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丝》 第一章 倘若有天,我离开了你,你会找我吗? 会。 会上天下地的找吗? 会。 即使在很久以后,你已不记得我的模样? 我会找到你的。 殷缸的鲜血,顺著剑身暖暖流下,在剑尖之处汇成血滴,再落至地面上形成了一朵朵斑斑血花。 神界武将神所居的武将林中,此刻身为天帝麾下的众武将神,正齐聚一林切磋武艺。 与往常不同的是,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将神无冕,今日不但准时出席,甚至愿拉下身段与众同僚切磋武艺,令原本就惧于无冕的众人,纷纷避开他,以免倒楣地被无冕当成磨刀的对象。 一名没来得及躲过无冕的武将神,就连一剑也未出,即遭无冕扬刀一划,自左肩至左臂上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冒涌的鲜血直朝剑尖汇聚落下。无冕在他一迳地后退时,再次举刀对准他的脸庞,但就在这时,一片遭人摘下的嫩叶,在指劲的劲射之下,飞快地擦过了无冕持刀的掌背,留下一道不浅的血痕之余,也逼得无冕不得不换手握刀。 清亮的女音自他的身后传来,并同时让他不悦地皱起剑眉。 “不过是练练身手罢了,真有必要下手这么重?”久久不来武将林一次,一来就想杀神,他若不是想验收这阵子闭关潜修的成果,就是天生嗜血太过。 “这局尚未分出胜负,你要代他吗?”他微微侧首,不敢苟同地瞧著来者身上永远都是大红或大艳的华服。 子问浅浅一笑,“我很贪生怕死的。” 佳人笑意未歇,二话不说就猛攻而来的无冕,已飞快来到她的面前一刀正正地朝她的面门砍下,而她则是迅即取下发簪,在他下一刀砍下时,将长刀格挡在她的额际上方不动。 “你的脾气,近来可说是愈来愈坏了。”她叹了口气,一掌击向他的胸口时,顺道旋身一脚将他给踢开。 “你倒是永远都笑嘻嘻的。”他边说边削下她一缯发,随后欲置她于死地的一刀再砍向她的颈间,“总有天,我会教你再也笑不出来。” “你不觉得你对同僚未免也太无情了些?”她不慌不忙地弹指震开他手中刀,并识相地退了两步与他保持好距离。以免他杀心又起。 对于她多年来总是对他过于防备的举止,无冕暗自思忖了半晌,并再三瞧了瞧她这张永远的笑脸。 “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忽地一个箭步飞窜至她的面前,并以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调轻轻说著。 “若是与我无关的,就甭说了,若是与你有关的,也甭说。” 对于他的事,她是半点兴趣也无,反正从他这地下太子口中所吐出的话,九成九都不会是好事。 “再过不久,我将夺下斗神这一职。”他才不管她愿不愿听,刻意在她耳畔低哺,让她字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子问颇为讶异地看著一脸势在必得的他,并有些怀疑自个儿方才是否听错了。 斗神?这么多年来,从不去抢下武将神之首,也不肯去立下汗血战功抢得战神一职的他,会想当上斗神?或者,其实斗神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想要的……是神之器?还是别的?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他目光炯炯,瞬也不瞬地瞧著她面上的变化。 “有。”她一手掩著芳唇,面带痛苦地道:“拜托,劳烦你离我远点,你这张脸若是靠得太近,我会想吐……”是谁说全神界生得最俊最俏的第一美男神仙,非无冕莫属的?她随便拉个藏冬或是不知跑哪去的火凤,再不济她也可以拖个郁垒出来,甚至不需帮他们打扮,他们就可当场把这个无冕给比下去! 两道寒光当下直朝她射去,她只好告饶地抬高两掌。 “你真正想听的是什么,你就直说吧。倘若,今日你只是来此想试探我和他人的心意,或是我与他人在日后会不会成为你的敌人,那么我现下即可告诉你答案。” “说。” “眼下,藏冬、郁垒还有火风,这三神皆对斗神之位丝毫不感兴趣,而圣祺则是神法尚未大成。”说起来,这神界虽是人才济济,却没几个胸怀大志的神仙,大多不是逃得无影无踪。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待在不想当的职位上。“别说是斗神了,就连个战神,藏冬和郁垒还有火凤都不愿当了,更何况是善良的圣祺?” “你与青鸾呢?”疑心甚重的他,仍是紧咬著不放,就怕暗地里他们几个会不意地跳出来同他抢神之器。 “青鸾早已不知所踪,而你,也知她的性子,她之所以会弃太岁一职,是因她本来就不要官不要爵,神之器对她来说更是半点用也没有。至于我,则是天生畏事的鼠辈,能少一事,我就绝对不会去多一事。”指望青鸾?她不要逃得比谁都快,就很让那票太岁师祖们面上有光了。 “是吗?”全然不信任的目光,在四下巡视过林中的众神一回后,再次停伫在她的身上。 “放心吧,放眼神界,你最不需要提防的,就是我。”她只好再次示诚,“在毫无对手的这等景况下,斗神早已是你的囊中之物,我又何须吃力不讨好的去抢件我根本就不想要的东西?” 无冕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他只是朝正等著他相信她的子问扬起长刀,并在下一刻,趁她毫无防备时刀势再起。 “依你看,我为何会想拿下斗神一职?”他边问边划破她的衣裳,差点就来不及躲的她,两条手臂险些就被毫无同僚情分的他给卸下。 不知道不知道……就算有点知道她也全都当作不知道! 她边躲边稳住笑意,“自然是因你认为放眼神界,只有你才有那资格。”他冷声哼了哼,“你愈来愈虚伪了。” “哪里。”眼看他下手愈来愈重,子问不得不在与他闲聊之余,赶紧从一旁看傻了眼的同僚手上夺来一柄剑,可就在她转过身来时,无冕却已不在原地。 她猛然抬首,跃至她上方的无冕,已一刀狠狠朝她砍下,她连忙用剑去挡,岂料力道压根不是他对手的她,手中之剑应声而断,冰凉的刀身随即滑至她的颈间,并紧紧贴著她。 “你可会助我得到神之器?” “这事我帮不上你。”她毫不考虑地拒绝。 他想了想,拐个弯再问:“倘若藏冬或是郁垒也想抢斗神一职,你可会为我出手拦住他们?” 子问笑吟吟地摇首,“当然不会,我不淌浑水的。”又不是吃饱撑著了,她才不会去跟那两尊不良神作对。 “你以为我会信——”无冕口中的话尚未说完,一道怯生生的嗓音自他俩前头林间小道上传来。 “子……子问?”大老远就瞧见无冕一刀架在子问的脖子上,身为天女的繁露登时被吓得面无血色。 一“繁露?””子问纳闷地瞥她一眼,同时不耐烦地一手隔开无冕在她脖子上摆好看的刀,“你就先忍著点吧,瞧,她郝被你吓坏了。”还没同她把话说完的无冕,在不情不愿地收刀回鞘后,冷眼看著那个出了名胆小的天女,在子问一靠近时,即伸出双手将子问臂膀搂得紧紧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她这娇娇嫩嫩的天女,不待在天女宫反倒跑来这全都是男人的地方? 面色带点不安的繁露,示意子问弯下身,附耳对她说了一顿后,随即又害羞又害怕地躲到子问身后去,子问看了仅是摇了摇头,不得不再一次当起天女们专用的传讯者。 “咳,大家都听好了!”她拉大了嗓让林间所有的同僚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说,月前鬼后诞下一子,奉天帝谕令,她得找名武将神同她一块去人间代天帝赠礼!” 原本不想多管闲事的无冕,在听完这段后,随即止住原本想走的脚步。子问继续对一林子的男人传话,“她要我问你们,你们哪个要保护她去赠礼?” “这件圣差,我接。”丝毫不给其他同僚机会,无冕在她把话一说完立即主动应允下来。 原本就已是面色发白的繁露,一见全神界都没神敢与他同待在一块半刻的无冕要陪她去,她连忙拉紧了子问的纤臂,频频摇首之余还以求救的目光看著她,可是子问却是一反常态,硬是在这当头不动声色,甚至还微微背过身子。 她没看到、她没听到、她什么都不想问,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无冕一步步朝繁露踱来,先是满脸兴味地瞧著那个平静过头且明显想置身事外的子问,而后再随意扫了繁露一眼。 单单只是被他扫过一眼,满面惊慌的繁露便已躲缩至子问的后头,哪怕子问再怎么转过身、再怎么不想与她纠缠,繁露就是死命捉著子问的衣袖不放。 “怎么,你不想同我去?”无冕挑高剑眉,很有耐性地挑战子问同情心的底限。 “不……不是。”他愈是靠近,繁露愈是抖得厉害。 “那咱们何时起程?” “三日后……” “你可以回去覆命了。”无冕大刺刺地侧过首,并对子问露出百年也难得一见的笑意。 他笑了?瞪著无冕面上的笑意,好阵子过去,子问的脑海仍是一片空白…… 直到她慢慢回过神,再次瞧了又瞧眼前的男人确实是无冕没错之后,当下赫然明白了无冕为何要主动接下这圣差能她,只能咬牙地瞪著这回不知是想玩她或整她,或是已想出了新法子好杀了她的这个伪同僚。 原本天色尚好的晴苍,在大批的雨云飘飞而至时,已成了阴沉暗色吓人的天际,浓浓的密云徘徊在他们的顶上不肯消散,即将降下大雨的味道,偷偷躲藏在大地之上。不过多久,一道似要划破大地的闪电降临时,子问偷偷地将目光潜进无冕的眼底,但就在下一会儿,当雷声频频作响时,她忽然觉得很是懊悔,自己为何要有双凡事都看得太清的眼? “子问?”眼看她果愣了许久,繁露忍不住摇摇这个张着眼睛神游太虚的靠山。 虽然很不想面对现实,但还是得清醒面对的子间,瞄了瞄笑意满面的无冕,此时看著她的目光,既是期待又是兴奋。 这让她不得不回想起,上一回,无冕也是这么对她笑时,是在他尚未闭关修练、神力也还未大增之前,那时,在一次的武艺切磋之中,她“不小心”胜了无冕一掌…… 也就只那么一掌而已。 可那一掌,却让她后悔了几百年…… 她那不经意的一掌,不但激起了无冕无穷无尽想要打倒对手的疯狂执念,为求更上一层楼,他还时常闭关修练以期神力大增、武艺更加精进……唉,话说回来,上同他的一笑后。 她就被迫与他切磋武艺切磋了几百年,而这回他的笑,她想,她的下场,八成会比上回还要来得更惨更惨。 “子问?”眼中泛著泪光的繁露。又再对低首掩著脸的她.求救地拉了拉她的衣衫。 不管闲事、不管闲事……可是闲事,向来就是不肯不管她。 眼下,一个都已下战帖,另一个只差没被吓出两行清泪了,在这景况下,除了答应虽不是故意和无冕联手,但暗地里却实是合谋陷害她的繁露代她到人间走一趟外,她还能怎么样? “子问……”她叹了口长长的气,自袖里取来绣帕拭去繁露面上的泪水。 “别哭了,我代你去就是。”纵使再怎么不情愿,她也很担心无冕会刻意在人间惹是生非,或者为神界树立了强敌,而她最烦恼的是,待她去到了人间后,无冕会怎样对付她? 正欲走远的无冕,在听见她的这句话后,脚下的步子明显变得轻盈许多,让她只能毛火地瞪著那具在得逞之后的嚣张背影。 她就知道,只要她一点头,她不是不偏不倚地往陷阱里眺,就是恰巧地又中招算了,若是无冕真要她死或是另有他图的话,到时,她见招拆招就是了,就算是胜不了无冕,她还是可以安慰自己,反正,生死都只是人间过眼,没什么好留恋,也没什么好挂牵。无冕若真想杀她,这几百年来,他有太多太多的机会,而她则是横竖都躲不过,既是如此,与其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坦然待之来得好,只是,她仍是有一点不明。 她的这条小命,真值得让无冕亲自动手? 袖摆处突然传来一阵拉扯,子问甫回过神时,这才发现还有个繁露仍躲在她身侧。 繁露眼眶里还是汲著泪水,“你当真要代我去?” 倘若能说实话,她当然会说,她一点也不想做这等蠢事。 可繁露这尊小天女,不但娇贵惯了,生来就不懂心机,也不懂神界以外的风雨,若是可以,她并不想让繁露离开神界一步,她只希望繁露能和其他天女一般,全都无忧无虑地在天女宫中快快乐乐的过著每一日,而她,则至少在尽头来临之前,还是能够为他人留下些什么…… 一道银白的亮光闪过天际,而后携来了阵阵低沉的雷吼,紧接著,更多的亮光划过天际,繁露站在原地,愕然地看著子问整个身子似乎透明得连闪电都可映照而过。 站在大雨中,不躲也不避的子问,沉默了一会儿后,对划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你就当我……嫌命太长吧。” 冬日的脚步才缓缓走过,迎面而来的料峭春风,在扑上面庞与四肢时,仍是让人忍不住再次拉紧了身上的外氅。雨日过后,脚下的大道因太多人行走的缘故,如今,已是泥泞一片。像个被踩碎的回忆。 环首四下,犹沾著雪的树林、犹挂著冰柱的屋檐、路上那遭人人踩过融雪而形成的小水坑……双手捧著贺礼的子问有些不安地将手中之物更拿妥了些。 与无冕一前一后走在行人鲜少的城郊大道上,四下的冷清,令子问不禁回想起,眼前的血腥,与那一年……那一年她甫张开眼的片刻,腥红的颜色铺满了战地,那些或许高耸人天、或许歪歪斜斜竖插在将士与马匹里的长矛.衬映著满地的尸首,以及,那一地混合了雪水与血水的大地…… 过于刺目的夕阳霞光照进她的眼底,她眨了眨眼,将当年一地的愁怅再次关锁回心底的最深处。她抬首望著走在她前头的无冕,一种预感隐隐在她的脑海里发酵,因为,这宴在是太可疑了。 贵为地下太子的无冕,居然会去接下这等普通神仙才会去做之事,本就已够让人心生纳闷了,加上他又算准了她绝对会代天生就无胆的繁露出头……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闷不吭声一路跟在无冕后头的她.在绕过了大半的城镇来到集市时,四面八方挤来的人群,一张张陌生且不相同的脸庞纷纷掠过她的眼帘、自四下飘来的食物香味、繁嚣喧闹的种种声音,还有,活生生的人们。 说起这座人间,除了夜夜借由梦境踏上这儿外,在白日的现实生活中,她已有多久没有离开过神界来这儿了? 实际的岁月,她已记不得了,但她却记得在神界发生的每一件事。几百年来,那些该孤单的,仍旧是孤单,该忘了的.则还在努力地学习遗忘中,而在这数不尽岁月的日里与夜里,她又是以何等心情看待自己?她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曾经有那么一日,春光尚好,她徐缓转过身子,问问身后已逝的岁月,可岁月却转身拔腿仓皇而逃,并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可以的话,我想忘记这一切。” 在某一个下著大雪的深夜里,不在房里图个温暖与睡场好觉的青鸾,站在窗边看著纷落不断的大雪时,头也不同地对站在身后的她这么说。 “为何?”她不解地眨著眼。青鸾关上窗痢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看著子问那双盈盈的眼哞,在那里头,青鸾看不见哀伤痛苦、自疚与莫可奈何,她只看见了怜悯与同情,还有,上天抢不走的快乐和无所畏惧,而那些.正是青鸾也曾拥有过,可现下却早就遗忘的往事的一部分。 青鸾拍拍她的面颊,云淡风清地对她一笑。 “或许这一生,你也永远不会懂。” 青鸾欲言又止的身影,快速自她的回忆里被带走,思绪四处游走的她,根本就不知,无冕在她一迳地想著心事时,已将她带到一座矗立于城郊,外观壮丽巍峨,可却由里至外、上至房檐下至砖墙皆是深黑色泽的山庄。 懒得发呆闲看的无冕,在她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举步走至山庄大门之处,正想拿出怀中的拜帖时,一抹自屋内狠狠弹飞至外墙上的身影划过他与子问的眼帘,在他俩仍未开口时,又有另一个倒楣鬼以同样的方式给踢出庄外。 猛然自庄内飞撞至庄外的墒面上后,灰头土脸的妖界小妖,在顺过气来时,看著身旁早他一步遭人以两指给弹出庄外的另一只山怪。 “你……你也是遭他两指给弹出庄内的?” “可不是?”下场并没有好到哪去的他,没好气地反问。 只单用两指? 虽然她对这类话题有点兴趣,但因走在她前头的无冕压根就没把四下的一切给放在眼里,她也只能颇惋惜地拉起裙摆,随著无冕走向山庄大门处,看著无冕递出拜帖。 “大师兄!”收到外头下人所传来的帖子,广目忙不迭地冲进大厅中,打断了正与各界代表闲聊的滕玉。 颔首向在座的所有贵客示意后,滕玉快步走向还站在厅外的法王,当法王附耳对他说了一阵后,他的面色蓦然即变。 “这该怎么办是好?”对于这名来自神界,鼎鼎大名、各界众生避之唯恐不及的贵客,他们究竟该不该代鬼后接礼,或是该不该与他见上一面? 身为当家的滕玉,侧首看向庄外天顶层层不散、殷红似血的正气霞光,为此备感威胁的他,正考虑另行他策时,他突然看见,另一朵像是金纱丝绸制成的富贵彩云,就紧紧地跟随在前头的血霞之后。 “大师兄?”还等著他发落的广目,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他。 虽对来者的身份有所怀疑,但身为一庄之主的滕玉,仍是毫不考虑地朝身后弹弹指。 工止即把大厅空出来,将他界之客请至别院。”也罢,来就来吧,若他没料错,这回天帝派来的,可是那个刻意缺席不去抢战神一职的无冕,只是他好奇的是,究竟是何方神圣,既与无冕一同前来,却又能丝毫不受无冕的影响? “是。”趁著广目派人去清空大厅内的各界贵客们时,滕玉再次看了看天际里,那朵色彩斑斓,频频改变著形貌的云朵,在他还想不出,六界里,究竟是哪一界的众生才能够—— “大师兄。”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他的思索.滕玉收同目光,一把自椅内站起,走至大厅垂曳至地的腥红色幕帘后,一把将它拉开。空荡荡的大厅里,除了那个穿著一身金黄战袍的无冕外,令他好奇的是,那个低垂著粉颈,身著一袭刺目大红衣裳的女人。 当无冕在厅中站定,不以为然地瞧著高站在上方的滕玉时,走在他后头,一路上都在走马看花、全然心不在焉的子问,在差点撞上无冕时,赶忙往旁退了两步.并同时抬起头来。 “好艳的……长相。”身形壮硕又不爱言语的广目,打从子问进门起两眼就直瞪著她那张艳丽无双的脸蛋不放。法王则是在呆愣愣地眨完眼后,一脸不敢恭维地瞧著子问那一身大红大艳,就连新嫁娘也没胆敢像她那么夸张的打扮。 “好夸张的……衣著。”吓……吓到他了,她是怎么把自个儿打扮成这等只要看上一眼,即伤人眼力又伤人心脉的模样? “瞧够了没?”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无冕,忍不住出声提醒上头那些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子问身上的众鬼。 目光并不全然停留在子问身上的滕玉,只看她两眼后即审慎地打量起无冕,并朝身后扬起手,示意法王退进内厅里头。 “鬼界座前六部众之首,滕玉。”缓步走下台阶的他,边说边拱手向无冕致意。 “我乃神界武将神无冕,今日特代天帝赠礼而来。”介绍完自个儿是谁后,无冕自袖中拿出一只扁盒。 “我等在此谨代鬼后向天帝致谢。”滕玉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朝身后拍拍掌,“广目。” 当高头大马的广目沉默地接过贺礼入内后,滕玉微侧过身子,不以为然地瞧著那个动也未动,仍旧站在原处的无冕。 “还有事?” “你似乎……不怎么想款客?”远道而来,未奉上口解渴的茶水就罢了,这个主持大局的滕玉,甚至连邀他入座歇歇腿也没有。 滕玉冷冷轻笑,“对你,是不想。”聆听著滕玉那款冰冷到骨子里的语调,以及诚实得令人想痛扁一顿的言语,缩躲在无冕身后的子问,有点头疼地抚著两际。 并没有打算一送完礼就立刻走神的无冕,状似优闲地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大厅内四处绕绕逛逛,并兴味盎然地瞧著摆置在架上或桌上的各界所赠之礼。半晌,不顾滕玉正看著,他顺手拿起由他界所赠,以玉石雕刻的七色麒麟玉中的麒玉。 “听说,六部众向来都居于鬼后宫中,怎么近来你们却一反常态落脚于人间之中?”他边把玩著手中的麒玉,边漫不经心地问。 “我喜欢搬家。”滕玉原本就冰冷的音调,此刻更显阴沉寒冷,“把东西放下。” “不会是因你在鬼界混不下去了,所以鬼后才将你调派至人间吧?”压根就没将他看在眼里的无冕,只是在随手将七色麒玉搁在桌上后,便又伸手想拿来另一块麟玉。动作比他来得快的滕玉,及时探出一掌,成功地止住了他的造次。 “哪日你遭天帝踢出神界而流落人间时,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届时,我定会好好招待你。”性格没比无冕好到哪去的他,只是扬起薄唇,不肯吃亏地在口头上与无冕继续礼尚往来。 就在他俩抛下在门里门外的众人,不顾一切地互瞪起对方之时,杵在后头的子问,愕然地看著他们之间弥漫的气氛,以及骇人的压迫感。半晌,在他们皆扬起下颔,开始以不屑之姿互睨著对方时,她忽然觉得头痛加剧,且痛得让她非常需要找面墙来撞撞。 真是,那个向来就是横著走,恶名传递神界的无冕就算了,而眼前这尊也奉陪下水一同兴风作浪,并把整个场子搞得冷冷冰冰的鬼辈,方才他不是说,他是六部众之首吗?可,怎么他却比无冕还更不懂什么叫待人处世,以及所谓的人情世故?他究竟是怎么当上鬼后座前六部众之首的? 为何在神界能让天帝睁只眼闭只眼的,偏偏就是无冕这款的冷血神仙?而在鬼界能让鬼后倚重并位居高位的,偏偏又是滕玉这类的鬼辈?眼下是怎了,神界和鬼界都没人才是不?这两界就不能派出点登样且正常点的代表来吗?不过就是件赠礼小事,这两个男人,真有必要将它演变成一场闹剧不成? “鬼界的礼仪,向来都是这么差?”两者中,瞪久也站久的其中一方,好一阵子过去,终于有些毛火地问。 滕玉横他一眼,“总比你这尊浑身上下带著杀气来赠礼的不速之神好多了。”亏他来自神界,一身血腥味那么重,别说是佛门不会让他踏人半步,任何一界,也绝不会想让他的双脚踏上他们的地盘。 谁能知道,这一回,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否就只为了赠礼而来?倘若他是为杀为屠为一时的快意而来呢?看在鬼后的面上,无论无冕是为何而来,他都有责任好好保护鬼后所邀的各界贵客们,哪怕是玉石俱焚,他也在所不惜。 他们俩就一定要这么玩不成? 子问忍不住在心底叨念著眼前的这两位仁兄.也不想想他俩的岁数加起来都已几千岁了?可却幼稚得有若孩童般,一个有意无意地撩拨,一个似有若无地迎战。明里暗里,彼此都想吓唬吓唬对方,也都想趁其不备吃啃对方下腹…… 唉,她就知道老天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她。 当身为在场第三者的子问抚额频频叹息之时,滕玉微微侧首,看向自进庄之后就一直站在无冕身后的她。 “你身后的那位是?” “她?”原本漫不经心应著的无冕,突地顿了顿后,对不明所以的滕玉绽出一抹冷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太过清楚无冕性格的子问,一听完他所说的,随即一手,探入红袖里握住剑柄,并防备地往一旁退了两大步。 “你想怎么样?”他疯了吗?这儿可不是神界或是普通的人间,他现下所站的地盘,可是鬼界的地头啊,况且他若是动了鬼后的鬼,即是对鬼后不敬,他要是以为他可以在这里闹—— 慢著,难道说……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故意引她来此? “我曾对你说过,总有天,我会教你再也笑不出来。”无冕徐徐咧出一抹冷笑,“依我看,不若咱来个选日不如撞日吧?我看今儿个似乎是个大吉之日。” 子问张大了一双水目,已大抵弄清楚无冕为何愿接下这件圣差,又是为何要刻意逼退其他天女,好让她自个儿心甘情愿地代繁露来此赠礼的原因。 他想一石二鸟? 在她方回过神来时,即见无冕飞快地扬起了右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站在另一边的滕玉也随即扬起左掌,速度快得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两人简直就是同一时刻出掌。 受不了这等劲道和震力的山庄,隐隐在他们脚下颤动。 厅内的烛火弯著腰不断摇曳,可当震动消失,光影再次恢复了正常后,众人纷纷怔站在原地,没有一人注意到,那个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的子问,她是何时站在他俩之间,而她又是为何不怕死地朝左右各探出一掌,再四平八稳地接下他俩的这两掌…… 她怎可能接得下来? 滕玉讶然地瞧著子问的侧脸,怎么也想不出,单手与他和无冕抗衡者,倘若是寻常的神仙或妖魔,若非当场即遭击毙,就是被毁了双手与五脏六脉,可她……却仍是好端端地站在他俩之间,神色丝毫未改,娇小的身子也无半点动摇。 一点也不意外她会做出此事的无冕,在事前就是算准了她的性子,才刻意要她与他同来人间走这一遭,只是他没想到,对于他的计划,她虽是很配合,可她却出乎他意料之外,非但没死,竟还能同时接下他与滕玉的两掌? “大师兄——”眼看著纠缠站在厅中的三者皆动也未动,很怕因来者都是来自神界,因而滕玉将会吃了亏,很想前去为滕玉助阵的广目,才想自内厅里踏进大厅时,却遭法王一把给揪回门内。 “不想死就别去碍事。”眼下那三者之间,哪还容得下半点缝隙?该怎么拿捏,相信那三者应当都很清楚才是,若是让外人坏了他们三人各谱各的棋,那可就不好了。与她对上一掌许久后,额上开始沁出汗的无冕,冷眼看著她。 “我以为,你没那么蠢的。”换作是在神界时,与他一般自私自利的她,哪可能会去做这等牺牲白个儿事? “我原本也这么认为。”他以为她想吗? 眼底盛满讶异,不信她能撑得住方才那两掌的无冕,在她话一说完,即二话不说地腾手换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张开五爪直袭向子问的颈间。早有防备的子问,先是放开了接住滕玉的那一掌,一手格开了无冕朝她袭来的掌指.可这时无冕却方向一改,毫不客气地一掌击向她胸口,方才与他们纠缠不清的滕玉见了,迅速以同样的掌劲,一掌击向子问的背后。 兀自加重掌劲重击在她胸坎上的无冕,愉快地瞧著她血色尽失的脸庞,同时也很明白,一旦他加重了掌劲,另一头的滕玉就得跟上一同加重掌劲,这样才能尽可能不伤至子问本身,可,这对处在中间的子问,则是种在死与不死之间的煎熬。 “你从没想过,你也会有今日吧?”压根就不计过日旧情,只记今朝身份的无冕,在她又再次动弹不得时,意有所指地同著她。 两造在她体内深沉不见尽头的内力,不知究竟要相互抗衡至何时才肯歇手,咬牙硬撑了许久的子问,在口鼻间已泛起阵阵血腥之味,体力也将遭他们给消耗殆尽之时,她疲累地垂下眼睫,深深喘了几口气,眼看可能在下一刻,她就会往后一倒,倒至滕玉的怀里,可就在那时,她却猛然抬起头,侧过身子以肘抵挡住无冕再追上来的另一掌,而后她扬高左掌。 猝不及防地快速将纤纤两指直点向无冕喉际两侧,借此打破了他们三人之间的僵局。 走了一著险棋这才制住了无冕后,她静看著无冕那张写满了不甘、且日后定会找她报仇的神情,她摇了摇首,再撇过头看向身后,就只见遭情势所迫,不得不赏她一掌的滕玉,此刻他正用一种令她感到陌生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瞧著她。 “你太大意了。”