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花容》 楔子 晚上十点,卧室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橘色的柔光照在一个女孩儿清秀的脸上。苏苏靠在床头坐着,手里的书正翻到一首宋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是她最喜欢的女词人李清照的《点绛唇》,她张嘴便可以背诵出来。可她还是忍不住每天晚上都要再读一遍。那些清丽的句子,如同四月清晨的春风,轻轻拂过她的心头,吹动起那一场荒唐旧梦的一角,往事,便在记忆里徐徐展开...... 她曾经无数次感慨,一代才女,华章誉满天下,志气不让须眉,与赵明诚伉俪情深,却中年丧夫,家道中落,飘零于乱世,怀着国仇家恨,孤独而老死,实在是天妒红颜。作为千百年后的读者,都不能不替她不甘。 苏苏曾经与丈夫谈论此事,丈夫听了笑说,如果李清照生在皇室,能向太平公主那样垂帘听政,或者做一个女宰相,一定会建立一番功绩,比宋朝那些奸臣昏君强多了。而赵明诚如果能够成为岳飞那样的抗金英雄,与李清照携手,说不定可以收复北宋江山。 丈夫说完大笑,又发现苏苏惊奇地瞪大眼睛在看着自己,便笑着问:“很荒唐,是不是?” 苏苏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愕然良久,便低头沉默了。苏苏想说,这一点儿也不荒唐,真的发生过。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明明是一场荒唐的梦幻,他怎么会想到? 前世,不,应该说是在梦里,在那个架空的王朝,北宋末年,她梦见自己成为另一个女子,一样的名门闺秀,一样嫁了如意郎君,一样漂泊乱世,身世沉浮...... 还有一样的一枝青梅,在那年五月,盛开在她的心上。 直到现在,她还是时常会恍惚,到底是自己曾经穿越成了另一个人,还是现在的她,同样也是别人的一个梦? 身边的男人早已经睡熟了,呼吸沉而均匀,口中喃喃呓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轻轻翻了个身,胳臂沉沉地搭在了苏苏的腿上,沉甸甸的,温暖而踏实。苏苏看着他笑了,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手。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她只是在本该属于别人的梦里,成全了另一个女子的幸福。 所以,现实的世界里,她也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苏苏轻轻地合上书,关了灯,躺着丈夫的怀里睡着了。繁华往事,红尘旧梦,伴随着轻轻的呼吸声,纷至沓来...... 第一章 穿越 绍圣三年,七月,丙午。 汴京李府,清华苑。 窗外的阳光透过水粉色的窗纱丝丝缕缕地洒落进来,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花架上一盆杜鹃也好像反射出妩媚的光辉,正照在旁边默默流泪的丫鬟红菱的脸上。 “红菱姐姐,我来守着吧,你也去歇一歇,眼睛都熬红了。” 一个穿着绿色衫裙、圆圆脸儿的女孩子端着一碗茶走过来,轻轻地把茶盏放在红菱身边的几案上,又说:“姐姐先喝一口水吧。” 红菱瞥了一眼茶盏,没有去拿,只低下头轻声说:“谢谢你了。你去歇你的,我再坐一会儿。这会儿走了,万一一会儿小姐......” 红菱哽咽着,半晌才又说了一句:“我不走。” 旁边的女孩子也掩着嘴抽泣起来,颤声说:“我也陪着姐姐,陪着小姐。” “你可看着夫人睡下了?” “睡下了,已经几夜没合眼了,哪里受得了?躺下就睡着了,宝芝姐姐守着呢,叫我过来守着小姐。” 两人相对流泪。沉默了一会儿,那一个女孩子忽然痛哭起来,又不敢出声,拼命掩着嘴。 “红梅?你怎么了?小姐这不是还......还好好的吗?” “老爷才走了两年,如今小姐也......要是小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夫人怎么受得了?” 红菱轻轻拍了拍红梅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好妹妹,真是个傻孩子,哪里就到了那一步了?不是还有三少爷和四小姐呢吗?三少爷还没娶亲呢,夫人就是看着少爷,也会好好的?” 红梅抬起头,一双泪眼半信半疑地看着红菱,又把头伏在红菱的肩上啜泣起来。 李秀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轻轻翻了个身,发现自己手里正抓着什么十分光滑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不过是被子的一角,粉红色的丝绸被面上绣着点点银色的梅花。 抬头看看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黄花梨木的月洞门架子床上,透棂床围上雕着如意云头的花纹,藕荷色的锦帐环绕四周,月洞门上却在里面又悬挂着两层紫色的轻纱,下边掖在锦褥底下。 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苏苏惊慌起来,心跳的厉害,刚才不是做梦,自己真的穿越了。 苏苏只记得自己被一道强光一晃,失去了意识,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见一个声音:“苏苏,你来了。这里是架空王朝的时空隧道,你现在所站的位置,正是北宋末年的门口。欢迎你参加穿越冒险之旅。” 我又没有死!没有摔下悬崖没有飞机失事也没有出车祸,为什么要穿越? 根本就不符合套路! 不就是失恋了吗?不就是多喝了两杯酒吗?不就是一个人哭了一会儿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穿越了?凭什么? 苏苏刚要张口质问,声音又接着说:“放心,这只是一个梦,你醒来以后,你还是你,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还差不多!等等,北宋末年?那么我岂不是有机会遇到才女李清照了? 苏苏是汉语言文学系中国古代文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正在着手准备写一篇关于李清照的毕业论文。如果能借这个机会亲眼见到李清照本人,了解北宋当时的文坛发展和社会背景,那将会对自己的这篇论文十分有帮助。 苏苏问:“那你能让我去见见李清照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那个声音很为难似的又说:“我说过了,这是架空王朝,你不会遇到任何一个真正的历史人物。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李清照,我倒是可以让你重生成为一位和她差不多的名门闺秀,也许,你可以改写她的命运,乃至整个王朝的历史。” “那么......” 苏苏还想问问自己会穿越到哪户人家,需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得穿越多久,是不是还像现在这样貌美如花......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感觉好像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苏苏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以后,就发现自己躺在了这里。 苏苏迷茫了,越想越憋气。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再跟人家商量一下呢?人家还没有准备好呢。早知道要穿越,好歹也多背几首诗,学习学习女红什么的,就这么来了,啥也不会多丢人。再说,你说让我穿越我就得穿越吗?简直太过份了! 纠结了好久,苏苏还是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怎么说,自己好歹是穿越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现实里还没有机会做一回这样的白富美呢。俗话说,每一部穿越小说里都有一个绝世好男人。但愿自己运气好,也上演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千万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被闺蜜抢了男朋友,自己却只能对月独酌,借酒消愁。 看这古香古色的床褥,还真像是个大户人家小姐的绣房。 苏苏的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出一个女子清晰的影子,原主的所有记忆像电影镜头一样在眼前快速地闪过。 她想起自己是李府的二小姐,二房礼部侍郎李典承的嫡长女李秀筠,两年前父亲过世了。前几天与三妹李秀棠在荷塘中划船采莲时不慎落水,后来的事情,她就记不清楚了。只感觉自己头一直很痛,身上忽冷忽热,隐约记得自己身边好像有人说话和哭泣的声音。 这么说,自己是在李秀筠的身体里,让李秀筠重生了。 这粉色绣花的被褥也是自己的,可这床却不是自己的床,好像是母亲房里的,自己怎么睡在这儿了?红菱她们呢? “红菱,红菱。”秀筠想要喊丫鬟,无奈自己久病初愈,气息微弱,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清楚,再要喊,却没有力气了,只得躺着喘气。 坐在外间的红菱突然僵住了,哭肿了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 “红梅,你听,好像是小姐在喊我呢。” 红梅也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便推着红菱笑道:“姐姐还笑我傻呢,我看姐姐才是担心出病了呢。哪里有声音?你是幻听了吧?” “不对,刚才就是小姐喊我,我不会听错的。” 红菱推开红梅,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快步朝茜纱橱里面走去。 第二章 数落 秀筠听见外面的动静,隔着床帐逆光看去,一个纤瘦的影子越来越近。 “小姐,你醒了。”清脆的声音略带着哭腔,又惊又喜。 一双白嫩的手拨开幔帐,露出一张精致俏丽的脸庞,瓜子脸儿,柳叶眉,一双杏眼盈盈含泪。秀筠认出这正是自己的丫鬟红菱。 看见秀筠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红菱高兴地喊起来:“红梅,快进来,小姐醒了。” 红梅闻声忙跑了进来,眼睛已经哭得像核桃一样,眼皮上一片红云,脸上挂着泪,看见秀筠醒了,方才破涕为笑。 “快去告诉夫人。”红菱回头对红梅说。红梅已经高兴傻了,正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听红菱一说,忙扭头就往外跑。 红菱又追着拉住她嘱咐:“别忘了叫人告诉老太太。” 红梅答应着,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红菱把手轻轻地放在秀筠的额头上,又仔细瞧了瞧秀筠的脸,才放心似的笑了,轻轻地给秀筠掖了掖被角。 “已经不烫了,脸上也有颜色了,我看小姐的病是要好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夫人一定高兴坏了,夫人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我怎么在母亲的床上了?母亲呢?” “自从小姐病了以后,夫人就让抬到正房来,日夜照顾着,夫人自己睡在旁边的耳房。熬了几天了,才去休息一会儿。” 上一世的自己,有多久没回去看过父母亲人了?小时候也是这样,从小在外祖母家长大,多少次自己病了,外祖母就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守着。直到前几个月收到外祖母病危的消息,坐飞机匆匆赶回去的时候,外祖母已经不在了。 过去的苏苏失去的亲情,今生的秀筠一定得好好珍惜。 秀筠鼻子一酸,一滴泪落了下来。 红菱见了,忙拿出手绢来擦,又柔声安慰道:“小姐别担心了,小姐的病好了,大家便都好了。没事了,啊。” 正说着,只听见一声帘子响,母亲王氏由宝芝搀扶着匆匆走进来,后面跟着玉芝和红梅。 王氏一见到秀筠,还没走近便流下泪来,坐在床边颤抖着抓起秀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我的儿啊,你可吓死娘了。感谢菩萨!筠儿,你要是有什么事儿,教娘将来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啊?” 秀筠感觉到手背上温热的液体,自己又忍不住哭起来。“母亲,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王氏也哭着摇头,哽咽着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了。”又皱眉问:“怎么说话这么没有力气?玉芝,你带红梅去拿汤药来。”两人忙答应着去了。 正说着,只听见门外一群人走动喧哗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子里喊:“筠儿,筠儿,我的筠儿呦!”声音响亮而苍老。 王氏忙起身出去迎。 一群妇人簇拥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夫人走了进来,正是秀筠的老祖母梁老太太,带着三太太周氏、四太太梁氏、三房的秀棠和秀筠的亲妹妹秀箬等来看望秀筠。 梁老太太被媳妇搀着,一进门就蹒跚着快步走到秀筠的床前,看秀筠果真醒了,方才沉沉地一下子坐下,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菩萨慈悲,菩萨保佑啊。”又转身扑在秀筠身上,把秀筠一把搂在怀里,“筠儿,筠儿”的哭起来,王氏等忙过来劝解。 梁老太太回头笑着对众人说:“没想到我老婆子还真是有福气,没白在菩萨前面拜了这么些日子,菩萨保佑,筠儿真的醒过来了。” 众人都跟着应和,人群中一个梳着飞天髻的女子笑着走过来,穿着鹅黄色绣花抹胸,水红色流彩暗花云锦褙子,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放在梁老太太肩上,一边给老祖母捏着肩,一边笑道:“还是咱们老祖宗福大寿全,筠儿呀是沾了老祖宗的福寿了,要不然天下那么多人求菩萨,就是菩萨慈悲,也救不过来呢。” 说话的是四太太梁氏,一番话说得梁老太太拉过她的手大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 秀筠躺在床上,正好看见三太太周氏的脸,满脸堆着笑,眼睛冷冷地看着梁氏。 梁氏凤眸流转,察觉出周氏的表情,赶紧又拉过秀棠的手对秀筠说:“你那天落水,真是吓死人了。幸亏秀棠当时在旁边,跑过来喊人,跑得脚都崴了,肿的老高。你素来最是个淘气的,怎么就想出两个人单独去荷塘采莲的主意。亏得是秀棠性子沉稳,没有跟着掉下去。你是姐姐,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淘气了。” 秀棠忙含泪自责起来:“这也怨不得二姐姐,我当时也是贪玩儿,要是早知道这样,怎么也不会和二姐姐单独去船上的。” 周氏的笑容这时才好看了一些,笑着看梁氏说:“筠儿病才好,你快别说筠儿了,两个都是孩子,秀棠也不是个省心的。” 梁老太太摆摆手,“就是的,都是孩子呢,淘气,下次注意就是了,这次还真是多亏秀棠了。” 王氏站在一旁,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明明是自己落了水,卧病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重生了,睁开眼睛却被人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顿。 秀棠的脚是怎么崴的,她不得而知。但那日自己落水,却绝不是意外。 那天秀棠来找秀筠玩儿,抱怨天气太热。秀筠提议带上丫鬟和秀箬去园子里划船采莲子。 秀棠说,带着丫鬟人太多,多嘴的老妈妈们知道了一定拦着,或者她们也强行跟着,或者告诉到夫人那里,反而不能自由。 而且秀箬年纪小,恐怕会在船上乱跑,不如就咱们两个人悄悄地去。再说红菱她们也大了,小姐妹之间也难得离开主子说说心里话,让她们也自己去玩好了。 秀筠平时被父母和祖母娇宠惯了,在女孩子里最是个胆子大的,看秀棠真的没有带着丫鬟,便觉得秀棠的话也颇有道理,背着丫鬟和奶妈一个人跟着秀棠去荷塘里撑了一只小船。 其实园子里的荷塘并不大,水也不深,两个人站在舟上,本来是不会出事的。 第三章 心事 秀棠约秀筠一起去荷塘采莲。那天秀棠不知道为什么,比秀筠还要胆大起来,偏偏站在船头伸着手吃力地够前面的几枝莲蓬。秀筠几次劝她往里站,她都笑说没关系。突然船身一晃,秀筠看见秀棠身子也跟着向前倾去,眼看着就要栽进水里,忙上前去拉。谁知秀棠却闪身一躲,又稳稳地站起身来,反而是自己落进了水里。 此刻秀筠躺上床上,全家人在场,她却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谁都认为这么危险的事情,只有李秀筠这样的女孩子敢去做,秀棠又暗施苦肉计取得了老祖母的信任。 再说,确实也不是秀棠推她的,说她是自己落水算不上说谎。 本来自己过去就是府里最得宠的,已经招人嫌了,再纠缠下去只能更加惹人讨厌。 秀筠看了一眼母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秀筠实在想不明白秀棠为什么要害自己。 秀棠是三房的嫡女,针织女红是几个姐妹中最好的,三老爷和三太太爱极了她,也是掌上明珠似的宠着。 以前二老爷李典承在的时候,官位是全家最高的,二太太王氏家世显赫,王氏的祖父王斗辰是天圣八年科举状元,曾任翰林学士,御史中丞。王氏的父亲王琅是庆历二年榜眼,官居集贤院大学士,门下侍郎。 李典承和王氏都极其宠爱李秀筠,教她和哥哥一样博览群书,吟诗作赋。秀筠自幼聪颖,七八岁时就能出口成章,一目十行。全家人为了逢迎二老爷和王氏,自然也就众星捧月地宠着李秀筠。 二老爷过世以后不久,垂帘听政二十年的太皇太后驾崩,几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她把持了半辈子的江山。 新帝终于得以亲政,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傀儡皇帝,他在祖母死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重新启用改革派的新党,清算太皇太后支持的旧党。 作为旧党重臣的王琅首当其冲,受到新党的弹劾排挤,被削夺官位,最后又遭到陷害,抄了家,王琅郁郁而终,王氏家族彻底没落下去。 反而是三老爷李典和在新帝还未亲政的时候就站对了队,作为新帝一派的新党,在新帝登基后一路升迁,半年之内从大理寺少卿升至吏部侍郎。二房从此受到冷落,秀棠又成了全家的新宠,她还有什么可嫉妒自己的? 而且,秀筠没有得到的,她也得到了,她明明已经得到了那么多。 玉芝和红梅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梁老太太见了,便起身对众人说:“咱们说了这么半天话,该走了。筠儿病刚好,也累了。二媳妇这几天也累坏了,都不是年轻人了,也得保重身体。筠儿醒了,你好好歇一歇。” 王氏忙搀住梁老太太说:“老太太说哪里话?我做亲娘的,累点儿也是应该的。倒是老太太担心了许多日子,又病了一回,可得小心调养着。” 梁老太太又嘱咐了秀筠的丫鬟奶妈等几句话,便带着媳妇和孙女等回去了。 王氏送走众人,便回到秀筠的床边坐下,唤玉芝递过药汤来,王氏接过来,便一勺一勺地轻轻吹着,亲自喂给女儿喝。 秀筠喝了药,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 王氏只当是女儿想起落水的事情吓坏了,便搂紧了女儿,轻轻地摩挲着秀筠的额头,柔声说:“好筠儿,别怕了,以后,娘再也不会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我只盼着我的筠儿能嫁得一个品貌兼优的好儿郎,能永远守着你,保护你。是不是啊?” 秀筠听了这话,哭得更伤心了,王氏轻轻地拍着女儿,叹了口气。 “这京城里好男儿多着呢,嫁不成洛清鸿,娘再托人给你选一个更好的,老太太总不会不管的。快别伤心了,都是娘一句话惹的。” 秀筠心里想:“女儿的心已经给了洛公子,怎么会还有更好的呢?”这话当然不敢说出来,而且怕惹母亲伤心,也不敢再哭,只是在心里悄悄地琢磨。 那天在书房门口与洛清鸿见了面以后,秀筠心里念念不忘,却没想到几天后洛家托媒人递过来的草贴却是向秀棠提亲。 如果是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如果母亲的娘家还像以前一样显赫,父亲一定会为自己做主的,怎么也不会轮到李秀筠。 洛公子的父亲洛思年,和三老爷李典和同为新党。在新帝登基后已经从吏部尚书升迁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官居二品,行副宰相之权。现在是人家同朝为官,理所当然是要向秀棠提亲,才算是门第相当。 秀筠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世殊时异,一切都变了。 洛清鸿是吏部尚书洛思年的三公子,东京国子监的太学生。秀筠的父亲李典承是太学博士,早就看好了洛清鸿,时常当着秀筠的面谈论他,每次提起来都赞不绝口。 据父亲评价,这位学生不但读书刻苦,而且文武双全,最难得的是丝毫没有官宦人家纨绔子弟的习气,唯一的爱好是收藏古代名人的字画真迹。 秀筠的哥哥李晏平是洛清鸿的同学,也与洛清鸿私交甚好,时常在秀筠面前夸赞洛清鸿仪表堂堂,气质不凡,故意逗妹妹脸红。秀筠表面嗔怒,内心却十分欢喜。 秀筠姐妹们都住在里院儿,平时是不能轻易到父亲和哥哥这里来的。但是秀筠却不是一般的女孩儿,自幼聪颖好学。 秀筠五岁那年,有一次李典承在书房考问儿子李晏平的功课,李晏平没有答上来。李典承刚要发火,却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把李晏平没答上的问题流利地背了出来。李典承这才发现,原来是女儿秀筠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了书房。 从此李典承便十分钟爱这个女儿,一般对女儿的规矩在秀筠这里全部放行,秀筠从小和哥哥们一块儿念书,还被准许自由出入父亲的书房。 李典承过世以后,秀筠依然每天去父亲的书房读书。书房在前院客厅后面,与三少爷李晏平的院子相连。那天秀筠正在往前院里走,抬头看见远远走来一个人,以为是哥哥,便站在那里笑着等。那人走近一些了,秀筠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忙转身往回跑。 第四章 青梅 秀筠看见眼前一个陌生少年,忙回头往回跑时,正巧前面垂花门旁边伸出一枝青梅,花色雪白,秀筠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便站住了脚步,捏住一朵梅花,低头轻嗅。其实哪里是在嗅梅花?秀筠连花瓣的颜色都没看见呢。眼睛早偷偷瞟向前面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正要往李老爷的院子里走,远远看见前面立着一个女孩儿。待走近了,却又跑开了,便好奇地向那女孩儿的背影张望,看见女孩儿突然在一枝青梅前面停了下来,便也驻足看向秀筠。 秀筠的脸颊倏然一红,扔下梅花向自己住的清华苑跑去了。 他会不会就是父亲常说的洛公子呢? 红梅正在窗子下面喂一只画眉鸟儿,忽然看见秀筠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便笑盈盈地迎上去问:“小姐去哪里了?怎么跑的这么急?快进去坐着,奴婢给您倒一盏茶。” 秀筠也不说话,低着头只顾向屋子里走,也不等红梅掀帘子,自己一把掀得珠帘哗啦啦作响。一进屋就径直走到自己的床前,掩面趴在床上。 红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不敢则声,倒了一盏茶端在手里,又不敢再惊动秀筠,踌躇了半天,只好悄悄放在旁边的几案上。 一回头,正看见红菱疑惑地看着自己,又指了指床上的秀筠。红梅朝她摆摆手,便拉着她向外面走去。 红菱问:“可是有谁惹小姐生气了?从没见过小姐这样。” 红梅紧张地细声说:“我只看见小姐刚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绯红,问她什么也不说,就一个人趴到床上去了。” 红菱又问:“小姐不是说去老爷的书房里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遇到什么人了吧?” 红梅不知说什么,红菱自己说完,又自己愣了一会儿,眸子转了几转,便说:“你在这里看着小姐,我出去一趟。”说着转身便走了。 红梅不知何意,又来不及问,只好自己闷闷地回到屋里。 红菱离开了清华苑,便向外面李老爷的院子走去。刚走到花厅,只见李晏平身边的小厮墨书迎着自己走过来。 墨书见了红菱便停住脚步笑着打招呼道:“红菱姐姐上哪里去?” 红菱说:“我们小姐今天要去老爷的书房,让我先来看看有客人没有。” 墨书摆手说:“快告诉三小姐先别出来了,今天还真有客人。” 红菱想问问是谁,见墨书不往下说,自己又不好细问,因看墨书也向里面走,便问:“既然有客人,你不在三少爷那里伺候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墨书说:“是三少爷的同窗洛公子来了,三少爷打发我去叫四少爷来一块儿说话。我得赶紧走了,洛公子还等着呢。红菱姐姐,我先告辞了。”说着便向里面跑去了。 红菱低头笑了笑,心下了然,便转身回去了。 秀筠红着脸跑回房间,才细细回想起那少年的模样来。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姿挺拔,风流俊逸。虽然刚才不能细看,但看那儒雅轩昂的气质,秀筠便猜测这一定就是洛公子了。 要是能说上几句话,问问他的名字就好了。 要不,晚些时候去问问哥哥? 可该怎么张口呢? 总不能就这么直眉楞眼的说已经看到他了吧? 叫哥哥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她的。 秀筠左思右想,心里乱极了,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红梅正在床边垂手侍立,看秀筠坐了起来,便端起茶盏递到秀筠手里,不敢抬起眼睛。 秀筠喝了茶,便轻声问:“红菱呢?” 红梅听她语气温柔平和,像是已经消气了,方才笑着抬眼答道:“红菱姐姐刚才自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 秀筠假装生气地说:“哪有做丫鬟的没事自己出去野的?”又笑着看红梅说:“等她回来了,咱们两个不饶她!”红梅也附和着笑了。 “小姐干嘛又生气了?要怎么不饶奴婢?奴婢还等着呢。” 两人吓了一跳,走到外间一看,正是红菱回来了。 秀筠气得笑说:“好个丫头啊,以为我治不了你呢,我非得找个差事好好罚罚你。” 红菱扬着头说:“小姐不用费心想了,您要交给奴婢的差事,奴婢已经办完了。” 秀筠不解,红梅也觉得奇怪,两人对视了一眼。秀筠指着红菱对红梅说:“你看看红菱,我还没想出是什么事呢,她就是已经办完了,真是说胡话,当咱们好糊弄呢。” 红菱笑着悄声说:“小姐再仔细想想,可有什么事情是要交给奴婢办的?” 秀筠还是不明白,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红菱明亮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红菱凑到秀筠耳旁悄声说:“小姐猜的没错,就是那个人。” 秀筠一怔,脸上猛然烧了起来。 果然是他! 红菱是怎么知道的? 从小到大,红菱对自己的任何心事都了如指掌,默默地带给她想要的惊喜。 秀筠欢喜得几乎要叫出来,使劲咬住了嘴唇,垂着眼转身回里间去了。 红梅一脸迷茫,着急地拉着红菱的衣袖说:“姐姐快告诉我嘛,急死人家了。我虽然小,可是小姐的事情,我可是都知道的。” 红菱拉着红梅走出门外,才小声对她说:“小姐看见那个人了。” 红梅先是一脸困惑,紧接着便惊喜地说道:“是洛公子?小姐想了这么久,总算是见到了。我想那洛公子一定也看见咱们小姐了,说不定过两天就会请人来说亲了。” 红菱忙示意她小声点儿,自己沉吟片刻,摇摇头说:“未必这么顺利,如今世道不同了,我们二房已经是寄人篱下了。就算洛公子看上了咱们家小姐,洛老爷也未必会同意。” 红梅噘嘴:“我不信。当年二老爷可是洛公子的老师,咱们三少爷又和洛公子同窗,关系极好。难道人就这么势利眼,几层的情分都不顾了?” 红菱低首,轻叹一声:“但愿吧。” 第五章 耳坠 秀筠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一丛梅花,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眼中盈盈含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梳妆台前,拿起一面牡丹缠枝纹的铜镜来细细地照了照。 镜子里果真是个倾世的美人:眉如远山寒烟翠,目若秋水碧波横,鼻若琼瑶,肤如凝脂。 秀筠仔细打量着自己,今天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双垂鬟髻,戴着一支珊瑚素簪,穿的是水蓝色银丝暗花蜀锦褙子,粉黛未施。 唉,今天穿的太简单了,早知道能遇见他,我就好好打扮打扮了,不知道今天的模样洛公子喜不喜欢...... 想什么呢!秀筠对自己不知害臊的想法吃了一惊,忙摇摇头努力忘掉这些念头。 这一晃脑袋,秀筠才发现不对劲了,左耳朵好像少点儿什么。再伸手一摸,怎么左耳垂上的那只金累丝镶玉的耳坠儿不见了?刚才照镜子时一心想着洛公子,竟然没有发现。 那对耳坠可是去年生日的时候祖母送给自己的,要是丢了,祖母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秀筠惊慌起来,忙喊红菱和红梅进来。 红菱和红梅正在门口说话,忽然听见里面秀筠叫两个人的名字,忙跑进去看,发现梳妆台上的首饰盒全部打开着,秀筠正在仔细地翻检。 “小姐,怎么了?”红菱不明所以,连忙问道。 秀筠正要答话,红梅突然推着红菱说:“姐姐,小姐的耳坠少了一只。” 红菱这才看见秀筠左耳上带的耳坠不见了,刚才自己一心想着洛公子的事情,竟然没有注意到。 两人也都慌了,又不敢惊动小丫头和老妈妈们,生怕被夫人和老太太知道了,只好自己满屋子翻找。 床上的枕头被褥都翻了个遍,屋里屋外都找过了,还是不见那只耳坠的踪影。 红梅累得满头大汗,心里越来越着急,忍不住哭了起来。 红菱又问秀筠:“小姐,您再好好想想,是什么时候丢的?今天都去哪儿了?” 秀筠说:“今天早上红梅给我戴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刚才丢的。” 红菱想了一想,说:“小姐刚才忙忙地跑回来,会不会是丢在路上了?” 秀筠听了,便带着红菱和红梅沿着原路往回找,又要躲避着不能让人看出是在找东西。顶着日头来回走了几遍,都没有看见那只耳坠子。 “不会是让哪个小厮或者是好赌的老妈子拿去当了吧?”红梅担心地说。 抬头却看见秀筠望着前面的一枝青梅怔怔的站着,好像并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只好又叫了两声:“小姐,小姐?” 秀筠回过神来,只淡淡说了一句:“不必找了,也许哪天它自己又冒出来了呢。咱们都回去吧。” 红菱两人不知道秀筠是什么意思,只得跟着秀筠先回到清华苑了。 秀筠心里存着一丝侥幸,会不会是被他拾去了呢? 他明明也是在看着我的,未必就不会看见那只耳坠儿。 想到自己戴过的耳坠此刻也许就握在洛公子的手心里,秀筠的心缠绕上淡淡的欢喜,双颊微红,眸子里熠熠闪着柔光。 羞涩和喜悦转瞬即逝。一种落寞,在如水的眸子深处,覆盖上浓重的阴影。 怎么可能?秀筠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真是傻念头! 还当自己是从前受尽宠爱的千金小姐呢? 洛公子锦绣前程,怎么会不选择在朝中有势力的人家结亲?怎么会要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罪臣的外孙女? 就算是拾起了那只耳坠儿,把玩一番,也就扔掉了吧? 转眼间天色已晚,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夜色,好像要把一切都吞噬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就像自己的未来,凶险莫测。 秀筠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的心冷得就像黑夜里孤零零悬在天边的月,无依无靠,没有着落。 一连好几天,红菱和红梅都看见秀筠常常一个人沉默着看向窗外,眼睛不知道在望向什么,蹙眉叹息,神情落寞。 红梅不敢打扰,但心里却十分担心。红菱也暗自替秀筠着急,心中暗暗祈祷,盼着洛公子早点儿托人来提亲。 音信是盼来了,却与秀筠无关。 洛家请了与两府都有交情的孔家太太做媒,求的是李秀棠。 这样的结果,让王氏和李晏平也颇为失望。两人虽不知道秀筠和洛清鸿见过面,但二老爷生前常常提起,人人心里也就都明白地存了这个意思。洛家也有此意,只是当时两个孩子尚小,没有提出来。以洛清鸿和李典承、李晏平的交情,这门婚事怎么也该是秀筠的。 还没等秀筠的事提到日程上,二房便接连出事,这桩婚事也便搁置不提。 自从知道洛家向秀棠提亲,李晏平心里气愤难平,王氏却想得明白:如果秀筠早就和洛清鸿订了亲,现在二房出事,人家就是退亲,也说得出理由来,倒更坑害了秀筠。 秀棠到底也是李晏平的堂妹,李晏平不可能在洛清鸿面前去质问他为什么不要秀筠,那就真的自轻自贱了。 同窗之谊还在,也照常相处,李晏平没有提起两家的婚事,洛清鸿也没有问他关于秀棠的事情。 只是心里添了一层隔阂,自己知道罢了。 且说秀筠病好以后,在母亲的房里又躺了两日,王氏每日亲自喂女儿喝药,秀筠渐渐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能起身下床走走了,便不忍再劳累母亲,说服王氏,仍旧回到自己的清华苑来住。 这一天,秀筠正在房间里读书,忽然听得院子里一阵笑语。抬起头便看见四小姐秀箬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冲着秀筠吵嚷:“二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说着把藏在身后的手一伸,一个眉眼雕刻得极精致的泥娃娃便出现在秀筠眼前,鲜红的小嘴儿,穿着红绫肚兜,全身雪白,宛如一个新生的婴儿。 秀筠笑吟吟地接了过来,仔细赏玩着,又抬眼看着妹妹问:“给我的?” “当然是给二姐姐的。前两天立秋,三哥哥带我出去玩儿,我要了两个。这个穿红兜兜的娃娃是给二姐姐的。” “秀棠也去了吗?”秀筠随口问了一句。 “三姐姐不肯去,她不是扭了脚了嘛。其实已经好了,只是你落了水,三姐姐心里自责,这两天看起来很难过呢。” “哦。”秀筠轻轻应了一声,心里想,是在难过我还活着吧? 秀箬看秀筠的桌子上一本书翻开着,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汉书》。 秀箬打趣道:“二姐姐,你总是在看书,比哥哥们读的书还要多呢。连太学里的公子们也比不过你,将来他们都不敢娶你了,那可怎么办?” 正端着一盏茶走过来的红梅脚步停了一下,与旁边的红菱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紧张地察看着秀筠的脸色。 秀箬和秀筠俱是二太太王氏所出,秀箬只有七岁,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女红,最开心的事情便是每逢节日跟着哥哥姐姐们出门游玩看戏,收集各种新式样的花灯、娃娃等奇巧的玩意儿,屋子里已经堆满了这类小东西。 王氏为此十分担忧,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出去野,什么正经的活计也不会,将来怎么嫁人呢?无奈祖母梁老太太十分骄纵这个孙女,不让王氏管得太严。秀箬想要买什么东西,或是想要去什么地方,如果母亲不同意,只要是央求祖母,梁老太太都会答应她的。 对于姐姐的心事,秀箬浑然不知。至于两个姐姐之间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则更是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而红菱和红梅却明白,秀箬无意中提到“太学的公子”,对于秀筠来说,是正戳着痛处了。 第六章 姐妹 秀筠听了秀箬玩笑的话,登时跳了起来,红着脸顺手抄起桌子上的书卷追着秀箬打,口里骂道:“你个小没害臊的,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娶呀嫁的,就敢放在嘴边上混说?” 秀箬却笑着往红菱身后躲,红菱也拉住秀筠劝道:“四小姐还小呢,说话不知道深浅,小姐饶了她这次吧。” 秀筠心里并不当真恼了这个小妹妹,知道红菱是担心自己听了秀箬的话难过,便也不再说了。 秀箬得了安全,嘴里却还不肯示弱,追着补充了一句:“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若不是二姐姐生病,三姐姐的婚事现在就已经定下来了。” 秀筠愣住了,便问道:“这可奇了,三妹妹的婚事与我生病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病了以后,母亲请来了好多有名的郎中,都说活不长了,让准备后事。后来说媒的孔太太再来,婶母就和孔太太说,现在家里邪气重,谈婚论嫁不吉利。等办完了......办完了这件事再说。” 怪不得刚才说秀棠不高兴呢,看来她这次是弄巧成拙了。 这么说,两个人还没有换定贴...... 秀筠的心里出现一个念头,马上又自己否定了。 哪有那么侥幸的事情?早晚还不是要定的? 只是自己不甘心罢了。 想想还是不对,这桩婚事一定是跟自己有某种关系的。 这次被秀棠害得险些病死,秀筠更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 如果是他们早就见过,是两情相悦,秀棠又干嘛这么急着除掉自己呢?如果是父母之命,洛家选择秀棠也在情理之中,那这件事就更说不通了。 唉,自己的命怎么这么惨?说好的大家闺秀呢?怎么一穿越过来就落魄成这样? 原主身世已经够惨的了,还摊上这么一个姐妹,这到底是造了哪门子孽? 秀箬走后,红菱看秀筠愣愣地呆坐着,以为是被秀箬的一番话又勾起了心事,便走过去小心地唤了一声:“小姐?” 秀筠回头笑着看她:“我没事的,刚才箬儿不过是玩笑,我怎么会当真往心里去呢?没想到这一病倒是耽误了三妹妹的好事,既然知道了,我得去陪个罪去。” 红菱不服气地说:“都是三太太自己定的,小姐陪什么罪?三妹妹到现在也没来这里看看,难道小姐病刚好了倒去看她?” 自从知道了洛府托媒是来向秀棠提亲的,红菱和红梅提起秀棠心里总是有些别扭。 秀筠想:人家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恨我呢,不过我倒是要去看看,看见自己想置于死地的人这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她李秀棠会是个什么反应? 前生自己被闺蜜抢了男朋友,整整两年都蒙在鼓里没有察觉,这件事苏苏越想越憋屈。没想到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心上人竟然又被自己的姐妹抢走了。 这口气苏苏死活咽不下去,人不能在同一件事上吃两次亏,否则这次穿越冒险就成了“穿越千年的男朋友又被抢之旅”。 今生我既然成了李秀筠,就绝不能让她像从前的我一样窝囊。 秀筠忿忿地想着,快步向秀棠所住的暗香阁走去。 穿过东边穿堂,进了西花园,从水上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白色长石桥上经过,长桥尽头连着一座小小的拱桥,中央一座六角飞檐的有阁楼的亭子,名曰涵青亭。水边上环绕着一条长廊,粉墙青瓦,朱红的柱子,雕花的窗子里隐约可见后面的花木繁茂,轩榭楼台。又进了两扇垂花小门儿,暗香阁便在三房院子里的东南角,后院与西花园相连通。 几缕疏疏落落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棂洒进来,一只耳坠儿在秀棠的指尖闪闪发光。 这么漂亮的首饰,若不是那日被洛公子拾了去,哪里会轮到她李秀棠? 染了豆蔻的纤纤玉指捏着那只耳坠轻轻捻动,眸光黯淡而冰冷。 “小姐,二小姐此番醒过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只等洛公子那里下了定,小姐的终身有靠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说话的是丫鬟菊香,手里正托着一盏茶走过来。 秀棠接过茶轻啜了一口,将手里那只耳坠递给菊香。菊香接过来便收进旁边钿嵌黑漆的梅花纹红木首饰盒里,咔嚓一声上了锁。 “我本来想着让她病上几天,拖到我和洛公子的事情定下了就行,谁知她落一次水就半死不活的,竟然要先给她准备丧事。拖了那么久还是没有死成,倒连累了我的好事。不过这回她的病好了,下定的事儿也就该提上日程了。只要盯紧了她别随便乱跑就行了。” 菊香附和着点头:“小姐,二小姐醒来也有几天了,小姐您也该去看一看,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一做的。” 秀棠轻笑:“你放心,她会自己先来找我的。” 暗香阁院子面积不大,但算得上是依山傍水。女墙外面是来时经过的一片荷塘,水流直接引入院中,从假山后面流出了,形成一面小瀑布。院子中央也是一片碧水,水中游动的金鱼隐约可见。一座石拱桥横跨在水边走廊和假山脚下,正中也立着小小一座亭子。正房是两层的阁楼,墙脚放着一个水缸,一溜摆着几盆凤尾竹和滴水观音。 秀筠隔着珠帘便看见里面一个穿着淡绿色褙子的侧影,发髻高高梳起,侧脸的线条勾勒得精致秀气。 “三妹妹,我来了。” 一个小丫头掀开帘子,秀棠回头看见秀筠进来,忙站起身迎了过来。 “二姐姐,身子可大好了?早就该去看看姐姐的,你那天落水以后,我可是吓坏了,虽然老太太和二伯母嘴上没说什么,可我还哪里有脸往跟前凑?你住在二伯母那里,我也不敢过去叨扰。只好日日为姐姐祈祷,便是用我的命来换得姐姐平安,我也是愿意的。”秀棠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拿起手绢转过头去擦拭眼角。 这唱戏的功夫还真是不错,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原主被这样的姐妹算计,死的真是冤。 不过,现在的她可不是过去那个李秀筠了。 秀筠笑了笑:“妹妹快别这么说,本来就是我自己淘气,连累了妹妹受伤,我才是过意不去呢。听箬儿说,我这一病,竟耽误了妹妹的终身大事,我这是来向妹妹赔罪了。” “什么终身大事?箬儿一个孩子,尽跟着胡说。我才不要那么早就出嫁呢,咱们姐妹都长大了,在家里热热闹闹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我倒是盼着能和姐妹们多待些日子呢。大姐姐不是也和咱们一块儿长大的?谁知这么快就嫁了,还嫁的那么远,几年也不能回来一次。” 大姐姐指的是大房的大小姐秀笒,两年前嫁给了淮南东路转运使陆大人家的二公子,婚后不到一年,陆大人因事被贬为江州刺史,秀笒也随陆家迁到江州安身。几个姐妹便一直没有再见过她。 “你别拿大姐姐说事儿,你可不是远嫁,洛大人可是京官儿。我看,你心里早已经等不及了吧?” 秀筠一面说一面大笑,秀棠红着脸追着秀筠就要打。 有些真话,说出来了,听起来反倒像玩话。 至少,也不得不像玩话那样听。 要唱戏,我就陪你。 正打闹间,忽然听得院外有人说话。 第七章 媒人 “呦,小姐俩又在一起闹呢?你们呐,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也就是老太太宠着。” 姐妹俩闻声看去,四太太梁氏正倚着门看着她们两个笑,穿着五彩缂丝的如意云纹蜀锦褙子,百蝶穿花凤尾裙,高高梳着望仙髻,戴着金镶八宝蝴蝶簪。看见她们停了手,才一只手掐着腰,迎面款款走过来。 “三妹妹,今天不知又是哪位王爷家的县主及笄之礼,四婶子打扮得像画上似的,这是又要出去赴宴吧?” 秀棠也笑着对梁氏说:“四婶子,你也不必打扮得太上心了,本来就长得美,穿成这样,把人家的县主、小姐的都比了下去,人家可是不高兴的。” 梁氏伸出食指在秀棠头上就点了一下,“你听她胡说?县主的及笄之礼怎么轮得着我去?今天是你们两个的喜事。” “我们俩哪有什么喜事?” “这不是二妹妹的病好了嘛,孔太太带着兰小姐和馨儿小姐来拜望老太太,老太太高兴,让在花园里摆酒,一是庆祝二妹妹病愈,二是迎接孔太太和两个小姐,三是三妹妹的喜事来了。” 姐妹俩都不说话了。 秀筠听见“孔太太”三个字,心下一沉,眸子暗了下来。 秀棠眼睛看向别处,万不敢在梁氏和秀筠面前喜上眉梢,心里却欢欣雀跃。 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 秀筠睨了一眼秀棠。 还不敢笑?心里憋坏了吧?我倒看看你能得意几天。 梁氏眸光流转,在姐妹两人脸上扫视一圈儿,秀棠努力克制的喜悦,她是看得出来的。秀筠表情变化,她却猜不透原因了。 “发什么愣呢?还不赶快回去换衣服,好好收拾收拾,让老太太看着高兴。行了,我通知到你们了,得赶快去准备酒宴去了。走了啊。” 梁氏转身离开了,秀筠也回了清华苑去换衣服。 菊香一边服侍秀棠更衣,一边满脸含笑地说:“这下可好了,孔太太这回一定是来商量下定的事儿的,小姐您总算是能放心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没有那只耳坠儿,洛家也绝不会选择秀筠做儿媳妇的。我不过是让洛公子心心念念我李秀棠的名字,高高兴兴地娶我过门。等过了门,他就算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菊香选了一支银镀金嵌宝蝴蝶簪为秀棠插上。 “小姐这么漂亮,洛公子一定在结婚那天就被迷住了,哪还记得什么一面之缘的李秀筠呢?不过要说这次洛家来提亲,还真是要好好谢谢馨儿小姐。” “是啊,是得好好感谢她。要不是馨儿在孔太太面前说话,这事儿还不一定能成呢。” 穿戴整齐,秀棠看着镜子中光彩照人的自己,眼神凌厉。 凭这么美的一张脸,一定给洛公子的心抓得牢牢的。 按照梁老太太的吩咐,中午的宴席就摆在西花园的远香榭里,周氏和梁氏早早地就带着丫鬟婆子们张罗着。 秀筠先来到梁老太太住的静怡园与孔太太见礼。 丫鬟掀开帘子,秀筠先福身向祖母请安,低头的时候斜着眼便瞄见旁边两张金漆交椅上坐着的两位客人。 秀箬早就来了,被梁老太太搂着坐在旁边。 孔太太是翰林院学士孔大人的夫人,孔家与洛、李两家都有些交情,孔太太又与秀筠的母亲王氏交好,与李家常有来往。 本来洛太太只是和孔太太商量,京城里谁家有合适的女孩儿,品貌兼优,门当户对的,帮忙给留意着。孔太太的两个女儿都与李家姐妹要好,只是兰儿与秀筠关系好一些,馨儿与秀棠走得更近。兰儿已经定亲了,馨儿年纪尚小。 像说媒这样的事情,本不应该说给女孩儿知道,可是姐俩儿还是无意中听见了,都和母亲提议说李家的姐妹好。只是兰儿主张说给秀筠,毕竟秀筠年长,而且过世的二老爷和二房的李晏平都与洛清鸿交情匪浅。馨儿却认为李家二房已经中落,还是应该说给秀棠。姐妹俩吵得不可开交,孔太太无奈地想: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姑娘家的,就开口说这些婚嫁之事,两家人还没怎么样,做媒的倒先打起来了。 两个女儿都这么有主意,还不是自己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孔太太从心里也喜欢秀筠一些,可是看李家的形势,秀筠已经算不上是门当户对了。谈婚论嫁,做家长的还是得考虑点儿现实的东西,每一桩婚姻都是精确计量以后选择的政治天平的筹码,光谈感情可没用。 孔太太向洛太太介绍了孔家的两位小姐和两家的状况,几天后洛太太便请孔太太帮忙向三房的李秀棠提亲。 二老爷李典承活着的时候,与洛老爷同朝为官,也算是有些交情。不过政治形势瞬息万变,交情是最不靠谱的。 秀筠请了安便转过身来向孔太太问好,孔太太拉过秀筠的手,一双凤眼在秀筠的脸上仔细打量,又抬起头含笑对梁老太太说:“老太太真是有福气,您家这几个孙女一个比一个长得好,我虽然常来,还总是看不够呢。秀筠又不是一般的姑娘,常听兰儿说,秀筠的文章写得比兰儿她哥哥还好呢,将来必是也要嫁个状元郎才能配得上呢。” 孔太太自觉对不起王氏,每次说起秀筠都不忘了多夸赞两句。 秀筠烧红了脸,垂着眼轻声嗔道:“孔太太您又打趣我,下次您再来,我可不来了。” 坐在旁边的兰儿忙站起来拉过秀筠:“筠儿快别生气,你不知道我妈妈心里多喜欢你,在家里成日念叨你们姐妹的终身大事,倒比对我们这些亲生的儿女还上心呢。只恨你不是我们家的女儿,你要是我们家的女儿呀,我妈妈早把你嫁出去了,还等到现在呢。” 一番话说的梁老太太和王氏笑得合不拢嘴,秀筠一下子抽出手,转身就跑出去了。 秀箬看秀筠出去了,也起身向祖母和孔太太打个招呼,追了出去。 第八章 筹划 秀筠和秀箬跑了出去,孔太太一面掩着嘴笑,一面轻轻打了一下兰儿的手腕:“你呀,大姑娘家的,当着这些婶娘们,满嘴里娶啊嫁的,幸亏你是早已经有了婚约了,要不然我看你是看我给人家说亲,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呢。” “妈!”兰儿羞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咬着嘴唇,也顾不得向梁老太太等告一声,转身就出去找秀筠去了。 馨儿听母亲打趣姐姐,在旁边强忍着笑,兰儿出去前狠狠瞪了她一眼。 秀棠住得远,又特意仔细打扮了一番,这时刚来到静怡园。 正从外面匆匆往里面走,迎面被兰儿狠狠撞了一下,一支簪子都掉了下来,兰儿也不理她,只顾向前跑去。 菊香忙上前拾起簪子,帮秀棠重新整理衣服发饰。 秀棠来的路上就看见秀筠像没看见她似的跑过去,不成想还没等进屋又被兰儿撞到,不禁怒火中烧。 一抬眼隔着帘子看见孔太太在向外面看,只得强压住怒火,站在院子里定了定神,便满脸堆笑地向屋子里款款走去。 孔太太一见到她,便笑着说:“兰儿也太不懂规矩了,撞了人也不赔个礼,一会儿我带她来给你道歉。” 秀棠正俯身行礼,听了这话,忙说:“其实也没有撞着,只是擦肩过去了,孔太太怕是看错了。我看兰儿姐姐慌慌张张的,好像不高兴呢,应该是没看见我,以为是小丫鬟呢,所以没说话。” 孔太太听了笑道:“还是秀棠姑娘大度,不肯跟她们计较,虽然是这样,也还是要赔礼的。” 周氏早就看不惯孔兰儿。孔太太虽然与王氏私交深厚,但是对每一个人都礼敬有加,而兰儿每次来只和秀筠亲近,眼里根本就没有秀棠。 可今天孔太太是来给秀棠说亲的,周氏也就不在意兰儿的态度,笑着说:“什么赔礼不赔礼的,小孩子们年轻,都不是故意的。秀棠,你也带着你馨儿妹妹出去玩儿吧,年轻女孩子们一起说说话,在这里反倒拘束。” 秀棠和馨儿走出静怡园,远远地看见秀筠和兰儿在涵青亭里说话,秀箬坐在一丛万寿菊的后面,在跟一群小丫鬟斗草。 馨儿问秀棠:“咱们是找个地方说话去?还是和箬儿她们斗草去?” 秀棠往花厅一指:“那都是小孩子玩儿的,咱们后面走走去。” 这边孔兰儿在和秀筠说话。 “我母亲那天去洛家介绍了你们两个人,你知道我母亲是与伯母交好的,按照母亲的意思,当然是希望给你说成了,谁知他们家还真势力。伯父还是洛公子的老师呢,你哥哥又是洛公子的同学,他怎么一点儿情义都不念呢?” 秀筠冷笑,“情义算什么东西?能值几斤几两?自己家的亲人尚且无情无义,又怎么能去强求外人呢?” “她们欺负你们二房了?”孔兰儿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失言,别人家的这种事情,外人是不应当打听的。忙又换了个话题:“提亲以后你哥哥见到过洛公子没有?” “下草贴子第二天我就落水了,什么也不知道。再说,就是见到了,自然也会避开谈及此事,难道还能质问人家不成?谁也不欠谁的。我母亲娘家出事以后,国子监里没把我哥哥赶出去,那是念及家父过去做过国子监祭酒。我哥哥处处小心,哪还敢多说一句话?” “你怎么赶的那么巧?听说是你和秀棠单独去划船了,怎么不小心些呢?可把我吓坏了。” 秀筠眸色一暗,低头轻声说道:“是我自己贪玩儿,不小心就落水了。” 这么憋屈的家丑怎么说得出口?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姐妹相残。 不过现在的李秀筠可没有那么好欺负了。 上一世苏苏被人横刀夺爱的委屈,这一世原主被害落水的仇恨,新账旧账一起算,非得逆袭个痛快才好。 想到这里,秀筠眸光流转,心生一计:“我记得你哥哥是从小和洛公子一起长大的?” “没错,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哥哥小时候就是在洛家的学堂读书。” “明天七夕节,咱们女孩子只能在家里乞巧拜月。他们男孩子却可以出去参加曝书会,听说秘书省馆阁的所有藏书早就开始展览了,朝廷上的学者们都可以参加。南门大街的春明坊,宋大学士的曝书会,你听说过没有?” “当然听说过,读书的人家,谁不知道春明坊的曝书会?只不过咱们是女孩子家,无缘得见罢了。我哥哥每年都去,回来的时候手舞足蹈的,当着我和馨儿炫耀个没完。” “你哥哥......每年都和谁一起去呢?” “当然是他的那些朋友,洛......你是说洛公子?”兰儿这才明白过味儿来,“秀筠,你的意思是......” “咱们现在未出嫁,还是自由之身。况且你我一向有不让须眉之志,读书不比男孩子差,怎么就不能到书会上去见识一番呢?” 去参加书会? 虽然心中向往,但真的自己出去参加书会,这兰儿可从来没想过。不过秀筠这么一说,兰儿倒也有些心动。 至于秀筠想要在书会上去见洛公子,光是这个想法就让兰儿惊诧不已。兰儿记得李秀筠是个端庄温和的姑娘,一向有点儿清高自许,说她淘气也不过是性格开朗大气一些,不像别的女孩子扭扭捏捏的。孔兰儿以为自己私传信物已经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了,像私自和男人见面这种事,连自己都做不出来,又怎么会发生在秀筠的身上? 秀筠看出兰儿眼中的惊异,笑着说:“怎么了嘛?你不想去?我可是要想办法去看一看的。” 兰儿不忿:“你哪里是想要看书?分明是要看人!。” “当然都要看啊,还得麻烦你帮忙从你哥哥那里想办法,打探好洛公子的行踪,如果明天七夕节洛公子真的还要去,春明坊,我就可以......偶遇他。” “人家都要定亲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又不会怎么样。想个办法嘛,明天咱们一起去。” 孔兰儿思索一会儿,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明天我想办法通知你。” 明明是只有秀筠这样的才女才能配得上洛公子这样的俊秀之才,偏偏有缘无分,作为好姐妹,兰儿也深为憾事。 “不过,”孔兰儿咬了咬嘴唇,蹙眉沉吟,“你心里真的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他们两个的事情都已经算是定下来了,你见了洛公子,也来不及了吧?” “心怀侥幸?没有用的,我就是想再看看他。” 孔兰儿在心里感慨不已:真是个痴情的姑娘,可惜洛清鸿没有福分得到她。 秀筠抬头转身向远处看去,无意中看见秀棠和馨儿站在花厅旁边说话。 第九章 女红 远处,绿茵茵的草地衬着秀棠一身粉红色的襦裙,玲珑的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身材容貌比秀筠毫不逊色,而且更多了一些妩媚和娇艳。 秀筠怔怔地望着她,觉得秀棠的身上都发着光,晃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这么美的一个人,哪个男人不动心呢? 美貌,家世,都那么出众。果然不是个一般的对手。 下定贴的日子此时怕是已经议下了吧? 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孔小姐,二小姐,三太太在远香榭里摆了午饭了,让奴婢来请小姐们。” 兰儿和秀筠止住话题,跟着小丫头向远香榭走去。 西花园里花开的正热闹,虽然已经立秋了,但天气丝毫没有凉下来的意思。一池荷花虽不如六里开得热烈,远风吹来,却也摇摇曳曳,浮动起淡淡的清香。 秀筠经过荷花池的时候,突然觉得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兰儿与秀筠挽着手,也感觉到秀筠抖了一下,知道她是见到水池害怕了,便悄悄地握紧了她的手。 秀筠感激地捏了捏紧握着自己的手,转头发现兰儿正微笑着看向自己,眸光温柔而澄澈,有如一缕暖阳直照到心底,让人觉得温暖和踏实。 她的目光避开身边的池水,兰儿不会知道,她怕的不是水,是人心。 远香榭一半伸向水面,凌空伫立于碧波之中。梁氏已经指挥下人将桌椅碗箸摆放整齐,秀棠和馨儿也从花厅走过来了,梁老太太带着孔太太和三个儿媳妇就了坐,秀棠等姐妹方才按次序坐下。 席上当着几个女孩子,自是不能提婚嫁之事。话题便先从孔太太夸赞花园开始,又说到对方诗书世家,子弟俊秀,玉树盈阶,最后说到几个女孩子的女红绣活儿。 梁老太太指着秀棠笑着说:“我们家四个女孩儿,要说绣工最好的还要数秀棠,上一次我过寿,秀棠绣的《八仙祝寿图》,那上面的何仙姑就像要从画儿里飞出来似的。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真是难为了这孩子。筠儿虽然学问好,可是要说女红,就只会打个络子。那箬儿更是什么也不肯学了。” 孔太太说:“秀棠姑娘的绣活儿我是早有耳闻的,馨儿常和我说起,二太太也没少夸她呢。年纪轻轻就绣的这么好了,这都是上天赐的灵秀,生下来就有这个本事。听老太太一说,我倒想去看看呢。” 梁老太太笑道:“这个容易,一会儿吃过饭,就请孔太太去瞧瞧。” 孔太太又说:“那敢情好,我让兰儿和馨儿也长长见识,好好学学。我们家两个女儿也就能绣个鞋面儿,女孩子们娇贵,又都年纪小,长大了没有不喜欢这些的,自然就会了。” 周氏听梁老太太对孔太太夸起秀棠的绣活儿,十分得意。没想到孔太太又特意说了一句王氏也常夸赞秀棠,这还是在老太太和自己面前帮着王氏讨好呢,还不惜用自己的女儿陪着,挽回王氏的面子,心里不大自在。 只陪笑着对孔太太说:“孔太太也太谦虚了,兰儿和馨儿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的孩子。秀棠也不会什么别的,就是爱好这些针线,其实行家看去,也就是绣着玩儿。” 王氏知道孔太太是帮着自己说话,心中十分感激。自己的两个女儿女红本来就比不上秀棠,但也没有梁老太太说的那么差。虽然今天秀棠是主角,可是拿自己的女儿做陪衬,王氏心里还是隐隐地不悦。 自从二老爷离世,王家败落,二房没少受三房的闲气。王氏本人沉默寡言,本来就不讨婆婆喜欢,当年是看二老爷和王家的势力才让王氏掌家。现在三老爷官运亨通,周氏当家,四房也巴结着三房,两个媳妇把老太太哄得高高兴兴的。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王氏垂眸陪着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坐在周氏对面的四太太梁氏察言观色,觉出孔太太话里有话,周氏不高兴,这时正是自己说话的机会,便对众人笑道: “女孩子嘛,还是得多学一些针凿纺绩之类的正经事,才好讨婆家的喜欢。哪怕博古通今,难道还考得上状元,将来还不是得嫁人生子?对了,筠儿,箬儿,正好明儿七夕,咱们也在园子里搭一个彩楼,我来准备香炉祭品,咱们都好好拜拜织女,求她赐你们一双巧手,再赐你们一个如意郎君,好不好?” 箬儿并不在意祖母说她不会女红,反正也真的不喜欢这些东西。听梁氏说拜织女,便拍手嚷道:“那让四叔叔多给我买几个好看的磨喝乐。” 王氏嗔她一眼:“都多大了还玩儿那些东西,你屋子里都快摆不下了。” 梁氏睨一眼王氏,笑着对箬儿说:“你还是好好跟着两个姐姐学着穿针乞巧,别长大了什么也不会,到时候自己有了女儿,这些正经事也教不了。” 秀筠本来只听众人夸赞秀棠的绣工,尚不以为意。这时听见梁氏排挤自己的母亲,秀筠眸子转了转,端起手里的酒盅轻抿了一口,淡淡地说:“当年的孔圣人的母亲颜徵在出身书香门第,一个人带着孔子择良而居,亲临授教,才有了这后来的万世师表。就是本朝的大才子苏轼,也多亏了母亲程氏饱读诗书,勉夫教子,才成就了一门父子三词客的佳话。” 众人没想到一直没说话的秀筠突然开口,一时都愣住了。秀筠顿了一顿,瞟了一眼梁氏,又说:“历史上博古通今的女人,培养的都是才子。不过要是只能生养女儿,绣绣花儿也就够了。” 梁氏气得脸色煞白。 梁氏进门七年,只生下一个女儿李秀筱,今年刚满四岁。后来几次小产,至今没生下一个男孩儿,在婆家处处看人脸色。好在其他房里儿女众多,梁氏会说话,与梁老太太的娘家也沾亲带故,梁老太太又宠爱小儿子,所以并没有计较梁氏没生儿子的事,只是偶然提过让四老爷娶一房妾室,王氏帮着梁氏说话,小两口还年轻,再等几年看看不迟。梁老太太也没有强求。 无奈四房不争气,四老爷李典让科举屡试不中,只好荫补了一个从七品的宣议郎。王氏当家的时候,虽然没给过四房气受,梁氏也是处处小心,讨好逢迎王氏和秀筠。如今二房失势,梁氏又转而依附三房,看周氏的脸色。 第十章 心思 没想到今天李秀筠竟然当众揭露自己的短处,梁氏使劲咬咬嘴唇,要不是孔太太在,她早就把手里的酒泼在秀筠脸上了。 周氏等听了秀筠的话也十分诧异,平时看着秀筠知书达理,温顺平和,没想到一场大病以后变了性子。不过周氏只是淡淡地看着秀筠和梁氏斗法,梁氏从前费尽心思巴结二房,她早就看不过了。虽然梁氏如今见风使舵,依附自己,以前的气却还是堵在心里。今天看梁氏被秀筠气得脸色发白,倒是觉得这场戏有点儿意思。 秀棠诧异地瞪着秀筠,回头和馨儿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的出来,秀筠性情大变,今天初露锋芒,可不是只给梁氏一个人看的。 唯有孔兰儿听了秀筠的话,也替她觉得解气,赞许地看着秀筠笑了一下。 梁老太太看了一眼王氏,王氏忙嗔怪秀筠:“大姑娘家的,生养二字也敢挂在嘴上说,也不怕人笑话。” 孔太太自然不好说什么,抿嘴微笑,饮了一口酒,沉默不语。 人人各怀心思,酒桌上的气氛微妙起来,众人又勉强应付了几句场面话,孔太太便起身告辞。 梁氏送孔太太和两位小姐出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秀筠的哥哥,三少爷李晏平正好刚刚下马,准备进来。看见孔太太出来,忙作揖问好。兰儿和馨儿都忙低了头,被丫鬟们挡着,馨儿却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李晏平。 李晏平正在与孔太太说话,馨儿只能看到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身量比自己的哥哥还要高一些。 孔太太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两个女儿上车,馨儿在最后,又悄悄瞟了一眼李晏平,正好李晏平回过头来,目光冷不防直直地撞进了馨儿的杏眸,四目相对,一瞬间都愣了神。 旁边馨儿的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姐,上车了。”馨儿才反应过来,雪白的脸蛋儿倏然一红,忙弯腰进了车厢。 梁氏和李晏平目送马车走远了,方转身往回走。梁氏回头看了一眼李晏平,又看看远处马车的方向,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径直向里面走去。 李晏平被看的发慌,耳根都烧热了。看梁氏走进去了,忙低了头匆匆进了自己的院子。 孔兰儿回到家以后,先让丫鬟梅香去前院打听哥哥孔知非有没有回来。 孔知非是孔家大老爷翰林学士孔良义的嫡长子,与孔兰儿、孔馨儿是一母所出,住在前院墨芸轩。梅香回来禀报说墨云轩里只有一个小厮云画,大少爷和洛公子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兰儿听说哥哥和洛公子在一起,不由得心下窃喜,看来明天安排秀筠和洛公子“偶遇”的事儿是有机会了。 抬眼瞥见梅香抿嘴偷笑,兰儿问:“傻丫头,你偷着乐什么呢?” 梅香有些不好意思:“没乐什么,只是想起刚才云画的样子好笑。他说大少爷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他的,这两回却总是让他留守,只带着程松。他在大少爷面前地位不保了。” “云画年纪小,老爷不放心。程松是老爷给大少爷的,总不能冷落了他。不过大少爷的事情,云画总是知道的。” 梅香眨眨眼,“小姐,你找大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明天不是七夕嘛,男子虽然不必乞巧拜月,可是也要晒书,拜魁星。不知道哥哥明天去哪里玩儿去,会不会和洛公子他们去参加曝书会。早就听说春明坊的宋大学士家里藏书几千卷,年年七夕都举办曝书会。哥哥已经去过几次了,可我却只能在家里待着。” “那有什么办法?女孩子毕竟比不得男孩子,曝书会人那么多,大少爷是万万不会带小姐去的。” 兰儿冲她招招手,轻声说:“梅香,你过来。” 梅香不知有什么事情,心下忐忑,忙走了过去。 兰儿凑在她耳边:“咱们明天女扮男装,悄悄地跟着哥哥他们走。等哥哥发现是咱们,已经出来了,也没有办法。你晚上再去找一趟云画,打听明天哥哥都去哪里,和谁去。再要来几件男人的衣服。” 梅香眼睛瞪得老大:“小姐,这......要是被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一定是要禁足的。明天七夕节,姐妹们都要凑在一起炸巧果,要是发现你不在,太太还不吓坏了?再说,我和云画,一定是要挨打的。” 兰儿沉吟片刻:“你先把哥哥明天的行程打听好,问问都有谁,如果只是洛公子倒不怕,要是还有周大人家的那个纨绔公子,咱们就离远点儿。别忘了把衣服准备好。我只和母亲说是要去找秀筠就行了。” 梅香稍稍放了心,想了一想,突然抿嘴笑了:“小姐,你那么在乎明天都有谁,是希望大少爷和楚公子一起去吧?” 兰儿扬手就要打梅香,梅香忙笑着闪身躲过了。 想起楚公子,兰儿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来。 楚公子是前任宰相荆国公的嫡长孙楚浩辰,父亲楚忠铭科举入仕,现任御史中丞。楚浩辰在太学里考核成绩优异,释褐授官,拜为正六品集英殿修撰。 两年前,孔兰儿在上元节赏花灯时曾经见过楚浩辰。 华灯初上,宣德楼前早已人头攒动。御街两旁,灯火辉煌,佳人笑语,热闹非凡。 孔兰儿虽然喜欢看灯,但却不喜欢喧闹,便让马车向远处走。马车穿过人流,孔兰儿向外看时,一处远离人群的山棚里,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制作的羊皮灯,镞镂精巧,画的却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孔兰儿不禁心有所感,便叫马车停下,细细观赏画上的故事,随口吟出那首有名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吟罢低首,正细细思量诗中情味,忽闻得旁边一个男子的声音: 第十一章 消息 那男子吟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孔兰儿诧异,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少年,独自一人,正对着此灯吟诵这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夜色掩映,灯火阑珊,孔兰儿只能看清一双星眸映着眼前灯光,闪烁生辉。正打量时,那少年却回头看向自己,孔兰儿一怔,忙缩回车厢内,吩咐马车往回走。 时隔半年,楚家托人来向孔兰儿提亲,孔太太问孔兰儿的意思,孔兰儿心里想着花灯前所见之人,一开始还不愿意。第二天媒人却笑盈盈地拿出一支银簪,说是楚家公子所送的礼物。 孔太太一见那支簪子,心里便全都明白了。那正是孔兰儿在上元节那天遗落的簪子,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女儿与男子私传信物,本是违背礼法的丑事。可是孔家与楚家正是门当户对,不必上演卓文君的旧事。两情相悦,门第相当,双方家长也就佯作不知,顺理成章地定了这门亲事。 此时孔兰儿想起楚公子,也暗自盼望明天在曝书会上自己也能遇到他。 唉,可是楚公子是朝廷官员,明天也许回去看秘书省的皇家曝书会吧? 但愿自己的好姐妹秀筠能够像自己一样,也顺利嫁得如意郎君。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梅香偷偷去墨芸轩里找云画,打听得明天大少爷果然要约上洛公子和李晏平去春明坊,梅香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要来云画的两身衣服,便来回复孔兰儿。 孔兰儿听说明天李晏平也要去,不禁蹙眉,这不在计划之内,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了,反正是筠儿的亲哥哥,总会帮着她的。 一切准备妥当,孔兰儿便拿了几张绣花用的花样,托一个老妈子连夜送到秀筠那里。这边自己则去找母亲,请求母亲同意自己明天再去李府找秀筠。 孔太太为白天的事情已经打定主意,等自己做媒人的差事办完以后就离李府远点儿。妯娌之间明争暗斗的是非之地,没必要自己去趟别人家的浑水。兰儿这一辈的小姐们没几年就要出嫁,丈夫也会是同朝为官,此时互相闹了别扭,将来场面上难以相见。 因此,孔兰儿提出明天又要去李府,孔太太先是一口拒绝了,向兰儿说明了其中利害。听罢母亲所言,兰儿笑着依偎在孔太太的肩上。 “母亲,人家两姐妹闹别扭,我们怎么会掺和?难道为了怕麻烦,就断绝了两家的情谊不成?那才真真是难以相见了。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谁知道以后谁能高升,谁又会倒台?倒不如现在一视同仁,心平气和地相处,以后的事情,不过是各人运气罢了。” 孔太太还要再说什么,兰儿早滚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每年七夕都是家里这几个姐妹,怪闷的,母亲就让我出去玩玩儿吧。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想要这样,也不可能了。” 明年三月,是兰儿出嫁的日子。孔太太心里一酸,抚摸着女儿额头的手僵住了,轻轻叹了口气:“去吧,做女孩儿的时间,确实是不多了,好好出去玩玩儿吧。” 兰儿抬头看母亲,母女二人眸子里都有泪光闪过。 秀筠回到房间,思量起白天对兰儿的所托之事,心下忐忑。不知道洛公子明天是否出门,兰儿能不能打听到可靠的消息。 心里不安,便想着做点什么事情来消磨时光。秀筠随手拿起一本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红菱见了,便走过来铺纸研墨。 秀筠选了一支中号的青毫宣笔,挥毫落纸,才写了两行,自觉与颜体的刚劲浑厚所差甚远,越看越觉得沮丧,一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挥手扔进纸篓。 不到一刻钟,纸篓里已经堆满了扔掉的字稿。 红菱在边上早就看出秀筠心中有事,根本没有心思写字,心中担忧,张张嘴,没敢则声。 秀筠写了一会儿,颓然叹了口气,掷了笔,呆坐在椅子上。 红菱忙过去收拾了,看了秀筠一眼,轻声唤道:“小姐?” 秀筠醒过神来,抬头看看红菱,“嗯?” “小姐心里烦闷,我陪小姐出去走走?” “也好。” 是该出去吹吹风了,要不是记得自己的身份,秀筠现在烦躁得恨不能出去跑两圈儿。 红菱拿了一件外衣给秀筠披上,两人正要往出走,却听见外面院子里红梅的声音:“怎么这么晚了来送这个?小姐只怕已经歇下了。” 红菱在屋子里喊:“什么事?进来吧。” 红梅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花样。 “兰儿小姐派一个老妈子连夜送来的,让一定给小姐看看。” 红菱奇怪:“这么晚了她怎么能进来?” “院子里还没上锁呢,门房通报了黄大娘,孔太太以前也派她送过东西,黄大娘认识那个妈妈,让派人跟着,层层送进来的。” 秀筠接过花样,淡淡地看了一眼,回头对红菱说:“你拿一吊钱出去,谢谢那位妈妈,这个点儿院子里就要关门了,你送她出去。” 红菱回身取了钱便跟红梅出去了。 秀筠心中欢喜,知道这是兰儿送消息来了。这么晚了还送了来,一定是明天有事了。 花样并无稀奇之处,不过是一些普通的花鸟之类。 兰儿和秀筠都不在女红上上心,没有多少绣花用的东西。 仔细翻了半天,秀筠才在一张牡丹花样的背面的角落里发现几个极小的字: 孔,洛,晏,兰,春明坊。 洛公子明天果然会出去春明坊。 哥哥也去?这倒是正好,有他陪着,自己就能出去了,不过得想办法说服他才好。 第十二章 教训 七月初七。李府。 李秀筠一大早就起了床,红菱昨天听说小姐要带她出去,又看秀筠气色大好,自己也跟着高兴。 梳妆完毕,秀筠先去给梁老太太请安。 静怡园里静悄悄的,院子里一丛夹竹桃正开的动人,叶片碧色深深,枝头花簇点缀,妩媚娇艳。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碧巧正在院子里给画眉喂水,看秀筠来了,摆摆手悄声问道:“二小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老太太昨天喝了酒,睡的沉了,这会儿还没起呢。” “母亲她们都没来呢?” “还没有人来呢。老太太昨天不高兴,二小姐一会儿说话小心些。” 秀筠闻言,心里明白,便向碧巧点头笑道:“碧巧姐姐,我先去看看母亲,一会儿再来。祖母醒了,还劳烦姐姐说一声,我来过一趟了。” 出了静怡园,转弯便是西面的贤福苑,王氏已经梳洗整齐,正要去静怡园请安。 秀筠看见王氏正往出走,忙快步迎上去,“母亲,祖母还没起呢,我刚从那里过来。” 王氏蹙眉:“还没起呢?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一边问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走。 秀筠只好跟着母亲,拉着王氏的袖子,嘴里嘟哝:“母亲,如今她们三房当家,怎么每天还都是您第一个去请安?” 王氏回头瞪了她一眼:“这叫什么话?你大伯他们不在这里,娘就是长房媳妇,当然应该事事做在前面,给小的做个表率。这与当不当家有什么关系?” 秀筠不敢回嘴,鼻子里却轻哼了一声。 王氏停住脚步,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长脾气了。你也大了,什么人情世故都懂了。咱们二房没落,在这家里是越来越难。 要不是你祖母还在,还算疼你和箬儿,娘又有你哥哥这么个儿子,咱们早让人家扫地出门了。就是族里决定休了娘,也是有理由的。 实话告诉你,一年之内,你父亲和外祖父接连撒手而去,娘早就熬不住了。这两年来,娘忍气吞声,就是为了让她们少为难你和箬儿,只要老太太一口气还在,还喜欢你们,他们就不敢把咱们怎么样。娘只等着你哥哥谋到了一官半职,你们姐妹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娘这一生就无憾了。 你性子这么急躁,处处在嘴皮子上掐尖儿,将来老太太没了,你怎么斗得过她们? 你要是真有志气,就再忍一忍,忍到你哥哥出息了,她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秀筠抬头看看母亲,面容平和,却难掩哀戚。 如果哥哥不出息呢?难道就这么任人摆布?母亲到底没看透人心到底恶毒到什么地步,三房已经开始动手了,那天在小船上,秀棠就想要了自己的命。 这一生,绝不再忍了。秀筠默默咬紧嘴唇,就是不靠哥哥,自己也要保护母亲和妹妹幸福平安。 走进祖母的房间,周氏和梁氏等也都陆续到了。 眼前一扇八折喜上梅梢黑漆螺钿屏风,绕过折屏,地面正当中一套花梨木方桌方凳,靠墙一张翘头案上一对釉下五彩观音瓶,后面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几案前面又放着一张红木方几,两边各有一把灵芝纹镂空交趾黄檀椅。 梁老太太正襟危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碧巧等给众人上了茶,梁老太太示意周氏和王氏、梁氏坐下。 如果是往年,梁氏一定首先笑嘻嘻地围着老太太请求让自己主持乞巧节,又会拉着姐妹们商量搭什么样的彩楼,怎么炸巧果,怎么雕花瓜,准备些什么零食,添置些什么玩意儿,把秀筠她们哄得高高兴兴的。 可是今天梁氏一看见秀筠,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不做声。 秀筠刚刚被母亲教训,以退为进,也不再回敬过去,只当是看不见。 王氏表情淡然,没有说话。周氏打量老太太的神情,知道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便赔笑问道:“老太太,今年七夕怎么过呢?想吃谁做的巧果?我让她们做去。” 梁老太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睛扫视众人,一只翡翠镯子露出袖口,在腕子上闪烁着幽绿的光泽。 “我年纪大了,这些小女儿家的事情我是没有精力操心了。你们看着办吧。长辈没有长辈的样子,小的说话也不尊重。我人老了,看不得你们闹腾了。我只有一句话,女孩子们都长大了,眼看着就要一个个出阁,我要再宠你们几年,也不能够了。能在家里待的这两年,就高高兴兴的吧。” 秀筠等姐妹都低了头,祖母这几句话语气虽轻,其中深意却有千斤重。 仔细回想,祖母虽然在媳妇中偏爱梁氏,但对孙子孙女们都是一样的疼爱。自己的绣活确实比不得秀棠,祖母的话也不算是故意贬低。秀棠谈婚论嫁,又想到秀筠、秀箬没几年陆续都要出嫁,老太太心里十分不舍,又眼看着姐妹妯娌之间不和睦,更添了一层伤心。 秀筠想起祖母的好处,鼻子一酸,便上前一步,缓缓跪下,向祖母磕了一个头。 “惹祖母伤心,是孙女儿不孝。万望祖母保重身体,孙女在家一日,孝顺祖母一日。” 王氏看着秀筠,点了点头,心里却狠狠地揪了一下,忙用手绢掩住鼻子,用力吸了吸,勉强没有落泪。 梁氏吃惊地看着跪在地上地秀筠,没想到秀筠能说出这番话来。老太太明明是在批评她们两个人,秀筠抢先跪下,倒显得她不懂事了。 梁老太太示意碧巧扶秀筠起来,摆摆手说:“筠儿是个知书达理的,这祖母知道,你父亲没白教你读那么多书。我只盼着你们妯娌之间都能和睦,孙女们将来都能找个好人家,我就知足了。” 梁氏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把秀筠扶了起来,笑着对梁老太太说:“要说知书达理,汴京城里数得着的人家,没一个小姐能比得上咱们家秀筠的。二嫂子不愧是状元之后,书香世家,才教育出这么一个才女。今天是乞巧节,你和箬儿要吃什么玩儿什么尽管和婶子说,婶子给你们准备着。” 梁老太太这才有了笑脸儿,周氏等看气氛缓和了,也忙跟着附和,说起乞巧节的事情来。 从静怡园出来,秀筠回到房间,刚吃过早饭,就听见外面丫鬟来报:“孔兰儿小姐来了。” 秀筠出门来迎,孔兰儿见了秀筠,上下打量一番。只见秀筠芙蓉流苏髻上斜插着几只珠翠簪花,上面穿着银丝云纹织锦衫,下罩着烟笼梅花粉霞挑丝百褶裙,越发显得肤白胜雪,艳若春桃。 兰儿笑道:“今天打扮得果然好看,就像百花仙子似的,某人见了,一定喜欢。” 秀筠脸一红,作势要打兰儿,兰儿一把架开她的手。“我刚刚去见了老祖母和二太太,好说歹说求了半天,终于是答应让咱俩出去逛逛了。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咱们去和令慈说一声,赶快走吧。” “母亲同意了?” “如果只有咱们俩,当然是不同意的,可是李晏平哥哥还没走呢,二太太已经派人去和你哥哥说,让他陪咱们去,这不是正好么?” 秀筠听了,便和兰儿又来到贤福苑,正巧李晏平也在那里,听说今天要陪秀筠,表情十分沮丧。 王氏说:“我知道你有事,也不耽误你功夫。你派个小厮和人家说一声,你晚一会儿再去。不过陪她们逛逛街,买点儿小东西,看看热闹。别走远了,逛逛就回来。” 李晏平没办法,只好先带着秀筠和兰儿出去了。 第十三章 男装 姐妹二人跟着李晏平向门外走去。 李晏平耷拉着脑袋,秀筠看出如果不是兰儿在旁边,哥哥一定会揍她的。 可是李晏平现在得了母亲大人的吩咐,不得不执行。秀筠看着哥哥沮丧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便故意笑嘻嘻地问:“哥哥,你今天有什么计划啊?是不是要和别的公子们出去玩儿啊?” 李晏平木着一张脸,“没有啊。” 想出门逛街是兰儿提出来的,所以王氏才不好拒绝,让李晏平来陪她们。 现在当着兰儿,李晏平没有办法把心中的怨气表现出来,让兰儿难堪。只好淡淡地敷衍了一句。 秀筠却不放过他,又追着问:“哥哥,你不是每年都去春明坊的曝书会的吗?今天还去不去?” 李晏平心里说:我倒是想去,等陪你们这两个麻烦逛完街,哪还能挤得进去? 想到这里,李晏平回头,趁兰儿没注意,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秀筠却不在意,脸上的笑容越发谄媚,眨着眼睛,带着几分调皮和得意。 李晏平暗暗攥紧拳头,可又拿妹妹没办法,只好扭过脸去不理她。 兰儿的马车停在门口,李晏平又派人牵出自己的马,再另备一辆车。 李晏平上了马,梅香和红菱扶着两位小姐上了前面孔家的马车,两个人自己便去后面的车上了。 “两位小姐,咱们去哪儿?” 秀筠在车厢里和兰儿相视一笑,掀开车帘向哥哥说道:“南门大街那里热闹。” 南门大街?那不就在春明坊附近吗?要不是带着这两个累赘,到那里也许还来得及去宋家书会找找孔知非他们,看来今天是去不成了。 李晏平叹了口气,回头吩咐车夫:“就去南门大街。” 秀筠掀开车窗的一角向外张望。自从落水生病之后,秀筠这还是第一次出门。上一世苏苏只是从书里看见过关于宋朝街市的描写,还当是古人吹牛。如今放眼望去,果然人烟阜盛,热闹非常。酒楼茶坊,旌旗招展,来往叫卖,络绎不绝,勾肆瓦舍,人声鼎沸,店铺门楼,屋宇轩昂。 正看得呆时,兰儿却从后面轻轻拍了她一下,秀筠回头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的兰儿穿着一身黑色交领粗布襕衫,头发全部拢到上面,在正上方盘成一个发髻扎起来。身上一应珠翠首饰全无,又未施粉黛,看上去俨然一个俊俏小生。 秀筠这才想起来兰儿来的时候穿戴便及其简单,自己却没有注意,可也没有穿着男装啊? 怔了半晌,秀筠才张张嘴问出声来:“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兰儿看她吃惊的样子极为得意:“我昨天就准备好了。去参加曝书会不换一身男装怎么行?常听哥哥说春明宋家的曝书会人特别多,女孩子肯定没办法往里面挤。” “真像戏里的小生似的。你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不会是......” 秀筠眯起眼睛,假装思考的样子,伸出食指朝兰儿一指。 兰儿扬手就要打这根伸过来的手指,秀筠忙笑着缩了回去。 “大姑娘家的,想什么呢?这是我让梅香从一个小厮那儿要的。” “小厮的衣服你也穿?”秀筠一脸嫌弃,不可思议地问。 “我哥哥是最爱干净的,我们家的小厮比别人家的少爷还整洁一些。你说的对,明年我就出嫁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去看宋家书会了。”兰儿眼神黯然,随即又笑起来,“要不是为了你,我也没有这个勇气呢。咱们女孩子一样读书,凭什么不能一样长见识呢?” 没想到自己身上带来的九百年后的新女性的脾气,却教坏了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秀筠心情复杂,这毕竟是在宋朝,不知道对她是福是祸呢。 “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着,兰儿笑吟吟地把藏在背后双手伸出来,秀筠一看,兰儿手里又是一套男子的衣服。 “喏,穿上看看。” 秀筠盯着那身衣服,纠结良久。 早上起了个大早好不容易精心打扮一番,本是为了勾引,呸,吸引洛公子的,秀筠才不想换上这么丑的一身下人衣服出现在心上人面前。虽然当着兰儿说的是一起去看书,但是从早上打扮好开始,秀筠就决定在门口拦截,不再往里挤了。 可是看着兰儿意气风发的样子,秀筠又有所心动。上一世在大学里就听老师讲过春明宋家的曝书会,如今有机会见识一番,却只能就这么躲在车里,太可惜了。 兰儿看秀筠犹豫不决,忍不住嘲笑:“看来我们的大才女在书和男人面前,还是选择后者咯。” 秀筠撅噘嘴,选择后者怎么了,人家就是来找男人的。又瞪了兰儿一眼:“难道你不怕见到楚公子?” 兰儿羞涩一笑,得意洋洋:“楚公子是朝廷官员,一定是要去秘书省的皇家书会的。” 秀筠白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兰儿收起衣服,“知道你不能穿,不过是逗你的。不过一会儿我可下车了,你呢,就只能在车上看着咯。” 不对,那我怎么能见到洛公子?亲哥哥是指望不上的,难道......秀筠眸子转了转,想到一个主意。 “不如......咱们就扮成夫妻吧,你带我去,怎么样?” 夫妻?咱们?孔兰儿一惊,差一点儿没喷出血来。 秀筠看兰儿瞪着她,赶紧又改口:“兄妹,兄妹总行吧。” “哼,这还差不多。” 不知不觉,早已经进了南门大街,来到春明坊门楼前。兰儿掀起车帘叫到:“停车停车。” 马车停下来,李晏平闻声也拉住了马,回头却看见两位小姐已经跳下车来。 李晏平看着她们两个,表情极为复杂。 孔兰儿比秀筠身量高一些,一袭男装,更显得精神挺拔。站在秀筠旁边,还真有点儿.......夫妻的意思。 “你们两个怎么下来了?兰儿小姐,你这是......” 兰儿笑着朝李晏平抱拳拱手,清了清嗓子:“世兄,春明坊的宋家书会恐怕已经开始了,你我还是早些赶路要紧。”又用手指了指秀筠:“哦,这是舍妹,久慕宋家书会之名,小弟便带她来看看。” 李晏平已经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们......要去参加书会?这怎么可能?宋家门前现在早已经人山人海,两个姑娘怎么好往里挤?不行,绝对不行。” “既然世兄不愿奉陪,小弟只好自己带妹妹去了,告辞。”兰儿说着便拉着秀筠的手要走。 第十四章 破釜沉舟 兰儿作势要走,秀筠也假装娇嗔,撅了撅嘴,偷着瞪了哥哥一眼,就要跟兰儿先走。 李晏平早看到秀筠的表情,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这么个妹妹真是麻烦,谁家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女孩子? 偏偏妹妹身边还跟着一个更不像女孩子的闺蜜。 哥哥难当啊! 让王氏知道了,非骂死他不可,要是父亲在世,一顿鞭子是肯定的了。 可是由着她们两个女孩子自己乱闯也是不可能的,李晏平只好喊了一声:“等等,我带你们去。” 秀筠回身冲兰儿一笑:“我说什么来着?我哥哥最疼我了。” 虽然时候尚早,但街市两旁的商铺早已经开门了,小摊上摆着各色的巧果、身披战甲的“果食将军”人偶和精心雕琢的各种“摩诃乐”,街上骑马的、坐轿的、担担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转过了街角,便进了春明坊。 秀筠牵着兰儿的手,想起清明节的时候还曾经和秀棠携手郊游踏青,几个月时间,却姐妹反目,不由得眉间轻蹙,心底顿生一阵凄凉。 两个丫鬟从车上下来,红菱看见兰儿的打扮大吃一惊,回头想要问问梅香,却看见梅香淡定地对她微微一笑,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宋大学士的门前老远就已经挤满了人。秀筠听见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李兄,你可来迟了。” 秀筠转过身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眼前的少年一袭青袍,身姿挺拔,眉目舒朗,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洛公子。 洛清鸿正与李晏平拱手相见,感觉旁边好像有一道炽热的光芒直射过来,回头看时,只见旁边一个少女愣愣地注视着自己,清雅若三秋之菊,俏丽如雪映梅花。 思绪一瞬间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阳光明媚,花枝灿烂,佳人回眸巧笑,顾盼多情。 李晏平见洛清鸿看秀筠愣住了,自己脸烧得通红,自己的妹妹就这么现在街上被自己的朋友盯着看,做哥哥的实在脸上无光,连整个李府都要颜面扫地了。 心里正想着怎么给秀筠编一个身份,既不能承认是自己的妹妹,也别让他误会成别的。 还没等想好怎么说谎,洛清鸿却醒过神来,对秀筠作揖道:“见过秀棠小姐。” 秀筠弯腰行礼的身子僵住了。 秀棠?他竟然以为我是秀棠? 李晏平大吃一惊,没想到洛清鸿竟然认得她。可又不能说是真的认得,他明明叫的是秀棠的名字。 虽然觉得奇怪,但事已至此,没办法,李晏平只好硬着头皮介绍:“你又没有见过舍妹,怎知是哪一位小姐?这是我妹妹秀筠,秀棠是我叔父家的三妹妹。” 洛清鸿表情僵住了,神情尴尬而又诧异:“不会弄错的,这位小姐我在贵府上见过。那天这位小姐把一只耳坠儿掉在地上,是我冒昧拾起。后来从世伯的书房中出来,看见一个丫鬟在原处低头找寻,说是三小姐秀棠丢了一只耳坠,还是我交给那个丫鬟的,怎么会弄错?” 