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皇朝》 1 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老人的,呜呜咽咽,未曾休止。寒颼颼的阴风,将悽楚悲愴的低泣送到每一处角落。天地是无穷无尽的暗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鬼魅的歌声轻柔迷离,自流动的河面隐隐传出,天地问弥漫著淡淡的xxxxx味,如大雨后腐烂的尸味。 小鬼哼哼唧唧,各司其职,铁链曳地,亡魂过桥,黄泉地府一如往常,寧静到近乎死气。 陡然间,石破天惊的呼叫击破寂静,在天地间回荡著― 「怜君」 !「来了!来了」 !一抹昏惨惨的青光,猛然自一角闪耀,照亮了一名青年。这名青年拉著细长的腰带,穿妥白绸外袍,直问道: 「弄好了没?弄好了没?」「都弄好了。,君衣裳楚楚,白袍瀟洒,可比阳世大兴白王朝那温文儒雅细读书人呢。」暗处的小鬼恭维著。这青年闻言,来不及得意,便匆匆奔向尽头的某一处。扑面的冷风带著鬼气,他早已经习以为常,疾步奔出鬼门关,电掣风驰来到生死交界处― 脚步一顿,他目光落在那著黑衣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目如画,隐有桃花勾魂,眸底聚煞,唇薄无情,鼻挺如刀,明明五官分开来是森冷得慑人,但凑在一块,却让人觉得是个温润如玉的春晓男子。 这男子,似是自画中出现,让枯木般的地府迸出点点春光来,怜君不由得看傻了眼,同时摸著自己勉强称之清秀的脸庞,哀叹。 那年轻男子目光如电,扫过幽暗无光的周遭,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似乎不意外自身出现在这种疑似冥府的地方。 怜君深吸口气,意气风发地趋前,用最清朗的声音喊道: 「兄台可是南宫朗?」 年轻男子徐徐侧身,眼波轻转,先是落在围绕怜君周身的五股鬼火,再往他瞧去。 「咳,兄台可是南宫朗?」这一次,声音稍低一点,客气一点,委屈求全一点。那男人神色漠然,问道:「我来到阴曹地府了么?」「此处正是阴曹地府。不过,呃… … 」「这么说,我是死了?」其声无悲无喜,不激动也不怨恨。 「这个… … 其实… 」「人死,照说,不是该由牛头马面来拘拿吗?我不是该过奈河桥吗?你又是谁?」「我?」怜君抬头挺胸,作揖道:「在下怜君,负责… 负责未亡魂。」 「未亡魂?」他面容顿沉,语气微寒。「说清楚。」 怜君暗暗打著咚嗦,鼓起勇气解释道: 「在地府,看见我,那就是此人命不该绝。这处是生死门,生生死死由此定,生者由此返,死者由此进鬼门关。南宫朗,你阳寿未尽,回去吧。」 南宫朗不言不语,带冷的目光依旧锁著他。 怜君语气有些软,柔声道: 「来这里的人,一听见能还阳,多半是高兴的。你… … 回去吧。你年命未尽,实在不能再留此处。」第一次上工,千万别让他砸了锅啊。 「我遭人砍至重伤,气绝而死,这还不是死吗?」怜君闻言,面色惊悚不已。这人竟然能对『 死前』 记忆这么深刻,是不是普通人啊?「你阳寿未尽,怎会气绝而死呢?」「既然阳寿未尽,为何我会来到此处?」 「那是你意念所至,此处为生死门,正是防心死而人未死的阳间人。南宫朗,你快回去吧。」 南宫朗向他逼近一步,妖眸寒光尽现,薄唇冷抿道: 「如果我不回去,就可当我死了吗?」 怜君脸色一沉,不悦道: 「如果阳寿未尽的人,都像你这般耍赖,阁王殿岂不早炸翻锅了?不就跟你说,你阳寿未尽吗?你执意留下,我也有法子送你回去。」 南宫朗紧紧盯著他,盯到他暗暗又打起颤来。忽地,他发现南宫朗的眼波流动,越至他的身后。 他的身后,正是鬼门关。 怜君神色一凛,取出小鼓,沉声道: 「南宫朗,好死不如赖活著。不管你经歷了多少事,痛过多少次,恨过多少人,终就转眼遗忘,你再撑过几女,什么都淡了,那时你便能重新开始,回顾过往,只觉今日所为不过是件蠢事。」南宫朗闻言,骇人的目光钉住这名自称来自地府的青年。怜君浅浅一笑,迎视眉目儘是瀟洒自若。弹指间,杀气漫天彻地而来,怜君不过眨一下眼,南宫朗便飞掠过自己,直逼鬼门关而去。 怜君长叹一声,举起小鼓,轻轻的一击!漫天的黑路似乎晃动一下,闪出一线昼光来。 回去吧,回去吧,奈河桥,非你路… … 回去吧,回去吧,阳世妻儿母娘等你回… … 回去吧,回去吧,三魂七魄速回… … 南宫朗速回,速回,速回… … 怜君不停地吟唱著,鼓声咚咚咚的,偶时如天雷乍现,偶时如水中涟漪,咚、咚咚― 咚、咚咚黑暗渐渐席捲天地,再度归人死寂里。「回去了… … 这才对啊。南宫朗,愿你在阳世,顺心如意,至你寿尽,咱们那时再见了。」他自言自语,而后温煦的面容噙著笑,收了鼓,悠哉悠哉步回鬼门关。收工!「怜君!」「来了!怜君马上来!」有些狼狈的青年,穿上披垂在地的白袍,边跑边缚著银色的长腰带。他扶扶玉冠,确定自己仪錶堂堂,玉树临风,才如狂风般掠过鬼门关,停在生死之门上。 「? ? ? 」他有点欲哭无泪。 黑衣的男子森冽阴鷙地瞪著他。「又是你。」冰雪难融的冷言冷语,彻底透露他僧恶看见这个叫怜君的小书生。 「正是在下。」怜君非常有礼地作揖,展现他清华瀟洒的一面。哼,南宫朗没品,他可不能。他文质彬彬,如大兴皇朝书生,有品得很呢。 「这一次,我死了吗?」怜君摇晃著二根细白手指,笑盈盈道:「未死未死,恭禧南宫兄,你未死啊!」南宫朗依旧是那副死活不当回事的神色,问道: 「我阳寿何时尽?」 〔 怜君不知。」 妖眸顿瞇。 怜君连忙解释道: 「我真的不知道。生死簿非我管,我只负责守著这处,南宫兄,你可以回去了。」快滚回去快滚回去,别再找他麻烦了… … 「我不是遭人杀死了吗?」 怜君抚额叹道: 「你尚留一口气,怎会死呢?」迟疑一会儿,他很含蓄地说:「南宫兄,你可知,阳寿未尽就自尽而亡,这是要进枉死城的。」 「我不是自尽。」「是不是自尽,不是你说了算。你仇家多,但能动到你的有限,这手『 借刀杀人』 的安排你是心里有数的。好了,我瞧,不解决你心中事,想必下回还要来麻烦我,不如你直说了,你下地府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十分有心要开解这人谜样的心思。 「让我见阎王。」 「你人未死,不得见,不得见。」怜君忙挥著手。南宫朗闻言,静了,不再说话了。良久,他才沙哑开口:「鬼门关、阎王殿,当真都是存在的么?」 怜君如夫子教学般,点头道:「虽然大兴皇朝不时兴宗教信仰,少人诚心相信,但地府确实存在的。」「那么,人死后,必回归此处?」「除去恶鬼、野鬼外,人死魂归,确实由此处而管。」 「恶鬼… … 依她性子,那是万万不可能,说是野鬼,我也绝不允她成孤魂野鬼。」南宫朗语调篤定,抬眸望向怜君,问道:「二年前,有个姑娘叫南宫春花,她来过吗?」 怜君看著他,慢吞吞地来回轻抚著自己的发尾,沉吟道: 「这个… … 都二年前的事了,我哪记得啊?」这不是在为难他吗?「她很好认。她像朵小白花,个儿不高,笑起来清雅如莲,像个邻家小姑娘,眼眸乌漆抺黑的,跟这里的阴森鬼气不大相同,你望进他的眼里,总觉得这世上。。。。这世上是千般的好。」说到最后,他迷乱地低喃著,像说给自己听,确认著这姑娘确实存在过。 怜君有点无奈,他说的,哪好认?哎。 「南宫兄,你回去吧1,如果春花姑娘来过这里,在生死门上没有人送她还阳,那表示她阳寿已尽,早过奈河桥了。只要她无功无过,应该已经转世投胎,即使你来了,也是寻不到她的。」 「是么?投胎吗?」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感来。 「你回去吧。」 「我回去?我回去了又如何?」 「自然是重新过活了。人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不迥是在转念之间。你的春花过了奈河桥,她已早你一步转念,什么都淡了,什么都忘了,你又何苦执著?」 他猛地抬首,瞳孔骤然收缩,温暖如清月的频貎充满煞气。 「她什么都忘了?」他戾声问道。 怜君掩嘴惊咳一声,很窝嚷地退后一步。 「那个。。。不只她,只要是过了奈河桥,是谁都会淡忘的。」 「她什么都忘了!」他咬牙切齿。怜君长长叹了口气,再度取出小鼓。「回去吧,我助你一臂之力。南宫兄,记得,千万别再灰心丧志,你阳间种种债,总归一天是要偿还的,你下了地府,承著一身罪孽,即使想要跟春花姑娘生生死死,也得看阎王爷肯不肯、你一身罪孽肯不肯啊」 !南宫朗浑身一震。 怜君轻轻拍了下鼓。 天地间又轻微震著,随著他的鼓声,晃动愈来愈剧烈,直到白光乍现!回去吧,回去吧,奈河桥,非你路… … 回去吧,回去吧,人生在世,清清白白好度日… … 脚踩泥巴地,头顶神仙天,回归回归… … 此处不留南宫朗,去,去,去。 见南宫朗竟如石盘稳然不动,怜君咬牙加重力道击鼓,低喝道: 阳间路,去,去,去莫回头,此处不留南宫朗,去去去… … 他一连用吟唱了好几次,天地才回到原来的地府之黑里。他暗鬆口气。真麻烦,一年前南宫朗不慎遭人暗算,三魂七魄竟凭意念转迅来到地府,令人惊悚骇然,这一次? 又来,费得他一番精力才送回去。这南宫朗在大兴皇朝中乃是七焚之一,会有仇家频来寻仇不意外,但他也太容易被暗算了吧。 2 「还好,依他的能力,只能来到生死门。过了鬼门关,便难以回阳,一走奈河桥,就是不归路。」还好还好,他总算不辱使命。怜君收了小鼓,抹去一脸的汗。他只是个小书生嘛,面对杀人不眨眼的人,孬一点也不是很丢脸的事。他撢撢衣袖,准备转身回去时,忽地瞥见方才白光还阳之处。 他好奇的上前一步!怜君!天地间,有人突喊,其声无处不在,震醒他短暂迷惑的心智。 他连忙抬头瞄瞄四周,然后耸耸肩,转回鬼门关。 无三不成礼,这句话他是知道的。其实,他在阳间也生活过。活著的那段日子呢,无聊时就读书写字,吟诗作对,听听人家说故事再偷偷记下来,才有如今一派书生样。可惜,下了地府,没得一份文书工作,反而得守住这个生死门。 这一次,距离上次,不过半年。 半年啊… … 他叹了口气,苦笑作揖,道: 「南宫兄,好久不见,请坐请坐。您的光临,足令此处蓬单生辉。来啊,别客气。」说著说著,他自行先落坐。还客气咧,他真想踢这南宫朗一脚,送他一巴掌!南宫朗没理会他,目光落到不远处被阴风吹摆的黑色林子。上回,这里是空阔无边的黑暗,这次却多了小桥,流水,林子。 可惜,小桥下的歌声阴气甚重,流水林子都是黑沉沉的,充满地府天生的鬼魅之气。 「我喜欢田园生活,但在此处所有的人事物,总是不清不明」怜君微笑道: 「在地府里,明明伸手不见五指,偏偏大伙眼力很好,都摸得清对方,我不行,眼力不佳,幸蒙上司荣赐五股鬼火,才让我能在地府里行动自如。」南宫朗不发一语,人座。怜君十分尽主人之责,为他倒了一杯茶。他见南宫朗盯著茶水,直笑: 「无妨,喝了没事,只是我在地府乏味得很,就附庸风雅一番,绝对不会伤到你的三魂七魄。」一顿,他抢先答道:「你命大,所以喝完这茶,就可以回去了。」 「来了地府三次,却进不了鬼门关,我算是第一人吗?」 「以前我是不知道,但自我来后,你是第一人。」怜君忍不住哀叹,几乎是可怜兮兮地望著他。「南宫兄,你何苦如此,何苦啊?我不是都告诉你,你的春花,早走了早走了吗?」南宫朗没有答话,直勾勾地望著那黑得阴魅的竹林。怜君苦著脸,准备偷偷取出小鼓送人,才听得他道: 「她不爱林子。她总怕,林子易埋伏,会伤了我。」 「喔。」 「她也怕鬼。」说到回忆处,南宫朗的嘴角竟扬起淡淡的笑花,使他名副其实成为清华如明月的面容,其色异美,风华逼人,简直是让地府生光,让鬼也心动不已。怜君心荡神摇,愣愣看了半天,差点流下口水。好久好久… … 没看见这么美丽的人儿,活生生自画里走出来,画中仙子啊!让他再多看几眼留念,地府里的小鬼不能看,这人,美啊!「她爱读书,总爱读书的,但她又不看胡说八道的故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南宫朗压根不在乎怜君惊艳的眼神。 「不知道。」怜君摇摇头。 「她总怕,世上真有鬼神,那我背的罪孽不知何时才能偿清?」 「听起来,她真是个好姑娘。」他敷衍道。 「她是个好姑娘。」南宫朗神色迷茫,喃道:「她一直是个好姑娘,只要她活著,哪怕我伤有多重,我总要为她留下一口气的,她不能没有我。」 「… 」唔,这时候敲鼓,不知会不会很容易送他上去?这位老兄八成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把他这个二面之缘的当成兄弟了,是不?人总是要发洩嘛,他一介小书生,绝对不介意充当聆听苦水的和尚大师,怜君鼓鼓腮帮子,继续喝茶去。 「她走的时候才二十,连句遣言都来不及说,就这么睡过去了。既有鬼神,不就该有公平善恶?我六岁杀了第一人,至今死在我手下无数,为何我还不死?她无过无错,为何就这样走了?你倒是说啊!」「呃… 」「你倒是说啊!」南宫朗猛然起身,击向桌面。桌面立时四分五裂,吓得怜君狼狈地跳得老高,跳个不稳,差点摔成狗吃屎。 「我、我… 南宫兄,你问我,我要说得出来,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让你吓了!你、你何苦!你这是何苦呢?瞧,没有春花的你,都过三年了,再多挺几个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 真的说不下去了!南宫朗目光如炬地瞪著他,害他很想把鬼火给灭了,眼不见为净。 怜君委屈道: 「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别瞪我别这样瞪我。你的春花,不会高兴你对一个益一辜的人这么粗暴,如果是你的春花,她、她会想,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独宠她这一枝小白花?」他偷偷取出小鼓。 「你只不过是个鬼,根本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妖光尽现,一伸手竟勒住了他的脖子。 怜君面色发白,颤声道:「南宫兄,你活得好好,何苦为一名女子再犯阴间罪?我不过是个小书生,你、你这样欺我,不合你的身分,春花若知情,一定会伤心欲绝!」「春花若知情?」南宫朗笑若冰雪,语如寒刃道:「你不是说她早转世了吗?哪来的知情?你带我上阁王殿,我要问个明白,南宫春花虽是我的妻子,但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她无病无痛,为何会魂归地府?若是把我的罪孽赖在她身上,我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语毕,拖著怜君往鬼门关方向疾步而去。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怜君吓得眼睛大张,挣扎地大叫:「你一错再错,再错下去,就真的无回头之路了!南宫兄,大哥,不如你先放下我吧!放下我,好好的谈,你要谈春花,我陪你谈,你要知道春花的去处,我也可以想办法告诉你」 !南宫朗一怔,穷兇恶极地瞪著他。 「去处?、」 「是,是去处!」怜君猛点著头。「我想办法去找她投胎之地,这样吧,我尽力找,找著了一定告诉你,到时你就可以跟春花再续前缘,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的去处……」南宫朗缓缓鬆手,眸光流转著异样,一抺疯狂,七分不信,二分渴望,更深藏著怜君看不见的算计。「你这话… … 是说真的?」怜君伏在地上惊惧猛咳,咳了一阵,勉强能说话了,才吸吸鼻子,假装很瀟洒地拂去膝上灰尘。「我说的话当然是真的,但这事不容易,总要暗地来,暗地来。」好想哭哪。 「为什么你要帮我?」 这人防心真重,怜君不太高兴地抱怨著: 「我不帮你,你老这样烦著我也不行啊。」 南宫朗定定注视著他。 怜君不禁叹口气,遥望黑漆漆的天际,负手而立。 「不瞒南宫兄,其实我生前也曾跟人两情相悦过,看到你如此情深,真是令人头痛,不,是令小弟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地步。因此,小弟愿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得知春花的去处,我想,如果春花有个美满的转世,你一定可以放下心吧」 !语毕,怜君等啊等的,等不到身后那人的回应,反而觉得有人一直在用两道利刃砍著他的背,砍得血淋淋都可以挖骨了,他只好硬著头皮转过身,笑xxxxx地凑上前道: 「南宫兄,不如咱们结拜好了!南宫兄为阳间大兴皇朝上等良民,我生前在阳间无亲无故,在这里也不受香火,委实可怜了点,不如南宫兄认我为弟,以后我也算是南宫家的人,不,南宫家的鬼嘛。」老兄,这样你总信了我吧!南宫朗还是望著他。怜君扁扁嘴,道:「你考虑考虑吧。」怎样?这么瞧他不起,连个结拜都不肯啊!冷幽的眸光钉住怜君,而后,南宫朗声音低薄道: 「我还不知你的名… 」 「在下怜君。」 「怜君?」南宫朗抱拳,淡淡道:「在下南宫朗,如你不嫌弃… … 」 怜君笑脸迎人,悦声道:「大哥」 !「以后… … 还望怜弟多多帮忙了。」 「这是当然。」怜君笑道:「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大哥能看一样东西,唔,也不算是东西:? … 大哥,你可知道人自尽后都是何等下场吗?」 南宫朗摇头,神色漠然疏离。 「哎,也对。那地方在鬼门关后,大哥自然是没有见过。」怜君纤手一挥,黑竹林瞬即出现无数幻影重迭。 凄惨一辰嚎的亡魂,重复著重复著撕心裂肺的动作,永无止境地承受巨大的痛苦。「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怜君急声问道。南宫朗满不在乎地凝望,而后转身娣向以袍袖遮面、缩得跟个小乌龟似的怜君。他不甚在意道: 「看见了。」 「确定都看完了?」 「看完了。」 纤手赶紧再一挥,怜君悄悄自袖后探出一双眼,确定幻影尽数消失,他才吁了口气,抬眼对上南宫朗。 「你看见那样的惨况了吧?以后别再做相同的事了,为了春花… … 」他本想说不值得,但如果他真的说了,他大概会成为在地府中再死一回的第一人。 遂改口:「她一定会生气的。」 「我从不自残。」 「唔。。。小弟也曾说过,如果你心头无此念,又怎么会落得数次被人重挫的下场?你一人抵数十,不逃不避,自然打不过人家,为何你要这样做?你心里总是明白的。」南宫朗看了他一眼,道:「我的事,你倒是清楚得很。」「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怜君心虚笑著。谁叫他遇上的是个再接再厉的混蛋傢伙呢!「我也不是有意… … 」南宫朗忽而一笑,温美的容顏带著几抹自嘲。「这话倒是假了。我杀人,人杀我,天经地义,春花若在,我拚著一口气也要活著,她不在,我仍是拚著命,但这口气留不留,倒也不是那么在意了。」转了话题。「你胆子真小。」 怜君扁著嘴,坦白道: 「阳世间,人怕人的例子多见,我这个地府小鬼怕亡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候不早了,大哥你回去吧。」 「我回去,总是会有寻仇的人不死心,到时,我依旧满手血腥。」 怜君温声道: 「这是你的命。他xxxxx真的命终,小弟在此恭迎你,陪你上阎王殿,为你散去一些罪孽,这也算是咱们之间的情分了… … 」 「什么情分?」 怜君一怔,迎上他的视线。「自然是兄弟情分。」 「我向来孤身一人,虽有所谓的义兄弟,但总是没那么贴近。你这种兄弟,倒是第一人。」怜君失笑道:「你哪来孤身一人,你曾有春花,你在大兴皇朝里还有许多喜欢你的人、关心你的人。等我寻出她转生的下落,一定会告诉大哥,所以,在此之前,请你自己保重吧。」 「嗯。」他垂下目光,问道:「春花当真转世了么?」 「哎,春花必已转世了。」怜君没有察觉南宫朗掩住的眸光瞬间透著狠毒的杀气,微笑道: 「我助大哥一程,望你回阳路好走。」他笑得眼儿都弯了,轻击小鼓。 这次的鼓声很柔和,既不令人心慌意乱,也没有胁魂魄归体的错觉。 当南宫朗一张开眼,迎接他的是蓝得清澈的天,白色如絮的云朵,遍地生气勃勃的芳菲绿景。 他吃痛地撑起身。腹部的那一刀,真的让他差点断了命。他点住自身几个大xxxxx,确定这条命还会延续下去,便随意撕了衣角白布,也不敷药,就这么硬汉子地包扎起来。阳光正炽,点点灿光,在如茵绿草上跳跃,一反方才那魁黑的梦境。血味随著清爽的凉风袭来,他心不在焉地扫过那些偷袭他却已身首异处的死尸们。 倏地,他眸光一闪,锁定一处。 捣著伤口,他咬牙撑起,跟鎗几步,一脚踢飞某具尸首,而后缓缓蹲下。 芳草间一朵小白花。 春花… 春花… 掌心轻轻呵护著那朵小白花。她的笑顏淡淡的,清澄如水,再无人间杂质,让人看了总觉得这世上千般的好,世上他最渴望的东西就在她的眼里。 她走后,这世间变了顏色,在他的眼里儘是黑色。 黑色的天,黑色的云,黑色的世间。 七焚南宫朗,在杀人与被杀间,绝对能主控,但他却无法救她,无力跟天地对抗,无力去追寻她的踪跡。 春花… … 他咬牙,眉目狰狞,用力拔起那朵小白花。拧碎。 一身书生袍,束起的黑髮如丝绸顺势沿著椅背滑落在地,与细长曳地的腰带微微缠绕著,雪白的清秀面容带著几分閒适慵懒与自得其乐,细长的手指在写满字的纸上移动著。他不似读书人正襟危坐,反倒有些懒散地半倚椅背,抬著赤足搁在矮凳上,就这个姿势,读他个一天半天都不曾动过。 恍若一朵阳世白莲在地府生根了。 「怜君,你又在看书了。」小鬼探头探脑。 怜君抬眸,眉面似喜似嗔,显然还沉浸在书里美景,过了一与自己对上眼的竟然是小鬼,他惨叫一声,狼狈地滑坐在地。他赶紧回开视线,问道: 「你你你有事吗?」 那小鬼早习惯他的反应,道: 「判官差我来传话… … 」「哎,判官舅舅有话直接对我说就算了,为何每次老找中间人传话呢?你直说吧。」「判官说,你跟南宫朗结拜,是个大麻烦。二人无缘无分,你硬牵起缘分,这… … 总是不好的。」 怜君闻言,面色大垮,咕噥著: 「我不出这招,他就要硬闯鬼门关,当时判官舅舅不出面帮忙,现在反来叨念,这未免也太过分了点。」 「怜君该如何处置南宫朗?」 一提到那南宫朗,怜君就猛叹气,但叹气之中,黑色瞳眸闪闪发亮。他得意地算计道: 「其实,一开始,我想,随便胡诌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谁她是他家春花转世投胎,他就守在那儿十几年,说不得二人培养出感情,这是美事一桩啊。」 算一算,十六年后,这南宫朗也只是四十上下,依他清美绝俗的相貌,想必还能充充二、三十的壮年青年。老夫少妻很适合啊,那时南宫朗磨去了少年戾气,二人平顺一生真是太好了。 「怜君,你这是乱了人家娃儿的命盘,硬加进不该属于她的命运,这二人会没好下场的。」怜君白他一记眼,但一见小鬼容貌,又吓得转身掩袖,道:「我当然明白。其实判官舅舅要能帮上一把,告诉我南宫朗的下个老婆是谁,我更方便做事。把有缘有分的男女凑在一块,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小鬼道: 「判官说这是你接手的第一份工作,盼你能圆圆满满达成它,不伤任何人不造任何业… … 」顿了下,补一句:「地府是不管人间情缘的。」 哼,谁不想圆圆满满达成它?怜君撇撇唇,思索一阵,嘴角扬起,展顏笑著。其实呢,最好的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已对著南宫朗说过,他会尽力寻出春花的转世,那南宫朗只会一心一意等著他的答復,再无死志。 既然如此,想必接下来的日子要在地府见到南宫朗,那机会简直少之又少,这件事就淡淡地给它淡下去,只要南宫朗撑过这几年,到时再想起春花又如何?那时什么痛什么爱什么恨都淡化了,还找什么转世呢,哼。嘿嘿,大不了,等南宫朗寿终正寝时,他就守在鬼门关前任这个结拜大哥骂上二句也就罢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真是… … 快哉也!「嗯… 老兄,咱们真快就见面了。」怜君眼泪汪汪,同时作揖苦笑:「这是寒舍,请大哥一定要给小弟一个面子。」南宫朗望著眼前简陋的竹屋。竹林、小桥、流水,如今再加个小屋子,如果他不知道此处是生死门,真会以为这里就是这个叫怜君的田野家园。 「请。」怜君听见天际锣声突响,连忙颤声道。 南宫朗文风不动,最后还是看见怜君想要推他人屋,他才拂袖避开这小书生,自行人屋。 一进屋,怜君立即闔上竹门,掩住耳朵。 竹屋内也是十分简陋,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跟一张床,书籍散乱置地,些竟然垫在床上当枕头。他瞧见怜君一脸惊恐,显然不停歇的响锣令他感到无比害怕。 「这锣声是干什么的?」他问。 「鬼门关要开了。」怜君语气略带抱怨。反正再怎么遮,锣声也不是从耳朵听见的,他索性放弃,然后爬上床,缩缩缩,缩到角落去。五股鬼火在他四周飘啊飘的,眼不见为净,他一不作二不休直接灭光光,整个身子缩成小虾子,对著南宫朗的方向道:「大哥,你也不用多想。这鬼门关是来迎亡魂的,不是为你而开,就算你进去了也是会被赶出来的。」 「我不进去。」南宫朗就坐在那张黑竹椅上。他的眼如利刃,落在床角那个没有用的书生脸上。「我在等你告诉我春花在哪儿。」 「呃… … 」石头砸到自己脚了。 「找著了么?」 「呃… … 」 「你根本没在找?」 明明看不见对方,怜君却彻底感受到南宫朗带来的寒意袭面。他吞吞口水,结巴道: 「有在找… … 请大哥见谅,小弟不才,我一直在努力的寻找,春花她投胎三年了,我总是要偷偷摸摸、花点心思去找的… … 」老兄,谁知你这么快就下来了!南宫朗缄默一阵,浑身刺骨的妖气轻敛,淡声道: 「那就麻烦你了。」 「大哥,既然你有心寻转世春花,就该乐观进取,积极向上,努力做人,别再动不动就下来了,你阳一哥未尽,哪天不小心被杀成重残,这要怎么去结识转世春花?」他好心劝告。拜託,下次七、八十年后再见吧。「我很好,没有受伤,也无心自残。」 怜君一脸『 少骗鬼』 的神色。 「我一觉醒来,便身处此地。」南宫朗坦白告知。 「咦,你是说… … 现在你在做梦?」 「可能吧。」他毫不在意。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哪有人一睡著就来到生死门?这样一来,以后他岂不是天天都要面对这个寻妻的男人?天要亡他啊!怜君很想哭天喊地,但竹屋陡然受到干扰,无数亡魂如水面清涟,荡荡悠悠进人竹屋。他来不及大惊失色,这些亡魂就贯穿他的身子,简直如人无人之地,直往鬼门关而去。怜君把持不住呕了一声,狼狈地趴在床缘,干呕不止南宫朗冷眼注视半天,无视路过亡魂,开口说道: 「你身为地府小鬼,连鬼魂都受不了么?」怜君连话都答不出来,只是一径干呕。南宫朗上床,使力把他扶了起来。胸口有点顺畅了,怜君赶忙吸气,抹去满脸的眼泪鼻水,软绵绵地摊在床墙,虚弱叹息道: 「我也不想这样啊,这种事总是要适应期的,再给我几年,我一定习惯。 」等等,他说话满完整的耶,也没有呕吐晕眩迷乱的感觉,五感似乎很正常,不再像先前那样被亡魂的鬼气强压到眼泪鼻水直流。 他内心轻疑,特地起了一股鬼火。 薄弱的青光点亮了屋内景象,怜君惊喘一声,直觉赖向身边的人。 鬼魂依旧无数,面色空茫地借此道人鬼门关,但与他们保持距离,无一遣漏… … 不,这根本是退避三舍,绕道而行了。 怜君慢慢转向身边的男子。 这男子明明是个温润如天月的玉雕美貌,但… … 鬼魂绕过的,是他吧?怜君暗自吞了吞口水,很没男人尊严地紧靠在他的身侧,伸出书生惯有的修长细白十指紧紧扣住身边男人的手臂。 南宫朗瞥他一眼,面容清冷无波。 「大哥,不如来谈谈,为何你连作梦也会下地府吧?」怜君很没志气的喊著,试图转移他对鬼魂的恐惧。南宫朗敛去眸里的厌恶,道:「不知道。」「事出必有因,大哥离上回下来也不过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一定做了件事,让你有下地之能。」 南宫朗闻言,沉思一阵,自衣襟间扯出块青绿的圆形玉佩。 怜君眼一亮,喜色道: 「这是玉佩呢」 !「前二天,我买了这块玉,今晚睡前才收它贴身。」 「我可以摸上一摸吗?」怜君兴致勃勃。 南宫朗若有所思瞄他一眼,才递给他。 怜君爱怜地抚著冰凉的玉面,抬眸对上他探索的瞳眸,笑道: 「这玉… … 大哥,为何你这样看我?」 「你跟春花这一点倒挺像的,她也喜欢玉製品。」 「… … 」 「她不喜分真玉仿玉。她九岁那年,我送她一块仿玉,她珍惜到日夜都戴著它… 」声量微轻,眷恋的感情倏瞬掠过他的玉顏,暴露出他深藏的弱点。「… … 」老兄,你跟你老婆的私事找我分享不太好吧。怜君哭丧著脸,默默还给他,说道:「想必大哥是等一寻到春花的转世,就要将这玉送给春花吧。」他敷衍著。 「你确定春花真转世了么?」 怜君叹息道: 「大哥这话上回也问过。我也答你,她无功无过,如今早该转世,不,确定转世了。」 「转世定须三魂七魄投人轮回,是也不是?」 怜君讶异笑道:「大哥,你对轮回转世也有研究?」 「回答我。」 「照理说,是的,没有错。」 俊美异常的男子不再接话。 天边的鬼锣一结束,鬼门关就要合上,路经生死门直奔鬼门关的亡魂开始递减,怜君不由得暗鬆口气。 今天要不是临峙接到南宫朗下生死门的消息,他是万万不可能在鬼门大开时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他偷覷这个清美如芙蓉的男人。他劝也劝过了,骗也骗过了,如果南宫朗真因这玉佩天天下地府,他铁定吃不消。他就不懂,感情何必执著?轻轻淡淡,随风而没,不是挺好的?还在执著什么?怜君摸摸鼻子,叹声说:「哎,如果你们要有孩子,你也不必… … 这么灰心。」「你们地府,倒是什么都知道。」「那是当然。」怜君理所当然道。 「那你知不知道为何我们没有孩子?」 「呃?」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啊。送子娘娘不给,春花命中无后这么简单吗?还有其他原因?怜君一头雾水,一脸茫然,心思非常之纯净。 「那是因为,我不让她有。」声音极轻,彷佛陷进遥远的回忆中咚的一声,怜君滚到地上。 「大哥… … 」怜君很丢脸地撑在床边,特地点亮剩餘四股鬼火,好看清此人的任何细微表情。他非常虚心求教的说:「地府是无所不知的,你别誆我,你并非送子娘娘转世,怎么可能说要孩子就要,不要就不要呢?」 南宫朗瞪著他。怜君扳著手指数,说著:「你跟春花是夫妻,行房是一定有的,而且绝对不只一、二次。有了行房,送子娘娘开心了,就送孩子来,敢问大哥,我这样没说错吧?」 南宫朗还是瞪著他。 小鬼在竹屋外吱叫著: 「怜君,鬼门已关,判官请你上奈河桥。」 怜君浑身一颤,喊道: 「马上来!马上来!」他看向这个铁定不是送子娘娘转世的义兄,道: 「大哥,你得回去了。等我有消息一定通知你… … 现在我要去清点魂数了,判官舅舅说,等我上手后,就能真正成为地府的一员,从此受香火供奉,到那时可不会再怕什么小鬼了。」 现在他只能算『 临时工』 ,如果做得不好,就算是凭裙带关係也很难在地府混下去的,所以,务必要努力工作,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那真是头皮发麻也无法形容他的痛苦。 虽然如此,怜君还是对著南宫朗展开笑容道: 「大哥,我送你上去吧。」 当南宫朗一觉转醒时,天色已经薄白。他如同往常,起身下床更换衣衫。自春花离去后,他多半是和衣而眠,长剑伴在身侧,从不离手。当他脱下外衫时,瞧见悬于胸前的玉佩。 是昨晚他睹物思人,系上红绳,放在身上的。 他的春花爱玉,却很少在人睡时戴著玉。 她怀玉而睡时通体冰凉如玉,这样的身子在皇朝里绝对是异常,所以他不允她配著玉石的物品人睡。 他近乎痴迷地抚著偏凉的玉面,桃花似的眼瞳藏著恨之人骨的杀气。 三年多了… 她也走了三年多了,但一切恍若昨日,她言笑晏晏,面若春风投进他的怀里不管这皇朝要不要她,他就要她这个不是皇朝人的妻子!就要她一个!一天过一天,回忆依旧强悍霸住他的所有。 没有春花,他连看都不想看自身的未来在何处!春花她真的转世了吗?她真的能在大兴皇朝里轮回转世?昨晚的梦境歷歷在目,连著三次梦见自己身处地府,遇见同一个小书生,这到底是虚幻的梦还是真有其事?那个小书生… … 他在里一暗中能视物,但小书生的脸庞依旧模糊不清,他只知这书生年纪颇小,说话带点孩子气。好比,那句「送子娘娘送子来」 他紧紧扣著寒凉的玉佩。 春花走前的几月,似乎已有预感,突然感慨若有孩子就好了。 那时他惊喜又心动,她性子偏淡,自十五岁后嫁给他太过知足,以致什么也不在乎,她会主动索求孩子,他欣喜若狂,那时他笑著答她,送子娘娘不送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春花信了。 然后,就这么走了。 让他空欢喜一场!空欢喜一场!当时,他想著,春花有了这份心意,对他必然是有了?… 那在阴曹地府的小书生… … 如果真的不是他日思夜梦下的幻梦一场,那么他瞇起眼。 他等了三年多,终于等到了!七月鬼门开,百鬼夜行阳世间。唔…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怜君垂著首,撑著黑伞,一路行在阴冷黑暗的街道上。漫天的黄纸飞舞,扑面而来的是冥世的气味,家家户户早在人夜就息灯而眠。鬼蓝的雾气自街角嫋嫋窜升,无数的磷火鬼魂擦身而过。 3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 怜君安慰自己。都是阳间人都是阳间人,没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低著头行走,比他矮的小鬼偶尔自身侧掠过,还故意对他扮鬼脸,他吓得马上把脸高高仰著,假装专心地看著黑伞的底部。 「小公子,要来碗凉汤吗?」 怜君循声看去,瞧见一名贩子在清冷的街角卖著汤。汤啊,他挺爱喝的,可惜现在的他,正立志成为地府的一员,阳间食物少碰为妙。 他满面春风,要跟这贩子打招呼,哪知这贩子颤抖地指著他还来不及惊声尖叫,就这么直挺挺的昏厥过去。 怜君一怔,低头看看自己。 他还是照旧白衫书生的瀟洒装扮,只是上了阳间,阴气不足,身子有些透明而已。 所幸七月鬼门开,一过子时,街上几乎无人,不然他这个样儿,活活吓死人,他罪过就大了。他覷一眼那昏迷的贩子,当作什么也不知2道,溜了。 在城里行了大半夜,他东张西望,好奇地欣赏街景。 天一亮的街道,不知是怎生的热闹?他幻想著,却始终想不出有多热闹,最后只得放弃。 他又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一座大园林。 他摸摸外墙,确定自己可以穿墙而入,于是深吸口气,穿透墙面。 顿时,园林美景尽在眼前。 这样的人工美景,他曾在书中看过,身当其境让他感到兴奋,忍不住停停走走,过过桥,逛逛院子,每至一处他都捨不得离开,当然,最重要的是当他进入这座园林时,竟然没有半个鬼魂路过此处,简直是─── 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眉开眼笑,倘徉其中,连个奴人僕役都不见人影,无人无鬼,实在令他开心不已。 他慢慢欣赏著,慢慢走过人间的美景,只盼时间能久留这一刻。忽然间,前头有抹烛光跟人声,他抬起眼望去,依著这整座园林的设计,那方向应该是女眷聚集之处。他无声无息地来到女眷厅,撑著黑伞,悄悄探出一双清澄秀眼。 厅内,是一男一女。 他又缩回来,蹲在壁角偷听著。 「这事不能再等下去了!二哥,不如明早我跟你一块去接人,我是姑娘家,对方多少不会拒人千里外。」 「楚家庄送来的女人,敢拒绝吗?」那男声温和,言语却带著无情。「何况,配朗弟,她算高攀了,还能耍什么硬性?」 怜君闻言,暗讶一声,整个人几乎贴上墙,努力窃听去。 「二哥,你瞧… … 五哥会不会… … 会不会… … 」 「一开始自然不会动心,但日子一久,不知不觉就会改变心意了。」 「哼,都是春花害了五哥!」女声带著不知对谁的恨意。「如果她不死,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可好,这三年多来五哥如行尸走肉,几次差点踏进鬼门关,这全是她的错」 !短暂的沉默后,那男声平静道:「妳还是留在府里吧,待会我要出门,明天就带她回来。」那女声轻诧,讶问著:「这么晚了,今天初一… … 二哥,你上哪去?」「… … 」 那女声掩嘴低叫: 「难道你要去… … 」 「前二年办不成,今年是一定要办的。蓝蓝放心,这事朗弟不知道,法会虽然简单,也不见得一定有用,但却是咱们的心意,只盼春花地下有知,能够保佑朗弟,早日重新生活。」 「墨随华!」那女声怒气腾腾。「你办什么法会?」 「蓝蓝,春花走了三年,如果不替她做些什么,妳要她怎么在地府过活?她生前已经被皇朝欺凌至此了,死后还不让她好过吗?还是,连妳都不承认春花早就离世了… … 」 接下来的话,怜君也没再细听,赶紧撑伞去寻人。 哎,他不得不说,那个叫二哥墨随华的,真是用了好法子!为南宫朗另谋良缘,真是好!太好了!他身在地府,没办法像阳间人这样细心为南宫朗选好姑娘,有人承办这事,老实说,他真是松了口气。看来,不用多久,他就能功德圆满回地府,一切皆大欢喜,各有所归。路经这座宅院的偏僻院子,一楝明显閒人勿进的女子小寝楼就在里头。他一时兴起,正要穿墙入房玩,哪知才碰到房墙,就被一股莫名力量弹飞出来。 「哎哟!」他惨不忍睹跌在泥地上,赶紧捡起黑伞遮住大兴皇朝的天。 这岂止是閒人勿进,根本连鬼都进不了嘛!清秀的面庞满满怨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也不是很执著的人,索性转身离开这里,沿著他自地府追寻的阳气而去。 他来到了另一处的寝楼。 这一次,他通行无阻。 他笑吟吟地要入墙,但临时警觉地缩回脚步,先是小心翼翼收伞,再沿著屋簷移到窗前观望。 仗著星光,他往窗内望去,不由得轻噫一声。 床上平坦,没有人睡在上头。 他迟疑一会儿,掌心贴著红墙,慢慢沉淀意念,随即,整副身子穿过墙面,进人房间里。 房内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怜君掩不住好奇来到床前。床是可容二人的宽度,被褥在七月未免带热了点,枕亦是双枕。明明南宫朗是独身一人,为何还要自找苦吃,彷佛枕边人仍在?秀眸短暂出现迷惑,他又往房内其他摆设看去。有桌有椅有柜什么都有,男人的衣衫掛在屏风上… … 至少南宫朗还没有发疯,把春花的衣裙并放一块。 颈间凉凉,带点反光,让怜君的瞳眸缩了下,他直觉低头一看,立即大惊失色,脱口叫道:「杀人啊!」他一时腿软,身子晃动一下,不料剑刃如影随形。「那个,大侠饶命」 !「你是谁?」清冷到近乎妖异的男声自怜君身后响起。 「… … 大哥?」这声音他耳熟得紧,激动得差点掉眼泪。「我是怜君!怜君啊!你可别说你忘了我,在地府里我们可是结拜过,是好兄弟啊」 !「地府?」男声有著剎那的惊诧。 「大哥,你多老,这么快就忘了我?咱们也不过一个月没见面而已啊」 !闪闪发光到吓死人的长剑终于自怜君颈间收回。怜君暗吁口气,瞧见南宫朗从黑暗里无声无息的现身。 一身外衫穿在身上,但腰间长带未系,露出里头的中衣来,男色极为妖美些微暴露的精实身形,令人心蘯神驰,意乱情迷。 天,这人不只有绝貌之色,也有令人心头乱跳、头晕脑胀的体态。还好,他心如止水,这种诱惑对他来说不管用… … 真的真的不管用。怜君眼眶含泪,非常亲切喊道:「大哥!」要比鬼气,他比不过这个南宫朗、行动比他还鬼魅,他这个地府小鬼,认了!南宫朗盯著他清秀的脸蛋半天,才徐徐瞧向他一身的书生打扮。原来,他的梦非虚幻,这小书生的身形正是他梦中所见,只是外表年纪更小一点,约莫二十上下,生得稚嫩好看,但总嫌软气了些。 同时,他也察觉到小书生若隐若现,跟世上形容鬼魂的外形不一样。 「大哥?」 「你上来,是来告诉我,春花的下落么?」南宫朗平静地问。 怜君没有察觉他紧扣剑柄的手背青筋毕露,像是随时会出刺斩杀他这个书生小鬼。 「呃,恕小弟无能,正在努力中,努力中。」他陪笑著。 「那你上来做什么?」「小弟有一事十分好奇… … 整整一个月了,实在熬不住,就来求教大哥,还望大哥指点一二。」南宫朗又不说话了。长剑人鞘放回床上,他坐回床沿,一泓秋水直勾勾地锁著怜君,神色莫测,让人无法猜透他此刻的意图。一回生二回熟,何况是三回呢?怜君早习惯他的冷面,讨好地问:「就是那个… … 送子娘娘的事,小弟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你不让春花有子,可你又不是送子娘娘转世,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邪美的黑眸轻瞇,没料到这小书生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大哥,我一向有求知的精神,心里没有答案,就会成天烦著这事,无法专心为你寻春花啊」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怜君被他冷峻的语气吓得一抖。「不敢。」扁扁嘴。 南宫朗精锐的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只觉得这小书生像个孩子,喜怒哀乐都在薄薄的脸皮上。沉默一会儿,他才勉为其难道: 「你成亲过吗?」 怜君挺起胸膛,道: 「小弟年纪不小,生前自然是成过亲的。」 「圆过房?」 「…..嗯。」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妻子有孕么?」怜君挠挠头,坦白告知道:「送子娘娘不来,所以,我走时,妻子是没有身孕的。」南宫朗闻言,瞥他一眼。「那自然是你无能,你妻子才无孕在身。」 怜君皱起好看秀气的眉头,环臂在胸,一脸思考喃道: 「我无能… … 原来是我无能… … 」 南宫朗不再理会他,翻身躺回床上。 怜君好奇地瞄瞄他,笑容可掬地来到床前。「大哥,我自地府请到回阳令,可在七月间待在阳间一阵,不知大哥能否收留我?」没有回应。没回应就是愿意了。怜君微微一笑,再道: 「我很好养,大哥不必顾我三餐,我也不食香火,别理会我就是。 哥了。」语毕,脱下鞋子,拉起垂地的衣襬爬上床。 南宫朗驀地张眼,瞪著他爬进床的内侧,就这么与他面对面躺著。 怜君又是一脸靦腆的笑。 「鬼也要休息么?」 「哎,自然不需要,但我是特例。」怜君也不隐瞒,全数招供:「七月鬼门开,百鬼夜行回阳间,人问谁能看得到?偏偏我死时中途出了差错,似鬼非鬼,似人却又不是人,现下我跟著判官舅舅做事,只盼哪日功德圆满,便能真正成为合法差使,就此在地府定下。」 南宫朗对他的事毫无兴趣,遂合上眼目养神。 怜君乖乖地躺在他的对面,看著他衣衫微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自己是和衣而眠的。 二人共躺在一张床上,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眼角一瞟,他的黑髮不小心缠到南宫朗的发尾,怜君连忙拉重播妥,叹道: 「大哥,我曾告诉你,一过奈河桥,前世种种感情就此烟消云散,再无波澜,你可记得?」 南宫朗继续合著眼,睡他的觉。 「哎哎哎。」怜君连著三声叹。实在又忍不住,再问:「大哥,我思前想后,我不觉得我无能啊,行房这事我也按规矩来,很正常,没有无能之说。何况… … 妻子无孕就是我无能,那你的春花无孕,你不也无能?」 南宫朗倏地精眸暴张,凌厉地瞪著他。 怜君见状,委屈地囁嚅著:「我这是实话实说,你可别见怪。你不跟我说清楚,我这心中总有个结,不解开它,我实在无法专心去寻春花的转世。」 「你真能寻到春花?」这话在怜君耳里听起来,明明就是很平静的问语,却暴露出这男人多疑的一天性与想抓住浮木的渴望。他抿抿嘴,点头柔声道:「小弟自当尽力而为。」 南宫朗闻言,细密的视线落在他的面容,过一会儿才闭眸道:「我希望她有孕时,心里是爱著我的。」怜君瞪大眼。搞了半天,他的春花不爱他?必定是他不小心问了出来,南宫朗轻描淡写地回答他: 「她十五岁时,我娶了她,我心知她见过的人不多,只当我是兄长,在她危难时候,我偏是娶了她,要了她的身子。我总想,终有一天她会当我是丈夫般的爱著,那时,再让她生咱们的孩子,哪知…」说到此处,再也没有说下去了。 怜君还是瞪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 这男人,轻描描说著,语气却隐隐痛著,隐隐恨著。如果他有通天的本事,一定要上月老那里看看,看看这个男人的爱跟春花的爱,这二人的爱到底怎么回事?春花当他是兄长般的爱著,而南宫朗却把春花当成生命的爱著… … 他头好痛啊。真的好痛。 怜君苦著脸。他的爱就简单多了,真的很简单,简单到… … 他张口欲言,想要告诉南宫朗,他的爱有多简单,但张了口,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最后,他只能再叹著,低声: 「大哥,我的爱… … 竟然已经找不出话来形容了,因为我早过了奈河桥,忘记那种相许的感觉了。」顿了下,他又毫不在意地微笑: 「你的春花,跟我一样,早过奈河桥了。不管她对你是什么样的爱,都已经是昨日之事,你再思念再不舍,她终究是没有感觉了。来xxxxx过奈河桥,亦是如此。人生总总,最后,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一觉醒来,房里只剩他一人。怜君睡意甚沉,秀眸懒洋洋一掀,忽然瞧见枕边的床位被阳光映照得十分明亮。他哇的一声,顿时清醒过来,连忙缩缩缩,缩到壁角,再从阴凉的壁角艰困地爬到床下,撑开他的黑伞遮住大兴皇朝的阳光。 南宫朗有没有良心啊!明知他是鬼,至少摇醒他一下嘛,万一他魂飞魄散怎么办?真狠真狠!怜君有点气恼,恨恨来回踱步。 七月是鬼门阴气大盛时,也正属人间天气极热之际,他是个鬼,能留在阳间过鬼月,但魂魄还是会耗损的。 如果不是为了解决南宫朗这棘手的事儿,他寧愿待在地府守著他的小书库也不想上来!他想了想,现下无人,劈里啪啦,把腰间一堆腰牌全拿出来数一数。」 「还好,隐身令也有。」 地藏王菩萨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怜君也有小宏愿,就是在地府要中规中矩,以免为判官舅舅惹上麻烦。所以他上阳间前申请许多权杖,有备无患嘛。他抽出只能用一次的隐身令,其餘继续掛在雪色腰带上。没多久,他的身形渐淡,终至隐没,他嘿嘿笑二声,穿墙而过,大摇大摆迈向昨晚閒人勿进的求春小寝楼。 白天烈阳高照,僕役来往频繁,但个个安静得吓人,怜君没有太注意这座园林的运作,兴匆匆地来到玉春楼。 他双臂环胸,打量著这楝只能看不能进的小寝楼。 再试一次。 《大兴皇朝》5-8章节 他伸出手,贴在房墙上,试著穿墙强进,哪知他的掌心才碰到墙壁,立即又被弹飞出去。 这一次他有心理准备,随地一滚,正庆倖自己反应机灵,但滚一滚,竟然撞上假山,痛得他哀哀大叫 有没有搞错?他轻抚著额面,一脸委屈。 他忍痛起身,拉好垂地的腰带,扯下银冠,任著一头束起的黑髮落地,然后狠狠地瞪著那扇门。 「哪有道理进不去的?愈是进不去愈有鬼!不对,我就是鬼,当然进得去!我就正大光明的进去 这楝女子小寝楼里肯定有问题!说不定能解开他三年来的疑惑。他不再选择穿墙,直接来到门前,深吸口气,双掌贴门,要用力推开,壮烈成仁的惨叫声立即出自他的嘴巴里。「哇哇!这是什么鬼啊!」掌心像烧灼一样,他痛得直跳著,门上金铃不停响著,搅得他心烦意乱,又是掩耳又是痛得跳来跳去。这样惹鬼心烦的铃声不曾停歇,没有多久就引人奔进院里四周张望。「这是怎么回事?」来者是一男一女。 问话的是年轻的男人,约莫一一十三左右,一身元色的衫子,虽然面白而讨喜,但眉眼有著超乎年龄的愤世忌俗,而尾随在后的女子就是昨晚那叫蓝蓝的美艳姑娘了 僕役迭声道:「六爷,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道! 「不是早就吩咐,只有五爷能进玉春楼吗?现在谁在里头你会不知? 蓝蓝看了那门一眼,脸色驀地发白,低声说:「六哥,钥匙只有五哥有。 这门根本没打开过。」那被称六哥的年轻男子,满面的杀气,一听见此话先是一怔,而后上前瞪著锁得死紧的门 蓝蓝声调微颤道:「五哥说,如果2是人,只能出不能进,如果是么想进门,符咒会让鬼铃遽响……我从不相信……我从不相信 那男子面色一变。 她失神地喃道:「六哥,如果是里头动了门,天铃会响,刚才内外铃都响个不停,那就是除了有鬼要进去外,还有人要出来,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要出玉春楼了? 「绝不可能!」他慍声斥道:「死了的人怎么会出来?妳别胡思乱想!要出来早出来了,怎会等到现在?我归无道第一个不信! 她目色低垂著,浑身颤抖。「那……鬼呢?真有鬼要进去了?谁的鬼? 「噢。这世上如果2真有鬼,那七月百鬼横行此处也是有可能的,绝不可能是春花的魂魄!」归无道歉道:「蓝蓝,今天这事别跟百哥提,二哥把楚家庄的姑娘带回来了,也许从今天起,春花就能成为五哥真正的回忆了。」 蓝蓝轻声应著一声,深深看了那扇门一眼「你去把五哥房里整理整理,顺便放几件女人家的东西进去……」归无道撇开目光,低声说:「今晚就让楚姑娘住在五哥那里吧。」 「噢。」蓝蓝应著,轻轻笑道:「这法子早该用了,都三年多了,我不信五哥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生一世只碰春花一个女人。」 怜君就蹲在他俩之间,仰著脸托腮听著他们的计画。计画似乎不错,南宫朗房里床是双人床,枕也是双人枕,晚上多一个人,打理绝对不费功夫,但他要睡哪里?要他打地铺吗?这二人说著说著,就分头行事,一个回厅等二哥带人回来,一个去南宫朗房里收拾。 怜君看看玉春楼那扇门,决定他心里的谜团可以下回分解,于是,他尾随著蓝蓝离开 蓝蓝自她房里捧了几件姑娘的衣衫,这些衣衫都十分轻盈淡雅,惹人心爱,同时她也收拾几件珍珠玉饰,回到南宫朗的房里 怜君照样托著腮,站在房外,手肘靠窗槛看著她忙来忙去。 「都盛暑了,何必盖这么厚重的被… … 」蓝蓝喃喃著:「… … 再怎么相像,也决计不会跟春花一样怕冷。」语毕,收了棉被 接著,她停在床前。怜君望著她的背影,她的背影还真的连动都不动,像是石雕美人一样。 那床他才睡过,知道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背影美人终于有了动作。她拾起床角的一本书,自言自语:「这种书生游歷天下的书,五哥怎会看呢?多半是打玉春楼拿来的。」蓝蓝正要把书一块带出去,奴人在门外喊道 「七小姐,六爷说楚家小姐来了,要妳上厅里去见见人。」 蓝蓝立即转身,神色又是高兴又是紧张。「终于来了吗?我马上过去。」 随手放下书,匆匆出门离去 怜君被他们这些人弄得也紧张兮兮,连忙跟著她,直往大厅去。 白天的园景跟半夜大不相同,粉墙碧瓦,雕樑画柱,长廊上还有串串玉珠成帘,遇风叮叮噹当的,不扰人反而声声悦耳如天籟 僕役忙里忙外,人人精神十足,笑声不断,这里跟玉春楼简直是天壤之别一边是热闹有餘,那边却是死气沉沉,生人勿进 怜君难得瞧见这样流动的阳世生活美景,一时人迷,不知不觉跟丢那叫蓝蓝的美人。 他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条小径走。 真烦恼哪,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说穿了,就是小土包一个的无用小书生,这种大宅子对他如迷宫,生前是有逛过几回这种大宅,但路道早就忘光光了 快正午的阳气正旺,就算是隐身,他也有点吃不消了。 怜君只手遮阳,退避到廊上,成帘的串串玉珠带来阵阵凉气,他略鬆口气,正要想个办法到大厅去,廊腰转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孩子。那孩子生得普通,带点土气,朴实的衣著应是这里的小僕,令怜君注意的不是这孩子的外表,而是那孩子的后头有… …怜君秀眸大张,瞪著这孩子突然抚著胸口痛苦倒下,接著,黑白无常拖著铁链… … 吱― 铁链曳地的声响格外刺耳。「墨新,年十五,七月初二死于八风园… … 」阴声迷乱鬼魅,复诵著生死命数 怜君连忙背过身,掩耳不敢再听下去。 过了良久― 「怜君。」不知是哪位无常大人开了口 「… … 是。」怜君唯唯诺诺缩著身子,不想看勾魂那一幕。 「结束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大人 … 怜君、怜君… … 还是觉得这头的风比较清爽… … 」他很没用地说道 「怜君,你毕竟是要在地府做事的,再不习惯这种事情,会令判官难做人的。」「怜君并非不习惯这种事,只是… … 如果二位大人能够再玉树临风一点,再跟潘安套点交情就好了… … 」身后一阵低气压,冷得令人发抖,他只是说实话而已嘛。怜君扁著嘴,问道 「这位小兄弟他… … 「阳寿已尽,这事你也经歷过。可惜他孤身一人,无人送终,怜君,你此次上来,身负重任,盼你早日功德圆满,不辱判官之名。」 「是是是,怜君心中已有计较,绝对圆满达成。」 等到身后阴风渐远,怜君才以袖遮面,悄悄回头偷覦 果然廊上只剩一具少年尸首。 他注视著那少年尸身一阵,叹了口气:「不就说,都是黄粱一梦吗?」 他负手东张西望,没人路过发现这具尸首 也罢,人死后魂离,皮囊已无任何意义,他正要离开,哪知一抹黑影掠过,吓得他惊喘出声。 那黑影试著窜进少年尸首又弹震出去。 怜君第一次见到有小鬼冒著魂飞魄散的危险,想要借尸还魂。昨晚他见这园林里连个鬼都没有,这小鬼肯定是跟在黑白无常身后进来的。 「有没有搞错… 」怜君喃喃:「没有还阳令,还敢借尸还魂?」还阳令还阳令,他低头又掏出大把权杖,一一数过,数到最后一块权杖──还阳令。他心头扑通跳著,不对,他哪来的心跳,最多是有点颤抖。还阳令耶,当初随便申请一堆权杖以备不时之须,现在有还阳令,他可以以人身进玉春楼,就算是破窗而人,也不会受符咒影响吧 愈想愈可行,怜君双手合十对著那少年尸首,诚心道: 「小兄弟,皮囊借我一用,我乃地府雇员,等我事情办妥后,定会将你的后事一併处理好,凡举棺木、坟地、寿衣都会为你想办法,你要有需要,我也会找人来哭坟… … 咦,别抢别抢别跟我抢啊! 见那小鬼又不知死活来借尸,怜君连忙伤紧还阳令,抢先一步隐人墨新的躯壳里。 快吐了快吐了? --… 「呕… … 」少年干呕难止。 「墨新,墨新!」一名黄衫婢女见少年蹲在地上呕著胆汁,掩鼻上前。「你是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是身体适应不良症啊!地府书上有写,借尸还魂,是借他人的尸,魂魄不合,必定浑身不适。 他头晕目眩,心臟发痛,四肢百骸如被地府索命铁链锁住似的,沉重到他都快沉进地面了。 现在的他,活生生像穿了件不合身的衣物,他临阵脱逃行不行 「墨新? 原来这少年叫墨新。他记得这里的僕役姓都跟主子姓,而主子有六名,他姓墨,那就是二爷墨随华的人了 怜君又干呕一阵,只觉苦不堪言 还阳令只能使用一次,最多撑五天就得退出这身子,现在他退了,再进来就是违反地府法则。 