《凛凛佳人 下》 第一章 半年后 已接近暮春时分,再过不久,松辽盐场就要进入最忙碌的夏令时节。 赶在夏季来临前,以盐产为大宗的“松辽宫家”每年都会发一笔春酬。 以往管帐人手不足,不是没钱发,而是帐没来得及作好,不能随随便便从银库里提钱,因此总会一拖再拖,常要拖到立夏了,才能将春酬尽数发出。 然而,今年不太一样,因宫家主爷自去年秋从南方聘回一位理帐能手,虽说那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姑娘家,但盐场里,那堆繁复又繁复的帐交到这位斯文姑娘手中,常是两下轻易就能理出头绪,正因如此,今年松辽盐场的春酬当真是“春季酬命”,让一批盐工得以分批按时领取。 今儿个轮到“庚”字班的工人领酬。 一早,盐场大仓外已排了长长人龙。 “我来我来,夏姑娘你站一边去,这桌椅全是实木,沉得很,咱帮你搬!” “啊?那……那麻烦六子哥了。”夏晓清抱着蓝皮账本和算盘退开一小步。 “不麻烦的夏姑娘,对咱们六子哥来说,能帮姑娘家动点儿手、动点儿脚,再出点儿力,那是天大的福气!他乐意,他开心,他巴不得天天帮你搬桌挪椅,哪来麻烦?”排在首位的一名盐工,两脚开开蹲在地上啃夹肉馒头,边啃边嘿嘿笑。 不仅他笑,几个排前头的工人全在笑,有的笑声含蓄些,有的笑得可恶了点。 “六子哥,咱说的是不是呀?” “你闭嘴!”“砰砰”几响放好桌子、椅子,吴六红了脸,狠狠瞪那些免崽子。“你们都给咱闭嘴!” “闭嘴就闭嘴。夏姑娘,你别瞧六子哥这样凶,他其实很温和的。” “是、是,跟兔儿有得比,比兔儿还温和!” 吴六恼了。“拿我跟兔儿比?老子是兔儿吗?嗯?!”火爆质问,毕竟“兔儿”—词听起来颇有隐喻,他顶着头直冲了去,出声调侃他的那几人全跑给他追。 夏晓清禁不住笑了,反正是见怪不怪。 这位六子哥是“庚”字班的大班头,今年二十有五,家中排行第六,是么儿,五位姊姊皆已出嫁,上有一位老娘亲,下无妻小,身体强健,性情豪爽,无不良嗜好,连酒也不沾半滴……而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皆因他那批“庚”字班的弟兄时不时“放消息”给她。 来到北方已有一段时候,跟这是的人相到一切都好,以往只闻“松辽宫家”的名号,直到真为宫家做事,才教她大开眼界,长了见识。 宫家盐场分海盐、井盐和地盐,依地质、地势的不同,盐产的方式自也不同。 但不管哪一区的盐场,皆需庞大人力,需要盐匠、山匠、灶头,需要金工、木工、石工,需要担水之夫、担盐之夫、盐船之夫。 倘是以盐井为例,每井至少需五十人分工合作,若一区凿有十颗井,便需五百名壮丁,而这仅是保守之数。 人多,要想管理得当,就得规矩明确,赏罚分明,且赏要大方,罚须公正。 就如这笔春酬,宫家按年资长短发银,每个领头者又另外加给,常是一次春酬就足够寻常人家半年花销。 “夏姑娘,我来帮你吧。”盐场大仓里的账房来了人手,是一位高瘦斯文的年轻男子,他端出一大盘银子,直接搁在长桌上。 “赵先生不忙吗?”夏晓清轻声问着这位盐场账房里最年轻有为的账房先生。 “帮了你再去忙。”此话出口,赵先生自个儿怔了,白净面皮一红。 “那……多谢了。”夏晓清脸也微红。 敛裙坐下,将“庚”字班的盐工名册摊开在桌上,等着依每个名字底下所记写的钱数发春酬。 她朝还在前头场子冲来冲去的吴六扬声道:“六子哥,别追了,让他们回来吧!” 吴六闻声回头,五官表情在见到她身边的账房先生时明显皱成一团,想也未想,拔腿便往她这头跑,还不忘粗声嚷嚷—— “全给咱回来排好,谁敢再耽搁夏姑娘做事,老子扭断他脖子!” 夏晓清淡淡笑,心里却叹了好长一口气。 这儿的人都很好,六子哥好,赵先生也好,她只望能这样好好相处。 她想静静在“松辽宫家”待下,待一辈子,在她还能被用的时候,尽力为宫家多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已不再多想。 近来,她渐能体会宫静川当初退回双心玉佩,并告诉她,他只想带大两个妹子,只想管好自家产业,只想尽力弥补所有事的那种心情。他那时也说,除了这些事外,其余之事他已不多想。 既不多想,就活在当下,她的一生是决意许给宫家了。 这样静静待下,待在他身侧,静静报恩,鞠躬尽瘁,这样的一生之于她,已无所求,已觉圆满。 深吸口气,她宁下心神,将注意力放回名册上,开始春酬的发放。 盐场大仓对面建有一大栋简朴坚固的屋房,这是盐场几位大小管事或众位班头们商议事务之所,有一个颇宽敞的议事厅,厅侧则有间不大不小又有些不三不四的书房,它是书房,却有榻有枕又有被,它是主子大爷专用的房,有时在盐场待晚了,宫家主爷常直接在这儿睡下。 半个时辰前,盐场里老老瘦瘦的总管事善老爹端着一大壶酽茶,慢腾腾从议事厅晃进书房里。 他老人家里见难得宿醉的年轻主子无比可怜,只好忍痛拨出一点点自个儿珍藏已久的老茶王,意了壶浓到发紫却香到不行的浓茶端了来。 外头排起领春酬的人龙时,书房里的主子爷已灌下满满大杯浓茶,到这时,突跳的太阳穴终于缓了缓,没再继续炸得他脑子发胀。 又或者他脑子仍发胀,但眼下有事引走他所有心神,让他根本忘记头疼欲裂这种“芝麻绿豆大”之事。 “爷的这位夏姑娘当真好啊,年岁轻轻,却是少见的沉稳,有才有能,事做得极好,却不躁进、不抢功、不张狂。她把账房那儿使惯的记账法子做了几个小变动,没想到成效立见,那法子好用啊,今年春酬发得颇顺。咱想,其他几个盐场也可依照办理,爷以为如何?”善老爹见年轻主子避在窗边,一双眼直盯着对面盐场大仓,他细小眼睛于是一弯,慢吞吞笑。 宫静川以为……这盐场里的大小汉子穿着实在太“清凉”! 此时的他全然忘记盐场锅灶密布,若开工便是火光熊熊,黑云遮天,况且现下正值春末,风里多少嗅得出夏息了,在这时节,盐场一干汉子上身仅套背心、露出两只粗壮臂膀和一部分胸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打扮,如今来了一位姑娘,他宫大爷倒好,竟抢先替自个儿手下闹不自在了。 “成效好的话,其他的盐场自然也要跟进。”他捏捏眉心,瞥了老管事一眼。“再有……这位夏姑娘不是我的。”他只是将她带回北方,雇用她为“松辽宫家”做事,人家可没卖身给他。 说完话,他禁不住再去瞧那位神气如梅心凛绽的姑娘。 旁人哄闹,她只唇角噙笑,仍自若地与众人说话……等等!她脸红了? 她、她竟脸红了! 为何?! “呵呵,若这姑娘不是爷的,那可真是一块『香肉』了。不是爷的,很快就是别人的。”善老爹望着窗外情景,喝着手里的那杯老茶,一脸悠然。“六子这孩子不错,肯学肯做,不怕吃苦。唔……是说赵明这孩子也挺好,斯斯文文的,做起事来有条不紊……欸,真是难以抉择啊!” ……抉择什么? 宫静川忽地一凛—— 不是他的,很快就是别人的,而她会作出选择…… 择偶! 本该如此,不是吗? 虽说……她曾对自己示情,甚至求亲,他既已回绝,难不成还要她陪他耗着,虚掷青春年华吗? 他突然觉得两侧额穴又鼓噪起来,喉间紧涩,有股酸味直冒…… 该死! 这宿醉也太严重,昨晚那家伙带来的那坛“透瓶香”,是头究竟掺了什么?竟让他宿醉到整个胸臆被大火燎过似的,难受极了! “呵呵呵……”善老爹持续他独有的悠悠然,只管喝茶。 一个时辰后,“庚”字班的盐工早都领完春酬,被班头吴六一个个赶去上工。 屋内,宫静川用热巾子捂了几次脸,简单漱洗过后,精神恢复了些。 长桌上搁着海盐场送来的盐船改良图,他尚未仔细研究。另外,还有两封发往京城的信待回,还有……唔……好像还有不少事待做,但此时他脑中仍有些浑沌,心口火燎后的余热犹在。 提不起劲……怎会这样? 突然—— 门“咿呀——”—声被推开。 夏晓清推门一见房里人,不禁一怔,莲足陡地顿住。 “宫爷,你、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敢置信般眨眨眸。“安丹说……说昨日傍晚时分,盐场这儿有客到访,你要与那位贵客长谈,所以让他先回大宅。结果……早上未见你与明玉和澄心一起用膳,我想你该是在盐场过夜,然后一具去拜访盛家商了,怎么还在这儿?” 见他表情有些茫然,她忙提醒道:“盛老爷子今儿个七十大寿啊!” “噢。”是,他是忘了。欸…… 他一副无感的模样,夏晓清登时无语,静了会儿,只道:“我来这儿是……找上个月的一迭盐单。方才遇上善老爹,老爹说,那迭东西可能是宫爷取了去,才要我进书房找找。” 他并未取走盐单,也觉善老爹的指使颇为可疑,但宫静川真不知自己哪根筋出毛病,竟不驳反道:“唔……好像……在我这是没错,但我有点忘记搁哪儿了。”嗓声有意无意透出一丝虚弱。 “宫爷病了吗?”夏晓清哪还有心思跟他讨什么盐单。 她凝目去看,他发未梳,唇色偏白,眉目间如罩迷雾,神识不稳。 他懒懒地临窗而坐,光盈盈透窗而进,镶过他五官,将那张面庞分出明暗,似峦岳间的山阴与山阳。 她连忙走近。 但一近他身前三步,她身形突又顿了顿,眉心微乎其微一动。 “我应该没病吧……怎么了?”他将她的细微动作瞧进眼里。 “宫爷身上有一股胭脂香气。” “什么?!” 心下一惊,忘记扮虚弱,他忙将袖子抓到鼻下深嗅。 该死!真有花香!就说跟那家伙混在一块儿,吃亏的都是他! “我……呃,这香气……我昨夜没上青楼!” 之前北方大商齐会松辽,宴席设在最负盛名的“醉月楼”里,那是男人们倚红偎翠、寻欢作乐的好所在。 他当晚并未像那几位大商召姑娘在楼中睡下,只是回到自家宅第时已是夜坐时分,竟在回廊上撞见未就寝的她。 那时的她对他退避三舍,淡凝眉眸,不来亲近。 后来只要是设在青楼内的商宴遨请,他就莫名抵拒。以前去那样的场所,他从不觉有什么不当之处,现下竟已不再涉足。 夏晓清没答话,只沉静拉近两人之距,小手探了探他的额温。 确定无事后,她即刻收手,状若无意般又退开两步。 “宫爷无事就好,我也——” “我想吐,可是吐不出来。”他忽而道。这话是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但也算真话,因为从方才见她对其他男人笑、在其他男人面前红了脸,他就有股想吐却吐不出的窒息感。 他又道:“我真的没上青楼,我已经很久不去那种地方谈事,真的!”全然没察觉自己语气绷得有多紧,很怕她不肯信他似的。“我昨晚被灌了些酒,那酒后劲很猛,而且不知添进什么料,整个人就茫了。” “那姑娘灌你酒?”她不自觉问出。 “那人不是女的!”语气接近咬牙切齿。 “嘱。”她点点头,轻敛眉色。 第二章 听到她仿佛无意识般发出单音,眸线也不跟他相接,宫静川内心更急,却苦于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隐隐有些恼火,但究竟气什么,又无法分辨清楚。 “宫爷躺下来会不会舒服些?我去打些水来。”转身就走。 “不用,你等等!”他紧声唤住她,见她伫足在门边,一时间却不知叫住她干什么,想了想遂问:“……你要回府里去了吗?” 晓清再次点头。“也差不多时辰了,再迟些,果儿会以为我待在盐场不回去,她又要赶着送饭来。” 她午前年在盐场这儿做事,午时一到,大智会赶着马车来接她,在宅里与明玉、澄心一块儿用过午膳后,她通常会带着她们俩“玩”—个时辰左右,“玩”的东西很杂,总之是边玩边学。 “我跟你一道儿走。”宫静川忽下决定,就是不想她排拒般离那么远。 “可是那个……我在找上个且的盐单……” “唔,我好像把它带回府里了。” 她微怔。“宫爷不过去盛府祝寿吗?” “我这样臭,即便要去,总得回去换套衣衫再去。”他将盐船图收进匣内,合下匣盖时,发出的声响有点过大。 听着男人近似赌气的口吻,夏晓清只觉迷惑,但见他脸色当真不太好,她心绞紧,自也担忧,不禁放柔嗓音道:“回去后,我煮醒酒茶让宫爷醒醒酒。还有你的膝腿,昨儿个未敷药推拿,等回府后也得再瞧瞧。” 就这么简单,就这样短短几句慰问,宫静川竟觉那股无以名状的火气“逤——”—声全被浇熄。 心绪如此反反复覆、起起伏伏兼之阴阳怪气的,到底哪儿有毛病? “被你这么一提……”抿抿唇,他有意无意摩挲左膝,眉间似有若无一蹙,正要说疼,他双目突然瞠圆,直直睖瞪她身后某处。 夏晓清自然也随他的目光回眸。 一瞧,她不禁愣住。 书房门外的议事厅走进一位美人,那人身穿紫红色华服,长而乌亮的发柔软垂坠,发上却无任何饰物,正因如此,整个人飘逸好看极了。再加上美人脸上浓淡适宜的妆,实在教人挪不开眼。 “爷,昨儿个的贵客又来访啦!”善老爹跟在美人身后,慢吞吞来报。 夏晓清嗅到那股胭脂香气,是宫静川身上沾染的那股气味,同时也是眼前美人身上的香气。 昨儿个的贵客…… 那人不是女的。他适才说得斩钉截铁。 但,眼前明明是个大美人! “还来干什么?”宫静川缓缓立起,眼神戒备。 美人瞧瞧他,撇开精致无比的脸蛋,又瞧瞧杵在书房门边的夏晓清,水漾丽眸为之一亮,开口笑叹—— “欸,人家来,是想跟你交往啊!” 嗄?! 望着那个蓦然冲到自己面前的美人,夏晓清小嘴张得跟眼睛一样圆,一是因美人说的话,二是因美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是属于男人才有的中低声嗓啊! “交往”二字听起,来完全是“交朋友”之意。 美人来访,寻的是她夏晓清,而非宫大爷,美人想跟她交个朋友。 夏晓清不清楚自己何时成了美人眼里的香饽饽,竟被一路从井盐场纠缠回到宫家祖宅。 今儿个午时时分,大智来接她,那辆小小却结实的马车里一下子挤进三人,而那位美人明明有辆华美至极的马车,却硬要自家马夫驾着车跟在她的小马车后头,舒适的大地方不待,偏要挤来她的小地盘。 闹了这么一场,她倒是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等人姓秋,双字涵空,说是打江南水乡来的,家里专营丝绸生意。 她一听,双眸卢瞠得更圆。江南一带经营丝绸的商家,没谁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产业既以丝绸为大宗,对江南秋家的名号自是如雷贯耳。 简单来说,做的虽都是丝绸生意,如夏家这种商人只能称作是中上等的规模,而秋家大商不仅占了民间大盘生意,与皇朝内廷的制衣局又多有关连,属真正的豪商巨贾。 挤在马车内时,她最先上车,所以坐在最里边。 秋涵空撩着紫亮亮的衫襬想跟在她身后爬上,无奈华服层层迭迭太繁复,绊手绊脚,却是腿脚不太好的宫静川抢先一步跨上车,挤在她身侧。 夏晓清被他们俩弄得有些头晕。 一个是涎着美脸、笑咪咪拚命赖过来介绍自个儿;另一个则挤在中间,为她一挡、再挡、三挡,但宫大爷一路上虽没给秋涵空好脸色看,却也没赶人下车,可见是把对方视作亲友,才容许他这样胡搅蛮缠。 晓清心想,他们一个是北方大商,一个是南方巨贾,手里营生虽不同,机缘却巧妙,竟让两人成知交了。 只是……这位秋家的爷存心让姑娘家汗颜似的,长得美也就算了,妆点起来艳光加倍照人,他肤上、衣上的胭脂香混过某种花香,流淌整个车内,不难闻,气味甚至颇为风雅,但闻久了还是要晕的。 回程路上,有几次她会偷偷把脸贴近宫大爷的臂膀或宽背,悄悄地呼息吐呐。他衣上虽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气,能让她徐中“换气”。 然后有一次他刚好撒过脸,觑到她鼻尖正轻蹭他的衣,两人视线一下子对上,近得不能再近,她蓦地红了脸,他阴黑的眉目突然一缓,嘴角竟慢腾腾渗出一抹了然带趣的笑。 她心跳瞬间腾冲,忙重新坐正,没敢多看。 想到他缓缓勾笑的模样,很亲昵,脸离得这样近,勾引幽静情思,她记起唇角上曾有过的暖触,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后的宫家大宅有种奇清氛围。 可能地处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与庆阳那座竹林宅子并无多大差异,但夜风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长长回廊上,袖与裙裾仍要教风拂得飘飘飞扬。 提着一只灯笼,夏晓清刚离开小姊妹俩的院落。 近来明玉正为习武之事跟无惑闹得凶,那小姑娘要恼恨一个人,自有她一套说法,旁人越劝只会越僵,尤其又在气头上……看来,还得再等一段时候吧,等小姑娘自个儿看明白、想清楚了,这结也才能解。 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进了藏书阁,想带本书回去翻读。 当初离开夏家,心里很是可惜爹的那整屋子藏书,没想到来到这座宅子,里头竟也有一座惊人的藏书阁,而阁中所搜集的书,内容包罗万象,比起爹的藏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宫家大爷允她自由进出,她就像寻到一座宝山,既惊又狂喜不已。 推门进书阁,她走到里边的大书柜。 这一柜子的书多是坊间流传的杂书,写天文地理,写稗官野史,写佳人才子,也写红尘艳记,跟她以前所读的东西大不相同,却分外有趣。 她先小心翼翼取出灯笼里的小烛火,一册册瞧着,倘有看上的书,就将烛火摆地上,席地而坐,翻阅着试读几页。 忽而,有脚步声移近,且不止一人! 书阁的门被推开! 夏晓清在听到推门声响时,一切凭本能动作,已“呼——”一声吹熄小烛火。 她坐在大书柜后,听到那位嚷着要跟她“交往”的贵客,跟在宫大爷身后双双踏进书阁。 “缠了我这么久,天都晚了,你不滚回你的地方,还赖进来我这儿干什么?”宫静川隐忍怒气道。那感觉像打算在“半道”上将对方了结,因此借用书阁之地把话说清楚,免得对方当真一路跟进自个儿的院落或寝房,然后继续纠缠。 “人家哪里缠你?人家明明是来跟夏姑娘要好的,是你硬把人家拖走,要人家跟你一起去给那位老老的盛老爷子祝寿,害人家跟夏姑娘都没说上几句话,你怎么这样待人家?” 听到一连串的“人家”,夏晓清唇已弯,得用手压在嘴上才能忍下笑意。 真头痛啊…… 偷听人谈话,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然,她现在已骑虎难下,只能暗暗希望他们能快些离开,让她也好离开。 “你还想怎样?”无奈叹气。 “人家想再见见夏姑娘,跟她说会儿话再走。” “你别闹她!”语气陡硬。 秋涵申嘿嘿笑过一阵,说话方式终于正经了些。“小弟今儿个纯粹是好奇,想瞧瞧这位让咱们宫大爷费心照看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样罢了。我明白夏姑娘是你的人,咱俩好歹也拜过把子,你是我拜把兄弟,兄弟妻,不可戏,我是绝对不敢觊觎。” 他这话让避在书柜后的夏晓清将嘴掩得略紧,玉颊瞬间火热,肤上泛开一阵轻麻,整个人从里到外细细、轻轻地颤栗。 “别胡说!晓清不是我的什么人,她就是她。”明显烦噪。 “既是如此,便是见者有分,想抢的都能动手……你那是什么脸?瞪得这样凶狠!我有说错吗?那姑娘长得好,脾气好,又有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莫非你想挡人家姻缘路?”书阁内陷入一阵静默。 夏晓清将额头抵着曲起的膝处,心音一声大过一声。 胸房中这颗鲜红火热的心仿佛被高高悬吊着,又如被狂风扫过的落叶,随风不住地腾伏翻飞……她知道因何会如此—— 因她依然期盼。 她以为自己一切安然而无欲,其实仍贪。 然后,那道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沉嗓终于出声,用一种似已经过深思熟虑、淡然却郑重的语气道—— “若是她有了好对象,要她自己看上眼的、心里喜爱的对象才算……那我为她欢喜都来不及,岂会阻她?”略顿。“届时宫家替她办嫁妆、操办婚事,我就像嫁亲妹子那样让她风光出嫁,『松辽宫家』便是她的娘家,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双眸这样湿热,夏晓清紧紧闭着,但热热的泪还是渗流而出。 有啊,她自己看上眼,心里很喜爱的,确实有这样的人……他难道不知吗? 她想,放声哭一哭会比较好的,却又必须努力忍下哽咽。 她于是咬住衣袖,忍得浑身发颤,双手环抱自己,内心不住祈求,希望他们赶快走开,要不然……再不然的话……她、她会出糗的…… 可惜老天爷没站在她这边。 秋涵空这时问道:“所以你布局整治庆阳夏家,借力借到我这儿来,诱得夏震儒欢喜吞掉大饵,现如今就等你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这大半多来的操持,全因你看不惯夏家两位爷的行径,跟你心疼夏姑娘半点关系也没吗?” “我当然心疼她。” “这不就对了!还嘴硬?你明明喜爱她呀!”自以为套到话,眉开眼笑。 “我拿她当妹子看待,自然心疼她、喜爱她。”沉着以对。 突然,书柜后传出细微声响—— “谁?!” 宫静川厉目扫向声音来源。 一抹轻微淡薄的身影慢慢从巨大书柜后走出。 此时,书阁门扉开敞,月光与回廊上整排灯笼的朦胧火光,幽幽漫漫从门外迤逦进屋,亦星星点点透进窗纸,将书阁内的摆设映出各自该有的轮廓,也让书柜后走出的那抹影儿由暗渐明,形象渐现。 看到竟是那姑娘,管他们是北方豪商抑或南方巨贾,瞬间全变了脸色。 “宫爷,是我……”夏晓清深深吸气,一手虚扶木柜,一手轻揪襟口。 她眸光如此沉静,静谧谧扫视他们二人面庞。 最后,两汪深泉眸光又落回宫静川脸上,她嗓音幽浅道:“对不起……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不是有意偷听,我、我一直都在书阁里,然后你们就进来了,然后……”抿唇,她闭闭眸,再张眼时,话已直接切入重点。“你们方才谈到夏家,谈到我异母兄长……我想知道夏家出什么事?”若非为了此事,她绝对是咬牙忍到底,怎么也不出来。 第三章 她勉强自己迎视他们的目光,迎视宫静川那双深不见底的长目。 内心宛若冰火交攻,极难受,亦极难堪。但既已仰面而去,也得强撑到底。 她试着扬唇,问:“宫爷能说与我知吗?” 那男人的五官在一室幽光中显得严肃冷峻,似是无情。 氛围窘迫! 情况变得十二万分棘手,又二十万分尴尬。 嚷嚷着要与姑娘再见见面、说……说话才愿离去的秋涵空见事甚快,立时决定不再逗留,打了声招呼后,也不管主人家与姑娘家有无听见,人已退退退,再退退退,循着原路往宫宅大门疾速挪动。 反正是谁闹出的烂摊子,由谁去收拾。嘿嘿! 这一方,宫静川跨出幽暗的藏书阁,身后跟着那抹沉静淡薄的女子身影。 男在前,女在后。 身为主子的他在前,自觉早将一生许给“松辽宫家”的夏晓清跟在后头,于是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跟随,随着他走回主院。 今日午后随主爷一同上盛家祝寿的安丹早已提前回到主院,还在寝房的边间小室内备妥澡盆与热水,供主子浴洗净身。 夏晓清有些犯倔了,宫大爷在里边由小厮服侍着,她就待在主院的长廊上等待,坚持不走,就等宫大爷开口答复她的问话。 一刻钟后,安丹将主子换下的衣物抱出,后又端来一盆净水,他向夏晓清使了个眼色,暗示里边的人已结束浴洗。 夏晓清上前,接下他手中那盆子水。 “姑娘,这活儿让我来吧,您这……” “我来,你先去休息。没事的。”她淡微一笑。“放心,他是你的爷,也是我的爷,我会服侍好他的。” 安丹不清楚主爷跟姑娘闹些什么,只是见夏晓清如此坚持,又想平常多是她帮主子爷推拿膝腿,便也没再坚持,乖乖将脸盆水交出去。 跨进前厅,夏晓清端水径自走入内房。 宫静川此时背靠床柱而坐,右脚踏在地上,裤管卷起的左腿在榻上伸直,膝上捂着厚热巾。 见她自行走进,他脸上不见愠色,默许她擅闯他的寝房。 适才在藏书阁,面对她的轻问,他当下不答,转身就走,其实有逃避的嫌疑。 想她一直在书阁内,肯定将他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些话教她听了去,原也无所谓,但她在幽暗中泪光闪闪的眸子却让他莫名心虚又心痛起来。 仿佛回到他退她双心玉佩的那时,明觉自己并未做错事,思绪却乱极。 所以需要先稳下来,所以才选择先走开,而现下,该谈的还是得谈。 见她将水端至盆架搁上,他瞅着她纤细身背,低沉徐慢道:“夏家这些年的状况,你身在其中,不可能全然不知。夏震儒对底下养蚕收丝的小户常是强收贱买,倘有谁不从,老二夏崇宝手边养的那几个打手立即上门招呼。” 站在脸盆架边的夏晓清已旋过身。 她向他走近,脸上表情有些木然,但黑黝黝的瞳仁儿不住细湛。此时烛火明亮,映出她微红的眼眶和犹带湿意的颊面,那刚哭过的模样无所循形。 宫静川暗攥了攥手,那股莫名的心虚似乎越来越严重。 他抿抿唇又道:“夏家商之所以被『伍家堂』完全抛在后头,几桩大生意全被『伍家堂』吃下,皆因夏家商所卖之物已有掺杂使假之嫌,不仅丝绸生意如此,连几家古玩铺子也这么干。” 夏晓清听着,脸色微白,怔怔轻喃:“……我不知情况已这么糟,我以为他们……他们……”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他们要能醒悟,当初就不会逼你出嫁。”他替她将话道出,口气略硬,目底飞快闪过一丝野蛮。 她心口一震,下意识又轻揪前襟。 “秋大爷说你……布了局?” “我仅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安排几场酒宴,找个深谙丝绸盘的暗桩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丝绸盘,只是苦无机会,如今有人领入门,要钓他不难。再有,你未进朱家大门,当时夏家所收的巨额聘命得全数吐回外,姓朱的原应允要与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着想东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简短说明,并不是那么想让她知晓每个细节,毕竟是以恶制恶,有些手法并不如何干净。 然,晓清自是明白的。 她没再深入,只问:“所以那位深谙丝绸盘的人,是秋大爷身边的人?” 宫静川颔首,深深看她。 “前些时候,夏震儒听了那人的话,大胆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号,恣伪乱真,如今证据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毕竟秋家与制衣局有些牵扯,若往上报,彻查下来,足可将整个夏家商连根拔起。” 黝润眸子圆圆张着,夏晓清一时无语,只傻愣望着那张严峻面庞。 “我尚未决定怎么做。若是你……你会怎么做?”他忽而问。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只希望宫爷无论作何决定,都别牵连无辜,这样……就好。” “即便庆阳从此无夏家商,如此亦好?”剑眉微沉。 夏晓清未立即答话,估晕着差不多时候了,她朝榻边走去,取走他膝上已变凉的厚巾子,然后如同她这半年来时常为他做的,她从一旁长匣中挑出些许膏药,搓热后,坐在榻边为他推拿。 她低眉敛睫,再言语时,幽微声音带着一丝轻哑。 “那时迁走我娘、我爹的坟,宫爷又让人将那两座坟的外表,还原成原来模样,自那时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后又来到北方……庆阳有无夏家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 宫静川心中波澜微起。 看着她灵巧的手,又静瞅她轻垂的脸蛋,他看了好半晌,实不知那句话为何会通到嘴边,接着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迟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确实与你不相干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顿了顿。 她脸压得更低,才想继续手边的事,宫静川忽觉有什么滴落在膝腿上。 湿热湿热的……是……泪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宫大爷惊得一颗心突突跳! 他最怕她这种哭法,完全让他……实在是……虽不知罪犯何条,却很想干脆在她面前九死以谢罪! “晓清……”他收回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脸,面前姑娘已然退开,起身盈立。 她站着,他坐着。 她终于扬睫,匀颊挂着两行清泪。 他定定看她,无数意绪在心中纠缠。 猛地一波狂潮打来,从她湿润的、幽深的、情丝盘绕的眸中打来,打得他浑身隐隐疼痛,尤其左胸之内,而那样的痛正慢慢加剧,往魂的深处钻……他到底怎么了? “宫爷,我知道我当时那样……那样做……我、我……”泪一直涌出,她十指绞紧,拚命压下想哭的感觉,努力想把话说清楚。“……我把双心玉硬塞给你,是我做事欠思虑,但我觉宫爷很好,确实是很好、很好的……至于那个求亲之举,我……我都说了,是玩笑话……” —阵热泪威肋着要奔流出来,若是压不下这一波,后边绝对是溃决而出,她突然微微发颤,双眸眨也不敢眨,只知深深、沉沉地呼吸吐呐。 不哭。她没有哭。她没有。没哭。 男人此时起身朝她而来,她宛如带到惊吓的小免,蓦然后退两步,两手还护卫般环抱自己,冲口便道:“别过来!你……你别过来……” 宫静川瞬间脸色一变,眼神亦变得晦暗难明。 他应她所求伫足,沉声道:“你不是将玉硬寒给,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让宫爷感到困扰了。” 她气息缓了缓,原是撇开脸容,此时再次面对他,眼眶红通通,却微微一笑。 “我想说的是,我既已随宫爷回北方,进『松辽宫家』做事,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只盼这一生在松辽安度,宫爷无须为晓清的婚事多费思量……倘是……倘是宫爷以为我有什么觊觎之意……请宫爷放一百二十个心,人贵自知,我是什么身分,我心里清楚,这份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我只想为奴为婢报答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的,真的……我什么都没想,是真的……” 说“是真的”三字时,她眸光一垂,觉得这三字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明明倾心倾意,却要说服自己什么都没想,顿时间,心里狂闹。 “夜深了,宫爷也该就寝。” 丢下话,她没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内心苦涩尽数吐出,余下的已不干她的事一般,她转身就走。 水青裙襬拂过门坎,薄薄纤影走在朦胧灯笼火下的回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于那个遭“遗弃”的主子,虽不是绝顶的辩才无碍,但寻常时候明明是说话有条不紊兼之思绪清晰、见事锐利的主儿,偏偏在某个姑娘面前,他常要被搅得头昏脑胀兼之头重脚轻。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宫静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症结所在。 我只想为奴为婢报答你…… ……为奴为婢? 为、奴、为、婢?! 难不成她当初答应得那样干脆、神情那样温驯,丝毫不抗拒就跟他回北方,然后乖乖接下盐场帐管之职,且天天这样努力、尽力、奋力地做事,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他于她有恩,为了报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这个混——不!不能骂她!不是她的错,她、她她很好,错的都是他,没事干么跟她提嫁人之事! 宫家的奴脾不够多吗?还需要她来凑一脚吗?她、她……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 喜欢这样的你…… 蓦地,他那“后知后学”的脸红之症再次发作,且一发不可收拾,比之前几次都要严重,红潮不仅染布他面庞,更涌往四肢百骸,教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红了个遍,心跳飞快。 她说的话,他记得那样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发热。 他从不觉自己当初退回那半片双心玉佩有何不对。 然而此时此际,心头沉窒,喉中紧涩,他竟有院惜与慌乱之感,就觉得,自己是否真做错了什么…… 盐场的春酬在昨儿个已尽数拨出,手边的事终于缓了些,夏晓清在宫家拨给她住下的院子里简单用过早饭,接过果儿递来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么了?”果儿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个所以然。 夏晓清回过神,抬头笑了笑。 “果儿,都跟你说多少次,别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还改不掉。这儿的小姐只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样,都是受雇子宫家的人。再有……你也别只顾着服侍我,往后倒茶、端水这些事,我自个儿来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还能服侍谁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里,用不上我啊!而且当初宫大爷带咱们回北方,本就要我一直这样服侍小姐的。再说了,小姐这个院子才我一个服侍丫鬟,顶多出门时还配个大智当马夫,您瞧瞧府里畲大管事,他那头就有四个跟班,大爷拨给他专用的马车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辆宽敞多了呢!” 夏晓清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初被带进宫家,只觉有个小地方栖身便可,府里大管事依着主子指示,额外安排了两位婢子照顾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 第四章 她自觉寄人篱下,受人所用,许多事简简单单即可,但现下上想,又觉打一开始时就不曾简单过—— 她有自己的院落,较以往在夏家时大上许多,且极是雅致,摆设用物皆讲究。 她有自个儿的使唤丫头,还有专属的马车与车夫。 还有还有……她竟是一日三顿饭皆与主人家同桌! 她根本过得像个富家千命! 越想这些事,脑子里越乱,然后想起那晚对宫静川说的那些话……欸,什么为奴为婢报答他……到底是她在报答,抑或受他照顾? 她的思绪让一阵“啪啪啪啪——”骤响的跑步声阻扰。 雅厅里的主仆二人同时循声看去时,那两道明媚可喜的“大小旋风”已冲进前头小园,跑过青石板道,跃上石阶上檐廊,最后冲进雅厅里。 “清姊!为什么今早不来饭厅用早饭?你这两天怪怪的。是不是臭大哥使了什么臭招。太臭了。你支持不住,所以就不来跟咱们一块儿吃了?” 明玉一来就张声嚷问,拉着夏晓清衣袖。 “你不来,大哥脸更臭,我和澄心好可怜,看着他的臭脸下饭,吃得好痛苦。清姊……你是不是讨厌大哥了?”可怜兮兮地瘪嘴。 夏晓清被问得双颊微热。 大的瘪嘴已经够让人心疼,连小的也瘪起红嫩嫩的小嘴,轻轻摇着她的袖,香软小身子挨蹭过来,那依恋神态实在教人招架不住。 她先是反握澄心小手,对小小人儿笑了笑,然后才转过来瞧着明玉。后者近来仍跟那个不爱说话的青年闹着,闹得圆润脸蛋都见消瘦了,下巴这样尖细……她心底不禁一叹,眸光透着怜惜。 “我没有讨厌宫爷。”事实上是很喜爱、很喜爱啊…… “那咱们往后还是天天一块儿吃饭嘛!你来,我和澄心就吃很多给你看,不管蒲大厨子端出什么,咱和澄心都吃,不挑菜了!你要不来的话,那、那么……果儿——”突然看向退到一旁的婢子。 “是!”果儿连忙应声。 “以后多准备两副筷子和碗,我和澄心都来这儿吃饭!” “呃……是。”果儿低下头,费劲忍笑。 夏晓清有些头疼地看着宫家大小姐,最后只得苦笑。 明玉见她笑叹,知道她肯定心软了,而心一软,最终是要妥协的。她甜甜一笑,遂换了个话题,道:“清姊,你没讨厌大哥,那就跟咱们一块儿出去玩吧!”说罢,手已使劲拉扯她,而且是小姊妹俩连手出击。 “什么?等等……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等会儿还得过去盐场啊,大智都去备车了,你们——欸……” 晓清甩不开大的那双练过拳脚功夫的手,也不敢太用力甩小的那一双稚荑,于是真被拉出雅厅了。 被拉出自个儿的院落后,碍于宫府里仆婢众多,尤其又是早上,忙着洒扫庭院的人到到可见,夏晓清不好再跟小姊妹俩拉拉扯扯,结果一路被带出大门。 经过前厅时遇到大智,他搔着头,呐呐对她道—— “小姐……畲管事说……说不用帮小姐备马车了……那个……大爷他、他有马车,还说小姐今儿个不去盐场了……” 她还不及交代大智什么,人已被拉出大门。 一辆套着两匹骏马的大马车备在宫府大门前。 一撩帘,她蓦地怔住,车内除了宫静川外,还有一位俊美无仁俦的年轻公子。 “夏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咱们两天前不才见过面、说过话?”—顿。“呜……你真不认我了?这也太没良心啊……” 见一旁的宫大爷直接翻白眼,夏晓清僵住的唇角忽而一软,沉静道:“秋大爷,我认出您了。” 秋涵空揪成小笼包的哀怨五官陡地一弛,冲着她呵呵笑。“那……夏姑娘觉得我男装好看,还是女装好看?” “都好看。”她老实回答,没发觉宫家大爷双目陡眯,脸色一沉。 “上车。”宫静川淡淡道,听起来跟命令没两样,但一见被两个妹子“强抢”出来的姑娘因他这么一说,随即低脸敛眉上了车,他又想骂自己混账。 这两天,她明显躲他,但每晚仍会过来帮他推拿膝腿。 他试着想跟她谈,却见她神情疏离,连眸光都不愿与他衔接,那实在是……实在让他心慌得很,很怕说什么错什么,结果就持续这样僵着。 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握有明玉和澄心这两张天王牌,可攻她心软无药医的死穴,让她无法疏离到底。 今日出游,马车一辆,马夫与小厮各一名,无惑与其他两位护卫则骑马相随。 车内壁垒分明,大小姑娘坐一边,大爷们占据另一侧,两两相对。 夏晓清又成主心骨,明玉和澄心一左一右挨着她。 车内除备有清茶与果物外,角落红木匣里亦摆放好几色糕点。 马车走了约一刻钟后,明玉取来一块藕香芙蓉糕,剥着吃了一口,又剥给澄心一口,还剥了一小块要喂她。 尽管不饿也不馋,夏晓清仍温驯张口,含进明玉抵近的香糕。 突然—— “你干什么?”宫静川眯目瞥向试图把头搁在他颈窝的秋涵空。 这一出声,对座的三双眸子同时扫向某位俊美公子。 “我就想学她们坐成一团啊!”挨了瞪,秋涵空一脸委屈。“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跟夏姑娘她们坐一团。”真要起身换地方,某位大爷岂容他去跟大小姑娘们挨着坐?立即将他按回原位。 “你就给我这样坐!”宫静川发狠道。 “呜……” 明玉见状格格笑。“秋哥哥,你要不要也拿块香糕喂喂我大哥?” “咦?这主意不错。”秋涵空美目眨了眨。 “来,我帮你挑一块,唔……大哥爱吃雪条糕,你剥这个喂他,他肯定吃。” “真的吗?来来,给我。” 见那一小块捻到嘴边的糕点,宫静川整个无言。 他绝情挥袖,挡掉俊美男的喂食,目光随即射向正对他皱臭、嘟嘴、扮鬼脸的明玉,跟着就极自然地瞟向她身边那个唇角噙笑的大姑娘。 两人眼神一接,他直勾勾看着,大姑娘却很快地调开眸线,像是竹帘半卷的窗外突然出现什么有却玩意儿,诱她去看。 他抿起薄唇,眉色不豫。 这一路上,幸得明玉爱笑爱闹,而秋涵空也乐于跟着起舞,才不至于闷坏人。 马车约莫走了半个时辰。 到达目的地之后,夏晓清见到等在那儿迎接的当地村民,再听众人的谈话,才知这一趟出游其实是受当地几个村的村长们所请,因“松辽宫家”在这里置了义田、义屋,更新设了义塾,对几个溪村的资助甚大。 今日作为义塾之用的大屋房落成,宫静川虽受遨而来,晓清心想,他之所以亲走这一趟,应是有巡视的意味,想确定一切是否皆按他的指示办妥。 然而这里的溪村景致真的好美。 幕春三月,风里带甜香,潺潺溪水流音清美,溪底浅浅,清澈可见。 村屋虽朴拙无华,但一间接连一间而建,有时又错落分置,甚是宁谧。 她含笑望着和村童们玩在一起的明玉和澄心。 溪中有许多大石小石,一群孩子在溪石间伶俐地跳来跳去,有些则赤着脚、卷高裤管,跃进溪里寻找小鱼小蟹的踪迹。 “夏姑娘。” 秋涵空在此时来到她身侧。 她一怔,随即对他淡淡一笑。 她隐约感觉得出,他今日之所以跟来,实有其他目的,并非单纯为了游玩,却未料想他开门见山便道—— “今儿个一早我不请自来,是想跟姑娘道个歉。那晚在宫家的藏书阁,我避祸……呃,不,呵呵,是走得太匆促,没能跟你说上几句,内心很过意不去。” 提起那晚,夏晓清脸蛋开始发热。 她沉静调息,螓首微垂,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夏姑娘初见他时,他是否也摆出那副淡漠冷峻的模样?”问这话时,秋涵空美颚略扬,目光投向某处。 她跟着看去,看到他口中所指的“他——” 那是几个溪村的村长们,以及几位村里耆老,他们陪着“松辽宫家”的主爷四处巡看,多数人都战战兢兢,因宫大爷说话、问话皆面无表情,而倾听时,两眼直直瞅着说话者,常让人将话越说越小声。 夏晓清回想与他刚相识时的情景,眸一柔,唇又浅弯。 这一边,秋涵空又道:“他在外人面前就那德性,然只要与他交往,入了他的眼,欸,他其实也是颗好咬又好捏的软柿子啊!” ……软柿子?! 夏晓清怔了怔,侧颜与男人美目对上,两道锋利光书闪过他眼底,似笑,却具深意,耐人寻味。 思索他的话,她心中陡然一凛——似乎,真是“软柿子”! 宫大爷在外人面前确实是一贯冷峻。 但,两个妹子有时作弄他,他作怒归作怒,其实也非真恼。 至于眼前这位忽男忽女相的秋大爷,此人作弄人的手段与明玉一比亦不遑多让,宫静川却也任由着他。 然后……好吧,再说回自己。欸,有哪家的仆婢能摆脸给主子看? 这两天,她刻竟避开宫大爷,是做得太明显了些,把他惹得不痛快了,但他也是由着她,未加一句重话。 “夏姑娘,他可曾告诉过你,他那条腿是如何伤的?”语气淡淡。 她倏地转向秋涵空,小脸郑重摇了摇头。 “你为何不问他?” 她踌躇了会儿才道:“我想……那是他的私事。”就如同方珑玥的事,总得等他愿意说出。想想,她其实很胆小,很怕再在他眼中瞧见困扰神色。 秋涵空眉一挑,扬唇笑。“跟他不熟时,确实不好问,但既然都这么熟了,有事欲知,问问也不会少块肉。” 她秀颊晕红,却听身旁男子用一种沉静得教人心惊的语气,徐慢道—— “他的腿,是因我而伤的。” 是夜,宫家大宅的主院内。 安丹今晚替主子爷的伤腿热敷后,并未退下休息,而是跟在夏晓清身边学那一套推拿按揉的手法。 不知是否因安丹在场,宫静川觉得这两天神情略沉郁的姑娘,眉心似乎明柔了些。又或者……是因今日出游,有可心的人陪伴,因此开怀了? 推拿过后,趁安丹出去换脸盆水,宫静川忍不住对那个收拾好巾布之后便准备退出去的姑娘问道:“涵宁都跟你说了什么?在溪村时,她与他似颇有话聊。” 他语调有些怪,涩涩的,像从喉中、齿间磨出似的。 有事欲知,问问也不会少块肉…… 夏晓清脑中闪过秋涵空说这话时戏谑的表情,嘴角微扬,眸光亦扬。 “……秋爷跟我在谈你的腿伤。” 宫静川表情明显一怔。“噢……” “秋爷说,他与你是在一次的南北商会相识,之后交往渐深。他还说,你是头一个见他忽男忽女相、见识了他挂满华服的香闺之后,还能视作寻常的人。” “唔……”他麦色脸肤似泛红潮。 晓清低幽又道:“秋大爷还说,两年前他遭自家人所欺,秋家二叔与道上的人勾结,将他绑走,并向秋家要求大笔赎金,宫爷那时人在江南,原要上秋家拜访,得知此事后,随即调派人手暗中追查,这也才及时揪出秋家二叔此条线索……之后,众人顺藤摸瓜,秋、宫两边人马合官府之力,与道上那群悍徒交锋,领头的那人逃入山中,你是头一个策马去追的人……” “结果就是踩中人家早先布置好的陷阱,马失前蹄,我也因此摔断一条腿。”宫静川不以为意般淡淡道出。“……那时发生的事,涵空他想都不愿想,没料到他会主动跟你提。” 夏晓清忽而打了个寒颤。 不知因何,直觉那时在秋涵空身上,当真发生了很糟、很糟、很糟的事……她深吸口气,摇摇头。“就这些了,没再谈什么。” 第五章 其实秋涵空还对她谈了些别的,只是她说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说的是,反正这颗『软柿子』为了他认定的亲朋与好友,那是两肋插刀没话说,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饽饽,那就傲一点、娇一些也无妨。” “……是说啊,姑娘家撒撒娇挺好,他说他拿你当亲妹子看,你就拿他当哥哥对待,这个哥哥长、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满面通红。 这一方,宫静川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脸红给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个空闲片刻,揪住秋涵空逼问,那家伙竟然回他道—— “你说要夏姑娘自个儿看上,心里喜爱的,那才可以,我赖着她,跟她谈谈天、说说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爱我呀!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当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长,而长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当爹的确实是该管东管西管南北,你这么做也没错啦……” ……谁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长!他是她的、她的……欸,总之一团乱! 真有许多事,皆需潜心静思才行。 此时,见安丹将水端进,夏晓清乘机告辞。她走出主人家寝房,跨出前厅,人尚在主院回廊上,听见身后急传声响,她伫足回眸。 宫静川手拄乌木杖大步追出。 见他步伐略滞,她心一拧,忙朝他走回。“宫爷白日在溪村那里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热敷推拿过,又想折腾自个儿吗?”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带你回『松辽宫家』,不是要你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极深,神情再严峻不过,夏晓清被看得心头惴惴。 “我要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发挥长才之处。你想先在盐场大仓的账房待着,那就待着,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进,往后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说与我知,你想做什么,我皆愿助你。你听清楚了吗?” 他的指力与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热气透进血脉,窜上她的脸。 “听……听清楚了。”她轻哑答话,想抽回手,他宽袖却是一垂,五指依旧扣着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觉让她……让她整个心发紧,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见安丹躲在门后偷觑的身影,那让她更是口干舌燥,说不出太完整的话。 在回廊幽微的灯笼火下,宫静川凝视那张温驯深静的脸容,心头被什么螫过般,微疼,微痒,微微刺麻,然后喉头竟有些发堵。 他悄悄咬紧牙关,将奇异莫名的感情圈围住,面庞线条终于缓了缓。 “再过两日,我将启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该有个了结,待办完那边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为了夏家之事。 “宫爷要跟秋大爷一道走吗?” “是。” “那宫爷也会上『静慈庵』探访珑玥姑娘吗?” 他点点头。 夏晓清亦点点头,眉眸温柔。“请宫爷帮我问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乌木杖首那般抚过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后,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声徐慢道:“我离家这段时候,明玉与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们与你甚是投缘,将她们俩托给你,我也才安心。” 她脸蛋红得不太寻常,费劲吞咽津唾,终于挤出声音。 “我会照顾好她们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来要、要平安……” “好。”宫静川含笑答应。 