在无冕急于脱困时,她举步上前更用力搀以两指扣住无冕颈间的脉门,“你与我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你爱惜你的生命,而我却可以随时豁出去不要命。” 听完了她的话后,面色微变的滕玉,瞪看著方才凶受他一掌。而皮开肉绽的背部,此刻已染上了令人心惊的血红…… 可是,他人都没有察觉这点,只因让她身上那袭远比鲜血还要来得艳红的衣料给吸收去。 浑然不知身后的滕玉在想些什么,目光片刻下离无冕身上的子问,带著嫣然的笑意,依旧是以那等柔柔软软的口气对他说。 “眼下。我或许不能杀了你,但我可随即废了你。”强打起精神的子问,刻意装作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被废或是全身而退。这两者,你斟酌斟酌。” “打何时起,你这神界的外来客,成了开价的那一方?”无冕不以为然地瞧著她,“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想死的话,你是可以不听。”她边说边掐紧他的咽喉,打算在下一刻就将它捏碎,再一掌直接袭向他的心房。 “你未必能比我快。”喉际的束缚愈来愈紧,呼吸也愈来愈不顺畅,无冕仍是不愿拉低身份。 “或许吧。”她乐观地扬扬眉,“不过,这得赌过了才知道。” 从未把子问逼到这等地步的无冕,仔细瞧著她那仍然是百年如一日,从未曾更改过的轻浅笑意,而后,他撇开脸庞,在边收回两掌边悻悻然地撂下话。 “这回,算鬼界走运。”听出弦外之音的滕玉,定定地瞧著这名专程来闹事的不速之客,在把话说完,即衣袍一翻,顶著满心不屑的神情离开大厅,一路直走向庄外,中途就连点停顿也没有。 一同前来,却被独个儿抛下的子问,看上去,似乎也不怎么在乎无冕的离去,她只是略微整理好自个儿的衣衫后,抬起螓首,望著外头无冕离去的天际。 几乎再也撑持不住的子问,眼下只想找个没人见著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呕尽体内找不著出处的淤血,再闭上眼用力地睡上几年或是几月……可偏偏,目前她所处的地方,却让她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就连想要假装只是路过也不得。 早知如此,方才她就不逞英雄,顺势去接下那两掌了…… “姑娘。”看出她的身子很可能在下一刻就将要倒下,可她却无意向人求援,反而很可能会如无冕一般离庄,这让自对她出掌后就一直深怀歉意的滕玉不得不出声留人。 子问拖著已麻痹到快没有知觉的四肢,款款回首,朝那个眼底写满担忧的男人笑了笑。 “告辞。”拖著微沉的脚步,一步步踱出庄外,视线显得有些模糊的她。在心底恍惚地想起,那日,无冕的微笑代表了什么意义?原来,搞了半天,无冕就只是想借他人之手合力杀了她,并顺便挑起神鬼之间的战事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倘若现下她撑著最后一口气回神界的话,若是又倒楣地遇著了正在神界等著她的无冕,那么她准是卜成十的必死无疑,再加上,她听天女们说,藏冬与郁垒这两位战神近来并不在战神宫中,就算她想讨个救兵,只怕到时就连个敢与无冕作对之神也没有…… 要是她不回神界,干脆就在人间躲上一阵呢? 唉,怕只怕……躲得了一时,躲下了一世。即便她可以闪过众神的耳目安然地躲在人间里,但她想,不出几日,神通广大的无冕,定会在她仍拖著一一身的伤势时找著她。她太了解他了,若没亲眼见著她断气,只怕他不会那么轻易就罢休。 霞色铺满大地,如血的夕阳,饮了,似乎会醉。 向晚已至,家家户户的炊烟,衬著远处被夕日照得橘红与金粉的云朵,纷纷袅袅地攀上天际.空气中弥漫著家家户户燃柴的味道,闻起来……是一种幸福的味道。 急于归巢的林鸟,自她的顶上呼啸而过,子问抬首看著纷纷归林的众鸟,再看向天际远处眼下她或许已是回不去的神界,她不禁低声喃喃。 “我原以为,我够了解你了,没想到……”这算是先知先觉的下场吗?可她若不管,只怕在无冕的搅和下,神界又得向鬼界…… 刻意让她察觉的足音,在她瞧天际瞧得正出神时,轻轻在她身后响起,她默然收同望向天际的目光,回首有些意外地看著那个丢下所有宾客,追她追出庄外的滕玉。 “有事?”全身又痛又没力,她很敷衍地挤出笑容。 仔细打量过她一回后,两道朗眉紧蹙的滕玉,直盯著她遭无冕不留情割破鲜血直流的右掌,以及在暗地里,也遭他震断了几根指骨的左掌。 “你受伤了。” “当然。”她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没赔上一条小命已是不错了,尤其在他俩凶猛的夹击下,她怎可能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你想死吗?”眼看她动也不动,只是一脸的不以为意,他捺著性子,再出声提醒她,方才的那几掌为她带来多重的伤。 “我——”才想拒绝他好意的子问,方抬起头来,便愣愣地瞧著他那双她方才没仔细瞧清,而此刻就近在她眼前的眼瞳。若她没记错的话,鬼界之鬼,眸子若非是青的,不然就是与人间之人相同是黑的,而灰的,则大半是携仇带恨而去的,若非无法解脱者,眼瞳不应该灰败得有若淡淡的灰雾……这双灰眸的主人,他的心中,有什么恨?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知道。 “姑娘,你想死吗?”在她一迳地发起呆时,滕玉淡淡再问。 她眨眨眼,这才觉得眼前人的脸愈看愈模糊,就像是蒙上了层细纱般,而耳畔传来的问话,则像闷在被子里说得不清不楚……在她试图转过身子走向他时,体内传来的剧痛,令头昏眼花的她无奈地叹口气。 “很想,可,又有点不想……”就在她答完这话后,不意脚下一动,浓浓的血腥味立即自她的腹中一涌而上,令她不得不慌忙地掩上嘴,朝她快步疾走而来的滕玉,在她受也受不住地闭上眼时,适时地伸出双臂将她接著正著,而她,连看也未看他一眼,旋即闭眼昏死在他的怀中。 微带寒意的春风徐徐吹来,吹扬起子问那一袭艳红色的衣裳,令她看起来,就像朵恣意盛绽的丰妍牡丹。轻颤的花瓣,是她的衣裳在风中翻飞的模样;叶上颗颗颤抖的露珠,是她发上摇曳著的金步摇;幽幽的清香,则是她身上经香料染过的衣裙,淡淡的香味…… “大师兄!”一迳地沉湎于怀中女人令人大大惊艳的娇颜,滕玉是在自庄内奔出来的法王朝他大喊后,他这才发觉?方才他竟看她看得出神,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手指又是在何时缠住她的乌丝不放…… “大——”一骨碌跑至他身边的法王,有些不解地看著滕玉将她小心抱进怀里的举动,“等等,她没死?” 滕玉慢条斯理地说出她的目的:“她非但没死,方才,她还替神界与鬼界省下了一场战事。” 倘若,方才她不居间出手,只怕神鬼两界之间的摩擦势必少不了,再加上,无冕并不是一尊懂得节制的神,所以就算方才无冕一个心情不好乘机杀了六部众,他一点也不会意外。 只是接下来,神鬼两界就非得为了面子而付出代价不可.毕竟,才有一个大战,再多添个神鬼大战,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法王不以为然地摇首,“依我看,她不过是为神界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那等顺水人情,你办得到吗?”快狠准的一句话,当下直插至法王容易受伤的心里。 非常容易被打击到的法王,不得不承认地扁著嘴,他想倘若那时换作是他的话,要与滕玉还有无冕各对上两掌?他就算不化成灰,也早在那两掌之下化成一堆骨头了。 “她身上的伤,你可有法子治?”抱著怀中体温一点都不高的人儿,眉宇间染上了抹担忧的滕玉,将她抱至对医术颇有研究的法王面前。 “慢著,大师兄。”法王忙要他清醒清醒,“你可还记得她来自神界?”鬼后憎恨天帝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要是让鬼后知情他助神界之神一臂之力这事,那他们四个都要吃不完统统兜著走啦!滕玉完全不接受拒绝,“我要你治她。” “我若说不呢?”虽说顶头老大得罪不得,不过他还是想挑战看看滕玉的底限。 “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滕玉不疾不徐地朝他一笑,看向他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看著砧板上的鱼肉。 明知法力不如他,所以每回就只会搬出恶势力来威胁别人……满心不情愿的法王,臭著张脸,先向他示意将客人带至庄内客房的寝室,再派人找来广目暂代他俩主持大局。 可就在以两指覆上子问右腕的脉门上后,坐在客房里的法王,在震愕之余,不得不怀疑地再多看了子问两眼。 “如何?”捺著性子在一旁等的滕玉,在法王发起呆时,忍不住伸手推推他要他回神。 “她……”他雨眉揽得紧紧的,“伤得不轻……没死,算她命大。” “能救得活吗?”虽是稍稍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但滕玉仍是想要更进一步的肯定。 诊完了右腕立刻换左腕,可得到的却是更加迷惘……法王甩了甩头,试图就这样甩去所有的矛盾与烦恼,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又如铁证般地,的确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法王?”法王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大师兄,你现下心情好吗?” “想说什么就说。”滕玉将冷眉挑向他,登时法王的气势少了一大截。 “方才我说她来自神界,此话,其实并不正确。”满面迷思的他,再三看了她一会儿,“她并非神界之神。” 一丝讶异掠过滕玉的眼瞳,令他忍不住再三地看向她那张不施脂粉的雪白面容。 百思不解的法王,怎么也想不通地瞪著这名娇滴滴的大美人,“还有。她也非人间之人或魔界之魔或是妖界之妖。”习医近五百年,他还是头一回诊不出病患来历。 “鬼?”法王再次摇首,“不是。”既有气息又有脉动,当然不属于他们鬼界。 “修罗道?”听人说,这几年修罗道拟人的功力可说是更上一层楼了。 “更加不可能。”打从开天辟地以来,修罗道里就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出现过,且就算修罗道要拟人,也绝不会去拟个女的好坏了他们的规矩。 “那……”备感挫折的法王,仰天长叹了一会儿后,不得不沮丧地拉下脸承认。 “事实上,她究竟是哪一界的众生,我就连r点头绪,也没有……” 第二章 难得有神回来的战神宫中,打一清早起,细细碎碎的哭声,即吵得平常都四处遛达难得回宫睡场觉的某两位神仙,肝火旺盛地自床中坐起,而后各顶著一张没睡鲍的臭脸,也不管有没有更衣,便携著满腹的起床气来到外头的大殿,用力瞪著那个窝在阶梯最底下,已是哭成梨花带雨的繁露。 就当他俩看清来者是何人之后,所有因她而一大早就燃起的怒火,在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庞抬首望向他们时,登时全都熄灭,还逼他们不得不多灌两盏茶泄愤兼提神。 “她没回来?”喝完一碗茶,总算有了点精神的藏冬,在她边哭边说完后,总算明白了她今日所为何来。 紧张的紧露,不安的两眼直瞧著他们,“打从同无冕去送礼后,子问她……她就一直没回来。” 无冕两字一进耳,殿上的两位神仙在相视对方一眼后,仅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害得跪坐在大殿上的繁露,连忙忍著泪,赶在他们觉得无聊而走神之前先问问他们一事。 “子问会不会是出事了?”以子问的身手和高深的术法,按理,她不可能会有任何危险,可是,若她这趟旅途算上了个无冕的话…… “繁露。”藏冬抬起一掌要她缓缓,走下台阶蹲在她的面前问:“在你来这儿问我们之前,你可去问过所有的武将神了?” “我问了……可是……”她愈想眼眶就愈泛红,“打那日起,就没人知道子问究竟是哪去了……” 赶在她泪雨又滂沱而下前,对她不感兴趣只对无冕感兴趣的郁垒,也跟著走下阶梯坐在藏冬的身旁。 “这事,你可问过无冕?”要他来猜,这事八九不离十准与无冕有关。 “早就问过了。”她说著说著把脸埋进十指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就一声不吭闭关修练去了……” “喂。”暗自思索了一阵后,总算是睡醒的藏冬,面带怀疑地睨向身旁的郁垒,“方才,她是不是说,无冕笑了?” 郁垒爱理不理,“那又如何?” 藏冬愈想也就愈是笃定,“你倒是说说,这辈子,你可曾见无冕笑过?”他若不是老了呆了,那对于无冕之事,他应当记得很清楚才是,而关于无冕这尊全神界最不像神仙的神仙,他这辈子曾笑过几回,真要算起来,只怕三根手指头还有剩。 在他俩还未当上战神,仍待在武将林中时,让他记忆很深刻的一件事,并不是无冕被人称为地下太子的身份,而是他不与任何神交友,也不同任何同僚说话,就在他神法与武艺大成之后,不知是无冕无意要藏,又或者,无冕只是想向他们证明他这尊地下太子的地位,看似不再压抑的他,总是在暗地里向所有的神暗示,他虽拒神于千里之外,亦可杀神于千里之外。 “那家伙笑与不笑,关我何事?”打心底不喜无冕这二字的郁垒,对于这话题已失去了兴致。 “关系可大了。”天才果然是孤独的。 记性向来不差的他,还记得,在几百年前,在武将林里的一场武试中,皆是赤手空拳上场的无冕与子问,在他俩你来我往之时,庞大的神力令在场观战的武将神们纷纷走避,唯二有耐性看完的,除了他之外,就剩那个从头到尾都看得意兴阑珊的郁垒。。 他还清楚记得,那日子问胜了无冕一掌,就在那一掌后,无冕冷冷地笑了,那冷意,可不是单纯只是令神头皮发麻而已。而就在事后,无冕便开始努力修练,再日日去同子问挑战,害得后悔万分的子问直嚷著,早知道他那么会记恨,那时她就不要出那掌了…… 事隔多年后,无冕的脸上又再次出现笑意,且又是对子问所笑的,这教他怎么不去怀疑,这一回无冕又想怎么对付她? “那个,关于子问……”枯坐在厅中,看著他俩各发各的呆,已经等了许久的繁露,忍不住出声提醒看似快睡著的他们。 回过神的藏冬,忙在面上堆满了笑意,“你先回宫等消息,或许她只是贪玩,想在人间逛逛,过个几日她就会回宫了。” “若她不回来呢?”繁露愈想.就愈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他摸摸鼻子,“那……就只能算她倒楣了。”全神界中,每一尊神仙都知道,无冕这号人物,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就算无冕在人间做了何等让人发指之事,也仍旧无人或神能拿无冕如何。 “什么?” “没事没事,你就先回去等等吧。”藏冬转过她的身子,直将她往外推,“来人,送客!” 待客人被请走后,郁垒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看向那个不负责任的藏冬。 “你吃饱撑著了?” 藏冬反睨他一眼,“不骗骗她,难道你要我同她说实话?” “那女人可能早已死在人间了。”别的不说,只要同她一块去的神是无冕,不要说回来,就能否活著,也还是个问题。 “虽说很有可能,只是,倘若真是那样的话……”藏冬两手环著肩,总觉得无冕不会做得那么蠢,说不定……子问只是个借口,而无冕的正事则在人间里? “别告诉我,你想去天帝面前告御状。” 说到这个,藏冬就想叹息,“依天帝几千年来事事都对无冕睁只眼闭只眼的作风,我就算去告了也没用。况且,就算我再怎么没脑袋,我也还有点没事别去与无冕作对的自知之明。”他最少还记得无冕那个地下太子的名号是打哪儿来的。 “怎么,你怕了他?”至今谁也不知,无冕究竟是不是天帝与凡人所生下的太子,就连天帝都从未有那个打算让无冕正名,反而让无冕继续待在只要一遇战事,就得上战场拚个你死我活的武将团里。 藏冬徐徐订正,“我只是不想找麻烦而已?”他可不想成为另一个无冕时时都想除之后快的对象。 “你真担心那个子问?”他的名言不就是无论什么闲事都管,独独不管神界之事的吗? “没办法。”藏冬摊摊两掌,“她若死了那还好,她若活著,我怕无冕不会死心。” 本来不想深想,但一旦深想,就愈觉得这里头枝枝蔓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郁垒索性从最基本之处开始找起那个令他感到怀疑和不安的地方。 “方才,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嗯?”藏冬回过头,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么正经八百的脸色。 “你我的武艺,是我俩花下近千百年,彼此相互切磋出来的,是不?”郁垒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个他人都鲜少想到的事实。 “是如此。” “那,无冕的武艺,不就是与子问切磋的成果?”他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这点,也许短期内,仍是不会有人来告诉他答案,气既是如此,无冕为何会那么想杀子问,甚至不惜亲自出手?” 听完了郁垒的分析后,藏冬也觉得郁垒已摸清了无冕的六成心思,而能够摸清无冕九成底细的人,则是那个生死不明的子问。只因无冕向来不与六界众生有所关联的,就算同僚,无冕也不愿与他们接触,可这些在子问的身上,却是从来没有半点限制过…… 仍未想清楚无冕为何肯让子问近身的原因前,以局外人来看待这件事的郁垒,在他耳畔多添上了更加充满迷思的一句。 “倘若,他俩只是想打打杀杀,好分出个你我高下,这事,在神界私底下做即可。”郁垒交握著十指,双目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你可曾想过,为何这回无冕偏要将子问引至人间?” 被考倒的藏冬头痛地叹了口气,“这……就得问无冕了。” 沙漠是有生命的。 在头一回见著大漠里的黄沙之前,他原先并不相信这话。 究竟是哪一年他已忘了,他只记得,那一日,他们这只军伍,在敌军叩关之前,在大将军的命令下先敌军一步出城御敌,可却中了敌军调虎离山之计,出了关的大军在深入漠地里时,敌军已绕过边境上丘来到边关的后头,趁整座城的军力不到原先的一半,迅速攻下边关之城截断整只大军的后路。 遭困在漠地里的他们,前头有著拥有三只大营军力的敌军,后头则有著趁他们大军出城而攻下边关的另一只敌军,令他们进退失据,只能困在漠地里无法动弹。而敌军也不急著乘胜追击,因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在漠地中多守一日,即离死日多近一日,到时,就算不渴死他们,也能活活晒死他们。 一颗透明的汗珠无声地滴落在钟甲上,烫热的钟甲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不过一会儿,即将汗水晒干,同时,亦将他们的希望缓缓晒干。 漠地里仍存活著的整只军伍,自数日前.即已分散躲藏在沙丘之后,紧抵著风儿所吹出的沙丘棱线避开阳光的直射,但即使如此,入夏的炽阳,将整片漠地烘热成一座折磨生命的火炉,虽说,偶尔会有些许风儿吹过,但过于炽热的南风所捎来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更多兵士葬身在这处热漠里的消息…… 等待了数日,在已将饮水喝尽的这日,存活下来的兵员已剩不多,而他们也知,他们这只军伍无论再如何死撑著等下去,亦盼不到朝廷的援兵,只因他们这只龙蛇混杂的军伍,并不是朝廷的正规军,虽说领军带伍的将员,大都是出身于朝廷的正规军,但除此之外,军中募来的民兵占了大多数,其次则是被迫充军的罪犯,自愿从军者,则是占了少数中的少数。 他也是因罪充军的一员。 在一整排面上皆遭黔面的罪犯里头,唯一没在脸上留下充军之印的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一手抹去额上的汗,抬首看向湛蓝无比,就连片云朵也没有的天际。 此时日正当午,亦是热意最炽之时,一名原本挨靠在他身旁的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再也撑持不住这热意而倒下,他侧首看了倒在沙里的老人一眼,随即挪同视线,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前方沙丘上,金黄色的沙粒,顺著风儿的撩拨袅袅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条有了生命的金色彩带,正随著烈日优雅地舞动著。 一迳瞧著远方的他,在瞧得出神之际,忽然发觉远处的漠地里有著大片的阴影,他顺势抬首看向晴苍,却赫然发现,遮蔽天际带来了阴影的,并非云朵,而是敌军带给他们这些连连耗了好几日,却始终拖著不肯死光的人们的最后之礼。 发现密密麻麻来箭的他,扯著干渴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呐喊著,急忙通知四下的人们尽快躲避,可已或累或倦极的人们,即使明知道敌军来箭了,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 耳边的嚣音愈来愈近,风声也益加刺耳得像是要刮破耳膜,明知再不躲就来不及的他在箭群抵地之前,翻身拉过方才死在他身畔的老人,将老人的身躯置于自个儿的身上…… 旋阴又乍晴的天际,再次放晴之时,不知为何,在这片向来一年都没下过雨的漠地里,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当遍地的沙子覆上一层湿意之时,他费劲地推开身上代他挨了不知多少箭的老人,而后坐在原地,用著空洞的眼眸,静望著四下的尸首与血腥。 凉风徐来,吹散了他覆额的发,让他更加瞧清了眼前上天在隐逸至不知处前,所遗留下来的血腥与生命,同时,他亦瞧见了…… 一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女子。 讶异静静盛在他的眼底,同时也盛在满面错愕的青鸾眼底。 奉旨在这年为人间带来战祸的十九太岁青鸾,在布下了战祸的种子没过多久后,本打算就这么返回神界的,反正剩下来的工作,鬼界的阴差也定会为她做好。可是,就在她打算离开之时,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坐在漠地里的一道”雪白的身影,令她不得不狐疑地缓下返回神界的脚步,转身走向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的女子。 就在她愈走愈近瞧得更清楚了些时,她想不通地看著眼前那个坐在一地血肉之中的女人。 从没遇过这种事的青鸾,在走至那名仰起粉脸,以面迎接著遍洒大地的细雨的女人面前时,她先是呆愣愣地看著四下,再揉揉眼后,终于确定了在她面前有个…… 不著片缕,全身光溜溜的女人? 被吓得不轻的青鸾,连忙脱下身上温暖的袍子。将有着一身雪肤和赤裸著身子的她给包裹得密不透风,不但为她带来了温暖,同时也为她杜绝了外泄的春光。 不但有著一头乌黑曳地的长发,还有副雪白身躯的女子在收回了远望上方的目光时,她先是看了看所处之地后,再抬首看向一脸愕然的青鸾,而后,不说也不动。 “姑娘?”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青鸾,在等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一脸懵懂的她,似方才睡醒般,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似乎正一个头两个大的青鸾。 “我叫青鸾,你是谁?”努力挤出耐心的青鸾,笑脸盈盈地再问。 一见青鸾面上的笑容,始终没开口吭上一句的女子,登时也有样学样地对她漾出个天下无大事的太平笑脸。 “我不是那个意思……”在她一迳笑得很开心时,青鸾头痛地抚著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那很重要吗? 梦里的岁月,像是时而冉冉浮升,又时而坠下山谷的云海,无法留住,更不会因任何人而停伫。 梦里的日子,可清醒时,就有点不怎么容易了。梦海里头白茫茫的云雾,缓缓遮去了当年青鸾为她烦恼的模样,很快地替换上另一张她并不怎么乐意梦见的面孔…… 身披一袭黄金战甲的无冕,在与她错身而过时,刻意沉著声,在她的耳边道。 “或许这世上无人知晓你是谁,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再清楚不过。” 他清楚?这几百年来,她都已行事刻意低调再低调,就算无冕先前有著一双金色的眼眸,但在他与青鸾的一换后,他虽然可以目视千里,可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可看透人们的灵魂……他怎可能会知道? “根本就不可能……” 猛然睁开双眼并一骨碌地自床上坐起,已经昏迷十来天的子问,方才醒来,劈头就是这句话。 “根本就不可能?”寝房内,远坐在靠窗那一端的男子,饶有兴味地重复起这阵子他等待的贪睡美女,在醒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有回音? 睡得有些头昏脑胀的她,在两眼终于适应了一室的黑暗,并偷偷打量过她所处的地方一会儿后,这才确定这儿并非她的梦境,亦非神界或是鬼界之地。 枉她一确定身处何处之后,积藏在她心底的不安,全化成稍稍放下心的叹息,然而就在她放下心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两眼瞥向那个坐在屋内一角的男人,而后清楚地忆起了在她醒来之前所发生的事,以及她又是如何不争气地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呃,虽是不怎么光彩,但在他人怀中昏倒的记忆,此时她还记得真不少…… 不,应该是很多……好吧,她承认,她天生就是记忆过人,只要发生过什么,她全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头不会放过。也因此,她自然还记得那时那个叫滕玉的六部众之首,曾问过她的每一句话…… 思及此,她忽地一怔,连忙隔著衣裳抚向身上的伤处,可不过一会儿,她即无言以对地瞪著曾经皮开肉绽的右掌,与被伤得断了几根指骨的左掌,此时,它们皆被不知哪找来的医者,像包粽子般地将她两手包成一团。 也好,该惜福了,至少她不是断了两臂,也不是在眨眼间就不小心死在无冕的手中……这该说她是命大呢,或者,应说她常常与死神擦肩而过,可她与死神之间,总是每每照面却都不互打招呼的? 无论如何,总之,那日没死成,即是万幸亦是不幸…… “还疼吗?”角落暗处,缓缓传来那道她识得的冰冷男音。 “法王说,你的伤势这几日来,并无半点康复。按理,一日拖过一日的你,若非已将死,即是只能永生永世地沉睡不再苏醒。” “大概是我的命太硬了吧。”心不在焉的她,边答边微笑地看著床畔小桌上不用火烛而是用冥火的烛台。 “你怎有法子醒来?”