奇怪,难道那天秀棠也在哪里丢了一只耳坠? 秀筠站起身来,轻声问道:“不知洛公子拾到的是一直什么样的耳坠?” 洛清鸿第一次听到秀筠说话,柔声婉转,有如莺啼燕语,洛清鸿听得不觉怔了。 定了定神,洛清鸿回想片刻,答道:“我记得是金丝镶玉的。” “那玉可是白玉镂空雕刻的梅花?” “正是。”洛清鸿心下更加疑惑,这不是没错吗?就是那只耳坠。 那对金累丝嵌白玉梅花的耳坠只有一对,是祖母送给我的,秀棠难道也有一样的?还是她看见了洛公子拾起耳坠,才故意冒充的? 不对,那她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呢?分明是怕我再见到洛公子,事情败漏。看来,确实是秀棠派丫鬟谎称是她自己丢的耳坠儿,洛公子误以为那天见的是秀棠,所以才托孔太太向秀棠提亲的。 一定是这样。 该怎么向洛公子解释这件事? 按照过去苏苏的性子,现在早已经当着哥哥和洛公子的面对秀棠破口大骂了。 可是现在她是秀筠,继承了原主秀筠的修养和智慧。在洛公子的面前揭穿自家姐妹不和的真相,那真是太愚蠢了。 秀筠想了想,嘴角扬起笑容:“哦,是这样的。这耳坠儿原有两对一模一样的,老祖母给了我和三妹妹每人一对。那天我走的急,把耳坠弄丢了。我记得四妹妹那天确实也戴了那对耳坠,只是没想到也在那天弄丢了。真是巧的很,让洛公子误会了。” 李晏平不明就里,不管怎么说,妹妹在陌生男子面前遗落了体己的东西,实在太有失体统。 只好略带尴尬地对洛清鸿笑着说:“两个妹妹都是这么冒冒失失,乱丢东西,让世兄见笑了。” 洛清鸿也拱手道:“哪里哪里?本是我失礼在先,打扰了贵府的女眷,得罪!得罪!” 有一点李晏平听得明白:“这么说,你是误把秀筠当成秀棠了,所以才来向三妹妹提亲的吧?” 洛清鸿被这么一问,尴尬的后脖颈上都渗出一层薄汗,脸红到了耳根。秀筠也转过头去,笑而不语。 本来自己心里还怨恨洛家见风使舵,看二房败落,三房势起,就向三房的秀棠提亲。看来是误会他了。 李晏平打量两人的神态,明显是早就一见钟情了。 心里不禁感慨,上天对他的妹妹不公! 这样的俊秀之才,父亲在的时候,是早就替她看好了的。只可惜父亲没来得及为她做主就撒手而去,紧接着王家又出事,秀筠是不可能有机会了。 李晏平心里暗暗发誓,今生一定会对妹妹好的。等自己出人头地,一定让秀筠风风光光地嫁进一个好人家。 洛清鸿暗自庆幸今天看见了秀筠,确认了秀筠就是那天自己所钟情的女子。否则,下了定贴,一切就都来不及改变了,到时候娶错了新娘,那他可亏大了。 可是这件事还是麻烦。 双方已经交换了生辰八字,两家都已经请人算过了,虽然不是上上配,也算是合婚。 自己有什么理由退亲呢?退了亲再娶人家的另一个女儿,人家会把自己当做什么人? 就是说服自己的父亲也是很困难的,洛思年虽然开明,顺了儿子的心思向秀棠提亲,但若知道洛清鸿是与秀筠有私情,与人家两个小姐闹了误会,是绝不会允许他做退婚这种不义之举的。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眼前的美人儿却被谁撞了一下,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了洛清鸿的怀里。 这一招还是穿越之前跟闺蜜学的,她忘不了那个贱女人倒在自己的男朋友怀里的画面。 这种手段也就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在北宋实在是有失身份。要不是想到三天之后洛家就会正式和三房定下两人的亲事,秀筠也不想这么破釜沉舟。 洛清鸿慌忙两手把秀筠扶了起来,秀筠却高声喊了一句:“谢谢您了,洛家三少爷。” 周围一片哗然,大家都看向秀筠和洛清鸿,指指点点,李晏平恨不得一头碰死在街上。 洛清鸿却听得明白,秀筠提高音量,把“洛家三少爷”几个字说的很重,分明是给了自己一个改向秀筠提亲的理由。 事已至此,洛清鸿拱手,也高声说道:“李家二小姐,在下得罪了,这里人多,还请您小心。” 秀筠看洛清鸿明白自己的意思,便不顾哥哥的眼色,接着说:“敢问洛少爷可是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洛大人的公子洛清鸿?” “正是,敢问李小姐可是前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李大人的小姐李秀筠?” “正是。” “请姑娘放心,我自己做错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好的,姑娘等着我。” 看来原主果然没有看错人,是个敢作敢当、有情有义的男人。 秀筠抬头,凝眸仰视眼前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笑了。 李晏平不由得拧眉,两个人到底要搞什么鬼?洛清鸿已经和秀棠谈婚论嫁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当街投怀送抱,两个人一唱一和。难道洛清鸿还要勾搭自己的亲妹妹,那可不行! 第十五章 意外 李家的二小姐当街倒在了洛家三少爷的怀里,这件事不到一个时辰就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欢欣鼓舞:今年七夕终于又出爆炸性新闻了,够茶余饭后八卦一个月的。 李晏平警觉地看着洛清鸿,冷冷地说:“洛兄与我家三妹妹定亲的日子已经定了,还是自己尊重些的好,别惹了人家闲话,两家都不好看。” 洛清鸿知道李晏平的心情,他自己现在也无法保证什么,索性不解释,也不发誓,只说了一句:“李兄放心。”一字一顿,字字有力,清清楚楚。 秀筠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胳臂被哥哥一把拉住,李晏平眼中怒火中烧,哑着嗓子低声命令:“你给我回家去。” 该见的人见到了,该做的事情不该做的事情也都做出来。秀筠听话地被李晏平拉扯着回到车里。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孔兰儿已经被哥哥带走了。 孔知非和洛清鸿一道来参加书会,看见李晏平刚要打招呼,却看见李晏平身边跟着一位女子。孔知非心里奇怪,怎么会带着女人来这里凑热闹?这边洛清鸿与两人说话,孔知非听的云里雾里,只好先站在旁边等着。 跟在孔知非身边的程松也觉得奇怪,多打量了秀筠两眼,却发现女子身边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身量却不高,穿的衣服似曾相识。 再仔细看时,程松几乎尖叫起来,被那少年狠狠瞪了一眼,忙捂住了嘴。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孔知非,孔知非还在好奇地听着洛清鸿和秀筠的对话,并没有注意到秀筠身边的孔兰儿。 程松示意孔兰儿趁现在赶紧找机会溜走,孔兰儿会意,悄悄向后边撤身。刚退了一步,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兰儿心里一惊,趔趄着就要栽倒,还没等叫出声来,却又感觉自己的胳臂被人拉了一下,才稳稳站正了。 这回孔知非发现她了,盯着孔兰儿,眼睛越瞪越大,冲过去一把把兰儿拽到旁边。 孔兰儿看哥哥的脸气得发红,不禁心虚,低着头不敢直视孔知非的眼睛。 如果不是在街上,旁边还有自己的朋友,孔知非就要吼出来了。 自己的亲妹妹,翰林学士家的千金小姐,此时此刻正穿着小厮的衣服,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整个孔家的脸就别要了,连孔馨儿都得跟着嫁不出去。 孔知非红着脸瞪了孔兰儿一会儿,一只手紧紧掐着妹妹的胳臂,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去李府了吗?” “是去李府了呀,我说要和秀筠出来逛逛,伯母就让李晏平哥哥陪我们。”孔兰儿这回却扬起小脸儿,冲哥哥眨着眼睛装无辜。 “那也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有丫鬟跟着......丫鬟呢?” “带着丫鬟岂不是更惹人注意?我让她们去车上等了。” “你哪来的衣服?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传出去成何体统?你让孔家的颜面往哪儿放?这要是楚公子知道了,不知道还敢不敢娶你?” 兰儿一撇嘴:“你不说还会有谁知道?我还从来没看过曝书会呢,那么多好书和字画难道只许你们男人看,就不许我看?” 孔知非气得没法,向远处横着眼睛看李晏平。“他竟敢带你们两个女孩子在大街上乱走,他们李家不要脸也就算了,别牵连我们孔家。这个人从此以后我算是不认识了。还好洛公子不认识你。” “是我自己非要下车来这里的,你别乱怪别人。这怎么叫不要脸呢?你看洛公子不是照样喜欢秀筠吗?人家就不像你这么多事。” 提起洛清鸿和李秀筠,孔知非倒是有些好奇,怒气稍稍消了些,便问道:“他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总之,洛公子喜欢秀筠,洛家却向秀棠提亲了。大概是洛公子不知道吧,如今秀筠一房失势,墙倒众人推。如果二老爷还在,王家没有抄家,怎么也不会轮到秀棠。” 孔知非对这些事情倒是不以为意,觉得与官场上的残酷相比,女人们争来争去的都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只要孔兰儿不被人发现,他就在心里念佛了。 洛清鸿发现孔知非不见了,回头问程松,程松机灵,只说少爷碰见了熟人,去一边聊天去了。李晏平和秀筠却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都替兰儿捏了一把汗。 洛清鸿回头看见不远处孔知非正在推搡一个矮个子的男孩儿,十分奇怪,疾步向那里走过去。 “世兄,你在做什么?怎么欺负一个孩子?” 孔知非正在劝兰儿回到车上去,闻声连忙住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洛清鸿凑过来看是谁,兰儿忙转过头去回避。孔知非一把拦住洛清鸿,“一个小偷,我教训他呢。” 洛清鸿愣住了,“小偷?程松不是说是熟人吗?” “啊......那个......以前就被我抓到过一次,所以算是熟人。” “这么小竟然要出来偷东西为生,想是家里有什么难事吧?” 孔知非在心里白了一眼这个书呆子,心想:妇人之仁,要是让你做官,还不把小偷都养肥了? 兰儿早趁机跑开了,一直向宋学士府邸走去,孔知非眼睁睁看着却没法去追,心里干着急。 兰儿一个人往前走,仗着身量小,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挤到了最前面。 宋学士府门前已经摆好了几十张书案,分类摆放着各种书籍字画,名家字帖,墙边博古架上还展出着各种古器琴砚。都安排专人看守,观者可以近距离欣赏把玩。茶果酒水,则是免费领取。 孔兰儿如饥似渴地反复浏览着这些古籍书画,许多著作典籍都只是听人说起,向往已久而不能得见,今日方能够一饱眼福。 东面展列的是几排名家字画,兰儿的目光落在了一幅前朝名画《步辇图》上。 耳边有人低声自语:“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此图线条勾勒畅而不滑,顿而不滞,盛唐气象,犹在眼前。” 兰儿抬眸,身边有人目光和她落在同一幅画上,星眸沉沉,寒辉闪烁,似有些眼熟,但又实在不认识。 那人本没有注意她,大概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便也回敬了一眼,这一抬头,四目相对,那人也愣了一下。 兰儿心里一慌,忙低了头,转身要走。 却听那人在身后叫自己:“这位公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十六章 认出 孔兰儿刚要逃走,却听见那人在身后问:“这位公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当然见过,面容虽然不熟悉,但这声音却耳熟。虽然时隔大半年,兰儿还是想得起来,上元节街角那盏羊皮镂刻卓文君故事的花灯前面,吟出那首《凤求凰》的,正是这个人,兰儿的未婚夫楚浩辰。 既然那天他拾起了自己的簪子作为信物,可见自己吟诗之时也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许也记得自己的声音。 此刻如果回头答话,势必是会露馅儿的。 兰儿脚步一顿,飞速思考了两秒,便想要假装没听见楚浩辰在叫自己,继续往前走。 胳臂被一把拉住了,兰儿惊讶地回头,又对上了楚浩辰的眼睛。 楚浩辰忙松了手,拱手道:“这位公子,得罪了,在下实在看公子有些眼熟。便是没见过,能在这曝书会上相遇也是缘分了。在下愿以书会友,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兰儿紧咬着嘴唇,实在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恨道:好好的秘书省馆阁你不去,大热的天偏偏在这里挤,哪有这么逼着人家交朋友的?我才不要跟你“以文会友”呢。 楚浩辰看眼前的少年低着头涨红了脸,眼神慌乱,自己也觉得鲁莽了,让人家难堪,大概是人家不愿意交朋友呢。 不过读书的公子之间在书会上搭讪,相识,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很多传为佳话的友谊都是这样交往起来的。 这位公子穿着朴素,身量未足,大概是个孩子,害羞,不习惯这样与人交往吧。 不过脸蛋儿到真是漂亮,一个男孩子长成这样,真可谓是貌比潘安了。幸而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如果是卖艺为生的伶人,一定会被大户人家的纨绔们霸占了去。 楚浩辰看对方不理自己,讪讪地不好再多言,也不好就这么回身走开,只好又说了一句:“在下集英殿修撰楚浩辰,在书画上也有些心得,哪日公子得空,在下愿与公子讨教一二。” 兰儿心里正在激烈地斗争,人家都说了好几句了,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就这么一言不发,实在失礼。楚浩辰尴尬的样子,让她有些不忍。 而且,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人,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见面,自己就把场面弄得这么尴尬,以后嫁过去了,楚浩辰总是要认出她的,到时候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吧? 心一横,兰儿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看着楚浩辰,拱手答道:“楚公子,在下孔兰儿。” 楚浩辰一下子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孔......孔兰儿?你是翰林学士孔大人的长女孔兰儿?” 兰儿到底没有勇气再继续直视楚浩辰的眼睛,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半天没听见楚浩辰说话,兰儿心虚,余光看向楚浩辰,见他还在盯着自己看,表情十分复杂。 完了,这下嫁不出去了。兰儿轻轻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自己放狠话:孔兰儿,谁让你这么任性了?这都是自食其果,如果真的因为这件事被退亲了,你就一头撞死算了,别继续丢孔家的脸。 楚浩辰盯着她打量了半日,明眸皓齿,唇绽樱颗,此时未施粉黛,倒更显出清水出芙蓉的素净之美,朴素的男装更衬得一张小脸儿肤白胜雪,俏丽多情。 原来这就是赏花灯那日所遇的女孩儿,自己选的未婚妻果然没有错。男装尚且这么好看,若是换上红妆,只怕是美若天仙了。 楚浩辰想着,轻轻笑出了声。 兰儿睨了他一眼。 不要人家了就不要,有什么可笑的。 “兰儿小姐的兰可是花木兰的兰?一个弱女子能为参观书画走出深闺,胆识气魄,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兰儿抬眸看去,楚浩辰眸子里闪烁着温柔的笑意,嘴角勾起来,笑容暖过头上的太阳,完全看不出嘲讽之意。 “早就听说过春明坊的曝书会,无奈身为女子,无缘得见,只好出此下策。自知冒失,有违礼法,让楚公子见笑了。” “女才子自古有之,若谈违背礼法,卓文君当垆卖酒,后世传为美谈,又有谁去耻笑?孔小姐出身书香之家,自然博览群书,熟知这些书画珍本,心向往之,也在情理之中。” 世上的男子,看来并不都像哥哥那样迂腐。楚公子也是读书人,却能够理解读书的女子,自己是选对人了。 兰儿红了脸,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好看的弧度,眼角眉梢,满含温柔。 楚浩辰看着她,忽然蹙了蹙眉。这么多人的地方,孔兰儿纵然是女中豪侠,也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可是环顾四周,人潮涌动,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俩。 “孔小姐是一个人来的?” “马车在外面,我是背着父母出来的,丫鬟在那里等着。” 秀筠的事情自然是不便提起,自己的哥哥在这里的事情也是不能说的。虽然楚浩辰并不反感她来看书会,但做哥哥的坐视不管,到底是不像话的,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孔府里不教女孩子礼法呢。 楚浩辰看看她。这种事情当然是要背着父母了,可是她一个人回去,就带着丫鬟,楚浩辰还是不能放心。 “那么,一会儿书会散了,我送孔小姐回去。” 声音柔和而坚定,字字落在兰儿的心上,又氤氲开来,暖暖地,缭绕不去。 向往已久的书会却没有了读书的心境,兰儿的耳畔一直回响着楚浩辰的这句话,想着想着就又红了脸,紧咬着下唇,不让喜悦之色露在脸上。 两人的兴趣总是落在同一本书,同一幅画,或是同一张字帖上,意识到这种默契,便相视一笑,讨论两句书画的风格内容。 兰儿自知不如楚浩辰学问渊博,也不抢话,总是静静地听他评论讲解。偶尔说出一两句,总是说在精妙之处,引得楚浩辰的惊奇和赞赏,心里便暗暗雀跃起来。 这边李晏平送了李秀筠回家,孔知非和洛清鸿还在书会上观赏。此时两人都无心欣赏眼前的书画典籍,一个惦记着退亲,一个惦记着妹妹。但都怕自己先走了失礼,扫了对方的兴致,便都假装饶有兴趣地观赏书画,还时不时批评指点一番。 孔知非趁洛清鸿不注意四处张望,无奈周围人太多,衣服又都是一样,没有发现孔兰儿的踪影。 程松也被人流冲散了,不知道在哪里。 到了中午,孔知非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了了,便推脱有事,先告辞了。洛清鸿心里恨不得两人此时分手,听到孔知非告辞倒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也赶回洛府了。 第十七章 心虚 红菱和梅香在马车里远远看见前面仿佛炸开了锅一般,都伸着脖子好奇出了什么事情。不一会儿就看见李晏平怒气冲冲地把秀筠生拖硬拽地带过来。 红菱吓坏了,刚要问什么事,李晏平头也不抬地把秀筠塞进马车:“什么也别问,回家!”说着自己便翻身上马,红菱不敢多言,忙跟着进了马车。再看自家小姐,却是全无惧色,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梅香问兰儿怎么没一起来,李晏平告诉她兰儿在前面,和孔知非在一起,说罢自己便带着秀筠往回走,把梅香一个人留在街上,守着兰儿的马车。 李晏平带着秀筠一到家就先去了贤福苑,王氏在耳房里歇着,自从二老爷去世,王氏便不大在正房里面住了。 耳房里陈设简单,靠墙一张条几上只摆了一对儿天青色汝窑双耳花瓶,里面随便插着几枝蕙兰和西府海棠。一扇绢纱画屏后面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美人榻,后面镂空雕花的围栏正中间镶着云母石,王氏正坐在榻上在教秀箬练习小楷。 李晏平不敢说出街上发生的事情,自己在院子外面运了几口气,静下心神,方才走进院中。 王氏打量他们两眼,便蹙着眉探头向门外望去。 李晏平忙回说兰儿已经被孔知非接回去了,王氏这才放心。又叮嘱一句:“你们可看好了?是她哥哥接回去的吗?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李晏平与秀筠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心虚。 虽然在街上是确实看见了孔知非和兰儿在一起,但兰儿有没有平安到家,中间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们还是不敢打包票的。 王氏是细心人,两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逃不过她的眼睛。王氏不禁蹙眉: “人家女儿到咱们家来,我让你们出门已经是担了天大的风险了。要不是兰儿开口求情,我是万万不能让你们出去的。要是半路上出点儿什么事,咱们家可是担待不起的。” “不会的,母亲放心吧。我们是亲眼看见孔知非接她回去了的。” 孔知非是兰儿的亲哥哥,既然两人遇见了,兰儿是不可能出事的。李晏平这么一想,语气坚定了许多。 王氏还不放心,又问:“你们是在哪里遇到她哥哥的?” 秀筠脱口而出:“在春明坊。”“坊”字还没说出口,秀筠及时地又咽了回去。李晏平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春明茶楼......门口。” “在哪一条街上?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家?” 李晏平看王氏眼神锐利地盯着秀筠,忙在一旁插嘴说:“母亲许久不出门,现在大街上隔几天就新开一家茶楼、药铺什么的。” 王氏不再问什么了,只是自己喃喃说了一句:“是啊,很久没出过门了。看来现在街上又繁华了不少。” 秀筠抬眸看了哥哥一眼,李晏平垂首不语。秀筠望着哥哥和母亲,眼前氤氲一片。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逢年节是从来不阻止母亲出门的,有时候还准许秀筠姐妹跟着一块儿去。父亲走后,母亲再也没有出过门。 不敢让屋子里的气氛长久地停留在对父亲故去的伤痛里,秀筠深吸一口气,逼回眼泪,看秀箬还在旁边练字,便走过去笑着问:“最近又在练谁的字呢?母亲又教你背了什么书?给姐姐看看。” 说着便伸手去拿秀箬手里的字,被秀箬一把抢回来,也不说话,噘着嘴扭过头去。 秀筠不知何故,向王氏抱怨道:“母亲,你看看箬儿,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哥哥姐姐回来了,她理也不理,还跟我闹别扭呢。” 王氏笑着搂过秀箬,“我们箬儿生气呢,哥哥姐姐出门也不带着我们,是不是?” 李晏平走过来捏捏秀箬的小脸儿,“原来是为了这个,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动不动就耍脾气,也不怕人笑话。” 说着便一招手,红菱正侍立在门口,看见里面的信号忙走了进去。见过了王氏,便笑盈盈地看着秀箬,慢慢地把手里的一个小小的青绸包裹打开,露出一个小盒子,彩绘木栏底座,上面罩着银色轻纱。 秀箬一见就从母亲怀里跳了出来,惊喜地喊道:“又是磨喝乐?” 待用手掀开银纱一瞧,里面竟是一套白玉雕成的十二生肖,鸡犬猴猪,个个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秀箬忍不住一个个拿在手里摩挲着,反复把玩,看到一匹小玉马,便拿起来递到王氏眼前:“母亲,您看这马,连脖子后面的鬃毛都清清楚楚的呢。” 大家看她开心的样子,都忍俊不禁。王氏用手指轻轻一点秀箬的额头,又喜欢又无奈地叹到:“你呀,就是这么一匹小野马,不知道要跑到那里去呢。” 秀箬眨眨眼:“我本来就属马呀。”又把手里的小兔子向秀筠前面一伸:“姐姐是小兔子。” 秀筠笑着嗔道:“怎么,这回又认得我这个姐姐了?” 王氏身边的宝芝在旁边看着笑,也拉过秀箬哄着:“三少爷和二小姐什么时候忘记过我们四姑娘?哪次少爷回家也没有空着手回来的。这回是有兰儿小姐在,带着你不方便,等到中元节,让少爷带着小姐们好好玩儿一天。” 李晏平嘴上笑着说当然,心里却发狠:一个妹妹就够麻烦的了,这个长大了一定也不是省油的灯。明明是书香门第,诗礼之家,怎么我就摊上两个这么胆大又任性的妹妹?这件事让老太太知道了,二房更没法在家里待了,母亲还不知道要怎样伤心,要受多少闲气。 秀筠平时知书达理的,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来,置全家的名声前程于不顾,母亲这么多年真是白疼她了。 这么一想,李晏平不由得怜悯起母亲来,偷偷瞥了王氏一眼。 王氏正好一抬头,对上了李晏平的眼睛,奇怪地问:“这么看着我干嘛?我知道你的心事,今儿陪着两个妹妹,耽误你的事儿了。快出去忙你的吧。” 李晏平巴不得地应了一声,急忙出去了。李晏平惦记着再去一趟孔府,确认孔知非是不是兰儿平安到家了。再听听街上的舆论传扬到了什么程度。 秀箬还在反复摆弄那几个玉雕的小动物,王氏催着她说:“正好你姐姐也回来了,你们去秀棠那里看看巧果做的怎么样了,学着点儿。” 秀箬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叫自己的丫鬟雪晴进来收着,就要拉秀筠出去。 秀筠不服气:“我们也会做巧果,祖母年年吃我做的,怎么跟她学?” “这丫头,怎么还是这股劲儿?你会做,也帮着她点儿,教一教箬儿,好歹都是一家子姐妹,别闹生分了。再去看看你四婶子的彩楼搭得怎么样了,晚上还要乞巧呢。” “四婶儿今年也准备那些东西了?” 早上还耷拉着一张脸,这会儿张罗的倒欢。 “你四婶儿虽然早上不痛快,但是到底是秀棠要定亲的好日子,她不敢扫了秀棠的兴致,这不?又在忙着准备晚上乞巧拜月的东西呢。这两年三房和四房虽然和咱们疏远了,但你想想小时候四房对你还是不错的,哪一次七夕不是你四婶儿忙里忙外的,变着法儿的哄你们这些小姑子和老太太。别在节日里赌气,好歹场面上得过得去,免得老太太伤心。” 哼,她忙里忙外?还不是四房没本事,到处巴结讨好,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她不忙谁忙?活该! 秀筠不想和母亲争辩,乖乖地带着秀箬出去了。 第十八章 乞巧 暗香阁里,菊香正端着一盘刚做好的巧果跟着秀棠往出走,准备给梁老太太送去。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骄阳似火。秀棠皱着眉,用帕子挡在脸上遮挡阳光,一边走一边和菊香说话。 “那孔家的大小姐真是不安分,大过节的怎么还往这里跑?听说三哥哥带着她们逛街去了。二伯母也太惯着女儿了,怪不得教的二姐姐和箬儿什么都不会。” “就是的,当年二老爷在的时候也常带着二太太和两个小姐出门,如今二老爷不在了,那边两个小姐还老是出去野。依奴婢看,将来还指不定捅出什么乱子呢,连咱们这一房都得跟着丢人。” “不过她出去了也好,往年祖母总是点名要吃她做的巧果,难道别人就不会做巧果吗?分明是偏心!” 菊香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张张嘴,思量了几次,方才小心地开口问了一句:“二小姐今天不会遇见洛公子吧?” 秀棠脚步一顿,继而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步态。 “三哥哥在旁边,她敢随便见人?就是见到了,现在我也不在乎。如今生辰八字已经算好了,又定下了正是交换婚贴的日子,他就算认出了秀筠,难道洛家还能允许他退亲?再说,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未必就一件钟情。尚书洛大人与二伯父本是同朝为官,如果想要秀筠进洛家门,早就提出来了。分明是审时度势,看王家获罪,才打定了主意和我父亲结亲家。而洛公子呢,以为已经见过我了,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满意呢。” “可是,如果以后他又对二小姐......” “对二姐姐有情?上有严父慈母,下有兄弟姐妹,他敢?洛大人在朝中是何等人物,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如此肆意妄为。二伯母更是死要面子的人,宁可一头碰死了,也不会让女儿与订了亲的男人有私情。不过,”秀棠撑开手中的丝帕举在空中,眯起眼睛对着太阳照了照,漫不经心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保证她会死的很难看的。” 菊香不再说什么,自家小姐向来对一切都是这么自信,颇有些杀伐决断的狠劲儿。 远处,两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影子正向这里走来。 秀筠走近了,一见菊香手里端着的巧果便啧啧惊叹起来。 这不完全是虚伪,穿越之前的秀筠真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小点心。 碧绿的龙泉窑青瓷盘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色面荷花、面鱼、面菱角,还有几只面捏的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哟,三妹妹,这是你炸的巧果呀?真不怪祖母成日放在嘴上夸妹妹,箬儿,你瞧瞧这小兔子,比你哥哥给你买的小玉雕玩意儿还更像真的呢。三妹妹,你是不用再乞巧了,你把身上的巧劲儿分给我们点儿好不好?” “哪里?姐姐玩笑了。要说炸巧果,咱们家里姐姐才是最好的,祖母年年点名要吃你做的,今天你和兰儿姐姐出门,我才有这个机会呢。” 箬儿拿起一只兔子就要吃,被秀筠一把打在她的手上,“这是给祖母的,你急什么?没吃过东西似的?” 秀棠笑着拈起一块巧果递给秀箬:“没关系的,又没有个定数,吃一块谁知道?祖母能吃几口?还不都是要分给大家吃吗?” 秀筠伸手轻轻把秀棠拿着巧果的手压下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也是不可以的。咱们家世代诗礼传家,哪能这么没有礼数?就是祖母不怪罪,我也是要管的。” 秀棠一愣,讪讪地把巧果放回去,看着秀箬说:“箬儿可真是有个厉害的好姐姐,我看你以后还能不能随便淘气了?” 秀箬小脸儿一扬:“我才不淘气呢!” “二姐姐,我去给祖母送巧果,你们去哪里?” “母亲本来是要让箬儿跟你学学炸巧果的,可是我们来晚了。只好先去园子里看看乞巧楼布置好了没有。” “那还用二姐姐操心?四婶儿早就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吃食酒水都备好了,各色点心摆了整整两张条几呢。只是拜织女是要把磨喝乐摆上去的,我那里可没有。”说着便笑着用眼睛看秀箬。 秀筠也笑道:“还不快把你那一屋子的宝贝拿过去?” “我已经告诉丫鬟们去送了。” 辞别秀棠,秀筠的脸色沉下来,严肃地看着秀箬。 “以后三姐姐给你的东西,别随便拿。” “为什么?” “告诉你什么,你听着就是了。也别把我的话随便说出去。祖母点名要的巧果,咱们是不能先吃的,这是礼数。你三姐姐说没关系,可是让祖母知道了,就要不高兴了,还会批评母亲没教给你规矩。” “可是从前乞巧节的时候,姐姐你做的巧果,祖母都是先赏给我吃的。” “那时候你小,祖母疼你。如今你大了,再这样就会让人笑话。比你小的还有秀筱,你得学着做个姐姐了。” 秀箬抬起头,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望着她。 “姐姐,是不是祖母以后就不是最喜欢我了?” 她记得五妹妹秀筱出生以前,自己总是可以在祖母的院子里随便走动的,想要什么祖母就会给什么。可是现在,祖母的怀里常常搂着的不是她了。 秀筠看着小妹妹,眼睛不觉湿了起来。 哪里是祖母不喜欢你?是有人想让祖母不喜欢整个二房的人。 “傻丫头,祖母当然喜欢你。只不过大的就要让着小的,祖母总是喜欢最听话的那个,知道吗?” 晚上梁氏带着秀筠、秀棠、秀箬、秀筱和一群年轻的小丫鬟们,换上新衣服,聚在彩楼前面望月穿针。 明月在云中半遮半掩,寒辉倾泻如水。 美则美矣,可是要穿针,这点儿光亮实在是不够。 秀筠穿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又急又恼。对面的秀棠早已经穿好了,秀筠急的脸都涨红了。虽然没看见,还是感觉到别人都在笑话她。 红菱示意小丫鬟把东西拿过来,秀筠不知何意,待到看见丫鬟端在盒子里的东西时,秀筠几乎惊叫出声,险些晕了过去。 七夕节还有一种习俗是蛛丝卜巧,秀筠虽然在原主的记忆里知道这种习俗,但真的看到了还是难以接受。 穿越之前她最怕的就是蜘蛛了。因为时时顾忌着自己作为北宋大家闺秀的身份,才咬着嘴没有喊出声。 没办法,谁让自己实力不济,穿针失败呢?只好选择蛛丝卜巧了。 盒子里十几只指甲盖儿大小的蜘蛛在爬,秀筠踌躇良久,挑选了一只体格看起来比较壮的。那丫鬟便捉了出来,单放在另一个小盒子里,作为秀筠卜巧的喜蛛。 据说,如果第二天早上盒子里的喜蛛结出的网是圆的,便是乞到了巧。 秀筠看了看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又看了看装喜蛛的盒子,心里默默念叨:明天千万要结出圆圆的蛛网来,自己穿越过来第一次用喜蛛卜巧,一定要修得一双巧手,为原主,也为自己,续写出个幸福的人生。 第十九章 失踪 秀筠在家里和姐妹们乞巧拜月,闺阁琐事,自不必细说。 却说李晏平离开家以后,心里惦记着孔兰儿兄妹,便打马径直向东十字大街孔府走去。 刚过了小甜水巷路口,就看见前面两个人骑着马东张西望地走着,看背影正是孔知非和程松。 李晏平策马快走了两步,赶到两人身后,笑着招呼道:“孔兄这是要往哪里去?” 孔知非闻声回头一看是李晏平,怒目圆睁,一把扯过李晏平的衣服领子,红着眼睛瞪着他。 “是谁叫你带着我妹妹随便乱走的?兰儿丢了,丢了!你知道吗?” 李晏平吓得脸色煞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程松忙上前掰开孔知非的扯着李晏平领子的手,“少爷,您先冷静些,这不关李公子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我们孔家与你们家世代交好,我母亲那么信任你们,给你妹妹说媒,还让兰儿去你府上串门。你们倒好,你把自己的妹妹送回去了,我妹妹你就不管了?” “兰......兰儿不是和......和你在一起吗?” “她一个订了亲的大姑娘,穿着小厮的衣服站在大街上,我当着洛公子的面,怎么认她?这要是让楚家知道了,还没过门就得让人退了亲。” 孔知非垂下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兰儿任性,这我是知道的。可是以咱们两家的交情,我妹妹不就是你妹妹吗?你怎么不拦着她?这让我可怎么向家里交代?”说着便滚下泪来。 李晏平思索一会儿:“孔兄先不必着急,兰儿小姐许是被人流冲散了,好在梅香和马车还在,兰儿总会回到马车里的。” “马车?”孔知非突然抬起头,瞪着眼睛吼道:“马车丢了!车夫和梅香都不见了。” “那......那......” “书会都散了,我没找到兰儿,便回到春明坊巷口,发现马车不见了。我以为兰儿先回家了,结果回家一问,兰儿还没有回来。我怕母亲担心,不敢多问,只好出来再找。整个内城都找遍了,连马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那么,会不会是车夫起了歹心,劫持了兰儿小姐。” “他不敢,除非他疯了。我们家的车夫都不是外面雇的,他们从小在府里为奴,妻子儿女都在府里做事,每月给的工钱又不少,他怎么敢劫持兰儿?” “兰儿小姐喜欢热闹,会不会是在哪个瓦子外面看戏呢?咱们两个人分两路去找马车,一个时辰后回到这里会合。程松,你最熟悉云画的衣服,你在各个瓦子里找找,看兰儿小姐是不是挤进去看戏了。” 孔知非没办法,也只得如此,三人便分头去找。 李晏平打马沿着潘楼街向东走,一直走过了象棚路口,刚好与不远处得胜桥上的两个人擦肩而过。 “这都怨我,是我害了梅香。要不是我非要去什么曝书会,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这可怎么办呢?我的衣服首饰都在车上,穿成这样怎么有脸回家,怎么和母亲交代?让母亲知道了,一定会怨恨上秀筠和伯母的。我真是......” 眼前的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通红,抽泣着呜呜咽咽,楚浩辰的心都要碎了。 他伸出手去,很想抱抱她,但手伸到半空,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女孩儿的额头上。 “别哭了,咱们先去找一找。梅香不一定有事,也许是马惊着了,这种事情也常有。实在不行,我陪你回去,和伯母说清楚。反正我是要定你了,伯母还担心什么?” 兰儿缓缓抬头,少年的眸子漆黑晶莹,瞳孔里满是她的影子。 额头上那只手很轻,轻轻地摩挲着她额前的秀发。却也很有些分量,恰到好处的重量压在头上,很舒服。 兰儿忽然觉得,自己悬着的一颗心也被什么压住了似的,慢慢沉下去。嘴角微微扬起来,垂眸颔首。 “我今天没有带小厮出来,只有这一匹马。你先骑上去,等路过我家,我再牵一匹马出来。” 身边那匹马几乎和自己的身量一般高,兰儿看了看马,又转过头看了楚浩辰一眼,嗫喏着说:“我......我不会骑马。” 楚浩辰看着兰儿担忧的神色,轻声笑了。“没关系,我扶你上去。” 楚浩辰教兰儿先把一只脚伸进马镫子里,兰儿抬起腿使劲够了半天,好不容易把脚伸进去了,两只手勉强扒着马背,却怎么也爬不上去。而且兰儿的脚又小巧,再一使劲,伸进马镫子里的脚又滑出来了。 兰儿满头大汗,绝望地看着这匹马。更绝望的是想到自己刚才骑马的狼狈样子和现在哭红了眼睛又满头汗的形象,已经与大家闺秀四个字完全不相干了。人生中最丑的样子尽数落入楚浩辰眼中,兰儿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消失。 而那个说好了要扶自己上马的人却一直在边上袖手旁观,兰儿忿忿地睨了他一眼。 楚浩辰心里很纠结,要扶兰儿上马也很容易,但是扶在哪儿就颇费踌躇了。 楚浩辰虽是书生,但生的又高又壮,他的马算不上真正的高头大马,但在寻常的马中也确实偏高。兰儿年未及笄,身量又小,楚浩辰不托着她的臀部,是没办法把她送上去的。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抱上去。楚浩辰正在思量哪一个办法比较妥当些。 还是抱上去比较好。反正是没办法授受不亲了,托着臀部总归是说不清楚的。 楚浩辰心一横,弯腰双手抱住兰儿的小腿,一把把兰儿抱到了马背上。 兰儿尚未反应过来,惊叫一声,连害羞都还来不及,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地面很高了,脚又够不着马镫子,双腿无着无落地垂下来。 “抓住马笼头,把一只腿迈过去。” 楚浩辰仰脸指挥着,兰儿却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僵住身子不敢动,脸色刷白。 看着兰儿吓成这样,楚浩辰心中一动。任由兰儿抓着他的肩膀,自己却一脚蹬上去,翻身跨上马背,紧紧抱住兰儿。 第二十章 歹人 “别怕,我在这里呢,把腿先迈过来,这样坐的稳一些。” 沉静清朗的声音近在耳畔,每一个字落在耳中,兰儿的心都跟着颤动,仿佛是字字都敲打在心上一般。 楚浩辰的呼吸把兰儿的脸颊烫的通红,她听话地慢慢转过身子,一条腿迈了过来,直起身子骑在马背上。 果然是稳当了许多,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掉下去了。身子左右被楚浩辰拉着缰绳的胳臂轻轻笼着,而身后,便是那少年的怀抱。 马儿缓缓地走着,马背上的两个人哪里还有心思看路? 兰儿紧紧咬着嘴唇,分不清自己此时是窘迫还是喜悦。可是嘴角却总是忍不住想要向上扬起,兰儿不得不咬着嘴唇来控制自己。 美人在怀,楚浩辰信马由缰,心神激荡。 兰儿的贴身小衣是南洋进上碧霜罗缝就,虽然顶着日头在人流中挤了半日,肌肤却能清爽不生汗渍。早上沐浴的皂角香味还在,连身上穿的云画的衣服昨夜都用十里红香细细地熏过。 鼻息间的香味儿缭绕不散,楚浩辰沉醉其中,忍不住凑上前去深吸一口气。 兰儿不防,后脖颈感受到身后突然逼近的呼吸,整个身子微微颤动一下,身子向侧面闪躲,反而落在了楚浩辰的臂弯里。 兰儿一惊,慌忙坐正了,想说点儿什么来掩饰这种尴尬和暧昧,这才想起两个人还没干正事儿呢。 “那个......咱们应该往哪边走?“ 楚浩辰闻言一怔,轻咳了两声,自己正了正身子,与眼前的美人拉开了点儿距离,这才感觉神志清爽了一些,又可以正常思考了。 “马车一定是被人劫去了,你离开马车这么久,车夫如果饿了或是去解手,中途离开,歹人看见只有梅香一个人在车里,才会有劫财劫色的歹心。内城里人多,他们必不敢在这里流连,我们不如先从宋门出去,向东往醴泉观那边走,那里偏僻一些。” 劫财劫色?那你现在是在劫什么呢? 兰儿心里质问,嘴上柔声答道:“听你的。” 两人骑着马转过熙熙楼客店的街角,一路向东,一边走一边张望,眼睛紧紧盯着来来往往的车马。 过了两条甜水巷,前面就是东榆林巷。这里已经离汴京城中心越来越远了,两边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药铺和茶坊,铺面的门脸很简单,不像皇城附近的几条大街上那样气派。 街上的车流和人流都稀疏起来,巷子里偶尔跑出来几个手里拿着泥娃娃和果食将军的孩子嬉笑打闹。 兰儿的心随着马儿的脚步揪得越来越紧,眼看着前面的路越来越僻静,出了宋门,可就是外城了。 她说不准自己心里的感觉,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和不安。 楚浩辰在后面轻声安慰她:“别紧张,马上就到了,不会有事的。” 这一路上从想起正事以后,楚浩辰就没敢再说话,两个人实在是挨得太近了,他怕自己的呼吸再喷到兰儿的脖颈上。 再说,这种暧昧的状态一直保持着才好,万一惹得兰儿不舒服,想要下来,他可就亏大了。 这时候楚浩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突然再次在兰儿耳畔响起,兰儿却更加紧张了。而且脑海中突然反应出来一件事,兰儿不禁悄悄撅了嘴。 说好的先去你家再牵一匹马呢?怎么还在马背上跟我挤着?无奈自己实在害怕骑马,又不想离开楚浩辰。算了,看在你能保护我的份儿上,今天就先不和你计较了。 她想,以后,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 有好多事想要和他计较的呢。 正胡思乱想之时,一转头无意间看见东榆林巷里面停着一辆马车,朱红色雕花车门,青绸车篷,马的前额上有一块深色斑点,正是自己家的那辆马车。 孔兰儿惊叫出声,楚浩辰慌忙下了马,又把兰儿抱了下来,把自己的马拴在旁边一间茶坊旁边的大榆树上,两个人便向巷子里走去。 巷子很深,北与旧曹门街相连,兰儿的马车就停在向北数地四户人家门口。 兰儿壮着胆子跟在楚浩辰身后,走到马车前面,楚浩辰伸手就推开了车门,一把尖刀闪着凛冽的寒光,从车厢里直奔楚浩辰刺来。 楚浩辰闪身一躲,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挥舞着手中的匕首,从车厢里面探出头来。这男人大概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络腮胡子,凶巴巴地用匕首指着楚浩辰:“干什么?” “走累了,想租一辆马车。”楚浩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说。 “租车?”男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楚浩辰身后的兰儿,把手往西一指:“那边有车店,这是私家马车,不租!” 楚浩辰拱手,徐徐说道:“实在是有急事,如果这位大哥方便的话,不妨送我们一趟,我们多付钱两。” 男人上下打量了楚浩辰和孔兰儿两遍,思索片刻,问:“你们去哪儿?能给多少钱?” “不远,南门大街,这位大哥不妨先说个价,好商量。” “一贯钱,能给吗?” “不多,不多。只要大哥肯帮我们,这点钱就孝敬大哥。” 男人闻言,跳下马车,举着匕首向楚浩辰步步逼近,油腻的脸上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你既然有钱,直接孝敬不就行了,我何必还费那个事?” 楚浩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步步后退,兰儿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着,动也不会动了。 一道影子从两人之间闪过,男人不防,楚浩辰飞起一脚踢飞了男人手中的匕首。银色的寒光划出一道弧线,兰儿还没等反应过来,匕首已经稳稳地落入楚浩辰的手中。 这回换做那个男人被逼到墙角,楚浩辰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低声问:“说!哪里来的马车?车里的人和东西哪儿去了?” 那男人果然是个草包,刚才还凶神恶煞,转眼间就成了个废物,吓得浑身发抖,立马就全招了。 “壮......壮士饶命。这马车是我大哥在春明坊偷来的,车里的人和东西都在里面。”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黑漆大门。 第二十一章 救美 楚浩辰用匕首抵着男人的脖颈,眼睛睨着孔兰儿:“兰儿,你先走。” 孔兰儿惊慌地看着他,犹豫不决。 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这里只能给楚浩辰添麻烦。可是就这样自己先走了,孔兰儿又实在放心不下楚浩辰。 她以前不知道楚浩辰又这样的身手,可他毕竟还是一个书生,又是独自一人。 黑漆大门里面不知道还埋伏着多少魑魅魍魉,楚浩辰怎能斗得过他们? 楚浩辰看孔兰儿没有动,着急地喊道:“快走!” 一会儿黑漆大门里面出来别人,两个人就都麻烦了。没时间细想,孔兰儿转身向外面跑去。 先回去找哥哥报信再说。 “去,开门!”那男人被楚浩辰用匕首逼着,步步后退,战战兢兢地走到黑漆大门前面,一把推开了门。 院子不大,进门是一座石头影壁,绕墙四周种着几棵大榆树。地面长满荒草,只在中间辟出一条路来。西北角一口水井塌了半边,井口凌乱地堆积着碎石。 楚浩辰一手抓着那个男人的衣领,一手用匕首抵着男人的脖子,余光环视院落,脚下缓缓向影壁后面移动。 屋子里有女孩子“呜呜”的叫声,显然是嘴被什么东西堵着。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好像是茶碗摔碎的声音。 “小婊子,还挺厉害。大爷我还就喜欢你这个厉害劲儿。” “大哥,这女的看着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不知道是丫鬟还是小姐。要不咱们先别动她,打听清楚是哪家的,拿她换点儿钱花。脏了身子她们家可能就不要了。” “用不着。咱哥们儿走江湖靠的是真本事,用不着玩儿绑票儿那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儿。万一惊动了官府,咱们都得死。等李家的事情办成了,还愁没有银子花?这小婊子咱们今天好好享用着,玩儿够了扔枯井里头,谁也不会知道。不行,我可等不了了。来,扒了她的衣服再说。” 楚浩辰在门外听的清楚,一脚踹开房门,大喊一声:“住手!” 屋子里的动静停下了,两个男人走了出来。 这两个人看起来比自己手里的草包还年轻一些,一个身材精瘦,尖下颌,高颧骨,一双鼠眼滴溜溜地盯着楚浩辰打转。 另外一个个子不高,但极其魁梧,站在那里四平八稳,仿佛脚下生根。怒气冲冲地吼道:“谁他妈赶这个时候扫大爷的兴?” 瘦高的那个指着楚浩辰:“你是干什么的?敢到这里撒野?我劝你先把手里的人给爷爷放开,要不然,我大哥让你陪着里面那个小婊子在枯井里双宿双飞。” 小个子的男人瞟了一眼楚浩辰手里的人质,又上下打量一遍楚浩辰,沉沉呼了一口气,冷笑一声: “小兄弟,没杀过人吧?一看你就是个白面书生,你手里这个草包就是个赶大车的,没什么用,对付他不需要什么本事。可是你竟然没有再门口就结果了他,看来不是道上的人。大哥劝你一句,别给自己找麻烦。把人放下,以后跟大哥走,大哥罩着你,叫你真本事。” 楚浩辰面不改色,冷眼盯着这两个歹人。 他确实没杀过人,这点拳脚也不过是从小为了强身健体,请老师教的本事。真杀人他是下不去手的,也知道自己以一对三实在不是对手。 可是事已至此,别无退路,无论如何不能先露了怯。 “少废话,把屋里的女孩儿放了,要不然,我捅死他。”楚浩辰说着把手里的匕首又向那草包的脖子上贴近一点,草包的两条腿筛糠似的抖着,眼睛看着旁边的两个人,“大哥,大哥救......救我。” 瘦高男人飞起一脚踢在楚浩辰的腕子上,手里的匕首应声落地。楚浩辰不防,手一松,草包挣脱出去。刚要挥拳回打,就被小个子的男人绕到身后,一脚踢在后心上。楚浩辰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双手早被人反绑在身后,腰上被踏上了一只脚。 “就这点儿花拳绣腿也敢上这里打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二弟,给他绑上。” 楚浩辰被瘦高个男人捆了手脚,草包也过来帮忙,七手八脚把楚浩辰拖进了屋子。 一个女孩子蓬头散发地躺在地上,双手被绑在桌子腿上,嘴里用一块破布堵着,上衣已经被完全撕开。一张秀丽的小脸儿完全失去了血色,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走进屋子的几个男人。 小个子男人弯下腰托起楚浩辰的脸,笑得邪恶又恶心。 “怎么样?你是就在这里看着我们哥俩干活呢?还是也扒了你的衣服,给我们表演一个呢?” 楚浩辰狠狠地朝眼前的这张脸上啐了一口。 “我呸!你们这些大胆狂徒,强抢民女,还敢绑架朝廷命官,我看你们是活到头了!” 朝廷命官?屋里的几个男人都怔住了,面面相觑,狐疑地打量着楚浩辰。 “哼,都不知道本少爷是谁,也敢在京城里混营生?告诉你们,我是当朝御史中丞楚大人的公子楚浩辰,官拜正六品集英殿修撰,明天早朝找不到我的人,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着走出京城。” 瘦高个儿和草包都看向小个子男人,草包惊慌地问:“大哥,他说的是真的吗?要是真的,咱们怎么办?” 瘦高个儿出了个主意:“这京城里随便丢一块砖都能砸到一个朝廷命官,公子少爷更是不计其数。也许咱们今天倒霉,真碰上他了。咱们不如先把他绑在这里,这小婊子咱也不要了,咱们走吧。” 小个子男人沉思片刻:“走不了了,李家事情还没办完,那人知道咱们的家眷在哪儿,咱们拿了钱不办事儿,他们也饶不了咱们。这小子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咱们就地结果了他再说。” 草包想起来走了的那一个,忙说:“不对,他还有个同伴跑了。” 小个子男人恨的直咬牙:“那你还不早说,官府的人一定在路上了。别管这两个人了,咱们快走!” 正说着,忽听见外面似有人的脚步声,三个人丢下楚浩辰和那个女子,匆忙翻出窗子,从后院跳墙逃窜了。 第二十二章 会合 屋子里只剩下楚浩辰和衣服被撕开了的女孩子,楚浩辰别过头去,问:“姑娘可是孔兰儿小姐的丫鬟梅香吗?” 梅香满脸通红,泪如雨下,却仰着脸直直地看向楚浩辰:“是我,今天,感谢楚公子相救。我家小姐,她......” “姑娘放心,兰儿小姐已经平安离开了。” 从衣服被撕开那一刻起,梅香就决心寻死。直到听见屋外的打斗,心怀感激,正不知道是哪位壮士出手相救。及至楚浩辰也被拖了进来,报上姓名,她才诧异地仔细打量这位勇士。 原来这就是让自家小姐不顾男女大防,在上元节那天以银簪为信物,苦苦相思大半年等来的楚公子。 能够为一个女人,而拼死去救她的丫鬟,这种爱屋及乌,该是何等担当,又是何等深情? 梅香为自己的小姐感到安慰,她说不清此时自己这种内心深处的喜悦,好像又不仅仅是为了自家小姐。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未来的姑爷,目光却久久没有离开。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进来的是李晏平。 屋子里被捆绑着手脚的两个人让李晏平一惊非小,目光刚一落到梅香身上,就触电似的连忙移开。这里没有女人,自己又实在不好过去为她松绑,只好先去解开墙角里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并不认识,互相通报了姓名,李晏平才知道自己所救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楚浩辰,两人说明了原委,互相告诉对方自己的来意。 原来,李晏平沿着东十字大街一路向东寻找孔兰儿的马车,走到旧曹门街,在东榆林巷的北巷口,正好看见巷子深处窜出来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神色惊慌地向南巷口跑去。孔兰儿的青绸马车就停在这条巷子之中。 李晏平倒吸一口冷气,以为兰儿被歹人害了,慌忙朝这里跑来,看到梅香,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到听见楚浩辰说兰儿平安离开了,才稍稍松一口气,心里仍然放不下,准备和楚浩辰再出去找找兰儿。 目前摆在楚浩辰和李晏平面前的是一件让两人不知所措的事情,两人正背过身子,窘迫地想着怎么给梅香松绑,就看见孔知非和孔兰儿、程松走了进来。 孔知非是在回到象棚的时候远远看见孔兰儿没命地往前跑,带着孔兰儿骑马赶来,路上又遇见了正往回走的程松。 在路上听兰儿说起楚浩辰,孔知非先是担心楚浩辰认为兰儿不守礼法,后来慢慢知道了后面的事情,才松了一口气。如今见到楚浩辰本人,孔知非一边替妹妹赔罪,替梅香表示感谢,一边上下打量起来。 看到未来的妹夫果然是一表人才,又有勇有谋,能文能武,胆识气魄过人,果然不是个一般的文弱书生,孔知非心里十分满意。 孔兰儿为梅香解开绳子,几个人又从里间翻出了孔兰儿在车子里换下的外衣,先给梅香穿了。没有找到兰儿的珠花首饰,大概是被歹徒藏在身上带走了,好在今天本就打算女扮男装,也没带出来什么贵重的首饰。 大家看梅香满面泪痕,知道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也都不再追问来龙去脉。人还平安就好。 梅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楚浩辰磕头,楚浩辰忙伸手扶了起来。 兰儿在旁边看着梅香的神情目光,不觉心思一动。 孔知非看见兰儿,既心疼又气愤,扬手就要打在妹妹脸上。楚浩辰连忙一把挡住,“孔兄教训妹妹,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今日之事不能全怪罪兰儿,她也是吓坏了。再说,一个红手印落在脸上,叫伯母看见了,又该怎样呢?” 孔知非闻言,思之有理,狠狠瞪了兰儿一眼,方才放手作罢。 几个人一道回去,梅香和兰儿坐在马车里。梅香惊魂未定,身子仍然有些颤抖,兰儿一路上紧紧抱着她,什么也没有问。 孔知非和兰儿回到家里,府上人多眼杂,兰儿和梅香衣着奇怪,瞒不过任何人。孔知非只好打发程松先去派人到兰儿屋子里拿两件外衣和一双鞋子来,在车里换上,只说是路上溅脏了。 孔太太问他们怎么会一起回来,孔知非说是自己在路上看见李晏平,听说兰儿在李府,亲自去接了妹妹回来。回来的路上兰儿非要下来逛逛,一个卖鸡蛋的小摊前面两个人打架,把鸡蛋乱扔,兰儿和梅香这才弄脏了衣服。 好不容易应付完母亲的盘问,出了孔太太的院子,孔知非便对兰儿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带她出门。 李晏平一天之内连续收到秀筠和兰儿的双重惊吓,心里反复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至理名言。若不是想到自己作为二房唯一的嫡子,肩负着延续子嗣的重任,李晏平甚至不想娶媳妇了。这辈子最好不要再让他碰到女人。 延续子嗣......李晏平想到这里,眼前又闪过东榆林巷里梅香赤裸着上身的画面,想着想着,这画面上梅香的脸又变成了孔馨儿。 孔馨儿要是一起来就好了。等等,说好的女人难养呢?自己现在又在想什么? 李晏平端起一壶凉茶,咕咚咕咚连喝了三五盏,才觉得心中的燥热散去了一些。 三叔父从早上就去了秘书省馆阁,不知道回来的路上会不会去别的地方。四叔父这时候应该是在西鸡儿巷前面的莲花棚里喝花酒、看戏呢,那里离南门大街比较远,一天之内,未必就人口相传了。 但愿今天的七夕能平平安安地过去,先别传到两个叔父耳朵里才好。 本来三房和四房早就看二房眼热,二老爷去世以后,他们觊觎二房的财产,一直想把他们孤儿寡母赶出去。这件事如果发酵起来,族里难保不把王氏以教女无方的罪名赶出家门,到时候连老太太都保不了他们。 李晏平恨自己到现在还只是个太学生,受到外祖父家的牵连,在仕途上难有出头之日。虽然自己在三舍法考试中成绩优异,但私试行艺的考核分数却总是被刻意压低,排在末等,因此至今还没有考至上舍生,入仕无望。 两个妹妹将来的前途和二房的振兴都系在自己身上,李晏平常常独自叹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今秀筠又出了这样是事情,二房和三房、四房之间势必又有一场较量。洛清鸿的态度他还拿不准,如果洛家娶了秀筠,那么二房和三房之间的仇就算彻底结下了,母亲在这个家更是会步履维艰。如果洛家坚持娶秀棠,秀筠的名声已经毁了,她将来要怎么办?恐怕连秀箬都会跟着嫁不出去。 李晏平叹了一口气,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秀筠嫁进洛家,让二房指靠秀筠,这样,自己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那么,接下来自己该做的,就不是阻挠舆论,而是扩大舆论。 第二十三章 平静 七月的天空碧蓝如洗,骄阳似火,丝丝缕缕的云絮软绵绵地随风摇曳飘荡。 秀筠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把湘色缂丝凤栖梧桐团扇在纤纤玉指间缓缓旋转。 这样的天气,每一房的屋子里按例都会有管家婆子们送来几盆冰块,摆在屋子里降温消暑。偏秀筠的屋子里送来的冰块一年不如一年,到今年开始还送来一小盆碎冰,从七月份开始竟再没有送来。 红菱亲自去找三太太的陪房,如今是内院管事的赵大娘要了几次,赵大娘推说今年天热,冰价贵了不少,这一年来公中出项多,进项少,能买来这些冰已经是奢侈了,只能紧着老太太和几位太太。 红菱气不过,质问三房的屋子里怎么都有,赵大娘冷笑一声,道:“如今公中用的都是三房的银子,三老爷刚刚升迁,来往应酬到处得花钱,那点儿俸禄还不够使的,又要养着二房一大家子人。三太太已经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了,连三小姐都处处委屈着。 难道三太太忙里忙外,倒要让亲生的少爷小姐大暑天里连一盆冰也用不上不成?谁知二小姐竟不知道感恩,挑三拣四,既然抱怨委屈,让二房把这两年里的亏空补上,公中有了银子,二小姐要什么东西,立刻就去买。” 红菱气得浑身发抖,哭着回来告诉秀筠,秀筠听了,并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安慰了她两句。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平生事端,反倒让母亲在老太太面前更加不得欢心。 自从二老爷去世后,三房一直惦记着二老爷的遗产和王氏的嫁妆。李典承一生为官清廉,勉强维持一大家人的生计,其实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书房里的几方古砚,几本珍本古籍,几卷前朝名家的书画真迹而已。 倒是二太太王氏从前家世显赫,据说当年的嫁妆足有二十几车,还包括皇城附近的十几间药坊和绸缎铺面,京郊的一处田产。秀筠手里的缂丝团扇,还是王氏从娘家带来的。 王氏当家的时候,不知拿出自己的嫁妆填补了公中的多少亏空,如今三房得势,倒说她们是吃闲饭的,动不动就找个由头问王氏要钱。 要不是知道王氏不同意,按照秀筠的意思,早就想搬出去经营买卖了,总比在这里受气好得多。 红菱只好和红梅每天轮流坐在秀筠身边扇扇子去暑,秀筠不忍,也懒得为这点儿小事纠缠,干脆把美人榻搬到外面长廊上来,也省去了红菱两个扇扇子的麻烦。 西面窗子外的长廊里阴凉通风,习习微风带着玉兰花的清香轻拂过秀筠的脸庞鬓发,秀筠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喜悦而安心。 红菱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件白绫肚兜,一针一针地绣着上面的牡丹花瓣儿。 秀筠歪着头看她绣花,红菱低垂着眼睛,神情专注,几缕碎发被微风吹起,拂过白皙的脸庞,鼻梁小巧而高挺,为侧脸勾勒出玲珑的轮廓。身后不远处的一丛粉团蔷薇正开的热闹。 岁月静好,秀筠不禁想起这样一个词,不愿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尽管她知道暴风雨已经不远了。 昨天的七夕节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三老爷从朝中回来又和几位同僚去了潘楼酒店,坐的自然是楼上包间,没听到外面市井中的闲言碎语。 四老爷李典让是直到子时才醉醺醺地被几个小厮抬回来,满身酒气和脂粉香味儿,衣襟里还掖了一方陌生女人的手绢儿,梁氏气得一夜没合眼。 唯一不寻常的事是昨天晚上秀筠选择的喜蛛,今晨打开盒子一看,那喜蛛织成的蛛网不是圆形的,连轮廓都没有,简直什么形状都不是。 秀筠忿忿地盯着蛛网,当时特意选了一只大蜘蛛,还以为会结出圆圆的网呢。看来自己这辈子是注定缺少一双巧手了。 看了一会儿,秀筠突然瞪大了眼睛,那蛛网上分明是一个“相”字。 秀筠吓了一跳,这蜘蛛神了!竟然会写汉字,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相,丞相,莫非我会成为丞相夫人?还是会嫁进相府?洛大人不就是副宰相吗?这么说,洛府我是进定了。 秀筠认为这是一个吉兆,分明是在暗示她和洛清鸿的事情,因此心情大好,根本不害怕这个家即将因为自己而掀起的轩然大波。 院子外面一个人影急匆匆地朝这里走来,红梅眼尖,对秀筠说:“这不是赵大娘的亲家钱二家的吗?她怎么想起光顾咱们这地方?” 一语未了,钱二家的已是匆匆走了进来,也不理会拦着要通报的小丫头们,径直走到秀筠面前站下。 “二小姐,老太太请姑娘去去静怡园一趟。”这话听着就像是请犯了事的官员去刑部大堂走一趟。 秀筠看她阴沉着一张脸,语气冰冷,态度傲慢,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不禁冷笑一声,暴风雨果然来了。 红菱扶秀筠坐起来,秀筠转着手里的团扇,似笑非笑地看着钱二家的,悠悠地问:“祖母身边有的是小丫头,怎么劳动妈妈亲自走一趟来请我?” 钱二家的不耐烦地答道:“老太太发火儿呢。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和三小姐都在那里,姑娘还是快些去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红菱和红梅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紧张地看着秀筠和钱二家的。 秀筠却不在乎,“哦?不知是什么大事,闹得这样兴师动众的?” “二小姐去了就知道。还烦二小姐快一些,别为难奴才。对了,老太太还吩咐叫红菱姑娘也跟着一起去。” 红菱吓得脸色发白,心想,难道是昨天小姐私自见洛公子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三太太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作为贴身丫鬟,少不得也得扒一层皮。 钱二家的恨不得伸手拽起秀筠就走,老太太派她来的时候,厉声吩咐她催二小姐快来。这位小姐倒好,仿佛是对自己做的事情浑然不知似的,到现在还慢慢悠悠,没有一点惶恐的神色,反倒要连累自己挨骂。 秀筠缓缓地从榻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鬓发,便和红菱跟着钱二家的向静怡园走去。 第二十四章 流言 梁老太太正襟危坐在五围屏镂空如意云纹酸枝罗汉床上,沉着脸捻动着手里的一串星月菩提子的佛珠。 “老四媳妇,你可听老四说清楚了?街上的人真是点名道姓说的是咱们家二姑娘?那老四说话一向是不太着调的。” 梁氏一听,急得拊掌顿足地说道:“哎呦我的老祖宗,这么大的事情,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编出这样的瞎话呀。偏生还是在春明坊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如今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谈咱们家二小姐的事情,四爷现在臊的根本就不敢出门。” 梁老太太转过头看了一眼王氏,王氏侍立在旁边,紧张地绞着两只手,屏住呼吸,垂着头不敢则声。 周氏睨了一眼王氏,冷笑道:“二嫂子真是教出来一个好女儿,不愧是书香门第,诗礼之家。那秀筠不过十四岁,怎么就那么急着往男人怀里钻?嫂子放心,秀筠的婚事老太太和我都不会袖手旁观,必定给她寻一个好人家,不会嫁不出去的,何必费尽心机地去勾引别人的男人?” 王氏脸红到了脖子,狠狠咬着嘴唇,两行清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做出这种事情,虽然梁氏说的有鼻子有眼,但那一定是误会。她宁可相信那是造谣,只等忍到李晏平回来了,把误会说清楚,还她们一个清白。 梁氏看着王氏窘迫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浅浅一笑,“哼,这下可好了,祖宗的脸都让她李秀筠丢光了。你们二房是不在乎了,反正你的儿子混不着前途,她们姐两个也说不上什么名门贵胄之家,可是别人还要脸呢,你怎么能拉上全家做垫背的?以后谁还敢娶咱们家的女儿,连我们秀筱都跟着受牵连,你说她招谁惹谁了?三老爷以后怎么在朝廷上待的下去?” 王氏听她们说的实在难听,忍不住开口辩解,颤声说:“秀筠那天出去,是李晏平陪着她去的,还有孔小姐在场,我想她是万万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也许是有什么误会,等秀筠来了说清楚便知。” 话音未落,梁氏便凤眼一横,扬声说道:“她?她敢承认吗?李晏平是你儿子,当然也不会认了。难道还让我们去问孔小姐去不成?整个汴京城已经人人都知道了,还需要解释什么?还有什么误会?” 梁氏还想再继续说,只听啪的一声,梁老太太把手里的汝窑天青釉茶盏往几案上重重一撂,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好了,先别说了。筠儿怎么还没来,这钱二家的是干嘛的?碧巧,你再去叫。” 碧巧答应着,连忙出去,还没走出院子就看见钱二家的匆匆走进来,“我把二姑娘带来了。”一边说一边还要往里走。 碧巧连忙拦住她,“妈妈不必进去了。”又朝后面的秀筠招手道:“二小姐快进去吧,说话小心些,几位太太都在呢。红菱,你先在门口等着,一会儿叫你再进去。” 钱二家的不情愿地候在院子里,看着碧巧带秀筠进去。 秀筠款款走进屋子,环视周围,看自己的母亲含泪垂头而立,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受气了,不禁又愧疚又气愤。 母亲且忍这些日子,女儿早晚想办法带您离开这个家。 梁老太太一看见秀筠进来,便沉声说道:“跪下。” 秀筠安安静静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跪直了身子问道: “孙儿不孝,不知什么事情惹得祖母动怒,还请祖母保重身子,明示孙儿,孙儿实在惶恐。” 周氏走过来朝她脸上重重啐了一口,王氏看在眼里,身子都跟着抖了一下。 “呸,不知廉耻的小贱人,你还知道惶恐?你这么大个姑娘没人要了?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怎么二老爷走了没几天,你就被你娘教成这个样子?全家的脸都让你当成了擦屁股纸!” 秀筠回过头狠狠瞪了周氏一眼:“婶子要说我便说,少扯上我娘。” 周氏气得脸都白了,颤抖着指着秀筠对梁老太太说:“老太太,您看到没有,她敢这么跟我说话,简直是反了!从二老爷走了以后,二嫂家里又出了事,我操持着这个家,战战兢兢,唯恐委屈了你们孤儿寡母,什么好东西不紧着你们二房的两个小姐?公中那么困难,也没让你们拿出一吊钱来。这可倒好,养出一条白眼狼来。” 秀筠冷冷看着自己的婶母,当着这么多人,这样的谎话还真是脱口而出,脸不红眼不眨。反正这时候母亲不敢辩解,老太太也不去追究,自己也没有必要转移话题,为了这些事情纠缠不清,就叫她信口开河好了。倒要看看她能装多久? 刚才长辈们说话,一直在旁边的秀棠不敢插嘴,这时候看秀筠进来了,才有了自己说话的机会。 秀棠听说秀筠在街上勾引洛公子,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又听到秀筠对自己的母亲不敬,这时候得空,便走到秀筠身边,带着哭腔说道:“二姐姐,你想要什么东西,就直接和妹妹说好了,妹妹不敢和姐姐争,就是咱们平时斗嘴,我母亲也是向着姐姐的。可是,姐姐也要为妹妹想一想,洛公子就要和妹妹我定亲了,这时候惹出这样的闲话,就是姐姐不在乎,让人家怎么想我呢?” “妹妹不是早就和洛公子一见钟情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氏听了这话,猛然回头指着秀筠说:“你别血口喷人,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秀棠从来没单独出过门,怎么可能认识洛公子?” “婶子不信?三妹妹的首饰盒里现在就放着一只金累丝镶玉的耳坠儿,和那年生日祖母送给我的那对儿是一样的,据我所知,那只耳坠儿是从洛公子的手里传到三妹妹手里的。这也算是个信物吧?” 周氏听她连信物都说出来了,便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向秀棠。 秀棠没想到秀筠这个时候会提到耳坠儿的事情,如果母亲现在去自己的房间里搜查,一定会翻出装着耳坠儿的那个首饰盒的。 第二十五章 沉着 秀棠虽然心虚,可也知道现在全家的矛头都指在秀筠身上,母亲不可能容许秀筠借自己的事情这么容易地就转移了话题,最起码在这里是没有人会与她纠缠这件事儿不放的。 梁氏听了秀筠一番话,来回打量着周氏和秀棠的神色,觉得秀筠并非胡言乱语。虽不知道此中有何隐情,但秀棠牵涉其中,这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关心的是梁老太太怎么处置秀筠,才不想看到这场好戏偏离了预设的剧情,就这么更换主演。 刚要张嘴帮秀棠说话,却见秀棠一张标准的鸭蛋脸儿高高扬起,杏眸直视着秀筠的眼睛,面容十分镇静。 “二姐姐怕是记错了吧?妹妹我可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那么贵重的首饰,若不是姐姐过生日,我就是看一眼也是不能的。洛公子不过是一个年轻公子,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我并没有和他见过面,又怎么会传到我手里?可知姐姐是记错了。姐姐要是不信,就当着四婶儿的面请母亲去女儿的梳妆台上查一查,也算还妹妹一个清白。” 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瞟着周氏和梁氏。 梁氏会意,忙抢着说:“还查什么?明摆着是二姑娘胡说。你在街上勾引男人,就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像你一样没羞没臊了?洛公子和咱们三姑娘的婚事眼瞧着是板上钉钉的了,我劝二姑娘省些力气吧,明告诉你,命里没有这个福,眼红也没用!” 周氏眼睛紧盯着罗汉床上,梁老太太好像是没听见刚才这些话似的,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只管捻着手中的佛珠。 这时候听见梁氏开口,周氏紧随其后,忙把话题再次引向正轨,指着秀筠问道:“你少牵扯旁人,秀棠有什么事,我自会秉公处理。你今天在这里把话说明白了,昨天当街倒在洛公子怀里,到底想要干什么?” 王氏在一旁听见“怀里”二字,顿时觉得好似万千小虫在身上爬,浑身的不自在。她哀求地看着秀筠,迫切地想要从女儿嘴里听到明白可信的解释。 秀筠哪能不知道王氏此时此刻的心情?要不是顾忌着母亲的感受,依着从前苏苏的性子,她恨不得当场与全家撕破脸皮,把这些人丑恶的嘴脸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过穿越过来这么多天,她也知道,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她势单力薄,鲁莽行事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能暂时忍耐,以退为进,从长计议。 秀筠跪的笔直,眼中波澜不惊,不疾不徐地答道:“那天哥哥带我们去南门大街,我看春明坊那里热闹,以为是常听人说的梅丑儿的唱赚,或是乔万卷的说书,便要下车过去瞧瞧。当时孔小姐在车里,她不愿意凑热闹。哥哥本来是拦着不让我去的,可是我执意跑出来,哥哥又不敢把孔小姐和梅香单独留在车上,就让红菱来追我。 我怕哥哥追上来拦着,所以走得很快,那里人多,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我以为自己要摔倒了,可是却还稳稳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胳臂被谁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才知道身边有一个人及时扶了我一把。 我本不认得那人是谁,红菱赶过来看见,急忙护着我回车里了。谁知那个人却跟了过来,我吓坏了,以为是个歹人,后来听见他和哥哥说话,才知道原来是洛公子,来和哥哥打招呼的。 哥哥那天把我好一顿骂,我也知道了轻重,再不敢随便下车自己走了。 没想到这点儿小事经过那些市井无赖一传,竟然传成这样不堪的故事,可知是三人成虎,流言可畏了。” 王氏听她这么一说,忙抢先开口批评道:“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不尊重?咱们是什么样人家?亏你还是从小跟着你哥哥读经史子集长大的,那些市井野戏也是你看的?满大街上乱跑,成什么体统?哪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从今天起,你就在屋子里给我抄一百遍《女四书》,抄不完,不许走出清华苑半步!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儿,要是你父亲地下有知,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说着便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梁老太太始终没睁眼睛,此时听见王氏提起自己过世的二儿子,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也不免跟着伤心起来,摇头叹息。 周氏可不相信秀筠的一面之词,本想继续质问几句,没想到一向软弱木讷的王氏竟然敏捷起来,先发制人,又哭得可怜,勾起了老太太的伤心之情,自己也就不敢再步步紧逼,声音和缓下来: “虽然流言蜚语传的歪了一些,但秀筠毕竟是大家小姐,这么乱跑总是不应该的,给家里惹了多大的麻烦。我就知道二嫂子到底是个明白人,不会这么纵容女儿的。既然二嫂说了,我看,那就先这么办好了,秀筠先禁足在清华苑,好好反省反省。” 梁氏犹不解气,辛辛苦苦闹上这么一场,让王氏几句不疼不痒的批评,再加上几滴眼泪,就这么算了,实在是便宜了她们。但是梁老太太一直不出声,周氏也已经把气氛缓和开了,自己也由不得勉强堆起笑脸儿,走过去一边为老太太捏着肩膀,一边含笑说道: “老祖宗也别伤心了,我就说咱们二姑娘一向稳重,绝不会做出那样出格的事儿的。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只怕老祖宗也累了。只有一件,二姑娘身边的丫鬟红菱,我看不是个妥当的孩子。她比秀筠大了两岁,但凡是个懂事的丫鬟,也不会由着自家的小姐这么胡闹。二姑娘自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都是叫这些丫头教坏了。不如把这丫头交给我调教几天,将来若还可用,就还留下。若不知悔改,就撵了出去,二姑娘身边也干净了,老祖宗和二嫂子也省心了。” 秀筠心里一沉,梁氏这分明就是要拿自己的丫鬟来出气,难保不会严刑拷打,逼问红菱说出自己的隐私来。红菱去了她那儿,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第二十六章 奴才 秀筠听梁氏开口要自己的红菱,当然不肯答应,无奈此时自己居于劣势,自身尚且难保。倘若因此大闹起来,反而更招惹祖母生气,给别人留下把柄。 因此少不得匀了匀呼吸,压下心头怒气,也不理旁边的梁氏,只平静地看着梁老太太说道:“祖母,这些事情红菱并不知道,孙女儿做错了事,任凭祖母处罚,红菱跟在孙女儿身边整整六年了,忠心耿耿,并没有什么错处,照顾孙女儿无微不至,把清华苑也管得井井有条,还请祖母明鉴,不要难为她。” “难为?哎呦呦,老祖宗您听听啊,倒说我们难为了个丫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最要紧的就是管好小姐少爷们身边的下人,主子们年轻,多少事情都是他们教坏的? 就说上次二姑娘掉进荷花池的事儿吧,虽然是小姐们贪玩儿,可是红菱如果有心,也不会等到自家小姐落水了才出来找。这就是她严重的失职!谁不知道清华苑里的丫头猖狂得很,仗着主子得宠,一个个的越发没有规矩了。 老祖宗,要是还任由红菱在那儿待下去,以后二姑娘嫁出门去也这般没有规矩,到时候丢的可是咱们全家的脸面。” 秀筠斜眼看着梁氏,还要张嘴为红菱分辩,却听见王氏在一旁犹犹豫豫地低声请求道:“要不......老祖宗,四弟妹说的也有道理。红菱是筠儿的丫鬟,她不好了,还是交给我来管教吧,哪里能麻烦四弟妹呢?” “二嫂子,不是我说,你就是太心慈手软了,管教不好下人。红菱放在你手里,还不是老样子?你还是留着点儿力气管好二姑娘要紧,管丫头这种小事,还是交给妹妹好了。” 王氏张张嘴,没说什么,叹了口气。 “好了,”梁老太太睁开眼睛,把佛珠往茶几上一撂,“就这么着吧。筠儿在外面丢了咱们家的体面,就依老二媳妇说的,禁足在清华苑里抄书吧。至于红菱那丫头,还是从我身边给了筠儿的,从前看她伶俐本分,现在看来,那孩子也不尽心了,就交给老四媳妇吧。” 周氏一听,秀筠身边的亲信被梁氏带走了,此时正是自己用人的机会。便向外面叫:“钱二家的,进来见过老太太。” 钱二家的正站在院子中间的夹竹桃前面,耷拉着脸,满肚子不乐意。她向来看不惯这些主子屋里的大丫鬟们,小小年纪,却一个个像是半个主子似的,动不动就对底下人呼来喝去,指着鼻子教训。她自己在这府上苦熬了二十多年,还是个做粗活遛脚板的,混的连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还不如,行动倒要看这些人的脸色。 她丈夫钱二原是给三老爷牵马的马夫,因为马喂得好,得到三老爷赏识,提拔到三房外院做事,后来又配了三太太院子里一个到了年纪的粗使丫鬟,也就是现在的钱二家的。 二房得势的时候,钱二家的到处托人使银子,把自己的女儿桂姐儿安排到了二小姐秀筠的清华苑里做活儿,指望着桂姐儿在秀筠那里得了脸,好拉扯自己一把。没想到桂姐儿竟是个不争气的,偷了秀筠的首饰,被红菱发现,要赶出去。钱二家的闻讯在清华苑里大闹,被红菱和红梅好一通训斥,回了当时管事的黄大娘,钱二家的只好带着桂姐儿灰头土脸地回了来。 桂姐儿自觉没有脸面,就要寻死。四少爷李海平身边的小厮旺儿曾见过桂姐儿一面,心中爱慕,便趁机向李海平求娶桂姐儿。李海平找到钱二,钱二当然喜之不尽,都知道旺儿是三太太的陪房赵大娘的儿子,没想到女儿能顺利地打发出去,又能借机巴结上赵大娘,便痛痛快快地把桂姐儿给了旺儿。 赵大娘虽然心里不情愿,无奈是自己的儿子主动找的四少爷,只好硬着头皮把桂姐儿娶了过来。那桂姐儿自从被赶出来以后,夹起尾巴做人,恭恭敬敬地服侍公婆,伺候丈夫,对赵大娘的种种刁难忍气吞声,不久赵大娘也就认了这个儿媳妇。 倒是钱二家的自己两边不是人,本来是三房的奴才,巴巴地跑到二房去献殷勤,到最后女儿又被二房撵了回来,还嫁给了三房的奴才。钱二家的因此成了下人们中间的一个笑话儿,三房里不大待见她,二房的人更看不起她。 不过后来桂姐儿过门以后不久,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赵大娘也就常在三太太面前给钱二家的美言几句。众人看赵大娘的态度转变了,才不敢再拿桂姐儿的事儿嘲讽钱二家的,渐渐地也都恭敬起来。 钱二家的站在院子当中,听不见里面说话,却发现侍立在门口的红菱脸色惨白,身子发抖,还以为她是病了。凑近两步才看到红菱满脸泪水,神色惶恐。钱二家的瞟了一眼屋子里面,得意地冷笑了一声,自己倒站的昂首挺胸。 此时忽然听见屋子里叫自己,钱二家的连忙整理一下衣服,快步走到门口,低着头应道:“三太太,是我。” “进来。” 钱二家的傲慢地白了一眼红菱,堆上一脸笑意,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跪在地上给梁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又向三位太太和秀棠问好。 周氏指着钱二家的向梁老太太道:“老祖宗,这是赵大娘的亲家钱二家的,极妥当的一个人。我想那二姑娘行动莽撞,就是身边缺少一个有年纪的妈妈管着。如今红菱不在身边,二姑娘正缺少使唤的人手,不如把钱二家的安排到清华苑里照顾二姑娘。” 梁老太太抬抬眼皮,打量了钱二家的一眼,点点头:“嗯,老三媳妇想的周到。” 钱二家的听说把自己调到清华苑,先是一愣,好不容易在三房站稳了脚,她可不想到这奶奶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来。不过又立刻明白过来,红菱要被赶出去,让自己补这个缺,正是要用自己来监视二小姐身边的人,辖制二小姐,正好自己也能好好出一口几年前的恶气。便连声答应着,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照顾好二小姐。 王氏没有办法,只好含笑感谢周氏费心。 秀筠睨了一眼钱二家的,心想,红菱落到了她们手里,自己只能慢慢想办法,眼前的这个老东西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第二十七章 禁足 红菱到底被梁氏带走了,临走时满眼含泪,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秀筠。一双水光粼粼的杏眸里满是乞求的目光,看得秀筠心里生疼,不忍直视,更不敢躲避,只好直直地迎上这目光。 回给她的眼神里饱含了万千种情绪,有愧疚,有不舍,更有自己心中坚定的承诺。 不知道一向洞察自己心思的红菱,能够看懂多少。 周氏带着秀筠回到清华苑,钱二家的雄纠纠气昂昂地跟在秀筠身后,斜楞着眼睛打量向周氏和秀筠问好的来往仆人,那些人早习惯了她这种小人得志的神气,便都不理会,只在周氏等走过去以后才在钱二家的背后偷偷啐上一口。 此刻已经过了日跌之时,太阳渐渐收敛了毒辣的锋芒,向西移动,阳光被树荫筛成柔软而细密的丝网。晌午时园子里被晒得发烫的万物也逐渐散去了方才的焦躁和戾气,连鸣蝉和鸟雀也慢慢安静下来。 三个人一路上都不曾说话,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红梅等从钱二家的匆匆把秀筠和红菱带走开始就已经慌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老太太动怒。又听钱二家的说周氏和梁氏也在,更是在心里暗说不好,这几个人不知又在老太太跟前嚼了什么舌根子,欺负自家小姐。 红梅左等右等,看秀筠和红菱去了半日也不见回来,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准备自己去静怡园打探。 这时候迎面却看见三太太周氏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自家小姐跟在后面,却不见了红菱,而是钱二家的跟了过来。红梅心下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又不敢问,只好带着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出来恭迎周氏。 周氏也不理她们,径直走到院子中间,对红梅等训话:“老太太说了,二小姐秀筠在外面举止失当,败坏家风,有辱我们诗礼之家的脸面。从今天开始,令二小姐禁足在清华苑,抄写《女四书》一百遍。没有老太太的话,二小姐,包括清华苑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得走出清华苑半步,违者家法从事。 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红菱,服侍主子没有尽职尽责,二小姐在外面犯了错误,红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老太太吩咐交给四太太好好调教。 红菱是跟了二小姐多年的大丫鬟,尚且如此,你们这些人可没有她的脸面。倘若服侍二小姐不尽心,或是不守府里的规矩,没人调教你们,直接打一顿,撵出去卖了就是。 这位是钱大娘,二小姐禁足期间,清华园一应大小事情,全部由钱大娘说了算,连二小姐做错了事,钱大娘也说得劝得。如果有不听话的,钱大娘可以直接向我汇报。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底下的人一开始还惊慌错愕,等周氏说到最后,无一不恭谨允诺。一个婆子站出来笑嘻嘻地说:“这下好了,钱大娘来了,我们做事就有了主心骨了。这院子里就缺这么一个有年纪又有体面的明白人,还是三太太想的周到。”其他人也都跟着颔首称赞。 钱二家的得意洋洋,周氏却面无表情,略微点一点头,就算是对这些话表示满意。 红梅惊愕地看着秀筠,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这么多年,红梅把红菱当成亲姐姐,事事都找红菱讨主意。她认识的红菱,永远最能猜透小姐的心思,在清华苑里说一不二,就是在老太太和二太太面前,也尚有三分脸面。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红菱也会被撵出去,也会遭受迫害,她更想不通为什么自家小姐此时只管低头,而不能去救救兢兢业业服侍她的红菱。她明明记得自家小姐平时不至于软弱至此。 周围都是对周氏和钱二家的阿谀奉承的声音,这些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二房的处境和地位,巴不得有机会巴结上三房的人,为自己谋一个有出路的位置。 从前红菱御下极严,红梅总是帮着红菱一唱一和,底下人自然少不了怨声载道。可是在她们有困难的时候,红菱也曾经帮助过她们,没想到到底是人心凉薄,到了现在,清华苑易主,听到的只有弹冠相庆之声。 红梅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如今这清华苑里对秀筠真心实意又忠心耿耿的就剩下自己了,而那些人的黑手,下一个就会伸向自己。 周氏走后,钱二家的使劲咳了两声,谄笑着请示了秀筠,便装腔作势地又训了几句话。末了瞟了一眼院子里唯一没正眼看自己的红梅,拿腔作调地说: “我知道你们有的人正在眼泪汪汪地念旧,不服气我来管着你们。可是你们别忘了,如今三太太当家,就是二小姐也不敢不听三太太的话。敢不听我的,就是敢违拗三太太,我直接回了赵大娘,就能把你们赶出去!” 秀筠安静地坐在走廊的美人榻上,听钱二家的说完话,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其实她当然没有必要听钱二家的给下人训话,只是害怕红梅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在钱二家的面前吃亏。 红梅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嘴唇,并没有理睬钱二家的。看秀筠进屋了,也紧紧跟了进去,刚叫了一声小姐,只见钱二家的也跟了进来,凑到秀筠身边笑嘻嘻说:“二小姐放心吧,这回她们可老实了,绝不敢再惹事儿。” 秀筠身体本能地向后靠了靠,微微地笑着说:“钱妈妈辛苦了,请先坐。红梅,给钱妈妈倒一盏茶。吃过茶就带钱妈妈去以前乳母的房间里歇息吧。” 红梅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还没有一个婆子敢这么闯进小姐的绣房,挨着小姐这么近来说话呢,看着就替小姐难受,简直像吃进了一只苍蝇。只好陪笑着拉钱二家的到一边坐了,又用自己的杯子亲自倒了一盏茶来。 钱二家的看秀筠对自己恭敬有礼,竟然让红梅亲自给自己倒茶,心里好生得意。心想:三太太也太过小心了,这不过是个软弱怕事的年轻小姐,听我训了几句话就恭敬得这样起来,哪里用得着特意派个人来看着? 一面想,一面转着脑袋打量秀筠的绣房,问这问那。又把脖子伸得老长,只管向屏风里面张望去,差点儿弄洒了手中的茶杯,吓的红梅直叫“妈妈小心”。