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难寻》 第1章 沈公子 六号来访者躺在长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讲,“刘医桑啊,侬港吾啊不算啰苏对伐?吾就搞伐懂了,阿拉老头子一帮亲眷哪能天天撬伊要帮吾离婚,吾就帮伊港,‘老早吾帮侬上山wu乡——’” 刘瑕用眼神暗示无果,只好在一分钟后见机打断来访者倾诉,“王阿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听不懂上海话。” 王阿姨换了个姿势,眼神穿过刘瑕望到她身后的墙壁,“——到大西北去,新疆乌鲁木齐知道伐?小姑娘,石河子就是从乌鲁木齐还要出去几百公里,我们在军团采棉花,老头子身体一直不好,工分挣得来,饭都不够吃,你知道什么是工分吗小姑娘?就是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 王阿姨和丈夫是上山下乡时结识的知青,结婚后在当地落户,改.革开放以后,凭借经商天赋,成为最先富裕起来的那批人,家产累计上亿,儿女都被送出国留学,现在定居故乡s市养老。很不幸王阿姨罹患心理障碍,唠叨到先生要同她离婚,女儿回国调停家庭矛盾,出主意让她来看心理医生,有钱人家大手笔,直接包了刘瑕一周三个钟点。 这意味着刘瑕每周有三小时要坐着听王阿姨讲三小时故事。 坐着,听。 认真听。 王阿姨已经回忆到她每天采300斤棉花的伟业,她的眼神忽然从墙壁回到刘瑕身上,锐利得像一把刀,“刘医桑,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一般人一天也就采200斤到250斤,”刘瑕说,“王阿姨,你为什么就能采300斤呢?” 王阿姨很宽慰,“好好好,你有认真听。” 她的态度一下柔和下来,对刘瑕几乎有些讨好,“侬问为什么,这个学问就大来,我和你讲,那个时候,石河子苦哟……” 刘瑕收费在国内算贵,一个小时一千元,她自信能提供值得了一千元的服务,但王阿姨不需要她的精神分析、行为疗法,一周摆三个小时独角龙门阵,比吃药还管用,夫妻关系已经缓和不少。 她告辞时千恩万谢,对诊疗室的生面孔夸了又夸,“小姑娘,你找刘医桑就对了,不要有什么顾虑,你有什么毛病到刘医桑这里来,包治包好,吾帮侬港,吾刚刚来额辰光心里也怀疑额,小姑娘漂亮来西,年纪又轻……” 刘瑕连忙说,“王阿姨——” 把六号来访者送走,她和前台低声交流片刻,拿起空白登记表放到新来访者跟前,“你好,周小姐,可以麻烦你先把表格填一下吗?” 一边问,她一边打量周小姐。 这个周小姐,拿prada包,穿丝麻混纺套装,衣服有设计感,鞋上大大的香奈儿logo,妆一丝不苟。 在电话里语气平缓,不透露多少紧张,她用固定电话打来,刘瑕上网查找过,号码属于本市一家著名企业,周小姐今年30岁,应当是企业高管。 刘瑕的眼神落到周小姐腿上,停留一秒。 周小姐的丝袜往下掉,在膝盖出现一道折痕。 倘若家境良好,不会疏忽细节,来访者出身家庭收入应该不高,凭借自己打拼跻身入高管行列,谈生意的人,出入总是要有一身行头,一些细节处则免不得多年来的习惯,能省则省。 多年辛苦,许多事业型女强人都有轻度焦虑障碍,以强迫症最为多见,对掌控感要求极强,这亦能解释周小姐为何拒绝在前台填写访问表——对强迫症患者,态度要温和可靠,给与来访者足够安全感、主导感,回避来访者惊恐发作的可能。 刘瑕露出笑容,把病历卡往周小姐面前推了推,“周小姐?” 周小姐收回打量环境的眼神,站起身透过门看了看咨询室。 “对不起,刘医生,在电话里我没说清楚,”她说,“这件事一言难尽——这是我的名片。” 她双手递上挺括纸片,刘瑕接过来,“周小姐,你知道我这里不要求来访者提供太多个人信息——我叫刘瑕,您随意称呼,都行。” 滨海房产董事长特别助理周小姐说,“刘医生,这件事真的有点特别,我是为董事长父亲过来的。” 刘瑕扬起眉,“老先生今年——” “79岁。”周小姐说,“从上个月起,老先生不说话了。” “做过mmse——对不起,做过简易精神状态测量表了吗?”刘瑕问。 周小姐几乎是歉然地,“做过了,老先生生活可以自理,很确定不是阿兹海默症或其余器质性疾病,只是拒绝和外界沟通。” “这是不是因为家庭矛盾……”刘瑕说。“或是贵董事长太忙于工作,忽略了家人。” “老先生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几乎都住在附近,家里每天都有子女回去探望,据董事长讲,亲子间和乐融融,偶尔有些家庭矛盾,但没有特别大的问题。”周小姐说。“老先生出了这样的事,做子女的也很着急,据说刘医生是本市最好的心理医生,董事长听朋友介绍,想让老先生在您这试试。” 这个案例有些特别,激起刘瑕专业兴趣,但她必须先尽告知义务,“老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就诊意愿又不强,我不能保证治疗效果,如果董事长对我有信心,我可以试试看,但需要说明,我的心理工作室不具备诊疗严重心理疾病的资质,如果确诊是忧郁症、躁郁症等器质性疾病,老先生恐怕还是需要转到医院精神科门诊治疗。” 周小姐眉头微皱,刘瑕很熟悉这样的表情,她进一步说明,“比如说,周小姐你出门的时候经常觉得忘记关门,要回去再三确认,这种心理障碍如果影响到个人生活,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是三不五时想要从天台上往下跳,觉得自己丧失继续生活的勇气,那么你就要去精神科,我这里负责解决的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需要开药的那种,必须去精神科门诊,这是我国的硬性规定。” 和大部分民众一样,周小姐对心理工作室的业务范围也有所误解,她有些犹豫,“那我得请示一下,刘老师,请你稍等。” 刘瑕让她自便,自己走回前台和助理核对预约信息。 周小姐没有打电话,而是从公文包里掏出电脑开始打字,她扬声询问,“刘老师,请问诊所的wifi密码是?” 刘瑕把密码告诉她。 过了数秒,周小姐向外平端起笔记本电脑,在室内绕了一圈,最后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对准刘瑕。 刘瑕眯起眼看了一下。 macair屏幕上显示是q/q对话框的界面,代表她的小图像在屏幕下角,画中的刘瑕微微皱眉,一脸疑惑。但属于对方的图像却是一片稳定的黑色。 如果没有摄像头,会显示一个合上的镜头,出现全黑图像,应该是对方把摄像头贴住了。 “这是——”刘瑕问周小姐。 “沈先生是董事长的公子,”周小姐的腔调像是背诵,“因公务繁忙,不克前来,委托我以视频通话方式查看诊所,请刘医生体谅。” 刘瑕开诊所两年,已经见怪不怪,“没关系,我体谅。” 对话框中跳出一行黑字,*刘小姐,你好。* 刘瑕请周小姐把电脑放下来,打字回复,*沈公子,你好。* *诊所装潢不错。* *谢谢。* *方便的话,可以确认一下你的简历吗?*对话框里跳出了发送文件的小框,刘瑕接收下来。 这个文档里有她大学至今的学习、工作经历:p大毕业以后工作一年半,拿到从业资格证,而后出国深造,回国后来s市开业至今,甚至连刘瑕接过并治愈的几个长程来访者都有列明。 刘瑕没有乱发简历的习惯,唯一放在诊所官方网页上个人介绍,详细程度还不及文档的一半。 *你调查我?*她的呼吸停顿一拍,缓缓打字,又逐字删去——刘瑕思忖片刻,主要考虑滨海房产这四个字。*简历没有错误,但沈公子,我刚才和贵属也声明过了,老先生的问题我未必能解决,可以的话,还是请到正规医院就诊吧。* 沈公子回复信息很快,刘瑕的话才上屏,他就来了回复,还是一大长段。*但我市精神科主治医生的学历和能力都不如你,以我个人看法,他们不过是拼资历上位,知识储备已过时。论专业素质我更信你,我检查过你在美国的工作记录,你的表现令人满意。* 看来他调查她已经是无需试探的事实了,刘瑕的手顿在半空中——她和很多来访者家属打过交道,一般来说,心理障碍患者的家人多少也都会有些心理问题,出极品概率大,但沈公子也算是这些极品中的佼佼者了。 *目前你的钟点还没满。*沈公子又发了信息过来。*周三下午和周五下午都有空,每半天按四个钟点算,价钱我加倍。* 刘瑕的服务,对她的咨询人来说其实不贵,一个暴发户咨询人笑称‘在我手下小姐里也就中游水平’,不过即使如此,她收入在一般人群中亦相当不菲,足够花销。 她回复,*沈公子,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四倍。*沈公子作风干脆。 时薪四千,一个下午一万六,一个月十多万,足够覆盖诊所相关所有支出,对刘瑕来说也不是可以轻忽的数字,刘瑕在沈公子叫到八倍之前飞快打字回答,*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沈公子,老先生年岁大,是老辈人,我年纪尚轻,和他之间恐怕存在代沟,况且他本人咨询意愿极低——我对咨询成功的可能怀有很大疑虑。* 沈公子立刻回复,*但你总可以先试一试。* 他没有给刘瑕分辩的时间,“刘小姐,请你把电脑还给周小姐。” 周小姐给了刘瑕一个地址,一个联系电话,又和她约好时间,“刘老师,老先生就诊意愿不强,第一次还请你上门问诊,地址写在这里,到时你自己去就可以了,有任何问题,打这个电话,我会为你处理。” 这并不合规矩,心理咨询几乎从不在案主家中进行,但周小姐态度理所当然,而刘瑕只能无言以对。 周小姐走后,诊所前台接待张暖笑着说,“见过极品的,没见过这么极品的,找医生还让秘书来,宅成这个样子,这来访者家属真是绝了——姐,你不可能去吧?” 她没看到周小姐名片,对于沈公子和刘瑕的文字聊天也一无所知,所以语气轻松带笑,虽然和刘瑕坐在一间房,但俨然已属于另一个世界。 刘瑕也只是笑笑,“暖暖,今天下午还有哪个咨询人,预约了什么时间段?” 和张暖对过表格,她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哎,景云,嗯,最近还好,就是想求你帮个忙——我怀疑我的办公电脑被人入侵了,说不定办公室也被人监听监视……” 第2章 老先生 沈公子时间掐得好,第二天刘瑕刚买完午饭,他的短信就来了:*刘医生,钱已汇入账户,别忘了下午的约会。* 刘瑕查看了一下账户,工作室账户并没有动静,沈公子直接汇了一万六千元进她的个人账户,这让她更增顾虑,沈公子通过某种渠道监视着她,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现在她已经不知道沈公子到底是否只监视了她的办公室——她从未在诊所透露过自己的私人银行号码,也没有在公司电脑上登录过个人网银。 下午一点半,她开车往沈公子给的地址出发,有钱人大概都住在市郊,刘瑕行车大约一小时,终于到达蛇山脚下一片别墅群,如果没有*泄漏的种种疑虑,过去一小时这四千块,的确赚得很轻松。 s市空气一直不大好,车到蛇山以后空气明显清新不少,刘瑕摇下车窗,慢慢开进别墅群里,上午刚下过雨,小区里花木被水洗得嫣红碧绿,她就在一片逼人的春意里慢慢开到24号别墅,把车泊到一排世界名车边上,上前敲响大门。 门没锁,刘瑕碰了一下就开了,对话声顺着穿堂风隐约传了出来,客厅里像是有几个人在激烈争论,刘瑕隐约听到了‘美国’、‘药物’几个词。 “小姐,你是——”一个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过来,一手把住门,惊愕地看着刘瑕。 她穿白衬衫、黑西裤,面容圆润、气质朴素,刘瑕轻声说,“阿姨你好,我是沈先生请来的心理咨询师,请问沈老先生在家吗?” 保姆先惊,“啊?哪个沈先生?” 刘瑕说,“是董事长的公子——” “钦钦?”保姆脱口而出。她仔细打量刘瑕,面露难色,“这个……在是在家……要不你先进来吧——” 客厅里的争论还在继续,刘瑕进屋以后听得很清楚,“实在不行就只能住院治疗了,股东大会马上要开,怎么样也要把精神鉴定做出来——” “问题是爸爸现在很清楚呀,哪里有老年痴呆的迹象喽?每天饭也不少吃一口,人都认得出来的,怎么能把他鉴定成无行为能力人?就是得了老年痴呆,这个病也是有个过程的,不可能忽然间一句话都不讲……” “大先生,大姑姑,外面有个小姑娘,她说自己是心理咨询师,是钦钦请来的……”保姆的声音。 客厅的声音一下全安静了下来,刘瑕等了一会,中年保姆走来冲她招手,“你先进来吧。” 沈家装修得很古雅,客厅里一排仿明的苏式圈椅,当中主位上坐着的中年男人穿罩衫,手里端了盖碗,刘瑕恍惚有穿越回民国剧的感觉。——她认出这是滨海房产董事长沈鸿,沈某亲(或沈亲某)的父亲,刘瑕昨晚刚在百度百科上见过照片。 沈鸿左右手都坐了人,有男有女,看来都是沈鸿同辈人,刘瑕的出现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她不慌不忙一一迎上这些人的视线:来访者家属对于心理咨询怀有疑虑是很常见的事。 左一男子,穿名牌西装,但敞着领口,体型偏胖,长相和沈鸿很相似,但神色悍勇,眉头紧皱,看着她的表情颇有怀疑。文化素养应该不高,对于心理咨询这个陌生事物很有戒心……又或者和沈鸿一家关系不佳。 左二的青年女性面容姣好,手上钻戒耀眼,总体打扮品味欠佳,似夜场欢女,不停关注左一男性表情,他的妻子吧,应该不是初婚…… 右一中年女性是沈鸿的姐妹,穿着高雅,品味靠近沈鸿——穿了一双平底布鞋,手上戴翡翠手镯,和左二比多了一些品味,但不西化,虽然表情犹疑,但还是对她露出礼貌微笑,她和沈鸿关系应该还算不错—— 刘瑕最后看了沈鸿几眼:按周小姐说法,老先生独居,别墅采取仿古装修,应该是靠近他的审美,沈鸿穿中式罩衫,多少有点言传身教的意思,审美古风也很重,又是长子,也许是传统的大家长,这种人通常极有主见、外宽内严,多年商海历练,城府极深,她不指望从他脸上能看出什么。此刻面色透出沉思……他不知道自己要来,沈公子没有事先和父亲沟通? 刘瑕环视客厅一圈,没看到疑似沈某亲的身影,看起来沈公子是不打算出来和她见面了。这个谜团目前越滚越大,似乎短期内没有揭秘希望。 “请问医生贵姓?”先发问的是沈大姑姑。 “免贵姓刘。”刘瑕没有纠正沈大姑姑的误解——老派人多数都倾向用医生称呼心理咨询师,即使更常用的叫法是老师。 “刘医生,”沈大姑姑说,“我冒昧问一句,你说你是沈钦请来的,那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刘瑕微窘,同时也觉得很好笑,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您可以当面问沈公子啊——沈公子不在吗?” 沈大姑姑没有回答,这让刘瑕有些失望,沈鸿接口问,“钦钦是怎么和你联系的呢,刘医生,他给你打的电话?” “我们是q.q联系的。”刘瑕如实回答。“如果您有疑问,可以打这张名片上的电话。” 她看了看表,很好,又是半个小时快过去了,六千元到手。 沈鸿接过她递上的名片,凝视刘瑕一会,“刘医生——坐。” 这一声坐好像戳到了左手那对夫妇的神经,左一男性愤然说,“大哥,不是我说什么,爸这个病你要看也要请瑞金、华山的权威医生来看好吧,电话我都给你找来了你不打,叫钦钦找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她管什么用——” 沈鸿说,“三弟——” 沈三先生的眉毛立了起来,他要讲话,但沈大姑姑也说,“三弟——” 客厅静了下来,刘瑕耳力很好,她听见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吱——呀。 然后是脱、脱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很有节奏。 沈家人都起身往外头走。 刘瑕也跟出去,她在玄关稍远处站着,抬头打量沈老先生。 沈鸿和兄弟姐妹都不太大,沈鸿今年也就是五十岁出头,所以沈老先生应该不超过八十岁,头发还未全白,有点瘦,中山装穿得一丝不苟,腰板挺直,看着人很精神,就是眼里没有人,几个子女都在楼梯下眼巴巴看着他,老先生谁也不搭理,背着手慢悠悠走下楼梯,很熟练地从斗柜边上拿起一根拐杖,转身就出了门。 沈家兄弟姐妹都成了没嘴葫芦,互相递着眼色,大先生沈鸿一脸无奈,三先生满脸肥肉扭来扭去,扭出个很纠结的表情,沈大姑姑欲言又止,至于三太太,低头做鹌鹑状,一脸讪讪然,都没敢抬头看老先生。 刘瑕把这几个人带保姆都看了一遍,心里有点数了:周小姐也是敢讲,居然说沈家家庭和睦,这话,坑了点吧。 刘瑕本意是不想趟这摊浑水,如果见不到人,这几千块她收得也理直气壮,但现在老先生出来了,她不能不尽力而为。她扭过身追着老先生也出了房门。 身后呼喊声一片,刘瑕头也不回。 走出别墅,她的心情畅快不少,追着老先生人影连走带小跑,很快就缀到老人家身后,也不说话,就这么跟着。 月湖山庄就在蛇山脚下,背靠山丘,小区里有个人造湖月湖,风景的确是好的,钢铁都市住久了,青山绿水里走一走,心情不好都难。刘瑕跟着沈老先生走在林间小道里,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了笑,左顾右盼很愉快。 老先生就和不知道有她这个人一样,慢慢地遛弯,步伐很稳当,半点不露老态。 s市有钱人多,月湖山庄入住率不低,这么会功夫远处过了两辆车,这一老一少又走了一会,刚好就撞见一个年轻妈妈,手里牵着小女儿,也是出来散步的。看到刘瑕和老先生,妈妈友好地一笑,又教女儿叫人,“囡囡,叫爷爷好,阿姨好。” 囡囡忽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好——” 刘瑕凝神观察老先生,老先生的肩线有一瞬间绷紧,似乎本能就要回应,随后眼仁微微一动,似是意识到刘瑕的存在——他微微点了点头,没出声,就这么背着手溜达了过去。 意识清醒,和外界沟通很顺畅,来访者生理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阿姨好——”囡囡笑容不减,热情地招呼,“阿姨我以前没见过你——” “阿姨新来的。”刘瑕笑着说,“囡囡好——” 她半弯下腰,逗了逗囡囡的小脸蛋才拔步去追沈老先生。 就这么着跟着老先生悠悠荡荡,快把别墅区绕了一圈,刘瑕走得脚都酸了,老先生才在月湖边上找了一条长凳坐着歇脚,双手拄着拐杖凝视湖面,庄重得像一尊塑像。 刘瑕很少做老年咨询人,不过她对老先生的心理障碍已有一定见解,她在长凳另一角坐了下来,也望着波光潋滟的水面,用商量试探的语气说,“老先生,我是沈亲先生请来的心理咨询师。” 沈亲在沈家也许是个特殊人物,他父亲沈鸿对他反应都有点特别,这次刘瑕祭出他的名号,老先生双肩微微一震,果然也算是有了回应。刘瑕就继续往下说,“恕我冒昧猜测,您现在也许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说话。” 老先生静如处子。 刘瑕不管他,继续说,“虽然我很少做老年案例,但也不是不能为您辅导。不过,心理咨询有一个原则——自愿性。也就是说,如果您没有改变的意愿,那么我们咨询师也不能帮助您。” 她顿了顿,“但是我和您的情况有些特殊,您看是这样的,老先生,到现在我也没见过委托我来这的沈亲先生,他好像也不愿见我,所以我也不能直接和他沟通这一点,所以我想,如果您不愿意我继续来这的话,那能不能由您和他表示一下?老先生,我想不论您别的后辈如何,沈亲先生应该是很关心您的。为了给您找一个好的咨询师,他……嗯……” 老先生忽然站起身往回走,刘瑕赶忙追过去,她不说话了——沟通不顺畅,多说也没用。今天的咨询无疑比较失败。 为了不进一步干扰来访者的心情,她没有追在老先生身边,而是坠在后头远远跟着,刘瑕也没有办法,这是个很大的小区,不跟着老先生,她都找不回24号别墅。 等刘瑕远远看到自己的车屁股时,老先生又止住了脚步,站在别墅门口并不往里进。刘瑕感觉他好像在等自己,就慢慢走上去。“老先生,您——” 老先生转头看着她,一只手从拐杖上挪开了,伸到她面前——似乎是在邀请她。 刘瑕和他对视了几眼,慢慢地、试探地把手放到了他手上。 老先生就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他们路过了一脸惊讶的沈家第二代,直接上楼。 老先生之前是从二楼上来的,这一回却没有在二楼停留,带着刘瑕直上三楼,走到一扇关着的门边上,拿拐杖敲了敲门,又看了看刘瑕。 刘瑕会意,这里看来应该就是沈亲的房间了。 她握住门把,开不动,门锁住了——不知为什么,因为和沈亲有关,这似乎很自然。 “沈先生,”她敲了敲门,发现门框上有一个黑色摄像头,便仰头对镜头说,“沈先生,我是刘瑕,能让我进去吗?” 摄像头转了个角度,对准她,红点一闪一闪,像是一只眨动的眼,门内一片寂静,刘瑕又敲了敲门,“沈先生?”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刘瑕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沈亲:*刘医生,请离开。* 她苦笑着把手机拿给老先生看,“老先生,恐怕真的只能请你转达我的话了。” 老先生双手拄杖,站在紧闭的房门口,不说话,不动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刘瑕下楼。 “怎么样?”沈鸿一群人还等在楼下,看到刘瑕下来就焦急地问,神态里到底还是带了一些期盼。 刘瑕摇头,“很抱歉,老先生还是不肯开口,我应该帮不上忙。” “刘医生你坐,到里面坐。”沈鸿应该和周小姐沟通过,对她的态度热情了很多。兄妹几人把刘瑕让到客厅盘问了半天,刘瑕咬死了自己无能为力,也没法继续努力,热诚推荐沈家延请资深医师上门诊治,又坐了半小时才脱身出来。 她已经不怪周小姐了,现在沈家兄妹的表现堪称孝顺典范,一个个忧心如焚,周小姐一个特助而已,和沈家人接触不多,说沈家人感情很好应当是发自肺腑。 开车回市区路上已经是晚高峰了,行驶时间几乎翻倍,刘瑕计算了一下,这一趟连头带尾,四个小时是打不住的,1点出来,6点能到公司算顺利了。她摇了摇头:可惜,这多出来的四千块只能算是她亏了。 正这样想,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刘瑕头皮炸了一下,乘着红灯把手机拿起来看——果然又是沈亲的消息。 ‘刘小姐,你估计错误,祖父愿意接受你的咨询,款项已汇,周五下午,老时间老地方,请勿失约。’ 紧接着,银行短信发了过来——她的账户入账两万四千元,沈公子不动声色,已经把每个半天的有效小时数调成了五小时。 会到刘瑕工作室来的咨询人,不论人生际遇,金钱上总是不缺的,否则亦付不了诊费,不过沈公子亦是给钱最爽快的咨询人之一,刘瑕让自己往光明面去想——从今天下午的见闻来看,沈家环境错综复杂,家事亦是商务,犯错成本高昂,也许沈公子只是习惯行事谨慎,至于对她*的侵犯轻忽,这在富裕阶层亦属司空见惯。 信号灯转绿,她踩下油门,转弯进入小区,一个念头忽然闪入脑海——晚高峰的行车时间总是飘忽不定,去程一小时,回程一小时也不是不可能,沈公子为什么要加一个钟点给钱? 他怎么知道她现在还没到家? 行车入库,刘瑕在车里坐了五分钟,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又或者在这五分钟内想了太多太多——最终她拿起手机,发出一条消息。 *为什么是我?* 沈公子——沈亲(琴?沁?钦?)的回答来得很快,也许是她神经过敏,但这真的就像是他从她的手机屏幕上直接看到了这条短信,跳过了接收、阅读和回复的过程,仅仅两秒过后,刘瑕就收到他的回复。 *祖父需要治疗,你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这也许能解释事前调查、她的简历,但——刘瑕摇了摇头。 *这不能解释你付了我五小时的钱。* 这一次沈公子回得很慢,起码以他的标准来说如此。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刘小姐,如果你不喜欢额外的小费,我可以收回。* 刘瑕瞪着屏幕,有几分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这答案的确让她有些吃惊,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沈公子键入回答时的表情——一张模糊的脸上写着心虚,几经犹豫,最终决定耍无赖蒙混过关。 *你知道心理咨询没有小费一说。*她打上屏幕,但又删掉,把手机丢进包里,下车上楼:这对话不会有任何结果,看得出来,沈公子虽然在某些方面能力强得可怕,但另一方面显然过于幼稚,无法形成有效交流。 但沈公子没有放过她,刘瑕的手机嗡鸣起来。 *你生气了吗,刘小姐?* 刘瑕瞪着屏幕:*你说呢?* 沈公子发来一个笑脸符号,*那么,小费要退回吗?* 被人窥探*的感觉不可能好,但刘瑕已过了会被震惊与反感左右反应的年龄,她知道自己和沈公子在同时展开两场不同的对话,一场在表面,一场心照不宣。 *不要,这是钟点超时费。*她略作让步。 沈公子的笑脸在一秒后现身屏幕,刘瑕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得意——终究,她还是在四千元前低了头。 她让他的兴奋持续数秒,酝酿到最高点,随后又发一条,*如果你希望咨询能够继续的话,沈公子,这种事该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足够提醒沈公子,她并非全无筹码,亦能稍稍遏制他的气焰——在刘瑕的想象里,这是反手抽上脸颊的一巴掌。是,到目前为止,忌于滨海房产的势力,沈公子有备而来的作风,她接下了这单咨询,仅仅是为了避免回绝后可能惹出的更大麻烦,但话说回来,钱终究不能买到一切,刘瑕已经给足了面子,她希望沈公子也知道适可而止。 虽然他似乎并不爱出面交际,但沈公子的人际交往能力并不匮乏,他足足停顿了30秒,也许是在捂着脸颊痛定思痛。 *……好。*最终他说,在短信背后居然还加了个哭泣的表情符号。*相信我,刘小姐,我会知道分寸。* 他会吗?刘瑕看着那不断抽泣的动画小脸,不禁颇感怀疑。 第3章 连景云 连景云周四一早就来了工作室,随身还带了一个鼓囊囊的包,他和变魔术一样往外掏设备,先拿了黑色的方盒子,在办公室内外绕了一圈测信号,用红外线笔四处乱晃,找窃听器、摄像头,最后又拿出一个特制的路由器,做wifi加密,“保险起见,以后你们工作人员自己用这个不广播的wifi,待客再用一个。” 最后坐到刘瑕电脑跟前,安装了一个软件开始扫描入侵痕迹,刘瑕的键盘他用着不舒服,最后索性就把迷你主机拆下来,“我先带走,和老路由器一起拿回公司里研究研究,下班给你送回来。” 刘瑕托腮看他忙活,“你们部门连拆机工具都有?到底还有什么没有的。” 连景云白牙一闪一闪的,“反正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你需要的时候也有。” “你们是调查部门还是犯罪部门啊?”刘瑕漾出一点笑意。 连景云的眼睛就弯了起来,他扫扫西装上的一点皱褶,往椅子上一靠,拿起咖啡杯翘兰花指,扭着嗓子说,“为公司挽回损失,为社会弘扬正气,禄安保险调查部门竭诚为您服务,希望您能配合工作,早日定损——” 刘瑕白他一眼,“人模狗样。” 连景云咋咋呼呼地说,“我哪人模狗样了我,你平时说我人模狗样我不反驳你,今天我这身西装多少钱你知道不?起码也得是个衣冠禽兽——” “沐猴而冠。”刘瑕说,她和连景云对视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说真的,你今天怎么穿上西装了,看料子,不便宜呀。” “公司要求。”连景云说,“我上周换岗了,以后主做累计标的五百万以上的单子,公司配发了几套西装,其实没鸟用,不过你懂,反正是岗位福利的一部分,不穿白不穿。” “五百万?”刘瑕挑挑眉,“先说恭喜,你又要发财了。” 连景云拱手,“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小店的生意都是您这样的达人照顾着。” 玩笑开过了,放下手他也有些感慨,“当时老爷子拼死让我别进警局,你知道,我心里还挺别扭的,现在看……不管怎么说,这一行确实安全,来钱也的确不少,这一个月就比得上老两口一年了。” 连景云大学读的是警校,品学兼优,荣誉毕业,还在警校就被s市市局给盯上了——但终究,就业时没顶住家里压力,还是放弃分配进刑警系统,在当时,还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反对他进警局,是连爸爸连妈妈共同的意思,连景云是个孝子,在父母一致的反对下只能屈服,但他到底也没按家里的意思,回老家出入境管理处工作,还是走了调查员的路子——博弈的结果,他进保险公司做了一名调查员。 连景云和刘瑕的老家是西北内陆一座小县城,出入境管理处一天能工作两小时就算是忙的,在当地收入又算上层体面,连叔叔是老警察,或多或少有些级别,在当地人面也广,连景云放弃公职去做聘用制的调查员,还在声名狼藉的保险公司工作,在家庭内部必定有一场小革命,但几年后,选择优劣不言自明——禄安保险的调查员拿的是绩效工资,除了固定工资以外,追查出骗保,为公司挽回的保险金损失是有抽成的,连景云这几年工作成绩极为突出,级别蹿得也快,公司给解决了户口,靠绩效奖金在s市这样房价高企的城市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现在职位一提,年入百万也不是空话,在他那些警校同学里是远远跑到了前面。 话虽如此,但刘瑕看得出来,连景云的感慨背后多少还有些惆怅——哪个读警校的学生,心里没有个警察梦呢? “你没进刑警,最高兴的是阿姨。”她说,“我在你们家那三年,连叔叔每次出外勤,阿姨晚上就睡不好,现在你这样也挺好的,阿姨还能少操心几年。” 提到母亲,连景云的表情真正柔和下来,他摆摆手,“别扯这些了,我一会还有个会,咱说正事,你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现在环境清洁了,可以说了吧?这事怎么和滨海房产扯上关系了?” 对连景云没什么好隐瞒的,刘瑕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和连景云说起来龙去脉,“……感觉车上可能也被放了跟踪器,要不然就是手机被入侵了,不然他怎么给我加的钟点?” 滨海房产是s市房地产龙头,在全国范围内都算是一流房企,这几年搞业务多元化,是标准的房产巨鳄,连景云搞调查的不可能没听说过,他越听眉头越是紧锁,沉吟了半天才说,“可能答案比你想得更简单,你是从月湖山庄开出去的,他只要找辆车跟着你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顿,看了看刘瑕的脸色才自失地一笑,“又忘了,你胆子大,这种事吓不倒你……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理解一致,沈家家大业大,听说他们家背后的关系是通到p市的,这样的人家要请人给老先生做心理咨询,做点事前调查很正常。沈公子可能也就是给你个下马威,让你以后不要四处乱说话。” 为咨询者保守秘密是咨询师的职业道德,刘瑕也并不是那么介意被疑心病过重的咨询者家属骚扰,但这件事,她不觉得仅仅只是单纯的下马威。 “沈公子的资料,你知道多少?”她问连景云,“我只知道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读‘qin’,其余资料网上一概没有,沈家人好像很注重*保护。” “他应该叫做沈钦——沈家第三代都用的是金字旁。”连景云确实先做过一些背景调查。“沈家发家是从你的咨询人沈均廷先生开始的,不过他几年前就退居二线,第二代六男二女里,董事长沈鸿一家最低调,我听说他的几个孩子都常年在国外生活……倒是沈家六房一家都在国内,你知道的,上海滩名媛一家,经常上《罗博报告》那种杂志的本地生活栏目,他们家几个孩子都是金字旁。” 刘瑕对他挑起眉,连景云摊摊手,“别看我,同事说的,这是保险公司基本功,不然你当我们靠什么盈利,普通人寿保险吗?” “越是了解你们公司,越对保险业心存敬畏。”刘瑕半开玩笑,她没有继续追问沈钦的消息,“最近在忙什么案子?升职后第一单,总要做开门红才好。” ‘有需要你就开口’这句话,她含着还没说出口,连景云就打断她,执拗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继续说沈公子的事——沈家人做事一直是很规矩的,”他说,“你不需要太担心什么,关于滨海这件事,我还有一个信息也许你会感兴趣——每年六月份,滨海都会召开股东大会,我听说每年沈老先生都会上台发言,虽然现在董事长已经换成了沈鸿,但沈老先生依然是集团持股最多的大股东,他的几个子女只有象征性持股,除了沈鸿手里股份较多以外,集团的大权,实际上依然集中在沈老先生之手。” 这解释了刘瑕的不少疑惑,起码昨天月湖山庄那一幕现在看来已经是昭然若揭,刘瑕隐约已预见到了未来一段时日的麻烦,她皱皱眉,“我明白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端端被扯进一出豪门争产风云,心理上难以调适也是自然,刘瑕虽然不动声色,但连景云依然不失同情——只是一切都包裹在他的坏笑里,“这个案子能辞就辞……辞不了就只能小心点,有事随时找我,反正不管是沈钦还是别人,对咨询肯定都很关注——我说,要不然你干脆就别干了,这个破心理工作室有什么好,还不如进公司和我搭档,头儿早就和我说了,让我把你挖进来,给我招聘奖金,我们俩黑白双煞,杀遍江湖无敌手,夫妻双双把家还……” “去你的。”刘瑕拿起鼠标作势要丢他,连景云一缩脖子,做讨饶状,又献上一个笔记本做供品,“这几天你就先用这台本子吧,这台电脑经我悉心□□,你小心点,别上太多奇奇怪怪的网站,乱开什么病毒邮件,应该是不会中招。” 说着又给刘瑕换了个手机,递过来一台崭新的6s,“也是一样,小心点,*还是能保证的。” 刘瑕拿着全新的手机,还没撕屏幕保护膜的笔记本,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固然保险公司爱做有钱人生意,但连景云自己又不卖保险,他一个管骗保的高级调查员,和富豪圈子有什么关系?一声轻飘飘‘我听说’,一台电脑,一部手机,背后藏着他多少奔波操劳,刘瑕不是想不出来,不是没有谢意,只是把这谢字说出口,似乎又嫌太矫情。 “专门新买的?”她只能说,伸手去拿手机,又半路止住,“支付宝现在不能用了,回家转钱给你。” “滚蛋吧你。”连景云嗤之以鼻,“和我你别提钱——都和你说了我刚升职,你那点小钱,自己存着吧,我还用不着问女人拿钱。” “你这是沙文主义。”刘瑕说,连景云仰起头,畅畅快快地笑起来,他的声音一直是很大的——一直都是这么爽朗,有时带点油滑,但并不惹人反感。 “沙文主义就沙文主义,反正不问女人拿钱。”他说,脸上那有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渐渐淡去,“说真的,虾米,沈家这事,不是那么好沾手,你自己掂量掂量,实在不行就别干了,休息一段时间,钱方面,你用不着担一点心……” 连景云一直是个很爽快的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犹豫,但刘瑕知道他不是因为钱—— 她的笑意慢慢凝固,屋子里那亲切的、打趣的气氛渐渐凉了下来,刘瑕扇扇睫毛,专注地研究着土豪金的home键,她没看,但能感觉到连景云的犹豫变成心虚,心虚变成不自信,最后,取代了那句酝酿中的,更亲近,在《喜剧之王》后,也因为流行文化也更有代表意义,指代更明白的‘我养你’,他退了一步,又用笑声掩盖退缩。 “反正你知道,有什么难处,你都能找我。” 他的笑声和平时比,有些虚张声势,但真诚无法抹煞,而这样的话是很难得的,也许比爱语更加难得,在这个浮华城市里,爱是被滥用太多的词,钱反而更能表达心意的宝贵,在连景云这样,大城市刚刚落稳脚跟的年轻人,这句话比多少甜言蜜语更熨帖,像是一把拿自己当燃料的火,烧向你时,想不暖都难。 刘瑕呢?她当然听到这句话了。‘有什么难处,你都能找我’,这句话是这样的温暖,又是这样的坚实,这样的话在什么人面前会受到挫折?什么时候不是无往而不利,它能勾起多少心酸的回忆,又这么扎实地把它治愈,让所有孤独的、伤痕累累的心都相信,以后这条路,她可以不必一个人走—— “我知道。”她说,命令自己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咱俩在s市就是相依为命,得互相照应着。” 连景云的肩膀松了下来,英气的眉毛一撇,唇张开,似乎是要叹气,最终还是一笑了之,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刘瑕没有细看他的表情,她把话题拉开了,“别光顾着说我了,你最近手里在忙什么case,还是汽车骗保?” “都有,现在也给一些小案子做督导,”连景云说,“主要还是忙汽修厂那块,这个案子我挂在心上大半年了,最近才有点眉目。” “有需要你就找我。”刘瑕抢在景云回话之前说,“也让我换换心情,说不定我真觉得这有意思,就改行和你混了呢?” 连景云这才被说服,他咧嘴一笑,“行吧,随你,目前还不需要你出马,等我多拽点线头再说——我得走了,一会还得去局子里一趟……” 事实上刘瑕半小时后也有一个预约,她把连景云送到电梯口,无视张暖飞来的媚眼和窃笑(‘暖暖,今天的咨询人确认提醒做一下’),回到办公室稍微熟悉新电脑和手机,潜心工作了一个小时——除了王阿姨和沈公子这样的土豪奇葩咨询人,一般来说,心理咨询一次都控制在一小时左右,再长收效也不会更好,反而有可能被削弱。 一小时后,她送走咨询人,重新打开电脑和手机,然后—— 刘瑕的喜怒一向很少形于颜色,但现在她忍不住按住额角大声□□,甚至还不雅地骂了一句脏话。 而沈公子——沈钦的对话框得意洋洋地闪烁在任务栏里,他说,“你好,刘小姐。” 而刘瑕刚刚甚至还没来得及安装q.q。 “啊,很好。”她喃喃地说,发觉桌面背景和程序文档都相当熟悉,沈公子还贴心到为她把快捷任务栏都设置好了。“很好。” 一阵冲动涌上,刘瑕飞快键入字句。 *沈先生,你这是病你知道吗?* 按下发送键后,理智回涌,她有轻微后悔——当然沈钦有病!这太明显了,他的心理障碍在沈家上下恐怕无人不知,但正因为如此,作为心理咨询师,她更应该避免如此直接的刺激…… *我知道。*沈钦回得依然很快,附上一个灿烂的笑脸表情。 刘瑕瞪着这表情,她有种被噎到的感觉。*——你应该接受治疗,沈先生。* 沈公子回话的速度慢了,q.q上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标示,但迟迟没有话语上屏,就像是有一个人的双手放在键盘上,但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表态——承认自己有心理障碍,对很多人来说也许并不难,但承认自己需要帮助,这对于很多病患来说都并不简单。 刘瑕的火气在这断断续续的‘输入中’里缓慢消解,属于咨询师的职业习惯接管了思维,她情不自禁想要放柔语调,即使这在文字聊天中并不容易—— *那,你愿意治疗我吗,刘医生?* 过了十几秒,沈公子的回答终于浮现。刘瑕眼神微敛,手指在空中顿住,她犹豫再三,还是缓缓打出回复。 *我……愿意试一试。* *eu(●\\●)* 几乎是瞬间,沈公子发来了三个笑脸符号,而刘瑕也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落入对方的陷阱,她的视野中浮现红影,几乎是咬牙切齿——除了轻而易举地跨越正常人的底线以外,沈公子真、正有踩到她烦点的天赋。 *谢谢你的好心u*,一行行回答伴随笑脸,飞快地出现在屏幕上,沈公子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几乎就只差一张脸便可生动起来。*刘小姐,但我不会接受你的治疗(>﹏<。)* 这是个蹩脚的玩笑,还有些恶劣,就像是他对她做的事一样,而他几乎冲出屏幕的开心充分说明沈公子无聊的幽默感,简而言之——幼稚。刘瑕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她键入回复。 沈公子的回答一下又停了下来,刘瑕想着他的表情,猜测着他的回复——也许他会轻忽、玩笑地回答‘我已经放弃治疗’,也许他会给出一个让人意外的回复,也许他会说自己不愿让祖父的咨询师为自己咨询,这是常见理由,不论他怎么回答,都能带给她一些信息,让她进行分析,对他多一些了解—— 但最终,在几乎三十秒的沉默后,沈公子只是发来了一个笑脸: *:)* *刘小姐,明天见。* 刘瑕对屏幕皱起眉,试着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性格轮廓,寻找沈钦的诉求和目标,然而她掌握的信息实在太过稀少,让她感到自己正在进行一场优劣极为悬殊的对决。 沈家这事,不是那么好沾手。 实在不行就别干了……反正你知道,有什么难处,你都能找我。 连景云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就像是风里翻飞的纸张,一晃就不知飘去了哪里,刘瑕晃晃头,双眼渐渐凝神。 *好的。*她慎重地打入回答。 *很期待我们的第二次咨询,明天见,沈先生。* 第4章 一大堆人 这次过月湖山庄,刘瑕留意到更多细节,她认为沈家的监控摄像头要比一般人家更多。 当然,这背后可有很多理由,譬如月湖山庄就是沈家开发的楼盘,借人和之便,往自家别墅多倾斜些安全资源也属常事,把这和沈公子联系起来,也许该算是刘瑕神经过敏,不过她确实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这一点:从山庄门口一路开进来,迎面而来的安保摄像头都在跟着她转角度,她在沈家门口下车之后,围墙上的摄像头也一样敏锐,一闪一闪的红点,就像是沈公子的邪恶双眼,在一眨一眨地凝视着她。 每次咨询以前,她的心态都挺认真严肃,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刘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卡通般画面:一排长得一模一样的熊孩子在墙头并肩坐着,得意地低头俯视她,好像幼稚园小朋友反过来审视老师。 她忍不住摇头失笑,揿响门铃,保姆很快奔来开门。 “刘医生来了。”这一次,她态度热情不少,“快请进请进——一家人都在等你!” 刘瑕对此也有心理准备,连景云在这件事上给她最大的帮助,就是为她厘清调查思路,查了一晚上的财经新闻,刘瑕可以肯定,沈老先生绝非在家颐养天年的过气老人,对整个滨海集团依然有巨大影响力。股东大会就在数月之后,这个当口,老先生忽然拒绝和家人交流,沈家人不着急才怪。事实上,昨天没有任何沈家成员过来工作室踩盘子,已经让她有些意外。 别墅内很静,不像前天,争吵声几乎传出屋外,刘瑕踏进会客厅,不由对屋内情景挑挑眉——沈老先生居住的别墅并不大,单层也就两百多平方,扣掉一些功能区的划分,会客厅也就是一般人家的客厅大小,又做中式装修,实际可容纳人数并不太多,六个中年人各分主次相对落座,年轻一代侍立一旁,活脱脱民国豪门气派,就是人人脸色木然一声不响,明明是大好天气,房间里好似拍恐怖片一样阴森。 保姆似乎看出她的兴味,低声对刘瑕解释,“老先生好个静。” 她对刘瑕笑笑——这一次,她的态度要比上回亲热得多。“大先生,刘医生来了。” 有意思,刘瑕饶有兴味环顾室内,怡然对董事长打招呼,“沈先生。” “刘医生。”董事长欠欠身,总算有了点反应,余下一屋子人还是不说不动,就是面部表情都很丰富,在这么多爱马仕、江诗丹顿、百达翡丽之间,独独她成为全屋焦点,刘瑕有不胜荣幸之感。“爸爸那边要劳你费心了。” “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她回答。 沈大姑姑动了一下,不禁说道,“刘医生——” 这句话在气氛上隐隐引起一阵骚动,似乎人人都被引起发言的勇气,不过就在此时,二楼方向传来脚步声,沈大姑姑顿时吞下后话,只是对刘瑕勉强且尴尬地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起来,沈家人不是不想说话,多数是碍于老先生积威,不想扰他清静,更坏他心情,又或者自知在这里不受欢迎,也不敢多加造次,免得更失去老先生的欢心,或者失去在这里等候的资格。 刘瑕对沈大姑姑点点头,转身走到楼梯口等待咨询人,董事长和她一道走出来,会客厅门口隐隐可见十数张面孔,都不敢站得太近,又不甘离得太远。 她等了十数秒,注意到楼梯间角落有个摄像头,不由和它对视几眼——摄像头原本在如常转动,在到刘瑕的凝视后,忽然停了下来,直勾勾地对准她照射数秒钟,这才慢慢转开,又开始扫视。 脱、脱、脱的脚步声,和上回相差无几的时间,老先生走下楼梯,也依然还是那身精神的中山装。 董事长叫了声‘爸’,老先生置之不理,直接经过他,脚步在刘瑕身边停下来,顿了顿,仿佛深思熟虑地瞄她一眼。 会客厅门口传来一阵高低不同的抽气声,老先生置之不理,只是对刘瑕扬扬头,又看了看拐角处斜靠的手杖。 刘瑕过去把手杖递给老先生,很自然地和他一起走出家门,春风一吹,顿觉神清气爽——沈家的气氛确实不怎么好。 老先生还是一路走,也不搭理刘瑕,他的路线和第一次一致,一直快走到月湖边上才放慢速度,从一条小径插.入,徐行数十步,眼前阔然开朗,算是进入月湖边的观景区,老先生找到上次那张长椅,坐了下来。 刘瑕一路都暗自留心,此时左顾右盼,也初步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个角落,确实是月湖别墅群的监控死角,四周目力可及处,没有摄像头的痕迹。 看起来老先生也知道沈钦的‘好’习惯。 刘瑕想想,也不禁莞尔——极品的家庭是见多了,但和沈家这样乱七八糟的确实少见,闹情绪的祖父,社交恐惧症的监控狂孙子,所有人都把话往心里憋,坚决不靠语言沟通……这都什么事啊。 手肘处传来轻微拉扯感,老先生扯扯她的手,对她扬起眉,虽然依旧没说话,但‘笑什么’的疑问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通常来说,心理咨询中,咨询师的谈话量并不大,像刘瑕给王阿姨做咨询时的谈话模式并不鲜见,如果一次咨询主要都是咨询师来说,案主来听,那么这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咨询,不过刘瑕觉得现在这条原则可稍作变通。 “虽然这才是第二次拜访,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不过,我这有些胡思乱想。”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您要是愿意听,我就随便说说,您觉得怎么样?” 老先生没说话,但一双眼认真地盯着刘瑕,刘瑕心里兴起一点不相干的感慨:她的咨询人多数都有一定社会地位,算成功人士,不过要说眼神给人带来的迫力,还是老先生更让人印象深刻。 “您愿意接受咨询,其实是为了沈钦先生吧。”她说,“至于您自己,我大胆推测一句……其实在对外交流上并无问题,仅仅是自我约束而已,是吗,老先生?” 老先生动了一下,姿态有一瞬间惊异,但很快又宁定下来,他望着刘瑕,似乎在等她进一步阐述——很明显,这点大胆猜测,还不足以镇住老先生,要他开口,她还得再加一把火。 孙子经过重重研究搜索,把她请来做老先生的心理咨询师,老先生这里再来次实操测试,为孙子物色咨询师是吗?这四千块时薪她挣的真正一点不亏心,都快赶上大企业入职的重重面试了。 刘瑕按下心里的荒谬感,还是保持职业微笑。 “我是从会客厅面积开始发现不对的。”她说道,力图以惊人之语取得更好的开场效果。 老先生动弹一下,眼神透出深思,但没给出更多反应,刘瑕继续说,“就我所知,您一家人口众多,第二代六个子女,外加伴侣这就是十二人了,第三代姑且以十人来算——当然绝不止这个数目,因为我了解到您的几个子女婚恋情况较为复杂……总之,三代同堂时,这至少是二三十人的规模,但您的会客厅面积并不足够容纳这么多人……这是三层楼,二楼是您的生活区,我注意到三楼也没有相应的大会客厅规划,所以,您的住所容纳不了所有家人同时到齐。” “当然,您也许会觉得这逻辑有些薄弱,毕竟沈家最不缺的就是房产,真正家庭团聚的场所可能就在附近的另一套房子里,但这和您的性格与家庭关系不符合,我注意到,为了不打扰到您,十多人聚在一起都不敢说话——可见您还没丢失家庭中的话语权,权威感更接近于传统、老派的大家长形象。”刘瑕一边说一边观察沈老先生的表情,“您爱穿中山服,用竹节手杖,自小受私塾教育……作风中老派痕迹很重,像您这样年龄的成功人士,常见的性格特征是掌控欲强、遵循传统风俗,如果家庭关系亲密和谐,更常见的做法是和长子同住一间更大的屋子,以该住处为家庭中心,作为节庆时家人相聚的场所,在心理上,这会是沈家的大本营,而不论从您的控制欲、责任感和自我定位来说,您都会常住在该处,作为大家长和亲情网络的核心,照看着世界各地的家人。” “但与之相反,您选择了这间三层小楼居住,没有给家人留下过多的空间……”这说明沈家在亲情网络上已经分崩离析,找不到恰当的凝聚点——不过,以沈老先生的年纪来说,疏远的家庭关系会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来源,刘瑕没有过多地分析这点,以免给他带来更多负面情绪,她轻轻一点就继续说,“而从今天您许多家人,尤其是第三代的反应来说,他们在这间住处中肢体语言很拘谨,应该鲜少造访,我想,由他们今日热切的关心表现看,他们不是不愿常来,而是无法常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沈钦先生能在您的三楼占据一整层,你们祖孙间的关系应该相当密切。” “接下来就简单了,沈钦先生的表现……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正常,我想这引起了您的极大重视,但就像我之前说的,‘在咨询人不配合的情况下,咨询很难顺利进行’,甚至……”她观察老先生的表情,点了点头:果然如此。“……甚至以沈钦先生的情况来说,根本连当面交流的机会都不会有。” 老先生看着刘瑕的表情已有所改变,这让她泛起轻微的成就感,她摊开手把话说完,“正常途径找来的医生无法奏效,最终您只能让他来为自己找一个心理咨询师,至少这样,咨询师的能力会得到他的认可,这是您身为长辈的拳拳心意。至于在我现身后您为什么依然不肯和我沟通,我想那是因为上次您还不够信任我,不信任我的专业能力,也缺少足够时间来调查……我的背景,再者,我注意到,您每天起居时间非常固定,两次下楼散步的时间,误差不会超过十秒,可见您的性格相当一丝不苟,拒绝说话,应当是您的自我约束,也许在沈钦先生决定接受咨询之前,您都不会对外沟通……我的话说完了,老先生,如果有这个荣幸的话,对错与否,还请您指点。” 刘瑕并没有把自己的分析全盘吐露,至少她对沈鸿在这件事中的态度还有所疑惑,不过她判断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打动老先生,他的眉头渐渐宽开,嘴角放松,肩膀反而更加挺起,情绪从从防卫、疑惑转为肯定,也许还有一丝犹豫,不过…… 老先生依然并未说话,但他的姿态已有了改变——他伸手入怀,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低下头从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刘瑕。 “这是……”刘瑕接过照片略加端详,“您和沈钦先生?” 照片当然已是彩色照,但还带有90年代初的鲜明印记,画面颗粒感很强,老先生头发还未变白,身穿皮衣望着镜头,一副指点江山、顾盼自豪的样子,手中牵了个挤眉弄眼的小男孩,虽然表情过分生动,但看得出来,沈钦眉眼和老先生很像。 老先生点了点头,终于开口,“是十八个。” 刘瑕有瞬间愕然,“呃?” “……十八个第三代。”老先生说,声音有些微低哑,他清了清嗓子,双手柱在拐杖上,板板正正坐在那里。“不是十个。” 一旦咨询人开口,节奏就顺畅了,刘瑕说,“是我估计错误。” “十八个第三代里,”老先生看着湖面,“我唯独只贴身带过钦钦一段时间。” “噢。”刘瑕借机打听,“沈钦先生是自小就——” “他……的经历也比较复杂。”老先生并不转头看刘瑕,语调坚决,但仍可听出不适感,刘瑕亦可以理解,对他来说,家丑外扬确实较为艰难。“跟过他妈妈一段时间……后来初中以后又出国读书,不过以前不是这样,不是说不——” 他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词汇,刘瑕本能为他补完,“宅。” 老先生愣了一下,居然笑了,“对,geek,钦钦以前给我介绍过,极客、宅,你们年轻人的东西……” 他的声音拖长了,悲恸隐现端倪,但很快又被控制住,“我知道他以前就是这样,可能也有点怕生,但是这种情况是这次回国以来才有的……起码我看是这样。” 说到最后,老先生也有些吞吐尴尬,他少见地失去气势,“以前有没有这样,我不清楚,钦钦出国以后就很少回来,我们都是电话或视频联系……但这几年,在视频里他不会是这个样子,在视频里……他是很快乐的。” 从老先生的语气判断,在沈钦回国以前,两人联系较为稀少,所以也很难肯定这是否初次‘发病’——刘瑕在心里打了个引号,她还没肯定沈钦闭门不出的行为是否该诊断为社交焦虑失协症,毕竟从他在网络上的表现来看,正常沟通与表达情绪都没有问题,甚至于说,如果忽略他始终没有露面发声这一点,还可以说他的社交表现具有相当的侵犯性,而这在社交恐惧症患者中是较罕见的。 也许他患有广场恐惧症,但这解释不了他拒绝发声沟通这点,要进行进一步的诊断,除了和患者面谈以外,她还需要过往的详细档案。但刘瑕没把诉求直接说出口,除了增加老先生的难堪与罪恶感外,这对咨询并无帮助,再说,她也还没想好是否要接下沈钦这个案子。 “老先生,是这样的,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对您这么说并不是在夸大难度、试图抬价——但心理咨询的规则是,”内情明朗之后,刘瑕的胆子大起来了,至少,这不是一个她拒绝不起的案子。“如果当事人没有改变的愿望,咨询一般都是事倍功半——而且我说的这还是当事人不情愿地配合咨询的情况,就像是国外的一些问题青少年,或者是问题成年人,或者受到父母的压力,或者受到法庭的约束,过来接受心理咨询,总体还有一个强制力能迫使他们低头。” 从老先生脸色的变化来看,她推定自己的猜测不错,便继续往下说,“沈钦先生的情况是,恐怕您很难强迫他接受咨询,如果您能的话,他现在已经在接受名医的治疗了……而我想,在之前关于是否接受咨询的摩擦中,您应该已经被告诫,对于这种抵触出门以及社交的……病人,动用物理上的强制手段,对病情极为不利。” 沈家十数人在客厅内屏息静候的画面,给刘瑕留下很深的印象,这反常的一幕来自于沈家人对老先生权威的敬畏、权势的服从,是对压力的接受,也因此必然存在压力的输出方,这一人选自然非老先生莫属,甚至包括他‘让沈钦自己给自己找医生’的对策,都能透露他强硬、充满掌控欲的性格,再加上他从父权社会走来,身上时代烙印极深,对心理疾病缺乏认识,如果之前曾出现过他强行拆门押沈钦看病的现象,刘瑕也不会诧异。 “我……明白。”老先生默然半晌,终于喟然说道,“我明白。” 他的语气,一唱三叹,暗示不少故事,只是对他这样好颜面的老人来说,恐怕也不愿仔细形容,刘瑕没有追问。 “那么您也应该知道,在您单方面的意愿下,咨询是无法进行的。”她委婉说。“不论您的意愿多强烈,我又多么配合——” 即使这是他自己的安排,但和咨询师讨论自家阴私,始终令老先生十分不适,整个谈话过程,他一直面向湖边,直到听见刘瑕这句话,他的眉峰猛然一跳,回过头灼然望着刘瑕,就像一匹狼望见了猎物,忽然间就来了精神。 刘瑕在他的眼神中不禁有些不安,有被看穿的感觉,但她惯于虚张声势,只是浅浅一笑,对老先生露出询问的表情。 “你说得对,刘医生。”老先生的锋芒只展露片刻,随后,他的肩膀松弛下来,“就算你再配合也好,咨询这种事,骗着做,强着做,终究是不行的。” 对话逻辑很顺,但刘瑕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她咬住脸颊内侧,想对老先生心态做些揣测,但又苦于了解不足,只能含糊不清地应,“嗯。” “那要么,和钦钦说实话?”老先生继续问,征询的语气。“但上次那件事以后,钦钦也生了一阵气,现在我又告诉他,其实我这个病是骗他的,这会不会破坏我们祖孙间的感情?” 刘瑕有冲动答‘不会’,但职业道德让她无法这么做,“……也许会,如果之前您为了强制他接受治疗,采取过激手段的话,你们的感情可能正处于恢复期,这时候再坦承欺骗,尤其是在他为了您的病做出这么多努力之后,再告诉他您这是骗他的,也许会让他对您的信任感降到一个低点,考虑到您可能是他在国内最亲近的人,这么做……是不利于病情的。” 她形容得尽量保守,不去提什么‘精神崩溃、自杀倾向’之类的敏感词——刘瑕也注意到,老先生没否认‘您是他在国内最亲近的人’这一说法,结合沈鸿对沈钦那避而不谈、漠不关心的态度,看起来,沈钦的父子关系确实十分不佳,而这也是一系列心理疾病可能的□□。 “那就这样办。”老先生顺理成章地拍了板,“咨询还是继续,每周两次,就当你陪我说说话,咨询过后,我在家里怎么表现,我自己把握分寸,你和钦钦说话时注意一点,不要露馅就行了。” “这……”刘瑕不禁怔然,她有心拒绝,但在老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又有些气馁——刚才那句‘我有多么配合’,确实是个破绽,现在老先生方案拿出来,她就是想不配合,也拉不下这个脸了…… # 咨询已成定局,更获得沈老先生亲自承认,刘瑕没有再回别墅楼内,直接取车开出小区,不愿去应付那群沈家人——他们的反应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她只希望老先生的权威能发挥作用,让她可免去诸多后续麻烦。 不过她亦自知,这指望是很天真的,以沈家人对老先生青睐的渴望,恐怕后续一段时间,明里暗里,会有一些招揽和笼络,甚至是威胁,难以避免。她为了避免麻烦接下沈钦的委托,但现在委托无法摆脱,且初衷也难以实现,这令刘瑕有被耍的感觉,只想做鸵鸟,获得暂时清静。 但,躲得开人群,躲不开那一个,仅仅只是片刻清静都没有,还是在回家以前最后一个红灯路口,她的手机嗡鸣一声,毫无疑问,沈公子又准时上线了。 *刘小姐,今天咨询进展如何?* 刘瑕承认,看到这句话时,她甚至是失望的:尽管这样对老先生过于残忍,但忽然间,她很希望沈钦已经通过他那出众的窥探技巧识破一切,并和老先生大吵一架,现在是发短信来炒她鱿鱼。 她想要回复,但又实在没好气,正好红灯转绿,索性就放下手机不管。 沈公子的耐心大约只有20秒,半分钟后又是一条短信:刘小姐? *刘小姐?* *刘、小、姐——* *刘小姐,你是不是出事了?* *刘刘?* *shirleyliu?* *刘小姐刘小姐刘小姐——* 不得不说,他手速确实惊人,一条条信息的嗡鸣接连不断,甚至让人有种来电震动提醒的错觉,刘瑕到家之后,坐定沙发上足足翻了好几秒,才把沈公子的花式呼唤翻到头,她忍不住一手捂脸,对想象中那个臭小孩发出深沉叹息——这一回,他的脸清晰了,就是照片中那挤眉弄眼的熊孩子样,那欠揍气质非常适合此刻的氛围。 *沈先生,咨询进展是我和老先生之间的*,基于咨询伦理,恕我不能对你透露。* 以不变应万变,刘瑕最终还是一本正经地回了一条,决心公事公办到底,作为对策。 *啊,你终于说话了,太好了!*沈公子先欢呼雀跃。 *啊……可我想要你对我透露……*随后又有些失落。 刘瑕手指发痒,禁不住发去一个微笑表情。 *:)。* *沈先生,恐怕你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对你来说,也有挖不到的*。* *刘小姐……* 沈公子发来一只垂泪的小狗狗表情。但这更激起刘瑕欺负小动物的残忍快.感,从接下这单开始,接连被沈氏祖孙摆弄的郁闷心情似乎都释放了一些,她唇角微扬,手指飞舞。 *沈先生,这……* *我知道你最好的!刘小姐!* *可……* 刘瑕持续犹豫。 *就透露一点嘛,刘小姐,你知道我只是关心祖父,没有别的意图。*沈公子的信息回得奇快无比,亢奋之情隐约可见。 *那我……考虑考虑。* *好!你考虑!*沈公子满怀期待地沉默下来,不再发来信息。 刘瑕唇角微扬,把手机放到一边,打开电视随意浏览晚间新闻。 大约五分钟后。 *刘小姐,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没嘛,刘小姐。* *刘小姐,刘小姐?* *刘~~~~~刘~~~~~~~~~~~* 刘瑕的手机又一次开启来电震动提醒模式,不过这一次,她由得沈公子发挥,干脆把手机关成静音模式,连短信震动提醒都关掉,又看看表,施施然起身走进厨—— 想了想,她把那只脚又收回来,走到插座边上,把电视、电脑……所有联网的电器通通拔掉电源。 这才施施然走进厨房,愉快地烹饪自己的晚饭。 *hello,地球呼叫火星,刘小姐~~~~~~~~~* *……刘小姐?* *刘小姐!* *靠……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刘、小、姐……* 第5章 孙女士 “刘老师,你好。” “孙女士你好,最近还好吗?” “又找你约时间,你说呢?”视频里的中年女性掩饰似的笑了起来,也许本意是自嘲,但憔悴的脸色让这自嘲显得更为凄惨,“刘老师你呢,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刘瑕平静地说,没有提及自己生活中的烦心事,她知道孙女士的需求——渴望听到一些坏消息来平衡心理,只是并无配合的意愿。“又开始失眠了?” 她的语调带了一丝同情,但没有常见的好奇心,这反而让孙女士放下点心防,她叹了口气,揉揉额角,“三天就睡了七个小时,眼睛一闭,太多事情了……公司里,家里,老李单位里……” 刘瑕做出倾听的神态,但没收到应有效果,她暗自啧了一声——视频咨询就是如此,受限于屏幕像素,双方的信息交流不会像是面对面那么清晰高效,光用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收不到太良好的引导效果。 “怎么总是这么多事。”她说,同情地、理解地,给予孙女士她最需要的关怀,但依然不去探问什么。 这反而正合孙女士胃口,她的表情一下兴奋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受伤已久的病人终于看到了医生,知道自己有了解脱的希望,“我有什么办法……唉,刘老师,你讲我有什么办法,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到位,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儿……唉……” 果然又是女儿,刘瑕并不诧异:孙女士是她的周期咨询人,心理压力过大时,来做几次短期咨询,有所改善以后就暂时结束,直到下一次心理压力过大,开始影响正常生活为止——这在她身上的表现,主要是失眠,而心理压力的源头,至少在她的自我认知中则来源于她的问题女儿。 “上次咨询结束的时候,不是又联系上了吗?”她问,“双方关系是不是也缓和了一点?她不是还答应了回家过年?” 孙女士的眉毛和嘴巴一起掉下来,她发自肺腑地叹一口气,然后开始诉说。 “过年的时候是回来了,开始几天也还不错,她还是那样,很易怒的……回来和亲戚朋友吃饭,本来好好的,聊着聊着忽然间就摆出脸色,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把人都得罪光了——我也不说丢尽我的脸了,反正都知道我生了个不正常的女儿,我的脸是早就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她不禁掩住脸呜呜地抽泣起来,而刘瑕则没有任何办法打断她的情绪低潮——在此时,一张纸巾,一杯热水都能有效地抚慰她的情绪,但话语的作用就很小了,根据多次给孙女士咨询的经验,她只能面带同情做聆听状,让愁苦的情绪蔓延过整个电脑屏幕,在办公室里肃穆地荡漾开来…… 屏幕忽然抖动了一下,原本全屏的视频回退到了原始尺寸,把桌面露了出来,刘瑕眨眨眼,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新的q.q聊天框震到最前方,遮住了孙女士的半张脸,一个有名的金馆长表情被发了过来。 名字栏是空白的不明好友说:*hi,刘小姐,早上好~* 刘瑕的牙一下咬紧了,很久以来她第一次爆了粗口——当然是在心底——沈钦这个…… “我一直和她说,劝她去看医生,就像你和我说的一样对吧,刘老师,这种病肯定是要早看早好,不能讳疾忌医……但是每次都是这样,一说就发火……”好在孙女士已经进入到情绪里,并没有马上留意到刘瑕表情上的不对,只是偶尔看她一眼,肯定她是否还在聆听。“这一次也都不敢说了,只能和老李一起坐困愁城,过年那几天我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看着她心里就真的难受,饭也吃不下,都不知道她以后该怎么办……” 刘瑕抓住机会,一边做点头聆听状,一边把麦克风音量关掉。 “沈先生,”她恶狠狠地敲打键盘,“即使是你也该知道,这么做非常没有礼貌!” “刘小姐。”沈钦又发了一个无辜眨眼的表情回来,“原来你还知道什么叫做礼貌?” 滚你妈的……刘瑕真有打上这行字的冲动,就差那么一点点,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不要再打扰我了,沈先生。*她飞快打字,*这是对我和咨询者最基本的尊重!* *顺便说,把电视和电脑全都关掉,这招真的很赞,搞得人家还以为你出事了,小心脏吓得扑通扑通跳,一、晚~上都没睡着。* 沈钦自说自话,根本不搭理她,刘瑕拼命眨眼,忍住火气,但亦不禁微微一怔——她的心思八成在孙女士身上,两成在怒火上,但咨询师的直觉依然让她本能地注意到了沈钦的异常。 他似乎……真的是在生气,而这份怒火的来源并不是源于昨晚被耍,而是来自于对她安全的担心。 这有点怪,她眨眨眼,想要探究更多,但这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只是简单地发了个‘?’,便回了一句: *一会说,现在我要专心咨询。* 沈钦发来一大堆委屈的表情,但没有再说话,刘瑕试图把视频重新最大化,但鼠标才移到全屏按钮处,就宣告冻结,她只能被迫面对沈钦最后发来的一张含泪皮卡丘——它刚好遮住了孙女士的脸,让她的叙述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刘瑕深呼吸几下,勉强忍住扭曲的表情,坚持地狂点鼠标,片刻后,沈钦似乎意识到她的决心,皮卡丘被移到了画面边缘,孙女士抽泣的脸终于重见天日。 时机恰到好处,她不再搭理沈钦,而是重新打开麦克风,对正好暂停叙述,望过来的孙女士说道,“孙女士,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孙女士是有些心虚的,所以停下来自觉接受批评,连啜泣声都停了,“要做好我和她之间的边界区分……但我真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刘老师,你没生孩子,你不知道的,真的,看到那张脸,我怎么可能说不管,那是我的小孩,我不能真的就看她那样自己把自己毁掉……” 刘瑕命令自己不要再想沈钦,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孙女士身上:很好,一如既往,又是同一个压力源,挫败的母女关系。 “你肯定也承受了很多。”她说。 孙女士得到理解,哭都哭得更理直气壮起来,她捂住嘴,肩头直耸,“刘老师,我真的、真的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理解……我知道别人心里都把我当个笑话看,你知道他们怎么讲的,那个老孙,家里再有钱有什么用,女儿都28岁还没结婚,肯定是有毛病的……我是真的抬不起头,真的抬不起头来啊,刘老师,我走在路上都觉得别人在戳我脊梁骨,我真是……” 原本已安静下来的对话框又动了,沈钦发了个一排“????”过来,刘瑕眼角余光扫到,忍不住抿抿嘴。好吧,看来他的确也在听。 *她女儿的毛病就是28岁没结婚???* *呃???* 沈钦接连发了几句话,刘瑕瞟了孙女士一眼,尽可能小声地按下几个键。 *嘘。* *呃,可我不理解啊,她女儿的毛病就是28岁没结婚???我还以为——你明白的,我还以为她女儿吸.毒呢,要不然赌博,或者真的有什么情绪障碍——* 他的迷惑之情是如此真诚,刘瑕几乎有会心一笑的冲动,但她依然尽量保持平静。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谈过的,孙女士——”她说,不再去看沈钦的对话框。 “我知道,唉,我知道,”孙女士抹了抹眼睛,崩溃的情绪稍微有些控制,对刘瑕诉说的过程,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治疗,让她回想起了上一次疗程中改变的心态,“反正,这种事,很复杂的,刘老师,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你真的不理解,我也受到很多压力……反正,这个事情,也是过年时候开始的——初六那天,她小姑也是介绍了个对象,让我们过去一起吃个饭,她也是一片好意,帮我们张罗……” “那你带她去了?” “带去了,她很不情愿,我也是好说歹说,反正就是一起吃个饭……”孙女士说,一丝不明显的悔意露了出来,但很快被她掩饰性擦脸的动作抹去,“那顿饭是吃得还不错,对方那个男孩子呢,也还可以,虽然个子矮了点,不到一米七,家里条件也比较普通,但是人很老实上进,赚的少也没什么,这样好拿捏嘛,以后也会对你好,不容易出事。” “她爸爸觉得可以,对方家里人也很满意,她小姑也是一直说,都28了,真的没什么可挑,以后再挑,条件更差,干脆就这么定下来,快刀斩乱麻,也就收心过日子了……上个月对方家里过来提亲,我们就把礼都给办了,让她这个月请假回来一趟办婚礼。” 孙女士又嘤嘤地哭了起来,“电话打过去,她反而又发作了,骂我们神经病,什么过分的话都说了……我都不愿意回想……然后又换了手机号,找不到人了……她爸爸和叔叔怕她出事,赶到北京去,她已经不住在原来那里,公司也换掉了……” 接下来是一长串关于找人的哭诉,大学同学、老师、前同事,前上司……刘瑕对此并不陌生,一切几乎是两年前的再演:孙女士第一次前来咨询,就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和女儿完全失去联系,焦虑得连续一周无法成眠,安眠药都不太奏效,但又心存顾虑,不愿就诊于当地的精神科,经人辗转介绍,选择了和刘瑕这个极为安全的对象远程视频治疗。 “我真的不理解,好好养大的女儿,真的,刘老师,我们用心血养大的女儿啊,怎么就变成这种人……”孙女士又哭了起来。 *哈???* “真的都是为了她好,她就是那么不可理喻……” *她是认真的?* “把家里的亲戚都得罪了个遍,还要我们来收拾烂摊子,她爸爸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 *wtf?她真的是认真的?* 孙女士的哀恸,发自肺腑,她是真觉得自己多年的教育落了空,这份情绪是很具有感染力的,一个母亲觉得自己的母爱所托非人时,那巨大的绝望足以淹没一切——但她说一句,沈钦就发一句感想,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双口相声—— 刘瑕只能咬住脸颊内侧来维持表情,她点点头,“我明白了,孙女士……那么,婚礼取消了吗。” “人都没出现,还怎么继续办下去,这次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搞得我们在对方家里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还有她小姑一家也是,左右为难,男孩子爸爸是妹夫的朋友,又是鸡飞狗跳,县里人都看够了笑话……” 絮絮叨叨,把近况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五十分钟,孙女士嘘了一口气,结束叙述,看来已经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满足,她主动说,“我一会还有点事,今天先到这里吧,刘老师,下周我再和你约时间。” “好的,”刘瑕说,“周日以前和接待处联系就可以了,孙女士……”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好好沟通,如果可以的话,到北京和女儿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试着融入大城市的生活,好吗?” 孙女士回给她一个友善的笑,这笑容是亲热的——虽然付了钱,但在这过去的一小时里,她毕竟还是接收到了刘瑕的关心和善意,但同时,这笑容也是敷衍的,无数微表情征兆表明,这是个注定被放弃的提议。 “我会考虑的,谢谢你,刘老师,下周再见。” 伴随轻微卡顿,视频窗口黑了下来,随后自动关闭,刘瑕轻嘘了一口气,举起手揉揉额头,休息了十几秒,这才武装好自己,抬起头步入下一场战役。 而沈钦则早已经蓄势待发,荷枪实弹地等待着她了。 *????* 当然,首先轰炸来的就是一长串问号,刘瑕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电脑那头困惑的表情,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好吧,考虑到沈钦从小出国,这些年来回国次数应该也是屈指可数,这对他来说应该算得上文化冲击了。 *这真的是不该发生的事。*她尽本分发出指责,*你在妨碍我的工作,沈先生,下次发生这样的事时,我只能对咨询人说明原因,你会让我损失掉一个咨询人。* *噢,没关系,我可以把她的时段钱补给你。*沈公子的回答一如既往,很快,很欠揍。*我没有听错吧?刚才那个女人,真的就因为她女儿不肯回家结婚崩溃成那个样子?* 从伦理来说,和任何人谈论咨询者的私人问题都是大错特错,但刘瑕发现,拒绝和沈公子谈论此事似乎也有些太假正经的嫌疑。 *无疑,这是一种你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法理解的社会现象,沈先生。*最终她不冷不热地回答。*另外,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和金钱无关。* 沈钦又发了同一张含泪皮卡丘过来,刘瑕忍不住从喉间闷笑两声,但幸好及时止住——她几乎可以肯定,沈钦是看得到她的表情的。 *这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控制欲?还好啦,我不陌生。*他的回答依然很快,语气有淡淡的嘲讽。*‘为了小孩好’……所有中国式家长的借口,但我真的不明白……* 他的困惑之情几乎能突破屏幕,*28岁没结婚有那么可怕吗?啊???真的有那么可怕??* 刘瑕还没来得及回答,沈钦的疑问又来了,*而且你是怎么给她做咨询的?就一直忍着不告诉她这种想法简直荒谬得可笑?我看她女儿才是那个需要来做心理咨询的人吧,靠,我简直都佩服她了。* *其实我也的确很佩服她,大部分这种家庭抚养出的女孩都会有一定的受虐和依赖、低自尊倾向……*刘瑕按下了enter键才有轻微的后悔——她还是说得多了,距离‘不谈论咨询案子’这条线越来越远,*但你不能简单地用荒谬来定义孙女士的认知。* 沈钦又发来一大堆问号,当然还有好几个求知若渴的生动表情——以他对国内社会文化的陌生来说,沈钦对国内流行表情包的掌握倒是熟练得让人哭笑不得。 刘瑕抽抽嘴角,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我猜你已经找到了孙女士的真实住址,当然,如果连她女儿现在的地址,甚至是她们两人的生平履历都已经被你挖掘出来了,我也不会吃惊……*她说,有些暗讽,但沈钦并不介意,而是发来两个大大的笑脸。*那么你应该能发现,她住在内陆城市下属的一座小县城里,几乎从未离开过县城长期生活,如果你了解在这样的小城里生活的感觉,你就不会觉得孙女士是在自我折磨。不论是‘女人到年纪就该结婚’,还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这两点,都是小城市的基本生活常识,这就像是……* 她打字的速度慢了下来,寻找合适的字词,*这就像是100年前,没有人怀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到了年纪就回乡成亲,这种做法在中国土地上曾流行过数千年,所以你很难说这种小范围的普遍认知是一种自发的群体思维病态,这样的冲突在一百年前普遍存在,当时做出反抗的是工业文明的沐浴者,你熟悉的民国名人几乎都有类似的经历,而如果你把安排好婚礼,回家结婚这件事放到一边,只看在受到刺激以前他们的做法,就会发现孙女士和她的配偶、亲友只是在重复着百年前的观念冲突而已,整个社会风俗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他们很难做出调整……这是从住所稳定、文化流动缓慢的农业文明到人员变迁、信息传递快速的工业文明的代际转换留下的余痕。* 沈钦保持沉默,没有马上回答,这让刘瑕扬了扬眉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抱歉,我有点太掉书袋了,其实简单地说——* 这段对话还没发上屏,沈钦的回答就跳了上来。 *=_=,我还不至于不能理解,谢谢,我大学在mit念的。*这句话还附了个熊熊怒火的表情。 刘瑕扬扬眉,mit很了不起吗? *那只能说明你擅长理工科吧。*她说,又指出,*再说,你回话的速度明显比平时慢,我只能推定你在理解时有困难。* *我不是理解有困难,我是……*沈钦又断了几秒钟才继续,*好吧,这是个很新鲜的观点,至少对我来说,以前从没想过从这角度来看……这也印证了我的看法,你确实是本市最好的咨询师。* 说实话,刘瑕并不能肯定自己算是一个好咨询师,更遑论本市最佳,她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值得上这种规格的称赞,除非是……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屏幕,没有马上敲出回复,不过,沈钦也没让谈话变冷。 *ok,你说服我了,孙女士的表现可能并不是那么荒谬,她有足够的理由来认为28岁不结婚是伤风败俗,但除了建议她到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以外,你不能做点别的什么?* *比如说?* *我不知道,比如说告诉她她女儿没有神经病,只是在为自己争取正当权益,你觉得这是不是个不错的开始?* 有意思……这好像是他们所有的谈话中,沈公子最为认真严肃的一次。 刘瑕回想沈董事长的表情,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沈公子的父子关系,还有老先生那为她拒绝的委托,她有种自己正步步深入泥潭的感觉,但……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依然敲出了诱导性的问题。 *你觉得这对女儿不公平,是吗?* *这当然不公平!!!* 沈钦发了个好几个感叹号过来,随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过分冷漠,就事论事。*这种冲突中,她完全是无辜的一方,但所有的后果都要她来承受,你觉得孙太太刚才的表现就算是伤心凄惨了吗?要不要看看她女儿现在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沈钦收集信息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刘瑕高高地挑起眉毛,*我没有否认她受到的伤害,她肯定也需要帮助,但遗憾的是,她并不是我的咨询人,也不能成为我的咨询人……站在孙女士的立场来考虑,在她没有脱离生活环境的情况下,我无法为她洗脑式地灌输一种新理念,朋友、亲人,社工人员都可以这么做,但这不是咨询师的职责,我也不能这么做,这是利用职务优势亵渎她的精神自由。* 她思忖片刻,斟酌着用词,*只有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已经落后于时代,有了改变的动力,却又难以前行时,我才能提供帮助……这是心理咨询领域的重要伦理,咨询者有动力,我们才能提供帮助,这种自救的动力,是改变一切的契机,就像是孙女士的女儿,她是更无辜的受害者……* 她刻意留下省略号,观察着沈钦的反应。 everyday。*沈钦回了一句英文,这让她再度扬眉:嗯,解释得通,他太早出国,也许现在英文对他更像是第一语言,当他真正流露自我时,他会本能地选择英文。 *是的,坏事每天都在发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就遭到了伤害,这很屎,但她依然需要振作起来,挽回伤害,展开自救。* 刘瑕还想打上一句:承认需要帮助并不丢脸,但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保留一点余地——沈均廷老先生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如果沈钦和他祖父一样敏锐的话…… *你说得很对,刘小姐,但我有种感觉,你好像正在借题发挥。* 刘瑕闭了闭眼,靠。 *如果你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的话,沈先生,她直接以攻代守,不如我们再来讨论讨论另一个也很急切的问题,你觉得怎么样?看起来好像这也是时机了。 你一直在监视我,沈先生,我想这一点目前已经是心照不宣,我的电脑,手机,还有什么,我家里的电视?你让我很没安全感,沈先生,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浴室也加装了摄像头……你有病重到这个地步吗,沈先生?* *沈先生?* *沈先生?* *……如果你再不回答我,我就只能视为默认了,沈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没监视你的公寓啦。* 在刘瑕继续往下打字之前,沈钦猛然跳出这么一句话,她扬起眉,往后靠上头枕,转了转椅子,思考着话中的真或假。——这一般是她最擅长的部分,给人下定义,看穿他们,诸如此类。 对沈钦,她了解得还不多,他很幼稚,讨人厌,装可爱,嚣张又有点气虚,禁不得挑衅,就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男孩,这是她知道的全部,其余还有什么,他和父母的关系都不好,他有疑似社交恐惧症、广场恐惧症?他想要什么,为什么监视她,和她的交流为何如此……特别? 她不了解他的全部交际圈,但肯定沈钦不会如此呱噪地和所有人联系——为什么是她?这都是刘瑕尚不知道答案的部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沈钦没有对她说过谎……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保持沉默,是他的常规表现。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昨晚关掉了电视和电脑的?*她缓缓发问。 *起码是在昨晚以前,从没想过黑你的家用电脑。*沈钦的回答来得很快,*刘小姐,我们做个协议怎么样?* *什么协议?* *不要再不回我的消息,不要再关手机,我就不黑你的公寓,*沈钦说,*也不会打扰你的视频咨询。* 但他没承诺放过她的办公室,仅仅是她的视频资讯。 刘瑕没担心过沈钦会窥探她真正的*——发生在盥洗室的那些,她也相信他从前没窥探过她的公寓,终究,沈钦不像是那种以窥视私生活为乐的人,他监视她的办公室,似乎背后确有原因。 *为什么?*她问道。 *:)* 这一次,沈钦依然只是发来一个笑脸,不再有更多回答。 *……好吧,*刘瑕退而求其次,*对了。* *?* *不要直接给孙女士的女儿钱,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是我,会吓到的。* *……你怎么知道?* 刘瑕唇角不禁微勾。 *我什么都知道。* *屁……那,你怎么不会吓到?* *我天生胆大,什么都吓不怕。* *屁。* *【蟑螂动图】* 刘瑕保持微笑。 *【老鼠动图】* *:)* *【闹鬼图】【莲.蓬.乳】【挤青春痘图】【呕吐图】……* *沈先生,我五分钟后还有咨询……* *懂了,所以,你怕呕吐。* *……:)我是说,你慢慢发,我一小时后看。* 沈钦发了个捧腹大笑的金馆长给她,*明天发吧,刘小姐,我也该去忙了,还有点事要做。* 什么事?有一瞬间刘瑕想,你把自己关在门里,都在做什么事,你家人知道吗? *好的,沈先生,*她很快把自己拉回了无奈的情绪里,接受这个‘明天见’的事实,*明天见。* 电话响了一声,下个时段的咨询人已经到前台了,刘瑕回过神,关上电脑屏幕,吐了口气,收敛所有注意力,站起身去泡一杯新茶。 在她身后,显示器的红灯跃动了一下,再度转绿,但屏幕依然保持全黑,倒是鼠标边的手机,因为q.q电脑端的消息迟迟没被查看,屏幕亮了起来。 :*谢谢你,刘小姐,* :*……你真的好温柔。* 第6章 姜太公 “刘小姐。” ……她到底温柔在哪了? 这几天刘瑕一直断断续续在想这个问题——她那天做了什么事,可以被称为温柔,又或者说,沈钦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番风景,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他用温柔来形容那天的她? 虽然很多人都恐惧和心理咨询师来往,害怕自己不知不觉间沦为分析对象,但其实刘瑕和所有咨询师一样,下班后都疲倦到不愿再用专业手法来分析别人,说得功利一点,咨询师的分析技能是要花钱堆的,想要做免费个案,也得看对方有没有这个心情。 不过,咨询师做得多了,有些习惯几乎成了本能,即使沈钦并不是她的案主,刘瑕依然留意到不少蛛丝马迹。 “刘小姐。” 他的童年自然是不幸福的,父母的婚姻以离婚告终,和父亲关系冷淡,同母亲……刘瑕也不太乐观,沈老先生的叙述中始终没有提到沈钦的母亲,说明她在沈钦的成长过程中或者始终处于缺位状态,或者起到的并不是什么良好影响。青春期前后,他去国外读书,和父亲的距离更加遥远,离开已经熟悉的生活,在异国他乡,这又是一个极大的心理冲击……在人格形成的两个关键时期,沈钦受到的待遇不能说是良好,但考虑到他和祖父生活过一段时间,再加上他优越的家境,刘瑕也很难想象他会是在虐待中成长的心灵‘乞儿’,自己的正常态度都会被感激涕零地形容为温柔。 然而,不管怎么说…… “刘小姐!” 刘瑕收回注意力,冲办公桌前的翩翩青年歉然一笑。 “抱歉,沈……”她拿起名片看了一眼,“沈铄先生,我刚结束一个咨询,确实是有些疲倦。” 从老先生沈均廷往下,沈家人的长相确实都不差,沈铄更是个可以走进时尚晚宴都不失礼的标准高富帅青年,但他现在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虽然是富家子弟,自小受足奉承,但现在的富二代、富三代,再纨绔也都识看脸色,不可能真的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不知进退,如猪头般惹人生厌。沈铄不会读不懂刘瑕的态度,他的家世,只是让他很容易地就把不快放到了脸上。 “那我就不耽误刘小姐的时间了。”他站起来说,到底勉强维持了一份礼貌。“名片刘小姐你可以保留,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打这个电话——在s市,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谢谢沈先生的赏识。”刘瑕陪他把戏演完,送客到办公室门口,回来随手把名片扔进抽屉,托腮打开一局扫雷玩起来。 五分钟后,她通关了高级模式,比平时速度稍慢,也许是因为玩得漫不经心,而电脑依然一片安静,q.q对话窗口并未闪动,很罕见的,沈公子看起来对堂亲的来访并没有太多意见发表。 这不太像他的性格,刘瑕重新开局,随意点开一片雷区:如果看到沈铄来访,并监听到全程,沈公子应该怎么都会找点存在感,那么可以推断的是,他并不是无时无刻都监视着咨询室,或者,他经常监视,只是现在被别的事务耽搁,比如说,上次他说自己‘在忙的事’。 不论是哪种可能,这都说明沈钦的情况也许要比她想得要更好些,至少,距离那些以偷窥为全部生活意义的偷窥癖,或者完全失去生活重心,只是在门后自我封闭、虚度年华的恐惧症患者尚有距离…… 门上传来几声轻叩,她眨眨眼,手指不经意一个轻点,电脑发出轰隆隆的爆炸声,地雷全都炸了开来。 “玩扫雷呢?”连景云说,“越大越出息了,还玩这二十年前的破游戏?” 他已经换下那身‘衣冠禽兽’的西装,冲锋衣牛仔裤,一眼看去,眉宇清朗,恍惚和高中时期没有太大区别,刘瑕眼花了一瞬间,又暗恼自己今天思绪格外活跃,“什么破游戏,这叫经久不衰——” 她把连景云让到咨询区坐下,连景云自来熟,自己翻出私藏在小抽屉里的金骏眉,又烧上水,刘瑕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去宝山那边有点事,回来经过你们楼下,刚好找你吃个饭。”连景云说,“怎么,不欢迎?” 自从刘瑕这间咨询工作室开张,三不五时,连景云总要过来打个转,刘瑕也从没有不欢迎过。她笑笑,“可能吗?” 看看电脑,又决定,“不过,别喝茶了,边走边聊吧——我饿了。” “刚才我在大堂,和一个特眼熟的高富帅擦肩而过,”电梯里,连景云果然说起沈铄,“是不是沈家二房老上《罗博报告》的那个,还有那什么,《尚流tatler》……都是些奢侈品杂志——他好像还被评为今年s市二十大黄金单身汉之一啊?” 刘瑕只知道这位黄金单身汉,当天在沈老先生客厅里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在那群围观党里次序也很靠后,没想到沈铄还有这么个头衔——看来连景云私下又做功课去了。 “是吧,确实是沈家二房的。”没等连景云再问,她和盘托出——反正他今天过来,多数也是为了跟进沈家这事,“周五我又去了一次,老先生对我的咨询很满意——他是第一个过来的沈家人。” 她没再提沈钦的事,连景云以为监视风云告一段落,不过,他的眉头没有放松,“沈老满意,那倒不好办了,要是他不满意其实反而更好——沈铄对你许了什么条件?” “滨海超市有意在集团内部增设心理咨询室,”刘瑕隐隐哂笑,“沈铄先生是来寻求合作的。” 刘瑕的心理工作室人口很简单,三五个咨询师形成松散结构,刘瑕作为投资人,从其余几名咨询师的小时费中抽成,以此支付场地费用,当然还有网络平台维护费,以及前台、保洁人员的开支,和大型心理咨询机构不同,她这个主要投资人尚且不能靠抽成过活,因为她抽成要比行情价更低,在cbd租下办公室,开销也大,但如果滨海超市——依附于滨海商业房产的全国性超市集团能提供这么一个机会,一切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噢,”连景云也被震慑一下,“不愧是实权派,手笔确实大。”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也就是空头支票吧,滨海超市完全靠滨海广场才能存在,但商业地产分公司一直牢牢握在长房手里,二房没上位就和你谈这个,纯粹耍流氓。” “所以他们才会拿这个来吸引我啊,”刘瑕说,“不过,他们实在太看得起我,我哪来这么天大的本事。” “回绝了?”连景云问。“也不委婉点,我看沈铄的脸色,他是真动气了。” “没差,”刘瑕说,“惯用祈使句式,坐姿前倾,说话一定要对准你的眼睛,所有微表情都在加深压迫感……太多细节了,这种人不懂得怎么接受拒绝的,只要你没打算答应,委婉不委婉都一样。” 连景云大笑,又有点担心,“虽说有老爷子的青睐在,你应该不会有事,不过,沈家争宠成这样,估计今年股东大会是真有事,你小心点,我回头也给你打听打听去。” “你别……哎,算了,”刘瑕看看连景云,索性悻然放弃,“别老说我了,你呢,上次那个案子办得怎么样?” “有点眉目了,”连景云说,“不过可能还得劳您出马,你知道,这种事警察不爱管,我们又没有执法权,别说暴力逼供了,碰他一下都算侵犯人身权——” “你提前一天和我说就行了。”刘瑕说,“噢,我把我这周的时间表给你——” “行,”连景云扫了几眼,“估计就在这几天,反正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对了,上回我和你说了没,我妈可能过段时间会来……” # 也许是时间间隔太短,也许沈家其余几房都还在等待更好的时机,直到刘瑕第三次前往月湖别墅,都没有再遇到骚扰,这一次,在月湖别墅,她也没再看到任何一个来访的沈家人。 “刘医生来了!”这一次,保姆的态度热情有加,她把刘瑕让进空荡荡的会客厅,“刘医生喝茶还是咖啡?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市政检修,全小区停电,咖啡机也坏了,只能灶上烧点热水,您别嫌弃,来,我把水果盘给您端来——” “我自己带了矿泉水。”刘瑕说,“阿姨你别客气——” 听到老先生的脚步声,她匆匆对保姆一笑,照样走到楼梯口等待。“老先生,您这是——” 这一次,沈老先生换下中山装,穿了一件遍布口袋的迷彩服,戴一顶渔夫帽,手里还拎了一个桶,要不是他的脚步声没变,刘瑕一打眼几乎没认出来。 老先生把小桶往她怀里一塞,依然没说话,但表情隐隐透着笑,他敲着拐杖,稳稳在前边带路,又把刘瑕带到了上回临湖的长凳边上,从小桶里拿出折叠鱼竿,一拧一旋,钓竿一甩,还真……钓上鱼了。 只是,鱼钩上没挂饵啊…… 一路都没开口,刘瑕大约也看得出来,今天老先生是不打算和她交流了,就不知道是言出如山,还在自我约束呢,还是和沈钦斗智斗勇,生怕被这个神通广大的孙子窥出端倪? 她忍不住环顾周围,寻找摄像头的踪迹,但当然一无所获,回头再看老先生,他还在眯着眼钓鱼,空钓钩被风吹得上上下下,老先生的眼神也跟着上上下下,竟有些姜太公的高深莫测。 “也行,”刘瑕轻声自言自语,“这多少……也算是一种疗法吧。” 她也学着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欣赏着每分每秒都在为她挣钱的春日垂柳。 一小时四千,五小时两万……嗯,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 看看风景,玩玩手机,不觉天色已是薄暮,三小时咨询时间一到,老先生分秒不差,站起身开始收竿,刘瑕也帮他把小鱼网收起,抢在老先生前头拎起小桶——老先生办事,确实一丝不苟,虽然是愿者上钩式钓法,但依然去附近草坪边接了半桶水装鱼。 走到湖边,把水倒入,再回过头,刘瑕吃了一惊,“老先生?” 长椅边空空荡荡,鱼竿被收起一半,随意搁在椅子上,就这么十几秒的功夫—— “沈老先生?”刘瑕茫然四顾,在观景区没看到沈老先生,她赶紧翻身追出小径,回到别墅群内的步行区,“沈老先生?” 这里本来就曲折弯绕,不然也不会成为监控死角,起码四条路曲径通幽,绕到小径此处,月湖别墅绿化又好,绿竹掩映一路,刘瑕居然无法判断老先生是去了哪个方向。 这是…… 即使她一向沉稳,沈老先生的年龄、身份,还有他如今的状态,都让刘瑕不得不兴起紧迫感,她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机。 “沈先生。”她第一次主动打字,“你在吗?” *?*沈钦的回话很迅速,怎么了? *我和老先生走散——* 字打到一半,刘瑕的手指忽然顿住了,她回望月湖片刻,又看了看沈家方向,一声低吟冒了出来。 “噢……原来是这样。” 看起来,沈老先生确实还没放弃让她给沈钦咨询的念头。 今天的市政检修,是真检修还是假检修? 几乎是本能的,她想要删掉输入框里的话,但这片刻的迟延已经无法挽回,刘瑕的手机连续震动了起来。 *爷爷和你走散了?怎么走散的?* *你们现在在哪里?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年轻时叱咤商海,纵使如今退居二线,老先生也不缺摆布家宅这点手段,不过略施小计,沈钦这条鱼,就已经牢牢上钩。 刘瑕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心头罕见地涌上反感,同时泛起的,还有淡淡挫折。 怎么和沈钦解释? 不用太担心,他只不过想要骗你和我多接触,接受我的咨询?——这只会进一步摧毁沈钦的精神世界。 我已经找到他了……这是愚蠢的谎话,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想要找到沈老先生,她只能找沈钦或者保姆帮忙,靠她自己,在这庞大的月湖别墅群? 她闭了闭眼,无视掉沈钦暴风雨般的诸多问题,要她回话的急切要求,一边举步往沈家走去,一边整理思绪。 *我们刚才在月湖边上钓鱼,我在收拾东西时,老先生不见了,他是回家了吗?你能从监控里确认他的位置吗?* *不能,今天市政检修,全小区停电。*沈钦回答得飞快,*现在监控系统还没有恢复。但我可以肯定他没回家,家里的监控头有电,没看到他。* *现在该怎么办,报警?但我不觉得他是被人绑架,如果是绑架,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老先生是出于自己意愿离开的。* *他离开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他今天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你知道,你之所以找我,就是因为……* **。*沈钦骂了一句,暂时没声音了。 刘瑕放下手机,抬起头看着暮色中的三层小楼,又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小桶。 鱼竿未被完全收纳,鱼钩一路上都露在外面,摇摇晃晃敲击桶沿,映着晚霞晃出微亮,就像是老先生眼里狡黠的一闪光。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从头到尾,他没直接强迫过什么。 只是…… 关于沈钦的无数个疑问流过脑海,放任‘沈老走失事件’闹大后的诸多后续快速演绎,刘瑕咬住牙关,从心底叹出一口气。 *沈先生。* *沈先生。* 她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这是意料中事,沈钦应该已经发现,少了电力和网络,他的选择已经极为有限—— 保姆不知去了哪里,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刘瑕走上三楼,二度面对那闪着红光的摄像头。 “沈先生。”她敲敲门,“现在该怎么办?你有老先生的线索吗?” 沈钦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刘瑕再叹口气。 “沈先生……”她低沉地说,不禁流露少许真诚,“我知道,这对你可能很困难,我真的知道,但……我承担不起让老先生走失的后果。” 这是实话,她确实承担不起,尽管在法律层面,刘瑕无需负任何责任,但让一名有语言障碍的八旬老人走失?即使不靠财势,于情于理,沈家都有太多办法让她付出代价,更何况,沈家办事虽然一向规矩,但她才刚给沈铄留下深刻印象——从这个角度想,这件事一旦闹大,沈钦也一定会被波及。 依然是骇人的沉默,手机、门后,甚至就连门上的摄像头,都保持了绝对的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刘瑕的心思渐渐冷却下来,她开始重新审视老先生的计划,评估这对沈钦可能的心理影响,她甚至(有几分恼恨地)斥责着自己,怎么能坠入心理定势?明明还有许多其他办法,她却在不知不觉间,为老先生摆布。 *沈先生,*她退后一步,开始敲打手机键盘,*没有关系的,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只是需要你提供给我——* ‘吱——呀。’ 伴随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片朦胧的黑暗出现在刘瑕跟前,窗外暮色已重,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暗中,她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门后像是个全然陌生的黑暗世界,隐约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刘瑕瞪着门,又低下头去看手机里未发出的话。 沈钦并不是她的咨询人,她没接他的案子。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是一枚空荡荡的鱼钩。 她的眼神在门和手机之间来回几次—— 刘瑕放弃了,她摇摇头,把手机丢回包里,走进暮色中。 第7章 初见 沈钦的房间和一般影视剧带来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虽然他是不折不扣的宅男,但他的房间并不小,也不乱,恰恰相反,它又大又整洁,即使只有朦胧的环境光照明,刘瑕也能看得出来,这间屋子是脏乱的绝对反面,甚至足以为处女座洁癖者代言。 从房间的大小来看,刘瑕之前猜测得不错,三楼大部分面积都被这间套房容下,毕竟是富人,宅也宅得奢侈,200多平米的宽敞空间里,刘瑕看到了屋角的健身器材,厨房与用餐区,沈钦的工作站——起码八台屏幕排成半圆,黑暗中闪烁微光,是屋内环境光的来源,不远处是路由器的闪动,还有两个顶天立地的机房玻璃柜,散发着嗡嗡轻响,让房间内不至于静得可怖。 刘瑕在一台电脑上看到了她的手机屏幕,‘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只是需要你提供给我’的字样在输入框中挤挤挨挨,光标还在最后一个字后闪动。 她低下头删掉了未发出的话,环顾工作站一周,“沈先生?” 有闲心四处游走观察环境,自然是因为……她没找到沈钦。 刘瑕退后几步,犹豫地往卧室方向前进,“沈先生?” 她确实是罕见地迟疑——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她绝不会第一次造访就进入卧室区域,初次见面就造访这里,对沈钦这样的恐惧症患者可能有巨大影响,即使对她来说,这种主动的侵犯也令她不适。即使这是沈钦最有可能的藏匿处:影视剧中,太多小女孩都藏在卧室衣柜里,这是符合心理学常识的,卧室是整间屋子里最能给主人提供安全感的区域,而卧室中的隐秘环境最能让躲藏者安心—— 等等。 刘瑕脚步一顿,思索片刻,缓缓回退到工作站,绕过半圆长桌,从玻璃柜提供的小小空间挤过,进入办公桌和窗户之间的隐蔽地带。 “沈先生……”她柔声说,蹲下来降低压迫感。 夜色已浓,这里身处唯一光源之后,更是一片浓黑,刘瑕只能隐约分辨出墙角那团更浓的阴影确实呈现人形,过了一会,她的双眼更适应昏暗环境,分辨出了沈钦的姿势——双手环抱腰际,蜷成球形,头埋在膝盖里…… 如果不是沈钦恶趣味到在这里摆放一个充气娃娃,那应该是他没有错了。对他来说,电脑能提供的安全感比卧室更充足,不愧是技术宅…… 刘瑕的包忽然震动了一下,一阵惊愕感浮上,她看看那个人形,确认他的手的确被压在身后,这才低下头捞出手机。 果然是沈钦发来的信息,*刘小姐……* *哈?* 刘瑕看看手机,又抬头看看人形,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 *刘小姐,是我……* 刘瑕的三观有一瞬间错乱,她猛地一回头,但没发现任何人在身后,又猛地转过头——人形还是那个姿势坐着,没有乘她不在就把手机拿出来猛发短信。 她忍不住举起手,想戳一戳试试,但沈钦发了个大笑的表情过来。 *是我啦。* “呃——”刘瑕说,她的诧异之情再难掩饰。“这——” 眼前的人形……好吧,沈钦,依然静如止水,但对话框中连发了几个笑到颤抖的表情。 *我能盲发短信。* ……好吧,算你狠。 她一直很少在聊天中发送表情,但此刻真有冲动,搜索个趴地的gif给沈钦送去——刘瑕晃晃脑袋,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ok,抛下沈钦的障碍表现不谈,现在该做的是—— 在短暂的思考中,她训练有素的双眼依然本能地搜寻着沈钦的一切表情——肢体语言也是表情的一种,双眼渐渐适应黑暗,月亮从窗边投下一束光,让她获得了更好的视野,她看到沈钦的侧脸,反常的白皙,他的身形应该很高挑,即使蜷成一团,也看得出手长脚长,唔,他穿着一件黑色polo衫…… 刘瑕忽然意识到,沈钦正在发抖,就像在赤身暴露在寒风中,从头到脚,从他偏长的头发到沉没在黑暗中的双足,都在不可遏止的颤抖,如果她听到的微响是牙关打战的声音,她也不会诧异。 恐慌发作,刘瑕理性的一面判断,无名怒火涌起,对沈老先生,也对自己的半推半就,她是专业人士,她应该考虑到的。 她退开几步,放柔声音,“沈先生,请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沈钦没有反应,刘瑕意识到他也许太过恐慌,业已无法听清外界声音。 平心而论,一个手长脚长的青年蜷坐在窗边月色中,光束映亮了他的轮廓,这一幕从审美意义上来说,并非没有美感,但刘瑕注视着这一幕,却有和沈钦一起颤抖的冲动,她体会到一种刻骨的残酷——她意识到自己有意无意间,配合沈老先生,完成了一次多么冷漠、无情又自以为是的操纵,让沈钦只能猝不及防地难堪暴.露,就像一个婴儿被剥除最后的褴褛襁褓,推入了冰天雪地里。 她被利用了,但依然,她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刘瑕猛地闭上眼,控制住被唤起的同理心和发散推理:沈钦对孙女士的案例反应激烈,现在看来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太有理由—— *沈先生,*她转过身,拿出手机快速输入信息,*我现在已经转过身了,我不会看你。* 这一次,回应来得很快,沈钦刚才果然丧失了处理听觉的能力,也许他的所有理智都集中在了手机里,维持这个……和他的肉.体截然不同的人格表现。*谢谢你,刘小姐。* *【微笑表情】* *不客气,沈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退出去,我们就用手机交谈好了。你可以不必出门,我会为你把门关好,你只需要给我几个老先生可能会造访的地点就行了。* *……你可以留下来,刘小姐,只要别看我就好了。* *好的,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看你。* 身后传来轻微的风声,沈钦过了一会还没回复,刘瑕望着手机,猜测他可能的想法—— *刘小姐……* *??* *你挡到我了。* ……刘瑕无语,只能小跑几步,贴到墙角站好,仿佛被罚站的笨拙学生。身后风声带起,沈钦从她身边挤过,脚步声快速消逝在卧室方向。 卧室方向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刘瑕想要乘这个空档回身去沙发上坐好,但又怕擅自行动干扰了沈钦的掌控感,只能无奈地继续面壁、面壁…… 过了数分钟,她好像听到轻微的笑声,但又仿佛是风声带来错觉,数秒后,沈钦的消息发过来,*刘小姐,你可以转身了。* 刘瑕转过身才发现,工作台上已有一盏灯幽幽亮起——但屋外仍然处在一片纯然黑暗中,刘瑕记起沈钦说过,家里监视器有电,看来,他为自己的巢穴弄了备用电源。 沈钦就坐在工作站前,他已经不再发抖,也许是因为他穿上一件兜帽衫,在兜帽下又戴了一顶鸭舌帽,挡住大半张脸,刘瑕只能看见他的下颚线条:照旧是白,但不如她想得文弱,下巴上有淡淡的青影,而一旦他坐直,她也能轻易地判断出来,他应该有定时运动的习惯,身形线条相当好看。 她小心地从玻璃柜边挤出,站得很远,免得给沈钦带来压迫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在工作站前敲打键盘——他打字的确很快,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就像是钢琴家在弹奏《野蜂飞舞》,几台显示器上的画面随着他的操作快速切换,如果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里,想必会有不少人对……技术宅这个行当改观,认定他们相当的酷。 *沈先生,*她找到刚才的信息,复制了一下,重新发出去,*其实你可以不必出门,我会为你把门关好,你只需要给我几个老先生可能会造访的地点就行了。* 她还为沈钦找到一个不错的理由:*也许这么做,效率会更高。* 这有点怪,两人共处一室,但互不搭理,仿佛正在冷战,沈钦盯着屏幕,她看着手机,好像全都有重度网络依存障碍——唔,不是好像,沈钦的确有。 *市政检修当掉了大部分网络,我抓不到路政摄像头的资料,在这里也不能给你提供帮助。*沈钦的情绪反而还平稳了一点,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你开车,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 *我什么?* 这是个太特殊的场景,不是在咨询室,而是在障碍者家中,不是应对求助,而是她有意无意闯入了沈钦的私人空间,刘瑕难得有些进退失据的感觉,一时僵在那里,指出沈钦的障碍会刺激到他吗?该怎么沟通更有效? 沈钦的背影再次轻轻颤抖起来,刘瑕又听到了那轻笑一样的风声,或者说,风一样的笑声。 她瞪着沈钦的背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出门,如果你在想的是这个的话,我只是……就没事不喜欢出门而已。* 刘瑕眯眯眼,*那你也并不是完全不能开口说话,只是不喜欢而已喽?* 这本意是个回击,而发上屏后她就已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沈钦对话久了,真的蛮容易被他拉到一个水平线上—— 不过,沈公子的网络人格(姑且这么称呼吧),似乎要比想象中的更‘厚颜无耻’,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刚才暴.露在刘瑕跟前的难堪一幕,大大方方地回答,*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沈先生?* *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刘小姐。* # 在上车前,刘瑕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当你和你的同伴彼此不说话,只能通过文字交流,你要开车,不能随时查看手机屏幕,但又需要他指路时,毫无疑问,这行动从开局就仿佛陷入了困境。 而她也很想知道她的同伴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是的,沈钦不是她的案主,沈老先生的做法令她反感,但刘瑕不情愿地承认,在内心深处某个部分,她确实已经开始对沈钦这个案例发生兴趣:他到底是真的完全排斥沟通,还是如他自己所言,仅仅是不喜欢开口说话?眼下这尴尬情境,确实有助于她找到答案。 一辆银灰色帕萨特在夜色中滑过,它速度均衡,方向明确,显然,驾驶员很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 “刘小姐,请左拐。”车内,雄浑男声在车内回荡,透着那么的阳刚气息,“下个路口保持直行。” 刘瑕默不作声地打过方向盘,试图忽略心里缓慢积累的挫折感,在她身后,沈钦埋藏在驾驶座后方的阴影里,只留给她一个帽顶,她可以听见手指触碰屏幕的快速声音,他把文字输进软件,然后—— “刘小姐,专心开车,你压线了。” ……刘瑕咬牙把方向盘打正。 “刘小姐,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生气?” “刘小姐,要不要我唱首歌给你听,活跃气氛?” 车内洋溢着雄浑的电子音,透着那么热闹,沈钦自娱自乐的样子,好像这是他的主场,刘瑕黑着脸在前座开车,几度欲言,但又止住:技术上来说,沈钦依然没有真正开口说话,而她也不能确认自己的人声会否让他紧张。 ——当然,也因为现在开口的话,她可不保证自己会说出什么。 月湖别墅群和市区本已有段距离,在沈钦人声导航下,刘瑕距离市区越来越远,路边的景色不断在别墅群、住宅区和村宅中交错,这是蛇山一带常见的景象,在市区扩张到这里以前,蛇山一带,本来就是乡下。 再往前开了一段,他们已开进了无名机耕路,连红绿灯都不再有,刘瑕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沈先生,我们这是要开去哪里?”她问。 “噢,刘小姐说话了。” “刘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觉得无聊吗?” “刘小姐是不是有点害怕啦?” 虽然已经稍有些习惯沈钦的轰炸式回复,但听到人工电子音用咏叹调的慷慨激昂念诵出他那神烦的垃圾话,这滋味还是酸爽无比,刘瑕挫败地发出低声咆哮,放弃交流的努力,继续往前开,后座又传来轻轻的,风吹一样的笑声。 “前面左转,再开两公里就到了。”总算,沈公子的调皮还有极限,人工音咏叹为她指路,指引刘瑕渐渐靠近黑暗中的点点灯火——是江南地区很常见的小村。 灯火照进之后,沈钦的话明显少了下来,刘瑕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到车内的气氛渐渐沉闷紧绷,就像是压力重新爬上他的肩膀:开心一刻已经过去,和恐慌对抗的时刻又来临了。 s市周边的农村环境都不错,村里路很宽,两旁都是数层小楼,刘瑕横穿过大半个村子,在东南角一栋大屋前停下:这是一座有些历史的大宅了,还是传统的飞檐结构,不过看得出来,经过良好修缮和改造,院门开着,隐约能见到屋内透出点点灯火。 沈钦彻底化为后座上的沉默雕像,不言不动,刘瑕犹豫片刻,开门下车,往院子走去。 连续两次关门声碰碎了寂静的夜,也惊动了屋主——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刘瑕听到熟悉的,稳定的脚步声,脱、脱、脱—— 沈老先生打开屋门,跨步出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他已经换下了迷彩服,又是那一身威严的中山装,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带着倔气,但刘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笑意和欣慰。 一股菜香随他一起飘出来,保姆热诚的笑脸在他身后一闪即逝,屋内应当已经摆上了一桌好菜。 身后的细碎脚步声停住了,刘瑕冒险往回一瞥,沈钦的脸藏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双眼,在夜色里泛着琉璃般微光。他还维持半踏步的姿势,一脚在身前,双手插兜,肩膀绷紧仿佛蓄力,典型的防御姿态—— “你看。”老先生说,刘瑕猛地回头——他脸上的笑意已消失,手扶在门边,似乎正在用力,新呈现出的防御性姿态……老先生应该已经意识到,虽然沈钦确实走出了房门,但这件事的走向,没有他事先想得那么简单。 他的欣慰消散了,戒备和自我防御涌了上来,刘瑕几乎想要叹息,仿佛看到无数个类似场景叠加——喜悦和期待被受伤同愤怒取代,然而越是如此,多年的权威越要让他一意孤行—— 老先生的话里,已经不再有温情,只有无尽的权威,不容否定的魄力,“走出房门,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难。” 沈钦不说话,他往下看,肩膀沉下,肩窝越来越紧,似乎在用沉默陈述自己的回答。刘瑕不禁想要钻研他的表情,发觉其中有没有诧异的痕迹:在来到这里以前,他对一切是否已有所预料?这是不是他坚持要和她一起过来的原因? 当然她也想问老先生,他看到过沈钦的颤抖吗,蜷缩在屋内最安全的角落,把自己埋在茧中,止不住的颤抖,这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然而他要逼着自己去做,因为有人为他施加了无法抗拒的推力。 没有得到回答,老先生脸色更差,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不肯看向刘瑕,只能对湖面暴露短处的老人,他是这间屋子、这个公司,这个家族的主人,他的气势甚至呼啸有声,带着不由分说,甚至是残酷的居高临下、理所当然,他是沈钦的家长,他为了沈钦好,在这一刻,他拥有沈钦。 他走向沈钦。 沈钦开始轻轻的颤抖,刘瑕听到风一样轻微的声音,但那不再是笑声,是牙齿无法控制,轻叩在一起的细微声音—— 这声音,剥落了她最后的忍耐,咨询师的一切伦理,社会人的所有考虑被抛诸脑后,她跨步拦在沈钦身前,张开双手遮蔽住他。 气氛明显一滞,不论沈钦还是老先生似乎都为之诧异,颤抖的声音停止了,老先生止住了脚步—— 刘瑕对他慢慢摇头,把所有失望注入双眼,所有未说的话用眼神去说,今天这一切,已经够了。 老先生神色微动,审视着刘瑕,又或是他背后的沈钦,成形的怒气渐渐散去,湖边的他闪现出来,诧异、轻微的后悔—— 刘瑕没给他自我说服,抹掉悔意的机会,她抓准时机,开口说道,“老先生,您今晚打算住在这是吗?” 老先生眼神闪了闪,似乎在决定什么,片刻的思索后,他缓缓点头。 “明天会有人来接您,对吧?”刘瑕说,“行,那我和沈先生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老先生点头,刘瑕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院子里的气氛松弛下来,像雷电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老先生对刘瑕做了个叹气的表情,潜台词不言而喻,‘家里孩子不懂事,让你操心了’。 刘瑕勉强回他一笑,她现在对沈老先生观感复杂,“老先生,您早点休息。” 老先生对她点点头,好像已从挫折中恢复过来,他眼神里隐隐又带上了笑意——刘瑕现在很不喜欢他看自己的表情,她皱了皱眉。 老先生看到了她的表情,她可以肯定,但这没阻止他和和气气地举手和她道别,好像刚才的冲突,只是烟云一梦。 # “那是南青村,沈家老宅,祖父很念旧……小时候我和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在开回市区的路上,沈钦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刘瑕手机里的林志玲,和蔼可亲地提醒‘下个路口右转’,当车从机耕道再一次回到绕城高速以后,熟悉的电子音才再度响起,刘瑕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沈钦已经取下了兜帽,也不再埋首前倾,取得最好的遮蔽效果,他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偏头看着窗外,留在后视镜视野里的只有半个下巴。 这是个有点忧伤的姿势,刘瑕可以隐约揣测这之中的心情:那间屋子,也许是沈钦童年记忆中不多的快乐象征,代表了他和祖父的童年。但今晚又被沈老先生亲自毁去,成为了谎言与伤害的场所。 你是在什么时候猜到老先生用意的? 既然知道这只是他逼你走出房门的手段,你为什么要来? 关于这一切,你推测出了多少? 你明白老先生的语言障碍只是和你‘斗智斗勇’的手段吗? 你能谅解老先生的局限,理解他的好意吗? 这些问题在她心里上下飞舞,像翩翩蝴蝶,刘瑕开口时,所有的话又都飞走。 她说,“沈先生,如果你不想说话,没关系的。” 这一次,不是电子音,沈钦嗯了一声。 ……很轻,她几乎没听清,但的确是他自己的声音——刘瑕不禁透过后视镜,又瞄了瞄那半个下巴。 在被灯光照亮的有限视角里,她仿佛看到沈钦的唇角——淡红色的线条尽头,现在微微地翘了起来。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路面。 又开了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刘瑕自己的唇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 蛇山这里几乎从不堵车,今天算是例外,帕萨特开过几条街道,只有影影幢幢的应急灯光,从路两边的门面小店里透出,车也因此开得很慢,在几个红绿灯口,都耽搁了一点时间。 别墅群的人烟要更稀少,即使是平日,都很难看到灯火,今晚更是一片寂静,一排排小楼安安稳稳躺在黑暗里,星光月色是唯一的照明,也因此,纵使小区内路径复杂,刘瑕依然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沈家的阳台:在一片黑暗中,唯独24号别墅的三楼,透出了一点灯火。 她把车在小径入口停稳,打开车锁,又贴心地关掉车灯。“我就不下车送你了,沈先生。” 在黑暗中,沈钦显然要自在得多,他又嗯了一声,依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刘瑕的手机动了一下。 *刘小姐,晚安。* 刘瑕笑着说,“沈先生晚安。” 沈钦悄无声息地打开车门,就像是一条鱼一样滑入夜色中,刘瑕目送着他模糊的背影没入黑暗,注意到他的肢体语言要比刚才松弛了许多,看来,今晚的冲突对他的精神没有太大的刺激—— 沈钦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刘瑕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也许会给他带来困扰:虽然沈钦背对着她,但许多敏感的个体都能查知到他人的关注,对很多人来说,这更是一种压力来源。 她收回眼神,发动引擎开始倒车,天色黑了点,让她不得不专心驾驶,以免撞坏别墅内昂贵的绿植或装饰,直到车身摆正,刘瑕才拿起手机——刚才它震了一下,然后沈钦才走进屋里。 *谢谢你,刘小姐。* 看起来,沈钦的心情已经恢复了不少,因为他发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微笑表情,仿佛今晚所有的不愉快都在金馆长、王尼玛、兔斯基的微笑中变成往事,刘瑕摇头笑起来,把对话框往下拉。 *和我想得一样,你真的很温柔。*这句话倒是没配任何表情。 不知为什么,这话有种荒唐的幽默感,让刘瑕摇头的幅度变得更大,她甚至罕见地笑出了声。 *谢谢你,沈先生,*她犹豫一秒,*和我想得不一样……* 她又停了几秒,不经意透过车窗,望向三楼的那一点朦胧微光。 别墅面向小径的几层楼,都有宽大的露台,在之前的几次造访中,三楼的露台总是空空荡荡,落地窗拉上窗帘,让人看不到一点细节,但现在,门被打开了,窗帘被风吹起,透出了屋内工作台上的灯光,逆着光,有个高个子站在露台上,手心里还亮着一点微光。 虽然看不清,但刘瑕知道他一定快速地瞥了一眼屏幕,因为她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什么?什么什么?**刘小姐,不一样什么?* 刘瑕恶作剧心思发作,故意发动引擎,惹来手机更疯狂的震动,她忍住笑,重新点开了输入框,跳掉一片追问,直接输入回答。 *和我想得不一样……其实,你也没那么讨厌。* 沈钦的逼问声停了下来,露台上的光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小心地看着屏幕,注意不让屏幕光照到自己,不过,沈钦并没有马上回复,而刘瑕也不再逗留,她发动引擎,最后看一眼露台。 月光不足以让她看清沈钦的脸,但她可以隐约看见他的双眼,在月色中反着淡淡的琉璃微光,这双眼现在专注地望着她看,这让她好奇起他能看到什么,除了沈家有一盏台灯以外,现在整个小区没有一点人造光源—— 想什么来什么,念头刚转到这里,伴随着轻微的‘嗡’声,整条小径两边的西式古典路灯柔和地亮了起来,其中一盏路灯正好就在露台边上,一整个完完全全、从头到脚的沈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刘瑕面前。 第8章 沪上吴彦祖 “对了刘姐,刚你在咨询的时候,连先生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看了下时间表,你是不是改动行程了?还是我没给你登上?周三周五下午都空出来了呀。” “是我昨晚改的,那边的咨询应该已经是已经告一段落。” “噢,那好,”张暖暖说,一边抓皮包一边低头发信息,“那我就和连先生确认你今天下午有空了?” 要和心理咨询师取得即时联系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刘瑕在咨询期间一般是把手机和电脑都关闭,久而久之,连景云也养成了有急事先问张暖暖的习惯,不过,现在她已经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其实是可以自己来回复的。 刘瑕看看张暖暖,笑笑,“好啊,问问他在哪里会合?” “嗯,问了。”张暖放下手机,不知是否空调开得过热,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走,今天去哪家吃?” 小工作室,老板和员工之间也谈不上什么隔阂,张暖工作效率高,性格活泼可爱,刘瑕和她是固定的饭搭子,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张暖一路都在为她惋惜,“这么赚的案主,居然只咨询几次就不做了,太可惜了,要能做成长程客户,刘姐你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啊——我都想好了,到时候你就带我装逼带我飞——” “人家开这么高的价钱,不是没原因的。”刘瑕说,“这钱也不好赚,早结束早好。” “也是,这病人家属的极品劲那就不是盖的,哎对了刘姐,你去了沈家那么多次,见到那个沈公子没有啊?”张暖学周小姐的腔调,“就那个‘沈先生是董事长的公子,因公务繁忙,不克前来’……的沈公子。” 她学得很像,刘瑕险险没笑出来,“怎么好奇起案主家属来了。” 做咨询师这行,很忌讳嘴碎,张暖暖也懂得规矩,不会直接问沈老先生的情况,不过她和刘瑕有交情,说说别的八卦也是人之常情。“那不是因为他有实力吗,工作室开了几年了,第一次见到这么极品的家属,怎么能不给我留下印象——” 张暖说着也来了兴致,“他是不是特猥琐,特丑,所以不敢出来见人?” 刘瑕一口汤呛在嘴里,咳嗽了好几声。张暖脑洞开得更大,“要不然就是特胖……反正这人肯定有问题,没见过连脸都不敢露的。” 已经离开办公室,又是在嘈杂的餐厅,手机放在包里,安全系数还是挺高的,刘瑕笑了笑,“丑吗?” 在张暖期待的眼神里,她考虑了一下,承认道,“不能说是丑的。” “啊,有多帅?和那天过来的沈铄先生比怎么样?”没有什么比一个潜在的帅哥更能让女孩子兴奋的了,尤其他还有滨海集团董事长之子的显赫身份,张暖眼睛里已经开始冒星星了。 “你觉得沈铄就已经算是美男子了吗?”刘瑕回想了一下沈铄的个人形象,试图做个客观判断。 “和明星肯定有差距,但也算是帅哥了吧?”张暖叫起来了,“干嘛,沈大少难道比他还帅啊?” “不说长相,和他比,沈铄的气质……就显得有点村了。”刘瑕费劲地在有限的娱乐圈人士里寻找着参照物,“他长得有点像是吴彦祖……” 刘瑕觉得自己形容得不太好:从长相来说,沈铄、沈钦和沈老先生有明显的血缘关系,差距到不了多大,沈钦和吴彦祖的长相也就是些微相似而已,更接近的地方在于他们的异国气质,这很难以言明,不过,看起来自小前往国外,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影响,他看起来更像是归国华裔,而不是留学镀金归来的富二代,和沈铄那种精雕细琢,但流于脂粉气的风格比,他给人留下的印象要更深刻,站在栏杆边的沈钦就像是一幅画,忧郁、内敛,但却又掩不住他的优雅。 没等她纠正自己的错误,张暖已经捂着心口瘫到桌面上了,“有没有搞错啊,刘姐,你不是在逗我吧?家里那么有钱又长得那么帅,这不就和汤珈铖一样?靠,沈大少有没有微博啊,我要去粉她!加入少奶奶党!” 就如同王某聪微博下的‘老公操.我’帮吗?刘瑕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还是mit的毕业生。” “靠靠靠靠靠,沈大少,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说你极品!谁说你极品我和谁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头号粉丝!”张暖饭都不吃了,“刘姐,有没有照片啊!让我看看欣赏一下沈大少玉树临风的英姿呗!——睡是轮不到我了,意淫一下也好……” 英姿……刘瑕的嘴角再抽搐了一下。 月下灯前,一个和年轻时的吴彦祖形神皆似的美男子,斜靠在楼上栏杆边,眼神深邃地望过来,背景是整片尊贵的别墅,窗内则是专业气息浓郁的工作台,这是何等有逼格的一幕?一幅画面就把高、富、帅、才等要素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果能抓拍照片的话,这一幕一定能把张暖迷倒的吧,沈钦的人气也未必比另一位房产大亨的公子要差了…… 不过,也只能是照片了。 如果这是一出电视剧的话,那一幕应该被归属到喜剧栏目:气氛好、环境佳,楼上的美男,车内的美女(刘瑕一直对自己的长相有客观认识),正在加深了解的两人,彼此的凝睇对视……如果要给这一幕配上背景音乐的话,应该是韩剧里爱情场面常见的,突然插入的主题曲高/潮片段之类的。 不过,这样疑似浪漫的氛围也就持续了数秒,在这几秒钟内,沈钦的表情从柔和变得僵硬,优雅的气质肉眼可见地流失,棱角分明的下颚也因肩背拱起失去了优美的线条,不知为何双手还举了起来,就像是正在小偷小摸,被现场抓包的小孩一样,僵硬地佝偻着身子,就那样一步、两步,原路退回了门边,然后在刘瑕(目瞪口呆)的视线中,仿佛自带音效一般‘qiu’地逃入了屋内…… 嗯……虽然这是障碍应激的一种表现,刘瑕也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案主的非常反应,但……回想起那一幕,刘瑕的嘴角还是第三度抽搐了一下:如果是电视剧的话,此处应该是bgm立刻消失无声的一个反□□吧……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她就期待着有什么电视剧般的发展,如果她有的话,也许这时候反而会贬低沈钦的长相,挺有趣的是,这是恋爱初期常见的心态,否认对方的突出优点,以此获取自信感,打消付出感情的不安,所以这种互相贬低反而会成为浪漫关系的明显信号。 “怎么可能会拍到照片?”她收回心思,在张暖夸张的祈求表情下无奈承诺,“如果有机会的话,会拍的。” 当然,也得有机会才行。 虽然只是随口承诺,张暖依然欢呼雀跃,兴奋得不行,刘瑕摇头轻笑,“又要换男神了?那景云怎么办,就这么始乱终弃啦?” 暖暖的双颊本来是兴奋得殷红,现在是真的通红了,她花痴沈钦时大说大笑,一点不怕被刘瑕笑话,但现在却不敢直视刘瑕的双眼。“我……刘姐,我不是……” “两个单身男女,害羞什么,景云现在升职了,前途更看好,你喜欢就去发展,不要浪费机会。”刘瑕难得说这么多话,其实也难得这么多事,不过,有些话还是说清楚好点,也免得张暖心存顾忌。 “啊……”张暖看她不像在敲打,有些不可置信。“刘姐,我还以为你——” “我们就和亲兄妹一样,”刘瑕说,她句句实话,“要发生什么,早发生了。” “但我还以为连先生……” “他要是有什么,肯定也早和我开口了。”刘瑕说,“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一直单身,他还怕没机会?没说就是没意思,你别想太多。” 张暖看来仍是将信将疑,但她知道刘瑕的性格,观察她一阵后,终于放开心扉接受这个好消息。 “那我就……谢谢刘姐了。”说着也觉得好笑,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又不乏关心,“但刘姐,你真的没谈过恋爱啊?不应该啊,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是你眼光太高啊?” “不是我眼光太高……”刘瑕笑笑,她根本就没眼光可言。——一个不可能恋爱的人,又怎么会有恋爱的眼光?“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张暖明显还有疑惑,但她毕竟也是个机灵的女孩子,于是抓起饭碗,老老实实地往嘴里塞起了米饭。 # “已经搞定沈家了?”连景云过来接她时也问。“挺有效率的嘛——那边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刘瑕如实回答,的确,不论是沈老爷子还是沈钦,在前天晚上之后都没有再联系她。“不过那边一般都是预付咨询费,既然已经停付,那我应该是被解雇了。” “那就好。”连景云明显舒了一口气,“那咱们边开边说,这个案子有点复杂,不是咱们一般处理的那种汽修厂骗保案……” 刘瑕的手机忽然连续震动起来,连景云止住讲述,“你先接电话吧。” “不是电话……”刘瑕说,她无奈地打开手机。“你等我一下。” *刘小姐,你已经出发来月湖别墅了吗?* *我注意到你的移动轨迹和蛇山方向相反。* *刘小姐,刘小姐,刘小姐* *你不会已经忘了今天下午的咨询了吧?* 在短短数秒钟内,沈钦已经轰炸出一长串信息——看起来,他已经成功消化前天晚上的难堪,重新回到了若无其事的话痨模式。 挺有意思的,沈钦在网络和现实中的表现确实是判若两人,但双重人格的可能性不大,网络人格也许是对现实中畏缩表现的一种过度代偿,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他足足沉默了一天半没来骚扰她,这应该是受到周三晚上那独特退场方式的困扰,还沉浸在尴尬情绪中无法自拔,这说明,网络自我与现实自我有高度统一性,认知上并不独立。 既然如此,一天半的时间应该还不够他消化掉周三晚上的难堪感……刘瑕看了看腕表,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往常她已经出发半小时了,否则无法赶在两点半到达月湖别墅。 “沈先生,”她直接回复,“你应该很清楚我是和谁一起离开的,而我相信你也调查过他的背景,明白他找我的目的。毕竟,你对我的职业生涯做过完备的调查。” 她没和沈钦确认咨询是否已经正式取消——这也许会触动他的不良回忆,反正,咨询应该也只是个幌子,她有种感觉,沈钦反对的是…… *……呃,被你看穿了喏* 一连串卖可爱的羞涩表情后,沈钦的语气一下正经起来,*那我也就直说了,刘小姐,我强烈建议你不要继续参与连景云先生的工作,非常,非常强烈的建议。* *另外,连景云就是个胆小鬼,懒鬼。他完全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干嘛要拉上你?* *他找你是为了561号案件吧?我非常、非常强烈地建议你不要参与!* *他也太无能了吧!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这个案件当事人有涉黑背景,对你来说很危险。* *刘小姐?刘小姐?你有在听吗,刘小姐???* *不许去,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不许去,这个案子不能参加* *不要去* *求求你了刘刘,不要去行不行* *你要是去的话我就……我就……* “……这个案件,你们内部代号是561吗?”刘瑕放下手机问连景云。 “对,你怎么知道?”连景云惊异地瞟了她一眼,“又用那些心理学啥啥的把戏猜出来的?——那你这个也太牛了吧!” “……那你们公司可能需要更新防火墙了。”刘瑕说,她没搭理连景云诧异的表情。“再给我半分钟。” *沈先生,我知道说了也不会有用,所以之前有些话,我一直选择不说。不过,即使以对你的标准来说,现在也过线太远了。* 点击发送键,她把手机关到静音,“我处理完了,你说。” 连景云看她几眼,眼神明显落到手机上,但没问太多,“这是我从去年就开始跟的案子了,总的涉案金额应该在五百万元以上……” 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连景云顿了下,“你要不要——” 刘瑕把手机丢进包里。“你继续说。” # 和大部分人想象的也许有所不同,‘骗保’这个概念,并不仅仅只是为某人买下天价保险,然后把他干掉这么简单。如果骗保案仅仅只局限于这么一种模式,哪怕涉案金额高达百万,这也会让保险公司的调查压力大为缓解。——不仅仅是因为杀人骗保案终究非常罕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在中国,命案是限时必破的。 当然,并不是每一宗命案都会被破获,但有警方力量主导,保险公司的调查压力将会大大减轻,否则,调查员将会面临一个极尴尬的局面:要履行调查职能,但又没有警察的权限,你凭什么要别人来配合你? “你也知道,汽修厂骗保是咱们的国情特色,全世界哪里都没有咱们国家这么泛滥,都快做成产业了。”连景云一边开车一边给刘瑕介绍,“这一块的案子呢有几个特点,第一涉案金额小,第二频率极高,第三,定罪极难,第四,很难得到警方配合,所以你看,找你帮忙几年了,从来没做过这方面的案子,就是因为这个,根本没精力一宗宗去梳理,很多时候根本就只能算了,认倒霉了。” 刘瑕偶尔配合连景云的工作,的确已经有好几年了,但之前做的多数都是金融骗保、工伤骗保的案子,确实是第一次接触到汽车保险范畴的骗保案。“这种案件的模式一般是什么?” “模式那太简单了,简直成了咱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和你解释。”连景云点了点前车窗,“你的车灯老化了,想换一个,但这个肯定不在保险理赔范围内,去一汽修厂,和老板提一句,‘老板我想换车灯但保险不能报’,行了,车险单一给,接下来没你事了,汽修厂给你找个老师傅,把这灯直接给撞下来,保证不伤其余部件,报警理赔,都是一条线,两天后你去,车灯给你换好了,正常五百块,现在一分钱不要你的,拿走就行了。汽修厂的利润全在保险公司理赔上——这是最简单的模式。黑一点的,我忽悠上车主,其实你车也该大修了,不止车灯,变速箱、制动泵、散热器都得换,咱们带上老师傅出去,老师傅撞完了你坐进去报警,再黑一点的,我买通定损员和交警,实际上车主根本就不知情,正常付喷漆的费用,根本不知道你的车被报了假案……” “明白了,这个思路继续往下发展可以做很多种模式啊。”刘瑕点评,“甚至可以买辆豪车来,专门换上老旧零件去制造事故,那不是更能赚钱?” “对啊,你这就是专业老手的思路了,”连景云拍了拍方向盘,“当然,利润越高风险越大,这种豪车骗保要求成本也高,首先你必须得买豪车,其次你还得在警方和保险公司内部都有关系,最好是联合业务员一起骗保,否则理赔单价越高,越容易惹起保险公司和警方的注意……不管怎么说吧,从零敲碎打到专业豪车骗保,去年车险赔付总金额已经占到了整个保险行业理赔金额的30%,这整条黑色产业链的总产值你猜是多少?” “多少?” “全国范围内,200多个亿。”连景云说,“这还是往低了说,单单是s市,一年20多个亿的车险理赔金额里,说50%都是这么做出来的也不夸张,这10亿里,90%都是车主联合汽修厂,报损金额在5000元以下的小保单,这么点标的,警察不可能给你立案调查,命案都破不过来,还破你这个?公司除了自认倒霉没别的办法,定损员都不爱争了,只要你一口咬定,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他也拿你没办法,最多就明年提你保费,那你还可以换家保险公司买,完全没有任何风险。” “十亿去了九亿,剩下一亿还有点做头,”连景云把车打到路边停好,带着刘瑕走向路边派出所,“这一亿就是蓄意骗保,不仅仅是蹭你车险便宜,免费换零件啥的了,理赔标的一宗不上万,甚至是上十万,他们看不上眼……我从两年前就盯着他们了,这伙人应该是包揽了s市40%以上的豪车事故,两年内起码骗了两千万以上的理赔金,这个案子现在我拉了好几个老同学参与,只要能打开突破口,绝对是市局挂号的亮点案,他们的先进,我二套房60%的首付就都稳了,虾米,全都靠你了,你可得给点力。” 沈钦对连景云的攻击,当然是非理性的,起码关于他的能力,刘瑕就有不同观点。连景云能在几年内做到高级调查员,怎么能没两把刷子?除了胆大心细、善于学习以外,他还有个很突出的优点,就是善于协调自己的人际关系,挖掘自己的独特优势。 ——比如说,保险调查员的一大烦恼,无法和警方形成联动,这对他就不是什么问题,连景云在警校人缘特好,同期同学大多都分配到了s市大大小小的派出所、分局,此外还有师兄师弟……全都是预备人脉,刘瑕猜他做车险定损员的时候就绝对不会被警方环节困扰,对大部分定损员来讲,案件在‘如果您还不撤销申请的话,我们只能把资料移交公安机关’这句话以后,事实上就已经结束,只要车主够胆挺下去,十有八.九这件事也只能这么了结,资料发往警局只能是石沉大海,但对他来说,只要一通电话,三天内绝对有刑警上门约你喝茶。就刘瑕对社会心理学的了解来看,大部分人在自知违法的情况下,大概也就只能坚持到这一步了…… 即使不是把双簧唱到这地步,配合调查,获得警方的一手信息,对连景云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调查员的第一大难关【很难参与调查】,他轻轻巧巧就迈了过去,第二大难关【没有询问权】,更完全不是事儿,这几年,连景云没少作为保险公司的调查员‘配合询问’,他的第一套房子,就不知有多少是这么‘配合’出来的。 当然了,派出所的关系,人人都会去打通,也不属于连景云独有,但卡住大部分警察和调查员的是另一个难关——进入两千年以来,刑讯逼供就成了一条碰触不了的红线,拘留时限也有严格规定,尤其是这种非重刑案件,一次拘传最多12小时,顶天了24小时,24小时后没有突破性证据就得放人,而对骗保案件来说,事实证据取证难度大,在有限的时间内很难取到,证据链对口供依赖性很强。以大部分警察的人性角度来讲,有这种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争分夺秒的心劲儿,他们更愿意去破凶杀、抢劫甚至是盗窃案,毕竟,这些案件的受害者和保险公司比起来,更加弱小、无辜,更需要帮助,而调查员虽然有足够的动力来完成这一工作,但也缺乏足够的审讯技巧,为警方提取证据提供方向…… “现在是什么情况?”刘瑕问,接过连景云递来的名牌别上,“已经打到*oss这关了?” “没,但已经抓捕了关键人物了。”连景云递过一个文件夹,“李建军,青浦‘撞车王’,去年发生在青浦的200起撞车案里,150起以上都和他有关,他很小心,一直都在没有监控的地区撞车,我手里就攥着一次撞车现场,一直到上周末,被市里新设的摄像头拍到又两起蓄意撞车,才有强证据传讯,难点在于他所属的汽修厂账面严重亏损,现金早就被转移了,法人也是幌子,真正的大老板深藏幕后,要挖出现金流,挽回损失,必须得靠他的口供——不过,他嘴很紧。分局几个老调查员已经审过一轮了,一无所获,都说是个刺头,审讯难度很高。” 禄安保险高级顾问刘小姐翻开文件夹,对连调查员的激将法,她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声。 第9章 水兵月 “姓名。” “李建军。” “年龄。” “38岁。” “工作单位。” “车一族汽车服务有限公司……哎我说,你谁啊你?” “老实点!”坐在刘瑕旁边的警察猛一拍桌,“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没问你别说话!” “哎不是,你是警察吗?不是你有什么权力审讯我?”和警察描述得一样,李建军显然是个刺头儿,这从他的外表上就能看出来,长相有些尖刻,精瘦身材,服装品味差,38岁的人了,还穿着艳紫色的衬衫,紧身小脚裤,金链子、尖头鞋,油乎乎的长头发下是一道鲜亮的纹身,从脖梗一路弯曲到胸前,隐约能看出似乎是龙。刘瑕翻了翻资料——之前没进过监狱,但应对警察显得很有底气,“我要见律师,没有律师的陪同我拒绝审讯!” “和你说过多少次,咱们国家没有这个规定。”陪同刘瑕审讯的警察都有些无奈了,但语气依然很强硬,“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李建军,你已经罪证确凿,抗拒从严,判刑都得按上限走,你想蹲20年大牢你就别说话。” 李建军稍微蔫了一点,但表情依然透着自信,他的小眼珠子轮了几圈,几乎是嘲笑地瞥了警察一眼,又转过来打量着刘瑕。刘瑕冲他微微一笑,观察着李建军的反应——面对一个漂亮姑娘善意的笑容,他的表情没有缓和,反而警惕地眯成了一条线。 她不以为忤,继续问,“结婚了没有?” “结婚了。” “有孩子吗,多大了?” “一个女孩,13岁。” “女儿呀,没想再生一个儿子?” “没钱,生了养不起。” “不至于吧,”刘瑕做出研读资料的样子,“你在s市有好几套房子,经济条件不差呀。” “都什么年代了,生儿生女都一样,”李建军有些焦躁,“警察小姐,这和案情有关系吗?” “少废话!问什么你答什么!”真正的警察适时出来镇住场面。 “平时挺喜欢读书的吧?”刘瑕没理会李建军的抵触,悠然地说,“我看你像个文化人。” “我?”李建军指了指自己,动作夸张,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像个文化人?警察小姐,你玩我呢吧?我像个文化人?你看我这穿的,我这纹身,像文化人吗?” “那你觉得你像个什么样的人?顺便,你这个纹身纹的是什么?” “貔貅——我就……道上混的呗!” “就那种金链汉子是吧,道上混着,小酒喝着,有了钱包几个小三儿……有小三吗?” “有几个,这不犯法吧警察同志?” “你情我愿就不犯法,”刘瑕说,“和老婆感情不大好啊?她知道你在外面花吗?” “她拿钱就行了,管那么多,一个农村妇女在乎啥小三不小三的。”李建军嗤了声,他甚至有些不屑了——到现在为止,刘瑕问的都是些不疼不痒的问题,而且还老问不到重点,这让他渐渐地放下了警惕。 刘瑕笑了笑,弯下腰从案卷里取出几张照片,“这是你名下所有的房产吗?” 李建军审视着几张照片,“是——咋,还要扣我的房啊?” 刘瑕当没听到,“这张是——” 她的手指在整个照片上画圈圈,李建军说,“雁荡路的房子,我自己住的。” “这是——” “衡山路的老房子,出租的。” 陆续辨认出四套住房以后,刘瑕叠好照片,“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啊?”李建军很愕然,警察也有轻微讶色,但没评论什么,转头呵斥李建军,“啊什么啊,今天先到这,明天继续!” 其实明天也用不着继续了,刘瑕笑笑,没多说什么,起身绕回审讯室背后的监听室。 双面镜背后已经聚了好几个人,除了连景云以外都是脸色各异,满脸有槽吐不出的痛苦。 “整个专案组都在这了?”刘瑕问。 “就这20万标的,还有什么专案组啊?”连景云没说话,刚才陪审的年轻警察就喊了起来,一脸的青春痘憋得通红——话说回来,聚在这后头的几个警察都挺年轻,看警号,交通、刑警系统的都有,应该就是连景云的小伙伴们了。“得打开突破口才能引起重视——” 青春痘一边说,一边怀疑地看着连景云,疑问不言自明:就刚才拉的几句家常,能打开什么突破口啊?这就是你瞎吹的秘密武器吗? 好吧,秘密武器这个,是刘瑕自己加上去的,不过以连景云的个性来说,也很有可能会这么为她鼓吹。刘瑕环顾室内一周,把目光放回连景云身上,等他给个答复。 连景云点了点头,“是啊,几乎都在这了,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收获你就说吧。” “要结论还是要过程?”刘瑕问。 “结论,结论。”青春痘迫不及待地帮连景云喊。 “结论就是,他有个账本藏在青浦夏阳路的这套房子里,应该在主卧室东南角,你可以找找靠衣柜一侧的地板下、家具夹层之类的地方。”刘瑕说,“这个账本足以把他和你们要找的幕后大老板联系起来,如果联系不上,那就是组织太严密,他没法直接和老板接触,但那也会指向他能联系到的组织最高层。如果真的和你们说得一样,他一个人承包了70%左右的青浦骗保案的话,这个账本应该是一个强有力的突破口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们觉得呢?” 室内一片死寂,三四个年轻警察脸上都浮现出浓浓的惊诧,青春痘的反应最夸张,嘴张得能容纳一枚鸡蛋。连景云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笑容,他先推青春痘,“你赶快去找找,有没有这个东西——” 又温存地看着刘瑕,推了推她的手肘,央求而又炫耀地,“给解释解释呗。” 青春痘被推到门边又转了回来,双眼瞪得灯泡一样,好像等电视剧的大结局,等不到不可能出这扇门一步。 刘瑕无奈地看连景云一眼,连景云笑容可掬,拱手做恳求状,她无奈地吐一口气,端起水杯——空的,五六个人争着给她倒满水——润了润喉咙。 “我按时间顺序说吧……” “进门后,首先我观察的是李建军的面相——你说是玄学也好,在审讯情境里,观面的确可以作为心理学的补充应用,当然,这是我的个人看法……仔细看李建军的长相,他的抬头纹很重,眉宇间川字纹深刻,这说明这个人好思虑,长期处在压力环境下……也就是心理压力大,鱼尾纹重——鱼尾纹有很多成因,表情丰富,爱笑爱哭,喜欢眯缝眼看书,这都是可能的原因,李建军心理压力大,爱笑可以排除,在之后的询问中我注意到他喜欢眯缝眼看东西,比如说,看照片——所以可以初步断定他的鱼尾纹成因和阅读、观影有关,爱看书,看电视,从他的谈吐也能听出来这一点,他说‘审讯’,不是简单的‘审’,用‘陪同’,知道‘貔貅’,不是读成‘辟邪’,或者更常见的误读‘皮鞋’,这都侧面说明他的文化素养较高。” “懂得要律师,知道欧美法系的常识,这说明他起码爱看港剧,或者更进一步,看美剧,更重要的一点,作为一个农村出身,只有初中文化的修车技师兼撞车司机来说,他并不重男轻女,可以看到他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时没有任何失落感,微表情可以证明他不是在撒谎,没有掩饰内心的情感,从观念上,李建军已经完全摆脱了农村文化的痕迹,他的爱好和知识体系、观念,都有浓厚的城市气质,甚至可以说较为靠近比他更年轻一代,接受过更高教育的一代,初中毕业后他就进入社会,从资料来看没有再教育的痕迹,以他的工作环境来说,也很难遇到审美情趣较高的同事,这说明李建军善于吸收知识,乐于提高自己,简单的说,这个人有心眼、爱想事、有审美……他活得不麻木。” “但一个有审美的人怎么会穿成这样?不符合审美也不符合年龄——噢,说到这里,我忘记说了,你们要找的幕后老板手底下应该有一两个松散的黑帮团体,成员以90后青少年为主,服装品味肯定和李建军很相似——甚至他还搞了个颜色崭新的纹身,”刘瑕说,“并且遮掩自己是个文化人的事实,实际上这个事实无关紧要,但他本能地予以否认,甚至对我指出这点有些惊慌,所以反应特别夸张……种种迹象都表明,李建军防心很重,他必须用一层保护色把自己围绕起来才感到心安,遮掩自己的文化素质、纹身、服装品味向他所处的群体靠拢,这都是在掩护他自己,当然,这么做效果并不好,甚至也许还起到反作用,但这是潜意识的需求,李建军的潜意识认为他处在危险的环境里,而这是他不能主宰的部分。” “在他能主宰的理智中,李建军认为他的处境是安全的,这从你恫吓他时,他的表现可以看出来,很自信,知道你在撒谎,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这次被捕很难定罪,定罪的话,刑期也不可能按着20万要判的10年以上来,这说明李建军的幕后老板已经给他吹过风了,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当然,这也说明对方挺有关系,对你们手上的证据了如指掌,或者自信能把案子摆平……” 刘瑕仔细观察着小伙伴们的表情,逐个逐个…… 她又恢复正常,继续往下说,“能做到这一点,他的势力不会很小,这也许说明了李建军不安感的来源——他名下的几处房产都是2010年以前购置的,但他的疯狂活跃期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在这之前,他在青浦车险区并不是那么知名——” “懂了,两年前傍上大老板了,”一个老成些的警察说道,“或者说大老板看上他了。” “对,这正是李建军潜意识不安感的来源,他在和他不能抗衡的大势力打交道。”刘瑕皱皱眉,瞥了自己的坤包一眼,“现在,条件都列出来了,一个聪明、清醒、敏捷、孤僻的技术工,做着非法的一线工作,随着老板胃口越来越大,这份工作变得越来越危险,他被警方注意到的可能也越来越大,一旦出事,拿大头的老板不会有事,拿小头的他得进监狱,而他必须要有个能够自保和反制的筹码,他看过很多港剧、美剧,虽然未必能叫得上名字,但熟知欧美法系里的‘辩诉交易’制度——” 看到几个人脸上浮现出的茫然,她解释了一句,“就是污点证人、讨价还价。” “——账本。”青春痘恍然大悟,“他得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账本,”刘瑕点点头,“这其实也是他的日常需要——是明白人反倒简单了,他活得明白,得知道一个月挣多少钱,而以他现金收支的方式,他要掌握自己的经济情况只能靠记账,这恰好又是现成的证据,如果是常见的那种轻罪犯,浑浑噩噩,没有文化素养,钱一到手就花得精光,现付现出,在这个案件里你们就只能靠口供来指认上线了。所以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账本到底在哪。” “他的妻子是传统农村妇女,和李建军应该缺少共同语言,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夫妻关系不好,他有嫖宿习惯,情人关系不固定,情人也多为小姐,以李建军孤僻、防心重的个性,他不会把账本留在家里,当然更不会是出租屋,也不是他惯常和情人过夜的小房,这些人和他的关系都无法让他放松,换句话说,他们是外人,和他们共处的房屋也无法让他放心,那么,谁是他的自己人呢?” “女儿。”青春痘紧皱双眉,投入地回答,“李建军很疼爱自己的女儿,青浦夏阳路那套房子就写在他女儿名下——但你没拿那套房的照片问他啊。” “就因为它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没有拿,避免引起警惕,”刘瑕说,“按照你们的资料,李建军平时还是和家人一起住在雁荡路,夏阳路的房子,是他工余歇脚的地方,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在银行有太多存款,害怕引起注意——这一点从你们提供的资料上也得到印证,所以,主要居住所里应该会有个藏现金的地方。” “我在画圈的时候,他的眼神被指尖带着走——这是本能反应,在我指到主卧室睡床时,他的身体姿态转向紧张,这说明他家的现金应该就藏在那里,看这张照片,床头柜上的物品说明,李建军睡在靠门一侧,所以他最有可能把现金藏在这里,但不会是账簿——不和妻子离婚,说明他的观念依然不失传统,即使感情不睦,现金依然是他允许妻子动用的家庭财产,但他不信任妻子的能力,所以更重要的账簿——” 她拿出另一张照片,“可以看到,夏阳路住处的布局和雁荡路基本一致,包括李建军的出租房也是如此,他是个有条有理的人,思维定势更好抓,所以他的账册有很大可能藏在夏阳路这间房子的同一个位置里。” “找到账本以后,李建军只剩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无意义地抗拒审讯,自己重判,家人也处于被漏网之鱼报复的危险中,也许他不在乎妻子,但不会不在乎女儿,事实上,我认为他一直没有‘退出江湖’,也是为了给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第二,和警方配合,尽可能把团队一网打尽,自己也少判几年,而他是个聪明人……我的观察和推论到此结束。” 室内安静了一会,几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青春痘蹦了一句,“那……要找不到呢?” 刘瑕笑,轻飘飘地说,“那就再猜、再找。”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表态,连景云就只是笑,青春痘犹豫一会,悄没声息跑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了。“正好两个同事在青浦……我让他们拐过去看看。”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滑过,屋子里气氛有点怪,一群人都低头玩手机,明显在打字沟通,刘瑕看看连景云,连景云冲她高高把眉毛挑起来,做出夸张的担心表情,她忍不住微微笑,想想,索性行个方便,出门去倒水,顺便在走廊里转悠几圈。 刚转回来,就听到房门后传来一阵惊叹声,随后一声巨响,青春痘猛地把门推开,冲出来四处找她,“真找到了,刘姐你神了,真找到了——我靠!就在你说的地方,丝毫不差!” 他身后跟了一连串好奇惊讶又崇拜的脸,一群人都扒在门上看她,连景云最后露出个头,满脸微笑,又冲她挑挑眉,刘瑕吞下笑容,自如地走回屋里,小伙伴们chuachuachua,霎时间各归原位,眼神晶亮,似乎恨不得上来舔她一口,以表敬意。 青春痘眼睛瞪得极大,当先出来膜拜。“姐,真神了你——你该不会也是警校毕业的吧?” “都和你说了她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医生,”连景云拍了她一下,“还不快去补搜查证去——小心点,听见她说的了吧,人家上头可能有人。” “你这不当警察太屈才了你,姐,你这真是——”青春痘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一边被连景云往外搡一边喊,“你考虑考虑进我们分局呗姐,我靠,神探啊……” 他被推走了,剩下两个警察也用朴素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敬意,“您抽烟吗?” “我给您倒杯水——真是长见识了,听景云说,您在国外留过学,国外警察都这么审案呢?” “去去去,这不是突破口都给你们找到了吗,都忙活去,今年市局亮点案件可就在眼前,个人先进在召唤呢,都去忙去。”连景云如老母鸡,围着刘瑕喳喳叫,把一群人全弄走了,这才挥汗陪刘瑕出门。 走着走着,说了句,“辛苦了。” “我和你说这话就生分了。”刘瑕说,伸手进包去找手机。 “不是说这事。”连景云冲审讯室挥挥手,“我是说刚才,说那么细、那么通俗,辛苦你了,其实你不必的。” “不必的话,你干嘛把他们都叫过来?” 连景云摸摸头,哈了声,“什么都瞒不过你是不是?我也是想,机会难得,他们是靠这个吃饭的,能取点真经也好——” “我这说不上真经,”刘瑕摇摇头,“说穿了太简单,冷读、侧写加微表情观察,外加最基础的心理学常识——也都是猜,必须建立在严密的事前调查上,但其实大多数案件在事前调查上就已经有线索了,太过迷信这个不必要,证据链还是得靠走访排查,不会凭空掉下来——” “景云!”青春痘忽然从办公室方向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把连景云拦住了,“我疯了,我今天真疯了!你们快来看看这个!我怕我眼花!这——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啊这!” 连景云和刘瑕只来得及对视一眼,就被青春痘一边一个拉跑了,踉踉跄跄小跑着闯进办公室,青春痘的工位边上已经围了一圈人,都在对电脑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看到两人过来了,刚才听过刘老师上课的两个人很殷勤地给她挤出位置。“刘老师,您快来看看,给我们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刘瑕一看到电脑画面,心头就是咯噔一声:这是青春痘的邮箱,他开了一封邮件,但发件人那一栏是空白的。 拉着看了一下邮件内容,基本都是监控视频的截图,李建军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交谈,对方付给他一沓现金——刘瑕拉了一下,几十张截图,右下角都有时间标注,全是李建军拿钱的照片,穿着、日期不一,再往下又是几十张截图,形形色.色的车主和汽修厂老板交接,汽修厂老板和陌生男人交接,陌生男人试驾不同的豪车,李建军驾驶这些豪车开往市郊,一帮穿着品味和李建军相似,流里流气的非主流小弟围着保险公司的定损员,陌生男人和理赔员,陌生男人和交警—— 在围观人等你一言我一语的辨认,以及邮件中对每张照片的备注帮助下,整个案件的证据链水落石出、枝蔓分明,时间线清楚无比,哪里还需要李建军的账本这种间接证据,这俨然已经被办成了一桩铁案…… “靠,”连景云喃喃低语,“这、这他.妈……” “这简直——神啦!”青春痘喊了起来,“我去!这是——这是凭空掉下来一整条证据链啊!这到底是谁干的啊?” 这一记补刀恰到好处,刘瑕险险没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她闭闭眼,平静了一会,徐徐从包里找出手机—— *你!!!!* ‘嗡’的一声——理所当然,这种时刻,沈钦是一定会秒回的…… *( ̄y▽ ̄)~* *既然你不听话,刘小姐<( ̄︶ ̄)>* *那么˙﹏˙* *我也只有亲自出马【水兵月变身.gif】* *确保你【心】* *的【心】* *安【心】* *全【心】* *啦【心】【心】【心】~╯3╰╯3╰╯3╰* …… 刘瑕站起身,排开人群往外走,连景云赶忙追上来,“怎么,虾米,干嘛去?” “车钥匙给我。” “你这是……要去哪啊?” “月、湖、山、庄。” 第10章 兴趣者 “对不起,刘小姐,是这样的,业主已经认证了您的身份,您本人可以进去没问题,但我们这昨天开始执行新的安保政策,非业主的车辆都要集中停放在小区外的停车场里,我们会用区间车送您去别墅,您看这样可以吗?” “已经认证身份?”刘瑕愣了一下——月湖山庄这边的安保相当不错,之前她几次过来,都要等门卫电话确认以后才能放行——第一次登门时,保姆之所以不知道,应该是沈钦直接把电话截了过去。这次过来,她还以为会在进别墅这道关卡上受到些刁难,“给了我什么权限?” 作为滨海物业的工作人员,保全自然知道沈家别墅里住的是哪位重量级的大人物,他对刘瑕的态度热情得无可挑剔,“以后您来不用确认,直接进门就可以了,如果您希望的话,我这给您的车可以办一张通行证——不过,您今天好像没开自己的车。” “那我下次过来再办吧。”刘瑕没拒绝保全的好意,她有种预感,自己杀来这里的次数不会太少的。“那就麻烦你送一下。” 这条安保新规,倒是恰到好处,刘瑕的气势被区间车遏制,已经没有一气呵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利,她按下门铃的力道,甚至说不上过火。 “刘医生来了。”过来开门的照例还是保姆,经过几次见面,她对刘瑕已是笑意盈盈,亲热得仿佛把她当成自家人。“老先生下午还念叨着你呢,来来来,快请进。” 会客厅里有人声,也有人支身过来张望,看到是刘瑕,眼神闪了闪又缩回去——沈铄。 “我就不进去了,阿姨,”刘瑕说,沈铄在场,她没往下说,“我是来找沈钦先生的。” 阿姨犹疑地‘啊’——了一声,客厅里也传来轻微骚动,不过片刻后有人说,“那就先上去吧。” 没有刻意抬高,但听得出,是老爷子的声音,只是和他独处时不一样,如今这声音,已经武装上了威严与权力。 刘瑕可以料想得到会客厅里复杂的情绪漩涡,她和楼梯间的摄像头对视一眼,双方谁也没有让步,僵持几秒,她又按按太阳穴:真是被沈钦给气到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和白痴打交道,他会把你拉到同一层次,然后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手机依然是静音状态,不论沈钦发来多少信息,她也不打算处理,刘瑕闪上三楼,打定主意要敲开这扇紧闭的门,或者至少用最近的距离把整件事说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武装好自己,踏步到门口,举手敲门,“沈先生。” 手指叩到门板,没有预期之内的应力——门板无声无息往后滑去,门开了。 门后也不再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工作台电脑屏幕的闪光、沙发边台灯的暖光,卧室方向传来的过道光……星星闪闪的光源,就像是沉沉浮浮的烛光,把暮色渲染出暖调的黄,沈钦就坐在一片光海里——他背对着刘瑕坐在工作台前,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已经不是在墙角了吗? 门是沈钦自己开的——刘瑕注意过,门后装了遥控关门器,这种门不可能被她一敲推动……是沈钦在她敲门的同时按下了遥控器。 在两夜之间,沈钦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这说明他的障碍程度也许要比她想象得更轻,他并不畏惧别人踏入他的堡垒,前天晚上的恐慌发作只是因为要被迫外出,或是处于被亲人强迫外出的情境中…… “沈先生。”刘瑕止住自己本能的分析,她走到沈钦身后,沉声招呼。“又见面了。” “刘小姐。”电子音回应,和刘瑕的山雨欲来针锋相对,伴随这咏叹式的背景音,转椅戏剧性地转了过来,沈钦俊雅的容颜在刘瑕面前飞快地掠过……然后又转回了原位。 刘瑕眨眨眼,嘴角抽了下。 “抱歉,轮轴太滑了。”沈钦似乎也窘了下,刘瑕看到他扑在扶手上,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雄浑男声抑扬顿挫地说,“再来一次。” 刘瑕就看着沈钦再转了一次,用脚当刹车,在她面前准准地停下来——还握着扶手,用脚当桨微调了一下角度…… “刘小姐,又见面了。”沈钦说——或者说,沈钦的手机说,至于他本人,今天穿上了polo衫和亚麻长裤,不再是那天的兜帽衫,长腿曲起,脚别到椅子底盘上,双眼深情地望着膝盖,坚定地无视着他正对面的刘瑕。 除了衣服以外,头发似乎也打理过了,结合刚才开门的风格,还有转身的努力……他是想要挽回那晚逃离时的失分吗,通俗地说,把这个逼给装回来? 可惜,因为转圈过度的关系,再度悲惨的装逼失败……刘瑕的嘴角再抽搐了下,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嘲笑沈钦可能会让他恐慌发作,就像他一直强调的那样,对他要‘很温柔’。 “沈……咳嗯。”她咳嗽了几声调整笑意,告诫自己严肃起来,“沈先生,我想我们必须谈谈今天的事了——一直以来,你的行动都并不符合常见的社交礼仪,而我也希望你知道,我对这些行为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无所谓。” 沈钦畏缩了下,好像被她的话语刺伤,虽然——虽然他看上去完全是个成熟的,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并且长得很像吴彦祖),但在这个瞬间,他给人的感觉真的蛮像那只委屈的皮卡丘的。 刘瑕让自己别心软——成效好像不是太好,她有点绷不住想笑,“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沟通方式也许和常人不同,而我一直很努力在配合。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沈先生,今天你的做法已经——已经让我没办法继续安心在我家居住了。” “对不起,刘小姐,”沈钦对空气露出浓郁的歉意,不过至少手机认错态度很好——刘瑕瞟了他的手一眼,又很快调开眼神,他打字的速度,看久了她有点晕。“你真的不用担心你的*,我以人品担保,绝对不会偷窥你的私生活。” “那你怎么解释今天的事?”刘瑕说,“沈先生,如果只是我……” 她吞下了‘那也就算了’,“先不谈我的*,你这样让我很难对连先生交代。” “说得和谁稀罕去调查他一样……”沈钦的表情还是生动的,提到连景云,他的嘴角就开始往下撇了,一个无声的反感,“要不是因为他老找你帮忙,我关注他干嘛。” “……恕我真的不明白这里的逻辑。”刘瑕的火气又有点上来了,“沈先生,你的意思是我的私人交往需要在你的督导下进行吗?” “不是啊。”沈钦的眼神撇开了,大写的心虚。 “那请问你的动机是?” 长久的沉默,刘瑕意识到,如果是文字聊天,这就是沈钦发来笑脸的时刻——然而,这就是面谈的好处,在面谈中,谈话永远无法被如此轻易的结束。 沈钦有话想说,他是有理由的,刘瑕想道,她观察着他的情绪,眼角肌肉的细微牵动,眨眼的频率,吞咽引起的喉结运动,唇角轻抿的动作,他舔了舔唇,显得越发局促和犹豫,他为什么不说?这个答案有什么难言之隐?并非是不正当的动机,沈钦的道德观大致上(模糊地)遵循普遍标准,他不是为了窥私欲在监控她…… 是因为沈家的内部矛盾?但从他的自述来看,他对沈老先生以外的亲戚并没有太多感情,有理由完全可以说,这没有什么让他痛苦的地方—— 沈钦的手环抱住了腰,一丝真诚的痛苦之色闪过,防御性姿态……这个问题是扳机,勾起了他的不快回忆? 刘瑕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旁观过一次轻度恐慌发作的过程,从酝酿到濒临爆发,情绪对表情带来的影响——从一开始自我意识过于浓烈,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以至于只能伪装自己身处于单独的世界中,到现在真的已经完全无视了外界,一心一意地沉入内心世界中,缩起身躯,做出防御性姿态,把头埋进膝间……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她知道,对咨询者太过共情是危险的征兆,而保持克制与自我边界对刘瑕也从不是什么问题,但在这一刻,沈钦并不是她的案主,沈钦也不是她的委托人,沈钦只是——一个被她的问题引发了恐慌的心理障碍者。他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伪装,被她一脚踩落,让他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自我,又一次暴露在了冰天雪地里,承受着劲风的鞭挞。 “沈先生……”刘瑕最终说,她咽下愧疚感,让语气保持平稳,现在没必要扩大紧张。 沈钦的肩头弹动了一下,已经开始的细细颤抖似乎被她的话安抚下来,当他最终抬起头时,眼神依然不肯直视刘瑕,但表情已经武装成了惯于创伤的漠然。 “我只是……我只是非常希望能够确保你的安全,刘小姐。”最终,手机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请你……试着理解。” 刘瑕的眉毛拧了起来:这个答案,当然不足以让她感到满足。 “对景云的调查也是吗?”但她并没有继续质疑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你黑进禄安保险的内部数据库了?” 提到数据上的事,沈钦的表情就有变化了,不知是否受到他的感染,就连手机发出的电子音,都兴奋了一点。 “禄安的防火墙做得太差,”他肆无忌惮地点评着国内有数的保险公司,“电脑安全的事,能叫黑吗?我就是上门吃一顿自助餐——” 也许是注意到了刘瑕的反应,他缩了缩肩膀,“就是到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拿……既然他要请你帮忙,我总得探探这个案子的底。谁知道他这么无能,都已经给了金手指,还是要求你帮忙。” “……什么叫给了金手指?” 沈钦耸耸肩,他飞快地瞥了刘瑕一眼——看起来,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给了他很强的信心。“李建军的老板早就把整个青浦的摄像头分布都摸得滚瓜烂熟的了……你以为那两个新摄像头是谁装上去的?” “是你吗?”刘瑕大吃一惊,这会她有点青春痘的感觉了:这么神? “呃,好吧,其实依然是市政部门,”沈钦气势稍挫,但又挺起胸,“不过是我特意给宝山那边的安装员派单的,这条线也没连进青浦交警系统,直接走的市局,不然,连景云怎么能在几天内就拿到线索?” ……好吧,刘瑕已经放弃去问他又是怎么知道连景云盯上了李建军,而李建军又经常在那个路段撞车的了,想来渠道无非也不脱监听监视、手机电脑等黑客手段,问得越多,道义上她越陷入两难,还是难得糊涂——连景云已经猜到了,那条从天而降的证据链和沈钦脱不了关系,这件事刘瑕迟早得对他有个解释。 “说起来,景云还让我问你个问题。”她说,“这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李建军落网以后,他已经用警方权限调过了沿路的监控,从天网到路边一些atm、私人店家的安保摄像头都没放过……但这些监控视频最多也就保存一个月,更多的都是一两周就没了,这条线根本就是断的,你是怎么连三个月甚至半年前的监控画面都能搞到?甚至连完整的监控录像都能拷贝出来?”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沈钦现在确实是完全恢复过来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那贱兮兮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漏洞百出的系统,对我来说就是自助餐——说得复杂了你也不明白,就这么和你说吧,大部分多门店公司用的监视系统都是安防公司的解决方案,由安防公司的云端存储录像,为了方便客户使用,会提供一些白痴级终端软件。尤其是银行和连锁超市,他们的一线员工接触到的也就是这个婴儿页面而已,如果你只是按部就班地询问那些初级it人员,ok,他们也只会为你做职责范围以内的事——在他们的管理后台确实只能检索三个月内的视频,但在服务商的视频云存储系统里却很难说,很多公司都会把录像池的容量设置一个上限,达到上限前自动清除,但这个上限要远超三个月的数据量,这么说来,只要你能进入监控公司的云存储系统……” 沈钦托起右手心的手机,左手弹了弹手指,目标明确地指向它,“就像我说的,一顿丰盛的自——助——餐。” 这一刻的他,甚至敢于直视刘瑕,他的眼神不再散漫、畏缩、放空,而是凝聚的、自信的、专注的、清亮的,就像是两颗小小的星辰,落在了他的眼眶里,点亮了他的精神,照亮了他的俊脸,沈钦的神采俊逸飞扬,双唇满足弯起,含着笑意—— 沈钦在刘瑕心里的形象,一直是有些幼稚的,尽管以沈鸿的年龄来判断,他不可能太小,但他的所有行为,都让人很难把他和成年人联系起来,更像是个12、3岁的问题少年,但在这一刻,这样的印象被全然洗刷,沈钦确然是名成年人了,沉浸在事业中的这一刻,他所散发出的魅力,是完全成熟化的。 也是——刘瑕不得不承认,也是极为迷人的。 但这也只是瞬间,片刻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大胆—— 就像是气球被戳破之后一样,沈钦瞬间瘪了下来,挪开眼神不再和她对视,双肩塌下,回到了略带防卫性的坐姿,只有手机还不服输,“这种程度的科普解释,刘小姐,请问你能跟得上吗?需不需要我再降低一点?” 用电子音这么说的话,的确是非常贱啦,不过,这种程度的挑衅,如果是被沈钦自己说出来,配合上他那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表情的话,想必,应该是无往而不利的*利器吧? 不知为什么,刘瑕忽然想到了老先生在月湖边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候,在视频里,钦钦真的是很开心的’。 他说这句话时,情绪特别苦涩,而刘瑕现在,也终于能够理解老先生的心情。 “沈先生,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的博士学位是在哈佛完成的。”刘瑕最终说道,唇边隐隐跃上笑意,她的语气并不严厉,“我想这种程度的解说,我还能听得懂。” 沈钦一定在偷瞄她——谁知道,也许他变态到在头顶装了个监视器,一直在手机里偷瞄着她的表情呢?他没有看她,可也没有错过她的变化——他饱满的双唇也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容,因为眼神的躲闪而有些鬼祟,但室内的气氛无疑已温和了下来。 “那么,沈先生——”刘瑕站起身。 “啊,你要走了吗,刘小姐?”沈钦的手机失落地说,这瞬间,他看起来又很像一只泫然欲泣的皮卡丘了。 “虽然我们还有很多话题可谈——”刘瑕说,看到沈钦心虚地缩起肩膀,她的笑意更浓厚了点,“但我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 沈钦的肩膀落回去,刘瑕继续说,“所以,确实,我要走了,沈先生。” 沈钦站起来,看来意欲送她走到门口——在谈到他的擅长话题以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在不断转好,这就是一个明证,如果他没有从黑客话题中汲取到快乐和安全感的话,是绝不会离开遮蔽物体的。 那么…… 在把话说出口之前,老先生坐在月湖边钓鱼的英姿再度浮现在刘瑕眼前,她心头的情绪是喜怒难辨,也不乏对自己的不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可是第二次了。 “对了。”她说,刻意和沈钦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你知道吗,沈先生,小区物业有了新规定……我的车只能停在大门外,没开进来——我是坐区间车过来的。” 沈钦没说话,只是用一个近乎惊疑的表情回答她,刘瑕想,对于谈话走向,他多半已经有所感觉,这么看,沈钦的确是很敏锐的,在社交上他并不钝感……也许这正是老先生不再假扮失语症的原因,他知道这种招数只能管用一次,在前天晚上之后,自己的用意不可能瞒过钦钦。 “但现在,我只能走回大门去了。”刘瑕温和地说,“看起来你对我的安全很关心……女孩子一个人在夜里独行可不安全,沈先生,你想不想送我到小区门口?” 沈钦僵了一下,姿态有瞬间的防御,但,也许是因为刘瑕稳定的语气,建议的态度,也许是因为她的要求仅仅只到小区门口,而入夜后的别墅群几乎没有行人——从老先生挑选的时机,以及沈钦的种种反映来看,他在黑暗中也会更有安全感—— 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沉默后,沈钦终于有了反应,他在手机上按了一下,然后转身径自走向卧室。 伴随着一声轻响,门打开了,像是个无声的逐客令,刘瑕看看门口,再看看卧室方向,她有些失落感,倒不是因为沈钦的拒绝(这终究只是第一次邀请),而是因为他的拒绝,比她预料得要决绝得多。 她转身走向门口,在心底修正着对沈钦的建档,半路上,一道风声擦过—— 沈钦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插到她前面,几个大跨步就出了房门。 他又穿上了兜帽衫,一路往下也没说话,下颚线隐隐绷紧,肩线又佝偻起来,几乎算是最差的护花使者,但刘瑕跟在他身后,却有点嘴角上翘的冲动。 二楼的灯还是黑的,转过一个弯,刘瑕的眉毛挑起来了:一楼会客厅也正在往外出人,董事长沈鸿,几个沈家第二代,沈铄……都挤在小客厅门口,又让开一条道,护卫着老先生出来。 见到沈钦,所有人都很诧异,沈鸿的眼睛第一次瞪圆了,沈大姑姑、沈三叔……就连老先生,表情都有明显变化。 但沈钦谁也没搭理,他的眼神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刘瑕忽然发现,沈老先生把他学得很像,老先生第一次出场时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和沈钦现在根本是一模一样。 而除了他自己以外,沈家上下,居然没有第二人能做出这样简单的联想,把他的病态,和沈钦联系起来。 她没有多回味这个心得,只是冲老先生点点头,“老先生。” “下次来,多坐会。”老先生当然不像保姆,一下就亲热成一家人了,他的语气很矜持,但浓浓的欣赏藏不住。“今天等了你一下午。” 这番话,又如一块鹅卵石,激起千重浪,刘瑕的眼神在所有人脸上掠过,把这些五味杂陈都记在心底——但来不及分析,只是匆匆一笑,转过头去追赶沈钦的步伐。 心底却是叹口气:这句话以后,恐怕更多沈家人的生命轨迹,将要和她发生交集。 # 从24号别墅走到小区大门口,步行大约是15分钟,这15分钟的路,沈钦一直都没有说话。 但他的脚步不是一直都那么着急的,离开别墅两百米之后——当沈家小楼被夜色淹没以后,沈钦就显著地放松了下来,他的脚步慢了,肩线松了,双手插到兜帽口袋里,虽然还不至于左顾右盼,但从颈部动作来看,也开始观察四周的景色了。 看起来,他并不是真正的排斥出门——他是很能欣赏外界风景的,不是那种全身心扑在房间里,在屋内就可以获得全世界的终极宅男,沈钦不愿外出,也许只是外面的世界有太多因素让他紧张,或者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房门外首先要面临的小世界——他的家庭,让他感到压迫。 刘瑕也没有试图和他搭话,让氛围保持舒适的沉默,也给沈钦更多空间,让他享受夜间散步的悠闲,理想的进展是,在一两次成功的散步后,他会自发培养出这种新习惯。但刘瑕并不盲目乐观,她预计自己还得多请他护送几次,而那位热心的保安帮她递交的通行证申请,也注定会被无情地打回。 “刘小姐。”距离大门50米,已足以看清门卫时,沈钦停了下来,“晚安。” 这是一次成功的夜间散步的又一个证明是,伴随这句话,他自然地转过头看着刘瑕,虽然眼神依然没有落到实处,但和今晚大部分谈话时间相比,已是个巨大的进步。 “谢谢你送我到门口,沈先生。”刘瑕柔声说,又忽然兴起一丝幽默感,“虽然我已经不再是老先生的咨询师,但不知为什么——” 她冲沈钦摊摊手,摇头笑了,“我觉得,我们还是会有很多再见的机会。” 这打趣的收效比她想得要良好,沈钦愣了一下——毕竟她很少有这么丰富的表情——然后他笑了起来。 真正的笑,笑意从眼睛里点亮的那种,那团生机勃勃的火又从他的笑容里迸发出来,从上到下,飞快地滚遍了全身,让他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在发光——这是个很英俊、很有魅力的青年在快乐时的正常现象,但在沈钦身上尤其引人注目,对比强烈到又迷人又残酷:在他笑起来之前,你并不会感受到平常的他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但在你见过他的笑,见过这个迸发着火花的沈钦之后,你很难不为灰烬般的他感到难过。 “你说得对,刘小姐。”沈钦说,他的声音异样的低沉,和那些可爱的表情形成鲜明反差,就像是低音提琴发出的降e调。“我们肯定会再见上很多很多——” 刘瑕在极力收敛自己的诧异,就像是一个人在闹钟声中尽力维持自己的美梦,但她也许做得还不够好,沈钦没有把话说完,就吃惊地摸上了自己的嘴唇,她在心底轻轻叹口气,开始默然倒数。 5、 红潮从两颊涌现。 4、 迅速占据全脸。 3、 甚至连手都红了。 2、 开始到处乱看,肩膀微耸。 1—— 转过身以毫不优美的姿态,百米冲刺的速度,没入了夜色之中…… “嗯……”目送完毕,刘瑕点了点头,这一次,她对自己相当满意。“时间节点确实掌握得相当不错。” # 次周一,刘瑕的办公室迎来一个熟悉的访客。 “刘小姐。”滨海房产董事长特别助理周小姐表情认真,“我是来为沈钦先生做预约的。” “每周三和每周五,还是按五小时计时。”周小姐有个优点,不论说的内容有多怪异、暧昧、荒唐,她永远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但希望您改到晚间前去,收费标准,还是之前沈先生的定价来付,如果刘小姐您不满意,随时可以再行调整。除此以外,任何时候都欢迎您到月湖山庄做客,山庄的大门,永远对您敞开。” 晚间前去,收费标准随时调整,灵活的做客时间……张暖在接待台后无声地吸一口气,对刘瑕露出极致疑问的表情。 刘瑕对此视而不见,她拿着周小姐的名片,端详了几眼。 “是董事长让你来的吗?还是老先生的意思?” “我传达的是高层的指示。”周小姐委婉拒答。 从周小姐的职位,和她两次前来履行的职责看,沈鸿和沈钦、老先生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是那么剑拔弩张的紧张。刘瑕把名片收下,但推回了周小姐递来的支票。 “我会再去探望沈钦先生的。”她说,“但不会收钱,沈先生明确拒绝过我的咨询建议,在贵方取得他的同意之前,我不会给这样的案主咨询。” 她的拒绝,也许在周小姐幕后人士的意料之中,因为周小姐并没有犹豫,而是马上扬起眉毛,颇具挑战地诘问刘瑕。 “不是咨询关系,但还会再去见沈先生……刘医生,那请问,您是以什么身份去见沈先生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不但暴露了幕后人士的身份,还透露出远远比这更多得多的信息。刘瑕饶有兴致地望着周小姐,思索片刻。 “如果我说是朋友的话,董事长会开心吗?很抱歉,要让他失望了,”她说,“……兴趣者。” 周小姐抬起眉毛,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我和沈先生现在的关系。”刘瑕进一步解说,“你就这么回复董事长吧,周小姐,如果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可以让他去问老先生。” 她谈论沈家人的轻忽态度,似乎已把周小姐镇住,她没有提出第二个问题。 刘瑕回到办公室里,把这几周的风风雨雨从头到尾想一遍,越想越觉得有趣。 她先打开电脑,但又很快关上,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画上书名号,郑重写下标题。 《沈——钦》。 第11章 钱小姐 “周一海底捞,周二看电影,周三去世纪公园散步踏青,周四好了,歇一天,到周五又去看画展。周六周日不要说了,上周去佘山,这周又去朱家角。” 钱小姐靠在长沙发上,一口气也不歇,“老师侬算算么好来,一周七天要见六天,这叫什么,这叫恋□□热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本事的,一周见两次都叫苦连天……” 她梗了一下,眼圈忽然红起来了,她那愤愤的态度低沉了下去,小心地把纸巾叠起来去吸眼角的泪水,“我晓得,我晓得,分手已经一年半了……道理你不用讲我都晓得刘老师,就是我真的……我就是忍不住,上周我真是下了决心的,回去我就出差了,三天没开微博,就是那天从机场出来,我在出租车里看到妇幼医院的广告,你晓得伐刘老师,我真是一下就忍不住……” 钱小姐今年27岁,虽然出身名校、家境优裕,事业一帆风顺,但奈何情路坎坷,和前男友相恋四年后分手,一年半来没有走过这个坎,不得已寻求专业帮助——她的咨询极有规律性,每周都以自我忏悔开始,这是刘瑕见证的第26次轮回,每次咨询过后,钱小姐都下决心重新开始,不过目前为止尚未有一次成功。 “有时候也想,自己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人家和狐狸精甜甜蜜蜜,每天充实得要死,我呢?下班以后什么事也没有,坐在办公室里刷微博,”钱小姐抽抽搭搭,“我自己知道这样是不好,确实是有点过了,我到什么地步刘老师,他不发微博,好,从他老板微博开始,他们部门总监,还有他们公司上周刚办入职的前台——噢,讲到前台,刘老师我和你说,还好我加了她——” 钱小姐振奋起来,语速也变快了,“我感觉有情况的,她绝对对嘉伯有想法,我看嘉伯对她也未必没有意思,两个人朋友圈互动很有感觉的,讲不定嘉伯私底下就在和她勾勾搭搭,那个男人,我是看透了——” “嘉伯朋友圈是不是把你给屏蔽了?”刘瑕问,“你又新开小号加他?” “嗯,”讲到得意事,钱小姐不由坐直,“我新开了一个小号,做日本代购的,价格比别家都优惠呀!别家冲着赚钱做的,我么,不折本就好了,你知道嘉伯有个同事和我要好的,我就介绍给她,不到三天他们公司全都加了一遍,连那个婊——” 她看了刘瑕一眼,改口了,“连嘉伯新女朋友都加了我,基本除了几个女同事以外,朋友圈都看得到的,那些不给我开放权限的我也无所谓,我还有一个小号,用网上搜来的图片当头像,你懂的,基本没有加不到的男人……” 她的情绪又苦涩了起来,“我和你说,刘老师,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嘉伯的老板,平时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你不晓得他私底下聊天都是什么样子!那个聊骚的语气,恶心!还好,嘉伯还没他那么没品——唉……” 说着说着,她又黯然神伤,“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还不是把我给蹬掉了。” 刘瑕笑一下,给她倒上一杯热茶,“最近家里人没给介绍对象?” “又想劝我转移注意力焦点啊?”钱小姐倒笑了,“介绍倒是有,就是都没有看得上的。” “是没感觉,还是条件不够?” “条件是都蛮好的,要比嘉伯好,但就是……说不清,没感觉吧。”钱小姐说,“心思不在这上面,平时要做的事太多了。” 泰半业余时间都在打理微博、微信小号,做代购、装外围女,跟踪前任的*,哪有时间来接触新人呢? “如果从别的角度没法说服自己,你就多想一想你付出的成本,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金钱,代购你基本上是不赚钱的,还要贴点进去,”刘瑕说,“还有每周来这里咨询的费用,都是你付出的成本,你只要不做这些事,那就是在省钱,你讲对吧,钱小姐?” 钱小姐听得直点头,就像是每次课程过半时候的心理变化,她开始尝试说服自己,自己也是能够改变的了,“那我试试看——其实你是对的喽,就算我把这些时间拿去摆地摊,一年半下来我都要发财了……”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过得很快,结束时钱小姐神清气爽,似乎大有收获,她一边开手机一边说,“刘老师,谢谢你——我觉得这一周肯定是个好开始,那我先走了,下周见,刘老师。” “下周见。”刘瑕把她送出咨询室,回到办公桌前,她吐了一口气,稍稍按摩太阳穴——以刘瑕的时薪来说,理论上她每天的收入可以达到万元以上,不过仅仅也只是理论,在现实中,除了连续咨询带来的效率降低与疲倦感堆积以外,为咨询者建档记录的文字工作也要耗掉一点时间,刘瑕自己一天最多排上六个工作小时,而钱小姐真的不太适合做第六个咨询者,尤其是在…… 刘瑕比平时多用了点时间来恢复,而这似乎已经超出了某人的耐心范围,伴随着一声滴响,她的显示器电源灯由红变绿—— *弱爆了。*沈公子评论道,*顺便,嗨,傍晚安,刘小姐。* 是的,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钱小姐排在最后一个……刘瑕按住太阳穴叹了口气,但力度要比初次处理沈公子时要小,她掏出笔记本,翻开到沈钦这一页,以苦中作乐的心情开始自己的第七个工作小时。 *沈先生……*她打字入框。*你知道,我必须保护案主的——* **,对吗?* 没等她按下enter键,沈钦就未卜先知地为她补完了对话,他还发来一张思维导图的截图,上头罗列着一条逻辑树: 每一次都和我争辩职业道德问题——道德阻止不了我——在知道我不会泄漏,实际上没有损害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有客户——选择保持沉默——禁不住我烦——和我聊天 ——不要把人生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上,直接和我聊天 *当然,如果你想要每次都浪费五分钟时间的话,我也没意见啦^_^*他还贴心地附上一个笑脸,*你必须要保护案主的*——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好了,然后呢?* *……* *你说她弱爆了,但我得指出,沈先生,钱小姐至少没有违法,不像你——何止是道德阻止不了你,简直连法律都无法阻止你。* *>_<被夸奖了,好害羞!* *……*刘瑕打出省略号,但又删去,*那么,你说她弱爆了,为什么?* *当然是技术手段弱爆了!还注册小号加朋友圈,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她干嘛不复制‘嘉伯’的sim卡,再装个录屏软件,初始成本就一千块不到,第一次操作半小时,什么都有了。一边上班一边随时关注嘉伯动向,配茶听电话都可以。还需要浪费这么多业余时间哦?按照你的理论,这就属于知识水平不够导致的生产力低下!* 兴奋起来就不发表情了,看起来表情、颜文字是他掩饰羞怯的工具?或者说,喜欢使用表情的沈钦和沉迷技术的沈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看起来法律是真的阻止不了你……*她发了个冷汗的表情过去,*但你不觉得这么做很不道德吗?* *你是在暗示我们间的关系吗?*沈钦一连发了三个微笑吐舌的表情来。*好吧,我确实觉得这么做有轻微的不道德,不过,管他啦,嘉伯不是还脚踏两条船嘛,这也属于轻微的不道德。* 宽泛的道德观,或者说干脆就缺少正确的道德观? *不过这女人也是够奇葩的了,*沈钦一边说,一边发了几个挥汗的表情过来,*监视前男友那对也就算了,干嘛要加全公司的人?感觉和嘉伯有关的一切都在她研究范围里啊。* ……而且还极度自恋,缺少自我认知能力…… 考虑沈钦居然好意思说钱小姐研究嘉伯有关的一切是奇葩,刘瑕把‘极度’写了两次——极度、极度自恋。 *嘉伯不是脚踏两条船。* 她的回复几乎和沈钦的同时到达,沈钦说,*她在你这做了20多次治疗了,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好转吗?还是说之前的病情更重?* 刘瑕的笔尖一顿。 案件如愿迎来突破性进展,连景云和他的小伙伴们都在疯狂加班中,张暖偶尔会问问连景云的事,看起来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主动出击,刘瑕自己把电脑摄像头用黑色胶带封好,继续做她的心理咨询师——过去的一周时间,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老节奏里……只除了咨询里多了个沈钦。 并不是每个案件都会介入,但基本他每天都会现身和她聊几句,有时候是点评她的咨询者有多奇葩,有时候是又震出一次文化shock,不过刘瑕可以感觉得到,与其说沈钦对这些案例有浓厚兴趣,倒不如说他是想找话题和她聊聊,今天,这是他第一次对案主的咨询进程表示了明确兴趣。 看来,他也没表现出来的那么自恋。钱小姐的问题,也许被他联系到了自身,他表示出的疑问,未必是为了钱小姐。 她斟酌一下,删掉一个极度——但也只是一个。 *嘉伯不是脚踏两条船,*她跳过沈钦发来的一大堆问号,重申道,*他和钱小姐分手以后,才开始追求新女友。* *???她说谎吗?*沈钦有些混乱了。 *更像是自我欺骗,*刘瑕回答道,*不过钱小姐也有理由这么认定——嘉伯和她分手的理由就是他喜欢上了别人。也许这对她来说就算是脚踏两条船,至于病情,或者说是‘失常表现’……程度几乎还和第一次过来时一样,不好不坏。* *呃……他为什么移情别恋?* *感情的转移需要理由吗?*刘瑕问*,或者说,看到钱小姐的表现,你还会质疑嘉伯转移感情的理由吗?* *我有点开始同情嘉伯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会这么快投入感情。* *?你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还有,这句话好无情哦,刘小姐,难道你对咨询者就从来都不会投入感情吗?* *对咨询者投入私人感情是不专业的,沈先生。* *那你对我呢?●▽●* 刘瑕的手指顿了下,*沈先生,你这是把自己摆在咨询者的角色上了吗?* 她的回击应该还算得上漂亮,沈钦噎了几秒钟才回答:*我是咨询者家属嘛!刘小姐!* 他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继续问道,*咨询了26次都没有一点改善,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有改善——*刘瑕停住手,犹豫了一下,被沈钦监听去客户*,无奈讨论,和主动透露更多信息毕竟是有所区别的。 不过…… *如果你有兴趣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的咨询也照旧没有一点收效。*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猜钱小姐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等等,到底我黑客还是你黑客啊!你怎么会知道她现在在哪?* *我不但知道她在哪,还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现在应该在楼下的city超市里,*刘瑕说,看到沈钦发来的一大堆问号,她的唇角越翘越高,*估计快结账了吧,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应该买了一只绿色无公害的走地鸡,也许还是全超市最贵的那种,稍后她会回家炖好鸡汤,然后开车送到嘉伯家楼下,让嘉伯的妈妈开门拿进去。* 沈钦有一会没说话,然后放了一张监控录像的截图上来——正是超市结账台的画面,钱小姐正把一只包装好的冷鲜鸡递给结账员。*????* 刘瑕想要发一张水兵月变身的表情过去,但她从来没有自定义表情,只好保守地发她的万年微笑。*:)* *别逼我求你,你是在逼我求你吗刘小姐,你怎么这么女王?我不会配合你的,我肯定会找到这里面的逻辑!* 不到两秒后,*求你,刘小姐,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我求求你还不行吗?【滚动抱大腿.gif】* 在网上的人格格外的不要脸…… 刘瑕放下笔——其实,沈钦的反应,多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你只是在听我们的咨询,没看到她的画面是吧。* 她问——在去过沈钦的安全堡垒,见证过他是怎么通过录屏来监视她的手机以后,她就把手机和电脑的摄像头都贴上了,有需要再打开。不过沈钦应该还是可以通过手机、电脑的麦克风来监听她的咨询对话,几次交流中,他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没有独立的针孔摄像机什么的,在她封住摄像头后,他就只能用听的来接收消息了。 *你的意思是?*沈钦狡猾地没给出准确答案。 *如果你可以看到,就会注意到她在咨询末尾打开手机的时候,查看了微信朋友圈……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嘉伯发了一条抱怨感冒的朋友圈。*刘瑕说,*——其实就这么简单,钱小姐以前说过,嘉伯感冒了喜欢喝点滋补的鸡汤,她住处附近的超市停车不方便,所以她会在楼下的超市买好。她对价格不敏感,为了给嘉伯妈妈留下更深刻印象,她会选最贵的牌子,并且用超市给的原袋装感冒药送去,故意‘忘记’把小票拿出来——唔,如果你要同情嘉伯的话,现在是可以开始同情了,不论他做了什么,从常理上来说,一个感冒病人确实也不该承受这个。* *……*沈钦难得地发了一串省略号,不知是对刘瑕的推理能力,还是对钱小姐的执着。 *至于钱小姐一直来咨询,但行为模式从未改变,原因就更简单了,对自己的跟踪行为,理智的一半确实认识到这其中的不对,她知道自己应该去改变,但感性的另一半,我不得不说,她也有些乐在其中。潜意识里,一部分的她并不想要摆脱这样的状态,一周一千元钱,更多的是对自己做出的交代,就像是没毅力减肥的白领,花钱办下健身房卡的那一刻,俨然就瘦了几斤,罪恶感大大减轻,至于到底最后体重数字怎么样,那又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这也是她转到我这里的原因——钱小姐这样的咨询客户,对很多心理咨询师来说是个难题。* *为什么是难题?因为她其实并不想改变?但如果她不想改变的话,这不是反倒简单了吗?陪着说一小时话就能拿钱——起码我看你刚才就是这么做的,难怪在美国,人人都说心理咨询师是医生里最赚钱的职业。* *因为她有改变的意愿,但又含含糊糊、摇摆反复。如果你把心理疾病比成阑尾炎,有些病人一来就签了手术同意书,病程进展得就很顺利,而有些病人摆明车马拒绝手术,只是来开止痛药,这种你也能应付,像钱小姐这样,上了手术台,肚皮都划开了又叫停的病人,会让一些主刀医生很挫败,而这种挫败会投射到心理咨询师的行为里,造成钱小姐的压力,这是一种恶性的互动,在我之前,她换了好几个咨询师。*刘瑕唇边浮起含糊的微笑,*沈先生,你会发现,陪着说话也是需要技巧的。* *为什么你的挫败不会体现到行为里?* *因为我不会感到挫败。* *??为什么?* 刘瑕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几秒,她慢慢拿起笔:过分敏锐……对咨询师有旺盛的兴趣……和他对话要小心。 *因为我知道钱小姐想要什么,所以我只需要满足她就好了。*她键入回答,*因为我是本城最好的心理咨询师,沈先生,我记得这是你的原话。* 因为书写,她的反应间中有些迟钝,但这并未引起沈钦的警觉,看来他对这个案例确实很投入,就像是他对孙女士的案例一样,多少都是投射了自身经历。*但这不就等于是心理鸦片?你根本没在帮她解决问题。* *因为她并不想解决问题,沈先生,心理咨询师就像是一面镜子,当你为了解决问题来时,我会给你最好的手术,如果你只想要舒服一点,我也可以给你开出最强效的止痛片。*刘瑕说,*钱小姐的问题好解决吗?好解决,只要她想要解决。不管怎么说,这种网络监视都不是疑难杂症,如果你是在担心自己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一点:只要你配合,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今天第一次,沈钦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刘瑕往后靠去,审视着他们的对话:沈钦应该还是有解决这种障碍,回到常态的动力的,他并不排斥谈话,如果要她说的话,那更像是一种极端的羞怯,而在网络中表现出的多话、攻击性,窥探欲,都是对这种羞怯的代偿,包括网络监视,也是无法建立现实沟通渠道的无奈选择。他对钱小姐的关注,也体现了他的动力,虽然他把钱小姐的症状和他的混为一谈了,虽然表现出来的症状很相似,但从心理结构来说,这完全是两种机制…… *我不会接受任何咨询的,刘小姐。* 但,在数十秒的沉默后,沈钦还是发来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回答。 刘瑕的眉毛皱了起来。 *可以问为什么吗?* *:)* 看到熟悉的表情符号,她摇了摇头,知道今天的对话到此结束——这个点,看来是沈钦的雷区,只要一碰就会中断他们的连接。 把对话框关掉,拿起笔记本,浏览着她留下的短语:极度自恋、过分敏锐……特别不要脸…… 刘瑕摇了摇头:对沈钦的行为模式,她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但要想确诊沈钦的心理问题,她还需要更多的资料。 ‘嘀嘀嘀’,一体机的音箱里又传来了提示声,刘瑕抬起头,而与此同时,内线电话也响了起来。 “刘姐,上次那个沈铄先生又来了。”张暖说道,这个见色忘友的小女生,显然被沈铄迷得飘飘然,“要让他进来吗?” *这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是吧?*本来已经遁走的沈钦又一次跳了出来,*让他滚!* 刘瑕瞄屏幕一眼:好吧,不诧异,他应该也监听了张暖的电脑,或者是切进了等候室的监控——为了安全起见,等候室本来就装有监控摄像头。“噢,让他进来吧,暖暖。” *你!!!!* *【愤怒发电的比卡丘】* *【发怒的星矢】* ……沈钦在十几秒内,发了二十多个生气的gif,刘瑕几乎能透过屏幕看到他的脸一一演绎着这些夸张表情,她抽抽唇角,但很快就恢复正经表情——沈铄已经在敲门了。“请进。” 一样是西装革履、都市雅痞、长身玉立、俗世佳公子……但沈铄今天是笑着进来的,他的态度,已没有了上次造访时的高高在上,“刘小姐,抱歉打扰了。” *知道是打扰就别来啊!【愤怒皮卡丘】* “你确实在占用我的时间。”刘瑕单刀直入,“突然造访,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沈先生?” *啊!你叫他沈先生!你居然也叫他沈先生!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去死.gif】* “看起来刘小姐对我意见确实很大。”刘瑕比上一次还不给面子,但这一次,沈铄不怒反笑,望着刘瑕的表情写满兴趣,“那这一趟确实是非来不可了——本来也想给您打个电话约时间的,不过刘小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q.q也被回绝,刘小姐,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吧,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说到最后,他有些撒娇的感觉,深邃的大眼睛盯着刘瑕,示弱地做委屈状——沈铄是很知道自己的长相,并且很懂得利用它的。 刘瑕的眉毛抬起来了,她说,“噢——你稍等,沈先生。” 电脑里的某位公子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忽然间就没了半点音信,刘瑕恶狠狠地敲键盘。 *沈钦!!!* *滚出来!!!!* *……不是都说了,已经不活了吗……*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gif】* *说好的边界呢!说好的不干涉私生活呢?!* *已……已经死透了啦……* 接下来沈钦就再也没有回复,看起来是真的去死了。刘瑕深吸一口气,随手关掉了显示器。 “很抱歉,沈先生,”她说,“工作上有些事需要回复——你也许是误会了,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意见,如果你给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也许是因为我在咨询,手机关了静音,又没有回复陌生电话的习惯。” 她的态度让沈铄眼睛一亮,他笑眯眯地说,“那这就太好了,我还在想该怎么道歉呢,请吃饭?送礼?怎么做都怕刘小姐不给面子。既然刘小姐不生气,今晚的餐厅,看来是不会白定了。” “餐厅?”刘瑕说。 “刘小姐不答应?”沈铄一皱眉,故作不快。“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地方。”刘瑕如实说。 “那你就是答应了。”沈铄笑嘻嘻地说,不可否认,他笑起来确实挺有魅力——他毕竟是沈钦的堂兄弟,轮廓有相似之处。 但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沈铄很知道自己的魅力,他是太知道自己的魅力了,他看着刘瑕的样子,就是在拼命地使用着自己的武器:集高富帅于一身,财富金字塔顶的人物,s市有名有号的铄少,对一个女人做出这样隐含央求的表情能带来什么样的杀伤力,沈铄非常清楚,他就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花豹,已经锚准了刘瑕这头猎物,不论她还会做什么样的挣扎,在如此强大的猎物跟前,最终也逃不脱被捕获的结局。 有点意思。猎物想,她注视着铄少的多情笑容。嗯,他对我的战斗力评价很低啊…… *不要去……*显示器亮了起来,有人可怜兮兮地说,*【祈求的比卡丘】* *本来不会去的。*刘瑕输入回复,*但因为你的表现,我决定去。* 眼角余光捞到沈铄的表情——他有点疑惑了,因为之前看到刘瑕关了显示器。虽然,也许没有格外留心,所以不能马上意识到问题所在,但现在已开始感觉到不对,得意的表情开始褪色——刘瑕再度关掉显示器,直接起身,在他起疑前拉走沈铄的注意力。 “那就走吧。”她说,命令自己表现得期待一些,“既然是道歉,可要定一间好餐厅。” 沈铄的瞳仁猛然缩紧,唇角也兴奋地抿了一下——上钩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他很快收敛起得意,推着刘瑕往外走,“咱们赶紧,不然就赶上晚高峰了……” 还好,没脱钩。 刘瑕唇边浮起模糊的笑容,但没再扩大——露出太多牙齿就有些太吓人了。 “稍等。”她说,回到办公桌前,拿出昨天刚买的隔音木盒。“手机都放进去——既然是一顿好饭,饭前饭后那些事,就不该有任何打扰。” 她上道的表现,都快把沈铄给震慑住了,他傻乎乎盯着刘瑕好一会,才把手机放进盒子里。“刘小姐,真人不露相,你够野的啊!” 刘瑕没理会一次次亮起新消息提示的手机屏幕,“不喜欢吗?” 沈铄像是被酒劲冲晕,甩甩脑袋,高呼一声,“才怪!” “嗯。”刘瑕点点头。她也开始承认,客观地说,确实,沈铄至少还有几分可爱——傻得可爱。 第12章 沈铄 平心而论,沈铄在这顿晚饭上确实是用了心思的——外滩三号顶楼的望江阁,也算是s市最知名的几家餐厅之一了,最多只能容纳三人的江景阁楼包间,一直是约会求婚纪念日的胜地,独此一桌,别无分座,不预定肯定是拿不下来。毕竟这样规格的餐馆自有风骨,没可能因为沈铄一时兴起,就为他回绝之前预定好的客人。 “不知道刘小姐对法餐观感怎么样,听说你在国外留过学,应该还是能接受的吧?”他也毕竟不是真正的二傻子,起码在勾女这门功课上功力深厚,从点菜起,话题开展得自然而然,“要是喜欢本帮菜,黄埔会的小笼包做得也还不错的。” “要法餐就可以了,我晚上吃得不多,给我金枪鱼塔塔、鱼子酱莳萝,凯撒沙拉和龙虾就好。”刘瑕对沈铄亮出白牙,“放心,不会让你逃脱一刀的——香槟可以来得好点,开一瓶唐培里侬,你觉得怎么样?” “哇,你是要我破产啊?”沈铄一缩脖子,夸张地喊,刘瑕和他一起笑起来,“那就开一瓶唐培里侬——我和刘小姐一样,前菜、沙拉和主食,餐点还是老规矩,你们看着搭配就好。” 被玩笑打开局面,室内气氛随意了很多,待香槟斟上,沈铄对刘瑕举举杯,“刘小姐,虽然有点尴尬,但得对你认真道个歉,上次我过来的时候,完全误会你的身份了,所以态度确实有点傲慢,你大人有大量,喝了这口酒,别往心里去。” 毕竟是豪门公子,富到了第三代,再是可爱,举动也有一定规范,不像是那些暴发户一样恶俗轻浮,女方稍假颜色就不知天南地北。刘瑕浅啜一口,“我是做心理咨询师的,沈先生,你们有钱人家那点破事,相信我,我理解得很。” 话说得这么明白,沈铄也没有继续装逼,他笑了,“感觉得到,当然今天请你吃饭,除了赔罪以外,也有些别的意思,刘小姐,第一次会面那么不愉快,除了我们之间的那点误会以外,也因为我以前不太认名校——说起来是让你见笑了,不过以前工作上也接触过不少名校毕业生,家里公司一度也唯学历是重,接触下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态度上不自觉有些傲慢,这个偏见是被你洗刷的——” 沈铄陷入思索,浓眉微皱,表情真诚,双眼坦然直视刘瑕,“第一次见面,你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夸张的说,在上海滩能给我脸色看的女孩子,真的没有几个——几次见面下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我觉得你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种落落大方,独立又神秘的感觉……这让我想要更深入地认识你,也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希望这顿饭能是个很不错的开始。” “沈先生——” “叫我阿铄。”沈铄欣赏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 “ok,阿铄。”刘瑕泰然改口,“我想和你确定一下——现在,我仅仅只是受沈老先生所托,为沈钦先生做咨询,即使沈老先生对我比较客气,也只是因为尊重我的专业素养,对于你们家族内部的一些矛盾,我既不了解,也没有一点牵涉——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对吧?” “你说的内部矛盾是指什么?”沈铄笑容温和,但谈情说爱、寻欢作乐时的放松已悄然散去。 这是在套话?刘瑕坦然说,“我听到董事长和几个兄弟姐妹在讨论股东大会,所以大胆猜测这和股东大会有关,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有心理学博士的头衔,但其实正常人也具备分辨谎言的能力,沈铄端详了她一会,肩线又放松下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财经线的圈内人多数都有收到风声——今年的股东大会之前,祖父会把自己名下的股份分别予以转让,自己只保留象征性的0.1%持股,但股份流向到现在还未经确定……所以小瑕你也可以理解,我上次是为什么来访。这件事对我们家族来说,确实相当重要,我们也想对祖父的健康尽点绵薄之力,更希望能提供给你恰当的报酬。” 这个料确实有点震撼,不过和她猜测的原因也相当接近。刘瑕扬扬眉,只是静看沈铄,直到沈铄在她的眼神里变得有些不自在,她才开口,“装,继续装——” 沈铄‘噗’一声,一口水呛住,一边咳嗽一边笑,“好好好,不装了不装了——那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找你吃饭没别的目的了吧,真的就是想道个歉,交交朋友。” “沈钦先生——”刘瑕说,做出将信将疑的样子。 “我管他呢?沈钦现在就是个废人,连门都出不了,在我们家,他是人畜无害,”沈铄似笑非笑,“说白了,老爷子也就是看他可怜,不能不管……难道还真能把股份给他?那反倒是害了他也害了集团——咱们也别说他了,吃个饭还提他,扫兴。” 哦呜,这几句话透露的信息可就多了,刘瑕看着沈铄的表情,笑笑,“看起来,你们堂兄弟之间感情并不太好。” “是不怎么亲密,不过这责任主要在他身上。”沈铄做了个鬼脸,“从小就是这个死样子,谁和他的感情好得起来?哎,都说了不提了,好端端吃饭呢,别破坏气氛了,还是聊点别的吧。” 刘瑕怎么可能‘聊点别的’?不是为了沈钦,这顿饭她还不来呢。 “好吧。”她妥协,但眉毛仍是紧锁,一脸的心事重重,“虽然气氛已经被破坏了——被你这一说,我更担忧我的咨询前景了,看起来,难度要比我想得还更大……” “怎么说?”沈铄果然因为沈钦的坏消息而兴奋起来,他不再试图把话题私人化。“你的意思是他这个病基本已经治不好了?” “他从小就这么排斥社交吗?”刘瑕反问。 “那倒是没有,”沈铄很乐意地为她回忆童年,“但一直不好亲近,据我所知,他从小就没朋友,基本也不喜欢和人说话,就是……怎么说呢,你觉得没法和他聊天,他上一句说天,下一句说地,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就不耐烦,我和他同岁,但我们从小就玩不到一块。” “有些喜怒无常。” “是的,喜怒无常,而且非常淘气——其实也是缺乏管教吧,这点我们倒是都一样,家里长辈都忙事业,几乎都是保姆带大的,小时候也都淘气,但我相对好一点,我妈就在上海上班,虽然忙,到底也还是能管住的。他家里……我大伯伯不说了,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前大伯母花头也是多的——” 说到童年,他也有些动情,敌意渐渐褪去,感慨浮上来了,“其实,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这种家庭哪个能免,老爸有猫腻,老妈也有猫腻,都在外面野,谁也不着家……都一样,上一代那都是介绍结婚,谁和你培养感情,刚结婚那几年还好,后来风气一开放,感情一下就承受不住考验了,又都是二代,门当户对的,谁让着谁啊,吵着吵着、拖着拖着还不是都离了……大家都是破碎家庭,在家里都吵,在外面都有人,也都是看着爸妈吵架过来的,那我也没怎么样啊,心理阴影谁没有,克服克服嘛……” 他瞟了刘瑕一眼,一时有些惊觉,又掩饰地一笑,“怎么,这些事,沈钦都没和你说过?” “我和沈先生到目前仅仅对过一句话。”刘瑕如实说——沈钦确实只对她开口说过一句话嘛,“所以你大概能猜想到咨询进展。” 看得出,沈铄是真的诧异,他端详刘瑕片刻,确认她没说谎,一下又呛笑起来,“你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之前老爷子给他请的心理医生,连门都进不去,后来老爷子也火了,强行要开门,闹成什么样你是不知道,一个大男人,这都二十大几了,抱着膝盖,叫得一楼都听见了,哭是哭得来……” 他边说边笑,直摇头,“还以为你到底是哈佛毕业生,真的点石成金,没想到也是拿他没办法——如果他从小时候开始就这样,那是不是就真是天生的,没得治了?” “确实有很多心理障碍是有先天性的,能在童年看出征兆。”刘瑕说,“以连环杀手为例,许多连环杀手的家庭都不幸福,有被父母抛弃的经历,童年会尿床,在青春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所以,如果他的症状能回顾到幼年时期,串联到当前,有一条明显的发展曲线,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这种障碍会较难根治。” “幼年时期……”沈铄回忆许久,眼皮不自觉地跳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怅然摇头,“真记不得了,反正从上小学以来,他问题就很大,除了杀人没做,其余任何事情他都干了个遍,放火烧课桌、大闹课堂,要么就是连着一周不讲话不吃饭……我都记不清了,就这样讲,我妈妈去那么多次学校,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是为我去,另外三分之二都是因为他——而且都是因为出大事,不是不听课,他要只是普普通通不听课,老师都要阿弥陀佛了,死撑着读到四年级,还是因为他学习确实好,奥赛什么的经常拿奖,但后来也是吃不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请他自己转学——还是看在我们家里面子,不然就只有开除。那时候刚好我大伯和大伯母也在闹离婚,大伯母一生气,办转学,让他去美国读书,以后的事情就真的没听说了,也就是他考进mit的事,在家里引起一点小轰动,那时候我们还以为他好了呢——对大人来讲,小时候调皮不算调皮嘛,大了就懂事了。” 父母完全缺位,从沈铄的陈述来说,祖父母辈也没有关怀,极度匮乏的亲子时间,导致异常的童年表现,也许是为了吸引家长的注意力,但并不奏效,家庭成员之间疏远淡漠的关系,在十岁、十一岁的关键年纪,原生家庭破裂,换了一个彻头彻尾全新的环境…… 刘瑕暗自点头:这些信息还是不够充足,只能勾勒出模糊轮廓,但更丰富的细节就指望不了沈铄了,他和沈钦年龄相近,在当年仍属蒙昧,大人的事,了解得不会那么清楚,再者,童年记忆在长大后会逐渐丢失,他记得的本来也就不多。 “从他现在的表现来看,他在美国也不是过得特别好,是不是?”她举起酒杯,“好了,彻底不提他了——再说下去,就真的要破坏气氛了。” “当然,”沈铄有些意犹未尽,大约是因为刘瑕没能如愿给他一个负面诊断,“让我们来谈点更有趣的话题——比如说,要不要转移到露台上去把香槟喝完。” 两人边吃边聊,正餐是已经到了尾声,刘瑕权衡片刻:唐培里侬口味的确不错,不过,若是给了沈铄错误信号,往后一段时间,她还要付出更多时间来处理他的追求,为了几杯香槟担上这个麻烦,好像不太划算。 “现在才三月份,露台风太凉了,”她说,回身去拿外套,“这顿饭吃得很愉快,沈先生,谢谢你。” “你——”沈铄又呆住了,刘瑕的反应,显然大出他的意料。 “你说我磊落大方,沈先生,”刘瑕笑一笑,把沈铄的手机还给他,“我总要把这个优点贯彻到底。” “你……”沈铄终于反应过来,“你他.妈利用我——” “你又何尝不在利用我?”刘瑕反问,她把香槟喝完,也有点遗憾:这点不愉快确实难免,可惜,争执和美酒真的不配。“沈先生,如果我没误会的话,在我澄清以前,你是认为我和沈钦的咨询关系,已经颇有进展了吧。否则,你又怎么会突然来邀我和你约会呢——沈钦重视的东西,你都要抢,我知道,他一直都是你的心结,你总活在他的阴影下,但你真的有这么恨他吗?” “我……”沈铄一时居然无法回答,在刘瑕的眼神里,两人已有无声的共识:是,刘瑕没有足够的证据,但这时候他若要再强行否认,只是徒增尴尬。 “没关系的,沈先生,我说过,我是做高端心理咨询的,有钱人家内部那点事,我见得多了。”刘瑕反过来宽慰他,“现在误会解开,我和沈钦的咨询进展远没你想得好,你也无需碍于情面,迫自己抢一个不再吸引的玩具——更不必担心我对你抱有成见,如果你在乎的话。” 她从冰桶里把香槟抽出来,“这瓶酒足以抵过一切不快了,所以,今晚就到这?” 沈铄的脸,青青红红,又慢了半拍,他终于反应过来。 “……至少让我送你回家。”他说,示意管家过来为刘瑕处理瓶塞,“刘小姐,多的话我也不说了——都瞒不过你,如果你真的没往心里去,那就让我好歹尽点心,表表歉意。” 刘瑕倒是对他稍微调高评价——虽然傻得可爱,但沈铄也还算是拿得起放得下。 第13章 沈先生 “……能不能告诉我,刘小姐,你这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回家车里,沈铄自然很沉默,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爆发出疑惑。“心理咨询师都有这么神吗?你是不是其实有读心术啊?” “只有最好的心理咨询师才这么神。”刘瑕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沈钦——这句话实在是太沈钦了。“不,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只是对于专业人士来说,沈先生,你透露的信息确实有点多。” 沈钦瞥着她脸上的微笑,“噢?真的?” “真的。” “能给我讲讲吗?” “你确定要?” 沈铄用力点头,在这瞬间,他透出的稚气,与沈钦给她的感觉重合在一起,“一定要,我都快好奇死了。” “好吧,其实这很简单,”刘瑕轻出口气,“首先,你带我到望江阁吃饭,同管家又很熟悉,可见这个地方,你经常来。” “……嗯。”沈铄不否认。 “这个地方,始终是在卖环境,说到餐点,不会有多出色,法餐用的是楼下rges的菜单,虽然名气大,但吃过就知道,和纽约本店比,口味确实存在差距——沈先生你对餐点不太热衷,可见也不是太欣赏rges的口味,说到环境,又不见多好,坐下来都看不到江景,真正富裕家庭女孩,吃过见过,未必会被它名气蒙住,但沈先生你依然时常到访,可见你喜欢同比自己低层次的女性往来,这在心理学上,可能是低自尊的象征,不过也暂时存疑,很多花花公子,也喜欢挑选低层次些的猎物,好上手,好结束。” 沈铄笑起来,但刘瑕注意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 “不过,沈先生你又告诉我,你对名校毕业生有偏见,这不是假话,我看得出来,这是沈先生的心结之一,对名校生,你天然存在厌恶,这种感情很私人化,我推定沈先生你学业也许一般,不能进入顶级名校就读。这又是一个低自尊的表示,厌恶是自信心不足的掩饰。”她继续往下说,“其实,沈先生你年少有为,过得比这世上99%的人都要好,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困扰呢?结合你对沈钦童年的回忆,我做了个大胆的猜测——沈钦就是你不自信感的来源,这个和你共同度过童年的兄弟,是你压力感的来源,他是长房长孙,受到祖父的重视,抢走了你母亲的精力,这都让你感到不平,而他的好成绩和高智商也让你感到挫败,沈钦几乎从不听课,和你一般淘气,但他的成绩就总是那么好,家族内部,亲戚间难免攀比,比不过这个最麻烦的沈钦,你肯定受到父母的不少压力,而他进入mit这件事,更让一切变糟。” 她笑了笑,“当然,也许还发生过一些你没提起的冲突,让心结更重,不过,就我看到的素材,这一切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他是你童年的心结,影响力波及至今,否则,在他已经成了‘废人’,‘人畜无害’的情况下,你对他的恨意为什么会这么浓重,以至于提到他的窘态时,难以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至于你约会我别有目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这么憎恨沈钦,又怎么可能以平常心对待他的咨询师?”刘瑕说,她观察着沈铄的表情——他的指关节已经泛白了,“我只是蛮好奇的,沈先生,如果我对沈钦的治疗已经满有进展,又顺利被你掳获,你打算通过我,对他做些什么?” “呃——” 沈铄腮上的肌肉跳动了下,刘瑕估计他脚下不自觉在用力,因为车速正在变快,她有些诧异——沈铄没必要这么紧张吧?难道是提到沈钦,干扰了他的心情,让他不自觉地回到了童年时惧怕的情境? “我……”沈铄说,他瞥了刘瑕一眼,似乎在评估着什么样的答案能对付过去,而这无疑是个严峻的挑战,车速变得越来越快,快到让刘瑕也有一丝不安。 “其实……” 她的安慰还没出口,沈铄忽然一脚踩下刹车,刘瑕猝不及防,往前扑出去,幸得被安全带拉回来,她惊魂未定,“——沈先生!” 话音落下,顺着沈铄的眼神看去,她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车已经开到她的小区门口,在入口区域的临时停车区里,一辆卡宴静静地泊在那里,驾驶座上的人穿着兜帽衫,把兜帽兜在鸭舌帽上,鸭舌帽的帽檐还压得很低——但从下巴的曲线,刘瑕也能把他认出来。 至于沈铄是从车牌号猜到的身份,还是对堂兄弟的下巴也非常熟悉,这就非她所知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对沈铄说的‘我和沈钦其实不熟’这句话…… 沈铄的眼神,凝视沈钦许久,这才重新看向刘瑕,他脸上犹带骇然,但眼神已渐渐转为深沉。 “刘小姐,”他说,“你这就真不够意思了。” 现在再做解释已没有任何意义,刘瑕摇摇头,“沈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该下车了。” 她去开车门,但未打开——中央锁没解,刘瑕说,“沈先生,这就——” 她当然见过很多极端情绪中的人面,不过即使如此,和一张愤怒的脸共处密闭空间也不是什么好体验,她几乎可以看见沈铄的脸扭曲的每一个细节,在刚才的对话将他的抵抗力削到最弱之后,愤怒就像潮水,冲毁了理智的提防,本能成为主导决策的要素,在刚才的对话后,他对她已不自觉地付出少许信任,但这信任被她背叛,他想让她付出代价,而理智的约束暂时缺位—— 沈铄向她倾来,刘瑕的手指在视线死角伸向驾驶座的安全带扣——但就在此时,车门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响,中控锁开了。 两个人都呆了一下,刘瑕乘势下车,局势的变化,终究也让沈铄清醒不少,他和刘瑕对视一会,摊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着什么。 刘瑕冲他安抚地举举酒瓶,沈铄的表情柔和下来,他又看了卡宴一眼,明显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在小区门口将车调头,开回了大路。 刘瑕一直目送车辆穿过第一个红绿灯,这才走向卡宴——沈钦依然瘫坐在那里,对她的靠近没有丝毫反应。 “沈先生。”她敲敲车窗,“沈先生?” 好吧,她叹口气,干脆转过身靠在车门上,从包里取出手机。 *沈先生,你黑过沈铄的手机吗?* 这是个合理的问题,因为她的手机一直放在隔音盒里,但沈铄的手机之后就被放在仪表盘上,如果沈钦自己听到她的分析,可省去她一番口舌,当然,亦有助于打开局面,从被她跳掉的那些单方面喊话来看,沈钦现在必定很…… 刘瑕有点恶寒,但委屈是个合适的词儿,因为沈钦的第一句回话就透着那么的幽怨劲儿。 *你居然叫他沈先生……* 呃…… *可他的确姓沈啊* *但你居然也叫他沈先生……【啜泣皮卡丘】* *【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儿叛逆,伤透我的心】* *……不要闹了好吗,沈先生……* *你还叫,你还叫!你还叫我沈先生!* *……那你黑过沈铄的手机吗,沈钦?* 这个让步,虽然无法使沈钦完全满意,但似乎也可让他接受了,他发了几个委屈的表情之后,终于给出了正面答复。 *没啊,【挖鼻】,这种人的手机有任何值得黑的点吗?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以外,其余的功能,以他的智商也很难学会去用吧。* ……这黑得也是没谁了,刘瑕好一阵无语:好吧,这对堂兄弟的关系确实很差。不过,沈钦的话也可能半真半假——她猜沈钦黑掉她的手机,可能和appid有关,如果沈铄的手机真的只是用做基本用途的话,即使高杆如沈钦,可能一时也没法黑进去,否则在刚才几小时内,他早就把对方的手机给翻遍了。 *怎么了,今晚的谈话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某人在黑完亲戚以后又八卦上了,但好奇劲比她预测得要小。 *你猜我们都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刺探一些情报呗,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只是这么猜测的话,他又何必反对得那么厉害,从月湖别墅跑到这里来守株待兔?肯定是看到他们开车回来得早,表情也不像是交谈愉快的样子,再加上一路上估计也冷静了不少,这会才能冷下来装逼。 刘瑕翻个白眼,慈悲地不予拆穿,克制评价,*呵呵* *你呵呵我,你居然呵呵我!* *……不要闹,其实你猜得差不多,基本就是如此,他说了些股东大会,以及你祖父分股权的事——你想知道他对你在这场纷争中的定位吗?* *嗯?* *‘人畜无害’——这是他说的,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如果你真的已经人畜无害,他不会在看到你踏出房门后,立刻对我打来【永远也打不通】的电话,展开‘追求’。*刘瑕不轻不重地戳一下,但没打算穷追猛打,*对于你的一些亲戚来说,你的存在,也许是种威胁。* *呵呵*沈钦立刻抓住装逼的机会,*早就习惯了,在这种家庭里,这不是什么新闻。* 不过他对刘瑕的安全是十分关注的,*你们刚在车里说什么?是不是他要你监视我,被你坚贞地回绝,所以恼羞成怒,想要用暴力迫使你屈服?* *……你不做编剧真可惜了……*刘瑕觉得自己吐槽的天分都要被开发出来了,*他是很生气,因为我告诉他,我只是你的咨询师,而且我们的关系相当疏远,咨询进展很不顺利——这样他以后就不会来烦我了。* *好主意!好主意!我们刘刘真聪明!他相信了吗?* *他本来相信的。*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就看到了你……*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刘小姐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也要回家了晚安谢谢明天见* 刚断完句,引擎声就响了起来,刘瑕赶忙站直身体,哭笑不得地目送着卡宴往前鼠窜而去,以超高速度融入车流,迅速——或者说绝对是超速地消失在天际线那边…… *沈先生,*今晚的对话,理应到此结束,但刘瑕手指有些痒,*谢谢你的关心,还特意跑出来确认我的安全,不过,虽然如此,回家路上,还是要注意行驶安全。* 沈钦过了一段时间才回她——一段恰好够某人惊魂未定地蹿上出城高速的时间。 *我才不是因为关心你才出门的!!!!!!!!!!* *!!!不是,听到了吗,读我的唇【马锦涛咆哮:不是.gif】* *我是……我是因为别的事过来的!* *?什么事?* *连景云又要找你帮忙了,是人命案——你得答应我,这一次绝对不能帮他* *——哎呀!【糟了.gif】* *……那,请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也意识到了吧,沈先生,本来我也许是不会答应的,不过,现在被你这么一搅合……* *(tДt)嗯……意识到了……* *好吧……这一次算我输了,但这样的话……我也要参加……* 刘瑕有输入‘为什么’的冲动,但又强行忍住,*唉……随你吧。* *o(*≧▽≦)ツo(*≧▽≦)ツo(*≧▽≦)ツo(*≧▽≦)ツ!!!!* *(^___________^)* *(●●)* *<>* *(—3—)* *……你是不是一边开车一边在发短信?*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刘小姐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也就专心开车了晚安谢谢明天见……* …………刘瑕关掉q.q,打开手机百度,认真键入搜索关键词:无语表情包下载。 第14章 沈他 沈钦到底还是没到拦截连景云电话短信这一步,第二天一早,连景云给她打来电话,“又有生意请您照顾了,刘大师。” “我今天下午有空。”刘大师胸有成竹地回答,不过,她也不知这到底算好还是算坏——沈钦做事还算是有底线,她应该感到高兴,不过,沈钦甚至能早于连景云一步通知她,这也令人细思恐极,“你到工作室,还是我们在外面碰头?” “还是老规矩。” 按老规矩,下午两点,连景云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把刘瑕接上车,一边开车一边做案情简报。 “这个案子你应该听说过……你干嘛?” 刘瑕把他的手机从充电底座上取下来,自己的手机放上去——这是全车最好的收音位置,“充电,这新手机电池特别不经用——你继续。” “好吧,”连景云狐疑地瞥了她几眼,没往下细问,“这个案子你肯定也是听说的——就是前两天的地铁踩踏案。” 刘瑕确实听说过这个案子,这几天全s市甚至全国媒体都在围绕此事大做文章,惊叹、质问、哀悼、追责,也算是全国瞩目的新闻热点了。“死者里有你们的投保人,还是两个都是?” “有一个是。”连景云说,“你猜保额多少?” “多少?” “一千两百万,”连景云吐出一个骇人的数字,“其中八百万保额就是两个月前投保的。” “明白了。”刘瑕说,“这个投保人气魄大啊,人家用了几年才累计两千万保额,他倒好,一跳就搞出个大新闻。难怪你要从车险案里出来——那个案子解决了?” “还在侦破阶段,不过也就只剩几起旧案的证据还没提取齐全。”连景云一边打方向一边看了刘瑕一眼,“说到这事,我还没和你提——这个案子侦破这么顺利,也是因为□□被连根拔起……青浦交管那块现在是闹了大地震,从市局那位开始往下,枝枝蔓蔓都被撸干净了……听说,是有人把电子邮件直接发到了上级纪检部门,而且除了车险骗保这件事以外,还有更多贪腐案的决定性证据,最近这不是老虎苍蝇一起打么,他这只苍蝇还真就被一封邮件给灭了。” “噢。”刘瑕不动声色,“那这个发邮件的人也真够不怕死,篓子都敢捅到部里去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要是没打死,他怎么处理后患?” “哈哈哈,”连景云看看刘瑕,又看看手机,“不管怎么说,反正咱兄弟几个是得谢谢他,这个情,我记下了。” *哼,他的情,我会稀罕?【小s冷漠脸】* 刘瑕的手机亮了起来,她在连景云能看清之前把某人的傲娇吐槽按掉,*少来烦你就是还我的情了。* “那个案子就不说了,等绩效到手咱们再分田分地,”连景云也没介意刘瑕的小动作,“现在来介绍下案情吧——本周一,也就是昨天上午8点20分,在二号线某车站发生了拥挤踩踏事故,造成十余名乘客轻伤,两名乘客肖恩华、方立在列车进站时坠入站台,被撞后当场死亡,其中肖恩华是禄安保险的投保人,他分两次在公司购买了总保额一千两百万的保险,而除了他本人的一千两百万保额以外,地铁方面正在和受害人家属协商赔偿事宜,一个人总金额应该在两百万往上,甚至去到三百万也不是不可能。” “对公司来说很不幸,对我本人来说也许很幸运的是,地铁公司也在咱们公司投了保,不论赔偿金额谈下来多少,公司都要偿付至少五百万,所以这个案子的总保额实际上是一千七百万左右,应该是s市寿险今年的第一大案了,同时在市局也是挂了号的,毕竟这起案件影响广泛,需要尽快定性,调查组在时间上承担了很大压力,当然,这也给我们苦逼调查员的工作带来了更多的压力——如果警方定性是意外事故,那我们也翻不了案,一千七百万只能照赔出去,如果是定性为肖恩华自杀牵连他人的话,公司就只需要赔付地铁站给方立的赔偿,金额也会大大减小,最多一百万到头,”连景云扯了扯西装领口,“所以你看我今天这不是又衣冠禽兽了?一大早就被叫去和总公司的人开会,还有市局那边也打了电话来,调查组组长是我警校班主任的老同学——这个案子他点名想邀请你参与……没办法,车险案你实在表现得太漂亮了,你现在可是名声在外啊,虾米。” “你拉我出来赚钟点,这我不反对,”刘瑕不禁拧起眉,“但我不是说了,不能一味迷信心理学,只有在比较特殊的环境下,心理学才能发挥有限的作用——” “你看了录像就知道了,”连景云露出苦笑,“这个案子,它就是最特殊的环境,还真只有心理学才能发挥作用。” # “上午8点20分,因为列车故障,在轨道中临时停车,某站点的二号线列车跳过两班没有到站,时值早高峰,某站点又是一二号线换乘的大站,虽然地铁工作人员立刻进行导流工作,但在站内换乘的人潮,还是在数分钟内进入了二号线站台,在站台上造成了严重拥堵。” 连景云一边解说,一边为监控录像按了快进,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如同蚂蚁一样,飞快地爬满了站台,当他按下暂停按钮时,站台已经被往两个方向乘车的乘客们堵成了一片浓黑——全都是头发的颜色,虽然乘客们自发地排起队,但站台宽度毕竟有限,而楼梯上也不断有人上下,冲击着已经成形的队伍,让整个站台都笼罩在轻微的混乱气氛中。 “周一早上,8点20分的地铁班车,可以想见,大部分乘客都以上班族为主,在这样交通最恶劣的时候耽搁十几分钟,乘客们的情绪都比较急躁,虽然地铁人员在努力维护,但人手有限,8点26分,往浦东机场方向的列车进站时,在中部站台就发生了推挤骚乱。”连景云按下遥控器,把录像改为慢放,调到了角度最好的摄像头,“可以看到,骚乱是从后部往前蔓延的,在这个楼梯口,队伍的距离被缩减到了极限,但还不断有人从楼梯下来,往前推挤,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向前的波,不过,s市市民还是很遵守秩序的,地铁执勤人员过来吹哨了,人流在反向推挤,尽可能不往前去,推挤的动作在减缓,从监控上看,很难说最前方的乘客受到推挤,但是——” 在慢动作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混乱就像是水波一样,从楼梯口往四面八方扩散,但波纹在队伍最前方已经减弱为了涟漪,人群仅仅有最轻微的晃动,没什么是不可控的混乱,直到—— 在慢放上来看,这就像是一出滑稽的默剧,没有什么生命正在丧失的实感,在人群最前方的一名乘客忽然往前踉跄了几步,看得出来,他的每一步都在尽力保持平衡,也因此,在他身边的另一名青年男性被他拽住了手臂借力,也往前扑去,在人群的骚动中,两人一头摔进了轨道里,而摔落时已经出现在隧道口的列车,在接下来几次慢放中越来越近,然后将轨道上的两人覆盖—— “从正常速度来看的话,一切都发生在三秒钟之内,”连景云又倒带重放一次,果然,这一次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人拽着另一个人摔了下去,然后列车呼啸而过,再之后则是人群的惊慌和后退,“之后引发的恐慌导致轻微的踩踏事故,十几人受了轻伤,但没有更严重的后果,所以我们抛开不谈。顺便说个题外话,二号线一直不装屏蔽门也不是为了省钱,主要是设计上把通风口放在了站台这一侧,如果装上屏蔽门的话,列车进展时的风压会把门顶飞,即使要装安全门也都颇费手脚——不过这件事以后,估计全线都要折腾上安全门了。” “现在回到案件上,这件事引发警方注意的第一个因素,是肖恩华摔出来的姿势,从站台慢放的录像来看,肖恩华所处的这个位置,不可能受到这么大的冲击。”连景云对刘瑕重新介绍圆桌上首的一位中年人,“张局是本市最好的刑侦专家,也是专案组的组长,他的意见是,如果肖恩华这个位置都受到这么大的冲力了,那起码还要多掉下去二十多人。” 张组长对刘瑕点点头,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从他跌出来的身体形态分析,肖恩华肯定是被人推下去的。不是拥挤,不是一个人群的泛力,在这个方向上——” 他在监控录像上圈了一下,“有一个力很明确地捅了他一下,所以他才会受力跌出来。可以看到他在被推下去的时候,脚步虚浮,是没有丝毫戒备的,但当然也可以明确判断,这绝对不是他自己跳出去自杀,所以你小子也是白费心机——这至少也是一起谋杀,你们保险公司得包赔。” 他对连景云横眉竖目,说话语气也是夹枪带棒,但连景云毫不介意,“谋杀也有受害者唆使的可能嘛,张老师——肖恩华的情况属于骗保红色警报,我觉得还是不能排除自杀可能。” “哼!”张组长用力哼他一声,“庸庸碌碌、蝇营狗苟!” 连景云贼笑几下,继续给刘瑕介绍,“肖恩华是这样一个投保情况,2013年末他在公司投保10年期,400万保额的生死两全寿险,当时肖恩华家境较为殷实,他本人经营一间外贸公司,因为业务需要经常去非洲出差,风险意识也较强,所以投了这样一张保单,如果出事,保额最高400万,没出事到期返还期满金,基本能把保费全部给你返还回来,这个是最正常的寿险保单,保险公司挣的就是这笔为期十年的无息贷款所创造的利润,所以我们可以先不去管,来重点分析肖恩华在上个月投保的另一张大单——保额800万,为期两年的定期寿险。” “定期寿险是不返还违期满金的,如果当事人不是短期内要从事风险很高的工作,这种大额短期险单一出,我们的风控部门就要开始调查了,本人骗保风险大不说,如果操作上是第三人投保,当事人还有很大的风险被杀人骗保,我们得防患于未然,不能增加张老师的工作量——”连景云对张组长眨眨眼,获赠一枚白眼,“风控部门调查的结果是,肖恩华的公司15年亏损严重,他投保前一个月,银行贷款到期,他向高利贷借了过桥钱,但续贷没办下来,资金链彻底断裂,欠款金额,三个月前是500万左右,利滚利三个月下来,800万这个数应该是要有的。” “你说肖恩华家境殷实,能不能卖房卖车还债呢?非得走上骗保这条路吗?这可是拿他的命换钱还债啊。”张组长质问。 “肖恩华家有两套住房,都有二次贷款。”连景云摇了摇头,“当然,这也是风控那边的马后炮,如果早出调查结果,这种单子公司根本就不会接……昨天出险以后才出的调查报告,受到上半年欧元、美元持续贬值的影响,肖恩华的公司亏损非常严重,只剩个空壳子,他基本已经走投无路了,而且在这样的经济情况下,他还要支出一笔费用来购买寿险保单,我想,把他列入骗保高危人群应该是有充足理由的。”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来,张组长还有些愤愤,但亦无法继续反驳,最后提出异议的人反而是刘瑕。 “这份寿险,保意外伤害吗?” 这句话把张组长给问活了,他眼睛一亮,赞赏地看了刘瑕一眼,“对啊,一般人寿保险都有意外伤害条款,他这主要也不是买寿险,是在买被逼债的伤害险吧?” 一屋子人的眼神都聚集到连景云身上,其中不乏恶意,连景云倒是不慌不忙,他微微一笑,“在观察期内发生的重大蓄意伤害,合同条款写明,是不保的。” 张组长失望地叹口气,刘瑕摇摇头,“我不是说逼债……五百万的本金而已,在上海还不够买一套好房子的,敢出借的‘小贷公司’都不可能为了这点钱砍手砍脚,这个常识你们警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会议室内人员属性复杂,局领导们似笑非笑,连景云的小伙伴都低下头猛咳嗽,张组长讪讪的,倒是连景云对刘瑕微微摇摇头,把话头接过去,“你是说,制造这起落轨案件的人,只是想要制造一起意外伤害?” “如果这是一起骗保案的话,这个可能更大。”刘瑕说道,“但我还不能肯定是不是,你继续介绍案情。”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思路,”连景云继续向领导们介绍,“第一,肖爱华有重大骗保动机,第二,我要指出的是,所有人身保险骗保案,都会被伪装成意外事故,或是仇杀、劫杀、车祸死亡,这是一个很显而易见的逻辑,我就不多解说了,所以我们不能以他本人没有太多防备、是被人推下去这几条理由来否定他是自杀骗保,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地铁站内是有监控的,在地铁进站的时候肖爱华自己纵身跳下去,这只能是白死。所以,现在的侦破重点应该是先定位到那个推他下去的人,然后——” 他摊摊手,眼神望向刘瑕,“没有凶器,也没有更多的证据了,行凶现场就在监控下,凶手就在茫茫人海中……按照我的经验,这是个很重口供的案子,或者也许有些线索会潜藏在聊天工具里,但不能指望这个来破案,决定性证据应该还是口供。” “——如果是骗保案的话。”张组长咳嗽了一声,强调地说,但更多的还是在为自己找点面子,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已经被连景云的思路给打动了:至少,从现有的线索来看,骗保案的可能极大。“反正现在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侦破方向,先当杀人案处理吧,骗保是最可能的动机……祈年玉,当时在现场的人员都找到了吗?” 青春痘‘啊’了一声,跳起来汇报,“报告张局,肖恩华掉落时,事发地点三米半径内有六十多个人……所以我们缩减了距离,目前在定位事发时和肖恩华距离在1.5米以内的目击者,您看这张照片上已经标上号了,一共有13个,去掉死者方立——他同时也是肖恩华手下的员工,还有12人,现在能联系上的有4个。” “就4个?”张组长的眉毛立起来了。 “呃,就这四个还分别是肖恩华的妻子、堂弟和儿子,还有方立的女朋友……”青春痘怯生生地说,“您也看到了,紧接着就是一场轻微踩踏,当时现场实在太混乱了,这监控上还看不清脸……技术科昨晚就没回家,熬了个通宵,现在估计还在找呢,但情况不是太乐观,说是难度很高……” 情况摆在这里,技术科的确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组长脸颊抽动几下,也训斥不下去了,一位市局领导说,“要不就以调查组的名义发布公告,号召目击者和警方联系……” 刘瑕的手机振动一下,她对连景云使了个眼色,道声歉先出了办公室,在门口等了一会,连景云也出来了,领着她走到走廊尽头,冲她的手机努了努嘴,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你和张组长关系到底怎么样?”刘瑕开门见山。 连景云怔了一下,“张老师是警校时最欣赏我的老师,我毕业时候,他点名要我,你知道这在我们学校是多大的殊荣……” 说到这里,他隐露失落,“……最后我没去市局,反而进了禄安,这件事,张老师心里一直过不去,和我说话一直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其实在这个案子上,我们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邀请你参与也是他的意思,这案子,难确定嫌疑,难取口供,不是上回车险案那样,案情已经有了方向,需要心理学来打开突破口,这一回,时间紧、任务重,我们需要心理学来迅速指导破案方向,否则,案件真相注定将隐藏在迷雾里。” “你说话太文艺了……”刘瑕发现自己沾染上了爱吐槽的不良习惯,“我就想问他值不值得信任——” 她扬了一下手机,“沈……他已经把余下8个目击证人都定位到了。” 手机亮了起来,沈钦对自己的称呼很不满意,*我不叫沈他!【皮卡丘愤怒.gif】* 这回刘瑕没能及时收回手机,连景云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发言,他的嘴角也开始抽搐了,“……好,我明白了,谢谢沈他先生——你想把资料直接递给张老师?” “你们现在最缺的不就是时间?”刘瑕反问,“不过,这得由你来下决定——先不管张组长,资料一交,上次的事可就没得逃了,市局那位的枝枝蔓蔓,真的全都进去了吗?” “不在体制内,也有不在体制内的好处。”连景云摆摆手,“这倒不用担心,但这事儿最好别这么办,不管别人私底下怎么想,表面上咱们得和上回的事划清界限,上次那种模式,不能再继续了,我不能拿着资料直接去找张老师——虽然说沈他先生没造成任何伤害,但这毕竟是非公开的监控资料,程序违法也是违法——张老师毕竟是个警察。” 刘瑕微微一震,这一瞬间,时间似乎放慢无数倍,甚至竟疯狂倒流,卷回某个特定场景,被记忆拉得含糊的声音在空间边缘摇曳卷曲,如巨浪拍打堤防的回音,‘……是个警察……’ 她晃了晃才清醒过来,连景云的话最开始还有些含糊。“……不能让他陷入两难,所以最好一开始就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虾米,你没事吧?” “我没事。”刘瑕说,“你继续。” 连景云看了她几眼才往下说,“我知道,沈他先生是那种不喜欢出门的宅男极客,不过,毕竟人命关天,又是挂号重案,我想,能不能请他到警局来一趟,以顾问的名义,现场追查,把目击证人的身份给定位出来……” 第15章 娃娃 【肖建波,肖恩华堂弟】 “什么叫做有骗保嫌疑!我哥怎么骗保了?” “你意思是我兄弟是自己跳下去的,就为了骗点屁大的保险金?” “啊?一千两百万……” 数分钟后 “我去你.妈的,狗公司!丧尽天良!卖保险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现在要赔钱倒是开始推脱了,不就四百万嘛,至于吗?你们经理呢,让他出来见我!” “肖先生,首先这个事情现在警方也还在调查,就是正常走流程也需要一点时间……” “我不管有多少时间,叫你们经理出来见我,草!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现在就给记者打电话我告诉你,你们公司完了我告诉你——” 连景云关掉扬声器,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他指了指连接审讯室的单向镜,“肖恩华的堂弟肖建波,肖恩华长期的生意伙伴,同时也是肖恩华的债主之一,他进入角色还满快的——” 【吕萍,肖恩华之妻】 “没想到有这样的事发生,真的没想到……” “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投保的事情,知道的,老肖生意上的事,经常要去南非,他想要有个保障,再加上那个保险还能返还保费,他就买了。其实他、他昨天也是要去坐飞机,机票都买好了,我们怕堵车才坐的地铁,我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早知道就开车去,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今年就是撞邪了,从年初到现在,没有一件事顺过,我都已经麻木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先是生意,后来又是高.利贷,现在又是这个……就像是一场梦……” “……啊,骗保?” “我不知道,这保险还能有骗的?我也不想说这个,”啜泣声,“人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吕萍,肖恩华的前妻,两人半年前离婚,吕萍带走了一套房子和五十万现金,这应该是肖家为防止公司破产做出的应对,肖恩华和她离婚不分家,”连景云指着另一间审讯室里的中年女子,“两人对外依然以夫妻名义生活,事发时,肖恩华、吕萍、肖建波,还有肖良才、方立,方立的女朋友梁婷五人结伴,从共富新村出发前往浦东机场,因为路途较远,早高峰堵车时间长,所以选择地铁出发,在换车时发生事故。事发后到现在,吕萍和肖良才的情绪都比较平静,肖建波是最激动的,一直试图和地铁方接触,要谈赔偿事宜,梁婷则还在住院,惨案发生后,她当时就晕倒了,又被轻微踩踏,没有生命危险,但情绪非常激动,现在还不能出院。” 【肖良才,肖恩华之子】 “我不知道……保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爸妈离婚了?!” “这个知道,家里生意好像出点问题了。” “没什么感想,就那样呗,怎么不是过。” “没上学……也没工作,就混着。” “就……打游戏,打桌球,都有吧,混呗。” 到底是市局,办案区也豪华,连着三间审讯室内同时展开的询问,通过单面镜和录像,同时展现在刘瑕眼前,她沿着这条观察走廊来回漫步,仔细地检查着肖家三人的表情,肖建波在愤怒表情中的若有所思,吕萍呆滞的眼神,肖良才一脸的麻木,都一一落入她眼中,青春痘屏息期待地望着她,连景云的注意力也在家属们身上,张组长坐在办公桌边缘,一边抽烟一边总揽全局,眼神时不时在连景云身上逗留一会。 “怎么样,刘老师,有什么发现?”他吸完一根烟,把烟头碾灭,打破了室内暂时的沉默。“你可是我们的大救星,现在我们是六神无主,就等着你来点化呢。” “张局说笑了,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刘瑕看他一眼。 张组长呵呵笑,“这也是你观察出来的?” 刘瑕一笑,“微表情观察也是刑侦学的一部分,您这个老刑侦自然是胸有成竹,又谈何点化?” 青春痘一听就炸了,“哇,还有这么高大上的学科?张老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给我们上课时候,屠龙绝技您不教——哎哟!”他挨了个爆栗子。 “这不都在教材里写着吗?注意观察嫌疑人表情,”张组长没好气,“仔细谨慎,善于观察,就这么简单。” “啊——那——”青春痘按着额头。“那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啊?” “审得多了,你也会有感觉的。”张组长不乐意搭理青春痘了,他有些挑衅地瞥了连景云一眼,“怎么样,连经理,实习学的那些本事,忘光了没?” “哪能忘呢?就靠这几手混饭吃,”连景云笑笑,“我就先献丑了——肖建波没问题,吕萍应该也没问题,肖良才可能有点问题,这是我的看法。” 张组长眼睛一亮,赞赏的微笑噙在唇边,但在连景云的西装革履跟前,又失落地消散开去,“刘老师,您怎么看?” “看起来张局是赞成景云的意见了?”刘瑕说,张组长默认。“我认可关于肖建波的判断,他没问题,肖良才也确实有点问题。” “这么说你认为吕萍有问题?”张组长神色一动,走到玻璃前仔细查看,“不对啊,吕萍的悲痛是很真诚的,当然,你可以说她有一点放松,毕竟肖家今年的财政压力很大,但她对肖恩华感情应该还是深厚的——至少要比肖良才深厚吧。” 刘瑕要说话,但她的手机震了一下,“先问问是谁提出坐地铁去机场的——不好意思,张局,我朋友来了,我出去接一下,麻烦您让技术科那边做好准备。” “噢——行。”张组长还沉浸在吕萍的问题上,回答得慢半拍。连景云冲青春痘挥挥手,加快脚步赶上刘瑕,“我和你一起,方便吧?” 说实话,不是太方便,刘瑕也不确定把一个陌生男人引介给沈钦会带来什么后果,事实上,这甚至和沈钦对连景云的敌意无关,单纯是她对这整个‘沈他造访警局’的提议的不看好。 “反正一会也是要见面的。”她只能这么说了,“尽量不要直视他,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你就像是对小动物一样对他就行了。” 她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谁是小动物!【愤怒皮卡丘】* *你又边开车边发短信!*刘瑕驾轻就熟地喷回去,连景云在一边瞥着看,不禁摇头失笑,“这个沈先生……” 沈钦没有再回复,暮色中,一辆奔驰厢型车从马路上拐了过来,在门房处停下,司机呆坐驾驶位里,一动不动,刘瑕忍不住微微摇摇头——沈钦现在根本还不该贸然出来接触社会,现在他说不准就处于极度紧张中。 连景云拿起对讲机讲了几句,升降杆抬了起来,车辆缓缓滑到停车位前,刘瑕对连景云使个眼色,上前几步,轻声说,“沈——公子?” 司机动也不动,刘瑕的声音更轻柔了,连景云明显把呼吸声都放轻,整个停车场的气氛全浸满小心翼翼,“沈钦?” 驾驶座内没有丝毫动静,后厢门倒是哗啦一声,响亮打开,沈钦捧着一台电脑,从车里大大方方地钻出来,电子音再度发声,“嗨,晚上好!” 刘瑕有强烈的一脚踏空感,连景云在她身后连连咳嗽,沈钦一手捧着小电脑,一手插袋,头戴兜帽,下罩鸭舌,大眼镜、口罩,全套装备一个不少,站在暮色里顾盼自豪,一副主人公的样子,电脑音箱语调雄浑有力,“久等了吧,走走,进去吧,我的键盘已经饥渴难耐!” “等等。”刘瑕说,她有种牙痒的感觉,“驾驶座上那个不会是我想的东西吧——” “……靠!”凑近看过以后,她难得地爆了粗口,“你就这样一路开过来的?” 连景云也好奇地走近几步,但依然体贴地绕开沈钦的方向,给他足够空间,“哇靠,这是假人吗?这是假人啊!那你怎么从蛇山那边一路开来的?” 沈钦保持沉默,连景云的兴奋劲儿略有收敛,他给刘瑕递个眼色,刘瑕叹口气。 “你怎么从蛇山开来的?” “无人驾驶。”电子音立刻献宝地回答,“怎么样,酷不酷?奔驰最新出的e系有遥控泊车功能,其实就是遥控驾驶的雏形,只是做了限速,当然摄像头的数量也不够,缺乏软件支持,不过这个功能,老车型的智能芯片也可以支持,只是要做个升级——” “……但这合法吗?”刘瑕忍住伸手扶额的冲动,打断沈钦的倾诉。 沈钦和连景云同时对她怒目相视——如果你把沈钦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翻译成表情的话,基本也就等于是怒目相视了。刘瑕不管他们男人对于玩车的爱好,“你刚有看到招牌吗,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 “你这是把罪证送到执法机关门口啊,沈先生,”刘瑕说,她的手机震了一下——*【可怜比卡丘】*,“你有没想过,要是一会有人经过停车场,看到车里有人,好奇过来问情况的话该——” 沈钦伸出手,点了一个键,‘嗤’一声锐响,驾驶座上的假人顿时瘪了下去,帽子衣服跌成一团,站在车外看去,丝毫没有破绽。 连景云‘哗’了一声,啪啪鼓掌,刘瑕手机一震:*\(^w^\)* ……刘瑕深吸一口气,玩我是吧? “好了好了,都进去吧。”连景云闹够了,适时缓颊,刘瑕对沈钦做个手势,三人一起走向办公楼,气氛渐趋平和…… “刚那充气娃娃的确逼真,”确认沈钦已经放松警惕之后,她闲闲开口,“平时都用来干嘛的?” 连景云又开始剧烈咳嗽,沈钦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滑倒,出于本能,刘瑕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电脑。 两人距离拉得极近,又都还在应激反应中,沈钦甚至没有来得及惊慌,双眼透过眼镜,和刘瑕对个正着——虽然戴着口罩,但他急于争辩的心情,已透过眼周微表情生动表现。 刘瑕忍不住笑了——这和她所有那些职业性笑容不一样,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笑,在她记忆里甚至找不到对比,笑意泡泡从她肚子里直往上冒,她忘记了去考虑沈钦能不能承受这么近的接触,还有这种近似嘲笑的笑声——她真的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沈钦的双眼瞪得更大,随后,他绷紧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眉毛也不再高挑,他的眼睛从圆瞪变为狭长,又成了两弯月牙,虽然带着口罩,但还是能轻易分辨得出来,他也笑了。 连景云回望这一幕,不禁若有所思。 # 虽然是市局重点案件,但没有人在办公区门口恭迎大驾,当然也没有‘久仰久仰,这一次就麻烦你了’,经过刘瑕事前的嘱咐,技术科早已为沈钦的到来做好准备——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台灯与几排电脑的莹莹微光,青春痘和技术科的一名骨干干警在不远处候着,算是做个见证:这个案子太过重要,在连景云力争之下,省去了背景调查这一步,张局出面特邀沈钦以专家身份过来顾问破案,他当然可以使用内网电脑,不过,他要求太特殊,局里也怕瓜田李下,有人看着对彼此都好。 还好,虽然是陌生环境,但沈钦今天的表现很不错,走进办公区的一路上,虽然引来不少好奇眼神,环境也很明亮,但他的脚步一直很稳定,现在,黑暗似乎给他带来更强的安全感,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如鱼得水,把网线接上自己的私家电脑之后,拉开椅子一坐,运指如飞,机关枪一样的击键声中,监控画面闪得让人眼花缭乱。 五分钟后,第一名目击证人的身份出来了,刘瑕只能勉强辨别出沈钦的步骤,分析人脸,从监控录像中定位到他的出入站口,再从全市的天网系统中定点、定时追寻出步行足迹,找到小区……然后进入居委会提交备案的数据库里定位到具体信息,每一步都完成得奇快无比,两名见证人眼都直了。 “用的是软件自动追踪啊?”刘瑕听到他们轻声议论,“咱们要有这样的软件,那还用熬夜看监控啊……” 一小时后,八名目击证人全部找到,连景云早已出去协调联系了,头几个目击证人的身份已经得到确定,沈钦干净利索的合上电脑,拔掉网线,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不像每次极客力发作后的心满意足,演一小时戏,对他来说似乎的确是高强度运动。 刘瑕由衷说,“辛苦了——我送你出去?” 沈钦依然不敢直视她,盯着电脑摇了摇头,在青春痘面前,他似乎也害羞起来,没用发声软件,还是q.q说话,*我想和你一起去会议室……【楚楚可怜】* 其实,如果从他‘保护刘刘远离危险’的出发点来看的话,沈钦没必要这么关切地铁案的,毕竟这案子可没有什么危险的黑恶势力牵涉其中,刘瑕忍住研究他表情的冲动,“好,你稍等。” 数分钟后,会议室有一角灯光被调暗,沈钦抱着电脑坐在那里,就像是被罚面壁的小学生。所有人都抑制着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故意不去看他。 “继续来说吕萍,”张组长显然不适应这种奇诡的办案氛围,他重咳一声,“刘老师,我们刚才对她做了重点审讯,目前还没有什么突破——你要不要看看录像?” “她一直都在哭吧?”刘瑕瞟了监视器一眼,三个审讯室里的家属都在吃饭:吕萍边吃边哭,肖良才满不在乎,肖建波则显然心事重重,盒饭只吃了几口就推到一边,正抱着头想事。 “怎么推出来的?”连景云问,“确实一直在哭,询问的兄弟也拿她没招了,主要也没有什么决定性证据——她一直在反复叙述过去这一年里家里有多倒霉,别的怎么问都说不出一二三四,说实话,不是你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嫌疑。” “正常,上一回问到警戒区域的时候,她就是靠眼泪和诉苦转移了注意力,”刘瑕说,“这一招就成她的救生圈了,不离开公安局,她不敢停下来。这是她的潜意识反应,现在她处于自我催眠的状态,所有的回答都很真诚,你拿测谎仪都未必测得出不对——这种人其实往往是最好的说谎者。” 她把监控录像倒回沈钦来之前的那段时间。 “……啊,骗保?”吕萍说。刘瑕按下慢放,“注意数秒,这个惊讶表情持续了两秒左右,声音放大,这都是说谎者典型的微表情,此外注意她的下一句话。” “我不知道,这保险还能有骗的?我也不想说这个……”吕萍开始掉眼泪了。 “如果她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骗保,吕萍的第一句话肯定是问‘怎么骗’,就像是肖建波,肖建波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第一句话是,‘你意思是我兄弟是自己跳下去的,就为了骗点保险金?’,这是他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要确认双方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刘瑕说,“吕萍有什么隐情,现在还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刻她在说谎,她有点问题。” 张组长惊异地望着刘瑕,好像才刚看清她的长相,过了一会,他吐了一口气,由衷说,“刘老师,你这不加入咱们警察队伍实在可惜了。” “我这只是花把式,当不了真,”刘瑕笑笑,“也就是这个案子情况特殊——对肖良才的嫌疑,您是怎么看的。” “肖良才是当地居委会上报的吸.毒人员,有一段时间常吸食大.麻,”张组长坦然说,“属于社会边缘人员,肯定是要查的,刚才对他也做了审讯,一样没突破。刘老师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肖良才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在说谎,而回答第二个问题就说了真话,在第三个问题上又说了假话,表情对比太明显了,而且注意看他的穿着,一身潮牌,他花销不小,也有动力去谋取钱财,”刘瑕说,“张局你说他有吸食大.麻的习惯,这就对了,他的表情反常冷漠,反应也有点迟钝,如果不是吸食毒.品的结果,我会说他得了甲状腺功能减退,感情淡漠,对父亲的去世缺乏悲伤,他的嫌疑比他母亲的还要更大。至于肖建波,我和张局的看法是一致的,肖建波从头到尾的确都没有说谎,他的反应很激烈,一直试图和地铁方接触,这都是事故发生后的自然反应——不知道有保险金的存在,地铁赔偿是唯一的补偿途径了,他肯定想要多争取一点钱,这不仅仅是为了堂兄一家,功利地说也是为了自己,而以他的学历以及阅历来说,闹事是他想到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 她打量了一下肖建波,唇边浮起微笑,“事实上,也许肖建波反而会成为我方的帮手……在知道保险金之后,他也许已经回忆起了肖恩华坠轨背后的反常迹象。” “现在的问题还是集中在证据上,”张组长的眉头皱成一团,“肖恩华的公帐私帐乱成一团,公司和家里也没搜出什么线索,市委下了死命令,72小时破案,24小时马上就要过去了,证据还是提取不出来——景云这小子倒是有点没说错,这案子确实重口供,刘老师,我看也只有请你出马了,你觉得从谁开始合适?” “我只能说尽力而为。”刘瑕说。 连景云插口,“张老师,小贷公司那里要不要派人去问问,我们会不会忽略了这么一种可能——事实上,肖恩华的八百万保单是债主一手操办的,包括这个意外也是这样,他们的目的就是这八百万保险金,刚好能把肖恩华欠的帐给平掉。” “都市版《盲井》啊?”张组长诧异地看了连景云一眼,脸上终于有点笑模样了,“你小子可想清楚了,真要是这样,那可就不是骗保,是真正的谋杀——那你还要往下查吗?” “如果从买保单开始就是小贷公司的意思,这就不是投保人的意思表示,属于违规投保,合同是无效的。”连景云含笑说。张组长的脸一下就挂下来,他撇过头不理连景云,冲青春痘摆摆手,“去,祈年玉。” 苦命的祈年玉只好又出去跑腿了,张组长又转向刘瑕,“您继续。” “呃……”刘瑕从手机里抬起头,“张局,肖恩华的手机呢?我朋友想看看他的手机。” 张局本能地一晃头,刘瑕赶快一个箭步挡在沈钦前面,他懊恼地‘哎哟’了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什么,祈年玉,肖恩华手机呢?” “他手机在法医科,但肯定是提取不了任何证据了——肖恩华把手机放在上衣内兜里,已经完全碾碎了。”连景云的另一个小伙伴回答。 “他用的是什么手机还能看出来吗?”刘瑕照本宣科。 “呃……我记得是小米吧。” *那能把吕萍和肖良才的手机拿来吗?* 这两人的手机很快就送到了刘瑕手里,刘瑕再转呈给沈钦,就像是伺候皇帝的太监似的。 屋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努力不看沈钦,但注意力依然往他身上辐射,整间屋子就响着他那飞快的打字声,氛围怪得出奇,刘瑕皱皱眉:她已经尽量用身体遮蔽住大多数人和沈钦之间的直接视野了,但这种氛围上的压力,依然难以避免。 *你要不要回技术科,或者去车上?*她低下头给沈钦发短信。 *不要。*沈钦的打字声没有任何停顿,居然也是秒回。*我要在这里。* *那一会我去和肖建波谈话时,你也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哦?* *当然!!!* *?*刘瑕始终觉得这主意不太稳妥,“有什么区别?在技术科,你也可以通过手机听到我们的对话,沟通也是一个模式啊。” *当然有区别了,在技术科我不就看不到你了吗?【眨眼飞吻.gif】* *……别闹……* *并没有在闹!!【认真的眼神】* *和我想的一样,你工作时的样子真的好美【心心心心心心】* ……刘瑕低下头,让头发遮掉一点自己的表情——和张组长这样的老刑侦共处一室,她还真怕被他看出点什么——不是说有什么,就只是……她早已习惯了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 *且不说逻辑地讲,你现在看到的也只是我的背影,我在推理还是在发呆又有何区别?其次,真的别闹了,沈他,你有在认真破解手机吗?* 沈钦发来几个愤怒红脸,*刚在跑软件,现在已经搞定了——* “虾米,”连景云有点受不了屋里的静谧气氛了,他轻声冲刘瑕‘布滋’了两声,“怎么样?” “……他刚好破解了肖恩华的密码,进了他的小米云账号和q.q,噢,等下,还有微信……”刘瑕重读了一下沈钦发来的信息,无奈地吐了口气,机械地依叮嘱做出手势,“这有个震撼性的证据——” 随着她手握成拳,一声轻轻的嗡响,办公桌上的幻灯机忽然打开了,白墙上出现了几张手机截屏的投影,这恍若魔法的一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张组长的烟从嘴角落下,“我操,这是……肖恩华和嫌疑人的聊天记录?” “嗯,从记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初步商量好了酬劳,随后约定面谈细节,约定了面谈的时间、低点和见面时的暗号,”刘瑕说道,“肖恩华的确在策划自杀骗保。不过,这还并不是最……震撼的消息。” 她一边朗读一边发消息,*……你确定一定要那个手势?*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她暗暗咬牙,在所有人都被她的话吸引得转头望来时,举起手弹了个响指,光幕一阵扭曲,登时又换了一副画面——连景云的小伙伴已经有人在鼓掌了。 “从吕萍和肖良才的手机里,我们发现了更进一步的证据,虽然他们都删除了聊天记录——”刘瑕深吸一口气,忍辱负重,“但这样的区区伎俩,怎么瞒得过我朋友鬼斧神工的it技巧,明察秋毫、火眼金睛的判断力——” 连景云又开始咳嗽,刘瑕送去两个白眼,“从他们的聊天记录里,可以发现,吕萍和肖良才私下都有联系黑/社会分子,试图□□,制造谋杀骗保案,骗取一千两百万的巨额保险金……” 第16章 劳伦斯先生 【晚上9点半被审讯人:吕萍】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今年6月。” “为什么?” “家里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确实需要钱,我想到还有这么一笔,我娘家表舅上次说过,村里谁谁家就这么骗了好几万块钱,我就想要是能找人给老肖制造一下残疾,弄点钱也行。” “后来呢,为什么没动手?” “后来老肖不同意,说没到这一步,我说你必须给我们娘俩生活一点保障,后来我俩就办了离婚,他把财产转移给我,这些是养老钱,不能再动了,公司就随他去折腾。” “再次有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的事?” “11月,后来老肖背着我借了高.利.贷,又还不上,每天都上门来闹,没法正常生活了,我说我和他离婚了,他们说那也不好使,还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放过我也不能放过我儿。我寻思那必须得把钱还了,但老肖肯定不愿意,再说也没钱还了,我就……” “怎么找的?” “娘家人给联系的,微信上聊,但后来……反正也狠不下这条心,毕竟是孩儿爹,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实在不行就逃呗,大不了就从头开始,就是苦了我儿,就是苦了我儿……” 【晚上10点被审讯人:肖良才】 “这是你的聊天记录吗?” “是。” “怎么会想到这么干的。” “家里没钱了呗,得搞点钱花。” “所以你就想把你爸弄死,从保险公司‘搞点钱花’?” “也没想弄死……弄伤、残废都行。” “为什么?” “听我妈打电话时说,保险也赔伤残,就是钱少点。” “怎么找的人?” “上贴吧问的,找了个杀手贴吧,我说我想杀个人,留了q.q,后来就有人来加我,我就和他们谈价钱。” “后来呢?” “后来觉得不靠谱,都是骗子,就想骗点钱,我给骗了两千多,现在人心真的太坏了,我就没继续找,把我那贴删了,找我一个哥们儿给我联系了人,谈了事前给五万,事后给五万,我说我没钱,他说那事后给也行,我俩就见了面,我把身份证压他那了,事后拿钱来取……” “听到没有,现在人心真的太坏了。”张组长点着屏幕,他刚从市局汇报会议上回来,重看录像,“这都什么人啊——刘老师,你说现在的青少年都他.妈有什么毛病,这是在说蓄意伤害和谋杀罪,就和聊闲篇一样,这还不是他一个,太多了,这比那些成年罪犯还可怕,至少他们还知道害怕,就这种青少年,连害怕都没有——‘知道,得进监狱……进就进呗’,这都什么话!” “没有经过相应测试,很难判断他有什么障碍,”刘瑕说,“不过,这种冷漠与无知确实是现在青少年犯罪的突出特征,肖良才就是个典型——从档案来看,肖良才一直住在村里,直到13岁,父母稳定下来以后,才到s市上学,在人格养成最关键时期,他在贫穷的农村,和年迈的祖父母住在一起,家庭教育缺失,学校教育质量低下,肖恩华和吕萍的文化程度也只有初高中水平,代际传递的价值观无法引导他在温饱获得满足后,追求自我需求的实现……肖良才的心理还停留在贫瘠荒芜的幼儿时期,对自己和他人都没有建立起足够的尊重,他虽然家庭富裕,但在犯罪心理上却是留守儿童的典型,这种表现,也有强烈的中国特色……” 她忽然醒觉,“抱歉,事涉专业领域,说得有点多了。” “不不,我们听着是如醍醐灌顶。”张组长听得确实很入神,“改天非得请刘老师给我们做个讲座不可——连景云,你小子也真够藏私的,我回头再收拾你!——今天时间有点晚了,咱们还是先来看案情吧。” “其实现在案情已经大致明朗了,肖家一家三口里,吕萍和肖良才都只知道四百万保单,他们的筹划也是围绕四百万来进行的,从吕萍的供述,可以侧面肯定肖恩华的心理变化,吕萍第一次商量时,这个主意给他留下了印象,经济情况再度恶化后,肖恩华的思想转变了,可以推断,从他主动投保第二份寿险开始,他就有了清晰的骗保思路。”祈年玉肩负总结的任务,“但这个案子现在还无法完全定性——吕萍、肖良才都曾有过伤人、杀人骗保的心思,如果是他们把肖恩华推下去的呢?自杀、谋杀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在审讯上还是需要专家顾问——” 他崇拜地看向刘瑕,“此外还要尽快定位到肖恩华为自己找的索命人,以及肖良才、吕萍联系的‘杀手’进行讯问。在这方面,专案组也得到了沈……咳,沈他专家的大力支持,目前已经确定了这几位‘杀手’的真实身份,正在实施抓捕,排除嫌疑。目前的预判是,肖良才找的所谓‘杀手’,目的其实还是骗他钱,真正有可能把人往下推的,应该还是肖恩华雇佣的前科犯,这也符合肖良才、吕萍和肖建波等人交代的材料——坐地铁前往机场是肖恩华自己的建议,而且是当天早上突然提出的,很可能就是在为自己的索命人制造机会,呃,这是我自己的猜想。” “还不算太笨。”张组长说,“今晚大家都辛苦点,祈年玉你去买点宵夜——刘老师,您和您朋友也吃点?” “时间太晚,就先不吃了。”刘瑕说,“现在是证据收集阶段,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有什么事您让景云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有沈钦在,寒暄未持续太久,连景云送他们走到楼下,或者说,连景云带头走向楼下,刘瑕跟在他背后,沈钦就是个默默无声的小尾巴:他在会议室里也呆了几小时,但别人连他的脸估计都没看清楚。 “我先送你回去。”连景云去掏自己的车钥匙,刘瑕摆摆手,“别和我客气了,你还是乘现在多刷点印象分吧。” 连景云笑,没否认,“那你怎么回去?” “你还真放心让他遥控驾驶开回家?”刘瑕瞟了沈钦一眼,沈公子垂着肩膀站在那里,还是防御性的姿势,希望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小,更不显眼,她的手机震了一下,“要是被抓了算谁的?” 连景云举起手,“好好好,我的错,那有进展了我再给你打电话——沈先生,晚安。” 他对着沈钦的方向说了一声,但没特别看他,刘瑕注意观察沈钦的反应——沈钦当然,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但他的肢体语言也没有更进一步的畏缩。考虑到他今天已经先后和若干个陌生人共处一室,沈钦的表现真的要比她想得更好得多。 即使是深夜,s市的主干道一样车来车往,刘瑕开出去没多远就遇到红灯,她好奇地瞟瞟副驾驶座上叠放的橡胶——至少在夜色里,这人形真的是天衣无缝,粗看很难露出破绽,绝不是一般的充.气.娃娃所能比拟的,当然,平时更是不可能派着那样的用场,这从身形就能看得出来了,那是个男性的身形——唔,不过也不能排除沈钦的性取向是男…… 话说回来,沈钦不可能临时起意去买人形,刘瑕也很难想像他在月湖别墅的车库里来回跑动测试的画面,所以他应该是之前在美国时就曾使用过这种方法,而这也说明,起码在美国时,沈钦过的并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还是有外出的需求—— “刘小姐。” 声音并不大,但差点让刘瑕踩下刹车——这不是电子音,当然也不是手机,这是……沈钦自己的声音。 他已经对自己建立了足够的信任?黑夜让他很放松?他今天的状态特别好? “嗯?”心头无限思绪,刘瑕嘴上依然回应得云淡风轻。 “谢谢你,”和上回脱口而出时的话痨不同,这一回,沈钦显然是有备而来,也因此,他的话要比网络上更少,更克制,还有些异常的停顿,就像是一台机器,已经关停了许久,难免有些卡顿。“其实,你不必为了送我早退,我知道你的习惯。” 确实,警情如火,破案的最佳时机往往稍纵即逝,之前连景云找她帮忙时,刘瑕都会尽量留下一起熬夜,这也是为了连景云的人际关系考虑。不过,‘沈钦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点,已经无法引发她的好奇了,甚至就连不悦的情绪都难以兴起,刘瑕暗自翻个白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沈钦还隐藏在她身后,就靠在车门边上,依然是那个全车最隐蔽的角落,但已不像第一次,还会前倾身子,杜绝一切和刘瑕眼神交错的可能。 “没什么,我明天早上本来也有咨询安排。”她说,让语气更放松,“沈……沈公子——” 在灯光、鸭舌帽和兜帽带来的重重阴影里,她很难看清沈钦的表情,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镜框下的两道弯——沈钦似乎被她的无措逗得很开心。 “——不管你多有自信,这终究是全新的驾驶方式,即使不说被抓,贸然上路行驶,也很容易出事的。”刘瑕把话说完。 “这不是全新,”沈钦说,在寂静的车中,他的声音赛过深夜电台,穿透夜色与隐隐车声,到达刘瑕耳里,“我在美国,曾负责主持开发无人驾驶技术,多次在复杂的驾驶环境下模拟测试,甚至曾把汽车开上高速公路。现在只是,一次简单的试验复现。” “好吧,看来你在开出来之前的确做了充足准备。”刘瑕说,“话说回来,你开发这个项目,不会仅仅是因为你不想坐在驾驶座里开车上班吧?” 沈钦似乎笑了一下,但也许是因为说话有些累,他又回到了电子音模式,*没听过那句至理名言吗?懒惰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真正动力,有很多跨时代的发明,溯源追根,都是因为人类的懒惰* 看起来,凡是要表露感情、体现个性的句子,他还是喜欢用打字表达,和电脑的沟通是最让他感到舒服的方式…… “逻辑地说,你这不能算是懒惰,懒惰是要节省精力去做别的事,但你的系统就只是坐在后座操纵,”刘瑕说道,她半开玩笑地挑衅,“所以,这就是你们在mit做的事?做一些看似炫酷,但没有实际意义的发明?”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它还需要人来操纵。”沈钦的降e调又响了起来,“刘小姐,这技术叫做‘无人驾驶技术’,不是没原因的。” “什——”刘瑕说,但没说完就小抽一口气——汽车忽然脱离了她的操纵,兀自向前加速,一个帅气的切入,变道超了前方的出租车,抢到一个红灯往前开去。“我去——” 她松开方向盘,但车身依然平稳前行,刘瑕整个身子转过去看沈钦——他举起双手,示意刘瑕去看车座上的电脑,这辆车现在真的是由电脑上的软件操纵,而且它也真的开得很好。 “这才是我们在mit做的事,”沈钦说,鸭舌帽下,大眼镜后双眼弯弯,他又在笑了,虽然几乎全藏着脸,但刘瑕依然能感受到他现在的表情,这些宅男在压榨了‘wow’点之后总会露出的得意,“如果只是无人机的汽车应用,我会做吗?” 对自己的职业很自信,刘瑕坐回去扫了路面一眼,当然,也有足够的资本……这是他读书时的事,还是毕业后的工作内容?如果他在mit发展如此顺利,那他回国干嘛? “你的办公室里还容得下别的同事吗,”她用微讽的语气说,“感觉有你和你的自尊就已经足够挤了。” “呵呵呵呵……”电子音抑扬顿挫出了一连串意味不明的笑声,沈钦本人则一路都没再说话,刘瑕从后视镜看了他几眼,也没再问他。 # 车子转上高架后,速度加快了不少,在深夜的城市里划出一道道完美的超车轨迹,不到半小时,24号别墅已经在望,所幸这回没再遇到沈家人,别墅安安静静,只有一灯如豆,照亮门廊。 “今天这辆车就借我开回去,好吗?”刘瑕把车停好,“如果下次你想和我一起去市局,我再开来接你。” 沈钦发来两个沮丧的表情,*原来我还没成功说服你吗?* 刘瑕低头查看手机,不禁泛起几缕笑意,“我们要去的地方毕竟是警局——再说,这里不是美国,充.气娃娃,最好还是在家藏好,不要拿出来招摇过市。” 后座传来一阵杂音,沈钦:*&¥%##……* 他下了车,往别墅走去,一边走一边卸兜帽,摘口罩……刘瑕注视他的背影,也是会心一笑:在开足空调的室内坐了几小时,沈钦估计也是给憋着了。 *刘小姐* 走到门口,沈钦并没进门,反而转过身,门廊投下的阴影,遮掩住他的上半张脸,但下半张雕塑般的面容,已暴露在灯火之中,薄唇勾起微笑,双手插进裤袋中,臂弯中夹着他的小电脑,他不再是那个怪癖多多的电子宅男,不得不说,人高就是占便宜,现在的沈钦,活脱脱就是t台上走下的都市雅痞,即使是兜帽衫,都被他穿出了时尚风姿。 车内音响忽然打开,回荡着他惯用的电子音。*谢谢你——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在让着我。* 刘瑕挑起眉,不敢肯定他说的到底是哪件事——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无数个领域都对沈钦做了让步。 *今天在会议室,你一直在分神注意我的状况,也比平时更注意照顾我的情绪……* 不知是否想起她的羞耻y,沈钦的唇瓣勾得更高,*这让我……很感动,但你也不用太为我担心,我知道,也许现在我是有些内向,但我毕业后即进入mit人工智能实验室工作——是的,我工作过,我有处理办公室人际关系和大型协作的经验,我自己开车上班,在我回国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并不像现在这样,现在我也有能力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当我要进会议室的时候,我就确定自己能坚持到底,不会精神崩溃……* 刘瑕眨着眼,她不会去打断沈钦的陈述——作为咨询师,她的看家本领就是聆听,然而,她也无法抑制地感到不对:沈钦的回答,和她在车中抛出的诱饵,实在是太对应了—— *以及,是的,其实在会议室那边,你是不用做那些手势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尽量不拒绝我——还有,我的确知道你刚在套话。*沈钦举起手,在帽檐上碰了一下,对她敬个礼,他露出了一口白牙——这已经算得上是欢笑了,“下次想要知道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刘小姐,当然,对我是没有太大的差别啦,不过,我想这能节省你的一些精力,是吗?再说,我们的关系,也可以有话直说了嘛。” ……刘瑕无法克制地开始磨牙。 “沈先生。”她幽幽说,“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可以盲打虽然很酷,但你知道吗,在你打字的时候,你的手机屏幕是亮的,视觉效果上……你很像是有一个会发光的神奇下.体。” huh?! 虽然听不到,但沈钦的口型很明显是做了这个发音,他立刻弯下腰查看裤裆,姿势之猥琐,让帅气形象一秒破功——虽然他很快就发现牛仔裤并不会透光,刘瑕纯粹是在大话,但损失的逼格已无法挽回,只能挫折又恼恨地看向刘瑕,转身跑进门里,重重带上门表示怒气。 这一幕,不得不说,笑果十足,刘瑕趴在方向盘上闷笑得浑身猛颤,足足几十秒才渐渐缓过来,才直起腰,想到沈钦在那瞬间长成o型的嘴,又笑趴下去,自从沈钦闯进她的工作室开始,到现在她才真真正正,有出了恶气的感觉。 “刘小姐,你该回家了。”车内音响再起,沈钦的降e调再度响起,冷冰冰的,充满逐客之意,刘瑕藏住笑意坐起来——她注意到,三楼的窗户打开了。 沈钦就弯在窗口上往下看,脸藏在鸭舌帽的阴影里,半明半暗,但刘瑕当然能感到他在看她。 居高临下的姿势,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沈钦把手机拿到唇边,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脸,笑容被照亮一秒,光芒又被主人掩去。 但沈钦的声音,确实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宁静,更加……温柔。 “道晚安之前,让我再说声谢谢。”他的声音回荡在车内,如海潮拍岸反复回响,又低又醇,无所不在,“虽然我知道我能应付……但……” 海潮声忽然停下了,沈钦憋了一会,终于放弃,手机往背后一藏,像是开始盲打—— *但,*电子音吟诵,*我也很喜欢有你挡在我的面前……* 刘瑕不知道,她的唇角翘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微笑,她看到的是沈钦脸上的淡淡笑容——他依然藏在阴影里,但习惯了黑暗,她已经渐渐能看得分明。 “晚安,沈钦先生。” “刘小姐,晚安。” 奔驰自行往后倒去,流畅地转上小径,驶出别墅群,车内流淌起熟悉的旋律,是《》,刘瑕把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笑了起来——沈钦怎么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钢琴曲? 如果问他的话,他一定会回答一些高深的词汇吧,抓取频率,黑客技术之类之类的,这样的个性,在mit也许反而会如鱼得水,说‘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根本只是在装逼,如果直接问他为什么回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话,多半他又会来个直接装死,不予回答了…… 在心底的笔记本上,添加了‘爱好装逼’、‘敏锐聪明’这两个标签,刘瑕猜测着下首歌会是什么:唔,如果要挑个第二喜欢的话,是《月光边境》还是《kisstherain》—— 静谧的乐声响了起来,是《kisstherain》,刘瑕唇边漾起模糊的笑意,这是种新鲜的感觉,被定义了一小部分含糊不清的自己:熟悉的旋律声一点点浸过来,但还有那么一些轻微的杂音—— 她睁开眼,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音乐声淡了下去,“景云?” “已经把几个嫌疑人都定位到了。”连景云的声音传来,有些疲惫,但也隐隐兴奋,车内最后一丝气氛,被他的话一扫而空。“尤其是肖恩华找的索命人,嫌疑最重的那个,已经送到了局子里,他刚亲口承认,事发当天肖恩华选择坐地铁,的确是因为和他的约定,事故发生当时,他确实也在二号线的站台里——” 第17章 杀.手 【凌晨1点审讯室】 “一开始以为是个玩笑,介绍我俩认识的朋友说肖哥从不开玩笑,我说那是你不知道他要干嘛,不三不四混了这么多年,怪人怪事见多了,但真没有这样的事……” “对,后来见面了以后他就反复说了,真是这样的,就是要我把他给杀了,我心里直起疑,我怕是,那话怎么说来的?钓鱼执法,不瞒您说,是真怕。” “一开始计划车祸,但车祸这事,你得先弄个车,线索挺多的,我说不行,现在监控这么多,这根本行不通,我要被抓了怎么办,而且我怎么能保证一下就把你撞死,这要是没撞死还得重来,那太残忍了。我这人心特别善,我看不了这个。” “他也没拿出什么好办法,我俩就僵持在那,后来他又说,他去乡下旅游,我跟着过去把他砍死,这我也不愿意,刀你怎么处理,而且现在又不是以前了,手机一打警察马上就到,乡里人看到你血呼啦丝走下来那还不得报警啊?再说这大活人被刀砍,不可能一刀就死,那是评书里菜市口杀头呢,正常抢劫都得砍特多刀,我和他说你未必受得了那个疼,你要到时候又不想死了怎么办?你要去报警那我怎么办?他也顾虑这点,怕疼。” “后来他和我说,让我和他去南非,说南非那太多枪支了,他都能轻易搞到,晚上他出门,我从后头一枪崩了他,什么事也没有,根本没警察会管。而且特快,不痛,啥啥的,还带我去练打靶,让我到时候打得准点,反正安排得特细致,但就是不肯事先给钱,说怕我拿钱跑了。” “我心里就很犹豫,不知道该去不该去,我又不怎么会说英语,到那怎么回?他说没事,回程机票都给我买好,到了就给钱,啥啥的,反正我一直觉得这事太怪了,我怕他骗我,他也挺防我,就是不肯先给钱,我俩就一直这么互相防,也挺没意思的。那天我就和他说,我说和你一起去南非可以,但我不会坐飞机,那天我们得一起去机场,干嘛都一起,下飞机后你就把装钱的包给我,然后回程机票放你身上,到时候我杀了你拿机票回去。” “他说可以,还说这样大家都放心,因为我不会英文,下了飞机他也不怕我跑了,啥啥的,他主动说那天可以和我一起坐地铁去,让我跟着他,解开最后一丝怀疑,我说行,那我就跟着呗,就这样我一早就在地铁站等着,就和他们差了一个车厢,后来到换线的时候我就跟在他们后面,当时车一直不来,也挺着急的,人又越来越多,我差点还和一个老逼妇女吵起来……” “后来说有人掉下去了,闹起来了,场面特别混乱,我找不着肖哥了,后来又过了一会我看到肖哥老婆在那哭,我才知道是肖哥下去了,我心里是阵阵发寒,觉得这事咋说呢,禁不起琢磨,你说肖哥吧,他早就安排好了后事了都,不然找我干嘛,他万万不可能自己跳下去啊,那他身边围着的全都是自家人……你说是吧……这人心,怎么就这么可怕呢?” “嗯,对,这就是我,我就在这,你看我带了帽子,还有那个背包。” “对,这个是我在一号线车站……” # “已经确认了,确实是他,从当天早上出家门开始就背着那个包。”一大早就是低气压,办公室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祈年玉说得小心翼翼,“事发时候他在下一个车厢门附近,确实是没法够到肖恩华,所以只能说肖恩华有骗保的安排,但具体都还没来得及实施——机票、签证都核对过了,确实是肖恩华网上下订单,直接给付的钱,证据链没问题。机票估计是撞烂了,但肖恩华的背包里的确也装了几万元美金,不过这个我们之前没多想,毕竟他是要出国做生意,身上有现金很正常。” “刘老师,你怎么看?” “逻辑上说得通,人物表现无疑点,这也解释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刘瑕说,“如果是蓄谋骗保,为了确保死亡,肖恩华不该选这个车厢的,这已经是列车中部了,如果运气稍好,或者说,稍微不好的话,他很有可能根本死不了——虽然他有很多嫌疑之处,也有骗保的动机,但在地点的选择上是透着矛盾的。反而是他和打手的交流,符合肖恩华的心理,他不希望有几率上的风险,也不希望太痛苦,作为一个亲手安排自己死亡的人来说,这种希望合情合理,而这么多丰富的细节也不是打手能编造出来的。张局您可能也有所感觉,他的这个供述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行,确实,你说得也有道理,在他已经另有计划的前提下,车厢这个疑点可以完全排除自尽了——峰回路转啊只能说是,现在案件是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张组长搓了一把脸,“是也不是,起码现在我们对几个嫌疑人都已经是吃透摸清了,都打起精神,再来看现场图——” 他用红笔在监控截图上画了一个圈,“肖恩华、吕萍、肖良才找的杀手,都能提供不在场证明,所以案情反而简单了,杀死肖恩华的凶手,应该就在这么几个人中间,肖建波、吕萍、肖良才、方立,方立的女朋友梁婷,还有这个,目击者三号,五号,也都有推搡肖恩华的可能,但较微小。” “顺便一提,目击者已经都接受过询问,但没有太有价值的线索,肖家人站在最前方,而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后方推挤发生的方向,所以,目前条件还是没变,依然先集中考虑吕萍和肖良才的嫌疑——刘老师,您看——” 刘瑕犹豫了一下:这个案件,专案组受到的各方压力有多大,从张组长在岗的时间就能看出来,尽快结案,应该是专案组的第一要求,也因此,她不能肯定自己的话会不会适得其反。 “吕萍和肖良才在第二次审讯中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这是我可以肯定的,张局,当然,您希望我去和他们对话,我不会反对,我就是被邀来做这个的,但我得和您把话说在前头:要突破嫌疑人的心防,审讯方肯定得出示一些证据,我也不能例外,而在这一次审讯后,您也有很大可能,会有一个认罪的嫌疑人——” “你是说——”张组长悚然动容。 “吕萍并不傻,丈夫常年在外忙生意,家里靠她打理,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母亲心里是最清楚的。”刘瑕说,“证据出示得太少,对她形不成震慑,出示得太多,她也会做出自己的推理。注意吕萍审讯中交代的动机,她想要对丈夫下手的原因,是高利贷威胁到了儿子的安全。” 办公室顿时陷入一片静谧中,空气几乎凝结,刘瑕环顾四周,在人们脸上分辨出许许多多的情绪:这确实是个诱惑,一个安全的出口,吕萍起过谋杀的心思,再加上口供,在这个案件里证据已经很充足了,至少对上对下有个交代,日后要翻案可能性也极低……而且,谁说的准呢?不是吕萍就是肖良才,碰都能碰出50%的几率来—— “都发什么呆!”张组长很快就回过神来,冲底下的小家伙们呵斥一声,“活都干完了吗?没干完就继续,目击证人全部再问一遍,再找找线索……推人那么大动作,难道就没人有一点印象?我昨天的夜宵,白吃的?去去去,都干活去,距离破案时限已经不到48小时了!” 一群人纷纷扰扰地又忙活了起来,张组长叼出一根烟,对刘瑕敬了一下,刘瑕摆摆手,他丢给连景云一根,点上抽了几口,笑笑,“刘老师,你这不厚道啊,考验我呢?” “我要私下和您说才是考验您。”刘瑕也笑了。 “是吧,”张组长抖抖烟灰,“其实没那必要,你直说不好审就行了——那按你这么说,这案子确实难办了,没有证物,嫌疑人不好审,证人证言……咱们私下说,我不乐观,那种场合下,证人证言极难靠得住。” “张局确实高见,”刘瑕由衷说道,不是佩服张组长的刑讯常识,是佩服他在这种紧迫形势下的冷静和坚持,“影响这么大的事件,目击证人情绪容易兴奋,很容易自我暗示,把臆想、猜测错当是真实经历,在这种特定环境里,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不好审吕萍,那就审肖良才。”连景云说,他也未受案情不顺的影响,依然在寻找出路,“这两个人总有一个在说谎,吕萍说的是实话我也认可,但肖良才呢?他淡漠、自闭,情绪内敛……你对他的判断很可能出现错误。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会为了掩饰他妈把罪往自己身上揽。” 张组长这回没和连景云抬杠,“刘老师,你怎么看?” 错误吗?刘瑕没反驳,只是笑笑。“还是让我和吕萍先聊聊吧。” 这句话,成功让两个男人都露出讶色,倒是她的手机跳了一下。 *方立?* 第18章 方立 “方立?” “嗯,方立。从资料来看,他在肖恩华的公司已经工作了八年左右,他和肖恩华的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吧……挺密切的,平时也有一些矛盾。”吕萍明显有些犹豫,语气吞吞吐吐,眼神闪烁。 刘瑕看了她一眼。“吕女士,之所以这么问你,是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你丈夫寻人骗保的证据了,但是这其中有些环节,不是你丈夫亲自完成的——对这件事,你知情吗?” “不知情,我确实不知情。”吕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那有可能是小方去帮他跑腿的,这一点是有可能的。” “那他们的关系确实很密切了?要知道,这么做可是犯法的。” “这我怎么和你说呢……人都去了,人死为大啊……”吕萍说,但这也只不过是句客气话。“但确实是,要说老肖在公司里最信任谁,那肯定是小方了。老肖刚开这个公司的时候,小方就进来了,当时他也是大学刚毕业,出社会第一份工作就在这里,一开始什么也不会,全都是老肖一手教的,小方这人吧,特实在,做事又沉得住气,后来公司一步步做大,他也一直都在升职,是老肖公司的二号人物,很多大客户都很欣赏他……其实这几年,他有很多机会进大公司的,都被他推辞了,一心跟着老肖干——我都说了好几次,叫老肖把他认做干儿子,咱们平时处得就和一家人差不多,他经常来家里吃饭,你就说咱公司这一年亏成这样,工资有时候都发不下来了,他也没有走,就想和老肖一起度过难关,有时候来家里吃饭还鼓励我,说熬过这一段就好了。” 说着说着,她也感伤了起来,捂着脸叹气,“其实进来也好,要是在外面,我现在该咋面对他家里人,我刚才坐在那就睡不着,我就在想这事儿呢,他爸妈要问我要儿子,我怎么办呢……都是老肖那一下把他给带下去了……” “这么说,小方和你丈夫之间没有矛盾了?对于公司发展的路线,日常相处——” “确实想不到有什么矛盾,他对老肖忠心耿耿,老肖对他也不薄,不是我说什么,老肖做人一直都是很到位的。”吕萍的眼圈又红了。“你看他弟,建波,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小方也是,前几年公司赚钱的时候,老肖没给他少分。老肖这人就是这样的,家里人,外面的朋友,跟着他的员工,都会有个交代。不然他也不会……他也不会……” 在得知肖恩华的确找人安排自杀,想要骗保之后,吕萍的情绪明显放松了,她甚至有余裕为丈夫悲哀,双手一合,倒在桌子上嚎了起来,“我的个娘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哇老肖啊——” 刘瑕冷眼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咳嗽一声,“吕女士,刚有个事没和你说——你丈夫虽然有骗保的行动,但后续调查显示,他找的人当时并不在你们身边,凶手,其实还是就在肖恩华身边的几个乘客……也就是你们这几个人之间。” 仿佛刚吞了一个鸡蛋,吕萍的哭声,一下就噎住了,她的脸涨成酱红色,刘瑕当没看见,“现在,你还觉得方立和你丈夫之间没有矛盾吗?” “有!”吕萍本能地喊了起来,“——当然有,怎么没有!” “有什么矛盾?” “他俩……他俩……”吕萍拼命眨眼,“他俩——他俩——” 在刘瑕的目光里,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绝望、羞愧的表情依次闪过,最后一切渐趋平静,吕萍低头想了一会,“刘警官,我……我有情况要交代。” “什么情况?” “其实……其实是我把老肖推下去的,我早就存了这份心了——” 刘瑕不觉叹口气,她站起身走出审讯室,迎着张组长的眼神摇摇头,张组长给自己点了根烟,“知子莫如母啊,看来,吕萍心里最怀疑的也是肖良才。这小子,做人真够失败的了。” 连景云低着头,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匆匆走进来,“都问得差不多了。” 办公室里人并不多,刘瑕工作时,专案组也没闲着,肖建波、肖良才,还有肖恩华公司的其余员工,当时地铁站的其余目击证人……或者是面审,或者是电话询问,整个组忙得不可开交,连景云也被抓了壮丁,帮着询问证人们了解情况。“肖恩华公司里的十多个员工都问了一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方立和肖恩华关系非常好,公司所有人对这点都是异口同声,方立回绝了很多次别人的挖角,公司几经沉浮他都没走,多次在酒后说,‘没有肖总,我到不了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肖总的恩情’,肖恩华对方立也非常不薄,方立的待遇每年都在涨……没找到什么值得关注的点,你那呢?家庭内部问出点有价值的信息没?” 刘瑕摇摇头,连景云叹口气,“可惜了,本来方立的确是个很有力的嫌疑人的——鉴定科那边的报告刚出来,从肖恩华跌落的轨迹来看,推力来自方立这个方向是最有可能的。而且肖恩华抓住了他的手,说明事发时他们有接触面……” “这也完全可能是因为方立就站在肖恩华的右手边,那是肖恩华的有利手。”张组长摇了摇头,“刘老师这个想法是很新鲜,乍一提我也是眼前一亮,感到这的确是个盲区,不过现在看,还是肖良才可能性更大,连景云你小子得调整心态,我知道在没线索的时候,这种新角度很有诱惑力,但办案还是要以事实为依据,肖良才就在方立旁边,有利益关系,再说连他妈都怀疑他,目前还是以他为主攻方向,当然,也不要放弃方立,刘老师,你那位朋友——” “他应该已经在查了。”刘瑕说,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不禁暗自一皱眉:昨晚收到连景云电话时,已过午夜,今早六点她起床以后,立刻收到了沈钦发来的一大堆资料,全是肖家的背景信息,这让她有点怀疑沈钦昨晚的睡眠时间。今天她和吕萍对话时,他也反常沉默,没有实时吐槽感想——“有消息的话,他会通知我的。” 以张组长的表情来看,他是希望刘瑕能现场联络沈钦,跟进出一个肯定答案的,只是看看刘瑕表情,这话就吞了没说,“行,外边买了有早饭,刘老师您先吃点,一会再忙也是一样——那谁,你招呼着,我得去开会,先走一步。” 刘瑕也没让连景云招呼,自己拿了一碗小馄饨,找一张空桌子,慢条斯理地上下搅动,过一会,她手机震了。 *怎么不吃,没胃口?* 她的唇角扬了一下,*太烫。* *毛线,都放那半小时了,还烫?* 噢?刘瑕放下了调羹,*话那么少,还以为你睡了。* *没……就是……* *被震慑得已经无法吐槽了……* 没等她回话,沈钦就把几张截图发了过来,*你猜得没错,方立和肖恩华之间的确有金钱往来,这是方立转给肖恩华50万元的流水号,从当时肖恩华的支出情况来看,这笔钱应该是属于方立给肖恩华的借款。* “啊!”刘瑕轻呼,但沈钦很快又打破了欣喜的气氛。 *不过这也没什么用——看这张图,方立的机票订单……肖恩华找的杀手,去南非的机票是方立给订的,还有肖恩华和方立的微信对话,这张是说保险的,这张说明年公司的事,肖恩华明确地说,‘员工遣散费的事就由你来处理,这些后事都只能交给你了’……方立应该知道肖恩华这次去南非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如果他想肖恩华死,等几天就行了,倒是不想肖恩华死的话,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刘瑕又开始搅馄饨汤了,沈钦发来一个沮丧的表情,*你还没放弃?* 不可讳言,方立的嫌疑已经在沈钦出示的证据中被完全洗刷干净了,但…… *你看过福尔摩斯吗?*刘瑕问,*凶手肯定就在这几人中间,除去所有不可能的因素,留下来的东西,不论你多么不愿意去相信,但它就是事实的真相。* *和肖恩华距离最近的人里,肖建波的角度最不可能,也没有动机,他被排除掉,吕萍角度也不对,而且看她的反应……好吧,虽然这位妇女太讨厌了,但我也相信她没说谎,这不是她干的。剩下肖良才、方立和梁婷里,你认为会是肖良才和梁婷都比方立更不可能吗?*沈钦问,帮助她梳理思路的意图明显。 *梁婷身高只有1米55,体重连70斤都不到,她的臂力是不足以用一个小动作来推动肖恩华的。*刘瑕打字,*至于肖良才,他是比吕萍更不可能的凶手。* *为什么?他有角度,也有动机,更有这么黑的心,不是吗?连他妈都觉得是他做的,肖良才能活成这样也不容易。* 这确实是个常见的心理误区,刘瑕回忆着肖良才的表现,思索着人们对方立的评价,她心不在焉地反问,*你杀过人吗?* 有那么一会儿,沈钦都没回话,刘瑕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她放下调羹,双手拿起手机,上下拉着卷动条,认真重温对话——这其中的暗示,让她的瞳仁也渐渐地缩了起来。 *我没有直接蓄意杀过人。* 在近一分钟的沉默后,沈钦回答。 刘瑕敛敛眼睛,她最终决定还是放过这个点。 *那你就不会知道,杀人并没有影视剧里演得那么简单,它对人的性格和素质是有基本要求的,肖良才做不来这件事,他也许足够冷漠,冷漠到可以在杀人后不动声色,毫无感触,但他没有临时起意,立刻动手的决断力和执行力……没有狐朋狗友相伴,他就是个废人,肖良才不可能是凶手。从执行力和胆量来说,方立是唯一的可能。* *即使那看起来非常不可能?*这一次,沈钦回得很快,他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刘瑕似乎能透过屏幕,品尝到他的一丝感激。 *是啊……*她又开始搅馄饨,慢慢输入,*即使现在看来,这依然是一个不可能……* 手机安静了下来,但沈钦似乎并没有离开,以这小小媒介为凭,他似乎也融入了这微带苦闷与胶着的气氛中,就仿佛静静坐在刘瑕身边,和她一起开动脑力,运算着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方程。 *说起来,你的日常工作,就是和这种人打交道吗?*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用闲聊的语气说,显然意在调节气氛。 *差不多。* *嗯,那的确……那你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我是说,当然啦,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客户,不过,每天都要处理这样的事情,你不觉得太负能量了吗?* *在执业以前,我们要为此接受专业训练的,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对很多咨询师来说,长期和负面情绪打交道,的确会影响他们自己的心理环境。* *但你就不会?* 刘瑕笑笑,*对,我就不会。* 沈钦停了几秒,似乎也在掂量着是否要寻根究底——让刘瑕吃惊的是,他并没有选择突破边界,考虑到他一贯的表现,这个选择的确罕见。 *好吧,你牛【沮丧脸】* *我就不行* *其实我觉得那个杀手说得没错,这个案子挺没意思的* *不是说智力层面没意思,呃,好吧,其实智力上也挺没意思的,废了半天找到的证据和你的思路南辕北辙,简直就和证明题找不到方向一样坑爹……我觉得它从人性上真是挺没意思的* *是吗?* *是啊,这对谁有意思呢?你看肖恩华,苦了一辈子,谁不说他是个好人?他就填在这个好人的坑里了,连命都能不要,就为了给家里人一个交代……他要知道他老婆和孩子怎么想的,还会买那份保险吗?吕萍、肖良才,他们谁活得有意思……* 沈钦在网络上总是要多话一些的,他的消息,与其说是在和刘瑕聊天,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打字速度飞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以前一直觉得沈家人活得都特病态,个个需要治疗,要能全关进精神病院,还为世上除一大害,你看我被养得,从小就觉得世上只有钱是好东西,任何事情都围绕钱,后来懂事了我多羞愧啊,浑身铜臭!一有这本能的反应我还要呵斥自己,不许这么庸俗!其实现在看这想法根本没错,世上也不止这么一个家庭眼睛里只能看得到钱啊,其实这特么才是常态吧……到底这社会病了还是我病了啊我去……那你说我还费什么事呢?我这多年的心路不是白走了吗……* 刘瑕望着手机笑,说真的,她蛮喜欢沈钦这个习惯,颇能丰富他的档案:这样看,沈钦的确如他自述,在美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过着正常的生活,和社会存在相当的交流,否则他是无法完成克服错误观念,形成新世界观这个复杂的过程的。而他也并不算是高功能反社会人格,或是阿斯伯格综合征,他有正常、强烈的道德观,也算有浓厚的交流*,更不缺乏幽默感,或者…… 说得明白一点,这个人还挺逗比的…… 拉着卷动条,她暂时忘却了‘证明题找不到思路’的苦闷,重读着沈钦的吐槽,嘴角噙笑:眼睛里只能看得到钱、任何事都和钱有关、不许这么庸俗!给家里人一个交代、活得没意思……这位妇女太讨厌了…… 零零碎碎的字句,如同星火,在刘瑕心里迸发出烟花,今早提审吕萍时的幅幅画面在她心里一遍遍倒转,一片晦暗的迷宫里,出口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调羹从指间滑落,撞出清脆的声音,她猛地站起身,失声轻呼。 “我明白了!” 回顾此案,线索俱在,逻辑链完整,原来真相,真的就这么简单。 第19章 梁婷 “梁婷,今年30岁,在某公司供职,和方立从大学时期至今相恋十年,性格文静,人缘不错,没了。”祈年玉跟在刘瑕身边,眼巴巴地就像个小狗腿子,“刘姐,真不是我不给力啊,关键梁婷她情绪太激动了,第一天开了镇定剂就不说了,昨天过去问她的时候,就能回答一些基本问题,一往下问,她就说头疼,说想不起来,包括和方立的一些细节都不愿意回忆,医生说这再往下发展可能就是心因性失忆症——就和张艺谋那部电影《归来》里演得一样,选择性把这段记忆都给遗忘了,不然她承受不了……哎,瞧我——还和你解释什么呀刘姐,你可是专家——” 中国的医院永远不会有禄安静的时候,住院部走廊里人来人往,处处角落都上演人间悲喜剧,几个家属坐在326号病房门口抹眼泪,祈年玉捅了刘瑕一下,“方立家里人……刚到。” 326病房是四人间,梁婷在最靠外的病床上坐着,双眼肿得快睁不开了,她一直在流眼泪,对刘瑕和祈年玉的出现木无反应,梁婷的母亲脸色不太好,“你们还过来干嘛!这么大的事,我女儿要不要休息几天的?都说了什么都不记得,还来,逼疯了你们赔啊?” “阿姨,我们这次不是来探病的。”祈年玉胸有成竹地说,“刘老师是我们市最好的心理医生,我们听说梁小姐是这个情况,特地带她来看看。” 梁母打量刘瑕几眼,神色稍微缓和,侧身让开,走到梁婷身边柔声说道,“婷婷,医桑看你来了,你擦擦眼泪好不好,来,小心点,别把眼皮擦破了。” 几个邻床家属指指点点,也是低声叹息,“是真可怜的,都快结婚了,两个人感情老好的。” “肚子里小孩都有了!这下坐不坐得住真是不好讲。” 这倒是解释了方立家属不去闹赔偿,先来探望的行为。刘瑕在床尾坐下,仔细打量梁婷,先不说话。 “阿姨,你放心好来,”按她的吩咐,祈年玉开始给梁母吃定心丸。“刘医生在国际上名气都很大的,是哈佛博士!平时做咨询,一小时要一千块呢!什么心理疾病,到她这里迎刃而解,任何症结瞒不过她的,她同时是我们警方特约的心理顾问,不知道帮我们破获多少案件,能力非常出众——” 这间病房,住的都是地铁事故的轻伤患,经过几天恢复,均已无大碍,无非是蹭地铁公司的钱多做点检查,因此气氛轻松,人人都饶有兴致地听,方立家属也探个脑袋进来,刘瑕不动声色,仔细地查看梁婷的表情——她没有过多的反应,仿佛根本没把祈年玉的话听进去…… 但,她的眼皮抽动了几下,在哭肿的双眼上,这个微表情的表现,特别的明显。 刘瑕放下最后一丝疑虑,涉入此案来第一次,她有了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案件的来龙去脉、发展轨迹,乃至案发后所有人的心理,都已在她的视野之中。 “梁小姐,”她轻声说,“我能理解你悲痛的心情——你和方先生的感情,一定是相当好的。” 梁婷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刘瑕不以为忤,她转向梁母,“阿姨,如果没有这个不幸,近期方立和她都要结婚了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事,等于往梁婷伤口上撒盐,梁母表情不乐,只是看在刘瑕专业身份上才勉强点头,“要的,婚房都看好了。” “首付还没付啊?”刘瑕问。 “没有,不过总也就是这几个月了,”梁母对着刘瑕,看着门口,“讲起来,我们家婷婷也是没得说,都讲上海小姑娘不好伺候,阿拉上海人势利眼,梁婷从大学起就跟着方立,到现在十年了,总算帮她等到方立出人头地,中间也不是没有人来追过她的,这些我们做家长都看在眼里,也不是没劝过,到底她心里就认准方立一个人,我们也看他人好,有能力,这才最后点头。虽然讲没领结婚证,但现在孩子都有了,梁婷就是方立的老婆,这点没话好说的!” 方家来的是方立的父母,还有个叔伯兄弟,三个人都是老实面相,对梁母的话,唯唯应着。“是是,这个当然……” 病房里又感慨一番梁母做人的‘清爽’,毕竟现在这个局面,一般家长为女儿打算,总希望她能打掉小孩,再找一个。祈年玉也有点不解,刘瑕看他一眼,忽然想到沈钦,嘴角一抿:梁母的表现,得按他的直觉反应来理解——还是为了钱。 方家人尽在掌控之中,又得到赞许,梁母不免有些得意,她又俯下身去劝女儿,“婷婷,听话,为了孩子,你也得振作起来,这是方立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梁婷没有显示出听劝的样子,她摇摇头,眼泪依然在流,梁母转头小声和刘瑕说,“医生讲,这是太悲伤了,自我封闭,要慢慢调节。” 刘瑕点点头,对祈年玉做个手势,让他清场,“婚房地段不错吧,首付多少啊?” 谈到房.事,丈母娘总是有很多话说的,“地段么也还可以,首付120万——小方还是有本事的,他说要全出,我说那不要,我们家还是出30万——虽然讲和别人不好比,但他家里困难,这些钱都是自己这么多年攒起来的,也不容易,到底是给他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梁婷的眼皮又跳几下,刘瑕围绕着婚房的一系列问题,似乎唤回她的神智,她的眼神渐渐凝实,落到刘瑕脸上。 刘瑕对她诚恳地点点头,低声说,“梁小姐,其实,你不需要这么挣扎的,警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梁婷脸色蓦然一变,她警戒、防备地盯着刘瑕,显然未被说服,刘瑕点点头——对方立还有很深的维护心,这是正常的。 “如果没意外,婚房的首付,应该几个月前就该交了吧?”她没搭理梁婷,反而问梁母。 梁母看看女儿,又看看刘瑕,“……对,但后来小方说手续上有点问题……” “手续上没有太大问题的,方立是把准备交首付的90万借了一半给老板。”刘瑕摇摇头。 “什么!婷婷——”梁母的声音一下尖起来。 这一次,梁婷脸上真的露出了惊讶,刘瑕把眼神移向她,正式与她直接交流。“这次出借,没得到你的同意,对吧?” 梁婷依旧不语,但表情已骗不了人。 “为了这件事,你们吵了好几次架,是不是?” “方立是不是一直向你保证,不管肖恩华能否度过难关,都会对这50万有个交代?” “……是。”梁婷首次有了反应,只是声音仍微不可闻。 “方立是不是和你说过,肖恩华打算安排人在南非枪杀他,骗取1200万的巨额保险金?” “……是……” 方家家属出现轻微的骚动。 “他是不是说过自己正在为肖恩华安排这件事?” “是……” 梁母的声音都变了调,“婷婷!这——” “他是不是很生气地告诉你,他发现吕萍对于这50万的债务毫不知情,肖恩华根本就没打算对他这50万,做出什么交代?” 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两家家长,似乎都有不祥预感,所有反应都随之凝固。整间房就像是雕塑会场,唯有一直以来最像雕塑的梁婷热泪长流,仿佛终于卸下千斤重担,她哽咽点头。 “是……” 不需要一个老道的警察,也能做出判断——这个证人,已经是到手了。刘瑕轻轻呼出一口气,“肖恩华的400万保险,应该在今天正式结束抗辩期,是不是?” “是。”梁婷说,她捂住脸,肩膀抽了一会才抬起头,语气倒平静了。“从,从这钱借出去开始,我就一直和他说,这笔钱不能不声不响就出去了,至少要写一张欠条。为这件事,吵过好多次,肖老板一开口,他当时就上网银把钱转过去了,连欠条都没要。方立一直说没事,说肖老板有义气,是好人,不会屯这笔钱,说要欠条就没意思了,墙倒众人推,这是肖老板最难的时候,我们不能逼他。我说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看错他了,他也不听……” “后来有一天,他回家的时候好……好生气,我说怎么了,他还不肯承认,后来逼他,他才不清不愿地说……说肖老板给他交代后事的时候,根本没提50万的事,他怀疑肖老板要不够意思了,吞钱不还,我那天真的好生气,我和他说了好多话,我说我真的守不下去了,十年了,终于有一点希望了,转眼又落空,我爸爸妈妈那边怎么交代?劝了那么多次,不要信肖老板,还是信,还是信……我哭着拿巴掌打他他都不还手……” 她又捂了一会脸,再开口时,语气毫无起伏,“后来,哭完了闹完了,到底看在孩子份上又坐下来想办法,我说人死没关系,家在这里跑不了,他说我不了解吕姐,吕姐不会给钱的,就算有欠条都不会给,肖老板肯定也给她说过了,就是有欠条,只要她放弃继承,就算上法院也不用还钱。” “我说你跟了肖总那么多年,吕姐不能这么对你,方立说你不懂,吕姐这个人,心里就只有儿子,除了儿子就是钱,他算是把她给看透了……他说他想报警,揭发肖老板骗保的事,我……我说,还不如就让他去呢,现在他也没50万还你,他去了以后就有了,吕姐还就还了,要是不还,反正机票都是你定的,你不仁我不义,你问她要500万。” 她开始连续不断的摇头,“方立一直说,他不是那种人,他说这也不是钱的事,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是肖老板辜负了他的信任……那天在地铁站,后面人挤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神就变了,我一下就猜到他想到什么了——他心里一直憋着火,这邪火被风一吹就……我真的,我想说话,可没来得及,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手伸过去……谁也没注意到,良才闭着眼听歌,吕姐和小叔子说话……就连肖总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那么一推——然后肖总那么一拉……” 一声迟来的、悠长的嚎叫声终于响了起来,方父向病床方向掷来一物,“你撒谎!我儿不是这样的人,你撒谎!” 他冲过来要打梁婷同刘瑕,被祈年玉上去一把抱住,梁母本来听呆了,现在回过神来,一秒钟进入战斗状态,“你敢打我女儿——你敢打我女儿,我同你拼了!” 几个警察冲进来控制事态,其余病人和家属在门口围成一个半圆指指点点,脸上写着纯粹的欢乐与好奇,梁婷无视这一团混乱,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的地铁站,双眼圆睁,抱着膝盖轻轻颤抖,在这世界上,刚发生了最不可思议的事,而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的爱人突然间离她而去,这还不是最坏,最坏的是,她未出世孩子的父亲,居然是个杀人凶手。 刘瑕把方父掷来的一只鞋扫到床下,她审视着梁婷的表情,不由轻轻叹一口气,俯过身,把这个瘦小女孩的双肩轻轻按住。 “梁小姐。”她低声说,“我知道,你一直处于道德和感情的纠结里,你不想让方立背上杀人凶手的名声——他没有这么坏,仅仅只是一时冲动。” 梁婷颤抖的幅度开始变大,她咬着唇,但呜咽声还是传了出来。“他真的……他真的……” “肖恩华本来就打算自杀了,瞒着不说,又会怎么样呢?”刘瑕说,“但,不论你怎么说服自己,这道坎依然跨不过去,你隐藏不了这个秘密,这负担太大,远超你的能力——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尽力了,没有对不起方立,是不是?真相是我们自己发现的。” 梁小姐握住刘瑕的话,就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紧闭双眼,拼命点头,“我真的……我真的……” “一会到警局,把事情最后说一遍,这件事就结束了,明白吗?”刘瑕柔声说,她几乎有些愧疚感:现在的梁小姐,已经全无主意,任何人说的任何话,只要能迎合上她的心理,她恐怕都言听计从,而刘瑕的做法,多少也有些滥用专业知识的嫌疑。 梁婷迟疑地睁开眼,“真的?” “真的,说完了,所有这一切,全都结束了。”刘瑕望进她的双眼,“我们走吧?” 和她预想的一样,梁婷闭上眼,脸上闪过悲壮色彩,最后挣扎数秒,最终吐出一口气,下床直直穿过一团混乱,走向警察。 梁母和方家人反而因此分开,全都追着梁婷过去,“婷婷等等!” 祈年玉偷偷对刘瑕树个大拇指,这才拔脚追出去,刘瑕站在原地,目送一群人龙卷风式远去,不知为何,微微摇了摇头。 手机震了一下,倒是略微提振她的心情,沈钦似乎还有些疑问:*就这样?才两天不到,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20章 肖恩华 “刘姐,我有个问题实在想不明白,你说,这肖恩华他到底是什么心理呢?” 嘈嘈杂杂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充满了破案后的轻松感。在门外依稀可以听到方立家属的哭声,几个审讯室的灯都亮着,肖建波、肖良才、吕萍……依次都在做着最后的笔录。祈年玉忙活了一通,甩着手给刘瑕倒杯水送来,一脸虔诚地问,“他要骗的可是一千两百万啊,真不差方立这五十万,他怎么就没想到给人家呢?” 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刻是不太受欢迎的,几个老警察嘘嘘地呵斥他,“去,忙你的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事人的心理要都这么合情合理,哪来这么多杀人案?” “就是,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啊,每个疑点都能给你说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告诉你,一般案件,只要有90%以上的疑惑得到解答,关键性证据能形成证据链,取到证人证言,这就已经很难得了,你要和死人说道理,那你就不该来公安,你得上静安寺里去。” 祈年玉不生气,只是嘿嘿地笑,刘瑕也跟着笑,嬉笑声中,张组长也参与进来了,“虽然案是铁案了,但刘老师您也给试着分析一下呗,让我们都学习学习您的思路,对以后办案也有帮助——说实话,您是怎么认定方立,放弃看似更有嫌疑的肖良才的,这个我还真有些好奇。” 嘴上在取笑祈年玉,其实一屋子警察也都渐渐安静下来了,注意力全集中在刘瑕身上,还有人从走廊里飞奔进来,探头探脑地打量她:能快速结案,专案组当然是求之不得,但在专业能力上弱人一头,很显然,不少人也并不是那么服气。 “张局太客气了。”刘瑕盛情难却,她斟酌片刻,“我没有受过正规的刑侦训练,思维方式和大家的确不同,刑侦重物证,证据链指向哪里,凶手就在哪里。但对我来说,一个人是不是凶手,取决于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凶手。” “肖良才、吕萍、肖建波、梁婷、肖恩华、方立,这六个人里,拥有凶手气质,能够有这个执行力去结束一个人生命的,就只有肖恩华、肖建波和方立三人,当侦探过程逐步排除掉肖恩华本人、肖建波和被雇佣的外来者之后,对我来说,唯一的解事实上就只有方立,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给他找到动机而已。” “遗憾的是,这样的思路只适合我,并不能在局里推广,我没有侦查权,接触不到证据,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也不能决定案件的侦破进程,如果没取到梁婷的证言,这个想法影响不到案件的发展,所以我才能如此大胆地假设求证。对于有执法权的诸位来说,这种思维模式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你们会接触到大量的一手证据,而这种先入为主,由思维主导的破案方式,也许会导致你们不知觉地对证据做了倾向性筛选,反而成为揭露真相的阻碍,制造出冤假错案。所以我也是有言在先,这种方法只能作为参考,也正是因为警方把注意力集中在肖良才身上,我才能关注方立,起到查遗补漏的偏师作用。” “至于肖恩华为什么单单搁下方立的50万元不给交代呢?个中原因,我也只能猜测,无法求证了。”刘瑕在阵阵轻笑声中继续说道,“在这么多讯问中,大家对肖恩华的性格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做事到位、讲义气、靠谱,用吕萍的话来说,‘对谁都会有个交代’,你可以说,抛开骗保这点来讲,他确实是个好人。甚至于骗保这点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他已经山穷水尽,借遍了亲戚朋友,得有个交代,而骗保他也是骗保险公司的钱,不管怎么坏,他也是为了还钱。” “保险公司也很可怜的!”连景云露出哀怨的表情,众人都笑。刘瑕也笑,“但我注意到了这番供述里自相矛盾的点——肖建波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也是肖恩华的债主,但肖恩华从未对他说过何时会还钱。” “当然,很多人都会说,肖恩华也许是觉得吕萍会为他还掉所有欠债,自己无需特意打招呼。但肖恩华去南非,是去赴死的,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自杀,但他不能留下文字遗嘱,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死得无声无息,不能好好告别,这件事都比单纯的死亡要更可怕,以肖恩华的性格,如果他打算‘给个交代’的话,他一定会自己表达,在这一点上,我信任方立的判断,肖恩华不是没来得及交代,他是已经不打算交代了。1200万的赔偿金,看似很多,但要完全填补他留下的债务漏洞,恐怕还有些勉强——虽然说人死债灭,只要肖良才放弃继承,他的所有债务都会化为乌有,但那是说正规途径,吕萍和肖良才未必能彻底摆脱小贷公司,扣除这笔钱之后,余下400万能够肖良才花用几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对肖恩华来说,他没有可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只能选择妻子和孩子,肖建波、方立……这都被排除在了交代的范围之外。” “但他会不会顾虑到方立可能产生的情绪呢?他就不怕方立反水吗?”刘瑕摇摇头,“肖恩华也许有过犹豫,但在心里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不起方立,他在发达时,对方立的交代已经够多了,方立一直跟着他,一个普通二本生,家里没钱没势,进公司时什么也不懂,八年后在s市都要安家了,这一切,还不是他给方立的吗?他都要拿命换钱了,方立难道还会要回那50万?对肖恩华来说,方立只要够到位,就不会要这笔钱的,而方立也的确一直以来都很到位……事实上,我甚至一直在怀疑,肖恩华到底是怎么拉住方立的手的——以他跌落时的身体姿态,如果不是方立对他伸出手,肖恩华很难准确地抓住他的胳膊。” 办公室沉默下来,即使是看惯了阴暗面的警察,也无法继续保持玩笑心态,张组长叹了口气,“一时冲动,一念之差。” “搞定了!”两个警察匆匆走进办公室,献上一份卷宗,“张局您看,梁婷签字的卷宗——” 这句话就像开关,所有人立刻又转了起来,案情水落石出,只能稍微缓解他们的压力,接下来还有数不尽的文书要做,对他们来说,工作才刚刚开始。 “刘老师,这次真的太谢谢你的帮忙了,”张组长来和刘瑕握手,表情透着一丝狡黠,“也让我在市里露了个脸,今晚务必得赏光,咱们不醉不归!” 刘瑕只是笑,连景云出面说,“老师你别闹了,就你那老肝还不醉不归,信不信我和师母告状去——您该干嘛就干嘛去吧,糖衣炮弹也不好使,刘瑕这是我专属的秘密武器,就算您是我老师那也不能让。”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张组长被喝破心事,眉毛立起来了,“啊?还没大没小了你——” “什么!真的?!” 走廊里传来的喜悦喊声,打断了这两人半认真的玩笑,连景云就势脱身,“出什么事了?走,看看去。” “你说真的?” “警察同志,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污蔑我儿子!” “一千两百万!” “我和你拼了!”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必须得赔钱!” 走廊上确实热闹——肖家人和方家人在走廊上碰成一块,还有警方、地铁方也被卷入,肖良才还带着手铐——他买.凶试图杀害父亲未遂的事件还要另案审理—— 但他毫不介意,从事发以来,他的反应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烈,“你说真的?俺爸是被谋杀的?俺爸是被谋杀的?妈,咱又有钱了!一千两百万,我靠,一千多万啊!”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必须得赔钱!”肖建波甩着手,又缠上地铁方,但话说到一半,已无法继续,侄子的反应,让他难以置信,斜眼去看吕萍,“你她妈也不管管?”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那俺们还能拿到钱吗?我儿确实是被撞死了啊。” “你们儿子杀人凶手还想拿赔偿?有钱也得先赔受害人家属。” “啊,可我儿都死了,还要赔钱?” “你们得赔我一个儿,赔我一个儿!” “一分钱也不给你,恶毒!走也不让他安安静静走!” “什么意思啊一分钱不给,我女儿肚子里的不是方立的骨肉?” “好了!妈。”梁婷是乱战里最冷静的人,她仍显得很憔悴,但表情已经过武装,呵斥母亲的语气,极有主意。“管他们家事干嘛,走了。” “可——”梁母左右为难一阵,到底还是追出去,“婷婷,等等我——” 欢快的笑声还在回荡,吕萍接棒开始和地铁方纠缠,“那你们必须得赔钱吧,不能有不赔的道理——” 张组长摇摇头,抽只烟叼在嘴边,浑身上下摸火,“你说,这一家人,哪怕有一个人的计划成功也好呢?偏偏就要是方立干的,哪怕方立是为了骗保干的也好呢,偏偏他就是为了泄愤干的……他想让肖家人拿不上钱,结果还亲自给他们送了一笔大钱,嗐,这事闹的……” “谁说的?”连景云把打火机递给他。 “啊?”张组长打上火,惊疑地看过来,“那八百万肯定是不赔了,恶意投保,合同必须取消,但肖恩华两年前投的四百万呢?虽说还在抗辩期内,但肖恩华是被谋杀的啊,投保时也没有骗保意图——这也可以不付?” “谁说他没有骗保意图的?”连景云反问,“公司看到的只有一个事实——在两年间,他再次投保,骗保目的明确,并试图在抗辩期结束后立刻自杀……公司已经有决定了,这四百万,不予赔付,也不支持地铁公司的赔付意愿。” “你这么安排肖家人绝对不能答应。”张组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连景云唇边蒙上温煦笑意,态度和蔼,“不服气,可以走诉讼啊,诉讼费用在两百万元以内,公司都能接受……以肖家现在的经济实力,他们能告几年?” 张组长哑然,连景云从他手里抢过烟盒,一边往外掏一边说,“我去禄安的时候,您不是还说,我这是出卖骨气,为资本家打工吗?老师,其实有时候,为资本家打工也挺爽的,公权力治不了的毛病,公司就治得了,您说是不是——” “去你的。”张组长在他肩上击一拳,但没把火机丢回给他,而是破天荒为他打起火,连景云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凑上去深吸一口。“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那就是现在。”连景云说,吐出一口烟,缓缓走出去。 走廊上安静了一瞬间,随后更大的嘈杂爆发出来,肖良才和吕萍扑向连景云,但随后被警察推搡带走,不过,这也不意味着连景云就此脱身,方家家属,肖建波又围了上来,让他深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只能偷空对办公室方向耸耸肩。 刘瑕仔细地欣赏着肖良才和吕萍的表情——尤其是肖良才。 她有种感觉,张组长也在做一样的事。 # “梁小姐。” 从停车场开出来,刘瑕不由放缓速度,切进道旁。“现在这个点,不好打车吧?我送你们?” 梁母和梁婷几乎同时说话,“那就麻烦你了,刘医生。”“不用了,刘医生。” 梁母看看女儿脸色,勉强笑一笑,改口了,“不用了,刘医生,我们自己打车也一样的。” 刘瑕点点头,脚尖移到离合器上,在踩下油门以前,又看梁婷一眼—— “梁小姐。”她思忖片刻,“交浅言深,实在冒昧。不过,站在专业立场上,我随意说说——”“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梁小姐,你完全无需愧疚,方立的悲剧,源于他自身的问题,和你的‘逼迫’,没有丝毫关系。” 日正近午,在春日的阳光里,梁小姐就是自带的一道阴影,眼皮浮肿,眼袋深深,憔悴中带着戒备,像是已对残酷命运做好准备。刘瑕这句话,让她的面具露出轻微裂缝,在这一瞬间,她能看到真正的梁小姐——她眼里的泪依然没干,走在一条窄窄的路上,脚抬起来了,却拿不定方向。 “刘医生。”梁婷说,这一次,她的双眼真正看到刘瑕,唇边带上一缕紧张微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刘瑕对她笑一笑,踩下油门,汇入车流,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梁母拦下一辆出租车,两母女钻进去,也离开了现场。 *现在,*乘着红灯,她给沈钦发了信息,*才能说是一切都结束了。* 手机震了一下,沈钦发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表情,似乎在表达自己无以名状的心情,*好吧……其实你仔细考虑的话,好像也算个he,想死的人死了,杀他的人也死了,讨厌的人被讨厌的公司欺负,坏人被惩罚,好人也没受到伤害,挺皆大欢喜的,是不是?* 那种不得劲的感觉,透过屏幕似乎都散发出来,刘瑕笑笑,开车不方便,她直接用说的,“其实,还是有个无辜的人,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你是说梁婷?”沈钦的声音也冒了出来,不知是哪里——居然是他自己的原声。 “如果算上她的话,那就是两个。”刘瑕挑挑眉毛,但没让自己流露出诧异,还是和之前闲聊一样——小动物刚冒头的时候,警惕心都是很强的。 “噢,你是说她和方立的孩子。”沈钦的声音本来就低沉,现在更闷了下去,“是我没想到……他确实很无辜,以后成长的路,肯定要比同龄人更艰难一些。” “如果他有机会出生的话。”刘瑕再度纠正。“梁婷有很大可能会把它打掉……从她走出讯问室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奇怪的是,沈钦在某些时候对人性的看法是如此的负面,但有些时候,又单纯得像个小孩,他吃惊地抽了一口气,像是从未想过这个可能,闷了一会儿才说,“否则她就不会不过问方立的地铁补偿款,是吗?” “嗯。”刘瑕点点头,“她是个强硬的人,不然,不会扛着家里的压力,和方立在一起这么多年。梁婷的收入不高,家庭情况,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把孩子生下来,母子的生活都会有很多艰难,她今年才30岁,打掉孩子,选择会更多。” 沈钦沉默了很久,直到刘瑕把车开入办公楼停车场,开门下车,他才失落地转以文字继续对话,*所以你后来对她说那句话,是吗,为她坚定决心。* *你似乎不易接受这个决定。*刘瑕觉得很有趣,确实,对话越多,她对沈钦的了解就越更深入:有时候,他真像个孩子,对生命抱有纯净的依恋。 沈钦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我确实觉得你没有那么温柔了,刘小姐……t_t* *虽然我一直不觉得我有什么可温柔的。*刘瑕的唇角又扬起来。*但我得说,沈先生,以我的观点来看,也许这么做,对他来说才更‘温柔’。* *是吗……* *这也许是我偏激的想法,但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刘瑕键入,她的手指暂停了一下——这句话对沈钦来说,也许有些刺激,*制造生命的门槛很低,抚育生命却不一样,很多小孩都会恨不得自己从来没被生出来过,先天畸形的家庭、无爱的婚姻、人格缺失的父母……就梁婷的孩子出生后会面临的局面来说,我想,我赞成梁婷,终止妊娠也许不失为一个更稳妥的选择。* *……………………* 沈钦似乎在消化她的答案,他像是无意识地发着沮丧的表情,让刘瑕开始担心她‘下药’的轻重,这就是文字咨询的坏处,隔着网络,很难通过表情来研判他的情绪正处于什么阶段。不过,万事开头难,沈钦的进步还是满明显的,不用太着急…… *你又叫我沈先生……【比卡丘流泪.gif】* 到最后,他发来这么一句话,倒令刘瑕哑然失笑。*好吧,对不起,忘记加个他了,沈他先生。* *【愤怒表情】【愤怒表情】【愤怒表情】【愤怒表情】*沈钦一口气给她发了十几个表情,刘瑕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在电梯里有太多表情,会给乘梯的气氛带来尴尬。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沈钦的语气也恢复了正常——她能想象出他那欢快又带点八卦的语调,*你把肖恩华的心路说得活灵活现的,那……方立呢?虽然梁婷说了一些内幕,但我还是想不通啊,也就50万,方立年薪都50万了,就为了一年的工资,他这个浓眉大眼的朱时茂就背叛革命了?* 他对国内的有些梗还蛮熟悉的嘛,刘瑕忍不住闷笑了声,很快又调整为若无其事的表情,轻轻咳嗽两下,在同梯乘客诧异的眼神中,矜持地走出去。 “刘姐,回来了?”张暖迎上来,“钱小姐刚到。” 刘瑕对她点点头,一边走路一边打字,*你一会有事吗?* *没,怎么?* *你不是想知道方立的问题吗?*刘瑕在打字前默想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也时候挑明了。*一会在和钱小姐的咨询里告诉你。* 第21章 爱好者 “抱歉让你久等了,钱小姐,如果方便的话,这次会面的时间,往后顺延好吗?” “不要紧的刘老师,其实没两分钟——倒是难得你迟到,是出门吃午饭?” “公安那边请我过去咨询个案子,回来交通有点堵。钱小姐你呢?这次倒是比平时要早到,吃过没?” “吃过了,就在楼下吃了碗面。”钱小姐讲,神情有一丝失落。 刘瑕抬抬眉毛,“那你是到得早,今天没上班?” “没有,”钱小姐犹豫一下,摇摇头,“工作辞掉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怎么讲?” “说起来……也是我不好,”钱小姐就像是拿考卷给家长签字的坏小孩,缩头缩脑的,语气闪烁又心虚,“上周嘉伯不是感冒了吗,我就想……哎呀,刘老师,和你老实说,就是从你这里出去以后,我实在也是忍不住,就给他买了一只鸡炖汤送过去……” 见到刘瑕没有训斥她的意思,她的声音稍微大了点,但态度依然自知理亏,“没想到嘉伯新女朋友也在……最后……要闹到公安局。” 刘瑕神色一动,钱小姐又急急忙忙解释,“最后没立案,没立案的,警察讲这个怎么立案,我是去送鸡汤的,又不是去送刀子的——” 讲到这里,她有一丝得意,但转瞬又消沉下来,“不过,嘉伯把这件事和我们总监说了,总监前几天找我谈话,你知道,我们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上海统共也就这么几家公司,他觉得我这么做……影响不好,传出去对公司名声不利。” “所以,他希望你主动离职吗?” “没有,那倒是没有,其实总监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他是关心……”钱小姐黯然说,“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他,想想,这么大的人了,一事无成,还做这样的事,让朋友为我担心……” 她哽咽起来,“我想辞职休息一段时间,总监没许可,还在办手续——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搞,反正不管怎么说,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讲了。” 刘瑕点点头,目光垂下,看到钱小姐脚边的购物袋,“所以,过来这边之前,还到商场拉拉卡,庆祝一下休长假,是吧?” 钱小姐的眼神跟过去,倒也笑了,“哎呀,爱马仕归爱马仕,其实一条丝巾也不贵啦,刘老师你别担心,我积蓄还是有点的,再讲最近代购也赚了一笔,其实上不上班,真的没什么。” “你不是说,代购只收成本,不求赚钱吗?” 这个问题,搔到痒处,钱小姐的脸一下就亮了起来。“讲是这样讲,总是稍微赚几块钱手续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里特别便宜,订单真的很多的,代购又不包快递的喽,快递费里又能挣几块,再讲我量很快就做起来了,日本那边货源就好讲价了呀——刚好我有个小姐妹在日本,帮我联系厂家,直接走批发价,你想,日本货源过来,快递帮我包好分别发货,我每天就发发朋友圈,和快递沟通下,净赚呀。我同我妈妈说,这个做得好,以后转做一级代理,上不上班其实真的无所谓了。” 看到她自己调节过来,甩尽阴霾、神采飞扬的样子,刘瑕也不禁莞尔:像钱小姐这样的女人,有一种异样的生命力,她做的事当然不太正常,但作为旁观者来讲,与其说是讨厌,倒更有点钦佩。 “那,这么多客户了,还关注得过来嘉伯的朋友圈吗?”她问。 “当然!我帮嘉伯他们特设一个分组,别的客户来加我,朋友圈我全部屏蔽掉的。”钱小姐快乐地说,但很快意识到刘瑕的意思,又低沉下来,“但……但我还是想改的,刘老师,真的,你看我现在工作都做不下去了,这个毛病我真的想要改掉的。” 这样的话,钱小姐说了30多遍,次次都没有下文,刘瑕本已丝毫不会相信,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该给钱小姐什么,一些勉励,一些分析,一些‘我在努力’的自我安慰……但今天她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节奏。“真的想改吗?” 这个挑战性问题,虽然问得云淡风轻,但依然让钱小姐眼睛睁大——节奏上的改变,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但此时此刻,于情于理,只能抵死不认,赌咒发誓。“当……当然了,不然我干嘛来看医生啊,刘老师,一周开支一千块,我好请个住家阿姨了。” 刘瑕笑笑,给钱小姐加了些茶,“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钱小姐,今天不算时间了,慢慢聊。” 钱小姐的不安之情略增,“刘医生你讲——” “其实讲起来你肯定也知道的……”刘瑕把肖恩华和方立的案子,删繁就简讲给钱小姐听,这个八卦,轰动本城,钱小姐当然听说过,并且表现出极强的兴趣。“哎呀!刘老师,你这么厉害啊!警方都要请你当顾问!我太佩服你了,我真正太佩服你了——” 听完了整个案子来龙去脉,钱小姐当然也是唏嘘连声,“那保险公司还要赔钱?真正哪有这样的事!就不能把钱赔给他们,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他们被高.利贷追着跑,恶人自有恶人磨!哎哟,就是这个未婚妻太太可怜了,叫人哪么忍心,十年青春啊,就因为男朋友冲动,现在好了,人也没了,钱也沾不到手,肚子里还一个拖油瓶,真是稀里糊涂,赔到家了。” “是啊,方立是满可怜,一念之差,自己命也断送了……其实就是不送命,他也没有好结果,技术科已经还原了现场,他挺不过审讯的——钱怎么都是拿不到,他还要去坐牢。”刘瑕说,“他的这个决定,是很不明智,钱小姐,你猜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为什么?”钱小姐不知‘大祸’临头,依旧兴味盎然。 “因为方立放不下。” “放不下?”钱小姐疑惑,“你是说那50万?” “是也不是,”刘瑕说,“钱小姐你讲,以方立的职位来说,工作八年,也没有奢侈消费,攒下90万,肖恩华对他,算优厚吗?” “嗯……这个倒也很难说,”钱小姐在计算上是尤其有天赋、有兴趣的,她掐掐算算,“按你讲的,肖恩华前几年赚头大,方立算是他们公司副总对吧,前几年外贸黄金期的时候,其实一年给副总开个一百万都有的,到现在攒出90万来说,普普通通的,肯定是比对一般员工强,但要说多好,我个人看法也不见得。” “这就是梁婷和方立经常发生矛盾的一点,”刘瑕说,“梁婷在审讯里一再提到,也许是无意识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的重要——她一直希望方立能接受大公司抛来的橄榄枝,进入更大的平台工作,这样稳定性更强,发展前景也更广阔,但方立则始终坚持跟随肖恩华,认定了肖恩华对他不差,留在肖恩华的公司,他的前景会更好。” 钱小姐若有所悟,“到底肖恩华最后还是没能对得起他,唉,这样讲,他一时冲动,其实也是情有可原了。” “情有可原吗?”刘瑕反问。 “至少肖恩华也有错吧。” “钱小姐,有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刘瑕说,“每个人都选择自己的轨迹,实际上,在两人走到最后这一步之前,方立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回头,年中他发现肖恩华陷入极大的经济危机时,他可以离开,肖恩华向他借这笔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50万时,他可以拒绝,他有很多机会把这50万变得不再重要,即使是现在,以他的资历,要找一份薪水优厚的工作也不是难事——这样想的话,你会发现,他其实远远谈不上陷入困境,50万摧毁不了他的人生。” 钱小姐若有所悟,刘瑕说,“在明知自己的50万已经拿不回来之后,方立自己依然选择了和肖恩华一起前往南非,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轨迹,如果不是地铁站的意外,我们可以想象,方立会和肖恩华一起去南非,坐视他被枪杀,肖恩华的家人拿到巨额赔偿,然后等待着肖恩华的妻子从某个隐秘的渠道拿到肖恩华的遗嘱,把50万还给他,或者还要加倍奉还——即使这只是一个很渺茫的希望,即使他明知不可能,但他也依然会等。” “但……她未婚妻不是说过吗,方立其实知道了肖恩华不打算还钱以后,是很生气的。”钱小姐怯怯地说。“都知道这一点,都自己说过‘肯定不会还钱’了,难道还会等吗?” “至少从事实来看,方立并没有抢先谋杀肖恩华,并伪造成自杀的意图,这是一次临时起意的杀人,天时地利人和,环境的便利促使他释放了自己的恨意,但如果没有这个巧合,是的,方立是会继续自我欺骗下去的。”刘瑕注视着钱小姐,“就像他明知自己得到的并没有比行情价更高,但却一直在重复‘肖老板对我恩重如山’一样,他会始终自我欺骗肖恩华给他的比别人能给的要多,钱小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钱小姐露出不安表情,就像是一处疮疤被人触碰,又似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动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已无力逃开,只能如着魔般配合,“……为什么?” “因为承认事实,就等于否定过去的自己,”刘瑕轻声说,“有的人是很难做出这个决定的,这种人不适合炒股,他们永远不会认赔离场,也就永远都不能及时止损……钱小姐,你和嘉伯,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是吧?” 钱小姐双肩一颤,她脱口而出,“你怎么能猜到——” 看了刘瑕一眼,话又断在嘴里,她自失地摇摇头,笑比哭难看,“有……没到三个月,孕激素不足……自然流掉了……” “刮宫痛伐?” 钱小姐的眼泪落了下来,掩面低泣,轻轻点头,“痛的……你想象不到,刘老师,你想不到有多痛……” 刘瑕送上几张纸,“钱小姐,你什么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但做人其实也不是不爽气。我想,这个不幸,不会让你生出怨气,两个人两情相悦,有了爱的结晶,是件喜事,即使发生意外,那也不怪嘉伯,是你愿意为爱人承受的损失,只要他是爱你的,这份爱就抵得过苦——只要他爱你,就都是值得的。只是……你没想到,嘉伯那么快就移情别恋,同你说了分手,是不是?” 钱小姐已说不出话,她超大声地擤鼻涕,抽息着拼命点头。 “对嘉伯来说,恋爱已经结束,他对你也许还有愧疚,但可以面对这个事实。但对你来说,困难的不是承认嘉伯已不爱你,最困难的是,承认你曾错认了嘉伯,原来在你满心以为他还爱你的时候,他的爱情早已经变薄变淡……很多刚失恋的女人都会觉得自己很笨,钱小姐,其实你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愚笨。”刘瑕说,“你做不到方立未婚妻的洒脱,她一确定自己押错宝,立刻割肉走人,你和方立一样,都困于自我欺骗的轨迹中。方立那一推,与其说是一时冲动,倒不如说是情结的爆发,他做不到自己从心结里走出,只能毁掉造成困境的客体肖恩华,这和仇恨、报复无关,只是在那时那刻,他等不到别人出手,也不能接受别人履行,这种摧毁,只能由他自己来完成——他已经模糊了思想与现实的边界,遗忘了这么做会产生的种种后果。” 她干脆把一整个纸巾盒都给了钱小姐,“钱小姐,你对嘉伯的骚扰,也在于边界的模糊——对你的潜意识来说,现实是错误的,它在鞭打着你尽快改正,再制造出一个爱你的嘉伯。但这种行为,真的能奏效吗?——方立即使不死,也要服刑,一生几乎全毁。” “当然,你不会这么过激。”刘瑕柔声说,“但钱小姐,这世界,不是绕着你来旋转,你看,嘉伯也是会报警的。” 钱小姐的双眼瞪得圆大,像是第一次认识刘瑕,又或者第一次认识自己,她左右躲闪着刘瑕温和的视线,嗫嚅说,“我……我不知道,刘老师,以前……以前别的咨询师,从来没给我讲到这点……” “因为他们一旦试图开始和你分析心理,展现出真正解决问题的决心,你就会把他们换掉。”刘瑕说,“钱小姐,你的爆发要来得细碎而持久,甚至于你和它已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共生,甚至于排除外人的干预——你很满意我的服务,恰恰就是因为我明白你的需求,从没想过去干预什么。” “我……我……”钱小姐讷讷不成言,她忽然站起来,但又坐下,双手在腿上绞成麻花。 屋内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刘瑕说,“没有关系的,钱小姐,指出问题,并不代表我一定会强迫你去解决它,你可以选择结束这个也许不那么愉快的话题,下次会面,继续一如往日——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也可以换个咨询师,我会为你转介。” 这句话有效地缓解了钱小姐的慌乱,她的表情松弛多了,咬着下唇,一边擦眼泪一边东看西看,偶然深思熟虑地瞥刘瑕一眼。 “那……”过一会儿,她终于重新找回了节奏,“那,刘老师,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事儿已经成了,刘瑕清楚地知道这点,她看着钱小姐,就像是看着一本打开的书——只是不像是钱小姐,这种掌控感,并不会让她沉迷与自得。 “因为我想要你知道你在做的是怎么样的选择,钱小姐。”她说,眼神恳切,看进钱小姐双眼,语气稳定、缓慢,仿佛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有一部分的你,一直希望改变,那部分的你,会让你在辞职时感到愧疚和难过,那部分的你,让你持续不断地来寻找帮助,那部分的你就像是在暴风圈里大声呐喊,但所有求助的声音,都被情结遮掩。我想让你知道,钱小姐,其实你并不孤独,你有地方可以求助——也许这么做稍微违背了心理咨询的规范,分析得太多主动,但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是,这种纯粹善意的关心,虽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演技,但往往是瓦解所有咨询者的利器,常常处理负面情绪的个体,往往更不能对付善意,钱小姐的防卫,在刘瑕的情感表现前土崩瓦解,她捂着嘴,又一次无声地掉起眼泪。 刘瑕没有打扰她的宣泄,钱小姐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哭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开始特色擤鼻涕,她几乎用完了一整盒纸巾。 “每个人选择自己的轨迹,是吧。”她低着头整理沙发上的纸团,鼻音还很浓重。“只能帮助想要被帮助的人——把你介绍来的齐老师也这么说过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做咨询,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其实当时还真没明白。” “齐老师水平的确很高。”刘瑕说。“他也是我的心理督导,如果你想要回去找他——” “我不想回去找他。”钱小姐说,“刘老师,假设……只是假设……如果我真的想要治疗的话,你打算怎么开始?” 刘瑕没纠正她的错误用法,咨询和治疗其实不完全一致,“那下次咨询,我们会从探索心结的成因开始,找到解开心结,克服这种应对模式的办法,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也许不乏反复。” “探索成因。”钱小姐重复说,她笑了一下,“探索成因……听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刘瑕笑笑,“当然不可怕,这是个治愈的过程,不会每次都和这一次一样痛苦的。” “好吧。”钱小姐把纸团全收集好,丢进垃圾桶,拍拍手说,“那就试试看呗,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对吧刘老师?” 刘瑕点点头,站起来送钱小姐,钱小姐的眼神没和她对上,而是落在反光玻璃上,“哎哟!我的眼线!刘老师,借你们洗手间用一下噢,哎哟哎哟,真的糟糕了——” 借着眼线,她顺畅逃开,碎步跑到办公室门口,忽而又停下脚步,回头一盼。 “刘医生?” “嗯?” “谢谢你。”钱小姐顶着两个熊猫眼,对刘瑕浅浅一笑,又轻轻欠身。“谢谢你。” 刘瑕也不禁失笑,“不客气。” # 送走钱小姐,刘瑕略事休息,回到办公桌前,沈钦早发来了十几个花痴表情。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完全满意!!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心】不过,比起方立的心理,我更喜欢的还是刘小姐在咨询时的英姿!【心】【心】【心】【心】舔舔舔舔,舔了好久屏幕!* ……这人可还真是,这都什么恶心的比喻。刘瑕往后靠了一下,禁不住微皱眉毛,而沈钦肯定看见了她的表情,他变本加厉,发来了好几个小动物舔人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觉得你的咨询满发人深省的,其实,很多人的心理问题,是不是也能简单地归结为‘放不下’呢?* *你这就和把所有过得不开心的人都简单归结为‘心理障碍’是一个道理,*刘瑕说,她巧妙地切进话题,*但,是的,可以这么说,有很多心理障碍,都可以用‘放不下’来概括。* 她顿了一下——就像是抽出一把筹谋已久的刀,总会有些犹豫——随后继续键入,*就像是你……沈钦先生,对我来说,你也是某种程度的‘放不下’* 沈钦并没有回复,刚才那玩笑的轻松气氛,不知不觉,已经一扫而空,但刘瑕没有如之前一样放弃,她知道沈钦在看,*和钱小姐一样,你的许多行动,也体现出了你对于帮助的渴望,沈钦先生,你知道自己出了一点小问题,需要介入,你也渴望得到专业的帮助——你一再和我发生接触,对于我经手的咨询案例,兴趣非比寻常的浓厚,这都是明确的信号,我一直能感觉到这一点,只是,我还不知道阻碍你接受帮助的‘放不下’是什么。* *当然,选择权永远在你,就像是我对钱小姐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轨迹。只是,我想说的是,沈先生,虽然我绝对不是你所说的,‘s市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屏幕上忽然跳出了沈钦的回应,*你就是*。 刘瑕删掉了打出的拼音,重新接上沈钦的话头:现在,她需要表示出一些诚意,而适当的示弱,能让沈钦获得更多的安全感。*不,我不是,事实上,仅仅是今天,我就做了两件不专业的事:1我明示你旁观咨询,这是对案主*与咨询伦理的极大侵犯;2我违背钱小姐的个人意愿,对她进行了侵入式的咨询技巧,这是对专业知识和技巧的滥用。* *所以,我不会承认我是个好的,甚至是合格的心理咨询师,但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诚意,沈钦先生,我触犯这两条禁令,恰恰是为了向你展示我的能力与决心。*适当的示好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有能力帮助你,钱小姐证明我的能力,我很想帮助你,我的行为证明我的诚意,沈钦,虽然你曾拒绝过我的咨询邀请,但现在,你能让我帮助你吗?* 沈钦又沉默了数秒——好像还在回味,但好事是,他没有再度回避交流。 *我明白了……方立是给钱小姐准备的,钱小姐是给我准备的,这是个三连环的套啊!靠!我居然还特么一脚踏了进来——【兔斯基用砖砸头.gif】* 他发了几个懊恼的表情,但刘瑕并没有被逗笑的闲情,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瞳孔微缩,双手不自觉地轻握成拳——她在紧张。 *沈钦先生……* *好啦好啦,*沈钦又发来几个笑脸,像是对她的无奈做出的痞笑回应。*我需要帮助吗?也许是的,不过,我接受过很多心理咨询,效果都非常不好,我觉得心理咨询对我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和我一起咨询。* *我真的在很多专家那里咨询过了,真的,比如说xxx\\xxxx……* *他们不是我。* *但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咨询的。* 刘瑕拧起眉,她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这是烦乱,也许还有一点点挫败,不是被沈钦的孩子气烦得不行的那种,要更深入,更认真,在这个‘钱小姐’跟前,她也有了别的咨询师一样的反应—— 同样罕见的,她手指比思维动得更快。*为什么?* *因为……*也许是体会到了她的情绪,沈钦回得很慢,*嗯,因为……* 刘瑕索性把键盘往后一推,盘起手瞪住屏幕,她没注意到,但她的腮帮子已有些鼓,气鼓鼓的那种鼓。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这幅画面也许引起了几声轻笑——又也许没有,毕竟在现实中,沈钦的情绪,一向不曾这么外露。 但不论如何,他的回复速度,终于回复了正常。 *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的咨询……*他说,*那是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呀,刘小姐。* *有时候,你也真够笨的:)* *不过,我喜欢:)* *【心】* *【心】* …… *【心】* *……* *【心】* …… *【心】* *【心】* *【心】* *【心】* *【心】真的,非常、非常的喜欢。* *:)刘小姐,午安。* 第22章 媒人齐老师 “哈哈哈……”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咨询室里,齐老师笑了一会,停下来,“抱歉,小刘,其实论理真不该笑,不过,哈哈哈——” 他忍不住又笑了十几秒才停下来,“那你拒绝了这个患者没有?” “没有。”刘瑕说。 齐老师的眉毛又挑起来了,她有些没好气,“因为他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说完就下线了——老师,我们这是在督导课程,我要付你钱的。” 齐老师没理她,又暗笑一会,“抱歉,抱歉,如果是别的咨询师,我不会笑,不过是你嘛——” 他摇摇头,压下笑意,“当你的督导老师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对患者有搞不定的时候,情景还这么荒谬,你让我不笑,真有些强人所难啊。” 刘瑕对齐老师翻个白眼,齐老师又笑起来了:多年的临床工作,以及老派的思想体系,让他还是习惯用患者来称呼咨询人,不过,刘瑕并不会用医生来称呼他,她已经叫惯了老师了。——齐老师之前在p大心理学系任教,亦是刘瑕在p大的导师之一,她能顺利入读哈佛的博士课程,也多亏了齐老师的大力推荐,以及他提供的临床实习机会。 按照国外成熟行业的规定,每个心理咨询师都要有个督导师,在刘瑕回国之后不久,齐老师被f大高薪礼聘为系主任,也来到s市,顺理成章,他也就成为了刘瑕的心理督导师,对刘瑕的咨询历程,他当然最了解不过。“没有拒绝患者,是对他产生好感了吗?其实你们从未正式建立咨询关系,你和他恋爱并不违反伦理啊——这个男孩子,我很欣赏,他一早就不答应你,肯定是早就想到这点了,谋定后动,好,好。” 仿佛是种自然现象,中国人年纪大了,就会离奇地对做媒产生兴趣,刘瑕的个人问题,也在齐老师关注范围内,她对他的反馈并不意外,“但我很怀疑,他现在的心理状态,能够建筑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吗?甚至于,他会想要恋爱吗?我猜测,他是在多次不愉快的心理咨询后,对这种形式发生了厌恶与抵抗,所以潜意识选择把他求助的渴望显化为‘恋爱’的*,本质上来说,他还是想要和一个能治疗他的人产生密切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不会带给他压力,他无需强迫自己去重复那种让人厌恶的常规。” “这是有道理的分析——你没有更多的资料给我,所以我只能说到这里。”开完玩笑,齐老师也正经了起来,“确实,真正的社交恐惧者是很少恋爱的,恋爱,本质上也是社交活动的一种。不过从你的叙述来看,他并不像是患有社交恐惧症,起码他和你的社交就没有发生太多问题。不过,这会带来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他本人明确拒绝了你的咨询邀请,所以道德上来说,我们不该再分析他——但如果他的内心需求还是在寻找咨询呢?我们要去满足这种需求吗?” 他望向刘瑕,“我个人认为,这是必须首先明确的问题。” 齐老师的洞察力,总是让刘瑕有些钦佩,但她现在不是太喜欢他的一针见血。“……我不知道该不该满足,一些常见的处理办法在这个案例上,似乎都不适用。” “你知道吗。”齐老师观察她一会,若有所思,“小刘,我知道对你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什么?” 刘瑕做出个疑问的表情。 “冷静。”齐老师说,“处理咨询师和病人之间的移情与反移情,一直都是新咨询师的难点,有的咨询师对病人发展出了超出医患关系的感情,有的咨询师明知这个病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外,但仍然舍不得结束咨询关系……学会怎么划分边界,寻找对策,一直都是咨询师和督导师讨论的内容,在督导过程中,咨询师会化身成为求助者的角色,而督导师就是他们的帮助人。——但你不是。” “特别有意思的是,移情和反移情从来都不是你的问题,你对患者从来没有更超出的感情,你也从来都不会舍不得放手,我把一个棘手的病人转给你,几周以后,ok,你回来告诉我,你处理不了,或者你已经搞定了,或者你认为别人来做效率会更高,你从来没挣扎过,一次都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是个帮助人,我们的讨论更多的是平等的,技巧上的。这个病人的咨询疗程是怎么展开的?换个角度会不会更好……” 齐老师把双手堆成塔状,顶在下巴前,一脸睿智深沉的样子,“你从来不会对局面表示烦恼,从来没有迷失过方向,至少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 尽管她明确的知道,齐老师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心理咨询师,但刘瑕还是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适:该死,被分析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也许这是因为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案主。”她说,随后感到轻微的歉疚:这是太明显的对抗了,在齐老师这样的老手跟前,这等于是极无礼的冒犯。“对不起,老师。” “没必要说对不起,”齐老师说,他含笑看着刘瑕,“我的建议是,好好品尝这份烦恼,这对你来说,是难得的进步机会,也许处理完这位患者之后,你的咨询能力会更上一个台阶——或者更好,他最终还是没成为患者,成为你的伴侣。” “老师——” “玩笑,玩笑。”齐老师举起手,“在心态上我是这么建议,至于在技巧上,我还是那句话——敞开、自信的心态,不要惧怕交流——” 这一直都是齐老师的咨询指南,从他的办公室开回家的路上,刘瑕也因此若有所思:她对沈钦的烦恼,是否与此有关?对于沈钦,她是不是格外惧怕交流? 对于她来说,交流当然一直都是工作的一部分,为什么沈钦例外呢?他和别的案主有什么不同? 当然,他很有钱,也很怪异,对她有好感,不过,她的大部分客户其实也都如此,沈钦唯独的不同,就是他的个人能力十分出众,并且…… 刘瑕不得不承认,‘寻求帮助说’并不能解释全部,沈钦对于她个人的兴趣,确实要比普通案主更浓厚,他出色的嗅探能力,也让他对她的了解异常的深刻,而他又是那么的聪明,她不能像对其余案主一样,从许许多多他们需要的情感和人生经历中信手拈来,扮演他们需要的角色——沈钦对她个人兴趣的浓郁,他本人的聪明,足够让他看破她的诱导,她必须真正地敞开自己,才能和他完成交流。 这一点在之前似乎不成问题,但在他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她的心态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改变?刘瑕瞥了手机一眼:已经两天多了,沈钦都没有主动联系她。 也许他是在害羞,而她呢?不主动联系沈钦的理由是什么? 从泊车到电梯,回家一路上,她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电梯门打开时,刘瑕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眨眨眼,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 “对不起,”她说,“请问你们在我家门口是有事吗?” 几个黑西装让开身子,露出了人群中央的中年男人——别看在老先生跟前,沈三先生几乎有些憨厚,此时此刻,他的气质,倒是撑住了这黑.社.会大佬一般的出场,“刘小姐,好久不见——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刘瑕打量一下他的小弟群,“有什么事您请直接说。” “你怎么回事,给脸不要脸啊你——”一名黑西装立刻活跃起来,一边撸袖子一边厉声呵斥。刘瑕后退一步,研判局面——但她当然没有露出惧色。 “瞎说什么!”一击落空,沈三先生反应也快,紧接着喝道,“有你说话的份吗!给我滚一边去!” 他又调回视线,和刘瑕冷冷的目光相撞,肥肉攒动,挤出个笑容——这一回,比刚出场时多了几分尊重,但也仅仅只是几分,“那行,就这谈吧,你们都那什么——” 他举起冲小弟们连弹手指,几个黑西装纷纷弯下腰拎起脚边的公文箱,对着刘瑕打开。 里面是红彤彤一沓沓的钞票,理所当然,刘瑕眉毛都没动:这实在太俗套,从拿起公文箱的第一秒,就可猜出后续发展。 “四百万元,见面礼,不够随时再加。”沈三先生的欢容有些做不下去了,他脸颊上一条肌肉隐隐跳动,把笑容化为凶相,“这杯敬酒,应该能让刘小姐你开门迎客了吧?” 敬酒两个字,沈三先生咬得很重,这让刘瑕不禁好奇他又准备了什么罚酒。 她笑了笑,做个手势,黑西装纷纷让开,让她前行开门。 刘瑕打开门,把包放在门边斗柜上,自然地掏出手机。“三先生,喝茶还是咖啡?” # 沈三先生没有要茶,也没有要咖啡,他按着双腿,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夹在指间递向刘瑕。 “刘小姐好像挺喜欢四百万这个数字,”他说,“刚才那点小钱,见面礼而已,这张卡里也有四百万——美金,刘小姐的飞机一落地,我就把密码告诉你。” 刘瑕扬了一下眉毛,“您的意思,是让我把工作室收歇了?” “也不是永远关门。”三先生大度地一挥手,“等到时机合适,还是可以回来的嘛。” 刘瑕笑了一下,“三先生,不是我有意抬杠——不过,你好像把我的自由意志估得太廉价了点。” “自由意志?”三先生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丰满的脸颊上现出点讪笑,“到底是高材生,好!快人快语,我就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不过你得耐心把话听完啊,刘小姐,钱不是问题,在美国你就可劲花,花没了说一声,你怕什么呢?我要不给你,你可以回国找我来取啊。” 就她有过接触的几个第二代来看,沈家人确实都不简单,至少智商上不会输人太多,别看沈三先生庸俗,这接连三步抬价的安排,也算是火候十足——四百万人民币要是能镇得住她,就不会有这四百万美金,四百万美金要是镇得住她,当然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无上限的许诺。 嗯,说起来,这个操作手法,也挺典型的…… “三先生真是豪爽,”电热水壶响了,刘瑕站起身倒出两杯水,“您就不怕我在美国花天酒地,吃定了您这个大户?” 沈三先生哈哈大笑,“刘小姐你是聪明人,干不出这么没分寸的事——” 虽然她话说得客气,但刘瑕一直没接□□,沈三先生一欠身,把卡放到桌上,向刘瑕推过来,语带深意,“看在老爷子面子上,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刘小姐,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是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 刘瑕拿起这张运通□□,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三先生,冒昧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早年是不是负责集团拆迁工作的?” 她这句话说得不太好——再是粗俗,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刘瑕话里的调侃。屋内的气氛变了,沈三先生一张脸涨若猪肝,“刘小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么搞那就没意思了。” 几个黑西装不待他吩咐,自动向刘瑕靠近,刘瑕依然保持笑容,“三先生,我家里有安保摄像头的。” 她拿起手机亮了一下,“app链接,实时监控,一键报警——最后这个功能,我还没用过,要和我一起试试看吗?” 有老爷子做靠山,沈三先生当然不能过分,他举起手,‘哎’了手下们一声,几个手下退了回去,但仍对刘瑕龇牙咧嘴露出凶相,刘瑕捧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的表演,这让沈三先生更加恼怒—— “搞什么!”他回头厉声呵斥,“以为刘小姐是那些钉子户啊?都他.妈给我放尊重点!这谈事呢!” 不愧是应付惯了钉子户的老手,无下台阶就自己动手造一个,借着这一通敲山震虎的邪火,沈三先生硬生生就把语气缓和下来了,“刘小姐,你别介意,那都是一群粗人——您这猜得太准了,拆迁工作干多了,都不会好好说话了,就想着动粗、动粗——其实,你猜得确实没错,滨海拿地、拆迁这一块,一直都是由我来负责。” 他停顿几秒,似乎想让这无言的威胁发酵,但在刘瑕的微笑之前无功而返,倒也露出了几分佩服,反过来给刘瑕倒水,“刘小姐,我也就直说了,你要是不走,你说我要会真给你造成什么人身伤害吗?那也不至于——是说我沈汉真是吃素的,但你毕竟是钦钦的女朋友,自家人没必要闹成这样。但你要真觉得讨好了老爷子就能怎么样了,还是省着点吧——” 他迎上刘瑕的眼神,笑容忽然变得含蓄暧昧、神秘莫测,“拿上这笔钱,和钦钦出国去满世界玩玩,有什么不好?你的底子也不是干干净净——就不怕有人把你的秘密捅到老爷子跟前,鸡飞蛋打,连我们沈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理所当然,他是完全误解了刘瑕和沈钦的关系,不过这并不足以让刘瑕吃惊——她确实有些愕然,主要是没想到沈三先生有这么一说,她还以为沈三先生手里的罚酒,照旧依然是拆迁队、小贷公司堵门泼粪那一套呢。 “秘密?”她重复着沈三先生的话,不自觉一挺身。 也许是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太过轻忽,多少有点看戏的嫌疑,此时终于露出的犹疑,也令沈三先生得意非凡,他终于放弃最后一丝伪装,往后一靠,大模大样地架起二郎腿,抬头让小弟服侍着点了根烟,足足地吸了一口,这才在白烟缭绕中,摆出了彻底的大哥姿态。 “刘小姐,”他直接把烟灰点在了地毯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这都是地球村的时代了,虽然你大学是在p市上的,但圈子这么小,p市的市,难道就传不到本埠吗?” p市、大学…… 刘瑕的肩膀松了下来,她禁不住莞尔。 正要说话,‘叩叩叩’的敲门声传来,门外有人喊,“是刘小姐吗?有你的快递。” 黑西装们顿时警戒起来——拜网络调侃所赐,这年头,没有谁会对突如其来的快递掉以轻心。 但沈三先生倒很放松。“去开门。” 他瞥了刘瑕一眼,冷笑得胸有成竹,“我倒要看看,你特么敢不敢闹上警察局。” 第23章 媒人沈鸿 “来,笔录上签字,”一名青年民警沉着脸,“签完字去隔壁排队拍照片,拿拘留服,一个一个哈,不许乱窜——你!动什么,说的就是你,把手抽出来,你想干嘛?你想干嘛我问你!” 沈三先生讪讪然,把手抽出口袋,“没,没干嘛……” 民警打量他几眼,“哼——外套脱下来,手机都拿出来,想什么呢一群人,光天化日之下入室抢劫,不知道监控把你们全拍下来了?够你们蹲几年的了……走走走!” “哎,我说警察哥哥,咱们这也算入室抢劫?”黑西装有一个忍不住了,露出老家口音,“您说有监控,那您没看见录像啊,咱们哥几个手里拿的都是钱啊!有这样的劫匪吗,拎着几百万进别人家抢劫?” “不是抢劫是什么!”民警横眉立目,“受害人都说了,限制人身自由,强迫开门进屋——受害人,是不是?” 刘瑕在一群人羞愤交加恨怒有余的眼神里怡然点头,从容说,“当然是。” 沈三先生的眼神,几乎能把她吃掉,但民警不在乎,“看到没,受害人都说是了,不是抢劫那你们是预备强.奸啊?好,那回来把口供都改一改,多人组织强.□□节从重,量刑起码给你三年往上,你坐老实了给我。” “别别别,”沈三先生又出来做和事佬,干惯了拆迁,他对一个基层民警也是能屈能伸—— 刚进局子的时候,还想摆威风来着,‘你知道我是谁吗?’ 民警漠然回答:‘王某聪不照样要被带进来,当我们s市警察吃素的?’ 就这一句话,沈三先生立刻醍醐灌顶,要多配合有多配合,“是抢劫,是抢劫,那四百万是——是□□!局子里给没收销毁了吧,别让它继续荼毒人民——” “少废话,”小民警说,“去去去,都去拍照。” 他连搓带弄把六七个人弄出去了,又转回身给刘瑕倒水,态度很客气,但偏偏就是没给她看立案登记表,刚才的笔录也被随便塞到了抽屉里,“您稍等一会,那边的律师马上就到了,您再和他交涉下善后事宜呗?” 刘瑕无可无不可,也不禁暗暗点头:沈家在沪上的势力,的确不可小视。 她走出去等周小姐:这一次,周小姐也算是看遍了沈家的热闹,也不知她还能不能说得出沈家‘家庭成员一向和睦’的话来。 在接待区,她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低头玩着手机,只是按键动作不很积极,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大约过了十数分钟,有人在她身边咳嗽一声。 “刘小姐,”滨海地产董事长沈鸿说,“真是万分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董事长——”刘瑕不掩讶色,起身和沈鸿握手,“这点小事,哪能劳烦你亲自过来。” 离开24号别墅,沈鸿的穿着,要更现代许多,他对刘瑕的态度,隐隐也要亲热了一些,“哪里,刘小姐客气了——后续事务,小周会办好,您稍等我一会,我这里先送你回家吧?” 刘瑕自然不会拒绝,沈家的事,不论情愿不情愿,目前看来她都已被卷入,既然如此,那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能占据主动。 # “说实话,今天的事让我感到很惭愧,”沈鸿和沈汉的对话,只持续了几分钟,他很快就转回来,和刘瑕边走边谈,“没能约束好家里人,给刘小姐添麻烦了。” “没关系,”刘瑕老实说,“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三先生出场动静比较大而已。” 沈鸿望着刘瑕笑了笑,他当然不感到诧异,“我这个三弟,就是不懂事,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把年纪,还只能干点粗活。先让他在拘留所冷静几天——这件事,老爷子已经知道了,他全程一直在听。” 说到这里,沈鸿看了刘瑕一眼,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等三弟出来,他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刘小姐,你大可放心。” “董事长是在提醒我什么吗?”刘瑕笑了,“虽然再三澄清,也很无聊,但我得说,我和贵公子,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我也绝没有嫁入豪门的野心,该放心的,是您。”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沈鸿倒是笑了,“钦钦能有你这样的女朋友,那是他的福分——” 他果然也选择性无视了她的申明,“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宫廷选秀,还要身家清白,有也好,没有也罢,总之,不管刘小姐你有什么秘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只要你能让钦钦幸福,我都祝福你们。就是老爷子那里,观念还有点传统,要是真有什么,还是能瞒则瞒吧。” 刘瑕多看了沈鸿几眼,沈鸿满面微笑,坦然和她对视,浑身上下写满‘慈父’二字,甚至有隐隐的圣父光辉,普照众生。 沈三先生和这个长兄比,确实是不如多矣:以沈鸿的衣着、谈吐等细节表现出的性格,他和开明的距离简直有十万八千里,也难为了他能演出这份真诚。 刘瑕索性直捣黄龙,“沈先生,明人不说暗话,究竟你们在争的是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已经到这一步了,不如就直接和我说明吧。” “刘小姐你自己,有没有过什么想法呢?”沈鸿反问。 刘瑕不会不知道他在套她的话,但她忽然感到一丝厌倦,不愿再和沈鸿争锋——要和沈家人玩智力游戏,她有更好人选。 “听说今年的股东大会,老先生会把手中的大部分股权释出,”她说着从沈铄那里得来的资讯,“从三先生登门造访的行为来看,我冒昧推测,老先生似乎有意指定沈钦先生为股权接收人,是吗?” 沈鸿露出一丝模糊的微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沈铄是这么和你说的吗?” 刘瑕微愕:她一直没有暴.露沈铄,这样看来,不是沈鸿对于沈家人的动向,其实处处了如指掌,就是沈鸿和沈钦的父子互动,要比她想得更加密切。 “他只说了前半段,”她没有挣扎,坦然承认,“后半段是我自己猜的。” “刘小姐真是快人快语。”沈鸿的笑意加深了,“你猜的不错——老爷子是有意把股份赠与给钦钦,或者至少说,表现出了这个倾向。” 他的瞳仁转过来,牢牢地钉在刘瑕脸上,“刘小姐,我们现在在说的,是价值1800亿以上的金钱,你能想象到这笔财富的规模吗?” 在和沈家人的交流中,迫力最强的,还属老先生,但沈鸿亦颇得其父真传,刘瑕在他的眼神里,确切地感受到1800亿这个数字的威力。 ——但她也早习惯了在压力中求生存,老先生的段数都压不倒她,更遑论沈鸿? “事实上,对于普通人来说,1亿与1800亿,无非是数字上的差别,都太高不可攀,反而不如几十万能触动他们的心弦,”她从容说,“但,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董事长,就我接触到的种种案件来看,低如1200万,已足够买下大多数人的人性,在1800亿跟前,恐怕没有谁的底线坚不可摧。” 沈鸿没有掩饰自己的欣赏,“刘小姐果然兰心蕙质——虽然这么说还有些冒昧,但知道了这点,你对沈汉也没那么恼火了吧?其实,他确实也没有太大恶意,只是头脑太过简单,终究还没有泯灭人性。” 刘瑕笑了,“董事长,我原谅不原谅沈汉先生,有那么重要吗——你这是想让我在老先生跟前,为他美言一番?” 沈鸿也笑,他对刘瑕的态度,越来越自然和亲近,“不好吗?再怎么说,三弟也为这个家立下了不少功劳,或者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老爷子心里对他,终归还是有点偏爱的,这一点,其实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他对她说话的口气有些不对,预估立场,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像自家人的变化,刘瑕不禁自我审视:她是否不经意地流露出了拜金气息,以至于董事长以为,这1800亿的愿景一画,她就会把全副诚意投入,一心要做沈钦媳妇。 “我——”她说,眼神不经意地划过窗外,“——不好意思,司机,麻烦你停车。” 两人在车里,边开边说,已经到了刘瑕住的小区门口,一辆很眼熟的奔驰厢型车静静泊在暮色里,司机的车速本已很慢,被她一喝,本能在奔驰前不远处停了下来。 刘瑕和沈鸿对视一眼——沈鸿顺着她的眼神,也把车认了出来,“董事长,您要和我一起下车吗?” 照例,奔驰车的驾驶位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顶帽子歪挂椅背,暗示着充气假人的存在,沈鸿收回凝视目光,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好好接触。” 中年男子热衷拉纤做媒时,简直是面目可憎,刘瑕无奈,索性真不去搭理,关上车门,凯迪拉克从她身后悄然滑走,擦过奔驰,直奔大道,果然没有丝毫留恋。 她迎着奔驰走过去,眉毛不禁微皱:从前车窗看去,后排座位上似乎也没有人。 沈钦跑哪去了?信息也不回,事实上,这几天他完全是音信全无,甚至连对她的监视?或者说保护?都完全停了——否则,她哪会一头撞进沈三先生的包围圈,沈钦自然早就为她把障碍清除了。 是鼓起勇气‘告白’后,自我意识反弹,内心又焦虑,所以开始极端羞涩,不知如何面对她?还是他后悔了自己的一时冲动?不论如何,这在社交上都是极为大胆的一步,对沈钦的心理很容易造成冲击…… 刘瑕的眉毛忽然皱紧了——她好像从车里听到了轻微的声音,就像是有人正在……轻声的呻.吟。 仔细听的话,好像还在自言自语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仿佛这样不断的重复着。 循声绕到车后,刘瑕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彻底无语了:在最后一排车位靠背后,有一只大虾米正蜷缩在那里,虽然看不到脸,但这个蹲坐的人是什么身份,应当是不用猜疑的了。 为了躲她,都跑到后备箱里去了,沈钦他……至于吗…… 语言上那么大胆,但行动上,却是个彻底的矮子——不,甚至用矮子都不足以形容了,这完全就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微尘吧…… 为了不给沈钦带来更多迫力,更压迫他的神经,刘瑕退了几步,不再继续靠近车窗,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考虑以这句话为开场白:‘连面都不敢见的话,你打算怎么‘追’我?’ 但考虑片刻,她还是选择了更柔和的态度——对小动物,要爱护点。 ‘喂,’她把之前在房门前键入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但语气更娇——当然,只是玩笑,‘不是说,要保护我的吗,人家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跑到哪里去了?’ # *………………* *……对不起……【泫然欲泣的萌少女.gif】* *你现在一定很讨厌我吧……【眼泪.gif】*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沈钦接着发来了十好几个表情,刘瑕抬起头瞥了车后座一眼——他的头并没抬起来,还是维持着茧状姿势,从这一点来判断,沈钦现在的心情应该非常不佳,和她的对话,就像是那晚出发寻找老先生的决定一样,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讨厌你?*她发回去,本想使用表情符号,但最终放弃这个决定:以沈钦的敏感,这时候最好维持原有的语气。*你的推测相当出人意料,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恰恰相反,我应该感激你才对。* 沈钦没有马上回答,刘瑕有种自己在哄小孩的感觉,*如果不是你超群的电脑技术,我还有什么办法能这么快自救呢?你简直就是今天的大英雄,对吗?我现在好崇拜你哦。* 虽然对白有些羞耻,但她输入文字时依然面不改色,这当然也是有考量的—— 虽然不是立刻,但过了一会,在视野的边缘,有人似乎飞快地抬起头,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又更快地把低下了头。 *屁,你这是在哄我。* 看来某人的心情正在变好——刘瑕想着沈钦现在的表情,轻轻地笑了一声,*居然能看穿这点?你的睿智,让我的崇敬之情更加发酵,我已经忍不住要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之下了。* *……好了,不要闹了啦!【不悦的小s.jpg】*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委托,三叔叔也不可能会找上你,所以你的感激根本没有必要啊,让你免除因为委托而起的一切麻烦,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噢,所以,截断沈铄的电话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喽?*刘瑕戳他一下。 …………沈钦又没话了,这让她有点紧张:她只是为了再开个玩笑,多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不是,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在一段沉默过后,沈钦果断地回答——又有一颗头在车厢后窗边缘一闪而过。 *噢……* *刘小姐,你真的……不讨厌我吗?*沈钦的语气又纠结了起来,刘瑕甚至都能感觉到车厢中辐射出的压力。 *?* *为什么一再和我确定这一点,我已经重申过了,我并不讨厌你,恰恰相反,现在我还很感谢你。* *因为……* *因为……我忽然间意识到,如果一个个体的*被……嗯……窥探的话,这个个体对于窥探的另一方,好像不会有太多的好感……通常地说来,他们好像都不会太高兴……* 如果她是个娴熟的闲聊者的话,刘瑕现在肯定会发出好几个表示无语的表情。*恭喜你啊,终于意识到了这点……* 输入完这句吐槽之后,她顿了下,不禁对自己的本能反应有些吃惊:这一次,手指快过心,她打字时,罕见地没有考量到沈钦现在的情绪状态。连心理咨询师的专业意识,都是在之后浮现——会这么说,除了暗示沈钦本人的自我中心以外,也展现出了他的精神一角。 沈钦并不是个偷窥狂,从前她就隐能肯定这一点,但现在证据更加充足——偷窥狂的快感来源,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被偷窥对象的激烈反应,一个人的*被侵犯时,当然会有挫折、反感的表现,而这就能给偷窥狂带来权力感与掌控感,即使他们没有暴.露,也可以通过对暴.露场面的想象来获得满足,而当这种想象无法满足他们时,就会进一步升级为骚扰信件和电话等等。但对沈钦来说,这个事实让他很吃惊和沮丧,也就是说,这种窥视并不能让他感到满足,只是他为了实现目的而被迫采取的一种手段—— *这倒是解释了我的疑惑,所以,你停止监控我的周围了?*她一边键入回答,一边走上前敲敲后车窗。 这一次,沈钦没有紧张地蜷缩起来——也许他终于肯定她确实没有生气。他缓缓解开了抱膝的姿势,把鸭舌帽压回原位,在后车窗条纹的贴膜,暮色中渐亮的霓虹所带来的环境光里,勇敢地和刘瑕对视了一会——大约一秒钟不到,便偏过头,又把帽檐压低了点,挪着坐到了后备箱一角。 后车门缓缓上扬,刘瑕后退一步,审视了一下后备箱里的空间——在零散的电脑、键盘和充电线中,她可坐的地方并不多,她选了离沈钦最远的后备箱另一头坐下。 *我……*沈钦先发来了一条信息,但又很快转为激昂的电子音,‘我……’ 片刻后,他忽然有声地叹了口气——当然,他戴了鸭舌帽,不过,这一次他没穿兜帽衫,所以刘瑕可以观察的部分多了很多,她可以看到,沈钦的下半张脸几乎就和他的薄唇一样红,这红潮甚至还往下延伸,染上了他的脖颈,直没入他的衣领。 “我能看到你的楼梯间监控,”沈钦说道,仿若冷泉的降e调在压下了一半的后箱盖上跳动、回荡,“你的电梯监控、车库,从你的公寓开到工作室一路上的交通摄像头……一直到你在待客区的安保摄像头。” 一开始,他的语速有些过慢,就像是不习惯开口说话,但片刻后就越说越顺,只是语调还有些古怪,最后收束得也很突然,“——平时是这样的。” “但你在……”刘瑕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整个‘因为我喜欢你呀刘小姐’事件,“嗯……那之后,停止了所有监视?” 沈钦点点头,他忽然又把头埋进膝盖里,发出了刚才那种细而低的呻.吟,*如果是以前,我会在三叔叔出现的时候就直接通知祖父,你并不会受到骚扰的。但是……* “但是在……嗯……之后,你忽然间发现,一个人很可能不喜欢受到监视。”刘瑕帮他说完。 鸭舌帽上下点了点,沈钦举起手——双手间还夹着手机——合掌对她拜了几下,但仍没抬头,*对不起……* “我没生气,”刘瑕再次重申,她有种感觉,如果不尽快把沈钦的愧疚驱散的话,她可能会看到史上第一例因羞愧而严重烧伤的*病患。“沈先生,就像我说的一样,恰恰相反,我很感谢你,现在也安心多了——” 沈钦稍微移出一只眼睛——他的鸭舌帽因动作上翻,不再能遮蔽面孔,所以这让他的上半张脸暴.露在外——他当然是个英俊的青年男子,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很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狗。“真的?” “真的。”刘瑕忍住笑,庄严地说,“至少,我现在已经肯定了你的意图,只是为了在沈家人可能带来的莫测危险——比如说,沈汉先生中——保护我,不是吗?” 再者,这也确实解开了一些疑惑,沈钦对她的个人行踪一直很关心,在她第一次戏耍他时失联的那晚,直接导致他次日入侵了她的工作时段,还有她和连景云开车去警局咨询李建军案时他的连续追问,现在都有了很好的解答。看起来,沈钦对沈家内部的局势,有相当清醒的认识。 不过,这还是不能解释他控制她手机的行为—— 刘瑕瞟了沈钦一眼,对她在反问中给的下台阶,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也许暗示了幕后更多的考量,但从这个茧上,她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但是,你说得也没错,”她继续往下说,“一般人对于这种窥视行为,反应恐怕不会这么镇定,我觉得我不是你监视过的第一个人,那在此之前,你就从没有这么想过吗?” 她在套话,刘瑕知道自己正在赌运气——她为沈钦预设了立场,沈钦的聪明绝对足以看穿这点,不过,他现在要比以往更心慌意乱。 “没有……”她的镇定让沈钦又渐渐回复了‘说人话’的勇气,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再度回荡在车内,脊背也直了起来,但依然无法直视刘瑕,“呃,或者说,也许有模糊地意识到这点,但我从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从来不在乎那些坏人的想法——但……” 他又快速瞟了刘瑕一眼,几乎有些羞愧,他说,“但……” 一个事实是,沈钦的鸭舌帽已经被他来回扑膝的动作给顶歪了,失去了大部分遮蔽作用,这也让他第一次暴.露在了刘瑕的近景中。另一个事实是,他长得实在很好,他的声音好听,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他的脸庞有东方人罕见的雕塑美感,鼻梁挺直,他的嘴唇天然微翘,好像有个含糊的微笑引而未发——在他能容许别人窥探他的容貌时,这是个很大的优势,而他的眼睛,这当然是最重要的部分,刘瑕发现,在那忧郁的眼神中,又有一种天真的闪亮,这是让他的气质卓尔于所有血亲的重要原因。 在这初降的夜色中,这个实在很好看的男孩子——男人?——糅合了两种魅力的综合体,斜靠在车厢里壁,修长的双腿交叠在胸前,幽深双眸时不时地捉住她的眼神,这一切当然异常动人,任何一个当龄的女孩都会被这一幕蕴含的美感打动,但这还远远不是全部:比他的长相更动人的,是沈钦的表情,他的挣扎——不论是和刘瑕对视,还是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对他来说都是很艰难的一件事,刘瑕可以清楚地从他的每一个微表情上看到他的努力,他脸上蔓延的红潮,他握紧的双手,他紧绷的脊背—— 幽黑的双眼,终于转到了她脸上,这是沈钦和她的第一次目光交流,他的目光似乎蕴含一种特别的热力,聚焦之处能让人感到异样高温。刘瑕压制住吞咽的冲动,露出坦然笑意。 “但……”沈钦专注地望着她,如冷泉的声音,在低吟中似乎也有了暖意,“但你不一样。” 这句话,从这样的男人嘴里,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耶和华赐予天使的火剑,真诚至可烧熔万里关山,“但你不一样。” 刘瑕吞咽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绞在一起——而这无疑是个紧张的表现。 “嗯,”她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感谢多年的咨询师经验,用无意义的动作、话语调节气氛,几乎已成她的第二本能,“是的,我不一样。” 神智随着时间回涌,无数思绪毫无逻辑地冲了上来:好吧,和他的堂兄弟不一样,沈钦对自己的魅力似乎毫无概念,而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对于这种表达更没抵抗力,ok,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一个未盲眼的人都能在沈钦和沈铄中做出选择——对沈钦的表达,她该怎么回答才好?消极应对?但他对她的好感,本就让他在她跟前更容易紧张,如果善意表现受挫,这很容易过度反弹,倒退回之前更封闭的状态…… “那么,你也的确足够幸运,”最终她说,决定一次先解决一个问题——沈钦显然很介意‘一般人都会为偷窥生气’这一点,就她来看,这也是今天他畏缩表现的主要原因,他真的很怕她生他的气。“沈钦,因为我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她无所畏惧地注视着他,由得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游荡,搜索着她的微表情——她说的本就是真话,“当然,我不喜欢被监视,但这种事,不足以挑起我的感情,我从没有因为这件事厌恶过你。” “……可你说过,‘沈先生,原来你也没那么讨厌’……”某人似乎没被说服,他脸上的男性魅力(姑且不论他有无自觉)缓缓退却,稚气的一面浮现出来。 刘瑕笑容不变,“那是形容词。” “真的吗?”还有些碎碎念。 “当然真的,”刘瑕说,“世上有很多人都很讨厌,有些人有时候的表现,几乎是在尖叫着乞讨别人的厌恶——” 她扫沈钦一眼,沈钦缩缩脖子,但他眼睛里有笑意浮现,很好,他的情绪在往上走,已经恢复到足以意识到玩笑的地步了,“——但厌恶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我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把它交给任何人。” 沈钦依然以怀疑的神态瞄她,他似乎已习惯了和刘瑕的眼神接触,这也许是因为她一直缩在最角落里,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尽量让自己的威胁感降到最低。“真的?” “真的。”刘瑕说,没有再开玩笑,而是肯定、柔和地说。“我保证。” 她的语气,似乎终于取信于沈钦,他的肩膀松懈了下来,放松地叹出一口长气,似乎解决了一个困扰已久的大难题—— “你真的解决了困扰我好久的大难题。”他说,那个话痨的沈钦似乎短暂地从手机里附上了肉身,“天啊,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抓狂,如果你讨厌我我该怎么办?我根本连一点头绪也没有,所有的资料都没教这个,我去知乎提问,又被骂个狗血淋头,在quora也一样,他们还说要去报警,听起来这件事简直就罪大恶极——” 刘瑕轻轻咳嗽一声,在心里记上一笔:回家以后,要用沈钦不偷窥的那台电脑搜索知乎。 “所以,这就是你停止监控,这几天也不和我联系的原因?”她说。 “是,但不是全部——”沈钦答得口滑,不假思索地说,随后表情僵住,举手抚唇,大祸临头般缓缓看向刘瑕。 刘瑕忍住笑意(这真的越来越难!),对他无辜地摊开手——这可是他自己开的话题——不是全部,所以,余下的原因是? 在她无言的询问中,沈钦的表情阴晴不定,显然在经历激烈的心理斗争,就连刘瑕,也很难预测到结果,只能维持着这轻松的表情,希望别把他吓跑—— 从她们第一次见面以来,刘瑕总是避免和他发生激烈冲突,她一直以来执行的策略,总算有所小成,现在的沈钦,在她面前终于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在片刻的犹豫后,他往前扑到膝盖上,又发出了一声苦恼的叹息。 “我……”他说,又出现口吃现象,但这一次,不是羞愧自责,而是——更像是难以启齿—— *刘小姐!*他到底换成了电子音,*我从没有恋爱的经验!* “呃?”刘瑕情不自禁,微微一怔。 *这几天我看了成兆的资料,电影——小说——勾女宝典!没有一样能给我带来思路,*激昂的电子音,以朗诵革命经典的觉悟喊道,*对于怎么追求你,我真的灵感全无!* “啊……” *你能不能帮帮我,刘小姐?*沈钦的手机说道,“你说你想帮我的,现在,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他本人,则搂住膝盖,可怜兮兮地抬起头,配合着电子音,又露出了那小狗狗般的璀璨眼神——如果他有一个湿漉漉的,可爱的黑鼻头的话,现在说不定就已经抽动起来了,“——你能不能,帮我追你啊,刘小姐?” 第24章 情书 “抱歉抱歉,刘老师,”正值倒春寒,天气不热,但欧阳先生却满头大汗,阿玛尼西服被他卷起来夹在腋下,显然,照顾儿子上一次厕所,对他来说是极其剧烈的运动,他把手里扭动的小男孩塞到座位里,自己也跟着坐下,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小孩子就是事多,耽误您的时间了。” 刘瑕重新拿起手里的信息表,抬头对一大一小露出职业微笑。“不要紧的,欧阳先生,我们继续,请您在这里、这里、这里签字——这是我刚才说的知情同意书,您可以看看。” “有可能把咨询内容向善意第三方透露,”欧阳先生先签了两张表格,随后拿起同意书仔细审视——虽然他颇费一番功夫才约到了刘瑕的空闲钟点,但显然,欧阳先生素习谨慎。“但会保证*。” “欧阳先生,当然您也清楚,保证*是心理咨询的基本要求,一般来说,我们是不会和别人讨论案主的咨询进程的,而这份同意书对应的是一些特殊情况,”刘瑕解释,“比如说,把贵公子的情况向我自己的督导师分享,并且探讨咨询的方式,或者是在咨询结束以后,我的论文中以匿名的方式分享整个咨询进程,用以解释我的理论——” “明白了,其实这就和王老师把我们介绍过来一样,这种情况下肯定是有交流的。”以他表现出的谨慎习性来说,欧阳先生被说服的速度似乎有些过快,他痛快地签下了确认书,“那么,之后就是每周三下午1点到2点,让我妈把他送来——” 刘瑕没接他的确认书,在她的微笑里,欧阳先生的语速慢了下来,愉悦的表情也有些失色,“刘老师?” 刘瑕的眼神往下,落到他身边的小孩头顶:这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西式校服,唇红齿白,长相相当讨喜,脸上也带着好奇的笑意,他在座位里扭着身子到处乱看,显得机灵又活泼,也许还有些过分好动——如果不是父亲一手压住了他的脖子,也许现在早就溜到办公室四处查看,搞起破坏了。 欧阳迈,六岁,小学一年级,同行转介,原有轻微多动症,后因父母离异,性格大变,拒绝和家人交流,成绩下落幅度极快,并出现—— “小迈,介意我这样叫你吗?”她对欧阳迈说,欧阳迈冲她嘻嘻笑。“你裤子口袋里装了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欧阳迈还是笑嘻嘻的,仿佛没听到刘瑕的话。倒是欧阳先生吓一跳,“小迈!你这孩子——” 他把儿子拎起来上下抖落,裤袋里掏出熏香皂,“怎么连厕所里的东西都拿!” 上衣兜里拿出水晶小摆件,“这个是……” “这个是接待室里的装饰。”刘瑕说。 欧阳先生一张脸涨得通红,“实在对不起,刘老师,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又是什么!” 衬衣兜里是一张刮刮卡,另一边裤袋里拿出跳跳虎,西服内袋里居然掏出一块手表,欧阳先生终于绝倒,“这不是我的表吗——我出门时还带着呢!你什么时候拿下来的?” 小迈就对他父亲没心没肺地嘻嘻笑,就像是一只小动物,全然听不懂人话,主人的动作越大,他就越高兴。 欧阳先生把一大堆杂物放在桌面上,手扬起来要打,刘瑕说,“欧阳先生——” 他的手颓然止住,放到英气的脸上搓了两下,气势全然低沉下来,不复之前签字付钱时的矜持——这一刻,他不再是消费者,而是个需要帮助的绝望人。“我看我也不要给你解释病程了,刘老师——实在拿这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过后就是变本加厉。家里两老又宠得厉害,我说送去念文武学校,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成绩下落幅度极快,并发展出偷窃癖,和成人沟通困难,经过数次转学,情况越来越差,家属中,祖父母性格急躁,父亲配合意愿不高—— “欧阳先生,这正是我要和您说明的一点。”刘瑕说,“您是小迈的直系亲属,父母在孩子心中,永远占据最重要的地位——” 在欧阳先生能开口解释之前,她又比了比脖子。 “衬衣底下。” “啊?”欧阳先生有片刻愕然,但很快醒悟,“小迈,你——” 当他从小迈脖子上掏出一串蒂凡尼项链之后,欧阳先生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在小迈纯真的笑脸,以及刘瑕的微笑里,他捂着脸冷静了几秒,“行的,我明白了,公司再怎么样也不如儿子重要。以后只要没有紧急出差,我都尽量过来。” 刘瑕一边观察小迈的表情,一边在案卷上画了几道,把‘父亲配合意愿不高,沟通困难’删去,写上‘父亲因工作忙碌,未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好的,欧阳先生,不过,其实也不是硬性要求一定要您来,小迈的母亲如果有空并方便的话,由她陪同也可以。” 小迈依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即使提到母亲,也没让他的表情有什么改变,他把双手坐在屁股底下,开始大幅度地前后摇晃,倒是欧阳先生怔了一下,脸上开始有些故事,他迟疑地瞥了儿子一眼,“唔,但她现在人不在上海……” 刘瑕点点头,继续写:咨询者在提及母亲时,肢体语言有显著的紧张表现。“好的,那么就从下周开始正式咨询好吗,我这里也有些特殊的用具需要准备,这一周我会看一下您带过来的资料——” 她看了小迈一眼,他已经把手抽出来了,笑容更加灿烂,几乎是在冲她炫耀自己的一口白牙——她忽然若有所悟,“小迈。” 小迈的双眼顾盼过来,做了个疑问的表情,他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小孩,一脸开心的笑容,让他更加讨喜。 刘瑕也对他笑,“刚才在外面房间的时候,我一直听到你的声音啊,为什么进来就不说话了,不喜欢我吗?” 小迈继续笑,他摇摇头,包子一样的小脸蛋皱出了两个开心的褶。 刘瑕的笑容也更开心了,“小迈,你能张开嘴吗?” 欧阳先生长期忙于工作,没有带小孩经验,单独带着孩子过来咨询就诊,对他的挑战不下于一次紧急跨国会议,他的克制力,在从不断搏斗的儿子口中,狼狈万状地拉出一条铂金项链时,终于告罄,在小迈的低狺中,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和儿子一边死命往外扯链子,一起哭了起来。“小迈,天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儿子,天啊,天啊……” 小迈细细的牙齿咬着项链,和爸爸拔河,包子一样的腮帮子鼓起来了,他说,“嗷嗷嗷啊呜呜呜——” # “天啊,”张暖摸着脖子,重复说,“天啊,刘姐,我得收回我的话了,真的——沈家人绝对不是今年最极品的客户,这个欧阳迈,真是——” 她按下播放键,指着监控录像说,“应该就是这里了,录像看不清楚,被他的头挡住了,不过他的手是环在我的脖子上。” 从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小迈在待客室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嘴里还胡乱喊着些‘冲击波’之类的孩子话,而欧阳先生站在窗边打电话,时不时试图用眼神控制儿子,只是收效甚微,过了一会,小迈栽倒在地毯上,张暖连忙上去处理,小迈顺手就抱住了前台姐姐的脖子,被她抱了起来。 “嗯,注意他的手部动作,解开项链以后,直接含住项链坠子,然后在你起来之前把项链全吸进去,就像是吃面条——”刘瑕把小塑封袋里的金面条递给张暖,它已经被小迈咬成了两段,“这算工伤,这个月给你多开点奖金。” “谢谢刘姐。”张暖暖应得又响又甜,这也当然,毕竟金链子还是她的,而欧阳先生已经为这袋面条付过账了,等于到手多赚一条,“这样的客户多来几个,我就发了——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欧阳迈简直就是奇才啊,他是怎么,受过专业训练吗?还是神偷转世?才六岁大的孩子!手脚就这么利落,要不是刘姐你眼利,他真就把项链带回家,我也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刘姐,你在看什么?” “嗯?”刘瑕回过神来。 “电脑。”张暖暖说,“你一直在看屏幕——是不是又看出什么不对了?天啊,小迈不会还偷了什么吧——” “没有,我在想下午还有没有预约。”刘瑕说,她直起身子轻咳了几声,“好了,你让阿姨来收拾一下,我先进办公室了。” 张暖暖说,“噢,好——” 刘瑕在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里走进办公室,并没有马上唤醒屏幕——这不得不说是张暖眼神带来的压力,她在椅子上来回晃动了几下,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当然,不是叹气,因为刘瑕是不会叹气的…… 好吧,这么有娱乐性的案子都没出面吐槽,沈钦不是在忙,就是不敢/不能/没心情出声,看起来,昨天自己的回应,虽然已经经过再三考虑,态度上极度克制,但终究是对他造成了一定的打击。 “刘小姐,你能不能帮我追你?” “你为什么不让索隆把魔戒丢进末日火山?” ……好吧,这句基于本能的吐槽也许不算太克制,不过她也很快做了补救不是吗?从逻辑上来说,沈钦当然可以做出这样的恳求,不过即使她愿意配合,对他的帮助也很有限,再说,她始终觉得他的‘追求’只是对于痊愈的本能渴望,是一种求助的表现…… *有看到刚才的监控吗?*——在按下发送键以前,她又把文字删掉了:不行,虽然签了第三者知情许可书,但终究,主动和沈钦吐槽,与他半强迫介入,自己半无奈配合还是有不同的,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么快就培养出了与沈钦交流咨询的习惯?这可并不太好,在她原本的认知中,默许沈钦对咨询的偷窥,只是因为这似乎是他治愈自己的一种特殊形式…… 唔,不过欧阳迈的案例,和沈钦的契合度似乎要比钱小姐、孙女士都更高…… 刘瑕发觉,她在给自己主动联系沈钦寻找理由,她摇了摇头,几乎是报复性地关掉了整个q.q,打开邮箱准备下载欧阳迈的咨询录像:她不会太采信原本负责欧阳迈的王咨询师所做的诊断,但原始咨询录像可以透露不少信息,幸运的话,她可以在几小时内验证自己的初步猜测—— “嗯?”看到邮箱里有一封发件人是空白的未读邮件,她的眼睛眯了起来,鼠标移上打开——刘瑕永远不会承认,当然,她现在也还没有发觉,在看到这封邮件以后,她的呼吸频率明显放松了下来,肩线松弛,嘴角噙笑,不需要是微表情专家,也可以很容易地说出,有一种压力源业已消失,她的心情,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善。 邮件有一个直白的标题——《情书》,格式也十分严格: 情书 刘小姐,早上好,现在你应该已经起床了吧,我希望这封信能在早餐时分送抵你的信箱,这样,你就能一边享用咖啡,一边从容阅读——ps,我知道你有ipad,不过没把邮件连上账户,这是个很方便的功能,所以我擅自为你操作了下,下次你可以直接拿pad看信,会比手机阅读更有情调。 你昨天对我说,你不知道怎么追求你才是好的方式,无法对我提供帮助,因为你从未被人追求成功。我考虑过你的回答,这逻辑无懈可击。 所以,我写了个算法,最后结论是:情书是最适合的追求手段,也是你最有可能未体验过的追求手段,因为这一习惯已经逐渐被人们抛弃(除非你在小学时代曾收过情书,那样的话,这封信你就可以别往下看了)。 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情书的撰写好像比聊天要难很多,我试过用点表情来调节气氛,但那很怪,所以我就直接展开正文: ……//不知道写什么好,这个省略号等下要删掉 事情是这样的,刘小姐,在遇到你以前,恋爱对我来说,是很可笑的一回事,我根本不知道两个人凑在一起有什么乐趣可言,事实上,别说恋爱了,现实世界对我来说,都极端缺乏意义,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世界就像是一个幻影,只有在我感兴趣的时候才会化虚为实,和我发生短暂的交叉,其余时间,它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网络和机械,构成了我世界的基石,它们是坚实的,牢靠的,可预测的,它们应该得到极大的礼赞。 而你呢,你和它们截然不同,你不坚实,你看起来挺脆弱的//这样写她会不会生气? 也不是那么可靠//again,会生气吗?// 当然你更是完全的不可预测,可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发觉你几乎和网络一样迷人。//真奇怪!怎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也觉得我很迷人,在我和互联网之间,这一切从来不是问题,但我猜我不能用一个算法把你迷倒,我能吗?如果你回答我‘能’,那就太好了,但我猜测多数你还是会说不能,这让我感觉不太好:( 所以,我给你写了一封情书,试图改变现状,现在,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花三分钟时间,做一下调查问卷吗? 1从1到10,看完这封情书以后,你为它的打分是多少? 2对于早餐时段的发送时间,你有何建议?如果不方便在此时收信,你认为何时为佳? 3对于长度,有何感想,会太长吗?(最好不会啦,呃,最好是会啦,那我就能少写点,呃,但我又觉得有好多话想说) 4你觉得情书这个形式,对追求你有用吗?如果有用的话,你认为几封情书能达到目的? 5任何意见和建议都是被欢迎的,在这里留下你的意见吧。 正在追你的沈钦 ……………… 一共981个字,刘瑕来回看了三次,看完以后,她打开q.q,不再犹豫,而是直接发过一条信息。 *编程语言中,//后面的字,是不是默认会被注释掉,不显示在页面里?* 这一次,沈钦倒是秒回了——足证他之前并不是另有事忙,而是宛如等待被评分的学生一般,鼓不起勇气和老师搭话。 *啊!!!!!!!!!!!!【疯狂抓头.gif】* *****,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兔斯基抓狂.gif】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从他的语气里,可以轻易地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当然,双颊肯定是红透了,估计又崩溃地扑到膝盖上颤抖了——刘瑕咬住唇,但仍有咕噜噜的闷笑声冒出来。 *所以,你的评分标准不太完备啊,*她回复,*1-10都不是,该怎么填写用户反馈?这封情书,分明是——* *啊啊啊!不要说!求别说!求别说!*某人还在疯狂地抒发着自己的尴尬。 刘瑕真的忍不住,她捂着嘴笑了10秒,这才继续输入,*——卷面不整,0分。* 沈钦发了一连串天女散花状的喷血图过来,*不,不要这么残酷嘛……* *又不是说没有重修的机会,*刘瑕回复,*虽然是作废的考卷,但也能暴.露不少问题,嗯,我想想……你愿意听听刘老师的点评吗?* *★口★,有点评吗??!!*沈钦发了一大堆星星眼的表情,*刘老师,求对人家温柔点……* *滚!*刘瑕毫不考虑地发了一个中指表情过去,发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多少已被沈钦的幼稚同化。 她该不好意思的,但看了下聊天记录,又忍不住摇头直笑——真的,这完全是非战之罪。 【中箭倒地.gif】、【受伤捂胸.gif】……在沈钦的一连串动图中,她能想到他现在的表情,专注地凝视着电脑,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和愉悦,点染到了眼神里—— 她忽然又有些迟疑——倘若,虽然那可能性极为微小,但倘若,沈钦是真的对她有了男女之情,而不是自救冲动的体现呢? 她该不该放任他继续为此努力,继续付出下去?虽然每个人的感情都很宝贵,但对沈钦这样的人来说,一次倾情付出没有结果,很可能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至少,该来个事前警告?但这会不会反而影响‘疗效’? 心思百转千回,她把手放到键盘上,*在上课之前,先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好!*如果文字能发音的话,沈钦现在的语气,肯定和张暖刚才的应和一样,又甜又亮。 但,没等刘瑕打字,他就又发了几条信息过来,*啊——可恶!* ?刘瑕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屏幕便亮起,来电提示在屏幕上闪烁不休,和电脑上的文字互相辉映: *先别接电话——让他半小时之后再打来——* *别接啊刘刘,别接嘛!* *唉,不要答应他,不要又答应他去帮忙!* *……帮忙就帮忙,那你至少先把秘密告诉我再过去嘛——* *……tvt,可恶……* *该死的连景云,【抽泣】我,我恨你一辈子……* 第25章 叶楚浩辰 “是我的错觉吗?”进警局的路上,连景云大声地和刘瑕咬耳朵。“我觉得沈他先生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刘瑕莞尔,“他穿成这样,你还能看到感觉到他的心情?失敬失敬,我不知道你居然已经在短短时间内发展出超能力。” 连景云又转过头去端详沈钦——虽然这几次他来找刘瑕的时候,字面意义地穿得越来越少,但出来办案的时候,沈钦还是回到了之前的兜帽、鸭舌帽、口罩的标准三件套装束,而且,因为现在是白天,他还多加了一副墨镜,就他现在的穿着,以及那弓背屈身的步态,要不是有连景云带着,游走在警局里其实都很危险,分分钟就被当嫌疑人叫去问话。——就是有连景云带着,也招来了不少狐疑又警惕的目光。 对于连景云的调戏,沈钦没什么反应,只是往她手机里发了个*凸=_=凸*作为抗议,刘瑕把手机亮给连景云看,“烦着呢,你别招他了。” 连景云的眼神在沈钦和她之间来回打转,做神棍状,拈着不存在的胡子频频点头,“嗯,看得出来,他心情就是不好——不过你心情倒是不错。” 是吗?刘瑕的手指,不禁抚上唇边,连景云贼笑起来,她有一丝无奈,对他送出一记白眼,“要不要我给你真人演示一下刚才的颜文字?” 纵使她毫无他意,妙龄女子眼波流转间,媚眼自然如丝,连景云看得愣了一会,差点没跟上刘瑕脚步,沈钦从他身边经过,侧身让开空间,避免和他冲撞——他从兜帽、鸭舌帽和墨镜底下看了连景云一眼。 尽管他的表情器官几乎全被遮住,但连景云仍然被他看得耸了耸肩膀,好像在卸掉这凝视中的重量。 过了一会,他才是自失一笑,摇了摇头,追上刘瑕的脚步。 “谢谢您的好意了,”他为两人打开房门,“咱们还是先来顺案情吧。” # “首先,我要事先声明。”连景云一边分发材料一边说,“不像是在座某位,或者某几位先生怀疑的那样,我本人是具有极其出色的办案能力的——” 坐在上首的张组长——或者,专案组解散了以后现在该称呼他为张局长了——哼了一声,把椅子转了半圈,望着天自言自语,“这有的人啊,还真是小肚鸡肠,几句大实话都承受不了了——” 连景云又开始他的招牌傻笑,不过刘瑕倒不认为他是在回敬张局长,她瞥了沈钦一眼,这个动作有点艰难,因为他的椅子就位于她侧后方,沈钦基本上是以她为屏障,躲开了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你没有私下去骂他吧?*她退而求其次,抽空打字。 *好主意,*沈钦倒是回得很快,还附带了一个严厉的沮丧表情,刘瑕忍不住抿抿嘴,*你的智慧真的启发了我,我一会就付诸实施去。* 刘瑕回了一个禁止的表情,*好了,景云让你参与也是冒着风险的,我建议你不要测试他的耐性。* 沈钦连续回了几个委屈的表情,*哟,这么说,我就是个附带的呀——* 他的语气当然是有点阴阳怪气的,但刘瑕没有继续和他打嘴仗,因为连景云已经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总之,自从我的业务范围调整以后,几乎每个案件都达到了立案标准,而且从涉案金额来说,都可以够得上大案、要案的边了,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一次次地来登三宝殿麻烦诸位领导。”他一边和刘瑕眼神交流一边说。有人笑,“小连,你这是麻烦吗?我们可都管你叫送财童子——” “咳嗯嗯!”有人不愿意了。 连景云对张局眨眨眼,“这一次我们联合侦办的运费险案,就是涉案金额达到五百万元以上的大案,由张局牵头,经侦大队副队长宋队亲自出面组织领导,成立了一个小专案组。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运费险退保案的基本运作模式,以及案情侦破进度。” “对于不太网购的老一辈来说,运费险应该是个比较新鲜的名词,这实际上也是个新险种,2010年才正式登陆淘宝,之后慢慢在各大网购平台铺开,虽然年纪小,但对于我们保险公司来说,这可是一头小现金牛,不考虑别的平台,淘宝日均有八百万左右的包裹数,假设80%以上的包裹都购买了退货运费险,这就是日均六百万左右的营业额,年均21亿,当然啦,和车险这样的大险种是不能比,但运费险几乎是全自动化处理,需要的人工很少,所以这是一条利润率很大的生产线。” “虽然大部分国人丝毫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运费险,但21亿规模的产业,总能吸引一些有心人的眼光,运费险链条也养活了不少专业的退货骗保师。他们主要是利用七天无理由退换货、虚假交易、拒绝签收等种种手段,来骗取运费险,有的还和差评结合起来。最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我从你这里买了10件100元包邮的衣服,每天来拍一件,等到11天以后,我全部申请退货,把10件衣服放在一个包裹里退还给你,这样我就赚取了9份运费险,人民币100元的纯利就赚到手了。”连景云在页面上播放着ppt,“这样的单子对我来说不花什么力气,很多专业的骗保师都是用机打快递单来进行发货,一般小骗保师,月入过万不是问题。有的大骗保团伙自产自销,年入过百万,甚至是过五百万都没有问题。” 以中年人为主的领导层发生轻微的骚动,开始三三两两地耳语感慨,本来漫不经心的宋队也直起腰,“张局,你这个得意门生,这一次可不是送财,是送麻烦啊。我是没怎么淘宝过,但听介绍,这种骗保模式行为分散,取证、定罪都难。你怎么去区分骗保还是正常退货呢?这个侦办难度很大啊!” 张局长对连景云发出嘘嘘声,像是在赶鹅,“听到没有,问你话呢!” “宋队说得有道理,”连景云笑着往下说,“淘宝运费险这块的情况,一直也是我们的一块心病,在保费上的一些对策,杯水车薪,没法遏制这种猖狂的骗保。这可让我们太难受了,对于我们保险公司来说,只许我们从别人手上白拿钱,别人要想白白拿走我们的钱,那就是大大地坏——” 在满堂的笑声里,他把ppt翻过一页,“但还好,经过十几年的艰苦卧底,我们终于掌握了重要线索——” 有这运费险才几年啊?张局都忍不住笑了,连景云指着ppt上的照片说,“叶楚浩辰,网名icyking,这就是我们的关键人物。” “这么小?” “他今年成年了吗?” “这么小就出来骗保了?” 随着他的介绍,屋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甚至连沈钦都在刘瑕背后动弹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声音,刘瑕冲他投去一瞥,*怎么了?* 沈钦没有回答,在屋内的光照环境下,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尊雕塑,在满屋子的热闹氛围中遗世独立,刘瑕根本无法判断他的表情,只好压下些微诧异,询问连景云,“这个icyking,是黑客高手吗?” “嗯。”连景云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有直接领导骗保团队,但却是整个淘宝骗保产业链的上游——大家可以想象,一个骗保师是不可能专门只用一个淘宝id的,一般的说来,一个id退货10次就会被封,人工注册淘宝id根本赶不上大团伙的需要。而新生id在一两次有效订单之前,也不能购买运费险,所以,骗保团伙必须向特定的供货商去购买能用的淘宝id,一买就是成千上万,一个能用的一心小号大概是人民币1.5元,无心的更便宜,1元左右,根据我们得到的一些消息,叶楚浩辰去年一年就起码卖给各个骗保团伙五百多万个小号——如果说骗保是骗保师的话,那么,他就是淘宝产业圈里最新崛起的新锐盗号师。”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崛起的速度,甚至让圈内一些老鸟感到威胁,这也是他失风被捕的原因——有人直接联系上我们,把他给卖了。” 望着资料上那张清秀、稚嫩的面孔,以及他身穿的校服,张局似乎也有些迷离了,“17岁……五百多万,要是能定罪的话,妥妥儿无期了啊……才17岁啊……” “这肯定,不管是诈骗罪还是盗窃罪,五十万元以上,就已经是数额特别巨大了,五百多万,他必须得进去过二十年了。”连景云说,“但咱们光做这个是不是有点没意思?要是能再切入进去,把叶楚浩辰给审服的话,在他的配合下,我们起码能提溜起四到五个大的骗保团伙,那这个案件最后的标的可就没得说了——” “你也能为你们公司多挽回好几百万、上千万的损失对吧?”张局和连景云有时候就像是一对相声搭档,“要不你这不就白做工了?揪不出后面的粽子,你辛苦了半天,就为我们搞了个亮点案件,你自己颗粒无收——哎,这说起来也不是颗粒无收,老宋,案子就办到叶楚浩辰就行了,改天咱们给连经理送幅锦旗去,‘警民鱼水情’,好歹落点什么。” 宋队大笑,连景云也笑,“话不是这么说的,张老师,叶楚浩辰现在人是落网了,但咱们技术科的人从他的电脑里什么都没搜出来啊。他自己也不肯开口,人证物证全无,怎么定罪呢?等到物证提取出来了,这往下提粽子不也是水到渠成的事?送上门的荣誉您不要啊?您不要,宋队还要呢。” “我要,我要。”宋队乐呵呵的直点头,张局‘呿’了一声,“真的什么证据都没有?” “也不是没证据。”连景云目视师弟,青春痘支起身子苦哈哈地说,“从叶楚浩辰的电脑里,我们下载到了一个文件夹,但这个文件夹它是加密了的,咱们的人破解不了,所以——” 他一个劲冲刘瑕方向使眼色,张局当没看见,威严问,“那审问呢?你不能让叶楚浩辰自己输密码啊?别尽想着整盘外招,开……开那什么?” “金手指。”连景云说,“但这一次,估计不开金手指是不行了,叶楚浩辰很清楚自己如果招认了要面临的是什么,他现在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打不开这个文件夹,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只能把他给放了。” 一边说,他一边踱到刘瑕跟前,谄媚地说,“金手指大人,这一次——你只起个后备作用,麻烦让一让。” 作为金手指一号,刘瑕被他撇到一边,深刻感受到世态炎凉的滋味,连景云微微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夸张地举手到顶,对沈钦行了个大礼,“二号金手指大人,这一次非您出马不可了,人家是专业黑客,刘瑕猜密码的机会太渺茫,这个密码,非得由您来破解不可。” 一屋子人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投注到沈钦身上,刘瑕微微皱眉,侧身遮掩了一下,但她并未责怪连景云:连景云肯定是感受到沈钦针对他的情绪了,虽然他不可能知道原因,但眼下这么夸张的低姿态,也是半开玩笑地在协调和沈钦的关系,男人间争的,不就是个面子?连景云和沈钦之间微妙的气氛,她也不是感觉不到。 ‘情敌’低头,再算上她之前说沈钦‘你就是个附带的’,现在也是被反转打脸,在刘瑕心中,沈钦现在的情绪应该很高昂,即使这份情绪,还不足以让他出口说话,但电子音或是文字吐槽,应该早就响起…… 然而,沈钦的情绪,却要比女人更难以捉摸,在连景云的鞠躬里,他非但没有辐射出得意的情绪,反而在—— 刘瑕眯起眼,把椅子完全转过来面对他,但这个动作,对于本来就在轻轻发抖的沈钦,似乎是个不小的刺激,他含糊地摇了摇头,把椅子往后一推,忽然站了起来。 “对不起……”他的手机说道,“这个案子,我……拒绝提供帮助。” 一屋子都很愕然,张局的失落之色,更是溢于言表,沈钦和刘瑕对视了几秒,轻轻地摇摇头,转过身就这么直接走出办公室。 第26章 精神摧毁 “姓名。” “叶楚浩辰。” “年龄。” “十七。” “学历。” “在读高三。” “家里人知道你做这种事吗?” “我做什么事?” “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实交代,你的那个加密文件夹里都存了什么。” “我不知道。” “密码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文件夹怎么跑你电脑里的?” “我不知道,黑客黑的吧。” “黑客黑的,你不就是黑客?” “那也有比我技术更好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刘瑕关掉视频,对连景云摇了摇头,周围人群发出轻微的叹息声,连景云拍拍她肩膀,“没戏?” “你的内线不能直接提供证据吗?”刘瑕反问,连景云摇头回应,“那难度就很高了,在这个案件里,叶楚浩辰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没拿到决定性证据,他是绝不会开口的。” “刘姐,您就不能——”祈年玉现在已成为刘瑕脑残粉,“就用点心理学的知识——” “已经用了啊。”刘瑕说,“不然怎么能下这个判断,叶楚浩辰家境殷实,一直和父母居住在一起,不缺乏教育,在校期间表现良好,没有前科,从谈吐来看,心理环境没有什么能利用的明显漏洞。他的眼神很清晰,语气也很坚定,其实你们看他整个人的感觉,和肖良才那种浑浑噩噩的无脑型罪犯,就有很强的不同。” 几个人的眼神都落到审讯室里的叶楚浩辰身上,这个白皙青涩的少年长相清秀,正无聊地托腮盯着面前的笔录本看。 “他已经在这里被空关了一个半小时,但依然没有显露出明显的不耐烦,自制力很强,”刘瑕也盯着叶楚浩辰,心不在焉地寻思着他和沈钦的关系——沈钦在听到icyking这个名字时,有明显的反应,他们之前认识?“我把青少年罪犯大略地分为几种类型,第一种,激情意外型,这个就不用多说了,青少年相对于成年人来说,是科学意义上的脑残——他们的大脑的确没有发育完全,自控能力很差,在打斗中忘了留手造成犯罪,这个很常见。第二种,浑浑噩噩型,肖良才就是这种类型的典型代表,就不多解释了,第三种是压力宣泄型,常见于一些小偷小摸和故意伤害罪,青少年的情绪耐受力较差,在学业和家庭里的压力,需要用变态的行为来做个出口……还有第四种也是最少的一种,那就是真正的蓄意犯罪。” “当然,这是我从动机出发,做的私人分类,和法律意义上的蓄意犯罪还不一样。在法律上,不论是肖良才还是叶楚浩辰,都是蓄意犯罪,有预谋、有计划,如果没意外,也会付诸实施。”刘瑕强调地说,“但叶楚浩辰不一样,肖良才在考虑买.凶杀人的时候,肯定是没想到怎么保护自己,消除证据,叶楚浩辰的违法生意运行了一年多了,我们却找不到太多证据,他的账户里找不到违法所得,电脑里只有一个加密文件夹,这都是叶楚浩辰控制力的表现。现在我们都很清楚,没有实物证据,他的口供至关重要,他也很清楚这一点,只要他挺着继续‘我不知道’,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回家了,反之,坐牢二十年。” 刘瑕摊了摊手,“不管他有没有心理问题,这么清楚的利害关系,这么聪明强势的当事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现有的审讯体制下,单纯通过问话,我看谁都难以击溃他的心防。” “现有的审讯体制……”祈年玉还咀嚼上了。 连景云碰了他一下,“瞎想啥呢,疲劳审讯和刑讯逼供是高压线,你忘了?” “没忘没忘,”祈年玉吓得赶紧表忠心,“我是想,能不能用测谎仪……” “测谎仪的结果法庭不认,再说,只要他咬死不给密码,即使测出他是撒谎,法院也不能就凭借这个判刑啊。”连景云说,“叶楚浩辰并不是一系列证据链的终点,他不需要自证清白,在庭审里需要我们去证明他有罪。这个案件,和我想得一样,突破口还是要落到那个加密文件夹上——技术科那边有没有进展?” “没有,目前反而陷入僵局了。”祈年玉说,“他们分辨出了加密方式——输入密码超过三次,文件夹会自行销毁,所以本来那种无限试错的暴力破解法已经不适用了。” 刘瑕看着这对师兄弟一搭一唱,表情无动于衷,连景云瞥她一眼,掏出一根烟,浑身摸火,祈年玉赶忙讨好地点起打火机送上,他要凑过去,又改变主意。“咱俩出去走走。” 天色已经渐渐入暮,市局大楼依然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都是小舞台,上演着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刘瑕双手插袋,和连景云一道走了一段,连景云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手里还不断地把玩着那个打火机,打起来火,又按掉。 “你真的不愿意去试着说服一下沈先生?”他问,似乎经过深思熟虑。 刘瑕能感觉到,连景云并不仅仅在问这一个问题,甚至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案子的得失。这是个很简单的分析题,连景云需要电脑技术,沈钦不提供——这点冲突其实无关紧要,但后面的部分就未必了——现在刘瑕选择站在谁那边,谁就更重要。 “我不会逼他。”她没有犹豫,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建议你也不要强迫,他对这种行为的反应,不会很好。” 连景云的眉毛舒展了一些,他开始开玩笑了,“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看到旧人哭,失宠两个字,好辛苦——好了好了,不闹了,既然你认为再打扰沈先生不明智,那只能暂且把黑客破解这条线放下,回到心理突破上来——你保留没说的那个办法,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 “开什么玩笑,”连景云说,伸出手揉揉刘瑕的头发,“咱俩谁和谁,那关系必须不一般啊,你在我眼里,就没有秘密。” 刘瑕被他的话逗得笑了十几秒,“屁!” 但她不否认连景云的说法,“的确有一个办法,但不适合公开讨论。你还记得我说过吗,其实正常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 “嗯。”连景云打着火机的手凝住了。“你是说疲劳审讯?那个也已经被禁止了,现在都得看录像,审讯时间、睡眠时间……什么都在监控里,每天提供的睡眠时间少于8小时,获得的证据是非法证据,要被排除的。” “我知道这个,”刘瑕说,“现在单次审讯时间不能超过12小时,因为一次超过12小时的审讯会突破大多数人的心理承受范围——但要注意的是,这个心理承受范围是个变量。