就像法王说的,她的伤若不治,就只能一路衰败直至她死去为止,可,她不但没死,且还在短短几日内就醒来。 “也许是因为……”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排山倒海的疲倦再次涌来,使得贪睡的她整个身子开始往方才睡得暖暖的被窝里缩,声音也愈来愈小,“我与任何一界的众生,都不同吧……” “你是谁,来自何处?”赶在她又潜人梦乡之前,滕玉忙来到她的一旁想让她睁开眼。 眼帘几乎睁不开的她,只是淡淡轻问。 “……那很重要吗?” 朵朵闪烁著青焰的冥火,缓缓飘过阴暗的山庄内那道有著九拐十八弯的长廊,就在长廊尽处,有一主书房,房里则是有十来朵金焰的冥火上上下下飘浮著,以供正在书房里办么之鬼照明用。 “你说什么?”清点各界所赠贺礼总数的滕玉,在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并不怎么想搭理眼前这个气呼呼跑来他面前,还一脸阴阳怪气的法王。 “贵客不肯喝药。”被滕玉撤了身边所有的琐事,奉命得全心照顾那位命大的贵客,这几日来,他日日都摆著张臭脸。 “打从喝过一次药后,那名贵客一见我,就有如见了鬼般的用力躲。” “你本就是鬼。”滕玉不客气地点出事实。 “那不是重点!”法王更是没好气,“重点是,她打一开始就不肯与我配合疗伤就算了,今日,她居然还同我玩起哑巴游戏,无论我说啥劝啥,她全都用点头和摇头来同答我,硬是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再进半滴我辛辛苦苦才熬好的药!”真是奇耻大辱和外加大材小用!他堂堂鬼界六部众之一,被迫沦为药师伺候个女人就算了,那女人还每每一见到他,就摆出快吐出来的德行给他瞧! 滕玉斜睨著他,“你是哪儿惹得她不快?” 惹得她不快?天地良心哪,他好说歹说、日日早晚在她耳边念呀念,就只差没对她鞠躬哈腰,求求她这位贵客大发慈悲别再找他碴了,他哪敢去惹自家大师兄救来专门找他麻烦的娇娇客? “我哪也没惹著她!”鲍受委屈的法王一掌重拍在桌面上,“总之,那位娇贵的贵客既是你捡的,你就自个儿想法子去,不然,她若因严重的伤势而一了百了,届时你可不要又怪在我头上!”滕玉一手搓著下巴,“嗯……”算算时日,他也有三日没去瞧瞧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了。 “你再不去,那碗我还搁在她房里的药就要凉了!”难得向天借胆的他,趁著滕玉还想思索的这当头,索性一鼓作气将这个平时众师弟妹都得罪下起的大师兄自桌案边拖走。 芳香四溢的药味,淡淡充斥在格局并不大的客房里,被拖来此地的滕玉,一脚踏入房内,就见远处杨上的女人已动作飞快地将自己藏进被子里。在两眼写满了埋怨的法王催促下,滕玉关上了房门,不疾不徐地走至榻旁坐下,并伸出一手将她的脸蛋自厚被里给挖了出来。 “为什么不喝药?"张著一双水汪汪大眼的子问,在他那双看似冷漠的灰眸瞪视下,不但丝毫不畏惧地对他皱著眉,还想趁他不注意时躲回被窝里。 滕玉挑挑眉,二话不说地一手拎直她的身子坐正后,动作飞快地端来药碗,并在她还来不及躲前舀了一匙药汁置于她的面前,在她又想躲之前,他只是淡淡地道。 “我有千百种让你喝下这玩意的法子,你想试哪一样?” 本还想来个眼不见为净的子问,在听完他的话后,只是怨怼地转首看著躲在窗外窥看,一脸得意洋洋的法王。 “你怕药苦?”滕玉放下药匙,伸出一指将她的脸庞勾回他的面前。 当下原本还在闹别扭的她,忙不迭地张亮了大眼,宛如遇著了知音般朝他点头又点头。 以指沾了点药汁尝过一口后,滕玉一掌固定住她动来动去的小脑袋,再接再厉地把药碗挪至她的面前。 “还好,不是很苦。”就连普通的苦茶都比这玩意苦多了,在药里加了一堆甘草的法王,已经算是很为她设想了。 将小嘴闭得紧紧的她,一脸不相信地看了药碗一眼,而后又抖抖身子继续往床榻里面缩。滕玉静静瞧了压根就不肯合作的她一会儿,忽地朝外轻唤。 “广目。”被派来镇日守在病房外的广目,下一刻即打开房门探进一颗人头。 “去拿些糖来。”一声未吭的广目,只是点了个头后,立刻消失在门边,过了一会儿,他两手捧来一个精致的小瓷盒,将它放在滕玉的腿上后,就一溜烟地跑回门外候著。 “过来,不要逼我动手。”在她还是全心全意地躲著他时,面无表情的滕玉,冷声地开口。 相当会看人脸色,也把他话里隐藏的警告听得非常清楚的子问,知道他是不可能像那个法王易摆平后,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回他的面前坐正,并摆出一副等著受刑的模样。 “张嘴。”不为所动的他,在把话说完就舀了匙药汁往她嘴导灌,逼得她不得不咽下一口药汁后,无言以对地瞧著她孽色迅速变得惨白,将整张脸埋进了软枕里,——一手紧拉著他的衣袖,另一手则不断地拍著床榻。 与法王一般都站在窗外偷看的广目,为此不禁瞪大了眼。 瞧瞧她那模样,那药……真有苦成那般吗? 滕玉不语地扳过她的身子,自糖盒里取了颗糖硬塞进她的嘴里,眼看她的眉心还是紧蹙,他只好又寒了两颗,这才见她的面色稍缓。可当他又将瓷碗拿过来时,她即像见鬼似地缩型最角落去,朝他不断摇首,表明了不管怎样,她就是不再这么玩一回。 滕玉叹了口气,总算搞懂了她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你半点苦也吃不得?”本还一脸好不委屈的她,听了他的话后,直朝他不断鼓掌示意。 “这可由不得你。”滕玉照样再将她拖过来,边说边灌了她一口药,再动作迅速地寨了两颗糖进她的嘴里。“你不会以为不开口不说话,就能避过喝药这一劫吧?”跟他来这招?他可是出了名的不吃软也不吃硬的,不过那个心软的法王……的确是会被她这招打败没错。 完全没空答话的她,在滕玉半温柔半不温柔的一灌再灌之下,总算灌完了那一大碗满满的药汤,也吃完了一整盒的糖,可就在滕玉喂她喝杯水润润口后,她还是摆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滕玉只好对外头再吩咐。 “广目,去拿壶蜜过来。”真是,这辈子他从没见女人的眉头能皱得那么深,算他服了她。 再次溜至厨房偷拿了一小壶蜜的广目,在将那壶蜜送至她面前时,还在想著这种西歧特地去买,甜得足以让人头皮发麻的花蜜,她要怎么送入口时,早就等得迫不及待的子问,连忙一手取过,壶盖一揭,直接以壶就口,当著他们的面,一口一口地将那些寻常人不知要用多久的花蜜全都喝入腹里,害得看得两眼发直的广目,不禁浑身发麻地抖了又抖。 完全不在乎她怎么做的滕玉,视线始终摆在她的小脸上未曾远移,直到她喝光了那壶蜜,心满意足地笑了时,他怔了怔。 那笑意……简直,就是甜到心坎里去了…… 眼前这张原本就偏艳的丽容,在添了她的笑后,仿佛就像朵清晨里,最娇妍的牡丹正沾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光下静静盛开,美得让人屏息、美得让人贪恋地想再多看她一眼,也美得让人难以自她的笑容里转身走开。 当站在外头的法王也因此看呆了时,滕玉赶在这朵笑容消失前朝身后那个一手掩著嘴,看似正在忍耐的广目弹弹指。 “广目,厨房里可还有?” 他用力晃著头,“没!” 经他这么一说,霎时,似澄澈的天际飘来朵云儿,遮去了那张瑰容上诱人的色彩,滕玉定眼瞧著她,随即再吩咐。 “待会你上街再去买。” “一壶?”愈是多看她一眼,广目的面色愈是忽青忽白。 “一打。” 第三章 她肯定是饿死鬼投胎的。 手捧一卷经书的滕玉,将手中的书册微微往旁一挪,有些无言以对地瞧著远处床榻上的娇客,在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后,即伸手将旁边小桌上摆满糕点的小篮给拿过来,二话下说继续将花了西歧一早上才制好的甜品,豪气千云地,一口气将它们全扫进她的肚里妥贴地存放著。 这两日来,不分日夜,鬼后座前六部众们在人间所居的这座山庄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始终都飘浮著糕饼的香味,以及浓郁腻人的可怕甜味。 为此,无论生前死后,皆视甜点为畏途的广目,已经扬言整座山庄冉这么香香甜甜的下去,他就要逃家回鬼界了。而迫于上头的威胁,始终都在研究如何让药汤不昔的法王,则是已经在考虑,干脆就在每一碗熬好的药汤里,都加进半斤糖再说。 至于另外一个方自鬼界返回人间,就莫名其妙被滕玉一脚给踢进厨房里埋头做甜品的西歧,则是接连著两日未踏出厨房一步了…… 当她将身边所有甜品全都吃空殆尽,并意犹未尽地舔著指上残留的甜味时,滕玉忍不住再三瞧了瞧她那张似玉的容颜,在她以小桌上的水盆洗净双手,并以绢帕拭干时,他重重一叹。 “在来到这庄里之前,你从没开过吃戒?”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这么想,只是她那等吃法实在是…… “没。”她随意拢拢一头披散的长发,心情不错地扬首看向已经两眼直不隆咚瞧了她许久的他,“你习惯这么盯著人瞧?”成天都这副德行,他不累的呀? “我好奇。”到现在,他仍是不知这位将他们整座山庄上上下下给弄得鸡飞狗跳的贵客,她是来自何处,以及她那永远都没治愈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子问伸了个大懒腰后,自动自发地在床榻上坐正,习以为常地对他笑笑。 “哪,今儿个你又想问我些什么?” 滕玉不客气地横她一眼,“你能答的那种。”这段时日下来,他所得到的,若不是笼统模糊的答案,就是她的沉默以对。 “那咱们今日都可省下一番力气了。”接连著两日,他餐餐都来与她作伴,并乘机想自她身上套出他所想知之事。可惜的是,在他俩之间寥寥可数的谈话里,她能答得上来的,不多,而他真正想问的事,偏偏她又不能说。 早知她会这么说的滕玉,转了转眼,一把合上书页起身走至她的床榻前,两手环著胸低首看向她。 “我有两个勉强算是朋友的神界之神,再加上,我也常囚派命而代鬼后亲上神界。” 天外飞来的活语,让子问一头雾水,“……所以?” “据我所知,神界,并无子问这一神。”耐性已快用尽的他,一双灰眸愈显锐利,“在六百年前,子问这一名,从未出现在神界过。” “你还是很介意,我身属哪一界又是哪种众生?”她闪闪躲躲地想避开他那种很像是要杀人的目光。 “我不过想明白你是敌是友。”他突地伸出一掌,两指固定住她的下颔,逼她抬首面对他不让她退避,“你愿答吗?” “不愿。”她笑咪咪地挪开他的两指,并识相地往床里头缩。“除了我的来历外,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就等著她说这话的滕玉,动作迅速地弯下身子,一手揪住她的衣领,丝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将她拖至他的面前。 “你与无冕,是何关系?”既然那日她与无冕是代表神界而来,那总可以从无冕的身上查起吧? “我与他都待在神界武将林里,真要算起,勉强只能算是同僚。”挂在他手上的她,老早备妥了答案。“另外,我与无冕并不是友朋。”眼下,她都安安稳稳地在这过了十来日,可神界却没有风吹草动,而无冕也没来确定她究竟死了没有,她想,若不是无冕对于那一掌太过自信,就是无冕在等下一个借口。 “那日,你为何要出手阻止他?”以他来看,她挡下的那两掌,根本就是愚蠢至极。 她想了想,“……路见不平?” 她当他真有那么好打发?面色愈来愈阴恻的他,当下一记完全不相信的白眼直直朝她戳过去。 唉……就算他身属鬼辈,他老兄也不必成天尽是摆张冷冷的死人脸给她瞧吧? “神界才打完了一场大战,若是近期内还要凶某尊神再打一场神鬼大战的话,那未免太不智也太无聊了。”还能为啥?不就为了这两界?他打一开始不就已知道了? “无聊?”无冕有意为神界开疆扩土,她这个同僚非但不帮忙,反而还扯后腿? 她耸耸肩,“六界和和乐乐的不也挺好?” “六界和乐?”他更是揪紧了她的衣领,“六界里,最是好战之界,非神界莫属,你以为我会信你那等鬼话?” 差点被他手劲给勒死的她,忙不迭地边咳边撇开他的手,在她好不容易才换过气来时,她赶忙奉上他所想听的。 “我之所以会同无冕~块来人间,一方面是我不信任他的神格,更不卡相信他会拉低他的身份去接下赠礼这等烂差,因此为了神鬼两界,我不得不同他来。另一方面嘛……我不过是好奇,这一回无冕究竟能在我面前耍什么新招数,而我与他,又是谁胜谁败。”这里头真的有实话.只是他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面无表情的滕玉,在听完她半敷衍半认真的话后,一双寒目,马上令屋内的气候再冷上三分。 “别瞪了,同你实说就是了……”遭他瞪得头皮发麻,子问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配合他的问供。“与我有点过节的无冕,其实几百年前他就想除掉我了,与他相识一场,我总得成全他个一回。”怎么她在神界和在人间时,全都得面对这种不信任的眼神的拷问?运气好?不然就是风水太好? 他微眯著眼,“你知道了无冕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一日,无冕虽摆明冲著他来,可暗里,无冕的目标是她,这教他怎能不怀疑?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登时在他的话里怔住,她愣了愣,讷讷地开口。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的心思缜密得有点可怕?”全神界都认为,无冕与她之间,顶多就是输不起的关系而已,而无冕会一直针对著她,也只是因为她曾胜过他那一回事…… “这是否也代表,你不会同我说实话?”在和她问与答攻防了数日,他多多少少也了解她的性子一些了。 她嘉奖地颔首,“很高兴你终于能有这个共识。”真要能说实话,那她又何须辛辛苦苦的编派谎言?只是,实话不能说啊,说了只会要人命,因此在很久以前,她就丧失了全然诚实的能力了。 看出她今儿个又想再一次蒙混过去,也知他能探到的大约也只有这样,滕玉转身走至远处小桌旁收起几卷书册,并在身后的她下著痕迹地吐了口大气时,冷冷清问。 “告诉我,无冕可真是神界众神口中的地下太子?” 她想也不想地一推四五六,“这你得去问无冕。” “谢了。”得逞的他,微微扬起嘴角,朝她笑得万般邪恶。 她倒抽口气,如临大敌地问。 “谢我什么?”不会吧?她有透露出什么吗? 他也不答,只是手捧书册来到房里另一边的书架前,将手中的书册一一摆上。 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子问,静看著站在书架前的他,那与无冕一般的高大身影,不知怎地,她忍不住想起,以往,她也总是站在无冕身后这般看著他的背影,而当无冕微微侧过首时,那张侧脸,还真与天帝有些肖似…… 大约是在几百年前吧,在初遇无冕之时,她曾怀疑过,倘若无冕只是个神界的伪太子,那有著一身好功夫的他,会被派到专门为神界出战的武将神集团里,也不算意外。 但,若他是真太子呢? 她不懂那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帝在想些什么,可她也不得不在私底下怀疑,天帝要无冕加入武将神里,真是因为天帝希望无冕的神力与武功都能因此更上一层楼吗? 当天帝不断派出武将神出征,而无冕也每次都在出征的行列里,且好几次就差点死在他界手中之时,为此,她为无冕大大打了个寒颤,并忍不住要想,或许天帝所怀的心思完全不是那样,天帝真正希望的,可能是想借此让无冕因战事而身亡,如此一来,那么天帝他…… 她并不愿这么想的。 可,曾有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时常闭关修练的无冕在闭关数年出关后,真正大显身手毫不手下留情时,她与藏冬和郁垒全都因此而下海了,可他们三者,却只能勉强与无冕打成平手,就在那时,或许天帝就已认为。若是让无冕神法与武艺再精进下去,他这天帝的位子……恐很难不易主。 因此,为了制衡无冕,故天帝从那日起,才会假公济私地,在私底下有那么多的动作? 倘若,她是无冕的话,在知道天帝做了什么事之后,她会怎么想?该是为此伤心欲绝,还是更乖戾更加仇视神界的一切? 若她是无冕的话,她想,她必定会先下手为强,在天帝想杀了她之前先行一步拉天帝下台,而在这之前,她势必得夺不可让她稳操胜券的神之器,先一步接掌了天帝之位后,再以神之器号令六界! 到时,哪怕天帝再使出如何阴险的手段.或是派出所有的武将神来阻止,只要她有神之器在手,只怕所有保护天帝的武将神都保不住天帝的性命,而整个神界,也将轻而易举地…… 阵阵风儿自窗外吹来,吹醒了子问的神智,也为欲得父爱却使终不得,甚至还被公开否认的无冕,拚命忍抑住那自他心口蔓延上来的心伤。 她从不能明白被公然摒弃的痛苦,她亦不知究竟要仇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得到最强的力量,单凭一己之力而登上山顶之颠。因此接下来无冕耍如何做,她是没有权利去阻止他,可一旦想到无冕身后和她一般沉痛的背景,造就了怎样的一个无冕,她又好想改弦易辙,当作她从没有同情过…… 或许,是因离开神界的关系吧,这些日子来,她突然多了很多时间,去思考那些一直没法去想的神与事,可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也知道得太过了,她这才发觉,就算她始终躲在这儿,她仍不可能去回避那些麻烦事,当然也更不可能不去连累她身边的人,因她早晚,都得回去一个人面对的。 也该是时候,得回去认清现实了…… 也该是去面对自己了。 “你在做什么?”当她一骨碌跳下床榻,并去取来她的衣裳著衣时,胜玉看著她那一脸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日,我很感激你救我一命。”扮回来时的模样后,她微笑地朝他拱手致谢。 “你想离开这上哪?”他转身一个箭步即来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上哪都好,就是不能留在这。”她与无冕,向来都不是有耐心的人。“你已救我一回,也与无冕结下了梁子,因此我不能再牵连你或是鬼界。”要是继续赖在这儿不走,接下来事情就会很麻烦了。 “你可有归处?”滕玉瞧了瞧她两袖清风的模样,不疚不徐地将想走的她拉回他的面前。 归处? 往事已是浮云淡淡,烟云袅袅过眼,一言难尽。 在她记忆中的心湖里,沉积在她心湖里的遗迹,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从未曾离开过般。它仍旧是无言地载满了她的记忆与心事,只是她,太软弱,从未将那些曾经属于触的一切都给找回来而已。 她笑得甜甜的,“那重要吗?” 已经听她无心地自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好几回的滕玉。不悦地拢紧了一双剑眉。 不重要、不重要……对她来说,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能够放在她心底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又有过何等能够令她在乎之人?还是说,自小到大,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人,所以才学会了什么事,事事皆放在眼下,都不需去在乎,也无一重要? 遭他拦下来的子问,在他一迳地陷入沉默,并保持魂游天外天状态时,轻轻说出她对无冕的推断。 “无冕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死心的神,倘若,他知道我一息尚存且还待在这,下一回,他可就不会单单只那几掌就算了,以他的性子来看,他铁定会拆了这儿,若是他想挑起两界之战的话,那么如此一来,他绝对会如愿以偿。” 听著她话里与无冕熟稔的语气,滕玉不禁想问,她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与她很亲近吗? 遭到无冕那般冷酷的对待,她心痛吗? 她知不知道那日无冕所出的那一掌,已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势,若是她待存这儿,法王或许能保她一命,可她若离开了这儿,只怕她没有多久的时口了…… “就算他想在我的地盘上下手,也得先看看我允是不允。 在她想绕过他时,滕玉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惋,一鼓作气地将她拖同床榻上摆著。 因他的话,子问张大了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会儿后,她诚实地叹口气。 “你俩若真动起手来,依我看,你俩恐无法讨个两败俱伤,再说得更白一点,你恐怕什么好处也讨不到。”难道没有人教过他,没有胜算的事,就别下去搅和吗? “那也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他专断地推她躺下,并以锦被将她包得密不透风。“无论神界发生了何事,只要你留在这儿,我定会保住你。更何况,眼下你受了伤,倘若你现下回到神界,若再遇上无冕,只怕你必死无疑。” 她狐疑地问:“你欠我的人情并没那么大,我也没要你报恩,且无论早晚,他都会找著我的。”真有必要为她这么做吗? “若他看不见你,又如何找得著你?”遭她小看的滕玉,自顾自说他的,并在她不安分地想起身时冉一掌将她压回去。 她顿了顿,半晌,才怀疑地四下打量著。 “你……对这山庄布了结界?”奇怪,怎么她窝在这山庄里这么久了,她却丝毫没察觉过? “可以这么说。”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不过我的手法有些类似障眼法,且这座山庄一直都在移动,因此想找著你的话,那就得先破了我的术法,并在你被这座山庄带走前先破了我的结界。” 她愕然地张大嘴,“你这么神通广大?”他不是只是一只鬼吗?鬼辈该学的和不该学的,怎么在他身上……却都学了个全? “我之所以会留著你,并不是为了那个无冕。”看来,从头至尾她都搞错了还不自知。“这儿虽非神界,但,它也不是由褥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你想怎么著?”难道她上了贼船?他干脆挑明了话,“我虽欠你一笔人情,但,我也曾救你一命。” “你要我偿恩?”这下子她总算是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普渡众生之流?”滕玉横她一眼,“救你,自然是有代价。” 子问愣愣地瞧著眼前说变脸就变脸的他,“什么代价?” “改日,我会让你知道的。”他既不把话说明,更不急著勒索。总是守在房门外头的广目,在房中话语稍歇的这时,逮着了机会赶忙打开房门一丝缝,探头进来提醒。 “大师兄,时辰到了。” “我有事待办,少陪了。”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就离庄的他,理了理衣衫,转身走向房门。她的话追在他的身后,“你就不怕我会趁你不在时离庄?”眼下她都有心离开了,他还对她这般放心?这会不会太瞧不起她了? 滕玉倏然停下脚步,挑衅地回眸,一副将她看得扁扁扁的模样。 “凭你,也想踏出这庄园半步?”我边说边朝外头弹指,“广目,她就交给你,倘若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她也不去打听一下这座山庄叫什么。 “是……”无端端被牵连的广目,不怎么情愿地应著。 当滕玉那大摇大摆的背影一离开客房后,一直被困在床榻上的子问,一点也不在乎身子的状况登时跃起身,穿戴好后就一脚踹开房门,打算不信邪地走给那个自信过度的滕玉看。可当她才离开客房来到同廊上时.一阵阵凉至心头的寒意,即自她的四面八方涌来,令她直打起哆嗦并赶紧拉拢衣裳 “这是怎么回事?”深觉自个儿似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且还遭莫名的寒意给节节逼退,一步也没法往前走的她,忙不迭地转身看向身旁奉命得看著她的广目。 广目指指前方,“你没见著?” “瞧见什么?。”她左看右看,眼底所见的.除了那不分日夜都塞满了整座山庄四处徘徊不散的鬼火外,还有仆么? 广目无奈地扬起一掌抚过她的眼帘,“这个。” 双眼遭他轻抚而过之后,重新张开眼的子问,在下一刻愕然地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瞧著眼前的景况。 此刻为数庞大,就近仵在她的面前.手持兵器、俨然已成了枯骨的已死战士们,将整座山庄里外都塞得满满的,而她先前非但看不见他们.亦没有察觉到…… 他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响们先且别说大师兄所布的结界,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解,这一票数百年来一直侍奉在大师兄座下的幽冥兵团,无论大师兄吩咐了什么,它们就定会为大师兄做到。因此,别说是你捅了翅,就连只苍蝇,也决计飞不出这山庄半步。” 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突地自子问的心底升起,她努力回想了一回,总算是想起她在神界之时,曾听过人间有一山庄,无论是哪一界的众生,只要是进了庄,就尤一能再踏出庄外半步,而她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山庄的庄名足…… 她不抱期待地问:“敢问……贵庄之名是?” “你不知道?”广目大惊小怪地看著她.很讶异她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敢来这里送礼。 “这座山庄的外号……”心底还是很想挣扎的她,兀自抱著一丝小小的期望,“该不会就叫“来得去不得”?” “外人是这么称呼这儿没错。”早就听习惯这外号的广目重重地朝她点点头。 “这里是盘丝山庄?”她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怎么也想不到,她才前脚离开神界,下一脚,就沦落到了六界众生都不想来的鬼地方。 “是啊。”她来这送礼之前都不打听一下的吗? 子问愣然地松开十指,讷讷地说。 “我也未免太走运了……”这下可好…… 几朵橘色的彩云缓缓飘过,西天一片目不暇给的各色夕彩,在这昏鸦归躲的时分,近来时常一整日也不见他鬼影的滕玉,难得地出现在子问的客房里,并亲手为她奉上一碗盛冒满满爱心的参汤。 “这是……”子问拧著鼻尖,对那浓浓的参味有些不敢领教。滕五慢条斯理地拉下她的手,“你的晚饭。” 近来,也不知是他把她给惯坏了,或是真如广目所言,他自她来到的第一天即把她给宠过头了,也因此,这位嗜食之物与食量皆异于常人的贵客,一日日下来,变得是愈来愈变本加厉。 这世上,人们大多数是无饭不欢,偏偏这个叫子问的女人却是无甜不乐,高兴也吃,不高兴也食,天天都把甜点当三顿来嗑。结果,这阵子放纵她那般吃下来,她的身子骨没更加健壮点就算了,她的面色反而还一日比一日来得苍白。 