红梅看着她这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仆妇,从来没走进过小姐的闺房。 钱二家的倒不怕笑话,只管欣赏秀筠的屋子,一杯茶整整喝了一刻钟,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秀筠都笑着一一听了。 好不容易挨到喝完茶,小丫头送钱二家的去休息。红梅关上房门,转身扑通一声跪在秀筠脚下痛哭起来。 秀筠被她哭得心酸,轻轻抱着红梅,也不禁落下泪来。 “为什么?小姐,这到底是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救救红菱姐姐,为什么不在老太太面前说句话呀?小姐!” 秀筠扶红梅起身,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红梅惶恐地望着她,秀筠握着红梅的手,深吸一口气,语调坚定而平静:“咱们都得忍,连母亲尚且忍了这么久,咱们也不差这两天。你放心,咱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红菱,不但是她,还有母亲,还有你我。” 红梅看着秀筠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再那么害怕了。 虽然暂时失去了红菱,但是她还有小姐,她的小姐此时是这样坚毅而镇静,让她感到安心而踏实。 她并不能完全听懂秀筠在说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只能选择相信和服从,这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明智的选择。 红梅使劲点了点头:“小姐,您说什么,红梅就做什么。您对谁客气,红梅虽然不喜欢她,但是知道小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红梅也会客客气气的,不给小姐找麻烦。” 第二十八章 蹊跷 西花园前面的三房主院里,丫鬟婆子们都屏声静气,小心地忙活着各自手中的活计。 周氏端坐在紫檀透雕卷草纹托泥圈椅上,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从丫鬟手中端过一盏新沏的阳羡紫笋茶,递到周氏面前。茶香缭绕,清鲜幽雅,周氏接过来啜饮一口,心神畅爽,脸上的阴云方才消散了一些。 那妇人见周氏脸色和缓,便含笑绕到周氏身后替她捏着肩颈,节奏力道适中,是周氏从小熟悉了的感觉。周氏微微点点头,轻轻放下茶盏,闭上眼睛问道:“张妈妈,你觉得钱二家的这个人怎么样?” 张妈妈手里的动作一顿,但迅速又恢复了刚才的节奏和力道。周氏这句话问的突然,张妈妈虽然是从小跟着周氏的乳母,也不能完全捏准周氏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她本人并不喜欢钱二家的,但由于赵大娘的关系,她也从没在周氏面前说过钱二家的什么不是。 刚才钱二家的没跟着周氏一起回来,她就觉得奇怪。不过她对周氏忠心耿耿,虽然不会贸然违拗周氏的性子,但向来是直言不讳,周氏对她的话也很重视。这时便笑着说道:“别的也都没什么,我就是看她头脑不大机灵。” 周氏点点头:“你说的是句实话。” “太太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看太太出去的时候钱二家的是跟着的,这时候老太太又吩咐她事情做了?” “我让她去清华苑做事了。”周氏顿了顿。张妈妈虽然吃惊,但这次手中的动作丝毫不乱,她知道不管是因为什么事,自家太太早已经计划好了。 “刚才在老太太屋里,二房那个死丫头不但极力狡辩,居然还对我凶巴巴的。要不是二太太先主动提出罚她禁足,又搬出了二老爷,我都想家法从事。养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丫头,就应该把她们二房赶出去,免得脏了祖宗的名声。” 张妈妈笑道:“祖宗的名声自有人操心,可是做弟妹的把孀嫂和侄女赶出门去,太太的名声可禁不起这么糟蹋。就是她们犯了那样的大罪,也只能是族里出面惩处,而太太却要当众力保才是。何况老太太也是断不会答应的。” 周氏翻了一下眼睛,刚刚被清茶冲淡了些的火气此刻又重新燃起,眸子里射出一道凛冽的寒光:“我当然知道老太太不会答应,原也不想这么无情,谁不想落一个贤惠的好名声。可是那个小白眼狼,不但无半分感恩之心,居然还勾引洛公子。这个丫头是绝不能再留了,得想个办法打发了她!四太太也不相信那个贱丫头的鬼话,把那个叫红菱的丫鬟带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审出什么来,我看那主仆是一样的又臭又硬。” “所以太太就派钱二家的去看着二小姐了?我看她不一定是二小姐的对手。“ 周氏冷笑一声:“那丫头自从病好以后越发猖狂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钱二家的如果治住了她,也就好对付了。如果反过来是那小丫头把钱二家的治住了,咱们也顺便看看那丫头现在究竟是有多厉害。” 秀棠从门外款款走了进来:“母亲。张妈妈好!张妈妈又在给母亲捏肩膀呢,我看着都会了。妈妈你歇一歇,今天让我来孝顺母亲一回吧。”说着便走过来要给周氏按摩。 周氏忙拉过她在自己怀里坐下,搂着女儿笑道:“这按摩看似简单,你却做不来,你那小手软得像棉花似的,哪有这样的力气?也就是绣绣花还行吧。” 张妈妈也跟着笑道:“三小姐有这份孝心,太太就高兴了。这样的力气活还得是我们下人粗手粗脚的来做。” 周氏让张妈妈坐在旁边歇了,小丫鬟便给秀棠和张妈妈各倒上一盏茶来。周氏看了一眼张妈妈,张妈妈忙站起身向屋子里的丫鬟们扬扬脸,众人都退了出去,张妈妈则站在门外守候。 “母亲有话要说?”秀棠故作好奇地眨眨眼。 “你别装糊涂,坐到那边去。” 秀棠乖乖坐好,周氏盯着女儿的眼睛问道:“刚才二房那个丫头在老太太面前说的话,洛公子给你的什么耳坠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母亲,我又没见过洛公子,人家怎么会给我东西?那不过是二姐姐在祖母面前胡言乱语,好把话题转移到女儿的身上。难道母亲不相信女儿,倒相信外人吗?” 周氏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什么事情你能瞒得过我?在老太太面前,我和你四婶子帮着你说话,老太太也没追究,并不是大家都是傻子。二房那丫头精明着呢,虽然是针对你,但也不会凭空捏造。老太太是好糊弄的?” 秀棠明知道骗不过母亲,红了脸滚到周氏怀里。周氏轻轻摩挲着女儿的额发,柔声道:“你和洛公子的亲事马上就要定下来了,便是有这等事,老太太也不能说什么。不过你以后行事要小心些,在老太太和外人面前,处处都要比那个李秀筠强才行,现在尤其不能让人说出什么闲话来。” 秀棠抬起头,“母亲说的,女儿记着就是了。不过女儿今天来,是要向母亲说另一件事的。” “哦?” “母亲可还记得四婶母说,四叔在街上听到的流言,是点名道姓地说门下侍郎洛大人家的三公子洛清鸿,和前任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的二小姐李秀筠?” 周氏猛地一怔。秀棠又接着说:“市井俗夫怎么会对朝廷命官的公子小姐这样了如指掌?见了一面就能认出来?洛公子常年在太学里读书,二姐姐更是深居简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认识?” “莫非是周围正好有人同时认识他们俩?” “除了孔小姐,哪有这样的人?可是当时孔小姐在车里,而且她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对街上的人随便说话。” “你是说?” 秀筠眸色深沉,一字一顿,缓缓地说:“当时看到了这一幕,又与两个人都熟悉的人,就只有三哥哥了。” 周氏倒吸一口冷气,当时她和梁氏听到这样的消息都气昏了头,甚至四老爷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没想到李晏平为了二房高攀上洛家,竟然不惜牺牲整个家族的名誉,跟秀筠合唱了这么一出大戏。现在街头巷尾舆论四起,洛大人一向看中名节,秀棠的婚事又还没有正式定下来,万一......只盼着后天下定的时候不要出什么麻烦才好。 周氏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儿,眼中寒光闪烁:“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第二十九章 午饭 清华苑里风平浪静,秀筠正伏在书案上工工整整地抄写《女四书》。 第一篇是东汉班昭的《女诫》: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秀筠越抄心里越觉得郁闷。虽然原主自幼已经把这些书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对于穿越过来没多久的现在的秀筠来说,这些句子还是陌生得很。 并不是看不懂。不管是才女李秀筠还是中文系研究生苏苏,都不难理解词句的意思,只是现在的秀筠带着二十一世纪新女性的思维,对这些“四旧”十分反感和不服气。 照这么说,女人生下来就应当自甘卑贱,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地服侍男人了?美的他们!真是搞不懂过去的这些女人,明明自己一生忍受着剥削压迫,却还要写出这样的东西来教育子孙后代的女人。 真应该好好感谢当年的五四运动,否则像穿越之前的苏苏那样,二十五岁“高龄”,早已经在婆家相夫教子,洗衣服做饭了。 可惜革命胜利的果实还没来得及多吃几口,自己就被一棍子打回了解放前。竟然要在这里一笔一划地抄写《女诫》这种东西。 秀筠暗自叹了一口气,一抬头不经意瞥见了旁边放着的一本《汉书》。 班昭不就是那个东汉著名的史学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吗?家学渊源,文才卓越,十四岁嫁给曹世叔,夫妻恩爱和睦。班固死后班昭奉旨入东观藏书阁,续写《汉书》。在宫中教授皇后诵读经史,被尊为“曹大家”。邓太后临朝称制,班昭参政,其子曹成被封为关内侯。 秀筠不明白,班昭名垂青史,才德功绩不让须眉,为什么甘心写出“卑弱第一”这样的句子? 转念一想,自己昨天在静怡园步步退让,眼看着红菱被梁氏带走,不也是做出一副“卑弱”的样子吗?母亲王氏才学不凡,不也是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大家庭里低眉顺眼,忍气吞声吗? 身处这样的时代,女人别无选择。要么一生平庸隐忍,要么隐藏在“卑弱”的外表之下,暗中积蓄力量,像班昭、上官婉儿、李清照那样,在男人的天下里,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想到这里,秀筠有些心酸,更多的却是踌躇满志,不由得唇角微扬,笔下的小楷也由端庄清雅变得绵里裹铁,气韵酣畅。 “二小姐,二小姐,”钱二家的在院子里喊起来,红梅连忙跑出去,含笑说道:“妈妈小声些,姑娘写字呢。” 钱二家的不耐烦地瞪了红梅一眼:“二小姐的午饭送来了,写字也不能耽误了吃饭。”说着便继续向屋子里面走。秀筠早出来了,立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钱二家的问:“又送饭来了?钱妈妈费心了。” 钱二家的见秀筠脸上高兴,又对自己客气,心中十分欢喜,忙说:“姑娘说哪里话,奴才们还不是应该做的?“ 又转身看着红梅说:”还不快把食盒拿上来伺候二小姐用饭?” 早上送饭的小丫头又提着个黑漆描金葵花食盒站在院子里,红梅接过食盒,打开盖子一看,不禁皱眉。 盒子里的饭菜少得可怜,只有一碗莲子粥、一碟蜜汁黄瓜,以及一碟椒油白菜卷。 红梅的火气蹭蹭蹭上窜,这如果是在二老爷在世的时候,红梅早就当场把食盒摔在地上,带着一群小丫头砸厨房了。 无奈现在二房落魄,自家小姐又被禁足,红梅只好强压住怒火,问送饭的小丫头道:“怎么竟是和早上一样的?这么一小碗粥和两小碟素菜,二小姐怎么能吃饱?”又伸手向粥碗边上试了试,粥是温的。那小丫头还未及张口,红梅怒目圆睁,指着粥碗问:“怎么粥也是凉的?” 那小丫头却毫无惧色,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红梅,笑嘻嘻地回道:“三太太说了,珍馐美味最能移人性情,容易滋生惰性和贪念,粗茶淡饭反而有助于修身养性。这都是特意给二小姐做的,早上剩了这些,怕二小姐不够吃,陈大娘又特地给加了一道白菜卷儿。天热,陈大娘说粥不用再热了,早上放在锅里还没凉呢。” “呸!”红梅朝那丫头狠狠啐了一口,“放屁!陈大娘算个什么东西?冷了剩了的饭菜也敢拿到这里?” 要不是手里拿着食盒,红梅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小丫头偏脸躲过,后退了两步,仍然站得笔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钱二家的站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热闹,忽然发现秀筠正站在边上斜眼瞥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钱二家的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脸烧得通红,忙走过去劝道:“红梅姑娘别恼,小心这些话传出去,得罪了三太太。三太太也是一番好意,常言道:若要身体安,三分饥和寒。吃饭八分饱,到老身体好。连老太太还常年吃素呢,可见确实是延年益寿。” 红梅对钱二家的叹到:“钱妈妈,老太太年纪大了,消化不动,我们姑娘这么年轻,哪里受得了?三太太一向慈爱,我看那个陈大娘分明是打着三太太的旗号故意欺负我们姑娘,却让三太太担了个虐待侄女的名声,您说说,这是何居心?” 钱二家的一时语塞,只好支吾着说:“兴许三太太只是吩咐饮食做的清淡些,底下那些人就听差了,等我回了三太太,再嘱咐她们下次注意就是了。还是先服侍姑娘用饭吧。” 红梅这才吩咐小丫头们把饭菜端进屋里摆好,秀筠倒吃得津津有味儿。这倒不完全是装给钱二家的看,穿越之前苏苏单身在外地工作,常年吃的是又油又咸的外卖或是麻辣烫,穿越以后才知道古代的大户人家饭菜是多么好吃。 虽然眼前摆放的在红梅眼里是粗茶淡饭,但对她自己来说就是以前的家常便饭而已。 而且刚才那个小丫头说的也不无道理,饮食清淡了,心境也不那么浮躁不安了。 红梅看着自家小姐吃得这么香,只当是秀筠忍气吞声勉强下咽,心疼极了,不知不觉哭了起来。 秀筠看着她笑:“你哭什么?好吃着呢,我是说真的。”红梅闻言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钱二家的在走廊上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看秀筠吃得毫无怨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回去,忽然听见里面秀筠说:“乞巧节那天我拿回来的东西,你放在哪里了?我想要看看。” 红梅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小姐过几天再看吧,别叫钱妈妈看见了。” 钱二家的听了不禁侧身靠近了窗户,凝神细听。 第三十章 信物 钱二家的弯腰贴在窗根儿,留神听里面的说话声。 只听秀筠说道:“怕什么?钱妈妈又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你拿出来就是。”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紧接着是红梅的脚步响,声音轻而忙乱。脚步所至之处,同时响起的好像还有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又传出秀筠着急和不耐烦的说话声:“你到底收好了没有?怎么这么半天还没有找到?” 红梅的声音急切而惶恐,带着颤抖的哭腔:“我明明记得是放在中间抽屉里了的,怎么就找不见了?”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在窗子里面响起,钱二家的不由得身子一抖,紧接着听到的便是秀筠的厉声叱骂:“没用的东西!难道见了鬼了?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见到了洛公子一面?那玉佩是洛公子那天特地从腰间解下来送给我当做信物的,我当做宝贝一样交给你保管,你的命也赔不起,竟敢弄丢了!我告诉你,今天要是找不到那块玉佩,你从此以后就离开这清华苑!” 红梅呜呜咽咽地哭泣,手忙脚乱地在抽屉和箱柜中继续翻找。 钱二家的心里吃惊不已。昨天听说二小姐在街上失态的事情,钱二家的本来还并不完全相信。没想到这二小姐看着老实,还真能干出勾引男人这样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 还有那个洛公子,明明已经和三小姐换了草贴,竟然还把自己腰间所戴的玉佩送给二小姐做信物,可见也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可怜三小姐还蒙在鼓里呢。 钱二家的转身就要去告诉周氏,突然脚步一顿。 如今信物还没有找到,口说无凭。不如再等一等,看清楚了那玉佩长什么样,再叫三太太来搜不迟。 钱二家的如此一想,便又转回身继续听动静。 忙乱的翻找约莫只过了一刻钟,就听见里面红梅惊喜的声音:“小姐,找到了,在这儿呢。您瞧我这脑子,我给记错了。” 钱二家的急忙抬头向新糊着银红笼烟纱的梅花纹窗棂里面看去,还没等看清楚红梅手里拿着的东西,就一眼看见秀筠正往窗外张望,连忙像受了炮烙似的又缩回脑袋。 只听里面秀筠说道:“没错,就是这块玉佩。找到就行了,先收起来吧,我看窗外好像有人。” 钱二家的忙悄悄向后退,从窗外的长廊上绕到大门口,走下台阶,站在院子中间甬路上。定了定神,一边向秀筠的屋子里面走,一边高声说道:“二小姐可吃好了没有?奴才叫人收拾下去。来送饭的那丫头在下房里等着把碗碟和食盒送回去呢。” 屋子里的箱柜抽屉早已收拾好了,钱二家的偷偷觑着红梅的脸,只见红梅脸上隐约可见一片红印,腮上尚有泪痕。红梅看见钱二家的来了,也不说话,转过头进绣屏里边去了。 钱二家的只当没看见,回头见桌子上饭菜吃的干干净净,便走过来含笑向秀筠问道:“姑娘可吃好了?” 秀筠也笑着答道:“吃的很好,虽然是素菜,夏天吃着却正好,清爽可口,也不油腻。” 钱二家的便叫小丫头们来收拾碗筷,还装回食盒里,叫那丫头带回去了。又犹豫着赔笑对秀筠说:“我去厨房看看,嘱咐嘱咐她们,下次给二小姐准备饭菜用心些。” 秀筠回头看了看窗外,说:“外头天热,这是晌午,等日头落了妈妈再去不迟。” 钱二家的一心想要早些赶到周氏那里报信领赏,哪里在乎这些?只赔笑说:“二小姐心疼奴才,奴才却不能怕辛苦。现在大家午休,厨房已经忙完了。趁着现在去,也好告诉她们好生准备二小姐的晚饭。” 秀筠微笑颔首:“那就有劳钱妈妈了。” 钱二家的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清华苑,红梅才从屏风后面出来,与秀筠相视一笑。 秀筠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红梅脸上的红印,柔声说道:“打疼了吧?” 红梅笑着摇头:“不过是给那个蠢材看的,其实小姐打的并不重,一点儿也不疼。” 秀筠心里一酸,自己反而涌上泪来,红梅忙说:“真的一点都不疼,红梅服侍小姐这么多年,小姐对红梅如同姐妹,从没打过一下,骂过一句。今天的事情不过是演戏,小姐尚且忍得了委屈,红梅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红梅的眼神突然又暗了下来,喃喃说道:“不知道红菱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秀筠拍拍她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午后的空气干燥而灼热,一丝风也没有,树上的鸣蝉叫的人心烦。西花园里寂寥无人,钱二家的皱着眉头,用手掌挡在额前,顶着日头急匆匆地往周氏的院子里走去。 钱二家的不敢喧哗,悄悄向屋子里一探头,小丫鬟忙迎出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西暖阁里扬扬脸。又拉着钱二家的在一张小杌子上先坐了,倒上一盏茶来。 钱二家的只觉得屋内凉爽宜人,环视四周,原来是地上一溜摆着钧窑青白釉斗彩莲花冰盆,里面盛放着拳头大小的晶莹冰块儿,都堆的如小山一般。 周氏歪在西暖阁里的贵妃榻上,地面同样放着几盆冰块儿,两个丫鬟坐在边上一下一下地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另一个小丫鬟则坐在周氏脚下轻轻地给周氏捶腿。 钱二家的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周氏翻了个身叫人倒茶。那小丫鬟端茶进去,禀报说钱二家的来了,周氏便叫钱二家的进去说话。 钱二家的顶着太阳走的乏了,又喝了两盏热茶,在凉阴阴的屋子里静静坐了这半日,早已经睡着了。小丫鬟走过来轻声叫了两声,见钱二家的还没有睁眼,便又轻轻推了两下。钱二家的这才醒过神来,听说周氏叫自己,忙摇摇脑袋,整整衣服,快步走了进去。 周氏看她没睡精神的样子,笑道:“什么事情急这一会儿,大中午的就赶过来了?” 钱二家的抬头偷偷打量,周氏穿着一身家常的霜色团花软罗襦裙,笑容温和,神采奕奕。钱二家的就知道周氏刚睡足了午觉,心情正好,到了嘴边的话就回到嗓子眼儿里徘徊打转,不知道此刻该说不该说。 周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示意丫鬟们退出去,问道:“说吧,二小姐那儿又出什么事儿了?” “奴才听二小姐和她身边的红梅说,那天二小姐确实是特意去见洛公子,洛公子还......” 周氏眸光一凛,“还怎么样?快说!” “还把自己身上戴着的玉佩送给二小姐做信物。” 周氏一怔,转而面容恼怒,便要欠身起来,钱二家的忙走过去扶,周氏问:“你可看清楚那块玉佩了?” 钱二家的回道:“奴才当时在窗根儿底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二小姐向窗外张望,奴才就没敢探头。不过这玉佩是真有其事的,红梅当时忘记了放在哪儿,二小姐还动手打了她,说是如果敢弄丢了,就要把她撵出去呢。后来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的。” 周氏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小贱人,还真有本事把洛公子勾住了。“ 钱二家的担忧地说:“没想到洛公子竟然是这种人,咱们三小姐嫁过去,以后......” “富贵人家的公子,遇到李秀筠那么个有点儿姿色又肯投怀送抱的,处处留情也是难免的。”周氏似是自我安慰地说,又愣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眼神有瞬间的黯然。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凌厉的脸色,扬声说道:“她以为凭一块玉佩就能把洛公子从我们秀棠的手里抢过去?做梦!不过,咱们也得去见识见识。” 第三十一章 抄检 周氏说完话,便示意钱二家的先回清华苑去,继续留心秀筠的动静。钱二家的答应着,却仍然垂手立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周氏,张张嘴,没有说话。 周氏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钱二家的犹豫着说:“送到二小姐那里的饭菜......似乎简单了些。” 周氏蛾眉微挑:“怎么?她说什么了?” 钱二家的忙说:“那倒还真没有,她哪有那个胆子?二小姐不但半句怨言也没有,而且把中午送过去的剩饭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奴才看她这回是真老实了。” 周氏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一根银镀金嵌珠梅花簪,细长的柳叶眼向钱二家的一瞥,冷笑道:“老实?老实还敢在外面勾引男人?这是装给老太太看罢了。” “那是,那是。不过她就算生气不吃,也只能是饿着了,还能找谁闹去。只是奴才想,中午送过去的是剩菜,一共才那么一点点,又没有热。荤素倒不要紧,万一这么吃下去,二小姐出了什么毛病,老太太岂不说三太太失职了。没的为了这等小事坏了三太太的名声。” 周氏闻言叹道:“让她吃素是为了修身养性,这本是我的一片好心,谁知道底下那些奴才也敢跟着作践主子?这么着,你去厨房告诉陈妈妈,就说我的话,二小姐虽然禁足,仍然是千尊万贵的嫡小姐。谁敢给二小姐吃凉的、剩的,一概打二十板子撵出去!” 钱二家的赔笑说:“谁不知道三太太这两年照顾二房的两个小姐,比对您亲生的三小姐还好些。您教训二小姐自然是用心良苦,可是禁不起那等蠢奴才坏您的名声,真该好好治一治才是。” 又奉承了周氏几句话,听了几句吩咐,钱二家的这才离开周氏的院子,又去厨房走了一趟,却在厨房被陈妈妈好一顿讥讽。“既然是三太太的吩咐,我们自然是不敢不听的。不过嫂子想拣高枝儿可千万看准了,别一不小心栽下来。去清华苑才不到一整天的功夫,倒是处处护着那一位,可惜桂姐儿如今不在清华苑了,否则你们母女倒是可以一起效忠二小姐。” 钱二家的听她提起桂姐儿的事情,不由得羞恼起来,与陈妈妈吵了几句嘴,被厨房里其他的婆子们劝开了。只好憋着一肚子闷气,回到了清华苑。头上是毒辣的日头,耳中又是蝉鸣聒噪,吵得钱二家的心烦不已。 红梅看见钱二家的回来,忙过来搀扶道:“钱妈妈辛苦了,小心中暑。” 钱二家的看见红梅,想起当年她和红菱骂桂姐儿的样子,不禁怒从中来,没好气地一把架开她的手,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其实她何尝没想过好好教训红梅,只是秀筠和红梅对她礼敬有加,扬手不打笑脸人,钱二家的倒不好再怎么样。何况桂姐儿的事情又过去很久了,红菱也被梁氏带走了,钱二家的心里的愤恨也就渐渐的淡了。 没想到今天竟然还有人拿桂姐儿在清华苑的事情说事儿,着实让她气闷。 只等着三太太来搜出了那块玉佩,证明自己对三太太的一片忠心,才算还了自己的清白。 钱二家的忿忿地想着,才发现自己已经口渴难耐。刚刚吵了一架,又走了这一路,嗓子干的冒烟。桌子上的热茶放冷了,又苦又涩,可是清华苑里又确实没有正经的凉茶。钱二家的晒得迷迷糊糊,这时也只好凑合喝了几口,觉得爽快了一些,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歇着去了。 午觉醒来,秀筠下午又坐在窗前抄了一会儿书,这时已经是日入时分,天气凉爽了许多。秀筠便来到西窗下的长廊里,坐在美人榻上吹晚风。 大门突然打开,周氏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走了进来。 周氏穿着银灰妆花缎织彩半臂,石青蝙蝠云纹百裥裙,腰间的玉环绶上垂下来的浅蓝色流苏随风轻摇。赵大娘跟随在周氏身后,回头示意后面的仆人们先停步,丫鬟婆子们便侍立在院子中间的一丛粉团蔷薇旁边。 秀筠急忙走下去相迎,福身含笑问道:“婶母怎么突然来这里?带了这么多人来,侄女实在惶恐。” 周氏笑着拉过她一起向屋子里面走,“你不必害怕,婶子今天来是帮你收拾屋子的。” 秀筠心下早已明白周氏的来意,故意惊奇地问道:“收拾屋子?” “哦,是这样。”周氏在一把黄花梨木冰绽纹透雕玫瑰椅上坐了,笑意温和,耐心解释道:“从你月初落水那天婶子就害怕,二老爷走了,你三叔在朝上公务繁忙,每天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家里照顾好你们孤儿寡母,谁知你竟出事了。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让婶子如何面对你三叔和你去世的父亲呢? 前两天你在街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虽然婶子知道你无心,可姑娘家的名誉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一个月里接连出事,婶子觉得可能是犯什么邪了。所以婶子特地托人把你的生辰八字送给法云寺的长老看了看,人家说了,必定是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与你犯冲。你小孩子家不懂这些个,也未必信,但婶子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特意来查看查看。” 红梅走过来倒茶,秀筠接过来亲手递到周氏手中,嘴角轻扬,梨窝浅浅,含笑道:“侄女年轻,自然不懂这些。只是劳动婶母亲自过来,实在是心中不安。” 周氏放下茶盏,轻轻拍拍秀筠的手道:“你理解婶母的苦心,就比什么都强了。”说着朝身边的赵大娘扬扬脸,赵大娘向外面一招手,几个有脸面的管家娘子便走了进来。 钱二家的看周氏来了,早候在门口,这时看赵大娘招手,便也跟着进来。周氏吩咐钱二家的道:“你带着她们各处找找,小心别碰坏了二小姐的东西。” 婆子们向秀筠告了罪,便跟着钱二家的动手搜查起来。 第三十二章 辟邪 几个人翻箱倒柜找了半日,也没有看到钱二家的说的玉佩。当着秀筠的面,又不好细问,几个婆子便在心里暗暗抱怨钱二家的没看清楚,白折腾她们一日。 钱二家的早急得满头大汗,在箱柜里搜查无果,便走到屏风后面去。红梅忙跟过去说:“梳妆台上的东西可别乱动,那都是姑娘的脂粉首饰。” 周氏等的不耐烦了,听红梅这么一说,反而疑心。又怕她们不敢细搜,便指着秀筠的梳妆台对钱二家的说:“姑娘的东西你去查看,看看那装首饰的抽屉里有些什么?” 钱二家的不相信那块玉佩会在首饰盒里,而且首饰是小姐贴身的贵重东西,自不敢擅动。不过此时听周氏吩咐,也就不把秀筠放在眼里,自己走到黄花梨五屏风式喜上眉梢镜台前,一一打开抽屉,只见都是一些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左边抽屉一套汝窑白瓷盒里盛着各种胭脂香粉,打开盒子便觉芬芳扑面。右边抽屉里收着秀筠平日常戴的簪、钗、笄、梳篦,以及耳环、手镯等物,皆是金银玉石精雕细刻而成。下面三个抽屉里则各有一个烧蓝嵌玉的首饰盒,分类盛放着一些不常戴的步摇、花钿、璎珞、玛瑙之类,更为精巧贵重。 钱二家的看的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不敢伸手把玩,只用目光一件件贪婪地欣赏着。 赵大娘看见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禁讥笑道:“亲家母,我说你到底找到没有?再看,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说的周围的婆子们都跟着笑了,钱二家的又羞又气,涨红了脸,只得一一合上抽屉,向周氏禀报道:“太太,梳妆台上也没有找到。” 周氏冷漠地瞥了她一眼:“是啊,二姑娘的妆奁里都是珠玉首饰,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是白让你看看,别漏下了就行了。” 找了半日,众人一无所获,周氏只好说:“虽然没找到什么东西,这屋子里的邪祟之气却是不能不防的。赵大娘,明日打发人从库房里取出几尺红绸来,挂到院子里的蔷薇和白玉兰树枝上,别是冲撞着花神了。再找出一边桃木剑来给二小姐挂到门上,避避邪气。” 赵大娘答应着,周氏又关切了秀筠两句,便带着众人离开了清华苑。 秀筠和红梅送走了周氏,回头便看见钱二家的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一张脸拉的老长,嘴角都向下垂去。秀筠与红梅相视一笑,红梅便故意高声说道:“我就说咱们清华苑素来是清清静静的,只有小姐您的书香、墨香和胭脂香气,那有什么邪气?” 秀筠含笑道:“这是三太太一片好心,虽然没有什么,防一防总是好的。明日送来红绸和桃木剑,咱们清华苑才真正是百邪不侵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笑,仿佛全然没看见钱二家的,钱二家的瞪着两人的背影,翻了翻眼睛,也便自己闷闷地回到屋子里去了。 晚饭仍然是素菜,但多了一盘炒冬笋和一盘荷叶酥,粥和菜都是新做的。 秀筠拈起一块荷叶酥吃了,虽然在这府里只是极普通的点心,但秀筠却像是吃到了什么珍馐美味似的,脸上的笑容仿佛庭院里盛开的蔷薇花,对钱二家的说道:“还是钱妈妈有面子,厨房果然不像先前那样怠慢了。” 钱二家的从周氏一进清华苑的门时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搜出那块玉佩,在周氏面前得脸。谁知道忙活了半晌,竟一无所获,反而一天之内受了两次嘲笑,心里越发气恼起来。待到周氏走了,她思来想去,只当是秀筠或者红梅把那玉佩藏在身上了,便一心想着怎么能找机会拿到。 她本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喜怒皆挂在脸上。从周氏走后她便一直拉着脸,还赌气骂了一个没及时来给她换茶水的小丫头。听了秀筠这句话,才觉得脸上有了颜面,不由得面露喜色,絮絮叨叨地说了厨房陈大娘的一大堆不是,秀筠都微笑着听了。 次日清晨,赵大娘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捧着一条条裁好了的三尺来长的红绸和一柄垂着红色流苏的蟠桃木镂雕盘螭宝剑,钱二家的和赵大娘指挥着众人忙忙碌碌。 院子里的玉兰、蔷薇、木槿等都缠绕上了红艳艳的绸带,一根根花枝像新嫁娘似的悄悄低下了头。偏偏初秋的微风凉意尚浅,也学着春风一般缱绻多情,吹动得花枝摇曳,红绸飘飞,整个院子一时间喜庆起来。 赵大娘含着几分嘲讽与抱怨之意看着钱二家的笑道:“亲家果然对二小姐照顾的精心,特特地跑去三太太那里,提醒三太太给二小姐驱灾辟邪。将来二小姐时来运转,顺遂如意,也是亲家的一份功劳。如今我们虽然跟着辛苦一些,心里也喜欢。” 钱二家的只得没好意思地说道:“能为二小姐祛灾祈福,也是咱们底下人的造化,只是劳动了赵姐姐。” 秀筠在清华苑里闷了多日,如今看着满院子的艳艳殷红,心里也觉得轻快了一些,且不去计较这些红绸真正的来意。红梅听见赵大娘排揎钱二家的,心中好笑,嘴上只含笑说道:“为了我们姑娘的事,几位妈妈连日来辛苦了。” 秀筠吩咐道:“红梅,取几吊钱来给几位妈妈买酒吃。” 众人忙谢过了,红梅便转身回正房屋子里去拿。秀筠在这里又陪着赵大娘说了几句话,两个小丫鬟又搬来梯子,一个年轻一些的娘子爬了上去,双手接过那把桃木宝剑,挂在了秀筠正房屋门正上方。 红梅空着手走出来,秀筠诧异道:“钱呢?” 红梅低着头,嗫喏道:“钱匣子一直是红菱姐姐管着的,奴婢不知道她放在哪里了。” 赵大娘想了想说:“老奴昨日带着这些人在二小姐房里找东西,一般的东西都是见过了的,还真不记得有装钱的匣子。” 秀筠脸上带了几分尴尬之色,恼怒地说:“红菱这个丫头也忒小心了些,偏她这样小家子气,对这屋子里的钱财管理的分外上心。如今倒好,她一个人去挨了教训,我这里却一分钱也找不出来,只等着挨饿吧。” 又对赵大娘等抱歉地说:“只好先欠着各位的了。让各位见笑了,哪一房的主子也没有像这样丢过脸的,你们今天只当是长见识了吧。” 第三十三章 红菱 赵大娘看秀筠神情窘迫,便笑着安慰道:“红菱姑娘长跟着二小姐,自然二小姐屋子里头事事都由她料理了。如今哪怕是要撵出去,也得把这院子里经她过手的大事小情样样都交代妥当了才好。” 钱二家的听说秀筠不知道钱匣子在哪儿,心里不免着急起来。红菱不在,秀筠被禁足,如今清华苑里是她一手遮天。满心要过过一院之主的瘾,抖一抖威风,没想到清华苑里这样寒酸。她也知道秀筠这里份例钱发的少,不过她既然当家,多少钱也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便笑嘻嘻地凑到赵大娘跟前说:“赵大姐,那红菱一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在二小姐跟前得宠,就一味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二小姐的钱匣子她竟敢自己藏着,连二小姐也不肯告诉。如今妹妹我管着清华苑,自然是要让她把这些事情都说交接清楚的。 不如让我去四太太那里说一声,叫红菱先回来找东西,等她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该交给我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那时这个人便没有用了,由着四太太撵了出去就好。” 赵大娘自己管着周氏屋里的月例钱,知道钱二家的没当过家,这时候她最着急。便含了一抹轻微的蔑视在眉间,打量着钱二家的道:“亲家说的有理,是该去叫红菱给你交代明白。既然亲家这样想,就赶快去吧,晚了,恐怕红菱就叫人卖了。” 钱二家的有些不自然地沉吟了一会儿,带着几分乞求似的拉着赵大娘道:“赵姐姐,你知道我身份低微,现在又是二小姐的人,我去说四太太难免不信,还得是姐姐陪我去。” 赵大娘听她求着自己,面上就添了几分得意之色。唇角却只是轻微地向上抬了抬,仿佛十分为难似的说道:“亲家,你知道我如今在三太太身边忙得很,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帮三太太张罗着。不过,既然是亲家开口,又是二小姐的事情,少不得我辛苦些,陪着你去碰碰运气了。” 初秋的天空澄净高远,梁氏穿了一身银红色流云撒花褙子,杏红的百蝶穿花云锦裙,坐在庑廊下一个紫檀西番莲纹绣墩上逗五小姐秀筱认刺绣上的颜色,衬着身后满墙的常春藤,如同一朵盛放如火的玫瑰,格外鲜艳夺目。 赵大娘和钱二家的一进院儿便先夸赞秀筱聪明乖巧,梁氏本就高兴,听了这番话,俏丽的脸庞上绽放开十足的笑意。还没等梁氏张口问二人的来意,钱二家的打量梁氏高兴,又仗着赵大娘在旁边,便兴冲冲地说出方才红梅找不到钱匣子的事情,想要接红菱回去把清华苑的事情交代清楚。 梁氏听见红菱的名字,唇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眸子里凝结着清冷的寒光。 钱二家的犹自唠叨个没完,赵大娘见梁氏变了脸色,忙悄悄拉了一下钱二家的的袖子,钱二家的方才察觉到梁氏不悦,忙住了口。 “幸而你们来的早,再晚几个时辰,就看不到那个丫头了。”梁氏神情冷淡,不紧不慢地说道。旁边的丫鬟走过来把秀筱拉走了。 “怎么,那丫头不老实?”赵大娘问。 钱二家的面有得意之色,扬着脸道:“我就说那丫头不是个善茬,二小姐分明是让她给挑唆坏了。” 赵大娘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梁氏抚摸着腰间玉环绶上的络子,厌恶地说道:“我已经找人安排好了,红菱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做主,又是从小卖到咱们家的。撵了出去也没有地方,本想拉出去配个小厮,谁知道她和她那个主子一样是个不知羞耻的狐媚子,这府上是断不能留她了,还不如卖了她干净。” 赵大娘隐约听出了些门道,钱二家的只想着能为女儿报当日在清华苑被红菱羞辱之仇,听说要卖了她,心里痛快,并未细想。 丫鬟带着红菱进了来,钱二家的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只见眼前的女子穿着三等丫鬟的粗布衣服,鬓发散乱,原本雪白如玉的脸上此时红肿着,失去了原本清秀姣好的模样。两只眼睛眼圈青黑,眼中布满血丝,不再似往日灵动鲜活。 她踉跄着走到梁氏面前跪下,神色悲戚而绝望,并没有向赵大娘和钱二家的看一眼。 梁氏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红菱只觉得似两根锥子似的冰棱扎在自己的身上,又痛又冷。 赵大娘心中诧异,平时看着梁氏不过言语刻薄一些,衣着打扮上也喜欢出风头,却没想到她对下人竟如此心狠手辣。红菱来到梁氏身边伺候不过短短两天时间,竟被折磨至此。 梁氏睨了她一眼道:“你且跟着赵大娘去清华苑里把二小姐的东西都交代清楚了,买你的牙婆子下午才来,你们主仆一场,先去叙叙旧,告个别吧。” 红菱听见“清华苑”三个字,猛然抬起头,眸子一亮,如同原本布满乌云的天空突然从云缝里漏下一道阳光。惊喜之余,红菱的眼中随即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她原本已经死心,默默承受着任人摆布的命运,没想到还能在离开李府之前再见到秀筠和红梅一眼。她想,只要看到自家小姐安好,自己便是死也放心了。 钱二家的带着红菱回到清华苑,赵大娘事务繁忙,先回到周氏那里了。 钱二家的今天脚步格外轻快了一些,又惦记着秀筠的钱匣子和赏钱,一路上走路生风。红菱沉默着跟在后面,一瘸一拐,摇摇晃晃,走得十分吃力。钱二家的不耐烦地催促几次,后来干脆就直接伸出手来生拉硬拽地拖着红菱向前走,口中嘟囔道: “你不用心疼那点钱,磨磨蹭蹭的,三太太吩咐二小姐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管着,你不服气也没有用!横竖二小姐的事情从今往后跟你没关系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红菱只顾腿上痛得要哭出来,一路呻吟着,并不理睬钱二家的冷嘲热讽。 第三十四章 失窃 清华苑朱红大门紧闭着,午后寂静无声,只有粉墙里高高的一树白玉兰映着碧蓝的天空,如朵朵雪莲凌空盛放,皎洁夺目,昭示着大门里面的勃勃生气。 粉墙上六角穿梅花的透花窗里,徘徊着一个穿着松花色软罗裙衫的身影。她隔着花窗焦急地向外张望,只见两个人影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前面的那个她认出了是钱二家的,后面的那个人被拖拽着,走得跌跌撞撞,一时却看不出是谁。 待到两个人走得近了,红梅几乎惊叫出来,红菱憔悴得叫她几乎认不出来了。 钱二家的拖着红菱走进了清华苑,秀筠和红梅忙过来搀扶红菱。 明媚的阳光温柔地洒落,空气中飘散着蔷薇和玉兰的馥郁芬芳,晴丝袅袅,甜香醉人。 红菱如一片破败干枯的秋叶,不合时宜地飘落在清华苑的青砖地面上,周围的一切也仿佛骤染寒霜,平添了一层冷意。 秀筠着急地问:“你的腿怎么了?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脸也肿成这个样子?” 红菱抬眸望着秀筠,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颤动,眸子里泪光盈盈,她满面泪水,无声地抽泣起来。 红梅拉过红菱的衣袖,只见红菱如雪的皓腕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红梅忍不住垂泪,又是心痛又是气愤地对秀筠道:“小姐,你看看红菱姐姐的伤,她们怎么能这么狠?” 秀筠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回头瞟了一眼钱二家的,对红梅说:“咱们还是先把她扶到屋里,看看腿上的伤,再慢慢说吧。” 两人扶着红菱进了房间,秀筠掀开红梅的裙子,只见膝盖上青紫一片,几处血红的伤口尚未结痂,皮肉都绽开了,血肉模糊。 “她们,她们怎能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红菱哽咽着说道:“四太太逼问我小姐您和洛公子的事情,我自然是没有说,她便拿我出气。不过起先也不过是让我在她屋子里守夜,一夜里又要茶水又要捶腿,行动稍晚了些就是一个巴掌。后来......” 红菱脸颊绯红,咬着嘴唇,不再说下去。 秀筠刚要再问,只见钱二家的走进来,也不理会秀筠,只没好气地对红菱说道:“我说姑奶奶,叫你来是有正经事儿的,你以为还让你在这里做副小姐呢?你还是赶紧把二小姐的东西和这院子里的事情都跟我交代清楚了,别忘了,再有几个时辰你可就不是这府里的人了。” 红菱闻言,又哭泣起来,挣扎着跪在秀筠脚下,哀求道:“小姐,求求您,别让她们卖了我,我就是死了,也绝不离开这里!” 秀筠和红菱忙扶起红菱,钱二家的啐了一口道:“怎么?你还想死在这里不成?四太太要卖了你,老太太也不会拦着。牙婆子马上就要来了,你别做梦!” 秀筠恨得瞪了钱二家的一眼,转身对红梅说道:“钱妈妈一路辛苦了,你去倒些茶水,扶钱妈妈厢房里歇一歇。” 红梅知道秀筠的意思,只得走到钱二家的身边,冷冷地说:“钱妈妈,走吧。” 钱二家的只当她们主仆不愿意把钱匣子交给她,推辞着不肯出去,秀筠的声音冷若冰霜:“钱妈妈,红菱要收拾我的贴身衣服首饰,那不是妈妈能看的。倘若丢了什么东西,妈妈可是说不清的。” 红梅讥讽道:“当年桂姐儿就是手脚不干净,如果二小姐这里再丢了什么东西,别人难保不疑心在妈妈身上。妈妈还是避嫌些的好。” 钱二家的羞恼不已,连声骂了几句,却也不得不存了戒心,只得先跟着红梅出去了。 两人刚沿着庑廊走到厢房门口,却抬眼看见梁老太太身边的碧巧急急走进来,一看见红梅就问:“二小姐怎么样了?” 钱二家的看见碧巧,刚刚堆起满脸谄笑,听这话问的奇怪,不耐烦地道:“二小姐好好的,还能怎么样?” 碧巧疑惑地看向红梅,红梅深深地看着碧巧,语气波澜不惊:“碧巧姐姐,你先在廊下的美人榻上坐坐,我去给姐姐倒茶。” 碧巧知道此中有事,便也点点头坐了,不再问下去。 钱二家的快步赶在碧巧前面,殷勤地跑去用袖子拂了拂美人榻上的豆绿色青梅撒花织锦条褥,碧巧淡淡谢过。又见钱二家的拿过一个丁香色彩绣菱格引枕,碧巧把手搭在上面,接过红梅捧来的一盏茶慢慢啜饮。 她幽幽地看着一脸谄笑的钱二家的,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红菱的不是和自己这两天的操劳,并不回答,只是嘴角微微扬起,时而默默颔首,神情却是淡淡的。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红菱的声音:“红梅,红梅,小姐的白玉竹节梅花簪怎么不见了?” 红梅应声进去,问道:“是不是在底下的抽屉里呢?” 碧巧忙进去看时,红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可不是在底下左边的抽屉里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是整个梳妆台我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这可怎么好啊,那支玉簪还是三年前老爷在的时候,大太太送给咱们小姐的,连老太太都知道呢。” 碧巧神色肃然,环视四周,高声道:“凡是在这个院子里的都出来!”红梅忙出去又叫了一遍。 那些下人们不知何事,听是碧巧叫,忙恭恭敬敬在院子中间站好了。 碧巧目光锐利,如一把闪烁寒光的匕首划过每个人的脸上,她板着脸问道:“你们中间有谁见过二小姐的白玉竹节梅花簪?” 众人忙说:“我们是做粗活的,平日里不能进小姐的屋子。红菱走了以后,就只有钱大娘和红梅常出入小姐的卧室了。” 碧巧道:“不管是谁,既然二小姐丢了东西,就都要搜查一番。红菱,你是刚回来的,你来搜查。就从红梅和钱大娘开始。” 红菱清脆地答了一声,便来动手搜查红梅,碧巧的眼睛一直盯着红菱,红菱先搜了红梅身上,没有找到。红梅又自己进去把自己的箱子拿到院子里打开,红菱也没有搜出什么,便动手来搜钱二家的。 第三十五章 破案 那钱二家的本来一心只想着让红菱快些把钱匣子交出来,哪里想到出了这种事?她只道是红菱故意拖延时间,因此红菱搜查红梅时,她也并不在意。 红菱走过来逼近钱二家的,说一声:“钱妈妈,得罪了。”就要动手搜钱二家的身上。钱二家的哪里肯依,扬手就要打红菱,被秀筠一把擎住手腕。秀筠看着她,冷笑道:“钱妈妈身上又没有什么不该拿的东西,难道还怕搜查吗?” 钱二家的气得甩开她的手,指着红菱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搜我?你马上就要被牙婆子带走了,在这儿磨蹭也没有用,我现在就送你回四太太那儿去。”说着伸手就要拉红菱。 碧巧一声断喝:“放肆!钱妈妈,亏你也是三太太跟前的老人儿了,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二小姐丢了东西,凡是进了清华苑的人,上上下下都要搜,怎么你就搜不得?” 红梅笑着在旁边说:“就是,什么东西?都是奴才呗!那天三太太带人来查这屋子里不吉利的东西,二小姐的妆奁可是只有钱妈妈一个人打开过的。” 钱二家的怒道:“三太太和赵大娘也来过,你们怎么不去搜她们去?” 碧巧闻言,一张粉白娇俏的脸上顿时笼罩上几分浓云般的沉郁之色,她向红梅和红菱扬扬脸,红梅等会意。 钱二家的口里还骂,红梅不由分说,从后面反绑着钱二家的两只手,红菱便上来动手搜查,果然在钱二家的衣服夹层里找到了那只玉簪子。 碧巧拿起玉簪仔细欣赏了一番,冷笑着对钱二家的道:“钱妈妈,这回你可还有话说?” 钱二家的满口乱骂,早有几个婆子看着碧巧的脸色上来按住,钱二家的动弹不得,又急又气,越发不管不顾起来,只是乱骂。 碧巧把簪子交给红梅收好,向那些婆子命令道:“带钱二家的跟我去见老太太。”又回头对红菱说:“换一套好衣服,洗两把脸,跟我去静怡园。” 梁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跟王氏和周氏挑着几匹重莲团花、如意云纹和缠枝牡丹花等图案的宋锦料子,正商量着给秀筠姐妹们做几套秋天的衣裳。 碧巧先一个人走进来,看老太太兴致颇高,便走过去给小几上的一把影青瓷蕉叶纹双耳执壶里添了热水,盈盈含笑地说道:“三太太手里拿的这匹柿红盘绦朵花宋锦给秀棠小姐做一件褙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周氏笑道:“你倒是识货,这柿红盘绦朵花的是这批宋锦里最为贵重的了。原是宫里的贡品,皇后娘娘赏下来的,一共就这么两匹。老太太还没用呢,哪里舍得给她做衣裳。” 梁老太太抿了一口茶道:“也就是这孩子眼睛毒,跟着我身边这么多年,多少还算见过东西。这两匹柿红盘绦朵花宋锦乍一看颜色也不十分鲜艳,其实细看上去有浅绿、秋香、淡茶、宝蓝、月白、木红等数不清的颜色,又有彩纬五重,片金勾边。 心内填以朵花海棠、勾莲、秋菊、蜀葵等图案,十分富丽典雅。我如今老了,不爱穿这些色彩繁复的东西,倒是给秀筠和秀棠两个做衣服穿吧。” 王氏和周氏忙谢过了。梁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碧巧问道:“刚才两位太太进来的时候是莲生倒的茶,我却半日没瞧见你,你去哪儿玩儿了,也不管我老太婆了?” 碧巧忙走过来替梁老太太捏着肩膀,笑容明艳,带着几分有分寸的撒娇。“老祖宗这么说,真是冤枉奴婢了。奴婢才不离开老祖宗呢,老祖宗身边处处都是好东西,奴婢看也看不够,跟老祖宗学还学不过来呢。” 碧巧明眸流转,目光在两个太太脸上迅疾地划过,继而低声在梁老太太耳边道:“奴婢是去清华苑了。” 周氏抚摸着锦缎的手指一顿,回眸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低着头,只顾欣赏手里的布料。 梁老太太平静地问道:“为什么去那里?” 周氏也抬头看着碧巧,碧巧微笑着说:“奴婢知道老祖宗虽然生气,心里到底还是疼爱二小姐的。如今天热,红菱又不在身边,二小姐若是少什么东西不方便了,或是身子不舒服,料是也不好传话出来的。奴婢怕二小姐身边有什么闪失,所以去看一看。谁知道还真碰上了一桩案子。” 周氏和王氏都惊奇不已,周氏忙说:“媳妇也和碧巧姑娘想的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才去看过秀筠,今天早上赵大娘还带人去清华苑挂上了红绸和桃木剑,给秀筠驱邪避灾呢。” 梁老太太捻着手里的一串佛珠,淡淡地说道:“筠儿虽然禁足,可是她有什么事情,自然有三太太照顾,你又跑去干什么?只是你说的案子却是什么事儿?” 碧巧忙对三太太赔笑说:“三太太固然心疼侄女儿,但咱们家这么大,上上下下什么事情不得三太太操持着。奴婢也不过是替三太太留心这些小事罢了。奴婢今天遇到的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还得老祖宗和各位太太定夺。” 说着碧巧向门口的丫鬟扬一扬脸,那小丫鬟会意,便向外面一招手,几个婆子押着钱二家的走了进来。 钱二家的的嘴被一块破布堵着,一个婆子伸手把她口中的破布拿出来,钱二家的这才对梁老太太大声嚷道:“老祖宗,老祖宗,奴才是被冤枉的,都是红菱和红梅那几个小贱人陷害奴才,老祖宗要为奴才做主啊。” 周氏瞪他一眼,“这是什么地方?你乱嚷嚷什么?谁冤枉了你,你说清楚。” 碧巧如此这般把在钱二家的身上搜出白玉竹节梅花簪的事情说了,周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钱二家的骂道:“好你个没脸的奴才,你和你那个闺女还真是娘俩儿,干的都是一样的勾当。二小姐再怎么样也是个正经主子,你敢偷二小姐房里的东西?” 钱二家的满嘴里只喊冤枉,一个劲儿地骂红菱和红梅,什么不干净的话都说出来了,最后越骂越气,连带着还骂上了秀筠。 周氏听她说的不堪,自觉颜面无光,气得颤抖着手指着钱二家的对旁边的婆子说:“这样的混账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竟敢在老太太面前说这样不干不净的话,堵上她的嘴,打二十板子,撵出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又把破布塞进钱二家的嘴里,把她拖了出去。 梁老太太用茶盖儿慢慢撇着茶碗里的浮沫,冷眼看着听着,等钱二家的被人带下去,方才问道:“红菱呢?” 第三十六章 事变 碧巧听得梁老太太问红菱,忙出去唤了红菱进来。 红菱穿着一身素净的松香色襦裙,仪容整齐,她从容地跪在梁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俯下身去。 梁老太太略一垂眸,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二小姐的东西,你经管的很好。” 红菱深深低着头,答道:“奴婢蒙老祖宗信任,侍奉二小姐多年,未曾有一日离开,不敢不尽心竭力。”她的语气平和而镇静,周氏不由得深深望了她一眼。 碧巧打量梁老太太神色如常,便试探地说道:“奴婢也在老祖宗身边多年,眼见着清华苑里事无巨细,都是红菱用心操持着。二小姐的大事小情,哪一样离得开她?哪一回不是红菱来向老祖宗回话的?红菱有幸蒙四太太亲自带到身边教导,只可惜刚刚教出个样子,就没有机会再伺候老祖宗和二小姐了。” 梁老太太看了看眼前跪着的红菱,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四太太都教给你什么了?” 红菱一怔,旋即定下神来,一字一句地认真答道:“四太太告诉奴婢,为奴要谦卑为本,恭谨奉上,一生一世都要记得老祖宗的恩典。老祖宗把奴婢给了二小姐,奴婢这条命就是二小姐的,要一辈子忠心耿耿服侍二小姐。” “那怎么还有卖了你呢?” 红菱把头低得更深了,眸子里一滴晶莹的泪水打着转儿不肯落下来。她的声音落寞下去,凄然道:“大概是......四太太怕奴婢不能胜任吧。” 周氏因为钱二家的让自己在老太太和王氏面前丢脸,正满腹怒气,没想到碧巧却帮着红菱说话,更是大为不悦。这时听她不似方才从容,不禁扬了扬嘴角道:“就是,不胜任,怎么教也没有。要不然,怎么没看好二小姐呢?” 红菱低着头不敢言语,梁老太太示意碧巧扶红菱起身。她继续赏玩着手中的锦绣,眼睛并不看向红菱,只说了一句:“你还回二小姐那里去吧。”语气温和而不带一丝温度。 忍了许久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面上,红菱跪地叩谢不已。梁老太太摆摆手,袖口露出的一只翡翠镯子闪出温润的光泽,碧巧便派人送红菱回到清华苑去了。 王氏自然欢喜,周氏虽然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陪着梁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都回去了。 梁氏打发人来找红菱,才知道红菱又被梁老太太送回清华苑的事情,心里大为恼火,又不敢发作,反而白白花了一贯铜钱打发来要人的牙婆子。 红菱回到秀筠身边,秀筠和红梅一边帮她上药,一边听她说这两天在四太太那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梁氏开始不过是想要逼问出秀筠和洛公子的实情来,红菱不肯说,她也是为了出气,便想方设法地折腾红菱辛苦劳作,端茶递水,捏肩捶背,甚至向下等仆妇一样洗衣服、扫院子。 这些红菱都能忍受,但最后激怒了梁氏的是四老爷李典让。 李典让是梁老太太是幺儿,自由宠溺惯了,在学问上一无所成,唯知饮酒看戏,眠花宿柳而已。 梁氏进门多年未能生育男孩儿,李典让早有纳妾之心。只是梁氏死活不肯,故不得如愿。 红菱伺候梁氏这两日,李典让看红菱年轻秀美,不觉心生邪念,几次趁梁氏看不见的时候在红菱身上摸两把。 正巧昨日上午李典让闲来无事,逗留在家。梁氏去静怡园陪梁老太太闲话,李典让支开旁人,单单叫红菱进来伺候。 红菱心知不好,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战战兢兢进去了。李典让正歪在床上,看她进来了,便叫捶腿。 红菱伸手捶了几下,李典让“轻了”“重了”的挑剔不停。红菱没办法,只好垂手说道:“奴婢愚笨,还请四爷再换一个人来伺候。”说着便要起身出去。 李典让却一把抓过红菱的手腕,把她拽到床边来,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游移,口中邪笑着说道:“四太太带你到这里来不就是教你规矩的吗?今天四太太忙着,四爷来教你规矩吧。” 红菱一面躲闪一面叫外面的丫鬟,无奈李典让抓她的手力气极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门外并没有人闻声进来,倒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把屋门关得严严实实。 李典让翻身起来,搂过她的腰,一把把她抱到床上。红菱来不及挣扎,已经被李典让牢牢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莹润的樱唇被粗暴地撬开,只得任凭男人的唇舌覆压其上,吞吐缠绵。 薄衫和外裙被迅速扯掉,红菱害怕极了,迷乱之中两只手挣扎着死死护住抹胸。 正当万分紧急之时,只听哐啷一声,屋门被人一脚踹开。李典让正要发怒,却看见梁氏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她疾步走进来,抓住刚从床上滚下来的红菱的胳臂,扬手就是两个耳光。 梁氏对红菱又打又踢,又哭哭啼啼地骂李典让,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李典让只好一心去哄劝梁氏,也不去管跪在地上哀哀垂泪的红菱。 好不容易梁氏安静一些了,李典让又心虚又心烦,找了个由头就出去了。 梁氏因此对红菱怀恨不已,逼她晌午时分顶着日头在院子里跪碎瓦片,直跪的双膝鲜血淋漓。她命人找了个常来往的牙婆,准备把红菱卖给一个小财主家的糟老头子做妾。 红菱哭泣着说完,秀筠和红梅都恨得咬碎银牙。红梅道:“当年咱们二太太当家的时候,四太太也是这样巴结奉承,二太太像对亲妹妹似的待她。没想到如今三房得势,她竟这样忘恩负义。怪不得她生不出儿子来,报应!” 秀筠的脸色冷若严霜,眸子里却分明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她语气冰冷而决绝:“这个家里,不是践踏别人,就是被人践踏。咱们,都不能再受欺负了。” 红菱和红梅凝视着秀筠的脸庞,默默地点头,三个人一时都寂然不语。 突然红菱想起了什么,抬眸看着秀筠低声道:“明天,洛家就要来人了吧。” 秀筠目光直直地望着窗外,嘴角轻扬,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明天,要变天了。” 第三十七章 秋雨 这一日清晨,秀筠还未起床,只觉得身上黏腻腻的出了一层汗。她掀开床帐的一角看看窗外,天空灰蒙蒙的,花枝一阵阵剧烈地摆动,似是有风吹过,整个屋子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因为红菱膝盖上的伤尚未养好,秀筠和红梅都不肯让她活动,暂时还是让红梅日夜伺候。 秀筠叫了一声“茶”,红梅早已起身,忙倒了一盏茶过来。 “小姐,今天闷热闷热的,好像是要下雨了。” 秀筠口干舌燥,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说道:“是该下雨了,都快到中元节了,还是那么干热。” 红梅抿嘴笑道:“只是今天的日子赶的好。” 周氏一大早就盛装打扮起来,三老爷李典和不以为然地看着她笑道:“人家是来向咱们女儿下聘的,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张妈妈在旁边笑得皱纹儿堆在一处,“洛家今天头一回来人,三太太自然要打扮得体面些,也是让人家不会小瞧了咱们小姐。” 周氏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道:“也不知洛家是怎么看的日子,怎么天公这样不作美?”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向李典和问道:“这两天在外头,还听见别人议论咱们家吗?” 李典和脸色沉下来,烦躁地说道:“怎么能不议论?不过是没有人当着我的面罢了。洛大人这两天在朝上见到我有些躲躲闪闪的,客气几句就走了,也没有再提这门亲事。好在朝上的同僚并不知道咱们和他们家议亲的事情。秀筠这么一闹,人家还不一定怎么看咱们家秀棠呢。” 周氏眉头紧蹙,她问:“今天过大定,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张妈妈起身替周氏扶了扶插在发髻上的累丝嵌玛瑙如意金簪,笑着说:“太太且放宽心吧。洛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世代读书,洛大人又是朝廷上从一品的大员,怎么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出尔反尔?” 周氏犹不放心,早早来到静怡园。梁老太太也起得极早,端坐在罗汉床上,穿着杏黄地龟背纹八宝填花烟罗半臂,镶着如意云纹印金滚边,头上插着佛手形嵌红玛瑙鎏金簪,耳垂上一对祖母绿耳坠,自是雍容华贵,端庄大气。 周氏请了安,便向旁边一个海棠雕花檀木绣墩上坐了,对梁老太太笑道:“难得见老祖宗打扮的鲜亮些,这通身的高贵气派,却不是靠珠宝服饰能堆出来的。” 碧巧笑吟吟端过一盏茶来,道:“老太太昨夜惦记着今天的纳征之礼,也没有睡好呢。” 梁老太太见周氏亦是盛装打扮,不禁笑道:“你倒不嫌热得慌,洛家未必来的这么早,先把外面的脱下来凉快凉快吧。” 周氏有些不好意思,碧巧忙服侍周氏脱下缂丝双窠云雁细锦褙子,小心地搭在门后的红木镂雕卷草纹龙门架上。 婆媳俩又闲话一会儿,只见梁氏满面含春地走进来道:“老祖宗,三嫂子,回礼的东西都备好了,五条活鱼都是一斤多重的,厨房里还预备着几条备用的,筷子是三嫂子早准备好的那双镶金浮雕牡丹花纹的银筷子。宴席也开始准备上了,您二位就只等着喝洛家的许口酒吧。” 梁老太太点点头笑道:“初六那天孔太太打招呼说今天送许亲酒和过大定是一起办的,这倒也省事。” 所谓许口酒,又称为许亲酒。是男方用络子装上酒坛子,装饰以八朵大花,八枚银胜,又以红绸缠绕在酒担上,叫做“缴担红”,派人挑着送给女家。女家则以两瓶淡水,五条活鱼和一双筷子作为回礼,还装在原来的酒坛里,叫做“回鱼筋”。 送过许亲酒以后便是下聘礼,也叫过大定,至此,三书六礼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婚约达成,具有法律效力。 梁老太太十分满意,周氏心里也就放心一些了。 一直到了巳时,耳听得天上雷声隐隐,却还是没有落下雨点来。空气里愈加闷热晦暗,让人透不过气来,烦躁不已。 周氏在心里咒骂着今天的鬼天气,又担心着过大定的仪式是否能够如期举行。 几个小丫鬟跑进来通报来了客人,梁老太太和周氏等急忙出去迎,来的却是孔太太一个人。 孔太太一见梁老太太便福身行礼,口里说道:“我是代洛太太来给老太太赔罪的。” 周氏心中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还没等周氏张口问话,一阵狂风骤然掠过,几声闷雷在头顶上空响起,大雨倾盆而至。 众人忙护着梁老太太暂时躲到花厅避雨,一时坐定了,梁老太太方微笑着向孔太太问道:“敢问可是洛府上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孔太太神色淡然,也只是礼貌地弯起嘴角,解释道:“是这样的,洛家本来准备好了聘礼。可是昨日凌晨洛太太突然发病,洛家无暇顾及婚事,因此只好委屈三小姐,这桩婚事暂时搁一搁。” 单单这个时候发病?就是洛家有事,那许亲酒总可以先送过来吧。这明摆着是推托之词,梁老太太看了周氏一眼,周氏的脸当时就冷了下来。 旁边的梁氏忙问:“既然是洛太太病了,自然该以洛太太的身体为重。只是从没听说过洛太太有什么病,不知是什么症候?严重不严重?我们家也该去看看。” 周氏冷冷地说道:“怎么病得连许口酒也不能派人送来?” 孔太太不慌不忙,仍是笑意淡淡的:“洛太太素来身体不好,这两日天热,贪吃了些寒凉的东西,因此身体不受用。没想到今天仍然不能起床,因此洛大人急了,一心忙着寻医问药呢。” 梁老太太沉着脸道:“洛家也是世代诗礼之家,下聘礼这样的大事,怎么好出尔反尔?难道洛家就找不出一个主持事情的人吗?随意改动定亲吉日,这是多大的忌讳,洛家总不会不知道吧?” “这个洛大人自然知道。只是过大礼前一日婆婆就病了,这也不大吉利,还是等一等的好。” 周氏听了这话,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怒容,问道:“孔太太这话的意思,是说洛太太的病倒是我们家秀棠克的?” 孔太太笑笑:“也不能这么说,可总是防着些好。” 周氏还有再说,梁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又堆起礼节性的笑容对孔太太说:“既然这样,就麻烦孔太太回去向洛太太带好,过两日我这媳妇再去亲自看望。” 孔太太答应着就要回去,可眼看着外面雨势越来越大,只得勉强又闲话几句,用了午饭,直到过了晌午,雨渐渐小了,孔太太方才告辞。 第三十八章 权衡 七月,乙卯。汴京洛府。 昨日一场绵绵秋雨彻底洗尽了汴京城半个月来的干旱和燥热,下得酣畅淋漓,雨后凉爽的微风带来空气中的泥土清香,使人的身心都觉得痛快不已。 清晨的庭院里,一盆秋海棠娇艳的花瓣上尚有昨日的雨珠滚动,映着朝阳的光辉,晶莹璀璨,更衬得粉红的花瓣柔弱哀婉,清丽动人。 洛太太坐在罗汉床上,直直地望着窗台上的那盆海棠,她的眉头紧锁,显然心思并没有在那盆花上。 珠帘轻响,一个年轻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她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瓜子脸,一双长长的凤眼秋水盈盈,半含着谦卑的笑意。她梳着简单的随云髻,一身葱绿色烟纱散花衫裙艳而不俗,媚而不妖,衬得肌肤白皙如雪。 洛太太看到她进来,眉头方才舒展开,抬眸对她笑了笑,问道:“怎么没抱着婉娘呢?” 女子在旁边一个绣墩上坐了,随手取过一把竹柄纱地堆绫加绣花蝶扇,轻轻为洛太太扇着,含笑答道:“婉娘睡下了,乳娘看着呢。” 洛太太点点头,笑容渐渐淡去,忧愁如夕阳下沉沉的阴影覆在她徐娘半老的脸上,她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太太又在为三少爷的事情烦心呢?昨儿孔太太不是托人带话来,说已经和梁老太太说好了,延迟下聘礼的日子吗?说起来也是难为孔太太冒雨为咱们走这一遭。” 洛太太脸色更沉:“是啊,孔家的人情,咱们是欠下了。李家那里,更不知怎么交代。都是鸿儿那个孽障,他做下混账的事来,把一家人的脸都丢尽了。” “依我说,三少爷倒是个痴心的孩子,是个老实人,将来不管谁嫁过来,都是有福气的。可怜前儿竟被老爷打成那个样子。” 洛太太眼底泛起一层水汽,她咬着牙恨恨地道:“这也不能怪老爷,那孽障是该管管了,只是没想到老爷下手这么狠......” 旁边的女子听出洛太太提到三少爷挨打,声音哽咽,忙笑着道:“太太也别太伤心了,老爷有轻重,不过是臀部的皮肉伤,这两天已经大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老爷和太太究竟是怎么考虑的,依我说,李家的三小姐和咱们才是门当户对。二小姐也好,只是如果娶了二小姐,怕将来咱们老爷在朝廷上难见李大人。” 洛太太冷冷道:“什么门当户对?我倒不在乎。咱们家正经已经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少奶奶了,却还不如家世一般的李媚儿温顺有礼。” 那女子看洛太太神色不豫,知道是想起了前两日二少奶奶顶撞她的事情,忙顺着洛太太的话说道:“正是,出身门第都是次要的,难得的是性情和顺,知书达理。我记得当年李家二老爷在世的时候,与咱们家老爷是有几分交情的。” 洛太太叹道:“鸿儿又与他们家的少爷是同窗,也算是李老爷的学生。两家常有来往,李老爷也有把女儿许给咱们鸿儿的意思。只是当时两个孩子年纪尚小,所以没正式提起来。谁知后来他们家就出事了。要是当年就把两家的亲事定下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儿了。 其实我有心成全儿子,只是怕老爷以后在朝堂上难见李大人。本来老爷和我想的是找一个机会让鸿儿自己看看,李家的两个女儿都是不错的,二小姐和咱们是往日的交情,三小姐就像你说的,是门当户对,谁知道他当时就说想要娶的是李秀棠。” “三弟当时问清楚就好了,都是那一只耳坠儿闹的。” 声音婉转而响亮,二少奶奶苏雪娥撩开珠帘笑盈盈地走进来接了一句,看见绣墩上坐着的女子,便点点头道:“陈姨娘也在。” 陈姨娘早含笑站了起来,招呼丫鬟进来倒茶。 洛太太瞟了苏雪娥一眼,冷笑一声道:“是啊,有些事情是当时看错了人,现在才会后悔。” 苏雪娥坐在另一个绣墩上轻轻摇着扇子,脂粉的甜香随风钻到洛太太的鼻子里,洛太太不禁皱眉,用帕子掩着鼻子。 苏雪娥冷眼瞧见,并不在意,仍是笑着说道:“可惜有些事情后悔也来不及了,年轻轻的就这么熬一辈子,真是可怜,只别难耐寂寞,做下什么让大家没脸的事儿才好。” 话音刚落,抬手端茶的时候一眼瞥见刚才跟进来坐在旁边的李媚儿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眼中含泪。苏雪娥笑了几声,用手帕半掩着嘴对李媚儿说道:“是妹妹说话不小心了,大嫂子别吃心,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 李媚儿是洛府大少奶奶,自幼与洛家长子洛清龙定亲。只是洛清龙多年缠绵病榻,李媚儿婚后第三天就守了寡,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 苏雪娥此时话里指的是寄住在洛府的沈家小姐,洛太太的亲妹妹沈姨妈唯一的女儿沈红玉。 沈红玉从小与洛家二少爷洛清雁青梅竹马,洛太太本想让洛清雁娶沈红玉为妻。 当时还是太皇太后把持朝政,洛思年还不过是四品的秘书省监,沈家虽然是旧党,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小小的从五品太常少卿。 而苏雪娥的父亲苏毅远已经官居从二品的吏部尚书,苏雪莹也入宫被册封为才人。 洛思年为了政治上的前程着想,选择了苏家的二小姐苏雪娥。沈红玉被迫嫁与他人,谁知婚礼前不到十天,未婚夫就病死了。沈红玉成了望门寡,婆家嫌她克夫,也休了她。 三年前在这次皇帝亲政后的政治波澜中,沈家和王家一样家道败落,只留下沈姨妈孤儿寡母,沈姨妈只好带着女儿投靠了姐夫家。 李媚儿虽然知道苏雪娥所指,但同样作为孀妇,她也接受不了这么难听的话。她满面怒容,转过头去不语。 洛太太强压怒火,沉着脸道:“不管说谁,这话都不成个体统!” 苏雪娥淡淡笑着,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腕子上戴的南红玛瑙手串,说道:“媳妇说的莽撞了,太太别恼。” 那手串是七夕节苏雪娥的亲姐姐,当今皇上的宠妃,刚刚被册封为正三品婕妤的苏雪莹赏下来的,在苏雪娥雪白的皓腕上明艳如血,闪动着不可一世的光泽。 陈姨娘看着那串手串,脑海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她打量着洛太太的神色,一句话在舌边唇角千回百转,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脱口而出。 苏雪娥忽然开口,接着刚进来时候的话头说道:“太太,三弟的事情,媳妇听着不对。三弟说他当时在李大人府上看见那位小姐一眼,那小姐刚走远了就派丫鬟回来找丢失的耳坠子,让三弟有机会问小姐芳名,就像是安排好了似的。那丫鬟说是三小姐,结果在街上当面一问却是二小姐,什么一模一样的耳坠,我却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 李媚儿和陈姨娘听了这话都有些吃惊,这时细细一想,的确有些蹊跷。 洛太太眸子一亮:“你也听出来了?我当时就觉得那两位小姐里有人捣鬼,只是老爷二话不说就打了鸿儿,我也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 李媚儿蹙眉说道:“这么说不管娶了哪一个,都不是省事的。” 洛太太低头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容我和老爷再想想。” 第三十九章 圣旨 苏雪娥和李媚儿走后,洛太太的脸色如严霜渐渐消融,她向陈姨娘问道:“你怎么看李家那两位小姐丢耳坠的事情?” 陈姨娘亲手倒了一盏茶端到洛太太跟前,洛太太伸手接过,笑道:“这些事情是丫鬟做的,你还做什么?” “太太知道,我从小伺候太太,做这些事是习惯了的。” “你做了这么多年姨娘,还总是这么温顺恭敬,怪不得老爷喜欢你。” 洛太太说这话时本没有什么讽刺的意思,落在陈姨娘的耳中,她却无缘由地紧张起来,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用手指绞着手中的一方蜜合色流苏手帕。 洛太太看着她叹道:“你也太小心些了,我要是不高兴,当初就不会把你给老爷了。这么多年,咱们俩和亲姐妹是一样的,从不为这个心存芥蒂。若不是你在我身边帮衬着,和我说说话,我早就叫那个女人气死了。” 陈姨娘听洛太太这样说,方才放下心来,抬眸笑道:“太太待我恩重如山,我永远记着自己是太太的奴婢。只是刚才二少奶奶说的事情,我竟没有想到。不过现在一想,不管是丫鬟来找耳坠,还是三少爷在街上偶遇李家二小姐,都太巧了。” 洛太太颔首道:“这姐妹两个,都是人精啊。” 陈姨娘笑道:“精明人也得看可用不可用。如果是既没有家世背景,诚心依靠太太,心机手段又足以与咱们家那一个抗衡,就再合适不过了。” 洛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得想个什么办法,把李秀筠娶进来,又能向李大人交代过去才好。” 陈姨娘思量了半日的话这时终于找到了机会,她斟酌着道:“正是。所以得找一个绝对能镇得住李家的人来说话。趁着三少爷和李家三小姐的事情外面还不知道,如果能想办法得到圣上或是皇后的赐婚,李家也就无话可说了。二少奶奶的姐姐苏婕妤,不就是一条路吗?” 洛太太听了,先是眼睛一亮,等听到“苏婕妤”三个字的时候,眉头又蹙了起来。 苏雪娥仗着娘家是皇亲国戚,根本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如今想让她去求苏家,除非她咽了这口气! 陈姨娘打量洛太太的神色,不再说话。洛太太沉默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低语道:“要是能与乐阳族姬搭上话就好了,可惜鸿儿还只是个学生。” 乐阳族姬是景国公府的国公爷的大小姐,母亲洛子琳是洛思年的庶妹。 十几年前国公爷还是世子的时候,娶亲不到五年,夫人就病死了,老太君选了当时洛家的庶出小姐洛子琳做了填房。 国公爷先前有两个儿子,洛子琳生下了国公爷的嫡长女,老太君十分喜欢这个孙女,特地去宫里请了封号。 乐阳族姬刚过了及笄之年,性情温柔贤淑,与淑德帝姬关系极好,又得到皇后孟氏的喜欢,常在坤宁殿走动。 不过虽然国公夫人与洛家亲缘很近,平时却没有什么机会来往。 况且洛、李两家只是普通的官宦人家,世代都是一步步读书考试熬上来的,比不得公侯贵族,洛清鸿又还只是个太学生,就算乐阳族姬去请求孟皇后,也实在不够求圣旨赐婚的资格。 除非能够等到洛清鸿或是李秀筠真正引起皇上注意的机会。 陈姨娘安慰道:“三少爷一向争气,如今已经是上舍生了,只等一年以后考试,凭咱们三公子的才学,必定也像楚大人家的公子那样,直接释褐授官了。” 洛太太叹道:“还要一年,哪里来得及?”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老爷回来了。 洛太太和陈姨娘忙迎了出去,洛思年走进屋来,陈姨娘服侍他脱下朝服。他喝了两盏茶,洛太太含笑问道:“老爷今天回来的早,朝堂上可又有什么新鲜事?” 洛思年笑着答道:“皇上又有恩典,只是与咱们家没关系了。” 陈姨娘问:“不知是什么恩典?” 洛思年做了个向上拱手的动作,答道:“皇上的几位公主到了读书的年纪,皇后娘娘恩典,凡京中五品以上人家未出阁的女子,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皆可参加宫中习艺馆的考试。录取以后就可以成为公主侍读,与公主、县主们一起在习艺馆读书。” 洛太太心中一动,与陈姨娘对视了一眼,问道:“女子考试,这倒是新闻。不知考的是什么?” 洛思年道:“当今皇后娘娘学识渊博,精通经史,考的自然是与男儿一样的诗书礼易,当然还有《女诫》之类的考试。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上有一技之长的也都可以参加,圣旨很快就会下来,考试也定在八月十五。可惜咱们家两个女儿还小。” 陈姨娘略一沉吟,问道:“那么,已故官员的子女也作数吗?” 洛思年愣了一下,一时没想到自己的亲戚之中有谁是已故的五品以上京官,不知道陈姨娘何以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想了一想,说道:“这一点皇上倒没说过。不过我想只要报名应试,也应该是作数的。所有官员的子女都登记在册,只有有公公来宣读圣旨,就是可以参加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陈姨娘笑着掩饰道:“不过是随口问问。” 她暗暗地想,如果李府的二小姐能借这个机会得到皇后的赏识,那么赐婚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第二天,京中所有官位在五品以上,且家中有适龄女孩子的官员家里,都接到了同样的一张圣旨,当然也包括李秀筠和李秀棠。 周氏在孔太太走后气愤不已,从此更加视李秀筠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马上除掉才好。 洛太太这一病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又不明说退亲,显然是在犹豫不决,周氏可不想白白耽误了秀棠的青春。 接到圣旨以后,她便与李典和细细盘算起来。 李典承和王氏都是饱读诗书,学通古今,李秀筠自幼才学出众,不让须眉,让她参加习艺馆考试,岂不是给了二房一个天大的翻身的机会? 到时候洛太太可就不用再以病为借口,而是有理由直接选择李秀筠了。 第四十章 待考 皇后特准京中贵女入选习艺馆的恩旨一经传出,名门勋贵之家的仕女们立即忙碌起来。 北宋风气开化,人们的思想并不似程朱理学兴起之后那般保守禁锢,也还尚未流传起“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荒唐言论。 宋人主张女子应当与男子一样接受教育,当时的女童可以和男孩子一样入学读书,甚至有因为幼年一同读书而相知相识最后成为伴侣的。 因此宋代才女多如繁星,士大夫常常歌颂女子的才华,并颇以自己的妻母女儿学识过人为荣耀。 男子鼓励女子读书,女子读书明理,养成不让须眉的胸襟见识,再以此来相夫教子,自然会培养出更多的才子与贤臣。 女童朗朗的书声,少女娟秀的书法,都在长大以后化作母亲谆谆的教诲和妻子温柔的劝勉,照亮了男儿前行的道路。 普通人家的女子尚且崇尚读书,京中的名门闺秀们更是从小遍览群书,史书典籍过目能诵者不在少数,闺阁游戏也常常是吟诗作赋,口齿噙香。 因此此次习艺馆考试竞争甚为激烈,其在仕宦之家中受重视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每三年一次的春闱大比。 女子的出路虽然比不得男儿,不过是嫁人生子,可也得看是嫁给了什么人。 一旦飞上枝头变凤凰,其给母家所带来的荣耀,却要远比男子十年寒窗所奋斗来的多。 虽说只是陪公主读书,可是谁都明白,皇上的几个幼弟都刚刚过了弱冠之年,较长的几位皇子也都到了成婚的年纪。 如果入宫后有幸得到皇后和公主的喜欢,便有机会嫁给亲王或皇子,再不济,嫁给郡王、世子,或是被赐婚给得到皇上赏识器重的年轻才俊也都是好的。 而且,每个人心中也都藏着一个隐秘的心思,皇上如今也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如果自家女儿能够像苏婕妤一样有幸嫁入后宫,那么无疑会为其父兄的仕途修筑起一条高耸入云的天梯。 梁老太太在圣旨传下来的当天就取消了李秀筠的禁足,只是不允许再走出府门一步。这一条规定当然是多余的,李秀筠每日在父亲的书房里埋头苦读,自然没有什么时间和心思出门游玩。 她甚至也不再想自己和洛清鸿的事情,她只知道,忍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一次,她要靠自己,她要为母亲争脸面,为哥哥谋前程,为妹妹谋出路。 她要二房东山再起。 而这也正是梁老太太心中所期盼的,她相信以秀筠的才学完全可以压倒群芳,在这次考试中拔得头筹。 这些年三房对二房的压制,她心中不是不清楚。只是大房全家不在京中,二房败落,家里如今完全依仗三房操持,有些事她也只好就佯作不知。 二儿子李典承去世以后,梁老太太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中挺了过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能亲眼看见李晏平成家立业,看见秀筠姐妹平平安安地出嫁。 她知道,一旦自己不在了,这兄妹三人的命运落在三房手上,必定是凶多吉少。 李晏平晚上从书院回来,经过父亲的书房门前,看见里面通明的灯火,便知道是秀筠在里面读书。 他站在窗外看着里面秀筠伏案苦读的瘦弱的身影,听着妹妹自言自语般喃喃的吟诵,心里一酸,眼角一片晶莹。 这时候他本应该去帮助秀筠复习功课,可他站了许久,终究没有进去。 自从七夕以后,洛清鸿已经几天没来上学了,这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情况。关于洛清鸿和李秀筠的闲言碎语越来越难听,也在李晏平的耳边越来越清晰。 洛清鸿旷课一定与这件事情有关,但他不敢和秀筠去说。虽然孔太太委婉地表示洛家暂时搁置了与秀棠的亲事,但也没有表明会考虑李秀筠的意思。 秀筠禁足的时候,李晏平担忧不已。 如今秀筠得到准许,每日到前院来读书,终于能见面的时候,他却又不敢相见了。 好在妹妹的心思完全放在功课上,并没有向他问起一句关于洛清鸿的事情。 秀筠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一回头发现了窗外哥哥的身影,便推开门笑道:“哥哥怎么不进来?” 李晏平只好走了进去,翻了翻铺开在书案上的几卷书,说道:“妹妹读的书越发艰深了,这些古籍我们学里去年才刚刚讲过呢。” 秀筠亲手为哥哥倒了茶,扬起笑脸儿道:“这都是父亲的旧书,我也是读书有了疑难不通之处才去查阅出处,要不然,谁去看那些佶屈聱牙的东西?” 李晏平轻轻捏着妹妹的脸,“你从小在学问上就压我一头,害得我常挨父亲的批评。如今有了皇上的恩旨,我看你是立志要考个女状元了。” 秀筠莞尔一笑:“有学问的女孩子多着呢,别人我倒还不怕,孔兰儿学问就不在我之下呀。她呀,现在一定也在废寝忘食地读书呢。” 提到孔兰儿,李晏平想起那天梅香被歹人绑架的事情,心有余悸。 他问道:“听说孔兰儿和御史中丞楚大人的公子已经订婚了?” 秀筠点点头:“嗯,他们是在上元节赏花灯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楚公子就主动上门提亲了。” 这么说是私相授受在先了?这丫头还真野,怪不得秀筠被她带坏了。 秀筠看了看烛台上跳动的火焰,想起孔兰儿讲的她和楚浩辰相遇的浪漫故事,不由得心向往之。 才子佳人,两心相悦于灯火阑珊之处,那个男子,必定是很英俊的吧? 她问:“哥哥,你见过楚公子吗?他长什么样?” 果不其然,学坏了的秀筠开口就打听陌生男子的长相。不过李晏平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李晏平如实答道:“我见过他一次。” “在哪?” 李晏平怕吓到秀筠,更怕被王氏听见,所以没有说过那件事。 不过秀筠和兰儿关系那么好,早晚会知道的。让她早些知道社会上的险恶也好,有个教训,免得以后再私自乱跑。 李晏平详细地如实讲述了那天寻找梅香的过程,秀筠越听脸色越苍白,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哥哥的脸。 倘若那日被绑架的是孔兰儿,她和哥哥该怎么向孔家交代? 李晏平说到梅香衣服被撕开的时候,不觉红了脸,又想起那天梅香上身赤裸的样子。 还好秀筠并没有注意,她一心都在孔兰儿身上。 “这么说那天咱们走了以后,兰儿就遇见了楚公子,他们俩还一直单独在一起,连梅香都抛下了?那时候孔公子和洛公子在哪儿呢?” 秀筠这么一问,李晏平才想到这些问题,不过他怕秀筠继续追问洛清鸿的事情,便淡淡地说了句“不知道”,又连忙换了个话题想掩饰过去。 “兰儿小姐确实是蕙质兰心,只是太淘气了些,不知她妹妹馨儿小姐怎么样?” 李晏平话音刚落就暗自后悔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孔馨儿。 不过秀筠倒没怀疑这些,她只是说自己不喜欢孔馨儿。 “她和兰儿不一样。”秀筠认为孔馨儿虚荣浮华,心思浅薄。 李晏平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失望。 第四十一章 昏睡 这天一早,秀筠和往常一样在王氏身边用过早饭,便带着红菱匆匆向前院书房走去。 两人刚刚过了西花厅,就看见不远处从垂花门外迎面走来一群穿红着绿的妇人。 再走近些,才看见打头的是三太太的陪房赵大娘,领着几个有身份的管家娘子,簇拥着一位年轻妇人迎面走了进来。 秀筠几乎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尊贵客人是由赵大娘亲自领进来的,平日即使是孔太太或是其他夫人来做客,也不过就是有专门负责引领客人的三等仆妇引着进来,进了院中再有小丫鬟通报就是了。 而今日不但赵大娘亲自出来迎接,而且跟着的这些管家娘子们也皆着盛装礼服,毕恭毕敬地跟在这位客人身后。 秀筠心中奇怪,不免偷偷多打量了那妇人两眼。 只见那女子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打扮的极为素净,看上去并不比身边的仆妇们华贵许多,通身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飘飘仙气。 身上一件冰蓝色绉纱滚边广袖对襟半开领半臂,下面穿着蜜合色星地折枝花绫裙,鹅黄色半月围腰。 头上梳着盘福髻,只戴了一支银嵌珍珠梅花缠枝如意簪,并几枝简单的浅色堆纱宫花。 秀筠禁不住凝神仔细打量那女子的脸庞,只见她螓首蛾眉,淡匀朱粉,一双瑞凤眼明眸流转,顾盼生辉。她神情温和有礼,微微翘起的眼角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风韵。 赵大娘在她身边满脸含笑地说着什么,看起来极为殷勤而恭敬。看见秀筠迎面走过来,赵大娘便停住脚步,含笑问道:“天还早呢,二小姐难道每天都这么早就要去前院读书?二小姐虽然勤奋,也得保重身体才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让老太太和太太们担心。” 秀筠微笑答应着,赵大娘回头对客人道:“宋姑姑,这位是我们二小姐,也是过世的二老爷的嫡长女。” 那妇人微微屈膝施礼问好,语气淡得如冬日里的朝阳,却不失温柔有礼:“常听说前国子监祭酒李大人铄古切今,饱谙经史,夫人又是状元之后,想必二小姐也定是扫眉才子。如今一见,果然气派不凡,又能夙兴夜寐,勤奋用功。此次习艺馆考试,二小姐定当蟾宫折桂。” 秀筠忙道:“这位姑姑过誉了,奴家年纪尚小,才疏学浅,不过是蒙受圣恩,不敢怠慢,尽力而为罢了。但愿能借姑姑吉言。” 她略顿一顿,又问:“没想到姑姑这般了解奴家的家世,奴家却不曾见过姑姑,敢问姑姑是......” 赵大娘忙答道:“这位是文绣院绣画科的凤娘宋姑姑,是三太太专门请来教三小姐的。二小姐若是有什么刺绣上的问题,随时可以到三小姐这里来请教。” 秀筠谦卑道:“奴家的女红实在平常,不敢比三妹妹。三小姐在刺绣上深有造诣,还请宋姑姑不吝赐教才好,奴家先替妹妹拜谢了。” 赵大娘和宋姑姑走远了,红菱悄声问道:“小姐,什么是绣画科?” 秀筠道:“当今圣上最爱书画,文绣院也特地开设了绣画科。听说绣画科的凤娘都是从苏杭的绣院专门请来的,绣的都是皇上和李唐、张择端这些大家的画作。这位宋姑姑莫不是为皇后娘娘绣了那幅五代黄筌的《芙蓉翠鸟图》的凤娘宋昭华?” 红菱的语气惊奇之中含有几分讥讽之意:“连这样的人物都能请来,三太太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 “可怜天下父母心,三妹妹绣工一向出众,倘若得到文绣院凤娘的提点,将来在习艺馆考试中必定考中。