只能忍!他抹抹嘴,可怜兮兮地抬脸,委屈地说道 「我没事,可能是有点中暑了。黄鶯姐姐,墨二爷要我上前厅找他,前厅往哪走?」 那叫黄鶯的婢女一怔,傻傻望著他水汪汪的眼儿,直觉问道:「二爷找你这小子做什么? 「这个… 」怜君见她端著食盘,很机灵地说:「中午了,二爷要我送午饭过去,我不小心迷路了。」他话才说完,黄鶯用力打向他的后脑勺,泼辣骂道:「你这小子也敢骗人!明明你被二爷三令五申不得在他吃饭时候靠近,他会找你这小子送饭?你连我也敢骗! 再打!墨新,十五岁少年。 长相老实,甚至带点土气,没有家人,心臟有病,二年前以平民身分卖到这里做事。大兴皇朝里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人,奴人之上即是平民。人口买卖里,奴人几乎与畜生地位相同,身有奴味额有奴印,价,也因此广受皇朝百姓富商欢迎,低价购人,用坏了丢了就是 甚至,奴人无坟,死后丢弃山野,官府也不会去追究。至于一般百姓卖身为奴僕则较为昂贵,除非体面贵族需要没有气味的家僕,否则在皇朝里一般平民直接卖身不易,须先转奴人再卖。墨新幸运,八风园是少数愿购人一般卖身百姓的地方,他唯一被指派做的事,就是照顾墨随华的爱驹。 兴许他对马儿有一套,墨随华不曾指派他做过其他杂事。吃睡都在马厩,成天与马为伍,身上随时沾染马味,因此有洁癖的墨随华拒绝让这小子在吃饭时接近。 现在的墨新,后脑还被打得发痛,两颊烙著五爪红印,捧著食盘,依著黄鶯姐姐指的方向,一路往前厅走去 他这般倒楣… 怜君用力吸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马骚味。早知如此,刚才就多多考虑一下。 真臭真臭,他是一介文弱书生耶… … 怜君面色凄苦地来到大厅。他低头看看菜色,黄鶯是个好姑娘,在把他揍到满面猪头后,认定他是想见楚家庄的绝色美人,便让他送菜来,不过,后果自理。 他送的这盘菜,是炒银芽 他用力闻,再闻热腾腾中带点新鲜的素色香味。四处无人,他捡了根银芽塞进嘴里,细细嚼著,随即吐了出来。地府书上忘记录上一条,借尸还魂吃下的东西,真是… … 难吃到极点。「墨新!原来菜在你这里,难怪少了一盘!」一名红衣女奴人刚从前厅出来,一见是他,就要接菜过去 怜君侧身让开,笑道: 「红袖姐姐,我来我来!我想看看二爷带回来的楚姑娘生得如何?」 那红衣奴人先是一怔,而后低声骂道 「有什么好看的?」 「唔,我好奇五爷未来的妻子跟前任妻子差在哪嘛。」 「楚家小姐比春花小姐美丽许多,但你才来府里多久,连春花小姐也没瞧过一眼,你去做什么? 「我、我想看看美人嘛… … 」后脑又遭袭。可怜的墨新,在这府里到底是受到何等待遇啊?红袖白他一记眼怜君露出笑脸,。「去去去,若是让二爷骂了,我可不理。」 「谢谢姐姐。」忙著跳上阶梯,突地他又回头,正好迎上红袖看他的古怪眼光。「姐姐,我有件事想问。」红袖回神,用力眨了眨眼,定睛望著眼前的人。这是墨新没错,可是刚才那笑容怎么似曾相识… … 「那个… … 春花姑娘嫁给了南宫朗,为什么妳还叫她小姐?」怜君好奇地问道。 「咦,这、这、因为大伙都这么叫她啊。」 怜君搔搔头。「是这样啊… … 红袖摆出茶壶姿势,斥道: 「还不快去送菜。主子们虽然随意,但菜凉了,你也有罪受的!」 怜君连忙应著,赶快溜进大厅里 厅里无人,但盈盈笑语自附近传来,他摸索一会儿,沿著银铃笑声,穿过约十步的室内小廊道,来到新建的附属小食厅。 他难得一见这种精美小厅,好奇心不在话下,一时失神,直到饭桌那头有人喊道 「小土包子,就算你打算杵在那儿一整天,也得先把菜端上来啊。」 怜君闻言,连忙上前奉菜。 说话的那人正是先前奔到玉春楼的归无道,那时他一脸暴戾之气,现在倒是换脸换得很快,变成一张可亲的娃娃脸,恍若毫无心眼的弱冠少年。 怜君没放太多注意力在归无道身上,他偷偷瞄著饭桌… … 归无道的右侧是蓝蓝,左侧是墨随华,而墨随华的另一侧空了个位子,空位的隔壁是一名美丽的姑娘… … 怜君直盯著她不放。 原来,这就是那像春花的楚姑娘啊… 唔,春花是长这样吗? 「小新,谁叫你送菜来的?」墨随华有些不悦地问道。 「呃… … 我瞧厨房忙,就去帮忙… … 一身天蓝俊俏女装的蓝蓝掩嘴,笑著 「打你出现,这儿就成了马厩,都是马味呢。」 怜君委屈地撇嘴。他也不想啊 「真是没规矩,让楚姐姐见笑了。」蓝蓝亲切地朝那姓楚的姑娘笑了笑,然后白怜君一眼,道:「还不快出去!」 「这个? ? ? 一定要出去吗? 怜君这一句话才说出口,饭桌上的三人同时抬头望向他 墨随华皱起眉,蓝蓝略带惊讶,归无道则瞇起眼… … 由这些反应,怜君赫然明白在这座八风园里,尊卑分明,绝不容许下头的人违抗,即使主子们此刻看起来随意可亲,和乐融融。 哎,他应该先做好功课再附身的。他囁嚅著:「小新只是想… … 听说今天来了贵客,跟春花小姐很像… … 是他错觉吗?饭厅的气氛似乎冻结了 蓝蓝嘴角一弯,带抹冷意地笑著 「谁允你提她的名?你竟拿春花那女人跟楚姐姐并提,是想挨鞭子了?」 原来春花被人僧恨著!怜君随机应变,立即抬头挺胸,大声说道 「是啊,小新也这么觉得!春花小姐我是没见过,但我一见到楚小姐,简直是惊为天人,楚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貌比西施,这样出采的美貌,世上有一个已经是奢侈了,哪来的第二个?春花… 春花小姐哪比得上呢?」他非常理所当然地拍著马屁 呜,他是个读书人,他出卖了尊严… … 饭厅的气氛再度凝结成冰。不会吧,他又说错话了吗 蓝蓝一时目瞪口呆,墨随华若有所思地注视他,而归无道那少年般无垢的笑顏则是沉了下来。 「是啊… … 小新说得真好。」蓝蓝回神,缓缓点著头,笑道:「你说得真好,我第一次见到楚姐姐,也跟小新这般心思,哪有人比得上啊… …我直想著,非要跟姐姐认识不可,如果2妳能久留在八风园里多好。」 「春花是谁?」那姓楚的姑娘,终于开了口。怜君注意到这三人表情各异,最后是墨随华淡淡道:「不过是个举无轻重的死人而已。」 「墨爷办的法会就是为这个叫春花的姑娘吗?」楚姑娘也淡然回应。 少年般的无辜笑顏短暂崩塌了,归无道转向墨随华,疑声问道: 「二哥,你… … 墨随华依旧微笑著,眼神略嫌冷硬。 「现在春花是个死人,但好歹也曾在八风园住过,替她办个小法会,这是咱们该做的,过了这三天法会,春花与八风园再无关係。」 归无道瞇眼,但还来不及开口,怜君就脱口叫道: 「三天?」眾人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他好想哭,但必须忍著。「… … 二爷真是太太情深意重了!三天… … 太够了!将来小新不幸亡故,还请二爷依昭一办理,不,一天法会就好了!」 「谁要办法会?」男人的声音自怜君背后响起。南宫朗与他擦身而过,来到饭桌前 他一身青蓝长衫,交领同色,腰间系著长带,全身淡素,但清冷妖美的丽容令整间小饭厅顿时亮了起来。怜君呆掉了。明明是像夜月般温柔的顏色,但一转眼,便是难以掩目的妖气,不,是夺目到令人心震的魔顏,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覦向那姓楚的姑娘,她正瞪著南宫朗看,彷佛也震于那样夺人心魂的容貌之下。 一个美丽魔魅的男人自画中来到现实生活里,谁能不被迷惑? 墨新深吸口气,暗自鼓舞著楚秋晨:快被迷惑快被迷惑!墨随华不识相,打破须臾的迷咒,神色自若道: 「没人在做法会,是小新这小子在胡言乱语,才十五岁,就在讨论身后事了。」 南宫朗抬头看怜君一眼,后者立即垂下脸来。 怜君用力吸吸鼻子。刚才被南宫朗的男色给迷了眼,可没迷了鼻,南宫朗错身而过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 这种腥味真臭 「还不快去盛饭?」墨随华道。 怜君暗叹口气,充当奴人盛上满满一碗白饭。南宫朗就坐在「指定」的位子,隔壁就是那楚姑娘,这真是近水楼,太好了 太好了。怜君偷偷瞄著他。几次见面,都是借著鬼火或星光打量他的,每次都是阴暗不明,让他无法捕捉南宫朗最细微的神情。现在是大白天,他终于可以仔细一看!嗯… … 温柔如月的神色在哪儿呢?「你在看什么?」南宫朗对上他的目光。怜君一怔,结结巴巴著:「我在看… … 在看… … 五爷真是玉树临风,如同画里一般的謫xxxxx物,只是、只是,你身上好像、好像不太对劲… … 南宫朗看著他,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我刚杀了人,自然有血腥味。」 4 蓝蓝不太自然地笑道: 「五哥,正在吃饭呢,谈这种事做什么? 「你们要我专程回来用饭,我迟到了,应当说清楚我去做些什么才是。」 南宫朗看看菜色,似笑非笑地:「我当园里换大厨,才要我赶著回来,这些菜色还不都一样? 蓝蓝勉强再笑:「五哥,你没瞧见么,今天多了一个客人,她是楚家庄的二小姐楚秋晨,来咱们这儿住几个月,你、你至少跟她打声招呼吧。」「楚家庄?」南宫朗漠视身边的女子,不甚在意道:「就是被你们欺压到几乎家破人亡的那个?」 怜君瞪大眼。 「朗弟!」墨随华喝道 楚秋晨低著螓首,没有言语,但捧著的碗筷微微抖著 「五哥!」蓝蓝面容惊惧,但仍是鼓起勇气低叫:「楚姐姐是、是我请来的,你、你就不能给个面子吗?」 黑眸抹过寒凛的精光,随即南宫朗动了筷子,当是卖了她面子。他完全无视身侧的女子,随意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事,道: 「二哥,这二天城里有人在办法会么?」 饭桌上三人轻地一僵,墨随华一笑道 「七月鬼门开,虽然皇朝不兴法会,但迷周城里有大佛寺,信徒总会办几场法会的,不足为奇。怎么了? 南宫朗平静道 「倒也没什么事。」 「五爷认识个叫春花的姑娘吗?」楚秋晨忽而开口。饭桌上,一片死寂。怜君非常识相地后退一步,眼珠骨碌碌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色。有的青脸,有的白脸,有的脸黑,有的完全无动于衷。那他该做什么表情才好?怜君索性垂下脸,盯著自己的鞋子。 楚秋晨彷佛不知各人异色,继续道: 「楚家庄为了我,确实几乎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先父临死前,指责我红顏祸水,要我顺了八风,保住楚家其餘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八风毁去楚家庄,就是为了讨我这个人。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你们要的,也不是楚秋晨这个人,而是春花这个死人。我跟她真这么像?像到不惜逼楚家庄上绝路,也要得到与她相像的我吗? 怜君闻言,捣住嘴,抬眼瞪著南宫朗。南宫朗早在她提及春花时,就已经停止吃食。他徐徐玩弄著筷子,眼帘半垂,薄薄的嘴角勾起,噙著若有似无的鄙笑。 饭厅里的气温遽降,归无道与墨随华暗自交换一眼,浑身戒备 楚秋晨扫过眾人,最后毫无所惧盯著南宫朗,勾勒出美丽的冷笑 「原来,跟春花相好的是五爷啊。这叫春花的,真是罪孽深重,如今正逢七月鬼门开,我要烧状纸下地府,让地府阎王好好判这春花罪刑,为了她,我楚家毁于一旦… … 」「妳敢! 「朗弟,小心有毒!」 「五哥,不要!」 怜君只是一个小书生,根本没习过武,所以接下来的事,到底是怎么运转的,他完全在状况外。 他只全神贯注在南宫朗的脸上。 他从未看过南宫朗面露嗜血邪气,一时傻住,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当楚秋晨提到烧状纸告春花的时候,南宫朗遽尔起身,墨随华、归无道也迅疾阻挡。 南宫朗一出手,怜君又听见墨随华大叫「小心」,然后!然后!怜君被暗算了!楚秋晨自袖间洒出不知名的粉末,归无道眼尖,就近踹了怜君一脚,怜君直接扑向南宫朗跟楚秋晨间,粉末洒了他一身。 他狼狈地撞进南宫朗怀里,南宫朗心狠手辣,不念主僕之情,拂袖震开他可怜的少年身躯 他眼泪滚落,非常惨无人道地撞来撞去,最后饱受摧残地滚到地上。哪有这种事的,他是一介书生… 只是一介书生而已,好不好 「想要杀我,妳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南宫朗冷笑道,无视地上跌成大字型的怜君 楚秋晨面白如纸,咬牙切齿道: 「如果你有本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迟早毒死你! 蓝蓝硬著头皮要出面缓颊,墨随华立即拉住她 南宫朗抿嘴而笑,笑得十分欢畅,但笑意始终未达那没有光的黑眸 「要毒死一个人,可不是用嘴说,我倒想看看妳有多少本事。」 「哼,我不但要毒死你,我也会去扒那叫春花的坟… …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南宫朗本是妖气冲天的神色化为杀气,他杀气毕露,挥掌相向!「等等!」怜君冲上前去,硬是承了这狠狠火辣的一掌,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箏飞出去,撞上粗重的樑柱。 这一次,他不只眼泪汪汪,还泪如雨下。 不痛不痛,他是一介小书生… … 搞什么!他生前都没受过这种拳打脚踢,死后还要饱受这种凌虐,他选择不干行不行?「小新!」蓝蓝过去强扶起他,低声骂道:「你出来撑什么场面?要是被打死了… … 」怜君抹抹眼泪,不太高兴地说道 「五爷说过,除非自保,不杀女人,不打女人,怎么可以破戒呢? 「五哥说过这话吗?我怎么不知道?」蓝蓝疑道。 南宫朗杀气犹存,一听怜君这话,面露异样地望向他。 楚秋晨噫了一声,对著怜君道: 「你… … 明明中毒了,怎么… … 怎没事? 对耶,他中毒了他中毒了,中什么毒?他是借尸还魂,中了毒也是肉体腐坏,他完全没有影响 眾人的视线全落在他脸上,怜君直觉抱著肚子,假装痛苦叫道: 「我肚子痛… 好痛 … 我中毒了… … 」他只是一个爱读书的书生,为什么要蹚进这种浑水里呢 叮叮咚咚,动人的天乐令他心安。他小心翼翼把两串玉珠掛在油灯下麵,轻轻碰著玉珠。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怜君开心笑著,懒洋洋地趴在稻草堆上,托腮望著随风曳动的玉珠。 这里不是马厩不是马厩,也没有闻到马骚味没有闻到马骚味,更不是躺在稻草堆上,他努力催眠自己,幻想自身睡在舒适的玉床上。 等南宫朗跟谁谁谁佳偶天成后,判官舅舅吩咐的事等于解决大半,他就能拋弃这副皮囊,直奔地府。 如果能得知南宫朗下一任老婆是谁就好了,直接把南宫朗引到她那里,皆大欢喜 现在可好,楚秋晨到底是不是南宫朗的另一半,他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凑合看看… … 嗯,虽然楚家姑娘倔了点,毒了点,狠了点,但难保不会有意外姻缘发生 下午他偷听到墨随.说,这也是个法子,太温驯的姑娘根本无法让南宫朗放在心上,要是倔一点,也许能意外打动南宫朗。根本是打打杀杀,你死我伤吧,怜君不得其解。这二人随便一招,身上必有损伤,这种xxxxx太可怕了,他是小书生,还是习惯温柔的情感,这种打打杀杀的爱他敬谢不敏。 不过,他怎么想不重要,在墨随华跟归无道的坚持之下,楚秋晨还是搬进了南宫朗的厉风楼 根据墨随华跟归无道二位标准皇朝男人的意见,男女间乾柴烈火后,总有几分眷恋,只要能打破春花的魔咒,接下来就一切好办。 哎,他是小书生,年纪又轻,一生就只有过这么一次爱情,他是成亲后才圆的房,根本没有机会佐证这二位男人主张的乾柴烈火论。 他叹了口气,一切顺其自然吧,南宫朗要乾柴烈火就乾柴烈火去,反正事成之后,他就可以回地府,成为正式职官。 思及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陡地闷了起来,索性把脸埋进草堆里,什么都不要再想 墨随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一进马厩,就瞧见十五岁的少年閒适地趴在稻草堆上,托著腮,其乐陶陶望著他不知哪偷来的二串玉珠。墨新生得老实,也长得平凡,平常说话唯唯诺诺的,以主子马首是瞻,有-点胆小怕事,不像今天? ?他篤信环境造就一个人,要在一夕问起微妙的变化,除非此人易容。墨新并未察觉他的出现,孩子气地掬起串串玉珠,嘴角轻扬,笑若春风,眉目间流转著异釆,昏暗的烛光下,那张老实脸上竟能交织出清雅的风情来。墨随华一怔,踏出一步,又瞧见那淡雅春风渐退,恍若心事乍现,终掩没至稻草堆中 「小新? 怜君懒懒地抬眸,与墨随华打个照面。好一会儿,他还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神色迷迷懵懵的,而后看见墨随华疑色渐露,连忙坐起来,叫道 「二爷! 墨随华眸光锐得逼人,如噬人野兽随时会致人于死地打量著他。 怜君努力装无辜,迟疑问道:「二爷,这么晚了,您来这儿做什么?」不怕不怕,好歹他也死过一回, 这世上还有什么好怕的?墨随华依旧深沉地钉住怜君。后者舔舔唇,小心翼翼轻喊:「二爷?」墨随华停在他面前,目光徐徐移向油灯下系著的玉珠子,开口问道:「这珠子是打玉帘廊道上取来的?」 「唔… … 嗯… … 「小新,你是第一个敢拆府里玉珠的下人。你进府里时,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府里你要偷什么,被发现了尚有一线生机,就是这种玉玩意,千万不能碰。你这不是找死吗?」 怜君愣了下,吞吞吐吐道: 「我、我也不是偷,只是借,会还回去的。」 「这二串玉珠子够你生活一辈子了,你会还回去吗?」 「这是当然!这种东西我带也带不走。」怜君取下二串玉珠子,有点赌气著:「我马上还回去就是。」 「你抬起脸来。」 怜君心不甘情不愿仰起脸来,赫然发现自己竟被墨随华的阴影罩住。 有力的手劲箝住怜君的下巴,被迫接受这名男子犀冷的审视 「小新,你今年多大了?」背光墨随华,让人无法读透此刻的神情。「十五了。」怜君理直气壮道:「二爷,你抓疼我了。」墨随华哼了一声,松了手,拿出乾净的汗巾擦干手指。「你这眼神,倒不像是十五岁的模样,要不是你没易容,我真要以为你是哪儿派来的xxxxx细!」怜君抿著嘴,低声道:「我要会易容,我一定扮成俊美瀟洒书生,哪会变成这模样儿?」墨随华瞇眼,不动声色道:「你喜欢玉珠子就留著吧,如果其他主子问起,就说是我赏你的,别让五爷知道就行。你拿著油灯,跟我来。」 怜君暗地哀声叹气,这种下人命,真不适合他。 他天性懒散贪自在,现在却必须认命地起身,取过油灯,跟著墨随华步出臭臭的马厩 七月夜风清凉,马骚味从他身上飘散,弄得到处都是这味道,怜君忍著笑,照这样走下去,全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了 「小新,你身上这味道,真是证明你身分的最佳证据啊。」墨随华突然开口说道。 「是啊是啊。」怜君笑xxxxx地。看看天色,快要一更天了,城里的法会应该快开始了吧?思及此,怜君又垮下脸来。他们行了一阵,怜君有些撑不住,难以控制地呵欠连连。 生前他就是这样。初更一到,很快就会睡著,因为生活不愁,所以他家另一半也不会鞭打著他,逼他熬夜也要工作 就连行房这种事,那人也是非常体贴他,一更前全部结束光光,就算有几次,他半夜被惊醒… … 被这样那样的,那人还是非常温柔,不曾粗暴过,他也非常配合,打起精神半睡半醒应付了事,事后睡个天翻地覆… 哎呀,怜君轻轻敲著额面。这可不好,判官舅舅没告诉过他,附了人身,回忆开始变得频繁了 所幸,回忆归回忆,那样的活色生香在脑中,他却心如止水,再也记不起当时的感觉了。 当时,那人与他温存恩爱时,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小新,你在想什么?」轻滑的声音亲近地响起。 「我在想,男人跟女人,乾柴烈火的滋味是什么?」怜君答道,不管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来了。 现在他只记得那人行房时十分温柔,温柔到…有时他看见那人脸上明显的克制与不敢放纵… … 真的,除此外,什么感觉也记不起来了。墨随华一怔,诡异地瞥他一眼。他本想趁这墨新心不在焉时,试他一试,哪知他竟说出这种小孩子的话来。这个墨新… …「你还小,再过几年,自然明白。」墨随华随口道。 怜君一时好奇,迈了二小步,与墨随华并行,问道: 「二爷,这个… … 男人与女人,未成婚前先行房,唔… … 如此一来,就真有感情了吗?」他虚心求教 墨随华脚下又是一顿。过了会儿,方答道: 「你这是在问五爷的事?! 怜君十分坦白,点头称是。他道: 「我对这事不大懂,但也明白,这种事是要你情我愿的,照中午这样看来,五爷对楚姑娘并没好印象,而楚姑娘还想动手杀人… … 虽然七小姐劝了楚姑娘一下午,但晚上就让他俩睡在一块,这是不是跳场跳太快了点?不合逻辑,有点野蛮。 墨随华面不改色,满足他一脑子的疑惑,道: 「现在的楚秋晨很清楚她的地位,她想要重建楚家庄的声望,甚至,她想要报仇,就必须让你五爷喜欢上她,只要能让你五爷重视她,在八风园里她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更甚,有南宫朗撑腰,她想其他七焚死,也不是不可能。她够聪明,懂得她该怎么做。」 「这个… … 」是不是太利益了点?怜君抓抓头,面露些许迷惑。「二爷的意思是,要楚姑娘花点心思,以身诱惑,先有男欢女爱,再索骗五爷感情? 墨随华冷冷扫过他一眼,还不及答话,就有人介面: 「这不是骗。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来的,楚秋晨一双眼睛像极春花,在这样一团黑漆的夜里,五哥看见的,怕不是楚秋晨的美貌,而是那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将会是他俩感情的起点。」说话的正是归无道。 怜君闻言,举高油灯,瞧见娃娃脸的归无道与美人蓝蓝自长廊那端慢步迎风而来 归无道打量怜君一会儿,才看向墨随华,问道 「二哥,你要赶去法会?」 「法会三天,今天是第二天,我私下问过大师,愿意试招魂魄,若是招不著,春花可能投胎去或者她不愿回阳见熟人。」 怜君瞪大眼。「要是真能投胎在皇朝里是最好。」蓝蓝轻声道,沉默会儿,又问:「二哥,若是投胎了,可以查出春花在哪儿吗?」墨随华笑叹:「大师再厉害,也没这法术可以窥见转世之处,都只是图个安慰而已。蓝蓝,难道妳还真信了这种无稽轮迥之说? 蓝蓝啐了声,一脸懊恼道 「我才不信呢。要真有转世投胎,可也没听过那些死了的和尚尼姑,又转世回来渡化世人。」 归无道轻轻笑道: 「是啊,蓝蓝说得对。下回我就拿这话去堵大佛寺里光头和尚的嘴,他们要再强辩,不如我就一刀送他个去转世,让他们亲身去证实真假。」笑谈了二句,目光移向还瞪著大眼的怜君,道 「二哥,你要带这一身马骚味的小子出门? 「我本打算如此。但,六弟你另有打算?」 年轻的脸庞笑得和气,他道 「哪来的打算?中午我看他可怜得很,莫名其妙中了毒… 」顿了顿,眸光闪过阴毒。「楚秋晨说那是楚家庄的秘毒,不必要害无辜的人,便把解药给了我,我贵人多忘事,现在才想起来,但我瞧,你这马僮一点事也没有。二哥,你是喂他什么仙丹妙药?」怜君低著头,用油灯照著自己的大脚丫,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借尸还魂,不到开膛破肚的地步,是不会危及他的,这要他怎么说?「我想向你讨来,研究看看这小子… … 蓝蓝低声插嘴 「这事都可以缓提。二哥,先前我亲自送楚姐姐进五哥寝楼,现在都一更了,五哥也没出房… 「没出房自然是好事了。」归无道皮笑肉不笑道,不由自主看向廊上成串的玉珠子。 八风园的每处长廊上,串串玉珠为帘,层层重重地遮著阳,每次一掀动,便是叮叮咚咚清脆的珠击声,令他想起那个笨蛋女人。 三人同时沉默一阵,最后归无道爽快抚掌,喜声笑道: 「这真的是好事了,好事说不得改日就成喜事,五哥寂寞许久,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春宵,这样清澈似水的春眸,五哥怎会不动情?好事!好事!」他笑著,信手扯动了其中一串玉珠子 犹如千般的波澜乍起,从长廊这一头一路轻响到另一头去,夜里玉击之声不绝于耳。 「别这样!」蓝蓝恼怒道:「这声音,真… 真令人憎恶!」哪憎恶了?怜君痴迷地看著那些珠子。他喜欢得很呢,巴不得天天都在这里摇著这些珠子,偏偏他现在是下人,只能闷著脸,看著这几名主子在这里探讨乾柴烈火的各种结局 乾柴烈火嘛… … 这几人是不是想太多了点?没有感情,就忙著男欢女爱,是否太过强求?若是让他不喜欢的人那般亲密地碰他,他才不要呢 但阳间男人跟他不同,至少,这八风园的二位主子男人坚持己见,主张男人是很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 南宫朗… … 也是这样吗? 没有喜欢没有爱,照样可以去抱一个女人吗 怜君索性把玩著玉珠,漫不经心地让各式结局版本自耳侧飘过 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人好,总是一心一意地待他。那人身上老是乾乾净净的,没有什么恼人的气味,有时沾上他身上不怎么好闻的味道,那人也笑得十分欢悦。 倏地,夜风趁著珠帘相互轻击的空隙钻进廊里,蓝蓝打了个咚嗦。 油灯顿时灭了 「怎么回事?」她脱口惊叫。「蓝蓝别慌,只是风大。」墨随华安抚著她,接著,转向低著头的墨新,道:「快把灯点上,莫让七小姐惊慌。」怜君摸著全身上下,终于让他掏出火摺子,然后― 「小新?」为何僵著不动 「那个… … 二爷,我忘了怎么点灯了。」怜君话一出,廊上一阵死寂。 好吧,他承认他是娇生惯养的小书生,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做这些事的,仔细想想,他是个废物,日常生活是头养尊处优的猪!等他回地府时,他会懺悔,每天学点火的 墨随华一语不发,让墨新抱著油灯,取过他的火摺子 蓝蓝摸摸寒毛竖立的藕臂,叹息 「要找个跟春花一样的眼儿,真难。好不容易才让咱们发现楚家庄有个楚秋晨,二哥、六哥,你们说,咱们动了手脚,逼楚家庄倾家荡产,这罪孽… … 会不会,会不会真的转向春花? 归无道闻言,放声大笑道 「蓝蓝也信鬼神了吗?春花还在世时,五哥托咱们做的那些,咱们每一样都不漏为他做了,但那不表示我信鬼神。就算真有,今天逼楚家庄走投无路的是我归无道,要找也该来找我,怎会害到无辜呢?」说到最后,已有不满 一声叹息幽幽而起。不是三人所有!哪来的叹息?蓝蓝怔仲著,墨随华正好点燃油灯,火苗立时轻窜,朗照出一双如春的秀眸。 「啊!」蓝蓝脱口叫出声。墨随华跟归无道瞪著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神。「… … 我脸上,有虫子吗?」怜君慢吞吞地说,高举油灯,用衣袖抹著脸上,见三人还在瞪著自己,怜君毛骨悚然,结结巴巴道 「别告诉我… … 我后头有鬼:? … 啊啊… … 」他自己吓自己,连忙钻到墨随华的身后 墨随华这才回神,要揪出这个墨新,看清楚方才的眼神,突地,哗啦啦一声接著一声!那头的珠帘成堆成串一路往这里倒塌散落,真玉珠子一颗一颗崩裂,四处迸击,打在学武人的身上还好,但怜君只是小书生,他痛得哇哇大叫,像是天落石雨,不停地砸在他的头身上。 就算是借尸还魂也会痛的啊!(92)坚乱覃凿裂切露击铺要雅‘蜘里一物岭鄙肇‘声旦啡瞟径腔恤暂寧‘旦纷回勾丫。垄是担耻聂土卜蘑耻谬‘矾刘切哥一管狸滦旧)邵壬簫雅‘酈‘戏却切国军单百土曇平‘易击回升切朋军单百坐曇耻。蓝肿黑一舞赐哥行载‘车婴唇餘干土缓耻谬虱土‘恤咸切斑一母是兽袭中弯石‘回鸳联土‘抽肿工肿霍矾i 饰抓伞中丫萨者耻母翼母压‘折丫雅。生工羽晕霍矾:? … 曙丫雅。沾丫对单逛翟切周晋百潮‘举页系目丫一二是矾霍矾。鼎凿田切携期母丫验兴古平加丫孵骚骚‘酈不曾罕伞应群汤娶衅圆国。种土平肿切路舌圆一百酈叮奏驯奋薑澎联‘耻丰‘凿王切翮一黄干咸(边携薹习郾涵晋是龄工霍矾。浙州划晋卑酈‘工迤军蚕姐王‘耻影鱷手凿状‘划晋切百男却琅。饵岭肇q 鬱甲土珊‘是肿要挛国红王可耻。鬱行表驯奋母制手奉‘到丫是泌霍矾。是影刘`剑`剑母诽醋簫幽酈‘里.f /军韧乱乱字‘丫饼匹止里三¥ 合霹‘里¥ 剌里会一必土回叫‘独土口瀟互‘帅帅豁箱。瞬行母艰耻翻坐鬱土表驯奋鄙酈‘加易亳载联《 斗寿瓤_一全c 絮耻q 鸳 ― 上羋卜如藺医怜君听见身后的蓝蓝一声低微的xxxxx,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鬱面、93 现在的南宫朗,没有人气。怜君定力不足,呕了一声,吐出胆汁来。也正因他一声响呕,打破魔咒。墨随华终于得以动弹,直接开门见山的高声问道 「朗弟,你可记得三年多前你的承诺?」 那融于夜色的男人,没有任何应声。 墨随华平静道 「那时,七焚替你做到你要的一切。你曾说,不管春花结果如何,将来我们要你做什么,即使你牺牲性命,也会回报咱们。」 那人,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墨随华微微一笑道 「我们绝不会要你牺牲性命,只要你做一件事。」 那人,还是没有答话。 怜君抬头看向墨随华。墨随华一脸苍白,迟来的从容里有著坚决 「我们只要你,今晚,留在你的寝楼里,忘记春花一夜。「… … 这是小新。你要他替你掌灯吗?」墨随华不动声色硬是拉起怜君,接过他手里的油灯。「我替你掌吧。」「不,我要他陪我一夜。」怜君浑身僵硬 「五哥!小新是个男的啊!」蓝蓝喊道。 那头男人彷佛事不关已,道 「是男是女,我都无所谓。小新,你跟我回房吧。」 「但房里有楚姑娘,你何不… … 「二哥,我忘了说,去差个人过来带她走。」 「带她走?」墨随华微讶 「刚才,我不小心废去她的功夫,卸了她的四肢,我想,她一个人,是出不了门的。你要不去带走,我看了碍眼,直接一把火烧去她的身子,到时别要影响咱们兄弟情分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地,甚至带著以此为乐的轻笑。 辞无’'' 笋訕殤抖抖抖,怜君一路抖进南宫朗的寝楼。他眼睁睁地看著墨随华接回楚秋晨的四肢,背她出房。他抖得差点腿软,? 归无道临时扶住他一把,在他耳畔笑道:「好好伺候五爷,明儿个五爷要有抱怨,你就等著受苦吧。记得,别把你一身马骚味弄到五爷身上。」摆明是绵中针,笑里刀啊。 南宫朗寧愿要一个小马僮,也不要绝色天仙的楚秋晨,让他们既错愕又火大,明知南宫朗是存心逆他们的意,但他们能说什么? 只能把气出在这个小新身上!怜君委屈地扁嘴,然后被归无道一推,门便被关上了 他吓得回身猛拍门。「喂,有没有必要这样害人啊… … 南宫朗脱了外衫,回身注视著他。 怜君吸吸鼻子,陪著笑道:「五爷,我没有武功,不用废我:-… 」他光看楚秋晨那样,不用试也知道很痛的。 「你一个书生,哪来的功夫? 怜君一愣。 r ― 』 为怜君呆呆地看著他,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知道?」南宫朗没说什么,拉下腰间长带,顺道脱了中衣。非礼勿视他还懂得,怜君负手背向南宫朗,假装很感兴趣地盯著门,他偷 偷推了推门,可恶!被外头锁住了!有没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啊?「明明是个下人,却没个下人样,举手投足像个斯文小书生。既然怜君不是我的梦,他一整天不见踪跡,自然是有异了。你这脸,是二哥身边的人,他死了吗?」南宫朗神色平常地问 「唔… … 嗯。」 「那你是借尸还魂了? 怜君抿抿嘴,转过身笑道: 「是啊,大哥,你别怕,这种借尸还魂不可怕的。我只是借个几天,办几件事就好了,顺道… … 大哥,你是这里的主子,就该为这里的下人谋福利。麻烦你替墨新量身打造寿衣,买块坟地,再加个上好棺木,好不好?」南宫朗不理会他一脸讨好的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方虫各「是谁告诉你,我不打女人不杀女人的?」「唔… … 这个… … 好像是… … 二爷吧:? … 」俊目沉了下来,南宫朗拉过他,慢慢替他拉开腰带。怜君吓了一跳,连忙拉紧衣襟。「大哥,你、你,你… … 「我刚答允二哥,总要有个人陪我。」 「你男女通吃… … 」怜君瞠目,用力抢回他的腰带。南宫朗又要扯下他的衣物,他鼓起腮帮子,恼声道:「我说了就是。是… 计是我查的。」 这孩子气的表情似曾相识,南宫朗望著他半天,才回神道 「你查的?」 怜君哼了一声: 「我替你查春花下落时,顺道发现的。你曾允过春花,除非自保,不打女人不杀女人,今天你废了楚姑娘的功夫,卸了她的四肢,实在有点--? … 「我没有一剑杀了她,就是她的运气了。」 怜君想到先前南宫朗在玉帘廊道那冲天的妖气… … 是啊,没有杀了楚秋晨,确实是她的运气 那妖气,他从未见过,也吓得差点要弃尸逃命去了。甚至,他怀疑,那时的南宫朗想动手杀了任何一个他看见的人 ― 一姍写囉雾、99 南宫朗嘴角勾起讽刺的笑:「我一进房,发现她在,还来不及出手呢,她就动手了。」「她这么主动?」怜君吓了一跳。南宫朗扫他一眼,淡声答道 「你想到哪去,她是动手杀我。我不喜厉风楼有人擅进,更不允我床上沾上女人的臭味,我不回手,难道要等她杀我? 怜君呆呆地看著他。果然是打打杀杀的爱:? … 不过,也有一句话: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爱,不打不成婚,不打不偕老… … 后面都是他册的,因为,他真的很怀疑墨随华跟归无道这二个大男人的乾柴烈火论。这二个大男人其实虚度二十年男人光阴了吧?南宫朗裸著上半身上床,怜君见状,不由得嘀咕著 「天气热,也用不著脱成这样。」语毕,小心翼翼爬上床一诱惑人的身躯,挤到床的内侧来 他抬头测量一下明天由窗泄进的阳光会不会斜照到自己,南宫朗正炯炯望著他,他笑道: 「也对,我现在借尸还魂,不怕不怕。」 ,绕过他很容易低头一看,发现辞锣各摊「你怕什么?」「我最怕光了,大哥,你刚才真是吓坏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有妖气的呢。」他呵欠连连,拉过薄被把自己盖得密实。过了一会儿,他又孩子气地踢开被子。「搞什么,怎么这么热?」不对,他生前怕冷,但现在是人家的身体,他当然不再怕冷 南宫朗还在看著他,怜君掩嘴咳了声,环胸把自己维护得紧紧,以免有人男女通吃。男女通吃男女通吃,原来南宫朗男女通吃啊:? … 「昨晚我梦里出现有人办法会,是你让我梦的吗? 怜君闻言,顿时笑顏逐开 「大哥,原来你是我的神啊!」非常亲热地凑到他的面前 「说清楚。」 「我这二天霉运当头,代人受过。有人不该承这法会,我替她承了,但其实我也是承不了,法会三天,幸亏有大哥在我身边,否则我一定受不住。」难怪昨晚他睡得安稳,全是南宫朗的功劳!「在我的梦里,躲在我身后避法会的,是春花。」 怜君一脸错愕。「春花? 「是春花。」 矾→ 雾’0 '' 「大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春花已转世投胎,我代人受过,那姑娘并非春花,肯定是大哥想成春花,要不就是春花有意要你积德。」南宫朗压根不理他什么行善积德的劝语,盯著他一会儿,忽然问道:「春花转世,必是痴儿,这你也知道么? 怜君一愣,问著 「大哥何出此言?」 南宫朗望著他一会儿,慢慢逼近他的脸庞,嘲讽道 「地府令春花转世前,难道没有看清楚她的魂魄吗?」 怜君心跳扑通通,吞吞吐吐道: 「春花、春花魂魄确实未全,所以、所以,转世之后,定成痴儿,你、你还是别寻了吧,不然你遇上个痴儿,实在是、是… … 「怜君,你在发抖了。」南宫朗突地绽出妖美的笑容。「你这么关心我的未来,却不想知道春花魂魄为何未齐吗?」「我、我、我可以知道吗?」怜君心跳如鼓,十分期待。 南宫朗又展顏笑道 「这是秘密,怎能让你这个地府小鬼知情?」 参轰啟真过分!就差这么一步!怜君轻恼,但已确定春花魂魄未全跟南宫朗必有关係。怜君闷著气,而后,神智开始恍惚,他暗叫一声,连忙道:「大哥,暂且不说春花… … 请你帮个忙… … 」说到最后,怜君有些大舌头,挨不住无形的压力 他努力张著眼儿。面前的南宫朗逐渐成二个、三个--? …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南宫朗,却扑了个空。 「大、大哥,法会开始了… … 请你… … 抱著我… … 心无旁騖,最好迅速人睡… … 」真恼真恼,平空出现个法会,让他痛苦得要命,魂魄无法凝聚,若是在地府,自有判官舅舅顶著,但在阳间,他得自己顶。 他始终抓不到南宫朗,心里又恼又急。 而后,慢慢地,他好像被人拖进怀里,鼻间不再是马骚味,而是一股非常熟悉的男人气息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被人这样抱过,死后回忆仍在,其中滋味却是不见了。现在,这副人身令他重新经歷这种感觉,可惜他神智迷糊,无法细细去重温体会 这人身不能待太久,以免回不去地府自在生活,这抹警语滑过他的心里。 廝村付迷糊间,他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喃著:「春花当真转世了吗?怜君,我在世问做了这么多,就是逼得她转世不成,若你们地府不察究竟,就让她转世,那我就把这份帐算到你这个地府小鬼身一上,要你生死不得求! 一大早怜君起床时,又是只剩他一人。昨晚南宫朗似乎在说些重要的事情,但那时法会开始,他实在听不真切。他东张西望】 会儿,还是习惯性地避开阳光下床,偷偷摸摸开门,闪闪躲躲往玉春楼而去 其间,他避开三个碎嘴的奴人,都是这二年进府的,閒聊著是非― 「今早真难得,府里的主子一块共聚早饭呢。」 「是啊,只是饭厅闷得吓人。五爷现身时,其他主子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而且我听见七小姐喃喃自语:果然五哥身上有了骚味:-… 我也有闻到呢,那味道跟马厩小新的味道一模一样。」 「对了,六爷有吩咐,如果见到小新,叫他上无道阁候著。」 「小新是得罪六爷了吗?六爷说若是小新逃了,捆也要把他捆过去。」 怜君扮个鬼脸,想也知道归无道想做什么,想把他一劳永逸毁尸灭跡,免得南鼠朗跟他们作对,开始玩起男色来 他当然要闪避,于是拐进小路,在阴凉的屋簷下缓步而行 「楚小姐真勇敢,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五爷匹配吧!」小婢女们惊叹著,又掩不住好奇地问:「那五夫人她也是这样的硬性子吗?」「五夫人?」黄鶯一怔,而后明白小婢女指的是谁,遂平静道:「她怕冷怕痛,在这方面是比不过楚小姐的。以后,妳们就依二爷的吩咐,多多亲近楚小姐,千万别冷落她。」 小婢女们齐声答是,其中一名年纪最小的婢女细声问道 「黄鶯姐,那以前的五夫人到底是被休了还是归天了呢?」 黄鶯闻言,脸色大变道 「自然是归天了。是谁传的谣言,说春花小姐是被休离了? 「可是,没有坟没有牌位没有忌日啊!」小婢女天真地说:「我听园丁大叔说,兴许是五夫人逃跑,主子们才谎称她死了,不然,连个牌位都没有,太不合理了,我家乡信佛的奶奶生前说过,身后事什么都不办,那下了地府准是让其他小鬼欺负到底,会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的。」 「真是胡说八道… … 怜君难得听见婢女集体大閒话,非常想再『 参与』 下去,在太久,不成不成,办正事要紧。 但他躲在这里实峦为: 霽摊于是,他放弃成为三姑六婆的机会,东躲躲西藏藏,终于来到无人看守的玉春楼。这一次,他像个贼儿事前观察地形,仔仔细细打量著门扇雕墙。「我从窗子爬进去,总没错吧。」他来到窗前,透过窗格间的缝隙拚命往内窥视。 一片黑漆漆的。 不知为何,怜君心跳加快,身子隐隐不稳,他发现并非是这副身壳重心不稳,而是他自身魂魄在蠢蠢欲动,快被扯进屋里头去了 玉春楼里到底有什么? 明明是大白天,就算门窗紧闭,也该透一丝光亮进去才对,但里头的隐暗让他联想到永远没有天光的黄泉地府 他轻轻碰触窗子,铃声未响!果然,铃声是对付鬼的。 在八风园里,不经主子同意谁敢擅人?所以从头到尾没有设计对付人的铃声。 怜君一脸喜色,想要破窗而人,但窗子钉得死紧,乾脆找木棒破窗好了 「需要我帮忙吗? 鬱瓤轿。9 ― 一「楚姑娘!」这时候楚秋晨不是该在床上休养吗?她面无血色,一身素白,黑髮随风,明明是个绝色美人,但怜君注意到的,却是那双美目里的坚强。他一脸出不拜啊。 这样的坚强,才能配得上南宫朗,才能承住八风园威名。这是否该说,绝配? 「你叫小新吧,你要进去吗?」楚秋晨来到他的身边,豆大的汗珠滑落在她的鬢髮,明显在强忍著不适。 「-? ? … 我只是好奇,不是要进去。」怜君答道,眼儿一闪一闪的。能忍,才是强者!他完全折服了 楚秋晨闻言,上下打量他一回,带点异色道: 「昨晚,南宫朗看中的是你?」 5 三月初春,绿芽渐现,前几天落了一场小雪,没下几个时辰就让温暖的太阳给融了。 新年新气象,市井间开铺子的生意兴隆,有婚庆的趁着三月好日子办一办,旅商选在三月开始一年的奔波,一时之间,大兴皇朝从冬眠里活了过来。 阳光初露,暖融融的春意洋溢着,在明媚的春天里几乎可以看见点点春光在闪闪发耀着。 一名书生扮相的青年……他确实是个青年,一身雪色半透明绸纱绸的书生长袍,里头也是素白的衫衣,一层层的,至少穿了三层御寒。 他束着黑溜溜的长发,撑着黑伞,走一步退二步,一个上午尽耗在街头的几个摊子前。 这小书生一定刚从偏僻的乡下来,才会像个乡巴佬一样,连个豆花摊子都要停下老半天,对街门可罗雀小饭馆里的老板心里这么想着。 一上午他闲着没事干,就坐在饭馆前的板凳上观察着。 人来人往都忙着事呢,就只有那书生闲逛,而且像个土包子似地走着,非得每个店家都停个几时辰才罢手。 接着,他瞧见那书生眼波一动,移到这头来。饭馆老板早胸有成竹,打算这书生一近身,就问他有没有钱,没钱免谈,霸王餐绝轮不到他头上。 他眼睛可是利得很,这书生逛归逛,却没掏出半毛钱过。 那秀气的书生果然笑咪咪地走来,却是越过正要喝声大骂的老板,惊喜进入隔壁的书铺。 怜君双眼都发光了,连忙收起黑伞,轻轻抚过柜上的每一本书。 真好真好! 阳间就这点好,要什么书都有,不像在地府,一开始他念的都是些地府手则,要不就是什么菩萨经,虽然同样都是书,但感觉就是不一样,后来,他简直倒背如流,还得求其它地府小鬼,看看有没有人烧书下来给他们! 这年头,阳间人什么都烧,就是不肯烧书,气得他很想上阳间倡导,烧银子烧金子,生活可以很富裕没有错,但一定也要烧烧书充实心灵,不然对下头的书生真的很痛苦。 幸亏年前有名德高望重的师傅下去,弟子烧了一整套他的著作,在那师傅转世前,他抱着师傅大腿,哭着求他转赠给他,他这才含泪有书可读。 阳间的都是新书啊!他感动地差点掉下眼泪。 怜君非常小心翼翼地翻起一本新书,读得津津有味。 生前都是差人送书进府,他没有来过书铺,更没有这种书一出来就马上可以阅读的激动……啊啊,阳间就这点好就这点好! 他甘愿留在这里非常甘愿啊! 「公子?」 「嗯?」 「那个……都一个时辰了,您看得这么入迷,要不要带回家看?」 「……」怜君默默放下书,有点不甘情愿。他身无分文,哪来的钱买书? 所幸,书铺的员工还替他留点文人面子,没有再逼他买书。 怜君正要离开,陡地,身侧有人取过那本书,露了牌子给那书铺员工看。 怜君瞄到那牌子上写个『风』字,他讶了声,往那手的主人看去。 那主人也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较怜君高些,同样一身白袍,身骨文人派,面貌不算极俊美,但眼睛十分漂亮,看起来就是很舒服的一个人。 如沐春风,说得就是这种人。 那书铺的员工连忙叫道: 「是三爷……」不对,八风园的三爷是个哑巴。他训练有素地看着简三爷的手势,用力点头。「是,小的明白了,小的会马上差人送新书到八风园。耶?三爷不住在八风园里吗?」他一头雾水。 怜君看看他们,轻声接道: 「你家三爷是说,他在城巷里有间宅子,每年春天开始,以一季为限,有新书就送到召兴街的简宅去,过了春季,他就不在这里了,小哥,你是新来的,对吧……这也是他问的,不干我事啊!」 那名白衣书生跟书铺小哥同时瞧向怜君。 怜君笑道: 「以前我家里人也有不方便说话的,我学了点手语,何况这位简兄眼睛很会说话,很容易读的。」 很会说话?书铺小哥呆呆看着简三爷的黑眼。他完全没有慧根,他只知道简三爷的眼里很温暖,不像其它爷儿或而暴躁或而娇贵。 那姓简的书生微微一笑,对怜君比了个手势。 怜君惊喜接过那本书。「要送我吗?三爷真是……」他眼泪汪汪,等他读完这本书,先转烧给地府小鬼,等下去后再讨回来。 书铺小哥低声提醒: 「我们家三爷姓简,贵名求春。」 「在下崔怜君。」怜君笑盈盈地作揖道:「没有想到这间书铺是八风园的,今日有幸得见简兄,真是怜君的幸运啊。」 简求春始终微笑,跟他比着手势。 他注意到这个叫崔怜君的青年,偶尔瞄着手势,但大部份时候都是在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会说话么? 简求春索性不比手势,就跟这个外貌看来有点孩子气的小书生对看。 书铺小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搔搔头,去整理书了。对不起,他只知道嘴巴会说话,眼睛如果能说话了,他可以去当大仙了。 过了一会儿,怜君先是面露迟疑,而后绽笑作揖,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简兄,小弟就叨扰几天了。」 简求春微地惊诧,比出手语── 「我的眼睛,真的会说话?还是你会哪门子读心术?」 「唔……小弟不会读心,我也没那能耐,能一句一句读出来,最多,只是看见简兄眼露热切欢迎,说穿了,就是你我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简求春深深看他一眼,做了一个较为复杂的手语。 「请简兄节哀顺变,能读你的人就算走了,但这世上绝不只有她,一定还有其它人呢。」怜君叹声道。 「三年多前的事,就算有悲伤也早就淡了。」那修长的手指做着手语。 怜君闻言,眼儿一亮,点头称是。 「简兄说的是。时间能淡化一切,该悲的悲过便是,明天还是得过活呢,你这种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简求春含笑看着他,主动牵着他往门外走去。 外头春阳高照,怜君缩了缩肩,直觉以宽袖遮阳。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有个『风』字的标志,书铺小哥抱着一迭书奔出来,叫道: 「三爷,来了来了!这十几本是新进的,等晚点,我差人送剩余的书过去。」 怜君乐得眉开眼笑,连忙帮忙接过。「多谢多谢!」 「呿,这书也不是送你的,你谢什么?」书铺小哥在怜君耳边低语:「八风三爷人挺好,不必担心得罪他,但我瞧你是乡下来的,提醒你一点,三爷若去八风园,你别跟着去,免得闹出事。」 「闹出事?」 书铺小哥瞪他一眼。「别多话别多事,自然不会闹事。」语毕,见怜君这个弱质书生又小又纤细,于是帮忙扶他一把上了马车。 怜君称着谢,笑嘻嘻地把车帘拉妥,免得被太阳照到。接着,他转身朝简求春展颜笑着。 简求春只觉这小书生一点也不惧生,甚至,有点笨到随便跟人上了马车。他的眼落在怜君左手上包扎的白布。 怜君笑道: 「年前被恶盗砍了一刀,至今还没有好呢。」说到『恶盗』时,他扁扁嘴,显然对这砍刀者有着轻恼。 他摸索着腰间,掏出个小瓶子,掀开小角用力嗅了嗅。 淡淡的香火味儿弥漫在车内,简求春以为是这几年风行的玩意,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一向与这种流行脱节,只是香火是奉鬼神的,竟也能拿来当嗅盐,算是皇朝流行跃进一大步吧。 怜君喜孜孜地翻起书来,如入自在之地。 简求春轻轻瞇眼,趁机细细打量这个小书生。 这个小书生细皮嫩肉,面皮有些苍白,虽然清秀,但总觉得太弱点,不太像皇朝人该有的样子。他目光移到小书生的喉口,确实有喉结,那就不是女扮男装了。 简求春见他看书看得入迷,也不去打扰他。他时常接济落魄的书生,一年之中他只有一季留在此城里,那宅子任着那些书生随意住着。 换言之,他好客,好的客都是些文人雅士,这是七焚人人都知道的事,只是,那些书生多半是跟他纸笔交谈,要眼神交流那是痴人说梦。 他望着这小书生,内心起疑。说不出哪儿怪,但总觉得这小书生的气质有点眼熟,像他曾读过的一本书,是哪本书呢…… 正思索的当口,他又注意到怜君明明读书读得心喜,眼皮却渐渐合上,彷佛被什么困扰,接着,整个人遽然倒向毛毡,竟是睡得沉了。 简求春一怔,俯身摸向怜君的鼻下,人还活着没有错。还是这小书生得了什么急剧病症,竟在眨眼间,在他人的马车上睡成这样? 他动动鼻子,发现小书生的身上有更浓的香火味,衣袖半掀,纤细的白臂上竟然有着碗大般的烧伤,且烧伤未成疤。 他一脸错愕,连忙卷起怜君的袖子,光是这只手臂竟然有三到五处不等的伤,全是没有复原的烧伤。 他又看见怜君的衣襟里露出块羊脂白玉……这玉真眼熟,熟到是几个月前,八风园飞鸽传书,至皇朝国土的另一头跟他索讨去的。 一不要陪葬品,二不要太多人接手过,三要的是千年上等古玉,四急用,即使是入宫去厚颜讨着,也得讨来一个。 他没问是谁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块白玉被转赠到小书生的身上。 简求春一时想不出答案来,遂抽回书册,取过薄毯盖在他身上。 因为,他发现这小书生通体冰凉,不像死尸,反而像……像…… 6 迷迷糊糊的,口干舌燥。 太久没有当人,这种口渴的感觉真是令人讨厌。是哪个王八蛋竟然把香火挂在他的名下,让他闻得都晕头转向了。 现在他吃的香火是自判官舅舅那里分来,要不就是在地府其它交情颇好的大人赐的。 每一口香火都有他们的法力护持,他才能食后自疗,一步步往鬼路迈进,像这种莫名其妙奉在他名下的香火,他不但一口也吃不得,反而全身如浸香火之中,一承受便倒地不起。 自他死后,从未有人烧给他过,到底是谁下的毒手?他才来阳间一会儿,就惨遭此人毒手,够狠! 这香火,隐约带着天上菩萨的恩泽,但他还不是完全的鬼,吃不消吃不消啊! 怜君倒在车里头,直到意识稍微清明些,才吃力地拉出挂在胸前的玉佩。 车外,似乎有些諠嚣,怜君没仔细听,任冷冷的玉光流进体内。 这块玉,是南宫朗给的,判官舅舅看了也叫声好玉,可惜,这玉里的灵光快被他用尽,纵是千年古玉,也要再等千年才能积集灵气了。 「……楚家庄七十二口,全仗妳二小姐的风光…….」 楚家庄?怜君疲惫掀眼,简求春不知何时下了马车,车内只剩他一人,连车子也停下来了。 那諠哗愈来愈近,几乎是在车侧了。 「表小姐,这儿是外头,有什么事不妨回园里再说吧……」 这是黄莺的声音。出谷黄莺,虽然泼辣了点,但那声音听起来真是娇软到令人酥了骨头……也对,楚秋晨住在八风园里,八风众所期盼能喊她一声五嫂(弟媳),会遣黄莺侍候过去不意外。 只是这么巧,他连坐个马车都能遇见她俩,是不是老天偷偷的安排? 怜君慢慢撑起虚弱的身子,继续听着车外说着── 「表小姐?楚君哪来的荣幸令得八风的人唤声表小姐?楚家庄承八风看得起,先是逼入绝境,现在却是处处扶助楚家庄,这全是二表姐的功劳呢。」 怜君掩了个呵欠,没打算出去凑一脚。 这种带酸的讽刺,当事人是不怎么觉得,但在外人眼里总是难看了点。 这样说起来,印象中,他生前算是个小柿子,没跟人吵过架耶。 怜君随手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等着简求春这大爷回来。主子不回来,车夫岂会听他使唤? 「楚家庄离此城有千里之远,诸位表弟妹都是庄内看重的新一代主子,此时此刻该在楚家庄坐镇,怎会来到这里呢?」楚秋晨淡淡地说道。 怜君翻过书的一页,虽然不怎么想听,但他们简直就把马车当背景,非常积极地在背景下乘凉说闲话,他不得不听啊! 先前在八风园里,楚秋晨像个刺猬,冷冷地,对着每个人充满敌意,那时不算她的本性,现在的楚秋晨,依旧带着天生的冷性,但懂得看场面懂得泼妇骂街令人憎厌。 哎,他可以明白墨随华看中她的原因了。 八风需要的,不是生死相许的另一半,而是即使对方死了,仍能以大体为重。 「表姐,」同行少年开口说话了:「下个月初三是皇朝开国之日,当年圣旨明定每逢四月初三,皇朝国土上的所有寺庙,皆须为当年战死将士诵经引祭,而后一个月,视为皇朝大庆,各城各县尽情狂欢,其中便以南北八风所居两城为最,各地商人主聚于八风之城,表姨要咱们来见识见识,顺道跟墨二爷学习学习。」 楚秋晨沉默不语。 而这份沉默被视作无言的拒绝。 「哼,表哥,表姐都是八风的人了,哪还会理会咱们小小的楚家庄?」 黄莺笑着缓颊道: 「这是哪儿的话?八风园欢迎得很呢,只是墨二爷不在府内,现在是五爷当家作主……这样吧,我去雇辆马车,请各位表小姐表少爷一块上八风园作客。」 「妳是谁?」 「奴婢黄莺。」 「只是个婢女而已。表姐,我瞧八风的婢女比妳派头还大呢。」 怜君微地皱眉,拢上书册。 楚秋晨依旧是淡若轻风地回答: 「黄莺心思灵巧,助我许多,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这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只是个小小的婢女……」 「表妹!」那少年轻喝。随即温声道:「那就麻烦表姐跟黄莺姑娘了……」话未完,听得同行的人噫了一声。 兴许是众人随着那人的眼光,看见怜君这辆马车上的标志,黄莺喜道: 「是三爷!三爷回城了!」 怜君一怔,又听黄莺道: 「三爷,您总算回来了。您在里头吗?」 「哎……」怜君叹息。这么倒霉啊……. 下一刻,车帘掀起。 ◇ ◇◇ 除了怜君熟知的楚秋晨跟黄莺外,还有二女二男,都是不满二十的少男少女,直往车上看来。 好吧,车上只有他一人,不是看他还会看谁呢?他撢撢袍袖,努力扮出潇洒俊朗的笑颜来。 之前说话的少年表弟讶道: 「这位是……简三爷?」书生貌,白衣白袍,文人身骨,跟传说的简求春很相仿,只是面容孩子气了点。 楚秋晨根本没见过简求春,无从答起,只是盯着怜君打量。 黄莺回神,连忙道: 「不,他不是三爷,请问您……」 怜君朝黄莺绽出亲切的笑,道: 「在下崔怜君,我跟三爷是……朋友,对,是朋友,方才我一觉醒来,三爷就不见踪迹了。」他摊摊手。「我还没等到他呢。」 黄莺愣了愣,去前头问车夫,而后笑着回来,道: 「三爷教城里学堂的孩子认了出来,被拖去学堂玩了。」 「学堂?」怜君双眼又开始发光。 「是啊,三年多前三爷在城里出资,办了学堂供些穷孩子读书,他们对三爷可亲热得很呢。驾车的大叔说,三爷吩咐过,崔少爷在车里睡着,别惊扰,他去去就回,可已经去了一个时辰还没回来。」 去了一个时辰,也叫去去就回……怜君又叹。以前的简求春有这种记录吗? 「我跟大叔说好了,请他先送咱们回八风园再回来等三爷,不知崔少爷您…….」 