她该不会是真想让自个儿的身子骨一路衰败到底,好在时间到了时,再自动登上极乐? “我……我不想喝这个。”当那碗参汤愈来愈靠近她时,子问边闻边摇头,一骨碌地想把那碗汤给推回去。 “为了这碗汤,广目可是在厨房里蹲了一整日。”大抵摸清她的性子是吃软不吃硬,早就有所准备的滕玉适时地为她障上这一句。 广目?她忍不住两眼往旁一挪,直视窗外那具还是一样不动如山的身影。 滕玉勾回她的下颔,“你也知,广目天生就是个粗人,可为了你,他却放下身段,跑去找西歧教他如何熬一碗补身的参——”不待他把那半指责半威胁的话语说完,她二话不说地捧起碗,也不管参汤是不是还烫口,随即咕噜咕噜仰首饮尽,涓滴不剩…… “好喝吗?”在她涨红了一张俏脸时,深知她除甜食其他一概不食的滕玉,凉凉地问。 怕他待会儿会去向外头的广目报告成果,硬著头皮喝完整碗参汤的子问,忍耐又忍耐地咬著牙回答。 “此乃琼浆玉露……” 看著她极力强忍的表情,滕玉藏著笑,再从小桌上取来更加大碗,且也是装得满满的鲜鱼粥给她,并在她面色开始发青时,刻意在她耳边介绍起功用。 “这鱼粥,对有伤口之病人特别有效。” 子问瞪大水眸,无言以对地看著这碗要是她整碗吃完,她很可能会被撑死的鱼粥。赶在她躲到床角里去避难时,滕玉缓缓在她背后再添上一句。 “这是西歧辛辛苦苦,天未亮即至湖畔等捕鱼人上岸,好购买几尾活跳跳的鲜鱼,同来后再亲自挑去所有鱼刺,再以小火——” “行了行了……”她忙举起手阻止他说明概要,直接接过他给她的汤匙,深吸一口气后,即埋头在碗里一刻也不停的大口大口猛吃。在她一鼓作气地把整碗粥都给寒进肚里后,一脸很享受钓滕玉,取来巾帕拭著她的嘴角再问。 “味道还行吧?”虽然她很想苦著一张脸说出实话,可看在他人的人情和爱心的份上,哪怕面部早已扭曲,她还是选择睁眼说瞎话。 “此乃……奇珍异馑也。”这玩意到底是怎么煮的?打死她也绝对不吃这种又腥又稠的东西一同! 随著滕玉嘴边的笑意愈来愈扩大,子问的而色也就愈来愈是青青白白,凶为接下来,他就连连上了三道菜。 “这些是法王为你亲手做的。”在她不顾一切想跳下床拔腿就逃时,滕玉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掌一捞,不过转眼就将他的小逃犯给逮回坐同床上,而后,他再将一只红木精制的托盘放在她的膝上。 “就连法王……也都会下厨?”她面色惨淡,一副日月无光地问。 “他只是个大夫,自是不会。”滕玉早已备好了谎言,“不过为了你,近来他日日都往城里的天香楼跑,一天到晚缠著人家的大厨说要学东西。” 低首看著膝上托盘里,三道各自冒著诡异香味、压根就看不出是什么菜的菜肴,很想就此晕过去的子问,一点都不想知道眼前这些食物是由什么玩意做成的。 “我想,你不会那么狠心辜负法王的心血吧?”滕玉一手撑著面颊,很乐见她冒著一头冷汗,想赖却又赖不掉的诡谲神色,“快吃吧,菜都快凉了。” 怎么搞的,这个姓滕的,今儿个专挑她的罩门踩?她先前或是在什么时候里,曾经不小心露出她的弱点吗? 这些天,她同那个老是站在外头守著她的广目聊天,大致上聊出了关于滕玉这只鬼的消息。 子问狐疑地抬首,不著痕迹地偷偷看著他,在他面上,眼角有著细细的笑纹,她想,或许他在生前曾是个爱笑的人,可在死后,他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那双总是灰蒙蒙的眼,而在那眼里,除了冷意与寂寞之外,她没有找到别的东西,而像是亲情啦、友情,甚至是爱情……当然也不曾存在那双眼眸里。 又冷又现实的话语,在她偷看他而想得出神时,带著她飞快地返回眼前她一点也不想面对的现实。 “你再不吃,等会儿法王肯定会来这找你算帐。”滕玉在她摆出一脸壮烈不复返的神情时,恐吓性地对她扳扳十指,“若要我喂,尽管说声就是。” 负气一把抄起筷子的她,在滕玉顺手奉上一碗白饭到她的面前时,几乎是闭著眼把眼前的菜色全都扫下肚,哪怕是吃到她撑、也吃到她想吐。可是就在这时她也发现了,滕玉在她每吃完一道菜时,笑容也变得愈来愈邪恶。 当三只盛菜的碟子全都见了底时,子问一手掩著嘴,免得她说著说著就吐了出来。 “你……在整我是不?” “嗯,一半是。”滕玉大刺刺地承认,并给快吐出来的她倒了碗糖水,“另一半是凶你的伤势始终不愈,因此法王说,或许可试试食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可,这屋檐也未免太矮了点吧?她没好气地瞪著他,出气似地一口喝完那碗算是奖晶的糖水。 “我要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儿?”要是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打算这么喂饱她的话,就算是耍夜半爬墙她也要爬出去。 他还是老话一句,“待你伤势好了再说。” “你留著我究竟想干啥?”他不是很清楚她的伤根本就测好过吗? “不干啥,某方面来说,我不过是想报恩。”与她气跳跳蝴模样相比,他是一脸的云淡风也清。 “我不要你的报恩或是感激总成了吧?”已经受够被关在这庄园里的她,一把硬扯过他的衣领,决定今儿个就算是来硬的她也要离开这里。 “你可别搞错了,是我强迫你得接受我的报恩。”滕玉轻轻拉开她的手,对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一点也不介意。 报恩是可以强迫的吗?对他来说,是可以……只要他一日不撤走外头的广目和那一大票把山庄塞得满满的幽冥兵团,她不想要他报答都不行。吃得太饱,一动也不想动的她,在他收拾著碗盘时,提不起精神地问。 “你是只鬼吧?”现下想想,她就连他一点底细都没仔细探清楚过,这也怪不得他今儿个会把她放在掌心上玩。 “那又如何?”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那一身的功夫与法力是打哪来的?”虽说她对鬼界半点也不熟,可在那一日当他与无冕对上了时,她就一直很怀疑,区区一介鬼类,怎可能将功夫练得高深莫测好与无冕为敌? “功夫,是鬼后与鬼界众殿阎罗亲授的,至于法力,则是拜妖界、魔界与神界所赐。” 她愕看著这个六界里就学了四界功夫与法力的突出鬼辈。 “你这么有人缘?”怪不得那日他一点也不把无冕给放在眼里。他毫不客气,“我面子大。” “那你是么死的?你生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逮著了机会就同她讨价,“待你愿告诉我你来自何处,又是何等众生时,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不说就算了,她找别人问去!在滕玉前脚踏出房门后。跟在后头的她也步出房门,一转头,她首先就将目光锁定在成天站在门外的广目身上。岂料,她才这么看他一眼,那个像是见了鬼般的广目,面色当下一变。 “那个……”她一头雾水地来到他的面前,就见他随即瞪大了两眼,急急忙忙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在做什么?在局促不安的广目始终避著她,又忍不住想别过脸去不想看到她时,她不得不出声请他解解惑。 “请问,我的外表真有那么恐怖?”啧,明明平时她爱怎么穿得花不溜丢,或是把各色的衣裳全都往身上套,那个滕玉对她的衣著装扮一点意见都没有,就算是稍有意见的法王,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偏偏就属这只名叫广目的,每回一见她,他就是完全处于一个惊恐状态。 “……”一声不吭的广目,愈是多瞄她一眼,面色就愈来愈惨白。有些不痛快的她,在他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时,忍不住两手环著胸向他抱怨, “你真有必要惊吓到这种程度吗?”和他人比起来,她也不过是身上的颜色鲜艳了点。 “我、我……”生性对女人完全没辙,一步步直往后退的广目,在她靠得更近时忙用两手紧掩著嘴。 “嗯?” “我想吐……”满面戒慎恐惧的他,一张大黑脸直接刷成雪白。面颊微微抽搐的子问,在下一刻当他不给面子地转过身去大吐特吐时,几百年来都不曾兴旺过的肝火。当下因他而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些鬼界来的鬼辈是怎样?就算是天性老实,他也不必过分到让她自尊心深深受创吧?他也不学学神界那些忍功炉火纯青到家的武将神,他们就有良心到天天撒谎骗她,好歹她是个女人,骗骗她日行一善,有这么困难吗? “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下杵在你面前伤你的眼。” 广目两眼转了转,很快就猜出这个女人究竟是在固执些什么。 “大师兄的死因?”照目前看来,能够让她感兴趣的,大概也只有那只鬼了。 “我太欣赏你这种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了!”她两手一拍,喜不自胜地朝他握手握手再握手,握至他又开始一脸惨白,随时有可能得再吐一同的程度。 “总……总之。”小心翼翼与她保持点距离后,广目的两眼努力地往旁边看,免得又对上了她的那双水眸,“若是没有大师兄的同意,我不、不能告诉你。”他要是做了啥对不起滕玉的事,他第二天就等著被那票幽冥军团骚扰好了,那一票大军与其说是滕玉的贴身保镖,倒不如说是滕玉家养的忠狗! “那……”子问不死心地拐了个弯,当下来了个折衷之道,“你可不可以很不刻意地、很自然地,在与我闲聊之时,非常不小心地告诉了我某件往事吗?”与那只过于聪颖的滕玉杨较之下,眼前这种程度的问供工程,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来这招?”广目怀疑地瞄她一眼,怕怕地咽了咽口水,并不怎么想在这事上成为头一个牺牲者,“这真的成吗?” “成,怎会不成呢?”子问忙奉上谄媚至极的笑脸,并赶在他临阵脱逃之前,一鼓作气将身形高壮得像棵大树般的他给拖进房内。 身材高壮却被迫坐在小花椅上的广日,满面委屈地瞧着在床榻上摆出一副病人姿态,坐得轻轻松松的子问,然后赶在她眸底的精光又朝他射过来之前,速速撇过脸进行闪避动作。 “咳咳。”先是清了清嗓子后,广目的两眼忙在四下寻找著有无某人的身影,就在他找不著时,他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其实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人说,数百年前,当大师兄仍活著时,他乃一朝之相,原本……” 原本,仕途顺遂,家有美眷。直至某夜太后寿辰摆宴,宴席上,皇帝看中了宰相之妻,便赐子串棚万金,欲强娶宰相之妻。可宰相坚不肯受,但求鹳鲽永恒情深。于是皇帝赐死宰相全族,独留宰相一人,下旨刺配,宰相之妻则是在皇帝不顾一切废后之后,登上了母仪天下的后位。 充军十年后,宰相终于获赦回京,权掌六宫的皇后,在得知这消息后,以见故人为由,对皇帝央求再见宰相一面。 因皇后已为皇帝连生二子,皇帝原以为,哪怕她再如何惦记与宰相的往日夫妻情深,有了孩子的她,不管再如何,她亦无法狠心抛弃亲生子女,于是,皇帝亲允了相会一事。 相隔十年,在宫中花园的小亭里,皇后终于再次见著了宰相,看著宰相这些年来写满沧桑、所受的苦痛,眼泪无声地在她面上滔滔倾流。 半晌,皇后以巾拭净泪痕端理衣容,忽地对串相投以一笑,那笑容,美得令人揪心,也美得让人不禁起疑, 皇后轻声道:“忍辱十年,我终究还是等到了你。” 当宰相与他人微愕之际,皇后忽地站起身子,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亭柱,一头直往亭柱上撞去,突如其来的动作,快得不只是远在一旁的太监与宫女们,就连近在她面前的宰相也没来得及拉住她。一朵艳丽盛绽的红花,就这么无声地,凋萎在那一个暖融融的烟花三月天里。 宰相见状,捶胸顿足,未久,夺来一旁卫士手中的长刀,横刀朝自个儿的颈子一划…… 闪电划过天际,无言地照亮了一室无路可去的忧伤。轰隆隆的雷声,宛若擂鼓般地在心头重重敲打著,当外头阵阵闪光再次映亮大地时,亦清楚地映亮了子问讶异的脸庞。 “广目这么说?”一整日都待在药房里研究医书的法王,在听完她所说的故事之后,一脸兴味地绕高了两道浓眉。 “嗯。”为那个故事伤感了差不多快一整日的子问,在来这儿找法王求证之前,还一心认真地相信那个外表看起来呆呆愣愣的木讷广目。 “你相信?” “难道不是这样?”该不会连那个大块头,也同滕玉一般对她要心机不成?法王先是痛痛快快赏她一记白眼,合上手中的医书,再转身走至药柜之前撮药,并顺便公布正确答案。 “当然不是。”这八成是那个对甜食已经反感到快捉狂,又对这阵子视觉饱受戕害的广目,在一整个委靡到极点了后,与为免滕玉要是得知这事后绝对亲手将他活生生剥下一层皮,所做的最后垂死挣扎。 “那……” “关于我大师兄的生平,仔细算算,大约就有六、七个版本,广目同你说的版本,不过是人间之人所最能接受且广为流传的普遍版。”他边说边找著药柜,还不忘指使她,“别杵在那发呆,帮我把椅凳搬过来。”现下想想,这座山庄里的鬼兄鬼弟们,在滕玉数百年的高压统治之下,也许全都早已练成了见人说鬼话的看家本事。 她边搬边问,愈想愈是一个头两个大。 “六、七个版本?”那位滕兄他是死过好几回不成? “人间传了三、四个,鬼界也有两、三个,反正就是以讹传讹嘛,谁教大师兄当年初到鬼界时,怎么也不肯说实话?”站在凳上的法王拉开一个又一个装著药的小药柜,取出柜中之药后,再将药放在怀中的油纸里包好。 “那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版本?”愈听愈好奇的她,虽对其他的版本也感兴趣,不过她真正想听的只有一个。 “你别想,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法王得意洋洋地咧大了笑脸,“你若真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大师兄。”他才不要吃饱了撑著去找滕玉的麻烦,既然滕玉不想让人知道,他要是坏了滕玉的好事,到时就得轮到他走著瞧了。 子问满面沮丧地趴在柜台上,“他不肯告诉我。”她也不过是想讨个他的死凶而已,这事有那么不可告人吗?他不都死了几百年了,还计较这些作啥? 找齐了药草后,准备替她去熬今晚药汤的法王,站在原地想了想,半晌,他以指轻敲著她的脑袋,并在她抬起头来时刻意在面上堆满了看似过于诚恳的笑意。 “你……对大师兄的事这么有兴趣?”现在想想,滕玉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可说是怀恨,约莫也有几百年了,若是他没猜错,滕玉心中梗著的那个死结也有几百年了,倘若……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刻意去搅乱一池死水,说不定,那池死水就会再变成春水,又或许,运气更好一点的话,滕玉的性子会变得比较正常而不是更加恐怖,或是会变得更有意思也说不定。 “他不也对我很感兴趣?”日日生活在这种没一句真话的环境里,她愈想愈是觉得疲惫,“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成天就只会问她是打哪来的,他也不说说他自个儿的,就只会问她的。 “这样吧,我借你一样好东西。”法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神神秘秘地挨站在她的身边,自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镜子?”她趴回柜台上,完全提不起一丝兴趣地看著这面镜面都模糊到恐怕什么也照不清的铜镜。 “此乃鬼界特产,前孽镜。”他咧大了笑脸,而后刻意弯下身子,压低音量在她耳边附上解说:“若想知道些什么,就问镜。” 她有点怀疑,“这真管用?”就连他都搞不清楚滕玉的生平了,这玩意能照出什么? “当然管用啦。好了,出去出去,别同我挤在这碍事。”一把将镜塞进她的袖里后,他一脸兴奋地将她推出门外,“千万千万要记得,绝不可说是我借你的,不然,若我惨遭乱棍再打死一回,我定会在死前拖你当壁背的。”希望事发后,她别那么没义气的把他给抖出来才好。 遭鬼撂完话就被关在门外的子问,先是一脸纳闷地看著怀中雕工精美的铜镜,再回头颇怀疑地看著被法王关起的大门好一会儿,半信半疑下,她也只好照话偷偷摸摸地将镜藏好,再趁著四下没人时赶紧躲回房里,准备照法王所说的试试看。一口气点满房内所有的火烛,并再三确定把门窗关好锁死,不会被在外头站岗的广目瞧见后,她在桌前坐正,掏出手绢轻拭著模糊的镜面,在擦拭过了后,她对镜默念了滕玉之名好几回,而后她往镜里一瞧…… 等著等著,好一阵子过去,别说是能够看见滕玉或是什么了,无论她怎么照、如何往镜里探看,这面俨然已模糊了许久的镜,就连她的容貌也映照不出来,可,既然法王都已那么说了,那应该—— 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声响,突地自她手中的镜里传来,她忙不迭地举镜相看,就在这房内朦朦胧胧的冥火烛台的照映下,模糊的镜里远处,织锦的唧唧声自昏暗的角落响起,她试著将镜更靠近她的面前,更加听清了那规律滚动著的织轴声,同时亦见著了,身形佝凄的老妇,她那惹染过沧桑的背影。 衬著那具背影的,是双素白且长满老茧的十指,以及,前头那一匹匹已然织成的美丽锦缎。 一手持镜的子问,在那面镜子又开始模糊起来时,忙不迭地将镜贴至她的面前,然而就在那时,她隐约地瞧见了,那名上了年纪的织娘,熟练地将色彩斑斓的锦线交错在另一群锦线中,将人们生前所有的记忆与秘密全都小心翼翼织人锦中,生命中的痛苦、不甘、快乐、悔恨与幸福,化为一条条柔弱的锦线,在她娴熟的掌指间,交织、并排、穿叉,一行行逐渐成行的锦缎,皆是心事重重、密密麻麻。 可,爱恨是那么的沉重,岂只是一条锦线所能承载的? 就在她这么想时,镜中的唧唧声远远逸去,老妇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不再也看不清,镜中宛若起了阵大雾,将远方的景象卷去,独独靠近镜前处的留了下来。 一排沾了血的脚印,自镜的这头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脚印不大,算得上是双优美的莲足,只是这脚印,总是一会儿又一会儿的走走停停,不知是不愿上路,还是因为迷惑,远处的风儿刮去了低诉的真实,只留下了吟咏。 此时镜面银光一闪,在下一刻,镜巾的脚印顿失,取而代之的是名女子,子问一手拿过烛台,想把那名背对著她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眼前这名只赏赐她一具窈窕背影的女子.微乱的发髻上,簪了十二金钗,她那一身的衣裳,虽遭血染红了泰半,子问还是可以看出,那一身金色的华服,处处精绣了金色的凤鸟。 就在这时,镜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正在窥看,连忙四下左右顾看,猛然自镜里转过头来,面对面地瞪视著子问,子问忙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真被镜中的女子见著了。 就在那名女子又侧过脸去时,子问这才大大地喘口气,并目有了闲情地打量起镜中女子的容貌。 虽然娇颜上沾了几滴血,但那一点都不影响这张玉似的容颜,在她的眼眉之间,顾盼尽是令人难以挪眼的旎旖风情,难以言喻的美,霸占似地占据了子问的双眼。可她也不过才晕陶陶地欣赏了一会儿,镜中的女子像是找著了窥看者股,突地转过头来直直瞪著她,并在下一刻,眼眸带著腾腾杀气,直朝她逼过来…… 逼至,一镜之隔的限度。 不再温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面上,很怀疑她会在下一刻就猛然跳出镜来的子问,在被她瞪得头皮发麻时,忍不住将手中之镜拿远点,可那如影随行的不善目光却始终跟著子问,无论她拿上拿下拿远拿近,一眼缠住,就不肯放开她的目光,就像名刺客般。 始终徘徊在她的身后,看得她遍身发冷之余,很想就这么把镜给反过来盖在桌面上时,不意再看了镜中的女子一眼,只是就在她这么想著时,当下镜中几抹清楚的人影闪过,令她倏然止住自个儿掩镜不看的动作,急急忙忙地把镜再次捧回面前来。 许多她从没见过的面孔,出现在镜内,方才那名令她惊艳的女子,此时此刻正站在高台上,扬首自负地看著底下的所有人,来自四下的呼喊声,总是零零落落的,有时,会有群人匍匐地跪在她的跟前,声声句句地唤著娘娘千岁,有时她则是大街小巷人们嚼舌闲磕牙嘲讽的是月裳皇后,而较少听见的,则是藤夫人这三字…… 当子问仍一迳地对著镜子里的种种而发呆,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趁她仍是一头雾水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她手中之镜,一把用力将镜面重重叩盖在桌面上。 已有千百年年岁的铜镜破碎的声音,此刻在他俩耳里听来,低沉又呜咽,也像是一声来自亘古的遥远叹息。 只是那碎了一桌的残镜,即使到了此时,仍是尽忠职守地将滕玉不想提及或是再翻起的过去,利用窗外照进来的阼光,反射在每一面碎镜上,让子问在光影闪烁的过去里,不作声地将那些属于滕玉的曾经给阅尽。 “说!”在她仍旧呆呆地瞪著桌面时,滕玉一把抬起她的小脸,携著满面的火气直直逼向她,“是谁让你看这镜的?”究竟是哪只还想再死一回的鬼干的好事? 全然不管滕玉此刻的心情好或不好,也不管他面上的厉色有多骇人,面上失了笑意的子问,只是轻轻隔开他的手,低首迳自将碎了一桌的铜镜镜框翻过,并指著碎镜轻问。 “方才,那里头的女人……是谁?”法王说,想知道什么就问镜,她问的是滕玉,结果却出现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依她想,若方才那些她一眼都没有漏看的话,那么,那名女子…… 不知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著。 原以为他不可能会开口答她的子问,在等了许久之后。 幽幽叹了口气,才在想,这下该如何消弭他那一身骇人的厉气之时,滕玉那听来似是恨之入骨的声音,忽然加入了这阵沉默里。 “我以前的妻子。” 仔细聊听著那句话意里,遭人沉重地携著,像是从未遗忘过的恨意,并仰首看著他面上那恨不得能噬人下腹的神情,许久之后,子问的眼哞动了动,并在某种刺痛又突然来袭之时,连忙狼狈地撇过芳颊,怎么也没法再继续直视著滕玉那两道须臾不离的眸光。 某种已是太过熟识的感觉,在下一刻,像毒药般地渗人她的血液里,缓缓攀上她的心坎,逼迫著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感觉,那种她永远也没有法子习惯的痛苦,并在下一刻,携著那些不属于她的心绪,静静地流淌至她的心底。 她紧咬著牙关,费力止住眼底那再次一涌而上的泪意,当一种酸楚的感情,直往她的喉间逼上来时,她闭上眼,必须用尽力气,才有法子把那些属于滕玉的伤心给咽下去…… 好似天际飘下了雪花般,无边无际的寒冷,自滕玉的身后传来,没有尽头般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此同时,过往风雪吹冻了滕玉那张好看的脸庞,所谓的恨,将他变成了个她从不认识的鬼。 “告诉我,你的心……怎么了?”她低垂著头,怎么也不肯抬首。 “死了。”他霍然转过身,木然地道:“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四章 或许每一段不堪再提的记忆,皆自寂寞开始展开旅程,而在最终,则又再次归于最初也最令人心碎之处。 那一日,在一桌已是流离四方,看似不可愈合的碎镜上,一景一物皆片点不漏地看进眼里的子问,见著了个面上虽看似相识,却又令她全然不识的滕玉。 那时,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深至骨里的痛苦与无处可去的怨愤,手戴著重重刑具的他,紧握两拳逼身颤抖,仿佛,这样就能够忍住曾经倾注的爱情在他面前溃散,而他也可以抵挡在他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却又无法走开的狼狈。 过了许久,滕玉那沙哑且令人心碎的语调,是子问从不曾听过的。 “为何弃我?” 一身尊贵站在他面前的月裳,一字一句地开口,字字铿锵有力,它清楚得让人没法回避,更无法推说并未听清。 “弃你,只为我好。” 遥想著那日她根本就不该瞧见的过去,此时此刻,子问独坐在房里桌案前,用著遭碎镜割破了数道口子而带著斑斑鲜血的手指,将这三日来最后一块尚未黏合上的碎片,轻轻推至最后的缺角里。 案上的烛泪已是积了一抵微弱的火光垂死地嫣曳著,一会儿,另一根被点亮的新烛已重置于灯台上,灯焰下那面重生的古镜,再次被挪至跳跃的光影间,而那日曾在镜中交织的一双身影,亦无言地再次映入子问的眼中。 她定眼看著说著他人生前过往的镜,呜咽地对她道出一段很类似广目所说过的故事,而后再倒映出,滕五未曾对人说过的结局。 遭人夺妻的滕玉,在被皇帝下旨流刑归来后,并未等到如同他人流传为爱而死的皇后,他所等到的,是家财充公、族人死尽,以及,新后亲自带至他面前的死谕。 始终安静地看著铜镜里的一切,在铜镜里的往事蓦然平静,不再显现出任何的过去时,子问微做侧首看著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的滕玉一眼,再自顾自地调回头去。 “自识得你以来,我从未见你真心笑过。”一点也不像往日她那总是带著笑意的声音,在一屋的过去里缓缓响起。 打从那日砸镜后转身就走的滕玉,在她一开口后,两眉便直直朝眉心靠拢,满心怒气地直瞪著面前这具像是刻意要为他添麻烦的纤弱背影。 “耗在这三日三夜不寝不食,你就只想问我笑不笑这事?” 接连著三日,她就是把自个儿关在这间房里,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门,并派用上了法力.亦不肯任庄里的任何一只鬼轻易踏进,任由辛辛苦苦为她熬药的法王直跳脚,也任由特意为她做了一整个厨房糕点的西歧,不知该怎么消化那些向来就是只进她口中的东西。 她像个没事的人般,“嗯。” 自认耐性只到这儿的滕玉,光火地才想把她拖出这间暗无天日的房里,却在碰著了她满是伤痕的指尖时,忙不迭地一把将那双小手给拖至他的眼前。 “没事,这是我自找的。”子问面无表情地说著,并轻易地自他困囿的掌指间挣开来。 就著她这副陌生到他几乎要以为认错人的德行,不愿再继续暗忍的滕玉,眼下只想知道,她那时来得突然的反常,与她为何会变成这般的原因。 “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了?” 她一手撑著面颊,说得像是再寻常不过,“我呢,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无论我想不想,也不管我愿不愿,它总是会捡在最不恰巧的时候跳出来,再逼得我走头无路。” 