宋姑姑的作品我早有耳闻,可惜不能得见,如果有机会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秀筠在书房里埋头苦读,红菱一会儿研磨,一会儿添茶,或是默然独坐,只是不敢打扰。秀筠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昨天看的东西竟然已经忘了大半,眼前的文章也看不进脑子里去,困得恨不能此刻就躺在地上,只想赶快睡一觉。 这些天她一直如此,开始以为是天热中暑所致,清华苑没有冰块儿,在禁足期间饮食又不好,所以这两天红菱去厨房多要了许多绿豆汤给秀筠清热消暑。 眼看着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秀筠怕耽误了功课,也强自支撑着,只以为熬过这几天就好了,谁知虽然天凉了下来,自己的精神却一天不如一天。 李晏平特地为她买了许多以前父亲在书房里常用的青麟髓香,红菱每日焚在影青狻猊盖熏炉中,轻烟缭绕,有醒脑提神之功效。秀筠用了许多天,仍然无济于事。 这两日秀筠实在支持不住,每天早上到书房里,坐不过两个时辰就要回去睡觉,却又睡不踏实,半梦半醒。晚上也实在不能熬夜,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却仍然浑身乏力,疲惫不堪。 红菱为此深感担忧,秀筠自己也着急的很,想要请大夫来看看,无奈府里没有自己派的出去的人,又不敢告诉母亲,只好求哥哥每天买些陈皮和陈年的半夏熬制的“二陈汤”回来,这种汤饮可以提神理气,在当时极为流行。欧阳修在《茶歌》里称赞这种汤饮“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不过对秀筠来说,都是不顶用的。 到了晌午,秀筠又支持不住,红菱只好扶着她回到清华苑歇息。刚刚服侍秀筠睡下,就有静怡园的小丫鬟来报,老太太传一个跟在小姐身边的丫鬟去静怡园中回话。 红菱想到前些日子四太太的事情,心中有些不安。红梅劝道:“姐姐还是不要去了,三太太、四太太早就多嫌着咱们,你又与四太太有过节。万一她在那里,说不定又要找个什么茬欺负你呢,还是让我去吧。” 红菱想了想,红梅守在清华苑里,并不完全清楚秀筠的情况。哪怕四太太为难自己,也得想办法把小姐的状况告诉老祖宗。红菱咬咬牙,还是决定自己去了。 第四十二章 诊脉 周氏、梁氏果然都在静怡园里,正陪侍在梁老太太跟前坐着说话。小丫鬟掀开帘子,红菱便走进来跪下,规规矩矩向梁老太太和两位太太行了礼,垂头跪在地上。 她不敢抬头看梁氏,但只觉得梁氏的目光冰冷锋利,如刀子一样在自己的身上一下下划过,脊背不禁渗出一层冷汗。 梁老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微微垂下眼皮,目光如一丝微风在红菱的脸上扫过,转瞬便了无踪迹。 碧巧端过一盏茶送到梁老太太跟前,梁老太太轻啜了一口,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二小姐最近书读的怎么样了?我听说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前院书房了,到深夜才回来。你们在身边伺候的要时常提醒着小姐休息,虽然筠儿刻苦,但也别太累坏了身子。” 梁老太太的语气虽没有一丝温度,但关切之情已经蕴含其中了。 红菱放下心来,答道:“回老祖宗的话,二小姐近日十分用功,早起晚睡,奴婢们每天陪伴左右,觉得实在心疼。也时常劝说小姐注意休息,保重身子。这两天二小姐的确累坏了,现在已经回到清华苑午睡了。” 梁氏斜眼瞟着红菱,冷笑道:“咱们二小姐果然是个腹载五车的才女,看来已经是成竹在胸了。八月十五眼看着就要到了,现在还不到午时,她就睡了午觉,还说什么用功呢。” 梁老太太眉头微蹙,抬眸看着红菱问道:“歇一歇也好,只是怎么筠儿这时候就歇午觉了,连午饭也不吃?这两日她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红菱如实答道:“奴婢不敢瞒着老太太,二小姐这几日身子懒懒的,头脑昏沉,总是困倦乏力,奴婢常看到二小姐伏在书案上困得支持不住,又不肯休息,奴婢实在担心。” “二小姐身子不好,你们怎么不早来禀报?” 红菱听梁老太太语气急切,似是十分关心小姐,心中更安定了几分,恭谨答道:“回老祖宗的话,二小姐自己以为是暑气所致,喝了许多二陈汤和绿豆汤,但也都不顶事。小姐又怕说出来惹老太太担心,让小姐养病,耽误了功课,所以不让奴婢们告诉老太太和太太。” 梁氏冷笑一声,拈起一瓣橘子吃了,用丝帕轻拭樱唇,讥讽道:“二小姐年纪轻轻的就身子乏力,疲倦嗜睡,倒和我怀秀筱的时候症状差不多呢。” 梁老太太没说话,周氏看了梁氏一眼,打量老太太的神色,笑道:“老太太您也别太担心了,筠儿那孩子心性高傲,从来是不肯输给别人的,这几天还不知道怎么废寝忘食呢。也许是前些日子用功,疲劳过度,补一补也许就好了。” 梁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道:“正巧我这里有几棵人参,知道她们姐妹准备功课劳累,所以给她们补身子。连晏平和海平书院里考试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呢。明天王太医来给我诊脉,顺便也让他给筠儿看看。” 周氏谢过,让人拿了人参,便告辞回去招待宋姑姑。 梁老太太问道:“棠儿拜师,礼节可周全?” 周氏起身含笑答道:“棠儿当着我的面对宋姑姑行了三叩首之礼,连六礼束脩都送去了,与海平拜塾师的礼数是一样的。” 梁老太太颔首道:“你做的对。虽然只是请教几天,也不能错了礼数,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不论是学什么,都得有程门立雪的精神和诚意,才能有所成就。中午就请宋姑姑留下来用饭吧。” 梁氏也忙起身笑道:“是啊,西花园里的宴席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太太还准备了礼物给宋姑姑呢。我也备下了一点薄礼,略表心意。” 周氏答应着去了。 红菱拿了人参回到清华苑,秀筠尚未睡醒。 红梅担忧地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咱们小姐从小身体强健,很少有着凉中暑的时候,从没见过小姐这样没有精神。” 红菱叹道:“我也觉得奇怪。虽然前几日天热,小姐心情郁结,饮食也不好,可是这么多天也该养过来了。老太太拿来的这些人参咱们先给小姐用上吧,明天王太医来看看就知道了。” 次日王太医来给梁老太太诊了脉,梁老太太身体硬朗,故而只开了一些温补的方子。梁老太太谢过了,又请他去给秀筠看看。 一个婆子引着王太医来到清华苑,秀筠躺在床上,从流苏纱帐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红菱用绢帕盖在秀筠雪白的腕子上,便请王太医诊治。 红菱和红梅在旁边紧张地看着王太医切脉的神情,王太医凝神诊了一会儿,起身说道:“小姐身体无碍,只是体内湿邪所致,再加上近来心情波动,身体劳累,气血两亏,故而有头晕乏力之状,吃几服药慢慢调理就好了。” 秀筠道:“王太医知道宫里习艺馆的考试定在八月十五,时间紧迫,奴家实在焦急不安。还请太医体谅奴家,只拣药效快的就好。” 王太医笑道:“是药三分毒,那药性猛烈的,毒性也大,小姐年轻体弱,身子是禁不住的。况且小医在宫中服侍这几年,什么也看透了。荣华富贵到底是身外之物,身子才是自己的。若是为了追逐一时的虚名累坏了自己的身体,将来后悔,为时也晚了。” 秀筠只好勉强含笑颔首,“王太医通达,看得透彻,奴家自愧不如。” 王太医开了一张方子,又嘱咐了几句服药的方法,便由婆子送出去了。 秀筠看着那张药方,蹙眉道:“这些药都是极平和的补药,吃不吃哪有什么区别?这样调理到八月十五怕也好不了。” 红菱道:“王太医常在宫里伺候,太猛烈的药是不敢用的。咱们不如再请一位民间的大夫看看。” 秀筠摇头叹道:“王太医是宫里的御医,世代行医,誉满杏林,咱们自己哪里能请到这么好的大夫。况且王太医看过以后再私请大夫,让老太太知道也不高兴,外面的大夫说什么,也没人会信。罢了,先照着这张方子吃几副药试试看吧。” 红菱接过药方,正让一个婆子出去照方抓药,只见一个小丫鬟进来说道:“老祖宗在西花园里设宴款待宋姑姑,请二小姐过去。” 第四十三章 学绣 西花园里的荷花已经完全凋落了,池中只留下大片半绿半黄的残梗,瑟缩在水面上,在寒风中无力地垂下枯黄的摇摇欲坠的荷叶,生出无限凄凉萧索的寒意。 因为天凉了,宴席便摆在远香榭后面与妙香斋东侧花墙隔出的玉桂轩中。 玉桂轩是一处独立的幽静院落,小巧精致,院中种植着玉兰和桂树,每年深秋,花香满院,沁人心脾。 款待宋姑姑是为了秀棠进宫考试,在这里设宴既暖和清静,又暗合了“兰桂齐芳”的寓意。 一时间宾主就座,美酒盈樽,佳肴齐备,秀棠便先起身向宋姑姑敬酒,宋姑姑亦向梁老太太举杯道:“三小姐兰心蕙质,颖悟绝人,又肯勤奋用功,若是生为男儿,必当青云万里。妾身谨以此杯祝愿贵府两位小姐此番应试金榜题名,并敬祝老太君福寿绵长。” 周氏忙举杯笑道:“小女愚钝,蒙姑姑亲临寒舍,躬身教诲,实在是三生有幸。棠儿,你可要虚心向姑姑请教,将来如有机会,别忘了报答师恩。” 秀棠恭谨福身施礼道:“母亲教诲,棠儿记着了。无论能否入选习艺馆,宋姑姑教诲之恩,棠儿必当终身铭记。” 梁老太太十分欢喜,向宋姑姑笑道:“宋姑姑是文绣院第一等的凤娘,老身听说宋姑姑所绣的那幅《芙蓉翠鸟图》就镶嵌在皇后娘娘寝宫的屏风里,连皇上也赞不绝口呢。 想必宋姑姑是常在宫里走动的,老身倒有一个不情之请,宋姑姑不妨把宫里的娘娘、帝姬们说给孩子们听听。将来她们万一真的鱼跃龙门,进了宫里也好心里有数,行事有个算计,免得犯了什么忌讳,招灾惹祸。” 此言一出,席上众人都兴奋起来,无不屏息以待,凝神静听,就连精神不佳的秀筠也兴致勃勃地等着听宋姑姑讲宫里的故事。 宋姑姑微微笑了笑,“老太君过誉了。妾身不过是一个手艺人,虽然得以侍奉在宫中,但身份微贱,后宫之事妾身无缘过问。不过既然老太君问起,妾身也必当知无不言。 当今皇后孟氏端庄贤惠,学贯古今,深得皇上敬重。皇后娘娘育有皇长子济王赵栩和长公主淑德帝姬,济王如今年未弱冠,是个文武全才,很受器重。 淑德帝姬年方及笄,性情贤淑温柔,宽和待下,也是饱读诗书,才堪咏絮。皇上十分疼爱。 皇后之下,原该有四位夫人,元祐七年懿肃贵妃薨逝,金贵妃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如今只有崔贵妃和乔德妃两位。 端肃贵妃只留下一个女儿嘉荣帝姬,也已经十三岁了,养在皇后身边。崔贵妃的皇三子肃王赵琦,年方束发,还有皇四子易王赵楷,只比肃王小了一岁。 夫人之下是嫔,嫔位再往下分别是婕妤、美人、才人、贵人。 嫔位里如今得宠的是淑容裴氏和婉容阎氏,裴淑容精通音律,最善弹琴,能自度曲,每谱一首新曲子,必请皇上填词,以皇上所写的题目为词牌。仪福帝姬和九皇子康王赵栋均是裴淑容所出。 近来新晋的宠妃是苏婕妤和刘美人,每逢端午和上元节,皇上必定带着这两位娘娘和几位帝姬一同出宫游赏。 苏婕妤精通书画,品味不俗,尤其喜欢画绣,皇上常派人把苏婕妤喜欢的名画送到文绣院来依样绣制。 后宫娘娘虽多,据妾身看来,却也安详和睦,两位小姐不必过于担心。只要规矩不错,娘娘和公主们是不会刻意为难谁的。 再不然,只要跟着乐阳、安阳两位族姬就是了,这两位都是常出入后宫的,规矩礼数,人情亲疏,她们是最知道的。” 众人听宋姑姑点到即止,语气平淡,对宠妃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只字不提,便知其不是那爱嚼口舌之人,平日必不肯随便打听后宫是非,便是心里知道,也绝不会到处散播谈论,因此也不再细问。 秀筠和秀棠早已暗暗把宋姑姑刚刚说过的几位宠妃和公主记在心里,衡量着几位宠妃之间的关系和势力。 唯有周氏在听到宋姑姑说济王和肃王的年龄时眼中一亮,张嘴刚要再问什么,被梁老太太暗暗横了一眼,便只好默然不语。 众人又说了顺势几句颂圣的话,互相客套几句,宋姑姑便起身告辞。 客人走后,梁老太太回到静怡园午睡,周氏便去暗香阁看秀棠的绣画。 秀棠也有些困倦,正喝着一杯凉茶提神。绣房里正中放着红木绣架,绷着才绣了一半的一幅牡丹富贵图,旁边还有一幅已经绣好了的鸳鸯戏水。 花架边上一张大理石几案,铺开摆放着几十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和厚厚的一沓花样子。 周氏看着那幅刺绣皱了皱眉,疑惑道:“皇后博学多才,必然品味超群,喜欢的都是芙蓉翠鸟这样清逸淡雅的图案,你怎么绣了这样庸俗富贵的一幅画?” 秀棠笑道:“母亲仔细看看,这鸳鸯与我们平常绣在肚兜上的可有不同之处?” 周氏仔细看去,那鸳鸯的绣线劈丝极细,羽毛根根分明,呼之欲出。牡丹则是均以错针铺绣,依花叶不同翻转和色彩变化交替运针,叶子用掺针从中间向叶尖勾出分明的叶脉,看上去花叶仿佛随风摇曳。 周氏不禁抚掌赞叹道:“果然好针法。” 秀棠道:“这两幅图的样子最常见,是最简单不过的,所以只是用来练习。宋姑姑前日新教了女儿一种套针绣法,十分复杂,女儿这几日正在练呢。” 周氏抚摸着绣画叹道:“你只要再辛苦这几日,就有了进宫的机会。虽然后宫人事复杂,可娘知道,以你的聪明,应付这些是没有问题的。只有一点,虽然宠妃众多,但皇后的位置还算稳固,你要争取讨皇后娘娘的喜欢,多与嘉荣帝姬和淑德帝姬来往。宫里的帝姬、族姬们身份贵重,难免骄纵些,你要多忍让,千万不能让人说出不是来。” 周氏顿了顿,凑到秀棠耳边悄声道:“皇上的几位皇子还年轻,济王、肃王,还有皇上的幼弟端王,甚至皇上,都是你的机会。到时候一个洛公子又算什么?” 第四十四章 青赤莲香 晚饭送过来的时候,红菱特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银筷子,在饭菜上一一试验。 红梅看着她惊奇地问道:“怎么?姐姐以为小姐的饭菜里有毒?” 秀筠笑道:“菱儿这丫头真是痴了。每天送来的饭菜我都是和你们一起吃的,怎么你们就无事?再说那银筷子只能试出砒霜那样的剧毒。若是真在饭菜里放了这些东西,咱们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能好好的在这里呢?” 红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奴婢也是心急,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王太医说小姐的身体无碍,奴婢却总觉得不踏实,总想把小姐日常的饮食、茶水、香料都验一验才放心。” 秀筠想了想,摇头道:“饮食茶水咱们都是一样的,这屋子里和父亲书房里头每日所用的香料你们也是和我一起闻着的,怎么单单就我有了毛病呢?” 红梅道:“那咱们就查验查验小姐独用的东西,比如首饰、脂粉、被褥,如果真是有人对小姐做了手脚,哪怕是笔墨纸砚都可能是有问题的。” 红菱听了,也等不及吃完饭,就一个人先去翻看秀筠的铺盖和衣服,红梅也过去帮忙。 两人仔细检验了半日,也没寻出什么异常,既没有藏了东西,也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儿。 红菱又去梳妆台上拿出秀筠平常所用的胭脂和香粉,自己先仔细嗅了嗅,又给秀筠和红梅过目,也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秀筠道:“我的妆奁是没有外人动过的,不会有问题。我知道你怀疑什么,只是我虽然与他们不和,但至亲骨肉,也不至于狠毒至此。况且全家都忙于三妹妹的习艺馆绣科考试,她们只怕已经没心思用来防着我了。你们也别费心了,先吃饭吧。也许真是王太医所说的,是我自己体质不好罢了。” 红菱坐下,怔怔地思索一会儿,突然又起身,取出一块青绸包袱,把秀筠的脂粉包了起来。 秀筠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红菱语气坚决,“小姐,咱们在这府上的日子有多难,您是知道的。虽然因为皇后娘娘开设习艺馆的恩典,老太太暂时解除了小姐的禁足。可是盯着咱们二房的眼睛多着呢,谁知道她们现在和和气气的,会不会背后使绊子,还是提防一些好。谁都知道小姐才学过人,考中的可能极大,她们未必不防着小姐。奴婢把小姐常用的脂粉和笔墨砚台都拿出去找人验一验,若是真没有问题,咱们也好放心了。” 红梅道:“红菱姐姐的话说的有理,可是咱们是出不去的,哪有可靠的人托付呢?难道还去找三少爷?” 秀筠摇头:“不能让哥哥知道,哥哥性子急躁,万一知道是有人要害我,必然又生出一场是非。倒是三少爷跟前的云岚是个极机灵解事的,又常跟着哥哥出去见世面,这件事交给他去办吧。” 红梅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一个小厮,这些事他能办的好吗?” 红菱笑道:“好不好的,如今也只能是他了。给咱们小姐办事,他不敢不尽心的。小姐,奴婢这就去书房里把您常用的笔墨纸砚拿出来,等三少爷带着云岚回来,和这些东西一并交给云岚。” 秀筠嘱咐道:“千万不可让哥哥知道了。” 红菱答应着便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秀筠照例带着红菱到书房去,接近晌午的时候,云岚带着昨日里红菱交给的东西回来了。 红菱看他喜滋滋的样子,很是不放心,淡淡问道:“回来了?你可都查验明白了?” 云岚咧着嘴得意地笑道:“都查好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京中有名望的药铺、医馆和香料铺子我都问遍了,都说没有问题,跑的我腿都细了。红菱,有茶没有,先给咱倒一碗来,我都渴死了。” 红菱不情愿地到了一盏茶递给他,云岚接过来一饮而尽。红菱半信半疑地问道:“既然去了这么多地方,你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云岚扬着眉毛道:“咱骑着马去的,怕耽误了二小姐的事儿,一大早我就去了,幸好昨天少爷和墨书留在书院里用功,只打发了我回来。我去高头街宋家生药铺的时候,他们家才刚刚开板呢。” 秀筠在里面听了,高声道:“云岚,你辛苦了,一会儿回去我让红菱赏你。既然没什么问题,咱们也就不必担心了,红菱,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吧。” 红菱眉头紧蹙,一样样摆弄着包袱里的东西,疑惑道:“奇怪,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不是这些,又是什么呢?” 云岚凑到她身边悄声道:“我认识一个民间女郎中,不如让她来给咱们小姐看看。” 红菱啐了一口道:“女郎中?不就是药婆子吗?专会弄蛊术害人而已,或是糊弄那些乡下人的。咱们小姐才叫宫里的王太医瞧过,药婆子也是给咱们小姐看病的?” 云岚红了脸,噘嘴道:“你也别太小看人了,女郎中也有真正精通药理的。我嫂子的娘家就是民间郎中,我嫂子从小也会瞧病,还给我治过呢。再说,她也常在咱们府上来往,进来了没人怀疑的。” 红菱白他一眼,冷笑道:“哦,我说呢,敢情是说你嫂子啊?你这皮糙肉厚的,不用治也好了,怎么能与小姐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嫂子与咱们府上的来往,不就是给撵出去配人的丫头们找婆家吗?说到底也不过是牙婆子的勾当。” 云岚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她道:“我嫂子来是给小姐瞧病的,小姐还没说话呢,用不着你来决定。托我嫂子给丫头们做媒的是赵大娘,都配了好人家的,你别混说。” 红菱还要说话,秀筠已经从里面走出来了,对云岚笑道:“红菱就是这个性子,你别介意。你嫂子如果当真懂些医药,便烦她来看看吧,只别惊动了旁人。” 云岚的嫂子冯氏下午就来了,红梅引着她进了清华苑。 冯氏望闻问切,行医的手法看起来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她神情严肃,起身对秀筠道:“二小姐,恕奴婢直言,您不是简单的湿邪过盛,而是香料中毒。” 秀筠惊道:“我用的香料都让云岚拿出去检验过了,是没有问题的呀。” 冯氏道:“看的见的香料没有问题,未必您的闺房里看不见的地方,就没有这样的脏东西。” 秀筠和红菱、红梅等到处查找,实在想不出这绣房里有什么可疑之处了。 红梅懊恼道:“这屋子里果然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害咱们小姐,三太太还特地派人送来了桃木剑和红绸驱邪避灾,如今看来竟是没有用的。”说罢,红梅气呼呼地瞪了悬在秀筠床上的那把桃木剑一眼,仿佛怨恨它是个没用的东西,辜负了自己的指望。 冯氏随着她的目光抬头看了看,思量片刻,对红梅道:“这位姑娘,烦你把这把剑取下来让妾身看看。” 红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那把剑,也不迟疑,便搬过一个绣墩,自己站上去把桃木剑摘了下来。 冯氏拿过那把剑仔细端详,复又凝神嗅了一嗅,突然她举起那把剑向地面猛地砍去,桃木剑顿时折作两半。 众人惊诧地看着冯氏,刚要说什么,忽然红梅惊呼道:“小姐快看,那剑里有东西撒出来了。” 秀筠走过去一看,只见剑刃的横断面处撒出极细的一种青红交杂的粉末,秀筠用指甲取了一点儿嗅了嗅,却有一种陌生的香味儿。 冯氏颔首道:“果然是青赤莲香藏在这里。” 红菱忙问:“什么是青赤莲香,竟然从未听说过,这香味儿也陌生的很,可有毒么?” 冯氏道:“青赤莲香本身有安神静气之效,少量使用是无毒的。可是它与桃木相克,放在一起便会产生具有毒性的迷香。这种迷香味道浅淡,不易察觉,长期使用会损害人的心智,使人头脑昏沉,浑身乏力,以至于精神涣散,形同痴傻。不过小姐使用这种香的时间不长,毒性还未深入心神,只要服药调养,散开此毒,就会无事的,也不会有什么后患。” 秀筠忙连声道谢,冯氏开了方子,红菱又拿出一贯钱给冯氏作为酬谢。 冯氏走后,秀筠呆呆地看着地上桃木剑的残骸,不禁心有余悸。 她以为以周氏和秀棠的野心,一旦被选中进宫,必不会在乎什么洛公子,一定会强望上爬,把亲王、世子作为秀棠出嫁的目标。 那么秀棠与自己也就没什么可争的了,自己即便考中,家世败落,对她又有什么威胁呢? 没想到,早在皇后的恩旨下达以前,周氏就有了这样狠毒的手段来防备自己,连王太医都被她收买好了。 这是存心要把整个二房置于死地,永无翻身之日。 从这天以后,秀筠装作对此事浑然不知。虽然服用了冯氏所开的汤药,秀筠身体好转,精神充沛,但仍然每天中午之前就回到清华苑休息,对外只说自己身体还没好。 王氏来看过几次,秀筠只得好言宽慰母亲,说自己是装病的,讨祖母的补药而已,却只字不敢提自己被下毒之事。 只是从此以后,秀筠读书更加勤奋努力,对祖母和两位婶子,也仿佛更加恭谨顺从。 第四十五章 中元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京城里又热闹起来。 才过了初十街上便陆续有小商贩兜售各种冥器和纸制的鞋帽衣物,象棚、潘楼和东西各处瓦子和七夕时候一样热闹,卖各种花果食品和印刷出售的《尊胜目连经》。 勾栏瓦肆里从七夕以后就日日演出着“目连救母”的剧目。 十四日,大相国寺前竖起几丈高“灯篙”,顶端挂着一盏灯笼,为的是告诉孤魂野鬼们明天这里有食物可享。 到了中元节这天,人人持斋茹素,肉市罢市一天。竹竿砍成三脚,顶端编成的盂兰盆上挂着衣服,里面焚烧纸钱。 李晏平去了江州,前两天陆家来人捎来书信,李秀笒幼女夭折,秀岑悲痛过度,也一病不起。 梁老太太心急如焚,李典和就派李晏平代表老太太去江州看望秀岑。 李典让和李海平十四日出去玩儿了一天,秀箬哭闹着也要跟着去。 梁老太太想到秀筠禁足多日,姐妹不得相见,如今又和秀棠都忙于功课,许多天没有人陪伴秀箬,也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李典让几个带着秀箬一起去了。 十五日一早梁老太太便带着全家人到宗祠祭拜先祖,供桌桌面上铺着练树叶,桌脚系着麻古窠儿,用以祭告先祖收成丰稔。 王氏想到过世的丈夫和父亲,祭祀后独自回到贤福苑,对着李典承的遗物哀哀垂泪。秀筠悄悄尾随母亲,见此情景,便忍着泪好言宽慰。然而终究是忍不住的,母女相对,亦是伤心,秀筠便在母亲怀里陪着落泪。 中元夜是放河灯的时候,神秘幽深的水下昏黑不可见底,活着的人便认为从这里通往着幽冥地狱。 游魂冤鬼无处托生,这河灯便照亮了它们走向人间的路。 每年今夜,汴河上千万盏河灯与天上皎洁的月色交相辉映,灿若星河。 秀筠姐妹今年当然是没有心思出去放河灯的,都在家里争分夺秒地复习功课。 也因为这次习艺馆考试,京中待考的贵女们今年中元夜都没有出门游玩,但汴河并不因此而少了几分热闹。 王侯之家的宗姬、族姬们不需要大考,像洛丽娘和沈红玉这样年岁不在应考范围之内的小姐、少妇们也照样出来热闹。 李媚儿当然是不能出门,洛清鸿也刚能下床走路。洛太太感叹陈姨娘平日辛苦服侍自己和老爷,女孩子们也难得出门。便让陈姨娘带着红玉和丽娘出去放灯散心,自己在家里亲自照顾婉娘。 乐阳族姬早就派人传话,车轿从景国公府出来,先到洛家接陈姨娘、沈红玉和洛丽娘,四个人一起去御街州桥上放灯赏月。 景国公府的几艘画舫早早等候在州桥之下,陈姨娘等来得早,几人便先入画舫中坐下。 船舱内早已准备好了果品饮料,几人谈笑一会儿,丽娘便道有些饿了。 乐阳族姬笑道:“可不是用晚饭的时辰了?不知姨娘和红玉姐姐喜欢吃些什么,丽娘我知道,她是最贪嘴的,只要是甜甜香香的东西都喜欢。” 陈姨娘道:“这附近酒楼最多,随便叫点儿什么罢了。再不然,街边小店也都使得。” 丽娘拍手道:“酒楼的东西和家里差不多,都吃腻了。咱们既然出来玩儿,不如尝一尝路边小店的,平时难得吃到的才有滋味儿。”沈红玉自然也是不挑拣。 乐阳族姬便问仆人道:“外面街上平日可有什么好吃的?” 那仆人是从外面雇佣的年轻伙计,专管乐阳族姬一人的出行车马,平时常有机会在街面上行走游玩,又喜欢讲一些街边趣事,故而乐阳族姬格外喜欢他,每每出行便要他在身边讲解指点。 如今当着其他太太小姐的面,又见两位年轻小姐都颇有兴致,那仆人越发得意,便如数家珍地细说起来。 “这州桥夜市的饮食极多,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外面有街边叫卖的水饭、肉干,梅家的兔肉,曹家的点心。南边朱雀门那里最热闹,现煎现卖的羊肠,腌鱼,姜辣萝卜,都是极好吃的。还有玉楼包子、曹婆婆肉饼。贵人们要吃果干蜜饯也有,香糖果子、金丝党梅、糖荔枝、香橙丸子......” 不待他说完,陈姨娘笑道:“罢了罢了,数来宝似的说了这么一大堆,样样都是好吃的,我们几个人能有多大食量,吃得下那么多东西?你只拣瞧着干净的随便买点儿什么,别太油腻了。” 那仆人听见吩咐,忙应了一声去了。 乐阳族姬吐了吐舌头,眨着眼睛道:“幸而今天我乳母请假回家了,你们也没带着妈妈们跟来,要不然,哪能让咱们吃这些东西?我本来还怕陈姨娘在这里,咱们拘束呢,没想到姨娘也是个好玩的。” 陈姨娘用手指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笑道:“我知道你们今天安心玩儿个痛快,好不容易离开了家里一层层的约束,今天尽管乐吧。我才没的做那讨人厌的呢。论起来我年轻的时候,虽然是个丫鬟,可是认真淘气起来,比小厮们还甚呢。幸亏是太太当时护着我,要不然不知道要挨多少打了。” 船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早已收尽了最后一抹余晖,雪白的月影浅浅地印在天上。 沈红玉在乐阳族姬面前自惭形秽,她沉默少言,只是托着腮看着她们微笑,偶尔回眸看一眼窗外,又黯然低首。 乐阳族姬注意到沈红玉心情郁郁,便关切道:“红玉姐姐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家里的那位还欺负你吗?” 众人皆知乐阳所指,红玉感激地笑笑,轻叹道:“没有谁欺负我,是自己福薄罢了。好好的出来玩儿,说这些做什么?扫了族姬的兴致,就是我的过错了。” 丽娘道:“什么福薄?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陈姨娘看了一眼红玉,她神色黯然,微微别过头去,似是不愿当着乐阳的面提起自己的伤心事。 本来红玉就是寄人篱下,她是借了丽娘的光才能和乐阳一起出来游赏。身份贵贱悬殊,又怎肯让人在这样的事上怜悯自己? 陈姨娘横了丽娘一眼:“什么那个女人?那是你嫂子。小孩子家的,说话越发没规矩了。” 第四十六章 宫语 乐阳族姬看见陈姨娘训斥洛丽娘,微微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忌讳的。苏雪娥在家里,受欺负的又岂止是红玉姐姐,连舅妈的日子怕也都不好过吧?这我都是知道的。” 她停顿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怨愤和惋惜,“当年要不是舅舅,如今也不至于......”她怜悯地看了一眼红玉,没有再说下去。 红玉低首不语,眉眼间平静而淡漠,并没有一点泪光和愁怨。那是对命运彻底的接受和隐忍,心如死水,不起波澜。 乐阳叹了口气,复又冷笑一声,“不过就是仗着娘家有苏婕妤那样的亲姐姐罢了,又有当年苏大人的提携之恩,她就以为婆家欠她的了?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家里一手遮天?” 陈姨娘苦笑道:“事实即是如此,如今连老爷和太太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婕妤娘娘常常赏赐下来衣服首饰,二少奶奶便又要招摇炫耀一番。若是连带着赏赐了我们家里这些人,那就更不得了了,好像谁接了赏赐就矮了她几分似的。” 乐阳道:“苏婕妤短短几年就从小小才人爬到了婕妤的位置上,不过是青春貌美,精通书画,与皇上志趣相投,所以恩宠有加。可是常言道君恩如流水,况且当今圣上风华正茂,身边年轻的嫔妃岁岁常新,个个都是才学姿色极为出众的,苏婕妤要专宠也不能。” 红玉听的有些兴致,不禁问道:“怎么?如今后宫里又有新得宠的嫔妃了吗?” 乐阳神秘地一笑:“正月十四皇上亲临五岳观的时候,不知怎么遇着一个美人,听说当夜就接到宫里去了,那女子就是现在几乎专宠的刘美人。” “这倒奇了,天子出行,身边数重守卫,别说见到皇上了,就是两边百姓有高声喧哗的都几乎被打死,怎么会被皇上见着呢?” “所以说这个女人有本事呢,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没什么家世背景,居然连御侍和贵人这两步都省去了,直接册封为正五品的才人,不到一个月又晋封为正四品的美人,眼看着还会晋封,现在的恩宠与赏赐就要与婕妤平起平坐了。” 丽娘道:“她这么得宠,宫里那些人岂能容她?” 乐阳轻嗤一声,笑道:“当然有人不容她,不过是她正当得意,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动她罢了。不过依我看,那刘美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苏婕妤将来未必是她的对手。” 陈姨娘道:“族姬的意思是说,苏婕妤圣眷不长了?” 乐阳道:“皇后娘娘是太皇太后指给皇上的,太皇太后把持朝政三十年,皇上心里早就有怨气。所以虽然敬重皇后娘娘的人品才学,在情分上却十分冷淡,皇后娘娘只专心料理后宫琐事,教导皇子和公主们,不与嫔妃争宠。 崔贵妃膝下两位皇子,地位自然稳固。乔德妃既无子女,又不受宠,不过是跟在皇上身边的时间最长,才熬到夫人的位置上,对谁都没有威胁。 裴淑容才貌出众,儿女双全,从来圣眷不衰。阎婉容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不能侍寝。 所以刘美人要想再往上爬,崔贵妃和裴淑容她是比不过的,唯一没有子女,又与她比肩的便只有苏婕妤了。只有苏婕妤最怕她得宠,也只有苏婕妤她目前能斗的过。” 红玉摇头道:“苏婕妤年轻,诞下龙子是早晚的事。再说,人家毕竟是娘娘,就是不得宠了,也有位分尊荣在那里,二少奶奶作为娘娘的亲妹妹,身份一样尊贵。” 乐阳道:“这就是你们不知道宫里的事情了。若是单单恩宠不如从前,那自然也没什么。可是如果违反宫规,甚至一句话、一件事不妥当,犯了皇上的忌讳,降低位分,打入冷宫,贬为庶人,甚至一条白绫赐死,都是有的。” 丽娘天真的脸上现出惊诧之色:“苏婕妤在宫中服侍了几年,难道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吗?” 乐阳笑道:“错不错的,只凭皇上,或是哪个枕边人的一点手脚、一句话罢了。” 几个人正说着,只见刚才那个仆人提着一个红木莲花食盒走了进来,满脸喜色。 “族姬,您和各位太太小姐的饭菜,都在这里了。” 乐阳示意小丫鬟拿上来。那仆人站在门口,打开食盒,得意地看着丫鬟一样一样地端出小菜。 先端上桌的是四只龙泉窑青釉孔明碗,这种碗是双层的,中间留空,可在夹层之内注入沸水,使碗中的食物保温。碗里盛的是最寻常不过的水饭。 几个小碟里是各种街边小菜,兔肉,腌鱼,辣萝卜,姜豉,鸡签,炒蛤蜊。丫鬟端出一样,那仆人便手舞足蹈地介绍一样。 除了饭菜之外,还有热乎的糖炒栗子,一个粉青釉缠枝纹海棠盘里满满盛着肉牙枣、河阳山楂条、狮子糖、党梅等各种果脯蜜饯。 陈姨娘看那盘子笑道:“这粉青釉的盘子是官窑里的好东西吧,可怜今儿竟在咱们手里受委屈,用来盛这些不上台面的吃食呢。” 乐阳不以为意,瞥了一眼那盘子道:“生为盘子,再怎么高贵的出身也就是给咱们盛东西的,只要咱们肯用它便算不得委屈。” 几个人津津有味儿地吃起来,常年珍馐美味供养着的舌头已经分辨不出那些好东西的美味了,今日偶然品尝外面普通百姓的寻常食物,反而别有风味儿,食欲大好。 陈姨娘一边吃饭,一边考虑乐阳刚才的话。 看来后宫之中人事复杂,皇后恩宠淡薄,这次选习艺馆侍读显然是自己培养心腹。 那么秀筠考中之后,如真能求得皇后赐婚,那么岂不是整个洛府在皇上眼里都成了皇后的人了吗? 万一哪天崔贵妃或是裴淑容把皇后从后位上挤下来,便是洛家的一大劫难。乐阳帝姬恐怕到时候也要受皇后牵连。 陈姨娘原本受太太委托今夜借此机会向乐阳提及李秀筠和洛清鸿的事情,现在看来,还是不必说了。 秀筠能不能考取都可能是幸运的事,为今之计只有等九月份太学大考,看洛清鸿的本事了。倘若他得蒙皇上重用,便可趁机求赏。如若不然,便也只得再另外计议了。 第四十七章 忧喜 李晏平从江州回来的时候已经八月初十,带回来两个消息,一悲一喜。 大小姐李秀笒痛失爱女后一直郁郁寡欢,尽管有陆公子悉心照料,陆太太好言宽慰,仍是病势沉重。大老爷远在青州,大太太无法前往照顾女儿,只是伤心。 梁老太太自己没有女儿,对长房嫡孙女十分怜爱,从小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当日秀笒远嫁,梁老太太已是万般不舍,如今听说这样的消息,自然亦是担忧不已。 她垂泪叹道:“你二哥不到二十岁便英年早逝,若是秀笒再有个什么好歹,可叫你大伯父和伯母怎么活呢?” 李晏平闻言亦是黯然,不过悲伤在他的脸上转瞬便淡了,他换了欢喜的神色笑道:“老祖宗先别伤心,我大哥那里却有一件喜事呢。” 大少爷李瑞平因为在雍州协助定王赵似查办凤翔通判康海贪污一案有功,被定王举荐给皇上,任命为殿前副兵马使,正六品昭武校尉,不日将返回京城。 梁老太太自然是喜之不尽。 大老爷李典恭几年前外放了青州通判,所以带了夫人韦氏一同前往任上,一两年才回来探望梁老太太一次。 长房长孙李瑞平也跟随父母到了青州,虽然当朝重文轻武,他却独独喜欢舞刀弄剑,骑马射猎。李典恭也不阻拦,送他去武馆学习,只是督促他不能放松学业,文武并重。 李瑞平十九岁时,定王赵似路过青州,见李瑞平指挥通判衙门的官差衙役们操练习武,武艺精湛,气宇不凡,便认为他是少年英才,又与他谈论古今政事,李瑞平也对答如流。 赵王见他饱读诗书,不是莽撞武夫,更是十分欣赏,便叫他跟随在自己身边直到现在。 李瑞平升迁回京的喜事显然大大冲淡了秀笒的病在梁老太太心中留下的阴郁,李晏平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还有一件事,李晏平不敢对梁老太太和母亲王氏说,他悄悄地告诉了秀筠。 路过陈州的时候,李晏平就路遇一伙歹徒,个个黑衣蒙面,突然从密林中窜出,持刀直奔李晏平而来。 李晏平一介书生,哪里能够抵挡?幸而是大少爷李瑞平从雍州赶回青州看望父母,恰好也路过此处,出手相救。 秀筠大为吃惊,她忙问:“可逮住那些歹徒了?” 李晏平摇摇头:“一共三个人,死了一个,另外两个跑掉了。他们窜进密林,眨眼就不见了,大哥和我也不敢往林子深处去,所以没有抓到。” “那么,可看见他们的样子了?或是身上有什么物件儿是能提供线索的?” 李晏平道:“只有在死了的那个身上搜出一只红玉髓手串,还不知是做了什么腌臜事留下的,别的线索就没有了。向来不过是拦路抢劫的土匪罢了。”说着便伸手从身上取出一只手串递给秀筠。 秀筠接过来细看,那手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红玉髓也并不贵重,是丫鬟们常戴的。想来是那歹徒在哪里做了不轨之事,顺便抢下来的,那也不过是个劫财劫色的小土匪而已,何至于想要李晏平的性命? 秀筠蹙眉疑惑道:“既然是土匪,抢了哥哥的钱便罢了,怎么哥哥一介书生,与世无争的,他们一定要取你的性命呢?况且那陈州离京城不远,他们怎么单单算好了哥哥到时候会经过那片树林里?想必是哥哥在京城中的仇人,哥哥再细想想?” 李晏平苦笑道:“你是知道哥哥我的,自幼父母教导的便是克己礼让,惯不会与人争论,更别说是结仇了。况且如今咱们家落魄,我不过是个没前途的外舍生罢了,谁要害我呢?” 秀筠正低头苦苦寻思,李晏平又悄声在秀筠耳边道:“洛公子想要见你。” 如平静湖面投入一块大石,秀筠闻得此言,心中骤然荡开层层涟漪,翻覆汹涌。 自七夕那日在春明坊外相见以后,秀筠对洛清鸿更是念念不忘。 他是那么温柔而坚定地望着她,告诉她他会处理好两个人的事情。 他不在乎她的当街投怀送抱,他愿意不顾声誉,那么机敏而大胆地配合她制造舆论。 如果说那年在父亲书房前的偶然初遇是对彼此容貌气质的一见钟情,那么七夕的那次刻意相逢,则是让两个人懂得了彼此拥有的深深的理解与默契。 秀棠过大定那天突然的变故,秀筠知道洛清鸿是做了努力的。 只是这么多天以来,秀筠一心都扑在功课上,几乎忘记了洛清鸿的存在。有几次她想要问问哥哥,可李晏平从不当着她再去谈论洛清鸿这个人,她便暗暗揣度,是不是他的家里又看上了别人家的女儿?是不是他们两个的事情,洛清鸿也无能为力? 哥哥不说,她也便不再问,她怕真的知道了,反而扰乱了自己复习功课的心情。 作为一个穿越之前拥有现代女性思想又经历过男人背叛的女人,她知道,洛清鸿再好,她也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完全指望在他的身上。她还有母亲、哥哥和妹妹,整个家庭的命运,比她自己的情爱重要的多。而自己凭本事努力得到的东西,也比靠男人的怜爱得来的,可靠的多。 只是,哥哥怎么一回来就突然提起洛清鸿?他又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见自己呢? 李晏平盯着秀筠的脸,她的神色中有喜悦与惊诧,但那欢喜不是如六月荷花般盛大地绽放,而是悄然蒙了一层忐忑、疑惑与担忧交织的阴翳。 在这些复杂的神情里,唯独少了羞涩。 李晏平皱了皱眉,他觉得妹妹变了,自从落水苏醒以后,她越来越不像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了,甚少再像以前那样,听到哥哥说起洛清鸿的名字就会脸红了。 李晏平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想:也就是洛公子心宽,只看见她年轻漂亮便不顾别的了,要不然,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嫁的出去? 李秀筠很快注意到哥哥的叹息,忙低下头去,努力做出一种娇羞之态,娇声问道:“洛公子怎么对哥哥说起这个?哥哥知道,我虽然解了禁足,也仍然是出不去的。” 李晏平笑道:“现在趁着老祖宗高兴,我来想办法。” 第四十八章 不负 因着梁老太太为李瑞平的事情高兴,李晏平便似是无意地提起自己在回京以后前往法云寺为老祖宗、母亲和秀笒祝祷。梁老太太听得李晏平孝顺,十分欣慰。又牵动起对秀笒的思念和担忧,不免又湿了眼角。 李晏平趁机劝说道:“祖母疼爱姐姐妹妹们胜于对孙儿们,孙儿小时候不懂事,还当是祖母偏心。如今孙儿却知道了,女孩子们将来出阁,也许就再难见面了。别说祖母舍不得,孙儿想起妹妹,也是舍不得。” 梁老太太想念秀笒,又听了这话,想起秀筠和秀棠也谈婚论嫁,不禁更加伤感起来。 “咱们家这些女孩子,不是我做祖母的自夸,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从小也都是在我身边精心教养,如今大了,一个个就要许配人家了。我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能有多少日子?眼看着膝下儿孙越来越少,怎能不伤心呢?”她叹了一口气道:“只愿秀筠两个这次能被选中,将来有了好出路,我老婆子就安心了。” 李晏平忙说:“祖母说哪里话?您福寿绵长,孙儿们盼着您长命百岁,将来看着孙儿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呢。倒是筠儿妹妹进来身体不大好,孙儿十分担心,孙儿想不如带筠儿去法华寺上香祈福,一则求菩萨保佑筠儿身体康健,二则祈祷此次习艺馆考试筠儿和棠儿妹妹金榜题名,三则筠儿进来常常惹事,让老祖宗生气伤心,也该在菩萨面前净心忏悔,痛改前非。” 梁老太太自从秀笒出事,对家里的几个孙女儿越发怜爱,听李晏平如此一说,只思忖片刻,便也依允,命李晏平陪同秀筠前往,又嘱咐切不可再生事端。 秀筠与洛清鸿的相见是在次日晌午,彼时天朗气清,虽是初秋,风儿却吹得温柔缱绻,仿佛不忍心吹散那满地枯黄的零落的叶子。法云寺后院里一树槐花枝头轻轻摇曳,半开,半谢,芬芳浅淡。淡黄色的细嫩的花瓣委落在遍地黄叶之中,难以辨寻。 洛清鸿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立于槐树之下,任凭细小的花蕊飘落在他一身月白裥衫的领口肩头。 他望着观音殿的方向翘首以盼,终于,一个少女浅蓝色的身影从朱红墙壁后面倏然闪过,隐于这一片树林之中。 衬着初秋金黄的背景,那一身浅蓝色罗衫格外明丽耀眼,与澄澈如琉璃的湛蓝晴空相映,给人以一种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错觉。那女孩儿徘徊顾盼,脚步轻盈灵巧,逡巡流连,似是在寻找什么人。 突然前面一棵槐树下走过来一个少年,踩着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秀筠惊奇地抬眸,正对上洛清鸿灼灼如艳阳的目光。 默然对视的一瞬间,两人都从彼此变得有些憔悴的容颜里,读到了自己心中的思念与眷恋。 秀筠抬起纤纤素手轻轻拂落洛清鸿衣服上的花瓣,她的动作温柔而自然,却在完成之后悄然红了脸,她臻首轻垂,柔声问道:“洛公子怎么在这里?” 她屈膝福了福,又道:“小女子秀筠见过洛公子。” 洛清鸿有些恍惚,他所心心念念的女子,他为之甘愿违背父命、甘愿受皮肉之苦的女子,此刻如一朵洁白的玉兰花蓦然飘落于在眼前,与他呼吸相闻。 他连忙拱手道:“不想在此地得以与秀筠姑娘一见,实在是小生的幸事。”他上下打量了秀筠一眼,满含怜惜地问道:“姑娘瘦了,比上次相见憔悴不少,可是最近准备习艺馆考试累着了?万望姑娘保重身体,小生看着,”他抬眸,眼底流过无限柔情,他深深注视着秀筠俏若春桃的脸颊,“实在心疼。” 字字清晰入耳,声声敲击在秀筠柔软的心上,直震得一颗芳心摇摇欲醉,轻颤不已。 “多谢公子眷顾,有公子这句话,奴家定当保重。公子却不要只顾着别人,也要顾惜自己。” 她抬眸,眼中有盈盈泪光闪动,“上个月十一日,本该贵府来向三妹妹下聘礼,来的却只有孔太太。婚姻大事,贸然变动,洛大人必不肯轻易应允,今日又见洛公子身形消瘦,恐怕是受苦了。” 洛清鸿微微一笑,笑容明灿温暖,恰似此刻天上的秋阳。 “这本是小生自己做错的事,原该自己承担,却连累姑娘为此损毁名节,才让此事有所转机,说起来,到底是小生对不住姑娘。”他微微垂眸,眼中闪过一丝歉疚,很快又昂起头来,朗声道:“姑娘敢于如此,是把自己的未来完全交给了小生。小生必不敢辜负姑娘信任期许,此生定要娶得姑娘为妻,白头偕老,永不相负。” 秀筠动容,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坦荡而清澈的双眸,在心里默默念着这最后几个字,“白头偕老,永不相负”。 穿越之前的她,是否早已经不再相信这样的誓言?她从没在哪个男人的脸上见过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神,他们的眼睛,在电子屏幕缭乱的光影下浑浊黯淡,烟味儿和酒气熏染出的,是一颗颗现实而功利的心。 见惯了闪婚闪离,何况自己从小便是父母离异,她想,真正做到“白头偕老,永不相负”的夫妻,岂止是凤毛麟角,而自己,又怎么会天真到如此,去奢求这样的幸运? 可是现在,她身处几百年前的北宋,拥有美丽的容颜、旷世的才华和古代女子与生俱来温柔贤淑的性情。她想,在这个民风淳朴、尊崇礼义的时代里,她所梦想过的真情,怕是比现实的世界,几率要大一些吧。 所以,当她对上洛清鸿清亮的眸子的时候,她笑了。笑得那么天真,眼眸中流露着从心底生出的喜悦。 她愿意去信任他,愿意为他重新做一回天真单纯的少女,涤荡自己蒙尘的灵魂,与他携手并肩,冲破重重阻碍,为爱情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树林的远处,蓦然闪过一个人影。 第四十九章 两难 倏然闪过的身影打破了秋阳落蕊中的静谧,也惊醒了沉醉在静好时光中互相深情凝望的一对佳人。 洛清鸿警觉地向人影闪过的地方追了两步,轻喝一声:“谁在那里? 秀筠亦醒转过来,跟着洛清鸿的脚步,惊惶地问道:“有人?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洛清鸿张望片刻,再没有看到什么,便回过头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想来是谁走错了路吧?” 他看着秀筠,叹道:“说实话,我真心希望你这次应试能够顺利,但是,有时候也希望你考不中才好。” “洛公子是害怕奴家进宫,被赐婚给别人?奴家觉得,公子多虑了。” 洛清鸿挑眉问道:“这又为何?” 秀筠轻笑:“皇后娘娘博学,十分重视皇子和公主们的教化,这次习艺馆考试如此声势浩大,就是希望遍选英才,能够陪伴公主读书,或是将来教育小公主们读书。 自然,单单从京中贵女中挑选,也有为亲王、世子们选择王妃、夫人的考虑,但是皇后娘娘如此费心选拔培养的人才,必定会人尽其才,不会这么快就允许嫁出去的。 再说,奴家如今身份卑微,虽然皇恩浩荡,准予我参加考试,但是亲王、世子们,是不会娶我这样一个家世衰落的女子的。” “你就不怕被皇子看上,沦为妾室?” 秀筠黯然低首,半晌方才抬起盈盈含泪的眼睛,秋水涟漪,无限深情。 “是啊,奴家何尝不知?又怎会不怕?只是奴家一身所系,不只有自己的感情,还有哥哥和妹妹的前程。所以奴家不敢去想,只能尽自己所能,自己尊重罢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奴家......” 无需多言,心中已是了然。是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怎么会让他的秀筠为自己得罪权贵,陷至亲于险境? 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秀筠未被皇族亲贵看中以前,得到皇后的恩赐,把秀筠赐婚与他。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容易,真正想要实现,实在是难之又难,无异于一场豪赌。 秀筠苦笑,小说戏曲中的才子佳人,辗转缠绵,在相爱这条路上,却荆棘丛生,一步一个鲜红刺目的血印。人世间所有的无奈,便都是出自于这样的牵绊和两难。 若是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得以保全,又谈何“永不相负”?何况自己若是宁死不从,同样受到连累的还会有整个洛家。 秀筠忽然一阵心惊,只觉得脊背冰凉,原来一个弱女子的身上,竟然背负着如许沉重的枷锁,跌跌撞撞,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过自己短暂而凄凉无助的人生。 自古以来,多少女子的青春年华,便是含恨葬送于这样的枷锁之中,以一己情爱的牺牲,来成全整个家族的平安。 难道自己穿越至此,也终究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正黯然思索间,脸颊上忽然覆上一只潮湿温热的手掌,洛清鸿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的脸因为凄切和忧惧而变得苍白,唯有眸中晶莹的柔光照在她的心上。 他轻声道:“秀筠,无论如何,你要过得好。” 清泪滚烫,滴落在他的手指上。洛清鸿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却不想那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越擦越多,连绵不绝。 秀筠柔美的面庞如雨后泣露的残荷,哀婉娇柔,令人心疼不已。 洛清鸿想到那天在春明坊前秀筠当街倒落于自己怀中的情景,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是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感受到自己衣袖之间残留着她的胭脂香气,柔媚入骨,挥之不去。 他想要再凑近一些,抱紧她的身体,尽情呼吸她周身萦绕的清浅暗香。 秀筠抬眸看他的眼睛,她从他的眼中亦读出了这样的渴望,她感觉到他抚摸自己脸庞的手掌稍稍用了力道,仿佛是要把她整个凝脂新荔般的脸庞尽数收拢于他的掌中。 这样的眼神和触摸让她惊异,亦有些许畏惧,她立刻垂眸低首,脸颊绯红。 洛清鸿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咬咬牙,迅速地从她的脸颊上收回自己的手,别过脸去,轻声道:“天凉了,此处风大,我陪姑娘回正殿里去吧。你哥哥他,怕是已经等急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大雄宝殿,李晏平正跪在佛前喃喃自语着什么,双手合十,复又俯身叩拜。 秀筠抬起头看如来佛祖的塑像,那塑像足有两人来高,佛祖端坐于案台之上,面容平和安详,俯视着三界苍生,不悲不喜。 法云寺香火鼎盛,佛前诵经祷告和敲击木鱼的声音本是单调乏味至极,此时伴着檀香的烟气缭绕,在秀筠听来,却让人心生安宁。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跪了下来,仰望佛祖,俯首叩拜,心中渐渐踏实下来,好像在佛祖悲悯的神情之中,自己重新拥有了对抗命运的力量。 洛清鸿也跪在佛前,嘴唇蠕动,听不清在祷告什么。秀筠望着他,笑了。 殿中人多,洛清鸿简单地与李晏平和秀筠打了招呼,就要离开。 突然一个女子拦在他面前,扬着脸朗声问道:“洛公子可认识我吗?” 洛清鸿一愣,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只见她衣着华丽,穿戴不凡,周围簇拥着许多丫鬟仆人,她此时正盈盈含笑地望着自己,眼中却透着一股冷然傲气。 洛清鸿知道此女子身份高贵,便躬身施礼道:“小生洛清鸿有礼了。请贵人恕小生眼拙,不认得这位贵人。还请贵人告知小生。” 那女子见他谦恭,得意地笑了一笑,回头看了身边一个小丫鬟一眼。那小丫鬟忙道:“这是宁远侯府的安阳族姬。” 秀筠蹙眉,堂堂族姬在此拦住洛公子问这样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居心? 洛清鸿连连施礼,安阳族姬只微微点点头,笑道:“洛公子不认得本族姬不要紧,既然今日有缘,在佛祖面前相遇,难道还怕将来没有相见的时候吗?” 她定睛望着秀筠,缓缓说道:“倒是这位小姐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千金,京中贵女,本族姬多有来往,这位却未曾见过。既然今天大家有缘在这里相遇,本族姬倒是很愿意多交一个朋友。” 第五十章 安阳 秀筠不防安阳族姬会突然问到自己,她不知何意,只好恭谨施礼,老实答道:“民女是吏部侍郎李大人的侄女,李家二小姐李秀筠。家父曾任国子监祭酒兼礼部侍郎,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安阳一双晶亮的眸子中流转着一丝不屑,以高高在上的傲然姿态细细打量着她,仿佛十分感兴趣。她扬起蛾眉,似笑非笑:“哦?这么说,你就是两年前被抄家的罪臣王琅的外孙女了?” 李晏平听到这里,虽不知道安阳为什么对自己的妹妹如此感兴趣,但安阳语气中含着分明的讥讽,他隐隐感到不安,唯恐安阳为难了秀筠,便笑着答道:“在下的外祖父有负皇恩,在下和舍妹每每思之,也愧疚不已。无奈在下只是一介书生,只愿来日有此机会,能够殚精竭力报效朝廷,以此弥补外祖父的罪过。” 安阳抬眸好奇地斜眼瞥着李晏平,待他说完,方才对他微微颔首道:“这位公子原来就是李小姐的哥哥,敢问公子名讳?” “在下李晏平。” “李公子风流俊秀,令妹亦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与这位洛公子却是绝配呢。”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秀筠和洛清鸿早已是满面通红,谁也没想到安阳族姬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李晏平惊惶之余瞥了一眼秀筠的脸,原来当着洛公子的面,她也是会脸红的,这孩子还算有救。 洛清鸿忙解释道:“在下虽与李公子相识,可是与李小姐并不熟悉,更没有什么男女私情。还请族姬不要误会,李小姐乃闺阁未嫁的女孩儿,清清白白,名节要紧,怎承受得起族姬这样的玩笑?” 安阳冷笑一声:“哈,清白?你们二人的私情全汴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李小姐若是珍重名节,又怎么会当街投怀送抱呢?” “民女那日的确是自己未遵守闺阁教训,听说春明坊宋学士的书会是最有名的,因此想要见识一次,才下了车轿。要不然也不会被人撞到,反而连累了洛公子的名声。” “原来是为了参加书会啊?也是的,李大人博古通今,文章词赋闻名天下,王大人更是状元之后,你既然是李大人的女儿,自然也是不让须眉了。” 秀筠深深低首,“民女才疏学浅,资质愚钝,族姬谬赞了。” 安阳笑道:“不是谬赞,只等八月十五皇后娘娘亲自主持习艺馆考试,李小姐也一定会参加吧,到那时就知道本族姬所言不虚了。” 秀筠还要谦虚两句,安阳却转头看向洛清鸿道:“本来本族姬还想着亲自做媒,成全洛公子和李小姐呢。既然二位本无此意,竟是本族姬多操这份心了。也好,那就祝愿李小姐过两日在殿前策论中一鸣惊人,鱼跃龙门了。” 李晏平和秀筠忙施礼道谢。安阳神色淡淡的,只盯着洛清鸿道:“洛公子,后会有期。” 洛清鸿听了这句话如闻大赦,来不及细想,匆忙而担忧地看了秀筠一眼,便忙告辞了。 一群仆妇簇拥着安阳离开以后,李晏平蹙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对秀筠道:“咱们与安阳族姬素无来往,她怎么突然问起咱们来?还特意提到了你和洛公子的事?还有习艺馆的考试?” 秀筠的心如沉沉乌云悬在天上,有风雨欲来的隐隐不安和压抑,她眼中亦满是惊疑,语气却只是淡淡的:“她认识洛公子,又听说了那些流言,今日意外遇见了才随口问问,对这种事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李晏平的脸上覆落了更重的一层阴翳,眸子倏然一亮,他惊道:“你是说,安阳族姬也看上了洛公子?” 秀筠没有说话,她想起刚才后院树林中那一闪而过的影子,似乎是一道鲜红的颜色。而安阳族姬所穿的褙子,正是红色的。 安阳出了云华寺,被丫鬟们搀扶着上了马车,车厢外四角挂着四个鎏金镂空卷草纹香毬,所过之处,一路香烟弥漫如云,久之不散。 贴身丫鬟如画端了一杯紫苏饮递到安阳手中,安阳喝了两口,只觉得柔滑清甜,口齿生香,心中郁结之气方才疏散了些许。 如画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劝道:“族姬也不必太过把那个什么李秀筠放在心上,她不过是罪臣之后,李大人也去世两年了,她又不守规矩,传出那样的丑事来。洛大人是不可能让洛公子娶这样的女子的。” 安阳昂首哼了一声,“洛大人自然是不会同意,不然,他们也不必在这里私会了。” 她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叹道:“可是父亲一直指望着我嫁入皇亲贵胄之家,你知道,如今宁远侯府虽然还是世袭爵位,可是只剩了一副空架子,家里几个哥哥叔伯都是纨绔之辈,没有一个读书争气的。虽然有侯爵的荣耀,可是族中子弟都是荫补的虚职,长久下去,终究不得长远。” 这黯然叹息只是一瞬,她转而凛然怒目,鄙夷道:“那李秀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煞费苦心地跟洛公子传出这样的流言来?她的名节清白不清白有什么关系?可恨的是连累了洛公子的名声,洛公子却还对她那样动心,连白头偕老的话都说出来了。那年中秋在万寿观赏菊,洛公子也是见过我的。如画,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如李秀筠,怎么洛公子就没喜欢上我呢?” 如画微微一笑,“李秀筠当然是连族姬的一个脚指头也不如,洛公子也未必是不曾对族姬动心。只是族姬身份高贵,而洛大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他怎么敢妄想高攀族姬呢?您也知道洛公子素来讲究颜面,只怕是自惭形秽,虽然心中有情,也不敢表现出来罢了。李秀筠既然投怀送抱,又容颜姣好,他退而求其次,也在情理之中。” 安阳心里这才舒服了一些,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如画的额头,盈盈笑道:“偏你这小妮子会说话,专会伶牙俐齿的哄我呢。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谈婚论嫁呢,他就不许看上别人!” 如画道:“奴婢还有一层担忧。李秀筠出身也不算低微,若是这次被皇后娘娘选中了,进入习艺馆加以培养,将来能在宫中服侍,那身价可就不同了。到时候洛家的态度,也许和现在就不一样了。” 安阳蹙眉颔首,“是得想个办法才是。” 第五十一章 殿试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年的中秋,似乎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京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盈盈,街巷中飘散着阵阵醉人的酒香,看起来比往日更加繁华,浓浓的节日气氛昭示着盛世富庶和太平。 东华门前面一大早就挤得人山人海,宝马香车的烟雾缭绕不散,把不远处酒店里的酒香冲淡了。车厢内的佳人却个个敛声屏气,并无往日的笑语闲谈。反而是围在外面的市民百姓异常兴奋,对着街上停着的华丽的马车指指点点,互相猜想着,讨论着。人们都想看一看能够来参加这次史无前例的女子大考的,都是一些怎样兰心蕙质的美人。 秀筠和秀棠乘坐同一辆马车,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紧紧攥着手心里的那半张白纸,汗湿的指尖把号纸的一角都要浸透了。 辰时初刻,人群中一阵骚动,两排披盔戴甲、手持宝剑的女侍卫从东华门出来,迅速列队守卫于门外两侧,几名身着豆绿色官服、头戴白角亸肩的女官紧随其后,领头一个穿红色官服的女官高声传令道:“时辰已到,请各位小姐排成两队站好,拿好手中的号码,等候懿旨,凭号入场。” 众人连忙下了车,只是这些闺阁小姐们哪里习惯排队这样的事,互相挤来挤去,一会儿踩着裙子了,一会儿又碰掉簪子了,乱哄哄的吵个不停。 为首的女官蹙了蹙眉,她喝了一声:“肃静!” 这声音本来足够清脆响亮,可是在这时候却仿佛落到了棉花堆里。这些人只顾着乱挤,浑然没听见她的怒喝。突然,“当”的一声锣响,众人一下子愣住了,立时停止了喧哗,惊诧地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 只见那女官手中高高举着锣槌,另一个绿衣服的女官不知什么时候提着一面铜锣立在她的身后。 她厉声道:“请各位娘子立刻排好队,皇后娘娘有令,哪个再敢喧哗,误了大考的时辰,立即押送刑部从重论罪。” 说罢眼神一扫,两边的女侍卫们闻声向众人靠拢过来。那些姑娘们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又不敢惊叫,只得迅速站好,整整齐齐站了两排。 那女官满意地点点头,令众人交出号纸,依次进入东华门内。 按照男子往年考试的规矩,在东华门这里是要由考官们搜身的。可是这次考生都是些女流,不好在外面搜身,所以女官们引着秀筠等先进入侧殿,只让把各自的钗环首饰解下来,玉佩、香囊、手绢、扇子一律不准带进去,都放在一个锦袋儿里分别写上各自的名字封好。 这规矩事先领取号纸的时候是告诉过的,所以众人也都没戴什么贵重首饰,打扮得简单至极,一会儿殿中应试也好方便一些。 从侧殿出来,穿过左承天门,沿着东华门大街经宣佑门、紫宸殿来到垂拱殿门外。此时早朝未散,往年男子考试都要在这里等朝臣们下朝以后再进来向皇上行礼。不过女考生们不宜与大臣们相见,虽然那些此刻站在朝堂上的臣子中就有这些女子的父亲、叔伯。 因此掌宾女官带着秀筠等先到后宫的坤宁殿拜见皇后,然后从另一边绕到集英殿门外。 坤宁殿位于福宁殿之后,与皇上的寝殿相邻。隔着珠帘,秀筠看见正殿当中一把龙椅上正襟危坐着一位妇人,头戴凤冠,身着正红色对襟大袖。 女官带着众人在院中跪拜叩首三次,秀筠偷偷抬眸,隐约间好像皇后娘娘身边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正在对皇后说着什么,眼睛却看向了自己。 秀筠心中一惊,虽然跪在后面,又隔着珠帘,可她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皇后身边的那位女子,正是在法华寺中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安阳族姬。 她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可是皇后娘娘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们不必紧张,按规矩答题就行了,她作为皇后亲自主持这场考试,自然会秉公评判。 秀筠不敢多想,便跟着众人来到了集英殿。 集英殿本是每年春秋诞圣节设宴和皇上亲自策论考生的地方,这次考试也一切依照男子考试的常例,在集英殿举行。秀棠等凭琴棋书画和针织刺绣等才艺来应试的女子,则直接留在坤宁殿。 秀筠从集英殿前张贴着的混图上找到了自己的座次,众人跟随女官的指引进入殿中,各自归位坐好。只见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放着一只三尺木牌,都覆着白纸,上书每个人的姓名、籍贯和座次。四名女官发放笔墨纸砚,另有四名女巡捕官,两前两后,立于殿中。 巳时三刻,考试开始。秀筠接过御试题一看,不禁失笑。一名巡捕官横了她一眼,秀筠忙收敛了笑容,垂首看题。 考题仍是出自《十三经正义》,但与往常男子考试自是不同。男子的殿试通常是一首诗,一篇赋,外加一道策论题,考查的不只是文采,还有对时政的看法。 而今日皇后所出的题目,诗题不过是写中秋,倒也简单,只是这题目太常见了,不但要写出新意来,还得写出今年中秋的应试之事来。 辞赋本不是女子所擅长,虽然也有班昭的《东征赋》,文才卓越,千古流传,可到底是凤毛麟角。 至于时局政治,更非后宫女子所能置喙。虽然本朝历史上也要垂帘听政的旧例,但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多年,皇上对女人干政早就深恶痛绝。 因此另外的两道试题中一道题是联系史实谈仁孝之道,这本是烂熟了的题目,只有另外一道题考问对班昭的《女诫》中某一段话的看法,倒是少有人想到的。 秀筠在禁足期间,闲来无事,奉母亲之命抄写《女诫》之余,亦是心有所感,写了几篇读后感悟,其中一篇几乎就是这道题目。她胸有成竹,稍加思索,便提笔疾书。 果然,这就是穿越的好处,此刻文思泉涌的才女李秀筠,是不必像前世成绩平平的自己一样,从小到大,每逢考试都临阵磨刀、战战兢兢了。 两个时辰以后,未时三刻,一位女官走进来示意考生停笔,秀筠早已答完多时,便随众人由女官领着,从西华门出去了。车马仆从们早已经等在这里,考前交上去的物品此时也各人在这里领回。 秀筠正在张望自家的车马,忽然听见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回头一看,是孔兰儿。 第五十二章 通房 秀筠回头看见是孔兰儿,惊喜道:“兰儿,我就说你也一定会来参加考试,刚才人多,我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你呢。” 兰儿笑吟吟牵住她的手:“你是和秀棠一起来的吗?她人呢?” “她也许还在坤宁殿,不知道这会儿绣完没有呢,我也在找她呢。” 兰儿“扑哧”笑了出来:“这会儿还没绣完?等她一幅什么芙蓉翠鸟图绣好了,只怕已经是除夕了呢。正好日日留在皇后娘娘身边,还考什么呢?” 秀筠也笑了,又向兰儿身后望了望,问道:“馨儿没来吗?” “她平时不喜欢读书,来了也考不上的。她在家里陪母亲呢。咱们不管考得怎么样,总归是暂时自由了,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这几天都看的烦死了。你这会儿准备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家里的车等着呢。我可不敢乱走了,听说上次梅香......” 兰儿握着秀筠的手,在听到梅香的名字时突然加了力道,秀筠不觉蹙了蹙眉,只见兰儿原本欢喜的脸暗了下来。 她似是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捏痛了秀筠,又轻轻用拇指摩挲着秀筠的手指,轻声道:“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吧,咱俩自从七夕以后也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我有话向跟你说说。” 秀筠点点头,她找到自家马车旁边焦急等待着的红菱和红梅,让红梅先陪着菊香在这里等秀棠,自己带着红菱上了兰儿的马车。 因为是中秋,所以街上的酒楼都已经宾客盈门,秀筠和兰儿皆不喜欢喧闹,但也不敢走远,所以一直走到街角,选了一家稍微安静些的酒楼,由伙计引着要了楼上的包间,从窗边正好能看见西华门的车马。 酒菜齐备,秀筠吩咐伙计不要再进来打扰,听见伙计的脚步往楼下去了,方才悄声问兰儿道:“怎么了?你这样的人,今儿也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兰儿问:“乞巧节那天的事情,李公子都和你说了?” “哥哥也不过是说些他知道的,听说他到那里的时候,歹徒已经跑掉了,只有梅香和楚公子被绑在屋子里。按说楚公子自己也不过是一介书生,敢于为了你挺身而出去救一个丫鬟,真算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兰儿,我是真的替你感到高兴的。” 兰儿抿了一口酒,苦笑一声:“他真的好吗?是啊,也许他就是太好了。那年上元节,我遗落银簪定情,本是赌一把,碰运气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就来找我提亲。今年七夕节,我女扮男装,怎么敢让他看见?可是他不但没有嫌弃我不守规矩,反而......” 她想起那天自己丢了车马,看着楚浩辰的马又爬不上去的窘态,想起把她抱上马背的那一双大手,想起自己满心害怕地骑在马上时,耳边颈后随着楚浩辰的呼吸而扑上来的温热的气浪...... 兰儿想到这些,脸颊已是羞的通红,她知道秀筠已经是看到了,只好咬着嘴唇深深低头。 秀筠虽然待字闺中,但在穿越之前与男朋友缠绵亲吻,也是有过的。她何尝看不出来兰儿甜蜜和羞涩?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兰儿的手背上,只当没看见她的脸红似的,柔声道:“既然他这么好,你又烦恼什么呢?” 兰儿的眸子里有盈盈的泪光,她望着秀筠,脸颊上红晕稍微褪去,看上去反而有些苍白。 “楚公子,我原以为我和他可以与别人不同,我们彼此懂得,彼此尊重和信任,此生只愿拥有彼此就好。我们是不会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将来有一日,妻妾相争的。没想到,还是有这么一天,我要把自己的丫鬟送给他做姨娘。” 秀筠大为惊诧,急急问道:“怎么?你是说,梅香?是她求你的?楚公子肯答应吗?” “梅香当日被歹徒撕了衣服,眼看着就要吃大亏,是楚公子出手相救。可是女人的身子被人看过,名节到底是保不住了,就算我们都不说出去,她自己心里也是日夜折磨。我看她的样子,好几天都神志不清似的,只自己一个人痴痴地坐着,我吓坏了,生怕她想不开寻死。 可是她的心事,我是知道的。那天我们赶到之时,她赤裸着上身被绑着,楚公子也被绑了手脚,就在她的旁边。她的眼神骗不了我,两个人不知道独处了多久,就算楚公子是柳下惠,可是梅香一个女儿家,光着身子和一个男人独处,那人又是英雄救美,对她有恩,两个人又互相知道底细。她若不寻死,也是不可能嫁人了,唯一的出路,就在楚公子身上。” 秀筠叹道:“梅香服侍你多年,你当然不可能看着她毁了一辈子,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的。反正将来也是服侍你们两个,咱们都是女人,这样的事情,固然是不甘心,但也是没办法。自己的委屈,到底没有人命重要。只是楚公子知道吗?” 兰儿无力地摇摇头:“已经告诉他了,他自然是不肯,又说可以从自己的小厮里给梅香挑一个最好的,只要我和他不说,这件事没人知道。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如果露馅儿了,到时候梅香恐怕已经生儿育女,万一被人抛弃,岂不是更加凄凉?再说,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的仆人,难免也常与楚公子相见,或是听丈夫说起,其中分寸一旦把握不好,是极容易被人看出来的。所以我劝了楚公子很久,他才勉强答应收下,还安慰我说......” 秀筠看她停住,脸又红了,笑着接话道:“还安慰你说就算收下了也不会碰她是不是?” 兰儿脸上更红,啐了她一口,“呸,一个女孩儿家,怎么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秀筠确实是猜对了,兰儿低首,声音极小:“都同意让她做姨娘了,怎么能不让他碰?就算他现在是真心这么想,将来日久生情,也会后悔的,何况对梅香也不公平。我又何苦不好人做到底呢?” 第五十三章 闲日 秀筠辞别了孔兰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用晚饭的时候了。秀棠也早已回到暗香阁休息。 梁老太太并没有怪罪秀筠回来的晚了,毕竟辛苦准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彻底解放了,和朋友在一起说说话放松一下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梁老太太一向喜欢孔家的姐妹。 倒是母亲王氏在家里十分惦记,秀筠见过祖母后来到母亲的屋子里,王氏一把拉过来问长问短,就像是许久不曾见过似的。秀筠只说一切顺利,又对母亲细细说了在宫里的见闻,王氏早就准备好了自己亲手熬的参汤,看着秀筠喝尽了,便嘱咐她回去休息。 晚饭时中秋夜宴,全家男女老幼聚在涵青亭后面的听雨轩里,与往常一样把酒赏月,各自慢慢剥着手中的蟹肉。李典和、李典让带着李晏平和李海平举杯向梁老太太敬酒,王氏和周氏也带着女眷们依次起身敬酒。李典让又特地请来了几名歌妓唱时新的曲子,席间欢歌笑语,飞觞醉月,梁老太太十分欢喜。 秀筠和秀棠姐妹为了准备这次考试,一个月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梁老太太心疼她们辛苦,准许她们在发榜之前痛痛快快地出去玩儿几天,厨房里也是精心准备了滋补的饮食,姐妹俩的饭菜几乎顿顿不重样,引得李晏平和李海平连声抱怨,自己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最高兴的莫过于秀箬,被两个姐姐冷落了多日,这回她们终于没有借口了,便日日软磨硬泡央求姐姐们带她出去玩儿,姐妹几个要么出门,要么陪在祖母身边闲话,这几天倒也过得平静逍遥。 秀筠的一颗心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她几次从梦里惊醒,眼前总是浮现出安阳族姬在法云寺嘲讽自己时的高傲冷冽的眼神,以及她在皇后身边俯首低语的样子。这让秀筠惊慌不已,她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在安阳族姬那样的权贵面前,她渺小脆弱的如同一只蝼蚁,随便一个人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孔兰儿和孔馨儿这几天也时常到李府来拜访,两家之间虽然有过孔太太出面延迟下聘的日期这样不愉快的事情,但人家毕竟只是传个话,并不能因此推翻两家多年的交情。只是秀筠和秀棠更是不方便去孔府做客,所以孔家姐妹来,李府上下仍然是以礼相待,就是周氏也并无丝毫怠慢和不悦。 秀筠与孔兰儿自**好,彼此懂得,志趣相投,文才也不分伯仲,比亲姐妹还要心意相通。两个人时而吟诗,时而下棋,时而举杯对饮,聊聊各自心上的男人,以及她们自己渺茫不可预知的未来,互相打趣,互相安慰。 兰儿握着秀筠的手,微醺的眼神迷离而真诚:“秀筠,我们就这样,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好不好?” 有温热的液体从秀筠的眼角溢出,她望着兰儿,笑得越来越明艳:“当然,我们本来就是最好的姐妹。” 一幅不合时宜的画面倏然闪过她的脑海。 前世,她也有一位这样的闺蜜,从初中到大学都一直在一起。她也曾以为,两个人真的会如同姐妹,一生相知相依。 直到她看见那个女人当众倒在自己男朋友的怀里,直到她在酒店大厅里,看见自己的男朋友殷勤地挽着那个女人的手臂,开了房,向楼上走去。 好在今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她轻吁了一口气,至少兰儿不会,她有她的楚公子。 秀筠有点儿羡慕她,为什么兰儿的一见钟情就那么顺利?那么好的男人,仅凭一支银簪便上门提亲,带她骑马,又奋不顾身地去救她的丫鬟。虽然有梅香这样的插曲,可再怎么说也只是个通房姨娘,只能低眉顺眼地伺候她,到底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 可是自己呢?从这场穿越开始,就没一件事情顺心过。洛、李两家的亲事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局面,明明进行不下去了,又不能突然退掉。所有人只能耐心等待着发榜的日子,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这时候家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打破了连日来的平静。 这天送走了孔兰儿姐妹,秀筠转过头回来的时候,秀棠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左右打量了一眼周围,示意丫鬟们退后,方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四婶子屋里出事儿了,你知道吗?” 秀筠诧异道:“好几天没看见四婶儿了,不是说病了吗?又闭着门不让咱们去瞧,我正想是什么病症呢。” “哪里是什么要紧的病症?是四婶子屋里的翠烟,听说是怀孕了。” 秀筠大惊:“是四叔的?” 秀棠红了脸,掩着嘴笑道:“当然是四叔的,不然,还能是谁的?可怜四婶子那样精明的一个人,防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让四叔收了一个丫鬟去。要不是二伯母以前劝过,老祖宗早就给四叔添姨娘了。也不知道这个翠烟是不是个有福的,倘若生了个儿子,早晚是要压过四婶头上去。”说罢又叹了一声道:“可惜这福气竟然不在你的红菱身上。” 虽然姐妹不和,但这样八卦的事情,没有人是不感兴趣的。秀筠本还听的颇有趣味,听她说起红菱,就想到红菱在梁氏身边所受的折磨,不由得对梁氏的处境心生快意。她冷笑一声,肃然正色道:“我的红菱岂能平白被人玷污,早晚要给她寻一门好人家的。只是四婶的心病,怕是一时半会儿难好了。” 秀棠看她神色不豫,忙又笑道:“那是自然,换做是我的菊香,我也是不肯的。老祖宗知道这件事儿,就要把翠烟抬为姨娘呢。只可怜翠烟怀着身孕还要在四婶子身边受气。” 以梁氏的性子,身边的丫头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虽然无可奈何,却也不会把这口气忍下去。虽然有四老爷护着,可是翠烟挺着肚子在梁氏身边实在是令人担心。 秀棠告诉她这件事,自然不是想让她痛快的。只是二房与四房已然不和,积怨日深,以秀筠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放过给红菱出气的机会。她们两厢厮杀,老祖宗会更加喜欢安静看戏的乖女孩儿,更加倚重三房。 第五十四章 翠烟 这一年八月里的天气格外的好,只有中旬里的几场秋雨把天空涤荡得更加澄澈透明,如刚刚洗刷过的一块碧色琉璃。雨后的空气凉爽宜人,秋风扫落满地金黄色的树叶,园子里到处飘荡着桂花的芬芳。 静怡园里,碧巧端着一盘桂花糕笑盈盈地放到梁老太太身边的小几上。梁老太太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了一会儿,微微蹙眉道:“这不是老四媳妇做的?” 秀棠听了笑道:“祖母吃惯了四婶子做的桂花糕,换了一个人来做,一下子就尝出来了。您只说这糕比四婶子如何?好吃不好吃?” 梁老太太亦笑道:“不是别人做的不好吃,是你四婶子年年做这个,知道我的口味。这一个也是好吃的,软糯香甜,只是我老了,爱吃甜的,觉得糖放的少了些。” 秀棠道:“怪倒是祖母福寿绵长呢,原来是舌头有福,专爱吃这些甜甜蜜蜜的东西,自然是日子也甜了。我们的舌头竟是没福气的,吃不惯太甜腻的。下次再做,必定要多学学祖母,多放些蜜糖,也讨点甜头吃,盼个好彩头。” 梁老太太拍手大笑道:“原来是棠儿做的,我吃着新鲜,别是一种做法。你们年轻人,倒是少吃点儿甜的才好,年轻时候多吃点儿酸的、苦的历练历练,将来自然就能吃到甜的了。” 秀筠也拈了一块儿尝了尝,笑道:“三妹妹手巧,原来不止在针线上,连巧果、桂花糕都能做的这么好吃,我们是羡慕不来的了。我只好做自己拿手的事儿,陪祖母把这些好吃的都吃光。” 众人都笑了,梁老太太叹道:“你四婶子的身子不知是怎么样了,往常都是陪着我说说笑笑的,其实屋里的丫鬟抬房做姨娘,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常事,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秀筠道:“翠烟又要怀孩子,又要照顾四婶子,也是够辛苦的了。” 梁老太太道:“他们屋里又不缺丫鬟,怎么会偏偏要一个孕妇伺候?” 碧巧道:“只怕翠烟做惯了事情,一时闲不下来,再说她常伺候四太太,换了别人,四太太也不方便,翠烟自己也不放心的。” 秀筠与碧巧对视一眼,笑道:“平时还好说,四婶子自然不会难为她的。可是如今四婶人在病中,难免心情烦躁,一时不顺心也是有的。只看翠烟怎么做了,是不是个伶俐丫头。” 梁老太太蹙眉道:“老四媳妇嫁进了这么多年,就只生了一个丫头。前些年他们年轻,我想以后总有机会,也就没催着你们四叔纳妾。如今既然翠烟怀上了,万没有再让她带着身孕受气的道理。她虽是奴婢,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却娇贵。” 秀棠道:“二姐姐的意思,倒也不是说四婶儿就会欺负翠烟。这如果放在平时,四婶一向贤淑温柔,自己男人的孩子,岂有不尽心照顾的?只是现在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梁老太太点点头道:“翠烟在老四屋子里确实不大妥当,这样吧,碧巧,你亲自去把翠烟接到这里来,这间院子大,现在我一个人住着,空落落的。就叫翠烟搬到东厢房来,找两个妥当人伺候着,让紫竹去替她照顾四太太。” 不一会儿,只见梁氏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见到梁老太太就“扑通”跪了下来。 她脂粉不施,脸色蜡黄,眼下一层乌青,只穿着家常的月白色裙衫。她呜咽道:“老祖宗,翠烟有福气,怀了四爷的孩子,我就是孩子的嫡母啊。我怎么会虐待翠烟,虐待我丈夫的孩子呢?老祖宗,您这么不相信我,让翠烟搬到您身边来,别人知道了,还不戳着脊梁骨骂我,不知道我是何等狠毒的妒妇,您让我今后还怎么做人呢?” 梁老太太示意丫鬟把梁氏扶了起来,她神色温和,和蔼道:“老四媳妇,你想多了。哪个不要命的敢议论这种话,我第一个不饶她。我知道翠烟服侍你多年,尽心尽力的,如今当了姨娘,更是像姐妹一样了,你自然不会不好好待她。只是想到你身子弱,她做惯了事情,万一累着了,难保不伤了孩子。” 梁氏哭泣道:“老祖宗,我身子不好,只是不能亲自照顾她罢了,怎么能劳动她来伺候我?我们虽然不如二房三房,可是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也是不少的,四爷又那么疼她,谁敢不尽心伺候她呢?老祖宗,您还是让翠烟留在我那里吧,反正两个人都在屋里养着,平时闷了也好说说话。老祖宗,我不会累着她的。” 秀筠和秀棠早就悄悄避出去了,秀棠听着里面梁氏的哭声,悄声对秀筠道:“也不知那翠烟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将来又有好戏看呢。” 两人正说话,却听见娇滴滴一声道:“奴婢给二小姐、三小姐请安了。” 只见前面一个年轻女子一头翡翠珠钗,穿着一件粉红色暗纹如意滚边对襟罗衫,正规规矩矩地给她们行礼。三四个小丫鬟手里拿着箱子、妆奁、包袱跟在这女子后面站着,也都跟着行礼问好。 两人对视一眼,忙上前搀扶道:“姨娘小心些。” 翠烟论姿色也不算十分出众,只是年轻,皮肤白皙,衬着碧色珠翠、粉色裙衫,越发显得娇柔妩媚。她垂眸低声道:“两位小姐取笑了,奴婢命浅福薄,哪有做姨娘的福气?不过是老祖宗、四爷和四太太的恩典罢了。劳动两位小姐亲自搀扶,奴婢万万当不起。” 秀筠心里叹息一声。这般温柔小心,低眉顺眼的,恐怕不是梁氏的对手,将来还不一定有没有福气呢。 翠烟走进静怡园中,还没到门口就隐约听见梁氏苦苦哀求,不由得轻轻扬起唇角。她款款走进屋里,恭恭敬敬给梁老太太磕了头,碧巧便带着小丫鬟们去东厢房里收拾东西。 梁氏看见翠烟进来,忙拉着她道:“好妹妹,你快跟老祖宗说,你愿意和我一起住,是不是?” 翠烟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奴婢自己当然愿意陪着四太太。只是奴婢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知道老祖宗福气大,子嗣也多,想来讨老祖宗的福寿呢。老祖宗养了四位爷,奴婢愿意在老祖宗身边沾沾喜气,若是能生出一位小少爷来,就是奴婢和这个孩子天大的福气了。” 梁氏气得指着她道:“老祖宗的福气,也是你这个贱人能借来的?分明是玷污老祖宗的吉祥。难道四爷和我身边,就没有福气了?我倒要看看,你在这里能不能真的生下一位少爷出来?” 翠烟仍是笑吟吟道:“只要生得出来,健健康康的,便是奴婢借了老祖宗的福气了。生下一个,还怕没有第二个吗?若是在别的地方生养,只怕过了病气,沾了晦气,岂不叫四爷断了香火吗?” “小贱人,你说谁?” 梁氏气得浑身乱颤,扬手就向翠烟的脸上打去,翠烟仿佛十分惊恐的样子,娇声叫着向梁老太太身边躲去? 梁老太太厉声喝道:“住手!在我眼皮底下你就这样,离了我还不知怎么样呢?”她叹了口气,换了温和的口气道:“好了,你身子不好,这些事情就别多想了。翠烟在我这里很好,你还是回去好好养病,琢磨琢磨怎么伺候好四爷吧。” 翠烟住在静怡园里,众人每天去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她陪着梁老太太说话,翠烟性情温和,梁老太太很喜欢她,别的人自然也都喜欢。唯有梁氏的病愈加沉重,一天天憔悴下去。 第五十五章 落榜 发榜的日子是八月二十日,整个东京的人不论男女老少,身份高低,几乎全都去围观这张大榜。虽然北宋不乏有才学的女子,但这样大规模的女子考试也闻所未闻,大家都好奇是什么样的才女能够入了当今皇后娘娘的法眼。 榜单是李典让和李晏平去看的,换了秀筠和秀棠去了也是挤不进去的。 两个人回来以后直接去了静怡园,除了卧病的梁氏,全家人都坐在梁老太太身边紧张而焦急地等待着。 李晏平掩饰不住垂头丧气的样子,李典让虽然神色如常,但也没有十分欢喜的神情。王氏和秀筠的心都猛地沉了下去。 梁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颤抖着,茶托和茶盏震得咯咯响,碧巧连忙上前扶稳了。周氏着急地催促道:“到底怎么样了,都没有考中?” 李典让看了李晏平一眼,满面含笑地说道:“恭喜三嫂和三妹妹,三妹妹是刺绣科第一名。” 周氏喜极而泣,握着梁老太太的手道:“老太太,您都听见了,咱们秀棠多有出息啊。” 王氏和秀筠、秀箬也勉强笑着,连声道贺。 秀棠亦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紧紧扯着手中的丝帕,唯恐手上的力气一松懈,自己就要笑出声来。 秀箬忍不住推着李晏平问道:“二姐姐考中了吗?也是第一名吗?哥哥,四叔叔,你们快说啊。” 李晏平低着头,脸色苍白,他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道:“榜单上,没有二妹妹的名字。” 王氏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秀筠忙扶住母亲,急声唤道:“母亲。” 周氏与秀棠相视一笑,又立刻蹙眉慨叹。梁老太太对此大感意外,秀筠的文章与秀棠的女红她都心中有数,即使京城贵女中人才济济,但不说数一数二,名列前茅总是没问题的。 秀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猛然收紧,仿佛高高提起,复又缓缓坠落,越沉越深,直跌到漆黑不见底的深谷中去。其实只有自己知道,自从在坤宁殿见到安阳族姬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早有这种预感,只是自己不敢也不愿承认罢了。如今确认自己落榜,内心的这种坠落反而让她镇定下来。 她自嘲道:“果然还是三妹妹有本事,剑走偏锋,反而更多了一成胜算。我朝向来文章鼎盛,只看这次考试就知道了。女子尚且有如此才学,何况男儿?这下子我只好留在家里陪老祖宗吃桂花糕了。” 周氏也笑道:“还是筠儿想得开。其实书香世家的女孩儿,读书的太多,殊不知针织刺绣才是咱们女人的正经事,反倒没人学了,这才让棠儿捡了个便宜。我看着风气倒是该改一改了,女人读书这样好,还要男人们做什么呢?” 秀筠笑道:“是该改一改,皇后娘娘竟没有想到。只能等三妹妹进宫,向皇后娘娘谏言了。” 周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口,便也不再言语。 梁老太太也笑着安慰王氏道:“二媳妇,你也不必太计较这个。女人家考学问,本来就是长见识,凑热闹,又不为官做宰的,何必太放在心上?秀筠也大了,早点给她找婆家才是正事,何苦去宫里耽误工夫?” 秀棠微微抿嘴,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以秀筠的家世和名声,即使有机会进宫,也是不可能被亲王、世子选中的。 王氏勉强含笑答应着,梁老太太吩咐周氏预备酒席,晚上开宴为秀棠庆祝。众人又逢迎梁老太太恭维了秀棠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秀筠回到清华苑,红菱和红梅听说秀筠落榜的消息,大为震惊。红梅到底年纪小,她哭着抱怨道:“原来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考试,也像外面那些男人一样有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什么习艺馆陪公主读书,分明就是那些亲贵们照着家世门第选女人呢,一点儿也不公平。” 红菱吓得忙掩住她的嘴:“可不敢瞎说,你再这么口无遮拦的,就是给小姐惹祸呢。” 她倒了一盏茶端到秀筠手里,轻声道:“我看小姐神色如常,比奴婢想象的还要镇静许多。” 秀筠接过茶一饮而尽,冷笑一声道:“不镇静又能如何?” 红菱问道:“小姐可曾想过,洛家看到这样的结果,又会如何呢?” 秀筠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事来,惊道:“这我倒没想过。上次孔太太来推迟了向三妹妹下聘的日子,我想他们家是顾及名声,不想把亲事继续下去,又不好退掉。人家恐怕还会再选一门好亲事,门第相当又名声干净的贵女有的是。” “可是这样的良配如今可都入宫待选了。” 秀筠惊讶地望着红菱。 红菱接着说道:“小姐以为三小姐如今入宫还会指望洛公子这门亲事吗?恐怕巴不得退掉才好。普通官宦家的公子,现在要想娶亲,只能从落榜的小姐中来找。洛家如果这时候提出退亲,三老爷必定会一口答应,左右还没有正式定下来,外人也不知道,不会耽误了三小姐的名声。