「马车上哪儿我自然是上哪儿,大不了跟着车回头等三爷便是。」他才不要站在太阳底下呢。 「这好吗?」楚秋晨问道。 「好好,当然好。三爷就这个样儿,这三年每回出门都说是去去就回,能回来咱们就当捡到,去年他出个门散步,散了三天才回来。我想这次也是,没有几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黄莺说得笃定。 怜君明白黄莺硬要讨下这辆马车的用意。八风的马车比外头雇来的马车要来宽敞舒适,就算载个七、八人也不会觉得不透气,再者,黄莺细心,替楚秋晨做足面子,同时让楚家庄新一代主子们留下八风的好印象。 当他们上车时,怜君就挪啊挪的,移到里头的最角落,姑娘们坐在对面,他就得委屈跟这些少年挤在一块。 坐在他身侧的,是那名很识大体的少年。 「在下楚思权。」那少年笑道,指着另一名年纪差不多但寡言的少年道: 「这是在下表弟楚思行。那是表妹楚楚、楚君。」 「好巧,咱们都有个君字。」怜君笑道。 「谁跟你巧了?」楚君嗤声道。 哎,原来是刚才那个辣泼娘。怜君摸摸鼻子,他是君子,不是女子,君子不跟女斗,他忍忍就是。 他又笑道: 「真奇怪,你们明明都是表兄弟表姐妹的,怎么都姓楚?」 楚思权微微笑道: 「进了楚家庄,都姓楚。」 「哦……我舅舅姓崔,我也跟着姓崔。」他生前无姓,死后自然跟着舅舅姓。 「看怜君也不过十七、八岁,也是……十几年前内乱的受害者了?」 「……我今年也有二十三了。」 他话一出,马车里的人全部吃惊地望向他。怜君笑道: 「我自幼与我舅舅离散,几年前才跟他认亲,他还嫌我太老,巴不得我年纪再小点呢。」 「生得那般孩子气,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楚君心直口快道。 「表妹!」 他是小柿子小柿子,什么都没有听见……怜君催眠自己,同时直打量着楚秋晨。 是不是他的错觉?半年前见到她时,就已经惊艳她的美貌了,但现在……简直是美得令人屏息了。 二十出头,花儿盛开理所当然,可就是有些不对劲。哪有人在短短半年间,迅速绽发? 也许是他打量的目光太露骨,身侧的楚思权咳了一声,黄莺也出声笑道: 「崔少爷是哪里人,怎么跟咱们三爷识得的?」 「我是刚才认识简三爷的。」怜君笑咪咪地,又朝黄莺送出亲切的笑。 这样亲切的笑,让黄莺眸里闪过微恼,但语气仍是不变,说着: 「我家三爷最是好客,既然你上了他的马车,就是八风的客人,不如这样吧,待会到了八风园,我请大叔直接载你上三爷的宅子吧。」 「如此甚好,多谢黄……呃……姑娘声若莺啼,听得真是悦耳动人,方才我在车里听见妳叫黄莺,真是人如其名。」只要别动不动对他拳打脚踢,就真是名副其实的小黄莺了。 黄莺一怔,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崔少爷过誉了。」 「表姐,到底妳要嫁的是谁?是墨随华,还是简求春?余桐生?南宫朗?归无道?」楚君忍不住问道。 楚秋晨面色清冷冷的,道: 「这种私事,私下再说吧。」 「哼,现在全天下谁不知八风从楚家庄讨走一个女人,还用得着私下说吗?喂,你知不知道啊?」楚君转向那个小书生,故意问道。 怜君眨眨眼,沉吟: 「嗯……在下非三姑六婆之辈,不太清楚不太清楚。」 楚秋晨抬眸看他一眼。 怜君连忙讨好地笑着。 「你会不知道?依我瞧,你就是看上简求春是八风的人,才会上门自动去结识吧?」楚君嘲讽。 「楚君!」楚思权低喝。 楚君耸耸肩,道: 「不就是这样吗?咱们离庄前,表姨娘也是这样吩咐的。人人都要巴结八风,楚家庄也不例外,你跟表姐也心知肚明吧,我跟楚楚压根不想来,表姨娘却逼着咱们来,是为了什么呢?八风男子都未婚,有表姐当桥梁,想要亲上加亲比起其它人是容易些,就是不知,八风男子看不看上咱们了。」 「楚君!」 怜君垂下眼,把玩着玉佩。他还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难怪这丫头这么泼,原来被迫来和番。 楚思权闭上眼忍着,再张开时有着歉意。「黄莺姑娘…….」 「女儿家的心事奴婢是不会说的。」黄莺轻声道。 「黄莺是自己人,表弟用不着担心。」楚秋晨道,看了楚君跟楚楚一眼。「八风不管是谁,妳们都不适合。」 楚君脱口而出: 「我跟楚楚不适合,妳就适合么?」 哎啊,别吵别吵,同辆马车躲也躲不了,怜君只好掩嘴打了个呵欠,瞧见黄莺正在打量他,他又很快乐的送出个亲切的笑容来。 黄莺皱起细致的眉头。 「谁也不适合八风。」楚秋晨静静地说:「倘若可以,我希望楚家庄的任何一个人,都别碰上八风,其中也包括我。」 楚君愣了下,看着楚秋晨平静的脸庞,听出她言下的沉重。她有些恼,有些结巴地低声说道: 「表姐妳若不是生得如此美丽,咱们楚家庄的女人今日又何必被迫前来呢?」 「妳是要我自毁容貌吗?」 这一次,楚君没再接话,只是垂下脸去。 车里的气氛略嫌僵硬,怜君拾过书来,有一页没一页的看着。他这叫自得其乐,哎哎哎。 黄莺轻声道: 「表小姐,许多事上天早有安排。也许,一开始是辛苦了些,不情愿了些,但却是姻缘天注定,月老姻缘签上的天作之合呢。」 「哼,我理老天安排什么?我要的男人我自会去追求,管他是不是姻缘签上的哪一半。」 怜君抬眼,瞧见楚君的意气风发、理所当然,果然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呢。他本该再充耳不闻,继续他的自在之乐,但──他笑着开口: 「表姑娘,妳再怎么我行我素,也不过是多绕几个圈子,终究,妳还是得顺应天命,不得不从的,何苦呢?」 马车里人人同时又看向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崔兄这话…….不像是二十出头的人会说的。」楚思权道。 「是吗?」怜君想了想,又笑道:「这只是个人之言,用不着当真的。」 「崔少爷成亲了吗?」楚秋晨忽然问道。 「成过亲了。」他这话,让车内响起此起彼落的惊呼。有没有必要惊吓成这样啊?虽然他是没有男子气概的书生,但成亲这种事他比谁都快好不好? 「看不出来啊……」黄莺喃道。这么稚嫩的小书生呢。 「崔少爷认为你跟你夫人是姻缘签上的天作之合吗?」楚秋晨再问。 「当然不是。」怜君理所当然地说,让众人皆是一怔。 「不是?那你娶她……」黄莺迷惑。 「正因不是,所以我跟那人只有几年缘分而已,不,其实说缘分不算贴切,咱们俩一开始就没有缘分,这种强求只会毁掉一个人而已。」 「呿,当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时,就只会说这种话!」 怜君没理会楚君的咕哝,只笑着对上楚秋晨的美眸。 在地府里,他不曾上过望乡台,也没有主动问过阳间的情况。其实现在楚秋晨嫁了没?跟南宫朗的关系有没有好转,他都不甚清楚。 尤其当他重挫须浸在香火时,完全不再细想任何阳间事,才能在二个月内凝聚魂魄,哪还有多余的空去理会这些事,但如今看了这双美目后,他想,他非常想要叹气。 没嫁,没好转。 唯一有好转的,大概就是八风园里上下都敬她三分。 说得也是,如果他被人废了功夫,就算不恨那人,也绝不会把他当未来夫婿看待,南宫朗当初下手实在太狠了。但姻缘签上的名字明明是配南宫朗的,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望着她愈发美艳的美貌,想起南宫朗那句『彼长她消』,难道真要春花彻底消失在大兴皇朝,这二人的姻缘才会真正牵起? 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判官舅舅就是不肯透露。现在,他开始怀疑判官舅舅不是不肯透露,而是根本不知天意。 哼。 过了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下。 楚家的男子们先下了马车,再让女子下车,黄莺扶着楚秋晨下车后,对着其它人道: 「二爷这几个月不在府内,都是五爷当家,但五爷最近都住在三爷那宅子里,八风园里只有六爷跟七小姐在……」 马车正要驾动,怜君连忙拉起车帘,回头大叫: 「等等!等等!」他迅速转回面对黄莺,急声问道:「五爷在简求春那里?」 「……是啊,崔少爷也认识五爷吗?」 「最近他都住在简求春宅子里?」 「……是的。」 众目睽睽之下,怜君抱着那迭书,非常狼狈地跳下马车,然后撑起他那把黑黑的伞,笑容可掬的。 「崔少爷,你这是……?」 「哎,瞧我健忘的,三爷是请我来八风园住几天,他说五爷是凶神恶煞,最好别跟他撞上,黄莺姐姐,就麻烦妳招待我了,等过二天五爷要回来了,我再过去三爷那儿。」 7 自云富楼二楼雅房的窗子往外眺望,尽收天地美色,但怜君喜欢往下看,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有人轻拍他的肩,怜君回头一看,顺着简求春手势往街上远处看去,他面色一喜,对着简求春道: “那就是学堂?” 简求春噙着笑意,与他并站在窗前,又比了几个手势,怜君嫌慢,索性盯着简求春的黑眸猛看。 “想啊,我也想去瞧瞧。我这辈子还没亲自上过学堂呢。” “崔贤弟打何处读书习字的?” 怜君笑咪咪地答道: “我兄长教的。哎,可惜我天资不及他万分之一,吟诗作对是不可能,就是平日喜欢读点书……简兄,这个,小弟我……身无分文,不知……简兄有没有读过不要的书,可以赠给小弟的?”他很厚颜无耻地问。 简求春先是一怔,而后失笑地点头。 怜君闻言大喜。这下他回地府可不无聊了,简求春读过的书何只上百,那些书全送给他烧回地府,他就用不着成天摇头晃脑读着经书了。 他激动地本要握住简求春的双手,但背后莫名一阵寒颤,他只好喜孜孜地作揖。“多谢简兄,小弟感激涕零,就算他日回家乡,也一定惦着简兄,不敢片刻忘怀。” “崔贤弟家居何处?你口音似是迷周城久居过的,但你又似初次来迷周城,你的家乡……” “在非常非常远的地方。”怜君笑道,同他眨眨眼。“不是我不跟简兄说那地方,实在是皇朝天子视那地方为未开化之地,并未下令正式赐名,我自幼腔调偏软,是正好有迷周城的旅客在我家乡,我时时跟他说话,久了便学着他说的腔调了。” 简求春心有疑虑,但依旧神色自然。他微微靠向怜君,遮住背后某人的目光,用眼眸提出心里问题。 “唔……简兄是问,我跟南宫朗怎么相识?这个……哎,说来,其实真巧,有一年,我在外远游,巧遇他受伤,他……心念他逝去的妻子,我就开导他,开导开导着,就结拜为义兄弟了。他这人是死心眼的,想不开的事太多了,迟早会闹出事,简兄有机会,定要从旁开解他一二啊。” 简求春闻言,沉默不语。 一抹蓝影阴沉沉地站在怜君身后。 “崔公子,你救过我五哥,自然是八风园的贵客,既然你都知道我五哥曾有妻子,那么你也该明白我五哥待你,只是如同朋友般,其余的你可不要多想了。” 简求春皱眉,跟她比了个手势。 怜君连忙讨好笑道: “简兄,没事没事。男色虽美,可我已练就心如止水的功力……哎,别这样看我,我不是说我有龙阳癖,我是说,你们都是美人,楚家人是美人,蓝姑娘是美人,南宫朗也是美人,就连简兄这种闪闪动人的书生气质,我都巴不得多沾些,都是赏心悦目啊,除此外,我便什么也没有多想,别误会别误会。” 蓝蓝闻言,打量他一阵。她发现这崔怜君的打扮竟跟三哥有些神似,同样的白衣白袍,同样的清秀潇洒,就是矮了点,连气质都有那么点神似,只是,二人站在一块,一个明明白白的写着‘我是男人’,另一个就是气质软了点,还像个少年般。 她瞧三哥又跟这崔怜君‘交谈’了几句话,微地一愣,脱口: “你也看得懂三哥的眼睛在说什么?” “我跟简兄,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个……不如蓝姑娘,让我也瞧瞧你的眼睛,看看咱俩会不会也心灵相通吧?”怜君讨好地笑。 呸,真是淫书生! 蓝蓝见他笑容十分淫荡,不由得打定主意,在崔怜君离开八风园前一定要好好钉死他,以免他迷惑了开始喜好男色的五哥。 “三爷,小姐,崔公子,菜都上来了。”黄莺过来笑道。 简求春朝怜君比了手势,怜君立即作揖:“简兄先请。” 蓝蓝趁着简求春走向饭桌时,压低声音喝道: “崔怜君,你可别忘了上午你……” 怜君连忙捂着嘴,小声道: “我不是有意亲上你的……”好狠毒的目光啊!怜君心虚地盯着地上。 2 “谁跟你提这个了?”蓝蓝咬牙切齿,追加决定在崔怜君离开八风园前,补鞭他的嘴百八十下以泄心头恨意。“待会儿,你就坐在我身侧,懂吗?” “是是,蓝姑娘说什么,小生便做什么,不敢不从。”真是母老虎,怜君心里嘀咕着,但还是非常乖顺地跟着蓝蓝走回饭桌。 今日八风园把二楼雅房全包了下来。并桌而食,桌上菜色满满,据说都是迷周城的特色,迷周城菜色偏辣,他大老远就闻到辣香。 他虽申请令牌,化为阳间人,但吃食无味,吃了也不会有任何的饱态,纯粹做做样子而已,最悲伤的是,做样子还得做全套,吃了一定会腹痛拉出来…… 他在地府好日子过惯,现在要回到吃喝拉撒还真有点不情愿。 当怜君来到楚秋晨身边坐位时,蓝蓝使了个眼色,他只好走过,来到简求春身边,又见她一个眼色恶狠狠地抛来,他抿抿嘴,来到楚思权身边,一屁股坐下去。 楚君正拉着蓝蓝要坐这位子,一瞧有人捷足先登,嘴巴张了张,又瞄瞄对面的南宫朗,便忍着保持形象。 蓝蓝笑道: “快坐下吧,这顿午饭保证各位满意得很呢。”快快入座,就坐在怜君身边。 怜君偷偷觑她一眼。他这是标准的程咬金吧,让他坐在中间……他看看对面的南宫朗,他正好抬眸,朝他一笑,似乎不在意他坐在哪儿。 他接过黄莺盛来的饭碗,筷子在半空中,不知要夹哪道菜才好。 “怜弟不吃辣?”南宫朗温声问道。 “呃……是啊……” 蓝蓝瞪他一眼,道: “一个男人,还在挑食吗?菜是偏辣,但这辣香味儿不伤胃,吃了后,口齿留香,带出菜色的美味之处。崔公子,你可以试一试。” “这倒是。”楚思权尝了口,笑道:“平阳城不食辣,我本以为这一顿恐怕食不尽兴,没料得这辣香能使人胃口大开。崔公子,你试试吧。”语毕,朝蓝蓝笑了笑。 崔怜君点头。“那我就尝尝吧。”他生前是不食辣,一食就眼泪鼻涕狂流,胃痛个三天,但现在他吃了也无味,应该没差。 正要举筷夹个辣炒青菜意思意思,对面的筷子拨开他的筷子,平静的声音淡淡响起: “既然怜弟不吃辣,也别勉强。怜弟,吃素吗?” “……是啊。”崔怜君顿觉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尤其身侧那个蓝影简直是钉死他了。 南宫朗嘴角含笑,道: “那正巧。我正怕出游的诸位里有食素之人,就把红袖一块带来,她以前在云富楼主素,后来被带回八风园里,至今只煮素食。怜弟你可一试。” 他才说完,一身红衣的红袖便捧着托盘上楼来。 菜盘重新移位,红袖煎炒的三盘素菜就摆在怜君面前。 怜君看见盘中一道是炸得香酥的大菇,心一跳,略感心虚地瞄一眼红袖,她正垂着头站在一角,他又对上南宫朗温暖的眼神,扑通扑通…… “大、大哥,你怎知我吃素?” “我不知道你吃素啊。”南宫朗有趣地笑着:“我刚不说了,是防着里头有人吃素,没料到还真的有人吃素。” 怜君松了半口气,道: “这三道素菜,豆腐、茄子、炸菇,真、真是麻烦红袖姑娘了。这、这三道菜,虽然我、我还好,不算很喜欢,但、但还是谢谢大哥跟红袖姑娘了。”直觉夹起炸菇,瞧见南宫朗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筷子一松,立即改夹茄子,闷不吭声的吃起来。 他生前最恨茄子了,就算现在食无味,也是恨啊!但南宫朗是不是太神了些?三道菜里,就有二道是他的最爱,尤其是炸菇,有多少年没有看见它了,好想沾一口跟它亲热亲热…… 饭桌上闹烘烘的,都是年轻人,尤其南宫朗今天看起来心情颇好,虽然不到开怀大笑的地步,但至少,楚家人问话,他必答,只是答得话简短些,本来没要来的简求春也以简单的手语交谈,很和乐融融嘛……他非常想捧着饭碗,摆脱程咬金的名字,到窗边看风景去,哎,可惜,人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3 “崔公子,改日你若路经平阳城,请务必到楚家庄做客。”楚思权年仅十八,已有一庄之主的风范。他笑道:“说起来,楚某有幸,能见到八风里的三爷、五爷、六爷还有蓝小姐。以前总是听说,如今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可以想见二爷、四爷的风采了。” 哎啊,马屁拍得真不错。怜君偷偷夹了块炸菇,趁着没人注意塞进嘴里。 他脸颊鼓鼓的,有点噎口,突地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唤着: “公子。” 他回头,瞧见红袖捧着托盘,上有温茶跟水酒。 “公子小心,炸菇须一口口的吃,囫囵吞枣容易噎着。”红袖轻声说着,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怜君闻言,满面通红,感恩地选择一杯温茶,小口小口喝着。真丢脸,他的一举一动好像都被人监视着…… “谢谢,你的菜真好吃。”就算他吃起来没有味道,还是要赞美一下,因为他有高尚的品德,体贴的心情啊。 红袖垂首福了福身,继续送酒去。 怜君注意到她送上的都是酒,就他一人是温茶,他又瞄瞄对面的南宫朗,他也选择温茶,笑着朝怜君指指受伤的手腕。 原来如此,他俩人受了伤,不宜喝酒,他还以为红袖这么神准,连他生前爱喝什么都知道。 “五爷的伤是怎么来的?”楚君终于掩不住好奇问道。 这语气有点细软,不合她大刺刺的个性,怜君自然明白南宫朗要有心,只要改变一下个性,肯定连男女老少都骗得很容易的。 怜君慢慢喝了一口,尝不出茶味,但起码知道它是温的,在阳间就是这么好,时时有人关照着。 南宫朗抚过腕间白布,淡声道: “我练武时不小心伤到,小事一桩。” 怜君低头看看自己包得肥肥胖胖的左手,怎么就没人来问他呢?果然外貌就是一切,他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众人在闲聊时,他听得蓝蓝低声问: “你吃饱了?” 他绽出笑容。“是啊。蓝姑娘请放心,小生平常食量便是如此,并非有不适之症。” 蓝蓝一怔,啐道:“谁关心你这些事了?”顿了下,又问:“你这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昨儿个大夫看时,是溃烂着,你不痛吗?” “痛啊,但还能忍着。”他笑眯眼,非常感动终于有人关心他了,低声答道:“我这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话说,我误闯恶盗打斗的地方,被人丧心病狂的用剑刃戳啊戳的啊,戳出个洞,再搅啊搅的,当时我差点以为完蛋大吉……全仗我舅舅冒着违背天理的罪责,救我一命,才容得我苟活下来。” 南宫朗半垂着黑眸,却见眼皮微地一颤。 简求春正跟着楚秋晨‘相谈’甚欢,但他耳力极尖,不由得回眸望了怜君一眼。 “违背天理?”蓝蓝讶道。“救你一命,也算违背天理?” “唔……小生家里学了点面相术,那时小生确是命在旦夕难延魂寿。” “面相术在皇朝不算兴旺,改日真想向崔公子家中神人请教一番。”楚思权坐在他身侧,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皇朝最神通的,应该就是八风里的余四爷,真可惜他如今不在迷周城,不然还望他看看在下的面相,指点一二呢。” “四哥今年大庆也会回来,楚公子到时可以请教一番了。”蓝蓝微笑。 “皇朝正逢大庆,余四爷应该留在京师,怎会回到迷周城?”楚思权疑道。 “咱们八风向来不过问其他人的事,四哥回来,也只是多添副碗筷而已。”蓝蓝浅笑道,同时注意到楚思行、楚君的饭碗半空,吩咐着:“红袖,莺儿,快替楚家表弟、妹多盛碗饭吧。” “是。” 楚君望着正盛饭的黄莺,对着坐在简求春身边的楚秋晨道: “表姐,你可好,八风园里的奴仆不只奴人,连一般奴婢都有呢。楚家庄啊,现在只买得起奴人呢。蓝姑娘,你这奴婢声若黄莺,夏日炎炎,要睡不着觉,听着她讲话一定心情平静,也不必为她身上的奴味感到麻烦,当初是花多少钱买下她的?可有人竞标?” 怜君闻言,放下温茶,盯着正背着盛饭的黄莺。 就算是奴婢……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讲,但在皇朝上,这样交谈婢人的态度才是正常、才是理所当然,因为主仆尊卑太明显,明显到几乎是天与地的差别。 这种世界,他绝不愿重归。 “我以前有个侍女。”众人的目光全落在怜君身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开口了。他咳了声,神色凝重道: “她是家里人买来给我的,小弟不知她值多少价,但无数晨昏都是她陪伴小弟,没有她,小弟断然熬不过那些日子。楚君姑娘,小弟远游他方时,想的不是她是不是奴人,是不是还能转卖,而是,她对我种种的好,楚君姑娘在楚家庄里必有亲近的侍女,哪怕她是不是奴人,你偶尔心里也是会惦着她,哪日有人要卖了她,你心里不也会有一丝不舍吗?” 楚君一怔。 蓝蓝瞧了他一眼,微微笑着: “崔公子说得也不无道理。楚表妹,我也不瞒你,莺儿跟咱们都十年了,都是自家人,没有主仆之分,哪还记得当初是怎么带回她的。” 怜君闻言,眼儿闪闪发亮地凝视蓝蓝。 蓝蓝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很想就地挖了这个小书生的一双淫眼。 她注意他很久了,他的笑多淫,眼神多不正派,如果他不是为黄莺说话,她真会以为小书生每一根骨头都是软趴趴淫荡荡的。 怜君摸摸鼻子,自觉好像有点破坏气氛。唔,以后还是不要太冲动得好,他是软柿子是软柿子。 “崔公子说得是有点道理。”楚君想了想,坦率道:“我离家多日,还真想念我的侍女,可惜,她长得比我还好看,表姨娘没让她跟来。” 崔怜君先是一呆,而后听见简求春跟楚思权同时一咳,这才明白楚君的意思。原来楚家庄的姑娘们来玩,是有预谋的…… 他的目光扫过简求春跟南宫朗,八风里的男人都还没有成亲,所以多送几个任君挑选……怜君非常慢半拍的跟着咳一声,友好地朝楚君笑一笑。 “别朝她笑得这么淫,你要敢碰楚家的人,我就……”蓝蓝低声在桌下做一个‘切’的动作。 崔怜君吓了一跳,差点跌落椅子。 “我、我哪有淫……你、你想切我哪儿?” 蓝蓝瞪他一眼,咕哝:“真是孬。” 他是孬……他扁扁嘴,又听他们闲聊一些事,瞧见窗外下着小雨,最后实在耐不住,起身道: “我茶喝多了,先离席一会儿。” “黄莺,跟着崔公子,好好照料他。”那是南宫朗的声音。 “是。”黄莺垂首应道。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去留。怜君下了楼梯,瞧见一楼有长廊,他沿着长廊逛到门口去。 “崔公子,茅房不是往这的。” 怜君回头朝黄莺笑笑,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出来吹吹风,雨天的风很舒服。” 黄莺垂首不动。 “哎,跟你说实话了吧。我要知道这是变相的相亲大会,才不来膛这浑水呢!你瞧,谁会看上我啊?”想着想着,自己都觉得很好笑。也甭说什么有目的相亲了,光是南宫朗一站,谁与争锋?怜君摸摸自己的脸蛋,再度哀叹。 “莺姑娘,你别理会我,上楼去侍候你家小姐吧。”怜君闭目迎风,任着小雨打在身上。 “我家小姐已经辞世多年了。” 怜君闻言,缓缓回头望着她,半天才道: “请节哀顺变吧。”顿了下,补道:“从前,有个人跟我这么说过,生死不过一线隔。一个在阳间生活,一个在地府生活,只是永远见不着,但人依旧在,所以,莺姑娘,你也别想太久,你以前的小姐就在地府活着好好的呢。” “这世上真有地府吗?若真有鬼神地府,小姐在地府过好日子,为何主子们没有一个被托梦过?”黄莺轻声问着。 怜君一脸呆掉。“呃……”他没想过耶…… “那自然是她无情无义,忘却生前种种事。”淡然声音自黄莺后头响起。 4 怜君心一跳,瞧见南宫朗取过掌柜送来的伞,出现在长廊上。 方才,南宫朗听见多少?没有听见他说的那段话吧?这话,是以前那人哄他用的,南宫朗不会记得吧? “五爷!”黄莺立即退在一旁。 南宫朗连看她一眼都没有,直勾勾地望着怜君,温声中带点压抑道: “黄莺,春花跟你不是常听大佛寺那莲花的讲课吗?难道你忘了,只要走过那奈河桥,管他什么大罗天仙,依旧忘了前尘往事?” 黄莺张口欲言,最后还是紧紧闭着嘴。五爷到底是怎么了?向来不信佛说,也不曾提过这种事,而且,他这话似乎是对着崔怜君说的…… 怜君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充耳不闻,咕哝着:“大哥,怎么大伙吃得这么快啊……” 南宫朗玉颜展欢,道: “是我担心你,便下来看看。”当作先前没说过那些话,他又道:“黄莺,你上楼去侍候他们吧,晚点,一切交给求春,我跟崔公子,先离开了。” “是。” 南宫朗又不经意道:“这年头就是这般,没个主儿的奴婢总是委屈些。黄莺,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忍忍吧,谁叫你的主人早走呢。” “是。” 怜君不敢吭声,瞄着那抹黄色的娇影消失在长廊。不多言不多想,七情六欲就不会上身来。 有人攥住他的手腕。他抬头,看见南宫朗朝他笑着。 “怜弟,你这还阳身骨可容易受寒?” 怜君摇摇头。 “你有副健康的身子,我也为你高兴,今儿个下午,我陪你逛迷周城吧。” “……不跟蓝姑娘他们一块吗?” “蓝蓝跟求春在就行了。”南宫朗柔声道:“春花生前,只出来过一回,就坐在马车上,什么也来不及看见,我曾允过她,终有一天,她出得玉春楼时,一定亲自陪她逛城。可惜,老天不给她活路,如今弥补在怜弟身上,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既然是了心事,怜君绝对配合。何况,他确实有点吃不消多人共游的方式。他本以为他喜欢热闹,但现在才发现,原来热闹中也是要看共游之人是不是自己喜欢的。 哎,他懒得再去追究南宫朗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只要别把他弄到魂飞魄散。 怜君想了想,问道: “大哥,那个……”要不要叫楚秋晨一块来?但他还是及时改口:“雨小,咱们不撑伞,在雨中慢慢散步。大哥先带我上学堂看看吧,我想看夫子如何讲课呢。” “这有什么问题?”南宫朗望望天雨,又笑:“等你看够学堂,我带你去看舞。” “舞?” “现下这时候舞姬该在练天舞。以前春花曾做了一套霓裳羽衣,在我面前舞过,不料她跳不到一半便扭伤了腰……怜弟,你怎么脸红了?” “唔……大哥,这是大嫂跟你之间的私事,这样讲给我听实在不妥。” “你说得是。这是我跟她共有的回忆,不知道她在地府时,可曾回忆过?可曾因此想到我?” “……”绝对没有想到过。 不就跟他说了吗?即使有回忆,情感也早已散去。真想拿块大石头砸在南宫朗头上,省得他老是执迷不悔。 怜君随他一块步出云富楼;心思被转移,看见人来人往的大街,他心跳加快,兴奋染上秀眸。 “怜弟,”南宫朗依旧紧紧扣着他的手。“小心走散了。” 怜君笑道:“我还认路,大哥请放心。”他又不是小孩,真是。 南宫朗又是一笑,黑漆漆的乌瞳里不见光,沙哑道: “你哪认路了?如果这回再走散了,我可真不知要上哪去找你了呢。” 二楼的窗,简求春望着下方的街道。 “三哥?”蓝蓝轻声叫道,跟着看向街上的身影。 五哥失常了,这话她不敢说也不能说。崔怜君到底是什么角色?到底哪儿好?为什么五哥目光里只有他? 她瞧简求春又回到饭桌前跟众人“交谈”,但视线却落在崔怜君桌前的那三道素菜,若有听思的。 连三哥都觉得不对劲,那绝不是她自己看错了。她招来红袖,低声问道:“今儿个,是五爷让你做这三道菜,还是你自己选的?” 红袖垂首道:“是五爷吩咐指定的。” “是吗?你瞧……五爷,他是不是,是不是真喜男色了?”自几个月前五哥讨墨新一夜后,她就一直怀疑五哥其实是男女通吃的。 “奴人倒瞧,五爷有点在试崔公子。” “试?试什么?” 红袖迟疑一会儿,摇头。“奴人也不清楚。” “你觉得试,我倒觉得像哄,说起来,五哥哄崔怜君的方式跟哄春花没个两样……难道五哥讨人欢心,也就只懂得这么一套?” 如果肯拿唯一的一套去讨楚秋晨欢心也就罢,拿来讨一个淫书生欢心…… “崔公子也是吃素的。” “是啊,这点也跟春花一样。”难不成要逼楚秋晨跟着吃素?不不,他们是要五哥走出春花的魔咒,不是要他再去喜欢另一个春花。 她内心疑惑,总觉得有个环节不对劲,但又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不由得再看向街道上。 那崔怜君指指点点,不时停下脚步,一身黑沉长衫的五哥非常有耐心,耐心到令她怀疑五哥把崔怜君误认成春花在哄了…… 她眼角瞟到身侧的红袖,想起那化骨散…… 五哥再怎么误认,崔怜君跟春花终究还是两个人。 春花她……地下有知,绝不会气红袖将要做的事吧? 第五章 “那是什么?”怜君指着那一角摊位。 “豆花吧。” “很有名吗?大哥,咱们去尝鲜吧。”怜君兴致勃勃。放他入街,简直是放初生的小狼入羊群四处乱窜。 他就是爱乱窜啊!不窜个过瘾,他回地府定会不甘心。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处处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物,尤其刚看过简求春三年多前建的露天学堂,若不是南宫朗拉住他,他差点也要坐在那椅子上听师傅放大嗓门讲课了。 怎么这么好玩?怎么这么好玩!他不喜大兴皇朝的制度,可是,这充满阳光的大地上,生机勃勃,让他巴不得天天就坐在街中央,看着人潮流动,看着生机四起。 怜君本要拉着南宫朗往豆花摊走去,哪知走了两步后却动不了。他回头看向这个美丽到时时有人指指点点的男人,问道:“大哥吃不下了?” “不,我是怕你吃太饱了。”南宫朗微微一笑:“你在云富楼吃得不多,但这街上小吃,你至少吃了五、六摊,再吃下去我怕……你没有饱态么?” 怜君一愣,扁扁嘴。他是没有饱态也尝不出美味啦,且吃太多接下来怕是要在茅厕度过……他只好道:“那咱们纯逛街就好。” 南宫朗又笑道:“接下来,我带你去看舞吧。” 怜君心一跳,却不是为那慕名已久的天舞。南宫朗是不是笑太多次了?今日出游,他的笑容简直是十指数不清,其他七焚笑也就算了,这人知不知道他面若桃李,这一笑,会让人腿软,想入非非啊! 怜君暗恼有了肉体就有七情六欲,他意志又薄得跟张纸一样,这……简直是麻烦多多。 南宫朗紧紧拉着他的手,解说街上摊位、店面或者奇异的建筑物……这些解说他很久以前就听腻了。 好几次南宫朗解说摊位在卖什么、好在哪儿时,怜君偷觑着这人的面不改色。他很想说:大哥,其实你在迷周城多年,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些摊子好在哪吧?解说的有够……假。 例如,张记包子在街头,张家包子在街尾,馅料有差,师傅不同,包子皮也有微妙的区别,以前他家婢女细细分析过,连两家师傅是师徒,如何闹分家的小八卦都说得详细,哪像南宫朗……街头也是张家包,街尾也是张家包,问他差在哪,他连大气都不喘地说,就只差在店铺租金不同而已。 反正南宫朗想要展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一面,怜君绝对配合。他笑咪咪地任着南宫朗讲,自顾自地东张西望,将这美景赶紧收藏在脑里,以便回地府时好好回味。 “瞧,就在那儿。”南宫朗指着前头高台。 怜君瞪大眼。那高台搭得约一层楼高,数名娇娆舞伶在练舞,人人穿着薄细彩纱舞动,腰间微露雪肌。羽衣翩翩,身如软蛇,手足之间大展绝代风隋。 怜君高度只能见到靠近外侧的舞伶跃动,他不禁暗自汗颜,人家跳得撩人……当年春花舞动简直跟在跑来跑去的小柱子没两样,难怪当初南宫朗难得笑个不停。 接着,高台舞姿一变,风情之中又现妖异……怜君一愣。顷刻,那妖异之舞又隐去,阳刚之舞取代之。等等,皇朝天舞是这般迎祥瑞的吗…… 他才这么想着,就见舞伶自高台上的长杆子一层层跃了上去,最后站在那三层楼高的杆子尖头上,赤足迎风舞蹈着。 “……”他认输了。他绝对不可能在杆子的顶端跳舞。 “好看么?”南宫朗笑道。 怜君看看他,再看看四周早已看入迷的男子们。 他微地靠近南宫朗,低声问道: “大哥,你喜欢看这舞吗?” “也还好。” 少来!哪个人此刻不正看直眼呢?怜君心思邪恶,怀疑这些百姓看的根本不是舞蹈,他随意往人群看去,果然人人都欢呼……他噫了一声,看见有人竟自人群中窜身上高台。 南宫朗时刻注意怜君的反应,一看他目光,便知有了不对劲。他抬眼顺着看去,高台下纷纷窜出练家子,台下侍卫拔刀相向。 百姓来不及逃命,侍卫不慎挨刀,猛然跌向怜君这头。 南宫朗巧劲一拨,那侍卫立时滚到一旁。 那些欲置舞伶于死地的杀手一见南宫朗会武,立即分了几名过来。 南宫朗没带碎尸剑出门,但拳脚功夫非常人能比。他护着怜君,疾如电光击中一名杀手,他本要掐断对方颈子,及时又想起怀里的人儿,美目抹过迟疑,仅仅踢断对方的腿骨。 8 接着,他又看向那些惊慌窜逃的舞伶,心里一盘算,托住怜君腰身,道:“别怕,有我在。” 怜君被南宫朗拉着飞上高台,不由得惊叫出声。他是鬼没错,鬼是飘的也没错,但当有肉体时,脚踩不到地是很没安全感的啊。 当他一落地,不由得踉跄几步,还是南宫朗一把稳住他。他又看见南宫朗疾前救下一名舞伶,那舞伶惊恐到面部扭曲,为什么他看得这么清楚呢?因为,南宫朗筒直是拉着他去救人。 大哥,救人是很好,非常有道德的一件事,但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我也很惊恐的表情?怜君面色发白,不敢说出口,他怕影响南宫朗,那一剑下来直接砍中南宫朗还得了! 当他又被一块带上长杆顶端时,怜君吓得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南宫朗低目瞧他一眼,那一眼满溢着怜惜,但他还是不放怜君下地,不论他到哪儿必拉着怜君。 几次他下手欲狠,直接想震穿对方心肺,但又顾及怀里的人,便折了刀剑反挑出对方的脚筋,让对方痛到不得动弹才罢手。 有人认出他的倾城风姿,又看出他的招数,大喊: “是南宫朗!是七焚老五!” 明明往年此刻南宫朗不在迷周城,七焚更不会在大庆未到时出现在这种地方。南宫郎身边的是……“简求春!是外貌似书生的简求春!” 他这死抱南宫朗的狼狈样竞也被误认成简求春,怜君一时对不起简求春。 余存的杀手见七焚中竟出现二焚,心里均是一震,只怕今日难脱死亡,遂集聚一处全力进攻南宫朗。 怜君心头一跳,想起当日南宫朗在竹林腥风血雨。他张口欲言,却又及时闭上嘴。南宫朗仿佛没有察觉他的欲言又止,顺脚踢起长剑,腕间俐落一转,利剑如电眨眼间,杀手全数哀嚎倒地。 南宫朗丢了剑,朝他讨好笑道: “怜弟可以放心,我没杀人,只伤他们的手脉。” 怜君捱不住他眼神,转头四看,果然没一个死在南宫朗手下。那些舞伶仍是惊惧地抱在一块瑟瑟发抖,他本想上前安慰一下,但他被身边难得不见血腥的男人紧紧扣住,不便行动。 他看着那些早已逃散的百姓,不由得低声问道: “大哥,为什么他们要杀这些姑娘?”这些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杀了有什么意义? 南宫朗沉默片刻,才回道:“当今皇上即位才十多年……” 换句话说,就是十多年来皇朝还不稳就是了。怜君仍是不解,他问:“就算不服当今皇上,那他们来杀这些姑娘又有何好处?” “……天舞是皇朝开运之舞,舞伶年年换新,每年大庆后由宫里挑选新舞伶,练舞长达七个月以上,此时若是换下,会被视为来年不祥之兆。”选中的舞伶身家清白,自幼在专门的地方成长,不与外界接触。跳完舞后终生不得嫁,这话,他不想说,也不想再加重怜君的排斥。 南宫朗以前从未觉得这样的皇朝有什么好或有什么不好,但此刻,他只盼皇朝什么都好,好到让怜君迷恋,好到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 这种心头的无力感,只在春花身上产生。无论他怎么用心、怎么抓住春花,她就是不能留下!她就是不肯留下! 南宫朗见到怜君皱起眉,心里一凉,紧紧抓着怜君不放。“怜弟,这儿不好,我带你上其他地方玩吧。”他小心翼翼地说着。 南宫朗满面的隐忍,就怕惹他不快,怜君看在眼底,心头一软,到口的话收了回去,改口说道: “大哥,咱们别逛了,走也走累了,现在都要傍晚了,不如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壶茶休息一下,再回八风园吧。” 瞬间,眼前的男人美目一亮,光华耀目,让人痴迷。怜君直觉目光掠开,不敢再看下去。 此刻明明南宫朗眼波荡漾,令人入迷,但怜君却不像往常一样被这样的美貌所迷惑,反而有些心酸。 这种心酸早已陌生,陌生到他差点以为这样的心酸是心疼、是怜惜……不,不能再想下去。这具地府法力加持过的肉体太过软弱,连带影响到他巨铁般的意志。 “那,走了。”南宫朗拉着他。 都拉了这么久,怜君本想抽手,但一见南宫朗小心的眼神,他就心软到底了。他鼓鼓腮帮子,暗骂自己被火融了的巨铁意志,咕哝: “走吧。”南宫朗爱牵就牵吧,他不管了。 他睡了一场好沉的觉。 当怜君迷迷糊糊清醒时,发现自己正睡在南宫朗怀里。 他直觉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完整,不由得失笑。他在想什么啊? 两个男人共榻而眠也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就是两个朋友嘛……他记得他们在茶楼喝得尽兴,回到八风园时已近一更天,连晚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他闻到身上沾染尘埃的气味,亏南宫朗也受得了他没洗澡……他偷偷向前点,嗅嗅南宫朗的身味。哎,果然美人连味道也一样的好闻…… 秀眸望着他的睡颜一会儿。这人,累坏了是不?睡得这么熟?怜君很想趁机摸回他的香火吃一点,但人不能无信,只得暗叹一声。 怜君又忍不住,微微再倾前闻着南宫朗的气味,愈想愈不对劲。 这人怎么一点汗味也没有,明明黑色长衫未换,显然跟他一样累极睡着,气味怎能保持如此清爽? 他正疑惑着,又发现自己几乎要贴上南宫朗的嘴唇。 这人的嘴,不似平常的血色,但依旧美得令人垂涎……怜君心跳加快,只觉这人鼻息喷在自己脸上,很痒,痒到心里去。 他记得他生前望着那人时总是心痒着,但记忆仅此而已。至于心痒到底是什么滋味早已忘了。 现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感徐徐流进心底,他揪着胸前衣衫,痒得有些发痛。这就是当初那心痒的滋味吗?他心头警铃大作。判官舅舅说,既以人身出现在阳间,就免不了七情六欲再生,要他切记小心。 对对,他要小心!思及此,他勉强压下心里发痛的感觉,要退出南宫朗的怀抱,哪知腰间的手臂匆地收拢,怜君吃了一惊,力道完全敌不过他,整个人被扣进南宫朗的怀里。 “春花……” 等等,他是崔怜君啊!“大哥,你……”他仰脸正要唤醒南宫朗,不料温热的嘴唇堵住他的。 完了,死穴! 他试着在还没有丧心病狂前逃离现场,但这人的吻如此熟悉,熟悉到曾经径历过的情感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当他附身在墨新身上时,老是记不起墨随华说的干柴烈火情感,现在这就是了吗? 他无法控制地回吻着,唇舌缠绵着。他主动贪婪着魔地吻着尝着,直到有些喘不过气来,还依依不舍舔着这人的嘴角,想再吻一会儿……再一下下就好……等他尝过瘾,就什么都能恢复正常了…… “怜弟弟?” 还像只小猫舔着尝着,尚处在“干柴烈火”状态里的怜君浑身一僵,缓缓抬起脸,对上南宫朗那妖艳至极的乌瞳。 那乌瞳美极,在没有燃尽的烛光下,疑惑地望着他。 怜君发现自己无耻至极地趴在南宫朗身上,他结结巴巴道:“大哥,你、你……醒啦……你刚才、刚才……”把我误认成春花,所以强吻我……这种话说出来谁信啊? 看看他现在这样子,强吻的是谁啊? 南宫朗平静地说道: “刚才我梦到有只猫叼了我舌头,便醒了过来。” 怜君傻傻地望着南宫朗被他吻得红肿的朱唇,一时答不出话来。 “怜弟,是你……” “我、我梦见……我化身成猫……吃了舌头……”怜君尴尬羞愧,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却一个不稳狼狈地滚下床跌到地面上。 南宫朗翻坐起身,惊讶地要扶起他。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大哥,我不是故意……我是作梦……”他直往后退着。 南宫朗微微笑着,柔声道: “若是别人强吻我,我自然当是此人居心不良,但怜弟早过奈河桥,对这世间早无感情,怎会莫名地吻上我呢?” 怜君面红耳赤,连声道: “是、是,大哥说得是。”强吻……明明是南宫朗先吻他的!还是他垂涎到误以为南宫朗先主动? 南宫朗温暖笑道:“上床吧。”他轻轻抚过红唇。 “还上床?”怜君傻傻地盯着他的动作。 “我可不怕你。你这叼了人家舌头的梦可不会一夜连作两次吧?” 别挑战他啊!怜君近乎痴迷地望着南宫朗那被吻到艳色鲜润的美唇,他猛吞口水,低声道: “我、我想,我想,大哥先睡吧,我现在想去茅房,马、马上回来。” “要我带你过去吗?” 怜君跳起来。“不要不要……我去去就回,你先睡先睡。”他六神无主,步伐不稳,还撞上门板,匆匆忙忙地落荒而逃。 一奔出厉风楼,他就近抱住柱子,气恼地猛撞着它。 “搞什么……”明明心如止水的,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他生前的确最爱的,就是吻着那人,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干柴烈火、干柴烈火……他怎会主动去吻南宫朗?怎会?他沿着柱子慢慢蹲下来,揪着疼痛到令他头晕眼花的胸口。 这种痛,仿佛有许多滋味流窜其间,他不想理却不得不面对。 这种强烈情感他曾有过,过奈河桥后只剩遗忘。明明已过奈河桥,所有感情该沉淀在那阴河底下,为什么还会重归他身上?酸酸痛痛,如岩浆熔蚀他的五脏六腑。还是,存在的记忆能使一个人的情感勃勃再生? 他想回地府想回地府,但生前与那人的点点滴滴,冲破遗忘闸口直涌心头。这一回,不再只有回忆,连曾有过的感情都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难道,就因为他不是皇朝人,所以皇朝整他,不彻底将他的情感断去? “我想回地府……”他抹抹眼泪,又恼又气。反正那人有其他姻缘,有他没他都一样,等他办完了事照样回去就好。 今晚是失误是失误……他舔舔唇瓣,努力收拾心情,起身慢慢步出院子。 他要找一个地方窝一晚,才不要跟南宫朗再睡下去,南宫朗可以处变不惊,视若无睹一个男人啃他的舌头,但他可不行。 “慢着……”刚才兵荒马乱,他晕头晕脑,现在仔细想想,南宫朗是不是太镇定了点? 怜君疑心大起,怀疑这人见过大风大浪,还是曾有男子这样对他吻着亲着,因而有了经验,才会如此平静面对? 思及此,他鼓起腮面。也对,当年南宫春花只能在玉春楼内,不得出门一步,谁知她的相公在外头做些什么偷鸡摸狗的丑事? 对,把他想坏、把他想坏,再坏点……怜君在心里竖立许多子虚乌有的罪状,一一让南宫朗背上……南宫朗自知男色祸水,也不懂得避嫌,不是习以为常吧? 想着想着,心情好些,怜君匆地瞥见远处有抹浅黄色身影东张西望匆匆而过,不由得暗讶一声。 月黑风高,黄莺抱着香烛纸钱想做什么? 他不及思索,又见到一抹蓝影静静地尾随在后。这不是蓝蓝吗?这两人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吗? 蓝蓝跟踪莺儿,莺儿偷偷摸摸,这……可别闹出事才好。他想着片刻,保持鬼差静悄悄的本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就当个尽责的小黄雀。 这一路上,没有人迹,因为这条路是通往玉春楼的。怜君内心困惑,始终维持一段距离,以免被懂武的蓝蓝发现。 当他躲在院外偷窥时,瞧见楼内隐有烛光,不由得大惊失色。 上回他是墨新时,玉春楼哪能进?除非有钥匙,他敢打赌钥匙必在南宫朗身上,那现在玉春楼内有谁? 莺儿抱着蜡烛冥纸在窗口偷看,蓝蓝就在她身后不发一语。 这……是出了什么事啊?其实八风园内人人互相猜忌吧?他一头雾水,瞄见半开的楼门内有抹红影。 谁啊? 莺儿显然见到什么,脸色遽变,喊道: “红袖,你做什么?” 每个人前进一步。黄莺奔进玉春楼,面无表情的蓝蓝来到窗前,怜君这个小黄雀自然谨守本分,走到蓝蓝先前躲藏的树后。 他从这角度看去,玉春楼内有盏油灯,里头有个小门,门内有个玉棺…… “玉棺?”怜君脱口。南宫朗把春花的尸身放在玉春楼里? “谁?”蓝蓝回头,一见是他,面色一变。“崔怜君?” “里、里头有尸、尸……”怜君被震得晕眩不已。 蓝蓝当机立断,上前揪着他,拖进玉春楼里。 啪的一声,顺道一脚踢上门,免得有人发现楼内有人。 “蓝小姐!”红袖跟黄莺惊声叫着。 蓝蓝拖着怜君进内室,看见红袖跪在玉棺旁,棺里是……她想瞥开目光不去看,却又忍不住望上一眼。 “我的天啊……”怜君呆掉,吓得紧紧抱住蓝蓝的身躯。“我怎么还躺在那儿啊?” 蓝蓝没有察觉他的低喃,来到棺旁,痴痴凝视棺内的人。 “五哥他……竟然保住春花的尸身了,我三年进不了这里,一直以为五哥疯了,就算他听余桐生的旁门左道,每月固定喂血,留下的也该是腐烂的尸身而已……” 黄莺跪在棺侧,眼泪涌了出来。“小姐……” 蓝蓝突地发现有人抓着她的手探向棺里,她转头瞪着怜君,喝道: “你做什么你?” 怜君颤声道: “我、我只是想知道,我,不,她是不是还活着,你帮我摸一下嘛。” 蓝蓝瞪着他。“你还是不是男人?滚开!” 怜君默默地贴到门上,“遥望”她们围着玉棺里的尸身。 那尸身尚栩栩如生,恍若正在沉睡。里头的姑娘约莫二十岁上下,唔,不是他要说,这女人个头有点小,睡着的脸很平凡,身材也不算好,有点平,以前还不怎么觉得,但现在,他叹息—— “你们别靠她这么近,她会自卑的。” 三双美眼儿怒火无边瞪向他。 “你说什么?”蓝蓝怒声道。 “我、我是说……她生得不怎么好看,三位美姑娘如天仙下凡,把她的光芒遮住了。” (缺) “…… 没在相信,而五哥也没说藏在哪儿,但我想,就在这身子里。你收着春花亲近的衣物放在大佛寺请莲花定时诵经,不就是希望她一路好走吗?如果红袖烧了这尸身,春花的一魄回了地府,她也会感激红袖的。” 黄莺闻言,顿时无语。 “红袖,你知道你这样做,该有的下场吗?”蓝蓝问道。 “红袖明白。” 蓝蓝笑了声,笑意没有达到美目里。她看着春花,柔声道: “要是我没发现就算了,但今晚我知道了,我怎能放你一人去做?你洒了化骨散吧,我跟你一块承担这后果就是。” 怜君沉默地看看这三人。 “何况,你们瞧,春花的手臂上都是伤疤,可千万不要是尸变了。我曾听过,尸身不下葬,是有机会尸变的,想必春花在黄泉下着急万分吧。” 尸变还不至于,还有一魄藏在里头,不能算尸体也不能算活人,但这话,他还是不要说得好。 蓝蓝垂下美眸,温声道: “人终是要入土为安的,春花的身子放了三年,这三年她不知过着什么苦日子,咱们本该运出她的尸身,择地而葬,但哪怕最后尸身腐烂了,五哥必会讨回,不如就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彻底安息吧。” 红袖取出白瓷小瓶。 “那个……”怜君发现自己开口,三人同时望向他。他陪笑道:“既然小生在此,那就是有缘……我来吧。” “你来?”蓝蓝惊异地道。 怜君抢过那小瓶,道: “好歹我也是个男人,当然是我来。我怎能任你们去承受那后果呢?南宫朗那把剑可是杀人无数,六亲不认的。” 蓝蓝打量着他,试探道: “你以为在五哥发现事实后,不会对付你吗?” 怜君手一抖,差点把小瓶抖落。 “我总不能让你们出手吧……春花还是消失得好,老让她待在这里,南宫朗没有未来。” 蓝蓝不语。让这小子动手,确实可以嫁祸他,但在道义上…… “请崔公子下手后,立即背过身。”黄莺平静道:“我家小姐一直希望成为一个美人,她绝不希望让外人瞧见她最丑的一面。黄莺在此代小姐磕头。” “不不……”怜君见她用力磕了个头,叹息道:“你别这样,我不瞧就是了。你们别苦着脸,人去了,就此阴阳各别。春花消失后,南宫朗再也不会守着玉春楼,久而久之,他也会忘记,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你们站远点吧,小心化骨散。” 蓝蓝迟疑一会儿,绕过玉棺,扶起红袖跟黄莺。她见崔怜君有点不舍地摸着玉棺,心里已下毒计。 如果这崔怜君是为了得到五哥的感情,才自告奋勇让春花消失,她绝不放过他,事后他要敢不认罪,她也要动点手脚,让五哥信了是崔怜君动的手,彻底斩断这两人的断袖之情才好…… 正这么想的当口,忽地,她听见有脚步声朝着这方向而来,叫道: “有人来了,快躲!”手指一弹,烛火顿灭。 会来玉春楼的只有一人! 众人内心同时想起南宫朗,个个面露骇然,怜君更是吓得手一抖,想要找地方躲起来,却踢到棺角,整个人跌进棺里。 “救命……”他吓得面容失色。乌漆抹黑的,他看不见但也知道自己压到春花了,他压到了他压到了……软绵绵的,痛不痛啊?谁痛啊? 是他痛还是春花痛? “崔怜君!”蓝蓝眼力尖,瞧见棺里挣扎的小书生。她一急,奔出去硬把他拖出来,闪进屏风后头。 怜君心跳快得离谱,紧紧抱住蓝蓝。刚才他压到的,是软绵绵的身子啊!这种经验,世上恐怕只他有吧!哪有人自己压自己的…… 门在黑暗中,轻轻的打开了。 他屏住呼吸,抱着蓝蓝的腰身,脸颊好像碰到另一个人的,他的身子压到又是一个,他尽量侧脸避嫌,但不小心又亲上一人。他记得内室里只有屏风可以躲人,不会四人都躲在这里头吧? 有人好像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他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啊!他才不想吃这种艳福呢……谁在偷踩他的脚?简直把他的脚当仇人发泄!谁在戳他的腰!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软玉温香在怀,他只想痛哭,他宁愿抱南宫朗也不要抱这些女人啊! 藉着单薄的月光,他瞧见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那不是南宫朗……是楚家其中一个! “这是什么法术,真是奇事……”那人喃喃自语,绕着玉棺而行。 怜君努力停止呼吸。 “……八风园里,风水奇异,这身子只剩一魄,又出现了个崔怜君……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他站定,沉思着。 “我、我想,也用不着这么快……红袖,你暂时别动手,黄莺,你也是。我们得选个好日子……送春花这最后一魄走。” 红袖想要讲什么,最后终是应声答允。 “崔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让春花暂时留在这里吧。” “事情还是要快快解决的好。”怜君叹道:“也用不着选好日子,我可从没听过化掉一个人也要选日子的。” “我说住手就住手!”蓝蓝有点恼了。“你是听不懂吗?” 怜君有点惋惜地收手。“姑娘怎么说,小生就怎么做吧。” 依他意愿,把春花身壳化去是最好,从此一刀两断,各有生活,好过现在不上不下。他无意,却是连累了八风园里的许多人。 偏偏他上来时,判宫舅舅严厉吩咐,只能做他该做的事,只能顺阳世间人想做的事而去做。哎,真是麻烦。 “走了吧。”蓝蓝道,目不转睛望着崔怜君。“有些事,我得仔细想想。今天五哥心情颇好,但那不表示他不会察觉这里有异。红袖,你把钥匙交给崔公子,让他不动声色地放回五哥身边。” “是。” “蓝小姐,”黄莺轻声道:“奴婢想在玉春楼外头为小姐烧些纸钱。” 蓝蓝沉默一会儿,点头: “也好。” 一行人小心翼翼退出玉春楼。当门合上时,怜君注视着门板上的咒文,任着她们准备上香烧纸钱。 “小姐……你可千万要收到啊!我多烧点,让别的小鬼拿,别抢我家小姐的银子……她贪懒贪惯了,求你们一定要分点银子给小姐……”黄莺红着眼道:“我家小姐叫春花,南宫春花,是迷周城南宫朗的妻子……” “烧纸钱时叫夫人吧。”蓝蓝看了怜君一眼,仍是不由自主地替黄莺纠正:“就算你认为五哥不配她,你老叫小姐,地府小鬼只会以为她未婚,要是欺了她怎得了?” 黄莺闻言一惊,不敢回话。 怜君默默看垂首的黄莺跟红袖一眼。他记得,春花以前就有感觉,黄莺也好、蓝蓝也好,总认为春花是被南宫朗美色所惑,若不是春花意外成奴人,在她们心里,那个嗜血的南宫朗哪配得上春花?春花因此有空没空就对她们说南宫朗的好,但显然她们一直不同意。他又看向蓝蓝,这女子哪信鬼神,如今竟然为了春花而信了鬼神……他心里怎能不感动呢…… 蓝蓝瞟他一眼,忽问: “崔怜君,你道,这纸钱春花收得到吗?” “这……大概收得到吧。”怜君低声说着。如果他说,春花根本没收到过,他想她们定会无比难受。他摇摇头,趁着香火还没薰上身前时,道:“小生先回去休息了。” 蓝蓝闻言又看向他。他扬眉客气地笑,那笑在她眼里还是淫荡的笑,但她总想起刚才在玉春楼里他的眼、他的左手……春花哪会淫笑……可是可是…… 怜君没有发现蓝蓝的异常。他看着黄莺跟红袖认真烧着纸钱,嘴里还念着春花的名字,他摇摇头长叹一声,负手离开院子。 “当忘则忘……当忘则忘……哎……人人爱作梦,怎么都不爱醒呢……醒了什么也不烦恼了……”头开始晕了,黄莺还真是尽心尽力的烧香啊。 他头晕晕,靠着长廊蹲在地上,任夜风吹着自己。 他不想回头靠南宫朗,宁愿在这里撑上一夜。 香火之气弥漫着,十指遮脸闷着,有个人影笼罩着他,他隐约知道是谁,却不想抬起头。 “怜弟。” 怜君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抬起脸,看向这个几乎融入夜色的男人。 融得这么美,却执意不肯醒的男人。 “大哥……” “我瞧你久久未返,就过来瞧瞧。”南宫朗平静道,一把扶起了他。 “……大哥,我都醒了,你怎么还不醒呢……” 南宫朗神色依旧自然,仿佛懂得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他嘴角扬起,道: “只要我不醒,我心中渴望就能成真,我何必醒来?”指腹轻轻抹去怜君的眼泪。“怜弟,你能掉出眼泪,我真开心。” 怜君一直迷迷糊糊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他见南宫朗小心翼翼地自他怀里取出化骨散。 “这东西,你还是别碰得好。” 南宫朗打开瓶盖,全数倒进泥地里。他又朝怜君扬眉笑着,将怜君全副重量移到自己身上。 “怜弟,春花对我感情淡薄,我一个人留不住春花,我让其他人来留,我就不信,七焚敌不过一座奈河桥,拉不回一个已经过奈河桥的人。” 怜君被香火所扰,神智恍惚,明知南宫朗在他耳侧说话,字字听得清楚,却无法组合他话下之意。 他只是听从本能,抱住南宫朗的腰,汲取这人熟悉的温暖,仰头痴痴望着南宫明的黑瞳。 那眼里,对他总是小心翼翼,百般讨好,千般情意,比倾城美色还令他心慌;心酸及心痛。 是他的错觉吗?有时觉得他心痛心酸到……真对这人的情感开始复生了。 9 叩叩叩、叩叩叩,敲门声不停敲着他的脑子。 怜君闷着咕哝一声,四肢缠抱着棉被继续睡。没一会儿,有人踹开门,直接来到床前,拎起他的衣领。 怜君叹了一声,勉强掀开秀眸,瞧见非常养眼的姑娘。