他怔了怔,仔细推敲著她那像是无人能解的话意半晌,顺势再问。 “那隐疾,是什么?” “永远也不可能治愈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著她的侧脸,“天命?” “我该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就由它说了。”她压根就无意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将桌上之镜推至他俩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窥看过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当著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镜之时,在他带来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 原本人影时隐时现的镜面,登时在镜里换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顶飘落,似是想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滕玉脑海里的回忆,随著镜中剧烈的雪势,一一从记忆的尽头里蹑足走来。 他不语地看著铜境,早已忆不起自个儿已有多久,没有打开心门去回顾那一条深埋在他心谷底,沿途上布满荆棘之道。倘若,不打开那道门,他心口上的那道伤口,永远都会存在那儿,与他不离不弃,也不能寻个痛快的解脱。 可打开了的话,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什么? 是月裳那双不愿将他留在这处人间的眼眸里,静静盛著的无情?还是他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难堪赴死的狼狈? 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过,所以不得不开始欺瞒自己的痛意? 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所谓温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现即逝的西日烟云,而曾经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的幸福与美丽,实际上,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这教人怎么能够桕信?而他又该如何去相信,在这场荒唐悲剧中,头一个背叛他的、伤害他的,就是他曾与她结发数年的发妻? 麻木的日与夜,静静在他的面前走过,漠地里的风儿掏空他的思绪,一望无际的黄沙,无声地抚平他那曾恨得无法自己的伤痛。 月裳为保后位,私下矫旨,将与他所有血缘之宗亲全盘戮尽,而就在那一日过后,他已经全然地忘了,自那日起,他是如何扛著滕氏一族血债,艰苦地熬过风吹雨打的每一日,夜夜,他总是站在营外的漠地里,远望著他的故乡,和过去他那太过天真甚至是愚昧的荒唐。 爱与恨,太沉重,即便那并不是由衷,但在爱情中受过的伤,在岁月的催化下,早晚终将成为另一个缺口。待到日子再过久了一点,那梗在他喉际里怎么也咽不下的愤恨。也终于只剩下一碰就痛,深刻人骨的记忆而已。 可是,总有些人与事,始终无法自他的心上走开,无论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闪躲。他的思绪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所有关于月裳的记忆,怕想到她,他会再次羞愤交加,怎么也爬不出那个往事中难堪的泥淖中;在子夜时分的黑暗里,他总是睁大眼了无睡意,怕梦到他所有已死的亲人们,会让心底已是千疮百孔的他,满怀歉意的心头会刺痛地再次淌血,也让他再次无声落泪至天明。 当桌上的镜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问的身边传来,她微微扬首,就见滕玉不知在何时。已命候在门外的鬼魅弄来几壶酒,并一杯杯仰旨饮尽。 去年酿的新酒,火辣烫喉,不似陈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滕玉没有理会子问看著他的目光,迳自转过头去,尽情大口喝酒,并在酒酣之际,趁此松手与始终尾随在身后的过去作别。 许多人都说,往事不记,明日就又是一个新的未来。 那,始终跟随在身后的,是什么呢?其实,往事不是不记。 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无奈的是,他与所有曾陷在情字里的人们都一样,都太在乎,都放不开手,却始终都放不开自己。到头来,究竟是情字缠上了他,抑或他亲手困住了沧桑?又也许,当年那般的年少轻狂,只看见了背影却看不见自己,因此不识伤心事,更不晓,那在一刀两断后的血肉模糊。 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将酒灌下腹,丝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咽……子问望著他在被往事掳获后,逼身伤口鲜血淋漓的模样,并没有阻止他将自己灌醉,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后好好睡上一场,且在他的梦里。全然没有过去和著血与泪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为他们报仇的恨意影子。 她只希望,他能求得深深一醉,并且得到了安稳的一睡。 可无论喝得再如何多,那双灰色眼眸的主人仍是神智清明,酒虽在肠中,欲醉,却不肯醉…… “在我流刑回朝前,我曾想过,我能忍的……”他的目光看向屋里幽暗的角落, “即使她对外人道,她是被迫委身于帝也好,或是撒谎辩称她是为了保全我滕家亦可,但,她就是不要亲口承认,她之所以会做出那些事来,其实,全都是为了她的私心而已。” “什么私心?” 他缓缓侧过脸,朝她低声冷笑,“比起当一个宰相之妻,她更想当的是万人之上的皇后。” 当下一阵耀眼的白光划破了天际,亦照亮了房里的两张面容,望著在外头闪电下,滕玉忽隐忽现的轮廓,雷声过后打在窗上的雨丝,令室内更加模糊不清,可子问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在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之时,犹豫了一会儿后,轻轻握住他那因过度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手。 下一刻,滕玉别开脸,转眼看向窗外似要洗净大地的大雨,过了很久,他沙哑又刻意压低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几乎就快听不见。 “我恨她……恨得即使将她碎尸万段,或是挫骨扬灰,皆无法解我心中之恨。” 他翻过手来紧紧握住她软软的小手,力道大得握疼了她也不知。“这几百年来,我虽已尽力遗忘了生前的所有一切,可我从不知道,要遗忘一份恨意,竟是那么地艰难……” 岁月像条小川呜咽而过,带走了爱,却独独带不走,那沉匐甸的恨意。 止不住的伤心,自子问的掌心一路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可就在她因此一一尝过了讶异、不解,痛心、无法原谅之后,她只觉得自个儿就像是汪洋大海上的小舟,虽然四面八方的浪涛都曾打上来过,但,她想她的小舟,在风波止定俊,最终仍旧会回到安全的港弯靠岸。 可,她却觉得,滕玉心底的小舟,从来就没有上过岸。 滕玉低垂著头,语中的恨意,令人无法漠视,“你可知,除了背叛与现实外,还有什么是生命中所不能力乏受之痛?” “爱之……却又在日后弃之?”很是后悔知道了这么多的她,现在只希望她的脑际空空洞洞,不要再提起往事多想多看多听。他转过身子,眼中写满了恨至尽头后,怎么也无法抹去的无限伤痛,而后,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她道。 “不,是她最后所要求的,成全二字。” 这种因成全而带来的痛苦,无论用什么手段.终究,仍是不轻易就让人自泥淖中脱身而去。因世人从不明白,真正失去和永远失去,这两者问有何差别,更没人能明白的是,“成全”这两个字里,它们包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痛苦、不甚,和从未发觉的伤、心…… 随著滕玉的话落,搁在桌上的铜镜,镜中再次出现了眼熟的人影,子问定眼一看,特意亲自前来下诏赐死滕玉的月疑,在转身离去前,淡淡地道。 “为了我,你就成全我吧。” 镜中的滕玉,努力地捺下那等想杀她以祭他宗亲的冲动,可即使,他已落到了心死且深深恨之这等田地之后,他仍是想知道,一手揭起这场恶梦的,究竟是她?抑或他?还是,从一开始就都不是他与她? “那,我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爱呢?” “那并没有发生过。”她款款轻笑,而那笑意,看来竟是如比无邪,就像是在嘲讽著他似的。 并没有发生过?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若是没有发生过,那,所有人的幸福,其实仅只是她所为他带来假象而已?抑或者,他打从娶她过门起,她就已在暗地里伺机而动,而这桩被拆穿竞满是荒唐的婚娴,最大的功用,就只是让她有了接触陛下的机会.而他.就只是她攀附通往青云之梯? 现下想来,从前那段表面上看起来幸福美满的日子,真是个美丽的故事啊,虽说只是个谎言,可生活在谎言里,却比忍著椎心之痛的活著,要来得轻松多了,毕竟,在笑容与眼泪这两者之间,后者,实是太过让人难以下咽…… 身处在镜外,亲耳听见了月裳对滕玉所说的话后,子问不禁眉心深锁,一手紧按住胸口,深深地感觉到,她愈是同情滕玉一分,心房里传来的锐利刺痛,也就更加痛苦。可她还是没有因此而抛开铜镜,强迫自己得看下去的她,在见著了滕玉胸膛里的那颗心,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后,她不禁沉痛地闭上眼,不忍再多看那个无论在镜里或是镜外,皆是百般折磨自己的媵玉一眼。 生命很脆弱很美丽,可也很无情。 当自私的欲望遮天蔽日时,谁还顾得著谁? 得不到的欲望,始终让人偷偷在暗地里蠢蠢欲动,为达目的,发生在面前的一切,全然不痒不痛亦不择手段,因那颗名唤为自私,看来既红艳又鲜甜无比的果实,就像个被软禁的绮梦。 即使在这一刻,滕玉仿佛还是能看见,在月裳死后,位于地狱最深处的尽头,那一大片望之不尽的雪原里,那一张属于月裳的脸庞……风雪冷冽地拂过她的面颊,一如她生前,她仍是那般的艳丽,同时,也仍旧似生前般的不曾有过言悔。 如今已是伤多无能为力,疲惫亦已燃烧殆尽,岁月淡淡闭上眼,一言难尽。 月起月落问,天顶上形状总不一的月儿,或许也是已俯看了这座人间太久,因此早已不识伤心事。 轰隆隆的雷声中,置于桌上的冥火烛台突然大放其焰,滕玉静若死水的眼眸,轻轻自镜中挪开,来到她的面上,在不经意的一瞥后,他的表情有些错愕。 那一张难得脂粉末施的容颜,以及她身上那一袭白衣而不再是五颜六色的衣裳,衬著她身后的倾盆大雨,起先他不过是有了点惊艳的感觉,可当她身后的雨势愈大,而她整个身子也愈来愈看不清、愈来愈透明…… 就在那当下,滕玉几乎忘了四下的风雨,忘了身置何处,以及过去那存在他记忆里的恨意与爱意……他只记得,当她起身定至窗边将窗扇关上,那具就快看不见的窈窕身影,又变得清晰一如往常。 关好窗扇后走至房门处的子问,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道。 “我得上法王那儿喝药了,这面镜,我就带走了。” 聆听著她在廊上逐渐走远的脚步声,不知怎地,滕玉总觉得心房里似有著什么东西,就像她手中的那面镜似的,正一步步地被她带走,而方才在他脑海里,月裳那张还那么清晰的面容,正像手中流失的沙般,不可挽回的流逝而去。 雨打屋檐,声韵有致,陪伴著密雨而来的风儿在房顶上呼嚣而过,此时此刻,大地极不安定,可在他的心底,此刻,却是出其的平静。 曾经,在几百年后的某一日,有人在人间说起,那一段流传的过往,无论事实可考或是不可考,然后他们总是会说…… 在这人间一隅,在某个朝代某座京城里,曾经流传著一对夫妻遭到皇帝拆散的故事,故事里,或许它凄凉得好不美丽、里里外外泛著浓烈的爱意,更要紧的是,在故事里,那一对璧人夫妻情深,不舍你我,不离不弃…… 可就在几百年后,有个不意见著前孽镜的人,带著伤痕手捧著铜镜,在阅尽镜中的心碎与用泪写尽的沧桑后,无声地,任脱眶而出的泪水洗过她的面颊,轻坠在铜镜上,在烛光下,激荡出一朵晶莹的泪花。 不合时宜的桃李杏甚至是梅花,在神界的武将林中,无视于林中的肃杀气氛,花儿们仍旧是在风中微微轻颤,而那些在光照映下,不得不离开树头的花瓣们,则是在风儿又再一回地吹向它们之时,刹那间倾落如雨。 贪恋著风儿,飘呀飘的桃花花瓣?在落至上里化为春泥之前,遭到了掳获,而掳花之神并不是他人,正是那名打从到人间赠礼回来后,就又一声不响地跑去闭关的无冕。 毫不恋栈地拍开落在身上的花瓣后,无冕朝那个自子问失踪起,即天天都往武将林跑的繁露勾了勾指要她过来。 原本是见无冕一次就被吓著一次的繁露,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半晌,她强忍下所有的恐惧并化为怒气,用力绞紧手中的绣怕,深吸了一口气为自个儿壮胆,也不管众武将神是如何看待她,她只是一步快过一步地来到无冕的面前。 “怎么,她还没回神界?”光看她面上的德行,他猜也猜得出这位胆小天女敢独自找上他的原因。 “她在哪?你对她做了什么?”等了好长一阵子,再也没法子再等下去的她,曾经跑递天宫的任何一个角落,去问过每一尊神仙,甚至人了夜,她就待在南天门处苦苦等著子问,可即使是这样,她仍是无半点所获。 “这话你问反了。”站在这个问题前,无冕总觉得自个儿有点哭笑不得,“你当问的是,我究竟是帮了她什么,而她又利用了我什么才是。”在这座神界里,想当坏人的多得是,只是差别在于道行高不高竿而已。 因身在近处,就这般笔直地看著无冕面上那双强行自青鸾身上抢来的眼眸,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窜爬上了繁露的背脊,因为,方才自他眼里看来,并不像是在说谎……相反地,他是那么地笃定,那么地不容置疑…… 她板起脸,“你在胡说些什么?”子问才不是他口中说的那种人。 “事实。”他一副爱理不理,说完了话迳自转身走回武将林里,没打算再去搭理她。 繁露连忙快跑抄至他的面前截住他,“你以为我会相信?” “告诉我。”无冕一步步走至她的面前,并在她想后退时,快一步地来到她的耳畔,刻意低问:“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子问……天生就是个善类吧?”真要说演得好的话,子问她是将好人扮得无人怀疑,而他则是将坏人扮得让神界众神都恨他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吹拂在她耳畔的冷意,令她大大打了个寒颤。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只找她的麻烦.我又为何只待在她的身旁,且除她之外,我再无任何友人?”失了拐弯抹角的兴致后,无冕一点也不介意为自个儿找个乐子好乐上一乐。 将他的话意重复地想了几回,几乎可说是与子问在神界一块长大的繁露,不禁有点动摇地直在回忆里寻找,以往子问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是她把我引到她身边的,我俩可说是物以类聚。”仿佛还怕她不够相信似的,无冕又再加以佐证。 “我不信!”她想也不想地扬起玉掌,才想朝他面上招呼过去时,即遭无冕紧紧握住。 “我就老实告诉你吧。”他冷冷低笑,愈说愈加重了手指的劲道,几乎要折断她的手腕,“你眼中的那个子问,只是个假象,真正的她,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般,但可悲的是,她却不能似我这般扯开束缚,态意放肆地露出她的真面目,只要她在神界一日,她也就益加痛苦一日——” “住口!住口……”痛苦不已的繁露,在他忽地使劲一握下,隐约地听见了手骨的断裂声。全然不顾整个武将林里的神仙都在看,也不管他所欺负的是不是个女人,在折伤了她一腕后,无冕嘲弄地以一指抬高她的下颔。 “比起安排好的谎言,真正的事实,很痛是不?” “子问……不是那种人……”痛得冒出一身冷汗的她,咬牙忍著手腕的疼,“她善良,又为他人著想……就算明知不可为,为了朋友,她也还是咬牙照做了……”这样知情善意,温柔款款,总是为他们著想的子问,怎可能会是无冕口中的那等女人? “你这女人也够固执了。”无冕有点受不了地瞧著她那死死板板、说什么也不信的目光,“这么著吧,告诉我,你与子问相识几年了?这几百年来,你可曾看清过她的身份?” “身份?”她脑袋空了空,有一阵子没法反应。 当她一迳地神游太虚之时,无冕粗暴地一把捉住她的发,使劲往后一扯,逼她不得不抬首看著他。 “告诉我,你可知子问她是哪界众生?她又来自何处?”他一步步进逼,直将她逼到园子里最壮硕的一棵樱树前时,这才停止了脚步。“说话呀,你与她,不是朋友吗?那么那些关于她的小事,你这个朋友总该知道些许不是吗?” 她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曾知道子问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几百年来,曾经无论要去哪,都会与子问一块牵著手去的她,根本就不知这几个月来,子问在人间发生了何事,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那一个遥远的夏天,蓝天甚高、徐徐吹拂的南风在穿窜过山谷后,带来了山谷凉爽的冷风,当她俩在溪畔洗完了衣裳,也将洗好的衣裳晒起后,也不管他人看是不看,她们就是睡在树下,无声地一块看著那一片曾经只属于她们的蓝天…… 相识数百年,她不知子问来之何处、又是何等众生,以往,每当她对此感到怀疑时,她就会找上那个将子问带回神界寄住的青鸾,可是只要一提到这问题,青鸾的表情就变得很闪烁,而子问则从不主动开口说这事,就算他人有心要问,也总会被她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 因此,她不知子问是否曾有著“过去”,她甚至不知,子问又是为何来到神界。 在她一迳地发起呆时,失了兴致的无冕放开她的发,才想离开此地时,繁露蓦地捉住他的衣袍逼他停下脚步。 “她是子问……”她用上所有的力气,直拉住他不许他走,“子问就是子问,她来自哪儿又是谁,这些全不重要……” “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天外飞来的一问,令繁露怔愣了好一会儿,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的双眼不意落在无冕带著冷然笑意的面容上。 “就由我来告诉你吧。”他欣赏著她娇容上的痛苦与慌张。 “告诉我什么?” “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未来,也不会留下。” 霎时忘了该如何言语的繁露,只是静静地瞠大了双眼。 “你心中的子问,她与天地万物都不同,因为她并没有所谓的过去,也从未有过所谓的人生。” 一道寂寞的身影在繁露的脑海里一闪而逝,令她不禁想起,在几百年前,当她仍是个孩子时,只要子问有空,她便会和子问待在一块,可是子问偶尔会独自走至窗口,眺望不知处的远方.而那时她的神情…… 有些孤独,有些微愤,也有些不甘。 “真实与谎言,你选择相信哪一个?”一迳欣赏着她面上千变万化神情的无冕,刻意再推她一把。 几经反覆思量,繁露无奈地合上眼。 “谎言……”他的眼中盛着意外,“为何?” “因为……子问希望我们相信她的谎言,而这,也是我所能为她做的。”几百年的相处下来,她相信,在这两者之间,子问定会要她这么做的,而不是拿著刨刀,一下又一下地,刨下子问的血肉筋骨,就只是为了找寻一个子问不愿启口的秘密。 可最令她心痛的是,身为友朋,她并没有强大的能力可以保护子问,只是一介平凡天女的她,所能为子问做的,除了选择相信外,其他之法,竟然一点也没有……“这就是你对友情的深度?你们这些个神,也真够自私了。”无冕不屑地瞧了她一眼,衣袖一掩,独自步入神界春日里即将到来的暴风之中。 独独……留下了一脸茫然的她。 “贵……贵客?” 一迳走在前头的子问,当跟在身后的广目又是问得战战兢兢之时,边走边朝身后举起右拳。 “再用那种抖音唤我,我真的会考虑把你拖回去,然后恭请那位滕玉大德成全我的愿望,把你绑在柱上再好好的吓你几天几夜。”这只高头大马的鬼辈,究竟要对她这张脸畏怕到何年何月,才会甘心放弃他那不知打哪来的恐惧? “咦?”走在她身旁的法王,则是一脸爱笑不笑地,“这位贵客,前阵子你不是挺感性的吗?亏你还收敛了本性沉静了好些日。”枉费他还以为她终于被药灌昏头了,或是给滕玉虐疯了,没想到,她的反常德行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害得他直缅怀那段她足不出户也不找全庄麻烦的她。 她再扬起左拳,“若想再死一回,那就继续说下去,相信我,我会很乐意帮你重温旧梦的。” “不,我个人还满崇尚忍辱偷生这款美德的。只是,我万般不解,你的性格怎么每隔个三日就换一款?能不能请你好心的为我们这两个难兄难弟解解惑?”对于她这些日子来的变化,滕玉是事事看在眼里却不开口,可这就苦了没滕玉那么多心眼的他们,压根就搞不清他们一人一鬼究竟是在演哪出。 “善变是女人的本性。”她一点也不想解释,在身后脚_步声又再次慢下时,她再次扬了扬手朝广目催促,“后头的,别又拖拖拉拉的,我可不想误了我的时辰。” “今日你出门到底所为何事?”法王怎么听就怎么觉得她会挑在今日出庄,并非一如她在出庄前所说的那些。 “私事。”一想到出庄前滕玉对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就觉得这回滕玉赏她的闷亏也未免太大了点。 事情是这样的,在她将自己关在房内三日后,踏出房门后的她,即刻意再连躲了滕玉七日。今日一早,天色方亮,她即已穿著好外出的衣裳一路杀至滕玉的房门前,耐心地等著夜夜都熬夜,而在天亮时又继续工作的滕玉,神色一脸不痛快地为她打开房门。 “今儿个我觉得我的身子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出庄四处逛逛?”上回听他说,这座山庄是座会移动的山庄,每到一地未久就又再换一地,她可不能错过这回千载难逢的时间与地点。 滕玉随即以一记冷眼扫过去,“不成。”要是他收到的消息没错,那个返回神界即闭关了好一阵子的无冕,跟下正在外头四处找着她。 她随即奉上编派好的理由,“我不过是想喘口气罢了,我还没蠢到会犯险地离开你的蔽护,然后被无冕堵个正着。” “我何以信你?”以往三不五时就趁夜在后院练爬墙的,不就是他面前的这位姑娘? “不然,你想怎么样?” 连日本,心坎里的疑惑已因她而积了好几箩筐的滕玉,仔细地盯审着此时她难得一见的坚持神情,略微想了想后,他徐徐咧出职业式的笑脸,眼底闪烁着精光,朝她勾了勾指。 就在子问捺着性子凑上前时,他忽地将脸悬在她的面前,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芳唇低喃。 “这样吧,只要你愿任我摆布,我就如你所愿。” 她怀疑地挑高柳眉,“你当真?”以住她只要说声她想踏出庄门一步,他老兄不是派兵将的客房团团围住,就是由他直接坐镇在她房里,将她给牢牢地看着,别说是打个商量压根就不可能,打她识得他以来,他就从未对她说声好…… 真难得他今儿个竟这么好说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成交。”反正他能整她、要她的等等技法,这阵子下来她也已经领教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再多添上一两个新的,对她来说也完全没差。 “那么在出庄前,请你先戴上这个。”他先是朝身后拍拍手,取来某样东西置于地上,再指著门外的两只鬼,“他们两个,麻烦你也一道带去,还有,绝不许离开我的法力范围。” 她的脸马上黑压压地垮下来,“一定得这么做吗?” “别忘了,天黑前你一定得返庄,这事就这么说定。”迳自说完话后,也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滕玉马上关门送客。 一路上,边回想滕玉所说的话,边不时低头往脚边看的子问,在一想起她不过像是个狱里的犯人,好不容易能够出来透口气,可防患未然的滕玉,却已在事先将她所有能够逃跑的线路都阻断,并四处设下结界,使得好不容易踏出山庄的她,就只能走在他所规定的路径上,不过,这些也就算了,最可恶也最欺人太甚的是,他竟然……竟然…… “贵客?”已经陪她走了半日的法王,在她走著走著,突然一骨碌地蹲在嫩绿的草地上,一声不吭,也不知在干啥的她。 她蹲在地上瞧著这两尊,永远跟在她身后阴魂不散的大块头,近来,也不知她是受滕玉的影响愈来愈深的缘故还是怎样,每每“贵客”这二字,只要打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她就有一种觉得刺耳到想捂上他们的嘴的冲动。 “我有要事,可以请你们就此返庄,或是乖乖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吗?”虽说他俩的周全,以她的能力,她的确是可以安全顾及,可她却怎么也不想让他们在她的私事上凑上一脚,或是因此而无端遭殃。 法王没得商量地朝她摇摇指,“你要我俩在被大师兄修理完后,再联同西岐,三个手牵著手返回鬼界吗?”滕玉或许是治她很有一套,但那个已经掌控住她脾胃的西歧,现下可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一天内即遭鬼辈威胁了一回又一回,偏偏她还不得反抗半分,这让子问不禁沮丧地垂下头直摇首。 “你们就一定要这么不识相的来坏我的好事吗?”跟跟跟,在庄里时,她上上下下的跑,他们也就奉命苦著脸四处追,结果都已出了庄,他们却还紧黏在她的身后……这教她哪有时间去办她心中的正事大业啊? “你若跑了,我们会很难对大师兄交代。”广目老老实实地看著她垂落在地的裙裾,俨然已经练就一身不用正面瞧她那张打扮得过于俗艳的异容,也能跟在她后头的本事。 