配合高压、攻击、针对式问话,12小时,其实已经是个会让大多数人感到沮丧的时间,紊乱他的作息,进一步削弱他的精神稳定……这样的审讯模式,重复个一周左右,有很大几率会让叶楚浩辰心理崩溃,招认出密码。” 连景云没有马上接话,过了一会,他吞咽一下,“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种审讯方式,会给嫌犯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有极大可能会留下严重后遗症。”刘瑕说,“这和传统的疲劳审讯不同,你必须系统地摧毁他的心理机制,才能让他放弃自保,选择一条明显不利于自己的路——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送进监狱呆20年?一个已经不想好好活的人,这种审讯方式的目的,就是把他变成那样一个人——而且不考虑怎么把他变回来。你可以在一周内摧毁一个人,但绝无可能在一周内治愈他,你要一层层地毁掉他的自我防卫机制,目的明确地一点点消磨掉他的求生欲——据说关塔那摩监狱曾做过类似试验,大部分受试者在审讯后的几年内都死了,或者疯了,幸存的那些也留下了长期的ptsd症状——” 连景云忽然打断她,“别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他的语气有些粗暴,刘瑕停了下来,过了一会,连景云才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不好意思啊虾米,有些时候吧……怎么说呢,估计是我书读得不多吧——我不喜欢你刚才那种语气。” 他的评论,就像是海面上的冰山,有巨大的情绪隐藏在下,未出口的话语、疑问、探询,被连景云的表情和语调传神地表达出来:他总感觉到她有一面是他未能了解的,也许这一面是他所不喜欢的,用淡漠的语气谈论着毁掉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这一面让他有些焦灼,他想要谈论,但又不知从何开始—— “我只是从学术上给你指出这么一种可能。”刘瑕说。“毕竟,这是你的案子,做选择的人是你。” 连景云没有马上回答,他又开始玩打火机,火光一闪一灭,把周围的空气烤得扭曲。 “那,如果我说可以的话,”他慢慢地问,“你会执行吗?” 也许是沈钦的出现,刺激到了他,今夜的连景云要比以往更为大胆,刘瑕听得出问题中预设的立场——如果连景云真的相信她不忍的话,他就不会这么问了。 一直以来,她都很清楚自己在人们心里的印象:如沐春风、专业优秀……噢,还有某个人的‘真的很温柔’,连景云是唯一一个对她发出疑问的人,但刘瑕并没有生气,她低下头微微一笑:也许,这是因为在所有人里,连景云确实是最靠近她的那个。 “那你恐怕付不起我的钟点费。”她说,没有正面回答连景云的问题,“这种档次的专业服务,和一般咨询不同,钟点费是要加倍的。还有排开其余日程的加班费,误工费……这个案子,你就真的是白忙活了,也许还要倒贴,也说不定。” 连景云直直地盯着她看,刘瑕微笑以对。 过了一会,他也应和地笑起来。 “你这仗着是独门生意,就给我乱喊价啊?”他敲了刘瑕一下,“别说,我还真雇不起你——讨厌,看来,这个案子是开不了金手指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刘瑕问,和连景云一起往回走。 “没有金手指,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啊。”连景云耸耸肩,“继续发动社会关系,和父母沟通,再挖挖内线那边,联系淘.宝找点线索……看看能不能挖出别的网络足迹了,新时代有网络犯罪,也有网络排查嘛——办案不是请客吃饭,没有捷径抄,只能老老实实地去爬山路。” 两人边走边说,刘瑕在办公楼门前停住脚步。“那我先把他送回家。” 连景云看了看停车场,一辆奔驰停在墙边,在一院子的*丝帕萨特、桑塔纳里醒目的鹤立鸡群,后车厢里透出微光——“行,那我就不过去了,免得又……你懂的。” 刘瑕当然懂得,不过她估计沈钦现在的情绪已经趋于平静,否则,他早就开车走人了。 她往后车厢一路前进,靠在门边,不出声地望着沈钦——也许是因为已经入夜,他不再像白天那么紧张,已经摘下了兜帽、墨镜和口罩,只有鸭舌帽充当最后的防线,顽固地赖在他的头顶。对她的接近,他没有过多的反应,还是撑着膝盖,望着车前座发呆。透过半开透气的车门,隐约的灯光,他就像一尊大理石塑像,古希腊式美感与现代车装交错,反而营造出一丝魔幻氛围,让人很难移开眼神。 他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雕像才动起来——沈钦无畏地迎视她一眼,下巴微抬,长眸斜敛,不经意又露出男神气质,片刻后才醒觉地一跳,拘谨把眼神约束到膝盖上,“刘小姐。” 看来确实是已经恢复了——他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低低柔柔,像夜的回音。 “想不想出去走走?”刘瑕问,“我知道在月湖山庄附近,这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坐下来一起看看星星。” 沈钦诧异地抬起头看她,幽黑眼底,一个疑问的圆撞上另一个,破碎出潋滟清辉,他的表情很逗趣,巨大的惊愕下,羞涩慢慢泛开——他的脸又红了,凝视持续一瞬,他的眼神又回到膝盖上,默默地,浅浅地点了点头。 第27章 情话 在s市这样一个东方不夜城,想要观星,不出城是不行的,蛇山天文台在小资人士心中颇有地位,就是因为这里是s市周边最佳观星点之一,车开到停车场,走过几百步,绕过天文台主建筑,迎面就是一片空旷的斜坡,刘瑕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把手电app关掉,她的视线一时还没适应黑暗,只看到沈钦模糊的影子闪过,他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没有近到并肩,但比她预料得要近不少,看来,黑暗确实让他很放松。 仅仅只是半小时车程,现代文明的痕迹便近于消失,眼前是一片低缓坡地,坡地上空疏云淡月,几枚残星点缀其中,银河的痕迹若隐若现,刘瑕托腮欣赏一会,也大为心旷神怡,她侧头去看沈钦——沈钦的坐姿依然有些拘谨,他环着膝盖坐在那里(典型的防御姿势),仰头露出清瘦的下巴,鸭舌帽掉在草地上,头发在脑后到处乱翘,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他时不时看看刘瑕,几次欲言又止,刘瑕把这看作是好的兆头:沈钦依然怯于表达,不错,但至少他已经把开口作为第一选择,而不是本能地要躲到文字的屏障后。 “想不想继续我们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在沈钦第n次尝试失败后,她干脆直接打破沉默,“——总不能让你恨景云太久,被你这种人恨,真的很危险的。” 她话里的笑意似乎感染了沈钦,他发出一声低音,像是一个含蓄的笑——刘瑕忽然想到,除开那些表情和颜文字不算,她还从未听过沈钦真正的笑声,“不需要我去恨,他的人生已经很凄惨了。”沈钦说,是他自己的声音,不过他抱着膝盖的双手紧了紧,浑身都上了劲,像是要抵御她即将到来的批评。——沈钦有时候实在就只缺一对能动的毛耳朵。 “别这样,我只是在做你的情书调查问卷啊,”刘瑕说,她忍住笑,放软声音——如果有旁观者的话,也许会说她是在撒娇,不过,话说回来,别人怎么看,她照例并不在乎。“最后一题: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请在此提出,我现在就在提出啊。” 沈钦嘤了一声,似乎在表示认可,但他还是举起手遮住脸——又把脸挪出一瞬,一只手抓住手机,*下,下手轻点啊……* 刘瑕对手机屏幕莞尔起来,她猜想,屏幕光一定是映亮了她的笑容,因为沈钦的肢体语言虽然依旧紧张,但他已经不再无知觉地轻轻颤抖。 “这就是我想和你探讨的问题,”她说,注意让自己不要露出太重的咨询腔,“你写不好情书,你紧张时用手机说话,其实代表的都是一点——除了工作谈话以外,你很少进行真正的自我表达。” 沈钦动弹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抗辩,刘瑕等了他一会——但终究,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沈钦欲言又止,在不动用手机的情况下,他的抗辩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完全不懂得和人交谈,你会对我道谢,你会告诉我你以前在mit的工作……我们面对面交谈时,你会保守一些,但一旦开始降维——一旦你回到文字背后,该怎么形容……嗯,我会旬呱噪’这个词。”刘瑕说,她的声音里出现一点笑意,沈钦的眼睛又从手边上露出一点,投来控诉的眼神,仿佛是抓住了她欺负小动物的现行。“你爱好点评他人的经历,爱好对我问东问西,你很有交流的*——但这交流,是很单向的,你对信息如饥似渴,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但对于自己有关的一切,你总是守口如瓶。” 在星月的淡光中,她只可以模糊地看见沈钦的轮廓,他的手渐渐地放了下来,下巴搁在膝盖上,肩线放松,是个聆听的姿势:看起来,他已经开始入神了,这是个不错的反应:对于自己的剖析,沈钦并没有受到威胁的不安感。 “对于你自己来说,你不喜欢说话,为什么,因为你感到文字是一种更好的交流方法,很多geek、otaku都有类似的症状,他们觉得在文字背后会更放松,更安全……这样的心理习惯,有很多成因,也有习惯的力量——当一个人习惯了文字以后,他会对语言交流更加紧张,就像是人鱼无法上岸一样,在文字的海洋里沉浮过久,他们已经不会走路了。”刘瑕开始缓慢地往前迈进,但速度不快,“但这些otaku是否就断绝了私人交流了呢?并非如此,在网络上有太多地方,人们和陌生人交流自己的感情故事,分享自己的弱点和恐惧——而……钦钦你嘛,我有个猜测,不论是在网络还是现实里,你都从来没有和人提过你的私事,你的保密,是从上而下,从里到外,极为封闭的,这种保护网,并不存在死角。” 为了营造更亲密的氛围,她叫了他‘钦钦’,但沈钦并没有特殊的表示——没有窃喜地‘哎呀,干嘛叫人家钦钦啦’,没有这种浮夸的伪饰,他似乎已经在刘瑕的细语声中沉进了内心深处,坐在草地上的样子,真真正正像一尊雕塑。 “为什么会如此封闭呢?对此,我有个猜测。”刘瑕说——事实上,她对沈钦的过去,远非一个猜测:她猜沈钦在过去并不是没有亲近的人,但那个人恐怕更接近于师长之类的角色,他对于她的好意,总会报以感谢,这是一种他较为熟悉的交流模式,他做起来很在行——但这个人不是朋友,因为沈钦并不善于讨论自己的感受,抛开情书不提,她能感觉到,在两人开来看星星的一路上,沈钦都想对她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参与这个案件,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像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写情书一样,对于这种更私人化的交流,沈钦的体验也许接近于零,刘瑕认为他很有可能没有一个朋友。 一个人要有着怎样的过去,才会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依然对最基本的情感交流毫无体验?他从没有坐下来和朋友们讨论昨晚的电视,上周约会的女孩,从未有一场篮球赛,是什么造就了他的性格,他的选择?在他过去的数千个日子里,他是否总是独来独往,他的世界里,除了黑与白之外,是否从来不曾有过别的颜色?这种极致的孤独,光是想象就已沉得可怕,就像是无形的浓雾在草地上蔓延,甚至连刘瑕都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在他的外表加持下,沈钦的宅,也许丝毫也不让人讨厌,但在她眼里,这种宅就像盆景,所有的可爱,其实都只是伤口的体现。 但她没有把这些猜测说出口,而是挑了一个最安全,最浅近的理由,“老先生曾对我说过,你从小就不是很擅长交朋友……这不奇怪,你是个智力超常的小孩,对于大部分同龄人来说,你的思维跑得有点太快。也许你还有一点点阿斯伯格综合征……我想,对幼年的你来说,表达自我,是一种很痛苦、很烦躁的体验,你一直在努力,但总是收效不彰,别人根本就理解不了你的话,他们或者不懂,或者更差劲,对你的话回以嘲笑和侮辱,每一次表达自我,都是一条往冲突的连线。久而久之,在你心里,这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表达自我等于痛苦。” “幼年时期对人格形成有多重要?再重要也不过的重要,”刘瑕说,“为什么你平时和我说话不困难,但到了写情书时,满腔的话语根本就说不出来,因为和我对话时,你在索取信息,撰写书信时,你却在意图表达最*的自我,这是在和你的潜意识抗争,和你的本能抗争——困难是必然的,但我们并不是没有办法克服它。” 沈钦动弹了一下,他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响,似乎是表达疑问,刘瑕把这记为一次成功——他对于她的分析,并未提出反对,所以她的猜测应该没错,沈钦的所有心理问题当然都能在幼年找到肇因,而沈铄所说的‘喜怒无常,几乎没有朋友’,确实是沈钦童年的痛苦来源之一。 这是很有价值的回馈,证明了沈钦其实并非孤独症患者,他不是天生就不喜欢交流,从未有这方面的需求……他是渴望交流的,就像是他对她的话痨打扰一样,他一直渴望能和谁建立关系,只是这种呼唤在他的一生中也许从未获得回应,这颗孤独星球广播的无线信号在宇宙中散播,却没有一枚星球敏锐到做出回应。 “你觉得这听起来很难吗?”她自问自答,“那你就是小看了心理科学的威力了——其实,你并不缺乏克服这种心结的勇气,否则的话,你不会说出你对我的好感,你只是不知道困扰你的是什么,想想看,你不能表达自我,其实只是因为在你的认知中,每当你开始分享,听众总是给予负面反应,嘲笑你、无视你、讥讽你、伤害你,即使不表现出来,也会在心里,在背地里……但,你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啊。” 她说,“就算你表现得不好,你觉得,我会嘲笑你吗?” 草地上重回寂静,不知哪里传来鸟鸣,刘瑕伸直双腿,端详着月色,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她的历任导师,他们会不会为此气得七窍生烟?在和沈钦的关系中,她已经触犯了那么多清规戒律,如今这又是另外一条:强调‘刘瑕’这个个体的特殊性,这无疑会助长沈钦的依赖,绝非咨询的正统做法。 一个正规咨询师说不定会因此自责到夜不能寐——还好,对此,她一向都不在乎。 “……不仅仅……” 当沈钦开始说话时,她险些错过,还好,也许觉得声音太小,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在网络上谈论私事,不仅仅是因为幼年养成的习惯。” “为什么?”刘瑕配合地问,交过谈话的棒子。 “太危险……”沈钦的语调有些游移不定,时高时低,有些不自然的停顿——这不像是偶尔迸发的思绪,无准备地说出来,也不像是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对白,他还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从容,现在的他,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儿,却勇敢地扑向了长篇独白。“对……对大众来说……不对,大众知不道——”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声‘*’,手伸进口袋里,显然是去够手机,刘瑕没有做声:对于第一次自我表达来说,也许文字的确是不错的掩体。 沈钦点亮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端飞舞,被调得很低的击键声就像是机关枪在轻快地响,但在片刻之后,他的动作顿住了——黑暗遮掩了他的挣扎,也许他的视线正在手机和刘瑕之间来回,也许他的双眼正上演着一场和自己的战役,过去的伤痛阴魂不散,重新向他俯下身来—— “事实上,大众从不知道,网络的危险程度,其实不下于阿富汗与伊拉克这样的战乱国度,”他重新开始得很突兀,屏幕的白光映亮他的下半张脸,照射出他严肃的表情,沈钦在照本宣科地朗读着他打出来的演讲稿,语气僵硬而高亢,说实话,对于不知就里的人来说,这一幕也许是很逗笑的,“从某种程度来说,美国公民和伊拉克公民面临的是同样危险的生活,只是危险的种类各有不同——” 他又顿了一下,不觉把心里话说出口,“*,不该用美国的……这和资料统计数据不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刘瑕说,以防沈钦因为连续的尝试失败而开始沮丧,“伊拉克没有互联网,但有战乱、炸弹,威胁公民的人身安全,美国的政局稳定,但高度互联网化——当然,在这里美国只是发达国家的代表,具体到公民的危险指数,由于他们有持枪权,所以他们的人身和网络人权同样都受到威胁,换英国做例子会好一些。——你表达得很清楚,我跟得上,不过你看过具体数据吗?有过量化评估,你确定伊拉克公民的危险指数可以和美国公民等同?” 她的鼓励和引导奏效了,沈钦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技术问题,总是技术宅的安全领域。 “我看过国土安全局的内部报告,”他的语气甚至隐隐有些得意,“如果你仅仅只是评估人权受损的情况,那的确,做美国人也没什么好的,他们的人权无时无刻都处在危险之中,棱镜计划只是冰山一角——我该怎么说……我就这么说吧,棱镜计划揭示了政府能对个人做到什么程度,这一点让很多人心存忌惮,但可怕的是,所有人……我想这世上99.9%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一样,在现实世界里,最强大的总是政府,ok,老大哥在看着我们,sowhat?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也有无孔不入的cia、kgb……但,在网络世界里,政府并不是最强大的存在,那是一块……” 他又陷入了苦思,“一块……一块…………一块蛮荒之地!” 沈钦明显因为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形容词而兴奋起来,他打了个响指,快乐得不亚于刚向刘瑕炫耀完他的技术,他的肩膀放松了,语调也逐渐变快——刘瑕捺下微笑的冲动:谁说心理学不是科学?“那就是一块蛮荒之地,一块新大陆,政府仅仅是其中一处比较强大的势力,它是如此的庞大、神秘,增殖的速度是这么的快,这是完完全全的世界第八大奇迹,不,它就是这世界最大的奇迹……” 沈钦已经完全进入了倾诉的状态,第一次,他解除了自己的防御性姿势,手从膝盖上松开了,往后撑到草地上,支撑着他向上望去。“想想看,由几十亿人组成的一个虚拟社会,一个真正的地球村,所有人都沉迷于网络的神奇,啊,我们在网络上可以做到这么多事,它真的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已经把我们的整个生活都打包上传到了这么一个意识共同体里,在现实中,他们永远不会开着门睡觉,但在网络上,关于他们的一切就那样赤.裸.裸地摆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防盗措施。” “我在说的不是简单的互联网犯罪,盗用通讯工具骗钱,电子邮件传播病毒……我在说的是这样一种事实:对于地球来说,存在着两个网络世界,神奇的网络,危险的网络,这是最先进的科技,也是最原始的社会。白天,ok,你在网络上订票、付钱、社交、阅读,晚上所有这一切数据沉入深海,落入黑客们手中。没有人去想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真正顶尖的黑客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们拥有十几亿人的身份信息,全套,只要一通电话,我们可以通过基站来确定对方的地点,只要给我们一个接口,我们就能进入军方专用网络,能踏进网银内部数据库,从理论上来说,只要给我一个名字,我就能把任何一个人从*到人格——他的数据存在上全部消灭,而甚至不会有人意识到这是一场谋杀,就只是——离奇失踪、不幸的意外……真正的行刑者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所以这甚至不能算是犯罪。” 提到这些黑客技术,沈钦往往是很兴奋的,但此刻,他的声音黯淡了下来——像是大提琴奏出的一段伤感小调,“你明白吗,我们能用网络做到的是这么的多,而惩罚是这么的少,没有任何力量让我们感到畏惧,甚至没有任何力量试图让我们感到畏惧。这就像是……就像是武侠世界,唯一不同的只是,武侠只是幻想,但网络却是真实。当你修成绝世武功的那一刻,你所品尝到的那种权力的滋味,你对于真实世界的掌控……” 他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像是有过多的情绪争先恐后,想要一涌而出,沈钦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刘瑕瞟了他一眼,他没在哭,但表情…… 唉,她真希望月光在这一刻,不要这么的亮,干脆就让一切继续隐藏在黑暗里,而不是如同现在,受职业习惯影响,一遍遍地重放着他的表情——真奇怪,他的悲伤和痛苦,居然能轻微地影响到她的心情,如此轻易地建立起反移情…… “叶楚浩辰……让我想到过去的自己,”沈钦没留意到她的思绪,他的声音更低了,“你已经知道,我的童年……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挫败……” 他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继续说道,“所以,你可以想像得到,当我第一次接触到网络的时候,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你所说的,青少年在情绪控制方面一向存在问题,而那时候……我的情绪本来就存在很大的问题。我在网络上做了很多……我不骄傲的事。” 他低声说,“叶楚浩辰的行为,和我比起来就像是最轻微的恶作剧。——而我并不孤单,这其实是最大的问题,任何时候,深网都不缺横冲直撞的少年黑客,我们都做过无法让自己骄傲的事,叶楚浩辰在深网只算个乖乖牌——你看,这一切就像是个虚拟游戏,你忽然间发现,噢,原来我这样做,就可以盗到成千上万人的淘宝id,再稍做处理,就会有人接手,他们甚至会为此给钱,这很好玩,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甚至你追逐的也完全不是金钱,你喜欢的是这种黑客的感觉。维基解密、海盗湾、windows破解,ios越狱,数据库公布,这是一种传承世代的精神,黑客们就是现代罗宾汉,我们雕刻了整个世纪的进程,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是我们让整个知识产权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共享精神改变一切,所有的黑客都有这种情结——” “我明白。”刘瑕说,她是真的明白了,“为什么不呢?受损的是保险公司——所有的大公司都是邪恶的,而叶楚浩辰拿到的钱则可以做很多事,改变很多穷人的生活——我想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为此付出半生的代价。” “的确,深网有深网的规矩,我不知道……我不觉得他需要为此付出20年作为代价,”沈钦低声说,“我……也不想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 他忽然停了下来,忐忑不安地看向刘瑕,像是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极为离经叛道的表述,在从她脸上搜索着反对—— 刘瑕保持着真诚的沉默,而沈钦从她脸上似乎也找到了足以继续下去的勇气。 “因为……他是我的粉丝,”他说,“我一听名字就知道了,他是我的copycat,他在模仿的是我的脚步,虽然相当拙劣,但……我没法坐在那里去破解两个世界之间的墙壁。这感觉……很不公平,我做过的事比他坏十倍,但我还是得到了改变的机会——我想,icyking也应该要有个机会,我想任何人都应该要有个机会。”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热切、真诚,但又充满犹豫——就像是等着刘瑕去戳破他天真的幻想,告诉他冰冷的现实。有时候沈钦真的——就只是——你无法不对他放轻声音,温柔相待—— “当然。”刘瑕说,她也不禁放轻了声音,柔和地说道,“当然。” 沈钦发出心满意足的轻哼声,像是一只大猫正在呼噜,他们都没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繁星满天。这夜空蓝得就像是童谣中的夜,似乎有无形音波,在星光中摇荡,让人想要跟着哼唱,甚至于借着夜色遮掩,露出丝丝微笑。 # “啊。” 车辆无声无息滑过保安亭,转进小径,夜班保安的敬礼在后视镜中越来越远,沈钦忽然在后座上发出一声略带惊讶的感慨,刘瑕不禁放慢车速,透过车内后视镜,投去疑问一瞥。 沈钦还戴着鸭舌帽,但坐姿已很正常,只有在经过岗亭时,习惯性藏起半边脸,但在泰半车行时间,他已不再是后座上的隐形人——不过,对于和刘瑕直接眼神交流,他还有些避讳,举起手机展示给刘瑕看,借此挡住双眼。 “我居然不停地说了20分钟。”他说,语气满是不可思议,“这是我……” 低下头计算了一下,沈钦宣布,“这辈子第一次说这么久的话。” “你表现得不错啊,话痨得就像是已经唠叨了一辈子。”刘瑕说,唇角挂起笑,从镜子里看了后车座一眼,沈钦让手机屏上显示出一个扁嘴的表情作为回应。 “对了。”车辆在24号别墅前停稳,沈钦打开车门,但没马上下车。 “嗯?” “精神摧毁……那个方法。”他说,“连景云问你,你会不会执行……他怀疑你。” “……嗯。” 今晚第一次,沈钦的双眼在镜子里找到了她的,他是如此自然地看着她,神色明朗而坚定,唇边噙着笑意。 “我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沈钦说,“我知道你不会。” 刘瑕觉得自己的视线像是被锁在了后视镜里,她的身体似乎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心脏收紧了一些,胸口像是被人揪住——也许,她有些太疲倦了。“……为什么?” “因为……”沈钦的唇角扬了起来,他就这么锁着刘瑕的视线,自然而坚信地说。“刘小姐,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温柔。” 刘瑕一时无言以对,只得眨眨眼,就这么看着他。所幸沈钦亦不在意,他推门下车,走了几步,又退回来。 “对了,刘小姐。” 刘瑕迅速压下交集的百感,把车窗摇下,探出半边脑袋。“嗯?” “谢谢你。”沈钦说,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单纯的,顽皮的,可说是有一点点青涩的,最重要的,幸福的笑了——这是属于少年的笑,不知为何,在成人的俊逸面孔上,竟更加动人。他的面孔闪闪发光,笑声在空中飘荡,这一刻俊美得可载入史册。 刘瑕做不出别的反应,只有望着他,“……啊?” “多谢你这么用心做阅读反馈,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写情书了——”沈钦说,看到刘瑕的表情,他的笑更开心,他第一次向前迈了一步,把和刘瑕的距离,拉近至二尺之内,戏谑地压低声音——这声音,似会导电,天然自带酥麻。“谢谢你,到底还是教我追了你。” 他的逻辑,居然无懈可击,刘瑕无以反驳,甚至有瞠目结舌的感觉,她说,“呃——” 沈钦的笑意更扩大,他转过身,举起手挥一挥,“刘小姐,晚安。” “……沈公子,晚安。” # 踩下油门,倒出小径,一直到开上环城高速,刘瑕冻结的思绪才开始回温,她突然回过味——这一次,沈钦居然罕见地装逼成功,没被拆台。 “我知道该怎么写情书了。” “谢谢你帮我追你。” “这辈子第一次说这么久的话。” 他的话,夹杂着他的笑,在她的思维宫殿中反复倒带重播,他的笑,他的笑他的笑,那一刻的慵懒的俊逸的男性荷尔蒙的温柔的顽皮—— “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温柔。” “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温柔。” 刘瑕唇边,现出微笑——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温柔—— 沈钦能知道什么!说得那么肯定,就像是他真的了解她一样—— 这么温柔—— 她一边摇头一边笑,伸手按下音响键,些微陌生的音乐喷涌而出,淹没了车内的寂静——是五月天的《温柔》。 这一点点歌名上的调皮,让她的笑容变成笑声,刘瑕的手指开始在方向盘上打节拍,她的双眼望向远方,这是一条笔直而空旷的路,在夜色下不断延伸、延伸—— 她的手机在音乐声中,低低振动一下,沈钦发来一张图片,两瓣红唇凑在一起,吹出一个心。 *刚才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好想吻你。* *即使吻不到,我也想要把这句话说给你听。* *沈钦:“有那么一天,我想亲吻你……”* *刘小姐,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这句话,亲自说给你听。* 第28章 蜘蛛侠 经侦大队和刑侦大队这边不同,首先氛围上就透着祥和,难得有嫌疑人家属上门,都笑嘻嘻地看热闹,刘瑕进门的时候,一群警察围着叶楚浩辰的三亲六戚,看他们大骂‘公安局没有良心’,‘我儿子一出去就举报你们乱抓人’——最客气的还是律师,急得满头汗,一边劝解家属,一边不断和熟识的警察解释,“情绪有点激动,别往心里去……” 刘瑕虽然读的是心理,但跟着连景云办了几年的小案,也清楚个中关窍:在国内,没有和警察势同水火的律师,越是要办刑事案件的律师,越是要和检察院、公安局搞好关系。中国是大陆法系国家,检方强势,和警方关系不好,律师连案卷都看不安稳。她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律师四处救火,连景云来接她都不进去,看了几分钟才往里走,连景云好奇。“看什么?你在分析叶楚浩辰的家庭关系吗?” 家庭分析,几十秒就看得差不多了,不过刘瑕也没否认,“嗯,但没看出什么点,和我猜的一样,叶楚浩辰的家庭……就和所有正常的家庭一样正常。我是在想,你们这个案子,其实时间上也很紧迫啊。感觉不比地铁案轻松多少——张局身上,承担不少压力吧?” “又神棍。”连景云呻.吟,脸上还带着笑——这也是他的突出优点,抗压性好,不管受到多大的挫折,脸上的开朗从不褪色。“来吧,说点人话,怎么猜到的?” “就从刚才那一幕猜到的。”刘瑕背着手,“题面是现成的,你不试着做一做?” 连景云想半天,“你是说,刚那一帮子都在看热闹,没有出来排解的?这个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你也知道现在的风气,□□为上,□□要不得。再说那都是别的小组同事,人家也没必要上来掺和——” 看刘瑕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做个鬼脸,“刘老师,您给讲解讲解呗。” “叶家人来闹是没什么,叶楚浩辰的拘传时间已经超过24小时了,不能转拘留的话是该放人。”刘瑕说,“看热闹也没什么,这个案子有你插足,没交情的同事,有奶酪被动的危机感,不帮你们张罗也很正常。不过,从资料来看,叶家也就是小富,和沈家那种拿公安局当自己保安亭的盛况不能比——” 沈三先生上门的事情,没瞒过连景云,他们去的那个派出所就有他的师兄弟,也是小伙伴团的一员。听刘瑕一说他就笑了:警察上门的时候其实就知道沈三先生的身份,不然怎么拿王某聪和三先生做比较?立案表没写,笔录做了就扔,摆明了只是给沈三先生一点教训。其实能办到这点,不需要多少能量,只要给充足时间操作,一般富豪也能做到。但想想,从刘瑕求援到警察敲门,中间不过半小时不到,招呼已经打到派出所,如臂使指毫无障碍,沈家豪门,真正是豪在这里。 笑完了又有点深思,“明白了……除非有人主动吹风,叶家人没理由知道我们手里的证据还不能办拘留……” 他被刘瑕智商碾压根本是家常便饭,挑个大拇指就不当回事了,压低声音解释了几句,“还是地铁案的动静大了点,这个案子及时破掉,结果还是谋杀案,和安全事故不沾边,部里、市里反响都很好。张老师已经定了下半年入部学习……刘局后年就退了。现在再来个经济大案,而且还和网络沾边,如果破案媒体稍微再炒作一下……” “唔,”如果不是连景云,刘瑕怎么可能在乎这个,“那现在怎么办,把人放了?还是顶着压力再羁押几天?” 虽然原则来说,一次拘传不能超过24小时,但大案要案中,操作不可能如此严格,上下抹得平,多关几天也没什么,不过现在政治环境险恶,操作上就不能留下把柄。连景云耸耸肩,“速攻不行就缓一缓,放就放呗,电脑已经在我们手里了,现在技术科正在努力,也正找别的高手,他家周围布控一下,能跑哪去?破解出文件夹再抓嘛。” 刘瑕对于‘再找别的高手’一说并不乐观,诚然,叶楚浩辰是个‘相当拙劣’的copycat,不过以沈钦的评判标准,市局技术科的人才可能约等于不会电脑。她笑笑,“打算什么时候放?” “本来今早就要办手续的,刚好踩着24小时的点,后来不是接到你电话了吗?”连景云摸摸后脑勺,眼睛四处乱瞄,好像能瞄出一个沈钦来。“他什么时候来?还是已经到了,因为是白天不敢上来?” “我没说服他。”刘瑕说,她欣赏着连景云的表情变化,微觉好笑,“不是告诉过你,他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虾米,你、你真的——”连景云说,他看起来是真被刘瑕的暗示给吓着了,整个人愣在原地,几秒钟以后才反应过来,“靠,耍我啊?” 他几步紧追上刘瑕,有些不可置信。“昨晚就是骗我的?” “我有那么无聊吗?” “啊,但——” “在昨晚,我的确只看到两种解决方案,但在那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刘瑕说,她无视连景云满脸的问号,从包里提出必须的道具,“给我两个小时,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 “早上好,叶同学,吃过早饭没有?” 在局子里过了一夜,叶楚浩辰的精神当然不会太好,他还没换上橘红色的看守服,身上的t恤皱巴巴的,眼底是两块醒目的青黑。听到刘瑕问,他有点负气。“吃过了,没饱。” 也许是因为早起低血糖,反应有些慢,回答了才注意到刘瑕的穿着和长相,他好奇地四处看了看,“……这不是审讯室。” “你是警察吗?” “你看我像警察吗?”刘瑕反问,她给叶楚浩辰倒了一杯水,放在桌边推到他面前——叶楚浩辰拿起水杯,视线在刘瑕和水杯之间来回转动,他眼角的提防慢慢消解:一杯水在心理咨询里有多神奇的作用,外行人简直无法想象。 “那你是?”叶楚浩辰先啜一小口,然后大口大口地把一杯水都喝完了,伸杯子。“还要。” 刘瑕又给他倒一杯水,“早上没喝水?” 叶楚浩辰很委屈,“水是凉的!这哪喝得下去啊,那个馒头没热水配,太噎人了,你们这简直就是虐待。” 这个‘水太凉’论,简直和钱谦益的投水殉国‘水太凉’有一拼,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高中男生不声不响,倒手获利好几百万元?刘瑕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看,“一会你出去可以考虑投诉一下——你爸妈就在外面,他们对投诉的说法热情也很高,正好一家人一块了。” “我爸妈来了?”叶楚浩辰一下伸直腰,他明显兴奋起来了。“我能见他们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马上。”刘瑕从包里取出纸笔,“把这个测试做完,走个程序就行。” “什么测试?” “精神状况测量表。”刘瑕说,“——你不都说了,这不是审讯室,这是心理调查室。市里的要求,未成年的嫌疑人都得做这个,得归档。” “为什么?”叶楚浩辰拿过那张表,兴奋中犹有丝提防。 刘瑕耸耸肩,“政策上的事,你懂得,这是关怀未成年人成长的一部分,关注研究你们这些少年犯——噢,对不起。” 她笑起来,“准少年犯的心理。” “我才不是准少年犯。”叶楚浩辰知道刘瑕在和他开玩笑,他抢白了一句,也彻底放松下来了,“笔呢?” 刘瑕把笔拿在手上不给他,“好好做啊,别乱填,要是测量出你有精神疾病,那你就得强制接受治疗,别给我找事。” “行行。”叶楚浩辰把笔从她手上抽走,瞥了刘瑕几眼,自言自语,“挺漂亮的大姐姐,怎么这么啰嗦……” 他很快就做完了整张测量表,“报告姐姐,做完了——这是什么?” “测试的第二部分。”刘瑕把蜡笔盒放到他跟前。“用这些蜡笔试着画张画——你慢慢来,不着急的,我刚好给你这张表计分。” “……噢。” “好好画,不要乱涂,我得写分析报告的——这要进你档案,你不想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这个被落档吧?”刘瑕今天反常地啰嗦。 “噢噢噢,知道啦知道啦。”叶楚浩辰抓起笔,装模作样端详白纸一会儿,又去偷看刘瑕,看她真的在认真算分,他先放肆地在纸上乱涂乱画一会,画了好几个骷髅头图腾以示叛逆,之后才把纸团掉,一边思索一边在白纸上认真画起来—— 没多久他就勾勒好画面——一家三口在花园里玩耍,毫无疑问,这是叶楚浩辰画出来交差的。画完以后,他端坐着等了一会,试图给刘瑕施加无形压力,让她加快进度,不过此举当然无效。叶楚浩辰渐渐有些坐不住,小动作渐多,最终无聊得叹口气,又趴下去在一家三口图上乱画,加细节,加外星人,加小猫小狗,拼命加颜色。 “好了。”刘瑕等了半小时才抬起头,把一桌蜡笔都收起来,“画呢?” 她把画按在手底下,先不看,又捡起叶楚浩辰团掉的那张纸,展开来慢慢端详。叶楚浩辰脸上的不耐烦渐渐褪掉了,他好像刚醒悟过来,刘瑕并不是他的老师——虽然从各方面来说她都表现得很像,甚至连这间办公室都很像是老师办公室,但这里并不是他就读的高中,他的小叛逆,很有可能给他带来‘精神失常’之类的严重后果。 “这个骷髅头画得好卡通啊。”刘瑕说,“上面还带了草帽……是《海贼王》里的吧?” “对对对!”叶楚浩辰再没有不耐烦了,他松了口气,殷勤地说,“老师你连这都知道?” “你这个年纪的咨询者,很多都喜欢看日本漫画,我也有点了解。”刘瑕说,“信手就来,画得还这么好,你是《海贼王》的粉丝吗?” “嗯,我特喜欢路飞,还有《火影忍者》,老师您也知道吗?” “当然。”刘瑕点了点花花绿绿的合家欢,“你还喜欢蜘蛛侠对吧——这里有个蜘蛛侠,胸口也有一个。” “对啊对啊,蜘蛛侠真的好酷!”宅男大概都这样,谈到本命,不顾场合就兴奋起来。“我家还有兵人呢,老师你知道什么是兵人吗——” 刘瑕让他发挥十几秒,但叶楚良辰的叙述,在她的微笑里渐渐冷却下来,他有种大祸临头的表情,就像是学生翻墙出去上网,却踩到了老师背上。“呃……您说,您说。” “我们来谈谈你进来的原因吧,”刘瑕说,她把量表放到一边,“警方怀疑你和一起盗卖淘宝id的案件有关,对吗?” “嗯。”叶楚浩辰双脚合拢,背塌陷下去,双手环抱到胸前,他开始紧张了。 “从资料来看,你的电脑技术一直很好,在github也小有名气,还代表学校参加过编程比赛,得过奖,你觉得是因为这样,所以警方才会怀疑你吗?” “我不知道。”叶楚浩辰又祭出万能的四字真言。 刘瑕当然不可能被这四个字打败,“那你想不想知道警方是为什么怀疑你的?” “……为什么?”叶楚浩辰的头抬起来了。 “听说过howie23吗?”刘瑕问。 “当然知……”叶楚浩辰几乎脱口而出,但总算把持住了,“不知道,咳,当然不知道。” “那我给你介绍一下——根据江湖传言,这个howie23也是盗号圈子里的一号人物,当然了,警方一直没有抓到他的小辫子,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但在一次巧合中,他们和howie23发生了接触,对方向警方检举了一个叫做icyking的黑客,据说他在几年内对外倒卖了不下五百万个淘宝小号,而且价格比行情价要便宜很多,‘坏了规矩’。”刘瑕问,“这个icyking,是你吗?” “我不知道。” “可你在小学六年级,‘s市中小学生编程比赛’上用的就是这个id呀。” “……我用过这个id,但我没做过那些事。”叶楚浩辰终于正视刘瑕,他口齿清晰,“想指控我,拿证据来啊,没有证据就是污蔑。什么howie23,他既然也盗号,你们干嘛不抓他。” “你说得对,”刘瑕笑了,“这个howie23是很应该被捕,像他这样的黑客,在圈内也属于被鄙视的那部分,是不是?以自己的技术谋私利,其实就和小偷没两样了,江湖传言,他专偷大号,盗走的id用来盗刷快捷支付、刷单……这种人的人品要比icyking更低劣,至少,icyking的小号只卖给退保师,退保师用过一轮以后,小号作废被封,也没有任何人能利用他们的id去做什么——现在想想,这个做法还满聪明的,其实并不会为被盗的小号带来什么损失,还间接为他们降低了一些风险。” 被夸奖了,叶楚浩辰不加掩饰地露出一丝窃喜,“我……我不知道。” “当然啦,保险公司的利益是受到了一些损害,但,说白了,有谁会在乎公司呢?”刘瑕也冲他笑,笑意里微微带点讽刺,“这是个很有趣的心理现象,如果你伤害到的是一个虚拟实体,很少有人会因此产生罪恶感——我们看《偷天陷阱》的时候,好像从来不会希望肖恩.康纳利被抓到。毕竟,公司只是法人,法人没人权嘛。” 她的手指在骷髅头上圈来圈去,“你喜欢《海贼王》,草帽海贼团也是一样,他们好像是从来不在乎世界政府的运作问题,说起来,海贼团是怎么挣钱的?好像他们只能靠抢,书里不提,你有想过吗?” “……世界政府是反派。”叶楚浩辰说,这一次他不再说‘我不知道’了,语气还有点虚,但脖子已梗起来,脸上泛出倔强。“那属于昏庸政府,只代表天龙人的利益,海贼团又没抢平民,你凭什么说他们不正义?” 青春期的青少年,在生理意义上属于‘脑残’,大脑控制情绪的中枢还没发育完全,很容易不计后果维护自己的理念……刘瑕沉下眼,又笑了,她的手指点到了蜘蛛侠上,“嗯,的确,这世上还有很多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我读过你在校报上发表的文章——你们学校的网站建设得蛮好的——《全世界每天都有上万人死去》,南非、埃塞尔比亚、刚果……” 她的示好,让叶楚浩辰的语气缓和下来,“还有伊拉克、阿富汗……远的不说,就是国内,凉山、大别山……内陆和山沾边的地区有多穷,你很难想象。” 到底谁才是内陆出身?刘瑕的笑意加深了,“嗯,你确实很有社会责任感——你初三暑假去甘肃当过一段时间的义工,是不是?s市的青少年,思想像你这么成熟的不多见。” 叶楚浩辰脸上浮现喜色,情不自禁顶了顶胸,他的眼神顺着刘瑕的手指,落到了蜘蛛侠上,“能力越大……” “责任越大。”刘瑕说,“你知道吗,你其实真的满讨人喜欢的。” 她把两张画推到一边,换了个坐姿,同时也换上更严厉、更锐利的语气,“现在让我们来用假设的语气谈谈icyking——这个传闻中的天才小黑客,被howie23供出的盗号人。” “不妨这样想象,他对社会现状不满,向往草帽海贼团与强权对抗的精神,认定了我们这个社会,就像是海贼世界一样,政府和天龙人这样的强权站在一起,平民的福祉无人关心。” 叶楚浩辰动了一下,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个被抓住的学生了,刘瑕拿起另一张图画,“同时,他恰好也是个蜘蛛侠的崇拜者,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少年,也因此赋予了自己更大的责任。他有一种改变世界的潜在欲.望,而与此同时,所有的高手,都有些不甘寂寞,不愿让自己的天分被埋没,这样的本能,也让他的心有些蠢蠢欲动,在他常去的黑客论坛,人们讨论着howie23那样的超能反派,把他们拜为大神,但icyking对此不屑一顾,在他心里,真正的黑客绝对不会用超能力为自己牟利,howie23做的事情,他也可以轻易做到——只是,他一直都想做个真正的黑客,就像他的偶像,像是这个圈子的奠基者一样,用超能力行侠仗义,改变世界,成为虚拟网络的超级英雄。” “但是,又有谁会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呢?盗点id不是什么稀奇事,在技术论坛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要混进最顶级的圈子,他的能力还不够,在现有的层次上,他也就只能做点盗id的事了。但他没有传播的信息是无意义的,建立不起他的名声,他又不可能免费把资料供人下载,这无异于给犯罪分子大开方便之门。他想要改变世界,他想要炫技,有一点虚荣心没有被满足——” “——恰好,一次旅行,激发了他的灵感。淘宝新兴的保险政策,更是为他的想法指明了道路,2013年,正是淘宝运费险全面铺开的一年,icyking发现,如果他把id卖给骗保团队,这个id就不会被转卖,用过十次以后被淘宝封死,这是id的终点,没有多次转卖对号主带来的伤害。而他拿到钱以后,可以匿名捐助给一些最需要帮助的人,让非洲儿童喝上净水,为西北地区捐助一口机井——在这个环节里,最后受到损害的只有保险公司,而icyking恰好拥有正常人的善恶道德观——也就是说,对于伤害保险公司的利益,他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并不会产生罪恶感。” 她托着下巴,望着叶楚浩辰,饶有兴致地说,“所以,当他被警方逮捕的时候,叶楚浩辰是很理直气壮的,他的精神防线坚不可摧,因为他的确并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在他心里,自己和蜘蛛侠一样,是个超级英雄,或者至少是超级英雄的学徒——不管怎么说,那是个英雄人物。——同时,他也很肯定,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留下线索,除了那个加密文件夹,但基本上,警方也破解不开密码。这一切都会像是电影一样,反派们出尽百宝也奈何不了超级英雄,最终他会完好无损地走出这个囚室,上演王者归来,继续行侠仗义。换句话说,他拒绝为自己造成的损失负责,他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是吗,叶同学?” 叶楚浩辰还在勉强维持他的‘理直气壮’,但额前已出现冷汗,刘瑕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听到她猫戏老鼠般的最后一句,他的脾气终于崩溃。 “难道不是吗?”他抬起头,愤愤地大声反问,一瞬间在气势上反超刘瑕,是被逼到极限的反弹,“难道你觉得他不是吗?” 刘瑕望着他微微笑,透过叶楚浩辰去看他背后的摄像头,暗想连景云能不能看出来这个事实:现如今,叶楚浩辰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我本人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立场。”她如实告诉叶楚浩辰,“所以我并没有站在保险公司这边,只是针对你的逻辑,我必须友善地指出其中的几个漏洞。” “你认为icyking和howie23这样的渣滓不同,原因不外乎几点,第一,icyking对于淘宝用户的保护很完善,他一般只卖几心的小号,这些小号多数没有绑过快捷支付,属于互联网边缘使用者创建的,甚至根本就是死号,即使被盗也无法给主人带来什么损失,经过骗保师以后,这种号会直接进入垃圾桶——他不会对被盗者造成任何损失。”刘瑕说,她紧盯叶楚浩辰,身体微微倾前,增加威慑力,“第二,icyking没有自己盈利,他更像是在劫富济贫。这也是你最坚持的论据,只要这个论据没有被打破,你就依然是个英雄。” “……icyking,”叶楚浩辰低声说,他还有一丝冷静,“不是我,是icyking。” “对不起,icyking。”刘瑕说,“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骗保师团队其实也不是傻瓜,他们并不会自己承担买下id的成本……没有人规定,他们只能做骗保这么一件事,他们本来就是黑产业的一员——在id库到手以后,他们会用软件再次洗库,用来和手里的身份证资源库比对,‘洗’出活跃的手机号码……” 叶楚浩辰脸色大变,刘瑕紧盯着他,压低嗓音一字一句,好似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师,痛悔地教育弟子,“身份证号码、常用网站密码、手机号码,三合一的资源库,对于黑产业来说意味着什么,想必你也很清楚吧,叶同学。howie23卖的库以大号为主,反而规避了不少风险,毕竟互联网重度使用者多数会有几套密码轮换,尤其是淘宝密码,很少会和其余网站、网银的共用,快捷支付也有淘宝保险赔偿,除了余额损失以外,很少有后续麻烦,但icyking卖的库就不同了,我们认为,这个库和近年来的多起身份盗用案有关,起码有上百人受到不属于他们的信用卡债困扰,其中金额最巨大的高达20万元——” “但——这不可能!”在她充满不屑、指责的愤懑语气里,叶楚浩辰大叫了起来,“在卖库以前,我已经把库洗黑了,密码全部批量改过,就怕他们拿去撞库——” 他忽然捂住嘴,像是想把刚才的话吃进去,骇然盯着刘瑕,表情明白显示,叶楚浩辰正迟缓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事态有了怎样的转变—— “对,你把库洗黑了,大部分密码,你全都改过。”刘瑕说,她怜悯地注视着叶楚浩辰,他慢慢地跌坐到椅子上,依然是满脸不可置信,“但手机号和身份证号码你改不了——” “——没有软件能批量提取淘宝号里的身份认证信息。”叶楚浩辰打断了他,他的声音颤巍巍的,像是个极为害怕的小孩,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骗保师必须手动操作下单,提取身份证尾号和默认地址里的手机号码只是举手之劳。”刘瑕说,她平静地把叶楚浩辰从木头上推下去,“这些受害者都是普通人,甚至于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落伍人士,在这个网购时代还落后潮流一步,你可以想象他们的普遍生活水平……” 她粘住叶楚浩辰的眼神,不让它移开,“你一直拒绝为你做过的事负责,因为你深信你没有做错,你不曾伤害弱者——” 她把手里的案卷向叶楚浩辰推过去,照片上是一张哭泣的脸,脸上纵横交错,除了泪渍还有污泥,抹脸的指甲是开裂的,“还有更多的受害者,资料正在收集中……打不开文件夹,就找不到骗保师,找不到骗保师,就抓不住信用诈骗团队,你的钱已经被你捐出,没人能为他们的损失买单。叶同学,在你心里,你一直都是个英雄,现在,你能像个英雄一样,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吗?” 叶楚浩辰的目光落到照片上,这张哭泣的脸像有温度,把他的双眼烫得通红,又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把他吸住不放。多种复杂的情绪,慢慢流露脸上,他开始不断摇头,“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是混着巨大的绝望、歉疚、恐惧和眼泪一起说出来的。“我……我不知道……” # “鼓掌!” 刘瑕才一走进办公室,宋队就大声说,“哗——”的掌声立刻应景地响起来,张局一张脸笑成菊花,鼓得比谁都用心,“精彩!太精彩了!看到了没——都学着点!刘老师这审讯技巧!这锦旗我看不该送给连小子,就该送您——” 专案组一群人上来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另一群人去办叶楚浩辰的正式拘留手续:虽然没有在笔录上签名,但有审讯录像,口供已经承认他有过盗窃行为,即使无法定罪,办拘留进入正式侦破阶段也不难了。办公室里喜气洋洋,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同事都凑过来了,刘老师、刘老师叫个不停,闹了半天刘瑕才脱身出来,指挥宋队,“您把他押回监区,给他一个单间,让他好好看看材料,这段时间先别提审,晾他两天。” “好好好。”宋队当然是满口应是,奉若纶音。张局一伸手把他排到一边,“你这老小子,遇事也不知道多问几个为什么——刘老师,您给好好讲讲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刘瑕有意看连景云一眼,他在人群里回个笑——这师徒真是一个样,动不动就营造学习机会。“张局客气了,其实,您也早看出来了,我在这班门弄斧,多不好意思啊?” 张局当她客气,还要再说,连景云挤过去附耳说了几句,他改了主意,“那不耽误您时间了,景云,你代我送刘老师出去,专案组去小会议室开会——” 连景云就送刘瑕出去,还殷勤地为她提蜡笔盒,“那个案卷,你从那里弄来的?” 刘瑕比比身后,“进去以前,办公桌上随手拿的——照片倒是现拍的,出门前我去了趟上戏,门口临时演员挑了一个,网上下的怕被他发现。” 连景云发出被噎住的声音,过了一会勉强能够发声,“演……演技还挺好,做临演可惜了。” 他看来有点心事,刘瑕还当是为案子,一边走一边交代,“现在能做的都做了,叶楚浩辰会怎么选不敢保证,但一定要注意,不要让警察提审,现在全指望他中二病发作,‘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一激起他的对抗心就不好办了——干嘛,不会连你也觉得他不该受到法律的审判吧?” “你觉得我会吗?”连景云倒笑了。 刘瑕看他几眼,肯定地摇摇头,“你不会,遗憾的是,大部分人都会——直到他们发现叶楚浩辰的行为也伤害到了具体的,可代入的个人,把这危险带到他们身边,忽然间,他们就都会觉得他实在应该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这就叫情怀不敌利己主义。” “精致的也不行?”连景云追问了一句,又赶快呸掉,“精致利己主义——我一个大老粗怎么能知道这个词,呸呸呸,我自己掌嘴,你就当没听过!” 连景云总是有办法把她逗笑,刘瑕一边笑一边拉开车门,“你啊你啊。” 连景云把东西放到后车座,关上门,但手还扶在车边——他脸上那点心事,并没有消解,刘瑕也就没有上车,而是站在车门边上,询问地看他。 “你说得对,如果这是一出戏,观众的感情,的确会发生好几次转折。”连景云思索一会,还是开口说,“情怀不敌利己主义,发现icyking的做法,其实是在威胁每一个人的安全后,大众立刻会觉得他才是那个坏人……但,当他们发现这只是你的编造以后,你就又成了坏人——虾米,为了破案,这么做,值得吗?” “你问我值不值得?”刘瑕失笑,“且先不说我的答案,你这个问题首先就不成立——在这个案子里,哪有大家?能看到录像的不都是警察,他们的态度,你刚不也看到了?” “看到的,未必只有警察啊。”连景云幽幽地说,“昨晚之前,你对黑客的文化传统、常见心理几乎一无所知,送了沈先生回家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把沈先生给你的信息,用来对付叶楚浩辰,你……经过他的同意了吗?” 刘瑕吸一口气,回给连景云一个朦胧的笑容,不说是,也不说否。 连景云的眉眼黯淡下去,似是自问,又似问刘瑕,“这么做,值得吗?” “沈钦对我,有个错误的认知,”刘瑕说,“他一直觉得我‘很温柔’,我以为,在他的思想有进一步的危险倾向以前,把它及时纠正过来,也不为坏事。” 这个理由,似乎仍不足以说服连景云,刘瑕能轻而易举地阅读出他的心理:刘瑕辜负沈钦的信任,还不是为了帮他?这笔帐,被他算在了自己头上。 “算了,已经发生的事,先不去想,”气氛僵持数秒,他吐口气,“来日我向沈先生负荆请罪吧……虽然他未必在乎。” 连景云一边说一边苦笑,“现在该考虑的,是善后问题吧……对他来说,你这等于是反手捅他一刀,以我对他浅薄的了解,我想,沈先生是一定会有反应的,这反应,说不定……不,肯定也会非常激烈……” 第29章 锦旗 “刘姐,话说,你是不是有情况了?”张暖从外卖塑料袋里往外掏饭盒,“居然不老实交代,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啊?说这什么话?”刘瑕把休闲区的桌椅排开。“又有谁送东西来了吗?” “没,不过,刚你在咨询的时候,滨海房产那个特助周小姐又打电话来了。”张暖笑嘻嘻地冲她丢眼色,“说是老先生请你今晚过去一趟,大先生和三先生都会在——这不就是见家长了吗?哎,不对,说起来,那个沈铄先生,是沈家二房的公子吧。怎么沈二先生没来?难道你这个情况,是和沪上吴彦祖出的?” 张暖一直惦记沈钦的照片,这个梗拿来打趣过好几次,刘瑕呿了一声,“这才几周,有这么早见家长的吗?瞎猜也要讲基本法啊你。” “感情的事,很难说的!”张暖嘿嘿笑,“刘姐,那你去不去?周小姐说一点会找我要个回复。” “去啊,怎么不去。”刘瑕说,看到张暖表情变化,她笑了,“别问,我承认了,就是去见家长的。” “刘姐你!”张暖做气急败坏状,刚要继续往下开玩笑,门口风铃一响,她赶快放下筷子跑去门口,“连大哥,你怎么来了?” “没事我就不能上来看看?”连景云左顾右盼地走进来,“嗯?你们这内装,变化很大啊?” “下午有个偷窃癖的小案主过来。”张暖跟在连景云背后,就像是小鸡雏一样崇慕,“所以把小零碎都收拾了一下——连大哥你吃过了吗?就这里吃一口吧,等我给你倒杯水啊。” 她在接待区团团乱转,又忙里偷闲跑进洗手间,估计是去补妆,连景云就在几个房间里上下左右地看,刘瑕看两团旋风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也是好笑,“你在干嘛?” “寻找蛛丝马迹呗。”连景云走过来,“这几天,工作室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张暖捧着几杯水过来,正好接上话,“啊,什么麻烦?” “你们两个可以组团去说相声了。”刘瑕评论,她和张暖一人分一半的饭给连景云,“先吃饭吧,你从公司里过来的?” 连景云端详她一阵,仍然没有释疑,“这几天,沈先生真没找你麻烦?他联系你没有?” “到底哪个沈先生?”张暖混乱了,“老先生小先生,大先生二先生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作为一个捧哏,张暖人娇娇小小,长得很可爱,相当符合连景云的审美观,两人之前也已经很熟,逗哏没嫌她八卦,“沈钦呀,就是你们的委托人……” 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张暖听得双眼放光,只是关注点和连景云截然不同,“那你有看到他正脸吗?这个s市吴彦祖到底帅不帅啊?” 连景云绝倒,“没怎么看过正脸……不过气质应该很不错吧,就那样口罩、墨镜的带着,专案组里我两个师姐还对他留上心了,问我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把汤匙指向刘瑕,“喂,刘医生,沪上吴彦祖有没有女朋友?” “应该是没有。”刘瑕不动声色地回答,“要我帮忙牵线介绍吗?” “好啊。”连景云打哈哈,眼睛就粘着刘瑕的手机不放,过了一乍乍舌,“这都不抗议……看来,这几天他真没找你?” “故事还没说完呢,”张暖催促,“嘶——说起来,这个沈他先生是有点小变态的啊,他不会现在就看着我们吧?” “即使有监控,应该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吧。”虽然连景云不无刺激沈钦出声的意思,但该表态的时候还是很中肯,“豪门争产,有些麻烦是想不到的。沈三先生闹上门那次,还多亏了他,不然说不定,你就见不到你刘姐了。” “不感谢好吗!”张暖吐槽,“长得再帅也不喜欢了,快快快,往下往下的,那你们在这个案子上有什么矛盾?搞得你这么担心。” 刘瑕站起来收拾饭桌,等她洗完手回来,连景云差不多也讲完了,张暖听得晕乎乎的,不知道该找什么立场了。“啊,那……我也理解吴彦祖,那个叶楚浩辰才十七岁,就要被判无期徒刑,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残忍也不能不破案啊。”连景云说,张暖剥了一个桔子递给他,白色的橘络都被她挑下来,“你这就属于虾米说的人性弱点,不把法人当人看——好吧,虽然法人的确没人权,但叶楚浩辰是实实在在地给数百万人造成了身份盗用危机,要是你的信用卡被盗刷了,你肯定不同情他。” “哎,对了,虾米。”他漫不经心地摘着小黄球一样的干净的橘子瓣,望向刘瑕的眼神却是灼灼,“说到这里,这几天我们去统计了一下s市最近的信用卡盗刷案,还真有不少是和淘宝id失窃有关——你骗叶楚浩辰还骗得很符合逻辑啊。” “不是说了吗。”刘瑕自如地一笑,随口说,“瞎猜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连景云使劲挑眉毛,看着刘瑕不说话,刘瑕泰然自若,张暖看来看去,若有所思,她开口岔开话题,“那你是在担心沈钦先生妨碍破案吗?这个,应该不至于吧……虽然他可能不希望叶楚浩辰被判刑,但也不至于蓄意破坏啊?” 连景云没提刘瑕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发掘’出灵感的,张暖的判断也因此有所偏差,他收回眼神,笑笑,“既然你们这里没什么事,那是我低估沈他先生了——还以为以他的心智成熟度,肯定会想办法表达意见的。” “表达意见也不能折腾我们吧。”张暖说,“更有可能是破坏你们的办案进度啊,这几天警局那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什么事也没发生。”连景云说,“所以我过来看看——” 他环顾了室内一周,眼神最终落到刘瑕身上,和她对视片刻,又移去看她的手机,盯着它慢慢地说。“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看起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刘瑕只是微笑。 “那,那个叶楚浩辰现在怎么样了?”张暖的眼睛在他们两中间看来看去,又出面打圆场,“他被关好几天了吧,态度有软化吗?要是他一直不说,是不是最后只能无罪释放?” “我们已经在找高手来破解文件夹了——s市没有,部里总有,部里没有,实在不行,大公司的技术储备团队里,应该也有人才能借用。毕竟是s市,市局面子还是有点的。”连景云说,“不过,当然啦,要是37天的刑事侦查期内还没什么眉目,他又能一直挺住不说,最后当然也只能放他出去了,毕竟,证据还是不足啊。” 他转头对刘瑕,半是交代半是询问,“已经晾了五天了,按你吩咐,没人审他,就让他自己想清楚——你觉得,是不是已经到火候了?” “难说。”刘瑕摇摇头,“毕竟面临的是牢狱之灾,他肯定需要一点时间想清楚,这时候不能逼,一逼适得其反。注意也不要让家属和律师探望——有点违反规定,但这时候确实不能让他想到自己的家庭。得让他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情结里,自然发酵。” “如果见了家里人会怎样?”张暖禁不住问。 “他家里人不是已经聘请律师了?”刘瑕说,“经济类犯罪,一定伴随没收非法所得,叶楚浩辰的钱全被他捐了,想要少判刑,只能家里人来赔钱,五百多万的赃款,对叶家来说也是不小的数目了。律师肯定得对他说明这点,他现在就靠英雄情结在撑着,为了维持道德上的优势地位,他只能承担自己的责任,这样他的良心才能平静,不过,中国人的文化特色——亲亲相隐不为罪,为了亲人,违背自身行事准则是会受到豁免的,站在警方的角度,这时候当然要尽量避免他和家人的接触。” 张暖听得目瞪口呆,想了半天,嘘了一口冷气。 “说我庸俗吧。”她说,“这个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这句话也是常听的,以前就觉得警察不容易,希望犯罪分子能蠢点,但怎么看刘姐你对付叶楚浩辰,这让我感觉……感觉你这么可怕呢?就和满级*oss折磨一级勇者似的,我怎么觉得有点残忍啊!” 刘瑕对她笑笑,做了个猛虎扑人的姿势,“没听过那句话,要和贪官斗,得比贪官更奸!” 张暖尖叫一声,大笑起来,连景云微笑看着眼前一幕,眼神又落到刘瑕的手机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再次泛起,始终不去。 他自己的手机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沉思,连景云看了一眼就站起身。 “下午有预约没有?”他招呼刘瑕,“没有就走——也是巧,叶楚浩辰刚提出要见你。” # “刘老师。” “叶同学。” 还是上回那被布置得像老师办公室的房间,不过叶楚浩辰已经换下了蜘蛛侠t恤,穿上了橘红色的看守服,他的下巴明显尖了,眼袋从无到有,青青的吊在丹凤眼下方,看起来又青涩又可怜,‘一级勇者’气质更重,而且是被□□过的勇者——这五天内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上次见面时的那股精气神,那股年少轻狂、无法无天的气质,已经完全没有了,缩着背低着头,就像是个小老头一样忧心忡忡。 “刘老师,我……” 前十几分钟都是沉默,叶楚浩辰数次欲言又止,‘我’了好几次,终于一咬牙,把话说完了,“如果我认罪的话,大概……大概会被判几年啊?” 虽然她不是法学专家,还是和上次一样,屋子里就只有刘瑕和他两个人,这个问题也只有她来回答,没法寻求警察们的场外帮助——当然,她也不想和人分享同叶楚浩辰交流的渠道。 “你这个定性应该是盗窃罪,数额超过50万的都属于特别巨大,应该要判10年以上,最严重可以判到无期徒刑。”她说,叶楚浩辰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不过,你没成年,一般不会重判,只要家里人能退回赃款,肯定是卡着下限来判,这就是10年。如果你能协助警方,为下游团伙定罪提供决定性证据的话,由于他们的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也是数额特别巨大,可以判到无期,那你就有重大立功表现,量刑时会纳入考虑,减轻一档刑罚,也就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认罪态度良好,请个好律师,看在年龄份上,争取判个三年到五年之间,应该不是问题。” 三年时间,对青少年其实已经是一段长到可怕的时间,退回五百万以上的赃款,更可以轻易地摧毁一个小康之家的经济环境,不过,把话反着说,又重到轻时,这一切又不是那样难以接受了。其实刘瑕还没把话说完:毕竟是虚拟财产,除了保险公司以外,又没有造成个人重大的财产损失,如果能够走到关系,又拿出卷款证据的话,判三缓三也不是不能想。——她肯定,如果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坐牢,叶楚浩辰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对于钱他倒不会太在乎,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黑客,家境又好,自己能力也强,很少有人会把钱当回事。 叶楚浩辰的脸色果然恢复了一点,但仍可见清晰的迟疑,他低下头,指甲神经质地在桌面上划来划去,过了一会,水滴落到桌面上,又过一会,哭声也出来了。 刘瑕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叶楚浩辰被拍到桌子上,哭声闷闷的,肩膀一抖一抖,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幼儿园小孩,他哭了大约五分钟左右,抓了一大把纸巾在脸上团,“刘老师……你、你说,我、我、我出来以后……我妈还会要我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要的理由。”刘瑕说,她给叶楚浩辰递过一杯水,“你觉得这件事,会毁掉你的一生吗?” 叶楚浩辰点点头,擦眼泪的动作又快又急,眼泪把黏在脸上的纸巾屑冲出一条沟。 “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不会。”刘瑕说,“就算你被判五年,五年以后,你22岁——很多贫困山区的复读生,本来上学就晚,复读两年,也才刚上大学,你知道我没骗你,你去过青海支教的。如果才三年,那就更无所谓了,20岁上大学,再正常不过。我不是在淡化这件事的严重性,它会是你人生中的一个坎坷,但绝对不会是个结束。叶同学,你见过这个世界的底层,你清楚这点,和你见到的那些艰难比,这几年的刑期,不会是结束。” 她的语调,温和又肯定,叶楚浩辰听得入神了,他的指甲深深地抠到木头里,过一会,响亮地吸了吸鼻子,又去擤鼻涕。 “我想明白了,刘老师,”他说,坐直身子,无畏地看向刘瑕,“我……我愿意交代。” 刘瑕几乎能听到门外传来的欢呼声,她也坐直了身子——眼下的每一步都很重要。“你肯定?” 叶楚良辰咬住下唇,他呼吸得很用力,鼻孔随之一张一合,“我肯定……我做出来的事,我愿意承担责任。” “你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吧?三年刑期,在时间上不会是一生的结束,但这三年里,你会发现高三生活,不是你一辈子最难熬的时间,你甚至会渴望回到高三,那对你来说都像是天堂——叶同学,你确定你已经都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叶楚良辰说,“我必须承担责任——我没法不承担。” 虽然眼圈还泛红,气质也还稚嫩得可笑,使劲挺着胸膛的样子,有点像是一只小斗鸡,但叶楚浩辰的眼神确实很坚定,下巴也抬得很高——虽然他即将沦为阶下囚,但不知怎地,看起来却像是个赢家,甚至在刘瑕这个满级boss面前,也找回了主动权。 刘瑕唇边,泛起一丝微笑,“为什么?” “你们不是想要抓信用诈骗团队吗,”叶楚良辰说,“想要抓住信用诈骗团队,就要抓住骗保师……抓住骗保师的证据,就在那个加密文件夹里……” 他苦笑了一下,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能给我定罪的证据也在……自食其果,想要挽回我造成的伤害,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觉得我是个高尚的人,我想要拯救别人的生活……那我就得证明自己,不然我……我就全毁了。” 刘瑕上下打量他一会,唇边的微笑,渐渐扩大。 “我很少这么说,”她说,站起身去开门,两个技术科的干警拎着电脑进来,但没有把它交给叶楚浩辰,而是把电脑在他身边放下,打开屏幕,做洗耳恭听状——为了保险起见,叶楚浩辰当然不能亲自操作,只能目视指导。“但我真的还满欣赏你的,叶同学,都说未成年人是祖国的花朵——虽然是黑色的,但你这样的花朵,确实会让人对祖国的未来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 叶楚浩辰回她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即将亲自葬送自己的锦绣前程,即使他已经下了决心,但情绪依然不可避免地有些沮丧。 “dowhile(1){leavesfly;yangtzeriverflows,”他吐出一串复杂的密码。干警依次输入,电脑屏幕闪动一下,没弹出错误提示,但也没进入文件夹视图,而是跳出一个新的视窗,并自动全屏化——视窗上方有一排排数字,页面最下方依然提示密码。 “二层加密,你这个小同学,防范意识怎么那么强?”两个干警都被折服了。“第二个密码是什么,说慢点,别输错了。” “这是……”叶楚浩辰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就像是着了魔,语句如柳絮,从他微开的双唇中轻盈地飘出来。“由ascii码组成的随机密码验证系统,两分钟切换一次密码……为了考验破解者的编程功底,在他们能破译以前谜面就会换掉,但对于懂得的人来说,密码其实就写在谜面里……” “啊,确实是ascii码,”两个干警虽然水平有限,但也不是吃干饭的,叶楚浩辰一提他们就看出来了,“等等,这么多数,两分钟能翻译得出来吗?” “一般的废柴?不能,但我可以,”叶楚浩辰的瞳仁在屏幕上飞快转动,他的语速也随之加快,“这是我的专长——” “我靠,老陈,这怎么搞——哎哎哎,你干嘛!” 叶楚浩辰本来就没戴手铐,他猛地把电脑拉到自己面前,手指飞舞,极为迅捷地输入了一行字母和数字,敲下enter键,屏幕又是一变,一个个子文件夹的视窗图出现在人们面前,“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证据,和icyking交易的骗保团队数据都在里面,你们可以轻易地定位到他们的居住地和常用账户,包括整个组织的脉络网……还有,我要认罪。” “啊?” “我认罪,我入侵了骗保团队的电脑,偷取了他们的重要资料——我听说有个叫icyking的黑客,在网络上贩卖淘宝id,这个黑客和我的网名相同。”叶楚浩辰的语速快得让人几乎跟不上,他的双眼灼灼发亮,失意一扫而空,整个人兴奋得就快飞起来,“所以我非常的好奇,我想要抓到这个同名人士,于是我就入侵了他下线的电脑进行实时监视,想要抓到他们和另一个icyking交易的现场——同时也顺便复制了他们的所有犯罪证据,打算在抓到另一个icyking后一起向警方举报,噢,顺便,我同时还抓了数据包二手买家,那些信用诈骗团队的资料,都存在这里——刘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样的罪行,大概要判多久?” 刘瑕和他眼神相接,不免为叶楚浩辰此时的快乐微露笑意,但她很快收敛了这些许放纵,用眼神警告他尽快冷静。 “我不知道啊。”她说,尽力做出吃惊的表情,“这样的进展,挺出人意料的——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她的惊吓宣言,使她和两名吃惊到极点的干警多了些共同点,这两人正在疯狂地翻找着文件夹,似乎是想要找出叶楚浩辰说谎的证据,但均都一无所获。叶楚浩辰做出沮丧的样子,但整张脸都在发光,刘瑕的眼神飘向摄像头,猜测着连景云此时的表情。 “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她说,“你好像不但没有犯罪,甚至还有可能,获得一面,由专案组送出的锦旗……” 第30章 欺负 “送,当然得送!” 宋队永远都是那么乐呵,在一群东奔西跑准备执行抓捕任务的干警中,他更显得安闲,喜气洋洋地拍着大肚子,“都送,都送——刘老师您这也得送,还有小连,你是我们的福星啊!今年咱们经侦大队的奖金就靠你了,这样的案子多找几个来嘛,我们一定是全力配合!” 叶楚浩辰的文件夹里足足列了六个诈骗团队的罪证,从人员身份到联络方式、赃款去向都一应俱全,整理整理立刻就可以移交检察院准备起诉,联系银行冻结赃款也完全不是问题——一般的金融诈骗,赃款执行难,就是因为赃款转移次数多,追踪难,证据不全通不过银行审核。像叶楚浩辰这样,什么证据都给提供出来,饭喂到嘴边的案子,宋队会不愿意多办?除了张局开会不在,全队都是喜气洋洋,宋队刚才亲自礼送叶楚浩辰出门,一回头把住连景云肩膀就和他定晚上的饭局,当然不可能不拉上刘瑕,“刘老师也来,也来,我必须得给您敬杯酒表达谢意!” “我傍晚还有个咨询预约,宋队,下次吧,下次有机会一定。”宋队是新关系,刘瑕没让连景云挡驾,自己握手寒暄客气一番,连景云送她出去,身后祈年玉还追上来一定要和她加微信,“我们都老崇拜你了刘姐,必须得加到群里来,不然他们不放过我。” 有这么小一千万的赃款刺激,办公室里热热闹闹一片欢喜,连景云和刘瑕在楼梯间却走得很沉默,从刘瑕出门,连景云就没和她说话,现在出了办公室,应酬的笑意也收起来,双手插袋、神色阴郁,一望即知,他是有情绪了。 他不说话,刘瑕也不说,轻轻松松地和连景云一道走出大楼——看到那辆眼熟的奔驰出现在停车场一角,她这才吃了一惊:沈钦现在,白天也能出门了? 仔细看看车身,她才发现不同:奔驰的车窗本来只是正常的防晒膜,但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膜,这样沈钦在后座就获得了完美的遮蔽——他还是不喜欢白天,不过,和之前比又有了进步,此时天色向晚,后车门就开了一条缝,她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刘小姐^o^* “你们这也太嚣张了吧。”刘瑕还没回复,连景云就侧身挡在她行进的路上,他比了比奔驰一下,“有必要吗,虾米?” 连景云的脾气一直很好,对她更是基本从未发过脾气,刘瑕注视着他并不答话,但连景云没有在她沉静的眼神里退缩。 “叶楚浩辰的文件夹,不能复制也不能剪切,只有一份孤本存在他的笔记本里,为了预防沈先生捣乱,那天你和叶楚浩辰的第一次对话之后,我就让人拆掉了笔记本的网卡。”他的语气也沉了下来,“这也就是说,文件在你审叶楚浩辰的当天早上就换了过来……你和沈先生之间,并不存在矛盾,恰恰相反,这整个计划,都是你们两人共同的决策。” 也许在犯罪心理学上,连景云和她无法比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个好警察,刘瑕点头承认,“我知道瞒不过你——中午你一来我就明白了。” “当然,我早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会那样利用沈先生。”连景云说,他的脸色更冷肃——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笑口常开、世故中带了一丝真诚的大男人,他的那份严厉和精明,锐利得就像是一把尖刀,让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好话,被他说出来都像鞭挞。“我只是很纳闷,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多种复杂的伤痛,在他的声音里透出蛛丝马迹,连景云被她的这个决定伤害到了,不必是心理专家也能看出这点。远处传来响动,在暮色中,沈钦钻出车门,他站在那里,似乎犹豫着不知应不应该举步,刘瑕看了他一眼,决定免去他的自我挣扎与可能的自我谴责:道义上来说,沈钦有过来一同面对的责任,但此刻要他直面连景云的怒火还有些强人所难。 她对手机说,“你别过来,在那里等我。” 连景云的眼神,和她一起落到沈钦身上,当两人再度转回头时,他脸上的怒火已有所收敛。这一丝变化,没有瞒过刘瑕的双眼——这一缕温柔就像是一把尖刀戳在她身上,激起了难得的酸楚与甜蜜:是的,连景云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在盛怒里,他也要照顾到沈钦的心疾。 “沈钦这几天,的确没有联系我,我没有撒谎。”她说,“只是保持了沉默。” 但这并不能回答连景云的问题,他不再肆无忌惮地散发嚣张怒焰,然而怒火并未消失,只是更加沉潜,沉潜进他的眼里,就像是燃烧的冰——像连景云这样的男人,不容易受伤,矛盾能放则放,豁达大气,但一旦被触犯底线,三两句话绝无可能糊弄过去,一句交代不上,当断则断,也不会有半点含糊。 “就事论事,”刘瑕对此,其实也早有准备,她安静地说,“现在的结果,不好吗?宋队他们,躺着破了连环案,保险公司能拿到追回的赃款,被叶楚浩辰卖掉的淘宝id,那些主人的身份信息也得到了保护,一时行差踏错的小孩得到了一次机会,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许有轻微的讽刺——如果叶楚浩辰有勇气承担责任,他就不再需要负责,如果他没有,沈钦会出现为你们破解密码,给出原始档案……没有重大立功,没有积极交代,他最少也会被判十年,而即使用原始资料追到了犯罪团伙,你们也很难追回全部赃款。如果用结果论来判断,现在是最好的结果,需要被惩罚的人被惩罚了,需要被挽回的损失挽回了,需要被帮助的人——叶楚浩辰捐赠到的那些人——得到了帮助,景云,如果你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以你豁达的性格,这样的结果,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 连景云不禁微微愕然,他眼中怒火褪去,渐露深思,但嘴角仍倔强地抿成一条线。 “但——”他说。 “但我知道你是接受不了的,”刘瑕轻声说,“也许你也同情叶楚浩辰,但你并不会因此接受针对他的私堂审判。谁能决定他是否有罪?只有法律,警察要做的只是调查出一切真实。我们能跨越这条红线吗?我们能代替法律的威严吗?你不能,我也不能,当然,沈钦也不能。当我们因为他很讨喜,他很有未来,他本是好意而放弃对真相的执着时,我们就已不再是合格的侦探。” “你从不看超级英雄电影,因为你接受不了义警,这是个很有趣的辩题,你和叶楚浩辰,也许还有沈钦之间的对立,就像是《□□》里的l和月,在争辩的永远只有一个问题:‘个人的正义,能否成为群体的正义,当我们失去对法律的敬畏时,我们会变成什么?’” “这就是我对你保持沉默的原因,景云,能看出破绽的人,不止你一个,沈钦的拒绝,我阻止叶楚浩辰口供认罪,让他先输入密码,叶楚浩辰看到二级密码时的惊讶表现——落在有心人眼里都是线索。宋队看出来了,但他不在乎,也许还有人也看出来了,但,不管是出于对叶楚浩辰的同情,还是对于现状的满意,对沈钦的忌惮,他们都没有在乎……” “但我知道,你会在乎,景云,和他们比,虽然你没有那一身警服,但其实,你才是那间屋子里真正的警察——在你心里,你一直都是警察。” 连景云的肩膀震动了一下,他别过头,不让刘瑕看到他的表情,过了几秒,他抹把脸转过身,声音还有些发沉。 “所以,你选择了保持沉默?”他说,“你也认为,叶楚浩辰不应该为自己的犯罪事实受到审判?” “我根本不在乎叶楚浩辰的死活。”刘瑕如实说,她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抽气——但连景云的脸色没变,就像是他原本就知道这点,他的眼神在问另一个问题,这是一种失落感的来源:他早知道她不会在乎叶楚浩辰,在这样的事上她从不会有看法,对连景云来说,这件事的解释很简单——在沈钦和他之间,刘瑕选了沈钦。 “对于这种事,我不会有任何看法,”刘瑕说出两人的共识,她注视着连景云,往事历历,快速卷动,仿佛在他身后翻成了模糊的光影,“但我必须处理一个矛盾——如果不利用沈钦帮助我得到的知识,我就无法帮你,但如果要照顾他的情绪,这个案子就永远不会有个结果。我擅自做主,让你们都各退一步,沈钦必须接受叶楚浩辰接受惩罚的风险,不管他心里多么不认可‘一时行差踏错换来无期徒刑’的等式,而你也只能接受叶楚浩辰逃脱审判的风险,景云,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不是每个触犯法律的人,都会受到惩罚,你和我都知道这一点。” 连景云凝视着她,他几乎有些哽住,过了很长的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是十几秒后,他才喃喃地说,“是的,我们都知道这点。” 有那么一瞬间,他伸出手想要碰她,但手在半途中停了下来,过一会才落到刘瑕脸颊上,化作一个轻盈的抚触。他的眼神里似乎含着千言万语,最终随着深深的吸气,又全都化成一笑。 “作为一个现实的警察,我也只能接受这点。”他又笑了起来,“就像是宋队——其实他是个好警察,我想,张老师如果在……他会失落一阵子,但最终,也会为你鼓掌。” 刘瑕不否认连景云的看法,“张局确实是个有弹性的现实主义者。” “你这是夸是贬?”连景云和她一起往奔驰走,“既然沈他先生来,那我就不送你了——不过,那什么,后续还有一些信息需要支援,到时候我再联系你。” “好哦——”刘瑕说,她的注意力转向车边的沈钦,“你怎么来了?” *我来……*沈钦靠在车门上,帽檐压得低低的,低下头不看连景云,*接你。* “啊?”刘瑕说,“接我?” 沈钦飞快地瞄了连景云一眼,*我想见你。* “呃……”刘瑕说,连景云退后一步,举起手微笑起来,她瞥他一眼,对他笑一笑,“ok,但我一会还有个咨询,得做完了再去月湖。”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刘瑕和连景云对视一眼,她举起手无声地道了再见,绕过去开车门——连景云冲她耸耸肩。 他没有马上离开,沈钦也没有转身上车,两个男人在车前形成短暂的对峙,或者又可说是一种沉默的、紧张的交流。沈钦弓着身子靠在车门上,双手环抱腰身,帽檐压低,眼神落在连景云鞋上——但连景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眼神的热度。 *你知道。*刘瑕绕到车头那边时,沈钦突然说,他别过头不看连景云,浑身透着执拗,转眼间换上了另一种低沉的电子音,而不是常用的广播腔。*我喜欢她。* 有一瞬间,连景云想笑,但他又一直还有点生气——他不愿意承认,也许那瞬间,他还有那么一丝恐慌,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有。 你喜欢她?你凭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你…… 所有的回话,全都压住不说——按照连景云往日的风度,他什么都不会说,只会说声‘加油’。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看看刘瑕的身影,弯下腰稍微凑近沈钦,看到对方本能的一缩,咧嘴一笑,又退回来。 “等你能用自己的声音告诉我,再说吧。” 第31章 小偷 “你看过小迈的录像没有?” 刘瑕从后照镜里瞄沈钦——不知道最后,连景云和他说了什么,沈钦一路上脸色都不太好。 说起来,欧阳迈这个案例也算是‘生不逢时’,刘瑕会接这个案子,多少也是看在他和沈钦的相似,她连知情同意书都要了,结果沈钦之前写情书太过疲倦,那天上午估计都在补眠,那之后就因为叶楚浩辰的事,好几天都没和她联系:这也是刘瑕的要求,她知道连景云一定会问,而她的底线就是不对他说谎。 “啊……”沈钦在人前还不能开口,但在封闭昏暗的后座上和她交谈,已经可以用自己的声音了——被她撩了一句,他倒是精神起来了——不过还是本能地切换回了电子音来吐槽,*当然看了啊,靠,太神了,我觉得他完全可以上达人秀——以后也绝对是个做特工的好料子,真是神了啊,我发现是不是精神病人里多奇才?先有个钱小姐,这先不说了,这个欧阳迈简直是祖师爷赏饭吃,以后就算离家出走都有底气,实在不行就上街走一圈,生活费妥妥儿的。* 宣泄完了对欧阳迈的感想,他又疑惑,*不过,你打算怎么治疗他?他这样的病人我最了解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年纪那么小,也没法当成年人来交流,很多话你说了他也不懂,这样怎么有效咨询?* “什么样的患者都有办法应对的。”刘瑕说,又从后视镜里看看沈钦:这个病人不就是一样被她套出话了?欧阳迈的今天,就是他的过去,和他谈小迈,其实就是在谈沈钦的童年。“不过,你觉得他是那么难治吗?” “不容易,”沈钦能识破她第一次、第二次,但刘瑕也不是白白去读了哈佛,第三次第四次就没引起他的警觉,“我看了小迈的资料,他是从父母离婚后开始看心理医生的……其实不能沟通并不是问题,他的心理问题起源在哪里根本不需要推理……” 他的情绪陡然低沉了下去,声音随之更低,像一曲孤寂的大提琴,“问题在于,这个起源的心结,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 刘瑕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确实,欧阳家为他找的每个咨询师,都知道他的心理问题来自于哪里——父母离婚、生活环境变迁、亲人过世、校园暴力,是幼童心理问题90%以上的来源。咨询师当然改变不了父母离婚的现实,我们只能试着让小迈接受这点,不要和悲伤对抗,尝试找出一种和它共存的方法。” “但,他会听你的吗?”也许是因为小迈的年纪,又或者是他的处境,沈钦对他的态度是几个案子里最为温存的,“就上次他的态度,好像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吧?” “正式咨询过一次,不就知道了?”刘瑕说,她的眼睛弯了起来,“这么说的话,来都来了——你要不要来个现场旁听?” # 欧阳.神偷.迈第二次造访诊所时,不仅仅是张暖如临大敌,连欧阳先生都异常紧张,一只手紧紧约束住小迈,儿子的眼神落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落到哪里,“这孩子,就一周时间,病情又加重了——上周回去以后我们就给他请了假,就让他在家里,他要偷爷爷奶奶的那也都随便他,就是家里几个阿姨也都预先打好招呼的了,没想到现在不仅仅是偷,偷完以后他还扔掉,就这么几天时间,家里损失了不少小东西,钱是另一回事,但他是往楼下扔,高空坠物如果伤到人的话,这个责任该怎么算才是棘手……” 小迈还是那笑嘻嘻的样子,白嫩嫩的包子脸讨喜得就像是小天使,他像是不明白爸爸的话,指着张暖的头发说,“好漂亮呀——” 张暖赶快捂住头,露出夸张到卡通的戒备之色,欧阳先生呵斥道,“小迈!” 小迈咯咯地笑,一转身看到休息室里有个大沙盘,又欢呼起来,“沙盘!” 他冲过去,抓出一把沙子往地上洒,欧阳先生和张暖乱成一团,“小迈!小迈!” “刘老师,其实之前的几个咨询师也都有试过游戏咨询,反响并不是很好,”在一段时间的混乱后,小迈总算被控制住了,欧阳先生的语气里不无埋怨,“因为小迈的配合意愿并不高,如果你看过之前王老师的咨询日记的话,所有的游戏他基本都不配合。” 游戏式咨询,是儿童心理咨询的常见形式,小孩子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就采用沙盘、图画等轻松的形式,来侧面了解他们的内心,刘瑕用在叶楚浩辰身上的画图法,也是游戏式咨询的一种,这个沙盘,确实是刘瑕在小迈来访后添置的,欧阳先生会有这样的意见也不离奇。 刘瑕点了点头,“看来,您也已经了解过了小迈之前的咨询历史,是真的重视起了这个问题。” 欧阳先生面色微红,不悦化为局促——在儿童咨询里,其实和家长的交流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欧阳先生也并不是第一个想要把控制权捏在手里的家长,这种对主动权的抢夺,属于家常便饭,也很考验咨询师的功力。 刘瑕也只刺一下而已,她弯下腰在小迈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又撤回来,“小迈,你相信我吗?” 两次来访,小迈其实都没有真的‘看到’刘瑕这个人,他的笑,不是给刘瑕的,更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一种象征,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双眼焦距才终于渐渐凝实,带着些讶然地‘看’到了刘瑕,这一幕,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变化已明显得让欧阳先生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感叹声。——刘瑕也只需要刺那一下而已,她的实力,自然能证明一切。 “阿姨……你……”在围观群众的屏息之中,小迈踌躇地用脚尖跐了跐地,他脸上没心没肺的傻笑收起来了,一瞬间就从个小开心果变成了一个忧郁、沉静的小男孩,那欲问还休、患得患失的样子,足以勾起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慈爱,“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保证。”刘瑕直视他的双眼,温和地说。 小迈又钻研她一会。 “嗯。”他含着下巴慎重地说,主动伸出手给刘瑕牵,“那我们玩什么?” 欧阳先生注视刘瑕的样子,宛若她在瞬息之间造出罗马。刘瑕并不搭理他,牵着小迈走向沙盘,“玩过这个吗?” “嗯。”小迈说,眼神挪向地下沙迹,“不好玩。” 刘瑕捧场地笑起来:理所当然,一个如此灵活敏捷的孩子,智商也不会低,小迈已经掌握了‘开玩笑’这个较为高级的沟通技巧了。“你知道这个该怎么玩的,小迈。” 小迈也回她一个漏风的笑,他爬上凳子,俯在沙盘前面,思量了一下,在沙上挖出一个坑,倒进一大堆水,“这个是……大海!” 他从沙盘后的置物架里找了几条船,“这个是海盗船!” 又把一个小人放在上面,“这个是我!轰轰轰!” 对着虚拟的空气炮轰了半天,小迈有点不满意,又找来一大堆船排在自己对面,“轰轰轰!接我一招!看我的平底锅!光头强,看我怎么收拾他!” 到底是孩子,看他把一艘又一艘船弄翻,兴奋得乱吼乱叫的样子,欧阳先生不禁和张暖相视一笑,很显然,小迈制造的噪声,对外人来说是打扰,但对他来说,却成功地唤起了父爱。 一个人打倒所有敌舰以后,小迈对战况不太满意,趴在凳子上用湿砂制造了一个城堡,他的手很巧,还指示刘瑕帮忙,为城堡雕琢墙头与窗户,最后把小人戳在了城头,下面的护城河外被排了各色各样的小怪兽,“吃我一炮!大将军炮,哄吼吼吼!” 在塑造过程中,接待室其实和普通的儿童游戏间无异,充斥着小迈的吼叫声和笑声,他玩得很开心,到最后甚至拿起小人满屋子乱跑,“飞喽飞喽!” ——他的表现也和普通儿童无异,从欧阳先生的表情来看,他已觉得这一千元前所未有的值得,“小迈已经很久都没玩得这么开心了——他这个毛病被发现以后,老师都不让同学们和他玩。” 他又好奇地问,“刘老师,沙盘的原理我大概能知道一些,但小迈的这个表现……” 欧阳先生看了看还在坐在那玩小人,喊招数的儿子一眼,有点汗颜地说道,“除了证明他平时动漫看得有点多以外,还能证明什么呢?” “这实际上已经告诉我们太多信息了。”刘瑕笑了起来,她摸摸小迈的头,“小迈,你想听听吗?” 刘瑕一说话,小迈就坐直身子,把小人收了起来,“嗯!” “小迈一共缔造了两次沙盘,这两次沙盘都有个共同点,欧阳先生你能看得出来吗?”刘瑕问,欧阳先生浮现迷惑之色,“小迈都是孤身一人,对抗许多反派,他的身边没有同伴。如果说小孩子看了太多动画片,把自己想象成英雄的话,更常见的做法,是为自己缔造一支英雄团队,就像是……喜洋洋和它的好朋友,当然,还有熊大、熊二——如果高达、奥特曼还活跃的话,你就会发现,每一个正义的小英雄都不缺少伙伴。” 欧阳先生渐渐浮现深思之色,“刘老师的意思是,小迈感到孤单了是吗?” 在父亲慈爱的眼神中,小迈露出少许赧色,低下头去玩小人,并没有直接回答父亲。刘瑕也问道,“小迈,爸爸妈妈离婚以后,是不是觉得很孤独?是不是想妈妈了?” 白嫩嫩的小脸轻轻点了两下,小迈踢着小脚,手指在塑料小人上缠成一团,欧阳先生心疼地要抱儿子,但被小迈挣开了。“小迈,妈妈在美国上学呢,放假就回来看你,你要做个乖宝宝,不让妈妈担心啊。” 对于他流露出的父爱,刘瑕只是冷眼旁观:在儿童心理咨询里,如何平衡和监护人的关系,才是难点。大部分儿童的压力来源,其实就是养育他的家庭,而家长在咨询逐渐深入,家庭互动模式中的缺陷逐渐暴.露以后,态度也会转趋对抗——如果现在,小迈的母亲还没和欧阳先生离婚的话,恐怕他也不会把这个锅甩得这么心甘情愿。 “孤独感,是小迈的压力来源之一,”她接过了话头,“但小迈的偷窃行为,是在离婚后数个月以后出现的,我看了之前的咨询记录,小迈的爷爷奶奶表示,在此之前,小迈的表现相当正常,并没有因为思念母亲导致的失常表现,也经常和母亲通话——对于母亲去留学,短时间内不能和他见面的情况,小迈是表示理解的,是吗,小迈?” 小迈的头又点了几下,他专注地望着地面,开始轻声哼哼着什么,像是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刘瑕递给他一张纸,他抽了抽鼻子,摆了摆胖乎乎的小手。 “那……”欧阳先生再度抬起手,小迈缩了一下,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又慢慢地放回去。 “小迈第一次完成的角色扮演,是消灭海盗的大英雄,这个角色扮演解放了他的对抗欲——很显然,这是现实生活的映射,可以轻易地推测出,小迈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他自觉被迫害,而且无力反抗,所以才需要在沙盘世界里满足这种欲求。”刘瑕并不同情欧阳先生的难堪与受伤,她继续说,手指移到了城堡上,她轻声说道,“但这一次的角色扮演,显然还无法让他感到完全的舒适和解放,所以,第二次他造了一个城堡,并且把代表自己的小人放在了这里。” 手指在城墙后点了点,“在一面墙后,而不是城墙的壕口,这是保险后的保险——城堡首先就是一重保障,但它还无法供给小迈足够的安全感。这也就是说,小迈在现实中肯定是受到了伤害,存在这么一个迫害源头,这一切在沙盘中才体现得这么明显。” “欧阳先生,一般的说来,这种典型表现,我们都会往校园暴力,或者家庭虐待的方向去推测,一般来说,家庭虐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校园暴力会有征兆和一个对抗的过程,也不会是这样一种体现方式。而且,即使我们考虑校园暴力的可能,但小迈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转学,恐怕没有什么迫害会一直持续到转学以后,造成这么绵长的伤害。”刘瑕观察着欧阳先生的表情,“而在家庭中——” “小迈现在是我父母在带。”欧阳先生立刻说,不出所料,他眉头拧起,已经拉开了防护罩。“我们家以前的一个家庭矛盾,就是我前妻老觉得爷爷奶奶太溺爱小迈了,所以绝对不存在虐待这个问题——这个我绝对可以肯定。” “这我绝没有否认的意思。”刘瑕说道,“这不是指控,只是探讨,儿童咨询有时候就像是在玩推理游戏,因为儿童的配合度往往不高。” 他们两人的眼神同时落到低头踢脚的小迈身上,欧阳先生表情稍霁,他缓缓说道,“那既然家庭虐待和校园暴力都被否决了,刘老师您认为还有什么可能呢?” “首先要看到事实——小迈感到自己被伤害了,而且这伤害让他感到害怕、排斥和反感,但不知为什么,他对家长和老师都保持了沉默。”刘瑕问,“欧阳先生,小迈以前是这样的性格吗?内向,不爱沟通,心事往心里藏?” “不是。”欧阳先生说,“以前他非常外向,根本就藏不住事,家里什么事都要发表评论。尤其是……和他妈妈,几乎什么都说。” “小迈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也非常好。” “对。” “而您忙于工作,和孩子的相处时间很少,当然也更不可能虐待他了。” “当然!” “所以,小迈的心结就似乎是个悬案了,不是校园暴力,家里也没有施暴人,小迈为什么会发展出偷窃这个习惯来缓解压力呢?”刘瑕慢吞吞地说,“让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待——欧阳先生,你肯定小迈以前被欺负了,一定会回家求助的对吗?” “……对……”欧阳先生似乎不太喜欢咨询的进展。 “但这一次,小迈不但没有求助,而且几乎是完全拒绝和您交流。”刘瑕说道,“显然,他认定向您求助不会得到回应——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地推测,他已经向您求助过了,但您没有给他满意的回应,很可能在你眼里,这是个很小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多在意。欧阳先生,您能想一想,您和小迈之间有类似的对话吗?” “这……”欧阳先生不禁向儿子投去求助的眼神,“不记得了……说实话,前段时间公司比较忙碌,我回家的时候小迈几乎都睡了,都很少能和他说得上话。” “那么就只能另作一种推断了。”刘瑕循循善诱,“您没有表态,但以小迈对您的理解,他知道您肯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所以干脆地放弃了求助……” 看着欧阳先生脸上的迷惑之色越来越浓,但似乎并没有自行开悟的迹象,她叹了口气,干脆直接点化,“欧阳先生,您和前妻离婚的一大原因,就是婆媳关系不合吧?” “啊——” “容我大胆推测,在婆媳间的争执中,你是否几乎都站在母亲这边?” “这……” “根据之前的咨询资料,小迈的母亲并没有争取到抚养权,是吗?” “对——但她的情况的确不适合抚养小孩,她是自愿放弃的抚养权。” “我并没有指责您的意思,”刘瑕说,“您收入更高,家里又有两老全职带小迈,和单身职业女性相比,的确更适合抚养小迈。我相信小迈也是理解这一点的——离婚后出国学习,只是暂时,小迈的妈妈总会回到国内来的,是不是?到时候自然会来看小迈,甚至寒暑假带他过去小住一段时间,这都在你们的离婚协议里,同时也是在咨询中被提到过的内容。——但在之前的历次咨询中都没有被提到过的一点是——小迈的爷爷奶奶,对于小迈妈妈出国学习这件事,又是怎么看的呢?” “你是说——”欧阳先生有些怔忡,但他的眼角眉梢,已经露出了明悟的痕迹——只是爬得很慢、很痛苦,就像是他发自内心地抗拒着这个觉悟。 “小迈,你自己说可以吗?”刘瑕轻声问,“爷爷奶奶都说了什么?” “奶奶说……奶奶说……妈妈是小偷,偷了我们家的钱。”小迈低声而含糊地嗫嚅,真奇怪,从他小小的身躯竟能散发出如此巨大的羞耻感和紧张感,当然还有些微的恐惧,“她说妈妈偷了钱就不要我了,说妈妈是坏……坏人……她一直说,她一直说,她一直说……” 很经典,很有道理,小迈的行为和祖母的指控有微妙而讽刺的对应关系,这也可视为是他的一种回应。——即使刘瑕早已从过往的视频资料中猜出了一切,但小迈的诉说,依然让她有瞬间微怔: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再简单的案情,当事人自述也常常能带来惊喜。“那你为什么不和爸爸说呢,说你不喜欢奶奶乱讲。是不是因为爸爸经常和你说,爷爷奶奶带你很辛苦,要让你听奶奶的话?” “……【点头】。”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爸爸肯定不会听你说话?因为爸爸总是站在爷爷奶奶那边?” “……【点头】。” 小迈的肩膀在剧烈的颤抖,他勉强点了点头,但仍倔强地不要刘瑕递上的纸巾,欧阳先生怔然望着儿子,他又一次把手搭过去,但依然被小迈立刻甩开——这个小小的、可爱的男孩子就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直坐的姿势。不必是心理咨询师也能看得出来,此时此刻,小迈是多么绝望地渴望一个怀抱,能让他投入痛哭,释放出所有的痛苦——但即使已经如此不堪重负,他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他并不是饥不择食,他并不需要刘瑕的怜悯,也不需要父亲的愧疚。 欧阳先生并不是个坏人,他的情绪也堆积到了一个高点,他意欲伸手强抱儿子,但被刘瑕架住,“小迈,爸爸……爸爸对你说对不起,别哭了好不好?爸爸不知道奶奶这么说……” “——你知道。”小迈说,他的声音忽然间又平静了下来,小手在脸上一阵乱抹——当然,他成了小花猫,但这减弱不了眼神中那冷冰冰的愤怒,“你听到过!” 他把怀里的小人扔向欧阳先生,欧阳先生闪了一下,但额角仍被击中——他几乎像是被打蒙了,捂着额角半天没能回神,更无法回应小迈的大喊。“你怎么能,让别人这么说,我妈妈!” “你才是小偷!你才不要我了!你干嘛要偷走我妈妈!你把我偷过来,又不要我!我是你和妈妈的孩子,我又不是爷爷奶奶的孩子!” “你不能养干嘛要我!你为什么不把我给妈妈!”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刘瑕轻轻把他抱住,“小迈乖,小迈乖……” 即使是来自陌生人的温情,只因为相同的性别,也让小迈获得了片刻的慰藉,他把脸藏进刘瑕怀里,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我想要妈妈……我不要爸爸,爸爸没有用……” 欧阳先生依然揉着额角,一脸的怔忡,像是长梦初醒,一时间,还接受不了现实。 # 初步接待过欧阳父子以后,张暖就已经下班了,送走了欧阳先生和小迈——小迈哭得累了,被欧阳先生抱在怀里,趴在爸爸身上已经睡得正香,刘瑕先进洗手间处理了一下衬衫,她觉得这次咨询实在是赔本生意,一千元钱根本买不到外头的大沙盘和配套玩具,更别提现在还搭上一件精工细作的白衬衣。 不过,她的想法旋即发生转变——刘瑕走回休息室时,沈钦已悄然现身,修长的手指陷在沙盘中‘大海’里,漫不经心地挑动着海中央摆荡的船只,刘瑕按捺下些许兴奋之情:这进展比她想得更顺利一些,这沙盘,固然有几分为沈钦置办的意思,但她也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这应该是一种潮流——互联网时代的小孩注定要更早熟。”她走到沈钦对面,开始收拾沙盘的残局,葱白色十指有条不紊地拾起一个个小玩具,“在我们那个年代,七岁的小孩基本都是半兽人,能背点诗词歌赋就算是神童了,这个年代,啧啧,不得了喽。小迈在某方面,甚至要比他父亲更冷静和成熟,至少对于家庭的界定,他就比欧阳先生更坚定得多。” 窗外天色已晚,接待室里却只开了一盏小灯,沈钦半身都站在阴影里,对刘瑕的感慨,他只是轻轻地嗯一声——和以往那热衷吐槽的表现比,他今天的沉默确有几分反常。 刘瑕把玩具都集中到了沙盘一角——她没把它们归回架上原位——着手开始抚平小迈造出的城堡,但沈钦伸出手,似乎意图阻止她的动作,他的手指在褐色的沙土上抚过,漫不经心而又婉转多情,就像是拂动着自己的盾牌。“……你是怎么能猜到症结的?” 刘瑕挑挑眉,沈钦补充说,“你在小迈耳边说的那几句话……说中了他的心事吧,是怎么能猜到的?” “这其实很简单——之前小迈就诊的王老师有很详尽的咨询笔记,他也困扰于压力源的问题,确定小迈有压力,这属于基本功,但在他并不配合的情况下,找出压力源则很难,毕竟客观条件是摆在这里的,不是思念妈妈,不是校园暴力,不是家庭虐待,那是什么?” 刘瑕摊了摊手,“问题肯定就出在爸爸身上了,爸爸没有出现,这是个很明显的征兆。王老师只是没把这一点和小迈的变化联系在一起,因为父亲总是一直缺席,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认知盲点,这也许是东亚儿童的一个普遍的心理症结,在他们的成长里,父亲总是缺席。” “嗯。”沈钦的回应积极了一些,低而清澈的声音在湿砂上回荡,“这是一种……普遍的认知,在很多人心里,父亲只是一个名词,他就只是……永远都不在那里,他好忙,总有那么多事情在做,而所有人都在对你说,这是应该的——‘他这么忙,还不是为了你’。” 他的手指在城堡前拖过,划出一条战壕,几乎是无意识地加深加固,引来了海里的水,“其实,小迈已经很幸运了,他生活在这个年代,能够有符合规范的心理咨询服务——也就有机会遇上你。” 刘瑕没说话,气氛中充满了鼓励的沉默,沈钦愉悦地望着清水泊泊而入,为城堡再添上一重防护,他拾掇起沙盘边缘的积木,开始在护城河外搭建藩篱,抬起鸭舌帽,对刘瑕孩子气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七引导、八引导什么,干脆直说了吧——小迈,确实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再一次,即使你有超强的推理能力,当事人也总是能带给你惊喜——这句话在沈钦身上尤其适用。 刘瑕笑了起来,她当然并没有被揭穿的窘迫。 “既然这样。”她靠在沙盘边,抬起头望着沈钦英俊的侧脸:这男人的确是比小迈棘手无数倍的案例。“那,你有兴趣谈谈你的父亲吗?” 第32章 孤城 有那么一会儿,沈钦并没有做声,他似乎沉浸于沙盘游戏带来的新鲜刺激,低下头专注着摆弄着小小的,卡通的三角护栏,用了一层又一层,很有章法,先是一排矮栅栏,然后拼接上一排高的,中间再挖一道战壕,中间还有弯弯曲曲的通道,几个小人正在被摆上去,充当通行的卫兵,而城堡前也被摆上了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他几次回过身去搬运刘瑕买来的玩具小人,直到把空地几乎填满这才停手,刘瑕俯身凝视他的营造出的阵地,有片刻,眼前几乎闪过错觉,看到浩淼星空,无穷荒野,弯月下方一座冷堡,堡垒前列满了寒装军士,周到地守卫着这座孤城。 “我的父亲。”沈钦轻声说,似乎正细嚼慢咽着她的提议,窗外灯火马龙,五彩的霓虹映在他的脸颊上,为他孤傲的侧颜平添几分潋滟。刘瑕一直都是个务实的人,她不可能否认沈钦的魅力——越了解沈钦,从审美上她就越能感受到这种混乱与冲突的美,他的无所不能与伤痕累累,他的忧郁、脆弱、孤傲与话痨、纯真、可爱,她不禁在想,也许很多女孩会感到她们在同时和两个人谈恋爱—— 但她当然不同,她知道这两个沈钦共享一个内核,而他们也并没在恋爱。沈钦的自我被锁在了这样一座重重荆棘的城堡里,每一处防卫都代表他曾受过的伤害。刘瑕垂下头检阅着他的伤口,掂量着自己的试探:父亲,应该是他的诸多问题中较轻的一个,虽然较泛泛地谈论黑客,这是个更私人化的话题,但应当还不至于让沈钦恐慌。 “我的父亲……”沈钦说,他的手指在细沙中滑动,心不在焉地在战壕中画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却总是半途而废,难以越过他亲手营造的护城河。刘瑕注意到,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指甚至已可以看出细微的颤抖—— “你和沈鸿先生的关系似乎非常不密切,”她开口打破渐趋紧张的沉默,“——沈铄和我说的,当然,他不说我也能猜到。” 沈钦的手指停了下来,沉思地在空地上画出乱纹,他的肩膀渐渐放松,刘瑕在心里做了个笔记:走过了之前的‘表达自我’这一关,现在他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分享过去’,也许对正常人来说,和自己喜欢的女孩谈谈过去,这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沈钦这样的重度障碍者而言,对自己抱持好感与信任,与不愿敞开自己,回顾过去,实际上并不矛盾。‘敞开入口’的象征意义足够强烈,已足以唤起他的不安,更别提这还是由她在背后推动,而不是沈钦自己做的决定。 “你……”这一次,沈钦没有踌躇太久,但话说到一半,还是转为电子音,*你口气挺大的啊,对我的人际关系就这么没信心吗?* 刘瑕眼睛眯成弯月,笑了,“相信我,我对你的人际关系非常‘有信心’。” 沈钦从鸭舌帽底下瞟来哀怨的一眼,他的脸部肌肉没怎么动,但不知怎么,通过眼神的变化,成功营造出了嘟嘴的效果,几乎把颜文字和q.q表情挂到了脸上,刘瑕回他一个假笑,试图把吐槽的态度进行到底,但没能hold住——既然沈钦在全副武装的时候都能把她逗笑,现在的威力就只有更强。她的酒窝很快被真正的笑意填满,噗嗤一声失笑了出来。 沈钦哀怨的双眼眨动两下,也随之变成了月牙,他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一团乱麻的沙迹被无意识地缓缓抚平,“其实我是说真的,你和父亲的关系冷淡,这一点并不用沈铄爆料,我也能推理出来,当然,沈铄也没能力了解到你和董事长的关系实质究竟是什么,”刘瑕说——沈钦自己说不出口,换个沟通模式也好。“我猜想,你们沈家内部隔阂不小,在他心里,你和你父亲组成的是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为了1800亿的未来和白洞白色的明天在奋斗。” 沈钦梗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笑呛到——他在网络上有多夸张善谈,在现实中就有多内敛腼腆,所有的情绪,都由双眼负责:他真的有一双极富表达力的眼睛,现在,这双眼里就仿佛在放映着【喷笑扑地】的gif表情。也正是这一点生动的笑意,如星火点亮夜空,让他从黑暗中脱离了出来,他不再是那个黯淡的、沮丧的,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失控的精神障碍者,他是个正当龄的,修长而英俊的男人,正含着笑,因为她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感到如此的愉快—— 刘瑕挪回双眼,不去惊动他不自觉的聆听状态,“但这一切在心理学家眼里真的相当明显,有明确的因果线——当你回顾你的青少年黑客时代时,你说过,‘我的情绪存在很大的问题……我做了很多不让我骄傲的事’——粗听之下,这没什么问题,你在宣泄你的情绪,不管它从何而来。但这种宣泄的方式就体现了你的父子关系相当的冷漠,在童年时代缺少父亲的陪伴。” “孩子一般都会不自觉地模仿同性长辈,塑造自己的内心世界,善恶观、是非观、追求与底线,而这种反馈模式有延后性,通俗地说,这是个阶段式的任务,你在童年时期没完成,ok,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到了青少年时期,当个体和社会发生更广泛的接触时,你就会发现,漏掉的功课有多大的恶果,更糟糕的是,这一课你永远也无法补回来。很多小孩在闲谈中了解到这世界的一些基本规则——我们要尊重法律,我们在规则内行事,当你做错事,你要付出代价……他们在之后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些常识而受惠无穷,他们有没有情绪满载的时候?当然有,但这时候他们会通过一些更平和的方式来释放,因为他们经过强化和惩罚,树立起这样的观念:犯法的事你不会去做,你能,但你不会。” “事实上,在你的少年时代,你和叶楚浩辰、欧阳迈分享的是同一种更深入的危机:你们的家境都很富裕,这也意味着童年时期父亲忙于事业,缺少共处时间。而不幸的是,在某一领域,你们又都天分超群,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吗?杀人也需要天分,要伤害到别人,也需要能力。你们的能力都很强,也因此,这种试错的过程,会比那些一样缺了课的平庸之人更加惨烈。叶楚浩辰犯了一个他无法承受后果的错,他的幸运不在于最终逃脱,而是在于他和他的偶像有了交流——你正是他择定的‘父亲’。” 她若有所思,“考虑到叶楚浩辰的侠义风格,我想你在网络上做的事,也未必就有那么‘不让你骄傲’。” “父……父亲?”沈钦的关注点却和她不一样,他又呛了一下,“你……这比喻……很……很……” 他踌躇了一下,仍是掏出手机,给刘瑕发来了好几个【满脸黑线】的表情,*【抽动嘴角】你这个比喻也太吓人了!* “你是不是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刘瑕争辩道,“他是不是听从了你的劝诫?其实做父亲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尤其在你们的关系里,叶楚浩辰积极地承担了90%以上的工作,你只要对他适时加以点拨就可以了。在婴儿期之后,那些繁琐的照顾工作就没意义了,更重要的实际上就是这种交流。” *呃……==但不管怎么说……*沈钦发来了一串五味杂陈的表情,*人家连女朋友都没有……【狗狗眼】* 刘瑕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个【翻白眼.gif】,沈钦虽然低着头,但被手机照亮的眉眼间点染上淡淡笑意——他飞了刘瑕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你觉得他会变好吗?* “你是说……” “叶楚浩辰,”沈钦说,他干脆坐了下来,趴在沙盘边沿,脸颊靠在手臂上,一阵车灯照了过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俊逸的面容上流光溢彩,反而衬出了异样的天真。“还有欧阳迈,你觉得他们以后会变好吗?” “……我想他们会的。”刘瑕说,她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叶楚浩辰已经受到了教训,他的成长环境相对单纯,这么一个事件,足以起到教育作用了。至于欧阳迈,虽然他的父亲并非完人,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他还很讨厌,但他毕竟很爱自己的儿子,这份爱足以修补关系,小迈还小,又很聪明,只要找对点就很容易沟通……他们都会好好的。” “……那就好。”沈钦说,他脸上浮现出恬静的笑意,手指轻轻拂过城堡顶端,像是在俯瞰自己那伤痕累累的复杂过去,“那就挺好的了。” 在咨询室里,没有一件事仅仅是单纯的事实,无数信息从沈钦的一举一动中被释放出来,而刘瑕几乎被那庞大的洪流哽住,那笑容中所透出的满足与欣喜就像是一双手,掐住了她的咽喉:对于叶楚浩辰和欧阳迈来说,生活终究是幸福的,困扰他们的仅仅只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对于沈钦来说呢?童年时代缺失父亲陪伴,仅仅是他所有那些问题中最为轻微的一个,可被她当作是敲门砖的一个——而这样的他,还会为叶楚浩辰和欧阳迈的光明前景,如此满足,如此幸福。 你总说我温柔,刘瑕想,但其实,沈先生,和我相比,你才是真正温柔。 这个事实,让她的呼吸稍微停顿了数秒——说来也的确令人费解,她脸上也许还流露出了什么别的情绪,让沈钦顾盼过来的眼神微微一顿,笑容渐渐加深,琥珀色的瞳仁有点像猫,指尖微微带了泥迹,在脸颊上留下一点痕迹,用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专注和坦然凝视着她,而他的双眼所携带着的情感,正因为他的自我封闭而显得更珍贵的情感…… 刘瑕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下班后,中央空调定时关闭,室内的温度似乎是有些过高了,她的双颊感受到一点温热——她别开了脸。 沈钦那头又传来了轻轻的笑声——轻到几乎能被风声混淆,在她能听清以前就消失无踪,但他的声音却要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从容与温和。 “你看,我是对的。”他说,降e调回荡起来,“你就是全市最好的咨询师。” “当然,你也是对的——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匮乏到了我甚至没什么好说的程度,”沈钦说,他的手指又开始在连栅栏中来回滑动,刘瑕垂下双眼,和他一起望着修长的指尖,徐徐地划过一条又一条曲折的通道——她恍然有种幻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孤身走过这荆棘重重的道路,向安全城堡外的未知空间发起勇敢的探索。“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从来都不在,我想我得到的远远少于小迈曾得到的,因为小迈还会为父爱的匮乏而愤怒,但对我来说,我从来都没有一点和他有关的记忆,没有记忆,就不会有渴望,也不会有缺失的遗憾,这种需求,压根就并不存在。” “他一直都很忙,那段时间,对滨海集团来说非常关键,他永远都在路上,”沈钦的语调冷静得让刘瑕几乎有些意外,“这也是他和我母亲关系破裂的重要因素——至少,当时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我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已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我父亲从来没喜欢过我母亲,我母亲也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在想,他对我那么不关心,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不论在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来自他的温情,我的生命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爸爸这个角色,当然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交集,大部分时候我们见上一面,然后他就会被各式各样的电话叫走。他不知道我生过几次病,有一次我骨折了,在家休养,他回来看到很吃惊,他当然不知道我上几年级,也不知道我都在学校里都干了什么……其实这点还是蛮不错的,因为见了面他也不会因为那些事骂我,我们偶尔见一次面,也没什么话说,他会给我一点钱……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并不缺钱。” “到了国外以后,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几乎接近于零——我有钱,我父母离婚的时候,祖父给我设立了信托基金,不管怎么说,钱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他好像也知道了我是多么顽劣的学生,而且我的监护权给了我母亲,所以他当然就有更多理由不联系我了,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忙——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也没有特殊待遇,一直都住在国外,和他好像也没见过几次面,他好像就是那种并不怎么在乎亲子交流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他和祖父很像,觉得儿子天生就该听老子的话,结果他回头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有时候会对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让我读商科,让我回国参加什么什么晚宴,让我去机场接个人,让我照顾一些故旧的小孩……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发火——我们好像没熟到那个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没有时间,也就这么搁着了。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让助理给我送点礼物,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给我办点什么事,他也不阻止。这就是我们在我回国前的全部交集,当然啦,现在因为祖父想把1800亿给我,所以我们的关系应该亲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钦闷声笑了起来,他的手指终于划过了护城河上的小桥。 “我其实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他伤害了我,这就像是……你不会去怨恨一个死人,”他深思地说,“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你真的就不会感到遗憾,你会发展出一种和谐的生态系统,这里只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咨询师怎么说,父子关系不是我的心结,我不觉得他给我带来过什么挫折,只有……只有那么一次。” 降e调沉了下去,“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出来去买外设,在wn吃饭的时候,我旁边坐了一对父子,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胖胖的老爸,皮带勒在肚皮下面,他儿子和我一样大,满脸青春痘,没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窝囊废。他们应该不住在一起,离婚了,妈妈拿到了监护权,老生常谈,父亲定期来和儿子吃顿饭。整顿饭儿子都在抱怨他们的橄榄球校队,联赛成绩一团糟,四分卫就是个bully王,他被盯上了,损失了两个bp机……他爸爸越听越不耐烦,而我坐在旁边,就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很奇怪我当时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这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皱眉和叹气,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亚当真是个该死的弱鸡,我开了这么久的车来听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该他妈的怎么教他才好,他真让人烦躁’。” “不是什么完美的父子,他们都是loser,收入不好,开的车好烂,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钦的声调在一瞬间闪过轻微的颤抖,回忆中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让他畏缩,“*,我好羡慕亚当,至少他爸还会开两百英里来听他抱怨——至少他还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间知道你其实是个残障人士,亚当和他爸爸所有过的那些东西,虽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们有过的那些东西,你从来没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残障人士一样,一出生你就没有,纯粹的几率问题,你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抱怨,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对另外的子女也没有特别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国外,很少和他联系,因为时差,也因为他真的很忙。”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声音有些沉闷,“那一次我有想过问他,为什么要生我,如果他这么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问不出口,后来,没过几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残障人士一样,如果你从不曾拥有,这真的不会太让你痛苦。”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抽出手耸了耸肩,摊手露出洒脱的笑容—— “——哎呀!” 但这帅气一幕,在他带出一大把沙子,把张暖刚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渍后顿时黯然失色。沈钦连忙遮住脏手,囧囧地递来‘求别吐槽’的眼神,四处顾盼寻找纸巾,一如既往,他装逼的企图又一次失败得浑然天成。 刘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冲动,给他送上一张湿纸巾,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沈钦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开去。 那当然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沈钦的双手,修长、白皙、灵巧——随着倾身的动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节同样白皙的手臂(沈钦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肤捂得这么白),以及腕间的红痕。 疤痕还很新,略有突起,暗红色,不像是陈年旧伤……她不是疤痕鉴定专家,只能大略猜测,这伤口的历史,应该是半年到一年之间。 从审美来看,疤痕有时也有种异样的美感,尤其沈钦的皮肤还很白皙,这种对比强烈的画面似乎有种魔力,能够攫去观看者的呼吸,刘瑕就觉得鼻子有点塞,她深呼吸了几下,都还有轻微缺氧的眩晕感。——今天的日程是有些太满了,她的体力也许有些跟不上。 这轻微的失常,已惹来沈钦的注意,他一边擦手一边投过疑问的眼神,“?” 刘瑕随意搪塞,“你的手实在太漂亮了,刚才摊手的英姿整个把我帅到,简直呼吸都因此困难。” 说出口她就有轻微的后悔——这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并不合时宜。 果然,沈钦怔了一下,双颊因此腾地烧红——他现在又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个纯真而可爱的沈钦,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为一句暧昧而害羞得燃烧起来,眼神四处躲闪,刚才还很自然的对视,现在已完全破灭,刘瑕只能愕然地望着这个手足无措的人慌乱地左顾右盼,最后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标准坐姿:双手扶在膝盖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着自己的手看。 “呃……”连声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鸣,‘呃’了半天,沈钦手一翻,还是电子音出马,*谢谢夸奖……* “不谢不谢……”刘瑕呆呆地说,她意识到今天的课程似乎还没结束——沈钦谈了父亲,这是很不错的进展,还有诸多谜团未解,这很正常,不用心急。需要优先考虑的是,他似乎已对她‘情根深种’,如果不尽快做出引导和分辨,后续会更加麻烦。 “但其实,有些缺憾,即使你没意识到,它也依然存在,”她单刀直入,这是唯一的办法,“它依然会影响到你的人生轨迹,就像是你在网络上的胡作非为,可以归纳为多年前的空白,这段经历的缺失现在也还在影响你的心态——钦钦,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亲昵的称呼,让沈钦的肩膀又屈了一点:这是很好玩的现象,他喜欢她,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她的每一丝亲密的表示,都会让他不自在得从头到脚满是烧红,被人殴打都没这么惨过。 刘瑕不再进逼,她停下来,耐心地等待沈钦缓过这口气,这个问题真的太私密了,也许用文字聊天效果会更好——她担心沈钦羞到恐慌发作。 “……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钦有点结巴,全身上下都在轻微颤抖,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长的时间才说出这句话——但他毕竟还是说出来了,并且还把头抬了起来,勉强和刘瑕对视,刘瑕甚至能听到他牙关轻颤的声音。这让她再次微讶:和之前几次不自觉的、经诱导的对视相比,现在的对视明显是在沈钦的意识之中,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不小的一步。 “我有个理论,也许能够解释,”她把声音放得更柔软,“我们可以一起来探讨探讨——之前你说,在意识层面,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残障’,对于父亲你并没有情感需求,这也许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渴望有个‘父亲式角色’,就像是叶楚浩辰对你的崇拜一样,你也渴望有个人能指导你、教育你、治愈你,甚至于说是拯救你。这种潜意识的饥.渴,是一种你无法抗拒的需求,你无法不去满足。这是一条不容辩驳的基本公理,否则,你和我都不会坐在这里——那些真正没有动力‘填饱’潜意识的人,他们大部分真的就都死了。” 对于刘瑕来说,这是一条她极为熟悉的定理——这世上并不存在‘行尸走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他们都有自救的动力,都有被治愈的潜质,因为真正没有希望的人,最终都会死,生理上,心理上,那个清醒、思索的头脑都会消失。心理咨询师的手术虽然并不见血,但一个个案例却都通向生命的根源,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临床案例,读过太多太多又轻又沉重的报道,见过太多已被判了死刑的病患,对生死,她实在已经并不在乎。 ——但她眼前还在不断浮现沈钦的手腕,白皙的腕间一道暗红色的凸起,像是血液凝固在上面,这画面有种魔性,在她脑中萦绕不去—— “所以,你依然是想要填补这片空白的,”她摇掉干扰,“只是,也许你无法对自己正面承认这一点,也许你不喜欢心理咨询,也许承认自己需要‘父爱’会带来惶恐与不安——但,这欲.望依然潜藏在你的意识深处,它在这里受到封堵,就换一张面孔,从那里凸显出来。你想要一个人,在某个领域有权威地位,可以给你帮助、指导,让你在心灵上有所依靠,你感受到的那份想要靠近我的欲.望,正是因为,我代表了你的希望。” 沈钦已经不再害羞颤抖,他静静地聆听刘瑕的分析,俊脸微侧,他又是那个忧郁的、神秘的沈钦了,注视她的双眼中仿佛写满千言万语,只是她尚且缺少解读的密钥—— 刘瑕轻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从沈钦的反应就能看得出来,这个理论业已完全失败,甚至无法对他造成最轻微的振动。要么就是她完全猜错,要么就是沈钦出于某种原因,对于这样的说法极为反抗,根本拒绝承认有这样的可能性。她无法判断是哪一种——这世上大部分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本打开的、读烂的书,但沈钦则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刘瑕再一次意识到,有太多关于他的事,她还不知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默然对视,信息通过表情无声地交流,刘瑕略带无奈的微笑,沈钦眼神中的笑意与悠远。在这一刻,所有的交流障碍似乎都不再存在,没有恐慌与羞怯,他们超越了一切外在的藩篱坐在这里,不是咨询师与患者,不是客户与服务方,不是心理侦探与天才黑客,就只是她和沈钦,男人与女人,所有的外在特征全都剥除,只余下最后的性征。 “你要相信,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刘小姐。” “但我能肯定,我喜欢你,绝不是因为我的潜意识需要一个父亲类角色,也不是因为我想要一个人来让我改变。父亲式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人填补,而在遇到你之前,我对自己的生活相当的满意。” “如果我在认识你以后,有了不小的变化,主要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现状让我痛苦,而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改变的需求。” 低沉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她成了目光的俘虏,在声音与眼神的牢笼中无处可躲。他的话像是烙铁,烧得发烫,从耳朵钻进心里,热成了内心宇宙的一场浩劫。 “我想要和你走在一起,我想要做你的男友,我想要对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你,我想要在他面前抬头挺胸。你的出现,让那些从不曾有过的需求成为需求,让‘正常’成为我的需求,并不是因为改变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让我改变。” “你……能相信我吗?刘小姐?” 刘瑕望着沈钦和他背后的寒城,轻轻吁出一口气。 事实俱在,怎能不信? “我明白了,沈先生。只是……这个事实,也会给我们带来一系列全新的问题。” 沈钦做了个疑问的表情,他们从交流的高峰回落,后天带给他的枷锁逐一复现,情感带来的牵绊,经历造成的障碍——所有种种心魔尽数归位,他又成了那个青涩的、稚气的沈钦,在恋爱里不知所措,先就带了三分的慌乱,任何一点动静,都让他如惊弓之鸟,过度反应。 “你觉得我漂亮吗?”但刘瑕并没有嘲笑他的心情,他的窘态并没能取悦到她,尽管这追求者的窘态,一向能让被追的人觉得很可爱。 “……我不知道?”沈钦说,他越来越慌了,脸颊重新爬上红晕。 刘瑕不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我……我以前从来没留意过别人的长相,”沈钦的语速变得很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答案背后隐藏的危险,“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从来没觉得别人好看,漂亮是个比较级……我觉得你很漂亮!” 最后一句话,他答得少见的铿锵有力,一听就知道不是真心。刘瑕又觉得沉重又觉得好笑,“《勾女宝典》里的标准答案,是吧?” *……^_^嘿嘿……* “我很漂亮。”刘瑕告诉沈钦,“这不是自夸,是客观的认知,很多人都觉得我和一个女明星长得很像。” *你当然非常漂亮!* “同时我也很优秀,这一点你很清楚,毕竟,我最详尽的那份简历就是你给我制作的。”刘瑕说,“想想看,一个又漂亮又优秀的女孩子,会有多少个追求者——但同时,告诉你另一件事:我从来也没有谈过恋爱。” *太好了!这么一来,我就是你的初恋了!* ……刘瑕送去两个白眼,沈钦也不再开玩笑,他垂下头看着手机,似乎在思索刘瑕这句话的分量——一个又漂亮又优秀的女孩子,有那么多追求者,其中自然不乏经验丰富、才貌相当之辈,但她从来没谈过恋爱。 “刘小姐……”越想越开始慌了,沈钦抬起头,小狗眼神再现,“那……我该怎么办啊?” 追求、死心,然后退回到自己的孤独堡垒里去,躲在房间里哭到世界尽头呗……因为爱情而生的改变,自然也会因为爱情的破灭而退回原状,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按捺下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忧虑,刘瑕轻轻吐出一口气,摇掉再度袭上的杂念。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之后再一起探讨。”她说,“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是一个含糊不清,但总体而言偏向积极的信号,沈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欣喜雀跃毫无掩饰,简单地说就是喜翻了心。刘瑕忍住摇头的冲动,站起身走向房门。 “呃,去哪里?”某条好烦好烦的小狗还没反应过来,但不妨碍他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的脚步,就像是在她身上黏了个磁铁。 “你忘记你是来干嘛的了?”刘瑕说,她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手表,“现在都已经八点多了,大哥。” 不再去想沈钦这个大难题,她抿嘴笑笑,涌起对虐菜的期待感。“在所有人都等睡着以前,让我们给你三叔一点表演的时间——我倒也很想知道,他说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第33章 追求者 不知是否商人本色,24号别墅定下的约会,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说了是晚上,晚上几点到,就看刘瑕的诚意了。真想做沈家媳妇,应不晚于下午四点到场,陪侍晚餐是分内事,即使摆点知识分子的小清高,长辈有请,六七点晚饭后当口过去候着,也是应有的礼貌。 刘瑕和沈钦开到别墅前时正好是晚上九点半,以沈老先生的年纪来说,这已是他的就寝时间——刘瑕甚至还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在被小迈□□过一番后,又因为沈钦装逼失败的举动而染上了点点泥渍。不过她并不太在意,至少,这多半应有助于让沈家人认清现实,不再一头热地把她和沈钦想成一对。 “你要先上三楼吗?” 大门是虚掩的,一楼小厅的灯还开着,隐约可听到人声,刘瑕在玄关站住脚,侧头冲楼梯方向扬了扬,她觉得今天的外出对沈钦来说已经够多了。 “……我和你一起进去。”沈钦的人声回答总是要慢半拍,就像是每一次开口都要突破一次障碍,但他的态度并不犹豫——他甚至还非常小幅度地移动了几步,把刘瑕挡在了自己身后。 “……”这算是什么?想在沈家人面前保护她吗?因为男人要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是因为沈家的麻烦,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他为她惹出来的? 刘瑕的眼神掉到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看沈钦的脸,会加剧他的紧张,但对他视而不见也不太好,所以她一般都会找个靠近肢体边缘的点来安放目光,这是她最新中意的凝视点,自一小时以前开始得宠。 不是受过观察,也许很难看得出来,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的确在轻轻的颤抖,又很快被紧握成拳。刘瑕有种无语的感觉,就仿佛一个满级大号被新手村玩家护在身后,他们不仅在技能和操作上有极大的差距,就连战意都有天壤之别,大号攒了多个战吼buff,新手的debuff一大堆,整个战意根本就是负的,却还要勉强自己走在她身前。 从各方面来看,最合适的做法都是她闪到前面,快刀斩乱麻地把所有问题解决:在沈钦身上安放太多压力根本毫无意义,基本上,连景云一个人的怒火他都处理不了,更别说沈家这地狱模式了。这个解决方案清清楚楚地躺在她脑海里——最优解。刘瑕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跟在他后面,以无比秀气的步伐往前进——沈钦走路的速度,可贴切(但粗俗地)比喻为□□扭伤患者,真的就只能这么快,再大一点就扯着蛋了。 好吧好吧,她息事宁人地与理性和解: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也好,为自己的麻烦负责也好,正是因为他是这么的惧怕和紧张,却还要咽下一切、克服一切,这种巨大的勇气—— “钦钦!”最先发现他们的永远都是保姆,“哎呀,还有刘小姐,你们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家里人等你们半天了——” 招呼是招呼‘快进来’,但沈钦当真走进起居室时,她的脚步还是顿住一秒,才匆匆去给他们搬椅子。沈大姑姑很惊喜地站起来,“哎哟,钦钦——” 一屋子人都看过来,老先生反应最大,茶杯险些没拿稳——但很快又把持住,掀掀眉毛,语气不冷不热,“不是下午就出去接人了?——家里还准备了你们的晚饭。” 沈家第三代都没现身,第二代几房倒应该都有人来,在一屋子中老年人里,沈钦自然就显得格外锋锐,进了屋以后他反倒自如起来,沉默也无法削弱他的魅力,他的鸭舌帽和棒球衫,优雅又俊美的外形构成独特风度,让他在老先生跟前都不失主动。——保姆搬了两张圆凳来,他都要先过一遍,把一张圆凳,搬在略后,指定刘瑕入座。 所有人交换眼色,老先生唇角浮上微笑,但仍维持那虚伪的不悦,质问悬在空中,等他回答。 “……去之前不知道,她傍晚还有个咨询。” 低而醇厚的声音,短短一句话,说之前还习惯屏了几秒,但已足以让老先生眉毛第三次挑起,沈鸿讶异投过目光——这一刻,沈钦和刘瑕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意料外的进展,让情绪应激浮现,刘瑕没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眼风扫过,将整个厅堂尽收心底。 泡茶盘一角已堆了两泡茶叶,三先生塌在太师椅里,翘着脚玩手机,一看就是等出真火,已经完全放飞自我,不管自己在老父眼中的形象。大姑姑脸上带了迟疑的惊喜:侄子有所改善,她应该高兴的,这句话重音要读在‘应该’上…… 老先生的喜悦,已突破八十年城府,他放下茶杯的手如沈钦片刻以前,有轻微颤抖,双眼盯牢沈钦,一刻舍不得移开,像是要把这正常的孙子烙在心底,沈鸿的欣喜要更含蓄,不脱严父那永远的轻微失望——沈钦做得不好,他失望,‘生儿不肖’,迷途知返他更是要失望,‘看你从前做的好事’。至于沈家其余几房,数小时的等待,并不至于影响他们的心情,微笑中半带恼火,半含窃喜,这点她进门就看出来了,沈钦石破天惊的几个音节,倒让他们猝不及防,纷纷露出猜忌。 数秒时间,够她对沈家更加深了解,也够老先生找回矜持,他咳嗽一声,收住局势——但没收住对刘瑕送来的温煦眼神:就算她是数十年来第一个让老先生等这么久的人,又如何?沈钦这飞速进展的病情,已足够让老爷子对她特别款待。 “刘小姐。”他顿顿,给刘瑕留出纠正的缺口——‘老先生,你叫我小瑕就可以了’。 “老先生,”刘瑕从善如流地切入,双眼扫过二先生,三太太、四先生四太太,大姑姑二姑姑,有一种恶劣冲动,让她想顺着老先生的潜台词往下说,但终于忍住,“先和您道歉,本以为来得及的,但咨询出了点状况,拖了一点时间。” “不要紧。”老先生似也在浏览子女们的表情,他笑一笑,瞥刘瑕一眼,眼神闪闪,仿佛要把她头颅都看透,刘瑕的不配合,似影响不到他心情。“本来就是我们沈家做得不足,给你增添了麻烦——今天请你过来,就是想就这件事,给你个交代。” 他的眼神调向三先生,气势变冷。“老三。” 三先生在看守所里似乎是吃了一点苦头的,至少他有意让别人相信这点,站起来脚步都一拖一拖,走到刘瑕身前,看侄子不让开,一咬牙,就这样鞠躬下去,“刘小姐,我……我有眼无珠,不识真龙——我沈汉一辈子做上海滩的地头蛇,横行霸道年纪都活在狗身上,楞没认过耸,今朝在你身上破例,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 “老三,这说的什么话,道歉也没点诚意的。” “钦钦,你让开点呀,怎么好受叔叔的鞠躬礼!” “哎哟,哎哟。” 房间里一时充满声音,沈钦把脸扭开,手还拦在刘瑕前面,刘瑕云淡风轻挥挥手,不介意三先生半软半硬的服软。“三先生言重,我没权没势,你不和我找后帐就是我的福气了,又谈何‘我不和你计较’?” 听话听音,刘瑕把猜疑摆在面上,三先生倒尴尬起来——他这种人,也有点无赖的诚实,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发什么誓,但就是不往下说,冲刘瑕痞笑。刘瑕觉得这一幕很适合放到弹幕网站,往他脸上加个弹幕:等爷回来了,你小样就知道什么叫做计较。 屋内气氛有点僵,沈钦抬起头挑高鸭舌帽,灼灼盯着自己的三叔,老先生看孙子看得如痴如醉,根本不调和气氛,沈鸿做了个要开口的样子,没人给他接盘,连老先生都不睬他,他只好自己说出来。“刘小姐,其实你来得也是正好——老三被调到澳大利亚负责分部开拓,之前几小时,我们也没白等,正好几个兄弟姐妹给他送送行。” “噢。”刘瑕说,眼神和沈鸿碰一下,沈鸿对她微露苦笑——抛开沈钦和他的故事不提,他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眉目颇可传情,弹幕写三个字:‘配合我!’“去几年啊?” “几年!”三先生弹起来,语调扬得高高的,“几年?” 看来,老先生之前未对此发话,沈鸿不说话了,扭头去看老先生,刘瑕眼神跟过去。 老先生咳嗽一声,“去到有结果为止。” 他没说结果是什么,不过屋里人也都用不着他问,三先生肩膀塌下来,在父亲跟前还有点娇劲儿,“爸!” 其余几个兄弟姐妹都在摇头叹气,沈鸿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弟弟说情,“爸,这个……” “再装就过了,大哥!”四先生忍无可忍。 “好了好了,爸爸跟前闹什么呢!”大姑姑做和事佬。 又是一阵轻微的混乱,几个二代都是叹气、翻白眼,这一幕换身衣着可移植到《东北一家人》里,情绪上一模一样:老背晦的大家长一定要把手里这套房给大孙子,盖房时都出过力的大婶子二叔不乐意了,就在那互相使眼色,憋着劲想闹,又怕自己闹起来就成了倒霉催的老三,倒便宜了哥几个,气生得畏首畏尾,一股窝囊糟心劲。 “爸什么爸。”老先生没给三儿子留情面,“想回来也可以,回来了,你就不再是滨海的人,你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做拆迁的,通吃黑白两道,留下的恩怨那都是后台顶着。三先生就和所有含冤忠臣一样,呕心沥血地喊,“爸!您怎么这样!我做那些事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一指刘瑕——都这样了,当然更不怕放飞自我,索性撕了个痛快,“您别被这个小狐狸精迷了魂了我和您说!这小贱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心思好深好深的晓得伐!她无父无母是孤儿出身,大学四年电脑手机一个没落下,毕业后说留学就留学,大学同学都传开了,我今天倒是撕破脸问你了刘瑕,你说,你自己讲,你大学时候是不是被人包养!” 讲到最后,他又得意起来,看刘瑕微瞪双眼的愕然,三先生满脸绝境反杀打脸的爽感,“哼!敬酒不吃你吃罚酒,我早说什么?就你这样还进沈家的门?也就好梦里想想!” 大姑姑响亮地抽口凉气,“老三,你——你——钦钦——爸——” 屋内气氛有些凝住,老先生没反应,一双眼盯稳刘瑕,沈鸿手有点抖,双眼紧迫在儿子和刘瑕脸上打了几转,这才释然,二先生四先生小姑姑表情各异,刘瑕的眼神在他们脸上流过,又回到三先生身上——他就像是个卖力演出的相声演员,绷足劲抛了个大梗出来,所有看客全都木然,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会儿慢慢地自己泄了气,就是还吊在半空一时半会下不来。 沈钦已经不再瞪三叔了,又低下头看膝盖,他始终还不是那么适应这样明亮嘈杂的环境——当然,他的叔叔婶婶因此而来的反应也在刘瑕的观察中,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很难说是因为什么情绪,刘瑕的眼神最终落到他身上,有些拿不准—— *噗* 她的手机振了下,*o(*≧▽≦)ツ,滚来滚去!o(*≧▽≦)ツ┏━┓拍桌子!* 接下来是一连串狂笑的表情,刘瑕匆匆掠过,倒是把她也看笑了:好吧,可以理解,三先生这杀手锏也太特么反高.潮了。 “这,就是三先生您说的秘密?”看在沈鸿频频使眼色份上,她开口了。“咳嗯,是这样的,三先生,奖学金这个名词,您听说过的吧——当然啦,出国留学是很贵,哈佛的学费更是很贵的,我晓得,你们圈子里的小孩,去上哈佛是要花一笔的。但我申请的是哈佛的直博学位,本身就自带全奖——” 三先生脸红脖子粗,“哦哟,上个哈佛了不起得很了!我今天不和你讲奖学金,我就说一件事——按照美国规定,心理咨询师是要有一定督导时数的,国内这边的而且不算——国内这边我都不和你说了,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做了多少小时的督导?按美国物价,你全奖够付督导费?人家正经学生哪一个不是工作以后慢慢攒督导时数的?你简历上倒是好,一毕业就写了几百小时的督导费,就不讲你在国内那些临床时数——这都是要花钱买的好伐!没有这些临床时数你怎么申请上哈佛那个,那个临床心理学的博士?你的博士难道不是花钱买出来的?你怎么付的钱,你自己讲,你自己讲呀!” 刘瑕微微眯眼,双眼锁定三先生,但表情不动声色,她举起手做安抚状,“三先生,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三先生气咻咻的平静下来,颇有点委屈,“看伐!收了钱去国外玩玩不好吗?侬啊偏要把事情弄成这样,大家都不好看!” “三先生,你听我把话说完。”刘瑕把他当咨询者看,她好脾气,“刚才那个奖学金的话,还没讲完的。” 她手机狂震,沈钦一直在发狂笑和舔屏表情给她,刘瑕憋着不去看手机,免得笑场。“——你说得对,督导费确实很贵,心理咨询师那都是用钱砸出来的。我的学校奖学金,的确覆盖不了这部分花销啊。” 刘瑕停顿一下,有点恶劣地制造悬念,“但……我好歹也是在p大拿国家奖学金的成绩,有几个企业慈善奖学金,难道很奇怪吗?” 三先生‘呃’一声,一脚踏空,沈钦肩膀的颤抖变得更明显。 “从我入读p大到博士毕业,九年间一直承蒙颍川科技照顾,他们给我的慈善奖学金,足够我支付督导费用。我记得颍川慈善基金会每年都会公布受助人列表,我想,我的名字还在往年受助人列表里,您可以随时去查的。”刘瑕瞥了沈钦一眼,再戳下他的软肋,免得他得意忘形,“我记得,沈钦先生和我初次交谈时,给我发来的简历上,也注明了这份荣誉。” 她的气定神闲,其实已是最好背书,三先生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沈钦开始咳嗽,刘瑕忍得住怼他一下的冲动,忍不住笑,“再怎么说,也是p大的学生,都考得上p大,还要被包……三先生,您平时对这名校文化,了解得恐怕还少了点……” “好了,老三,还不回来坐好。”沈鸿大概窃喜够了,又开始找补他的长兄风范,也为三先生保留一点颜面,“还嫌不够丢人?” 三先生这个人,见风使舵一向是专长,风头过去了他不至于拉不下脸,反杀失败被抽耳光,他尾巴一夹灰溜溜就要转身撤退,刘瑕脸上还笑,眼神转利。 “……所以,我就特别好奇。”她声音始终拖着,沈鸿说完了她继续往下说,“推理过程我就不说了,这件事,绝对不是您自己能想到去调查——三先生,是谁,告诉您这件事的?” 屋内一下静下来,刘瑕跟着三先生的眼神往前看——这一瞬间的反应是最直接、最无法作伪的—— 她的眼神,和二先生碰了碰,二先生平静地回视他,刘瑕眯眯眼,冲他微微点点头。 三先生还不服气,“我自己查的不行啊?”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刘瑕笑笑,本来不愿再穷追猛打,看三先生不依不饶的,只好圆一句,“知识决定眼界,工作决定思维模式,三先生,你一个做拆迁的不想着*上消灭敌人,挖我黑历史干嘛?” 三先生无话可说,一跺脚开始撒泼了,“爸!你看她这个样!没进门就这么寸长辈,进了门她还不得上天啊她!” 老先生呵呵笑,沈鸿眼睛也在笑,沈钦头埋得更低,肩膀不颤抖,但——刘瑕扫他一眼——十有八.九也在笑,刘瑕看一圈,有点不乐意了。 “另则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她讲,“当然,我确实不存在被包养的事实,但即使我被包养过,相信和贵府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就算我被包过,又如何了?我和沈钦先生又不是恋爱关系,我的过去和现在,与贵府并没有一点联系——” 她不再往下说,因为老先生同时在说话。 “——什么关系?”老先生说,刘瑕停下后,他又重复一遍,眼神亮亮地看着刘瑕,“……你和沈钦,是什么关系?” 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又被老先生这个捧哏绷起来,沈鸿、沈汉……沈家人和配偶的眼神一下全回到她身上,沈鸿敦促地看,沈汉委屈地看,其余沈家人期待又鼓励地看,就连保姆都在门口露出一张脸,眨巴着眼好奇地看。 刘瑕开口要说话,眼神又落到沈钦身上——不知何时,他也转过头,在鸭舌帽下,湿润着眼神,如狗狗一般地盯着她看。 心头一软,‘没’字化为叹气。 “追求者吧。”她说,“现阶段,确实只能定义为这个了。” 沈钦脸上,顿时开出一世界的花,这份表情,足以买过所有无奈,刘瑕情不自禁,也冲他微微一笑——她不知道,这一笑点亮眉宇,在别人看来,有多漂亮。 第34章 安小姐 *刘小姐,我一直在想,恋爱会不会让人变傻?* *至少会让人倾向于皈依宗教。* *不然,怎么解释我身上发现的神奇现象?* *一直都是个无神论者的我,现在却在慎重地考虑,是否该选择造物主来膜拜。* *否则,要我怎么能相信,你的存在只是概率波的集合?想象一个电子在宇宙中来回穿梭,最后居然形成了这么一个你!这样的你!* *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唉,这样一个你,你把我害得好惨,刘小姐,我好想让你为我负责……* # “刘姐,你说这周三下午是不是个被诅咒的时段啊?”张暖把登记单递给刘瑕,“这个月份的钟点变动在最底下。” “说这什么话呢?”刘瑕拿起纸张,作势轻拍张暖。 “你说嘛,”张暖倒是理直气壮,“就从那个沪上偷窥狂开始预约你的钟点,周三下午的客户就和走马灯一样换,沈家那边报酬倒是多的,可就咨询几次就没下文了。换了个欧阳迈——来一次就不来了!这下倒好,特意为他买的沙盘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啊?” 她看见休息室里的架子就愁眉苦脸,“这都过七天了,你说,淘宝还能无理由退换吗?——要不,咱们二手挂赶集网上卖了?” 她以工作室为家的主人翁精神颇为讨喜,刘瑕的眼神也跟着落到了休息室里的架子上:虽然沙盘咨询也是心理咨询中很热门的分支,但刘瑕这个工作室,开在cbd,本来就是寸土寸金,挤不出专用的房间来安置沙盘和附属的置物架,摆在休息室里又有点拥挤。最重要是几个常驻咨询师都没有使用沙盘的习惯,底价处理掉,似乎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那……”她张口要说话,回忆里零星画面袭来,眉头一皱又改了主意,“其实这个沙盘倒是不占空间的,就放那吧,你上网找几个滑柜来,把玩具收进去,平时不用就放杂物间里,需要了再往外拖。” “啊?那不是倒赔更多?”张暖是真的为工作室盘算,不过她也精乖,怪叫几声,看刘瑕没解释的意思,就又热心出主意,“那我把这几个立柜卖掉好了,还能回流点现金。” 她一边说一边把另一份文件递给刘瑕,“那,为了买滑柜,刘姐你可得多努力努力,力争把下午这个客户给留住了——21岁,大学刚毕业,不过,绝对不差钱!” 刘瑕拿过文件翻看了下,“安小姐,女……你怎么知道她不差钱?” “电话里上来就问我呀,‘你们工作室最好的咨询师是谁?’”张暖把语气都学出来了,“我说‘这得看您需求和预算’,人家就说了,‘钱无所谓,我有得是钱,我要最好的咨询师,最早的钟点’——” 电梯‘叮’地一声,她吐吐舌,不再往下说了,刘瑕看看时间,知道来的多数是安小姐,她回到办公室,让张暖去做那些前置工作,自己想想还是打开手机来看:这是她最近新养成的习惯,在从前,并没有这个需要。 *刘小姐……*果然,沈钦十秒钟以前就发了一条信息过来,只是她刚结束咨询以后,一直没把手机打开声音,所以还不知道。 这一周他们没再见面,但没有断了联系,沈钦明显在练习自己的情书技巧——他三不五时都会发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感慨过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刘瑕也由得他去,有兴致就点评几句:什么事都得靠练,现在的沈钦,对表达自我已经相当熟练了。 *?*她发了个问号——其实这本已足够表达意思,但似乎是被他的话痨传染,她无意义的废话也多起来,*干嘛啦,有事就说,你知道我一会还有个咨询。* *就是说你的新案主…… *我在电梯录像里看到的……嗯……我怀疑她是……反正……你注意她的脖子。* 脖子?刘瑕有轻微愕然,慢了半拍没回复,内线电话已响起来。“刘老师,安小姐到了。” 这也算是她和沈钦的默契,有公事她就不再回复,刘瑕移开手不再输入,倒是沈钦,忠心耿耿又发一条,*还有,我觉得你比她更漂亮!* # “还有什么要签的?”安小姐大笔一挥,文件看也不看就签下去,镶了水钻的手指从香奈儿2.55里翻出一张卡,丢进前台,“那什么,咨询费你就刷这个,先给我来十次的,不够到时候再刷。” 刘瑕把她从头看到尾,已了解张暖和沈钦的评价都从何而来——这个安小姐,一条lv红围巾先声夺人,香奈儿的包、cl的红底鞋,从口红到墨镜,甚至是她的香水味儿,都写满暴发户这三个字。——今天天气很暖,万幸她没穿貂,否则可以和沈三先生搭档出演东北相声,气质上不会有一丝违和。 话又说回来,她的确长得漂亮,连这样的配搭和谈吐都毁不掉的美貌,纤柔娉婷、明眸皓齿,不说不动就是一尊瓷娃娃,刘瑕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但若要客观评分,安小姐的分数不会比她低多少。 她眯眯眼:看来,沈钦并不如他所说,对别人的相貌毫无感知,如果不是意识到了安小姐的美,他又何必表那个忠心? “还是等到这次咨询结束以后,再说付款的事吧。”她临时决定,张暖递来一个眼色,但刘瑕没搭理,“安小姐,这里请。” 安小姐和刘瑕一起走进屋里,在沙发上一坐下来就抱个座垫,显得童心未泯,刘瑕给她倒杯水,借机观察她的脖子,但一无所获,安小姐的脖子被一条丝巾捂得严严实实,刘瑕都很好奇,沈钦到底是怎么看到她的脖子的,难道他的黑客功力已经到了这地步,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为摄像头点化出透视功能? 安小姐拿起水杯,先不说话,一双眼滴溜溜直转,打量着室内装潢,过一会似乎是满意了,对刘瑕一笑,笑里满载天真。“刘医生吼?” “你叫我什么都行,”刘瑕笑,“安小姐是本地人?” “不是哦。”安小姐说,上上下下又把刘瑕打量一遍,刘瑕索性把主导权交给她,微笑等她开口。 安小姐看了她几遍,似乎满意了,她又冲刘瑕百媚千娇地笑了,“人家是来s市找工作的啦,结果,工作没找到,找到一个老公。” 说到老公,她俏脸放光,不无炫耀的意味,“刘医生,我给你讲讲我老公吧,我老公他人可好了!” 安小姐的老公,又年轻,又俊帅,又多金,又有知识,又有魅力,听起来简直就是霸道总裁的不二之选,最妙是合家已移民前往海外,独留老公一人在国内,两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生无数,第二周安小姐就搬到老公家里住,过上了红酒玫瑰浪漫满屋的日子。 “给生活费,一给就是一张卡,查询一下余额,我都惊呆了!里面钱老多老多了,不知道怎么能花得完!” “看我这件衣服,迪奥的,刘老师你知道迪奥吧?”她把袖子里的商标扯给刘瑕看,“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就那天看新闻,好莱坞那个女明星,珍妮弗.杰弗森,我说她穿的衣服好好看哦,老公问我,‘喜欢吗’?第二天起来,我就看到这套衣服摆在沙发上,老公说,当地分店连夜去香港给我调来的货,全亚洲现在就这一件,全亚洲哦!” “吃饭都带去一顿饭三四千块钱的餐馆,老高级了。”安小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知道外滩有个餐馆吗,整栋楼就服侍你一个人,真的,不骗你,外面就是黄浦江夜景,一个管家就专门为你服务——” 刘瑕忍住微笑的冲动,她忽然想到沈铄了——不知道他对三先生被逐出大陆有何感觉,嗯……也许安小姐的老公就是他呢? 安小姐大约用十五分钟描述她现在的幸福生活,全身上下的名牌,老公买的,住的豪华酒店式公寓,老公家的,名车加司机,老公配的。老公就是她的白马王子,拯救她于水深火热,刘瑕简直想不出她有什么需要来做心理咨询——没见宠文类女主角有这个爱好的。 “安小姐真有福分。”她不吝掌声,把安小姐夸得笑靥如花。“我也这么想——不瞒你说,我是个很有故事的女人,前半生过得很沧桑的!” 前半生沧桑的21岁的安小姐双掌一合,心满意足叹口气,“我遇到老公啊,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所以我就想,我怎么也不能让缘分跑掉,姐姐你说对不对,老公对我这么好,我也要好好爱他,我就献出一颗心给他,这是我唯一能给老公的了:我的一颗心,姐姐你说,是不是?” 刘瑕含笑点头,但不再附和表态,她已经多少猜出了安小姐的咨询动机:历数‘老公’的好处,是极为强烈的自我说服,再加上她在有空调的室内都不解开围巾,其实轮廓已相当明显了——从安小姐的谈吐看来,她的学历不会太高,原生家庭很可能也来自社会底层,从人格而言,刘瑕不认为她能对受过良好教育的‘老公’造成多强烈的吸引,老公的强烈专宠,必定伴随着某种同样强烈的附加条件。比如说—— “是吧。”安小姐倒不在乎她的反应,只要她别唱反调就行,她自顾自地沉浸在情绪里,“所以我就特别愧疚……真的,每一次我俩产生什么矛盾,我心里就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他什么都给我了,对我就一个要求,我怎么就不能答应呢?”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围巾,刘瑕已对其下的内容做好准备:青紫,或许更惨,瘀伤、割伤。——家暴,很有可能就是‘老公’只能寻觅安小姐这种对象的原因,比起经济实力、教育层次相当的恋人,安小姐从心智和财富上都极容易产生强依赖,可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掌控—— “姐,你可别吓着。”安小姐手伸到一半,又有点犹豫。“我就看你最年轻才来找你的——我怕老年人不理解这个——” 她把围巾扯了下来,露出下头微微敞开的深v领口,果然,在胸前白皙的皮肤上横过一道红肿,从伤口的纹理来看,这很有可能是一道鞭痕—— 刘瑕视线上移,落在安小姐的脖子上,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罕见地有一秒钟说不出话—— “这铃铛里我塞了纸,所以出门就不响。”安小姐还当她好奇这个,手托项圈下的金铃,热情解说,她扯出一段纸巾,又摇几下,铃铛果然叮铃铃地响起来,安小姐先被这声音逗得孩子气地一乐,转眼又沉下脸,干脆把外套一脱,衬衫往后推去,露出一大半光洁的肩膀,还有上半身的小半春.光。 “姐姐,”她转过去向刘瑕展示自己的美背,还有美背上的道道鞭痕,语气还是那么理所当然天真无邪。“你们心理咨询师肯定都会催眠吧,你能不能把我催眠催眠,让我喜欢上做老公的m奴啊?现在老公每次疼我我都哭,特没出息,我怕……我怕久了老公就不要我了。” “啊?这……” 安小姐急了,铃铛一阵乱响,“嗐,不就是钱的事吗?我加倍——不,我三倍付你钱,你给我做一个呗?你肯定是催眠高手,我在电影上都看到过呢,你就给我催眠一个吧,催眠一个吧——” # 刘瑕一直不迷信,但如今,她对张暖的理论也不免将信将疑:难道周三下午,真是个被诅咒的时段? 在一小时甚至更多的解释之后,她把气呼呼的安小姐送到门口,感觉比做了一场大咨询还累人。安小姐就好像一阵名牌旋风,扫到柜台前,把□□一卷而去,只留下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哼!” 以刘瑕涵养,都忍不住摇摇头叹口气,“唉……” 一转眼,她又露出笑脸,“景云,你什么时候来的?” 连景云从休息区探出头,对她愉快招手,“刚到不久——还以为你这会没咨询呢,怎么,又遇到极品客人?” “简直难以言喻。”刘瑕实事求是地回答,踏步过去,抓住在休息区摸鱼的张暖一只,张暖脸红红冲她直笑,“还好今天下午就她一个——实在也已经够了。” “那好。”连景云拍拍手上的饼干屑,站起身干净利落,“咱们走着。” “去哪?” “约会去啊。”连景云的语气半真半假,眼神却没放过她,“怎么,不想赏脸啊?” 刘瑕微怔下,一时竟无法辨别他话里的真假:虽然她当然没说,但看起来,景云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沈钦的心情,受沈他的刺激,他也要比从前更大胆了…… “别闹我了。”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她就说笑着接了下去,“还在生上次的气啊?” “说啥呢,那都哪年哪月的事了。”连景云虚叩她一下,长指挂上外套一甩,“走,路上再说案子——” 说是已经不记恨了,但说到沈钦,他的语气还有点愤愤,“先说好了,这次这个案子,只邀请你一个人参与。” 刘瑕不禁轻笑,连景云翻她个白眼,干脆把嘴对上她的手机,目标指向非常明确,“那个谁谁,听见了?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这一次,只邀请虾米,不、需、要、你、出、现哈。” 手机随即轻振,沈钦的回复目标,也极为明确:*凸==凸你说不来我就不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赫赫,现在说不要,可别等会又怂来求哦。* 对如此无知小儿的狺狺狂吠,连景云胸有成竹的一笑,逼格满满—— “要怂也不会是这次啦。”结果还不是被沈钦传染,下一秒坍台,“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一次……你确实是派不上一点用场。” 第35章 口香糖 “所以,沈汉昨天真的飞去澳大利亚了。” cbd这一带路况一向复杂,连景云把车开上环城高速才腾出神来和刘瑕闲聊,“出入境的弟兄给我查的——虾米,看来你是真在沈老先生心里挂上号了,嫁入名门,指日可待,一眨眼你就是人生赢家啦。” 他故意把话说得酸溜溜的,反而真只是在开玩笑,刘瑕嗤了声,“你觉得和沈钦结婚,会让我变成人生赢家吗?” 这问题成功地让连景云默思三秒。 “问得好,问得好。”他对刘瑕晃了晃大拇指,“你猜沈老爷子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想要把大部分股份都留给他?其实说实话,也难怪沈老三有意见,以我对沈他先生的浅薄了解来看,股份在他手上,犹如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根本起不到保证他后半生的作用,反而可能适得其反,招来祸患。” 对这件事,刘瑕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只是—— 连景云瞥她一眼,视线和她一起落到她的手机上,他撇撇嘴,显然对于刘瑕的放任态度很有看法,“算了,不管怎么说,沈老爷子的处置对你还是有利的,至少沈家人不再会危及你的人身安全,你只要做好准备,迎接他们的银弹攻势就够了。” 对此,刘瑕其实也还有一定的不同看法,只是她不想加剧沈钦的穷紧张,“我还指望多来几个美男计呢,沈铄那天带的酒真的不错喝——谈谈案子吧,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出城吗?” “谁说我找你就是为了案子的?”连景云这个梗玩得很乐,“不是都说好了,绑架你出来约会的吗?我都定好地方了,就在嘉兴附近的农家乐——” 在刘瑕的白眼中,他笑了几声,故弄玄虚,“还是保密吧,等下了高速再和你说。” “连——景——云——”刘瑕难得地抬高了语调,声线也不像平时那样温和,带了些尖俏,尾音扬起来,就像是所有的高中女生会发出的那种娇嗔。——这声音让两个人都有点诧异,一股奇怪的氛围顿时卷过车内,仿若旧事烟云袭来,他们两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连景云把住方向盘的手有一丝轻颤,很细微,数秒后便被他控制住,他吸了一口气,又笑起来,“好多年没听到咱们课代表的奥义怒吼了——” 刘瑕和他从小到大都是同学,连景云小时候淘气,永远赖交作业,还爱和刘瑕斗嘴,刘瑕最沉默的一个人,经常被他死皮赖脸、嬉皮笑脸地逗得跺脚,“连景云——你再这样我告老师了。” 连景云当时总是回她一个憨笑,“你叫我名字真好听,再叫一声好不好?” “女孩子就是应该活泼点嘛,整天板着脸一点也不好看,你现在多漂亮啊是不是。” “哎,你看你老爱弓着腰,我叫你虾米好不好——” 他们的少年时代和影视剧一点不像,内陆城市穷,污染也大,天色总是一片烟灰,人们的衣服也灰,连景云穿爸爸淘汰下来的衬衫,大得袖子要折三折,刘瑕成天就是那两套校服,换洗太多次,领口补过再补,但这妨碍不了惨绿年华的浪漫,大冬天早上,连景云堵在她家门口,从怀里掏出保温杯塞给她,“快喝,我妈早上打的豆浆,还热乎。” 他没说,但她知道他看出来了,连景云和他爸爸很像,天生的警察眼,他知道她没吃早饭。有那么多次,课本下面盖的就是写好的作业,他说,‘我告诉你人世间最大的实话,没带就是没写——’,就是为了从她脸上逗出一点别的表情。有时候她心情不好,就当不知道,转头把他报上去,他被罚到教室背后站着——他明知道是她在出气,回头的时候还冲她嬉皮笑脸地做鬼脸,一点没生她的气…… 刘瑕也吸一口气,她垂下眼笑起来,“你这个人就是欠吼,我告诉你连景云,我是把你看透了,你是吃硬不吃软,天生的s.m爱好者。” 不期然想到安小姐,她噗嗤一声,自己又笑了,拿起手机看几眼——果然是沈钦对连景云的连番吐槽,以及央求她拒绝的言语,刘瑕把随身携带的小木盒拿出来,手机装进去,“好啦好啦,是什么大案子,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 “喝,连屏蔽装置都有了,”连景云大笑,“服了你了虾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但这也不是个办法啊,难道你在家的时候就不用手机?否则你吃饭上厕所他都能听见,这是不是有点可怕啊、” “这只是为了让你安心,沈钦并不是偷窥狂好吗。”刘瑕不自觉地又白了他一眼,多余为沈钦解释几句,“他的确有监控我的办公室和住处的安保摄像,主要是为了安全起见。后来如果不是出了沈三那事,他应该早中断监视了。” “你敢说他刚才没在听?” 刘瑕默然,她可以肯定,沈钦刚才绝对在听,而且理由也和她的安全无关。 “他那是为了监视假想中的情敌。”她只好认输,“理解一下大龄中二患者吧,初恋对他来说肯定很不容易。” “是不是假想还不好说噢。”连景云的语气又贱起来,有点像当年的少年,满脸黑道道,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一股汗味夹着肥皂香,对她咧嘴笑得没心没肺,一口白牙亮着,又讨人嫌又讨人喜欢—— 刘瑕作势要打他,连景云直嚷,“开车呢开车呢,好好开车啊!” 好一会才安静下来说话,“说真的,虾米,我觉得……你有点太……宠着他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点艰难,不断观察刘瑕的表情,“刚接触的时候,谨慎点是正常的,沈家那能量确实不能小觑,但以你的能耐,都接触这么长时间了,难道还不能让他放弃对你的监听?” “你想说什么?”刘瑕怔了下,她有点本能的反感,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痛点,“这只是很单纯的安全考虑——沈三虽然走了,但你不会以为他就是终极boss了吧,他也只是沈二先生手里的一杆枪而已。” 她想到沈铄在车内发怒的片段,沈二先生和儿子十分相似的眉眼……“沈家这种地产商,通吃黑白两道,手里要干净根本不可能做到如今这规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沈三这个人,有口无脑,有眼无珠,只有一点市井的小聪明傍身,顶多也就充当打手,做不了keyman……1800亿的漩涡,既然卷进来了,不等余波散去,麻烦哪有那么容易完呢?沈钦就是想停止监视,我也不会答应。” 连景云听得一愣一愣,琢磨了半天,眉宇越来越暗,刘瑕不禁一阵头疼。 “别怪沈钦。”她确实不希望连景云和沈钦的关系继续恶化,“这不是他的问题,真正把我扯进来的,另有其人。” 沈老先生和沈鸿都有份,但她并不打算继续阐述,没理由让连景云也跟着在这个漩涡里越陷越深。 “还说不宠……”连景云很轻很轻地嘀咕了一声,很快在刘瑕的凝视里搔头朗笑,“哈哈哈,不怪不怪,你说不怪就不怪,你知道我的,我最听话了——” 他把车开进出口,又过了数分钟,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可以把手机拿出来了,在这里,他应该监听不到的。” “啊?”刘瑕打开木盒,“我们才刚下高速公路没几分钟吧,怎么连一格信号都没了?” “常见的信号塔争端。”连景云耸耸肩,“信号塔本来在村子附近,但后来有过几次不幸的流产和意外死亡,所以现在本村方圆数公里都没信号,包括我们要去的案发地。” 他把方向打入一条机耕道,刘瑕打量周围,“所以,当你的某个师弟会在现场等你?” “说实话?”连景云冲她眨眨眼,“这一次没有警察。” “ok,没有信号,没有警察。”刘瑕说,“这有点像是鬼片的开头,我们要查什么,多年前的命案,寻常村落中隐藏的罪恶?就像是黑死蝶杀人事件那样,隐居在乡下的科学家——” “我就知道你租过二中那家书店的《金田一》!”连景云拍了下方向盘,“你还和我说你没有——” 他开过村内主干道,路过一群和日漫当然没有任何关系的寻常男女,继续开进村中的一条岔路,最后弯弯绕绕,在村尾河边的一间工厂前停下脚步,“不过遗憾的是,本次事故没有任何人死亡啦——我怀疑这是一起工伤骗保事件。” # 刘瑕并不是第一次跟连景云出来赚钟点,就像是她不是一开始就把钟点费收到千元一样,连景云一开始也是从小案子查起——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工伤骗保事件,因为这种案子的证据一般很容易掌握,并不需要她出面帮忙。 “你是说哪种模式?”她跟着连景云一起走进空无一人的厂区,“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工伤骗保有好几种模式——” “第一种是最简单的,社会闲散人员进工厂做事,一段时间以后因为误操作而受伤,伤势还都比较重,这样既能拿到社会保险的工伤赔偿、自己投保的商业保险中的工伤理赔,还能闹得工厂老板赔出一笔,花钱消灾。”连景云说,“这种的查证难度不大不小,最重口供。” “还有就是,老板只给一部分员工买了社保,然后非投保员工受伤,按道理老板应该负责全部医药费,所以就让伤者冒名就诊,走工伤理赔。”刘瑕说,“这个的侦查难度几乎是零,一个dna测试就能解决了,基本上,被注意到的那天就是失败的时间。我想……这应该不是这种吧?” 厂房的大门虚掩着,门上有明显的烧焦痕迹,连景云从包里掏出两个鞋套递给刘瑕,“显然不是这么简单——再说我也不负责社保理赔的调查。” “这是一间私人小电站的厂房,总装机量不大,但在前几年盈利能力还可以,厂长李金生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年以来遇到了一定的经营困难。” 连景云自己也笑了,他戴上手套,“基本所有的可疑情况都要有这句话——最近经营比较困难,有了资金缺口……总之,上个月因为设备老化,水电站发生了一起爆炸,大约两名员工在此次事故中受重伤,六名员工受轻伤,目前都在s市治疗。李金生是个很有保险意识的人,前几年他为水电站和员工都买了商业保险,事发后产生的赔款大约累计在300万元左右,如果最后水电站设备完全损毁的话,还会更多。” 从厂房的情况来看,这场爆炸应该是比较严重,设备基本都烧黑了,处处都是凌乱的痕迹,让厂房显得像是个垃圾堆,刘瑕游目四顾,“而你怀疑这是李金生的套现之举?300万能填补上他的亏损吗?” “这很难说,毕竟有两个员工是重伤了,如果是外地人那还好,是本地人的话,就是社会关系和宗族的博弈了。”连景云带着刘瑕上了二楼,“我也不肯定李金生有没有骗保的动机,因为事故发生时他也在厂房内,也因此受了轻伤,如果他运气不好的话,很有可能会因此挂掉。事实上,公司也并没把这个案子划入骗保红色警戒区,都没有正式递交给我。是我偶然间看到案卷,主动接过来的。” “当地警方是怎么定性的,安全生产事故吗?”刘瑕跟他一起走到楼梯,她发现连景云也是初次造访这里,他一样在四处找路。 “当然是生产事故。”连景云说,“你对乡村警力的素质是不是有些误解?知道为什么所有恐怖片都喜欢把场所设在乡村吗?乡村警力不足这是世界性问题,这里的警察平时最经常就是排解乡民纠纷,这样的案子,没死人也没塌楼,所有人都供述是配电箱着火引发的爆炸,连理由都想好了,应该是机器老化,断路后没有及时跳闸……他们能来拍点照片已经是很尽职尽责了,你还指望他们能发现什么宝贵线索吗?” “呃,但这也极有可能啊,既然是经营不善的小电站,检修上有漏洞也是人之常情,连员工都第一时间这么想,”刘瑕说,她望着满目疮痍的二楼厂房,实在不觉得这里能发现什么线索,连景云四处张望一番,也是无功而返,她又跟着连景云走下来,“到底是哪个细节,让你认定这个案件大有疑点?还有你到底在逛什么。” “看这张图。”连景云从手机里找到一张照片,“我在找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 刘瑕端详片刻——这是一张从室外拍摄的图片,展示了厂房侧面的全景,也揭露火灾的波及范围——由于电站的特殊性,配电箱一着火,热能便顺着电路四处蔓延,所以连室外的配电箱都被烧黑了,除此以外,她没发现任何不对。 “呃,然后呢?” 连景云显然已经在二楼定过位了,此时目标明确地带着刘瑕穿过厂房,走进后院。来到照片中拍摄的地点。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拉住刘瑕,从院子边上绕到了墙边,抬头打量一下厂房,“看出什么不对了吗?” “什么不对?”刘瑕扮演捧哏。 “草。”连景云指点给她看,“看到了吗,这一块杂草的高度,要比周围区域更低。再看照片,更加明显,注意左下角,这明显有个洼地,这一块的草长势低伏,如果不是营养、光照特殊,那就是被人踩过。” 从现场来看,这块草地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光照不被遮挡,也没有什么垃圾堆放点在其周围,刘瑕明白了,“拍照时更低,因为经过频繁踩踏,现在已经恢复不少,这块草正前方是厂房的配电箱……你怀疑有人在配电箱上动了手脚?” “当然不是,这顶多只能让厂房断电而已,从输电末端不可能危害到产电机器,就如同你家台灯烧掉影响不了你们的总电闸一样。”连景云轻敲了她额头一下,“不要只是在人心上聪明——配电箱是线索不错,但不是这么用的。注意配电箱的高度。” “你是说——”刘瑕恍然大悟。 “嗯。”连景云点点头,“我刚从二楼看过了,顺着水管爬上去,踩着小配电箱完全可以够到窗台。” “这场事故就是从二楼的配电箱组——”刘瑕说。 “——开始起火的。”连景云点了点头,“对,所以,如果我在这个区域提取到脚印,那就说明这很有可能是一起人为的纵火案件,有很高的骗保嫌疑。”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排刷子和林林总总一大堆取证工具,“在这等我一会。” 他首先就选了配电箱,过几分钟便拿了一个塑封袋回来,“配电箱顶上确实有半个鞋印。遗憾的是,二楼基本被毁完了,窗口全是火焰吹出的尘痕——还有后来灭火器的吹痕,那种强度的火势,不可能留有什么线索。” “这鞋印……”刘瑕看了一眼,有点无语。 “嗯……”连景云点点头,“确实比较残缺,特征不多——但也足够引起重视了。” 他把塑胶袋封好,“走。” “去哪?” “去个有信号的地方。”连景云扬扬手机,笑得像个狐狸,“把照片发给小伙伴们看看——我说这事有鬼没人相信,纷纷和我赌,现在证据都有了,全都得愿赌服输,滚过来给我干活——泥地上的鞋印应该会保存得更好,不过那范围就太大了,我一个人取,取到什么时候去?” 刘瑕鄙视眼看他,连景云大笑,过一会自己说了实话,“再说……我取出来的那也不能当线索啊,脚印是很脆弱的线索,有时候只能提取一次,也没这个必要去平白破坏痕迹。” 按刘瑕的理解,警方不太会介意证据是由谁来提取——尤其是连景云这样的关系户,但她没说穿。“厂房里有任何东西是没烧掉的吗,比如说,安保摄像头什么的,如果有的话,几乎就可以直接破案了。” “这是一个认为信号塔会导致孕妇流产的村子,”连景云提醒她,“虾米,你得好好想想这句话——没有摄像头,整个村子都没有,天网根本不会部署到这里,就像是手机信号一样,这基本上就是个距离s市半小时车程的孤岛——距离文明很近,但还活在上个世纪。如果我要隐居,我就会来这里,车子一开出市区,五分钟以后,你就消失了,所有人都找不你,这也是我为什么说这个案子不需要沈他先生的原因,他的超能力,在这里根本就——” 他们边走边说,说话间,已绕过弯角,回到正门,连景云的话,塞在了喉咙里,刘瑕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她小小地呃了一声。 ——戴个鸭舌帽靠在车边,双手抱臂微微低头,在夕阳中显得非常有型有款,简直仿若夕阳武士的男人……不是沈钦,又是谁? 他也太神了吧,这里连信号都没有,怎么定位到她的? 只是出来工作而已,这也要黏上来吗?他就这么忌惮连景云? 多个想法,从她心中一闪而过,刘瑕和连景云交换了几个眼神,在他微妙的笑容里迎了上去,她还没想好开场白——又一次,非常的罕见,发挥失常—— 所有的杂念,在看清沈钦后全都挥发,刘瑕加快脚步,放柔了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沈钦摇了摇头——他依然在颤抖,那有型的姿势,并非是刻意装逼,只是单纯地在抑制自己的抖动,他的声音也因此破碎而断裂,从口罩后闷闷地传出来,“你,你没事就好……” 用专业眼光判断,这是一次典型的轻微恐慌发作,很可能出自情绪紧绷后的过度反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之前压制的所有担忧全都爆发出来。刘瑕立刻把声音放得更柔,她想把手放到沈钦肩上,但又怕这会加剧他的紧张:他很可能不喜欢他人的肢体接触。“我当然没事了,你——” 沈钦明显没听进去,也许是受到情绪的推动,他一把抓住刘瑕的手,紧紧攥住。“再、再也不要离、离开我的、保、保、保护范围……” “不会,我不会。”她马上回答,把另一只手放到沈钦肩上,低下头直视沈钦的双眼,“我不会的,我保证。” 在诚恳的表情之下,她不禁为沈钦流露出的恐惧暗暗皱眉:不是吃醋,不是控制欲发作,这确实是纯粹的、极度的恐惧…… 虽然沈三的出国,并不是一切的结束,但沈钦的情绪,也的确让刘瑕不无诧异:在他心里,沈二、沈四乃至是沈家那两位出嫁了的姑姑,还有他们的子女,竟然有这么丧心病狂吗?——可怕到,连她步出他的世界一步,都不能让沈钦放心? 第36章 修罗场 “我来正式介绍一下,景云,这是我的……追求者,沈钦,it专家。沈钦,这是我的好朋友连景云,保险调查员。” 血色残阳,荒村危房,前些天的爆炸波风,在外墙上留下了道道扭曲的黑痕,夕阳下,两辆车停成犄角,靠在车盖上的男人,一个面色冷肃,一个似笑非笑,一个忧郁神秘,一个豪迈干练,远看光剪影就美不胜收,可以直接上大片海报,配合上他们之间紧绷的气氛,怎么看这怎么像是两个帮派老大的谈判现场,再不济也是两个不为世人所容的恋人,相爱相杀,正在做最后的谈判。 “景云,沈钦今天必须跟着我们,因为我已经答应他,不会离开他的保护范围。但我知道你的顾虑,上次的事是特例,只此一次,保证不会再干扰你们正常办案。” “沈钦,以后你想要跟我一起参与这种特殊咨询,就得承诺连先生,底线是不帮忙,但不能蓄意阻碍。你同意吗?同意的话,就能留下来,但要自己和连先生说。” 站在中间做调停状的女人,从容貌到气场也都不逊色,语调不疾不徐、不软不硬,稳稳hold住节奏,毫无商量余地,转眼间把修罗场暗潮涌动的氛围调停得当,甚至规定了两人该说的话——道歉就免了,强沈钦所难,但保证要有,还想要她帮忙的话,连景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大家说几句话,场面就算是交代过去了。 不过,事情进展却并非尽如人意,不论沈钦还是连景云都按剧本来演。她的手机振动了下,*你叫他景云……* *叫我沈钦……t_t……* *人家的小心脏,好好受伤哦……* 连景云笑瞥沈钦一眼,对他的手在口袋里的忙碌活动似乎心知肚明,他亦不让沈钦专美于前,“虾米,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咱们认识几年了,你和我说话还那么凶巴巴的,同沈先生讲话,嘎许温柔啊?” 最后一句话,他学着沪语腔调讲出来,尖尖细细的,透着刻骨揶揄,沈钦动了下,又发来一连串大哭的表情,*刘刘!【热泪长流.gif】他欺负我!!!!* 刘瑕赏连景云两个大白眼——和病人置什么闲气? 沈钦顿时发来两个摇旗呐喊的表情,虽然姿势不变,但气场为之一振,连景云看看他,鼻子里笑一声,也举起手学小狗可怜巴巴,“真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滚!”刘瑕没好气,虚踢过去,“我和你说话凶,是因为你骨头轻,就喜欢别人这么凶巴巴地说你。” 连景云挨一脚倒满足了,沈钦却一反刚才的兴奋,顿时转为眼红,*啊!刘刘!讨厌,人家也要被你踢!你们……你们……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子!* 按下葫芦浮起瓢,刘瑕非常罕见地想要用喊叫来宣泄自己的情绪,她不再采取怀柔政策,叉起腰,沉下脸把两个男人轮番盯了一遍,散发出强势皇帝的气场:想做朕的后宫,就都给我老实点。 连景云到底人成熟些,看她不耐烦,先偃旗息鼓,不过他占据道德高地,仍然拒绝主动和沈钦示好,只是在那好整以暇地等着。——沈钦还在那倔,姿势不变,手里发了一百多个花式表情过来,【心碎欲绝.gif】【小s冷笑.gif】,从表情看,他的情绪动荡得就像是在做过山车—— “你根本是盲选的吧?”刘瑕等了一会,终于戳穿,“钦钦,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没有商量余地。你是成年人了,要讲道理,想要留下的话,就得做出承诺。” 她的语气温和又不失坚定,沈钦肩膀僵住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头压得更低—— *上次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过了几秒钟,他的手指点动几下,电子音代他开口——虽然语调是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这低姿态,摆得那么的不情不愿。 在刘瑕敦促的眼神里,连景云摸摸鼻子,细声说,“哪个成年人得这么哄啊……好啦好啦,记住你说过什么就行了。” 说完了还不忘打击他一下,“反正这个案子,你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就是想要破坏也无从谈起。” *π_π!*沈钦应声告状,*你看他多坏!又欺负我!* 刘瑕捂住太阳穴,按掉手机——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样的相处模式,在之后的案件里,似乎很有可能一直延续…… # “李金生案的伤者,重伤患其实都在s市里治疗,轻伤患有不少已经回家休息了。一会等市局的兄弟到了以后,咱们可以去走访几户人家,建立起对案情直观的认识。” 欺负沈钦归欺负沈钦,既然认可沈钦留下,哪怕他在这个案件里不产生价值,也不算是调查团队的一员,连景云找了个固定电话给市里打过去以后,几个人回到车里等s市增援时,还是大概把案情给他介绍了一遍,又安置他,“这个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没有信号,没有监控,一个摄像头都没有,我和上一个调查员了解了一下,据说这个村普遍没有使用手机的习惯,所以你能调查的信息并不多。一会你就跟在虾米身边,别说话就行了,戴上口罩,一般人不会特别注意到你的。” *案发时间是什么时候?*沈钦用手机问道,刘瑕注意地观察他的表情——这是沈钦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和外人沟通,而且还是存在竞争关系的‘敌人’,他的表现,蕴含着很多信息。 “大概是七天前的下午。”连景云有轻微的不耐,但仍很有风度地好好回答,“你拿电脑干嘛?不是说了吗,这里没网——等等,刚才你是怎么给虾米的手机发信息的,即使你黑进去能控屏,那也得有网络才行吧——” *卫星网络。*沈钦的表现也堪称良好,至少能维持和连景云的一问一答。*否则,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对啊,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连景云也奇怪了起来,“虾米的手机的确没信号啊,难道你在她身上放了gps定位器?但那也需要信号吧——” *卫星图像啊,我黑进飞临z省上方的三颗卫星,军用精度连车牌号都能看清,只要有视角窗口,这只是小菜一碟……给我具体案发时间。* “……靠!”连景云发自肺腑地骂了一句脏话,手举起来,习惯性想拍拍沈钦的肩膀,又在半路回神止住,但仍递给沈钦一个钦服眼神,“你这是没存在感也硬生生找出存在感啊,沈同学……” 刘瑕冷眼旁观,眉心不觉微蹙——她开始渐渐觉得,她似乎是有些小看沈钦了:诚然,他的精神依然不稳定,对细小的刺激都会有过激的反应,他很宅,不喜欢和人接触,不喜欢开口说话,恐慌发作时的样子不太好看……但,与其说是有严重障碍,以至于影响到正常生活,现在的沈钦,倒不如说是一个生活习惯和常人极其不一致的‘健康者’,他具有正常社交的能力,只是不那么喜欢而已。 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表现对比,沈钦今天的状态,证明他具有极强的自我痊愈能力,这一样是一种矛盾的感觉——他的精神世界几乎是核爆后的荒土,满目疮痍处处裂痕,但与此同时,他的精神所散发出的勃勃生机又是那么的强劲,当他们第一次交流时,沈钦连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说话简洁得仿若霸道总裁,随后又太过话痨,让人烦躁,如今他已经能和她长篇大论的谈天,和连景云之间的对话也是这么的自然,这改变也许是日积月累一点一滴,平时她不太能感觉得到,但现在回头来看则是如此明显。他正在迅速从沈老先生对他造成的伤害中康复,从他在美国时所受的伤害中康复,不论他受过怎样的重伤,它最终都没能打倒他——别看沈钦表现得脆弱又幼稚,但事实上,他的精神要比任何人能想象得都更坚强。如果他表现得比正常人幼稚,那也是因为他所受的伤害比所谓的‘正常’要更重得多。 她从沈钦飞舞的手腕上收回视线,垂下睫毛,掩去眼底的暗沉:沈钦的坚强,当然是个好消息,毕竟,没人比她更清楚,帮助一个精神障碍者回归社会,需要多么漫长的时间和耐心。但这也同时引向一条不祥的推论——沈钦并不是个偏执症患者,他的逻辑思考能力是正常的,用个最浅显的比方,她给沈钦一条蚯蚓,沈钦会害怕地大叫,反应比一般人强烈数十倍,但他同时也会认知到‘这是一条蚯蚓,我大叫是因为我不喜欢’,而并非‘这是会毁灭我的末日兵器,我马上就要死了’,他对大部分事物,都有正常、可靠的评估和认知。 而回头看看这个月他的表现,有一点,就不能不引起刘瑕的注意了。 沈钦一开始就反对她为连景云咨询,因为‘这不安全’,他讨厌连景云,未必是因为感觉到连景云对她的好感,那时候他和他们都没正面接触,对她也谈不上喜欢,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危险。 每一次和她失联,他的表现都很过激。第一次失联,翌日他直闯她的咨询现场,第二次失联,他把车开到了她小区门口,第三次失联,他害怕得浑身发抖,甚至连走进后院寻找她的力气都没有,更是忘却羞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沈钦对她的安全,有种几乎可称为是焦虑的紧张——这种紧张,从他喜欢她之前就有,并非是受感情影响……在他客观、可靠地判断中,她的生命,很可能一直都受到某种因素的威胁,以至于每一次失联,都让他有不祥的联想。 荒屋里吹来风阵阵,太阳已落山很久,天色入暮,车里的一点微光,抵御不了山林带来的叵测阴影,林涛松吟,乌云掩月,刘瑕看了沈钦一眼——电脑的微光,映在他脸上,被风吹得时而扭曲,也让沈钦的脸庞,因此阴晴不定。 “我去!”连景云忽然爆出一声粗口,惊破所有诡谲的气氛,“这也太倒霉了吧!” 他懊恼得就像是看球时本命队错失一个绝好的射门机会,嗟叹半天才来找刘瑕,“虾米,咱们不等s市那帮人了,直接兵分两路,留两个技术员提取脚印就行了,走访工作先放一边,把进出水电站的常客身份都识别出来再说——沈钦刚黑到美国那面的一个什么资料库里,提取了过去一个月的间谍卫星图像,偏偏就是起火那段时间,对准这里的卫星数量不够……不过这也已经给咱们节省很多工作量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是否指使别人,纵火者本人对水电站的布局和运作肯定都是非常熟悉的,能识别出这些人,比走访更有效率得多。” 他因为案情的进展,又高兴又沮丧,又兴奋又焦虑,但这番话在刘瑕耳朵里,重音却有所不同。 “‘什么资料库’,”她冲沈钦的侧面说,“到底是什么资料库?——你之前说是军用精度,说黑就黑,别人找到你怎么办?” 沈钦没动,直接以装死回应,连景云倒是不以为然,一挥手,“多年的老黑客了,还能考虑不到这个……走走走,先回去再说——一会绕到乡派出所去,把几个民警也拉上……” #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去的时候人员成分就复杂了,虽然目的地一致,但一群人是分批走的,两个技术员不说了,最为苦逼,提取完脚印就睡在乡派出所里,第二天来继续勘察现场,寻找线索。其余人分成几拨,有去乡派出所调档办手续的,有拉了乡派出所的民警和村长一起回城去识别身份的,刘瑕和沈钦的任务最直接,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去市局报道就行了——这还主要是刘瑕说自己饿了,沈钦又只能和她一车,不然连景云都未必会放人:沈钦在人脸识别上的功力他是见识过的。 “……我说,你在黑进卫星之前,考虑过自己的安全没有?” 回城路上,还是刘瑕先打破了沉默,她一边说一边从后视镜里瞄沈钦,寻找着合适的切入口,“我不是说后面这次,我是说之前你找我那次……黑进去的时候,做好匿名了吗?” 沈钦没回答,刘瑕又看了他一眼,她微微皱眉:这位沪上吴彦祖,刚才和连景云的交流很顺畅,现在车里,坐得也板板正正,肩膀挺着,双手平放,双眼直视前方,一点没有最开始那缩在角落成团的可怜样……他心情应该不差啊…… “你这是在……”她放柔了声音。 沪上吴彦祖把手环起来,下巴一抬,扭头不屈不挠地看向窗外,依然一声不吭,不过姿态倒也很明显了,绝不可能招致丝毫的误解—— “哼!” 还附赠一声气愤的咏叹调,一唱三叹,把主题阐明,让刘瑕扶额:得,也不知为什么,这位爷,还闹上脾气了…… 第37章 那团叫做沈钦的球 “你知道,就一个追求者来说,你的态度真的算蛮拽的了。” “那些《勾女宝典》没教过你吗?作为一个追求者的基本素质——唔,《水浒传》看过没有?里面说得很清楚啊,潘驴邓小闲……这样想想,你还真是满符合的,潘、邓、闲都占了,但也不能就此满足,还是要精益求精才对嘛,‘小’字就忘了吗?因为自己是高富帅就翘尾巴啦?” 开回城里的路上,刘瑕断断续续地逗了他几句,碍于沈钦的鸭舌帽,看不到他表情上的太多回应,但姿势上,沈钦还是相当坚贞不屈,不管她怎么说都还是那坚毅的扭头状,简直令人担心他颈椎的健康。 看起来是真的动感情了……刘瑕默想了一下一整天和沈钦的相处,不禁有些小诧异——对她来说,大部分人际交往都有点无聊,就像是一卷看烂了的录像带,她可以随时倒带到某个固定画面,把某个角色的明台词、潜台词、心理活动和个人小传标注出来。但现在,她居然无法说出沈钦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气的又是她的哪一点。也因此,找到个恰当的处理方式还真的蛮难。 如果是在咨询中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否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能把沈钦转介绍给别人,她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能坑害自己的朋友。 好吧……她开始有点理解沈钦去知乎提问的心情了——瞥了后座一眼,见沈钦还是合格地当着侧颜模特,展示自己雕塑般的俊雅侧脸,刘瑕拿起手机,乘红灯偷偷输入:怎么安慰生气的女朋友。 百度立刻给了她一整页答复,甚至还贴心地给出百度经验条款。刘瑕扫过去:快速道歉、送礼物、发短信、写保证书……呃,道歉先排除,毕竟那首先要知道他是为什么生气,送礼物的话,沈钦这么有钱,有什么他不能自己买?发短信……不实用,pass—— “人家又不是女人。” 后座忽然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同时车子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自己前移,分秒不差地赶上绿灯,“……还有,绿灯了。” “哈哈……哈哈……”刘瑕本能地回了两声笑,又捂住嘴,对自己皱起眉:这是不是她这辈子发出的第一声干笑? 还有,沈钦还真是抓得准啊——他到底是怎么偷看到她的手机的?分明从后视镜来看,他一直都看着窗外啊。 “我有带能投影的隐形眼镜。”沈钦再度看穿她的内心——甚至都不能用看穿来形容,因为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不屈不挠地粘着窗外。 刘瑕咬住唇,首度感觉到她在沈钦面前有些弱势,这大概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被这种连续不断的初体验洗刷得有些心潮起伏——非常罕见的,现在连她也不能预测自己的反应,甚至更谈不上控制自己了。 争强好胜之心冒起,即使她知道这不该,这不成熟,但这本能的冲动依然掌控她的四肢百骸,必须事先声明的是,她并不为此骄傲,在捡起这个天生的武器之前—— “我知道你不是女生啊。”她对后视镜眨眨眼,声音不自觉甜软起来(为了回击,一定是为了回击),“但只能这么搜索。” 沈钦hmm了一声,还是没回头,那种纡尊降贵,爱理不理的感觉可足了。 “因为我知道怎么安慰生气的男朋友——不管百度经验说什么,最有效且几乎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性。”刘瑕说,就事论事,“安抚所有男人的唯一手段,性,就是这么简单,男人就是性的动物。所以,我想,这个答案可能对我没什么帮助——你觉得呢?” 她又冲后视镜眨了眨眼睛,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媚眼了——如果她知道该怎么抛的话。“你说是不是嘛,钦钦?” “……”沈钦依然没太软化,但一层淡淡红晕,悄然笼罩上他鼻端脸颊,他压了压鸭舌帽。“你……你这个人,思想怎么这么污秽!” “噗。”刘瑕忍不住笑起来,她用手背捂住嘴,不再从后视镜,而是扭过身去看沈钦。 她的动作,惊得沈钦也收回眼神看她,他气鼓鼓的表情有一瞬间惊讶,双眼微微瞪大,盯着刘瑕似乎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刘瑕并不自恋,但她确信,如今的情形可用一句话形容:自己的笑,美得他说不出话。 她想要说话,但偶然在后车窗倒影间看到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客观地说,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美的,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气质文秀、长相精致,不论是什么表情,都算得上赏心悦目。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双颊绯红,两眼亮若含露,虽然笑已被捂住,但眼波里犹有笑意盈盈,像是嘴角的酒窝盛不全她的笑,余波荡漾,从眼里流淌出来,她一直都是美丽的,但……从未如此生动,如此动人,和此刻的自己比,原来的她,几乎就像只是画卷,从未真正活过。 在这么一眼里,原来想说的话,如泡沫般溢出破碎,刘瑕转回驾驶座,手指不觉抚上唇角,半晌没回过神。偶然看一眼后视镜,和沈钦的眼神碰个正着,两人又同时触电般移开,一个低头,一个抚唇,仿佛各自的思绪,都悄然飞往外太空。 # “等等,先不去市局。” “……?”沈钦的态度,软化了不少,但仍是没全消气——嘴巴并没全复原,还是有点撅起的意思。 “都说了,要先吃晚饭,”刘瑕说,把方向盘接手过来,既然沈钦的情绪还没好转,她决定换个策略。 沈钦没反对,但在她直接开过几间餐馆时又露出疑问表情,刘瑕耸耸肩,“——就让他们等等好了,这个案子不急。” 她直接开向她的公寓,这里距离市局其实也就是十多分钟的车程。沈钦的表情在她驶向小区大门时有些许震动,但很快又迅速武装成漫不经心,嗯,这一次她可以读出他额头里的想法了:居然要踏入刘刘的家门了耶——不行,我不能让兴奋表现出来,那就输了! 她不禁暗笑,但也不把这好笑表现出来,“第一次踏入喜欢女孩的家门,兴奋吗?” 沈钦双手插兜,对她很警惕的样子,闻言并不回答,只是又‘哼’一声,不过从力度和决心来看,都有所减弱。 “脾气真倔。”刘瑕也冲他皱皱鼻子,装出点凶相,旋即有轻微后悔——她今天的表情着实太丰富了点。“你这样绝对是注孤生的节奏哦,沈他先生。” ‘叮’,电梯门开了,沈钦跟在她身后酷酷地走进房间,好奇地东张西望,刘瑕也暂且停止和他的‘唇枪舌剑’,“你自己先坐,那边有电脑可以上网——顺便帮我杀个毒。” 她打开冰箱摸索一番,抓一抓金钩海米清洗泡发,这边烧上两锅水,春笋切片放进去氽,洗一小蒌杂菇也投进去,海米沥干加入,把泡发海米的水舀一勺进去,另一锅水下两把面,煮熟后冷水洗过,把附在面身的淀粉全部洗出,再加入笋汤里煮,开锅切一小段红辣椒进去提味。又从冰箱里翻出自己酸的小萝卜切条,十分钟不到,两碗三鲜面放到桌上,“过来吃。” 沈钦对她的厨艺报以怀疑态度,瞄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足足十几秒,这才试探性抄一筷子入口,随后眼睛微微瞪大,埋头一阵苦吃,不到三分钟,一个空碗放到刘瑕跟前,“还要。” 刘瑕进屋给他把剩下的都盛出来,一分钟后,“还要。” “……你能吃就都吃了吧。”她索性把自己的碗推给沈钦,反正她才刚挑了第一筷子,都还没送进嘴里。 沈钦还算有点良心,抬起沾了虾米碎的脸看她,“那你——” “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刘瑕指了下餐桌上的麦片,“吃这个就行了。” “……那你特意回家吃晚饭?”沈钦有点疑惑,“我还以为你不会做饭,你自己的三餐基本都外食解决。” “不啊,我做的饭非常好吃。”刘瑕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我一般不太为自己做饭。” 沈钦轻点头,脸上表情明显有三段式变化:噢,这样——等等!——所以说——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被红潮淹没,残余的赌气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堤防,只起到最微弱的抵抗作用,就被喜翻了心的甜蜜冲毁,执筷的手都在轻微的颤抖,看起来让人为他担心,怕他欢喜到恐慌发作——或是更糟,真正地心脏病发作。 刘瑕把手撑上桌面时,几乎有点逗小动物的良心不安感,这主要是因为她从这行为中感到的愉快——但她仍坚持撑住下巴,用超梦幻的姿势对沈钦抛个媚眼(在做饭时一心二用地回忆着过往的电视剧学来的),声音柔柔的,“特意为你做的饭,好吃吗?” 沈钦的脸真的在往下滴血——一个人的皮肤只能承受这么多红了,这是他过热卡机的一个有力征兆,他的颤抖已加重到帕金森患者的程度,这让刘瑕真正开始有点不安:她好像真的逗得有点太过分,沈钦别是被玩坏了吧…… 桌椅摩擦声起,沈钦先生在如此剧烈的情绪洪流跟前,选择了他最习惯的应对方式——呲溜一声,躲到桌子底下,缩成了一个害羞的小角。 刘瑕想想,索性起身收拾碗筷,给他留出一些时间平复,她其实有轻微后悔:给沈钦做饭说是一时兴起,其实基于她的猜测——沈钦应该没怎么吃过亲人亲自给做的饭,不管为什么生气,这顿饭应该都是挺有效的安抚,至于之后的行为,则属于全然的自由发挥,或者说根本就是不受控的行为,她应该猜到沈钦肯定处理不了这么直接的信号,那干嘛还要撩他? 最近的工作的确安排得有点过满,她一边洗碗一边反省,是不是该适当地休息一下了? 从厨房出来,刘瑕确实感到有点饥饿了,她看看表,咽下一声叹息——晚餐看来只能吃点面包了事——蹲下身隔着一层桌子腿面对沈钦。 “好点没?” 那团叫做沈钦的球动弹一下,一个头冒出来,轻轻的点了点,又摇一摇。 “……处理不了。”一张红通通的脸冒出来,沈钦语调是嗫嚅,但眼睛亮得就像是着了火,他就这样亮晶晶地看着她,双眼写满坦诚又透明的情绪。“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刘瑕微讶。 “……幸福……” “……刘小姐……我现在……真的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幸福……” 第38章 家常菜家常菜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 *让我搜索一下这个该怎么说,不是由专业人士给你提供,你不需要付钱的饭食叫做——* “家常菜,这是你第一次吃到家常菜?” “嗯。”沈钦还有点如梦似幻,没从high劲上下来。“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家、常、菜……” 他咀嚼这个单词,就像是含着一枚糖,越舔越有味道,眼睛弯弯的,眼神追着刘瑕看,就好像她比那块糖还要甜,嘴里的话却是自言自语,“家常菜、家常菜……这个词怎么这么好听?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 早知道他在网上是个话痨,但刘瑕也没料到这种无限loop的风格落到现实里会如此魔性,她对擦肩而过的小区住户投以抱歉的笑容,不过貌似在意的人不多——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沈钦并没带口罩,连鸭舌帽都被推高,而这又的确是个十分看脸的世界。 “那你从小到大吃的都是什么?”刘瑕一路和他闲聊,走到车门口,她打开驾驶座先坐进去,沈钦继续往前走,先拉开后座门,犹豫一下又站定。“怎么了?” “坐在后座,我就看不到你了……”沈钦说,眼神还粘在她脸上,好像被502胶住,“……我想要看你。” “……喂,别这么恋爱脑啊……” 刘瑕也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她有过很多追求者,这话不假,但像沈钦这样直接的那还是第一个。话又说回来,一个不带口罩都不敢在白天现身人前的家伙,现在会为了她,从后座挪移到前座? 恋爱这档子事的威力,也的确是有点太大了吧——虽然就只是一个座次的区别,但在心理学上,这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进步。在这之前,沈钦选择的都是驾驶座背后的位置,配合上不透光的车膜,在那里他几乎看不到前窗,心理上和外界的隔绝也最强。而前座则不同,世界几乎是扑面而来,只有一层玻璃遮挡,这对于一个社交恐惧症、‘屋外’恐惧症的障碍者来说,并不是容易的挑战…… 不过从沈钦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根本都没注意到外界,眼神始终就胶在她身上,整个行车过程的挑战,仅仅给他造成了轻微的犹豫,片刻后,开门上车一气呵成,他就这样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幽亮真诚又热烈的双眼,继续对着刘瑕放电,把他的所有情感都坦白地诉说出来。 刘瑕无奈,“我脸上有花吗?” 她的声音不再平板,语调也多了几分……她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的感觉,但刘瑕并不把这视为一种失败——换做任何一个女生,恐怕都很难不融化在沈钦的眼神里。“哪有这样一直盯着人看的……你这样看,我怎么开车?” “没关系,有自动驾驶。” “那也没有这样看的,凝视是很大的压力源啊。” “不要紧,你自己说的,你不是一般人。”某人的嘴皮子现在可溜了。 “……”确然,刘瑕不是一般人,若她是,现在可能已发生车祸,但她一样也有情绪,也一样会受到沈钦那澎湃而浓烈的感情影响……如果用想要逃跑,来形容她现在的感觉,那似乎很懦弱,但不管怎么说……“所以,没吃过家常菜,你从小到大都吃的什么,猪食吗?” “不是哦。”沈钦的情绪并未如她预料的一样,被过去的回忆影响,“小时候我爸妈几乎从不在家,每天保姆都带我去松月楼吃饭,如果不去,他们给我送来。” 松月楼是沪上知名的富豪餐厅,一样也是滨海地产旗下的企业,看来也承包了沈家家庭聚餐的菜色。刘瑕只能点头。“那出国以后呢?” “靠外卖活。不过我不爱吃西餐,太油腻,后期就在网上定那种素食外卖。很想吃肉了,再定一份最大号的烤肋骨,一天一根,一份啃一周。感恩节定一份火鸡,一个人可以吃两周,有时候也挺想吃某道具体菜色的,但又没有朋友,不能去对方家里叨扰,就请外卖餐厅到家里来做。” 沈钦说,语调没半点低沉,“说起来好像挺可怜的,但现在觉得是我的运气。” “……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能把‘您已解锁家庭手制饭菜’的成就留给你啊。” 沈钦就这样噙着大大的笑容,庆幸的、窃喜的看着她,这是甜言蜜语,但又不是——刘瑕熟知男女之间的交往密码,在追求期间的甜言蜜语,可视为是男方的一种礼貌性谎言,不论男女双方对此都是心中有数。但沈钦此时此刻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心情而已,他和之前相比的种种异常,也只是因为这种喜悦冲破了他的情绪藩篱,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在表达真实的想法,“……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运。” ……刘瑕在心里叫停,有一万种理由让她不要做出更多的积极回应:沈钦的恋慕,就像是老房子着火,火势蔓延的速度几乎无法控制。而这还是在她几乎没给什么积极回应的情况下的速度,如果她给了积极回应呢?他若投入太多感情,只怕等到最终认知到事实的那天,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现在有多喜悦,届时就会有多痛苦。 沈钦根本没明白她心里的挣扎,也不在乎她迟延的回应,凝视依旧,笑容依旧。 “……只是一碗面而已,”过了数十秒,车厢里响起了刘瑕的声音,几乎可说是有点狼狈。“喜欢的话,下次再做给你吃……” “yeah!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这世上最好吃,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 “……住嘴啦,这rap并不好听好吗!” “啊……真的不好听吗……”*失落* “……你唱你唱……随便唱……” # “来了啊。” 已经是晚上八点,派出所内依然热闹非凡——散落在s市的上百处派出所要比什么剧场都精彩,随便一间接警室都浸透了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缩影,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人的s市,这些投影唯一的交点也许就在派出所,落网的小偷、吵架的邻里、口角的夫妻,还有声称见鬼的市民与声称可以抓鬼的江湖大师,那一整条走廊就是人间烟火。在刘瑕眼里,这是一整条走廊的上好论文素材。 当然,她和沈钦也是素材中的一份子——当他们推门而入时,一整条走廊有短暂的安静,小偷、妓.女,普通市民……都暂且停下了热烈讨论的话题,眼神全聚集过来,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到了办公室里这一切又重演一遍,连景云的眼神,都在沈钦脸上停留了好几秒,这才向刘瑕招呼,“晚饭吃了吧?” “刘小姐给我煮了面!”某个人今天表现得非常活跃,似乎压根没意识到办公室内几名女警都在或明或暗地盯着他看,竟还玩起抢答。 连景云又看他几眼,嘴角抽抽,冲刘瑕递来一个眼神,刘瑕对他摊摊手,“虾米,这面里,你没加料吧?沈先生瞳孔放大,双颊绯红……我看,最好还是去做个尿检谨慎些。” “就加了金钩海米和春笋、蘑菇——说不定他是对笋过敏。”刘瑕分送连景云和沈钦两个大白眼。 “也说不定是蘑菇里混杂了毒菇呢?”沈钦嘟起嘴,连景云哈哈笑,“好了好了,闲话不说,来这里过一下案情吧,年玉——” “来了来了。”祈年玉赶快恢复正常——刚他还微开着嘴,痴痴地盯着沈钦看呢。“咳咳,沈哥,先表达下我对你的崇拜之情,简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您给我们的资料太管用了,刚我们分析了事发前好几个月的卫星图像——” 事发突然,没什么ppt可用,派出所也没有投影仪,一行人都凑在电脑前听祈年玉介绍。“李金生经营的这个水电站,人员其实还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对文化水平、沟通能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李金生本人又以说方言为主,所以聘用的基本都是十里八乡的住户,上班需要穿制服,从卫星图像来看,基本上水电站在这几个月内,除了员工以外并没有外人出入,当然这也正常,毕竟是电站,安全方面还是有讲究的。” “刚留在那边的几个兄弟打来电话,从配电箱附近的土地上提取到了多枚足印,所以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可以肯定的事实是,有人从小配电箱这里翻上了二楼,以及整个爆炸事故的起火点就在二楼的大配电箱上。