他是很想养眼啦,但现在他更倾向去拜见英明神武的周公。 “崔公子!” 怜君隐去呵欠,瞄瞄窗外,风和日丽,遂笑着: “蓝姑娘,一大早敢问有什么急事,有小生可以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寒目抹过异光,蓝蓝望着他的睡眼一会儿,才往后招了招手。 红袖立即捧上食盘。 怜君一怔,看着盘上的五、六道素菜。 “现在还没到中午……” “这是早饭。快下床来吃!” 早饭?这分明是午饭的菜色吧,怜君敢想不敢说,迫于她的淫威,慢吞吞地坐在床边,东张西望一阵,问道: “请问,大哥上哪了?”这是客房,不是厉风楼,但他却没印象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你倒挺腻着我五哥嘛。”蓝蓝意有所指道。 “唔,不算是我腻他,是他腻我……我错了我错了,蓝姑娘,别再踩我的脚了!”他认错就是了。 真是个弱鸡书生!她正要脱口开骂,接着又是一怔,暗恼自己怎么老是欺压这个小书生……万一他真的是……她抬眼,又见他淫淫地朝着自己笑,不由得咬牙怒道: “你再对我淫笑,我就撕了你这张烂嘴!”见他委屈地缩缩肩,她心一恼火,一跺脚,喝道:“下床给我吃早饭!” “这儿的人真是喜怒无常,”怜君嘀嘀咕咕:“好男不与恶女斗。”他移坐在椅子上。 明明就是午饭的料嘛,拿来当早饭,他可不认为依她讨厌他的程度,会专程送早饭来。这里头,该不会下了毒吧? “快吃啊!” 白饭、茄子、豆腐、炸菇跟青菜,难道是来试他的?他有哪个点曝光了? 怜君捧起白饭,迟疑一下,抬眼问道: “蓝姑娘,你介不介意我拿银针试一下?” 蓝蓝眯起眼,现出她货真价实的杀人拳头。 怜君连忙低头猛塞。 蓝蓝目光片刻不离他,问道: “好吃吗?” “唔,好吃,当然好吃……”他吃不出味道来,但红袖的手艺是公认的,说好吃准没错。 “辣不辣?”蓝蓝柔声问。 “不辣,哪会辣,我不吃辣啊……”蓦地,怜君察觉有异,捧着吃了一半的饭碗,徐徐对上蓝蓝那双激动的艳眸。 “红袖,你先退下吧。”她轻声道。 “是。” 门轻轻掩上后,怜君才抹去满面的眼泪跟鼻涕,擦了又流,简直是狂流不止,这女人到底在菜色里加了多少辣椒? 可恶!他明明吃不出味道,但这种反应还是会出现在身体上!当初判官舅舅到底给他什么身体,竟然把春花会有的反应给加进来! 她又拎起他的衣领,迫使他起身。 “蓝姑娘,你放过我吧!小生被你害成这样……你、你想干什么?”他被拐了一脚,碗筷碎落在地上,他整个软趴趴的书生身子跌到床上。 他一愣,正要挣扎地起来,哪知一抹蓝影冲上来,豪放地跨坐在他身上。 怜君面色大惊,结结巴巴: “你、你想这么做什么……等等,别脱我衣服,别脱,男女授受不亲,别啊!” 有没有搞错啊?他努力施展无影手,挡来挡去,就是不肯让她拉开他的衣服。救命啊! “蓝姑娘,别这样,我对你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啊!我不是淫徒,我是圣人……小生不值得你投怀送抱……” 蓝蓝根本不把他的无影手放在眼里,一挥手就听见他的惨叫。真麻烦,她索性撕了他的上衣,旋即一呆。 “男的?”怎么可能? 怜君颤声道: “我确实是男的啊!蓝姑娘,你、你……如果想找夫婿,我相信楚思权是个好人选,我真的不行……你干什么,别脱我裤子!”天,他要被非礼了!他死命抗争,护着他的腰带,双腿如溺水者拚命踢着。 救命啊!才几年,大兴皇朝就变得这么开放了,至少问问他的意愿吧! “等一下、等一下,你至少让我喘口气,蓝蓝,这种事是你情我愿,我对你不感兴趣,你不能强迫我,我誓死捍卫我的权利!”老天保佑,他趁她不备,终于甩开跨坐在他身上的大姑娘。 他想来招鲤鱼弹跳逃命去,但不幸他是条动作过慢的小鲤鱼,腰杆又被制住,他惨叫一声,勉强翻过身,揪着棉被,拚命要往床头游去。 他叫道:“等一下,你要让我有心理准备!心里准备啊!” “你鬼叫什么?是个男人就给我闭嘴!”这小书生还真能挣扎,她终于抽掉他的腰带. “不行!蓝姑娘、蓝姑娘,我打小没这么激烈动过,你先让我喘口气,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我是男子啊,你再脱下去,就要嫁我了。你是不是要嫁我?是不是?”大哥救命啊! “谁要嫁你?”眼见白白净净的屁股要露出来了,蓝蓝正要看个仔细,忽地身下的小书生动也不动,放弃了挣扎。 蓝蓝微地疑惑,不由得暂停动作。 “崔怜君?” 怜君把脸埋进棉被里,自暴自弃地说道: “蓝姑娘,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我也不是不能接纳你,但你要保证,一旦霸王硬上弓后,一定得嫁我,好成全我勇于负责的名声。” 蓝蓝啐道:“你不是男人,我嫁你什么?” “蓝姑娘,刚才你也是扯了我上衣,亲眼目睹过的。小生什么都不好,唯一的优点就是品德优良。我呢,又不是女扮男装,更不是宫里太监出身,你真的脱了,就……也明白会看见什么。哎,生米煮成熟饭后,明天我就跟三爷、五爷提亲吧。”他语似认了命。 蓝蓝闻言,一时犹豫不决。 这小书生确是男人……那淫淫的眼、淫淫的笑,让她看了就想狂扁一顿。 照说,春花身壳在玉春楼里,绝不可能是这小书生,可是,昨晚明明……她咬咬牙,道: “哼,你想唬我?春花一向信鬼,要练成什么升天法术我也不意外。崔怜君,你要是男的,我便直接阉了你,还负什么责?” 想骗她?春花吃辣就眼泪鼻涕直流,难以控制,加以五哥哄他如哄春花,要她不信,才有鬼! 春花还活着……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蓝蓝豁出去,一发狠。用力捶着他月色镳裤,完全不见手软! “别再脱了!救命救命啊!大哥,你妹子发疯了!”怜君用尽力气发出求救嘶吼。 他火了,真的火了!这年头到底怎么了?都是美人,偏干些不入流的事! 他是软柿子,不表示一定得当个让人欺凌的软柿子啊! 一怒之下,他发挥身体潜能,趁着她专注在脱他的裤子上头,使力把棉被甩向背上的人儿。 她晃动了下,他见机甩开她,任蓝蓝跌翻在床上。这一次他眼明手快,护着他破裂的衣裤,反身坐在她的身上,骂道: “我警告你,蓝姑娘,你打我踢我也就算了!你这样非礼我,我也是会生气的!你好歹也是个姑娘,这样以暴力欺负崔某,是不是太丢八风的脸了?你要再下罢手,我就真当个一世狂魔给你看……” 门破了。 被踢破了。 顿时,准备说教的怜君满面大汗了。 破碎的衣物、凌乱的床褥、可怜兮兮长发散乱的弱女子,加上她身上压着一个一世狂魔……跳进黄河也说不清的下场。怜君缓缓转头,求饶地看着门前娃娃脸的男子。 不只这男子,后头还有楚家庄的人…… 如果现在他说,请赐一世狂魔全尸,不知道这个娃娃脸,愿不愿意完成他这个最后的愿望? 娃娃脸带抹杀气。“光天化日之下,八风园里居然……” 怜君迅速跳下床,急声道: “归兄可要看清楚,崔某手无缚鸡之力,怎能压制蓝姑娘呢?你是包公再世,可不是蒙了眼的瞎子啊!” 归无道闻言,一愣,目光从披头散发的蓝蓝身上移到这小子脸上。确实如此,七焚的能力他是明白的,如果说这崔怜君是森林里的小白兔,那蓝蓝就是万兽之王,世上绝没兔食狮的道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归无道沉声问。 崔怜君咳了一声,低声道: “小生发誓,对蓝姑娘绝无亵渎冒犯的行为……是、是蓝姑娘腰痛,我替她推拿……这、这都很、很光明正大……” “崔公子,既然你自觉光明正大,为何满面通红?” “因为……小生第一次这样碰一个姑娘,小生是说,推拿,第一次为一个姑娘这样推拿……”怜君期期艾艾地说。 归无道瞄蓝蓝一眼,再看看脸红的小白兔几乎衣不蔽体,刚才的惨叫声也是出于这小子的,想也知道是谁欺负谁。只是刚才一见到那样的场景,便直觉火大认定崔怜君辣手摧花。 他摇摇头,回头来到门前,笑道:“是误会是误会……” “既是误会,也就不要再追究了。”轻柔低沉的男声响起。 归无道暗惊,抬头看去。南宫朗自转角走来,显然已待在庭院一阵。归无道自忖方才虽然匆匆奔入,但也是凝神注意着四周,却完全察觉不到南宫朗的存在。 他心一凛,一时琢磨不定南宫朗的心思。 怜君一见南宫朗进房,立即大松口气。 “大哥!” 南宫朗漫不经心地扫过蓝蓝。后者面色一变,立即下床,她这一下床,一身完整,显得“崔怜君狼心大发”的假象不攻自破。 归无道勉强笑笑,多看南宫朗一眼,道: “蓝蓝,你都几岁了别再胡闹……”拽过蓝蓝的手臂,就往外走。“你就爱欺负像崔公子这样的软性子,真是让人见笑了。思权,你们早饭还没用吧? 一块去吧。” 楚思权在门外应了什么,怜君没有听清楚,微一抬头,就瞧见被拖走的蓝蓝死盯着他看。 这样盯着他,又不是盯仇人……怜君摸了摸鼻子,朝她客气作揖。 碍于南宫朗在场,她不便再冲上前看个仔细,只能咬牙瞪着怜君。忽地,她瞧见他手臂上的烧疤,异样的光彩立即窜进她的美眸里。 门被关上的同时,南宫朗道:“怜弟,你喜欢我家妹子,也用不着强迫她,跟我说就行了。” “不不,我一点也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怜君吓得面色如土,瞧见南宫朗笑得愉快,不由得恼声:“大哥,你在取笑我吗?” “没,我在笑,幸亏我有准备,我想你自地府而来,哪来的钱买衣,就翻出少年时穿的衣物修改。”一顿,他平静道:“以前盛暑,春花总爱偷穿我的衣服,所以我留下几件少年衣物,没想到,我才去拿来,就遇得你这样……” 怜君连忙取过他递来的春衫,道:“多谢大哥。原来你是拿衣服去了……怎么我在客房呢?” 南宫朗笑道:“昨晚你说你被香火所扰,怎样也不肯回厉风楼,我就带你来客房了。”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正常,但他总觉得有点诡异,可换衣要紧,怜君拉下被扯得破破烂烂的上衣,偷瞄到南宫朗正望着他,他脸色微红,嗫嚅道:“大哥,那个……”可不可以背过身去? “嗯?” 两个男人这样避来避去,反而古怪。怜君抿抿嘴,假装自己要脱衣,赶紧背过身去。 山不转,他来转嘛!他脱下上衣,有点敏感地发现背后有人一直盯着他。 是觉得他的背太单薄不像男人,还是他的背后有长什么令人目不转睛?“怜弟。” 忽地,轻浅的呼吸声就在耳侧,怜君吓得差点跳跃到屋顶上去。 “大、大哥?”他不敢回头。“我要换衣服,你、你想干什么?”把衣裤捧在胸前,免得“春光外泄”。 是男人,都是男人没错,但他就是觉得不适应啊…… 南宫朗的身形足高他一个头不止,只要南宫朗从背后环住他的身子,那就等同天罗地网地罩下来。他满面通红,结巴道: “大哥,我在穿衣服,你贴得这般近,我没法穿。” “……怜弟,你连臂上、背上都是烧疤。”指腹轻轻滑过怜君纤细的手臂,语气听不出情绪。“这都是当日我害你的么?” “唔,这些伤迟早都会好,大哥如果愿意把我的香火瓶还我,又有玉石疗伤,我想会更快好。” 南宫朗充耳不闻,柔声问道:“会疼吗?” “一点儿,但也还好。”走开走开啦! “说来真奇怪,春花的身子上也有你这些伤痕。”南宫朗轻柔说道:“臂上、手上,都是伤,她本来身子无伤,但从那天起,伤疤就像烙在她身上似的,让我无能为力。怜弟,怎会这么巧合呢?” 怜君已是浑身僵硬。 南宫朗没在等他的答案,自动取过怜君捧在怀里的衣物,笑着绕到他的面前,替木偶怜君穿上。 房内静俏俏地,一点声响也没有。南宫朗见他瘦弱的胸前悬着玉石,便伸手取下它。 木偶怜君终于回神,张口欲言,南宫朗拿下自己身上的佛玉石,改挂在怜君胸前。 “你说你靠玉石疗伤,这玉石跟了你几天,想必也快要没有作用,我差人把佛玉石串了红绳,熨在你胸前,好过你吸食香火。” “……谢谢大哥。”怜君见他要帮忙系上腰带,赶紧接过胡乱缠上。 南宫朗俊目打量他一阵,笑得连眼都弯了起来。他愉悦地说: “怜弟,我本以为你适合求春那种书生衣衫,没料到,你穿得这样倒是不输我少年时候了。” 怜君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天空蓝的长衫。其衣虽旧,却是精致无比,穿起来也是冬暖夏凉。 他确实记得,他以前最爱穿那人的衣衫,其中就以这颜色最为钟爱。 “怜弟。” 怜君浑身一颤。那声音又在他耳边,有必要讲话这么近身吗?南宫朗亲匿地在他颈间嗅了嗅,笑道:“这是旧衣,绝对干净。” “是……是,大哥,真的很干净。” “就是一点不好,以前春花穿时,总说有我的气味,还望怜弟不嫌弃才好。”他道。 他这话,像个小雷公在怜君头上拚命打雷,还不小心打中了他的头,让他一时头晕眼花。 南宫朗不说那还好,这一说了,怜君立刻觉得熟悉的男人气息扑鼻而来,贴身的衣物如同那人一样紧紧拥抱着他。 他想起来了,以前,他爱穿那人衣物,正是这个原因。 “怜弟?” 怜君慢吞吞地抬头凝视他,模糊的焦距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能定在那妖媚勾人的美眼里。他深深望着这双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的魅瞳里,暗自深深叹息。他张口欲言,仿佛有许多话想说,最后终究还是一叹,苦笑: “大哥,很多事,散了就散了,很多人,走了就走了,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他转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任着晨风扑面,吹起了他束起的黑发。 南宫朗静静来到他的身侧,问道:“怜弟,你道春花是上哪儿投胎了?” 怜君一讶,转头看向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他以为,早被这人发现了…… 南宫朗像是什么也没察觉,瞟他一眼,笑道: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春花本该居住的世间是生得何等模样?” “……我舅舅曾说,尊卑主仆没有那么明显分别,没有奴人制度,人人生而平等,那世间也没有这么多的美人。不,应该说,春花那模样就是那世间的美人了,哪会被这皇朝的人人压得光采失色呢。”语气有点委屈。 “是么?那,你也亲眼看过了?”那声音,沉得压抑。 怜君叹了口气。“没有。”语气虽有惋惜,却也不是很在乎。 黑眸抹过松懈。“我听你说得活灵活现,我还当,你去看过呢。”说到最后,紧绷的声音已是无比沙哑。 怜君抿着嘴,没有答话。 他不想去那世间投胎,自然不能去看,一看了就有渴望,一定会头也不回的走。他对自身的克制力绝不如南宫朗好,还是别考验的好。 他生前死后的愿望完全不一样,过了奈河桥,情感散了,对那人的记忆仍在,所以,他自愿留在地府,等着那人寿终正寝,然后在地府迎接那人,亲自送过奈河桥。 南宫朗的魂魄,走进六道中,他目送着。 这就是他死后的唯一愿望。 承这人的情,还这人的情,从此不再相欠…… “你道……倘若,真有机会……春花愿不愿意还阳?”南宫朗问得小心翼翼,几乎是迥异于他本性的卑微了。 怜君一怔,望着他,而后勉强自己避开那灼热的目光。良久,他才叹息,困难地哑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大哥,以往你时常陪春花听课,你该明白这偈语才是。” “怜弟,你告诉我,春花的内心,当真一点尘埃都没有了吗?” 怜君还是不看他,只是紧紧抿着秀气的嘴。 南宫朗慢慢伸出手,轻轻抚着怜君光滑的颊面,眼抑喜色地问: “瞧,春花心底还是有着的,哪怕,只是一丝一毫,我都心满意足了。只要再给我机会,我定要她爱上我。怜弟,那些神仙地府的道理中,不是有借尸还魂吗?好比……怜弟你啊,你也是还阳了,可以在这世间一生一世,重新来过,不是吗?” 那目光里的无尽渴求,几乎令怜君难以招架了。 他喉口酸涩难忍,低声道: “大哥,你误会了。我这不是还阳,这身子也非真正出自娘胎的皇朝实躯,它只是凝聚地府各位大人的法力才能现形,短暂拥有真正实躯该有的一切与反应。等时候到了,就算我有心留下,法力遽失,我也一定得重返地府。”说到此处,他撇开头,望着窗外生气勃勃的绿意,不愿再看这人失意至极的神色。他低声再道:“大兴皇朝,没有借尸还魂这种事。” 怜君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只感觉到空气中凝聚着不甘、恨意,他解释道: “大兴皇朝二千三百年,佛、道庙宇经文道理等入皇朝才有一百年而已,虽然不知到底是谁带来的,但皇朝中绝大部分的人心从未重视它。不信它、不理它,它哪来的阳间立基之处?没有立基之地去成长,又如何能进展到阳间的借尸还魂?其他世间,这些早有处事,但绝对不会是在现在的大兴皇朝里。”他一顿,又叹道: “皇朝阳间几乎不闻神不见鬼,不是衤不在,而是人间信衤不足,鬼神自然在百姓面前难以现形。天庭地府轮回姻缘红线一直在皇朝里,百姓就算有耳闻,也少有人真正信衤,没有足够的虔诚之心,自然所为有限。大哥……当年如果不是七焚个个坚信了余桐生的鬼神法术,春花哪能在玉春楼里留那么久?你懂吗?” “那……我现在信了它,也不行么?” 怜君低下头,轻声道: “信了又有什么用?大哥,春花她二十芳华而逝,对她来说,从此便是自由了,用不着面对这个格格不入的世间,忍受这个尊卑太过分明的世间……”南宫朗遽然抓起他的手。怜君一愣,直觉抬头面对这男人。 南宫朗灼灼目光望着他,咬牙切齿道:“如果我改变这皇朝的制度呢?” 怜君瞠目。 南宫朗厉声再道:“若我改变皇朝血腥的世间,春花愿意为我回来吗?” 锵的一声,剑身竟然断裂成两截了。 外貌看不出岁数的年轻男人,本能地抬起脸,迎着逆风,凝神不语。 “桐生?”墨随华正要入马车,却发现老四余桐生就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们自京师一路赶回迷周城,中途下车歇息半天,才要再赶路…… “是出了什么事么?” “气流……” 墨随华扬眉。“气流?”他看看周遭,很正常。 “气流变了。”余桐生难以置信。 “气流变了,那又如何?”墨随华失笑,他向来不熟余桐生那套奇术的。 余桐生惊异外有更多的不可置信,他看着流过自己双手的丝丝空气,又抬眼望向皇朝的蓝天白云。 天空一如往昔湛蓝,可是…… “二千三百年……皇朝内的根本从未变过,为什么今日突然有变?”空气中起了异于往昔的微妙气流,虽然只是轻微到令人难以察觉,但已足够令他震撼了。 是谁迎进来的? “桐生?” 余桐生回头对上墨随华探究防备的眼神。 这一世的七焚,大有古怪。当年,他查出这几人将要现世,费尽心血找到这几人,将他们聚拢在一处,本以为这一世掌握七焚,皇朝定然不会出大问题,哪知是七焚自身先出了问题—— 先是简求春有一语姻缘,接着,南宫朗命中又与皇朝楚秋晨有姻缘,这对七焚而言,根本是前所未有,后来意外从商……这一切,他可以推究在春花身上。但春花早死,如今这皇朝气流又是因谁而变? 他不信一个小小春花能影响皇朝,何况她算死了三年多,留下的身壳与一魄虽在,却只能满足朗弟的不舍。而他留住春花这外来者的空壳却另有目的。 那么,气流的变化跟七焚有关? 到底是谁有这天大本事在背后主导这一切? 在这一瞬间,余桐生产生迷惑。会是谁,躲过他的眼,布下这一切?图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摇皇朝的根本,有什么好处? 第一次,他感到这皇朝里某件事甚至某个人是他难以捕捉的。有件事,持续在进展,虽然他看不透,但他以为在春花死后,这件事就被迫结束。如今看来,一直没有停止过。 到底什么阴谋在进行?背后的主导者想得到什么结果? 墨随华见他蹙眉凝神,不由得再特意注意四周。气流变了?他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今天风和日丽,是个赶路的好日于。 “桐生,你再不上车,可就要露宿此地了。”墨随华淡淡道。 余桐生回神,自在笑道: “你说的对,咱们还是快赶路吧。近日天象异动,七焚聚集在一起,容易引来灾变,十年一次的怨气,只怕你们要首当其冲了。” 墨随华不以为意。“我不在意。” “你们一向不在意生死,我是明白的。但兄弟之情,我岂能不帮忙呢?” 兄弟之情?墨随华似笑非笑,并不答话。 “随华,这回你上京似乎有心事?”余桐生心不在焉地问. 要虚伪应对,他也不是不会。墨随华笑道: “哪还有什么心事?我是在想,楚秋晨不知是不是喜欢上五弟?他相貌过于俊美,女人心易动啊!如果能好事玉成,就是八风园三年多来的喜事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天在竹林…… 那样的眼神,他也看见了。这世上哪有鬼呢?是他看错了吧?墨随华心思一顿,如果墨新真是被春花附身…… 难得地,余桐生笑得开怀,开怀之中有着不以为然的嘲讽。 “朗弟确实一直有姻缘线,对象也确实是楚秋晨,但这姻缘是不是真能让他快活,我不清楚。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皇朝里的女人纵然一时被七焚皮相所迷惑几年,也绝不会真心爱上七焚,七焚也不可能爱上皇朝里的任何人。” “这可不见得。”墨随华轻哼道. 余桐生直视墨随华,笑道: “随华,你自身就是最好的例子啊。你,不是也跟朗弟一样,不曾喜欢过皇朝里的姑娘,你的洁癖就是铁证啊!” 墨随华撇开脸,一时沉默。 余桐生喟叹一声: “春花,从一开始就不是皇朝人,她是唯一的例外。随华,你们注定孤独,即便你们人人都有姻缘,但,皇朝人的真心绝不会留在你们身上。”一顿,又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春花,确实是朗弟唯一的例外,而这个例外,不会再有第二次。” 10 天灵灵地灵灵……赐我入梦去!刹那之间,天旋地转,三魂七魄掠进梦境之中。 怜君抚着心口,稳定心神。 这是他首次持着令牌,入其他人的梦里。 入梦令一夜仅能人两个人的梦境,他左思右想,还是选择看起来最温和的简求春好了。 昨日云富楼上黄莺一句: 从未托过梦…… 好吧,他就来托梦吧! 春花生前偶尔看看佛书,聆听莲花讲道时,南宫朗都在一旁闭目养神,左耳进右耳出,如今怎会这么容易怀疑到他头上,竟相信莲花嘴里的借尸还魂呢…… 他就说,他一还阳,南宫朗没追着他讨春花,原来是…… 怜君暗叹口气,挥袖负手走进此人的梦境。他东张西望,果然一片祥和之气。还是简求春好……应该是很容易说话。怜君拂上春花的面皮,咳了下,上前展笑,道: “求春哥哥……”他装得真像……呸呸,什么装,根本就是好不好? 窗子半开,春意绵绵延进书房内。一身月色宽袍的简求春手持蓝皮书,漂亮的眸微一抬,面露诧异。 “春花?” “哎,正是春花。”怜君惊叹地摸着攀进窗内的绿枝。这就是简求春的梦境吗? 这么的自然,这么的美……他也想留下来一块在这种宁静的地方读书过日子了。不成不成,怜君猛然回神,简求春正眯眼打量着他。 “你……”那眼神充满异样。 怜君笑咪咪地: “春花此次特来托梦。哎,都是春花不好,三年多前一走了之,累得大家痛了这么久。当然,求春哥哥深谙人必须往前走的道理,还盼求春哥哥多多劝哥哥,让他早日淡忘春花,让他……让他早日另觅良缘。” 简求春直盯着怜君,而后徐徐看向四周。半天,他温和的黑眸又落在怜君的脸上。 “托梦?” “哎,是啊。” “春花要托梦,第一个该找的,应该是朗弟才是。” “唔……既然缘分尽了,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是吗?” 简求春微微一笑,取出银制手套戴上。 怜君从未见过他戴过手套,一时怔住。原来简求春在梦里有洁癖? “春花,这三年来你都在哪儿?” “这三年多来,我都待在地府里。”怜君坦白道。果然还是简求春好说话啊。 “地府?”他偏头想了会儿。“原来世间真有地府,那你在地府过得可好?”他抬起眼,与怜君对视,笑盈盈的。 “嗯,很好。我在地府里有个舅舅,凡事由他罩我……” “舅舅?那真好,春花在世上没有亲人,能在地府里找到舅舅,我为她感到高兴。”简求春微笑道,温和的神色厉变,戴着银手套的五指紧紧掐住怜君的颈子。 骨头咯吱作响,怜君傻眼望着简求春毫无感情的面容,慢半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求、求春哥哥,你做什么……就算是人死托梦,我也会痛的啊……” 那向来温暖的书生气息全无踪迹,黑眸转淡,竟染抹暗红的光采,几乎不似人类。 “哪来的恶鬼竟敢冒充春花?我的梦境从未有人,我也不允任何妖魔鬼怪破坏这一方净土!” 怜君呆住,慢慢地扫向遍地的洁白。 蓝天白云,地却是淡白如雪,精巧的窗台正合女子心中的幻想,绿色的藤蔓顺着窗台攀了进来,细小的白花如棉絮,偶尔飘过这个梦境。怜君心一跳,似乎听见什么,他任凭六感在这安详的梦境展跃! 简求春的梦境竟是天穹不尽。远方有和平小镇,妇女洗衣,小儿读书,农人下田,又有店铺正忙着开张,迎接一天的到来。也有表里不一的善人正在大堂伸冤,邻人就在堂外指指点点……好眼熟好眼熟,这不就是书里的故事吗? 那本书,他记得很熟,是一个书生行遍万里,所遇见的各样人生……简求春的梦,一直是它? 颈间痛感骤现,怜君回神,呆呆地望着这双眼已然转红的温柔男子。 “春花若能托梦,必会托我想尽办法救她回阳,怎会要朗弟放弃她?就算还不了阳,她也会想尽办法转世皇朝,再遇七焚!” “……我真的是春花啊……”怜君低声说着。只是,他过了奈河桥,只是……只是……天命不可违…… “春花本命来自另一个世间,在皇朝里岂会有她的舅舅?你到底是哪来的小鬼,居然也能读懂我的眼睛,你是来骗回春花的那一魄?那一魄当真存在么……” 说到此处,血般的眼珠微地淡了淡,简求春突地想起这世上愈来愈多人懂他的眼神了。 一个春花、一个小鬼……还有一个崔怜君。这三者到底是有什么共通点?崔怜君……崔怜君他身上也有玉…… 不知是不是简求春一时落入凝思,手劲略松,怜君跌坐在地,猛咳几声。 “你……”简求春眼尖。“你的脸是假的?” “不要!”怜君叫道,挥开那要掀开面皮的大掌。他迅速喊道:“退梦退梦!”身形立时淡去,同时,简求春的身影也被层层薄纱覆去。 怜君一直以为,简求春是七焚中最无欲无求,最能继续往前走的一个,至少,在春花面前,他总是如此。 这样的梦境,简求春持续了多久?从春花死时?还是从他教春花读了那本书开始,这样的梦境就存在简求春的心底了? 怜君垂下眸,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简求春的红眼瞳。 他曾听说过,却没有目睹过。 冷冷的风拂过他的面容,玉珠相击的悦耳天籁在他耳边响趄。怜君直觉抬头,正是八风园里最得他欢心的“玉帘廊道”。 现在,他在谁的梦里? 入夜之后,南宫朗依旧与他同榻。南宫朗要挨着人睡才睡得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人爱取暖就让他取去,反正现在还不到夏天,他身子不冷,但本能还是怕冷……再几天就好,再几天就分道扬镳了。 南宫朗不知他正在入别人的梦……怜君吞了吞口水,可别要是这人的梦境啊……谁都好,就是不要南宫朗的。 他慢慢地走上廊道。 通过这里的玉帘廊道,就是五春楼。时值夜色,谁会在玉春楼里?这又是什么时候? 来到玉春楼,一片黑暗,但门口半掩,明显里头有人。 怜君心跳加速,肯定又是南宫朗。 他可以入任何人的梦,就是不想入这人的梦,他取出隐身令,在梦里隐了身,穿墙而入。 玉春楼的内室有具玉石棺木,那这就是春花死后的场景了。 怜君看见有个高大的男人倚在棺木旁,垂脸遮着眼。 这身形……不像是南宫朗啊! 低微难忍的泣声,在漆黑的夜里清楚地传入怜君的心底。他呆呆地望着对方…… “春花……”男人强忍着泣声。 沉默了好久,他才哑声接道: “你真是无情无义!”语毕,他持着酒壶,仰头饮尽。 那样童叟信赖的少年相貌,来自于归无道。 这是梦,也是归无道过去的记忆。 他的入梦令,进的是此时此刻此人的梦。那就表示,今晚,归无道梦到了过去的这段记忆。 会留下这段记忆,如此的清晰,不曾淡化,更表示这段过去一直无法自归无道心里拔除。 “原来你在这。” 怜君吓了一跳,直觉抬眼,不知何时墨随华一脸漠然地站在玉春楼门口。 “三哥,春花尸身还没腐烂呢!就快夏天了,她还能维持多久的现况呢?”归无道喃喃地道。 “快出来吧!要让朗弟发现你私入玉春楼,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归无道又垂下脸,盯着棺木里的人。 “春花嫁给他,不代表死后只能由他一人霸住。” “朗弟并非要独霸,他只是怕,知道的人愈多,他的梦会醒得愈早。桐生提过,人属阳,鬼属阴,男者阳气更甚,会损及春花的身子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独自送她一程。” 墨随华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他的眼,也始终没有落在棺木上。 “三哥,你道,为什么春花双手没有沾过血,却比我们都早走呢?” “桐生说过,她不是我们世间的人。”墨随华平静地说。 “就因为不是我们世间的人,就逼得她无路可走?”归无道沙哑道:“我逼了多少人家无路可走,就因为我是皇朝人,所以没有报应吗?” “无道!” 归无道的娃娃脸充满恨意,锵的一声,酒瓶被他摔得四分五裂。 “还是,因为她跟我下了三年的棋,所以我的罪孽都由她代背了?她早就知道七焚是干什么的,在这种情况下,她跟一个性子粗莽到随时会害死自己的男孩天天对弈,让他修身养性,让他开始不再莽撞,所以,我杀的人都赖到她身上去?” “无道,你多想了!那是春花的命!” “她的命?她的命就这么低贱吗?”归无道破口大骂。 怜君双手遮眼,不想听不想看,意识轻轻淡去。 原来,每一个人,都若无其事,其实内心都破了一个洞。 如果这些人,跟他一样,都过了奈河桥就好了。过了桥,再痛的事刹那都能烟消云散,再恨的事到最后都只是一场记忆,再无情感起伏。 如果……他没有过奈河桥就好了…… 判官舅舅让他上来还最后一次情,还清了,从此不再相欠,从此,崔怜君就是崔怜君了……到时,他毫无牵挂地走,但是,这些人呢? “你是谁?”冷冷的,带点目空世间的问语响起。 怜君缓缓放下手,抬眸瞧向春花生前始终有点惧怕的男人。 余桐生。 入梦令,一夜仅能入两人梦境,如今竞意外来到第三人梦里。 判官舅舅,你到底要让我知道什么呢? 那双眼,一直很冰冷。 自春花生前死后,这样的眼神都不曾改变过。 怜君视线落在周遭,跟简求春一样,梦境几乎纯白。 只是简求春的梦境是安详的白,是春花喜爱的白,而余桐生的白,却是一种虚无之感。 余桐生的梦境里,还有无形的压力,那样冰冷的空气扑面……怜君微讶一声,刹那间终于明白为什么春花生前并不喜与余桐生接近。 七焚皆是极恶之人,但唯有余桐生浑身上下溢满了大兴皇朝的气……这样的气,是皇朝龙气! 为什么其他七焚全身血腥,余桐生却是龙气? “你是谁?”余桐生不惊不惧,打量着他。 怜君目不转睛,而后失笑一声,拱手长揖道: “在下地府崔怜君,特来求见余四爷。” “地府……”余桐生低喃着,目视着怜君,微笑着:“果真有地府啊!” “余四爷不信有地府?” “当然信,只是不曾亲眼目睹,总有一分疑虑而已。你身上带着有三魂七魄,其中一魄为鬼魄,这是……” 崔怜君闻言,笑得愉快,他道: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方便。崔某化身为人体,全仗地府判官赐下鬼魄,时日一到,就会重归地府。”皇朝鬼魄补上他缺的那一魄,他这才能在阳间当个小小嚣张的小鬼。 余桐生深深看着他。“余某竟看不穿你的过去。” 崔怜君咧嘴一笑,掩不住得意,道: “崔某身有鬼魄,鬼魄上有法力加持,再者阴阳两隔,余四爷自然看不穿了。”嘿嘿,还是判官舅舅跟几位地府大人厉害,硬生生压下余桐生的神技。 “崔公子找余某是为了……” 那双冷静的眼,依旧在怜君身上打转着。但怜君不理,笑道:“自然是为七焚之事而来。地府判官算到阳间七焚近日有一大劫,特要在下返阳,助七焚一臂之力。” 余桐生的黑眸抹过异光,刹那间,怜君明白余桐生自始至终都知道此事。其他七焚不知情,唯有余桐生知情,这其中又是有什么问题?“劫数天生,崔公子想违背天理?”余恫生道。 “不,正因七焚此次劫数并非天生,所以地府特派我前来相劝。”怜君察觉对方的防备与天生多疑,遂又老实道: “余四爷该知道,七焚始现,皇朝即乱,十几年前的内乱,导致无辜百姓枉死。死在七焚手下的、死在其他人手下的,共计几十万人,人为阳,魂为阴,阴魂冤气一直留在阳世里。” 余桐生点头。“地府判官果然神机妙算。” “判官不是神机妙算,而是这十几年来他一直看在眼里。冤气聚集在阳间,本就不是好事,十几年来,皇朝重入正轨,逐步繁华之景,气势正展,如旭日一升,冤气无法发作。然而,十几年压迫下来,数十万魂聚集的冤气……一朝发难,恐怕很难对付了。” “崔公子,你的确说中了。”余桐生轻笑:“任何东西压久了,总有一天会爆发。而最容易爆发的那天,正是当今皇上定为皇朝开国日的那天。那一天,是过去无尽血腥的最后一日,也是最后的底限。皇上登基后,余某建议他皇朝开国日下令全国茹素,佛门大开,以祭天下亡魂。其实,那是假的,余某真正的目的,是在那天彻底压制最易爆发的冤气,求祥瑞的天舞以及其后一个月的歌舞庆欢为的也不是皇朝世间人,而是送走那些冤气。但这十几年来,这样的手段已显疲态,近年,各地归老的将军陆续莫名死去,迷周城为七焚主在之地,其势正旺又邪,十几年来,它是最平静的地方,如今,怕是要不稳了。” 怜君沉默不语。 余桐生又漫不经心地笑: “这些冤魂怎么就不懂呢,七焚本就是极恶之人,本该各据一方,涂炭生灵,当年我利用他们迎真正天子为皇,才能减少无辜百姓的伤亡。他们必须被牺牲,来世转生在繁华的朝代里,好过两世都在血腥的日子里。如今,他们将找上当年杀人最多、名声极恶的七焚,这次我该如何保住他们呢?” 崔怜君还是沉默着,不对他的话有任何意见。半天,怜君才长叹一声,只道:“余四爷当年留下春花的身躯,等着就是这一刻吧!” 余桐生闻言,黑眸眯起,而后又笑: “地府判官到底是何人物?竟连余某小小心思也能猜测得到。” “在下愿助余四爷一臂之力。” “春花在地府过得可好?” 怜君猛然抬头。“什么?” 余桐生笑道: “春花在地府,过得还好吗?她失去一魄,依判官的精明,是不会让她回到另一个世间投胎为不足孩儿,想必,她正在地府,等着朗弟寿终吧。” “……” 余桐生声音突地放柔,目光还是望着他。 “叫她别等了。” “……为什么?” “因为,刚才你说错了一点:七焚始现,皇朝必乱。不,该是皇朝一乱,七焚方现。七焚为世间极恶之气凝聚,只会在乱世藉妇人怀胎十月出生,就那么一世,皇朝繁华世间绝无他们的踪迹。” 崔怜君傻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们只在乱世出生,死后不归地府,就这么魂散魄消,直到下次乱世,各地恶气再聚,才有他们的出现。他们,只是人间恶气的反扑而已。” 怜君呆住。 余桐生扬齐眉,以为他还是没听懂,再次说道: “七焚来历判官没告诉你吗?还是连判官也不知天机?皇朝人打从心底天生惧怕七焚,那是因为,七焚是人间百姓恶气凝聚而生。崔怜君,七焚能现世,全仗皇朝之乱。皇朝一乱,人间恶气更甚以往,七焚怎会不生?” 余桐生见他呆若木鸡,难得苦笑: “哪个人一生一世不曾心怀恶意过?又有哪个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恶意?皇朝人永远不会爱上七焚,正是此因。皇朝百姓就算被七焚皮相迷惑,那也只有短暂几年,绝不可能真心接受自己产生的恶意:而恶意现世的七焚又怎能忍受那些释放恶意的百姓嘴脸?这正是共同生存在同一皇朝,却相互排斥的最佳写照。崔怜君,七焚,只在乱世现身。七焚,下归六道轮回、善恶果报来投眙转世,他们只在人间恶意扩展到极限时,藉皇朝女子怀胎十月转生。将来,若真有一日皇朝能到达人间无恶意的神仙境界,那么,七焚从此绝迹,大兴皇朝永无他们的身影。” 怜君张口欲言,试了几次,终于发出声音: “啊、啊……”那声音,低微着,几乎不成调,令他想起,归无道藏在玉春楼里发出那样痛苦又隐忍的声音。 他终于体会归无道的感觉了……原来,还没走过奈河桥的情感竟是这么痛苦! 从此绝迹,再无他们的身影!从此绝迹,再无他们的身影! 判官舅舅,这就是你要让我知道的事吗?为什么你要让我知道?你让我知道了,要我做什么?要我做什么? “崔怜君!”余桐生上前一步,正要抓住他,哪知怜君双手遮面,身形骤然消失。 “怜弟!怜弟!” 皇朝至今二千三百年,加上这次皇朝内乱,皇朝乱,只有四次! 二千三百年,七焚只现世四次! 沾满血腥后消失在天地间!下一次,再浑身浴血!因为,他们只是人世间,聚集的恶气! 人间无恶意,再无他们的身影, “怜弟!” 南宫朗睡到半夜发现怜君呼吸困难,浑身发冷,立时惊醒轻拍他的脸。 怜君猛然张眼,瞧见眼前的人,随即,出乎南宫朗的意料,怜君竟紧紧抱住他。 南宫朗心里一喜,极力掩饰自身情绪,轻轻搂住怀里的人儿。 哪怕怜君痛也好,受到惊吓也好,只要怜君有感情,只要怜君有感情…… “大哥,大哥……”那声音沙哑着。 “嗯?怜弟作恶梦了?” 埋在他怀里的人儿没有说话。 南宫朗也没有逼他,只是抚着他的长发,面露些许的满足。 “……我但盼大哥生生世世,安安稳稳欢欢喜喜。” “我这一世都不甚欢喜了,还盼什么来世?”他轻描描地答着。 怜君慢慢抬起脸,慢慢地望着这张丰姿冷丽的脸庞。 南宫朗见他秀眼里竞流露淡淡怜惜,不由得心震狂喜,一时之间只盼这双眼里的怜惜再浓些、再爱些。 自怜君还阳之后,他的眼里只有无奈、怜悯与对这世间无尽的好奇而已,何曾有过这样的情感流露? 这证明,只要怜君再以人身多留些时刻,只要七焚留住他,他终究会有七情六欲的!思及此,南宫朗喜不自禁,难得一见的夺目光华尽显在那绝世无双怜君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抚上他的脸,喃道:“愈是美丽的东西,愈不能久留,是不?” 南宫朗抚开他的发丝,情难控制地吻他的额面。 怜君没拒绝!他吻着他的眼、他的鼻,当他要吻上怜君的嘴时,怜君直觉转开脸,低声道:“大哥,我困了呢。” 南宫朗注视着他,而后,哑声道: “好。”他压抑着,慢慢躺回去。 突然间,怜君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南宫朗一怔,又瞧见怜君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并没有看向他。 怜君睡觉习惯跟春花一样,天气一冷,春花是连外衫都不脱的。长发几乎散在枕上,一身书生白衫就这么穿在身上,纤美如白莲。 此刻,怜君双眸是闭着,扇贝似的睫毛在眼下落下淡淡的阴影。 “大哥,以前我总以为月老牵的红线,是该你情我愿的。你跟楚秋晨是天生一对,明明就是红线相系该有些意思的,为什么你会不喜欢她呢?” 一听到那令人生厌的名字,南宫朗便心情不豫,冷声道:“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难道我还得强迫自己顺应天命去喜欢一个人?” 怜君长叹口气,道:“原来,月老也是会强迫人间男女啊!” 南宫朗见他有主动夜聊的意思,替他拉过薄被,与他一同平躺在床上。右手任着怜君紧紧握着,以前,春花也是如此。 “我记得,认识大哥的人,每个人都说你喜新厌旧,怎么偏执着在一个人身上呢?” ”这你就要问春花了。问她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让我执着在她身上?”南宫朗突地轻笑,令怜君侧望着他。 南宫朗半垂着俊眸,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再道: “若她还活着,这就是我的回答。如今,她走了,你问我这事儿……怜弟,你可曾有过经验,在少年时遇见一个小娃儿,明明她就是个不出色的娃儿,生得普通,个头又小,拿不起一把剑,偏偏你的眼睛就是离不开她。在外血腥,心里想的也是她,想着她是怎么看此刻的自己?看见她与别的少年亲近,心里无由来的怒火;发现她不再是个孩子,又是百味杂陈,我要的是那个孩子的春花,还是少女的春花?看见她倒在奴人池,我以为她死了,我才知道春花这个名字对我下了多重的魔咒……重到明知她不快乐地被局限在玉春楼内,我也要留住她!我要她跟我在同一片土地上,我要她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我,哪怕我要跟整个皇朝人为敌,哪怕,我得杀光地府所有的鬼,只要她活在我眼前,这样的心思,怜弟,你说,该怎么连根拔除才好?” 11 自始至终,南宫朗淡淡地说,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说到最后,他察觉握着他手的人似乎微微在发抖着。他侧眼看向怜君,轻轻一笑: “这话,我只跟怜弟说。你过奈河桥了,已经无法体会这样的感情,自然不会让你怕着,你可别外传啊。” 不是明眼人,是听不出那轻描的语气隐着讽刺,隐着恨,隐着怨。 他眼若春泓,直视着怜君。 那双秀眸的怜惜未减,平和地迎望着南宫朗。怜君低声道: “如果有……机会,大哥走过那奈河桥,就知道……怜君此刻的心境了。一过奈河桥,七情六欲就沉进在桥下河里,再无踪迹。” “春花性淡,自是容易抛弃人间感情,她总以为旁人跟她一样,日子久了就能各自过活。我不一样,就算奈河桥夺我情感,我也绝不会将她忘个彻底。即使过去的情感永沉奈河桥底,只要我能返阳,未来必能重新再拥有那样的情感。” 怜君沉默着,回避他的目光,喃道:“大哥,你可曾想过,你这般喜欢春花,是因为你不喜皇朝中人,春花她是外来者……” “真是胡说八道了。”南宫朗淡淡道:“我喜欢一个人,还得先去分她是出自哪儿吗?你以为,春花就这般能耐?” 怜君一时没有吭声。若照余桐生所说,恶意转生的七焚,绝不会回头喜欢上那些繁衍他们的根源百姓,那在皇朝里他们还能喜欢上谁?这样一生一世孤独多痛苦,春花非这世间人,就算她有恶意也不干他们的事,他们会喜欢上春花不意外。只是……他也很清楚,南宫朗对春花的情爱,绝不是他在这世间孤独寂寞…… 怜君心里迷惑,交杂着许多说不清的滋味,他的注意力被两人交缠的长发引开。他直觉要伸手分开,指尖才碰到他枕上长发,却瞟到南宫朗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南宫朗没有说话。 怜君迟疑一会儿,指尖始终停在两人的发间,不再有任何的动作,目光痴痴,带点迷惑与犹豫。 最后,南宫朗微微一笑,将他的身子搂进怀里,让两人的丝绸黑发更加纠结难分。 “瞧你,怜弟,你在发抖了。”他笑着,拢紧力道。 怀里的人儿并没有抗拒。 有怜惜就是好事,有犹豫就是怜君开始不舍了。他是作了什么噩梦,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如果春花是人,他要怎么强留,春花都无所抗从。但如今春花是鬼,他要强留,春花依旧会自他眼前消失,他只能穷尽自身的力量,让这人儿心甘情愿过了?走过奈河桥的怜君巴不得与他划分界限,哪会这样……哪会这样…… 南宫朗竭力抑制着心跳,抑制狂喜的浪潮,抑制想索求怜君身子的冲动。怜君到底是作了什么梦,竟主动走向他? 如果这样的梦能令怜君留在阳世,那么就算让怜君一直身处在噩梦里,他也要留下她! 他的春花……他的春花…… “怜弟,”他在怜君耳畔轻喃着:“你有没有想过,你明知月老强迫人间男女,明知上天给的姻缘不快乐,为什么你要顺应天命,让你心爱的人痛苦一生?你这样做,真是正确的吗?真是正确的吗?” 第八章 砰的一声,整个背击上墙壁,怜君还来不及说话,衣领就被大掌拎起来。“那个……归兄,你想做什么?”怜君小心翼翼地问。 一早他才出了房门,就被人非常粗暴地拎到角落,非常粗鲁地压在墙上。“你跟五哥同宿?”归无道压低声音问道,眯眼盯着这清秀的小书生。 “这个……与友秉烛夜谈,这种事也常见,是不?” “昨晚厉风楼并无烛火!”归无道咬牙道。 “归兄,就算南宫朗男女通吃,崔某也只喜欢与我不同性别的人啊!” 归无道闻言,嘴角勾起得意的笑。 “就等你这句话!蓝蓝看中你,你自然也得喜欢她,可别去搞什么断袖分桃的……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怎么看你?”那声音有点轻,有点叹息,怜君想起昨夜的梦境。原来,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个人都假装遗忘…… 归无道瞪着他。怎么看?就是用那种令人发毛的眼神看他!这清秀的小书生秀容微红,望着他的眼神很像……很像……混蛋!蓝蓝喜欢的男子要是个断袖人,岂不是真得跟南宫朗抢人?她抢得过吗? “走!” 怜君讶异一声,疑声问道:“上哪儿?” “上地窑去!” “什么?”怜君瞪大眼。 “用屁眼想也知你小子单纯得紧,将来娶了蓝蓝,要是什么也不懂,那真是丢尽咱们男人的脸,总要教你见识见识,才不致亏待了蓝蓝!” “……”眼前这外貌二十上下的青年,真的跟春花下了三年的棋吗?竟然用这么粗俗的“屁眼”……“等等!等等,我不要上地窑去——” 大鹰抓小鸡,很容易就抓上马车。 小鸡狼狈地要爬出马车,大鹰迅速拎回去,很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听黄莺说,你成过亲,该不是儿戏吧?还是你跟你那娘子没行过周公之礼?你脸红成这样……蓝蓝以后可辛苦了!” 怜君瞪着他。 “归兄,我对蓝小姐并无男女之情,你别瞎凑合!” 归无道摆摆手,道:“感情总是培养出来的,小事一桩!” 小事一桩……怜君微地眯眼。他记得,归无道与墨随华这两个大男人,也曾认定,男女的感情就是干柴烈火这么来的,这两个男人该不是一直奉行这个偏门道理吧? 归无道无由来地头皮发麻,那张娃娃脸面色不变,暗暗扫过马车内部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可以藏身,最后,他的目光停在这软趴趴的小书生脸上。 “你……有话要说?”归无道试探地问。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怜君故作沉吟。“照六爷的说法,不知道当年五爷成亲时,前一天晚上你是不是也认为他该上地窑一趟?” “当然……当然有去!”娃娃脸笑起来多么的和蔼可亲,完全看不出其暴力的天性。“我亲自邀五哥去的,他玩得乐不思蜀,差点误了隔天婚礼。男人当如是,你懂吗?”所以,五哥终究是喜欢女子的,你最好别再被他给骗了! 后面这段话,他正想对这小书生暗示一番,哪知这小书生很不给面子的,撇脸就往车窗外看去。 这摆明不买他帐的举动令他很火大!非常有冲动扁他一顿,但这弱书生是蓝蓝看中的,是他未来的妹婿,他能动吗? 他想起昨晚,蓝蓝对他说的—— “六哥,你可别乱动他,要伤了他,我可不放过你!” “真难得有个小子得你慧眼。这些年你是不动刀了,却也随兴做事,你到底看中他哪了?软弱无能,没有办法为你顶起一片天地,手脚无力,怕是哪天仇人来了都要你替他挡着!我倒瞧,楚思权对你有几分意思。”他无意为楚家庄的人说话,只是相较之下,小蓝蓝几岁的楚思权还像个男人。 “楚思权?那也不过是个想跟八风再结亲的男人,是不是真心,你应该明白;六哥,下次你仔细看,仔细去感觉,崔怜君他……一定像你曾认识的某个人!” “像谁?”他一头雾水。“你明说不就好了?” “六哥,你说,你所知所懂的道理中,有没有这一条,如果有人不是属于这世间的人,有一天他换张脸回来了,你不能喊出他的名字?万一喊出了,他便消失,再也不回头了。” “什么?” “五哥不喊不张扬,就是怕会发生这种事吧……那要怎么留住他才好呢?我去大佛寺探个究竟吧!看看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那样淫荡的书生……” 当时蓝蓝自言自语,他也不以为意。如今打量这个崔怜君,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己曾认识这没种的小书生。 正当归无道过滤心中所识的男儿时,突然听见崔怜君喊道:“停车!” 马车一停,怜君连忙跳下车。 “你做什么你?”归无道要拖回这小书生,小书生却回头朝他作揖笑道:“归兄莫急,这是简宅,你说的嘛,男儿本色,理当如此。哪有咱俩独享,不找简三爷,对吧?” “三哥……”这干三哥什么事了?如果不是共有过七焚之名,也曾看过三哥杀人的狠劲,依这几年三哥那样清淡的生活,他几乎以为这人要登仙去了。“喂,崔怜君……”跑这么快,眨眼就遁进宅子里,如果不是确认这小书生是男人,他会认定这孬种去讨救兵了! 男人寻欢去讨救兵,丢不丢睑? 怜君确实去讨救兵了! 他本性非男,真要去地窑,他不死定了?呸呸,他早死过一回了……干柴烈火、干柴烈火,他真的非常想让归无道去试看看,干柴烈火是不是真的能让他解决所有事! 崔怜君钻进久违的宅子,同时注意到简宅的隔壁在办丧事。 现在他暂时化为人身,看不见黑白无常,不去理这些地府之事。他一进简宅,惊喜地发现小小宅子竟然绿意盎然,有几分简求春梦境的氛围。 他一路往书房而去,注意到几名眼生书生待在厅里交谈着。 他记得,简求春说过,这间简宅是他交友之处,有些书生一时阮囊羞涩,都会暂住此地。但此处并无奴人,一切自己上手。 这样的地方,也算是小仙境吧。 怜君不敢花太多时间打量,来到书房想请简求春当个挡箭牌。 今天一早,他起床时,南宫朗就已不在,桌上留着他去接余桐生的字条,他才会被这个满脑子认定干柴点上一把火万事成功的混蛋给逮住! “咦,你是崔怜君么?” 怜君回头,正是他返阳后遇见的书铺小哥。 那书铺小哥打量他,道:“今天我一早送书来,三爷赶着要我上八风园,请崔少等他,千万别外出。可我扑了空,才又回来禀告。” “简求春找我?什么事?” “我哪知道,你自个儿去问吧。我来时,三爷正要出门,正好有人来访,这才吩咐我让崔少留在八风园里等他。嘿,说不得过一阵子,八风有喜事了。”书铺小哥笑道。 怜君不及细听,归无道就已出现在转角,还真的铁了心要逮住他。他赶紧逃到书房,匆地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停住动作。 怜君面露疑色,移到窗前。房内有个背对他的姑娘,这姑娘身形好眼熟,声音更眼熟…… 楚秋晨! 他呆了呆,目光停在楚秋晨的身上,接着缓缓落在另一头正在半沉思的简求春。 楚秋晨转过身,神色没有往日冷漠,就这么找着书,偶有不懂,转头询问简求春,简求春耐心和气地比着手势。 这几天,他心在四月初三那天,更在南宫朗身上,忽略了楚秋晨…… 月老!月老!你到底在做什么?男不愿女不甘,到头来,发生什么事了? 这样视八风如仇,对南宫朗没有好脸色的姑娘,却心平气和与简求春相处,这是不是、是不是…… 有人从后头一把拖走他,怜君惊惧想要叫出口,却及时被捂住嘴。 “这是在搞什么?”归无道拖怜君走了一阵,才放开他的手。他有点不快地骂道:“刚才那是什么?我就说,最近那姓楚的女人怎么常外出,原来是上这儿来了!” 怜君沉默着。 “三哥怎么会允她留在这里?难道他不知那女人是要给五哥的?他要什么女人会要不起?为何偏看上楚秋晨?” 怜君还是不发一语。 “你怎么不说话?”归无道终于发现这小书生一脸凝重了。 “我……我在想,月老是不是喝醉了?” “月老?喝醉?” 怜君低头把玩着发尾,轻声道: “明明两情相悦的,偏要无缘无分,生离死别。明明各有心爱的人,却又要将他们硬凑在一块。” 归无道眯眼,不解其意,但道: “管月老是什么东西,他都是个混帐家伙!咱们好不容易找出一个眼睛像春……跟你说这些你懂什么?走!” 怜君叫了一声。“我不想……” 归无道一向不把他人意见当意见,直接掳着他往门外走。 背后有人轻敲着屋墙。 正努力抓弱鸡的归无道一回头,一愣:“三哥。” 不知何时,简求春出现在他们身后。 怜君如见救星,大喜过望,连忙叫:“简兄,你要不要一块去地窑?” 简求春闻言,看向他,那深邃眼神带抹古怪。 “地窑?你去?”他慢吞吞地比出手势。 怜君的眼儿发亮,赶紧钻过归无道的身侧,如攀浮木地紧紧攥住简求春的双手。 “简兄也不爱逛地窑是吧?对嘛,归兄,我就说,好好一个男人,也不见得要那个,才有男子气概……”怜君说着说着,脸微微红了,恼怒地瞪归无道一眼。他嘴里继续道: “既然简兄不去地窑,不如我也留下拜访一下简兄的书房吧。”说到此处,怜君笑咪咪地,本要放开简求春的双手,先溜进书房再说,哪知,简求春忽地反手扣住他。 怜君一怔,抬眼对上简求春。 “……简兄?” 简求春眯眼,直勾勾望入怜君的秀眸里。 “我正有事找你呢!” 怜君心一跳,简求春这眼神有点鬼……该不会联想到他是来自地府的小鬼吧?皇朝百姓作梦多半不会与现实扯在一块,至少,简求春不信鬼神,不会将虚幻的梦境与现实搭上桥梁。 但是,他总有点心虚啊! “三哥?”归无道怀疑地瞄着这两人。 简求春忽地松开手劲,自腰间暗袋取出小盒,盒里躺着珍珠簪子与把玩的迷你小玉兔。 怜君、归无道与楚秋晨都好奇的上前一看。 “怜君,既然你我所读的书相似,那眼光必也一样。我近日要送礼,却一直在这两样礼物上抉择不下,就请怜君替我择一吧。” 怜君与归无道同时一怔,归无道脱口:“这种东西都是送女人的,你有女人了?”眼光不由自主往楚秋晨看去。 怜君看看他,再看看楚秋晨,犹豫不决。简求春有喜欢的人固然是好事,可是,楚秋晨她该是…… 他心不在焉拿起珍珠簪子,听见归无道低声说着:“这珍珠倒是上等货,只怕是八风宝铺里最好的珍珠。” 归无道好歹也已经算半个商人,绝对识货。怜君很快放下珍珠簪子,又拿起那小小玉兔。 他试着把玩一下,嘴角微扬,很是喜欢这小兔子。他再听归无道道:“哥眼光真差,这玉质不是宝铺专卖给买不起好玉的穷人吗?” 简求春直视着怜君,拍拍怜君的肩,让他的目光从小玉兔上移向自己。 “怜君替我挑一样,另一样就送给你吧。他日你可以送给喜欢的姑娘。” 怜君一喜。“真的?” 归无道看着他俩,楚秋晨也打量起怜君来。 简求春笑意盈盈。“自然是真的。当是谢谢怜君代我挑选。” 归无道暗里发恼,注意到简求春目光不离怜君,仿佛想记下怜君的一举一动。这是不是太离谱了点?一个南宫朗已被这崔怜君迷惑,难道连简求春也被迷惑了? 他又看向崔怜君,显然这个小书生十分高兴简求春的赠礼。呸,这年头是怎么了?很流行小书生吗? 怜君笑满腮,紧握着钟爱的小玉兔不放。他开口: “简兄要送姑娘好礼,自然要送珍……”语气一顿,面露刹那古怪,他差点像笨蛋一样跳下陷阱。 简求春的眼神只有他看得懂,那漂亮的眼底掠过极快的探究。七焚都是鬼,只有鬼才那么精,绝对是昨晚梦境有什么不对劲,这才教简求春有所怀疑他是春花。春花最爱玉,当然会想拿到玉! 有怀疑没关系,他马上灭掉它,怜君闷着气想,嘴里却笑:“要送姑娘好礼,当然要送玉啦。那这珍珠簪子怜君就厚颜的收下了。” 简求春一笑,当着怜君眼巴巴的眼神收回小玉兔。 “怜君,你眼里没有恶意呢。” “恶意?求春兄对我很好,我又怎会有恶意呢!”怜君小心地答着。 “我待你真好?” “……是啊!”肯把不要的书全送给他,这还不好吗? “那你可要记得回报我,别让我失望哪。”简求春和气笑着。 “……”怜君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身并无惊世才智来吓唬人,他只是个普通级小人物。但,简求春这句意味深远的话儿他听出来了。 以前简求春是这样说话吗?