她忿忿地指著双脚上妨碍她活动的东西,并泄愤地起身一拳往一旁的大树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拳印。 “都已被滕玉给铐上这玩意了,你说我还能怎么跑?”那个笑里藏刀又本性阴险的男人,为保能行万年船,居然真把她当成了个人犯来看待,硬是在她脚上装了那两个玩意? 已经很后悔乖乖奉命陪她一块出来散散心的法王,在见识过她有多么深藏不露后,头痛地抚著两际。 “这可就难说了……”就算她的两脚皆套上了玄铁所制的脚链,在链子的尽处还附上一条链著一百斤铁球,可她居然当它们不存在般,拖著两百斤的重量照样走得健步如飞,害他和广目有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她。 试问,世上有哪个女人,可在脚上系上两百斤重量的铁球,哪怕是要跑要追要跳也全然不受影响? 很不幸的,眼下,他家就有一尊,偏偏又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打哪来的怪胎。自艾自怜过后,子问强迫自己放下那张一路上直在她脑海里打转的坏心眼脸庞,屈指算了算后,她不禁有些意外,来者竞比她预估中的速度来得快了点。 她瞧了瞧后头武艺与术法皆差上滕玉一大截的两只鬼,面色忽地微变,边看著远处边赶时间似地朝他们弹弹指。 “我要找的客人就要到了,你俩若不想被波及,那就最好躲远点。” “什么客人?”他俩连忙振作起精神,防备地四下打量。 “他。”一记凌厉且角度刁钻的掌风,起先是静静蛰伏在远处前头颇为阴森的树林里,下一刻即准确地来到了、子问的背后。子问不慌不忙地偏身闪过,在下一记掌风又击过来时,她飞快地伸出两掌,紧拉住广目与法王的衣领,逼著他们俩同她一块蹲下。 自广目上头扫过的掌风,在那一记掌印深深印在一旁大树树身上时,也削去了广目一绺头发。 “喂,三脚猫。”左右手各拉一个闪躲的子问,两眼直视著前方,低压了音量开口。 “在!”在这种景况下,全然没有意愿去强出头的两个男人,相当可耻地对她摆出了灿烂的笑脸。 “都闪到一边去。”脚下的两颗球就已够麻烦了,她才不慰再多添两个专扯她后腿的。法王面有难色,“但……” “回去时若是少了你们两个,我怎么同滕玉交代?”她快言快语地说完,动作迅速地拖著他们往一旁的密林里躲。 可就在这时,原本像是仍在远处的来者,特殊的气息已快速来到了子问的背后,等著这刻已经很久很久的子问,一迳地先藏好他俩,连转过身去看清来者也嫌懒,仅是头也不回地握住来者的一记重拳,而后手腕一扬五指一张,紧紧扣住来者手臂上的腕脉。 掌心下,偏低的体温,令子问略皱了皱眉,当她转过身子,仔细看清眼前这个被她一掌扣住哪儿也不能去的男子时,首先让她牢牢记住的,不是别的,即是他那张面容可算是举世无匹美男子的美貌,其次则是他方才的那一拳……令她来得快也去得快的惊艳,在她弄清情况之后,当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所有期待都被浇熄的她,失望不已地松开手,背过身子颓然地掩面长叹,“又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什么这世上的高手,外在与内在,落差的比例总是那么大? 遭她所冷落的皇甫迟,微眯著眼,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动作飞快地朝刚巧站起身的她挥出拳头,猛然受袭的子问,头也不回地接下皇甫迟一点也不介意从人背后偷袭的一拳 “我原以为,你会是个登样的对手。”很讨厌对手没品更没有德的她,打量似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啧啧有声地摇首,“没想到,你的问题,远远比我所想像的来得大。”虽说,他的法力与武艺皆已在众人之上,倘若再多修行点的话,依她看,应当会有更大的成就的,只是,坏就坏在他的性子。 使尽力气,才将拳头自她的五爪下抢回来后,二话不说地又扫了她一腿,且迅即一手握住腰际宝剑的剑柄欲拔剑出鞘,但就在这时,一只看来细瘦的玉手已将五指覆盖在他的手上,硬生生地将剑给插回了剑鞘里。 顺手架住他的另一只手后,动作远比他来得快的子问,直望著他眼底愤火,而后忍不住浅浅轻叹。 “别把自个儿的自尊心看得太重,我没屈辱到你什么。你难道没听过,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干嘛那般输不起? 他若真要怪,就只能怪他道行不济武艺又不精。 “是吗?”下一刻,事前一声招呼也没打的皇甫迟,用力以额际敲向她的额际,在他俩因此而痛得要命之余,也不得不断彼此。子问吃痛地抚著被撞红的额际,“痛痛痛……”哪有人用这种手段的?卑鄙。 “你是谁?”总觉得她很面生,也不曾在六界里见过她,愈想愈觉得古怪的皇甫迟忍不住问。她频频揉额,“真想问,那就先报上名来。” “皇甫迟。”他愈想愈是觉得她先前芳容上的神情有古怪,“你知我是谁?”她淡瞥他一眼,别有所图的目光上上下下打探了他好几回。 “不就是修罗道里那个最年幼的修罗?”幸好她事先算得准,也幸好滕玉肯配合的在今日放她出庄,要不然,不回她要想再遇到眼前的这尊,不知得再等上个几百年。 压根就没理会她在说什么的皇甫迟,一脚直踹向她那笑得乱诡异一把的脸庞,适时闪过的她,随即回礼,以一记手刀砍向他的颈间,并且哀怨地道。 “动作太慢。”难不成……现下修罗道里所盛产的就是金玉其外?不会吧,这下她是要怎么玩? 在皇甫迟咳得喘不过气来时,蹲在他身旁,看他咳个半死,却没有半意施加援手的子问,失望至极地一手戳戳躺著不动的皇甫迟,幽远的叹息,飘散在徐徐的南风里。 “你就一定要这么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吗?”从前听无冕说,修罗道之所以能在六界之外,还占上一名分,就是因修罗道里的六个修罗,若是团结一心,要打倒他们可说是难之又难,可,一旦他们六个只要缺了一个,或是落了单的话,那景况……就会变得满好笑的。 可惜的是,现下的她可笑不出来,因为,道行与武艺太强虽会令她烦恼,但太弱……那也不成啊。 “期待?”好不容易才喘过气的皇甫迟,先是往后跃一大步,防备性地与她拉开距离。“怎么,你贪的是财还是人?” 对于话里总是藏著古怪的她,皇甫迟并未全然当真,只握势随口问问。 “嗯……”岂料她竟正经八百地抚著下颔思考,“事实上我是打算劫财亦劫色。” “……”这女人到底是打哪蹦出来的?她懒洋洋地问:“自修罗道离家出走的小修罗,告诉我,你对这人间,有什么感想?” 因那个小字,而感到刺耳不已的皇甫迟,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著她的心房出掌,可子问的动作仍旧是快了他一步,稳稳地接下了他偷袭的一掌。可就是因与她对上了一掌,皇甫迟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之处。 “你……你分明就受了很严重的伤……”若她不说,而他也未与她对上一掌的话,恐怕他也不会知晓.可,在这等景况下,她怎还能站著? “是没错。”她一脸的无所谓,自顾自地拖著脚下的东西走至大树下倚著树身休息。 这才看见自她裙摆底下露出来的两颗铁球的他,更是愕然地瞪著脚上铐了那两个东西,竟跑得比他还快,也压根就不受半点影响的她。一阵打从骨子里往上漫涌的寒意,令皇甫迟几乎站不稳脚步,他咬牙地退至远处,而后,额头上的汗水一颗颗地往下掉…… 压根就没曾对他正经过的子问,朝离她离得远到一个不行的皇甫迟,先是勾勾指要他过来,但在他还是不肯合作之后,她笑了笑,下一刻,她已来到他的面前,一手捉住的手,身影一闪,已在转眼间将他给拉至大树底下,强迫他得陪她一块休息。 “修罗者,大善亦大恶也。”靠在树下短暂的歇了一会儿后,顺过气的她,朝他换上了”公事公办的音调,“你对这座人间,怀抱著的心情,究竟是大善呢,抑或是大恶?” 就是为了此事而离开须弥山的皇甫迟,错愕地瞧她一眼,随即拉开她的手,防备地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直视著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的她。 “看来,你还未作好决定。”认真地瞧了他的眼眸半晌,她又庆又幸地拍著胸口。 “为何你会知道这些?”他愣愣地看著她嘴角漾出的小小笑靥,原本胸臆里所升起的防备心态,正一点一滴地消退著,而就在他又见著了她脚下的东西,以及此刻她过于苍白的面色时,顿时化为已灭的飞灰。 就如她所言,他的确是还未作好他的决定。 他一直都不懂,为何身为修罗,对于人间,就只能强迫性地选择大恶或是大善,没有灰色地带,当然也不可能像凡间的人们一般,心中皆有善亦有恶。 这等奇怪的规矩,都没人觉得太武断了吗?还有,他的著恶,本就该由他自个儿决定,他人凭什么指使他什么?他才不要同其他的修罗一般,只会一味地对著命运弯下腰选择屈服,而不是依循著自己的心愿.去选择自己所愿意选择的。 “修罗道的修罗们,当他们此生头一回睁开双眼时,他们一生的命运,早就因他们骨子里的天性而注定好了。”子问听来有些虚弱的声音,在他沉思的这当头,悄悄地滑入他的思绪里。“可你不一样,你很特别,因为他人的命运,是在出生前就已注定好了的,而你,则是在你出生后,再由你来决定的。” “你说什么?” 调匀了气息后,她缓缓张开眼,直直望进皇甫迟那双仍是左右摇摆不定,不知该如何选择的黑瞳里。 她像个大姊姊般地拍呀拍著他的头,“我说,你的命运,是由你自个儿来决定,而不是什么天性或是什么注定,换句话说,你拥有一个其他修罗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颇为厌恶地隔开她的手,“术法?还是武艺?”虽说六位修罗中,就属他的术法最高,可若论武艺,他也只能和大师兄无酒打个平手而已。 “那叫自由。”自由?这意见是,他可以离开须弥山,去做那些以往他只能放在心中.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的事了吗?不知怎地,在他这么想时,无酒他们的脸庞,仿佛就蹲踞在他的面前,瞪大了双眼仰首看著他…… 她以指轻敲他还不太开窍的脑袋,“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待在须弥山上,遭你的师兄们吆喝来去,当个名不副实,永远也无法成才的修罗?”这年头唯一还算得上正常的修罗,听神界说,大概也只剩下众修罗里这个年纪最幼,也最不合群的皇甫迟了。 “你以为你懂些什么?”他登时两眼一眯,随即扬拳,一记重拳直袭向那张有若芙蓉的美丽面容。 可早就摸清他个性的子问,只是慢条斯理地以一指顶住来拳,而后毫不客气地起脚将他给踢飞至远处。 “我不都说过,动作太慢了吗?”啧,都得了一回教训后竟还是学不乖? “你……”挣扎站起的皇甫迟,才打算派用上他最高等的术法时,站在原地不动的子问先是大刺刺地朝他咧嘴一笑,而后,他的眼前随即一花,速度快上他好几倍的子问,在他下一刻睁眼看清身处何地时,已遭她一口气从村郊拉进村中。 拖著他一口气往某家民房房顶上跳的子问,在一上去后,找到个好位子坐下来,不给选择地拍拍她身旁的屋瓦。 “坐这。”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她伸手将他的衣袖一拉,逼他不得不亲昵地肩并肩坐在一块。“我想你也不急著走,那不如就陪陪我。” 沐浴在夕阳下的子问,一手直指著远处山丘上,那一畦畦层叠有致的梯田,与收拾了农耕器具准备返家的人们,淡淡地问。 “哪,告诉我,你瞧见了什么?” 他微皱著眉。还能瞧见什么?不过是一群凡人而已? “听著。”她努力捺下双手的颤动,刻意不让人察觉这一点。“几百年来,这座人间,就是因有太多的战事而血染大地不知有多少回。好不容易,在新朝开展帝业后,这十几年下来,百姓们才稍稍喘了口气。” “这与我何关?”始终摆出一副爱理不理模样的皇甫迟,并不怎么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懒得再与他玩迂回那套,子问想了想,索性就同他来个最直接的。 “我想说的是,这人间还等著由你来决定。” “由我?”总算有些明白的他,讪笑地问:“怎么,你该不会是要我选择守护这座人间?” “嗯……”她皱眉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事实上,就算是你继承了其他修罗们所有的毛病,决心待人间之人极恶,或是你想将他们全都杀光,抑或是毁了整座人间,也无任何一界众生能奈你何。可,那是我所不能为之事,而我也老早就决定得尊重你的决定。” “……”这女人……话里的意思,究竟是想褒他还是想贬他?“……”杵在人家屋檐下当三脚猫的另两只鬼,则是在相继翻起白眼后,默默在、心中暗付…… 他们家大师兄的眼光,与这女人的脑袋……恐怕,问题都已严重到一个可算是毁灭的程度。 先不说子问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她的行事作风又是如何的让人摸不著头绪,更不要说她这具可以拖著两百斤铁球到处跑的身子,究竟是啥子造的,就来说说她那一身总是令鬼难以恭维的打扮就好。 整个山庄上下,打她踏进庄内第一步起,所有人皆看不清楚她生得是何等模样,只因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那太过俗艳与夸张过头的衣著上,可这个老让广目掩嘴欲呕的缺点,偏偏在滕玉的眼中,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又或许,目光总是有点错乱的滕玉,他所瞧见的,也不过只是个女人而已。也因此,就算子问日日一脸浓妆艳抹,一身华丽招摇,他也全然没有半点感觉,也从不认为她所著的衣裳,对于他人双眼的杀伤力有多大。 坐在她身旁的皇甫迟,在子问站起身在屋顶上,不语地凝望著远处许久后,他那一直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忽地一怔,有些分不清,方才那名让他觉得哪儿怪怪的女人,与眼前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是否真是同一人。只是,那答案,她那一头在夕霞下顺风飘曳的长发没告诉他,而她身上那袭过于艳红与人间格格不入的装扮,也没有告诉他。 就在皇甫迟侧睨著她弧度优美的轮廓,以及她看起来似乎寂寞的背影后,似水的光影自她眼角一闪而过,他怔愣了半晌,有些分不清,藏在她眼底的,究竟是泪水还是方才他一时的错觉。 就在这时,子问忽地侧过身子,一手勾起风儿吹散的发丝,低首朝他微微一笑。 “六界也好,修罗道也罢,没有人能左有你将来对这座人间将是大善抑或是大恶,这就是你与其他修罗的不同之处。 而总有天,你得对人间有个定论,而这定论,正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明白吗?” “你认为,大善与大恶,我会怎么选?”这一回,他并没有回避她的问题,只是他很好奇,她会希望他如何选?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她淡淡地应著,很希翊就此置身事外。 “你呢?”在夕色愈来愈黯淡之时,他忙拉住她的衣角再问:“你又是站在哪个角落来看待这世间的?” 刹那问,子问面上所有的笑意全都遭到他的话语给逐定,正如原本是光芒耀眼的落日,遭吹来的黑云遮蔽住后,只能躲起来独自伤心。 “怜悯。”面无表情的她,身上的寒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我只能站在怜悯这一方,别无他选。” “正邪对错呢?”在她一骨碌地跳下屋檐时,也跟着跳下的他,问话紧跟在她的身后。 “与我无关。”她用力握紧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抖个不停的双掌,为了不让他察觉,忍咬著牙的她,在尝到口中淡淡的血味时,才明白自个儿咬破了唇。 “是非善恶呢?”她笑得很无奈,“那更不是我该去在乎的。” “即便不是正道?” “就算……”她深吸了口气稳住她的话语,并不自然地别开脸,“就算某日,我遇著了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因为怜悯,那么在他死去之时,我还是会为他照哭不误。” 这是为什么?难以置信的皇甫迟,在听完她的话后,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仔细将她的一切看进眼里。她方才说的,又是什么?瞧瞧她,她知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倘若她不在乎,她怎会想知道他日后将对人间做出什么选择?倘若她不在乎,那么就不要在同他说话时,声音显得那么抖颤啊!倘若她一点都不在乎人间的生死与苦痛,那她,就不要笑得那么无奈啊!她明明就县不愿的…… “你……” “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她侧过脸,将面上的表情都藏在阴影里,并转身朝他挥挥手,“好好保重,日后当你做好了选择,记得知会我一声。”再不走天就要黑了,今儿个在出家门之前,她与滕玉约好了,天色一黑就得回庄,要是她晚归了,她就等著任鬼摆布。 站在原地的皇甫迟并未拦她,他只是在她离开后,想也不想地一口气跃至树梢顶端,远看著她愈走愈远的身影,并在再也见不著她时,缓缓转身看向这座他始终没有定下心来看过的人间…… 当子问走回先前她曾待过的密林里时,她回首瞧了瞧这里与她和皇甫迟聊天的距离,而后头一个问向法王。 “你听见了什么?” “方才才我似患了暂时性的失聪与失明,所以我啥子都没瞧见更没听见。”识时务者为俊杰,拖了两颗铁球都还可以飞来飞去、跳来跳去了,收拾她的这等事,由他家大师兄出手就行。她再把目光定在广目的身上,“你呢?” 静看著她那张写满威胁的脸庞,觉得胃里已再无东西可吐的广目,求饶地向她低首。 “……我从现在开始失忆就是了。” “走吧。”对这两个答案相当满意的子问,微微撩高了裙摆以利于走路,同时也免于脚上的铁球在一个不小心下,害她跌个姿势不雅的狗吃屎。 “去哪?”仿佛早已遗忘了方才的心绪般,她抹了抹脸,刻意没好气地回首瞪他们一眼,“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去找你家大师兄好弄掉我脚上这两个玩意!” 原本没打算连在出了庄之后,也亲自监视著子问的滕玉,起先,他是很安分地待在书房里办他该办的公事,可自他的结界之外有了动静,而那前来的气息,既不属于子问也下属于法王或广目后,他便再也忍不住想要窥探的心情,急急忙忙地自庄内赶来此地。 虽然说,他事先早就备妥了结果,因此没啥好担心的,可就算是这样,那名不速之客,仍是在他的结界中找著了就连子问也没发觉的缝隙,而后一口气地闯进来。 没打算与修罗道结怨的他,只是站在树丛里,静瞧着眼前的一切,并在他们全都走光之后,才缓缓踏出林里,并对于他所得到的消息,感到有些意外。 可就是因为这个意外,却让他额外想起了一件,早早就 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头,可他,却遗忘在心版上,从来未曾将它追认出来的往事。 一直以目光远送著远处的三具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见他们时,他这才将面色一沉,右手五指迅速窜出尖锐利瓜,紧紧著身影一闪,即来到远处一掌将藏在树林里已久的另一个第三者给拖出来。 “看够了没?”面对身形大上他两倍的魍魉,他面色丝毫不改。 “放、放手……”五指锐刺深刺入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魍魉忙要媵玉松手。 “为何在你身上,藏著股令我讨厌的味道?”嗅觉相当灵敏的他,不怎么愉快地同想起某几位他在鬼界的同僚,可按理说,这类职等低下的魍魉,应当与他们毫无交集才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阵子,因鬼后诞下皇子之故,法力大大衰退,因此整个鬼界由上至下,所有的有心之鬼可是不安分得很,在鬼后统治了鬼界几千年后,鬼界之鬼若想另易新主,或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取而代之,那就绝对不能错过这段大好时机,不然,一旦待鬼后复元,只怕再过千年也绝不会再有这机会。 “我……”大抵知道可能是怎么回事的滕玉,在右手再添上一成力道,让它无法开口后,头也不回地朝暗处轻唤。 “无常。” “大师兄。”不过一会儿,从不在庄里现身,可百年来却总是随传随到的无常即现身在他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交代,“转告夜叉一声,这阵子得严加戒备,若是出了点小乱子也得上禀。还有你立即增兵两成,日夜保护鬼后与方诞下的小皇子。” “是。”无常一走,丝毫不掩戾气的他,转眼看向先前的不速之客,两指朝手中的不速之客轻弹,强大的手劲立即令魍魉飞撞至一旁的树干上动弹不得。 “接下来,就该你了。”将该防备的事交代好后,滕玉拢了拢两袖,再慢条斯理地走向它。 “什——”好不容易才喘过气的魍魉,猛一抬首,登时被吓得大气再也不敢多喘一下。 在飘浮在滕玉四周的鬼火照映下,两条色泽有若黄玉的滕蛇,飞快地自袖中窜出,缠绕在滕玉的两手之上,一只昂首吐信。另一只则离开了滕玉的腕间爬窜至它的颈间,紧紧缠绕着并露出白灿灿的蛇牙。 “你……你想怎样……”丝毫不敢挪动自个儿半分的魍魉,额间的冷汗一滴一滴直往下流。 滕玉款款轻笑,声音仍是一派的温柔如故,可眼中的杀意却有若要噬人般。 “拆了你,再慢慢挖出我想知道的一切。” 初上叶梢的新月,弯美如钩,洁白有若皎玉。晚风自树丛里飞窜而过,带来了沙沙的声响,适时地掩过躲藏在林间的鬼类低语,亦吹走了,淡淡四散在林间血腥、的气息。 第五章 “是你说你愿任我摆布的。”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脚步慢吞吞地拖著我,才害得我没法守信!” “我不接受任何推委。” “我都说了我不是……那是做啥?” 回庄的路途上,因身子不适的子问走一慢了几步,又或者该说,其实是因跟在她后头的那两个只是中看却一点也不中用的跟班,脚下的步伐实在是太缓又太慢,这才害得她大大误了她与滕玉约定的时辰回到庄里。 偏偏那个不知是否已算好她会逾时的腾玉,为了她的言而无信,一逮著了这机会,二话不说地就推她回房,瞪著她那张面无血色的脸许久后,他便一骨碌地将她扔上床,随即转身出了房门绕到厨房去。未久,一只编织精巧的竹篮遭他携来,而里头,则盛满了一堆令她就连原形也认不出的恐怖饭菜。 她满面惊恐地瞧著老爱虐待她的滕玉,再次慢条斯理地,自那只她再眼熟不过的竹篮里端出一碗汤。 “我……我不……” “张嘴。”不给她反对的余地,滕玉将西岐刚煮好的加满蜜与糖的药膳,一口一口地喂著这个既让西歧的厨艺突飞猛进,又固执得让他拿她没法子的女人。 没想到他竟会与她在这上头妥协,不再日日逼著她只许吃那些令她皱眉头的补食,反倒顺著她的意在这方面迁就她,呆呆愣看著他的子问,一时片刻间,就只能微张著嘴,任他一口口地喂着。 吃完药膳后,加了许多甜料用来嘉奖她的甜汤,闻来香气四溢,落人喉际时,甜润甘美……吃得一脸幸福样的她,心情无限好地看著滕玉又替她舀来另一碗甜汤,全然不知,此时她美丽的小脸,在滕玉的眼中看来,就像是遭到微热的南风吹拂后,于水面上亭亭盛绽的芙蓉…… 她以前……有这么美吗? 几个月前,当她来此送上贺礼时,那时一直站在无冕的身后,并低垂著螓首的她,笑起来,也像此刻如此令人动心吗?她的这张容颜、这一头如瀑的青丝,他是不是……以前曾在哪儿见过? “滕玉?”一直等著喂食的她,忍不住以指拉拉他的衣袖,将不知整副心思都跑哪去的他给拉回来。 他甩甩头,动作熟练地再喂她一匙,可当他见著她仰望的姿态时,刹那间,许久没再想过的记忆,带著一身的蒙胧,急涌如狂涛般出现在他的记忆深处,哪怕自那日后,时光已过了几百年,至今他依然深深记得,那一年,当他遭到流刑之后,在一处战场上…… “老实说,打从头一回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很面熟。” “你去过神界?”人间她待得不久,他界则是都没去过,除了神界外,她实在是想不出他处了。 “不曾。”神界与各界交恶是出了名的,若他敢上神界,只怕他没那么容易回来,再说,就算是不上神界,他对神界的情势,也大致了解……她在做什么? 趁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时,偷空拎来他搁在小桌上的竹篮,先替自己再添碗甜汤,再把里头方出炉还热著的甜饼电给一并没收。 一口将味道弄成甜味的酥油饼送进嘴里后,她闭上眼,不疾不徐地品尝著西歧的好手艺。 任由她大口大口将他所带来的食物席卷入腹,滕玉在她吃得很不方便时,顺手将她手上的巾帕给解开,而后一抬首,即见她星眸半闭,唇角高兴得往上翘,看似有些苍白的面颊上盛著小巧的梨涡。虽说,他老早就看过许多次她爱吃又爱笑的模样,但,每每见她笑得好甜也好快乐,他就忍不住想…… 忍不住想一脚踏进她的世界里,好去瓜分她的一点点快乐,或是去体会她那很简单就能够感到满足的心态,并在她心头抢站个地位,好让他时时都能见著她那再美丽不过的笑脸。 “真有那么好吃?”也许是被她的好心情给感染到了,他不禁有点好奇。 “嗯,不然你也试试。”她忙不迭地点头,也依样画葫芦地将一匙喂进他的嘴里。 方才她吃得高高兴兴,而他却痛苦万分的,是啥东西?他只记得,那等甜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味道,害得他只差没流出眼泪来,可她呢?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照样开心地啃著甜饼边喝着那碗汤。 眼前这张全然无忧的脸,一点都不像是那一夜在亲自拼好了前孽镜后,陪著他一同看完那些他根本就不想再追忆的过往,面上似带著怜悯,不言不语,执意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变了个人的模样…… 在她将最后一口甜汤送进嘴里后,滕玉取走食具,而后拉著她来到桌畔强迫她坐下后,他垂下头,两手捧起她的小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在做什么?”她愣愣地看著他奇怪的举动。 将她所坐的小圆凳转了个圈好让她背对著他后,他不过沉思了一会儿,接著,那一双看来白净修长的十指,就落在她两侧的肩上,下一步,即是将她的衣襟往左右拉开,露出她雪白的香肩。 “……”她的脾气之所以不发作,全是因为,此刻在她身后,那个每轻薄她一回,面上表情就愈显得想不通的滕玉,眼下居然因她而失去了平日该有的翩翩风范,甚至还对她摆上了张臭脸。 奇怪,怎么看怎么不像? 难不成……是他记错,或认错人了? 