两人就这样静杵了片刻,结果是安丹在前厅里不知弄倒什么,哐啷一声——欸欸,还不把两人给震回魂? 夏晓清咬咬唇,随即扭腕轻挣,这次终于顺利抽回被握得热烫热烫的手。 “宫爷,请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后,踅足就走。 宫静川静望她离去的单薄身影,袖底五指张开又握紧、张开又握紧,竟有一股不踏实之感……他像把该说的都说了,她也听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么? 初夏。 江南桑叶行市开在船运发达的江边近处,以利货船进出。 桑叶生意与丝绸关系密切,竞争亦相当激烈。 夏季开市,分有头市、中市、末市,每一市开三日,每日市价三变。 这一日已是桑叶行市的末市,买桑叶的客船依旧云集,却有一艘乌沉木舫舟不远不近地参杂在里头,舫舟上的人也不跟着竞价,只安静瞧着临江行市的变化。 此时桑叶价飙涨,许多人皆望价贱,将手中大笔银钱全投作“小眠”,买它下跌,但桑叶价偏偏一直往上飙高,不断、不断地涨,以往一整船桑叶至多仅卖到三贯钱,现下却可卖到十两白银。 唯一逆势看好的商家只有庆阳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独到啊!众人作『小眠』,就咱们敢作『大眠』,要它涨过再涨,不断翻倍,整个桑叶行市全凭你这口仙气过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爷将相识约莫半年的“军师挚交”赞了一个海通天,大手猛拍对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袭白袍啪啪作响。 “震儒兄过誉了,小弟熟悉的就这行当,要霸丝绸盘,先霸桑叶与生丝,说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将所有家产押到这上头。”白袍汉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带沧桑。 “那依采居兄之见,咱们明儿个是买小?还是买大?如今咱们手边现银已翻过七、八番,是要止手观望好呢?还是继续玩下去?” “当然还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盘市,手边那些银子虽多,倒还是不足的。至于买大买小……嗯……待我想想……”平缓说道,他有意无意朝江上那艘乌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爷缓慢又缓慢地打开一面折扇,轻徐搧扇。 得到暗示,这位身着白袍的汉子于是道:“赢面大,就继续买『大眠』吧。咱们就来个一枝独秀,赢过这一番,足够富上十辈子。” “人无横财不富!好!我听你的”夏家王爷目露精光。 请君入瓮。 该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获利数倍,明朝倾家荡产,市侩射利,兴与败,皆是瞬息之事。 乌沉木舫舟上,宫静川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庆阳的邢叔一样为主爷掌橹,主仆们低调隐于无数的蓬船与货船间,唯一张扬的只有舫舟上的贵客大爷……呃,或者也可称美人儿。 秋涵空又穿上华丽女装,长裙迤逦,水丝袖薄之又薄,隐约能见臂肤,腰身再系一条青玉扣细带,长发如瀑发,上无任何饰物,但左右两边的耳坠子似命穗,闪亮闪亮的。 “聪明不?奴家穿这一身,再往爷身上靠一靠、贴一贴,觑见的人都要以为是哪家有钱的风流公子押妓出游呢!” 宫静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手肘抵开那具真要贴靠过来的身躯。 “嘿嘿嘿……”秋涵空没再跟他胡闹,修长娇身懒懒赖进圈椅内,慢条斯理道:“咱们家采居做事,你尽可安心,欸,他可较你好玩许多。唔……如此又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长一阵子没找他玩了。” 宫静川淡淡横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个人情,待事成,我会好好答谢他。” 秋涵空可有可无地轻哼了声,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号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证据在手,只需煽些风、点上几把火,再来一招移花接木,最后是栽赃嫁祸,准能让他连抄九族。” 宫静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还好还好,晓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会她。”秋涵空顿了顿。“你想怎么做?” ……只希望宫爷无论作何决定,都别牵连无辜,这样……就好。 淡蹙的眉间一弛,宫静川收起折扇。 “该弄谁就弄谁,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里有人,当真就不同了。” 宫大爷脸肤微红,嗓声仍淡漠定静。“要你管。” 他没意会到,这一次,他未急着撇清兼否认。 庆阳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资的舫舟停泊。 “静慈庵”的尼众领着几个庵里收留的大孩子们等在那儿,一个个正接过舫舟上搬下的货物,准备打回庵里,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盐,还有好几迭大小孩子们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宝和书册。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丽的女尼缓缓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两人边走边聊,已聊了好些话。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现下缓步行走可走上大半个时辰而不觉疼痛。”宫静川踢踢腿,嘴角一扬。“晓清常帮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过安丹该怎么弄,只是安丹初学,现下还没怎么抓到窍门……你别瞧晓清瘦瘦弱弱,推拿时,她手劲拿捏得极准,该重就重,要轻便轻,很舒服。” “那很好。”方珑玥——如今慧号“灵安”。她含笑点头。“往后要有机缘,也该跟晓清施主学那套手法,可用在庵里几位上了年纪、行走不便的师父身上。” “晓清知我要来,要我帮她问候你。” “等你回北方,也帮我问候她一声。” 宫静川与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儿,几个脚程快、力气足的大孩子扛着东西从后头追上,嬉戏笑闹着,灵安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摇头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声静气问。 宫静川有些走神,直到灵安又唤他。 “……嗯,都好。”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个姑娘曾大胆对他示情,将双心玉相赠……他没有接受。“她们都好,只是很爱贴着晓清,拿她当主心骨,有时晓清又太顺着她们,弄得坏人都是我在当……” 不知因何,此时立在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回玉佩时的脸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却说自己没哭,眼泪揭了又掉,迷蒙她的眸。 她哭着冲着他笑。 除了对珑玥,我从未想过婚配之事…… 他记得当日说过这样的话,意思是对于婚配,以往只对珑玥动过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动念。 她会不会误以为他是在等珑玥还俗? 以为他对珑玥旧情难了,所以……所以……其实他是旧情难了没错,但该有的情意早都化作亲情与道义!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为何会如此怕她误解? 面前的女子神情柔软,望着他的那双眼眸闪烁了然清辉。 “你有否觉察到,你一直提到晓清姑娘?” 宫静川微地一怔。 灵安柔声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态活了些,也爱笑了些,话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灵安,双目眨也未眨,一直看这张舒眉浅笑的雪容。 没有愤恨哀苦,更无茫然,所有过往皆沉淀成淡淡浅浅的宁祥。 不管是方珑玥或是灵安,她们皆已走出往昔,找到与整个世间和平共处之道。他一直对她深怀歉疚,想尽各种方法试图补偿,却不知她内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他还留在过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早已波涛汹涌,他却似眼盲、心盲,从不回应。 “我在这里一切皆好,你该牵挂的人不是我。”灵安又笑。“回去找她吧。” 那一日离开桑陌坡,宫静川一直有种嗅了迷魂烟的混乱感。 第六章 仿佛解除某道封印,层层迭迭的情事全都动荡起来,见不到想见之人,满腔情怀无到宣泄,一颗心狂跳不休,他头一回尝到坐立难安是如何的滋味。 他又花三天了结庆阳这里的事,然后全力往北方赶回,弄得安丹以为“松辽宫家”要出大事了,一再追问主子爷,岂知爷不答话,只会面泛潮红给他看。 他在夜半时分抵达宫家大宅。 安丹本要帮他备热水洗浴,被他赶去歇息,毕竟这些天,他的小厮也被折腾得颇苦,至于两名护卫皆是硬底子好手,除了满面、满身风尘,倒瞧不出疲累。 人在江南庆阳时,心心念念想见那姑娘,只是如今赶回了,却仍得按捺心绪,因她的院落夜深人悄静,环绕天井的回廊上仅留着两只灯笼火。 他抬头仰望高挂在天井小园上的月娘,月弯弯,似在嘲弄他。 一拂袖,他强自转身离开。 走在长长回廊上时,遇见府里上了年纪的畲大管事,老管事得知他回府,从被窝是爬起来,想把这二十多日府里较要紧之事务做个禀报,又被他赶回去睡觉。 他来到小姊妹俩的院落。 这一次,没有迟疑,他轻手推开门扉,轻脚跨进。 靠外边的碧纱橱里没有留夜的婢子,他眉峰微拢,继续往内房走,一直走到最里边那张雕花坠纱帘的架子床边。 举袖撩开轻纱帘幕,定睛去瞧,光线幽微的纱帘内竟睡着一大两小,他不禁失笑,因那个大姑娘又被两只小的左右夹击,一个把小脚跨在她腰间,另一个的小脸则偎在她颈侧。 莫怪不见留夜的婢子。 碧纱橱里虽足可躺下两人,但到底比不上房里软榻,肯定是她被小姊妹俩缠住,留下陪睡,也让留夜的婢子回房睡。 他脚下生根似的,再待下来怕要吵醒她们,但,就是很难退离一步。 想见之人,终于在眼前。 她睡着,这样……其实颇好,因他此时才发觉,倘是今晚她醒着,见着她,他脑中尚未厘出思绪,一颗心却不住发热发软,竟也不知要跟她说什么。 突然,幽微中有一双清亮星眸一闪一闪眨动。 他眉微挑,与偎在夏晓清颈侧的小澄心四目相接。 他打着手势要她闭起眼、继续睡,澄心静静盯着他好一会儿,跟着竟慢慢撑坐起来,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丝毫未惊动谁。 宫静川以为她半夜起来解手,一把捞起她,将她抱出纱帘外。 岂知,他尚未抱她出内房,她两只细臂圈住他的颈,在他耳边用气音吐话—— “你喜欢清姊吗?” 他两眉挑得更高,倏地将怀里的小人儿推离一小段距离,一瞬也不瞬地直瞧。 惊愕一闪即过,他薄唇咧得宽宽的,想到她问的事,他点了点头。 小脸又挨过来,悄悄问:“清姊会一直在吗?” 他想起难产而逝的程姨娘,心里一叹,将怀里这具柔软小身子抱紧了些。 凑在白嫩小耳朵边,他学她用气音悄悄道:“我会让她一直在。” “好。”小小姑娘蹭蹭他的面颊,小身子开始不安分乱扭。 她又不说话了,指指纱帘内。 宫静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 他才要放手,小澄心又榄下他的颈,挨着耳边好轻、好小声地说—— “清姊有块圆圆白白的玉佩,她说过,要喜爱的人才能给,可它不见了。清姊说,送人了。” ……什、什么?什么送人? ……玉佩……圆圆白白的玉佩……送人…… 什么?! 宫静川整个怔住,随即双目厉瞠,脸色大变。 然后,小澄心似乎认为已对兄长尽到完全告知的道义,她轻悄躺回原位,再然后,她就在兄长发直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干起“坏事”了。 她偎着夏晓清,一脚像在睡梦中胡乱踢被子那样、“不小心”踢到夏晓清臀侧,脚劲不重,但绝对能惊醒身旁姑娘起身来察看她有无盖妥被子。 宫静川尚不及把么妹抓回来问详细,已怔怔然看她犯下“暴行”,跟着,挨了一小脚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张眸。 乍见立在榻边的一道黑影,夏晓清轻抽了口气,惊得眸中朦胧尽褪,然下一瞬却已辨清那黑影轮廓。 “……宫爷?” 宫静川没有应声,仅死死盯着她,黑黝黝的瞳仁儿诡异闪湛。 夏晓清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处,亦噤声不语,她确认挤在身边的两个丫头都盖上薄被,睡得香香之后,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裸足踏进软垫绣鞋里,下了榻,还不忘轻扯男人宽袖袖角。 宫静川在被带开前,瞥见装睡的么妹那双水眸又偷偷闪亮,若非此时太震惊于“圆圆白白的玉佩送人”—事,他应会笑出。 扯着他袖角的那只皓腕,一直出了前厅才放开他。 “明玉和澄心……我、我今夜跟她们一块儿睡了……”得庆幸自己是和衣而眠,外衫并未脱去。甫醒来,她脑子还不是那么好使,且将近一个月未见他,此时见他平安归来,她既惊又喜,无法不冲着他笑。 但……他怎么了? 他的眼神显得特别深邃,很专注地盯着她。 弯弯的那抹月牙隐于云后,月光希微得可怜,只余廊前幽淡灯笼火,那小火光投进他目底,似窜似伏,隐隐然,却有些奇险蛮气。 宫静川正拚命压抑想扒开她襟口察看的冲动! 圆圆白白的双心玉是用来定情,那是她娘亲给她的,于她而言何其珍贵。 他曾将半边掌握在手,然,那时的他心受桎梏,情生意动,却不能知。 她对他示情太早,他顿悟得又太晚,导致他无意间伤了她一次又一次,还说什么要替她婚配、为她操办嫁妆……莫怪她难过到掉泪! 那双心玉,她给了谁? 她身边何时出现这样的对象,竟值得她将双心玉送出?是她口中的六子哥,还是那位斯文的账房先生?抑或尚有其他人? “……宫爷,怎么了?”夏晓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浅浅红晕在颊面染开。 这个混——不!不能骂她!她没错,所有的错都是他干下的,他才是混账! 一切的惊疑不定全化作对自己的不满、不痛快。 沉着两道墨眉,薄唇硬是磨出声音,沙嗄道:“我肚饿。” 晚膳过后,宫宅大灶房里的炉灶便熄了火,只留小灶房的炉火,供宵夜给宅第内轮班守夜的人手。 夏晓清不知为何宫大爷要一路黏着她,把她黏进小灶房里。 他喊饿,跟在身边服侍的小厮又被遣去歇息,她只得亲自到灶房瞧瞧,看有什么可以端来给他大爷止饥,结果他跟了来。 此时进小灶房,宵夜时候甫过不久,两班护卫也已交接,今晚负责煮食,但一想人家好不容易歇下了…… “还有一些冷饭,我取些干贝丝煮碗粥给你吃好吗?”下面、煮粥等等简单的活儿,她还应付得了。她回眸朝像似闷闷不乐的大爷轻声又道:“宫爷倘是不喜,我去请厨子师傅过来。” 宫静川摇摇头,直接在摆放刀俎的桌边坐下。 他这是……要她煮的意思吧?夏晓清对他的阴阳怪气有些摸不着底,也不知他不痛快什么……啊!难不成是庆阳那边出什么事? 她按捺心思,先取干贝丝泡软,再将养在灶里的火苗燃起,烧了些热水。 她用一只陶锅煮粥,将食材放进锅中以文火煮着。 宫静川原还沉在“自己是混账”的阴影里尚未走出,但见眼前女子洗手作羹汤,见她低头切葱、切姜丝,顺眉凝眸,额发轻荡,白里透微红的侧颜温润得教人挪不开眼,然后他原本也非真饿,喊饿仅是胡乱搪塞出来的理由,一嗅到粥香,肚子是竟打起响鼓了。 “宫爷先擦把脸、净净手。”鲜粥起锅之前,夏晓清将剩余的热水倒进木盆里,再添些水降温,她打湿自己随身的一条素巾子,递给了他。 宫静川安静照办。 他接过巾子用力擦脸,又在盆子里洗净十指,再用她的素巾拭净。 上大碗撒上葱花和细嫩姜丝的鲜粥摆在他桌前,她取来调羹送上,以为他会将素巾还来,哪里知道,他收了调羹,也把巾子很顺手地收进袖底。 “宫爷,那个……” 他没再瞧她,埋头喝粥,粥颇烫口,他又是吃又得吹凉,吃得很忙。 ……欸,算了,不就一条姑娘家的手巾罢了。夏晓清脸发烫,决定不往心里去。 收拾好灶头后,她从大茶壶里倒了杯水,陪在他身边。 “还要。”他将空碗递给她,手里抓着调羹。 她又舀了满满一大碗给他。 见他继续一口接一口,仿佛那碗用冷饭煮出的粥是什么珍馐佳肴,夏晓清有片刻失神,脑中不禁浮现那日她向他辞掉“西席”—事,两人也如这样静静相伴,品着各自手中的那杯茶。 他那时即将回北方松辽,而她满腹情怀已诉,渴望着,得不到,淡淡怅惘缠绕于心,却不感悲伤。在那当下,何曾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个宁夏夜半,她为肚饿的他煮食,陪在他身畔。 就这样,也很好。 “庆阳的事……都无事了吗?”碗底已朝天,他放下调羹,她倒了杯清水让他漱洗,随口轻问。 他低应一声,表情有些古怪,似欲说什么,又吞吐不出,最后却叹了声道:“夏家主爷欲霸桑叶与生丝行市,继而挖丝绸盘,他将半数家业尽数投入,连翻好几番,只是最后押的那一注,他倾尽家产与手中所有现钱,行市却整个败落,他手中屯货巨量,无法脱手。”当然,行市之所以突然败落,自是有幕后黑手操弄,而黑手里谁……咳,她不用知道得太详细。 夏晓清匀了一下呼吸,垂睫瞅着桌上那盏灯火。“桑叶与生丝之价常变动,若屯货巨量不能脱手,生丝或者还可多放些时日,但桑叶不行的,叶子不新鲜如何养蚕?不新鲜就卖不出去了……他们……”咬咬唇。“他们怎么样了?” “夏震儒因冒用江南秋家名号一事下了监牢,判刑十五年,夏家商已在庆阳除名,夏家一倒,夏崇宝在外吃喝玩乐欠下的大笔债务无法偿还,各路债主逼得他如过街老鼠,之后听闻,他已随夏家主母李氏回江北永宁的娘家避风头。”他嗓音平淡,锐利眼神却密密注视她。 她眉眸间略怔然,而后端宁心绪,徐徐逸出一口气。 “……也好,都散了,败了,也好。” “你希望重振夏家商吗?” 她陡地迎视他。 那男性目光如此深晦,又如许清明,矛盾却具穿透力,透进她心魂里。 于是淡淡一抹笑综在她唇边,心这样满,这样暖她,已无所求。 “这样就好了。” 宫静川背脊陡凛,冲动一起,他忽地覆住她搁在桌上的柔荑。 她吓了一跳。“宫爷?” 他又出现那古怪表情,怪到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好像有事梗在胸臆间,找不到法子一吐心中块磊。 “是不是不舒服?膝腿又犯疼了吗?”她知道他很能忍痛啊…… “晓清你、你是不是有——”等一下!不能乱问!有鉴于只要提到“倾心之人”、“喜爱之人”、“定情”、“成亲”等等诸如此类的字句,都要闹得她眼眶发红,默默淌泪,若澄心给的提点无误,这一次将极为凶险,所以不能出错、不容出错,得让他好好再想想…… 这一方,夏晓清等着他将话问完,谁知他“半途而废”。 她迷惑着,掀唇欲语,一道身影却在此时急匆匆跑进小灶房—— “爷、夏姑娘!肚饿了要吃宵夜怎不喊咱过来?唉唉唉,还让您们自个儿动手了,成什么事了这是——呃?啊?!呃……这……” 第七章 三厨师傅看清灶房大木桌上相迭的两只手,看清主子爷握住姑娘家的小香荑,再看清那姑娘因他的莽撞闯入而忙将小香荑抽走,脸蛋红红……呵呵,呵呵,看清一切后,他只会傻笑。 “那、那爷慢慢吃姑娘……不,是姑娘慢慢被爷吃……啊,不不!您们慢慢吃、慢慢吃,咱回去睡下,不打扰、不打扰……”退退退。 隔日,三厨师傅这“姑娘被爷慢慢『吃』”的事儿自然传遍了整个宫家,谁都知道,只有主子爷和姑娘不知。 关于“双心玉落谁家”,宫静川连几日明查暗访兼旁敲侧击,依旧没个准儿。 他再问小澄心——要小小姑娘开绣口还得天时、地利加人和,而她给的答复就是摇头摇头再摇头,再三摇头之下,他终于明白她当真不知,只晓得她的清姊把玉送了人。 但是,就是但是,如果事情当真如此,却瞒着他不告诉他,秋涵空……你这家伙也太不进道义! 如今尚余两人能问——果儿跟大智。 他先挑果儿下手。 毕竟,这丫鬟比起大智伶俐不知多少倍,见事甚快,有什么风吹草动穿都尽收眼底、心里,之前迟迟不问,是怕她心到底偏依她家小姐,会在晓清面前泄了他的底。 但此时一想,当初救下晓清、大智,还有她,果儿曾千恩万谢说要替他立长生牌,在她眼中,他是大恩人,常言道“施恩莫望报”,但他宫静川从来与“清高”、“仁德”这些词攀不上边,有利可图自然图,他会对果儿丫头晓以大义,要她知只图报,当时在庆阳欠下的恩情,就要她现下来还。 晓清一大早已到盐场去,他故意拖得晚晚还不出门,据他所探,这时候果儿应在洒扫院落、洗涤衣物。 他往晓清的院落走去,刚下回廊,在进院落的月洞门前瞧见来回踱步的大智。 后者不仅走来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两手一下子搔头、一下子抓耳,一向憨直的表情难得出现焦躁神态。 他走近,粗壮的大个子险些撞上他。 自从进“松辽宫家”,大智就跟着府里护卫们一起练武,事实证明,这小子的确是习武之材,只可惜起步甚晚,二十岁才跟着师傅学扎马,但这么一练,身长硬是往上飞窜,体格更加魁梧,但……性子仍一样憨直。 乍见主子爷现身,他张口、闭口三回才挤出声音—— “……爷,是、是您啊……我那个……我把小姐载去盐场了,我……我载小姐去,又、又赶回来了,等会儿我……我还得接小姐回来……然后我跟武师傅说我等会儿再去练武,我、我有重要事情要做……”加强意念般用力点头。“对,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当家主爷问都还没问,二愣子已经和盘托出。 “什么事这般重要?”问这话时,宫静川觑见且洞门内、果儿丫鬟正抱出甫洗净的衣物,架起竹竿打算晾衣。一时间,他其实想抛下傻大个儿,抓紧时候进去问个明白,但大智的答话却让他顿住脚步。 “爷,我……我要求亲。” “噢?”这可引起他好奇了。 “爷觉得我求得成吗?”彷徨大脸充满期望。 “只要有心,一次不成再求第二次,总有所成。” “那……那、那好。”深深吸气再重重呼出,鼓足勇气,傻大个儿从怀里掏出一物,怀着壮士断腕的气魄。 “爷,我求亲去!” “站住!”主子爷神情异变,不等大个儿回过神,揪着他急退。 一退再退,远远退离月洞门。 “你怎会有它?!”主子爷震惊,死死瞪着对方抓在粗掌中的圆圆白白的玉佩! “呃……小、小姐送我的……”继续紧抓不放。 “把它还给我!”主子爷很蛮横。 嘎?!“它、它又不是你的!”一惊,忘记用敬称的“您”字。 “给不给?”持续纠缠。 “不给!” “啊!快看!那是谁?”主子爷使贱招,一袖平举,食指指着大个儿后方,大个儿愣愣回头,下一瞬,手里的双心玉就被夺了。 “你还给我!那是小姐给的,小姐要我拿它跟果儿求亲,这是定情玉佩!小姐说果儿要是收了,亲就求成了,这是咱和果儿的定情、订亲的信物,你还来啊——”紧张大嚷。 宫静川让大智追着跑,故意透他一路追回主院落,弄得左膝旧疾险些再犯。 “看上什么全都拿去,跟你换这块双心玉!” 进了主院落前厅,他将一匣子平常轮流佩带于腰间的玉佩摊在大智面前,有刚玉、玄玉、青玉、黄玉、血玉,当然少不了羊脂白玉,每一块皆价值连城,任君挑选。 “爷有那……那么多玉,干么抢我的?”大智胀红脸,不依不烧。“那是小姐给的,你还来你还来啦!” “你不要玉,那我给你黄金白银。等会儿我让人开银库,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有了那些命银财宝,你跟果儿可以逍遥一辈子,不愁吃穿,如何?”硬扣着双心玉不还,怕对方仗着人高马大上前来抢,他双目凛冽,硬把大个儿逼出几步之外,教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大智拚命摇头。“不要!