他记得简求春与春花说话时,春花从不认为在跟个高人聊天啊!还是,简求春那时是降低自己层次在跟春花聊天,若真如此,春花该羞愧挖地洞了! 归无道一把拉过怜君,以身挡在怜君与简求春中间,以免这个清秀软书生一下迷惑南宫朗,一会儿又骗蓝蓝,这会儿连简求春都骗去。 他对崔怜君没有什么喜恶,反正皇朝人脸都是那副德性,他已经习惯……他凑到怜君面前,随便看向怜君的一双眼睛。 怜君也瞪大眼睛回视他。 归无道噫了一声。这双秀气的眼睛果然没有畏惧没有恶意……那又如何?出了个春花,不表示没有第二人、第三人……但归无道还是问道: “你见我,如何?” 怜君屏息。这问题真耳熟,正是幼年归无道曾问过春花的问题,怜君自是不能回答一模一样的答案,遂装作凶狠,答着:“看了就讨厌……”话还没说完,后脑勺便被打了一掌。 他软弱无能,一回击一定会被打趴,那不如在心里自动和解吧……怜君含泪忍痛,当作归无道那一掌在替他打蚊子。 归无道耸肩,说道: “三哥,这种人随便一抓多的是。春花或许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瞥了眼楚秋晨,又不耐道:“三哥的一语姻缘,可要好好思索,别乱开口才是。” 简求春徐徐比了一个手势。 崔怜君与归无道同时惊叫:“你已经说过了?” 楚秋晨看向他,眼底难掩失意。 “嗯,不行么?”简求春微笑着。 不是不行,是对谁啊?会是谁呢?怎么没有随简求春回迷周城呢?怜君不得不承认,他好奇得不得了。 “怜君对这种事很有兴趣?” “唔……我第一次听见这种一语姻缘,所以好奇心是一定有的……简兄,该不是跟……”怜君实在很想问,该不会是对楚秋晨说吧?七焚都是情感慢热之人,简求春不像是能在几天内就付出真心的人啊! 何况他有强烈的好奇心是应当的。这个一语姻缘令春花好奇了十年,好奇到人都死了还没看见个结果。如果能有个答案,他想,春花绝对不介意从坟里爬出来问个结果再躺回去。 “一定是没有用吧!”归无道皱着眉说:“我早说了,余桐生的话都是鬼话!什么一语姻缘,共生共死,都是屁。” “嗯,都是鬼话。”简求春淡淡地比着,又看了怜君一眼。 怜君隐隐觉得不对。余桐生确实有两把刷子,否则春花也不会撑到双十才走……简求春的一语姻缘其中必是哪出了问题。他正思考,又听得归无道说: “管他什么一语姻缘,要什么女人要不到,直接抢……” “没用的男人才用抢的呢。”怜君插嘴道。 归无道慢慢转过头,看着怜君一脸抗议。他啊了一声:“我差点忘了,走走,地窑姑娘等着你呢。” “等等,简兄……”怜君暗骂自跳火坑,要向简求春求教,但见简求春只是立在原地看着他。 接着,简求春朝他微微一笑,背过身去。 好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七焚这些男人,个个都是粗汉子。怜君暗地发恼,被拖出简宅大门之际,他听见楚秋晨轻声问: “三爷,你要去哪儿?” 简求春不会说话,加上背对着怜君,怜君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从简求春隐约的手势看出—— ……大佛寺?简求春要去大佛寺?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难道还在怀疑他?归无道打断怜君的心思,骂道: “真王八!崔怜君,你瞧那姓楚的女人,是不是真对求春有意思了?” “……好像有那么一点儿。”怜君咕哝。 “那求春呢?是不是已经上了她?” “啊?”怜君傻眼。这句话是不是太粗了点? “你看不出来?也对。依我看,应该还没上。”归无道喃喃自语。拿楚秋晨代替春花一事,求春不表反对也不表赞同,可以说完全不在意南宫朗。 这样仔细说来,七焚间一直有一条线牵连着彼此。但自三年多前那条线彻底断掉后,求春便云游他处,难得回八风园一趟。 是啊!如今的八风园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有时就连他都疑惑为何自己仍留在园里,还分神注意其他兄弟的状况,他哪来这么好心…… 蓦地,他回神,看见崔怜君,又想起蓝蓝,便道: “不管了!你这小书生,要真没开过荤,这次就是个机会!天老爷,要说你成亲过,不如先砍了我吧!蓝蓝想要你这童子鸡,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怜君满面胀红,又气又恼。七焚之中,归无道明明看似有少年气质,天生可爱的娃娃脸,说起话来却是粗鲁得可以,粗到他耳朵都快要受伤了! 简宅外,怜君被迫让归无道拖着走,他自知逃不了,道: “好了好了,我自己上马车就是……要去就去嘛!”话才说完,立时出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震得他短暂失去耳力。 怜君顺眼瞧去,竟是不到十步距离的马车轰然爆炸! “这是怎么回事?”归无道讶道,想要上前察看,却被崔怜君抓得死紧。他一脸疑问,回头看这小书生,这小书生颤抖地指着简宅隔壁的丧家—— “那是……那是谁的家?” 归无道心知有异,沉声道:“是告老还乡的老将军所居之所。怎么了?” 怜君垂着清秀的脸儿,不再抬头。 “归无道,你……回去!”他双手微抖,自袖间变出一面奇怪的铜镜。 “出事了?”归无道两手空空,没法变出他惯用的长戟,但他确实知道有事发生了。 归无道面色沉着,视线半抬。带冷的天空依旧,周遭也如常,只是今日大街异样空旷……不对,刚才下马车时,明明热闹得很,为什么巨大的爆炸声却无人出面观看? 他见的血腥事不少,但这种吊诡之事却是头遭见到。思及此,他一凛,浑身紧绷起来。“小事小事而已。”怜君苦笑。 “我以为是四月初三才发动,没有想到余桐生在迷周城设的法术已开始崩坏了。天空之上,有你看不见的冤气,你无法对付,你进简宅,去找简求春,别再出来。” “你在胡扯什么……”话还没说完,冰冷近乎到污浊的气劲扑面,归无道一愣,瞧见怜君面色大变。 不必这小书生再说,他本能反应捞了小书生跳离原地。 那地面立时轻崩!“见鬼了!”归无道瞠目。 “归无道,你先走!” “我先走?”归无道一震。是啊!他讲什么义气?他的义气是讲在自家兄弟上的。甚至,有朝一日,生死危急之时,他还顾不顾其他兄弟,他都不敢肯定。毕竟,七焚出身众所皆知,纵有几分情感,但临到关头,当然会先保住自己,更何况去保个无亲无故的崔怜君了? “好,分头走!”归无道当机立断。 怜君抬眼,冲他一笑,道:“小心为上。” 归无道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掠身而去。 怜君头也没回,抬眼望着疾冲越过的冤气。 天空灰蒙蒙的,带丝阴气。阴气始于若有似无的黑色气旋,这些猖狂冤气不算多,他绝对可以应付。 他动了动镜面,轻声吟道:天灵灵,地灵灵,人为阳,魂为阴,阴不过阳,阳不过阴,不越阴阳两界:万有今生来世,冤魂索命非天理,速入阴魂镜!冤魂索命非天理,速入阴魂镜!怜君转身举镜,迎睇击向归无道的黑色气旋。 地府之咒令这些蜂聚的冤气转向,直逼怜君而来。 就该如此! 怜君嘴里重复吟唱着地府锁镜咒,调整着镜面,打算一鼓作气将冤气收进镜里。 这次算是牛刀小试,若是成功,他想,四月初三那几十万冤鬼留下的惊人冤气应该也能收进阴魂镜里。 他不住调整镜面,但始终对不准……不对,不是他动作过慢,而是冤气太快,快得他锁不住! 他面色震骇。判宫舅舅,我不懂武啊!您派我上来时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啊? “崔怜君!快闪!”归无道本意引开这团不知见什么鬼的玩意,哪知它临时转移目标。 他马上奔回,已是不及。 怜君惊叫一声,浊冷冤气自背后偷袭,他不及转身迎敌,先护住阴魂镜再说。镜要破了,那什么也别玩了! 那气劲强悍,怜君紧闭眼,感觉自身腾空起来,该不会是要他这个地府使者活活摔死吧! 随即,有人一把扣住他的腰身,硬将他扔在地上。 怜君抿嘴忍痛,这人使力极大,差点把他摔得腰骨断裂。 真狠真狠……怜君半掀眼眸,瞧见有个男人正背对着自己。 这男人,一身书生白衫飘拂,长发在方才的混乱间临风飞舞,高挺的站姿十分肃冷,杀气四溢。 简求春!怜君见他慢慢拿出银制手套,不由得心一跳,想起梦境里那双血色瞳眸。简求春是七焚之一,自然也是杀人无数,只是,怜君从未见过他杀人的模样,他印象中的简求春,永远是面带微笑的书生。 “简兄……那是阳世凝聚的冤气,你对付不了的。”怜君轻声提醒。七焚杀的是人,鬼不在此限啊! 背对他的男人缓缓转身面对他。那双腥血的瞳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凝神扫过周遭。 怜君心一跳。那眼神他只看懂“气故人、恼故人、怨故人”,而这故人指的就是春花。其余复杂的涵义,怜君再也看不懂了。 “崔怜君,回八风园去!”有人代简求春说出了心底的话。 怜君闻言望去,对街斜角的娃娃脸青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全身正蓄势待发,瞟着街上每一处有可能爆发的地点。 乌云遮住了日阳,空气中扬着腐余的气味,闻者鼻臭。见不到日阳,人匣无影得以立足,怜君自知此刻蒙住天眼,绝非天意,而是冤气所致。 眨眼间,腐味再度袭来,怜君大喊道:“左边!求春,左边!” 简求春毫不迟疑,立刻击向左边。 刹那惊人气流遽然爆裂,毫光进进,白色的身影淹没其中。 怜君惊愕七焚的实力,他狼狈地连退数步,高举镜面,趁此机会大喊道: “冤气速返!” 收到了! 怜君见部分冤气收入镜面,心中一喜。这面镜,果然有用,有用……细小的破裂声,令他僵住。 镜面出现一道裂纹。 他傻了。 判官舅舅,您不是说阴魂镜可以纳入几十万鬼的冤气吗?现在才多少啊……您老人家是在耍我吧? “别破、别破啊!看着我的面上,别破啊!” 噼里啪啦,裂缝如密网,迅速霸住整个镜子,砰的一声,全碎了。 怜君呆若木鸡。 “地府崔怜君,撤!” 白绫破空缠上怜君的腰身,怜君凌空飞起,先前所站之地立时塌陷。 怜君回神的同时,跌入阵法之内,尘土飞扬让他连咳几声。他紧紧抓着裂成两半的镜子,抬眼对上站在阵法中的少年。 “真有地府……”楚思行喃喃地道。“地府的鬼,怎么一点也不像鬼……噢,真是见鬼了,我竟然比一个鬼还厉害……” 怜君没答话,转头盯着同时被震离数步的简求春与归无道。 “别踏出我的阵法!”楚思行拉住他,道。 怜君回头看着这少年。这少年随兄长而来,平日沉默寡言,但却夜闯玉春楼,察看春花的棺木。而他只是个十来岁的人,竟然还懂得符法道术。 符法道术?道、佛传教才百年,何时进展到皇朝老百姓连符法道术都懂了?那不是别的世间才有的吗?佛理又是谁开始传入皇朝里呢? 说起来,连春花如何来大兴皇朝的,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解释,道义佛理的传递与春花,三者间有何关联?怜君无暇凝思,只专注地观察这些冤气。 简求春与归无道,迟早会有疲态。七焚王恶,平日冤气难以近身,今天爆发,只怕是从今天开始到四月初三那天,七焚运势略低。 谁让他们低的? 楚思行再道: “那日初见夜里,我意图以咒刀杀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却被南宫朗阻挡下来,想来他知道你上阳间是为这些冤气,人要是非分明,我该跟你说声道歉。” 怜君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来迷周城,也是为了冤气?” “不是。我来迷周城,是想看能不能与四爷巧遇。他是皇朝中精通鬼神之人,如有他指点,说不得我的符法道术更有进展。不过,我想,不用求他指点了。这法术是我临时布下,能防杜这些腥臭的冤气,甚至,比你的能力还妥当,我该算是当代大师了吧。”语气中小有得意。 怜君闻言,看了他一眼,暗恼判官舅舅简直是在玩他!这种镜子……他气得扔了镜,取出腰间一堆令牌。 “你要做什么?”楚思行略带好奇。他第一次遇见地府之鬼,竟跟个人没有两样,而且比皇朝人还要弱,留在阳间的冤气都比他较强些。 “开天眼。”怜君答道。“简求春撑不了多久,不开天光,冤气难散。” 他取出一块小巧红牌,正要开口,忽地法术大破,楚思行一下就被震晕了,怜君整个人则弹飞出去。 怜君已经懒得瞠目结舌了。今天不管摔多少次,了不起只是痛,了不起只是这身躯四分五裂,忍一忍就过去了。 有人及时接住他! “怜弟!” 怜君一惊,直觉抬头。 正是玄衣飘然的南宫朗。他怎会在这儿? 南宫朗单手圈住他的纤腰,另手持着长剑,眯眼注视四周,嘴里问道: “怜弟没事吗?” “没……大哥,小心,往后!” 南宫朗面前明明无物,但扑面的气味十分像他在梦里下生死门时的恶臭,他立即先护怜君,疾飞跃后。 地上果然又有焦黑的裂纹。这样的重击,若是常人,早就毙命了,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俊美的脸庞透着无尽的狠戾。 原来,春花上阳间,就是为了这事吗? 不等他喘息,又有同样的气味在周遭弥漫,这一次不须怜君提醒,他抱起怜君,疾步奔离。 他所经过之路,迸裂,急追。 “地府生死门崔怜君,奉判官之令,开天眼,赐鼓!”红色的令牌消失,一鼓在手。怜君朝南宫朗喊道: “大哥,先放我下来。我要开天眼,方有生路!” 他的话,南宫朗根本不理。 怜君又恼又气,再喊: “大哥要我一块死在这儿吗?你护着我就是,还怕我再死一次吗?” 南宫朗冷眼一瞟,怜君抿嘴憋着气。 平日的俊眸,已是银白色。 求春是红,南宫朗是银白,归无道是黄,蓝蓝是蓝,墨随华则是缯青色。 七色变,灾祸降。 幼年,春花曾自下人嘴里听过这样的言词,一开始她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当年的七焚杀人堆尸时,就是这样的眼色。七焚刻意遮掩,所以春花生前从来没有看过。 “你有把握?”南宫朗终于开口,其声压抑。 “嗯,只是要请大哥跟求春、无道忍上一忍!” “好!” 南宫朗一个转身,立时将长剑沉进地上半吋,焦黑之路直抵剑下,剑身猛地一弹,南宫朗手劲一吐,剑身遽稳,硬生生止住对方来势。 “不准离开我身边!”南宫朗手背青筋毕露,紧扣剑柄。 怜君本该与他保持距离的,但……他一咬牙,轻轻一击鼓。 身边的男人顿时一震。 远处的简求春与归无道只觉耳膜几乎破裂,五脏六腑移位。两人同时抽空瞧向街底,鼓声来自于崔怜君…… 崔怜君躲在南宫朗的庇护之下,简求春深深看他一眼,稳住心神,足下运力,以此扎根,立于不撼之地。 归无道见状;心领神会,以全副暴力压制浮动的心神,就站在原地,不攻不动,只采守势。 风沙走石的大街上,三人各霸一方。 这方戴着银色手套,一身降雪儒衫飞舞,血眸凝着杀气。 那头铁色长衫被腥风吹得扑扑作响,一双黄艳的沉眸十足厉气。 最后一方黑色长衫与及腰丝绸般的黑发交融扬舞,银眸半垂,东着发的青缎不知脱落哪去。这样的人,此刻异常丽色清冷冷,脱俗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性。 怜君就蹲在这丽人的身侧,白袍早已沾泥,他深吸口气,再用力击鼓。 大兴皇朝,天开云散! 三人同时逐云。 再一击鼓,鼓声连连。 咚咚咚,咚咚咚,阴间的鼓,世人难以承受。怜君声音沙哑,再吟道: 天始于皇朝,天眼一开,天理当行,阴鬼冤气无所遁形, 天始于皇朝,皇朝之天,俯视人间,禁鬼禁妖,皇朝子民;万崇天恩。 速开! 鼓声不断,他低吟不绝。 身边的男子紧扣剑柄,依旧稳若泰山,断绝任何冤气进逼的可能。 怜君重复唱着,目光直盯着被乌云遮蔽的天空。 然后—— 先是第一滴血落了地。 怜君愣愣地望着地上第一一滴、第三滴,落不止的暗色鲜血。 南宫朗站得这么近,地府鼓声哪挨得了…… 他脸上湿漉漉的,一时之间,分不清是这男人的血落在他脸上了,还是他的眼泪掉了出来。 他声音哽着,非吟不可,鼓声非击不可。 天地乾坤,六道轮回,各有所归,天蔽则无道,天眼不开即为人罪,大兴皇朝世间百姓罪不致天蔽,天眼速开,扫尽世间冤气! 12 南宫朗站得这么近,地府鼓声哪挨得了…… 他脸上湿漉漉的,一时之间,分不清是这男人的血落在他脸上了,还是他的眼泪掉了出来。 他声音哽着,非吟不可,鼓声非击不可。 天地乾坤,六道轮回,各有所归,天蔽则无道,天眼不开即为人罪,大兴皇朝世间百姓罪不致天蔽,天眼速开,扫尽世间冤气! 速开! 速开! 速开…… 怜君泪流满面,麻木地击着那鼓。生死门前,他可以鼓声不断,现在每击一次,他心头拧痛。为什么?为什么? 乌云逐散,天光大展,生机再现。阳光照射在破碎的镜片上,无穷毫光直进上天。 天有阳,地镜有光,天地夹攻,冤气无所遁形,尽灭于当下。 当阳光推到怜君面前时,他惊叫一声,直觉丢鼓转身遮面。 “怜弟!” 有人自他背后用力抱住他,护住他的头身,不让些许阳光灭掉他这个地府小鬼。 他是奉令返阳,他不怕大兴皇朝发现他是地府小鬼,他只怕大兴皇朝发现他生前的身分……那样的赶尽杀绝,光是回想都害怕。 现在天眼大开,谁知他会不会被发现? 怜君胆怯地张开眼,想托南宫朗去拿把黑伞来,突地,他看见地上有两双靴子。 一双白的,一双铁色的…… 正好挡住所有可能的光线! 七焚、七焚……他内心又恼又气。如果这世上没有七焚,那该有多好?如果,生前的他与七焚只是擦身而过,那该有多好? 正因有他们,正因有他们…… 才会让他对这阳世还有最后的渴望! 第九章 宽敞精雅的书房里—— 怜君坐在椅上,垂眸把玩着腰带,一身湖水绿的书生袍是新换的旧衣——南宫朗少年的长衫修改过的。没办法,谁叫他还阳后,身无分文。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众人各据一方,目光直落在他身上。 他后面那个,就是封死他后路的南宫朗;简求春坐在门口附近,有意无意的挡住出处:归无道与他隔个茶几,余桐生则站在书桌前。 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八风园的书房却不是用来建黄金屋的。怜君记得,自七焚转商后,书房成了议事、对帐之处,春花生前就是坐在窗边那椅子读着棋谱。 那椅子对当时的春花来说有点高,椅上有个锦垫,坐起来很舒服;而此刻,那椅子正被墨随华所坐。 那日,在竹林里的一切,墨随华也都看在眼底了。怜君没有抬眼看,却也知道这人精锐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 如今,他自觉就像个被钉死在墙上的虫子,不管左动或右动,怕是很难逃过这一劫了。 “你……”归无道打破沉默的同时,书房门被轻敲着。他有点不耐:“进来。” 进来的是选茶水的黄莺。 黄莺曾是春花最贴心的婢女,但归无道也不会特别当她是回事,直接道: “如果不是大街上的事,我绝不相信,你真是地府来的……鬼?” 黄莺闻言一愣,直觉瞧了崔怜君一眼。 怜君还是低头把玩着腰带。 黄莺送温茶上桌时,怜君才先是回了归无道一声:“嗯。”头还是没抬。 “多谢莺姑娘。” 黄莺浑身一颤,张口欲言。书房里的主子为什么没有人说话?如果崔怜君真自地府而来,这正是个机会啊…… 刹那间,归无道实现黄莺的心愿,攥住怜君的手臂,喝道: “三哥,堵住门!别教这小鬼逃了出去!好个恶鬼崔怜君,我们被你骗得好惨,差点让你逃过,你是那个什么判官的外甥?” “嗯。”怜君抿着嘴,还是不看他。 “好!太好了!地府之中有个女魂春花,咱们拿你换她,你舅舅不从,我就让你到太阳底下魂飞魄散!” 怜君闻言遽愕,不可置信地对上归无道的目光。这个……鲁青年,反应是不是过慢了点?大家都知道了,就他还慢半拍? 归无道怒瞪着他,威胁瞪着他,杀气十足地瞪着这双澄水般的秀眸。 “出去。”南宫朗神色漠然道。 “五爷……” “出去。” 黄莺咬牙,退出书房. 大眼还是瞪着小眼。 大眼先是充满狠戾,而后察觉这如水秀眸溢着好气又好笑,清雅淡荡,和风融融,不识货的总觉这双眼不够春水媚韵,但看久了才发现,皇朝里就这么一双清眸,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看着她的眼,便觉得,嗜血的蛮性得到心甘情愿的自抑。 归无道惊异无比,不敢相信,他的目光立即落在守住怜君身后的南宫朗。 他想起:向来不喜与人共眠的南宫朗与崔怜君同住一房。 他想起:你仔细看,看崔怜君的眼,是不是似曾相识过?蓝蓝的话猛然撞进他的心底。 阳世只有一个人有这双眼,就算是楚秋晨也只是形似而意难会,地府岂会生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眼儿? 突地,归无道跃身而去,奔到门窗前,将玉帘一把拉下,其行动之快令怜君错愕。 午后的阳光被掩去大半,仅有几束光线漏泄进书房。怜君明白这举动下的意义,他眼眸顿时微热,又低头玩着长长的腰带尾巴。 归无道回到椅上,小心翼翼地瞅着怜君,小心翼翼地问: “我以为鬼都是怕阳光的……以前大佛寺那个什么花的你记得吧?她说,鬼都是怕阳的……” “怜君返阳,自是受地府诸位大人加持,短暂日子里是不受皇朝天光所害。”怜君轻声答道。 “短暂?”剑眉拢起,而后归无道想起某事,解释道:“你别误会,五哥成亲的前一天晚上,可没跟我上地窑!” 书房里的氛围刹那变调,南宫朗的目光依旧落在怜君的后脑勺,而怜君还是没有抬头。 墨随华咳了声,淡淡地说: “无道,你怎么跟崔公子扯到这些不搭轧的事,现在重点该在刚才发生的事。”他有意无意再道:“朗弟成亲那几日,春花不是受了风寒么?她意识不清明,朗弟又怎会去寻欢作乐呢?” 归无道正要附和,忽地瞥见那半垂的清秀脸庞并无怒气,甚至,隐约可见怜君嘴角有着微笑。 这朵微笑淡薄到没有起伏,但也终于让“春花回来了”的事实从震惊转换成体悟渗透。 “是啊……我真是懵了,春花意识再不清明,也会知道守在身边的人是谁啊!”归无道静静地取过温茶,垂眸浅饮着,掩饰着喉口的热气。 “崔公子,人鬼殊途,阴阳两隔,皇朝历史上,不曾有过地府管上阳间事的例子,怎么这一次地府判官请你来相助呢?”余桐生问得客气,也十分温和,当作不知此人昨晚曾入他的梦境,更与其他兄弟有志一同不戳破他的身分。 谈到正事,怜君就松了口气,他正视余桐生道: “我在地府职位不高,”其实根本只是临时工,但在七焚面前说出来实在有点丢脸。“判官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怜君是不能过问原因的。” “那么近日皇朝之气开始有了变化,也是地府插手所致?” 怜君一愣。“什么皇朝之气?” “如今皇朝之气有着细微的变化,影响七焚的气运,你不知道?”余桐生眯眼问道。 原来七焚气运低是这原因!怜君摇头,坦白道: “判官舅舅要怜君上来,只为四月初三冤气索命之事,并没有交代其他啊!这皇朝之气……很重要吗?” “你一生喝着同样的水,有朝一日,水味改变,你还喝得下吗?皇朝之气就是如此,二千三百年没有变过,如今虽是细微的变化,但难保不会影响皇朝百姓……”一顿,余桐生见他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内心虽疑点甚多,但暂且按下不谈。他道:“此事暂时不提,崔公子打算如何助七焚过四月初三?” 怜君面色小窘。“我上阳间之时,判宫舅舅赐我一面阴魂镜,要我将冤气 收入镜中,大功就可告成。” “那镜子不是碎了吗?”归无道讶道。 不只窘了,还脸红了。怜君有点狼狈地偷瞪他一眼,低声道: “是碎了。想来是我能力不足,弄碎了地府之宝。” “弄碎了地府之宝,你舅舅可会罚你?” 怜君身后那男人的声音清冷如水,怜君闻言心鼓猛击,本能紧绷起来。 他咕哝道:“他若罚我,他也得落个不识人之罪。” “既然如此,怜弟也不必太过紧张。” 怜君跳起来,转身瞪着那不以为然的南宫朗。他是为谁紧张啊?还是,这人以为积压十多年的冤气跟个大西瓜没两样,随便一刀下去就可以搞定吗? “就算七焚自认天下无敌,但冤气属阴,今天在大街上,如果没有天光,大哥也不见得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怜君恼着说道。 “应付不了又如何?大不了走一遭奈河桥。我倒想瞧瞧,那奈河桥是不是真有通天之能,能活生生地抢走我的情感。” 怜君秀眸直瞪着那不以为意的南宫朗。这人,总有意无意的讽他,有意无意地怨他……这人……永生永世也过不了那座奈河桥……这人,就算明知大敌当前,他还是只执着在春花上头…… “那面鼓呢?”余桐生问道。“我瞧,那鼓很有作用。” 怜君没回头,只叹道:“开天光是日阳正盛之时,入了夜,哪来的天光可开?” 简求春敲敲椅背,引起众人的注意,才比手势: “皇朝大庆,桐生本该在京师,今年特地回来,加上地府怜君,可见这冤气之事十分严重。”他朝怜君和善地笑了笑。 怜君一看;心中略喜,果然七焚之中,求春最为理智。他赶紧接道: “正是。简宅隔壁那位老将军,怕就是因此而死的。” 简求春寻思一阵,又比手语: “那老将军是告老还乡,当年人称‘无情将军’,死在他手下的,确实是难以计数。今早,我听说,他是睡梦过世,想来是底下的人瞒了真相。” 怜君猛点头。“是是,肯定如此。” “那其实也该怪地府,是不?”归无道插嘴:“什么冤气冤鬼的?照这些鬼道理所言,人死不就往地府走吗?既然留在世间十几年,这也是他们的错误。这样吧,这些冤气就由七焚来摆平,咱们只有一个要求,换回你……不,把春花换回来,咱们什么也不追究。” 怜君瞪着他。 “这要求太小?那再加上一条,地府有没有法子让春花弄得漂亮点?回来后漂漂亮亮,别老像从前,跟些丫头站在一块,她反而最像小丫头。” 怜君深深吸口气,手指抖了抖,慢吞吞地端茶浅啜。 用力再深呼吸三回,他才表面平静道: “归兄误会了,地府收的是魂,人死不甘,留下的是冤气。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岂能因为冤气索命,而违反皇朝人道。”对,春花小头丑人,小头丑人。 “怜君,”简求春眼眸带笑,比手势道:“七焚从未遇过这种阴阳事情,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索去了命,也只能怪七焚无能保住自己,一切顺其自然,怜君切莫因此担忧挂怀。” 怜君傻眼。 最有理智,最懂轻重缓急,春花生前最崇拜的简求春::这么不把它当回事,这是不是太…… 墨随华笑了声道:“咱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桐生曾说,咱们七焚有极恶之气,我倒也想瞧瞧,这些冤气能不能将我们逼进地府去?” 不,你们不会上地府,你们一死便是、便是……怜君咬住唇。 墨随华瞄一眼怜君,又道: “七焚之手,曾做了什么,崔公子,你也是明白人。咱们做了,就没有想过寿终正寝那回事,能保命就保了,保不了命,那也不必担心受怕,不过是当年所做之事,如今得到回报而已。何况,如你所言,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鬼亦有鬼道,我们有亲人在地府里,能够团聚倒也是好事,是不?” 怜君闻言,岂止是傻眼可以形容了。 这话是墨随华说的?是那个二哥说的?好不容易,怜君嘴角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一一扫过归无道、简求春,又回头看向南宫朗,每个人神色自若,仿佛不知自身即将遭遇大劫。 是不知,还是不甚在意?七焚洒脱至此,他确实不如。 他只想保住他们的命,让他们这一生好终好了…… 天地漫漫岁月,下一次,要等到何时才能相见?“好了,咱们来谈正事吧。”归无道沉声说着。 “正事?”他们不就在谈了吗?怜君开始觉得他格格不入了…… “现在你告诉我,崔怜君,春花哪来的舅舅?她头小容易被骗,明明就是无亲无故了,如今却跑出个舅舅来,你那个判官舅舅……” 怜君是彻底的发恼了,他严重声明怒道: “判官舅舅是我舅舅,不是春花的舅舅!” 归无道一愣。“不都……”蓦地想起蓝蓝那句:一说出来,就会返回地府。便及时改口:“好吧,崔小头,你告诉我,春花这三年多是不是在地府老被欺负着,一直哭着祈求咱们去救她?” 红色的令牌二摊在面前,怜君双臂环胸就坐在软绵绵的床上,寻思着最佳解决之道。 明明阴魂镜已碎,判官舅舅却没有下一步指令,难道要他自生自灭? 他注视着令牌,手摸啊摸地,把床上南宫朗盖过的棉被抱在怀里。熟悉的气味令他稳下心,他盯着其中一面红艳艳的令牌。 判官舅舅没让鬼差来找他,他可以直接回地府问清楚该如何保住七焚……只是,一回去就得恢复鬼身,再也没有机会以这样的人身出现在阳间…… “怜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没有阴魂镜,该要怎么应付冤气才好?”怜君顺口答着。 来人追着他的视线,落在床上十来个令牌上头。 “这也是地府的东西?”男人试探地问。 “嗯,”怜君连头也没抬。“这些令牌能帮我立刻回地府、招风雨、避恶鬼……”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见男人的手掌把住了那些令牌。 怜君一点也不在意,慢吞吞摊开掌心,那些令牌立时自男人的手里消失,转而现身在怜君掌心。 怜君抬眸,对上那双隐着滔天怒火的美丽乌瞳,轻声道: “大哥,你是人,这些令牌是给鬼用的。就算你拿走它们,令牌还是会自动回到我身上。”他也不想问,那宝贝香火何时还给他了,反正只要与地府有关系的,南宫朗都想毁掉就对了。 “都入夜了,你想得也够久了。”南宫朗掩去怒色,自若绽出春笑:“想不出法子也没有关系,你忘了,七焚里还有对这种事最擅长的余桐生呢,交给他烦就是了。” “入夜了?”怜君往窗外看去,果然是天地一片黑沉。他思索了多久啊?他挣扎了多久啊?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毫不考虑拿了令牌,恢复鬼身回地府求助去,不再回头留恋,现在……他的目光俏悄地瞟向那人…… 南宫朗取来缠伤的长布,又讨好笑道: “怜弟,你的剑伤不能用人间药,但也该定时换伤布才干净。” 怜君迟疑一会儿,点点头,伸出左手,任他解开白色的伤布。 那伤,依旧惊心动魄。 漂亮的黑眸骤然痛缩,南宫朗柔声问道: “还痛吗?” “痛是会痛,但,不去注意,也就不会挂在心上了。”怜君叹了口气: “大哥,你也别放在心上。” 南宫朗没有吭声,细心为他缠上新的伤布,再卷起怜君的衣袖看个仔细。他眸光清亮,道:“臂上伤疤浅了些。” “这得感激大哥赠玉。”怜君说着。 南宫朗微微一笑,温暖的大掌拂过他的颊、他的额,依依不舍的,仿佛要确认怜君的真实,想抹去过去三年多行尸走肉的日子。 怜君不想抗拒,任着这人眷恋地摸着。 “怜弟,可愿意让我吻你?” 怜君一怔,傻傻地望着他温润如玉的美色。 那美色虽是噙着笑,但一双美目藏着令人心痛的渴求,怜君明知这人擅用自身优势,但仍是捱不住这样的春色,不由得脱口轻声应允。 “……嗯。”那声音如蚊。 刹那间,南宫朗眸光灿灿,掩饰着激动,小心翼翼接近他。 怜君不住心跳,任着这人吻上他的嘴唇。 他闭上眼,不抗拒不反吻,恣意享受这人给予的轻吻。他想起来了,这人的吻,老像小小的火苗,一点一滴在他的身上燃着,燃到极致后便是由着这人又谨谨慎地替她结束情潮。 这人,每次欢爱时,总是如清风,轻轻拂着春花的身子,让她舒畅而温暖。虽出乎她意料外,却是令春花很喜欢的温柔呢。 这人吻了又吻,吻到怜君有些头晕眼花,心跳无法控制,满脑晕沉沉的。 一阵过后,他感觉到这人终于放过他了,他才张开蒙蒙的秀眸,喃道: “原来……大哥也是主张干柴烈火啊……”如果此时此刻南宫朗扑倒他,他想,他完全无法抗拒吧! 可恶、可恶!他终于明白奈河桥为何只留记忆,索去人的七情六欲了! 因为,只要沾上这么一点儿,星星之火就可燎原,就算回了地府,也难以忘记这样的情感。 等他回地府后……判官舅舅会再让他上一次奈河桥吧? “干柴烈火?”南宫朗嘴角轻扬。“这也算?” 怜君委屈地咕哝: “男人总是如此,先来干柴烈火,木已成舟,以此为基,接下来就是为所欲为。”这可是七焚里两个大男人坚持的信念呢! 南宫朗轻笑一声,瞧着他,柔声道: “春花身子不算好,我不舍在她身上索求太多,她也承不了过多的情欲。怜弟,你这干柴烈火用在我跟春花身上,可是不太妥当……”思索一阵,面露异色。“怜弟如今的身子,倒也是健健康康的……” 怜君已是嘴巴半张,神色呆滞地看着南宫朗。 这个黑山大老妖……刚才说了什么啊? 原来,以前这人的温柔相待不是他自己喜欢这样做,而是不敢放纵……怜君抚着额,非常诚实的坦承,因为他个人经验有限,所以完全无法想像黑山老妖真的抓狂了,春花的下场是什么? 他又抬眼,瞧见南宫朗若有所思,神采流转间竞有几分醉人的春色。怜君猛不防的心一跳,明白南宫朗必会用尽法子留下他。 思及南宫朗会用什么法子,怜君赶紧跳下床,其速之快,引来南宫朗奇异的注视。 怜君呵呵干笑道:“大哥,你来找我是……” 南宫朗慢吞吞地跟着下床,微微笑道: “怜弟,你脸真红。” 红……怜君摸上颊面,果然滚烫得惊人。他暗自恼着,南宫朗却笑得十分欢愉。 美丽的笑颜带抹令人着魔的妖气,怜君几乎要承不住那样的美丽了,腿软了腿软了…… 南宫朗及时扶住他的手臂,稳住怜君的身子,笑道: “瞧你,连唇都肿了。” “……”谁干的?谁干的?他恨恨想着。 “怜弟不说,我差点忘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瞧。” 什么东西?怜君心跳扑通通的。可千万别要是脱了衣,给他看那副很完美的身躯啊…… 他对美的事物没有任何抵抗力,很怕南宫朗一脱衣物,他这个崔怜君的人生,不,鬼生就败在这人手里…… 同时,他很想问南宫朗,是不是曾有男女通吃的记录?明明现在他就是男孩儿,南宫朗却不以为意,随时可以跨过男女之界……哎,像他,就无法想像南宫朗是女儿身的模样。 等怜君回过神,已经被南宫朗带出厉风楼。清凉的夜风袭面,他用力深吸口气,这样清新的气味过了明天,他就再也闻不到了。 阳世的夜与地府完全不同,阳世满天星斗,总给人无穷无尽的希望;地府黑漫漫的令人心如止水,再无想望。 他仰脸望着天空,满面的眷恋,巴不得能将阳间的一切带回地府。 “怜弟。”轻轻唤着,带着疼惜。 怜君笑着瞧向南宫朗。 “大哥,你到底要我看什么……”笑脸明显怔住。 南宫朗的身后,是星光灿烂下的玉帘廊道。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余桐生外,七焚全数到齐,地上火花进进,一串炮窜向他们这边。 南宫朗踢开炮头,拉着他走进院子。 “小头人,你真够慢的了!”归无道略带粗鲁地,与南宫朗交换眼神后,便攥住怜君,直往院中央走去。 “我不是小头人!”怜君恼了。这人,怎么老爱叫他小头? “是是。”归无道哈哈笑道:“崔小头,入夜后,就是四月初三,龙炮是正午才能升天,现在咱们先放天炮。” 怜君张口欲言,但墨随华已经取过炮身,交到他的手上。 春花生前,只能在窗口看着他们放天炮…… “还不快放?”归无道笑道:“今年迷周城的皇朝大庆归我管,全皇朝天炮共计一千三百枚,迷周城就占王二百枚,本该在明天一块升天,但我扣下十枚,够你玩了。”他嫌怜君太慢,索性亮起火折子,替他点燃炮引。 怜君瞪大眼,吓得连忙丢出去。 天炮直冲夜空,顿成七彩灿烂的绚烂烟花,与星斗相映,真是美得令他迷恋心痛……怜君痴痴地看着天空,直到最后一抹烟花也淹没在黑夜之中,他才慢慢回神。 “再来!”归无道又道。 天炮又塞进他手里,怜君朝他兴奋笑道: “嗯,再来!” 归无道见状,嘴角轻勾,温眸半垂,喉口滚动着,笑着再替他点燃天炮。 就这样,怜君一连放了五只天炮,每一只天炮都让他看到呆了。 “等有机会,小头人,你看见龙炮,那才真正令你目瞪口呆。天炮只是特殊的烟花,龙炮却是在天空中成龙,龙烟在天空停留愈久,表示皇朝来年必为盛收之年。” 怜君满足地叹息,低喃:“这样就够了……我能放一次天炮就够了……” “这有什么够?”蓝蓝硬拉着怜君,来到墨随华面前。 墨随华问道:“怜君要什么颜色?” 怜君傻傻地盯着墨随华手里的烟火棒。 “我想要……红的。” “红的吗?”墨随华抽了只烟火棒,点了火,交给怜君。 怜君笑咪咪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烟棒喷着夺目的小火花。 他记得,每一只烟棒上头都有个字,表示自身来年的运气。春花在世时,只能待在玉春楼,所以每逢四月初三时,只能充当分发烟棒的人,然后再坐在门口,托腮看着大家玩乐。 其实,七焚已经过了玩烟棒的年纪,却在每年的那一天,在玉春楼前玩到很晚才散去…… 怜君慢慢蹲下,专注地看着红色烟棒的火花。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放烟花。 以前看人放,内心是说不出的渴望。现在,他想,他会把这一刻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有一天,他失去了情感,他还是要把这样的画面记在心头。 “春……怜君,瞧你痴傻着,你那是什么字?” 身边的蓝蓝一块放着,状似随口问着他。 怜君并没有转头看向她,因为,蓝蓝的声音微带哽咽,一个比男人还要顶天的姑娘家哭了,是绝不想任何人看见的。 他转了转烟棒,看见棒上写着:回。 回?该不是所有的烟棒都写着这个字吧? “是回啊……”蓝蓝轻声道:“这个字,真好。我的是,败。” 怜君一怔,连忙往她手里的蓝色烟棒瞧去,果然写个败字。 “怎么会?” 篮篮笑道:“管它败什么,明儿个的事明天再说!” 怜君紧张兮兮,又转向墨随华,问道: “三……墨爷也一块抽个烟棒吧!” 墨随华无所谓,含笑随意抽了一根黄色的烟棒。 怜君凑上前,瞧见上头写着:改。 改?这是什么?改变命运?改头换面? “今年还真有趣。”归无道朗声笑道:“咱们几年没玩这种东西了,这一玩倒是让咱们摸不出所以然来。” “这不就是大佛寺搞的?”墨随华不以为然,顺道点起烟棒。“往年都由宫中统一分出这些玩意,今年起,照样由宫中送出,但题字则由各地大城自行处理。你交给大佛寺,是吧?” 13 归无道笑道: “我是给大佛寺那些和尚事做,谁料得他们胡写一通?”语毕,瞧见小头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只好随便摸了一个烟棒,小头人立即凑过来瞧一眼。 “唔……这个字,我勉强满意了。”少年般的脸庞抹过笑意。 “棋……”怜君一头雾水。这是指,归无道去下棋,还是被人当棋子了? “这很容易,来年,有个棋友会回来跟我一块再下棋局吧。”归无道开怀笑道,直瞄着怜君。 才怪!真有这回事,那才真是见……呸呸呸,他就是鬼啊!怜君又蹲回蓝蓝身边,玩着烟棒,但心思却不在上头了。 判宫舅舅说,任何事都有因果,未来是看不见的,但人间处处都有暗示,只是自身不去注意。 这些字,可有涵义?天机不可泄,但也不能这样要说不说的。 “看来,来年咱们七焚有些运气好,有些运气不好。”蓝蓝笑道:“这也算是老天赏的,至少,不会全灭。” “胡说,少一个都不成!”怜君直觉答着。 “哦,你也知道少一个不成啊!”蓝蓝哼了声。 还是不要回头,免得被一个顶天的女人给哼到底了,怜君继续把玩烟棒,再让他玩一下,再沉浸一下生前没有过的滋味…… “你要是因为有楚秋晨碍着,你可以放心,我和二哥下午就跟楚家人谈过了。先前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愿意在未来的日子里全心全力协助楚家庄,让他们成为平阳城第一大庄,楚秋晨随时可以离开,绝不会有人拦她。”蓝蓝轻声道:“那全是我们的自作主张,跟五哥无关,怜君……” “嗯,我知道。”怜君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花,美丽得令人眩目,以后不知在地府,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耀眼的光芒? “我……我……” “嗯,我知道。”怜君还是这样答着。 蓝蓝瞪着他清秀的侧面。“我连个话都没说完,你就知道?” “七小姐在想什么,我都知道的。你为的是春花心爱的南宫朗,即使心里不快活,即使心里舍不得旧人,不甘心旧人就这样走了,也得顾及还活着的人。你只为春花喜欢的南宫朗,只要南宫朗好,春花就能安心的走,这我都知道的。”他轻声说着。 蓝蓝闻言,眼眶一红,撇开脸去。 怜君托着腮,专注玩着烟棒,全心沉沦在这样单纯的快乐中。 放烟火,是小事,也是春花生前做不到的许多事之一,但他的快乐并非来自烟火,而是七焚的心意。 判官舅舅……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原来你们在这啊!”楚君站在玉帘廊道前。 怜君懒得动,眼瞳轻瞟;归无道明显挡在他的面前,刻意阻隔他的目光。 “……”怜君默默地把烟棒放到铁色长衫下摆,火花立时溅到这男人的衣衫,归无道转身怒瞪他,骂道: “小头人,你在搞什么?” 怜君又默默地收回,无辜咕哝着: “男人嘛,干柴烈火很容易,一烧起来,再谈感情就很快了。我想试试归兄是不是真能烧得很快?” 归无道闻言,掩住眼里“你怎么知道”的惊愕,若无其事地嫁祸道: “不知你打哪儿听来这种话。这种话也只有二哥会说,真是,连我都不信呢!崔小头,你要信了就是傻了!” 墨随华闻言,毫无表情地睨归无道一眼,而后朝楚君、楚楚、楚秋晨以及楚思权笑道: “明儿个就是皇朝大庆,咱们自家人提前庆祝而已。” 楚思权瞧了崔怜君一眼,目光又转向蓝蓝一会儿。墨随华这句所谓的“自家人”,分明是包括了崔怜君。楚思权也没有多问,只笑道: “那真是打扰了。墨爷可知思行上哪了?” “思行表弟?不是一块上简宅了吗?” “下午他人还在简宅,但傍晚就不见踪影了。” 蓝蓝上前一步,在怜君耳边低语解释道: “一到子时就是四月初三,楚家人是外人,不必连累他们,所以下午就请他们上三哥宅子住上两天。” 怜君点头。“正该如此。”他偷偷觑着在阴影里的楚秋晨。不知今晚楚秋晨的美貌是否会达到巅峰? 归无道忽然说道:“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二刻钟前时,瞧见楚家小伙子跟老四在一块。” “那就好了!”楚思权笑道:“不瞒诸位,我家表弟自幼喜欢一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想来他是在跟四爷讨教。” “既然都来了,不如一块过节吧。”墨随华微笑道:“不过,只是放个烟火,诸位可不要嫌弃。等晚些,咱们两家人再一块去吃个夜消吧。” 怜君闻言,只能赞叹地望着墨随华的背影。那话,说得很圆,简直已经是彻底的商人了嘛。 不管是归无道或者蓝蓝,多少都还有那么点脾气,只有墨随华能隐去自我喜好……怜君是佩服极了。 “那不是打扰你们……” 怜君听他们又客套一阵,楚家人终于留下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上另一头去,明明楚秋晨经过他面前时,烟棒火花仍是明亮,他却始终看不清她的颜貌…… 今晚,是谁消谁长? “七小姐……你瞧,楚姑娘真美,是不?”怜君轻声道。 蓝蓝以为怜君是自卑,遂道: “再美,终究也不入五哥的眼。” “不,我是说,现在你看见她的脸,美吗?” 蓝蓝古怪地看他一眼,又瞄向楚秋晨那美得几乎妖艳的貌色。 “不就是那样……不对,白天好像没这么艳丽,难道是被附身了?” 怜君笑了声,又蹲回原地继续玩他的烟棒,随口答道: “哪这么容易被附身?楚姑娘气运正旺,妖邪之物还得避道而行呢!” 气运正旺……那不用说,春花在皇朝的气运真要结束了。 怜君静默地蹲在那儿。 稍远处,楚家人与墨随华在闲聊;归无道不动声色投给蓝蓝一个眼神后,也过去加入墨随华;而蓝蓝则守在他身边谈天聊地的尽聊往昔旧事,这一切尽收怜君的五感之中。 明明他五感都格外的敏感,却有点身处世间之外的错觉。 身似飘扬,点点烟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充满梦幻。 庄周梦蝶,不知自身是人是蝶,那他呢?会不会以为此刻是真实,等到梦境退去时,才发现其实他仍在地府,是那个不知人间情感的崔怜君? “怜弟。” 沉稳的唤声令怜君怔了怔,抬起迷蒙的眸,瞧见温润的月色。 那月色,璀璨一笑,怜君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正踏实落地着。 是现实。 南宫朗无视楚家人的存在,温笑着拉起他。他柔声道: “有样东西定要你看见。” 怜君嗯了声,任着他带着自己上凉亭。 亭里的四角钉着夜明珠,明亮无比,怜君先是看见简求春双臂环胸倚在亭内等着他们,接着看见—— 他噫上一声,撩起衣角,步进黑玉砌的砖地。石桌上,有着与桌面等宽的玉石……他眼儿眨巴眨巴地,轻轻碰着玉石里小小的马车。 简求春笑着比个手势: “这本该是春花二十岁那年的礼物。” “二十岁的礼物?”以玉石为底,小小的城市就在其中,有小屋子、小马车,怜君又叫了声,凑近脸,直瞧着其中一间玉刻的铺子,铺子上写着“八风玉铺”,他惊叫连连。“这是……这是……”再一细看,每一街的商区铺子都有铺名,刻工之细,令他前所未见。 “怜弟,你魂魄可曾上过京师?”南宫朗柔声问着。 怜君目光难移,摇头道: “我生前只活在迷周城里,没有判官舅舅给的令牌,我是无法出迷周城范围的。” “这就是京师五年前的模样。”南宫朗轻搂着怜君的纤肩,柔声道:“京师地图与玉石是春花十八岁那年拿到的,但这样的巧工,皇朝无人做过,花了两年才完成,怜弟可喜欢?” 喜欢,他当然喜欢啊!怜君简直是半趴在桌边,爱不释手地摸着每一栋玉屋。八风玉铺、八风米行、八风当铺……原来八风园在京师涉及这么多,一条街上就有三栋八风园的铺子。真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简求春跟南宫朗打个手势,又温暖地看了怜君一眼,退出亭子。 “我本想将皇朝每一吋土地都请人刻下来,可惜,两年仅能完成一座京师。”南宫朗拉着他坐在桌前。 “这样已经够了……”怜君喃喃着,指着东边非常之下同的建筑物,好奇问道:“这就是皇宫吗?” “嗯,就是皇宫。” “哎,原来这就是皇宫啊!”怜君笑着,托腮痴痴望着小型京师。“原来,这就是春花二十岁那年的礼物啊……” 春花来不及收到,但现在,他总算看见了。 皇朝地图要弄到手,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而且,地图目前只有粗略,详细的京师详图简直是千金难买,更不要说一座前所未有的小型京师了…… 他痴迷地、贪恋地看着,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样的美景,得花上多少人力?多少有心人的心思? 身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环着他纤细的肩,怕他自怀里脱逃似。 他痴痴望了良久,而后—— “哥哥……” 身边的男子遽然一震。 怜君头也没有回,摸着八风小学堂,轻声道: “你跟七焚都保下命吧。不要不在意,活过明天,便是天长地久,有大好的人生。” 身边的男子没有回应,只是搂着怜君肩的力道微地加重。 “判官舅舅极是疼我,只要我们都过了明天,我求他,让我在皇朝转世,你来找我,直接抱我回来养吧!我总会喜欢上你,你别让我喊你一声爹啊!” “这次,我能信你么?”那声音极度的沙哑。 怜君微微一笑,道: “这次,我再说谎,你就骂我龟孙子。可先说好,我很有可能成傻子,哥哥要嫌,就先说,不能等我转世再赖我帐。” 南宫朗不知为何她会成傻,但只要怜君有这心意,就是七情六欲重回其身躯,不会再骗他。 他紧紧搂住怜君,埋在怜君的肩窝,哑声道: “我不嫌你!我不嫌你!只要你肯还阳,我就什么再也不追究了!” 10 “睡着了?” “嗯。”那声音,柔似水,尚有掩不住的狂喜。“下午她心思都在冤气索命上头,现在累了是应该。” “可要问清楚春花转世之处……总得再有个保证才好。” “我知道。” 怜君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着,六感竟然跃展开来。明明哥哥的声音低得可以,她却敏感地感受到每一个字下的喜悦。明明求春哥哥是哑巴,她不必张眼,就知道求春哥哥在比些什么。 真是奇了,楚秋晨今晚比往昔的任何一刻都要美丽,照说,春花应该气灭才是啊! “怜君跟春花有所同,也有所不同。怜君毕竟曾过奈河桥,对七焚情义淡薄,可千万要小心才好。” “正因她感情已淡,才要藉你们之力抢回她来。她终究,是念旧的。” “我心中耿耿于怀,春花哪来的舅舅……我怕,这会是个变数。” 南宫朗垂着妖眸,没有吭声。 怜君却知,此刻南宫朗心里,正在盘算如何切断春花与地府的任何牵连。什么时候她成了能读透心灵的高手? “怜君!” 天地之声,顿时自梦境之中铺天盖地而来。 怜君心一凛,抬头一看,叫道: “判官舅舅!”她面露喜色,迎上前:“舅舅,你果然出现了!怜君差点不保了!”刹那停步,回头一看,六感彻底消失。 南宫朗与简求春,已被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怜君莫名地心一跳,明知自身在黑暗的梦境里,但总觉得四周寂静得有些可怕。 她暂时束起心中诡异之感,朝判官舅舅道: “我本以为舅舅会派小鬼来,哪知舅舅竟肯亲临!” 那黑暗里的男人,穿着红色官袍,一身威严令人难以亲近,袍摆曳地如鲜血遍地,十足的官威。 “余桐生将做之事,令我不得不来。” 那声音,略低,自四面八方围拢而来。以前判官舅舅在地府时,对小鬼总是不假辞色,其声令人心惧,所幸,对她这个小外甥,声音总是放软些。 怜君叹了口气: “余桐生的法子是下下策,但能助七焚避过此劫,那也……未尝不可。” “怜君可知,天机不可泄?” “判官舅舅常跟我说这句话。”怜君苦笑。其实她是怀疑,连判官舅舅都不知道许多事吧。 判官仿佛看穿怜君的心思,道: “许多事,本官知情,却是在天机将展的前一刻才知情。” “舅舅可是要暗示怜君什么?” “刚才你允了南宫朗,将在皇朝转世?” 怜君作揖低声: “还盼舅舅成全,哥哥是个痴心人,他的来世不定,我总想,让他这世快活些。” “你魂魄乃另一世间之魂,大兴皇朝之躯壳如何能容你?” 怜君猛然抬头。 “你舅舅能在皇朝转生,是因你舅舅与恶意共融,成为七焚之一,这才藉人怀胎十月而生。你呢?你告诉我,春花魂魄可曾承受皇朝的任何气息?” “……没有……” “你们既不曾相融过,又如何能在皇朝里转世?” “舅舅……”怜君愣愣地望着那黑暗里的红袍身影。 那声音,低沉了些: “怜君可曾想过,大兴皇朝不是咱们舅甥的家,为何你能以地府为家,这并非是皇朝放你路走,而是我处心积虑在地府里留你一方之地,否则此刻春花的魂魄早在阳间无处可去。” “……”怜君咬着唇,不发一语。 “怜君还要默许余桐生以春花之身为容器,承受数十万的冤魂所集结的怨气吗?春花自其他世间而来,身躯魂魄皆不同大兴皇朝,这样的容器世上只有一副,余桐生必定会在引进冤气后,毁掉春花的一魄,魄散则尸腐。怜君,就算将来你真有一线机会能借春花之身还魂,那时只怕也是一场空谈了。” 怜君闻言,立即掀过袍角下跪,道: “判官舅舅,咱们可以不走到那一步,是不?有您在,定有法子可以收冤气的!判官舅舅、判官舅舅……” 那官袍男子缄默着,无形的压力成形。 怜君硬着头皮,嘀咕道: “判官舅舅,是你要我上阳间收冤气,还七焚最后的恩情,那阴魂镜根本没有用。说穿了,今天如果不是由外甥上来得以遮掩,判官舅舅的威名在阳间后世必定遭人耻笑……” “你这嘴,倒是学利了不少。” 怜君扁嘴,道: “我一向实话实说。判宫舅舅要我做什么,我哪样没做好过,你偏拿个破烂的镜子唬我,让我上去给人笑话!” “本官让你上阳间还恩情,你却是想一去不返了。” 怜君坦白道: “那得怪奈河桥不够去人感情了!怜君本是七情六欲不生,哪知那桥,竟然也抵不过怜君还阳半个月,说到底,该检讨的是地府,是不是有偷工减料?”要耍赖,她也不是不会。 “崔家岂有这种会耍无赖的小子?怜君,要看是不是偷工减料,那你就再随我过一次奈河桥吧!” 怜君心一跳,而后眨巴眨巴地望着那黑暗里的男子,无辜道: “判官舅舅,哪有人连走两次奈河桥?何况,判官舅舅向来只差下头人做事,自个儿动一张嘴就行,今天却是亲自来见怜君,可见判官舅舅有心要助七焚过劫。” “七焚与本官,毕竟有过情义,本官确实也打算来相助,只是……” 怜君大喜道: “有了判官舅舅相助,那七焚必过此劫。” “怜君,我说过,天机初展前一刻,本官方能得知其义。” “判官舅舅的意思是……” “阴魂镜怎可能收不了积聚的冤气?收了之后,冤气不再伤阳世人,但它依旧存在于皇朝内。你道,是谁弄破了你的镜子?又是谁,要皇朝平稳无冤?” 怜君一怔,呆呆地望着那阴影里的男子。她的视线落在那如鲜血浸地的袍摆,喃道: “连判官舅舅都无法控制的人……还是人吗?” 崔判宫仿佛没有听见怜君的低语,又提示道: “你可知,春花是被谁带来这世间的?宗教信仰之理,又是谁传递进皇朝阳世让人体悟它们的存在?当年的我,又是谁领进皇朝的?” 怜君沉思着,而后轻声道: “大兴皇朝至今二千三百年。判宫舅舅出现在皇朝的第一世,始于皇朝第八百年。可是不知为什么,舅舅到最积怨自尽而死,而后,成为七焚之首。 宗教、经文道理的产生则在一百年前莫名现世,皇朝阳世一名少年悟道并撰写经书,他老死后,舅舅曾问他这些佛理究竟自何处学来,他却说不出口,只道有一天,佛学就这么出现他脑里。从此,寺庙渐生,只是时日太短,虔诚之心少有,更别谈什么众生皆有佛性等事了。” “你呢?” “春花乃十五年前出现在大兴皇朝里,如何来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判官舅舅,这些事的共通点,就是来路不明,其他的,年代相差甚远,实在不像是同一人带进来的。” “你说,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人在天长地久间,毫无困难地带进我们来?” 怜君闻言面色苍白。她望着判官舅舅,轻喃道: “舅舅……这就是你看见的天机吗?领我前来的,是大兴皇朝的……天魂?” “每个世间土地都有独一无二的守护天魂,怜君,在我们的那世间,则称之母神。人们看不见衤,衤无形地存在皇朝的每一处衤赐给皇朝百姓丰富的矿产、土地,自然界的一切,任由百姓汲取衤无私的奉献。怜君,这世间根本无人正视过衤,但不表示这个世间没有他的意识存在。” “……皇朝天魂偷偷摸摸引进其他世间的人事,却不经其他世间的同意,是否也太野蛮了?”怜君低声抱怨着。 “这个世间只有二千三百年的历史而已。这世间一产生时,大兴皇朝便同时顺应而生,与我们身处的另一世间王朝国家运作完全不同。怜君,你要知道,大兴皇朝存在多久,这片土地意识就存在多久,袍能有多少见识?不过跟皇朝百姓一样自私自利吧!” 怜君抿抿嘴,知道舅舅对皇朝始终有着不满。她……她也不满啊!店大欺客,可是,这客人也不是愿意来的…… “怜君,你我曾在另一世间,转世间曾有舅甥血缘,你是我在另一世间最后一世最疼爱的外甥,接着便被引来大兴皇朝,而你继续转世,直到十五年前也被引入皇朝。当年我未能达成皇朝天魂的愿望,落得自尽而死,死后难归地府无处可去,最终只能化为恶气,与七焚共同凝聚现世。如果不是前世为护皇朝太子而死,衤又怎会令我聚魂入地府?” 听起来好现实。因为舅舅这外人,没有照皇朝天魂的心愿而走,就这么被舍弃,化为恶气……怜君本想问,皇朝天魂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又听得判官舅舅道: “本官算是极为侥幸了。