两个事实之间似乎有一定的联系,但证据链还有所缺失。” “我们刚电话询问了李金生,根据他的回忆,起火那天没有员工无故缺勤,也没有员工上过二楼,所以几乎可以排除掉因劳资矛盾产生的内外勾结、放火报复的可能。毕竟电站起火极为危险,一旦爆炸,厂房里的员工生还可能极低。自然而然的,这也就扩大了我们的怀疑范围——不是内部矛盾导致的放火报复,那就肯定是外部矛盾了。而且这矛盾还不仅仅是李金生一个人的矛盾,这厂里的10名员工都有可能在外结仇,导致对方报复。” “但根据我们向乡派出所和村支书了解到的情况,不论是李金生还是他的员工都没有仇家,平时过着普通的生活,和乡邻基本没有太大的纷争——这也是这个案件的难点所在,调查范围极广阔,且没有什么有力的线索。”祈年玉关掉了卫星图像软件,看向刘瑕,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和他一起,落到了刘瑕身上。“刘姐,心理学在这个案件上,能不能起到什么帮助作用呢?” 刘瑕不露难色。 “除了那两个重伤号,剩下的员工都带过来。”她说。“让我看看他们的步态再说。” 第39章 坏学生和班长 “快问快答,在无法和对方交谈的情况下,想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做法是什么?”刘瑕问,眼神依然锁着讯问室。 一面玻璃隔开了两个热闹的世界,讯问室里,李金生和他的员工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说的是苏北方言,和沪语有一定区别,村支书在讯问室门口小声地做着翻译,帮助他们和警员沟通。单向透视玻璃后,一帮警察手里拿着小本本,虔诚地听刘老师上课,祈年玉一开始就公然打开手机对准刘瑕,“张老师说让我录回去,他也跟着学。” “观察。”稀稀拉拉的回答声在房间各处响起,连景云声音最大,“冷读。” “错,是看档案。”刘瑕说,“其次是询问他的亲人,观察是最后的手段,如果对他的生活环境、成长经历有过了解,观察得出的所有信息都只是猜测,很难得到证实。” ‘学员’们不禁为她的回答发出轻笑,刘瑕回头看了墙角一眼,不易察觉地一皱眉——沈钦在角落里坐着,帽子又压低下来,但这仍无法阻止女警们川流不息地前来给他上茶、倒水、放果盘,这群中年内勤女警也许是全世界最彪悍的存在,任何人的皱眉和叹气都只能激起一阵饶有兴味的笑声。沈钦的肩膀被她们越看越塌,现在已经完全埋到了屏幕后,而这份羞怯惹来的当然是更高的兴趣。 连景云冲她使了个眼色,刘瑕考虑一下,对他微微摇摇头。 “话又说回来了,在任何时候,对话交流都是最好的沟通渠道。为什么在这个案子里要放弃对涉案人员的直接交流呢?因为交流得到的信息未必有效,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种干扰。——对李金生和他的员工来说,电厂爆炸,如果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这是最有利的,因为保险能包赔很大一部分。如果是由仇人蓄意破坏产生的事故,保险赔付的金额会大幅下降,所以从金钱上来讲,他们并不希望警方调查出什么结果,反而更希望就按安全生产事故来定案,在这样的情况下,受害人反而成为了我们的阻力。所以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如果不能对话交流,那么观察什么最能观察出一个人的性格?表情?谈吐?走路的姿态?” “答案当然是三者皆是,但在这个案子里我们选择表情和步态结合,因为这个案子的目标相当明确,我们要筛选出一些易于和他人结仇的员工做重点调查。而步态分析在这样的情况里非常好用,这也是常见的冷读技巧之一,被fbi普遍应用于刑事侦破。” “什么样的人易于和他人结仇呢?”刘瑕指向玻璃,“3号显然不是,注意看他行走的姿势,左顾右盼,脚步拖沓,这样的人不讨喜,性格优柔,但并不凶狠,他会和人发生矛盾,但并不可能走到制造爆炸这一步,因为他身材瘦小,任何人和他产生矛盾都不会不敢于当面解决,而纵火、制造爆炸实际上是一种压力转嫁的行为,犯人受到极大的压力,但又无法面对面地讨回公道,所以只能选择纵火来释放心中的怨恨。” “那我们要找的是身材高大、性格强势的人。”连景云立刻说道,“比如说四号,他的站姿给我就留下很深的印象:站得很端正,给人感觉性格沉稳,现在走起路来也非常干净利索,这种人不好糊弄,做他的仇人肯定压力很大。” 刘瑕对连景云当然特别客气——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冲他笑着点点头,“说得很对,四号应该有过军旅经历,步履整齐,双手摆动的幅度相当接近,这都是过去生活留下的痕迹。但他的个性依然和我们要找的人并不太接近,充其量也就是比三号更多些可能。——四号的意志力和组织力、自我约束能力都很强,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很少会蛮不讲理地欺压平民,这也是军人的特征,可以想象军人之间存在欺凌现象,但很难看到军人和平民发生这种类型的冲突,这主要是因为军民关系一直都是重点,内部的打架事件影响还好啊,一旦牵扯到当地居民这就是大事了。” “但四号应该已经退伍了吧?”有人唱反调了——是临时被抽调来帮忙的新手。“退伍后就是平民了不是?” 连景云的一群小伙伴立刻齐刷刷扭过头,怜悯地望着他,就连沈钦都从屏幕后面露出脸,赏他一个同情的白眼。 “对,但他受过的训练还在影响他的步态,是不是?”刘瑕笑笑,“人类是一种富有表达性的动物,我们在非洲草原上需要靠协作来活下去。在语言没被发明出来的漫长时间里,我们靠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传递信息、表达自我,体味、表情、肢体语言、步态,这些沟通渠道几乎比语言更重要,因为人类几乎从学会语言的那天起就学会了说谎,这是文明进步的标志。但这些本能还留存在野蛮时代,那时候信息流通的低效和谬误就可能造成种族的灭绝,所以,这些无声的语言几乎从不说谎。” “说回四号,他走路像个军人,那么做事也就还会像个军人,即使是做坏事都会做成军人的样子,你可以想象一群军人有组织地去和当地的黑.社.会打群架,甚至说和一群精壮乡民争水,甚至是屠杀平民,但你很难想象他们殴打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弱病残,对不对?这就是军人的社会角色,像四号这样的人,他即使结仇也只会和一些旗鼓相当的人结仇,而不会欺压式地去虐待什么弱势群体,给对方施压,而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会这样做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肩膀动作很大,有较明显的扭胯动作,但脚又抬得比一般人稍高。”刘瑕一边说一边走近玻璃窗,双眼仿若红外摄像机,扫视着室内轮流来回走动的受害人,“不必符合全部特征,只要大部分合得上就可以了……笑声洪亮,但眼神稍有闪烁……8号、10号,他们俩是最符合的人选。” 一群趴在玻璃上的警察循声都望了过去,“是有点像,不过个子都不高啊……” “江浙人,谅解一下。”刘瑕说,“注意脚步动作和眼神,还有,在刚才的对话里,8号和10号表现得最为活跃,和老板李金生的互动也最多——这位女士。” 她转身走向沈钦,对第三次端来茶杯的女警扬起眉毛,“你对这个案子也有兴趣吗?” 一屋子人顿时又都分神,跟着刘瑕一起看向女警,营造出无声的压力—— “没有啊。”女警察明显是个90后,现在的小姑娘多厉害?受千夫所指也丝毫不落下风,针锋相对,也挑了挑右边眉毛,“我对办案人员有兴趣,看不出来吗?” “要看不出来还挺难。”刘瑕扫视她:长相不错,内勤警,自尊心、好胜心强,家境应该蛮好,幼稚,好胜心掩盖的是自卑感,对工作状况不满,对自己的能力怀有疑虑…… 她轻摇头,遏制住这几乎是本能的分析,暗自告诫自己: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很容易就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必须小心一些。 “我也相信,你确实表露了自己的兴趣——但现在我们正在办案,所以——”她对小姑娘露出歉意的笑容,压制住语气中原本隐隐可闻的轻蔑。“方便的话,您可以等稍后再来表达情绪吗?” 她和小女警对视片刻,门口传来响亮的咳嗽声,终于有人在门外喊,“肖静,你组撒啊?办公室来人了!” 肖静的眼神落到沈钦身上,后者忙于把自己伪装成墙纸,她跺跺脚,哼了一声,甩手走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帮了他们一个忙——把门给摔上了。刘瑕对沈钦说,“8号和10号的资料给我看看——” 十多个人要轮流走一周,耗费时间不小,每一轮能观察到的东西也不够多,警察们见八卦已经结束,又转头回去做作业,刘瑕递给沈钦一张纸,让他擦擦额前汗迹,她放轻声音,“要不要回车上?反正你也能远程办公。” 沈钦仿若刚跑过马拉松,一身都是被蒸出的皂香味道,脸通红的,但手很稳定,没有颤抖,精神状态也不错,他摇摇头,*我要在这里。* *这是李家村的帮扶派出所,景云没什么人脉,维护不了你,慢点门一开,你照样要被围观。* *我知道,*沈钦也转为打字,不再是电子音,*但没关系……她们没有恶意,我可以慢慢习惯。——我们这样是在说悄悄话吗?好好玩,有点回到学校的感觉。* 两个人眼神交错,又看看玻璃那面热闹的巡回□□,这边贴在玻璃上大呼小叫的一帮好学生,再看看彼此,都笑了。沈钦的笑兴奋窃喜,刘瑕的笑无奈又有点被逗乐,*这是什么,学生和老师说悄悄话?即使在学校也没有这种事吧。* *不是学生和老师,*沈钦的脸忽然又红了——他就像是浪尖的弄潮儿,受汹涌澎湃的情绪支配,在喝high了的大无畏,眼里只有一个你,以及自我意识强烈,重新害羞和畏缩之间来回飘忽,很难说下一刻的落脚点在哪。就象现在,憋红了脸,眼神飘忽,鼓了半天的劲,最后憋出来的大招和之前high起来时随口的剖白压根都没法相比,*是……是偷偷……恋爱的班长和坏学生。* 谁是坏学生,谁是班长,谁在偷偷恋爱啦,刘瑕涌起一阵强烈的无奈:沈钦说完了就羞得又变成墙纸,只敢从长长的睫毛下偷窥她——他的特殊情况,让她实在很难拿捏好和他相处的分寸。 “……总之,先把8号和10号的资料给我。”她不再打字,转开话题。 沈钦从墙上一点点把自己剥下来,盘起手,眼神主动来找刘瑕,刘瑕和他对视一会,先闪开眼神,她有点不舒服,轻轻咳嗽两声,“沈先生?” 沈钦在键盘上按了几下,两份电子档案出现在屏幕上,但在刘瑕能看清楚之前,又被他按掉,他从鸭舌帽底下斜飞着眉毛看她,嘴角勾起一点,一手按在键盘上不松。刘瑕冲他拧起眉,但攻势未奏效,便伸手作势要拍掉沈钦作怪的手。 沈钦冲她亮出白牙——现在她终于能把他每次在网上烦她时的表情具象化了,他松开手,档案回到页面上——但在最终清晰的瞬间,又被流窜到键盘另一端的手指按住冻结,沈钦的笑容变得更大,坏丝丝的神烦欠揍落实到表情上就是这样,就差没和表情包一样附注几个大字:我就是喜欢你不爽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样子。 刘瑕发出低吼,其实有点笑场的危险,手又追过去打,沈钦偷偷摸摸地发出轻笑—— “虾米,8号和10号的资料看了没有?”连景云的声音忽然出现,“我们都觉得3号也挺接近你说的那种步态的,你要不要再看看?” 两个人都跳了一下,有点开小差被抓包的惶然,沈钦手指松开,刘瑕匆匆扫一眼,把两人的资料尽收眼底——这分析推理的部分其实半点不复杂,耗费心力的程度,远远低于和沈钦的过招。 “3号那么走路是因为腿有问题,”她走到玻璃前,“刚才进门以前他在揉膝盖,高抬脚是韧带扭伤后的自然表现……这应该是在爆炸中受的轻伤。” 她点点8号,“李云生,从他开始问吧,10号吴满福可以押后。” “为什么?”刚那名干警又有问题了。“吴满福体型相对更大,按说他的‘嫌疑’应该更高啊?” “郑警,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其实这个案件,除了私仇报复以外,还有一种更有可能的动机——仇富,想必你也知道,这是一种在农村高发的案件类型,一家发家之后,招致其余村民的眼红,养鱼的被人在鱼塘下毒,开农家乐的门口被人倒垃圾……李金生靠这个电站,家境也算是殷实,仇富其实并不是个荒谬的理由,但郑警,你猜,为什么没人把这个可能拿到台面上考虑?”刘瑕瞥他一眼,语气轻飘飘的,祈年玉给连景云龇牙咧嘴地做表情,一帮小伙伴面现os:‘终于’,‘刚运气好,被你逃掉了,现在又来取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郑警察后退一步,期期艾艾,刘瑕没提高声音,但他已被她无形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呃,这,这个……” 刘瑕注视郑警察片刻:她知道,自己多少有点拿他撒气的味道,但并不是太在乎,“因为这个村叫李家村,村里80%以上的村民都姓李,李金生就是村支书的侄子,在李家村,谁敢弄姓李的产业?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吴满福的嫌疑更低了吧?” 郑警察还在吭吭哧哧,连景云出来缓颊,“因为吴满福是村里的外来户?” “李家村有80%以上的住户姓李,余下的20%住户里,15%姓赵,5%才是杂姓。”刘瑕说,她还不放过郑警察,“其实,郑警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李家村是你们派出所帮扶的对象啊。” 连景云响亮地咳嗽一声,冲她夸张地使眼色,刘瑕撇一下嘴角,“同样道理,4号梁安也因此被排除,他和吴满福一样,都是迁来不满20年的杂户。按照我国农村的普遍生态,属于金字塔的最底层,即使个体再优秀,最多也仅能保持自己不受欺负,想要欺负别人,纯属痴人说梦。” 她的眼神重新回到镜子上,“而虽然村支书表示过,这十多名村民都是‘普通人’,而且他并没说谎,但要看到的是,李家村是个能把信号基站打出存的村子,考虑到该村从解放初年延续到今,多次频发的械斗传统,李姓占绝对优势的事实,我想,村支书的普通标准,恐怕和我们大有不同……有很大可能,李云生,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屋内一片寂静,镜子后,一群人还在来回绕圈,让场面有丝滑稽——郑警察不再是压力的中心,他大松一口气,情绪又有些复杂,羞辱、怨恨中参杂着放松、后怕、自愧不如……他退一步想往角落里站站,但刘瑕忽然又看了他一眼,他情不自禁,猛地立正站好,力图从她的眼神中捉摸出进一步指示。——左看右看一番,忽然明白过来,快步走到门边,把肖静的小脑袋塞出去,低声呵斥几句,把门关好,回来忐忑迎上刘瑕眼神—— 刘瑕没搭理他,但唇边飘渺浮上一点笑意,肩线悄然松弛。郑警察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左看看右看看,自觉融入感增强,也不再计较门户之见,上前几步和连景云攀谈起来,“小连,久仰久仰,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这一次过来给我们送功劳,必须得请你吃饭啊……” 第40章 一颗尖叫的球 “大哥,我这是受害者吧,咋还把我审上了呢?” “和我有仇?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决定了审讯重点目标,但也不能让人白跑一趟,按照刘瑕排出的嫌疑轻重,警察们分领对手,各自捉对厮杀,审讯室都不够用,临时征用了休息间、办公室,搞得整间派出所都沉浸在浓浓的疑惑之中。李云生们这回非常不理解:不就是电站年久失修了吗,怎么还查上案子了? “首先,李哥——不介意我这么叫您吧?”刘瑕是带着一脸笑容进去的,开口还有些北方腔调,“先给您吃颗定心丸——不管怎么说,保险公司肯定是会赔钱的,您不必担心拿不到赔偿。” 李云生表情顿时一松,原本对在一起互相拨弄的手指也放开了,他的苏北口音很重。“那就好——我也不是那么看重钱的人,小姑娘,但是医院里躺的也是自家人,保险公司能赔那是最好。——那你们警察还问我们干嘛呀?不是都有人包赔了吗?” “在事故调查中,发现了一些新情况……”刘瑕把发现脚印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李云生听得一惊一乍,“哎有这事?没有,没有,那绝对不是我们自己踩的,我们没事都很少去那个院子。” “所以这就得找你们了解情况了不是?”刘瑕拿手搓了一下鼻子,手指举在空中找纸,还是李云生给她抽了一张,“谢谢大哥了啊——我们就怕这是有人在找事,这次没得逞,下次还会再来弄,所以得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你觉得这事要是别人有意干的,那得是谁干的?” 这一张纸,把李云生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他也更放松下来,和刘瑕两人在沙发上坐着,就像是聊闲天,“想不出来……谁和我们有这深仇大恨?而且这也不是他说破坏就能破坏的啊,配电箱那要是不懂的人去碰,一下被电流打死的都有,得是懂行的人才能弄吧……不过我就说怪了,上个月检修的时候根本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好端端怎么就烧起来。马了个……” 他看了刘瑕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脏话咽下去,“但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人——本村都是亲戚,谁会和金生过不去?再说村里懂点电工的基本都在站里上班了,就有点偷鸡摸狗的也不能上来就玩命吧?炸死我们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站里每年都给村委分钱,村里修路什么的没少拿,关系都挺好的……” “会不会是邻村别的水电站……” “这……没有吧,我们的电专卖给国家电网,发多少都买,不抢销路……”李云生神情一动,“王村倒也有个水电站——我知道王志清那个小王八羔子在里头干,去年他二表弟被金生的远方外甥撞断了腿——” 离谱的联想,但李云生已做出突破,刘瑕露出八卦的表情,“我听说王村和你们李家村关系特别紧张……” “那还用说?”李云生的话匣子打开了,“几百年了打来打去,我太叔祖就是死在王村人手里,现在叫做是文明了,小姑娘,我们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看到王村人就打,打到他们退学为止——争水!我们在镇上打,他们在田里打,就是这样打过来的!要不是这十几年种田的人少了,到夏天还要打!以前和王村人结亲那都是尴尬,两村打起来你帮哪家?说王村有个小媳妇,两村打群架,丈夫把老丈人胳膊砍了,回来她就上了吊……就是前几年还打过一次,出好几条人命,警察来关了十多个才压下来。” 这就是村支书所谓的‘村里一直都很平静’,刘瑕并不诧异,“前几年,这事我怎么没听说?” “噢,说是前几年,其实也是好多年以前了,”李云生屈指算算,也笑了,“你看人上了年纪就不爱把时间说大,都往小了说,算算……那也是咱们上高中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在镇上没赶上,不然都说不定被抓进去,当时进去好几个人都判了无期,算算时间,最近也都出来了。” 按照现行的减刑制度,在监狱里只要不出岔子,无期都能转二十年,再有积分立功,打点关系,按部就班地减刑,十几年也都能出来,时间是对得上的。刘瑕点点头,若有所思,“十几年出来,变化太大了,说是一辈子都毁了也没错……” “啊,你是说!”李云生一拍桌子,激动起来了,“没错,没错,王志清一个堂叔就是那时候进去的,他这个人我最了解——以前读高中他就是被我揍回去的,那怎么说来着?贼眉鼠眼,看着就来气!一开始还不想搭理,他怎么你知道吗?偷偷溜进食堂,往我们的饭盒里撒尿!那以后看到一次就揍一次,那时候学校条件不好,还是旱厕,我和金生一起,把他扔到粪坑里去,肯定是他没错,这证据都是全的——他出来以后和王志清一唠嗑,就来炸电站来了,这是要把我们李家村给灭了他才罢休啊!”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肩膀晃动得更厉害了,也不理刘瑕,丝毫没有请求青天做主的意思,掏出手机就拨出去,“喂,叔,和你说个事——” 一场全新的火拼,似乎转眼就要被酝酿出来,刘瑕感到轻微的啼笑皆非,她说,“李哥——”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祈年玉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刘姐,”他扶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使眼色,“这有点急事得请你来一下——” 刘瑕看了摄像头一眼,暗自希望沈钦能为她派来另一个干将控制局势——至少控制住李云生的手机,她和祈年玉一起往外走,“出什么事了?景云呢?” 她回头看看李云生,见他不再打电话,而是专注地狂按手机,不禁又是一阵头疼,“不,张局呢?最好由他出面才稳妥——你们看到录像没?李云生提到的那个嫌疑人——” 她的疑问,终结于祈年玉的一握——这个素来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年轻,就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问话一样,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往前赶去,很明显,是嫌她现在的步速过慢了…… 能出什么事?刘瑕有点纳闷,她加快脚步和祈年玉并肩而行,很快就回到了办公室里——屋内极为嘈杂,一群人乱糟糟地围在角落里,高频的尖叫声从人群中传出,还有女声在喊,“医生,医生来了没有,来个人控制一下他——” 在这一瞬间,时间流速似乎都因此变慢,她的心跳放到极大,砰地一声闷响,像是心撞在胸腔里,传递出阵阵冰冷的悸动和疼痛,伴随着放慢扭曲后的高频音效——男声的尖叫,在如此的慢速下几乎有些诗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挤进人群,喝令所有人退开的,刘瑕猜想她的语气不会太客气,因为郑警察脸上又浮现出受惊的表情,但这些都只是注意力余裕本能分析到的细节,她根本无暇细思,现在,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沈钦身上。 埋头伏膝,他在办公桌下缩成一个颤抖的球,从脖颈到脚踝都在不断地冷战,尖叫声也因此发抖,刘瑕甚至能听到牙关互叩的声音。这种失态并不可爱,给一般人带来的只有惊骇——很明显,这是恐慌症发作,在强烈的刺激下,沈钦发病了。 刘瑕蓦地回首注视人群,眼神从每一人身上走过,寻找可能的刺激源——是肖静吗?她可能再度靠得太近,让他终于过载—— 肖静退后几步,脸上闪过惊慌与惧怕,注视她就像是注视一头野兽,她的眼睛开始浮现泪水,这对刘瑕没什么意义,但可以分析出来并不是她。——是郑警察? 郑警察后退的速度比肖静还快,一个接一个,她眼神落到之处,人们纷纷惶恐后退,仿佛停留过久就会被她吞噬,直到祈年玉吞了吞口水,抢到她跟前大声地分辨道,“刘姐,真没人欺负他,我们都不敢和他说话——沈先生就是突然间这个样子的——真的,他本来一直在看电脑,但后来好像有点不舒服,过了一会就蹲到地上去了,再过了一会就忽然间开始尖叫……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眼大睁,表情真诚,眼周肌肉稳定,眼神坚定……他没说谎。 刘瑕的眼神重新落到沈钦身上,她的眉头深深蹙起:一个谜团才有了点眉目,又一个谜团又冲刷了过来,是什么刺激了沈钦,让他忽然间恐慌发作,倒退成几个月前的自己? 第41章 TriggerTrigger “王志清已经被控制住了。”连景云捂住话筒告诉刘瑕,“我得跑一趟,把他连夜弄到s市来。” 他有些苦笑,“就怕耽搁到第二天就带不走了。” 刘瑕把他送到门口,有轻微歉意,“是我不好,没控制住李云生。” “监控都拍着呢,这怎么能怪你?”连景云瞪她一眼,“那我是不是也要道歉?本来以为这个案子总算能悠闲了,得,这回又得限时破案——而且还完全只能靠你了。” 在出门以前,他把住扶手,回头看了看紧闭的监视室,“沈钦他——”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刘瑕说,“这事和你无关,别操心了,等你把王志清带回来的时候,我还你一个正常的审讯环境。” “这也不着急,”连景云摇摇头,“反正现在捉回来也没人审……” 他欲言又止,但隐约的担忧和好奇已把潜台词暴.露无遗,刘瑕摇头示意,连景云脸上掠过忧色,肩膀塌了一点——他就是这样,即使沈钦忽然发病和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参与这个案件都属他本人半强迫的结果,但他的情况,依然会让连景云感到愧疚和压力。 刘瑕目送他上车开出大门才往回走,走廊里要比几小时前安静不少,不仅因为时间已经进入后半夜,也因为派出所内已空了一半,肖静等人都被拉走——除了最低限度的值班民警以外,队里其余人都和市局特遣队会合,连夜赶往李家村和王村控制局势——宗族英雄李云生的几条q.q让李家村q群当时就炸了锅,通过电话和串门,不到一小时内,李家村村民已经开始自发备战,就连身在s市的李金生等人的情绪也都很激动,声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这时候,农民特有的逻辑就显示出来了,就连一直和气生财的李金生都口口声声要血债血偿,法律和赔偿款上的思量都被抛往九霄云外,哪怕他们就站在法律机器跟前,他也没想通过警察来调查事实,讨回公道。 至于王村那边,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埋伏在李家q群内的‘卧底’把消息传回了本村,现在整村人都在厉兵秣马,纷纷放言若李家村的孬种敢过村界一步,就要叫他们有去无回。王志清是已经被带往乡派出所了,如果是晚去几小时的话,干警能否入村都不好说。按现在的情况,大家都不敢保证明天会不会出现村民围住乡派出所要人的情况——这可不是演习,就如同宗族英雄李云生自豪叙述的那样,李家村和王村长期以来结有仇怨,为了水源多次争斗,在民风彪悍的苏北地区,因为更小的□□引起村村械斗都不罕见,90年代枪.械管制松弛,每次械斗很少有不出人命的,在当时人命还不是很贵,现在可不一样,虽然现在枪是少了,但有□□、刀具,还有最大的大杀器:网络。所以在几小时内,市委领导班子都被惊动,层层布置下去,如今两村内外可谓是重兵把守,就是怕掀起什么风浪,被媒体搞出大新闻,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坐在最上层的领导。 整件事的肇事者,勇士李云生和王志清享用一样的待遇,都已被拘留。虽然客观地说,刘瑕误判了李云生的反应,没能在事前拿走他的手机,又因为祈年玉的打岔没能阻止他发出那几条微信,正是这次群体*件的起因。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在这件事上追究刘瑕的责任,她猜这是张局在前头顶了一下,把她和连景云都隐蔽了起来——这也让破案的时效性一下变得紧迫无比,不论从市政府的□□需求,还是她和连景云个人的道义诉求来说,在最短的时间,最恶劣的局势(现在李家村几乎所有人都对警察燃起了对立情绪)下,破掉这桩迷雾重重、线索寥寥的案件,都成为他们最迫切的需求…… 刘瑕穿过寂静的走廊,推开门,走进一片黑暗中,她咬住下唇,有些不解自己的选择;沈钦刚刚经历了一次精神崩溃,最有效的处置方法就是让他一个人呆着,予以距离外的必要监护。她完全应该把精力投入案件,只需不时确认他的状况没有转坏就够了,现在推门而入又是为了什么? 屋内依然是一片漆黑,但借助窗外的街灯,她确认那团代表沈钦的轮廓依然缩在办公桌下的角落,刘瑕并没继续靠近,就像她第一时间处置沈钦的情况一样——不论是紧抱、深情告白、持续不断的陪伴等种种如电视剧、小说中一般的处置方法,对精神崩溃中的障碍者来说其实都很不合适,甚至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恐慌与伤害,一个精神崩溃中的人,根本无法对外界的干涉做出反应,最好也最稳妥的做法,是让他们自己平静下来,重建理智,之后再介入安抚。 尤其以沈钦的情况来说,他对于从好意出发的干涉反应极差——在这点上沈老先生居功至伟,刘瑕还记得沈铄幸灾乐祸转播的场景,沈钦的上几次崩溃就是因为他的好心逼近。所以一旦确认他的情况,她立刻执行清场,把所有人都轰出屋子,关掉电灯,给沈钦制造出他最爱的环境,绝对的黑暗和安静,没人逼近—— 在她退出之前,那团黑影动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她的存在,然后慢慢伸展开来。 “……水。”沈钦的声音沙哑而疲倦,他似乎正在不断的运劲,每个动作都异常艰难,需要咬牙克服。 而刘瑕也不否认自己的诧异——从桌子底下爬出,然后坐上椅子,这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当然都不值一提,但对沈钦来说,这相当于是把地震后的废墟重建到小镇水准,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离开自己的安全区。对比上一次他恐慌后的表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的确还记忆犹新),以他刚才精神崩溃的剧烈程度来说,这速度已足以让人惊奇。 她到走廊上为沈钦倒来一杯水,很烫——又一次,热水在咨询中能起到的妙用绝非三言两语能够尽诉——回到屋内,摸黑把水递给沈钦,又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安静地等待。 饮水之所以被咨询师广泛地当作调节气氛的工具,主要是因为它和进食一样,带有一定的仪式感,这是一种补充能量的手段,天然就有助于咨询者重建平静与掌控感。而把一杯热水吹凉喝下更是一种天然疗法,它需要的耐心在时间中缓慢发酵,驱走惊慌、愤怒和惶恐……刚才把沈钦留在监视室里以后,刘瑕自己就坐在走廊上喝完了一杯很烫的水。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刘瑕看着指尖,她的手指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点轮廓,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连景云的转运行动,王志清会是凶手吗?如果他是的话,这个案子会简单得多,不过她并不太乐观——这是本能的感觉,具体的论据她没心思去想……嗯,以王村和李家村的紧张关系来说,王志清很难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地潜入李家村…… “你已经猜到了吧。” 沈钦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刘瑕动了一下。 “什么?” “trigger……触发性描述,我读过文献,这是恐慌发作的主要原因之一。”沈钦沙哑醇厚的声音在黑暗中来回撞击,就像是自带混音效果的清唱,还是那么悦耳——即使内容是如此残酷。“你已经猜到我的trigger了吧。” 这是很西式的描述,也是较西式的概念,在中文中还没有约定俗成的翻译,尽管在西方文化里,这几乎已是共识。刘瑕当然知道沈钦在说什么:在欧美的网络文化里,一段文章如果有让人不安的描述,尤其是和强.暴、虐待等敏感话题有关的描写时,作者几乎都会基于网络礼仪标识出警告,视频、讨论串也是如此,这是因为,对于有类似阴影的读者来说,这种描述可能会扣下回忆的扳机(trigger),让她们想起自己已被深埋的记忆,对于一些心理阴影较重的读者来说,甚至可能会带来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等物理症状,更严重的则是像沈钦这样的恐慌发作,这也是很多人的心理障碍复发的原因,不仅仅是网络,他们在生活中无意接触到的小事,都有可能会成为trigger。 当然,在沈钦这个案子中,trigger并不是那么的难找,这几乎是明摆着的—— “校园暴力……”刘瑕低声说,“是吗?你一直在关注我的审讯……李云生的描述,激发了你的记忆……你曾是个校园暴力受害者,是不是?” 第一次,她讨厌起自己的声音——它听起来是如此冷酷无情,就像是一把手术刀,精确地挖到伤口,但却无法提供一点慰藉,如果她的声音能抚平伤口,让人瞬间痊愈—— “……” 沈钦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但在她安抚他之前,在她能叫停这段效果未知,可能会带来二次伤害,造成再度发作的对话之前,他说。 “是。”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透着豁出去的狠劲和决心,“我曾是个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这,是我一度精神失常的直接原因。” 第42章 粗制滥造的视频 “如果我们将非肢体暴力也列入欺凌事件的话,那么,2006年,全美的校园欺凌案件发生率是骇人听闻的25%,25%,4名学生中就有1名曾受过校园暴力的困扰,想想看这个数字,美国的下一代饱受欺凌阴云的笼罩,而我们必须正视这一点——是的,有一些学校在反欺凌上做得很好,在其中就读的学生知道自己遇到了类似的事件该去找谁,但99%,全美99%的学校仍然对于欺凌事件束手无策,这就是我们在这个事件中暴露出的最大问题,成人社会对于校园暴力彻底的漠视和淡化,这种冷漠催生了《大象》,而这就是受压的孩子们对于社会的回答。” 一台电视被放在了办公室里,还是昨晚的那间,除了已换上看守服以外,李村英雄李云生的坐姿几乎和昨天没有任何不同,他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屏幕上的画面——这是个简陋的sh动画,如《快乐驿站》一样的像素小人在花花草草中手舞足蹈,声音素材则明显是从别的视频源里剪切下来,二次合成,甚至无法和小人的动作对上。任何一个有审美的青年都会对这种动画嗤之以鼻,它就像是高速大巴车上放的导视节目,粗制滥造到可笑的程度,不过,这种水平的动画倒是投合了李云生的胃口,他没怎么注意字幕,盯着动画小人看得入神,露出了中年农民接触‘高科技’时特有的无邪笑容。 “李先生,早上好。”刘瑕推门而入,顺手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有什么好不好的……这都几天了,你们手机也不给我,总要让我和村里老乡联系一下吧!”李云生一下回到了现实——被关了几个晚上,他对刘瑕的语气自然不可能有多好,“你们这个关人的标准我实在是不晓得什么意思,你们可以看呀,我在q.q里有没有讲什么假话?王志清和他堂叔是不是凶手嘛!刘长官,你们这样冤枉好人是不行的我告诉你……” “事实上,王志清在案发时有比较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他的堂叔已经到外地打工去了。”刘瑕说道,“目前来看,你完全是说错人了——不过这不要紧,你为我们指明了办案的方向。警方已经把一批可能的嫌疑人带回所里,一会可能需要你和你的同事去鉴别一下。” “啊,都是王村的吗?”李云生喜出望外——看得出来,即使王志清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能把更多王村人拉进局子来接受李家村人的指认,这对李云生来说简直是一场大胜。“没问题啊,我们肯定配合调查!”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但在刘瑕的笑容里又有些讪讪地坐了下来。 刘瑕继续看了他一会,笑容浅淡,居高临下姿态明显,李云生兴奋的情绪在她的笑里渐渐收敛,他的肩膀慢慢塌下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之前的兴奋感,以及来自低教育群体特有的无畏缓缓褪去…… 这是心理学上的小技巧,也可以说是轻微的精神虐待,对于一个心理大师来说,话语仅仅只是武器的一种,配合环境、时机,长时间的笑容都足以让人短暂崩溃。——只是,尽管得心应手,但刘瑕一般不太滥用这种手段,她承认,这是极少的例外时刻,对李云生的精神虐待并无必要,只是她的一时兴起。 多奇怪,一个人能够同时如此迟钝和敏感,迟钝到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毫无自觉——李云生当然不知道,他昨晚的几句话对沈钦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但他对电视节目也毫无反应,她可以打赌,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当年的做法是校园欺凌——但,与此同时,他敏感到会对这种轻微的虐待,做出如此严重的反应…… 刘瑕注视着李云生,依旧保持着她蔑视的微笑,她心不在焉地注意到,李云生的眼神开始闪躲,他的脚踝扣在了一起,防御性的姿态,他现在应该意识到自己为警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也许还想起了在他年轻时,法制还较混乱的年代里的那些派出所传说,也许他已经开始遐想自己给‘官家’添了麻烦后会受到的待遇…… 她放任他黑暗的幻想继续展翅飞翔,欣赏着他的恐惧——欣赏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这才重新切出专业而友善的笑容。“你说你要配合调查,李先生,但你知道该怎么鉴别嫌疑人吗?” “不……不知道……”李云生大松一口气,他已无气焰可言,但又似乎被自己突然的软化吓一跳,声音变大,想要重回之前的满血状态。“那你说该怎么‘鉴别’,刘长官,难道你比我还熟悉王村人?” 刘瑕笑了——这是他送上门来的。 她重新挂上了那居高临下的淡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李云生。李云生的表情逐渐僵硬破碎,他吞咽了好几下,又舔舔嘴唇,最终坐直了,小学生一样把手摆上办公桌,“刘、刘警官……” “嗯?” “对……对不起,打扰您说话了,您,您继续……” 但刘瑕并没再给他好脸色,保持一点压力,似乎能让李云生更配合,同时也能让她更愉快,何乐而不为? “想知道该怎么鉴别嫌疑人,就认真把这段录像看完。”她拿起遥控器,察觉到李云生在猛点头之余投来的询问眼神,不禁一笑,他现在恐怕很希望她出去吧。“——我陪你一起看。” “好好,好好……”李云生伸手去揩汗珠,手才举起来,刘瑕瞥他一眼,他又赶快坐好,以看黄.片都不曾有的专注盯向屏幕。 # “嘿,亚洲人。” “中国男孩。” “嘿,你妈妈知道你长了这样一张脸吗?她是不是很伤心呢?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在脖子上顶了一个□□脸?” “哟哟哟,看这是谁,黄种蠕虫,嘿肯尼,跟我重复一遍,‘我就是个可悲、可悲、可悲的黄种蠕虫——’” 在最开始的介绍后,画面变换为了真人演出,不过也可以轻易地看出,画面和音轨来自两个不同的源,画面似乎是从电影中截取下来的,几个黑人学生正把一个亚洲女孩围在中间,伴随着羞辱的言语,把受害者推来推去,然而,音轨中的对白却和口型合不上,甚至和受害人的性别都不符合,被欺负的实际上是个女孩,但配音中却把她叫成了‘亚洲男孩’。 这个瑕疵,也引起了李云生的注意,他嘀咕了几下,但没敢提出质疑。刘瑕扫他一眼,确认他已真正开始投入,又收回全部注意力,出神地望着这制作粗糙的视频。 “言语侮辱,是校园暴力中最常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形式,很容易被淡化为学生间的言语冲突。也因此,学校当局最有可能忽略这样的欺凌方式,尤其是在某些种族倾向较明显的州,由于行政人员自身的倾向,这种形式最容易受到偏袒处理。” 画面再次切换,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中年妇女对办公桌前的幼童说道,“肯,这是你第三次提出关于种族歧视的投诉了,这也是我第三次告诉你,贾马尔和他的朋友并没有说过那些话,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她的脸被简单的特效技术换成了漂浮的恶魔,这粗劣的技术和平板的配音,都让这段对话充满了逗趣的效果,好在李云生的鉴赏水平还在山东电视台水平,他倒是发出一声小小的感叹。 刘瑕没偏头看他,她直直地望着屏幕,双眼幽若混洞,像是能透过屏幕,看到视频背后的感情。 “在美国,歧视华裔是某种程度上的政治正确,或者说,歧视亚裔是最保险的种族歧视,不仅仅是白人,黑人、墨西哥人,这些被白人歧视的人种一样会主动歧视华裔,甚至比白人歧视得更过分,也许是为了从中寻找满足感。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亚裔男孩和他们比起来,总是又小又弱,无法在肢体碰撞中占到上风。” 视频突兀地重新跳回了开头那简单的美术风格,但这一次甚至更偷工减料,黑底中以白线勾勒出人形,甚至连脸都没有。一个小男孩在周围高大人群的围攻下惊慌失措,他四处想要找到空隙逃走,但每一次都被推回中央,在背景刺耳又欢快的罐头笑声中,接收人群中央的黑老大戏谑的拳打脚踢。他就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地待他,总是等小男孩逃出一段,才把他捉回来送上一拳。 一个成年人走过了拐角,人群四散,小男孩站在原地没动,但成年人似乎也没注意到他的不妥,他走进了一扇门后。刚散去的人群又聚拢回来,小男孩开始往前奔跑,但四周的空间蠕动聚拢,很快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囚笼。小男孩奔跑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他站在囚笼中间左顾右盼——如此简单的线条与动作,居然有这么强的感染力,在那一刻,天地全黑,世界之大,他却是如此的孤独。 “校园是相对封闭的环境,也因此,发生在校园中的欺凌更容易让学生陷入绝望,这种欺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传染性,一个人一旦被打上异类的标签,沦为被欺凌的对象,就会被社交生态排斥。” “肯,现在轮到你了——” 制作者对视频源的挑选似乎已经丧心病狂了,这一次视频源干脆是日本电视剧,在教室里,每个学生都轮流上台解说自己的论文,而当少女走上前时,学生们全都发出了轻轻的窃笑声,慢镜头从每个人脸上掠过,特写着眼角眉梢的嘲笑与不屑,女主角什么也没说,但这似乎已足以被嘲笑。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是否定、嘲笑、轻慢、蔑视的回应。 “我们一直把青少年视为社会的未来,我们把孩子比作天使,而校园欺凌是对这种美好愿望的有力反驳。校园欺凌证明了未成年人只是人类的幼崽,他们的社会一样残酷,一样充满兽性。欺凌与暴力无所不在,有些甚至已经是刑事犯罪——” 伴随着解说,画面跳到了洗手间里,在一群拍掌大笑的人群中,一名男学生把另一个男生的头按进了马桶里,摁下了冲水键,一次又一次,只给他有限的呼吸时间。 “而受害者却因为和父母、教师等成年人的隔阂,无法寻找到合适的求助途径。” 在满布白雪的街道上,一个孤零零的金发少年走过,边走边打电话,但背景音是嘟嘟的忙音。他拿下智能手机(实际上和片头交代的2006年比,这又是一次穿帮),在大屏幕上,号码下方加了默认字体的字幕,强行注解为‘母亲’。 他又找到了父亲的电话号码,但犹豫了片刻后放弃拨打,雪片往下飘落,越飘越大,像是要把天地淹没。画面又很快切换为学校,一个成年人在和孩子说话,“这是你第三次和同学发生冲突了,肯,我们认为你应该去读特殊学校——很显然,你不能很好地适应群体生活,你的母亲呢?” “她在中国。” “父亲呢?” “我不知道,也在中国。” “你的监护人是谁?” “我的保姆。” “这不合规定,肯,我们会向当局举报,在此之前,你继续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但一定不要再继续发生冲突,好吗,亲爱的?” “我没有和他们发生冲突,是他们在欺凌我。” “也停止说谎,孩子。” 这是一连串冲突激烈的对白,但音频的语调反而很死板,透着明显的机器色彩。解说依然在继续,“这对于受害者的心理健康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给他们留下一生的阴影,他们有很高概率患上忧郁症,情感障碍,甚至更极端的情况下……” 简单的动画风格回来了,黑底白线的动画表达着天崩地裂的极端情况,在造山运动中,一座火山冉冉升起,往外喷出了红色的岩浆,血洒在了屏幕上。随后是一张张照片被切换了出来。 “弗吉尼亚大学枪击案,科伦拜校园枪击案,几乎每一起校园枪击案背后都有校园欺凌的身影。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是极为自然的受压反弹,在青少年时代的欺凌记忆往往会伴随终身,这种仇恨炽烈而悠久,许多最冷血的连环杀手都有极为不愉快的校园生活,校园欺凌是培养反社会者与罪犯的温床?青少年会如此轻率地毁掉对方的一生,成为受害者的噩梦根源,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听起来非常邪恶,但这就是社会现实,这就是——” 整段视频的结束非常突然,就像是制作者勉力做到这里,终于用尽了一切耐心,甚至连简短的结束语都没剪完,就强行切入了片尾,滚出了使用音画素材的目录。李云生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抿了抿唇,“这就……放完啦?” 虽然努力做出茫然不解的样子,但他略微苍白的脸色,其实已说明一切。刘瑕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视频中拔出,将注意力重新灌注回李云生身上。 “这个视频,说的主要是美国的校园暴力现象。”她说,“这主要是因为国内还没有类似的视频素材——和美国、日本比,我国的校园暴力事件似乎规模要小得多,对很多人来说,它距离自己似乎相当遥远……但这是否就能说明,国内不存在校园欺凌现象呢?” “恰恰相反,我个人认为,中国的校园欺凌局势,一直都是极为严峻的,它的常见程度、极端程度,对受害者的影响程度,都丝毫不弱于欧美日韩,甚至也许还犹有过之。之所以并不成为一个问题,只是因为校园欺凌,和家暴、虐待、地域、性别歧视一样,实际上都是文明的产物。在精神文明、社会公平发展到某个特定阶段以前,这些种种现象,并不会成为社会问题,因为整个社会都是如此的弱肉强食,弱者活该被欺凌、歧视与虐待……这种思潮在现代的残余,又名社会达尔文主义。” 刘瑕注视着李云生,慢慢地说,“也因此,可以轻易地推测得出,校园欺凌与社会文明发达程度呈反比,越是文明,教育水平越高的地区,校园欺凌的频次与烈度就越低,应对手段就越完备,而越是贫瘠愚昧的地区,这种现象就越会频发,应对手段就越缺失。比如说,乡镇农村中学……校园欺凌就属于家常便饭,而不论是家长还是老师,甚至是加害人,都会对此熟视无睹、麻木不仁,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她轻蔑又怜悯的眼神里,李云生如坐针毡,换了好几个姿势,心虚与愧疚一闪即逝,又被他掩盖过去。他说,“刘长官——” “而很有趣的事实是,”刘瑕继续说,“人,是一种规律的动物,受到科学规律的支配,是否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是先决条件。就像是人类定义癌症,和其抗争只有百十年的历史,但数千年来都不断有人因癌症而死,不管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么说你明白吗?李先生,人类真的是很奇妙的,就拿你来说吧,你的外在条件、内在素养、成长环境……” 她上下打量了李云生一下,摇头露出无奈的叹息,似乎都不忍对李云生戳破这些事实,李云生的唇又抿了起来,典型的受激反应,他知道自己被轻视了,这对任何人的心理都会是影响,对很多人来说,甚至比被戳一刀还更疼——尤其是这个鄙视你的人,的确方方面面都是全方位碾压的时候。 刘瑕唇边绽开一个小笑花,“——和视频里介绍的受害者……加害人。” 她顿了下才把后者加上去,“和加害人都没有任何的相同,甚至根本不能相比,除了都生在地球上以外,你们没什么能相提并论的地方。但校园欺凌,对你们都会造成非常类似的影响。对你来说,作为加害人,你宣泄了自己的征服欲、支配欲,获得了人上人的片刻幻觉,发泄了自己的荷尔蒙,满足了自己的自卑情结……随后,你就很愉快地把这件事忘记掉了。甚至是重看到相关的报道,也不会激起你的自我意识——很少有校园欺凌的加害人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们总会给自己找到理由,‘都是对方的错’,他是亚洲人、同性恋、女人、丑陋的人、学习好的人、长得让我不顺眼的人……对你来说,他是王村的人。” 李云生的眼睛在飞快的眨动,对刘瑕掷去的那一把又一把的飞刀,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全吃下伤害,现在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李云生当然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这是又一个有趣的心理小常识,一个坏人哪怕已得到世界的定性,但要他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是个坏人,其实也还是比别人想象得都艰难,这是行动正当化的本能欲求。而这其实也造成了很多校园欺凌的后续影响,不仅仅是受害者被影响,当加害人彻底成熟以后,他们意识到自己以前做了多可怕的事,也会为此自我厌恶,被负罪感纠缠,产生心理障碍,需要介入治疗,有些严重的患者甚至会因为自我谴责而自残、自杀。 刘瑕当然不在乎李云生会不会自残,她继续说,“而对受害者来说,这种绝望感会永远纠缠在他们左右,影响他们的一生,甚至直到多年后都无法复述……” “恨意,也会如此刻骨铭心。在这种情绪状态下衍生出的情绪,是极为极端和疯狂的,就像是视频里提到的校园枪击案一样,被小社会排斥的成员,对整个社会生态圈都抱有恨意。而这种恨意酝酿出的结果——大规模杀伤案件,干掉特定目标,对于他身边人员的无差别杀戮。” “觉不觉得这个模式,和李家村的爆炸案很像?”她说,“李先生,虽然对你的行为表示不齿,但我还是得说,你确实为我们找到了一定的调查方向。水电站的员工里,在镇上读中学的人员,都被我们挑了出来,你们的王村同学,已被诚邀到场。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曾被李家村的同学欺负。不过,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此留下阴影。”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推到李云生跟前,打开了桌面上的另一个视频——来自王村的数十人坐在大会议室里,笑嘻嘻地看着大屏幕上的视频。大部分人都因为这拙劣的效果而分心,英文对白和汉语字幕是另一重障碍(对于不常阅读的人群来说,同时关注画面和字幕是很吃力的),同时,视频的内容也无法吸引他们的兴趣。只有少数的几个观看者,眨动眼睛,观看得极为入神,小男孩被追打、嘲笑、虐待……每一段赤.裸.裸的伤害呈现,都伴随着某个人的畏缩,紧张的吞咽,不忍的摇头,眼中闪现的泪光…… 但刘瑕的眼神,只在那个奔跑的小男孩身上流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段监控,事实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看这段视频,王村几批人观看视频时她都在场,随时确定嫌疑人——只是这视频像有魔力,总吸引她的注意,分享她本该用于微表情观察的脑力。她总不禁在想,那个小男孩当时会是什么心情,做了这么多年的咨询,她从没动过‘感同身受’的念头,从不想去感受当事人的情绪,但仅仅是这一次,她开始好奇,当大雪纷纷落下时,他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又有多少障碍,直接来源于他所受的欺凌。 “……而对于任何的心理创伤者来说,在他们面前谈论类似的话题,都会造成再次创伤的扳机效应。阴影复现,面部表情当然会有所反映。” 片刻后,她回过神,把笔记本屏幕往李云生跟前正了正,打开一个新页面。 “这里是我挑出来,对校园欺凌反应强烈的七个人。”她说。“现在,李先生,请你指认一下,这七个人里,哪个是你上高中时欺负过的受害人?” 第43章 恋爱中的女人 “……警方及时出动,制止了王村和李家村村民之间即将燃起的‘战火’,同时在两村村民家中收缴二十余把砍刀、钢棍等武器,s市干警乘胜追击,在周边乡镇展开了武器收缴、打击黄赌毒的专项行动,成果斐然。据悉,王村和李家村的矛盾始于月前李家村水电站爆炸事故,事故原因正在积极调查中,s市下月将展开市内私人电站的安全检查……” 连景云关掉电视,冲刘瑕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丧事喜办啊,刘刘,这下张老师又该请你吃饭了——要不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一会进来,三句话内一定提到请你吃饭——” “谁请谁吃饭啊?”张局匆匆忙忙地进了办公室,手里还摆弄着警帽。连景云赶快放下二郎腿坐好,露出谄笑。 “说不知您今晚有没有时间,想请您赏脸,咱们几师徒一起搓一顿——” 张局盯他几眼,显然没被连景云糊弄过去,但也未深究,他哼一声,惯性刻薄连景云,“谁吃你的饭啊,今晚系统内聚餐——没你的份,没编制不报销餐费。” “我还不想来呢,就现在这局势,系统内聚餐,四菜一汤,连酒都没有,我还不如自己买点卤菜下酒。”连景云和张局一见面肯定是要斗嘴的,嘻嘻哈哈一会,他把资料放到张局桌上,“经过排查摸底,李家村电站员工指认出的四名嫌疑人情况都查实了,他们确实都曾受过电站员工的严重欺凌,对欺负他们的李云生、李金生等人都有强烈的憎恶感——那段用来辨别嫌疑人的录像也收到了非常好的启智效果,这四个人现在的法律意识非常浓厚,口口声声要征求专业机构——也就是派出所的帮助,把李云生等人绳之以法……您看,我这又给你找了个亮点不是?张青天昭雪陈年欺凌案,李云生命丧派出所——” “不能进一步缩小侦查范围吗?”张局不搭理他的胡说八道,他征询地看了刘瑕一眼。 “四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王村村民在镇上做生意的人很多,这四个人都在镇上有店面,我们也侦查过了,从王村出去,有一条机耕道可以直接通到李家村电站,凶手完全有时间过去给配电箱动上手脚,然后骑车原路返回,在下一个路口绕到镇上,整个过程用不了20分钟。”连景云无奈地说,“至于电工知识,几个人都不具备相关的专业背景,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就我们最开始怀疑的那个王志清,他在审讯里提到,大概两个月前,王村水电站检修时,他排除了配电箱的一项接地线故障——接地线磨损得很厉害,几乎只是虚搭着,如果没有及时发现的话,如果配电箱过载了,那就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他还以为李村水电站事故和这个是一个原因。排除这个故障以后,他相当得意,曾四处吹嘘,并且对亲友详细解说这里蕴含的风险,还有可能的后果。所以这件事在村子里已经传开了,所以……” “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了没有?水电站的爆炸到底是事故还是人为?” “是人为,而且应该就和王村水电站被排除掉的障碍原理一样,凶手把接地线剪断了,这样水电站发生事故其实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样也让这四个人完全没法提出不在场证明了。毕竟,剪线的时间点现在还确定不下来,而有了我之前提到的那条机耕道,他们随时可以悄悄来悄悄走,不会被目击到。”连景云说,他也把眼神转向刘瑕。 刘瑕摇摇头,“用了一些手段,但都没特别发现……这四名嫌疑人的普通话都不是很好,交流吃力,这对我的工作有一定影响。就目前来说,我的意见是,他们四人都没说谎,和李家村水电站的事故没有关系。” “但不能像以前那样肯定是吗?”张局的眉毛已经打上结了,“李家村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引起市里的注意了,电站爆炸是大事,凶手不落网,领导晚上觉都睡不实……” 李家村这案子之所以被摆上领导的案头,其实还是因为刘瑕的一个疏忽,此事可大可小,连景云不追究是因为两人的交情,张局非但没追究,还‘丧事喜办’,借机搞了几场专项行动,这固然是他会做人做事,但话说回来,刘瑕也不能因此就不领这个情,她尽力提振精神,“我会再想点办法。” 连景云多看了她好几眼,这个表态也似乎并未让张局满意,他转向连景云,“也不要把目光就局限在校园恩怨里,多放宽,再审审电站员工,让他们多指认几个嫌疑人,这几个都是李家村中坚,和王村的摩擦,绝不可能就只有这一点。祈年玉几个都归你指挥——景云,我可是把希望全都放在你身上了。” 连景云一挺胸,手举起来,但在敬礼成形以前又放下,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情绪瞬间敛去,把胸又挺得高了点,声音洪亮。“一定尽力而为!” # “还没有沈先生的消息吗?” 从张局办公室出来,连景云并不着急着回专案组,“连q.q都没有?” “没有。”刘瑕言简意赅。 连景云注视了她一会,又转回去,“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嗯。” “虾米。”连景云忽然停住脚步,刘瑕慢一拍,在窗前驻足回望他。 连景云的脸藏在阳光里,“你的心……有点乱了。” “……”她没说话。 “你对李云生的敌意,太明显了点。”连景云又开始往前走,自然地中断了对视,这或许是对她的体贴。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就像是拉家常。 “你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吗?”刘瑕问。 “我有那么圣母吗?”连景云失笑,这几乎就像是他们的唇枪舌剑互相玩笑……但,他的语气虽和煦,却还是没让这个话题就此溜走。“你对这个案子很不热心,是因为他吗?” “李云生?”刘瑕说,她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咽下轻微的烦躁,又重复一遍,“因为他?这不合逻辑。” “确实,从逻辑来说,把凶手揪出来对李云生才是坏事,这样他就拿不到太多保费了。”连景云说,“但,你是心理学家,这还是你教我的呀,虾米——人并不是逻辑的动物,在很多时候,人都是本能的奴隶……比起少拿保费,把一个对李云生有怨恨的凶手放任在外,对他造成的威胁似乎还要更大一些吧?不管他再度犯案的可能有多低,从本能感觉上,的确是后者对他影响更坏,不是吗?” 连景云虽然一直找她出钟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是好侦探,刘瑕索性站住脚,她不知道自己的眉毛已经扭了起来,玉色脸上,淡红色的唇抿在一起,眼神略带恼怒……她的表情几乎是倔强的,这让她一下年轻了许多,仿似又带上了学生的生涩——被欺负得动了气,但又因被说中了软肋,不知该如何回击,只好用盈盈的眼波,表达着自己的情绪。 连景云看得笑起来,他想说,我太久没看到你撒娇了—— 在他们的少年时代,刘瑕是时常露出这样的表情的,他把篮球丢向她,让她手里的作业堆翻倒,她在讲台上朗读作文时,他冲她做鬼脸吐舌头……这时的刘瑕就会这样默默地瞪着他,双眼说完所有埋怨的话。这已经是太多年以前,但他绝不会记错,连景云的每一个美梦里,都有这样的她。 自从她成了孤儿以后,刘瑕再也没有这样嗔过他。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 “去找他吧。”他说,感情有一点复杂,但仍坚持。 “找谁?”眉毛挑了起来,她的双眼波光粼粼,情绪莫测,就像是从前所有时候一样不容易看透,但——和从前比,又是那样的生动。她就像是一幅画,美轮美奂,和他日日相对,但却总是少了一点人味,直到有人为她点了睛,这才忽然活过来,轻言浅笑,焕发出、被赋予了一整重生命。 “还和我装傻?”他说,作势要叩她,她退了一步,嘴唇微微撅起来——唉,她是这么神秘,这么美丽,忽然间又这么可爱,这一招来得毫无预兆,直击胸前,让他的心脏一下抽紧,几乎是跳跳的痛。 连景云忍着巨大的心痛说,“去找他吧——去吧,不然,你根本没法专心办案。” 他加重了语气,有些欣慰地见到刘瑕的犹豫(好歹他对她的影响力依然还在),她欲言又止,眼波流转间,有一种别样的妩媚悄然浮现——她是苦恼而低沉的,这一点他能看得出来,但这份迷茫沮丧,终究是带了种种风情…… 这是一种全然新鲜的表现,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特有的风情。 “我建议你不要听张局指挥,浪费警力。”思忖片刻,她似乎有了决定,双眼再开时,已是一片淡然。“成年人的冲突导致的仇杀,与校园欺凌受害者的报复,二者的犯案心态有明显区别。只有在封闭环境里被反复迫害的受害者,才会疯狂到为报复一人而罔顾其余人的性命。在时间线上也会有明显的不同,仇杀的时间链条更短,冲突和报复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报复手段也更趋向于短兵相接,直接伤害仇人。虽然那四个人的确不是凶手——我反复审讯,就是为了确认这点——但大方向不应变。” “但这条思路,现在已经通往死胡同了。”连景云不再逼她,他终究没那么高风亮节。“我们逼近的四个嫌疑人都被你亲自排除——这是一条有瑕疵的思路,在你修正瑕疵之前,我会按张老师的交代撒网排查,拼个概率,看看能不能撞到什么。” “是啊,有瑕疵的思路……”刘瑕低语,她浮现凝思之色,忽而表情一动,似乎有灵感浮现,但片刻后,她又失落地摇了摇头。 “我会发现瑕疵的。”她抬起头,“已经有点眉目了——等我回来再和你说。” 有眉目了?连景云精神一振,这瞬间所有私人事务都不再重要,他的注意力全投入案情,恨不得立刻头脑风暴,捉稳那稍纵即逝的灵光。“——你要去哪!” 刘瑕被他的急切逗得笑起来,有终于回整他的得意。 “去找沈他呀。”她笑盈盈地说,这笑意,轻俏得像一朵刚绽开的莲花。“这不是,你求我去的,吗?” 第44章 精神病人 “刘小姐,你啊终于来了!——倒是不巧,老先生不在,大姑姑和四先生陪着散步去了。” 刘瑕这一次,是坐物业的电瓶车进来的,保姆一老早就等在庭院门口,未语先笑,看来是为她揿了开门纽就来候着了。“来来来快请进——吃杯茶呀?” 都能陪着散步了? 刘瑕端详保姆片刻,脑海中将她几次的表现过了一遍。 “茶不吃了,我慢点直接上三楼。”她也和气地笑起来,“老先生现在和几个先生倒是亲密了噢?我看阿姨你一天做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倒不是陪护老先生。” “哎哟,”保姆拍拍腿——刘瑕的话,显然说进了她心底。“是不是?到底是老师,您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在原地就站住了,左右看看,低下声来和刘瑕八卦,“以前哪里有这么热闹?要不是老先生今年做这个决定,大家天南地北的,一年也难得过来几趟。这下么好来,轮流上阵,追着老爷子的屁股跑,以前么还要点脸面的,老爷子不开心了还先回去,现在都不管了,老爷子怎么放下脸也要赖在这里。出去散步都要跟屁虫一样的,这叫人怎么讲?三先生这一走,更是慌了,都是怕钦钦真的把财产拿走——大姑姑还好,本来常来的,四先生特意跑回国,这段时间就赖在这里……啧啧啧——” 她边说边摇头,满脸不以为然,讲完了才继续带刘瑕往前走,进了屋,又成了那个安分的保姆,“刘老师,你满上去试试好了,钦钦这几天又是不开门了。三餐都是我送到门边去,他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 讲着讲着,门口有动静了,有人一边讲话一边进来,“终究她对钦钦有什么好影响?就是江湖骗子都有三板斧,事情要往长期看好吧,就算偶然有点改变,这不是又打回原形了——” 保姆对刘瑕挤挤眼,无声地说一句‘四先生’,转身又迎上去,“回来啦,今朝外面有些冷的对吧——” 刘瑕站在楼梯口回看,大姑姑虚扶着老先生进来,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四先生——见到刘瑕他也不往下说了。老先生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大姑姑和四先生倒是可怜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人,满脸都还陪着小心。“爸,慢慢走,湖边水汽重,你关节慢点又要疼了。” 老先生不理她,一双眼盯牢了刘瑕,很有点怒气在里面,刘瑕看得有点好笑,站在当地冲老先生微笑,“老先生。” 老先生冷冷看她一会,大姑姑和四先生几乎满是希望地屏息观察,刘瑕自觉就像是台湾乡土剧里的反派女配角,妖言蛊惑大家长,让他倒行逆施,搞得整个家摇摇欲坠,而现在正是她招数用尽,老爷子即将清醒的关键时刻—— 半晌,老先生叹口气,挥挥手——没回答刘瑕的问好,但也不阻她上三楼。 大姑姑和四先生追着他往小会客室走,大姑姑急得跺脚,“——爸!你这是——” 刘瑕轻巧闪上三楼,她对沈钦的精神状态有不太好的预感:一般来说,从她踏进月湖山庄开始,多少都能感到沈钦的凝视,他的眼神会透过摄像机传递过来,甚至连摄像头的摆动,也都带着情绪。但今天,沈钦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就好像过去几天那样,再也没有通过q.q等管道来表达自己的诉求。 她轻敲木门——就连木门上方的摄像头都没转动,但,过了数秒,门还是开了。 “……钦钦?”她的脚步要比平时更急切一些,诸多可能从心底划过:沈钦的情绪是在做视频时开始崩溃的吗?在派出所,他曾试图向她叙述自己遭受校园暴力的细节,决心无需质疑,但语句破碎得无法形成有效信息,典型的用力过猛……为了舒缓情绪,也减轻他的叙述时的压力,她建议由他来制作那段视频,还特地强调,不需要在乎时限……但,沈钦还是在两天内给了她一份长达20分钟的视频,从视频中原创素材的比例来看,从他开始做视频到交货,沈钦极有可能根本没合眼睛…… 一反她的猜测,屋内很明亮,窗帘是拉开的,阳光肆意地洒在整洁的室内。运动区和生活区空空如也,刘瑕特意绕到工作台后方,沈钦也不在那里。 她的眼神落到卧室门上,这是整间套房唯一密闭的空间。 “钦钦?”她轻敲敲门,屋内没有应声,无数不祥的联想一瞬闪过,刘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嘲一笑:刚才沈钦还给她开门呢,自杀什么的,纯属脑子搭错线了。 她没进过沈钦的卧室,现在也看不清室内的陈设——屋子是黑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躺在床上,四肢舒张,就像是一只大狗狗趴在那里,毛皮溢出,洒满了整个床垫。 不是蜷曲如茧的睡姿?而是这么有安全感的仰躺姿势? 刘瑕的心到现在才安定下来——她现在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屏着呼吸。她在床边坐下,先笑了,“睡了很久吧?” “……一天多。”床上的某人过了一会才回答,声音轻轻的,如耳语,又像是梦呓,“快……30个小时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没坐起来,“起来后,瘫着不想动……没有力气,就像是……刚跑完20公里,那种虚脱的感觉……” 他的语调也是漂浮的,刘瑕的双眼渐渐适应黑暗环境,看清了沈钦的脸,他双眼清亮,出神地凝视着天花板,唇角微翘,笑意纯真,虚脱而又喜悦,像18世纪法国画家捕捉到的油画,他的脸庞上所流露出的纯真与美善,那种被救赎的感觉—— 她举起手,在半途又放了下来,回头去捂住自己的胸口。还好,沈钦没留意到她的异样。 “这件事结束了……”他轻声说,“已经13年了,刘小姐,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好像还没回过神,我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居然能发生在我身上,就好像是在做梦,这件事终于结束了……就在几天前,我想和你——是和你单独说这个问题都不能开口,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溃……” “我第一次崩溃就是因为他们打我,在校长办公室,没有人相信我……我就快要发狂,心里的所有情绪涌上来,没法掌控……那以后,每一次,我不能应付的时候……情绪满涨的时候……连和你,我都说不出口……” “刚开始做视频的时候,我好……” “我崩溃了好多次……” “但做完以后,我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忽然觉得好轻松。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视频是我做的,他们都猜到了……” 沈钦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向她伸出手,“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和她的肢体接触…… 刘瑕握住他的手,沈钦的手是微凉的,修长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带来一连串莫名的骚动,挑勾起一些陌生的反应,但她并未有余裕思忖品味,她的眼神落到沈钦的手臂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掐痕,因为他的动作而暴.露出来。 沈钦的眼神也跟过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做视频的时候,想要保持清醒。” 这说的,并不仅仅是对抗困意。 刘瑕垂下眼,手上用力,让沈钦借力坐起来,一阵暖风,夹着他身上惯见的皂香袭来,沈钦的浏海擦过她额前,又落回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两手相握,额发交拂,沈钦的呼吸声掠过她耳际,这姿势,简直亲密得犯规。 但刘瑕没有心旌摇动,她有点难过,心神还萦绕着那大片大片的青黑。“心理治疗,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你不应该这么逼自己的……” 在昏暗中,沈钦的双眼是两枚流光溢彩的猫眼石,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大拇指似乎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节,声音暗沉下来,语调中蕴含的情感像子弹,先后打进她胸膛。 “是我自己情愿。”他说,声音带着热气,吹进她耳中,他的味道、他的体温,他的身影,周密地将她包围。“我从没有这么情愿。” “我想要快点好起来,我想要……能够站在你身边,告诉别人——” 沈钦的声音更低下去,醇酒一样流淌过来,密密把她包围,“我喜欢你……我爱你。” 一阵颤抖,从她的内核往外摇出,刘瑕几乎无法控制牙关的叩击,她有点喘不上气,思绪全线过载——沈钦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深,典型的移情,这该怎么处理为好?但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正式的咨询关系,也无从转介,在感情上受挫后,他会不会受到比之前更重的伤害?那道鲜红的伤疤,沈钦流露出的些许自杀、自残倾向—— “……你睡醒以后,刷牙了吗?” 憋了半天,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本能地跃出这么一句话。不过,成效昭彰,沈钦的凝视立刻中断,惨叫一声,捂住嘴翻身摔下床,连滚带爬冲进洗手间,电动牙刷嗡嗡的震动声中,还夹杂他含糊不清的哀鸣。 “不要看我。”他走出来时一直捂着脸,“不要看我,我现在已经没有脸见人了。” 刘瑕忍不住一直笑,“好啦,你真应该摄入一点食物了。” 沈钦把一大把口香糖塞进嘴巴里,鼓着腮猛嚼,吚吚呜呜不知说些什么,刘瑕直摇头,“阿姨把早饭放在你门口的,我看到外面有微波炉——帮你端进来热热?” “唔唔唔唔唔——呸。”沈钦把口香糖吐了才说,“不吃她做的,我们出去吃。” 会想到出去吃饭……看来,驱除掉这个负面回忆带来的阴影之后,他的病情的确前进了一大步。刘瑕说,“好啊。” 她本想先出去为他拉上窗帘,但现在取消这个计划,只是在门口静等沈钦,过了一会,他换上外出装束开门出来,在晨光中畏缩了一下,但又很快挺直背——这一次,虽然是白天,但他也只戴了鸭舌帽,口罩早已不见踪影。 “走吧。”他说,双眼中又浮现出斗志——这对他来说依然不容易,但沈钦已有足够的动力去克服。 刘瑕默默无语,她当然理应为沈钦的变化欣慰,但这变化的动机,又让她喜忧难辨。 “……走。”最后还是笑起来,在沈钦的眼神里,未露退缩,甚至还伸出手,“要牵吗?” 沈钦的脸,刷地一下,又变成大红布,恨不得把脸埋到锁骨里,嗫嚅半天,手还是伸过来,“……要。” “逗你玩的。”刘瑕的手一下又缩回去,沈钦‘啊!’一声,急了,“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我对你不好吗?” “你这根本属于玩弄纯情少男的感情——” “你是把自己当做纯情少男吗?沈同学,你和我同岁,今年都28了啊——” 他们一边斗嘴一边下楼,走到一楼时,刘瑕一怔——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大姑姑和四先生正好也先后走出来,看起来,是被老爷子下了逐客令,正要离去。 看到自己这个侄子,和刘瑕‘有说有笑’地走下来,神色清朗,大姑姑和四先生都愣住了。 见到两个亲戚,沈钦的脚步顿了一下,肩膀习惯性一缩,但片刻后就又抬了起来。“……大姑姑,四叔。” 招呼声很低,没有更多的寒暄,但这毕竟是主动开口——这可能是沈钦几年来第一次开口和家里人说话。 大姑姑和四先生的惊诧,自然更上层楼,就连闻声而出的老先生都愣住了,只有保姆喜不自胜,匆匆而来,“钦钦,出门啦——今朝天气老好额,是该出门走走。” “阿姨。”沈钦对她的态度要自然很多,他冲保姆微微颔首,保姆一挥手,笑得一脸花都开了。“太客气了,钦钦。” 四先生终于反应过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看刘瑕,看看沈钦,又看看老爷子—— 也许是眼神,也许是表情……老爷子透露出的情绪,显然让对他十分熟悉的四先生燃起了危机感,他没有让开身子,反而脱口而出。 “钦钦!你倒是真被她迷住了……不行,爸,这件事我反对,钦钦想要年轻漂亮的心理医生,这个我可以给你再找——但这个刘瑕,你不能继续和她在一起了!” “老四!” “四先生!” “四弟……” 老先生、老保姆、大姑姑,先后惊呼,四先生丝毫不予搭理,他转身盯牢刘瑕,身子前倾,逼近了一步。 “老三盘你的底,盘得乱七八糟,最重要的消息没盘出来——刘小姐,你自己是心理医生这不假,但,其实你自己的心理,也一点都不健康,你敢不敢对我否认这点?”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刘瑕含笑不语,四先生飞快瞥老爷子一眼,似为自己观察到的变化满意,咄咄逼人,再加一灶火。 “毕竟,你妈就是个疯子,不是吗?她有间歇性精神病……她的死,不就是因为精神病犯了,上吊自杀的吗?你敢说,你没遗传她的精神病倾向?” 第45章 没有男人活不了 1999年冬,西北小城,刘瑕踩着一地黑雪拐进大院,她的棉袄被校服、毛衣、绒衣撑得紧绷绷的,袖口露出很长一节校服,拢着通红的手腕——零下10多度,不戴手套就是这样,在风里没一会就冻得发肿,僵着指头勾着塑料袋,很快,红肿上又有一道泛白的勒痕。 “虾米!”路边屋子里有人咚咚地敲窗户,不一会门就开了,“咋回事,你手套呢?” “钟姨,”刘瑕走过去,钟姨一把拉她进屋,“先别进里屋,这里搓搓手——你手套呢?” “丢了。”刘瑕说,她微微抿起唇。 钟姨叹口气,她有点埋怨,“那你妈也不给你买新的?这是闹着玩的吗,冻伤了以后年年长冻疮,糊糊涂涂过的啥日子呢——你就该问她要去!” 刘瑕没答话,钟姨看她一会,也有点感伤,又为她妈妈说话,“算了算了,她也不容易……又和你刘叔叔打架了?” “嗯。” “老刘这个人,就这个臭毛病改不掉,”钟姨气得一拍案板,“手暖过来了吧?走走,进屋坐会——今天就在我们家吃饭,阿姨煮了一大锅羊汤,正好你连叔叔又回不来——和你刘叔叔一起出差去了。你帮着阿姨把它都喝了,咱们一口都不留给老连。” 她把刘瑕搡进屋里换鞋坐下,把她上下打量一通,看到刘瑕小腿上的青色,一口气忍不住叹出来——棉袄短了,棉毛裤也短了,和袜子中间那一节一样冻得通红。“小谢这也……唉,其实你刘叔叔没那么小气,她这又是何必呢,再怎么小心也别在这上头委屈……你又没弟弟,老刘和她也没孩子,在这上头就给你富裕点还怕老刘说什么?……她这就不是怕事,就是没心!” 当着小女孩的面说她妈妈,就算说得在理也不好,钟阿姨不说下去了,唉声叹气一会,塞给她一个大白梨,想想又说,“你等会啊!我出去一下,就在这等景云,死小子也不知野哪去了,还没回来——给你妈打个电话,就说你不回去吃饭,被我留住了。” 她穿上羽绒服,匆匆出去了,就像一阵风,“——不许不打!” 刘瑕坐在暖融融的客厅里,左右看几眼,眼神在电视机背后放大的全家福上停留一下。她把大白梨捧在胸前,闻一会香味,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昨天家里又是一场大吵,男主人也不在,可以预料回去也是冷锅冷灶,钟阿姨是好心呵护,帮助她的同时,还想呵护她的尊严。 ‘嘟——嘟——’听筒里响起了铃声。‘嘟——’ “哟,虾米。”连景云开门进来,乐了,咋咋呼呼,“又被我妈逮来了?拿个梨干嘛呢,吃啊!” 刘瑕的手还按在电话上,剪水双眸就像是两个小小的深潭,连景云有点纳闷,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想啥呢?” “……有点奇怪。”她的双眼落到连景云身上,但没焦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难道……” “景云?”大门又响了,钟姨的声音从门帘外头传来,“你又不关大门,和你说了多少次,最近街上治安不好——虾米,电话打了没,你妈怎么说?” “打了……没人接。”刘瑕还垂着眼看电话,声音近乎轻吟,满脸的沉思。 “噢,那她说不定出门去了。”钟姨不太在乎,连景云倒忍不住,“这都饭点了,谢姨又折腾出去干啥啊,也不在家老实做饭,她咋老这样——” 在母亲严厉的眼神中,他不再往下说了,“妈,搬这么一大包回来,都买啥了啊?” “你别管。”钟姨凶儿子,“去洗手去,你不玩电脑了?一天可就饭前这点时间许你玩。” 她把刘瑕拉到自己卧室里,大塑料袋里一件件往外掏,棉毛裤、毛衣……半旧的秋冬衣物摊了一床,“刚好景云她表姐生得高,我记得三四年前她身高就和你差不多了,现在全穿不下。你试试——别担心,都是洗干净收起来的,景云二姨我了解,有洁癖,绝对干净。” 刘瑕有些愕然,“钟姨……” “快试,试完了和景云一起玩电脑去。”钟姨催着,又变魔术从包底拉出两件羽绒服。“这个天还是羽绒好,你这哪翻出来的破棉袄啊,丢了吧——别难受啊,你妈那就是……那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唉!” 她也忍不住叹口气,“以前你小时候多可爱啊,你妈穿着那件黄底大花的连衣裙,就像宣传画里的人,抱着你和你爸从我们家门口走过去,一家人都那么好看,你妈妈脸上笑得呀……” 说着,半强迫半催促,让刘瑕换了一身衣服,又关切她,“嗯,现在是还不需要,不过你都11岁了,明年就上初一……今年夏天让你妈给你买文胸去,或者背心——” 连景云表姐的衣服,刘瑕穿着的确合身,钟姨后退一步,欣赏地看着她,“现在也漂亮,真是个小美女——比你爸爸妈妈都好看!去吧,玩电脑去。景云玩什么《仙剑奇侠传》,我是不懂,他说可好玩了……” 在钟姨家吃了晚饭,肚子被羊汤煨得热热的,大袋子里塞满了衣服,还有钟姨放进去的梨子、苹果,连景云从厨房伸个头出来,“我送你回去吧,虾米。” “不用了——” “你又疯!给我老实在家做作业。”钟姨还在那给她收拾袋子。 “不是说现在街面治安不好吗,天都黑了,您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连景云冲他母亲挤眉弄眼,钟姨被逗笑了。 “随你吧随你吧。”她把袋子递给连景云,又拍拍大腿,“等等,都忘了。” 从随身坤包里掏摸了一阵,掏出一双手套递给刘瑕,“拿着,这么冷的天,不戴手套怎么行?” 衣服是旧的,但手套却是新的,连包装袋都没拆,刘瑕看着这双手套,眼神慢慢移到钟姨和连景云的笑脸,移到这一室温暖的灯光上,她说,“钟姨……” “好了好了。”戴好手套,大袋子连景云拿上,出门前钟姨又拉住儿子,“你过去好好看看,要是那边不好,还让她回来,知道不?” “用你说?”连景云抬杠一句,拉着刘瑕就跑。冬夜街上空荡荡的,窗户里透出的灯火,照亮路上两个孤单的影子。 “虾米?” “嗯?” “你为什么要改姓刘啊?” “……我妈的意思。” “……噢。”连景云闷闷的,“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名字。” 刘瑕只是笑,她的脚步和平时比有点急。 “虾米,你妈妈为什么要再婚啊?”连景云长腿一迈,轻轻松松就跟上来,他的问题总是很多的。 “……你不希望她再婚吗?”刘瑕随口应付。 “她再婚不再婚和我有什么关系……”连景云先倔了一句,又软化,“我是不希望她再婚……她再婚了,你不就过不了好日子了吗?” “她再婚不再婚我都没好日子过,”刘瑕说,“你也不是没看到,再婚以前一样浑浑噩噩,所以再婚也许倒还是件好事,至少这样她会开心一些——我妈妈没有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她看了连景云一眼,忽然回过神来,“……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 连景云拼命点头。 他们不说话了。 又走了一段,刘瑕住的单元楼已经在望,她站住脚不再往前走,“景云,你回去吧。” “哪能啊,”连景云愕然,“我肯定给你送到家啊——你生气啦?” 刘瑕就站在路灯底下幽幽地看他,她知道连景云不喜欢她的这种表情,就像他不喜欢听她那么说话,她还知道——虽然连景云比她高,理所当然也比她壮实,甚至所有人都觉得他要比她更像是个大人,但……其实连景云……有一点怕她这样和他说话,怕她这么看他。 在她的凝视里,他的自信淡去了,浑身像是长了毛刺。 “真生气啦?” “我……我就想去看看不行吗?” “我不是瞧不起你,你别误会……我也不是同情你啊……我真的就想去看看,你别觉得不好意思……” 过一会,连景云投降了,一跺脚有点赌气,“这都啥和啥啊,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把衣服包丢给她,一转身蹬蹬蹬跑远了,刘瑕站在原地看他走远了,这才转身上楼。 她家门缝里黑洞洞的,和楼道里所有别家都不一样,刘瑕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一阵轻微的臭气传来,门口还和她早上走的时候一样乱,洗衣机上乱糟糟堆满了衣服——她倒不是全没衣服穿,只是少,一身要穿一冬,今早母亲和继父吵架时,她的棉袄上泼满了菜汤,只能换上几年前的旧衣。 刘瑕从摔碎的碗盘边上绕过去,她没说话,没开灯,脚步停在门口,仰头看向父母卧室的方向。 一个人影在门框下挂着——老式木门,门框上方有一扇窗,窗被打开了,绳索从门梁上绕过去,吊着下方的人形,随刘瑕带进来的轻风微微晃,臭气变得浓重起来:上吊的人一般都会失禁的。 这么说,刚才划过的直觉没错:虽然从她离婚以后起,母亲就一直是著名的不着调,只能勉强尽到照料责任,时常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三五天,或者随意外出,但今早刚吵过,按照她一贯的表现,这一整天应该都在家中饮泣……不,应该是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哭泣,用半个下午自我欺骗,重新恢复常态,到了傍晚她打电话回去的那个点,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不至于不接电话。 这么说,她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 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她真的自杀了。 她没有开灯,就这样站在黑暗中仰视那个人形,双瞳就像是两个黑洞,反射不到一点点光。 过了很久,刘瑕转身去打电话。 “110吗?我要报警,”她的声音,静若止水。“我刚才回家,发现我妈妈上吊自杀……” # 现在 “110吗?我要报警,我刚才回家,发现我妈妈上吊自杀……”四先生说,他自然是得意的,瞥一眼沈钦刘瑕,又去看老先生,“爸,我真不是瞎讲噢,她当时报警就这样讲的,录音我都有,哦哟,小小年纪,亲妈吊死了,连一点眼泪都没有,声音死板板的,一听就知道有问题——” “够了。”老先生轻喝一声,打断四先生,他望向刘瑕,眼神已露阴霾,“刘小姐……老四说的,都是真的?” 刘瑕觉得很好玩,她先安抚地对沈钦虚按一下。 “如果都是真的,又怎么样呢?”她反问老先生,“我的事,和贵府有任何关系吗?” 以沈钦和她上次公开认证的‘追求与被追求’关系来讲,刘瑕的私事,似乎还轮不到沈家过问。老先生气势稍稍一滞,大姑姑顶上为老父发声,“刘小姐,你这么说就是都承认了?” “我母亲的确是上吊自杀没错。”刘瑕痛快地承认,她不再搭理老先生那边,双眼盯牢四先生,“但我想问问四先生,你的消息来源是谁——连我报警的110录音都有拿到,还真够神通广大的……我想弄到消息的人,应该不是你自己吧。” 四先生眼神微一闪烁,刘瑕跟上盯问,“冒昧猜一句,是不是你的某个兄弟姐妹在和你闲谈时,无意告诉你的呢?” “你什么意思,现在倒想来挑拨离间了?”四先生说——答案是‘是’。“钦钦,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人家都承认自己是疯子了,还不快过来。” “你、你、你……”沈钦气得结巴起来,“她不是疯子!你……你……you*ingbastard!不许这么说她!” “钦钦,钦钦!” “老四!” 大姑姑和保姆都被沈钦吓得连声呼喝,连老爷子都开声,刘瑕也说,“好了,好了。沈钦,你被他气到就输了。” 像她当然就完全没生气,只是在欣赏一场好戏——不过,她也没全心全意安抚沈钦,大多心力都在思考沈四先生透露出的信息:能拿到2000年左右的110报警录音,甚至说得出母亲是‘间歇性精神病’,可见不管是由上而下,还是从下而上,这个查她的人,肯定动用了不少资源,基本把她在老家的生活翻了个底朝天。——110录音,只能从上层官方渠道去拿,而间歇性精神病,是母亲自杀后邻里间的流言,总结的是她自离婚后的表现,实际上并未获得官方认可,当然也不是资料上登记的死因,只有从下层民间渠道去打听,才能收集到这样的资料。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沈二的能量,有这么大吗? 既然如此……他能拿出来最大的爆点,就仅仅只是母亲自杀吗?沈二先生对她似乎有点太心慈手软了吧,从三先生开始,就一直在放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看来,沈四先生也还是他手里的枪——不过,这一次刘瑕并不打算顺应他的安排去做,她决定把四先生的指控都认下来,看看幕后的主使者,对此会是什么反应。 对侄子的挑衅,四先生一直展现出长辈的‘包容’,被骂了脏话也不反驳,乱局经过片刻才平息下来,刘瑕露出笑容准备开口时,他才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到底是疯的,喜欢的也是疯子……” 这话不中听,但对在场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实话,所有人的反应,瞒不过刘瑕无所不知的双眼,四先生情绪上头抱怨了一句,老先生没再大为动怒,只是面露黯然,大姑姑左看看右看看,保姆欲言又止—— 沈钦瑟缩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他的肩膀,又弓起了一点。 一声尖锐的‘嗡’,忽然在耳旁响起,就像是什么线一下崩断,蓄势待发的笑容僵在唇边,过一会才重新绽放,但要比预想得更艳丽——她几乎从来也没有这么张扬地笑过。 “疯子?”她轻声说,“好有意思的称呼,四先生,道德高地,待得爽吗?要不要下来暖和暖和?” “你——你什么意思——”四先生露出戒备之意,退后一小步,但不乏窃喜:啊,是的,要开始争吵了,吵得越凶,她在老爷子心里的地位就越危险,一旦她被禁足24号别墅,沈钦或者重回自我禁闭,或者追着她出去,不管怎么样,对于1800亿的归属战来说都是好事—— “我什么意思?”刘瑕说,她的双眼掠过沈四先生的一切,发型、面部、衣饰、鞋子。“在你心里,钦钦的心理障碍,是一种疯狂,他出于自我意志的选择,个性的体现,仅仅只是因为和常人不太一样,对你来说,就全都是疯子的证明……” 她看向老先生,大姑姑,甚至还有不在这里的所有人——是的,沈家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 “但,事实是不是真的如此呢?”她的眼神,最后回到四先生脸上,刘瑕微微一笑,“如果仅仅是和常人不太一样,就叫做疯狂的话,四先生……你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性癖呢?把衬衫袖口解开,告诉我,你右手的皮护腕,是不是你身为施虐者的证明?” 第46章 超神 一个人极度惊骇时,会是怎样的表现?大脑活动在瞬间勾动身体,心跳加速、瞳孔缩小,胸口有重击感,这都是常见的描述,没有丝毫夸张的色彩——生理与心理,是密不可分的两面,人们在心理上遭受重击时,所受的伤害与痛苦,不会差过身体上的重伤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就比如说沈四先生,哪怕刘瑕现在戳他一刀呢,伤口好了他也就活蹦乱跳了,包扎时的那点痛苦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并不会留下多少痕迹,但此时此刻,在父亲和姐妹面前,被揭露出自己*性癖的瞬间,这猝不及防的屈辱,将会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一个难以移除的癌肿,长在沈四先生的精神世界中,滋养着他所有的伤痛——也许记忆会淡忘,但潜意识将永远记得。 这所有的发展,在她眼前一目了然,像是一条枝枝蔓蔓的时间线,注解出了所有可能的发展和相似案例:在亲人面前的公开羞辱引发的心理障碍,连环杀手充满挫折和羞辱的童年,这其中自尊感的缺失起到了重要作用,东亚文化中的性羞耻特色。沈四先生这一代对与众不同的恐惧,沈四先生本人表现出的性格特色,他对沈钦发自内心的轻视……他对沈钦所有‘疯狂’的轻视,都来自于对自我性癖的否定和羞耻,他在羞辱沈钦时,实际上是在羞辱自己,以此来宣泄压力…… “四弟,你——”大姑姑瞠目结舌,讲不出话来,无意间成为刘瑕继续羞辱沈四先生的工具——她的表现,正是沈四先生最为恐惧的梦魇成了真,亲人、朋友……来自他整个世界的排斥:不管沈钦在美国做了什么事,在沈家人眼里,他所有的不正常也就是闭门不出而已,你可以说他是疯子,但也可以说他只是性格古怪羞涩,而沈四先生的爱好,在沈家人眼里却是道德败坏,道道地地的‘变态’表现,这才是真正的疯狂…… 沈四先生整张脸涨起来,他的视线,在父亲和大姐之间来回挪移,左手紧紧攥住右手手腕,想说话,但嘴唇是颤抖的,他慌到声音也在发抖,“我——我——你——你胡说什么——” 一下就从刚才的施害者转为受害者,所有的气势都已丢失,但刘瑕并不满意,沈四先生的痛楚化为能量,在她心底激起一阵冷冰冰的喜悦,她露出温和的微笑,这挺好——但,还不够。 “其实,这种事作为性癖,只要双方情愿,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像沈钦的性格,也只是一种选择一样。”她说,意料之外的开解,成功集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姑姑将信将疑,老先生沉吟不语,四先生绝处逢生——“但,既然对四先生来说,所有的失常都是罪的话,那你也一样有罪,你的罪,还比沈钦更重。沈钦的失常还仅仅是生理表现——四先生,你之所以迷上性虐,是因为这是□□的代偿,你必须通过这种异样的表现来满足自己,因为正常的途径无能为力……” 她丢下重磅炸弹,“四先生,你的阳痿,应该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是不是?——你的独子,真的应该姓沈吗?” 全场瞬间静默。 四先生是一尊震骇的雕像,极致的恐惧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的静止并非出于怒火,而是多种激烈情绪的混合,羞耻、惊诧、畏惧、茫然……呼吸卡在喉咙口,成为轻轻的,窒息的‘咯咯’声,最深的秘密被一语揭破,在亲人面前的极致羞辱,多少个问题写在他的眼神里,他望着刘瑕,就像是望着莫测主宰的恐惧之神,甚至有了几分乞怜——否认、回击,在如此直接了当的力量震慑之前全都成为泡影,最强烈的情绪是求知欲——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肯定这一点,他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可能再获得安全感。 “……四弟!”大姑姑最终迸出话来——她到底还想要维护弟弟,“刘小姐,你胡说八道有个限度,没有证据,你不好胡讲八讲!” “四先生的表现,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刘瑕的眼神,移到大姑姑身上,她的笑容更纯,语气更诚恳,“大姑姑,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这样子?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的得意?——沈家这1800亿,落到谁都落不到你的孩子头上,只能在四个男丁的后裔里争夺,你和你的丈夫,也为滨海集团的扩张立下汗马功劳,就因为不姓沈,天然被排除在继承权之外。你的道德要求你做得贤惠,对钦钦你这个当姑姑的要关心,但你看到四个兄弟为继承权打出狗宝的时候……你心里,难道不是幸灾乐祸?你问我要证据,难道不是为了把你的四弟,排除出继承权范围外?——只要能留在老先生身边,你的孩子,总还是有点机会的……你心里最深处,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你——你瞎讲什么!”大姑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毒的!血口喷人——爸爸,你……你也说句话好吧!” 她的声音几乎泣血,急于为自己的清白辩解,“我哪有这样的想法——” 但,在老先生复杂的眼神里,她的声音渐渐地消解了——老先生的眼神里,有了然,有一丝怜悯,但并没有质问、伤心……刘瑕的话,至少对他来说,无法造成任何震撼……他早就是这么想了。 沈大姑姑左看右看,她退一步,又退一步,在沈家人冷漠的凝视中步步后退被逼到墙角,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憋得伸手去捶胸口。“我——我这些年——我冤得——” 刘瑕说,“打江山有你们的功劳,分产业的时候想要分一份,也是很正当的要求。尔虞我诈争权夺势,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大姑姑你又何必这么生气,掺一脚进来斗,其实也是名正言顺。你又何必一直自我欺骗?又要做传统道德意义上的好女儿,又忍不住想为自己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自己争取不是病,但自我欺骗就是了。这么长时间,自我认识的两面一直有矛盾,久而久之肯定会在意识方面反应出来,极致了就是病态,你眼下青黑,是常年失眠吧?不着急的,这只是第一步,以后你的病还有更有趣的发展等着,不需要可怜沈钦,可以把心多操给自己。” 愉快,愉快,深沉的愉快流过心底,她像是臻入一种奇妙的至境,在那里唯有释放的愉快,看到这些施压者一个个受到刺伤,这些沈钦精神世界中的恶人一个个得到惩戒,她真正感到愉快,这和那浮浅的情绪涌动不同,是从内心深处反溢而上的汹涌巨浪,她站在浪尖往前疾驰,再不受任何控制,外界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薄纱。在朦胧的视野中,她看到有人走进屋子,在能辨明之前,思忖之前,话语自动自发往外流出。 “你一直打压沈钦,对他轻视又在乎,仅仅是因为他在读书上比你强吗?沈铄,还是因为你也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以你的家境,想要出国留学是轻而易举,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去?因为你不能离开国内,离开父母的荫庇,沈家的势力范围。在成年后,情绪激动时你都有压抑不住的暴力冲动,那天晚上你向我倾过来是不是想掐我?当时你忍住了,但青少年时期,你的忍耐力不会有那么好……你不能出去,是因为你一直在私下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你有严重的狂躁症,在青少年时期卷入多起校园暴力事件,你父母根本不放心让你在法制健全的国外生活。在你心里,沈钦是最孱弱的病人,这样你就能否认你的病情比他只重不轻的事实,你把自己当成了成功者,因为你到底是大致摆脱了这种疾病的影响……所以你就能看不起还在和障碍斗争的人。” 沈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没有有力的抗辩,刘瑕根本不在乎,她的视线掠过另一个人——沈二先生,他和大先生沈鸿是一起进的屋子……是听说她来了吗?还是仅仅例行探视老爷子,凑巧撞见了这一幕? “但你的疾病也并非天生,所有心理障碍都有成因,都有迫害者,成长过程中缺少父母的关爱,是你和沈钦共同的问题……你们缺少的不仅仅是和父亲的相处时间,还有来自他们的爱,你们的父亲都极为自私……没错,你也是。”她对沈鸿说,“直到现在你都对沈钦没有真正的关心,你想要的无非是他所代表的1800亿,否则你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失败的儿子,他是你无能的产物,代表你的懦弱。为了滨海,你娶了不喜欢的女人,你越是忽视他、伤害他,就越能否定过去的自己……除非他忽然成了你的工具,成为你和1800亿之间的桥梁,忽然间,你又找到了你的角色,东方文化中特有的父权,让你理直气壮地开始戴上道貌岸然的面具,用父亲的身份操纵他的人生……对你,在场所有人都有道德优势,你连最轻微的父母责任都未负起,缺失最基本的人性,我很少说这句话……但你的病态,真的挺让人恶心。” “至于你,老先生,也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先且不论这1800亿的安排你用心何在……你难道真看不出来吗?沈钦和沈铄的问题,来自于对父亲伤害的反应,但沈鸿、沈江、沈汉、沈淮的病态,又何尝不是来自对自己的父母造成的伤害,所做出的反应?沈家六个子女,没有一个婚恋不出问题,和子女的关系有多紧密,看沈钦和沈铄就知道了……这一切的伤害,你觉得来源是谁?” 沈家人的脸孔,随着她的话在愤怒、心虚、痛楚之间转换,供给她源源不绝的愉快,沈均廷、沈鸿、沈洁、沈江、沈淮、沈铄…… 沈钦的俊颜落入眼帘,他和所有人一样,震惊地看着她的表现—— 刘瑕轻轻一震,这超凡的状态忽然中断,突兀地,她回到了现实。 所有说过的话,瞬时回卷,沈家人的反应在脑海中重放,沈家这些事,她早已知悉(当然),但从未想过化为武器如此使用,有太多她从未想过的事被沈钦一一突破,太多破例,太多失控,直到今天,沈钦的一次刺痛,让她有了如此激烈……如此失常的反应,她运用自己的天赋与专业知识,彻底地虐待了眼前的听众,造成破坏,意在摧毁,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恶意滥用。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异常,终究不能再被潜意识地逃避,分列眼前,为她的意识处理——就和案件一样,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留下的无论多不能接受,也是唯一的答案—— 她也开始有一点在意沈钦……如果从世俗角度来说,她也开始有一点爱上沈钦了。 刘瑕捂住唇,屏住颤抖的冲动,深呼吸两下,穿过人群,快速走了出去。 第47章 为了你好 “刘姐,来——。” “刘老——” 进市局一路上都有人赶上来和刘瑕寒暄,和她照面一打,话又都梗在喉咙里,默默地就退到了一边。就连亲友连景云迎上来的时候眉毛都跳了跳,他本能地对跟屁虫投去一个眼神,又摇摇头,故作无事。“回来得挺快啊,虾米,怎么,有线索了?” “嗯,”刘瑕说,她今天格外惜字如金,“李云生呢?我要再和他谈谈。” 连景云似乎想要再探问几句,几次欲言,但在她的表情跟前还是最终败退。几分钟后,刘瑕又一次坐到了审讯室里,见到了坐在她对面的李云生。 “你们到底还要把我关多久?”李云生是一路叫着进来的——几天的时间,已足以让他用这种激烈的对抗心态,把当时的自我谴责掩盖起来,这一点也在刘瑕料中,“我告诉你们,这是……这是非法拘禁!电站炸了,你不去找犯人,关我们这些受害者干嘛——” 带他进来的警察对于这些抵抗根本无动于衷,一棍子打在他的膝窝里,“老实点,不关你关谁?寻衅滋事、组织械斗,再不老实你等着进牢里吧。” 李云生显然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膝盖软了下,表情讪讪然的,但也没再反抗,甚至并未因此屈辱动怒,反而有些隐隐的欣然。刘瑕冷眼旁观着人性的奇妙:霸凌和被霸凌之间的转圜,居然是如此自然。李云生应对自己给至少四个人造成终生伤害的办法,就是尽量淡化被欺凌的痛苦,下意识地多次挑衅警察,只是为了承受这番呵斥,并向世界和自己证明,其实被欺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他实际上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要再做这样的无用功了。”她说,不再委婉用词,眼前一阵阵发黑。现实就像是在变幻莫测的电压中苦苦维持的电视画面,随时有可能黑屏,理智是大风中的烛火,时明时灭,她不再游刃有余,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新发觉的事实聚拢,只有少许一点心力留给案件。“发生过的事没办法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恶毒……明白吗?你就是害了这么多王村人的生活,让他们一辈子都留下阴影,一辈子都暗地里恨你。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这一点,你不但不想当一个坏人,而且也很惧怕接受这个事实——至少有一个人心里恨你恨得要死,随时都有可能对付你、加害你,甚至更夸张,就像是电站事故一样,把你往死里整。” 李云生的手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他故作不屑地一撇嘴,习惯性浑身上下摸烟……紧张的表现,他就像是一把小提琴,弦在她手里上紧,她想让他怎么唱就怎么唱,这只是时间问题。 “说啥呢!”先是矢口否认,“难道我还真犯法了?进来就骂,你警号多少,我要去投诉你——” “好。”刘瑕站起来就要走,“既然你不愿意配合调查,那就算了,这案子不破了,就这么着,我这就和他们说,让他们放你回家。” 李云生不是没怀疑她虚张声势,她能感受到他狐疑的、观察的眼神—— “哎,等等等等,”他信了,语气也着急起来,“我没说不配合调查啊,刘同志,你——你进来就骂,还不许人有点情绪吗……” “我不是在骂你,”刘瑕又坐回来,立刻解决案子的急躁感越堆越强,她压抑了一下,不让情绪反映到语气里,“你能不能接受真实的自己,这对案件非常重要——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到底有多恶毒、愚蠢和迟钝,虽然自以为是个好人,但这一辈子曾经伤害过很多人的人生。” 会让很多人吃惊的是,要对别人承认自己的坏,几乎和意识到这一点、接受这一点一样难——每次谈起都是一样的难,虽然李云生已经被视频震撼过一次,不得不真正地面对了一次现实,但要让他再次承认这点,还是颇费了一点时间,而这承认的表示,也是如此的微小,一个眼神,幅度极小的点头,一个含糊不清的嘟囔,饱含怀疑的态度,“这……有啥用啊?” “作用极大。”刘瑕说,她意识到一切已上正轨,接下来无非是时间问题。“只有真正承认这一点,我们接下来的对话才有意义——现在,我要你回忆一下,你在过去这些年的村居生活中,欺凌过哪些本村、本宗族的亲戚。” “同族?”李云生的声音大起来,本能的反感跃起,“这不可能,你出去打听一下好了,我李云生名气多好——” 在刘瑕冰冷的目光中,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同宗同族的,不可能吧……而且我真的再没有欺负咱们同族的,都是一个姓,肯定得互相帮助,背后要被人戳脊梁骨,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 “长大以后也许不会,但在你的学生年代呢?在你小时候呢?”刘瑕说,“欺凌者永远不会改变,但记忆会被他们粉饰,行为会被正当化,想想看,你在李王不合的大旗下做了多少可怕的事,这样的事,难道你从来也没对同村做过?我对此表示深切的怀疑。” 李云生的对抗意识渐弱,但仍不看刘瑕的脸,他不情愿地陷入深思,表情逐渐发生变化,刘瑕审视着他,她比他更清楚李云生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李云生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自己生活中的无知与残酷,意识到自己过去的自我认识都是自我欺骗,并回溯生活中的过往细节,找出自己曾犯的罪,这无异于是一次心理上的自我摧毁,李的,云生正在毁掉一部分自我,后患会在未来数年内逐渐显露出来。沮丧、忧郁,自我毁灭倾向……他会非常需要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但她并无意提供。 “有……也有过……”最终,他勉强承认,“但为什么一定要是同族?同村的不行吗?” “先说同族。”刘瑕打开电脑,“不必按照时间顺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你可以开始回忆了。” “大概……读小学的时候,五叔去广州打工死了,五婶又找了相好,我们就经常去五婶家捣乱,还管五婶儿子叫王八羔子……五婶后来喝农药了,五婶儿子去外地打工,前几年才回来。”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一次和王村争水,六堂哥去的路上跌到沟里,没赶上,被我们笑话了好几年,还取了外号,为这事打过好几架。我往他们家饭锅里扔了癞□□,那应该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高中时和王村的人干仗……嗯,我们快出五服的一个小兄弟和王村那边也有亲,他和王志清的叔叔交情不错,帮……帮他说过几次话,我们就连他一起收拾了几次。后来回村以后也不带他玩,族里不知怎么也知道这件事了,那一阵全村都没人和他们家来往——王村人都退学以后,他高中也没法上了,就干脆不上学了,在家帮着学修自行车和小电器,其实他原本成绩还挺好……” 李云生已进入回忆状态,他继续往下说,“后来前几年族里修祠堂,有一家人不想出钱——” 刘瑕的眉毛却抬了起来,她打断李云生,“高中时候的那个——他后来去学修电器了?” “嗯。”李云生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和李金生关系不错,在高中时也是同学,对吧?” “对,怎么——” “他最近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大的变故?” “变故……他最近离婚了,算吗?媳妇去镇上打工,回来嫌他赚得太少……” # “……去王村那吃亲戚的喜酒时候听到的,当时就留心了。” “恨……特别恨,要不是因为他们,我高中肯定不至于学不下去,家里穷,本来上学就吃力,后来成绩一落千丈,家里就不让上了……” “媳妇要和我离婚,我不怨她,是我没本事,我心里就怨恨云生和金生……”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张局在单面镜后一个劲地叹息,给刘瑕鼓掌——仅仅是几小时的时间,故事里失意的小伙伴,已经被带到了审讯室里,无需任何审讯技巧,坐进来就开始交代, “就这么个丝毫线索都没有的案子,又是一周告破……说真的,刘小姐,这一回必须得收我们送来的锦旗了!” 刘瑕勉强笑笑,并未回答,张局打量她几眼,又疑问地去看连景云,连景云微微摇摇头。 “把调查范围从王村转向李村内部,这个很自然,”他扯开话题,就事论事地问。“但,为什么要限定在同宗族之内?李云生要谈和别姓的冲突时还被你制止……你是坚信凶手不可能是外姓人吗?” “这是一起典型的受害者报复案件,凶手一定是校园欺凌的受害者,而不是家庭仇杀中的失败者。”刘瑕依然注视着单面镜后侃侃而谈的凶手,几乎是自言自语。“当犯罪模式极为清楚明了时,如果现实和理论不符,那就是现实错了。在现实中,一定有一种环境和校园极为相似的小社区,在其中发生了类似于校园欺凌的事件,才会产生这样一种心态的凶手……军队、监狱,任何一个环境相对封闭,又有权威者维系秩序的环境,都可以成为校园的替代品。在今早之前,我的思维一直在这上头打转,陷入了死胡同——” 她转过头,眼神从角落里的沈钦脸上掠过,“直到今早,在我去探视沈先生的路上……忽然间茅塞顿开,捕捉到了之前闪过的灵感:东亚特色浓厚,迄今仍然在农村残留的宗族文化,其实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小社区。虽然李族和其余多姓杂居在李家村,但心理上,他们依然属于一个孤立、封闭,有族长等人维系秩序的小环境。在这种环境中的欺凌和伤害,就如同校园欺凌一样,最容易被忽视和淡化,甚至连当事人都意识不到自己做了错事……” 她回望着沈钦幽深的眼神,喃喃地说,“家是最伤人的,家外的族也一样,打着亲情的幌子,人们能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这就是家国天下、孝道文化的本质,人性的极致扭曲。在今天以前,李云生都从没有想过对‘背叛者’的惩治是一种伤害,在他心里,小惩大诫,对小兄弟和他家庭的孤立,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好’……” 她嘴角弯出了略带讽刺的笑容,屋内静了下来,每个人似乎都被勾起心事,过了一会,连景云咳嗽一声,“张老师,这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字……” 人群又活动起来,奔走着应对起后续繁琐的羁押手续,刘瑕穿过忙碌人海,走到沈钦跟前,沈钦动了一下,像是想要靠近她,但又被她吓住,没法鼓起勇气,只能勉强维持着和她的对视。 阳光透过门扉洒进来,落在他白皙的脸上,激荡出层层光晕,他的眼神宛若两枚星子,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刘瑕瞪大眼看着他,心旌一阵阵摇动,洒落圈圈涟漪,那极为陌生的情绪又泛了起来,像是恐惧,又像是期待,让她的皮肤阵阵发麻。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担心我的安全。”她强迫自己收回所有的注意力,只专注在此时此刻,专注在自己的话里,不去想这对沈钦的影响,不去推演,不去在乎,就只是……做回一直以来的自己。“不希望我接下景云的案子,所以,这也促成了我们的冲突与接触。” “现在,我可以承诺你,以后不再帮景云的忙。”她说,斩断所有情绪,“默许你继续监视我的安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就别再见面了,沈钦。” 说出口之前,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讽刺——刘瑕笑了笑,“相信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第48章 多巴胺□□催产素 “水电站爆炸案告破,凶手竟是同村亲戚,多年私怨酿成心结,一念之差惹下了弥天大祸。当事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日前,李家村村民自发前往市公安局送上锦旗,感谢我市干警的艰苦工作。市公安局副局长张昱接受采访,介绍了市公安局在这起证据匮乏的难点案件中采用的新型技巧……”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打开了,新闻播报渐渐远去,刘瑕走进工作室,“早,暖暖。” “刘姐早。”张暖笑眯眯的,“今天你有4个钟点,9点到10点是李先生,10点半到11点半是孙女士的视频咨询,然后下午1点到2点是一名新客户——3点4点是安小姐。” 她把表格递给刘瑕,一边开玩笑,“希望这一次过来的咨询者别再重演周三魔咒了——要是再来一个和沈彦祖一样的极品咨询者,今年的极品限额就真的要创新高了。” 刘瑕微微笑,不露声色,“是啊,希望这次能有好运气。” 以她的城府,张暖当然察觉不到什么不对,她一边整理出单据报表给刘瑕递过来,一边和她打探连景云,“最近连大哥都没案件来请你帮忙吗?好像……有一阵没看到他过来了。” 刘瑕斜她一眼,“你是多看不起景云的工作能力?如果他什么案子都破不了的话,你会喜欢这样的笨蛋吗?” 提到她对连景云的倾慕,张暖总是有点羞涩的,她的脸红了,手指在接待台上画了几个圈圈,“……当然啦!” 她两眼泛着桃心,双肘支在接待台上,“讲不定还会更喜欢——如果连大哥笨一点的话……也许会比现在更可爱……” 刘瑕摇摇头,一脸不可救药的样子,看着张暖不说话,等张暖回过神来,自然又是一阵不依,说笑声中,第一个咨询者很快上门,刘瑕露出温和笑容,和李先生一起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重新投入了日常的工作节奏之中。 # “好的,好的,下周见,李先生慢走。” 一小时的日常咨询后,刘瑕出去用了下洗手间,又在接待区游荡一会,和张暖说了几句闲话,直到张暖被另一名咨询师叫走,她才回到办公室里,坐在电脑前,面对全黑的屏幕,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 和孙女士的咨询,会在二十分钟内开始,她应该打开电脑,测试网络,为接下来的视频做些准备,当然还可以收些邮件,处理被积压的日常事务,但她并没有,取而代之地是坐在这里,浪费着宝贵的时间,畏惧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仅仅存在于她预估中的,沈钦的‘骚扰’。 从理智上来说,她知道打开电脑以后,沈钦也并不会蹦出来说‘hi’,她的办公室没有摄像头,沈钦之前都是通过电脑麦克风来探听动静,而现在,电脑主机处于关闭状态。由此也可以推定,他已不再关注她的工作内容,是真正地遵守了她的要求,把所有接触退回到了初始状态,甚至也许还要更少:她的‘家族精神病史’被四先生揭露之后,想必在沈老先生心里已经大大失分,而之后的回击表现,固然对四先生造成严重伤害,但其实极称沈二先生的心意,在沈老先生心中,她的形象二度受创,也许不再会因为‘佳儿佳妇’,动念把1800亿传给沈钦,即使他还有这样的念头,沈钦现在的精神状态……应该也不再如他希望的那样,处于向上的治愈期。 如果说她有什么不想见到的,那就是沈钦终究也许会忍不住再来找她,然后被她继续拒绝,这一次,没有家族后盾,没有了神秘感带来的威慑力,她有很多种办法摆脱掉他,但那都会伴随着对他的又一次伤害——这确实是违背了她的意愿,毕竟,刘瑕并没有变态的爱好,她也不喜欢做那个踢小狗狗的人。这也许就是她这一周来都本能回避着所有电器的原因,她不想再踢出一脚了——沈钦痛楚的表情,即使存在于想象中,也并不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不过,现实还是让她松了口气,沈钦对这消息的处理,应该比她的预计要更积极,李家村的案件结束已经有一周了,她没再接到来自沈家的任何消息,不管示好还是报复,都是零。这也印证了她的猜测——老先生对她失望,沈鸿也许在另找人选治疗沈钦,二先生自然聪明地不会再来招惹她,而危险因素消失,沈钦已没必要再继续为了她的安全监视她,她的生活终于回到正轨,得到了她需要的*与平静,不再有狗血的豪门争产,当然也不再有某个烦人的黑客,干扰她的咨询,让她在咨询师的道德边缘越走越远,越来越接近于彻底丧失专业性—— 这是她一直想要的,刘瑕不知道她为什么并不满足,当然,在这个结果中很多人都受到了伤害,四先生、大姑姑、沈铄、二先生、老先生……这长长的名单中,确实还应该有沈钦的名字……但,她又怎么会去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什么时候在她心里留过痕迹? 她默然望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在视野中,这一片黑活跃起来,仿佛映照出沈钦沮丧的脸,他缩在角落里,如被淋湿的小狗一样可怜地颤抖,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泪痕满脸彻夜难眠,他绝望地握着刀片,向手腕上的旧伤划下……想象力无穷无尽,演绎出《沈钦的一千零一种死法》,又被刘瑕摇头驱散:沈钦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他应该能够处理她的话带来的烦恼,也许会有短暂的低潮,但不可能到轻生的地步。即使这些悲观的想象成真,他的所有改编全都建筑在他对自己的喜爱上,希望一落空就重新坠回深渊,那逻辑上来说,这结局也无法避免,或迟或早总会到来。与其拖延时间,在情感依赖已被培养至无可取代后再来斩断,还不如现在出手。 她并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探视沈钦的渴望也是不合理的,她的接触会让他燃起不合时宜的希望……现在,一切都很好,如果沈钦状态不佳,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世界很大,每时每刻都有人辗转于痛苦中,这些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理由在乎? 这是她一贯的冷静思绪,一切都很正常,她还和从前所有那些时候一样,冷眼观察着世界运转,只是在她心里还有个更冷静的声音在细声说话,它在说:也许你不想去开电脑,只是惧怕随之而来的失望,只是害怕你的等待又一次落空,每一次你打开电脑时,都在等待沈钦的打扰,这期待一次又一次地落空,让你对‘打开电脑’的抗拒越来越浓,这是最简单的条件反射和移情作用,你没有可能不明白…… 手机轻响起来,她设定的闹钟提醒,还有五分钟就到孙女士的咨询时间了。 刘瑕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按下电源键。 “孙女士,你好。”她说,对镜头微笑起来,她知道对方不会发现任何不对——她不想要谁发现什么,谁就不会发现,就如同张暖和全世界……也许,这世上只有连景云能略微例外。 “刘老师。”孙女士唉声叹气,“又来打扰你了……” 再一次见到她,刘瑕不免想到上回见面时的惊险一幕,那是沈钦的罪状之一,悍然入侵她的工作场所,从任何角度来说都让人难以谅解……她知道,他后来私下资助了孙女士的女儿,为她提供了一份新工作,并且化名为陌生网友,鼓励她和家庭脱离关系,开始一段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如果他想要捣乱的话,重演上次的出场,会是个很戏剧性的出场,刘瑕外松内紧,笑容下多少为此做着准备—— 但,咨询进行得很平静,沈钦并没有出场捣乱……孙女士倾诉着自己的幽怨,q.q、手机、所有电器保持着乖顺的沉默,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 “刘姐?” 门口传来轻敲声,张暖探了个头进来,直眨巴眼。“已经12点了,去吃饭吗?” 刘瑕回过神来,她忽然意识到,孙女士已从q.q那端下了线,从11点半到现在,30分钟,业已如飞而逝。 # “刘老师。”安小姐的出场永远是这么激动人心,天气已和暖到不适合皮草,她选择用铂金包彰显身份,从墨镜到红底鞋,全都抄袭珍妮弗.杰弗森的最新街拍——至于刘瑕为什么会知道这点,自然是因为安小姐手机里随时存储了这位大明星在新片发布会上的造型,“我的头发都是找阿玛尼的亚洲区化妆总监做的,从腮红到眼影,全用的都是j.j同款。” 她稚气地嬉笑起来,“平时也没人说这个,和你多说了几句,刘老师你别笑话我啊。” “我当然不会。”刘瑕温和地说,她的眼神落到安小姐右手的皮护腕上:还没取下来,也没换款式。从安小姐夸耀的表现来看,她的金主也没有改变行为模式……安小姐对珍妮弗.杰弗森的模仿,并非是因为她欣赏这位大明星的容貌、演技,或是商业才华,仅仅是因为j.j.杰弗森是世界上最为耀眼的物质标志,站在时尚浮华这条食物链的顶点,通过对它的膜拜式抄袭,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个坐拥一切、身家巨万的成功人士。她的每一次骨灰级模仿,都是对自我的安慰,对不适的排解,模仿力度越大,自我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强。 和上一次仅仅是衣饰模仿相比,这一次连妆容都一并照抄,甚至还找了专人费工设计发型,可见安小姐的金主不但没有抛弃她,在这段时间内还加强了性.虐力度,这是他对外在刺激的反应,并没有因屈辱而放弃爱好,反而变本加厉……她的猜测没错,金主的阳痿极为严重,以至于他在性虐中已是泥足深陷,即使因此被羞辱,也不会对此产生厌恶,只会把累计的压力和挫折,释放在这项活动中。——更有趣的是,安小姐模仿的珍妮弗.杰弗森这个标志性对象,实际上是金主为她一手择定,参与塑造了这个习惯,他选择了杰弗森这个世界知名的强势事业女性,而非一样是好莱坞大腕,但更有女性特征的诸多女明星……一个颇富可能的猜测是,和每一个s一样,他内心深处,都潜藏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受虐、受支配渴望。而这种渴望受限于他的教育,永远也无法被表述和满足,这种空虚感会是有力的驱动,让性虐行为一次次升级…… “上一周我们谈到你心里的抵触感。”刘瑕说,“也达成了共识:催眠,即使它有效的话,只是一种让你放松下来,审视自我的手段,催眠无法让人做到自己本能排斥的事情,绝没有电影里那么神奇。让人失忆、性格大变,一听到关键词就丧失意识……这都是艺术演绎,催眠师只要一提出抵触道德观、和本能逆反的要求,接收者就会立刻从催眠中醒来——甚至我们还尝试了一下,让你体验到了催眠的局限。安小姐,在这两周内,你有找到别的催眠师来试验这点吗?” “没有,”安小姐的表情总是有点懵然的,那种带些天真的娇美确实讨喜,她摇摇头,无邪大眼睛盯牢刘瑕,“也没必要,我相信你,刘老师——” 她冲刘瑕拼命眨眼,释放好感和信任,那种纯天然的性力,确实威力无穷,能把任何一个人擒获,当然,若是男性的话,效果更佳。 刘瑕微微一笑,不为所动,安小姐也不气馁,“我这次来找您也不是想再让您给我催眠,我是想让您帮我更爱我老公。” 她伸手去卷头发,肩膀因这动作微微瑟缩一下,“这两个人过日子,总是要互相包容适应,我老公真对我挺好的,刘老师,咱们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对他的爱可能还不够多,不能接受他这个爱好——这错完全在我,您能不能帮我咨询一下,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让我更爱更爱他……爱到能为了他接受这种爱情的表现啊?” 一个人该怎么去左右爱情的浓度?刘瑕不禁失笑,“从本质上来说,爱情的产生和消失,都是大脑化学反应的结果。一个人能用意志决定多巴胺和催产素的浓度吗?不能,所以,我想你的要求在科学上并没有任何可行性——” 她不可能给咨询者许诺一个空虚的远景,尤其是对安小姐这样的咨询者来说,即使会让她们失望,迅速并且明确的拒绝也是最恰当的应对方式。通常来说,对安小姐这样目的性极强的短期咨询者,刘瑕也只会说到这里,但,安小姐的情况有些特殊,刘瑕也应该对她此刻的急切负有一定责任,在片刻的犹豫后,她决定走得更远一些。 “况且,我们现在要处理的并不是‘爱得更深’这个问题,”她说,“而是相应更为棘手的‘爱上他’吧,安小姐,你对你的‘恋人’,真的有过爱意吗?这个答案,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才对,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咨询里,如果你选择不再继续自我欺骗,对话的进展,应该会更顺利一点。” “啊——”安小姐吃惊地瞠大眼,好像偷吃被抓住的小孩,虽然还想硬撑,但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早已坦白了一切,这种娇憨,让人不忍责怪,她吃吃艾艾,“这……我……没有啊,我老公那么好,我干嘛不爱他?你没听我说过我们的故事吗?我老公给了我一切……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答案很简单,因为爱情是催产素、多巴胺和□□的产物……不管一个人多好,只要他不能令你的大脑产生这些化学物质,你看到他就不会感到愉悦,离开他也不会产生不舍,他再好,你也不会喜欢——或者我们就把这种情感称之为爱……你也不会爱上他。”刘瑕说,她笑了一下,“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分分合合,多数都是这几种化学物质作怪。她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感动,不喜欢?因为我的大脑对她没有反应……至于你的大脑选择对什么样的个体发生反应,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有生理本能的驱使,也有后天环境带来的心理因素影响。” 安小姐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能抓住问题关键——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通常都有这种本能,“那既然后天环境能够影响,您能不能也影响影响我呢?就影响得我会对他那样的男人产生反应呗。” “这是个很复杂的心理机制,恐怕大多数关键环节的塑造都在童年完成,”刘瑕说,她忽然感到轻微的烦闷和厌倦,“这就是心理学让人讨厌的地方,成功学告诉你,你的现在决定你的将来,但恐怕心理学的理论是,本能会让你一次次地重复你的喜好,远离你的恐惧,你的喜好和恐惧却不会平白诞生,而是由你的过去来决定。你的过去决定了你的现在,你的现在决定你的将来,最终,影响你一生的所有重大因素,都发生在你最孱弱的时间里,对此,你本人根本就无能为力……这种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概括为一个词,‘命运’。人只能对命运做极有限的抗争,但几乎永远都不可能逃离……” 安小姐茫然的表情,让她骤然清醒,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在心底问:这番话,超出了安小姐的知识储备,她几乎不可能听懂,你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属于她的命运如浪涛般骤然来袭,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在眼前展现,那些逃不离的,无法改变的过去,轻微的臭气,寒冬中艰涩的脚步,在门梁下晃动的阴影,男人的笑声,酒精的臭味,所有一切一切忽然间在瞬秒内回到记忆表层,人只能对命运做极有限的抗争,但永远都不可能逃离…… 连她也一样,当然连她一样,看得懂并不意味着她会成为例外,对所有人来说,她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只有刘瑕自己知道,她依然只是在抗争之中,从来没有真正地逃离。 她的心情安定下来,从一周前到现在,似乎第一次终于被自己说服,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断绝和沈钦的联系,确实是为了他好,也为了自己……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回说到你的具体要求——你想要培养爱情。”她说,回到了咨询之中。“爱情可不可以被培养?答案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进行努力,其中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性。性刺激能让大脑产生多巴胺,而我也说过,这是爱情的重要介质,由性生爱其实是简单可行的心理机制,你的大脑对这个个体带来的多巴胺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就像是巴普洛夫的狗,看到他,大脑就开始分泌多巴胺。所以很多恋人也许在初期感情并不对等,但被追求的一方经过努力,也可以产生不逊色于对方的爱意,这其中性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安小姐若有所悟,但又欲言又止,刘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但对你来说,这条途径恐怕不太可行。”她说,“事实上,能产生爱情的所有途径几乎都不可行……你在第一次咨询里,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描述你的恋人出众的个人条件,那种叙述模式,有强烈的自我说服色彩,你的恋人几乎拥有一个理想恋人的一切要素,外貌、财富、对你的体贴……但在你的描述里,缺失了极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性。你从未描述他给你带来的性.快感,不曾礼赞他的‘器大活好’,安小姐,根据你对我的自述,我想这是因为你在这方面没有经验,并不是说你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只是你没有从这种活动中获得过多少快乐,你不知道性能带来多大的快感,在一段关系中有多重要,你对性没有渴望,所以在你的理想蓝图里,这个要素也没被提及……你的恋人应该有严重的阳痿问题,甚至连药物都无法提供帮助,也因此才会迷恋s.m关系,实际上,他并不完美,甚至于距离这个形容词,有一定的差距。” 安小姐的嘴唇长成‘o’形,过了一会才咽下一口,她说,“这——” “而在你的叙述中,我唯一能读出的信息,并不是你的恋人有多优秀,而是你的渴望——你强烈地想要把你和他的关系正当化,把这段关系定义到‘爱’里,所以,你赋予了这个虚拟形象所有你能想到的优点,以此来自我催眠,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尽管你是在自我欺骗,但如果你能爱上那个虚拟形象,那么在你们的相处中,你也能让自己对这个形象在现实中的映射产生爱意。”刘瑕说,她的语调里没有批判,只是叙述事实,“而这个虚拟形象和现实的结合点,应该是对方的财富,除此之外,双方呈现镜像对称,你越是强调什么,你在现实中的恋人就越缺乏什么。除了财富以外,你最频繁提到的一点,是他的年轻有为,那么,我推断他和你的年龄应该就有差距,其次是他的英俊,所以我想,他的外貌应该平平无奇,至少不以俊秀见长,你还提到了他对你的百依百顺,温柔小心,那么,在你们的相处中,他对你其实并不会有太多尊重,连你所炫耀的‘宠爱事件’都不是那么真实,其实,对珍妮弗的模仿,并不是你的意愿,是你恋人的想望,你只是说服自己,这代表了宠爱和喜欢,因为它给你带来了物质上的好处,你应该去喜欢,去为此骄傲。” 即使她已说得相当和缓,但安小姐还是露出不适之情,她蠕动了一下,仿佛屁股被人打了一记,刘瑕连忙做出补救,“除了他的财富以外,你提到的优点都是假话,而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什么,安小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当然可以有很多种原因——但,就事论事地说,从产生爱意的诉求上来看,恐怕你的恋人,是很难催起你的爱慕之情,毕竟,这属于一个人的生理本能,而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这部分机制,目前来说,依然无法为金钱左右。” 她顿了一下,“如果你要继续和他的关系,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你不喜欢s.m,这一点无法由外力改变,也许如果你爱上他,你会因爱而接受这个性癖好,但你不会爱上他,这一点,也无法由外力改变。在可见的未来,你会有很多钱,在社会上发生改变,但恐怕这袭华美的长袍,永远会爬满虱子。而且,我必须警告你的是,他的性虐行为会越来越激进,对你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像是今天你所带的这种伤痛,很快就会是家常便饭,甚至还会继续往前发展,更加严重,也许会对你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我个人的建议是,在你攫取到足够的利益之后,受到更严重的伤害之前,离开你的恋人,否则,事态的发展,恐怕会对你相当不利。” 咨询室寂静了下来,安小姐有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半是震惊,半是若有所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缓缓透一口凉气。 “这……都是你猜出来的吗,刘老师?”她惊魂未定,“咱们就谈了那么一次话,你就……你就猜到了这些,你这别是会算命吧?——我真不敢相信,您这真全都是猜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的确都是观察和推理的结果,但刘瑕并不愿让安小姐把她对这段关系的预测看作是虚无缥缈的推算。 “对你恋人的种种推测?一开始是猜,如果你要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她说,“但之后就不是了,猜测得到了验证,我在现实中见到了他。” 安小姐的双眼瞪到史上最大,她真诚的惊讶,让刘瑕都抬了抬眉毛。“你不该这么诧异的,安小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的工作室在百度没有竞价排名,搜索结果无论如何都排不到第一页,按照你以前的消费习惯和文化素养,你对心理咨询的了解几乎为零……你是从你恋人那里,得知到我的吧,在你的圈子里,会接触到心理咨询的人,也就只有他了。我早就想到,也许我和他的圈子会有交叉,不过,他的真实身份,确实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所以,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猜测,而是我的推测,我观察过他,交集不多,但对他有些了解——程度的话,你可以自己推理。甚至我还应用了从你身上得到的一些信息,对他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她说,尽着自己的告知义务,这是她对安小姐应有的责任。“所以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诉你,安小姐,你的恋人最近受到很大的压力,这可能会加快他的虐待倾向发展的速度……我真诚地建议你考虑逃离,如果你在金钱上有困难——我猜他不会给你太多现金,以便控制你的动向——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定的帮助,当然,比不上他可能会给你的额度,但应该能让你在一个新城市落下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这段话,对安小姐来说可能有点复杂,她又开始快速眨眼,这是她开动大脑的标志,她的手不自觉地去摸肩后,但动一下又痛得一缩。 “心理咨询,不是应该对别人保密吗……”她喃喃地说,有点沮丧,“怎么能拿出去用呢,就算用了,就算你用了,也不能……反过来害到我啊……” 没有任何狡辩的地方,刘瑕歉然说,“我当时……有点失控,对不起,安小姐,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个好咨询师。” “算了。”安小姐倒是宽宏大量,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也骗了你,扯平了……”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总结陈词,“所以,没办法改,要和他在一起,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ok,我明白了。”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手提包,回身去拿外套,刘瑕说,“安小姐——” 安小姐说,“嗯?” 她看了刘瑕一眼,明白过来,“——噢。” 考虑一下,点点头。“嗯。” 刘瑕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把安小姐送到门口,倒是安小姐自己,手放到门把上,又停了下来。 “刘老师,你会看不起我吗?”她回过头,有点忧虑似的。 “不会。”刘瑕说。 安小姐大松了一口气,又像小女孩一样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我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我建议你不要,因为我和你的恋人关系紧张,如果被他发现,后果也许会很严重。”刘瑕说,安小姐立刻又沮丧起来,“如果你一定要来,那也要非常小心。” “那当然。”安小姐一缩脖子,这是在卖可爱,但这带动肩膀,她又因为痛得一缩,不过这不妨碍她在嘴上做拉链的动作,“我又不傻,这件事是我们俩的秘密——这一次,你可不要再泄密了,刘老师。” “一定。”刘瑕说,她站住脚,看安小姐打开门。“安小姐。” “嗯?”安小姐回眸。 “你一定要小心。” 安小姐微怔,注视刘瑕片刻,她眼底——在所有那些天真无邪之下,坚不可摧的某处地方,似乎有微微的融化。她轻轻地点点头,望着刘瑕浅笑起来。 “谢谢你,刘老师。”她说,在这一刻,所有的可爱,都已不再,“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这世上,这样关心我的人不多。” 刘瑕有一瞬间无言以对,她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也并没有很关心,只是尽责。” “我知道。”安小姐说,她又可爱地笑起来。“刘老师,再见。” “安小姐,再见。” 刘瑕目送她走出去,安小姐把门合上,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她忽然想到沈钦,他会在手机上对她说什么?‘有那么多人为了虐待而痛苦,我们刚处理了一个因为校园虐待去炸电站的案子,但这里却有人为了钱,在明白所有一切可能后果之后,还是毅然选择继续被虐待……世界为什么会这么奇怪?’而她会答,‘多巴胺和催产素,决定了我们的一生,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安小姐的成长环境,让她对金钱特别敏感,性不能让她分泌多巴胺,但金钱可以,人类会因为贪婪做很多可怕的事,而她的选择,仅仅是其中不那么可怕的一种。’ 是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处理过太多太多让人感慨的案例,对此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反应,而沈钦的感慨会让一切变得有趣,他的点评,让她的工作多了一丝人性化的色彩,她刚处理完了一个案例,尽管从社会普遍角度来看,未能改善她的处境,但帮助咨询者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确保她的选择,是她在清醒、知悉下的自由意志,在心理学上,这应该视为一次成功,但……少了点絮叨的声音,这成功,也不像是以前那样,能够让她满意。 “刘姐?你现在有时间吗?”门上的轻叩,让她轻轻机灵了一下。 “什么事,暖暖?” 张暖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几份资料,手机夹在肩膀上,“您稍等,她现在结束咨询了——” 她把文件夹递给刘瑕,捂住话筒,“是物业——他们打电话来说要提前结束租约,说是……这里不租给我们了。” 她有点困惑和惶恐地复述,“物业主任还问我们,是不是得罪谁了——他说有人放话出来,要让我们在这一片都租不到办公室,让我们没法在s市继续开张下去。刘姐,他说了十几个大厦的名字,说这些大厦的物业都和他认识,一早就在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收到了通知,也拿到了你的照片和资料,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办公……” 沈家——人选还不好确定,但这肯定是沈家人的手笔,是对她一周前那次刺激的反应。在几秒内,刘瑕的大脑,就推演出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模型,犹如机器般的精确:当然,不管是谁出手,沈钦也都一定会为她解决,不管他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中,责任感都会驱使他出面。 此次事件,也许会促使他们再度发生接触,这对他们两人来说,其实都是利差消息,一个朦胧的声音告诉她,在片刻之后她就会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她的大脑,有自己的意志,多巴胺、催产素与□□急速分泌,刘瑕的心跳开始剧烈,体温也有一点升高,她开始感到燥热,这是生理兴奋的表示……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几乎露出了一个微笑—— 张暖惊讶的表情,唤回她的理智,刘瑕轻轻地叹了口气。 “讨厌的化学物质……”她以只能被自己听到的声音发泄了一句,又恢复了正常音量。“明白了,既然这样,你就先和他们算算违约金吧,按照合同条款加倍要,问他们要七天的搬家时间——” 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刘瑕手指一跳,拿起手机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不少—— 片刻后,她放下手机,表情依然平淡,看不出任何沮丧,只有语气有别人无法察觉的下沉。“你先处理着,不行就扯扯皮,我有点事,得先走了。别的事,等我明天上班再说。” “噢……”张暖拿回合同,眼睛直瞄手机,“刘姐……刚是沈先生吗?” 她是知道沈钦对办公室的监视行为的,有这个猜测和期待不奇怪,刘瑕捺下烦躁,摇摇头。 “不是他,是景云叫我过去有事——” 她拍拍张暖,“放心好了,不需要沈钦出面,我也有办法……” 注意力勉强集中到搬家事件上,大脑稍微一转,结论依然得出,刘瑕唇角,跃上一缕淡笑,“恐怕,这件事到最后是谁求谁,还很难说呢……” 第49章 打脸 “妈,这儿这儿!” “钟姨。” 不同于工作室中张暖的手忙脚乱、凄风苦雨,虽然身为工作室的老板,但即将失去办公场所的刘瑕,此时此刻却满脸都是明艳笑容,她难得有些小女孩的稚气,冲前方猛招手,“钟姨,在这,在这——瞧您这大包小包——” 她帮着连景云一道,把钟姨手上好几大件行李给分担了过来,“又带了这么多东西,您一个人是怎么办的托运啊?” “就是,妈,都说了多少次了,s市什么没有,”连景云拎起箱子,肩膀一沉,“又带了这么多东西过来,都有啥啊,您要还和上次那样带两根酸萝卜来,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钟姨眼睛一翻,连景云嘿嘿笑,“酸萝卜扛过来难道你吃得不欢?——你们孩子知道什么!就是再国际大都市,s市能买到你二姨家养的乌骨鸡吗?吃山泉水,啄林间草,纯天然无污染,可好吃了——就今早我刚收拾了一只,一会回去马上炖上,正好给你们俩好好补补。” 她不和刘瑕见外,手里东西大半卸给连景云,小半给刘瑕拿着,刘瑕估计这装衣服的大塑料袋里,层层裹着的就是那只还没凉透的乌骨鸡,她又颠颠另一个塑料袋,“这瓶装的是醉枣吧?” “可不是!”钟姨拧了刘瑕的脸一下,“瘦了!脸上都拧不出肉了——能寄我都寄来了,就是这个鸡没法寄,还有这个醉枣也不行,有液体,路上容易碎。刚好这次景云他表姐夫送我去的机场,我就多带了点,一会你带一半走,还有他那个箱子里还有两根酸萝卜,咱们家老坛酸的,你也拿一根回去,在这再酸的都没那个味!” 连景云怪叫,“妈,你还真又带了啊!” “这要不是景云现在争气了,给您买了头等舱,这么多行李,光是超重运费都快比食物贵了。”刘瑕很少托马屁,但并不意味着她不精于此道,几句话说得钟姨眉花眼笑,使劲拍她肩膀,“这小子,还行吧,说不上争气,只比他老爸好那么一点,自己倒是也闯出一点模样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把东西放上车,连景云当车夫,钟姨拉着刘瑕在后座唠嗑,“最近咋样了,工作还顺利吗?你一个人怎么吃饭的?噢,你上次和我说过,你中饭都和你们工作室那个小女孩一起吃,那晚饭呢?就怕你一个人晚上不好好吃,胃给吃出问题,我那天微信朋友圈里看一文章,不规律进食对健康的危害,看得我心惊肉跳的,马上给你们俩转发了,你还记不记得?——还是虾米模范,给我回了‘知道了钟姨,我会注意的’,连景云你小子,居然给我回个‘少看朋友圈那些垃圾文章’——” 她拍了座位靠背一下,连景云缩缩脖子,嘴巴还倔呢,“本来嘛,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少看点……” 钟姨翻白眼,懒得理他,刘瑕交代自己的生活细节,“晚上一般都喝点炖汤,不会耽误的。早上吃五谷杂粮粥,都吃得挺好,我现在厨艺越来越好了,一会晚饭我来下厨,您就等着吃吧……” “那哪能呢,这个鸡必须我来做,我连药材都带来了,就怕那小子的猪窝里没有。上回给带了党参,好东西啊,他愣是放到长霉点……”钟姨又去关切儿子,“你呢?饭吃着没?朋友圈是不是把我给屏蔽了?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一条。最近忙什么案子呢?上回和我说又查了个大骗保案,是不是就是之前报道的那个青浦撞车王,那个和黑社会沾边了啊,危险不危险啊?下次有这样的案子你还是少沾点,好不容易不做车险了——” “那个不是我,”连景云被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您别那样看着我,真不是我,我说的是另一个,金融骗保的,说了您也不懂……” “虾米,你老实,你来说。”钟姨盯儿子几眼,冷嗤一声,一脸‘尽在掌握中’的样子。 连景云办的大案,钟姨一点点不知道,他平时不爱说谎,在这点上却把老妈瞒得风雨不透,生怕那些谋杀、爆炸、车祸,刺激到钟姨的神经,一边关车门一边给刘瑕使眼色,刘瑕左看看右看看,笑起来,“钟姨,他又不是警察,没办案权,真正和人命有关的事,都有警察顶着呢。景云都是和诈骗犯打交道,安全上肯定没问题的。” “真的?”钟姨还怀疑地看儿子,连景云双手提着东西,就一张脸能用,还在那和他妈挤眉弄眼、嬉皮笑脸。“比真金还真!” “呿呿呿!”钟姨连呸三声,“看到你这样我就来火,真是生个儿子有什么用,尽招人心烦了——” 她举手虚拍一下,三个人都笑起来,惹得停车场里刚下车另一家人看过来——连景云在这小区里住了也有几年了,钟姨爽朗,“哎哟,你好你好,去年来也见过你们,就住楼上楼下对吧?” “对对,我们12楼,你儿子住16楼对吧?”邻居也客气,“阿姨又来看儿子啦?——好福气哟!小伙子年纪不大就这么有本事,女朋友又这么漂亮——还贤惠!啧啧啧,我们看着都高兴!什么时候来上海带孙子啊?到时候就要常住喽!” 这句话旨在无心,但说得是不太好,连景云和钟姨的表情都有片刻的凝固,钟姨脸上的喜庆褪去少许,她瞥了儿子一眼想要说话,连景云却抢先一步,“尽快争取!哈哈,尽快争取!” 邻居也许看出端倪,也许没有,打了几个哈哈,电梯已来了,连景云让他们先上去,“东西多,站不下的,我们等另一部。” 外人一走,气氛就凄清下来,母子两个对视一眼,钟姨脸颊上的肌肉抽动几下,又做出笑来,她要开口,但连景云再一次抢了她的话。 “好啦。”他盯着电梯门,有些急躁,瓮声瓮气地说,“您急什么,就是顺着敷衍几句呗——” 他语气里的酸味半真半假,“最近她刚谈了个高富帅,幸福得不要不要的,你儿子要什么没什么,和人家男朋友根本没得比,虾米怎么可能看上我……” “真的啊!”钟姨眼睛瞠大了,她又惊又喜地笑起来,一把抓住了刘瑕的双肩,满脸的喜悦,毫无作伪,是那么的坦诚,“虾米,真恋爱了啊?好事啊!刚咋不和阿姨说呢!” “您别听他胡说!”刘瑕大窘,“他顺嘴瞎拐的货,就知道拿我说事——他人气也挺旺啊,我们工作室那个小姑娘就被他迷住了,成天连大哥长连大哥短的和我惦记他,您快去撮合撮合,别问我了,谁知道他私下还藏了几个倾慕者。” “都瞎说什么!”连景云和她立刻反目成仇,开始互相戳刀子,两个人一路吵嚷到连景云家门口,钟姨听得大悦,笑眯眯地,“都不急啊,先做上饭,一会慢慢的,一个一个问。” 刘瑕说要做饭,被她赶出来了,连帮手都不让,“你去和景云玩电脑去。” “还和以前那样打发我。”刘瑕都无奈了,“我们都大啦,一天上班都对着电脑,不爱玩了。” “也是,刚真还以为自己还在老家呢。”钟姨自己想想也笑了,她靠在门边看刘瑕,眼神慈爱中又有点感怀,“就好像还和昨天似的,你和景云两个就乘饭点前挤在电脑桌前抢,他要玩游戏,你要看书,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的,一转眼就是十五六年……” 十五六年以前,刘瑕父母双亡,成为孤儿,是钟姨和连叔叔收养了她,小家里给她腾出个房间,她搬入连家一住就是三年,直到高中考上市里的寄宿制高中,这才离开本地,即使如此,寒暑假钟姨还是接她回来,她一手好厨艺,就是和钟姨学的,刘瑕过去有限的愉快记忆,都和连家有关。 在钟姨感慨的眼神里,她也有些触动,两人眼神相对,多少话都在不言中,直到客厅里传来了卡通味十足的音乐——连景云打开了xbox,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柄,那姿态,和十五六年前居然还是一模一样。 刘瑕和钟姨相视一笑,她挽起袖子,“我来帮您吧。” “不用,不用,你和景云玩去,你们孩子都是一个样,再大在我心里也是小的。”钟姨连连摆手,又把刘瑕的袖子撸下来,“去玩吧,去玩吧……” 她的手,在刘瑕的手腕上顿住了——每到冬天,出门前钟姨总习惯把连景云的毛衣袖子扎在手套里,免得寒风灌进去,收养刘瑕以后,她一视同仁,每天早上都要检查,这个无意的小动作,唤醒了多年前的情境,也让钟姨的双眼,被丝丝缕缕的回忆氤氲。 “一转眼就是十五六年了,”她轻声说,没松开手,反而加了点劲,捏着刘瑕的手腕,像是要传达自己的感情,“想想以前,再看看你现在,过得多好?真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十五年了,虾米,你也该找一个了——听到你的好消息,阿姨真的为你开心。” 她的声音有些低低的颤抖,欣慰、关怀、期许、歉疚……太多太多情绪揉成一团,让素来豪爽的钟姨难得地复杂了起来。“你相信阿姨,阿姨是真的特喜欢你,特为你开心……” 刘瑕看着钟姨,双眼澄澈。 “我知道。”她柔声说,“钟姨是真的关心我……你把我当女儿来疼,我一直都知道的……我也一直都特感谢您和连叔叔,真的。” 钟姨似有瞬间的狐疑,双眼在刘瑕脸上流连片刻,似乎寻找到足够的证据,这才放心下来,她又放粗了声气,拍拍刘瑕手背,“客气啥,去玩吧!噢对了,我袋子里还装了沙棘果,你自己洗点吃去……” 刘瑕就真洗了一盘沙棘果出来,抓在手上吃,钟姨在厨房和客厅忙进忙出,她游荡到沙发边,“打什么呢,孤岛惊魂?——你什么时候买xbox了,去年阿姨来,我来吃饭的时候还是wii啊。” 连景云玩的是一款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手里拿着枪冲接收器打,沉着脸坐在那,一甩手就是一个点射爆头,虽然心不在焉,但枪枪不空。刘瑕问他话他也不理,眉毛沉在眼睛上,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他不理她,她也无所谓,耸耸肩继续吃沙棘果。 “你觉不觉得我很孬?” 过了一会,连景云问,双眼还胶在电视上,刘瑕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啊?” 屏幕里,美国大兵又爆了个敌人的头,鲜血溅了一地,连景云问,“……你会不会瞧不起我妈?” “说这什么话?”刘瑕回头看了看,还好,钟姨在厨房里,游戏音效声又大,她没听到。“小点声,喜庆日子,说啥呢,钟姨听到该伤心了。” 连景云索性暂停了游戏,回头盯着她看,双眼幽深,声音一点没小,“那我呢?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动情绪了…… 刘瑕吐口气,也把埋怨的眼神收回来,端出正经面孔,“不会、不会,都不会……可以了吗?” 连景云的眼神,在她脸上巡梭,他的双眼流露出的情绪,赤.裸.裸得让人心慌,就像是两只大手,想要捧住她的脸把她拉近,这眼神让过去的一切骤然间鲜活起来,每一次夕阳西下时,两人重叠的足音,昏暗的教室里他闪亮的双眼——连景云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她了,但他从来没说出口。从那时候到现在,他的心意,两个人都明白。 但还有别的事他们也都知道,他们俩都是优等生,两个人都很聪明,有太多事不用明说,就都已经明白。 连景云转过头,重新打开了游戏,一阵轻快的枪声中,敌人接连毙命,血花溅了一屏,“那你人真好——有时候,我都挺瞧不起我自己。” “不要这么说。”刘瑕的声音闷闷的,“……你干嘛啊,老提这些从前的事,再这样,我生气了。” “好啊,”连景云说,“那就谈谈现在的事呗?你和沈钦,现在算是怎么样?正式凑合在一起了?你喜欢上他了?” 他语气里淡淡的醋意,再也没有任何遮掩。 连景云没有任何立场吃醋,这一点他很了解,刘瑕也知道他很了解,现在他摆明不讲理,刘瑕反而不知该怎么处理,“你疯啦?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回在警局不都说开了——我记得当时祈年玉就在边上吧,他没告诉你吗?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真的?” “当然真的。”刘瑕冷睨他,“早没联系了——一会吃饭的时候,不许和你妈乱说。” 连景云打量她一会,表情反倒复杂起来,他要说话,但此时门铃响起,钟姨从厨房探个头,“谁啊?是快递吗?” 她一边擦手一边走过去开门,“请问你——找谁啊?” 门外人嘀咕了几句什么,但声音不大,钟姨听得嗯嗯啊啊,过会回过头,笑得和花儿似的,“虾米——” 刘瑕和连景云对视一眼,“嗯?” “你男朋友来啦!”钟姨喜上眉梢,使劲把人往里张罗,“来来来,快进来——我给你拿拖鞋,你进来换,那有凳子——” 男朋友? 刘瑕再度和连景云对视一眼,连景云冲她挑挑眉,表情虽酸,但倒也坦然起来,“男朋友都来了……不过去看看吗?” 刘瑕自己不知是什么心情,站起来走到门口,都觉得时间比平时要流动得更滞涩一点,一种巨大的、无可名状的心情堵塞在胸口,就像是一头巨兽,光是阴影就把她淹没。这几步路,每一步她都走得很不容易。 到门口,钟姨把身子一让,一个人探进半边身子,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满脸都是讨好的笑,看到她更谄媚,一边笑一边拼命眨巴眼睛,发送真人版【祈求皮卡丘】——还真是沈钦来了。 “你怎么来了?”她问。 “啊,你总不会以为……我真就永远不来了吧?”那人说,天真无邪地眨眨眼,居然还有脸,真的显出了点疑惑来…… 第50章 牛皮糖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钟姨现在就是那半个丈母娘。 “来,小沈,这里坐这里坐。”没等刘瑕回话,一叠声就把人让进客厅,刚才还让刘瑕自己洗,这会自己收拾了一大盘沙棘果过来,“别和阿姨客气,虾米就和我闺女似的,都是一家人——一会留下来吃饭,可不许走啊。” 沈钦在生人面前依然有点不自在,刚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钟姨沟通的,在钟姨的热情里,他红了脸,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局促地点了点头,摘下一个沙棘果塞进嘴里含着。双手扶着膝盖,脊背挺直,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一看就知道这人到底还有点不正常。 “好,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腼腆内秀。”钟姨却是左看右看都透着满意,暗暗冲刘瑕竖大拇指,“哎哟,我锅里还炖着汤呢,景云你先招待着,别玩游戏了——” 她拍了儿子一下,哼着歌进了厨房,客厅这块的气氛顿时就诡谲起来,连景云懒洋洋地甩手拖射,瞥沈钦一眼,“来了?” 沈钦嘴里还含着那个沙棘果,眼神转向连景云,肢体语言仍不畏缩,他嗯一声,拿起茶几上另一把枪型手柄摆弄了几下,连景云‘哟’了声,切出游戏,打开了双人模式。两个人一句话没说,默默地就打了起来,吃弹药包、血药,你爆一个我爆一个,好像找到合适的交锋渠道,沈钦打死一个,连景云就必须也打一个。 “准星不好。”他眼睛还黏在屏幕上,嘴巴里寸沈钦。 “……没有战斗意识。”沈钦居然回敬得很自然。 “屁。” “反弹。” “反弹加倍。” “反弹再反弹。” ……两个人居然还有模有样地对话起来了…… 刘瑕坐在边上,一脸黑线,想撵沈钦走,看厨房一眼又投鼠忌器,索性进去给钟姨帮忙。“他们俩玩起来了……我帮您炒几个菜吧。”早吃完饭早好。 “还以为是景云开玩笑呢,没想到是真有情况。”钟姨喜滋滋的,站在客厅门口看着那两个斗枪的男人,一边擦手一边问,“他家里干嘛的?真是富二代啊?什么大学毕业的?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多大?婚房能提供吗?其实不提供也不要紧,你那么优秀,自己也有房……” 刘瑕要不答,又怕钟姨把户口普查到饭桌上,逼得沈钦恐慌发作——要不是他们并非咨询关系,如果她是沈钦的咨询师……该死,总之,如果有人在督导沈钦的行动的话,那个人现在一定是吐血状态:两周前还不能正眼和别人对视,现在就闯进别人家里,和陌生人一起吃晚饭,开始高度社交,恐慌不发作才怪呢,他根本就没有应付这种高社交场景的能力。 就算是为钟姨考虑,避免她受到惊吓好了…… “他家里开公司的,确实挺有钱,不过他自己能力也不错。”她说,“但我们真没什么,钟姨,您别多想——” 在钟姨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她难得有点羞赧:这话太强辩了,简直是同时侮辱钟姨和她的智商,“他是在追我,但我没……” 她要说,‘我没打算答应’,但想到钟姨几分钟前劝她的话,声音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知道自己那么说钟姨会是什么反应,知道钟姨的眼睛里会流露出怎么样的黯淡与悲伤……刘瑕承认,她心底对钟姨是有一块柔软之处的。“……但我还没答应呢。” 多了一个‘还’字,语气就变了,钟姨喜笑颜开,连拍刘瑕,“矜持是对的,也别让人等太久……这孩子我看不错,该定就定下来,可别错过了缘分。” 虽说在逼婚光环下,连显著残疾都能美化为‘一点小缺陷’,但钟姨应该还不至于吧?刘瑕忍不住说,“您真觉得他有这么好?——这才见了几分钟啊,钟姨。” “平头正脸,有哪里不好?”钟姨反唇相讥,“你倒是说说他哪不好?” 刘瑕被问住了,想说又忍住,钟姨看她表情变化,笑得更开心。 “其实,人要挑怎么挑不出不好?”她打开高压锅,一股鲜香顿时盈满室内,“找对象,那还得看你自己的喜欢……就这么一面,我哪看得出小沈好不好,但我看得出来你的心思。” 刘瑕抿抿唇,奇了,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还能被人看出来。“您看得出什么?” 钟姨笑笑,“虾米,我是看你从小长大的,你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一般人早崩溃了,你呢?永远都是那么一张脸,什么事也没有多的表情,从来不恼……你自己说,今晚从小沈来到现在,你恼了几次了?” 刘瑕被击中痛处,抿起嘴不发一言,暗自懊恼自己的失常:她怎么料不到钟姨会看出她的不妥?还自信满满地以为没人能发觉,事实上,她又何必否认这些不同,她自己又不是没意识到…… 都是沈钦的错。 她忍不住瞪了客厅方向一眼,沙发上的人似乎有所感觉,缩了缩脖子,手里打枪动作倒是没停,“k.o。” “别抢我怪。”连景云的呵斥声传来。 “谁手快算谁的。”沈钦的话居然还渐渐多起来。 ……不得不承认,以他之前的障碍程度来说,沈钦的恢复速度,简直就是个奇迹,被她那样当面回绝后,还能找上门来,在他和连景云看似家常的唇枪舌剑后,不知藏着多少勇气,多少豁出命的决绝。 沈钦他,其实真的很努力啊…… 钟姨看看刘瑕,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不戳破,她加大声音,“吃饭了,游戏暂停一下,来小沈,要不你和景云喝两口——” # 刘瑕的好厨艺都是和钟姨学的,钟姨这个大师傅手艺得多高?几个家常菜那是叱咤立办压根就不在话下,连景云和沈钦两个埋头苦吃,一大锅饭风卷残云,顷刻间就光了盘,沈钦坐上桌后就说了三次话,“好吃。” “这是你做的?” “好好吃。” 余下时间都在认真苦吃,就这么三句话,说得钟姨眉开眼笑,“这孩子就是实在,用行动表示一切!” 还给刘瑕使眼色,“这盘烩三鲜,怎么吃出来是你做的?难道咱们虾米做的菜就特别好吃?” 刘瑕没说话,咬住嘴唇内侧,觉得脸颊被菜的温度烫得微红:她进厨房后就做了这么一个菜,看到有笋,不知不觉就拿了海米泡发,炒了个春笋烩菌菇海米……这就是她自己做得拿手,才不是特意为沈钦做的,更没让他看出来的意思。 “他瞎猜的吧。” “以前做过。”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的话大相径庭,刘瑕瞪沈钦一眼,呵斥,“吃你的饭,不许说话。” 沈钦又露出小动物眼神,湿漉漉的,楚楚可怜,他看看钟姨,又看看刘瑕,再示威式地看看连景云,乖乖地说声‘噢’,又埋下头去大吃。 钟姨看看这看看那,唇边笑意更深,连景云翻个白眼,给刘瑕夹菜,“多吃点,瘦骨伶仃的看着多可怜……” # 吃完饭,刘瑕没再小坐,她实在怕沈钦又给她搞出什么事来,拎着他直接告辞,沈钦弱气呜咽着无法反抗,还挣扎着和钟姨告别,“阿姨,你做的家常菜好好吃。” 钟姨何曾见过沈小动物这样的阵仗,一顿饭下来早被征服,“那你就常来——虾米和景云都不是好货色,他们要欺负你了,你就来和我说,阿姨给你做主。” “钟姨!” “怎么又攀扯上我了?” 两个坏货色同时抗议,沈钦忽闪着眼说,“谢谢阿姨——” 等电梯门关上了他才停止对钟姨卖萌,把火力重新转向刘瑕,刘瑕扫他一眼,盘起手不说话,沈钦谄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恭恭敬敬鞠着躬双手呈上。“请笑纳。” “这什么?”刘瑕白他一眼,把黑色的卡片拿起来端详,“国金的门卡?” “嗯……”沈钦双手合十,拿她当佛拜,拜几下,手稍微移开,从后头看她脸色,发射强劲卖萌光波,脸上写四个大字,‘别生我气’,“我给你在那里买了半层……” 好嘛,看来她之前的猜测根本完全跑偏了,他虽然没联系她,却根本没放松对她的关注,之前的沉默,恐怕也是没找到接触的借口。好不容易找到个话头,立刻就凑上来了……甚至于都有胆子跑来敲门,而不是在楼下等着…… “你的胆子真的越来越大了。”她把卡在手指间滑来滑去,淡淡说。 沈钦把她没说出口的推理也领悟得清清楚楚,他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地说,“我看到你和他有说有笑……” ……吃醋都承认得这么坦然,让人说什么好?刘瑕白他一眼,“又窃听?” 沈钦摸头,笑容讪讪的,一双眼却灿如星辰。“嘿嘿嘿……” 正常人被侵犯*会是什么感觉,生气、不安?虽然她从来说不上多正常,但防范心只有更强,之前和沈钦初次接触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抵触,仅仅是因为那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现在,沈钦根本是监控、窃听、定位全来了,她却是什么感觉?刘瑕叹口气,这人实在是三观崩坏者,和他在一起久了,她根本是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既然你有在窃听,没听我和暖暖是怎么说的吗?这件事,我自己可以搞定,不用别人帮忙。”她还捏着门卡,没还给沈钦,但示意他站直。 沈钦不肯站起来,又摸后脑勺傻笑——他真是幸在生得好,这表情换个路人甲来做就是猥琐,他就是逗趣又可爱,死皮赖脸也不让人觉得可憎,“但这件事,是沈家给你带来的麻烦,我必须对你负责……” “但我不想要你负责!”刘瑕烦得不行。 “不行,必须负责,”沈钦不依不饶,牛皮糖一样赖在她身边,两人一起出了电梯,刘瑕站住脚,他也站住,“不负责我不答应……不负责我觉都睡不好!” 他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委屈,像是撒娇……不,摆明了就是撒娇,“刘小姐,人家这一周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刘瑕那口气再忍不住,她长叹出来,以手加额,彻底被打败,“沈先生……” “刘小姐……”沈钦模仿她动作,只是多加十二万分可怜,学着学着,自己hold不住笑起来,低沉动听的笑声在停车场里回荡,借着结构回声更响,像是个共振器,声音更好听,刘瑕捂着脸,肩膀渐渐也轻颤起来,沈钦弯着腰去凑刘瑕的视线,观察她低垂的脸,“笑了没有,笑了没有?” 刘瑕的手不再捂脸,挪开来去拍他,“你欠打!” 手到了沈钦脸边上,到底是顿住了,在沈钦满脸期待受刑的表情里,她慢慢放下手,别开头不和他对视,沈钦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去。 “刘小姐,”他说,语调认真又肯定,“我知道,让我离开,你是真的为了我好,你怕,如果和我在一起,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受到你的伤害。” “我知道,你的过去和我一样,都隐藏在重重阴霾之中,我们都还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给彼此知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对于怎么给与别人幸福,根本没有一点心得……就像是我,我也会怕,我怕我伤害你,我怕我根本就不配得到任何一个人的爱情。” 刘瑕动了一下,视线回过来望向他一瞬,唇角翕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 “当然,你那么坚强,我怎么可能伤害到你……这么说,好像有点自作多情。”沈钦却自以为领会她的意思,又摸摸头傻笑,“但……如果不考虑你,只考虑我的话……我愿意承担那份风险。” “我知道你在担心的是什么,你怕我承受不了未来可能的伤害,你怕我失去现在的一切,倒退回最糟的状态……这些伤害,真真切切的存在,我能想象,因为我有过体会,我真的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是无知者无畏,我知道,我也无畏。” 真烦扰,她不想听,沈钦的话就像是沉重的攻城槌,每一记都让她的防线天摇地动,刘瑕轻轻摇着头,但她躲不开他,他的声音,他的脸,他认真诚恳的表情,他传递了所有情绪的眼睛。 “我是真的无畏……假如有一天,你真的伤害到了我,我也情愿,我不要为了未来的风险,现在就裹足不前。就算未来是一片黑暗,那又怎么样?”沈钦说,语气就那样平平常常,这不是甜言蜜语,不需要强迫推销,他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的,“在你出现以前,我的世界本来就是黑暗……你就是我的眼,没有你,我怎么能看到别的色彩?和你在一起,多一天就是赚一天,就算有一天要再回去黑暗里,至少我也还拥有回忆。” 一切都乱套了,刘瑕想,他真的是那个不敢说话的沈钦吗?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怕的刘瑕吗?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理有据,让人无法辩驳,她又是什么时候失去了逻辑的宝座,成了不讲理的那个? 乱糟糟的思绪飞过脑海,论文题目,《多巴胺与爱情的关系》,心跳加速,一首熟悉的曲调,什么时候听过的流行歌曲,泰戈尔的诗句,‘真爱让怯懦的人勇敢,勇敢的人怯懦’—— 刘瑕忽然又捂住脸,垂下头一动不动。 “所以,刘小姐,你明白吗?我不是不听劝,我不是不知道风险,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不会离开你……”沈钦说,他又弯下腰来看她的表情,“我不会走的,我是牛皮糖……我黏上你了,我是跟在你脚边的小狼狗,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一样——” 他还唱起来了,“我是不停追逐你的小狼狗,咬住你绝不松口——” “住口……”刘瑕雷得都笑了,她抬起来又要揍沈钦,“你要死啊,这么三俗的歌!都哪听来的?” “网络神曲,听过一次就洗脑了,忘都忘不掉……”沈钦说,他期待地望着刘瑕。 刘瑕没说话,也没动,一手叉腰,就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沈钦,不说话。沈钦的头跟着她的表情动来动去,她往前走几步,他也亦步亦趋跟上去,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怎么停了?”刘瑕问。 “那你怎么停了?”他理直气壮地反问。 “……停车场这么大,我知道你车停在哪吗,大哥?”刘瑕的声音有点抓狂。 “哦哦。”某人懵懵懂懂,赶快拿出手机按几下,停车场远处有辆车亮起来,倒车滑行过来。“——等等!” 他忽然回过神,惊喜地大叫起来,“刘小姐,你——” “……别这么一张脸,”刘瑕冷漠地说,别过头,不去看那张惊喜的笑脸,“腿长你身上,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我管不了……但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是是是。”沈钦的嘴唇,快咧到耳根,刘瑕的头转到哪里,他就一个箭步站到哪里。“好好好。” “——你站好啦,不要围着我转圈圈。”车停了过来,两人都是习惯成自然,一个往驾驶座走,一个去拉副驾驶座的门,“不许再偷听我的手机,干扰我的社交生活。” “好好好,您说什么都是极对的。” “这本来就是基本原则——还有,之前约定过的办案守则,持续有效,还要多加几条,第一,不许吃我和景云的醋,第二,办案时也要保证正常作息……” 门一声砰响,把这段对口相声锁在车里,捧哏和逗哏开出了停车场——电梯间里,连景云慢慢地走出来。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伤害到了我,我也情愿,我不要为了未来的风险,现在就裹足不前…… 我并不是无知者无畏,我知道,我也无畏…… 他垂下眼,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装的是刘瑕爱吃的醉枣,钟姨特意给她带的。 “……下次再给她送过去吧。”他说,又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走进了电梯里。 第51章 我很欣赏你 “刘小姐,早上好。” 陌生的声音,让她从睡梦中自然醒来,清醇如小提琴的男声在她耳际逐渐清晰,她反射性地举手捂住额头,呻.吟了一声:这不是她的闹钟。 “今天是2016年3月23日早上8点,你通常的闹钟时间,你该起床了,刘小姐。” “*……” “室外温度是8度,最近这几天,s市正处于倒春寒中,今天的体感温度,要比昨天更低,早晨要注意保暖,如果你许可的话,明天起我会在你醒来半小时前为你打开空调和新风机,我希望你能在合适的温度、清新的空气中醒来,愉快地开始新的一天。” “……*,你该不会一晚上都在偷听我睡觉吧?” “我猜,你现在肯定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又对你的手机实施了监听,但答案是没有,这是一段录音,录制在23日早上5点。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我还是不太喜欢说话,尤其不太喜欢隔着手机和别人用语音交流,所以,这是一段留言。” “也因为这点,我在早上4点擅自切入了你的手机系统,为你更换了早间闹铃。因为我想要叫你起床,但又不喜欢和人通电话。” “……”刘瑕只有这个反应了,是所有的黑客追女孩都这么无聊,还是只有沈钦特别……另辟蹊径? “我是不是一晚上都没睡?你现在想问我这个吧?我想,录完这段话后,我就会去休息了。我知道,你希望我作息规律,但我今晚确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对不起,我说谎了,没有辗转反侧,因为我压根没有爬上.床,只要一想到,你没有拒绝我的追求,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就兴奋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没有一点睡意。” “好奇怪,虽然我们分别不过几小时,但我已经很想见你了,我看了好多你的资料,你的音频,你在月湖别墅留下的监控资料……但这些东西,居然完全没法取代真实的你。” “今天我筹划着来一次对我很难得的白昼出行,我还是不喜欢白天,在白天出门,人形娃娃会被看破,我必须自己坐在驾驶座里。但只要一想到,如果要等到傍晚的话,我还有十几小时才能见到你,这种可怕的未来,就让我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勇气。” ……这是要来找她吗?刘瑕捂脸,“我还要工作啊……” “我现在要去睡了,想到起来后,我就能直接开车来见你,就连睡眠都让人期待了起来。忽然间,我连噩梦都不怕了。” “白昼也不怕,噩梦也不怕,刘小姐,你怎么这么了不起,为什么只要想到你,我就觉得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天下无敌……” # “刘姐早,今天好冷呀,我在家根本没感觉,一出门就打喷嚏,”张暖捧着一杯姜茶走过来,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哎,刘姐,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刘瑕手指不自觉摸摸脸颊,“有吗?” “有啊,”张暖上上下下地看她,“你进来的时候在笑诶。” “我不是经常笑吗,这有什么稀奇的?”刘瑕脱掉大衣,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她今天喝了热豆浆,大衣挡风,一路上都暖和极了。 “不一样,不一样,”张暖一下口拙,急得跺脚,半天才憋出来,“你今早笑得特漂亮,特开心,嘴角那么翘着,气色可好了,整张脸都是亮的——” 她一边说一边端详刘瑕,都有点看进去了,语气也变得如梦似幻,“刘姐,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好好看、好迷人噢,尤其是这么笑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会被你的眼睛吸进去——” “说什么呢。”刘瑕又摸摸嘴角,她分明没感到自己在笑。“托马屁托出新意了啊暖暖?” “我说真的呢!”张暖又跺脚,“刘姐就知道笑我——啊,陈姐来啦。” “陈姐早上好。”刘瑕也转过去打招呼。 工作室的另一位女性咨询师走了进来,“哎呀,早上好早上好,都来啦——正好,小刘,这有一封信你也看看。” “陈姐,这是——” “昨天早上我上班的时候,被两个彪形大汉送来的,言辞上倒是满客气。”陈姐的表情很平静,“听说最近工作室的租约也出了问题,估计是你的哪个客户或者家属有点失控了吧。” 刘瑕捏着陈姐拿来的恐吓信,打量着简短的内容,嗯了一声,“应该是……给您添麻烦了。” “收费高就是这点不好。”陈姐也笑了,“付得起这个价格的案主啊,都觉得自己很有办法,找起麻烦来,创意层出不穷。小李和小高好像也收到了一样的信,怎么样,要不要来个群英荟萃,侧写一下发信人的身份?” 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说,来自咨询者和家属的恶意并不是那么罕见,有些咨询者在一时冲动,吐露出关键信息之后,情绪回潮以后,对咨询师会兴起敌意和提防心理,而咨询者家属则可能因为咨询过程中,咨询者的一些改变而对心理咨询师产生极强的敌意,甚至有上门手撕咨询师的,这么多年风风浪浪,处理惯了来自家属和咨询者本人的谩骂、恐吓和威胁,资深咨询师哪可能对一封匿名恐吓信反应过度?就算是他们的职业素养,也不容许自己这么做。 不过,陈姐没第一时间就在微信告知她,而是明显和小高、小李私下沟通后,过来当面和她谈,多少也有点试探的意思,刘瑕的客户惹来的麻烦,她当然要想办法解决,至少也要拿出个解决的态度来。刘瑕摇了摇头,把恐吓信放回桌面,“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放心吧,陈姐,这个人做事还是挺有底线的,他这么做估计另有目的……不过,倒是也恰好解决了我们的一个问题——最近大家生意都旺,高哥新加入以后,咨询室的使用就有点紧张了,也不够地方做一些特殊咨询,我早就想换办公室,只是我们和这边的租约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期,正好现在有人愿意付违约金,我已经看好了国金里的一个单元,地方要比现在大,还有专用的游戏咨询室,如果陈姐你还有高哥他们对地点没意见的话,应该今天下午就能签约了。陈姐,你觉得怎么样?” 陈姐笑,“能在国金做,那当然更好,咨询费不涨到2000都对不起这个地段——不然连租金都赚不回来,小刘,你考虑清楚了?” “放心吧,陈姐,”刘瑕嘴角抽了下,“业主开的租金并不高……在我承受范围以内。” 不涨抽成,又能换到更高档的写字楼,地方更大,陈姐就有不满也被安抚了,她笑吟吟站起来,“那是最好,地方租下来以后大家一起去看看——先走了,下午见噢。” 刘瑕露出亲切的笑容,挥手作别,等陈姐出门,转头对张暖说,“暖暖你也和物业主任确认下我们的搬迁时间——搬到国金去这件事,不需要对他隐瞒。” “噢。”张暖乖乖地应,“明白了,会怂恿他去四处八卦的……刘姐,我怎么觉得你这有点小挑衅的意思呀?真不怕陈姐他们受到的骚扰升级吗?” 不管滨海房产的实力多么可怕,这毕竟已经不是民国时期的魔都沪上了,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会因为滨海一句话把刘瑕他们拒之门外的办公楼并不会太多,而像国金这样的办公楼,一天吞吐人流量极大,安保工作又好,即使想骚扰出入的客户和员工,这也不是一两个地痞流氓能做到的。但这并不是说搬到国金就能高枕无忧,毕竟要查到几个员工的住址并不难——刘瑕的工作室,是松散的合作关系,她主要靠较低的抽成和良好的办公环境招徕合作者,也的确因此,她起步就找到了陈姐和高哥这几个资深咨询师做搭档,只是像陈姐这样的咨询师,客源不是问题,抽成上的优势并不太能抵消生活中受到的骚扰,如果这样的恐吓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刘瑕又无法解决的话,恐怕即使是国金的光环也未必能把她安抚下来。 “的确是有点挑衅的意思,”刘瑕半开玩笑地说,“所以你这几天出入也小心点,要是有人来给你发恐吓信,记得把对方的脸拍下来,我给你发奖金。” “要是被打,算工伤吗?”张暖缩缩脖子,笑嘻嘻地问。 “算。”刘瑕说,看张暖虽然脸上在笑,但眼底难掩不安,知道她的确有点被恐吓信吓到,她略经考虑,多透露了一点细节。“有照片的话,沈钦可以直接拿去搜索,就不用再看监控来找线索了。” “对噢!”张暖自然完全不知道历时短暂的绝交事件,她整个人都亮起来,“都忘了还有沈彦祖先生在!沈先生威武,沈先生威武——有了沈先生,还怕个毛啊?” 她对沈钦那深信不疑的态度,让刘瑕哭笑不得,她有点酸溜溜的,“他监视我们的时候,就是沪上第一变态,今年最极品客户,现在就变成‘沈先生威武’啦?” “哎,这怎么能一样?这么好用的技能,对我们的时候当然是变态,对敌人的时候那就是可爱。”张暖白刘瑕一眼,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几下,“沈先生一定要找到这几个坏蛋啊,沈先生武运昌隆!” 一边胡闹,眼睛一边‘叮’地就是一亮,上上下下含笑看着刘瑕,“哎,刘姐?” “嗯?”刘瑕拿起今天的日程安排表看了起来,端起水杯呷了一口。 “你今天心情好……是不是因为沈先生啊?” 一口水差点没呛在喉咙里,刘瑕轻咳几声,“都和你说没有心情好了,闲着没事尽瞎猜。” “好吧……”张暖怀疑地瞥她,又过几秒,“刘姐?” “……嗯?”要不是还没签完字,刘瑕都想直接逃进办公室了。 “你和沈先生,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咳咳咳’,这一次,她是真呛着了。“张暖,得了妄想症要及时医治,在我们工作室做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心理健康常识都没有,你这都出现谵妄现象了,现在介入治疗已经有点迟了啊!” 她是在和张暖抬杠呢,小女孩听说自己谵妄,倒被逗笑了,一点也不生气,上下看着刘瑕,反而更笃定,她双眼闪着八卦的晶亮,“我可不是胡说啊刘姐,和谵妄一点都不沾边——人家是有证据的!” “你看,这件事吧,背后肯定是有人在对付你,对吧?这个对付你的人,也留下了一条线索,那就是今早他们和陈姐在办公楼门口说话的时候,肯定被监控摄像头拍下来了,对吧?” “这个线索呢,沈先生的确是可以用来破案,但连大哥也可以啊,他上回和我说,看监控破案,是警察和保险员这几年的工作重心,他还说,一个区的地痞流氓其实都是警察心里挂了号的,那几个人总归不是正经行当,如果让连大哥找他的警察小伙伴来帮忙的话,破案速度应该也不慢吧?” “刘姐你呢,性格又是那种不爱麻烦别人的,最讨厌欠人情,如果有事要找人帮忙的话,你都尽量会找亲近的朋友。” ‘女友的怀疑’,是这世上最敏锐的侦探力量,其次则是‘八卦中的女人’,正处于这种超神状态中的张暖,分析得头头是道,两只手指比来比去,“以前连大哥就是你最亲近的朋友,你们就和亲人一样,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那现在,你没找连大哥,找了沈先生,语气还那么自然……是不是说明,沈先生在你心里,比连大哥更亲近?——比亲人更亲的是什么,那不就是——爱人喽?” 顶着刘瑕杀人的眼神,她硬是把话说完,自己笑成一团,“刘姐,我猜的对不对啊?你和沈先生,那个,那个,嗯,嗯?” 看她猛挑眉,对手指的样子,刘瑕手指发痒,真想敲她几下,“张神探,你就没想过,我刚那么说,可能只是因为,我知道沈钦一直在监视我们的接待区,他刚是和我们同时听陈姐说的恐吓信事件……所以我猜,按照他的性格,他肯定已经展开调查了。” 张暖是知道这件事的,不然也不会说沈钦变态,她愀然不乐,被刘瑕说得无可反驳,刘瑕欣赏她的沮丧,又落井下石,“没找景云,也有可能并不是因为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已经超过了景云——说到这,你觉得他在我心里真有地位可言吗?——而很可能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既然有他出面,我也就不需要再去烦景云了……你觉得,这条思路会不会更合理一些呢?” 张暖嘟起嘴,恹恹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思路……” 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张暖低头看一眼,先脱口而出,“这什——噢!” 她看看手机,又看看刘瑕,忽然捂着嘴笑弯了腰,“哈哈哈哈,这真的——哈哈哈,这实在——” 刘瑕大为狐疑,一个猜想浮上心头,“怎么了?” 张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手也是软的,努力半天才把手机举给刘瑕看——屏幕是支付宝页面,有个人给张暖连续转了三笔钱,都是一千元整,附言分别是: “说得好,我也比较喜欢你的思路!” “你这个小姑娘,很有前途,真知灼见,我很欣赏你!” “继续保持!” 最后,还附了个暴漫的‘我很看好你’表情…… 刘瑕整个人趴在接待台上,捂住脸不说话——这个动作她现在越来越常做了。耳边还响起张暖的问话,“刘姐,这算不算收受职务贿赂啊?” “刘姐,以后你多和我骂骂沈先生好不好,我一穷你就和我说说沈先生的不好,让我来劝解你,世道这么艰难,你是我姐,得给我创收才对啊。” “哎,姐,你什么时候再把沈先生带来玩啊?我现在忽然好喜欢他噢!” 这才叫落井下石呢——刘瑕缓缓把自己撑起来,幽怨地白了张暖一眼,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开手机,找到沈钦,手指猛戳到屏幕上,满腔无名火盘旋呼啸,气势汹汹,就等着找个出口发泄—— “不是说好了保证休息时间吗?现在才九点,你就已经醒了,你的睡眠时间,有超过五个小时吗???” ……唉……信息发出去之后,刘瑕越看越觉得心酸,越看越觉得悲凉,简直有种小人得志、祸乱朝纲的憋屈感,她看看还在为三千块横财欢呼雀跃的张暖,再看看手机,眼一闭,又趴到了接待台上…… “哈哈,刘姐,你别这样嘛!”张暖来推她了,“刘姐——” “让我自怨自艾一会……”刘瑕气息奄奄地说,她心里忽然一动;唔,说起来,这好像是沈钦第一次,直接主动地和除了她以外的另一个人交流呢…… 当然,他之前和连景云交流过,但那种交流,并不积极,是他逼迫自己的产物,从对话内容来看,也并不能说很正面……和今天这样,主动和张暖开玩笑的举动,当然有本质区别…… “刘姐。”张暖的语气忽然正经了起来,她推了刘瑕一下,“电梯那边有动静——时间快到,应该是你的案主,就是那个春.梦先生来了……” 第52章 爱妻淫.魔的烦恼 “刘老师。”伴随着工作室门口的风铃声,春梦先生缓步走进接待室,他扶了扶眼镜,低声对刘瑕打了个招呼,但看不清表情——他的浏海留得很长,又戴着黑框眼镜,眼睛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这就让他的表情仿佛总带着几分木讷。“……张小姐。” “您好,又见面了。”张暖笑着对春梦先生打了个招呼,对方只是简短地回了一句——春梦先生说话时总是非常小心地避免和对方发生眼神接触,再加上他穿着非常随便,甚至有些不合体的冲锋衣加牛仔裤,大部分人一眼就能鉴别出他的职业:能负担得起刘瑕的诊费,爱穿冲锋衣,形象极度邋遢,这应该是个宅男程序员,非常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的那种,他来工作室,十有八.九是为了咨询自己的感情问题,对大部分it狗来说,能调.教得了电脑,可搞定最复杂的万千代码,但却不能鼓起勇气去撩一个妹子,这是他们普遍存在的问题。 就像现在,张暖也是个亲和小美女,又对他笑脸相迎,春梦先生的眼神却很坚定地盯着接待台,语气也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好。刘老师,我先进咨询室等你。” 不等刘瑕回话,他走去为自己倒一杯水,转身就进了刘瑕的办公室,脚步坚定得不得了,好像没什么能让他回头似的。张暖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咋舌,她细声和刘瑕开玩笑,“这都来半年了,感觉还没什么改善啊,刘姐,我觉得,他和沈先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她的手机震了一下,张暖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冷气,“沈先生,我没有,我没有,你当然比他帅多了——” 刘瑕翻个白眼,但没介入的意思——难得沈钦有兴致,让他逗逗张暖也好,说起来,张暖性格活泼可爱,没什么侵略性,其实是和障碍者接触的好人选,至少比让他和连景云闲聊好得多了。 “李先生。”她紧跟在春梦先生之后走进咨询室,“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因为眼前的景象,她顿了一下,才不动声色地绕到沙发上坐好,“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坐在沙发上的美男子默默点了点头,把长浏海往上随手夹住,露出的斜飞剑眉紧紧锁起,更增几分凌厉邪魅的味道——一旦摘掉眼镜,再把遮脸的头发捋开,让他的丹凤眼暴.露在外,春梦先生的气质,立刻就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那么耀眼,在百十个人里都能轻易吸引女人的目光,那褴褛的穿着,就仿佛犀利哥的装束一样,只能衬托出他的随性,纵然现在他显然深陷于苦恼中,也丝毫无损于他的魅力,“过得怎么样?唉,刘老师,我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再回来找你了……再这样下去,我家庭都要出问题了——我媳妇根本不理解我的苦衷,成天和我生气,说我不爱卫生、没有品味,再这样下去,我的家庭照样会出问题……我现在根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先生是刘瑕的长期咨询者之一,之前被她转介去齐老师那边进行咨询,但进展不佳,他自己又决定回刘瑕这里求助,他的配合意愿很高,两人也建立起了足够的信任,她点点头,“又出现反应了?这一次,还是做梦吗?” “嗯。”春梦先生抹了一把脸,“又开始做梦了……最近半个月里,每天晚上都要做至少两个梦,有时候还是连环梦……” 他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梦的情节,也要比以前更荒唐了……” “可以具体描述一下吗?”刘瑕问,她的语调当然还是很平稳。 “就……”春梦先生脸上浮起红晕,期期艾艾,“就……之前顶多是三个人一起,现在已经发展到……很多人,花式也越来越多,就昨天晚上,我老婆把我叫醒,问我为什么一直在呻.吟,怕我是生病,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还好我弯着腰她没看出来——我刚好梦到……咳,朱茵给我冰火九重天……” “朱茵?现在你的梦中情人已经变成以明星为主了吗?” “没有,”春梦先生越说越伤心,简直快哭了,“还是包罗万象……” 虽然长相邪魅,但他其实的确是个正派的人,即使是做梦,承认起来也带了歉意和愧疚,他吞吞吐吐,“昨天晚上我继续睡着以后,就、就梦到你和……你和前台小姐——” 是的,和张暖对他的印象不同,春梦先生(得名于他和张暖联系时用的网名‘恰如一江春梦’)实际上早已结婚,在男女之事上应该说是经验老到,他来咨询,并非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同女孩们相处,而是因为……好吧,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的烦恼和宅男们也差不多,宅男们想要妹子而不可得,只能在梦里意淫,而春梦先生虽然已经结婚了,但在梦里还和个欲求不满的小年轻一样,活跃得不得了,他之所以被刘瑕介绍到齐老师那里,也是因为咨询了一段时间后,刘开始频频成为他梦境的女主角——如果把他的梦境如实叙述为一本小说,估计除了矽统科技以外都没有什么可以发表的网站了…… 他这震撼性的告解,没能引起刘瑕的什么反应,倒是她的手机很震惊——分明已关机了,但刘瑕的手机还是震了一下,仿佛代表了无线电波那段某个人的心情,刘瑕把它按掉,“不好意思,是设错的闹钟——梦到我们和你在做什么,能描述一下吗?” 她不以为意的语气给了春梦先生很大的鼓励,“先是和你在窗台上,就那什么那什么……然后前台小姐也加入了……跪下来在我的那什么那什么上服务了一下,然后我就……呃,□□,继续和她那什么那什么,换做你来服务我的那什么那什么……” 刘瑕的手机沉默了片刻,仿佛也被惊呆,过了一会,它狂震起来,刘瑕和春梦先生的眼神同时投注过去,春梦先生问,“你要不要先接个电话——” “不需要。”刘瑕站起来把手机锁进洗手间,“抱歉,它可能是有点坏掉了——李先生,你梦中的情节,是你曾实践过的呢,还是你从a.片里看到过的呢,还是你想要和太太一起实践,但被拒绝的呢,可以试着回忆一下吗?” “不是我看到的,你知道,我一直在学佛,戒色,从来不看这种东西。也不是我实践过的——这有三个人啊,你知道我的,刘老师,我为了尽量减少和女性的接触,都打扮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不过这也不能说是没有实践过……我和我老婆两个人的时候,做过梦里的事,你知道,咳咳,因为我的需求比较旺盛,她……有时候会用别的途径帮我解决。梦里的花式有点像是我们在现实里做的事的强化版,但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敢肯定,你知道的,刘老师,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事,要不重复也难……” “你和你太太最近夫妻生活的频率有下降吗?” “没有,还和之前一样……一天一次到两次。” “你满足吗?” “不太……但她体力有限,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春梦先生把头垂下去了,“我们很严肃地谈过了,一天两次是极限……其实这样她也牺牲很多了,前前后后,一次没一小时结束不了,两次就是两个多小时,有时候她第二天起来上班,眼圈都是黑的……” 刘瑕放下笔记本,看了他一眼——邪魅的长相和他力图禁欲,但又忍不住放纵的羞愧感形成鲜明对比,春梦先生通红的脸,现在看来有点秀色可餐:如果从世俗眼光来看,他的妻子过的简直就是言情小说女主角的生活,春梦先生确实从事it工作,年纪轻轻已日进斗金,高富帅三字占全了不说,且在男女关系上极为洁身自好,工作环境里少见妹子,平时也尽量避免和女生接触,对妻子千依百顺,且在床笫之间更是表现极佳,每天从不脱空,属于供过于求的种马型。这样的男人,在全球范围内应该都是凤毛麟角,但是…… “李先生。”她说,“谈到现在,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来源了……这个梦,其实和你的心理状态是没有太大关系的,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心理障碍需要处理,这种春梦,实际上是你对生理需求的一种反应,用中医的老话来说,‘精足自溢’,你的需求一直以来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满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了晚上,这种需求反应到大脑活动上,你就开始通过梦来调节、满足自己,这在心理上来讲其实相当正常,我们真正需要处理的是你对这种春梦的羞耻感——还是回到我们上一次咨询的老矛盾上了,我想要帮助你接受你会不时做春梦的事实,但你还是想要和现实对抗,消灭春梦,是吗?” “但我没法不对抗啊!”春梦先生抬高了声音,激动万分地说,“这个春梦已经影响到我的现实生活了,刘老师!你知道吗,我现在都不敢看女人的正脸,我怕我看了一眼,晚上她就进我的梦里了,甚至更可怕,我忍不住——” 他猛抓头发,几经挣扎也没‘忍不住’下去,“反正我现在已经都快崩溃了,刘老师,这个事现在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了,就算在全是男人的办公室里,我也——都特意找了这种工作了,还是不能避免这种困扰,光是看到咖啡壶上的一条曲线都能想入非非……你看现在我只能穿成这样,完全不敢吸引女人的注意力,根本不敢对视,也不敢冲她们笑什么的——我怕有哪个姑娘注意到我的话,我经受不起考验啊刘老师!” 很显然,春梦先生没有和妻子分享自己的困扰,抬高声音,把深藏心底的压力发泄出来以后,他垂下头,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嗫嚅着说,“……刘老师,我知道你未必会同意,但……但我问了你也别笑话我——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化学阉割之类的药物……可以帮助到我的这种问题……” #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如飞而逝,春梦先生走出房门时,又成了那个有恐女症的死宅,对张暖微笑的‘您慢走’,他只是冷酷地回了一声‘嗯’,便大步走出工作室。张暖纳闷地看了他的背影几眼,又露出笑容对刘瑕猛招手,“刘姐,你猜谁来了?” ……这还用猜吗?刘瑕走到前台,无奈地顺着张暖的指点往接待区看,“沈先生已经等你半个多小时了,一直就坐在这用电脑,哎,你说这都是宅男,春梦先生看着就是……啧啧啧,沈先生看起来就是萌乖萌乖,萌帅萌帅的,多可爱啊!刘姐你太有福气了!” 从张暖的语调来看,金钱的力量也好,卖萌的力量也罢,反正现在她已经完全被沈钦给萌化了,根本顾不得去考虑沈钦怎么知道她的支付宝帐号的事。刘瑕白了她一眼:沈钦扭曲现实的能力简直比安利还可怕,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和沈钦说了几句话,忽然间就‘沈钦党’了…… “喂,那个谁。”她扬声说,兴师问罪的意味很浓重,沈钦的肩膀在电脑屏幕后颤抖了一下,但并不心虚,她的手机又振了起来。 “不是我要打扰你工作……但那个人简直是个变态啊!”他接续之前发的一大堆问号和感叹号说道,“居然……居然敢在梦里玷污我们刘刘!” 在十多个q.q自带的愤怒表情后,他又不间断地质问,“你怎么可以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连我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怎么敢想!” “【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 “实在是太过分了!从未听过如此□□之事!” “【从未听过如此□□之事.jpg】” 一如既往,沈钦的逻辑总能让刘瑕哑然,她梗了半天,索性把手机放到接待台上(这样张暖就不用伸脖子偷看了),直接走向沈钦——虽然他难得地在白天出门了,但还是习惯性地坐在最昏暗的角落,也把窗帘拉了起来,营造出类似黑夜的氛围,“真应该庆幸你不是法官,否则思想犯很有可能重现江湖……说起来,你好像没说你过来是干嘛的,找我有事?” 沈钦一直坚持地把脸藏在屏幕后,但随着她的接近,屏幕已很难起到遮蔽作用,刘瑕清楚地看到他红成布的脸——他看刘瑕一眼,脸更红了,整个人缩在屏幕后,声音小小的,“我……我本来是想见你……就是……受不了见不到你……” 刘瑕忽然觉得很好玩,有点戏弄小动物的残酷快感,她说,“嗯,那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了啊,你怎么不看我呢?” “然后……谁知道……”沈钦连耳根都红起来,红潮一路往下,蔓延到了衣领中,他双眼濡湿闪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闪她一眼,然后整个人扑到键盘上,声若蚊蚋,“谁知道他竟然口吐如此污秽之事……我从来都没……想过……” 刘瑕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污秽不污秽,难道想也不可以,想也有罪啊?” “当然想也不可以!”沈钦一下激动起来,直起身喊道,“想也有罪!” “那你现在不就在想吗?你有没有罪?”刘瑕闲闲地说,“你敢说,你现在没在想他梦到的事?” 沈钦一下又缩成屏幕后的一个球,反驳得极为气弱,“我……我没有……” 说实话,她之前还真没考虑过这点——沈钦对性的认识,虽然想想,以他的成长经历,性启蒙时期赶上了他因为校园暴力而精神崩溃的时间段,确实有可能对性缺少认识,但意识到‘沈钦在刚才以前,对性连意淫都从未有过’,刘瑕还是有点小吃惊,她忽然有种自己正在玷污小孩的感觉——当然,这孩子和她一样大,且是主动监听了这段对话,不过知道自己的咨询者以一种非常不正确的姿势打开了沈钦新世界的大门,第一课就说了一大堆重口味的幻想,她还是油然产生了一股责任感:至少得让他知道,正常男性并不都是一天两次,一次两小时,一周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 “既然来了,那就到我办公室里坐坐吧。”看了张暖一眼,她发出邀请。“我一直到下午四点都没有钟点——午饭后还可以去国金看看楼盘。” “我……”虽然她的态度极为正常,但沈钦看看办公室,又看看刘瑕,身子又缩得更紧了,“……我不进去……我怕……” “你怕什么……”这段对话已经完全丧失逻辑了,刘瑕无奈地问,又回头刺向张暖杀人一眼——沈钦话音刚落,她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是李先生又不是我,你是担心我听了他的小黄文朗诵以后,狼性大发,预备和你实践一下他说的事情吗?——你真的多虑了,沈先生。” “不是……我不是……”沈钦猛摇头,显然已经失去镇定,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不断重复看刘瑕,然后脸红红地缩起来的循环,“我……我……” 张暖快‘咳嗽’得喘不上气了,刘瑕不觉也有些狼狈,转头轻喝,“暖暖!” “抱……抱歉,刘……刘姐。”张暖说,她刚勉强忍住,看了沈钦一眼,整个人笑到接待台下面去,“我……我嗓子痒了小半个月了——” 事态已经完全失控了! 刘瑕盘起手,眯起眼,冷锐视线刺向沈钦,正要说话,铃声响起——有人拨了前台的固定电话。 “喂你好,请问你找哪位——”张暖神奇地从柜台后钻出来,语气轻柔稳定地接起,“哦哦,好,她就在我旁边——刘姐,连大哥有急事找你。” 沈钦脸上的红潮顿时褪了,他从屏幕后钻出半个头,耳朵像兔子一样高高竖起来,刘瑕白他一眼,走过去接起电话。 “景云,什么事?——嗯,嗯,哦……明白了,那我现在过来。” 挂了电话,她冲沈钦警告地点了一下,让他知道这件事还没完。“走吧,景云那有新案子了,你最好也过去一趟——这个案子,和你们滨海集团有关。” 沈钦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合上电脑,转身去拿外套,但走到她身边时,距离还是要比平时远一点,刘瑕转身拿包,无意间靠近了他一点,吓得他倒退三大步,险险没撞到墙。 张暖又咳嗽起来,刘瑕气终究还没消,看到他脸上残存的羞涩,她吐口气,“这次,我们分两辆车过去——我怕,要是在一辆车里,我会忍不住狼性大发,玷污你的清白——” 如果她能把表情黏贴上脸的话,她相信,自己现在的双眼,一定是【==】型的…… 第53章 真正的警察 很罕见的,这一次连景云并没把人马征召到市局办公室,而是约在了s市中心的一座高档小区内——要说有关的话,这事的确也和滨海集团扯不清关系,因为这座小区正是滨海集团的主打豪华小区,从建设到如今的物业,小区内设施,都挂了滨海的招牌。 电梯门一开,就是醒目的封锁线,几个警察正在电梯间里闲站着抽烟,透过打开的大门,还可以看见房间里走动的白大褂身影,这让现场多了几分不祥的气息——很明显,是发生命案了,否则法医也不会这么快就出动过来。 “噢,是刘老师啊。”这么几个案子办下来,刘瑕也算是有点知名度了,几个警察虽然面生,但却都很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又递过鞋套、手套,但刘瑕并没马上穿上,她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看了沈钦一眼,“屋内有尸体吗?” “昨天半夜已经被装走了。”都说公务部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但那也得分对象,像刘瑕这样的开挂人士,警察们从来都是很热情的,攀谈结交的心思很明显,“刘老师到底还是女孩子,怕看这些东西是吧?晓得的,晓得的。” 她会怕尸体? 刘瑕笑笑,没有做声,看沈钦表情出乎意料的自然,她心底闪过一丝异样: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害怕这些事,但以沈钦遇到个逼婚狂家长都能大惊小怪评论一通的性格,他对命案的反应,一直以来都有些太过平淡了。在这一次之前,地铁推人案的时候,貌似对肖爱华被推下去的刺激场景,他都毫无负面反应…… “来了。” 连景云从房门里冒出头,打了个招呼,他的表情有点严肃,对沈钦的出现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瑕一眼,和她用眼神交流片刻,刘瑕冲他点点头,又对沈钦加强了一句,“一会进去以后,多看少说,不需要你的能力,就别乱出声。” 连景云既然特别提起,这案子和滨海集团的关系,就绝不可能仅仅是发生在滨海的小区内这么简单。按照涉案回避原则,实际上沈钦是不便出现在此的,当然,前提是他的身份要为众人知悉,目前来说,除了她和连景云以外,还没有谁知道沈钦的背景……连景云让他来是有用意的,多数还是为了他好,但沈钦也得低调一点,免得事后给连景云带来麻烦。 这些弯弯绕绕,她在车上已经给沈钦打过预防针了,不过刘瑕很怀疑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他在车上似乎是做了点短暂的调查,对这边的情况心里笔她还有数,随后就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害羞上,不是出神,就是回避她的目光,表现相当痴傻。这会得到她注意力的直接垂注,第一反应也是面红耳赤,惹得连景云都征询地看了刘瑕几眼。 “这个案子,和我的业务范围关系比较微妙——这当然不是骗保案,虽然死者也的确投保了寿险,但我想他的家人不会为了这区区一百万的保额杀人……”他没再追究,把刘瑕引进宽敞的客厅里,“死者公孙良,是禄安保险华东区的副总,投保寿险只是作为保险人的一种习惯……再说,他的死亡也和家人没有什么关系,就目前来看,他应该是意外死亡的。” 电梯入户、平层设计、s市中心,这么几个关键词,足以说明公孙良的身价,屋内的装修有多豪华也就不必多说了——虽然家具大多都是线条简洁,但识货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仿明家具用料都很名贵,属于低调的奢华。刘瑕收回眼神,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蹊跷之处在哪?” “时机有点太巧合了。”连景云带着他们穿过客厅往里走,“你们应该都听说过最近非常红火的d租宝风波吧?就是那个p2p平台跑路的事。” 这件事虽然还未经官方报道,甚至是被媒体刻意淡化,但最近一个月在网络社区里已经激起了轩然大波,刘瑕嗯了一声,“就是最低级的庞氏骗局倒塌么——噢,等等,我想起来了,d租宝当时是不是还号称得到了禄安保险的全力支持?和陆金所一样,所有投资都由保险公司担保……但这件事不是已经被辟谣了吗?那只是d租宝的宣传骗局,实际上禄安保险和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关系。” “没错没错,”之前在黑客案中有过数面之缘的宋队笑呵呵地接上口,他站在房门口,抱着手臂看几名鉴证人员在屋内提取证据,对刘瑕露出弥勒佛一样祥和的笑容,“刘小姐,又见面了——禄安这个事,确实是我们最清楚了,事实上,d租宝这个案子,在华东区的部分就是由我们来负责承办的——” “d租宝平台案,也是去年整个p2p金融界影响最大的案子了,虽然爆发在年底,但涉案金额之大、受害民众之广,都创下了记录,可说是建国以来最大的金融要案,值得一提的是,d租宝金融平台运用的诈骗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仅仅只是简单的传销、庞氏骗局等手法,但他们狠花重金宣传公关,并且成效昭彰,在出现兑付危机,正式倒台之前,d租宝在央视拿奖,大打广告,和各级政府部门‘亲密合作’,又成为了各大金融媒体口中的‘革命者’,营造出了一个背景深厚、思路独特,秉持着互联网精神,要颠覆行业的创新形象,也让更多不明真相的群众被蒙骗着进入这个骗局,之后自我催眠、越陷越深。这其中,有很多知名的机构和个人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比如说,央视、各大金融媒体和自媒体号、监管部门以及诸多政府部门,”宋队点了点连景云,还是那么笑眯眯的,“这其中当然也就包括了禄安保险,禄安保险在d租宝最重要的宣传期内,并未对‘d租宝收益由禄安保险诚意保证’的宣传语做出明确的否认,这也让很多投资者误以为禄安是d租宝的股东之一,就像是陆金所和平安保险一样,大大地增强了他们的投资信心。” “而事实上呢,从我们调查到的情况来看,禄安和d租宝当然没有这样的承保关系,毕竟,陆金所是平安的全资子公司,亲儿子才能被爹这么呵护。而d租宝的主要股东都和禄安保险没有太大的关系。——禄安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澄清d租宝的误导,主要就是因为公孙良个人在系统内的影响力。”鉴证人员撤出来了,宋队带着一群人走进卧室——这里应该就是公孙良去世的地方了,“我们都知道,禄安是国有企业,可以说很多地方都留有官僚系统的余痕,操作上就不是那么正规了。d租宝的虚假宣传这么大的问题,禄安却一直保持沉默,实际上是完全不合乎规定的,但公孙良却因为自己深厚的个人根基,以及雄厚的靠山做到了这一点……” 他顿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也所以,d租宝的倒台给他在北京的老领导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这种麻烦也并不会太大,毕竟,这种损失更多的是在商誉上,只要禄安及时澄清,脸皮再厚实一些,对外界的议论纷纷来个不闻不问,或者走个过场,暂时把公孙良卸任调查,等到风头过去以后再重新起用,这种事,迟早会过去的——这也是官场上的老一套了,禄安毕竟是国企,这种宝贵的精神财富,肯定是能继承下来的。” 别看宋队平时就是个弥勒佛,在黑客案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但这一番话倒是说出风采,连景云冲刘瑕打个眼色,声音轻得不得了,“宋队家有人也投了这个d租宝……” “就你嘴长!”宋队瞪了连景云一眼,也抱怨起来了,“刘老师,您说这都叫什么事啊,我一个主办经济犯罪的大队长,家里居然有人栽到这么简单的骗局里去了。年化20%以上的平台居然也敢相信……我平时说的话都被狗吃了吗?啊?还有小连你们这个禄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糖封嘴,就靠公孙良的面子,他们会不出来澄清?私底下不知道输送了多少好处吧!现在东窗事发,开始假撇清了,手脚倒是挺干净的,公孙良死得这么及时,背后不会就是你们禄安的人在做手脚吧?我这是不是引狼入室,找了个眼线在身边呢?” 他这语气半真半假,连景云听了只是笑,“宋叔,您这就说过了,公孙副总这事,我们禄安也是受害者啊。他这一死,追赃线索又少了一条,作为最大的受害者,这事儿,禄安肯定比您着急。” “偷鸡不着蚀把米,能不着急吗?”宋队哼了一声,“全国最大的保险公司,在利字跟前怎么也和那些无知小老百姓差不多?这么明显的骗局也一头栽进去,为了利润,脑子都不要了?明知到最后肯定是鸡飞蛋打,怎么就把真金白银给投进去了呢?刘老师,这到底什么心理,您能不能给分析分析?” “这实在没什么可分析的,”刘瑕笑了,“宋队您就是做经侦的,这些年来应该也有所感悟了吧,在金钱面前,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贪婪和愚蠢——实际上,任何时候都别高估群众的智商。群众是最容易被氛围裹挟和催眠的聚合体,一旦落入乌合之众中,个人的理智真没您想得那么强大,所以说宣传口重要呢,只要掌握宣传技巧,没什么是不能灌输的,传销是怎么洗脑的?不就是把一个正常人关到一群疯子里,再进行一轮宣传吗?d租宝就是传销套了一层皮而已,这种套路一直都是屡试不爽的,倒了一个d租宝,之后还会有f租宝、q租宝,只要人群还是这么的蒙昧,总会有人出来收割。” 宋队叹口气,“我想得没你那么复杂,但结论差不多,只要抱定了一个‘贪’字,这些人的钱,迟早都要被骗走,区别就在于被谁骗而已。拿钱生钱也是一门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这么干的……可惜,被骗的人一般从不会想这么多。——这种事想多了,工作干劲都要没了,反正都是要被骗,被谁骗有区别吗?我们还费劲查什么诈骗案啊——” 连景云欲言又止,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的神色,最终还是打起了圆场,“跑题了跑题了,还是说回公孙良和d租宝的案件吧——说这个案件,禄安也是受害者,并不仅仅是说无形的商誉,实际上,禄安在这件事上也是承受了真金白银的损失——d租宝连合作伙伴都坑,对一般的小额投资者,他们用的是比较简单的庞氏骗局,也就是高息诱惑,用后来者的钱来偿付先来者的利息,而对于那些上了一百万的大额投资者,d租宝推出了一款号称由禄安保险承保的年年金产品,对外声称是本金由禄安保险担保,甚至可以出具保单,年利率达到20%以上,投入一百万的次月即可返还当年的利息,这款年年金吸引了不少高端客户,很多人都是投入一百万,次月即拿到了20万的利息,随后又是成百上千万的投,最后陷在里面的金额大概有十几亿之多,是d租宝赃款里较大的金额。” “但是,实际上真相是怎样呢?真相是,他们是为这些客户购买了为期20年,每年缴纳一百万的分红型理财保险,如此巨额的保单,按照保险公司的规定,可以返还每年缴纳金额的150%作为佣金。