我不要不要——小姐给的,就是小姐的,就只要小姐给的,那个就是小姐给的,你还来还来,把小姐的玉佩还来!” “不还!”宫静川败了,来软的不行,只好硬是强占。 被惹恼的大智哪管三七二十一,管他什么主爷不主爷,不满嚷嚷——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姐给的玉,我要求亲用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也是求亲用的!”他冲口而出。 “什么?”大智一脸惊吓。“你不可以跟果儿求亲!” “谁说我要跟果儿——”宫静川闭了闭眸,匀过气息才道:“你放一百二十万个心,果儿归你,我要求亲的对象绝非是她。” “那、那是谁?”不问个水落石出不罢休。 “你家小姐。” 大智怔住,单纯憨厚的脸庞罩上迷惑,跟着想了想。“噢……”有些想明白了。“好吧……让给你。”再想了想,很不放心地交代。“但爷要是求不成亲,玉还得还给我,那是小姐给的。” 宫静川见他愿意割爱,内心一喜,但听到最后一句,眼角不禁抽了抽。 “放心,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总要求成!”微微咬牙切齿。 “好,那我也我……也总要求成,对,一定求得成!没错,一定求得成!就是这样……”喃喃自语,连声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要离开。 “大智——”宫静川唤住傻大个儿。“你要给果儿的聘金在我这儿,别忘了。” “……聘金?有、有吗?怎在爷那儿了?”不明就里地抓抓大耳。 宫静川颔首,嘴角淡扬。“有五百两,让你娶果儿用的。” “噢……”继续不太明白地搔着头,但听到“娶果儿”三个字,脸上又出现大大笑容。“好!” “去吧。” 被主子爷如此这般地“巧取豪夺”,追进来讨玉佩的大个儿终于甘心退场,主院落终归宁谧。 手握温润白玉,高悬的心似也沉回原来的地方,然,仅是暂时定了心。 他不禁要想,那姑娘是用何种心情,放开这块双心玉…… 两日后,宫家马车出了城,不往井盐场去,而是一路往东走。 这一趟是为到临海的大盐场视察,海盐场近来的盐船全汰旧换新,新式样的船既轻且巧,当初是汇集不少老师傅的巧思才打造出来。 寻常时候,宫静川每隔五天就会接到海盐场大管事汇报过来的事务,若事态紧急,则每日皆有书信送至,今次亲自走这一趟,算是例行之事,亦是去瞧瞧新款盐船下水后状况如何。 而夏晓清也跟来了。 主要是为海盐场理帐之事,要与那儿的账房总管事见个面,也好当面请教。 又因离家较远,一日来回不易,遂明玉与澄心也都一块儿跟来。 主子们、姑娘、小厮、丫鬟,一行人共两辆马车,策马随行的护卫则有六人。 他们在近海盐场的小别业过了几晚,办完正事后,选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晨时启程返回。 回程路上气氛轻松,经过之前走过的一片山坡地时,这一日,坡上竟开满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黄的、紫的,如毯子般铺就而去,在和风中摇曳,美不胜收。 明玉攀在窗边,嚷嚷着要马车停下,宫静川见大妹露出近日来难得的笑颜,又见一上马车就捧着从海盐场带回的旧账册猛看的夏晓清,亦抬起柔润脸蛋朝窗外瞧去,唇角浅浅扬弧,他心湖一荡,遂吩咐马车停下。 一下马车,小姊妹俩冲作第一,立即奔上那片及膝高的花海山坡。 有无惑盯着,宫静川并不担心姊妹俩跑远,他慢条斯理跨下马车,回首朝仍在里边的姑娘伸出大掌。 他这举动瞧起来极自然,夏晓清却怔了怔。 “下来走走。”薄唇隐约有笑。 她玉颊陡地红了,觉得近来的他甚是古怪,但要她说出哪儿怪,却又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他好像太常握她的手,害她越来越熟悉他的掌温,惹得一颗芳心再次蠢动起来,实在不好…… “宫爷需要手杖吗?我取给您。”她想去拿那根收在角落的乌木杖。 “不需要。你下来吧。” 她好像听到他话中的笑意,暗暗咬唇,她到底抵不住他的亲近。 甫将手放上他的掌心,那修长有力的指随即一收,让她扶着跨下马车。 周遭有其他人在,晓清两脚方站稳,就想抽开手,幸好这次宫大爷没有为难人,袖中五指一松,让她撤开了。 另一辆马车的车夫是大智,他那一头载着如喜、如福和果儿,还有一些整理好的包袱,见三个丫头也都下车伸懒腰,又见大智偷偷摸到果儿身畔,夏晓清绽在唇上的笑不禁加深。 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希望身边的人一切安好…… 她收回眸光,陪着身边男人缓缓走上山坡。 日阳暖暖,风是尽染野地香气,偶尔飘动的袖底、衫襬与裙裾会招来小蝶儿共舞,她于是故意慢下脚步,让蝶舞绕在身畔久些。 就是这样,像这种时候,可以让她偷偷珍藏于心的片刻,她一个片刻、一个片刻抬起,在心底融成一池的暖,让她再次明白,就这样,也很好。 “我会一直照看着珑玥,你知道的,是吗?”走在她斜前方两步的宫静川突然顿下步伐,刻意等她上前,闲聊般问道。 他的话来得有些突然,晓清定定看他,一会儿才回过神。 “我知道。宫爷说过。”她在他眼神强烈的示意下,走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再次往坡上缓步而去。 “那我对珑玥的感情,你可明白?”他一袖负于身后,迎风面庞十分俊雅。 她不懂他因何提起方珑玥,只沉静道:“我明白。” “那你应该知道我和她之间已非男女之情了,是吗?” 夏晓清忽而定在原地。 察觉到她没跟上,他袖底大掌再次出招,趁她发怔之际牵着她走。 她还真傻乎乎,被他一路拉上坡棱。 棱在线有几棵槐树,他们站在某棵树底下,目线能遍及整片花海山坡,能瞧见在坡上嬉闹的人儿,但她谁都不看,只迷惑怔望着他。 “……宫爷为什么说起这些?” “我想确认你我之间没有误解。我怕你以为我仍执着于珑玥。”他目光深黝,与她相凝。“我对珑玥一开始就喜爱的,现下当然仍喜爱她,但这样的感情包含愧疚、怜惜种种心绪,已不再有男女之情,呵……或者从未有过也不一定。”他轻松自嘲。“我与珑玥其实更像亲人那样,尽管我们之间无血脉相连,但她的确是我的亲人,如同明玉、澄心,珑玥是我另一个妹妹,无论她多大了,去了哪里,身为兄长的永远会操心……晓清,你明白我所说的,是吗?” 第八章 她深吸了口气,掀唇欲语,最后却仅是点了一下头。 宁稳的心又感受到阵阵悸动,在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自处的方法之后。 她无法接话。不知该响应什么。想避开他别具深意的注视。他却唤—— “晓清……” “嗯?”神魂只好继续跌进那双深潭般的眼里。 “你来到『松辽宫家』做事,做得很好、很快活的,是吗?” 话题跳好快。她一怔,微微牵唇。“在盐场大仓做事,大伙儿待我很好,我喜欢做那些事,喜欢那里的所有人。” 还好是“所有人”,而无特定之人。宫静川暗暗吁出一口气。 “那么,你也知道明玉和澄心很喜爱你的,是吗?” “嗯……”本能地颔首。“我也很喜爱她们啊……” “那么,你定也知道我很中意你的,是吗?” 他蓦然丢出这一问,夏晓清气息顿了顿,眸心隐隐泛光。 她很气自己,气恼自己定力如此不足。 明知他口中所说的“中意”,指的是她的才干,她双耳、双腮仍要发热,心房依旧无可救药地怦怦乱跳,仍然这样大纵难静。 下意识攥紧手指,竟才惊觉一手仍被他握在温掌里。 她又想撤,可这一次他不让,适当的施力没握疼她,却也不让她逃,而她再执意挣扎的话,只会出丑。 她一叹,认了,就由着他握住,允许自己稍稍贪恋一下这种肌肤相亲的刺麻感……有些可悲,却无法抵拒,便如饮酒解渴,只会愈饮愈渴。 她闭闭眸,用力稳下颤栗的身躯,稳住颤抖的心,然后轻应一声当作回答。 那张好看的俊庞露出浅笑,跟着又淡淡敛容,他表情变得郑重,仿佛……似乎……也有一丝丝古怪的紧绷。她看不明白。 他继而道:“晓清,我以前曾说,这辈子除了理好家业、带大明玉和澄心,尽力弥补当多留下的遗憾,余外之事,我已不多想……我突然间顿悟,原来困在那个局里的只有我,找不到出路,眼被自己蒙蔽,双耳不听旁人的话,连心也盲了,别人明明寻到自个儿想走也走得快活之道,却因我的一厢情愿与自以为是,硬要揪着对方回归我所认为的『正途』……” 略顿,他静瞅她好半晌,薄唇又扬。 “就如珑玥,她执意入佛门,也在其中获得心灵平静的法门,我却觉她在逃避,逃开自个儿的人生,逃开那些困境,但……我终于明白了,执拗的其实是我,放不开的也只是我……”他又稍停,目光深深淡淡、明明幽幽,矛盾得上塌胡涂,却有如许、如许的温柔。 “晓清……” 她像似看痴了这样的他,根本无法应声,只怔怔然听他又道—— “……所以我想过了,把之前不多想的事,很仔细想过了。”俊逸的男性面庞笼着一股奇异神色。“我想,是该成亲,娶一房媳妇儿。” 他后头说的话,夏晓清刚开始没能理解,就张着水雾般眸子怔望他。 然后,他的话一字字渗进她脑海中,每个字皆教她反复思索。他说……说…… “宫爷想成亲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是。” 芳唇微嚅,没挤出声音,她抿抿唇再试。“……那、那珑玥姑娘……愿意了吗?” “愿意什么?”扬起单边剑眉。 “她愿意还俗了吗?” 宫静川一怔,下一瞬,两道利眉齐扬。 “她没有!她现下过得很舒心自在!而我求亲的对象也不是她!再者,我适才说过,我与珑玥是亲人,你说你明白的,不是吗?” “不是珑玥姑娘,那……那……”还会有谁呢?她脑中很诡异地闪过一张绝艳的美人脸。“……秋大爷?” “更不可能是那家伙!”他脸色瞬间阴黑,声音从齿缝迸出。 混——不!不是她的错!千错万错都在他! 望着近在咫尺的秀美脸容,宫静川唯有暗叹。她眸光如泓,眉色幽幽,玉颊透粉,唇色却淡淡浅浅,人如幽谷一枝梅,透香迷离。 他深深呼吸吐呐,抑住不断高升的紧绷心绪,道:“倘是你愿意,我想向你求亲。” 当眼前男人说他想成亲,夏晓清隐约觉得有股冷意不断从骨子里渗出。 来到他身边,静静过日子,她的情爱不需惊扰谁,可以去关怀他、仰慕他、暗恋他,可以在内心对自己坦坦然……但,他想成亲了,往后他身边会有一名女子,堂而皇之与他为伴,光凭想象已如此难受,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她是不是应该……或者应该……等等!他说了什么?! “晓清,我想向你求亲。”他收拢握住她柔荑的五指。 夏晓清脑中一片空白,就是……空白,什么都不想,也无法想,空茫一片。 她不晓得这段空白持续多久,直到感受了他五指的掌握,她陡地一震,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手。 “晓清——”那拒绝的姿态太明显,宫静川不敢再紧抓她不放,但一松手,她却像受到莫大惊吓般退开,让他心里犹如吊着十五桶水,七上八下。 “你不愿意?”他立在原处不动,眼神深刻锐利。 她抿唇不语,模样倔强且迷惑,不点头亦不摇头,眸中却升起水雾。 “为何不愿意?”他沉声再问,五官绷绷的,有些执拗神气,仿佛已打定主意,没问个水落石出绝不可能放人似的。 “宫爷,我其实……已不去想婚配之事。”她十根葱指悄悄绞握,扬睫面对他的逼视。 “所以你才决意把双心玉给了大智,要他拿去跟果儿求亲,因你不嫁人了,留着那块定情玉佩亦是无用,是吗?” 闻言,夏晓清双眸微圆,待得那块羊脂双心玉从他怀中变出来、摊在他厚实掌心上时,她微圆的眼睛瞠得更大。 “你、你你……”瞪着玉,又去瞪他。 “拿回去。不准再随便赠人。”他语气绷紧,走近她一步,目光一瞬也不瞬。 “那是我要给大智跟果儿的……他们俩如今好在一块儿,我好歹要给他们一些东西,但从夏家出来,我什么也没带,身边唯一值钱的就这块玉……那是我要给他们的,你、你怎么可以……”她胸房起伏微剧。 “放心,我没有强抢。”至少不是很恶霸的那一种抢法。“我跟大智说,我要向你求亲,他就让给我了。既然你不收回,这玉就算我的了,算你送我的。”道完,还真把双心玉塞回怀里收妥。 夏晓清脸蛋一阵白、一阵青又一阵霞红。 他又道:“至于大智那儿,你也无须担心,他和果儿之事倘若能成,我绝对会送上一份大大贺礼。” 被大手扯住的姑娘不想乖乖站住,她急着想离开树荫底下、离开这座山坡,她甚至使劲欲甩脱那只纠缠的阔袖,结果,脚下被突出的树根一绊,紧跟身侧的男人连忙拥她入怀,她却本能地挣扎起来,两人脚下皆不稳,双双滚倒在地。 如此甚好! 宫静川虽当了垫背,但当得甘心情愿,他楼着怀里人儿一个翻身,将她困住。 “你、你……让我起身!”晓清又窘又恼、又惊又急。他们这么一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瞧见了,而他还要继续纠缠?! “把话说清楚了!” “你到底想听什么?” 她气到忘记他是爷,自以为手劲很重地捶了他肩头一下。 这一记捶打对宫静川来说自然毫无杀伤力,却让他挑了眉,眼神变深。 清雅且柔软的女性香气钻进他鼻间,每回她来到身侧为他推拿膝腿时,他总能嗅到这抹身香。 以往对感情之事未及开窍,心中浮动,体热升高,只晓得屏除对她的古怪念想,然此时此际,她绯红的脸这样近,唇如花瓣,气息细细,他禁不住俯下脸庞……但……欸,不行,她掉泪了。 当真一提到“成亲”、“喜爱”等等字眼,总要把她惹哭! 他沉沉叹了口气,咬牙忍下那乱七八糟兼群魔乱舞的悸动,扶她坐了起来。 “晓清,别哭了……欸,你一直掉眼泪,别人瞧见,会以为我把你欺负得多惨,别哭了……”他取手巾替她擦泪。 “你就是欺负人……呜……还有这条素巾明明是我的……呜……那晚在小灶房给你……给你擦脸净手用的,也不还来……”吸吸鼻子,揪着他压上她湿颊的巾子,扬起泪眸瞪人。 岂知,将她惹哭的男人竟耍赖般咧嘴一笑—— “因为是你的,所以才私藏不还啊!” 夏晓清一听脸蛋更红,双颊几如霞烧,沉默不语。 宫静川又叹气,屈起一指轻划她颚下,揭掉一滴未被巾子拭去的泪珠。 “晓清……”他的嗓声沙哑低柔。“你说你喜爱明玉和澄心,她们俩如今也离不开你。你很能适应北方的生活,在盐场做事也得心应手。然后是我性子偏沉、无趣,你说你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你听了我以往的那些事,你却说,我在你心里,依旧是好的……”—顿。“倘是如此,你喜爱明玉、澄心,喜爱北地生活,喜爱我,为何不允我的求亲?” 她心音促急,几不敢看他。 “你不能这样……我、我已不再去想婚配的事……”她被他搅得头晕脑胀,说来说去只有这个理由。 “那你可以再继续去想吗?” “啊?” 她发怔的红红泪颜很有荏弱之味,他心弦一动,却不敢一下子亲近过去,只能轻抚那张脸,替她将几缕青丝撩至耳后。 “……我不知道。”她垂下颈项,感觉他的指滑过她发烫的耳壳,那让她一颗心不禁起了哆嗦,身子不由自主一扭。 “晓清,答应我你会好好再想过。”语气坚定。“你答应我?” 面对他的软硬兼施,夏晓清简直难以招架,只觉他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太过分了!”小姑娘家的清脆嗓音揉进满满火气,似也带着哭音,在不远处响起。 夏晓清蓦地扬睫。 这一抬头,她都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就地掩埋! 她和宫大爷跌坐在坡棱上的草地,野花、野莫尽管茂密,高度却不足以将他们身影掩尽,于是她哭、她怒、她瞪人等等的举措,以及宫大爷赖在她身边,抓着她说个不停的模样,全都落进一干护卫、马夫、丫鬟和小厮眼里,大伙儿四散在坡地上,或坐或站,瞧得津津有味,都不知瞧了多久…… 噢,等等!刚才那声怒叫是明玉的声音啊! 小姑娘怎么了? 明玉此时是从坡地的另一侧冲回来,身后跟着小澄心,走在最后的则是无惑。 小姑娘刚才明明是开心地冲下马车玩,现下却臭着一张小脸回来,而她这把烧腾腾的怒火很显然是针对跟在她身后的高大青年。 气到不行,颊上挂小泪,她突然止步,小澄心险些撞上小姊姊的背。 明玉陡地转回身,绕过澄心走到无惑面前,忽然就是一记直拳,直直打在无惑肚腹上。 结果是出手打人的人叫痛。她哀喊了声,眼泪跟着再滚一波,边哭边骂。 “你骗我!你不守信用!你骗人——呜呜呜——” 挨打的青年面无表情,眼神微垂,那姿态似有些莫可奈何,但他没有其他动作,仅定定看着气到哭的小姑娘,然后再看她哭着跑掉,看那小身影冲回停在坡下的马车。 所有人皆惊住,注意力一下子从主爷与姑娘这头,转移到明玉与无惑身上,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这一方,宫静川摇头叹气。 他起身随意一拂衣衫,然后朝仍怔坐在草地上的晓清伸出手。 “回去吧。” 厚实好看的大掌摊在眼前,夏晓清这次没有乖乖去握。 第九章 她自个儿站起来,垂眸敛眉,抿唇不语,抢在他说话前已举步朝坡下走回。 好吧,小姑娘闹,大姑娘也闹,很好,该闹的全闹了……他揉揉额角。 跟在那姑娘身后,他心头沉甸甸,表情也跟着凝沉下来,而没有握到姑娘小手的五指则很气恼地攥紧。 “胡闹!” 宫家主爷严厉的斥责在小姑娘的香闺中绕梁回响。 “我不管!我也要上北冥十六峰,我要去!要去!为什么无惑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原是娇脆的小女儿家声嗓,但,自海盐场返回家宅的那一日起,至今整整五天,明玉不是哭就是闹,闹到声音都哑成破锣嗓子了,听起来甚是可怜。 “无惑的师门在北冥十六峰,他的大师父要他回去,你跟去干什么?” “那我也入他的师门!反正我跟过他的小师父练过拳,我也就是他的师妹,我跟他一起上北冥十六峰习武去!” “那是你缠着人家的小师父硬要学,又没正式拜师,算什么师妹?”身为兄长的人端出为兄为父又为母的气势,劝劝劝,连劝这么多天,无用就是无用,恼得他黑发都快成雪丝。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稳下心神后,硬声硬气再道:“反正无惑昨日已启程回北冥,他还要你跟,你也不是不知。他任你使唤整整三年,也该放他自由,总之……我会再替你们姊妹俩挑一名新护卫,就这样。” 明玉大眼睛里蓄着泪水,一下子溃堤了。 “哇啊啊——我不要啊——哇啊啊啊——臭大哥、臭无惑,我不要嘛——” “你……”宫静川脸色发青,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明玉是娇丽爽朗的小姑娘家,连哭也“爽朗”得很,当真符合笑就大笑、哭便大哭的行事风格,只是突如其来这般号哭,真要吓坏许多人。 更头疼的是,一同坐在榻屉上的小澄心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小嘴突然瘪了瘪,泪珠子就跟着一滴、两滴、三滴地滴下来。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几个丫鬟原本退在一旁等候主子爱差遣,见大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原还能忍住,但一见小小姐也哭,四个丫头便开始掉泪,心疼得不得了,抽泣声不断。 宫静川头疼欲裂,心肠扭绞,怎可能不心疼? “宫爷先离开吧。”在场唯一沉得住气、稳得住场面的夏晓清终于出声。 她眉间扣着轻郁,瞧起来亦是担忧,但嗓声有着教人信服的能耐。 宫静川动也不动地直瞅她。 她似是叹了口气,走过来扯着他的袖。 于是,他起了身,手拄乌木杖被动地跟着她步出那个哭声不断的女儿家闺阁。 来到外头廊道,她很快就放开他的袖角,仿佛那只袖淬满毒液似的……说实话,那让他的不痛快当下暴增一倍,五指恨恨一抓,都快把那根不腐、不朽、不蛀的乌木杖掐裂。 她却用低柔语气徐慢道:“我会再跟明玉谈谈话、说说心底事,宫爷别跟她急,你急,明玉也跟着急,事情只会越糟。” 他双目几乎无法从她脸上挪开。 但她眸线却一直平视着,沉静落在他胸前,似逃避他的探究,又像无感于他的探究,搅得他心神波动中还有波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求亲尚无着落,他不愿将她逼得太紧,只是这几天,明玉跟他闹,澄心跟着哭,她待小姊妹俩一如往常,且更添关怀,待他却是疏离有礼。 亲疏分得这样明显,分明欺负人! “那你呢?” “什么?”她终于抬睫。 “你也在跟我急吗?”用一种很隐伏、很晦暗不明的法子。 夏晓清眉眸间有瞬间怔忡,一下子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再次敛睫,嚅了声。“我没有……”至少不是故意的。 当她露出那种略带倔气的神态,仿佛他将她逼进死角,逼得她不得武装自己,然后又见她双颊消瘦,他实无法再狠下心逼她。 他叹气,静了会儿才道:“这阵子盐场大忙,家里的事畲管事会照看,但明玉和澄心还得托你多开解。” “嗯。”她螓首略颔。“盐场大仓的帐之前才忙过一阵,春酬也发放了,要到秋天时候才会再忙些,这段时候,我会多陪着她们俩。” “你……你也别让自己累着。” 他又想去握她的手,这都快养成习惯。 然而,他宽袖甫动,面前的姑娘似觉察到他的意图,竟蓦地往后退一小步。 他僵在原地。 夏晓清表情略显仓皇,像也知道自个儿退得太明显。 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那张俊庞又绷起薄唇和方颚,眉色阴黑。 欸……她很怕他的碰触啊,既贪恋又害怕,他哪里能知? “那、那宫爷慢走。”她脸热心热,丢下话,人退进屋内,徒留宫大爷一个。 宫大爷满嘴不是滋味。 黑着脸,他站在原处调息片刻,接着阔袖一甩,转身走开。 一切似都平静,只是他步伐似带火气,跛得有些严重。 十日后,座落在城东彩衣街尾的财神庙有大庙会。 “松辽宫家”在庙里常年供奉一尊五福财神,这一天也得备上三牲四果进庙拜拜,这些事畲管事两下轻易就吩咐妥当,只是哭闹好些天的明玉今日竟一扫委顿,缠着夏晓清想出门逛一趟庙会。 晓清见她像似恢复了些元气,不疑有他,于是让大智驾着马车,连同澄心、果儿全带上,跟着畲管事的马车一道前往城东财神庙。 然后,拜完财神爷后,明玉兴致勃勃嚷着逛庙会,这么一逛,她人就不见了! 这个五福财神爷的庙会堪称松辽最大,从晓到晚连着热闹三整日,除城内摊贩和商家,外地来的商人、小贩亦不在少数,再加上许多临时搭起的戏台子,许多走踏江湖的卖艺人,把城东一带的大街小巷挤得几是水泄不通。 明玉溜进人群里,夏晓清张声唤她,她头也不回,一下子竟不见身影! 狂庙会的百姓如过江之鲫,到到都是人,一波波涌来。 夏晓清要果儿守着澄心,自己则与大智和畲管事带出来的几名家丁挤进人群当中找寻明玉。 今儿个,小姑娘穿的是大红色,是她自个儿最爱的那套利落劲装……等等!她为何穿劲装?她真打算离家出走,然后一路往北冥找无惑吗?夏晓清越想越惊。她路起脚尖伸长懂颈四到张望还得不断被人挤过来、挤过去。啊!在那儿! 进人群当中找寻明玉。今儿个小姑娘穿的是大红色是她自个儿最爱的那套利落劲装等等她为何穿劲装是她真打算离家出走,然后一路往北冥找无惑吗?! 夏晓清越想越惊。 她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四处张望,还得不断被人挤过来、挤过去。 啊!在那儿! “明玉——”她喊、她唤,那抹红色身影似顿了顿,却没回头,她赶紧从人群中挤过去。然,就在她以为能去到小姑娘身边时,那抹红影子又动了! 红影儿对城东一带的小巷弄熟门熟路,夏晓清追得气息微紊,额面已布薄汗。 “明玉,等等清姊!明玉——” 通大街的小巷原也热闹得很,但深进巷弄内,深进再深进,迂回曲折,巷如阡陌乱。突然间,那道红影推开某扇老旧的窄门,闪进某户人家后院内。 夏晓清随即跟上。 一进门,她脸色骤变,那破败的小院子地上躺着两具小身躯! 两具小身子没搁在一块儿,中间还离个六、七步距离,像似倒地就倒地,不醒人事就好,懒得再花力气搬来移去。 她奔近再看清,当真是明玉和澄心!她颤着手探她们鼻息和肤温,绞紧的心稍缓,小姊妹俩似是被迷昏,身上并无外伤。 砰!那扇小门陡然阖上! 跪在明玉身侧,她闻声抬头,不禁愕然。 她的嫡母李氏竟来到北地松辽! 李氏将一小块银子给了一名身形与明玉十分相像的小姑娘,吩咐道:“出去别张扬,你要敢胡说,我知你家住哪儿,知你家里还有个瞎眼娘,我会弄死你们俩,听见没有?”见对方点头如捣蒜,李氏又道:“等会儿从前头走,把身上红衣换掉,别穿出去。” 明玉此时仅穿中衣,那套红色劲装在那小姑娘身上,所以,嫡母主要是为了诱她来此吧……夏晓清转着思绪。 至于澄心为何也在? ……欸,八成见明玉溜了,她也就趁果儿没留神时偷溜。 手劲略重地拍打明玉的脸颊和肩头,她唤着她,按捺住焦急。 那个扮作明玉模样的小姑娘快步离开了。 李氏走了过来,但没有走近,似也怕她暴起反扑。 李氏站在几步之外,死死盯着她看,眼眨也没眨,干瘪的嘴咧出一道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弧。 “南北走货的那些商贩说,曾在北方盐场瞧过你,咱还以为蒙人的,没想到你真逃婚逃到这儿来……嘿,你这小婊子可真行,真进了『松辽宫家』!” 夏晓清亦紧眨眼前妇人,内心止不住惊愕。 她离开庆阳尚不满一年,以往风韵犹存的嫡母竟已满头灰丝,额面、眼角与嘴角的纹路尽现,但最让她心惊的是李氏的眼,那样的眼神晓清并不陌生,因为与娘亲发病时的狂乱眸色极像! “清姊……”明玉此时眨眨眸子。 听见唤声,夏晓清心中一喜。 她一手安抚般握握明玉的细腕,两眼仍盯着李氏。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沉静问,想装作若无算事般将澄心搬过来自个儿这方,岂知她才有动作,李氏已抢先挡住澄心,手里多了柄锋利小刀。 李氏呵呵笑。“没做什么啊,就是带你回庆阳去……噢,不,不是的,是送你回永安。永家老爷还是喜爱你、要你的,他说只要能把你找回去,他会帮你二哥还清债务,还能让你大哥免去牢狱之灾,让咱们夏家东山再起……”说着,脸色一变,她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庆阳的夏家商没了?你大哥被关进牢里,我和崇宝啥都没了,回娘家去,成天还得看人脸色,怎么活啊……呜……我不甘心啊……” 听嫡母这么说,应当不知夏家之所以出事与“松辽宫家”有关,那……那单纯是来带她走而已,既是如此,明玉与澄心便安全些。 躺在地上的明玉很努力想撑起身子,但眉眸间仍一片迷蒙,像是知道出了事,却没力气对抗,想醒,脑子却不肯配合。 夏晓清再握握她的手。 砰!砰—— 乍响的撞门声让破院子里的人全都一惊! 那扇门扉太薄、太旧,才两下就被撞破,大步跨进的人竟是—— “臭大哥……”明玉头昏脑胀,勉强瞧清来者。 “宫爷,这位是我嫡母李夫人,她是专程来带我回去。”晓清尽管心惊,思绪却动得极快,连忙扬声道。她强调“专程”二字,她猜他定能听出意思,知李氏并非为夏家商垮台一事来寻仇。 宫静川踏进小院,沉定斯文的模样与前一刻粗暴撞门相较,实是天壤之别。 他面无表情环顾了一眼,目光在小澄心身上顿了顿,很快又移到挡在那具小小身躯前面的李氏脸上。 “李夫人专程北上,想带晓清回哪里去?”语调持平,宛若闲聊。 李氏不答话,手里紧握小刀。 她两眼瞠得圆大,鼻翼歙张,来回看着晓清和破门而入的宫静川,因未料及他会来搅局,且来得好快,所以一时间竟怔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嫡母要带我回永安。”夏晓清替李氏答话,意在稳住对方心绪。 第十章 “噢?去永安干什么?要回也是回庆阳。”宫静川与她一搭一唱,慢慢、缓缓地挪动脚步,朝李氏靠近。 “朱老爷说我可以回去,回永安,进朱家,朱、夏两家结成姻亲,朱老爷就能救我大哥,替我二哥还债,助夏家商卷土重来。”说这话时,晓清全按方才李氏所说,顺顺地道出,然后一边状若无意般将明玉半拖半抱到一旁。 宫静川静了会儿,再启声时,语气仍稳,目中却有寒光。 “是吗……那李夫人何不向『松辽宫家』求援?” “向……向『松辽宫家』求……求援?”李氏怔怔问。 宫静川笑得很无害。 “晓清都已跟了我,早就是我的人了,宫家与夏家已是姻亲,李夫人向永安朱家所作的请求,宫家仅需动根手指皆能办妥,既是如此,又何须带走晓清,您说是不?” “可是……可是……崇宝他、他……” “夏二爷现下在我那儿。”他悠然道,即便是谎话,也骗死人不偿? 李氏瞪大眼,一脸迷惘,呐呐低喃。“怎么可能?崇宝他……他去备车了,说是要准备妥当了,再把这小婊子诱来,然后……然后……机会这样好,好得不能再好,你们全在找这宫家丫头,正中下怀啊,怎等得了呢?我也就这么一钓,这小贱人就上钩了……上钩了……呵呵呵……她上了你的榻,身子都被睡烂了,还真对宫家大小丫头上了心,这么好钓啊……” 小婊子、小贱人等辱骂之词入耳,夏晓清脸色白了白,犹能自持,但听到李氏越说越难听,她发白的脸色陡转殷红,根本不敢去看宫静川的脸。 宫大爷忽又一静。 再开口时,他目中的凛冽似透出声,淡淡道:“李夫人眼下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坚持带走晓清,二是不再与她为难。你不跟她为难,自然是不与『松辽宫家』为难,你想要什么、想救谁,有宫家出面,还怕不成事吗?但李夫人倘是非要晓清不可,那夏崇宝只好留下了。至于夏震儒……在永安朱家疏通官府之前,我会先让人进去好好照料他。我想,以那些人照料的手段,届时震儒兄出不出牢狱,也没什么差别了。李夫人想怎么选?” 他一步步走向手持利刀的李氏。 夏晓清此时已将明玉扶坐起来,她心脏狂跳,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情势变化。 这等软硬兼施的伎俩,向来是他的强项。 而他说的话果然奏效了。 李氏脸色阴晴不定,眼珠转啊转地陷进挣扎中,不敢轻举妄动。 宫静川徐步越过她,抱起地上犹陷昏迷的小澄心,再徐步而退,退到晓清这一边来,一把将瘫软无力的明玉捞抱起来。 “宫爷……”男人暗中扫来一个眼神,夏晓清微点了点头。 她明白他的想法——无论如何,先离开此地要紧。 方才谈话中,说明夏崇宝也来了,在不确定对方有多少合谋者的情势之下,必须先保明玉和澄心安全无虞。 站妥后,她想接过他臂弯里的澄心,但他没给,只示意她往那扇破门移动。 “等等!你们等等!咱……咱还没想明白啊——” 身后传来李氏的尖嚷,夏晓清拔腿便跑,宫静川双臂挟着小姊妹俩跟在后面。 李氏状若疯妇般追出来,他们还没跑出这条小巷,忽地与夏崇宝打了照面! “宫爷,这边!” 夏晓清连忙转进另一条巷内,隐约听到夏崇宝冲着李氏气急败坏叫骂—— “不是要你把人先看好吗?那两宫家丫头不只是饵,还能得一大笔赎命,你……你疯什么疯?别拉啊!滚开——” 她听到李氏尖叫,然后是一阵抢近的追逐声。 宫静川心里暗暗起誓,待脱险,他要将这一带的地全买下,然后将所有乱七八糟的巷子全打平! 这是深巷中的深巷,今日外头又是庙会,深巷中竟无一人,更头疼的是,他们似越绕越远离大街,四周静得出奇。 他突然闷哼了声,脚下一拐。 “宫爷!”夏晓清回眸,忙跑回他身边,接过澄心柔软的小身子。 “放我……放我下来……我可以……”明玉在兄长的臂弯里有气无力地哼着。 晓清知道他左膝旧伤复发,他负重又急奔,绝对撑不了多久。 眸光四下急寻,见一条窄窄死巷,巷底堆着几具盐担和竹筐,还有一架作废的板轮车,她遂将澄心抱过去。 宫静川抱着明玉勉强跟上,嘴上尽管不喊疼,他面色发白,宽额已渗出冷汗。 将小姊妹俩藏在翻倒的板车后,宫静川欲再起身,却被晓清蓦地推倒。 “你干什么?”左膝一痛,他一下子没能爬起,还险些压到明玉。 “宫爷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蹲跪在他面前,她低声道。 当他眯起厉眼瞪人时,她浅浅笑了,眸色柔软。 他此时想的,与她所想,是一样的。 但,先下手为强,这是他教过她的。 她突然倾身过去,合睫,将唇上那朵浅笑重重压在他薄唇上。 吻,来得像打雷闪电,轰隆隆划亮黑沉天际。 她得逞后,很快又退开,见一向冷静沉着的他双目惊瞠,让她不禁又笑。 “我喜爱你,一直很喜爱,我并非想避开你,而是太渴求你……你不要瞧轻我。”她脸红又笑,低柔道:“请帮我多看顾大智和果儿……” 丢下话,她随即起身奔出死巷,未再回眸多看一眼。 他想到的,她也想到。 他想藏好她们三个,然后再去对付追在身后的人。 她却下手先将他“撂倒”,奔出去当饵引开对方。 ……只是这算什么? 她都还没答允他的求亲,就想一走了之?亲了他就跑,还要他担起责任照顾她的仆婢……冲到底算什么?! 他内心遭受前所未有的巨力拉扯。 他心知自己中意她、喜爱她,却是在此时此刻,才彻彻底底意会到感情这一陷落,陷得有多深。 一只小手拉扯他的衣角,他回头对上明玉清醒却仍委靡的眼眸。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险……对不起、对不起……”若非她溜掉,澄心不会跟来,清姊也不会被拐。瘪瘪嘴,她眼眶红了。 宫静川回过神,沉静若水的辉芒再次跃进瞳中。 他双掌稳稳握着大妹的肩膀,直直看进她水雾迷蒙的眼心,低且清晰道:“我把澄心交给你,我可以信你吗?” 明玉听清楚了,用力点头,蓄在眸眶里的眼珠跟着滚下,但只有这些泪了,她很拚命忍住亟欲涌出的热潮,很郑重地看着兄长。 宫静川又道:“我要你跟澄心躲在这儿,你要一直陪着她,无论出什么事,都不可以离开澄心。你做得到吗?” “嗯。”她吸吸鼻子。 他脸色和缓了些,跟着脱下外衫裹住仅着中衣的她。“我会回来找你们。我们的人会找到你们。明白吗?” “嗯……”小身子突然扑进他怀里,搂他颈项。“大哥,别让他们带走清姊,我、我对不起……” “待回了家,还得罚。”他手劲微重地搂抱妹妹一下,下颚蹭了蹭女孩儿家的软发,然后拉开她的手。 有板车掩护,他再取来几个竹筐随意堆栈在她们俩前头。 随手拾起一根盐担子,他起身出了死巷。 倘是他,决定作饵的话,一定是把追逐之人远远引开,越远越好。 他们藏在这儿,那晓清就绝不会再将人引来此地,但对这一带小巷她亦不熟悉,唯一确定的是方才走过的地方,那她应会按原路跑出去,遇到追来之人,再选择别条岔道。 再者,夏崇宝不知他左膝腿疾,若见她落单,大概以为他们分头跑。而这里到底是“松辽宫家”的地盘,明玉和澄心从他嘴边飞走,此时能逮住一个是一个,落单的夏晓清绝对是最好下手的对象。 他心绪急如暴雨狂风,但脑中思绪腾伏,却愈来愈清明。 他循原路跑回,左膝阵阵刺痛,经过这一次折腾,说不准整条腿要废了,他也不理,按捺粗嗄的气息,留意着每条岔巷内的声响。 果不算然—— 他听到夏崇宝的叫骂。 对方体型约莫有他两倍大,高出他一个头,所以不能冲动,他得等。 他能等。 夏家那对母子最终目的是想逮住晓清送去永安,所以晓清不会有事,夏崇宝不会伤及她性命……咬咬牙,胸中沉重,他脑海中浮现一张挨揍后瘀肿的脸容,喉中紧涩不已,却必须、必须等待。 片刻过去,那壮硕魁梧的人走出来,肩上扛着一个姑娘。 等在转角处的宫静川算好下手方位,突然攻其不备! 啪——盐担横扫而上,结结实实击中夏崇宝双目,亦将他鼻梁打断! 中招之人狂叫狂吼,一掌捂眼,另一手则握拳乱挥。 宫静川抢步上云,接住他抛下的那具纤瘦女子身躯,疾退到对方拳头无法触及的角落,然后放她倚墙而坐。 “……宫爷……”夏晓清适才被勒晕过去,此时神智勉强泅回一丝,睫动,眸子睁开细细两道,耳中却灌进夏崇宝的凄厉吼叫。 本能寻声,她脸色青白,神魂骤颤,蒙眬的双眸觑见鲜血不断从夏崇宝捂眼的指绪中渗流出来。 宫静川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甚至对她笑,白白的牙,闪亮的眼,冲着她笑。 她头好晕,喉到火烧似发热,他却轻柔捧起她的脸蛋,那张对她笑得好看的薄唇很重又很重地吮住她的唇。 他、他他……他……他、他这是…… 还没确定自己究竟想问什么,夏晓清血气往脑门一冲,竟猛地屏住气息,这下子非头昏脑胀不可,自然又昏过去。 宫静川怜惜地摸摸她的颊,心头那阵狂风暴雨终于稍稍歇止。 晕过去也好,就不用瞧见太多溅血场面。 他起身,拾起那根沾了血的扁长盐担,悄悄欺近那个乱挥乱打又跌跌撞撞乱走的夏家二爷身后。 夏晓清再次睁开眼时,是在宫家马车里。 她能听到车轮子辘辘滚动的声响,身子跟着微微震晃,只是张了眸,眼前却模模糊糊,只觉……似有好多张脸挤在面前。 “小姐……小姐……二爷……好可怕……” 果儿在哭,很惊吓似的。 她暗暗叹着气,心忽地一凛,不禁幽喃问出—— “明玉……澄心……还有、还有宫爷……他们……” “没事的,小姐,他们都没事……可你的脖子都被掐肿了……呜……” 她吁出一口气,沉沉郁郁的一口,胸房陡轻,不再牵挂忧惧。 于是,神魂当真安定了,这一次,她全然放任,不与自己拉扯。 再一次睁开双眸时,是真的清醒了。 一室灯火荧荧,熟悉且微暖的气味在鼻间漫动。 她躺在自个儿的榻上,应是夜半时分,雅致的女儿家闺房内却来了好多人,那些人还都挤在她榻边,仿佛长夜无事,百无聊赖,所以不睡觉,全挨得近近的,全来数她的睫毛有几根似的。 她掀睫,眼珠颤了颤,略哑道:“你们……怎么了?”噢!喉部仍轻疼…… “醒、醒了吗?” “真醒了……” “醒了醒了——” “嘿,是醒了呀!都昏了五、六个时辰,终于醒了呀!” “小姐啊——” “清姊啊——”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果儿以及明玉,见她眸心有神了,几张脸蛋全咧出大大的笑,而澄心则直接赖进她怀里。 夏晓清摸摸澄心的小脑袋瓜,然后挪了挪身子撑坐起来。 她想说话,似有许多事欲问,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起头,就只搂着澄心,定定然看着围在榻边的几个大小姑娘。 第十一章 “清姊,对不起……”结果是明玉小姑娘先来领罪。“我、我就想,臭大哥这些天管东又管西,还让人盯着我,他知道我想上北冥十六峰……恰好财神庙有庙会,所以我就想……恰好可以掩护一下,所以就想说赖着你出去狂庙会,然后……恰好可以趁人多时偷溜……” 明玉偷瞄她一眼,低头,像要把头伸来让她打个痛快似的。 “清姊,对不起嘛,我……我以后会乖,她不要恼我好不好?”绝对要摆哀兵姿态,她家的清姊吃软不吃硬,她越软越好捏,清姊越会舍不得。 夏晓清怔怔看她,泪水就这么溢出眸眶,越落越多。 “清姊?!”明玉千算万算,没算到她家的清姊会哭给她看! 要是夏晓清肯念个几句、骂个几声,又或者重重敲她几记爆栗、打打她的手掌心,明玉还不会这么痛、这样难受,此时一见佳人垂泪,简直让她整个小心肝都揪作一团,痛到跟着掉眼泪。 “清姊别哭嘛……人家真的、真的不敢了,真的啦,我一定乖,不跟大哥闹脾气,不瞒你、骗你,你不要哭嘛……呜呜呜……呜哇啊啊——” 明玉大哭,跟着挨了过去,学澄心扑进夏晓清怀里。 “呜呜哇啊啊——”结果,果儿也跟着扑上去,抱作一团。“小姐,您把澄心小小姐托给我,可我没看好她……呜呜呜……我也有错,我也不对,对不起啊……小姐不要哭嘛……” “如”字辈四个小丫鬟虽未扑过来,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几个大小姑娘全哭了,夏晓清反倒止了泪,略透无奈叹气。 “你们都别哭,再哭,我头又晕了……” 此话一出,哭声收敛了些,明玉红着脸,小粉拳揉着湿漉漉的眼睛。 夏晓清拉下她的手,该要责备几句的,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知错模样,自是说不出什么重话。 “你认不认罚?”捏捏那只柔软小手。 “认!”明玉想也未想,用力点头,非常有认错的诚意。 夏晓清禁不住微笑。“好,那罚你帮我浴洗擦背。” “……咦?”这么美妙?明玉张大湿眸。 这一方,晓清揉着小澄心的粉颊。“你也该罚,竟然跟着偷溜。” 澄心脸红红,两手将她抱得更紧些,很有撒娇兼耍赖的意味。 老天眷顾,有惊无险,幸好大伙儿都无事…… 她身边的人一切安好,而她还能回到这里,拥她们入怀,确实要感谢老天爷。 “那……宫爷他……他还好吗?”这次换夏晓清脸红红。 “夏姑娘,我家爷他其实还——” “清姊清姊,大哥他好——惨——啊啊——”明玉飞快抢了如福丫头的话。 “你知道有多惨吗?呜,清姊当然不知道。来来来,我来说给你听!” “……然后他当然很痛,但还得咬牙撑住,然后你头也不回跑掉了,跑出去引开坏蛋,他伤心欲绝,带泪含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武林高手,由此可见,习武一事有多么重要……” “……再然后,我就很大气地要他去找你,他果然重色轻妹……呃,不,他就把我和澄心藏得更隐密些,奔去寻找你,然后他找到你,揍了夏崇宝那个浑蛋,之后咱们的人赶到,大哥就瘫了……大夫说,大哥那条腿说不定要废了,往后都不能走路,清姊,你说惨不惨……” 夜已深沉。 夏晓清在“罚”过明玉和澄心之后,发已梳开,身躯已浴洗过,果儿帮她备来一盅咸粥,她也吃下大半。 果儿要她再歇息,只是都躺了那么久,她哪能再睡……再有,明玉说的那些话完全揪紧她的心,尤其听小姑娘最后道—— “清姊,大哥很担心你呢,你一直睡不醒,人家澄心被那个很本事的刘大夫用药熏了熏,眼睛就张开,用在你身上却都无效……后来刘大夫说,你八成心无牵挂,心神骤弛,心平气和又心满意足,所以就放任自个儿一直睡……呵呵,大哥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你醒,腿疼了也没好好歇着,后来他被畲管事请去处理一些有的没的,清姊就醒了呢……”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她不歇息,他也得歇下。 可是双腿仿佛有自个儿的意志,在夜深人静的此时,她披上薄衫,长发任由轻散,便这么走出自己的院落,静静来到主院。 岂知甫跨进那扇月洞门,就险些撞上手拄乌木杖的他! 宫静川扶住她的肘,四目相接,她眸心如星,迷离却也闪亮,他嗅到女儿家身上独属的柔软馨香,那让他心间颤动,几欲叹息。 “听说你已转醒——”他开口。 “听说你腿伤了——”她也开口。 “我正想过去看你。”他说完。 “我就想过来瞧瞧。”她也说完。 夏晓清脸热,心口更热,见他发未成束,简单罩着一件宽衫,衣带系得松松垮垮,那模样似准备上榻歇息,临了却又改变主意一般。 “宫爷的腿……”宁稳心神,她担忧问。 “很疼呢。”语气竟与明玉装可怜时有几分相像。但宫静川没装,他确实很疼,只是他堂堂宫家主爷,肉体上的疼痛,以往咬牙也就忍了,然而现下,在这姑娘面前,他不想忍。 “那你还站着?快进去歇下啊!”夏晓清挨近,扶持他。 “好。”他大爷很乐竟让她扶,大大方方便把部分重量往她身上压。 进了未点烛火的寝房,她在一室幽微中扶他走到榻前。 她收好他的乌木杖,还帮他将脱下鞋履的伤腿抬至榻上。 她闻到药味,心一拧,不禁幽声道:“明玉说……刘大夫说……宫爷的腿伤得很严重,往后有可能不能走路……” 宫静川眉峰微动。 他记得刘大夫是说,他腿伤状似严重,其实是筋与肌发炎肿热,皆赖平时保养得当,才会在大动作既跑又窜之后,未再伤及膝骨与关节,不然的话,怕是想再站起都困难重重。 这个明玉,他说要罚她,还没想出该怎么罚,她倒先来讨好了……唔……好吧,算是小小帮了他。 他低应了声,伸手去握她的手,在那只秀荑本能想抽撤时,淡淡问:“倘是我不能走路,再也站不起来,你还肯喜爱我吗?” 夏晓清玉颊晕开两片霞红,幸好房中无烛火,没将她羞郝欲死的模样照清。 心发软,也就乖乖由着他握住小手。“……我、我会待在宫爷身边,不管你变得如何,我是……就是一直在你身畔。” 下一瞬天旋地转,她腰身一紧,来不及惊呼人已被拖上榻。 待定神,她发现自己平躺在里侧,而他正侧卧,屈起一臂撑着头,近近望她。 白光闪动,她知道他露齿笑了,咧嘴笑时,他右颊的涡儿会露出来迷惑人……啊!不不——这不是她现下该想之事! “宫爷,你、你你……我还穿着鞋……” “要我帮你把鞋脱下吗?” “不要!”她急摇头,青丝似扇面铺散,摇出幽幽薄香。“……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跟你说会儿话,我、我没要做什么的。” “我也没要做什么,就说说话而已,躺着说比坐着或站着舒服多了,不是吗?”他又笑,这次是眼睛闪了闪,徐声道:“白日时,我应周知府之遨前去拜访,谈了点捐资助饷之事,会面结束后,本想直接回盐场,但咱们家好歹供着一尊五福财神爷在大庙里,畲管事虽把祭拜的事物办得妥妥当当,我好歹也是宫家主爷,所以就想过去财神庙那边上灶香、拜个拜……结果一去到那儿,找到畲管事,才知你们也来摊庙会,而且某个小姑娘还偷溜了,闹得一塌糊涂。” 他身体并未碰触她,甚至连她的手也放开了,真要说的话,也只有他那头垂发与她的发丝轻迭在一块儿,然光是如此,夏晓清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发烫的耳几可听到热血窜流之声。 她像躺棺材般躺得直挺挺,也不太敢用力呼吸,因小小所在尽是他的紫檀香。 说说话……是,她、她是来跟他说说话的,而他们此时确实在说话。 “明玉她……你不要太责备她。她已经知错了,而且这次算是有惊无险,再者说穿了,起因仍是我,他们是来找我的,却连累你们……”越说越落寞。 他慢慢哼了声。“什么你们、我们?慈母多败儿,什么错都往身上揽,往后你要当了娘,只顾着扮白脸,管教孩儿之责怕是要落在孩儿爹亲身上了。” 嗄?! 这话是怎么绕的?她头好像又有点晕了…… 费劲宁定,她重整旗鼓嚅出话。 “宫爷是如何跟上来的?那时人好多好多,城东的小巷又乱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你怎能找到那处破败小院?” “畲管事把当时手边的人都派出去找寻明玉,我知道此事时,身边仅有安丹和一名护卫,我让安丹赶回府里调派人手,然后自己也进人群是寻找。”顿了顿,他目光微烁。“……我看到你,出声唤你,但当时四周挤满人,你并未回头,而是急急往前直钻,我只好努力紧跟过去。” 她一想,咬咬唇瓣道:“我那时以为瞧见明玉了……那小姑娘穿着明玉的衣裤,故意引我追去……” 他静了片刻,那张俊谁面庞在暗中显得有些无情。 “我跟在你后头,原以为跟上了,一深进城东巷中,却已不见你踪影。我想,你应是进了某户人家的后门,既是如此,唯有一户一户去找。” 她似瞪似嗔瞥了他一眼。 “宫爷要我逃时,我都瞧见了,那条巷内好几户人家的后门全被撞破,想来都是宫爷的手笔,这下了少不了要赔那几户人家修缮门扉的费用。” “能寻到你,寻到明玉和澄心,赔再多钱我也欢喜。” 她双颊又窜一波火热,觉得他目中深处潋滟幽光,无情的、有情的、多情的……越看越不明白,却能牢牢吸引她的眸光。 “……我嫡母李夫人如何了?”她悄悄绞紧手。 “她被找到时,人倒在血泊中,已气绝身亡。” 她瞠圆眼睛。“怎么会……” “猜想应是夏崇宝失手所致。他急着追咱们,而李氏本以为宝贝儿子落在我手中,乍见他安然无虞,或者扯住他不想他跑走……”他眉扭了扭。“总之一个想追,一个想留住人,许是拉扯间出了事,李氏的致命伤在后脑勺,一头撞上石墙,头破血流,死未瞑目。” 夏晓清有些发怔,好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她润润唇又问:“那么,那位夏家二爷呢?我看到……我记得有血,他一直吼叫,血从指缝渗出,流了他满脸满手……” —只温暖大掌缓缓覆上她的手,包裹她微颤的经指。 “我弄伤他的眼,我必须那样做。”在那当下,一出手就必须是杀招,不能有丝毫妇人之仁。 “我知道……我明白的。”她僵直的卧姿不知何时放软了些,只是手又被他握住,身子不自觉一颤。 他轻挲她的指,似给予安抚慰藉,略哑道:“我将夏崇宝交给县衙,李氏的户首也请『松辽宫家』所助办的义庄派人处理了。”他没说的是,夏家二爷一进县衙,要出来那是绝无可能了。他宫静川原就不是个吃素的,之前在庆阳替他们留了点后路,结果闹出这一场,这一次,他不会心慈手软。 只是他不说,并不表示他榻上这个姑娘感受不到。 她微抖的手反握了他,然后侧身面对他,那眸底有细碎的水光。 她没说话。 似想言语,却觉言语多余,所以仅静静看他,然后合睫,将泪挽留在眼里。 宫静川长声叹息,终于俯下脸去撷取她唇上芬芳。 第十二章 冰清玉洁人,玲珑剔透心,那些肮脏污秽之事,他瞒骗不了她。 她不发一语、未置一词,她其实通晓他的做法,无奈心太软、情太多,学不来他的冷峻无情,才会这样伤痛。 然,全因她是这样美好的人,才让他坠跌得如此糟糕,分不清东南西北。 “晓清……”舔着她唇上的芳美,他低哑唤着,在她颤颤想掀唇应声时,他的舌乘机滑进那张柔软潮湿的檀口,挑触她的香舌,尽情汲取一切。 晓清…… 她听到他的低唤,心绞紧,好不容易挽住的泪忽又泛开。 他的唇舌有力,却又不可思议的柔软,深进再深进,诱使她交出自己。 不知何时,她的手已抵着他的胸膛,不似推拒,而是热切地想感受他蒸腾的体热,充满力量,让她心悸却也带来心安。 终于,他的炽唇稍离,在她热红耳边吐语—— “你那时亲了我就跑,算什么?” 她的脸早已胀得红通通,脑袋瓜也不太管用,但还是把他的话听进耳里了。 “我……我不是的、不是的……” 在那当下,她就是想亲亲他,很怕自己落进异母兄长手里,被带得远远的,而她藏在心里小小的渴望将无实现之日,所以才冲动强吻他。 但是啊但是,她现下算是明白,原来先前的亲触,只是两张嘴、四片唇贴着,那称不上是真正的吻,不像这一次,他侵入得这样深,让她也深深响应,随之起舞……她觉得,自己是吻到他了。 “还敢狡辩?你明明就是。”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惩罚般紧吮她的耳。 她禁不住吟哦,满面通红,又羞又有些委屈地挤出话。“你、你说没要做什么的,就说说话而已……” “我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嘴还嘴。”他用鼻侧摩挲她柔嫩的脸肤。“当然,这还有个说法,叫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 “明明你……你那时还过了呀……”迷蒙间,犹记巷中他重重贴住她唇瓣的感觉。