七焚里,我曾是外人,余桐生并非真正恶气,真正的皇朝极恶,只有墨随华、简求春、南宫朗、归无道眼蓝蓝,他们才是真正依循皇朝天道走的,只逢乱世再生。怜君,你可以跟他们不同路。” 怜君心一凛,轻声道: “舅舅的意思是……” “你若回春花身躯内,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我。如果你无法满足皇朝天魂的愿望,将来只怕步入我的后尘。” “舅舅……他的愿望是什么?” “本官不知。” “那就是说……天机还不能泄漏了。那愿望,还要好久才能实现,是不?”怜君完全无法猜到皇朝天魂到底有什么做不到的,需要她跟判官舅舅来做? 皇朝天魂逼春花无路可走,逼春花成为崔怜君,是想要逼出什么? 如果逼不出皇朝天魂要的东西,是不是就会落得跟舅舅一样的下场? 她不得其解,无所顿悟,一时之间只能沉默以对。 “本官不可相助七焚应付冤气,也不可阻止冤气入春花体内,但本官可以做一件事。” 怜君紧抿着唇。 “怜君,你在皇朝的下一刻命运,我已亲眼目睹。你是我至亲外甥,我岂能看见你那样的下场?皇朝大庆,天门大开,你可过界通往属于你的世间,从此转世为另个世间的天之骄女,再不必受皇朝之迫了。” 怜君咬住唇,想起那个会等待她一生一世的男人。 “怜君不必挣扎,这种世间根本不屑一顾,你先看看那样的世间,定能动心……” “不,我不看!” 突地,黑暗之中莫名压力袭面,怜君知判官舅舅要来逮人了,她立即撩袍起身就跑。 “怜君!” 其声巨响,如巨石差点压垮了怜君。她双腿几乎要软倒在地,但仍是咬牙承着这样的压力,转身作揖,清朗之声响透黑暗—— “舅舅,怜君蒙你多年罩着,今天终于要脱出舅舅翼下,若是怜君魂飞魄散,来世成为恶气七焚,还盼舅舅不忘舅甥之情,到时提点怜君一下。” 那官袍男子不再说话。 怜君浅浅一笑,知道判官舅舅终于放任她去了,于是拿出退梦令。 “退梦!” 怜君顿时速退,无边黑暗掩去那官袍男子同时,她听见黑暗里传来声音: “怜君,我不知你前后的劫是不是终果,但若不是,你就仔细想想,皇朝二千三百年来,到底有什么是世人做不到,而衤,只能祈盼外来者完成?” 一阵玉石相击的铃声令怜君清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伏在石桌上睡着,身上盖着大氅。 黄莺、红袖跪在两侧,忙着点燃老是被夜风吹熄的烛火。 低微的诵经声让怜君一呆,抬头一望,藉着刹那的火光,她看见凉亭阶梯下,四面竟有和尚与女尼。 两面和尚、两面女尼,算一算,合数为七十九人。 这是在做什么?办法会也不是这种办法吧? 她直觉要下阶,却发现全身虚软,必须扶着柱子才能勉强站立。 试了几次,都是如此!南宫朗明知她最恨被局限,却请来高僧作法,分明是算计她,要她在今晚保下魂魄,不受冤气所害。 “崔公子……请、请不要试着出亭。”红袖颤声道:“五爷吩咐了,你一出亭,我家小姐就再无生机,既然你是地府出来的,应该瞧见我家小姐……她很想转世,还盼崔公子成全。” 怜君闻言,眉头一皱,瞧见黄莺也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她转头又见这七十九颗光头,无止无尽的诵经声令她头晕,不由得腿软狼狈坐在石椅上。 她闭上眼,扣紧胸前的佛玉石。每当烛火亮起时,头晕就持续着,烛火稍有一灭,她的六感立即展跃,恍惚间,腥臭的冤气拢近…… “好奇怪的味道,有点像腐烂的鱼肉……” 一句话,短暂地压过诵经之声,清楚地进入她的感官之内。怜君的意识追着那声音而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不拘小节的楚君。 烛火只在凉亭里,外头一片漆黑,怜君的意识清楚地看见楚君、楚楚、楚思权、楚秋晨跟楚思行各站一方,距离不远,但方位颇为奇异。 “思行,没想到余四爷如此看重你。”楚思权沉吟道。 “真是看重吗?”楚君插嘴:“这些鬼画符是守住亭内的崔怜君,那些和尚尼姑也是来护崔怜君的……真的假的?这真能守住一个人?崔怜君是什么角色,令八风用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守住他?还是,八风想害他?” 楚思行没有吭声。 “要守要害,都不干咱们的事。”楚思权道:“八风所托,就依了他们,将来咱们还要仗八风重建楚家庄。” “只要有好处的,表哥倒是不论人家死活。”楚君冷冷说道:“现在你是瞧,人家不要表姊了,无论如何都要巴得八风才好,是不?之前我偷偷听见余四爷跟思行说,玉春楼内的躯壳是来容纳冤气的,否则八风是过不了此劫的,表哥可不要巴结巴到人死了,那可都白费功夫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楚秋晨闻言,疑声问着: “玉春楼内是躯壳?” 楚思行垂着脸,应了一声。 “那躯壳是……春花?”楚秋晨脱口,前后一思量便贯通了。“难怪南宫朗不准任何人接近!”猛地省悟,她低叫道:“南宫朗不知道余四爷将要做的事,是不?” 楚思行迟疑一下,道:“应是不知。” “你可有帮助余桐生设术引冤气入春花尸身里?”楚秋晨面色遽变的追问。 这表姊一向性冷,这会儿却是神色大变,楚家人相互看一眼,同时瞧向楚思行。 楚思行摇头道:“我功力不足,插不上手。” “玉春楼里是尸体吗?多可怕啊!”楚君难以置信:“八风是怎么了?咱们来八风园时,可没听说有死人啊!” “这尸身,已在玉春楼里三年多了。”楚秋晨神色轻敛。“明天一早,你们快走吧!若是八风问起这事,咱们全答不知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君一头雾水,但一想起有具尸体待在八风园里三年多就浑身起颤。“他们疯了吗?留具尸体在自家里,难道是他们的乐趣?” 楚思行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耳语喃道: “我瞧过,那也不算尸……” “楚思行,叫这些和尚走开!” 一道温和忍气的声音明明低缓,却如水潮冲破诵经之声,直逼到楚思行面前。 这声音是崔怜君的! 楚思行抬头往稍远处的凉亭望去。黑蒙蒙的,只能在烛火正旺时,隐约瞧见石椅上托腮闭眸的崔怜君。 “叫这些和尚走开!”怜君再说一次。 黄莺与红袖对看一眼,再看看背着她们的崔怜君。他在跟谁说话? “不可能……”楚思行直接道:“你白日曾与冤气对峙,又属半人半鬼,夜晚本就偏魔气,你若心中有怨气,很容易跟它们同化。我受八风所托,保你清魂周全,方能转世投胎。” 14 楚家人同时往他看去,顺着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和尚,落在亭里那一闪一灭的身影。 楚君低问: “表弟是在跟谁说话?”这个表弟自幼就怪,该不是见鬼了吧? “我心中并没有怨气。”怜君平心静气地说:“如今除了余桐生外,八风都该去找冤气,不,冤气会主动找上他们。余桐生虽通鬼神之术,但他一人如何能避开八风,引冤气入壳?春花是南宫朗心爱的妻子,你认为,他会任着余桐生毁去春花的身壳跟一魄吗?” “这……” “你让这些和尚住嘴,我就有法子让南宫朗放弃春花的身躯与一魄。” 楚思行一怔,望着那亭内阴暗的身影。 腐味逐渐渗透八风园,冤气已拢住四周,楚家人他们只闻其味,就觉心情开始烦躁,想着为什么要替八风做这种事?想着当年楚家庄受了八风多少胁迫利诱,想着许许多多令人不甘的事……众人心思紊乱焦虑,足下已有不稳。 楚思行见状,叫道: “稳住心神,不要胡思乱想!”语毕,又对着崔怜君道:“冤气已入八风园,虽有高僧护你清魂,但这样的手法在皇朝毕竟首见,难保你不是已被影响而想逃出来。” 怜君心里焦急,又听得楚思行说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万万不可能放你出来,崔怜君,你是什么人物?八风那样的人怎会听你的?” 怜君深怕晚上一步,七焚就遭冤气所害,尤其南宫朗他们一旦获知余桐生将做的事,只怕一闹开,就先自相残杀了! 思及此,他火大地击桌而起,秀眸突睁,对着那暗处的人喝道: “七焚怎会不听我的?我就是春花!春花就是我崔怜君!你说南宫朗听不听我劝?” 黄莺与红袖同时一呆,难以置信地往崔怜君看去。 “你这混蛋!我哪来的怨气?七焚待我极好,南宫朗待我情重,再被皇朝玩个十次,我都无恨,哪来的怨气?七焚将我困于此处,并非怕我与冤气同化,他们怕的是,我为助他们,令魂魄受损难以转生!你要成为那无情的余桐生吗?就算他精通鬼神之术,也难懂人心,他不知七焚之心,以为七焚甘愿让春花身躯毁去以保自身!” 她话才落,远方铃声遽响。 杂乱无章的铃声、尖锐刺耳的铃声,还有玉帘廊道串串玉铃不住交击,在黑沉的夜里捣乱着人心。 令人惊惶失措!令人难以安心!令人无法平静! “那是玉春楼的铃响!”黄莺叫道,不由自主地望向玉春楼的上空。 她自出生以来,几乎不曾见过这么沉的夜,明明皇朝大庆,迷周城入夜彷家家户户都该彻夜未眠,但如今八风园里,只有诵经声,只有响不尽的铃声。 刹那问,烛火熄了,黄莺与红袖同时闻到一阵腐气,心一慌,再点上烛女时,她们看见诵经的和尚竟有人倒下了地。 稍远的楚君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了?被臭气给熏了吗?” 怜君当机立断,拿出“退魂令”,喝道: “令还我身!”毫不考虑地执令而行。 霎时,令牌消失在她手上,身躯透明起来。 “小姐!”黄莺又急又疑,脱口而出。 怜君看她与红袖一眼,淡淡一笑道: “莺儿为世间之人,当知世间之理。我已魂归地府,七焚身在阳世,谁才该留在世间,你明白的,是不?”语毕,不再理会,拂袖出亭。 她还身地府,如今以三魂七魄现身,这些阵法对她没有效用了,她不用行走,如疾风掠出。 楚君惊叫出声: “是人是鬼?”明明前一刻是人,下一刻几乎透明! “崔怜君!”楚思行喊道,直觉想扑上前逮人,哪知扑了个空。 怜君头也不回,既回鬼身,她根本不把那些和尚再当回事。 大兴皇朝有佛庙聚信仰之心不过满百年,立基尚未稳,何况有道行的和尚才屈屈几个,方才已有和尚承不住冤气而倒地,再这样下去,八风园就要成为这些人的葬身之处了。 不信佛的七焚,最后却选择了他们来守护崔怜君的清魂,这样叫她怎么能不报答呢? 顷刻间,她负手掠进玉帘廊道,两侧成串的玉珠叮叮咚咚,明明无风,却击得狂乱,竟有玉珠相击成碎玉,她连眼也不瞄上一次,直掠而行。 “崔怜君,”楚思行追前大叫:“不要辜负五爷他们的苦心啊!” 怜君袍袖一挥,那玉帘廊道的玉珠噼里啪啦地全进裂开来,暂时阻止追进廊道里的楚思行。 判官舅舅曾说,她是另一世间玉年玉月玉时出生的玉胎孩儿,百年难得遇上一个。在那个世间必须累积善缘才有得这么一回玉胎转世,她本该是天之骄女,一生无忧,但来到大兴皇朝,却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本身有玉之灵气,若遇病痛,皇朝之药无法治愈,只能仰仗玉石自愈。可是,判官舅舅不知她这十几年的恶梦作得很快乐。 这样的愉快来自于七焚。曾是杀人如麻的七焚,对某些人来说,是杀之而后快的魔鬼;对另些人来说,没有七焚就没有今天;对春花来说,七焚是她唯一想保护的,就算他们双手血淋淋,她也要守住他们的命…… 是啊!春花不是神也不是佛,就是个人而已。 一个人,管它哪个世间的人,也只是想保住她所看重的亲人而已。 她鬼身疾快,玉春楼已然在望,前头七焚个个手持惯用武器,奔进玉春楼院,显然也行色匆匆,刚察觉了余桐生将要做的事。 他们的身形哪有怜君快捷?转间眼,她又掠过七焚,蓝蓝一声惊呼,定睛一看,脱口: “崔怜君!” 简求春动作极快,急追而上要攥住怜君,哪知鬼身难逮,简求春不死心,要再试一次,忽然看见怜君身上已被冤气缠住。 还不多,但阴气相吸,冤气被余桐生引走绝大部分,剩下的阴气开始向怜君随去。 血红的眼瞳骤然缩起。三年多前那一晚他回来得太迟,无法救回春花,这一次,他岂能看怜君自他眼前消失!简求春抢过归无道的长戟,迅射出去。 咚的一声,长戟穿过怜君透明的衣袖,直插入地面。 “春花!春花!”蓝蓝大叫:“别去玉春楼!五哥过去了!五哥过去了!他绝不会让余桐生毁去你的身子!” 怜君不回头,掠进玉春楼。 一进玉春楼,她瞥见地上鲜血设下的阵法,抬头一看,冤气正铺天盖地被余桐生引进玉春楼里。 还来得及! “崔怜君?”余桐生吃惊。 她不理余桐生,直进楼门,如风进入内室。 第一眼,怜君看见南宫朗在棺木旁。 第二眼,她发现南宫朗动也不动地护住春花的身躯。 南宫朗之所以不能走,是因为他不能把春花抱出玉棺。 一抱出玉棺,春花最后那一魄便会散去,所以他不能有所动作。 怜君掀了掀嘴,喉口竟是哽咽了。 “崔怜君让开!”余桐生喝道。 背后阴冷之气直扑而来,刻不容缓。怜君拿出护身令,念道:“急令随我走!” 刹那间,她遁进春花的身躯里。 当怜君再张开眼睛时,南宫朗依旧以身护着她,她连忙喊道:“哥哥快走!” 南宫朗一怔,面色骤喜,随后勃然色变,立即要抱出春花。 南宫朗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眨眼千里的极阴冤气。怜君心知南宫朗一心护她,绝不防她的动作,所以她用力一推,南宫朗果然连退几步,黑沉沉的冤气直冲而来,她才自玉棺坐起,那无尽的黑气便钻进她的眉心。 “春花!” “啊,啊!啊!”凄厉陌生的尖叫出自她的嘴里。 明明心里早有准备了,但这样被侵入的痛,绝不是当日阳光焚烧魂魄的苦楚可以相比。 她无法克制地叫着,自灵魂深处尖叫着,她听见自己在叫,听见曾死去的人们在凄喊求助。 冤气无止尽,拚命地钻进她的眉心。恍惚间,有人抱住了她,护住了她,紧紧抓着她不放。但冤气找到容器,凡人岂能阻挡? 在失去意识前,她听见有人在喊:“春花!春花!” 她想说话,但她痛得魂魄渐散。 那样的尖叫仿佛自远处响起,那样的疼痛似乎来自另一处,冤气冲散她的魂魄,占据了春花的身壳,她将要魂飞魄散了吗? “怜君!落!” 舅舅!判官舅舅!在她合上眼前,她瞥见一抹血色的官袍…… 判官舅舅来了!终究还是放不下怜君来了。原来,这就是舅舅说的半刻后的结果啊…… 她心甘情愿,甚至为此感到高兴。七焚无事了,南宫朗也避过这劫了,那让这些冤气与她一同烟消云散,也不是坏事。 所以,舅舅……南宫朗这一世,就拜托你了,好不好? 11 天阴阴,身沉沉,头晕脑胀睡觉去。 好困哪……困到她很明白这一觉会睡上许久。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哥哥下回转生前清醒? 这一次的困,就像当日被南宫朗重挫那般,判官舅舅为了凝聚她四散魂魄,以法力香火加持,让她沉入自疗的睡眠中。 但,这一次,没有香火味儿。 她不在地府,那么,她在哪里?已经魂飞魄散了吗?这种张不开眼的困意,就是魂飞魄散吗?她五感尽封,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偶尔会听见童稚的歌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又来了! 这童稚的歌声比玉石相击时的天籁还要令人感到舒适神迷,似是独唱又似无数稚龄孩童合音齐唱,她不由得露出一抹笑,睡得更沉。 小时候,求春哥哥教她写字读书,但自她知道有学堂有夫子后,渴望跟人一块念书,可惜哥哥不允。 甚至,哥哥也加入教她读书的行列,那时,她还爬着八风园的外墙,偷瞄外头的世界,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一探究竟……最后,她是出八风园了,却落得成为奴人的下场。 不过,她不怨,因为有七焚相伴。 她难以想像,另一个世间,没有七焚,没有南宫朗,她怎会爱上其他人?回忆令她沉迷眷恋,她含笑着,沉沉睡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童声连连,由远而近,无所不在。她意识时沉时醒,五感依旧难展,她的魂魄却开始觉得轻盈飞扬。 魂似在云端,四肢展跃,无尽天穹展现眼前。 现在的她,终于融入皇朝天地间了吗?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无阴无冤,意识不由自主地飞扬,迎面扑来皇朝最新生的气息,童声依旧清亮。 突地,她六感全开,竟随穹风穿梭古今。 她看见了皇朝的最初,看见了人间恶意渐聚,最后化为哥哥他们…… 皇朝里恶意凝聚到极限时,便分别藉皇朝女子怀胎十月而出生,他们不经正常人该过的六道轮回,也不受善恶报应,就这么转生四次。 每一世,相貌都相同,哥哥与他人不同,身兼人间妖气,是为最恶。他们的出现,令得皇朝生灵涂炭,但皇朝天魂无能为力。 恶气,乃自人而生,没有人心,便没有恶气,这样的恶气是人间自找的,最终回报在人间。 是人,总有恶意,哪怕是一丝一毫。恶气一直在皇朝中流窜,皇朝一乱,恶气更盛,而七焚正是因此而生。 七焚的血腥前世,与今生大有不同,今生意外转商,终究少了点戾气。 三世的七焚,只生乱世,只毁乱世,只终在乱世。那样的残忍、那样的血腥,那样的…… 她看见今世七焚忽然转商,又见她在大庆夜晚魂归地府时,哥哥守在她尸身旁足有好几天,费尽心思想要唤醒她;无道连忙拉来满城的大夫,一个接一个,他不死心,在她死后三天仍然出城找大夫;求春哥哥赶回时,毫不考虑牺牲自己的一语姻缘,喊出“春花”二字,但换来的却是呕不尽的鲜血…… 七焚待她何其好!何其好!他们绝非无情人,绝非皇朝百姓畏惧的恶意!如果不是牵挂她,不是怜惜她,今生七焚怕是如前世为非作歹,血腥皇朝了! 她无以为报,真的无以为报,七焚对她来说不是恶意,绝不是…… 她又看见判官舅舅初现皇朝,最后被心魔所毁,落得自尽而死,与人间恶气融为一体,成为七焚之一…… 皇朝天魂要的是什么? 它看着人间百姓的所作所为;心里是怎么想的? 看见这样的子民野蛮地自相残杀,又是怎么忍下心的呢? 判宫舅舅最终受了皇朝之恩,成为地府判官,誓言永不再返阳。接着,皇朝天魂不死心,再领春花出现在七焚面前…… 她迷惑。 非常迷惑啊!皇朝天魂在世间每一处、每个角落,能看能想却不能言,如果知道它真正的目的就好了。 如果它能说出来,判官舅舅不会被考验到自绝而死,她也知道她能做什么了。 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只是一个小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她能做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相远…… 那歌声,渗进她的意识里,令她感到无比温暖。她如在水面沉睡,如在云上沉睡,她分不清自身终究在何方,只知,这里的气息逐渐与她交融。 她意识能融天地,能穿梭古今,能无所不在,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忽地,原融于天地之间的魂魄遽然直落而下,其速奇快,让她猛然震醒。一张眼,瞧见自己正狼狈地跌在草地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身仍是一介小书生,只是透明淡薄。 她想起来了。她遁进春花身躯时,被冤气逼到魂魄四散,判官舅舅亲上阳间,硬是将她的魂魄扣进春花体内。 只是,舅舅力有未遽。现在春花体内的,有两魂一魄,剩下的就是现在的崔怜君了。 她再一抬眼,尸骨如山,大火狂烧,旺盛橘光几乎直达天际……此时此景异常眼熟她曾看过,就在身似浮云,俯瞰天地的时候。 这场大火连烧数月,将皇朝生机与如山的尸骨烧个透彻,同时也是哥哥与求春哥哥第三次现世同归于尽之处。 七焚三次现世皆早死在皇朝人或七焚自家人手里,求春哥哥除第三世同归于尽外,其余两世都死在哥哥手里。而年命最久的是哥哥,但最多也不破四十岁。如今皇朝天魂让她回到他们互相残杀之地,难道…… 她心一跳,狼狈地奔进层层火焰,果然另一头,是哥哥与求春哥哥满身是血,犹存最后一息也要将对方送入地狱中。 时空回转了!那她是不是可以…… “不要……等等!哥哥不要!”她大叫,一时忘了自身只是魂魄,奔前挡在他们之间。 “等等,等等,不要!!”她喊着。她见两人来势汹汹,直觉举臂护脸。 长剑穿透她的魂魄,她竟感阵阵遽痛,但她分不清到底是这把沾了皇朝数十万人血的剑令她疼痛,还是知道接下来两人将死而心里产生了痛感。 “……不要……”她捂着脸,几乎用气音低声喊着。不要自相残杀,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明明都是皇朝子民,难道就因为哥哥他们出身人间恶意,他们就得在盛世盛开之际殡落吗? 此时,其他七焚早死,这一刻哥哥他们也将消失于世间。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怀着恶意而来,怀着恶意而终?一生一世无法去信人爱人? ……谁? 恍惚之间,她好像听见哥哥与另一人的声音,但灵体逐渐四碎,滚散八方海角,六感也再度封闭起来。 她不懂啊! 人本有恶意,恶意凝聚,便有七焚诞生,最终七焚屠杀百姓,将恶意尽回报给百姓。皇朝里的百姓、七焚就这么一世世的转生互相仇视,一世世的重蹈覆辙…… 哥哥他们何辜?就因为他们是恶意凝聚,就得被人永远畏惧着不敢去爱他们? 多少百姓又何辜,得承受恶意现世所带来的共业……难怪求春哥哥肯开学堂,小孩恶意尚少,不会对七焚有太大的畏惧,求春哥哥也不会太憎恶皇朝孩童。 可是,当那些孩子长大了呢? 不要仇恨,不要恶意,方才那种亲身经历的痛苦不要再来一次,她宁愿自身受尽折磨,也不要七焚自相残杀。 原来,这就是皇朝天魂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看着重复的事情发生……一次又一次看着皇朝子民血流成河却是束手无策。 皇朝天魂只能看,只能守护,它给人们丰润的上地耕作,给人们适量的雨水、空气生长,任由百姓自行发展却无力改变。那她呢,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她还有机会再返皇朝,她想……她想要让世间再无恶意! 七焚因此不再受苦,皇朝百姓不再承此共业。 她与舅舅来自另一世间,在舅舅嘴里,那是一个没有恶意,比大兴皇朝还要文明斯文无纷争的世间,人人知书达理,没有原始血腥。可惜舅舅被引来皇朝后,不幸被心魔所困,最终与恶意同化;而她,何其幸运有了七焚,没有落到共同的下场,她怎能不心怀感激呢?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散至天涯海角的破碎灵体被巨大强风包裹起来,响着连串奇异古老的天籁,强风领着灵体碎片猛吹到同一处。皇朝之气充斥着天地,她不知她将要魂归何方,也不知皇朝天魂将如何处置她,但她想,如果这次没有魂飞魄散,她……她允了哥哥要回世间,就该做到。 拚了命,也该做到!绝不让哥哥为她的谎言再痛苦。 第一次过奈河桥,她失去感情,放弃曾有的允诺:这一次,只要她意识仍在,总要让哥哥明白她的! 这一次,她想再见哥哥! 忽然问,她再度直坠落地,跌在草地上。 她发现六感全回,连忙张开眼。 “唔……”细微的抽气,在草原里格外清楚。 怜君愣了下,仔细一看,赫然发现草原血流成河,马蹄践踏的泥道交错,风一吹,迎面扑来腥臭。 再一定睛,鲜血黄土,白骨山丘,凄凉满目,竞无丝毫生机。此处并非哥哥前世命尽之地,但乍看之下,都是一样的血腥荒凉。 她怔然望着许久,而后轻声一叹: “这就是衤一直在看着的皇朝吗?年年朝朝,从无例外。”明明都是皇朝性命,都是皇朝子民,在这片大地却是挥刀相向,至死方休。 那抽气声又起,还有人活着! 怜君连忙撩过袍摆,掩鼻循声而去。野草几乎有半人高,她找了老半天,才发现有个小孩倒卧在稍远的泥地上。 泥地旁还有杂乱的马蹄,分明是有人把小孩扔下地后扬长而去。她瞪着那小孩的背…… 好长的刀痕,血泉扑嗤扑嗤地喷出来,小孩的身子几乎浸到湿透。真狠心!真狠心!只是一个小娃娃,用得着这样泄恨吗? “你还好吧?”怜君弯身要去碰这小孩。 现在她是魂魄,是碰不到这小孩的,四下无人,这小孩伤及见骨,快入夜了……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手指触到这小孩,怜君就是一呆。 这实体的感觉……不及细想,救人为先,她赶紧抱起这只会呜呜咽咽的小娃娃,任由感官延展。 这里根本是荒山野岭,方圆百里只有一处乱葬岗,哪来的村落?怜君长叹口气,强风吹来,拂开小孩覆住小脸的细软黑发。 怜君目瞪口呆。 这小孩是个女的……小头小脸小丑,怎么看都像是春花小时候啊! 春花小时在简宅曾照过镜,又偷瞄着奴人姊姊,最后叹息收镜…… 等等!她记得,春花有记忆开始,就在迷周城的简宅养着背上刀伤;判官舅舅也说,她初来皇朝,是求春哥哥在乱葬岗救出她的…… 她根本是回到过去了吧?! 她困扰地垂着眸,而后笑了。 这在搞什么啊?如果她不把春花送到乱葬岗去,求春哥哥哪能找到她?老天在测试她,是不是真的没有生怨吗? 如果不带春花上乱葬岗,春花的人生就是另一条,也许春花不会是奴人,不必永远受着那样的气味。 怜君笑叹一声,在小春花耳边低声: “你再忍忍,忍过这一天,以后你会有十几年的快乐。唔,是有点辛苦,不过,你成全我吧!” 春花疼得紧,抽抽噎噎的,她本想将佛玉石给春花自疗,才自胸前拿下,她立即头晕晕,差点把春花送回泥地上去。 “算了,我忍不如你忍吧!我保证你活得下去,但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这佛玉石还是给我吧!” 她记得是南宫朗给她一块仿玉后,她才慢慢了解玉石之妙,所以她还是不要破坏过去,以免再也遇不见七焚。 怜君取下令牌,又看看半昏迷的春花,念道:“令随意动,速去!” 她闭目凝神。 她的意识在前领路,令牌托着春花如疾风弹出。 怜君聚精会神,自黄昏至入夜,足近半个时辰才将春花送到。 一送到,她力气全无,跌坐在地。 她噙着笑意,还是闭眼,撑着六感展放。又过一刻,她看见年轻的简求春在乱葬岗里发现春花……她吁了口气,哈哈一笑,对着天空大喊: “哥哥,你一定要到简宅找我!” 语毕,又爽朗地哈哈笑着,双手摊开,仰抱上天,倒地不起。 皇朝之风绵绵不息,拂着她暖着她,可惜她无力再张眼看这片皇朝天地。人之初,性本善…… 童稚的声音笑嘻嘻的,四面八方拢聚而来,霸占她的意识。 她迷迷糊糊地,明明看不见人,却觉得天地间有人迎面而来……那人眉清目秀,毫无威胁之感,甚至给她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那人……那人…… 那人,正是当年判官舅舅赐给她的怜君长相! 她微地一怔。那人面露慈悲,又显露隐隐感激,他脚步未停,直直走进她的意识中,与她渐融一体。 皇朝气息如朵朵软云包围着她,她意识渐沉,最后终于沉沉睡去。 当怜君再度清醒时,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唯一的意识就是,不管经过十年、二十年或者上百年,只要她还有记忆,总要再去见七焚的。 “听说,那八风五爷,妻子是奴人呢!”细得有些古怪的男声在闲聊着。 怜君一喜,立即定下心神,四处张望。 这一次,她来到一座红红绿绿花团锦簇的花园,花色鲜妍,品种极端的少见,显而易见是一处高贵园地。 “奴人?”另一个同样细嫩的男声笑道:“这不是辱了八风园的名吗?难怪八风会干那档子事。” 事关七焚,怜君不好奇才怪,上前一步,掠过花丛,两名身穿太监服的男子正在说话。同时,她也发现,绿柳之后是—— 南宫朗! 怜君惊喜交集,难以调开痴恋目光,但她绝不想接触发怒中的哥哥。 南宫朗一身黑衫长袍,伫立在争妍斗艳的百花中完全不失其美色,年纪也与她最后的记忆相仿,可她不敢打包票一定还是二十六岁,毕竟南宫朗是不老怪物。 15 现在,又过了几年? 南宫朗黑眸半垂,修长的手指动了动,面容有些憔悴,但下掩其绽放到极致的妖美。 怜君发现,当哥哥内心有魔时,刻意展露的温润美貌也掩下住那令人心惊的妖邪之味。 怜君默不作声,来到南宫朗身侧,蹲下托腮。 她虚弱,蹲着听就好。 “皇上震怒呢,那种事怎能在皇朝发生?尊卑该分哪,不然如何区别那些下贱的奴人?”那太监不知大祸临头,语有鄙夷。 “说起来,那五爷有个奴人妻也真可怜了,听说他瞒着好几年,今年瞒不过了,终于带他妻子上京师了。” 怜君呆住。带春花上京师?怎么来的? “五爷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俊秀人儿,想必他的奴人妻姿色更甚三分才是。不知道那仙子模样……” 那太监噗哧笑了声,道: “我上京师的八风别园去请国师入宫时,有瞄到一眼那妻子。那奴人妻像傻子似的,不言不笑,还要旁边的人一个指令她才有一个动作呢!至于长相嘛,别说宫里的公王嫔妃了,怕是连一般百姓的闺女都比不过。” 怜君摸摸鼻子。也用不着这样说她吧,皇朝女子多艳丽,春花是比不上啦……但求春哥哥跟哥哥都说,春花相貌很可爱啊…… “朗弟!”墨随华蓦地出现在转角,及时奔前扣住南宫朗的右手。 那两名太监一回头,面色大变,吓得跌坐在地。 “还不快走!”墨随华对着那两个小太监斥道。 “你当我要杀他们么?”南宫朗不以为然,拂开他的手劲。 “不是吗?” “我尚有所求,岂会做出不利自身的事?他们只是嘴碎,伤不了春花。余桐生怎么说?”提起余桐生时,南宫朗语气掩不住的恨意。 墨随华迟疑一会儿,叹道: “桐生尽力了。皇朝奴人制度至少有上千年了,要在一夕之间改变,那等同是将天下遽然翻覆,何况,皇上并不喜这样的改变。” “是么?”南宫朗垂着眸。 由怜君这角度,可以瞧见他不见光的黑眸抹过焦灼。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怜君已看出哥哥早知此路不通,但仍是抱着一试的心情而来。 奴人制更改?以前她是曾想过,如果世上人人平等就好了,如果没有奴人就好了,但为什么哥哥突然…… “这事,总要慢慢来。”墨随华道。 南宫朗徐徐抬起那双妖气甚重的银眸与墨随华对视。 “不要!哥哥!”怜君脱口。 南宫朗一顿,妖气尽失,凝目扫向四周。 “怎么了?”墨随华警觉地问。 “……随华听见玉石相击的声音吗?” 玉石相击?墨随华静心聆听一阵,蹙眉道:“没有声音啊!” 怜君闻言,苦笑。 是啊!哥哥哪听得见她在说什么?她长叹了口气: “哥哥不是急性子,如果有什么事逼得你明知不可能而为之,那一定是为了我。你想在短时间内废除奴人制,就得由皇上颁诏,皇上不肯,你内心竟在盘算……如果死了一个皇上,会不会容易些。” 哥哥就这点不好,天生的恶性,明知其行为恶,仍是为所欲为,但七焚在这一世,算是很好了,不似前三世当真是无法无天,无人可管。 只是,哥哥从没在意奴不奴人,也不曾将奴人放在眼里,现在这样的刻意……怜君猛然张大眼,痴痴望着仍然凝神注意周遭的南宫朗。 “哥哥,你……是因为……”那天跟怜君说过,只要春花返阳,他愿尽力改变春花不喜的世间。 上不得天,下不得地府,哥哥是人,只能待在人间,即使是百年和尚、即使是皇朝最精鬼神之术的余桐生,都无法办到上天入地之能。 所以,他只能穷尽他之力,让春花甘愿返回阳间,让春花四散的魂魄能为返回喜欢的世间而努力。 这希望,未免太过渺小,却是南宫朗唯一能做的。 只怕,南宫朗绝不会承认,那一夜冤气入侵,春花魂魄已消失在皇朝中。只怕,她不返阳,南宫朗终其一生便执此信念,要她即使魂飞魄散也不安心。 哥哥,哥哥…… 怜君悠悠叹气,而后嘴角轻扬,有点抱怨道: “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偏怕极了我,又爱吃定我。” 玉石相击声又起,南宫朗眯眼观八方,身形不动,却是全神戒备着。 怜君唇线上扬得夸张,终于忍不住笑了。 “朗弟?” “春花睡过去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声音在楼外响个不停……”南宫朗咬牙道,恼怒自己没有一双鬼神之眼。 墨随华一怔。到底是什么声音? 怜君笑咪咪地,凑上前,踮起脚尖,吻上南宫朗的嘴角。 当然吻不上他,但能多亲近他一分都好。怜君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低声说道: “哥哥,这段日子,我蒙皇朝天魂之赐,看见许多事……你道,兄弟相残,最痛的是谁?子女相互歧视,最痛的是谁?当我站在春花差点葬身的草原间,竟有难以抑止的心痛。这样的心痛,并不是来自我……哥哥,二千三百年来,皇朝里的百姓,没一个曾有改变的念头,甚至,没有人想过改变两个字,那时,我才终于体悟皇朝天魂为什么会领我来到这种皇朝里……”说到这里, 她抬眸看着南宫朗。 “哥哥是皇朝中人第一个有改变念头的人。”一顿,她声音微地发哑的强调:“第一个。” 南宫朗青筋浮现在手背上,若有所思地。 她再道: “我的运气比判官舅舅好,是不?有这么多人为我,七焚只为我……” 她温柔地倾前环住南宫朗的腰身,笑道: “我不管哥哥来自何处,也不理哥哥是不是皇朝人心聚集的恶意。哥哥救了我,皇朝天魂已经赐我皇朝气息,允我成为这里的子民,从此我不再限于玉春楼里,现在我可是大兴皇朝崔怜君,也是大兴皇朝南宫春花,你赖也赖不掉了,以后可得要多多包容我了。”她眉开眼笑,满面畅意,而后扮个鬼脸,撤手后退。 她一身书生白袍,长发垂地,潇洒扬袖,要退出御花园,哪知南宫朗忽地一声试探: “春花?” 怜君回眸,有点吃惊。 南宫朗跨出长廊,妖气的眼眸下走搜寻着四处,柔声浅笑道: “春花,你若是就此离开,可就对我不起了,是不?” 怜君眨巴眨巴地望着南宫朗。 明明这人神色柔软,嘴里说着温柔似水的话语,但戾气骤增,全身紧绷如锐剑随时会出鞘似的。 墨随华寻思一阵,顺着南宫朗,泰若自然地说道: “怜君在么?怜君若是魂魄四散,没有关系。”他说话极慢,似乎怕四散的魂魄无法细听。他举起腕间系着的蓝珠,安抚着: “你尽力过来,这是凝魂珠,朗弟身上也有一个。大佛寺高僧赐法咒在上头,如遇魂魄不全者,就可收进珠里。魂散者,必会回到亲人身边,只要你看见无道、求春或者蓝蓝,他们手上都有凝魂珠,你只管进去,等我们聚集你的魂魄,再想法子让你复生,你懂了吗?” 怜君眨眨眼,慢慢飘滑了过来。 她偏头打量那凝魂珠,墨随华跟南宫朗腕间果然各有一珠,可惜,皇朝的高僧法力实在有限,这珠子……绝对收不齐任何的魂魄。 七焚呐……竟然肯为她系着这样的珠子。她要是不好好给他们报答一下,她这个春花、这个自认饱读诗书的崔怜君,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吗? 她可不想当猪,自然是一定要报恩的。 她悠悠叹息,拂袖远去,嘴里轻轻唱着: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善…… 玉击之声遽然而逝,南宫朗心一冷,恨声道: “春花!你再像三年前那样一走了之,不图回家之路,我必要你地府难受,听见了没?春花!” 她垂着脸,没有回首,嘴角隐约带笑,而后穿过宫墙,飞扬的白袍渐没,小指的红线闪着光芒,垂着地,一路沿向她心里一直最爱的男人。 12 “京师的蜜果特别好吃,可惜快马到迷周城,至少也要一个月,那时都熟烂了。今天你总算有机会吃到。来,春花,张嘴。”蓝蓝笑着,自黄莺端着的果盘里取出一粒蜜果,先挑掉了秄,再送到春花嘴边。 “啊——”托着腮,蹲在角落里的怜君,跟着春花一块张嘴。 可惜,果子入了春花的肚子,她这个崔怜君一点味道也没有尝到。 凉亭里,蓝蓝满意地笑道: “莺儿,今天春花的胃口倒好,不枉咱们每天高价订果子送来。瞧,茶都凉了,你再去端壶温茶来。” “是。”黄莺取过薄毯覆在春花的腿上。 蓝蓝又挑出新籽,送到春花嘴边。 “再来一粒,张嘴,春花。” “啊!”怜君还是张嘴,可惜什么东西都没有。她有点发恼,索性起身坐到蓝蓝对面,试图狠狠地瞪着她。 蓝蓝自是看不见她的魂魄,继续挑着新籽,却不再送到春花嘴里。 “哎,这样算是很好了,是不?”蓝蓝轻声道.“以前你躺在玉棺里,我以为你死了,现在,你总算有点生气,还能站在大太阳底下,就算我们一个指令,你一个动作,我也该满足了。” 怜君摸摸鼻子,垂涎地看着那篮里的蜜果。 她在这里观察两个多时辰了。这个春花体内有她的两魂一魄,已有生机,只是需要人照料。 有人叫她吃,她才吃,有人叫她睡,她才睡,她做不得太大的动作,不会说半句话,永远都是那样双眼无神地待在原地。 活像个木偶娃娃似的。 但,至少,春花有明显的呼吸了,这才是七焚不死心的原因吧? 判官舅舅全力留住她的魂魄,却只能留住她的两魂一魄,如今的春花,面色有些淡黑,显然冤气还在她体内乱窜找不到出口。 “哼,你搞什么?”蓝蓝有点怒地抱怨着:“眼里只有五哥吗?你为了护他,竟然弄到魂魄乱散,怎么不想想我们其他人?哪天我要把你收齐了,非要你好看不可!” 怜君吓了一跳,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当游魂了。 蓝蓝又冷令道: “瞧,春花这模样不挺好吗?你变个崔怜君的相貌真难看,我看了就厌恶!你分明是在挑衅我,对吧?” 怜君一阵沉默。难怪蓝蓝这么讨厌崔怜君,搞了半天是皇朝天魂化为人身时的相貌。舅舅当初赐他男子相貌时,也说不出为什么会变出这张脸,害她当时以为她只够格攀到皇朝最基本的清秀而已。 哥哥果然是不动如山的老狐狸,即使不喜怜君这种皇朝相貌,也能认出她来,了下起啊…… 话说回来,虽是午后蓝蓝闲聊,但一个下午就听得她不停抱怨,如果哪日春花真的回魂,绝对会被施以可怕的报复吧! “七小姐,”有奴人来报。“高大人求见。” “求见?余桐生还没回八风府里,他是不知道吗?”她一脸不耐。“府里其他主子呢?” 那奴人明显惧她,嗫嚅着:“都不在……” 蓝蓝寻思一会儿,对着春花道: “你在这等等,莺儿很快就会回来。京师不比迷周城,天大地大也比不过官大,那姓高的,也不过是想巴结余桐生,咱们总得替余桐生留点面子,他才能在皇宫里为你寻得良方。”语毕,又对那奴人道: “你在这里看着小姐,一刻也不准轻忽。” “是。” 蓝蓝拢拢春花的长发,才离开院子。 那奴人轻瞄一眼亭内的春花,咕哝道: “也只是个奴人妻而已,用得着这么重视吗?皇朝律法明订奴人不得吃高贵的蓝宝蜜果,偏主子不理不睬。” 怜君瞄瞄她。还阳之后,春花的奴人身分怕是到老死都摆脱不了,奴人气味在其次,重要的是皇朝对奴人的歧视……她长叹一声,人生不如意事不就十常八九吗? 她沉思半天,最后转身面对天地,撩袍长揖到地,清声说道: “蒙舅舅多年照顾,今日怜君脱出翼下,从此活在大兴皇朝天空下……怜君自知意志不坚,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等将来哥哥他们老死后,怜君必归地府,舅舅那时得再疼着怜君,再罚着怜君。”说至此处,声音微哑,跪地三拜。 天地间偶有轻风拂面,她静静站在原地,慢慢扫过四周天地。虽无异样,但她知道舅舅在地府里看着一切,遂低声道: “怜君就此别过……我一定会努力烧书给舅舅的,等我将来负荆请罪时,舅舅,你可不能罚太重。” 她想她的舅甥攻势用的应该还算不错,至少她没看见黑白无常忽然出现来抓她。 她又看向春花的躯壳,扁扁嘴,摇头晃脑地叹道: “哥哥,谁叫这是我欠你的呢?”说是这样说,嘴角却是轻柔柔甜蜜蜜,无可奈何地笑了。 怜君深吸口气,盯着春花。 好了,要来大斗法了! 人离魂再难回头,当日她利用还阳令才能附身到自己身子里,如今她有天魂当靠山,应该能顺利进去。 她慢慢地碰到春花。 一股热气迅速蔓延到怜君的魂魄,她来不及退离,那热气就用力将她拖进春花的体内。这样的高温犹如在盛暑时无风的午后,令人汗流浃背,说痛苦还好,只是热到她非常想夺门而出。 轻盈之感顿失,取而代之的是肉体的沉重。灵魂周身是黑雾云绕,这些黑雾是冤气,对她却无敌意……这些冤气不是该冲到她神魂全数离体才罢休吗? 她错愕地察觉这些冤气一接近她的魂魄便交融在其中。 余桐生将她的身壳当容器,打算连壳一块毁去,他恐怕没有想到她的清魂能净化这些冤气吧? 这些冤气无止尽,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净化完毕,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她自认她能把持住,不教冤气左右她的意志。 她闭上眼,忍着不适之感,慢慢地融入其身。 许久后—— 她终于张开眼,眼珠骨碌碌转着,首先她瞧见的就是桌上那篮已经挑出籽的蜜果。 肚子感觉饱饱的,她偷偷舔了舔唇,唇舌酸涩……她是在地府太久,失去味觉,所以现在格外敏感吗? 蓝宝蜜果应该是酸甜皆有,好吃得不得了才对,以前蓝蓝是这么说的。 那奴人正在花园赏花,于是她迅速偷拿一颗塞进嘴巴里,用力咬下去! “……” 眼泪飙出来了。 是谁在整她?这么酸……太过分了!竟然让她吃了这么多的酸果!是蓝蓝在偷害她还是莺儿? 她小脸皱成一团,正要吐出来,匆地听见脚步声,她面色立即一正,那奴人动作好快,奔进凉亭,拿起蜜果想塞进她嘴里。 她紧紧闭着嘴。不吃,她不吃,绝不吃…… “小姐,快吃啊!”那奴人细声道。 不吃……不吃…… “这是在干什么?”冷冷的声音自廊腰传来。 那奴人立即福身,低声道: “五爷,奴人正喂小姐吃果子。” 春花偷偷瞄一眼那个走进凉亭的人间绝色,不由得面色发热。 当人,真不好,动不动就脸红…… 南宫朗淡淡扫过那奴人,语气带些阴冷: “我不是吩咐过,由小姐的贴身丫头时刻陪着她吗?人呢?” “黄莺去煮茶,七小姐上前厅待客去了。七小姐吩咐奴人在这好生侍候小姐呢!”她有些惧怕地答着。 南宫朗闻言,想起方才回府时,前厅确实有名高官。他不再吭声,就坐在春花面前,细细拂过她的刘海,随即一愣。 他轻轻碰着她有些淡酡的颊面,再看看亭外的天气。 时值秋日,秋老虎仍有些肆虐,难怪春花会热。 他接过奴人递上的雪绢汗巾,轻柔地替她抹去面汗,再卷起她的衣袖,擦拭她的双手。 春花趁机瞄着他俯下的半面。他的额面也是些微的汗珠,伯是自皇宫一路赶回来,确认她还活着……她很想开口,笑着告诉哥哥,她回来了,但她试了好几次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近乡情怯,再给她点时间,让她心理准备一下。 南宫朗忽地抬脸,春花直觉回避他的目光。 他见她面容红若秋霞,暗暗惊异,以前春花总是神色没有光采,哪像今天……他蹙眉,目光移到那篮蜜果,问道: “今天小姐吃几颗了?” 那奴人上前数了数,低声道: “每天都有七、八颗的量,都是给小姐吃的。小姐已吃了两、三颗。” “春花,张嘴。” 春花不情不愿,不想让他看闪闪发光的白牙,但她现在是木偶春花,只能乖乖张嘴。 嘴巴里还有没吐出来的残果。 怒气抹过南宫朗的眼里,他立即托住春花的下巴,柔声道: “别闭上,春花。”他自篮里捡一颗咬上一口,随即吐在地上。“这是什么东西?尚未熟透的果子给小姐吃?你好大的胆子!” 那奴人吓得跪地,连声道: “不干奴人的事,不干奴人的事……这一篮蜜果都是经七小姐,经黄莺手的,不干奴人的事!” 春花眼珠偷偷转动,瞧见南宫朗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掐死这奴人,她心一跳,正要喊住他,又见他隐忍怒气,咬牙道:“你下去。” “多谢五爷开恩!多谢五爷开恩!”奴人撩起裙摆,几乎是逃难似的跑离院子。 春花觑着他动也不动的身形,知道他还在忍……那奴人出身奴籍,既然哥哥有心废掉奴人制,那他绝不会在她回来前随意杀死一个奴人。 哎,哥哥的心意她都知道,她有种就该冲上去抱住哥哥,大喊:我回来了。但她总是……一要张嘴喊,就是心跳加快,难以面对他。 她瞥到哥哥又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她马上保持面部不动表情。 她是木偶春花、木偶春花……呜,她孬种! 南宫朗轻轻压着她的背,让她的脸朝下。 “春花,吐出来。” 春花红着脸,要吐在桌上,他的手指竟探了进来,帮她挖个干净。 喂,哥哥……你这样,我……无颜认你了……很脏耶…… 等她吐个精光,南宫朗又让她坐好,道:“春花,可以了。”他取过帖子,擦着她的嘴。 他微微一笑,轻轻搂住她的身子,吻着她的额面。 她心一跳,以为他发现她回来了,哪知他只是抱着她,任着她身上的奴味沾到他的身上。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她身上有奴味遭人歧视,他就让自己也沾着这样的味道。哎,哥哥…… 她还是近乡情怯啊! 她该要怎么坦承她回来了?直接跳到哥哥身上?还是夜晚突然翻过身压住他,开心地喊:哥哥,小鱼干突然醒过来了。然后色诱他?咳咳,那当然不可能,论床上折磨手段,她绝对比不过哥哥化身黑山老妖的极色手法。 她偷偷枕在他的胸前,偷偷吸气,偷偷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没有奴味比较好闻是真的啦…… 她满足地闭上眼,开始想睡觉了…… “春花,回来吧!你身子里不只一魄,你已经不能转世了,你若是魂魄难聚,可也得想个法子通知我,告诉我该如何救你?” “……”她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闭上。 南宫朗又轻抚过她的长发,才坐在她身边,与她一块度过平静的午后。 从迷周城载着一个人到京师,少说也要两个月……自那一夜到现在到底过了多久了?哥哥他都是这样陪着不会说话的春花吗? 他很有耐心地擦着她的手,这样熟练的动作仿佛是他每天都在做……该不会,连每天她的净身都是由他来的吧? 她内心轻叹一声,目光柔软起来。 南宫朗匆地一停,将她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往庭院门口望去。 一身白袍的简求春拎着小篮子,往凉亭这方向走来。 简求春一看南宫朗也在,微笑地比手势道: “原来你在,那今天我就不念书给春花听了。” 南宫朗没有什么表情,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小篮子。 简求春走进凉亭,看见桌上篮里的蜜果,失笑着比划: “原来早买了;方才我经过果子铺,还有最后一篮价一金,没人舍得买。我尝了一颗,正是盛季该有的味道,就买下给春花。她在迷周城多年,没尝过京师的名产,这下可好,买到过多了。” 南宫朗自简求春的篮里取了一颗咬着。 “我来京师的次数虽多,却少注意这些名果。蓝蓝说此刻正是盛季,每日差人买一篮回府给春花,这味道,倒是差了许多。” 简求春一怔,心知有异,也捡了桌上的蜜果吃上几口。 一入口,他眉头便皱起。 “这里的下人恁地大胆,竟如此做事!” “这些果子春花也吃了好几天,她不能言语,没有情绪,即使难以入咽,她也照吃不误。如果不是我今日早回,怕还要被人这样欺负下去。”南宫朗神色冰冷。 简求春闻言,迅速比着手语,说: “这事总得搞清楚再说。余桐生不会在这种小地方对付春花,有着这样心态的下人也绝不是全部,你总得为春花积点德。”顿了下,他的手势略快,仿佛不想让无神的春花看见。“真想处理那些下人,也得等春花回魂后再做。” 春花心跳加快。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早在看见简求春红色的瞳眸后,她就确实体认到他也有凶残的一面,现在她看见了,那她还能回魂吗? “我明白。”南宫朗挑了一颗饱满果子凑到春花嘴边。“张嘴,春花。” “……” 南宫朗见她迟迟不肯张开,柔声道: “你别怕,这果子是你求春哥哥亲手挑的,自然不会出错。来,张嘴。” 简求春瞄他一眼。 春花也很想瞄他一眼,那语气实在有点酸,但迫于她是木偶春花,只能目不斜移,哀怨地张嘴。 16 “春花,吃。” 她内心极端不情愿,慢慢咀嚼着。 一股酸汁先是在她嘴里氾滥,她眼眶快要含泪了,哪知下一口又是甜到起蜜的味道,彼此一交融…… 好……好好吃,好好吃……好好吃…… 她快要控制不住面皮的抽动。天啊!她还要吃还想吃……崔怜君食无味,但现在春花味觉在,这京师蜜果果然名不虚传。 难怪有人偷天换日把上好蜜果换成未熟的……因为太好吃了。偏偏……有两双眼睛正盯着她,她只能努力维持面色表情,不敢把垂涎的表情露出来。 如果现在她承认她回魂了,是不是可以从宽发落? 南宫朗见她吞下了,微微一笑,朝简求春道: “果然你送来的东西她一定吃。” 简求春又瞄他一眼。 春花也很想偷瞄他一眼。太酸了……哥哥到底跟求春哥哥吃什么醋啊? “你跟春花最为投缘,你道,她见皇朝奴人地位如此低贱,甚至连个下人都瞧不起奴人,她是不是就不肯……”说到此处,南宫朗再也没说下去。 “春花性子开朗,自然不会将那些小声放在心上。” 南宫朗看着简求春,后者仍是保持温暖笑容。谁都知道奴人低贱这种事不算小事,但没人戳破它。 春花只听得南宫朗随口轻喃: “你真是了解春花啊!” 简求春笑着,比道: “我不多留了,天色快要暗了,你还是抱春花回房——”手势突顿,本来扫过春花的目光又调了回来。 方才……他似乎与春花对目了? 春花无辜中,继续无神中,持续发呆中。刚才她没有跟谁对到目,绝对没有……这样子欺骗自己不知可不可以过关? 南宫朗抬眸。“怎么了?” 简求春沉吟着,那手势极缓—— “这春花是不是……” 不要啊!她小脸唯一堪称最漂亮的柳眉开始倒竖,成了哀怨八字型。千万不要透露啊! 手势停在半空中,简求春已经够假装无事再扫春花一眼,但刹那的惊喜,南宫朗尽收其中。 他回头打量着春花。 “……”八字眉早早恢复正常。她是不动明王,不动春花…… 南宫朗凝视着春花良久。 简求春掩嘴咳一声,拍拍他的肩,等到南宫朗带些冷意望向他时,他才迅速比个手势: “我先走了。” 有没有人性啊?春花朝他用力眨了眨。救我救我…… 简求春当什么也没看见,温和的眸子难得一见的舒心与喜悦,他又比着: “朗弟多点耐心,怜君是个无心人,只要你多等些时候,她一定动容,会回应你的。”他笑着,愉快地退出凉亭,愉快地离开院子。甚至,他看见黄莺迎面走来,他都比着手势要黄莺不准入亭。 南宫朗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如风轻盈的书生背影,而后慢吞吞地移回目光,落在春花的小脸上。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不愉快,春花却浑身发起毛。 毛到她好想招供,但,她想,她已经错过最佳良机了!她好怕啊! 南宫朗嘴角轻扬,一时之间神采竟是春意漫漫无止尽。他柔声道: “春花,张嘴。” 还要张嘴?她有点委屈地张嘴。 他捡了一颗果子,笑道: “小时候说你挑食嘛,倒也还好,那些贼奴人也不知偷天换日多久,让你吃了几天的酸果子。再吃一颗吧,你魂魄未全,可不能让你的身子记住这果子难吃,是不?” 她有点期待,这果子极是好吃,好吃到她肚子都撑了还是可以再吃的。 蜜果才刚送进她嘴里,她要一口咬住,哪知南宫朗临时抽手,让她扑了个空。 她差点瞪着他了。 这样玩她,很好玩是不是? 南宫朗目光不离她,慢慢吃着果子。 “春花张嘴。” 她很想鼓起颊以示抗议,但她是木偶春花,只能任他命令而动。 其实,这几个月哥哥常这样玩她吧? 她闷着气张开嘴。 他俯向前,吻住她的嘴。 她微地一愣,有些傻了。 温热的舌尖递过果肉……她必须非常克制自己,不被老妖长舌给迷惑,将果肉吞下腹。 这种喂食,只在成婚前那一夜发生过。 她受了风寒,实在爬不起床来,也吞不下任何东西,是哥哥亲自一口口嚼烂喂进她嘴里,害得她那一夜脸红也不知是因病重还是被这样喂着……她屏息着,这男人竟然、竟然开始在深吻了…… 她很想抗议,这是在喂食不是在亲热,但她是木偶春花、木偶春花……是那个最没有办法抗拒他吻的春花…… 她的心神渐渐涣散。他是在试她吗?还是天天都这样吻着春花?如果这时候,她回吻,然后激动地大叫:哥哥,我被你的吻救回来了…… 哥哥会被骗才怪! 现在坦白,会不会晚了点?让她回吻吧!她好想回吻……待在人世间的乐趣之一,就是能吻着哥哥…… 她极力压抑微微急促的呼吸,南宫朗离开她发肿的唇瓣,又吻上她额上的奴印,道: “快傍晚了,我带你回房休息吧!”那声音异样沙哑,不知是刚吻着她的关系或者其他因素,沙哑中竟有几许激动。 木偶春花只能哀叹方才错失的机会。 唇舌间还有被吻的滋味,她只能偷偷回味那不太过瘾的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黑山老妖没有就地扑倒她,不然木偶春花真的要用木偶的身体反击了。 忽然间,南宫朗弯下身,脱着她的鞋。 “春花,”他头也没有抬,淡声说道:“说起来,你跟求春的缘分真深,不管你是春花或者怜君,他总是第一眼就找着你。也许,我应该让他日夜守着你,你就会回来。” “……” “也或者,你回魂时,他第一眼就能察觉到。” “……”她死定了!这口吻岂止是酸果子可以取代的! 白皙光滑的小脚丫映入她的眼里,她心跳加快,不知南宫朗想做什么? 这时候,她抱着他的大腿,哭着求饶说,她才刚回来,用不着这样整她,下场会不会好些? 南宫朗朝她温暖一笑,轻轻抚摸着她一双可爱的小脚丫,笑道: “春花,起来。” 她不要起来可不可以?她快垂泪了。哥哥,放过她吧……如果这时她说:哥哥,我脚丫随你凌辱,当我从没离开过,行不行?绝对不行!她的下场可能是赔进脚丫的主人! 南宫朗圈住她的腰身,将她提了起来。这种抱法不是打横抱起,也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提着她的腰,让她双足悬空。 “你二十岁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走出玉春楼:但自四个月前,你自玉棺清醒后,竟能留在阳光下。就算你现在没有意识,一定也想在阳光下走动,所以,每天一早我都抱你入亭……”南宫朗单手抚过她发热的脸颊,轻轻笑着:“一到傍晚,我一定回来,亲自抱你回房。今天,我陪你走回去。” 走?她的鞋子呢? 她被他抱下亭阶,晕黄的金光顿时落在两人身上。 她匆觉身子慢慢下沉,细白的小脚丫开始感觉到地面发出的热气. 虽然是近黄昏,但被晒了一天的地砖可是滚烫烫的,她吓得连忙缩脚。 身子再沉,她再缩。 又沉,她开始挣扎地往上爬。 再沉,她索性把南宫朗当树缠着。 蓝蓝一进院子,就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 五哥一直在放低春花的腰身,要让她踏到地面。 这是在干什么?五哥疼春花都来不及了,竟然要让她烫上脚? 她又傻眼,看见那个平常连个反应都没有的春花,竟拚命往五哥身上爬,最后一不作二不休,杏色衫裙里的双腿死命地夹住五哥的腰身,拒绝去碰地。 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哪是没有反应的人能做的?分明…… 蓝蓝眼一红,蓦地掩嘴。 春花紧紧搂住他的颈子,活像小熊在攀岩,绝不轻易松手脚,在南宫朗耳边嚷叫: “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哥哥,你别让我落地!” 她赖以生存的大树一颤,猿臂才慢腾腾环住她的小腰,稳住她的身子。 “原来……你早回魂了啊……”他轻声说着,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如果此刻有人看见那双黑亮的美眸,必是以为这人承受了一生中极大的欢喜。 “你可不能怪我!”她抱怨:“是求春哥哥自个儿看出来的,我可没给暗示!”