二老爷在世的时候,洛家和咱们本就交好,要不是三小姐耍手段欺瞒洛公子,您和洛公子的亲事早就成了。” 如同乌云背后射出一道刺眼的阳光,秀筠眼睛一亮:“你是说,洛家这个时候,会来向我提亲?” 红菱点点头,笑道:“所以呀,小姐你就安心等着您的喜事吧。” 秀筠默默思量半晌,仍是蹙眉长叹:“能嫁给洛公子固然是最好的归宿。可是秀棠如果真的将来成了王妃或是世子夫人,岂不是照样要处处和我们过不去?” 红菱道:“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只要小姐和洛公子同心同德,过上自己的好日子,别人又能怎么样呢?况且王府里深宅大院,人事复杂,真正斗起狠来,三小姐自保还来不及,未必有功夫和咱们过不去呢。到时候只要洛公子和三少爷有了好前程,要把太太接出去过舒心日子又有何难?” 第五十六章 提亲 发榜第二天就有宫里的太监来传懿旨,任命李秀棠为习艺馆五品侍读,又赏赐下来凤冠霞帔,命她次日巳时三刻道坤宁殿觐见。 李秀棠本就是明艳妩媚,穿上一身大红礼服,更显得端庄典雅,高贵不凡。 周氏笑道:“还没出阁呢,就穿上婚服了。” 秀筠在一旁听了,低首微笑。周氏和秀棠能开这样的玩笑,就是说在她们心里,洛家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太监走了以后不久,众人还都在静怡园里赞美秀棠的礼服,只见周大娘急急走进来禀报:景国公夫人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李府与景国公素无来往,正不知是福是祸。王氏和周氏忙起身亲自出去迎接。 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头戴金镶玉凤朝牡丹八珠嵌宝花钗冠,穿着真红凤穿大百花滚边销金大袖,红生色花罗长裙,自是雍容高贵,仪态万千。 秀筠只觉得眼前一片锦绣金红,光华炫目,衬得自己仿佛是路边的一株枯草,不由得屏息凝神,不敢仰视。静怡园里原本宽敞华丽的正房客厅,在她的夺目的华彩照耀之下顿时黯淡下来,显得拥挤而狭小。 梁老太太纵然是见惯了世面的,也难免局促起来,忙让到上座,恭谨赔笑问道:“国公夫人贵足踏贱地,恕老身未曾远迎,实在失礼。但不知夫人光临寒舍有何赐教?” 国公夫人雍容一笑,“冒昧打扰,还请老太君见谅才是。” 她瞟了一眼穿着礼服的李秀棠,问道:“听说此次习艺馆考试,刺绣科魁首就是贵府三小姐,可是这一位?” 周氏听了,以为是秀棠的喜事,喜得忙谦虚一番,又拉过秀棠给国公夫人行礼。国公夫人只是微笑点头,客气地道贺两句。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秀筠身上。 “这位小姐就是当日礼部侍郎、国子监祭酒李典承大人的女儿吧?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秀筠不知何意,只得走了过去,恭恭敬敬屈身行礼。 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向梁老太太笑道:“果真是个美人,但不知可曾说了人家?” 秀筠心里“咯噔”一声,她想起来前世读过的《红楼梦》里南安太妃见贾探春的画面,如今自己穿越的时代又是北宋,边疆不稳,不会是要让自己去和亲吧?那这场穿越就真真是惨到家了。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只见王氏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梁老太太也不知何意,只好如实说道:“秀筠年纪尚小,未曾许配人家。” 国公夫人细细打量秀筠一番,啧啧赞叹,向身边一个婆子扬扬脸,那婆子便伸手从手中的匣子里取出一张红贴子来,双手奉到梁老太太手里。 众人看梁老太太打开贴子时满脸震惊,更是疑惑不已。 国公夫人粲然一笑:“既然二小姐尚未定亲,那么我此番来的正是时候。三小姐金榜题名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我再给二小姐说一桩喜事,老太君岂不是福星高照、双喜临门了吗?”梁老太太犹豫道:“要说洛大人的公子和筠儿倒是相配,我们家也算是高攀了。只是洛公子他......” 国公夫人不待梁老太太说完,便接过话头道:“不瞒老太君说,洛公子是我的亲侄子,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看上了贵府的二小姐,求了我来说亲,洛大人也是应允了的。其实论才学相貌,洛公子与这位小姐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我今天才冒昧打扰,为我侄儿来向老太君讨媳妇来了,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极了,众人面面相觑,皆瞠目结舌。 即使周氏和秀棠早就不在乎和洛家的这桩婚事,但国公夫人当着她们亲自来向秀筠上门提亲,还是生生打了她们的脸。 这件事来的太令人意外了,所有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秀棠考中,秀筠落榜,这样的消息刚刚传出来,洛家便急急忙忙请国公夫人来提亲,显然是已经深思熟虑过,只等着这一天了。 秀棠既然有机会进宫,周氏必不会再计较洛家退亲的事情。又有国公夫人亲自上门这样的脸面,李家是不可能再有理由来拒绝了。 秀筠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红菱的见识,竟然都叫她给说中了。看来这个丫鬟自己是万万离不开了,一辈子都要留在自己身边才好。 梁老太太怔了半晌,方才醒过身来,谦和笑道:“既然洛大人不嫌弃,国公夫人又亲自上门,这实在是小孙女的福气了。我这个老婆子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怕小孙女没有见识,年纪又小,将来惹公婆生气,还希望国公夫人有机会亲自教导才是。” 国公夫人道:“老太君身边亲自教导出来的人物,必定是出类拔萃的。我看着侄儿娶来这么漂亮又有才学的媳妇,心里也为他高兴呢。今天正是个黄道吉日,咱们就此交换草贴,如果八字相合,早日把婚事定下来才好。” 梁老太太忙笑道:“那自然是好,看着孙女们早日有了归宿,我老太婆是最高兴不过的了。” 王氏缓过神来,忙当即回去写了秀筠的生辰八字交给国公夫人。 秀筠早避到纱橱里面,外面众人的脚步声和笑语早已在意识中模糊一片,她心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她就要嫁给洛公子了。 心心念念这么久,徘徊挣扎这么久,原本属于她的那个人,终究还是会回到她身边。没想到安阳族姬费尽心机让她落选,却意外成全了她的亲事。 能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不是吗?那些浮华虚名怎么能比得上那个人温热的手掌,和春日暖阳般的笑容? 别人所希冀的富贵荣华,终究与自己无关。无论前世今生,她所想要的,也不过是枕边人的贴心关怀,亲人的平安康乐。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秀筠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痛得几乎叫出声来。 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 秀筠轻轻闭上眼睛,发自内心的喜悦,对未来的期盼和无限憧憬,以及记忆中洛清鸿手心的温度和明媚的笑靥,都在这一瞬间把她的整颗心温柔地包裹缠绕起来。 秀筠嘴角轻扬,沉醉良久。 第五十七章 秋语 九月初的天艳阳高照,碧蓝的天空在满地金黄色背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澄澈高远。 孔兰儿和孔馨儿走进清华苑的时候,李秀筠正坐在西窗下掰着手中的枣糕逗鹦鹉取乐。 “哟,没想到有些人名落孙山,还挺悠闲的嘛,不像我们这么命苦,每天一大早就得进宫,十天才休一次假。” 李秀筠连忙起身,笑盈盈地迎着她们走过去。“正因为名落孙山,所以无所事事,只好自己找乐子罢了。” 几个人进了屋,红菱和红梅忙走进来倒茶。孔馨儿看着秀筠桌上放着的一沓绣花样子,惊奇道:“怎么,筠儿姐姐也开始做这些东西了?” 孔兰儿瞥了那些花样子一眼,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筠儿难得在屋子里绣这些花啊鸟的,怕是好日子将近了呢。” 馨儿这才恍然大悟,一拍手道:“哦,我竟忘了,再有两天就是下聘礼的日子了,可不是要准备这些了吗?” 秀筠手里的丝帕甩在馨儿肩上,口里笑道:“还没说亲呢,大姑娘家的,你倒什么都知道。是你看姐姐要出阁了,自己也着急了吧?” 馨儿脸上一红,不服气道:“姐姐过了年就要出嫁的,这些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再说,天天守着你们两个姐姐,什么薄脸皮也变厚了。” 秀筠和兰儿相视大笑,也对,在这些大家闺秀里,她们两个也算是脸皮厚的了。 馨儿以为她们又是嘲笑自己,噘嘴道:“不理你们了,我找棠儿去。” 秀筠道:“棠儿不在暗香阁,她和箬儿在兰桂轩摇桂花呢。红梅,你带馨儿小姐去。” 馨儿笑道:“怪不得远远就闻见了桂花香呢,原来你们家还有这样的地方。” 兰儿道:“快去吧,多多摇一些桂花下来,咱们做桂花糕吃。” 待馨儿出去了,兰儿渐渐收敛了笑容,她蹙眉问道:“筠儿,这次考试你究竟是为什么落榜了呢,我总觉得奇怪,只是没抽出时间来看你。咱们虽说也是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是你我的祖上不过都是读书考试一步步走上来的,为官不过三两代而已。别说与宫里,就是与那些侯府族姬们也素无来往,你可知道到底得罪了谁? 那日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背了一首你写的词,娘娘开始还连声赞叹,后来听见你的名字,就不言语了。” 秀筠双手捧着一只青白釉莲花缠枝纹茶盏,隔着氤氲的热气蒸腾,她的眉眼有些模糊,但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却安静而热烈地洋溢在她的眉梢唇角,伴着缭绕的茶香,温暖而美好。 “兰儿,你知道我家里的状况,自从父亲去世,外祖父抄家,三叔和三婶子总是多嫌着我们孤儿寡母吃闲饭,又惦记着母亲陪嫁的财产,连四婶儿也欺负我们。若不是老祖宗还在,怕是早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洛公子和我的亲事,既是两情相悦,也是我们这一房在家里翻身的机会。那日在春明坊,我和洛公子是故意传出流言蜚语,为的是阻止他和秀棠的婚事。 后来习艺馆考试的旨意下来,我就想,这样凭自己能力进宫,总是比等着洛家的消息要来的可靠。凭我的才学,必定会讨得皇后娘娘的注意,洛家也是左右为难,不如争取到皇后娘娘的赐婚。 当然,这也有风险,若是被强迫赐婚给亲王世子,就祸福难料了。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必须得试一试。 可我没想到,秀棠金榜题名,而我却名落孙山,正是给了洛家一个绝好的机会来向我提亲。这就是所谓的祸福相依吧。 所以,到底是谁阻止我进宫,原是她自己错了主意,无非就是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了几句话,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就守在家里安安分分地学女红,学厨艺,等着洛公子娶我的那一天。” 孔兰儿颇为动容,她们家除了他们这一房在京城里,都外放在别的地方,祖父母跟着大伯父留在青州老家,所以她从不知道深宅大院里这些复杂的人事关系,也无从体会秀筠的艰难处境。 她沉思片刻,担忧道:“你和洛公子的事情固然是圆满,也是意外之喜了。女孩子家,什么功名浮华也不如得到一个可心的男人。可是秀棠姿容出众,论容貌在京城贵女中是数一数二的。她的家世也算不错,如今又因为擅长画绣,颇得苏婕妤娘娘看重。万一她被肃王或是易王看重,嫁入王府,你们二房岂不是永远被三房压制下去了?” “所以,兰儿你在宫里要多替我留心秀棠和肃王、易王他们的动静。以秀棠的个性,她是绝不会放过勾引皇子、一步登天的好机会的,就是她不愿意,三叔三婶也要撺掇她的。只要她有所行动,咱们总会有机会的。” 兰儿微微摇头,叹道:“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也没想到你在家里会这么难。真不明白这些人又不缺吃少穿的,干嘛还要斗来斗去,连至亲骨肉也不放过,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秀筠苦笑道:“这样的人家,只要活着,就没有尽头。就是斗倒死的那一天,也要喝上几口血,吃上几块肉的。有几个人有你这样的福气?偏有些人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兰儿道:“可不是,这么比起来,我还真是有福的。若不是梅香,我的人生暂时也就算无憾了。”她随即又露出一如既往的明媚的笑容,向窗外看了看,笑道:“也不知馨儿她们的桂花糕做好没有,咱们去看看吧。” 刚要起身向外走,兰儿忽然又停住,对秀筠笑道:“虽然皇后娘娘听了别人说的谣言,可是淑德帝姬十分喜欢你的词,叫我下次进宫再拿几篇看看呢。” 秀筠一怔,道:“词是现成的放在那里,只是要拿进宫去,一是宫里都是精通词律之人,没的让人笑话。二是人多口杂,自古诗词文字里是非最多,别给你也惹出麻烦来。” 兰儿点点头,“也好,反正你的词我还记得几首,私下说给帝姬,不传出去就好了。” 两人起身刚要出去,孔馨儿和秀棠、秀箬已经端着热气腾腾的桂花糕走进来了。 第五十八章 趣事 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吃着桂花糕,软糯香甜的味道正像是此时的年少光阴,蜜糖和花瓣占满了口腔,呼吸之间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而甜美。清纯如朝露般的年纪,若不是彼此眸光深处那微不可察的冷漠与防备,若不是莺啼燕语般的欢笑背后在唇角勾勒出的一丝丝敌意与阴谋,这该是一群何等天真洒脱的姑娘?这样的场面落在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姐妹情深,其乐融融。 秀棠和兰儿谈起她们在宫里的见闻,谈起皇后娘娘和公主们身上的衣服和珠宝,谈起习艺馆里的女孩子都是哪一位大人家的哪一位千金,谈起每天所学的繁重的功课和繁琐的宫廷规矩。孔馨儿和秀箬眼睛里满满都是向往和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 秀筠只是静静地听着,时而微笑点头,把有用的信息默默记在心里,并不在乎秀棠明显炫耀的高傲神气。 兰儿看着秀棠,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手中的茶都险些洒了出来。秀棠有些不悦,沉声问道:“姐姐小心着些,不知妹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招姐姐笑成这样?” 秀棠虽然是绣科第一,在嘉荣帝姬和苏婕妤面前十分得宠,但她自知这些本事在皇后娘娘、淑德帝姬和裴淑容等人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而孔兰儿却是正儿八经的女状元,日日在坤宁殿里说话,在习艺馆的十几个女学生中出类拔萃。 此时兰儿如此无礼地看着自己大笑,秀棠觉得自己在她们面前就像是一个任人品头论足的戏子,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向上窜起来。 兰儿放下手中的茶盏,搂着秀棠笑道:“棠儿妹妹别生气,我是想起肃王在御花园里和妹妹的一件趣事。” 秀棠一怔,才反应过来兰儿在说什么。她羞恼地甩开兰儿的胳臂,红着脸站起身来就要走。 馨儿忙拉住她的手,好奇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棠儿这样不高兴?也给我们说说,我们给你出气。” 秀筠道:“三妹妹快坐下,客人在这里,说什么不过是玩笑,若是认真恼了就没意思了。兰儿,既然棠儿不愿意提,就不要说了。” 秀棠回过头毫不掩饰地瞪了秀筠一眼。说什么不要说了,你们两个有的是单独见面的机会,兰儿那张嘴早晚还不告诉你? 兰儿也就不再提起,只对好奇地看着自己的馨儿和箬儿道:“不是什么大事,是肃王不认识妹妹绣的花样,让嘉荣帝姬笑话了。” 馨儿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肃王闹的笑话,我们棠儿绣的东西,他一个大男人怎么看得懂?” 秀棠见兰儿这样搪塞过去,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默默地吃着手里的桂花糕。 那日在御花园中,秀棠正拿着自己刚刚绣好的花样和嘉荣帝姬讨论配色和针法,忽然一个陌生男子从嘉荣帝姬身后探出头来,指着那块锦缎笑道:“这又是妹妹从文绣院的哪个绣娘那里拿的?我看这颜色配的很好,就是针脚一般,一看就不是一等的凤娘的手艺。咱们宫里的衣服什么花样没有?偏你事多,总要亲自画了纹样给那些绣娘来绣。不如下次让她来见见我,也给我绣一件寝衣吧。” 秀棠脸红得滴血,恨不得立刻化作自己脚下的一粒沙子。嘉荣帝姬白了那男子一眼,嗔怒道:“这些女人家的事,哥哥何必不懂装懂?就是宋娘子的手艺你又能看出来吗?这是习艺馆绣科状元的手艺,是特地来教我的,哥哥别混说。” 那男子直直地盯着秀棠冷眼打量了片刻,傲然问道:“是你绣的?” 秀棠几乎窘的要落下泪来,勉强挤出个礼貌的微笑,规规矩矩施礼道:“王爷万福。民女李秀棠,雕虫小技,本不堪入目,有污帝姬和王爷的慧眼,让王爷千岁见笑了,还请王爷见谅。” 嘉荣帝姬一把拉起她道:“你不用理他。这位是贵妃的三皇子肃王,专门会胡说八道的,连父皇都知道。哥哥你再胡说,小心哪天又要挨骂了。” 肃王听妹妹在美女面前提起自己被父亲教训的事情,自觉失了颜面,只好涎着脸含笑赔罪。 “原来母后选上来的侍读不只有呆头呆脑读书的,还有秀棠姑娘这样心灵手巧的天姿国色,本王是真心欣赏姑娘。” 秀棠脸色刚刚恢复正常,听了这句话又一下子红了起来,只得低了头小声答道:“奴家蒲柳之姿,怎敢入王爷慧眼。” 嘉荣帝姬听不过去,便拉着秀棠先走了。肃王站在原地望着秀棠袅袅婷婷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弧度,他轻嗤一声,摇摇头,也径自走开了。 秀棠只当那天除了他们三个没人知道这件事,却不想什么时候被兰儿瞧见了,不由得心中又羞又恼。 经过这样一个不愉快的插曲,桂花糕到底是没有吃尽兴,兰儿和馨儿便起身告辞。 秀筠姐妹送两人到大门口,迎面看见李晏平刚好从书院里回来,李晏平与兰儿和馨儿打了招呼,一直目送她们的车马离开方才转回身来。 李晏平回头猛然看见秀筠还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怎么还不回去?” 秀筠倚着门咯咯笑道:“目送她们走远啊。孔馨儿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听说至今尚未许配人家,不知道将来谁会有这个福气哟。只是她们每次从咱们家出去都赶上哥哥恰好从外面进来,这孔家跟咱们家也真是太有缘分了吧?” 李晏平红了脸,瞪了她一眼道:“不过是碰巧,有什么缘分不缘分的?” “哥哥何必害臊,孔馨儿是个好姑娘,既然哥哥如此痴情,妹妹愿意出力,成全哥哥。” 李晏平眼中黯然,他拍拍秀筠的肩膀,“好妹妹,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别的哥哥也不敢想,但求能远远地看上几眼就够了。不过有妹妹这句话,哥哥就很感动了。” 秀筠搂着哥哥的胳臂道:“哥哥别泄气,只要两情相悦,总是会有机会的。” 李晏平笑道:“哥哥的事情你先不用操心,如今外面有一件趣事,你一定感兴趣。” 秀筠笑吟吟地娇声问道:“哥哥这么说,自然是有趣的事了。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第五十九章 清风楼 李晏平道:“你还记得西角楼大街上那家清风楼酒店吗?这几日来了一个怪人,谁也没见过他的面貌,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每天上午某时某刻准时坐在二楼包间里,在一楼大厅的屏风上挂了几幅对子,只有上联,下联只是白纸。谁要是能对出她的任何一幅上联,就可以在酒楼里免费吃一顿饭。” 秀筠道:“东京本就是人才济济之地,这样风雅的故事也常有。只是不知道哥哥吃上免费的午餐没有?” 李晏平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是上次在东榆树巷里认识的楚公子对上了一联,恰巧看到我也在那里,请我一起吃的。” 秀筠扬起脸嘲笑道:“哟,原来堂堂的太学生是去吃蹭饭的呀?” 李晏平用手一戳她的脑袋:“别光笑话别人,你有没有兴趣试一试啊?” 当然有兴趣,太有兴趣了。吟诗属对本就是秀筠从小拿手的爱好,自诩在京城贵女中除了孔兰儿无人能及。习艺馆考试落第的失意,虽然有洛公子的亲事弥补,但李秀筠既聪明,又年轻,自然争强好胜,没能一展才华力压群芳,心里多少还是颇为遗憾的。 而清风楼的这件活动既然闹得连楚公子都来参加的,想必京中的才子才女们都云集一堂,跃跃欲试,正是自己才名远扬的好机会。即使皇后娘娘听信谣言,忌讳着自己的名声,也总要让她知道自己是沧海遗珠,觉得可惜才好。 梁老太太听说李晏平又要带秀筠出去,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只是简单地嘱咐了几句。虽说女孩子定了亲不该随便出门,可是既然洛府不计较秀筠身上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不会在乎她出不出门。何况秀筠和秀棠姐妹俩双喜临门,梁老太太十分高兴,又有李晏平陪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清风楼坐落在西角楼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斜对着皇宫的西华门,据说从太宗年间的时候就在这里做生意,一百多年里传了六代人,生意十分兴隆,出入的既有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也有富商大贾、贤士名流,就是亲王世子要在这里吃饭也得事先订好座位,否则就只好排队等着。 秀筠很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和哥哥来过一次,后来就没再来过。 她一踏进大厅,就看见迎面一扇梨花木镂空雕富贵牡丹十二折屏风上悬挂着一幅回文锦宣纸卷轴,上联用翰墨洒金赫然写着几个隶书大字,下联却是空的。屏风前面一张高头案上放着一方雨打芭蕉玉带金晕歙砚,旁边一块龙凤呈祥漆烟墨,青花缠枝灵芝五峰山紫檀笔架上悬着一支玉管紫毫宣笔,皆是难得一见的东西。 秀筠心中不禁暗暗赞叹,清风楼再有钱也不可能拿出来买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出对子的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如此出手不凡。 屏风前挤了一群书生摇头晃脑地念着那几幅上联,各个眉头紧蹙,冥思苦想,嘴里嘟嘟囔囔,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不知都在这里想了多久,可就是没有人敢动笔。秀筠这么一个大美女挤在他们中间,竟然没有人注意。 秀筠抬头看那第一幅对子上联写的是: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 李晏平摇头道:“金山、玉山、银山是铁瓮城中的三个地名,本也不难,可这金玉银是三个字,可是三字又不能重复,这便难了。” 周围的人听到李晏平的话纷纷点头,更加沮丧起来,一片唉声叹气之声。 秀筠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便走上前去,拿起笔来蘸饱了墨水,刚要动笔写,却发现自己个头太小,够不到屏风上面。 那些围着的书生看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弱女子来,还敢上前拿笔,本还在惊诧,此时秀筠举着笔在屏风前愣住,众人反应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秀筠不理他们,只回头看了哥哥一眼。李晏平会意,他虽然担心,但此时也心一横,跨步上前,把秀筠扛在自己肩上。秀筠坐在哥哥的肩头,用同样字体的隶书挥毫写下几个大字。 她写一个字,众人便惊叹一声,待到完成最后一个笔画,周围的欢呼和惊叹声便如雷鸣般炸开。 只见那下联对的是:华夏国中,孔孟墨子一圣人。 李晏平放下妹妹,心中十分得意,他看着守在对联旁边目瞪口呆的一个男仆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你家主人送去?” 那男子方才反应过来,忙小心翼翼地取下对联,双手捧着快步向楼上跑去。 秀筠身边早围过来一群书生谦恭地表示愿意结交这位才女,李晏平紧张地挡在妹妹身边,连声谦逊道:“舍妹不过是闺中小儿女,怎敢与众位才子比肩?闺阁女子,实在不方便透露姓名,众位仁兄还是让我带妹妹回去吧。” 众人还执意要与李晏平相识,正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刚才那个男仆走过来向秀筠拱手道:“这位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李晏平忙拦道:“舍妹尚在闺中,实在不便与陌生人相见,还劳烦您转告一声,请你家主人见谅,我们这就回去。” 秀筠心中恋恋不舍,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出题的是以为什么样的风流才子,再说吃一顿饭也是好的。正在犹豫间,就被李晏平连拖带拽地拉着往外走,只好不情愿地跟着哥哥出去。 还没等兄妹俩迈出清风楼的门槛,就听见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两位请留步。”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清风楼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一脸震惊地向楼梯上望去,秀筠抬头看时,只见一位年轻女子亭亭玉立于楼梯之上,她梳着高高的双环望仙髻,只用珍珠翡翠装饰,并不见金头银面、珠光宝气。她穿着一身素白大袖,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几枝梅花,春水色云雾烟罗长裙,仙姿佚貌,宛若寒梅傲雪。她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受众人仰视,仿佛误落凡尘的瑶池仙女。 “这位公子可看清楚了,我虽是陌生人,却是女子,令妹答出了我的对子,这便是难得的缘分了,还望小姐赏光上楼一叙。堂倌,这位公子的饭我请了,吃什么随便点。” 她的声音温柔婉转,却透着一种不容违拗的强硬的态度,令人不知不觉中心甘情愿地顺从于她的意志。李晏平看着妹妹被女子的仆从们请上楼去,便也放心地跟着伙计自去用餐了。 第六十章 神秘女子 秀筠跟着女子来到楼上雅间,门口有两名男仆把守,进屋自有侍女上前侍奉,给秀筠倒了茶,便退立一边。 这间屋子的四个角落里恭敬地站着四位侍女,衣着穿戴皆是统一的制式,式样花纹虽然简单,可秀筠一眼就认出侍女身上所穿的衣料皆是上好的蜀锦制成,自己好歹也身为大家闺秀,一年也得不到三五件。 门口恭谨侍立的两个妇人却是酒楼侍者的打扮,女子向她们扬一扬脸,两人便点头出去了。 女子向秀筠笑道:“我这题目在清风楼里好多天都无人敢应对,可惜我大宋培养了那么多须眉男子,竟是些没有用的浊物,到底还是让你对出来了。不知这位妹妹如何称呼?芳龄几何?” 秀筠谦恭道:“民女李秀筠,今年刚满十四岁。今日在贵人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偶有所得,碰运气罢了,还请贵人不要见笑。但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女子含笑嗔道:“都叫了这么多声贵人了,还问如何称呼?我姓赵,虚长妹妹一岁,不如我们就姐妹相称好了,何必见外?” 秀筠看她不肯透露身份,便也不好再问,只得以“姐姐”相称。 女子端起茶盏举到唇边,又让秀筠道:“妹妹尝尝这茶。” 秀筠打量这茶盏是官窑所出的天青釉,又见里面的茶叶细如银针,不像是自己平时所用的茶叶柔嫩舒展。她轻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尝,果然清幽舒畅,心旷神怡,口齿间余香缭绕。自己平常所饮的虽也是上好的瑞龙、阳羡,与之相比却相形见绌。 秀筠在心里轻叹一声,在眼前的这位赵小姐面前自惭形秽,但又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鼓起勇气问道:“恕妹妹见识浅陋,实在不认得这样的好茶,还请姐姐赐教。” 赵小姐微微一笑,道:“这是龙团胜雪。” 秀筠不禁感叹道:“早听说福建路漕臣郑可简研制了一种贡茶,听说须得取刚长出的小芽,称为银丝水芽,方能制成,状若针毫,莹白胜雪,每斤造价高达四万,原来就是这个了。今日妹妹在姐姐这里有幸得以品尝,也算是长了见识。姐姐的茶都如此不凡,妹妹更觉得自己鄙陋不堪了。” 赵小姐满不在意,道:“再好的茶又有什么高贵之处?不过是一样供人来解渴罢了。依我看来,在这世上,品格和智慧才是最难得的,其余的东西都不过是身外的俗物。世人反倒以东西的贵贱来评论人的高低,这才是自己蒙蔽自己了。妹妹自有咏絮之才,怎可因为一盏茶就妄自菲薄呢?我倒是很向往‘叶书传野意,檐溜煮胡茶’的野趣。” 秀筠道:“姐姐妙思高论,妹妹自叹不如。” 她一边品茶,一边偷眼打量眼前这位赵小姐。细细看去,只见她螓首蛾眉,丹凤眼,长睫毛,肌肤雪白,容颜清丽,浑身上下虽然没有金银珠宝堆砌的富丽堂皇,却在仙姿傲骨之中别有一种雍容高贵的气质。那种骨子里的富贵是不必靠衣服首饰来支撑和彰显的,只需轻轻的一个举手投足,不经意间的凤眸流转,便让人心生敬畏,甘心拜服。 秀筠想,这必是哪一个王府里的宗姬或是侯门里的族姬,方才会有如此高雅华贵的风度。 正寻思间,只听门外有击掌之声,赵小姐向靠门的一个侍女扬一扬脸,那侍女便前去开门。十来个女侍者们每人手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一样一样上前布菜,彼时屋子里的人虽多,脚步声和碗箸杯碟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却几乎微不可察,连稍微粗重的呼吸声也不闻。 酒菜齐备,女侍者们便悄声退出,仍然关好房门。 秀筠打量这些侍者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酒楼里的杂役,所用的碗箸杯碟也十分讲究,必不是酒楼所用之物。既然这里上菜都有这么多的规矩,必定也是和在老祖宗跟前吃饭一样“食不言,寝不语”的。因此秀筠用饭十分小心,生怕碗箸撞击出声,惹人笑话。果然赵小姐吃得十分专心,不说话,也不抬头看她。 寂然饭毕,一名侍女击掌两声,便有几位女侍者进来收拾残局,重新奉上茶水和果品。 侍者们出去以后,侍女们服侍赵四小姐和秀筠漱了口,赵小姐方才开口道:“不知妹妹吃的好不好,我每次来都是让他们挑最好的上来,每样尝一尝,也不知合不合妹妹的口味。” 秀筠忙满脸堆笑地连声道谢,表示自己吃得十分满意。心里却暗自遗憾,好不容易跟着这样的贵人吃了这么讲究的一顿饭,居然紧张的连自己吃的是什么都没注意到。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聊天,秀筠的紧张感渐渐消失,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位女子除了富贵和美貌以外,文学修养极高,见识卓越,品位不凡。 赵小姐侃侃而谈,初见时秀筠所感受到的那股仙气和贵气,此时在她言语之中所展露的口才和智慧的衬托之下,渐渐消散。秀筠慢慢觉得眼前这位同龄人变得真实可感,她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比起美貌,智慧的光华赋予她更为持久的魅力。 秀筠的话匣子也一点点打开,敬畏和紧张感已经不在了,同样的才华和见识让两个人越来越觉得相见恨晚。她们细数历代和本朝的文坛精英,评论婉约词和豪放词各自的优劣之处,从诗词歌赋谈到书画艺术。她们在许多问题上都有着相似的见解,即使偶有观点不同也会各自据理力争,最后相视大笑。 窗外的秋阳静静地洒落进来,两个少女身上青春的朝气和智慧的光彩,在彼此的心里碰撞出灿烂夺目的光辉。 突然“砰”的一声,门外闯进来一个贵族打扮的陌生男子,看起来与赵小姐年纪相仿。 秀筠吓了一跳,慌忙起身站了起来,惶惑地看着赵小姐。赵小姐微微愠怒,冷声问道:“哥哥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把我的客人都吓到了。” 那男子微微一笑,向秀筠拱拱手道:“恕在下失礼,打扰小姐和妹妹的雅兴了。” 秀筠忙恭谨还礼道:“天色晚了,哥哥在下面恐怕等急了,既然这位公子有事,奴家就先告辞了。” 赵小姐也不强留,嘱咐侍女送秀筠下楼,李晏平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 肃王见秀筠走了,便凑近淑德帝姬悄声问道:“那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也选进习艺馆了吗?怎么我在宫里没见过?” 淑德帝姬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天下有才有貌的女子都是你能见到的?” 肃王笑道:“那是,那是。不过如此美女不得进宫实在是可惜。为兄我每天下午到这里来接你,今天生生等了整整两个时辰。看来从此以后是不必这么麻烦了,妹妹既然以文会友得到了一个知己,以后想说话召进宫来就行了。” 淑德帝姬轻嗤一声道:“偏不带进宫去,下次我再见她,绝不再让你看到。” 第六十一章 重阳 九月初九这天,秀筠起的格外早,坐在梳妆镜前,她细细打量着自己的秀美容颜,眸光流转,洋溢着满怀期待与喜悦。 红菱用胭脂细细匀在她的两颊和唇上,余下的一点轻轻扫在眼角,雪白清秀的面庞上顿时平添了几分风情与妩媚。 “小姐,孔太太真是有心,邀请了咱们几家今天一同去四里桥上登高赏菊,您就能光明正大地见到洛公子了。”红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抽屉,取出一支梅花缠枝碧玉簪为秀筠插在发髻上。 秀筠笑道:“孔太太也是借这次机会缓和三家的关系,毕竟上次的事情之后,三叔他们和洛家、孔家都关系尴尬。” 红梅担忧道:“上次不明不白地延迟向三小姐下聘的时间,这次又由景国公夫人出面向小姐您提亲,催的火急火燎的,提亲没两天就下聘礼了。奴婢不明白,洛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就算三小姐进了宫,不在乎与洛家的亲事,可是三房的脸面上到底下不来,今天见面不会出什么事吧?” 红菱笑道:“洛家的情况三少爷早已打听明白了,他们家的二少奶奶苏氏就是宫里苏婕妤娘娘的亲妹妹。她仗着娘家的身份,十分不把公婆看在眼里,洛太太是想要一个完全依附于婆婆又有些心机手段与二少奶奶抗衡的儿媳妇。 三房想的是什么,洛家岂会不知道?若是真的娶了三小姐,将来有一天风水轮流转,三老爷得势,这个儿媳妇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所以趁着三小姐进宫,红着眼睛一心要往侯门王府里钻,洛家自然抓住这个机会重新定一门亲事了。小姐,今天是两家人正式见面,您得好好会会这个二少奶奶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别让她小看了咱们。” 秀筠摆弄着一对红玛瑙耳坠,让红菱为她戴上。她娇媚的眼眸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寒光,冷笑一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个二少奶奶再难对付,不过是泼辣霸道一些,都是明面上的。倒是自家亲人斗起狠来才把人往死里逼,等着吧,还有好戏看呢。” 她在红菱拿出的几套衣裙里反复挑选了半晌,方才指了一条郁金香销金刺绣百裥裙。红菱和红梅服侍她穿戴整齐,又在额头上贴了一朵金箔梅花。 红菱含笑打量着秀筠的打扮,满意地点点头:“头一回见婆家的长辈,就是要穿戴的端庄大气些,太朴素了显得小家子气,也衬不出咱们小姐的气派了。” 四里桥位于汴京城南,一年四季常有游人在此处赏花散步、宴饮集会,每逢清明、重阳等节日,游人更是络绎不绝。 此时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正是金菊盛放的时节。万龄、桃花、木香、金铃等各色菊花,或深粉,或浅黄,或纯白,争奇斗艳,漫山遍野。比之于孟春仲夏之时的姹紫嫣红,绚丽夺目,深秋里的灿烂是安静而辽阔的,放眼望去便神清气爽,身心舒畅,让人觉得莫名的安稳而踏实。 三家人会面以后便一同往山上走,一路上洛清鸿和秀筠跟在各自的长辈身边,只能强忍了心中思念,彼此远远看着,连眼神也不敢传递的太过热络。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山林中各处散落着席地而坐休息用餐的行人,或三五成群,或一家子围坐一圈,觥筹交错,逸兴遄飞,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梁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梁氏也还病着,便陪着老太太留在家里。 洛家的大少奶奶李媚儿和沈姨妈的女儿沈红玉,因为都是寡居,所以也都留守在家,照顾年幼的婉娘和洛璃、洛瑾两个小少爷。 周氏和孔太太、苏雪娥各自指挥着自家的仆人从马车上拿下来席子、坐褥,在一片较为僻静的空地上铺好,男女各围一桌,中间分别放上一张梨木小几,糕点饮料皆是各家从家里做好了带来的。因为是郊游在外,梁老太太又没有跟着出来,众人也不十分拘束,礼让一番,便依次入席。 女人这桌上众人便一致推举东道主孔太太坐在上首,王氏和洛太太则分别陪坐在左右两侧。右面从沈姨妈开始,依次是陈姨娘、苏氏、孔兰儿,左面周氏带着李秀筠、李秀棠、孔馨儿坐了,洛丽娘和李秀箬年纪小,便陪坐在下首。 洛太太向孔太太和王氏等笑道:“瞧这一桌儿的女孩儿,一个个水葱似的,又乖巧又标致,我却是羡慕不来。这辈子只生了三个小子,从小闹腾的受不了。只好从别人家抢了来做媳妇,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了。” 王氏道:“亲家太太怎么说这样的话?丽娘姑娘不是您的女儿?两位少夫人自然也是孝顺您的。将来秀筠嫁过去了,也是和亲生女儿一样的。” 陈姨娘笑道:“可不是?太太对丽娘和婉娘视如己出,比我这个做亲娘的还要疼她们呢,对媳妇们也像疼自己的女儿一样,亲家太太就不必担心女儿嫁过来受苦了,这个婆婆可是最疼媳妇的。” 苏氏纤纤素手正掰着一块栗子黄狮蛮蒸糕,闻言笑道:“我们太太最喜欢女孩儿。可惜我这个做媳妇的竟是个没福气的,也只有两个儿子,没能生一个女孩儿。不如等筠儿妹妹嫁过来,多生几个女孩儿,将来也做个女状元,太太必定喜欢。” 席上所有人的笑容一瞬间凝固。 人人都祝福的是早生贵子,哪有做嫂子的劝弟妹多生女孩儿的?这摆明了是炫耀自己生了儿子,盼着秀筠将来生女不生男呢。 秀筠本欲开口说话,但想到自己身在古代,定亲待嫁,在大庭广众下听到这样的话躲还躲不及,没有迎上去针锋相对的道理,只得暂时忍耐。 兰儿等皆是未婚的闺阁女儿,自然也只有听的份儿。 周氏和秀棠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沈姨妈寄人篱下,陈姨娘身份低微,孔太太是外人,自然也都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最应该出面开口的本应该是洛太太,可她只是面色微微愠怒,却只是环视着众人,没有说话。 秀筠心里隐隐发凉,洛太太这是在等着,李家在座的人里有没有人会替自己出头,自己和母亲又是什么反应。 周氏如今一副等着看戏的冷漠态度,必定是让洛太太在心里笑话自己的娘家了。 第六十二章 采花 王氏见洛太太不说话,便微微一笑道:“借少夫人吉言,若是能有像兰儿和棠儿那样有出息的女儿,自然也很好,不过儿女双全才是最大的福气。其实不论男孩儿女孩儿,只要是听话孝顺,知书达理,亲家太太自然都是喜欢的。” 这话软中带硬,苏氏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洛太太这才接口道:“那是。筠儿这样蕙心纨质的女孩儿,将来教出来的孩子,无论男女,必定都是芝兰玉树。若是做母亲的都不懂礼数,哪怕生十个八个儿子,将来也难保有出息。” 苏氏闻言不禁大怒,刚要开口,孔太太察觉气氛不对,忙笑道:“孩子们在这里呢,咱们说这些做什么?生男生女的,哪里是当着女孩儿们讨论的事儿?看筠儿都羞的什么似的了,快别说这个了。” 秀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不过不只是因为听了不该听的话,而是自家的争斗赤裸裸暴露在婆婆面前,实在让她感到丢脸。 陈姨娘悄悄看了丽娘一眼,丽娘会意,忙笑道:“听说兰儿姐姐和棠儿姐姐都是女状元,每天都能见到皇后娘娘呢。不如就让姐姐们讲讲宫里面的事情吧,我最喜欢听了。” 洛太太道:“可不是说呢,两个女状元坐在这里,咱们唠唠叨叨说这些做什么?今天是郊游,本是大家一块儿出来玩儿的,也不必拘束,就让兰儿说说宫里的见闻,咱们也听个新鲜。” 兰儿刚要说话,却见秀棠此时抢先开口道:“各位太太自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我们小辈不过是肉眼愚眉,怎敢在太太们面前卖弄?” 沈姨妈笑道:“皇后娘娘仿照前朝旧制开设习艺馆,又举行了这么一次像春闱一样的大考,这就是天大的新闻了,凭谁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大事。棠儿姑娘不必拘礼,只讲讲习艺馆里姑娘们的趣事儿就行了。” 秀棠听了便不推辞,樱唇轻启,如婉转莺啼般,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周氏仍然在唇角勾着一抹冷笑,眼睛却是赞许地望着自己的女儿,满是得意之色。 洛太太等的神色有一丝尴尬,孔兰儿诧异地望着侃侃而谈的秀棠,又看了秀筠一眼,眼神里满是疑惑。唯有丽娘年纪小,听得津津有味儿。 秀筠默默喝着手里的一杯杏薷饮,心中冷笑。 她最了解秀棠的性子,众人都以为她被委婉地退了亲事,在三家聚会的场合会不自在,她偏偏要大大方方地出席,毫无惧色。洛太太怕她尴尬,特意点名让兰儿来说,她偏偏要主动请缨,而且泰然自若,成为席上的焦点,仿佛定亲的那场风波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反而让洛家人在她面前不好意思。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李秀棠根本不把区区一个普通官宦之家的公子放在眼里。 更何况洛家二少奶奶苏雪娥的性子她和周氏也早就打听过了,她们就是等着来看秀筠的笑话。 一时吃过点心,洛太太道:“孩子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跟着咱们也拘束,让她们姐妹自己去玩儿吧,咱们老天拔地的,在后面慢慢走着说话。” 丽娘和馨儿等欢呼雀跃,秀筠更是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掩饰心中的狂喜。 男人们那桌也酒足饭饱了,孔知非、洛清雁、洛清鸿、李晏平、李海平结伴同行,嘴里高谈阔论,脚步却都故意放缓,与筠儿姐妹的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了一会儿,兰儿回头看见长辈们已经远远被甩在后面了,便对馨儿等提议道:“这里花草多得很,咱们去那边斗草玩吧。馨儿,你和你筠儿姐姐去那边采些好看的野花回来。” 丽娘与馨儿年纪接近,格外亲厚,便也要跟着去。兰儿忙拉住她,指着另一个方向道:“好妹妹,咱们几个去那边吧,那里的菊花看着她们那边还多些。” 丽娘有些遗憾地看着秀筠和馨儿走远了,秀棠一把搂过丽娘笑道:“她们自然有她们的花要采,咱们去采咱们的。” 洛清雁看秀筠与秀棠等分开了,忙推着洛清鸿道:“那两个女孩子在那边采花呢,你还不快去帮忙?” 洛清鸿也顾不得别人笑话,回头看父亲和孔大人等在远处闲坐,忙一溜烟儿向秀筠跑去。 孔知非等还只顾嘲笑洛清鸿,却看见李晏平也要向那边跑,忙拉住他笑道:“你忙什么,他们定了亲,郊游的时候说说话也没什么。你没看洛公子猴急成那样,想来是极喜欢令妹的,晏平兄就不必担心了。你这时候过去打扰他们,看秀筠不和你急的?” 李晏平直直地看着孔馨儿徜徉于花海中的轻盈纤弱的背影,心急如焚,却不好解释,只得跟着孔知非等一步一回头地先走了。 几个年轻公子闲话一会儿,洛清雁提议斗茶,孔知非和李海平也十分感兴趣。 洛清雁命仆人从车里拿出几只乌黑釉建窑兔毫盏,众人找了一块平地,茶盏置于茶托之上立稳,便各自取出自家研磨好的茶粉来,点茶成汤,斗茶取乐。 几个回合下来,洛清雁连连得胜,李晏平却输得极惨。孔知非拱手道:“早就听说洛大人精通茶道,果然有新鲜好茶,我等甘拜下风。” 洛清雁早就看出李晏平的心思不在斗茶之上,眼睛也不看向单独说话的洛清鸿和李秀筠,却是频频瞄着独自采花的孔馨儿。 他看着李晏平笑道:“这也不敢说是什么好茶,偶然得胜,侥幸罢了。只是晏平贤弟屡战屡败,这却不得不罚。” 李晏平忙道:“甘愿受罚。” 洛清雁指着孔馨儿的方向,向孔知非笑道:“晚菊花前敛翠蛾,挼花传酒缓声歌,这方是郊游赏秋的风雅。可惜今日没有红巾翠袖相伴,不如咱们就让晏平贤弟去采一些秋菊回来,也算不负秋色如许。” 孔知非这才明白过来,笑道:“花间有女恰如云,不惜一生常作采花人。晏平兄就不要推辞了。” 李晏平也顾不得自己脸红到了耳根,连声答应着便向孔馨儿跑去。孔知非与洛清雁相视大笑,李海平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傻笑。 第六十三章 手心 深秋的午后,阳光温暖而明媚,伴着微风习习,花香阵阵,格外醉人。 秀筠看着阳光下向她奔跑而来的少年,他的笑容灿若秋阳,随着两人距离的渐渐拉近,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秀筠亭亭而立的身影,从未有半刻游移。 一种久违的甜蜜,一点一点填满寂寞的心。杏眸流盼,梨窝浅浅,她迎着他炽热的目光,笑得单纯可人。 洛清鸿的影子伴着微微的喘息和淡淡的汗味儿落在她的身畔,秀筠忍不住取出袖中手帕,伸手想要为他擦去鬓角细密的汗珠儿。 纤纤玉手才伸到半路,便被洛清鸿的大手一把握住。秀筠一惊,一时愣住了,试着挣扎两下不得,只好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年,任凭自己的柔荑被洛清鸿潮湿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 洛清鸿的拇指在秀筠的白皙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柔弱无骨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要把它送到唇边,舔舐亲吻,细细品尝。 秀筠见洛清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纵使她是穿越而来,也受不住这样如饥似渴的迫视。她脸颊飞起红霞,不由得垂下眼睛,柔声道:“公子擦擦汗吧。” 这声音本来极轻,落在洛清鸿的耳中,却似被她柔嫩的手指抚摸过心上一般,每个字都引起内心的一阵颤栗。 微风拂过鬓角,带来轻微的凉意,洛清鸿这才定了定心神,慢慢放下秀筠的手,取出自己的手绢随意在额头上擦了擦,轻声笑道:“别弄脏了姑娘的手帕。” 秀筠只好把自己手中已经揉皱了的帕子塞回去,心想:还说怕弄脏,明明都已经在手里被汗水浸湿了。 当然她的手也被洛清鸿手掌的汗水浸湿了,她把手背到后面,悄悄在裙子上蹭了蹭。 洛清鸿似乎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话题,便随口问道:“姑娘怎么不和孔小姐她们去那边斗草?” 这个话头起的未免太不高明,秀筠微微撇嘴,明明知道还故意要问,这个人多没意思? 她反问道:“我和馨儿妹妹来这边采花,洛公子怎么不去和哥哥他们斗茶?” 洛清鸿勾起唇角,低头逼近,直视着她的脸庞,一字一顿地低语道:“我也来采花。”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秀筠一下子悟过来,脸颊滚烫,干脆忿忿地背过身去不理他,只顾弯腰挑拣着满地盛放的菊花。 洛清鸿笑了笑,也不在意,便跟在秀筠后面,指点着满地芳华东问西问,品头论足,自言自语。 秀筠表面上虽然嗔怒,却难以按耐得意之色,心中十分满意。 没想到大宋朝也有这样会撩人的男子,倒不像戏文里的书生那样又呆又傻,扭扭捏捏的,也比现代的男人风雅有趣,正合自己的胃口。怪不得宋词里尽是些缠绵悱恻的媚语,大概从柳永开始便都是这样风流多情的种子。 秀筠不由得“扑哧”一笑,也不好再不理他,便换了个话题,回头问道:“前些日子清风楼里有一个怪人出对联,如果有人能对上来便可以免费用饭,不知洛公子去了没有。” 洛清鸿听她提到这件事,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淑德帝姬所出的题目,他研究了几日也没有答上,后来才听说是李秀筠对上了。在未婚妻面前败下阵来,不免有些失了颜面。 秀筠见他神色变了,知道是在自己面前觉得没有面子,忙接着说道:“那出题的人竟是一个仙女一般的人物,漂亮极了,可是我与她吃了一顿饭,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你说她有多神秘啊?” 洛清鸿笑话道:“你都有机会一起吃饭了还看不出人家的身份,那人是挺神秘的。” 秀筠一脸不服气,急急辩解道:“真的很神秘,可不是我没见识。她穿戴十分淡雅,但是可以看出来用料都十分贵重。连她身边的侍女穿的都是蜀锦,而且是统一制式的服装。她用的茶具也都是官窑精品,我们吃饭用的餐具都不是酒店里原来的。最惊人的是,她喝的茶竟然是龙团胜雪。” 她唠唠叨叨的样子实在太过娇俏可爱,洛清鸿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所以呢?” 秀筠忙整了整簪钗发髻,生怕叫他弄乱了,待会儿叫人看出来。她蹙眉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人家说话嘛?她派头那么大,我怀疑至少是个族姬,要不然就是宗姬。你说呢?” 洛清鸿道:“这人来头不小,我从那块漆烟墨上就看出来了,那是上用的东西。听你这么一说,我猜她就是淑德帝姬。” 秀筠大惊,忙问:“是公主?公主怎么会去酒楼里呢?” 洛清鸿道:“那天楚公子也对出了一副下联,可是听说出题的人只是请他吃了一顿饭。而你对出下联以后,公主不但亲自现身,邀你共用午餐,而且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出现在清风楼里,也不再出题了。所以我想,她不会是只有那么两幅妙对,其实她是在那里等你出现。” 秀筠更加疑惑:“其实我也并非没有怀疑过可能是公主,但实在不敢细想。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民女,与侯门王府都素无往来,怎么会被公主注意到呢?” 洛清鸿问:“皇后娘娘开设习艺馆,选取京城中有才学的名门贵女,你这样的学问居然落榜,不觉得奇怪吗?” 秀筠黯然叹道:“拜见皇后的时候,安阳族姬就在皇后娘娘身边,我的名声又不好,大概是皇后娘娘听说什么了吧?” 洛清鸿道:“皇后娘娘固然不得不考虑民间舆论,处处以规矩礼义为先,可是淑德帝姬却是极其爱才之人,她本人也称得上是当朝第一等的才女了。也许她看了你的考卷,你们两个都既是才女又是美女,公主难免有相惜之情,所以想见见你,顺便也考察一下你的才学见识。” 秀筠颔首:“原来是这样。可是公主怎么就断定我一定会去清风楼呢?” 洛清鸿笑道:“自古以来,但凡是怀才不遇之人,必定既自怜又自负,总是心有不甘,更会争胜好强,跃跃欲试。所以有这样的机会,你又怎么会不去?可惜那天我不在场,没见识到你这个才女当众挥毫泼墨的风采,实在是一件憾事。” 第六十四章 落跑 微风拂过眼前少女的鬓发,丝丝缕缕仿佛缠绕在少年的心上。 裙角轻扬,眼波流转,两相对望间,无限深情。所谓岁月静好,大概便是此刻的时光吧。 秀筠扬起小脸儿,笑容清澈,透出几分得意:“那么,如果真的是淑德帝姬看上了我,要把我带进宫里去,公子可就不能随便见到我了呢。” 洛清鸿颇有兴致地看着秀筠调皮的样子,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那我就早点儿把你娶回家。” 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被温热的呼吸染成了红玛瑙,连同整张脸上都飞了红霞,娇艳可人。 秀筠退后两步,别过头去,径自向前面的花丛中走去。她弯腰采撷起一朵粉色花蕊的桃花菊,余光望见身后正背着手欣赏自己的洛清鸿。 轻轻勾了勾唇角,秀筠站起身来,起了一个淘气的念头。她突然扬起手中的花枝,在欣赏者的鼻尖上准确无误地轻轻一敲,口中倔强道:“我才不要那么早嫁人。”说完转身拔腿就向远处的花丛深处跑去。 洛清鸿吃了一惊,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望着使坏以后又吓得落荒而逃的秀筠,不禁失声大笑。 这样的秀筠,总是带给他惊喜,令他忍不住想要去接近,去了解,去欣赏,去呵护,去占为己有。 少女一身裙衫,在郊外的山坡上跑起来格外好看,如一团轻盈的云霞被阵阵秋风送到远处,洒下一路的环佩玎珰、脂粉香浓。 洛清鸿含笑欣赏了一会儿,方才大步追上前去。秀筠本来穿着裙子在山上跑不起来,开始还奇怪洛清鸿怎么不来追自己,突然感觉身后刮过一阵旋风似的,还没等反应过来,自己的皓腕便被紧紧地抓在洛清鸿的手里。 两个人停下脚步,秀筠娇喘细细,香汗淋漓,额头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儿,钗垂鬓乱,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反而比之前文文静静的样子更加撩人。尤其是胸前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看的洛清鸿呼吸一窒,片刻也挪不开眼睛。 秀筠察觉到洛清鸿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流连之处,脸色通红,忙趁他不防,倏然抽出自己的手腕,转过身去取出丝帕来擦拭额头鬓边的汗水。 洛清鸿缓过神来,自己也不由得红了脸,尴尬地轻咳两声,“那个......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秀筠悄悄瞪了他一眼,羞涩与得意交织,心里笑道:哼,你也知道脸红啊,果然是书生本“色”! 不过此时自己气喘吁吁,鬓发微乱,的确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她自去旁边一块大石头上,铺了一块帕子便坐了,这才转身看着洛清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笑道:“过来坐啊。” 智慧与美貌并存,古代闺秀的矜持羞涩与现代女性的热情爽朗集于一身,这些赋予了秀筠一种不同寻常的魔力,令洛清鸿既为之惊叹,为之沉醉,又常常觉得难以捉摸,困惑不已。 此时秀筠大大方方地叫自己坐在她身边,洛清鸿稍一愣神,便也笑着走了过去。 秀筠此时又恢复了端庄娴静的样子,身上薄薄的一层香汗早已被风吹散了,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飘摇而落的黄叶和满地深黄浅白的花海,面容柔和而舒展,若有所思。 洛清鸿看秀筠的头发乱了,忍不住伸手为秀筠拢了拢发髻,扶了扶簪钗,秀筠也不躲闪,免得一会儿回去被人看出来。 她暗自庆幸:幸而早上想着今天郊游,只戴了几支简单大方的玉簪,没戴步摇,否则跑起来就要打在脸上了。 眼前的秋色辽阔而明丽,秀筠不禁心有所感,她轻声吟道:“粉绿黄白,长天碧水,杜子美多情,悲秋岂止萧萧落木?” 佳人美景,赏心乐事,洛清鸿意有所动,含笑望着秀筠,朗声对道:“珠环翠钿,皓齿樱唇,蔡文姬薄命,咏絮应让楚楚红颜。” 这般毫不掩饰地夸赞自己,秀筠嫣然一笑,望着洛清鸿,眼中颇有欣赏倾慕之色。洛清鸿心头滚烫,比小时候背书得到先生的赞许还要得意万分。 他轻轻牵住身边秀筠的手,另一只手也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眼神诚恳,深情凝望,低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阵暖流从被他包裹住的指尖一路流淌到心底,他的嗓音低沉而魅惑,字字投在她的心湖里,泛起层层涟漪。 秀筠抬眸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如鸦羽低垂,在眼中覆上一层淡淡的暗影。她樱唇轻颤,缓缓吟道:“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两人俱是沉默,洛清鸿把手中的柔荑轻轻举到自己的唇边,唇角微动,终究还是没有吻上去,便又像捧着一块极易破碎的珍奇美玉一般,双手郑重地将秀筠的手缓缓放下。 杏眸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前世,她从不知道,爱情,还可以这般的小心而珍重。 所谓相知相惜,大概便是如此。 穿越之前,分手之前,她早已习惯了前男友壁咚、床咚,习惯了他粗暴的当众索吻,习惯了酒店房间里的衣衫凌乱、翻云覆雨,习惯了每天出门前检查包里的杜蕾斯,习惯了独自在卫生间紧张地等待试纸上的红杠,提心吊胆。 直到最后,她又不得不习惯他的早出晚归,他的含糊其辞,他上了锁的手机和电脑,他的负心和谎言。 直到那个所谓的闺蜜,穿着深v领的齐臀短裙,春光将泄未泄,薄薄的黑丝袜勾勒着腿部笔直修长的线条,挎着本属于她的那个男人,谈笑风生,走进曾经属于他们的同一间酒店。 两人经过她的面前,却浑然不觉。 那一刻,六月的阳光瞬间化作冰冷的秋雨,从头到脚泼下来,直冷到心底深处。 她独自从酒店门口往回走,摇摇晃晃,冷笑连连。原来这么长时间,自己就像一件随手可以扔掉的旧衣服,在轻易与他上床的女人里,她不过是最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洛清鸿看她愣神的样子,不觉好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问道:“想什么呢?” 秀筠回过神来,眼中尚有泪光,却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那么纯洁动人。 “我在想,公子会不会一直待秀筠这样好?” 洛清鸿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得坦荡:“傻丫头,那是当然,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这你还不放心?” 秀筠一脸傲娇:“那你要做个保证才行。” 洛清鸿笑道:“你尽管说好了。” 秀筠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眨着眼睛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再告诉你吧。” 第六十五章 送花 孔馨儿远远看见洛清鸿朝秀筠跑过来,便自己悄悄走远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的,早已把她忘在脑后。孔馨儿虽然躲远了,却也总是一个不小心就看见他们一会儿摸头,一会儿牵手,馨儿比秀筠小了两岁,对这些男欢女爱虽然尚且懵懂,但也难免羞红了脸,又想笑话他们,又不敢看,却又偏偏忍不住藏在花丛里偷觑两眼。 她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摆弄着自己手中的一捧野花,偷偷一探头,远远看见秀筠两个人正规规矩矩地并肩坐在一块石头上说笑,心中更加好奇,喃喃自语道:“也不知两个人说些什么,筠儿姐姐也不理我,却还要我陪着出来,扔下人家一个人不管,一点也不够朋友。” 突然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他们说他们的,我来陪姑娘。” 馨儿唬了一跳,忙回过头去,却见是李晏平站在那里笑着看自己。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自己的偷窥被他瞧了去,连自言自语都被听见了,孔馨儿不禁又羞又怒,只好勉强笑道:“李公子怎么在这里?” 李晏平似是没瞧出来馨儿隐忍的愠怒,仍是满脸不加掩饰的喜欢:“我说过了,真的是来陪姑娘的。姑娘采了哪些花?送我一些可好?” 孔馨儿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一捧花往李晏平的怀里一塞,生硬地说道:“给。” 少女娇滴滴的音色带了嗔怒的味道,落在李晏平的耳朵里反而觉得更加好听。 “这一捧花真的全都给我了?姑娘舍得?那这些花就是我的了,姑娘还喜欢哪些花,我再去采来给姑娘。” 孔馨儿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哥哥可是呆了?既然要花就拿走好了,要不然就自己摘自己的,干嘛还要费这个麻烦? 孔馨儿不想理他,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不让李秀筠单独走回去,惹人闲话,现在既然她哥哥来了,孔馨儿可不想错过这个让自己脱身的好机会。 “李公子,筠儿姐姐在和洛公子说话呢。一会儿您和她一起走吧,我先回去找姐姐她们斗草去了。” 孔馨儿一边说话一边屈膝福了福身子,转身就要往回走。 李晏平这下可急了,自己可是不顾孔知非他们的嘲笑,好不容易得着机会来单独见她的。从前虽然也常常相见,可是从没有正式说过话,馨儿只是垂着眼睛行礼问好,几乎没有怎么正眼看过他。 自从得到了三家重阳要一起登高的消息便朝思暮想,翘首以盼,指望着能够在馨儿面前一诉衷肠,他可不能就这么错失良机。 可是李晏平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没有什么经验,父母教育极严,他连才子佳人一类的戏文和话本都没看过。 刚才和馨儿说的这几句话虽然太不高明,可是却是他在跑过来的路上反复斟酌思考出来的,再往下说什么他可就不知道了。 馨儿就这么走了,他急得满头是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抓住馨儿的衣袖,馨儿惊得尖叫一声,李晏平也自觉莽撞,忙又触电似的缩回手去。 这下馨儿受了惊吓,更是转身就跑,李晏平呆呆地站在原地,满怀懊恼,无可奈何。 秀筠与洛清鸿正并肩漫步,谈古论今,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秀筠惊道:“这不是馨儿吗?刚才竟把她忘了,怎么跑得这样急?别是叫人欺负了吧?” 洛清鸿推她道:“不是别人,你看那是谁?” 秀筠这才看到哥哥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前面,痴痴地望着孔馨儿奔跑的背影,一脸沮丧,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洛清鸿高声喊道:“晏平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李晏平回过神来,看是他们两个走过来,恐怕是把刚才的情形都看见了。妹妹看见还是小事,在未来的妹夫面前失了面子,可让他这个大舅哥实在没脸见人了。 他红着脸嗫喏道:“没什么,随便走走。”又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对秀筠笑道:“筠儿和洛公子聊的可好?母亲她们就要跟上来了,差不多就跟我回去吧。” 洛清鸿轻轻怼了他一拳,笑道:“怎么我看见孔小姐刚刚从这里跑过去了?快说,你到底把人家怎么了?” 李晏平脸涨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他辩解道:“她回去找秀棠她们玩儿,我不过是偶然碰见了,打个招呼而已。” 洛清鸿与秀筠忍着笑对视一眼。李晏平恨不能把秀筠立刻送回家关禁闭,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看着未婚夫笑话自己的哥哥,真是女大不中留! 秀筠也不忍哥哥这样窘迫的样子,忙对洛清鸿道:“时候不早了,洛公子,我先和哥哥回去了。” 洛清鸿虽然百般不舍,但看看天色确实晚了,周围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往回走了。只得忍了不舍,看着秀筠跟着李晏平走远了。 秀筠回头看洛清鸿离得远了,便悄声拉着哥哥问道:“你和馨儿到底怎么了?” 李晏平不耐烦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她本是陪着你到这边来的,原想和你一起回去。可是看我来了,她就趁机脱身走了。” 秀筠大笑:“这怎么能怨我呢?若不是因为陪我,你能有机会单独和馨儿说话吗?明明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不过这次也不算白来一趟,你怀里这些花总不会是自己采的吧?是馨儿送的吗?” 李晏平握着鲜花的手紧了紧,手掌的汗水都能浇花了。 没错,今天还是有收获的,他想到馨儿把一捧花塞进自己怀里,又娇声嗔怒的样子,不觉心头又滚烫起来。 此刻秀筠问起来,他只好向妹妹承认道:“是我自己要的。” 秀筠失笑,拍拍哥哥的胳臂安慰道:“那有什么关系?既然她愿意送给你,总还是有希望的。别着急,慢慢来,妹妹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李晏平瞪了她一眼,“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还没嫁人呢,就往人家跟前凑,成何体统!” 秀筠道:“少假正经了,好歹我们已经是合法的了,长辈都默许了,一起郊游也是光明正大。孔家招女婿爱才,孔老爷和孔太太思想开明,咱们家又已经和洛家联姻,所以我想只要馨儿愿意,孔家长辈们也不会拦着的。” 李晏平叹了口气,低了头默默往前走。 第六十六章 下山 秀筠等回来以后,斗草的、斗茶的也便收了起来,准备回头与自家长辈们会合,一同下山。 兰儿早就看出李晏平对馨儿有意思,见馨儿一个人先跑回来,李晏平回来时又神情沮丧,便与秀筠对视一眼,微微含笑,只做不知。 洛太太、王氏、周氏、沈姨妈等年纪大了,便在后面由丫鬟婆子们扶着慢慢走,让陈姨娘和苏氏走在前面看着晚辈们,别走散了。 苏氏远远看着秀筠和洛清鸿在一边单独说话,便向陈姨娘道:“看看现在的女孩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刚定了亲就这么上赶着,怪不得在大街上投怀送抱呢?” 陈姨娘回头看看洛太太等人离得还远,放心了一些,不以为意道:“年轻人嘛,既然是出来玩儿,两个人说说笑笑也是正常的。” 不一会儿两人又看见李晏平和孔馨儿转到树林后面,孔馨儿先跑出来的,李晏平怀里却多了一捧野花。 苏氏冷笑道:“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这孔家的女孩儿也没有一个规矩的,怪不得两家关系这么好,只是别带坏了咱们家的丽娘。” 陈姨娘道:“丽娘一向在太太身边教养,怎么会随便叫别人教坏了?倒是你省省那张嘴吧,小心叫人听见。” 苏氏自顾自道:“常听说这个李秀筠文章了得,前几天一个高人在清风楼出对子,二爷和三弟都没对上,听说是叫她给对上了。那位高人还是个女的,特地留她一同吃饭了呢。” 陈姨娘道:“李家二太太就是状元之后,要说她的女儿才华横溢,可谓不栉进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如此才华却没能考中习艺馆,这就奇怪了。不是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人,就是皇后娘娘也嫌弃她的名声,可别到时候连累了咱们家三弟的前途。” 陈姨娘听了这话,不由得脚步一顿,看向苏氏的眼神凌厉起来,充满疑虑。 她平时虽然性情温和,但此时的眼神却是有些怕人。苏氏不由得惊叫道:“姨娘怀疑我么?天地良心,平白无故地我害她做什么?再说我姐姐也不参与和习艺馆有关的事儿,姨娘可别冤枉了好人。” 陈姨娘缓和了神色沉吟道:“这事儿还得问问乐阳才知道。她们李家平时又不与侯爵之家来往,还能得罪什么人呢?不过也多亏她没考中,倒是他们家三小姐进了宫,咱们才有机会提亲的。” 苏氏道:“也不知太太怎么想的,偏偏挑中那样一个没有家世又坏了名节的丫头,我到看不出来她好在哪里?说不定是她认定了咱们家的想法,所以故意考不上。” 陈姨娘道:“如今京城里有些才学姿色、家世又好的女孩子都进了宫,等着做王妃呢。剩下的这些女孩儿里秀筠也就算是最出众的了。何况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和咱们家三少爷传出流言蜚语,老爷和太太都于心不忍。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又与老爷交好,你也是知道的。” 正说话间,只见一众女孩子迎面走了过来。 丽娘扑在陈姨娘怀里,娇声问道:“姨娘,太太她们在哪里呢?” 陈姨娘向秀筠等笑道:“咱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太太她们还在后面呢,大家也都累了吧,我叫人唤了轿夫过来,一会儿大家就不用走路了。” 丽娘忙道:“姨娘,我不累,我还要和馨儿她们多玩儿一会儿呢,我不要坐轿子。” 秀筠挽了丽娘的手笑道:“咱们年轻,可是太太们走不得了。天也要黑了,丽娘听话,坐轿子走得快些。” 苏氏笑道:“筠儿妹妹果然有大姐姐的样子,名动京城的大才女,把考进习艺馆的机会让给了妹妹,准妹夫倒成了未婚夫了,真是好姐姐。” 秀筠正色道:“棠儿是自己凭本事进宫的,奴家不才,没考上也是自己的命数罢了,所以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幸能和少夫人成为妯娌,今后还望少夫人多照顾妹妹。” 陈姨娘忙道:“那是自然,我们二少奶奶刚才还夸妹妹兰心蕙质,才貌双全,今后妯娌之间就像亲姐妹一样,自然是要彼此照顾的。” 兰儿等听得气氛不对,都退到一边去不做声,秀棠却款款走上前,福身施礼道:“姐姐是真正的扫眉才子,奴家的刺绣功夫不过是不入流的雕虫小技,不敢与姐姐相比。进宫只是一是侥幸,得以见识到苏婕妤娘娘的画作真迹,才是奴家的无上光荣。” 苏氏喜道:“你见到了婕妤娘娘?她的画作皇上最喜欢,轻易不给人看的,你既然能见到,可见婕妤娘娘喜欢你。娘娘在宫里还好吗?” 秀棠道:“回少夫人的话,婕妤娘娘在宫里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惦记着少夫人和两位小少爷。” 洛丽娘和孔馨儿听说秀棠见过娘娘的画作,立刻又来了兴致,问这问那。孔兰儿与秀筠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自己又不屑地悄悄白了秀棠一眼。 夕阳西下,轿夫们抬着藤条小轿送太太小姐们下了山,众人便殷勤话别,各自回到自家的马车里。 回家的路上秀棠与周氏共乘一辆马车,周氏道:“洛家那个二奶奶果然不是个好惹的,秀筠嫁过去,有的好戏看了。只是我没想到你今天表现这么好,原本还担心你在她们面前不自在呢。” 秀棠勾勒勾唇角,冷笑道:“有什么好不自在的?考进习艺馆的是我,她李秀筠脸都不要了,费尽心机,也不过是嫁了一个太学生而已。洛老爷官位再高,终究不是侯门相府,没什么可惜的。” 周氏忙道:“这么说,你在宫里与肃王的事情有眉目了?” 秀棠笑道:“母亲也太心急了些,肃王对女儿倒是有些意思,可女儿如今在苏婕妤身边做事,不能与肃王太近了。” 周氏急得蹙眉道:“你与苏婕妤娘娘走得太近,肃王的母亲崔贵妃哪里还能容你?” 秀棠挽着周氏的手,娇声道:“崔贵妃有两位皇子,父亲又被提拔为太师,多年来圣眷不衰,女儿怎么会蠢到真心去巴结一个连儿女都还没有的婕妤?母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 周氏这才松了口气道:“以我女儿的才貌姿色,再不济也是王府里的妾室,宁做凤尾也不做鸡头呢。自从皇上亲政,你父亲这两年在前朝也颇受器重,咱们家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早知道我女儿这么有出息,还搭理二房那些人做什么?只是后宫里人事复杂,你自己小心着。” 第六十七章 梅花三弄 深宫里的午后格外静谧,金猊中焚着的沉水香烟雾缭绕,温润的秋阳似一层薄薄的金色的轻纱,温柔地覆在此刻端坐在窗边抚琴的少女的背上。 纤指如玉,轻抹慢挑。那琴声刚开始如冰下泉流,呜咽滞涩,欲说还休。忽而指尖一顿,转瞬之间那素手便如风荡梅花,在吴丝蜀桐之上轻轻舞玉翻银。满殿中只闻得山泉叮咚,花间莺语,清脆激越如珠散玉碎,哀婉缠绵如泣露芙蓉。 忽然有人影隔着珠帘投在门槛之内,歌声骤起,婉转悠扬,倚琴而和之,如星月交辉,丝毫不显得突兀。只听她唱道是: “梅花临水,暗香旖旎。雪月风花,底多少清奇趣。玉骨映冰肌,孤芳只自持。僻**茅庐,好幽居。林和靖杖黎,孟浩然骑驴,杜工部也是我的旧相识。李太白也是我的旧相知。惟有白雪乱飞扬,惹得那骚人阁笔,搜寻枯肠。公评说是,你与我两个各不投降,你白我清香。” 一曲终了,那唱歌的女子方才掀了珠帘款款走进殿中,盈盈含笑,福身施礼道:“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唐明皇宫里的这把九霄环佩,声音温劲松透,弹奏的这曲《梅花三弄》是最合适不过了。” 淑德帝姬携了她的手坐了,一名侍女上前奉茶,乐阳族姬接过茶盏,帝姬扬一扬脸,几名侍女便转身退下。 “乐阳妹妹可是好久没进宫来了,老太君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回帝姬的话,宫里的太医隔几日便来诊脉,又有皇后娘娘送来的人参,祖母这几日已经大好了。臣女今日是特地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的,本不该在这个时辰打扰帝姬休息,谁知隔着宫墙便听见这凤仪阁的琴声,忍不住进来看看。” 淑德帝姬笑道:“老太君逢凶化吉,自然会福寿绵长。深宫里长日闲闲,本宫也不过是一时心有所感,眼看着秋风萧瑟,寒冬将至,正是寒梅傲雪的时节了。” 乐阳族姬道:“梅花高洁,冰肌玉骨,却是过刚易折,孤芳自赏。如今虽是深秋,山野间尚有野菊争奇斗艳,何况宫中殿宇楼台,四季如春,牡丹之爱才是宜乎众矣。即便是当今圣上风流高雅,不同流俗,御笔之下也大多是芙蓉翠柳之类的柔媚之色。梅花孤标傲世,在山岭之中自是别有清奇趣,在这温柔富贵之乡里却不合时宜了。” 淑德帝姬黯然叹道:“是啊,本宫何尝不知,如今御花园中开遍天下奇花异草,又怎么会有一株寒梅的立足之地?前朝明争暗斗,波云诡谲,连苏大学士尚且流放海南,后宫嫔妃谁又不是各怀鬼胎?母后那样贤良淑德,父皇也只是礼敬有加,因为皇祖母的关系,再加上枕畔新人的挑拨,早已日渐疏远。皇家女儿,生下来就只能置身于这样的污秽之地,没有出头之日。” 乐阳族姬吓得忙劝道:“这样的话妹妹听见也就是了,帝姬千万别再说了,宫里人多,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了不得了。” 她见淑德帝姬只顾蹙眉凝神,便换了个话题道:“对了,臣女还要向帝姬道贺呢。听说帝姬在清风楼所出的对联被一位女才子对了出来,恭喜帝姬喜得良才。不知此人如今可在习艺馆中?妹妹倒想见识见识。” 淑德帝姬笑道:“这个人还真不在宫里,是个落第秀才。若不是清风楼属对,我也不得见到这样的人物。” 乐阳疑惑道:“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考试,难道也会有这样的沧海遗珠不成?” 淑德帝姬道:“她本是前两年过世了的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李典承的长女李秀筠,母亲王氏是罪臣王琅之女。她的文章本该是头名女状元,因为街面上曾经传有关于她和以为公子的流言蜚语,所以母后顾虑到她有悖礼法,不守妇德,不予录取。我见识过她的试卷,又从孔兰儿那里读到她写的诗词,所以十分好奇,特意一试,果然,清风楼里那副对联,除了她无人能答。” 乐阳忍不住惊道:“李秀筠,竟然是她?” 淑德帝姬奇道:“怎么?你认识?” 乐阳道:“帝姬不知,臣女的表哥,也就是尚书右仆射洛大人的三公子,几天前刚刚与这位李小姐正式定亲了。” 淑德帝姬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倒是想不到的缘分了。” 乐阳笑道:“正是呢,还是臣女的母亲亲自去李家做媒的,以后就是亲戚了。” 淑德帝姬道:“李秀筠不只是才学出众,以本宫看来,若论聪敏睿智,见识卓越,习艺馆的这些贵女都在她之下。本宫与她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却已经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只是上次清风楼答对的事情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太过扎眼了,所以清风楼一别,本宫便未能与她相见。既然你们是亲戚,不如明日就由你出面邀请李小姐到洞元女道士观中相见。本宫还有好些话想与她讨论。” 乐阳道:“帝姬既然如此欣赏李秀筠,何不求了皇后娘娘邀她到宫里说话呢?皇后娘娘到底是爱才之人,即便是顾及舆论,不予录取,进宫见面总是会允许的。” 淑德帝姬摇头道:“考试那天是安阳在母后身边说李秀筠名声不好,她们俩恐怕结了什么愁怨,进宫相见反而易生是非,而且宫里礼节繁琐,行动拘束,反而不能畅所欲言。你也知道,深宫之内人心深似海,若是突然带她进宫,引人注意,说不定反而会招灾惹祸。” 乐阳虽然疑惑安阳与秀筠何以结怨,但想到秀筠和秀棠在与洛清鸿定亲上的风波,她出身侯门世家,自然知道大家庭里姐妹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便福身垂首道:“既然这样,臣女一定办好此事。” 话音刚落,只见大太监梁成走进来笑嘻嘻地行礼,尖着嗓子道:“帝姬殿下,皇上新得了一幅黄居寀的《山鹧棘雀图》,请帝姬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同赏。” 乐阳最听不得太监的声音,这时看淑德帝姬有事,便起身告退。 第六十八章 君臣 坤宁殿里十分热闹,淑德帝姬刚走进院中就听见正殿里父皇讲话的声音,时不时被佳人笑语打断。 她走进殿中,只见几位佳丽正有说有笑地围在一男子身边,那男子体格英伟,容貌俊秀,一身云龙纹红色衫袍,腰间悬着通犀金玉环带,正满面春风地对着一幅展开的画作比手画脚,高谈阔论。见她进来,便十分高兴地招手道:“淑德,快过来。” 淑德帝姬恭谨施礼道:“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又与裴淑容、苏婕妤、嘉荣帝姬等一一见礼,这才抬起头细细看眼前这幅黄居寀的《山鹧棘雀图》。 只见画面中间是一只长尾山鹧,周围数只鸟雀,或飞翔、或栖枝、或觅食、或鸣叫,姿态各异,无不生动鲜活,呼之欲出。 孟皇后道:“听说黄伯鸾家中多养鹰鹘,观其神俊,以模写之,故得其妙,当日黄筌的《写生珍禽图》笔法工细,色调柔丽,与徐熙之野逸并称,被誉为‘黄家富贵’,如今黄伯鸾这幅《山鹧棘雀图》也堪称是‘画艺敏瞻,不让其父’了。” 皇帝微笑颔首,目光中颇有欣赏赞许之色,他向皇后笑道:“皇后好才学,也只有你能同朕在诗画上心有灵犀。” 也许是这样的目光和柔情已经等得太久,皇后谦卑垂眸,她深情地与皇帝对望一眼,凤眸流转,盈盈含泪。皇帝的目光很快转移的其他的女人身上,依然是谈笑风生。皇后的泪光转瞬即逝,也迅速恢复了雍容含笑的端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父母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在淑德帝姬的眼中,又如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刻在心上,她心疼的呼吸一窒,唯有勾起的唇角不敢垂落下去,始终保持着一个嫡长公主应有的优雅风范。 苏婕妤笑得灿若桃花,她娇声道:“臣妾不比皇后娘娘博学,不大懂得娘娘的话。不过依臣妾愚见,这幅画作尚有唐代宫廷壁画古拙富丽的遗风,设色过于厚重,不如本朝花鸟画形神并举,气韵生动。倒是皇上前几天画的《芙蓉锦鸡图》精工秀雅,臣妾爱极了那幅画,本想着在自己的宫里细细赏玩几日,谁知还没等臣妾开口,皇上就匆匆让宣和画院收起来了。” 她娇嗔的模样逗得皇帝大笑,皇帝在她的鼻尖儿上轻轻一刮,笑道:“既然苏婕妤喜欢,朕命人把那幅画送到你宫里便是。” 苏婕妤脸颊微红,忙谢了恩,十分欢喜,皇帝大悦。 裴淑容瞥了一眼淑德帝姬,冷冷笑道:“淑德帝姬怎么一直不说话,难道对这幅画不感兴趣?” 皇帝这才注意道站在一旁的女儿一直没开口,他慈爱地拍了拍淑德的肩膀,温和地问道:“淑德以为此画如何?” 淑德帝姬却不回答,只是问道:“黄居寀的画作虽多,这一幅却在江湖上流落已久,不知父皇从哪里得到此画?” 这个问题似乎让皇帝颇为得意,皇帝英俊的脸上笑意更深,道:“这是供奉官童福全从杭州带回来的。” 苏婕妤夸赞道:“童福全在掖庭局的时候就十分能干,这次派他去江南,果然弄了不少书画奇巧,皇上得此人才,是皇上之福,也是臣妾之福。” 这个名字淑德帝姬并不陌生,童福全本是内侍省中的一个小太监,凭着阿谀奉承的本是一路升为少监,深得皇帝宠信,宫里的嫔妃也没少得过他的好处。 淑德帝姬十分厌恶童福全,她有一种预感,此人性格巧媚,野心勃勃,早晚会成为国家大患。 这话在她的心中千回百转,终究还是在皇帝面前婉转吐出,她神色凝重,柔声劝谏道:“自古以来,宦官干政往往导致天下大乱,前车之鉴不在少数。童福全身在地方,担此重任,难免会有当地官员借此机会拉拢巴结,儿臣斗胆谏言,父皇应小心警觉此人。” 裴淑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樱唇轻启,悠悠笑道:“淑德帝姬铄古切今,高瞻远瞩,只是臣妾才疏学浅,不知道淑德帝姬所指的前车之鉴,是秦二世身边的赵高呢,还是指唐敬宗身边的王守澄呢?” 这话便问得险了,历朝历代都有宦官干政的例子,裴淑容偏偏选了秦二世和唐敬宗两个众人皆知的昏君,分明是说淑德帝姬有映射皇帝的嫌疑。 淑德帝姬站得笔直,朗声答道:“淑容娘娘糊涂了,秦二世和唐敬忠昏庸无度,怎可与父皇相比?父皇励精图治,我朝当然不会有赵高之流。儿臣只是担心宦官与外臣勾结,徇私枉法,坏了父皇的名声。” 裴淑容道:“淑德帝姬果然不愧是在皇后身边教养出来的,这忧国忧民的忠心赤胆,大有当年太皇太后的遗风。” 自从太皇太后去世,皇帝一向对后宫干政十分忌惮,就连皇后也因为是太皇太后当年安排给皇上的人,而一直被冷落疏远。 皇帝的脸色如寒霜骤降,一点点冷了下来。 皇后慌忙在皇帝脚边跪下,颤声道:“皇上,淑德年纪还小,她不懂事,她是有口无心的,求皇上不要怪罪。” 嘉荣帝姬忙拉着淑德帝姬跟着跪下,皇帝的目光从脚边跪着的几个女人头上冷冷扫过,面色稍稍和缓,轻声道:“起来吧,淑德也是为朕着想,朕不会怪罪。” 皇后忙领着两个公主叩首谢恩,皇帝虽未怪罪,却也已经意兴阑珊,命人收起画轴,沉声道:“朕还有公务要去文德殿处理,皇后累了,就好好歇一歇吧。苏婕妤,朕晚上去你宫里用膳。” 苏婕妤喜得忙娇声谢恩,裴淑容十分失望,冷冷瞥了她一眼。 淑德帝姬等在皇后后面跪下,恭送皇帝出去,皇帝走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也不回头,说道:“童福全只负责为朕收集书画,不会干政。淑德跟在皇后身边,多学些德言容功、礼义仁孝才是正事,嫡长帝姬,当为天下女子典范。” 皇帝说完便带着梁成匆匆离去,裴淑容和苏婕妤忍住面上得意之色,也起身告辞。 淑德帝姬和嘉荣帝姬扶着皇后站起身来,皇后含泪向淑德帝姬道:“你父皇一向不喜欢后宫女子妄议朝政,你怎么就不听呢?” 淑德帝姬跪在母亲身边,声音沉静而坚定:“儿臣虽是后宫女子,但也是大宋臣民。” 皇后叹了一口气,搂过女儿,柔声道:“你这个性子和你皇曾祖母倒十分相似,既让母亲骄傲,更让母亲担心。” 第六十九章 绣荷包 清秋深锁,枕簟初寒,楼头明月未满,如墨夜空中繁星点点,与人间的灯火遥遥争辉。 秀筠披了一件素色罗衫,闲闲倚在床头,手中握着的是一卷欧阳修的《六一词》。 微微泛黄的书卷对着床前书案上摇曳的烛火,那火苗似乎也被那些深婉清丽的词句所感染,仿佛怀着什么不宁的心事一般,渐渐忸怩地跳动起来,屋子里的光线也愈加暗淡。 红菱放下手中的绣活儿,起身拿了一把小剪子剪了剪灯芯,火苗顿时安静下来,室内又是一片光辉。 秀筠正读到一句“别后不知君远近”,忽然就想起重阳那天的“采花人”来。他温热的手掌轻握着她的纤纤玉指,在一片花海之中,与她呼吸相闻。 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在读书,还是已经睡了。有没有在想她? 词中深沉凄婉的愁思触动了少女满怀旖旎心事,秀筠想起重阳时与洛清鸿在一起的曼妙时光,思绪飘忽如云,眼前的词句便再也看不进去了。 她放下手中黄卷,百无聊赖,并无半分睡意。她暗自嘲笑自己,以前生活在现代的时候,总觉得那些伤春悲秋的闲词好生矫情,如今自己穿越到此,竟也入乡随俗,生出许多小儿女的心思。 丫鬟们已经各自睡去了,唯有守夜的红菱还陪伴在灯前。她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手起针落,十指翻飞,拿着一只荷包,聚精会神,不知在绣些什么。 秀筠忍不住道:“夜色深了,歇一歇吧,小心累坏了眼睛。” 红菱这才抬起头笑道:“还有边上的几针就绣好了,明天要用的呢。” 秀筠问道:“到底绣的什么?这样专心?”一面说一面拿过她手中的荷包细看。 桃心形状的松香色丝绸荷包,正面中间绣的是一朵莲花,一个白胖可爱的娃娃穿着红肚兜在莲花中间手舞足蹈,呼之欲出。 那荷包绣的实在玲珑精致,秀筠爱不释手,只是指着那莲花和娃娃的图案疑惑道:“这是个什么吉祥图案,怎么我却没有见过?” 红菱笑道:“这是‘莲生贵子’,是送给新娘子的,平时不常用,小姐在闺阁之中自然没见过。” 秀筠含笑问道:“新娘子?怎么,谁家有什么喜事吗?怎么都不告诉我?” “是二太太身边的紫蝶,她到了年纪,二太太把她配给了三少爷身边的墨书,已经下了聘书,下个月就出嫁。”红菱清亮的眸子染了水光,黯然道,“她和我是一起买到府上的,我们一起服侍过二太太几年,才把我给了小姐,姐妹一场,如今她出嫁了,我总得送些什么留个念想。可惜她和我一样命苦,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出嫁的时候也没个娘家人在场。” 秀筠忙安慰道:“嫁给墨书也算是个好归宿了,墨书人不错,他要是以后敢欺负紫蝶,不用太太出面,我就第一个不答应。虽然小时候命苦,可是进了府里,跟着太太,也没人敢小看她,现在嫁了个可心的人,也算是有福了。你比她小两岁,暂时倒也不急,等到了年纪,不管是这府里的还是将来洛府的,只要是你看上的,尽管跟我说。” 红菱脸颊绯红,她轻轻咬唇,摇头道:“红菱愿意一生服侍小姐,不嫁人。” 秀筠笑道:“这才是傻话呢,难道能跟我一辈子?” 出嫁的话题引起了红菱伤感,秀筠也不再接着说什么,继续赏玩着手中的荷包。 重阳节那天,秀筠就注意到洛清鸿身上带的荷包似乎有些旧了。虽然秀筠平时不像秀棠那样喜欢在针凿纺绩上下功夫,但此刻少女怀春,那些鲜艳的颜色和精美的图案,落在眼中也格外好看。细细的丝线牵动无尽的情思,一针一缕恰似闺阁女儿绵绵的喜悦与期盼。 秀筠突然生出一种急切的渴望,她也想亲手给他绣一个荷包。想到自己亲手绣的荷包被洛清鸿珍重地捧在手里,每天带在腰间,就像是替自己在他的身边陪伴,秀筠便不由得扬起嘴角。 她问红菱绣荷包还有什么花样,红菱会意,起身走到自己的床头找了几张花样子拿给秀筠看,只见每一张上面分别画着百年好合、四季平安、五福捧寿、连年有余、鸳鸯戏水、鱼跃龙门、喜得连科等等吉祥图案,秀筠正一张一张挑选着,研究哪一种样子适合送给洛清鸿,方便平时佩戴。 红菱指着鸳鸯戏水的图案笑着打趣道:“小姐要送情郎,就选这一张是最合适的。” 秀筠扬手便作势要打,红菱忙咯咯笑着躲远了。 明年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和秋闱大考,洛清鸿是太学上舍生,可以直接参加春天的礼部贡试,李晏平则要等到秋天参加秋闱乡试,秀筠便选了鱼跃龙门和喜得连科的图案,准备给洛清鸿和哥哥分别绣一个荷包。 红菱知道秀筠在女工刺绣上比较生疏,次日一早就替秀筠配好了丝线,秀筠长时间不做,虽然手里生疏,但十分新鲜,又有红菱在一旁指导,更是兴致勃勃,日以继夜地忙活起来。 这天一早,李晏平沐休在家,正准备出门,还没走出书房就听见秀筠在院子里和墨书说话。 墨书这几天都是满面春风,见了秀筠便殷勤地上前请安,又问红菱等妹妹们好。 秀筠一见墨书便笑道:“听说你要娶媳妇了?