那时未脱险境,他却冲着她笑,笑得她头晕目眩。 此时,他低低又笑,笑声鼓动胸膛,也穿透血肉震动着她。 “晓清,别忘了我是地地道道的商人本性,无奸不成商,你那时虽还过了,总还得加点利息,有利有息,咱们之间的买卖才能长长久久,你说是不?” 她根本抗柜不了他。 已经这样喜爱着,透肤穿骨,深深为他着迷。 她想亲近他,亲近再亲近,不留丁点儿距离。 然后,她轰轰乱响的耳鼓击进这样的字句—— “晓清,我想要你” 他要她。想要她。 她泪水一下子泛涌,却非惊惧,而是太多又太过的渴求心绪。 结果她的“以身相许”最后真是以身相许吗? 从未想到两人会走到这一步,现下两具身躯贴得这样近,她被他勃发而出的体热完全包裹,心在他的心下悸动,气息与他清冽气味交融……她愿意的,想把自己交给他,与他肌肤相亲。 “好……”羞涩低应了声,她攀住他的肩臂,透红的脸容本能摩挲着他的颊,伏在她身上的男性躯体猛地一震,她细细吐气的小嘴一下子又被攫住。 唇舌间的缠绵或重或轻、或深或浅,他有意引诱,每一下的舔吮濡卷都像勾撩她的心魂,也似急于满足心里如火的欲念。 生意场上,尤其又与官家牵扯,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他虽洁身自爱,但烟花之地那些肉欲横流、男欢女爱的事,他全瞧进眼里,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只是以往心中情爱无主可寄,即便是珑玥也不曾得过他的倾爱以对,所以心定,意不动,他本以为这辈子,自己这具身躯就这样清心寡欲老去,无欢无爱,亦不觉惋惜,可是有个姑娘以水样情丝编出一张密密网子,她说喜爱他,一直、一直喜爱他,请他不要瞧轻她…… 他于是明白,他早落进她的情网。 吻她、亲近她时,内心那空空的地方终于被填上。 他欲潮暗涌,不再清心,他要向她求欢求爱。 “宫爷……”晓清眸中蒙蒙,努力响应男人所做的一切,情思欲渴间,她身子散出处子幽香,鼻口哼出动情吟哦。 “叫我的名字。”他灼热气息呼进她耳中,手早已扯松她的腰巾,拉开衣结。 “宫……唔……”她微肿的红唇嚅了嚅,一时间叫不出。 “晓清,叫我的名字。”不安分的指已滑进衣内,掌住那柔软的贲起。“快叫。” “静、静川……”她想按住他的手,下一刻又被吻得双眼蒙眬,迷迷糊糊。 衣衫一件住剥离,有她的,也有他的,两具动情的身躯终于赤裸相贴。 他细细吻她柔美下巴,吻她的颈,吻着那淡淡浮在她颈上的青瘀,像似如此轻舔柔吮,便能吻走那些伤,吻掉她所遭逢的所有恶事。 晓清禁不住在他身下扭动,红潮淹没她一身玉肤。 他要她。 她要他要她。 于是,一双粉嫩藕臂攀靠过去,开始碰触悬宕在身上的这具精实身躯。 她手心绵软,又似有火,被她抚过的肌理仿佛也烧灼起来,逼出他一身薄薄温汗,也逼出他沙嗄却动听的吟叫。 他突然凶狠起来,压住她的发,攫住她的颚,他的舌长驱直入,将自己的气味尽数送进她口中,同时有力地纠缠她的唇舌,尽情夺取她的芳美。 她唔唔轻哼,羞涩却贪欢的身子已懂得拱身贴靠他,小手不断揉抚他发烫微汗的身躯,玉腿也跟着环上。 她要他。 深深的喜爱已成痴、成狂,她大胆,不知羞耻,说是以身相许,其实是顺应自己心底的声音。要他。 “静川……”唤声微带哭音,她是哭了,泪如珍珠,渴望得到,渴望得浑身细细发颤,黏蜜幽香的腿心颤得更厉害些,很怕他最终要丢下她,像那时在桑陌坡上,他将她的心意退回,目中尽是困扰那般,使她既羞又惭,情思惆怅,难受到整颗心几欲爆裂…… “我在这儿,跟你在一起呢……晓清,我们是一起的。 强壮臂膀紧紧抱她,热热的唇吮掉她的泪,此时的吻又变得温存柔美,让她神魂飞天,满怀柔情,身子宛若浸润在浅浅的温暖水域,这样湿,这么柔软…… “不哭,别怕,晓清别怕……” 他哄着她,精实修长的身躯分开她的腿,他哄着、吻着、抚弄着,然后缓缓潜进她身体里,跟她在一起。 她还是哭,泪水止也难止,喉中断断续续吐出细碎泣音,被占有的身子却在他身下伸展出一道好美的拱弧。 他怕她太疼,试着退出,她双手、双腿忽而攀抱了他,不让他分离。 “别、别走,不要丢下我……”她哭着,不是腿心太疼,而是……就是想哭。 “傻姑娘……”宫静川心痛到快裂了。他全身紧绷,额面青筋浮现,欲火暴涨,却因她轻泣的低喃痛进心魂里。 钉在她身上,他按住她,再次吻得她几近晕厥,全身瘫软。 “晓清,你也别想走,别想丢下我。” 于是一场销魂之舞在床帷后腾腾上演。 他要了她,让她也得到她要的,是肉欲横,流是男欢女爱,是细细长长的情丝,也是深深浓浓的欲火…… 过后。 床帷内仍流淌着爱欲气味。 旖旎暖氛让夏晓清又有浸淫在温潮中的感觉。 一场浓烈欢爱后,她像失去什么,也像得到什么,四肢百骸极暖、极暖,所有空缺的、渴望的,全已被填补、被满足……所以不愿醒来,想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但,再如何不愿,总是要从梦地里醒过来,她幽幽张眸。 宫静川起身坐在榻边,除几缕散发掩在胸前,他身上仅套着一条宽松裤子。 他在看她。 此时薄薄青光透进窗纸,正是天将明未明之际,寝房里不再如夜中幽微,他就着淡薄的光,不知细看了她多久。 夏晓清蓦地红了脸,几不敢与那两道深邃目光相触。 她抓着掩至胸前的薄被正欲坐起,不经意摸到坠在胸前的一方温润,垂眸一瞧,竟是她的双心玉,且是完整的两片合而为一。 握着定情白玉,这一次,她不明白他的想法,或者仅是单纯将之前“没收”的东西还给她,又或者定情白玉所表示的意思太暧昧,他一直留在手边,似也不妥,干脆趁她昏睡时还了她。 微微一笑,她放开双心玉,不再多想。 “……我该回去了。”她哑声道,勉强撑坐起来,头一直低低的。“等会儿天就亮了,我不能待在这儿。”要是被安丹撞见,她真要羞死。 宫静川眉峰微乎其微一拢。 他那姿态,像等着她多说一些有的没的,例如,她可以问他为何归还双心玉?问他干么紧盯她不放?问他对两人如此相亲深入有无其他打算? 结果,她什么也没问,还想溜了! 他瞪着她,可惜被瞪的人儿忙着与酸软身子和满身潮红对抗,没察觉他大爷心绪之起伏,双目之凌厉。 衣衫四散在榻上,夏晓清一件件拾来,其中还包括他的,翻找了一下,发现自个儿的小里裤不见了,她很窘,在薄被底下胡乱摸索,也没摸到什么东西。 啊!在那儿! 她那件粉缎栽成的里裤被他压在臀下,露出一大角。 “宫爷……”她双颊殷红如熟透的石榴,伸手拉住里裤的边角,看向他时,眸光露乞求,连语气都有几分可怜兮兮,求他抬一下尊臀,让她得以解救那件小裤,解救自己。 听到她又回复原来的称谓,宫静川脸色沉了沉,但还是挪了一下腰臀。 她乘机取回那件贴身小东西,然后将自个儿衣物全抓在胸前,裹着薄被爬下榻,姿态很是狼狈,但总得躲进角落那扇屏风后,才好将衣物一件件穿上。 宫静川没让她碰到那扇屏风。 她人都还没站妥,猛地一阵旋转,竟又被逮回榻上! 身上的薄被被扯开,男性强健胸膛挤压她软玉般的胸房,肤触如火,燎原般在两人身躯上拓开再拓开,一下子又火热起来。 “你、你你……不行,我得回自个儿的院落,你让我起来……” “不起来!” 他孩子气的答话让她心脏咚咚重击了两下。 “你……你……这样不好,你快起来!”她狠着心,语气陡硬。 她不凶他,那倒也算了,她非要摆脱他不可,那事态就严重了。 “做完再起来!”大爷火很大。 “嗄?!你——唔……” 他蛮横地低下头,以湿热的唇堵住她一切言语。 肌肤相亲的那一夜,夏晓清被缠到隔天天大亮都没能溜回自己的院落。 安丹一早就来敲门。 主子爷没喊他进去,他只好敲过再敲,只听里边传出一阵混乱。 他担心主子腿脚旧伤复发,行走不便,说不准在里头跌个四脚朝天,急得贴靠在门上急喊。 爷终于发话了,要他将手里的热水搁在前厅,就好。 ……就好? 为了这个“就好”,安丹这几天想过又想,实不知那天爷的寝房里究竟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奇啊!因他后来再去洒扫院落、整理屋子时,主子爷竟把铺在榻上的水丝薄单子抽掉,也不知收去哪儿,他向爷问起,当主子的竟淡淡答—— “根本没铺单子,哪来单子?” 哪里没铺?!他安丹如此这般尽忠职守,怎可能忘了替爷铺床单! 这根本是睁眼说瞎话! 但……明知爷说谎,当小厮能怎样?不就是将泪往肚里吞。然而,最痛苦的莫过于“好奇”二字啊! “夏姑娘,您觉不觉得爷这些天嗯……有些古怪?” “古怪?”顾着炉上烫药的夏晓清脸容未抬,一张玉颜被咕橹咕橹冒白烟的药气蒸染得红红润润。 第十三章 财神庙会的那一场意外到今日已将近二十天,今儿个是宫静川旧伤复发后首回出门,刘大夫吩咐不能久站,行走须慢,药除外敷外,还得再内服几日汤药。 安丹怕主子爷一忙,要忙上一整天,所以把药材带上,直接在盐场大仓后头的大灶房煎药。 这边的大灶房里为几位离乡背景且无妻小的班头和管事所设的,他们就住在大仓后头的广院,一人一间厢房,共享一座四方天井,宫家替他们请了人每日打扫,还有三位管做饭的大婶。 此时,大婶们在外边拣菜、洗菜、话家常,主子爷在前头忙,安丹顾着他那一壶汤药,夏晓清顾着她自个儿这一壶,安丹心想,反正都在顾药,顺便也就天南地北胡乱聊聊。 “就是古怪啊!爷他这些天常发呆,神游太虚,也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抿唇扭眉,一会儿又笑得很淫……啊啊啊——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感觉,不是骂爷很浮啦,姑娘千万别把这话泄出去!” 夏晓清秀颊红了红,继续轻搧炉火。 安丹往后瞥了眼,确定大婶们还在外边,又调过头,压低嗓声道:“姑娘,爷还把一条床单子藏起来,那上头肯定沾了什么!要不,他干么藏?” 轰——这下子不只脸红,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全热透。 那条水丝单子是她取走的,上头有她的落红,还有一些嗯……男人的精血。取走后,她瞒着果儿偷偷将它洗净,如今就收在她的衣箱里。 “啊!你的炉火太大,药要熬焦啦!”她连忙提点,避开少年的疑惑。 幸好,安丹忙着救那壶药,果然无暇再找她“麻烦”。 安丹端着甫煎好的汤药进到议会厅内侧的书房时,盐场大管事善老爹也在,老人家持着一把胖胖的紫砂壶,对嘴便喝,边跟主子爷谈事。 闻到药味,宫静川眉峰先是一拢,之后是一脸认命。 半卧在长榻上,他宽袖略挥,示竟小厮将汤药首接送上,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尽管左膝状况已恢复得差不多,还是再顾它个几天吧。 喝药时,他双眉拢得更深,这次的药竟苦到教他无法一鼓作气灌完。 “爷……是我不对。”安丹头低低认错。“我跟夏姑娘说话,结果最后收药汁时没留意炉火太烈,一下子收过头,药汁就有些……嗯……苦涩了。”惨的是他只带一帖药材来盐场,没第二帖药可以重煎。 宫静川将尚余半碗的汤药搁下,状若无意般淡淡问:“她去大仓后的灶房干什么?看你愈药?”因为是他要喝的药,所以特意去瞧了瞧,是吗?他心里一笑。只是因此把汤药顾焦了,根本适得其反啊! “姑娘也去煎药,她煎的那帖药可漂亮了,炉火从头到尾守得稳稳的,出来的药汁是澄透的深褐色,闻起来还挺香哩……”安丹越说越小声,突然又觉主子爷变古怪了。 一旁的善老爹闻言呵呵笑,道:“这三、四天,夏姑娘把手边大小事给理过后,都会在灶房那儿帮忙煎药,那药是给赵明喝的,他不小心得了风寒,发着烧,偏偏老家不在松辽,这儿无亲可依,又打着光棍儿独一个,夏姑娘就给他天天煎药、送药了。” “我记得……广院那儿有请人照料,倘是有谁病了,账房那儿也拨有一笔银两供病者花用,看是要请人看顾、买药煎药等等,都能使上那笔银子,不是吗?”问话时,宫大爷嗓音听起来极为平静,但就因太平静,反倒有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善老爹仍顶着寻常一张笑笑老脸,安丹就不成了,一直想去搓揉颈后寒毛。 “是啊是啊,宫爷说得没错。”善老爹继续呵呵笑。“可咱想啊,夏姑娘该是因自个儿与赵明同在账房里做事,也算有“同房之谊”,又想啊,反正煎药、送药而已,又不耽误正事,所以才这么做吧。” 宫静川脸色骤变,阴沉无端。 他横了善老爹一眼,随即下了榻,半句话不哼已拂袖踏出书房。 “老爹,您、您非得这么玩吗?您受得住,咱可不成了!呜……”虽说账房也是房,但那个什么……什么“同房之谊”?听起来好教人别扭啊! 老爹依旧呵呵笑。 走到广院,宫静川自觉体内怒气已积到头顶那么高,当他听到说话声从那间敞开门扉的厢房传出,并亲眼见到里边景象时,才明白一事——原来发怒这事儿,没有“最怒”,只有“更怒”。 房中摆设简单,唯一的榻上半卧着一名斯文清俊的年轻男子,唯一的椅凳上坐着一名窈窕佳人,佳人将汤药呈上,轻声叮咛—— “药不那么烫了,你慢慢喝,可别像昨儿个那样,灌得太大口呛着了。” 斯文男子低笑了笑道谢,虽在病中,笑声听起来似颇愉悦。 “你把药喝了,我等着收碗,顺便把这事做好。” “晓清姑娘,谢谢你,我其实……对你……啊!宫爷?” 闻言,夏晓清跟着回眸,就见宫大爷正抬起一脚跨进房内,双目黑黝黝,表情嗯……是有几分古怪。她突然想起安丹适才的话,心口一热,不禁敛下眉睫,有意无意回开他的注视。 “宫爷……”她微一福身。 “爷怎么过来广院了?前头不忙吗?”赵明坐挺起来,手里犹捧着汤药。 宫静川深深瞥了晓清一眼。 他转向赵明时,俊庞虽无表情,语气倒还平和。 “听善老爹说赵先生得了风寒又发热,特意过来探看。你可好些了?” 赵明受宠若惊,忙道:“好多了好多了,善老爹派人请大夫出诊,诊金与药钱全是账房支出,咱烧已退,明儿个就能回去做事。多谢宫爷。” 宫静川点点头。 “往后赵先生再病,需要有人煎药、送药,可以请个小丫头或老大婶服侍,盐场的账房也是很乐意付这笔钱的。” “这……呃……”说得好像他还会再得病似的。赵明一下子怔住。 “快把药喝了吧。”宫大爷瞟了眼他手中的碗,淡淡道。 “啊?喔……好。”赵明端起碗,很听话地咕噜咕噜灌药,一口气饮尽。 “你不是等着要收碗吗?”大爷这句话是对夏晓清说的。 晓清回过神,忙趋前将赵明手中的空碗接过来,后者对她道谢,她微笑以对,摇了摇螓首。 “那咱们两人就不打扰赵先生静养。”宫静川又丢出话。 “那……宫爷先走,我把赵先生的衫子补好再走。”她本想趁赵明慢馒喝药时,她快快缝补,那一小道裂缝应该不会花去她多少时候,岂知…… 瞥到那件搁在桌上的单衫以及针线包,宫静川气息大乱,盘踞胸中的那股闷气愈鼓愈胀,仿佛他再多吸进一口气,就能绷破肺腑似的。 怒至极处,他竟微微笑了,对着身陷“险境”仍不知的姑娘低柔道:“好啊,你把他的衫子补好,我看你补。我等你。” “晓清姑娘,不用了不用了,那衫子我自个儿补,我自个儿能补的。你……你还是跟宫爷去吧,别让宫爷等着,我这儿没事的……”结果是赵明先被吓着。 夏晓清脸蛋赭红,越来越觉安丹的“主子古怪”之说当真没错。 阴阳怪气的也,不知他想些什么。 暗暗叹气,她只得对赵明道:“那就不打扰你了。” 退出房外时,她顺手阖上门扉,宫大爷遂跟在她身后,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便慢,她觉得整片身背莫名发烫,仿佛感受到他锐利深沉的目光,还有从他身上迸发而出的体热,带着紫檀气味的热度。 突然间,有些晕眩腿软,她气息渐浓,心音如鼓,脚步不由得加快,甚至都快小跑起来……蓦地,一双铁掌从身后探出,将她牢牢圈抱,她连叫都来不及,已足不沾尘地被挟进一处角落。 这是盐场大仓里的一个小小角落,一袋袋的盐堆栈得整整齐齐,足有三个人那样高,这批盐在立秋过后才要出货,除非是已排定的巡视时候,否则平时很少有人靠近。 “宫爷——唔唔……你——唔唔唔……”夏晓清一张口就被吻住,男人将她抵在盐袋上,黑影蛮霸地欺压过去,霸占她芳口中的柔软,亦将自己的气息和气味送进她嘴里,濡染她的唇舌。 一吻方休,两人皆气喘吁吁,晓清手里的空碗都不知掉到哪里去。 他的额贴着她的,停没多久又搂紧她密密再吻,湿热有力的唇滑至她的咽喉,又吻上她的耳,吻得她禁不住在他怀里颤抖。 自有过第一次肌肤之亲,自然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和之后的无数回。他要她,她也要他,肉体欢爱宛若迷毒,能让人成瘾。 但现下这样就过分了,他想要,也得看看地方,这里是盐场大仓呢! “你到底——啊!不行——”当他的手欺向她的胸,探进襟口中握抚那巧挺的胸乳时,夏晓清不禁挣扎,两手隔着衣衫紧紧按住他胡闹的大掌。 她面红耳赤,迷乱的眸心努力想定神,又急着对抗他的蛮气,模样很是可怜。 宫静川缓了下来,目光一样炽烈,体热仍旧勃发,但到底抑住火气。 他是气过头了。 深吸一口气,他费劲调息,两眼仍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她人都已经是他的了,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每根毛发都是他的,她的心却益发让他捉摸不透。 她说喜爱他,但好像……没有他的话亦无所谓似的。 而反观他,这是头一回与姑娘家谈到感情的事,他从未与谁这般水乳交融,乍见下,他手握各方有利条件,谈起男女之情该是强势的那一方,但偏偏是他在患得患失,她却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 着实可恼啊! 他撒回造乱的手,接着竟调头就走。 夏晓清怔在原地好半晌,心犹扑通扑通疾跳,唇与肤犹留他的气味和体温,他……他却半句不哼,转身走人?! 连连作了几个呼吸吐呐,脑子里仍乱,她忽而头一甩,起步跑出小角落,跟着直直冲出大仓。 一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她也不管,卯起一股劲儿又冲到对面那排屋舍,冲进议事厅之后,再冲进主子大爷的书房。 呼——还好,他真在这儿。 好喘…… 她微张唇喘息着,一手轻按急遽跳动的心房,定定看他。 此时,善老爹与安丹都已不在书房中,而明知她闯进来,宫静川依旧八风不动地坐在里边长榻上。 他慢条斯理取来搁在一旁的书信,那封信纸从京城寄出,写的内容无非是寻常例行的汇报,他两眼就能读完,却一直摊着那张书纸不放。 他不出声,那姑娘也一直杵在原处。 一把火又烧腾起来,实不知气她多些,抑或恼恨的是自己。 眉眼略动,眼角余光扫到那碗仅喝了一半的苦药,他脑中一闪,两眼仍盯着信纸,一袖已轻悄抚上左膝,接着眉宇间浮出痛苦神色,但疾现疾消,拿捏得万分美妙,仿佛很疼却倔强忍疼。 然后,那姑娘便动了,乖乖走近。 “宫爷,是不是腿疾又犯?我瞧瞧可好?”夏晓清一脸忧心,想他适才走得那样大步,说不定真又伤着膝腿筋骨。 端坐榻上的男人头抬也不抬,应也不应她一声。 踌躇了会儿,见他眉山忍痛般又拢,她咬咬唇,终是唤:“静、静川……” 就这一声干干涩涩的低唤,夹杂百转千回的柔情,宫大爷终于肯抬头了,深幽目光直勾勾投向她,薄唇仍抿着。 “瞧,你连汤药都没喝完,这怎么可以……”她也瞧见那半碗药了,趋前端起,发现早都凉透。“我再去热热,热过后再喝,药效会好上许多。” 见她旋身欲走,他冲口便道:“不必!” 说罢,他上前抢过她手中药碗,头一仰,也不管那汤药冷掉后,简直苦上加苦,连苦双倍,他依旧一口气灌到精光。 “你顾着别人就好,何必来顾我?” 第十四章 咽下苦汁,丢开空碗,他突然极任性又极蛮横地嚷出一句。 夏晓清怔住,眸子微圆,小嘴也微微开启。 他这是……这是在跟她闹别扭吗? 既是闹别扭,说穿了,就是在撒娇。 老天,他在跟她撒娇呢! 心头一弛,心音鼓荡,柔情盈满血躯与心魄。 她贴近,也不急着回他话,反倒从袖中掏出素巾,抵上去替他擦拭嘴角和下颚溢出的药汁。 她的眸光如此朦胧,染情染欲。 她的身子散出淡淡幽香,钻人心鼻。 宫静川低吼一声,猛地将她拉进怀中,旋身一倒,两人跌落在长榻上。 他再次霸占她的唇舌、她的气息,只是这次,他怀里的人儿柔成一滩水,迎合他的侵占,也交出柔情似水的自己,不惧怕他阴晴不定的心绪,只是待他好,很好很好,只是不断很柔、很深地响应他的吻,吻进他的心魂,在那个从未有谁造访过的所在深深烙印。 “让我瞧瞧……瞧一下你的膝腿……好不好?”回抱他,蹭着他,那张红唇凑在他耳畔微喘问着。“刘大夫说,不能太操劳的,你、你刚才走来走去,走……走得那样急……” 她到底是担心他的。 当真动情,宫静川才知自己可以很幼稚、很无聊、很无可救药。要她的万般柔情,要她的全心以对,要她眼中仅他一个,这样的心绪他头一回拥有,有时亦觉这样的自己实是陌生,既真实又陌生,仿佛是另外的分身。 此刻听她近乎乞求的柔软言语,他方寸绞作一团,觉得自己很糟,想尽法子博取她同情,见她忧心忡忡了,一颗心也随之绞痛。 原来情爱当真蚀心蚀魂,真真尝到了,喜之泣之爱之恋之,他当初对珑玥的那一段竟显得无比淡微,船过水无痕,而这一次……这一次很惨很惨,倘是最后真不可得,他怕要魂飞魄散、神销气尽。 “腿没事。”他慢吞吞哼了句。“有事的是其他部分。” 夏晓清眸中水波盈盈,玉颊烧红,柔软身子能感受他源源不绝的热力、坚硬的身躯,还有腿间的亢奋。 他将她困在身下,压住她流泉般的青丝,甚至微微粗暴扯着,迫使她下颚微仰,让他唇舌能恣意妄为地对她攻城略地。 他极爱吮吻她细腻的咽喉,见雪肤上浮出淡淡血筋,透得他真想咬深了。 夏晓清原已被吻得迷迷糊糊,身上的男人突然一顿,她迷蒙眨眸,此时才听到书房外的议事厅有人踏进,且还不止一个。 她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 幸好那几名班头仅在议事厅待着,说了会儿话,几个人便一道出去了。 书房里静谧谧,与她相贴相拥的男人气息渐缓,仍温烫温烫的,却不再炽烈得亟欲将她焚烧。 盐场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啊……她听到他挫败且不满的叹息,那让她唇角不由得勾扬,一只柔荑静静覆上他颈后,温柔挲抚。 相拥片刻,她腰身忽地一紧,宫大爷以铁臂箍着她,在她耳畔放话—— “往后不可以去服侍其他男人!”耍起大爷脾气。 秀眸微圆。“我没有服侍谁……”噢,原来这般阴阳怪气是为了一碗药吗? “你亲顾汤药,顾完了还送药,送完药还等收碗,收了碗还想帮人缝缝补补——这不是服侍是什么?”真要气到胃痛。 “我只是……那个……赵先生他病了,挺可怜……” “他喜爱你。你再待他好,可怜他,他只会更喜爱你。”他抬起头,目光锐利。“你希望那样吗?” 她小脸再次胀红,嚅道:“我当然没有……我没想那么多的,他怎是喜爱我了?怎么会?我只是和他共事,平时也没聊什么,他、他……怎会呢?” 宫静川只想用力摇醒她。 这姑娘全然不知自个儿所引起的风暴。 她当初甫进盐场大仓,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他相信,许多人一开始以为她仅是模样生得英姿雅秀的姑娘,成不了什么气候,等到后来领教她的本事,与她进一步熟稔,铁汉也成绕指柔。 她子般万般的好,盐场里的大小汉子又不是瞎了,旁人垂涎她,她还质疑? 会气死! “总之,谁病了,都有人能照顾,你再巴巴替人煎药、送药,我、我就——唔!” 他还未撂完狠话,脸已被捧住,薄唇遭劫。 夏晓清学着他的狠劲重重吻下去,堵得他双目震惊般瞠了瞠,然后她再吻吻吻,吻得他终于顺眉垂目,戾气尽消。 他是在吃醋呢! 男人捧醋狂饮的别扭野蛮模样,竟让她觉得……觉得很可爱? 噢,老天…… 贴着他的嘴角,心里甜甜的,她轻细道:“是我没拿捏好分际,以后……以后不会了……” 宫家大爷在生意场上本来软硬皆不吃,遇到怀里姑娘之后,变成吃软不吃硬。 她一放软,软软身子,软软的唇,软软语调,软软的笑,他发再大的醋,顶着再大的火,最终也得回归平静,拿她莫可奈何。 然而,他和她之间的事不能总悬着,她也该给他一个交代啊! “今晚过来。”他沙嗄地迸出话,瞳底窜着染欲的火苗。 夏晓清一下子已明白他的意思。 “嗯……”抿唇低应,她羞涩地点点头。 今夜,他们会在彼此怀里度过。 夜半时分,住在侧房的果儿终于睡熟,夏晓清溜出自个儿的小院落,一路脚步轻浅,再次回到主院。 再次。没错。 之前宫静川的伤仍肿着,不宜施力推揉,待到近些天,肌筋消了肿,才又恢复平时保养。她今晚已先过来帮宫大爷推拿膝腿,当时安丹还跟在一旁学,而此时夜已阑珊人已静,她再次溜过来。 那道修长熟悉的身影立在月下。 瞧见她,那张掩于夜色的面庞闪出一道白,他笑了,正露出洁白两排牙。 他沉静无语,只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 她没让他久等,抛开矜持奔向他,小手放进他温热掌心。 他牵着她回到寝房,吹熄烛火,在幽暗中深尝彼此、抚触彼此,赤裸湿润的身躯紧贴再紧贴,用粗犷的部分感受每一寸柔软,用最最细致的地方包含最火热的坚硬,用一次次的深进将柔润的人儿逼至轻泣颤栗,那是含欢欣喜的泪,她哭着,然后紧紧抱他、圈围他,玉壶深处绞收,让他也颤栗嗄吼。 浓欲过后,那具纤细娇躯背贴在他身前,神识昏昏然飘浮。 他将脸埋进她那头如云秀发中,嗅着那柔软馨香,脑中思绪却愈益清晰。 他的手在她腰间和胸下慢抚,她微微一颤,侧脸瞧他时,又被他深吻了一记。 “我要你答应的事,你想得如何了?”