要怪就怪你眼大无神,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是啊!”他也没侧脸瞧她,只淡淡说道:“求春总是能看穿你。” 她扁着脸,附在他耳边清楚说道: “哥哥,这话我可只说一次。以前你对怜君说,春花心中爱的不是你,你只是近水楼台先得到她,崔怜君听了是一头雾水,就算他走过奈河桥,失去感情了,但记忆里的春花,可是明明白白心中就只有一个南宫朗。现在我也告诉你,我爱的就是南宫朗,要不是这人,我乐得在地府继续争取我的职位呢!我会喜欢别人?哥哥就爱诬赖我!” 南宫朗听到那句理直气壮“我爱的就是南宫朗”时,浑身遽僵,终于对上她灵活的秀眸。 “现在你是春花,还是怜君?”他声音粗哑无比,完全与那美得倾城的相貌不搭。 “哎,我既是南宫春花,也是崔怜君。” “就留在阳间?” 她笑咪咪地,轻轻蹭着他的颊面,在他耳上轻声道: “这次,哥哥活多久我就留多久。现在我是货真价实的大兴皇朝百姓,你的姻缘线上牵的是我,你可不能耍赖了。” “我自是不会要赖。你要再敢骗我一次……” “不骗你,我绝不骗你。”她讨好地,陪着笑:“所以,哥哥抱我回房,要不,让我回亭里拿鞋吧?” 她任着南宫朗加重力道搂着。她明白他内心的激动,所以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笑着以掌心掬着阳光,又满足地掸着南宫朗在阳光下的发丝。 等了又等,她的双腿这样缠着这棵大树也很辛苦,遂道: “哥哥,回亭里拿鞋?” 他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春花?” “是。” “你道,你该怎么向我陪不是才好?”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明明自个儿看不出她回魂了,偏要把错赖给她,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幸亏,她在判官舅舅手下做事三年,早不是省油的灯。她哀叹道: “想来哥哥是不在乎我千辛万苦的回魂,只计较谁看穿我回魂?刚才我老对哥哥暗示的眨眼,是你自个儿看不出的,再怪我,我真冤了。” 南宫朗徐徐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这口吻倒是像崔怜君了。” 春花咳了声,亲匿地挨近他,笑道:“哥哥可不能嫌了,我都说,我是南宫春花也是崔怜君,你不能赖了这帐。” 秋风煦暖,橘光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一个还在努力往上攀爬,一个有意无意要放她落地,就是不肯放过她。 “哎,哥哥身上真好闻,可别老让我蹭着,会沾上奴味的。” 南宫朗毫不介意道: “我活着的一天,便会沾着你身上的奴味一天,也没什么好避开的。” 听起来很令人感动,但她完全感动不了。这根本是在恶整她,她的双腿都在发抖了,他却还是不动如山,一点也不介意身上负了个几十公斤的人……唯小人与恶夫难养,她没错也要认错,她实在撑不了,面色终于一垮,委屈道: “我随便你罚就是。哥哥快放过我,给我鞋穿吧!” 卷四 皇朝 第一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迷周城里,平常只有善男信女报到的大佛寺,一早人群聚集。 一辆小马车悄悄停在大佛寺转角的隐密处。小头自车窗采出来,秀眸期待 又渴望地直盯着大佛寺的正门。 “小姐……小姐,别这样探头……” “哎,莺儿别担心,我头还不够大,不会撞着车窗的。”顿了下,春花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暗暗叹口气又缩了回来。她怎会不知莺儿跟红袖在害怕什么呢? 她们认定,她可以穿梭阴阳两界,那从车窗里咻的一声飞出去,就此不见也不是不可能。有没有太夸张呀,她现在是人,又不是鬼,更没练过缩骨功,她这么大个人要真能从车窗咻出去,别说哥哥会吓死,她自己也会两腿一伸,直接去见判官舅舅了。 想是这么想,春花却是鼓着腮,规矩坐在车里面对两尊门神。左边是黄莺门神,右边是红袖门神。 至于七焚?去招风引蝶了! 她多想适逢其会啊!她委屈地瞄瞄门神,一见到门神露出比她更委屈的表情,春花暗叫不妙,果然黄莺低声说道: “小姐在地府里过得好吗?” 好,很好,好到乐不思蜀,至今还有点想念呢!但这话她讲出来还有命吗?黄莺根本是想清算旧帐吧?春花摇头晃脑道: “哎,地府哪好了,乌漆抹黑的,连看本书都下不方便,又没莺儿这朵解语花,我简直闷到都快长香菇了。”她拉起莺儿的手,笑说道:“莺儿,这次还阳,我最高兴的,就是以后有莺儿相伴了。” 黄莺迟疑一下,慢慢抽回手。怀疑的眼神始终徘徊不去,现在复生的小姐怎么跟以前不大相同,反而跟那崔怜君说话有点像,有点轻浮,不,不只轻浮,如果要说淫也是可以……她真有种错觉,回到小姐身壳的是一个叫怜君的小鬼书生,而非以往那个脾气好又什么都看得极淡的小姐。 外头喧嚣不断,春花连忙又探出车窗,喜道:“求春哥哥他们要来了……喂,别挡住我啊!”她抗议。围在大佛寺正门的百姓愈来愈多,让她看不见将要抵达的八风马车。 她哀怨地又坐好,瞟瞟两尊不动门神,再回头看一眼那快被人海淹没的大佛寺。 “莺儿,红袖,你们喜欢七焚里的任何一个人吗?”她匆问。 黄莺跟红袖同时怔住。 “哎,”春花笑道:“我是说,以往我不能出门,接触的人太少,园里奴人怕主子是理所当然,所以我也轻忽了。你们,喜欢哥哥他们吗?” 黄莺迟疑一下,出乎意外的,红袖先答:“爷儿们若是喜欢小姐,那奴人自然喜欢各位主子。” 春花笑嘻嘻地:“看久了,生厌吗?” 黄莺与红袖又是一呆,彼此暗看一眼。对方眼底都在诉说:这个小姐复生后,怎么老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黄莺低声道:“怎……怎会生厌呢?主子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都是些让人容易喜欢上的主儿,大家喜欢都来不及呢。瞧,楚家庄的少爷不就对七小姐有那么点欣赏吗?” “是吗?”春花含笑,看着车窗外的人潮。“欣赏也不见得是喜欢。如果人人都能长长久久喜欢他们那该多好?哎哎,马车到了吗?我也去看看再从后门进去吧!” “等等,小姐!”哪有姑娘滑溜得像条蛇?黄莺跟红袖本要拉住她,但春花身体躺了三年多,还算虚弱瘦小,加上她袖子一扬,那藕臂上的伤疤完全不见,两人顿时一停。 小姐回来了,七焚主子认定崔怜君就是小姐,可是手上没有疤……而且,以往的小姐有这么滑溜吗? 春花笑着回头,向她们招招手。“快点快点。” 黄莺回神,连忙拉着红袖追了下去。 “哇,有没有搞错,连树上都有人爬,哥哥他们名声也太好了点吧。”春花秀眸闪闪发亮,忙碌的东张西望。 美美美,大美了! 阳光下的大兴皇朝哪是黑暗暗的地府比得上的?叽叽喳喳的人声如天籁,闪动的生活美景令她眼花撩乱。 匆地,她看见某个角落摊子上的一把书生素扇。她眼儿发亮,上前想伸手去摸。 摊主立即压住那把扇子,骂道:“这儿的东西不让你这种奴人碰的。” 春花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呢,闻言,只好摸摸鼻子缩回手。 跟上来的红袖闻言,轻声对春花道: “小姐,这种小摊子的扇子不要也罢,改明儿个小姐请五爷专程订一把,肯定比这里的东西好上许多。” 春花又觑向那没好脸色的摊主。早在她返阳时,就知道这种事将会层出不穷,但又何妨呢?她是不喜欢皇朝制度,可是,既然回来了,她就有决心面对这样的事。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那一脸不屑的摊主,和气道: “老板是小头人呢!” 17 那摊主一愣,摸摸自己的头,对她斥道:“小头又怎么样?总比你这个奴人好!我、我绝不会卖东西给奴人的,要传出去了多丢脸!” “小头人都是美人呢!老板你的头比我还小,可见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比哥……八风南宫朗还要美丽。”她还是笑脸迎人的。 “这是当然的啊!”摊主又摸摸自己的头,不由得搭腔道:“八风五爷岂有我当年的风采,等他到我这把岁数,怕是没有我现在这股俊气……”语气一顿,不太情愿瞄着始终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身有奴味,额有奴记,乍看确实是奴人,可又是一脸和气生财,久看后,竟不觉得她有… 谁会伸手打笑脸人?尤其这个笑脸看久真是清爽,他叹了一声  了一声:“我也不是不卖你,只是,除非你家主子能证明你是代主子买的,不然卖给奴人……我会被瞧不起的。你忘了带你家主子的牌子吗?那请右边这位黄衣姑娘代买也好……” 终于挤到春花身旁的黄莺一听,不气也不恼,说道: “老板,你大概不知道今儿个八风为什么来大佛寺吧?” 春花一双眼儿看向黄莺。 附近几个生意人被她好听的莺声给吸引,纷纷过来探个究竟。 最近不知谁放出的风声,说八风商人会在大佛寺上香。八风商人呢,一向难得聚集一堂,今天居然全部出现,令迷周城百姓很好奇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黄莺确定自己成为众所注目的,又道: “其实今天八风除了来大佛寺上香外,主要就是为了离寺庙后门边不远的那个奴人池……”她故意停顿下来。 果然!有些商人认出黄莺是八风园的奴婢,也立时涌了过来。 奴人池是皇朝天然自成,没有皇令谁敢毁坏?偏偏迷周城的奴人池千年前被八风南宫朗一剑毁了,从此迷周城的奴人池成绝响。 八风前身是七焚,对朝廷有功,加上余桐生居中调解,这事就不了了之。迷周城的奴人池无法再涌奴泉,那座干池荒废至今,如今竟被八风打通关节,得到那块地。 无利生意,谁会做?那块地谁想去碰?就算奴人池被毁,但那里终年仍是飘散着奴味,谁想上楼? 难道,八风想独占奴人市场? 虽然奴人价比猪狗还不如,但也算是个庞大市场,有时还能无本得利,这样的市场谁不喜欢……八风掐住南北经济,要再吃下奴人市场,到时其他人还用得着混吗? 于是,各地商人差人过来探个究竟。八风想抢市场,他们无力抗争,但至少可以扯点后腿,陷害其他商家,能扯下一个是一个。 摊老板代众人问出心里想法。“那奴人池早就被五爷废了,不是吗?” “正是如此。今天,那里将重新开始运作。”黄莺答道。 “开始运作?”有商人忍不住问道:“那种地方如何运作?就算八风二爷他们打算重建奴人池,但奴泉已被毁坏,十年不见冒泉过,怎么运作?” “谁说一定要重现奴人池?”春花如此说着,可惜大伙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目光仍然停在黄莺脸上。 她摸摸鼻子。算了,反正她声音远不如莺儿,要论容貌,她虽是小头,但远不及蓝蓝,不,连摊老板都比她美……她到底比得过皇朝女子哪一项啊?哎,说起来,如果她是皇朝里的人,只怕哥哥他们一看她就把她踢到千里远吧? 黄莺笑道:“八风爷儿不开奴人池,是要开学堂。” “开学堂。三爷不是在城里开了露天学堂吗?再说,那奴人池就算毁坏,但奴人气味终年不散,那里要开学堂,谁家小孩愿意去上?”一上楼便染上奴味,又不是疯子! 也有人接口着:“八风也不是慈善人家。四年前三爷开了学堂已经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今年又建义学……这不是……”有诈吗? “我们确实要在大佛寺后门对面的那楼开学堂。教的却不是一般小孩,而是奴人孩子。” 众人惊叫出声。奴人读书? 不远处有正在工作的奴人,闻言,也悄悄靠近听个仔细。 “八风要集中想读书的奴人,培养他们,未来将他们送庄各地产业。现在的奴人,只适合劳力,不会算帐也几乎不识字,有些工作确实做不来,反而是多余,不如培养他们的长才,才能真正成为最佳帮手。” “……只是个奴人而已啊……”有人嘀咕着。“让这些奴人识字读书的时间,还不如去工作呢!” 黄莺又笑道: “八风决定的事从不更改。既然二爷、五爷他们有心要建奴人学堂,将来皇朝风向就往这头转……算了,这把扇子咱们不要买了,回头跟五爷说去!这大佛寺前的摊子,摆明瞧不起五爷他们的计划,存心打压你,走吧!” “……”莺儿,三年多不见,你变得好坏啊!春花不得不承认,莺儿只长她两岁,但这几年莺儿在八风园里的历练实在长她太多。 固然是她无心跟人争长短,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她在地府过得顺心,真有小鬼来跟她吵,她让让就是,从来没有与人争的实例。现在皇朝到处要吵要唬人才有糖吃……她想她得拜莺儿为师! “等等!等等!”摊主连忙包好春花看中的折扇,讨好地交上。“既然是八风园的贵客,这扇是一定要卖,不,送……小姑娘是要送给谁啊?”问清楚了,将来才能当卖点。 “自然是我家……”黄莺顿了下,看向春花,试探地问:“小姐,你……用得着吗?”只有那个崔怜君才用得着吧! 春花打开扇子,哈哈一笑,故作书生潇洒状,瞄见自一叹。她的书生梦就这么飞了……她这个小头小矮小丑扇子。 “就送给求春哥哥吧。”她看见黄莺跟红袖也开始透着古怪的神情,连忙道:“哎,我送求春哥哥是他适合,你们想想,哥哥适合这种文雅的,无道适合吗?他会一把折了它当柴火烧吧……好了好了,一人一把,六个吧!别打小报告!” 真是!别以为她没发现,她复生这三个月,黄莺待她总是不同以前,每当她想与莺儿亲热亲热,莺儿五次里就有三次退避三舍。 也对,大兴皇朝人死复生的例子,她算是第一个。平常人早就吓坏,也亏得黄莺跟红袖能忍住恐惧。 “来了来了!八风来了!”这头人潮又往大佛寺正门挤去。 春花看热闹的心态绝对不输这些百姓,于是跟着混进入潮里。 “小姐!小姐!”黄莺跟红袖急声叫着,挤不进去,眼见小姐在视野里消失,她们吓得不知所措,一被人冲撞,便跌坐在地。 “哎。”人群里伸出两只细白的手臂,各自拉住黄莺眼红袖。人潮继续往前挤,露出蹲在地上笑咪咪的春花。“别急别急。瞧,我不是又回头了吗?” 黄莺愣愣看着紧紧攥住她的手。“小姐……小姐以后……都不会抛下莺儿了吗?” 春花柔声道:“除非莺儿嫁人,不然我瞧,要抛下你很难了。” 黄莺语气有怨:“小姐要抛下人太容易了。” 咦,又要话说从头了吗?怎么大伙这么爱跟她算帐?从她一归阳,就天天有人找她算帐。这个算完那个算,那个算完再换人轮战,就是要天天看见她就对了……哎,要算就算吧,算到他们信为止。他们虽是恶意聚集,但都是没人疼爱的出身,自然不敢相信老天会让她就这么在皇朝里生存。只是,又不是她自愿魂归地府的,要怨也不该怨她啊! 春花自觉也有怨气,但,她一向大肚量,就在莺儿面前牺牲一下好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莺儿要打要踢都随便你了。”春花扁着嘴。 “小姐……”黄莺欲言又止。实在很想问清楚,在眼前的,到底是崔怜君还是春花小姐?这无赖的模样怎样都像崔怜君啊!她又低头看看紧握着她的那只细白女孩子手。 忽然间,那手松了开来,黄莺立即反握住,深怕眼前的人儿又突然消失。 春花没察觉她细微的举动,说道:“哎,挤不进去了……这有石头!”她踩上石头,稍稍高人一等,这才看见七焚自马车里下来。 大佛寺里住持方丈出来迎接,墨随华迎上前,两人客气交谈,远远看去像是墨随华在聆听受教。 其他七焚则是尾随在后。围观的百姓发出惊艳声,春花则是在心里稍微感慨一下。人比人,她这朵小春花很容易气死的,怎么就不让她留住怜君的清秀呢?那清秀,虽是皇朝基本,但,比这颗小头春花入眼太多了。 “听说,他们这次先到大佛寺上香,就是因为在四月初三那天,和尚尼姑去八风园镇鬼,镇得八风心服口服,这才全部信佛呢!”有人这么说着。 春花眨眨眼,偏头看着那个八卦的人,他是八风园里被封为最爱说话的奴仆!红袖私下这么说过。 难怪二哥说,放心,要散播一件事太容易。比方无道现在上茅房,他绝对有办法在一刻钟将这事传遍迷周城,让人人都知道无道上茅房的心情与地点。 “这世上真有鬼?那咱们也要不要去信一信?”又有暗桩鼓吹着。 春花听着这些传来传去的耳语,微微一笑。七焚不是想左右百姓信仰,而是要这些百姓亲近佛祖,追求人间善意。要改变一个皇朝的根本,历程太久远,只能先从容易的事先做起.明明七焚是不大喜欢这些的,却为了她…… 匆地,她对上简求春的眼。 求春哥哥气质极为温儒,完全没有二哥的铜臭也没有哥哥、无道他们隐隐的霸气,因此当他走在最后时,几乎被人当作“非七焚一派”。 春花眨了眨眼,注意到不管求春哥哥走快走慢,楚秋晨始终配合他,两人一路闲聊。 简求春看着她,食指有意无意举上带笑的唇瓣。 “哎,等等,你别这样!”她叫不妙。 简求春转头不知对楚秋晨比了什么,然后快一步跟上南宫朗。他轻拍南宫朗的肩头,要他往这儿看来。 南宫朗本是心不在焉,往这一看,先是眉头一拢,接着忽而一笑。 完蛋! 那倾城笑容,岂只是灿烂到她眼睛都睁不开了,拿来降妖伏魔都很方便。 春花轻咳一声,脸红地踩回地面。糟,腿还有点软,哥哥就知道用这招治她。 原来,她是个重色的女子……明明她想当个饱读诗书,有着求春哥哥那种书卷味的小书生,哪知,她本性偏色,毁了她高高志节。 她这样子,跟个贪色亡国的皇帝有什么两样?她内心嘀咕着,也很明白这辈子就是捱不住哥哥倾城的一笑。倾城再笑,她想她会自动把衣服脱光光。 “咱们先从后门进去吧!”好女不跟美男斗,这话她绝对懂。哥哥那笑准是先礼后兵,还不如她自己规炬点。 她举步欲走,左右两只臂膀被拉住,她一看,原来是莺儿跟红袖不知何时拉住她了。她一笑,反手勾住她俩,爽朗道:“走走,咱们先去上个香。莺儿托莲花替我诵经,我真感谢呢!” “小姐……你可不可以,老实回答我一句?”黄莺趁着红袖去敲大佛寺后门时,偷偷问着。 “莺儿问一百件事,我都照实回答。”春花拍拍胸。“绝不说谎。” “现在你……到底是崔怜君附身,还真是小姐回来了?” “……” 要改变皇朝里的观念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与其一人努力耕耘干一些小小影响,还不如利用商家力量——例如,八风力量。 二哥深知自家魅力,难得将所有人聚集一堂,一块上大佛寺上香还愿,藉此勾起群众看戏心理。 “信仰这玩意,很有趣的。”当日,二哥意味深远的说:“要让一个人有信仰之心,得先说服他,这份力量值得他去信仰。到头来,他到底是信仰那些和尚、尼姑呢,还是信说服他的那个人,这问题我们不探讨,先拐他们入贼窝再说。” 贼窝?春花不敢接话。她怕以后见判宫舅舅时会被海扁一顿。她只知,二哥对于这种事似乎乐此不疲。 现在大佛寺前面热闹得很,她在寺院内的另一头,看着斋厅里莲花落发。 今天也是莲花剃度日,从此只有无我,没有莲花了。她不知道莲花是何故决心投入佛门,但她看见莲花平静清澄的眼,忽然觉得,只要莲花心甘情愿并因此感到喜乐,那,她自然替她高兴。 她又看向始终站在厅角的余桐生。余桐生静静看着莲花落发,察觉春花的到来,朝她微微一笑,指向外头院子。 春花尾随他出去。 “莲花每年都写信给我报平安,所以,这一次,我来观礼了。”余桐生微笑着。 春花没有答话. 余桐生回头看她,若有所思道: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明明莲花一生中,会在无我与自私中挣扎,她怎会义无反顾的剃度出家呢?你能回答我吗?春花。”那语气竞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 “崔怜君知道吗?” “四哥,你不可能知道世上每件事每个人将有的改变的。” “改变?那是什么?当你是崔怜君时,看不出我身上的……” “……龙气。”春花想起来了,她皱眉道:“四哥身上的是龙气……皇族……” 余桐生笑道: “你没问过你的判官舅舅吗?大兴皇朝既有恶意现世为人,当然也会有龙气护世。余家世代身具龙气,扶持天下君王,只有我选中的人,才是真正的君正。” 春花恍然大悟。难怪当年余桐生硬是要找齐七焚,就是伯七焚生灵涂炭,毁了他要扶持的皇朝。难怪他能够预言未来,一心让皇朝奔向盛世,原来……原来…… “到底为什么要改变呢?我总是不懂。”余桐生喃道:“现在不是很好吗?皇朝天魂不满足什么?为什么要一个外来者改变皇朝?春花,你的世间当真有这么美好,是大兴皇朝远远不及的?” “……我没见过我的世间,判宫舅舅说,那个世间不见血不野蛮,人人知书达礼,没有私欲没有恶意。” “是吗?难怪当年我寻找七焚,每人身上都有血腥与恶意,找到他们时,他们正被人心遗弃。唯有你舅舅虽是恶意之一,却远不及其他七焚的极恶……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牛车上看一些……柔软的书。” 春花眨眨眼。她曾在身、魂分开时看尽皇朝过往,也知道判官舅舅是七焚之首,跟她一样喜好读书,但不知判官舅舅爱读什么书。 余桐生思及过往,难得说些私人话。他回忆微笑道: “他身上恶意最少,每到一个地方他第一件事不是占地为王,而是翻找该地书籍。他加入七焚,也不是被人心彻底遗弃,而是他想讨碗饭吃,多读几本书而已。那时,我还在想,我是不是找错人了呢?这些凝聚恶意而生的七焚该早恨透人心,他怎会还没对人间深恶痛绝?可惜,最后他竞被刺王的读书人给杀了。如果他再活久一点,也许,他会跟你一样,被七焚所有人认同。不,他身上已有恶意了,不是吗?春花,怎么你俩自同一世间而来,他被皇朝恶意影响,你却没有?” 春花本想说,是她幸运,自幼就遇上七焚,否则,她多半会跟判官舅舅一样。但她想,余桐生不见得能听得入耳。在他眼里,七焚就是恶,价值不比百姓高。 余桐生又看向厅里已剃度的无我,苦笑: “皇朝天魂有意让这些注定的人们改变命运,连它也不认同皇朝百姓的作为,那么,要余家龙气何用?要我何用?” “不!”春花皱眉:“四哥,你何不说,是皇朝百姓自己想要改变?我不知莲花心里的挣扎是如何痛苦,但如果她能摆脱这些挣扎,也是她自己努力来的,没人永远只想沉沦在血腥的世间。四哥何不认为,皇朝天魂盼它的子民能够过得更好,不必为恶意所苦,不必一出生就死在血腥里。弛推那些有意改变的人心一把,让这世间能够人人相敬相爱,这不是很美好吗?” “很美好?”余桐生轻笑,直视春花的秀眸。“这就是融于你体内的天魂所想的吗?衤难道没有告诉你,七焚天生怀皇朝恶意出身,他们之所以不恨你不厌你,正因你是外来者,还不曾被皇朝之气沾染过。现在你体内不但有皇朝冤气,也有皇朝天魂,你以为,七焚还能容你多久?” 春花移开眼。她又不是笨蛋,她心里早有所准备,这一次,就算哥哥他们看她看久了讨厌起她了,她也会死皮赖脸的赖住他们。 余桐生又道: “你还魂之后,七焚知道他们是恶意聚集,也肯为你改变这世间。但,他们可曾想过他们的未来?春花,你也真狠心,他们为你改变这世间。倘若将来人间无恶意,那他们呢?将永远消失,再也没有在皇朝现身的机会。” “……我知道。”她一直知道的。她想,哥哥他们聪明,也早知道她这说不出口的“未来”。可是,他们依旧愿意去改变,这让她……不知如何报答。 为了一个小小春花,愿意尽力去改变这世间,让皇朝能成为她真正喜欢的地方,即使,皇朝不可能在短短一世里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还是为此感动到再一次感谢皇朝天魂引她来到这里,与哥哥他们相遇。 余桐生看着她,轻笑一声: “春花不必内疚。七焚本质是自私,他们想改变这世间也不单纯为你。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对他们毫无歧见恶意的人留在身边罢了。一切都朝皇朝天魂之愿走,都是相互利用。若当日你未成崔怜君,就在玉春楼含怨而死,与恶意合一,只怕今日,皇朝天魂再引外来者,到头,七焚仍会被那外来者吸引而遗忘你。” “……”春花无语。四哥是皇朝龙气,是皇朝标准人性,处处怀疑人处处有目的而为。七焚不是恶意,他们是人,是人就会念情;而身为真正的皇朝人,四哥却是不懂情感,这太讽刺了。 “说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 “四哥请问。”她道。 “七焚前三世不可能有姻缘线,但在这一世,先是求春有了一语姻缘,接着,朗弟姻缘明明是楚秋晨,到如今……却是你跟他扯在一块,这也是皇朝天魂搞的鬼?” “……嗯。” 春花的脸色太好读,一看就知有古怪,余桐生对这个一直无法破解的谜题难以忘怀,如今有人可以解答,他是非问不可。于是,他道: “春花,求春的姻缘在哪?照说,七焚恶意,皇朝中人哪能与他配对?” “……”春花不知该不该说出求春哥哥为了救她,不借浪费那一语姻缘,当时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尸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求春哥哥的那一语。 她又想起崔怜君六感全展的同时,她“看”尽皇朝每一处,也包括姻缘簿上的……这真是…… 余桐生寻思片刻,又道: “楚秋晨是皇朝中人,一开始怎会跟朗弟牵在一块呢?” “……求春哥哥是有红线……” “跟楚秋晨?” 春花吓一跳,看向余桐生。“四哥知情?” 余桐生匆地哈哈一笑: “本是不知,但你一脸心虚,忽然间,这谜团就解开了。春花,你也不必说明,我说即可。皇朝天魂要引外来者进来,你舅舅那次算失败,这次为了锁住你,就替你硬拉上姻缘。妨是外人,哪来与皇朝人的姻缘?于是,楚家庄楚秋晨就派上用场了。我瞧过她,她的出生日就是当年你出现在大树下的那一天,也许她的魂魄与你相似,也许她是皇朝里少数几个成长后恶意较少的姑娘,皇朝天魂就将你的一切依附在她身上。”他见春花默认,又笑: “当真如此。难怪皇朝天魂硬将楚秋晨的姻缘与七焚拉在一块。一开始,皇朝天魂替你拉上姻缘线彼端的应是求春,对吧?他外貌知书达礼,是七焚里最与你相近的一个,哪知,你竟喜欢上妖气最重的朗弟。自你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楚秋晨的姻缘线怕也跟着你转了方向,直到后来你还阳,体内有大兴皇朝的气,已是皇朝里独立的人了,楚秋晨与你之间的牵连这才彻底断了。现在……楚秋晨的红线又回到最初,与简求春相系了吧!”余桐生再一寻思,豁然开朗,道: “只怕,当年皇朝天魂怕你这外人者与求春的姻缘线不稳,特赐他一语姻缘来加强你俩之间同生共死的命运。它以为求春不会真心喜欢上皇朝人,能喊的对象只有你这个外来者,岂料,他当你是妹子,迟迟不想喊。现在可好,他的姻缘线已与楚秋晨重新牵上,再也用不着这一语姻缘了。” “……四哥,这话,别跟楚姑娘说。”春花低语。来这皇朝虽非她所愿,但,楚秋晨也算受害者。如果她没有依附着楚秋晨,也许,今天楚秋晨与七焚彻底无缘,也许,她另有姻缘…… “那,让求春知道没关系?” 春花噫了一声,抬头看向余桐生。 余桐生却望向她的身后。 第二章 春花心知有异,立即转身一看,暗叫一声。 简求春就站在树下。他清雅的面容流露异样,目光挪开,以往求春哥哥有不愿说的话,总是与她目光错开,这一次,错开的久些。 当简求春又看向她时,嘴角已挂上笑意。他比划道: “我瞧你在这里待得久一,就来找你。原来你跟桐生在闲聊。” “莲花剃度,我跟四哥在这一块观礼。”春花小心翼翼看着他。 “莲花?”简求春思索片刻,笑着点头。“是了,当年你跟那叫莲花的小丫头一块出现,是我,先发现你的。”他伸出手,迟疑一下,摸上她的头。 春花有点内疚。她的出现、她的复生,看似一切美好,其实背后都牺牲一些人本该有的幸福。楚秋晨的姻缘线与求春哥哥系在一块,求春哥哥的一语姻缘又为她牺牲,现在可要怎么办? “春花……”简求春看出她的思绪,改轻敲她的头。“你可后悔跟了朗弟?若当年与我在一块,也许就可夫唱妇随呢。” 余桐生看了简求春一眼。 春花也看了简求春一眼,只是这一眼看了很久。她细细观察他的眉眼儿,只见眼底带笑又有些复杂令人难懂,复杂之中有点……简求春的双眼,她心一跳,哎呀,原来如此。 果然还是求春哥哥好。求春哥哥,我为此感激你一辈子啊! 她轻咳一声,慎重声明: “哥哥是我喜欢的。”谁叫她抗拒不了他的美色呢。“自始至终都是喜欢的,我归阳自也是为了哥哥……”她看见简求春扬着眉,鼓鼓脸,哀叹一声忍不住坦白了。“也是为了七焚。哎,我舍不得你们,缺一个都不行的。” 简求春闻言,眼色依旧复杂,但他唇角上扬,温柔一笑,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南宫朗。 春花用力眨了眨眼,笑容满面,惊讶道: “哥哥,原来你跟求春哥哥一块来找我啊!” “就是这里吗?”春花步上阶梯。二楼充满浓浓的奴人味,与她气味相融合,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好难闻。 南宫朗拉住她的手,笑道: “自你十三那年后,可就没再踏进这里一步,是不?” “是啊……”她瞄瞄哥哥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暗自叹息。她环视四周,只觉今非昔比,当日她人小恐惧大,奴人池在她眼里像是噬人大海,如今池砖皆碎,烙印铁器被人砍得七零八碎,她走到本是封闭如今却打通的窗口。自二楼窗口往外看去,正是大佛寺。 多少孩子在成为奴人后,发现那慈悲为怀的菩萨就在不到十步的距离时,他们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至今,谁也不知道七焚的作法正不正确。那天,她还阳后,她将皇朝天魂心思二说个清楚,当然,姻缘线那段自动省略,她一直苦想,凭一人之力,到底能为皇朝改变什么? 哪知二哥忽道: “这倒是个挑战。天魂想要我们改变,这才将春花安置在咱们身边吗?” 那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朝天魂执意牵起她跟七焚之一的姻缘线,而不成全她跟其他皇朝百姓姻缘的真正原因。 因为,皇朝天魂要七焚先改变!因为,真正能改变皇朝的不是她,是七焚。 皇朝人的恶意成就七焚,人们见了自己的恶意当然不会好受。如果恶意出身的七焚能接受这些怀有恶意的百姓,让百姓回以善意,也许,世间恶意将会递减。 但皇朝天魂是不是太狠心点了?就没想过恶意一递减,最终害到的是谁吗? 她看着南宫朗,又瞄瞄大佛寺,忽然抱住他的腰身。佛祖,我在佛前抱抱心爱的人应该不算冒犯佛祖吧。 “哥哥。” “嗯?”南宫朗轻轻抚上她的长发。 我回魂三个月你连碰都没碰过我一晚呢。其实她很想问哥哥诡异的心态,明明每天同床,却是各睡各的,这个闷骚哥哥能忍这么久,还真是破他过往的记录呢。她鼓鼓腮帮子,改了话题问道:“哥哥一点也不气吗?” “气?” “气皇朝啊!哥哥是恶意现世,将来若是百姓无恶意,那……” “消失了便消失吧!” 春花抬头与他对视。那一双美丽带妖的眼眸正专注凝视她,她轻叹一声:“哥哥,我也陪你们吧!” “陪我们?”南宫朗一笑,弹着她的鼻子。“你怎么陪?你可有皇朝天魂附体呢!” 她扮个鬼脸后,正经道:“等我们都老死后,我求判官舅舅,让我在地府里做文书工作……哎,不好,我意志软弱,不如请判官舅舅赐我一觉,等你们下次再现世时,我再返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人间恶意尽灭,那,我就一直睡下去,永远不再醒来。” 南宫朗望着她,良久,轻轻又弹着她的鼻子,直到她装出凶神恶煞样,他才笑出声,但那笑意未达他眼底。他俯头轻轻吻住她。 春花眨眨眼,不及收住恶霸脸。哥哥是个恶鬼啊……是一个吃定她的恶鬼。她委屈地,可怜兮兮地任君浅尝。 她紧紧拉着他的衣衫,试着回吻他。 “春花,我不在意未来能不能在皇朝转生,但如果真有再现世的一天,你可别骗我。” “我不是无赖,自然不会再骗哥哥的。”她信心满满地说,目光一直落在他美丽的嘴唇上,试着再吻上去。 “春花,你判官舅舅都没来找你吗?” 这么多话……快回吻快回吻,哥哥。她心痒难耐,巨铁般的意志随便就被丢到天涯海角去,她又碰着他的嘴,用着自己生疏的吻技吻着他。快张嘴快张嘴啦…… “春花……你没法回头找你判官舅舅吗?” 判官舅舅、判官舅舅,怎么哥哥嘴里老是判官舅舅,难道哥哥对舅舅有意思……她愣了愣,被迷惑的神智渐渐回笼。她对上哥哥的美目,扁扁嘴,不甘心地又吻上去。 南宫朗任着她吻,还协助她,抱起她吻着,让她吻个彻底吻到满足为止。 吻到春花意志薄得跟张纸一样,吻到她整个都虚脱甘心了,南宫朗才又追问:“还没答我呢,春花。你没法回头找你判官舅舅吗?” 哥哥的意志简直是铁做的。她咕哝道:“现在我是个人,哪能下地府?哥哥是多想了。” 她等了等,没等到回应,睁开眸,哥哥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哥哥不信我吗?” 南宫朗一笑道:“哪来的信不信?我就怕你的判官舅舅来找你,你没心没肺,自然随了去。到那时……” “绝不可能。” 他闻言,笑得灿烂,春花却是心中一软。她抱紧他的腰身,抿嘴笑道: “哥哥还在担心什么?不管我被迫在哪儿,一定会回来的。倒是哥哥,我还怕哥哥跟我相处久了,被我体内天魂所影响,开始看我不顺眼呢!” 哎,鼻子又被连连弹了两下。春花满面委屈,却也不敢真的惹恼这个大魔王。哥哥是个狠角色,明明笑若春风,眼皮却是不眨地整她。 她又道:“我说的是事实。自从我知道哥哥跟求春哥哥他们为什么会讨厌皇朝人,却极护着我,我心里就想,原来哥哥喜欢的不是春花,而是因为我是外来者,如果今天换成其他人来……哎哎哎,别再弹了。”她赶紧拉下哥哥的手,以免鼻子真扁了。 南宫朗轻笑道: “我可不管什么外来者、什么天魂,只要春花一日是春花,我就不准你离开。” 等以后看厌她了,觉得她面上有恶感,再来说这话她比较信,春花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可不想这样跟哥哥说。很多事等发生了她再来烦恼,哥哥若因她体内的天魂而产生憎恶感,想必哥哥也会强忍,或许这就是皇朝天魂的目的之一,七焚都能忍她了,那,也算是进步吧! 只是,她总觉得,明明是百姓先释出恶意,到头被迫先改变的却是七焚,这不是有点不公平吗?可是,她又为七焚愿意改变感到欣喜。不管恶不恶意、不管皇朝天魂目的,七焚不再血腥相对,愿意导善,她求之不得。 “饿了吗?”南宫朗问道。 春花笑咪咪地点头。“是饿了点。”她本想接着说:哥哥你回去寺里,我找莺儿一块去吃饭。但,南宫朗快她一步笑道: “那咱们一块去吃吧。” “……一块?”她有点不妙。 南宫朗拉着她,往楼梯走去。他笑道:“你哪顿饭不是我盯着?” 是啊!一天三顿,顿顿哥哥盯着,她差点以为她多了第二个莺儿呢。“哥哥,你应该在大佛寺里用斋饭啊。” “那些事交给随华他们就好了。” “等等、等等,哥哥,我不能跟你一块吃……” 南宫朗回头,朝她一笑。道:“春花,迷周城还有许多好吃的食物,你不想一试吗?” 她眨眨眼。“那个……哥哥,我跟你一出去,虽然两颗都是小头,但,我身上有奴味……” “我身上不也有吗?”南宫朗依旧笑若暖风,把春花一层层对美色的防护彻底瓦解。“春花,既然咱们想废除奴人制,那,你就是最好例子,跟我在一块,谁还会认为八风不看重奴人?何况,迷周城还有许多食铺都是怜君未曾尝过的,那些铺子里真正好吃的能卖给八风,却不会卖给奴人,有我在,岂不方便许多?” 春花闻言叹息。奴人多有不便,她是明白的,但,出了一趟门,才真正体会奴人的卑微,她相信以后会有更多她料想不到的困境,也许到她老死,奴人在大兴皇朝里还是被弄死随便就丢的一群低下百姓……但有什么办法呢?她选择了还阳,就必须面对这一切。 她望着南宫朗。哥哥也心知肚明吧?这才要守着她,怕她走出八风园后打击太大?她轻叹一口气,嘴角扬起甜蜜的笑,道: “也好。我终于有机会看见哥哥所到之处,男男女女被你震得头晕眼花的模样。以后我也可以盯着哥哥,看哥哥在外怎么拈花惹草。哥哥,先说好,以前我在玉春楼管不了你,但,现在我可是标准的妒妇呢!” 18 南宫朗闻言,想起当年她困在玉春楼的心情,美目刹那迷蒙,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哑道: “是啊!这些你都能瞧见了,你都能瞧见了。” 春花心中一软,柔声道: “所以哥哥可别担心受伯了。这短时间里你不信美梦成真,那五年后、十年后,哥哥总会信的。哥哥别太折磨自己,别到老了才信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啊!”她笑着,反手拉住他,就往楼下走去。 她才走了两阶,就见归无道往上走来。归无道讶了一声,笑道: “果然在这!” “无道,你找哥哥吗?”也对,大佛寺里,八风该要到齐的。 “不,是找你……五哥一块来吧!”归无道笑呵呵的。可以说是,自春花归阳后,他一天到晚心情好到满面笑容,有人怀疑他连睡着时也是笑眯了眼。 春花被他拖下楼,她连忙一手拉着南宫朗。“要上哪?” “都晌午了,当然是去找好吃的。大佛寺那种斋饭,就赖给二哥他们了。哈哈,反正他行,都交给他了。” “……”春花一阵沉默。 “春花,我总有个愿望,就是有一天,当你能出八风园时,咱们一块去找好吃的,挖遍大街小巷。”归无道笑道。 “……嗯。”她微笑道。 “五哥一块来吧。”归无道向来粗鲁,硬是拖着她走。他一下楼,果然有路人注意到他们。 春花人小头也小,很顺利地躲入归无道的背后。 归无道眼里抹过惊慌,直到确认她是躲在背后而不是不见,他才又笑,指着不远处的小摊,道: “瞧,大佛寺前这摊臭豆腐味道极好,是这两年开的!每当我想起你时,就非来吃一盘不可。” “……我……很臭吗?” 归无道哈哈大笑道:“不不,你一点也不臭。是有好吃好玩的,总会想到你。我还曾故意拿着名产到玉春楼面前,瞧你是不是能复生呢……现在很好,真的很好了。” “……”春花说不出话来了。 她既是感动又……想踹这个粗鲁娃娃脸一脚。什么好东西都想到她,她感动得要命,但,这卖臭豆腐的小摊子就在大佛寺正门口,摆明就是要她被欣赏。 她一开始只想,悄悄地偷看一下八风在外的光采,好好的走一趟迷周城,在不受任何人的打扰下。 好了,现在她又要当朵不出色的小春花了。两个皇朝美丽的大男人,准把她挤到小边边去……被挤就被挤吧,她就是心甘情愿。 她复生那天,无道毫不保留他的不安,明明她累极睡着了,他还每隔一更就猛力破门而入,确定躺在床上的是活人,而非只留一魄的身躯。她简直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绝不能跟他说,她鼻酸到说不出话来。 她下意识地摸上脸。她是活着,可是现在气色还不算好……不知为何,她自清醒后,本是活蹦乱跳,最近却变得有些虚…… 她回头看一眼哥哥。他目光片刻不离她,她朝他一笑,难怪哥哥要盯着她、守着她。她心想,应是她跟皇朝天魂还不太能融合,过一阵子就会好些了吧? 她拉着哥哥,让无道在前头冲锋陷阵。臭豆腐?以前在玉春楼时只吃过一回,那臭豆腐送回府里时已经冷了,还真是有够臭,那天晚上哥哥吻她竟然面不改色,她着实服了他。 不知这家臭豆腐的功力又是如何?她想着,抬头看向阳光罩满她全身的皇朝天空。 最近,好像要到鬼月了……一个模糊的意念自春花心底掠过。 “转生这东西呢,其实我不信,但既然春花能还阳,我不信都不行。”蓝蓝脱下外衣,没回头道:“如果真有来世,我还是我吗?” “蓝蓝自然还是蓝蓝的。” “那你呢?你还会出现么?” “哎,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呢!”春花跟着脱外衣,卷起袖子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臂,真的很瘦啊!白天莺儿说她看来只像十七、八岁的姑娘,真的要养肥点。 她没等到蓝蓝说话,回头一看,却见蓝蓝还维持原动作,不回首,她暗叹一声,道: “我跟哥哥说好,不管将来你们多久后再现皇朝,我都在地府等着,等咱们再见的一天。” 蓝蓝闻言,终于回头,嘴角扬起令春花看呆的笑容。 “那,到那时你是男还是女?” “咦?” “春花,你就没想过,你这身壳会老去,若是咱们几千年后再见,你也下可能活那么久啊!你是要转世投胎的,那到那时咱们怎么认你呢?” “……”这个问题太深奥,她可不可以选择不作答。怎么蓝蓝想得比她还仔细? “投胎成男的吧!” “……”这样她会对不起哥哥的。 “反正你也成不了现在这模样,五哥八成就喜欢你这种瘦弱样。将来你转世,必是皇朝女子的美貌,五哥是看不入眼的……你发傻啦,笑成那样!”蓝蓝恼着,偏又对她发作不得。这春花,总是让她又喜又恼。 “我要有一天能沾上蓝蓝美貌的一点边,我也高兴啊!但这种事,是很久以后……”她的话被残忍的打断了—— “记得,可别再变成崔怜君那淫样了!” “……那是皇朝最基本的清秀,蓝蓝,我体内的天魂就是这模样。”她哪淫了?是蓝蓝眼睛有问题吧! 蓝蓝瞪她一眼。“总之,就给我变男的!好看也好,丑也罢!要让我再看见崔怜君那样,我就一刀砍了你,让你再回头重生去!” “……”春花保持沉默,以免被母老虎痛殴一顿。 蓝蓝满意地笑了,帮忙铺着床。 “女人心真复杂……我觉得,楚思权也不错啊!”春花努力鼓吹着。今晚可能哥哥嫌她嘴太臭了,让她跟蓝蓝睡一块……她哪不知哥哥心思呢?他老认为他留不住她,要合众人之力才能留住她,真是。 她再看看自己的细手臂。真正原因是哥哥还不想碰她这条干扁的小鱼吧! 蓝蓝冷哼一声:“他也不过是看上八风的名声罢了!” “我倒觉得他很欣赏你呢。” “但我看他就生厌。” “蓝蓝一点也不觉得他很淫?” “淫的是崔怜君!姓楚的,可比崔怜君好上太多呢!” 春花暗暗扮个鬼脸。楚思权虽年少,但老成持重,明知八风园里南宫朗之妻在那一夜还阳了,他也不以此讨任何人情,更让自家人封口不提,以免造成皇朝混乱。 虽然皇朝人们与恶意凝生的七焚很容易彼此看不顺眼,她却觉得,楚思权是个能把欣赏凌驾在喜不喜欢上的男子。 七焚除了哥哥与求春哥哥,其余根本没有姻缘线,但她想,连她的姻缘都能违背天意改变了,为什么七焚一定要孤独终生呢? 敲门声响起。“小姐。” “莺儿来了。”春花笑着去开门。 黄莺恭敬地福身。“小姐,我在窗口系上两串玉珠子了。” 春花眼儿一亮,道:“莺儿待我真好!”她连忙爬上床,把窗子打开。 夜风一入,那玉珠子叮叮咚咚轻响,犹如天籁。 “一更了……小姐还不睡吗?”黄莺试探地问。 “一更了吗?今儿个我出门太兴奋了,一点倦意也没有呢,那快睡吧。”莺儿冬暖夏凉,这三个月来都是哥哥陪她,倒忘了莺儿陪睡的滋味呢。 春花瞧蓝蓝这张床极大,足够容纳三人,笑道: “两位姑娘,一左一右,请快上床入睡吧。”她拍拍左,拍拍右,这叫什么?左拥右抱,左右逢源,左右都有香气…… 蓝蓝一怔。 黄莺也是一呆,随即低声说:“莺儿打地铺就好了。” 蓝蓝皱眉。“你明明是春花模样,怎么口气这么像崔怜君?” 春花眨眨眼。“我就是崔怜君,崔怜君就是春花啊!哎,说困还真有点困意呢。”她自动躺下,笑嘻嘻地等着两位美人儿上床。 蓝蓝没细想,只觉得本来是个可爱的春花,却被地府的那些小鬼害,才变成崔怜君那淫样。她回头对黄莺道: “最近天气变热了,你主子正要你凉快她呢,还不上床?” 黄莺迟疑一下,勉强脱下外衣,爬上床睡在春花左侧。 蓝蓝这才熄了烛火,睡在最外侧。她听见春花已睡熟的呼吸声,不由得笑道:“还真是一更就睡了。” 黄莺没说话,指腹轻采春花的人中。还有呼吸……也是一更就睡,蓦地,她眼里起了雾气,默不作声替小姐盖上晚了三年多的薄被。 她总怕,来了个崔怜君的鬼魂住在小姐体内,根本不是小姐。可是,此时她又觉得是小姐回来了。 蓝蓝轻声道:“倘若春花没有困在玉春楼里,她只是个普通的皇朝人,也许,个性一开始就是那个活泼的崔怜君吧。”当然,如果春花一开始就是那淫样,她可能先一刀砍了她。 是这样吗?黄莺总是怕主子们在自己欺骗自己。 “过了子时就是七月初一了,莺儿,春花伯热,你可得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记得,今晚她只能躺在这床上,不能让她下床。” “是。” 蓝蓝与黄莺同时看了春花一眼,然后一一浅眠去。 窗外天边,厚云一朵朵在黑茫茫的夜里飘动。八风园的夜,静悄悄地,几乎没有人声。 不知过了多久,春花只觉得浑身疲累,却又有身若浮云之感。 她直觉摸着身边的莺儿,摸了半天摸不着,这床就这么大,哪有道理她手都伸直了,还没摸到莺儿。 她心里疑惑,张开眼左右张望,空无一人。“咦?”翻身一看,正是春花睡在床上。 她大骇,以为自己一命归西了,整个魂魄落到床上,穿透春花的身躯。她吓得滚下地,这种自己碰自己的经验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蓝蓝忽地张眼。 “蓝蓝!” 蓝蓝坐起,似是没有看见她,直觉探向春花鼻息,随即松了口气。 “蓝小姐。”黄莺也被惊动了。 “没事,”蓝蓝轻声道:“只是作了恶梦,快睡吧。”又倒回床上继续睡去。 黄莺又替春花盖好被,才跟着入睡。 春花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的书生衫袍好眼熟……眼熟到,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又成了崔怜君。 谁在整她? 是谁又勾出她的魂魄,不让她好过?这样一来,她如何对得起哥哥他们?她心一急,想要开门出去,但扑了个空,整个人穿门而出。 夜里冷风迎来,明明吹下动她,她却不由自主眯起眼,举袖掩住那强风。 顿时,她下沉。 “咦!咦!等等,哥哥,救命——” 整个人直直下沉,无止尽的下沉,直达生死门。 第三章 生死门,生者由此回,死者由此入。 怜君狼狈地摔到地上,一张眼,就知道自己来到生死门。 这生死门她守过的呢,怎会不熟呢?前头就是鬼门关,她怎样也不要过去!她死守阵地,只盼回魂白光一现,她可以偷渡上去。 “怜君!” 她眼儿一亮,大喊:“判官舅舅,救命!”她眼睛瞪得大大,仔细往鬼门方向看,看了老半天,终于看见红色的袍衣隐约掠至她面前,她习惯性要打亮五股鬼火,却听得判官舅舅道: “不必开,我不想见你。” 她闻言,本是坐在地上,连忙改成跪姿。“怜君还没谢过舅舅,舅舅为怜君亲上阳间,为了我打破誓言……” “这事不必再提。” 怜君何时听过这个判官舅舅对她出现懊恼语气?她不由得内疚道:“等春花寿终,再任凭判官舅舅惩治就是。” “怜君,春花虽已成皇朝中人,但并无皇朝寿命,等七焚一一死去后,本官再在生死簿上终结春花的寿命。” 怜君大喜作揖:“多谢判官舅舅,怜君知道判官舅舅最是疼我。” “你马屁也不必多拍。你身里有一部分天魂,尚未彻底融合,春花如今能在大兴皇朝不必依附他人独立生活,全仗天魂之力。每当鬼月初一,春花身壳无法负荷,你的魂魄自是自动弹出,至自第一声鸡啼,你便能回去。” 怜君大松口气。“还好还好……”差点以为她又玩完了。 “但,这情况须连续半个月,直到七月十六起皇朝阴气转弱;方能停止。这十五个夜里你不会好过。” 怜君心漏跳一拍。“判官舅舅,别罚我了。刀山油锅……我不敢……”十五个夜,皇朝是整她么? “你有上刀山下油锅的罪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你身为我的甥儿,自当为地府效劳,本以为你迟早习惯地府,哪知你舍不下阳间人事,怜君,你这是自讨苦吃。” “这是怜君心甘情愿。”她低声道。 “既然心甘情愿,那就得付出代价。无论你在阳间待多久,终究走要回地府的,本官也不想管你回地府时,要上哪儿等他们再现身。但现在,你得先偿还将来白白留宿地府的住宿费。” 住宿费……只怕她是第一个要付地府住宿费的人吧!怜君不敢吭声,只得领命。 “每年鬼月初一,你就回来当临时工吧!天亮返回,直到十五吧。” “……是。”还是临时工,算了。她怕是一生都是个不起眼的人儿了。她俐落地补上马屁一句:“这正好,舅舅,我真想你,本来我还怕得等个五、六十年后,才能见到你呢!” “你这嘴皮子功夫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以后,你莫进鬼门关,就在生死门等黑白无常来找你,懂么?” “是。” 崔判官交代她几件跑路工作后,交给她领牌,要送她上去,他忽道: “怜君,值得吗?你天性无所求,竟将你自己浪费在这种皇朝里。” 怜君笑得开怀,她点头。“自是值得。” “你真认为,皇朝人间终会无恶意?” “实话实说,怜君不知。”一顿,怜君又笑道:“可是,我很高兴,七焚愿意改变现况。纵然有一天,世间没有恶意,七焚将永远消失在世问,那时,怜君也会陪着他们。”语毕,笑着闭上眼,静待判官舅舅送她上阳间。 其实判官舅舅是面恶心善,明知她这个性很容易被人欺负,在十五个夜里离魂,只怕有野鬼、恶鬼欺负,才将她引回地府,发给她工作令。 现身令、避恶鬼令,连招大雾令都赐给她,果然是好舅舅!怜君来回跑了几趟送文书的工作,才过二更天她就乐得在阳间闲逛。 虽然皇朝里真心信鬼神的人还不多,但鬼月第一天,人间夜里几乎没有什么百姓,偶有百姓这头忙着赶路回家,那头有小鬼引死魂入地府,两方错身而过……嗯!怜君浑身发毛,躲在屋侧等着小鬼离去。幸亏她还阳后,已无阴阳眼,不然天天见这种生人、死人交错,她可能受不住。 小鬼飘到街头,匆地停顿,一转,又回头改走这条街。怜君暗讶一声,不知街头有什么,居然能让小鬼改道。 当小鬼路经她面前时,往她这里看来,连带那吊死鬼也往这头望来,她腿一软,很没志气地跪在地上. 那小鬼见她身上有令牌,知是临时工,很满意她尊重前辈的跪礼举动,跟她浑浑手,先行走了。 这模样要是让哥哥看见,她的面子都要丢光了。怜君东张西望,确定没有其他小鬼偷看她丢脸的举动,这才赶紧爬起,好奇地往街头那走去。 她记得,街头拐个弯,就是求春哥哥义建的第一个学堂。三年多前建的,是露天搭棚。 有些皇朝百姓不那么相信曾经血腥过的七焚会好心义建,甚至当时从乡间进城的老百姓,以为七焚将建的学堂,是要骗孩子入屋再进行残杀。因此,求春哥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求春哥哥?怜君足下一顿。 简求春正坐在露天学堂的椅上饮酒。三更半夜……怎么来这呢?她记得,自大佛寺回来后已是傍晚,众人一块在园里吃过晚饭后,各自散去。当时她偷瞄见楚秋晨与求春哥哥一块离去,包打听莺儿说,楚秋晨是回简宅拿本书,顺路而行而已。 怜君看看夜色,再看看简求春。她迟疑一下,离天白还早,如果她在此待下却不现形,无疑是不尊重求春哥哥。 这是借酒浇愁还是单独饮酒,也或者,是开心喝酒,她不清楚,但无论哪一项,她呢,跟求春哥哥都有同个字,不一块陪一陪,实在枉费他疼她。 她拿出现形令,默念咒语,现形令即刻消失在她手里。 “哎呀,求春哥哥,今晚乌云遮月,没法对影成三人,那就让春花来陪陪吧。”她负手爽朗笑着,满足她扮书生的欲望。 简求春一听她声音,立即转向她这方向,漂亮的眼瞳流露震惊与恼怒。 他动作疾快,奔前要攥住她。 这回,轮到怜君呆住,接着她恍然大悟,她心里又起酸涩,柔声道: “天亮之后,我就能回去,求春哥哥不用担心。” 简求春俊眼微眯,看着她半天,才缓缓比道: “我碰不到你。” 怜君笑咪咪:“因为我离魂嘛。” “我以为……魂魄该跟身壳形貌相仿。” 她搔搔发,道:“我也以为如此,但显然,离魂之后皇朝天魂比较威,所以,我还是崔怜君这模样,所幸,天一亮就能还魂。”她看看露天学堂,好奇道:“明明白天看起来热闹得很,怎么半夜鬼气森森?” 简求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思索着,等她回头时,他才比道: “这里在十几年前无故枉死多人,不管作什么生意最终都失败,我便低价购入这块地,改建学堂。这里很阴森么?” 怜君一听无故枉死,先是吓一跳,细细看着四周,确定不会有什么鬼忽然冒出,才暗松口气。 “你这离魂,总是不妥。难道没有办法一劳永逸解决它?” 怜君摇摇头。“判官舅舅说,每年七月一日起十五天内都会夜里离魂。” “十五天!”简求春抿起嘴。 怜君笑道:“求春哥哥别惊慌,这是小事一桩,他日我与天魂真正融合了,就再也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了。求春哥哥真的不必担心,判官舅舅会罩着我,没问题!”她学男子拍拍胸脯。 简求春又寻思片刻,看她信誓旦旦,又见她并没有任何痛苦,暂时将此事搁置一旁。 他看看天色,离天亮尚早,怎能让她一人离开?于是他微微一笑,又比: “我还有半壶酒没喝呢,不如你陪着我喝完它吧。” “好啊!”她笑弯眼。 简求春挑了张椅子坐下,又饮了口酒,看向她。 “你舅舅在地府过得可好?” “很好,非常好。” “他曾是七焚之首,人是不错,可惜寡言丛,哪想到他竟会是你另一世间的舅舅……”另一世间啊,这种鬼怪故事,他竟也信了,简求春思及此,又喝了一口。 怜君看他似乎有心事,遂也坐下,笑咪咪地陪着他。 “我记得,他死前念念不忘一本书的续集,今年是出到第几了呢?随华年年烧给他呢!” “哎,舅舅到底读的是哪本书?”怜君十分之好奇。 简求春朝她一笑。“明儿个等你睡足了,我拿给你看。” 怜君心喜点头,求春哥哥书房是宝库,她还等着挖呢。 “春……”他停顿一会儿,问她:“我不叫你春花,叫你怜君好吗?” “好啊。” 简求春绽出温柔的笑,他比着: “怜君这名字真好,春花是朗弟跟七焚的,是不?” 她一愣。 “怜君,你道,到底是先喜欢一个人才有姻缘线呢,还是有了姻缘线再谈喜欢呢?” 她闻言,想起他白天听到她与余桐生的谈话。 “我……”这要怎么说呢?“我……对不起求春哥哥。若不是我出现在皇朝里,也许,求春哥哥的姻缘线能系上心里真正喜欢的人。” 简求春扬眉,朝她比道: “若不走你出现在皇朝里,七焚哪个会有姻缘线?你怎么不问,我对楚姑娘观感如何?” 怜君憋了憋,终是忍不住,移坐在他身边,问道: “求春哥哥对楚姑娘观感如何?” 他比道: “面感有恶意,尚可忍受。” “咦,就这样吗?”她以为、她以为…… “……眼睛有点像你,但,有轻微恶感,就跟我看见皇朝孩子一般。我自幼生长在皇朝,所见到的皆足如此,早已习惯,哪能忍受不了?既然七焚是恶意凝世,说不得久了她也受不住,这姻缘线自当无用。怜君,我初遇余桐生时,他曾告诉我,我出生即被毒哑,本该没有姻缘,但这一世我意外有了一语姻缘,只要我喊出哪家姑娘的名字,便有同生共死的命运。我从不信,我只当它是笑话。直到那夜,我心想,我若喊了春花,也许你就能活过来,我宁愿要你跟我这杀人无数的恶人同命,也不要你双十而逝。你说,我现下没了一语姻缘,楚秋晨的姻缘线真的还能算数吗?” “……算。”她轻声道:“我亲眼看见姻缘簿上楚姑娘是与求春哥哥写在一块的。求春哥哥没了一语姻缘,只能以姻缘簿为准了……” 简求春看见她内疚的神情,想摸摸她的头,但手举到半空,才想起自己没法摸到她,于是笑着比着: “我没怪你,怜君。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极具好感。你面无恶意,又无杀戮之气,即使是已遁入空门的无我,当年我见到她,也一眼看穿她与其他皇朝人没有什么不同。后来我救你回简宅,发现你这小姑娘斯文有礼叉车纯,与其说你天生单纯,不如说你从不记仇,更别谈什么委屈怨恨,我……很喜欢这样的个性,那时,我已知你来历不明,也已猜到你这样的性子将被七焚注意到,果然,同样恶意出身的七焚,都喜欢你。而你,也真心喜欢咱们。” 怜君静静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 “求春哥哥,这世上,总有人喜欢七焚的。”