所以在d租宝投入一百万的次月,他们就能拿到150万的佣金,从中抽取20万回馈客户之后,客户又会投入更多的金钱,这个骗局一直到次年要缴纳保费才会被揭穿——如果客户要保住这一百万的本金的话,只能在接下来的19年里每年投入一百万,否则本金将血本无归。而此时,每单净赚130万的d租宝则早已跑路,连着巨额赃款一起,不知去向。” “客户面临血本无归的风险,而禄安则有很大可能每单净损失50万元,所以说,这个案子里,禄安和客户都是输家,唯一的赢家只有d租宝背后的骗子。”连景云说,“这也算是一种明目张胆的骗保——客户这边,这些投资者的愚蠢和鲁莽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这么大额的投资,很多时候连合同都没有,只有一个app里的所谓用户协议,包括利率也不见明文,只有宣传语和口头约定,即使这样也敢把百万巨款投进来,据我了解到,北京那边收集到的信息,最多的一个客户甚至放了三千万——” “一定是山西煤老板。”宋队插了一句。“——你说你说。” “总之,这些取证定损的事都是之后再说了,从禄安的角度来看,客户的愚蠢是常态,但禄安的愚蠢非常不应该。这么多巨额保单都发生在一年以内,即使销售部对这种节节堆高的业绩欣喜若狂,风控部也该看到这里面蕴含的风险。但在过去的一年里,禄安非但没有把这种保单看作是一种风险,还把它看作是禄安默许d租宝利用其进行宣传的利益回报,这主要是因为公孙良给这种模式定下了调子,把它作为自己的业绩大肆宣传。” 连景云摊了摊手,“官僚也好,不官僚也好,反正,在d租宝最红火的日子里,公司内部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但现在,d租宝倒台,公孙良也就陷入了麻烦里,禄安这边的内控部,从分红保单第一笔延付开始就盯上了公孙良,我们的怀疑是,公孙良并不是被蒙骗的,而是主动配合,甚至可说是d租宝骗局的参与者或计划者,这不是职务疏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d租宝的真相,这是一起里应外合、精心策划,综合了骗保、庞氏骗局,金额达到数千亿之多的超大型诈骗案。” “像是这样的案件,牵涉之广,涉及人员层次之高,都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d租宝的模式这么简陋,难道从来没有人能看出端倪吗?它是怎么堂而皇之一路登上官媒的呢?这其中必然有人穿针引线,提供庇护、背书。据我们所知,和d租宝发生关系的头面人物绝不止公孙良一个,禄安保险、滨海集团和其余几家庞然大物,在业务上都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和d租宝有过关系。”连景云看了沈钦一眼,“随着d租宝的倒台,这些公司也都成为了分量不轻的受害者……但,主持此事的关键人物——这些公孙良们呢?这可就不好说了……” “从两个月前起,内控这边就和s市经侦大队秘密取得了联系,公孙良被我们视为本案的一大突破口,经侦大队对他进行了秘密布控,想要从他身上提取出这起大案的脉络。但公孙良忽然的死亡,让一切成为泡影——昨天晚上,公孙良前去某间私人会所和朋友们小聚,餐后带了个朋友回家叙旧,凌晨两点,这位朋友报了警,说公孙良在叙旧活动中猝死了。”宋队接口说道,“法医检验报告刚出来,初步判断是服用头孢类药物后大量饮酒,又进行剧烈运动,导致全身不适,心脏病突发死亡——死得非常恰到好处,原本我们是预计两天后对他突击提审的。” 他的表情阴沉下来,扫视了客厅中四处检查的警察们一眼,压低声音坦然地说道,“我们的办案队伍,被腐蚀了,有人给d租宝幕后的主使者通风报信——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没有证据,但我相信我的直觉。” “第二个想法是,既然公孙良死得这么及时,那他一定有问题,”宋队弥勒佛般的脸上,没了和气的笑,他不再抱怨‘挽回损失又有什么用’,只有一个警察在遇到案情时的唯一反应:侦破,用一切手段侦破。“他肯定是个参与很深的知情者,也有了和警方合作破案的念头,被视为是危险分子,才会被如此迅捷的灭口……这么说来,他就很有可能在什么地方留下线索。” “刘老师,就目前掌握到的直接证据来看,公孙良的死只能当意外来办,他的嫌疑也没证据落实。”宋队表情肃然,“d租宝幕后的主使者,带着数千亿赃款不知去向,一天追索不到赃款,投资者的损失就一天得不到赔偿——” “我知道了。”刘瑕说她观察着宋队的表情,心不在焉地想:难怪他和张局交好,他们两个虽然也有种种油滑,但一遇事就能看出来,两个人都是真正的警察…… 沈钦呆蠢的脸在宋队背后晃来晃去,惹得她有些想笑,这个念头,再没像是前一次那样,激起往事的涟漪。刘瑕没有多考虑什么,她也不去想,如果是以前,她会不会答应侦破——这是个很麻烦的案子,实际上,这个案子和连景云的关系并不大,他并不是内控部的成员—— “我要先见一下公孙良的那个‘朋友’。”她说,“再告诉你,他是不是被谋杀的。” 第54章 火人 “姓名。” “林小玉。” “年龄。” “21岁。” “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 “……没带。” “你这个职业能不带身份证吗?不带你怎么开房?钱包拿出来。” “林美霞,1987年生……你今年29岁了啊,真看不出来,和警察你也撒谎,挺本事的嘛。” “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习惯了呗……” “身份证上照片和你长得不是很像啊,整过容?” “嗯……那,那个……警官,您……您可得给我保密啊……这个,这个要传出去,影响我以后……” “影响你以后什么?” “影响我以后……谈恋爱呗……” “呵呵,谈恋爱……”审讯室里的祈年玉扶了扶耳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说你和死者的关系吧,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哪能呢,人家又不是出来卖的,只要有钱,想睡就睡,做我们这行的还是讲点感情的,不然成什么了,小姐?”被识破身份以后,林小玉倒是放开了,她的声调里带上了乡音,“我和良叔都认识两三年了——” 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良叔真的对我很好,可惜了……昨晚他真是吓死我了,忽然间就……” “好了好了,要哭回去再哭——你和死者的关系,还有谁知道?” “就我们俩……” “没有别人能证明了?” “没有……瞧您说的,良叔自己是有家庭的,我们要到处去说,那成什么人了?那不是小三儿了吗,我不做小三,不破坏人家家庭,那太没良心了警察弟弟,我们就是……单纯的,低调的,朋友。” “行行行,朋友就朋友,你们微信聊天记录有吗?” “没记录,良叔聊完就清屏,你知道——” “有家庭嘛!那你呢?” “我也一样……我也有别的朋友啊,警察弟弟——” # “林美霞,女,29岁,高中肄业、农村户口。”连景云对着审讯室里的网红脸,又看了看身份档案里林小玉的照片,“这个案子真是什么红元素都齐全了啊,现在连外围女都出现了……怎么样,要不要亲自出马,会会这个林小玉?” “外围女服务的不就是公孙良这种人吗?在这出现也很正常,”刘瑕的眼神还专注在林小玉身上——就长相来说,这是个清纯中不乏妖艳的女人,但和所有外围女一样,在精致的妆容下是遮不住的土气,豹纹短裙、网格袜,当然少不了审讯桌上放着的粉红爱马仕傍身,这基本是个模版般的外围女,也就是在警察跟前,在如此特殊的环境下,才会露出原生环境的一点痕迹,只是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谈吐,她就能给林小玉做出个人小传和人生素描:高中肄业后打了两年工,爱慕虚荣、眼高手低,想把美貌变现,有一定的胆略和拼劲,博上一把成功地攀登上了社会阶梯,当然她现在的身份会被很多人鄙视,但经济条件天翻地覆的差别,应该能让林小玉自己相当满意了,“目前为止,没发现她说谎的迹象……也没有发现她杀人的动机。” “动机是可以隐藏的,谎言也可以。”连景云没有气馁,“时机上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不能轻易打消对她的怀疑,再说,林小玉身上并不是没有疑点——她一直没有拿出和公孙良之间金钱往来的证据,也找不到第三人证明他们认识,她说公孙良都是拿现金给她,他们是在会所认识的——几年前的事,已经记不清当时还有谁在场,这一点很奇怪,按说男人猎艳,当然会瞒着家里人,但未必会对朋友讳莫如深,带上小蜜和几个狐朋狗友去郊外会所里玩乐,这应该不罕见吧?真的拿不出一点证据来吗?” “这就要看沈先生的本事了。”刘瑕把眼神转到了沈钦身上,他正在自己带来的电脑上飞快地操作着什么,表情专注又严肃,薄唇微抿,呆萌气息一扫而空,倒有了点专业严厉的禁欲感。“公孙良的妻子很强势,他要掩藏这段关系也不无道理,但在现在这个社会,真正的*,已经越来越少了,有什么秘密,能抵得过现代科技的挖掘?” “确实。”一直期待地站在她身边的宋队,也是精神一振,他也是老警察了,很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纵使刘瑕一时半会没有发现,但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会儿他又把期望放到沈钦身上,“沈先生,需要什么权限您随时开口——” 刘瑕和连景云都还站在窗前没动,刘瑕瞄宋队一眼,见他已走远,从牙齿缝里发声,“你说这事和滨海有关,指的,不仅仅是滨海同d租宝合作的项目吧。” 宋队对这个案子很动感情,又视刘瑕为救世主,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左右,两人也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说私话。连景云的眉毛动了动,他的声音一样很轻。 “前阵子我在帮你查沈家的时候,无意发现,公孙副总和沈江一度走得很近,滨海不少工程的保险,都是由禄安来做,这个单子是公孙副总拉回来的,为他在集团内部争取了不少话事权。不过,从风言风语来看,大概就在d租宝崛起前后,两人逐渐减少了往来,只有在业务上还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 沈家的那些污糟事,刘瑕没有特别瞒着连景云,他自然知道沈钦在家里举目皆敌的处境。——且不说这些,就事论事,时间点上如此巧合,让人很难不有所联想,一个公孙良能保着d租宝走到那个高度吗?滨海在这骗局背后扮演的角色,确实耐人寻味。 “这件事……” “调查组里,就你我知道。”连景云也只有嘴唇轻轻翕动,“毕竟,这里是s市。” 刘瑕点头不语,连景云看她一眼,竟仿佛看穿她的思绪。 “告不告诉沈钦,你自己决定,”他微微偏头,气息吹拂在她耳侧,“我的意见,你最好和沈钦先做沟通,如果他不想要那1800亿,这件事,完全不必涉足太深。” 这也正是刘瑕在衡量的问题:d租宝这样的案子,看似只是金融诈骗,但凶险处甚至不是一般凶杀案可比拟的,为宋队破解公孙良之死当然可以,要再往下趟浑水,是否有这个必要?目前来说,沈家的斗争还算友善,有点像是网游里在打竞技场,失败者无非丧失晋级资格,人身安全尚不会受到威胁,但如果在d租宝这几千亿的事情里,把沈江扯进来,那就把矛盾完全拉抬到另一层次了。在沈钦显然对家产毫无兴趣的前提下,这么结仇有些得不偿失。 况且,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虽然沈江一直不断唆使兄弟姐妹来和沈钦过招,但对她这个人,却始终还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克制态度,都调查到了这一步,该知道的他恐怕早已知道,但,一直以来他抛出的所谓‘秘密’,却根本未曾伤筋动骨…… “咳嗯。”响亮的咳嗽声忽然响了起来,沈钦从电脑后冒出头,眼神幽深盯着他们俩,幽幽地又咳嗽两声,“咳咳。” 刘瑕和连景云瞬间分开,连景云行若无事,冲沈钦微微一笑,“沈他先生,查出什么没有?” ——虽然一心扑在案情上,但宋队也有点犯嘀咕,“沈他……这名字有点怪啊……” 这还是沈钦第一次在这么多陌生人的环境里和连景云直接对话,刘瑕主动去拿手机,预备接收他的信息,她往前几步想要对他稍微做些遮挡,但沈钦却对她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蓝条蓄满,脸色凝重得仿佛要上战场,随后眼神一肃,扯了扯夹克下摆,从电脑后站了起来。 “我刚才已经跑了搜寻程序,切进了s市近半年的监控数据库里,寻找公孙良的车牌号,”低沉清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电脑青白色的光照在沈钦身上,明明暗暗间,为他添上几分神秘的气息,他的语气稳定又冷冽,有些无机质的机器感,业界精英的范儿一下就出来了——虽然办公室里人并不少,其中也不乏宋队这样位高权重之辈,但在沈钦开始说话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都被吸引到了他身上:呆萌已经完全没有了,现在的沈钦,虽然他自己也许感觉不到,但真的好像在发光。“遗憾的是,在监控中没什么发现——公孙良的应酬很多,出入中常有女性跟随,由于监控像素太低,这些外围女的长相又都有些相似,所以很难确实分辨这些女性中是否有林小玉的存在。” “当然,除了监控以外,我们还拿到了公孙良的手机,公孙良是个很有保密意识的人——他用的是一款黑莓手机,这是全世界最安全的系统,当然,功能就现在来说也相当简陋,不过,不论如何,它都要比ios和安卓更难破解,目前我的软件还在运转。”沈钦看了看手表,“预计可能要数天后才会有结果。” 他黑曜石一样的双眼,垂注到了宋队身上,宋队惊了下,讷讷想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沈钦扯了下唇角,继续往下说,“但这不是说线索就到此中断,公孙良的身份证几乎没有在酒店的开房记录,从他的车牌活动来看,他基本都回家住宿,回到他的社区检查一下监控,也许会有别的发现——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家里还有一台电脑。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公孙良的脚印,肯定藏在他的电脑里。” “走吧。”刘瑕正好脱身出来,“我和你回去看看,公孙良有没有在家里藏了什么线索……像他这样的人,比李建军聪明不知几倍,总是会给自己留点保命符的。” 沈钦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所有的凛冽,瞬间全融化为一片赤诚,他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询问地望着她,似是在问,‘我表现得怎么样?’ 原来所有冷冽,只是在掩藏自己的胆怯,刘瑕咬住唇,辛苦地把笑意咽下去,她轻轻点点头。“走?” 在众人面前,沈钦不动声色,转过身和刘瑕并肩而行,扬长而去,直到进入空无一人的走廊,他的世界一下花就都全开了,“我刚才棒不棒,我刚才棒——” 有人从前面的办公室里开门出来,他一下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双手插袋,目视前方快速走了过去,刘瑕和有点莫名的警察点头示意——她忍不住失笑了几声,要去追沈钦,又停住了,竖起耳朵听审讯室那边的动静。 “哎,你们觉不觉得,那个小伙子,就那个沈先生……他长得特别好啊?我原来一直都没怎么注意,哎哟,刚才那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形容,觉得他长得真好,真有气派——” 她抿抿嘴,加快脚步走到楼梯口,沈钦站在那等她——出了经侦大队这一层,上上下下的人群就多起来了,个个都多看他几眼,他有些不舒服,肩膀又佝偻下去,看到她连忙挺起来,但脚步仍然匆忙僵硬。 “怎么样怎么样!我今天棒吗!”一坐进车里,沈钦就又雀跃起来,“棒不棒,刘刘,棒不棒?” 刘瑕也觉得他实在已经够努力了,这种进步的速度堪称奇迹——但她不愿用太肉麻的话夸他。 “挺棒的——你知道吗,刚才那一瞬,宋队都被你帅到了。”她笑瞥沈钦一眼,轻声说。 沈钦整个人绽放开来,“宋队……是好人!” “可不许给他打钱,人家职业特殊,说不清的。”刘瑕发动车子,开出停车场。 沈钦把手机放下,“嘿嘿,不会不会……” 公孙良案件,似乎让他成功地走出了春梦先生带来的余韵,【恭喜您成功完成‘在陌生人跟前侃侃而谈’成就】的沈钦,显然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英雄时刻,他比平时要更多话,也更有热情讨论案件。“那个林小玉,你真不觉得可疑吗?我怎么觉得,宋队他们的怀疑挺有道理的,她完全有可能是幕后主使者派来的杀手啊。” “杀手?”刘瑕重复,她忍不住轻笑起来——这个怀疑其实挺合理的,但沈钦的语气那么铿锵,感觉一下这个词就二次元了起来。“你的论据在哪?因为林小玉太过低俗,不像是公孙良会喜欢的对象?” “当然,”沈钦理直气壮,“难道不是?我们都看到公孙良家里的装修了,还有他的照片……这个人,挺有品位,很高雅的,进出一些风月场所,因为生意需要逢场作戏,这我能理解。像林小玉说的那样长期包养她,还把她带到家里来?” 他摇摇头,“我不信。再加上林小玉又拿不出一点切实的证据——我看,更像是这么个模式,林小玉背后的雇主,早就想把公孙良灭口,最近这段时间,林小玉都在公孙良常去的会所等待机会,只要灌醉了公孙良,把迷迷糊糊的他载回家……接下来,无非就是他怎么死的问题了,给他服用一些亢奋的药物,再促使他和自己啪啪啪,是手段a,如果这都不死,那也还有计划b等着,反正夜还很长,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对付公孙良,让他活不到天亮。” 他信口胡柴边说边想,推理得兴致勃勃,粗听也算头头是道,刘瑕不禁含笑看他一眼,再度意识到沈钦对于凶杀案的态度和一般人迥然不同—— “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她说,“就是有个问题没说明白——你所有的推理,都建立在林小玉和公孙良的关系是伪造的这一点上,也就是说,你认为林小玉这样伧俗的女人,不可能对公孙良产生性吸引力……” 正好遇到红灯,刘瑕可以转过头直视沈钦,“那我就想问你了,沈先生——请问你对性,知道多少呢?” 沈钦仿佛被高能武器直射面部,表情一下冻结了,他惊恐地直视刘瑕,嘴唇轻微颤抖,“啊……嗯……啊?” 刘瑕抿抿唇,(越来越辛苦地)忍住笑,她索性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形成一个圈——“初吻是肯定还在,初夜也不用说……那,这件事呢?” 随着她的话,余下三指翘成兰花样,上下拉动了几下,刘瑕斜飞沈钦一眼,恶劣地刻意妩媚,她吐气如丝,“这件事……有对自己做过吗?” …… ‘轰!’ ——如果精神世界能具象化的话,现在的沈钦,肯定已经变成了一个爆燃的火人了…… 第55章 大恩人 s市的交通虽然要比b市好上那么一点,但随着近年来汽车保有量逐渐加大,高峰时段也是逐渐拉长,中午的内环高架路,很不幸就是重度拥堵路段,三月底的暖阳耐心地照着高架路上的长龙,封闭的车窗后是一张张麻木又不耐的脸,凯美瑞、别克、丰田—— 当镜头转到右车道上的那辆奔驰suv时,画风忽然间出现了很大的变化:虽然驾驶座上的漂亮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几乎完全没有交流,但车内的气氛也并不僵硬,总有点脸红心跳的感觉——这一点,主要是由男乘客渲染出来的:女司机表情淡然,顺着车流往前缓进,只是偶尔查看一下副驾驶座的动静,至于副驾驶座上的乘客嘛,他的动作可就多了,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把脸埋到手里,仿佛座椅上有刀似的,却是怎么都坐不安稳……每当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就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女司机,然后脸又烧红起来,恨不得把下巴戳进胸口似的,再一次埋着头嘟囔着调节起了自己的情绪…… “好了好了,”刘瑕也有点无语了,在耐心地给了沈钦十多分钟,他依然未能调节好情绪后,她决定接管大局,“不需要再勉强自己——其实,看你的反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呀。” 沈钦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但旋即,他有有些不服气地坐直了身子——他从极端情绪里恢复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换做一开始,这样的情绪波动,很可能会引起恐慌发作,但现在,他已经能很好地处理社交中的窘态,刘瑕暗忖:虽然在她跟前,他的表现肯定是最好的,但今天在宋队等人跟前的演说,也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 “……那,你觉得答案是什么样?”瞧,语气里还有点隐隐的挑衅,仿佛不甘自己又成为了被照顾的对象……小样,本事是一天比一天大了,现在居然挑战起她的观察力了。 “这很简单啊,”刘瑕打了个方向,又很快踩住刹车——这回他们是真的堵得死死的,如果开了导航的话,说不定就会提示前方发生了车祸。“嗯,我想想,虽然在此之前,你也肯定在网络上接触过和性有关的内容,不管是黄.色玩笑,还是一些较为正经的新闻,在现在的网络上——在现代社会里,要绕开性实在是太难了。但我想,在今天你旁听到了李先生的咨询之前,恐怕你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性这回事……是吗?” 沈钦没回话,刘瑕瞥他一眼,唇边溢出胜利的淡笑。“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考虑到你的青春期比较特别——虽然很多影视剧经常把高科技宅男塑造为性冲动十足,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女孩的形象,但事实上,当一个人相当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性.欲带来的紧张感会被排解和压制,这点尤其常见于科研领域,很多天才都是终身不婚,因为科学的魅力,远远大于异性——或同性。” “在你的青春期里,黑客、互联网,还有mit里你的研究工作,智能汽车?这些新鲜有趣的事儿就是你的一切,理所当然的,你的注意力被分散,你不会太关注自己身体的变化,再加上你远离父母,也缺少家人的关心,很少有人会引导你去认识到自己的变化和需求,即使有性.欲,也会以一种较蒙昧的方法被解决,比如说,有一天晚上你觉得很难入眠,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你就起来多做了几道数学题,或者多黑了一些网站……问题好像还没解决,但你已经累到足以去睡了。”刘瑕说,“当然啦,这么说的时候,我们还是忽略了一个问题——晨勃。” 轰地一声,沈钦又烧起来了,刘瑕白了他一眼,但又恶劣地把声音放的很柔,让他有时一阵脸红,“科学讨论呢,正经点——” “其实,对一般男性来说,即使没有导师,要认识到自己的*也并不难,基本上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一回事,这一点上,基因对男性要比女性更严厉,在青春期,晨.勃和梦.遗,基本上就是两个唤醒器,告诉男人们,你们□□繁衍的年龄到了,该行动起来了——所以,在全球大多数地区的婚配文化里,男性总是充当追求者,这和基因给予我们的行动模式是一致的。对基因来说,我们存活在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它传承下去,所以,青春期一到,很多男孩子顿时发现,他们满脑子想的都只是性,只有性,这种□□的冲动,俨然主宰了他们的全部行动。即使没有任何人引导,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自学,以此完成自己的性启蒙。”她的态度恢复了就事论事的淡然,不再去逗沈钦,因为接下来她要做一件大胆的事—— 看他渐渐也恢复了自然,刘瑕停顿了片刻,以最自然的态度继续往下说,“但对你来说,显然这两大信号,都没能让你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除了科学的吸引力之外,我推测,这种忽视,也许和你在青春期内要处理的第二大事件——校园欺凌有关……” 她没有马上继续,而是透过内视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钦的表情:上次扣动扳机,直接导致沈钦精神崩溃,虽然之后他通过制作视频的方式,发泄了一部分积郁的压力,但这种创伤,往往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被治愈的—— 还好,沈钦脸上的红晕虽然在消退,表情也有些怔忡,但情绪看来还很稳定,刘瑕松口气,“校园欺凌的多种形式,未必只局限于暴力——我注 意到,你几乎从不卷起袖子,三月底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但你最大限度也只是稍微露出一些脖颈……我猜,你在青春期,可能受过有关的嘲笑,这是从那时候起养成的习惯,甚至于,包括于你不喜欢在白天出门的习惯,也都是从那时开始逐渐形成的……这种自卑感,让你更回避身体的需求,因为身体的变化,让你在体育课后的更衣室里,受到了恶霸们的嘲笑和捉弄,所以你也讨厌起了身体的变化,报复性地对梦遗和晨.勃这样的信号予以忽视和压制……” 看到沈钦的表情变化,她没再往下说,而是把眼神转向车外,苍白的阳光里,司机和乘客们打开车门,在高架路边遛弯、打电话,大声地互相抱怨,奔驰厚实的车窗,完美地阻隔了这些噪声,但静态的画面反而更有荒谬感,声音在想象中被补完,情绪依然传递了进来,焦灼就像是潮水,透过车窗无声无息,浸湿了刘瑕的衣角—— “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去想过,”沈钦有点惊讶地说,打破了车里的沉默——看来,她侥幸猜对了。“当然,我是说,那些事给我带来很多痛苦,但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会和这产生联系。” 他的语气意外地……也说不上轻快,但已不再是那样的苦涩和压抑,提到过往,曾会令他崩溃,但现在,沈钦的语调中,已隐隐透出风暴后的平静,余韵还在——但这件事本身,似乎毕竟是终于过去了。 刘瑕还有推测没有说完,但她不再继续深入,而是换了话题,“当然你不会知道,毕竟你不是心理咨询师……如果我说,我从你认定林小玉对公孙良毫无性吸引力,就推测出了你绝对没有任何形式的性体验,甚至连性幻想都很少有……你信不信呢?” “……不信?”沈钦有点不肯定。 “从今早旁听了李先生的咨询以后,你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吧,”刘瑕瞥他一眼,“你好奇心这么强,忽然间进入新领域,怎么可能不去尝试——试着描述一下,你脑海中的性幻想对象?” “……”沈钦不说话了,又开始试图用下巴插胸来自杀。刘瑕愣了愣,情不自禁,趴到方向盘上笑了起来,“哎呀,真是我呀?” “……今天聊得很愉快谢谢你刘小姐但现在我要下车了。”沈钦去开车门,但奔驰没熄火,中控锁未开,他把门把手掰得咔咔响。 “好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刘瑕忍着笑安抚他,“还是说回案情——不拿你自己举例了,就说林小玉,你觉得她的长相怎么样,虽然有整容痕迹,但抛开这个,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嗯,”沈钦过了十几秒才闷闷地说,“挺清纯的。” “这就对了,清纯的外表,代表□□对象的年龄幼小,拥有多个□□对象的可能性较低,生育你后代的可能性就比较高。雄性动物对于‘喜当爹’的猜忌是写在基因里的,这种性猜忌在男权社会中自然孳生出了处.女崇拜与性羞耻、性压抑,在东亚文化里还占主流地位,还没被政治正确打压下去,所以你看,在东方,‘撒娇女人最好命’,但在西方,撒娇甚至没有一个对应的翻译,这种模仿幼崽的行为并不会激起男友的爱意,反而被认为是不得体的行为——在西方,要引起男性的好感,女人要做得是*,散发出‘我是性成熟体’的信号,但在东方,女人要同时释放出两种信息,第一,‘我很小,我没有经验’,这旨在增强她的性吸引力,而第二种信号则是更贴合林小玉顾客的诉求,‘我已经到了年龄,我的性.生活可以被交易’,简单地说,就是我很容易被买到。” “嗯……”沈钦有点明白了,“这样才能让她更靠近客户群体,是吗?” “对啊,你想想公孙良那样的客户,他需要什么呢,一个能和他心灵相通的高雅女性吗?他需要的就是一段能用钱买到的欢快时间,事过付钱走人,对他的家庭不要产生任何影响……你想想,如果林小玉打扮成女神范儿,一看就是个有钱有势、才貌双全的白富美,公孙良还会找她吗?”刘瑕说,“当然,林小玉也无法提供和女神相称的举止,不过这无所谓,大量读过大学,学历甚至很可观的外围女,也会采取类似的着装政策,强调自己的虚荣和浮夸、拜金……这是劳动人民的朴素智慧,虽然不能上升到理论高度,但凭借对生活和社会的观察,她们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生命总会找到出路的。” “至于公孙良的爱好,会不会让他无法欣赏林小玉散发出的性信号呢?”她摇了摇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100%不会,当然,不是说他和林小玉一定就有什么关系,但,不管他怎么对外声称的也好,人类并不是用意识思考性的。那是更深层、更动物性的存在——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我们可以伪装自己已经脱离了动物性,但一旦谈到性,所有的反应都原始又本能。林小玉会不会吸引公孙良?未知数,但她的庸俗会不会影响到公孙良对她产生*?只要你是个男人,有过任何形式的性体验,你都会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绝对不会,在本能层面,就性.冲动而言,这是完全身体化、视觉化的一件事,人总会被相似的东西吸引,不管那有多么庸俗。” “所以,你认为我……把你作为……”沈钦敏捷地接上了她的话头,虽然有点艰难,但那应该和他的智力无关,“性……幻想……对象,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因为,你一直以来,打扮的都和林小玉相反,对吗?” 他的长指虚虚从刘瑕身上抚下,“e、theory……你穿的都是极简设计的品牌,在网络上有个外号,‘性冷淡品牌’……你认定你对别人很少产生性吸引力,是吗?” 刘瑕笑笑,“你觉得我做的不成功吗?” “挺成功的……我以前好奇过——你很漂亮,很多心理障碍者,会对自己的咨询师产生移情,对他们纠缠不休,甚至是疯狂追求……而你又这么漂亮。”沈钦慢吞吞地说,他已经不再脸红了,“但你的案主,却很少有人对你产生这种好感……是因为衣服的关系吗?” “一部分吧,谈吐和妆容也有帮助的。”刘瑕说,她的视线在沈钦身上游移,忽然有点担心起他的反应——他不会生气了吧?以他的智商,一旦不再害羞,应该可以轻易推理出她刚才被逗笑的理由:这不应该,可她有点没忍住,陷入幻想中的沈钦真的蛮可爱的,就像是学步中的小孩,犯下的错误虽然幼稚,但却只能激起大人的怜爱。 “而你觉得,我把你当成性.幻想对象,而不是虚构一个更……妖娆,更直接,更像林小玉那样的形象,是因为……我对你的依恋情绪太深了,是吗?虽然我不是你的客户,但你拯救了我的生活,让我越来越……有序,越来越接近于正常人。”沈钦慢慢地说,“所以,我对你的依恋是这么的深,你觉得我对你的追求,一直都只是这种依恋情节的外化,我对你的示爱,只是一种自我催眠、自我欺骗,以至于我在接触到性的时候,首先就把你设定为我的唯一幻想目标,但却怎么想都怎么不对劲……是这样吗?” 他深邃闪亮的双眼,认真地盯着刘瑕,薄唇抿成一条线,一时间又有了少许凛冽——他在不自信、被触动时挂出来的面具——沈钦深深地望着刘瑕,似是深思地低喃,“所以……你是这么想的吗?” 刘瑕也不再笑了,她的舌尖就像是吊了一个几千斤的橄榄,涩味一路钻心上来——就像是她每一次对咨询者揭露生活的残酷时一样,这是必由之路,也是痊愈的一部分,但在戳破幻梦的那瞬间,她的感觉实在还是有点复杂。 “我是这么想的,”她以同样地认真回望沈钦,轻声说,“因为事实就只能是这样,纯粹的性.欲,当然不是恋爱,但恋爱却逃不开性,它是爱意的先导。我不会随意评判你的情感,但事实而言,如果我能激起你的性反应,你的性启蒙,就不会这么晚才由李先生完成。” 沈钦抿了抿唇,脸上浮现一抹倔强,他没有说话。刘瑕轻轻叹口气——既然谈到这一步,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那她也有信心多推进几步了。 “我不是在否认你对我的……喜爱,你爱我吗?我想是爱的,因为我毕竟改变了你,但我想,也许你更像爱一个母亲一眼地爱着我,即使你并没有自觉,还以为自己正在追求一个爱人。你从我这里寻求的是引导和治愈,这都是由女性长辈完成的工作,而在你成长的过程中,父亲的角色,也许可以被沈老先生取代,但你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取代母亲的对象。”刘瑕轻声说,“所以,对于我的*,你的回应是激烈的害羞——这种害羞,也可以视作一种排斥的反应……很抱歉,这么说,也许对你很残酷,但我并不是在否定你,我只是想要探索出最适合我们的相处模式——” “我……不信。”沈钦打断了她,他的下巴抬高了,“我不信……这也只是你的一种猜测,你并没有证据。” 刘瑕眨眨眼,在她的专业领域,这不是她第一次受到如此直接的挑战,她不是因此意外,只是——沈钦这狼狈的垂死挣扎,让她有一点点虐待小动物的不忍。 焦灼的海水正在上涨,这一回,轮到她的座椅长出尖刀,刘瑕的眼神在他冷冽的表情上流连,她真的——真的很少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 她闭了闭眼,关掉所有感觉。 “有一个方法,”她说,解开安全带,一腿压过置物台。“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我们的争论——下巴抬起来。” 沈钦反射性地往后缩了一下,薄唇讶异微张——刘瑕觑到机会,双手捧住他的下巴,快、准、狠地吻了上去。 # “啊?人还没到?我知道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确认下。”宋队挂掉手机,“小连啊,刘老师和那个沈……沈他先生,是不是被堵在中环上了?刚公寓那边的留守组员打电话来,问他们到哪里了,说是都等一个多小时了,他还没吃饭呢——你说他们是不是倒霉遇到那起车祸了?靠,应该不会吧——小连,小连?” 连景云放下手机,人还有些没回神,宋队叫到第二声,他才弹了一下,“噢……就是堵着呢,她刚微信和我说了,塞在路中央了,堵得死死的根本下不来——” 他又看了手机屏幕一眼,把它倒扣在桌面上,站起来簇拥着宋队往外走,“宋队,外卖已经送到了,要不咱们也先吃点吧,一会给那边兄弟送点过去……” 屏幕虽被倒扣,一时还没暗,上头的视频依然在循环播放,还有在视频下头的解说文字:中环高架拥堵,老子郁闷得来,下车走走,看到激情一幕!帅哥美女奔驰车!美女太主动,视频没拍到,一脚跨过去强吻男朋友,男朋友不甘示弱,吻得吵死人! 因为隔得远,视频里,男女的面貌都很模糊,只能勉强看清是一对年轻人,还有醒目的奔驰车标。可以看到,女方先是主动倾前,把男方压在椅背上亲吻,但力道似乎不大,片刻后就要撤退——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情侣之间偶然真情流露的级别,但下一瞬间,男方的举动就让整个视频升级了:他的双手爬上女方的肩膀,轻而易举地交错环抱,把她往后压到了方向盘上,在震天响的喇叭声中,黑发辗转,结结实实地法式热吻了起来…… 周围人群都被吸引过来,大笑的、唾弃的、拍照的不一而足,男方分明听到了喇叭声,但毫不在乎,女方那边则较有廉耻,一开始还想反抗来着,双手猛敲他的背部,又去抓他的头发,但吻着吻着,反抗的力道明显弱了下来,深陷于黑发中的手指,也不知道是要揪着头发往外拉,还是按着他的头,往自己这里凑了…… # “嘀——————” 好车的音箱当然雄厚,喇叭声响了这么久,所有人耳朵里几乎都是回声,这种生理反应,谁也不能控制,尤其刘瑕被压在方向盘上,感受最深,喇叭已经停了几秒,她都还没回过神来,尚有余音在颅内缭绕,给她带来阵阵颤栗,她只能微张着唇,惊魂未定地被沈钦揽在怀里,感官还像是漂浮的网,信息全拥堵在半路上,模模糊糊,笼着层纱。 沈钦摇下车窗,似乎是在说什么,周围传来了一些笑声,很遥远,很快又不见了,香皂的味道,混合微咸的体味传来,淡淡地,是沈钦的味道,几次接近时,她都有闻到,体温贴着她,暖暖的,挺舒适,有人在搂着她,有人在搂着她,从来没人距离她这么近过,从来没人—— 刘瑕忽然惊慌起来,她用力挣扎,理智加速回流,感官逐项归位,朦胧白光不再,音波余韵消退了,只有手脚隐约的酥麻提醒她刚才喇叭有响过,所以这就是声波武器的威力吗?让人完全失去反应力,只能呆傻在原地…… “……刘小姐,”当她回到现实时,沈钦正在说话,他没松开她,仍坚持地搂着,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还无能分析他的声音,只能就这样听着他的笑意,“你的推理能力,的确很强,但就如你所说,在没证实以前,一切都是猜测……看来这一次,你是猜错了。” ……得意……那声音是得意…… “也许受限于信息,关于我,你的确是犯了一些错误,我并不是因为你改变了我而爱你……刘小姐,”他的唇瓣拂过她的耳廓,“我是因为爱你而改变……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事都会做。” “但,你有一点说得没错,所有恋爱的起点都是性,我从没怀疑过你对我的性吸引力……事实上,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你对我的引力。只是,有一点,我一直还不能肯定。” 理智尚未全数回流,但已足够做出推理,刘瑕倒抽一口气,用力把他推开——仅推出很小一部分距离,但已足够两人对视。 “你骗我!”她震惊地说:这怎么可能!在智力较量中,她竟输给了别人! 沈钦的脸,不像声音那么从容,一样布满了潮红,他亮晶晶地望着她,止不住地在笑,得意、惊喜,甚至是不可置信。 “抱歉嘛,我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他撒娇地说,又靠过来,被刘瑕用力推开,“——我从没怀疑过我对你的感觉,但……你对我的呢?” 男女间的力量差距客观存在,她没能把沈钦推得多远,到底还是被他困在双臂间,沈钦的额头贴着她的,他是这么、这么的靠近,鼻子贴着鼻子,呼吸吹拂她的双唇,他的一切又一次汹涌袭来——一定有人在按喇叭,是不是哪里又响起了巨响—— “刘小姐,”沈钦说,手指捉住她的下颚,抹过她湿润红肿的唇瓣,他的双眼紧紧地望着她,世界在凝视中蒸发,他慢慢地说,语调如此肯定,又有那么一丝如梦似幻的不可置信。 “我现在知道了——对你来说,我也存在很强的性吸引力。” 第56章 红 “哎呀,你们可算是来啦,”留下来看守案发现场的正好是祁年玉,他捂着肚子,饿得上下乱窜,“这里我都找不到外卖电话,特么的小区实在是太高级了,一般外卖不让进来——刘姐你们进去随便看啊,我必须得出去买点吃的了,不然我这胃顶不住——” 因为一场无谓的车祸,耽误祁年玉这么久,刘瑕多少也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要把我们车钥匙给你——后来鉴证科发现什么证据没有?” “不用,我自己开了警车来。鉴证科那边就是把公孙良的药箱给拿走了,没发现什么别的。”祁年玉的声音从电梯间遥遥传来,“那什么,刘姐,你们进去的时候别忘了穿鞋套啊——就在门口我那包里——” “等等,祁警官,你还得带我们去物业那调录像——” 刘瑕话还没说完,叮的一声,电梯门关上,祁年玉已扬长而去,只留下刘瑕和危险的诈骗犯独处一室—— 刘瑕瞄了他一眼,诈骗犯还站在客厅里,若有所思地环顾客厅陈设,察觉到她的眼神,他小脸红红地说,“干嘛那样看着人家?” 简直就是欠揍! “我在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刘瑕哼了声,“我现在已经完全无法相信你的人品了,沈先生,我担心你会乘着无人,将罪行升级。” 他们俩的相处,刘瑕其实一直都是占据优势和主动权的那方,但在刚才那超分贝的历史性时刻后,沈钦在她面前要自信一些了,但也仅仅只是自信一些——看得出来,其实刚才那一吻,对他的影响也是蛮大的,到现在他脸上还是红潮未消,就连和刘瑕的玩笑,也没那么自信,羞涩与其说是故意装出来逗她的,倒不如说是利用这个借口,真情流露。 “真的吗?”连他的惊讶,也是半真半假,让人说不清他的跃跃欲试,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天然黑到这程度,被她的谴责还勾起了这么一点贼心,“那……万一升级到一半,祁警官闯进来怎么办?那我就是现行犯了啊……” 刘瑕再也忍不住了,她悻悻然地赏了沈钦两个大白眼,沈钦低笑起来,低沉醇厚的笑声,就像是大提琴声一样,在宽敞的客厅中回荡。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骗你,你也没有猜错……”他说,朝客厅一角走去,刘瑕倒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没猜错什么?”她最不能接受的,其实不是沈钦将错就错地误导她,而是她居然在沈钦的性经验上做出了完全错误的推理——当然,她的经验也不多,但依然可以判断得出来,沈钦的技巧,绝不是一个从没有过亲密活动的初哥可以掌握的。 沈钦没有马上答话,他在客厅角落里的博古架前站住了脚,左右端详了一下,又打开随身携带的书包,拿出了个小仪器比划了一下,小仪器很快发出滴滴声,开始闪烁红色警报,他‘哈’了一声,“还真被我猜中了!” 刘瑕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是有些失常了——进入案发现场后,她应该尽快切进工作模式才对,她不再说话,当沈钦根据仪器的指示,从博古架上定位到一个观音像时,她冷静地提醒道,“最好别拽,先拍照,” “啊,你说得对,从没出过现场,居然忘了……”沈钦拍了拍脑袋,拿出手机调成摄像模式,“你来拍,我来拆解。” 这是一尊抱瓶观音,净瓶冲着沙发方向,柳枝挥出,菩萨仿佛像把甘霖洒向人间——沈钦从包里掏出一根镊子,伸进净瓶里倒腾着虚夹了两下,抽出一根电线,很快,一个被黏在瓶口,极为隐蔽的针孔摄像头被他拔了出来,刘瑕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 “这不可能是公孙良自己放的,”沈钦出神地观察了摄像头一会,“他要监控自己家,可以光明正大地放探头,现在很多智能家居都是这样的——这样看来,他被谋杀的可能性又高了一成,至少他在生前受到了来自别人的监视。” “能定位到安放者的网络ip什么的吗?”刘瑕问。 沈钦啧一声,“你等等。” 他索性往地上盘膝一坐,打开电脑忙活了起来,刘瑕乘着他忙,自己拿过针孔摄像头探测器,绕着公孙宅的几个房间都走了一圈,尤其重点勘测了几个角落,等她走回来时,沈钦摇了摇头。 “没什么收获——这款摄像头是华强北地下工坊的山寨货,有效发射距离在最理想情况下只有200到300米,一旦被墙面阻隔,削弱得会更严重,它的接收机只能放在公孙良上下两层邻居那里才有用——从它所在的角落到隔壁栋那就太远了,对面是个绿地,没有和高层匹配的建筑物,也可以排除。” 沈钦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侧颜专注,不自觉又流露出专业精英特有的魅力——他现在的语言表达能力已经很强了,在聚精会神时,语速会更快。“但我查了物业的登记信息,公孙良上下两层楼住得都是无关的闲杂人等,基本都是外企在中国的高层,不论是和d租宝还是禄安保险都没有什么往来。你知道,这里距离陆家嘴很近,公寓有是酒店式服务,经常被外企租来做高管在华的宿舍。” 他又皱皱眉,偏头低声自语,“会不会是在楼梯间?我看到那里有清洁工的杂物间……” “这摄像机,应该和公孙良的死没太大关系。”刘瑕说,她在沈钦身边蹲下来,和他一起盯着摄像头,“这个摄像头,应该是公孙良的妻子放进去的……其实,这么说来,这个摄像头,反倒还是削弱了林小玉的嫌疑……” 她拿出手机,给连景云发了一条微信:公孙良之妻是否已到国内?询问她是否在客厅观音像里放了一个针孔摄像头,并问问书房电脑的登录密码。 “削弱?”沈钦反问,如电的眼神刺来——他已经完全投入了工作状态,把刚才那羞怯又萌动,大胆又生涩的自己给抛到了脑后。看来,他对案件侦破,是真的很有兴趣。 想到沈钦刚才入神时脱口而出的‘从没出过现场’,刘瑕敛敛眼睛:从没出过现场,这意思,他以前都在做后勤? “对啊,想想林小玉的疑点,不就在她拿不出多少和公孙良交往的证据吗?”她不动声色地说,“她的理由是,公孙良的老婆很强势,所以公孙良的手机里从不留证据,现在看,至少她在这一点上并没有说错,公孙太太确实是个精明能干,疑心病强的女人,不是吗?” “你就这么确定是他太太放的?”沈钦扬起眉,“——连先生回答你没。” 又监视她手机……刘瑕翻了个白眼,伸脖子看了看沈钦的电脑屏幕,沈钦唔一声,无需言语,居然意会,“我没监视啊——我刚光明正大地偷看的,你不就坐在我旁边吗?” “你不觉得光明正大和偷看是两个很不协调的词吗?”刘瑕象征性瞪他一眼,“再说,我手机是倒着的呀。” “我能倒读屏幕,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经常用这招来偷看别人的吐槽,”沈钦毫无羞愧之意地说,又催促,“快说,你为什么猜摄像头是他太太放的。” “……” 刘瑕吐了口气——非常罕见地,她有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至少在得到连景云的答复之前,她觉得说多了很有风险:沈钦今天的表现,的确动摇了她的自信心,让她产生了少许自我怀疑。 “其实这答案,根本就完全摆在你面前。”她指向已被装到证物袋里的摄像机,“这个针孔摄像机的质量很差,是华强北的山寨货,这是你告诉我的,它的传输距离只有两百米不到……你想,以公孙良朋友圈的层次,不管是谁想要监视他,他们会买不起一个正版的好货吗?虽然这对于平民来说,买到正品较难,因为在国内这就不属于可以公开销售的产品,但我想,不论是d租宝的幕后靠山,还是公孙良的太太,都不会缺少这个门路。任何一个人选用山寨货的原因,都不会是因为买不到正品,仅仅只是因为,山寨货就已经够用了。所以,从你说出这句话开始,答案的天平就开始倾斜了。” “在这之后,我又做了一些搜查,想要在房间里再发现一些摄像头,但很可惜,一无所获,甚至包括了非常便于摆放摄像头的书房都是如此,几间卧室也一样一无所获。——这一点,更肯定了我的猜测,毕竟,如果是d租宝的人想要监视公孙良,确认他没有‘投敌’的可能,那么比起客厅,他们更在乎的应该还是书房和卧室,书房可以在公孙良的电脑屏幕附近设置监视点,这样不但可以监视到公孙良在网上的活动,也许还能发现他的登录密码,借机前来搜查。” 刘瑕顿了一下,“至于卧室,那是生产黑材料的好地方。公孙良是国企干部,出商入官,他是有级别的,所以艳.照当然对他有很强的威慑力,不过,我在主卧室和侧卧也一样是一无所获。似乎整个公孙家,就只有这个花瓶里装了一个摄像头。——这个角度,除了门和客厅以外什么也没有拍到,d租宝的人对公孙良家里的访客会有什么兴趣?现在的通讯这么先进,公孙良要反水都不会做的这么蠢,直接把人叫上门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只有一个人,她想要知道的信息就这么简单,而这简单的信息,对她已经足够有用了。公孙良的妻子在投行工作,常年在外出差,她要掌控的,也许正是自己出差期间,家里的访客情况——如果有生客上门的话,只要知道她是何时来、何时走的,已经足够她判断出丈夫和该女的关系,并对此做出应对,不是吗?” “再加上,这个摄像头是用纽扣电池充电,一个电池能供电多久?”刘瑕拿起证物袋端详了一下。沈钦回答,“山寨机的话,大概最多两个月吧。” “——两个月就要换电池,这么周期性的拜访,对外人来说极不方便,不在乎这点的,也就只有房子的女主人了。”刘瑕说,“所以,这个摄像头是公孙太太放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接收机就是书房的那台电脑。ok,林小玉说对了一件事,嫌疑减轻——现在我们只要看看昨天晚上,公孙良去世前后,他和林小玉到底是怎么互动的,真相应该就能再清楚一些了。” “你让连先生去问了?”沈钦扬起眉,扭了扭手指,表情很有英气,“他回复了没有?——如果等不及的话,我出马?” 刘瑕笑了,“别着急,要等的结果还多了……我还在等法医的进一步检查,昨天深夜报的警,之前给出的只是初检报告,进一步的药学检测还需要时间,在药检出另一个结果之前,我都不会相信林小玉是杀人犯——你知道头孢类药物和酒精反应致死的可能性有多低吗?林小玉如果指望用头孢配酒来干掉公孙良的话,她可以先去买张彩票,看哪边先中奖。” “呃……”沈钦一下又被泼了一头凉水,他悻悻然,“亏宋队他们那么兴奋……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点?” “这是很冷门的知识,估计法医没来得及仔细解说吧。”刘瑕随口说,“他们不知道,也很正常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刘瑕想要这么装一下,但联想到刚才自己的错误,气有些短,她脱口而出,“我特别查过——” 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沈钦瞪大眼看着她,他没有说话,但气氛已经奇妙了起来:两个人都知道,她刚说漏嘴了,也都知道彼此已经意识到了这点。 怎么会这么失常……她今天的表现真的有点不太对,是不是被喇叭声震出的后遗症…… “……我特别查过。”万千思绪略过,在沈钦逐渐紧张的凝视里,刘瑕笑了笑,最终还是选择把话说完。 她没再解释更多,沈钦也没有问,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是谁开头,忽然都笑了起来,一种不可言传、心照不宣的默契感,悄然蔓延开来。 “前段时间,我在看《情话宝典2016》的时候,顺便还看过《接吻的9种技巧》。”沈钦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样坦然而明朗地看着刘瑕——他明知道,她对他有所保留,但非但没追问,反而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坦白了自己的一个秘密,“私下,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就会咬一段软糖来练习。在那以前,我确实没有想过任何和性有关的事……会兴起这个念头,其实还是因为你,刘小姐。” “这一点,其实我从来没瞒过你,你就像是色盲症患者的矫正眼镜……”沈钦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来,气氛似要往浪漫转换——但他忽然顿了一下,随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不起,我这个比喻实在是烂……一点都不浪漫——” 刘瑕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沈钦捂着脸瘪笑了一会,这才坚强地重整旗鼓,“但,真的,在没有你以前,我看到的世界就是黑色,就像是魔兽跑尸的时候的场景,灰蒙蒙的,扭曲的,和我隔了一层无法逾越的薄纱。有了你以后,我的世界,再也和从前不一样,当我看到电视剧里的接吻镜头时,我就会想……” 不知不觉间,红潮已经爬上了他的双颊,沈钦又是那个羞涩得、过分紧张得有些失常的呆萌钦了,他不敢和刘瑕对视,脸又快埋到谋杀自己的程度,“总之……这也会有一些朦胧的想象,但就像是你说的那样,出于一些原因,我从没认真去考虑过,只有一点隐约的,破碎的雏形。直到今早,听到李先生的咨询,被他点化之后,这种想象才变得生动起来……” 他偷看刘瑕一眼,红着脸,又快速把下巴插入胸口——说真的,如果谁在他下巴上绑一把匕首的话,现在他的尸体可能都冷了—— “这么说,李先生真是你的大恩人了。”刘瑕刻意冷冷地说,推测并没完全错误,这让她松了口气,但她还没完全原谅沈钦。 “嘿嘿嘿。”沈钦摸着后脑勺,又开始招牌式点头哈腰傻笑。“总之,你的猜测其实都很正确啦,还是那么神——你猜我在学校更衣室的时候,被人嘲笑过,这个实在是猜得太准了——被你这一说,我也的确觉得,好像我喜欢穿长袖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开始养成的,在陌生人跟前会紧张,不喜欢白天出门,也都是那几年形成的习惯……即使有些不准的地方,也只是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 你,没有足够的信息,你当然会被误导,推断有所偏差也很正常……” ‘出于一些原因,从没认真去考虑过’,对性幻想那异常活跃的反应……这是为什么,性羞耻?按说他青春期在美国成长,应该不太会受到国内文化氛围的影响啊…… ‘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是啊,何止如此轻描淡写!他告诉她的事,简直是太少太少,以他对她生活的参与度而言,她对他简直就是一无所知…… “确实,”刘瑕撇开所有浮动的心绪,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应和:从前不问,是怕沈钦崩溃,但现在,既然他日渐坚韧——“你没有告诉我的事,多到足以让我燃起极有限的好奇……” 人性就是如此——如果她说自己非常好奇,沈钦也许还会被激起警觉,但这好奇既然极为有限,那想必是十分珍贵,刘瑕那勉强的语气,更增听众的成就感,有种征服了她一点点的兴奋在,沈钦的眼睛亮了起来,还被性这个话题,搞得兴奋不已的他,就要脱口而出什么回应—— 嗡的一声轻响,刘瑕的手机亮了起来,仿佛是长了天眼,有意和她作对,就在这最要命的时间点,连景云回话了。 *公孙太太还在转机回国的路上,但已联系上她,她承认摄像机是她所放,已给出开机密码,密码是gsun。* *是发现了什么吗?需要增援吗?等你回话。* *ps顺带一提,你……知道你和沈钦现在已经变成网红了吗?* 第57章 不要逼婚,要逼爱 “欢迎回到娱乐大事件,”带着头套的主持人从幕后走出,摆了个搞怪的姿势,在粉丝们的欢呼中继续往下说,“除了珍妮弗.杰弗森再度来京引发的疯狂粉丝和路人的冲突事件,让我们开始审视在2016年,网络对现实的影响力之外,今天还有一则很有趣的新闻,也是关于网络的——就在昨天下午,微博、朋友圈忽然开始疯转一段手机视频,拍摄地点是昨天的魔都中环高架路,在中午这个小高峰时段,高架路却因为一起连环追尾事件堵成了狗,堵车嘛,大家谁的心情都不可能好,车主下车走走,一起骂骂娘,这也很正常,据我统计,路怒症的发作几率在堵车时是最高的,我自己本人就有点这个倾向,上回堵车的时候,正好铁柱给我打过电话——” 讲了一个段子,在大家的笑声中,他继续往下说,“但这一次呢,虽然也遇到了堵车,但车主们的愤怒情绪却不高,原因就在由这段由叫做‘豆豆16年要减肥’的微博用户发布的一段视频,大家看看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中环高架拥堵,老子郁闷得来……” 一段有些晃动的手机视频被放到了大屏幕中,观众们配合地随着画面中的激.情进展发出了惊叹声,主持人几次要说话,都被女观众们的花痴声打断——他几次欲言又止的挫样,也引发了新的笑点,让观众们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当他再度开口时,语调也就更加强烈了,“‘豆豆16年要减肥’所发的原微博,已经有了接近1600万的点击,朋友圈疯转得最多的公众号推送,点击已经破了百万,短短一段视频,在24小时内取得的关注都快赶上三里屯试衣间了。没有露点,没有不雅场面,除了被喇叭声吵到的路人可能会有所不满以外,没有争议性,为什么这段视频会火成这样呢?是因为他们开的是奔驰的百万豪车?是因为激吻的双方是俊男美女?转发的群众那也是众说纷纭,我和小伙伴统计了一下,大概有50%以上的男性网友,是因为这对情侣中的女孩转发——很乐观的一个数据,至少让我们知道在这个宅腐当道的年代,异性恋还是有市场的,如果都是因为男孩转发那就糟了。” 在观众的大笑声中,主持人继续说道,“女性网友就不好说了,有羡慕妒忌恨的,有喊虐狗的,主流的观点是,‘这个就和偶像剧一样啊,我去!’,‘妈妈,我又相信真爱了妈妈’,‘我也好想要个这样的男朋友,妈妈!’” 他捏着嗓子,夸张地模仿了起来,观众们疯狂地大笑着,“还有一部分极端的女网友,仅仅是凭着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视频就已经爱上了这个看不清脸的男孩,连说按照自己的经验,这绝对是帅哥。在我们节目播放前开始,网友已经自发成立了人肉小分队,开始搜索这对情侣的真实身份。可以说,这对情侣是真的红了。” “为什么这段视频比明星恋情曝光、三里屯直接上演的禁片还要走红呢?我个人认为,这段视频恰好集中了网友们最关心的几个热点——豪车,有木有,网友扒出,这辆奔驰amg的售价,即使是低配也要达到200万以上,车主身份肯定非富即贵,其次,这对恋人都很年轻,而且长得很好看,虽然看不太清脸,但轮廓很好,至少穿着打扮体现出的气质不错,我们都知道,一般在中国,开豪车的都是老板,试想如果把男孩换成40岁以上的煤矿主,这段视频下的舆论声浪肯定和现在不一样,‘低俗!恋□□热!鲜花插在牛粪上!呵呵,*丝们来看看,这就是你们娶不到女神的原因’,所以,这对恋人的走红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颜值才是硬通货啊——” 笑声更大了,主持人也笑了起来,“其次,还有女方主动亲吻的霸气!反正别人我不知道,我看了以后对这女孩特别的有好感,昨晚到现在,我坐地铁的时候都特留意邻座的女孩,遇到长得好看的,我就希望她也能在下个瞬间向我扑过来。” “哈哈哈哈!”在观众们的笑声中,主持人继续说道,“面对这样的情况,‘豆豆16年要减肥’显然也是始料未及,今天上午九点钟,他删除了自己的始发微博,撤下秒拍视频,并且留言说‘大哥大姐们,视频看过就算了,别给人家的生活带来影响,大家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也放小弟一马’。看起来,这个视频在意外地火爆社交媒体的同时,也和之前珍妮弗.杰弗森的粉丝从网络约架变为现实斗殴事件一样,一次在自己的微博账号上的单纯分享,无预兆的成为了网络热点的同时,也影响到了当事人的个人生活。在2016年的现在,网络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看来,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网络的重度使用者,但网络世界对我们来说似乎还很神秘。有人说三里屯事件一夕火爆各大朋友圈,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做了神秘的网络推手,甚至于有人说这是一次针对视频女主角的营销活动,只是无意间‘闹大了’。这是网络事件在我们网民未参与的时候擅自走红的一个例子,那么这一次的奔驰激吻事件呢,似乎就显示出了网络世界的另一条规矩——在我们的脱口秀开始前,微博、百度,都已经搜索不到那段视频了,同时朋友圈几大公众号的观看链接也纷纷失效,随着源微博的删除,这次事件的影响力还未发酵,似乎就已经匆匆平息,被激起讨论热情的网友也失去了根据地。是什么力量能在短短的24小时内,让这样一个网络热点事件销声匿迹?——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哈哈哈,我们大事件的未来不能因为一条新闻而受到影响。” “姑且把背景的事放到一边,从结果来看,我个人是赞成奔驰事件的结束方式的,让私人的事回归私人,这本该是社会中最自然的现象,但可惜的是,在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有很多事因为网络的介入有了光明的发展,但也有太多的事因为网络的介入而变味,不论这对奔驰情侣是谁,网民们对他们又有怎么样的美好祝愿,借用‘豆豆16年要减肥’的话,‘看过就算了,别给人家的生活带来影响,大家高抬贵手’。在此也真诚祝愿豆豆真的能在2016年减肥成功!好,我们来看下一则新闻——” —— 高富帅还是要配白富美?奔驰情侣高架路激吻引众人艳羡,‘羡慕的不是豪车,是爱’ —— 奔驰情侣登上新浪热搜,网友感慨,‘别逼婚了,逼爱吧,看得我都想恋爱了’ —— ‘比什么偶像剧都动人,真情流露的吻最美’,奔驰情侣真实身份成谜,但爱情已感动万千网友 —— 视频当晚 浩辰萌萌哒:【我去,这看起来好像是我认识的一个心理咨询师姐姐啊!】 赞:8967转发:19876评论:9907 视频深夜 浩辰萌萌哒:【越看越像,真想知道是不是……大家等我,我去查一下!还有,不要说什么富二代、黑木耳的话了,很可笑,如果真是这位姐姐的话,呵呵,人家优秀得你根本都想象不到,完全是人生赢家,*丝们别酸了好吗,承认世界上就是有些人比你们优秀和幸运有那么难吗?活得正能量点好不好![鄙视]】 赞:19876转发:8765评论:6623 翌日,视频开始神秘消失后 浩辰萌萌哒:【……对不起,自抽,我昨晚傻逼了,呵呵,不是那位姐姐,呵呵呵,被教训了一顿……是我蠢,[闭嘴],我去好好学习了。大神,别再□□我了,我去好好学习了,一定吸取教训,以后绝不多嘴,绝不多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赞:2918转发:1102评论:0 # “哟,奔驰情侣来啦。” 虽然公孙太太拿出了开机密码,但她是在电话里转达的,密码字母有细小错误,一个耽搁人就上了飞机,再者专案组也必须取得公孙太太的搜查许可,先立案做好笔录,刘瑕还有自己的咨询工作要做,等到专案组组员再聚到一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祁年玉一见面就兴奋地喊起来,“刘姐,你的男朋友呢,今天不来吗?” 刘瑕嘴角抽搐了下,“他今天有点忙……” 能不忙吗?删视频也是体力活。连景云站在会议室边上,看起来很想笑的样子,但终究没继续调侃,“好了好了,先看下监控录像吧。——根据昨天沈先生的反馈,物业的监控录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然后书房的那台电脑,公孙太太说平时都是她在用,公孙良自己用笔记本,连账户密码都不知道,所以这台电脑的取证价值并不高,沈先生不过来也不碍事——你先来看看这段监控录像,能不能看出什么。” 由于是针孔摄像机,角度固定,只能看到客厅和门口的一角,所以事实上可看的内容并不多,不过也足够进一步澄清林小玉的嫌疑了:公孙良进房门的时候,明显喝大了,但还不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他和林小玉的肢体语言也很熟稔,虽然没有声音,但可看出,他们两人的关系绝对不差。 “凌晨1点左右,公孙良和林小玉进门,在门口稍作逗留,之后走进事发的副卧,这里只能勉强看到门口,1点半和2点,两次有人出来去洗手间方向,从衣饰来看应该是林小玉……3点半,林小玉冲出来开门,警察进来了,可以看到她是哭着出来的,这和接警回报上的汇报相符合。”连景云操纵着播放速度,在有人出现时才按下播放键,其余时间都保持快进。“公孙良在进门时步伐还比较稳当,只是略有虚浮,醉了,但不是很醉……” 宋队有些沮丧,“这么看,林小玉真的是他的情人,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疑点:为什么公孙良如此防备妻子,却唯独在那一天把她带回了自己家。如果她能把这点解释清楚的话,那……也许这真的就只是个倒霉的意外事件,这条线索就真的断了。” 如果不是谋杀,只是意外,那么公孙良有意投诚被灭口的推断也跟着被否定了,但宋队还没完全放弃希望,“不过,公孙良失踪的笔记本电脑,也许对我们也还会有一定的帮助……不管他有没有打算向警方自首,操作这样的事,他肯定得给自己留点后手。刘老师,我听说过您当时找账本的事,简直神了!您看,能不能——” 刘瑕看了连景云一眼,连景云也意味深长地回视她。 查证公孙良死亡的真相和凶手是一回事,寻找他和d租宝合作骗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论她多不愿意承认,她和沈钦现在的关系,确实不同常人,如果她贸然卷入,等于是在还没有征得沈钦同意的情况下,就把他给扯进了这漩涡里。 这个漩涡的能量多强,她和连景云心里都有数,足以让普通人粉身碎骨。对她来说,不考虑沈钦,最佳的选择,当然是置身事外—— 但…… 刘瑕端详着连景云的表情:他没有更多的情绪表示,只是宽和地注视着,等待着,就像是明白她所有的顾虑——他毕竟是了解她的,她的考量,都写在他心底,即使她退缩,他也真的能体谅,甚至也许还十分乐见—— 但,连景云的脊背是挺直的,双手背在身后,两脚不丁不八,站得笃笃定定……即使已经明白了这个漩涡有多恐怖,即使他也清楚,破获这个案件,对他的职业前景恐怕多数没什么好处,即使他已经仁至义尽,对这个凶杀案尽到了自己的努力……他的身形,也还是没有半点动摇。 “……公孙良已经死了,侧写难度,肯定比和活人对话更高,”她没把话说死,“我先试试吧……公孙良的太太已经到警局了吗?我先和她谈谈,再说。” # “公孙太太,你好。” “你好——叫我lucy就可以了。”公孙太太lucy抬起头看她,眼神凝实片刻,仿佛有些走神,过了一会,才对刘瑕笑笑。 她的笑容是公式化的,有些疲倦,更不乏冷淡和锐利,就像是她在一句话中展现出的精明与强势一样,她的笑容无疑是职业女性的笑容——极成功的那种,“我不习惯人家这样叫我某某人太太。” “lucy,你好。”刘瑕从善如流,她在lucy的表情里寻找着悲伤的蛛丝马迹,它是存在的,在她下垂的嘴角,浮肿的眼皮里,但像lucy这样的女人,总是设法维持自己的体面,绝不会在陌生人跟前哭哭啼啼,“很抱歉,在这种时候还要耽误你的时间,但我们确实有几个问题想要和你交流一下……” “是的,我放摄像头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公孙良。” “他没把女人带到家里过,但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人。” “这是我的底线,如果他把人带到家里,夜不归宿超过三晚,我就离婚。” “是,林小玉是他的情人,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他们的关系,或者一年半以前?公孙良和她经常在xx会所见面。就我知道的,过去半年里公孙良只和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保持联系。” “我不知道另外那个人的联系方式,不过我知道她经常在oo会所逗留。” “公孙良死前有感冒,确实在吃药。” “我不奇怪他喝酒,做保险的哪有不陪吃陪喝的,尤其是做企业保险的,想要在这行混下去,就得把客户伺候舒服……他早就习惯了,任何事在酒桌跟前都得让步,喝进医院也不是第一次,吃了感冒药就不喝酒?他没这个概念的。” “也许知道不能喝,会有双硫仑反应的危险,但他肯定觉得自己能逃过……他一直都是很自信的。” “描述他的性格?嗯……事业心很强,有幽默感,很好色。我们都是很平凡的人,刘小姐,我只能总结出这么几点。” “有没有人要杀他?!” “……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过,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刘小姐,我经常出差在外,我们夫妻的感情……并不亲近。” 刘瑕的眼仁缩了一下,慢慢地从lucy身上收回眼神,她说,“好的,lucy,我明白了。” lucy也在打量她——看到刘瑕的反应,她也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刘小姐,我认识你。”她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就是网上很红的那对奔驰情侣?” 耳机里似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刘瑕的手按住额头,她有些咬牙切齿,“lucy——跑题了。” # lucy对询问,不能说不配合,但吐露的信息,对案情显然没有太大的帮助,这一点,无需刘瑕解说,宋队自己都有所感觉。 “这女人和她老公早就貌合神离了吧。”他直摇头,“倒是能侧写出她的个性,但她老公的个性……实在是有点难,唉!” 刘瑕睁大眼看着他,宋队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从老张那拷了您几次传功的音频,没事常听,自己也结合一些教材看看,呵呵呵,活到老,学到老嘛——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您再和林小玉聊聊,看看她能不能说点什么……唉,恐怕林小玉眼里,也就是看到公孙良的钱,一样说不出别的什么。” 他不禁有些抱怨,“你说这公孙良,还是成功人士呢,日子真活到狗身上去了!老婆情人,没有一个是真爱他的,钱用了,遗产给继承了,他自己落着什么了吗?死了都没人念他的好……唉,这活得也真是太失败了!他就是要找外遇,也找个真爱型的嘛!搞得现在连个笔记本都找不到,真是失败中的失败!” 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就走了,还念叨着,‘失败!失败!’。 刘瑕看着他的背影,倒有丝浅笑,她去外头专案组办公室拿了个外卖饭盒,溜达到大院里,找了个凳子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慢慢挑着盒饭里的醋溜土豆丝配饭。 “刘小姐。”有人在她身边站住脚。 “噢,lucy小姐。”刘瑕抬起头,“手续办完了?” “还没有,不过警察要吃饭,我出来抽根烟。”lucy说,她仔细地打量着刘瑕,单手拿出烟盒抽了一根,“介意吗?” 事实上,刘瑕很介意,她并不喜欢抽二手烟。 “您自便。”她说,给lucy让出一个空位,“请坐。” lucy碍着她坐下来,点燃纤长的女士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口。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低,刘瑕第一遍都没听明白,只能做个侧耳聆听的姿势。 lucy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公孙良的笔记本在哪。” 她吐出一口烟,在烟圈里迷离地看着刘瑕,但语气极冷静清晰,“奔驰小姐,只要你能保证滨海不找我的后账,笔记本电脑,就是你的了。” 即使以刘瑕之能,也不由愕然一秒,才想通前因后果——纵使以她的冷静,一时间,也不禁为这荒唐的现实,兴起强烈的愕然感。 难怪她刚才会说,‘刘小姐,我认识你,你就是奔驰情侣’……这个误会,可是真闹大了。 第58章 连景云终于崩溃了 “没想到lucy小姐居然会认识他。” 在短暂的沉默后,刘瑕笑了,“沈先生在国内一直很低调,认识他的人,并不多的。” “多少是巧合了,”她没有马上澄清什么,lucy反而松口气,她又吐一口烟圈,语气淡淡,“我在国内投行界,也算是有点资历,早年刚出道的时候,曾有幸跟在吴姐身边做事,见过沈先生几次。那时候他还小,现在越大,越像父系那边的亲戚了。” 吴姐……原来,沈钦的母亲姓吴。刘瑕敛目望着树叶投下的光圈:沈钦从来没提过母系亲戚,更从未有只言片语牵扯过他母亲。 “lucy女士现在和吴女士还有联系吗?”她问,“沈先生很少说起母亲那边的事,我还没见过吴女士呢。” lucy了然地望着她,似是已完全了解到刘瑕的意图,她当然也没吝惜指点,“不提也好,我劝刘小姐也不要主动询问,沈先生现在和父系这边走得近,那是好事。沈家当年,和吴家闹得不太愉快,吴姐这些年都尽量在欧洲发展,很少回国,可能也不无这方面的原因。” 是欧洲,不是美国?当年离婚以后,沈钦是跟着母亲那边的,但lucy却说吴女士一直在欧洲发展……如果他们一直同行业的话,lucy的消息源肯定是相当准确的,这样看,她当年把沈钦放到美国以后,基本也就没怎么再管过他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信息。”她冲lucy绽出保留的浅笑,不太热情,矜持中透着教养:从lucy的表现来看,她一定是《格调》的忠实读者,笃信社会阶层论。对lucy表露太多的善意,反而会让她看不起你。“所以……你说,你知道公孙先生的笔记本在哪……” “奔驰小姐。”lucy笑了,她提醒,“别忘了我的前一句话——滨海要确保我的安全。” “滨海是个大集团,旗下雇员千千万万,”刘瑕圆滑地说,“沈先生终究没有在集团内直接担任职务,不好代表集团说话。再说,我和沈先生的关系就是再密切,手上终究也没有戒指。” lucy的眼神落到刘瑕手指上,旋即又回到她鼻尖,审视着她的表情:像她这样的女强人,天生自带测谎仪,刘瑕也亲眼见证了沈钦从花瓶里,抽出她的城府。lucy能看出她在说谎吗?即使看不出,她有没有女人专属的非凡直觉? 刘瑕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冒这个险,到目前为止,她说的都是很有技巧的实话。 “我能对你保证的,就是这么几个事实:第一,沈先生很受老爷子的看重,目前是第三代孙辈里唯一能和老爷子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孙辈。”她屈起手指,“第二,沈先生本人能力卓绝,第三,只要lucy小姐你诚意合作,我和沈先生一定会为你的安全尽一份心力……lucy小姐,有句说句,我这能给的承诺,就这么多了,再多您恐怕也未必采信。说与不说,您可以自己衡量。” lucy的双眼,在刘瑕脸上来回游移,似在寻觅什么信息,刘瑕坦然地由她打量,过一会,lucy单薄的肩膀放松下来。 “很好,”她嘴唇微翘,终于露出第一个真诚的笑,“刘小姐,你的话,倒让我多几分信心,要是你大包大揽,我反倒要重新考量……沈江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敌手,要是钦钦的团队只有这个水准,我对他的未来,不会太乐观。” 刘瑕扬起眉,lucy一笑。 “你们参与专案组,恐怕不是为滨海擦屁股的吧,”她又吐出一口烟,“沈家的大房、二房,这些年来明争暗斗,s市的上流社会,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d租宝的局,是沈江一手做出来的。你们出现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不是很清楚吗?股东大会近在咫尺,这个机会,我要是钦钦也不会错过的。” 知道她必定有所误会,但真没想到lucy是这么误会了他们,刘瑕心念电转,对她做出重新评估:一个常年在国外出差的投行高管,会对s市的企业秘辛如此了如指掌?她的消息,有点太灵通了吧。 是公孙良告诉她的?这么说,沈江和公孙良的关系恐怕比她想得要更好,牵扯到滨海争产□□的事都和他说……公孙良之死,背后会不会还藏了什么内.幕? “还是说回公孙先生吧。”刘瑕笑笑,并未接续刚才的问题,反让lucy更露欣赏之色,“我有一个问题不解——lucy女士,在审讯室里,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说谎,只除了一句话——你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并不亲近’……这句话,是假的。” lucy的眼神清凉似水,她颔首,“不得不为,否则,在警察眼里,我之前所有的话,都是在说谎。” “这确实并不合乎情理,”刘瑕谨慎地挑选着词句,世上大多数人,对她来说都像是一本打开的书,lucy呢——也是,但这本书可以多翻几页。“如果你们夫妻感情甚笃,你又为什么要监视自己的丈夫,公孙先生又为什么会长期出轨呢?” lucy沉默下来,双眼望定指尖的火光,烟灰慢慢烧长,几乎要散落的前一刻,她动动手指,将它抖落在随手拿出的便携烟灰盒里——lucy这样的女人,再怅惘,这样的细节也不会漏过。 “刘小姐,你是心理咨询师,想必对人性了解很深了?” “只能说有浅薄研究。”刘瑕客气地回答。 lucy笑笑,她猛吸一口烟,仰起头吐出一个浑圆的圈,“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觉得,一个人,能战胜自己的本性吗?” 刘瑕若有所悟,她想了想,“能战,但要战胜很难。” “嗯?”lucy挑起眉,很感兴趣的样子。 “做违心的事,快乐吗?”刘瑕反问她,lucy摇摇头,她也笑笑,“当然是不快乐的。一个坏习惯,想改,譬如烟瘾,经过多日的勉强,脱瘾了,改掉了,这是人的主观能动性,你的心从习惯里挣脱出来,现在不抽烟也不违心了,这就是人类对命运的掌控力。但有很多坏习惯,像毒.瘾,有瘾的那天起,你的心就永远改变了,对它的渴望,永远不会消退,你可以一辈子不复吸,但永远不能快乐起来,每一天都在和自己的心做斗争,这种*和本能的*,就是本性……一辈子不复吸,但一辈子都不快乐,这算是赢吗?” lucy一边听一边吸烟,闭着嘴闷笑,笑得肩膀颤抖,笑完了,她又吐出一口白色的烟,笼罩自己的表情,“说得很好,比喻得非常好,刘小姐,你说得对,不管一个人多优秀,多有能力,在和本性的斗争里,他一般几乎是很难赢的——公孙良的本性,就是贪。” “他贪,所以从不满足自己拥有的,刚入行的时候,他是个保险业务员,和同侪比,什么都没有,没文化,没人脉……他贪,什么都学,什么都干,来者不拒,五年后,他拿到自考本科文凭,保险卖到各大企业,年薪已过百万,在他们家那个山村,那时候他已经是传奇人物,90年代,一年赚了一百万,娶了个留过洋的儿媳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就是不满足,贪,贪权势,贪知识,只要能做的,什么都想去尝试,栽过大跟头,但也能爬起来,一步步坎坎坷坷,爬到这个位置上,接触到更多人,更大的权势,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他忍不了的,那么多钱,那么懵懂无知的民众,给谁骗不是骗,为什么不参一脚?贪起来就看不清自己的本事了,人家和他平辈论交,都是大集团的重要人物不假,可整个滨海,都是他们家的,禄安呢?禄安是国家的啊。滨海能从私营发展到今天这步,在上头没人,可能吗?” lucy吹出一口烟,语气都是淡淡的,“贪啊……看到美色总想要占有,他心里没那些女人,只是钱色交易,但就是贪,看到好东西,贪着想尝一口,没放真心,也想占着不放,为什么不呢,他有得是钱,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道德责任?他是不以为然的……又不至于影响家庭,只要把老婆瞒过,有何不可呢?” “没交流过吗?” “怎么没有?吵过、闹过,离婚协议书写过几版,每一次都发自内心想改,但改不了,贪就是他的本性……贪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去戒?本性难移,他真的改不了。” “我带他去看过心理咨询师,咨询师说,改不了,没法强行纠正,就像是电击也治不了网瘾一样,人生就是如此残缺,没有谁是绝对健康,没有谁能治愈另一个人,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正常……公孙良是这样,其实我又怎么不是这样?” “明知道他改不了,明知道最好的选择是离婚,但离不开,放不下,说是不管,还要放摄像头,给自己设一条虚拟的警戒线,心里想,跨过了就铁了心离婚,其实我心里知道,多数还是离不了。”lucy托着腮,似笑非笑,烟快烧到手指,她也没注意,“我去看咨询师,问她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意志力那么强,三万米都跑得下来,为什么就离不开一个配不上我的人?咨询师说,这就是我的本性,感情至上、依恋太深,别看我事业做得大,但其实内心深处,我还是个小女人。” “对我来说,宁可两个人在一起痛苦,不断地勉强与强求,也胜过一个人的孤独……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和自己的本性斗争?” 这么聪明、这么通透、这么优秀、这么自制,依然逃不脱本性…… 她想起多年前的回忆,想到母亲晃动的双脚,想到那一刻自己的情绪,她实在想到太多太多,想到钟姨笑意中的勉强,眼角藏不住的忧虑……她想到自己对钟姨说的话,“您放心,我明白您的顾虑”—— 那时候她才多大?13?14?还是乳臭未干的年纪,但她的世界,从没有青涩,她清楚地知道,钟姨不会赞成她和连景云的爱情,她也清楚地知道那是罪有道理不过的考量,像她这样的人,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这是她的本性,不想改变,就像是呼吸,根本也无法改变。别人不喜欢她本来的样子,她可以去改变,她可以呈现让所有人满意的表演,但内心里,她只需平静地接受这一点,和自己和解,接受本性的代价,接受这世上并不会有谁适合与她在一起的推理…… 刘瑕望着lucy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真实的情绪,她轻声地、真诚地说,就像是对当年的自己,“不需要斗争,只需要接受……你只需要接受它就可以了。” “是啊……最终,我接受了。” lucy似是也有所感觉,她诧异地打量刘瑕一眼,又敛眸一笑,“我接受了这所有一切的后果,林小玉、张美琪,所有一个又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接受了公孙良可能会把自己玩死的未来……我想过那么多次我们的结局,现在它终于发生了,我没有一点意外,反而有点大彻大悟后的坦然。” 烟头从指间掉落,她仰起头,笑容渐渐扩大,带着些许自嘲。“这一切,终于发生了,终于有了个结果,他终于玩死了自己——只是没想到,不是d租宝,不是他作的那些死,最终,是两片小小的感冒药,抢先一步,在沈江来得及动手以前,害死了他。” 刘瑕心里一动。“你觉得,沈江会对他动手?” “如果你是沈江,你为什么不对他动手?”lucy反问,“局已做完,该清盘了,公孙良身上,牵扯那么多线索,警察肯定会找上门——你觉得,他会宁死不屈吗?” “他那么贪,自然也贪生,贪图自由……”刘瑕说,她完全明白了。“所以,即使他不动摇,也一定要死。” “d租宝倒台得很突然,连他也猝不及防,新闻一出来,我就知道他成了弃子,劝他和我走,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lucy低声说,“他早被布控监视,护照上缴,正常途径,没法出国了……他把电脑给了我,作为被捕后周旋内外的一线生机,否则,他被捕的第二天,恐怕就要‘被自杀’……这台电脑,我藏在国外。” 她的双眼,清冷如水,靠向椅背,重新点燃一根香烟,“只要能保证我的安全,它就是你们的了。” 刘瑕思忖了一下,她没有贸然答应下来,而是很认真地问,“沈江的手段,到底有多狠辣,这一点我们实在并不清楚,lucy女士可以介绍一下吗?” lucy微怔,但随后,似是感受到她的诚意,眼神渐暖。 “你想也想不到的狠辣,”她说,“企业要做大,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沈家干这个脏活的人,大部分都是老三沈汉,搞拆迁的嘛,手上哪能没有人命——但沈汉最怕的就是沈江……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吴姐和我提过几嘴,在沈家上下,她最忌惮的,也是沈江‘这个疯子’。公孙良有一次和我说起沈江,也流露出我没见过的畏色……” 她忽然笑了起来,又点燃一根烟,放肆地深吸一口。 “你看,在危急时刻,这男人想到的,永远只是叮嘱我,”她自嘲地说,“‘这份重要的证据交给你,一定要把我营救出来……’,他没想过,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我手里拿着沈江想要的东西,又该怎么在这个连他也害怕的男人面前保护自己。” “这样一个男人,我却还因为他的死,情愿把电脑给你们,也不愿意给沈江,直接买到自己的平安……” lucy在缭绕的白烟里,幽幽地问,“刘小姐,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蠢?” 刘瑕摇摇头,对这个什么都看透,却依然挣不脱的女人,很罕见的,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 “回来了?” 刘瑕走进办公室时,大部分人都去吃饭了,只有连景云靠在窗边看报告,他抬起眼问候一声,刘瑕点点头。“你还不去吃饭?” “不急。”连景云寒暄完了,也没继续去看资料,盯着刘瑕不放,刘瑕凝眉疑问过去,“怎么?” 连景云冲窗外努努嘴,“公孙太太刚和你聊了好久。” “嗯,她认出沈钦了,沈钦的妈妈以前是她老板,所以过来打个招呼。”刘瑕没停顿,流利地说,“顺便探问点沈钦的事……你知道,还不是沈家争产的那些事?” 连景云没有尽信,“就聊了这些?有那么一会,公孙太太看起来情绪很激动的样子。” “她还说了不少公孙良的事,你知道,未亡人的情绪总是有点激动的。”刘瑕就着他的手看报告,“这是进一步的尸检报告吗?死因分析有没有变化?” “没,还是一个结果,”连景云现在对侧写公孙良更感兴趣,“林小玉已经完全失去嫌疑了,再做一次审讯我们就打算让她走——这时候,每一次和受害人家属的接触都非常宝贵,不过从公孙太太刚才的表现来看……你觉得她的叙述,准确吗。会不会带了太多情绪,反而没什么参考价值。” 刘瑕想想lucy的表情,摇摇头,“她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 眼神落在一行数据上,她微微怔了下,脑海里灵感的钩子,似乎吊起了什么,“……但是这些话对我没什么用,基本都是情理之中的东西……你等等。” 她把药检报告从连景云手里扯过来,来来回回仔细翻看了几遍,手指点着额头苦思冥想了一会,终于在思维中,把所有凌乱的点连成了线。 “也许……你刚才说得不对……”她低声轻喃,“林小玉并不是没有嫌疑……” 连景云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他一句话也没说,不敢破坏这玄妙的顿悟氛围,高举起双手让开过道,由得刘瑕疾步走到电脑前敲敲打打—— 警局的电脑太慢,刘瑕打开几个页面就不耐烦起来,干脆直接拿出电话,拨了个号码,一边敲鼠标一边等着——刚才她给沈钦发消息他就没回,现在打电话居然也不接……□□的工作量,有那么大吗? 连打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刘瑕又开始发消息轰炸,连景云站她背后看了几眼,问,“你是在找沈钦吗?” 他举起手,对她被打扰后有些嗔怪的一瞪,无辜地耸耸肩,指指窗外,“两分钟前,我看到他刚从车里下来——” ‘叮——’的一声,连景云话音未落,电梯门就打开了,沈钦从里面快步冲出来,头发凌乱,帽衫下是扣错了的衬衫,还有点微喘,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我,我来了,刘小姐。” 刘瑕和连景云对视一眼,抬起眉毛,她很不解,“你来……干嘛?” “给,给你送东西啊。”沈钦一边喘,一边从帽衫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所有破案前的灵光一闪,全都消散殆尽,刘瑕兴起浓浓的不祥预感,她防御性地站起身,“那是什么?” “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啊!”沈钦热切地说,献宝地对她打开小盒子,一道宝光顿时喷发出来,受阳光直射,七彩灿烂,刺得刘瑕几乎瞎了狗眼,“时间太赶,店面现货里克拉最大的就是这只了,尺寸可能有点不合,没关系的,后期可以重新调整,你不喜欢款式就再镶嵌——” “靠!” 刘瑕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连景云受不了了,他的语调透着那么十二万分的崩溃,“虾米,我——我还认识你吗?昨天才激吻上了新闻,今天就求婚了,你们俩这是在闹哪出啊!你们这进展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太——快得太太太太特么离谱了,吧!!!????” 第59章 同归(上) ‘嘀’的一声,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林小玉有些好奇地探头看了屋内一眼,左顾右盼地走进来,她的表情甚至有点撒娇,“不是都说要放我走了吗?什么时候放人啊——至少让我打个电话吧,警察姐姐,要不人家一会都不知怎么回家呢。” “……我还没说话,你就说上了。”警察姐姐的心情似乎并不太好,语气阴测测的,“什么时候走,局里自然有决定,废话那么多干嘛?——过来老实坐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放不放人,看你表现。” “好吧、好吧。”林小玉伸伸舌头,撩了一下头发——她还穿着报案时的衣服,即使在局子里过了一夜,也依然神奇地赏心悦目着,展现了出众的外围素养。“其实我什么都说了……您问,您问。” 看到刘瑕投来的白眼,她无奈地放低了姿态,却到底忍不住细声抱怨:“倒霉……从谁那里受了气……吃枪药了吧,什么素质呀……女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从谁那里受了气…… 感觉到衬衫胸前小口袋那微硬的触碰,刘瑕抽了下唇角,她不否认,自己是带了点情绪:这个戒指,在警局里怎么回绝?宋队他们只是去吃饭了而已,没多久就要回来,释放林小玉的时间点也近在眼前了,如果她猜测得没错,这个案件,的确受到了来自d租宝幕后主使者的关注的话,那么办案手续就容不得任何瑕疵,一旦超期羁押,宋队他们肯定会受到来自上峰的压力,这个案件就真的无从再调查下去了……哪有时间和沈钦夹缠不清? “先去干活,一会再和你算账。”拿过戒指,三言两语打发了刚咧开笑容的沈钦,刘瑕要把戒指往包里丢——这下,轮到连景云受不了了。“别别,你一会要进去询问林小玉的话,不能带包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外面太有压力了,你还是随身携带吧。” 这枚戒指,说少了也有个两三百万,都赶上一般的骗保案了,在金钱上再谨慎的确也都不为过,这话是在理,但…… 瞥了一脸严肃的连景云一眼,又看看脸上绽放出希望,不敢说话,在那拼命点头的沈钦,刘瑕隐约都听到宋队的说话声了,她嘴角抽搐一下,只好把美钻装进身上唯一的口袋里,“满意了吗?可以把注意力放回案子了吗,朋友们?” “满意!”沈钦脆生生地说,双眼呈桃心——虽然在刘瑕的眼神下,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但刘瑕一回身,他的信息马上跟着来了,*呵呵呵,这是不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所以,可能需要你们配合一下——”刘瑕瞥了手机屏幕一眼,中断和宋队的谈话,猛一回头,沈钦在那狂敲键盘,屏幕上都是数据流,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 ……她慢慢转回去,“所以,我把沈先生也叫来了,来得急,他都没怎么打扮——” 手机又是嗡地一声,*原来,送人礼物的感觉这么好的,刘小姐,看到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放到自己身上,我觉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十多个天花乱坠的表情,被连续不断地发了过来,刘瑕低头看着,先是不动声色,随后又猛地一个转头—— 屏幕上的数据流还在跑,沈钦双手都放在键盘上,异常纯良的样子,表情也停顿下来,但她一回身,手机又开始轻轻嗡响。*刘小姐,你喜不喜欢国金那间办公室,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还有我的车……噢哦哦哦,对,你想不想搬到月湖山庄来住——* …… 综上所述,是的,她呵斥林小玉时,难得地带了一点个人情绪,多少是有点把林小玉当做沈钦来训了——不过,刘瑕虽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但却并没有改正的意思。 “说谁呢你?”她拍了一下案头,不依不饶地问,泼辣得很有国营风范,“你说谁呢?嫌疑人林小玉,你还真以为自己没事儿了?” 她按下通话钮,“把机器推进来!” 一台机器很快就被推进了审讯室里,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为林小玉接上了机器,这下,她有些惊慌失措了,“这是什么,你们要干嘛——” “测谎仪,听说过吗?”刘瑕冷冷地问,眼睛从上到下看着林小玉,视线在她手上的卡地亚三色金戒指上停留了下,不用多做作,便已演出不快,“一句假话都不会放过,我看就非常适合你这样的女人用。国家应该给你们都配备一个,看你们还能不能到处勾引男人。” 像林小玉这样的女人,除了同为外围的姐妹,的确很难和正常的同龄女性做什么朋友,尤其是像刘瑕这样‘颇有两分姿色’,但又穿着朴素、素面朝天的同龄人,两人间的敌意和不屑简直就是天生的,看到测谎仪被推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林小玉的确花容失色,但知道了机器的用途以后,她的表情又平静下来,对工作人员的行动也还算配合,说了几句姓名年月等可查证的事实,稍微空出嘴就反驳,“我又没说谎,怕什么呀?” 她嘴一翘,也有点不满意了,“而且你们本来就该把我给放了吧,不是有规定,警方拘留不能超过24小时吗?如果没有证据逮捕,就得释放的,这早都超过了吧?” 有点意思,刘瑕笑了笑,“哟,挺有文化的啊,那就……从这个问题先开始吧。以你的文化水平,是怎么知道这条专业知识——是谁告诉你的?” 林小玉顿了一下,机器上显示的心跳数猛地抬了一下,慢慢地又平复下来,“这……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呗。” “哪个朋友?” “这重要吗?警官,这是我自己的*啊——你说,这都是我的朋友,也有工作有家庭的,不能因为一个出事了,就牵连到别人吧,闹出来多不好看啊?”林小玉说着说着,心跳已经渐渐平缓了,“那可是专业搞这个的……实在要说,也行,不过,他要生气了……” 刘瑕观察着她的表情,在心底,那模糊的图像越来越清楚:其实,这案件的真相本来就很清晰,如果不是公孙良自己的不良习惯,无意间充当了烟幕弹,他的死亡,本来会是一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却无迹可寻的‘铁案’…… “你先顾自己再说吧。”刘瑕冷哼,“名字,说。” 林小玉眼神闪烁了一下,说了个名字,“齐xx……” 由祁年玉和另一名小伙伴假扮的工作人员有轻微的骚动,给刘瑕打眼色:看起来,齐xx确实是系统内的知名人物。 刘瑕眼也不扫机器,紧盯着林小玉,把她所有的微表情都一一记下:眼神上望,巡梭不定,她这是在‘发明’,不是回忆。“他和你是什么关系?真的是朋友关系?” 扯旗唬人没能奏效,刘瑕又给了个缺口,林小玉也不敢瞎编了,“不是啦,就是……以前在一个饭局里见过,闲聊的时候说起来的。” “你和公孙良从来没有一起出席饭局的习惯——公孙良怕老婆,你和谁去的,另一个朋友?” “……嗯……”林小玉开始有汗下来了。 “那个朋友的名字呢?” “……xxx……”林小玉又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名字,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 “你一共有几个朋友?” “记不清了……人家出道都那么久了,真的记不清了嘛!” “好,那,在过去的一年里,你一共有几个朋友?” “……7、7个8个吧,看你怎么算了……” 其实,测谎仪在刑事调查中的应用,并没有想象中的广泛,因为这是一种‘时灵时不灵’的机器,更多的时候,它起到的只是个威慑的作用,比如现在,它的存在,就放大了林小玉在每次撒谎前的心理斗争,让她的反应变得更好观察,也让她在一些‘无关问题’上更愿意说真话,而不是东拉西扯,全盘敷衍——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哪怕仔细思考后,林小玉会发现,以她特殊的职业来说,在所有问题上都说谎,才能更好地掩护真正的谎言,消耗警方的调查资源,对自己更为有利,但,‘看到测谎仪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说真话’,‘有游戏就想要遵守规则,获得肯定’的心理暗示,并非是每个人都能摆脱的,当然,刘瑕流露出的敌意,在这方面也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名字呢,都给出来。” 林小玉给了7个名字,除公孙良以外,全都是谎话,刘瑕嗯了一声,“你陪这些朋友的时候,都一起做什么?” “什么都做啊……”林小玉闪着眼睫毛,有点不解了。刘瑕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你是哪种外围女,陪游□□,陪玩吗?陪喝吗?陪吸吗?” “我……我……”林小玉的心跳剧烈了起来,她咬着下唇,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过一会,心跳渐渐慢下去,“都陪吧,看客户需求……” “那你自己有瘾吗?” “没有……我很少陪吸……我朋友一般也不碰那些,那些东西不好,伤脑子。有时候他们心情不好,我也就陪着,我自己不吸,吸了就不漂亮了。” “他们不勉强你?” 林小玉越答越自信了,“不勉强,勉强这个干嘛,要找人陪多得是——” “我不相信你,”刘瑕说,“给她抽一管血,做毒检。” “哎,你们干嘛——” 林小玉想反抗,但这当然由不得她,被抽完了,她有点蔫,“就是我吸……那又怎么样?不能逮捕我就要送我戒毒所?你这个人心怎么这么狠?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你!” “如果你吸的话,抓你抓错了吗?”刘瑕当然不理她,随口回了一句,林小玉委屈得要哭,她当看不到,自己又翻动起资料,“嗯,还有什么——公孙良死的那天晚上,有多少人一起吃饭……这个她答过了……xxx\ooo……” 她随口把答案都念了一遍,眼角瞥着测谎仪屏幕,林小玉的心跳,忽低忽高,结合着表情,她对三个人的名字,最有反应。 “最后一个问题。”她抬起眼,看似随意,“公孙良,也是‘心情不好,就偶尔会吸’的类型吗?” 这一次,林小玉没有犹豫,她点点头,“有过一两次,但很偶尔……但他昨晚没吸啊!” 这答案,真情流露,她说的是实话不假。 最后一个证据,也已被敲砖钉脚,拼图终于完整,刘瑕唇边,浮现一缕微笑,她不再扮演那个泼辣的女警察,重新恢复了自己不疾不徐的语气。 “我知道他昨晚没吸——至少,他不是吸的,是吗?”她和气地说,“他是喝下去的,是不是?” “一点海.洛因,对于初服者来说,已经足够他产生反应了,你借机和他一起回家,是为了找到他经常随身携带,需要用指纹解锁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吧?” “找到以后,他就可以死了,你随身携带了足量的药物,只要和他一起服下,这就是一桩铁案,公孙良最近因为d租宝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妻子又不在国内,和情妇寻欢作乐的时候,吸.毒过量猝死,这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即使有人来查你,他们能查出什么呢?你也一起吸用了那些东西,按常理要被送入戒毒所……等到你从戒毒所里出来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接你的。只要这条线所断了,专案组迟早解散,谁还有心思来对付你呢?林小姐。” 刘瑕笑了,“当然了,情况和你们预期的并不一样,虽然你和毫无防备的公孙良一起回了家,但并没有如愿找到笔记本电脑,而公孙良的死亡,也让你吓了一跳——都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但他居然没等你动手就已经先出现了不良反应……这让你很惊慌,但不管怎么说,人都死了,当然不可能继续服药,所以,你把药粉匆匆处理了一下,便报警了。” “本来你是疑云满腹,但来接警的小刑警,倒是为你解开了疑窦:吃了头孢类药物以后饮酒,本来就容易影响心率,虽然没听说太多触发心脏病的案例,但朋友圈的一篇文章,转载极广,让小刑警看到公孙良衣袋里的头孢拉定以后,就先入为主地有了类似的推理。” “这一下,你的心完全落进了肚子里,不论怎么说,你的确什么都没干,只是陪着公孙良回家睡了一觉……即使我现在推理出了这些过程,但,没有证据,最终我也只能放你离开警局,毕竟,你已经把毒.品都处理了,”刘瑕迎着林小玉的眼神,冲她眨眨眼,“我猜,是冲进马桶了?——这下,连持有毒.品罪都没法告你,甚至,我们都没法证明公孙良之前服用的那些海.洛因,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毕竟,从会所的监控来看,你们是晚上8点才碰面的,这之前公孙良都做了什么,没人能说出个道道。” 林小玉的心跳,随着她的话声抑扬顿挫,至此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绷了起来——她察觉到了,刘瑕这是一路都在蓄力读条呢,准备发大招呢。 没知识,但是个聪明人——这两点并不矛盾,林小玉的聪明,藏在她的无知下,是市井的聪明,但在这个案子里,够用了,她要太傻,还争取不过来呢。刘瑕暗暗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林小姐,你真的觉得,自己就一点证据没留下吗?” “公孙良的药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在他的组织液中,检测到了吗.啡,他是死于海.洛因与头孢拉定、酒精共同作用导致的心力衰竭……”刘瑕打开手机,打开到一个页面,把它滑到林小玉面前,“林小姐,你读读这篇文章,介绍的是我国对海.洛因检测技术的进一步进展……另外一个书签,介绍的是分子的布朗运动。” “这两篇文章有点复杂,你可以慢慢地看,我这里先给你简单地介绍一下其中的科学事实——首先呢,千分之一的海.洛因溶液,我们都能检测得出来,其次呢,当粉状物体散落入水的时候,它们并不会聚成一团,而是会散落与水中,甚至是粘附到容器壁上,这也是为什么化学实验后的试管要严格清洗的原因,至少,一两次马桶冲洗,是冲不掉它们的。” “虽然这已经是昨天的事了,但幸运的是,从昨天到现在,并没有人使用过那间公寓的洗手间,今天早上,我的同事已经提取到了证据,可以证明马桶里曾被人投掷过海.洛因。”刘瑕笑了一下,“当然,即使检测不出来,我们也会让它能检出来——你在局子里有朋友,你懂的。” 林小玉的脸色,一下刷白,她的嘴唇轻轻地颤抖了起来,显然意会到了暗藏的恫吓。 “当然,这也不能证明,这海.洛因就是你投放的,毕竟,那是公孙良自己的家。”刘瑕把手机换了个窗口。“但是,有了这个截图,那又不一样了,林小姐……你的血检结果,再过半小时就能出来了,我先猜一下——就只是猜一下啊——你的血里,是不是能检测出纳曲酮,也就是这个截图里所说的,海.洛因阻断剂啊?” “公孙良是因为吸.毒死的,你的血里有阻断剂,马桶里有海.洛因溶液……我想,你一定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很看不起这些警察,你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位高权重,什么事办不到?但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刘瑕望着面无表情,脸色煞白的林小玉,让自己的笑容更亲切一些,“让你陪同吸毒的主意,是他们出的,阻断剂,是你自己买的吧?你很清楚,就像是你看不起这些警察一样,你的那些朋友,心里也一定是看不起你的……” “警方手里的证据,已经足够诉你故意杀人了,这和吸.毒过量不一样,中国毕竟是法治国家,人命无小事,到了这一步,他们不会再费力气捞你出来,只会想办法,让你和公孙良一样,永远地消失……” 第60章 同归(下) “刘老师,辛苦了,辛苦了。” 几乎是才刚从审讯室里钻出来,宋队就把刘瑕给接住了,表情很兴奋,但音调并不高——虽然这间监控室里,只有可以绝对信任的寥寥数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制着自己的音量,好像在防备着d租宝背后那神通广大的主使者似的。“要是没有您,林小玉这条线就真要断了!检验科的那条线索也就别提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嘘了一声,握着嘴不再提了,鬼鬼祟祟,反而比那位涉案的检验人员更像内.线。刘瑕莞尔一笑,“其实,最应该感谢的还是公孙良……要不是他的那两粒头孢拉定,林小玉这个案子就成了真正的铁案,在不使用违规手段的情况下,打动她的几率,接近于零。” “也是林小玉救了自己,最终还是向正道靠拢了。”宋队直搓手,“——要没她的阻断剂,能不能把海.洛因和她自己联系上,还真不好说,现在至少逻辑链条是建立起来了——当然,更得感谢沈先生了。哎呀,这怎么说呢,您二位的专业素养简直比我们警察还过硬,瞧这知识储备,这实干水平!” “就是就是,”祁年玉经过几个案子,已经蜕变成了刘瑕的狂信徒,至于沈钦,在他心里大概是护法尊神的地位,属于刘瑕光环的一部分,“这入侵手机的技术就不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公孙太太那个态度我也不说了——别人去联系,她不肯答应,刘姐打了声招呼就办妥……这都属于日常!我就不明白,尸检的化验报告刘姐你怎么都读得懂?居然还能看出不对来,你是心理医生,没修过法医学吧?” 确实,林小玉这个案子,几个突破点,事实上都和刘沈二人组脱不了关系,沈钦找到摄像头,肯定了林小玉的活动轨迹,刘瑕又从公孙良的尸检报告中发现了纰漏——实际上,马桶里的海.洛因溶液有没有留存还真不好说,只要林小玉多冲几下,未必检测得出来,再加上现在现场还有检验科的人在活动,仓促间,已经是草木皆兵的宋队,还真找不到好借口去现场提取证据,这个点,是刘瑕空口吓唬林小玉的,直到林小玉的表情发生变化,她才肯定,对方是真的把海.洛因丢进了马桶里,这完全是沾的对方见识少的光。 真正击溃林小玉心防的实质性证据阻断剂,线索是沈钦从她的手机中快速提取出来的。林小玉手机里的对话记录和浏览记录是随说随删的,正常像经侦大队的技术员,要从各大软件服务商那里调取证据,至少要几个工作日,到时候林小玉早就被释放了。要不是沈钦动用了一些灰色的技术手段,刘瑕再神也猜不到林小玉居然还给自己弄了这玩意儿。像这种药物,一般的血检都是检不出来的,再说,如果没有刘瑕的周旋,专案组也很难拿到公孙良的血样——死因已被判定为头孢拉定和酒精产生双硫仑反应,心力衰竭致死,公孙良的死就是意外事故,不作刑事立案处理,遗体也就不会再储存在警局的冷柜里,lucy来办的就是这个转交遗体的手续,下午她已经把遗体转移到了临近的殡仪馆中,没有刘瑕,lucy会和警方搭话? 最后这点,祁年玉这样的小伙伴们肯定没有感觉,但连景云就未必了,祁年玉在那快乐地履行狂信徒的赞颂职责时,他就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瑕一眼,刘瑕笑笑,任他去看,这边祁年玉说着说着,也好奇了起来,“哎,对了,刘姐,你到底是从哪看出的破绽?这份报告写得很简单啊,我们都看了,完全没发觉到底有哪里不妥。” 时间紧急,又要求保密,刘瑕调兵遣将时根本来不及解释,大家也没心思细问,现在总算取得阶段性进展,有闲心学习了,祁年玉这一问,大家的眼神都聚过来,“对啊,刘老师,您是从哪看出的不对呢?” 刘瑕犹豫片刻,眼神扫过人群,祁年玉、宋队、沈钦、连景云…… 她和连景云对视片刻,又挪开眼神。“是肝损和心脏,最主要还是心脏……双硫仑样反应最直接损害的就是肝脏,也会让心肌充血肿胀,公孙良的解剖照片里,心肌却呈现典型的缺血反应。检验科可以在血样上做手脚,输出无毒品的结果,但解剖上却露出了破绽。这也是我为什么说,有问题的时检验科的原因——法医出的检定报告里,如实地记载了心肌和肝脏的损伤,还附上了清晰的解剖照片……他们判定公孙良死于双硫仑样反应,主要是受检验结果的蒙蔽,对同事太过信任,此外,也因为双硫仑反应致死,是极小几率事件,解剖特征并不普及,几重因素作用,导致的一时疏忽——” “——恰好,我学生时代接触过相关的资料……我继父以前也很爱喝酒,我专门查过类似的病例,还留有很深的印象,所以这张照片,对我来说,就是个很明显的破绽了。” 她的解释,让专案组更庆幸自己的运气:这个案件看似千头万绪的,链条不少,但在对方后台强大的基础上,要合法、合规地找到突破口,难度着实不低。想要在对方阵营里招揽林小玉级别的内线,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宋队不免为自己的正确决定顾盼自豪,一群人也适时地各处拍拍马屁,顶头上司当然是英明神武,少不得赞颂,但刘瑕这里也不能缺了打点——至少要混个脸熟吧,之后有什么为难的案件,也多一条出路。 只有连景云,没有说,没有动,依然站在办公桌边,英气面容上浓眉微锁,眼神落在刘瑕脸上,暗潮涌动,带着微凉。 刘瑕含笑应付着身边的小伙伴,偶尔和他眼神交汇,她的笑容不变,甚至还更灿烂了一点——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继父刘叔叔虽然的确很爱喝酒,但身体健壮,几乎从不感冒,就算有什么小病小痛,也绝不会带伤上酒阵。连景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但她说得是实话,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认识这么久,他能看得出来。 这一次,他会鼓起勇气来问她吗? 刘瑕心不在焉地想,她无意间捂了捂心口——那枚戒指的边缘似乎越来越锋利,陷入肌肤,带给她轻微的、持续的痛感。 # 审讯室内的欢欣气氛,并没有带到办公室里,给林小玉办理释放手续时,祁年玉的脸拉得老长,在外人看来,专案组的气氛低迷得可怕,就连刘瑕几人往外走的步伐都比平时匆忙,连景云直把刘瑕送到车边才开口说话。 “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拧起的眉毛散开了,lucy、双硫仑样反应的尸检照片……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连景云又一次消化了翻腾的心事,亦真亦假的低沉被收了起来,他弯下腰,隔着车窗叮嘱刘瑕,又抬起眼瞥瞥副驾驶座,唇边迸发一缕谑笑,“我过几天再找你——注意把持住啊,可别下次见面你就真结婚了,那我妈非得把我打死不可,连婚礼都没邀请,太不把她当自己人了。” 没等刘瑕回话,他拍拍车顶,为她合拢车门,转身长笑而去——从小到大,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刘瑕跟前占到了完全的上风。 ……刘瑕看着他钻进自己的座驾里,发动车子倒出停车场,似乎都能听到连景云哼歌远去的欢快…… 她又转头去看沈钦——这个人自觉地不得了,自己刚上车,眼一花,那边门就开了,一个人默不作声钻进来坐好,还很乖巧地自动系上了安全带。一点都不需要她操心的样子。 “……”刘瑕斜眼看他,她落败的缘由,耻辱的开始,完美形象的瑕疵—— 半晌,她吐出一口气,“大哥,你自己车呢?” “跟在我们后面啊……”沈钦缩手缩脚地说,拼命对她眨眼睛,“看,我连驾驶室都布置好了。” 刘瑕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奔驰——还真是,沈钦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真把驾驶室里的假人又吹了起来,这个距离看去,可以以假乱真。 她轻哼了声,从胸前捞出戒指,尾指勾着晃来晃去,沈钦的眼睛,就跟着那团璀璨的光焰晃来晃去,都快被晃出重影了。 “刘小姐……”他怯生生地冲她求饶。 该拿他怎么办?刘瑕自己其实也没想好,沈钦现在有点软硬不吃的意思,不理他,他自然有不少幼犬系幻术缠磨她,想要把他吓跑……上次的奔驰情侣事件,就是极好的教训,而她可没兴趣在警察局的停车场里,把这一切再重演一遍。 难道还真走到‘你这个小妖精,我该拿你怎么办’这一步了? 刘瑕的目光,在沈钦脸上巡梭而过,滑过他双眼中汹涌又坦然的情感,多少念头像是沸腾的水泡,在心海中浮沉,戒指已取下,但幻痛依然在,那精巧的轮廓,像是长出了荆棘,在她心口盘踞,扎根深吮。 不是没有人对她好过,她能平安走到现在,总要依仗他人的好意,她也不是没为人追求过,当然有很多追求者,愿意把一枚真心送到她脚底,连景云不就是其中一个?只是……沈钦的做法,是不能拿来和任何人比较的,她的犹豫,也不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更疯狂——敌人的攻势诚然更猛烈,但堡垒自身,也确已变得软弱。 而她……她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不喜欢心软的感觉,不喜欢嘴角隐泛微笑的感觉,不喜欢他这样横穿整个城市送来戒指的感觉,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她不喜欢自己如果问‘送戒指是算求婚吗’,沈钦绝对会高兴得全世界都开花,点头说是的感觉。对他的所有那些举动,换做另一个人,她只会冷笑以对,强吻,巴西柔术正为登徒子而备,戒指,他不肯收回,她也有多种办法替他回馈社会。但对沈钦,她……只是……无法停止去想,她可以把戒指还他,把它丢了,把它退掉,把钱捐走,她有那么多种办法来惩戒沈钦,让他不敢再犯,但她只是……真的无法停止去推演沈钦可能的反应,去估算他因此受到的伤害。 她是他这样爱过的第一个人吧,世界对他这么残酷,以至于到现在,他身上犹带着深深的伤痕,滴下的血迹淌过,留下种种余痕,而她的决心就像是中了诅咒的荆棘,它在不断的生长,但却又总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拔除—— 刘瑕忽然叹了口气,修长手指捻起戒指,举在眼前,第一次欣赏起那璀璨的光华。 这么漂亮,这么好,值得全世界温柔以待,被沈钦捧着送到她面前——可惜,终究不是她的,不会属于,不能要,当然也不能心动——她本来就没有心,又怎么去悸动? “说说lucy的事吧。”她说,不再纠缠于钻戒的问题。 “?”沈钦做了个疑问的表情,他的眼神深情又纯净,盯着她没有丝毫失焦,仿佛她比手中的钻石都更完美。 刘瑕把钻戒收进包里,她忽然感到很疲倦,伏在方向盘上斜眼看沈钦,“这一步,还不是不能回头,和林小玉接触的,不会是核心人物,顶多是多割几块肉,还动摇不了沈江的根本……但笔记本电脑里的直接证据,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你,想好了吗?” “lucy什么事……”意料之外的,沈钦虽然监听了对话,但却很茫然。 刘瑕瞪大眼,沈钦讷讷地,“我……我就听到你说你还没拿到戒指……” 然后就一路狂奔出去了,后面更重要的内容完全都没上心,是吗…… ……深呼吸,深呼吸…… 这样的人,即使拒绝掉也绝对是没问题的,这智商根本无法和你搭配……就为了优生优育也得把他pass了……刘瑕揉着额角,连着深呼吸几十下,耐着性子把lucy的要求转述给沈钦听,“想要这1800亿的家产,你最好仔细思量思量,和沈鸿先生好好沟通。虽然拿到证据,但没有他的配合,你要拿下你二叔恐怕还有一定的难度……” 一边说,沈钦的表情一边已告诉她答案,说实话这并不能让她感到惊奇:沈钦当然对股份没有觊觎,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钱根本就不是问题,也解决不了他的任何问题。1800亿与1800元,都约等于零。 “那……”另一个问题浮现,与之关联铺展的种种后果也在瞬间如树形铺展开来:沈钦会对此做出的反应,他会不会和今天一样,把它视为她的暗示和邀请…… 虽然有种种顾虑,但刘瑕还是按不住问了,“既然不想要,你为什么不搬出月湖别墅呢?你和沈家人的种种纠纷,其实都因为你被卷进了这个漩涡,想要解决这些麻烦,搬离24号别墅,其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那个地方,你住得并不愉快,也令亲戚对你诸多忌讳——”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吞了下去,刘瑕不自觉坐直身子,怔然注视着沈钦脸上闪过的阴霾——开始轻颤的手指,下意识畏缩的双肩……这是一次小型恐慌发作的前奏,这个问题,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无法提起的那些隐秘,是他尚未康复到可以和她分享的区域。 她不再说话,转过头启动车子,平缓地上路,又拉下遮阳板,聊胜于无地为沈钦遮挡一些空间,幸运的是,现在已是夜晚,低柔的光照,不是那么强烈的刺激—— 车子驶上环城高速,在一片寂静中,粗重的呼吸声,慢慢平静了下来。 “……谢谢你,刘小姐。”沈钦的声音很低。 谢什么?谢她的不追问?谢她的关心,谢她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所有未尽的言语,都被六个字传递进她心底。 刘瑕的唇微翘起来,她没答话,而是加快速度,打开车窗。 温暖潮湿的南风吹了进来,几乎掩去沈钦的细语,“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暂时,我还不能搬离祖父身边,这一次回国,我有一定要做到的事,一定要保护的人,这其中,也包括了……” 他的眼神,缠绕在刘瑕的侧脸上,幽深缱绻,尚有些许颤抖的双手,慢慢紧握成了拳。 第61章 化学阉割——嘶,莫名菊紧 【如何评价d租宝办公室发生的群众*件? 如题,这已经是最近一周内的第三起事件了,小弟也有几十万在d租宝里,买的是和当时声称禄安保险挂钩的安安宝,现在很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安安宝毕竟是和保险公司挂钩的,还能翻身吗?请大神指点。 匿名用户: 匿名就不谢邀了,利益相关:d租宝用户,死gwy一枚,侥幸在大佬手下打杂,知道一点内情。 先说结论,d租宝还有没有救?个人认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奉劝所有还有钱在d租宝里的朋友,不要相信理财师的任何一句话,即使不知道内情也看得很清楚了,d租宝已经彻底完了,以下的内情,建立在这个基本结论上,不会给出任何解释,大家爱看不看。 内情1大量赃款不知所踪,疑似被大庄提现,现在专案组在迷宫一样的账簿里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200亿以上的赃款已经被洗出国外,不知所踪,难以追查! 内情2禄安保险的涉案高管(知情人都知道我说的是谁),已经被处理掉了,理由是吃了感冒药后大量饮酒,呵呵,多么巧合啊,刚查到他头上就被饮酒了,当时现场还有他的情妇,但ga拿她没有任何办法!据说该女背后还有更强力人物撑腰,全身而退!现在高管尸体已火化,妻子不知所踪!她公司已经报案了,家里存款全部转移,好像早有预谋。据说高管父母现在除了一套房子以外什么也没拿到,且房子还被公司扣住,现在上层极为恼火,禄安为此事商誉损失极大,调查组迟早进驻! 内情3据说这件事背后有人,和南方某大地产集团有一定关系,更多的不能再说了,只能说,□□,大家谨慎! 至于事态发展,在此给出私人预测:d租宝各地资产肯定会被查封,但银行团会是最优先赔退对象,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没办法,广大投资人血本无归!庄家拿走大量盈利,继续人生赢家,外逃的负责人经过整容,改头换面,要么享受大笔分红,要么继续回国开始下一个新任务,反正,人傻钱多,大量心理测试的结果表明,穷人的钱是永远骗不完的!未来两年内,互联网金融骗局必将此起彼伏,受害者社会阶层会一再下切,直到骗到能骗的最后一分钱!】 “……真有这么可怕啊?d租宝都闹这么大乐,这种人还能继续骗?”午餐间隙,张暖捧着手机喃喃自语,把屏幕亮给刘瑕看,“刘姐,你看,你们刚办的那个案子上知乎了——现在的人,在网络上什么都敢说,就不怕被查水表?” 自从她从刘瑕那里挖出了不少沈彦祖的事迹,张暖现在的信息安全意识是空前高涨,俨然已是小行家,“就算匿名了,也查得到的吧,警方上门,网站不可能不交出他的真正id的,案子还没结,机密敢外泄?这不是在作死吗?尤其这还是公务员,一听就是打入队伍内部的节奏,他会不知道内部纪律吗,怎么如此自作死——”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了,愣了一下,“啊——这不会是……钓鱼贴吧……” 挺机灵的,刘瑕笑笑,没有正面回复,张暖看看她的表情,多少也明白了,“啊,知道暴力机器如此流氓,我也就放心了……那,刘姐,你觉得帖子里的预测准吗?” 她一边观察刘瑕的表情一边修改说辞,“这个钓鱼贴的内容,不会就是你编写的吧?” 刘瑕只是笑,不说话,张暖伸伸舌头,摊开手示意投降,她才开口,“知道敏感就少问两句吧,接下来这段时间,还是少碰p2p为妙。” “啊,真的啊?”张暖的关切,果然是因为自己和这件事息息相关,“不可能所有p2p都是庞氏骗局吧,那些背靠大公司的平台,总不可能也是假的吧?” “和公司捆绑的,保险系数当然会高点,但之后骗穷人钱的山寨p2p也不会因为d租宝而销声匿迹,这也不仅仅是钓鱼贴里光为了耸人听闻的看法。”刘瑕摇摇头,“越穷的人,越看重收益率,也越容易被推广期的蝇头小惠笼络,无视风险地投入大笔存款,这可以说是破窗效应的一种,用俗语解释就更简单,‘破罐子破摔’。越缺钱的人,越沉迷于用小钱赢到大利的幻想,这是迫切的渴望驱动下的自我催眠。再者,他们也缺乏足够的时间去了解最新的财经动向,很难付出学习知识的时间成本——你可以轻易地推导出这一点,越穷的人越天真,越穷的人越容易被骗,结合媒体传递往乡镇的滞后程度,一个相同的骗局,经过社会阶层的传递,由 上到下反复行骗是很正常的现象……” 看到张暖眼里转动着的小算盘,她叹口气,停了嘴,张暖嘿嘿笑,“刘姐,怎么不说了?” “你这不都已经被p2p理财的高收益那点蝇头小惠给笼络住了吗,”刘瑕没好气,“我还说什么?” “嘿嘿嘿嘿。”张暖谄笑着直搓手,“我就是那愚昧的99%嘛,看知乎都是先看一句话结论的——哎,刘姐,说起来,沈彦祖先生是不是也有关注这方面的消息——毕竟和网络有关嘛,他那么年少有为、紧跟潮流,又高、又帅、又有钱……” 她一边说,一边直看自己的手机,一句话拉开十万里的距离,断了好几次才说完,“……肯定能筛选出特别靠谱的平台——哎,怪了……” “干什么。”刘瑕问,其实心里多少早猜到答案。 “沈先生居然没夸我哎……”张暖把手机翻来覆去地看,“连一个红包都没有,这可不像他啊……”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刘瑕仍有几分扶额,“所以,你最近提到她的次数陡增,基本每天都要在我面前见缝插针地夸他,其实是在刷红包对吗?” “对啊对啊,”张暖忽闪着眼,坦然地说,“既然刘姐你意志坚定,不可能被我动摇,我刷个几十块当零花也蛮好的嘛——” 她纳闷地按了几下手机,“奇怪了,只要我在你面前说他的好话,几秒内沈先生的红包就过来了,再晚也不会超过五分钟的,都会给我发红包的……刘姐,沈先生会不会是病了啊?” “这……他应该在忙别的事吧。”刘瑕怔了下,“或者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 戳了张暖一下,看到小姑娘冲她伸舌头卖萌,刘瑕也没怎么怪责她:张暖做事有分寸是一,二来,沈钦和外界能多交流,毕竟是好事…… 她又看了张暖一眼,忽然有些不肯定,自己的底线,是否因为沈钦正在变低,而张暖又是不是看出了她的这点动摇,才敢于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受‘职务贿赂’?她能在前台做这么久,和自己还算交好,这份机灵劲儿的确是一点不欠…… “还是快吃吧,小算盘收一收,别打了。”她摇头苦笑,没有为了掩饰什么,反而迁怒张暖——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想让沈钦给你筛选p2p平台,还不如和景云多联系,他做这行的,对金融诈骗最敏感,问他错不了的——再不吃,下个案主都要上门了。” 张暖吐吐舌头,赶快收起手机努力扒饭,刘瑕撑着下巴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摸出手机来把玩,有意无意,也点开了和沈钦的对话窗口。 从昨晚到现在,他也有十几个小时,没找她了啊。 平时被他骚扰惯了,耳边忽然安静下来,的确……有那么点小小的不习惯啊…… 在输入窗里,几个字被无意识地按了出来,叫出表情,刘瑕的眼神流连在那可怜兮兮的发抖皮卡丘身上,就仿佛看到了主人的脸。 想到自己搜索‘无语表情包下载’时的心情,她笑了笑,手指盘旋犹豫,但终究还是按下了删除键:既然已经打算等d租宝结束后,就和沈钦说明一切,那么……她的耳边,迟早会重新安静下来的,还是……别把自己宠坏来得好。 门铃叮当响,一个浏海覆面,拱肩缩背的宅男走了进来,她的咨询者到了。 # “李先生,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烦心事。” 刘瑕观察着,给春梦先生递上一杯水——已经进了办公室,但春梦先生却还没和往常一样,别浏海、摘眼镜,而是恍惚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她身后的墙面发呆。 “啊——噢!”春梦先生回过神,整个人跳了一下,“我——嗯——我——” 他邪魅的容颜上,不协调地露出犹豫挣扎的神色,“我……” 刘瑕的视线,和他一起,落到了被他紧揪着的背包带上,她伸出手,“介意我看看吗?” 桃花薄唇微张,开合几下,终究一语未发,李先生把背包递过去,刘瑕从里头掏出了几个小药瓶,“氟他安、甲地孕酮……李先生,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我……”丹凤眼内风暴欲来,即使无意也是那么勾魂,李先生的长指爬梳过微乱头发,“我……我不知道,刘老师,但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上周回家以后,我按照你的建议,和老婆公开谈了一次,把我一直以来的烦恼都给她坦白了。但没想到,没想到我老婆的回应居然是……她其实不介意我在外面找发泄管道,只要保证健康,还有对家庭忠心就可以了。” “她说她绝对相信我对她的感情,她也很爱我,看到我这样,她也很痛苦,但是她也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这些年来她已经受够了每天都花这么多时间来处理这方面的问题,如果要让她每天再把时间翻倍,她会受不了的。她也不想和我分开,她说她经常都在考虑离婚,觉得这个阴影掩盖了所有婚姻的乐趣……” “她说……她以前就有过这种念头,”这种话,并不是很好启齿,李先生也说得磕磕绊绊,“只是觉得我这个长相,就算要找□□也难,找小姐她又不愿意,怕脏,现在倒是好了……这样她也能放心生小孩,不然她一直都不敢要孩子,就怕在孕期我憋得太厉害,闹出事情来……” 做心理咨询的,日常就是和极品打交道,刘瑕表情不变,点了点头,眼神落到手机上——她并没有关机。 手机安安静静,一点没有震动,看起来,沈钦的确不在电脑旁边,不然,即使不吐槽妻子的‘神逻辑’,这么个深情种马预备役,甚至已经打动了大老婆,拿到了‘杀人许可’,和她共处一室…… 刘瑕重新望向这位言情小说兼新任种马小说(都市后宫系列)男主角,她惯常很少会对咨询者的表现产生情绪反应,但这一次,她确确实实,有一点同情。 “这样的进展,恐怕你很难接受吧,李先生,”她轻声说,“帮助你对抗的因素,又减少了一条,现在,这场战争真的就只有自己去打了——你和自己的战争……你和你太太说过吗,你之所以极为排斥对外寻找渠道的想法,是因为你的成长经历,让你非常排斥自己变成父亲一样的人吗?” 沈钦不在,她就没有说得太详细——可惜了,这本来是她预想中的铺垫——李先生的好相貌,当然有所传承,他的父亲也和他一样,天生自带荷尔蒙,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李先生的道德操守,或者说,他并没有李先生那样强劲的意志力。 “说了。”李先生把脸埋进双手里,过了一会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我说你对我太有信心了,我一直抵御到现在,就是不想变成我爸那样的失败者,我怕我开了个头就收不住了。她说我不会的,她相信我,我和我爸是不一样的人……她觉得我们还是能克服这个问题走下去的,现在夫妻很多都玩得很开……我和她根本说不通,索性就……” 两个人的眼神,重新回到了那两个白色的小药罐上,刘瑕的睫毛垂了下来。 “李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弄的药,但你应该知道,这种药物,不是完全没副作用的,事实上,副作用会相当明显,很难不被发现——副乳、声音变得尖细、恶心、肝功能减退……” “所以我还没下定决心。”李先生的手动了下,像是想要抓头,又忍住了,他直直地看着刘瑕,万千星辉凝聚的双眼写满绝望,声音黯哑,“刘老师,这真的是我最后的办法了,但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对不起我老婆——” 刘瑕嘘出一口气。 “李先生,”她同情地看李先生,放轻了声音,“我们很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你对自己这种高涨性.欲的排斥,本质上并不是你担忧对不起你妻子……事实上,它更是……” “我对父亲的对抗,”李先生低声说道,“我把成长过程中的阴影,投射到了自己的生活里……” “对,你不想要变成你父亲,重演你父亲对家庭的伤害,你对自己的所有谴责,都是当年对父亲情结的体现。”刘瑕轻声说,“但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你对自我的对抗和否定。一直以来,你浓重的羞耻感、对这件事避之唯恐不及,如卫道士般的道德观,都是一种‘本性自愧’的表现,你羞于承认,真正的你,就是有如此强烈的需求,你的咨询目标,一直是解决掉你的这个‘问题’,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里。但……我也很多次和你解释过,李先生,这世界,并没有所谓的‘正常’。” “一个天生下肢萎缩的婴儿,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一个因为慕残癖,清醒自愿地为自己做了截肢手术的成年人呢?他应该羞愧吗?我们来到这世上时,基因就已经为大部分命运做了安排,在一无所知、最为孱弱的婴幼儿时期,纯粹的几率做了第二次纠正,在那以后,每个人都活动在自己固定的轨迹上,想要凭借自我的意志改变,那是千难万难……就像是你的太太,她这荒谬的建议,该受到谴责吗?她会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在我看来,虽然也许她尚未意识到这点,但你太太的态度,要比你更为勇敢,她已经承认了你的真实,接受了你的真实,并努力在为你们的真实做出协调,希望你们能重新建立一段和谐的关系,她是个天然的咨询师,已经了悟了咨询师最重要的指导原则——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心理问题,都是不治之症,永无治愈的可能,‘患者’能做的,只有协调出最好的状态,以期带病生存。” 并不是每一次咨询都会勾动她的回忆,但这一次是例外,也许是因为李先生,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近来动荡的心情,刘瑕的眼神,不知不觉地越过了李先生的肩膀,她对着素雅墙面前悄然茕立的小女孩轻声地说,“这也许听起来很让人沮丧,就像个无可奈何的临终关怀计划,但……” 那小女孩衣衫褴褛,头发被扯得蓬乱,脸上的淤肿青青紫紫,唇畔犹带一痕血丝,但她看不出沮丧,没有一点惧怕,双眼雪一样冷亮,隔着漫长时空,不动声色地望着刘瑕,像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又像是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早已了然于心。 “但……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只是一次漫长的死亡,”短暂的晃神后,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李先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和解呢?” “我并不是建议你真的开始奉旨出轨,只是,我真诚地认为,如果你对自己的欲.望没有这么羞愧,这么否定,对‘正常’的渴望不会这么深刻的话,来自潜意识的反扑,也不会那么强烈。你可以在网上寻找一些服务,也可以尝试用工具解决,但我强烈地不建议你动用药物手段。” 她的睫毛又垂了下去,“按照我个人的观点,性/欲是一种复杂的需求,并不是压制雄激素这么简单。即使你让自己的阴.茎丧失功能,也不意味着,你的性.欲就找不到别的出口了。它的呈现方式,可能会更扭曲和险恶,不再像是春梦一样的无害……” 李先生欲言又止,眼神在药瓶上游走,又回到刘瑕身上,来回几次,“刘小姐……我……”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本应该是你人生楷模的父亲,却成了摧毁你世界的恶魔,在那种扭曲的家庭里长大……” 他的声音破碎了,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崩溃,他再一次把脸埋进手中。“你恨透了他,却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像他……” 刘瑕的双眼是冰凉的,她的视线,透过李先生,看向后方的墙面,“我可以体会。” “我真的不想变成他,我为什么会是这种人的儿子?”李先生呢喃自语,“为什么基因的力量这么强大?为什么我就只能和他一样地去活?难道在命运跟前,人真的无能为力?” 他似是自问,又似是在问刘瑕,“难道我就永远都摆脱不了这条轨迹?” 刘瑕张开嘴,又合拢,她沉默地与李先生对视,见证着他眼神激烈的挣扎,一个决定正被做出,一个决心正在构建—— 李先生一咬牙,他忽然伸出手,在半空顿住,犹豫片刻,又伸过来,飞快地夺走了刘瑕面前的药瓶,手指紧紧扣住,把它塞进了背包里。 “我知道了,刘老师。”他说,不敢和刘瑕对视,站起身匆匆往外遁逃。 刘瑕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当然也并没有阻止他。倒是李先生,脚步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 “刘老师……”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语气是心虚又试探的,“我要是……” 他扬扬背包,“在过程中遇到问题了……还能来找你吗?” 刘瑕暗叹一口气,露出包容的微笑。“当然可以,遇到任何问题,你都随时可以回来和我倾诉,李先生。” 她的注视,一定包含了什么内容,传递到了李先生眼中,让他的眼睛,稍稍明亮了一点,肩膀也挺直了一些。 “谢谢你,刘小姐。”他说,那双忧郁的、勾魂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一丝烦躁以外的情绪,“你是个好人……祝你幸福。” 刘瑕牵牵唇,只是保持微笑,目送李先生坚定又轻柔地迈步出去,反手为她合拢房门。她忽然感到一丝疲倦——公孙良接受了本我的真实,而李先生选择抗争到底,但,耐人寻味的是,等着这两人的,似乎都并不是太好的结局。人类似乎真的很难在和命运的抗争中找到合适的姿势,不论是顺流而下还是奋勇拼搏,尽头总是那个永无止境的黑色漩涡。 人生至此,岂无感慨?不知不觉间,手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沈钦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屏幕上停留,【刘小姐那我睡了先晚安好期待明早起来和你道早安如果你能给我录一段早安铃声该有多好】,就像是有个沈钦,在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这句话,用气喘来掩饰提出最后这个要求的害羞。 【这都不说话,你很忙吗?】 一手撑着下巴,她迟疑良久,还是没有忍住,就像是偷吃巧克力的女孩一样,有些匆忙地按下了发送键。 沈钦可能的回应,一一在脑海中上演,她的唇瓣扬了起来,这个笑有些秘密的甜蜜,他会怎么回?激动还是装酷,表情轰炸还是无标点流?还是干脆又一次杀到办公室里? 想象中的沈钦,随着沉默的拉长一点点破灭,刘瑕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盯着屏幕,良久,点开拨号盘,拨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电话号码。熟悉,是因为它不知什么时候被存在了快速拨号和号码簿的第一位,陌生,是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拨打过它。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sorry,thenumberyoudial……” 很快的,机械的女声给出了回答,刘瑕唇边最后一点笑意,也随之慢慢凝固。 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不是‘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格拉拉’,桌椅发出刺耳的擦地声,沉重的电脑桌,被她推开了几寸距离,但刘瑕对此,一无所觉,她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去,经过惊讶的张暖,手抖了几次才拨通了连景云的电话号码。 “现在马上和我一起去月湖别墅。”电话一接起来她就说,声调僵硬又古怪,几乎不像是自己…… 刘瑕闭闭眼,调整了一下,继续说,“——沈钦出事了,可能和d租宝的案子有关,我要你和我一起去见沈老先生。” 第62章 爱情呼叫转移 “你最后一次和沈钦联系是什么时候?”关键时刻,连景云没有废话,刚上车他就问,手扣在手机上,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给宋队电话。 “ 前天晚上,”刘瑕说,她仅仅只是稍作犹豫,“算到现在,已经36个小时了。” “平时他和你联系的间隔大约都有多久?” “几小时吧,”刘瑕说,在连景云诧异的眼神里,她有点轻微的不自在,但这尴尬很快为对沈钦的焦急取代,“别这样看我,你知道他有监控到我的办公室,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那时候他一般都会冒出来聊两句,并不是整天没事做就和我纠缠。” “不是吗……”连景云暗自嘀咕,但没再继续追问,“昨天他消失了一天,你有试图联系他吗?” “没有,我以为他在忙lucy的事,lucy配合调查的前提,是让沈钦帮她办出身份,让她摆脱国内这摊烂事,去国外生活。”刘瑕再度有一定的尴尬——这个理由当然很冠冕堂皇,但现在公孙良的笔记本电脑还下落不明,以连景云的能力,他很难不有所联想—— 果然,连景云剑眉微蹙,望着她的眼神也深邃了起来,“所以……那天你和lucy谈的,就是这件事吗?” 隐约的指责与明悟,在言外流转:如果仅仅是这样,她有什么不好对连景云坦白的?她在瞒着他,他也知道,没有人提起,但生疏感已不其然向上涌动,在过去的那段时间,有一种变化正在发生,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比以前还要更远。 连景云没有变,变的人是谁? “……并不止,还有公孙良的笔记本电脑,根据lucy的说法,公孙良的后手确实是储存在里面,在她这次出差前,公孙良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所以把电脑给她,如果出事的话,希望她能以此为筹码营救自己。”刘瑕硬着头皮说。说了尴尬,但再装糊涂,真的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她不信任警方,只相信沈钦和他背后的沈鸿派系,我也只是个传话人……在确定沈钦的想法,以及lucy本人的安全以前,我不便告诉你。” 这是合理的考量,警方毕竟不是私人,无法通融,更很难说绝对可靠,检验科被渗透的那位虽然级别极低,也是个警示,不论沈钦意愿如何,为lucy的安全考虑,这个笔记本电脑的下落,显然不宜一开始就知会警方。 连景云沉默下来,车内气氛从紧张逐渐回落,刘瑕把方向盘打上拐道,驶入环城高速,顺手戴上墨镜,意图游移于抵御阳光和连景云的目光之间。 “为什么?” “?”她的手紧了紧,这对话的走向,她很不喜欢。 “在你心里,不告诉我,不是为了lucy本人的安全,主要,还是为了沈钦的意愿吧。”连景云转过脸看她,表情认真而平板,就像是在办一桩切身案件,因为太牵扯情绪,所有外露的感觉反而都收了起来,“以往,你不是这样的。” 以往,她的所有咨询案件,都是为连景云而接,以往她会把连景云的意愿,放在第一位考虑,以往,即使是要顾虑到lucy的安全,她也会先行告知连景云电脑的存在,这不仅仅是信任,还是亲近的象征。现在,信任还在,但更亲近的人,已把他取代,他不再是第一位,他一直没有变,是她变了。 “……”刘瑕张张嘴,首次感到无言以对,她最终强拗地说,“如果你是在说我和沈钦……别想太多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没有改变。等这件事过去以后,他就不会再出现在我身边了。” 她对他说过的话,是的,她对他说过,在西北难得的春日和阳之下,在那个长长的塑胶跑道上,漫步闲谈间,她曾那样平平常常又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过。“我才不会早恋,你白费心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恋爱结婚……这事,永远也不会有改变的。” 她还小,才刚上高中,身量刚拔高,像柳条一样婀娜多姿,吸引着少年的视线,那是个升学导向的高中,集合了全市精英学生,但即使如此,她的情书也从来都收个没完。连景云半开玩笑,要她注意早恋风波——这其中或多或少,蕴含了醋意,随年岁的增长,慢慢发酵出的欢喜爱慕,到了快开花的时候。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才那样说,她知道,连景云总能分辨出,她的话是不是认真,她知道他足够灵敏,总能领会到她言外的拒绝。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这么想……这句话她从来没重复过,他也没有再试着做过改变,不是不想,和她一样,他怕求不得,最终什么都失去。 那时候,她确实曾有那么一点……喜爱他,他是她和正常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那情感对她来说,已无限地接近于爱,虽稀薄,但对她来说是那么罕见,曾以为会铭记一辈子……但没想到,这么快就为时间冲淡,他的地位,已被另一个人取代。 即使是她,也应该有点感慨,这很不应该,她不能这么做,应当马上得到纠正,刘瑕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连景云此时的心情,只是……她已完全无法再被触动,她现在所考虑的只有沈钦与他的下落不明,是的,他的安危应当暂时不是问题,但…… ——原来,感情这种事,比所有金钱往来都残忍,一旦转移,就再没有痕迹,甚至连转账明细,都会模糊,不知时地,发展得好快,刘瑕也不禁暗暗心惊,原来,现在的沈钦,已经真真切切,成为了她生命中有史以来最靠近爱的存在。 “……你以为,我会那么狭隘吗?” 连景云似乎也梗了一下,再开口时,隐隐有点怒火,“你以为我是在妒忌?” 难道你不是? 刘瑕没说话,只是望着前方关注车况,侧颜绷紧,柳眉微蹙,这样看,她身形更加单薄。 连景云望着她,眼底的怒气渐渐消散,感情没有遮掩,渐渐加温,这姑娘,他从小就被吸引,一路呵护长大,尽他所能,即使……即使最终仍然不是他的,但又怎么不希望她好?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你为自己划了一条线,划出线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能突围一步。”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他能去到线里面,哪怕只是一点点,为什么我却不行。” “是因为我妈吗?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什么让你否定掉我。” 他的声音,是千吨痛锻成的凛然,但连景云没有逃避,没有哽咽,没有责问,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提起来,坦然地索求一个答案。 对此时的他,对豁出去到这步的他,谎言是侮辱。刘瑕收回眼光,慢下油门,渐渐把车切入蛇山出口,在高速外的青翠芳草里,隐隐能看到一对小儿女牵着手走路,如她和连景云,青葱时光,不管在江南漠北,回忆里来看,都是一样悠然。 “是因为你。” 她迸出回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不是因为钟姨,是因为你。” 连景云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像是超新星爆发前的弧线,所有的疑问、压抑与痛苦都汇聚成一点,是因为他?他有哪里不好?没开始就已经出局? “……明白了。” 几秒后,他把头扭向窗外,声线闷闷的,但态度已恢复专业。“之后再说,现在……还是先来讨论沈钦的事情,这里距离月湖山庄,还有多远?” # “抱歉,刘小姐。我们不能让您进去。”十数分钟后,月湖小区的岗亭前,保安有些尴尬地说道——他还是那天提议用电瓶车把刘瑕送到24号别墅门口的熟面孔,“这个,上头有指令,您的通行权,几天前就被收回了。” 连景云想要争执,但被刘瑕拦住,“我是来找沈钦先生的,你知道他是谁吗?老先生的孙子,上次送我出来那个。” 保安在她的眼神里,有点不自在,像是一切都被看穿(事实也的确如此,本地人,好钻营,有两个儿子,经济压力大——也因此很容易被打动),他嗫嚅一下,眼神飘飘岗亭,只是笑笑。“这个……” “沈先生前天回来以后,有没有出去过——我知道你不方便回答,你别说话,不用说话,只听着就好,我现在问你,沈先生回来以后,有没有出去过?”刘瑕紧盯保安,慢慢地问,“很好,我明白了,这几天,沈家还有谁来过?大先生?大姑姑?二先生、四先生?二姑姑?” 她逐个逐个,把沈家人的名字念出来,片刻后点点头,“谢谢你,沈先生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回去。” 连景云默不作声,和她一起回到车里才说,“怎么样?” “情况比我想得好一点,”刘瑕不避讳,长出一口气,心跳这才平复下来。“不是d租宝事件,是别的事……他人还在别墅群里。沈二和沈铄这几天也没来过。” 还在别墅群,就是和老爷子在一起,不管老先生怎么把孙子当枪,总不可能危害到他的性命安全,沈江要为了d租宝事件来收拾沈钦,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带走,不可能还留在这里。他不亲自过来,也很难不为人知地骗出沈钦,这些推理环节,连景云也是一眨眼就能反应过来,“那沈钦怎么会忽然失联?最重要的是,你不是一向是老爷子的宠儿吗,怎么现在忽然间失去通行权——现在,我们该怎么接触到沈钦?” “失去通行权,可能是上次事件的结果,”刘瑕一边说一边推理,“不对的,时间点是几天前,和沈钦回来的时间几乎重合……这几天沈二基本都不过来,大姑姑和沈鸿现在都还在……我大概明白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还是和沈二有关,包括沈钦现在失联,也是如此。沈二手里,果然不止握着那么一点消息……” 她顿了一下,瞥连景云一眼:看起来,也无法继续瞒下去了,他总是需要一个解答的。“沈二每一次想破坏沈钦和老爷子的联系,都会拿我开刀,我的学费和包养传言、我妈自杀的事,每一次爆料都会逐渐升级——这其实是个极大的疑点,但现在先不说什么……我估计,这一次他是又做升级,把另一个更大的秘密说出来,这一次,连老爷子都被他打动了……当然,表面上,他还是利用了大姑姑来当枪……” ? 连景云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过去的事情,挖到母亲那一步已经差不多了,再要往下,还有什么好挖的? “一会进去当面对质就知道了。”刘瑕说,她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再被干扰,再者,现在连景云的变化,已非她的优先考虑,情绪集中在另外的焦点上,“这一招虽然已经用烂了,但其实还挺奏效,他们肯定是把沈钦关起来了……双方说不定爆发了很严重的冲突,我们最好马上进去找他。” “怎么进?月湖这边的安保当然是最高级的,”连景云疑问,“想要闯进去,不太可能,即使我能帮你放倒一个保安,我估计你也很难跑到24号别墅——” “不需要。”刘瑕说,“我有办法。” 连景云吃惊地望着她,片刻后若有所悟,眼神微沉,但没开口反对。 刘瑕拿出手机,吸口气,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对面一接起来,她就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现在在蛇山月湖小区门外,我需要进去办点事,你在这里有产业吗?” “没有的话,你能找到朋友帮我这个忙吗?” “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会满足的。”刘瑕把手机拿开,冲连景云点了点头,轻声说。“办妥了。” 大约五分钟后,保安亭接到了电话,保安拿着电话,吃惊地望着堵在入口处的大众,刘瑕冲他肯定地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一下,手握着电话,和同事略微商讨了几句—— 门杆冉冉升了起来,刘瑕把车开进小区,立刻挂掉了电话。 这很不礼貌,不过,从头到尾,坐在一边的连景云,都噤若寒蝉。 第63章 静海无波 “刘——” 门一开,保姆就惊呼,但声音很快噎住——她瞥了身后一眼,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刘小姐,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我就说是敲错门了,真的真的,快回去吧——大先生和大姑姑都在,还有四先生……你一个人怎么能好?” 刘瑕眼神微敛:照料老先生多年,阿姨在沈家地位多少有些超然,一向以老先生的意愿为依归,她对自己的认识一向清醒,不认为自己具备多出众的人格魅力,阿姨几次态度上的改变,其实,都代表着老先生对她的看法。 现在看来,老先生对她的态度似乎尚有转机,但这并不能解释沈钦被关在家里的进展……为了屏蔽他和外界联系的管道,沈家这个区域现在已经连手机信号都不覆盖了,这样的动静,不取得老先生的同意是很难做到的,甚至刘瑕都很难想象,除了老先生以外,沈家还有谁会为了沈钦把心操到这个地步…… “我倒也是想事先联系一下的,”思绪在刹那间绕着地球跑了个来回,刘瑕的应对并没有停下,她的眉毛皱了起来,焦急的情绪富有感染力,足以带人入戏,“但电话打不通,网络上也没人回应——” 阿姨的笑容有点尴尬,“这几天刚好小区的信号塔检修……刘小姐,你还是先回去吧,过几天等老爷子气消了,身边也安静点,再来……” 她的语气暧昧,富有暗示性,刘瑕眼神一闪,声音更细,“阿姨,明人不说暗话,这一次……是谁在搞我?” “霞姨,是谁在外面?” 阿姨有点为难,没来得及说话,屋内已有男人声气问了起来——这反倒帮她下了决心。“是大姑姑,那天拿了一个文件袋过来,老先生看了很生气,叫钦钦来,说不许他再见你——钦钦当然不肯……” 她说得又轻又快,看着刘瑕的表情也很复杂,显然,已多少打探到了文件袋的内容,“不过,最生气的还是大先生,他现在比老爷子更关心钦钦——” “霞姨?” 未得到回答,男人的脚步声接近了,阿姨把身子一让,露出刘瑕来,声音也恢复正常,她有点为难,“四先生,是刘小姐,她不肯走……” 四先生停在门口,眼神和刘瑕对上,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四先生憔悴了一点,手腕间的皮质护腕已经不在,看来,在老先生的压力下,他业已回归‘正常’,之所以没和三先生一样,被放逐到海外,大抵是因为已经自动失去角逐继承人的资格,老先生也怕把他放到海外,不利于纠正他的‘坏习惯’。 刘瑕眼尖,瞄到他胸前衬衫一处隆起,隐约可见下面的纱布,以及领口处蔓延出的皮肤红肿,但她聪明地不予置评——在s.m圈子里,刺青时常也是表明身份的一种方式。 四先生的眼神,和她一起落到自己胸前,再抬起来和她对视,刘瑕的眉毛挑了一下,四先生脸上的丝丝快意,才涨潮,又立刻消退了,他退后一步,给刘瑕让出空间。 刘瑕抿抿唇,冲他微微笑笑,她走进玄关,脚步轻盈,一路走到小会客室门口都未被发觉,屋内大姑姑的声音没被打断,渐渐清晰,“……现在这个样子,只能是把钦钦送到国外去好些了,护照拿走,他回不了国,这边再看紧点,音信断了,到底过几年也就忘掉了,是吧,爸,或者,您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就跟着钦钦过去美国住几年——” 刘瑕走进屋里的时候,她一时还没停,双眉深锁,满脸忧虑,一头顾老爷子,一头又顾大哥沈鸿,一边说,一边瞟了沈鸿一眼,被刘瑕正正接住,眨眼间就把他的意思看得明白:让老爷子陪沈钦到美国去,彰显的是她的清白,送走沈钦,并非要离间老爷子和孙子的感情,图谋滨海家产,刘瑕当日,纯粹抹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姑姑一家,对滨海的股份,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这样看,她拿出那份文件袋时,多数也是走蒙冤忠臣路线吧,那样的媳妇,绝不能嫁入沈家,如此不堪的女人,也绝不是沈钦的良配……网络上经常把一种特定的女人叫做绿茶婊,像大姑姑这样理直气壮地自我欺骗,一边坑人一边真情实意地把自己当做好人的中年女性,也许应该荣膺白莲婊的称号…… 刘瑕眼神微敛,按下心头忽来的情绪潮涌:她倒不在意大姑姑针对她的攻击,其实那多数也是实话,只是想到她对沈钦怀有的恶意…… “老先生,沈先生,沈女士。”她说,用眼神和几个人都打了招呼,明眸顾盼间,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老先生毕竟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神色只是一动,就又深沉下来,看不出喜怒。沈鸿手按椅把,汹涌澎湃地盯着她,清隽面容上爱恨情仇写得满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刘瑕和他有多复杂的故事,大姑姑脸色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露出少许怯意,表现亦算得体——知道了她的过去,她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正常,又可提醒老先生,她是个多可怕的人。 老先生,刘瑕先不处理,沈鸿她更懒睬,在他心里,自己几次表现失控,直接欠了他一个拿到1800亿的机会,犹如亏欠他一整个世界——沈鸿心里,自然是有恨的,但又何尝不还抱着一线希望,总希望她能回头同他配合?即使心里和大姑姑一样视她如洪水猛兽,只要能为他拿到这笔钱,他也是乐意把沈钦奖赏给她的。 “沈女士,您也不必这么造作。”她从大姑姑入手开刀,“见到我,反应就这么大,你又该怎么和你的兄弟们相处呢?” 即使身处一干要人中,刘瑕也有不自觉带动气氛的能力,不论是老先生、大先生还是四先生,闻言都不禁看向大姑姑,似乎是被刘瑕一语点醒,看懂了她的造作。大姑姑脸涨得通红,看向老先生,“爸!” 老先生冲她虚按按,一双眼望着刘瑕,表情深沉并不说话,表态终究暧昧,大姑姑更生气,“爸!连您也把我往坏处想?我要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您告诉我,我这一门心思为家里考虑……” 她有些哽咽,“钦钦女朋友不懂事,好,我忍了,不知道那件事以前,我说过她一句不是没有?还不是看在钦钦不好谈朋友的份上……按理说,嫁出去了,沈家事也不该我管,钦钦和她结婚以后怎么样,滨海以后会怎么样,我在乎什么?这又都不是我的事,我的公司。” 她矛头指向沈鸿,“连大哥都不管钦钦死活了,我还在乎什么?——大哥,你也别老在那端着,当我看不懂你的意思?吞吞吐吐的就是不肯把钦钦送到国外去,要不是爸坚持,你都不想管他,还要由他和这种恶毒的女人混在一起,你不就是……” “好了!”沈鸿的盘算要被她揭穿,且又要绕到为父失责的弱点上,脸沉下来低斥,“你失心疯了是吧?胡言乱语到处乱咬人,瞎说八道——刘小姐,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正是她挑大姑姑开刀的用意,这种怨妇型中年女性一开口就夹缠个没完没了,最适合拖延时间,刘瑕笑笑,不接沈鸿的眼色,拒绝按他暗示出演,“走进来的呀。” “什么走进来的,我看是闯进来的!”大姑姑怒气未消,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四先生,“老四,你还让她进来了?看不懂你了,还是不是男人,连点血性都没有!” 四先生自从刘瑕出现以后,就一直很安静,贴在门口做隐形人,谁知被台风尾一扫,大姑姑一句话带到隐痛,他一下暴怒起来,脸涨得紫红,“什、什——” “好了!”眼看客厅乱成一团,老先生蓦地轻喝一声,一顿拐杖。 犹如暴风卷过,屋内一下就又安静了下来,沈家人都变成了鹌鹑,老先生目注刘瑕,语调依然很稳,听不出一点情绪,“请问刘小姐,你今天,有何来意?” 一句话,就把刘瑕营造的纷乱气氛肃清,将主导权重新拿到手里,刘瑕在这等人物的眼神里,难免也有点不太舒服,但她也不露声色,笑容依旧温和,坦然回视老先生,脊背依旧挺直。“我是来请您放了沈钦的,您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被长期囚禁——对于您和其余家人关心的问题,老先生,我的态度一直没变,我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能嫁入沈家,和沈钦结婚。事实上,我也没有兴趣和沈钦恋爱。”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大姑姑的语气不阴不阳的,“那还上新闻啊?奔驰情侣……当我们老一辈就不会上网?” 这是漂亮的一击,沈鸿都微微畏缩一下,老先生眼神也微沉了点—— “沈女士,”刘瑕把眼神转向大姑姑,语气客气又认真,像是老师给学生解释难题,“你这么紧随潮流,不知道听过这个词吗——□□,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 大姑姑被倒噎一记,面庞更紫涨,四先生发出模糊的声音,严重疑似幸灾乐祸的笑声,刘瑕置之不理,转向老先生,诚恳地说道,“当然,我知道,我不愿意,并不是结束,改变沈钦的意愿,才是关键。如果您还相信我的话,请把沈钦放出来,让我和他见一面,好好谈谈,我保证——沈钦在那之后,会改变主意的。” “刘小姐。”沈鸿坐不住了,沉声喊她,话中喝止之意很明显。大姑姑倒是眼睛一亮,一时间不计较刘瑕刚才的调侃,追问,“你用人格保证?” “人格担保。”刘瑕似笑非笑瞥她一眼,对她的心机,洞如观火:沈钦的改变,是因为她,失去了她以后,有很大可能倒退回两人刚相遇时的状态,对于沈家继承权来说,当然是大姑姑的利好消息。 “爸爸,我看——”四先生固然记恨大姑姑的那句‘还是不是男人’,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终究还是拿稳了立场,望着老先生,也开始帮腔了。“老把钦钦关着也不是办法,再说现在这没网没电的,时间久了,别的住户也该有意见了——” 原来,为防范沈钦,连整个电网都切了……刘瑕环顾周围,果然没看到什么电器开着,她有些发噱,心里更暗暗警醒:老先生还真是不含糊,他未必知道沈钦的本事,只是习惯性把事做绝,这样的家庭教育,耳濡目染之下……还是要劝沈钦回美国,再耽搁下去,沈家的争产风波,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 但……沈钦之后的事,和她已经没关系了…… 她摇掉了这逾越的想法,静静等着老先生的决定,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拖延了至少20分钟,连景云应该已经从后院里爬进去了吧,监控探头,需要网络才能运作,既然小区断网,相信没人会来阻止,她上次观察过,以24号别墅的结构,要从一楼翻到三楼去并不困难,以他的□□,顺利的话,现在应该也能和沈钦会合了,就不知道,沈钦的状态好不好,能不能和他一起出来…… 老爷子的动作,让她的心神一下重新收束——他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定,示意霞姨拉开他身后的抽屉,取出了一份破旧的文件夹。 刘瑕眼神收缩,一下就认出了那熟悉的logo,经过15年,那有些暗淡褪色的警徽,还是烙印在她记忆深处,标志着每一次审讯、笔录、调查、谈话…… 居然是原件拿来,沈家的能量,果然不小。 “这份档案,我已经仔细看过了。”老爷子的手,稳稳地按在封面上,抬眼望着刘瑕,似乎是要把她的身躯看破,看到她的心底,“白纸黑字,似乎无可抵赖……” 大姑姑和四先生同时微泛喜色,沈鸿表情暗沉,老先生的眼神,兜过室内一圈,将一切尽收眼底,也泛上一丝轻笑。 “但,”他话锋一转,“公.安的手段,我见得多了,尤其是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这些记录,没凭没据,我只信7成。” “爸!”三人同时叫,沈鸿惊喜,另外两个人,则完全是惊吓了——看着刘瑕的眼神,甚至有些骇然:连这件事,都扳不倒刘瑕,老先生对她的宠信,已到这个地步? 老先生对一切质疑,置之不理,声音还是稳稳的。“这一面之词,我听过,刘小姐……现在,我想听听你这方面的说法。” 这当然是个出口,是老先生给予最难得的机会,从三人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只要她应答得当,这风波,顷刻间也许就能消弭于无形——当然,她的回答必须很得当,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在死局里天赐的一条生路,重要性不管怎么溢美都不算高—— 但,刘瑕的表情没有一点动摇。 “没什么可谈的,”她秀美的脸孔上,也露出了笑,完美的、冰冷的、漠然的笑,“办这个案子的人,是个真正的警察,没有刑讯逼供、没有任何黑.幕,文件里说的,都是真的……” “我确实在13岁那年冬天,杀害了我的继父刘敏,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我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不过,这件事确实发生过,确实如案卷里所说,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这件事,绝对不会有假。” 没有了现代科技,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电力传输,那些电器,24号别墅居然是如此的安静,她甜脆的声音,毫无阻碍的传到门外,传到了楼梯转角处—— 连景云轻快的脚步,猛地顿住,要不是沈钦眼疾手快,他险险就从楼梯上滑下,他英挺的面容,完全失去了自制,被极度的震惊扭曲。 “这……不可能……” 低喃声后,他猛地发觉不对,转向身边人,“你……早知道了?” 沈钦俊美的脸,如静海般无波。 在一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64章 往事并不如烟 雪花从深灰色的天幕里一片一片落下,连缀成线、成海,缓缓地把小镇吞没,在窗外堆积起来,又被暖气烘化,留下一道道水痕,很快就结成了冰,连警官打着呵欠从洗手间回来,漫不经心地张望了一眼,嘀咕了一声,“怎么又下雪了。” “又下雪了?”床上的钟姨弹了一下,声音还有点朦胧,“那你一会出门时候小心点,别又滑了,老胳膊老腿,伤筋动骨哪有那么快好,上个月落下的骨裂还没完事呢,又没人给你发奖金,追那么卖力干嘛,就让小年轻冲呗,就你逞英雄……” 连叔听惯了唠叨,左耳进右耳出,在洗手间里进进出出,警服换上了,钟姨也爬起来,“今天这么早就过去所里?” “昨晚是小孟值班,刚上岗没多久,怕他业务不熟练,本来该去突击检查的,后来不是喝多了吗?”连叔吱吱地刮胡子,“今天得早点过去看看。” “噢。”钟姨也没别的话,又想起来,“你一会过去的时候,绕到小刘家里看看去——他昨晚肯定也多了,你去看看虾米有事没有。” 说到这里,她也来气,手里的衣架顺手就朝老公挥过去,“叫你劝着他别多喝,叫你劝着,屁用没有,你说话到底还管不管事了,所长!” “怎么没劝,怎么没劝。”连叔躲闪得狼狈,“劝着呢,可人家都多大岁数了,就好一口酒,也不耽误事,你怎么管?又不是小年轻,还指着往上爬,他这个年纪也就这样了,你说多了人家还不爱听呢,以后不和你一道喝了,和别人喝去,你管的着吗——” “那也不能由着他喝啊,一喝酒就打老婆,老婆没了打孩子……虾米多好的孩子,被他打得——我告你啊,再管不了他就接到我们家来养活,两件事你必须得管上一件,知道没有?” “哎,”连叔语气也无奈,“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就过去。” 他想想,也叹口气,“到时候看着办吧——也不能深劝,说白了,小刘就是酒后脾气爆点呗,其实人真不错,挺恩义的——现在愿意供着她已经是情分了,劝多了反而不好,你说他要甩手不管,虾米怎么办——” 看钟姨把眼睛立立起来了,他赶忙告饶地说,“且不说生活费的事了,就说户口吧,她户口该往哪落呢?你知道她这个情况,当时她爸爸始终没分上房子,小谢又把自己那套房子给卖了,现在户口还在小刘那呢,小刘就不让她落也没人说什么,才结婚几年啊,老婆就去了,留这么大的拖油瓶……还是那句话,能供着已经是情分了,你要劝过了,小刘以后续上弦,把她给赶出去,那怎么办?” “那就……把她户口落到我三姨家去,”钟姨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就借着挂一下,到时候考上大学肯定迁走了,要不然,落我们家。不就是操作一下吗,谁不会啊?” 说是这么说,她也知道这只是抬杠,“算了算了,改天我去打听打听,给她办个寄宿算了,不住一起,不受他那气!” 看丈夫还要再说,她一眼扫过去,连叔的话就转成叹息,“行行行,就这么办呗……” 他的考虑,就藏在了心底:住宿是可以,生活费谁来出?小谢前几年下岗了,有什么积蓄可供继承?现在的虾米,吃继父的用继父的,外人管多了真不好,好像他多虐待孩子似的,真说烦了,一甩手,这孩子没着没落,难道还真落在自己一家身上?若是宽裕还好了,自家也是紧巴巴的…… 话虽如此,夫妻两个收拾着吃过早饭,等钟姨冲进屋里去弄赖床的连景云,连叔骑上摩托车,犹豫一下,还是往刘家过去了,车停在楼下,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筒子楼,刘家门口一停,他眉头就是一皱:在门外都能闻到酒味,这个小刘,确实也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贪杯了。 “小刘,小刘。”他敲敲门——门一推就开了,得,昨晚喝多了回家又没锁门。上次就是这样,醉倒在楼下雪地里,大冬天的,要不是邻居起夜看见给送上来,说不定命都没了。“小刘,你——” 声音在喉间变成了吸气,即使连叔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此刻仍是愣在原地,好一会反应不过来,诸多思绪流转间,居然是一个最荒谬的想法首先浮上:这房子的风水,是不是不好啊,这已经是两年内死的第二个人了…… 但很快,老警察的本能又让他冷静了下来,盯着刺鼻的酒气和呕吐物味道,连叔走上前,在小刘身边蹲了下来,轻巧又仔细地扳着他的脸看了看:没戏,死透了,要不是屋子里有暖气,都要僵了。 再看看口鼻间的白沫,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俯卧的姿势,地上成摊的呕吐物……他脑海里已迅速勾勒出了生动的画面:酒后的小刘踉踉跄跄、骂骂咧咧地走进屋里,从家具凌乱的痕迹判断,应该还闹了一场,然后酒意上涌,往地上一瘫就昏睡了过去,半路醒来,吐了一次,还没吐完,头一栽又丧失意识,就这样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窒息了…… 这死法不算太热门,但去年有一期内部通讯上通报过类似的案件,连叔还有点印象,他有些茫然——这和每一次失去战友时的感情并不一样,小刘这是把自己给喝死了,他说不上怅惘憋屈,只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挺利索的小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这小刘就是倔,每件事都做得和一般人不一样,从结婚起,这选择就特怪,黄花大闺女不找,找了个失婚妇女,这要是当时找个一般的人家,回家能有人端茶倒水照应一下,也不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一墙之隔就有人在的,翻个身就能避免的事…… “虾米。”门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连叔的眼神,落到了关得严严实实的小卧室门上,他看看表:也该起了。“虾米,我是你连叔,你起来了没有?” 脚步声顿了下,随后走向门边,接着是一层一层的开锁声,连叔数着,除了正常的门把弹簧锁,至少还有两道后来加装的门栅。 对小刘去世的哀痛减弱了,他眯起眼,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虾米从来没提过,但看起来,这里面,有事啊…… 当久了警察,遇事都习惯往坏处想,连叔很快有摇摇头:也许只是防着小刘酒后打人呢?也别把人心想得太黑暗了—— 吱呀一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门后闪了出来,踏出一步又有点畏缩,连叔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忽然就是一怔——刘瑕这小姑娘,生得一直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如小鹿一样优雅,像是一串风铃,行动间碰出脆响。 但现在,黑青色在脸颊蔓延,淤血肿块触目惊心清晰可见,这串风铃生了锈,白瓷有了裂痕,美被扭曲、被破坏,比单纯的丑恶更触目惊心,刚才轻描淡写的感慨、的评价,在脚步蹒跚的少女跟前忽然全变成罪恶,连叔忽然竟无法直视刘瑕。 所有的无奈此时都变成逃脱的藉口,他的怜惜更反衬出自己的无能,这世上除了刘瑕以外,还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女孩,这些他都全帮不到,只能在这冷漠的世道里掩上自己的眼,即使热血已被现实冷却,这依然不好接受,更不好接受的是这点——就连身边的刘瑕,他其实也没能帮到。 他转过眼深深吸气,平复胸口块垒,又赶忙喝止刘瑕的动作,“别靠近——你刘叔叔已经……死了。” 刘瑕蹲在地上,还维持着想去推动继父的动作,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连叔,脸越发只有巴掌大,在脸颊处支出一块,这个角度看,五指痕迹明显,是新鲜的掌掴伤。她没有太多的表情,只用眼神表达疑问,眉毛挑一下,脸上就闪过痛楚——牵动了肌肉。 “昨晚他喝酒回来,你知道吗?”连叔放柔语气,拿出小灵通开始拨号。 刘瑕点点头,又垂下眼去,仔细地打量着继父。 “回来以后,他打你了?” 无言地点头。 “你后来逃进去,把门锁了?” 点头。 “那就是了,他可能想追你进去,但没过去就醉倒在地上,趴着吐了……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被呕吐物窒息而死。”连叔说,他感到一阵不舒服,和电话那头的同事讲了几句就撂了。“别怕——别蹲那了虾米,过来——不,你先回屋把衣服穿好,我给你钟姨打电话——” 他转过身,开始翻找妻子的电话号码,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走走关系,报个贫困生,免掉学杂费应该不成问题,小刘这套房子,多少还值几个钱,租出去一年也能收个几千,应该够她的生活费了,不够的自家再帮补点,读大学的时候就把房子卖了,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也都能出来……还好,小刘家庭也简单,二老前几年都去世了,也没人来争这个家产,这样看,说得绝情点,小刘的悲剧,对虾米来说,其实倒是好事,虽少了人照应,但也不再挨打,身上的衣服,也不用老婆总为她操心筹措了…… 思维转得快,电话嘟嘟地响,连警官的眼神,无意飘过地上斜躺的一面镜子,他的动作,为之一顿。 镜面反射,巧合地照出了房间门口的景象——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刘瑕站在门口,低头望着继父的尸体,嘴角似翘非翘,似乎是在笑,她脸上看不到太多悲伤,只有镇定的冷嘲。 连所长事后仔细想想,不悲伤不是破绽,相处时间有限,继父又一直打她,不悲伤也很正常,这份镇定自若的掌控感,才触动了他的第六感。——但在当时,他想不到那么多,只有警察的直觉,在耳边拉响警报,又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说—— “这里面……有事啊!” # 现在 “刘小姐!” “刘小姐——” “刘小姐……” 在她这句决绝的表态后,大先生、大姑姑和四先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但情绪当然是天差地别,就连老先生也第一次让诧异的情绪,表现在了脸上,但刘瑕不为所动,她依然维持着笔直的站姿,对周围那种种反应,维持着宽容的沉默,也不无几分轻嘲:对于杀人犯,正常人会是怎样的反应?害怕、畏惧、远离、好奇,这都是正常的心理,即使对她流露嫌恶,她也不会在意什么,但沈家人的态度,跟着利益在走,他们在意的又哪里是杀人? “我说过,我从来都无意嫁进沈家,”楼梯间的声音,已说明她拖延时间的目的达成,刘瑕不再去管别人,盯着老先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也不会和沈钦纠缠下去,老先生,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老爷子表情端凝,欲言又止,刘瑕退后几步,冲他轻轻点点头,往外走去。 “爸——”沈鸿的声音在她身后短促地响起来,但很快戛然止住。 “虾米……”连景云的脸色极白,在门口等她,他的出现,让屋内传来一阵吃惊的呼喝声,“霞姨,你怎么连这个人也放进来?!”“四先生,这个人刚才没有在的,你也看到了——” “你到车里等我,景云,我们的事,回去的路上再说。”刘瑕简洁地说,她的眼神越过连景云,落到他背后的沈钦身上。 再深的决心,也无法阻挡那一瞬间的冲动,由上到下,将他一一望过,寻找着伤害的蛛丝马迹,直到确认他的确一切安好,她的身体才收归自有——刘瑕轻声说,“一起出去走走吧?” 沈钦默默点点头,松开扶住连景云的手,和她一起走出了24号别墅。 四月初,风也有些热了,垂在毛衣上,似乎能暖到心里,太阳躲在垂柳背后,投射出一树摇曳的光影,整个别墅区异样的安静,只有鸟叫从湖边树上远远地传过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刘瑕的步子有点慢,风吹过她的头发,把她吹出了一点柳树的摇曳,沈钦修长的身影在她身边,像是一挺竹,坚韧得不动声色,一旦抽节,速度又快得让人心慌。 “你早知道了。”刘瑕说,在湖边站定,她抬起头去看沈钦,有点被阳光刺伤似的眯起了眼睛,“——刚才,我听到景云问你了。” 沈钦点了点头,他在这样的时刻,已放弃可爱,留下来的反而是静如渊海的从容,“我比所有人知道得都早……” 是什么时候?刘瑕有轻微的猜测,但并不奇怪,是第一次沈钦造访警局时,要求一个人留在内网资料室里的那次吗?还是之后市局对他渐渐建筑起信任以后?现在的天网是全国联网,信息化储存,他有心的话,查出这件事并不奇怪。 “但,刘小姐,”沈钦在老爷子常坐的凳子上坐下来,长腿放平着交叠在一起,双眼盯着她不放,他的语气和缓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刘瑕也轻易地承认,她在沈钦身边坐下,托着腮,望着金麟片片的湖面,“这不是太奇怪的事,你知道我长期接受家暴,你知道他对我的侵犯一步步升级,你也知道我求助无门,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女孩选择用间接谋杀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似乎也很情有可原,很多人在思考后都能接受这一点……这不是我希望你放弃我的理由。” 她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沈钦,认真到他俊美的容颜,似乎都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烧痕。“之前,我们曾谈论过本性这个话题,讨论过人类和遗传基因的斗争,李先生的本性就是高性.欲,公孙良的本性是贪婪……沈钦,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本性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本性,就是没有感情。我是一个无法对任何人、事、物产生感情的人,沈钦,我是个对亲生母亲的堕落和死亡都毫无感触的人,如果你用常识来判断的话,我是个非常、非常可怕,非常、非常没有人性的人。”刘瑕说,“而我的看法是,常识是对的,我真的很可怕,因为我不但聪明,还缺乏道德和人性的约束。如果人们不这么认为,那也是因为我十分善于操纵人心,总是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有的人还是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们也不明白,真正的我到底有多么的违反公序良俗。” “可怕的是杀人吗?并不是,可怕的是杀人后的反应,杀人前的策划,为了杀死继父,我断断续续地尝试了半年之久,研究了太多办法,好几次都游走在被发现的边缘,但即使如此,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尝试时我没有害怕,成功后我也并不喜悦,沈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从我的原生家庭破裂开始,也许是从我母亲自杀开始,也许是从我决心杀掉继父开始,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黑洞,所有的感情都从那里漏走了,没有什么能存得下来。”刘瑕的眼,在阳光下是两泓幽幽的、纯黑色的深潭。 “为了你自己好,沈先生,走吧,在被吞噬以前,走吧。” 第65章 希望 “说说你和你继父的关系吧,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 “一开始。” “他和你妈妈结婚后没多久就开始打你了?” “嗯。” 内陆小镇,经济多年来上不去,派出所的办公条件也简陋,一间办公室加个录音机,就算是审讯室了——与其说是审讯,倒更像是聊天,对坐的两个人都是多年的老相识,连所手里抱着个搪瓷缸,眼皮耷拉着,思量着语气,他偶然瞥刘瑕一眼,就像是从不认识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办了这么多年案子,什么穷凶极恶的人都打过交道,多少在乡间横行鱼肉的地痞流氓,一进来就满面堆笑,把警察当爷爷伺候,良民更是如此,有理没理,进了审讯室先怯三分……这个十三岁的少女,甚至还没脱女童的影子,就这样笃笃定定地坐在这里,坦然地和他问答,不猜测、不畏惧,虽然她是回答的一方,但却隐隐掌握主动——连所有种清晰的感觉,他现在问出来的所有,都只是因为她愿意说而已,如果她有什么不愿意说的,恐怕别说问出来了,自己连该怎么问都不知道。 他变换了一下姿势,思索着切入口,最终还是让直觉做主,“还记得第一次打你时是怎么个情况吗?” “记得。”刘瑕说,她稍事思索,顺畅从容地说,“是他们结婚后第二个月,他喝了一些酒,进我屋里看我做作业,和我说话,我没搭理他,他忽然把我推到桌边上,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语气平铺直叙,简洁却生动地描绘出图像:安宁的气氛被忽然打破,原以为是新生活希望的继父,忽然间把希望全部打散,那瞬间的猝不及防、震惊与绝望,是可以想见的,但刘瑕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痕迹,这样的对比反而更让人难受,像是缺了一块的拼图,倒能让人睁眼醒来看到全景。这样的事发生了千百年,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它不太好,但只是细枝末节,影响不了大局,连所记不得自己亲眼看到多少妇孺捂着脸坐在门边低泣,甚至就连他自己的亲人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遭遇,但现在,当刘瑕用绝对的平静来诉说,空白由他来补完,事实本身的重量开始蔓延,真实得让人几乎不能承受。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全因直觉,脱口而出,连所盯着刘瑕,试图对她建立起一点认识,这女孩的表现,已经超出他的认识范围。 刘瑕看了录音机一眼,显著地犹豫了一下,在这一刻,连所和她似乎建立了某种程度的心灵链接,他能感觉到刘瑕的迟疑和顾虑——这必定是个更反常识的答案,对她本人在审讯中的地位不利,她正在谎言和诚实之间犹豫,谎言是最合情合理的选择,但情感带来的稀薄联系,这些年连家给予的关照和温情,又让她不免有少许犹豫。 在天平倾倒之前,连所抓住了这个机会。 “虾米,”他沉声说,“你信连叔吗?” 那双黑嗔嗔的瞳仁挪移到他身上,刘瑕似乎还有点摇摆,这个稚龄少女固然有很多地方和常人不同,但她也有一点和所有人都一样——她还小,还有些青涩,还不成熟,所以还能被打动,到底还有些犹疑,还有些感情用事的基础。 该信吗?能信吗?从理智上来说,不该信的,刘警的死亡,无疑是一场意外,甚至于他的同事都不理解连所把刘瑕带回审讯室的举动,只要坚持这个说法,谁能拿她怎么样? 可,也许情感上来说,她是想要相信的,没有任何道理,只是不想让他失望,只是想要吐露,这样稀薄的人性,依然存在于她体内,尚未被严酷的现实重重打击,完全变冷。也许她也想要倾诉,她也想要相信,有人能帮助她,为她解决问题——即使这已被她的经历证明了,这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 刘瑕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连所能够感觉到,那摇摇晃晃的天平,能感觉到无数个过往的瞬间从她眼中闪过,这些年他们为她提供的帮助,让她感觉到的温情——他不会说自己和妻子做得很少,但,想到这些基于同情和义愤的热心,竟能成为她心中这么重的筹码—— “……我没有感觉。” 片刻后,刘瑕开口说,她的语调还是那么的冷静,“这样的事,或迟或早都会发生的,我早就又感觉了。” “你是说,你早就看出了他喜欢打人?” “我知道他喜欢用暴力来发泄情绪,但这不是全部……他对我有欲.望,我一直都知道,但这是……变态的,他自己知道这点,他也还把自己当个好人,所以,他一直在压抑,每当他对我有想法的时候,他就打我,这种施虐,是性.欲的一种发泄,对社会道德来说,也无伤大雅。” 刘瑕扯了扯唇角,眼神似乎能看进连所心底,她慢慢地说,“毕竟,打孩子是很常见的事,他娶了我妈,又没把我这个拖油瓶踢走,我应该念他的恩德……别人都是这么想的,他受到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 连所说不出话,不仅仅因为虾米,这个才13岁,就像是个瓷娃娃的小女孩吐露出的高深词汇,也因为这事实的惊悚和个中蕴含的冷嘲,她没有说谎,他知道,只是—— “那……你妈知道吗?这个……变态的事。” “她知道,不过没说过。” “她是什么反应……” “有时候她会骂我,说我是狐狸精、不学好,不过也不解释为什么那么骂。有时候她会保护我,和刘叔叔吵架,然后也一起被打,视她当时的情绪而定,你知道,自从她被抛弃以后,精神状态就一直不是太稳定,对我的看法也时起时伏,有时候她看到我,会想起我生父,然后打我、骂我,有时候她又会抱着我一起哭,她再婚后,这种爱恨的移情就换做另外一种形式来表达。”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没有用。” “……” “那,她自杀,和这件事有关吗?” “嗯,有关,头天晚上,我在洗澡的时候,刘叔叔让我出去,说我洗澡费水,要打我。她和刘叔叔大吵,第二天起来继续吵,我感觉她当时的情绪已经快崩溃了,她自杀的直接诱因应该是这个。” “你猜到了……但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刘瑕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没有用。”她耐着性子解释,“她是没有办法离开男人一个人生活的,你看,她被抛弃以后,日子过得多么凄凉,其实有很多办法可以维持下去,但她做不到,她心灵上不能没有男人支持。” “如果她够狠心,能无视刘叔叔的变态*的话,也许还能活下去。但她有时候又放不下责任感,或者说,还有一部分,是不能接受自己只是这个婚姻的搭头,刘叔叔是因为我才娶她,她根本没能占有到这个男人的挫折感在反弹——一定要介入刘叔叔对我的虐待。那接下来她只能面对两种后果,第一种,再次离婚,带我离开这个男人,这是身为母亲的责任,和正常人的选择,但这样的话,她又没有男人了。连叔叔,我妈妈过不了没有男人的日子的,没有男人,她的心就是死的,她离婚以后,我和她一起单独生活了两年,我明白的。更何况,她下岗了,没有工作,没有钱,离开刘叔叔,我们两个去哪里,吃什么?” “第二种,就是放任刘叔叔对我的□□,那其实结果也一样,等他得到我以后,也不会再睬她了,连现在发泄式的逞欲都不会有,她还是失去了她的男人。” “至于除掉我,她可能还没那么极端——总之,工作没有了,自立的能力没有了,她活着的支柱就是她的性吸引力,现在连吸引力都没有了,男人也不是她的,一旦这些事爆发出来,她还要背上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说她不是个好母亲,连这样的家庭都待得住。各方面都是压力,她总会撑不下去的,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迟早都要死,我阻止一次,阻止得了一世吗?” “…………” 这一次,连叔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他有点不知何以为继的感觉,一种惯性推动的愤怒,让他想要责问刘瑕的不孝,甚至伸手代社会责打这个不孝的女儿,但另一种沉淀冰冷的重量坠住了他的手肘,这力量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甚至盖过了那不可思议的惊奇——他吞咽了一下,干涩地问,“你……是不是很恨她?” “不恨。”刘瑕自如地说,即使刚才对母亲的绝境以及自杀以前的心境进行了详细的推理,看起来也丝毫未能影响到她的心情,“虽然很艰难,但她至少还是试图承担母亲的责任,只是力有未逮。比起离开的人,我会更尊重——没必要太苛责。” “但你对她的死亡表现得很平静。” “因为我并没有办法帮她。”刘瑕的眼睛略微瞪大,像是看懂了连所的想法,她有些吃惊地说,“我连自己的处境都没有办法改变,又谈何帮她呢?” 连所无言以对,“所以……对她的死,你也不伤心?” “不伤心。这是很自然的过程,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选择,她的选择就决定了她的结局,这是很自然的事,谁能改变呢?社会就是这样子的。” “既然没法改变,该做的,是接受,而不是伤心。” “这……听起来有点绝情,是不是?” “是啊,但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刘瑕眨眨眼,看看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呢?” “……那,你继父的死,你也不伤心了?” “是。” “他的死,和你有关吗?” “有关。” “为什么?” “少了我妈做缓冲,他越来越过分了,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对我出手的,不是强.奸我,就是某次矛盾情绪爆发时失手把我打死,或者打残。这两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再者,我算过,他死了以后,财产如果被我拿到的话,足够我维持生活到有自理能力……对我来说,死了的他,比活着的他有用。” “你……真的没想过对外寻求帮助吗?” “没有啊。”那双眼里露出了轻微的嘲笑,像是看穿了连所在这句话后的心虚,樱色的唇,轻轻吐出淡然笃定的字句,“谁能帮得了我?” 你能吗?你也不能的。 即使离婚,父母对小孩也有抚养义务。 对失去父母的孤儿,社会有扶助的责任。 妇联的主要职责是维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 虐待罪是刑法中明文规定的犯罪。 组织下岗职工再就业是政府的重要职责。 在一张漂亮的蓝图里,她有千千万万种出路,即使这些全都落空,连所也能轻易地把她拯救出来,但现实里,没有人能,没有人会。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 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没法改变的事,该做的是接受,而不是自我欺骗。 这句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刘瑕的态度里,被连所读得清清楚楚,他不适地动了动,像是有东西从额角蜿蜒而下,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汗。 该感谢她吗,没说一句假话,出口的都是冷冰冰的事实,对这社会,13岁的她,看得比他还透,连所几乎无言以对,是啊,易地而处,他难道能做出别的判断吗?这社会的冷漠,做警察的他,岂不是最清楚? 只是,只是…… “你有想过,如果被发现的话,自己该怎么承担后果吗?”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吗?连叔。”刘瑕说,她双眼是两泓幽幽的、纯黑色的深潭,“你觉得,我应该承担这后果吗,连叔?” 法律是维护社会公平的重要武器,但刘瑕从没有享受过法律的保护、社会的福利,连所忽然口干舌燥,他想到自己见过的所有那些无法去改变的现实,这些人被社会抛弃,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大多数人就那样默默地被吞噬,连死亡都没有声音,只有刘瑕,她凭着出众的,几乎是怪物的天才活了下来,坐在了这里,为自己创造出了一条路,一条离开黑暗的路。 她应该承受法律的后果吗?未曾享受过权利,应当承受这责任吗? 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这样看着他,但连所隐隐有种感觉——刘瑕是盼望他做出相反决定的,她盼望自己就这样把她交给上峰,将她用故意杀人罪起诉,为她的未来平添出多少波折——这能给她带来多少阻碍,他不知道,这很难说,但她隐隐盼着他这么做,这么亲手斩断她身上还余下的一些东西。 是什么,信任?人性?温情? 失去了最后这些东西,她会变成什么? 她应当承受这后果吗? 连所无法回答,第一次,他没能压制住自己的慌乱,躲避起了刘瑕的目光,看向了那卷依然在转动的录音机。 # 现在 “你是怎么计划杀他的?” “一开始想用药。” “用什么药?” “研究了很久,大部分能和酒精配合致死的药物都研究了,最后想试试看头孢拉定,我查了一些期刊,这个药物可以引起双硫仑反应,会严重破坏肝功能。而且这种药很常用,我也能买到,比起来,能让心动过速的丹参类药物就太贵了。” “但后来又放弃了?” “嗯,致死几率太小,太冒险了,在他没感冒的前提下给他吃下去,也比较困难。” “后来又尝试了什么方法?” “催眠。” “怎么会想到用这个?” “图书馆有一些心理学的书,里面提过催眠,我以前在我妈身上用过这种办法,试着想治好她,但不太容易,书上说,这种疗法不能让病人干违背本性的事。” “打算怎么实施?” “有一天他喝的很醉,回家后我对他催眠,让他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往下走三层楼,往外走100步才是他家。他相信了,但没走出100步,就醉得睡着,后来被起夜的邻居发现,又送回来。” “他知道这些事吗?” “当然不知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你会觉得不安吗?” “不会啊,公诉人,你觉得他打我时会不安吗?” “他为你提供了生活支持,你不感恩吗?” “感恩,所以我希望他死得比较没有痛苦,听说冻死的人会很幸福,脸上都带着微笑。” “……你最后成功谋杀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他经常醉醺醺地回家,回家后就打我,或者试图对我性骚扰,闹上一阵后会睡着,然后半夜醒来呕吐几次。他睡着以后,我会给他吃一点安眠药,然后把他摆成仰卧,这样如果他呕吐的话,就会把自己呛死,但是有一次他呛醒了,所以后来我就把他翻过身,让他俯着,这样如果他吐了,就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死亡。”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怕吗?为什么不向别人求助?你有老师,你爸爸妈妈的朋友——派出所的连所长对你一直就很照顾,我知道你想摆脱这种生活,但你不觉得用杀人来摆脱很可怕吗?” “公诉人,你真的觉得他们会帮助我吗?你真的觉得他们能改善我的处境,而不是让我被打得更惨,甚至被打死吗?” “公诉人,你能否认这个说法吗——如果刘叔叔把我打死,他最多也就坐6年牢就能出来了,因为他是男性,力道大,容易失手打死受害者,主观恶性不强,属于家庭内部纠纷,无前科,对社会危害小,身份上是父女,管教行为存在合理性,殴打行为也属于管教的一种……他不可能被判死刑,甚至是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公诉人,你能否认吗?” “……你这个小姑娘的思想怎么这么灰暗!你就不能相信政府,相信国家吗!” “因为现实就是这么灰暗,公诉人,对绝望的现实怀抱希望,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我麻醉与欺骗。它可以属于你,但不能属于我,我没有自我欺骗的空间。” “我觉得你的精神有很大问题,你的精神绝对有很大问题。”公诉人激动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声响,这是磁带时代特有的白噪声,低劣的音质慢慢地小下去,沈钦收起手机,把它□□口袋里,他坐直身子,转过脸面对刘瑕。 “我经常在听这卷录音带。”他说,俊美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廉价的同情、怜悯,全都欠奉,“我一边听,一边在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活下去。” “刘小姐,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明白,活下去,是真的很不容易的,我们并不缺乏生存资源,但,如果你已经无法从‘活着’这件事里体会到任何快感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我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你需要的只是足够的爱——你不是那种三流言情电视剧的女主角,只是受伤太深,恐惧再爱。你和lucy的对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类能对抗天性吗?你认为不能,一个人只能接受它、处理它,学会和它共存,而你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你的本性,是它让你从最黑暗的年代活下来,和我一样,你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家庭的呵护,它不是教育的产物,你的高智商、天生的冷静,感情的匮乏,都是你的天赋,它确实是你的礼物,没有它,你不可能走得出来。所以你珍视它,对它投注了很多的情感,我想——我也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你足够自恋,一个人也能自给自足,而且你也的确从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牢固的情感联系,在这方面,你和我一样没有经验……” “我能理解你吗?你觉得?” 沈钦认认真真地说,双手合十,把他坚定的态度,传递到刘瑕心底,“我能理解你的,我觉得,我们都体验过那种最纯粹的绝望,没有人能帮助你,没有人能救你,世界远远没有它声称的那么美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都生活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放弃自己……” “你走出来了,依靠的是你的天性,写在你基因里的礼物。我也走出来了,依靠的一样是我自己的天性——” “你的天性,是绝对的冷静和自我,我的天性,如果我对自己够诚实、够客观的话,就是对生命的坚信……说起来很俗气,没有你的聪明——我的天性,就是强烈的求生欲,我总是想要改变,总是怀有希望,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被伤害,我也停不了渴望,我也永远没办法放弃,下一次,我依然会去相信。” “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他改变了我,从黑暗里拯救了我,我得救了,全因为我没有放弃。” “现在,我又遇到了你。” 他说,微风吹乱他的头发,让他的俊美看来更忧郁、更迷茫——但风吹不动他的眼神,这眼神是一把炽热的炎剑,冲着障碍劈出,直直烧出了一万里,刘瑕有些头晕目眩,像是被钉在剑尖的蝴蝶,正在快速地失血。 这是她第一次在逻辑上被沈钦完全压制——顺着这条逻辑往下推理,只有唯一一条结论—— “如果你说得对,一个人只能学着和本性共存,”沈钦说,他慢慢地把手放到刘瑕肩上,双手用力,从容不迫、然而不可阻挡地把她拥进怀里,“那么,我怎么能阻止我的天性?” 他的体温,如沸腾的冰,让她同时又热又冷,他的味道,像飘散的硫磺,一路灼烧进她的身体里。“你说,刘小姐,我怎么可能放弃你?” 第66章 驱逐 “怎么样?” 几乎是刚走进24号别墅,大姑姑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她对刘瑕的态度很古怪,说亲近不是亲近,说不亲近,又饱含了期许,恨不得刘瑕一举功成——不管是否继续在一起,沈钦反正距离1800亿已经越来越远,她还是更倾向两人成功分手,这样以后也不必看见刘瑕这惹人厌的脸。 但,这期许后难免也有一点犹豫,两眼在刘瑕和沈钦之间扫来扫去,似是被他们出奇镇定的氛围迷惑,又生出疑虑:被刘瑕甩掉,沈钦多数是会陷入颓废,自动出局,和刘瑕在一起,老爷子那关过不了,对他们一样有利,唯一可虑的,就是两人暗通款曲,表面分手,实际上只是耐心地等待股份分配的时机…… 刘瑕对她甜甜地笑笑,把大姑姑吓得脸色丕变,她随后变脸,面无表情,昂然从她身边穿过,走进小会客厅,沈钦坠在她身后,不靠近,但也不肯远离。 “怎么样?”老先生和大先生、四先生虽然没出声,但表情说明一切。刘瑕摇摇头,歉然对老先生,“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沈鸿脸色顿时一沉,眼神杀向儿子,沈钦就当没看到,忠心耿耿地站在刘瑕背后,下巴抬得很高,眼神坚定又闪亮,有点少年意气、锐不可当的意思,看得出来,他是已经豁出去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阻挡不了他的决心——即使是刘瑕本人的意愿也不能。 沈鸿可能还想再讲两句,但大姑姑和四先生的眼神,都转到老先生身上:人,是老先生要关起来的,多大年纪了,对家里的事情,还是说一不二,没人能改变什么,现在沈钦忤逆到这一步,是多少年来第二代就连最大胆的三先生都没敢踏足的禁区,接下来的风暴,会有多恐怖? 老先生的脸色还是那样稳,但周身气压已低下来,他双眼望牢沈钦,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打定主意了?” 沈钦白眼向青天,不和老先生眼神相接,气势上弱了一筹,看得出来,在老先生的重压下,他的气势不是没受影响——即使已经大有改善,但以他的精神状态来说,这样短兵相接的对抗,尤其对象还是一个屡次伤害过他的人—— 刘瑕偏过头,冷眼旁观着沈钦的反应,他的肩膀渐渐僵硬,气势有崩溃的趋势,毕竟,不论他自己的谋生能力如何,沈家对他来说,始终提供着最基本的安全感,而老先生正是他和这个家庭的最后一点联系…… “……嗯。” 长达数十秒的无声角力后,沈钦低下头,很轻,但很坚定地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双手紧握成拳,脚步不自觉向刘瑕身后挪移,怯懦仍在,这压力,依然让他承受不住,有逃跑的冲动,但……即使如此,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他也还是做出了明白无误的表态。 刘瑕挪开一步,不做他的荫庇,这表态,让沈钦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也让沈鸿露出恼怒神色,大姑姑和四先生交换了几个眼神,又拧眉瞪向刘瑕,最看不起刘瑕的人是她,但这时候,她又多了几分不由分说的护短和慈爱。 老先生的神色也冷冽了几分,空气浓厚到了让人喘不上气的程度,他闭上眼,似也在天人间挣扎。 “……那,你走吧。” “爸!” “爸——” 不同音色的惊呼同时传来,老先生全都置之不理,他重新睁开眼,表情威严无伦,似是皇帝在宣读他的诏书,“给你三天时间,从别墅搬走,你的那些设备,全都带走,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1800亿的梦想,转眼间成了泡影,沈鸿的脸色再也无法控制,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厌恶又排斥地扫了沈钦和刘瑕一眼,倒看不出讨厌谁更多,“爸!钦钦怎么说都是被你一手带大的——” “你也不必对他再寄予什么希望,沈家,没有他这样的子孙。”老先生的字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他闭闭眼,表情有轻微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壮士断腕的痛楚,“断绝对他所有的经济供应,从今天起,滨海、沈家,都不再会是他的后盾。” 沈钦脸色一下煞白,他退后几步,大姑姑站起身做了个安抚的姿势,但很快又意识到两人的矛盾已表面化,尴尬地放下手,沈鸿错愕地望着儿子,又看看父亲,深思之色从脸上掠过,几次要开口,但都收住,显然,对现在的他来说,沈钦的利用价值已经大减,即使有抚慰,也不会在老爷子跟前。 “爸,那股份的事——”四先生最急切,刚开口就被老先生瞪了一眼,讪讪地坐回原位。 老先生不再去看孙子,目光落到刘瑕身上,似乎看穿了她事不关己下的讽笑,他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这段时间内,家丑外扬,让你见笑了,刘小姐。”他的语气,重新回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以后,相信不会再麻烦到你,这期间的辛苦,滨海会有合适的表示,也希望你能为客户保守秘密。” “当然。”刘瑕淡然说,“我也无需物质报酬,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滨海不要再和我为难,就足感盛情了。” “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了。”老先生说,但刘瑕不为所动,只是扬眉冲他一笑,眼神带过沈鸿、大姑姑和四先生—— 目光扫过几个儿女,令他们都不适地蠕动起来,老先生唇边露出一缕森然笑意,似是看透他们的心意,“我沈均廷说出去的话,就从没有不算数的,这个家有人敢不听的话,沈钦就是他的前车之鉴,刘小姐,你尽管放心。” 他和刘瑕眼神短暂交织片刻,“——阿霞,送客!” # 刘瑕走到停车位时,连景云还真的就坐在副驾驶座上等她,他双眼是放空的,直视前方,脸上常见的英气与幽默不见了,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 她坐上车,点火,开走,一路顺畅地开出别墅区大门,注意到保安们正在忙碌地处理着监控设施,之前还是被人力拉动的横杆,现在已经又成了电动——看来,老先生的动作也很快,现在就把电力给恢复了,就不知道网络恢复了没有,应该也恢复了吧,不过无所谓,只要信号解除屏蔽,沈钦也不难找到住处…… “……所以,他们当时把我送到市里。” 车子开上高速后,连景云忽然说,他还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声调微弱,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和记忆中的自己对答,“他们说要帮你处理刘叔叔的后事,没精力带我……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一点风声?” “未成年人保护法,审讯和侦破过程是要保密的,”刘瑕说,手下的方向盘依然稳稳的,“这个案件,又不足以吸引什么媒体的目光,连叔叔始终是独立侦破,县里甚至市里都没有儿童法庭,经过连叔叔的努力,这个案件,是在省城审理的,圆桌会议就那么几人,检察院那边负责的是实习生,我猜也是他努力的结果……如果,不是这几年档案电子化的话,也许知情人一直都不会超过十个吧。” “但我妈知道。”连景云说,他转头看向刘瑕,“我妈一直都知道,这就是你那么说的原因……这就是你从前回绝我的原因?” “嗯。”刘瑕说,她扫了连景云一眼,叹了口气,“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我说过,我没有答应你,原因和连叔叔、钟姨都无关。” “无关?” “嗯,我并不怪他们啊——他们对我有这么多的恩情,给了这么多帮助,我为什么要怪他们呢?”刘瑕说,并入进城车道,“其实,说开了也好,这样连叔叔以后也可以来s市和你团聚了,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现在能解开也是好事。” 连所和钟姨都已退休,但连景云在s市工作的这些年,连所从未过来探亲,连景云的双唇紧抿起来,“所以他们都不赞成我当警察……我妈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再不想为儿子担心,我爸……我爸是因为……” “是因为我的案子,”刘瑕点点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立案侦查、调查移送……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害怕我因此恨他。” “你难道不恨吗?”连景云紧接着问,几乎把她的话尾打断,他的眼角突突地跳,一根血管浮现出来,这是痛苦到极致的表现——这个男人的情绪不像是沈钦那样外露,几乎是个模版式的北方男人,真正心疼爱护的是母亲,但崇拜的是父亲,连景云想当警察,因为他爸爸就是警察,她知道,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父亲挺拔威武的身影,接受表彰时的荣耀,维护正义、侦破案件时的魅力……这些形象,在小小的连景云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今天,梦想开始有了裂痕,“他……一直知道刘叔叔打你,但还……” 嗯,看来她一直没猜错,连叔和钟姨从没有告诉连景云,刘叔叔除了对她经济上有点克扣以外,还会打她。 “你对你父亲太苛责了,”刘瑕说,“想想吧,那是世纪之交的西北小镇,那地方的开化程度大约要落后s市三十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景云,不要陷入常见的心理陷阱,为坏人的一个闪光点感动,对好人求全责备,你不能对人有超越时代的期待……” “但是!”连景云的声调高了起来,“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立案起诉——” “你是太激动了,”刘瑕摇摇头,轻柔地打断了连景云的发泄,“景云,你想想,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起诉吗?” “……” “你也会选择起诉的,d租宝的案件,即使查到最后,追回了赃款,受害人能得到多少赔偿?银行拿走一部分,禄安拿走一部分,经办中拖拖拉拉,散失一部分,最后回到受害人头上的钱,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吗?但你还是会去追查,即使那会赔上你的前途,让你陷入不可测的风险,你还是会去做……所以连叔叔也会选择继续查下去,选择上报,选择立案,即使这辜负了我的信任,因为他是警察,正义也许愚钝、苍白、扭曲又艰难,但他也还是会一直坚持。” 连景云没有说话,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刘瑕的眼神,深邃又伤痛。 “所以,这也是你拒绝我的理由,你觉得我是个真正的警察,我……不会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不管她有什么理由?我不会理解你,一旦知道真相,我会接受不了,和你分手……这就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理由?你以为你够聪明了,谁都在你的掌握里,你的猜测就是事实,你觉得我不愿意,我就真的会不愿意?” ……其实并不完全是,但…… 刘瑕扫了连景云一眼,决定今天说出的真相实在已经太多了,这并不是什么诚实节,没有这样的节日。 “那,你愿意吗?”她问。“你愿意和真正的我在一起吗?” 连景云张口就要回答,被她止住,“不要冲动,好好想想,再回答我,所有的前因后果,你大体也了解了——这不是冲动杀人,这是一场谋杀。景云,你想一想,你真的愿意和一个谋杀犯——和一个冷酷到对亲生母亲的死都没有感觉的谋杀犯,在一起吗?” 连景云望着她,眼神中的怒火渐渐冷却,挣扎浮现,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他的嘴张开又闭,始终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刘瑕发动车辆,往城里开去,她在连景云公司门口把他放下来,自己直接开回家里,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窗外下起雨,大雨敲打着窗棂,声音让人平静,吃完饭,健身、洗漱,换上睡衣,靠在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她犹豫了一下,鼠标还是指向了租房网站。 三天后就要搬离了,沈钦现在估计还在反应期内吧,以他对私有空间的眷恋来说,如果三天内不能办妥搬家事宜,老先生有过激行动的话,恐怕他的精神又有崩溃风险了。为他租一套房子,一起把lucy这个案子收尾,差不多也可以分道扬镳了。当然,他恐怕还会缠上来…… 她揉揉额角,头疼地发觉自己居然没有太好的办法对付沈钦的纠缠,当然,击溃他的精神,让他回退到那种无法和外界正常交流的阶段会是个办法,不过那似乎有些太过残酷和恶毒…… “叮咚、叮咚。”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刘瑕看看电脑下方,已经十点半了,她嘀咕着起身去开门。 “景云,你——” 连景云还是两人分手时的西装,只是全被淋得透湿,贴在身上,露出雄健的身材,湿发一样贴在脸颊上,更显得眼神锐利英挺。 “我愿意。”刘瑕一开门,他就说,嘴唇抿紧,目光像要把她刺破,声调低得几乎是在生闷气。“你猜错了,我愿意。” 刘瑕皱起眉,双眼从他脸上爬过,一寸寸、一分分,连景云任由她去看,对自己极有信心,他是认真想过,他也是真的愿意,这些事,她的自我,家人的反对,这么多阻碍——即使都和他的道德相左,也无法阻碍他的钟情。 她从心底叹一口气,要说话,但最终仍不忍心,他的反应绝不会好的,她能肯定。 “好啊,”她说,心念漂浮,转眼下了个决定,“那……” 她倚在门框边,挑眉看他,妩媚在眉间偶然散逸,声音轻轻的,有些戏谑,“那——你现在想吻我吗?” 连景云吃惊得瞪住她,显然思想上全没反应过来,也许他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争执运气准备。但,他的身体有自己的意识,几乎是才听到她的话,便自动自发上前一步,高高的影子投下来,一下就将她完全淹没—— 第67章 一吻定山 充满了阳刚范儿,身高一米八几的俊朗青年,长发斜挽、微笑耐人寻味的魅力女青年,两人间快速缩短乃至几乎消失的距离,深夜的楼梯间,滴水的发梢……氛围不可抑止地向暧昧狂奔而去,几乎就像是一出偶像剧的高.潮片段,慢动作又似快放,连景云的手握上了刘瑕的肩膀—— ‘哔——’ 刺耳的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四面八方地向楼梯间包围,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伸了出来,开始向四面八方喷射水柱,连景云受惊,大大地后退一步,瞪了刘瑕几秒,回过神,“他在看?——你是故意的?” 如无必要,刘瑕很少说谎,她微笑,连景云眼中烧起怒火,“你利用我?” 刘瑕的笑容丝毫没有黯淡,她的声音柔柔的,就像是咨询时的语气一样,恳切又让人舒服,但仔细品味,这种专业的亲切背后,并没蕴含什么真切的情绪。“一举两得,不好吗?” 