他气息微乱。 夏晓清眸光朦胧,思绪亦朦胧。“……答应什么事?我要想什么?” 他翻身到她上方,再次屈肘压住她的发,让她不能闪避。 “想婚配之事。你答应我会再想想的,不是吗?” 她眸线定住,怔怔然,像似根本不懂他说什么。 宫静川一见她茫然表情,眉峰陡冷,目光肃杀。 “晓清,别告诉我,你压根儿就不记得这件事。”他语气万般平和,平和到教人打心底发寒。 “海盐场回来那日,在开满小花的山坡,那、那时你说的……我记得……” 闻言,冷峻的男性面庞稍稍回温了些,却听她气死人不偿命道—— “我记得我没答应什么……” “夏晓清!”宫大爷炸窝了,捧住她的脸,差点就想用指撑开她的眸子,让她连眨眼、闭眸都不能,只能直直与他对视。 晓清有瑟缩了一下,但两人力气相差悬殊,她也没想挣扎,就由着他禁锢了。 “跟你求亲,你没允,要你再想想,你也不想,那咱们这样算什么?你那时又为何愿意上我的榻,跟我要好?”虽非扬声咆哮,但他气息勃勃,每字都强硬有力,火气扫遍她脸肤,彻底让她明白,他大爷相当不痛快。 “因为你说要我啊……”她呐呐答话。 她身上的男人身躯”绷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身上的男人身躯一绷,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慢慢坐起,赤裸精实的胸膛犹然温烫,眼神却已极冷,一瞬也不瞬地锁住她。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要,我开了口,而你已决意为奴为婢报答我——”“为奴为婢”四字音咬得很重。“所以只好将清清白白的身子奉上,供我寻欢吗?” 夏晓清又愣住,一方面是因他的话,另一方面则是因他此时神态。 幽微中,他五官半隐在暗处,面庞轮廓是几笔粗硬的勾勒,眉眼如此之深,两丸深瞳浸在幽冷海中,瞳心竟窜两把火点,矛盾无比。 他发怒了,很气很气,这次非同小可。 一股无形力劲猛地掐握她的心,痛得她直抽气,也让她浑身骤震,脑子一凛——她明白的,这次若未说清道明,后果不堪设想。 他低咒一声,双腿落地就要下榻。 夏晓清想也未想突然扑过去,从背后搂紧他,两条细臂圈抱他腰际,柔润窈窕的裸身紧贴他的宽背。 “不要走!我不是不去想,我只是没弄懂……不懂宫爷为何求亲?” 被亲密抱住的宫大爷动也不动,身躯依然绷绷的,气息深沉,他冷声道:“你说,你喜欢松辽,喜爱明玉、澄心,喜爱我,我不向你求亲,向谁?” “这又何必?我自喜爱我的,宫爷何必这么做?” 她这话又炸得满天硝烟! 原本因她的搂抱而稍被安抚的男人倏地转过身,他目透凶光,双掌握住她两边肩臂,将她牢牢扣在身前。 “夏晓清!我何必这么做?!倘是我没喜爱上你,没对你倾心爱慕,没如此这般该死又混账地中意你;倘是不会因没见到你,心里便牵挂不已,然后思之想之盼之,然后也不会因见到你,一颗心就发癫般狂跳;倘是我还能主宰自己——我又何必跟你求亲?何必?!” 晓清被他的嗄吼惊得一愣一愣的。 她张口欲言,胸房却熊熊燃起大火,无数心绪堆栈交缠,她喉儿堵堵的,话还没吐出呢,泪珠倒先溢出眸眶,一颗颗坠跌。 宫静川重重、沉沉地呼吸吐呐,见她掉泪了,他瞳心湛了湛,还是狠着脸。 “你跟我进『松辽宫家』,一开始就秉着报恩的念想,什么为奴为婢……你真要这么想,那你对明玉、澄心百般好,教她们、带她们、护着她们,根本也只是报恩的念头作崇,你哪里是真心?” 这指责太严酷,晓清摇头,拚命摇头,眼泪落得更严重。 不行! 她必须说话! 她、她她要对他说……对他说…… “……我是……是真心的,是真的,我喜爱她们俩,不是什么报恩……我也好喜爱你,你说要我,我也想要你啊!我要你要我,这样很好啊,遂了你的意,也遂我所愿,我想跟你要好,有什么不对?我是真心的,有什么不对……我……呜呜……呜哇哇啊啊——”仿佛带到天大的冤屈,她秀美五官突地一扭,朱唇瘪了瘪,禁不住竟痛哭起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呜哇哇——可恶……你怎么可以这样嘛……”劝哭边要挣开他的手,但男人不肯轻放。 她抡起小拳头乱挥乱打! 下一瞬,她整个人又被放倒在软榻上,炽热的薄唇随即落下,封堵她颤颤芳唇,深吮那丝绒小口中的每一寸,缠卷她的香舌。 她原就头昏,他猛地一波来袭,她一下子就被攻陷。 “走开……”在四片唇瓣稍离时,她呜咽喃着,泪水依旧奔流。 “不走开。” 宫静川不住、不住吻她,舔掉那些情泪,严峻五官如逢春的冰雪,一点一滴消融,且融化之速越来越快。 第十五章 她在他身下化作一滩水,哭着,却也灼灼腾烧着。 他侵进她柔躯里,再一次与她交欢,要她倾尽所有,也要对她付出一切。 他要她的真心。 而她早将一颗真心奉上,他其实再清楚不过,却偏是不断进逼,逼她丢弃所有盔甲,无论是躯体抑或心魂,都不能对他有半丝隐藏。 他要看清楚她,因他一生的情已尽付于她,情种落土,开出让他心颤不已的花,他就要这朵情花开得长长久久,就要她一辈子伴随左右。 “宫爷……”她拱起身,泪颜通红,双手抵着他胸膛,欲拒还迎,泪水依旧奔流,哭得眼睛都张不开。 “喊我名字!”怜她也气她,让他心这样痛。 她咬唇不肯出声了,抵着他胸膛的手握成粉拳,这让他整个火冲脑。 扣紧她的纤腰,他突然用力再用力。 “呜……”哭得惨兮兮,真被欺负得很惨。 他瞧在眼里,即便再气,心中早也盈满怜惜,不禁放缓律动,将每一次进击拉得长长缓缓、缓缓长长,让自己贴着她摩挲。 凑近她软热的巧耳,他吻着、吮着,低嗄道:“晓清,你让我喜爱上你,怎可以不允我的求亲?你想折磨我到何时?我已经放不开你,你还不知吗……” 情人的情语一字字传进耳里,泪还是奔流着,但已是喜极而泣。 她紧握的绣拳终于松张,藕臂一环,抱住他薄汗轻布的结实腰身。 “呜呜呜……”还是哭,决意哭个痛快似的。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只是要你说出来,对我承认……”男人叹息。“别哭了,晓清……我也是真心喜爱你,别哭了呀……” 他身下的人儿从未这样痛哭过,哭得都快无法换气。 他心疼痛不已,却只能一哄再哄,亲过再亲,紧紧搂住她。 “静……静川……”哭得昏昏然,她哑唤着他的名。 “是。”亲亲亲,亲遍她的红颜。“是我,我在这是……” “你还要……还要跟我求亲吗?” 他倏地抬头,俊庞发亮且严峻。“我不跟你求亲,还能跟谁?若非是你夏晓清,此生又有谁能与共?” 她很努力地掀开泪眸,哭着,却也笑了,像是这场痛哭已将她往后所有的泪哭尽,因而越哭越能畅怀,心中滞碍全都消弭。 “晓清,我要跟你求亲,你允了我,好吗?”宫大爷很霸气地禁锢身下的娇躯,却用既哑又柔的嗓音很没骨气地求着。 铁汉也成绕指柔啊! 而夏晓清这个“铁汉”,早就已经柔到不能再柔。 “好……”应着声,她嗓声里带哭音,修长玉腿已圈上他的腰。“好……好的……”双手再次用力紧拥他。“我想跟你在一起,只跟你……只有你……” 她热烈的答复让他加倍火热。 他激动不已,发狂般燃烧,而腾烧到最后是两颗心的撞击,他们融进彼此体内,心与心相印…… 金秋已尽,冬日降访。 北地冬寒,夏晓清之前已彻彻底底领教过一次,她适应得其实颇好,而这一次原本已作好准备对付松辽寒冬,她家那口子却选在此时应她所求,决定带她回南方庆阳一趟。 先来说说所谓的“她家那口子”—— 宫家的这位大爷在确认彼此情意,跟着半哄半迫让她应允婚事后,整件喜事进行的速度快到教人咋舌。 短短不出半月,他与她便完成终身大事,且席开百桌,连着三天宴席,宴请松辽所有宫家盐工,不管是井盐、地盐、海盐的管事与工匠,全在遨请之列。 再来是关于回庆阳一事—— 夏晓清千要是回去祭拜爹娘,自然也得去夏家祖坟地看看,虽说她已 邢叔,为了当初大智带果儿前来投靠一事,她向那个沉默严肃的大叔谢过再谢,后者拙于言词,只见黝黑脸肤颜色深了深。 回来的第三日,晓清让婢子备了些鲜花素果和祭拜之物,原想带着果儿和大智走一趟位在小山坳的祖坟地,她实不知怎会跟来这么多人! 明玉和澄心不想待在大宅里,也不进城游玩,硬是跟着来,小姊妹俩一跟来,护卫自然也跟了来,这就算了,当是到郊外走走也好,但……多出一位玉树临风、俊美无俦的公子爷是怎么回事? “反正静川兄忙得顾不上娇妻,我这做兄弟的自然得帮他多看顾。”秋涵空笑得无比灿烂夺目,自个儿华美的马车不坐,又来挤她的小马车。 多了江南秋家这位主爷随行,秋家护卫自然也要策马跟来,所以夏晓清平静的扫墓祭祖之行,一下子变得十分不平静。 一路上,她屡屡被明玉和秋涵空的斗嘴逗到忍俊不禁,见明玉漾开欢笑,她心里颇感安慰。自无惑离开后,小姑娘一下子似长大许多,笑时少了点以往的张扬飒爽,但今儿个很好,她又笑得痛快开怀了。 马车内,澄心软软小身子仍旧偎着她。 在她当新嫁娘那一日,拜过常、成了亲,被领进喜房静待新郎官进来揭头帕时,澄心难得没跟在明玉身边,却是偷偷溜进喜房内。 小小姑娘趴在她膝上,歪着头,从喜帕底下往上瞧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小扇般的翘睫眨啊眨,然后嫩红小嘴一掀,说悄悄话般低声道—— “我要一个小弟弟。” 终于听到小小姑娘说话。夏晓清先是扬眉,眸眶便红了。 “还要一个小妹妹。”澄心悄声又说。“我要当姊姊。” 晓清哭了又笑了,简直哭笑不得。“你是小姑姑,没法子当姊姊啊!” 小小姑娘眸子一溜,想了想,满意点头。“好,那我当小姑姑。你把他们生出来,我会跟他们玩。”补一句。“一直玩。”想想再补一句。“玩很久。” 然后过了那一次之后,她又不说话了。 不过夏晓清已较不担忧了,她终于相信,小小姑娘当真是懒得开口而已。 一行人来到小山坳已近午时。 晓清见爹娘的坟头除多了些杂草,其余皆维持得相当好,心想,宫大爷定是托了人时不时过来巡视照料。 一颗心于是泛热发软,想到丈夫,她嘴角便不自觉往上翘,感觉襟口那半片圆圆白白的双心玉也温温热热,暖着她的肌。 双心玉她留下一半,另一半又偷偷送回给丈夫。 这事说来话可长了。 当初她把双心玉给了大智,宫大爷强取,后又偷偷挂回她身上,之后他们俩婚事底定,某夜她趁他睡熟之际,将半边圆玉偷偷放进他衫子袖袋里。 他后来发现了,觑着她似笑非笑,却半句不问。 两日后,换他越她浓睡未醒时,又把半边圆玉与她身上的半边合而为一,再次来个完是归“夏”。 丈夫此举让她迷惑得很,但见他仍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像跟她玩着游戏,她自然也不问他究竟何意,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逮到机会就把半边圆玉偷偷送出,有时搁在他书房长桌上,有时放在他枕边,结果宫大爷亦是一次又一次将玉戴回她身上。 然后八成被退回得很习惯,现下见到送出的玉又合而为一,她不是懊恼他的想法难以捉摸,而是懊恼自己怎又体力不支昏睡在他怀里,让他有机可乘,至于为何体力不支,那自是因干了很耗体力的活儿啊…… 整理好爹娘的坟,祭拜完之后,她来到位在下方的夏家祖坟地。 祖坟地的状况出乎她意料,一样是有人看顾的感觉,她在这里遇见两名夏家老仆,都是以往跟在祖母身边做事的人。 欢喜地问候交谈,从两名老仆口中她才得知,几个无到可归的夏家老仆全都留在庆阳夏宅,那宅子已是“松辽宫家”的产业,但新主子没把一帮老仆赶走,就允他们住下,要他们将宅子维持好,也得时不时过去整理夏家祖坟地。 “小姐,您那一大屋子的书全给留下来了,当初宫爷特意吩咐,整屋子的书不能潮、不能被电蛀,咱们见一有日阳露脸,就会把书轮流搬出来晒,您放心。” “小姐,除了宅子,城里几个店铺也都是宫爷拿了去,生意照常,卖丝绸的卖丝绸,古玩铺子也没收,一样好好的,半数以上的掌柜被留下了,当时铺头的生意原也挺好,要不是后来夏大爷接手,干那些糟七污八的事,二爷又动不动往柜上拿钱,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欸,算了算了,不提这些了,小姐都是宫家主母了呢,反正那些产业转来转去,也算转回小姐手里。小姐啊,您要得空,进城里走走吧!” 这些事,宫静川一句也没对她提。 他为她做这么多,为旁人做这么多,却不曾对她说。 和两位老仆道了别,说道会找一天回夏家大宅瞧瞧众人,夏晓清在回程路上几乎要坐不住,简直归心似箭,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回丈夫身边。 “嘿嘿,静川兄没告诉你的事多了去,瞧他忙到无暇陪你,也知他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噢——痛啊!”秋涵空诋毁的言词让坐在对座的明玉老大不痛快,小姑娘一脚“很不小心”且很用力踩下。 “啊!秋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是很恶意。 结果马车内又被这一大一小闹起来,一路闹回竹林大宅。 马车返回时已是午后,再过半个多时辰,日阳也差不多该下山。 夏晓清甫下车就见自家的另一辆马车备在大门口前,安丹帮忙撩开厚帘子,正要伺候主子上车,而那位宫家主爷此时长身立在马车边,脸色有些阴郁,双目炯炯直瞅她。 等到发现一名俊美人儿也从同一辆马车里溜出来,宫大爷脸色再阴三分,炯炯双目陡然眯起。 “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寻欢作乐呀!”秋涵空撩着飞发,笑容可掬。“我来庆阳办点儿私事,听到这阵子你让人在永安城干下的事,恰巧你来了,还带着嫂子一起,你们成亲时我没能北上祝贺,今儿个自然得过府拜访,再问问两位想要什么样的贺礼啊……欸,礼多人不怪,做人要有礼,你又不是不知。” 永安?! 夏晓清正主动走向丈夫,听到秋涵空的话,莲步不禁一顿。 她顿住步伐,宫静川已急跨一大步到她面前,然后展袖将她搂在腰侧。 她扬睫瞧他,轻声问:“你还要出门吗?” 见妻子眉眸神情似无异样,宫大爷高悬的心稳了稳。 “不了,我本要去找你,你和明玉、澄心既已回来,我就不出门了。” 他旁若无人般用鼻头挲了挲妻子发心,弄得夏晓清面红耳赤。 “我们进去吧,别理无聊人士。” 说着,他一把捞起跟在妻子身边的小澄心,而明玉是一下马车就蹲在大门边看戏,此时也起身跟着哥哥、嫂嫂一块儿进门。 “喂,我好歹是客,你们好歹也招呼一下吧!”秋涵空巴巴跟了过来。 夏晓清到底是最有良心、心肠最柔软,再有,她也是当家主母,怎能怠慢贵客?因此,虽被宫大爷拉着往前,她仍很坚持地回头,柔声歉语—— “秋大爷,您先进来吧,喝个茶、歇会儿,晚一点就在府里用饭。” 宫静川撇撇嘴没说话,仅是拉着妻子、抱着小妹子一径前行。 这一方,只见秋涵空感动到一双美目含薄泪,轻声嚷嚷—— “还是嫂子够义气!不像某人无情无义、无血无泪、过河拆桥、铁石心肠——” “秋爷!” 俊美人儿边叨念边跟上脚步,身后却追来一人,是秋家随行的护卫之一。 那秋家护卫紧声一喊,不仅秋涵空止住步伐,连宫静川亦跟着停顿脚步。 “何事?”秋涵空问。 “爷,鲁总管派人来报,说是找到采居先生了。” “他人现在何处?”语气一转沉肃。 “已被逮回,就在“秋波楼”中。” 闻言,秋涵空静默了会儿,随即扬声道:“把马车拉过来,回“秋波楼”。” “是。”秋家护卫衔命而去。 终章 另一边,夏晓清瞧得很是迷糊,不禁问:“秋大爷,您有急事吗?” 秋涵空转过头,作了一个揖,笑道:“晓清嫂子,咱确实有急事待办,急着赶回去,今日就不搅扰了。见你们好好的,我心里比什么都欢喜,已不须多留。” “你别为难人家。”宫静川突然丢出一句教人丈二命刚摸不到脑袋瓜的禅语。 秋涵空表情略僵,一下子又回复风流神态,似笑非笑。 “我怎会为难他?我疼他都来不及,怎舍得为难他?” 夏晓清怔怔望着那张美丽精致的俊庞,察觉晦暗之色染布秋涵空的俊脸,但眨眼间又已掩去,值得人深思。 然而她还没深思出一些东西,秋大爷又深深对她作了一个揖,这才踅足而去。 究竟有什么事呢? 她想不透。 于是,只能傻傻由着人掌握,跟着前方带领的步伐穿过厅堂,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经过那座四季皆美的“绮云园”,回到主人家院落,而这中间,宫大爷何时放下臂弯里的小澄心,明玉又是何时带开小妹子,她竟是记不得。 “你定好今日去扫幕,为何不跟我说?” 进了房,宫静川放开她腰身,转而面对她。 他铿锵有力的嗓声有些得理不饶人,夏晓清却也不恼,不答反问:“那你留住夏家大宅,留住几个老仆,留住我爹留下的那一屋子书,为何不跟我说?” 宫静川一怔,气势稍弱,也不知脸红什么。 “你现下不就知道了嘛!你只要问,我一定说,只要你问出口的事,我必然吐实……这次带你回庆阳,就想让你知道,反正夏家那宅子是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被妻子一双妙目看得不太自在,他正想侧过脸,怀里已撞进一具柔软娇躯。 夏晓清抱住丈夫的腰身。“谢谢你……” 她路起脚尖,仰头亲了亲他的唇,才想退开,宫静川一臂已环紧她的腰,另一手扶着她头,黏蜜地深吻那张朱唇。 她低笑了声,手改而攀上他的宽肩,柔驯迎合。 “比起上次又跪又磕头的道谢,这次受用多了。”宫大爷贴着她的耳嘟囔。 晓清禁不住笑了,脸蛋红扑扑,想起当时与此时,心境已大大不同。 她抚着他的脸,指尖温柔。“那时对你已然倾心,以为无缘了,你却又来到身边,我就想,这辈子跟着你去,你无意于我,我可以静静去爱,无关风月,只关己心,一直去喜爱。” 眸光如泓,脉脉含情,双颊似绣,点点春心……宫静川几是看痴。 搜遍脑中、心中,找不到一句可言,他胸中滚出嗄叹,突然紧紧将她抱住,恨不得生生揉进自己血肉内似的。 “静川……” 他不放,一直缠她,用唇用手,连拖带抱将她缠进内房榻上。 “等等……不行……等会儿我还得过去灶房一趟,晚膳的菜色还定。”她笑着推人,自己反倒被推倒。 “我的菜色定好了。我先吃!”宫大爷恶霸地笑。 然后,夏晓清就被丈夫“恶霸”掉了。 爱浓时,她神魂似又飞离躯体,迷梦沉醉,最后醒在他的臂弯里。 玉背贴着丈夫侧卧,她发现他横到向前来的那只手正懒懒玩着她的那片羊脂双心玉,而且……欸欸,他又趁她方才神识迷离之际,将两片玉嵌在一起,退给她了。 唔……何意呢? 她轻轻握住他的指,想了想,微哑问:“秋大爷说你之前在永安做了些事,而你一来就忙,这两、三天都去永安城吗?”他说她问,他便吐实,而她想知道。“你去那是干什么?” 他的手反握她,玩起她的葱指。 “没做什么,只是去找永安朱家的麻烦。” 他怀里的人儿如他所预料,一听他的话,即刻转过身面对他,润眸眨了眨。 “你……如何找人家麻烦?” 薄俊唇瓣撇了撇。“就想些法子、取些巧,让那位朱老爷的五房姨夫人们,和各房的少爷们、千金们斗在一块儿,明面上争食,暗地里互扯后腿,然后再来一招“螳螂捕蝉”,最后再使一招“黄雀在后”,见他们鹬蚌相争,咱们尽可能当那个得利的渔翁,就这样。” “你为何找朱家麻烦?” 宫大爷黑眉一扭。“理由还不够明显吗?姓朱的竟敢觊觎你!你逃婚了,他竟不死心,还唆使你的嫡母和夏崇宝将你逮回来!我若放他安生,我一辈子难以安生!”瞪着妻子有些怔忡的秀容,他咬咬牙。“总之这事你甭管,没让永安朱家闹大发,我不痛快!你要心慈手软也得用对地方,你别想劝我,你如果——” “我没要劝你。” “你如果劝我也没——咦?”陡地顿住。、 夏晓清微微一笑,跟着轻叹。“我没要劝你,只是希望你在外小心,别涉险。” 他望着她轻和眉眸,突然间表情一弛,知她没生气,他也就笑了。 “没涉险的,一点也不危险啊!晓清,他们那些人很好逗弄,挑拨起来可有趣了,很好玩。” 闻言,再见他亮晶晶闪烁的目瞳,夏晓清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所以仍是笑叹,她摸摸他右颊上的笑涡,忽而问:“那秋爷那边呢?他适才离去时有些古怪,是否出了什么事?” “涵空那家伙嗯……咳咳,欺负了一个人,那人逃走了,又被逮回去。” “嗄?!那、那——”隐隐觉得“欺负”二字很是暧昧,她记得秋家护卫来报时,明明提到一位什么……什么先生的,既是先生,该是个男的,不是吗? 解释不清,宫大爷干脆混过去。 “反正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他自个儿要这么作孽,旁人要救也救不成,你别又对他心软。” 夏晓清一想其中牵扯,脸蛋蓦然红透。 只要她问,他一定有所回应,但这是旁人私事了,她于是止了口。 啊!等等! 他说……说只要她问…… 只要她问。 脑中浑沌如被大力一挥,豁然开朗! 她突然七手八脚从他怀里爬起来,跪坐在自己脚跟,被子掩至胸前。 宫静川被她突如算来的举措弄得有些迷惑,又见她脸容嫣红,两丸眸珠如黑晶水玉,对着他闪亮,让他更加迷惑。 “……怎么了?” 他也跟着坐起,然后看妻子小手合住白玉,一转,分出一半圆玉。 他静静看着,尽管面容还算沉静,左胸之内早已风起云涌。 她终于懂了吗? “这个……请你收下,好吗?” 将半边圆玉递上,夏晓清四肢百骸都在发热,红潮席卷全身,她觉头顶都要冒烟似的。但他说,只要她问。 原来,他一直在等她问,而非偷偷摸摸一送再送,是这样吗?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听他沙嘎吐出话—— “为何?” 仍是紧张,但她发现眼前男人似比她更紧张,他好看的下颚绷得好紧,喉结颤动,像一直暗暗吞咽口水。 忽而间,她绷起的心弦一弛,盈进暖意。 唔……让她回想回想,那时在桑陌坡上,她答了他什么…… 啊!好像这样说的—— “这块玉是我娘亲给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双心玉』,两个圆玉能成一个,意喻『双心相印』。娘说,要是遇上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给了对方,拿来当定情之物……” 她深吸一口气,专注看他,眸心柔情似水。 “我想把它送给你,我想跟你定情。你愿意吗?” 于是乎,她手中的白玉被取走了。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也被取走了,被人拉进怀中牢牢抱住。 “你再不问,我、我都要使强逼你问了!”宫静川说得咬牙切齿,嗓音竟还透出委屈。“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把它偷偷给我,我心里就难受一次,后来难受得都快哭了。我那时退回玉佩,是伤了你的心,你都哭了,我就怕你一直记着当时的泪,一直不原谅我。” “我不知道啊……我、我也没有怪你,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他无辜轻嚷。“我只是想把双心玉送给你……” “晓清……晓清……”他脸颊挲着她的,唤声低柔。“我要你的双心玉,我要你的人、你的心,她的情。” “它们早已经是你的了。”她羽睫沾着泪珠,又哭又笑。 “而我也早已经是你的……” 身躯赤裸相拥,两颗心亦赤裸裸相印。 他俯下头,让唇也赤裸裸印上她的暖唇,尝爱…… 番外篇一 【番外篇:明玉无惑】 那一日的花海山坡—— 北地之夏,夏风和爽,宫家马车一路由临海盐场过来,经过开满小花的坡地,众人听主爷吩咐,在此地暂作休息,于是赏花的赏花,漫步的漫步,闲聊的闲聊,奔跑的奔跑。 明玉跑了一阵,越跑越远了,把臭大哥、清姊和丫鬟们全甩在后头,无惑是臭大哥跟一位住在北冥十六峰上的老前辈“借”来的,听说老前辈是无惑众位师父中的一位,武功虽深不可测,无奈喜爱跟人打赌,她家奸险有余的臭大哥就使了招以小博大,帮她们姊妹俩赢来一位不须付酬劳且很厉害的护卫。 但,无惑的使用之期仅三年。 而如今,他来“松辽宫家”早已满三年了。 她也知他打算结束这里的事,准备返回位在北冥十六峰的师门。 他这一走,是不是就再不回来? 每每想到这事,她就觉烦,好烦好烦好烦,这阵子她同他闹,大事闹,小事闹,没事也闹,她确实是在无理取闹,但他总八风吹不动,有时就只是用无奈目光瞧她,对她很没辙。 这三年,她对他颐指气使,常耍小姐脾气,但他待她和小澄心却十分尽职。 他教她武艺,给她做弹弓,帮她糊过风筝,替她挡过恶人的拳头……她虽常骂他臭无惑,其实……其实在她心里,他是一颗香饽饽。 她不想他离开。 瞧见遍野的小花小草,奔跑一阵,心里原是开怀了些,此时烦恼再次袭上心头,明亮小脸忽而一黯,她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澄心跑了来,歪着脑袋瓜儿,瞧瞧她双腮微鼓的脸,本也想学小姊姊鼓起脸,但两只小黄蝶恰从眼前掠过,一高一低拍翅,她被吸引过去,又跟着小蝶跑开了。 高大青年走来,用自己身躯形成一方阴影,淡淡罩着赖在草地上的人儿,挡开偏暖的日照。 “你答应过,要把那套十八式小擒拿教到我会为止,我没学会之前,你不可以离开松辽!”她抬起脸蛋,心里急,却用凶凶的表情瞪他。 青年有张黑面庞,五官却生得颇俊秀,只除墨眉如剑,雅秀中带勃勃英气。 听到小姑娘恶声嚷嚷,他面无表情注视她,嗓声持平道:“你早已学会。” “我没有!”她语气更凶。 “你已学会。”他平静驳她的话。