当媵玉很努力回想当年他所见著的是什么之时,想着想著,忽然忆起,在那时候,些许黄沙遭风儿卷起,携来的风沙颗颗打痛了他的脸庞,也掩埋了他四周同为流刑的犯人们……而后,在他准备离开已是死寂一片的战场上时,突然间,有另一个女人…… 蓦然间,将久远前的回忆记起来的他,先是将子问长曳至地的长发全都拨至她的胸前,以发代衣,遮去了胸前的美景,仅露出了一大片令人垂涎三尺,也让人想入非非的美背。 “……”她承认,她完全不懂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从头到尾都不开口说话,只是走来走去的滕玉,一下子紧盯著她的背影,一下子,又走到她的面前要她仰起颈子,要她维持著这等仰望远方天空的姿势。 “……”先是将她的衣脱光了一半,还要她来个仰望苍天?这男人,他究竟是想要她如何? 终于找著了那个与他记忆深处,那一抹几乎可说是完全吻合的身影后,他的两眼贪婪地再多看了她两眼,慢条斯理地走至子问的面前,面对面地坐下后,他,正气凛然地、一脸严肃地、正经八百地,问她…… “你可以把衣裳全都脱了吗?” “理由是?”她想也不想地就先赏他一记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之余顺便练一下她的掌劲。 “我想看。”他一脸固执,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这样?”她很努力克制住再甩他两记巴掌的欲望。 “不成吗?”魅人的俊容、难以抵挡的男人嗓音、以及那双环住她腰际的大掌,在在地影响了她的思考。 “不成。”她皮笑肉不笑的,以食指与拇指拎开他摆放在她腰际的大掌,接着她两眼一瞠,举脚一踹,痛痛快快地将他给踹至一旁反省去。 “是你说过你愿任我摆布的。”一手抚着肚子的他,不死心地再次爬回她的面前。 “那是两码子事。我可以回我的衣裳了吗?”露出双肩和一整个背部,说实话,还满冷的。 “甭,这样就好。”全然不会虐待自己的滕玉,带着欣赏的眼光,大咧咧地瞧著,眼前其他人或许一辈子也见不著的美好春光, 在他愈坐离她愈近,对著她瞧的两眼,也愈来愈瞬也不瞬,好一阵子过去,在他们两人始终像个术头人般地对瞪着彼此,按捺不住性子,忍不住败下阵来的子问,不得不问。 “咱们……有必要这般互瞪直到地老天荒吗?” “那倒是不必。”总算是有点心思摆在正事上的滕玉,开口的头一句话,立即让她眉心紧蹙,“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与修罗道,有何过节?” 子问冷冷地将眼瞥向外头某具高大的身影,有些毛火地问。 “是失聪的告诉你的,还是失忆的告诉你的?”好哇,是不是都太欠缺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是我在场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滕玉立即自首,省得她去浪费那些时间。“你还没同答我方才的话。” 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偏偏全都知晓了,今儿个,他究竟是看见了多少? “我与修罗道毫无过节。”不过就只是天性而已。 “那你为何会想去左右修罗未定的志向?”现下六界与六界以外的都知道,修罗道里最小的一名修罗即将定志了,因此这阵子,不但是修罗道的须弥山热闹得不得了,对于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师弟,修罗道也已派出大小修罗前去寻找他的踪影。 可他人是怎么也找不著皇甫迟,而她,则是运气好到连城墙也挡不住,久久才出门透口气而已,这样也能瞎猫遇到死耗子般地遇著了皇甫迟。 “我没逼他什么。”就算她再有私心,只要皇甫迟不从,就算她压著马儿强喝水,马儿硬是不喝她又能拿它怎样? “按理,修罗在善恶未定之前,是不会离开须弥山的。”滕玉还是认为她的几句话,已经为人问带来了莫大的影响,“他们是善是恶,也该是由修罗道决定而非他人穿针引线,拜你之赐,因你的几句话,你可能就已改变了这座人间的未来。” “我再重复一回,从头至尾,我并没有左右过他什么。”钟随手拿一束长发把玩,状似漫不经心地说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这一点上头,她并没有对他隐瞒,“世上无人知道,我做得到的,皇甫迟也做得到,而我做不到的,他却能做得到。 而这,就是我找上他的目的。” 皇甫迟做得到,她却做不到的事?先且别说她的神力与武术皆大上皇甫迟太多,那个初出须弥山的皇甫迟,又有何魅力可让她专程去找上他? 不想再说下去的子问,跷起一只长腿,有些埋怨地指著链在上头的百斤铁球。 “解开这玩意,我可不想明日又拖著它走上一整日。”他也不想想,拖著这两个玩意出门,多丢人啊? 蹲在她面前,取出钥匙一口气解开两个锁后,滕玉并未马上站起,相反地,他皱眉地看著,本就一身细皮嫩肉的她,一整天下来,脚踝处已遭那两副脚链给磨破了表皮。 “小事,一两日就会好的。”子问不痛不痒的声音自他的上方传来。 但他却不这么想。 他先是以巾帕包裹住她的伤口,再到外头不远处的药房里,找法王拿了些药后,又再次蹲下身子,细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他修长的十指,在碰著了她的皮肤时,稳稳的一种热力,仿佛传了过来,她低首看著他,不知怎地,心里头那等浮浮沉沉,算不上愉快可又有点晕陶陶的感觉,愈是多看他一眼,也就在她的心中累积得愈多。 早就替她的脚上好药,却始终没自她的面前站起,滕玉伸开五指,下一刻,大掌即暖昧地停留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脚踝上。 可以感觉到他每一个动作的她,想起她正光著脚这般任男人摸著,她不禁微微绯红了双颊。 “放手……” “在神界,你可有想念之神?”他边问边以大拇指摩挲著她的脚踝,这等丝绸般的触感,又绵密,又滑腻…… “无。”她强打起精神回答他的问题,可她的双颊,却因为他游移的手指而愈来愈红。 “人间呢?”原本还握住她脚踝的大掌,忽地开始往上游移,缓缓地一直滑至她的小腿处。 面上红潮早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子问,索性一手掩著嘴,并且不争气地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眼神。 “无论是人或是六界众生,我都不愿想念,也不想与之深入交住。”哪、哪有鬼用这种手段拷问的?犯规。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拉开她的手,颇为怀疑地问。 “那,我呢?你可还记得我?” “你?”她愣愣地瞧著他,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 “大师兄,鬼后有令——” 很会挑时候的广目,连门也没敲地就踏进客房内。 没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的两人,动也不动地瞧著门外的广目,而广目,也是动也不动地瞧著门内的两人,所谓的时间,防佛在这暧昧的时光里止顿住了。 房里房外,头一个回过神的,是广目,就在他回过神重新思考起方才发生了何事后,他先是张大两眼、张大嘴巴,定住前脚、稳住后脚,再扮出一脸处于震惊状态中的呆子样。 “打……打扰了……” 顺著他的目光朝自己看去,子问这才想起她一直没把身上的衣裳给穿好,而滕玉,则是一发现广目的存在后,随即两手紧搂著她,免得她在无意间将春光赏赐给不该看的第三者,再为广目奉送上一双冷眼。 “我、我我我先……先告辞了……”满面通红的广目,战战兢兢地退了两步,然后逃命似地匆忙将头一转,在廊上跑得十万火急。 慢了一会儿,这才发觉广目为何会跑得那么快,子问火速地推开滕玉,三两下即将衣裳穿好,并在广目的脚步声愈跑愈远时,直接扔下滕玉赶忙追鬼去。 “慢著!”她气急败坏地追著前头愈跑愈是起劲的男人,“不许跑,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若是广目知道了,那西歧和法王也就知道了,一旦法王下那个大嘴巴知道了,那…… 想必全庄的鬼也都会知道了。 压根没理会后头的她在说什么的广目,仍是一迳地逃命要紧,追在后头的她,索性边跑边随意抢了一小盆盆栽,玉臂一扬,使尽全力地掷出,呈一直线飞出去的小盆栽,迅速且准确她击中目标,而就在一道破裂声响起过后,面对的走廊廊上,再次恢复了一片平静。 “不是叫你……慢著了吗?”走至躺在地上的广目的身旁后,子问忍著积蓄了一天的不适,喘著气勉强弯下腰将他给拎起坐正,并想把毫发无伤的他给晃回神。 “我……”满头的晕眩好不容易止住了后,广目定目一看,差点又被她近在面前的脸庞给吓得两眼又再翻白。 “说,你瞧见了什么?”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面带威胁地将他拉至她的面前。 “啊……啊?”他两眼眨了又眨,好半天才终于有点看懂面带冷笑的她,似乎在暗示著他什么。 她愈笑愈是温柔,“现下,在你的眼里,是不是正看著一个好清纯好无邪的姑娘?” “……”一定要这么配合著她撒这种谎吗? “还有,你是不是在方才也瞧见了你家大师兄好规规矩矩、好品行端正、好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这难度未免也高得太过强鬼所难了…… “……”因她那张愈靠愈近的面容,再比撑不住的广目,索性直接两眼一翻。 “喂,回魂,你先听听我的解释啊!” 远在客房外头的滕玉,在看完了外头的戏码后,转身走回屋里,弯身将一只方才自子问的脚上拿下来,却来不及还她的白鞋。在他才想出去叫她回来把鞋穿上时,就见面色苍白的她,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好一会儿后,再一路拖著满头金星的广目,一脸凶巴巴地直往法王药房的方向走去讨救兵。 当滕玉走至外头,懒懒地倚在廊上,看著远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一种已是久违数百年,很痛快、却又很糟糕的感觉,此刻就像沉默在海底可却又再次浮出于海面的船只,重新整理好航程,并缓缓划过他的心房,为他带来了阵阵的涟漪,也命他丢弃,以前那些他早就该放手的一切。 可在他心底,一道细小的微声,却不断地在他耳畔低哺,此刻他能无恨无愤地从记忆里走过,也终于能够回过头正他抛弃已久的自己,所倚靠的,并非,是他的力量。 将她的白鞋置在手心上把玩的滕玉,在子问一手拖著广目,一手用力敲著法王药房房门时,他抬首看著位于房角上头的墙角处,不知是在何时遭蜘蛛给筑了个巢。望著那张形状虽小,但却很有用处的蛛网,他不禁想起另一个蛛网。 他在暗地里布下的蛛网。 与其他在野地里奔驰狩猎的动物相比,他的就省时省力多了,他早就已张开了蛛网,沉默地躲于一旁,耐心地等著盲目飞来的飞蛾、蜂蝶等落人他的陷阱…… 为了保护她,他亲自为她筑了一面强韧的蛛网,等待着她所挂意的无冕,也等待著她不肯启口的秘密,眼下,就只等著看,究竟是无冕捺不住地主动走进去里头,抑或是,她等不及地出了网外将无冕或是他人给拖回网里头来? 只是,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细密如帘的雨丝,轻笼住烟花三月的宁静湖畔,颜色正新的杨柳迎风款款摇曳著新叶,不服输地与湖畔逼生的紫阳花较劲争妍,令到访的游客醉得情愿,却走得不情愿。 趁著春日尚好,滕玉领著一票师弟踏湖而来,越过湖中数座小岛,才来到大湖另一处岸边的繁街之上。难得出庄的滕玉,一手牵著忙著走马看花的子问,丝毫无视于身后那票师弟神色各异的脸庞,与人来人往的街上,那些直朝子问行注目礼的人们。 就在来到商街后,出门后直挂著张苦瓜脸的西歧,即遭哪儿有甜味就往哪处跑的子问给拖走;压根就不想出门丢人现眼的广目,则是领著法王交代的药单,低首朝卖著药草的药街走去;而没逮到机会逃走的法王,就只好愁眉苦脸的陪著滕玉一块走进布庄。 “不知客倌要找点什么?” “有没有红色的布料?”滕玉想都不想,开口就指名子问身上最是常见的颜色。 全身寒毛因此而竖起来的法王,无法理解地张大眼直瞪向身边的滕玉。 “当然有,不知客倌需要的是哪种?”布庄的店家,面上堆满了款客的笑,忙不迭地搬出一堆以各式手法染成的布匹。 滕玉偏首看了看,“大红、深红、艳红……总之,愈红愈好。” “大师兄。”法王法怯地举起一手,语带痛苦地向他建议,“你就不能让她……试试那种色彩朴素一点的布料吗?”他就一定要这么帮衬著她来残害他们这一票师弟的双眼? “她适合这颜色。”因她总是不见起色的伤势,在她那张小脸上,面包就一直是苍白如纸,为她多添点色彩,的确是好过那单调的颜色。 “……”他的两眼究竟是被啥给蒙了,还是天生就患有严重的鬼打墙? 一口气就挑了十来匹布料的滕玉,在将东西全都往法王身上堆满了后,他停下本欲离开的脚步,嗅著空气中甜甜的香味改往隔壁卖糖的铺子走去。 看著柜里各式让人眼花撩乱的甜品,滕玉在铺主迎客上前时,毫不考虑地就问。 “这儿有没有甜死人不偿命的花蜜?”记得出庄前西歧才在喊,厨房里所有的花蜜,今早就已遭子问给偷吃一空。 “有!” “我要十坛。”既然家中有个采蜜贼,还是多堆著点妥当。 “……”无力阻止他继续造孽,法王瞪著身为帮凶的滕玉许久许久,而后受不了地摇摇头……罢罢罢,他老兄与那位姑娘尽兴就好,改日他拖著西歧与广目再去收收惊,和找间酒家大吃一顿就是。 趁著西歧买完甜品后,就一直困陷在附近的摊子里,硬着头皮去买她想要的胭脂之时,子问一手按著胸口,靠在大街上的树旁费力地喘著气,而她的目光,则穿过树枝上翠绿的嫩芽,直视著天际上方,那几朵在晴日之中不该出现的乌云。 虽然说,在与青鸾置换了双眼后,无冕已不再拥有日观千里之神力,可一旦离开了滕玉山庄的法力范围后,她的心里就右份怎也抹不去的担忧。 未买完东西,即在远处瞧见她这副德行,快步来到地身边的滕玉,眼捷手快地扶住差点没站稳的她。 “你怎了?”他盯审着她面色惨淡的脸庞,忆起打从那日她回庄后,她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样。 “我?”她喘了喘,颇为辛苦地站直身子,“没事。” 眉心紧紧深锁的滕玉,微眯着两眼瞧着她逞强的模样,半晌,他脱下身上绣有鬼文的外袍,将具有法力的衣裳把她包裹起来,并弯身将因此而无法行走的她给抱起。 “这是做什么?”双足无法沾地的她,由下往上看着他那似乎又遭她给惹毛的俊容。 滕玉先是制止了犹想下地的她,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将她给压回怀里。 “这得问你。”病惨了,也不说一声,害怕法力消退会被无冕给找着,这也不开口,他是真那么不济还是不可靠? “是你拖我来市集的,观下才来担心,不觉得迟了点吗?”被迫贴靠在他身上的她,在他熟悉的气息淡淡笼罩下来时,她有些安心地吁了口气。 确定已隐匿住她的气息后,滕玉也注意到了天际的些许异样,他很快地带她走至一旁商摊的屋檐下,但在陪着她一路细赏沿街的商店之余,他忽在她耳边问。 “无冕可曾伤害过你?” 她怔了怔,伤害过她? 不,他该问的是,这世上,究竟有谁能够真正伤害她? “为何你会这么想?” “因你不会无缘无故害怕个同僚。”凭她的本事,无冕不至于能够杀了她,可地会把惧色难得地显露于外,若不是代表着她有什么弱点,就是她的伤势远比他所想的还严重。 “无人可伤害我。”就像一潭平净无波的湖水般,子问款款答来,无论是面色、或是语气,就连一丝丝的怀疑也没有。 可滕玉却发现,她的那双水眸,在她与他说话的那时,就算是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也许就因为这样,他才笃定自己究竟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 自识得她以来,他一直很想问她…… 神界,待你不好吗? 为何你可毫不怀疑地出手阻止两界之战并赔上了自个儿?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并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活着?可她却总是将自个儿保护在一个无人可破的壳一畏,不肯让他瞧见一线天光。 其实,若非是同道中人,她不会轻解他心底那个中之苦、明了他的心思,更不会明白所谓的“放下”,在外人的眼中看似再容易不过,可落到了当事人的手里,却是右着无法说出口的艰难 可他想不出的是,这样一尊俏生生的人儿,虽有时疯疯颠颠的、有时就像一日无糖就活不下去的她,为何在沉默不语了三个日夜后,却为他这个耗尽数百年也无法放下仇.限的鬼,带来了心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至今他仍旧有些疑惑,那夜她在他面前取走了那面镜后,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或是对他施了什么术法,才使得那些往日印在他心头的印子,一日比一日淡去,一夜比一夜模糊,甚至,这些日子来,数张他曾经认为永远也不可能遗忘的面孔,在他的脑海裹化为一道道愈来愈看不清的涟漪,并渐渐远离。 她在暗地里对他做了什么? 当她放松了身子,沉沉地倚在他的肩头上时他叹口气,将地仔细地抱妥拥紧。 “你的伤势似乎更重了。”究竟还要法王如何,才能够帮上她一点?难道,就真的只能这般看着她的身子日渐衰败? “若你嫌麻烦,大可把我扔出庄外。”他身上冰凉的体温,令她遍感燥热的身子舒适了不少,地索性合上眼,配合地当起他一直很希望地当的合格伤员。 “不想活的人一直是你。”对于这点他很是不满,“我早说过,我虽是留你在人间,但我可从没要你害怕无冕或是任何人。” “别又开始啰唆了……”太过明白他唠叨起来的功力很是吓人,地干脆将脸蛋埋进他的怀里,好来个不看不理。“我打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希望你去膛那池浑水。” 聆听着她闷在他胸坎里显得模糊不清的声音那年孤身一人置于战后尸山之中。淋着细细的雨丝,面上神色迷茫的她仰着小脸,眼中带泪地看着上苍,像个怎么也褪不去的水印子,又再次据在他的眼前。 那时勉强活下来的他,并未朝她伸出手,带她离开那片染血的世界,后来,他虽是出手将她自无冕与死神之间给留了下来。可某一部分的她,却从不倚靠他,甚至不愿他插手过问,即使他靠得她再怎么近,她总是会适时地在他俩之间拉起一道界线,而她,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许他跨过来。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如瀑的青丝, “可,我却希望你能……” “嗯?”因疲惫而有些睡意的她,并没有听清。 下一刻,身躯蓦然显得僵硬的滕玉,动作快速地将衣衫掩在她头上,并将她拥得更紧,而后侧首双目凌厉地往后一探。 “你怎了?”察觉到他的异样,她在他怀中抬首。“没什么,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庄。”他抱妥她,对在远处的广目与法王使了个眼色,快步先行抱着她离去。带着成了个三岁小娃娃的霸下出门逛逛,路经此地的火凤,在不意瞥见了滕玉的身影后,愣住了脚步。 他没记错的话,那双灰眸的主人,应当是鬼后座前的六部众之首没错,可在他怀裹,那名被他小心护着的女人,在她脚边,那颜色艳丽招人注目的裙倨,他似乎不,他记得那等夸张的穿着打扮,他的确曾在哪儿见过。 只是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前阵子,他才听身为土地公的望仙说,打从无冕下凡为天帝办事之后,为了寻人,神界天女宫派出人马来人问搜了好几回,却次次无功而返,而那些天女所找的正主儿…… 抱着霸下返回客居的土地公庙,并拿了颗蟠桃打哄霸下去院子里后,他绕至厅里正坐在椅上享受着魔界香茗的青鸾面前。 “花不溜丢得令人觉得刺目?”才听没几句即被热茶呛到的青鸾,忙不迭地拉过他问个清楚,“你说谁?” “那个长期客居在神界天女宫中的客人。”面色显得有些震惊的青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 “她真在人间?” “嗯,她是何方神圣?”他听说,那个穿着打扮数百年来皆很夸张的女人,是当年青鸾在任太岁之职时,自人间带去神界的天女宫,接受所有天女的照枓,而那个不属于神界的来历不明客,也就这么在神界待了下来。 “她叫子问。”亲自为子问取名的青鸾,每每想起子问之事,就觉得对于子问她有份责任在。 “不,我问的不是她的名,而是她乃何界众生?”这最基本的问题,怎么他们这些个天帝这边的神仙从没在意过?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别说是他人,就连她,都识得子问几百年了,可直至今日,她还是不知道,她一手自人间携回神界的子问是谁,又为何会出现在那座战场上一地的血肉之中。 “今日,我见她与鬼界之鬼走在一块。”回想起大街上滕玉那不善的眼神,火凤开始在心里推敲了起来。青鸾忙不迭地拍桌站起, “那她现下人在何处?”忧心于子问的繁露,已在前日托望仙捎来消息,要她也在人间帮忙找找了。 火凤沉思地抚着下颉,“回来前,我曾试图凭着她的气息在这附近找了找,可我想,她应当是被鬼后的手下给带走了。” 就那年他自鬼界所得到的消息来看,六部众之首滕玉,拿手的看家本事,即是隐匿于人间。 滕玉的障眼大法,据说到目前为止,还无任何一界众生可破,因此,滕玉若是有心要藏,那么即便寻人者是无冕与天女宫所派出来的人手,一旦滕玉不主动放人,任他们再找上数年,只怕仍是一无所获。 颇为失望的青鸾,才想详细打听带走子问之鬼为谁时,就见火凤在思索了半晌之后,面上缓缓漾出了令她觉得头皮发麻的诡笑。 “你在打什么主意?”该不会是在人间安分太久,嫌日子过得太平淡了点,他又打算去陷害些什么人了吧? 心思本就恶人一等的火凤,眉飞色舞地道“某两位与我有点小过节的同僚的主意。”“啊?” 神界向来少有客来的战神宫中,西侧待客的厢房里,打从来了个不速之客后,宫中的宫人们即因藏冬破天荒难看的脸色,全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出宫外避客。与他相看本就两厌、也愈看愈厌的火凤,在同他对坐上了半个时辰后,总算是开了金口打破一屋的沉默。 “对面那位看起来像是很想吃了我的同僚,好歹你也吭个气成不成?我可是特意跑来贵府府上自投罗网呢。”为了来此通风报讯,他还得辛苦地避过神界一大票巡守的天兵天将,并避着天帝的耳目,才来到这个他一点也不想来串门子的地方。 瞪着他的目光几乎是淬着两柄毒箭的藏冬,皮笑肉不笑地直瞧着他无事一身轻的模样。 “你在人间的日子,过得挺逍遥的嘛。”打他全盘摆脱了责任,高高兴兴地与青鸾躲去人间后,听那个每年年终必回神界报告的望仙说,即使西王母已祭出铁腕,誓言要将他给逮回昆仑山,他老兄仍是大刺刺地躲过一批又一批的追兵,在人间过得照样自由自在。“马马虎虎。”还好啦不过就是宠宠老婆与带带孩子, “青鸾呢?” “在家带孩子。”火凤有些好奇地看着外头空无一人的殿廊, “说到这,另一个脾气较你冲动些的呢?”他还以为他一到这儿,就会有个曾扬言要砍了他的同僚,会主动跑来找他叙叙旧。 想起那个运气差了他一截的郁垒,藏冬就笑得很狡猬也很愉快。 “奉天帝之命,他正被迫闭关修练中。”各人造孽各人担,他人造业……当然是交给同僚去担。 “你呢?”火凤、心情甚好地为他斟上刚泡好的香茗,“不闭关潜修武艺,不怕哪日无冕真踩过你的头上?”该说这位同僚是太看轻无冕,还是他打一开始就不想与无冕为敌? 面上因此更是毫无待客之意的藏冬,对他的来意随即知解了九成。 “这就是今日特意找上我的重点?”眼下神界已是乱七八糟,真亏得他这无良之神竟有心去搅和。老早就同他们警告过的火凤,在藏冬为他奉上一杯洁茶时,淡淡地问。“近来,无冕做了什么?”在将子问给逼至人间躲着,他可不信无冕在没有可牵制之神在身旁后,其它什么事都没做。 想起这件事,藏冬就觉得头痛,“眼下所有的武将神,几乎全都躺着。” 虽说他与郁垒事先都对无冕提防着点了,可他们没料到,无冕头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他的同僚。那日在得到通知后,他即刻赶去了武将林内,可方踏入林中,映入眼帘的,即是即使已经合作全力围攻无冕的众武将神,他们集体横躺在林间的身子。 火凤面上全无意外,“还有气吗?”若他是无冕,他首先要下手的对象,自然也是那些可能牵制他的同僚。 藏冬感叹地摇首, “其中的一半快没了。” “咱们的地下太子爷,不会只拿武将神开刀而已吧?”无冕要是想脱离屈屈一介武将神的渺小地位,挡在他前头之神,他怎可能轻易放过? “前阵子在无冕出关后,他即放话,他要夺取神之器。”斗神这位置,神界已空悬了几千年了,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无冕,头一件要做的大事,即是想驾驭那两柄神之器。 “这点我早就提醒过你们了。”藏冬最没枓想到的是这个, “而天帝,则打算在下月初八,命神界所有的武将,全都前往仙海孤山竞逐斗神这一职。” “可武将神不都已全躺下了?”天帝是打算上哪儿去找出能敌得过无冕的对手? “躺是躺下了,但神界还站得好好的武将,却还有好几个。”例如,就像他这般情愿躲着闪着,打死也不想强出头的。 只是其中比较倒霉的一尊,虽是端居在战神宫里无所事事,却莫名其妙地遭天帝给堵上,一道闭关修练的天谕,当殿就强迫性地赐给了没来得及跑的郁垒。而他这尊有着先见之明的神仙,近来才不躲战神宫,改而乖乖躲在月老的星宿山,也因此,他就在郁垒怨恨的目光下,轻轻松松地闪过这件他压根就不想插手的麻烦事。 幸好,他有远见,懂得记取火凤给他们的刻骨教训,并在吸收了经验之后,等着有朝一日,再……陷害给同为战神的郁垒。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火凤绕高了两眉, “你们这两个就连战神都不想当的家伙,会为了斗神那个棘手的位子而出手?”真难得他们俩会有那种管闲事的热忱。说到这事,额间青筋直跳的藏冬,一掌不客气地重重拍在桌面上。 “当年是谁先陷害我们的?”也不想想他俩会落到战神一职高高挂这地步,全是哪个在大战一畏,装晕推掉战事的家伙给坑的? 他优雅地喝着香馥馥的热茶, “正是在下不才我。”谁教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藏冬怒瞪着他可恶的笑脸,半晌,烦躁地抓了抓发。 “总之,无冕说过,斗神一职,他势在必得。”前有狼后有虎,一个天帝一个无冕,这二神似乎真打算在神之器这上头杠上了,这下可苦了神界众神,没想到才打完了大战这外仗,紧接着就有可能上演另一出内战。 “既然天帝都已下旨,那么到时去抢斗神之位者绝对不只他一神,你还担心个什么?”火凤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话又说回来,就算那个地下太子想正式成为东宫太子,这也不见得会是什么坏事。” “坏就坏在,神之器本身并没有毁灭各界的野心,但这并不代表,持剑或持刀者也没有欲望。”