怎么也不告诉我?谁不知道太太身边数紫蝶是姿色最为出众的,性情也好,没想到原来是便宜给你了。” 墨书笑嘻嘻道:“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福气,到现在还天天掐自己大腿,就怕是在做梦呢,都是托二太太和二小姐您的福。” 秀筠笑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早就看中了紫蝶美貌,求了哥哥向太太讨的?” 墨书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只是嘿嘿傻笑。 秀筠正色道:“紫蝶没有亲人,以后,你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你可不许看她没有娘家人撑腰就欺负她,让我知道了,第一个饶不了你。” 第七十章 斗嘴 墨书听了秀筠的话,忙跪下道:“奴才是真心真意地喜欢紫蝶姑娘,她不光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又能干,服侍太太忠心耿耿的。奴才发誓,以后决不会再让紫蝶姑娘受苦了。” 秀筠笑道:“快起来,我不相信发誓,只看你以后的表现。赏钱我都准备好了,到成亲那天当作嫁妆赏给你媳妇,可不给你乱花。” 墨书忙磕了个头谢过了,秀筠便走进书房找李晏平。 秀筠走进书房的时候对着满脸谄媚的笑容,灿若夏花,李晏平一看就知道又是与洛清鸿有关。 这家伙平时从来不主动看看哥哥,自从与洛清鸿两情相悦,便十分殷勤起来,三天两头笑嘻嘻地往李晏平的书房跑。 李晏平每次看她这副嘴脸都不由得满怀醋意,自己作为亲哥哥疼她宠她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洛清鸿,好好的妹妹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都等不及嫁出去心就飞了。 他想到自己重阳节那天在未来的妹夫面前出丑,恨不能让这两个家伙从此都在自己的眼前彻底消失。 不过,既然今天秀筠送上门来有事求自己,李晏平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报复一下,他故意板着脸问道:“都是定了亲的姑娘了,不规规矩矩在家里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今天有正经事,没时间陪你。” 哼,装什么装,重阳节的那天难道你就规规矩矩的了? 秀筠忿忿瞪着眼睛,鼻尖指着天,正欲开口笑话哥哥几句,无奈想到自己今天有求于人,只得忍耐下去,巧笑如花道:“哥哥每天读书实在辛苦,都累瘦了呢,妹妹看着实在心疼,也不会做别的,只是看哥哥的荷包有些旧了,特地给哥哥做了个新的。” 说着便把自己绣的一只喜得连科的荷包递到李晏平手中。 李晏平看那只荷包绣的精巧可爱,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有劳妹妹了,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抬腿便要出门,秀筠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娇声嚷道:“还有事呢。” 李晏平顿住脚步,故意问道:“荷包已经给我了,还有什么事?难道还有给别人的不成?” 秀筠嘟着嘴娇嗔道:“明明知道人家还有事,怎么拿完自己的就走了?”说着又拿出一只绣着红色锦鲤的荷包,递给李晏平。李晏平拿在手里细细摆弄,挑眉道:“怎么给洛公子的就是鲤鱼跃龙门,我就只是喜得连科呢?” 秀筠白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区别?意思还不都一样?” 李晏平反复比较着手里的两个荷包,摇头晃脑道:“那怎么一样?喜得连科者未必能鱼跃龙门,而且送给他的好像绣工也比我的精细一些。” 秀筠气得一把夺过喜得连科的那只荷包,噘嘴道:“哥哥怎么那么小心眼儿?不要便还给人家好了。” 李晏平忙笑嘻嘻地又抢了回去,道:“妹妹好不容易碰一回针线,哥哥哪能不喜欢?” 他把两个荷包揣在怀里,又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想了想,道:“既然妹妹说两个荷包都一样,我就把喜得连科的那个给洛公子好了。” 当然不一样!洛公子可是要参加礼部贡试的,考上了就是鱼跃龙门。再说,送给洛公子的荷包可不是空的。 秀筠情急之下也不甘示弱:“你敢偷着换了,我就把你和孔馨儿的事情告诉祖母去!” 提到孔馨儿,李晏平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下去,嗫喏道:“我们又没有什么事情。说好了,我不换你的荷包,你也不许乱说我和孔馨儿的事。” 秀筠这才嫣然一笑,亲热地挽过李晏平的胳膊撒娇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哥哥。” 李晏平一脸无奈,只得带着妹妹交给的使命,硬着头皮去找洛清鸿。 虽然脸上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可是李晏平是真的对妹妹亲手做的小荷包爱不释手,他还是头一回看见秀筠对这些闺阁中的小玩意儿这样上心,可见是这的坠入爱河了。少女情怀,娇嗔巧笑,又别是一种可爱。 把玩着手中的荷包,李晏平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喜得连科的寓意正中他的心事。 虽然太学里他家世最差,常常受人排挤,可是秋闱考试总不会再有人做手脚了吧,只要自己的才华能被皇上看见,就算受外祖家连累,暂时只能做个微末小官,李晏平相信明君盛世,自己也总会有出头之日。 刚一走出大门,李晏平就迫不及待地把新荷包换上了。 他带着墨书骑马刚上了御街,正看见秀棠的马车从皇宫的方向过来。 车马都在街边停下,秀棠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道:“三哥哥往哪里去?” 李晏平道:“没什么,在家里呆得闷了,出门逛逛,三妹妹想要什么东西,哥哥顺便给你捎回来。” 秀棠对刺绣女工之类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李晏平骑马,荷包挂在对着马车的这边侧腰上,秀棠一眼便看出来这是新换上去的,却又不是街里市面上的手艺。 她指着那荷包道:“我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的,倒是哥哥的这个荷包看着新巧精致,不像是买来的。可否借我看看?” 李晏平解下荷包递给秀棠,秀棠拿在手中把玩,笑道:“手艺倒也一般,只是这图案和配色与寻常的喜得连科不同,看来颇费了一番心思,二姐姐向来喜欢标新立异,一定是她绣的吧?” 秀棠赏玩手中的荷包,一不小心把李晏平刚放进去的一枚紫檀冻印章掉了出来。 那是李典恭留下的一枚私人印章,李晏平带在身上一刻不离。 他骑在马上,忙翻身下马去捡,一弯腰的时候,怀里揣着的另一只荷包也掉在地上。 秀棠一眼瞥见,鲤鱼跃龙门的图案,花色新巧,绣法与李晏平腰间的荷包别无二致,她打趣道:“怎么我看着一个比哥哥带在腰上的还要绣的用心些?哥哥若是喜欢,妹妹改日给哥哥做个更好的。” 第七十一章 道观(云韵雪儿月票加更) 李晏平急忙把两只荷包和那枚印章都收了起来,笑道:“筠儿不像妹妹每天出入皇宫,她闲来无事,绣些东西练手。妹妹的绣工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多少王孙千金难求,我若能得到妹妹的亲绣,那自然是做哥哥的福气了。” 秀棠道:“不算什么,我做好了就给哥哥送去。” 李晏平打马走远了,菊香道:“三少爷似乎是向洛府的方向去了。” 秀棠冷笑道:“就她那手艺,也好意思巴巴地送到婆家去丢人?也就是洛公子色迷心窍,才会爱不释手呢。叫洛太太看到了,还不一定怎么嫌弃呢。” 菊香道:“那是,谁的手艺也不能和姑娘比呀,何况她的绣工本就不怎么样,真不嫌丢人。” “所以才绣的是鲤鱼跃龙门,没敢绣鸳鸯戏水、花开并蒂,怕人点评她的手艺,让洛公子没面子,这倒算她聪明。” 秀筠送走哥哥才回到清华苑,就看见梁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玉烟盈盈含笑地拿着一封信款款走了进来。 “二小姐,景国公府的乐阳族姬来信了,请您去洞元女道观见面。” 道观?堂堂族姬为什么要去道观见面?何况梁老太太和王氏等都是礼佛之人,乐阳族姬不会不知道,难道景国公府信的是三清四御?没听说啊。 秀筠疑惑地接过信纸打开一看,还真是约在洞元道观,说是要一起祈福,时间定在次日上午。 初次见面就约在道观祈福,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秀筠不禁蹙眉问道:“来送信的人没说别的吗?” 玉烟摇头道:“什么也没说,送了信就走了。老太太和太太也都觉得奇怪,不过三太太说,我朝从哲宗起就笃信道教,茅山第二十五代宗师刘混康当年为钦肃宪圣皇后取出了误吞入喉的绣花针,当今皇上也十分信他,听说连春榜上的进士名单他都能预测出来。那些侯门王府为了迎合圣心,自然是更加虔诚了。” 秀筠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心头一凛。她在穿越之前曾经读过一篇介绍宋史的文章,宋徽宗迷信道教,在全国范围内大搞道教复兴运动,把佛教贬斥为“金狄之教”,佛寺都改成了道观,和尚被强制换上道袍,连州学、太学里都必须学道教经典......而这场荒唐的运动,正是从刘混康预测春榜名单的那一年十一月开始的。 她所穿越的这个朝代与历史上的北宋王朝十分相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果大的历史脉络向北宋末年那样发展,她这次穿越恰好赶上金兵入侵,实在太惨了。 更让她担心的是,以老祖宗的脾气,是宁死也不会改信道教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场祸事。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先去看看乐阳族姬到底有什么事情再说,她才不相信这样突兀的邀请只是拜三清那么简单。 景国公府的马车次日一早便准时停在李府大门口,秀筠换好衣服,先去静怡园向祖母打招呼,梁老太太嘱咐道:“乐阳族姬约你去洞元道观,一定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你别拜神仙,好好对族姬解释,咱们家向来只拜佛祖,从不信三清,你也跟着我们拜过菩萨,再去道观就是不敬了,仔细神仙怪罪。你只坐着说话就是。” 秀筠带着红菱和红梅刚走出门口,就看见三辆华丽的马车,车身皆是彩绣丝绸帷幔,最前面的一辆四角挂着鎏金镂空香毬,香烟缭绕。 一个穿着绫罗的女子立在车前,见了秀筠便含笑施礼,她指着前面的马车道:“李小姐请和族姬一起坐这辆车,这两位妹妹就跟着奴婢坐在后面吧。”说着便回身抬手掀开车门前的幔帐,另有一个丫鬟走过来放下脚踏,请秀筠上车。 车厢里一个年轻女子端坐在那里,头戴银丝嵌宝莲花冠,两鬓珠花点缀,穿着攒枝千叶海棠纹烟罗紫云锦大袖,臻首蛾眉,腮凝新荔,一双柳叶眼盈盈含笑,虽然衣着华贵,却温柔娴雅,观之可亲。 秀筠忙屈膝俯首施礼道:“族姬万福。” 乐阳族姬含笑招手道:“快上车吧,你我姐妹何必多礼。” 秀筠上了马车,便坐在乐阳族姬身边,乐阳道:“论理我该叫你一声未来的表嫂,听说你比我大一岁,我就叫你姐姐吧。说起来咱们还真是有缘,不但马上就要成为亲戚,而且还有共同的朋友。” 共同的朋友,难道是孔兰儿? 秀筠问道:“能与族姬有此缘分,自然是秀筠的荣幸,但不知族姬说的是哪一个朋友?” 乐阳抿嘴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只是咱们把称呼改一改,一口一个族姬,听着生分得很,姐姐若是真心拿我当亲戚,当朋友,叫我妹妹就行了。” 秀筠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妹妹,你我姐妹初次见面,为什么要选择在道观呢?还请妹妹赐教。” 乐阳笑道:“这见面的地方却不是我选的,其实不过是图个清静,若是在深宅大院反而彼此拘束,酒楼里又太热闹些,姐姐不必想太多。” 听乐阳这么说,似是与宗教信仰无关,秀筠松了一口气。可是乐阳迟迟不肯说另一位要见面的朋友是谁,又着实叫她心怀忐忑,如果是兰儿,该不用这么神神秘秘的吧? 洞元道观在外城西大街上的白虎桥附近,确实偏僻,再往前走就是金水河了。 车马到了地方,秀筠等下了车,早有两名玄冠青褐的女知客上前相迎。一直引着她们穿过棂星门,过了窝风桥,绕过玉皇殿,来到三清阁后面的云华园中。 那两名知客一路殷勤地介绍各个殿宇,秀筠也无心去听,却见她们走到这里不进中间的三间山房,而是带她们在一片竹林中的一间玲珑馆阁前停下,秀筠抬头,只见黑色匾额上书着“云华仙馆”四个金色大字。 道姑告退,秀筠见另外两位俗家女子从云华仙馆中迎了出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正是自己那天在清风楼见到的那位赵小姐身边的侍女。 第七十二章 云华仙馆 乐阳族姬和秀筠跟着侍女走进云华仙馆,红菱等一众仆妇早被刚才的两名女知客请到一边的妙香亭喝茶。 淑德帝姬一身月蓝大袖,银丝花冠上簪了几枝淡红色绢花,笑容温和,比在清风楼的时候更多了几分人间女子的温柔亲切。 从前凤娘宋姑姑曾经说过,乐阳族姬常出入后宫,她口中说的与秀筠的“共同的朋友”,除了孔兰儿,就只有那天在清风楼所见的贵人了。 看来洛清鸿所言不虚,还真是什么都被他猜到了。 秀筠忙跪下叩拜,但不敢确定眼前这位到底是淑德帝姬还是嘉荣帝姬,干脆不称尊号,只低首道:“民女李秀筠参见帝姬。” 乐阳族姬只是对帝姬深深施了个“万福”之礼,淑德帝姬微微扬一扬脸,乐阳族姬忙扶起秀筠道:“帝姬的规矩,在外面是不必行如此大礼的,让人看见了反而麻烦。” 淑德帝姬赐了座,又有两名侍女走过来倒茶。帝姬对李秀筠知晓自己的身份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笑道:“秀筠妹妹冰雪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秀筠道:“民女在帝姬面前怎敢称聪明二字,只是那日见帝姬仙姿玉骨,咳唾成珠,行动自有凤翥龙翔之态,非我等凡俗女子可比,所以民女贸然揣测。” 淑德帝姬笑道:“妹妹也不是那等平庸之辈,又何必妄自菲薄?本宫与妹妹一见如故,愿意与两位妹妹结为金兰之交。” 乐阳族姬忙起身施礼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臣女恭喜帝姬得遇知己。” 秀筠忙跪下道:“民女蒲柳之质,怎敢与帝姬妄称姐妹,实在惶恐。” 乐阳族姬笑着扶起她道:“既然帝姬真心待你,妹妹如此多礼反而生疏了。” 秀筠只得道:“那民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愿随时侍奉帝姬左右,效犬马之劳。” 淑德帝姬向身边一名侍女看了一眼,那女子会意,回身取出一个梨木雕花的匣子双手捧到秀筠面前。 秀筠不知何意,淑德帝姬道:“听乐阳妹妹说你上月刚刚与洛大人的三公子定亲,这是本宫的贺礼,你打开看看吧。” 秀筠不敢动,茫然地看向乐阳族姬,乐阳微笑着冲她点点头,秀筠方战战兢兢地打开匣子,只见里面素白锦缎衬着一方浮雕祥云飞天的宝砚,青翠温润,与寻常之物不同。 此砚秀筠虽未见过,但曾在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中读到:“除端、歙二石外,唯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眼前的这方砚台想来便是这样的宝物了。 秀筠感激不尽,忙磕头谢过。 乐阳笑道:“帝姬送的东西如此贵重,我准备的却拿不出手了,等我再想想,选个别的给你。” 淑德帝姬道:“本宫知道你也有好东西,秀筠妹妹的喜事,你可不许小气。” 乐阳道:“臣女遵命就是,帝姬对秀筠姐姐这样好,妹妹都少不得要嫉妒了。您二位都是学贯古今的女才子,什么之乎者也的,臣女可听不懂。臣女今天是诚心来拜三清给祖母祈福的,就不在这里聋子听琴了。”说着便退了出去。 秀筠看着乐阳出去,不禁心下疑惑,族姬身份贵重,且与帝姬关系密切,自然比自己更亲近,何须避出去?难道帝姬与自己这样一个平民丫头还能有什么要事相商不成? 淑德帝姬携了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温和笑道:“乐阳人很好,性情温和贤淑,母后十分喜欢她。她在诗词文章和女工刺绣上都很一般,但懂分寸,知进退,在宫里几乎与所有的嫔妃、帝姬、宗姬关系都很好。她刚才说的也是实话,你不必多想,咱们说咱们的就是。” 云华仙馆外风动翠竹,影子落在素白窗纱上,摇曳萧萧秋韵。手中茶盏的氤氲雾气与背后淡淡秋阳融为一体,空气中纤尘浮荡。 屋子里的气氛温馨静谧,彼此多了了解,谈话也比在清风楼时更为轻松自在,仿佛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分外亲切。 淑德帝姬的身上的确有一种魔力,明明在外人看来冷若冰霜,高不可攀,可她坐在秀筠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秀筠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也能够敞开心扉,莫名地觉得亲近而安全。 两人从文房四宝谈到当时王希孟、李唐、张择端等青年画师的作品,秀筠不由得称赞道:“当今圣上本是天纵将圣,艺极于神,又创立翰林书画院,功在千秋万代。” 淑德帝姬眸色黯然,叹道:“父皇才艺卓绝,又励精图治,固然是一代圣君,可本宫却担心,难免会被那起奸佞小人利用。宫里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太监,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派往地方的供奉官,地方上的官吏富豪岂有不巴结的?” 秀筠惊诧不已,她想不到淑德帝姬身为女子,却又如此远见卓识,更想不到这样的话竟然可以当着自己的面来说,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感动、震惊还是害怕。 读大学的时候,她为了完成论文,读过一点宋史,虽然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北宋无法与史书完全对号入座,但从当今皇帝的喜好上来看,与当年的宋徽宗也实在太像了。 北宋末年......秀筠蓦然惊出一身冷汗,那么几年以后,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命运将会惨不堪言...... 淑德帝姬仿佛没有注意到秀筠神色的变化,继续说道:“自王安石以后,朝堂上两党之争愈演愈烈,如今能留下来的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当朝副相曾布就是其中之一。国家虽然富庶,但冗官冗费,北方辽国虎视眈眈,我朝重文轻武,边防空虚,堂堂大国竟要向北方蛮夷年年进贡,朝中却无保家卫国之人。” 李秀筠吓得脸色苍白,忙道:“皇上向来忌惮后宫干政,帝姬不该在这里妄议朝政啊。我大宋清平盛世,自有贤臣良将,帝姬金枝玉叶,何必担心这些?” 淑德帝姬美丽的凤眸中倏然闪过一道清冷如利刃的光芒:“可惜本宫不能效仿当年唐高祖的平阳昭公主驰骋沙场,否则必将收复失地,为一代名将,保我大宋千秋万代的平安,那才是真正的清平盛世。” 第七十三章 暗涌 秀筠静静看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女子,她出身天潢贵胄,看起来那么柔美而娇弱,心中却又如此气吞山河的魄力与胆识。这让她有些汗颜,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对古代女子的认识,原来她们远不像自己曾经想象的那样唯唯诺诺,只知道三从四德而已,而是一样的有见识,有思想。 淑德帝姬与她谈起朝廷上的党争,谈起她被抄家的祖父王琅,谈起她的父亲和叔伯。淑德帝姬道:“恕本宫直言,依本宫来看,你的那位三叔,也是个投机钻营之辈。你母亲的娘家失势,父亲又不在世了,李晏平只是个太学生,你如今在家里一定不好过,本宫看你的那位妹妹李秀棠就看得出来。” 秀筠一心扑在洛清鸿身上,她没有办法进宫,家里也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所以并没有注意秀棠的动向。难道是她太急于求成,这么快就被淑德帝姬看出来了?那还用自己动什么手? “你还记得清风楼里打断咱们谈话的那位公子吗?那是崔贵妃的皇三子肃王,他生性风流,李秀棠姿容出众,被他注意到了。你也知道秀棠是凭画绣的才华被选进习艺馆的,尤其受苏婕妤的赏识。肃王对她有好感,那李秀棠表面上严词拒绝,怕得罪了苏婕妤,实际上根本就是若即若离。她这种人野心勃勃,城府深重,巴结强者,打击弱者,是她们最拿手的。” 秀筠蹙眉静听,心中冷笑:这丫头果然是要玩火自焚。 还记得那天听宋姑姑说,崔贵妃膝下有两位皇子,地位又仅次于皇后,虽然宋姑姑没说,但是谁都知道,皇后是太皇太后当年给皇上选的人,皇上对太皇太后的怨恨难保不迁怒于皇后,后宫之中等着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 崔贵妃资历深,地位高,又有皇嗣,岂能不生僭越之心? 苏婕妤是新宠,自然不被崔贵妃待见,也不会去巴结皇后,这三个人暂时势均力敌,秀棠如果敢打破这种平衡,成功了也会在后宫树敌,失败了更无异于是自取灭亡。 但秀筠也了解秀棠的脾气,自恃容貌出众,又会八面玲珑,只要有机可乘,她就敢赌! 自己此时该做的,不过是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秀筠微微一笑道:“多谢帝姬提醒,棠儿自作聪明,无异于玩火自焚,民女会好好提醒她,能进入习艺馆本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岂能贪心不足,妄想扰乱宫闱?” 淑德帝姬点点头道:“你能适时敲打她自然最好,不过本宫看她也未必领情。”她抿了一口清茶,复又蹙眉道:“天宁节快到了,不知道宫里又会有什么好戏看?” 秀筠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自新帝亲政起,每年十月初十皇帝诞辰,定为天宁节。初十那天是百官赴相国寺斋筵和尚书省天子赐宴,十二日则由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前往垂拱殿上寿。 天子寿宴自然是百官和妃嫔们的大显身手好机会,每年都会上演几出闹剧。寿礼和祝词大有讲究,年年都得有新花样,每个人都想拔得头筹,以期龙颜大悦,自己自然也官运亨通。 何况当今天子艺术造诣极高,寻常的金玉珠宝并不放在眼里,官员们无不绞尽脑汁,遍寻天下奇珍异宝。据说有人别出心裁,送了两颗形状奇特的小松树,皇上竟然十分喜欢,夸赞他品味不俗,宴会后很快找了个机会给那人加官进爵。以至于后来的天宁节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无所不有,令所有参与者大开眼界。 反面的例子自然也有,自己的青云直上与对别人的落井下石,就像是一枚铜板的两面。两年前金贵妃就是因为寿礼犯了皇上的忌讳,再加上被其他的妃嫔进谗言陷害,当场被降为庶人,打入冷宫,至今生死不明。 今年的后宫里新欢不少,旧宠自然也不甘示弱,你方唱罢我登场,还不知会是一番怎样群魔乱舞的热闹场面。 秀筠问道:“帝姬是担心后宫会有人在天宁节生事?” 淑德帝姬神情冷漠,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厌恶:“不只是后宫,也不只是父皇寿诞,那些跳梁小丑尔虞我诈,哪有一刻真正为社稷着想的时候?前朝和后宫,都是见不得人的地方,脏得很。” 秀筠不禁担心道:“帝姬心怀大宋江山,可毕竟只是女子,朝廷上的事情咱们插不了手,但身为帝王家的女儿,安身立命才是最重要的。后宫形势复杂多变,多少双眼睛盯着后位,也盯着嫡长公主和皇长子的位置,明枪暗箭,帝姬不得不防。” 淑德帝姬道:“这个本宫自然知道,生在帝王家,许多事情无可奈何,世人只看到无上尊荣,哪里知道这里的艰难险恶?对了,据本宫所知,当年抄家的时候,妹妹的外祖家中搜出许多书画珍品,李大人生前极爱收藏前朝书画,令堂的陪嫁中一定也有不少吧?” 秀筠心头一凛,倏然变色,没想到淑德帝姬会突然提到母亲的陪嫁,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难道是皇上偶然翻出外祖的收藏,想起来自己母亲的手里还有不少陪嫁,所以准备一并抄去? 淑德帝姬含笑看着她道:“本宫逗你呢,不是父皇的意思,只是本宫这样猜测,看来本宫没有说错?”她旋即正色道:“假如令堂手中的确有李大人或是王大人留下的稀世珍品,千万要看好自己的东西。” 秀筠猛然想起来,父亲的遗物中的确有一幅画,是唐代开元时期宫廷画家张萱的《虢国夫人夜游图》。 文献记载张萱的作品不少,以仕女画最为著名,但流传下来的只有《虢国夫人游春图》和《捣练图》,其它的作品在江湖上早已失传。李典承在一个小古玩商的手中偶然见到这幅《虢国夫人夜游图》的真迹,与岳父王琅联手,高价购买到手,王琅便慷慨地赠给了这个女婿。 秀筠记得得到这幅画的时候李典承颇为得意,除了王氏、李晏平和秀筠,李典和和李典让都见过这幅画。 第七十四章 试探 当今皇上组织翰林书画院编纂《宣和画谱》,遍寻天下的书画珍品,据说还亲手临摹过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 而三房和四房的那些人,当然不会放过天宁节向皇上祝寿这样的大好机会,如果能把二房手里的这幅画拿到手,在寿宴上当众献给皇上,还愁不能升官发财吗? 一场好戏的大幕还没等拉开,各路生旦净末丑早已经摩拳擦掌,这太平盛世的处处笙歌背后,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潮汐暗涌。 两人一直聊到正午,一位侍女走进来提醒淑德帝姬到了回宫的时间,乐阳族姬正在三清殿里与栖真法师谈论《太平经》,淑德帝姬和秀筠出来以后,三人便分别回去了。 次日晚饭以后,众人在静怡园中陪梁老太太说话。梁氏似乎身子好了一些,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活泼精神,却也常来静怡园中侍奉。梁老太太十分心疼,隔三差五请大夫来诊脉,家里的人参、灵芝、燕窝,除了自己日常用的以外,也都尽数给四房送去。 女人们围着老祖宗闲话,秀棠照例是全家话题的焦点,梁老太太和小孩子们都很喜欢听她每天回来讲习艺馆里的故事。 翠烟怀孕以后住在静怡园中,梁老太太也不叫她干活儿,只是陪伴自己说话。翠烟本来就机灵,又年轻爽朗,天长日久,也得了梁老太太的喜欢。 她轻轻抚摸着刚刚显怀的小腹,殷勤地凑到秀棠身边坐下,一双天真的眼睛巧妙地掩饰住了满脸的谄媚,好奇地问道:“三小姐,我听说咱们皇上是个大画家,您在宫里一定见识过皇上的画吧?您给咱们讲一讲好不好,让咱们也跟着三小姐见识见识。” 秀棠对她恰到好处的殷勤很是满意,微微一笑,道:“那是当然。若论当今皇上的书法和绘画,古往今来无出其右。皇上的御笔《芙蓉锦鸡图》就在苏婕妤娘娘的宫里,婕妤娘娘每天召见我进春锦阁,让我把那幅画绣出来,所以最近忙得很。” 翠烟惊喜道:“阿弥陀佛,老太太您听听,咱们三小姐多么了不起。皇上的御笔,别人见都见不到呢,更别说绣出来了,也就是咱们小姐有这个本事罢了。” 梁氏十分看不惯翠烟矫情的样子,厌恶地别过头去,只管剥手中的荔枝。 秀筠不由得在心里笑道:“这个翠烟还真不愧是梁氏的丫鬟,一言一行都与梁氏以前一模一样。可惜梁氏没有王熙凤那样的心计,竟然治不了这个丫头。这要是真生下个儿子来,四房不翻天才怪呢。” 梁老太太听了翠烟的话十分欢喜,笑道:“若论绣工,我老太太不怕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宫里的娘娘们也未必比得上咱们家棠儿。” 周氏笑道:“瞧老祖宗说的,棠儿还小呢,您这么夸她岂不是惯坏了?只是婕妤娘娘让你在她的宫里绣皇上的画儿,可是为了下个月的天宁节?” 秀棠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母亲,婕妤娘娘是准备把这幅绣画当做寿礼,给皇上一个惊喜的。” 周氏神色紧张起来,忙道:“这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你可要仔细些着,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宫里嫔妃争宠,什么人、什么事没有?千万提防有人在你的绣活上做手脚。” 秀棠颔首道:“母亲的嘱咐,女儿记着了。婕妤娘娘也想到了这些,每天都亲自检查一遍呢。” 梁氏笑道:“文武百官、亲王、宗室、嫔妃,还有公主、皇子们,这一个月还不知道怎么绞尽脑汁准备天宁节的寿礼呢。只是圣心难测,咱们这位皇上又专门喜欢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般的东西是瞧不上的。” 周氏道:“皇上风华绝代,品味自然超凡脱俗。我听说户部有一个员外郎孙举恕,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棵精奇古怪的松树,天宁节的时候当做寿礼献上去,别人不知道的参他大不敬,竟敢弄了这么个轻贱的东西侮辱皇上,谁知皇上龙颜大悦,过了不到一个月就提拔孙举恕成了户部侍郎。” 王氏淡淡道:“那也看各人的运气罢了,倘若皇上当时听信了别人的诬告,那孙举恕如今还不一定是死是活呢。” 周氏道:“要不说圣心难测呢。别人没有那样的悟性,一味进献金银珠宝,皇上哪里缺那些东西?看都看腻了。皇上喜欢的瑶草琼花固然难得,可人间的东西,只要有心,总有办法。如今皇上的翰林书画院收藏的都是天下的名家真迹,若是能得到一幅江湖上以为失传了的真迹献上去,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秀筠心中冷笑,看来淑德帝姬的话果然不错,他们还真打起那幅画的主意了,故意在这里试探王氏。 周氏说完目光环视一周,梁老太太只顾喝茶,王氏低头不语,仿佛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唯有李秀筠目光凌厉,直直地与她的眼神撞去,周氏吓了一跳,恼怒地白了她一眼。 翠烟这回是的确有些懵懂,叹道:“是啊,咱们家如果有这些东西就好了。” 梁氏此时却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接话道:“只怕人家真有东西的却舍不得拿出来呢。” 翠烟对梁氏突然搭理自己颇有些意外,惊讶地看着她,似乎受宠若惊。 周氏瞥了王氏一眼,复又叹道:“朝廷上的形势这十几年来是瞬息万变,太皇太后过世以后,这两年更是如此,官场上祸福难料,人人都想挤破脑袋往上爬,殊不知能在朝廷上站稳脚已经是千难万险了。 就说三爷吧,那一天上朝不是战战兢兢,若是只有我们一房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三房养活着一大家子人,三爷一个人身系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的安危,就不能不小心了。” 梁氏道:“三嫂说的是,我们又何尝不知道三爷的艰难?连我妇道人家都知道,新党旧党争了这么多年,留在朝廷上的一个个都是不倒翁,心眼子少说也有几万个,哪一个又是靠政绩一步步爬上去的?若是能有机会得到皇上垂青,咱们这一家子也就都能盼到出头之日了。二嫂,您说是不是?” 第七十五章 落梅笺 梁氏话音一落,屋子里一时间静默无声,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看着王氏。 王氏悠悠抿了口茶,神色淡然,波澜不惊。 “三老爷若能以天下为己任,恪尽职守,勤政爱民,自然会政绩卓著,指日高升。” 梁氏闻言看了周氏一眼,半掩着樱唇嫣然笑道:“哦?这么说被罢黜的都是因为贪赃枉法、祸国殃民了?看来王大人倒死的不冤。” 秀筠岂能忍受梁氏公然对外祖父不敬?刚要开口,却听王氏淡淡道:“家父一生刚直不阿,得罪不少权贵,在党争中受人牵连本不可避免。可若是一味溜须拍马,趋炎附势,走旁门左道,即使求得一时的荣华,也必不得长远。” 周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笑一声道:“二嫂在家里享清闲,自然是说得轻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将来哪怕是这个家败了,王家陪嫁的那十几间铺子足够你们二房娘几个过日子了,您当然不愁。我们就没这个福气了,吃穿用度哪一项不指着官中的银子,三爷每个月就那么点儿俸禄,养活这么多人已经是艰难了。不多想想办法往上走,难道一家人等着挨饿不成? 当着老祖宗的面,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二爷的那幅《虢国夫人夜游图》留在你们二房手里不过是一张废纸,若是交给三爷作为天宁节寿礼,博得圣上欢心,加官进爵,全家人都跟着飞黄腾达,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嫂子,李晏平和筠儿也跟着挣个好前程。否则,那幅画本是王老爷买下来送给二爷的,若是被人查出来是罪臣逆产,我们可不能再受一次拖累。” 王氏正色道:“正因为是父亲和二爷的遗物,所以才要世世代代传下去,我不可能交给你们。” 屋子里的人都有些震惊,在众人眼里,二太太平时少言寡语,低眉顺眼,连秀筠也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样强硬不屈的时候。 周氏忍不住向梁老太太道:“老祖宗,您倒是说说......” 梁老太太一直品茶吃水果,数着手中的念珠,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媳妇们的争执。周氏还没等说完,梁老太太摆一摆手:“时间不早了,我这把老骨头得早点儿回去歪一会儿,你们也都散了吧。” 周氏犹不死心:“老太太!” 梁老太太早被碧巧等扶了起来,一面往里屋走,一面叹气道:“散了吧,散了吧。” 什么事情上该糊涂,什么事情上该明白,梁老太太向来拎的清楚。周氏和梁氏没办法,只得带着众人告退。 秀筠搀着王氏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刚出了静怡园的大门,就听见周氏在后面高声道:“二嫂何必走得这么急呢?” 王氏停住脚步,周氏走到王氏身边,凑近王氏的耳朵,唇角微挑,低语道:“二嫂好自为之,不该是您的东西,早晚留不住,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天空中月华如水,一阵晚风掠过,秀筠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只觉得寒凉刺骨。她看着母亲平静的面容,担忧道:“如果三叔真的勾结小人把那幅画作为逆产来抄家,母亲将如何呢?” 王氏微微笑了笑,轻轻捏了捏秀筠的手,眸光沉静如深潭一般,在月色下愈发显出一种神秘的平静,仿佛深不可测。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那么做,别看老祖宗不说话,她绝不会允许这种自相残杀的事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张画就是烧成灰,随着你父亲和外祖父去了,也落不到他们手里。” 王氏的手心凉而潮湿,却让秀筠觉得温暖而踏实。 其实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留住这幅画,在外人看来也许实在是不值。但是只有秀筠知道,母亲与外祖父和父亲一样,在生活上可以忍辱负重,但在大节上绝对是宁折不弯,也许,这就是史书上常说的文人傲骨吧。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硬拼总不是办法,秀筠不能看着母亲在那帮长袖善舞的小人面前吃亏,她绞尽脑汁:能不能想一个万全之策呢? 秀筠回到清华苑,一个人坐在窗前出神,她思来想去,杏眸一亮,计上心来。 她走到书案前面,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落梅笺,便唤红菱研磨。 “这么晚了,姑娘还要写东西吗?”红菱走过来刚想劝秀筠早些睡觉,却一眼瞥见秀筠手中的那张杏红色信笺,秀筠凝望着手中的红笺愣神,清秀的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异常温柔。红梅不由得樱唇轻抿,忙上前研磨。 那落梅笺是仿照薛涛的桃花笺制成,杏红为底,点缀朵朵落梅于其上,价格不菲,本不是平时常用的东西。红菱只看见在秀筠在偶然得了妙句的时候,才把自己最喜欢的词作工整地抄录在落梅笺上收好。平日里拿出来看看,或是在孔兰儿来的时候一同赏玩。 这几天也没见秀筠写什么诗词,此时突然拿出落梅笺来,必定是要寄给别人的。 秀筠蘸墨挥毫,提笔写成一首小词,红菱有些失落,偷偷吐了吐舌头,原来自己猜错了。 诗成之后,秀筠又自己反复看了几遍,满意地点点头,方把信笺交给红菱道:“立即去哥哥那里一趟,把这个交给墨书,告诉他务必明天一早就送到洛公子手里。” 还真是送给洛公子的?不就是送一首情诗吗,也不用这么急吧?红菱忍了笑意,忙把信笺收好,便转身出去了。 考验男朋友的时候到了,常听哥哥说洛公子文武双全,文采虽然早已被自己比下去了,不过从重阳节那天两人对答来看,洛公子文采还不错,只是不知道这拳脚怎么样。 在秀筠的印象里,洛公子虽然白白净净,玉树临风,但他身量高大,体格壮健,确实不像一般的书生那样文弱。秀筠暗暗祈祷,老天啊,你让我穿越我忍了,看在我这么乖的份儿上,请赐给我一个足够完美的未婚夫吧。最好是能向武侠剧里那些完美的男主角一样,武能上马安天下,文能提笔定乾坤。 第七十六章 进退 秀筠约见洛清鸿的地方是在旧曹门街的一条小巷子里。 马车停在巷口,秀筠掀起车帘,远远便看见主仆两个人的身影骑着马停在巷子的另一边。洛清鸿下了马,把缰绳递到小厮秦明的手里,便一个人脚步急促地向秀筠的马车走来。 秀筠忍不住“扑哧”一笑,洛清鸿今天显然是特意打扮过一番,比重阳节那天还要郑重。他一身双羊毬纹锦鹤氅,腰间一条银袴带,挂着一个崭新的荷包,随着少年的脚步轻快而急切地摆动跳跃,似是两个人此时迫切的心情。 红菱坐在秀筠身边,眼看洛清鸿走得近了,正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她看了看伏在车窗前巴望着的秀筠,心一横,自己跳下车去,掀起帘子请洛清鸿上车。 洛清鸿一只脚刚踏上车去,抬头时目光便正对上美人的杏眸流转,顾盼多情。秀筠梨涡浅笑,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多给他留了一些地方。那浅浅的梨涡仿佛斟了经年的美酒,洛清鸿一饮而尽,顿觉无限甘醇,直令人心神俱醉。 “公子进来吧。”秀筠见洛清鸿愣在那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柔声催促道。 洛清鸿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踏进车门,转身坐在了秀筠身边。 刚坐好了,洛清鸿便向秀筠拱手施礼道:“小娘子慧心巧手,镂月裁云劳相赠,小生感激不尽。” 秀筠被他逗乐了,笑道:“我的手艺十分一般,还望公子不要嫌弃才好。” 洛清鸿轻轻拉起她的手,柔嫩白皙的玉指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中显得格外纤弱。 两人都不是扭扭捏捏之人,这双手早就被他摸过了,秀筠仗着自己是穿越而来的脸皮厚,也不躲闪,任由他轻轻摩挲。 洛清鸿双手捧起秀筠的一只柔荑放在唇边,秀筠不禁吃了一惊,正在犹豫要不要挣扎,只听洛清鸿低声道:“如此良质美手,怎么会不巧?” 他声音低沉,薄唇的轻触若即若离,唇齿间的热气喷在指节上,烧得秀筠脸颊绯红,心头滚烫。怔了一怔,秀筠忍住想要依偎在他怀里的冲动,还是把手抽了回去。不管怎么说,毕竟这是在古代,还是矜持些的好。 她娇声嗫喏道:“握笔还好,穿针引线就笨了。”她忽然抬眸看着洛清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展翅欲飞的鸦羽,她扬起小脸儿问道:“倘若奴家什么都不会,公子可还愿意娶奴家吗?” 清亮的杏眸调皮地闪烁,她盯着洛清鸿的眼睛,目光里明明该是渴求的期盼,却又有着分明的任性和霸道,仿佛是在胁迫逼问,绝不容许他说出让她不满意的答案。 洛清鸿不由得轻笑出声,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故作失望地叹道:“小生倒是有心反悔,可惜为时已晚。” 秀筠不依了,挥动着粉拳作势要打在洛清鸿肩上,口中娇嗔道:“你竟敢反悔?” 小小的拳头还未等落下去,秀筠只觉得手腕瞬间被人紧紧握住,洛清鸿握着她的皓腕,向自己的方向稍一用力,秀筠不防,身子猛地向侧面一倒,几乎栽倒在洛清鸿的怀里。 少年清朗俊秀的面容在眼前倏然放大,洛清鸿眸色幽深,把脸往前一探,薄唇几乎吻上秀筠的樱唇。秀筠猛然醒悟过来,身子忙向后一躲,洛清鸿扑了个空,直直地逼视着秀筠的眼睛。 秀筠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穿越前与前男友在酒店房间里的某种画面,不由得惊慌起来。 偏僻的小巷在深秋的正午格外静谧,秀筠清晰地听见自己骤然加速的剧烈心跳,和洛清鸿沉沉的失去均匀的呼吸。她挣扎着想要从洛清鸿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腕,洛清鸿开始不依,半晌,他眸色暗了暗,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秀筠的手。 他仿佛是刚刚缓过神来,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扭头看向窗外,摸了摸鼻尖,道:“小生失礼,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哼,人家才不怕你唐突呢,到怕你没有这个胆量。 看着身边的男人为自己神魂颠倒,秀筠心中暗自得意,她轻咬下唇,杏眸低垂,一副娇羞脉脉的样子,生怕在脸上露出半分喜悦之色。 根据她穿越前的经验,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作为女人,保持足够的矜持,让他不敢亵玩,方能对自己时刻满怀憧憬。而太过于保守,则会失去了恋爱中的情趣,是不是总得给他一点甜头和惊喜。 所以,戏台上呆头呆脑的书生总是需要小狐狸主动勾引,而风流浪荡的纨绔总是在贞洁烈女面前碰壁。 比起这些,秀筠和洛清鸿的组合,却是恰到好处,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活泼大方,他们悠游与礼教的边缘,珠帘半卷,清晰而大胆地彼此对望,而不越雷池一步。 深巷中隐隐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车厢中尴尬的安静。 秀筠这才想起正事来,问道:“常听哥哥说洛公子文武双全,这文章对联小女子见识过了,不知公子拳脚功夫怎么样?” 洛清鸿小时候身体孱弱,洛思年专门请了老师教习武术,本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他的拳脚若与真正的习武之人比起来自然只算得上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对付一般人或是自卫还是没问题的。 自己的文采在秀筠面前已经败下阵来,武艺上自然要不能再露怯了。秀筠怎么说也不过是闺阁女流,没听说她会武,自己的功夫再不济,在她面前耍耍帅,博得崇拜的小眼神,总还是没问题的吧。 洛清鸿自信满满地道:“在下自幼拜访名师,习武整整十年,虽然不能说武艺超群,十八般兵器也懂一半,对付一般的小毛贼不在话下。” 秀筠惊喜地问道:“那么,飞檐走壁,穿墙过户,也是可以的咯?” 洛清鸿被问懵了,茫然地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做贼?” 第七十七章 留客 洛清鸿骑马送秀筠回到李府,两人在街角告别。秀筠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杏眸流转,仰着脸儿娇滴滴笑道:“小女子的身家性命,可就全都拜托洛公子了。” 话音未落,马背上少年的身影蓦然倾覆下来,秀筠还没等反应过来,额头上就被轻轻啄了一口。 秋凉如水,螓首如玉,落在上面的吻却是滚烫的,激得秀筠心儿猛然一颤,瞬间把头缩了回去。 坐在旁边的红菱吓了一跳,疑惑地望着自家小姐,秀筠以手掩面,伏在膝盖上,吓得红菱不知所措,却又不敢细问。 一直到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了,秀筠才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神色如常,冲红菱笑了笑:“到家了,下车吧。” 洛清鸿在街角看着秀筠的马车到了家,方才跳转马头往回走。跟在他后面的小厮秦明看自家少爷满脸掩饰不住的笑意,也跟着乐道:“嘿嘿,爷,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秀筠下了车,却看见还有另外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是孔太太每次来常坐的马车。 孔太太今儿怎么来了?不知道兰儿来了没有? 秀筠正要往贤福苑去回禀母亲王氏,拜见孔太太,刚走到西花厅,就听见里头有说笑声。推门进去一看,却只有馨儿和秀箬两个在下棋。 馨儿看她进来,起身问好道:“筠儿姐姐,你回来了。我姐姐和秀棠姐姐都不在家,母亲来看望夫人,我本来是想着跟来找你玩儿的,谁知你也出去了。” 秀箬眼睛只顾看着棋子,噘嘴道:“两个姐姐都不理我了,家里又没有别的姐妹陪我玩儿,馨儿姐姐,以后你要常来,住在这里也可以,咱们两个在一块儿,也不理她们。” 馨儿大笑,秀筠笑道搂过秀箬道:“我们箬儿又生气了,姐姐怎么会不理箬儿呢?三姐姐在宫里有事,姐姐有时间,今天就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箬儿这才笑起来,把头靠在秀筠怀里道:“那姐姐说话可要算数的。” 秀筠在心里暗自叹气,古言小说里的姐妹不都是十个八个的吗?怎么自己穿越过来的这家人丁不旺呢?就这么几个人还都要害她,真不知造了什么孽了。 不过箬儿刚才说让馨儿留在这里的话,倒是让秀筠有些动心,要真能如此,说不定就能和李晏平日久生情了。 “馨儿,兰儿和棠儿每天都要去宫里,我知道你们家就你们两个姐妹,正好箬儿也怪孤单的,不如你就和孔太太说说,在这儿住几天吧。” 馨儿不懂李家姐妹的关系,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与秀棠更合得来,秀筠出口就是诗词歌赋,她听不太懂。她很喜欢秀箬,秀筠的话让她有些动心,可是她从没在别人家住过,有些不好意思。 她笑道:“箬儿不是有姐姐陪着吗?我姐姐每天从宫里回来,见不到我,也怪孤单的,我要在家里等着姐姐呢。” 秀筠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让人家姐妹都住到自己家里,只是她不能确定,馨儿的拒绝是否与重阳节那天哥哥的行为有关。 她想起孔太太今天来不知是什么事情,便问道:“孔太太在老太太屋里还是母亲屋里呢?我去请个安去。” 馨儿道:“母亲和夫人都在老夫人房里呢。” 秀筠便先去了静怡园,走进院里,发现除了碧巧以外,丫鬟们都侍立在外头。翠喜见秀筠进来,忙迎了出来悄声道:“孔太太正和老太太、太太说话呢,二小姐等一会儿在进去吧。” 秀筠摆摆手,自己走到窗根儿下凝神细听。 只听里面孔太太道:“唐大人官位是低了一些,可是唐家的两位公子都是自己凭本事考的进士,二公子现在是翰林书画院的修撰,深得皇上器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大老爷是刚升任的成都节度使,嫡长女已经送进宫去了,刚封为贵人。这位四小姐从小在姐姐身边教养,知书达理,模样性情都好,绝不会委屈了晏平。” 梁老太太道:“模样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乖巧孝顺,这个却难得。” 孔太太道:“老太太,咱们两家是什么交情?不是知根知底的,我是不会到这里跑一趟的。连兰儿都见过唐四小姐,到哪儿都是规规矩矩的,年纪不大,言谈举止却很有礼数,笑眯眯的,讨人疼,老太太若是见了,保准喜欢。” 王氏点点头道:“既然这样,等晏平回来了,我和他商量商量。” 梁老太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和孩子商量的规矩?依我看,这个闺女就很好,插簪的时候你去看看就是了。” 秀筠心想不好,孔太太竟然是来给哥哥说媒的,怪不得把馨儿和丫鬟们都支出来了。 按理说李晏平早就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前些年李典承在世的时候,也有好多媒人上门,当时李典承和王氏觉得李晏平还年轻,应该以学业为重,所以没有应下。 后来王家败落,从前托人来说媒的那些人家便再无人上门。 孔太太说的这位唐大人,秀筠是知道的,他们家根基不深,可是正如孔太太所说,现在唐家子弟玉树盈阶,长房大小姐又进宫封了贵人,眼看着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 若不是秀筠与洛家定亲,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看上李晏平? 最重要的是,李晏平一心喜欢的是孔馨儿,也不知道馨儿知不知道这件事,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如果李晏平知道是孔太太来给他说媒,一定伤心死了。 秀筠顾不得许多,走上台阶故意高声道:“老祖宗,孙儿回来了。” 屋子里的谈话立时停下了,秀筠莲步姗姗,恭恭敬敬给祖母和母亲请了安,又向孔太太道“万福”。 梁老太太有些不快,沉声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秀筠道:“回祖母的话,孙儿从外面回来,在花厅里看见馨儿妹妹,听说孔太太来了,孙儿就赶紧过来拜见孔太太。孔太太您可好久没来了,祖母和母亲都常常念叨您呢。” 孔太太拉过秀筠的手笑道:“可不是,总惦记着来看看老太太,事情一多就抽不出身来了。馨儿一个人在家怪闷的,总想过来找姐妹们玩儿,这不是我今儿有时间,就带她过来了。” 秀筠道:“既然这样,就让馨儿妹妹在这里住几天好了。两家女孩儿都不多,兰儿姐姐和三妹妹又有事情忙着,正巧我和馨儿做个伴儿。” 王氏知道秀筠不顾门外丫鬟阻挡,这样突然地闯进来,必然是有事情,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她相信自己的女儿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她便顺着秀筠道:“是啊,两家常来常往,都不是外人,就让馨儿留在这里住几天吧。” 孔太太道:“只要是馨儿愿意,老太太不嫌孩子们聒噪,就住在这里也使得。” 梁老太太笑道:“年纪大了,就喜欢听女孩儿们在身边说说笑笑的,只是怕孔太太舍不得。要是舍得,两个女孩儿我都留下才好,又多了两个亲孙女了。” 孔太太道:“真成了老太太的亲孙女,那是她们的福气呢。” 秀筠欢喜道:“翠喜,快去叫馨儿小姐和四小姐。” 馨儿和秀箬都十分高兴,孔太太嘱咐了女儿几句,便起身告辞。 第七十八章 懵懂 孔太太走后,王氏安置馨儿陪秀箬住在芳芸轩,秀箬带着馨儿去看房间,王氏便暗示秀筠留下。 秀筠故意装作对刚才的事情浑然不知一般,笑嘻嘻地问道:“母亲有事?” 王氏指尖在秀筠额头上一点,笑道:“什么我有事?明明是你,莫名其妙,不知道又在捣什么鬼,还不老实交代?” 秀筠吐了吐舌头,依偎在王氏怀里撒娇道:“女儿今天把馨儿妹妹留下,母亲没有不高兴吧?” 王氏道:“那有什么不高兴的,两家人这么熟,看着你们姐妹们关系和睦,娘当然高兴了。” 秀筠仰着脸儿问:“那么,母亲喜欢馨儿妹妹吗?” 王氏轻笑一声,道:“傻孩子,怎么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馨儿那孩子聪明又单纯,别说娘喜欢她,就是老太太和你两个婶子也都很喜欢她,你没听老祖宗说要留在咱们家呢。” 秀筠眼珠儿转了转,问道:“那么母亲说,是唐家四小姐好呢?还是孔家的馨儿妹妹好呢?” 王氏十分诧异,随即肃然变色,一把拉起秀筠,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哥哥和馨儿?” 秀筠坐直了身子,打量着母亲的脸色,干脆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道:“筠儿不敢隐瞒母亲,哥哥看上馨儿妹妹了。” 王氏不可置信地盯着秀筠,急急问道:“这话是你哥哥对你说的?” 秀筠点点头,王氏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呆坐了半晌,方才默默摇摇头,轻声道:“她们,根本不可能。” 王氏眸色凄寒,如有水光,秀筠从中读到一种复杂的感情,她说不清母亲的眼神,是遗憾,是伤感,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孔太太不是也一直夸赞哥哥的学问吗?如果馨儿嫁过来,咱们家每个人都会疼她、宠她的,不是吗?” 王氏摇头叹道:“我和孔太太是朋友,你和兰儿也是朋友,可是真的做了亲家,关系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以咱们家的境况,若不是你和洛家定亲,哪有人会来给你哥哥提亲呢? 谁家的姑娘嫁进来了,都会跟着咱们一同受欺负。外人不知道,孔家能不清楚吗?朝廷上变化莫测,你哥哥又只是个学生,还受到你外祖父的牵连,前途未卜,咱们怎么能连累馨儿受苦呢? 孔太太是主动向唐家提起李晏平的,人家是向着咱们家说的,已经是很大的情分了。我听说已经有人来给馨儿说亲了,孔太太还在考虑,这几天应该就会定下来了。 好孩子,你劝劝你哥哥,能娶唐家的小姐已经是他的福分了,若不是信得着的媒人,咱们也不敢应下,至于孔馨儿,叫他死了这份儿心吧。” 秀筠含泪道:“母亲不用伤心,等来年秋闱大考,哥哥中了头三甲,看谁敢小瞧咱们家?” 王氏揉着她的额头道:“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三婶子说的对,世道变了。娘虽然待在家里,外头的事情也是知道一点儿的。如今送一幅画、一棵树就能升官发财,学问已经不值钱了。你看着吧,天下还不一定怎么变个个儿呢?你外祖父就是太过刚正,得罪了不少人,你和洛公子,以后凡事都千万要加小心。” 秀筠点点头,叹道:“可是哥哥知道了,还不知会有多伤心呢?” 她想起重阳节那天在山上,哥哥痴痴地望着馨儿的背影,那种失落的样子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她不能不为哥哥的幸福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秀筠抿起小嘴儿,搂着母亲娇声道:“母亲,您就在给我点儿时间试一试吧。万一馨儿也对哥哥有心,您这不是棒打鸳鸯吗?孔家那么开明,连兰儿在上元节一见钟情的洛公子都能允许,未必就不会同意哥哥和馨儿的事。” “可是......” “母亲,就让女儿再试一试吧,什么都没有哥哥的幸福重要,不是吗?” 自从二房失势以后,王氏带着儿女们在家里忍气吞声,受了这么多年委屈,三房和四房的逼迫却变本加厉,既然这样,还不如让孩子们自己去放手一搏。 王氏想了想,道:“好吧,老太太那里,我先搪塞过去,馨儿那里,你看着办吧。” 秀筠走出了贤福苑便去芳芸轩找馨儿,馨儿正在玩赏秀箬满屋子里摆放的各种泥娃娃和别的玩具,秀筠走进来时,她挥舞着手中的一个小泥人儿笑吟吟地道:“姐姐你瞧,箬儿弄了一屋子的小娃娃,我小的时候也喜欢这些,后来被哥哥碰坏了一个,我不依,哭了好久,后来到底是哥哥又赔了我一个新的。” 秀筠笑道:“箬儿的哥哥也很疼妹妹,这些小玩意儿大部分都是哥哥买给她的。” 馨儿噘嘴道:“我哥哥就只给我买过那么一回,你们的哥哥比我哥哥好多了。” 秀筠意味深长地看着馨儿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哥哥好?” 馨儿眨眨眼睛,“真的啊。”话音一落她才反应过来秀筠是在打趣她和李晏平,忙红着脸解释道:“姐姐!你坏透了!人家是说谁的哥哥对妹妹好,有没有说别的。” 秀筠问道:“孔太太是来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馨儿笑道:“母亲说重阳以后还没有来看过老祖宗呢,正好也和夫人说说话。我一个人在家呆闷了,母亲就带我来了。” 秀筠看她目光一派天真,似乎确实不知道孔太太的来意。干脆直接告诉她好了,试试她的反应。 馨儿看秀筠不做声,好奇道:“姐姐知道母亲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秀筠看了看在一边自顾自摆弄玩具的秀箬,附在馨儿耳边低声道:“孔太太是来商量我哥哥的亲事的。说的是......” 她故意停住,含笑看着馨儿。馨儿显然吓坏了,向后退了两步,脸颊绯红,张大了嘴巴看着秀筠,好像是怕听她继续说下去,又像是在期待她说出答案来。 第七十九章 馨儿 秀筠见馨儿惊诧的样子,仿佛是又害怕又期待,心中暗喜,看这丫头的样子是真的紧张了。她在紧张什么呢?难道她心里也是喜欢李晏平的? 她抿了抿嘴,收敛了笑容,有些不忍地看着馨儿,小心翼翼地道:“孔太太......是替唐家四小姐来向我哥哥说媒的。” 馨儿长舒了一口气,小脸儿笑出一朵花来,惊喜地雀跃道:“真的?太好了。我见过唐四小姐,长得可漂亮呢。先恭喜姐姐要有一个嫂子啦!” 秀筠准备好了的安慰之词被生生噎在嘴里,眼前的少女眸光闪闪,笑意盈盈,长长的睫毛如蝴蝶扑闪的翅膀,怎么看也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样子。 这丫头按说也不算小了,即使情窦未开,也不会完全不通人事,李晏平喜欢她,她总是感觉得到的。不过看她此时傻白甜似的反应,看来是真的对哥哥没感觉了。 孔兰儿那个家伙,连私传信物都干得出来,她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一个妹妹? 可怜李晏平那么老实的一个书生,平时呆头呆脑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追求一个女孩儿,刚燃起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馨儿转身把这事当做一件大喜事告诉了秀箬,箬儿也跟着开心地傻笑起来,一个劲儿地问唐家的姐姐长得什么样,有没有自己的姐姐好看。 秀筠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馨儿还会在这里住几天,两个人有没有缘分,就看哥哥能否把握住最后的机会了。感情的事情,别人在怎么着急也是没有用的。 李晏平下学回来的时候,秀筠正在书房里等他。 “你怎么又在这儿?这回又绣了什么东西?是送荷包还是落梅笺啊?我看还等不到大婚那一天,洛公子的屋里都会被你这小丫头的东西堆满了。” 秀筠嘟起小嘴儿道:“人家不过是烦哥哥送了一次荷包,又没让哥哥白送,怎么送出这么多话来?” 李晏平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笑道:“难不成妹妹是来看我的?” 他脱下外套,在书案前坐下,秀筠也忙自己动手搬了个绣墩凑在旁边。 “妹妹今天就是专门来找哥哥的,跟洛公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晏平满意地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说吧,什么事儿?” 秀筠歪着小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哥哥道:“家里今天来了个客人,哥哥可知道吗?” 李晏平蹙眉思考道:“客人?我刚回来,没听说呢,除了孔太太和景国公府的人,还能有什么客人?难道你婆家来人不成?” 秀筠小拳头在哥哥肩上砸了一下,促狭地笑道:“馨儿来了,我已经留下她在咱们家住几天呢。” 李晏平眼睛顿时一亮,又惊又喜:“真的?” 秀筠道:“当然是真的,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不要听?” 李晏平一愣,笑容暗了暗,“什么坏消息?” 秀筠便把孔太太来说媒的事和自己与母亲商量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这是哥哥最后的机会了,母亲和我都在努力想办法,要怎么做,哥哥看着办吧,需要帮忙就尽管告诉我。” 李晏平脸色灰蒙蒙的,垂头丧气,半晌不说话。秀筠十分着急,她知道哥哥的性子,和母亲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宁愿自己吃亏,也要处处为别人着想。 “喂,你不会是想临阵脱逃了吧?”秀筠急得脱口而出,又立即意识到这句话不太礼貌,忙又补了一句:“哥哥,要不妹妹来想办法,让你们再单独见个面?” 李晏平没有计较她刚才的字眼儿,只是痴痴地摇头,眼中尽是悲哀的神色:“不必麻烦妹妹了,你也知道,馨儿对我无意,既然孔太太好心出面说媒,我怎么能觊觎人家的女儿呢?” 这个时空里做事真的是麻烦得很,幸福都是要自己去追求的,不是吗?考虑这么多,最后成全的又是谁呢? 秀筠感觉十分矛盾,她带着一颗习惯自由的心穿越而来,却发现一言一行都不得不束手束脚。 她只得尽力相劝道:“连母亲都同意了,哥哥何必考虑太多?这件事的关键在于馨儿自己的心,只要她动心,孔家那边就好办了。哥哥只要表明自己的心迹,妹妹相信,馨儿一定也会被打动的。” 李晏平苦笑着摇头不语,秀筠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想起正经事来。 她正色道:“哥哥,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父亲留下的那幅张萱的《虢国夫人夜游图》吗?” 李晏平不知道那天周氏和梁氏张口向母亲索要那幅画的事情,秀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理一遍,又道:“今天上午我去见洛公子,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 李晏平笑道:“是谁刚才说的跟洛公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来着?” 这个人还真是心宽,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拿这句话打趣她。 秀筠无奈地解释道:“人家洛公子是来帮咱们的,哥哥怎么还打趣人家?” 兄妹两人在书房里把行动详细地商量妥了,正巧红菱进来找秀筠回去吃饭,秀筠一边往出走一边回头调皮地冲哥哥眨眨眼睛,李晏平虽然心中百结千愁,一时也被妹妹的可爱逗乐了。 秀棠也从宫里回来了,看见馨儿来了,欣喜非常,两人亲热地闲聊一会儿,便被梁老太太叫去说话。从静怡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周氏找秀棠有事,秀棠便先跟着母亲走了。秀筠惦记着把自己与洛公子和哥哥商量的事情告诉母亲,也去了贤福苑,馨儿便跟着秀箬在园子里游玩。 两个人跑着闹着,又相互追打起来,秀箬一溜烟往假山后面去了,馨儿忙笑着去追。 秀箬年纪小,跑得快,身量又玲珑娇小,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馨儿从假山上的石阶走上去,想站在山上找秀箬的身影,走到彩韵亭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馨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想从亭子旁边绕过去,却隐约听到里面提到三少爷,忍不住走到近旁驻足细听。 第八十章 迷藏 夕阳正收起天边的最后一点余晖,如钩的弯月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天的另一边高高升起,似是在宣布属于自己统治的时间。假山周围一片静寂,晚风吹动枯黄的秋草,发出沙沙的声音。馨儿顾不得自己被吹得有些发冷,悄悄伏在彩韵亭的轩窗下侧耳细听。 里面说话的似乎是一个年轻媳妇,对另一个人问道:“三少爷身边的人可靠吗?” 另一个人也是女声,只是声音听起来年纪大些:“四太太放心,三少爷身边的小厮志儿是奴婢的亲女婿,奴婢是伺候二太太的,三少爷根本就没有疑心。” 哦,怪不得声音听起来耳熟,原来是李府的四太太梁氏,她在二房安插了奸细,所以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跟一个下人说话。看来母亲说的没错,这家人关系复杂的很。 馨儿很想赶快离开李府,她们家只有一房住在京城,姐妹两个又十分得宠,实在是想不通大家庭里的这些弯弯绕。可转念一想,又怕突然说要走惹人疑心,少不得还要忍耐几天,只是暗自下定决心,在这里的时候只多跟秀箬亲近,少参与秀筠姐妹俩的事情。 这时候馨儿本可以抽身离开,像此刻这样在窗根底下窃听别人说话,实在不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教养,何况馨儿平时也不是那等喜欢打听隐私传闲话之人。可是今日不知怎么了,馨儿就是挪不动步,偏要听个明白。 只听梁氏问道:“你确定那幅画不在二太太屋里?也不在三少爷那儿?” 那婆子道:“可不是?也不知藏在哪儿了,趁着前两天您生日的家宴奴婢把二太太的屋子都翻遍了,三少爷常出门,志儿也在房间里找过,只有二老爷的书房里一直上着锁,志儿没进去。不过书房的钥匙在二太太身上贴身带着,连二小姐和三少爷要进去都得先找二太太拿钥匙。依奴婢看,那幅画就在书房里。” 梁氏问道:“你是怎么和三太太说的?” 婆子道:“奴婢按您的吩咐,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三太太昨天干脆和二太太摊牌。四太太,三老爷不会真的告发二太太手里的画是逆产吧?那咱们可就没机会了。” 梁氏轻哼一声道:“他们当然不会轻易犯这个傻,你看着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夜黑风高的时候,前院儿有一场好戏看。” 婆子道:“奴婢想,要进书房也不难,只是三少爷住在那里,书房晚上也有人守夜,不好下手。” 梁氏冷笑一声道:“那有何难?三老爷有的是手段,要是实在拿不到东西,就是用三少爷换那幅画,也是做得出来的。你只管让志儿看仔细前院里的动静,等那幅画出现了,咱们再下手。连我的屋子里都有他们的人,我这么多年跟着她低眉顺眼,翠烟怀孕了,他们在老太太面前连句话都不说。等四爷拿到东西,升官发财了,不但我从此扬眉吐气,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亭子里“扑通”一声,馨儿吓了一跳,只听那婆子声音有些激动,似是带着些哭腔:“四太太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看着四太太在人前受委屈,心里实在不忍。能为您做点什么,奴婢万死不辞。” 梁氏的声音急急道:“蔡大娘快起来,这家里人人都是势利眼,专门巴结三房,能有你这么一个肯对我忠心的,我怎能不好好待你?” 馨儿听她们说到这里,本来正打算退步抽身,悄悄离开。谁知秀箬在山后面等得不耐烦,自己走了出来,大声喊“馨儿姐姐”,梁氏和蔡婆子忙推门往出走。 馨儿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后背撞上亭子旁边一块高高的石头。馨儿也顾不得许多,一个转身蹲在石头后面,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夜色渐深,馨儿侧身贴着冰凉的石头,十分不舒服,又担心石头底下有虫子,长长的裙裾容易暴露,被馨儿一把抓在手里揉成一团,拖拽的时候蹭了一些青苔和泥土。 亭子里的人出来后没看见她,正要下山,秀筠却登登登跑上来问:“四婶子,您看见馨儿姐姐了吗?” 梁氏笑道:“我可没看见你的馨儿姐姐,你瞧见她上来了吗?” 秀筠挠挠脑袋,道:“我也没看真,可是我藏在山后边,她半天没来找我,我想可能是上山了。” 果然,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傻白甜的闺蜜,馨儿恨得咬牙切齿,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个球,紧紧靠在石头后面。 梁氏倏然变色,警觉地往四周看了看,一边往石头这边走,一边试探着喊道:“馨儿,馨儿?” 馨儿蹲的双腿发麻,紧张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恨不得此时自己变成一只虫子藏到石头下面去,可是却除了假装木头人别无他法。 梁氏走到石头旁边,只探了探身子向亭子后面张望,夜色掩映下,她没有注意到几乎与大石头融为一体的馨儿。 蔡婆子道:“四太太,这里没有人。孔小姐一个外人,藏在这里做什么,她还能掺和咱们家的事儿不成?” 梁氏点点头,对秀筠笑道:“馨儿姐姐不在这里,你下去找找吧,看她是不是也藏在山后面逗你呢?” 秀箬向梁氏说了声“婶子慢走”,便一溜烟跑到下面去找了。 梁氏等走了以后,馨儿三魂失了七魄,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可是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她也顾不得脏,扶着石头艰难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悄悄往山下挪蹭。 也不知是什么值钱的宝贝,竟然一大家子人这么费尽心机地去抢。听起来李家三房和四房都准备这两天晚上去二老爷的书房偷这幅画,李公子就住在二老爷的院子里,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着他。四太太说,“用三少爷换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馨儿明白自己就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否则,不但给李家惹事,也坏了两家的交情。何况她本来与秀棠关系更深一些,两房之间的关系,自己怎么说也应该是向着三房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给李公子提个醒呢? 第八十一章 贼影 冷月半弯,如同一块无瑕的白璧,高高镶嵌在天上。此刻已经过了子时,人间早已是一片漆黑的安静的世界,只有偶尔传来的宵柝声声,犬吠隐隐,让人感觉到红尘中的些许生气。 高高的朱墙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如轻盈的海燕从墙头迅疾地掠过,悄无声息地落进空无一人的深深庭院里。 面北朝南的一间正房门窗紧闭,房门的一侧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黑衣人走近了,伸手一摸,坚硬而冰冷,是一把有些生锈了的铜锁。门却是虚锁着的,只轻轻一拨,那铜锁便稳稳落入手中。 推门进去,迎面是一排排高高的书架,密密地摆放着各种书籍。 按照事先记好的位置,书房里的抽屉被逐一打开,架上的书籍散落满地,抽屉里却几乎都是空着的。 黑衣人绕道博古架后面,扯去墙上挂着的一幅半人高古画,用指头的关节轻轻敲了敲,古画后面的墙壁是空的。他伸手摸到一条缝隙,抽出腰间的短刀轻轻一撬,暗门被徐徐拉开,里面隐藏的是一间窄窄的密室,黑衣人扶墙跳了进去,伸手探了探密室四周,也都空空如也。 黑衣人走出来,满意地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点了点头,仿佛为自己的杰作颇为自得。黑色的面巾蒙住了大半张脸,唯有宽阔的额头下剑眉星目,昭示着他黑巾下的俊朗容颜。 月色暗淡,周围一片死寂。黑衣人走到窗边从容地坐了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拿起书案上的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壶水。 旁边两个茶盏在茶托上倒扣着,黑衣人拿起其中一个,翻过来,剑眉微蹙,在月色下仔细照了照。虽然看不清晰,但茶盏里外应该都是干净的,雪白如玉的釉色迎着月色反光,看起来这书房里常有人出入,说明壶里的水还能喝。 黑衣人满意地点点头,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他再渴极了,也绝不会喝放了大半年的茶水。凉透了的茶水微苦,带着甘草的一丝甜味儿,并不是很好喝,不过解渴是足够了的。 他放下茶盏,正准备推门往出走,忽然看见另一个黑色的人影倏然从窗前闪过。 难道是同行?黑衣人紧紧握着腰间的短刀,悄悄向后退去。人影越来越近,屋门轻响,黑衣人来不及细想,只好先匍匐着藏在书案下面。 不速之客推开屋门的手顿了一下,他试探着走进书房,刚迈进门槛便立时愣在了那里。 屋子里凌乱不堪,书籍笔砚都被丢到地上,抽屉大开,里面空无一物,博古架上只摆放着几个普通的瓶瓶罐罐。 他大惊失色,立即向博古架后面跑去。古画被扯下,密室被打开,那人同样走进密室,发疯似的急切地四处摸索,一无所获。 伏在书案下面的黑衣人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的一举一动。 这人进来便直奔抽屉和密室,显然不是一般的毛贼,一看就是事先打探过,冲着什么东西来的。 借着月光,他能够看清那个人的眼睛,正警惕地四处张望着。他一时说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愤恨、惶恐、焦急、失望相互交织。 那人的目光愤怒如火,仿佛要把整间屋子都烧掉,却又寒凉如利刃,恨不能直刺进坏了他好事的仇人的心脏。 陌生人环视一圈,小心地挪着步子,低声道:“在下冒昧,不知哪位好汉在此,请出来一见。” “好汉,我知道你是冲什么来的,不管你是为谁办事,我劝你不要犯傻,赶紧把那幅画交出来。” “有种的出来比试比试,别躲在暗处当懦夫!” “都是江湖中人,在下愿意与好汉切磋一二,我不要别的,若是我赢了,你把那幅画留下,别的都归你。” 那人喊了几遍,声音越来越不耐烦,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四处乱指。藏在书案下的黑衣人却始终屏住呼吸,一声不吱。 你想旳倒美,黑衣人心想,谁不是冲那幅画来的?再说,我都没见过那幅画,拿什么给你? 自己受人之托,接受的是绝密任务,万不能这样轻易暴露给一个来历不明之人。 再说那人断然不会相信这样的理由,势必不依不饶,分个你死我活。双方交手,难免不惊动这家的主人。而且这贼人看起来有些功夫,自己未必能赢他。寒窗十载,饱读诗书,若是牺牲在做贼的时候,还是死在另外一个毛贼手里,也未免太冤,岂不是毁了一世清名?若是自己赢了,轻则暴露身份,重则闹出人命,也难收场。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对书房如此熟悉,又目标明确,黑衣人猜测,他也有可能是被这家里的某个主人安排的,有可能认得自己。事情若是闹大了,一家人自相残杀的丑剧就搬到了台面上。 思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假装不存在的好,那贼人既然是来拿那幅画的,完不完成任务都必定会及时抽身而退,不敢伤了别人。 果然,陌生人手中的利刃在屋子的四周都试探过了,才相信屋子里果然没人,他暗自骂了几句,便转身离开,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黑衣人这才从书案下钻出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也起身离去。 他快步走到墙下,跃身而起,刚要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伏在墙上转身望着里面黑黝黝的几进院子,低头犹豫了一下,便掉转方向,向府邸深处凌空而去。 深宅大院里一片寂静,偶尔有巡夜的婆子拿着灯笼走过。守夜的门房里灯火亮着,黑衣人从房檐上隐约可以听见里面打牌的声音。 再往里走便是布局精巧的花园,即使是在深夜里,也看得清各处的假山、荷塘、曲折石桥,以及点缀其中的玲珑小巧的楼台轩榭。 黑衣人疾步走过墙头,跃身飞进一座小小的院落。他摸索着绕到正房后面的一处轩窗外边,试探着轻轻推了推,窗子没上锁。 第八十二章 暧昧 漆黑的夜色笼罩天地,却无法安慰每一个失眠的人。这一晚秀筠睡得并不踏实,她不知道洛公子和哥哥把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不知道洛公子此刻在哪里,顺不顺利,安不安全。 各个院子里早就上了钥,她没有办法探听消息,也不敢再告诉第二个人,只好一个人在锦帐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过了午夜,终于熬不住困意的侵袭,半梦半醒中,她恍惚看到一个人一袭黑袍,手里拿着一幅画,远远地向她招手。 周围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犹豫着站在那里。那人把手中的画卷打开,挥手招呼她过去。秀筠小心翼翼地走近了,觑着眼睛艰难地辨认着眼前那个人。 清秀俊朗的脸庞在眼前越来越清晰,秀筠惊叫道:“洛公子?” 她笑了,很想快跑两步,到他的身边去。 洛清鸿也含笑望着她,深情款款,他抖了抖手中那幅画,道:“三小姐,你看,这是我为你作的画,你看像不像?” 三小姐?秀筠如遭雷击一般,身子猛地晃了晃,这才看到洛清鸿手中的画上竟是李秀棠的肖像。 她简直不敢置信,蹒跚着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这不是我,我不是三小姐,我是二小姐。”她愤怒地嚷了起来:“我是李秀筠,洛公子,你画错了,你好好看看我,我是筠儿,我是筠儿啊。” 没想到洛清鸿听着这话,皱了皱眉,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秀筠忙跑过去拉着洛清鸿的衣袖喊道:“洛公子,洛公子,我是筠儿,我是筠儿。” 周围又是一片漆黑,洛清鸿不知哪里去了,秀筠死死地抓着手里的被角,眉头紧蹙,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她想要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轻声道:“筠儿,筠儿。” 是洛公子的声音,他来了?这不可能!是谁?屋子里有人! 秀筠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立在自己床边。遇到采花贼了?不会吧,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剧情?她张开嘴想要喊人,还没等发出声音,樱唇就被一个男人的大手死死捂住。她双手用力想掰开男人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 那人低声喝道:“筠儿,别出声,是我,洛清鸿。” 洛公子?秀筠瞪大眼睛,仔细辨认着此人脸庞的轮廓,还真是有些像洛公子,听声音也是他...... 秀筠渐渐平静下来,洛清鸿这才放开捂在她唇上的手,柔声道:“别怕,真的是我。” 怎么会是她呢?深更半夜,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躺在被窝里和他说话,这也太......秀筠猛地坐了起来,轻声问道:“洛公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洛清鸿自来熟地侧身坐在秀筠的床边,笑道:“你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忍不住过来看看你。” 秀筠的身体不自然地往床里挪了挪,她本是想要离洛清鸿远一些,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假装不知道她的意思,趁机又往后坐了坐,好像以为她是故意在给他让地方。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厚颜无耻,自己以前还当他是个老实人,真是看错他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悄声问道:“很顺利吗?被人看见没有?现在外面很冷吧?” 漆黑的房间,柔软的床铺,身边的美人软语呢喃。洛清鸿喉结动了动,觉得身子有些热,他不自觉地往床外动了动,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会翻身滚上去。 他轻咳两声,掩饰着自己此刻如焚的欲念,道:“很顺利,你放心。天,是有些冷。” 秀筠一时无法接话,她的心跳得厉害。她问天气,是真切的关心。可是他的如实回答,就是明显的动机不纯了。 守夜的丫鬟就睡在外间,秀筠无法叫人给他倒一杯热茶,唯一的办法......难道还想在自己的被窝里取暖不成?想得美。 短暂的沉默里,只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洛清鸿来的时候,确实是只想趁机看秀筠一眼,看一看她的闺房,看一看她熟睡的娇模样。 看一眼就好,他真的没想别的。 可是当他翻过窗子进屋,听见的却是锦帐中娇声梦呓,里面的美人儿呼吸急促,他能听见她在被子中扭动的细微声响,听见她声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一刻,洛清鸿的念头就不那么单纯了。 他挣扎了很久,咬咬牙,刚想要转身离去,里面却再次传来呢喃呓语。 洛清鸿实在受不了这种声音的诱惑,他想,她可能是做噩梦了吧?痛苦地在梦境中挣扎的秀筠实在叫人于心不忍,洛清鸿决定先叫醒再说。 事实很快证明这一选择并不明智,清醒过来的秀筠带着新鲜的体香,她有意识的远离所表现出的畏惧,反而更加撩动起他强烈的占有欲。而她温柔的关怀的话语,就像是一张柔软的网,紧紧纠缠在洛清鸿的心上。 虽然看不清美人的脸庞,可是一向伶牙俐齿的秀筠此时突然语塞,他就能够想象到她脸上羞涩的红云。他轻轻笑了一声,悄悄把一只手探进她的锦被里,柔软温热,每一寸都留着她身体的余温。 秀筠的身子突然一抖,几乎叫出声来。她把双脚向里面缩了又缩,双腿紧紧蜷缩起来。她颤抖着轻声喝道:“洛公子,你坐好了!” 洛清鸿被她吓了一跳,这才恢复了理智,忙抽出手来,又轻咳两声,道:“筠儿,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他突然抽出来的手感到有些冷,不知放在哪里才好,只好死死地抓住床沿,与心中翻滚不散的各种念头作殊死斗争。 秀筠听他一说,想起刚才的梦来,顿时脸烫的如着火一般,虽然夜色漆黑,她还是努力地别过头去,唯恐被洛清鸿看出来。 刚才的梦话被他听去了?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试探着问道:“我没做什么梦啊,你都听到什么了?” 洛清鸿忍着笑说道:“你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不记得了?” 第八十三章 夜吻 在梦里喊他的名字?还被他听见了? 秀筠的表情复杂得已经不能用脸红二字来概括了,还好屋子里漆黑一片,不会叫他看出来。 这种事在什么时候都是够丢脸的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竟然还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可恶至极! 人家明明只是请他来帮忙保护父亲的遗物,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探好了路,竟然摸到这里来。深更半夜的,吓得秀筠还以为是采花大盗呢。 无论如何不能再留这个人了,此时此刻的气氛如此暧昧,他又句句话透着心术不纯,万一真的在这里成了采花贼,可不得了。 秀筠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正常的声调,劝道:“那个......洛公子,这么晚了,你今天也辛苦了,还是快回去吧,天都要亮了,万一一会儿惊动了丫鬟,就不好了。” 黑暗中看不清洛清鸿的表情,却清晰地听到他的嗤笑,“急什么,我不累,你还没告诉我你刚才做的是什么梦呢。” 讨厌,人家做什么梦干嘛要告诉你,反正不是春梦。 秀筠仗着天黑,狠狠白了他一眼。 不过看来自己不老实交代,这个不要命的家伙是不会走了。秀筠破罐子破摔,索性一五一十地把梦中的情景告诉洛清鸿。 她听到对面轻叹一声,洛清鸿没有嘲笑她,她能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他认真地说道:“筠儿,对不起,都怪我当初没有问清楚就提亲,差点铸成大错。那件事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还是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 想到秀筠刚才做梦时害怕不安的样子,洛清鸿感觉自己的心隐隐地疼。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筠儿,咱们婚期已经定下了,再也不会分开。答应我,不要再做这样的梦。” 他的声音轻轻的,比夜色更温柔。 秀筠隐约看见洛清鸿的一只手抬了起来,向自己的方向探了探,秀筠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再向前动一动,那只手大概是因为什么也没有摸到,很快又落了下去。 “其实,我也经常梦到你,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梦到我们在山上奔跑。筠儿,有我在,你放心。” 秀筠的眼睛有水光漫起,她凝望着洛清鸿的方向,轻声道:“我放心。” 又是瞬间的静寂,洛清鸿的手向里边摸索着,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哪怕是揉一揉她的头的也好啊。 秀筠被他的动作惊醒过来,忙道:“洛公子,你该走了。” 洛清鸿不为所动,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张床。 他摸到秀筠的一只手,柔软光滑,秀筠的小手在他的大手里轻轻挣扎了一下,也就放弃了抵抗。 洛清鸿摩挲着手中的柔荑,抵在自己的鼻尖上,道:“好香。” 手背上的热气让秀筠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她明显地感觉到洛清鸿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不对劲。 她挣扎着想要抽出手来,洛清鸿不让,他的整个身子都往里探,喑哑着唤了一声道:“筠儿。” 危险步步逼近,秀筠紧张得几乎窒息。 可以吗?她努力保持着清醒,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可以吗? 这里是哪儿?不对,这里不是酒店,是她的闺房。这是在古代,自己已经穿越了,这身子只有十四岁,还没开蒙呢。 丫鬟就在外面,被她发现了一定会喊起来。 再说婚期还有半年,现在怀孕了怎么办? 这会儿又没有***什么的,常看见古言小说里写到安全期,可是原主是个小姑娘不会算,自己以前也没有研究过,现在才知道世事洞明皆学问,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也不知道这场穿越什么时候到头,如果明天就能穿回去,她当然会毫不犹豫珍惜良宵,可是万一生生要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后半生还怎么做人啊? 不过古代戏曲小说里也有古代男女幽会的,比如崔莺莺和张生......被后世小姑娘比如林黛玉什么的偷偷奉为偶像。 何况自己已经定了亲,应该就是合法的了吧?总不会像前世的那些渣男一样,始乱终弃。 秀筠的心千回百转,一时间犹豫不决。 黑暗中此时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洛清鸿能够感觉到她的犹豫,他的身体渐渐挨近了缩在角落里的秀筠,她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快,他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秀筠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决定听天由命。她的声音柔的像一汪清泉,喃喃道:“洛公子。” 她所有的依赖、渴望、信任,都在这一声轻唤中无所遁形。 靠近自己的身子突然停了下来,洛清鸿一下子撇开她的手,迅速向后退去。 秀筠惊诧极了,他不是应该蹬掉鞋子翻身滚上来了吗?为什么退回去了?难道,他不想要了? 