“我见过你将那十八式小擒拿尽数使出,你躲起来练,早都练熟了,却故意不教我知。” 胸房鼓噪又消停,消停又鼓噪,明玉小脸胀红,恨恨看他。 “你……你、你偷窥人!”脾性一掀,什么都能掀,就是要蛮,就是要不进理,即便无理也不饶人。“你偷窥人,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你……可恶!可恶——我讨厌你、讨厌你——” 被辱骂,无惑也不作怒,仍静静看她,道:“小姐讨厌我,那也无妨,反正我即将离开,不会再碍着小姐的眼。” 被抢白一通,明玉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当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热潮冲上双眸,她努力忍住,小手握得死紧,忽道:“好啦!那套小擒拿我是学会了,那、那五福财神爷的庙会呢?你还说要陪我去看当晚的烟火,你说话都不守信用,你就要走了,根本等不到庙会过后!” 这一次,无惑抿唇不语。 他不言不语,说到底,即是自觉错在己身,因此无话可辩。 明玉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流,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原以为讨厌他,却是一直依赖他,依赖成性,懵懂的心思于是不自觉间随他而转,如此转啊转的,才明白自己其实不愿他离开,不愿他从此消失在她生命里,不愿两人永远再无交集。 “为什么不说话?是你说话呀!明明已应了我的事,为什么临了却变卦?为什么?”质问时,她突然一跃而起,每问一句,双手就推他一把,他没想防御,于是被她推得一退再退、节节败退。 蓦地,他扶住她险些摔倒的身子,抑郁道:“我大师父催我回师门,我必须走,必须跟师兄弟们会合,然后一起回北冥十六峰,不好再拖延时日。” “我不管!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你应了我的事就必须办到!你办不到就是小人一枚,小人小人小人——你整个师门都是小人——” 蓦地,她的双臂被用力握住,他的脸抵着好近,热息啼上她的脸颊。 “三年之约我尽守了,我不是小人,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也绝非小人!” 她是弄到他的逆鳞了,诋毁他师门确实不对,是她口无遮拦。她不对。 她的泪终于滚落,被他凶凶的模样吓着,哭得很委屈。 “……太过分……呜呜……好过分……明明是你失约在先,你还凶我?!” 她转身跑开,溜到不远处的小澄心见姊姊跑了,也撒开小腿跟着跑。 至于无惑,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沉着俊庞,默默跟在小姊妹俩身后。 真是太气了,气到不行,尽管已回到马车停放之处附近,有许多眼睛瞧着他们,明玉仍旧隐忍不住,回头就呛。 “——实在太过分了!” 她陡地旋身绕过紧跟身后的小澄心走回他身前。 二话不说,她卯起一记直拳打中他肚腹——“啪”地一声,她打得无比结实,哪知痛的却是她。他腹肌练得既硬又绷,一拳直击,几要击裂她的小手,登时痛得她眼泪又坠,哭惨兮兮。 “你骗我!你不守信用!你骗人——呜呜呜——” 无惑看着她跑开,眉宇阴郁,却是无可奈何。 小澄心仍杵在他面前,那张白嫩嫩脸蛋布着迷惑,她蜷起小拳头,再瞧瞧他的肚腹,似乎想着该不该学小姊姊也给他一记直拳。 “想打就打吧,打轻点,不然你手要疼的。”他认命道。 结果小澄心松开拳,朝他咧嘴一笑。 他只好也淡淡、淡淡地回以无奈的微笑,目送她跑开。 这一切实在混乱得很。 这三年,他仅是代师尊来偿债,当然,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项磨砺,借“松辽宫家”之势之权之威,亲见商场与世间江湖人心的尔虞我诈。 只是无端端牵扯了一个宫家小姑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都不知自己究竟犯哪门子胡涂? 就……算了吧。 他应当放开,也该到放开的时候。 他已将师门之债偿还,自然得遵师尊们的意思回归师门,怎可再逗留不走? 他走定了,却想那蛮横的小姑娘不再怨他、气他。 他愿自己不再挂怀,可以走得潇洒。 希望啊…… 希望一切皆能顺遂心中所望,让他放下她、放开莫名的牵挂…… 那一日财神庙会的乱巷中—— 臭大哥抱着她奔跑,不仅抱她,另一臂还搂着澄心,而清姊急急在前头寻路。 坏蛋追在他们身后! 如果无惑还在……就不会出事了,不、不,其实都是她的错,她偷溜,想出城找无惑,结果把澄心也诱来了,才让夏崇宝母子有机可乘。 她把大家害惨了,呜,都是她的错! 果然,大哥的腿疾复发,脚下一拐险些摔倒。 “放我……放我下来……我可以……”她被下了迷药,药力正慢慢消退中,但依旧头昏眼花。 勉强咬牙,明玉心想,自己应能挺住,大哥膝腿疼痛,她得靠自个儿站好。 结果是清姊找到一个位在窄巷巷底的小角落,跟大哥一起将她和昏迷的澄心藏在破败翻倒的板车后头。 她靠着冷冰冰的石墙,努力扯紧神智,她不要昏过去。 迷蒙间,她瞥见清姊出其不意推倒大哥。 大哥很生气又很担心,他似是知道清姊想干什么,然后,她家的臭大哥就被吻了。更磨人心魂的是,清姊吻完就跑,连头也没回。 呜呜呜,都是她的错,她害清姊跑出去当透饵! 怎能这样?清姊若真被抓走,那、那……那臭大哥怎么办?她再也不淘气了,她会乖,不会再胡乱闯祸,清姊快回来啊……挪着手,费力地攀上大哥衣角,扯了扯。 番外篇二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险……对不起、对不起……”热气不断在眸中打转,她吸吸鼻子,努力将话说清楚。 “我把澄心交给你,我可以信你吗?” 大哥沉肃郑重的话一字字钻进她耳中,她听得清清楚楚,心音重重落下,让她神智更清醒几分。 “我要你跟澄心躲在这儿,你要一直陪着她,无论出什么事,都不可以离开澄心。你做得到吗?” “嗯。”她认真保证。 然后大哥面色和缓了些,离去前,他脱下外衫裹住她,还用好几个竹筐迭在板车周边,将她和澄心围在一个阴暗隐密的小角落。 听着大哥的脚步声远离,她才让泪珠滚出眼眶。 哭了会儿,又很倔气地抹掉所有眼泪。 她伸手探探澄心的额温鼻息,然后将妹子的头小心翼翼移到自己大腿上,再用大哥的长衫子将两人裹住。 身子仍然沉重,她拉长呼吸吐呐,每一口气都吸得饱饱,再缓缓深深吐出,硬是不让眼皮垂下。 突然—— 啊!有脚步声!有人在窄巷外奔走! 那人像在追踪似的,原是奔过去了,此刻又走回来。 不能出声!大哥说,宫家的人会找到她和澄心,她不知外头那人是敌是友,情势不明,不能随意出声呼救。 喵呜…… 一只野猫不知何时踱进窄巷,它蓦地跃上板车,喵呜喵呜地叫。 明玉瞪大眼,那只猫儿也直瞠着她,长尾放得低低的。 她赶猫也不是,不赶猫也不是,一时间没了主意。 糟!那人似注意到窄巷内的异状,脚步正往里边靠近! 她心脏急跳,紧张得手心冒汗,背脊一阵阵凉麻。 快想快想,她能做什么?啊!至少得找件武器防身啊! 脑中灵光一闪,赶紧摸向靴侧,摸到无惑替她做的那把软木弹弓,周围摸不到小石子,她拔掉头上唯一的一根钗子,再用力拔掉钗上两颗价值连城的南海玉珠。 那人将成堆的竹筐拨开,踢开板车—— 猫儿被吓着了,一下子跳远,她也被吓着,但持弹弓的手很稳,见黑影现身,二话不说已将一颗南海玉珠打出—— 啪地一响!那人出手好快,竟以两指接住那颗“暗器”! 她吓坏了,还想打出第二颗珠子,眸光一定,下一瞬,眼泪跟着哗啦啦涌出。 “无惑——呜呜呜……呜哇啊啊——” “你怎么回来了?”明玉揉揉微红的眼睛,很腼腆地蹭到那个倚着廊柱而立的青年身边。 此时,所有人都已回到宫家大宅。 她家的臭大哥及时救下清姊,畲管事调派的人手亦赶了来,她和小澄心则被早已离开松辽却又复返的无惑所寻获。 清姊昏睡,大夫把过脉,说是睡醒便好,没什么异状。 澄心是醒了,但还有点昏昏沉沉,迷药正慢慢消退中。至于她,也有一点点头重脚轻啦,但丫鬟们准备了一大盆热水让她浴洗,浸饱热水后,迷药退得更快,现下她神智已稳,只想……很想很想……跟无惑说话。 “你不是跟你那些师兄弟会合,要回北冥十六峰了吗?” 盘于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无惑站直身躯,眼神深邃。 “我回来看看你……还有澄心,晚些必须再赶回去。” 她咽咽口中津唾,低声道:“你要离开的那天,我……我好生气,气到不想跟你说话,见都不想再见你,你就真的走了……”是她先不理人,现在却觉委屈。 “你还很气吗?”无惑无奈问。 明玉咬咬唇,瘪着嘴,原是点头,之后又摇摇头,她其实也不太明白,只晓得见到他就欢喜,但知道他仍非走不可,欢喜的心绪又陷落。 蓦地,她想到什么,丽眸一扬,定定看他。 “……你回来,是担心我还在闹脾气,所以特意回来探看,是吗?” 欸,她都知道自己之前是在闹脾气……无惑头很疼,这样莫名地牵肠挂肚,让他头更疼。 他面皮忽而微热。 在小姑娘那双清亮水润的丽眸注视下,他淡淡点了点头,淡声道:“还有,今日是财神庙的庙会。” 明玉懂了。他是回来陪她看烟火,因对她承诺过,所以千里迢迢赶回。 哪里还生气呢?她不跟他赌气、不跟他闹脾气了。 她只是很想亲近他啊! “今儿个我……我……都是因为我,害大家出事,我得留在家里守着清姊和澄心,今多要错过庙会的烟火了……” 他点点头,嘴角轻勾。 “那你……你明年再来陪我看烟火。”尽管不闹脾气了,她依旧是有些嚣张、有些娇蛮的宫家大小姐。心里想要他来,却不用询问口气,好似她这么说,他就得按着她所说的做到。 无惑没立刻响应。倘是承诺了,就必得办到,他不想她最后大失所望。 “我不能确——” “你来!我会等你,一直等!”她抢他的话,急急道。 凝视那张紧张又带期待的脸蛋,他内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三年来的相处,他太明白她的性子,真拗起来,实教人吃不消,她说要一直等,他当真会等上一整天……噢,不止,财神庙会持续热闹三日,这三天晚上皆会施放烟火,倘是他不来,她会连着等上三天,直到最后烟火放尽为止。 “你来。”她再道,仰着脸,眸光眨也不眨,眸心湛湛。 “嗯。”最后仍妥协了。他想,就明年今日而已,陪她看一次烟火,她不闹脾气,他也不会再牵挂不放。 不牵挂,这样才好。 这一年财神庙会的暗巷中—— 芳龄十七的明玉大姑娘追着一个见到她就拔腿狂奔的十二、三岁小鬼头。 城东彩衣街一带的地,这些多被她家的臭大哥收整得七七八八,据那位大哥所言,是因当年在此地乱巷内逃奔时,曾暗暗发了重誓,待逃出生天,一定要把害他迷路的乱巷全都打通。 只是臭大哥已很尽力落实当多的誓言,乱七八糟的巷子确实重新整弄过,但即便如此,巷子说到底,它还是巷子,别人要跑给她追,她还得追。 “周大柱,你还跑,给我站住!”娇斥声响亮亮。 今日财神庙会,是她宫明玉的“大好日子”,外边大街与通街小巷热闹非凡,她却得闯进暗巷中,只为“追捕”—名小鬼! “你还跑?” “你别追,咱就不跑!”身手利落的小鬼忙着逃,还不忘回她一句。 “我不追,你早跑远了!周大婶说你成天不见人影儿,连义塾也不去,你他爹的跟谁混了?”模样娇妍美丽,不表示说话斯文。“周大婶很担心你啊!你就她一个亲娘,她也就你一个亲人,不学好,还让她操烦啊!” 连说这么多话,她胸中之气微泄,步伐顿时滞了滞。 不过跑在前头的小鬼八成被她戳中痛处,竟也跟着慢下脚步。 明玉见状再提一口气,一下子便冲到他身边,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男孩子志在四方,要闯也是闯四方,你成天在城里遛达,书也不读,艺也不觉,算什么英雄好汉?周大柱,你就这么一点料吗?” 男孩仍一脸倔强,却也没试图挣开她的手,只闷声道:“我……我娘还好吗?”想想这次溜出来,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去了。 “还好的话,就不会在我家灶房里边干活边掉泪了!”见他没意思要逃,明玉放开他的手,改而双臂盘在胸前。 “唔……”羞惭低头。 “你为何不上义塾?那儿的文先生说你书读得很好,文章作得也很好,你娘还盼着你将来当大官呢!当然啦,我也盼着呀,义塾是宫家所办,你当大官了,咱们全家上下也跟着沾你的光,你不想让咱们沾这个光呀?” “……我……他们笑我娘,笑她以前曾在『醉月楼』……我不想上义塾。” 明玉一下子明白了。 她是有听过一些话,说周大婶以前年轻时候曾在青楼里卖笑,后来才从良跟了周大爹,周大爹是宫家盐场里的班头之一,几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孤儿寡母。 一弄明白,她就火爆了,忽地出手掐住大柱的两耳,冲着孩子龇牙咧嘴。 番外篇三 “人家笑你娘亲,你他祖爷爷的不会护着她,还让她操心,你对吗你?!你娘她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害她伤心也就算了,还害本小姐看她伤心!她以往做的饭菜多好吃啊,现下她一边掉泪一边煮食,你害我难以下咽你知不知道?本小姐这个月生生瘦了一圈,你他祖爷爷的再不给我回家去,下次再让我逮到,我不捧得你小屁开花就不姓官!”太激动,被口水小呛一下,尾音跟着一溜。 “……” “你说什么?!” “是姓『宫』,不是姓『官』……”好歹他也是个会读书的。 “你——”气到脸色发红。 突然,十几道黑影从两边通巷中走出来。 “大柱子,有人为难你吗?”像是当头头的粗壮少年慢声问。待走近瞧清明玉模样,众人不禁互看了看,眼神暧昧。 “周大柱,这个妞儿不错呀!嘿嘿……” “刚巧哥哥们闲得发慌,有个妞儿来陪着玩玩挺好,大柱子,做得不错!” “她、她……不行的!你们……不可以……明玉姊,快走!”大柱拉着明玉起脚就想跑,三名高个儿少年已挡了他们去路。 明玉要是怕了,她也就不是官明——呃,不,她也就不是宫明玉了! 扯开大柱的手,她双手插腰环顾众人,这三、四年来,她在武艺上下过功夫的,今儿个瞧这场子,不包准能赢,但要打得两败俱伤也非难事。 提气于胸,正要挑个最强的开打,偏偏瞧见他! 那抹高大黑影来得无声无息,待一群少年发现时,那男人已离他们甚近。 明玉瞧啊瞧着,胸中那股气就跟着泄了,笑得满脸春花娇绽。 “谁?!”带头的少年猛然回头,惊声问。 男人静伫原地,淡淡道:“滚。” 要是这样好打发就好。 一群小混混随即围上他——呃……是说,也没有不好打发啦,因为只听啪啪啪又啪啪啪连响,十几个混混全被打趴,哀天喊地地叫疼,这是眨眼间的事,而且出手的男人只用单掌,另一手还负于身后。 “还不快滚!”明玉跳出来捡现成便宜,耀武扬威得很。 几个人摀颊的缓颊、抱肚子的抱肚子,一下子全都跑光。 “你也快回去!”明玉对傻了似的大柱说话,扯扯他的大耳,把他扯回魂。“明儿个我再去义塾找你,咱们还得好好再谈。听见没有?” “唔……嗯……”大柱两眼犹亮晶晶望着如天神般乍临的高大男人。 “还不走?”再次娇斥。 “啊!走了走了……”大柱终于跑开。 呼——好不容易把事稍稍搞定。明玉两手拍了拍,转身面对男人,忽而有些腼腆,脸红红喃了声。“无惑,你来多久了?” “来很久了。”语气似透无奈。 “啊?” “从你在彩衣街上开始追刚才那孩子时,我就来了。”然后他一路跟踪,跟着她进巷内,听她娇声大骂,直到适才那群泼皮言语轻薄,甚至真要碰她了,他才出面。 明玉一想也知,他定是因那些人要对她动手了,他才赶忙跳出来护卫。他本来就当了她三年的护卫啊! 她没再说话,就冲着他笑,就是想笑,没法挡的。 巷内虽暗,但无妨他的眼力,依然将那张娇颜瞧得一清二楚,红红颊面,发亮的水眸……他突然撇开眼。 “那群小混混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明玉柳眉一蹙。“我也还没查清楚,不过倒是得想想法子,要不周家的大柱子再跟他们混作一气,迟早要出事的。” 无惑眉峰微乎其微地拢起。他就怕她说这种话,既要查清楚,肯定犯险又犯难,倘又遇到方才那种场面……他无奈叹气了。看来,他还得把这件事摆平,才能放心地再次离开松辽。 说不牵挂最好。结果,依然牵挂。 他十八岁与她相识,护卫她三年,在她十三岁时除下贴身护卫之职,而后又过四年,这四年,每年此地财神庙庙会,他皆会来到松辽与她相见。 她说要等他。要他来。他第一年对她守诺,陪当时十四岁的她看烟火。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她却对他说,要他明年再来,她还等他。 他大可置之不理,从此两清,但时候一到,他当时又恰在松辽附近办事,心念浮生不能消,再次前来赴约。 于是就这样,每年她都说等他,他当下不应声,打定主意不来,最后却都管不住自个儿双腿。 “你别又擅自行动,再不听劝,迟早也要出事。”而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盯她。 明玉被叨念,也不作怒,仍一脸喜孜孜的。“每次出事,你都来救我不就好了吗?” 无惑双目又调回来瞪她。 她笑声清脆,肩眸娇妍,突然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粗犷大掌,拉着就跑。 “走啊!我请你吃米线、喝百腐花、吃蒙地烤肉、喝甜糯酒!” 庙会里什么都有得买,有得吃又有得喝,她要和他大吃一顿。 吃得饱饱,从酒坊离开时,明玉还沽了两壶甜糯酒。 来到每多固定赏烟火的地方,明玉脸红红挨过去抱住无惑的腰,让他带着她飞上城中最高楼的屋瓦上。 其实以她如今的轻身功夫,应该能自行窜上,但有得靠就靠,无惑靠起来这样舒服温暖,她也靠得理所当然。 并肩坐在人家的屋檐上,一人一壶甜酒,这酒顺喉好喝,后劲稍强,但无惑喝再多怕也难醉,以内力逼出酒气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而明玉脸肤早已红扑扑,双眸犹如浸在水里,迷迷蒙蒙闪着碎光,弯弯像两道发亮的月牙儿。 财神庙外锣声大响,提醒百姓们再过不久就要施放烟火。 “澄心如何了?”居高临下,望着不远处彩衣街一带的灿亮灯火和如织的游人,无惑淡淡起了个话头。 明玉清铃铃又笑。“我家香大嫂又给臭大哥生了个胖娃儿,以往澄心黏着我,后来清姊嫁进宫家,生了一只男娃娃,澄心就去黏妹儿,现下清姊再生一个女娃儿,澄心如今是男妹儿也黏,女娃儿黏得更紧,一直跟他们俩玩。” 无惑略颔首,喝口甜酒,静了会儿又问:“宫爷如何?” “呵呵,还能如何?清姊生男又生女,他有妻有儿又有女,嘴都快笑咧到耳根了。”她搔搔脸,捧着酒也啜了口。“你没见过我那两个侄儿侄女,可爱极了,大的逗起来真好玩,小的是女孩儿,粉嫩嫩,是生来被疼的。”蓦地握拳。“我决定了,往后自个儿也要生个粉雕玉琢的娃儿来扬眉吐气一番!” 他举起酒欲这。 她却道:“无惑,这事你得帮我。” “咳!咳咳、咳咳咳……”竟是内息一岔,酒汁倒呛。 “怎这么不小心?”她笑叹腾出一只手拍着他的背。 酒似乎喝得有些多,她执壶的那手没拿稳,还装着坐壶甜糯酒的酒壶咕咚咕咚滚下去,她轻呼一声,本能要去捞,身子忽地往前栽。 无惑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单臂已捞住她的腰。 她顺势往他怀里一倒,被他抱个满怀。 然后她发现他似乎想推起她,让她自个儿坐好……那哪可以?她有得靠就靠,绝对靠他靠到底,唔……温暖熟悉的气味,结实精壮的胸怀,强而有力的臂膀,她喜欢……喜欢赖在他怀里。 想着,她藕臂忽而攀住他强壮的颈项。 “明——”无惑没把话说出,唇已被另一张绵软嫩唇封堵。 此时此地,他不能推开她,一推,她要掉下去的。 他心脏狂跳不已,尽管那抵过来的唇儿没有进逼,他已尝到她唇上的甜香。 明玉缓缓掀开眼睫,发现他没有闭目,两人四片唇相贴,她在他嘴上微笑,他一双深目却犹然瞠着。 比耐住似的,她还是贴着他,近近对他眨眸,眼里藏情,弯弯若笑。 然后,她顽皮张嘴,轻咬他略丰的下唇一下,小舌舔过他。 糟她强吻的男人猛地一震! 他目背视她的那两道:目光修转深浓她的甜吻如水涤淋他的心魄让他连气息都漫漫幽幽柔软无比。 终于,他像被驯服的兽,徐徐、乖乖地合上双目,唇微张,纳进她的舌。 他收拢双臂,抱住这抹软玉温香,让她贴在他左胸的地方。 砰——啪啦啪啦啪啦—— 不远处,今年庙会的第一朵烟花窜升,在夜空中爆开。 烟花灿烂,是夜奇美。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凛凛佳人》的「凛凛」二字,是生动、活泼、有勇气之意,用在本书女子角夏晓清身上,比较偏向是对她内心的描写,而不是形容她外表是个活泼、威风凛凛的姑娘。 这个故事大纲也是放在我脑子里很久又很久,应该是目前写过的故事中,被搁置最久的。 故事起源差不多是我国、高中时期,那时本人比现在更爱作白日梦,课业压力大到不行,幻想能力却相对增长,常常书读一读就开始发呆,会天马行空想一些有的、没的故事剧情。 我本来也都忘记有它,结果前阵子回南部,整理自己房间一个底层抽屉时,找到当多一本笔记本,里头有胡乱写下的一些故事片段和字句,只是那时设定的是现代故事。 我读着自己手写的笔记,心情突然就穿越了(现在都嘛流行穿越,我人没穿,不过心穿了xdd),然后热血爆炸,灵感乱窜,就觉得一定要把故事写出来,啊然后,结果当初现代故事就被我改成古代故事了。(别问那子为啥写成古代故事,我一定都嘛顺着fu走啊!有fu有保障,写稿才安全!) 在写男主角宫静川和明玉、澄心这对小姊妹时,书里的宫静川是大澄心二十岁左右的同父异母长兄,那子写着写着,突然想起我家老爹和我家四阿姑。 先澄清一下,老爹和四阿姑是亲亲兄妹,不是同父异母,也没有同母异父,是挂保证的同父同母兄妹。 之所以想到他们,是因那个年代大家比较没有节育观念,孩子都生很多,那子家的阿嬷生了八个孩子,老爹是长兄,四阿姑是么女,中间生生差了22岁,我爹非~~常符合「长兄如父」这四个字,所以四阿姑真像我爹的另一个女儿。(姑!我才是我爹唯一的女儿啊!走开走开,你这人怎么这样?)xd 这一次,在公告所有亲朋好友,那子要闭关写稿后,前一个月还算平静,到第二个月就开始来乱了,时不时有电话进来,问—— 「下个引拜到新竹某人家,你稿子写完了吧?一起来吗?」 「大家约去台中唱ktv,想说你狼稿子应该写完,该出关了吧?」 「梦娜~~姊妹们这个月的午茶聚会,你ok吗?」 我……我……我ok!(喷泪狂啸) 我事先忘记告诉他们,本人在写一本上集,再加一本下集…… 不过没关系,在写这篇「乱乱谈」时,那子又是一尾活龙了,因为我已经把想写的故事写出来,吐出胸中块磊,果然成分痛快! 在闭关修练的期间,那子差不多也与世隔绝了。 这期间,四阿姑总怕我会饿死似的,三不五时就会帮我备粮过来,现在回想一下,我记得有整盒的麻糬、中药鳗鱼汤、半锅的杏鲍菇鸡汤、麻油香煎乌鱼等等……噢,对了!还有一瓶勃根地红酒!(阿姑~~瞧,你当阿姑当得多好多漂亮!你当我阿姑就好,就别去当我爹的女儿呀~~(吻吻吻) ) 再然后,就在我进入「深层」闭关修练之际,家里电话线都拔掉,手机变静音,要很亲的亲人打电话才会接的状态时,家嫂远从南部打电话给我,殷勤问—— 「你要不要吃菜?」 「什么菜?」我问。 「很多种菜。」家嫂答。 「例如——」 「就我自己种的那些有机菜,还有现在南部到处都在长「乌甜仔」,野生无农药,要不要吃?」 「要要要!」那子在通话这端点头如捣蒜。 结果家嫂当天立即去野地割「乌甜仔」(台语),这种野菜,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学名,叫做「龙葵」。南部人会用它来意粥,再撒上一点油葱花酥,美味到不行。 家嫂割完野菜后,又去田里割菜、摘菜,生鲜宅配到我台北旧公寓,隔天早上九点就已到货。后来不久,南部油菜花大长,家嫂打电话来,说油菜花的叶子正嫩,然后她又跑去野地割了一大箱寄来。 关干两大箱蔬菜的其他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上那子的「nuts natz那子狂想」部落格晃晃,那是有p0一些文、一些照片。 总之,这次闭关得到亲人多方「接济」,那子感念在心,唯有用力写稿以报恩。︿0︿ 这个《凛凛佳人》上下集的故事参加了2012年国际书展的首卖活动,凡活动期间购买者,每一套皆可再得「万命小小爷」小别册一本,「小小爷」是「大老爷系列」的番外。那子喜欢胖娃,看到胖娃儿,口中唾液就会不断分泌,而小小爷完全就是我的菜啊!xddd 也希望他会是读者朋友们的菜!感恩~~ 书展开始时,台湾也已过完旧历年,那子就在这儿跟大家拜个晚年。 那子祝逼每位朋友龙多发发发,再一直发发发,然后身体要健健康康,日子要过得平平安安,一颗心要开开阔阔。 谢谢大家一路相挺。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凛凛佳人 上》作者:雷恩那 2、《凛凛佳人 下》作者:雷恩那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