连景云梗了一下,他要说话,但又被打断——另两扇紧闭的门打了开来,男主人伸头出来,都吓了一跳,“哦哟!消防探头坏了是吧?得赶紧给物业打电话。” 眼神在连景云身上打个圈,同情地啧啧响,“都淋成这个样子啦?赶快躲躲呀,先生,小刘你别出来了,我来按下,我来按下应该就好——” “那就麻烦你处理了,张哥,我去给我朋友拿毛巾噢。”刘瑕在外人出现的一瞬间已站直身,她对连景云勾勾手,“还不进来?” 有几个外人在,连景云强掩怒气跟进来,但对刘瑕,他已抱有戒心,眉头皱起,展示自己不俗的推理能力,“为什么关上门?——沈钦没监控你在屋里的行动,你想误导他什么?” 这就是和聪明人来往的坏处,刘瑕先翻出两条毛巾丢给他,“不要把水到处乱甩——” 她冲他扭扭眉毛,但这可爱的表情并没能让连景云放松下来,“如果能借此让他死心,难道不好吗?” “用这种手段?”连景云把毛巾扯下来扔到地上。“你同时侮辱了我们两个人。” 刘瑕耸耸肩,只是笑,“一举两得,说得上侮辱吗?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如果沈钦真的有底线的话,他看不到,也干扰不了——怎么样,景云,想要继续吗?” 连景云拧起眉审视着她,片刻后似有所悟,忽然低斥,“不要故意表现得恶劣,来逼走关心你的人。这样做很幼稚,而且只能让人感到你很……” 他咽下最后两个字没说,刘瑕打开冰箱的手顿了下,“很什么,可悲?” 连景云别开眼,不和她对视,他愤怒的气焰低了下去,嗫嚅着没有回答,刘瑕取出乐扣盒,放进微波炉里,她的语气还是很心平气和,“如果我也觉得自己可悲的话,现在应该会生气的——可悲的矫饰,最怕被说穿了,因为这是一种软弱。景云,现在屋里的确有一个软弱的人害怕提起当年的事,但这人并不是我。” 连景云没有说话,他的唇角抿成倔强的弧度,有些事害怕被提起,哪怕只是想想,都有锥心的疼痛,是因为世上所有的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愤怒自己的无知无觉,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让他想要回到过去,想要在那个瞬间挺身而出,想要在每一个被刘瑕推远的瞬间上前紧抱住她,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奔流入海的时间永远不会再回,错失的一切也许就将永远错过,刘瑕猜错了,他不在乎,但那又如何,时间点已经错过,世界上并没有一种缘分,兜兜转转,能把离开的人带回到他身边。 “……但你不应该这样对沈钦,”但他依旧倔强地抚平了自己的伤痛,咽下所有苦涩,抬起头继续自己的执着,“这么做,太挑衅和恶意……你知道,他要比一般人更脆弱。” “你对他的关心也太过头了吧?”刘瑕把饭盒从微波炉里取出来,放到餐桌上,毛巾重新扔到他头上,“擦干净再来吃饭——这是我和他的事,你觉得你会比我更懂得心理吗?” 连景云愣了下,犹豫片刻,终于妥协地擦起头发,气氛似也因此缓和,只有他的声音在毛巾里,闷闷的,仍不妥协。“……我也许没受过专业训练,但我知道人心。你这样做,比直接拒绝更残忍。” “嗯——哼。”刘瑕心不在焉地说,掀开饭盒,看看连景云,偷偷地倒点辣椒粉进去,再放进去微波。“但是直接拒绝并没有用啊……奇怪,景云,你对你的情敌好像有点太在乎了,难道你希望什么,我和他双宿双飞、恩恩爱爱吗?” 她把最后一盒菜放到桌上,走过去掀连景云的毛巾,手伸过去,被他握住,温热的手还带着湿气,捏着她的手心,他从毛巾下望着她,表情难得地脆弱, “不……我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连景云低声说,眼神如此赤.裸,似乎在自陈自己的软弱,“但,我不想你这样把他推远,是竞争对手,也无所谓,危险不危险,我不在乎……你选了他,也可以……我只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个人来爱你。” 他几乎从来不说这样直触心灵的话,北方汉子,一切情绪都表达在行动里,这句话,连景云说得怅惘无比,所有浓烈的爱意、愧疚与遗憾,似乎都化为了此时的一声叹息。 能多一个人来爱你就好了,能多一个人来保护你就好了,总是这样,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总想要守护着你……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爱着你。 刘瑕的手,顿了一下,她忽然想问,景云,你到底爱我什么?但这问题似又太矫情,他给她的爱,比所有人都多,她从来不能回报,把他困在这样的窘境里,他却没有一丝的抱怨—— 她的手,扣住连景云的十指,表情慢慢凝实,双眼微闭,轻轻向连景云倾过去—— 这一次,满室都是安静的,再没有人出来阻拦,她的唇,轻触到某种柔软又粗糙的东西—— 刘瑕睁开眼,额抵上连景云的额头,眼里露出疑问,“?” 连景云的手指,隔着手指,轻轻拂过她花瓣一样娇嫩的唇瓣,他苦笑了一下,额头轻轻用劲,在她头上轻敲一下。 “你是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就是这样,猜度人心的本事,精准无比,如果不是为了制造机会和她相处,又有什么案子需要她的帮助?刘瑕垂下眼睫,不再和他对视,她含糊地问,“你怕了吗?” “有点怕……”连景云的轻叹,吹过她的唇,“我怕输……我知道,现在我没占优势。” 这一吻下去,答案就出来了。爱情的产生,总离不开那该死的三大化学物质,这并非任何意志可以勉强,连景云看过她和沈钦的视频……这一吻下去,两个人彼此都蒙骗不了,他和沈钦,总会分个谁高谁低。 输了的人,还有颜面继续在赛道上挣扎吗? “高中时候,你喜欢过我,是不是?”但连景云并没神伤,他似乎也不惧怕自己的受伤。 刘瑕点点头。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很难见面,警校不能带手机……分开两地的日子里,你想过我没有?” 刘瑕犹豫片刻,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继续摇头。 “……所以你看,”连景云自嘲地笑了,“累计的路程,已经归零了,现在,我还差沈钦好一段路呢,我怎么能让他出局?如果他是那个能跑完终局的人呢?我不能让他就那么跑掉……但,虾米,我也有信心赢他。” “比起爱你的程度,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我只想要你给我个机会。”他的声音醇厚又压抑,情绪激越到极处的平静,“……给我们俩一个机会吧,虾米!” 蝶翅一样的眼睫,扇动了下,又垂下,刘瑕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 “不给。”她说,“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 连景云愕然地望着双手,好像还未习惯失去,刘瑕摇摇头,“景云,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己想想,我说我以前喜欢过你——这句话,不是骗你的,我的感情,你能感觉得到。”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眼神交汇时闪过的一丝笑,只有回头时偶然望见的浏海,只有被老师拖堂,着急赶到校门口,发现她靠着石狮子看书时顿住的脚步,但他是能感觉到的,当然如此—— “但,离开家乡以后,我只有情绪,没有情感,在当下,我会有相应的短期的反应和冲动,看到一只猫,我也会觉得可爱,受到捉弄,我也会生气,被人恐吓,我……好吧,我并不经常畏惧,但偶尔我也会感到烦恼,但,这些反应,最终全都会散去。”刘瑕望着他,但又不是望着他,仿佛越过连景云,她又看到了那个遍体荆棘的小女孩,“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很快我就会忘记……我什么都会忘记,连恐惧和阴影都会忘记,在哈佛的时候,我聘请过男.妓——” “什么?” “对,我聘请过一个亚裔男.妓,指定了特别的情景服务——我把我的公寓钥匙给了他,让他在一周内的任意一天来袭击我,如果我反抗,就停下来,如果我不反抗,就继续粗暴地对待我,看我能承受到什么程度。”刘瑕说,“无需我特别说明,你就会明白,他长得和刘叔叔很像……我特别挑选了这么一个人,再造了这么一个环境来做这个试验。” “试验的结果是——我没有感觉。没有恐惧,没有失控,没有尖叫,什么都没有……过去他对我的虐待,本会摧毁一个人的一生,但对我来说,影响力为零……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叔叔真是彻底的失败,作为一个加害者,他在这世上,连最后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沈钦和你都没有任何机会,你觉得沈钦相对你走在了前面,是的,因为我对他的反应更多、更大……但……” 再多、再大,能和继父比较吗? 连景云微微张开嘴,刘瑕摇摇头,“但,不论现在的反应如何,都会褪去的,没有什么能留下来,从根本上来说,你们两个都没有任何机会。” 她望着那稚嫩褴褛的小女孩,轻轻地重复,“没有什么能留下来……” …… # 随着公寓的门,又一次打开,运动警报被触发,音箱发出轻微的滴滴响声,但又被很快按掉——从监控摄像头可以看到,湿西装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回头和门里人说了几句什么,又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了摄像头一眼,这才走进电梯。模糊的像素,无法描绘出他的精细表情,但从肢体语言来看,他现在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仿佛失去了方向。 电梯门打开,门内的女人探出身,抱了抱他,湿西装走进电梯里,长发女子也看了看摄像头,仿佛还笑了笑,这才回身进屋,合上了那仿佛坚不可摧的深色木门。 电脑前的男人操作了下,把监控画面关闭,他在电脑椅上来回转了几圈,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笨蛋。”双手摆到键盘上,很快就敲出了一行字:【机会,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当然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啊!】 收件人那栏里,连景云的名字赫然在上,手指在enter键上盘旋了许久,多少个应该按下的理由,被极有效率的大脑列了出来,条条框框:是的,即使是竞争对手,即使成功的人不是自己,也希望能多一个人爱她,也希望,对方不要就此放弃…… 连景云这个大傻瓜,坚持着无谓的正义,连争取机会时,都不忘带他一个,用的是我们…… 这条微信,他应该发,在品格上他不能被连景云比下去,尤其是在她面前更不能,但…… r键有些微凹陷,但在触发之前,又松弹起来,沈钦轻轻地诅咒了一声,手指按下删除键,快如闪电,删掉了这行危险的字样,又吐了口气,不敢再看连景云的名字,快速关掉对话框,切换到了‘刘小姐’这一栏。 *所以,你是在故意挑衅我吗?【好生气哦,但还要保持微笑】刘小姐,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恶劣。* *刚才还在为我看房子,现在有机会就来刺激我,你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女人都是善变的吗?还是你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抱歉哦,我真不知道,女人还这么擅长自我欺骗?【怒火熊熊】* 对方那边的智商,轻易地就能推测到了一切,并且也答复得很快。 *噢,所以说,你还是监控了我的私人电脑喽?沈先生,说到恶劣,还真是彼此彼此啊。* *再者,我也没有‘恶劣地’对你,我只是在做我自己而已,沈先生,也许你可以试着接受这个事实:你可以试着感动我,但我也可以不被你感动,并伤害你,并且,很可怕的——完全不会因此愧疚。* *更何况,我从没有答应你什么,在我的生活空间里,和我的朋友正常进行社交,请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进行关切?请你好好思量自己的界限,我没能说服你,你不放弃,这我没法干涉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也请你别来干涉我,沈先生,我想,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基本人权。* 她对他的康复情况了如指掌,所以,现在装可怜这招也越来越玩不转了,但这一切狡辩都无法否认她确实是有意恶劣对他的事实,沈钦发了十几个嘟嘴的表情过去,这事实,还影响不到他,但刘瑕和连景云不断靠近的画面,仍然让他感到极度的不悦。就算她说得都对又怎么样?他反正也从来没讲过道理。 情绪驱使之下,他又发一连串表情炸屏,对她那文绉绉的声明置之不理,*呵呵,你会玩野的,我也会啊。* *刘小姐,啥也不说了——咱们,走着瞧。* 第68章 清晨阳光 ‘叮’——罗森的店门打开又关上,刚过上班高峰期,前来结账的顾客开始减少,店员反射性地看了门口一眼,才对走到收银台前的漂亮姑娘露出笑脸,“袋子需要伐——” ‘叮’—— 店门又响了下,店员的眼神跑过去了又回来,他嘀咕了一声,“要死了,感应门坏掉了是伐?开伐开伐,怎么搞的——小姐袋子需要吗?” ‘叮’——这一次,店门的开关声还伴随着滋滋的小噪音,店员顺着声源看过去——是店里的移动摄像头,忽然间停止了摆动的幅度,对着刘瑕转了过来,一扭一扭的样子,配合着不断开关,但前方空无一人的自动感应门,在阳光充足的一大清早,居然营造出了阴森恐怖的氛围—— “啊!” 手里的袋子和饭团一起落下,刚加热好的饭团也顺着滚了下去,在地上砸成一滩,所有人的眼神都本能跟着向下——刘瑕然后看回骇然的店员,再看看几个议论纷纷,已经在往外掏手机的顾客,打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把钱放在桌上,摆摆手,饥肠辘辘地往外走,站在路口想想,干脆也不打车了,就这样安步当车,往办公楼过去,还好,房子买得近,预约时间也还没到,不过是五公里,一两个小时,该走也能走过去。 会这么做,当然是对沈钦的操守没太大信心,对他的能力太有信心——这位仁兄的报复,当然并不是在便利店突然开始的,从早上六点起,他就全方位地为刘瑕演示了,在这个现代科技主宰的世界,得罪一个顶尖黑客有多么的不方便…… 早上6点,她在嘈杂的滴滴声中醒来——三先生入侵事件后新装的保全系统不知哪里故障,一直在执着地报警,拔掉电源都不管用,刘瑕看过《老友记》,大约就是菲比家的报警器出问题的感觉,当然,她的表现没那么抓狂,但这种规律性的噪音对神经的刺激也极大。 对此,她不是没对策,祭出降噪耳机便轻松应对,不过睡意一旦消失,终究难以培养,起身洗漱,她很快发现了家里的另一个不便之处:停电了。 “刘小姐,今天这么早起呀?是的,我家也没电了,好像是总配电房出了问题——” 一群人下到停车场里,就看到几个保安汗流浃背地调试着电子门闸,“手动开闸都开不了,坏掉了是吧?” 刘瑕:……没车用,我可以打车呀。 出租车里:“搞什么搞啊!红绿灯脑子坏特了吧!红灯完了又一个红灯?这个路口要等多久,五分钟?十分钟啊?有病的!这样下去五公里的路要走一小时啊?” 司机乐观了,事实是,光在前两个路口,不过500米的距离,空空荡荡的清早,就因为红绿灯的鼓掌,堵了半个多小时…… 刘瑕叹口气:“师傅,不耽误你生意了,我下车吧。” 短时间内她估计都很难忘记,她下车那一瞬间,一整条路的路灯忽然间都由红变绿的那一秒,司机师傅望向她的眼神…… 反正时间还早,干脆走走吧,顺便吃个早饭行不行? 永和大王:“小姐请问您需要什——哎呀,经理,点单机怎么卡住,没反应了?” “小姐不好意思您换一台机——” “我这里也卡住了!” 刘瑕:“……没关系,你们先忙……” 芭比馒头:“小姑娘,要点什么——哎哟,怎么回事啦!” 嘀——嘀——嘀,消防火警开始喷洒。 刘瑕:“……这都有点老调重弹了啊……” 这种‘创意枯竭类’的评语,对艺术家的刺激显然很大,罗森的消防系统就很安静,沈钦突破自我,创造性的引入了惊悚气氛,结果大获成功,观众的反应成功地说明一切,她肚子空空地站在路口,在大清早就不断消耗自己血糖值的现状,也极好地肯定了他的努力。 察觉到背后几个前罗森顾客的指指点点,刘瑕把脸埋进手心里,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沈钦不像连景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可镇之以静,穷人可以势威吓,庸人可戏之以智,但一个有钱的天才疯子,这道题,基本无解…… “你够了没有?”她能应付很多非常人能忍受的困境,但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感不在其中,刘瑕又走几步,找了个长椅坐下,放弃无谓的坚持,掏出手机发起谈判要求。 “刘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清晨七点半,沈钦却秒回,这谎言拙劣得简直可笑。刘瑕瞪着屏幕,一阵磨牙——任何人没吃早饭脾气都不会太好,她当然也不例外。 “装傻就不像了,”刘瑕回,有点牙痒痒,又冲动加一句,“你敢保证你和我现在的处境没有一点关系?” “我以为你的行为,和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没任何立场来评论啊。”沈钦回了个微笑的表情。 你能玩这一套,我也能玩,说到恶意行使权利,谁不比谁强……虽然很挫败,但刘瑕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和沈钦的能力,确实有差。 “我已经明白你的逻辑了,沈先生,你把你的观点表现得非、常、强、烈。”她咬牙键入,“所以,你大可放心,这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连景云在正式‘赢得’她之前不会这么做,但沈钦没必要知道。 “哔——”驶过附近的一辆城管巡逻车忽然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吓了制服青年们一跳,沈钦继续回,“wronganswer。” ……好吧,看来他昨晚被刺激到以后,真的还突入了她的电脑,直接就窃听到了她和连景云的对话,探知到这个答案的取巧和敷衍—— 沈公子,说好的底线呢?刘瑕牙痒,但因自己是理亏的一方,只能忍辱负重,“那你想听什么?” “你猜?” “饿死了不猜。” “哔——” “wronganswer!” “要死了,这车喇叭搞什么啊!”城管也开始慌了。 刘瑕开始认真思考:如果一再升级战役的话,沈钦会不会在她逃出s市之前把整个城市都弄瘫痪掉——但其实这也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去一个新的城市他也还是可以如法炮制再来一遍…… “……求求你了大爷我真的快饿晕了你想说什么你说我照念不误行不行行不行啊?” 在她发去的皮卡丘含泪表情,以及对沈钦语言风格的模仿下,沈先生龙心大悦,发来一个高高在上,品着红酒的金馆长,【年轻人我很欣赏你!】“说,钦钦我爱你。” “钦钦我爱你。” “复制黏贴的不算,重来,自己打字。” “……钦钦我爱你,可以了吗?” “说,一会见到你,我要亲你一口,再紧紧地抱着你,深深地诉说我的歉意。” “……” 刘瑕关掉对话框,打开携程app,开始认真地搜索离开s市的最早一个航班。 “好啦好啦,”她的手机强行被切换到了对话框里,沈钦终于见好就收了,“嘻嘻,一句表白也差不多了——你早上想吃什么?豆浆油条可不可以?” “我喜欢吃糯米饭团……”低血糖已经严重拖慢了刘瑕的反应速度,她本能地回了以后才意会,“等等,一会见面——你现在在哪里?” 沈钦回了几个微笑的表情,没再搭理她,刘瑕放下手机左右看了下,茫然地指望电子设备能给她一点提示—— “嘀嘀。”路边一辆豪车忽然嘀了两下喇叭,一位穿着黑西装的司机开门走下来,为她拉开车门,“刘小姐,请。” 开往公司的路上一路绿灯,刘瑕开门走下来的一瞬间,另一位黑西装把豆浆油条送到她手里,“刘小姐慢用。” 出电梯,走到公司大门前,第三位黑西装给她开门,“刘小姐早上好。” “……”刘瑕走进公司里——理所当然,张暖还没到,距离她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但公司内当然不只有刘瑕一个人。“你到底起得是有多早?还有,这些人哪里来的。” “贵宾服务叫来的。”沈钦衣着整洁,表情愉快,清爽得就像是清晨第一缕阳光,他对她挥挥手,指间露出一张黑卡,刘瑕投去‘你就为了装逼特意叫贵宾服务’的一瞥,他一边挥退服务人员,为自己解释了下,“我需要搬家服务嘛。” “你已经找到房子了?”刘瑕眯起眼,有丝不祥预感,“在哪里?” 沈钦冲她露齿一笑,笑脸俊美得很欠揍,“刘小姐,你刚才可就说了一句话啊。” “什么?”刘瑕问,然后才明白过来,她的反应力已经下降到一个极限了,干脆摆摆手放弃对峙,坐下来打开早餐吃起来,“说起来,既然都搬家了,你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不需要去调试你的那些设备吗?” “需要啊,所以我这不是来上班了吗?”沈钦看她吃饭,也跟着露出馋相,刘瑕瞟他,“……等等,你该不会……光顾着整我,忘了让他们也给你买份早饭吧?” 今早装逼大获成功,沈公子似乎想要延续胜利,所以倔强地抿紧嘴没说话,但眼神已透露一切…… 刘瑕没顾他的脸色,痛快地畅笑十几秒,护紧她历经艰辛才到手的早餐,打掉沈钦觊觎的手,痛快咬口饭团,“等等——你说的来上班,什么意思?” “就是来上班啊。”沈钦指指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我的私人机房实际上一直运行在美国,s市那些机器只是很少数的办公终端,反正都是通过网络,拆装工人会做,调试工作我可以在这里遥控。”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来这里上班……是什么意思?” “噢,这个啊。”沈公子又亮出‘清晨第一缕阳光’的微笑,他的心情看来真的不错,居然未受昨天的事件影响多少,这让刘瑕感到有丝不对劲——他又摆出幼犬形态,双眼水淋淋地看着刘瑕,张口就说瞎话,“你知道,刘小姐,因为你,我被祖父赶出来了,经济条件有限,租不起什么大房子……你得对我负责啊,刘小姐,从今天开始,我的办公场所,就麻烦你啦。” ………… 刘瑕吞下饭团,和着无数刁钻的回复一起噎下去:有钱办黑卡你没钱租房吗,有钱装逼你没钱租房吗,有地方摆你那些机器你没地方办公吗—— “我这里也没空的办公室啊。”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务实的角度——尽管这角度透露着些许不祥的气息,“你只能在接待区,这里大部分时间都人来人往的,你确定你能适应?” “不能。”清晨阳光笑,“所以,我擅自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办公室——” 刘瑕顺着他的眼神比过去,“我的?不行,咨询的时候当然不能有第三人在场,这是严重的违规——” “除非获得了咨询者的同意,或者出自咨询者的要求,对不对?”沈钦笑眯眯地说,他打开一个文件夹,送到刘瑕面前,“放心把,刘小姐,已经都谈妥了,由我在旁见证和参与,正是咨询者的要求……” 刘瑕瞪着他几秒,慢、慢、慢、慢地拿起文件——至少,今早第一个时段的首次咨询者,还真是签署了同意书,声称自己要求沈钦的参与。 “这个咨询者,是你安排的吧?”她眼前有些发黑,“你给她出的钱?” 沈钦对她露出牙齿:清晨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美丽,多么的辉煌——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掰走了半个饭团,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阻止他。 “……你能不能给我剧透一下,她来咨询的,会是什么问题?” 啊,清晨的阳光,人生的希望,春天来了万物的生长—— 清晨阳光对她眨眨眼,雪白的牙齿细嚼慢咽,“你觉得呢,刘小姐,你觉得呢?” 第69章 绿茶拜金婊 “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永远也没法结婚了,刘老师?” 很好,真是一点也没惊喜,老梗到让人不感动——果然是这个问题。 刘瑕打量坐在眼前的咨询者一眼,又扫一眼她的资料:任小姐,32岁,幼年曾遭性侵害,后父母离婚又分别再婚,跟随祖父母长大,大专毕业,现在s市一家私企做文员,从21岁起迄今,相亲恋爱十余次,但仍未结婚,每次关系都在进入下一个阶段之前分手。本人曾为此进行过多次情感培训、心理咨询,但收效均不明显。 “刘老师,”任小姐长得当然很漂亮,否则也不会一次接一次地恋爱到32岁,几乎从没有空窗期,她穿一件棒球外套,头发散下来,看来只得23岁,从外套的款式来看,不是奢侈品当季新款,应该是c&a、h&m这种快消品牌出品,只有这种衣服才会把风格尽量靠向基本,缩减logo甚至没有logo……棒球外套是最近兴起的潮流款式,会跟随流行,但选择快消品牌中较好看,有性价比的款式,任小姐的日子过得很精细,白皙的皮肤、洁白的牙齿和得宜的仪态,再再都说明这点——现在她就很好看地蹙着眉,专注地望着刘瑕,对沈钦丝毫没多加注意,一心一意地诉说着自己的烦恼,“这种模式是不是真的永远也摆脱不了?我真的很喜欢我现 在的男朋友,我知道,他应该也很喜欢我,可能最近就会提出求婚,但……” 她叹了口气,表情是半纠结半认命的妥协,“但我现在已经……就想到他可能会对我求婚,我就整个人都不对劲,看他忽然间就觉得很讨厌,其实他和以前还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是我的心态变了,就像是一条线,跨过去以后,整个心态和思考模式都会变化。被求婚以后,整个人就变了,能想到的只有赶快结束这段关系,结束和这个人的一切联系,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甚至会觉得和这个人订婚的自己很可怕、很可怜,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从心底涌上的,本能的反感。” “不怕你笑话,刘老师,因为我长得还可以,一直以来都不缺追求者。很多女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性格会变得很傲慢,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可能因为和老人一起生活的关系,比较会照顾人,做饭也挺好吃的,比较会体贴人,所以每一任男朋友都对我很满意,很快就想和我结婚,觉得我长得漂亮,又会打扮,有点小情趣,爱做饭、爱照顾人……” “确实是一般男性心中很适合结婚的对象。”刘瑕颔首同意,看了沈钦一眼,沈钦冲她飞过一个媚眼,她瞪大眼,对他做出无声的威吓表情,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任小姐的诉说中:不论任小姐是被谁介绍来的,又有谁陪同,背后隐藏了什么用意,既然接了她的咨询,她自然会做到专业。 “是的,所以从大学开始,我的男朋友就一直在积极地计划和我的未来。”任小姐并没有注意到刘瑕的表情——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诉说里了,也许是因为刘瑕的收费标准,与装潢的高档,让她先入为主地有了崇拜权威的信任感,也许是因为她的确受此问题困扰良多,她的配合程度和倾诉*,对于初次咨询来说,高到罕见。“一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每次在计划将来的时候,我都很不爱听——这些并不是坏内容,我男朋友都知道我的家境,有些人真的很好,给我买这买那的都不说了,有好几个提到说愿意把全款的婚前房都加我的名,想和我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还有几个男朋友,恋爱几个月后就开始给我交工资卡,说随便我花,花完都没事。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家境不太富裕,很普通的平民阶层吧,工作能力也平平,每个月就拿那么点死工资,上升空间也看不到,那其实应该就是要靠老公过这辈子,应该很珍惜自己遇到的好男人,早点结婚才对,可一旦越过那条线,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和那个人共度一生了……” 任小姐抱住肩膀,抖了抖,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刘瑕点点头,“之前做过的心理咨询,有对你的情况进行分析吗?” “因为我工资不高,这个钱也不好让男朋友来付,所以找的都是比较低层次的野路子咨询师,有一些是啊呀娃娃式的那种pu值分析什么的,他们咨询的,怎么说吧,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pu值什么的就不说了,我觉得那就是江湖骗子,说的都是早知道的事……咨询师有的说我受到父母离婚的影响,有的说因为我还没遇到真爱,是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要逃……”任小姐摇摇头,表情苦恼,“真正科班出身、经验很丰富的咨询师,攒钱去试了两次,但体验也不怎么好,一个劲给我分析什么佛洛伊德的那套,说我是童年时留下的阴影,但问题是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童年阴影,虽然说父母离婚,但那是和平分手,让我住在爷爷奶奶家也不是因为爸妈 都不要我,主要是我爸爸妈妈都是做建筑的,一直长期出差、四处奔波,没离婚以前,我也一直都是给爷爷奶奶带的,不然根本没法安定下来读书——她让我回忆,我回忆不出来,后来闹得很不愉快。一直到这一次我发帖求助,意外遇到沈先生,给我介绍了刘小姐你,并且愿意赞助我为止——” 她双手合十,冲沈钦拜了几下表示感谢,但眼神仍凝聚在刘瑕身上,“我再也没找过咨询师,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得到帮助了。但是,沈先生给我看了刘老师你的履历,让我又燃起一点希望,而且,怎么说呢,也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吧……我现在这个男朋友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对我也很好,32岁,再拖下去真的来不及了……” 任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刘老师,你觉得我的问题出在哪,我还能不能把这个毛病给治好?我……” 她抿抿唇,似乎在克制,但眼泪仍流了下来,“如果这辈子注定一个人,我也认了,只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吧,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听到求婚就发疯,就千方百计地要分手……他们骂我是感情骗子,说我花花公主,玩弄他们的真心,搞得我像个坏人,我也不想啊,我真的也不想的啊,但是……但是……” 一般的心理咨询,总需要几次谈话来确定信任,瓦解咨询者本能对于陌生咨询师的心防,这就像是一场攻坚战,咨询者既希望能解决自己的烦恼,又不希望咨询师知道自己太多*,总是下意识地加以隐瞒,只给予自认为有用的信息,而咨询师要做的,就是从由语言和表情等多重元素组成的表达去‘反编译’关于咨询者的真相,并加以分析和引导……刘瑕并不知道别的咨询师是怎么操作的,但她一向都是如此进行,她从没有救世主情结的困扰,也不会因为帮助不了咨询者而感到失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冷静客观的科学态度,大脑就像是一台机器,辨别真伪、输入数据,得到结果。就像是和春.梦先生的咨询,前三次,刘瑕已断定他对性.欲的反常排斥和克制,必定来自于他父母的离婚,但他本人直到第六次咨询以后才肯承认这个事实。 但任小姐并不一样,她能看得出来,这个咨询者的配合意愿异常地高,甚至带了点疾病晚期的急切,恨不得把一切细节都捧到她跟前来求一个诊断,她的困惑,并不是明知故问、欲盖弥彰的自我欺骗,而是切实存在的焦虑和惶急,她控制不了某个时段的自己,这种失措感让她感到脆弱无助,就像是真的得了重病,但因经济条件所限,无法得到好的医治,这让找到一个经济条件良好的丈夫这需求变得更加急切——这是一个死循环,而任小姐正困惑地被其淹没,这让她对于任何‘医治’都抱持着开放的态度,即使会触痛,也毫不在乎。 刘瑕又看沈钦一眼,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似乎自己沦入了沈钦的节奏——他应该没有相关知识,仅仅是凭本能挑中了这个最合适的对象,但不管怎么说,现在事态的确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换句话说,她现在说的每句话,都是在为自己挖坑。 “任小姐,我大概已经有点明白了,”她收摄心神,不再去想无法改变的劣势,“并不是我在为我的同行辩解,不过,我得说,你可能有点误会那位科班出身的咨询师了……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弗洛伊德理论已经有点过时了,这个是百度可以轻易告诉你的知识,而她的年纪,会让你很容易地感到她是那种抱着过时理论继续咨询的老顽固——” 从任小姐的表情来看,她确实说对了,刘瑕的权威性在继续建筑,“我不知道她平时是否也是这样应付所有咨询,不过,在你的案例上,她的结论方向可能并没有错误,你这个心理障碍的根源,还是要从童年阶段,甚至是更早的婴儿阶段去挖掘——这个阶段,也是弗洛伊德最为看重的人格雕塑阶段,他认为一个人性格中的各个侧面,都是在这个你甚至不会有任何记忆的阶段形成的,这个理论目前来说已经逐渐过时,不过,在你身上,的确是适用的。” 任小姐的眉毛皱了起来,她要说话,被刘瑕止住了,“但这并不是说,你的心理障碍和父母的离婚有关,我相信你的陈述,父母的离婚对你的确没有造成什么很深的影响,你没说谎——你的这种亲密关系恐惧症,根源应该是来自于你父母的职业。” “我父母的职业?”任小姐愕然地重复,“刘老师,你的意思是说——” “任小姐,从你进门以来,我就一直在好奇一个问题——你是个想要结婚的女孩子,沈先生是个很适合结婚的男孩子,至少从外貌上来看是这样的,不管你有没有恋人,在这种心态下,注意合适的潜在对象,是人类的本能,”刘瑕又看了沈钦一眼,他斜靠在沙发上,侧头观察着任小姐和她,“有个简单实用的观察技巧,不管眼神是如何表现的,肢体语言不会骗人,你对谁有兴趣,你的肢体就会指向谁——” 任小姐不由看了看自己和沈钦的距离:虽然两人的沙发形成直角,但她的身体完全靠向了沙发反面,再加上沈钦是斜靠在偏向刘瑕的那边,这使得他们的身体距离异常疏远。 “从许多细节都看得出来,但你对沈先生几乎没有任何关注和好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这不像是个对谈恋爱很有兴趣的人会做的事,尤其你的咨询还是由沈先生资助,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接触理由,你可以坦诚地回答我吗,任小姐——你对于沈先生资助你的理由,有没有一点好奇?” “……有是有,但是……他说过不希望我问,又答应过绝对会为我保密,再加上我自己绝对出不起这个钱……所以我也就……” “是的,理智会选择不问,但感性上的好奇很难磨灭,我认为,你肢体语言中的疏远,是因为一个男人为你付钱这回事,似乎也暗示了他对你的兴趣。”刘瑕抿了一口茶,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重,她似乎正在为自己咨询,正在亲手揭开自己的重重面纱,那种被暴.露的感觉并不好。“这才是你回避他的主要原因,这种嫌疑让你本能地想要回避,即使他有钱、英俊又神秘,对任何一个适龄女性应该都有很强的吸引力。” “并不想谈恋爱,这和你频繁恋爱的经历似乎有所矛盾,但从你的陈述中这一切似乎又有了答案,你透露出这么几点信息:会顺从人、照顾人、会做饭、爱打扫卫生、会打扮,对于pu值等恋爱理论不屑一顾,因为你自己已经是个中大师,以及你衡量这段感情是否可贵的标准,他对你在物质上有多好,有多喜欢你……在这所有的陈述中,你对于他的喜欢,只有在最开始出现过一次。” 任小姐的眼睛瞪大了,她显得有点不舒服,“刘老师,你也觉得我在玩弄他们吗?” “我并不这么觉得,我发觉到的是,你对恋爱其实没有太多兴趣,同时又一直很想结婚,”刘瑕说,“而你也很坦诚地告诉我理由,你觉得自己家境不太好,应该要靠男人来过上好的生活,婚姻是最好的手段。任小姐,照顾人、做饭、打扮、打扫卫生,这些事,真的能让你感到开心吗?还是你为了找到更好的结婚对象,做出的努力呢?” 任小姐盈盈的双眸再度浮现水光,似是受到侮辱,又不知该如何反应,这表情相当惹人怜惜,“我……” “别误会,我并没有批判你的意思,这只是观察的结果,”刘瑕笑了,“如果你能如实回答,会对之后的咨询更有帮助,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都有各自的阴暗面,谁也不会随意批判什么,你可以放心——而且,也应该珍惜时间,任小姐,咨询时间是有限的,咨询费很贵,沈先生的好心帮助能持续多久,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因素。” 最后这句话很有效,任小姐的眼神变了,她略经挣扎,终于叹口气,“……女孩子总是要得为自己打算吧,我觉得,为了进入好的婚姻改变自己,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不道德的事……” “当然不是,”刘瑕宽慰她说,“不过,我想问问任小姐,你每个月的收入是多少……从资料上来看,你的月收入在九千元左右,这个数字正确吗?” “……正确。” “你目前和祖父母一起住,从住址来看,你们住的小区其实并不差,不过还蛮新的,搬进这里以前住在哪里呢?” “住在老公房里,后来我父亲给他们换了一套房子,我也跟着一起过去住了。” “住处多少平啊?” “120多吧,刘小姐——” “任小姐,我并不是想要指责你拜金、贪婪,”刘瑕笑了,“接下来还有几个问题——父母收入是否很高,答案应该都是肯定的,你父亲能为父母换这套房子,经济条件应该不差,前二十几年建筑业都很旺,你母亲的收入应该也不差。你父母对你是否很疏远?否定的,你谈到他们没有怨恨之情,说明他们一直都有尽到父母的责任,至少是努力过了,这一切你都看在眼里。” “成长过程中,你在金钱方面很匮乏吗?否定,聚少离多,要表达关爱只能靠钱,所以在金钱方面你应该没受过多少委屈。你的物欲很强烈吗?看不太出来,你穿着快消品中难得有品位的新品,好看、紧随潮流但所费不多,证明你过日子精打细算,从不盲目追求奢侈品。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有一笔不少的积蓄。”刘瑕一边观察着任小姐的表情一边说,“但你还是觉得看一千元一小时的心理医生很贵,你还是以为自己需要婚姻作为下辈子的保障,还是为了追求更好的婚姻而改变自己,不想恋爱但一直在恋爱,你没有经济负担,小有积蓄,和家人的感情都很不错,但安全感似乎依然不够,你一直都觉得自己很贫穷……这安全感的匮乏,让你加倍地渴望婚姻,但却又同时加速远离这种稳定的长期关系,形成一个死结,如果我们把它抽象出来的话,那就是,你认为你需要依靠一个人——这种需要,可以解释为一种渴望,你渴望有个人能让你依靠,但你却又做不到去依靠别人。” “这种失能,往往被解释为创伤性记忆导致的恶果,比如说……”刘瑕闭闭眼,斥退涌上舌尖的类比:比如说,你的父母都先后背弃你而去,你母亲因为不想救你自杀,最后一个能照顾你的人想的只是你引发的兽.欲,比如说任小姐,你知道吗,我的银行存款也不少,而且一直都在逐步增加——任小姐你肯定不知道,但沈钦应该知道……“比如说一些破碎家庭的孩子,在他们需要有人依靠的时候,却缺少他人的回应,这样的小孩从小就没有这种情感链接,长大后也会很难建立亲密关系。” “但是,从任小姐你的叙述看来,没有已麻木的疼痛,没有隐藏、逃避的感觉,没有一点不快,我判断,你的伤痕应该要比你父母离婚的时段更早——你父母是在你七岁时离婚,那时候的小孩已经有很好的记忆能力了,如果发生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伤害事件,你会知道的。” 刘瑕顿了下,对茫然无措的任小姐发问,“任小姐,在你的婴儿时期,你是不是经常离开母亲,被交到保姆手上——这个保姆,是不是也经常更换,导致你从未处于一段稳定的照料关系之中?” 任小姐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几乎天崩地裂,所有精致的温柔都掉落下来,美丽被惊骇扭曲。 “……是……是,我妈妈休完产假以后就去外地了,只能几个月回来一次……”她说,反射性仍为母亲辩解,“带我的几个保姆也都是换来换去的,有的被我妈妈和奶奶换掉,有的是自己不做——但是后来我奶奶退休,她就一直在带我了——” “你奶奶是你几岁时退休的?” “……3、3岁?” “我们可以用一些特殊的咨询手段,来探索你的潜意识,确认是否是这个时间段中,你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落下的阴影。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科学研究的确告诉我们,虽然刚出生时,我们像野兽更多于人,但那时期的我们依然具有丰富的心理需求,而且在此期间受到的影响,确实很容易就伴随一生,而且难以治愈。这其中最富有威力的影响因素,就是稳定的陪伴与充分供给的皮肤接触——” “刘老师。”任小姐打断她,表情仍有几分疑虑,但,也不知是否从自己的记忆里搜索到了什么含糊的阴影,她已渐渐倾向于相信,这也让她的发问更加急切了,“原因可以之后再解释——那,如果是因为婴幼儿时期的这种经历形成的障碍,能治好吗?” 她忐忑地望着刘瑕,双手交握成拳,不自觉地形成一个类似祈祷的姿势,“听你的语气,这种问题好像……好像治愈起来很难,甚至完全没有希望的样子……” ‘啪’地一声,陷阱闭合,刘瑕发誓,她几乎都能听到那响亮的声音——她的双眼,转向在一边静听的沈钦,和他撞在一起,在宁静的气氛中激起阵阵涟漪:沈钦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得意的表情,只是那样平静地回视着她,仿佛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了她难堪的矛盾—— 她说她不可能改变,她说她心里的洞会吞噬一切—— 但……她是个心理咨询师,她的工作,就是告诉咨询者—— “没有什么障碍是不能改善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柔和而有力,就像是对自己的抚慰与催眠,一遍又一遍,安抚着一个又一个疲倦的心灵,现在终于轮到了自己,“……任小姐,没有什么障碍,会完全没有希望,心理领域最奇妙的一点,就是永远都充满无限的可能……在这个领域,没有绝症,没有不可能,再大的创伤也能改善,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 那双如静海的双眼,波光粼粼,沈钦唇角的微笑,如此耐人寻味,他无视若有所思的任小姐,忽然开口问。 “我有,刘小姐,你有没有?” “刘小姐,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来做心理咨询师?” 第70章 景云助攻 连景云从电梯里走出来,先差点撞上一个漂亮姑娘——她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语气慢慢细细的,很安闲,“晓得了,我下班就过来,你今天午饭有没有好好吃呀?” 从这部电梯出来,只能通到刘瑕的工作室,连景云免不得多看她几眼,在他见过的咨询者里,这姑娘的气质算是罕见的安定了,长相文秀、打扮得体,说话声音细细柔柔,很容易就能让人产生好感,真不知道这样的姑娘内心还藏着什么秘密需要咨询——在心理咨询室进出多了,真容易让人对这世界失去信心。 就像是在保险调查部,在派出所,在检察院、法院,有时候连景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问题,离开警界,又进了保险公司,总逃不脱这种性质的工作,见多了人性的阴暗面,那种芯子被抽空的感觉,比任何重体力活都疲倦,做这行的人都需要个支柱来撑下去,有时候,是信念、信仰,有时候是某个特定的人,有时候是一种情结。 他呢?他是为了什么?为了丰厚的佣金,为了给公司挽回损失?为了揭穿各种恶意骗保的违法行为?在这个岗位上,维护社会的正义? “你觉得法律存在正义吗?社会存在正义吗?”一道一样细细柔柔,安安闲闲的声音,在他脑中悠悠地问,似乎在提醒他,刚才那女孩能获得他的注意,是因为她声音的气质和另外一个人很相近,“你觉得,我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吗?” 和游走在黑白之间,还算得上是面对污秽、捍卫清白的他比起来,她从头到脚都浸透了黑暗面,她的过去与现在,人生与职业,似乎都和这些纠结、无奈的绝望脱不开关系,从昨晚到现在,连景云都禁不住在想,究竟是什么支持着刘瑕走下去,究竟又是什么让她一直选择在这样的行业里前行,当时在哈佛,她有很大希望留校任教,继续一线研究,是什么驱使她回到s市,开设这个咨询工作室? 模糊又突兀的响动声,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连景云散逸的些许思绪顿时收了回来——归根到底,他还是极为实际的,大男人哪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他加快脚步走进接待室,“暖暖,你刘姐——” 还没说完,他就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听出来了,隐隐传出异响的那个办公室,的确是属于刘瑕的那间……“哟,这是——” 回头看了看门口,他压低声音,“刚才那个客户,有那么难搞吗?” 张暖的小耳朵也是立立了起来,兔子耳朵似的,转向声源全力侦查,她也是悄声细语,“沈先生在里面呢,一早就来了……刚才咨询都没出来,可奇怪了,客户也不介意——她好像是知情的。” 沈钦,一早就来了……现在办公室里,闹腾出了仿佛重物坠地的动静……连景云也不禁侧耳细听,可惜隔音太好,只能隔三差五听到点清脆的破碎声,人声未能突破障碍传出来—— 好奇心刚酝酿到高处,砰地一声,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撞开了,沈钦抱着头鼠窜而出,口中高呼,“要打死了要打死了,再打就真的死了——” 看到连景云,他眼睛一亮,长脚三步并作两步,刹那间转到他背后,颀长身材缩起来躲在他背后,刚好把连景云顶出去做挡箭牌,过一会,看没有动静,又小心翼翼伸出半边头,发觉刘瑕就靠在不远处的过道墙边,立刻缩进去。 连景云低头看一眼,啼笑皆非,往左迈一步,想要暴.露他,但背后隐隐的压力也跟着挪动一步,贴得仍然是分毫不差,他索性也就放弃了和幼稚比幼稚的想法(并隐隐体会到刘瑕的崩溃),只是盘着手,有趣地继续和刘瑕对视。 脸颊还有薄红,胸脯起伏不定,秀眉蹙起,她又一下从一幅画变成了一个人——只是,虽然刚被抓到‘从办公室一路追打沈钦出来’这种和她平时的成熟淡定截然不同的行为,但刘瑕毕竟是刘瑕,手一背,塑料笔筒藏在背后,顿时又是若无其事,甚至还反过来冲连景云挑了挑眉,表情有点隐隐的费解和挑衅:这可是你的情敌,刚和我关在办公室里,现在好像又在打情骂俏的,对他这么和气,你确定吗?这……是不是有点没种啊? 她这完全就是因为被沈钦不知怎么又刺激抓狂,却又对他没什么办法,所以在给他找事吧……虽然很清楚这点,但连景云的心脏还是被狠狠拉动了一下:刘瑕当然也不是没有追打过他,但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能激起她这样反应的,已经换了人了…… 又酸又涩的感觉,混合上被刺激到的求偶本能,让他想要在心仪的异性跟前好好地展露展露肌肉——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收拾情敌,证明自己的有种,他反射性地想要再跨一步——但又悬崖勒马,盯着刘瑕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慢慢地收回了脚步……总是这么狡猾,这个操纵人心的大师,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两个追求者斗在一起,她好借机脱身吧? 不能顺应她的念头,忽然间,他和沈钦又成了同仇敌忾的战友,面对这最艰险的堡垒,最狡猾的敌人,容不得丝毫内斗—— 连景云笑了笑,他故作糊涂,就当没看见刘瑕的眼神,“干嘛呢这是?有什么问题不能用对话解决啊?这不是你常说的吗,所有的暴力都是一种软弱,所有的肢体冲突,是对真正交流的回避,两个成年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打起来像什么样子,暖暖,你说是不是?” “是!”沈钦从他背后冒出来,非常响亮地回答。 “sh……”张暖刚发了个气音,刘瑕一眼杀过去,她声音卡在喉咙里,僵持一会,左顾右盼地开始吹口哨,“shhh——嘘嘘嘘……” “我……我去厕所……”沈钦找到突破口,猫着腰从刘瑕身边跑过去,刘瑕像是一台杀人机器,摄像头跟着他的背影,充满威慑力地转过去,但终究没再继续出手——她终于露出人性化一面,双手一插腰,转过来怒视连景云,声音捏起来,但因天生的娇柔,还是很像在撒娇,“景、云——” 连景云忍不住闷笑起来,酸涩感仍萦绕,但更有种心酸的畅快——他终于又看到这个刘瑕了,虽然不是因他,但这表情,已足够珍贵。 “干嘛?”他痞痞地回,“难道,我说得不对?这是你自己说的呀,难道我记错了?” “没……没记错……”张暖气虚虚的,但仍勇敢挺他,“刘姐是有这么说过……” 刘瑕一眼杀来,她又缩回去,连景云鼓励地拍拍张暖的肩膀,“不怕不怕啊,我给你做主,你们老板太不讲理了,你怎么在她淫威下活下来的,要我说,她必须得给你加工资——” 很明显可以看到,刘瑕纤柔的双手,握成了拳头,绷紧着颤抖了一会,她深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控制住了脾气,又恢复那无懈可击的常态,“我不是也常说,虽然暴力是最差的解决手段,但对于一些无法交流的特定人群来说——” 她盯着低眉顺眼如鹌鹑的沈钦,似笑非笑,“也是唯一的手段吗?” “你的意思是,沈他先生是那种文化程度极低、五十岁以上,性格固执且罹患重度精神障碍,或是心态极为扭曲的社会底层喽?”连景云盯问她,刘瑕含怨飞他一眼——她是无意的,他知道,可这生动的她,一言一笑,不经意流露出的美丽,不知胜过昨晚那刻意的撩拨多少,重锤在他心口,“景云,你到底来干嘛的,没什么事,就和沈钦一块走吧。” “哟,都下逐客令了?”他暗自平复了一会呼吸,才把异样压下,“不巧,我找你还真是有正事的——这不是,又有案子请你帮忙了。” 有正事,刘瑕就不好摆脸色了,她自然地往前,“那,边走边说吧——暖暖,你送沈先生出去。” 沈钦的肩膀耷拉下来,冲她一个劲眨巴眼睛,手在手机上点点按按,大抵是通过手机加强攻势。连景云看了好笑,“沈先生不来啊?” “来啊来啊。” “不带他玩。”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沈钦的小狗脸更明显了,刘瑕仍然视如未见,连景云啼笑皆非,止住刘瑕前进的脚步,“虾米,我这还真不是故意和你作对——” 有人会主动邀请情敌来掺和难得的独处时间吗?他的无奈,半真半假,“但,这个案子,的确也需要沈先生的帮忙——沈先生,过来吧,虾米不带你,我带。” “……”沈钦欢天喜地,冲去拿他的电脑,刘瑕无奈地投来哀怨的眼神,连景云冲她摊摊手,扮个鬼脸,冲刘瑕伸出手,作为示好的表示,刘瑕别开头想了想,还是把手伸出来,连景云在她手心里挠挠——这是他们一贯的小动作,闹过了追过了,和好的时候,连景云伸出手,小大人似的要握手言和,把刚才的恩怨情仇一笔揭过,脸颊还有些圆的小虾米也伸出手,要握上去的那瞬间,她一缩脖子,唇边露出两个小笑窝,柳叶一样的手指,飞快地在他掌心挠挠,带来轻微的痒意。 往事泛起,温情暖意蕴出的笑,从心底浮上来,那漂亮得让他心痛的姑娘,眼帘微垂,唇角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这表情像一阵风,吹得他心里的花一朵朵开出来,连景云和她对视一眼,笑意渐渐加深,他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笔筒,放到接待台上。 “说真的,”他们一起转身往外走,经过双眼圆睁、欲言又止的张暖,没等还在收拾电脑包的沈钦,他有点好奇地问,“你们刚在说什么呢,能把你说得这么无言以对,只能靠暴力转移话题。” 不得不说,沈先生确实有点本事,能把刘瑕触动成这样,这个能力,他就从来不具备。——虽然被追打的人是沈钦,但输的,其实是先动手的那个人,这道理,刘瑕和他都一样清楚。 刘瑕的表情,有片刻僵硬,似是被他触动不快回忆,他们走进电梯,沈钦匆匆追来,但在赶上前一刻,被她残酷按下关门键,只能失落地(在连景云忍笑又同情的表情中)被阻挡在门那一头。 他们都没再说话,连景云盯着镜面反光,不敢多看,深恐自己也被迁怒,电梯传出轻微失重感,他们平稳下降。 “他问了我一个你也问过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刘瑕的声音,幽幽地说,轻得像是风中的柳絮,在树梢飘扬,稍不留心,就会错过,“他问我,为什么要当心理咨询师。” 连景云不禁愕然—— 这问题,他的确也问过,在她回国伊始他就问过,“为什么回来?”,只是,他从不知道这问题,竟然能把她触动至此,被她用几句话轻易地搪塞过去,便不再问。 但沈钦是搪塞不过去的,是吗?他会一直问,一直问,问到她崩溃,只能用暴力来逃避回答,所以他也才能享有她的笑容、她的热吻、她的在意,她就像是一块无情的陨石,在两个行星中间穿行,谁的引力更大,她的轨迹就更向着谁—— 长发如瀑,屏障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但这阻挡不了连景云的视线,他望着镜面中她的倒影,望着她罕见深蹙的眉,没有焦点的视线,疑问悬在舌尖,就要发问——“那,你为什么想当个心理咨询师?” 但他能感到一种气氛,一种轻微的崩碎声,这句话的重量,像是有一千斤,似乎只要问出来,就能将她击溃—— 这句话,千回百转,终究没有出口,‘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魔咒被打破,刘瑕迈步先走出去,看起来已是宛若无事,连景云凝望她背影半晌。 他忽然有轻微后悔,但时机已过,最终,也只能选择跟上。 第71章 态度良好 “这是一起疑似骗保案——当然,我这是废话。”两人在停车场等到沈钦,一路无话,进了市局回到熟悉的会议室,连景云才开腔介绍案情,一开口就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没有保险因素在内,我来干嘛啊。” “来做场外指导呗。” “对对,最强第六人,连哥,干脆给你在市局也安排一张桌子算了——” 一群小年轻大呼小叫地开着玩笑,连景云边笑边喊,“别闹,别闹啊,这介绍案情呢,都严肃点——” 他打开电脑,一边连投影仪一边介绍,“死者高兴亮,52岁,家境殷实,具有风险意识,多年来陆续在我司投保人寿险、意外险等等,保额超五百万元,属于人身险中的特大险情——” “连哥,我也发现了,你们这保险公司调查员,就是变着法不给赔钱是呗。”祈年玉眨巴着眼插了一句,一群人顿时又笑了起来,倚在门边的张局笑得最欢,一边笑一边给祈年玉竖大拇指。“你这高级调查员,就是集中力量,保额越大的案子,越不给赔钱——” 连景云英气的眉毛立起来了,嘴巴抽抽着,举起手要打,“你小子说什么呢?” 在笑声中闹了一会,他才半真半假地解释——似乎也是在说服自己,“保额越大,非正常死亡的可能就越高,背后潜藏的风险相应也就越高,逻辑链是很完整的嘛,再说了,这案子你们自己看看,自己看看,敢说背后没保险什么事儿——” “死者高兴亮,52岁,今早经群众报案,在世纪公园内被发现死亡。报案人比较特殊,是个外国人——” 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有几分英俊的外国男青年,他脸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迹,表情也是震惊过后的怔忡,连景云冲屏幕摆了摆手,“杰克.威尔森,在s市出差,酒店就在附近,每天早上都有晨跑的习惯,他到世纪公园里晨跑时发现了现场,没带手机、语言不通,一路跑到很远,据说连问了七、八个人,最后还是找到一个一样是出来晨跑的外国家庭,才有人愿意把手机借给他,这充分说明,我市人民的警惕心再次得到增强,现在连外国人也没法骗走他们手里的手机了。” “好现象,好现象。”一群警察纷纷说,“崇洋媚外现象有减轻,这是民族自信心增强的表现——” 笑闹完了才说正经的,“应该还是因为语言不通,这没耽搁关键抢救时间吧?” “没有,发现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是尸体了,死因是割喉,活儿非常的干净,就是在急诊室割的都救不回来。”随着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被放出,会议室内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现场那边初步推断,凶手应该是职业的,一刀毙命,要做到这程度,技巧和经验都必不可少,这不是宰鸡杀狗能练出来的,凶手必定是一个多次犯案的危险匪徒。” “然而,案件侦破也颇有难点——世纪公园相当大,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市民进来晨练、散步,出入口很多,基本都没有监控,园内当然更是无从谈起了。而且高兴亮并没有什么仇家——他已经退休多年,主要靠吃房租为生,也就是传说中的包租公——” “会不会是和房客发生矛盾呢?”有人问。 “他的房子是统一交给中介打理,和房客基本没有接触。高兴亮每天的生活就是和几个邻居搓搓小麻将,家里人一起散散步,到处旅游,可以说过得相当的与世无争,即使和邻里有纷争,也很难想像对方会□□。更何况根据高兴亮家人的回忆来看,他们家和邻居基本没有争吵,关系都处得比较和睦。——然而,难道这个案子就是有个人忽然间想不开,散步到一半,掏出一把刀来把路人割喉吗?” 一群人都摇头,就连张局也皱起眉,本能地投入到了这桩莫名的案件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被谋杀,他周围肯定是有事,就看你们会不会挖了。” “所以,对案件的调查,注意力最终就集中到了高兴亮购买的保险上——前面我也说过了,高兴亮先后购买的保险,保额已经超过五百万元了,这是个不小的数目,有可能成为杀人骗保的动机——”连景云在电脑上调出了几张照片,“高兴亮十几年前就和原配离婚了,至今未婚,他的保险受益人是法定继承人,也就是高兴亮的母亲和儿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五百万保险金将由高兴亮的母亲和儿子均分,当然同时均分的还有他价值上亿的房产——这也是我们认定这不是高兴亮自杀骗保的原因,他的经济条件非常良好,应该没有自杀的动机。” “也就是说,从保险调查的角度来讲,只要能证明高兴亮不是被他的母亲或儿子杀害,这笔保险金就一定要予以赔付,对不对?”张局一下就抓住了关键,“我记得你这一阵子都在忙活经侦那边的案子,这案子如果不是很有希望,领导应该不会把它交到你头上……高兴亮的老母亲今年都快九十岁了,可以先排除——这么说,你们的初级调查员认定,高兴亮的儿子有很大嫌疑了?” “张老师明鉴,”连景云抱拳托马屁,“这是一周前的案子,本来是由我的另一个同事在跟,我们的调查热情并不是很高,因为功利地看待,对保险公司来说,这笔钱肯定是要赔付出去的,无非是赔付给谁的问题而已。但昨天晚上,案情的新进展让他有点不安了——高兴亮的母亲去世了。” 现场顿时兴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刘瑕也放下托腮的手,坐得直了一些,这是她进门后第一次发言,“儿子刚去世,老人家年事已高,是不是有自然过身的可能?” “确实不能否定,”连景云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不过,高兴亮没有其余的兄弟姐妹了,所以,不管怎么说,高兴亮的儿子,现在的确成了这五百万保险金和上亿房产的唯一继承人——一个巧合或者不巧合的事实是,他平时基本和父亲没有往来,出了这事以后,才又一次以孙子的身份登门,这是他在高家暂住的第三个晚上……还有一点,根据高兴亮邻居的证言,他和祖母、父亲的关系,一直都非常紧张,三四年前,还曾经多次上门骚扰,向父亲索要钱财……” 这就解释了连景云在昨晚的事以后,为什么会这么快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了:典型的无直接证据案,高兴亮之子在各方面都有强烈嫌疑,但缺少指向他的直接证据,普通刑警的审讯也无功而返,她的审讯技巧和沈钦的数据挖掘能力就成了破案的关键—— 刘瑕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她往下瞟了一眼,微转过头去看沈钦——他正埋头坐在自己的电脑后,双肩微塌,不自觉地靠向窗边。 缺少安全感的典型表现……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挡在他和所有人之间,也没有为他营造出相对幽暗的环境,在上车以前两人的争执,让她完全遗忘了这一点。 他的进步当然是极快速的,在某些极端的情绪支配下,他甚至能和自己的四叔甚至是祖父正面争执,也无惧于他人打量的,甚至是恶意的目光,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钦已经在康复的路上大步狂奔,心理障碍的排除、治愈往往是极为缓慢,甚至是极为反复的,在这样明亮的环境下,和一群代表了公权力,因而显得格外有侵略性的同性坐在一起,心理上的保护者——她,刚才又追打他、排挤他,对他表现出极强的恶意和怒火——当然,他这是咎由自取,但,不管怎么说,能坚持着坐在这里,而不逃开,甚至于能坚持着搭乘另一部电梯追上他们,离开自己的座驾,进入连景云的车子,看着情敌和心上人有说有笑……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能够坐在这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即使对于他人来说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小事,但对沈钦而言,也已经是艰苦斗争的成果了吧。 她依旧未对沈钦之前的安排释怀,但在这一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软化了她的心防——刘瑕扇了扇睫毛,点开了手机中的对话框。 “高洪杰,男,28岁,目前在某淘宝店担任客服,”她读出对话框中的文字,对连景云扬了扬手机,连景云眉毛微挑,眼神随后落到窗边,他走过去拉起半边窗帘,室内的光线一下就柔和了不少。“现在居住地址是……” 她念出一串地址,随后投影仪上出现了几幢小楼,“嗯,老公房了,高洪杰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这一点,他的信用报告和银行流水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他的照片——” 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投影里,他的眉间有几道深纹,让他看来比实际年龄显老,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地痞无赖常见的油滑,穿着也是简单但见品味,一件有点设计感的暗褐色夹克,白t和牛仔裤,让他的气质显得干净、斯文。 “以这张照片为基础,在全市的摄像头缓存中搜索,找到了这段录像。” 一张监控录像被放了出来,地址标注为世纪公园附近的一个路口,可以看到,一个身量和高洪杰差不多,面目也依稀相像的年轻男人站在行道树下,他也穿着一件暗褐色夹克,在路边来回踱步,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很明显是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他向上走出了镜头,失去了踪影。 “这是案发当天早上7点20分的录像,20分钟后,杰克打电话报案,”刘瑕继续充任扩音器的角色,心底掠过一丝不情愿的钦佩:看来,她在这个案子里,也就只能当个扩音器了。“我想,线索应该是比较明显了吧?” “我们已经看过了公园附近的几个主要监控摄像头……” “这是在支路上的摄像头,由周边住宅小区的物业安装,只有这个镜头能照到一部分道路……” 对于沈钦出众的搜索对比能力,市局小队已经有些麻木了,缔造奇迹仿佛已属于日常,一群人四散开各做各的事,张局招呼了连景云一声,“走,等你好久了——一起去经侦那坐一会……”,一时间居然没人来招呼刘瑕和沈钦——这不得不说,是对沈钦的一种体贴。刘瑕把手里的资料归置了一下,好奇地翻了翻高家人的资料,站起身拉开窗帘,往窗外看了一会。 “警车这就开出去了……他们动作还挺快。”她转头对沈钦说,“反正人都出来了……我一会去国金看楼盘,你呢?” 沈钦猛地从屏幕前抬起头,清晨阳光之微笑再现,他鼻音浓浓的,撒娇的味道很重,“刘小姐……” 刘瑕又有抓起笔筒砸他的冲动,她伸出手指,警告地点点他,“一振。” 沈钦的精气神如气球,刚吹起来,又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他赶忙俯回电脑前,继续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一身的鹌鹑样子,刘瑕白他一眼,又坐回去看材料——宽大的办公室里,就剩下他和她两个人,刚才那无言的紧张已是水月镜花,现在,空气是宁静、和谧的,沈钦趴在屏幕后敲敲打打,偶然伸出一点脑袋,看刘瑕一眼,在被抓包以前又赶紧缩回去,当她不知道。刘瑕好气又好笑,只能置之不理,每隔一会,右脸就刺痒一下——某人又偷看了,还以为她发现不了。 她托腮看着资料,春日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过一会,一阵春风吹过,把她的唇角吹得扬了起来,又吹出了一点轻轻的笑声。 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融化了,沈钦手里没停,眼睛看过来,触到她的眼神,两人都笑了起来,这笑,没什么来由,但又是那么的有道理,像是刚才的那阵风,一下就把一早的争执全都吹走。 “我在过高洪杰的网络足迹,如果能找到对话证据的话,案件就更明确了。”沈钦自然地闲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国金看房子好不好?” 刘瑕‘hmm’一声,没说什么,沈钦也沉默下来,噼里啪啦又打一会字,他闲聊地问,“刘小姐,你为什么想当心理医生?” 他的话,不再咄咄逼人,只有单纯的好奇,眼神中纯净的情感流淌而出,将她漫过,刘瑕望着纸张笑了起来。 “我为什么想当心理咨询师?”她说,“因为……我想治愈像我母亲一样的人,让她们不再无处寻求帮助,结束这种悲剧——对自身缺憾的弥补?” “因为我想自我治愈,你最想听到的答案,我想搞明白我的问题出在哪里?——自我救赎的冲动?” “如果说实话的话,其实都不是,我研究心理学,是因为我想知道正常人对世间万物的反应,他们看待这世界的视角……初衷,是因为我想要更好的伪装自己。”她随意地说着——她没看沈钦的双眼,但可以确定,他眼中绝不会有震惊和探究,不像景云,不像她曾师从过的专家,虽然他们或有深厚的关心,高贵的品格和渊博的知识,但在浏览真相的那一刻,眼中仍会闪过本能的审丑震撼——尊重与回避,是修养的产物,但本能是无法改变的。欧美地区盛行的戒酒互助会的原理,只有一个残缺的人才能真正接纳另一个残缺的人,人类本能的抱团心理,最低级的安全感机制…… 话虽如此,但这仍无法阻挡她心中那轻松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起往事,而无须担心对对方造成什么伤害,“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开始我通过本能的模仿和学习来伪装,但那时常会露出马脚,我不想和……” 瞥沈钦一眼,她贴心地咽下了连景云的名字,“和别人太不一样……我不知道,虽然没有明确的意识,但我猜,那时候我还希望能博取别人的喜欢。” “但后来,这动力已很次要,我发觉心理学,是个相当奇妙的世界……你在这世界里见到的奇观,丝毫不会比物质世界更少,在我们现有的观察手段下,宇宙很小,我们能获取的故事也许就只有这么多,更多的奥秘还是未解之谜,但世界上有60亿人,就有60亿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只要你懂得恰当的敲门,这60亿个宇宙都会为你敞开。”她说,唇角浮现微笑,“我觉得这是一门最奇妙——“ ”最有意思的科学。”沈钦为她补完,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再敲击键盘,而是撑着下巴看着她,眼神玄奥,像是看穿了什么,但没揭穿,他的语调慢吞吞的,“你在哈佛入学面试的最终陈词里,也是这么说的。” 刘瑕也对他扬起眉毛,她有种自己又踏入陷阱的感觉,“……对,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段话,不行吗?” “行,当然行了,”沈钦耸耸肩,又回去打键盘,声音含糊,但仍能被听清,“只是任何人都知道,入学面试上说的所有话都是又大又肥的谎话。” bigfatlie,这陈述简单又直接,那盖棺定论的味道,让她猝不及防,几乎无法招架,思绪纷乱成片段:他抓到她撒谎?从来没人能抓到她撒谎,不对,那不是撒谎,应该是技巧性地有所保留,也不对,她并没有撒谎的意图,这本来就是真话…… “……奇怪。”不过,沈钦倒似乎没有继续追究这问题的意思,在她能拿定主意之前,他嘟囔了声,猛敲一阵键盘。“奇怪……” “……怎么?”刘瑕的情绪还没成形就被引开了。 “他的手机痕迹,不应该这么干净的,他分明不具备这种程度的知识储备……”沈钦开始抓头发了,“他用了一种反编译工具来维持手机的绝对无痕,我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这种编译器,需要一定的j□□a基础……高洪杰没上过类似的课程吧,他的安全意识完全就是小白水平,没有任何理由在手机上反而成为专家了……” 他的手指陷入发丝里,双眼闪过快速流光,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另一只手轻敲个不停,就像是一台最精密的机器给人的感觉——在这一刻,智慧的魅力是直观且慑人的,这天才的大脑,正在最有效的运作—— 沈钦忽然间切掉了眼前的窗口,随手敲击几下,投影仪便开始工作,投出了审讯室里的画面:祈年玉正审讯着高洪杰,很显然,他开门见山地拿出了那段录像。 “你平时在家上班——住在闸北,早上七点多钟到世纪公园门口。”他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胜利的意味——以警方手里现在握有的证据来说,高洪杰基本也是不可能为自己脱罪的了。“高洪杰,你说你不是去找你爸的,那你是去找谁的?你爸被害的时候你就在公园外面,这个情况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高洪杰的态度很平静,他甚至还低下头笑了一下,“警官,我说了,我是去见一个朋友……我不知道我手机怎么回事,但我真的是去见一个朋友。” “但你后来没见到他,也联系不上他,你甚至不知道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连你说的那个app你都没注册过。”祈年玉叉起手往后一靠,这姿态还有点像刘瑕呢——“高洪杰,如果你有证据,我劝你拿出证据,如果你没有,那我也劝你主动交代,至少争取一个认罪态度良好——” 高洪杰又沉默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投影的清晰度,不足以映照出他的表情细节,只能看到他低垂的浏海下,清秀的唇角似乎是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吐出一口气,突然抬起头,灿烂地笑了起来,“认罪态度,怎么样算是良好啊,警官?” 刘瑕霍地一下站起身,但这并不能暂停时间,祈年玉愕然的表情里,高洪杰的笑容渐渐扩大,“这样——能算是良好吗?” 在沈钦和画面中祈年玉的惊呼声中,他的手猛地一抬一送——为了避免嫌疑人激动伤人,他手里戴了手铐,但没和桌面锁死,这也给他的活动提供了空间,在这力道十足的一插后,暗红色的液体立刻汩汩地从喉间冒出来,高洪杰慢慢地歪出了画面,只有他连呛带咳的恐怖嘶鸣声,还留在了画面里…… 第72章 Trigger再现 “是钢笔。”连景云从急诊室门口走过来,手里抱着几瓶矿泉水,“很少有人会相信影视剧里的桥段,所以这是今天份的冷知识——钢笔能杀人,不需要特制,质量稍好一些的金属钢笔就够了,可以演出电影里的飙血画面,只要你戳对位置——还有,当然,多练习几次。” 祈年玉、沈钦和刘瑕在走廊的阴影里坐成一排,沈钦又戴上了兜帽,双手抱住膝盖,形成一个自我满足的圆,祈年玉的脸色也怏怏的,刘瑕嗯了一声,“他应该没生命危险吧?” “得看今晚,”连景云含了一支烟,递给祈年玉,祈年玉摆手不要,他强塞过去,“失血过多,就看血压能不能稳住了,能稳住应该还行。不排除有后遗症——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够幸运了,很少有人划伤大动脉以后还能活下来的。” 他顿了下,给祈年玉点上火,又观察刘瑕的脸色——这时候,私人感情已完全退居二线,他谈论案情的样子和父亲很像。“虽然高洪杰的反应很激烈,但讽刺的是……他的自残举动,其实更坐实了他的嫌疑。” 话是对祈年玉说的,小年轻扭了一下,抓过烟狠狠吸一口。 “我觉得……他是无辜的。” “证据呢?”连景云说,“你不能因为嫌疑人闹自杀了就开始同情他,高洪杰很可能是因为证据十足,已经无法辩驳,走投无路之下做了不理智的决定,不能拿正常人的逻辑去衡量杀人犯,如果他们正常那就不会杀人了。” 祈年玉垂着脸,倔强地摇摇头,“我觉得他没撒谎,不是他干的……” 他求助地看刘瑕,“刘姐,你说呢?” “从逻辑上说,我赞成景云,确实,高洪杰能这么准确地用钢笔尖戳进动脉,这一点很可疑。”刘瑕一直在绕头发,“没有经过相应的训练和练习,别说用钢笔尖了,就是用□□,一个人都很难划破自己的脖子或者是他人的脖子,脖子是脆弱部位,而且很纤细,除非受过专业的杀人训练,一般的打斗很少有人会对脖子产生什么想法,大部分人会瞄准躯干,尤其是下意识地会瞄准肚子、背,因为那里距离心脏很远,如果高洪杰下意识瞄准的是自己的胸口,也许都会更合理,他想要自残甚至是自杀,手里有锐物,在一般人心里,心脏被刺也约等于死亡。他不太会去考虑笔尖能不能刺到心脏的问题,当然也不会知道,心脏被刺的危险度还在颈动脉被刺之下的事实。”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受到父亲死法的刺激和暗示,情绪上头时本能的模仿,但这并不能解释他怎么只一下就划破颈动脉,动作流畅娴熟,就像是排练过多次,而且对于划破的后果非常的肯定——如果不是医学专业的话,第一下戳刺有很大可能戳到胸锁乳突肌,你是警校毕业的,你能第一下就摸到颈动脉吗?” 祈年玉摸了一下,摇摇头,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仍很黯淡,“可……” “但,从我的专业知识来说,我也赞成你。”刘瑕话锋一转,看向连景云,“我看了审讯录像……高洪杰没有说谎,我能判断得出来,他说自己没有杀人时,并不是在说谎。” 连景云抿抿嘴,没有反驳,他静静地说,“我知道,我也有类似的感觉,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证据高于直觉,目前来说,所有证据都对他极为不利,这是事实。” 祈年玉狠狠闷了一口烟,“我觉得他也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洗不清了,所以才会……” 几个人都没再说话,太阳洒在不远处,人声、救护车警报声来来回回,像是一首不安的背景音乐,过了一会,祈年玉沉闷地吐了口气。 “这案子会怎么结尾?”他似是自问,又似是在问连景云……甚至是刘瑕,“我的处分肯定是逃不掉的,这倒没什么……他呢……会定罪吗?间接证据是都有了……” “很难说,”连景云的语气也低沉,但要比祈年玉稳定些,“人死了也就谈不上定罪了,活下来的话,也逃不过审讯的。除非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的话,现有的证据,够他喝一壶的了。” 祈年玉肩膀更沉,连景云看在眼里,顿了一下,“年玉,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这都是事实,而且审讯也都是那样的,你没做错什么,别想太多,都能理解的。” 也不知这句话触了祈年玉的哪根筋,他动弹了下,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师兄你又没当过警察,能一样吗?要负责的人又不是你……” 刘瑕的眉立刻就皱起来了,“祁警官——” 祈年玉回过神,一捂嘴,满脸都是懊悔,讷讷的说不出话,“对……对不起,师兄……我……瞧我这臭嘴——” 连景云眼里,失落、无奈和伤痛都只是一闪即逝,他笑笑,用力捶了祈年玉肩膀一下,“知道自己嘴臭就行了——好了,别说了,对你口才没信心,怕你越描越黑!” 小小的冲突,因他的大度化为无形,祈年玉满脸通红,摸着后脑勺嘿嘿干笑几声,情绪倒振作多了,“那,现在怎么办啊,师兄,难道真就……这么算了?” “你是警察,你告诉我啊。”连景云说,看祈年玉一脸茫然,他恨铁不成钢,又捶他一下,“你觉得高洪杰是无辜的,但现在所有线索都对他不利——然后呢?” “然后……然后……” “傻啊,当然是启动调查了。”连景云一巴掌盖祈年玉脑袋上,“清醒点没?——还原真相,坚持正义,当警察不就是为了这个?” “哦哦……”祈年玉终于回过神来,“对对,调查,调查……可,这该怎么调查啊?除了高洪杰以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个动机了。” “在调查中,也不能排除高洪杰的嫌疑——我们都认同的是,他没有说谎,这件事不是他干的,但这只是感性的认识,理性上来说,目前只有‘他没说谎’,是经过专家认可的结论。”连景云点点刘瑕,“逻辑上来讲,高洪杰有没有可能自我说服?比如说,他买凶了,但不认为父亲的死和他有关,因为他没有亲手去干,所以在审讯的时候表现得特别真诚——” “有,自我催眠型应对策略,对测谎机是很有用的。”刘瑕肯定地说,瞄了沈钦一眼:高洪杰自杀,对所有人都是震撼,祈年玉当然受到最大的冲击,但目前看来,沈钦受的影响也不小。“某种程度来说,身体影响思维,但有时候思维又能轻而易举地影响身体……只要自我欺骗得足够成功,你就足以骗过任何审视的眼神。” “甚至也包括你,刘姐?”祈年玉将信将疑。 ——正因为他是真的不信,这马屁才托得好,刘瑕唇边,露出一点微笑,公事公办的语气稍微松懈了点。“当然也包括我,难道我不是人?” “……好的吧……”祈年玉勉勉强强,“那,这么说,也的确还是不能排除高洪杰的嫌疑……” “好了,调查走访时间到。”连景云看看手表,沉声布置,“年玉你们几个,去走访高洪杰的同事和朋友,还有他以前的老同学,我会和保险的人一起去盘高家的继承关系——如果除了高洪杰以外,还有人有动机要杀害高家母子的话,那么动机应该也出在遗产继承方面,这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想要陷害高洪杰……虾米,你呢?你怎么看?” 连景云的分工虽然不那么规范,但其实恰到好处,保险公司对继承关系是最敏感的,和钱有关,不知比警察更在行多少,至于调查走访的累活当然归属给菜鸟警察们——他是看沈钦窝成一团不好直接说话,事实上分配给他的活也很清楚:现在高家人死的死,抢救的抢救,信息量根本不够刘瑕做分析的,沈钦正好运用专长,把关键人物给她挖掘出来。 “……走访的时候,注意问一下高洪杰的性取向。”刘瑕回连景云一个眼神,但并没特意去看沈钦,在紧张情况下,甚至一个眼神都可能加重他的崩溃。 “性取向?”祈年玉又开始冒问号了。 “高洪杰是个很有时尚感的男青年,沈钦说他经济困窘,但即使如此,他的穿着还是很有质感。”刘瑕说,故意停顿几秒,给沈钦留出缺口——“而且他还在衬衫口袋里别一根钢笔,在这个时代,这属于很有情怀的表现。” “一个有情怀的男青年约等于gay,刘姐你是这个意思吗?”到底年轻,祈年玉已经渐渐从震撼中恢复,大呼小叫起来。 “一个有情怀的男青年大概不等于gay,不过一个没有案底,从事淘宝客服这种职业,而不是在赌.场看门、为大哥跑腿,没有纹身、气质干净,看起来非常不像是混社会的独子,非但和父亲关系恶劣,甚至和祖母都不共戴天,这就很有问题了。”刘瑕说,“高家家产过亿,高兴亮就这么一个孩子,千顷地一颗苗,你想想有什么事能让高兴亮放弃这个儿子,甚至连老祖母都不肯为他说话,相反还把他堵在门口骂,一分钱都不肯给他?——从传宗接代的角度来看,他无比宝贵,要让他丧失这个价值,也就只能是因为……” “他没法传宗接代,是家族的罪人……”祈年玉明白了,“所以,他是gay。” “搜查他房间的时候,试着多看看他的电脑,看下里面的聊天记录和交友信息,如果他是的话,会有很多证据为我们证明的。”刘瑕又看看沈钦——这个口子已经留得很大了:沈钦刚才其实已经进到高洪杰的电脑里去搜寻,如果是平常,估计早就一脸优越地接过话题,即使他觉得自己也要为高洪杰的自杀负责,心情低落,哪怕是为了避免重复做工,现在也该开口了吧…… 沈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是一个能呼吸的球,自动黏在刘瑕身边——仔细想想,从他们来到急诊室不久之后,听到高洪杰很有可能不治开始,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trigger——这个词电光火石地划过脑海:沈钦曾说过,他‘没有直接故意杀过人’,难道之前有类似的情况,因为他的关系,间接导致了谁的死亡? 他对网络搜索极为熟悉,这种网络配合调查的模式,他说他以前做过许许多多非常可怕的事,这件事是所有那些可怕的事中的一件吗?是这件事改变了他的状态,让他从颓废中惊醒?但不像,他说过他‘以前不出外勤’,这么说他还是在和警方合作,只是做的是技术支持的内勤,在警方督导下,有什么事是‘非常可怕’的? 关于沈钦,实在还有太多秘密没有揭开,似乎有个巨大的答案正在缓缓浮出水面,呼之欲出,但却又还是隔了一层帘幕那么的模糊。刘瑕冲连景云和祈年玉挥挥手——连景云忧虑地看了沈钦一眼,冲她点点头,又对欲言又止的祈年玉摇了摇手指,领着他走远了。 刘瑕没有说话,她学着沈钦,环住膝盖,曲下来盯着水泥台阶,不看、不说话,不给他压力,只是静静地侦查着他的点滴信息,给他安静的陪伴。 ——还说要治愈她呢,分明自己还脆弱得要命,雷区多得不行,随便踩一个就炸了……先为自己担心好吗,追女生什么的,还是等好了再说吧。 心里默默地吐槽着,她又等了一会——犹犹豫豫地,还是把手放在了沈钦肩上。 “你……” 她想问‘你怎么样’的,但手一放上去,话就噎住了:沈钦浑身上下那细微不断的颤抖,已经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原来,他隐藏得这么好,所有人就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对话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发觉他的不对,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情绪不佳,没人想到,他已经崩溃了这么久。 为什么不表露出来?因为从小,表露出来也没人在乎,所以没养成这个习惯,在受创最深的时候,只有本能?这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情意结有多重要?他的反应甚至比初次见面时的崩溃更大,比校园暴力那次trigger出的更为封闭和遮掩…… 他就坐在那里,身子缩得越来越小,像是情绪越堆越高,黑色的头颅埋在膝盖上,对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没有反应,这一幕有种病态的力量,让人无法挪开眼睛——刘瑕的眼神,就被黏住了,她想要问,‘你到底遭遇了什么?’,她想要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痕,以至于甚至连他孤独的童年和悲惨的校园都仅仅只是次要的问题,她甚至对自己很生气,她本该早点注意到,如果她不是也为自己没去看高洪杰的审讯而有轻微的心烦,之后又是祈年玉对景云的那句话…… 沈钦的颤抖开始放大,她甚至听到他牙关打战的声音。 所有的思绪全都漂浮起来,她能意识到的只有他的崩溃,不再有理智的分析,不再有利弊的权衡,甚至无法意识到他们在什么时候走到了这么远—— 刘瑕对沈钦伸出手。 你会忘记的,你会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这是极不负责任的,情感建筑得越深,在失去的那天他就会毁坏得更厉害—— 意识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叫,在声嘶力竭地阻止着什么,纷乱的意象在脑中闪过,一片坚冰凝成的大坝碎了一块……幼年的她幽深的凝视,连景云、钟姨,无数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刘叔叔,母亲、父亲…… 刘瑕稳稳地抱住沈钦,所有幻象瞬间蒸发,世界忽然变得无比坚实和简单。 “嘿,别怕,别怕……我在这。”她轻声说,贴着他的耳朵低语,“shh……i‘mhereforyou……” 她把他揽在肩上,手顺着长臂下滑,触到了他紧紧交握环膝的双手,拂过发白轻颤的指节。 沈钦的手反扣过来,十指交缠,牢牢握住,就像是船锚吻上海底,飞船捕获发射舱——动荡仍然剧烈,但却再也摧毁不了这微弱又明确的联系,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第73章 功败垂成 镜头有点晃动,扭动的人影投上白墙,在半黑不黑的天色下显得斑驳而诡谲,一个微弱的,不确定的声音从音箱里传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就像是一道绝望的灵魂正自言自语。“……能听见吗,能听见我吗……” …… “能听见,但声音有些小,镜头也晃。”一道稳定的声音,终结了所有遐想,刘瑕对麦克风倾过身,“暖暖,别偷懒了,把手机从衬衫口袋里拿出来,隔了布声音肯定传不出来。” “呃,好吧。”在下班后又被抓来加班的张暖,声音里的幽怨可以煮沸三江四海,她拿起手机,四处转动着拍着办公室,“地方真的不小哎,刘姐,装潢也挺不错的,我看我们都不用怎么修改就可以搬进来了。办公室比之前大,还多了一个,可以拿来做游戏室——之前收着的沙盘有地方放了。” “嗯,硬装不用大动了,软装还是要布置一下,这里空间太大,之前那些家具填不满。”刘瑕说,“暖暖,停一下,转到左边,那边需要挂一幅画。” “我看现在摆在大厅左面那副就不错的,对了刘姐,你不是说自己看的吗,案子那么忙,连脱开一小时都不行啊?” “我有点事,现在走不开,暖暖,大厅差不多了,几个办公室都进去看看……” “哎,刘姐,还真有情况。我们刚才登了高洪杰的微信,在群里问了一下,已经和他的几个朋友取得联系了。——高洪杰确实是gay,他很多朋友和同学都知道,当然微信里也有一些同道中人,现在都在和我私聊呢,都快忙不过来了,哎呀,这个移动年代,走访实在太方便了,沙发里一窝就能搞定,有新消息我随时和你说啊——” “已经和高洪杰高中时候最要好的朋友联系上了,对方在去医院的路上,不过他说他也很久都没和高洪杰坐下来聊了,高洪杰读大学的时候,父母离婚了,他跟母亲,从那以后经济就比较紧张,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打工,朋友都没什么时间一块玩。你知道,他以前家里有钱嘛,来往的都是那个层次的,后来家里出事以后,经济条件变了,他也比较消沉,所以和朋友也都渐渐疏远了。” “祁警官,如果可以的话,问问他大学同学,有没有当年高洪杰辅导员的联系方式……” “虾米,刚在系统里查了,如果信息没错,从继承顺序来看的话,高洪杰没有继承人。他母亲两年前已经去世了,癌症,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一个舅舅一直没有结婚,现在80多岁,住在养老院里,是老年痴呆晚期,基本已经不认人了,平时都是高洪杰在付养老院的费用,我想他应该不可能陷害高洪杰。而且从法律角度来说,这也没有意义,如果他陷害成功,高洪杰会被剥夺继承权,高兴亮的全部财产和保险金都会面临彻底无人继承的局面,不管是高洪杰舅舅还是他身边的人,都拿不到钱。” “高洪杰父系那边初步筛查,结果也差不多,总之,如果从钱财的角度考虑的话,高洪杰是唯一有动机这么做的人,除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国家已经发展了一波特工杀手,专门来回收这种富裕家庭的财产。”连景云笑了下,“我会加入年玉那边,看看高洪杰的朋友圈里有没有什么线索可挖掘——如果他有个仇人的话,那倒又说得通了。他的感情生活可能也的确有点能挖的空间。” “你这是性向歧视。”刘瑕说,同时打字和张暖沟通,审视着工作室的新办公室。 “说我歧视好了,当警察……调查的时候思维就得现实,至少咱们国家,男同性恋的感情生活比异性恋混乱的可能性非常高。”连景云说,“他好点没?” 刘瑕嘘了一声,回头看看,沙发上那个球还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电话那头,连景云连忙收声,“抱歉,抱歉……关于调查方向,还有什么建议吗?” “高家有没有聘请保姆?”刘瑕问,“如果有的话,问问她高兴亮父子的事,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更多线索——高洪杰确实否认过自己为了钱杀害父亲,但祈年玉可没问过,他有没有为了复仇去买凶杀害高兴亮。” “明白了——还有,别生年玉的气,你知道他,还年轻,有口无心。” “我没生气。”刘瑕简单地说,连景云笑了笑,显然没相信。“那我去高家坐坐,一会联系你。” “刘姐,刚给辅导员那边打电话了,还有高洪杰高中的班主任……” “那我回去了,刘姐,晚上我先看看淘宝,有什么中意的家具我发给你……” 热情的、疲倦的、撒娇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仿佛一曲曲不同的背景音乐,伴着窗外暮色往深,终于,纷扰告一段落,刘瑕托腮坐在电脑前,时不时敲上一段话,偶尔回头查看沈钦的动静——她有点着急,但仍克制着自己,以免对沈钦造成压力。 渐旺的食欲提醒着她,夜已经深了,沈钦也已经有近24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他今早就只吃了半个饭团,之后两人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的机会。 如果说有什么比pms更让人沮丧的,那就是低血糖了……刘瑕转过椅子,小心地打量着沙发上的球:对于这种精神崩溃中的障碍者,是否需要外力介入,判断的标准永远含糊不清,有时候他们需要他人的帮助,但有时候,来自外界的打扰会让刚好转的一切变得更糟。她把他安顿在这里,用免提和所有人交谈,已经是在为他营造一个良好的回归环境,按理说,现在应该让他自行恢复较好,不能犯那些关心过度的家人常犯的错误,但…… “哔哔哔”,在她站起身之前忽然和手机一起响了起来,把刘瑕又带到了电脑跟前,连景云略带疲倦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虾米,我刚问过他家的保姆了,她刚在高家做了半年,对高兴亮和高洪杰的问题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说了一些日常相处的事情……她挺喜欢高兴亮的,对他的死很伤心,光顾着哭了,没什么有价值的资料。” “她对高兴亮的感情这么深?”刘瑕有点吃惊。 “还年轻吧,涉世未深,心还是热的呗,如果是四十多岁的保姆,这会不卷款走了,估计也在操心这个月工资谁来发。”连景云说,“就一个18、9岁的小姑娘,我上门的时候还在抹眼泪,看起来不是装的。” “这么小?”刘瑕又怔了下,她捏住鼻梁,似有一条思路闪过,“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已经很少有愿意做保姆的了……她长得漂亮吗?是哪里人?” “呃,漂亮说不上,就是比较清秀吧……”连景云有些迟疑,“是贵州一个村里出来的——怎么,你怀疑她和高兴亮的关系不一般?” “这得看他之前更换保姆的速度,以及他们家保姆的年龄段了。”刘瑕说,“去问问她,高兴亮是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她的,再联系那个机构确认一下高兴亮以前对保姆的要求。” “这个我刚问了,保姆是在58同城上看帖子找过去的,但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个找法,这个估计得联系技术科那边去找高兴亮的id——” “不用了。” 低低的声音,从沙发后传来,有丝力竭后的疲倦,就像是跑过马拉松后的喘息,“……不用联系了,让他按这个去找吧。” 沈钦仍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是支出一只手,把手机递给刘瑕,“上面是高兴亮从08年到现在的保姆名单……一年换一个,年龄都在25以下,你猜得没错,他对于小保姆的确有特别的嗜好。” “……你听到他说的了,我把名单用微信发给你,尽量找两到三年前在高家工作的那几个,也许他们对高兴亮父子间的恩怨会有了解。” 刘瑕挂掉,低下头操作手机,然后绕过沙发,在另一边坐下,过了一会,深思熟虑地把手机放到茶几上。 “……你知道我还是要用手机的对吧?”沈钦还是球一样地蜷缩着,从阴影里传出闷闷的声音。 “我知道啊。”刘瑕说,她对沈钦龇牙笑一下。“所以,我是故意的呀——我想让你坐起来拿。” “……” 十几秒钟后,沈钦慢慢地坐起来,但没去够手机,手撑在膝盖上,搓了搓脸,“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刘瑕摇摇头,和沈钦一起盯着眼前的电视屏幕——全黑的,倒映出他们俩朦胧的影像,就像是被关在囚牢里的影子,又像是一团含糊的、洇开的墨水,“你又不是我的咨询者……这不是你常说的吗,你绝不会接受我的咨询。” “但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你不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吗?”沈钦显然正在恢复,他的做法,就是无视掉刚才的崩溃,把异样埋葬掉。刘瑕不禁暗自点头:这正说明他根本还无法处理这个导致崩溃的情结。 “朋友之间也允许保有秘密的吧?”她说,唇边泛上一点笑意,“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沈先生,朋友之间也有点*和秘密的。” “朋友之间有。”沈钦同意说,他的声音也有了笑意,就像是那个正常的——好吧,这个正常其实也不那么正常——那个烦烦贱贱的,惹人讨厌的,胡搅蛮缠的,但不管怎么说,充满活力的沈钦,正在艰难地通过她创造的通道回到现实,“男女朋友之间就没有。” “且不说我们并非男女朋友,”刘瑕吐槽,“即使我们是,沈先生,你这个爱情观也太可怕了,男女朋友之间当然也是可以有秘密的,只要不影响对方就行了,真的,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试着去接受这点:监视你喜欢的女孩子一点也不甜蜜,事实上那很吓人。” “但你就没被吓走啊。”沈钦开始笑了,他转头盯着刘瑕,眼睛弯成两道弯,“会被吓走的人也不会被我喜欢,很有效率的筛选法,是不是——我只追不会被我吓走的女孩。” “那么,如果你不更改作风的话,你的择偶范围会相当有限。”刘瑕忠告道。 “全世界只要有一个人满足条件就够了。”沈钦说,嘴唇轻翘起来,他慢慢往刘瑕靠近,声音越来越低,“全世界只要有一个女孩,早上还被我欺负,下午还是愿意给我提供肩膀……还是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 刘瑕在慢慢地后靠,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选择和沈钦坐在一起——他一向是很懂得利用情势为自己讨点好处的,她早该想到,但他就是能击中她软弱的那点,从刚开始到现在,她确实给他太多特别待遇,多到再否认已太牵强,即使是现在,她也在犹豫地牵挂着他的精神状态:他刚从崩溃中恢复过来,反应太剧烈的话,会否刺激到他,让他重回刚才的疗伤状态里? 想法太多,犹犹豫豫,在她能决定之前,沈钦已经把她轻柔地揽在了怀里,他的语句沉在她耳边,止于气音,“……只要有这么一个女孩,就够了……” 他的怀抱和他的话一样,全心全意的虔诚和满足,说不出口的感激与珍爱,在那么多次无助的崩溃过后,这一次,终于有另一个人给他关怀,他能感受到她感情中的真诚,即使她自己都不……不愿坦诚,但她说不了谎,通过抚触,通过眼神,通过眼角发梢,沈钦能意会到她,她也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的心情,此时此刻,无以名状,只想要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任心中的热泪长流——这眼泪并不因为痛苦,也不因为喜悦,充满太复杂的情感,终于可以释放……若非要用言语来形容,只可凝固成四个字: 不再孤独…… 刘瑕闭上眼,她能一一说清沈钦的情绪,但却不愿去厘清自己的感觉,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沈钦的背,扣住了他的肩。 在她的回拥里,沈钦迅速地放松下来,她的额角感受到他唇瓣的弧度,但同一时间,头顶的发丝似乎又被打湿,刘瑕垂下眼睑,无意识地收紧了双手,她听到什么声音,稳稳地跳着,慢慢地加快,咚、咚、咚咚咚,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她,越来越用力,她越来越无法抵御—— “……如果……” 她迟了半秒才听到沈钦的声音,“……刘小姐,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的。” 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没有丝毫的表功、示好、讨价还价,仅仅就只是一片赤诚,一片柔软的痴心,他这么说着,并非是不知道这背后的痛苦,他刚刚从这痛苦中恢复,但他依然这样说,“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的。” 那攻城槌一样的响声越来越大,像是为他的宣言伴奏,这是何等巨大的勇气,何等豪迈的气魄,一个人从网络后现身,从他营造的那安全的,时时刻刻都在掌控中的数码堡垒内走出,他是如此的没有安全感,网络是他一重又一重的外衣和武器,通过监控满足着他、保卫着他,而他自己早习惯置身于黑暗之中,对所有人无所不知,自己却保持着绝对的神秘。她是他的例外,他对她谈论过自己,但这句话依然是不同的,意义如此重大,在这句话后,再也没有紧闭的门,所有的秘密都变成了邀请,她要做的,仅仅是轻轻一推。 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的……那,如果我问的话,你会说吗? 刘瑕口干舌燥,她不停地提醒着自己:如果她问了,沈钦说了,那么,沈钦问的时候,她难道还能不说吗?这是个危险的提议,这是个极为、极为危险的提议—— 她能感觉到沈钦屏息的等待,他对她反应的侦查,她能品尝到他的期待和热爱,那声音响得她受不了,她的脸颊烫得不行,也许她发烧了,她绝对正在失常…… 刘瑕忽然烦躁地叹了口气——几乎是挫败地,她的声音不情愿的柔软着、犹豫着,她张口说,“我——” 沈钦的喜悦像是火山,被她的音调引发,他已然猜到了她的答案,但仍不敢相信—— 刘瑕说,她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感觉,巨大的恐惧含而不发,在远处虎视眈眈,此时此刻她只能不管不顾,“那么,我……” “哔”的一声,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随后是ipad、电脑……铃声响彻全屋,惊动了所有气氛,沈钦的肢体,凝固得就像是喷到半空中岩浆一样无奈,刘瑕却松了一口气,她有点轻微的遗憾,就像是一个恐高症患者被拉上云霄飞车,业已接受命运,但机械在启动以前被叫停——遗憾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本能的放松感,笑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越回想越觉得好笑,她难得地咯咯笑了起来,推开沈钦去拿电话:这一次,景云真是立了大功—— 所有的笑声,在她看清屏幕的那一秒突兀中断,刘瑕瞪着屏幕,数秒后接起电话。 “你到国内了?” “好,我现在马上过来。” 刚才所有的气氛,都在她无机质的语调中死去,沈钦拧起眉头,偷偷地看着屏幕——但那上头只显示了一串数字:刘瑕没给来电者存号码。 “你要去哪里?”他问。 刘瑕把手机丢进包里,站起身走向门口。 “还债。” 她的声音,冷静如冰,不知什么时候,屏障又建立了起来。 第74章 怂包 若有若无的小提琴声,并非是扩音器放的背景音乐,而是来自大厅中央乐手的指尖,刘瑕在侍者的带领下经过长长的廊道,走进熟悉的包间,她自己拉开椅子,流畅地坐下,“晚上好。” 主人对她的穿着扬起一边眉毛——她的打扮算不上不得体,但依然配不上会所的档次,“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满?” “确实有点漫长。”刘瑕对侍者说,“给我一份凯撒沙拉,酱汁——” “别用蛋黄酱,”侍者接下她的话,微笑起来,“知道了,刘小姐,今天的生蚝很不错,要不要来一份品尝?” “可以,再来一份今日主厨牛排,五分熟,苏打水,甜品和奶酪你推车过来吧。” 点餐的纷扰持续数十秒,主人保持礼貌的沉默,等侍者离去才发表评论,“食量变大了——是心情不好吗?” 刘瑕啜一口开胃酒,扯唇笑笑:确实,极为难得的,她现在的心海确实波澜重重,但她并无意透给任何人知道,这也意味着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毕竟面前的这个人并不好应付。 “我没吃中饭,景云那有了新案子,一直忙到刚才。” “最近还在给那边帮忙啊?景云是不是有点苛刻了,居然不管中饭?” “警情紧急,他自己也没吃。”刘瑕笑笑,把话题转移过去,“你呢,刚从国外回来,是去谈什么大单了?” “是谈业务就好了,去平事的,国外业务部出现一点纠纷,我们的重点领域,不亲自过去也不放心。”主人叹了口气,给刘瑕倒上水,“吃点点心填填肚子吧,早知道你也没吃晚饭就不来这了,先去吃碗耳光馄饨——这里的茶还可以喝喝,牛排真是一般。” 他自己面前也是摆了成套餐具,可见回国路上亦没吃正餐,是自己吃,对付过去也就算了,搭上女伴就要额外吃碗私家美点,细微处足见体贴,刘瑕笑笑,“您有心了。” 主人沉默片刻,并未受挫,至少未曾展现出来,“景云还住在老地方啊?搬家了没有?上次听你说他想换房子,他那个行业,收入要换套好的,是有点吃力的。” “收入现在也不错的样子,他改办大案了,提成会更多。” “但到底是有个天花板在的,公司给他的酬劳,不可能高过赔付金额的一定比例。”主人不以为然,“这种螺丝钉,不适合景云的个性,你也该劝劝他,该早点转行了,上次我和他说的事,让他好好考虑。” 刘瑕只是笑,主人有些恼,“当我真缺他这个人才啊?虾米,要不是你一直不肯进爸爸的公司,我至于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吗?” “吴总,您的帕尔马火腿。”侍者敲门进来,上了菜,换了餐酒,又贴心地调亮灯光,吴总的脸终于清晰了起来——无疑,他是个非常迷人的中年男人,岁月沉淀了他的气质,但未夺走他的英俊,不论是鬓边几缕发灰的头发,还是眼角若隐若现的皱纹,都只能令他的笑容更有魅力,而让人赞颂基因神奇的地方,不仅仅在于他和女儿相当相似的长相,就连那种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显得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气质,父女俩也有八成的相似——对服务人员,他一样不肯失去礼貌,道谢后把盘子推到中央,“没吃饭就快吃点,可惜西餐前菜都生冷——让他换杯热水来吧。” 刘瑕从善如流,叉起一块火腿蜜瓜卷放进嘴里,让吃吃,让喝喝,吴总的笑容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还是疼爱,“这孩子,只顾和我装聋作哑的……我听说你的工作室又要搬了,怎么,嫌爸爸给你租的地盘不好啊?” “挺好的,但现在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在哪里?” “国金。” 现在的办公楼档次已够高了,但论租金,依然无法和国金相比,但吴总并不问为什么,就是伸手去掏支票簿,“钱够不够用?不够爸爸给你开支票。” 刘瑕笑笑,“一直都是够的。” 见吴总将信将疑地投过眼神,她加一句,“一直都是够的,但如果您要赠予,我也不反对。” 吴总的手停下来,他有点气馁,“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不得追回的赠予?” 刘瑕耸耸肩,“您的律师手里还有模版合同吧,要送的话,让他拟个合同就行了。” “那,这次餐叙,就是你上次请求的价格了?”吴总的声音慢了下来,表情还是那么若有所思,不露丝毫伤痛。“你觉得,这样足以偿还我付出的人情吗?” 刘瑕的沙拉来了,她的牙齿陷进脆而多汁的生菜里,“您觉得不够吗?” 吴总的笑很含蓄,“瑕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联系到我的,接到你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主持一项跨国会议,我丢下了至少三个跨国集团的vp,给国内的好几个好朋友打了电话,才辗转请托到一位给你开门,为此,我也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那您觉得怎么才够呢?”刘瑕问,虾子在她口中迸出鲜甜,她享受地眯了眯眼,喝口水换换味道,又去尝火腿蜜瓜。 吴总叹口气,面上自然浮现少许慈父的失落与歉疚,“你知道,爸爸一直以来想要的就只有一件事……” “就只是一件事吗?”刘瑕问,火腿的微咸与蜜瓜的清甜在口中融合,烹饪都是七分材料三分工,在国内而言,这间餐厅的材料也算是顶尖了。 “这件事又何尝不是包涵了所有事呢?”吴总反问,他的声音苦涩少少,就像是杯糖加得不够的咖啡。“虾米,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爸爸愿意付出所有来补偿你,真的,只求你给爸爸一个机会……我不会要求你融入现在这个家庭,我知道,这是对你的伤害,但是……但是我真的想听你再叫我一声爸爸……” 多少愧悔,都藏在这句话里,浓得化不开,像是从心里呕出来的血,凝聚了对自己无能的痛楚,对时间难回的无奈,纵使现在业已功成名就,但造成的伤害也难追回,不论吴总多有权有势,在这一刻他依然是个卑微的弱者,甘愿献出所有给她践踏,以此来偿还自己的罪,换取到的不论是一丝温情,少许宽恕,还是无穷无尽的愤怒与仇恨,他也都甘之如饴——只要刘瑕还能将他当作父亲看待,这都是他愿付出的代价。 刘瑕叉起一个生蚝送进嘴里,来自海洋的鲜味迸发开来,带了一丝微涩的海盐味道,这样新鲜的生蚝仿佛都在呼唤一杯好酒来配。她回味地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吴总,露出了解的笑容,“这次去美国,你不是去平事……或者,至少不是平公司的事吧。吴瑜的抑郁症,又复发了?” 吴总脸色微微一僵,刘瑕喝口水,摄入食物以后,血糖渐渐恢复,她精神多了,“吴总,十二年前,我读大一的时候,你第一次来找我,让我把名字改回去,搬到你在北京的房子里住,等着我扑到你怀里哭诉,理所当然的恢复我们’正常‘的父女关系,供给你你需要的天伦和宽恕,那时候,你的姿态是很高的,从没觉得自己会被拒绝。” “八年前,我要出国留学的时候,你来给我提供奖学金,给我提供在剑桥的住所,条件是我为你打理在美国的分部,每年寒暑假要进你的公司实习,那时候,你有点拿腔拿调的意思——耐着性子陪我玩游戏,以为我还是在你的掌控之中,虽然一时叛逆,但终究会按照你的剧本演出。” “等到我毕业回国的时候,你送我房子,送我办公室,想让我和你在一个别墅区里住,这时候,你的姿态软下来了,开始打年龄牌了,不再提公司继承的事情,你觉得那会激起我的仇恨,毕竟,你是为了你的事业才抛妻弃子,一去不回那么多年……你开始低姿态地求我原谅,用点怀柔手段,这大概是……三年前的事,对吗?” “每一次,我都严肃地拒绝你,每一次拒绝以后,你都很久没有出现,这一转眼,又是三年没有联系,这一次我有事找到你头上,我以为,你的姿态会高一点的,毕竟,我求你嘛,这是十二年来的第一次。”刘瑕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不说出来,她都没意识到,为了沈钦,她居然连十二年没低的头都低了,“但这一次,你的姿态比上一次还要更软,这个线索,令我很难不陷入思考——每一次你来找我,都是你的情感有需求的时候,第一次,你的公司上市了,你想要和你人生的一部分——最失意的一部分分享你的成功,证明你的能力,所以你派人回去接我,打算用钱来弥补前妻和女儿的情感,你渴望的是抱头痛哭式的宣泄,彻底告别你的失败,迎来全新的人生。” “第二次你来找我,是因为你选定的继承人吴瑜抑郁症发作,丧失了继承公司的能力,你意识到你需要再栽培一个后代,把你的意志和事业传承下去。所以,在我的申请已经通过,去往美国的机票业已买好,奖学金已拿到的情况下,你找到我,打算展示你权威的一面,折服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学徒,权势、野心、金钱,你自忖可拿出手的筹码很多,失败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次你来找我,是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很难说是什么唤起了你的认识,如果要我猜测的话,也许是你在性上有些力不从心了,男人往往是从这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衰老的——性驱力消失了,你难以继续在环肥燕瘦中得到满足,开始渴望后代的陪伴和亲情,但你诸多的情妇和前妻们,难以满足你的需求,对你来说,她们都过于愚蠢,吴瑜又有情感障碍,其余的孩子,还太小,也许,按我的猜测,也太笨,只会激起你的不耐。” “但,不论如何,每一次你试图操纵我未果后,总会消失,这就是你,你并不真正关心我,你给我钱,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吴总,你的所有感情都以自己为中心——当然,我们谁不是呢,只是你的这个倾向,有点过于严重了。你就像个活力充沛的小孩,注意力总是无法维持十分钟以上,在这里得不到满足,你就会去别处,直到你有别的需求,回来再做一次尝试。”她叉起一片菜叶,送入口中,“但我知道,即使是一条狗,巴甫洛夫也能训练出反射性,所以,只要我重复够多遍,你总是能明白的——更别提你真的还很聪明——吴总,你可以去耍那些蠢人,可以去操纵他们,就像是傀儡师摆弄舞台前的木偶,但你操纵不了我,也许这对你来说,是个新闻,但事实是,你真的影响不到我——” “如果我不打那个电话——”吴总反射性地说,他脸上并未有任何迷蒙之色,仿佛这些术语,这些冒犯的言谈,根本无法造成理解上的障碍。 “我也有得是办法进去。”刘瑕说,“总之,试着去想象一下,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摆脱你的魅力、权势和金钱而生活,并且过得很好,我对你没有什么需求,但,当然……” “‘如果你要给我钱,我也不反对’……”吴总喃喃地说,“‘只要这种赠予不附带任何条件,我就接受……’” “是啊,我说的不附带任何条件,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刘瑕甜甜地笑了,笑容居然还有点俏皮,“没有亲情勒索,没有人情往来,就只是把钱给我花——这样的好事谁能拒绝?说真的,吴总,请别以为我恨你,这种昂贵的情感我负担不起,也别认为这顿饭支付不起你的人情,想想看,你这么想见的女人,一个电话就抛下一切赶到你身边,用她每小时价值千金的智慧陪伴着你,无私地分析着你……这实在也是一笔很大的人情呀。” “如果你不恨我,为什么不把姓改回来?”吴总反问,他的痛悔不见了,肩膀重新挺直了,表情流转着兴味——这种斗智对他来说似乎很有意思,“我以为这正是一种恨的表现,你保留着那个人渣的姓,以此作为但对自己的提醒,以及对我的羞辱,提醒你保持着对我的恨意……如果你真的不恨我,为什么一定强调,我的赠予不能附带任何条件,一个只要开心就会供给你大量金钱的男人——我以为,付出一点陪伴和哄骗,拿到更多的钱,对你来说是合理的选择。” 是的,吴总的确是很聪明的——这也当然,能白手起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哪个简单?刘瑕笑了,她又吃掉一个生蚝,大海的馈赠滑下喉咙,被她咽下,“因为我明知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支付,保持距离可以看作一种操守——这也应该正是你最缺乏的东西。” 小小的讥刺,吴总不以为然,刘瑕看在眼里,笑容加深,“至于为什么不改姓,也不是出于对你的憎恨,上大学的时候,我已经年满18岁,改姓在操作上非常麻烦,日后的生活还会有诸多不便。再说,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改姓的理由——确实,从生理来说,你是我的父亲,确实,他虐待我,还筹划着对我做点别的什么……但,客观地看,刘叔叔供养我的时间,比你长,他给我的关心,虽然稀薄……但不夸张地说,比你多。我以为,继续保持刘姓,也是很自然的事,你说呢,吴总?” 吴总沉默下去,对她的指责,似乎无言分辨,看着她的眼神中,依稀还有欣赏,刘瑕能读懂他的心理活动:到底,她是不同的,和吴瑜比,和他那些名字都不为人知晓的其余子女比,她是最聪明的,在智力上,可和他分庭抗礼。他知道,对她来说,所有的狡辩和操纵,都没有用。 “那……称呼呢?”片刻后他说,身体倾前,像是牌手在喊‘□□’。“户口本上,只能有一个姓,但你可以喊很多人爸爸——生父、继父、养父、干爹……这个称呼,并不是唯一的。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这么叫我?” 他的眼神盯着她,半含笑意,从容不迫,似乎是隐隐的挑战——这是他的杀手锏,不论刘瑕怎么回答,吴总都会赢。拒绝回答,则承认还有恨意,她的一切疏远表示,都会沦为女儿的任性,答应他,那么他至少也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能给他的亲情带来一定的满足……深心里,吴总正为自己问出这个问题,而有轻微的得意。 而刘瑕呢,她看着吴总笑起来——她又怎么能没料到吴总的这个问题?这种操纵伎俩,又怎么能不为她熟悉? “啊,牛排到了。”她说,低下头切割丰润多汁的牛排,粉红色的肉在刀锋下渗出一点点汁水,主厨细节做得好,静置五分钟后,纤维膨胀,所有美味的肉汁都被锁住,她咬上一口,再次加强心理准备,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刻,但多点时间也好。 等侍者退出去以后,她才继续说,“不答应,只是为了不鼓励你的幻觉,误以为你还能有努力的空间——不过,今天情况特殊,你觉得,我叫你一声以后,月湖山庄的事就算是完了?” 她的语调有点硬撑,像是个诈唬的牌手,想要虚张声势,用高要价把对手吓走,这一点示弱的表现,成功激起吴总的兴趣,他眼也不眨就跟着加价,“当然——还有,你不是想搬去国金吗?只要你肯叫我一声爸,那个单位,我送给你了。” “好啊。”刘瑕蓦然一笑,容颜绽放,容光焕发,她毫无芥蒂,甜甜地、顺畅地,甚至是带了几分戏谑地叫,“那就谢谢爸了。” “……” 吴总再度沉默下来,眼神在刘瑕脸上游移着寻找破绽,片刻后闪过失落:这一局,是他输了。 两个聪明人之间,没必要胡搅蛮缠,他叹口气,抓起刀叉,却终究失去胃口,又放下来呷一口茶,望着刘瑕优雅专心的吃相发怔。 “像我。”但不旋踵,又找到精神胜利法,他脸上又出现了盈盈的笑意,“你可以不喊我爸爸,不认我爸爸,但你心里清楚,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你继承了我的基因,你终究是我的女儿,虾米,这一点,你永远也不能不认……” “我没有不认啊。”刘瑕把整小块牛肉吞下去,她扯出个微笑,语调宜人,“我一直都认的,我遗传了你很多——很多很多,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怎么会不认呢?” # 紫红色的葡萄沉甸甸的悬在指尖,很快被洁白的牙齿咬下,迸出芬芳的果汁,深红色的西瓜肉紧实透沙,在唇角染红一片,气味芬芳的薰衣草玫瑰冰淇淋、山羊奶酪配正宗法国面包,美食一道接一道地上,一道接一道坠入胃袋里,简短的对话偶尔被交换。 “你去月湖山庄见谁?” “我的一个客户。” “他的身份?” “保密协议,不方便透露。” “景云那边的案子,会对你的安全造成影响吗?” “劳您关心了,应该不会。” “有没有兴趣来给集团做一次心理培训?” “恐怕没有空档。” “吴瑜那边,你能提供什么帮助吗?” “遗憾的是,不太能。” “真的不能?” “你肯定已经约了最好的医生,既然如此,我又能给什么帮助呢?” “国金那套盘,你有什么要求?” “没什么特殊要求,准备好法律文件,找我签署就可以了。” “好吧……唉,这是我做过最亏本的生意了,一个字,一套办公室就没了……虾米,真忍心看我这么亏本?” “觉得亏本,您可以别送,没关系的,字没落下去都没有法律效应,我当然不会追究您的责任。”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交替的对话犹在耳边,刘瑕打开房门,漆黑一片——沈钦已经走了。 他今晚会住哪?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他已经不会回月湖山庄了吧,新家在哪?楼上楼下没看到什么搬家的动静啊……她还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呢。 他还会再出现吗?这荒谬的问题不知为何,越升越上,好像她应该多在意这件事一样,不再出现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过段时间,再深的感情都该忘了,少了个人来烦她,难道不好吗? 也许是这黑暗,给了她被抛弃的错觉,刘瑕反手关上门,慢慢地走到沙发前,毛毯凌乱地堆在那里,营造出诱惑的氛围,和饱食过度的胃部一起发出信号,诱惑她好好躺下休息,仔细闻闻,这里似乎还留有沈钦的味道,他独家的海盐香皂味,微咸,带了些干净的海腥,像一阵海风一样清新。 画面在她眼前交叠,她吃下的生蚝,沈钦慢慢靠近的拥抱,那一瞬间几乎崩溃的防备,吴总自信的英俊笑脸。‘刘小姐,如果你问,我就会说’、‘你可以不喊我爸爸,不认我爸爸,但你心里清楚,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你继承了我的基因,你终究是我的女儿’…… 她突然弯下腰,反胃地捂住嘴,冲到流理台前,在呕吐声中,所有鲜美的、被恩赐的材料,化作酸味食糜反冲出来,刘瑕一直吐,一直吐到胃里只剩下酸水,一阵眩晕攫住她,她虚弱地滑坐下来,在地板上蜷成一团,过许久,才伸出手,按下食物处理机的按钮。 旋转搅打的嗡嗡声中,手机铃声显得格外微不足道,它很快——也许是很慢地停了,似乎又接连响了几次,然后,她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虾米】,是连景云。 【找到3年前的保姆了】 【她愿意配合调查,不过前提是对她现在的雇主保密】 【明早9点半,长岛路娄山关路交界口的菜市场,她在那里等我们】 【你会来吗?】 【你和沈钦在一起吗?】 【不方便回话?】 数分钟后,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刘小姐?你没事吧。】 【刘小姐?刘小姐?】 【求求你,就算心情不好也回我一句吧,刘小姐,回我一句我就不缠着你了!】 【比卡丘可爱表情】 【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就过来了哦,我就过来了哦,我真的要过来了哦!】 【……我马上过来。】 很快,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几次之后,门卡嘀地一声,一个高挑英俊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检查了一下四周,循着灯光走向厨房。 “刘小姐!刘小姐!” 在一团昏茫中,有人紧握住她的手,那熟悉的海盐味又回来了,极度的虚弱里,她听到几乎哭一样的声音,“刘小姐,刘小姐你别吓我……喂,120吗,我女朋友忽然昏倒了,我们在……刘小姐!” 她似乎被抱了起来,头被安置在谁的膝盖上,有点硬,挺疼,她想摆脱,但没力气,声音带着恐惧,与其说是安慰她,不如说是安慰自己。“我在这里,刘小姐,我在这里,别怕,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别怕……呜……别怕……” 哭个屁啊,傻瓜,在难得松弛的自制力后,她暴躁地想,努力伸手想把他推开,但对方就是不肯放手,他的体温把她牢牢地包住,怎么挣都没用,一点点渗透进来,热热的液体滴在脸上,靠,这笨蛋居然真哭了,“呜呜,别……别怕,有我陪着你……有我陪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刘小姐,我会一直……呜呜……一直一直陪着你……” 第75章 魔影再现 “不好意思,王小姐。”虽然没出现在画面里,但连景云的声音有点尴尬,“希望你别介意这种对话方式,我……同事她身体有点不舒服,现在在医院,只能这样和你交流。” “么得事么得事,”王小姐很开朗,连连摆手,还冲ipad里的刘瑕关心道,“你没事吧,小姐,怎么昨晚联系还好好的,今天就住院了?” 连景云的声音暗示着他现在正抽嘴角,“空腹太久,又吃了生蚝,急性肠胃炎……” 他没再敲打刘瑕什么,而是把话题导回正轨,“王小姐,这样出来不打扰你吧?你现在的雇主没意见?” “还可以,还可以。”王小姐哈哈大笑,“他们哪里有什么意见,有我这样的私人管家,美得都要上天了哦。现在这个市场有多大你是不知道,像我这样高中文化,还考过证,不知道多抢手哦,我这家妈妈不知多怕我跑掉,出来几小时算什么啦。” 她扯扯衣服,“这件浪凡就是她不要穿了,送给我的,好看不?好看不?” 连景云哽住了,一时没接话,刘瑕在电脑后暗笑,“好看的,王小姐,这件衣服很衬你肤色。” 王小姐不禁顾盼自豪,但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出来几小时无所谓,和公家人见面还是有点不太方便,你知道我们这行最忌讳手脚不干净了。一会要是他们碰到,你就说你是我……” 眼睛在连景云身上刮两下,她突发奇想,美滋滋地,“相亲对象!” ‘扑哧’一声,张暖在ipad旁边喷了一口茶,连景云沉默几秒,和气地笑,“好好,王小姐,这个借口有创意,找得好。” 王小姐也笑得前仰后合,“找的好对吧?我都觉得我好聪明的——哈哈哈。” 她自己乐了好一会,扫连景云一眼,又挥挥手,“开玩笑,开玩笑的啦,连先生你这么帅,看起来啊就是文化人,哪里是我们这种人可以高攀的,开玩笑而已,别当真啊。” 连景云算是很会带节奏的人了,在王小姐跟前,也被牵住笼头拉着走,要挽救局势很费力,“王小姐,你太妄自菲薄了……我看了你的档案,你也是文化人啊,你在高家工作期间,上了夜校,其实也是正规大学本科生了,不是吗?” “嗯,对的,”王小姐的笑容渐渐收敛,些许感伤浮现,“虽然现在离开了,但我还是很感谢高叔的,如果不是他一直支持我,我肯定坚持不下来,所以我觉得我欠他挺多的,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也特别难过。” “既然你和高兴亮处得这么不错,当时为什么要离开高家呢?” “这个……”王小姐有些支吾,刘瑕眯起眼打量她的表情,她打断了连景云的问话。 “在一家做久了,想换换环境也很正常,再说,年轻人当保姆也比较喜欢照顾小孩是真的,照顾老人还是比较沉闷。”她为王小姐解围,“其实王小姐,我们来找你,主要是想问问高家三代的关系的。我们听说高叔和他儿子关系不好,这事是真的吗?” “是不太好。”逃开这个话题,王小姐又高兴起来,“平时高叔他们都基本不提的,后来他儿子还上门来闹过,好像是因为高叔的前妻得癌症了,需要钱——他们都说本地话,我有点听不懂,大概是这个意思。” “嗯嗯。”刘瑕做八卦状,“得癌症没钱治也是可怜了啊——那高叔给钱了没有?” “没有!一分钱没有给噢。”王小姐隔着ipad也入戏,和刘瑕就八卦起来,“吵得非常凶的,他儿子就一直说,当时离婚的时候他妈妈净身出户,说高叔不要脸、丧尽天良……什么话都说的,吵得非常凶,还说要起诉。高叔也很强硬的,和奶奶一起围住他儿子吵,吵完了又逼着磕头,说磕头了就给他钱治病。他儿子脸色好难看的,后来跪了,磕了,高叔又不给钱了,说他儿子不孝顺……” 她咂咂嘴,“听说这个事情是他儿子干的?其实讲真的,我不吃惊的,他儿子当时脸上那个表情哦,刘小姐,你看到你也吓死了的,真的特别可怕。后来我那段时间出门买菜都小心,怕他要对我干嘛。再后来想想索性也就不做了,换了个人家。” 刘瑕的眉毛抬起来了,“王小姐,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他儿子做的呀?刚才景云和你说了?” “没有啊。”王小姐倒很吃惊,“我从小姐妹那里听说的——就是现在他家做的小张,我们有个微信群的,她讲的,你们告诉她了的对吧?” “是告诉她了,”刘瑕不动声色,“不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不都是从58上找过去的吗?我不知道你们原来内部还认识的。” 看到王小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她挪动了一下,“景云,你想抽烟就先出去。”——张暖连忙过来帮她扶住ipad,小心翼翼地调整好挂吊针的手,沈钦则在白纸上奋笔疾书,过一会举起来给她看,【王小姐和张小姐是同县的老乡,我去查查别人】。 连景云出去抽烟了,包间里人影晃动片刻,又安静下来,刘瑕问,“王小姐,现在可以说了吧?大家都是女人,没什么的。” “……好吧好吧,”王小姐犹豫片刻,又一拍巴掌,爽气地说,“说了也就说了——其实这个事,我猜高叔可能多少也猜到点,不然,网上找保姆的多了,他那个要求还那么奇怪,凭什么他说找就找到,一点空档期都没有的?都是一个带一个,这个不做了,介绍下个来,高叔一发帖我们就打电话过来联系,就说是58上看到的……不过彼此都是叮嘱保密的,怎么说呢……” “拿了人家的钱,就得为人家办事,对吧,得满足高叔喜欢勾搭小女孩的那种爱好,是不是?” “差不多吧……但肯定没有逼着做这个事的,怎么说呢?高叔家那个奶奶,生活基本可以自理的,打扫卫生有清洁工,你就每天做两顿饭,归置归置东西,一个月白拿六七千块钱,高叔还鼓励你学习,介绍你读夜校,还有比如我这个营养师的证也是他介绍着去考的,还有护理师证,愿意学他都帮你。那你说非亲非故的,人家干嘛对你这么好?再说又不是真的那什么……来之前都说清楚了,自己想明白,爱来就来,不愿意就别来了。” “不是真的那什么?” “嗯,就是被摸几下,有时候过分点,洗澡的时候闯进来吧,但是没有……”王小姐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越说越爽利,“看几眼,摸几把能损失什么呀,随他了,我是觉得没什么。挺感谢他的,平时还教我这个那个,浪凡就是他教我认识的呀,还有我这个包,你看,刘小姐,香奈儿的!也值钱的噢!” 整个画面都被包包占据,张暖手痒痒的,看起来很想伸手进去拨开那个包,把王小姐的脸露出来,刘瑕倒不在乎,她仔细地欣赏黑色小羊皮,“那你们找的人一般都愿意吗?” “我们那个县里当服务员,一个月就五百块钱,去东莞那边做女工的也有,一个月四五千,加班加到十二点,住在猪窝里。到高叔这里,大上海呀!那么好的小区,还能读书考证,有什么不肯的?找来的都肯的。” 刘瑕嗯一声,“前前后后那些保姆,你都认识吗?” “差不多吧,有些更早的,八几年的肯定不认识了,九几年以后基本都是一个介绍一个进来做的,有网络以后都会认识一下,有q.q,现在又有微信群了,都是姐妹,互相照应一下,有工作机会也可以互相介绍。”连景云一走,王小姐就爽快起来,也是与有荣焉。“现在还和我一样做住家保姆的也不多了,很多都进医院和月子中心上班的,好几个s市买房了噢,最开始高叔家当保姆的芳姐,现在都移民了!在美国有两套房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刘瑕若有所思,没打点滴的手敲了敲桌面,突然问,“王小姐,我问个有点*的问题……你的这些前后辈里,据你所知,有没有和高叔发生过关系的?” “这个……好像没听说过吧,”王小姐努力回忆了起来,“反正就我知道的,我进来做的时候,带我进来那个姐姐就明确说,高叔也就是摸一下,最多亲一下,从来没有那什么的——让我别担心,说多少届都过来了,都没听说出过事。” “你觉得可信吗?” “可信啊,丽姐这人很实在,有一说一,我挺相信的,确实高叔也没怎么过分。而且我们群里有时候聊到高叔,我看那些姐妹也应该没有过的样子。”王小姐伸伸舌头,“就高叔那长相……要是有的话,和我们比那不是不合算了吗,应该会说的。” “我明白了,”刘瑕沉吟片刻,忽然把话题岔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王小姐,问你个问题……你知道你的香奈儿是假的吗?” “啊?”王小姐一惊,本能地低头去看包,“假的?” “当然不是粗劣的仿货,应该是超a吧,不过皮质上细看还是有点露馅了,不过浪凡倒应该是真的,这牌子比较小众,仿货应该不多。” “噢噢,”王小姐拿起包看看,也笑了,“我说呢,囡囡妈妈的包都按年代放的,比这个款式还早的不送我,一定送我这个——仿的就仿的吧,没什么,背着好看就行了。” “你说她干嘛把假的送你呢,”刘瑕倒有点不平。“就告诉你一声是超a也没什么吧,非得和你说是真的。” “哎呀!就是笼络我呗,”王小姐不以为然,“我不都说了吗,他们那个小区,好几家挖我,她要留我肯定得涨价,而且这话是这样说,一年涨一次,应该的,一年涨两次就有点不好了,要是每次有人来挖我她都加工资,她也觉得不合算啊,那给点小恩小惠把我哄住不是更好?反正这个包她放着也不背,给我刚好了。” 她撇撇嘴,“就是小气点,给都给了,给个真的又怎么样,一个prada二手也就三四钱,拿出去也和香奈儿一样是牌子货,反正小区里别的保姆不都是大妈,她们也不懂这个。” “哈哈哈,说得对,说得对。王小姐,一会景云回来,你能不能加个微信,把她拉到你们的微信群里去……” 单人病房,医生护士都看得殷勤,刘瑕关了电脑就迎来一次查房,在张暖掩护下险之又险地逃过去,至于沈钦,医生进来的瞬间就成了窗帘后的一个球——昨天发生的种种事迹,对他似乎是不小的刺激,他的交际能力有所回退。 “上午已经不吐了是吧?精神好点没有?”老医生翻了翻刘瑕的眼皮,“去了几次厕所了?嗯,保险起见,还是再输点生理盐水,下午还没事的话傍晚就可以出院了,中午不要吃饭啊,晚上出院以后也只能喝点稀粥,生鲜什么的一律不要再吃了。” 他飘了墙角一眼,咳嗽一声,“还有,那个窗帘挺久没洗了,等下不要靠近病床,免得造成污染哈。” 几个小护士窃笑起来,和张暖互相递着会意的眼色——在八卦面前,全人类的距离都会被迅速拉近,等他们走了,沈钦chua一下从窗帘后面冒出来,先打三个大喷嚏,不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情绪过分激动,他的眼睛本来就红,喷嚏一打,好了,鼻子也红了,看上去委委屈屈的,好像被人怎么欺负了似的。 “听到没,刘小姐,生鲜不许吃了噢,”那声音也够幽怨的了,“在s市吃生蚝,多么老土的决定啊,还一吃就是半打,当你的胃是铁打的吗?” 张暖已经很适应他今天的怨妇状态了,直接打断他的发作,好奇地问,“刘姐,你觉得王小姐说的是真的吗?高兴亮真的没有留下第二个继承人吗?” “应该是真的。” “为什么啊,”张暖叫起来,“那么多个保姆,就算有群的,也难保有些人会保密呀,又不是真的什么事都会说的。如果王小姐不知道呢?噢,还有现在在做的那个保姆小张,如果她怀孕了呢?” 仗着照顾刘瑕之便,她第一次参加办案,小姑娘兴奋得不得了,根本没注意到沈钦扁着嘴,在她背后用眼神刺杀她,刘瑕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到沈钦身上,她忍住笑,安抚又有点挑衅地把表现机会让给沈钦,“你来解释?” “我……我?”沈钦有点吃惊,指着自己的鼻尖,像是没想到刘瑕居然会来撩他——基本她清醒后还没怎么正面和他交流过,估计他还忐忑不安,害怕因为自己私自破解她家门锁系统的事被兴师问罪呢。 “回答不上来?”刘瑕压低声音,兴味地问。 在张暖立刻回转的好奇目光里,沈钦先有点慌乱,但很快又挺起胸,绷住面子。“谁、谁说的……答案当然很简单啦——” 看得出来,他完全是现拼现凑,不过,沈钦脑子的确好使,踱上几步,脑筋一转,眼睛一亮,“不是歧视什么,不过,以王小姐这些姐妹的出身来说,如果和高叔生了孩子,即使不是全为了钱,但也不至于清高到完全不想要家产吧,既然这个关系网,从05年就开始组建,那么在高兴亮和儿子决裂以后,听到这个八卦的母子,有更稳妥得多的办法来得到家产,完全不需要这么复杂的杀人栽赃,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女孩也可以招赘呀——只要是高兴亮的血脉,比起那个逆子,都有可能得到更多的遗产,所以,不可能拖到现在才暴.露,也可以推断,保姆群确实没有作案动机。” 分析起案情,注意力得到转移,他的自我意识不再那么强烈,肢体语言也渐渐放松下来,慌乱状态在缓慢退潮,语调越来自信,这令刘瑕不禁微微一笑,“然后呢,就这点?” “当然不止了……从高兴亮一直没有对保姆出手,只是看看、摸摸,偶尔亲亲,以及他从九几年开始就一直持续这种行径,但却一直没有擦枪走火来看,他的性功能应该是存在问题的。否则,他年纪并不大,发现高洪杰是gay以后,其实还是可以努力一下,试着再生一个。”沈钦推测得越来越有板有眼,“总之,继承权这条线是彻底断了,接下来就只能指望高洪杰自己的感情线了……不过,就我调查到的结果来看,也不是太乐观。” 他叹了口气,“高洪杰还是比较洁身自好的,虽然从电脑足迹来看,他的性向很明显,但消费记录显示,他并不经常涉足一些约.炮场所,也没有在网上加入一些勾搭群,他声称自己下过的那个同□□友软件,也不是以约.炮为目的,或者说,虽然也有约炮的,但app的氛围并不像是blued和jack’d那样直接,还是有点感情在的。我查了他的开房记录,近三年来都是空白,所以,很难说这个和他的感情生活有关……” “这样看,线索一根一根接着断,最后还是要回到高洪杰自己身上。”他分析得的确有板有眼,刘瑕的眉头皱起来了,“目前来说,整个案件最大的疑点其实在于,高洪杰一直声称自己是和那个交友软件里的朋友约见面,才会出现在那个地点,而事后,不但他手机里的app不翼而飞,而且连手机号都成为未注册状态,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黑客,能黑进软件数据库……” 看到沈钦的表情,她改口了,“好吧,看来不需要很强力也能黑进去。——不过,如果没有仇家的话,很难解释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他,毕竟,他的生活层次和顶尖黑客、有钱人差得都有点多,如果你没技术、没钱,软件数据库这个门槛也是迈不过去的。” “没有别的继承者,高洪杰和他父亲之间有激烈的仇恨,也有足够的动机。”连景云重新出现在里,他已经和王小姐分开了,一边开车一边对谈,背景音里还有不断的微信提示音,这让他英气的眉宇有些纠结,“我刚又和王小姐……和她的朋友们聊了一会,知道了几个新消息,第一,高兴亮大概是在儿子读大学的时候和老婆离婚的,那时候他已经很有钱了,但一分也没给他老婆,也把儿子扫地出门。第二,这个和保姆的出轨事件的确是九几年就开始了,所以在正式离婚以前,他已经公然,或者半公开出轨了快十年,第三,离婚以后,他前妻很快就被发现得了癌症,高洪杰多次上门要医疗费,但都被轰走,最后前妻只支持了一年不到就去世了——等等。” 他扫了一眼微信,“她们刚八出来,忌日应该差不多就是这几天……哦,还有,高洪杰大学是勉强念完的,高兴亮会定期给他打电话,大骂他,然后声称奶奶生病了,让他上门来探望,然后过来以后就把他关起来,甚至还试图送他去精神病院,王小姐之后的保姆听到过他在电话里问‘什么电击疗法’的事。目前就是这些,她们现在开始盘问我的婚配情况了……没什么有意义的信息,所以,现在有怨恨,有触发点,有压力也有经济利益,看起来,高洪杰弑父的可能性越来越高,已经很难找到别的可能了。” “买凶是不是一个疑点?高洪杰的怨恨这么深的话,为什么不自己杀呢?他并没有太多钱可以买凶啊。”沈钦来回踱步,看得出来,他并不希望高洪杰被认定是凶手,即使这将会极大地减轻他的心理负担——一个凶手畏罪自杀,和一个无辜的人无奈含冤自尽毕竟是两回事。 “应该不是吧,”连景云也有点犹豫,“高洪杰虽然有怨恨,但杀人是需要训练和胆魄的,他不敢自己出手也很正常……再说,自己动手被查出来的可能性也更高,他还想继承财产的话,买凶似乎是个理性的选择。虾米,你的看法呢?” “我对他接触不够多,很难下判断。”刘瑕回答,“你问问王小姐,她对高洪杰有什么印象?问问她,她觉得高洪杰会杀人吗?” “呃,王小姐?好吧。”连景云明显有些迟疑,张暖忠实充当他的小喇叭,“刘姐,你问王小姐……这有什么意义吗?要问也问现在那个小张吧?”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肯定王小姐说的是真的吗?”刘瑕问,沈钦的注意力也一瞬集中过来,倒惹得她一笑,“答案很简单啊……注意王小姐对香奈儿假包事件的分析,她虽然暂时只是个保姆,但思维敏锐、人情练达,对细节很注意,这种人年纪再大点,再搬到北京的话,绝对是出色的朝阳区民众……既然这个个案里,所有的当事人都无法再提供证言,那么,我们只能找一双眼睛,代我们去观察当事人之间的关系,王小姐就是我比较认可的那双眼睛,既然她说,高兴亮没有和保姆们发生过关系,那么,我就相信,高兴亮的确并没有和保姆们发生过关系。” “那,如果她说,她觉得高洪杰不会杀人……”张暖迟疑地说。 “那我就相信高洪杰不会杀人。”刘瑕说道,“但,当然了,我的观点是一回事,调查是另一回事,不论是从保险案还是凶杀案的角度来说,出租屋没有线索,交际圈没有线索,高家没有线索,所有线索都断掉,这个案件都只能等高洪杰醒了以后再继续了,如果他没能醒过来的话……” “那估计凶手就会被算到他头上了,是吗,毕竟,他什么都有了,动机、在场证明……”张暖喃喃地说,表情有点纠结,“哎哟,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同情他了,这样到底让人怎么去投入感情啦!到底是希望他能醒来,还是死活根本无所谓……完全找不准立场啊!” 想想,她又决定,“算了算了,那个高叔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人,把儿子折磨成这个样子,就是被杀了也不同情,那还是希望高洪杰快醒来吧,祈祷祈祷……” “这说的都是什么孩子话。”连景云不禁失笑,“听好啊,王小姐回话了,她这么说的,‘你要说这个事情是不是他干的,那我不知道,我就说我当时的想法……我当时是很害怕的,我感觉他和高叔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是真恨……要说他当时杀人的话,我是真的不吃惊的,真的,不骗你,连哥,我当时都随时准备跑了,我怕他要对高叔动手以后,下一个就冲我来了’。” 室内的气氛,一时有点沉闷,刘瑕陷入沉思,顾不上搭理连景云,沈钦英气的眉也皱紧了,他似乎被什么问题困扰着,还不能接受高洪杰是凶手的认识,拧了半天,又钻回沙发,开始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只有张暖很丧气,“哎呀,……好吧,现在连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那看起来,这个凶手真的是高洪杰了,那个祈警官估计得伤心了,他不是一直觉得不是高洪杰吗……连大哥,那,你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中饭吗?” “对了,得和年玉说一声——虾米不是不能吃中饭吗?我回来干嘛,和她一起吃空气啊?” “刘……刘姐不能吃,我们能吃啊,我和……我和沈先生能吃嘛!” “哈哈哈哈,你是想和我吃,还是想和沈先生一起吃啊?”连景云根本没当真,随口开个玩笑。张暖脸噌地就红了,“我……我……我想撮合你和沈先生一起吃,不行吗?” 连景云和沈钦同时停下手里的事,一个拧眉一个瞪眼地看过来,张暖被两边眼神冻结在当地,刘瑕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她也忍不住会心一笑,“说起来,你们是该去吃饭了,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干脆我给你们带点过来吧,说,想吃什么,”连景云玩笑开过了,又开始爱照顾人,不过他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等等啊,我先接个电话,喂,张总,您老人家好……我?我在查案呢,你知道,就那个五百万的案子……什么!” 他的声调一下抬高了,透着那么的不可思议,“又死人了?邪了门了啊,三百万?——什么?!又是割喉??” 第76章 老朋友? “今天上午9点钟,在闸北区某路口,市民黎山被害,凶手采用的手法和之前高兴亮案如出一辙,都是一刀割喉致死。”张局的脸色要比上次会议时更为阴沉,“现在检验科在做血迹试验,进一步验证两起凶案的杀人手段,以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从初步的测验结果来看,血迹喷洒的方向是极为相似的,凶手采用的手法非常的老道,应该是从背后接近受害人,采用掩杀方式,所以血迹喷洒非常均匀,没有明确的人形缺口。” 两张照片出现在幻灯片投屏里,虽然在一般人眼里,杂乱无章,布满了脚印的血迹似乎并无相似之处,但通过检验科的后期标记和还原过程,确实可以看出,血液喷出时,受害者身前并没有障碍物,细密的血珠洒满了这整片区域。 “由于两起凶案的犯罪手法极为相似,初步判断是同一个人行凶,因此,高洪杰的嫌疑降低了一些——但不是完全排除,也有可能这个活跃的……杀手是受到他和另外一个主使者的雇佣。”张局点了连景云一下,“这两个受害者都有个共同点,都在禄安保险投保过寿险,所以从现在开始,连景云同志正式代表禄安保险配合我们进行调查。同时我也宣布专案组正式成立,破案期限为,七天,这两起案件,已经在s市引起轰动,目前主流媒体的报道还算克制,但网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局里压力,很大。在这七天内,案情必须取得至少一项重大进展,这是死命令,明白了吗?” “明白。”十几名警察稀稀拉拉地说道,并不像是影视剧中常描述那样的有朝气——这都是刑侦口的老警察了,多年的调查生涯,让他们无法轻易地燃起热血,然而,他们审视照片的目光中却流露出更为难得的素质:冷静、睿智。 张局也并不在乎这样的回应,或者说,这种回应反而更能让他满意,他的眼神一个个地扫过与会者,“现在,我希望大家从这个问题开始讨论:这个凶手的个人背景,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说,能推测出多少信息,大家自由发言,开始。” “肯定是受过专业训练吧,如果是正面杀伤的话,可能还有点取巧的成分,一个有点基础的普通人也能一刀毙命,但从后面掩杀,这明显是专业人士了。从后面摸过去,捂住嘴伸刀一抹,基本受害者发不出任何动静,他身上连一滴血都沾不上,肯定是老手了。退伍的一线老兵?特警?应该往这两个方向去找。”“反侦察意识肯定是很强的,但还是可以试着从入住信息登记系统来找,和军队那边联系一下,做个数据库比对吧。” “如果说是报复社会,无差别杀人的话,为什么两次犯罪都选的是保险公司的投保人?应该还是受雇佣可能居多。” “应该找到高洪杰和黎山家人的联系和交集,他们是从哪个网络上联系到这个杀手的?如果说,他们在现实中不认识的话,会不会是在一些隐秘的网络小组里彼此联系,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首先应该退伍不久——不会超过一年,从他的行动技巧来看是这样的,三天不练,自己知道,任何技巧都是这样,一年以上脱离实战和大量训练,技巧肯定退步,是不是应该联系部队单位,直接落实一下过去一年间退伍的特种部队兵员去向?按理说,这些尖子兵退伍后待遇都很好,很少有沦落到为钱杀人的——想要钱,他们有太多办法去赚了。” “组织人看监控,大海捞针也要捞。” “大范围走访,还有,保险公司那边整理一下,把寿险投保人的名字都报上来,进行针对性排查。” “现在先把布防点撒出去吧,全市都得布控起来,以他犯案的间隔来说,很可能就在这几天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尤其是监控薄弱地区,发动社区自助巡逻,联系居委会寻找线索:壮年男子,有军人气质,近期来沪,还有什么?习惯很早出门?” 不论涉案金额多大,人命关天,只要没出人命,局里的调查资源就不可能倾斜得太过厉害,真到了这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案子,市局的精英力量一调集,效率就有显著的提高,三言两语之间,已勾勒出了最基本的案情轮廓,年轻警察们根本就没有开口的余地,都拿着笔记本刷刷记,张局听着也算满意,他转过头询问刘瑕,语气依然尊重,但看得出只是出于谨慎,并没有过高的预期,“刘老师,您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啊,”在刘瑕的预期里,张局根本连这句话都不会问,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收回暗自观察沈钦的眼神,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个……” 几个首次和刘瑕接触的警察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露出笑意,连景云欲言又止,但他也被边缘化,座次被安排在最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沈钦坐在刘瑕身后,低着头疯狂打字,似乎对会议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在病房里和张暖插科打诨一段时间以后,他的社交恐惧表现有所好转,刚才那两张照片,对他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刺激。当然了,在之前他也没有表现出对这种场景的敏感,虽然,以他的精神状态来说,这是比较罕见的,又一个他曾多次参加命案侦破的佐证…… 沈钦双手环抱膝部,埋于其中与世隔绝的画面再度闪现,这场景因极度静止,反而似乎显得嘈杂,但随后,吴总的笑颜一闪即逝,似乎是最好的提醒,刘瑕按捺下心中的诸多顾虑,又看了连景云一眼,他的表情没怎么变,似乎意识不到自己正隐隐地受着排斥,即使张局也无法对此做出回护…… 眼神浏览过一张张兴味的面庞,再回到张局脸上:自己刚才的表现,是有点给他坍台了,所以他的表现当然也非常可观—— 刘瑕笑了下,落落大方地说,“对不起,刚才我有点走神了……” 室内发出暗笑声,嘲弄的气氛没人明说,但人人都能感觉到渐浓,这几个案子下来,她在市局里也是有了点名气,一个行外人,凭着玄乎其玄的奇技淫巧,让领导大惊小怪、奉若圭皋,当然有人乐见她出丑—— “因为,推测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刘瑕说,“不管凶手是因为什么原因连续犯案,并且都选择了保险公司的投保人,他的目的,肯定都不是为了钱。” 【我不是在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所有人都是垃圾】……当然,她没有丝毫不礼貌的表示,但嘲讽效果是差不多的,整个房间的呼吸都为之一顿,张局的声音里也带了惊讶,“刘老师,你是说——” “首先明确一点,保险公司不是慈善家,保险公司就是正常的、逐利的商业组织,并不承担任何维护社会稳定的职责,也就是说,任何险情的赔付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尤其是巨额险,又尤其是巨额寿险,更尤其是凶杀死亡的巨额寿险,其赔付时间应该要用年来计算,因为蕴含大量复杂的调查工作,这里的因果联系,我就不多说了。景云可以为我作证,景云,是不是这样?” 连景云冲她投来一个略带疑问,但更多的还是充满笑意的眼神,他点点头,“尤其是这种凶手还没被抓到的凶杀案,和车祸那种还不太一样,没有破案之前,我们是不会赔付的,即使是车祸,如果责任方在车主那边,在厘清车主和保险受益人的关系之前,公司也绝不会轻易赔付。” “所以,这就完全否定了雇佣杀人的可能,”刘瑕在所有人能反驳以前说,“黎山家境很普通,巨额保单是来源于他之前去非洲打工时,公司为他投保的人身险,我已经让……我的数据专家去查了他的银行账户,他在非洲赚到的钱,大部分都投进房子里,也就是他现在居住的那套二手老公房。他的保险受益人是他的老婆,一个家庭主妇,几乎没途径找到大额现金。同理还有高洪杰,他的经济情况我们已经了如指掌,他同样拿不出一万块以上的积蓄。凶手如果是接受雇佣,只能寄望于他们的远期收入,也就是说,从交□□,可能有一年以上的时间间隔,这其中风险很大,比如说,高洪杰现在就在医院,如果他死了,凶手一分钱也拿不到。” “会为了钱铤而走险的人,往往都希望尽快拿到尽可能多的钱,他们会有这样的耐心吗?没有,所以,这不是雇佣杀人。——当然,可能有人会抗辩,无知也是一种罪,很可能凶手和雇佣者都以为自己能很快拿到钱,所以策划了这两起凶杀案啊。” 她的问题,让很多人止住了发言的表示,刘瑕举起手,环顾着所有人,语调平静、缓慢,似乎一边说,一边还在沉思着别的问题,“但问题是,如果这一切的驱动力都是金钱的话,那么,为什么两次都采用同一种杀人方式呢?我可以在眨眼间就说出十种以上风险更小,更不容易引来警方注意的办法,就当高洪杰和黎山的妻子非常愚笨吧,但如果假设成立,他们是在网络上找到这个杀手的,那么在高兴亮之死被新闻报道之后,黎山的妻子如果还想要钱的话,怎么也不可能同意杀手还用同一种办法来杀人的,我知道,很多时候愚昧和贪婪会让人变得惊人的愚蠢,但再愚蠢,趋利避害也是人类的本性,如果换一种方法就能降低被发现的危险,他们为什么不换?” “那也许他们就是这么蠢呢,”一名老警察有点嘴硬,“你觉得会为了钱杀人的老兵能有多聪明?刘老师,可能你接触得还不够多,我告诉你,每个杀人凶手都一定是有缺陷的,绝对是这样子,你不能拿正常人的理论来研究他们,这个行不通。” “好,那么,我们就姑且以‘这是一起□□骗保案’来作为前提,那么,按照你的推理,高洪杰的智力先不说,黎山的妻子是个相当愚蠢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警方肯定查不出凶手,也不会意识到这是骗保案,凶手也是这么想的……那么,请问,这样的智力水平,是怎么让他们选中了这个犯案地点呢?” 电脑上适时出现了一张监控探头分布图,显示出沈钦到底还是在关注着对话,刘瑕打开激光笔,“被害人住的小区附近正好有个建筑楼盘正在施工期,目前在灌注地基阶段,因为梅雨天气,水泥不能及时干透,所以工地人员稀少,当然也谈不上塔吊,这一块区域都是人迹罕至,是非常合适的犯罪区,被害人每天早上都要穿过这条路去买早饭,请问凶手如果是靠本能愚蠢行事,为什么会选择在风险更大的支路段上行凶呢?虽然这里白天上班时间也很少有人经过,但毕竟是一条正常的路段,时不时还是会有车辆通行,更别提遇到闲逛老人的可能了。”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虽然楼盘所在的青年路上只有一个探头,但这探头还是在工作的,而爱民支路路口的两个探头,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坏了,但到现在还没修好。凶手不愿意被探头拍到,这就是他的理由。爱民支路是更好的选择,那很短,绿化也很不错,这是街景照片——他不愿意被看到,所以避开了探头,又有信心在目击者出现前就解决掉对象,所以大胆地选择了这个地段,很明显,凶手的心理特质和愚蠢有很远的距离,他会思考,这样的人如果要求财,如果是被雇佣杀人,他就绝不会做得这么嚣张。” 所有人都哑然,完全陷入她的推理无可自拔,刘瑕突兀地回头看了沈钦一眼,造成节奏上的一个突兀空白,她顿了几秒才继续往下说,“所以,不是雇佣杀人,没有经济利益,高洪杰的可能被完全排除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这样的凶手——他杀害了两个人,给保险受益人带来了数百万的利益,但自己却一分不取,还面临着被法律惩罚的风险,他是为了什么呢?他有出众的能力,任何一个可以这样杀人的人都不会为生计发愁,这一点可以肯定,他有充裕的时间——从地点的选择来看,事前一定做了不少踩点调查,他有特有的消息来源,居然能知道爱民支路上的两个探头已经坏了,这个消息是一般人不易知道的,甚至就连警察队伍内部都不会说能随便查到这个信息,那么,有能力、有资源、有空闲的一个人,经过精心准备,杀掉了两个与世无争的普通人,他为的是什么呢?” 在满室的寂静中,刘瑕最后看了沈钦一眼,她深吸一口气,似在为自己打气,心里无数情绪把她往后牵扯,沈钦崩溃的那一幕一再重播,和吴总的笑声一起反复萦绕,几乎形成她的梦魇,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她还穿着那不合体的冬衣,在悬挂的尸体前回过头,缓缓地看向她—— 刘瑕闭闭眼,稳定了一下情绪,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国内对于连环杀手的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个概念,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只存在于影视之中,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国人口众多,要给众多案件建立联系并不容易,也因为我们国家的确是客观上较少产生连环杀手,整个东亚文化圈都似乎较少有类似的现象出现,否则,即使案件再多,特定的mo——犯罪模式,也是很容易甄别的。所以,我简短地介绍一下连环杀手这个概念,希望大家别嫌我多事,连环杀手,就是一种对杀人有嗜好的罪犯,他们多数都是心理障碍者,大部分杀人犯为钱、为情而杀,所有的凶杀案都可以规划为这两点,不是因为利益,就是因为感情,但,连环杀人犯……他们为了取悦自己杀人。就像是这个案子里的凶手,他经过精心策划,杀掉两个和他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引起了一场大骚动,他为的是什么呢?——他为的是满足自己的爱好。” “木马案,佳木斯杀人魔,”张局说,语调有些拿不准,“就像是这种杀人狂?特定的受害人,特定的……你说的那种mo?这种案子,好像市局的确没有处理过……” 大多数人都陷入了回忆,正喃喃地摇头,一开始开口抬杠的老警察有点不服气,“处理是没处理过,不过拿木马案那个案子来比的话,凶手一直都是挑选年轻的小男生,对吧?特定的受害人类型,特定的手法,骗上木马。那我们这个案子,手法有了,割喉,受害人类型呢?保险公司投保人?这是什么类型,木马案的凶手应该是个gay吧,所以挑小男生,还有什么挑小男孩的,挑漂亮女人的,挑穿红衣服的人的,这都可以理解,但是……挑保险公司的投保人?这个逻辑,和你之前挑的那个刺一样,很牵强啊!” “确实,黎山和高兴亮除了都在禄安保险投保以外,基本没有任何共同点,如果以此来建立受害人的类型的话,确实是信息不足。”刘瑕点头同意,眼神偶然对上连景云,他正皱眉望着她,眼底的疑窦之色越来越浓,“但,如我所说的,国内对处理连环杀手案还欠缺经验,在国外,对于这种高智商、以杀人为乐的连环变态杀手,犯罪学家已做了不少专项研究,其中对连环杀手的一种分类,今天我想要介绍给大家知道——大家听说过这种连环杀手吗?这种叫做‘警探追求者’的杀手——” “警探追求者?” “这是什么意思?” 对这个新鲜的词语,人们纷纷做出反应,或是重复念叨,或是互相询问,屋内的声响有些杂乱,但随后,‘砰’地一声大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连景云一下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过大,把椅子都带到地上,但他完全没有去扶的意思,也不在乎自己成了注意力的焦点,脸色极为难看,紧盯着刘瑕不放,眼神里所有的疑惑都落了空,只余下愤怒与不可置信。 “虾米,”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极度压抑后的风雨欲来,“能和你私下聊聊吗?” 刘瑕张口要说话,但被他不容置疑地打断,“——现、在、马、上!” 第77章 苦涩的追求者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还想不想破案?” 两个经过压抑的声音同时响起,男声充斥着压抑的怒火,而女声却清凉如水,隐透冰寒,像是一把长矛,一下就刺破了连景云的防卫,他眼底闪过错愕,气势瞬间中断,但很快又被更盛的愤怒卷上,“不要强行制造对立——” 他忽然顿住了,双眼扫视着她,像是最精密的x光,一分分、一寸寸,让刘瑕有些被窥视的不安——很快,连景云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的怒火渐渐沉淀下来,化作更深层次的哀痛,他不再迫近刘瑕,往后退了一步,眼神看向了别的方向。 “那天晚上,你是去见……吴总了吧?” 他对她发火,并不出刘瑕的意料,以连景云的聪明,他肯定是能推理出来的,而以他的人品,看穿了以后也肯定会大为光火,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看破这一点——她的手不禁抚上脸颊,像是在寻找面具的破绽:她是在哪里泄漏了线索,以至于被他发现了这本没打算提起的隐秘? “不用想了,”连景云眼光扫过,有些没好气,但语气也有隐隐的恋爱,“不是你突然变笨,在言语里泄漏了线索。” “?”那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每次去见过吴总之后,你总是这样,比平时更拒人千里之外,更有伤害想靠近你的人……也就是我的欲.望,”连景云的语调,是让人心痛的平常,他谈论着自己受到的挫折,仿佛就像是谈论今天的天气,“也就是说,你会变得比平时更无情……只是一点点,你自己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出来。” ……还有她不知道,他却能感觉的线索? 出于礼貌,刘瑕没让自己的诧异流露到表情上,这并不是她看不起连景云,只是客观地说,两人的智力——就仿佛她与世界绝大多数人一样,的确存在一定的差距…… “并不是我突然变得比你聪明,”又是眼神一扫,连景云就似乎看穿了她的心声,他唇角流出一丝笑意,又好气又好笑,爱意里有些恨意,但恨意的背后,终究还是对她骄傲的宠溺,“我说过,只要对象是自己爱的人,每个人都会变成观察入微的神探……” 话语的末尾,消失在丝丝喟叹之中,连景云自嘲地一笑,没给刘瑕发酵任何情绪的机会,又回归了正题,“我知道,这个警探追求者,肯定和沈钦有关,我也不怕承认,是的,即使这会引动他的心理阴影,也许会造成再一次的崩溃,为了破案,我也会主动和他谈论这个问题……你可以问我,我也可以这么回答你,但虾米……” 他的眼神,倾注进了无尽的真诚和温暖,将自己敞开,似想要感动刘瑕,让她不再倔强,连景云的声音低沉又醇厚,情感复杂又苦涩,“哪怕注定要伤害,态度不一样,温柔不温柔,也改变这过程,你明明知道这道理,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为什么……总要伤害那些爱你的人?” 他的问题,如此赤.裸,这么动情,刘瑕一时,竟无法闪躲,被他的声音问入心底,仿佛雷霆,在永恒的冰墙上方阵阵咆哮回荡,激起阵阵破碎的涟漪,她轻轻地、毫无意义地摇着头,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又似乎是不堪承受这痛楚的感觉。 “你这么恨吴总,还想让他对你的人生施加影响吗?”暗沉的疑问度入耳际,她本能地摇头。 “不……我并不恨他。” “既然你不恨他,又为什么要学他一样,总是在伤害爱你的人?你可以用你的聪明寻找到一个接一个的借口为自己辩解,就像是他一样……”连景云低沉地说,这话语,似乎在他心底滚动酝酿了漫长时间,每个字都浸透了岁月中被推开的苦涩,“但谁是真正的傻瓜呢?善意与恶意,你当别人真的分不出来吗?你当我们就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吗?” “……” 我当然知道你们会受到伤害,但这不就是我希望的吗,是你们从不吸取教训,听不懂回绝,是你们从来不懂得离开…… 在他失望的苛责中,她多想为自己辩解,但那预料中徒劳无益的争辩,又让刘瑕只能不断地摇头,用沉默去填充一切,连景云在她的眼神中渐渐地平静下来,愤怒终究为怜惜取代,他举起手,在触碰到她的肌肤之前,动作凝重得几乎停顿,但最终,仿佛突破了什么障碍,他抚了上去。 微热的碰触,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抚摸下来,伴着坚定又不容置疑的吩咐,“把沈钦叫出来,和他好好聊聊,让他感受到你的温柔……我买了你的钟点,虾米,这是主顾的要求。” 刘瑕别开脸,瞄向走廊角落,她有些不情愿——这抵触感并非是因为连景云的要求,更多的还是因为她自己的窃喜,就仿佛……不喜欢的家庭作业被老师豁免,考试当天被家长带走旅行,这种暗搓搓的心思,让她对自己燃起厌弃感:太过软弱……真没出息。 “这有用吗?”也因此,她还在做徒劳无益的抵抗,“他恐怕已经猜出来了吧,如果那个杰克.威尔森真的是‘警探追求者’的话,即使他们没有真正接触过,凭借我的提示,他也应该能联想到自己在美国的破案经历才对吧……” 连景云震了下,吃惊又愠怒,还有隐隐的自责:他应该想到这点才对—— “呃,hello……” 一个又低又弱的声音,忽然打碎了走廊角落的气氛,刘瑕和连景云都火速转过头,瞪向还有半身没在拐弯后的沈钦,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探出了头,把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连景云一手撑在墙壁上,把刘瑕困在怀里,壁咚…… 另一只手还抚着她的脸颊……摸脸杀…… 彼此互望一眼,意识到此刻暧昧的姿势,下一瞬间,他们已经分开站好,又交换眼色,确认两人的音量低到不可能为沈钦听到—— 沈钦好像也没表现出什么妒忌或是受到刺激的情绪,甚至没对这一幕做出什么吃醋的反应,他的态度奇怪的克制,甚至可以说是心不在焉,仿佛大半心神都被另一个难题牵引,“嗯……是这样的,在你们私聊期间,张局长已经独立做出研究,判断在如今的推理前提下,‘杰克.威尔森’的嫌疑最大……” 刘瑕和连景云再度交换一个眼神,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吃惊:沈钦的语气,这么事不关己,难道……这件事真的和他无关? “嗯,如果是变态杀手的无差别杀人的话,报案者往往相当可疑,”连景云先恢复正常,他若无其事,举步和沈钦会合,“这就和纵火案的报案人、灭火人都有相当嫌疑一样,杀手总想和侦破方产生一定的联系,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博取更多的关注,以及智力上的优越感,当然,这也能很好地掩盖他在现场留下的线索。” “是啊,所以他已经联系威尔森,准备让刘小姐借口寻找线索,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对他进行询问了。”沈钦说,他摸了摸鼻子,眼神在刘瑕和连景云之间来回游移,“还有一个点,他没有提到,不过我看现在人人都在想:既然刘小姐说,他是‘警探追求者’,也就是那种迷恋负责侦破自己制造的案件,不断追求他们注意力的凶手,那么就他选择的目标来说,他追求的侦探,与其说是市局里的某个人,还不如说是……” 连景云看看刘瑕,愕然指向自己,“我?” “这就得看你之前侦破的案件里,和外国人有没有接触了,或者你和他有过接触,但并非是杰克.威尔森这个名字……”沈钦似乎也在研究他的表情,但很快就确定不是连景云,他转向刘瑕,语调不可思议,“刘小姐?” ……真不是沈钦? 他之前有过配合美国警方办案的经验,这一点她和连景云都看出来了,她是听到过沈钦说漏嘴,连景云估计是蛛丝马迹的观察——虽然在他们合作侦破的案件里,因为条件的极度特殊,连景云的发挥余地总是不大,但他其实是个相当出色的警察——这一点应该是不会有假,那么杰克.威尔森是沈钦的‘追求者’,这完全是11=2的简单推理,如果沈钦有处理过类似的案件,哪怕是没见过威尔森的人也好,都会去核实一下,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吧。 难道推理出错了?威尔森不是那个追求者,追求者另有其人,现在还潜伏在阴影中? 对刘瑕来说,这世上的秘密实在不多,就如同她的推理实在很少出错,这是极为罕见的时刻:对案件,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掌控,前所未有地茫然与不确定。 “……刘小姐?”沈钦的双眼上上下下地扫着她,“你在哈佛读心理学博士的时候,肯定经过大量的咨询培训吧,这个威尔森,会不会是你的一个病人——” 从他的语调可以听出来,沈钦非常不喜欢自己的猜测,毕竟这也意味着刘瑕将直接面临一个变态杀手的爱慕,这也和他一直以来呵护她远离任何危险的愿景背道而驰,但这也更肯定了刘瑕的观察:别提‘伯仁之死’的心结了,她和连景云刚才那架吵得极没意义,沈钦就没有一秒怀疑过自己是那个导致两个无辜伯仁死亡的人。 ……就像是她也没有一秒怀疑过自己是那个人一样,威尔森绝不是她的病人,她完全可以肯定,在这个案件以前,她从没接触过他——就算他整过容,她也能从步态把他认出来…… “刘老师——”张局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冲她遥遥招手,刘瑕梦游一样地飘过去,完全忽略了沈钦的问题,只是含糊匆忙的摇摇头。 “……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沈钦嘀咕了一句,又回头看看连景云:他没有走的意思,还站在原地瞪着自己,表情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站得很近,身高对他造成压迫感,沈钦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连景云似乎意识到这点,他退后一步,但这呵护又惹怒了沈钦,他努力地站直,迫近一步,想要直视连景云的眼神,但终究没这个勇气,只好看向窗外。 这对峙,气氛微妙,敌意与戒备又混合了来自案情的共同疑惑和深思,因为用力过度,沈钦的眼眶肌肉有丝颤动,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声音里的共鸣,努力祭出和对方相当的气势,“你知道……我喜欢她。” “啊?噢……”对方反应过来了,显然,久远——其实也不是很远以前,两人上次交锋时的对话,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这个高大俊朗,充满爷们味儿,曾令他妒忌又忌惮,自惭形秽的情敌先是露出哂笑,似乎想要嘲笑他的缓慢进步,但随后,那笑里又带上了一丝苦涩,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比他要好,他是……正常的,开朗的,他就像是那些幸福长大的孩子一样,好像一枚小太阳,即使见识过无穷黑暗,也从不畏惧散发自己的光与热,任何挫折,都打不倒他的正能量,他对她的爱慕,也丝毫不比他浅,他们之间的历史他永远也无法去比,这是一场他占尽了优势的对决,可眼下,他笑容中苦涩与疲倦,却仿佛诉说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 “那……挺好啊。”连景云说,他拍了拍沈钦的肩膀,“那就……祝你成功喽……” 第78章 猫鼠游戏 “威尔森先生,你好。” “你好。” “很抱歉,又耽误你的时间了。” “没问题,很乐意为警方服务——顺便说一句,女士,你的英文非常好,和上次的翻译相比感觉更能沟通,这一点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真的很想为案件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谢谢你的夸奖,也谢谢你的热心,威尔森先生。” “不客气,这主要是因为那副画面——实在太残忍了,真令人作呕。我希望凶手很快被绳之以法,和公众隔离开来,越远越好。” “是的,是的,我了解。”刘瑕说,接着改用中文和祈年玉确认,“可以全程都用英语,对吗?” “嗯,只要有录像资料就是有效的。”在一边守着的祈年玉有点无聊地说——他的英语还没好到这地步。 “好——”刘瑕点点头,转回来正面对着威尔森,对方回给她一个有些好奇的礼貌笑容,从她刚才用余光注意到的表情来看,威尔森确实是真的一点都不懂汉语…… “威尔森先生,这是你第一次造访中国?” “是我第二次过来,我之前跟着旅行团过来旅游过一次,对中国有很美好的印象。”很标准的回答,同时笑容开始有所保留:威尔森好像把她当成了那种热衷于卖弄英语,和外国人闲聊却不干正事的警察。 好吧,这和他的入境记录对上了,杰克.威尔森,37岁,某外企的技术支持,三年前来过中国旅游,这是他第二次到访,也是出公差,工作是为世纪公园附近的某家外企进行安全协议核查,确保符合保密规条。这间外企是全球闻名的大企业,在s市落户时还曾上过新闻,威尔森在这间企业已经工作了十年。从履历来看,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可尊敬的企业中工作的可尊敬员工……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的身材非常精干紧实,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最普通的运动也能不经意展示出肌肉的爆发感,不少小动作都显示,他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这也能和他的履历对起来,他在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兵,曾在伊拉克驻扎。他完全有完成双杀的能力,伊拉克的严苛环境也有促进心理障碍发育的土壤…… 但,这能让他成为一名警探追求者吗?如果不能的话,他为什么会来到s市,不由分说地杀害人海中的两个陌生人?如果能的话,他又是怎么锁定目标的?他不会中文,一定要有人帮他,不论是寻觅目标,还是确认监控,都不是威尔森一人能做到的事。 她可以肯定连景云在那些骗保案里绝对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至于自己则更不必说,但沈钦真的对他毫无印象,可见他也没遇到过类似手法的案子,自己的猜测是否真的错了?如果威尔森是,谁在背后帮她? 她的目光落下来,对准了案卷中地图,在监控圈上标识着简单的小区和楼盘名字:不愧为s市发家的大企业,和上次的双硫仑案一样,这一次,在第二个被害人小区附近,那个建设中的楼盘,一样隶属于滨海集团。 “希望这件事不会让你对中国的印象变差,”她的眼神回到威尔森身上,仔细地端详着这个长相精干的外国人,他不帅,鹰钩鼻有些大,从特定角度看,气质有些阴沉,但总体说来,还算文质彬彬。“威尔森先生,能请你再对我描述一次案发现场吗,我的同事已经转述了,但我想要听听你的看法。” 威尔森扶扶眼镜,“当然。”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该从哪里讲起呢……嗯,就从那天早上说起吧,我一般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钟出门晨跑,在这里的时候也差不多,然后我到了公园以后,开始跑圈。” 刘瑕打断他,“从哪里到哪里的两圈?你知道,世纪公园是很大的。” 威尔森在地图上给她指出来,“这儿到这儿,我每天都绕着这一段路跑。” “每天都能见到高先生——也就是受害者吗?” 她的问题当然没安好心,威尔森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似乎在掂量着她的用意,片刻后他笑了,刘瑕有种感觉,威尔森对她的用意已了如指掌。“当然,他每天都会在这几个长椅上,不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角落,这好像是他的习惯。。” “但这一次,你过去时没有发现活人,而是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的,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是跑第几圈的事?”刘瑕盯着问,语速在渐渐加快。 “第二圈。”威尔森也不自觉跟上,语调没有半点迟疑。 刘瑕的瞳孔骤然缩紧,她猛抬起头盯着威尔森: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太快了。 说谎者最明显的一大特征,就是过快的反应速度,在正常的询问中,尤其是对于时间点的相关问题,人们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推敲、联想和回忆,因为一般人的时间感不是那么强,且在如此重大的事件刺激下,更容易忘记细枝末节。对于细节问题回答得过快、过仔细,都是事前做过准备的有力证据,真相往往是模糊的,只有谎言才仔细动听。 “威尔森先生,你的记忆力非常好……”她的语调变慢,眼神变冷,营造出一个渐起疑心的警探形象,“一般人很少能回忆得这么仔细的——” 她顿了顿,似乎因为对威尔森的好感,又给了他一个台阶,“是因为第一次询问中,我们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吗?” 威尔森的眼神中出现少许笑意,随着刘瑕逐渐发挥出自己的实力,他的态度也越来越从容,眼神中的礼貌渐渐褪去,像是有个新的他从这值得尊敬的衣服底下探出来,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周遭环境——用句直截了当的话来形容,威尔森的眼神,是老司机的眼神。 “不是哦。”语调也压低了,变得更温柔,像是在玩个游戏,“第一次询问里没有问……我是个时间感很强的人,很注意细节,每天晚上我都会确认我的运动轨迹,从那个时段我的跑动距离来看,发现案发现场时,我刚跑到第二圈。” “我可以看看你的运动记录吗?” “当然,我可以给你发邮件共享。” “……不能从你的手机直接看吗?” “抱歉,这违反了公司的保密条例,我的手机也受安全条款管束,想要检查手机的话,你们得先拿到搜查令才行。”威尔森扶了扶眼镜,眼睛里闪烁着幽默的光芒,“不过,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我的手机和案发现场有什么关系。” 刘瑕注视着他,忽然也露出个微笑。 “是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只是随便问问——像你这样的好市民,怎么能说动法官签发搜查令呢?是不是,威尔森先生?怎么也得在审讯中先找到证据再说,不是吗?” 威尔森冲她亮出白牙,仿佛就事论事,他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 “很可惜,我们现在是在中国。”刘瑕‘啪’地一声合上案卷,面无表情地冲他勾勾手指,“把你的手机给我,现在,马上,否则,你马上就会体验到‘发展中国家’的优越性……和我们的经济一样,我们的法制,也还在建设中。” 威尔森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轻微的不可思议,似乎确实没料到刘瑕的这一招,他转动着眼珠,看了看祈年玉,祈年玉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但还是配合刘瑕的语气变化,也对他龇牙咧嘴,做出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相。 “……ok?”他说,又回到了那好市民的衣服里,把手机解锁递给刘瑕,“给你?” 刘瑕慢慢地伸手去拿,眼神锁定他的面部表情,微表情永远不会说谎,因为它几乎不能训练,眼角的环形肌肉稳定,嘴角深抿,但比之前微翘、鼻翼微张……随着她的手指逐渐接近手机,他在渐渐更加兴奋—— “哈哈。”在拿到手机的前一刻,她忽然收回手,爆出轻笑,“骗到你了吧?开玩笑,开玩笑!”手机里没线索……拿到它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输掉游戏。 威尔森装傻充愣,连问几句“什么?”,才露出浮夸的大笑:这是涉外交际的典型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各国公权力在遇到外国人时总是很喜欢开这种文化差异的玩笑,也许是因为有助于拉近距离。刘瑕的兴奋表演得不错,威尔森的尴尬则更得此戏三昧。 “不得不说,我被你吓住了,刘小姐。”威尔森双眼弯弯:游戏还在继续,你可以放马过来。 刘瑕借着笑意低下眼,开始翻阅案卷,“吓到你了吧,其实我们现在的办案手段已经非常正规了,威尔森先生,你可以不必担心,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拘留的……现在,你能仔细说说案发现场的情况吗?” “好的,那天早上,我跑过弯角,忽然发现草地上有点不对劲,有个人躺在地上,我就跑过去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助,当我走近的时候开始发觉不对,草地上洒满了血,而且那个可敬的老人看起来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把他翻过来确认了一下,然后走出去寻求帮助……”威尔森说道。 “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画面吗,具体地描述,就像是在画一幅画一样,从天气的细节开始,当时的天是?” “蓝的。” “草地的颜色是?” “深色的,不是血的颜色,很多人都以为任何沾血的物体都会是红色,但这是错误的,事实上,大部分物体沾血后只会变得比自己的颜色更深一些,尤其是泥土,你很难说清楚泥土有没有沾血,直到你踩上去,湿润的、发泡的,粘乎乎的,有可能是沾了血,否则,这里之前下雨了。” “你对此描述得非常具体,威尔森先生,又一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是哦,我发现我对细节的注意力非常的好,是不是?”威尔森做恍然大悟状,笑笑地又添加一句,“希望这不会让我变得可疑——我听说,对细节的注意太多,会让人觉得你在说谎。” 明目张胆的调戏。 “噢,不不,威尔森先生,这是两种不一样的信息,不应该混淆,就以你来说,你先后注意到的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增加了你说谎的可能,第二个细节,增加的是你杀人的可能……你描绘得这么仔细,描绘的时候这么兴奋,说明你对这种场面相当的熟悉,并且丝毫不反感……”刘瑕往后靠上椅背,双眼锁定威尔森,“甚至,还可说是十分的享受。” 威尔森又扶了扶眼镜,冲刘瑕眯着眼笑,“是吗?多么有趣的猜测——还好,中国现在需要证据才能抓人了。” “当心哦,威尔森先生。”刘瑕幽幽地说,“也许这句话,也只是个玩笑而已哦……” “哈哈哈。”这一次,威尔森直接就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他抬头畅笑起来,又翻过手腕,佯装在看时间,“ok,ok,那么,我两天后回国,如果你们想要把我抓到中国的关塔那摩的话,最好要注意时间,哈哈哈哈……” 审讯室都依靠灯光照明,刘瑕缓缓牵出一缕笑,她的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一条线,像是狩猎前的猫科动物,锁定了威尔森—— 威尔森的瞳孔也很细小,就像是一双蛇眼,他的笑容浮夸而虚假,血色的舌尖舔过唇——这一瞬间的贪婪与享受,才是真实。 # “就是他,高智商罪犯,‘上帝型’,表演欲极强,冷血,沉迷于所谓的高智商猫鼠游戏,”刘瑕一走进办公室就说,“他已经基本承认了就是自己干的,他希望我们来追捕他,这场游戏,他指定了时长、地点、参赛人员和游戏方式,并且也决定了结果,他对自己极有信心,认定我们找不到证据,这两天中,他可以尽情地欣赏我们的气急败坏,两天后,明知他是凶手,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还是只能目送他离境,让他赢得这场精彩的游戏。”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报告——沈钦的英语当然能跟上审讯,但他‘出众’的语言能力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名翻译,从大屏幕上残破的文稿来看,以两人后期的语速,他的打字速度也只能是跳着翻译大意而已,对情况的把控,还是要靠刘瑕。 连景云的眉头首先就皱起来了,他转向张局,“张老师,真的不能……” “威尔森上班的那家公司有军工背景,是几种重要部件在我国唯一的代工商,他们对于泄密非常敏感,如果没有任何证据就扣押威尔森的话……”张局摇摇头,“可能会酿成外交事件,这个压力,局里受不了。” 他没有否认刘瑕的结论,低沉地说道,“证据是关键点……我同意刘老师的看法,这个外国佬,对局势很有信心,英语我不懂,但从小沈翻译的内容,还有那种氛围来看,刘老师给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不慌乱的,他那种冷静的感觉……” 没人说话,但从老警察们的表情来看,尽管和威尔森之间有语言障碍,对审讯内容也是半懂不懂,但多年来犯罪现场摸爬滚打、千锤百炼出的直觉,也让他们完全认可了刘瑕的推理和观察,把威尔森列为了一个狡猾的大敌。 “表现欲这个词总结得非常好,可以感觉到,他非常希望我们怀疑他,认定他就是凶手,注意他、调查他,这和刘老师说的警探追求者的几个特征非常的相似——” 张局的眼神,询问地扫过刘瑕——威尔森是第二次来华而已,他追求的不是刘瑕也只能是沈钦了,好笑的是,当连景云和她不假思索地把被追求者当作沈钦的时候,因为沈钦在屋内的自然表现,所有人都以为连景云把刘瑕叫出去,是因为威尔森追求的人是她,而连景云想要瞒下这事儿…… 刘瑕对他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沈先生也不认识,有可能他和我们以前接触的某个人有关系,但以现在的时间来说,很难去发掘这之中的联系,也许这就是他安排两天内离境的用意,他希望我们专注于眼下这局游戏。” “离境以后,再引渡回国受审的可能性有多大?”祈年玉问。 “几乎为零。”一名老警察直接代张局回答,“喝,外国人一回国,那叫一个龙游大海,要么你就在国内抓住,要么这事儿就没办法了,就这么回事。” “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寻求这两起杀人案的证据?”连景云的声调抬高了,“以威尔森的自信来看,这证据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第一个案子,他有绝对正当的在场理由,第二个案子,他有难以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他在城隍庙吃饭,有就餐小票作为证据——” “你不能被凶手的气势压过,凶手做过就一定会留下证据,城隍庙距离案发现场并不远,而且案发时间也有半小时左右的浮动,这还是给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窗口……” 激烈的争辩声,成为办公室中的主旋律,所有人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狂热的气氛差点盖过了“嘟嘟嘟——”的电话铃声,祈年玉眨巴着眼睛静听了一会,偶然低头一看,他拿起电话,“喂?找哪位?张局吗?”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警察们还用眼神互相顶牛,张局伸出手都准备接电话了,祈年玉却嗯、嗯了几声,然后——他居然兀自把电话给挂上了。 他的手有点颤抖,按在电话上不动,仿佛在竭力支撑着自己的站立。 “……是医院。”他说,脸色煞白,“高洪杰……已经脑死亡了。” 第79章 命运越轨者 在icu门口,哀痛、崩溃与泪水就像频频响起的主题曲,常见到已觉老套,每时每刻都有生与死擦肩而过,转入普通病房的家属喜极而泣,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引发呼天抢地的泪水,绵延许久的死亡带来的是眼角惘然若失的一滴泪……每一张被推出的病床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些欢笑与泪水,只有极少数的病床是安安静静地被推出来的—— 高洪杰就是其中的一张床,他的身形从远处看十分瘦小,几乎完全被床单淹没,清秀的脸藏在呼吸仪器下,有了些恐怖谷的骇然。几个护士同情地看着他被推向普通病房的方向,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祈年玉手里拿着一大叠资料,和主治医生在床边讨论着什么,没有人为他的昏睡哭泣,也没有人为他的上亿资产无人主持而欣喜,一条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也许这才能让人感觉到个人的渺小,即使携带着巨额财产,在这金钱至上的社会里,他的消失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颈动脉受伤,失血过多,始终无法重新自主呼吸,昏迷指数也上不来。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基本可以确定是脑死亡了。”连景云拿着一个袋子走过来,“这是他入院时穿的衣服。” 刘瑕接过袋子,没有应答,沈钦在她身边问,“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如果有家人?审讯期间的自杀,即使有视频做证据,估计局里也得赔一笔,年玉可能会被调动到乡下去……”连景云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夹在手里把玩着,引动护士们的警觉,他的口吻淡淡的,“但既然他已经无亲无故……估计,也就这样了吧。” “高家的财产?” “按道理应该由社会福利机构代管,用孳息负担他的医疗费,操作上说,市局对他的处境似乎有一定的道义责任,所以局里的意思是这事就由他们管了……”连景云唇边露出一丝讽笑,“这样也好,既然现在,高洪杰被排除在凶手之外,享有继承权,以高家房产的出租价格来说,可以保证他获得最好的照顾。”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比交给社会福利机构,然后在官僚机构的办事效率中被折腾得好,房租剩余的部分,当成照料的报酬也并无不可。刘瑕和沈钦都没有说话,连景云目送着病床被推进一扇又一扇门后,站起身叹了口气,“保险金那块才是真正的问题,既然高洪杰现在已经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了,又没有相应的监护人,禄安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给付保险金……” 没人有特别的反应,甚至都没人想到过问保险金的事:保险公司逃付保险金,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邪恶。只有连景云似乎有些羞愧,他站起身匆匆走了,“我去打几个电话,再争取一下……” 该封闭的病房封闭了起来,没到下午,家属也无法进入探望,一重重门重新关上,除了无处不在的空调声,icu门外的走廊迎来了短暂的平静,刘瑕和沈钦都没有动作,依然望着对面米黄色的墙壁,以及远处走廊尽头高洪杰的病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如果没有那些维生仪器,那张床似乎是空的。 “其实他本可以不死的。” 沈钦忽然说,他没看刘瑕,视线还胶在前方,“……倒在了最后一关,其实,他真不应该死的。” 这件事本来也并不值得自杀,不管对正义、公平多没信心,哪怕还有一点自保心理,还留存有一点点的希望,这个决心晚下两天,现在,高洪杰的人生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整件事最为荒谬的一点就在于,并没有人对他心怀恶意,伤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警察无非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甚至还没能认定他就是凶手,没采到直接证据,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应该至少要再坚持两天——但在这个改变到来之前,他却自己杀死了自己,这个全新的开始,终究没能开始。 “让人不得不惋惜,是吗?”刘瑕说,她也望着那张病床,“这种反□□违反了人们的求全心理,只差一点点没能完成,比只完成了一点点更让人惋惜,很多人甚至会因此责怪他,‘这完全怪不了任何人,是你自己太过软弱’……明明不该死的,但却选择了死亡。” “但在你看来,是这样吗?”沈钦问,低幽的声音在光滑的墙壁间回荡。 “当然不是,”刘瑕说,她撑着下巴,隔着厚实的层层玻璃,看着icu里来来去去的护士,她们正准备着新病房,这里的床位一直都是满的,各式各样的人总会过来在生与死之间做最后的挣扎,“我不喜欢太过文青的引用,但菲兹杰拉德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当你去评判别人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优越的环境。这世界也绝非你想象得那么美丽,有太多的生命出生只是受苦,生活是那么的不幸,就像是高洪杰,他一定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他的父亲品格低劣,对他不断施加暴力,他自己的性向,畸形的家庭生活,受压迫、不满足、无经济能力,孱弱又缺位的母亲……他的生活就是一场又一场、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和不幸……父母终于离婚了,他和母亲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但母亲不久就发现得了癌症,因为离婚的决定他没有钱医治,选择回头,抛弃一切尊严恳求父亲,但得到的只有毫无人性的羞辱和玩弄。他没有钱,没有爱,没有一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绝望被层层渲染,甚至连痛苦这个词语都显得过分清淡,想一想高洪杰当时的心情,想想他眼神里的疲倦—— 外界的声音慢慢变轻,心海里有浪回泛,连景云的质问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受伤又不解的表情,沈钦在身边稳定的呼吸声,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在门边盯着她看,眼神里没有仇恨,只有悲悯,吴总十拿九稳,蛮有把握的微笑,‘你毕竟是我的女儿……’ 刘瑕忽然轻轻地、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做心理咨询师吗?对此,你有没有过自己的猜测。” “……我……” 沈钦的声音有些迟疑,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手指的温度接近了,但却又不敢靠近。 “你听了我和吴总的对话了吧?”刘瑕没躲开,眼神依然胶着在最近的门把上,盯久了,螺纹一圈圈地放大,让她有丝眩晕,“有什么感想?” “我……” “现在,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或者在更早以前,我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在你的双眼之下,”刘瑕撑着下巴,转头看他,“你怎么看?” 刚开始,沈钦讷讷不能成言,但过了一会,他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双眼倒影着刘瑕的面孔,和她唇边那缕牵强自嘲的笑意,像是无风时的大海,清透得可以映照到海面下最细小的沙砾。 他在听。 “其实……我并不怪我妈妈,”刘瑕轻声地说,“从来没有。” “回头想想,这一切都是可以预测的,一个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野心强烈的青年,在最落魄的时候娶了一个为爱情而活的女人,在关系确定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明了。该负责的是更优秀的那个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他知道,她能和他匹配的只有相貌,她能慰藉的只有他一时偶然的兴起,她照料不好他,无法和他交流,甚至理解不了他的兴趣爱好……但他还是娶了她,因为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自己的需要。” “以这个逻辑去看吴总,你会理解他所有的行为,他所有的行动,只是因为当时他有这样的需要,他可以看到所有的后果,但只是不在乎。他离开她,抛弃我,一次又一次地结婚、离婚,让他的第二个小孩患上抑郁症……回来找我,然后放弃,然后又回来找我……一个人有能力,但不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会比无能的人造成更多的伤害,让身边所有人的人生都留下永远的疤痕。但……我责怪他吗?不。” “我恨他吗?——不,其实,我很理解吴总……因为我几乎继承了他的一切,他的大部分长相,几乎全部的智力,当然也有极为类似的性格。吴总并不是否认自己的感情,埋葬掉自己的道德观,他只是……从来都不具有,我也一样。” “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没有太多感觉,我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甚至杀刘叔叔的时候也一样,事实上那并不是最佳的做法,我可以激动地给自己辩解,但那不是最佳的做法,我可以从连叔叔,从景云……从那些有能力又愿意负责的人身上看到这一点,一个有底线的人是不会杀人的,即使他做了也会一辈子悔恨,但我没有。我可以很自然地去策划这件事,我看得到所有的后果,但我不在乎……因为,和吴总一样,我知道,我的能力很强,我总是能脱身的,别人会受伤,会死……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并不在乎啊。” “我是高功能反社会症吗?我是反社会型人格吗?我的基因真的不能去爱吗?会不会只是因为吴总的童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他无意识地复制了自己的悲剧呢?如果我在一个充满爱和关怀的环境下长大,我会不会不一样呢?我会不会学会关心,学会去爱呢?也许会的,但就如同我说的一样,你的基因和你的早期环境决定了你的人格,而你的人格决定了你的命运,在这个问题上不存在假设,我只能从吴总身上去照见自己,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它不懈的斗争……” 她顿了一下,又露出自嘲的笑容,“和李先生一样,我们斗争的本质都是,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这是一种极为艰难的对抗,因为,毕竟,你的本性有时候写在了你的基因里,就像是李先生那样,要抵抗它就像是强迫自己不喝水一样艰难。有时候,你真的会忍不住想要放弃,就像是高洪杰……命运为他安排了一条道路,越轨的每一步都是荆棘……他孤独、贫穷、破碎不堪,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当他想要做的只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多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多一天的挫败、痛苦和折磨的时候,继续抗争下去是为了什么?” “而这……就是我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原因。” 沈钦发出模糊的声音,似乎在表达惊奇,刘瑕别过头看了他一眼,耸耸肩,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那张静止的病床,“是的,这就是我选择成为一线咨询师的原因。也许你从那些无穷无尽的奇葩患者中,看到的是挫折、绝望、渺小和灰暗,但我看到的是人类这种可悲的生物最可贵的品质……永远不屈的自由意志。” “命运也许安排你成为一个丑陋的人,用最残酷的方法捏造了你的生活,那种无形的几率之手,冥冥不可见的命运,在你最孱弱的时候摆弄着你,自我意识尚未产生时就已安排了一道又一道的难题,你成长为杀手,成长为恋.童癖,成长为抑郁症患者,这一切都并非是你的选择,你只能选择去接受和面对,然后——有的人随波逐流,但也有的人依然在抗争……他们丑陋、无知、畸形而可悲,伤害着别人而不自知,更可恨的是曾被别人伤害也不知道去怨恨,他们活得痛苦不堪,但丝毫不知道自己应该纠正什么,但他们依然在尝试着改变,一次又一次,艰难的,徒劳无功的,胜算极低的……但依然在尝试着去改变,依然怀抱着那么一丝希望。” “这一丝希望,就是我想要汲取的东西,这也是我告诉任小姐她应该要试着去相信的东西,面对这种不可测度、无法追回的过去所造成的创伤,面对这自我的一部分,在认清它之后,想要改变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试着去相信。”刘瑕低声说,“试着去怀抱那么一丝希望,即使几率是如此的渺茫,即使最后有极大的可能,这点希望终将破灭……就像是高洪杰,他一次又一次地试着去相信,你几乎可以阅读出他的努力,他和家里决裂,自谋生路,说服母亲离婚,离开那个家庭,甚至在母亲去世以后依然没有放弃,他在工作,在赚钱,试着交友,如此伤痕累累,但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希望,试着让自己的生活变好,甚至去试着追求爱情……” “当然,最终,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恋人见面的时候,他发现这不过是又一次的设计和背叛,原来人生真的没有变好,对他来说破灭和挫折永远是主旋律,随后是警方顺理成章的严苛逼问,无法澄清的焦躁——这一次,他的希望有那么一时破灭了,但这能磨灭他之前的努力,减少他的伟大吗?我想,对他自己来说,他已经足以称为伟人了。甚至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他会再度燃起希望吗?也许他依然会的……” 停滞的病床终于动了,护士们把它推进了一间新的房门口,那里洒满了光芒,刘瑕把手放下来,坐直身子呼了口气,“也许,这就是我有点喜欢你的原因吧,你也走在荆棘里,沈先生,我们都一样,是命运的越轨者,但你和我不同,你满怀了希望,而我……而我只是苟延残喘,只能借用着别人的希望,维持着最低程度的抗争:无论如何,我不要活得和吴总一样。” 是什么时候放弃了更高的期望?也许她也能学着去爱,也许,只要她足够努力,她依然可以和吴总不那么一样,也许她可以证明给所有人看——证明给吴总,尽管他不关心,证明给母亲,尽管她已经死去,证明给那莫测又冷酷的几率……让他们知道,即使生活和遗传把她塑造成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无人关心,无人去爱,不懂关心也不懂去爱的人,塑造为一个强大的伤害机器,她也依然能够改变,依然可以学着去做一个正常人,一个健全的人,依然可以治愈自己的残疾。是什么时候?是钟姨看到景云对她微笑时,脸上闪过忧虑的那一刻?是连叔叔决定把她的录音上报的那一刻?还是那无数个景云用表情和语言告诉她,‘我不喜欢这样的你’的时刻?时光像水一样穿梭在记忆里,无数个刘瑕抬头对她温和地微笑,那时候她终究还有几分天真,带了那么点想当然,现在她已能坦然地接受,她和高洪杰、沈钦都不一样,他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跋涉出去,不管脚心的鲜血淋漓,而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总有一只脚还踏在那条既定的道路里,她只是没有这种不断去相信的能量。 她扁着有些不甘心的笑,转头对沈钦眨眨眼: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在某方面弱于沈钦,也是她第一次顺应沈钦的计策,对他吐露了又一个秘密,也许会令他有点小得意,但……也无妨了,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真实的感受,甚至连那些世界专家级别的一对一督导,都无法识破她的伪装。但其实,她也不会自大到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一次倾诉对她也一样是有效的良药—— “呃……” 触目所及的画面,让她的俏皮陷入僵局:沈钦就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双眼如深海,情感似惊涛骇浪,一滴泪划过眼角,像是风雨卷出的波澜。 “刘小姐,”他的声音,布满哽咽,“你羡慕我满怀希望……但你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希望……” 第80章 追光的人 “是可惜了,其实他能划破颈动脉应该都是一种巧合。”老医生絮絮叨叨,“医学生有时候都没法一下扎准呢,怎么随手一划拉就找对了呢?要是没找对,哪怕把气管戳破了都没事……哎,人啊,就是这样,找准了就那么一下,脆弱得你都不敢相信。” 祈年玉怔怔站在病床边上,低下头看着高洪杰,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什么,老医生没留意,“你们做警察的也看多了吧?就前几天,我这里送来一个打架的,肚子上被踢一脚,够安全了吧?走几步就不行了,脾破裂,icu住了三四天人没了……有时候你不信命都难,怎么就这么多巧合!” 他摇着头叹口气,“几率多低的事都能给碰上……就说他吧,当时没死已经算命大了,昏迷指数怎么就上不来呢,哪怕求生意志强一点……哎,那个什么,外面的家属可以进来了——那两个是家属吧?哎,你们不是说他已经没亲戚了吗?——护士,护士,让外面那两个家属进来吧。” “哎,”小护士轻巧地应了一声,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去,“36床高洪杰的家属,进来吧——” 没过多久,轻轻的脚步声响,刘老师和沈先生一起走了进来,表情都有点怪:沈先生的双眼明显有些红,祈年玉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记起连哥的吩咐——没事少和沈先生接触,注意力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沈先生心里应该也挺难过吧,他望着那安详的,没有生气的清秀面容,心不在焉地想,沈先生肯定也很自责……即使连哥说了,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真正摧毁高洪杰的是他过去的生活,但他还是老情不自禁地在想:如果,如果他能多一点温柔。在病床前他还是想要对他轻声说一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医生,你说,他还能救醒吗?”他问,打断了老医生对‘家属’们的叮嘱:要请护工,每天都来翻身擦澡,不然会长褥疮,来探望的时间要遵守,不要擅自拔管,拔管需要医生签字—— 老医生看看他,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脑死亡啊……他这个意思就是……” “脑死亡的意思,是指脑干反射全部消失,陷入深度昏迷状态,无法自主呼吸,维持这种状态十二小时以上,按我国的标准就可以称为脑死亡。”刘姐忽然插入回答,“因为神经细胞不能再生,这种症状,多数可以说明脑干已经丧失功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认定不会再有恢复功能的机会。不过……也不是没有过奇迹发生,现在国际医学界也有声音,希望能修改脑死亡的定义,甚至是取消这个概念——被判定脑死亡的患者,在亲人的努力下奇迹般苏醒,甚至是自行苏醒的案例,时有发生。” “但那也是极为罕见的案例,甚至可以说是特例。”老医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他扶了扶眼镜,进入专业模式,“这种孤例在这么大的样本数下是毫无意义的,可以忽略不计,你给家属这么说了以后,人家连着来十年,每天都抱着也许这次就能唤醒的心情来,然后最后也没成功,这怎么弄?小伙子,别听她的,脑死亡基本就醒不过来了,别想太多,新闻里的事你要件件都当真,那还得了?” 刘老师笑了笑,眼神还牵挂在高洪杰身上,她平时当然也很漂亮,事实上是非常漂亮——但,在这一刻,祈年玉恍惚觉得,刘姐的笑里多了一种难言的情绪,这让她一下鲜活了起来,一下就动人了起来—— “是啊,这几率是极低极低的,也许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的尝试唤醒,最终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也许现实就是,他注定再也醒不过来。”她说,对老医生,但双眼看着祈年玉,祈年玉慢了半拍才明白,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但那一丝希望毕竟也还是客观存在的,医生,我讲的对伐?这就像是彩票,你可以不买,但谁说得准,高先生是不是就是那张会中奖的双色球组合呢?” 老医生摇摇头,嘟嘟囔囔,但没再说什么,祈年玉转回头去看高洪杰,他的心情忽然好了一点——眼角余光扫过沈先生,他的表情似乎也放松了一些,唇角上翘,隐隐有笑,双眼盯牢了刘姐,当然,刘姐还是不理他。他对刘姐的心意,真是可昭日月,就不知道连哥是怎么想的了…… “都安排好了吧?”说曹操、曹操到,连哥从门外走了过来,“年玉,那个护工的联系方式我发给你了,你记得明天过来和他交接一下,还有护士长的微信也给你了,记得加啊,我都和护士长说好了,要是那个护工做不好,让她直接和你说——” 沈先生低下头按手机,刘姐的手机动了一下,她打开看看,“沈钦说,他也会请人每天过来,给他放放音乐,读点小说,和他说说话……刚好,两个人互相监督了。” 祈年玉惊喜地看过去,又想起连哥的叮嘱,吓一跳要撇过头,不过沈先生的眼神,已经和他撞在了一起——他没有畏缩,反而对他笑了笑,这笑里有理解,也有点安慰,好像在高洪杰这件事上,他们的共同语言,让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就被拉近了。 有点尴尬地对他笑了笑,他的心情渐渐如窗外的春光一样明媚起来,连哥的声音在一边问,“现在的调查方向该怎么样?沈他,你能试着查一下威尔森的底细吗?他在美国有没有前科——唉,不过这些和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时间也有限,恐怕很难起到帮助……” 医生和护士都退了出去,屋里只有维生仪器的滴滴声,四个人聚在一排安静的病床前,声音都是克制的低,“威尔森在美国做过什么事,并不能帮助我们留下他,游戏规则已经很清楚了,只有找到办法打破他的不在场证明,提取到证据,才能赢得这样游戏。” “不在场证明,靠走访和提取监控,已经是很难打破的了。凶器我很怀疑他会保留,以他一刀毙命的利索程度来说,刀上应该不可能留有dna证据,再说威尔森完全可以把刀丢弃到河里、湖里,世纪公园里就有一个湖,而且湖边也没有监控——” “我有一个疑问:作为一个技术安全专家,威尔森要抹去高洪杰手机的信息应该是轻而易举,只要给他发送一张含有病毒的照片就行了,以他们网友的关系,这并不难,但是,作为一个丝毫也不懂汉语的人,他是怎么挑上高洪杰,并且成功和他搭讪的……还有,他是怎么能肯定第二个凶杀现场的摄像头是坏的?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帮他?” 连哥双手交叉,表情严肃,让祈年玉心中一跳:他熟悉连哥,每次他这么皱眉的时候,就说明他心底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你的意思是?”刘姐斜过眼神,声音上挑,丹凤眼里却没有疑惑,只有道道波光潋滟,祈年玉不禁有种感觉:其实刘姐早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并推理出了背后的一切,只是出于一些理由,她选择了沉默。 连哥的眼神和她交缠片刻,这对青梅竹马,似乎在用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交流,随后,连哥别开脸,眼神落到沈先生身上,刘姐没看过去,但注意力似乎也集中在沈先生的方向,没有一处是在看,但没有一处是不在看。 沈先生抬起头,有点茫然的样子,连哥低声说,“在第二个案件的案发地点附近,那栋正在建设的新楼,属于滨海……房产商,往往都是地头蛇,出于种种需要,他们和工地周围的派出所,关系一般都很好。为了倾倒建筑垃圾,和本市的交警队也不会没有交集。” “对禄安内部的一些信息……在d租宝风暴爆发以前,滨海的某位高层,和敝公司自杀身亡的副总公孙良,关系非常的好。有可能出于某些目的,对他开放禄安的内部信息库——这种出卖保户信息的行为,在大公司内部其实也是司空见惯。” “考虑到滨海内部的争产风波,滨海的那位高层似乎也有一定的动机。”连哥的声音很低沉,“当然,也有足够的能力。目前来说,这条线还有个点没解开——他是怎么和威尔森牵上线的,这一点,我还没想出合理的解释,但不论如何,从这个方向着手查查,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祈年玉的思维并不是非常敏捷,直到现在他才慢慢跟上思路,开始渐渐意识到连哥的话,以及他直接对沈先生说这一点意味了什么——滨海和沈先生—— 他完全没想到! ……可……可如果是这样的话,d租宝的案子……让沈先生参与,合适吗? 疑问刚泛起,连哥的话就让他安心了。“即使没有的话,他的电脑里,也许也还存了一些和别的案子有关的证据——” “景云。” 刘姐忽然说,她张开手臂,似乎要把沈先生护在自己身后,双眼盯过来,表情淡淡的,不含怒,但却明确传递信息,“只有三十多个小时了,还是西安专注现在这个案子为好吧?” 沈先生若有所思,没回答他,连哥沉默片刻,眼神低下去,笑笑,“好,那先说这个案子吧,沈先生,你觉得从这块入手,找到线索的可能性有多大?” 沈先生低下头开始玩手机,好像没听到连哥的话,不过,连哥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看,很满意的样子,刘姐欲言又止,最终说道,“如果威尔森真的是技术安全顾问的话,恐怕证据不会和之前那些案子一样,躺在电脑里等我们来取。在这条路上浪费精力,不太值。” “那你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连哥问,“凶器找不到,不在场证明推翻不了——” “不在场证明,真的推翻不了吗?”刘姐问,“从城隍庙到第二次案发地点都是闹市,不可能完全规避摄像头,案发时间段始终是有限的,就那么半个小时,所有的摄像头画面全都翻出来,一个人一个人去对,未必对不上威尔森的脸。” “看监控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祈年玉感到自己必须出声了——他是那个昨晚看监控看到四点钟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正脸冲着摄像头,鸭舌帽、兜帽、口罩,甚至就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可能会造成画面的模糊,我们只能说,可以肯定,没有一个穿着和城隍庙餐厅摄像头里相似的人,在那个时间段经过那些路段,但不能完全肯定威尔森没有经过,因为他完全是可以变装过去的,只要换个外套就可以了……” 说实话,他对电脑证据也不感到乐观:沈先生已经试过破解他的电子邮件账户了,但未获成功,这种安全行业从业者,防范意识很高,尤其他智商又这么高,肯定会想到抹除电子足迹……连哥提起破解滨海高层的电脑,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已经在转移注意力——对这个案件,他多少也是有点想放弃了吧…… 就这样让威尔森逃脱吗?让他赢得这游戏?他有点茫然,眼神又落到了高洪杰脸上:他的自杀,是威尔森的错吗?无论如何,威尔森终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让他很想要抓住这个外国人,并不是因为他杀了高兴亮(某种程度而言,祈年玉不对高兴亮的死感到惋惜),也不是因为他对另一个无辜家庭的暴行,威尔森和他祈年玉在高洪杰自杀上扮演的相似角色,让他感到了一种私人化的联系,但也让威尔森的落网希望更显渺茫,就像是高洪杰的死一样,他的逃脱仿佛也成了注定,如同生命里的每一次打击一样,不美好,但又那么现实,能做了都做了,但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反抗是多么的渺小?