洛清鸿艰难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把窗子开了一条缝,在冰冷的寒风中深吸了两口气。 秀筠忍不住诧异道:“洛公子?” 洛清鸿的声音温柔而冷静:“筠儿,对不起,是我不好,吓着你了吧?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儿吧。我,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秀筠忙急切地唤了一声:“洛公子。” 洛清鸿脚步一顿,只听身后柔软而坚定的声音道:“我不怕,如果你想,我愿意。” 他回头道:“不,你在家里受了那么多苦,我不能再害你在婆家抬不起头。筠儿,你那么美,那么单纯,就像是一个梦,我不想这么快就醒了。” 他笑了笑:“你准备好了,到了洞房花烛夜,我绝不会放过你。” 秀筠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百感交集,只是痴痴地看着窗边月色下洛清鸿俊朗的脸庞。 刚才气氛太过暧昧,都忘了正事。此时冷风一吹,洛清鸿猛然想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夜行衣,道:“对了,刚才我从书房出来之前,还有一个人进去了,也是一身夜行衣,进门就冲着密室去,看来也是来找那幅画的,不过他没看见我。幸亏我为了来见你来得早,抢先一步。” 秀筠冷笑道:“他们也太心急了,还以为他们会举报逆产邀功,原来也是这种伎俩。” 洛清鸿道:“你自己小心些,有任何事虽是去找我。”他转过身,又向床边走了两步,“筠儿,我看着你睡下再走。” 刚才的畏惧和激情都已经慢慢散去,秀筠听话地躺好了,洛清鸿伸手为她掖好被子,弯腰朝她的脸俯下身去。 还没等秀筠反应过来,一个吻便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樱唇上。 洛清鸿站起身来,轻轻笑了笑,温柔地哄道:“睡吧。”随即便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八十四章 唱作 次日凌晨,秀筠尚未睡醒,她在朦胧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她昨晚前半夜没有睡好,快要天亮了才睡了一小会儿,这时只觉得眼皮沉甸甸的,意识模糊一片。 声音越来越近,周围仿佛有了光亮,秀筠的神志渐渐苏醒过来,她听出是红菱的声音在叫她。 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见红菱在身边急切地望着自己。看见秀筠醒了,红菱的声音愈发焦虑而紧迫。 “小姐,您快去前院儿看看吧,三少爷身边的人传话来说,昨晚,老爷的书房被盗了。” 被盗了?秀筠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来,看来这场闹剧刚刚开始,到了自己去拉开序幕的时候了。 她立刻坐起身来,由红菱和红梅伺候着梳洗完毕,也来不及涂脂抹粉,随便穿了一件家常的衣服,便跟着来报信儿的仆妇匆匆向前院赶去。 整个李府这时候已经乱作一团,除了梁老太太那里没有人敢惊扰,其他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挤进了二老爷李典承从前住的正房大院。 秀筠冲开人群直奔父亲的书房,只见里面抽屉和箱柜空空如也,书籍笔墨一片狼藉。这里是秀筠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哪个抽屉里面放着谁的字帖,哪一个书架的第几层放着前朝典籍的孤本,她都一清二楚。 秀筠只用眼睛一扫,便清楚地意识到,书房里所有值钱的珍本、古玩和名家字画,都已经被洗劫一空。 李晏平跪在书房门前的石阶上,不住地磕头,额头青紫,几乎磕出血来。墨书急得把自己的手垫在台阶上,李晏平仿佛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其他人苦劝不住,也都跪在后面陪着落泪。 秀筠忙一下子扑到哥哥的面前,把李晏平的头捧在怀里。李晏平见了秀筠,一把抱住她,号啕痛哭。他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父亲,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您。”秀筠也早已泣不成声。 秀箬吓坏了,伏在哥哥姐姐身边,失声痛哭起来。孔兰儿忙走过去把秀箬抱在怀里,柔声劝慰。 周氏和梁氏忙带着丫鬟婆子们把李晏平和秀筠搀扶起来,周氏向墨书问道:“昨晚在书房里守夜的是谁?为什么进了贼都不知道?” 墨书眼睛通红,指着书房东边的一间偏房,哽咽着声音咬牙切齿道:“都是棋书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昨晚轮到他在书房守夜,谁知那个畜生喝了几口猫尿,睡死过去了。今天早上,是奴才起来小解,才发现书房的门开着。棋书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周氏带人走进东偏房一看,果然桌子上放着两个空了的酒壶。被褥凌乱,周氏叫一个婆子过去伸手一摸,被窝里早已经凉透了。 墨书道:“他一定是发现书房被盗了,畏罪潜逃,三太太,他在京城里没有亲人,跑不远,奴才这就带人把他追回来。” 周氏摆摆手,不耐烦地道:“追他有什么用?没看见你们爷伤心成那个样子,还不用心伺候着?” 底下的人站了一院子,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正混乱之际,只听一个人喊道:“二太太来了。” 众人迅速闪出一条路来,只见王氏披头散发,被丫鬟扶着,跌跌撞撞地疾步奔书房里面走去。 李晏平忙拦住母亲,哽咽道:“母亲先不要进去了,免得看了伤心。孩儿不孝,没有守住父亲的东西,不过母亲请放宽心,孩儿一定想办法把贼人追回来。” 王氏哪里肯听,挣扎着走进里面一看,立刻尖声大叫起来。秀筠忙赶上前去抱住母亲,王氏向后一倒,昏厥过去。 众人顾不得其它,忙簇拥着把王氏暂且扶到李晏平的房间里休息。 周氏冷静一下,命人保护好现场,又吩咐管家带人出去找棋书的下落,嘱咐众人不得惊扰老祖宗。这一切都安排好以后,方才进屋去看王氏。 王氏呆呆地躺在床上,沉默不语,只是流泪。周氏叹道:“姐姐,想开些吧。这会儿三爷上朝去了,棠儿也一大早就进了宫,我已经派人去报信了。等三爷一下朝,便立刻派人去通缉盗贼,一定会把他捉拿归案的,姐姐先安心保重身体要紧。” 王氏摇摇头,道:“老爷一生清廉,就那么点儿心爱的东西,我却没能保住,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将来死了,有何面目去见老爷?” 梁氏忙伸手掩住她的嘴,道:“姐姐切勿胡说,您才多大年纪,晏平还没娶媳妇呢。再说,老太太也最不喜欢听这些死呀活的,姐姐快别说了。” 周氏和梁氏在王氏身边守了一会儿,看一时半会儿劝不过来,只好留下李晏平和秀筠在王氏跟前守着,又嘱咐下人们好生看着。两人摇头叹息一番,便带着众人各自回去了。 人群散去以后,秀筠屏退下人,令红菱和墨书在门外守着,方才走到母亲身边,轻声唤道:“母亲,那些人都走了。” 王氏睁开眼睛,握着秀筠的手,长叹了一口气,道:“筠儿,要不是你想办法,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想到,至亲骨肉,还要这样钩心斗角。” 李晏平坐到秀筠身边笑道:“筠儿心眼子越来越多了,也不知将来洛公子能不能降住她。” 秀筠无心玩笑,严肃地问道:“哥哥可把外边那些事情都安排好了?” 李晏平道:“放心吧。父亲书房里的那些珍本、古玩和那幅画,我早就转移到冯舅爷那里去了。只是没想到昨晚会出现两个黑衣人,幸亏洛公子抢先一步,那些人也太着急了。” 冯舅爷是负责王氏陪嫁的所有店铺的大掌柜,王氏生母冯姨娘的哥哥。 王氏出生不久,嫡母就过世了,冯姨娘被扶了正,哥哥冯舅爷经商很有一套,对王家忠心耿耿,王琅便让他负责京中的铺子。 王氏十分信任他,出嫁以后,便把陪嫁的店铺全权交给冯舅爷处理。 秀筠忙问道:“志儿可看到了什么?” 第八十五章 审问 李晏平道:“志儿那个奸细我早就看出来了,昨晚他故意拿了两壶酒想灌醉棋书,棋书将计就计,假装喝醉了。志儿在书房外面守了大半夜,其实墨书就在他后头盯着呢。洛公子一走,墨书就把志儿抓了个现行。我一提到蔡婆子,志儿就吓得什么都说了。 你还不知道吧,这没用的家伙是个双重间谍,表面上是三房派来的,其实还给四房办事。我已经让他告诉了那些人,第一个黑衣人是扛着东西走的,第二个才是空手走的。他们没拿到东西,不会不相信。” 王氏问道:“棋书是怎么安排的?” 李晏平道:“母亲放心,冯舅爷的人早就给接走了,他们找不到的。” 秀筠心有余悸,皱眉道:“原以为三房会光明正大地举报逆产邀功,没想到还是这种下作手段。昨天晚上真是太险了,幸好洛公子抢先一步,哥哥安排的周密,要不然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她冷笑一声:“哼,原来四房也开始行动了,这小小的一幅画,就把他们的狐狸尾巴全都勾出来了。” 王氏道:“你四叔虽然不学无术,可是你四婶子却是个要强的人,她不会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如果有一天四房飞黄腾达,她会第一个把三房踩在脚底下。” 哭了半晌,几个人都累了,李晏平看着王氏歇下了,便带着秀筠退出去。 两人走出房间,李晏平便拉着秀筠走到一个没人的墙角,秀筠不知何意,奇怪地看着哥哥笑道:“到底是有什么话,连母亲都瞒着?是不是要打听馨儿的事?她......” 李晏平打断她,神情严肃,问道:“不是她的事,是你的事。昨天晚上,你都干什么了?” 秀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顿时脸颊绯红。洛清鸿从书房出来以后向内院儿去了,一定是被墨书看见了。 李晏平看到妹妹的反应,大惊失色,忙问道:“你们,是真的?” 秀筠连忙摇头摆手地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哥哥想的那样。他就是来看我一眼,说两句话就走了。” 李晏平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秀筠顾不得难为情,心想清者自清,干脆也直直地迎着哥哥的目光,以表明自己的清白。 “真的?你们真的只是说话?”李晏平半信半疑。 秀筠娇嗔道:“当然是真的,哥哥,我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不相信妹妹的清白呢?” 李晏平松了口气,道:“你们定了婚的人,本来就该避讳一些。平时拉拉手,见个面,传一封情书什么的,也就算了。可是这种事,绝对不能胡来。还没结婚就这样不尊重,将来在婆家怎么做人?” 秀筠有些惭愧,昨天晚上,明明是她在诱惑面前妥协了,可洛公子却像哥哥一样为她着想,为了照顾她的名节,宁可自己委屈着。 她想,婚后,她一定要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好媳妇,她要好好补偿他。 秀筠看着哥哥,认真道:“哥哥放心,不会的,妹妹心里有数,再说,洛公子也不是那种人。” 李晏平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他不是那种人?我看他就是没安好心。才见几次面就和你拉拉扯扯的,大半夜的还敢闯你的闺房。下次我见到他,决不轻饶!” 秀筠笑着依偎在哥哥肩上娇声道:“好了嘛,妹妹当然知道哥哥是为我好,就请哥哥原谅洛公子这一次嘛,人家又没有做什么。” 李晏平笑着伸手往秀筠的鼻尖儿上一捏,道:“你呀,真是女大不中留,现在就向着他说话了。” 周氏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已经是辰时三刻,李典和尚未下朝。梁氏紧随其后,打量着周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嫂子,你说二房的那幅画,是什么人偷去的呢?江湖上不是都知道那幅画已经失传了吗?” 周氏眉头紧锁,道:“按说除了咱们家人和二太太的父亲,就没有别人知道了。王老爷都死了两年多了,还有谁会说出去呢?不会是你们家老四喝醉了酒乱说吧?” 梁氏忙道:“哎呦呦,我的好嫂子,我们家四爷平时再不着调,这么大的事心里还是有数的。我看都是二房那几个人又臭又硬,软硬不吃,早把那幅画交给三爷,也不会这么白白的落在外人手里。 不过,看今天二太太和晏平的样子,的确是伤心过度了。也是,连老爷的遗物都弄丢了,我看她将来还有何脸面见二爷。” 周氏烦躁地揉着太阳穴,道:“我也是一时着急,随口一问,你别多想。事到如今,也只好等老爷回来再做处置了。那个姓王的那么多陪嫁的店铺,一分钱也不拿出来贴补公中,他们一房主仆二三十个人,只知道吃白饭,连一幅画也舍不得。这回报应来了,咱们拿不到的东西,他们自己也保不住。” 梁氏绕道周氏身后,亲自为周氏捏着肩膀,一眼瞥到窗边桌角上有一封打开了的信。信封上没有字,信纸上的字虽然看不清,但十分潦草,只有短短几句话,一看就是什么人匆忙递出来的消息。 如果是蔡婆子或是志儿,也不必费这个麻烦,难道真的被自己说中了?周氏这么快就行动了?那么如果昨晚是周氏的人干的,他们应该是已经得手了。 哼,自己这么多年,低眉顺眼,殷勤伺候着,果然还是让人家防贼似的防着。人家还是当着自己的面假装没有拿到,虚张声势地等着三老爷去逮捕逃犯。 这也罢了,最可气的是,周氏还想把黑锅往她的四爷身上推,真是岂有此理! 周氏对梁氏的怨气浑然不觉,对她的殷勤也不推辞。她靠在椅子上,仿佛十分疲倦似的闭上眼睛,任凭梁氏按摩着,只是轻声嘱咐道:“这件事,先别告诉老太太,吩咐好下人们,谁敢说出去,打折他的腿!” 梁氏答应着,自己心里急着回去打探情况。这时看周氏累了,也不再言语,招手示意小丫鬟进来捶腿,自己便出去了。 志儿正在向李典让回话,梁氏一进门便忙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第八十六章 家贼 据志儿交代说,他昨晚灌醉了书房里守夜的棋书,便一直藏在院子里观察动静。将近子时的时候,从房檐上跳下来一个黑衣人,撬开书房的门锁,进去了好长时间。等到他出来的时候,背上便多了一个黑包袱,看样子偷出来了不少东西。 志儿本以为这就是三老爷派来的人了,自己的差事完成了一半,便想要回去睡觉。谁知一转身,就听见后面有动静,竟是又从房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人也进了书房,不过很快就出来了,空手而归。 这两个贼人都蒙着脸,天又黑,志儿根本无法辨认,所以他也不能断定到底哪个是三房的人。 梁氏大惊,道:“这可真是一出好戏了,怎么咱们还没动手,竟还有一拨人等着呢?难道咱们家里的这点儿宝贝,还有外人知道不成?” 李典让道:“莫不是三哥他们没有得手,到让别人抢了先?” 梁氏道:“三嫂不是说已经打发人去给三老爷送信去了吗?你只出去打探三爷的行动,看看到底有没有真的通缉昨晚的盗贼,不就知道了?” 李典让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这会儿大约还没有下朝,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宫门外等着三哥,顺便探听一下送去的是什么消息。” 李典让披了件鹤氅便出去了,临走时拿了两吊钱赏给志儿,嘱咐他好生办差,还有好处,志儿磕了头,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梁氏惦记着周氏的嘱咐,不知道梁老太太那里有没有走漏风声,于是也出了院子,往静怡园去了。 翠烟的屋子安安静静的,掩着门,一个小丫鬟正在门廊下浇花。梁氏问道:“姨奶奶可起了吗?” 小丫鬟道:“回四太太的话,老祖宗说姨奶奶有身子,可以不必早起。” 梁氏心里暗暗骂道:“奴婢就是奴婢,没规矩的东西,仗着有身孕,在老太太身边也敢如此放肆,这个时辰了还在装死。谁还没怀过孩子似的,我倒要看看等这个孩子生下来,老太太和四爷还容不容你。” 梁氏这几天因为惦记着那幅画,跟在周氏身边忙里忙外,愈发殷勤小心,一忙起来,身子反倒好了起来。再加上今天翠烟不在,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她挺直了身子,脸上挂好笑容,便款款向梁老太太的房间走去。 小丫鬟上前掀起门帘,梁氏进去一瞧,周氏已经在那里伺候着了,正在和梁老太太说话。 梁老太太见梁氏气色大好,十分高兴,笑道:“我正和你嫂子说,老四媳妇身体不好,老二媳妇听说刚刚又病了,你们年轻轻的倒不如我老太太,一大早上我这里就空落落的,谁知你就进来了。” 梁氏笑盈盈道:“我们自然是不如老太太福寿绵长,不过是些没福气的人罢了。筠儿和箬儿守在二嫂子那里,所以没来给您请安,您别怪她们。” 周氏道:“我已经告诉老祖宗了,正商量着一起去看看二嫂。” 梁氏道:“也不是什么大症候,晏平已经去请大夫了。我和三嫂去看看就罢了,何必劳动老祖宗?” 梁老太太叹道:“老二家的服侍我一场,也服侍二老爷一场,尽心尽力的。二老爷不在了,我做婆婆的也该照顾她一些才是。” 梁氏道:“二嫂子这些年的功劳和苦劳,我们也都是知道的,这两年三嫂子没少帮衬着二房。” 梁老太太点头笑道:“就是要这样妯娌和睦才好。才起床,我也活动活动,要不吃不下饭,咱们这就去看看她去。” 周氏和梁氏搀扶着梁老太太走到贤福苑,小丫鬟早进去传话了,李晏平和秀筠忙迎了出来。 王氏面容憔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梁老太太忙按住她,问道:“好好的,怎么就病成这个样子?” 王氏道:“昨夜偶感风寒,今早起来便觉得头痛鼻塞,也不是什么大病,怎敢劳动老祖宗亲自过来看媳妇呢?累着了老祖宗,却是媳妇的罪过了,两位妹妹也不替我拦着老太太。” 周氏笑道:“老太太夸你贤惠,这么多年辛苦了,非要过来亲自看看。” 梁老太太道:“风寒是外邪入侵所致,只要用些祛风散寒的汤药,好生调养就是了。其实最难治的病是虚寒内生,若是五脏六腑本来就阳虚阴盛,不等外面的风寒入侵,自己就先垮了。 这就好比一个家过日子,兄弟妯娌们彼此团结和睦,外人是不能打散的。若是从里往外烂起来,不用别人使绊子,再大的家业气数也尽了。所以人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摸不透梁老太太的意思。 梁氏笑道:“老祖宗教训的是,自古以来,多少世家大族都是毁在自相残杀上。还好咱们家上有老祖宗教诲,下有秀筠她们姐妹和睦,中间有我们兄弟妯娌们团结,老祖宗就不用担心这些了。咱们家只有越来越兴旺才是。” 这般明目张胆的谎话,让在场的人既心虚,又十分受用。大家纷纷附和着梁氏,秀筠道:“母亲托老祖宗的福,一定会长命百岁。” 又说了一会儿话,周氏和梁氏送梁老太太回去了,出来时周氏便问梁氏道:“你听老太太的意思,可是知道了什么?” 梁氏道:“老太太本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要想什么都瞒得住也难。不过既然老太太没说破,嫂子也只当老太太不知道就是了。” 两个人各自回去了,都疑惑梁老太太那句“家贼难防”到底是指什么。 吃过早饭,孔馨儿自觉人家出了事,自己不便留在这里,便来向王氏等人告辞。李晏平和秀筠、秀箬送了孔馨儿出来,秀筠故意拉着秀箬远远地跟在后面,让李晏平单独和馨儿说话。 李晏平十分不舍,但也明白此时不便强留,只是问道:“馨儿妹妹与三妹妹素来交好,等她回来说句话再走也不迟。” 馨儿摇头道:“不必了,已经叨扰了一天了,再说母亲一个人在家也怪孤单的。” 李晏平平时办事也不是愚笨之人,但在馨儿面前头脑总是紧张得一片空白,此刻正冥思苦想再说些什么合适,却不知馨儿也在努力地斟酌词句,决定把憋在心里的一句话说出来。 第八十七章 关心 馨儿抿着嘴思量片刻,有些害羞地娇声道:“晏平哥哥,你......你出门小心些,身边多带些人,还有筠儿姐姐和箬儿妹妹,你们照顾好自己。” 她一直惦记着那天在彩韵亭听到的谈话,虽然年纪比秀筠小,但也并非完全不谙世事,她又本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其中的关系还是能理顺出来的。 从早上听说李家二老爷的书房被盗,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正如梁氏所说,是三老爷派人偷走了那幅画。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说明他们暂时还不会威胁到李晏平。 可是如果那幅画是被别人偷去的,王氏嫁妆丰厚,难保不会有别的宝贝被他们知道去。 万一三房气急败坏,利欲熏心,拿李晏平或是秀筠、秀箬做人质,恐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馨儿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这些话,总不能让人家知道自己偷听了家丑。按说她作为秀筠留下的客人,秀箬的朋友,临走时叫她们照顾好自己,本也是极普通的客气话。 可她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梁氏那句“用李晏平换那幅画”,便觉得毛骨悚然,害怕不已。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了解了,总还会发生别的意外。 至于筠儿和箬儿,她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没头没脑,才临时想起来的。 李晏平听得明白,馨儿的关心是对自己说的,那一声“晏平哥哥”已然叫他心醉神迷,再看到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李晏平的心更是化成了一汪春水。 自从重阳节那天以后,馨儿对李晏平一直有些疏远,这让李晏平十分沮丧,后悔自己那天的唐突吓着了人家,反倒比以前更难以接近了。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馨儿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略带羞涩,柔声细语,让李晏平惊喜万分。 他不敢盯着馨儿看,眼看就要走到大门口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告别,恨不得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头才好。 他不住地搓着手,不知所措,苦恼万分,只是勉强回答道:“多谢姑娘关心,请姑娘也多加珍重。另外,替我和筠儿问候令尊大人、伯母和兰儿小姐好。” 不知为什么,“姑娘”这两个字落在馨儿耳朵里,却觉得分外亲切。她不由得抿嘴儿朝他嫣然一笑,点点头,便回头向秀筠等告辞。 秀筠拉着她的手,停住脚步,在她的耳边低语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晏平正被馨儿突然的笑容撩得心里发烫,痴痴地望着馨儿的身影,却发现馨儿站在秀筠身边,深深垂着头,雪白的小脸儿飞上红霞,渐渐的烧到了耳后。 他知道这是秀筠在和馨儿摊牌了,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便别过头去,只作不知。 馨儿松开了秀筠的手,一路低头不语,径直走出大门上了车,只是勉强和箬儿告别几句。 李晏平一直看着马车拐出了街角,方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中午,李典让回来了,他满头大汗,脚步匆忙,梁氏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典让也等不及丫鬟伺候,一进屋便先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连喝了几杯,方才坐下了和梁氏说话。 “三哥这回看来是真急了,我远远地看着,他接到报信儿脸色都变了。 本来象征性地出动几个人糊弄二房也不难,可是三哥把整个开封府的衙役都派了出去,一上午的时间,京城里的各个出入口已经安排了路卡仔细盘查,客栈、旅馆也搜了个遍,大街小巷都派了捕快巡查。 三哥自己亲自带人各处搜索,正好在街上看见我了,连我也被抓差。我先回来给家里报个信,还得再回去跟着查案,恐怕得晚上才能回来了。” 梁氏闻言跌坐在椅子上,道:“这么说,那幅画真的是在外人手里了。” 李典让道:“这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三家争来争去,谁知道便宜了别人?这也是这幅画的劫数吧。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气升官发财,我还是看我的戏喝我的酒吧,反正有三哥呢,咱们何必费那个事。” 梁氏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知足!那幅画没了,也得想别的法子,否则就你那点儿俸禄银子,能养的起几个姨太太?” 这话倒是真真说到了李典让的心缝儿里,他被梁氏抢白,没好意思的,便转身又出去了。 下午秀棠从宫里回来,先去梁老太太和周氏那里请安,听母亲说了二老爷书房失窃的事情。 周氏当然没有对自己的女儿说起自己雇人行窃的劣迹,因此秀棠只是替父亲遗憾那幅名画,想到秀筠伤心痛苦的样子,又觉得十分痛快。 她回到暗香阁,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歇一歇绣了一天东西的眼睛。 常听说二伯父学问最好,藏书也多,不知书房里除了那幅画还丢了什么。她虽是恨秀筠,却也忍不住对那间书房有些好奇,经过了失窃的事情,那书房仿佛更多了一些神秘色彩。毕竟秀棠也是个年轻女孩儿,头一次经历的事情无论好坏,总是觉得有些新奇。 秀棠带着菊香来到正房大院,书房里的一片狼藉被李晏平整理了,秀棠有些失望,但案发现场基本上还算保存完好。 抽屉里仍然是空无一物,书架上也有好几处空荡荡的地方。秀棠翻了翻架上的书籍,心想:这窃贼眼光高的很,听说除了那幅画,还偷走了不少珍本古籍,必定不是一般人,想来是个落魄书生,一肚子学问却不走正道。 转了一圈儿,秀棠觉得没意思,正要出去,却听见当啷一声,原来是菊香不小心碰倒了博古架上一个缠枝梅花纹玉壶春瓶。 秀棠觉得在秀筠的地盘儿上丢人特别没面子,气得骂了菊香几句。幸而此时书房外没人,菊香忙弯腰半跪在地上收拾碎片,有一片碗口大的瓷片落到了书案底下最里面。 那书案的一边靠着窗子,菊香只好爬进书案下面去够,却发现角落里什么东西露出一角。菊香拾起来一看,是一个男式的荷包。 第八十八章 破绽 菊香不小心碰掉了书房里的一个玉壶春瓶,却意外在书案下面拾起一个男式的荷包。她把荷包递给秀棠,秀棠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皱眉道:“这有些奇怪,怎么这个荷包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呢?” 菊香道:“一定是那个盗贼身上落下来的,小姐怎么会见过?这荷包样式也一般,也许是在别人身上见过一样的吧。” 秀棠微微摇头,直直地盯着那荷包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蛾眉一挑,却把那荷包悄悄地收进袖子里去了。 菊香疑惑道:“这又奇了,小姐您收着那贼人的脏东西做什么?要是交给老爷当做一个证据,破案时还有些用处。那也不用小姐亲自收起来,交给奴婢吧,别脏了您的衣服。” 秀棠道:“这事你不必管了,也不要对别人说起,我自有我的道理。” 菊香收拾了瓶子的残片,有些忐忑地看着秀棠道:“小姐,这瓶子可怎么办好?” 秀棠道:“这件玉壶春瓶很值些钱,我看把你卖了也不够赔的。你跟着我去二太太那里请罪,交给人家处置吧。” 菊香虽然害怕,但仗着自己是秀棠贴身的丫鬟,平日里在府上很有脸面,也就有些恃宠而骄,不把二房放在眼里。 她笑道:“一个瓶子能值什么?咱们家要百八十个也有,小姐何苦说赔不赔的这样小家子气的话?白白吓唬奴婢。已经被贼人偷去了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 秀棠朝她脸上啐了一口,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惯得你越发不像话了。你以为你是我的人,就没人敢动你了?我告诉你,今天不比往日,二伯父的遗物总共就剩下这半屋子,你又捣乱。我今天不处置你,面子上怎么好交代的过去?就是太太也不能饶了你。” 菊香这才真正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秀棠脚下,拉着她的袖子哭道:“小姐,您救救奴婢吧。” 秀棠扶起她,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心肠最软,偏这样哭哭啼啼。也罢,我先带着你去二太太那里请罪,少不得我放下面子,替你求个人情,罚你两个月的月例,再关几天禁闭也就罢了。二太太明面上是个菩萨,她总不会非要打死你的。” 菊香把碎片包好,跟着秀棠战战兢兢地去贤福苑找王氏。 王氏正躺在床上养病,她虽然知道昨晚的事情是秀筠的计策,但也的确勾起了这几年间的许多伤心事。再加上她早年操劳,又一直受着些别人的闲气,身子的确不大好,借着装病的机会,秀筠和李晏平便劝她好生调养。 秀棠领着菊香跪下,把事情说了一遍,秀棠故意在王氏面前说了许多狠话来处置菊香,王氏忙让人把她们扶起来,也不忍责罚,反倒好言安慰了几句,秀棠方才带着菊香出来了。 其实秀棠的意思,一方面是真心赔罪,另一方面也是以此为借口突然到访,探查王氏的病情虚实。 王氏昨夜提心吊胆的没有睡好,今天脸色的确有些憔悴。这种脸色,一般的人看起来,不会怀疑她确实是伤心过度所致,可在秀棠的眼里,却大有可疑。 秀棠打发菊香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来到母亲的屋子里。 周氏正坐在椅子上,沉着一张脸,旁边桌子上供着各色菊花的影青瓷花瓶里空了大半,手里几只水晶菊的花叶已经撕得粉碎,全胡乱扔在地上,显然是还在为那幅画失窃的事情气恼。 秀棠走进去,娇滴滴道:“母亲?” 周氏看见女儿,神色和缓下来,拉着秀棠的手笑道:“在宫里忙了一天可累了吧?不是叫你回屋歇着吗?怎么又出来?” 秀棠在旁边一个绣墩上坐了,道:“昨晚二伯父书房失窃的事情,母亲是怎么看的?” 周氏一听见这件事就上火,她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眉心,仿佛十分头痛似的,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你父亲和你四叔已经去查了,只盼着能早日水落石出。” 秀棠示意屋子里的下人们出去了,方才说道:“母亲,夜防日防,家贼难防。若是外人偷了去,翻遍这座京城,总能找得到。怕的是自家人监守自盗,那就难找了。” 周氏听得她话里有话,心想,怎么秀棠也说家贼难防这句话,倒像是和老祖宗有什么感应似的。忙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怀疑是那些人干的?” “那些人”指的是李典让和梁氏,秀棠自然听的出来。亲人之间,有些话,有些事,如果点名道姓起来,就算外人没有听见,自己说出口也难免心惊。这样含糊地一带而过,彼此心照不宣,既是保密起见,自己也似乎心安一些。 秀棠道:“不是那些人,是这些人。”说着便从袖子中取出刚才菊香拾到的那个荷包来。 周氏接过一看,不过是极平常的东西,她实在听不懂秀棠的意思,问道:“这荷包看着像是年轻公子身上带的,手艺也一般,你从哪里得来的?” 秀棠把菊香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母亲知道我在这些东西上十分上心,谁绣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什么针法,我过目不忘。这荷包我见过,是二姐姐托三哥哥送给洛公子的。” 周氏大惊,道:“你可看仔细了?这样的小玩意儿一样的也有很多,你别是记差了吧?” 秀棠笑道:“除了这几个哥哥,我还上哪里见过这些男人用的东西?母亲不妨仔细看看,这荷包针法平常,可是花样和配色与寻常的鲤鱼跃龙门有所不同,看得出来是极费了一番功夫的。把这样的俗物做的这样精雅,也就是二姐姐了。母亲若是不信,找个机会看看三哥哥身上的那个就知道了,绣工是一模一样的。” 周氏沉吟了一会儿,不禁怒容满面,骂道:“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好吃好喝地白养着他们孤儿寡母,他们倒好,自家的东西便宜了外人。” 第八十九章 纨绔 秀棠道:“母亲先别急。事到如今,那幅画是不可能要回来了。得赶快通知爹爹停止追查,倘若事情实在闹大了,将来洛大人在皇上面前把画献出来,必定惹人非议,难免不记恨爹爹。再者,东西是咱们全家的,好人不能都让她一个人做。 不如让爹爹在洛大人面前把话挑明,就说追查这幅画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的,其实早就想把这样的好东西赠送给亲家。只是二姐姐不懂事,生怕咱们贪了她的东西,巴巴的叫洛公子半夜来拿,倘若让人知道了,这不是成心坏洛家的名声吗?她自己名声不好,也别拉扯着别人呀。” 周氏想了一想,叹道:“我的儿,古人说不重生男重生女,现在我可信了。关键时候,还是我女儿有主意,有本事,比生十个八个儿子还强。我这就去派人请你父亲回来,照你说的这么办。” 秀棠道:“还有一件,就像母亲说的,那些人既然安心要巴结洛家,今后还不一定要赔过去多少东西。一定要可靠的人时刻盯紧那边的动静,必要的时候,我们找机会提前下手。” 周氏道:“我也是这样想,咱们手里已经有了两个人,家里的事情足够盯紧了,还得想办法打探清楚她陪嫁的田宅店铺才好。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找机会慢慢处置吧。 对了,我听人说宫里年年天宁节都少不得一场风波,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后宫女人的位子,是最不安稳的,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母鸡也能变凤凰,凤凰也能摔道泥里去。你记着娘这句话,位份再低的妃嫔都不能得罪了。” 秀棠道:“这个母亲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女儿每一刻都是如履薄冰,除了帮苏婕妤绣东西,向皇后娘娘请安,并不与妃嫔们来往。再说我们在习艺馆里只是和公主们走的近些,那些侯门贵女们虽然关系也复杂的很,但还容易应付。” 周氏颔首道:“这一点我是信得过你的,不过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天不早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秀棠答应着去了,这里周氏立刻吩咐心腹之人去请李典和回来。把秀棠所言的事情都一一对李典和说了,李典和自是十分气恼,但思来想去,除了依着女儿的主意,倒也别无他法。 却是李典让本是被哥哥抓差一起查案的,没想到李典和突然说不查了,心中狐疑。李典和只说是有人看见那幅画早已被带出城外了,不知去向,恐怕难以追查下去,李典让和他已经尽力了,尽了做弟弟的职责,实在追不回来,也是二房自己的劫数。 李典让自然也没法再坚持,他本是无所事事惯了,今天累了一天,也乐得逍遥,晚上竟没有回家。他想的是,哥哥交给的任务完成了,媳妇交代的事情差不多也就算做完了,自己这么辛苦,理应好好放松一下,明天才有精力做正经事。 其实他哪里有过什么正经事?离开李典和便带着小厮呼朋唤友,喝酒打牌,晚上在那莺巢燕垒、花门柳户之中胡闹了一整夜,反而不觉得辛苦。 梁氏在家里等得焦心,又急又气,明知道家里在等着他的消息,他倒一个人出去逍遥自在。她只好去周氏那里打探风声,周氏垂头丧气的,看起来十分沮丧。梁氏听说李典和追查了一天一无所获,心中半信半疑,只等着李典让回来,再确认消息。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心中不禁伤感起来,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一心为丈夫操劳,李典让却无半分理解和感激,一味纵情声色,从没主动为自己和女儿的未来着想过。想到这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翠烟挺着肚子的狐媚的样子,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暗暗流泪,自己争强好胜的心也矮了几分。 次日李典让回来,梁氏因为昨晚的事,余怒未消,便冷冷的不愿意理他。李典让反而自己有些惭愧,再看妻子小脸儿苍白,眼睛哭的微微有些红肿,一副娇嗔之态,十分惹人怜爱,不免心旌摇曳,生出几分柔情。 他笑嘻嘻地搂着梁氏的楚腰,道:“好娘子,我这不是昨天累了嘛,正巧遇见几个朋友,非要拉着我去喝酒,把我给灌醉了。我想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回家来难免惊动你起身服侍,你身子又不好,所以胡乱在客栈里凑付一宿。” 梁氏挣扎不脱,只好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你这些鬼话,留着骗翠烟去。喝醉了还想得这么周到,我倒是得感激涕零了。” 李典让拖着她在床边坐下,道:“娘子这话说的为夫十分惭愧,要说感激,娘子为这个家里外操劳,我才要感激娘子呢。”说着便在梁氏颈窝里亲了一口。 梁氏听了这话,也有些感动,又要涌出泪来,李典让伸手替她擦拭了。 梁氏想起昨天周氏的话来,便问道:“我怎么看三爷昨天突然回来了,说是追不回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典让道:“这事说来奇怪,大家正忙的起劲,一个人来给三哥递了个消息,三哥就说不查了,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如果是派出去办差的人有了新的线索,不必这样特意来送字条给三哥一个人,这是公事,难道还不能让人知道吗?” 梁氏挑眉道:“你是说,可能是三嫂递的消息?这么大的案子,如此匆忙了事,根本就是虚张声势,故意做的样子。恐怕是他们的人已经安全离开了,或是被灭口了吧。” 李典让道:“以你这么说,那幅画还在三哥手里,他总不会藏在外面,一定是还在家里。这事不必着急,安排可靠的人慢慢打探清楚了,再作计较。” 梁氏道:“我这就去安排。”说着便要起身,还没等离开床沿,早被李典让一个翻身按到了床上。 梁氏一面挣扎着要推开他,一面道:“昨晚也不知去哪里折腾了一夜,还没闹够吗?” 李典让回手一把放下锦帐,伏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些残花败柳,怎可与我金屋娇娘相比?” 第九十章 钩心 书房失窃的事情似乎告了一个段落,次日正好又赶上沐休的日子,李典和没有出门应酬,留在家里,不是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就是考问李海平的功课。因此除了三房自己和李典让、梁氏两个人以外,全家人都疑惑起来,为什么书房失窃的事情竟不再追查下去,从来没听说办案子还有中途休息的,那贼人还不早就跑了。 早上在静怡园请安的时候,秀筠就觉得十分不对劲。 王氏因为病着,没有过去请安。秀棠虽然今天放假,但赶着要完成苏婕妤的绣活,一大早点了个卯就匆匆进宫里去了。 梁老太太问秀筠道:“你母亲的身体好些了没有?叫她想开些吧,再值钱的东西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要是因为那些东西伤了自己个儿的身子,就是因小失大了。” 秀筠道:“可不是,我和哥哥也是这样劝母亲的。其实母亲也不是为了东西,只是书房是父亲的常居之所,丢了的东西又都是父亲生前的心爱之物,母亲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想起了去世的父亲,所以伤心。再加上这些东西里又有一些是父亲与外祖父翁婿之间互赠的收藏,如今两位老人都不在了,连个念想也没能留下,怎能叫母亲不心痛呢?” 梁老太太听着这些话,眼圈儿就红了,神情中颇有悲戚之色。她拿起手绢按了按眼角,黯然道:“你们只看到老二媳妇伤心,殊不知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要伤心许多倍呢。昨儿夜里我就梦见你的父亲,我还悄悄儿的哭了一场。这些年你们看我和没事人儿似的,其实不过是强撑着罢了。”说着便滚下泪来。秀筠听了祖母的话,也认真伤心起来,在一旁陪着落泪。 梁氏因为昨晚李典让胡闹,今儿起来的迟了些,在秀筠面前正觉得失了颜面,又怕老祖宗怪罪。这时候她忙走上前去,一只手扶着梁老太太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手绢为梁老太太擦拭了眼泪。 她含笑道:“老祖宗思念二儿子,谁能不知道呢,只是大家都不肯提起来,怕惹您伤心罢了。别说是您,就是我们做兄弟媳妇的,偶然说起二伯来,心里也是难过。”一边说,一边又把手帕从梁老太太的脸上拿起来,捏住没有浸湿的干净的一角,在自己的眼角按了按。 周氏道:“老太太才好了,你这个样子,又招惹大家伤心。快不要提这些了罢。” 梁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又自己笑道:“唉,好端端的,一大早上闹得不痛快,都是那个毛贼害的。常听人说梦见过世的人是个好兆头,我想,也许是老三查这件案子快要有眉目了。这等胆大包天的毛贼,若是缉拿归案,决不可轻饶!” 周氏想,听老太太的意思,是真的思念二爷,急着破案呢。二房监守自盗的事情,倘若自己现在就告诉了老太太,一则证据不足,凭借一个荷包,二房一定抵死不认,恐怕说出来难以让别人信服;二则老太太最看重一家人的团结和体面,出了这样的家丑,岂不比真正的失窃更让她伤心? 因此她打定主意,暂且隐瞒下来,又怕梁老太太着急,只好道:“母亲说的极是,只是据三爷说,这案子难办得很,恐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查出来的。” 梁老太太点头道:“当然是急不得的,我不过是那样一说,你也劝三爷不要过于急躁了。” 梁氏听了,心想,哼,老太太好糊弄,你打量我也不知道呢?就是再给你们十年八年也是查不出来的。她有心借这个机会试探周氏,故意笑道:“是不用急的,三爷那样有本事,又有我们家四爷帮衬着,还能抓不到那么一个小毛贼不成?除非是家贼,否则,还能跑出天去?” “家贼”一词一出,周氏和秀筠心里俱是一惊。梁老太太昨天说了一句家贼难防,今天梁氏又说了一遍,难道她们知道了什么?这两个家贼,指的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分别指她们两个人呢? 周氏想,梁氏总不会怀疑是我,就算她知道了,就凭她,也绝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如此试探我。可是昨夜的窃贼是洛公子的事情,要不是秀棠发现了破绽,连我和三爷都瞒了过去,难道梁氏也已经知道了?我不如借着她的话,敲一敲秀筠这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也试试梁氏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她向梁氏从容一笑,道:“昨儿老太太才说了一句家贼,你就学会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是我吹牛,连下人都是极守规矩的,我敢保证,不可能是什么家贼。” 又回头向秀筠笑道:“真要说家贼,除非是筠儿她们姐妹几个。” 秀筠不知何意,微微一笑道:“老祖宗,您看三婶子说的什么,怎么我们姐妹都是贼,连棠儿妹妹也带上了吗?” 梁老太太笑道:“老三媳妇又是胡说。” 周氏道:“老太太和筠儿先别急,且听我说。眼看着筠儿明年及笄之后就要出嫁了,棠儿只比你小一岁,也该张罗亲事了。箬儿、筱儿她们两个年纪虽小,可早晚也要出门。老太太疼爱孙女,一定不肯让你们受委屈,必定每个人都是十车八车的陪嫁。你们想想,家里一共能有多少东西,等你们姐妹都出嫁了,咱们家也就都搬空了。你们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不等她说完,梁老太太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向梁氏道:“你瞧瞧你这个妯娌,当着孩子的面儿也没正形,和我算账呢。照你这么说,倒是养儿子占些便宜,一家子如果生了十个都是女孩儿,早就破产了。” 梁氏和秀筠自然也都跟着说笑,心里却各自犯嘀咕,琢磨周氏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静怡园出来以后,三个人各自回去。秀筠被周氏和梁氏的一席话说得有些心虚,她想,难道自己计划不周密,被人发现了什么疏漏吗?我且先从从容容的不动声色,看看那些人今天有什么新动作没有。 一直等到了中午,家里各房都安安静静的,唯一的异常之处就是李典和留在家里,查案的事情停了下来。 秀筠越来越心慌,偏生李晏平又出去了,她只好焦急地等哥哥回来,再作商议。 第九十一章 忐忑 却说洛清鸿那日从李府出来以后已经是凌晨,不敢直接回家,暂且在没人的地方换了衣服,直到中午才回到家去。 洛家对儿子规矩极严,一不许用丫鬟伺候,二不许夜不归宿。洛清鸿只好给了门房好处,对洛太太说是一大早出门的,太学里的先生出了一个歌颂太阳的题目,所以几个同学约好了去看日出,因怕打扰父母,所以未曾禀报。 洛太太觉得儿子大了,偶尔出去玩玩儿也是正常,因此没有在意。洛思年下朝回家以后,听说此事,教训了洛清鸿一顿,洛老爷道:“晨昏定省的时候全见不到你的面,出门也不禀告过父母,这哪里是咱们世代诗礼之家的规矩?” 但因为洛清鸿说是与太学里先生出的题目有关,洛思年也就不十分训斥,只是逼问他把做好的文章交出来。 洛清鸿没有办法,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憋了大半天,冥思苦想,终于写出一篇《日出赋》,交给父亲过目。其实他的文采也算十分出众,只是实在没有真正看过日出,闭门造车,所以吃力。偏偏洛思年公务繁忙,要看文章的时候几次三番被其它事情打断,竟忘记了这么一回事。 洛清鸿叹道,为了一个美人儿,又挨了打,又做了贼,又受了教训,实在是辛苦。他只盼着婚期快快到来,也不枉连日来自己所受的冤屈。 他在书房写《日出赋》的时候,突然一个人推门进来,大声嚷道:“三弟,你媳妇家里出事了,你知道吗?” 洛清鸿抬头一看,是二哥洛清雁。他心想,我当然知道,她们家事情本来就不少,昨天晚上就出大事哩。他佯装不知,问道:“什么事?” 洛清雁一把夺下洛清鸿手中的毛笔,道:“我说你这个书呆子可真有闲心,你过世了的岳父老泰山的遗物昨晚在书房里失窃了,正是你在岳母和未婚妻面前立功的机会,还在这里写什么之乎者也的?” 洛清鸿想,没错呀,这就是我立的功了。不过他怎么知道,难道才过了几个时辰,这件事就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了吗? 他故意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什么?李老爷的书房失窃了?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洛清雁坐在罗汉床上,一只手指着门外道:“你去街上看看,他们家的三老爷已经告到了开封府,带着人正满大街追捕搜查,听说连京城的几个进出口也都设了盘查关卡。要说那贼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官宦人家的东西也敢偷?不过听说丢的东西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幅失传了的名画《虢国夫人夜游图》,以及一些珍本古籍,看来那偷东西的不是个普通的毛贼,也许真是有些来历。” 洛清鸿听他夸那偷东西的贼,倒有些得意,忍不住接话道:“我看,那倒是个有品位有学问的贼,也许是个落魄书生吧。” 洛清雁笑道:“胡说,书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哪有深夜盗窃的本事?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文武双全?” 洛清鸿有些心虚,只说:“这是父亲出的题目,我今天务必交上去。至于李家的事情,既然有李大人全力搜索,一定会很快水落石出的,我能立什么功?不过是哪天见到晏平兄,安慰两句罢了。” 他这样说,洛清雁也不再说什么,只笑话他两句“没用”,也就自己走了。 洛清鸿在心里暗笑,李典和急成这样,不知道怎样气急败坏呢。他把文章完成,交给父亲以后,自己觉得一切都天衣无缝,万事大吉,倒十分轻松惬意起来。 直到晚上就寝的时候,洛清鸿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带的荷包不见了,不由得急出一身汗来。那是秀筠亲手所绣的信物,万万丢不得。 这一夜洛清鸿也没有睡好,几次惊醒,一会儿梦见秀筠问他要那个荷包,一会儿梦见李典和把他五花大绑,关进监狱里去。 第二天一大早洛清鸿就醒了,他暗暗笑话自己,做了这么一点事情,就心虚至此,真是没有一点胆量。 好不容易挨到陪着洛太太吃了早饭,洛清鸿便急急忙忙出去了,回到自己昨天凌晨换衣服的地方,没有找到那个荷包。又努力回想昨天上午所走过的地方,到处都没能找到。 洛清鸿心痛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带着秀筠送的东西到处走,一定是被人拾了去,自己郁闷了一阵,也就不再提这件事。 又过了一天,洛思年下朝回来,一进家门就派人去叫洛清鸿过去。 洛清鸿已经下了学,听说父亲叫自己,吓得慌了神,也不知什么事。心想,难道前天我送过去的那篇《日出赋》,父亲已经倒出空来看过了?若是要骂我写的不好,必定会追问一句太学的先生是怎么说,这叫我怎么胡诌呢? 一面犯愁,一面硬着头皮去了。洛思年正危坐在罗汉床上,铁青着一张脸,洛太太陪坐在旁边,陈姨娘侍立一旁,谁也不敢说话。 洛清鸿一看这个架势,更是害怕,低着头问道:“父亲叫我?” 洛思年见到他,喝道:“跪下!”把洛太太和陈姨娘吓得一哆嗦。洛清鸿慌忙跪下,双手撑着地面,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 看父亲的样子,恐怕不是文章的问题,难道是我从前和李秀筠私自见面的事情被发现了?那也不至于如此。 正寻思着,只听父亲冰冷的声音对洛太太和陈姨娘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关好,我有话问这个畜生。” 洛太太只得起身,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又看了看怒容满面的丈夫,十分不放心,踌躇着说了一句:“老爷,鸿儿他还小……” 洛思年气得眉毛倒竖,喝道:“出去!他哪里还小?分明是你惯的!” 洛太太不敢犟嘴,担忧地看了看洛清鸿,只得带着陈姨娘和丫鬟们先过去了。 第九十二章 挑拨 洛太太等出去以后,屋子里只剩下洛思年和洛清鸿两个人。 洛清鸿伏在地上,半晌没听见洛思年言语,忍不住偷眼一瞧,正撞上父亲的目光,洛思年的眼睛通红,冷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在洛清鸿身上,吓得他身子一凛,慌忙垂下头去。 原来今天洛思年下朝以后,忽然遇见李典和极殷勤地走上来搭讪寒暄。因为上次两家定亲未成的风波早已平息,两人仍然算是亲家,在朝廷里也一直过从亲厚,洛思年也就放下芥蒂,与他亲热地说话。 李典和闲话一回,却用眼睛瞟着周围,道:“请大人借一步说话。”一边就拉着洛思年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 洛思年很不喜欢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如今人人都知道他们两家的姻亲关系,倘若在大街上叫人瞧见两人背着人说话,不知会被那起嘴大舌长的小人传成怎样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时岂不有损自己的声誉? 他不得已地被李典和拉着到了附近一个僻静的小胡同里面,两人站定了,洛思年笑道:“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贤弟这样谨慎小心?” 李典和见四处无人,朝洛思年深深作一个揖道:“前天的事情,下官实在是不知内情,得罪了洛大人,实在是下官的死罪。但请大人看在过世的家兄的情分上,千万不要怪罪才好。” 洛思年十分惊诧,却想不起来前天发生过什么事情,况且那天李典和因为家里的事情,下朝以后匆匆就走了,两人只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什么其它的交集。 他忙一把扶起李典和,问道:“我实在不知贤弟说的是哪一件事情,又何谈得罪二字?还请贤弟赐教。” 李典和笑得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笑道:“其实那幅《虢国夫人夜游图》,下官是早就想送给洛大人的。因为毕竟是家兄的遗物,所以下官不好提起。谁知秀筠那孩子太不懂事,一心以为我们做叔叔的惦记着她们家的东西,竟然趁人不备,偷偷送到贵府上去了,还贼喊捉贼,假装是家兄的书房被盗了,害的下官动用了开封府的人情忙活了一大天,闹得满城风雨。这不是既挑拨下官和大人的关系,又坏了大人的名声吗?” 洛思年大惊,不禁变了脸色,恼道:“李典和,我说你们家里丢了东西,怎么平白说是送到我们家里去了?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见过那幅画。光天化日之下,你不要胡言乱语!” 李典和似乎料定了洛思年会有如此反应,并不惊慌,仍是笑嘻嘻地道:“大人莫要着恼,原是下官说错话了。这种事情实在不体面,李秀筠若是让大人知道了,大人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不过秀筠和令三公子定亲以后仍然常常私自见面,我想洛大人一定不会是一点儿不知的。年轻人嘛,这本也无妨,或许洛公子知道此事,也未可知呀。 其实秀筠那孩子也没什么害人之心,就是太孩子气了,什么事情也不考虑周全,只怕我们抢了她的东西,以为提前送出来,就作为她的陪嫁,万无一失了。她一心央求洛公子替她收着,洛公子是个年轻公子,面对一个漂亮的未婚妻,难免一时昏了头脑,还望大人不要和她计较,也不要怪罪令三公子,否则就真是下官的罪过了。” 洛思年听他说的句句在理,一时不能反驳,却又实在不敢相信,问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有证据。” 李典和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道:“下官既然说出来,自然有证据。不过大人不必如此麻烦,只回家问问令郎就是了。哈哈,其实那幅画留在一个女孩子的手里能有什么用处?依下官看,除了当今圣上,也就是洛大人的品味学识,能领略此画的精妙了。若是下官早些拿到此画,光明正大地献给洛大人,那是何等体面?可惜也哉!只好委屈大人了。” 洛思年无缘无故地听了李典和这样一番话,不免心中又惊疑,又气恼,一回到家里就忙着提审洛清鸿。 洛思年并没有要立刻发火的意思,只是沉声问道:“你的岳丈家里前两天丢了一幅画,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洛清鸿没料到父亲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只得斟酌着答道:“知道,前天我和同学从城外回来,在街上听说的此事。本想找机会问问晏平兄,但人家里出了事情,晏平兄昨天没有出门,想必是正在家料理。我现在又不好在去拜访,因此详细的情形我还不清楚。” 洛思年冷笑道:“你不清楚?你没过门的媳妇难道没托你保管过什么东西?” 洛清鸿道:“这可奇了,人家也是深宅大院,用得着托我保管东西吗?再说我们定亲以后一直互相回避,并没有见过。”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洛思年重重地拍在罗汉床上的茶几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喝道:“放屁!这后一句就是胡话!” 洛清鸿吓得浑身一抖,不敢作声。心里却诧异道,怪哉怪哉,为什么好端端的提起李家的事情来?又问了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那里只顾觉得奇怪,却丝毫没有想到洛思年在怀疑那幅画的失窃是与他有关。 洛思年又问道:“李秀筠有没有说过,她和家里其他几房亲人的关系怎么样?我想她小小年纪,父亲去世,外祖父家又出事了,难免心里敏感脆弱,容易不相信别人。” 洛清鸿很清楚秀筠和三房的关系,但也不好当着父亲的面说自己未来岳母家里的是非,只好答道:“李二小姐是很知书达理的人,很懂事,也很坚强,并没有一般弱女子伤春悲秋的矫情。况且梁老太君也很疼爱孙女,我常听晏平兄说,李大人很照顾孀居的寡嫂和侄女们,一家人都很和睦的。” 洛思年叹道:“各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大户人家,内里越是复杂的很,外人是不容易知道的。” 第九十三章 训子 洛清鸿想,父亲从来是不过问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的,他们兄弟的婚事也是由母亲做主,不知今天刮得是哪一阵风,怎么句句话都如此反常? 洛思年继续说道:“我干脆直接问你,你若是敢有一句隐瞒,小心我打断你的骨头!” 洛清鸿忙连连点头道:“自然不敢,我若是有一句虚言,任凭父亲处置。” 洛思年道:“你且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洛清鸿想,且别管他问些什么,既然要我直视他的眼睛,就是怕我心虚。我并没有做坏事,问心无愧,眼神千万不能露怯。因此不但抬起头来,而且挺起胸膛,跪的笔直。 他这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先就让洛思年心里有几分满意,想,一时糊涂也是小事,只要敢作敢当,也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 洛思年问道:“我且问你,李秀筠是不是一向与李典和那一房不和?” 这一问,显然是把洛清鸿前面敷衍的那些话全部推翻,而且断定了他知道此事。洛清鸿不防,到底还是心虚,立刻垂了眼睛,想了一想,道:“儿子不是有意隐瞒父亲,李小姐确实无意中说过,自从李大人去世以后,在家里受了些委屈,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李小姐又要强,自然是不愿意让人知道的。” 洛思年心里冷笑,刚才还做出一副一身正气的样子呢,这才头一个问题就不敢抬眼睛了,不过这番话倒还算是圆的漂亮。 又问:“你过世的岳丈留下了一幅《虢国夫人夜游图》,李秀筠是不是交给你保管了?” 洛清鸿不料洛思年劈头盖脸问的是这样一句话,竟是已经知道了他潜入李府盗画的事情。他一听见那幅画的名字,身子陡然一凛,只觉得汗毛倒竖,从后脑勺沿着脊背直寒到脚底去。 洛思年一看洛清鸿脸色惨白,就知道李典和所言不虚,不由得怒从中来,一个窝心脚正踢在洛清鸿的前胸上。洛清鸿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本是可以躲过去的,但父亲盛怒,他不敢躲闪,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整个身子都向后倒去。 “糊涂东西!”洛思年大怒,踢了儿子还不解气,顺势把手边的茶杯向地下重重一摔,碎瓷片险些飞到洛清鸿的脸上去。他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半伏在地上的洛清鸿,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口里骂道:“李大人今天和我说这一件事,我还和人家急,怎么也不能相信你能做出这种蠢事来。” “你不过是个尚未拜堂的准姑爷,婚期还没定准,就敢参与人家里家产的纷争,成什么样子!叫人家知道了,还以为是我洛思年趁人之危,等不及结婚,就教唆儿子去抢人家孤儿寡母的东西。你让我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见人?” 洛清鸿一看事情败漏,干脆把话讲明了,他跪直身子,朗声道:“父亲,孩儿不孝,让您老生气了,但请父亲也听孩儿说几句话。这件事若不是事出紧急,别无他法,李小姐她绝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自从岳父去世,王家败落,李典和大人就一直觊觎着岳母的陪嫁和岳父的遗产。 父亲您知道,当今圣上最喜欢收藏名家字画,多少人都是靠着进献书画,博得龙颜大悦,从此升官发财的。李典和大人知道岳父有唐代张萱一幅极为珍贵的真迹,就想在天宁节寿宴上献给圣上。岳母当然不愿意把丈夫的遗物作为别人青云直上的垫脚石,李典和眼看要不下来,就想明抢,因此李秀筠急了,求孩儿想办法把那幅画转移出去。” 洛思年的火气消了一些,重又坐回罗汉床上喘着粗气,听洛清鸿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便问道:“那幅画现在何处?” 洛清鸿道:“藏在岳母娘家陪嫁的一间铺子里,交给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大掌柜,听说是一直料理王家生意的,李晏平还要叫他一声舅爷。不过这件事后来完全是李晏平办的,我只是在中间帮了一个忙,不知怎么被李典和大人发现了。” “哦?”洛思年问,“这么说这件事情你的岳母和大舅哥都是知道的了?” 洛清鸿道:“那当然,否则只凭她一个弱女子,我又是一个外人,怎么会做成这件事?” 洛思年脸色一沉,瞪着洛清鸿,喝道:“谁是她?还没成亲呢,就这样随随便便,成何体统?” 洛清鸿自知失言,笑了一笑,只答了一声“是”。 “你那位岳母我是知道的,她不可能想出这个主意来,必定是你们几个在一起谋划,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急得没了主意,才依了你们。不过你们年轻人办事,终归是失于周全的,就说这次李大人发现你参与了此事,万一再有别人说了出去,当咱们家是什么人呢?” 洛清鸿道:“那个人专会投机钻营,到处阿谀奉承的,他知道了,也没有胆子再查下去,顶多是在父亲您面前做个好人,说是他本就想把那幅画送您的。恐怕还要说李小姐的不是,说她故意要败坏咱们家的名声呢。” 洛思年笑道:“这你倒看得清楚。他虽然不是个什么正人君子,不过要说做叔叔的要抢哥哥留给侄子的家产,这我却不能全信。恐怕是李秀筠少年失怙,心里不安,所以对叔嫂们疑心。就算真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是行事鲁莽了。” 洛清鸿看父亲神色和缓,笑着向前膝行两步,拱手作揖道:“李小姐年纪尚小,就算有千般不是,也都是孩儿的不是。她什么事情都是问过孩儿的,也怨孩儿自己想的不够周全。请父亲大人看在孩儿的面上,千万不要责怪于她。” 洛思年忍不住捋着胡子笑道:“又是满嘴里她她她的,还没等媳妇过门呢,就帮着求起情来了,这要是将来过了门还了得?更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了。我看你小子是等不及了吧?” 洛清鸿不答话,只是望着父亲傻笑。 洛思年叹道:“也罢,既然你们两个这样好,她们家事情又复杂,我看夜长梦多,不如让你们早一些完婚,可以省却很多事。” 洛清鸿一听,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万万想不到有这样的惊喜,话也不会说了,只顾对着父亲点头称谢。心想,今天这一脚挨得真是值了。 第九十四章 双簧 话说秀筠早上听得周氏与梁氏话音蹊跷,又见李典和一天没出门,心里越发觉得没底,便在家里焦急地等李晏平的消息。直到太阳落山,李晏平才回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消息,他觉得是秀筠想多了,秀筠心里却始终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一直到第二天,家里和外面都是风平浪静的,李晏平也就不再把这一件事特别放在心里,照常去上学。 洛清鸿从父亲那里出来以后,在欢喜之余冷静下来,思来想去,猛然意识到可能是秀筠送给自己的荷包遗失在李家,导致整个计划露出破绽。以李典和的脾气,必定会对秀筠母女兄妹几个更加怀恨在心。也不知道秀筠现在怎么样了,知不知道他已经暴露,得想个办法通知他们才好。 这时候李晏平已经下学回家,洛清鸿又不好直接去找,只好派人先去给李晏平送信。 李府,李晏平书房。 墨书垂手侍立在门口,偷眼瞧着自家少爷的脸色。一刻钟以前,他刚刚把这封信封上空白的信件亲手交到李晏平手里。 李晏平此时坐在书案前面,一只手里捏着一张信纸,手背放在膝盖上,上身倾斜着靠着椅背,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搭在扶手上,右腿架在左腿上面。 他自从看完那封信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神情与这轻松的坐姿正好相反。他皱着眉头,紧紧抿住嘴唇,面色沉重,正为信件中的内容而发愁。 洛清鸿的信中说,李典和已经发现窃贼就是洛清鸿,并且告诉了洛思年。洛清鸿说,他那天夜里遗失了秀筠所绣的荷包,可能落在李典承的书房里。 李晏平知道,李府中能认出那只荷包的人,除了他和秀筠自己,就只有李秀棠。而且,她在案发当天还曾经去过书房。 好在李典和一心以为他们是把东西转移到了洛家,趁机讨好洛思年,并没有发现那幅画还在他们手里。 洛家当然不可能承认这件事,为今之计,只有在全家面前坐实了李典和的猜想,承认那幅画是送进了洛家,三房、四房才会彻底死了这条心。 李晏平沉思片刻,计上心来。他把手中的信纸拿到灯前,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径直向外面走去。 翠烟正被丫鬟搀扶着慢慢地在西花园里散步,忽然远远看见两个人正向园子里急匆匆地赶来,再细看时,却是两个男子。 翠烟想,今天老太太并没有请大夫,怎么会有生人进内院里来?看那两个人的打扮,又不像是郎中,不知是哪里来的莽撞的小厮,越发的没有规矩了。 眼看那两个人走的近了,翠烟只得转身回避。身边的丫鬟却悄声说道:“姨奶奶,您不认得,那是三少爷和他身边的小厮墨书。” 翠烟听了,忙要回头打招呼,却看见墨书忙忙的拽着李晏平的袖子,口里说道:“爷,这事也不能全怪二小姐,您消消气。” 李晏平一脚踢开墨书,只管疾步向园子深处走去,鞋底踏在青石板甬道上咚咚咚地响,口里嚷道:“李秀筠呢?李秀筠!李秀筠你给我出来!”墨书顾不得许多规矩,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跟在李晏平身后。 翠烟是个好热闹的,听得这里面有故事,也不顾自己几个月的身孕,跟在李晏平身后凑热闹。 路上的那些小丫头们只见李晏平额头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睛气得通红,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纷纷向里面跑去。 也有直接去清华苑给秀筠送信的,也有害怕出事,先跑去静怡园请给梁老太太的,也有慌慌张张去贤福苑找王氏报信的。更有那起好事的小人,以为找到了讨好三房的机会,当作一个笑话儿似的请周氏和秀棠来看热闹。 秀筠得了消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跟着小丫头走出来找李晏平。正巧在远香堂东边的路上迎头碰见李晏平怒气冲冲地往里面走,一见到秀筠,便不由分说,一把揪住秀筠的衣领,劈头就是两个嘴巴子。 慌的墨书等忙上前死命抱住李晏平,他一边挣扎一边对着李秀筠破口大骂。 此时全家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听到了消息,纷纷赶到这里,把李晏平和秀筠围在中间。 众人只见李秀筠鬓发散乱,跌坐在地上,两边脸颊上一边一个大红印子,肿的老高。又听李晏平骂到: “李秀筠,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问你,咱爹留下的东西,是不是都叫你搬到婆家去了?” 秀筠莫名其妙挨了两个嘴巴,正满腔怒火,此刻听得哥哥这一声骂,方才知道是与那件事有关。此时也来不及细问,只好先顺着李晏平的话往下说。 她用手捂着脸,站起身来,昂着头冷笑道:“那本来就是我的嫁妆,我愿意送到哪里去,就送到哪里去,关你什么事?” 李晏平朝她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你的嫁妆?你也好意思说!咱爹的遗产全都是留给我的,没听说谁家把祖传的东西给个丫头做嫁妆,给了你,还能姓李吗?你个不知羞耻的死丫头,还没过门呢,就急着把娘家的东西偷出去讨好婆家,等你过了门,非得把咱们家的东西搬光不可!” 秀筠也毫不示弱,朗声道:“我往婆家搬东西,还不是因为你没本事?你要是像楚公子一样早早就在朝廷里有个一官半职,我也不怕在婆家受欺负!如今你还要靠我来巴结洛大人,我当然要送些拿得出手的东西。你瞧瞧除了爹爹的收藏,咱家还剩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李晏平气得乱挥着拳头,要不是墨书等拦着,几乎要打到秀筠的脸上来。 “死丫头,你偷了东西还有理了,敢瞧不起你亲哥哥,你……好,好,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秀筠还要说话,周氏走过来喝道:“好了,都消停些吧,没大没小的。为了一点财产,哥哥也不像哥哥,妹妹也没有妹妹的样子,成何体统?” 第九十五章 水落石出 周氏在旁边看了半日,且瞧瞧他们兄妹两个耍的是什么花样,这时候小丫头报告说梁老太太和王氏就要过来了,方才以长辈之尊走上前去劝解。 她笑着搂过秀筠,一面为她整理头发,一面向小丫鬟骂到:“还都杵在那里做什么?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二小姐的脸被打成这样,还不快去拿冷毛巾和消肿的药来?”丫鬟们这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忙分头去拿东西。 这里周氏又劝秀筠道:“你哥哥性子急,你别怪他。不过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们,也不该瞒着亲哥哥不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孩子分家产的,你又何苦要这个强?洛家是诗礼之家,看重的是才学人品,以我们筠儿的聪明,必能够处处讨人喜欢。” 又对李晏平道:“晏平你也是,不是做婶子的说你,你妹妹纵然有错,到底也是你的亲妹妹。你做哥哥的,该多担待妹妹才是,怎么能动手呢?” 李晏平仍不解气,指着秀筠的鼻子发狠道:“婶子,您是当家人。像她这样的家贼,就该赶出去!把她留在这里,咱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周氏喝道:“放肆!长辈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闭嘴?仔细老太太听了生气!” 梁氏一直站在边儿上,抱着肩膀,冷眼旁观。二房失窃这场闹剧折腾了这么久,最后居然是兄妹之间的财产之争,这未免太滑稽了。可是看周氏的样子,竟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丝毫不以为意,这又是一重可疑之处,不能不弄个明白。 她抿着嘴笑了笑,望着李晏平,樱唇微启,悠悠问道:“听我家四爷说,三老爷是因为有人看见贼人一早就出了城,所以才放弃追捕。怎么三少爷却说是被二小姐偷去了呢?” 李晏平道:“今天我在书院里看到洛清鸿,发现他没有带着秀筠送给他的荷包,我问他,他却说弄丢了,偏偏我又听墨书说他曾经见过秀棠进了书房,捡到一个荷包,墨书没看真切,以为是秀棠自己的荷包,又怕秀棠弄坏了东西难为情,偏偏退出去了,也没注意。我想起这事就有些疑心。 我看洛清鸿下学以后鬼鬼祟祟的把什么东西交给小厮秦明,就让墨书悄悄跟着,秦明约见的人却是砚书,墨书故意撞了砚书一下,掉出来的竟是那把钥匙。 书房失窃那夜的白天,钥匙是在秀筠身上保管的,这些天她都没有拿出来,分明是还没来得及还给你,你还有什么可分辩?” 秀筠咬着嘴唇不做声,周氏却笑道:“那天秀棠身边的菊香做事毛手毛脚的,打碎了书房里的东西,不想却意外发现一个荷包。棠儿和我说她在洛公子身上见过,我还不信,谁知竟是真的。要不是这一件小事,还破不了这个案呢。这就叫做因祸得福了。我就说嘛,贼人偷了东西,难道还让人看出来?可见说他跑到了城外的那个人是个胡说八道的,真该割了他的舌头!” 梁氏不由得心里一惊,原来此事周氏早就知道,怪不得昨天李典让在李典和的书房里一无所获,看来是自己反倒在周氏面前露了马脚。正自思量着,忽听一个人说道:“这件事,晏平和筠儿两个都有错。” 众人回头一看,梁老太太扶着拐杖,从人群中慢慢走了出来。 又回头对身后低着头的王氏道:“这时候你知道害臊了?我看主要责任都在你这里。你平时是怎么教育他们的?怎么好好的两个孩子,一个做了贼,一个成了动手就打人的莽夫?” 王氏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相信自己的儿女不会做不讲道理的事情,凡事必有一番缘故。她有一个办法,只低眉顺眼地跟着老太太,且先少说话。因此此时垂着头只喏喏应着“是”,梁氏早带着丫鬟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服侍梁老太太坐下。 梁老太太坐了,又接着说道:“家财万贯都是身外之物,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唯有一家人团结一心,才是兴旺之家。 幸而我们家不过是个书香门第,值钱的不过是一两幅字画而已。倘若是那王侯贵胄之家,还不一定怎样骨肉相残呢。我虽老了,眼睛里却容不得这些脏东西。秀筠的事情,是被她哥哥看见了,没看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不干净的心思,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梁氏道:“老太太千万别生气,秀筠是个孩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别人哪有这样糊涂的?依媳妇看,这到底是二嫂家的私事,该由二嫂来处理。” 王氏听了,慌忙摆手,含泪道:“出了这样的家丑,媳妇真是没脸见人了,一切还听老太太发落。” 梁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既然都知道是家丑,就谁也不许再提。不管怎么说,老二留下的东西,让秀筠拿了去,总比落在外人手里强。不过秀筠既然自己已经把嫁妆送过去了,出嫁的时候我可是一分钱不会再拿,老二媳妇再给什么我也不管。若依我的就这样办,都散了吧。” 众人听了,都不敢再说什么,梁氏等簇拥着梁老太太回去,王氏送秀筠回去。李晏平自觉没意思,也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其他人也就都跟着散了。 回到清华苑,王氏亲手为秀筠敷药,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本想问问痛不痛,张张嘴还没有出声,眼泪却先滚了下来。王氏忙自己用手抹了,笑道:“你瞧,娘多么没用。你挨打了的还没哭呢,我倒先哭了。”又哽咽着道:“筠儿,你受委屈了。”一边说,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地落。 秀筠看母亲这样,少不得心里一酸,也陪着落泪。又摇着头笑道:“惹母亲伤心,是女儿的不孝。今日之事,原是些小事,不过是皮肉之痛,算不得委屈。” 半晌,王氏方问道:“今天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哥哥竟下这样重的手?” 秀筠早已经从李晏平和周氏的话里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便对母亲一一道来。心里却恨道:为了这么一幅画,好端端挨了两个嘴巴,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不过是做戏,何苦下手这样重?可别让我找到报仇的机会。 关于《虢国夫人夜游图》的这桩公案,到此方才算结束了。 第九十六章 烦恼 九月,孔府。 秋风扫过满院梧桐的枝叶,沙沙作响。天空灰蒙蒙的,覆盖着深深的宅院,更显得暗淡而萧瑟。 在这灰暗的背景之下,衬的一扇朱红色的梅花格窗子尤为鲜艳,透过雪白的窗纱,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翠绿色衫子的少女,正独自伏在窗前的桌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出神。 “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少女回头一看,只见小丫鬟香雪笑吟吟地托着一个白瓷碟子走了过来,碟子上扣着一只白瓷碗,不知里面盛的是什么东西。 香雪一看见自家小姐回过头来,忙邀功似的把白瓷碗一掀,原来里面盛的是一碟奶皮酥。 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把奶皮酥凑到少女的鼻子前面,笑嘻嘻地问:“小姐,香不香?” 少女淡淡的瞥了一眼,勉强含笑点头道:“嗯,很香。”说完却又回过头去看着窗外发愣,不再看一眼那碟子点心。 香雪得到小姐的一句回答,很惊喜似的,把脸上的笑容堆得更饱满了些,把奶皮酥推到少女面前,笑道:“夫人特地从清风楼请了厨子做的,小姐尝一点吧。” 少女的脸上却转瞬就恢复了忧郁的神色,她随手把奶皮酥向旁边一推,淡淡说道:“我不想吃,你拿下去吧。” 香雪犹不想放弃,又试探着劝道:“小姐,您……” 少女不待她说完,摆摆手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香雪只得又端起碟子,重新把碗盖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她故意用白瓷碟白瓷碗盛奶皮酥,本是为了引逗自家小姐说话的。这若是在平时,小姐必会对此有一番评论,什么颜色的器皿该盛什么样的东西。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连这几句话也没有兴致来说了。 过了一会儿,海棠透花窗外闪过一个红衣衫的影子,很快转进院来。香雪忙迎了出去,低声道:“大小姐,您可来了。您快去看看我们小姐吧,她一个人闷闷的坐了一上午了,也不说一句话。” 那女子笑道:“我知道了。”又向屋子里朗声喊道:“馨儿,馨儿。” 馨儿忙起身向外迎,兰儿已经走进屋里来了。她一只手搂着馨儿,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笑道:“怎么听香雪说你一天都闷闷不乐呢,是不是在想他呢?” 馨儿脸上一红,推开兰儿,噘着小嘴儿道:“人家心里烦,好容易盼着你来了,还拿人家打趣。” 兰儿携着她的手绕道屏风里面,在床边坐下。笑道:“好了好了,你且别恼,我也有事情和你说呢。” 她望着妹妹的天真的眼睛,笑意越来越淡,终于连同一双杏眸也暗了下来,只垂着头看自己的指甲,轻声说道:“馨儿,和姐姐说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李公子吗?” 馨儿低了头,脸上烧着红霞,咬了咬嘴唇,用极细微的声音答道:“其实,我也说不清。以前我只当他是秀棠、秀箬的哥哥,后来在重阳节那天,他又要我手中的花,又老是想和我说话,我觉得那个人很烦。可是我听说别人要害他,我又觉得不能不帮他。我想,我对李公子,并不像姐姐对楚公子那样好,也许,就算个朋友吧。筠儿姐姐问我的心意,我也说不清楚,我听说他要定亲,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失望。我又听说母亲也在商议我的婚事,我又有些害怕。” 兰儿握着她的手,道:“我懂你的意思,就是说,其实如果李公子主动来上门提亲,你是愿意的,至少是不拒绝的,是不是?” 馨儿的脸更红了,偏过头去嗔道:“姐姐!” 兰儿望着妹妹娇羞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隐隐地疼。 馨儿的性格与兰儿不同,她没有姐姐的不让须眉的才华,也没有姐姐的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她的身上有的是一个传统的平常的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她温柔、羞涩、乖巧听话,虽然受宠,却不任性,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惹人疼爱的模样。什么事情她都听母亲和姐姐做主,从不做出违反妇德规范的事情。 从李府回来以后,馨儿就心事重重,兰儿哄了半日,她才把筠儿告诉她的话说给兰儿。那孔兰儿是个直性子,她早就觉得李晏平为人忠厚,又喜欢馨儿,与妹妹在一起是很合适的。因此听馨儿这样一说,兰儿当即就去母亲那里试探口风。她的想法与秀筠是一样的,以为自己的父母一向开明,不是嫌贫爱富之辈,又与王家是世交,只要自己提一句,母亲没有不许的。 她万万没想到,母亲的态度那样坚决。 馨儿见姐姐半晌不言语,心里沉沉的,有些不安,忍不住叫兰儿道:“姐姐?” “哦。”兰儿勉强笑了一下,抬起手为馨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柔声道:“馨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嫁到哪儿都会受人疼爱的。” 馨儿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听了姐姐这句话,一颗心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黯然道:“母亲她不同意,是不是?” 兰儿含泪道:“妹妹,你别怨母亲,她也没办法。不是母亲变了,是世道变了。这里只有咱们姐妹俩,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还是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母亲一定会成全你的。可是现在不行,朝堂上局势瞬息万变,父亲每天愁眉苦脸,如履薄冰。什么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馨儿死死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用从容的语气问道:“那么,我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对吗?姐姐可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她问这话的时候,兰儿明显地感觉到她的两只手指尖冰凉,不住地颤抖。馨儿虽然不谙世事,可也已经十二岁了,很多事情都是懂的。既然姐姐提到朝廷的局势,那么自己的婚姻,一定是一场政治联姻。她也常常听书看戏,身边的京城贵女中也不乏活生生的例子。自古以来,这样的联姻,不知葬送了多少女孩儿的青春,获得幸福的寥寥无几。 兰儿不知该如何向妹妹开口,她不能相信,这就是兰儿的命运。她也曾在父母面前哭过闹过,为妹妹据理力争,但最终无济于事。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谁会在乎一个弱女子的幸福呢? 第九十七章 说客 孔兰儿是在前一天馨儿从李府回来以后,晚上与之密谈至深夜,才知道馨儿与李晏平的这段故事。她本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次日一早就跑去找母亲。 孔太太才用过早饭,孔兰儿走进去的时候,几个管家娘子正捧着账本念给孔太太听,见孔兰儿进来了,忙都停下来问好。 兰儿笑道:“几位大娘也真真辛苦,这么一大早的,就开始算账了。” 领头的魏大娘走上前笑道:“姑娘不知道,近来家里事情多,太太吩咐每天早上都要来禀报一回的。” 兰儿道:“你们的事情说完了没有,家里统共这么几个人,能有多少事,值得这样细算?我听着聒噪的很。” 孔太太笑道:“你是个不问世事的深闺小姐,哪里知道操心家里的事?” 魏大娘忙笑道:“咱们姑娘是女状元,这些俗事自然是不必问的。我们的事情也说完了,就不在这里打扰姑娘和太太说话了。” 孔太太向众人点点头,魏大娘等忙都退下去各自忙各自的事。 兰儿又向门口的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也退了下去,关好门,屋子里便只剩下孔太太和兰儿两个人。 孔太太道:“你这丫头,总是不能像你妹妹一样稳重,什么事情这样一大早就忙忙的跑过来?” 兰儿拉过一个绣墩在母亲身边坐下,拉着母亲的手,娇声道:“娘……”叫了一声娘,接下来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便转了一个弯儿,道:“我听馨儿说,李家自从秀筠的婚事定下来以后,姐妹俩也和睦多了。其实这事说到底本该是母亲的功劳,咱们本来就是想给洛家介绍秀筠的,要不是秀棠冒充秀筠骗了洛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是非。” 孔太太笑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们家里的事情了?这也没有什么功劳可争的,做长辈的,无非是希望你们嫁得好罢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功德一件。不过,她们家那个秀棠,不是个省事的。你多提醒你妹妹,和她在一起小心些。馨儿那孩子太老实了,一百个也算计不过人家一个。” 兰儿问道:“这么说,母亲更喜欢筠儿?” 孔太太道:“筠儿也是个有心计的,但那孩子没有坏心,在那样的家庭里,不多点儿心眼怎么过得下去。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兰儿道:“那么,母亲觉得李家的三公子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孔太太笑道:“越说越奇怪了,怎么把人家挨个评论起来?李晏平自然也是个实诚孩子,我正和你王婶儿谈他的亲事呢。提的就是唐四小姐,你见过的。我也是做媒上瘾,上次的事情以后,本想不再管她们家的事了。可是听唐家一说,我觉得这是件好事,若是能说成,岂不是四角俱全?” 兰儿道:“既然母亲也说李公子好,咱们家就有一个现成的女孩儿,怎么母亲倒先说给外人?” 孔太太的脸骤然变色,肃然问道:“怪不得你一大早来说这些奇怪的话,这话可是馨儿让你来说的?” 兰儿不明白母亲为何有如此反应,她仍是含笑撒娇道:“母亲只说馨儿和李公子配不配?” “胡说八道!”孔太太厉声喝道:“这话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了。馨儿的亲事我和你父亲已经定好了,不必再说!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们小孩子置喙的道理?” 兰儿吓得忙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边,等孔太太说完了,方才开口道:“母亲莫生气,不是女儿胡说,实话对母亲说了吧,李公子和馨儿两个人相互属意已久,还望母亲能成全她们两个。” 孔太太深深叹了口气,轻声道:“坐吧。” 兰儿搭着凳子边儿半欠着身子坐了,孔太太道:“你妹妹的事情,与你们不同。李家关系复杂,李晏平在官场上也难有前途,馨儿嫁给他是一定会受委屈的。她又不像你这样有主意,受了欺负也不敢吱声儿,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兰儿道:“这就是母亲多虑了,咱们两家是世交,王婶儿和秀筠都会疼她,不会叫她受欺负的。至于李公子的前途,他不过是受王家的连累,听哥哥说,其实是很有才学的。父亲不是常常教育哥哥说,只要自己肯努力,总会等到机会的。” 孔太太叹道:“你王婶儿和筠儿自然都会对她好,可李家的事情你也知道,她们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李晏平虽然有真才实学,可是如今的世道与过去不同,不是那凭借真本事就能得到赏识的时候了。” 兰儿对母亲的话很是不以为然,她想,母亲对妹妹一向百依百顺,怎么今天这件事就说不通呢?她一心想成全馨儿的婚事,打量母亲脸色缓和了,便继续含笑劝道:“母亲一向开明,怎么今天也说起什么门第、前程来?您刚刚不是还说过嘛,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功德一件。只要他们两个人心里愿意,再苦也是甜的。李公子是打心眼儿里喜欢馨儿,一定会好好珍惜她,给她幸福的。” 