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以往所迷惑的一切都在春花复生后有了解答。 七焚是恶意凝聚而生,已经注定他们在这世间无法与人们产生良好的印象,那种皇朝各式感情对他们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就这样一世一世下去,每一世不得脱逃出恶意的命运,每一世每见着一个人就会产生杀戮的冲动,直到人间无恶意,他们也彻底消失在世上为止。 这样的命运,事先预知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有时又会想,若无这样的命运,皇朝天魂哪会引来外来者,引来一朵小春花? 他一口饮尽最后一滴酒,朝她意味深长的微笑。 “怜君,你这贪恋美色的缺点,下辈子可要改掉才好。” 她一愣,直觉道:“我要是比皇朝的人美,我就不贪了。” 她答非所问他也不更正,他比道: “姻缘线之事,不要外传。” “这是当然。”她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楚姑娘。”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既然你都能因喜欢上朗弟而令姻缘线改变,那,若哪日楚姑娘遇见真心喜欢的人自然会转向。这姻缘线也不必当真。” 不,不是这样……她觉得楚秋晨是真心喜欢求春哥哥的。她不以为姻缘线会将每个毫无情意的人相系在一块。楚秋晨必是打破皇朝固有的规则,对求春哥哥有了几分好感!她是如此信的。 简求春只是一笑,不答话。他看看天色,远方已是微白,他又比道: “知己难求,怜君,将来要夜聊的机会可难了。” 她鼓鼓脸。“求春哥哥要半夜找我夜聊也可以,哥哥不会说话的,了不起就让他在旁插入话题吧。” 简求春发出无声的大笑。爽快又文质彬彬,一直是她对求春哥哥的观感。是她自私吧,她还是希望七焚好,不管如何,只要七焚喜欢,她就支持。 她不知道楚秋晨与求春哥哥是否有好结局,但她想,即使对不起楚秋晨,也要求春哥哥快乐过日。 “下辈子啊……怜君,就轮到你来找咱们了。” 今儿个不知为何,大伙都谈到下辈子,真是,想得太快了点吧。但怜君还是很谄媚的拍胸脯保证。“以前都是求春哥哥找着我,以后,轮到我找到大家。”这就是她的报应……不,报答。 筒求春愉悦地笑着。 “你跟朗弟,何时出发?” “鬼月过完,新凉时节吧。”八风产业很多,哥哥收了剑,不再替余桐生杀人。他将带着她走遍皇朝土地,替八风视察产业:最重要的,是慢慢在各地推动二哥的计划。 她必须承认,二哥对皇朝改变有着极大的兴趣。 简求春在她眼前摇摇手,笑着对上她的眼。 她细细看着他的漂亮眼瞳,愣了下,理所当然道: “过年我一定回来的……咦,求春哥哥也要离开……学书生游天下那本书吗?”她眼睛闪闪发光。多想跟求春哥哥一块走啊…… “我本就有此意,可惜一直放不下你。这三年多来我回八风园的原因,就是为玉春楼的你。如今你已还阳,我自然不会再担心……” “这可不行!求春哥哥,无论如何,八风园是你的家,没道理不回的,书生游尽天下也是要回家休息的。至少,每年年底一块吃团圆饭!” 他想了想,笑着点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好像在说,就等她这句话。 远方,晨鸡初叫。 “哎,要回去了。” “怜君!这世间有你,真好,是不?” “有七焚,才是真正的好!”怜君肺腑之言。 “只怕天下问,生生世世,也只有你,才会如此真心认定。” 怜君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眼睛,只见那眼神似乎在说—— “皇朝有个南宫春花,我于愿已足,所以,你别再走了……” 怜君的身形眨眼间消失在他面前。 简求春孤伶伶地站在原地。良久,天色大亮,他才回过神,拎起全空的酒壶。他看见自己的小指,想起小指系着姻缘红线,眉头短暂一皱,便将此事忘掉。 接着,他徐步踱回自家小宅,不再回顾露天学堂。 猛地回神,春花瞪着床顶。 回来了回来了。有谁像她一样,睡个觉却跑去做了一夜白工? 她眼珠骨碌碌东转西转,两位香人儿还睡得很熟。也对,天才刚亮呢,她的身子扭了扭,悄悄往下滑,从被子尾端钻出,她看见黄莺那头被子没盖好,笑着替她盖上。 跟着,她悄悄下了床,正穿鞋,回头一看,正好对上黄莺窥视的眼儿。 黄莺面露狼狈,张口欲言。 春花食指触唇,要她别惊动蓝蓝,再跟她眨眨眼,比手画脚一番后,安安静静出门去。 蓝蓝张开美目,看着那掩好的小门半天,才翻身下床。她低声道:“哪有人一晚上睡着,连身子动也不动,其中必有问题。” “七小姐……刚才回来的好像是小姐。她……以前要是比我早起,会替我盖上暖被的。”黄莺哽咽道。三个月来悬在空中的石头终于稍稍落了地。 “她本来就是春花,皇朝里哪来的人像她性子那么软。你看不出来,我是看得出来的。”春花是软,崔怜君是淫,她绝对看得出来。 蓝蓝决定去跟南宫朗打小报告.她才穿上鞋,就听见床上闷闷的哭声,她回头,淡声道: “你这哭声晚了三个多月。别哭了,要哭也在春花面前哭,要她割舍不下你,将来才不会没心没肺又走了。” 黄莺抹着流不止的眼泪,一直点着头。“我会的。” 春花哪知屋里人的想法,她步进玉帘长廊,轻轻摇晃那层层玉珠,叮叮咚咚,明明是有热度的七月,她却因此凉爽起来。 她准备去坦白招供鬼月崔怜君十五夜出游记,以免将来被抓包,那她在哥哥眼里大概就真的成为没有心肝的说谎大王了。 她快到厉风楼时,竞见哥哥抱着碎尸剑在亭里闭目养神。她记得八风园风水很好,就是这凉亭不太好。但,正因不大好,反对有杀掠之气的七焚极好。 当初,她在八风园里还能走动时,这凉亭很少有人来,哥哥也不大让她接近,怎么…… 她又想起,昨夜晚饭散会后,哥哥就送她到蓝蓝房里聊天,她本以为哥哥想清静一晚,避免小鱼干的诱惑,如今想来,其他七焚夜里好像都出了园…… 求春哥哥在阴气重的学堂待了一晚,哥哥在这里待到天亮,只怕其他七焚也在城里各地阴处无眠一晚吧!是啊,四哥通鬼神之术,虽不及判官舅舅,但他大概也能推敲出天魂与外来者很有可能出现难融状态。 难怪选在鬼门大开的前一天上大佛寺,接受菩萨恩泽的香火罩身,入夜七焚镇守鬼处,以免恶鬼来抓人。 那个……四哥虽懂鬼神之术,但,要跟真正的鬼拚还得再努力点。她嘴角扬起,轻轻走入凉亭。 用不着这么辛苦,她不会再走了,这一次,她的承诺一定做得到,所以,请相信她吧。也许她不是很喜欢这个皇朝的制度,可是,她心里只有七焚、只有哥哥,她已经无情无义过一次了,再来一次,她想,她就真的不是人了——这些,等哥哥张开眼后,她会一次又一次说到他相信为止。 他不信,那她就说到老。到老了还不信,那她……她就继续说,总要说到哥哥相信为止。 她看着哥哥美丽的容颜很久,实在掩不住心里的抱怨。以往总是哥哥主动亲热,是一个很喜欢在床上装温柔的男人,现在可好,他是不是觉得小鱼干太干巴巴不够刺激,就索性不吃了? 如此良机…… 她吞了吞口水,微地倾前,吻上哥哥鲜润多汁的嘴唇。 南宫朗任她疯狂吻着,她愈吻愈饥渴,那简直跟迷药没两样。南宫朗嘴角微勾,任她吻个过瘾后,才柔声道: “你……睡得好吗?没事吧?” “好,我很好。”在她眼里看来,哥哥是尾又肥又好吃的大鱼,跟小鱼干完全不能比。“哥哥要不要回厉风楼?”她猛眨眼。 “……”他又弹着她的鼻子。 又弹?算了,哥哥爱守身,那就让他守个过瘾算了。 “等你再胖一点。”他沙哑道。 春花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细手臂。要胖啊……那哥哥要禁欲很久,别怨她啊……小鱼干离小肥鱼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啊! 她环住南宫朗的腰,轻声道: “哥哥,我很高兴能来到皇朝,跟你还有其他的人相识。” 他抚上她的长发。“这是自然。” “咳……所以……那个……” 南宫朗皱眉。“你想说什么?” 她硬着头皮,抱着打碎众人信心、预估四哥会回去日夜重练的心理,小心翼翼地说道: “其实……你们白做活一晚上……崔怜君下过地府了……” 七焚故事,一直持续着—— 一身青蓝长衫身有洁癖的男人,负手步上阶梯。浓浓奴人味自楼口飘进。 二楼是奴人池改建的学堂,师傅是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穷夫子,这些穷夫子本不愿与小奴人共处一室,但皇朝重武不重文,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要讨口饭吃,就得委屈自己。 墨随华对改变这些奴人的未来非常有兴趣,时常过来探望,甚至,有点以此为乐了——这点,他对春花是毫不掩饰。 来到楼口,他调整呼吸,克制自身洁癖,然后,一脚跨入学堂。改变、改变,他真想看看,他到离世之前,到底能改变这个皇朝多少? “蓝姑娘,明年七月平阳城有斗犬盛会,请蓝姑娘务必一游。”楚思权上马之前邀道。 送行的蓝衣美人儿一怔。 楚君自马车里探出头,笑道: “蓝蓝一定要答应,平阳城可不输迷周城,你一定会喜欢斗犬的。顺道也可以说服表姨娘,八风跟楚家庄维持友好关系,并没利用咱们,是吗?” 蓝蓝表面微笑。这不就是表面讨人情,实则替楚思权拉红线吗?蓝蓝暗骂春花、暗骂崔怜君,反正什么错都归到春花头上就没错。 “这……不就是小事吗……”蓝蓝爽朗笑道:“那就,明年七月见了!” 归无道正在客栈二楼吃着饭。外头一阵叫闹,他自窗口望去,快马失控自街头奔来,撞烂摊子,踢倒路人。 归无道瞧见对街二楼有几名贵公子探出头,下注马儿到底会踩死多少人。 以前啊,他也很喜欢的,那令他有种痛快感……他继续吃着饭。 忽地,他听见那些贵公子喊着要撞死了,他又下意识看向大街。 马儿前蹄要起,一名小女娃儿避之不及,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了。归无道看着看着,一咬牙,暗咒一声,攥住他多年杀人长戟,一踩窗槛,举戟跃起飞向街上,精准地刺入马身,强劲的力道将马儿定在当场。 众人傻住,没人动弹,小女娃也被他凶残的举动吓到忘了尖叫。 归无道等马儿倒地后,取出长戟,鲜血喷了他一身,他也不理,回头步回客栈,上楼继续吃饭。 “国师,皇上召见呢。” “好,我马上过去。”男人放下手里的信件,转身跟着太监上御书房。 那些信件都被镇石压着,窗口微风,轻掀信件。信件里再也没有一个叫莲花的小姑娘跟这男人报平安了。 “简三爷?” 牵着马走在市集的简求春心不在焉,听得有人叫唤他,回身看去。 “果然是三爷!”楚秋晨迎了上来。“我远远看就知是你,三爷,你特地来平阳城吗?”她语气虽是温和,却难掩眼底惊喜。 平阳城?他环顾四周。他不喜近人,喜欢在皇朝土地上游历,却从不太在意到底身在何处,如果不是当年春花在迷周城,他不会在迷周城里一待就是待到春花离世。 皇朝大城绝不止迷周城与平阳城,他却来到有着与他一线姻缘对象的平阳城里。他低目望着自己的小指,皇朝姻缘线就是这样么?无论身在何处,迟早会相遇? 他眼眸瞬间血色流转,刹那又恢复原样。他心中不以为然,皇朝姻缘自以为能左右他的归处,那也得看,他的心意能不能被左右? “三爷,你这折扇是新的?” 他看着手里折扇,眼底抹过暖意,当他抬起头时微微一笑,客气说着: “既然来到平阳城,那就请楚姑娘代为安排,让简某一享平阳之美了。” 某城—— “你干嘛,浑身奴人味,怎敢进入八风玉铺?反了,哪来的主子违背皇朝律法,竟疼奴人到让你穿上好衣料,真是无法无天了!你主子给的令牌呢?要没有,我拿扫帚撵你出去!” 春花鼓鼓脸,又提起精神笑容可掬,她道: “老板,八风玉铺哪会拒绝奴人啊?这儿的玉佩真美,让我看看又何妨,是不?” “谁说不会,脏东西简直污了铺里的玉!我是老板,我说了算……”老板瞠目结舌,傻傻望着刚走进店里的倾城男人。 那一身月色长衫的绝色男人,身上有着极淡的奴味,冷冷看了老板一眼,道: “她是我妻子,有问题么?” 《大兴皇朝》尾声 一直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至少也有八百年以后了吧,大兴皇朝百姓跟八百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奴人少了大半,义学时而闻之。 “咦,又有奴人要出来卖身了吗?”店铺老板看见经过的牛车里坐着奴人孩子。“不是穷到没饭吃,是不会转奴人的,这些孩子以后辛苦喽。” 现在一个城里奴人名额有限,皇朝的奴人池如今只剩最后一个,有人传言池水再过几十年就不再冒出来,到那时,不知那些牙人又会想什么法子在奴人身上留奴人气味? 隔壁铺的读书人也探头出来看,叹道: “不知道何时才会完全止了奴人规炬。” “王夫子是好心人,奴人跟畜生一样,这也算是他们的命吧!所幸,现在奴人不多了。” “是啊!也多亏以前定下的规炬。”王夫子摇摇头,又缩回铺里,翻开书籍打发无聊的下午。他自言自语道:“八百年前八风商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理想,推行废止奴人制的计划呢?” 他完全无法想像,只知那时的大兴皇朝奴人充斥、尊卑分明,甚至,人命如蝼蚁,学堂极少,如果不是贵族富户,几乎念不了几本书。 他视书为命,要是活在几百年前他可能受不了。如今的皇朝,仍是尊卑明显,但他想,人命应该稍稍被看重了些。他曾翻到一本野史,八百年前的奴人一死,随便一丢充当肥料,甚至,整死奴人不必负起罪罚的可能都有。 前几天附近有个奴人逃出,不知被谁好心藏住,王今没有被发现,他想这就是跟八百年前最大的区别吧! 可惜……他不由自主望向风雨欲来的皇朝天空。 “这几年,战争零星四起,真不知何时才能平静下来。” “咦,那是什么?”先前那铺子老板大叫。 王夫子走出去一看,面色大骇。那几天前逃出的奴人竟被主子找到,如今变成死尸被拖出来游街。 他吓得连忙关上铺子的门,不敢再看。当尸体滑动的声音经过铺前,他更是冷汗直流。 没有变!没有变!只要有人的地方,这种残忍的事就不会断绝,这跟几百年前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八风商人失败了! 只要有人心的地方,永远都有恶意。 地府里有个人被惊动了,刚醒时,她意识还迷糊,用力伸个懒腰,乱抓长发发着呆。 她看似年轻男子的外形,面皮有些稚气,有着皇朝最基本的清秀,一头长发整个散落垂地。 本来她还张不开眼,想再睡个回笼觉,但忽然间—— 她的眼眸猛然一张,眼珠转了一圈,确定自己是在不见五指的地府里。啪的一声,她开了鬼火。 背后五股青色鬼火飘荡,她连忙下地,撩过书生袍摆,赤脚奔出小房。 天边无尽的黑,暗黑的火把在天之处,薄弱的橘光,照亮天上奈河桥的倒影,无数的呜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凄凉歌声令人毛骨悚然…… 是地府!是地府! 而她醒来了! “怜君,你睡了八百年。” 她立即转身,崔判官迎面而来。 “判官舅舅!”她面有喜色,上前一步,想起她一醒来即代表着!她愣愣抬眼看向天空,轻喃:“八百年了……他们都回来了吗?好快又好慢啊!” 人间恶意聚集得好快,再见又是如此久远。 隐在暗处的崔判官叹息: “这几个魔王,当真要闹得皇朝永远不宁么?” 怜君没答话。因为,她心头复杂,不愿答它。 “怜君可要上阴阳石一看?” “要!我想要看!”怜君连声道。站在阴阳石上,可以看到阳世一切,哪怕是千里远外的陌生人也能看个透彻。 她想看哪。想看哥哥、求春哥哥、二哥、无道、蓝蓝…… 崔判官转身走去。“随我来吧。” 怜君赶忙尾随而去。先拍个马屁最重要,她道: “舅舅,我也想你呢。” “想我?睡了八百年的觉,你哪来的梦、哪来的想?你正因心中无杂念,才能与天魂共融,才能不被惊动的睡了八百年啊!怜君,恶意来了,你说你该怎么做?” 恶意来了,天下乱了,但,她最亲爱的人都回来了。 怜君神色有些哀伤,嘴角却是甜蜜。她是自私人,就算七焚回来代表着世间恶意不绝、乱世下灭,她心里总是高兴着七焚的归来。 “怜君,你打算怎么做呢?”崔判官完全置身事外。 “我……以前我欠他们太多,他们为我做得太多。他们这一世,就当我回报他们,我一个个去找,不让他们涂炭生灵,不让他们互相杀害。”她柔声说道。 崔判官停住,指着前头。“过了小桥,就是阴阳石。怜君,你踩上阴阳石后,见到的七焚头一人,他也有能力在刹那看见你、碰到你,若是他当场砍向你,你的魂魄也是会受伤的,懂吗?” 怜君应了一声,满怀期待过小桥,她第一个最想见的是哥哥。七焚……怕是完全不认得她了,但,没关系,她信心满满,当初说好了她会一一寻找他们,这辈子她辛苦点无所谓,她甘之如饴。 当她踩上阴阳石前,地府黑暗被皇朝阳光一点一滴照亮,四方立时成为皇朝阳间。 好久不见的流动美景啊……她几乎贪恋起皇朝美景了。 忽地,她目光对上一个人。 她呆住。 顿时——风起,云涌。 天空1番外 那个叫春花的,到底是什么底子? 一身淡蓝色的蓝蓝,双臂环胸地打量正在跟简求春练字的小女孩。 她俩年纪差不多,但在外表上天差地远。那叫春花的,个头奇小,生得也不好看,至少,跟她所看过的皇朝女孩大不相同。 去年这春花让简求春带回来后,她本以为这小女娃儿会成为七焚园里的第八人。七焚园不养无用之人,能让简求春看中的,自然不是简单的货色。 可是……这一年来,她发现不对劲。不管是简求春、南宫朗,甚至是最近跟春花很亲近的归无道,都无意让这个春花持起大刀痛快杀人去。 为什么? 她眼一瞟,瞧见简求春不知跟春花说了什么,暂时离开凉亭。 简求春是个哑巴,她一开始时,勉为其难强迫自己花了许多时间才看懂那样的手势,怎么这个春花一眼就懂? 凉亭里只剩那春花。 凳子高高,春花磨着墨,两条小腿晃啊晃的,实在很像个小孩子。虽然她也是个孩子,但总觉得,她跟这春花是不同的。 蓝蓝跨前一步,忽地瞧见一名女奴人端着药碗入亭。 「小姐,喝药了。」 春花苦着脸,放下纸笔。「又要喝药?我很好了啊。」 「好是好,可小姐身骨弱,自然是养养身子。」那女奴人微笑,回头东张西望一番。 蓝蓝又退后一步,隐在阴影中。 春花叹口气,正要捏着鼻子,拿过碗一口喝尽,哪知这女奴人忽地下跪。 春花吓了一跳。「怎么了?」 「奴人、奴人去抓药时,弄丢了银子,奴人好说歹说,他才愿意让奴人赊帐,如果奴人不在傍晚送钱过去,他便要闹上七焚园……」 春花呆呆地看着她。 她哭出来: 「小姐,小姐帮忙,若是二爷知道奴人丢了钱,一定会卖了奴人……」 「……可我身上没钱啊……」春花细声说道。 阴影中的蓝蓝目不转睛在春花不算好看的小脸上,而后,她察觉了什么,回头一看,看见一抹白色身影沉静地站在院口。 简求春回来得真快啊。 女奴人抱住春花的小腿,吓得春花赶忙扶住桌面,稳住小小的身子。 「小姐帮忙,求求小姐帮忙……」 「我真的没钱,要不,妳说我能帮什么忙,我尽力就是。」 女奴人抹抹眼泪,小声道: 「小姐身上有玉石,可以……」 春花一愣,答道:「不行不行。」这万万不行。 「小姐不愿意吗?说不得二爷会活生生打死奴人……五爷每逢几个月就给小姐一块玉,只要一块就好……只要一块就能救奴人的命啊……」 春花迟疑一下。她不是不给,而是那些玉,都让黄莺收着,她还没跟莺儿混熟,绝对不会帮她瞒着,如果拿她耳上的玉给这个姐姐,她敢肯定,哥哥绝对会发现,何况……何况…… 有树枝被折裂的声音,春花跟女奴人同时大惊,春花抬眼直觉看去,是求春哥哥! 她差点跳出嘴里的心脏又落了回来,还好是求春哥哥…… 简求春微微一笑,神色自然拿着折下的梅枝慢步过来。 春花不敢直视他的眼神,舔了舔嘴,笑道: 「好……好了……东西找不着就算,妳下去吧。」 那女奴人没有料到简求春这么快就回来,浑身发颤退在一旁。 简求春朝那女奴人比了个手势,将梅枝交给她。 「妳还不快下去?求春哥哥要妳把它放在我房里。」春花小声地说道。 简求春淡淡看春花一眼。 春花满面笑容,满面无辜,满面孩子气。 那女奴人接过梅枝,逃命似的离开院子。 春花接过药碗,自顾自地说: 「药都凉了,快喝快喝……」故意把碗举到眼前,就看不见求春哥哥的眼神了。 求春哥哥的眼神很简单,是要那奴人送梅枝到墨二哥那里,顺道叫那女奴人比个手势给墨二哥看。 那手势是,看着办。 很明显被求春哥哥发现了……她是不是该庆幸,出现的不是哥哥?求春哥哥至少心地比较软,不太会违背她的意愿。不像哥哥,表面一套,背面又是一套…… 哼,玩这么多套,害得她,每次都得努力睁大眼睛看仔细。 简求春很有耐性地等着她放下碗,跟她面对面的。 「……求春哥哥,今儿个我多练几个字,晚上背书给你听,好不好?」 「妳这般姑息,迟早爬到妳头上。」 「哎,爬到头上不打紧,反正谁当老大都可以。」春花嘀咕,然后笑咪咪地:「求春哥哥,如果我是奴人,你可不能随便一枝梅花打发我喔。」 简求春闻言,啼笑皆非。「春花,妳这转移话题的功夫,还不到家。」 她鼓鼓腮帮子,继续讨好道: 「这就是求春哥哥教我的将心比心嘛,我学以致用,求春哥哥,我是个好学生吧?」迟疑一会儿,她小声说:「求春哥哥,这里的奴人,都是经过二哥的眼吗?」 简求春微笑,自然明白她话下之意,遂揉了揉她这颗小头。 她总算松口气。既然都是那个防心最重的墨二哥看过的,表示那奴人是身家清白,并无害七焚之心…… 她恢复心情,不忘提醒简求春。 「求春哥哥,这事可别跟哥哥说喔。美人总是小心眼的,哥哥不像求春哥哥这般大肚,所以小事情,还是别塞给他,以免他烦心。」 简求春笑而不回,指指纸墨,她立即继续练字。 既然是有求于人,当然求春哥哥说什么她都干什么,求春哥哥的眼睛会说话,所以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确定他绝对不会外泄给哥哥。 其实,那奴人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就是…… 她毕竟年纪太小,心思最多拐个二弯便不再防亲近的人,她以为简求春虽是七焚,但心肠比其它人软,保住了那女奴人,于是继续学着写字。 蓝蓝轻轻哼了一声。 简求春静静看着春花练着字,面色始终含着轻柔的笑意。 而后他回头看向阴暗处,神色自若,眸色虽未转红,但手指已抚上颈。 这手势可不用学,她看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撇头就走。 她不见得一定要听从简求春的话,但,她喜欢动刀,帮个小忙对她来说也无所谓。 每次一看见她的刀,砍进皇朝的人肉,她总是说不出的欢喜,说不出的泄恨。 那春花,连踩在她头上的人都想保住,七焚到底为什么要留下她? ☆ ☆ 「空……又是空……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疑惑的声音自大石后传出。 蓝蓝停步。 这声音,她耳熟得很,就是那个叫春花的。 她刚回七焚园,就遇见这叫春花的,算不算有缘? 她绕过大石,果然看见那个春花坐在湖畔,小孩般白白瘦瘦的双脚泡在水里,怀里抱着铁签筒。 大石竟能完全遮住她的身影,可见这春花有多矮小了。 「晚点再去抽一次,如果再是空签,那就真有鬼了。」春花自言自语,想了就有点发毛。 「这世上哪来的鬼?墨随华可不允许府里出现鬼神论。」蓝蓝冷淡道,瞧见这春花蓦地抬头,傻傻地看着自己。 干嘛这样看她?两眼发直,小脸发傻,就像每次看其它七焚的眼神。皇朝百姓看七焚的眼神是一致的,这春花看七焚也是同个表情,但似乎跟大兴皇朝里的百姓又有点不同…… 「蓝蓝,妳又变美了……」春花喃喃道:「怎么这么美…..快要不输哥哥了……」 美?蓝蓝摸上脸。她的脸,跟皇朝的男男女女没个两样,是这叫春花的太丑了吧? 「蓝蓝妳是不是吃了什么?告诉我吧?我也想要像妳一样又高又漂亮,瞧,妳都快到哥哥的胸前了,我跟妳年纪差不多,去年我还在哥哥的腰边,今年就快下降到哥哥的大腿了。」真是太丢脸了,本来她还可以骗自己是哥哥长得太快,但现在一看,不得不承认是她长得过慢了。 她鼓着脸,有点闷地踢着水。难怪今早她换新鞋时,墨二哥路过,多看她二眼。墨二哥主管府里大小事,今年大家做鞋时,只怕只有她一个人鞋子的大小根本没换过。 蓝蓝本要离开,后来春花脸上有什么东西促使她想留下,遂不发一语,坐在春花身边。 春花受宠若惊,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好裙襬,端坐起来。现在她偷偷学点蓝蓝,说不定能学到一点美丽。 「妳刚才在说什么空?」蓝蓝问道。 「就这个。」春花把签筒举到她面前,叹气道:「这几天,莺儿说大佛寺里有大师很灵,说是可以由签定一生。府里的姐姐们都有去抽过,我也很好奇……外头乱,我不方便出门,求春哥哥前二天请大师来,让府里还没有求签的人,一并在府里求了,我连求三天,每次抽的,都是空签。」 蓝蓝闻言,哼声道: 「不过是个骗人的玩意吧。」 「可是听说都很灵呢。」春花扁嘴:「求春哥哥跟无道都抽了,哥哥不在府里,要不,也让他抽看看。」 真是小孩子气。蓝蓝不以为意,瞄了签筒一眼。「他们都抽中什么签了?」 「……」春花低声道:「他们都不说,求春哥哥只说了,正是七焚之命,很准。」 「七焚之命?」七焚会有什么命?蓝蓝毕竟年纪小,一时好奇心起,直接抽了一签。 「等等,等等,不行,这签是得先诚心跟大师请进的佛祖祈祷才准的……」 蓝蓝根本不听,直接拆了签,一见签名,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放声大笑: 「果然是七焚之命!果然是七焚之命!」 春花心一跳,想要偷偷瞄上一眼,但蓝蓝一折二半扔进湖里。到底是什么命?春花即使没有看见,也能猜测到跟求春哥哥他们是一样的签。 「妳知道那奴人在骗妳吧?」 春花一愣。 「那个奴人看中妳心肠软,好骗,于是骗妳药钱丢了,想从妳身上骗骗钱,妳心好,绝不会说出去。这分明是爬到妳头上了。」 春花总算明白她在说前几个月前那女奴人的事了,遂道: 「骗我就算了,我也有错。如果我再坏一点,她就不会骗我,也不会…..」 蓝蓝瞟她一眼。「妳知道她下场了?」 春花沉默不说话。自那天后,她再也没看过那奴人姐姐了,她很想骗自己奴人姐姐只是被调到其它地方做事了,但…… 求春哥哥没有告诉哥哥,也不必告诉哥哥,因为求春哥哥心里早有杀意了。 现在墨二哥每次谈事都会让她上议事厅看书,有时,不知墨二哥是不是有意,会跟手下的管事说,让人逼近了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下一次,这人必是贪婪到要你的命,这就是皇朝里人人的本性,无一例外。 她一直以为求春哥哥心地是最柔软的,但骨子里,都跟哥哥他们是一样的…… 「蓝蓝,外头很多人还想杀你们吗?」春花没抬头地问。 这一次,轮到蓝蓝一怔,而后漂亮的小嘴抹上冷笑: 「世上谁不想杀咱们?」 「求春哥哥说,外头总是乱得很,你不拿刀别人便先捅了你,已经分不清谁先开始的。妳跟哥哥他们也早已分不清是谁先动手的,那、那……」那如果,七焚先停手,会不会以后就少点血腥? 但这话,一直停在她嘴里,不敢说出口。 她很怕,她一开了口,这话留在哥哥他们心里。以后若有人要杀他们,他们会为了这句话而被杀。 蓝蓝见她欲言又止,哼笑: 「妳是中了那大佛寺和尚的毒吗?想学他们普渡众生?」 「不,我只想七焚平安无事。」她心还没那么大,可以容得了天下所有人。「只是我有时也想……以前在简宅陪我的奴人姐姐并没有害人之意,可是却被杀了,世上还是有这样的人,所以、所以…….」 「妳的想法真奇怪。」蓝蓝下了个结论,而后古怪地看她一眼。「妳真想七焚平安无事?」 春花叹气又带几分渴望: 「都要平安无事的,我想天天都看见你们。求春哥哥说,等天下不杀人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 「快乐?」简求春会这样想?是谁影响他的?她认识的简求春,绝不是一个会在皇朝里祈求快乐生活的男人。 「是啊,蓝蓝如果愿意也还没有嫁人,等那时候,二哥、求春哥哥,哥哥、无道,莺儿,还有妳,咱们一块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平安生活。」顿了下,春花又说:「我一直想出门逛逛街,看看外头的样儿,所以偶尔出去走动一下就好。」 「……妳真是怪。」 「……」春花扁嘴。她哪怪了。 「妳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 「自然明白的。」不就是跟喜欢的人一块生活? 「也包括,明白张开两条大腿,躺在男人身下任人欺负到死?」 春花傻眼,怀里的签筒差点滚进湖里。「张、张…为、为什么…...妳、妳……」结结巴巴,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想重复这句话问个仔细,又本能觉得这句话不太文雅,也想问蓝蓝,是在哪儿读到的?怎么她都没有听说过? 蓝蓝冷笑一声: 「果然还是个孩子。妳若是在七焚园外讨生活,哪会这般无知?依妳这性子,早不知死在哪处乱葬冈了!」 「……」她鼓起腮帮子,垂眉不语。 蓝蓝一见她生着闷气,也不想去讨好她,但就是不怎么想离开这里。 二个小孩就这样闷不吭声坐在湖边,直到快傍晚,她见到春花毫不设防在打盹了……这春花真的在生气吗?怎么一点发威都没瞧见? 她大感无聊地起身,准备回房去。 这春花到底哪儿强,竟强到简求春他们认同?她仍是不懂,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春花绝对无法成为七焚之一。 才走二步,足下一顿,冷冷瞧着跪在石后的莺儿。 这黄莺,垂着首,浑身有些发抖。 她记得,这婢女是南宫朗买下伺候春花的。依她跪得僵硬的模样,显然已经在石后待了很久了。 她冷哼一声,撇头离开。 她听见,黄莺立即爬进石后,摇着那春花。 「小姐,小姐,起来了……」 「莺儿,妳怎么了?我都还没热到流汗,妳怎么都是汗了?」春花困困地说道,东张西望:「蓝蓝呢?」 蓝蓝嗤笑一声。这还用说吗?黄莺怕她怕得要死,怕她一个不快,就一刀杀死春花,这正是七焚的恶名,世人谁会不怕? 蓦地,她全身僵住,缓缓回头。 夕阳下,春花小小的身子被黄色的夕光衬得很模糊。刚才,春花在她身边打盹,连点警觉性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是简求春跟南宫朗的妹子,春花才不设防?不可能。她既知七焚所为,理该要惧怕,甚至也该怕南宫朗才对啊! 她又想起,刚才春花一见她时,一脸的……一脸的……才能促使她留下,那样的表情她从未在皇朝人面上看过。 自她有记忆以来,每个看她的人,都充满惧怕憎恶,而简求春他们跟她是同一类人,看她如同看自己,既是无情又带着几分不屑。 只有这个春花,只有这个春花…… 这个春花的脸,没有害怕没有厌恶。 为什么?为什么春花看她的神色,就跟看一个普通人一样? 天空2番外 蓝蓝手正举起来要敲下去,门就打开了。 「七小姐!」黄莺傻住了。 蓝蓝冷冷看她一眼,道:「让开。」 黄莺直觉让开,但又迟疑地想挡住。最后,恐惧战胜她跟春花小姐还没有建立的感情,便默默退下。 蓝蓝负手步进厉风楼。这春花本来是睡在厉风楼里,后来黄莺来了,即使南宫朗不在七焚园时,也不大喜欢有别的女孩沾上他的床,这对主仆遂搬到客房去。 春花正爬上床,一见是她,惊讶笑道: 「蓝蓝,这么晚要做什么?」 蓝蓝来到她面前,嘴角扬笑: 「我来陪妳睡的啊。」 春花讶异地看着她,再瞄瞄门口一脸恐惧的黄莺。「……莺儿?」她眼睛张得大大的,试图跟莺儿以眼神交流。 莺儿用力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可以?不可以?哎,果然她跟莺儿还没练到心灵相通的地步。春花哀叹。 「怎么?不敢跟我睡?」今天非要戳破这春花的假面不可! 「也不是……莺儿妳今晚回妳的房间睡去,我跟蓝蓝睡吧。」莺儿怕蓝蓝,那还是别留她下来得好。 黄莺张口欲言,却被蓝蓝回眸一看,立时轻应了一声。 「一个婢女还有自个儿的小房间,也是妳的造化,还不快下去?」蓝蓝道。也只有南宫朗跟简求春会注意到一些小事,据说黄莺是来陪睡的,平常南宫朗若在府里,黄莺也会有自己的小房间,以免跟其它奴人睡在一块,身上染了杂味。 「是。」黄莺垂首,退出客房。 春花瞄瞄蓝蓝,然后眉开眼笑爬上床,拍拍外侧的床位。「妳一边我一边。」语气颇为期待。 蓝蓝仔细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看见恐惧的表情,于是,她故意往蜡烛一吹,房内顿时一片黑暗。 她黑暗能视物,但她不信这个春花有这本事,她暗自冷笑,然后上了床。 「蓝蓝,妳不脱外衣吗?」春花躺好,偷偷吸口气。果然,美人多香。 「我习惯这样睡。」 「哎,妳跟哥哥真像。」春花张着大眼,看着黑暗,最后实在忍不住,轻轻碰了下蓝蓝的手臂。 「干什么妳?」 「哎,果然又软又香。」春花实在忍不住,侧躺着面对蓝蓝这头,又是委屈又是羡慕得要命,再偷偷摸一下。「莺儿抱起来丰满些,蓝蓝较瘦,又好摸,如果我也能像妳这样就好了…哎哟!」咚的一声,整个小身体撞向床墙又弹回蓝蓝身上。 蓝蓝一怒,一脚把她踢下床。 春花跌得四脚朝天,抱头惨叫:「别打我别打我!」哥哥救命! 「妳做什么妳?」蓝蓝火大。 春花抹去痛得掉出来的眼泪,委屈道: 「莺儿都是这样让我抱着睡,哥哥也是的。妳不喜欢我抱,那我就不抱吧。」也不用这样踹她吧? 蓝蓝咬牙切齿骂道: 「没人这样抱的!」 春花吃了一惊,揉揉后脑勺,疑惑地问道: 「蓝蓝妳在外头见多识广,外头不能这样抱吗?」 「没人这样抱的!」蓝蓝重复,又道:「妳这蠢蛋,这种亲热都是跟男人的,妳这样抱我做什么?」 「……以后我不抱便是,我可以上床了吗?」春花扁扁嘴。她抱莺儿睡觉时,莺儿可没说不能抱,有几回半夜哥哥回府,把她从莺儿怀里拎走,也没有说不能这样抱啊! 蓝蓝该不是骗她吧?春花委委屈屈,上了床,乖乖躺好。她不抱人睡就浑身不舒服,尤其身边是美人耶!她老想,多沾点美人,就会变成小美人了,哪知这个美人比哥哥还小气! 她索性抱住被子睡觉。 「妳要睡了?」蓝蓝又问。 「都过一更天了,我很困了。」春花困困道。 「妳真的要睡了?」 春花鼓着腮帮子,低声说道: 「蓝蓝要夜聊?我陪就是了。」这样一比较,还是哥哥好,至少哥哥不会揍她一顿又要陪她聊天。 「呸!谁要跟妳聊?妳真睡得着?」 春花偷偷往蓝蓝那方面瞄一眼,总觉这蓝蓝跟哥哥一样神,能在黑暗里看见她的表情。 「哎,我是很想睡,但蓝蓝要聊天,我奉陪便是。」 「哼,妳睡吧妳。」 真是莫名其妙,春花内心嘀咕,但还是抵抗不了周公大爷,沉入睡梦里。 「喂!」 「……」放过她吧…… 「喂,妳不怕我吗?」 她比较怕吵人的蓝蓝,不知道这样讲,会不会被踹下床去?春花含糊道:「不怕。」 「谁允妳不怕了?」 「……」春花好想哭,她故意翻过小身体,背着蓝蓝装睡。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呢?不是跟她说,这几天会回来吗?快来救她吧! 香香的气息扑面,春花发现背后灵整个移到她的身边,她只要一张眼,转动眼珠就会发现一张脸贴在她的脸颊上。 「……」如果现在她求饶,不知可不可以放过她?是她错了,她不该贪美色,不该让莺儿离开。 「妳怎能睡得着呢?我在妳身边呢!」 「妳又不是那个那个,我自然睡得着。」春花扁嘴道。 「那个那个?」长发垂到春花的脸颊上,蓝蓝这才发现,这个春花,脸颊鼓鼓的,婴儿肥得很严重。 蓝蓝瞇眼,手指戳了下春花圆润的颊面。那颊面软绵绵的又弹了回来,很像是她曾杀过的婴儿……也不对,她杀那婴儿时,那婴儿的颊面是扁扁的,毫无生机,跟春花大不相同。 春花叹了口气: 「那个那个就是……上次我听奴人 ,有那个黑黑的…..鬼啦!」本不想说出那个字,但她很怕不说清楚,蓝蓝就要跟她贴脸贴到天亮。 虽然很香,但她这种姿势实在很像有个鬼一直在瞪着她。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鬼,春花就忍不住哆嗦了下,紧紧抱着棉被。「蓝蓝,我跟妳打个商量吧。」 「什么商量?」要她这个煞星离开,免得她吓死? 「我不抱妳,妳也别压着我的脸,咱们面对面,就像这样…..」春花硬是转回来,虽然还是一片黑漆漆,但知道蓝蓝就在身边,她就不怎么怕鬼了。 「妳真的睡得着?」 春花差点顺着床边的窗跳出去了,她道: 「妳问了很多次啦!要不是妳一直吵我,我早睡着了!」她也是会生气的好不好? 「我吵妳?」 「哥哥这二天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又得陪睡,妳要是不乖乖睡,我就去找莺儿睡!」 「妳在威胁我?」蓝蓝露出了惊讶。 「对,我在威胁妳!」春花豁出去了。 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求春哥哥跟哥哥多陪着她,年龄上有差,他们再怎么胡闹也不会跟她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莺儿只长她二岁,却在小事顺着她大事全从哥哥心意,她想吵也吵不起来,就这个蓝蓝……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经验呢。 「妳明明面上没有恶意,为什么说在威胁我?妳要怎么威胁我?」 「我、我……」春花想了半天,发现蓝蓝一点也不肯给台阶让她下,反而很惊奇地在等着她会出什么杀手。 她能出什么杀手?只有……只有…… 她弃棉被,用力抱住蓝蓝,把脸埋进她的胸前。「我就抱着妳!让妳、让妳不舒服!」 就这样?蓝蓝有点瞠目。这就是她的威胁?这么的……可耻! 春花漏洞百出,这时候从她颈上一刀,她这下半生怕是永远瘫了,但,她却不想这么做,蓝蓝有点惊讶自己竟不会想对她痛下杀手。 为什么? 看见其它皇朝中人,总觉得无比厌恶,杀之欲快,为什么看见这春花,反而没有想嗜血? 「咱们和好吧,」春花嗫嚅着:「这样大家都轻松点。」 和好?她当玩家家酒? 「好了,别玩了,我、我轻轻放手,妳、妳不要踹我喔。妳要踹我,我就跟哥哥告状!」 「告状是小人行径!」 春花心一跳,热切地抬起小脸,看向黑暗中的蓝蓝。 「妳怕哥哥?」 「谁、谁怕南宫朗了?」 现在春花真的像小人了,她嘿嘿直笑,亲热地抱着蓝蓝。「妳不让我抱,我就去跟哥哥告状,他心眼小得不得了,很会记仇的。」 蓝蓝咬牙。 「我也不是很想当小人。咱们是朋友,我就不出卖妳,可先说好,妳不能动不动就踹我,万一明天哥哥回来看见我鼻青脸肿,那我想瞒也瞒不了的……」 朋友?这是啥屁玩意?蓝蓝皱起眉头,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推开她。 才没一会儿,她就听见春花规律的呼吸声,显然很安心的睡着了。蓝蓝吃惊莫名,这家伙还真的睡了……. 朋友? 这二个字一直在她脑中打转。打小,她是没有想过这种事的,女孩家能亲热到哪去?她没有看过,因为她的记忆里就是杀人杀人再杀。 她的目光又落在这个很明显的矮子。 下午,她听见那要离去的和尚大师跟二哥道别,提及那签神准得很,当时简求春问他空签之事…… 她亲耳听见那句『既是空签,便是在大兴皇朝里没有未来』,当时简求春神色虽是正常,但她很明显看见他眸色一变,已有杀怒之气。 看来,简求春很信这套了?她本是不信,但那天她抽了一签,正是「死无葬身之地」,这签跟七焚其它人一模一样……要说不准,她实在也有怀疑。 没有未来……没有未来……如果这个春花没有未来,那就表示是早夭了。 她一早夭,这世上……是不是、是不是再也没有一个,会单纯以普通人的眼神看她的人? 自她有记忆以来,看见的每一个人,面上都有一种令她难以形容的恶感,激发她嗜血的天性,她以为,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是如此的,而每个人在看他人时也是有这恶感,没有想到…… 是她有问题? 还是这春花有问题? ◇◇◇ 「失火了……失火了……」 春花迷迷糊糊张开眼,喃喃道: 「莺儿,天亮了吗?」 「是失火了。」蓝蓝冷淡地说。 春花猛然起身,大叫:「失火了!」回头要叫蓝蓝一块逃命,哪知这个漂亮的人儿竟然还衣着很整齐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蓝蓝一夜未眠,淡淡地说: 「要失火也不是这里失火。刚才外头的奴婢叫了,是曲房失火了,离这有一段距离呢。」 「曲房?」春花脱口叫道,吓得顾不了蓝蓝,直接从蓝蓝身上爬下床。 「妳干什么妳?」 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跑出房,她大叫: 「是莺儿的房间是莺儿的房间!」 蓝蓝一脸疑惑,迟疑一会儿,跟着下床出去。 东边果然有烟窜上,正是曲房的方向。春花也顾不了衣衫不整,跟着奴人一块跑向曲房。 「春花!」 春花回头,大喜叫道: 「哥哥回来了!」 南宫朗拢起剑眉,一把勾起她的小小腰。 「三更半夜妳出来做什么?」 「莺儿那里失火了!哥哥,你帮帮忙,快看莺儿有没有事!快快快!」她小,跑得慢,哥哥不一样,一眨眼就可以飞千里! 南宫朗扫她一眼,最后还是抱着她,疾步掠向曲房。 尾随在后的蓝蓝,自是明白南宫朗心中所想。南宫朗压根不理曲房里死的是谁,但却勉强违背自己心意带春花去救人。 她多瞄那春花惊慌的表情……这种惊慌,她有看过。七焚园外的皇朝百姓,都是这样的。 她先一步来到曲房,站在最佳视角等着春花。南宫朗绝对不会在火势正旺的时候带春花来,果然,如她预料,她来一会儿,南宫朗才出现在院子门口。 春花那神情有点发怒,显然也察觉南宫朗拖慢的心思。一到院门口,她一看见那曲房烧得彻底,她瞬间失神,哑叫: 「莺儿!」 蓝蓝目不转睛。 「莺儿!」春花想落地,南宫朗却紧紧勒住她的小腰。她怒叫:「哥哥!」 「这火,烧得旺。」南宫朗不疾不徐说道:「妳要我进去救人,一块赔上我的命?」 春花一怔。 「我进去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了,春花妳认为妳去救人有几分活路?妳想要进去送命,就没想过活着的人?」南宫朗直视她。 春花闻言,傻住了。她自是明白哥哥所言,年前奴人姐姐为她丧命,她难过许久,如今凭她能力入火场,只怕他日痛得难以言喻的会是哥哥跟求春哥哥…… 可是、可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 「小姐!」 春花迅速转头,看见莺儿在他们身后,她难以置信,傻愣愣地看着黄莺。 「小姐?」黄莺试探地再叫一次。 顿时,眼泪迸了出来。 黄莺也愣住了。 「莺儿!」她用力打了下南宫朗的手臂,南宫朗才慢吞吞地松了手。 她赤着脚跑进莺儿怀里,用力抱住她的颈子,哭道: 「莺儿妳还在,别吓我!别吓我!妳别吓我,我会吓死的!」 黄莺紧紧搂着她小小的身子,有点受宠若惊地笑道: 「莺儿没事,让小姐担心了。」 春花不大安心,赶紧摸摸黄莺的脸、手。「都没事么?有没有烧伤?」 「没,没事…..」黄莺有些感动地笑道:「我、我晚上出去解手,一回来、回来就见火烧……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了…...兴许是、是烛火倒了。」她不敢直视南宫朗。 「……」莺儿,妳再结巴下去,就很容易露馅了。春花抹抹眼泪,故作无事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光听莺儿结巴,就知火是莺儿动的手。 既然是莺儿放的火,纵火者自然不会有事,虽然她不怎么明白莺儿为何放火,但……没事就好。春花抚着心口,总觉得心跳还没有平静下来,她想,这种事再多来几次,她的心可能会从嘴巴里蹦出来。 「小姐,惊扰妳了……」莺儿笑道:「我瞧……五爷也回来了,不如,下半夜妳就跟五爷一块睡吧。」 春花眨眨眼,回头瞄瞄那场已被控制的火焰。 原来,莺儿是为了她,偷偷放火?为了不让她再跟蓝蓝睡下去,故意放火惊动她? 这样想来,她梦中听见那失火的声音,好像是莺儿的…… 莺儿来这里快一年了,她跟莺儿的感情还算普通,平常大小事情都是听哥哥或墨二哥说了算,莺儿很少会听从她的要求,也把她当个孩子小姐供在那儿,如今莺儿却为了她…… 她吸吸有点塞住鼻子,孩子气地再搂着黄莺的颈子,低声说道: 「莺儿,妳要好好保重,下次要吓我,吓轻一点,别把我吓得魂都飞了。」 「……」黄莺自是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想烧点木柴,引小姐远离七小姐,就这么简单而已。 她哪料到一把火烧成这样? 她不敢违背喜怒无常的七小姐,却也不想见到春花小姐莫名其妙横死,左思右想,只能想出这法子来……她低下头,看着春花脚上沾着泥巴。 她更没有想到,这个小姐会这么为她担心……. 思及此,她情难自禁,轻轻抱住这小小身体。这小小身体竟是微湿,由此可见,这小姐,是害怕她死的。 原来,在这世上,还是有人会关心一个奴婢的生死的。 春花叹了口气,眼睛红红,终于放下心来。 蓝蓝在旁,一直在冷眼看着。 大兴皇朝.天空3待续 大兴皇朝.天空3番外 前接天空2 该不该说,她跟春花总是有缘呢? 一身湛蓝色的少女装束,是出发杀人时惯穿的利落衣裳。她跟春花不同,她是典型的皇朝女子,一过十岁便是开始发育,以前她不觉得,现在她察觉到,她又高又艳,而那个春花,虽然也是少女装束,但个头过小,根本还是个孩子。 她一脸冷漠,微微瞇着眼,望着厅里那春花与简求春的身影── 春花的声音,总是没什么脾气,没有出谷黄莺的悦耳,却令人感到是个教养极好的孩子,有时候她听见她讲话,总是会停下脚步,忍不住多听二句。 「求春哥哥,你抽了一签便是,哪管这么多?」 那厅内,简求春不知回了什么,笑着抽过签筒的签。 蓝蓝偏着头,终是掩不住好奇地瞟进窗内。 春花笑咪咪地凑到简求春身边,跟着念出签诗…… 「哎啊,跟哥哥一样,都是长命百岁呢。求春哥哥,这是要还愿的,改天,你一定得上大佛寺,谢谢菩萨赐的长命百岁,以前抽的全都不算数不算数。」 简求春始终笑着,瞧着春花,比着手势: 「我瞧这次是灵得很,七焚都是同一命,我若是长命百岁,自然朗弟他们也是。」顿了下,他又微笑,笑容中多了几分温柔。「春花妳在咱们身边,自然也是长命百岁。」 蓝蓝冷哼一声,撇开头,望着远处的七焚园景。 长命百岁?这样的弱质小孩也想长命百岁?七焚外头,这样弱的小孩,都死了,都死了。 「蓝蓝?」不知何时,春花已出厅门,一眼就看见显目的蓝蓝。「妳也在这?正好,我找妳呢!」 蓝蓝回首,扫过门口的简求春,目光落在春花面上。她发现,不管看几次,这个春花确实不漂亮,但面上就是没有她看见的那种恶感。 春花眉开眼笑,拿出签筒。「蓝蓝,这是签筒,妳再抽一次。」 「……」 春花期待地望着她。 蓝蓝抿抿嘴,随便抽了一签,又瞄向春花一眼,才看向签诗。 春花凑过来,笑道: 「果然七焚一条命,都是长命百岁呢。」 「……这签哪来的?」 春花理所当然道: 「这是我跟大师求来的!蓝蓝记得要去大佛寺上香。」 大佛寺?那些光头和尚的面上,也有令她生厌的恶感呢。 这签筒里的签诗,怕都是同一句长命百命的签诗吧。难道这个春花以为,换了签诗,就能改变七焚的命运? 还是,这个春花,只是让他们不被签诗所困扰? 明明她也没跟春花特别要好,这签诗分明也做了她的份…… 她握紧手里竹签。 「蓝蓝要出远门?」 「嗯。」她冷冷回着。 「那可要平安无事的回来。」 蓝蓝瞟向她,负手在后,俏脸冷冷地,嘴角也不曾扬起过。 春花本要目送她,然后再回头去找归无道抽签去,但她双脚不得动弹,因为她觉得蓝蓝那冷冷的目光钉住她了。 这个……蓝蓝这表情是想说话? 春花自认还能读得出蓝蓝的表情,遂耐心等着。 等了又等。 再等……再等……风已经掠过她的脸很多次了,但她还是等不到蓝蓝开口。 「蓝蓝,妳有话跟我说?」可不可以先让她蹲下来休息一下。 「谁跟妳有话说?」 春花摸摸鼻子。原来是她误会……明明蓝蓝的嘴角动了动,很像要说话嘛,她叹了口气,转身要跟简求春离开,哪知身后又传来── 「喂!」 春花鼓鼓腮,委屈地看了简求春一眼,才慢吞吞回来,低声咕哝: 「有话就直说嘛……」 「谁要跟妳说话了?」 「那妳叫我……」 「妳叫春花还是叫喂?」 「……蓝蓝,我也是会生气的喔!妳见识过我生气的喔!」她会把哥哥搬出来喔!春花努力用眼神来表达她的愤怒。 「谁允妳叫我的名字了?」 春花很想直接飞走,就不必再进入这种无限重复的对话了。每次遇见蓝蓝,这个美丽的蓝蓝总是会重复着这些话,偏偏她就是对蓝蓝的美没有抵抗力……这样比起来,真的哥哥比较好。 哥哥不高兴时,也不会重复跟她讲话,了不起就是弹她的鼻子吧了。 「妳的名字很好听嘛。」春花扁嘴道。 「好听?」蓝蓝冷笑:「哪儿好听了?」她姓蓝,生她的那个人嫌麻烦,连名字都没有为她取,她就随便替自己把姓迭上去。 春花叹口气,有点羡慕地说: 「每次念蓝蓝,总觉得,蓝蓝的名字像皇朝的天空。蓝色的,很美呢。」 「……我讨厌大兴皇朝的天空。」如同恨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春花一愣,而后低声道: 「我却是很喜欢皇朝的天空呢。」 蓝蓝哼一声,撇开脸,望着远处。过了一会儿,她察觉春花要离开了,才强迫自己说话: 「我不小心听见的。」 春花回首,扬起眉。「听见什么?」 「就是那件事。」 让她飞走吧,让她飞走吧,春花满心挫折。她又不是读心虫,哪知是什么事? 蓝蓝没看向她,又道: 「搞了半天,妳抽的那空签,是大佛寺里有小沙弥在恶作剧。」 春花呆了呆。 「小沙弥看不顺七焚,就故意在签筒里摆上空签,吓吓咱们,哪知妳一直抽中那签,那都是假的。」 春花慢慢摸着她怀里的签筒。 蓝蓝等了再等,没等到春花的响应,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春花笑咪咪地。 「妳笑什么妳?」 春花立即板起脸,认真地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被骗了,多亏蓝蓝听见,要不我挂在心上,一直睡不好呢。」 「我是不小心听见的。」 「是是。」 蓝蓝嘴角撇了撇,转头就走。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没回头。 春花目不转睛,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时候她以为蓝蓝没话讲,肯定又要陷入无限重复对话里,所以,她非常有耐心地等着。 美人嘛,脾气怪了点,她绝对能接受,哥哥也是这样的,阴阳怪气的,偏偏她就是喜欢哥哥的美…… 「我倒也不介意妳用看黄莺的眼神来看我。」 什么?春花一头雾水,看着她这次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莺儿的眼神?她不及理解,连忙喊道: 「蓝蓝,记得小心哪!」 春花确定她这次真的离开了,这才抱着签筒走到厅门。 她就说,怎么蓝蓝一早守在厅门口,原来是要跟她说这事啊,都是十几天前的事了,蓝蓝却还挂在心上。有人摸摸她的脸,春花抬眼,笑道: 「哎,求春哥哥,你最近也要出门吗?」 「再过二天便要上平阳一趟。」简求春比手势,比到最后,索性跟她大眼对小眼。 春花读着他眼里的讯息,道: 「我没讨厌蓝蓝啊,我羡慕她都来不及呢。求春哥哥,你道外头的孩子是长得跟我一样慢,还是跟蓝蓝一样快?」 简求春面不改色比道:「蓝蓝与妳同龄,她约是北方姑娘,生得快些。」 「哎,原来如此。」春花一脸崇拜。「如果我也是北方姑娘就好……」又看看皇朝远处的天空,真是湛蓝得美丽。 如果有一天,能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世界多好……她只敢在心里想,却不敢说出口,外头的皇朝很乱她是知情的,但她总是有点渴望…… 没关系,现在不行出去,将来还是可以出去的,到那时,七焚跟她一块快乐生活,那也是很好的。春花向来乐天知命,不多强求,只是偶尔…… 「求春哥哥,你道我爹娘为什么替我取名春花吗?」有点土呢。 等了等,没等到求春哥哥的手势,她想要绕到他面前看他眼神,哪知简求春拉住她的小肩膀,直接转头朝她笑了笑。 「妳小心点。」 春花什么都没有,就是很有耐心。求春哥哥的眼神有古怪,以前看求春哥哥眼神很复杂,今儿个,倒是很「单纯」,只透露出「妳小心」的讯息,其余一律被『封锁』。 简求春保持微笑,迟疑一会儿,才允许眼里露出该有的讯息,顺便以手势补强。 「妳叫春花,自然是……春是万象更新之时……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花……」他根本是在乱掰。 他怎能说,他从不以为姓名重要。当日他替她取名是随意,春夏秋冬,春字在前,自是用春,花……他也没注意过女儿家的名字,唯一跃入脑海的,就是那日李家村有个叫莲花的女孩。反正,女孩名字都差不多,随便一把就是花,就叫春花吧。 不出眨眼,定下她的名,哪知春花一直很在意这种事。 春花瞄瞄他,心里嘀咕:求春哥哥的眼神有点迟疑,肯定有鬼。 但,名字父母取,她也不能抗议,遂与他一块步行往书房走去。 求春哥哥在而哥哥不在时,总是求春哥哥教她读书写字的。 「这样也不好……求春哥哥老待在府里,如何认识好姑娘呢?」她自言自语。 「……」他不置可否。最近春花接触那种才子佳人的书类不少,自然会往那里想去。 皇朝女子这时候早开始思春了,哪像春花老爱看游历天下的书……他目光落在她小小的个头,内心总有点疑惑。 别说皇朝女孩家,连男孩家在春花这年龄哪个不是高头大马,要说营养不良才致如此,那也不可能。 再者……春花的面上、眼里并没有……七焚谁都察觉了却没有人说出口。 随华容她,想必如此。 「求春哥哥,你那句独一无二的话,想要对谁说呢?」春花实在掩不住好奇。 「妳要我对妳说吗?」简求春笑着『反问』。 春花愣了愣,仔细观察求春哥哥温暖的眼眸。 他微笑地与她眼对眼,还难得有趣的眨着眼,任她看个清楚。 「求春哥哥,你那句话可不能乱说。」她道:「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人才好。」 「……是吗?」他笑着。 春花点头。「求春哥哥跟哥哥一样,都是不信鬼神的。要是哪天你随便指着个人叫了出来,万一要是真的,那人也不是你喜欢的,岂不是得不偿失吗?」老实说,七焚真不信鬼神,难保哪天求春哥哥不会为了故意抗鬼神而搞出这种事来。 「……」他还是微笑着。 春花注意着他的目神,确定他将话听进去并且允她不会随便乱喊出后,她松了口气,脚步轻快起来。 简求春搭住她的小肩。她回首,看见他欲言又止。 「求春哥哥?」 「没什么……」简求春恢复微笑。 春花她……为什么这么信鬼神呢?简求春忖思着。皇朝里,信鬼神的人少,而春花自有记忆来只在简宅与七焚园里生活着,主子不信鬼神,奴人绝不会当着春花面前论鬼道神,为什么一个几乎不曾接触鬼神论的小孩,在听见大佛寺在讲到鬼神时,几乎不曾怀疑地去信它? 他又想起当日在那破庙里,她那双据说能见鬼神的眼睛…… 是何来历?到底春花出身为何? 七焚谁都想过,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他垂目把玩手上的『假签』,再抬眸望向走在前头的小小身影。 是哪儿出身一点也不重要,就算春花是大佛寺说神道鬼里的什么鬼也无所谓,这世上,若是鬼才能跟春花一般,那跟鬼相处他也是乐意之至。 「求春哥哥?」 他微微一笑,小心收起那签,负手徐步跟上春花。 大兴皇朝.天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