除了接受以外,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把心声说出了口,“我……不是很乐观。” 刘姐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她的注视总让祈年玉有点紧张——当然,她是这么漂亮,这么优秀,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总能直透灵魂,仿佛可以看穿一个人所有的软弱—— “是吗?”她说,又左右看看,像是在等不同的意见,但不论是连哥还是沈先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刘姐的“这就放弃了?” “还有什么别的思路吗?”连哥嘟囔地问。 “有啊。”刘姐说,“让我来看监控吧。” “你来看监控?”祈年玉的心吊起来了,陌生又兴奋的情绪一下潮涌进来,好到几乎不像是真的——他不敢相信是真的,“刘姐,你的意思是?” “威尔森当然可以改变自己的外表,但有一样东西他改不了——步态,爆炸案里我告诉过你,步态能透露一个人的心理,现在再告诉你一个冷知识:步态就像是指纹,千人千面,独一无二,总有些特征,再刻意都难以更改。”刘姐的语调,若无其事,“这步态中的密码,你们辨别不了,我能。” “只有不到36个小时了,你能看得完吗?”连哥的语气虽兴奋,但也克制而务实。 “通常情况下,要保证休息的话,不能,但非常态的话,可以一试。”刘姐的回答也一如既往,专业而谨慎,但又透露强大的信心。 连哥对她扬起眉毛,似有诧异,“但,即使如此,威尔森也有极大可能去选择那些没摄像头的路段走,如果他够谨慎的话就会这么做,虽然那会绕点路,但更安全——我觉得在监控中找到他的希望相当的渺茫,而你也知道这一点……即使这样,还要去看?——为什么?” “确实,希望相当的渺茫,只有那么一丝而已。”刘姐说,她的眼神又落到高洪杰身上,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祈年玉见她笑过很多次,各种各样的笑,客气的、和气的、虚情假意的,但这微笑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在这一刻她的光辉,这一笑的温柔—— “但我觉得,在高洪杰这个案子上,我还是想要去捉住这么一丝希望。” 她轻轻地说,连哥在她的笑里愣住,刘姐站起身,似乎又已完成了自己的武装,她看看表,“从现在算起,还有38个小时,我们最好马上出发。” 祈年玉难以抑制,痴迷地望着刘姐的背影,再顾不上去注意别人的表情,在他的余光里,沈先生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他脸上似乎有笑容正在慢慢地、慢慢地扩大,他似乎也从没见他这样效果,事实上,他就没怎么见过沈先生的笑,在这笑容里他显得那么稚气,那么喜悦—— “刘小姐!”他急急地叫出声,一下冲上去,忽然间又像是一只快活的小狗,缠着她的脚步前后不放,“我帮你,我帮你,我帮你做个筛选程序……” 刘小姐往外轰了他一下,但没轰开,她摇摇头,似是无奈,最终也接受了他的纠缠。他们一起走过病房门口,经过窗口——在窗口,沈先生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拉了一下刘姐的手—— 他捏了一下,刘小姐居然并没甩脱,倒是沈先生被经过的护士吓了一跳,迅速又放开。刘小姐瞪他一眼,走出了祈年玉的视野,沈先生如少女一样,双手捧住脸,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又少女了一会才急急地追上去,“刘小姐,刘小姐——” 透过百叶窗,一切细节都尽收祈年玉眼底,虽然心情依旧沉重,但他也忍不住失笑,那种焦灼与希望纠缠的感觉,还有单身狗特有的羡慕妒忌恨,女神被抢走的心酸,让他复杂了一会才记起身边的连哥—— 扭头去看时,连哥也在笑,不过,让祈年玉诧异的是:连哥的笑并不酸楚,恰恰相反,他望着刘姐去向的双眼,是那么的惊喜与欣慰,即使有失落,也不过是那么一点点。 “走。”他的眼神和祈年玉碰了一下,“回警局去——只有38小时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祈年玉咧开嘴,笑了,他的心在春风里,又和往日一样飞扬了起来,“嗯!还有很多事要做!” # ——当然还有很多事要做,刘姐看海量监控,沈先生做辅助筛查,这是个琐细活,完全是重复又重复的劳作,而祈年玉负责核实从城隍庙到第二次案发地所有可能路线上的所有摄像头,17个小时很快过去,他做完了自己的活,困成狗,赖在沙发上,头一点一点的,但还不想走——刘姐就还没走呢。 电脑青白色的光,倒影在她秀丽的脸上,过去这17个小时,她连动都没有动过,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一帧帧的画面,‘捉住这一丝希望’,说来容易,但只有你见到她是怎么去做的,才知道什么叫做努力。祈年玉帮不上忙,他甚至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对刘姐可能还是阻碍,但……他不想走,哪怕跟着一起熬夜完全是无谓的痛苦,哪怕他下一秒就能睡……着…… 头再一点,他猛地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已经睡了不知多久——他的姿势换了,躺在沙发上,身上也多了一件大衣。办公室外,人声少多了,应该已经进了深夜—— 连哥和沈先生都不见了,刘姐还坐在那,一段又一段地看着视频,神情如机器人般冷静,手指都没颤一下,祈年玉缩缩脖子,不敢打扰她,猫下腰悄悄地出去,钻进厕所洗把脸,清醒了点,决定去张罗点夜宵回来:他饿了,更重要的是,也许刘姐会吃点呢…… 踏出走廊,他偶然间扭过头,随即怔了一下—— 通往室外楼梯的露台上,连哥和沈先生站在一起,正低声地说着什么…… 沈先生居然会说话!且居然会在一对一的场合,和连哥说话!看起来还一点都不紧张! 祈年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揉揉眼,又揉揉眼,然后纳闷地走回去拿钱包,同时飞快地决定自己要向刘姐打小报告:不是他怀疑连哥啦,但沈先生和他可是情敌关系,要是连哥欺负小动物的话那就不好了…… 一脚踏入办公室,还在心里措辞,十多个小时一直维持一个姿势的刘姐,蓦然抬起头。 “找到了。”她说,语调简直带了点无机质的电子味,双眸眯起,露出慑人霸气的笑,像是猎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射击角度,又像……又像是那个,那个大魔王,咳咳……咳咳…… 好吧,不管怎么说,刘姐的语气是有点阴森啦,掩藏在阴影里,幽幽的,阴阴的说着—— “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威尔森……” 第81章 糖 【从刘小姐发现的那个录像时间点倒推回去,利用辨识软件做交叉比对,很容易就能倒推出这个男子的行进路线。是的,他戴了口罩,没法从面部轮廓来判定是威尔森去,兜帽也遮挡了头发,但也许我们可以利用步态对比软件……】 【目前这软件只有瑞士一家公司有在做,许可权非常贵……】 【没关系,我已经买了密钥。现在的问题是这能不能作为逮捕他的充足证据……】 【至少已经可以阻止他离境了,我现在就去打报告……】 连续不断的低鸣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精神过度耗弱,拿起手机的同时还在朦胧里浮沉,微信里一段又一段的对话没头没尾,过了几十秒才被解析,时间感回来得更慢,刘瑕争扎几分钟才拾起空间感,举起手遮住眼睛,望着天花板吐了口气:她是怎么回来的?没有什么记忆了…… 近24小时注意力高度集中,她没在人前露出什么不对,但耗弱感依然难以避免,有那么一小会,她躺在床上没动,直到微信又响起来。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有没有不舒服,叫个医生上门给你服务?】 ……她左右看看,没弄错,整栋房子里就她一个人,棒的很,看来沈钦的高科技又升级了。 【……你已经升级到在房间里偷装摄像头的地步了吗?】 【哪有那么变态。】一如既往地回得很快,【也没窃听,我完全凭和你过人的默契。】 【………………(妈的智障.jpg)再说一遍?】 【好啦好啦,app告诉我的,看你左手腕。】沈钦投降了,刘瑕翻过手腕看下——她真是睡太死,连手上被人扣了一只新表都不知道,【你已经快24小时没吃了,醒了的话,起来吃饭吧,肠胃炎才刚好,不要任性。】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多喝热水?】刘瑕盯着手表看,猜测着沈钦有没有在上面放什么窃听原件,但又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他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这过时的猜想了。 看看时间,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她这一觉也睡了快24小时,再这样下去,工作室索性都别开了,刘瑕翻身坐起来,走进浴室,但在浴室里都隔绝不了沈钦的骚扰,现在有了手表,他在洗澡时也可以发垃圾表情包来骚扰她。 【(少女温柔地爱抚狗头表情),你本来就该多喝热水啊,乖,可以去煮饭吃了。】 他是对的,不过刘瑕罕见地有了‘懒惰’这情绪,过去24小时的狂热工作似乎把她掏空了,从浴室出来,她一头栽进沙发里,【正在弄啊。】 【你分明没动……】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可以看到你的步数啊,从刚才到现在你就走了20步,我目测过,从你的卧室到厨房至少要走15步,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先去洗澡,所以你根本没去厨房。】 【起来吃饭了。】 【……不想动】 【(郭富城《动起来》封面)】 【……(站起来,萌萌!)】 【好啦,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叫外卖。】 【我想喝粥。】刘瑕赖在沙发上随意打,【热腾腾,一粒是一粒,用最好的东北米,小火砂锅淘三个小时,配新炒的青椒小银鱼干,还有一点点辣萝卜干。】 【……你能不能把你的愿望稍微扭曲一下,比如说改成沙县清汤面什么的,或是麦当劳汉堡等比较适合午夜外卖的东西。】 【不要。】刘瑕都看乐了,熬夜后又大睡一场,后遗症就是她有点喝高的感觉。 【听话,起来去煮点。】 【不要,就想喝粥。】 【愤怒的比卡丘】沈钦转走卖萌风。 【卖萌的小智】刘瑕娴熟地找到表情回过去。 毫无意义的五分钟后,她的神智开始慢慢清醒,【说起来,你现在怎么还没睡?你在哪里?警局吗?还是在你新租的房子里?你搬到哪去住了?】 沈钦并没回她连珠炮式的问题,只发了个愤怒的表情过来,似乎在对她转移话题的做法表示愤怒,刘瑕挠挠头,打开微信从上到下开始重新浏览:抓到威尔森,并一路跟踪,确定他是往案发现场的方向过去以后,她吃了个早饭就直接回家睡了,当时沈钦刚睡醒,正在跑软件筛选威尔森的截图,他也很久没睡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现在应该也是在休息中,或刚起来不久,哪有闲心盯着她的状态直看? 还有,景云也应该和她汇报情况才对,毕竟推翻不在场证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取口供肯定得由她来参谋……她重新翻了一下手机——难道,抓捕威尔森的过程出了问题? 现在已入深夜,不太好掌控情况,她在微信群发了几句话,把自己从沙发上拔起来,准备泡一碗麦片粥打发胃袋,但窗外忽然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穿过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刘瑕差点没被撞到,她快速闪到一边,抄起杂志横在身前,数秒后才慢慢放下来——这是一台无人机,下方悬挂了一个塑料袋,使得这高大上的产物看起来有点low,此时正稳稳地悬停在她面前,似乎在暗示她取下钩爪上的袋子。 ……她有点不可思议,但仍取了下来,无人机轻快地飞到窗外,一个盘旋,消失在夜空里,刘瑕打开袋子:里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东西,一罐清粥,两份小菜打包。还有一张龙飞凤舞的卡纸:粥来了,敬请享用。 好吧,虽然她看到塑料袋时就有点猜到啦,但是……这一次算他装到满分,刘瑕盯着袋子,无数疑问和情绪、吐槽翻涌上来,她打开手机,干脆直接拨了沈钦的电话。 “你是猪吗?”电话一接起来她就说,“都半夜两点了,你没睡的话肯定在工作啊,就为了几句玩笑话放下正事,值得吗?如果你没在工作也该休息了,大半夜的跑出去找一罐粥,你有空啊?” 沈钦在电话那头回以一阵傻笑,不逞口舌之利,“快吃吧,趁热。” “不要,”刘瑕的声音有点不自觉的娇嗔,就是不想让他得意,她偷偷摸摸潜到窗边,伸头看了下,果然,沈钦的跑车停在车道里,他手里拿个遥控器,外头夹着手机,操纵着无人机降落。“你飞行技术太烂,粥都洒了,我还吃什么。” “乱说!”你侮辱沈钦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侮辱他装逼技术不行,他激动了,“哪里有,一直都飞很稳好不好,绝对没上下颠簸,怎么可能会洒!” “那你干嘛不自己送上来?”刘瑕不依不饶了,“连送上来的诚意都没有吗?差评!” “你你你,你这完全无理取闹啊。”这一招刘瑕很少用,但现在看来,对付沈钦效果不错,他着急上火的程度完全不亚于每次刘瑕被他激到极限时的郁怒,“我我我……我这不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又才洗过澡……” “……你的心思得是多龌龊才会担心这个啊?”刘瑕慢慢露出头,“抬头。” 沈钦抖了下,肩膀明显缩起来,“啊啊啊你伸头干嘛……回去啦!去吃你的粥!” 刘瑕忍不住笑出声了,“怕什么,你没见过我啊?再说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你刚才从gopro里应该也看到了啊。” 她恶作剧地压低声音,冲手机吹了口气,“还是,你怕你一看到清水出浴的我,就会遏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冲上来把我这样那样这样那样了……” 沈钦的面红耳赤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来,他结巴得更厉害了,“不不不不不要胡闹,你你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这这么下流……” “只有被说中的人才会慌啊。”刘瑕说,她咬住手指,不让自己的笑声太嚣张——那可能真会把沈钦吓跑,“你抬头,你抬头嘛。” 无人机像是老鹰一样栖息在他身边的车顶,沈钦手里拿着电话,犹豫了一下,头慢慢慢慢地抬起来,“你……你要干嘛嘛……” “人家对你表示感谢不行啊?”刘瑕说,她冲沈钦挥挥手,故意把声音捏很娇,“谢谢你给我送粥不行吗……邀请你上来坐坐不行吗?喂,沈先生,人家的手都牵了,不负责啊?深夜寂寞,上来一起……吃碗粥不好吗?” ‘轰’的一声,沈钦的脸爆炸的声音,深夜这时段,似乎确实给了他无限的遐想,两天前主动偷袭牵手的他,现在完全被纯情主宰,大胆一面收敛,害羞得像个(或者他应该就是个)处男,他已经口齿不清了,“你……我……” 刘瑕松开手指,痛痛快快地笑起来,笑得趴在窗边,直给沈钦看到颤抖的头颅和肩臂。沈钦在电话那头发出咆哮声,但没什么用,“好啦好啦,去吃粥,我要回去了——那边真的还在跑程序,一队人在线等我回馈呢。” 其实,在他车里也能看到电脑的光亮,他应该是一路智能驾驶过去的,路上还在跑程序,并没耽误太多的时间,不过刘瑕还是让这个借口过关——提到正事,理智彻底回笼,现在想到她刚才的表现,她也有点隐隐想撞墙的冲动。 咳嗽几声,她的语气也转为正经,但仍没有从窗边离开,而是继续托腮望着路面上挺拔的人影,“还在跑什么程序?提取到的证据不足以签发逮捕令吗?但你们在群里的交流来看,应该怎么都够了吧?” “是足够了,不过抓捕行动并不顺利。”沈钦也没动,维持着仰脸的姿势,遥遥对着她。这么高的楼层,他们其实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刘瑕放松眼周肌肉,不再眯眼,她不知道沈钦在看什么,怎么还不回去工作,他现在才真正在耽误时间。“虽然已经对他进行布控,不过执行抓捕时我们发现,威尔森还是跑了,从酒店里消失不见……现在各大口岸已经对他进行封锁,我在海关和全市的实时监控里跑软件,希望能搜到他的下落。” “跑了?”刘瑕念了下,“他公司那边呢,有没有线索?” “这件事现在变得很复杂,因为他在上海的公司联系了总部那边,总部的回复是并没有威尔森这名员工,但上海这边公司坚持是总部发来的出差通告,再加上对威尔森的办公室进行搜查,会破坏他们的保密条款,现在那边也通过自己的途径在抗议。我其实也不相信他会在公司内部留下什么,很热心进去搜的完全是另外一帮人,总之,目前来说,要抓到他,还是监控这边希望大点。” “现在已经是半夜了,还没线索的话,会不会已经被他逃走了?” 沈钦耸耸肩,语气听来也不乐观,“总还有一线希望。” 这并不是刘瑕擅长的范畴,她咬住下唇,“那我不该打扰你了……但你在哪里跑程序?你现在到底住哪?” “呃……”沈钦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迅速地抬头偷瞄了她一眼,又再低下头,“我……” ‘嘟’地一声,电话突然断了,刘瑕一愣,沈钦把手机拿到手上,快速输入几个字,钻进车里,车子和炮弹一样发出去,等他消失了她才看到手机上的回复:【其实,我就住你楼上……】 ……还没等她追问,他有所预料,又发一条,【很早很早就买了】 好吧,她的确不知道楼上有没有住人,判定他没搬进来的原因只是没看到有人搬家,不过若房子一直空置,沈钦的动作又够快,也的确可能在数小时内搬完,她也察觉不了。刘瑕瞪着手机,慢慢地走回桌前坐下,打开白粥搅合起来。 这几天行程太满太突然,她有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去想。沈钦为什么会说她是他的希望?他说的不应该是在s市两人的接触,他在s市做出的改变,不像是尝试,反而像是恢复——尝试是痛苦、挫折且反复的,每一步都需要专业人士的引导和鼓励,如果沈钦一直以来从未接触社会,从不曾抬头看人,他不会只因为‘喜欢某人’而做得这么自然,这么快,‘喜欢’是动力,但不是药剂。结合他手上新鲜的自杀伤口,以及他对过去吉光片羽式的回忆,他在美国应该有过一段真正‘被拯救’的复健经历,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整个恢复进程被摧毁,他倒退回自我封闭的状态,一直到她的刺激,让他重新走过一遍已走的路……沈钦说的希望,指的应该是那段真正的重生,但她和那时候的他有联系吗?他们年龄相当,从他自述来看,他是正常16、17岁上的mit,毕业以后就进人工智能实验室工作,整个社交已经渐渐趋于正常,可那时候她还在国内读书,他毕业第二年她才到哈佛,怎么也赶不上做‘他的希望’啊…… 还有,威尔森的脱逃也有些可疑,有这么巧合吗?他在还有数小时就要离境的时候突然脱逃?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外挂,威尔森的游戏根本是稳赢不输,他为什么要逃?且就把时间点定在了她找到证据,申请出逮捕令之后?这让人很难不想到d租宝案时那边动的手脚,难道……滨海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现在沈钦已经退出竞争,沈江再来找事,有必要吗? 以威尔森的性格来说,他会逃跑吗?游戏输了就跑,是不是太孬种?警探追求者到底追求的是谁?无数个问题等着回答,但刘瑕发觉自己很难集中精神,当她把香滑适口的清粥送进嘴里时,她难以遏制地在想的是这碗粥:沈钦就住她楼上,方圆多少里的饮食店她都了解,这个点,绝没有粥可卖了。他是从哪里找来的粥店,还买到了她想吃的这两味小菜? 世上有哪个白痴会在半夜两点钟飞出去买一碗粥,然后用无人机送上来,全程连脸都不敢抬?说真的,世上有哪个白痴,会因为她摆明了抬杠的一句话,在半夜两点钟,跑出去给她买,然后用无人机给她送上来,然后自己再跑回去加班,连脸都不敢抬? 粥很香糯,虽然不是东北米煮的,虽然只是微温了,但依然很好入口,她很快喝完一碗,还有点意犹未尽,想要拿起手机问他能不能再来一碗,想要问他,他晚饭吃的是什么,有没有人给他张罗一碗粥。 答案当然是没有,问都不必问,在沈钦的一辈子里,有谁会关心他没吃晚饭?不会有人的。又哪有人会想到他老熬夜上火,是不是需要一碗绿豆粥? 刘瑕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厨房里,手里还带着淘米时的水珠——就抱着手臂这样看,电饭煲上跳动的时钟,距离粥熟还有—— 嘀、嗒、嘀、嗒,36分钟。 她伸出手按住额头,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发烧,但思绪如脱缰野马,一瞬又跑远。 ——不知道沈钦,喜欢吃什么小菜呢? 第82章 游戏继续 “你们是不是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秘密发展出一段关系了?” 连景云一开门刘瑕就说,她眯起眼端详他,“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应该还给你——你们这关系进展得也太快了吧?简直是日新月异,几小时没见都跟不上这速度了。” 连景云一脸的谄笑,帮刘瑕端过粥锅和小菜,“我也就比你早了十几分钟进家门,你放心,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 现在的男人,不基不腐简直都混不下去,连景云这样的为人都是张口就来,刘瑕扶额,“滚——再说下去,沈钦要飞起来了。” 她打量了一下房子,布局和月湖别墅3楼很类似,看得出来,这里的装潢近期的确没大动过,应该这几天刚经过打扫:回溯一下,这几个月内,楼里都没有装修的痕迹,所以,沈钦买下这套房子并装修,至少应该是在几年以前了…… “过来吃夜宵了啊——”沈钦在工作台后不断地敲打着键盘,但脸是冲着这边的,刘瑕和连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但不肯定连景云是否看出了她的疑虑,她放下这事,盘问连景云,“大半夜的,你不回家,也不协防,在这里干嘛?有什么事不能通过微信说吗?” “现在最好是在清洁环境下沟通。”提到正事,连景云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了,他不见外,给自己装了一碗粥,喝一大口才说。“从威尔森逃脱的时机来看,很难说他在警局系统里是否安插了什么耳目——我说的不仅仅是内.奸,也有可能是黑客手段。他在这个案件里,还是体现出了一定的黑客技巧的,在无法确定是哪个环节泄密的情况下,手机已经不太能用了,沈先生也决定回来用自己的电脑和加密网络跑程序,我来负责他和局里的对接——干脆就直接用固定电话了,我想现在应该没有人会无聊到窃听警局的固话,应该也没这个技术手段。” “我能提供什么帮助?”刘瑕问,看沈钦不过来,她盛出一碗给对方送去——她一过去,沈钦就很怂地把脸埋起来,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害怕自己的贞操被她玷污,她走了他才慌慌张张地扒饭。她翻个白眼,索性背对他,走到餐厅里和连景云对话。“现在有基本思路吗?” “除了围堵以外?没有什么进展,能确定的就是,他的确是个黑客高手。他工作的那间公司,s市分部的负责人拿出了总部发来的电子邮件,而且也追踪到行政部的负责人,负责人口口声声,这次出差是总部那边主动推送过来的,她也多次和总部做过电话往来。但美国总部那边的说法,从没有派出过这个员工,在员工库里找不到,来往的邮件也完全没提起。上海那边发来的业务邮件,两边截图发过来一条条对,别的都对得上,只有商议他的接待事项这条,s市发出的邮件里有说,总部收到的邮件却没有。” “这间公司用的是内部邮箱,以他们的安保程度来说,能突破防火墙,把资料篡改到这一步,不得不说是黑客中的高手了。他的消失也就不再离奇——怕打草惊蛇,之前他的嫌疑级别也不高,所以警方的布控是以看内部监控和监视出入口为主,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确定他是昨天早上11点左右失踪的——当时酒店进出的车流最多,最难追查去向,而酒店内部的监控录像全都被洗带了,在那段时间的视频资料,都是别的时段直接覆盖过来的。现在局里的电脑在跑程序,定位他的长相,沈先生试着在美国查找他的资料——” 他摇摇头,“现在只能寄望于海关那边给力了,说实话,如果他的准备这么充裕的话,准备一张假护照,是有可能蒙混出关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能已经离境了,而我们甚至还要几天之后才能查到,如果做过伪装的话,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 “其实,也不是没有更快的办法……”沈钦在那边弱弱地说,“做面部筛查的话,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主要是部门之间的行文——” “你不能入侵海关数据库。” “想死的话你就去试试。” 异口同声,但语调都一样坚决的反对声立刻呵斥下来,沈钦缩缩脖子,又躲到电脑背后,连景云摊手望向刘瑕,“所以,现在就是病急乱投医,什么样的帮助都需要,一团乱麻,看你能抽出哪根线了。” “这个案子,对我来说也是罕见的混乱。”刘瑕摇摇头,“现有的拼图太少,只能硬推。我的感觉,最关键的一块拼图还藏在迷雾里,少了这个基本条件,任何推论都不能成立……沈钦,试着搜一下威尔森的姓氏和他生日的几种组合,用模糊搜索,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以他的化名来查找,能行得通吗?”连景云紧接着问,并非质疑,只是为了帮助厘清思路。 “即使是化名,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这至少不是他随意瞎编出来的——我称呼他威尔森先生的时候,他的反应相当自然,这说明他对这名字有一定的认同感。考虑到他是那种喜欢玩高智商游戏的挑战型杀手,很可能喜欢在姓名和日期上留点小暗示,作为日后真相大白时暗中嘲笑警探的借口。”刘瑕说。 “高智商游戏可不兴输了就跑……”连景云嘀咕了一声,但没有再分辨下去,刘瑕抿抿唇,“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以警方现在掌握的证据,要把他送进监狱可不容易,游戏远远还没有落幕,围绕口供的下一场竞赛才刚开始,如果他喜欢玩游戏,实在没理由跑得这么快的……” “以加0618,will加0618,再加上犯罪做关键词,做了模糊搜索,有一定的发现,”沈钦忽然说,“看你们面前的屏幕,做初步筛选。” 刘瑕坐下来飞快浏览英文界面,在琳琅满目的结果中,她迅速择定一个目标,“这个1806,抓住他的信息往下查——这个人的发言很有意思。” “又一个警方无能的好例子,这已经是连续第七起抢劫案了,但我们万能的警方除了陷害黑人以外,对任何案件都无能为力……”连景云有些吃力地翻译出1806在某桩当地新闻下的留言,“这充分地证明了,警察制度是多么的无用……” “挑战者,鄙视警方的智商,对上了一个特征,”刘瑕说,在沈钦激烈的键盘敲击声中,屏幕上的结果不断变换,“这个id变换了几次名字和后缀日期,但都是0618的变体也是不变的代号……筛查一下罪犯库,寻找那些有袭警指控的们,或者别找犯人,那太明显了,筛查一下报告被袭击的警察姓氏。” “正在筛查,但从这里连到美国的数据库反馈有点慢,”沈钦说,“我试着换个方向,到新闻库里跑个搜索——” “等等!”在屏幕画面又一次跳动之前,刘瑕轻喝起来,“看这条,有人回复了威尔森:伙计,不能更赞同你了,这个国家的警察制度已经完全腐朽,沦为有钱佬排斥黑人的工具,我想全社会都该意识到这点……你有whatsapp吗?我想和你谈谈——威尔森没回他,但给了个笑脸。这是个注册用户,你能黑进他的电脑吗?” “取决于他的安全意识怎样,如果他用了多层代理就需要一定的时……当我没说,他是裸ip上的,我看看他的发言记录……ok,警察仇视者,他的k上全是关于这些的转发,还参加了洛杉矶的□□……”沈钦一边打字一边说,语调飞快,刘瑕也在飞快地浏览涌现出的截屏记录,她皱起眉,“但他最近的发言间隔变长了,立场似乎也有所软化,从时间点来推算的话,差不多是他想要认识威尔森之后一周,他的发言开始急剧减少。要么是他在和威尔森接触以后想法发生了改变,要么就是他已经有了更好的发言场所……这是什么?” 电脑屏幕上,一个软件被沈钦点开,“这是深网专用的浏览器……看起来,他从威尔森那里得到了不少新信息……” “深网就是……”刘瑕低声对连景云解释,连景云白她一眼,“我知道——叶楚浩辰那个案子,沈先生介绍过一些。黑产业的交易平台是吧?比特币是通用货币,反正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除了黑产业以外,深网也是一些边缘爱好者的集散地,比如说恋.童、慕残、冰.恋,都是fbi重点监测甚至是打击的对象,这些爱好者几乎是自觉地转入深网,这几年深网涌现出不少论坛,其中的帖子真真假假,有些纯属爱好者哗众取宠,半开玩笑地意淫幻想,但有些也是真的在做人口买卖……儿童、残疾人、受虐□□、甚至是尸体都有转卖的,如果威尔森真的是警察仇视者的话,那么……” 随着沈钦快速的对话,有节奏的键盘打击声,电脑屏幕上的软件飞快的运行着,用户名、密码……在不断的试错,软件的切出和切入中,沈钦快速地打开了论坛的版面,这是个简陋的论坛,仿佛是dos时代的产物,版头是个流血破裂的警徽,密密麻麻的红色英文,营造出了鬼魅的气氛,也让沈钦的话语显得更幽深,“他在深网发展个同好者论坛,似乎也很正常……” 在马萨诸塞州干了一票,抢劫了一个条子,他的同伙当时就在五米外买甜甜圈,刺激! 看到这则新闻了吗?想知道是哪个勇士做的,嘿,乔治,不会是你吧? 计划在三个月内开展一次国内旅行,我把它叫做盛大警察□□,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有人能帮我设定一个完美的计划吗?我想在区域巡警身上试试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避免被抓住 充斥着简写和暗号的论坛,乍看下和一般的爱好者论坛似乎并没什么差别,但留言内容却散发着不祥和暴力的味道,沈钦发出几声神经质的轻笑,低声自语,“这就是深网最迷人的一点——凝聚了全世界所有的恶意。” 连景云刚读完第一个标题,他嘶一口气作为回应,而刘瑕根本没听沈钦的话,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把版面上的内容都浏览了一遍,鼠标毫不犹豫地往其中一个帖子点去——反应速度几乎和沈钦相同。 “这个贴……应该就是威尔森来华的理由了!” 有人还记得twilightking吗? 有人还记得那个叛变了的天才黑客吗?他曾是我们的一份子,但最终却背叛到了警方那边,在三个月内连续抓住了七个我们的好兄弟,可惜了他们本该做出的贡献。半年前,他忽然间终止活跃,我很荣幸地告诉大家,对于他的下落,我已经有了猜测。但我还缺少照片证据,我们都知道,这可爱的男孩简直就是个变态,走到哪里都自带黑暗光环。五万比特币,给能把他调动到监控下的勇士,我有详细地点和初步计划,有意者留言,我会选择适任对象联系。 ps应征者有杀戮经验优先,不反感在异域杀戮者,更佳。 这是一封文法规整,甚至连大小写都很规范的发帖,所以连景云的阅读速度都不慢,他的手,不自觉扣上刘瑕的肩膀,和她对视一眼,一起看向了阴影中的沈钦。 “……只是想要我的命而已吗……” 沉默了半晌,沈钦忽然笑了,他的笑声很小,但透着真诚的轻松与冷冷的嘲讽,“这倒让我放心了……” 他挪动了一下姿势,脸出现在光亮里,唇一抿起,轮廓就如刀削一样分明,冰一样冷厉。“你们也应该意识到了吧——找到威尔森的最好办法,已经浮出水面了,不是吗?” 第83章 男女朋友 “诱饵?儿戏!” “不管说他本人意愿怎么样,现在有个重要的问题——威尔森是特警出身,反侦察能力极强,即使他本人还没有离境,还藏在s市,而且还和你们说的’这个雇主有联系,会被引诱出来,但想要这个计划奏效的话,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的人不能跟的太紧,被他看出来的话,毫无疑问,这个计划就’绝对会失败。但这跟着就是问题了——跟得不紧,你怎么保证沈先生的安全?沈先生能从威尔森这样的退役特种兵手下全身而退吗?他上来就是一刀,他能躲开吗?躲不开的话,怎么办?” “张局,电话……市里对这个案件现在非常重视……” “再重视也不能拿市民的人命开玩笑,这是现实,又不是黑帮仇杀,对方是冲沈先生来的,就让他们去了结恩怨?这简直闻所未闻……” “张局,电话那头是部长……” “那也不能干涉我们的办案决定,没听说那句老话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有所不受!” “不是公.安部长,张局,是……国安部长……好像和威尔森假身份的那家公司有关……” “……总之,对这个威尔森,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你们的第一要务是必须全力保护沈先生的安全……景云,你小子,虽然不是警察,但我今天必须把你当警察看待了你知道吗,保护好沈先生的安全就是你的职责,记住,你在警校那些搏击课都不是白学的——如果你今天表现得好,有些事儿咱们可以含糊过去,如果表现不好的话——” “啊,什么?” “他连你也不带?!” “就他一个人的话,能行吗?” “噢噢,不是一个人,他自己聘请了保镖是吧?那也行,也行,还比派你上去好……” “什么?!不是保镖?!” “——是刘老师?!” # “你知道什么叫做监控静默吗?” 春天已经快到尾声了,夜风中吹来的最后一丝冷意,都已快被全数消磨,刘瑕和沈钦肩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笑语声,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商店招徕顾客的廉价音乐声,让沈钦只能拉开嗓子,仿佛叫骂一样地提问,将这话题的逼格丧失殆尽。 “监控静默,就像是电子静默一样,是安保链条的一种,”他侧过身,做了个回避的动作,这让经过他身边的年轻白领投来怪异的眼神: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有一米以上。“这也是高端黑客圈子里很热衷的概念……发明比特币的中本聪就是这个概念的热门拥护者,高端黑客圈子的能量远超外界想象,但他们的人身安全和所掌握的巨大权力比不值一提。黑色产业链比毒.品贸易更赚钱,但黑客却不像是毒.枭一样拥有自己的保镖队伍,大部分亿万富翁都在偏僻市区的一角过着自己的隐居生活,我们的财富来自于网络,也一样用网络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安全。黑客通常有个固定的活动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我们能做到监控静默——这意思就是,我们永远不会出现在监控录像里。对于这天网社会来说,我们是不存在的隐形人。” “你就是监控静默的爱用人群。”刘瑕用总结的口吻,心平气和地说,“月湖山庄当然在你的势力范围里,我住的小区……办公楼……你喜欢用智能驾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主要是我也确实不喜欢接触阳光和人群……”沈钦嘀咕地说,谈技术时的酷劲消失了,他偷偷地看她的脸色,明显在琢磨刘瑕现在的心情:对他‘以身为饵’的决定,刘瑕并没有反对,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没有我的话,你能出现在人群里吗?’ ——沈钦当时的表情,和张局答应他的表情一样,都是捏着鼻子往下咽shi……不过,和张局一样,捏着鼻子也只能咽下去了,再怎么注重她的安全,他也得承认,没有刘瑕的陪同,他连踏入芬兰型社交空间都做不到,更别说是晚上的南京路街头了。 再再再次窥探了她的表情,但还是一无所获之后,沈钦怀着那有些心虚的语气继续说,“不过……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啦,这就像是那些间谍走路都喜欢低头、戴帽子是一个道理,做黑客这行的都有点职业病,越少曝光越安全。” 刘瑕嗯了一声,并没有继续往下追问,甚至都没有注意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威尔森已经知道了她是靠步态破案的,他当然改不掉步态,但一个更简单的破解办法是不要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以他的反侦察意识来说,这一点肯定能带到。 “所以,这就是你起网名的原因吗?暮色之王……因为你不喜欢在白天出门?”她换了个话题,“还是因为当时你很喜欢《暮光之城》?” 沈钦脸有点红:行走在人群中,对他来说依然是很值得紧张的一件事,但注意力更集中于对话之后,他渐渐放松下来了,现在已经不再提早夸张地做出闪避,躲避和他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路人。“……是因为我当时很喜欢《暮光之城》。” 他是用破釜沉舟的沉痛语气承认的,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承认的后果:在美国,喜欢《暮光之城》基本可以和脑残少女画上等号,就像是喜欢justin.bieber一样,承认这一点会让一个成年人迅速沦落到社交生物链的底层,招致各种理直气壮的鄙视和嘲笑。 刘瑕没有免俗,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沈钦发射过一个可怜的狗狗眼神,像是在央求她嘴下留情,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迎面而来的外地游客们了。一个追逐荧光竹蜻蜓的小贩差点撞到他,都未能引起他的畏缩。和刘瑕在一起的时候,他越来越容易放松和快乐了。 刘瑕的眼睛继续眯成两弯好看的月牙,沈钦显得更可怜巴巴的,他举起双手,把她当佛祖求饶地拜拜,惹来路边人善意的笑声——不少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对漂亮的小情侣,好几个孩子甚至好奇地跟着他们好几步路,来来回回地看着这对‘比模特还漂亮’的大哥哥大姐姐。 “好啦好啦,其实喜欢《暮光之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对你来说应该很自然。”刘瑕最终也绷不住了,她笑开了摆摆手,“爱德华不就从来不出现在阳光下吗,你不喜欢阳光和人群,很容易就能把自己投射到他身上,再说,《暮光之城》发行的时候你几岁?16、17?正是很适合这种小说的脑残年纪。只要喜欢的不是《五十度灰》都还ok——如果你喜欢五十度灰,一定要先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 沈钦的脸一下烧得通红,他结结巴巴,不肯被刘瑕的暗示吓倒,“为……为什么要先告诉你,你你……你要做什么准备?” “噢,这样当我在你家随便打开一扇门,看到一屋子皮鞭的时候才不会被吓到啊。”刘瑕对他无辜地眨眨眼,“不然呢?你以为是做什么准备?” “你你你……”沈钦结巴得更厉害了,他一跺脚,“你欺负人!” “哈哈……”刘瑕笑,看到沈钦毫不在意地分开人群,穿过一群外地游客团,同时回头和她争辩,她的笑容更明亮,放慢脚步等他赶上来:抛开最终目的的风险不谈,这个任务其实对沈钦的治疗很有帮助,有个明确的目标在,他的自我意识降低了不少,融入人群也变得更简单,这是个很好的开始。“就是这里了,走吧。” “真的要去吗?”沈钦有点畏难。 刘瑕干脆推着他往前走,“多运动对你有好处。” “但是……”沈钦脚下生根,磨磨蹭蹭,“但是……” “没有但是。”刘瑕把他推进前方的羽毛球馆,不由分说,语气已带上点娇嗔。“少年,动起来!” # 每一次追凶行动,实际上都是警察和匪徒之间的心理博弈,双方的信息都不透明,在博弈中互相猜度,彼此误导,需要的心力并不比大国间的重要谈判更少:在警方对威尔森的追击行动中,威尔森方面很可能渗透了警方的通信网络,他们知道的是,到目前为止,警方的调查都还没有掌握方向,威尔森逃走了,不知去向,因没有方向,后续追凶已经暂停。 但真正的行动组来说,威尔森的后台雇主聘请威尔森来玩这个游戏,目的是为了获犬照片证据’,打破他身边的黑暗光环,也就是所谓的监控静默,获取他的下落。至于获取到他的下落以后想做什么……从措辞来看,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即使不考虑他的意图,暮色之王在深网显然很有名气,作为深网的背叛者(不管背叛的是什么),前任的明星fbi(也不管追击的是什么),在威尔森这个胆大包天的警察憎恶者眼里,他都是一枚闪亮亮的勋章,如果他主动走出自己的黑暗光环,暴露在‘阳光’之下,成为一个易被追击的目标,即使幕后主使者还保持谨慎,威尔森也很有可能会受不了这诱惑,想要扩大自己的战果,更别说,他身边还跟了一个买一送一的刘瑕,她和他交锋过,并破解了他的游戏,一样是个厉害的警察,也属于他会感兴趣的目标。 但,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出现才必须合情合理,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沈钦拒绝任何一个警察,甚至是连景云跟随,却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刘瑕的陪伴,也正是因为这点:沈钦对论坛的浏览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目前来说,他们就是一对已经把威尔森案视为过去,重新开始日常生活的小情侣,刘瑕作为心理医生,正在努力治愈沈钦的心理障碍。运动就是她开出的又一张药方,每天晚上,他们都会从自己家出发,穿过最热闹的南京西路步行街,走到附近的一间羽毛球馆打一个小时的羽毛球,然后再步行回家。 南京西路步行街上老外不少,很有利于威尔森进行观察,也是他下手的好地方,这个区域是旅游热区,有些便衣警察巡视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尽管沈钦本人非常不情愿,但南京西路附近的这处羽毛球馆还是被挑出来做运动场所,且,不管他多么热切地表示,整个任务的重点就在于来回那两段路,在没有监控的羽毛球馆,他们完全可以坐着聊聊天、玩玩手机,不必下场真打,刘瑕还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拖进场地,在明亮的灯光下,发出欢快地笑声,一次又一次的—— “杀!” “扣!” “漂亮!” 球鞋和地板摩擦出‘滋滋’的声音,一道道矫健的身影在球网两侧闪动,更映照出球场这一角的不堪,刘瑕姿势标准地发出一球,球速又慢,落点又正,沈钦如临大敌地耸起肩膀,左右迈步地等着,看到球飞出来,眼前一亮,立刻闪出去一挥拍—— ‘噗’的一声轻响,小球……没过网,又没过网。 隔场的大妈忍不住笑起来,“小伙子,你是不是不太会打啊,你这个姿势不对的。” 沈钦的脸一片殷红,说不上是因为陌生人靠近的紧张,无法自如对谈的窘迫,还是在心上人跟前出丑的郁闷,又或者干脆就是急出来的一身大汗。求助的眼神闪向刘瑕,刘瑕笑着说,“嗯,他以前没打过,我教他呢。” “噢噢,我说啊。”大妈心好,教沈钦,“那你们不应该上来就打呀,你先学发球姿势,来,跟着我——球拎起来挥一下——好!” 沈钦平时一直有锻炼体能,其实基础不差,被刘瑕虐了十几个回合以后,虽然依然很烂,但也渐渐找到感觉,可以形成来往,不至于专职捡球,大妈很欣慰,自己钟点打完了也不走,和球伴一起七嘴八舌地指导沈钦,“你要先预判落点,对对,就是这样——” 沈钦脸上的红潮一直没散去,但肩膀已不再绷紧,他不怎么回应,但大妈也不介意,因为他学得很快,再说长得好总是占便宜的,大妈不嫌他不礼貌,停下来喝水时还兴致盎然地问,“我昨天就看到你们了,昨天更惨啊,小伙子除了捡球以外什么也干不了……你们是男女朋友啊?” 沈钦的眼睛噌地就亮了,望向大妈的眼神充满好感,刘瑕看了直笑,她没撇清,但也不肯定,“您觉得是?” 眼睛黯淡下来,鼻子抽抽,又露出小狗样,委屈光波发射,没击倒刘瑕,倒是把大妈萌化了,“难道不是?——也有可能的,你们都长这么好看,讲不定是亲戚来的——是亲戚啊?普通朋友啊?男女朋友啊?” 沈钦急得要命,左看右看,刘瑕也看看他,拿球拍做枪,举起来biu了他一枪,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当然,她应该表现出开心,这是合理且谨慎的选择,虽然羽毛球馆没有监视,但很难说威尔森会不会想办法过来查看,而一个会带男友来打羽毛球的女孩当然应该很开心,但……她没法蒙骗自己,这情绪并不是表演出来的,她自己知道,是从她心底冒上来的泡泡,现在她真的很开心,看到沈钦受窘,看到他着急发汗的样子,一次次捡球的样子,甚至是他渐渐学会诀窍,眼里冒出小小野心,想要反虐她的样子,都让她感到开心—— “您问他啊,”她说,吹吹球拍,就像是吹枪口,“他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喽。” “噢——”大妈自以为懂了,会意地笑起来,和刘瑕打配合,“小伙子,光做不说,不来塞的噢,女孩子态度很明显了嘛,你说,你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沈钦脸垂下去,不给别人看,但这没什么用——他长得太高了,大妈稍稍一弯腰就看见,低声和刘瑕通报:“脸红了脸红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笑意,笑意里充满了善意,沈钦偷看她一眼,又看看刘瑕,肩膀上有一条肌肉鼓起来,“男……男女朋友关系……” “哈哈哈哈。”大妈和球伴一起笑起来,空气里充满喜闻乐见的快活氛围,“好好好,男女朋友关系,小姑娘,你这个男朋友,有点内向的噢?这样好,老实!要把握住呀!” 刘瑕抿抿嘴,没忍住,笑了,她挑起眉毛看沈钦,“老实吗?喂,问你呀,老实不老实?” “老实。”第一句说出口,第二句就更容易说了,沈钦点点头,脖子慢慢直起来,斜睨着她,也引述大妈的话,“要把握住呀,听到没有?” 刘瑕和他隔网相对,视线交融在一起,她看见沈钦唇角的笑意,看到那张英俊的,英俊的脸上更动人的表情:她在沈钦脸上看到过那么多触动她的情绪,悲伤的,痛苦的,勇敢的,畏惧的,焦虑的,同情的,温柔的,深情的……可没有一种表情,比现在的情绪更适合他,装点得他更好看——他的眼神里有笑,他的唇边有笑,这张脸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幸福,眉间毫无沧桑痕迹,就像是一株小草刚刚探头,这整个世界,都对他温柔以待。 她听到怦怦的声音,像是她的心跳,春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过来,吹得她唇角上扬,冰河似乎正在渐渐融化,各式各样的欲念如鱼,悄然上浮,她想要,她想要……这一辈子,她从来都没有同时想要过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事情。 一个念头浮起,明知不该,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威尔森迟点再来,该有多好? 第84章 天作之合 【看到他了吗?】 【在羽毛球馆东南角的窗户外发现疑似目标,但一直站在暗处,不能肯定。】 【不要太关注手机,引他起疑。虾米和沈他自然点,四处走走,对话别有破绽。】 【去人少的地方,谨防狗急跳墙。】 “所以你记住,其实打羽毛球就这么一句话,眼疾手快,眼睛一定要好,把落点牢牢预判出来就不会输了,你身高对你女朋友有优势的呀——当然了,讲是这样讲,其实这个优势有和没有也差不多的——小伙子,你老实归老实,也不能太老实,陪女孩子打羽毛球,重点在陪不在打的噢……” 刘瑕按掉手机,拿起球拍走到沈钦身边——他还在和阿姨聊天,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听取教诲,姿态舒展,唇边含笑,赏心悦目,好像一株松树,手里拿了手机,虽然有常见的“手机一振动就得看,不看会死”病,但出于礼貌,并没有打开,只是用眼神询问刘瑕。 “是咨询客户那边的事情。”刘瑕说,“你有没有狐臭?” 这突兀的问题,让阿姨和沈钦都凝睇过来,刘瑕耸耸肩,鼻子抽动两下,只闻到好闻的香皂味道,“没有的话,就不急着回去洗澡——再走走吧?” 沈钦也学她,鼻头小狗一样地抽几下,“噢……好,但是……那你有没有狐臭?” 阿姨被逗笑了,拍拍沈钦,态度已很熟络,“不好这样和女朋友讲话的,小伙子,就是有都要说没有,更何况——” 她也抽鼻子,“都没有嘛!” 沈钦的态度依然很内敛,开口时总有几分羞涩(但显然这更能获得老阿姨好感),语气也断断续续,透着不常开口的生涩。“好的,晓得了。阿姨,今朝谢谢你……明天再见噢。” 他的紧张,在阿姨眉花眼笑的聆听里慢慢散去,阿姨乐得合不拢嘴,“明天见,明天见,我每天八点都在这里的,你女朋友不来你也可以来——免费教你!” 结束了这段‘韵味’十足的对话,刘瑕和沈钦一起走出去,羽毛球拍拎在手里,肩膀靠得很近,沈钦鬼鬼祟祟,左右张望了下,脚步往边上一挪,肩膀和她的撞在一起,手握上来,刘瑕转过头,对他挑起一边眉毛,他嘿嘿嘿地笑。“男女朋友嘛……牵个手……不是很正常吗?” 他的手干燥又温暖,指尖带着薄茧,稍稍摩擦就带起电气,但比这电力更让人心跳加速的,是沈钦的笑,是他眼睛里的好奇与得意,就像是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小孩,刚刚复明的盲人,刚学会开车的司机……他刚刚和一个全然的陌生人有了交流,全程没有崩溃,感觉还非常不错,这新鲜感给了他全新的自信,让他比平时更大胆……但,这也是一种危险的自满,世界依然有险恶的一面,治疗更不能一蹴而就,应该维持平稳心态,太高的预期,会让挫折到来时的打击更大—— 她的手,轻轻地挣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能承担起‘让沈钦清醒’的重任,最终还是栖息在了他的掌心。刘瑕心不在焉地想:现在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溺爱和纵容,有些时候你明知那是为了他好,但这个狠心依然难下,理智被情绪裹挟,这决定,实在身不由己…… “男朋友帮女朋友拿羽毛球拍也很正常。”她说,卸下自己的球拍递给他,借着递过的机会,在沈钦耳边轻声说,“好像发现他了。” 沈钦动作微凝片刻,但很快恢复正常,接过刘瑕的球拍包,随手甩到背上,拖着刘瑕的手走走停停,看着周围的眼神,依然新鲜而有趣,对每一个经过他的人,他都报以微笑——人长得好看,是占便宜的,大部分人都笑回来,甚至有个别人士,回馈得比单纯的‘笑回来’更多。 夜晚的南京西路,可以一路走到外滩,春风吹过路两边熙熙攘攘的游客,叮当作响的小火车,沈钦的脚步很悠然,表情也是,不知是否太有城府,居然看不出多少紧张与焦虑,好像真是在和恋人一起享受岁月静好,刘瑕时不时看他一眼,最后自己也笑了,干脆也放慢脚步,留意着城市里的灯红酒绿,这万丈的繁华软红。 “我以前从来没玩过多人游戏,”他们走过一间巨大的旗舰店,几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小火车,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沈钦忽然说,“或者说,从没玩过愉快的多人游戏。在体育课上,从来没人挑我。我不会打篮球,足球、橄榄球……任何需要两个人以上配合的游戏,我都玩不起来。” “并不是不能掌握技巧,我的体能其实还不错,一直都在家做《囚徒健身》,但……哪怕是羽毛球这样对打的运动,都会给我带来很深的焦虑感,我会一直去想,如果我接不到怎么办,如果我一直在捡球怎么办,氛围会不会变得很尴尬,别人会不会开始嘲笑我……所以,我从来不玩多人游戏,我让自己相信,自己和自己玩也可以很开心。这是我青少年时期厌学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那些校园霸凌以外,我很难忍受每周的体育课定期的羞辱,我越是害怕做不好,就越是永远都做不好……那种因为无能感受到的屈辱和愤怒,有时候比被欺负的挫败感更让我难受。” 他们在红灯前停下脚步,沈钦看看她,“你挑羽毛球场,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他的眼神干净温暖,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刘瑕在他的眼神里笑了,“你觉得我有读心术吗?你从没有说过的事,我也可以猜得出来?” 沈钦认真地点点头,“对啊,我觉得你有读心术……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一点,你才特意挑了羽毛球馆——这附近还有个游泳馆,明明更适合。” 刘瑕想说‘你想多了’,但又有点心虚,她挪开眼神,轻声嘟囔,“没有未卜先知到那个地步……” 挑羽毛球馆的时候,她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正是沈钦对羽毛球的激烈反对透露了蛛丝马迹:所有的球类运动都让他恐惧,原因只可能是他在协作上有很糟糕的回忆。她是打算让他习惯这种轻度挫折——即使一直捡球,群众也不会多加在意,沈钦在这方面的自我意识有点太强烈了。不过,突然杀出的大妈让整个进程更加理想。对于笨拙的表现,成年人的世界大多数还是会选择回馈善意,这个认识,很轻易地就建筑起来了。 刘瑕没有说下去,沈钦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笑眯眯地看到她眼睛里,整个人靠过来,声音轻轻的,语调甜甜的,像是在做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美梦,“刘小姐……你对我,真好。” 刘瑕又开始试着抽回手,但沈钦不肯,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弱鸡了,非但不肯松手,他还在不断地靠过来,她甩了一下没甩开,语气有点轻嗔,“自我感觉怎么那么好……我挑羽毛球馆和你有什么关系,纯粹就是因为我不喜欢游泳,不行啊?” “那就说明我们有缘啊,你随便挑一个场馆,都能让我变得更好一点。”沈钦一点都没受到打击,还是笑眯眯,他冲她拼命眨眼,好像一片隐形眼镜要掉下来,刘瑕反应了几秒钟才意会,他在试图抛个媚眼。“这说明我们是天——作——之——合——刘小姐——” 刘瑕做了个恶心的表情,红灯转绿,他们混合在一群人里过马路,沈钦的手松开了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忽然间开始懂得教养——鬼鬼祟祟的,他的手开始爬上她的腰,刘瑕低下头,快准狠地打下去——在这一刻,她的世界就是沈钦的轻呼,他无赖的言语和她唇角想藏住的笑,她忘记了他们的任务,忘记了还有一个变态杀手在周围环伺,他们正被一群便衣监视—— 人群忽然发出轻微的惊呼声,好像有人摔倒,刘瑕猛地回到现实:穿着兜帽衫的一名男子忽然间被扑倒在地,四面八方,不断有人赶来,对讲机喧嚣地响着,交界处的小巷子里开出了警车。连景云从上头一跃而下,向这里奔来,“是的,抽刀了,只能临时上去控制……很成功!没有人受伤!” 高个子被利落地铐住,警察从他的牛仔裤里抽出一把□□,随后把他翻了过来,刘瑕忽然意识到(伴随着一身冷汗),他被铐的地点和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而她丝毫没有感觉,也许正因为她完全沉浸进了角色,放下了最后一丝警戒,威尔森才判定这是一次正常出行,而不是诱捕陷阱…… 她走到威尔森眼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经过刚才剧烈的挣扎,他的胸膛还起伏不定,脸颊也染上红晕,但仍咧嘴对她发出笑声,语调亦很平静,“嗨,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刘瑕说,她扫视着、分析着他的衣着和神态,在心底盘算着审讯技巧:对她来说,威尔森的价值远大于这一个案子,围绕着沈钦的那些迷雾也许会在他身上得到澄清,不过,当然,他绝对不会是个合作的犯人,也许受过反审讯训练,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特种兵确实都是硬骨头,但关塔那摩监狱的专业就是对付这些硬骨头。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落到她手上了,这个接受了雇佣来杀害沈钦,不,甚至是更恶劣,来摧毁沈钦的精神的人,已经落到她手上了。 “我们会共度一段欢乐时光的。”她说,蹲下身,让自己的声音和表情都传递得更加高效,更加清楚,她希望威尔森能明确地意识到,她会怎么合法地把他在精神层面碾碎,甚至不留下一片完整的人格,她希望他从现在就开始恐惧,“我们会的,威尔森先生,我保证。” 威尔森已经放弃挣扎,甚至配合地高举双手,方便警察掀掉他的兜帽。 “噢,亲爱的。”他说,刘瑕看得出来,他读懂了她所有潜台词——但即使如此,唇边的笑意居然不减反增,“你的确带给我一段欢乐的时光,我保证——” 他用的是过去完成时,仿佛她在语法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是刘瑕注意到的第一个细节——在她飞快的思绪中,这一切就像是慢放镜头:警察们忽然响起的惊呼声,威尔森骤然变化的姿势,高扬的腿,鞋尖弹出的匕首,激烈的风声,视野中猛然出现的白色t恤—— “刘小姐!”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坚硬的地面和胯骨发生激烈的碰撞,刘瑕滚了几圈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威尔森刚才做了他的最后一搏,而沈钦——而沈钦—— 第85章 奇葩 “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杀害前两个受害人的。” “我没有杀人。” “那你为什么离开酒店?” “这是我的自由,我觉得受到监控,我感到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决定给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 “那你怎么解释你跟随刘小姐和她男朋友,并且袭击她的行为?” “我当时并不理智,情绪过于激动……我认为是她栽赃陷害了我,我愿意向她道歉。” “你的匕首和改装过的鞋是哪里来的?你知道你将因为持有匕首受到指控吗?” “……” “你在口供中说,你没有离开过城隍庙,但我们的监控拍到了你进入厕所之后换衣出行的一幕,你能对此做出解释吗?” “这是篡改过的画面,这个人不是我。” “你怎么解释你和某公司的关系?你说你是公司雇员,但你只是冒用了身份,那边公司否认有你这个雇员存在。” “……我不知道,我就属于这间公司,我是被派到中国公干的。” “那你有没有email或是身份文件可以证明这点?”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感到累了,我需要休息。” ‘滋’的一声,电脑画面跳到了囚室,威尔森正枕着双手,百无聊赖地靠在地上,望着铁栅栏发呆——不像是一般的待审嫌疑人,他被关押在了戒备森严的单间里,房间特意安排得相当狭小、昏暗,就仿佛是军队中的禁闭室,但从威尔森的表情来看,对这样的待遇,他适应得还算良好,至少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焦躁。 “给他再换个房间。”刘瑕说,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画面中的威尔森,语气有条不紊,“换到真正的禁闭室里去……隔音效果要绝对过硬,门一关上就没声音、没光亮的那种。接下来24小时就让他在里面呆着好了,24小时不够,72小时……这种绝对的静音□□,比关塔那摩爱用的水牢、电击都更有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会开口的。” 她浅浅地笑了笑,语气怡人,“他会恨不得把什么都和我们说的。” 祈年玉和几个小伙伴不安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个个都显得欲言又止,就像是昔年被刘瑕吓到的连景云,就连张局也有几分不适,不过,连景云并没有类似的表现,他就事论事地问,“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吗?很明显,威尔森现在是打定主意要走不合作路线了,我想他的雇主应该给他分析过,只要他不开口,这个游戏,还有得玩——超期羁押现在查得非常严,如果在半个月内取不到口供或关键证据的话,我们只能放了他,或者按故意伤害未遂来起诉,他有足够的动力去拖时间,再加上他有军队经验,只要在军队里被关过禁闭,对这种静音□□的抵抗力应该都比一般人要强……” “所以,单纯的静音不够。”刘瑕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递给连景云,“不定时给他播放这盘录音,不要遵循任何规律,这会有效地增强他的焦虑感。” 连景云打开u盘,好奇地点开文件听了下,“嗯……没声音啊?” “只是你听不见而已——不要放了,这种次声波对人体的伤害很大,听久了会烦躁、头晕和呕吐,连续播放十几小时以上,可能会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你们最好给囚室附近的工作人员配备降噪耳机。”刘瑕说,她有点遗憾,“可惜了,外交敏感案件,只能先做到这一步,允许正面审讯的话,会有更多办法对付他的——记住,不要有任何规律,不要让他有长于10分钟的睡眠时间,但也不要一次超过三小时,太久了他可能会死——” 她的语气先有点凝重,但随后又转为愉快的微笑,“那我们就拿不到他的口供了。” 祈年玉等人均发出干笑,张局摸摸后脑勺,没头没脑地忽然问,“沈先生那边出院了没?” “还没,”刘瑕的动作顿了下,回头和张局对视几秒,以张局多年的气势,在她的眼神下也依然不禁倒退了几步,显出讪然之色,他自以为看破了刘瑕今天特别‘非人’的原因,但殊不知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主动。“医生说最好留院观察24小时——我现在正要去给他办出院手续。” “好好好。”一排人让路方便她出去,不大的办公室分开至少两米宽的空地,所有人都缩在两边,画面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刘瑕并不介意,她语速均匀地走出去,连景云从背后追上来。“——我陪你一起。” 他没提沈钦的事,也没提她对审讯威尔森所表现出的愉悦与镇定——说白了,审讯就是摧毁嫌疑人的过程,任何警察都不会被这一点吓倒,刘瑕所表现出的轻快才是问题所在——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终于没有了疑惑与不适,不再告诉刘瑕‘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往前走去。 # “张局有没有问你要截图证据?”在去医院的路上,刘瑕问连景云,“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通了天,关键证据不允许模糊不清,我想,他应该会给你施加一些压力。” “目前还没有。”连景云回答得也很坦诚,“张老师应该是承担了一定的压力的,尤其是这个案子牵涉到了敏感公司,大使馆也发来照会表示关切,细节上必须做得很谨慎……不过,案件还在侦破中,我们也有了羁押威尔森的有力证据,所以他也应该不是很急……不过,如果真的能撬开威尔森的嘴巴的话,沈钦的过去,不可避免地还是会暴.露出来,关于这一点,你想好对策了吗?” 那张帖子是两个人一起看的,对于透露出的模糊信息,以他们的智力也都能有基本的推测,其实,沈钦过去游走于黑色面的经历曝光,对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顶多就是领导产生顾忌,研究决定,日后不能参与到连景云的案件侦破里来,但这对沈钦和刘瑕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再者,连景云也不是每一次都会接到必须要沈钦帮忙的案子的。真正需要顾虑的,只是沈钦自己的心情而已,过去被挖掘,对他来说当然是又一个trigger,他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重新面对这一切了?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回答得上来。 “没有,”她老实地说,“我也不能因此停止审讯威尔森,藏在背后的那个人过于危险,我甚至怀疑……” 她顿了一下,慢半拍地领会到连景云话里的意思:作为受害人和谋害目标,也是警察保护的对象,沈钦于情于理都应该对案情做出自己的解释,之所以还没有讯问他,除了他还没出院外,也不无照顾他特殊情况的情分在。张局应该的确没有催连景云,只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就如同连景云现在所做的一样。 她没说话,但略带懊恼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连景云笑了笑,伸出手拍拍她的头,语气带着心知肚明的调侃,像是看透了什么,“今天的状态,有点失常啊?” 刘瑕捂住头瞪他一眼,连景云嘿嘿笑,“我帮他办出院去,你先去看看他吧。” 他把刘瑕手里的出院通知抽出来,刘瑕轻喊声‘还给我’——她伸手要抢回来,连景云举高手,刘瑕捞了两下都没捞到,只好气闷地瞪着他,连景云冲她眨眨眼,转过身吹着口哨,悠悠地走远了。 应该看出来了吧……他一直都在一边,肯定是看出一点了…… 垂下头瞪着空荡荡的手心:出院通知单被抢走,她连最后一个借口也失去,只能去见沈钦了……那个忽然扑过来,害她在胯骨上多了一大块淤青,自己也进了医院的……傻瓜…… 她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透着纠结,刘瑕不愿去想她为什么会如此难以面对现在的沈钦,这情绪甚至让连景云都看出端倪:其实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对他生气,这么做根本就是瞎逞英雄,其实以威尔森当时的角度来说,她会被伤到的可能性极低,不像是现在,还落了个超大的淤青,走起路来都有点一瘸一拐的,且还背负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就像是她必须要为沈钦的入院负上全责…… “现在这个世道真是不一样了,没良心。”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刚走到病房门口,门后就传出了这么一声评价:说话的应该是和沈钦同病房的老大爷,因为疝气开刀住院,沈钦昨天入住的时候他就好奇地问东问西,看得出来,性格很热心。 “这都十点多了,起码也过来看看对伐,我说小沈你别难过,不要这样子唉声叹气的,一个女孩子没良心,未必个个都没良心对吧。”也许是沈钦特别有老人缘,遇到的大爷大妈都把他当宝贝来疼似的,先有个神助攻羽毛球大妈,这会疝气大爷也是,语气已经俨然把沈钦当自家晚辈了——真不知他们昨晚都聊了多少。“这个不好么,你换一个好来,一整晚都唉声叹气,有什么好沮丧的呢?” “我……我不是沮丧……”沈钦的回应还有些慢,语气也依然有些僵硬和别扭,在陌生人跟前,他还是无法自如地表达自己,但和昨晚比起来又已有些改善,“我是……痛……” “啊啊,那也是,也是……”大爷语气有点尴尬,“毕竟是扯到……咳咳……扯到那里了……” 沈钦发出了短促的呜咽声,闷闷的,像是被闷在被子里,他的尴尬几乎能聚集成乌云下一场大雨,不过,大爷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其实这个也很正常,男人劈叉就是很容易……啊……那个……扯到蛋的……反正没什么大事,你也别难过了——你叫做是运气好,要是真的扭伤系带,肿起来那就糟糕了——” “……大爷……”沈钦的呜咽几乎已算是垂死中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大爷也笑了,“不过你这不仅仅是因为痛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怎么回事啊?其实人家女孩子也未必就是不来,你别想太多了,时间毕竟还早么——” “我……我不是……因为她不来……我不想她来……”也许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蛋痛的层次——连这话都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沈钦这一次倒是没再回避,声音细小,语气纠结,“我希望她最好别来……” “啊?为啥啊?”大爷倒是诧异了,“这来看看不应该吗?我听昨晚那警察说,你是为了救她扑过去,不小心劈叉了,这才扯着——” “大爷!” “好好好,不说不说。”大爷又憋不住笑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觉得……丢脸啊……”沈钦的床边传来闷声,好像有人在捶被子发泄情绪,“我宁可被刺伤……也不愿意是这种伤,太……太……嘶!” 也许是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处,他痛嘶了一声才继续说,“太丢脸了……” “……嗯……”虽然可以感觉到大爷想反对的好意,但他最终也无法太违背良心,还是只能勉为其难的认可,“是有点……” “是吧,是吧。”沈钦说的每个字都透着情真意切的崩溃,“别人英雄救美都那么潇洒!就只有我!就只有我!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想装一下都遇到这种诅咒,就不能帅气一次吗?她一定觉得我很蠢……唉!” 他唉声叹气起来了,“而且我就是很蠢啊……我早就知道可能会有危险,我都想好了起码十个预案,涵盖了大多数紧急情况,当然也有他威胁到刘小姐安全时候的处理办法……我可以把她往后拖啊,我可以把他往后踹,从那个角度可以做那么多事……而且,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啊,我知道她上过女子防身术的课程,还是空手道黑带……在那个距离,她完全可以保护好自己的……我有那么多选择,可是我就选了最蠢的那个……” 沈钦的声调是真的懊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的反应就是那样,那么多准备全都没用,看到那把刀向她过去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在她和那把刀之间……” 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在她和那把刀之间…… 本能的反应,就是挡在她和危险之间。 刘瑕垂下眼,盯着白玉一样的手指,它在轻轻地颤抖,她知道,因为那怪异的感觉又爬了上来,这世界运转得有点不太对劲,居然有人想要挡在她和危险之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怎么能被允许发生?从她诞生开始,就从没发生,没人保护过她,她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不会受伤,她是如此危险,危险到无需惧怕危险……曾有人对她表示善意,伸出援手,但从来没有人,在危险到来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要拦在她面前,用自己的伤痕与鲜血,换取她的安全。 世界一定是错了,一定有哪里不对,她想,恍惚地回过神,听着沈钦的声音在懊恼地说,“她肯定觉得我很傻……我这么愚笨,给她添了平白的麻烦……” 倒是看得透,把她理性的评价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啊?”大爷的不解在堆积,“你救了她,她不感激你,还觉得你给她添麻烦了?” “唉,我真是太笨了。”沈钦没在听他的疑问,还在碎碎念,两条对话呈现平行线,“真是不争气……” “然后你还觉得自己不争气?”大爷的疑惑也在堆高,“那什么,小沈,你要不要和医生说,先别出院,再观察两天……做个那什么,那什么……脑部ct……” 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不解,像是无法理解,这世上哪还有人,在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了另一个人,并为此受到不轻的伤势以后,还会真情实感地责怪自己太傻,为被救的人添了麻烦—— 是啊,世上还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傻瓜吗? 这个大奇葩。 刘瑕想,她噗地一声笑出来,抬起手遮住眼,唇角上扬,重复地想:这个大奇葩。 世界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朵的奇葩。 每一次回头时看到的脸,麻木的哀痛的,痛恨的迁怒的,漠然的伪善的,无奈的遗憾的,那么多表情交叠在一起,继父扬起的手背后是母亲惊慌的脸,父亲远走的背影周围是所有人同情的眼神,在被告席,在那么多个冬夜,在异国他乡的岩石山崖上,人生中那么多个时刻,她需要保护,但从没有人出现,就只是不太走运,这是不是黑色幽默?如今她已不再需要的时候,却有个人情愿扑到她和所有危险之间,在那一刻他全然没想到自己,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所有,只是他愿付出一切,换她的完好无损。 可她已经不需要了啊,她想,她为什么会被触动呢,她为什么会有感觉呢?从理性上来说,他的善意反而对她造成了负面影响,她应该责怪他的自作多情啊,为什么她还会被感动呢?为什么她的心跳还会加快呢? 为什么她的眼睛会发热呢?为什么事实最终证明,明明是不需要的东西,她却还是想要?为什么会有这种危险、危险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人都被摇动,就像是她的世界就要碎裂,但她只能站在世界中心张开双手,迎接这样的改变—— “喂?哎,张老师,我们刚办完手续……”远远的走廊那头,熟悉的声音让她一下回到现实,刘瑕拍拍脸,收起一切不该流露的表情,推开门走进去。 “啊……刘小姐!”沈钦立刻变成被单下的一双眼,心虚得要命,“你你……你来啦……来多久啦?怎……怎么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你就光顾着哀怨了,还记得听门外的脚步声?”刘瑕沉着脸说,“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冲动了?” “不敢……不敢了……”沈钦一点也没有挟恩自重的意思,现在他是挟恩自轻,就恨不得把头插.进沙子里了。“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还能原谅你,如果是故意的话,你就死定了。”刘瑕说,她动作很大地收拾沈钦的杂物,大爷在一边欲言又止,满脸同情之色,“能不能自己走,要不要给你租轮椅?” “能,能,”沈钦赶紧掀被子要下床,脚一沾地又缩回去,“嘶——” “医生早上查房说了,不要勉强,不舒服就还是坐轮椅。”老大爷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刘瑕白沈钦一眼,从墙角把轮椅推过来,扶着沈钦坐进去,连景云正好也推门走出来。“啊,已经可以下床啦?那走吧,手续都办完了,医生有说什么时候来复查吗?” 在情敌面前,沈钦的羞窘更深,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还是老大爷代答,“一周后再来给看看就可以了,这个就是静养,没别的了。” “真的吗?”刘瑕有点遗憾,“不需要上药?患处也不用打针?” ‘轰’的一声,沈钦都快烧起来了,连景云忍不住笑,“好了好了,虾米,别逗他了——” 他显然有事,不断翻手腕看表,刘瑕索性说,“没关系的,你先走好了,沈钦可以走几步路,到时候让他自己上车就行了。” “这……”连景云还有点犹豫。不过沈钦显然也不想被另一个大男人抱上车,他大力点头,“你去吧,你去吧。我——嘶——我绝对没问题的!” 连景云对他扬起一边眉毛,“好……吧,那我就先走了。虾米,你今天不用过去了,陪着沈先生就可以。” 他冲刘瑕使个眼色,这让刘瑕对刚才那电话的内容也隐隐有了猜测:既然是涉外案件,进展已超出张局掌握,看来,沈钦这边,必须尽快拿出个说法了。 她垂下眼睛看看沈钦,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连景云,似乎对他的言外之意有所领悟,令人振奋的是,他的表情并未流露太多抵触,而是在和她眼神相触时,双肩一震,再度龟缩起来,显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问题还是眼前的羞耻与心虚感。 嗯,想想看,英雄救美的结果是劈叉扯蛋,这结果也的确……刘瑕抿抿唇,把笑意压下去,但依然被沈钦发现,他敏感道,“你是不是想笑?” “我没有。” “你骗我,你就是想笑。” “……好吧,我就是想笑,你要怎么样?” “呜……”沈钦发出呜咽声,一手捧心,忍气吞声地说,“没……没怎么样……你想笑就笑好了……” “不然你还指望得到什么?”刘瑕把他从电梯里推出去,穿过宽敞的大厅,走进春光明媚的中庭花园,病人家属来来往往,长椅多数都是空的,她找了一张坐下来,对沈钦抛个媚眼,嘟起唇虚亲一下,“爱的亲亲吗?哪里痛亲哪里的那种?” 沈钦的脸一下烧得通红,他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这个污妖王!哎哟!” 这下痛呼,很难说是因为动作的关系,还是因为刘瑕的调侃而起,刘瑕故作不解,“说啊,哪里痛,帮你吹吹?” 沈钦狼狈地对她竖起中指,刘瑕冲他眨了一会眼睛,hold不住笑起来,沈钦也跟着笑了——又小心翼翼看她的脸色,“……不生我的气了吧?” “你猜呢?”刘瑕说,她伸出手,把他的脸颊捏成长方形,沈钦口齿不清地说,“我知道我很笨……拜托别生我的气啦!” “你也知道自己笨哦?”刘瑕继续用力,“你说你只想到飞扑过去……是因为你想保护我,你不想我受到伤害,这我理解,但……你想过没有,要是你受伤的话……” 她扫了下方一眼,“嗯,不对,你现在已经受伤了——但假使你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的话,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沈钦更心虚了,“我……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哎,等等!” 噌的一声,几乎都能听到双眼亮起的音效,沈钦慢慢、慢慢把头抬起,双眼几乎变成心形,“你的心情……刘小姐——你——你什么心情呀?” “白痴……”刘瑕松开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我能有什么心情?就算现在再担心,分开几个月也什么都留不下来……你不觉得亏啊?” “不觉得呀。”沈钦腆着脸抓她的手,被刘瑕躲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了……之后又把你忘记的话,你该怎么办?” “有啊。”沈钦说——他不停地捕捉,终究把刘瑕的手握住了,“早就想好了——那就不要分开呀。” “……” “你说没有人能在你的心里留下痕迹,所有短期的情绪,都无法转化为长期的情感,其实那解决方案非常的简单啊——只要我一直缠在你身边,让你永远生产着短期的情绪,不就ok了?”沈钦对她亮出一口白牙,情绪是凝练过太多太多的兴高采烈,轻快中带着那样沉重而浩大的感情,藏着不容否认的觉悟,他并不是在豪言壮语地画饼,而是在务实地阐述着解决方案,他真的能做到,真的愿意做到。“如果分开会让你忘掉我的话,那就永远不要分开,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缠着你……那不就好了吗?” 即使一辈子也无法真正地被爱上,一辈子也无法建立起真正的长期关系,也没关系,就像是在每一次危难来临时,他都会本能地挡在她身前一样,想要和她在一起,是他的本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就满足。刘瑕浏览着他的表情,一时无语,她垂下头,躲开了眼神的交流,摩挲着他指尖的薄茧。 “……你听起来好可怕啊,真像是个变态stalker。”半晌后,她这么说。 沈钦大笑,笑完自己想想,“是挺可怕的,如果我喜欢的是一般的女孩子,一定是一场灾难——” “所以,我喜欢的才是你啊,刘小姐。” “这么说,你是因为只能喜欢我,所以才喜欢我的喽?”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沈钦一下又手忙脚乱起来,“我是——我是——” 刘瑕偏过头,欣赏着他的窘态,嗤地失笑。 “奇葩。”她说。“真是朵奇葩。” 还能说什么呢?她在乎的,他无所谓,他想要的,这么简单,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去抗拒这个事实:沈钦的的确确,给她带来了那么一点希望。 也许,她的生活会和现在不再一样,也许,她能摆脱父辈带来的血缘宿命,也许,她真的拥有了那么一点点改变的希望……她是谨慎的,从不愿盲目乐观,也许还有些骄傲,不愿承认自己也只是挣扎在命运长河中的一个普通人——如果对任何人都宣称自己已经放弃,这样便可避免失败时的难堪,反而能拥有少许虚假的优雅,其实,在心理学里,这样的自卑陷阱亦很普遍,但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再优雅,这也只是懦弱而已。不管多么难堪,多么狼狈,在挣扎的人,始终手持一线希望,他们始终都还有着那么一丝的机会。 现在,再不承认,已过分矫情,刘瑕垂眼望着沈钦的手,这双修长、白皙的手,牢牢地握住她的,和她纠缠在一起,怎么也不愿分开——终究,她没想过放弃,终究,希望落到手中的时候,她的本能渴望,依然是握紧。 “你也许会受到很严重,很严重的伤害的。”她警告着说,尽最后的告知义务。 沈钦扬起眉,对她笑了,他读懂了她的态度,笑得就像是刚成为全世界的宠儿——世界已绝不仅仅是对他温柔以待,而是仿佛给了他自己最珍爱的宝物,他幸福到了极处,却又还有些受宠若惊、不可置信,他的笑像是在问,“这,是真的吗?刘小姐,这真的是我想的意思吗?” “……傻瓜。”她只能如此评价,握住沈钦的手,自然下拉,她靠过去,执行了昨晚在威尔森出现以前浮现的诸多欲.念总最旺盛的一个—— 吻住了,沈钦的笑颜。 第86章 善意警告 这和所有吻都不一样。 她有一些比较对象,但那些吻就只是——就只是肢体的摩擦而已,常规的性.刺激,唤醒身体,为即将到来的□□活动做准备,会兴奋,会因此觉得对方比平时要顺眼,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那个超然的她依然存在,冷冷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分析着这个兴奋的男人心里的情绪、念头,本能地计算着他的过去与将来。对方也许已经忘我,但刘瑕永远都在。 可这个吻,和所有的吻都不一样,就如同在车流中被困的、被反击的那个吻一样——就只是——这么的不一样。 有人在吹口哨。 刘瑕恍恍惚惚地想,她的意识从最深层慢慢回笼,像是因极致的刺激而收缩的触角,缓缓张开,外界的信息一点一点地回来,她的脚趾从蜷缩中恢复,烟花般的化学反应留下慵懒余韵,让她的反应比平时更慢,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有人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挣扎—— 她后撤了一点,松开沈钦的手,止住他不自然的扭动,身边好几个病人家属发出善意的笑声,还有人对自己的朋友大声感慨,“是真爱啊……连残疾都阻止不了,这就是真爱啊。” “还好啦,没残疾到那部位不是?” 指指点点中,刘瑕隐约还看到有人拿着手机,疑似正在拍摄,她赶忙为沈钦拉起兜帽——后者脸上的红潮足以染红千百个小学生脖子上的红领巾了,在轮椅上蠕动的样子也十分的痛苦,这多少解释了他主动叫停的原因:反应太大,*部位估计是传来了隐隐的疼痛了…… “先生,你是在拍照吗?能不能删掉啊。”她过去干涉了下,拍照的人倒也配合,一边删除一边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啊,看你们接吻的画面实在太唯美了,忍不住——小姐,你好难得啊,男朋友残疾了你还这么不离不弃——真美丽。” “我没有残疾。” “他不是我男朋友。” 两道澄清声同时响起,几个围观者脸上都亮起了八卦的光芒,刘瑕和沈钦对视一眼,沈钦双手捧心,满脸的‘我被始乱终弃’,“亲都亲了,还说人家不是你的男朋友……” 周围响起同情的唏嘘,刘瑕有点咬牙切齿:很好,看来刚才亲一下是充能了是吧,现在长本事了,在一群陌生人跟前也敢卖萌了…… 她没搭理沈钦,确定周围人的照片都已经删光后,推着沈钦离开了围观的人群,在小径上缓缓前行——等到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她才说道,“在正式确立关系之前,你不是应该善意地警告所有风险吗?我可是把该警告的都给你警告过了——你呢?” 沈钦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体内被撩起的洪荒之力,这是个很好的状态,被分心了,也就更好面对不堪的回忆,刘瑕垂下头看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分析,“在深网的那则留言,暗示了你有个相当难搞的敌人——这个敌人,有能力为威尔森弄到x公司的员工档案,截留公司内部往来的邮件,为他的身份披上一层最好的伪装。他有财力支付威尔森来往中国的费用,并且我想他应该还懂中文——他可以切入本地的交通监控网络,为威尔森提供完善的事前调查和踩点服务,规划出最大限度回避监控的路线。综合这些信息,我想,他应该是个相当厉害的黑客,能纵横全球的那种,而且还很博学,也许有华裔背景,也许在中国有过留学经历……更重要的是,我想他应该和你曾是意气相投的同志。” “在叶楚浩辰的案子里,你说过,叶楚浩辰是你的崇拜者和copycat,考虑到你说你曾在深网为所欲为,我的猜测是,这个黑客所说的‘背叛者’,并不是说你背叛了这个警察憎恶者组织,你背叛的是深网的基本准则:让深网发生的一切留在深网。你并不是那种以捕猎警察为乐的变态,而曾是深网纵横裨阖的顶级黑客,像叶楚浩辰所崇拜的超级英雄一样,和那些无良的大公司作对,拯救着那些被文明遗忘之人的生活。但后来,从你透露的信息来看,你离开了深网,和fbi合作,并且逮捕了好几个深网知名的黑客。你不是警察憎恶这个论坛的背叛者……你是深网公敌,而尽管你一直以来都精心地掩藏着自己的下落,但还是被这名黑客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他强烈怀疑你就住在s市,所以派出威尔森把你从安全区里引出来,通过监控录像,切实地确认你的住处。” 刘瑕停下轮椅,在一张新的长凳上坐了下来,“现在,威尔森落网了,但你也因此暴/露在公共摄像头中,以两条人命为代价,他已经确认了你就是twilightking,并且可以方便地查到你的住址和身世。我想,这名黑客应该在策划后续的报复行动,而身为你的女朋友,要面对的危险……难道不是超乎一般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粗听起来,这很合理,不过刘瑕其实是跳掉了最大的bug:如果仅仅是这么一回事的话,沈钦早在看到深网那个帖子的时候——甚至更早,在大家怀疑他有‘追求者’的时候,就会说明来龙去脉了。他越沉默,也就说明这件事的隐衷越是私人。 有时候,头头是道地阐述错误事实,也是审讯中相当好用的手段,刘瑕打量着沈钦俊秀的容颜,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编造,“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不过……即使我不在意,程序也得履行吧,不尽善意告知职责,怎么签订合约啊?” “……”沈钦从长长的睫毛底下瞥了她一眼,他吹了口气,有点无奈的样子,“即使在搞笑调节,也不能改变‘这是一件沉重的事’的事实啊……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他翻过手,拉高了袖子,不再避讳地把伤疤亮到刘瑕跟前,刘瑕垂眸看过去,手指不自觉被吸引,抚上沈钦的手腕,这一处伤疤的皮肤微微凸起,要比健康的部分更厚实柔软,让她禁不住再三摩挲。 “——嘶!”沈钦忽然抽回手,一脸的欲言又止,他又蠕动起来,哭丧着脸,“刘小姐,别逗我……” “对不起对不起。”刘瑕赶快收回手,有点尴尬地扶着膝盖笔直坐好,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沈钦一言难尽了半天,松了口气,肩膀松弛下来,和刘瑕对视一眼,两个人忽然都笑了起来。 “确实,我从没有杀过警察,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参加过针对警察的仇恨犯罪。”沈钦就这样,在阳光下轻松地说起来——也许他的语调用轻松来形容,还有些过分夸张,但无论如何,从前的艰难,却也的确在这阳光下冰消雪融,滞涩不再。“但并不能说我和这个组织完全没有关联,我曾经扫荡过他们的上一个论坛……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全部交集。至于我离开深网,转投fbi的事,在深网根本从未引起过波澜。最顶尖的黑客,就是籍籍无名的黑客,twilightking只是我的一个马甲,之后在为fbi做事的时候,我用的是全新的身份,没人知道我曾在深网有过一定的名气。” “但这个发帖人明确指出你之后到了fbi那边,且把你扫荡论坛,逮捕罪犯的行为形容为背叛。”刘瑕说,她还没来得及为沈钦的改变欣喜,就已为推理出的信息紧锁起眉头,“这也就说明……” “是的,这也就说明……他对我的了解非常的深,甚至可以说,他有很大可能,就是我在现实中为fbi工作时认识的人。”沈钦点了点头,他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平静。“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fbi的具体工作内容?” “?” “严格地说,我并不属于fbi的雇员,我加入的是我的导师领导的外援小组,这个小组和fbi合作开发人脸模糊识别与智能搜索,你看过《疑犯追踪》吗?基本上,我们在开发的就是那台‘’。”沈钦的语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平和,显然,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千锤百炼,也许在过往有无数个已逝去的契机,他都只差一步便会脱口而出,“斯诺登爆出的棱镜计划,就有我导师的身影。这个小组,是我的老师一手组建起来的,其中的人员都是怪咖,有他的学生,也有他在业内认识的伙伴——但不是说学生就会比伙伴更单纯,安迪的学生几乎都是怪人,我就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你可以想见小组成员的性格都有多奇葩。” 他垂下头,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之前那精心准备的平和稍微失色,深沉的感情蔓延上来,“但我们磨合得相当地好,因为……有他的存在。安迪这个人,用最简单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我是被他拉进mit的。你可以想象到他有多厉害吧?” 刘瑕想了一下沈钦在十几岁时会有的状态:校园霸凌、被抛弃的童年、自闭、自残倾向,在深网大杀特杀……她点点头,由衷地说,“他一定非常厉害。”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沈钦说,他短暂地停了一下,双眼有些失焦,胸口起伏的程度渐渐加大——但最终,在恐慌抓住他之前,他控制住了自己,“抱歉,我以为我能稳住的,但是……” 但是,情感的潮涌依然无法控制。刘瑕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沈钦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但依然坚持在阳光下露出逞强的微笑。 “我没事的。”他低声说,“我没事的,我可以办到……” 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紧张与抽搐,但刘瑕却只是无法抑制地为他骄傲——仅仅是三个月以前,他还是那个被外出的可能吓到精神崩溃的黑夜生物,但现在,沈钦已经能和她一起坐在阳光底下,直面自己最大的心结。 是安迪让他拥有这样不屈的生命力的吗?是安迪让他全黑的世界第一次出现光亮的吗?安迪就是他所说过的那个‘拯救者’,那个取代了父母角色的人吗?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沈钦突兀地说,将她从思绪中惊醒,他攥着她的手慢慢地收紧,紧到几乎疼痛的地步。“他从世界上最阴暗的角落集合了我们——你知道美国的校园环境,大部分极客都有个不快乐的童年,是他把我们聚在一起,变成了更好的人。” “那么……”刘瑕低声说,不好的预感逐渐浮现:当然,这并不难猜,考量到他崩溃的表现,只是,投入感情以后,这一切变得更为残忍,痛楚也更真实,当然,安迪应该是……“你认为威尔森的雇主,就是你曾经的同事或同窗?” “但现在,小组已经解散了。”沈钦自顾自地往下说,仿佛没听到刘瑕的疑问。“因为……安迪自杀了。” 他顿了一下,唇角忽然勾起来,形成一个呆板的、扭曲的、强迫的笑容,“是我害的。” 即使已预料到安迪现在的状态不会太好,刘瑕也依然被这句话震得猝不及防,这是她的推理罕见没有预先探及的可能。大脑因此疯狂运转,沈钦在当时的反应,这件事对他带来的影响……在疯狂的计算中,连他的话都有些模糊。 “……所以,敌人不是来自深网,刘小姐,对不起,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他还维持着那僵硬的笑,仿佛这样就能遮掩掉面具后无声、无声的痛哭,掩去他失去了一切的空虚,他好不容易结交的伙伴,他用尽全世界幸运才遇见的导师,他所拥有的,却又把他抛弃的所有的一切——“我的敌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群黑客……他们,就来自我的身边。”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害了安迪’?不过,所以他崩溃自杀,整个病情倒退的现象也就可以理解了……这也解释了他在事发后回国……不,等等。 许许多多的征兆忽然联系在了一起,沈钦和她初次接触时的诡异表现,他对她安全的超常在意,他许久以前就买下了她楼上的公寓—— 刘瑕眨眨眼,忽然间,最后一块拼图找到了,迷雾在一瞬间完全散去,真相是如此的清晰,仅仅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还未分明。她张开口想说话,但在看清沈钦的表情后,又闭上了嘴,仅仅是握紧了他的手心。 第一重面纱 “都小心点哈,”张暖煞有介事地警告了一圈,这才按下了启动键,地上的电子鞭炮顿时发出红光,‘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别的公司门口都有人探头出来,“哎哟,搬进来啦?动作倒是蛮快的嘛。” “以后就都是邻居了。”陈姐很会做事,拿了工作室的名片过去发,“有需要过来,都可以打折的,哈哈,欢迎介绍亲朋好友,不过要提早预约哦,我们的钟点现在都满得不得了。” “好的好的,”能在国金里上班的,收入都不会多低,当然也不会多清闲,看了会热闹都各自散去了,工作室里大家也是忙忙碌碌,设置安保系统,重新安放电脑,熟悉办公室,各自调整一下软装,都是些琐碎的工作,忙到下午,刘瑕招呼大家吃下午茶,张暖过来八卦说,“别提,陈姐那一招还真有效,已经好几个人过来问我加微信了,都想了解一下我们的收费什么的——还有,有人来问刘姐是不是单身的。” “噢,那你怎么回答他?”刘瑕笑了,眼风往沙发边上的轮椅瞥去,陈姐、小高的眼神都跟着过去——可能是心理咨询师的身份,给沈钦带来了一定的压力,他闷不做声地忙了一个上午,几乎一句话都没说,现在也是,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在那孤僻地低头啜饮,眼神不和任何人接触,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张暖的话让他在意得耳朵都竖起来了,但脸还是不想扬起来,分明没人欺负他,却还是一脸小媳妇的样子。 “我说已经有男朋友了啊。”张暖倒没逗他,忠心耿耿地表白,“还有人问沈先生是不是我们的心理咨询师,我说……他就是我们老板的男朋友!” 沈钦的下巴快插到衣领里,耳根都红了一片,手指倒是快速在动,张暖的手机接连嗡嗡响,陈姐和小高都笑了起来,刘瑕也笑了,“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好了好了,小刘,你再逗,沈先生的脸要烧起来了。”陈姐笑场了,她来回看看办公室,满意得很,“到底是国金,原来那个办公楼真的不好比的——说起来也是好笑,那天我过去工作室的时候,原来那间大厦的物业还问我们呢,已经不催着我们搬走了,要是留下来的话,还能免三年的租金,问我们怎么不留。我说我们要去国金了,他还好失落的样子呢。” “还有这事?”刘瑕微怔,目注张暖,张暖想想,拍了下大腿,“噢,是有这个事情的,不过当时刘姐你在跑案子,我也在忙搬家的事情,好像后来打了叉我就没和你说了——免租金了不起啊?我们国金办公室也免租金啊。还更高大上,陈姐,是不是?” 陈姐和小高都深以为然,刘瑕只得微微笑:当然了,对张暖来说,国金自然要比原来的写字楼更好,她最近都在做份外活,忙起来也的确想不了那么多——他们要搬离原来的写字楼,是因为沈家有人出手,想整得她在cbd呆不下去,但到底是沈家的哪位,他们就都没深究了。这种事,在矛盾结束以后也不会再有下文的,沈钦现在都搬出去了,再逼迫,等于是节外生枝,给自己挖坑。 也因此,在沈钦从月湖别墅搬出以后,物业那边的口风就开始变松,刘瑕是并不诧异的。她没想到的是,物业那边的态度,最终会来个180度的大转弯,隐隐期望他们留下的样子,这三年租金,没有人明确示意,他们肯定是不会免的。 人都搬出来了,沈钦最近也的确没再和沈家有什么联系,现在忽然来修补关系,对她示好,总不可能是忽然间良心发现吧?是不是原来的写字楼里有什么便利于他们的地方,以至于对方希望工作室能留下,方便他们的监控?沈钦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单枪匹马,不可能到实地查看,如果他们在通风管道里留了一些东西呢?她还能想出很多假借咨询之便,留下监控设备的手段。只是现在,人都搬空了,就算有什么,人家也早就取回,这条线索算是断了,而且仔细想想,逻辑链条也并不是那么的通顺,如果真不希望走,当初又何必用搬家来威胁? 吃过下午茶,刘瑕把沈钦推进他的办公室里——门一关上,沈钦就大喘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开始指点江山。 “张小姐这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工作室鞍前马后,她的工资,是不是该考虑加一下了?” “那个问你是不是单身的曹先生,已经要了张小姐微信,准备到你这里来咨询的——我觉得这个人用心很不纯正,再说你现在也没时间,应该回绝掉!” “原来物业那边的情况,我已经调查过了,让你们搬出去的是物业公司的老总,他指示人做的,但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对方好像不是通过电话或软件下达的指示,不过我已经在跑他的财务状况了,希望能发现一点线索——刘小姐,你……你干嘛啦!” 他那颐指气使的态度,一下微弱了下来,沈钦整个人拼命地往后靠,俊脸红得快滴血,想去抓刘瑕的手指又不敢,“求……求放过……嘤嘤嘤……” 刘瑕的手指,顺着他的大腿往前,两根手指一前一后,一步一步,慢慢往上走,走到危险的深度才停下来,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笑得甜又无辜,“沈先生,是不是该重新帮助你摆正一下我们两人的位置?” “是是是。”沈钦一脸的虚汗,“该、该摆正……”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男、男女朋友关系。” “我们中谁说了算数?” “老……老婆最大呀老公最二,年轻的情儿呀老来的伴儿……”沈钦已经语无伦次了,目光盯着刘瑕的手指绕圈圈:这几天他没少吃这一招的苦头,二十八岁的准魔法师,谈起恋爱来那还得了,刘瑕用手指尖都能猜到,这时期的男人都在想些什么——感情对男人来说,性驱力占比绝对比女性更高。他们的关系强行纯情化,主要那还是因为沈钦的伤势。 刘瑕收回手,忍不住伏案大笑,沈钦不甘地发出怒吼,但也不敢再挑衅她的威严,只能怏怏地怨念,“刘小姐,痛多了真的会产生心理阴影的……你也要为将来的自己考虑啊……” “我就是专治心理阴影的,包治包好。”她对沈钦飞个媚眼,又兴出捉弄他的冲动,倾身向前吐气如兰,“想不想要把阴影再加重一点?” 沈钦咕噜一声,好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左看看右看看,浮现壮士断腕的悲壮感,痛下决心,扑上前啃刘瑕一口——就吻在唇边上,不敢加深,几秒钟后,用尽所有自制力撤回来。 “唉……”他哀怨地说,修长干净的手指,抚上刘瑕的脸颊,带来少许麻痒的触感,“上天对我真是太坏太坏了……我不恨他让我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的遭遇……但我真的好恨,它让你接受了我的同时,又让我受了这样的伤……” 刘瑕抿起嘴,克制住汹涌而上的笑意,有一半是幸灾乐祸,但另一半……她根本不知道从何而来,这愉快的感觉,让她很想再逗弄一下沈钦,甚至整个人向他的抚摸倾过去,然后,对他做一些不宜在工作场合谈论的事情——虽然这是他的产业,但归根到底,这里已经是一间工作室了,在这里考虑这些是似乎太不专业,但此刻她已经完全并不在乎,甚至都忘却了调戏沈钦的最初用意—— “哎哟,都过了20分钟了。”她看眼表,忽然吓了一跳,“我半小时后还有个咨询,最好还是现在开始工作。” 都说谈恋爱的人智商会有所下降——这是经过科学验证的事实,大量分泌的多巴胺等化学元素,会削弱意志力与注意力,令人对肢体接触的敏感度和需求度都有所上升,反映在生活中,就是常见的心不在焉、情绪化,以及对工作兴趣下降。她一直相信自己并不会是化学反应的奴隶,但如今看来,她的身体对此自有观点,时间感的丧失,就是显著的征兆……沈钦刚才的寡言少语,并不完全是因为对陈姐和小高的陌生感,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对即将开始的调查还有些紧张,她只是想要通过肢体接触转移一下注意力,缓解他失落的情绪而已,但如今看来,这更像是为了肢体接触寻找的借口。 “安迪的人工智能小组,有十多名成员,其中精通电脑,黑客技术能黑进x公司的内部网络,并且不留痕迹的,约有八人。再做进一步筛选——有华裔血统,或者在华人较多的湾区、西岸长大的黑客有四名,茱莉亚、霍德、陈和安德烈,其中茱莉亚和陈都是abc,霍德和安德烈在大城市长大,接受过中国文化的熏陶,在生活中有流露过相关的细节,比如说,霍德在台湾做了半年的交换学生,安德烈的女朋友是华裔。” 刘瑕打开文档,端详着四张照片,“在安迪事件发生后,他们有对你做出什么敌意的表示吗?” “……没有。”沈钦的情绪要比刚才振作一些,但眼帘依然低垂,安迪事件对他来说无疑是个trigger,刘瑕望着他的头顶,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世界,和常人差异太大,在沈钦愿意说出事情始末之前,她也无从开解心结。“安迪……自杀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组的任何一个人,当时我自己的情况也不好……我试着自杀了两次,又在疗养院住了几个月,如果不是有一天忽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电子邮件,我……还没那么快能振作起来。” “电子邮件里是什么内容?”刘瑕把手放到沈钦手上,沈钦的手动了一下,想要扣住她的,但在片刻的犹豫后,又悄悄往后退缩了一点。 “是一张祖父的老照片。”沈钦的声音很低沉,“还有一句话,‘你伤害了我爱的人’。”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刘瑕不禁皱起眉。 “是的,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也不需要说更多了。”沈钦的手攥成拳头,“我伤害了安迪,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他……” 他梗住了,肩膀也缩了起来,刘瑕帮他说完,“他也能对你做出同样的事。” “……嗯,这张照片,本身就是无言的示威,这是我存放在私人电脑里的照片,我从没有把电脑带到办公室,基于黑客时期养成的一些习惯,我也很少和人谈论我的私事,他能拿到这张照片,证明他破解了我的电脑,得到了我的一切信息,也证明……” 也证明他拿到了我的照片,这就是你回国后就开始监控我的原因,是吗? 其实,你早就认识我了,早就有了我的照片……是吗? 刘瑕在心底帮他默默补完,她凝视着沈钦,一开口却说起了别的话题,“在那之后,你就回国了,再也没收到第二封电子邮件……你有没有想过,发这封邮件的人可能只是一时的冲动——很多人都是这样,在情绪上会做出夸张的威胁,但理智回笼以后却不会选择付诸于行动。” “有过这样的侥幸想法,但我不能指望侥幸活着,我知道,亲戚们不会喜欢我住进24号别墅,但那是离祖父最近的地方,回国后,我控制了月湖别墅的整体安保。”沈钦点了点头,焦虑与羞愧交替。“几个月来也一直没有出事,我有时也在想,他是不是已经过了情绪,放弃了这个想法,还是有意维持静默,只是欣赏着我的紧张,作为一种惩罚——等到我放松警惕后,他在把握机会,完成复仇……但不论如何,除了这封电子邮件以外,我没有别的线索,我一直在网络上追查,但……” “但对于一个能破解你电脑的黑客来说,网络就是他的丛林和大海,你永远不能在网络上找到一个匿名黑客,除非,你掌握了一些别的线索。”刘瑕冷静地说,“你有保存和这四个同事的聊天记录吗?” “有。”沈钦愣了下,“你是要采取语言习惯比对吗?但样本资料就一句话,这……能形成有效的母本吗?” “我知道fbi对语言习惯是怎么分析的,他们有专用的软件,可以提炼出单词频率,从而寻找到两份文本的相似之处,据说样本字数越多,准确率就越高,甚至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这两篇文章是否出自一人之笔。但心理学对语言的分析不太一样,它就和图画测试一样,都属于心理分析的一部分,通过文本,你得到的是对性格的侧写——当然,即使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也不能充当分析材料。”刘瑕笑了笑——其实,她对这个藏在幕后的黑客,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但这里牵涉到的推理要素和她有关,一旦说穿,沈钦就必须给她一个解释:他早就认识她了,也许就是在两人都在剑桥市读书的那几年,她甚至可以回溯出可能的相识场所——她在哈佛期间,曾经接过一个和mit合作的心理分析试验,每周都有两次会横穿校园,也许沈钦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就在她会经过的5号和6号楼中。也许就在某一天,沈钦望向窗外,见到她走过去,被她的长相激起了交.配的冲动,意识到自己除了机器人以外,其实还有一重男性的身份…… 事实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否则,沈钦就不会选择不说了——刘瑕最终,还是避重就轻,绕过了这个问题。“不过,我们并不仅仅只有一句话啊——已经过去三天,威尔森很快就要崩溃了,在几小时以后,可供对比的母本就会就位,我们的黑客,也将揭开自己的第一层神秘面纱。” “才三天?”沈钦有点吃惊,“你确定他已经崩溃了吗?” “你低估次声波的破坏力了,”刘瑕看了看手机,“呣,从短信时间来看,7小时以前他就愿意合作了。能撑上……56个小时,他已经是一条罕见的硬汉了。” “但你没有马上去讯问的原因是——” “我让他们再放一段时间,”刘瑕轻描淡写地说,“配合调查、停止折磨,实际上这还是一场交易。配合调查也不停止折磨,才会让他更加恐惧,更想要结束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不顾一切地把所有事实都倒出来,把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筹码交出,祈求饶恕,从而彻底丧失主动权,沦为我们追查真相的工具……” 又看了看手表,她耸耸肩,“当然啦,其实要达到这个效果,再折磨三五个小时也足够了,多出的两小时……” 刘瑕甜甜地、愉快地笑起来,“就当是我的私人兴趣吧。” 沈钦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刘瑕对他摊开手,偏过头笑而不语,潜台词不言而喻:我就是这样的人,害怕的话,现在撤也还来得及。 “多出的两小时,是因为我吧?”沈钦突然说,遗憾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像害怕的样子,相反,似乎还很触动的样子,“我之前就发现了,刘小姐,你对伤害到我的人,特别的凶狠……刘~小~姐~人家好感动哦!” 虽然身在轮椅上,但他的双眼依然冒出红星,嘴唇也嘟成菊花状,“来亲一个亲一个——” “你恶心不恶心!”刘瑕吓得抓住他轮椅往前一推,沈钦手舞足蹈,一路滑过宽敞的办公室,砰地一声撞到墙,她借机站起来,赶快拍拍脸,命令不自在的红晕快点散去,清清嗓子,“客户快来了,我出去了啊,一会我们一起去警局——你记得和景云说一声,次声波可以停掉了,再多一小时,我怕威尔森会真的被玩坏——” 乘沈钦还没转过身,她连珠炮式地交代完毕,逃一样出了办公室,一边整衣服一边收拾心情,“暖暖,客户到了吗?” “刚到了,我安排他在办公室等你——哎,那个,刘姐——”张暖欲言又止,但刘瑕没注意她的表情,径自开门进了办公室。 “不好意思——罗先生。”她瞟了文件夹一眼,“刚有点事耽误——” 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刘瑕盯着缓缓转过身,冲她不好意思地挥手打招呼的新客户——很罕见的,看清他脸的那瞬间,她确实是受到了一点惊吓。“——沈……铄?” 心念电转间,又一个谜团被解开了,她脱口而出,“把我们赶出办公楼的事……是你做的?” 第二重面纱 “实在是不好意思,刘小姐,当时没想到……你已经和沈钦有了进一步的关系。”沈铄的笑脸有点尴尬——他也有理由尴尬,他做的事写在小说里也许是霸道总裁款,在现实中就很恶少了。“其实我并没想真的让你们搬出去,只是……” “只是想要看到我着急求助的样子,也为你的救世主出场做铺垫吧?” 刘瑕的语调当然还是很稳定,除了沈钦和连景云外,能看到她表情波动的人估计不多,她的语气没有讥刺,也没有愤懑,就像是一柄刀,精确地割下沈铄的面具,“这是很常见的心理,很多咨询者在求助之前,都希望能树立对咨询师的心理优势——炫耀自己的权势,不但能够获取额外的安全感,也能争取到咨询师的重视——当然,这是咨询者自身的想法。” 沈铄直摸后脑勺,看起来彻底没脾气了,“只能说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如果刘小姐有什么怨气的话,我愿意为你支付国金这边的租金。” 刘瑕掂量地望着他,不禁扬了扬眉毛:沈家的小辈,能力出众的不多,像沈铄已经属于很优秀的了,现在,沈钦一走,顿时就显出沈铄来了,再加上现在三房四房都被沈钦和她扳倒,沈铄的日子应该很得意才对,如果他是过来耀武扬威的,很幼稚,但也符合沈铄的性格,但……从沈铄的表情来看,她能感觉到,他驱使大厦物业驱赶工作室的举动,确实只是出于咨询前微妙的自我造势心理……这一次,她是真正来咨询的。 “不用了,这套办公室是沈钦买下来送我的。”她还有些狐疑,再试探一下,“虽然离开了沈家,但他也不会就此变穷,我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很自在。” 出乎意料,沈铄对沈钦这个名字的反应并不是太大,只是随意地一笑,“当然,少了他爸,不还有他妈吗?沈钦的妈妈也够有钱的了,国金一套办公室,小意思。” 他看起来还是对沈钦的黑客生涯,以及和这种黑客生涯所匹配的恐怖吸金能力一无所知,刘瑕微微一眯眼:事到如今,如果说她还看不出沈江屡次出招的猫腻,那她也就不会来开这个心理工作室了。只是,看起来沈铄和父亲的关系也并不太亲密,他知道得并不是很多。 “也许吧。”她笑了笑,“但,沈铄先生,我和沈钦的密切关系,也许会成为我和你之间进行咨询的阻碍,一般来说,不太鼓励现实中的亲友互相咨询,所以……” “你是想要说,我告诉你的事,你很有可能会告诉沈钦吧?”沈铄今天来,装腔作势的态度收敛了很多,似乎是下过一番决心的。“我不在乎……我相信刘小姐你的专业素养,再说,就算沈钦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 他的笑容里有点点解脱,也许是沈钦被逐出沈家这件事,终于给了他自信,现在的沈铄,可以用较为平静的语气来谈及自己的堂兄弟了。“其实说穿了,大家都是病友,说不定还能交流交流呢,呵呵……” 病友?这么坚决的就诊态度,看来沈铄对她信心十足,这会是因为…… 大脑快速倒带到两人的上一次对话,她在月湖别墅重枪击倒了沈家所有亲属,沈铄(较为无辜地)也挨了一枪,她说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推测,但从沈铄的反应看来,应该是全都说到了点子上,从时间点来推算,正是在月湖别墅的冲突过后不久,他才开始排挤工作室—— “是因为当时我的那一番话吗?”她静静地说,“这种侵入式的分析,有时候也会成为trigger……对不起,也会扣动连锁反应,让一些被遗忘的心结浮现,不过这一次,你选择了接受自己的心理障碍,也因此,消解了对沈钦的敌意……” “听刘小姐的口气,你对那天的事感到抱歉?”沈铄反问,他的表现确实沉稳了很多,双手叉着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终于像个大人了。“其实就我个人来说,我并没有生气,恰恰相反,我还隐隐有些感激……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你当时说了太多人的心理问题,这让我感到……” “你不是唯一的一个。”刘瑕帮他说完,“这通常能有效地减缓‘难以面对心理问题’的心结。” “对。而且,知道我的问题不再是因为我……”沈铄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总之,是好承认多了。” “但沈铄先生也未必要来找我。”刘瑕再次尽责提醒,“我和沈钦关系密切,你现在说的话,有可能会被他听到——甚至也许会被当成他用来攻击你的工具。” 她的手机隐隐响了一下,某人提出抗议了,用词也许是委屈的‘我的人品有那么低劣吗’,不过刘瑕并没去看,她的双眼像两泓深潭,把沈铄所有的反应都倒映其中。 “我私下也看过一些心理医生,但根本没法放松下来,总是怀疑他们的专业水平,也怕我的真实身份泄漏以后会有麻烦。”沈铄的意愿却很坚定,“刘小姐你就不一样了,你的专业水准,我只有一个字——” 他挑挑大拇指,第三次被警告还不退缩,“总之……虽然这样上门有点不好意思,比我想得要窝囊多了,但还是希望刘小姐能收下我这个病人。” 刘瑕端详他几秒,不再排斥沈铄的就诊。“沈先生的咨询意愿这么强烈,是因为最近碰到什么问题吗?” “是又开始失眠和做恶梦了。”沈铄点头说,不过表情还行,不算太沮丧,也没有怨恨。“就是那天听到你的分析后开始的……但我并没有感到困扰,恰恰相反,我还有种轻松感,好像是一个脓疮终于被挑破了。总之,那天你的那些话,给我的印象非常的深刻……它让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你在中学时期的事情?”她说的那番话里,关键词是暴力倾向、校园伤害事件,她猜测沈铄没有出国就是因为他太会闹事,看起来这个假说并没有错。 “嗯。”沈铄垂下头,望着膝盖上交叉的指尖。“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鄙视我,他们说这是心理咨询师的基本素质,他们的工作就是处理这种不正常的东西,但是……可能这也是我找别的咨询师都不见效的原因,直到那天我才肯定,原来你是真的不会鄙视,四叔、三叔,我、大伯,甚至是祖父……我们的所有阴暗面都被你说出来了,可你没有审判,就像是一面镜子,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就只是很客观地在映照而已,你唯一的希望,就是让我们不要再端着伪君子的架子……哈哈哈……其实,我觉得这挺合理的,有时候我自己看着镜子也想,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别人看你人模狗样的,可你自己知道你就是一条狗呀……” 对沈铄这样配合度极高的咨询者,刘瑕要引导的并不多,她简单地“嗯”了一声,给沈铄递上一杯水,“你的暴力倾向出现在什么时候,最严重的是青春期吗?” “嗯,就是开始发育的那几年。”沈铄自动抓过抱枕,在沙发上蜷成婴儿状,他深吸一口气。“其实从小就能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和沈钦一样,我小时候也很皮,很容易生气,不过别人都不和我一样,生气的时候真的能把一屋子东西都砸干净,有时候我自己回神了都吓一跳,就是……一屋子碎片的画面是很有冲击力的,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经常梦到这一幕,梦到我醒来了,然后醒来以后,世界都被我扯碎了,我就站在黑色的宇宙里,除了那些白色的垃圾什么都没有……” “但是,在小学的时候还好,因为其实发火的机会也不会很多,当时和我一起玩的朋友都让着我,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基本是没有什么发大火的理由,但是当时非常受不了激,一点小事都能让情绪整个爆炸出来,然后就是那种疯狂的打砸发泄……”沈铄的眼神渐渐地空洞起来,他不自觉地撕扯着抱枕,手指隐隐跳动,刘瑕几乎能想象出沈铄当时的样子——一个小男孩在凌乱的房间里惊慌四顾,但除了一样惊慌且沉默的保姆之外,找不到另一个在乎的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就是我介意沈钦的开始……我们都是问题小孩,但沈钦的问题要比我的问题简单很多,可能我羡慕的并不是他得到的那些所谓的关爱,还有他的聪明才智……我羡慕的是,为什么沈钦看起来活得很肆意,不高兴了就尖叫——就只要尖叫、大哭、恶作剧这种就够了,他不需要担心自己会失控,会……会被别人……甚至是被自己……” 他垂下头,“被自己当成是怪物……” “所以,你现在对自己的情绪严防死守,甚至有意活得很浮夸,因为你怕……” “是啊,因为我怕……”沈铄露出苦笑,第一次直接望向刘瑕,“因为我怕我不能每次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像是上次我们在车里一样,你猜得很准,当时我真的很想要掐住你的脖子……我想很多人吵架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就会很自然地忍不住去做。如果不是当时沈钦他突然出现……” “那你的后脑勺就要遭殃了。”刘瑕说,语气平和地问,“在校园生涯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吧?” “……嗯。”沈铄垂下眼,再度望着自己的指尖,“读到初高中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激素变化,我的脾气变得更可怕,这就像是一个按钮,就是,很可能随便一个细节都会按到那个按钮,然后人就整个变了,什么都不想,只能想着去打、去击垮对方、伤害对方……有时候就算没有任何不对,起床后心情也很阴沉,就只是想要发泄出来,每次打群架都冲在最前面,飚车、抽烟……什么坏事都干,那种情绪驱使着我,直到我……” “出人命了?”刘瑕的语气还是很平淡。沈铄的肩膀缩了一下,他慢慢地、僵硬地点了点头。“是意外……我后来一直都有梦到他。” 刘瑕保持着友好的沉默,等着沈铄继续细化倾诉:这自然是他的主要心结,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足以改变很多人对人生的认识。 “但是我心里最不能接受的,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沈铄顿了一下,并没有往深处去谈这点,“而是我的父母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件事,有人帮我顶了罪,我没受到任何惩罚……我是说任何惩罚。” 他抬起头,幽幽地望着刘瑕,“任何、一点、惩罚。” “连来自父母的训斥都没有吗?” “没有,”沈铄的沉稳第一次有了裂缝,“我妈当时已经和我爸离婚了,人不在s市,是我父亲处理的整件事,他很忙,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秘书出面,我一直非常的提心吊胆,不敢见他,我怕见他以后要被训斥……当时我已经懵了,我根本不知道,凭人手也能打死人……原来一个人发狂起来,是真的可以打死另一个人的。我当然不想去坐牢,也不想挨骂,我和我爸关系虽然一直不是非常亲近,但我也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他肯定非常失望……” 他顿了一下,忽然把脸埋进手里,沙哑地说,“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完全没骂我……他一直骂我的,成绩不好了要骂,在祖父面前没眼色要骂,待人接物出差错要骂……但这件事之后,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就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我闲话家常。我还以为这是策略,所以更不安,后来干脆直接让他骂我,我说我已经知道错了,他却反而很吃惊,问我做错了什么,我说我不该打架,不该……打死人……” 他的肩膀忽然颤抖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就像是破碎的哭泣,“他却说……他却说……” “打架虽然不好,不过也不要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一个小市民的儿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当时完全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可怕、最可怕的一点是,我知道他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想要宽慰我却不得其法……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是这么想,一个小市民而已,一个小市民的儿子而已,他根本没把那条人命当回事,甚至还不如我的一次不及格来得重要……” “其实我对这种暴力倾向都已经并不是很介意了——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我都已经接受了必须和它抗争的命运了……”沈铄移开手,抽了一大团纸巾捂住口鼻,他缩起肩膀,轻轻地颤抖起来,“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父亲好像并不觉得着是一种病态,这需要改变,他觉得着是细枝末节……不过是人命而已,他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知道的是,我该怎么接受这么一个父亲,我该怎么接受我是这样一个人的后代,我怎么接受我身上流着他的血这个事实……我传承了他的基因,受他的教育,我有他一切的毛病……我没法选择,我有这么一个父亲……我更没法选择离开他,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我也离不开他,我毕竟是他儿子……如果我能继承他所有的一切那倒好了,和他一样不把人命当回事,但我……但我又做不到……” 他的倾诉含混而破碎,伴随这泪水汹涌而出,沈铄现在哭得真的很伤心,他很快用完了一大坨餐巾纸,红着双眼望向刘瑕,“刘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以他父亲为耻,觉得他的父亲非常可怕的时候……他该怎么克服这种巨大的羞耻感生存下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刘瑕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在回答之前,有意停顿了几秒,让气氛陷入略带尴尬的冷静。 “沈江是不是已经串通了另一股势力,准备要我和沈钦的命?”她的声音依然非常的平静,但内容和沈铄的倾诉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们的计划,被你发现了……是吗?” 第三重面纱 “……啊?” 沈铄的表情凝固了,眼泪还挂在腮边,看上去有些滑稽,看得出来,他被刘瑕问得猝不及防,“你……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这已是足够的表态,刘瑕变换了一下姿势,打量着沈铄,在心底思量着可行的对策:沈铄这张牌,还可以争取,但要发挥多大的作用,就得看她接下来的表现了。 “你的出场有些太急切了,沈铄先生,”她的语气依然不疾不徐,好像生命根本没受到威胁,“当然,我相信你在逼走工作室时,确实存在了一定程度的示威心理——你被我的分析言语触动,怒火混合着求助的渴望,这让你想要和我发生一点接触,当然是以优势的地位……这些自我剖析,你并没有说谎,事实上,你很聪明,沈铄,你知道说谎骗不过我,所以今天你说出口的话都是真的,只是做了一定的隐瞒……你没解释的是,在工作室搬迁往国金以后,你为什么没有再次强迫物业让我们迁出……当然了,国金的管理集团很强势,未必会卖你这个面子,强逼工作室出走,但,至少可以让物业来找点麻烦吧。一间公司要在大厦里安身立命,总是有些环节需要打点的,你却没有凭这点来找存在感,而是直接上门道歉。是因为你的自尊心和不安感忽然消失了吗?不,并不是,只是你想要和我交谈的需要胜过了这些。” “这并非是你流露出的唯一破绽,在我们的交谈里,你的情感有失控,但重点偏离。你提到青少年时期发生的意外,这是你噩梦的来源,然而,你的话却是陈述,而非宣泄。有条有理的回忆,尽量客观的简短描述……沈铄,回想一下你做的其他咨询,在你动了感情,打开心扉以后,你的话是不是会变得断断续续,以‘我’为主?这就是你扯动心结的表现,你的谈话意识回归到了内世界,关心的内核是自己。但这一次,你谈话的归宿并非是这个事件,它只是先行的解释,谈话重心在你父亲对生命的漠视上,尽管你最近一直梦到往事,但他对人命的淡泊,才是如今所有矛盾和痛苦的焦点。” “两个前提条件相加,逻辑链就简单了。你来找我,是因为你想要警告我——你不是你父亲,依然尊重人命,不忍看到两个相识的人惨死——但,你没有直接告诉我,并非是因为难以启齿,而是因为沈江毕竟是你的父亲,背叛他,就等于是背叛你所拥有的一切,让你成为你的那些东西。沈家的权势和钱财,你的身份地位,还有最重要的,他一直以来所教导你的那些东西……” 如果说沈铄刚才的表现,已算得上是失态,那么现在这两个字,已很难简单形容他的状态了——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头上滴落下来,脸色带了死青,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刘瑕拿起沙发上的小毯为沈铄披上,沈铄揪着毯子把自己包了起来,在沙发上缩成一个层层叠叠的球。 “我……”他说,声音几乎难以辨识,破碎又颤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但是……” 也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看向刘瑕,“他们是真的想杀你,逃……逃吧,去国外吧,刘瑕,走得远远的,和沈钦一起,别让他们找到……你很难想象他的强大……他几乎无所不知,什么都办得到,你不会是他的对手的。” “逃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刘瑕简单地说,“他是不是很早就和沈江取得了联系……关于我的所有资料,都来源于他吧?” 沈铄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刚才迸出的警告吓到的人似乎是他,他显得魂不守舍。“应该……都是……” 他一把握住刘瑕的手臂,嘶声说,“还有新闻上说的死人,那两起割喉案——” “也是你们通过滨海和他打的配合?” 沈铄颤抖地点头,“那个监控……是我、我爸……” “是你父亲派人去破坏的?” 沈铄勉强咽下颤抖,他点点头,“他……他发了电路图过来,那一带的探头都是用路灯的电源,他让我们破坏路灯电缆,发了图过来教。我……我爸说破坏探头是为了渣土车过,因……” “因为渣土车通常严重超载。”刘瑕说,“但你产生怀疑了,是吗?” “嗯,”沈铄的哆嗦就像是海浪下的小船,时而露出来。“但我不知道……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直到……直到……” 两个月前,这时间点让刘瑕的眼仁缩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和你父亲取得联系的呢?” “我不知道,”沈铄摇摇头,“我爸什么都不和我说,都是我偷听……” 他顿了一下,面露思索之色,忽然说道,“但四个月前,他突然拆掉了家里的安保系统——我们家平时都住在市区这边,不过年前,他突然决定搬回月湖那边住,那时候钦钦刚回国,我还以为他是心里有点不安,想要住得离老爷子近一点,但是我没懂是,他居然拆掉了家里的安保,我问他,他说是坏了,要翻修,但是……但是……” “但是后来你有了不一样的猜测,是不是?”刘瑕说,她的心有点沉,就像是喝了一杯凉水——这是在以往的推理中从没有过的现象,在这一次的案件里,她失去了绝对客观的地位,对受害人有了担忧。“后来你看到新闻,发现割喉案的第二个受害人就死在破坏探头的路段附近……” “……嗯。”沈铄又吞咽了一下,“其实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渣土车超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行规,不这样根本没法挣钱,交警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为什么还要破坏掉探头。所以我就看了下发到我邮箱里的电路图,那个图非常的……正规,就像是从正规资料库里下载出来的一样,上面做了很多标注,一步一步教你怎么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去破坏掉电路,让探头变成电路故障——我觉得特别奇怪,按照我们滨海的关系,要弄掉两个探头,太简单了,那么偏僻的路段,找人拿□□打掉,拿石头砸掉,部门里随便塞点钱,要拖延修复速度轻而易举。这种精细的手段,根本不符合……” “根本不符合你父亲的风格,是吗?”刘瑕说,“而且也不是你父亲平时会操心的范围——沈家的脏活,一直都是你三叔做的吧?” “嗯。”沈铄倒是没犹豫,点头承认了下来,“而且,还有……还有关于你的事……” “这个我明白,事实上,我也一直感到疑惑……”刘瑕唇边,浮起淡笑,“沈铄,你的暴力倾向……是遗传的吧?你害怕的是你的血缘,这说明你和父亲很相似……我猜,你知道一些足以把你父亲送进监狱的事,这些事是这些年来你陆续见证的,每一件事都让你恐惧,害怕暴力倾向再发展下去,你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样的人。” 沈铄本能地摇了摇头,似乎要否认她的猜测,但这并不是因为刘瑕说得不准,更像是因为她说中了他最大的隐忧。刘瑕没有过多地盘旋在他的个人问题上,她继续说,“在没有任何外力影响的前提下,你父亲肯定本能地会选择暴力作为解决手段,就像是你三叔上门恫吓,你四叔性.无能,所以没有和我直接接触,回避了正面冲突,选择告密。沈江原本也不会有耐心去调查我的‘黑料’,并将此作为筹码来使用,我猜,这些信息肯定是对方分批次给他的,甚至包括他透露的时机和对象,也都来自幕后人的指使。” 就事论事的时候,沈铄会镇定一些,“我……我不知道这么细,但我能感觉到,我爸最近作风确实变了很多……他和那个人交流得应该很频繁:他对电脑不是那么精通,每次都需要我为他开代理软件,所以我能掌握到对方和他联系的频率,最近……越来越高了。” 他吞咽了一下,“在……在看到新闻后,我……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所以有一次过去的时候,我把手机落在那了。” “然后你就看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刘瑕精神一振。“他们都说了什么?” 不知不觉,气氛已经被她带着走了,沈铄原本动摇的决心就这样自然地被坚定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居然从怀里掏出手机,直接递给她,“你自己看视频吧。” 刘瑕并不客气,她先为手机连上了工作室的wifi,然后才打开视频:因为电脑画面反光,还有沈江的背部遮掩,这段视频并不清晰,视野相当的有限,刘瑕眯起眼也只能看到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 “能安排成意外?” “可以。” “人手?”沈江打字速度并不是很快,语气非常简洁。 “我提供,你处理探头。” “明白,具体时间?” 恰恰就是在这里,沈江动了一下,把画面全遮挡住了,之后当他起身离开时,电脑已被关闭。刘瑕挑了下眉毛,“怎么确定他们说的是我呢?” “因为……”沈铄吞吞吐吐,“祖父虽然表面上把钦钦赶出去了,但还是给他准备了一份不菲的财产……他可能准备把自己的股权设为基金,指定钦钦独享收益,但把管理权交给专业经理人。” ……好吧,看起来,老先生把沈钦赶出来,只是一举多得的策略而已,沈钦离开了沈家的纷扰,安全得到保证,又能让沈家人为了专业经理人的位置来讨好他,又可以在她面前卖苦情—— 刘瑕有种想苦笑的感觉,对这位老先生,她是罕见地全无办法,他的问题属于历史遗留,虽严重,但可从未感到自己有错。“从我们身边最近的清静来看,这应该还是秘密吧?” “亲戚们确实都不知道,这还是我听我爸说的,我问他怎么会知道,他说他自然有消息来源。”沈铄犹豫了一下,“我想,这应该也和他有关……我爸如果真这么厉害,这些年早就把大伯斗倒,或者干脆自己出去开公司了,肯定是他在背后帮忙。他这个人什么都能打听得到,我之前让你们工作室搬出浦西的事,应该也是他告诉我爸的。我爸以为我是因为愤怒想要整你,他让我收手……说你们活不了几天了,沈家的财产,大头最终还是会落到我们手里,我说你们不是已经离开沈家了吗?他才告诉我祖父想要设立基金会的事,我又问他怎么知道是我打的招呼,他说……是别人提醒的他。” 他叹口气,显得轻松了一点,“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奉劝你一句,还是和沈钦一起走吧,你不了解我爸,他能办到的事本来就很恐怖,现在又有了这么一个帮手……” 恐怕离开并不是个办法,但刘瑕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流露出来,她摇摇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只是因为钱的话,解决办法很简单……让沈钦放弃继承就可以了,设立基金会指定受益人,需要沈钦签字,只要他回沈家和老先生摊牌,这个基金会,筹建不起来的。” “放弃继承——”沈铄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又止住了,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忘了,钱对很多人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你们能这样想,也好,确实,少了这笔钱,我爸应该也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了,如果你们肯出国的话,效果应该会更好一些——关键是,只要祖父肯把股份均分,各房的心应该就都能安下来了。” 没等刘瑕说话,他又继续说,“我爹那里……我会尽量帮你们盯着。” “那你这次过来该怎么办?有合理的解释吗?我们的对策,会不会连累到你?”刘瑕反过来关心他。 “我就说我是忍不住来闹事的吧,搬离浦东,却来到国金……我咽不下这口气。”沈铄显然早想好对策,他看看表,“一会我出去的时候,会闹得厉害点,你别介意。” “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刘瑕说,跟在沈铄身后,这一次她没说谎,“沈铄,谢谢你,你让我完全对你改观了,我知道你说这些需要多少勇气……我觉得你非常了不起。” 沈铄顿住脚,依然背对着刘瑕,他的头低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是语调依稀有些颤抖。 “那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我觉得,你现在就在成功。”刘瑕诚恳地说,“你已经和你父亲非常不同了。” “但我还是……还是成为了他们的帮凶。”沈铄垂下头,那油头粉面的公子气派已经完全消散,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恐惧和憔悴,久久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还能看到那上头的血迹,“读书时候的事,我没什么可分辨的,但我心里其实觉得……那时候的我并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样子的,我只是……只是有病,我是无意的,你说我是自私也好……但我心里还能过得去。” “但是,那个人……那个人……” 他吞咽了一下,“是我把探头弄坏的,不管我怎么说这和我无关,我也是被蒙蔽,我也是受害者……但,但……但他是我爸啊……我没法不介意这点,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介意有人因为我死了,还是介意我爸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介意我的病是他遗传给我,我有一天也许……也许会变成他的可能……” 他又开始颤抖了,刘瑕慢慢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背上,引导沈铄回到沙发。 “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羞愧感,”她说,“因为亲情无法划分出自我和他人的边界,你承担了你父亲缺失的那份愧疚感。沈铄,虽然这很老套,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和你,是两个个体,他的罪恶,和你无关……要建立这个概念很难,但我会帮助你的,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沈铄显然没被她说服,他重新披上了毛毯,“从上次在车里差点掐住你之后,我又开始吃药了……” “每天所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我都在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 也许他计划想要闹一闹,来遮掩自己到此的目的,但沈铄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这股劲头了,在最后那段破碎混乱的情感宣泄后,他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桃子,只能用墨镜遮盖,惹来张暖好奇的打量。刘瑕送走他以后直接去了沈钦的办公室,“你拿到那段视频了吗?” 她知道沈钦在监控对话,因为咨询已严重超时,但她的手机一直没响。 “嗯,你连上wifi以后我就直接强行拷贝过来了。”沈钦点了点头——但他并不急于讨论案情,反而显得若有所思,刘瑕对他扬起眉毛,“在想什么?” “我现在……没那么讨厌沈铄了。”沈钦说,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怅惘,“我一直都有点看不起他……但我现在觉得,他其实比我更强。” 刘瑕的眉头,不禁微皱,沈钦这句话已经让她有了许多联想——但在她能开口之前,沈钦急急地转移了话题,“我已经拟好了放弃继承权的声明条件,但你肯定这能改善我们的处境吗?幕后人会因此放弃对我们的追杀?” “当然不会,”刘瑕咽下了疑惑,“他想要的并不是你在钱财上的穷困——我相信他也不会如此天真,只要你活着且清醒,就绝对不可能贫困。这个人想要的其实一直都很明显,是你在精神上的孤独,他的每一次出招,都是在你和我的发展之间设置阻碍,他希望由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来拒绝你,来伤害你。比如说……我因为这些往事被翻出,厌恶沈家,同时也开始憎恨你,或者……你的祖父因此反对我们的来往,上演一出出狗血家庭戏码,让你夹在中间受尽感情上的折磨。这个人想要的是你受到和他一样的苦楚……” ——因为安迪教授和他在感情上也非常的亲近。不过,刘瑕把这话咽了下去,没有再说。“但对沈钦来说,他和你做对,无非只是为了钱而已,从他撤离所有安保摄像头的举动来看,他对这个神秘人也不是没有防备心理。少了金钱的推动,他和神秘人继续合作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不论如何,滨海这边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他只是拿到了关于我的资料,然后为了掩护渣土车的超载,破坏了两个交通探头而已。如果老先生愿意把你排除在继承权之外,那么他的火力肯定会转向其他的竞争者,到那时候,这个神秘人不论是要找另一个代理人也好,还是亲自出动也好,甚至是说服沈江也好,他都必须会有更多的动静……” 她漾起宁静的笑容,“而这,也会让我们拥有更多的机会,抓住他的尾巴——” 第90章 春天来了 “呕……”一阵虚弱的呕吐声,威尔森趴回了桌面,在四天的羁押后,他俨然已成了另一个人,四天前所有的心气劲儿,全都化成了酸水被喷洒出来我,现在的他,只是个会喘气的个体而已,几乎所有性格都被剥夺,只有求生的本能留了下来。“能……能给我一杯水吗?” “说完了你就有水了。”刘瑕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凄凉惨状,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又一次证明了科学的威力,不论你自认多与众不同,照旧无法跨越生理极限,次声波放过去,你也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我给你90秒,90秒内没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实,你会被送回禁闭房——刑事案件的羁押期限是两个月,威尔森先生,你可以想想接下来的56天该怎么度过。” “你……你想知道什么?”威尔森急切地问,这种毫不留情的暴力摧毁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格,他现在异常急于配合。“拜托,只是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人是你杀的吗?” “是……是的。”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点?” “我的口供不够吗?” “口供可以被推翻,但物证不能。杀人的刀被你丢了吗?” “嗯,被我缠好丢进了附近的垃圾桶里,但那里没有监控。”威尔森看起来比她还着急。“证据,证据……我的手机算吗?我的手机有gps轨迹功能,可以证明我在杀害第二个人时的行动轨迹,证明我的确到了案发现场一带。结合我的口供,应该足以让你满意了吧?” 刘瑕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威尔森面露失望,‘呕’地一声,又弯下腰去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镜头一眼:负责看守他的是祈年玉,她可以理解张局如此安排的道理,但这也许不是个好选择,祈年玉开设备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至少是她建议频率的1.5倍才会达到现在的效果。 “有人指使你杀害这两个人,是吗?”她不肯给出满意表示,让威尔森保持饥渴——进取心很重要。 “是,有,有人指使我……”威尔森撑住脑门,他差劲的身体情况让叙述变得很费劲,“我们有个论坛,当时我正准备策划一起盛大的旅游,从南加州到纽约,每一千公里就设定一个挑战……” “挑战的内容是什么,针对警察的仇恨犯罪?”刘瑕问,“你们都恨警察吗,为什么?” “我并不恨警察,”威尔森听起来有点醉醺醺的,“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只渴望和高手过招——论坛上的别人也许恨,他们有各自的悲惨故事,但我……我就只是……天生喜欢挑战,都市丛林、弱肉强食……” 这话听起来本应很恐怖,但在威尔森如今的表现下只令人觉得可笑可悲,刘瑕笑了,“天生的变态杀手,是不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她没透露任何和深网有关的信息,避免干扰威尔森的口供,或者被他反审讯,所以威尔森的叙述相当仔细,“但在成行前,我在论坛上看到有人提到twilightking,这可是个厉害角色,我对他早就有印象了,他在深网被人叫做侠盗罗宾汉,放出过太多资源……他会是个很好的猎物,所以我联系了那个人。他给我提供了护照、身份资料,还有那部手机,我在中国的所有行动,都由他实时督导,你知道,就像是特工片里一样,看起来你是孤胆英雄,能未卜先知,但实际上,有人在耳机里为你提供了一切,下一步该怎么转,是否要避开摄像头。” “那么,你第二次行刺,也是他指示的吗?” “是……”威尔森扭过头,“他让我多观察几天,但我看到了个很好的机会,而且我也开始感到不安,所以……” “他要你杀了我还是沈钦?”刘瑕的眉头开始聚拢了,“目标是谁,是要杀死还是刺伤?” “他没有说,只是告诉我游戏还没结束,只是开始第二阶段。”威尔森看起来有点不安,他也意识到自己能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所以特别殷勤讨好。“他是那种事到临头才告诉你行动计划的人,但如果你严格按照他说的做准备,不管要求多突兀也都能应付过去。” 刘瑕在纸上记下几个关键词。“关于他,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连名字都没有,他让我随便叫他,所以我就叫他亚当。”威尔森摇了摇头,“他很少和我直接交流,就像是……他就像是个家养小精灵,从不出现,但把一切都照料妥当。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快递就摆在桌上,里面放着我在军队时就喜欢用的全套装备,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这些的。地图,每天什么时段该去哪里做什么,都写在了手机的日程表里,每天早上8点更新,从不间断,还有在x公司该做什么,怎么和人交流……基本上,我们很少没有对话。” “这样的安排,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你并不是为钱来的,而是为了猎捕名人,但现在你好像只是个工具,使用你的是另外的人。” “不会,我是士兵,我习惯这种做法,督导让你的行动更安全,在陌生的国度,这是最可靠的模式。” “所以,这是他挑中你的原因了?他有没有说过有多少人应征?” “没有,他非常沉默寡言,我说我们没有交流的意思就是,我们只有关于任务的对话,但没有交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任何私人层面的交谈。” 刘瑕不禁暗自皱眉,“他给了你多少钱?怎么给你的。” “十万元现金,在我中选后的第二天,装在一个快递盒里,被放在我家门口。” “这个快递盒和装匕首的那个快递盒一样吗?” “一样的,都是最简单的牛皮纸盒子,没有logo。” “你还保留装匕首的那个盒子吗?” “还在我的房间里。”已经有半小时没有次声波威胁了,威尔森看起来恢复了一些,他抬起头有些好奇,“你认为这能帮你抓到他吗?” “你的手机登录密码是?”刘瑕没回答他的问题,其实,她对威尔森即将吐露的答案也没什么期待。 “146781。”威尔森吐出一串数字,刘瑕冲一边监视的警官做了个手势,让他接续去核实身份。她则走出讯问室,加入了办公室里围成一圈的人群。“怎么样?” “手机里所有的内容都被远程抹掉了。”沈钦把威尔森的手机丢到桌上,“意料之中,他一说这部手机是对方提供的,我就猜到了。威尔森失控行刺,落网被捕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抹掉手机上所有的证据。”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手机装袋封了起来,“我会回去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个快递盒和他说的刀……”刘瑕转向连景云。 “唉。”连景云叹了口气——警察们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又到捡垃圾时间了……我们会根据他划出的地图去确定垃圾处理站的。纸盒的话,会不会是他在国内随意买的?” “我不这么觉得,这个幕后人士的性格,我已经做了初步的侧写。”刘瑕说,她摊开笔记本,“他是个30岁以下的年轻高个男子,有过网络犯罪记录,自控力很强,沉默寡言,智商很高,同时是个控制狂,对合作者的指导巨细靡遗,考虑他可能有军队背景,的确做过内勤指导,这种人会本能地追求标准化配件和周到的后勤服务,再加上他要为威尔森准备装备,所以我想他肯定是从美国本土弄了一个大箱子过来,既然如此,他很大可能会顺便带上置物盒——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纸盒的产地应该是美国,所以还是让我和沈钦处理更快。” “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刚托运了一大箱非法武器入关的天才黑客,水平还要和沈钦差不多,甚至……更高。”连景云沈钦一眼,还是没给面子,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了,沈钦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连景云不理他,“他年纪不大,还有军队背景,而且有过网络犯罪记录……我觉得这个范围已经足够精确了,即使在美国,这样的人也没有多少吧?只要能确认谁现在不在美国——” “……在跑搜索,目前来说,符合着几个限定条件的人选是零。”沈钦切出软件页面,皱了皱眉,“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如果你在fbi资料库里搜寻我,也搜寻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资料,黑客会从网络上把自己的身份自我删除,他们的犯罪往往相当隐秘,除非有意张扬,否则也许在多年后才会被外人知晓……” 连景云直起腰,四处张望了一下,不由苦笑了起来:除了他们三人以外,余下的警察们已经回归原位,忙起了给威尔森定罪的工作——虽然从法理上来说,威尔森的雇主才是承担最大责任的主谋,但……比起远在美国,还没浮出水面的‘亚当’来说,意志力已经完全崩溃的威尔森,两桩割喉案的直接作案人认罪,显然已经足够让市局满意——至少是暂时满意了。 “再找找线索吧。”他直起腰,“我现在去拿纸盒,审讯室那边,我会和他们打招呼,让威尔森复述出‘亚当’的原话指示。你们呢,回家继续分析网络吗?如果是的话,我稍后会回警局一趟,帮你们把笔录带来。” 由于忌惮亚当的关系,这个案子的办案手段,退化到二十年以前——在网络辐射到的地区,黑客们的确无所不能,甚至胜过警察,但警察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央也还是警察,而黑客在那个去文明地区,就仿若婴孩一样无力而孱弱。 刘瑕和沈钦对视了一眼,沈钦张开嘴,他显得有些气馁,张合了几下,才有些郁闷地说,“不,我们要回月湖别墅一趟,有事……” 他忍不住不适地蠕动了起来,“真的不能等到我伤好再去吗……如果祖父问起我的伤怎么办?” “见义勇为是值得表扬的高尚行动,为此受到的伤也是高尚的荣耀伤痕。”刘瑕严肃地说,连景云把拳头放在嘴边,用力咳嗽了一下。 “总之,一会电话联系。我先走了……”他溜得很快,一路咳嗽不断。刘瑕不顾沈钦可怜的小狗眼神,把他推进电梯里。 “刘小姐……”小狗发出可怜兮兮的低鸣,让人想把它抱起来狠狠狂揉一通。——不过,刘瑕并不是一般人,她又把他推出电梯。“不行。” “刘小姐……”小狗呜咽了起来。 轮椅被推到奔驰车边,沈钦自己一瘸一拐地上车,刘瑕坐上驾驶位。“不行。” “嘤,刘小姐……”小动物开始抽抽搭搭了,两只手捻起刘瑕的衣袖晃来晃去。“刘小姐……” ……刘瑕停下了发动车子的动作,无奈地叹口气,换上幼儿园阿姨一般和蔼可亲的笑。 “钦钦。”她耐心地说,声音也捏成了幼儿园阿姨一样的可爱,“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不想去月湖别墅吗?——不要说是你怕被笑。” “因为……”沈钦从睫毛底下偷看她,表情有点贼,像是个不想吃胡萝卜的小孩,透出稚气的狡黠。“因为……我舍不得钱?” 刘瑕给他一个眼神——这借口比害怕被人笑话更牵强。 “因为……这可能会暴.露沈铄,打草惊蛇?”这个理由就好得多了。 “我觉得其实沈铄有可能早已暴.露了。”刘瑕若有所思,“那天他过来咨询的时候,并没关手机,如果‘亚当’真如他表现出的那么缜密,他也许也不介意多窃听一部手机——但别忘了,我们行动的目的,就是要打草惊蛇。” 沈钦发出丧气的声音,旋即眼前一亮,“因为……我有交流障碍?我对祖父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让我无法打开心扉地和他交流?尤其是在我明知他不会答应的前提下?” “这是个好理由。”刘瑕点点头,给他一颗糖,“终于肯动脑子了,的确,你会畏惧和老先生的交流。就像是沈铄畏惧‘我的父亲居然会是这种人’一样,本质上,这都是自信的缺失……这是家庭关系中常见的情结,子女在和父母的对抗中,对‘自我’的信心不足,无法在父母的人格外建筑起自己独立的人格,更很难面对这其中的冲突。我会不会变成父亲那样的人?我能不能对抗自己的基因,我能不能说服祖父,指出我们之间的不同?我能不能走出一条自己独有的道路,并捍卫它的存在?我能不能把自己视为双亲外的独立人格,为我自己负责,不再把父母的人生纳为我的一部分,把不该承担的推开?” 她随意地一笑,好像仅仅是在闲聊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双眸没离开沈钦,细致地捕捉着一举一动,又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从前,她对他的咨询是生硬的、侵入式的,公开地叫破他的心结,当着他推理他的隐秘,但现如今,她已有了猜测,却不想求证,不愿拆穿,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软了?任何时候都是公事公办的咨询推理,什么时候参杂进了个人感情? “沈铄是不自信的,我……是不自信的,你也是不自信的,这很正常。我想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克服这个心结——尤其是在东亚的文化氛围里,忤逆被视为一种罪恶,对父辈的传承则是一种责任,你该怎么说,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无法左右他们的想法,这不是我的责任?”她笑了笑,“又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应对的办法也依然只有一个。” 沈钦的眼神,和她碰到了一起,在那一瞬间,他显得犹疑和惶然,仿佛已隐隐猜到了她的看破,他很快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帘子,掩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紧绷的肩膀,表明了他的触动。 她几乎以为他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刘瑕叹了口气,脚踩下油门,手握上方向盘——其实,此事也并非只能由沈钦出面,她也可以充当这个代言人,甚至从理智上来说,这也许是更好的决定……只是,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正是这一丝希望,让她提出了由沈钦独自去说服老先生,也是这一丝希望,让她到现在都还保持着沉默。 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在理智的同时不那么理性,她仔细地品味着自己的坚持,把档位拨到了倒车档—— “……哪一个?” 沈钦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发颤,双手握成了拳,连睫毛都在颤抖,但还是勇敢地抬起眼,和她双眼对视,将对话继续,“是什么办法?” 刘瑕停下动作,垂下眼帘,笑了。她的心间像是流过潺潺清水,有一种新鲜的,温暖的感觉,挥之不去。 “希望。”她说,转头看向沈钦,她的笑——她不自觉——就像是春风里开出的花朵那样明艳,“在无穷无尽的绝望中,抱紧了、永远不放弃的一线希望。” 沈钦注视着她的笑,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犹豫与彷徨,那些暗藏的痛苦,似乎也被她的笑意抚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刘瑕的脸颊,着了魔一样不发一语,缓缓拉近,将这笑容,封缄到了吻里。 —— —— —— “你说过,我就是你的希望。”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喘气,刘瑕的嘴唇像是抹了最好的口红一样耀眼,过了很久很久,她在沈钦耳边吹了一口气,悄悄地说,“是推动你前进的力量……对此,我感到很荣幸,沈先生。” 她的声音暗了下去,狡黠又丝滑,像是从皮肤上滑落的丝绸,充满了俏皮的调侃,沈钦不禁目眩神迷,他的耳朵根开始红了,刘瑕又吹一口——在这有些恶劣的戏弄中,她难以遏制地感到愉快。 “所以,这一次,我也一样会推动你前进——我给你预备了一点奖励——但,我会暂时保密,”她的声音恶作剧地低了下去,带着些微的嘶哑,暗示太浓,几乎浓出了画面感。“因为,现在你的健康情况……太过详细的描述,你还承受不起……” 沈钦微张着唇,似乎在这样的魅力下,已震惊为一尊雕塑,全心全意都被她的风情迷倒,他慢了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红潮顿时上涌,漫过耳根、鼻尖—— “嘶!”一声痛苦的呐喊,伴随着尴尬的蠕动,车内传出了沈钦气急败坏的求饶,“……求求你,放过我吧,刘小姐!” 铃铛一样的笑声从车窗缝里洒落出来,拂过树梢,在风中摇曳,这辆车在暖和的风里往郊野开去——春天是真的来了。 第91章 N:1 春风拂过月湖,荷叶在水上飘过,树枝低垂到水面上,几只鸟在叶间穿行,一位老人坐在湖边隐蔽的角落里,拄着拐杖,望着湖面上粼粼的波光,他的眼神是空白的,所有的故事都藏在嘴角下垂的纹路里。 “祖父。” 一声轻轻的呼唤,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老人的头微微一侧,没有搭腔。——这么多年来,言出必行,说了把他逐出沈家,他就不会对他表示丝毫欢迎。 这个英俊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忧郁的男青年并不在意,他看起来是历经挣扎后的平静,仿佛面对大风大浪,反而放弃紧张。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平静在一瞬间出现裂痕——但很快又被沉默深埋,他推开了孙子的手,古井不波地望着湖面,似乎这张纸上的内容,依然不值一哂。 “祖父,”男青年的声调也依然很平静,他和老人一起望着湖面,“您一定在想,从来不知道送钱上门,还有人会推却的,或者,你在想的是,即使法律上,我有权拒绝赠与和继承又如何,以您的身份地位,想要办成一件事,难道还真的需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吗?” 老人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不悦于他的僭越,但也并未起身走开。青年也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其实从一开始,您就没想把股份全给我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都给我了,沈家其余几房怎么服?到时候要闹,就是对集团伤筋动骨的大闹了。说要把股份给我,只不过因为我和谁都没有关系,一石激起千层浪,才能让您看穿所有人的真心。” 平时,他寡言少语,只有在寥寥数人,甚至说唯一一个人面前才能言谈无忌,现在,他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晰,诸多利益关系,划分得头头是道。“您也没有失败,您的几个儿女包括孙辈,围绕财产的争夺,已经足够您做出判断,所以,您顺势把我逐出了沈家,让我远离了纠纷,又给我划出了您认为恰当的股份,要比原来少,虽然仍有偏心,但见好就收,别人也不会反对。仅仅只是收益权,管理权您会交给……我想是交给我父亲,他也将会是继承股份次多的一个,这样一来,两造股份相加,依然占据绝对优势,集团的管理权不会旁落,我父亲也不会产生异心,想要掏空集团另立门户。不管怎么说,股份到底是给了他的血脉,您只是为他指定了继承人,这也可以看作是您对他没有履行父亲责任的敲打,他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不会打股份的主意,反正,他手里的那些,分给他的其余子女,也足够多了。” “这些股份,对我来说,也是补偿,补偿我因您的试探而受到的骚扰,补偿我身为沈家儿孙,成长中的飘零,也因为您……对我的偏爱。”青年望了他一眼,又调开眼神,“我知道,您发现我的状况之后,心里是很愧疚的,在那么多孙辈里,您对我的感情最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将要勉强自己去碰触不适的领域,他拉了拉领子,望着湖面,吞咽了几下,但最终还是勇敢地开口说道,“我……也是。” 老先生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第一次转过头去看孙子,但两人的视线,才一相触,他就又避开了,重新把眼神投向了湖面。青年也不自在地扭开了头,把眼神投向了别的方向。 过一会儿,像是想起好笑的事一样,他忽然失笑,一边笑,一边摇起了头,“为什么对刘小姐的时候,什么甜言蜜语,最后都能说出口,甚至是想到那样对她说的情景,都会微笑起来,而对着您,连最简单的阐明都这么艰难呢?” “是因为曾对您有怨恨,有要求的关系吗,对刘小姐,我从没有过要求,从她进入我世界的第一天开始,她带给我的,全是力量与光明,但……您不是,当我失落的时候、怨恨的时候、惧怕的时候,我会想,您在哪里,我会怨恨您的缺席——虽然,现在想想,这并不合理,因为我也从没有对您求助。” 老先生的眼神,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他的双眼忽然间显得浑浊而苍老,像是时间冲击过的鹅卵石,充满了疲倦,那张威严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竟然无法坦然直视眼前的青年。 “我知道,这心结,是一体两面,您心里,也一样对当时没能及时出现感到愧疚,所以,您想把股份给我,所以,您想要让我去看医生,您的每一次操纵,其实都是歉意的安排,您想要让我好转,也想要证明,您的鼓励和想望,还能影响到我……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但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您,我会在想,这些所有急切的手段背后,其实您想要的,其实只是来自我的一句谅解吧。” “您想要知道,我还把您当成我的祖父,而不是和父亲那样,虽然还有父子的名义,但……” 青年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又露出了柔和的笑容,这笑容放松又坦然,就像是湖面上吹过的垂柳——今天第一次,他没有丝毫紧张地捉住了祖父的首视线。 “祖父,其实,我早就已经不怪您了。”他说,轻松地,带着笑意地,“我陷入过低谷,但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在变好,我有了刘小姐……” 他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上染上淡淡的红晕,眼神也闪过了祖父诧异的脸,望向脚尖,“刘小姐也有了我……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未来充满了这么多希望。虽然还有些阴影,但我有很强大的信心,我觉得,只要我们一起,什么都可以度过。” “其实,即使没有这张声明,我也想来看看您,把这些消息都告诉您知道。我想,您会为我开心的。刘小姐说,沟通就是希望的开始,我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紧张和怯懦,让这希望来得太晚了些?” “不论如何,今天总是好过明天,所以,我来了,鼓起勇气告诉您……我不怪您,我现在很好,您就当……亏欠我的,已经被您这段时间来的配合弥补回来了吧。”他说,吐出一口还有些紧张的气,强行卖可爱地给老先生竖个大拇指,“您真是神队友,祖父,没有您的话,我追不上她。” 老先生依然望着孙子,不说话,就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真的是自己那个抑郁又自闭的孙辈,他的手有微微的颤抖,这颤抖缓缓扩散到全身,要开腔说话前,他闭了闭眼,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哽咽都咽了回去。 孙子望着他,弯着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不再犹豫,伸出手自然地握住祖父。“祖父,收回股份吧,我不需要它了。”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您想为我照顾好全部,因为在您心里,我还很弱小。也因为,您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来为家里的所有人做决定。父亲、二叔、三叔……您的所有子女,都没有比您更出色,他们都无法让您满意。”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问题所在吧,父亲的自我太庞大,生活在阴影中,他们很难不出现扭曲,也许这一辈子,他们都没有真正长大。但我不一样。” “已经长大了,我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有了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您的选择很好,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大到足以对长辈的做法指手画脚,提出自己的意见了。” “比如说,我觉得您每天都一个人坐在这看风景,不嫌烦吗?我想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我们可以在湖边散散步,聊聊天……我想,您也可以多交几个朋友,甚至是和我们一起去国外小住。既然您已经决定彻底退休,把股权转移了,集团也不是那么离不开您了吧?” “我想……我有很多想法,我想要从您手里把主导的棒子接过来了,我想,我的那份股权可以转移给父亲,我知道他毕竟是您的长子,您还是想要长幼有序。而我也早已经对他的漠视无所谓了,我想他不喜欢我,多少也是因为他的婚姻,是您安排的结果。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不知道您是否能接受,您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滨海是您心血的结晶,但对我来说,只是我成长的背景,我的未来,自有天地,并不需要滨海的荫庇参杂其中。祖父,您能接受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离巢的事实了吗?” 湖畔的长椅,再度沉默了下来,青年抛出那个问题之后便不再做声,给祖父留出足够时间考虑,他的唇边还挂着微笑,看来对即将到来的答复并不紧张。深邃的眉眼,萦绕的不再是忧郁与黯然,而是淡淡的自信,不嚣张,但却根深蒂固、难以动摇。他的肩膀舒展,长腿自然地搭在一起,闲适自在地望着湖面,他看上去——看上去是那么快乐的年轻人,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享受着这一年中最美好的景色。千亿财产的归属,就像是一片浮萍,对他来说,是真的并不足以惊动眉头。 老爷子的眼神,久久才收回去,他垂低眼,看向手中沉重的拐杖。 这拐杖,伴他多年,每一次出场,顿地声都可先声夺人,是权威的象征,但也提醒着他的老迈。对滨海的股份搞风搞雨,除了不放心就此把自己的毕生事业交给后辈,还想最后再试一试,其实也不无刺激第三代的意思——老两代的人生,都被滨海限制,再高,也无非就是这个高度,第三代呢?对他的凌迫,就没人想要试着突破祖辈留下的藩篱吗? 没想到,最后站出来的,还是这匹从来都格格不入的黑羊,自己最担心的孙子,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缓缓松开手,将这富丽堂皇的拐杖,搁到了椅子一侧。 “其实,说话也不是那么难吧?”他说,从开始到现在,终于打破了无言的自我约束,开口说话。“你现在,不就说得很好吗?——到底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孙子一愣,旋即,整张脸被点亮,他站起来高举双手,对着湖面欢呼一声,声音嘹亮,充满活力。 老先生靠到椅背上,笑看年轻人撒野——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长大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乘着孙子背向自己,他的唇角迅速地泄漏一丝笑意,但在任何人发现之前,很快被收了回去。——他按了按衣兜,摸到了手机的轮廓:一会要记得吩咐一下,把以前在美国买的那几套别墅,都清扫出来…… # 风吹过了湖面,吹过树梢,吹过一栋栋房顶,吹到了停车场里的奔驰车上,吹乱了刘瑕额前的碎发——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别把这件事太私人化。】这短信,就和当时沈钦发来的一样,发件人是空白,语气异常的简洁。【刘小姐,我并不想杀太多无辜的人,或许停止介入,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标点符号都很正规,语法也算正宗,只带了微微的翻译腔,刘瑕扬起眉毛,按下截图键:看起来,沈钦的进展应该不错,开局到现在,‘亚当’终失一局……会和她贸然发生接触,可见,他也开始有些着急了。 第92章 还招 “滨海集团股权变动,掌门人沈均廷将所持股份转让给六名子女,股东大会将做退休致辞。”连景云对着手机读,“在股东大会前夕,滨海集团披露了高层股权变动,创办者及最大个人股东沈均廷老先生将滨海集团所持股份转让给其六名子女,其中长子沈鸿所占份额最多,将成滨海最大股东,此举在外界意料之中,沈鸿已担任滨海集团董事长五年时间,继任表现可圈可点。沈家二房、三房、四房所占份额依次递减,两名女儿仅获象征性赠与。据悉,沈老先生今年来退隐之意渐浓,在股东大会做最后鼓励性发言之后,将会彻底放权颐养天年,滨海这间崛起二十余年的全国性房产巨头,将会彻底翻开新的篇章……啧啧,不得不说,老先生确实是商海枭雄,拿得起放得下,一旦下定决心,真是雷厉风行,对权位真是毫无恋栈。” “这正是老爷子的聪明之处,下定了决心,就痛快地做,几个子女的真面目也看清楚了,再拖下去,情分真要消磨没了。”刘瑕心不在焉地说,话说完了才抬起头去看沈钦——不过,现在收声又有点刻意了。“做家长的,难得糊涂,这份中式哲学,老爷子算是全吃透了。” 沈钦就像是没听到两人对沈家长辈的非议,还在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连景云和刘瑕对视一眼,连景云大声地进谗言,“还是有点开不起玩笑啊……” 刘瑕忍不住抿嘴一笑,“干嘛逮到机会就欺负人家?” “他是我情敌啊,我不说他坏话,说谁的?”连景云嚷嚷,这一次终于得到沈钦的注意,同时也招徕了刘瑕的白眼,“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威尔森案件里的刀,已经找到了,”连景云摸摸鼻子,这才说出来意,“有他的口供,还有根据口供线索找到的刀具,证据链齐全,这个案子也正式结案。幕后那个主使者,因为除了威尔森的口供以外,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估计,警方那边,也只能这样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推给刘瑕,“这里有威尔森笔录的所有内容,关于他和‘亚当’交流的所有细节都在里面,录音和文件都有,是原始档案——我偷出来的。这个案件,因为牵扯到黑客,所以保密等级相当高,‘亚当’应该还不知道笔录内容,这也是你们对他唯一的信息优势了,所以,u盘别插能联网的电脑。” ‘亚当’当时,是有点着急了,事后刘瑕和沈钦对了一下时间点,不难发现沈老先生的手机已经也被他植入了窃听软体——估计是沈二先生什么时候代为操作的,这个黑客触角之无孔不入,也的确让人叹服。不过,这对他们的计划并没阻碍,恰恰相反,还是件好事,拒绝股份,本来就是为了打草惊蛇,现在‘亚当’的确被惊出来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机会窗口到了。 “工作室这边,没什么问题吧?”警方暂时帮不上忙,但连景云对细节还是了如指掌的,他透过百叶窗,遥遥扫视着会客室,“就怕沈家原本被你得罪的那些人,现在拿到股份,不再投鼠忌器了,回来报复,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股份虽然分完了,但老爷子的家底可不止这些,现在结果出来了,贪欲熄去,就算是冲着老爷子手里的巨额现金,其余几个儿女也得好好哄着。”回答的是沈钦,声音清冷,“对他们来说,钱财可比羞辱重要多了,尤其是老爷子给予的比想要的少的情况下,对有他撑腰的孙媳,他们讨好都来不及……现在谁在老爷子面前说话管用,他们心里清楚着呢。” 说到孙媳两个字,他刻意咬了重音,眼神和连景云在空中碰在一起,激出火花四射,再也没有从前那任人□□的弱气。 刘瑕好气又好笑,在他们中间挥挥手,把对峙的张力剪断,“谁是你孙媳了,亲?” “准孙媳。”沈钦叉腰增强威慑力,忙里偷闲对她甜甜一笑,转头又对上连景云龇牙咧嘴。 刘瑕白他一眼,彻底放弃纠正他的幼稚。 “从沈铄的反馈来看,沈江最近的心情还不错,老爷子给他的虽然不如给沈鸿的多,但也不少,数百亿市值的股票不说,关键是他还指定把滨海的超市和游乐场、物业都给了沈江,这三个子公司,和开发周期长,利润率又低的房产比,这三个子公司虽然看似没那么高级,但现金流高,利润率丰厚,他算是真正得了实惠。”她对连景云交代,“而且,这三个公司的员工不少,沈江现在正式入主,怎么都得消化下的,最近他一直都在忙着这事,也从郊区别墅,重新搬回到市区住,看起来,和‘亚当’的合作已结束了。” “沈江和‘亚当’,本来就是因利益合作,现在利益不再一致,分道扬镳也正常。”连景云听得入神,他转向沈钦,不自觉用上吩咐语气。“但也不能因此放松警惕,如果你没法凭空入侵沈江电脑的话,能否让沈铄为你打开突破口,检查一下他还有没有和‘亚当’合作?” 沈钦似还没从情敌威胁感中回神,盘着手,看起来还不是太想理他,刘瑕瞪他一眼——居然没用,她只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一直都有对他的手机保持监控,他和‘亚当’可能是真的断了,亚当是个聪明人的话,就不会再纠缠什么,他的手机和电脑都很干净,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也是当然的。” 几人现在都已习惯了亚当的狡猾,闻言不由点头,刘瑕打开安全笔记本,把u盘插入,读出资料,筛选着有价值的信息,“从‘亚当’和我的沟通来看,他应该也和沈钦一样,是从灰色地带‘改邪归正’过来的,但我想他涉入得比沈钦更远,他对人命的冷漠,说明了这点——但他是不是完全没是非观念呢?我认为也不是。” “他警告我,他不想要牵扯进无辜人的性命,这给了我一定的灵感,高兴华是个人渣,在偏激一点的人眼里,他死不足惜。第二个被害者张司,在事后的调查中发现,他有家暴前科,情节不严重……但总的说来,这两个人的死,都给人以一种恶有恶报的感觉,而且会给受到他们压迫的人带来好处。”刘瑕的指尖有规律地轻敲鼠标,眼神飞快地在资料中浏览,我语气因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我不认为亚当所说的‘无辜的人’,是指这两个受害者,我想他说的应该是高洪杰,按照常理,他虽然会受到怀疑,成为考验我们的第一关游戏,但随着第二起凶案的发生,自然会洗脱嫌疑,从游戏中脱身。亚当没想到的是,他会受辱自杀,成为了第一个倒下的‘无辜的人’。” “扭曲的正义观,自命是正义使者……这不是夜神月吗?”连景云皱眉吐槽,“他一定是《□□》的忠实读者吧?” “说不定真的是哦,可以从这方面去查查看。我猜测,他在进入fbi之前,肯定是个私刑支持者,说不定在私家侦探界会有一定的名气,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精通各种入侵、监控的办法,甚至可以和沈钦对抗而不落下风,毕竟,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可是个基本就靠摄像头来当自己眼睛的宅男。”刘瑕看了沈钦一眼,“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警察憎恨论坛有一定的名气,如果他可以作为处刑人毫不犹豫地判下两个恶棍的死刑,并以此来布局自己的游戏的话,他当然会觉得警察效率太慢,行事束手束脚,恨铁不成钢地成为警察黑……” “所以,可以排除掉安德烈和陈了,”沈钦摇摇头,按下了电脑屏幕,“他们两人最近一直都在美国,没有离开过——而亚当要做到实时督导威尔森,他人必须到国内,而且,安德烈成为问题黑客主要是因为他关心国防安全,经常试图入侵五角大楼,而陈进入小组只是因为他有天分……他就是非常循规蹈矩的那种典型亚裔,甚至超级爱玩k,这和‘亚当’的神秘主义太不一样了,我想,即使他是假象,也没必要一连装上几年。” “既然他人在美国,这两人可以暂时先排除,茱莉亚是女生……嫌疑不大,女性的复仇不会如此迂回,更偏重于情感的宣泄。‘亚当’的行为,处处流露出掌控者、‘上帝’的感觉,这种掌控欲,在日常生活中会自然流露,这种人几乎都会很自然地成为小组领导……沈钦,在你的印象里,霍德是这样的人吗?他是小组领导吗?”刘瑕问,“如果他和我的侧写截然相反的话,那就说明之前我们的推理有哪里出了错误,以至于圈错了候选人的范围,这一切必须从头来过。” “我们的领导就只有……安迪。”即使沈钦如今已经说得上是口才便给,吐出‘安迪’的名字,依然也不是那么容易,他闭了闭眼才继续说,“扁平化管理,也因为我们都对这种职位没兴趣,但霍德……挺符合你的描述的,他就像是个大哥哥,挺喜欢照顾人,有点bossy,但……但很善良,安迪出事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是最……最缓和的,甚至还鼓励我走出低谷,他说安迪不会开心看到我这样的,安迪要传递给我们的就是希望和……永不放弃……”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肩膀又有细细的颤抖,专注地盯着双手,仿佛在自言自语——但,这一次,连景云却没有笑话他,而是有些忧虑地和刘瑕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瑕对连景云点点头,她知道他的意思——和沈钦保持密切接触,反常的宽容,恰恰增强了霍德的嫌疑,可以视为他为复仇做的准备。而从沈钦的反应来看,如果‘亚当’和霍德真的是一个人的话,对他很可能又是一次重大打击。 “他也是那种监控静默类型的黑客吗?”她问,压住上前关切沈钦的*,而是努力视而不见——有时候,过分重视一个问题,反而会让它扩大,在沈钦本人无意深谈的情况下,装作没事发生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 “嗯,没有社交媒体,我对他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他跟安迪的时间比我久……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哪了。”沈钦低声说,虽然依旧沮丧,不过他的语气一点点重新精神起来:他的情绪反馈机制,越来越趋于正常了,在遇到打击后,并非直接崩溃,而是化解、重建。“我去试着查一下,他有没有用过和《□□》这种作品有关的id,在加入小组以前,都有什么历史。” “嗯,继续推理——这样看来,亚当还保留着一定的底线,他似乎不想把无辜人的生命牵扯进来,还是把这个视为他和沈钦的私人恩怨,”连景云突兀地跳掉了霍德这个话题,他明显有些不安,但还是坚持往下说,“但是,从他对沈钦的开战宣言来说,他也要让沈钦失去最重要的人,所以,他希望的‘失去’,是指——” 刘瑕有些犹豫,也不无一丝恼怒:连景云问这个问题,完全是站在她的立场,并没考虑到沈钦的心情——但,无视这问题似乎也过分掩耳盗铃,扫了沈钦一眼,她还是快速地回答,“是指我离开沈钦,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离开——感情意义上的离开。并不是说我们在地球两端互相思念对方的那种,而是——” “叩叩叩。”办公室门口忽然响起了叩门声,打断她的回答——张暖手里端着一个茶盘,在百叶窗外对她们笑着挥手,用口型喊,“刘姐——” 气氛顿时有所变化,沈钦开始偷笑,刘瑕借势站起来,深意无限地扫了连景云一眼,她过去打开门,口气比应有的更和蔼——张暖本来被吩咐过,不要来打扰的。“怎么啦,暖暖?” “这些下午茶,你们端去吃。”张暖笑眯眯地把茶盘塞到刘瑕手里,踮着脚,越过她的肩膀去看连景云,“还有,刘姐,有个电话找你——你们把房间里的电话拆了,我就没法直接转内线啦。我本来也想请她之后再打来的,但是,但是——” “是很重要的人吗?”刘瑕问,把茶盘转交给连景云。连景云对张暖笑了笑,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刘瑕的调笑,“辛苦你了,暖暖。” “嗯,”张暖偷偷地看了沈钦一眼,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刘瑕耳边,“她说,她说——她是……是沈先生的妈妈。” 刘瑕一震,沈钦的母亲? ‘哐啷’的声音,随之响起,白色的地毯上,滚烫的红茶飞快地洇出一块血痕,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沈钦——他手里还做着虚端茶杯的动作,但脸上的表情,他的表情…… 在一片愕然中,刘瑕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声,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没看,但已隐隐猜到是谁发来。 看来,‘亚当’的下一招,来得,要比她预想的更快。 第93章 叶女士的筹码 “叶女士,你好。”刘瑕在桌子对面坐下来,服务生帮她推好椅子,她转头微微一笑,“谢谢。” 服务生微微欠身,为她们整理好餐巾,没有多余言语,返身退下。叶女士和刘瑕一起目送他踱出包厢,她冲刘瑕微微一笑,“吃来吃去,咖啡馆始终也就吃点情调了,也就只有这家的服务还有点老欧洲的感觉。” 叶女士自己就给人以老欧洲的感觉——她的头发烫了大卷,用丝巾束在耳后,沈钦已经28岁,她至少是50岁以上,但望之如四十许人,她长得当然很漂亮,沈钦的好相貌里,传承了不少她的细节,但她夺人的地方不在于美貌,在于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服饰——除了一条艳色丝巾以外,身上颜色不超过三种,以黑白灰为主,非常的巴黎风范,举手投足间让人想到塞纳河边的奢华酒店,不论价格、做派还是底蕴,都是绝对的五星,她的老欧洲当然和战火、暴恐无关,是个安闲、优雅的上流世界,不动声色间,高昂门槛就把未够班的客人排斥在外,自惭形秽。 刘瑕坐下来定睛打量叶女士几秒,也不由被她的风情震慑,扬起眉若有所思,十数秒后终于回过神来,对她露出客气的笑意,“叶女士好品味,这家小店曲里拐弯,不是老住户,恐怕不容易找到。” “第一次来是几十年前,我妈妈来沪上开会,带我来探望一位世交阿姨,她讲这家的班底,原本在法国大使馆服务,难得历经风雨,还能凑足原班人马,”叶女士环顾周围,略露怅惘之色,“很得几位叔叔阿姨的喜欢,风风雨雨,开了这么多年,终于也俱乐部化,总算在那些小资探店风潮里,找到一点宁静——钦钦小时候就很喜欢这里,每次带他来,总要到花园乱跑,不摘两朵花是不会罢休的。” 刘瑕依然报以耐人寻味的微笑,她坦然明净的双眸,从上到下,将叶女士拆开来吃进眼里,在心底再造出一个3d模型来:虽然她是在电话里才知道对方姓叶,但对叶女士,她的确是在意很久了。 “可惜,他今天不能一起过来,否则刚好重温旧梦了。”她顺畅地应承着,为叶女士铺陈话口。 叶女士露出意味深长地的微笑,“他要是会老实过来,就不是我儿子了……这会,正在家里闹吧?” “也说不上闹。”刘瑕说,“不过看得出来,对您,他是有些排斥的。” 沈钦现在的确没有在闹——叶女士的出现,直接把他这段时间所有的改进,全数打回原型,从两人订约到现在,沈钦未进食水,始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刘瑕临走前给他留了一些食物,也在q.q上留了言。她当然没有逼问什么,只是交代了自己的去向,若无其事地粉饰着太平。 “我这个儿子就是这样,”叶女士摇头叹口气,她的烦恼之色都是很得宜的,“真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和谁都不亲,孤僻得不像话,从小到大,不知给我惹来多少麻烦……刘小姐,这些日子,他给你添麻烦了吧?” “还好。”刘瑕惜语如金,像是一面镜子,叶女士在她身上,只能映照出另一个万事得体的自己,却看不出多少属于刘瑕的个性。 叶女士的笑容依旧,刘瑕不给她铺垫了,她就自己接下去,“刘小姐,你也知道当母亲的不容易,我说句实话,离婚以后,谁要小孩,谁真是吃亏的。——小孩子不懂事,你在管着,他就不念你的好,反而会对另外一边产生亲情。我这辈子就钦钦一个孩子,对他真是掏心挖肺,但他说实在的,和我不亲,一年也不打一个电话,心都要被他伤透了。” 她叹口气,精致妆容,也随之略微黯淡,“但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继续为他操心?不管他心里是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是他母亲啊,这就是母亲会做的事……”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刘瑕敏锐的微表情辨识功力,并未褪色,她可以看得出来,叶女士并没有在骗她——对沈钦那又爱又恨,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在那无奈又苦涩的笑容中已透出了十二分。她点点头,“沈先生和我说过一些小时候的事,他的确不是那种乖巧的孩子,让您操心了。” “这话说得,他是我儿子啊。”叶女士浅笑,那流露出的少少真情,又回到面具背后,偶然瞥来的一眼,轻笑中隐隐有些杀意,“我为他操心,刘小姐你谢我,这话听着可有些不对味哦。” 刘瑕只是笑,言语上未做还击:叶女士本人的亮相至关重要,只是一眼,她大致已拼凑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她的来意,也基本是心知肚明,她现在想要拿到的,是驱使叶女士回国的那封信件——滨海分配股份的消息,既然已经上了新闻,叶女士会知悉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现在沈家上下人等,没有人会对叶女士闲话什么,就连沈钦的亲爹沈鸿,本来要和儿子分的股份变成独享,当然只有更好,也绝不会挑在现在多事,一回国就能精准地定位到工作室,更知道她和沈钦的关系,那就一定是‘亚当’的手笔。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叶女士,我大概猜得到你是怎么想我的——沈先生本来和祖父住在一起,滨海的股权稳稳到手,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有大半,”时间紧迫,她不愿玩‘老欧洲’那一套委婉曲折,打直说出来,“这个是沈先生身为长子嫡孙应有的权益,也是您让他回国争取的东西,但没想到,一切理想的时候,我忽然间出现在月湖别墅,而在那之后,沈先生被赶出沈家,和股份绝缘,现在滨海的股份分配已成定局,大好的机会从指尖逝去。对您来说,我恐怕是妲己那等级,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吧?我冒昧地猜猜——您今天想见我,是愿意给我提供一笔现金,让我离开沈先生——” 不论她的语言多么的直白,叶女士本人都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笑意稍稍有所加深,眼神中那似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去,仿佛房中巨象的优越感更浓厚了一点—— 看到她这个样子,刘瑕也笑了:她是真的,真的很讨厌叶女士,虽然时势所迫,她不能和她翻脸,但□□她的时候,快.感确然是加倍的。 “——开玩笑的。”她笑意加深,摊开双手,冲叶女士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开个两人心知肚明的玩笑,“以您的为人,怎么会如此要求呢……我想,您是来和我谈合作的吧:您承认我和沈钦的关系,并为我们提供便利。而我呢,就运用我对沈先生的影响力,催动他去讨好……叶女士,要不要来个即兴竞猜?让他去讨好谁?” 她伸出手杵到叶女士前方,仿佛握着虚拟话筒在等候回答,语调很甜,但这甜,甜得很居高临下,那么的戏谑,“3、2、1——啊,不回答吗,好吧,正确答案——排除干扰项老爷子——沈鸿,做回沈鸿的乖儿子,从他的遗嘱里占到最多的份额,这才是您想让我去做的,是吗?不是为了羞辱我,也不是为了让我离开沈钦……您是为了利用我去驱策沈钦,达到您的目的,是不是?” 初次接触刘瑕的人,很容易被她的思维速度镇住,又准又狠直挑痛处,让人产生她无所不知的错觉,从而丢掉所有主动权,在心理上被彻底击败。叶女士也不例外,她微微张口,惊异地望着刘瑕,似乎有感叹就要脱口而出,但仅仅是片刻后,那张面具又浮现出来,对刘瑕明显表露出的轻蔑和不屑,她没有丝毫的怒气,只是有几分疲倦地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看事情总是太简单了。” “这件事实际上也并不复杂,”刘瑕盯住叶女士,轻声说道,“在美国,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是吗……沈先生当时在fbi做得很开心,对滨海的财产,他根本没有兴趣,是你硬逼着他回国争取股份,是不是?沈鸿告诉你,老爷子有意退休,想要分配股份,‘做母亲的要为儿子打算’嘛,虽然对沈钦这样的人来说,金钱只是数字,但你却不这么认为,‘年轻人看事情总是太简单’,你非得把他弄回国不可。” 叶女士的笑容没有丝毫褪色,她甚至很宽容,拍拍刘瑕的手,“都还小,我这也是为了他好——以后长大了,你们就会明白的。” 刘瑕没有嫌恶地缩回手,恰恰相反,她反手一把握住了叶女士,身形倾前,轻声细语,“也许我们还小,但……安迪教授呢?他的年纪,总比你大吧。他对沈钦来说,总是个重要人物吧,他几乎就是沈钦的第二个爸爸,对他也只有一片护犊之心……叶女士,他赞成你的意见吗?” “安迪也不赞成,是不是?”刘瑕笑了,她是真的能想象到场面的荒谬:和cs领域的大牛,顶尖黑客,mit的终身教授谈钱?“你是怎么说的?‘为了这1800亿的股份,我现在需要沈钦离开他如鱼得水的工作,好不容易迈上正轨的生活,回到祖国和一大群讨人厌的、伤害过他的亲戚勾心斗角若干年不等,然后,他可能会拿到市值几十亿美元的股份(但当然不可能全数变现),但恐怕以后也没法回美国了,因为为了保住股票的市值,他得留在中国无止尽地继续勾心斗角下去’?安迪又是怎么回答你的?‘这不可能?’,他有没有问你,沈钦自我封闭的时候你在哪里,沈钦遭受校园暴力的时候你在哪里,沈钦刚搬到美国,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安迪,沈钦可能早就自杀成功了?” 叶女士的笑容,终于失色,她的眼神中第一次闪过几许凌厉和怒气,她想要抽回手,但刘瑕不让。 “但,您要做的事,总是能办到的,叶女士……如果沈钦的人生,因安迪而失轨,那么,你就要把这块挡路的石头搬开,”她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底问出来,带了墓地的凉气,“叶女士,你对安迪做了什么,又打算对我,做些什么呢?” 叶女士的手开始发潮,又低又沉的言语脱口而出,“这也能怪我?他是自杀的呀——” 她轻呼一声,回过神捂住嘴,复杂地望了刘瑕一眼,抽出了洁白的柔荑——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举动依然很优雅,不曾失去自己的淑女风范。 但,凌厉,是因为她的处处进犯,终究让她生理上有了被冒犯的不适,怒火,是因为她挖掘到了她的伤疤,对这件事,叶女士终究是有几分介意的——但,也只是介意而已。 没有愧疚,她看不到一丝丝的愧疚,不论是沈钦的自闭、自杀,还是安迪的悲剧,都因叶女士而起,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她虽有不适,但却终究理直气壮,不认为自己该背负什么道德枷锁。 刘瑕靠到椅背上,不再释放压迫感,她的第一条策略失效了:任何一个母亲,在听到儿子曾孤立无援,想过用自杀来结束一切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感到愧疚,性格固执强硬的,会把愧疚外化为怒火,反而抵触对话,柔软开明一些的则会改变态度,开始认真对话,但不论怎么说,心扉都会因此打开缺口,在愧疚感的压迫下,她们也会因此开始懂得聆听。这正是进谏的大好时机——不管亚当蛊惑了叶女士什么,只要她肯听,有沈钦的生命为筹码,刘瑕都有信心把她争取到自己这边。 但现在,她开始怀疑了,即使告诉叶女士,再度试图操控沈钦的人生,可能会让他再度自杀或是完全精神崩溃,叶女士也不会有所动摇。对叶女士来说,事情一直都非常的清楚简单——她要沈钦去争取滨海的财产,安迪肯合作,就是伙伴,不肯合作,就要消灭,刘瑕也一样,肯合作,她就承认两人的关系,不肯合作……她就也要把她消除,至于沈钦能不能熬过之后的打击,这并不关她的事,沈钦能熬过,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okay,很好,如果熬不过的话,她也就当没这个儿子,反正之前那个脱离她意志的儿子,对她来说也和没有差不多。 叶女士是真的面如其人——她其实没有面具,她就是那张面具。老欧洲的,贵族的……活得无视世事变迁并非一种夸奖,在心理学上也可看作是一种偏执,注意力胶着于自我,没有余裕分给别人。 做她的儿子,沈钦有那些心理疾病,并不让人诧异。 “安迪的事,终究属于美国。”她立刻换了个策略,似笑非笑地看向叶女士,不露丝毫挫败,“就说回现在吧,叶女士,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搬走了安迪——希望你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我也会被同样的手段打倒。” “是吗?”叶女士端起水杯,微微歪头,“刘小姐听起来对自己似乎很有信心?” 刘瑕回以恬静的微笑,但她的心情远没有表情这么乐观:叶女士到目前都还完全没有失去镇定,她还有筹码。 两个女人对视一段时间,无形的火花在眼神相接处不断闪烁迸发:虽然交谈得有限,但大量的信息已被交换,许多未被谈及的事情,双方都已心知肚明。这种对峙,可说是两个女人最原始、最无法罢休的斗争——母亲和情人之间,围绕着男人的斗争。主宰世界的未必是男人,但主宰男人的一定是女人,叶女士和刘瑕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却都领悟到了如今这种抗衡的本质:谁能夺得沈钦,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从现有的条件来看,刘瑕其实并不明白叶女士为什么这么镇定——沈钦本人的意愿已经非常清晰并强烈了,叶女士也终究不可能嚣张到□□,直接从*上把她消灭,想要从心灵上击溃她,逼她自杀…… 呵,安迪自杀的细节,她终究没法全凭猜测,不过,她的心灵被击溃?这个笑话……还真的蛮好笑的,任何一个对她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判断,而她刚才也的确确保自己对叶女士好好地展示了一番。 这样看来,‘亚当’的信里,应该的确给了叶女士一个能扭转局势的筹码,能让她改变主意,宁可离开沈钦的筹码…… 刘瑕忙碌地思索着亚当可能的招数,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被怎么动摇,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沈钦更重要——当然,并不是说沈钦就非常重要,只是这世界其余的部分对她而言更不重要…… “呵呵。”叶女士率先打破了对视——依然没失去沉稳,她呷了一口水,仪态万千地把水杯放回去,“刘小姐,其实你是有所误会了,今天请你来见面,只是想要见见你这个人,另外,也对你说声抱歉——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情愿和钦钦一起,一直是钦钦在勉强……我听说,你在很多场合表达过这个意愿,是钦钦给你添麻烦,打破了你本来平静的世界。” 这阐述,的确是事实,迄今为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即使有改变,多少也带了点不情愿,一般情况下,刘瑕不会予以否认,只是,这话由叶女士说出口,令她多少感到不祥,她想要含糊其辞地表示反对——但叶女士没给她这个机会。 “小孩子做错事,最后还是大人来擦屁股,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请刘小姐放心的——钦钦以后就由我来管,你的世界,可以回复原样了。”她语调悠然,伸手拢拢发鬓,动作说不出的优雅。 刘瑕眯起眼,她静默了一会才说,“叶女士,沈先生是成年人了,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是成年人了呀,刘小姐,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嘛——小孩子就是容易偏激,热血一上涌,什么都想太坏。”叶女士喟叹一声,清丽如云的面容上浮现一缕苦笑,她摇摇头,照顾大局地说,“我是不会勉强钦钦做什么得到——肯定会让他自己选择。” 她从精致的坤包中取出手机,望着刘瑕摁下了几个号码。 电话开着免提,音乐声响了起来,并一直响了下去——沈钦没接。叶女士也不狼狈,含笑听到铃声响尽,转为语音信箱的那一刻。 “钦钦。”她的声音是亲近的——埋怨,有点火气,终究带上了人间烟火的情绪,“接电话,我知道你一直在听,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再这样妈妈生气了我和你说,你以为妈妈真拿你没有办法?不要逼妈妈,听话啊,妈妈现在还给你留面子呢——我是下最后通牒了噢,三小时内,我要听到你回家的消息,不然的话……” 她的声音提了起来,“妈妈就真的生气啦!” 电话那头忽然接通了,但没有人声,而是一连串几乎窒息的声响。刘瑕握住椅把的那只手,关节处隐隐泛白,她用尽努力才在表面上保持若无其事——但叶女士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拿起手机,望紧刘瑕,声音柔和下来,耐心得像哄幼稚园小孩,“乖,这才听话——来,和刘小姐说‘对不起’——” 窒息声更强了,像是有人在电话那头竭尽全力,想要呼吸却未能如愿—— 刘瑕站起来,一巴掌干净利落地甩过去,正中叶女士脸颊,叶女士猝不及防,半边身子被她打得转过去,手机也随之飞出——她练过不少防身术,手劲和如今那些弱不禁风的宅男比,只大不小。 “你——”叶女士的镇静第一次露出裂痕,她捂住脸颊,又惊又怒,“你——” 刘瑕不和她废话,又送上全力一巴掌,叶女士差点没被打背过气去,所有的优雅都被蛮力击碎,狼狈的模样,令刘瑕体内涌动的戾气大为满意——连被刘叔叔逼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都没有过,生平第一次,她险些克制不住自己暴力伤人的欲.望。 “bitch。”居高临下地望着叶女士,她轻蔑地说,“再给他打一个电话,我要了你的命。” 没有再多一句废话,她从老式石楼里快步走出,窄小的弄堂,让她心底郁怒更深:狗屁正宗咖啡馆,叶茜肯定是故意的,这里不好停车也不好叫车,距离地铁又远,就是让她不能快速回去。 没时间多想了,她踢掉脚上的,丝袜很快被石板路磨破,青苔、污水和凹凸不平的地面,都止不住刘瑕狂奔的脚步,沈钦现在肯定已经恐慌到听不进别人说的话了,更别说是网络留言,她必须马上回去,立刻! “出租车!”她上了一辆车,说了地址,“走最快速度飙过去。” “啊,小姐,这里有限速的,不是你说多快就能多快——”司机一开始还回不过神,刘瑕抓出一把钞票撒过去,他收声了,“有急事对吧,那我尽量试试看——哦哟!小姐,你脚流血了!” “快点!”刘瑕怒喊,司机被吓坏了,“好好好,你别急,你别急啊小姐,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你的脚啊,还有我这个脚垫都被你弄脏了……” 他确实发挥出最佳水平,出租车在车海里左腾右挪,踩线几个红灯,比平时要快了几倍,车刚一停稳,刘瑕就推门冲出去,她的脚可能真的划伤了,钻心的痛,但她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刚才她在车上给沈钦发了一连串消息,沈钦完全没有回复。 ‘叮’的一声,电梯门刚一打开,她就闪身出来,但在看到敞开大门的那一刻,刘瑕的脚步停住了,她怔然地看着那扇木门,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阵风从楼梯间里吹来,门板撞上墙壁,更加大敞,客厅内的景象一览无余:什么都在,连沈钦惯用的电脑都在,她发来的消息还在屏幕上跳动不休。只是这间屋子,已没有了人气。 身后再度传来叮响,有人出了电梯,刘瑕没有动,很快,连景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他的表情很凝重,“沈钦刚突然发了个信息给我——” 刘瑕茫然地转头面对他,连景云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她面前,她努力地眨眨眼、再眨眨眼,视线终于慢慢聚焦到屏幕上。 【我走了,照顾好她。】 这就是沈钦的临别留言——他把她托付给了连景云。 刘瑕闭上眼,像一株灌木,不言不动,所有的生命迹象都收敛,连景云看看手机,再看看她,看看空无一人的屋子,脸上忧色更重。 “虾米——”在一段难熬的、死寂的沉默后,他轻声说。 “*!”但,话还没说完,刘瑕就忽然打破了沉默,她把包包狠狠掼到地上,“情景复现——叶茜,你这个该死的贱人!——沈钦,你这个该死的懦夫!” 第94章 绝望与希望 “如果你想要全方位的控制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从没想过这么可怕的事,买本《人类操控指南》来看?” 刘瑕笑了一下,揪下一条纸卷,向连景云的方向扔过去,连景云举起双手为自己叫屈,“怎么啦,人家又没有说错——操控另一个人,一般人哪里会想这么可怕的事?” “不会想吗?”刘瑕还维持着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她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可怕吗……其实,这是世界上最普遍的现象,来自父母,来自爱人,甚至来自你的朋友和上司,想要全方位的影响一个人,把自己的意愿放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其实是人类最本能的欲.望。在每个家庭里,这样的事都在重复的发生——如果你把人比做一台电脑,想想看,生命前几年,是不是就是给这台电脑编程的过程。所有的育儿书都在教导父母,怎么尽量轻柔地去控制你的小孩……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每一对父母都是必须跨越的障碍,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也都在被原生家庭影响,努力地想要摆脱来自父母的操控,这些操控,有些深,有些浅,有些来自很多年以前,但我们从来,从来都没有完全摆脱过……” 她的声音渐渐转细了,片刻后,又露出了自嘲的笑意,“从这个角度来说,叶女士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不可理解,她无非也只是想要操控自己的儿子而已,只是所用的手法比较……” “过激?”连景云帮她说完,他直起身子,双手支在膝盖上,渐渐地从刚才那过度震惊后的惘然中恢复了过来,“我以前看过一张帖子,总结了情感操控的几种手段,像是叶女士这样,无视儿子本身的意愿,一直在抹杀他独立人格,强调‘为你好’的做法,应该是可以算做情感操控中的……” “利用负疚感,”刘瑕说,她的眼神依然难以聚集出焦点,“这其实没什么,中国特色,几乎所有中国父母都会用这一招来迫使儿女屈服……她最贱的招数,是情景复现……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沈钦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你是说,她利用了安迪教授的自杀……”连景云没有说完,他啐了一口,“妈.的……所以沈钦才走了?他怕你成为安迪教授第二?但这……” “并不仅仅是安迪,也许这就是叶女士从小灌输给他的相处模式——违逆的代价,就是他会失去自己为之坚持的东西,而她也用一次又一次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刘瑕的语气很呆板,连景云的眉毛越皱越紧。 “但,你并不是那种随便能被摧毁的人,沈钦应该很清楚才对——” “是啊,听起来这并不合理——不管在安迪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毕竟是全然不同的个体,”刘瑕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唇瓣,“叶女士能对我做什么,逼迫到我放弃自己的生命?有了沈钦的保护,她根本没法接近我,事实上,想想沈钦的能力,只要他愿意,叶女士早就玩完了。——但对当时的沈钦来说,他已经做不到有逻辑的思考了。就像是一台电脑,已经被写入了优先级最高的程序,只要满足条件就自然发动,在当时的情况下,叶女士键入的,就是程序的启动口令。” 连景云欲言又止,片刻后他微弱地说,“这种事,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我觉得你也不应该说他是个懦夫。” “你的意思是说,在有个凶手盯着我和他祖父,‘要毁掉你重要的人’时,选择不和我们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告诉我——唯一能帮到他的咨询师,他最大的心结是什么,然后在欺骗我愿意去……愿意去学会希望之后,忽然间被自己的心结摧垮,招呼也不打一声,甩下烂摊子离开,并不叫做懦夫?”刘瑕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觉得这就是懦夫。” 连景云不说话了,她的太阳穴跳着疼,浑身上下都不对劲,情感躯体化,所有压抑的情感都需要一个表征,让你不想面对‘情绪有问题’的时候,身体就会转而反馈信号…… 刘瑕叫停一切理智的分析,她坐起身扶着脑袋用力按捏,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浮动的情绪全都压下去。 “去吃饭吗?”再抬头时,她已经是笑着的了,笑容当然有些僵硬,但翻篇的意思已很明显。“楼下好像新开了一家川菜馆” 连景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慢慢地重复着她的话,“川菜馆?” “嗯,对啊,”刘瑕开始翻找包里的化妆镜和便携小梳子,“可以去试试味道,噢,说起来,你能不能去楼下给我拿双鞋上来——噢。” 她从包里翻出了一个手机,丢给连景云,“顺便把这手机扔了。” “这是——” “叶女士的手机,”刘瑕说,对着小镜子整理仪容,“本想拿回来让沈钦破解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亚当’的线索——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帮我扔了吧。” 连景云攥紧手机不肯放手,他退后一步,望着刘瑕的表情就像是从未认识她,“……你的意思,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刘瑕说,‘啪’地一声合上小盒子,“这本来就是他的事,是他把我们扯进了这团乱麻里,沈家、亚当,这几个月里,他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问过我的意愿了吗?来,他是自己来,走,他也是自己走……” 她的声音有些破碎,刘瑕闭闭眼,竭力控制住,用平稳语调继续说,“他和我相处了三个月,景云,但是从未说过他和母亲的矛盾,你知道心理咨询的伦理——你不能去帮助一个没有要求的人。我就在他身边,三个月——” 用尽全身力气,她让自己再度闭上嘴——不能再说下去了,大吼大叫并不好看,相信景云也足以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会扔的。”连景云说,刘瑕肩头一震,眼神不可置信地移回连景云。 “我不会扔的。”他重复说,迎着她的眼神,嘴角抿成刻板的弧度,“而且我也不会允许你放弃沈钦,我要你去找到他,把他从他母亲手里营救出来——吴瑕,我要求你这么做!” “不要叫我吴瑕!”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室内的气氛就像是窗外的天色一样紧绷,刘瑕和他一坐一站,眼神冲撞出锐利的锋芒,两个人的手都在缓缓收紧。连景云的下颚牵出淡淡的青筋。 “好,我不叫,”他说,“刘——瑕,我叫你刘瑕,可以吗?” 这是连景云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第一次这么叫她,从她母亲离婚改嫁后,他只叫她虾米,他从来没承认过刘瑕已经不再是那个说话还有点漏风,笑起来很甜,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他从来没承认过,她其实根本不是他心里那个值得全世界温柔以待的小公主,她是刘瑕,少年犯刘瑕,她是伊甸园外那条阴冷的蛇,玫瑰下的荆棘,是这冷酷的现实中难以回避的丑恶——他总是一厢情愿,要对她好,总是对她这么好。 “刘瑕,现在,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把沈先生找到,”连景云的声音宏大而响亮,在世界上空激起无穷无尽的回响,“把他从这个困境里治好,我们三个人一起抓桩亚当’,把这件事结束——因为,虽然沈先生从来没对你提出过求助,但你并不是他的咨询师,你是他的女朋友,你关心他,并不需要他的许可。因为互相帮助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他现在需要帮助而你有能力提供!因为你其实并不是那么冷漠!” 世界在她面前来回振荡,像是酒后有了重影,刘瑕闭上眼,笑了。 “——但我其实就是这么冷漠。”