孔太太苦笑道:“这真真说的是孩子话了。门当户对总是没错的,明告诉你吧,如果楚公子是个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你再喜欢我也是不答应的。你们年轻人,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天理,风花雪月就是天底下头一等大事,殊不知世间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到了无可奈何之时,谁都逃不过一个命字。” 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在宫里,也许不知道前朝上的事情。有一个叫邓武的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保举贾尚仁为相,当朝副相曾丕也力保蔡京,皇上已经把他从杭州调了回来,这件事你可听说过吗?” 贾尚仁,这个名字怎么这样耳熟?兰儿想起来了,她曾经听见过淑德帝姬提起这个名字。 第九十八章 无辜 兰儿曾经听淑德帝姬说过,皇上酷爱收藏名家书画,派了几名心腹太监作为供奉官到地方各省去搜集字画珍品,唯有杭州的供奉官童福全收获最多,深得圣心。 尤其是杭州的一个地方闲散小官贾尚仁,听说是从京城贬出去的,他本人写得一手好书法,皇上当年做太子的时候就极其喜欢。 原以为这个贾尚仁只是想办法巴结童福全,没想到在朝堂上还有这样深的关系,连副相曾丕也替他说话。只是,孔家与此人素无来往,他回京又与馨儿的婚事有什么关系呢? 因笑道:“这个人我到听说过,听说皇上很喜欢他的字呢。” 孔太太道:“你以为他只会靠几幅字巴结童福全那个太监?才不是呢!这个人狡猾得很,你想,朝廷里局势这样乱,他还能埋伏下自己的关系,有本事回来,这就说明他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至于那个曾丕,更是个两面派的小人,在新旧两党之间屹立不倒。他一心想要取当朝宰相韩世忠而代之,力保贾尚仁回京不过是想为己所用,借刀杀人。 如今姓贾的回到朝廷上没几天,就与曾丕联手,让韩大人处处掣肘,主动请辞,这是杀人不见血呀!” 兰儿默然,她怎能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韩世忠乃是前朝宰相韩榘的二公子,韩榘又是孔兰儿的父亲孔良义的老师。孔良义能够在党争之中幸存,除了自己本身的与世无争和谨小慎微,一大半的原因是韩榘和韩世忠的力保。韩家倒台,下一个倒霉的就是孔家了。 在这个时候,孔家要想自保,必须重新找到一个强有力的靠山,用馨儿的婚事来联姻,自然就成为了最合适的手段。 “所以,母亲想用馨儿的婚姻,来做父亲政治上的筹码?”兰儿声音哽咽,这种时候,她无法责备父母,却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孔太太含泪道:“不是做父母的心狠,实在是逼不得已。朝廷上党争十几年,其中多少冤案、惨案,你也是听说过的。太皇太后去世以后,时局更加艰难,你看你王婶儿的娘家就知道。咱们一大家子人,总要活下去不是?” 兰儿听到这里,知道一切已成定局,自己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她从心里憎恨那些穿着官服的小人,他们一个个见风使舵,口蜜腹剑,表面上冠冕堂皇,说的都是仁义道德,其实人人都忙着在别人的脚下使绊子,真真是一群无耻之徒! 可怜馨儿这样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却要承受政治斗争的牵连,以一己的终身幸福,来换取整个家族暂时的平安。 她只希望馨儿能够侥幸嫁得良人,不要太受委屈。 她问道:“那么,不知母亲为馨儿定下的,是个什么人家?” 孔太太脸上仿佛覆上了重重的寒霜,凄冷而暗淡。她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方道:“就是贾尚仁的大公子,枢密直学士、集贤殿修撰贾攸。” “什么?”兰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呼道:“娘!您怎么可以把馨儿许给那种人家呢?” “我又何尝想这样?我也曾苦苦哀求你的父亲,可你父亲他也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其它的办法,哪怕是用我们老两口的命换你们姐妹的幸福,做父母的也义不容辞。可是孩子,这事儿它没有这么简单呀。”孔太太一边说一边痛哭起来,以帕掩面,半晌,方才颤抖着声音接着说道: “朝廷上自相残杀,几次洗牌,当年的那些老臣几乎都已经被驱逐干净了,韩世忠辞职以后,朝中更是人人自危。 你父亲过去的同僚、世交、门生故旧所剩无几,跟着贾尚仁后来居上的那些小人,哪个不是红着眼睛盯着你父亲的位置,连皇上也嫌老臣碍眼,巴不得一个个从眼前消失。 他们已经对你的伯父们下手了,有人参奏你大伯贪污受贿,你大伯河东路转运使的差事被停职,说是要革职查办。你二伯也被找了个罪名贬到江州,他们这是冲你父亲来的呀。 其实这桩婚事贾家早就提过,那个贾攸不知怎么看上了你妹妹,你父亲知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一直没有答应。现在看来,如果再不答应贾家的亲事,不但你父亲官位不保,你哥和前途无望,说不定还会连累全族啊。” 孔太太说毕,只管痛哭。兰儿颓然栽坐到椅子上,止不住地流泪,却哭不出声来。 她从小受尽宠爱,从不知道外面是何等艰难。直到前几天隐约听说大伯和二伯的消息,她还天真地以为这样的灾难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家头上,却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这样突然,这样险恶,生生断送了无辜的馨儿的未来。 她勉强忍住眼泪,扶着母亲劝道:“娘,女儿懂了,您快别伤心了,小心哭坏了身子。” 孔太太拉着女儿的手,犹自呜咽道:“我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娘!”兰儿忍着泪劝道:“您快别这么说,馨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会理解您的。” 孔太太垂泪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却没赶上好世道。我的女儿,怎么这样命苦?” 兰儿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馨儿?” 孔太太叹道:“我正愁的就是这个,实在没法开口。好在馨儿与你不同,她藏在深闺,不问世事,大概不知道贾攸是谁。可她将来嫁过去,若是过得不好,心里岂能不恨我们?” 兰儿低头想了想,道:“母亲不必为难这件事,我去和馨儿说吧。她还等着我回去,告诉她……”她哽咽着,顿了一下,道:“告诉她您有没有同意她和李公子的事情呢。” 孔太太道:“馨儿从小乖巧听话,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让你帮着开一回口,我真是……我对不起馨儿,也对不起李家。这两个孩子,终究是有缘无分。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命吧。” 第九十九章 撒娇 再说这李家,这天吃过早饭,秀筠正在房间里跟红菱学着绣东西,忽然一个小丫头送进来一张帖子,是乐阳族姬邀请秀筠去说话。也没说是去哪儿,只说有车子来接,已经等在外面了。梁老太太和王氏听说是乐阳族姬邀请,自然十分高兴,以为秀筠能先与她交好,将来在婆家也好有个帮着说话的人。 秀筠想,今天一定和上次一样,说不定是在哪里约见淑德帝姬呢。既然是拜见公主,不能穿得太素净,在礼节上得过得去。但又是在外面私下相见,说不定还是在那个道观,也不好穿戴太招摇,因此倒自己踌躇了一会儿。选来选去,最后挑了一条芙蓉花绫百裥裙,描金罗襟边四合如意纹细锦夹旋袄,系一条鹅黄围腰,也不戴花冠,只梳着双蟠髻。 正要出门,想想忽然又转身回到梳妆镜前仔细照了照,自己觉得还是太简单了些。淑德帝姬贵为公主,自然不至于在我的服饰上挑什么不是,可是乐阳族姬怎么也算是婆家的人,我不该在她面前太简朴了,让洛家人小瞧了去。可是这时候再要换衣服也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 红菱正侍立在一旁等着秀筠出去,这时候看出自家小姐的心思,忙把最下面的抽屉打开,拿出一个精致的妆奁,打开小锁,拣了一支灵芝竹节碧玉簪为秀筠插在头上。又拿起眉笔在秀筠的蛾眉上细细描长了些,在樱唇上重新点了胭脂。秀筠照照镜子,望着她笑了一笑,方才带着红菱出去了。 秀筠坐在景国公府派来的马车里,一路向车窗外看街上的热闹。那马车却不向西走,而是一直向东停在旧曹门街上一处僻静的巷子口。秀筠越来越觉得害怕,心想,不会是有人胆大包天,敢冒充乐阳族姬绑架我吧?天啊,那幅画的事情刚了了,就不能让人家过几天消停日子吗?穿越也就罢了,剧情千万不要太狗血,绑票什么的还是免了吧,人家都好多天没见到洛公子了呢。 正胡思乱想,突然有人掀开车门帘儿,伸进来一个脑袋,吓得秀筠和红菱齐声尖叫起来。那人忙把头向后缩了缩,连连摆手道:“姑奶奶们,千万别嚷了,是我!”秀筠定睛一看,才看清楚面前的不速之客正是洛清鸿。 她自从那天半夜里的事情以后,不好意思在婚前再与洛清鸿见面,不想今天在这里遇到了,很是意外。这时又平白被吓了一跳,怒气未消,干脆借势真正气恼起来,白了洛清鸿一眼,没好气地嗔道:“你怎么在这里?吓了我们一跳!” 这话有些太不客气,吓得红菱忙望了秀筠一眼,向洛清鸿赔笑道:“原来是洛公子,失礼了。”说着便欠起身来,准备下车。 秀筠却一把拉住红菱,板着脸问道:“干什么去?你就坐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红菱望了望秀筠,又望了望洛清鸿,向洛清鸿抱歉地一笑,只得又坐下了。 洛清鸿高高拱起手,向秀筠深深作了个揖,唱着戏腔道:“啊,娘子,小生莽撞了,不想方才吓到了娘子,请娘子不要见怪。小生这厢赔罪了。”说着便用一只手牵起袍子的一角,作势要单膝跪下去。 秀筠被他逗乐了,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唱着戏腔答道:“啊,官人,莫要这般多礼,快快请起。” 三个人笑作一团,红菱早起身下车,让洛清鸿坐进车厢里来。 秀筠看洛清鸿在自己身边坐下了,故意向车外高声道:“这丫头,越发的不听话了,告诉你不许下车,怎么还是下去了?” 洛清鸿望着她笑道:“我说你还是省省事吧,明明是跟我发火,牵扯人家干什么?” 秀筠转过头,假装生气的样子,瞟着洛清鸿娇嗔道:“原来洛公子倒是很会怜香惜玉嘛。” 她本是为了见乐阳帝姬精心装扮了一番,却正好让洛清鸿有机会欣赏她艳妆的样子。本就画得眉如远黛,面若琼瑶,此时对着洛清鸿秋波流转,樱唇微翘,加之以甜如浸蜜的软语娇声,越发让人陶醉其中,心荡神怡。 洛清鸿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儿,向车外扬扬脸,笑道:“你别浑说,人家就在外面呢,一个小姑娘,听见这样的玩笑多难为情?” 秀筠笑道:“说你怜香惜玉,你越发想的周到了。放心吧,那丫头鬼精灵着呢,这时候不一定在哪里躲清闲去了,才懒得听咱们说话。”又问:“乐阳族姬怎么不见?却是你来了?” 洛清鸿道:“是我求表妹想了这个办法见你一面,她可没这个闲工夫,人家是大忙人,这时候不是在景国公府里陪着老太君看戏,就是在宫里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呢。” 秀筠向旁边轻轻啐了一口道:“呸,骗了人家出来,还好意思说呢。早知道是你,我就不出来了。” 洛清鸿笑着问道:“这却是为什么?” 这一问,秀筠一时倒答不出来,洛清鸿见她语塞,也不在意,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一向是最通情达理的人,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与那些平庸女子不一样。怎么今天平白地和一个小丫鬟吃醋,见到我也没好气的,这又是为什么?” 秀筠淡淡道:“没什么,我就是这样,是你看错了人。” 洛清鸿的笑容也淡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熬了几十个深秋,好不容易盼得和你见面,却是句句话碰钉子。你有什么心事,拿我发火也不要紧,可你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觉得冤枉。” 秀筠听了这话,又看他一脸十分失落的样子,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柔软得如一泓秋水,想起刚才说的话,懊悔不迭。忙柔声哄道:“人家也没什么心事,只是近来事情多,心里烦得很。一时见了一个亲近的人,就撒起娇来,洛公子可别恼我。”说完便低了头,脸也红了。 第一百章 冰火 秀筠道歉的时候,声音温柔至极,一副娇羞脉脉的样子。她说,他是她的“亲近的人”。她说,她在对他撒娇。洛清鸿在心里叹道,这真是一个会撒娇的女人。一句话说的他心头滚烫,又仿佛是含了满嘴的蜜糖,甜津津的,让他欢喜的不能自已。为了这一句话,秀筠再怎样撒娇任性,他都心甘情愿,欣然消受。 洛清鸿忍不住伸出手来,覆在她的脸颊上,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清亮的星眸深不见底,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我愿意。” 秀筠怔怔地望着他,洛清鸿的手掌温热,几乎把她的整张小脸儿都捧在手里,那种温暖让秀筠舍不得离开,她突然好想抱住她,好想把自己整个儿地埋在他的怀里。她一下子想起那天的午夜,他坐在她的床边,慢慢的贴近她的身子。 洛清鸿也怔住了,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那样大胆地望着他,脸颊绯红,杏眸湛湛。他在她的眼睛里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两相沉默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胸前微不可察的起伏,听到她略有些急促而又努力压抑着的娇喘,就像那天午夜的时候一样。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儿几乎要主动向他的怀里扑过来。 他的手掌贴着她滑腻的脸颊,眼睛对着她热情如火的目光,他觉得自己浑身热的难受,仿佛身处炎炎烈火的煎熬之中,无处可躲。在这样下去,他真的要失控了。 洛清鸿定了定神,把头偏了偏,躲开秀筠的眼睛,双手缓缓从她的脸上滑落下去。 秀筠觉得脸上一凉,情难自禁,一把抓住洛清鸿的手,樱唇蠕动,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垂下头去,欲说还休。她也在忍着,她记得自己此时的身份,她不敢太放肆,害怕让洛清鸿误会她是个放荡的女子。可她在前世毕竟是有过床笫经验的成熟的女人,穿越到这里来,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却连一吻也不可得,这让她实在忍的辛苦。 但洛清鸿却不想再忍了,秀筠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明明白白的暗示,让他实在不忍辜负,更何况,他忍得不比她好受多少。 秀筠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猛地向旁边一拉,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洛清鸿的怀里。他一只手搂着她的楚腰,另一只手的食指勾起她的下颌。秀筠顺从着他的动作,哆哆嗦嗦地倚在他的臂弯里,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黑蝴蝶的翅膀,扑闪着拂过洛清鸿的心底。 他滚烫的唇覆在她的樱唇上,一点一点轻轻地吻着。秀筠眉心动了动,他的吻温柔得简直让她受不了,她忍不住娇唇微启,向前探着身子,主动衔住他的薄唇,难耐地吸吮亲吻,双手也一并环住他的脖颈。 洛清鸿被她的热情撩得忍无可忍,随着亲吻的越来越热烈,他的手也不愿再闲着。现在秀筠主动够着他,他勾着秀筠下颌的手此时完成了使命,向下一路游移,两只手同时在她的身侧,在她的腰间背上来回逡巡,一刻也不要离开。 秀筠想,若是这里的酒店可以随便开房,洛清鸿早就带她去了。不过也怨不得他,是她自己想要玩儿火。她想起前世的事情,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这个时候矜持有度,可以互撩,但总是不过火,那么新婚之夜,自然就是一生中最可期盼的时候。她要等到那个时候才给他。 洛清鸿感觉到秀筠有些走神,像故意要惩罚她似的,突然用力,把她的身子紧紧箍在自己的怀里,直吻得她喘不上气来,秀筠几乎要窒息过去,双脚在裙下乱蹬,拼命地把一双小手用力撑在他的胸前,想要推开他,给自己留一点呼吸的空间。 激情褪去,秀筠把头靠在洛清鸿的肩上,努力匀着呼吸,大脑呼吸到充足的氧气,终于又正常的运转起来。她忽然想起来,她还有正事儿没说呢,早就想好了再见到他是要兴师问罪的。 她抬起头,故意往洛清鸿的腰侧一瞥,问道:“我给你绣的荷包呢?” “那个……”洛清鸿根本没想好怎样和她解释,支支吾吾地道:“今天没带。” 嗬,还敢撒谎呢!秀筠对他的谎言很不满意,毫不客气地揭穿他道:“今天没带?明天就能带来吗?”洛清鸿一时语塞,秀筠轻笑道:“是在我们家呢吧?” 洛清鸿一听她全都知道了,干脆全部承认,笑道:“我不该对你撒谎,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不敢告诉你。既然在你家,还麻烦你还给我吧。” 秀筠板着脸道:“还好意思说呢,做贼都那么不小心,干嘛带着我的东西呢,害得人家平白挨了两个嘴巴。” 洛清鸿吓了一跳,忙问:“怎么?谁打你了?”说着又要捧过秀筠的脸好好看看。 秀筠一把拦住他的手,没好气地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她娇嗔的样子在洛清鸿的眼里好看极了,刚才那样热情似火,现在又这样冷若冰霜,这般喜怒无常的样子,偏偏叫洛清鸿更加着迷。 他笑道:“到底怎么回事?” 秀筠把那天李晏平与她演双簧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洛清鸿听了,心疼的不行,他的筠儿活的太辛苦了。他低着头懊悔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害你受苦。” “好了,其实也没什么,这倒也是一桩好事呢。”秀筠笑道,“这样一来,坐实了我把东西送到了你们家的事,他们就不敢再惦记了。”她说完这话,却在心里嘲笑自己,说好的兴师问罪呢?没办法,洛清鸿只要有一点点愧疚自责的样子,她心里就太不落忍,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想再计较。 洛清鸿笑道:“我也正想和你说这是一桩好事呢,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说是要想办法尽量提前婚期呢。” “真的?”秀筠眼睛一亮,惊叫道,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惊喜太不矜持,好像谁等不及了,日夜盼着嫁给他似的。她不由得红了脸,娇声道:“人家年纪还小呢,不要太早了。” 第一百零一章 命运 秀筠这一惊一喜一娇羞,让洛清鸿忍俊不禁,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天真活泼,生动可人。他原以为自己一见钟情的美人儿是个只会吟诗作赋的女书生,没想到还有如此风情万种的一面。 每一次见到她,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新的惊喜,这个女孩儿简直叫他看不透,这种神秘又偏偏让他越陷越深,着迷得不能自已。 他大笑道:“小娘子,你这句违心的话也说的太假了吧。” 洛清鸿的笑声太无所顾忌,秀筠急得忙向外面努努嘴,恨恨地瞪了洛清鸿一眼。洛清鸿这才想起来他们此刻是在大街上,红菱和车夫还在外面呢,忙闭上嘴巴,肩膀却还不停地抖着,努力把肚子里余下的嘲笑憋回去。 秀筠闷闷地坐在他身边,偷偷白了他一眼。哼,心里知道就好了,干嘛要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叫人家多难为情。 刚才还夸他会怜香惜玉呢,虽是打趣红菱,这四个字却是真心实意的,谁知他从我身上刚尝到一点甜头,就这样不顾及人家女孩子的脸面。 看来以后这种甜头是不能轻易给他的,要当做自己手里节制他的一个法宝,否则就会像这样,动不动就放肆起来。 想到这里,秀筠把身子向旁边挪一挪,也不说话。洛清鸿见她像是真的动了气,忙收了笑意,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一时也不敢再凑过去。自己摸着鼻尖儿想了一想,找到一个话头,问道:“那个……你常见到淑德帝姬,听说过朝廷里的事情没有?” 秀筠见他如此识趣,心中又好笑又得意,含笑答道:“我已经有十几天没见到公主了,近来家里事情多,而且眼看着天宁节越来越近了,大概宫里也忙着呢。” 洛清鸿道:“皇上现在已经收到一份很好的寿礼了。” 秀筠眨眨眼,问道:“是谁这样等不急?” 洛清鸿道:“还不是那个国史院修撰邓武和墙头草曾丕,这两个人联合起来力保,再加上童福全天天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硬把原来被贬的贾尚仁从杭州调回来了,提拔成了尚书右丞,与家父平起平坐。” 秀筠点点头,她也是和兰儿一样,只听说过皇上喜欢当今一个叫贾尚仁的写的书法,别的就不知道了。若说因为这个想办法调他回京当做寿礼,那当然是开玩笑。不过这个人都贬到外省去了,朝廷里还有这么多人为他说话,还真是不简单。 她问道:“只听说皇上很喜欢他的书法,现在看来,这个人本事还不小呢。” “岂止是本事不小?简直是大有本事!”洛清鸿道,“他回到朝廷里没几天,就把当朝丞相韩世忠大人逼得主动辞官,告老还乡了。 这还不算,曾丕提拔他,就是为了借他之手除掉韩世忠,韩世忠辞官以后,曾丕顺理成章当了首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假公济私,提拔了自己亲家的一个亲戚。 这虽是违法乱纪,可在朝廷上实在是一件小事。谁知贾尚仁竟恩将仇报,拿这件事情在朝廷上弹劾曾丕,结果龙颜震怒,把曾丕直接贬到江南了,听说很快就要拜贾尚仁为相。” 秀筠摇着头惊呼道:“这可真真是个可怕的人物,怪不得淑德帝姬常说,朝廷上多的是奸佞小人,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洛清鸿颔首道:“淑德帝姬是女中豪杰,若论才气胆识,男人也比不上她。我也很担心,家父在这种人手下做事,以后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不过我要和你说的不是朝堂的事情,是孔家的事。” 孔家的事与这个贾尚仁能有什么关系?秀筠心里一沉,忙问:“怎么?是孔大人出事了吗?” “不是,是馨儿的婚事。”洛清鸿把从母亲和乐阳族姬口中听到的事情如此这般对秀筠说了,又道:“其实我今天也是受孔兄之托来告诉你一声,馨儿的婚事定下了。” 秀筠倒吸一口冷气,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她猛的抬起头,杏眸染了一层水光,望着洛清鸿道:“馨儿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 洛清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叹道:“朝廷里如今变了天,人人自危,贾尚仁又已经对孔家下了手,孔大人也是没办法。只是可怜一个好姑娘了。” 秀筠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身处这样的时代,面对这样的朝廷,一个弱女子的命运是多么微不足道! 但她还是忍不住难受,心揪得发痛,几乎让她窒息。她可怜馨儿,也可怜哥哥李晏平,好好的一对鸳鸯,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怎能不叫她痛心? 洛清鸿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轻声劝道:“你也别太伤心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好在兰儿小姐比她幸运,许给了一表人才的楚公子,听说十月里就要出嫁了。” 秀筠望了他一眼,叹道:“你不知道,各家有本难念的经。兰儿的婚事虽然两情相悦,可是还没过门就有了个姨娘。”说着便把梅香的事情对洛清鸿说了。 洛清鸿听了,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怪不得你一见到我就拿红菱打趣,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秀筠自己也这时才明白过来,她明明知道洛清鸿和红菱都不是那种人,却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洛清鸿和自己的丫鬟在一起,就忍不住有些心里不安。梅香的事情,自从兰儿说了以后,她以为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原来内心深处却是这样介意。 她笑道:“我放心红菱,却不放心你。” 洛清鸿认真地问道:“那么要我怎样做你才能放心呢?我给你写一个保证好了,保证以后不娶姨太太,也不收通房丫鬟。” 秀筠按着自己的心口笑道:“保证都在这里,写在纸上的算什么?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不知怎么善妒呢。” 她忽然敛起笑容,黯然叹道:“不知你我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洛清鸿轻轻牵起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无论什么样的命运,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白头偕老,永不相负。” 白头偕老,永不相负。这是他在法云寺后院的槐树下曾经对她许诺的话。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秀筠忽然就觉得无比踏实,她望着他,笑了。 第一百零二章 玩笑 秀筠和洛清鸿此时正在热恋之中,一时聊得尽兴,就忘记了时辰。突然听见车窗外秦明高声喊道:“兄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应答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大概是车夫,高声道:“你不会看日头吗?这都午时了,该吃午饭嘞。” 秦明笑道:“已经午时了吗?怪不得我肚子饿的咕噜噜直叫呢。” 洛清鸿忙掀起车窗帘看了看,一拍大腿道:“哎呀,可迟了!”秀筠望着他笑了笑,洛清鸿一定也是编了瞎话从家里出来的,早该回去了。看来秦明是真急得没办法,才这样乱嚷起来。不过他这么一喊,秀筠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洛清鸿也望着她笑了笑,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一男一女在一辆车里单独待了两个多时辰,叫人家知道了像什么话?而且秀筠又是个女孩子,就算真的是乐阳族姬请去说话,这个时辰还不回去,家里也该着急了。 洛清鸿搔搔脑袋,抱歉地笑道:“我都忘了,今天答应了母亲要在家里吃午饭的。不然,真该带你去清风楼好好吃一顿。” 秀筠笑道:“算了吧,酒楼里人那样多,一定会被人看见的,惹出闲话来,又是一场麻烦。你快回去!” 洛清鸿欠身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秀筠,慢慢凑近秀筠的脸。秀筠吓得用帕子把脸一蒙,又催促道:“你快走吧。” 偷香不成,洛清鸿的声音有些失落,讪讪道:“那,我真走了。” 秀筠听的心里很不落忍,悄悄地把脸上的手绢儿向下移了一点儿,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睫毛如鸦翅缓缓舞动,眼神中满满都是缱绻不舍。洛清鸿轻笑一声,接到了秀筠的暗示,又一次把脸向前凑了过去。接近樱唇的一瞬间,手绢儿正好完全落了下去,洛清鸿在她的唇上浅啄了几口,又恋恋不舍地望了她一会儿,这才一转身跳下了车。 秦明见洛清鸿出来了,忙迎上来笑道:“爷!” 洛清鸿道:“你这东西,晚一会儿就饿死你了不成?” 秦明“嘿嘿”笑了几声,道:“奴才饿一会儿倒没什么,只是怕饿着了未来的少奶奶。” 秀筠自己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洛清鸿和秦明两个说话,却不见红菱上车来,便在车里叫道:“红菱!红菱!” 秦明忙一拍脑袋,“哎呀”一声,向车里喊道:“李小姐,外面天儿冷,红菱穿的少,我让她去那边茶楼里等着了。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找她。”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秀筠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望着洛清鸿咯咯笑道:“这个小厮有些意思,怪机灵的,还很会疼人呢。” 洛清鸿得意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 秀筠道:“我看秦明年纪不小了,定亲没有呢?和我们红菱倒是很配。” 洛清鸿大笑:“你小小年纪,说话的语气倒像是我母亲。秦明还没说亲呢,这话要是让那小子听了去,非乐得姓什么都忘了。” 秀筠道:“我也是随口一说,还不知道红菱乐意不乐意呢,就看秦明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这时秦明带着红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正听到最后一句,茫然问道:“李小姐,什么事情说我没有福气?” 秀筠和洛清鸿互相望了望,两人都忍着笑,红菱手里拿着一盒刚从茶楼里买回来的点心,她打量他们的神色,有些明白过来,脸颊一下子烧得通红,恨不能把头低到地下去,连端着点心盒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洛清鸿忙解释道:“红菱,你不知道,刚才秦明在车外面大声嚷嚷肚子饿了,你们小姐笑话他呢。” 红菱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秀筠,秀筠从车窗里笑道:“我还说秦明怕饿没福气,我也饿坏了。你还不快上来?咱们该回去了。” 秦明抗议道:“怕饿怎么就是没福气的?我每天跟着我们爷,什么好吃的都吃过,福气大着呢。”逗得洛清鸿和秀筠都笑了。 红菱默默打开点心盒子,拿出一碟梅花酥来,递给秦明。垂着眼睛向洛清鸿道:“奴婢刚从买了点儿点心,公子路上吃吧。”说完便匆忙上了马车。 洛清鸿送秀筠回家,秀筠的马车在前面走,洛清鸿带着秦明不远不近地跟着。秦明在洛清鸿脸上偷眼望了望,自家少爷满脸的笑意都溢了出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便促狭地笑道:“爷,您现在的气色比早上还好呢,红光满面的,是不是少奶奶的车里藏了什么好吃的?” 洛清鸿脸上一红,扬起马鞭就要敲秦明的头,秦明早躲远了,嘴里嘟哝道:“您做主子的倒吃饱了,让我们在外面挨饿受冻,还笑话人家。” “你这东西,惯得越来越放肆了。你别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洛清鸿拿鞭子指着秦明笑骂。 秦明忙凑过来笑道:“爷,您饶了奴才吧。要不,您现在就打我两下?” 洛清鸿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干脆不去理他,打马向前靠近秀筠的马车。这时车子已经到了洛府的路口,秀筠叫车夫停住,自己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向洛清鸿柔声道:“公子到家了,快回去吧,不必送了。” 洛清鸿本想先送秀筠回家,但想到母亲还在家里等自己回去吃饭,犹豫了一下,只得先和秀筠告辞,但要看着秀筠先走。 秀筠直望着洛清鸿的身影远了,方才缩回车里,望着红菱哄道:“你这傻丫头,真的没说你,怎么不信呢?快不要生气了。” 红菱阴着脸,把头向一边扭过去,也不看秀筠,带着哭腔道:“红菱从小跟着小姐,您哪一个眼神我看不明白?小姐却拿奴婢当个笑话,在人家面前随便打趣,还赖着不承认呢。” 秀筠没办法,只好拉着她的手接着哄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好不好。并不是打趣你,我是真心这么想,就随口说出来了。秦明那个人我看着不错,配得上你。这事我再不提了,你自己想想,若看得上他,两全其美。若是看不上他,将来不管是谁,只要是我和洛公子能办的,一定成全你。洛公子又不是外人,你不必害臊,他又不是笑话你。快别哭了,我给你赔不是了。” 她这样低三下四地赔罪,又说了这些贴心的肺腑之言,红菱也不好再生气,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不再提起了。 第一百零三章 送还 秀筠回到家,正好赶上在静怡园用午饭,硬着头皮应付梁老太太和王氏不停的问话,差点就招架不住。梁老太太岂能看不出来?拿眼睛瞟着王氏,微笑不语。 回到清华苑,红梅迎上来笑着问道:“小姐,您和乐阳族姬聊得好吗?吃过饭没有?” 秀筠微微笑了一笑,望了红菱一眼,红菱笑道:“小姐是去见洛公子的,刚才回来,已经在老太太那里吃过饭了。” 红梅望着她们两个,笑容淡下来,勉强翘了翘嘴角,轻声答道:“哦,吃过就好,刚才我还担心呢。” 红菱向秀筠望了望,推着红梅的肩膀笑道:“不是小姐不告诉你,这事儿是洛公子安排下来的,连小姐也不知道呢。说来还有个笑话儿,那马车停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洛公子突然进来了,把小姐和我都吓了一跳。小姐说我没用,还是你胆子大,下次出门要带上你呢。” 红梅被她看出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只管抬眼望着秀筠,秀筠也顺着红菱说道:“你红菱姐姐胆子小,我没被洛公子吓到,倒被她一声尖叫吓到了。洛公子冒冒失失的,下次还不知有什么花样呢,还是得带你去,倒能壮壮胆子。” 红梅这才有了笑容,道:“本就该带着红菱姐姐,奴婢年纪小,在外面遇事不如红菱姐姐沉稳。不过小姐愿意带奴婢出去逛一次,奴婢是求之不得的。上次出门,还是重阳节呢。” 一边说着,秀筠已经进了屋子,一眼瞥见桌子上放着一个荷包,正是自己绣给洛清鸿的那一个。她把荷包拿起来,从里面掉出一个耳坠儿,也是自己那年在父亲的书房门口初遇洛清鸿的时候遗落的。 秀筠回头问红梅道:“三小姐来过了?” 红梅道:“是菊香送来的。” 秀筠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红梅摇摇头,道:“什么也没说,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这个时候把这些东西还回来是什么意思呢?秀筠想,这是要旧债两清,划清界限了?看来秀棠那丫头在宫里真是得了势,不把我当对手放在眼里了。 秀筠一心放在洛清鸿身上,巴不得与秀棠从此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她知道,生在这样的大宅门里,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而且,秀棠的性格是有仇必报,且手段狠毒,洛家退亲的事情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就算将来她嫁入了王府,也不会忘记这桩恩怨。 她望着手里的荷包和耳坠儿,轻嗤一声,这分明是她和洛清鸿婚期将近,三房为了巴结洛家,想要在面子上先缓和与二房的矛盾。自从她定亲以后,全家上下对二房的态度与从前大为不同。秀筠和秀箬的吃穿用度也与秀棠一样,缺什么东西不用说,赵大娘就打发人提前送来。 秀筠穿越到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一是为了了解北宋末年的社会背景,为写论文做准备,二是为了体验一下穿越小说里才子佳人的生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不是为了打怪兽的。 还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自从真正爱上洛清鸿以后,秀筠一想起这个问题就害怕,万一哪一天睁开眼睛,梦醒了,自己还是一条孤零零的单身狗,她可受不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只要她还在梦里一天,她就会珍惜时间,热爱生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洛清鸿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了,父亲的东西也保存的好好的没有落到三房手里,她打算这两件事就到此为止,只要三房不再对她下手,她乐得息事宁人。 但是,经过这两次的事情,她也算领教了江湖险恶,但凡有人再敢伤害她和她的亲人,她必要斩草除根,绝不手软! 秀筠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把手里的荷包攥成了一团。红梅觉得她的脸色有些怕人,悄声唤道:“小姐?” “嗯?”秀筠醒过身来,望着红梅,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样子,问道:“怎么?” 红梅放下心来,道:“这些东西都是三小姐从咱们这儿拿去的,这会儿又还回来,是什么意思?奴婢看,她一定又没安好心!” 红菱在旁边噗嗤一笑,道:“你这丫头,说你无心,你又什么都知道。说你有心呢,你说话也忒直了,不管什么事情张口就说,也不怕人听见。” 红梅不服气望了她一眼,扬着脸道:“本来就是嘛,小姐,您说是不是?” 秀筠望着她可爱的样子,笑了笑,没有言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红梅说的对,秀棠不会放过她,她也不能任由秀棠势力越来越大,是时候关注一下宫里的事情了,可是她苦于自己不能进宫,对秀棠的行动鞭长莫及。 正自想着,忽然竹帘一响,秀筠抬头看时,是王氏身边的玉芝笑盈盈走了进来。秀筠忙迎上去问道:“什么事情劳姐姐亲自过来了?”又叫红菱道:“把老太太昨儿给的玫瑰糕拿出来玉芝姐姐尝尝,再倒一杯杏仁儿茶来。” 玉芝忙摆手道:“不敢当,奴婢就是来传话的,太太叫奴婢来请小姐您过去。” 秀筠来到贤福苑,王氏笑着一把搂过她,道:“好女儿,你如今应酬也多起来了,乐阳族姬能与你相处得好,将来你过了门,娘也就放心些。” 秀筠虚坐在王氏的膝上,双手搂着王氏的脖子,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撒娇道:“每次要见乐阳族姬,女儿都紧张的很,还好乐阳族姬为人亲和,倒是没有侯门小姐的架子的。” 王氏笑道:“就是这样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的气派。如今的女孩子一个个比男人还忙,像你这样不用去宫里应酬的,还要三天两头出门一趟,一去就是大半天,实在叫人担心。” 秀筠抬起头娇声道:“女儿出门不是哥哥跟着,就是去见乐阳族姬,您又有什么可担心呢?” 王氏眯着眼睛望着秀筠,半笑不笑地问道:“真的就只见过乐阳族姬?” 秀筠心里一惊,躲开王氏的眼神,硬着头皮笑道:“那当然,景国公府的人亲自来请的,那还能有错?” 王氏把她的身子在自己膝上扶正,只管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我问你,既然是去见族姬,你可好好打扮过?” 秀筠娇滴滴笑道:“自然是要好生打扮,才不失礼,母亲看女儿今天出门的装扮如何?” 王氏故意又仔细打量女儿一番,点点头,伸出食指点在女儿的樱唇上,笑道:“衣服首饰都好,这眉画的也好,粉涂的也匀,只是嘴唇上的颜色与这通身的妆扮不相配,胭脂淡了一层。” 第一百零四章 母女 秀筠心头一凛,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忙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强撑着笑容娇嗔道:“人家早上走的匆忙,没来得及涂胭脂。娘的眼力可真好,没想到这都被娘看出来了,不知道乐阳族姬是不是笑话我呢。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说说红菱那丫头,她一定看见了,也不提醒我一声,白让我丢人。” 王氏并不去看秀筠那张红的滴血似的脸,她一手搂着秀筠,把另一只手抬起来温柔地为女儿整理鬓角的碎发,柔声道:“我们的筠儿长大了。” 秀筠心虚,小心地觑着母亲的脸色,王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并没有一点怒火,慈爱得出乎秀筠的意料。但秀筠还是注意到,王氏的嘴角扬着温柔的笑意,却隐藏不住眼角眉梢上分明的惆怅和失落。她的眼睛亮莹莹的,仿佛在闪着泪光,那是一种温和而有些凄凉的光芒,并不凛冽,却刺得秀筠心痛不已。 她鼻子一酸,泪水涌了上来,忙挣脱了王氏的怀抱,垂泪跪在母亲膝下,声音极低,有些哽咽地道:“娘,女儿不是有意瞒着您,是……” “这个主意是洛公子想出来的吧?”王氏伸手扶起秀筠,笑意温和,“娘心里明白,你和洛公子见面,娘也不拦着,你不必费这个事,一定是洛公子因为上次的事情,不好意思再见咱们家。其实说到底,是咱们连累了人家,帮了忙,反倒受委屈。” 秀筠惊讶地望着母亲,她知道母亲对她们一向慈爱,却没想到母亲可以了解他们、体谅他们至如此,不由得更加愧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望着王氏低低叫了声“娘”。 王氏笑道:“我也是看你回来的时候神情不大自然,应答老太太的话也有些敷衍,这才存了疑心。刚才我这么一问,果然你就露馅儿了。” “娘!”秀筠被母亲说的十分难为情,皱了眉,咬着嘴唇嗔道,“原来您故意考验人家呢,您再这样,我,我就不理您了。”说着便把头一扭,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逗得王氏忍俊不禁。 她笑了一会儿,复又叹了口气道:“你们见面可以,可你得告诉娘,你们两个去什么地方了?都做了什么?还有没有别人?怎么去了这么久?” “娘!”秀筠很怕母亲又唠叨起来,忙打断一声,回答道:“我们哪儿也没去,就在东街的一个胡同口,和他在车里说了一会儿话。就回来了。” 王氏蹙眉道:“这位姑爷也是个不周全的,怎么大冷天的就在车里待着?” 秀筠忙为洛清鸿辩解道:“京城里说不定在哪里就会遇见洛公子的熟人,总不能去茶楼里说话吧。”她顿了一下,垂了眼睛,声音压得低低的,道:“再说,景国公府的马车宽敞的很,也隐蔽一些。” 王氏望着她,正色道:“见面是见面,规规矩矩的,一男一女单独坐在一辆马车里,叫人看见像什么话?还有,”王氏想了一想,似乎有些为难该如何开口,“我看你现在长大了,懂的事情也多了,也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你们俩见面,可千万不能让他对你拉拉扯扯的,你们最早明年五月里才能成亲呢,万一出了点儿什么差错,你在婆家还做不做人了?” 秀筠这回可真是觉出母亲的厉害了,话虽然说的极尽婉转,可她听的是明明白白。不谙世事的少女经过了爱情的浸润,眼神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她没料到这样细微而隐秘的变化竟然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西游记》里变化成人形的妖怪,母亲就像是那火眼金睛的孙猴子,早晚会看出自己的马脚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冒牌顶替的李秀筠,到底是和原主不一样的,她本以为自己穿越过来三个月,已经完全融入这里了,没想到还是怎么都装不像。 她当然知道王氏吞吞吐吐的话里指的是什么,她懂的事情当然多了,不但懂,而且……很富有经验。 此时秀筠心里慌极了,就好像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只垂着眼睛答道:“娘说的话,女儿记着就是了。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剩下的半句话被她憋在了心里:洛公子本来不是那种人,他是被我勾引的,现在恐怕已经不可收拾了。 王氏半信半疑,可是既然秀筠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往深里说,点了点头,就算是相信她了。 自从李典承去世以后,王氏就离不开这个最贴心懂事的长女,什么事情总是要和秀筠说一说,心里就有主意。然而这几个月以来,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女儿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了,而是一心扑在另一个人的心上。她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有了不能对母亲说的话,有了只属于她自己的甜蜜与忧愁。王氏看在眼里,心里却五味杂陈,不知该欢喜还是失落。 她慢慢牵起秀筠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柔声道:“筠儿,以后有空常来娘这里说说话,等你过了门,咱们娘两个再见面,就不容易了。” 秀筠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拼命把眼泪憋回去,只怕再惹母亲伤心。她心里惭愧极了,她记得在自己穿越过来以前,原主是每天都要缠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和妹妹的。可她来了,这三个月里,除了最初在母亲房间里养病那几天,就只在早晚请安的时候说说话,然后匆匆去忙自己的事情。她除了被禁足的日子,就忙着准备宫里的考试,忙着见自己的朋友,忙着和洛清鸿约会,忙着与三房四房斗争到底,却唯独忘了陪伴自己的母亲。 天底下每一个母亲需要的,都不是儿女带来的荣华,而是儿女绕膝的最简单的天伦之乐,是每天能看见她开心的笑脸,是随时有女儿坐在她的面前,耐心地倾听母亲的唠叨,是一声问候,是一句平安。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望,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秀筠抬头望着母亲的眼睛,笑靥如花,声音甜甜的,撒娇道:“那么说好了,从今天起,我每天都来缠着娘,娘可不许嫌我烦!” 第一百零五章 棠媚 十月初一,秀棠在中午之前刚好完成了苏婕妤宫里《芙蓉翠鸟图》的画绣,中午的时候,苏婕妤在春锦阁设宴,只请秀棠一人,又拉着她闲话半日。从春锦阁里出来已经是将近黄昏了,夕阳的光辉洒在朱红的宫墙上,那繁华的红色也染了一种清冷的色彩。 秀棠走出东华门,菊香忙迎上来,打量着秀棠身上凤穿牡丹的蜀锦褙子,惊呼道:“这衣裳真好看,小姐,这是宫里头的吧?呦,还有这步摇,真好看!” 秀棠笑着摸了摸发髻上簪的海棠缠枝纹鎏金嵌宝步摇,嗔道:“胡嚷嚷什么?没见过世面似的,叫人听了笑话。” 菊香笑道:“奴婢这不是高兴吗?” 秀棠一面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一面笑道:“皇上的那幅画儿我足足绣了一个月,今儿总算是把婕妤娘娘的差事做完了,这些都是婕妤娘娘赏下的。娘娘说了,还有好东西呢,明儿派人送到家里去。” 菊香挨着秀棠坐了,笑道:“东西多少倒没什么,只是这一个月您可累坏了,整个儿瘦了一圈儿,夫人可心疼了。这回好了,总算能歇一歇了。” 秀棠道:“是啊,好些日子没时间和母亲说说话儿了。娘娘给我休了半个月的假,天宁节之前不必进宫里了。” 菊香道:“太好了,娘娘也算体恤小姐。只是这半个月咱们就没机会见那个人了。” 秀棠笑道:“别急,你等着吧,咱们见不到他,他可是等着见咱们呢。” 马车刚走出街角,突然停了下来,秀棠和菊香没有防备,身子猛地向后一仰,重重磕在车厢靠背上。菊香忙扶住秀棠问:“小姐,您怎么样?”又向车夫骂道:“你这个人是怎么赶车的?停的这样急,要是把小姐撞个好歹,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秀棠听着菊香骂车夫,伸手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忽然又听车外一个人的声音道:“小丫头,还蛮厉害的嘛!不愧是三小姐调教出来的丫头,连骂人都是这么好听啊!” 菊香大怒,忙掀开车帘,跳下车去,刚要张口质问是何人如此放肆,胆敢挡着自家小姐的车架。 抬头一看,原来是肃王赵琦,穿着一袭白袍,正骑在马上微笑着俯视自己。菊香吓了一身冷汗,忙福身见礼道:“奴婢见过王爷,王爷万福。”忙又回头掀开车帘,一边向秀棠喊道:“小姐,小姐,是肃王来了,您快下车吧。” 秀棠早听出来是赵琦的声音,菊香跳下去的时候,她正忙着整理鬓发。这时候却不慌不忙,故意略迟一会儿,理了理衣襟,扶着菊香的手,缓缓从车里走下来,慢慢福下身子,向赵琦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民女见过肃王,王爷万福。” 赵琦早翻身下马,走上前来,亲手扶着秀棠起身,笑道:“秀棠小姐不必多礼,本王是特意来找秀棠小姐说话的。刚才是本王莽撞,当街惊了小姐的驾,这里给小姐赔罪了,不知小姐可吓坏了没有?”说着便向秀棠拱了拱手。 秀棠一双杏眼水盈盈的,只抬眼向赵琦一瞥,立刻又垂了眼睛,娇滴滴道:“不敢当,原是民女的车挡了王爷的路,该是民女向王爷赔罪才是。”说着又屈膝福了一福。 她里面穿着海棠红一年景印金滚边罗衫,下着蜜合色折枝牡丹四幅云缎直裙,金色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动,映着金色的夕阳熠熠生辉,分外鲜艳明媚。 她的动作缓慢而优雅,莲步姗姗,腰肢款款,赵琦早已看的心动神摇,又被她这一瞥勾得摄魂动魄,更是意乱情迷,忙笑眯眯拉起她道:“秀棠小姐请先上车,本王今天已经把清风楼整个都包了,就是为了请秀棠小姐吃一顿饭,还请秀棠小姐赏光。” 秀棠把身子一扭,从赵琦的手里挣脱开,笑道:“肃王爷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民女何德何能,领受王爷如此款待,万万不敢当。” 赵琦笑道:“已经在这里等你大半天了,秀棠小姐就不要推辞了。” 秀棠向赵琦笑了一笑,菊香掀开车帘,秀棠一只脚迈上去,另一只脚还停在原地的时候,却突然一个回眸,向着刚刚上马坐好的赵琦又是一个媚眼,方才转身上车了。 杏眸潋滟,流动着说不出的万种风情,赵琦吁了一口气,望着秀棠的马车深深一笑,策马向前,为秀棠带路。 清风楼里果然一个客人也没有,冷清清的,门口站了一排穿着便衣的侍卫。 菊香先跳下来,掀开车帘,刚要伸手去扶秀棠,却见肃王早翻身下马,抢了一步,向秀棠伸出手来,秀棠正弯腰准备下车,见肃王这般,只略有些羞涩地微微笑了笑,却也不推辞,顺从地由着他牵了自己的手,这才下了马车。秀棠一下了车就从赵琦手中抽出手来,赵琦望着她只是笑了一笑。 那掌柜的早带着伙计迎在门口,见到赵琦,向前一步,拱手深深作了个揖,手过膝下,又起身叉手笑道:“哟,这位爷,您可来了,您快请,您快请!小的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保证今儿一个外人没有!” 赵琦摆摆手,一个随从走上前对那些人道:“你们也不必献殷勤,拣着那最好的端上来,只是一点,不许打扰王爷,没有吩咐不许随便问话。伺候好了,重重有赏,伺候的不好,拆了你们的酒楼。你们可都记清楚就了?” 掌柜的忙连连点头答应着:“记清楚了,没有爷的吩咐,小的们绝不敢打扰。”又回头向伙计们高声问道:“你们可都听清楚了,都给我殷勤伺候着!” 那些人虽不知道赵琦肃王的身份,但瞧着他的打扮和做派,也看得出来他来头不小,京城里能包下清风楼的人屈指可数,必是个皇亲国戚,哪敢不伺候周到?一个个都屏住呼吸,肃然而立。赵琦这才由掌柜的引着,带秀棠等走了进去。 第一百零六章 苦心 秀棠端坐在窗前,一只手支着下巴,微微笑着,偏过头去看街上的景色。金色的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窈窕有致的侧影,清冷而明艳。 肃王端着一盏热茶,闲闲地靠在椅背上,一边轻轻吹散茶汤的热气,一边凝神欣赏眼前的美人儿。淡淡的薄雾从茶杯中蒸腾而上,光影氤氲之中,秀棠的身影朦胧缥缈,如烟似雾,美得如同九天的仙女,有一种不真实的冷艳。 不知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秀棠忽然一笑,转过头来的时候,尚含着笑意的杏眸恰好直直撞上了肃王炽热如火的目光,不由得把脸一红,忙低了头,声音细细的,问道:“王爷怎么这样看着奴家?瞧得奴家心里发慌。” 肃王微微一笑,轻啜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桌子上,这才又抬起头来望着秀棠笑道:“本王在宫里从未见过向秀棠姑娘这样美丽的女子,”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笑意更浓,“今日既然有机会遇见,若不好好欣赏一番,岂不是辜负了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吗?” 秀棠微微抬起头,望着肃王笑道:“王爷过誉了,奴家蒲柳之姿,怎敢与宫中贵人们比肩?不过听王爷这句话的意思,倒像是平日里不曾见过民女似的。” 肃王道:“见虽见过,宫中人多眼杂,只是是仓促一瞥,何况秀棠姑娘向来对本王敬而远之,冷若冰霜啊。” 秀棠听了这话,笑容更添几分柔媚,秋波流转,声音几乎化成一汪春水,道:“那么,王爷此刻,也觉得奴家冷若冰霜吗?” 肃王挑挑眉,笑道:“秀棠姑娘今天的确与往日不同,不但春暖冰融,一颦一笑,简直艳如夏花,本王这里,温暖得如沐春阳啊。”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捂着心口。 秀棠笑道:“请王爷恕罪。奴家并非有意疏远王爷,只是宫规森严,受制于人,不得不谨小慎微。” 肃王道:“你是说苏婕妤吧?她不过是拿你当绣娘使唤,一个小小的婕妤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唯命是从?” 秀棠冷笑一声,道:“对王爷来说,婕妤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嫔妃而已,可是对我们来说,却都是一样的主子。她每天把奴家当做自家的奴婢一样软禁在春锦阁里,奴家不但没有机会去文绣院学习,就连想见崔贵妃娘娘一面都不能够。奴家这样小心地伺候她,她还像防贼似的防着奴家,哪一次皇上来了不是把奴家锁在绣房里?奴家哪里还敢和王爷您多说一句话呢?” 她一边说一边牵起蜀锦褙子的衣襟,道:“每天辛辛苦苦为她一个人绣衣裳,把后宫的人都得罪了,到头来就赏丫头似的赏这么两件衣服,谁稀罕呢?敢情奴家是去卖艺挣衣服穿的?” 肃王蹙眉道:“这个狐媚子如今比母妃的派头还大,她说一句话,父皇就听一句。自从她进宫,父皇便把母妃和母后都冷落了。不过她这样对你,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须向嘉荣皇姐说一声,让母后要你去坤宁宫里教公主们刺绣,她也没办法,又何必受这份委屈?” 秀棠微微一笑道:“王爷这话说的是,奴家在春锦阁里虽然受了些委屈,却都是为了崔贵妃和王爷您啊。” 肃王愣了愣,问道:“这可奇了,母妃与苏婕妤一向不和,怎么是说为了母妃呢?” 秀棠笑道:“王爷可知道奴家在春锦阁里绣的是什么东西?” 肃王道:“秀棠姑娘刚才不是说了吗?无非是绣些衣裳。” 秀棠道:“不是衣裳。皇上有一幅御笔《芙蓉锦鸡图》,曾经在春锦阁里放了好几天,王爷可知道?” 肃王想了想,道:“似乎是听母妃提到过一句,苏婕妤懂一些诗画,一向是这样讨好父皇,不过是巧言媚主罢了。” 秀棠笑道:“只是嘴上说喜欢,拿到自己宫里欣赏一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就算是博得龙颜一悦,又能证明什么忠心呢?一针一线把皇上的御笔绣在白绢上,那才见得到做嫔妾的诚意。” 肃王猛然抬头,眸光一凛,皱了皱眉道:“你是说,这么长时间,你都是在春锦阁里为她绣这幅画?” 秀棠道:“正是,那幅画已经绣好了,就藏在春锦阁西边的耳殿里,钥匙在婕妤娘娘身边的玉心身上。” 肃王疑惑道:“那又与母妃何干?” 秀棠笑道:“皇上的寿辰可是越来越近了,人人都挖空心思准备寿礼。可是谁也都知道,当今皇上喜欢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书、画、绣、茶,花鸟奇石。若是把皇上的亲笔画作绣出来在天宁节寿宴上献给皇上,必定是龙颜大悦。可要是献上去的是皇上的忌讳,那就吉凶难料了。” 肃王恍然大悟,惊道:“秀棠姑娘的意思是?不料想姑娘有这样的谋略,看来母妃和本王一直看错了姑娘。” 秀棠眸色黯然,轻声叹道:“小女子身份低微,身不由己,虽然有心报答王爷的一番好意,这一片苦心又说给谁听呢?” 肃王忙道:“姑娘一片苦心,本王实在感动,是本王辜负姑娘了。只是那玉心是苏婕妤从母家带过来的丫鬟,一向对主子忠心耿耿,要想从她那里动手脚,又谈何容易?” 秀筠笑道:“人人都知道玉心对婕妤娘娘忠心耿耿,可是再大的忠心也压不过一个孝字。婕妤娘娘为人刻薄,克扣自己丫鬟的月例打点皇上身边的太监。虽然每逢年节得了皇上的赏赐会补上这笔亏空,可是玉心的母亲身患重病,急等着用钱,家里拿不出钱来,又不敢跟娘娘说,还是奴家私下里接济了她五十两银子。再说她的父亲早年虽然被苏大人提拔,如今却是在贵妃娘娘的娘舅郑大人手下办差。只这两点,要买通玉心,有什么难的?” 肃王冷笑道:“她以为买通父皇身边的人就能再宫里万事大吉了?为这个得罪了自己身边的奴婢,简直愚蠢!” 第一百零七章 花酒 秀棠刚要说话,忽然门外两声击掌,忙住口不语,只是低头喝茶。肃王抬起头,对门口的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方把门打开,几名伙计端着托盘从门外鱼贯而入,待酒菜摆好,肃王摆摆手,伙计和随从等便默默退下了。 秀棠也不急着用饭,两手托着下巴,望着肃王笑道:“王爷可知道除了旧党以外,当今圣上最忌讳些什么?” 肃王一怔,随即笑道:“除了旧党,就是佛像了。父皇如今宠信一个叫刘混康的道士,虽没明说,可是从宫里的嫔妃到朝廷里的大臣,没有一个敢在皇上面前提起佛祖的,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当年太皇太后笃信佛教?凡是太皇太后喜欢的,父皇都忌讳,也包括皇后娘娘。你还别说,那个道士真神了,什么都能猜出来。” 秀棠笑而不语,肃王说毕,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却不闻秀棠接着说话,不由得疑惑起来。他把筷子停在半空,望了一眼秀棠,含笑问道:“姑娘怎么不说话了?这件事宫里没有不知道的,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秀棠笑道:“没什么,奴家只是好奇,倘若在天宁节寿宴上有人拿出一幅绣了菩萨的画绣献上去,皇上会是什么表情?” 肃王放下筷子,指着秀棠笑道:“没想到秀棠姑娘是这样的机灵鬼。既然姑娘好奇,本王也好奇,本王陪姑娘一起看看就是了。” 秀棠娇笑一声,把头低了一低,道:“那么奴家在这里就先谢过王爷了。” 肃王笑道:“看戏就要看那最热闹的,不然有什么意思?姑娘快吃菜吧,要不要本王叫人进来布菜?” 秀棠知道肃王屏退众人,就是为了清清静静的和她在一起,因此笑了一笑道:“不必了,饭菜都摆在这里,难道离了仆人,我们都不会吃饭了不成?” 话音刚落,却看见肃王深深地望着她微笑,秀棠有些疑惑,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跪在肃王脚边,颤抖着声音道:“民女失言,求王爷恕罪。” 肃王轻笑一声,伸手扶起秀棠,笑道:“没有关系,本王听这''我们''两个字,倒觉得格外好听呢。况且这是在外面,姑娘不必拘礼。” 秀棠这才放下心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刚刚重新坐好,又一眼瞥见肃王的酒杯还是空的,知道王爷是不习惯自己倒酒的,忙又站起身来为肃王把酒杯斟满,双手递到肃王面前,轻轻放在桌边儿,方才又重新坐下。 肃王望着她的动作,十分舒心,举起酒杯向秀棠微微伸了一下,道:“有劳姑娘了。”便一饮而尽。秀棠忙又起身为他斟酒,这次递到肃王面前时,还未等放到桌子上,却被肃王一只手接过去,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柔荑,柔声问道:“姑娘自己怎么不喝?难道要灌醉本王一个人不成?” 秀棠也不挣扎,只是低声道:“奴家不胜酒力。” 肃王仍旧拉着她的手笑道:“胡说!这是清酒,连嘉荣皇姐都能喝小半壶的。姑娘这样推辞,就是不给本王面子了。”他身子向前凑了凑,笑意深深,“或者是姑娘在防备什么,信不过本王?” 秀棠忙道:“奴家不敢。可是王爷这样拉着奴家的手,叫奴家怎样喝呢?” 肃王却不放手,把手中的酒杯递到秀棠唇边,笑道:“你若真信得过本王,把这杯酒喝了,本王就放手。” 秀棠望着肃王嫣然一笑,另一只手扶着酒杯,就着肃王的手把一杯酒喝了一半儿,道:“奴家已经喝了,王爷该放手了吧?” 肃王这才松开秀棠的手,自己把余下的半杯一饮而尽,见秀棠却立在一边不敢坐下,正等着为自己斟酒,不觉有些好笑,摆摆手道:“罢了,这样下去,姑娘就不用吃饭了。” 他放下酒杯,拍一下手,立刻就有一名随从走进来。肃王把酒杯稍稍端起来,那随从忙走过来接过酒杯,斟了酒,侍立在旁。 肃王又向秀棠笑道:“若是空有好酒,却无姑娘这样的倾城女子红袖添香,又有何意趣?再好的酒也索然无味了。” 秀棠向旁边轻啐一口,娇声道:“王爷胡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肃王笑道:“此时一举成功,母妃必然会厚待姑娘,到时候本王要喝酒,也就有滋有味了。” 秀棠冷笑一声道:“奴家是什么人?怎么配在王爷的身边斟酒倒茶?侯门王府中自然有会陪王爷喝酒的。” 肃王道:“母妃确实有这个心思,她看上的是景国公府的乐阳族姬,不过据本王所知,皇后娘娘也看上她了,这事十有八九是不会成的。” 秀棠道:“不是乐阳族姬,也还会有安阳族姬,惠阳族姬......一个个把队伍都排到了南熏门呢。” 肃王朗声大笑,道:“原来本王这样抢手,怎么本王自己却不知道呢?” 他望着秀棠,认真说道:“姑娘放心,管他是什么宗姬、族姬,只要在本王的心里,认定的人是姑娘就行了。难道这样姑娘还不知足吗?” 被他这样一说,秀棠倒不好再说什么。得到肃王的喜欢,这是第一步,助崔贵妃扳倒苏婕妤,这是第二步,往后还要怎么样,她还没完全想好。前两步还没有完全完成,她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得望着肃王微笑道:“此生能得到王爷真心以待,奴家自然是知足的。” 肃王轻叹一声道:“委屈姑娘且耐心等一等,本王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呢。” 他这样痴情,秀棠心里却另有所想:以我这样的姿色,后宫里也没有几个嫔妃公主是比得上的。我见不到皇上也就罢了,连皇长子也没有一点接近的机会,你这么个庶出的王爷,还安心要我做侧室,这岂能不委屈?如果将来奋力一搏,能成为正经的王妃也就忍了,要我李秀棠做妾室?绝不能够!凭她是谁,也休想压在我头上。 第一百零八章 仙乐 进入十月以后,天气一天天转凉,京城里却是一天天更加热闹起来。十月初一,天子赏赐百官冬天穿的锦袄,初五,京中百姓出城祭祀,宫中车马前往道者院祭奠阵亡将士,皇族前往西京朝谒陵寝。 李府中也和中元节一样,跟随梁老太太进入宗祠中祭祀先祖,然后全家老少聚在静怡园中围炉宴饮,亦是十分温馨。 初十是天宁节的正日子,这时贾尚仁已经拜相,率领宣教郎以上官员前往相国寺为皇帝祝寿,斋筵结束后,再赴尚书省都厅参加天子赐宴。 亲王宗室及文武百官入内上寿的日子是十二日,众人手持笏板,按礼节朝见天子,当时尚未奏乐,宫廷内外一片肃静,只听得集英殿彩楼上百鸟和鸣,如鸾凤翔集。初次入宫祝寿的官吏有的不禁疑惑,初冬之时,北方哪里有这许多瑞鸟?抬头看时,原来却是教坊中艺人仿效之声。 群臣入座以后,教坊奏乐声起,百十面琵琶、箜篌、杖鼓以及箫、笙、埙、笛等各色乐器皆用精致花纹装饰,彩棚中的乐队艺人们穿着彩色襕衫奏乐歌舞。御酒共有九巡,每斟一盏御酒,即有歌板色一名领乐队唱奏不同的曲子。每一张桌上都是肉山酒海,走斝飞觥。宴饮之时,名角齐聚,歌舞、百戏、蹴鞠、相扑等各种表演无所不有,更有几百名从京城内外精挑细选的青春佳丽,青丝墨染,玉袖生风,真可谓袅娜腰肢温更柔,汉宫飞燕旧风流。 正是说不完的痛饮狂歌,唱不尽的繁华盛世。 皇帝痛饮了这一日,晚上本想去刘美人宫中,但因想到刘美人刚刚诊出有了身孕,便吩咐在苏婕妤宫中歇息。偏有一个多事的礼官,直言进谏道:“陛下寿辰,依照旧例该在坤宁殿中休息。” 当时美人以上的嫔妃都围在皇帝身边,苏婕妤娇滴滴说道:“皇上,规矩还不都是皇上您定的吗?” 皇帝睨了皇后一眼,冷冷问道:“皇后,真有这样的规矩吗?” 皇后忙上前一步,垂首回话道:“回陛下的话,宫中的确有此旧例,不过臣妾今日高兴,喝得多了些,头痛得很,恐怕不能侍候陛下。万望陛下恕罪,体谅臣妾,还是让别的妹妹们服侍陛下吧。” 皇帝点点头,语气温和下来:“既然皇后身体不适,那么朕今日就不打扰了。”又嘱咐了皇后身边的侍女几句,好生照顾皇后,便挽着苏婕妤向春锦阁去了。 皇后回到坤宁殿,哪里能够休息?匆匆换好衣服,崔贵妃、乔德妃二人已经带领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候在殿外,协助皇后安排次日宫中内外命妇的宴会事宜。 刚刚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委屈,还来不及伤心,便被繁忙的公事压了下去。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伴着阶前夜雨,床边烛泪,把那些积压已久的,散发着霉味儿的心事,一一翻检出来,晾一晾,晒一晒,化作冰冷彻骨的泪水,淋湿了朱颜辞镜的幻梦。 第二天正午,由皇后主持,在广圣宫后的玉华殿里举行宴会。宫中聚会虽然不如赐宴百官那样盛大,但少了许多外面规矩的束缚,各宫娘娘、公主等皆是能歌善舞,早攒了一年的心思,一个个奇思妙想,别出心裁,只等着这一天能够一枝独秀,艳压群芳。 此刻殿中丝竹曼妙,仙乐悠扬,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一曲奏毕,皇后再次起身,带领众嫔妃们向皇帝敬酒祝寿,龙颜大悦。众人落座后,忽然音乐又起,十几个二八女郎分列两队,莲步轻移,从画屏两边飘将出来,皆是淡粉华衣,雪白羽扇,楚腰慢旋,纤足轻点,娇艳好比春桃初绽,轻盈胜似飞雪翩跹。 众人皆凝神欣赏时,乐声忽而一转,高昂激荡,直入云霄。舞女们手持羽扇,迅速向两边旋转开来,裙裾生风,环成一个半圆,渐次屈膝下去。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清歌婉转,高遏行云,正诧异时,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翩然落于半圆中央。 只见她头上高高梳着双环望仙髻,只以几颗东珠点缀,身穿一袭樱花红软烟罗抹胸广袖,下罩着深一色水波纹烟纱曳地长裙,清丽如春梅绽雪,明艳若霞映澄塘,更无一丝珠光宝气,脂粉香浓,倒让在座所有之女子相形见绌。 美目流盼,樱颗轻启,水袖曼舞,莲步凌波,眼前的女子仙姿玉骨,出尘绝俗,皇帝手中的玉盏停在了半空,屏息凝神,如痴如醉,仿佛这辉煌殿宇和身边佳丽都荡然无存,天地之间,所余下的唯有映在眸中的美人清影,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然而比起花容月貌,彩袂翩跹,最让他意荡神迷的却是美人的歌声。 那声音初入耳时,只觉得明亮而柔和,宛如初春的暖阳拨开浮云一般,从丝竹声中透出一个缝儿来,又如一双新生婴儿的小手抓在心上,柔软得让人心生渴望,恨不能全身每一个角落都得到这种轻柔的抚摸。渐渐唱到高处,其轻灵通透,则如醍醐灌顶,心神俱畅。那歌声渐次盘旋而上,如华山险峰之上的一把宝剑,穿破天际,直刺云霄,一霎时苍穹之下光芒万丈,灿若千阳。正是,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 声音在巅峰处盘旋几周以后,渐渐地落了下去,整个宫殿仿佛都随着她的声音昏暗下来,到了最后,那歌声轻若浮云,细如游丝,没有人注意到乐队的伴奏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停止,在座的众人一个个都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生怕打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寂静,眼也不眨地望着眼前的歌者。 及至欲断未断之处,歌声又一点点清晰起来,忽然间滑翔而上,清脆嘹亮胜似玉碎鸾鸣。繁管急弦此时也同时高亢起来,愈来愈高,愈来愈快,嘈嘈切切,哗然响然,一时间热烈繁华,真如鲜花着锦。 正在热闹之时,忽听得砉然一声,如千匹丝帛同时扯裂,人声戛然而止,管弦之音随之止歇,只余下一面古筝收束最后几个尾音。直至声音完全静了下来,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皇帝大喜过望,立即起身向舞者走去,众位嫔妃忙随之起身,纷纷举杯庆贺,赞不绝口。 第一百零九章 寿礼 皇帝携了女子的手,在她的耳畔轻声唤道:“清菁,你今天太美。” 清菁臻首轻垂,福下身子,娇声道:“臣妾无才无能,唯有清歌一曲,谨祝陛下万寿无疆!” 皇帝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皇后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刘美人这一唱,可谓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刘美人微笑着淡淡道:“皇后娘娘过誉了。” 苏婕妤冷冷睨刘美人了一眼,悄悄对身边的阎婉容道:“果然是个狐媚子,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怪不得正月十四那天在皇上去五岳观的路上竟敢当街拦驾,你看她把皇上迷得跟什么似的。只是皇后娘娘的这一句话也太抬举她了,我却不服,姐姐刚才那一曲琵琶也不逊于她呀。” 阎婉容手里拿着一个小镜子,旁边的侍女双手捧着一个莲花白釉瓷盒,只顾伸手沾取些许脂粉,向鼻翼和下颚细细匀了匀,不以为然道:“皇后娘娘也和咱们一样,巴不得那个狐媚子立刻消失,当然要联合在场的女人一起来仇恨她才好。不过人家可压根儿没把她这位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你瞧她和皇后说话的样子,傲慢得很呢。” 苏婕妤冷笑道:“皇后娘娘性子好,我可忍不下这口气,倒要看看她能猖狂多少日子?” 刘美人唱过之后,嫔妃之中那些在她之前已经表演过节目的,都暗自庆幸。还有一些准备了许多日子又尚未表演的,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但也都有自知之明,自知技不如人,暂时也无可奈何,只得暗暗吩咐尚宫临时更改宴会程序,取消自己的演出。这样一来,在刘美人之后,便直接到了嫔妃和皇子们进献寿礼的时候了。 宫里的寿礼不比朝廷,深宫之中的女子们也拿不出什么奇珍异宝,无非是一些亲手所做的东西,略表心意。皇后首先进献寿礼,送的是一件亲手缝制的十二章纹绛纱龙袍。其他嫔妃也有送一幅字画的,也有亲手抄写一整本《南华经》的,也有送香囊荷包的,也有亲手为皇帝缝制寝衣的,甚至有当场亲手烹饪一道菜的。那些没有品级又才艺平平的贵人、御侍们,也有打络子的,也有绣手绢儿的,也没人和她们计较。 众人进献完毕之后,就只剩下崔贵妃和苏婕妤没有进献寿礼。皇后温和一笑,问道:“怎么崔贵妃和苏婕妤两位妹妹还没有向皇上献礼物呢?想来你们二位必定是藏了好东西,想要悄悄地送给皇上,不肯叫我们姐妹见识呢。” 刘美人也向皇上笑道:“皇上,您就叫这两位姐姐在这里献礼物吧,也让臣妾开开眼。” 皇上望着她笑了一笑,道:“崔贵妃位分在上,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就在这里先让朕看看吧。” 崔贵妃忙起身施礼道:“皇上误会了,臣妾不是藏了什么宝贝,而是刚才见各位姐妹都心灵手巧,实在是自惭形秽,因此不敢拿出来。还是让苏婕妤妹妹先来吧。” 苏婕妤也忙笑道:“这些话正是臣妾想说的,倒让姐姐抢了先,还是先看贵妃姐姐的吧。” 皇帝大笑,向皇后道:“这两个人今天怎么都谦让起来了?后宫和睦,这是皇后的功劳啊。” 皇后笑道:“两位妹妹一向谦虚恭谨,可为后宫女子之表率,这也是皇上雨露均沾,后宫才会如此和睦。臣妾不敢贪功。依臣妾看,不如今天就依着寻常人家的规矩,大的让着小的,姐姐让着妹妹,让苏婕妤先来吧。” 皇帝听了,笑着向苏婕妤道:“就依皇后之见,还是你先把礼物呈上来吧。” 苏婕妤笑道:“臣妾遵旨。”说着向身边的玉心使了个眼色,玉心又向外面一招手,两个小太监捧着一个约么三尺来长、两头是四五寸见方的锦匣走进殿来。 裴淑容见了,不禁轻嗤一声,向旁边一个淑仪悄声道:“还以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呢,也不过是个画轴罢了。” 那淑仪道:“未必,你且看着。” 苏婕妤命那两个小太监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一幅卷轴,取出一看,原来不是画轴,而是一幅米色素娟。 那淑仪便向裴淑容道:“你瞧,不是画,好像是一幅刺绣呢。” 裴淑容撇撇嘴道:“刺绣谁不会?又这样显摆什么?” 众人也都知道苏婕妤绣工不凡,这素绢上必定是她的一幅亲绣,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起来,也有的说是万寿图,也有的说是八仙过海图。皇帝笑容满面地望着苏婕妤,显然十分期待她即将展示的作品。 卷轴徐徐打开,众人越看越不对劲,都觑着皇帝的脸色,满座寂然无声。只见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去,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脸色发青,目光凛冽,沉着声音问道:“苏婕妤,你来告诉朕,这绣的是什么?” 苏婕妤正对着皇上,站在那幅画前面,本来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一心以为自己可以在今天力压群芳,直到看见众人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她才觉得蹊跷,忙回头向后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她脸色苍白,惊叫道:“怎么是这样?我的画呢?”她猛然回头,眼睛发红,目光凶狠,向在座中的众人环视一周,厉声叱道:“是谁?是谁干的?站出来把话说清楚!” 皇后轻声喝道:“苏婕妤,圣驾面前如此大喊大叫,成何体统?本宫劝你先安静下来,好好想想,先向皇上解释清楚吧。” “皇上,皇上您要替臣妾做主啊,臣妾冤枉!”她含泪膝行到皇帝身边,一手拉着皇帝的衣摆,一手指着阎婉容等人道:“皇上,皇上,臣妾绣的是您的《芙蓉锦鸡图》,是她们有人暗地里调换了臣妾的画绣,她们是要陷害臣妾啊。” 阎婉容把眼睛一横,指着苏婕妤厉声道:“把你的贱手给本宫拿开!是谁害了你,你拿出证据来,皇上和娘娘自然会为你做主,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在座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害你一个小小的婕妤不成?” 第一百二十章 佛像 苏婕妤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口不择言,慌忙转身膝行几步,向阎婉容陪笑道:“阎姐姐,嫔妾失言,嫔妾一时糊涂,嫔妾不是那个意思,请姐姐恕罪。”阎婉容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并不再理她。 刘美人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依在皇帝的肩头,漫不经心地睨了苏婕妤一眼,尖细着嗓音,悠悠说道:“苏姐姐的刺绣自是宫中一绝,嫔妾们自愧不如。只是嫔妾腹中怀的是龙种,皇上特意请华阳道长看过了,说是天宫里的星宿亢金龙下凡,转世投胎才到了嫔妾腹中,就是为了将来辅佐我大宋江山永固,帝祚永延。苏姐姐却偏偏献上一幅佛像,嫔妾却不知姐姐是何居心?” 在座其他的妃嫔无一不是嫉妒苏婕妤的得宠,此时一个个面带微笑,细细观赏,都觉得这个笑话儿比什么歌舞百戏都要好看几倍。 苏婕妤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怒视着刘美人,狠狠啐了一口道:“呸,你个下贱的狐媚子,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儿?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身份?你别以为仗着有一副好嗓子,有了身孕,就可以在这里胡说八道!” 她哀哀地望着皇帝,伏在皇帝的脚边泣泪道:“皇上,您一定得相信臣妾,臣妾是遭人陷害的呀。臣妾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了整整一个月,怎么会是一幅佛像呢?” 刘美人也不生气,只是轻嗤一声道:“苏姐姐,不就是一幅佛像吗?您至于吓成这样,不敢承认吗?” 她回首向皇帝娇声道:“皇上,臣妾知道,臣妾身怀这个孩子,也就是身系大宋的江山,日夜小心,不敢有丝毫怠慢。可现在臣妾实在惶恐,这个孩子有皇上的纯阳之气日夜护着,一定不会被金狄之教所侵,一定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可是皇上您政务繁忙,臣妾一朝离开您的庇佑,只怕会被蛮夷的邪气趁虚而入啊。”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 皇帝一直沉着脸坐在那里,眼中含怒,只管望着苏婕妤。这时听了刘美人的一番话,连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厉声道:“我大宋从先帝开始礼敬三清真君,佛教不过是蛮夷异族的神灵,我堂堂中华贵嗣,岂可向他膜拜?简直是数典忘祖!更何况华阳道长说过,刘美人腹中怀的不是一般的龙种,而是天上的亢金龙!朕已经下过严旨,内宫之中不得供奉金狄之教的一切神像,以免冲撞了刘美人腹中转世的天神,动摇我大宋几百年基业。苏婕妤,朕看你是存心加害刘美人腹中的龙子,陷我大宋于不祥!来人,快把那佛像拿出去烧掉!” 崔贵妃正在殿中央候着,准备献上自己的寿礼。此时她款款向前两步,向皇上福身施礼,笑道:“皇上,臣妾想,刘美人的身孕关系重大,不知有没有被苏婕妤的绣像冲撞,还要请华阳道长亲自来看看才好。” 皇帝如梦初醒,忙吩咐道:“快快有请华阳道长!”大太监梁成忙答应一声,亲自出去请华阳道长刘混康。 这里皇帝厌恶地望着伏在地上犹自哭喊哀求的苏婕妤,摆摆手,从门外进来两名小太监,连拖带拽地押着苏婕妤在殿外跪下,等候皇上的吩咐。 皇后见此刻满殿寂然无声,龙颜震怒,忙向皇帝笑道:“皇上您别光顾着生气,崔贵妃精心准备了礼物,已经等在那里半天了,皇上您还是先看看崔贵妃的寿礼吧。” 皇帝的神色稍有缓和,望着崔贵妃点点头。崔贵妃一心想着等皇上的怒气再涨上来几分,苏婕妤被彻底贬入冷宫,自己再用这一幅画绣来让皇上消气,那时才是物尽其妙,显示出自己的分量。此时皇后这么一说,她虽心生埋怨,却也无可奈何,忙一个招手,吩咐小太监把自己的准备的礼物送进殿来。 殿中气氛缓和,众人也就稍稍松了口气,都望着崔贵妃。却见两个小太监捧进来的是和苏婕妤几乎一模一样一个锦匣,打开一看,拿出来的也是一卷米色素娟画轴,不禁都屏息凝神,好奇这一幅画轴里绣的又是什么。 两个小太监从两边徐徐展开画轴,走到皇帝和众位嫔妃前面来。众人仔细看去,不禁交口称赞,惊叹万分。 只见那素绢上所绣的正是皇上的那幅亲笔画作《芙蓉锦鸡图》,芙蓉花叶的明暗、翻转和色彩变化与皇帝的原画别无二致,而更见逼真之妙。最难得的是那只锦鸡,不但周身彩色的羽毛根根分明,绣工精雅,而且连细微之处蓬松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赋予了画作本来所没有的立体感,整只锦鸡轻盈落于花叶之上,翩然灵动,呼之欲出。 皇帝的脸上早已怒气全消,对崔贵妃朗然笑道:“朕原来只知道苏婕妤擅长刺绣,却原来你们都藏着朕所不知道的本事。” 崔贵妃笑道:“臣妾并非有意隐瞒皇上,臣妾原本不会什么,每年节日看众位妹妹都是能歌善舞,心灵手巧的,臣妾自惭形秽,觉得实在不配贵为夫人,协理六宫。所以臣妾才请来了文绣院的宋姑姑教习,苦练了整整一年,才学会这样的针法,就是等着给皇上一个惊喜,博皇上一笑罢了。” 皇帝含笑望着她道:“崔贵妃每天都学绣吗?朕怎么竟不知道?” 崔贵妃带这些娇嗔的意味,低声道:“皇上一年到头也难得来臣妾宫中,这样的小事,自然是不知道的。” 皇帝笑道:“这样说,倒是朕的过错了。崔贵妃在宫中资历最深,尚且能够勤奋学习,不愧为六宫典范,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阎婉容等看皇上高兴,忙都随声附和,对崔贵妃称颂不已。唯有皇后心中疑惑,苏婕妤口口声声说她绣的才是这幅《芙蓉锦鸡图》,而那幅佛像是被调包的,怎么恰巧崔贵妃献上来的就正是这幅画绣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道士 皇后心中疑惑,她不相信苏婕妤会做出如此蠢事,两个人的礼物又是如此凑巧。因此忍不住上前一步,神色肃然,向皇帝劝谏道:“皇上,刚才苏婕妤说,她所绣的原本是您的那幅《芙蓉锦鸡图》,而刚才那幅佛像则是后来被人调包了的。她的一面之词固然不可听信,可崔贵妃此时献上的寿礼又正是这幅画,这未免也太巧了。臣妾觉得,此事事有蹊跷,不能不查。” 皇帝听了,神色蓦然转阴,大为不悦,沉声道:“皇后主持中宫,应该一视同仁,秉公执法。苏婕妤在宫里私藏佛像,你作为皇后居然没有及时发现,这样的大事你都没能亲自查获,这时候却说什么蹊跷。朕看在你多年勤谨有德,又亲自教导公主们的份上,才没有治你的管理不严之罪,你居然还敢为她说话?崔贵妃好歹也曾协助你管理六宫,难道你就看不得别人的一点好处,非要诬陷崔贵妃吗?” 崔贵妃和刘美人等都互相对望一眼,唇角隐隐含了一抹得意的笑意,鄙夷地瞥了皇后一眼。 皇后被皇帝的这一番话骂的摸不着头脑,不禁一怔,呆呆地望着皇帝,随即眼里便涌上泪来。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住嘴唇,才算没有在妃嫔们面前落下泪来,知道自己再多说一个字也无济于事,只得默然不语。 崔贵妃盈盈笑道:“皇后怀疑臣妾,其实也不无道理。臣妾绣此图时,为了给皇上您惊喜,是秘密完成的,只有苏婕妤偶然见过。她买通臣妾身边的人,原是暗地里要把臣妾的画绣换成她自己宫中私藏的佛像来陷害臣妾的,却要把臣妾辛苦完成的作品窃入宫中,据为己有。她自以为宫中皆知她擅绣,不会有人怀疑,殊不知臣妾早已有所察觉,将计就计。幸亏皇上圣明,方能够还臣妾清白。皇上若不信,此时可以把苏婕妤身边的玉心叫来,一问便知。” 皇帝不耐烦地摆手道:“事情已经清楚了,还调查什么?总之还是苏婕妤自己私藏的佛像,这一条就是抗旨不遵之罪。朕现在最担心的,是刘美人肚子里的孩子。” 阎婉容等都听的出来,皇帝对皇后的责骂实在冤枉,崔贵妃的辩解更是漏洞百出,这事当真调查下去,到底是谁在调包还不一定呢,她是拿准了皇上根本没有耐心细查。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后宫之中,乃至整个天下,唯一的理,只有皇帝一人的喜怒好恶而已。至于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忠,谁是奸,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殿外大太监梁成尖细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亲自搀扶着一位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的道人走进殿中,那人鹤顶龟背,凤目疏眉,正是茅山派第二十五代宗师,人称华阳真人的道士刘混康。 传说先帝哲宗在世的时候,中原出现了一次罕见的干旱,哲宗曾听得人说华阳真人的名声,便请来刘混康作法。 按照惯例,哲宗赐了一张黄纸,以便让刘混康画符烧掉,以沟通上天诸神。 那一天万众瞩目,所有人都拭目以待,这个传说中的神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如果他的道术不灵,那么向皇上推荐他的人就犯了欺君之罪,这在朝中诸臣之间,将再次掀起一场较量。 刘混康气定神闲,提起朱砂笔来,笔走龙蛇在黄纸上画了一道小符,却没有当场烧掉,而是突然转过头,向旁边的御侍说:“烧一锅开水,把这道符扔进水中,后面的事情,它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御侍半信半疑地照着做了,那道神符刚一被抛入滚水中,只见水中的雾气骤然间升腾起来,白色的水雾如滚滚浓烟直入云霄之中,托起那张符纸向天空飞升而去,不久便消失不见了。 一时间雾气散去,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神情错愕,还在呆呆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刘混康却微微一笑,看着符纸飞去的方向满意地点点头。一位大臣注意到他的神情,猛然醒悟过来,顾不得失礼,向皇上喊道:“皇上,那神符去的地方,正是旱区所在的方向啊。” 其他人这才明白过来,惊异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快马来报,河内干旱的几个省已经同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此时一传十十传百,至此之后,刘混康的名字便被完全神化为天神一般,连皇帝也要对他礼让三分,朝廷上下连提到这个名字都无不毕恭毕敬。 此时他见了皇帝,只俯首施礼,说了几句恭祝皇帝寿辰的吉祥话,皇帝忙命赐坐,又向刘混康笑道:“上次道长说过,朕的爱妃刘美人腹中所怀的是天宫里的亢金龙转世,不得见到任何与金狄之教有关的东西。可是刚才有一个不懂事的嫔妃却献上了一幅佛像,朕已经派人把佛像烧了,可还是内心不安,因此特地请来道长,看看是否已经有所冲撞。” 刘混康目透精光,捋着雪白髯须,道:“皇上所说的可是殿外中正在跪着的那位娘娘?” 侍立在旁边的梁成是知道刘混康的规矩的,忙回话道:“正是她,苏婕妤,闺名叫做苏雪莹,住在春锦阁里。” 刘混康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这就难怪了。苏婕妤前世在本是一条九尾狐,也曾修炼成仙,却在天宫之中偷盗王母娘娘的宝物,因此触犯天条,正是被亢金龙一把火烧去九尾,贬下界来。此番亢金龙下凡,苏婕妤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她体内前世的记忆暗中作祟,因此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皇帝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急急问道:“那么刘美人腹中的孩子可会受到那个贱人的冲撞吗?” 刘混康笑道:“陛下请放心,贵人无恙。若是别人拿了这幅佛像,必定会有凶煞之气与贵人腹中天神相冲,唯独苏婕妤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影响。那条九尾狐在苏婕妤的体内潜伏,只记得她与亢金龙的旧仇,却忘了,她前世是一条九尾狐,修行成仙以后又犯了天条中的偷盗之罪,这不但在我玄门之中无法容忍,就是金狄之教也不愿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