她轻声说,“我一直知道你有恋母情结,但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按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应该要试着先治好你?” 所有的抗辩分贝全数归零,连景云一脸震惊地望着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意,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什……什么?” “你有恋母情结。”刘瑕说,口齿清楚,“你没有和我在一起,因为你看出来了,钟姨不希望我做她的儿媳妇,你不想让你妈妈两难。” “你没有去当警察,进了保险公司……是因为你从小看着你父亲为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一再缺席,钟姨是怎么吃力地支撑着这个家,是怎么在每一个出勤追缉的夜晚失眠,你不想让你妈妈再重复一遍,到老来还为儿子担心。” “景云,你人生中所有违逆自己意愿的选择,都是因为你不愿让钟姨失望,你从来没有从对她的依赖中走出来,取悦她的渴望,对于令她失望的恐惧,胜过了坚持自我的需求。”刘瑕清楚地说,“但你依然想要,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想要去追求你的梦想——也许是从儿时第一次见到穿着警服的爸爸起,就根植在你心中的梦想,你想要戴上警帽,佩上警徽,追寻正义……对父亲的崇拜更加深了你对母亲的愧疚——虽然你知道你母亲有多辛苦,但你还是想要当个警察。” “所以,这就是你了,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你是痛苦的,毫无疑问,你需要帮助……但是在你开口之前,我不会多嘴。”她轻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吗?” 这一次,轮到连景云闭上眼了,他捏住鼻心,呼吸粗重,就像是刚被人捅了一刀,依然处于失血的眩晕感之中。 “这……这就是你一直拒绝我的原因?”很久以后,他才低声地问。“因为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只是部分,另外一部分,是因为你并不喜欢真正的我。”刘瑕简洁地说,有种一把撕掉了疮疤的快感,伤口现在又在流血了,但她不是很在乎。“——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可以接受真正的我——但你只是并不喜欢。” 她甚至笑了笑,声音轻得像一片柳叶飘落,“景云,不要否认了,别和自己斗气,喜欢不喜欢,没法隐瞒,也没法勉强的。” 那么多次的触手可及,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那么多个瞬间那么多过往,在眼神中重播,他对她的倾慕、愧疚,他的震惊,他想要弥补——所有的自我欺骗,在真相暴.露后回看,都是那么的昭然若揭,连景云的眼神从亮到暗,似乎有什么燃烧的情感在慢慢熄灭,他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一直到背最终靠上墙面,无言地滑坐下来。 室内一片沉默,夜色缓缓侵染,窗外升起一轮冷月,勾勒出屋子里两个静止的轮廓。刘瑕坐在黑暗里,盯着墙面上的一块亮斑,那是沈钦电脑的反光。 “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连景云的声音响了起来,暗哑的,“我们都辜负了你。” 他和沈钦,他们想要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但却最终离去,一只手从未存在,一只手半路松开,到最后,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刘瑕想要说话,但不知该怎么回答。连景云发出一声喘息的笑,像是有泪意蕴含其中。 “现在最好的赎罪,是不是应该停止自以为是,安静地走开?”他像是在自问。 他慢慢爬起来,弯腰勾起外套,身影走向门口,但在手指触到门把的那一刻,又停下来,转身回到沙发前。 “我以为我一直在照料你、包容你……”他的声音是绝对的沉静,属于连景云的那些东西——永远浸染在语调里的轻快与希望,永远没有消失的笑意——完全安静了下来。“其实,一直原谅我,一直包容我的人,是你。” “在你面前,我没必要辩解,也没必要祈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什么都能看穿——我知道,你早已经把我看穿,对我失望。” “但,沈钦呢?你也和看我一样,早已把他看穿了吗?他也早早地让你失望了吗?” “他是个大麻烦,他让你的世界天翻地覆……他是你生命里的意外,不能让你一眼看透,但,他办到了我没有办到的事——我有时候甚至在想,他也办到了你自己都办不到的事……你知道吗,虽然他是我的情敌,但我其实很喜欢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喜欢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时脸上的表情,那种感觉——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连景云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世界在他的叙述里涨缩,他真烦,谁来让他收声?别让他一直一直这样说下去——他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安静地走开? 他没被阻止,他依然在一直一直往下说,刘瑕想要捂住耳朵,想要遏制大脑的转动,别让记忆随着他的话泛起,大笑的沈钦,可怜兮兮的沈钦,贱到家的沈钦,滑稽的沈钦睿智的沈钦崩溃的沈钦—— “也许我的智慧,在你面前不值一提,但……这件事,我依然固执己见,保留我自己的看法——虾米,我想……说我幼稚也好,我现在也还愿意相信,沈钦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即使他一时糊涂,被过往的阴影淹没——他走了,但他最终也还会回来。” 连景云说,他把光滑的手机,重新放入刘瑕手心,“再想想……我知道我没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但……答应我,别那么快对他失望。” 沈钦的低语,同时在耳边响起,伴着从记忆里吹来的冷气,“答应我,一直要心怀希望。” “走吧。”刘瑕挥开这恼人的幻觉,她的声音由小变大,“走吧——走啊,走!” 她看不清连景云的表情,但他走了,安静地将门在身后合拢,给了她渴望的安静,刘瑕坐在黑暗里,四处张望着空白的墙壁,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应该高兴啊。”她轻声说,“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该走的都走了,现在,就只有我们了。” 为什么还要露出悲伤的表情呢? 她问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伸出手拂过她布满裂伤的脸,“你相信景云的话吗?你想要等他回来吗?” 即使是那么的渺小,你也不愿放弃希望吗?你还真的相信沈钦的胡话了呀?‘你就是我的希望’,你真的觉得,他会为了你回来啊? 他会为了你,对抗他从不敢对抗的母亲,披星戴月、劈荆斩棘、跋山涉水地回来? 你就这么想要相信啊? 你是有多绝望啊?少了他的一丝希望,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能不能就这样让生活回归正轨,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就回到原来的规律啊? 你还想要经历多少次失态的狂奔? 她像是幽魂,在空荡的房间巡游,每一步都扯到创口,钻心的痛,但她已无暇感知,她也许饥饿了,也许无聊了,也许只是在寻找沈钦留下的痕迹,又或者也许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这样静一静—— 但最终,刘瑕发现自己还是坐在电脑前,试探性地激活了屏幕,输入了沈钦给她的用户名和密码(某天献宝地告诉她:他给她开了女友专用权限),无所事事地浏览着电脑中的文件夹。 大多都是视频,沈钦给每个文件夹都做了标注:电梯井、大堂、过道a……房间b…… 房间b? 他不是说从未监视过她的房间? 她打开文件夹,随意选择了一个视频播放,随着视频开始,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哦,原来这说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siri,给我今天的气温。’画面里的沈钦正在敲打键盘,英气的脸满是专注,他随口吩咐,口齿相当清楚——刘瑕看了看时间,一周以前。 她关掉视频,随意选取了时间更早的视频拉出来看,画面里的沈钦果然更沉默,他不是在敲打键盘,就是在敲手机屏幕——刘瑕把画面拉近,确认他是在和自己对话。 从时间来推算,是…… 她一时兴起,翻到自己手机里相同时间的记录——啊,是他第一次告白,然后她回了一大堆乱码的那次对话。 原来,沈钦在输入“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啊,刘小姐!”之前,忐忑了这么久,即使没有说话,她也能看得出他肩膀的紧张。 她的唇边,不知何时已挂上了淡笑,她的手指像是有自己意志,拂上屏幕,拂过被拒绝后表情失意的沈钦——虽然也许没抱着什么指望,但他是有些沮丧的,肩膀垂落下来,走到沙发边瘫下去—— 但,几秒之后,他的笑容又甜蜜了起来,拿着手机指指点点,很快燃起了新的兴趣——很快就觉得手机屏幕太小了似的,又把工作投屏到电脑屏幕上,跑过去编辑。 看到电脑里那张被弄得花花绿绿,不断被贴上心型贴纸的聊天记录截图,刘瑕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沈钦最后在上面用了幼圆体编辑‘被刘小姐拒绝的第一次’。 到底谁才是少女……她心头一动,放大去看他的保存路径,随后按图索骥,打开了整个目录。 被刘小姐拒绝的第一次.jpg被刘小姐拒绝的第二次.jpg刘小姐好像没那么讨厌我了,刘小姐第一次对我用了颜文字。 第一次用表情,第一次对他笑(真心的笑),刘小姐又拒绝我了…… 林林总总、各色各样的数百张截图,随着鼠标滚轮一一浮现,聊天记录、监控截图里她的照片,视频聊天里她翻白眼的表情(妈.的,沈钦截好丑),附注着他的感想:好高兴、好沮丧,要努力、要加油……视频里忙忙碌碌的沈钦,因为她的一个笑,在半夜三点兴奋得走来走去的沈钦,努力想要等她起床,给她道早安的沈钦,用功研读《情书宝典2016》的沈钦…… 她打开一个又一个的文件夹去看,对照着时间点,吻到她以后,回来少女心大发作,兴奋得冲上跑步机,跑了10公里——当晚半夜两点,在床上傻乎乎地、时不时地露出甜蜜的笑。案子陷入瓶颈时,忙忙碌碌地在电脑前工作,让siri设闹钟,“计时六小时。”六小时后,她的手机收到信息,【你该吃饭了,刘小姐】 和她去打羽毛球,虽然被袭击,但还是【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天.jpg】,截图上威尔森被涂成黑圈,粉红色的蜡笔字体写着:刘小姐的笑让我也想跟着笑。 她告诉他自己身世的那天,他被沈家驱逐出的那天,她昏倒的那天……沈钦就像是个工蚁,在镜头里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悲欢离合,而她望着他挺拔的身影,忍不住在想:如果是她走了——如果是她的话,沈钦会怎么样? 当然会沮丧,也许会崩溃,然后呢? 然后,沈钦一定会去追她的,然后发挥他非凡的缠功,和以前每一次一样挽回局面,让她欲断难断,最后,在所有所有的混乱以后……在这个文件夹里,也只是多一张截图吧。 刘小姐又跑了.jpg。 他做这张图时的表情也一定很精彩。 她不禁为自己的想象大笑起来,无意间伸出手去摸,才发觉,自己已流了一腮的泪。 你就这么想要相信啊? 真的很想啊。 因为……他从来没放弃过希望啊。 第95章 婆媳大战 “叶女士,”门房的声音透过电话线路,嗡嗡响,“有人在小区门口找您,说是捡到了您的手机。请问是让她放在门房吗,还是放她进来找您?” 叶女士放下手里的报纸,透过口罩,她的声音也很模糊,“手机?” ——s市的高级别墅小区大抵都是座落郊外、依山傍水,门禁系统也颇森严,和月湖别墅一样,如果没有住户的招呼,外来人口是很难突入别墅内部的。叶女士沉吟片刻,叫住了经过的阿姨,“少爷呢?还是老样子?早饭吃了没有?” 阿姨摇摇头,满脸欲言又止,叶女士露出轻蔑的笑意,挥挥手让她下去做事——等到小餐厅里没有人了,她这才若有所思地摘下口罩,摸了摸双颊:刘瑕那两巴掌是用了狠劲的,即使伤药再好一两天内也消不掉,叶女士到底有了点年纪,牙根都被打松了两颗,昨天去包扎,医生还叮嘱她要小心用齿。 “嘶——”触到口中伤处,她皱眉轻轻呼痛,思量了一会,重新拿起电话回拨,“那边走了没有?” “没有。”保安似乎也有点为难,“她不肯把手机放在保卫室,可能是不信任我们的专业素养吧。女士您看,要不要让私人管家出面呢?还是由您直接和她沟通?” “让我直接和她说吧。”叶女士小心地按了按唇角,“麻烦你把电话拿给她,谢谢。” 别墅的安保做得不错,业主室内都配有监控屏幕,可看到住宅附近的监视摄像头,以及大门处的一个镜头,也是为了方便业主确认访客的身份。叶女士踱到屏幕前,注视着刘小姐把车辆停好,走进保卫室:她看起来是孤身过来,走路的姿态有些驼背,落足时经常瑟缩,想必是昨天丢鞋狂奔的后遗症。 这点轻微的狼狈,当然不足以安慰她的愤怒,不过却成功取悦到了叶女士——是的,她现在双颊青肿,不过,从刘小姐的表现来看,想必她也意识到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叶女士,你好。”刘小姐暗弱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叶女士看不到她的表情了,这确实是个遗憾,不过,刘小姐的声音也足够让她想象到对方现在的表情:明知这一低头,后续跟着的就是羞辱,但人在屋檐下,再怎么不情愿,也一样要登门。 “刘小姐。”叶女士说,刻意缓了一下,“找我有事?” “沈钦……在您那吗?”刘小姐的声音有些游移,和昨天比,多了一丝沙哑。 叶女士笑了。“这和你有关系吗,刘小姐?” “叶女士,如果钦钦在的话,您能不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被她这么模棱两可,似认非认地一说,刘瑕的声音一下着急了起来,她几乎是恳求地说,“钦钦现在的精神状态一定不太好吧?叶女士,让我和他说几句话能有帮助的——请求您了——” “我有说过他现在在我这吗?”现在,叶女士的笑容真正地愉快了起来,她翘起了二郎腿,漫不经心地说道。 “……您要怎么才能让我见沈钦一面?”刘瑕到底还没蠢到家,没问‘到底在没在’之类的问题,默然片刻后,低沉地问道,言下隐隐的决断,显然已经是想到了即将要付出的代价。 叶女士多年来的教养,阻止她在此事露出太过得意的笑容——这样终究失之浅薄,她只会把痛快藏在心底——对着监视屏幕的反光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她的口吻是漫不经心的,“总得要表现出一点诚意来吧,刘小姐?” “……您说,我该怎么表现诚意?” “嗯……”叶女士素手轻叩桌面,一双眼看来看去,她有点太迫不及待了,就像是一道点心突然端来,怎么享用还真不好想。“刘小姐,负荆请罪,你听说过的吧?” “……昨天我是不该得罪了您,叶女士,您看,要我怎么赔罪好?” “这还真不好说……”叶女士拉长了声音,心念偶然一动。“这样吧,你先在大门口等一下吧,我这边稍后看方便再让你进来好了。” “……大概要等多久,叶女士?您知道钦钦现在这样,真的不好等的——” “你昨天扇人耳光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吧,刘小姐?”叶女士的语气也严厉起来,“你这个样子,在老时候是要进祠堂请家法的——下跪磕头认错都应该的好吧,你年轻不懂事,我不和你计较,做事也别太过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子,刘瑕的语气很艰涩,“好,我知道了,您要看诚意是吧,我可以……给您看。但,能不能请您让我先进来,否则,现在这样,我怎么给您看到诚意?” “没必要。”叶女士一口否决,她现在的心情明媚极了,“你就先等着吧,慢点我出门的时候,再看看,你诚意够了么,让你进来看钦钦……也不是不能考虑——诚意不够的话……” 怎么样的处置,才能让人感到最大的羞辱?当然是让她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希望,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我羞辱——叶女士并不承认自己有点惧怕和刘瑕共处一室,不过她想到刘瑕等在小区门口的样子就忍不住嘴角上翘:诚意够的话,跪个半天也就好进来了,不够的话,那就慢慢等吧。让她见到钦钦之前,总要把她收拾一下的,否则,两个人一见面,还不是要生出事来? 到底是聪明人,叶女士话没说完,刘瑕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当然是犹疑的——若果她马上答应,反而会减少叶女士的乐趣,“我……知道了。” 叶女士笑笑,“你好好考虑吧,刘小姐。” 挂掉电话,她踱回桌边坐下,抖抖报纸,过了一会,叫过阿姨,“你去大门口看看,是不是有个女孩子等在那里——远远看一眼,回来告诉我。” 阿姨有些纳闷,确认了一遍才放下活出门,叶女士安安稳稳坐在桌边,不再因饥饿烦恼——她这一辈子,哪吃过这样的苦,口腔破皮了,怎么还能吃得下东西? 至少让她跪四个小时吧……舔舔嘴角,想法又改了:要么,八个小时?半天?唉,最多也不能超过十二小时了,小孩子虽然不懂事,但做大人的也不能跟着瞎胡闹,总是要有个分寸,意思到了就行了—— “叮咚——”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叶女士有点纳闷:阿姨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忘带钥匙? “哪位?”虽不太可能,但她有点小小的担心——再者,也因为伤口,不愿见人,她没走向门口,拿起无绳电话,向监控台走去。 “是我呀,叶女士。”刘小姐淡然、甜美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一扫上一通电话的低沉、屈辱和犹豫,情绪沉潜得像是给叶女士的第二个耳光,“能麻烦你开开门吗?” 她怎么进来的?叶女士惊得攥紧电话,心念电转:难道是她在警局的朋友帮忙?不可能吧,那点关系,能让警察带她进来?再说就是警察也不可能不打招呼就进来,她又不是嫌疑犯——虽然警察办案也经常不讲规矩,但对她这样的好市民,他们是最守规矩的……除此以外,还有谁能帮她? 她不愿承认,但畏惧已经悄悄泛起,当叶女士看到漆黑一片的监控台时,她的呼吸真的停顿了那么一瞬间,一种纯粹的、纯粹的恐惧从心底冒起,好像……好像她是被困在森林中的小红帽,而大灰狼已经来到门外,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门,她根本避无可避—— 不会的!她一个女流之辈,还能翻天了?只要自己不开门,她能怎么样? “叶女士?”门铃还在响,刘瑕的声音很有节奏,淡然中含着笑意,“叶女士?” “我……我警告你,这是私人小区。”直到腮边传来微痛,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把话筒压入了患处,叶女士急急地嚷起来,“你这是私闯民宅,你要坐牢的!我现在马上就叫保安过来——你有本事就别走!” ‘嘀’地一声,她摁掉了电话,慌乱地按着通往物业的号码,第一次后悔昨天没有立刻再买一部手机:那位一直是通过手机和她单线联系,所以他们现在的确是处在失联状态——该死,该死,她到底在怕什么? 电话一挂,门铃声也停了下来,但这静谧声没能让叶女士放松,反而带来重重悬念,她摁错了一个号码,手抖得停不下来—— ‘碰’地一声巨响,这瞬间整栋房子似乎都为之震动,过大的声音超越载荷,反而让她无法在瞬间做出反应,只能呆愣地站在门厅里,望着突如其来的光晕与烟尘—— 门,门、门被整个推倒了…… 一群穿着黑西装的彪形大汉从门洞里涌进来,转眼控制了所有出入口,尘烟里,一道窈窕身影翩翩踱入,刘瑕的姿态,依然像是天鹅一样完美无瑕,她瞥过叶女士的眼神,就像是瞥过一缕微尘。 “真以为我是杉菜啊?白痴。” 丢下一句低吟,她左右张望一下,拾阶而上,虽然是首次造访,但对沈钦所在之处,似乎已了然于胸。 居然连一句话都不屑于和叶女士多说…… 在电话里她是装的……她只是想要知道钦钦到底在不在她这里——还有现在精神状况怎么样,其余全都是装的…… 叶女士张张嘴,又张张嘴,终于喊出声,“你——你——” 她要追上去,但又胆怯于刘瑕的身手,无绳电话抓在手里,冲着刘瑕的背影大喊,“我拨110了!” 刘瑕转上二楼,在楼梯间和她对个正脸,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来,眼神依旧清冷,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叶女士茫然四顾,真的要去拨电话时,一个打手上来,一把就拿走电话,丢到了垃圾桶里。 “你们……你们这是犯罪!”她挣扎,但无果。“电话还给我——救命啊,救命啊!” 她的嘴被捂住了,牙齿再度撞上伤口,痛得让她沁出生理性泪水,叶女士闷声挣扎踢腾,但比身体被控制更让她恐慌的是茫然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瑕是从哪里—— 她的挣扎渐渐缓了下来,盯着从门外走近的中年男人,捂嘴的手也移开了。 “是你……沈汉。” 沈三叔摸摸后脑勺,笑得很无奈,“是啊,当然是我了,叶姐,你在我们滨海的地头,控制了我们沈家的长子嫡孙,你还指望是谁?——可别说我对你不好,叶姐,老爷子知道钦钦出事,可是恼火得很,你是知道他性格的,这要是按他的脾气,恐怕你还没那么容易走出s市呢……” 怎么进的小区,怎么破门而入,对叶女士来说已都不再是疑惑:即使自己已经特意挑选了非滨海的楼盘,在s市,还没有多少沈家办不了的事。大意了,如果知道她背后有沈家撑腰,自己根本就不会多说…… 只是……沈家各房之间早就明争暗斗多年,沈汉他提到钦钦,从来没好话,钦钦见弃于老爷子,他不落井下石?怎么今天长子嫡孙叫得这么响亮?而且,老爷子不就是为了刘瑕才把钦钦逐出沈家的吗……这么看重钦钦,却不给股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沈汉私下给了刘瑕什么好处,让她勾引钦钦—— 以她自己的标准来说,叶女士的确很有母爱,都被整成这样了,还在一门心思为儿子宫心计,她拨算盘的声音,几乎都传到了楼上——刘瑕听到了,但并不在意,楼下的尖叫声、对话声,在她耳朵里都被自动模糊,现在她能听到的,只有一扇门后的动静。 “沈先生。”她敲了敲门,低声地说,“是我。” “门没锁,我知道,是你母亲,她不允许你锁门——但我不会进来。”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和人说话,”无需刻意,她的声音已经温柔低沉得像深夜里吹来的春风,像是沈钦给她送来夜宵的那夜,吹过她心头的那阵风,刘瑕把额头抵在门板上,唇畔浮起模糊的笑意,她渐渐明白,为什么沈钦老是谈着她花痴地笑,想到喜欢的人,这笑意是如此自然,从心底生发出来,不是任何力量可以阻挡。“没关系,你慢慢调整,别给自己压力,什么时候做好准备了,你再出来。” “——反正,我就在这里,不会走开。” “沈先生,我会一直在门外陪着你。”她转过身,靠着门板滑坐下来,“一直在这里陪你。” 掏出手机,高举起手,她给自己来了一张自拍,存到昨天新建的相册里,一边微笑,一边为它加上了名字。 【刘小姐第一次等沈先生.jpg】 楼下传来笑声,重物搬动声,叶女士发现不可力敌,于是能屈能伸了吗?嗯,沈三不会和她闹太僵的,虽然叶女士的父母已经退居二线,滨海的靠山也早已和他们无关,但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叶家烂船也有三斤钉……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呢? 刘瑕心不在焉地想,她侧过脸,望着走廊尽头那透窗而入的□□:在这一时这一刻,她实在并不关心这个,她和沈钦在一面墙的两侧,在向彼此靠拢,这才是整个春天最值得关注的大事,颠覆她世界的大事,全心全意地等待沈钦,才是她想要关注的大事—— 门后传来轻微的声响,她背后忽然一空,刘瑕向后倒去,倒进了及时俯下的臂弯里,她抬起头,从下而上地观察沈钦:他的双眼是通红的,神情很疲倦,看来状态并不好——奇怪,按照常理来说,他不应该这么快就能恢复到能开门的地步—— 啊,她这是怎么回事,刘瑕笑了,自嘲地——她的大脑转速忽然变慢了——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就知道。”她轻声说,“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 是的,沈钦从来不会让她等太久的,他从深渊里爬出,从崩溃中醒来,奔跑过了大半个世界,就为了追逐她的身影。 现在,最后一片拼图已就位,事实前所未有的明朗:她,刘瑕,确确实实,是沈钦的希望啊。 第96章 婆媳大战二 “我第一次见到安迪的时候是十五岁,那时候我在深网已经很有名了,很多人都想和我打交道,fbi想要追缉我,有人想要和我做交易,买我手上的资料,还有一些组织想要吸纳我成为他们的成员。当时我是深网有名的顽童,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论坛里公布一些罪犯的地址……比如说,有过家暴历史的双亲,如果在出狱后再犯,但没有引起社会的注意,我会把一系列资料都公布在论坛里,讥讽警察的无能,督促他们介入案件。在《聚焦》报道天主教性侵案件之前,我就在深网公布了那些被封存的法律文件,那段时间从梵蒂冈到芝加哥,凡是天主教实力繁盛的地方都在找我……受贿、洗钱、权色交易,什么事情引起我的注意,我就揭露什么,对那些会上深网的记者来说,那是他们的幸福时期,我也不奇怪那个警察憎恨论坛会把我视为叛徒,你看,在此之前,我是这种论坛的英雄,我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对警察的嘲笑,都代表着一种另类的正义,我告诉他们,制度是腐朽的,警察是无能的……虽然我从没有策划过任何针对警察的暴力行动,但,毫无疑问,这群人需要我来坚定他们的信仰——在fbi端掉警察憎恨的前身之前,那里聚集的并不都是极端派,还有一些人只是和我一样,对警察失望,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力量来声张正义,就像是没那么浪漫的蝙蝠侠……” “那时候我十五岁,在各种渠道,我埋藏的财产已经超过一亿美元,世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就像是一场电子游戏,而我从一开始就拿到了作弊码……但这并不是件好事——你知道怎么毁掉一个游戏吗?——给玩家打开作弊模式。那时候我赚钱的动力甚至并不是因为我想要,而是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做到,事实是否和我想得一样——看,我的父亲母亲为了事业离开我,为了钱和权力在全世界奔波,但他们汲汲而求的东西,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唾手可得,这难道不讽刺吗?难道不悲哀吗?一个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世上所有人想要的东西我都有,所有人都拥有的东西我却偏偏没有,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喜欢我,当我是twilightking的时候,世界对我予取予求,可,当我是沈钦的时候呢?当我是我的时候呢?当我没有这种作弊能力的时候呢?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法得到任何一个人的爱,我……一无是处。” “现在想想,如果我没有成功自杀,或者患上极为严重的抑郁症的话,我的爱好居功甚伟——确实,那段时间我真的无法从任何渠道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只有在网络上声张正义才能让我获得一点点力量,我改变了另一个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又一个孩子不必遭受虐待,又一个恋童癖被愤怒的网民人肉出来,只能乖乖地去登记自己的住址,让整个周围社区都一起警觉。没有人会感谢我,但这的确给了我一点力量,让我感到我活着还有一点零星的乐趣……安迪就是在这时候找到我的……” “这是个《心灵捕手》式的故事——安迪刚好也有数学博士的学位,只是我们并不是通过一道数学习题相识,并非如此,安迪是被请来追捕我的,fbi被我的举动弄得很恼火,他们觉得我让整个警察系统都显得很无能,下定决心要给我好看。而安迪,作为电脑高手,黑客这行当的祖师爷,觉得我的手法很有趣,他觉得我的做法也很有趣……所以,那天晚上,我踏入了fbi给我设下的陷阱——虚假的amber警报,儿童失踪案件,附近有登记在册的恋童癖……我第一时间就黑进市政网络去找线索,而安迪就等下那里,他没有反过来追踪我的ip,而是给我出了一道算法题——好吧,我们不是通过数学习题认识的,而是通过算法题……必须事先声明,这有很大很大的不同。” “我解出了那道算法题,当然,几乎是一瞬间,我也开始好奇是谁在这里等着我,我想这和fbi有关,所以我试着入侵匡提科,但这一次,但我进入系统以后,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下一道算法题,还有一个额外的填空,让我填下上一道题的答案,安迪说我可以对他提出一个问题,如果答对的话,所以我在五分钟内把第二道题也做了出来,我问他:你是谁,你想干嘛?” “安迪告诉我,他是mit的教授,他说他想要要请我一起工作,他说他认为我很有天赋……当然,我对此嗤之以鼻,不过,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安迪不是那种会轻言放弃的人。这是他一直在教导我的: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希望……永远不要放弃去尝试……” “你知道智力凌驾于大部分人之上是什么感觉吗?你当然知道,因为你也比大多数人都聪明,所以我们都没有很多朋友……对当时的我来说,更确切地说法,是我没有任何朋友。安迪是第一个在智力上能跟上我,并且对我表现出善意的人,他总是追着我,在我入侵的每一个资料库尽头,总是有一个人等在那里,用一道算法题向我提出邀请,我说他在做一个智能比对软件,能让现在的图像抓取效率提升三倍以上的效率,会让更多罪犯在监控中落入法网,他说,事实上我已经算是加入了他的小组,每一次他出的算法题,都是软件架构的难点……你知道吗,当你说我需要一个父亲型的角色时,当时我有多么的,多么的……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生命里的确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安迪就是我的父亲,沈鸿生了我,但是安迪发现了我,安迪让我从一个……一个怪物变成了人,让我开始学会和人交流,开始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还有温情——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渐渐地开始和安迪聊到私人话题,我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加入mit——我告诉他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烂事,我告诉他我的自杀倾向,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有多么的难熬……刘小姐,你曾钦佩我的勇气,你说,在我经历过的那些后,居然还能永远保持着希望,我居然还没有被我的过去毁灭……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坚强,就差一点点,我就要被过去毁灭,我就是火车事故后的现场,一团糟到让人不忍目睹,是安迪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告诉我,永远不要放弃尝试,在真正绝望之前,永远再试一次。” “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因为急性阑尾炎被送往医院,没有监护人我没法做手术,我母亲远在世界另一头,电话打不通,当时我也完全没想到联系我父亲,我打通了安迪的电话,那个电话我早就弄到手了,但从没鼓起勇气去打,他接起来,十分钟内赶到现场,出示了全套文件,证明他是我的监护人——这是我看到安迪第一次滥用自己的黑客技术,不是去保护,而是去愚弄他人……” “阑尾炎是一种很疼的疾病,当时我已经上了止痛药,也许是药效让我的脑袋一团迷糊,总之,当时我坚信这就是我的死期,我问安迪,‘我会不会死’,‘如果我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安迪一直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放弃,我就在你身边,一切总会过去,一切总会过去’……” “整场手术就像是一场梦,麻药药效退得很慢,就像是你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半空,一切都是那么的亦幻亦真——我觉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做了噩梦,一个男人——像是我父亲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放弃,总会好起来,一切总会好起来的’。然后……我真的安心了,我是带着微笑睡过去的,好像那一场梦治愈了我的一部分一样,那是我的噩梦第一次变成美梦,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第一次有人在旁边陪着我、安慰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场长长的噩梦终于结束——我有一种新生活开始的仪式感,我觉得我终于可以放下什么了,我睁开眼,看到安迪——他对我笑了,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他觉得我应该去上大学,作为我的法定监护人,他已经为我搞到了mit的入学考试许可。” “就这样,我上了mit,加入安迪的人工智能小组,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我还是不爱说话,没有太多朋友,但我的人生已经不是那么没有意义。在我的崇拜者论坛有人开始策划袭警行动时,我向安迪报告了这个信息,带人扫荡了整个论坛,成为了他们心中的背叛者。安全起见,twilightking正式退隐江湖,只留下都市传说,然后……” “然后……有一天当我从办公桌前直起腰,无意望向窗外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刘小姐……” 沈钦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哽咽了片刻,随后跳掉了许多陈述,“从那天起,我开始感受到社交的需要,‘正常’的需要,我开始交朋友,开始学着笑,安迪是我最好的老师,就像是每一个父亲教傻小子怎么泡妞一样,他比我还兴致勃勃,把我载到购物中心,让我拿到三个电话号码,不然就不准回车上,我他告诉我该怎么去制造共同话题——以及,当然,暗中监视喜欢的女孩绝对是一种非常变态的行为,最多最多,只能用到制造搭讪机会为止……” 这是个幽默点,似乎应该报以微笑,但想到在那之后发生的事,这笑也浸透了悲伤,沈钦的眼睛弯了起来,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冽,“你知道吗,其实,我母亲完全没必要逼我的,在她找上安迪之前,我正在慎重地考虑要不要回国。因为……” “因为在你鼓起勇气和我搭讪之前,我回了中国。”刘瑕说,“考虑到我在哈佛读了五年书,你的学习速度的确不是很快。” 沈钦欲言又止,最终报以含蓄的微笑,“是啊,有那么一点点慢,安迪一直在鼓励我,但我……总是有种种的考虑。就在我摇摆着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我母亲忽然来找我……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在我进mit之前,我是那个失败的儿子,她的耻辱,她把我从沈家带出来完全是赌一口气,然后她发现,噢,不对,她完全没办法照顾好我,原来我不是那种换个环境和心理医师后就能自己痊愈的小孩。所以她把我藏在美国,自己去了欧洲,在那里,她不需要向朋友们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就在同一个城市,但没法参与他们的家庭聚会……然后,我考上mit,她松了口气:终于,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的儿子终于正常了,可以沟通了,所以,她开始想要弥补之前的遗憾,具体的方式就是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让我去硅谷开公司,回国找我父亲沟通感情……我们经常吵架,因为,你可以想见,她说的每一件事我都不屑去做,而我也绝不会对她解释为什么钱对我根本就没有意义……我没对安迪承认过,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一旦被我的任何一个亲戚知晓……” 他唇边出现了模糊的微笑,“你可以想象他们都会要求我做什么。” 刘瑕摇摇头,跳掉这个让人不快的话题,“所以,你们的矛盾在老爷子决定退休时到达了顶峰,叶女士终于决定,不能再这样放纵你下去了……她去找了安迪,希望他能帮忙说服你回国?” “嗯,而你也可以想象安迪当时的愕然了。”沈钦低下头,双眼专注地望着脚尖,“他当然没有答应她,甚至对她说,她应该走开,我已经成年了,完全有能力和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活……” “然后,她做了什么事?”刘瑕静静地问。 “安迪本身除了领导这个ai小组以外,还在学院带课……”沈钦闭了闭眼,他的每个字都是混着血,从喉咙里刺出的荆棘,“她找了一个安迪带过的本科女学生,花了一大笔钱——我想肯定是一大笔钱,不然不足以买断她的人性,一定是一笔能和美国国会赤字相比的巨款,一定是一笔连我都出不起的巨款吧——” 刘瑕搭上他的手,沈钦狠狠地闭上眼,再张开时,声音已不再那么破碎,“她指证安迪多次对她性骚扰,私下在监控里偷窥她的*,还说安迪会切入女生宿舍的走廊监控,偷窥女学生的日常生活……这是向学术委员会提交的正式申诉,为了体现重视和公正,mit董事会暂停了安迪的一切职务,我们的小组也因此暂时解散。这件事当时上了地方新闻,影响对安迪非常地大。忽然间,他失去了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的无耻指控——” “而他没能熬过来,是吗?”刘瑕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徐缓宁静,仿佛这一切早有所料。 “你知道安迪为什么喜欢在自己的fbi小组里收容我们这样的问题学生吗?”沈钦问,他遮住双眼,无声地笑了,“因为他自己也是抑郁症患者,他知道这种感觉。他知道需要帮助却无人回应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拿自己的案例鼓舞我们,患有抑郁症是世界末日吗?不,只要你能按时服药,病魔是可以被击退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最后,他自杀了,在调查委员会正式成立的第二天……” “安眠药过量……被发现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这就是我知道的,医生说醒来的希望非常渺茫——他还活着,医学意义上而言,但……我熟悉的安迪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 “而我……而我到现在都没有去看过他。” 他开始轻轻的摇头,动作越来越大,“我只是……我只是没法接受,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我知道我欠他一个道歉,还有他的家人,艾米、乔治……我应该出现在那里,承担起我的责任,不管是作为我母亲的儿子还是……还是安迪的儿子……” 声音从沈钦的指间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安迪不止一次说过,我就像是他的儿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当他躺在麻省总医院的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时候,当他和他的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之后,我就只是……我就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过去,我甚至没办法面对他的家人,好像处理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它并不存在,我非常鄙视这样的自己,而这种鄙视让一切变得更糟,从十六岁开始,十年的新生活就像是……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原来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原来我……” “好了,好了。”刘瑕说,她握紧了沈钦的手,在手背上规律地轻抚,这是一个放松情绪的小技巧,“这都已经过去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说话,别说话。” 她悄声说,“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钦钦,哭完了就又是新的开始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沈钦蜷成一团,哽咽难言,声嘶力竭,哭得就像小孩,“我让他失望了……” “你没有,你传承了他的意志。你没有放弃希望和尝试。” “我放弃了,我自杀了……我又一次自杀了,我违背了给他的承诺……” “但你在动手后拨了999,是不是?你还是没有彻底放弃,只是有所动摇,你依然在努力承担起责任……” 轻柔而冷静的语气,是情感激流中坚定的锚柱,来自过去的血与泪漫浸过来,从未愈合的伤口渐渐被抚平,从未干涸的眼泪被一点点抹去,从未止歇的无声哀嚎慢慢被止住,刘瑕轻声地说,重复地说。 “你没有做错,你没有让他失望。”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人能说他可以做的比你更好,沈钦,你不能把全世界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做得太糟了,我是个糟糕的人,装聋作哑地活着,装作懦弱的那一面从未存在……” “我让他失望了,”沈钦的回答针锋相对,激烈到近乎无理取闹,“我没有成长,我还是那个不敢面对现实的小鬼——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回去看他,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一步,我甚至都——” “你不敢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监听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你不敢去探望安迪,甚至是和艾米取得联系,这实际上都是一个问题,”刘瑕打断他,“——并不是你不敢面对‘我给安迪带来了麻烦’的问题,而是你无法处理‘安迪让我失望了’的问题。是吗,钦钦?” 沈钦的肩膀僵硬起来,他本能想要摇头,但脖子被刘瑕轻柔揽住。 “我知道,道德感让你很难承认这个关键问题:说到底,叶女士还是因为你才和安迪对抗,才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道义上,你觉得自己亏欠了安迪,”她轻声说,“所以你更难承认,你对他是生气的——是的,安迪陷入了麻烦里,但这麻烦有大到让他只能用自杀来解决吗?没有,完全没有,你觉得安迪背弃了他一直以来对你的那些教诲,‘永远都抱有希望,永远都不放弃尝试’,他没有做到。这让你对这信念也产生了动摇,是不是?” “你对这问题反常的避而不谈,是因为你无法把你自己和父母做出很好的切割,就像是沈铄,他不能面对自己父亲的阴暗面。你也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人类的事实,我是对的,也是错的,这确实是情结的一部分,但并不主要,”她说,记忆碎片在眼前飞舞分割,沈钦谈到沈鸿时几乎可算做‘爽快’的态度,他对校园暴力的回忆,所有记忆里缺失的母亲角色:她曾以为,母亲是一切问题的核心,所以他从来不提,原来这答案对也不对,不提母亲,并非因为她是所有情意结的起源,而是因为她从来没真正走进成年沈钦的心里,在她不动声色的试探里,谜面缓缓明晰,但真正的谜底,直到此时才收拾干净,“他确实是你的父亲,他遇到你的时候,正如你所说的,你还是一只怪兽——靠本能活着,在精神上还处于婴儿阶段,是他把你带入了成人世界,你的童年,从你进入mit那天才真正开始,从那天开始,小男孩才渐渐开始学着长大,而你现在需要处理的,仅仅是长大的最后一课——承认父亲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在精神上和父亲说再见,从那一刻起,彻底成为独立的大人。” “安迪会因为自杀而变成骗子吗?其实你和我都知道不会,安迪传递给你的精神,正是他在抑郁症的压迫下支持到现在,创造出这种奇迹的支柱,他只是……就像是你也会动摇一样,他只是在这场战役中输掉了一场战斗,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否认他的伟大,能指证他是骗子,感到被背叛——除了那个不愿被他抛下,不愿说再见的人。在孩子心里,父亲不存在阴暗面,他理应永远存在,永远强大,而这才是你需要面对,而又不愿面对的关键:对长大的惧怕,你的年龄到了,世界也在催你准备好,但你依然心存惧怕,时候到了,但依然不能断奶。” 沈钦慢慢松开手,他飞快地瞟了刘瑕一眼,几乎是羞愧地轻声嘟囔,看得出来,不想被说服的意愿格外强烈。“……真的?” 刘瑕笑了,她握住沈钦的手,指甲滑过掌心的纹路,“想想看,你是不是喜欢用撒娇来逃避惩罚,你是不是很难克制自己的欲.望,明知不该做,但你总是故意踩线,跟踪我的动向是为了保证安全,但打扰我的咨询呢?每一个心理障碍的存在,都伴随着多多少少的征兆,人无法对自己撒谎,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小孩,你就会表现得像个小孩——对性的羞愧感,无法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喜欢还停留在较纯洁的层面,无法和欲.望统合起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证据,我只是不知道它们指向哪里,现在,一切终于全部明朗——你不愿面对真正的问题,所以把它包装为自我厌恶,你不敢告诉我,因为你怕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你,而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 她拉长了声音,营造出悬念,随后露出顽皮的笑容,开玩笑地说,“还好,你喜欢的人是我这个心理天才——” 沈钦楞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但随后又愧疚地抿紧嘴,刘瑕作势松开手,但又被他紧紧反握住。 她的笑意加深了,攥紧沈钦的手,轻声重复,“还好,命运让你遇到了我,一个不比你完美多少的我。” 沈钦用力地摇头,“你不是……你很完美……” 他郁闷地吐一口气,像是太多话塞在心口,梗得喘不上气,刘瑕轻轻拍抚他的胸口,“嘿——嘿,别急,别急,你看,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但还是没有离开啊,是不是?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秘密了——看,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我并没有任何不能接受的地方——” 沈钦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他想说话,但刘瑕抓住他的肩膀,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 “相信我,”她轻声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钦钦——你能相信我吗?” 沈钦探索着她的双眼,他有一瞬间的迷惑,但最终仍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说,情绪终于趋向正常,回到了现实,“虽然其实,你实在不该来的。” 刘瑕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你是说,亚当?” “嗯,”沈钦轻声说,“他一心想毁掉我……离开我,你的安全才不会受到威胁。” “那你希望什么,我离开,然后看着你被毁掉?”刘瑕反问他,沈钦无言以对,“亚当想的并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把我们分开,即使我没来找你,只要你心里依然抱持希望,依然没被彻底打倒,我就依然可能是他的目标——如果我就这么走掉,那么下半辈子都将活在‘因你康复而死’的恐惧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宁可选择亲手把你干掉,这样至少还干脆一些。” 沈钦只能摊手苦笑,有那么一瞬间,他又露出了小狗狗被欺负后的可怜的表情,但随后便警醒地板起脸,似乎要和那个心里上还未彻底断奶独立的自己划清界限,刘瑕看得会心微笑——于是,沈钦的僵硬表情,又慢慢地融化在她的笑里。 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将刘瑕的脸拢在光晕里,沈钦的眸色,在凝睇间变得深浓,他慢慢地倾过来,轻轻握住刘瑕的手—— 这个吻,轻柔又专注,就像是风中一段无言的对话,林间隔枝的凝视,分开的时候,沈钦的额头歇在她额前。 “我明白了,刘小姐,”他轻声说,“你真的、真的很爱我……虽然你的心好像还藏在迷雾里,但你的爱,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 “你可不可以再多爱我一点,让我感觉得再清楚一点……”他在刘瑕耳边轻吹一口气,语气有点可怜兮兮的,“爱我爱得再用力一点……” 他的眼睛像是被水洗过的猫眼石,清亮亮闪着粼光,刘瑕退后了一点,望着沈钦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这是在瘙痒吗?就快抓到了,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再用力一点,让我看看是不是这种感觉?”她敲了沈钦一眼,“白痴,先去吃饭再来亲我,你至少24小时没吃饭了,嘴里很苦,全是胃液的味道。” “呸呸呸!”沈钦一下跳起来,在房间里奔来奔去,“啊啊,糟了,但我走得很匆忙,根本没带牙刷……” 冲到一半,他又有点低血糖,站在原地晕了一会,继续冲到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拆了一根新牙刷拼命漱口,口齿不清地问刘瑕,“窝酷得好饿哦,里有米有带早餐?” “没有!”刘瑕没好气地说,“先回家……到家再做给你吃。” 她靠在门边,摆了个夸张的妖娆姿势,“还是,你想吃我啊y~” 沈钦刷牙的动作顿住,在镜子里进退两难地看着她,红潮忍不住泛起,再怎么克制都没用,他呸掉了泡沫,最快速度把牙刷完,“你你你你你你……又不是认真的,不要开这种玩笑。” “谁说我不是认真的?”刘瑕笑了。 “那那那那……那我一会真吃了啊?”沈钦的羞涩看来不像是撒娇癖那么容易克服。 刘瑕耸耸肩,语调很轻慢,“你真的吃得到再说咯——啊!” 眼前一花,她已经被压在门上,沈钦把她下巴挑起,一吻再吻,缠绵缱绻,刘瑕被吻得晕晕沉沉,呼吸幅度越来越小—— “喂,你都已经饿得站不住,全部体重全压我身上,”她好气又好笑,“居然还不肯去吃饭吗?” “不想下楼……”沈钦还挂在她肩上,轻啄她的唇瓣,一边亲一边呢喃抱怨,“一点也不想下楼……” “走吧。”刘瑕硬拉他,“噢对了——我打了叶女士两巴掌,所以她现在的脸挺可观的,先和你打声招呼,免得一会吓到你。” “……嗯。”沈钦的反应很平静,刘瑕怪异地看了他几眼:虽然沈钦最主要的心结,并非叶女士和沈鸿,但也不是说他就能对这两人冷眼相对,毫不在乎,只是问题较为次要,并且之前经过自我治愈而已。把自己和父母的不堪切割开来,接受父母的脆弱,其实是成人式的一体两面,在沈钦真的成熟起来之前,叶女士注定都会是那个一碰就龇牙咧嘴的旧牙疼。、 “这是不是你们在安迪事件后第一次见面?”她先以问题铺垫,为他做准备。 “嗯,安迪自杀后,她大概意识到安迪在fbi是干嘛的,还有他的学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所以直接逃回欧洲去了。”沈钦说,他收拾好皱巴巴的t恤,深吸一口气,和刘瑕对视一眼。“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真准备好了?”刘瑕问,伸出手给他。 沈钦的手是冰冷的,一捏都是汗,但他的答案和他的紧握一样,斩钉截铁,“准备好了!” # 一楼的场面,并没有凌乱到太过难堪的地步,大约叶女士确认形势逼人强后就不再反抗,而沈三叔也乐得稍微给她点面子,当沈钦和刘瑕走进客厅的时候,她甚至还拿到了一部手机低头刷着,直到两人进来,沈三叔才未雨绸缪地示意两个手下把她的肩膀按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呵呵笑,做慈爱状,“你都不知道你爷爷有多担心你,走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沈钦不理他打圆场的意图,直勾勾望向叶女士,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憎恨中夹杂着轻蔑,叶女士在这样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少许痛苦,她开始不断摇头,“钦钦,你听妈妈说,真的,都说了多少遍了……妈妈真的不是有意——” 沈钦低下头看着脚尖,摇摇头。 “这是你最后一次影响我的生活了。”他轻声说——随后又大声地重复一遍。“这是你最后一次影响我的生活了,母亲。” 叶女士猛地住嘴,脸色变得苍白,她惴惴不安地望着儿子,似乎不敢相信他的暗示,“钦钦,你——你不是这个意思——” 沈钦的语气很平静,他抬起头,重新恢复了视线接触,“你会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的。” “我……你……”叶女士慌乱了一瞬间,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那个女孩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沈钦的声音盖过了她的,他直勾勾地望着母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僵硬的笑意,“用我的方式,我的标准,我有很多很多证据,可以让我做到这一点。下次,再想来找我,你最好先想想杀人罪一般都判几年。” 打手们见惯场面,眼观鼻鼻观心,耳朵自动合拢成贝壳,沈三叔看来看去,一双眼贼兮兮的,似在探究个中因由,叶女士双唇颤抖,眼神在儿子脸上飞快巡梭,似在寻找最后一丝希望,沈钦转身牵起刘瑕,脚步稳实,向门外走去,刘瑕走了几步,回头挑眉浅笑,望向叶女士的双眼,满满都是戏谑与胜利者的优越。 这优越,是叶女士肩上最后一根稻草,她眼里似乎有什么崩断了,低沉的笑声,从微开唇中骤然传出。 “呵呵呵……呵呵呵呵……” 这笑声惹来沈三叔同情的一瞥,但这同情当不了什么事,他歉意地对叶女士点点头,照旧打个手势,让手下把她压牢,免得被她挣脱,又闹出什么不雅。 “老三,急什么?这就往长孙媳那边靠了?” 但叶女士反而不挣扎了,她悠闲地往后一靠,重新端出了自己的贵妇架子,虽然这架子,因为青肿的双颊而显得有些滑稽——但那份尖酸内蕴的感觉还是货真价实。“还没结婚呢,你就那么笃定,她能成功嫁进沈家?” 沈三叔嘿嘿傻笑,摸摸后脑勺,任人评说,狗腿的肢体语言仍是不变,叶女士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不错,奖学金、杀人犯,这种种因素,确实是未能难倒刘小姐,老爷子鬼迷心窍,还是坚持力挺她进门,但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吗?” 门口三人的脚步,自觉不自觉都停了下来,沈钦遥遥回头看她,他在门口的光晕里,叶女士眯着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希望看到儿子脸上的什么表情,是预感到大难临头的央求,还是被摧毁之前的绝望。 如果是央求的话,她会回头吗?有那么一瞬间,也许叶女士自己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话仍是脱出了口。 “就算这些,老爷子都能不在乎,你觉得,他真能容许颍川科技的大小姐,那个给他大儿子亲手戴上绿帽的男人——他的女儿进门吗?” 刘瑕脸上的震惊,让这一切完全值回票价,在沈三叔惊天动地的‘什么?!’中,叶女士淡淡地笑了。 “这是你逼妈妈的,钦钦,”她又现出了那疲倦慈母的表情,很讲道理地说,“妈妈本来是不想讲的,她再不好,也是你难得喜欢的人……撒谎不好,可妈妈还是想帮你兜着,谁让我是你妈呢?——刘小姐,你当钦钦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你当,你是钦钦的救世主,你已经把钦钦握在手心了吗?” “那,钦钦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开始,他为什么会关注你呢?” 那一位的无所不知,其实也的确令叶女士思之颤栗,但她把一切隐去,只留下纡尊降贵的微笑,仿佛这秘密,果然从一开始就存在她心里。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有那么一长段时间,你们是继兄妹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由始至终,都关注着你呢?” 说太多话了,她有些眩晕,难以聚焦分辨刘瑕和儿子的表情,但没关系,她看得见儿子的手——紧紧地牵着刘瑕的,挽留的姿态,不肯被挣脱,但——到底,最终,一根一根的,还是被掰扯了下来,刘瑕把双手背到身后,见过这女孩两次,两次她都淡然得可恶,微笑蚀刻在脸上,仿佛所有偷拍照片的简单重复,说真的,刘瑕好像永远都只有那么唯一一号表情,唯一一朵不变的笑,即使在她掌掴她时都还习惯性酝酿在唇角,这是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第一次露出,想哭的表情。 她往后退,往后退,沈钦追出去牵她的手,但被她搡得跌坐在地,虚弱得居然爬不起身,叶女士透过窗子,遥遥望着刘瑕快速离去的背影——她的身形突然塌下,似乎是被自己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失去所有优雅美感,狼狈的挣扎,老半天爬不起来。 她的视线又回到门口的儿子身上,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似有声音在叶女士耳边响起,她来回看看,慢慢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过于迟钝,现在才听到肉.体触地的动静。 她听到的,是精神世界垮塌的声音。 模糊的悔意泛起,但很快被疑惑冲淡,她稍微扭扭身子,挣开已松开的掌握,拿起临时借用的手机。 【和你说的一样,这消息让他们都崩溃了,尤其是刘瑕。】 【她走了,看起来,不会回来了】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第97章 悲喜剧 “我真的不懂。” ‘碰’地一声,连景云把一大堆资料丢进置物筐里,力道是发泄式的大,惹得张暖在他激起的烟尘中连连咳嗽,“沈钦一开始就监视你出场,你不介意——” “我并没有不介意,”刘瑕说,木着脸收拾桌子,“只是介意也没有用,比起乱发脾气,更有建设性的做法当然是虚与委蛇,搞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ok,你介意,但只是‘虚与委蛇’。”连景云翻了个白眼,在脸颊边比出双引号,“那之后呢,沈钦骚扰你的咨询,你不介意——好好好,不是不介意,只是比起发火,你觉得沟通是更好的办法。之后,沈钦越俎代庖来为你破案,你不介意,沈家人来骚扰你,你不介意,有那么多个你应该介意的点,可以让一个正常人操刀到月湖别墅去骂街——但你都选择了用沟通来解决,你甚至特么连生命因为沈钦受到威胁都不介意,然后,现在,好不容易沈钦走到这一步了,被你治疗得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这时候,你忽然间开始介意了?whatthe*?” 刘瑕不理他,低头收拾桌面,连景云把手里的资料摔到桌上吸引她的注意力,盯着刘瑕,认认真真地问,“虾米?沟通呢?‘任何事情,沟通都是更好的办法’呢?——你怎么就忽然开始介意了?” 刘瑕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和连景云对视,过了一会,又低下头去拆电脑。连景云气得去扶脖子,张暖赶快上来,见缝插针地充当狗腿角色。“连哥哥,你先别说了,刘姐今天心情不好……” 她偷瞄刘瑕几眼,吐吐舌头,小小声地说,“其实,我反而觉得,和别的那些比起来,这个……是真的没什么可介意的。叶女士和吴总……不早都离婚了吗,而且,人和人之间的结识,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只是沈先生认识你的理由比较奇怪而已,但……这并不能改变沈先生对你的感情啊,刘姐。感情和认识的理由是没有关系的啊,不然,叶女士情人那么多,难道每一个的子女,沈先生都会喜欢吗……” 刘瑕投去一瞥,她吐吐舌,赶快做个拉拉链的动作,“好好好,我自己闭嘴,我自己闭嘴……” 环视办公室一圈,她又深深叹口气,“就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办公室,都没满一个月,装修还花了不少钱呢……又要回老地方了。” “介意的话,你可以留下来。”刘瑕终于开口了,头也不抬,照旧忙忙碌碌,声音清冷,“沈先生肯定不会介意的……这不是他一直致力在做的事吗?把你拉到他的阵营。” 张暖和刘瑕说笑惯了的,忽然被冲这么一句,一时适应有点不良,她捂住嘴,眼圈要红不红的,看了看连景云,又忍住了,勉强笑笑,钻到一边去干活。连景云不平地瞪刘瑕一眼,见她毫无反应,终究叹了口气,“唉……” 他也不说话了,弯下腰把几个箱子垒在一起,抱起来往门外走。“暖暖,等等我……” “……到最后还是无法摆脱。” 连景云的脚步停住了,他回头看向刘瑕。 她还是没有抬头,归置着桌上乱滚的圆珠笔,手指灵巧地排列好,按长短一根一根——然后是颜色,然后是形状。 “到最后,还是无法摆脱。”她重复了一遍,“我们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证明,我们是和父母不一样的人,直到有一天回头看,发现脚印排出的足迹,已经和宿命重合……泰坦尼克悖论,当你穿越到泰坦尼克号上时,你做的所有一切,都在无意中保证,那艘船最终会撞上冰山。” 连景云的怒火忽然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联系,他放下箱子,走过去把刘瑕拥进怀里,这一次不再犹豫,她也没有推拒。 “我做的所有事,其实都是为了向我父亲证明,我和他不一样,他影响不了我的命运,没有他,我也能好好地活,我一样能获得幸福。”刘瑕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开始出现一点哽咽,“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真的接近了……我以为我真的做到了,然后……然后,原来我生命中最大的幸福,还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遇到了叶女士——如果不是他破坏了两个家庭,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罪恶,原来,我根本不会和沈钦认识,原来,我的幸福,是因为他的罪恶——因为这件事,我妈妈自杀了,我……我变成了杀人犯。” 她抬起头,茫然地问,“你说,我怎么去接受,因为这件事而来的救赎和幸福?” 怎么去?怎么该?怎么能?空洞的双眼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自问,连景云只能不断摇头——他收紧怀抱,但仍挥不去无力。 “你会再遇到的。”他几乎是惭愧地说——此时此刻,他能提供的也只有这廉价的安慰。“你会再遇到的……一定会,再遇到的……” 刘瑕把脸藏在他怀里,肩膀轻轻地抽搐,偶尔传出一两声抽泣,张暖拉开门探头进来看看,吐吐舌,要慢慢合上门,但已被刘瑕发现。她挣开连景云怀抱,摇头笑笑,擦着眼泪,“已经没事了——好了,来收办公室吧,最后一间了。” “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连景云的语气格外轻快,双掌一合,忙忙碌碌四处拾掇杂物。他抓起桌上的手提包,哐啷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嗯?这是谁的手机?” “啊……叶女士的。”刘瑕还在揩眼睛,看到手机,她不由失笑,“那天太乱了,没来得及还给她,可能就带回来了……这几天包一直撂在这边——事太多,真的忘了。” 她摁了摁电源键,“居然还有电……” 连景云和她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无奈地拿过手机,“好好好,我帮你拿去还她……我去调查她现在的住址,好吧?” 他随意地把手机塞进兜里,转身抱着箱子,再度走到门口——再度停住了脚步。 “你知道……沈钦现在没回沈家吗?”他没回头,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平静,“你说,他有没有可能,还和叶女士在一起?” 刘瑕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背对着连景云,让人看不清表情,“不论如何,那已经和我无关了……不是吗?” 连景云欲言又止,自失地摇摇头,用肩膀撞开门,‘碰!’地一声走了出去。门在他背后被风带上,又撞出另一声碰响,灰尘扬起小小的旋风,刘瑕回头看了一眼,踱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层叠的楼宇,轻轻嘘了一口气。 连景云放弃了,接下来呢,还有谁?谁会为了沈钦来劝? 除了她以外,这世上还有谁,对沈钦有一点点的关心? 沈钦现在,又在哪里做什么呢? 她的掌心,贴上了窗外铁灰色的苍穹: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呢…… # “他现在并不好。” 第二个上门的人是老爷子,“他妈妈已经回欧洲去了,但钦钦还住在她原来的那间别墅里……连门都没有去修。” 以沈钦注重安保的性格,连破损的房门都不管,他的精神状况如何,也是可以想见的了。刘瑕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咖啡杯,老先生的絮语就像是涓涓细流,从她耳边慢慢流过。“我已经让阿姨过去照顾他的饮食了,不过,和以前一样,钦钦现在吃得并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少。” “颍川科技的吴总,确实是没想到。我不会瞒你,这件事,在家族里,是惹起了一点风波。” “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对婚姻的理解可能和一般人不同,虽然沈鸿和小叶一直都是各玩各的,但公开场合,还是很照顾对方的面子,不会让彼此太难堪。当时小叶为吴总提出离婚,上海滩是沸沸扬扬了几个月,这件事,也的确影响到了沈、叶两家人的关系,也令当时的我很恼怒。这些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否认。” “但,那已经是接近20年前的事了……20年前的观念,在今天就未必适用,人总是在变化的,时代也是一样,曾经很在意的事,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说真的,那又有什么呢?何必为了过去的事,阻碍了今天的幸福呢?” “如果说这一切有错的话,错也在我。”几天的时间,沈老先生看起来苍老了好多岁,也许这一辈子,他都没有用这种祈求的语气对人说过话,“子不教,父之过,这个家每个人都有问题,归根结底,要归到我这个根身上,是我胡乱安排他们的人生,给他们灌输错误的思想,提供扭曲的教育,才让我的子女都变成这样的人,把问题带入在各自的家庭中,又造成了更坏的结果。如果,如果你对沈钦还有一点点感情的话,刘小姐,能不能请你把所有的怨恨,都对准该对的人——你可以恨我,刘小姐,你要我怎么赎罪,我都答应你。” 老爷子的嘴唇有些微颤抖,他闭闭眼,努力地维系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但可不可以,请你再给沈钦一次机会?” 刘瑕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神,锋利冷锐,就像是一片春冰,直直刺入老先生的双眼里。 老先生的祈求,在这样的双眼里渐渐沉默,他瞪大眼,仔细审视着她的表情,似乎要在刘瑕脸上找到软化的蛛丝马迹,刘瑕摇摇头,她的语气,幽然又冷涩。 “第二代的悲剧,就是因为你插手他们的人生,老先生,你确定,你还要重蹈覆辙,来干涉第三代的生活?” “可……”老先生猝不及防,“我这是基于关心——” “你插手第二代的生活时,难道就是基于不关心?”刘瑕反问,老先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再度摇摇头,“老先生,你已经老了……年轻人的事,还是让年轻人来处理吧。” 老先生目注刘瑕,刘瑕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似乎擦出了无形的火花,空气变得渐渐紧绷,老爷子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按到桌上—— “……好。”但最终,他还是退却了,他的脚步显得前所未有的虚弱,几乎是全靠着拐杖才站起来,转向门口的每一步,都走得虚浮又孱弱,一声幽然长叹,像是最终服老的宣言,缠绕门边,久久不肯散去。 “唉……” # 有沈铄的帮忙,她很顺利地把工作室迁回了原来的办公楼。再也没有人闯上门来,劝她回心转意,去拯救沈钦,但她还是能听到他的消息,多个源头,有意无意。 “沈钦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好……昨天晚上,阿姨起来喝水,忽然发现他在厨房里看着刀发呆,阿姨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赶快上去把他抱住,闹到最后,警察都跑来了,真是……唉……”这是来治疗的沈铄。 “那个,刘姐,沈先生最近是不是……不太好啊?他忽然给我转了一大笔钱,附言写的太……太不祥了,什么‘感谢你的帮助,一直以来,麻烦你了’……听起来好像自杀的遗言啊,刘姐,你能不能……要不要……去看看啊?”这是被巨款和临别留言吓到泪涟涟的张暖。“还有顺便帮我把钱还他,这钱我真的不敢收……” “刘小姐!你看到这则消息吗?深网名人twilightking数年后再现江湖,又上传了十几g的资料,声称这是自己的‘临别礼物’,其中不乏敏感信息,或可激起另一次棱镜风暴。”这是被家人狂揍一顿后没收所有电脑,好容易才偷偷摸摸给她打来电话的叶楚浩辰。“天啊,我去论坛看了,twilight这一次甚至没有用代理ip,谁都知道他的地址来自s市,他……他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有多少仇家吗?天啊,天啊,你们快躲起来吧!你快阻止他吧,你们是要急死我吗——” “那个……刘小姐,我是老三——嗐,其实打这个电话挺不好意思的——不过,现在这个事情弄得有点不太好啊,你看,这个,最近老爷子受够了,带人去了那边的别墅,要强行把钦钦送到医院里接受治疗,但是这一次闹得比上一次更厉害……反正,反正……”嘟嘟囔囔的是沈三叔,“最后钦钦是真的被送到医院去了……” 他说过,永远不放弃的希望,是安迪传承的信念,是他得到的礼物,可少了她,他一点点地崩坏,曾经坚持的信念,就像是风中远去的蝶。刘瑕垂头紧了紧包带,和门房笑着打过招呼,走进一片蒸腾的热意里。 “刘小姐,最近瘦了啊。” “虾米,你该多吃点……” 所有的招呼声,在耳边模糊成背景音乐,夜晚的灯火汇聚成辉煌的河,她的眼光,漫无目的地在车河中游曳。——不知不觉间,春变成了夏,可她的手好像还在冬天,依然是一片冰凉。 “是不是该出国走走了呢?”她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又摇摇头自失地一笑,重新迈开脚步—— ‘滴滴滴滴’,手机忽然大响,她凝睇屏幕片刻,深深地叹口气,还是把它接了起来。 “三先生,我——”电话一接通她就说,但对面气急败坏的大嚷比她更快。 “刘小姐,刘小姐,你这次必须听我说——我还瞒着老爷子,不能让他知道——钦钦他,钦钦他忽然——忽然从医院跑了!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天啊,如果老爷子知道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插播电话的嘟嘟声又响了起来,是叶楚浩辰。 “刘姐!”他听起来比之前更惊慌,“天啊刘姐,他在你身边吗?你快问问他那贴是不是他发的——刚才丝路3.0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帖子!发帖者标注是twilight,发帖ip也是s市!他说,他说……‘你已经拿走了我的一切,我认输了。为什么不来取走最后剩下的?’” 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一分钟也撑不下去了,我会等你两小时,如果你没有来的话,我只好收走留给你的礼物了。 我想要见你一面,在一切结束之前,你知道我在哪里。 “——你知道我在哪里。”叶楚浩辰勉强按捺着语气读完,“刘姐,那是他吗?他是不是要——要——要……” 哇地一声,他终于哭了出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在哪里,刘姐,求求你告诉我,他在你身边,他就在你身边……” “……别哭,”刘瑕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许哭!” 她严厉的语气,让叶楚浩辰吓得马上停止了哭泣,但抽噎仍是难免。“现在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刘姐?” “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发的贴?”刘瑕的声音依然稳定,但握电话的手却紧得泛白,她只等了几秒就吼,“告诉我!” “7点半!”叶楚浩辰嚷起来,“七点半——就、就、就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零五十九分以……以前……” 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看到的时候已经七点二十五了,你又,你又一直不接电话,哇……你又一直不接电话……” 刘瑕没有说话,她茫然地握着电话,仰头望向那轮圆月,它高挂天边,照耀这城市的每个角落,也许,只有它才能知道,沈钦究竟在哪,他身边的人,又是谁。 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力而停止,腕表秒针咔嗒咔嗒,分针缓缓一动一格:现在时间,九点半整。 # ‘嘀嘀嘀’,手机闹钟轻响,硕大的数字在屏幕上闪烁,9:30这几个字分外醒目,沈钦收回望着月亮的眼神,垂头关掉闹钟,扭头看看空荡荡的楼道门,他消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含糊的微笑,双眼如死寂的恒星,再也燃不起一丝星火。 “还是没有来吗……”他说,转过身,俯视着身下小小的都市,登高一步,让强劲的夜风,吹拂过他的衣襟,“这也没办法……还好,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闭上眼,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展开手做出飞翔的姿态——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低沉的嗓音,从楼道门后响起,楼顶的照明很有限,在楼门附近的阴影里,有人轻声问,他的语气,玄妙无比,似乎有些无奈,似乎又有一点点痛惜,还有一些些古怪的生涩腔调,“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king?” 沈钦的手重新扶上了栏杆,他回过头,“你来了吗?” “嗯,我来了。”那个声音回答,“我来取走最后的礼物。” “就像是你对米歇尔做的那样?”沈钦问,他定定地望着阴影,“清空她的银行账户,让她被查出学术造假,被mit退学,她的家庭失去唯一一套住房,未婚夫和她分手,然后……在她患上抑郁症,自杀未遂之后,再在一场雨夜制造一起车祸,亲手收割她的生命……现在,轮到我了吗?” “现在轮到你了。”声音肯定地回答。 “接下来是谁?”沈钦的声音反而出奇的放松,他甚至还笑了,“我母亲?我的死,也是对她打击的一环,所以我比她前?” “接下来当然是你母亲。”声音也同意,“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让你的死成为打击的一环,不过,现在看来,我的预估有些小错误,也许,你的死讯并不能对她造成太大的打击,不过那无所谓,反正,她当然也逃不掉。” “……很公平。”沈钦评论,他回过身,又看看下方的万丈灯火,“所以,现在是结束的时候了,你打算怎么取走最后的礼物?如果——如果我现在翻身跳下去的话会怎么样?你会把它视作我最后的尝试和反抗吗?” “我想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那个人慢慢移动脚步,从黑暗中走出,“嗨,king。” “……嗨,霍德。”沈钦无奈地举起双手,慢慢地从栏杆上下来,“我没想到真的是你。” 霍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连话都是从齿缝中含糊不清地传出,但他端着枪的动作却很平稳,“啊,这么说,你真的怀疑我了,你把怀疑范围缩减到几个人?” “四个,你,茱莉亚、安德烈、陈。”沈钦说,“后来我又把你排除了,因为你之前不在中国,我觉得你没有远程指导威尔森的本事……抱歉,一直低估你。” “没关系。”霍德从牙缝中挤出回复,“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钦在他摆手的动作中慢慢跪到地上,他抬起头望着霍德,缓缓露出一丝苦笑。 “……刘小姐,我很想念你?”他以商量的口吻问。 “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是吗?”霍德问,他的眼皮痉挛般地眨动,那是一种奇怪的眼神,滑稽又可笑,但也不无悲哀,像是他真心为沈钦的结局感到惋惜,“很可惜,她还是离开了你,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我们谁也无法阻止重要的人离去。” “……是啊……”沈钦低下头,“但,心是不能控制的,是吗?即使她已经离开,即使她不可能听到,那也无法阻止我把最后一句话用来对着天空大喊——刘小姐,我真的他.妈的,很想念你——” 忽然爆出的声音,吓得霍德后退了一步,沈钦忽然变换姿势,低空鱼跃,咕噜噜地滚进一边的排水阳沟,周围忽然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枪械声,“警察!” “不许动!” “放下枪!” “你已经被包围了!” 一队特警冲出,在数秒内完成了对霍德的包围圈,“手举起来!举起来!” ——而沈钦呢,他瘫着最近一段时间饿瘦的身体,掏出电话迫不及待地拨打了过去,才一接通,就迫不及待,炫耀又遗憾地说道,“刘小姐,好可惜,你刚才居然没有听到,我大喊想你的声音有多嘹亮,鱼跃的英姿又有多么俊帅……好啦好啦,闲话不说,总之,我们终于抓到他啦,叶楚浩辰没来找你吗?我真希望没有,这样就不会把你吓到……” 嗡嗡的背景杂音中,刘瑕尚未来得及回答,包围圈处的人群忽然爆出嘈杂声响。 “炸弹!” “炸弹!散开!炸弹!” “发现危险物品,散开,散开!” 沈钦把电话按在心口,探出半边身子看过去,正好和霍德的眼神碰个正着——他已经掀开风衣,露出了藏在下头的一卷卷c4,高举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已捏上了一枚遥控器。 “so……”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却再流露出了那滑稽而悲哀的眼神,霍德从牙缝中嘶声问,“圈套?” 沈钦左右看看,耸耸肩,初步判断,这些炸药绝对够把在场所有人送上西天。 “yes?”他试探性地回答。 霍德果断说,“让刘小姐连线——我要和她谈谈。” 第98章 BINGO?BOOM? “那部电话。” 刘瑕当然很快就上了线——当你身上绑着一圈能把一群人的脑袋和官帽都送上天的炸药时,你的要求总是会很快就得到满足的。而霍德说的第一句话,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超高智商,在不到一分钟的短短时间内,他已经抓住了关键。 “叶夫人的那部电话……在拿起它的那一瞬间,你就已经计划好了所有的后续?” “并不是。”刘瑕回答得也极为快速和果断,她没有撒谎——撒谎需要时间,时间会让他不耐烦,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刺激霍德的神经。“当时我只想在叶女士上报失窃,你反应过来之前把手机给沈钦,让他试着反追踪你的一些信息。”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确定计划的?”霍德紧接着问,他开始换用英文了——这毕竟是他的母语。尽管依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语气充满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钦佩。“在沈钦回到叶家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手机被你扔在客厅……你进了房间以后,联系上king,和他商量好了全盘计划?但这并不合理,据我所知,king当晚整晚都在房间角落里缩着,整个房间里都没有能联系上外界的通信工具。” “我没和沈钦商量过,因为无法肯定他在叶家有没有收到监控,至于你说的计划……它是在我发现沈钦已经离开的时候自然成熟的,事实上,它已经在我脑海中酝酿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了。” “……这么说,叶女士和你父亲的关系,对你并没有任何影响,当时的表现,完全出于你的演技?”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影响。”刘瑕合情合理的指出,“事实上,就和景云一再指出的那样,不管发生任何情况,我都依赖理性来判断,而理性地说,沈钦是因为什么认识我的,根本对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影响,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点和他分手?又不是他促成吴总离开我母亲,我和他都是吴总与叶女士那段婚外情的牺牲者,我为什么要憎恨另一个牺牲者?憎恨这段关系给我唯一带来的利好消息?”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刘瑕推门下车,一边走一边说,“这就是永远都在远程操控的劣势,‘亚当’,你看,我一直处在沈钦的监控保护之下——顺便一提,他的做法以后还真不能叫做过度保护,在黑客战的力度下,这种保护程度简直完全是合理谨慎。至少,它成为了我翻盘的关键——我一直在沈钦的保护之下,你能了解我的途径并不多,因为,我,毫无疑问,是个非常善于伪装的人。” “而你,亚当,虽然你极为神秘,似乎是无所不知,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在我们那看似不对等的交流中,你才是位于劣势的那一方,关于我,你几乎什么都不了解,甚至连肉眼建立的粗略印象都没有,而关于你,我已经了解得太多太多了。你们这些黑客,把自己的行踪保护得就像是公主的内裤一样坚不可摧,但却毫不介意地把感情行为满世界胡乱抛洒,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告诉你们,其实这样做,比暴.露自己的物理行踪更加危险吗?知道了你在哪里,我未必能抓住你,但一旦知道你想什么……我就能钻进你的脑袋里——” 一边胡言乱语地拖延着对话时间,她一边快步走进临时指挥部,不少情绪激动的警察在四处乱窜,办公楼里剩余的人员正有序地从各个出口退出,张局叉腰站在台阶上方,沈三叔带着几个小弟和他纠缠不休,刘瑕用眼神和他打了个招呼,口型问,“应对方案?” 张局摇摇头,也用口型回答,“再拖延一点时间——” 刘瑕拉回注意力,继续话题,“——就像是控制着大鱼的黄吸虫,操纵你浮上水面,进入渔夫的网里。所以,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结果,以及,不,我和沈钦并没有瞒着你偷偷联系,技术上来说,你们的确是在做同一张考卷,我并不是想说沈钦比你聪明啦……不过,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似乎不得不承认,至少这道题,他答对,而你却被题干信息误导,犯下了弥天大错。” 电话那头传来得意洋洋的笑声,声音很熟悉,无视张局和连景云、沈三叔的白眼,刘瑕唇边,不禁因此也跃上笑容,她永远不会对沈钦承认——起码现在不会,也许稍后私下……在沈钦至少半小时的撒娇之后,她会不经意地暗示,在分开的这段日子里,有时她的愁容并非演戏,而是因为思念沈钦。 笑声很快就中断了,也许是因为霍德的某个表示,不过,好消息是,即使刘瑕的言语有些调侃,他也并未生气——所有靠智力吃饭的人,都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那就是一定会对自己的错误寻根究底,正是这种本能让他们不断变得更加聪明,也因此,他们被这习惯控制得更深——也许霍德不是没猜到,刘瑕正在争取时间,但获取正确答案的渴望高于一切,他毫不犹豫地下令。“从开头说起,解释一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沈钦和你的潜在关系?所以才半点没有吃惊?” “知道他有一度是我的继兄?不,我知道得只比你想得要早一天。”刘瑕说,她凑到电脑前,在一排执法记录仪回传的画面里寻找最合适的观察角度,天台上的场景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霍德在包围圈中,一手高举遥控器,另一手则拿着手机,至于沈钦,他被安排在人墙后方,但维持在霍德能看见的角度,偷溜出危险地带的可能性不大。“但知道他因为某个特别的理由关注我?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有所猜测,且这怀疑在我们逐渐熟悉后变得越来越浓,我很早就在想,会不会和吴总有关,所以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其实并不诧异,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很早就在想?”这一次,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发问的就不是霍德了,而是沈钦,“可……可在我们的相处中,你从来、从来没问过我这个!”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刘瑕唇边,蕴出微妙的笑意,“能说的话,会需要我问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似乎连沈钦都陷入了无语。刘瑕不再等霍德催促,便语速加快,开始介绍自己一路以来的心态变化。“刚开始受到监视时,我就想要知道沈钦的动机,他并非以窥私为乐的stalker,一般来说,热衷和被跟踪者交流的stalker,强调的是‘我一直在看着你’这件事本身,并希望欣赏到被跟踪者因此而来的种种负面反应。而沈钦每一次提醒我他在监控我,都是为了掌控我的行为,要求我按照他的规范行事。” “这和他本人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从接触中可以轻易地感觉到,沈钦事实上脾气很好,至少对他喜欢的人属于二十四孝……对不起,忘记你是外国人,属于百依百顺型的追求者。所以题面非常简单,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在事关人身安全的某些方面对你充满了掌控欲,恨不得你一直活在他无微不至的监控里,那么比起恐慌害怕,你更该做什么反应?是不是该意识到这个人认定你的安全已经受到威胁,而他不能解释理由,这是他的难言之隐。” “考虑到沈钦特殊的性格,逼问只会对他造成不可测的伤害,而考虑到他的黑客实力以及处置犯罪事件的利落手段,还有那游走于正邪之间,非常有弹性的下限……如果连他都这么紧张,可见我受到的威胁并非我能独立应付,所以我不可能穷追猛打,以免他被我逼离,我只能在观察中猜测和寻找——想要解决掉你的心思,从那时候就开始确定。如果我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受到威胁,ok,那没什么说的,自己的恩怨自己解决,如果我是因为沈钦的关系被牵连,那么这种会因恩怨把目标放在无辜第三人身上的人才是所有矛盾的起点……事实是,你看,‘亚当’,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偶像狗血剧的女主角,我不会感情用事,因为我本人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感情。所以,整件事非常的简单,要结束被沈钦监视的状态,我该怎么做?发脾气?失控?和沈钦对立?不,最佳方案是和沈钦搞好关系,治愈他的种种心结,最后让他康复到、自信到可以告诉我真相的地步,然后我们再来一起解决所有矛盾的起源:你。” “这之中当然发生了很多事,这条思路时而脱轨,时而猛地往前推进,随着沈钦逐渐对我敞开心扉,威胁的侧写也开始清晰:沈钦最大的心结就是他口中‘那个曾拯救过我,教会过我的人’,但他从来不提这个人,不像是他和别人交流时,满口的‘刘小姐’,所以我想这个人和他的故事没有一个太好的结局,他也从不提他的母亲,虽然他的监护权是归给了她,两人少不了接触,而且对所有的男孩来说yissue永远是心理问题的重要起源。所以,这两者是他的最大心结,他都采取埋葬状态。那么我想他认识我不是因为拯救者就是因为母亲,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必须提起这两个trigger,所以他才一直避而不提,考虑到叶女士现在的职业,以及沈钦在闲谈中泄漏的信息,我推断出拯救者就是那个让他进mit读书,在fbi工作的人,那么和他有关的纠葛比较可能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因为只有在那个圈子里,沈钦才能遇到自己的对手。试想叶女士一个投资银行家要对付我能做什么?没有什么不是沈钦不能解决的。所以,现在就又有一个题面了,沈钦和拯救者现在的关系并不优良,他担心我的安全,他在近期内自杀过——我看到过伤疤,那么很显然,要么他和拯救者反目成仇——但这不太可能,沈钦并未自信到可以和父亲角色坚持对抗的地步,如果他有,那么之后精神世界也不会崩溃,所以,那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拯救者出事了,而有人要报复他,所以就瞄上了我。” “从他说他在mit读过书开始,我就在怀疑,是否我们的相识是因为哈佛和mit的相邻关系,我在哈佛读了五年书,也许曾和他擦肩而过,然后,一个自闭宅对女神一见钟情,但却没勇气搭讪,之类之类的俗套前情。他可能因为羞怯,以及害怕被盘问,没有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一点,但随着我们的关系的加深,心防降低,他会开始随意地提到mit、fbi的细节而我从不追问……沈钦是个非常喜欢交流的人,相识这么重要的点,他判定能说了但却从不说,所以,和mit无关,和他从事过的fbi工作无关,我又从不认识麻省的任何教授,那么这条线的几率相应降低,应该是和他母亲那边的心结有关了。” “沈钦一直在监控我的网络活动,我也不想去贸然搜索什么,不过lucy说,叶女士一直都在欧洲活动,和我产生交集的最大可能……嗯,思前想后,似乎这个点,还要落在吴总身上。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交际,会让沈钦都关注到我——但这推理已经接近成型。所以那天早上,当我坐到叶女士对面时,一切疑问都有了结果,所有的拼图回归原位,我感受到的并不是惊讶,而是推理被印证的喜悦——我知道,叶女士一定对你说过,她从未见过我,从时间点上来讲,这也是合理的,我出门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吴总早离婚了,并且因为和滨海的矛盾,只能常年在国外生活……是的,她从未见过我,但,我却见过她呀。” 刘瑕弯起眼笑了,“沈钦会因为母亲的离婚调查外遇对象,难道我就不能好奇,是什么激发了吴总的雄心壮志,让他忽然间兴起了如此决绝的离婚念头吗?” “我看过叶女士的照片,只一次,很多年以前,甚至不知道名字,也刻意没去打听,放纵自己的好奇心也只要这一次就够了。但这已经足够让我认出她来,而叶女士精彩的表现也让我猜到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如此具有掌控欲,和拯救者,对沈钦影响力更大的人肯定水火不容,沈钦对两个因素的回避是出于同一个事件,这个事件毁了拯救者和沈钦。所以他根本不愿提及母亲的名字,如果你一直以来在监听我们的对话,你就会发现,沈钦从没有提过叶女士,一次也没有——所以,他无法对我解释我们相识的因由。” “好,一个小题接一个小题,现在,整道大题的谜面也清晰了:我已经知道,你对我的过去一样了如指掌,每一次沈家人放出的黑材料,都是你通过沈二指使,目的并不是要伤害我,而是要通过阻碍我们的关系发展伤害到沈钦,你希望沈家人在我们的关系中从中作梗,破坏他和老爷子的关系,同时我因为害怕继续被挖掘拒绝沈钦的接近,这两者都是要断绝沈钦的精神支柱——换句话说,你是那种喜欢在精神上消灭对方的凌虐者,这种喜好会影响到你的思考模式,只要有的选,你都会通过精神操控和暗中推动来达到目的,而我已经知道你的实力不逊色于沈钦,你能破解他的电脑,这就让抓到你变得很难。我该怎么让你化暗为明呢?怎么让你浮出水面呢?在我和叶女士的整场会面中,我都在思考这点。” “你们这些黑客,都有监控关系者的习惯,这几乎是你们的本能,你之前也污染了警方的通信网络,所以我想,对于身负重任的叶女士,你没理由例外,甚至这种监视可能都是半公开的,因为,不客气地说,叶女士并不是太聪明,以她的年纪,她也不太会意识到手机被监控的危险性。所以,我可以利用叶女士的手机对你直接传递信息。此外,你肯定是知道叶女士和吴总的关系的,但你并没有在之前使用这个筹码——从你历次对黑材料的选择来看,你有由轻到重,始终保持有力筹码在手的习惯,所以,你认为这个筹码甚至比我杀害继父,沈钦连累安迪这些可能会让当事人精神崩溃的黑历史都更重要……那么,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来,在你心里,这个筹码有更特别的意义,不仅仅是‘会让沈家更反对我和沈钦’这个作用……你觉得它会击溃我的内心世界,就像安迪是沈钦的弱点一样,你认为这是我的弱点。” “你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呢?我不禁自问——啊,我想到了,我和沈钦是在高洪杰的病房外谈到吴总的,看起来你很关心高洪杰的命运,因为他脱离了你的安排,成为了你计划里的意外,而这段对话是你在监控高洪杰时的意外之喜……对我们的对话,你理解出的只有这点:我非常介意我父亲,所以,这个梗的作用也许比你预想的更大。” “——这就是所有的前置推理,解读出这些信息后,后续的部署就变得非常简单,最大的难点其实在于‘自然地保持你的监视’,如果我有和沈钦独处的时间,你就会对我们的决裂心存疑虑,不会现身得这么果断。所以一开始我就想用‘破解手机’为借口,把叶女士的手机带回去——幸运的是,在我回去以后,沈钦已经走了,这点对计划来说是很大的帮助,沈钦主动的进入了你的地盘,而且精神状态奇差,根本和我没有任何接触,现在,我们分别都清白地进入了你的监视范围里,对我们带来的信息,你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 “那么,我该传递什么信息呢,你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我呢?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你当然希望看到一个被你操纵得团团乱转的傀儡,喜悲都被你不动声色的摆布,我们既是你安排中的演员,又是你计划的第一读者,想想看,在你的安排下,素来淡定冷静的我,开始和最好的朋友冲突、对吼,场面极其混乱、狗血,情感冲突激烈得就像漩涡……这样的表现,该让你有多么的满足?” “等等!”连景云叫了起来,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望着刘瑕,“所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忽然提起你的心结?”刘瑕耸耸肩,语气无辜,但视线始终不离开画面中的霍德,她微微皱起眉:不管她如何巧舌如簧地鼓动气氛,尖刻挖苦、故弄玄虚……霍德脸上都没有一点反应可供分析,只有他的眼神还能证明他在听。“我不能对你说明真相,因为你不像我那么能演,而这个机会绝对不容错过,在连续n局被动应招之后,这一次信息优势,终于落到了我这一边。” “接下来的事就非常明显了,你可以回味一下次日早上我和沈钦的对话——你最大的劣势就是,你始终不在现场,错过了肢体语言和微表情这两大信息来源,而光靠对话我可以轻易地将你误导和迷惑。沈钦一早上都在试图鼓起勇气告诉我,他和我认识的真正原因,这是我们间的最后一个秘密。而我也一直在从旁打岔,这种节奏上的打断,次数终于多到了让他感到不对的地步,他开始注意到我的暗示: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想要把事情一次性解决……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明白,因为他的智力毕竟有限——” “咳嗯!”屏幕边缘,有人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刘瑕唇边泛起笑意,但眼神依然不离霍德,她真正开始困惑了:如此的打情骂俏,是很明显的轻忽了,甚至近乎侮辱,霍德为什么还不动怒?难道他真的就完全不可能被打动? “好吧,不管怎么说,在叶女士说出真相,被你操纵着完成‘最后一击’的那一刻,沈钦和我四目相对,就在那一刻,他完全明白了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我要一次性把这件事解决……所有之前我说过的话,全都有了意义,就在你的耳朵前,我们完成了对整个计划的所有交流。” “所以……”霍德突兀地打断了她的陈述,“那之后的一切,全是……表演?” “当然。”刘瑕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她说,“钦钦?” “到!”某人回答得可精神了。 “剩下交给你。”刘瑕说,见霍德没有反对,她关上麦克风,转身示意张局和连景云靠拢过来,双眉也逐渐深锁,“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在意——” # “——剩下的当然都是表演。”沈钦得意洋洋地说,他盘着手,一副智者的样子,完全无视楼顶所有人或明或暗投注过来的注意力,口若悬河,“事实上,我觉得刘小姐的表演是多少有点浮夸了,那一跤实在是摔得很矫情、过分的刻意……我的表现,就要自然内敛得多,甚至可以说是本色出演。唯一的难点,仅仅在于我不能肯定你都有什么监视手段,所以必须时时刻刻都保持这种状态。我想刘小姐也是一样,在你还没浮出水面之前,我们当然不能互相联系,因为彼此都处于敌占区,任何通讯手段都不在安全,所以,我想她一直都在扮演绝情离去的负心女角色,而我就一直在扮演‘为伊消得人憔悴’,破碎而亡的痴心人。因为刘小姐很明确地告诉过我你要什么:你要我被伤害到体无完肤,你要消灭的是我的精神,之后才是*。她提示我去查你的mo,所以我去查了,而米歇尔的遭遇说明了一切,唯一的转机将必然出现在*到拐点上:你可以通过别人来远程消灭我的精神,但在最终消灭我的*时,你很可能会受不了诱惑,最终选择亲自出马。” “所以,你在网络上公开使用twilightking的身份,让我意识到你距离彻底崩溃已经不远,你开始处处安排后事,显露出浓厚的自杀倾向……借着连景云来安慰你的机会,你和他取得了某方面的默契,他为你安排了今晚的埋伏,”霍德接上口,语气不再疑惑,反而相当肯定和流利,仿佛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这地点也经过精心选择,不会被我从各类监控中发觉不对……” “bingo、bingo、bingo……”沈钦戏谑地鼓起掌,但肩膀完全没放松,看似轻浮得意的表情下,双眼始终锐利地盯紧霍德的一举一动,“霍德,愿赌就要服输,现在,牌都摊到桌面了,在像个绅士一样认输之前,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没有了。”霍德缓缓地摇了摇头,对沈钦的挑衅,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嘴唇都没挑一下,依然从牙齿中嘶嘶地往外说话,“已经完全了解了,再也没有,任何话题要问了——谢谢你,你今晚表现得非常完美——” 他忽然扔掉了电话,一手绕到耳后扯下了什么东西,但沈钦无暇注意,事实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霍德的左手上,集中到了那个正被缓缓按下的激发按钮上—— 在那瞬间,时间似乎比平时更慢,霍德的动作被固定成一格一格,他的手指慢、慢、慢、慢地揿向了按钮,无数人向他飞扑过去,躯体在空中飞腾,但—— ‘咔嗒’一声,按钮被按下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夜空里。 然后…… 第四重面纱 “哎哟!” “我去!” “老黄,你压着我腿了——” “都往后退,往后退!嫌疑人身上炸药被你们挤爆了怎么办我草!” “铐上了没有?” “都别出声。” “我铐了,我铐了!” 混乱一片的天台上充斥着大老爷们的鬼哭狼嚎,还有人体撞击的声音,在几秒内,场面几乎无法控制,但也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虽然不知为什么,炸药没被启动,不过大多数人目前还无暇去想这些,只有几个敏捷机灵的小伙子(也因反应速度快被压在了最下面)反应过来,敏捷地扑上去,把霍德铐住了,“不许动!把那个起爆器扔掉——” “都——别——出——声!” 厉声的呵斥忽然放大,成为了天台上占据绝对统治的声音,沈钦站在人群边缘,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吼,“全都别说话!” 人群纷纷惊讶地看着他——但也因为度过了最初几秒的混乱期,特警们很快都恢复了自我控制,几乎是本能地遵循了沈钦的要求,安静地快速退开,远离炸药,只留下一两个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员在霍德身边控制,寻找着解除炸药的思路。而霍德也表现得无比配合,只是依然面无表情,双唇紧闭,像是丝毫都不关心自己的结局。 “……&*%¥……”分贝骤降之后,另一个低微的声音便渐渐地凸显了出来,声源似乎来自霍德身边,仔细听的话,是尖细的英语声,“%¥*#……” 正当特警们耳朵抽动时,沈钦已经露出了侧耳凝听之色——他忽然脸色大变,飞扑到霍德身边,丝毫不在乎他身上绑满的炸药,引发了一阵惊讶地呼喝之声,但他丝毫不予理会,直接从霍德脚下捡起了一个无线耳机,低头摆弄了一下,声量顿时放大了:一个明显经过变声的男声用英语说道,“now,youcan……” “……这是拆弹指南!”沈钦听了两秒就回头喊,“这是个只能通过遥控触发的炸弹……现在对方已经锁死了回路,所以你们只要把开关回路拆掉就安全了。” 两个暂且退到一边的拆弹专精人员都松了口气,但其余人的关注点不在拆弹这儿,脸上自然而然浮现了疑虑:对方锁死了回路……对方是谁? 而沈钦的思维,则要比他们都更快了一步,他动作粗暴地在霍德身上摸索了起来,“接收器呢?放在哪里?” “炸弹下面,”霍德还是那八风吹不动的死样子,但声音里已见情绪,“和触发回路锁在一起,我建议你没有十足把握不要乱动。” “*!”沈钦骂了一句,他先用英文问话,但看了人群一眼,又改用英文,“你干嘛不暗示我?你的脸怎么了?” “他给我打了麻药,”霍德的语速也快了起来,“对话被监听……我一直在对你眨眼,你他.妈没看见吗?” “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眼皮也属于脸的一部分,在我看来,你眨眼的速度堪称缓慢……他怎么控制你的?”沈钦的表情虽然有所缓和,但仍没去解霍德的手铐。 “我应该是还没下飞机就被盯上了,到底他采用了哪种手段我也不清楚,我在上飞机以前定了酒店,下飞机后一进酒店门口就被□□迷昏,醒来后就成了现在这样,身上绑了炸药,耳朵里塞了耳机,还有一把枪放在手边,桌上是一张指示纸条,说明了一些基本情况:起爆器纯粹只是个摆设,连电池都没装,□□是高仿的,没有什么威力……” 沈钦捡起□□,对准地面扣下扳机,刺耳的警笛声顿时响了起来,在人们纷纷捂耳的动作中,霍德补充说明,“不过,按下扳机后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就会引爆炸药。” 有人上前捡起起爆器,小心地拆卸下后面板,对沈钦摇了摇头,“确实没装电池……” “我去……” 低低的诅咒声顿时响了起来:这完全是欺骗感情啊,如果刚才霍德能找到另一个办法来示警的话—— 不过,考虑到炸弹是遥控激发,对方也几乎锁死了霍德求助的所有途径,他不敢冒险也算是情有可原。到目前为止,亚当已经成功在所有人心中都营造出了神秘莫测的威势,霍德的谨慎并未引起怀疑,反而令人颇为赞许,毕竟,如果他轻举妄动的话,在场所有人很有可能都无法全身而退。 两个特警上前接管局势,依然没有丧失警惕,示意沈钦回到安全距离之外,上前开始重新拆弹,沈钦站得远远地向霍德喊话,“你来中国干嘛?为什么要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来?” “我也不想来。”霍德喊回来,“但谁让有人想不开地把自己的真实ip放到网上,让我担心他的精神健康——” 他犹豫了一下,环视周围的‘闲杂人等’,最终还是用中文喊话,“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像,不过……king,你不会是想要自杀吧?你之前的一些表现让我有这样的担心,我感觉我该来劝劝你——” “谢谢你,霍德!”沈钦喊回去,“但我现在没时间听,而且也还不能放开你,希望你能理解——” 他不再搭理霍德,而是拿起耳机,直接地问道,“你知道我在,但为什么不触发炸弹?——你今晚得知了这么多秘密,是不是也该回馈一二?——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杀了我,你想干什么?” ‘亚当’并未假装不在,耳机那头传来了低低的笑声,“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吗?” 他想要的是什么?是沈钦失去一切?从灵魂到*逐一毁灭?那么刚才为什么没有激发炸弹—— 所有人都在循着顺序往下想,连景云的声音从特警队等人的耳麦里响了起来,“沈钦,你爷爷现在的安全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他和我父亲他们在一起,”沈钦敲打着手机屏幕,“安保状态是绿的……等等!” 他的语气一下变得很急迫,几乎在瞬间就布满了颤抖,仿佛摇摇欲坠的高塔,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刘小姐呢?刘小姐不应该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她当然和我们在一起——你是什么意思?虾米?虾米——”连景云的声音也从困惑渐渐变为紧张,“虾米——有没有人看到刘瑕——” 数十秒后,他的声音也紧张到颤抖,“她不见了……沈钦,虾米她真的不见了!” 一向极为沉稳的他,此时居然完全失去了头绪,几乎是滔滔不绝地宣泄着内心的恐惧,“他是怎么把她弄走的?就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我操,这里太乱了,刚一下来了太多人,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 “……别紧张,别紧张。” 肯定了刘瑕失踪的事实,沈钦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来——但,此时此刻,他反而顾不上担忧了:现在,如果他也崩溃了,那么还能指望谁来救刘小姐? “别紧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往其中注入更多领导力,凝聚连景云的信心,“——没关系——你不知道没关系——” 把手里属于霍德的无线耳机抛到最近的警察手上,他一边往下狂奔,一边沉稳地说道,“我早就偷偷在她身上装了gps接收器,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第100章 沈钦的时间 “现在的问题根本不在于她去了哪里,而是在于她怎么去的!” 特别行动组小组长廖队抬高了声音,一脸的不满,“张局,兄弟们今晚也是仁至义尽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炸弹、人质,涉外案件,全都特么是故弄玄虚,你说威尔森案的主谋要浮出水面了,最后连根毛影子都没有,现在又多了个挟持人质在逃的噱头——这要真是挟持人质,以这个案件的性质,张局,听我一句话,这事你根本兜不下来……必须是上到部里去的!按程序你不汇报我也得备案——但现在问题是我怀疑根本都不是挟持人质,这个刘小姐,主意多得很,自以为是得不得了,整个热闹都是她搞出来的,现在人还不见了,你能肯定她是被绑架的还是自己跑掉的?要我说,讲不定她自以为发现什么线索,自己去查了也不好说!” “就是啊,这不是把人当猴耍吗?这个传说中的幕后主使到底存在不存在啊?即使存在的话,现在证据能不能执行抓捕?张局,按程序讲,不可能凭这个霍德的只言片语就给他洗刷嫌疑吧?” “要做的事我看首先是清场,闲杂人等一律不能再参与案件了,张局,你就对局里的技术科这么没信心?我知道那个‘亚当’电脑技术很好,但系统内不可能没人对付得了他吧?” “这个案件现在到底还能不能算是案件?或者说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案件,是否应该并案处理——” “够了!”一声断喝,终结了所有人的喧嚣,一直以来都是笑面迎人的张局,此时面沉似水,气势慑人。他阴沉地扫视着同事们,压低了声音,不容置疑地说道,“作为本次行动的总负责人,我的命令是,按照刘瑕小姐的思路,继续往前推进!在全市发出协查通知,全力追查刘瑕小姐的下落!” 他环顾四周一圈,“另外,从现在开始封锁总部,许入不许出,清点今晚进出过的所有人员,逐个排查,不放过一个可疑的对象!” 现场兴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张局的言下之意,对所有人来说都不难误解——他这是在怀疑刘瑕的失踪,并非外部闯入者所为,或者她的个人意愿,而是在内部出现了叛徒…… 廖队和几个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语气明显有些保留,“好的,张局,立刻执行命令——但是,特警行动的时候,这些群众,是不是也该回避一下了?有他们在,我们怎么办案啊?” 他虚虚地画了一个大圈,让人分不清他说的是谁,是在电脑前忙碌的沈钦,还是站在张局身边,现在脸色很不自然的连景云,又或者已经被安排到门外等候的沈三叔一行人。 张局的语气斩钉截铁,“沈钦必须留下来!——其余的沈家人,的确可以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眼神最终落到了连景云身上,两师徒表情复杂地对视了片刻,张局一咬牙,“景云,你……现在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回去等消息吧!” “张局!” “局长——” 祈年玉和几名小伙伴都惊呼了起来,张局锐眼立刻扫过去,“怎么?今天是反天了?怎么什么人都要来质疑一通?发表点议论?” “可,局长——”祈年玉一脸的欲言又止。 “没什么,张老师是对的。”反而是连景云出面为张局说话,“我参与到现在,其实已经过界了……有纪律在呢,这么大的案子,可不能不讲究了。” 祈年玉微微张嘴,震惊地望着师兄,他难以遏制地流露出失落与同情,连景云垂下头望着地面,肩膀也塌成了一条线,过了一会,又笑笑,抬起头尽力风轻云淡地说,“总之,别浪费时间了,我这就走,你们……多配合沈钦的脾气,一定要把人找到。” 如此知情识趣,廖队等人脸上总算露出满意之色,连景云不看张局,低头走向门口,张局眼神复杂地目送他,但仅仅是数秒钟就收摄注意力,“楼顶组,霍德的炸药拆除了没有?” 办公室内立刻恢复了刚才那忙乱嘈杂的范围,祈年玉也抓起电话,“交管中心吗,这里是市局特别行动小组……” “……你要去哪里?” 一道轻声的疑问,打乱了刚刚恢复正常,或者说,终于恢复正常了的节奏,连景云转过身,所有人扭过脸,目光的焦点,再次落到了沈钦身上——他从电脑前转过身,语气轻柔、表情莫测。 廖队发出大声的叹息,张局也有些无奈,连景云是意外的,“沈钦……你刚也听见我说的话了——” “谁说你留下来没有作用了?”沈钦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你留下来的作用,就是配合我。除了你以外……” 他扫了特警队一眼,“我不信任现场队的任何一个人。” 张局还未说话,廖队已经忍无可忍,“我想请问了,这位沈先生,你一个小老百姓——” “我已经找到刘小姐了。”沈钦再次打断他,他和连景云四目相对,“我定位到了装载她的那辆车,她的gps信号就在上面。” 廖队剩下的话就被噎在了嘴里,他滑稽地吞咽了几下,沈钦连眼尾都不扫他,“但亚当一直在干扰我,我不能离开电脑,只能在这里调度。” 他依然平静地看着连景云,“我知道,警察有纪律,你们不可能配合我……就像是连先生说的一样,这很正常,我能理解,我不会强求——我只会找一个人来配合我。” “地址已经发到这部手机上,这条线路是安全的。”沈钦眼神深深,这一刻,他看来是如此的凌厉和冷迫,“连景云,我把她交给你了……保护好她。” 连景云凝望沈钦,两个男人的视线带着千钧的力量,他伸出手,慢慢接过手机,“……我会尽力。” 张局没有说话,祈年玉欲言又止,廖队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更让他生气的是,连景云转身就往外走,好像没看到他打来的眼色——他举起手指,来回比划了一下,最终还是一跺脚,下令,“走啊,还愣着干嘛?” 一大群人顿时追着连景云跑了出去,屋内顿时宽敞安静了不少,沈钦回过头继续在电脑上忙碌,张局也没有马上说话,屋内只有祈年玉小声的通讯声,“对,车牌号是……”,还有电脑的嗡嗡声,键盘的敲击声。 “其实……”过了一段时间,张局才幽幽地说,“最后有点没必要了,再怎么说,这件事上,始终也需要廖队他们出力……” “我现在并没有生气,”沈钦的口吻真的很冷静,他的手指在鼠标上有规律地敲击着,双颊被电脑屏幕倒映成青白色,眼睛牢牢地盯着网页,属于人类的反应被最大程度的剥离,这反而让他的话充满了机器般的权威感,“正如廖队所说的,这只是办事风格的不同,亚当是来自美国的罪犯,用中式的方法,不是不可能抓住他,只是时效也许会有拖延,而在廖队心里,规章制度的神圣与警察这职业的尊严高于一切,当然要比刘瑕的安全更优先。” “——所以,我决定这一次,跳开警界的支援行事,省略一切磨合,也许这样双方反而更有效率。”沈钦看了张局一眼,此时他的气势,已完全把张局压过,让后者所有的反对都化为叹息,而他一秒也不耽搁,转过头敲下enter键,低沉的声音如泉水流泻,“——叶楚浩辰同学,你好,我是沈钦,我想知道你现在是否方便上网,我有点事想要请你帮忙……” # “先生,现在警方那边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某条高速公路上,一辆飞驰的商务车内,围绕着刘瑕的下落,另一场对话也正在进行当中,一名长相憨厚的年轻人看了车座中央的年轻女人一眼,继续通过电话报告,“从刚才起,路边的交警要比平时更多,也不像是平时的夜间创收性临检,恐怕我们的车过不去高速路口。” “从城里绕,注意别进内环。”电话里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很难分辨身份,但内容却可以勉强被听清楚,刘瑕的眼神逐一扫过车内的人员,耳朵没放过扩音器内流泻的只言片语。“……注意的是,绝不能让她说话……这是死命令……” 虽然嘴里被塞了纱布,但仍难阻挡她露出的模糊笑意:看来,绑走她的幕后主使也很清楚她的主要战斗力,的确,对付她最绝的办法,就是封住她的嘴巴。否则,即使是现在的绝境,恐怕刘瑕都能为自己谈出一条活路来。 她又不着痕迹地顾盼了一下左右挟她而坐的彪悍打手,扇了扇眼睫毛,垂下眼帘:被绑走的过程,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惊心动魄的,找准了她离群去洗手间的空档,过来纱布捂嘴,随后堵嘴、拖走,一气呵成,当她从□□造成的浅浅昏迷中醒来时,已经身处于这辆疾驰中的七座车里,身侧、对面都坐了打手,监视她的同时也互相监视,不得不说,对方对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双手反绑,嘴被堵住,几乎断绝了她脱身的所有可能。 考虑到这么周全,如此忌惮,但却不给她继续注射麻药,让她保持昏迷状态,更好摆布?是为了要让她清醒地面对情况,猜度自己可能的命运,从而陷入到恐惧中吧……想要享受她的失态,延长处刑的时间吗?看起来,亚当是真的被她惹怒了,这是对她布局的回敬。 以他的一贯风格来看,这一次想要全身而退,希望已很渺茫了,也许这就是和一个疯狂的天才玩智力游戏的代价,一旦你输,输掉的就不止是尊严,很有可能还要付出生命。 自己还有步数能走吗?冷静如冰湖的心,先是自问,搜索着所有的可能:在现在的情况下,能否在武力上和四名彪形大汉对抗? 是否可以设法通知沈钦或连景云? 有没有可能让他们摘掉口中的纱布? 所有的答案,回馈都为负面,更大的结论缓缓浮出水面:从现在开始,直到事件结束,她的生死都不再由自己决定,完全沦为亚当和沈钦对峙的筹码,能否生还,取决于沈钦的智慧,是否足以破解亚当设下的局。 找到绑架的执行者很简单,很自然的选择是逐一排除在场所有人的嫌疑,然后他们就会发现绑架她的人来自沈三叔带来的马仔,但然后……然后呢?刘瑕想,他能确定绑架者的真正身份吗?不是沈三……而是沈二,看似已经实现一切目的,心满意足的沈二,在沈钦退出之后,得到了所有应得股份,并拿到了物业和百货两头现金牛,成为最大赢家的沈二……不论是从任何角度,都不再有动力牵涉这滩浑水的沈二…… # “我知道这和你无关,三叔。” 沈钦依然埋首于电脑前,语调冷静得几乎就像是另一个刘瑕,他一边打字一边说,轻轻浅浅挑破台面下的算计,“你对我表示关心,只是想要拿到更多现金,除了我以外,在爷爷心里,孙辈中,沈铄排名第二顺位,我出事对你没好处。” 他的眼神挪向屏幕,落在那辆飞驰的汽车上,“人是你的人,车是你的车,但背后的主使者,是二叔。” 他转过椅子,看向多少有些尴尬的沈三叔,眼神直接赤.裸,甚至可说张狂,“帮我,祖父的现金你也有份,帮二叔,沈铄得到一切,该怎么做,三叔你自己选。” 沈三叔只能唯唯,“我当然帮你,当然帮你……哈哈哈。” 他一边擦汗一边硬拗,“反正,在你和沈铄之间,我一向比较喜欢你。” 所有人都给他不可思议的眼神,甚至包括张局,沈三叔硬撑,拿出手机,“说吧,你需要我干嘛?” # “老板,不行了。” 汽车从高架路上钻了下来,“往城外去的几条路口都被封住,临检查车,我们出不了城,现在往快速路去看情况,但可能也不乐观,现在该怎么办?” “……去外滩新时代的工地看看,我往那里安排一辆车接应。”沈二的指示来得有些迟缓。 刘瑕的睫毛扇动了一下:他们原本预定在城外接头?亚当一定在那里布置了龙潭虎穴,就是不知道他本人会否现身,考虑到他和沈二的关系,恐怕几率不大。但,如果能解决掉他的话,沈二的矛盾应当也会迎刃而解,因为…… # “现在就去,除了自己人以外,不要留任何一个人在工地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不许出。”沈三叔的语气雄浑有力,随后,他猛地挂掉电话,脸一翻,谄笑地搓着手走到沈钦背后,“那个,钦钦啊,我已经把我们滨海在市内的七处工地都封住了,你就放心好了,除非他们会飞天遁地,否则,今晚绝对开不进这工地大门!” 沈钦无暇回话,只是点点头,叶楚浩辰活泼的声音从电脑中传出,“老大,已经接手了周围三个街区的红绿灯,接下来的路线由你部署。” “把他们逼到城隍庙附近那个工地去,连先生,你可以带队先过去布置了,我会安排人过来和你会合。”沈钦的吩咐不疾不徐,“注意保护人质安全,不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 “明白。”连景云短促的应答声传来,沈钦轻呼一口气,回头掠三叔一眼,“怎么?” 沈三叔收敛满脸的欲言又止,抢着说,“我是在想,这个……这事,怎么就扯到老.二身上了呢?你就这么肯定,这辆车会选择城隍庙附近的那个工地做落脚点?” “90%以上的肯定,”沈钦说,“城隍庙工地的负责人是二叔的亲信,否则,当时他们不会把谋杀地点选在附近,至于他为什么会继续接受亚当的安排,绑架刘小姐……” 他垂下睫毛,没再避讳张局,“应该和d租宝有关。” 沈三叔吓一大跳,反射性去看张局,“钦——钦钦——” “是公孙良的那个案子,他的妻子lucy事后向我提供了公孙良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内存储的是d租宝一案的重要证据,对这笔记本的处置,刘小姐和我莫衷一是,当时刘小姐的建议是,如果我不想一举把二叔一系连根拔起,就暂时不要动用这个筹码,也不要把它交给警方,因为我们都怀疑当时被处理掉的法医只是个弃子……如果在不恰当的时机使用其中的证据,只会让二叔及时斩断线索,把自己洗白。”沈钦不看任何人青白交错的脸色,转回电脑前,“我同意刘小姐的看法,至少在沈家的分家方案出炉之前,没必要把矛头引向滨海。但很快,我改变了看法,二叔在威尔森案中隐隐的身影,让我感到了一定的不安,我可以接受针对我的生命威胁,但我没有办法忍受……” # 因为……不论是沈钦和连景云,都没有办法忍受她和威尔森这样的变.态杀手发生交集,她该想到的。 “去新隍纪元那边,走弄堂过去。” 长款suv在深夜的街头游曳,看似随意,实则险象环生地在红绿灯与路口的临检警察群中游走,圈子被越逼越小,憨厚青年不断和电话那头的老板沟通,最终下了决定,“老板也会过去那边。”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娇弱,谁会以为她弱?她硬生生斩断荆棘,为自己拼搏出一条活路,环境多险恶她都曾度过,她才是一般人眼里的恶龙,威尔森算什么?就是亚当,如果不是仰仗高科技,落入她手中也只能被完虐。 只有爱她的人,觉得她需要保护,被威尔森出现所蕴含的可能震惊,被亚当营造出的血腥场面吓住,心甘情愿地坠入陷阱,背着她达成协议,沈钦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景云私下调查,没有警方介入,绝对保密,直到时机成熟,一举把亚当在国内的爪牙拔除。 这是对她的轻视,且决定下得毫无道理,更会严重危害到连景云的安全,所以他们瞒着她没说,造成她的误判:沈二确实得到比预想更多的家产份额,但他还没丧失对付他们的最强烈动机——沈家的家产,对他只是锦上添花,但d租宝案的证据却关系到他下半辈子的归宿到底是豪宅还是班房,为了不被公孙良拖下水,在亚当的挑拨下,他当然有绝对的动机配合绑架她,以此换取笔记本中的证据,把这件事抹平得毫无痕迹。 所以,这件事一定只能私了,警察出面的那一刻,沈二一直维护的身家地位将会全面崩塌,到时候他会做何反应?刘瑕默想片刻——主谋绑架本来就是重罪,再加上d租宝的天文数字,恐怕沈二不会在乎多杀一个人质给他陪葬,也籍此报复敲响他丧钟的沈钦和连景云。 由于沈钦本人知道内情,所以可以乐观地设想,他已经想明白了个中逻辑,但,即使如此,怎么说服沈二倒戈过来,把她释放也是难事,无论如何,他们一方开出的条件都不可能有亚当更好,即使交出笔记本电脑,也很难说有没有留下备份,怎么看,最理想的选择都是把他们三人全部干掉,相信这也是亚当选择沈江作为nb的原因,他几乎无需出面,只需要轻轻拨动,局面就会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而他们几乎无从破局。至少,在她出局的情况下,很难相信沈钦能洞悉沈江的心理,找到他的弱点,并成功地完成说服工作…… 前方的街道开始出现铁皮板,滨海集团的logo隐现,车辆拐进一条临时小道,车身轻微颠簸,新隍纪元的工地隐然在望。另一辆奔驰从道边切了出来,转到suv前开始带路,沈江也到了。 沿路的临检逼他们不断更换会面地点,工地上的准备应该是零,沈江的车里肯定也不敢携带什么违禁品,所以,她应该不会被制成霍德那样的炸药傀儡,需要对付的只是沈江和他带来的打手——他们打算怎么对付她?把她带上未完工的大楼绑起来,就像是每一个等待男主角过来在最后一分钟英雄救美的女主角?或者口味更重点,像是《电锯惊魂》里那样,制造个死亡机关? 刘瑕被带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奔驰走去,她一路注意环境:不论如何,沈钦到底还是为她争取到了些许机会—— 大门缓缓关闭,奔驰车门打开了,沈江从车内钻出来,周围的人群有一瞬间松动,刘瑕眯起眼——成功几率不大,但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窗口了—— ‘蹬、蹬’两声,两团醒目光环亮起,握住她的手反射性收紧,但很快又松开了,沈江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快捷,他一把抓过刘瑕,警戒地挡在身前,背靠车门,厉声喝问,“谁!出来!” 一群身穿黑短袖的大汉从暗处鱼贯而出,隐隐封堵住所有出口,和奔驰车边的拥趸形成对峙之势,沈三叔挂着有点无奈的笑容站在人群中央,他摸摸后脑勺,“二哥……嗐,你看这事闹得,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这都是多年的兄弟了——多少张熟面孔啊——” “老三?”刘瑕只听得到沈江的声音,阴森森的,没多少情绪——沈铄的恐惧没有错,他父亲已经很习惯于暴力了,这样的挟持场面,通常会让没有经验的人肾上腺素过度分泌,整个人兴奋得不行,但沈江却还保持着冷静,他握刀抵住她脖子的手丝毫没有因沈三叔的出面而颤抖,“沈钦给了你多少价钱,至于你为他做到这一步吗?” “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这么唯利是图吗?”沈三叔不满地抗议,“——不过,确实是一个你不可能开出的价码……所以你是不可能把我收买过来的,死了这条心吧,二哥。” 他难得严肃地说完,又露出习惯性圆场的笑容,“但话说回来,我也是看在兄弟情谊份上,要不怎么会只带自己人?二哥,听我一句劝,乘现在事情还没彻底闹大之前,收手吧,这件事,你是真的摆不平了……” “哦?”沈江的呼吸声吹拂在刘瑕脖子上,冰凉的,“难道你对你二哥就这么没信心?不就是几条人命吗,还不至于就压不下去吧?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老三,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大义灭亲,到警局去告我的黑状——” “别别,”沈三叔急忙摇手,他又露出了那为难的苦笑,“怎么会是我呢,我可犯不着和二哥你做对啊……” 难道……刘瑕心头咯噔了一下,她有些不可置信:沈钦真的独自——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心结—— 他往旁边让了一下,让出了一条通道,笑意变得更加飘渺,仿佛正期待着一场好戏,在刘瑕加速的心跳、屏住的呼吸和几乎含泪的双眼中,预想中的人出现在眼前:沈铄高举双手,在连景云持刀的威逼中慢慢走出来,他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有些畏惧地轻叫:“爸……” 沈钦真的做到了……做到了连她也不觉得他能完成的事——而这巨大的成就—— 刘瑕深呼吸了几下,眨掉眼中的泪水:这实在不是激动的时候—— 但,迄今为止,沈钦所完成的巨大成就,这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出色表现,内在原因,根本不容否认。 是因为她。 连景云从沈铄身后探出半个头,眼神冰冷,侧望沈江,威胁无言:大家都在法外行走,没有警察参与,沈江能以刘瑕威胁他放弃d租宝案的所有证据,他也能用沈江的亲人反其道而行之。 这当然很疯狂,但连景云的眼神已昭告一切——最在意的心上人被绑架,此时此刻,他心中只剩下嗜血兽性盘旋,如果刘瑕出事,他真能不计后果,让沈铄偿命。 沈三叔在双方间来回探看,似笑似叹,沈铄祈求地望着父亲,对架在颈上的匕首露出畏色,他轻声催促似的叫,“爸……” 沈江没有马上回应,连景云缓缓逼前,匕首才一动,沈铄就已经带了点哭音,“爸,我怕……” 他的畏惧其实也很正常,不是每个人都能hold住如今这激烈的对峙场面的,但在刘瑕的镇定前,难免有些上不了台盘,在如今的气氛下显得有点尴尬,从他出现起,沈江的手就一直在轻轻颤抖,此时此刻,被儿子的不济刺激,终于濒临崩溃,他厉声喝道,“吵什么吵,住嘴——” 这句话里,不知凝聚多少恨铁不成钢的积年宿怨,这些年来,沈铄的平庸想必是他的心头大憾,这是沈江第一次动了真情绪——握刀的手不自觉往前一扬,作为对儿子的威吓。 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幅度不会过大,也许在沈钦的计划中,这仅仅是对峙的开始,接下来他还有妙招等候,但,刘瑕不需要第二个机会。 她猛然仰头,从鼻息声判断沈江的准确方位,后脑勺直撞他的鼻梁,那是脸部最脆弱的部位,被铐住的双手,反握沈江控制她的双手借力,用力下拉,屈膝低头,弓腰伸腿,在匕首的当啷落地声中,把身后的沈二,整个人背摔了出去—— 第101章 沈铄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你想说的?”沈铄把手盘起来,退后了一步,重复着沈钦的要求,“让我去做你们的筹码,用来威胁我爹,交换刘小姐……” 他的表情有点微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钦,“你觉得这合适吗?大半夜的把我偷偷摸摸地叫出来,提出这么个要求……沈钦,你该不会是没想到吧?要是同意了你的要求,这个计划且还成功了,对我和我爸这个小家,沈家这个大家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话当然极度政治不正确,而且有拒绝配合调查的违法嫌疑,但张局却发觉自己不由得有几分赞同:站在沈铄的角度讲,不出面阻碍调查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要求他去做沈钦一方的人质,还要他心甘情愿的配合,这……姑且不说非分不非分,沈铄他会答应吗?沈钦对他的说服,恐怕纯属浪费时间——相信他的话术也不可能和刘小姐一样,足以扭转局势、颠倒黑白。 除非……他手里握有能让沈铄言听计从的筹码,不过,这样的话,自己这个旁观者恐怕在事后也得执行对沈铄的抓捕了…… 由他来提醒沈钦自己隐身在暗处监听也许会更好,好像挺尴尬的,张局把目光调向一边,想要清清嗓子,但在他有所行动之前,沈钦开口了。 “我知道,这计划最理想的结果是什么——二叔会因为多种犯罪被判入狱,不会有死刑,但想要减少刑期,你们要付的钱不会太少,刚到手的股权,恐怕也得廉价卖掉一些来套现。” 他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客观直白,双眼直视沈铄,仿佛磁铁,牢牢吸住了沈铄的注意力,甚至让他唇边一丝嘲讽无奈的笑意都慢慢消失,肩膀也开始挺直——他开始认真在听了。 “随意猜一下,二叔起判的刑期怎么也在十年以上,最少最少,他也得在监狱里待满五年再出来,当然,还有一些例外情况,但那就不再讨论了。一大笔钱,入狱五年,这就是你配合我最好的结果——听起来不美,但,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不配合我的最坏结果。”沈钦的唇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配合我,导致刘小姐最终出事,在你父亲和整个沈家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很宁静,肢体语言没有任何威吓的表示,但沈铄却颤抖了一下,他抱住双臂的手更紧了,脚步微错,退后了一步,一个典型的防御性姿态——虽然没有在语言上承认什么,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沈铄确实被沈钦给吓住了。 “但……但你也有可能死在之后的行动中啊。”他有些不服地回嘴,但看起来连自己都不太信自己的话。“亚当的目的,肯定不是杀掉刘小姐,还是为了胁迫你……” “如果我的生命能换回刘小姐平安,我肯定会这么去做,”沈钦的肩膀晃都没晃,他泰然自若地说,“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留下足够的后手呢?你以为我死了以后,亚当还会在意余下的残局吗?——别忘了,他始终是我老师的学生,也许现在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会和你们合作,但当他心满意足以后,你以为他还会来维护从前合作过的罪犯吗?” 这逻辑乍听之下极有说服力,甚至连习惯性在脑海里挑刺的张局,都没能找出不妥来,沈铄也为之一窒,他有些不服地张开口——看得出来,尽管无话可说了,但他心中还不是完全服气。这也在张局的意料之中:理性上来说,沈铄现在的选择是很明确的,但最糟的是,人在大部分时候都并不是理性生物。 “利弊已经很明确了。”沈钦重复说,这一次,沈铄也没有反驳。“但我来找你,重点并不是和你谈这个。” 沈铄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他疑惑地望向沈钦,语气相当不确定,“不是谈这个,那,你想谈什么……我靠,沈钦,你该不会是来和我谈亲情的吧?” “我和你有什么感情?”沈钦稳稳地吃下了他话里的嘲讽,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超过了太多人的预料,连张局都有揉眼睛的冲动,他屏着呼吸,又后退了一步,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把所有的空间全让给沈钦,“我今天是来和你谈你自己的,沈铄,虽然我们从来都算不上朋友,关系也和正常的堂兄弟相距甚远,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们彼此更互相了解对方的过去,或多或少,我们总还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从小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这里面的原因只有我和你最清楚,而这也是我们不喜欢看到对方的原因,好像这是对过去的提醒……不是吗?” 沈铄沉默下来,今晚第一次,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被打动的端倪,脆弱从眼中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还有复杂的了悟——他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谈话的走向,只是已失去和沈钦对抗的力气。 “你讨厌我,是因为这一点,我讨厌你的原因却不止这些……”这嘀咕声很轻,沈铄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评论的空隙,几乎是马上就说道,“没错,我们俩互相讨厌,所以我就更没理由帮你了,不是吗?” “我知道你对这种事真正的看法是什么,沈铄,我窃听过你和刘小姐的咨询,”沈钦甚至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沈铄的眼睛先瞪大,随后又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嘟囔了几句什么,但也未继续追究,“我是来和你谈你自己的,沈铄。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所以我来到这里,做这个要求,我没想要蒙骗你,告诉我帮我你能得到更大的力气,我也没打算恳求你,更没打算威胁你。我觉得,今晚如果你决定帮我,不会是为了任何利益,任何感情……你为的是你自己的人格。” 沈铄的双唇抿紧了,他终于丢弃了那层满不在乎的面具,显示出了真正的脆弱与崩溃,他抬起头,终于和沈钦对视,沈钦就这样平静地回望着他,几乎是同情地说道,“如果你拒绝我,也绝非因为利益……仅仅是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那种人。” “你父亲的做法,不必用对错来评价,你我都知道,这世界有太多灰色,他对你的爱和保护,也使得你在道德上无法对他进行批判。所以在这里我们不谈这个,我只想和你分享我的经历和感触——这些年来我所有的人生坎坷,说穿了其实都是一个问题:命运给我设计了一条道路,但我并不想走,我的自由意志敦促我在不断的抗争。” “在这条路上,有很多人出现想要帮我,但他们也都并非完美,不是我的救赎,我失败过无数次那么多,过往的自我完全不能让我感到骄傲,有太多羞愧的时光,太多我甚至无法去面对和承担的重担,有太多太多次,我像个懦夫一样逃跑……”沈钦就这样语气平淡地说,这个从来都被无数谜团笼罩的男人,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摘下了自己的所有面具,“我的人生崩塌过太多次,我被父亲母亲抛弃,我的导师因为我母亲而自杀,现在还躺在加护病房,成为植物人,而我甚至没勇气面对他的家属认真道歉,我试图自杀过,很多次,如果不是因为最后一点求生本能,也许我早就自杀成功了……换句话说,我连自杀都办不到,在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个最彻底的loser——现在,因为我的关系,我喜欢的……我深爱的女人被绑架了,因为我的无谋,她的生命受到极大的威胁,她很有可能会死。” “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沈铄,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而我失败的次数比你更多。如果有一个人应该放弃去努力,那个人也是我……但,我是不会停止努力的。这是……我对安迪的承诺,我永远也不会放弃努力,我要……连他的份一起努力下去。” “我一定要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不论有谁想要摆布我,他们看起来又有多强大,我都永远不会妥协。也许我会崩溃,也许有一天就那么撑不下去了……如果刘小姐没有活着回来见我的话,也许我真的就撑不下去了,但即使这样,我死的时候也是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死去的,亚当指望的也好,我母亲指望的也好,我绝不会按照他们的意见生活。” “我不会欺骗你,走出这一步的结果会很难熬,你会失去你父亲的认可,金钱上当然也不会有以前那样宽裕,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你不再有任何依靠,要独自面对家里的一团乱麻……也会在感情上陷入两难,因为,不论如何,东亚文化圈还是很看重血缘关系,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里,会让你饱受愧疚的折磨。但……问题的核心是,你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人,而你不再想按他的方式活下去,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人,足以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事情的走向。” 沈钦站在那里,身形笔直得就像是一杆标枪,锐利得划破夜空,这一刻,他清醒得、直接得、冷静得就像是另一个刘瑕,“沈铄,最终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吗?你,有这样的勇气吗?” # “都不许动!” 在沈江重重倒地的那一秒,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时间被拉得纤薄的感觉,所有人的反应似乎都慢了半拍,现场是一片冰冻的凝固,只有沈铄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在上空回荡,“大关、老李,全都他.妈给我住手——不许动!——全听我的!” 能在这种时候被沈江带在身边的,自然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他们未必不知道沈江对沈铄的观点,但在老板被整个摔懵过去时,还是本能地听从着小老板的指示,没有马上围上去控制刘瑕,反而有些无措的缓下了脚步,交换着眼神——就是这一秒钟的犹豫,给了刘瑕机会,她根本都没低头看沈江,撒开腿就往自己人方向狂奔过来,并在第一时间就缩到了沈铄身后:在双手被绑的情况下,能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留下来试图控制沈江,那属于纯粹的自大了。 “人质脱离,人质脱离!”连景云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他没立刻过来帮她解绑,而是举起手腕大喊,“请求武力支援!现在立刻介入!” “老三——” “三爷!” 在手下搀扶下艰难爬起的沈江,似乎还在刚才后脑着地的眩晕中没回神,神态比刚才弱势不少,还带了几分茫然,但他的手下们就要真情实感得多了,一个个都是一脸震惊,仿佛被自己人深深地出卖了,“三爷,你怎么能——” 没埋怨刘瑕和连景云,沈三叔反而成为怨念的集中点,他有些承受不住,缩缩脖子,立刻开始推卸责任了。“别光看我啊……这也是你们家沈铄同意的……没看他都亲自上阵了吗,我配合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小老板!” “小二爷……”一群人还没绕过来呢,被三爷这么一提醒,这才纷纷醒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把眼神投向沈铄。沈铄脸色也很复杂,他有点不敢和父亲对视,但头才偏开,又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看了过去,肩膀也挺了起来。 “我不管这么做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对的。”他脸上有点发白,但表情却很倔强,双唇紧抿成一条线,字是一个个从唇缝里迸出来的。“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再……” 扫了警察一眼,他明显修改了用词,“伤到人了,人命关天,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沈江没什么表情,就那样凝视着沈铄,特警从入口蜂拥进来,呼喝声响起,沈江的手下们面有不甘之色,但仍不得不掷下武器,放弃反抗。沈铄吞咽了一下,看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伸手被铐上——且这局势完全是因为他而扭转,这似乎让他有些紧张。 “我会给你请律师的,”他说,对着父亲,尽管沈江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请很好的律师……如果那你对我失望的话,你可以不用——现在,除了我以外,家里也没人会管你了吧?” 以沈老爷子对刘瑕和沈钦一直以来的格外看重,沈鸿和沈江之间的心结,他的推测很有道理,沈江的肩膀震动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终究难掩恨怒,“你——”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不用。”沈铄截断他的话,执拗地重复,他的肩膀越挺越直,“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当你的儿子,我是个失败者……那你就不用好了。但,我是不会改的……”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有些难掩的失落、愧疚和复杂,但表情前所未有的放松,声音也越来越坚定,“爸,我知道你的那一套,但,不管多难,我还是……喜欢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 “……” “站起来!”特警搡了沈江一把,强迫他站起身,押着他走向警车,沈江扭过头,和沈铄以及他身边的刘瑕对视着,他的神色极为玄妙,难以言喻,最终为警车门阻断—— 一直到警车开走,沈铄才忽然叹了口气,他的肩膀垂了下来,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有点不可思议地自问,“我刚……真的骗到他了?” 刘瑕甩着手腕,和连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是啊,看来你是真的做到了……你救了我,沈铄,我欠你一次。” 她没有吝惜自己的感谢和欣赏,“你今天的表现,也让我刮目相看,从前,是我小看了你,我向你道歉。” 沈铄摇摇头,在一夜之间,他似乎要比从前更沉稳和成熟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不跟着回警局吗?最好赶快问下我爸亚当的事,没抓到亚当,问题就仍不算解决……在那之前,你们得负责我的安全,万一他要对付我的话,我可应付不了。” 才夸他勇敢沉稳,眨眼间就又缩卵了,帅不过三秒这点,估计是沈家的遗传吧……刘瑕咽下吐槽的冲动,把视线移向连景云,“你父亲那里,起码现在是不会说实话的,我估计他得等到接受你忽然反叛的事实以后才能有效地思考,在此之前,无法供给我们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亚当’可以这么简单地逃脱。” “你是说……”沈铄斜睨她,表情有点期待又怕受到伤害,“你能……就这么凭空推理出他在哪?” “你觉得这很难吗?”刘瑕反问,她瞥了连景云一眼,在得到对方的点头示意后继续说道,“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快把手里的牌打得差不多了,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能抓到他的小辫子,那他也未免太神了吧?当然,具体执行者不会是我,我的推理也仅仅只是废话,对寻找起不到什么帮助,不过,以他控制狂的性格来看,我确实可以肯定,从威尔森案开始到现在,他都一直身处s市,只有这样他才能给威尔森提供一手督导,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低级失误的发生。而他也不会冒着让两条线碰头,局势交流失控的危险,让沈江的人去绑架霍德——从沈江的表现来看,他对亚当不是毫无戒心,如果他绑架霍德后忽然间异想天开,想用霍德来交换d租宝的证据怎么办?他不能让双方发生接触,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应该是沈钦对他粗略地解释了一下案情,到目前为止,沈铄都还勉强跟得上,但接下来就未必了——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刘瑕扫了他一眼,继续解释,“再加上威尔森被捕,能和他无障碍交流的高智商打手已经被兑出去,但安装霍德身上的炸.药又是需要高度技巧,所以他一定是亲身上阵绑架霍德,现在也必定就在不远处监控我们,同时预防最差情况——也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的发生:沈江是很厉害,但沈钦和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依然有可能失败,那么,他就只剩下唯一一个机会了——亲自出面来对付我们,强行让沈钦失去他最爱的人……我想,他现在说不定就在周围的某栋高楼大厦里窥探着事情的进展,说不定手中还有一把枪,没有在沈江落网后第一时间动手,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时间躲在了你背后,挡住了他狙击的角度……” 沈铄顿时寒毛直竖,直接从她面前走开,刘瑕如影随形地跟过去,沈铄大喊,“喂!” “好啦,”还是连景云看不下去,“她逗你的,这里有遮蔽物,不可能被狙击到的——虾米,你也是的,沈铄先生今晚帮了这么大忙,你干嘛还这样吓唬他。”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刘瑕斜瞥了沈铄几眼,语调也渐渐恢复正经,“但我想,他没有丝毫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其实是他逐渐意识到了自己计划的bug——你知道,中西方文化定义中的悲剧其实是很不一样的,对中国人来说,悲剧意味着妻离子散,意味着英雄末路,壮志未酬身先死,注重的是结果上的不完美,所以以水浒为例,梁山好汉的结局如果是招安后个个高升、安享晚年,这就并非是悲剧,因为结果是安稳的,但对西方人来说,悲剧意味着失去人格,丧失理想和坚持,最初的道路没能走到最后,所以在他们最终决定招安的那一刻起,悲剧氛围就已经无法逆转,对利益的追求赛过了自由,人物一开始的坚持完全泯灭……所以,对应到复仇概念,如果亚当是个中国人,他会希望夺走沈钦的财产、名誉,我们会看到他对付滨海集团,把沈钦曾经的胡作非为公诸于众,甚至于非常直接地杀掉沈钦所看重的人——既然他让亚当失去了他重要的人,那么就在肉体上毁灭掉他看重的人,在结果上造成沈钦的悲剧,这是一种中式的复仇观。” “但作为一个西方人,亚当追求的依然是沈钦精神世界的崩塌,他对我一直保持了克制,每一次出手,都是希望我离开沈钦,让他的求生意志自行毁灭,这并非是因为他对我心慈手软,只是因为他希望能在沈钦的灵魂和理想完全崩溃之后,再出面收割他的生命——这是一种西式的复仇观,在精神上彻底摧毁敌人的求生意志,把他变成行尸走肉。” “但……这个计划的弱点是,如果连我的离去也不能摧毁沈钦呢?他首先尝试让我抛弃沈钦——这在之前事实上已经发生过了,客观地说,在布局阶段,我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事前沟通地主动抛弃了沈钦,如果他还会因为我的抛弃而惊慌失措的话,就不会明白我的暗示,所以他可以说已经挺过了这个考验,和我分手并没能让沈钦失魂落魄。所以,他转而希望重演最让自己介意的那幕悲剧,‘因为沈钦的缘故,他重要的人因此受到严重伤害’,以我的性命来逼迫沈钦精神崩溃,在精神层面上完成自己的复仇……” 刘瑕的口吻不禁染上淡淡的骄傲,“但,从事态如今的进展来看,他的尝试又一次被证明是失败的,沈钦并没有退化为只会哭泣和自怨自艾的巨婴,他积极地行动了起来,甚至,我想……从你的表现来看,他还用自己的觉悟感染了你,沈铄——我想他一定告诉过你,即使没有我,他也会走下去……他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崩溃、放弃。” “能不能真的做到这一点,还是未知数,但只要他怀有这样的决心,他就永远不会真的被打败,在精神层面永远也不会被击溃,只要他还怀有这一颗搏斗的心——就像是安迪,自杀并不能让他不那么伟大,即使失败,只要仍怀有那颗心,他就依然是无法被毁灭的英雄。” 刘瑕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就是西式的英雄审美,也是‘亚当’绕不过的自我怀疑,现在,杀了我也好,杀了沈钦也好,在肉体上消灭我们,都不足以完成他理想中的复仇,而他已无法再通过远程遥控的手段,来影响沈钦的精神……真真切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筹码,黔驴技穷了。即使他现在还有一杆枪,似乎还能瞄准到我,但,这扳机,该扣,还是不该扣呢?也许,此刻的他,也正在犹疑吧。” “啊?”沈铄不禁又吓了一跳,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一转眼就蹲到了地上,搞得沈三叔和一票手下也紧张兮兮的,拼命到处眺望,“不是说这里是狙击盲区吗?怎么又能瞄准了?” “如果不说是盲区,你怎么能在我演说的时候继续充当肉盾呢?”刘瑕对他眨眨眼,沈铄的脸又黑了下来,“你——” 就在他要翻脸又有点犹豫的时候,连景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翻过来扫了一眼,骤然长叹一声,肩膀是真的放松了下来。开始打着手势,组织众人往建筑群里移动。 “已经锁定他了,他跑不了!”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就在西北方向的小区里……特警正在赶过去,我们已经不必再站在这里了!” “……哈?”沈铄现在已经完全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生气了,“那您的意思,我们刚才……还是充当诱饵的身份了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站在那里滔滔不绝,说了至少十分钟的单口相声,还时不时拉你来捧哏?”刘瑕说,她也吐出一口气,“要即兴编出那么多话还真的挺难……尤其是又不能瞎编,拖延时间的意图也不能太明显……” 等等,她一脱困就开始拖延时间了?难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这——不应该啊—— 扫了已经明显懵圈的沈铄一眼,刘瑕也忍不住笑了:这个今晚的大英雄实在团团转了太久,确实也有些不太人道了。 “其实答案我已经在刚才告诉过你了。”她说,“亚当的控制欲让他一定要完全掌控局面,而他的筹码已经不多了,所以他的确会出现在这附近。” “深夜,车流量极少的街道,布控和红绿灯配合,有了这些筹码,你会做什么?如果是我,除了主动拣选会面点以外,我肯定还会监视会面点附近的摄像头,不管是什么蛛丝马迹,只要有那么一点,我就可以顺藤摸瓜,抓住这个幕后的主使者。” “说到底,还是在钓鱼,只是换了个鱼塘而已,只要维持场面的紧迫性,保持我一直在沈二的控制下,亚当肯定是会出现的,而沈钦要做的,就是寻找一个监控多,适合警方进入,以及能让亚当稍微放心,愿意前往的会面点。” “沈钦选择这个工地作为会面点,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计算的结果,但不论如何,这个会面点都有很大的优势——在威尔森案里,我们查过工地周围所有摄像头,这里的摄像头还是很密的,基本形成了一个覆盖网,也许步行可以躲掉摄像头,但时间有限,亚当要从城外过来,不可能不开车,所以他基本肯定会留下痕迹,但要找到线索,沈钦也需要时间……既然他一直没有出声和我说话,那我推断他就还是在找,所以——” “所以你就来了一段单口相声……”沈铄喃喃地说,“同时一直暴.露在他的□□范围里,冒着生命危险,为沈钦争取时间?” “哦,这个就的确是在骗你了,工地这么大,附近最近的高楼也在好几百米开外了,夜风又强,我们这遮蔽物又多,这种环境的射击难度是很大的,虽然在设计范围里,但没副手的帮忙,经验再丰富的狙击手都很难说可以一枪爆头,甚至很难说能射中人体。”刘瑕耸耸肩,“而亚当如果有个副手的话,就不必去招募威尔森了。他也许有一定的枪械经验,但刚才的射击把握肯定不大,考虑到他那完美主义的性格,我想他潜意识里一定不希望随便放枪——那也是一种失控和不完美,再加上我说的内容他又绝对有兴趣,而且我过一段时间也会动一个位置,更好的射击窗口也许随时会出现……所以,我猜他可能会下意识地等一等,当然,他也有可能已经谨慎地离开,不过,既然沈钦一直没有出声,那多说几句话好像也不会损失什么。” “靠……”沈铄彻底无语了,他扶额消化了一会才自言自语,“沈钦找你真是找对了,你们俩那都属于……一般人消化不良的范围……” 他轻咳了一声,又问,“那刚才,你把我爸背摔出去,也并不是因为肾上腺素而爆发潜力了?” “当然不是。”刘瑕对他投以怪异的一瞥,“我从小受到继父的虐待,充分意识到暴力能给人带来多大的优势……在我有能力学习以后,怎么可能不去掌握一种暴力手段?我学过巴西柔术,如果你爸爸不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靠腿功,我一个人打他两个不是问题。” “……”沈铄的脸上写着‘我不想再和你玩了’几个大字,他转向连景云,转移话题的意图极为明显,“现在呢?我们干嘛?已经确定位置了,你不去抓他吗?” “追捕犯罪嫌疑人那是警察的事。”连景云也怪异地看他几眼,“刚才我之所以出面,也是因为警察不方便露脸,我最不会引起沈江和亚当的怀疑……既然现在他已经被沈钦锁定了,接下来执行逮捕当然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就好,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到抓捕结束,那就行了——” ‘轰’的一声轻响,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六楼忽然间冒出了阵阵黑烟,在夜幕中,这股烟雾很难分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刘瑕凝望着夜空,心头微微一沉:她不知道现在的进展到底如何,不过这阵黑烟感觉上像是不祥的征兆。 亚当的厉害之处是无需赘言的,怎么才能瞒过他把一队警察部署到附近,刘瑕无从想象,不过从她脱困到现在,沈钦就说过一句话,可想而知他一直处于繁忙的工作状态中,也因此,她压根没有出声和他对话,虽然在她心里,今晚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大英雄并不是沈铄,而是另有其人——不过,在现在这种状况之下—— 别说她和沈铄了,就连沈三叔一群酱油党,都忍不住把眼神好奇地投向连景云。连景云翻开手机看了几眼,脸色变得很严肃,“黑烟是他主动放的,可能是某种□□,有刺激性气体……现在他们带上防毒面具进去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着下一步播报,刘瑕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他一定有军队背景……” 她摇了摇头,不再做无谓的推理:亚当当然有军队背景,这一点从他给霍德安装的炸.弹就能看出来—— “喝!” “我去!” 连她的思路都暂时被打断,刘瑕一下站了起来,和所有人一起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的楼房——就在一秒钟以前,从刚才冒出黑烟的那个窗户里跳出了一个人! 城隍庙这一带多数都是老公房了,很多人家都装有防盗窗或是遮阳顶棚,给他提供了落脚处,这道身影轻捷地跳了下来,踩着防盗窗和顶棚下落,速度之快简直让人难以反应,甚至有种他会就此逃脱的直觉——以他目前表现出的身手和反侦察能力,以及大部分特警都冲上楼执行抓捕的事实—— ‘碰’地一声,亚当在半空中的身影忽然一滞,随后失去平衡似的,直接往下摔落,很快就掉入围墙下方,众人的视野之外,大家只能听到连续几声坠地声,一声较沉闷的是人体,还有一声较清脆的,则似乎是刚才撞到他的那个东西。 “呃……”沈三叔一群人不禁本能地直起身踮脚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围墙,而后又希冀地把眼神投向连景云。 “……是他。”连景云低头看了半天手机,才抬起头,脸色阴晴不定的宣布,“或者说,至少是个嫌疑极大的外国人……不过目前还不知道他是被什么撞下来的。” 他脸色古怪地看了刘瑕一眼,“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和沈钦脱不了关系……” “我也觉得。”刘瑕相当认可——亚当落入控制,让她,甚至是她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现在非常想要确定他的身份,以免为他的又一重障眼法而空欢喜一场……她催促连景云,“所以我们不妨问问他?” “我也想……”连景云的脸色更古怪了,他扬了扬手机,慢吞吞的说,“不过,在犯罪嫌疑人坠地后,听说,沈先生喊了一声‘刘小姐’,然后,就那么晕过去了……所以说……”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又跟着落到了刘瑕身上——即使刚才经过了绑架的惊魂一幕,又亲眼目睹了一直威胁自己和恋人生命的元凶落网,甚至(有很大可能)是直接摔死人的坠楼场面,她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淡定——即使,即使是听到了自己的恋人晕倒的消息,她的表情也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对着这些质疑的眼神,她甚至还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 “正常的应激反应。”她说,“有什么可奇怪的地方吗?以他一直以来的心理强度,不晕才不正常呢。” “呃……”沈铄一时居然被她气势所摄,不知怎么答复:这……正常吗? 最终居然还是连景云说出了他的心声。“虾米……你这,真的算是在恋爱吗?你和他都好久没见了,别看这又是闹炸.弹,又是闹绑架,可事发到现在,你们还没见上呢,现在他又晕倒了,难道……你就真的不着急吗?” “他晕倒的时候被人接住了吧。”刘瑕又挑挑眉。 “嗯……被张局抱住了。”连景云看起来也有如沈铄般躯体缩小化的趋势。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刘瑕说,她站起来拍拍手,若无其事地下了结论。 这下连沈三叔都不由露出同情之色,刘瑕眼神流转,把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不担心并不意味着不想念啊。”她说,转身往外走去。“所以,我现在要去见我的男朋友了——有人想要阻止我吗?” 按照常理,她现在比较应该去接受警方的调查笔录,或者去检查身体,看看在之前的绑架风波中受到过什么伤害,不过—— 一行人再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铄耸耸肩,“我是不会阻止她……你呢?” 连景云沉默片刻,也耸耸肩,“我现在又还不是警察……” 他快步冲上前,狗腿地说,“我开车送你去……刚好你也可以在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我也去我也去!”非常需要沈钦好感的沈三叔也跟了上去,一群马仔前呼后拥,“我去开车!” “要不要顺便带一束花?” “……”沈铄被丢在最后,左看看右看看,空旷的工地里就他一个人,还有呼呼的风声,他不由害怕起来。“……等等我!” 杂乱的脚步声响了又停,一阵引擎声之后,工地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就连远处传来的鲜血气味,也很快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刚才那一幕幕紧张的戏码,似乎并未在任何人心里留下任何痕迹,没能长久地影响到任何一个人的心情。 也许,这也可被视为是亚当的一种失败——也许直到这一刻,他才被真正地宣告了失败。 第102章 希望 “病人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主要是情绪过分激动,还有就是太久没吃饭了,饿晕的,最近一段时间饮食也不是很规律,有轻度营养不良,出院以后最好静养一段时间,一定要规律进食……” 环境素雅的单人病房前,沈三叔带着大批马仔,一脸殷勤地听着医生的谆谆叮嘱,刘瑕回头看了一眼,放轻脚步溜到病房门前,轻轻敲敲门,探头进去,“嗨。” 床头某个人影迅速地消失在被单下,修长的身躯在窄小的病床上团起来,她的手机颤了颤,【睡……睡着了啦!】 “……” 刘瑕无语地按掉手机,“你这又是在闹哪门子脾气啊?沈先生,我不得不严正提醒你,你已经承担了我们关系中90%以上别扭、退缩和害臊的部分,再这样下去的话,你洗把脸就可以去隔壁的偶像剧组担任女主角了。” 床头传来了一阵不情愿的呜咽声,沈钦翻腾了一会儿,一把掀开床单坐起来,满脸通红地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刘瑕对视,低声嘟囔着什么诸如‘丢脸……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世界……’的话,要不是刘瑕智商高超,还真的很难分析出这些言辞中的内在逻辑。 “是因为刚才晕倒了觉得很丢脸吗……”她有点啼笑皆非:沈家人还真的贯彻了装逼不过三秒的原则。“这个你大可放心好了,没有人会觉得你丢脸的,事实上,晕倒才是他们对你的预期——今晚你做到的那些事,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惊奇。” 沈钦嘟囔了几声,眼神和她碰了一下,又低下头,刘瑕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她的语气也轻柔了起来,“对我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惊喜……谢谢你,沈先生,今晚你的表现,拯救了全场。” “……真的吗?”虽然还是很害羞,但这句话沈先生是肯定会接的,这个人的态度很明显——来自刘小姐的赞扬,那永远是多多益善。 “当然是真的,”刘瑕发自肺腑地说,“亚当小看了你,误算了你的反应,这是他最终失败的根源……如果不是你及时hold住节奏,把他们临时调动到新隍纪元那个盘,在亚当全力布置的游乐场里,这件事,肯定没这么简单就收场。” 这种直接的赞许,似乎还是有点超出了沈钦的承受能力,他的脸更红了,再次上演下巴插胸式自尽——不过,刘瑕刻意提到亚当,的确也成功让他的羞涩逐渐褪去,反而露出了几许怅惘。 “他……” “死了。”刘瑕干净利落地说,“从五楼高度坠落,运气不好是很容易死的……后脑着地,等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没呼吸了。” 实际上,从亚当坠落的姿势来看,一般人都能凭直觉判断出是凶多吉少。沈钦默然地点了点头,“那无人机……” “也被撞碎了。”刘瑕说,“目前好像还没人想到去找sd卡……反正,他本来就在做很危险的事,在下落过程中失去平衡,撞到无人机摔落也是很正常的事,楼下有好几辆警车都是目击证人,再加上现场的确发现了枪支……这坐实了他高危犯罪者的身份,我想,这件事上,无人机的操纵者应该是不会被追究责任吧。” 追逃过程中,本来就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再加上亚当本人之前就炮制过霍德这个人肉炸.药包,属于社会危害极大的危险犯罪分子,很多弦自然也会跟着放松。沈钦点头不语,他垂下头安静了一会,突然问,“如果我说,我没有什么杀人后的愧疚感……你会觉得我很可怕吗?” “你觉得呢?”刘瑕看着他笑。 沈钦自己也笑了,他伸出手主动握住了刘瑕,眼神中流露许许多多的情感——在刘瑕无声的回应中,他唇角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素来最多话的他,最终,罕见地,还是没有打破这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 终于结束了,沈家的财产,两人的过去,未说的秘密,未解决的问题,太多沉重的负担,似乎都随着亚当的退场而终于卸下,来自过去的阴影,不再有人提起,他们终于跨过了过往的藩篱,挣脱了陈旧的自我,可以携手走向新生。亚当的死,象征意义似乎要比现实意义更强——案件尚未结束,但那一场铺天盖地的暗色风暴,在他们的生命中咆哮不停的浓黑龙卷,似乎终于到了止歇的时候。 生平第一次,他们可以停止与命运的对抗和挣扎,与另一个人一起,肩并着肩,眺望着天边那如梦似幻的日出。 不论是‘与另一个人一起’这一点也好,还是他们的人生中竟真存在日出这一点也罢,在过往的那些年里,都是遥不可及、仿若谵妄梦境的幻想,甚至于仅仅在一天之前,当他们还在最后奋斗的时候,都不敢让自己相信,自己的人生中,居然真的可以出现这样一刻。——在这一刻,泛上的并不是喜悦,也并非悲伤,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应该是淡淡的惘然,好像人生到此,所有的经验都失去参考作用,从今天开始,会是新的一章,新的天地,该怎么做,他们还需要一起重新摸索。 会比以前更好吧? 会幸福吧? 心头还有淡淡的疑问,但语气却几乎是肯定的。——应当,会比以前更好,应当——虽然和别人比较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对他们来说——应当,也会比以前更幸福的吧? “你没有欣赏到我说服沈铄的英姿,真是个遗憾。” 沈钦突兀地说,打破了沉默,“刘小姐,我一直在倾听你的表现,但每一次我表现超棒的时候你都不在场,这实在有点不公平。” “那我建议你下次把自己的表现录下来,可以让我反复观看揣摩。”刘瑕几乎是本能地吐槽,“不过,这一次你的确表现不错。” 她凑过去亲他一下,这举动熟悉得比她想得还要更快——现在她居然可以很自然地就这么做了,这一点让刘瑕自己都有些吃惊。“让我好骄傲……亲一下做奖励,行不行?” ……嗯,甜言蜜语的功力似乎也在大涨,不,也并不能说是功力,只能说是动力…… 沈钦飞快捂住嘴巴,他又开始脸红了,“刚……刚晕倒过,气味不好。” 这相似的对话,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上次发生的类似事件,淡淡的笑意在凝视中漾开,不知是谁先,他们都先笑了出来。刘瑕把他压下去,“无所谓……不在乎……” “有没有想我?”沈钦终于放下别扭,把她密密实实地搂住,在她耳边轻吟细语。 “……有一点点,你呢?” “非常想,每天都想,每时每刻都在想……睁眼起就在想,一直想到梦里。” “你好琼瑶哦。” “你不应该是感动吗?” “这有什么好感动的,我已经预期到你会思念我了,但你的表达方式太琼瑶了,说真的,沈先生,你应该少看点《勾女宝典》——啊!” 刘瑕忽然往后跳,按住耳垂怒视他,“你咬我?” 沈钦还是那又无赖又可怜的样子,“刘小姐,我必须对你在浪漫细胞上的匮乏表示最严重的抗议——” 他搓着手,涎着脸要往前蹭,刘瑕轻笑着后退,但幅度并不大,更像是一种调戏——但,就在这浓情蜜意的时候,一串响亮的咕噜声,破坏了整个氛围。 场面一时凝住,沈钦不可置信地望向胃部,像是在谴责它的背叛,刘瑕大笑起来,“帅不过三秒,沈先生,这完全是你的诅咒啊——”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连景云敲了敲房门,沈三叔和沈铄在背后探头探脑,“沈先生,你的葡萄糖好像快挂完了吧——对了,刚那边联系我……亚当的真实身份已经出来了……” # “威廉.莫瑞,这是‘亚当’留在入境护照上的名字,在事后的反推调查中,关于他的种种细节也被逐一发掘,但所得消息却也十分有限:早在沈钦回国的三个月以前,他就持工作签证进入大陆,在s市租了一套房子,过起了正常的外来务工人员生活,但警方仔细搜查了那套房子,却没能发觉和‘亚当’相关的蛛丝马迹,威廉显然是把那套房子当作安全屋使用,真正的落脚点另有他处,但这就不是警察能在短时间内搜索出来的了。” “从威廉的履历来看,他的生活经历和安迪似乎并没有多少交叉,大学就读社会学专业,没有展露出太多的数学天赋,毕业后在海军陆战队服役,退伍后受聘成为安全专家,这一次过来s市,也是受邀前来某所保镖学校任教……履历中的每一步,都有翔实的影像资料和充足的人证作为证据,所以警方已经认定,威廉就是亚当,亚当,就是威廉。” “——不过,这些都是警方调查得到的资料了,说到底,他们对威廉、亚当的兴趣并不高,注意力还是更多地集中在威廉获取炸.药的途径,以及沈江身上牵扯的另一桩大案身上……但,这些事和你们,却真的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我想,在这段时间内,你们一定也对威廉的真实身份做了调查,他就是亚当吗?他和安迪的交叉点在哪呢?他……是真正的亚当吗?如果他是,那么他的死是否太突然了些,如果他不是……真正的亚当,又会隐藏在哪里?他是不是比我们所有人都想得还要更可怕和谨慎?不论如何,他的一次失足,让我心里始终有一层淡淡的阴影,也为亚当这个身份,最终保留了一点悬念和尾巴。虾米,沈钦对这件事有何看法?他能放心带着你一起回美国吗?如果亚当还活着,你们可就步入他的地盘了。” “搭乘东方航空mu872号航班前往美国旧金山的乘客请注意,您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您到287号登机口办理登机手续……” “沈先生,刘小姐,您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您随时可以前往登机口,从这里过去大约需要五分钟的时间……” 在宽敞的头等舱休息室里,刘瑕暂且放下了手里的信纸,把膝盖上的零碎收拾了一下。 “怎么样?你有没有查过威廉的真实身份?”她站起身,边走边问,“你能肯定,他就是亚当吗?” “我的结论,和连先生不谋而合。”沈钦说,他殷勤地为她挎着坤包,犹如每一个标准的s市小男人一样顾盼自豪,狗腿得非常自然,“如果他是亚当,那么我们就还需要找到他的真正据点,提取到更多证据来证实……如果他不是亚当,那么亚当说不定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来过中国,一直在美国远程遥控,确实要比我们想得更谨慎和可怕……但我觉得,他应该就是亚当,既然心理推理的结果,他是,那么他就应该是。” “应该?”刘瑕扬起眉,“你没去查过?” “没有怎么认真去找。”沈钦说,“喂,我大半时间不都花在和你谈恋爱上了吗?我以为你要比所有人都清楚我都在干嘛啊。” “我以为你在回家以后总会调查一下的,没和我说只是因为没进展而已。”刘瑕为自己叫屈,她扭过头瞥沈钦,“所以,你就真的不打算找了吗?认定他就真的已经死了?不想找出威廉就是亚当的证据了?” “对啊,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像我们这样级数的黑客藏起来的东西有多难找了。”沈钦嘻嘻哈哈地说,“尤其他又受过军事训练,反侦察手段不缺,如果他不想让人发现的话,即使是我估计也找不出来,所以,要不还是放弃了吧?反正这一次我们去美国也只是蜻蜓点水,只是去探望安迪而已,很快就回来了,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当然啦,他的想法也不无道理——就只是非常的不沈钦而已,好黑客多少都有点controlfreak,沈钦恰好就是个很好的黑客,对自身安全的控制欲也强到让人发狂—— 刘瑕又瞥他几眼,耸耸肩,没多问。“那也好。” 只要他不在意就好,至于她,从来都不曾在意,她在意的,只是他的在意。 ‘嘀’、‘嘀’两声,机票被扫码,走过短短的廊桥,在空姐笑靥如花的问候中,他们进入机舱,阳光在舷窗角落熠熠生辉,沈钦把头探过来,“他还写了什么?” “接下来就是交代一下他最近没出现的原因了,还有一些零碎的消息……”刘瑕翻了翻信纸,“你知道吗?景云已经从保险公司辞职了。” “真的?”沈钦的惊讶非常之虚假,刘瑕静静地看他装逼,让安静戳了他一会才继续说,“嗯,真的,他前段时间失联的原因,就是去警校重新参加培训了。” “不论如何,美国,已经是一个我无能为力的国家了,我希望沈钦都能保护好你——我成功地把你交到他手上一次,但下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他联系我,告诉我‘刘小姐被抓了,我需要你的帮忙’,从他在自己的窗口重新发现你的那瞬间,保护你,就成为他的责任,告诉他:这一次,我是很勉强地给他投了信任票,别让我失望。” “对你,我没什么可叮嘱的,这段时间的变化,我没有亲眼见证,但我妈和暖暖都有提及,虾米,我有种感觉——你已经不一样了。” “并不是什么标志性事件……对你而言,并非如此,因为你太过聪明,只要一点线索就能猜出一切。你的改变并没有那么的戏剧化,而是在一点一滴之间,不知不觉地积累着,完成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蜕变。我有种感觉,你已经克服了自己最大的难关,对你的未来,我很有信心,我想,那一定是一片光明——一定比你的理性会给出的保守评估还要更美好一万倍。” “说真的,这是一种很棒的感觉,虽然我失恋了——说真的,兄弟团一直都在问我,为什么我失恋了还那么开心,还开玩笑,叫我情圣,但我还真没那么伟大,不是那种把苦情往心里藏,只要你能过的好,我再苦也无所谓的类型。我开心,是因为这件事总体而言,让人充满了希望,让人对这世界会重新燃起一点热爱,明白我吗?虾米,看到你能拥有幸福,真的,再没有比这个让人更开心,更有希望的事了。你和沈钦的经历,也帮助我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你说,我从来没爱过真正的你,你说能接受和热爱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对此我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把自己的感受诚实地告诉你——对我来说,你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一向自认磊落的我,却从不敢真正地追求你。是因为害怕被你拒绝吗?也许,但更多的,我想,是因为你对我来说,代表着过去那无能又怯懦的我,也代表着正义所不能到达的角落。从小到大,我都想要保护你,可却从来未能如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忍受着那些不堪。” “当我还小的时候,长大了当警察,是我的理想,我想要当警察,就可以把欺负你的坏人全抓起来,可当时的我从未想过,我最崇拜的父亲就是警察,为什么他也不能拯救你于水火之中。我们的距离,随着我的成长而渐渐拉远——我越是喜欢你,就越是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正因为我很清楚,你的绝望来自于这个社会,而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具备改变这社会的才能——我没有这个信心,所以,我总是放不下你,我总是想要保护你,却又总是不敢对你表白。” “在毕业前夕,我面临一次选择,爸妈非常不希望我做警察,我爸和我谈过一次,他告诉我,当警察,有时候是很让人痛苦的,这份痛苦,并不来源于那些现实的元素,低工资、超时工作……不,最大的痛苦其实来自于最终的那份认知:当你成为警察的时候,你以为你能改变一些什么、保护一些什么,但到最终,你总会发现,其实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其实你什么也不能改变。” “现在想想,他的感慨,也许正是因为你的案子——而当时的我虽然不知情,但也因此触动了和你有关的心结。我想当警察,最初的动因只是为了从欺凌中保护你,可当了警察,真的能保护到那时的你吗?那时的我,已经不再天真,对我来说,答案其实很显而易见,也真的很让人绝望。” “我没这个信心,我也放弃了希望,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在和命运的对抗中落败,在我心底深处,我非常清楚,我是个失败者……我的意志力,并不足以做一个警察。根本就不具备靠近你的资格,所以,我游走在你身边,嗫嚅着、盘旋着,但却从来没有勇气,把我的心意说出口。” “但现在,我的想法终于发生了转变——我依然没有高估自己的能力,但我开始建筑起一种信心,就像是你和沈钦一样,我开始相信,只要我一直努力,贡献着我那点渺小的能力,去改变我所能触及的现实……” “那么,一点一点的,在未来的某一天,现实,也会因此变得更美好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也就不会再这么绝望了吧?” “这是一种很离奇的想法,因为发生在我们周围的现实,是如此的沉重,每一天都有生命绝望地消逝,这种现行的、巨大的悲痛,几乎能让我们感到这个念头的荒谬:现实是一台这么巨大又沉重的机器,它好像会永远这样运行下去——我、你和沈钦,在生命中的某个时段,是不是都是这样认定的?” “但事实是,我现在开始相信的事实是,世界也有可能在变得更好,总体说来,当我们回头看去,再想想现在,我们的生命,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这个星球,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实也正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美好。只是这改变摊平到时间和空间时,和庞大的总量相比,是如此的稀薄,非常容易被人忽略——但,它确实也正在发生。” “所以,只要我一直努力下去,一直奋斗下去,总有一天,我能保护到的你吧?总有一天,我是可以改变什么,可以保护什么的吧?” “所以,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个警察了。” “你呢?你还会把你的心理工作室开下去吗?” “有时候,我总有一些离奇的想法——对你来说,也许太柔软了,但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在想,你开设这间工作室,是不是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想要帮到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谢阿姨,甚至是当年的刘叔叔,帮到那些本应拥有希望的灵魂?你是不是也在默默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希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你一定不会承认的,也许你还会说,我和沈钦都喜欢把你想得太好——” “景云和你真的时常都把我想得太好了。”刘瑕说,沈钦几乎是同时地抗辩,“但刘小姐你真的很温柔——” 视线落到信的末行,他没有往下说,而是略带诧异地瘪笑了起来—— “但,就像是沈钦常说的一样,我也要说,‘那是因为,刘小姐,你真的很温柔’。” “所以,下次见面时,我就是个警察了——重要的话要说两遍——我希望,我能比现在更好,而虾米你呢——你和沈钦也会更好的,我知道。所以,我衷心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断网中又没手机,只能写信的连景云。”刘瑕把信读完,抖了抖信纸,把它小心地折好,“他的文艺病确然比前几个月又加重了。” 对她的吐槽,沈钦只是笑——他就那样把下巴搁在隔板上,深深地看着刘瑕,“尽管毒舌好了,反正我和连先生都不会被击倒——我们都知道,你比表现出来得更好。” “而这真的是很深、很深的误解!”刘瑕说,她没好气地给了沈钦一记白眼,“不许那样看我。” “就要。”沈钦说,她的男朋友一直都是很无赖的。“眼睛长在我脸上,你能奈我何?就要这么看——就要——” “先生,飞机就要起飞了,请您坐好,扣好安全带……”空姐匆匆巡舱而过。 沈钦吃瘪地坐回去,这下换做刘瑕得意的轻笑了——他们用眼神打了几仗,但,她还是主动降下了座位间的隔板,把手伸过去,和他双手交握,静静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 飞机滑向跑道,屏幕上播放着安全须知,客舱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微小噪音。有那么一段时间,沈钦和她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看救生衣穿戴细节演示,然后,沈钦靠到了隔板边上,他的额头触到了她的。 “我没有去找他,因为我觉得,已经没这个必要了——那天,当我对沈铄说话时,我知道他在听。我觉得,在那之后他一直没有开枪,有部分是因为没有好的窗口,但也有部分,是因为他也意识到,我们的对话,其实已经结束了。”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从没有过直接的交流,但我觉得我其实是了解他的……我能了解他的心态和动机——如果他直接来找我,我会让他杀了我的,在我最痛苦的时刻,那甚至会被我看作是一种恩赐和解脱。但这并不能让他满足,不能平息他永不止歇的怨恨和怒火……我理解他,因为我也曾是那样的人——如果没有你,没有安迪,再那么自由自在地发展下去,那么我就会是下一个威廉。” “我和他的差别,只在于我接纳安迪真正走进我的精神世界里,而威廉,或者亚当,他只是被他的光和热吸引,却从未想过要向他学习。所以,当失去安迪以后,他有无穷无尽的不满需要发泄,想让所有人和他一起不开心……这是曾经的我的处理方法,因为我永远不会变好,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让世界变得和我一样糟。” “但我已经不是这样了,我已经幸运地遇到了你和安迪。也许这么说有些自夸,但当晚,当我告诉他,即使他杀了我……甚至是杀了你,也都无法击败我时,我终于重新又感到了安迪和我的联系……这是他常说的话,又那么自然地从我的嘴唇里吐出来,这让我感到,他有一部分自我,已经被我继承,随着我的生命延续——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游戏结束了,他已经黔驴技穷——他也开始渐渐地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荒谬,他自以为自己是在给安迪复仇,但每一步都让他和安迪渐行渐远。” 他的语气很宁静,就像是和她一起在散步闲聊,甚至没有用眼神交流来强调观点——这,是刘瑕所乐见的,因为尽管她在调戏沈钦时一直非常大胆,但袒露感情的时候,她还是很有几分不习惯的。 “你的幸运,是遇到了安迪。”她说,没看沈钦,视线投向两人相扣的指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但仍努力地把这话说出口,“遇到我,并不是你的幸运……是我的。”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沈钦静静地说,“不许反驳,你会那么说,只是因为……” 他忽然间转过头,看向刘瑕,把她残存的不自在尽收眼底——但却并未有任何嘲笑的表示,唇角噙着微妙的笑意,“我一直都没有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其实,你在楼顶说的话并不准确——在别墅的那天早上,我要吐露的并不是最后一个秘密……最后一个秘密,其实一直都还藏在我这里。” “噢?”刘瑕不禁低吟,她的大脑也开始运动推理—— “你之前已经知道,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关注你的存在,因为我们曾一度存在的继兄妹——”但在她有结论以前,沈钦就体贴地开始揭盅。 “姐弟。” “好好好,继兄弟姐妹关系——在我被介绍给吴总认识的时候,我对他的观感就不好,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定的黑客能力,并且开始尝试着监控我在意的人……所以,虽然当时我们素未谋面,但那时候就已经查到了关于你的一切资料。你的照片,你的履历,你的现状,还有——当然还有你的案情。” “从案卷里,可以很轻易地拼凑出你的生活环境,我之前告诉过你,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惨……不过,在当时,这个信息其实并没能引起我太多的注意。” 沈钦耸了耸肩,“so,世界上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惨,吴总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这就是我从这件事中得到的两个结论,在那之后,我又沉溺在自己的问题里,仅仅只是偶尔看看你的动向,出于习惯为你的档案做点更新……那时候,我当然没有喜欢上你,甚至很难说得上同情——那时候我的感情根本没丰沛到那个地步。” “后来,我遇见了安迪,和他一起去了mit……就像是威廉一样,黑暗的我,受到了光明的吸引,我开始了解到,这世上原来真的还有叫做‘希望’的一种东西,只是犹豫着是否该去相信。那时的我,虽然进了mit,但还有些吊儿郎当,游走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我能感受到安迪对我的关心,也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但……无法对他敞开心扉,我还在本能地保留着那种愤世嫉俗的人生观,总觉得他在试图贩卖给我虚假的鸡汤。只要你去相信,世界就会变好?whatthehell,当我傻吗?这种荒谬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去相信?” “其实,我是很想相信的,只是完全不能说服自己,因为在我的人生里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只有不断的变坏、变坏和变坏,我缺乏相信安迪的基础——当时的我,每一天都想要从mit退学,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因为快要说服自己相信,反而更加感到退缩,时时刻刻都处于那种临门一脚前最危险的状态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 刘瑕渐渐开始明白了,她伸出手指向自己,“你在窗边偶然一望——” “我走到窗边偶然一望——”沈钦点点头,很肯定地说。“忽然间,就见到了你。” “在那之前,你只是照片上的一个虚影,我对你的认识,也仅仅局限于一段段简单的文字,一直到看见真正的你,穿着白裙子,走在夏风里——你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生动的印象,让我意识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她的过去比我也许还要更悲惨一些,但是……但是我之前在文字里从没有发现,原来她现在过得是这么的好。” “她的笑容完美无瑕,她的裙子是那么漂亮,在树荫底下边走边笑,她看起来那么高雅自在、闲适自如……我知道你读了b大,考进了哈佛,但当我见到你的那一瞬间,这些资料才忽然化为了现实,在那一瞬间让我目眩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活得比从前更好,真的有人能在那样绝望的环境后,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但……那只是我的表演啊。” “对啊,那只是你的表演,你也有你的痛苦和绝望,在你的内心世界里,风暴一直在刮,直到……遇到我为止,它才渐渐地在停。但,在那一瞬间的冲击是真实的,它让我真的开始正视这个事实:确实有人,经历过那么绝望的过去之后,还真的能变得更好,原来‘希望’这东西,它真的普遍存在于这世界的每个角落,不是我怀疑就能否认的唯心论调。” “这完全是个误会,但正是这个误会,让我在那天晚上第一次接受安迪的邀请,参与他们的家庭晚餐。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次偶遇是一个重大事件,是我人生新的开始,我内心的风暴,因为你而停歇。从那天开始,我遏制不住地关注着你,这一切的开始,并不是因为你有多么的美丽,而是因为——就像是连先生说的,你让我相信,世界也有可能变得更好。” 沈钦的视线,温柔得像是湖水,“在那之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始终记得这一点——刘小姐,在我喜欢上你以前,你就已经是我的希望,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也是命运最巧妙的安排。” 他们的不幸,把彼此铸造成着残缺的样子,但也正是他们的不幸,让彼此相遇,成就了他们最大的幸运,无常的命运是如此的吝啬,又是如此的慷慨,以至于回首前程,竟难以分辨苦乐——过去的每一次痛苦都是那么的真实,但,那每一分的绝望,也许,也都是为了铺垫未来的相遇—— 刘瑕在这一瞬间,竟是欲语无言,半晌才捕捉到纷飞的灵感,在沈钦耳边低语。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解读,它会让我对未来多点信心。” 是啊,他们间还有很多问题未解决,爱情从不是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她的情感缺失,他的创伤记忆,都是笼罩在未来上空的暗影。 但…… 刘瑕握紧沈钦的手,望进他眼里。 要一直抱有希望—— 她暗暗对自己说。 要抱紧这一点最微小的力量,要用全部的力量去相信,世界终会变得更好。 然后,也许,说不定,在某一天,所有的绝望与痛苦的土壤上,会开出那么一朵漂亮的花朵,他们真的会变得比以前更好,一切的一切,都会有个很好很好,好到只可能会出现在童话里的结局。 在剧烈的引擎声中,一阵失重感传来,他们手牵着手,坐在一架又大又笨的机器里飞上高空。 ——其实,这一幕,在过去的人眼中,岂非就像是一出童话? # # # 在轰鸣声中,流线机身划过s市上空,滑翔过这片软红十丈的乐土,无数人在这座超级都市里上演着自己的爱恨与情仇。 沈铄在办公室里抱着手,听着高管们的汇报,脸上是强装出的老成镇定。 连景云呢? 他在开会。 或者说,听训。 “从今天起,没有什么高薪了啊,转正后一个月一万,就这么回事,加班有加班费,别的没有了,一年十几万,再多也多不到哪去,你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值班肯定辛苦,不值班也不能闲着,得学习文件,内务条例、三严三实……别以为下班了就清闲了,报告多着呢!你自己掂量掂量。” “查案肯定是没双休的,不管是和犯罪嫌疑人家属还是和一般群众打交道都得和气,干这行必须会和稀泥,明白吗?当然,斗智斗勇也少不了……总之,这活难干,你小子明白了吗?” “报告局长,明白!” “明白了还想干吗?” “报告局长,想干!” “不打退堂鼓?” “报告局长,不打!” “嗯……”张局作势沉吟,似乎还有点怀疑的样子—— “报告局长!一直站军姿,很累啊!” “去去去,一开始就不服从管理,还想不想干了?”张局怒了——但他看着徒弟的双眼闪着光。“那……行吧,就给你个机会,表现表现吧……实习期半年啊,要是表现不好,随时给你辞退了。” 他拿起警徽肩章,拍到连景云肩上,退后一步,重新威严地背起手,一边正好过来汇报的黄队赶紧狗腿地喊,“敬礼!” 唰地一声,连景云抬头挺胸,齐刷刷地把手举到太阳穴边,他的脸严肃地绷紧了,但从内到外都放着一股说不出的光亮,他的眉宇舒展、脊背挺拔—— 张局双腿一磕,庄严地还了一礼,“欢迎新同志加入警察队伍!” 王女士在公园里跳广场舞,和身边一个老头眉来眼去,边跳边说,笑得很开心。 钱小姐第一百万次把前男友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这一次,她想了想,连自己的手机都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春梦先生陪老婆和女儿逛动物园。 小迈拉着妈妈的手,和他们擦肩而过,他偷偷地瞟着叔叔,觉得他有点眼熟—— 梁婷和相亲对象坐在咖啡厅里,有些紧张和尴尬地聊天。 安小姐在购物,“这个、这个不要。” 她快乐地眯起眼,“其、余、统、统、包、起、来。” 孙女士迷失在s市街头,不断地说,“这也太大了,这也太大了,从火车站到家居然要两个半小时,在我们家高铁都要出省了!” “妈,好了。”她女儿有点不耐烦,“这里是这里,老家是老家,s市就是这么大,你最好是快点习惯——” 张暖从办公室偷偷地溜出来,翘班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她最近刚换了一份新工作,就在市局旁边。 祈年玉在病床边读书,朗读着朗读着,自己看进去了,“哎呀妈呀,这本书也太虐了,蓝宇最后怎么是这么个结局呢……” 一阵引擎声隐约传过,飞机在半空中排出一道洁白的云迹,他擦擦眼泪,望向窗外出了一会神,又揉揉眼:“唉,这虐的,那个谁,你也觉得虐吧?瞧你都听哭了——哎!” “等等?听哭了?” 他跳起来看着病床,呆呆地望了起码十秒,然后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医生!医生!我这有个病人他有反应了——” 暖热的风吹过窗棂,窗外是一片浓绿,春天已完成使命,热力十足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全文完 第67章 一吻定江山 充满了阳刚范儿,身高一米八几的俊朗青年,长发斜挽、微笑耐人寻味的魅力女青年,两人间快速缩短乃至几乎消失的距离,深夜的楼梯间,滴水的发梢……氛围不可抑止地向暧昧狂奔而去,几乎就像是一出偶像剧的高潮片段,慢动作又似快放,连景云的手握上了刘瑕的肩膀—— ‘哔——’ 刺耳的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四面八方地向楼梯间包围,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伸了出来,开始向四面八方喷射水柱,连景云受惊,大大地后退一步,瞪了刘瑕几秒,回过神,“他在看?——你是故意的?” 如无必要,刘瑕很少说谎,她微笑,连景云眼中烧起怒火,“你利用我?” 刘瑕的笑容丝毫没有黯淡,她的声音柔柔的,就像是咨询时的语气一样,恳切又让人舒服,但仔细品味,这种专业的亲切背后,并没蕴含什么真切的情绪。“一举两得,不好吗?” 连景云梗了一下,他要说话,但又被打断——另两扇紧闭的门打了开来,男主人伸头出来,都吓了一跳,“哦哟!消防探头坏了是吧?得赶紧给物业打电话。” 眼神在连景云身上打个圈,同情地啧啧响,“都淋成这个样子啦?赶快躲躲呀,先生,小刘你别出来了,我来按下,我来按下应该就好——” “那就麻烦你处理了,张哥,我去给我朋友拿毛巾噢。”刘瑕在外人出现的一瞬间已站直身,她对连景云勾勾手,“还不进来?” 有几个外人在,连景云强掩怒气跟进来,但对刘瑕,他已抱有戒心,眉头皱起,展示自己不俗的推理能力,“为什么关上门?——沈钦没监控你在屋里的行动,你想误导他什么?” 这就是和聪明人来往的坏处,刘瑕先翻出两条毛巾丢给他,“不要把水到处乱甩——” 她冲他扭扭眉毛,但这可爱的表情并没能让连景云放松下来,“如果能借此让他死心,难道不好吗?” “用这种手段?”连景云把毛巾扯下来扔到地上。“你同时侮辱了我们两个人。” 刘瑕耸耸肩,只是笑,“一举两得,说得上侮辱吗?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如果沈钦真的有底线的话,他看不到,也干扰不了——怎么样,景云,想要继续吗?” 连景云拧起眉审视着她,片刻后似有所悟,忽然低斥,“不要故意表现得恶劣,来逼走关心你的人。这样做很幼稚,而且只能让人感到你很……” 他咽 下最后两个字没说,刘瑕打开冰箱的手顿了下,“很什么,可悲?” 连景云别开眼,不和她对视,他愤怒的气焰低了下去,嗫嚅着没有回答,刘瑕取出乐扣盒,放进微波炉里,她的语气还是很心平气和,“如果我也觉得自己可悲的话,现在应该会生气的——可悲的矫饰,最怕被说穿了,因为这是一种软弱。景云,现在屋里的确有一个软弱的人害怕提起当年的事,但这人并不是我。” 连景云没有说话,他的唇角抿成倔强的弧度,有些事害怕被提起,哪怕只是想想,都有锥心的疼痛,是因为世上所有的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愤怒自己的无知无觉,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让他想要回到过去,想要在那个瞬间挺身而出,想要在每一个被刘瑕推远的瞬间上前紧抱住她,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奔流入海的时间永远不会再回,错失的一切也许就将永远错过,刘瑕猜错了,他不在乎,但那又如何,时间点已经错过,世界上并没有一种缘分,兜兜转转,能把离开的人带回到他身边。 “……但你不应该这样对沈钦,”但他依旧倔强地抚平了自己的伤痛,咽下所有苦涩,抬起头继续自己的执着,“这么做,太挑衅和恶意……你知道,他要比一般人更脆弱。” “你对他的关心也太过头了吧?”刘瑕把饭盒从微波炉里取出来,放到餐桌上,毛巾重新扔到他头上,“擦干净再来吃饭——这是我和他的事,你觉得你会比我更懂得心理吗?” 连景云愣了下,犹豫片刻,终于妥协地擦起头发,气氛似也因此缓和,只有他的声音在毛巾里,闷闷的,仍不妥协。“……我也许没受过专业训练,但我知道人心。你这样做,比直接拒绝更残忍。” “嗯——哼。”刘瑕心不在焉地说,掀开饭盒,看看连景云,偷偷地倒点辣椒粉进去,再放进去微波。“但是直接拒绝并没有用啊……奇怪,景云,你对你的情敌好像有点太在乎了,难道你希望什么,我和他双宿双飞、恩恩爱爱吗?” 她把最后一盒菜放到桌上,走过去掀连景云的毛巾,手伸过去,被他握住,温热的手还带着湿气,捏着她的手心,他从毛巾下望着她,表情难得地脆弱,“不……我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连景云低声说,眼神如此赤裸,似乎在自陈自己的软弱,“但,我不想你这样把他推远,是竞争对手,也无所谓,危险不危险,我不在乎……你选了他,也可以……我只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个人来爱你。” 他几乎从来不说这样直触心灵的话,北方汉子,一切情绪都表达在行动里,这句话,连景云说得怅惘无比,所有浓烈的爱意、愧疚与遗憾,似乎都化为了此时的一声叹息。 能多一个人来爱你就好了,能多一个人来保护你就好了,总是这样,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总想要守护着你……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爱着你。 刘瑕的手,顿了一下,她忽然想问,景云,你到底爱我什么?但这问题似又太矫情,他给她的爱,比所有人都多,她从来不能回报,把他困在这样的窘境里,他却没有一丝的抱怨—— 她的手,扣住连景云的十指,表情慢慢凝实,双眼微闭,轻轻向连景云倾过去—— 这一次,满室都是安静的,再没有人出来阻拦,她的唇,轻触到某种柔软又粗糙的东西—— 刘瑕睁开眼,额抵上连景云的额头,眼里露出疑问,“?” 连景云的手指,隔着手指,轻轻拂过她花瓣一样娇嫩的唇瓣,他苦笑了一下,额头轻轻用劲,在她头上轻敲一下。 “你是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就是这样,猜度人心的本事,精准无比,如果不是为了制造机会和她相处,又有什么案子需要她的帮助?刘瑕垂下眼睫,不再和他对视,她含糊地问,“你怕了吗?” “有点怕……”连景云的轻叹,吹过她的唇,“我怕输……我知道,现在我没占优势。” 这一吻下去,答案就出来了。爱情的产生,总离不开那该死的三大化学物质,这并非任何意志可以勉强,连景云看过她和沈钦的视频……这一吻下去,两个人彼此都蒙骗不了,他和沈钦,总会分个谁高谁低。 输了的人,还有颜面继续在赛道上挣扎吗? “高中时候,你喜欢过我,是不是?”但连景云并没神伤,他似乎也不惧怕自己的受伤。 刘瑕点点头。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很难见面,警校不能带手机……分开两地的日子里,你想过我没有?” 刘瑕犹豫片刻,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继续摇头。 “……所以你看,”连景云自嘲地笑了,“累计的路程,已经归零了,现在,我还差沈钦好一段路呢,我怎么能让他出局?如果他是那个能跑完终局的人呢?我不能让他就那么跑掉……但,虾米,我也有信心赢 他。” “比起爱你的程度,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我只想要你给我个机会。”他的声音醇厚又压抑,情绪激越到极处的平静,“……给我们俩一个机会吧,虾米!” 蝶翅一样的眼睫,扇动了下,又垂下,刘瑕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 “不给。”她说,“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 连景云愕然地望着双手,好像还未习惯失去,刘瑕摇摇头,“景云,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己想想,我说我以前喜欢过你——这句话,不是骗你的,我的感情,你能感觉得到。”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眼神交汇时闪过的一丝笑,只有回头时偶然望见的浏海,只有被老师拖堂,着急赶到校门口,发现她靠着石狮子看书时顿住的脚步,但他是能感觉到的,当然如此—— “但,离开家乡以后,我只有情绪,没有情感,在当下,我会有相应的短期的反应和冲动,看到一只猫,我也会觉得可爱,受到捉弄,我也会生气,被人恐吓,我……好吧,我并不经常畏惧,但偶尔我也会感到烦恼,但,这些反应,最终全都会散去。”刘瑕望着他,但又不是望着他,仿佛越过连景云,她又看到了那个遍体荆棘的小女孩,“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很快我就会忘记……我什么都会忘记,连恐惧和阴影都会忘记,在哈佛的时候,我聘请过男妓——” “什么?” “对,我聘请过一个亚裔男妓,指定了特别的情景服务——我把我的公寓钥匙给了他,让他在一周内的任意一天来袭击我,如果我反抗,就停下来,如果我不反抗,就继续粗暴地对待我,看我能承受到什么程度。”刘瑕说,“无需我特别说明,你就会明白,他长得和刘叔叔很像……我特别挑选了这么一个人,再造了这么一个环境来做这个试验。” “试验的结果是——我没有感觉。没有恐惧,没有失控,没有尖叫,什么都没有……过去他对我的虐待,本会摧毁一个人的一生,但对我来说,影响力为零……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叔叔真是彻底的失败,作为一个加害者,他在这世上,连最后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沈钦和你都没有任何机会,你觉得沈钦相对你走在了前面,是的,因为我对他的反应更多、更大……但……” 再多、再大,能和继父比较吗? 连景云微微张开嘴,刘瑕摇摇头,“但,不论现在的反应如何,都会褪去的,没有什么能留下来,从根本 上来说,你们两个都没有任何机会。” 她望着那稚嫩褴褛的小女孩,轻轻地重复,“没有什么能留下来……” …… 随着公寓的门,又一次打开,运动警报被触发,音箱发出轻微的滴滴响声,但又被很快按掉——从监控摄像头可以看到,湿西装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回头和门里人说了几句什么,又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了摄像头一眼,这才走进电梯。模糊的像素,无法描绘出他的精细表情,但从肢体语言来看,他现在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仿佛失去了方向。 电梯门打开,门内的女人探出身,抱了抱他,湿西装走进电梯里,长发女子也看了看摄像头,仿佛还笑了笑,这才回身进屋,合上了那仿佛坚不可摧的深色木门。 电脑前的男人操作了下,把监控画面关闭,他在电脑椅上来回转了几圈,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笨蛋。”双手摆到键盘上,很快就敲出了一行字:【机会,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当然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啊!】收件人那栏里,连景云的名字赫然在上,手指在enter键上盘旋了许久,多少个应该按下的理由,被极有效率的大脑列了出来,条条框框:是的,即使是竞争对手,即使成功的人不是自己,也希望能多一个人爱她,也希望,对方不要就此放弃…… 连景云这个大傻瓜,坚持着无谓的正义,连争取机会时,都不忘带他一个,用的是我们…… 这条微信,他应该发,在品格上他不能被连景云比下去,尤其是在她面前更不能,但…… enter键有些微凹陷,但在触发之前,又松弹起来,沈钦轻轻地诅咒了一声,手指按下删除键,快如闪电,删掉了这行危险的字样,又吐了口气,不敢再看连景云的名字,快速关掉对话框,切换到了‘刘小姐’这一栏。 *所以,你是在故意挑衅我吗?【好生气哦,但还要保持微笑】刘小姐,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恶劣。* *刚才还在为我看房子,现在有机会就来刺激我,你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女人都是善变的吗?还是你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抱歉哦,我真不知道,女人还这么擅长自我欺骗?【怒火熊熊】* 对方那边的智商,轻易地就能推测到了一切,并且也答复得很快。 *噢,所以说,你还是监控了我的私人电脑喽?沈先生,说到恶劣,还真是彼此彼此啊。* *再者,我也没有‘恶劣地’对你,我只是在做我 自己而已,沈先生,也许你可以试着接受这个事实:你可以试着感动我,但我也可以不被你感动,并伤害你,并且,很可怕的——完全不会因此愧疚。* *更何况,我从没有答应你什么,在我的生活空间里,和我的朋友正常进行社交,请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进行关切?请你好好思量自己的界限,我没能说服你,你不放弃,这我没法干涉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也请你别来干涉我,沈先生,我想,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基本人权。* 她对他的康复情况了如指掌,所以,现在装可怜这招也越来越玩不转了,但这一切狡辩都无法否认她确实是有意恶劣对他的事实,沈钦发了十几个嘟嘴的表情过去,这事实,还影响不到他,但刘瑕和连景云不断靠近的画面,仍然让他感到极度的不悦。就算她说得都对又怎么样?他反正也从来没讲过道理。 情绪驱使之下,他又发一连串表情炸屏,对她那文绉绉的声明置之不理,*呵呵,你会玩野的,我也会啊。* *刘小姐,啥也不说了——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