真要那么简单,天帝还会亲自出马?他抚着下颔, “嗯,这也不无可能……” “因此天帝认为,在神之器这事上头,咱们必须阻止无冕得到它,否则,在无冕获得了神之器后,或许神界就是头一个被他所灭之界。”只是两柄神之器,就足以毁灭六界了,区区一个神界又哪在无冕的眼里? “我同意神之器绝不可落入无冕的手中。”火凤先是赞同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泼了盆冷水,“但我认为,无论神界如何做,或是派上了所有的神仙去拦阻,神之器最终仍是会跟着无冕走。” “跟他走?”藏冬的两眉耸成小山状。 “要成为斗神,必须有何要件?” “自然是拥有能够驾驭神之器的力量。” 最坏的结局,许多年前火凤即已预料到了,“倘若神之器皆败在无冕之手,那么,纵使雷颐与弯月再不愿,最终,他们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败他们的强者而去。” 考虑过了所有复杂的因素,却从没想过这一点的藏冬,虽不愿承认这是很可能会成真的事实,但最终,他仍是在火凤那双了悟的眼眸中败下阵来。 他紧皱着眉心。 “难道……就这么拱手把神之器让给无冕吗?” “若你愿与郁垒连手,赶在无冕之前先夺走神之器,那么,你俩的胜算很大。”他是很看好他们两神的能耐的。 “反之呢?”光听这说法,他就有不好的预感。 “若无冕早你俩一步先将神之器手到擒来,你俩到时……”火风光是想到神之器的力量有多强大,即半分想去凑热闹的兴致也无。 “记得能跑得多快就跑多快,不然,我想无冕会很乐意用神仙的鲜血喂饱神之器的。” 本是埋藏在神界圣域里的铁石,后交由火神以火神之火,以及三界的法力所悴炼出来的两柄神之器,自从千年前遭三界将刀灵与剑灵再次封回刀剑里,并永封在神界之后,一直以来,六界想得到它们的众生本就不少,可皆因惧干神之器的灵力,真正敢也能下手之人,却从没有过。 当年三界欲将刀灵与剑灵封回刀剑之中时,他也在场,在亲眼见识过三界为封回他们,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后,他更是从不曾有过想得到神之器的念头。因他很清楚,刀剑本就是为杀而生若是无能也无法控制这份与生俱来的杀心,就算持有神之器,反遭神之器所杀,只怕也是早晚之事。但对于那个他始终都不知修为与神力已到何等境界的无冕来说,这点非但不是个可吓退他的难题,相反的,在无冕的眼中看来,或许它反而是个令神充满征服欲望的甜美诱惑。 而他,可一点也不想成为那等诱惑下的牺牲品。 “若想图个稳当,只要你愿下海与郁垒同去竞逐一”目带精光的藏冬,别有所图地瞄他一眼。 火凤直接截断他的话尾, “我才懒得同你们一块搅和。”爱说笑,他可同这两位战神没哈同生共死的交情,他是很奉行独善其身那套的。 “你这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藏冬用力瞪着这回似乎又打算在踢他人下水后,自个儿又置身事外的他。 他徐徐更正, “是阴险的神仙。” 才想趁此一清旧仇的藏冬,正欲开口,却在下一刻忽地将脸转看向窗外,两眼直瞪着那几朵不知是在何时盘据在偏殿殿顶上的偏黑云朵,也发现异状的火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这才发现在神之器这一事上头,或许,无冕这回是真的铁了心。 毫不在意是否会被窥探着知晓的藏冬,扬袖朝外一挥,霎吋自四下急卷而来的风儿,即将徘徊在殿外的云朵给驱逐殆尽片点不存。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为了无冕这多心的举动,火凤更是觉得不解, “为何无冕会这么想当上斗神?” 君不见,神界每遇大小战事,无冕就已不怎么愿出手了,就连上回的大战,还是天帝亲自下旨他才肯随军出战。可一旦他当上斗神后,他的肩上只会多了更多的责任,以及数之不尽的杀戮,这一点,无冕不可能不知道。 藏冬想到这个就烦, “我也不明白向来独来独往,也什么都不管的他,为何在斗神二字面前,推翻过往的坚持并一改心性。”真要了能解无冕那家伙在想些什么,那么神界众神也不必为了一尊神仙而搞得天下大乱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虽然曾经想过,却从不认为它可能会成真的答案,无预警地浮上了他的心坎,那令人战栗的真相,令藏冬的身子不禁因此而抖了抖。 位在不远处的门扉,紧接着在此时遭神一脚踹飞,心情甚是恶劣的郁垒,目光阴沉地瞪着里头这两位也不知在肠里干嘛拐那么多弯的同僚。 “你们俩是真不懂,还是刻意装蠢?” “呃。”藏冬顿了顿,在发现已是来不及跑后,忙不迭地在面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你… …提早出关啦?”糟糕,报应这么快就到了?早知那时他就该叫天帝把郁垒给关在天牢里多练个十来日才是,踹门而入的郁垒,先是满面愠色地扫了藏冬一眼,一把抽出腰际的佩剑,将剑身搁在藏冬的颈子上不许他妄动后,接着他两目一横,熊熊的火气直直烧向那个无事一身轻的局外神。 “你竟还敢送上门来?”好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眼下他正愁没那个机会可将这个祸首砍成一锅肉酱。 火凤不疾不徐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以慰你的相思之苦呀。” “哼!”他速速转过身,用力将剑抵向那个偷偷摸摸想落跑的藏冬, “你,给我慢着。”以为他会只记得旧恨而忘了新仇?门都没有! “不必也这么思念我吧?”藏冬扬起两指,小、心翼翼地挪开那柄是真的很想帮他脑袋和身子分家的长剑。 早就等着找他算帐的郁垒,按得喀喀作响的十指,转眼间即挪到他的颈子上将他指紧。 “说,这回的圣差,是不是你老早就在暗地一畏打算嫁祸给我的?”竟然事先跑到月老那儿避风头?且在天帝驾到之前也不先通知他一声?哼,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藏冬转了转眼眸,不一会儿,懒得虚伪地将下颌扬得老高,朝他笑咪咪地招供。 “谁教你成天心机算来算去,这回却在这事上头算慢了点?”这是要讲求天分的。 当他俩开始忙着相互残杀之时,端着茶碗坐在原位,不时偏首闪身以避战火的火凤,只是在他俩将客房给拆了泰半之余,淡淡地瞧着那个武艺明显精进了不少的郁垒。 “许久不见,肝火还是一样旺的那位。”他搓搓下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位同僚进门时的那句话, “关于斗神一职,你有何高见?” 郁垒不屑地冷哼, “无冕对那个斗神之职本就毫无兴趣,他会如此想当上,八九不离十是他不过是想做给天帝看,并藉此证明他的地位罢了。” “天帝?可无冕不是从来就没把天帝给放在眼里过?” “那你说他还有什么理由非得到神之器不可?”懒得同他废话,心火半分未减的郁垒,干脆把挂在手中的藏冬一脚踢去与火凤作伴。 “依我看,就算咱们在这猜测上几个日夜,我们也不可能会明白无冕那家伙心中所盘算的,究竟是什么。”挨了一脚的藏冬,在忙与火凤撇清距离时,也顺手赏了郁垒一拳。 在这点上头,火凤却有着不同之见。 “我想,有个女人应当知道无冕想做什么。”他似乎忘了要告诉他们,他今日之所以会来此的真正主因是什么。 “谁?”根本就不抱半点希望的两位战神,不怎么期待地别过脸。 “子问。” “她离开神界已有好一段日子了,你打算上哪找她?”郁垒更是没好气, “更何况,她是否还活着,也还是一回事,且以无冕的性子来看,就算她真知道些什么,她八成早就被灭了口也说不定。” 火凤搔搔发, “那个……她没死。” “什么?”没死?可这段日子以来,她不是…… “事实上,她不但没死,眼下,她还在人间好端端地活着。” 第六章 置于炉上煮沸的热水,徐徐冲入壶中,微微的新茶在水中重生之时,茶棚外,一抹每日都会在此时大驾光临的熟悉身影,令闲坐在棚裹白发银须的老人微微抬起头,而就在晴空踏入茅草盖的茶棚中后,外头的两势顿时大了起来,滂沱的雨势,随即将湖光山色全都密密掩在两幕之中。 对于这号不速之客已经深感厌烦的老人,不怎么欢迎地看着晴空弯下身走进茶棚,即自一旁取来昨日未下完的棋,搁放在他两人之中的小桌上后,随手拈起一子黑棋.立即令他的白棋陷入险境。 老人一脸悻悻然, “你倒是挺有耐性。”日日都跑来这下棋就算了,偏偏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棋艺上硬是高上他一筹,害得他的老脸日日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才是! “能杀得您片甲不留,还可自你身上赚足银两,何乐而不为?”晴空微瞥他一眼,修长的手指再度在棋盘中置下一子,决意今日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大人,这回给钱时,还请您给得痛快点。” “你要到何时才肯死心?”因晴空一子而陷入困境之后,老人没好气地瞪着这个耐性似乎可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晴空。 “大人,您肯走我就死心。”若他别那么固执的话,事情也是可以很简单的。 说起眼前这个白发白须白衫……几乎可说是从头白到脚的老头子轩辕卫,此人并不是他人,正是鬼界之首鬼后台缈,近年来相来相去,最终所相中且最是中意之人。 原本鬼后是打算,就在轩辕卫百年之后,便请他到鬼界任职丞相一职,利用他在五十年前曾经在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经验,好好代她整顿整顿全鬼界上下一番,重振朝纲并壮大鬼界士气,为鬼界再造一番新气象! 可惜的是,就算他大限早至,他却仍好好地赖活在人间不肯去下头报到不说,年少时曾习过一些阴阳术法的他,竟还赶在阳寿早就已尽、勾魂鬼差来临之前,就先对自己施了永生不死的术法,而后带上了简单的行李,赶在鬼差前来取命之前,快快乐乐地云游四海去。为此,鬼后不但不以为性,反倒是对这个轩辕卫欣赏得很,只是,无论再如何欣赏他,热情与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在他阳寿将尽之前,鬼后撩着性子等完了他的一生,可到底,他却使用旁门左道的方式来延长他的寿命,使得她无论再怎么左等右等,他就是始终不肯让鬼后一偿所愿,因他老人家,是既不想死,也……不、肯、死。 因他的固执,前前后后,鬼后已派了无数之鬼前来说服轩辕卫,可惜的是,派来之鬼若是道行不济,不是遭轩辕卫给收了去,就是遭他给一脚踢回鬼界。即使到了后来,鬼后亲自出马劝了再劝,然而固执十年如一日的轩辕卫,仍旧是说不死就是不肯死。 一再遭到一名凡人的拒绝,面上无光的鬼后也终于卯起来了,而他,即是鬼后派了大批人马找上轩辕卫,却全都锻羽而归之后,冲着私交而找来的最后一道希望。 追根究柢,其实一开始这不过是件小事,根本就不需闹成这样,再说得更明白点,这事,也不过就是一个老老垂矣却不想死的男人,跟另一个面皮薄若白纸,既爱面子也丢不起眼的老女人,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小问题摆不平,却偏都不服输地牵连了一大堆人……眼前那一锅摆放在他身旁正滚沸着的热水,在遭人舀起时,煮沸的滚水,咕咕噜噜地装盛进已事前温暖过的壶中,就在水与叶在壶中重逢的那片刻,一抹浅淡得几乎像是不曾存在的香气,像阵清风般地,顺着流萤游窜在这么一个夏夜清新的夜晚里,并款款地,带来了一阵属于茶片灵魂深处的幽香,窕窈地,用香气迷惑住每一个人。 若是可以,他也很想能为什么而被迷惑。 只可惜,身在佛界的他,未曾被允许拥有过这等的想望,而以他的身分来看,或许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被允许…… 脚步踩过地上水潼的轻微声响.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专心在棋中的晴空,两眼不曾自棋盘里移动过半分,可他的左掌却在衣袖的掩饰下暗中取来一子,赶在脚步声被轩辕卫听见前,疾快地将手中的黑子射向远方。 “你做了什么?”聆听着远处躯体重重倒下的声响,轩辕卫瞪视着他全然没有移动过身子,目光也没有须臾离开棋局里的他。 “保护您的周全,也是鬼后托给我的小事之一。”他仍是一派优闲如故,丝毫不像是方才出手就杀了一只魔物的凶手。 “您没发觉,近来出现在您身旁的妖怪与魔物,似乎多了些吗?”轩辕卫完全不领情, “不过是些小角色,老夫即可自行解决,不劳你大驾。” “既然您这么说,那,这些个小角色后头的大角色们,是不是也不需我帮忙?” 晴空微扬起一眉,面上尽是狡黠的神色,仿佛就等着他在这话里一脚踩进。 他怔了怔, “什么大角色?”向来徘徊在他身边的,不都是些不济事或是没修练的妖魔鬼怪而已,哪来的什么大角色? 晴空扬起左掌,在他懵懂的目光下轻轻弹指后,轩辕卫当下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一种看不见的寒气四下弥漫,忽远忽近,数目者众,让轩辕卫根本就分不清那些带着恶意或是杀意的东西,究竟是藏躲在哪个方向,又是什么时候已来到了这里。 “现下,您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些庞大的妖力是因为我解了刻意设在您身上为保您万全的结界。”决定让他亲自明白,他的小命是多么脆弱的晴空,一脸没事样地一手指向他的身后。 “目前正朝您身后赶来的魔物,道行最少也在三百年左右,而您,不过仅是区区一介凡人而已,习法修道不过五十来年,试问,单凭您,您要怎么同他们斗?”措手不及的现实突然被摊在日光下,再刺眼不过,而被挖掘出来的难堪,亦无所遁形。 就当轩辕卫打算自个儿面对所有朝他而来的众生时,晴空老实地说出他在失去保护后的下场。 “倘若,在您没有了鬼后所提供的蔽护之后,我想,只要我离开了您的身边,不需半个时辰,您定当会被魔类或是妖怪给生吞活剥。” 淅沥沥的雨声,不停歇地在屋顶上跳跃着,听来,很像是嘲讽,也很像是两滴落在古筝上的轻妙乐音。可这些,在轩辕卫的耳里听来,却觉得不仅仅是嘲讽而已,那里头,还包括了晴空下棋时专注的脸庞,一室的茶香,和那义无反顾的守护…… 当不远处的一处小水塘,因只雨蛙点足跃过塘面留下了阵阵涟漪时,他觉得,好像也有种不知该如何解释的坚持,也像那塘里的水一般被踩碎了留下一道道的涟漪。 趁着轩辕卫深陷棋局无法抽身,已经日日来此三年有余,奉命耗也得同他耗上的晴空,自动自发地替他注意起烹茶的炉火,原本奄奄一熄的炉火,在他的照应下,奄奄摇曳的火苗,又开始在炉中袅袅漫舞。 “大人,这局棋您是输定了。”等了他老半天后,却始终都等不到他下子,不想浪费时间的晴空,不禁先行开口杜绝他那老是在大势已去时,却还想要反败为胜的心思。 不得不认输的轩辕卫,满面不甘心的叶子之后,老脸朝他一扬。 “倘若我告诉你,今日我还是不想死呢?”晴空一脸无所谓, “那么我明白再来。” “若我明日继续在这人世赖着不走呢?”他以为五指不断敲着桌面,末了,一掌拍在棋盘之上。 “大人既已这么说了,日后,我岂有不继续奉陪的道理?”早就对他这输不起的性子习以为常,晴空仍是不为所动。 轩辕卫一手指向他的鼻尖, “哪怕你韧性十足,硬是在这陪我陪上三年或者三十年,我仍是会告诉你,我不愿走,你又该怎么办? “那么我就在三十年后再来迎接您。”没差,反正他有的是耐心。他愈说嗓门愈大, “若我三十年后仍是不死呢?” “那我就再等三十年。”神态自若的晴空,边说边为他斟上一碗煮好的热茶。这小子还当真想再同他耗上三十年? “你难道没别的正事可做?”怎么也想不通的轩辕卫,好奇地盯着他那等、永远都闲适泰然的模样。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睛空淡声轻应,顺手将搁了很久的茶碗推至他面前, “请用,茶都快凉了。”他手边的正事加起来约莫数百条,可鬼后既然连他都请来借将了,那代表鬼后是真的很想请轩辕卫定居于鬼界之中,因此即使他再忙,他也还是得每日抽出点时间,好来陪陪这位鬼后钦定的未来鬼界红臣。 徐徐呷了口热茶后,心火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的轩辕卫,一手撑着面颊,音调有些落寞地问。 “你可知,我为何不愿随你共赴黄泉?” “因您对这人间尚有遗憾,或是仍有眷恋?”早就看过无数例子的晴空,想也不想的应道。 “或许吧。”他轻捻着白须,两眼直瞧着桌案上错纵复杂的棋局, “不过,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件事。” “何事?”他拉回目光,感叹地看向外头的天际。 “来这人世一遭,我这一生,过得可有意义?”常人言,人生如棋,可手中棋局易解,来人世走一遭却不是那么简单。 因他的话,晴空那素来平静无波的灰眸动了动,他微微抬首,看着老人不知是自省还是懊悔没好好把握时光的模样,半晌,他音调有些沙哑地道。 “并不是每个人在走至生命尽头时,都能够得到那个答案的。”是谁说,一死之后,事事就可了之的? “我知道。”不然他干嘛这般赖活着?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他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实说细细回顾了自个儿的一生后,轩辕卫也不知,汲汲营营一辈子了,在抛下了官职与责任后,无事一身轻的他,究竟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可一直赖活在人间里这么多年后,他总认为只要再让他待久一点,那他,定能找出他执意孤单地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他……还不想那么快、也不想那么寂寞的一人独自走向黄泉的尽处……在他俩的无言中外头的雨势慢慢地停了,而充斥着茶香的茶棚中一股浅浅的药香,则悄悄自晴空的身上逸出来。 “那是什么味道?”嗅着那等说不出口的怀念香味,轩辕卫不禁左右打量着晴空。 “当归。”他慢条斯理自怀中掏出一袋泛着药香的纸袋, “出门前,有人托我买的。” “当归当归……”轩辕卫沉吟了一会儿,一双黄浊的眼眸中静盛着了然, “早当归去是吧?” 晴空并没有在意他在嘴边喃念些什么,他望了望外头早就已停的细雨,和那愈来愈暗的天色一如以往地先灭了炉火后,拿起外衣披在老人的身上。 他扬起一手, “天晚了,我送大人一程吧,请。” 下过雨的小径,有些泥泞,轩辕卫看着走在前头的晴空,脚下的靴子时而泥足深陷,时而在柔软的草地上踩过,领着后头的他一路走过不沾尘泥片点。当前头的晴空身上绿色的衫子染上数颗溅起的泥花时,轩辕卫这才明白了晴空那不开口的尊敬与温柔,嗅着他身上随风散发出的阵阵当归香味,他有些动摇。 仰首看向天际,眼下,暮色已十分,烟霞转眼便过,将天色与山色染成一片暧昧的颜色。以往他常在想,在他走后,他是否能为这人间留下任何东西,或是任何痕迹? 抑或者,他与那些迷惘子十丈红尘的人们一般,皆是枉来人世一遭?可现在他却纳闷着,为何他非得顽固地僵守在生死的边缘,就只是为了一份固执?他真有必要去图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吗? 其实,对他来说,能够留下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一个远去的身影、心头上的一抹痕迹、湖面上脚尖轻踏过的一朵涟漪、或仅是秋风中遭吹离枝的黄叶……他想,他这等不想被遗忘的心情,这世上谁也没法明白吧? “大人?”走在前头的晴空,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忙转过身走向没有跟上的他。 晚风轻轻吹扬起轩辕卫银白色的发丝,时而飞掠过他的眼帘,他没有回眸,只是一壁将目光望向天际最远的尽处。 “你觉得,在我走后,这世上会有人想念我吗?就算三、五年过去,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这张老胎生得是哈样吗?”什么都没留下也无所谓,他只是在想,当他转身离去后,他是否能带着世人的怀念与他一道离开,而不是凄清地上路。 “这还需问?”晴空有些没好气, “大人,您该担心的是,就算再过三百年,您的这副尊容,我究竟有没有法子可忘掉才是。”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在他的心底引起一片震荡,当风波止定之时,轩辕卫收回远望的目光,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好笑地捻着胡须。 “鬼后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交上你这位朋友?” 他一脸招摇, “她走运。” “那我有空,可得好好会她一会了。”轩辕卫含笑地颔首,而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四下, “小子,黄泉之路该往哪走?” [大人?”晴空愕然地看着这个性格执拗的老人,全然不明白他怎会突地改变他坚持了三十年的固执。 “往西是吧?”他顺手拍拍晴空的肩,边说边往前走, “我自个儿去向鬼界报到就成了,你若有空,别忘了记得来找我下几盘棋。” “为何大人改变了心意?”不知他心恋为何有这等转变的晴空,走至他的身边拦下他,并施法为他打开黄泉之道。 “或许……是因你怀一畏的那袋当归吧。”轩辕卫朝他摆摆手,而后拄着拐杖走向黄泉道上特意为他前来,提着灯迎接他的鬼界之鬼。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解决鬼后所托之事,正想打道回府时,仍未走远的轩辕卫,却站在远处唤他。 “晴空!”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就见轩辕卫端站着身子,一脸正色地道。 “佛界有佛界圣徒,而人间,早晚也会出现个人间圣徒。”原本,他是很想留下来看看的,只可惜,他似乎得拱手让出这个机会了。 人间圣徒? 轩辕卫也不掩面上骄傲的神色, “数千年后我将会有个出类拔萃的子孙。” 很快即听明了他的话后,晴空只是低首扬指算算,而后不以伪然地朝他摇首。 “他未必会是人间圣徒。”依他所算,就算轩辕卫的子孙真能有所成就,并经历过人间所有的苦痛与劫难,只怕,到时也还是会有个不魔不人的家伙同他一块抢。 “不,我要说的是……”轩辕卫整了整衣衫,诚恳地弯下身子朝他一揖, “倘若他有幸遇上你,到时,还请你代我好生照料。”晴空怔怔地瞧了他许久,而后,一朵几不可见的微笑漾上他的嘴角。 “一定。”西天夕色归处,青冥色的绿焰,闪闪烁烁,将老人背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晴空一直目送着?直到渐渐看不见老人的身影时,他这才朝身后弹弹指。 “佛界找我?” “对。”奉命而来,不想打扰他私事的宿鸟,已苦等了他许久。 他很感兴趣, “为了谁?”近千年来,能让佛界主动找上他的正事,恐怕还凑不齐五根手指。 “子问。” 子问二字一进耳,晴空的面色明显变了些许。 “她在何处?” “盘丝山庄。” 天际有些薄云,下过雨后的月色,凄蒙美丽得就像一副古老的画卷,悬在屋檐下的风铃,在阵阵徐来的夜风中轻盈地摇曳,而庭园近处的花丛,绿叶与花办上则盛着未干的两珠,透过月光,隐隐约约地在夜色中闪烁。 “他没人性?”子问偏着头轻声地问,想了想后,在棋盘中再下一子。 “可不是?没见他一天到晚帮衬着你来凌虐我们吗?”整个人被牢牢绑在廊柱上,只能挪出脚丫子陪她下棋的法王,一脸辛苦地将脚趾间的棋子挪至棋盘上。 她在纠正之余不忘指控, “那是身为男人本就该有的基本温柔,还有,你们的眼睛对我实在是太有偏见了。” “你有共识就好,下回能不能麻烦你同我家大师兄说一声,别再借用我们这两朵小花来献你这尊佛了?”一想到已经陪了她整整一个白日,到了晚上非但没能得到解脱,还硬是被滕玉给捆来这陪她赏月,法王腹裹就有满坑满谷的抱怨。 “我都已这么安分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她低首拉了拉身上那一袭素白别无艳色的衣裳,自认在衣着的搭配上已有所长进。 他叹息地直摇首, “一言难尽哪……”受不了,素衣白裙,配上他家大师兄不知打哪挖来的金银珠宝,从头到脚挂了个满身,这、这分明就是已快到走火入魔程度的视觉暴力啊!她瞄了瞄法王面上凄凄惨惨的苦笑,再掉过头瞧着坐在她另一旁没被滕玉给绑起来的广目,此刻正缩着身子跪坐在地板上,将方才趁着夜色正好,他们三个一块去摘来一堆盛开着的茉莉,一朵一朵用丝线穿串起来,然后在大功告成后,颤着手,如她所愿地将特制的花环挂在她的头顶上。 “他在忙,你们本就该陪我。”嗅着花儿清香的气味,再衬上广目面红耳赤的罚坐模样,地不禁心情又好上几分。 法王在嘴里咕咕哝哝, “可对你怀有企图的鬼又不是我们……”居然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真是,愈想愈冤,明明对她感兴趣的是滕玉,偏偏顶头上司就是要连累他们一块摇落下海奉陪。 她顿了顿,有些蒙混地问: “什么企图?” “你不觉得他近来的症状,很像患了相思病吗?”以往被人间公事忙得连歇息时间也没的滕玉,就只有在她得吃饭喝药时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近来呢,只要她想见他,或是她随口唤唤他的名,他即从一个架子摆得比谁都大的六部众之首,马上沦为个随传随到的跟踪鬼魅……呃,好吧,他本来就是鬼。 “嗯嗯。”天性胆小又惧怕恶势力的广目,听了连忙点头如捣蒜地附和。 “呃……”她很努力地陪着笑,并且压抑住心虚, “他在报恩嘛。”她才想问问那位滕玉大德,他近来究竟是吃错了哈子药,才会愈黏她愈紧,且三不五时就摆了个神色复杂的表情给她瞧。 “报恩?”法王听得更是嗤之以鼻, “认识他都已几百年了,我可从不知他是个什么普渡众生之流,真没好处之事,他哪可能会亲自出手去做?”滕玉真要有什么同情心的话,就不会被鬼后给派放至人间,专门负责去收拾那些不肯归乡的孤魂野鬼,或是那些不肯承认已死,硬是赖在人间不肯走的冤鬼。 她无奈地垂下脸, “在我身上,他捞不着什么好处的。” 聆听着她带着心事的嗓音,借着月光,法王凝视着她面上那对遮去了她眸光的长睫,半晌,他沉沉叹了口长气。 “那可未必。”算了,在瞧见她这等总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感伤的神情后,不管滕玉究竟相攀她怎么办,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哈都不对鬼后报告就是了。 在子问久久也不答话,法王也不再多唠叨一句时,广目咽了咽口水,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裙摆间。 “你、你……对大师兄……” “怎样?”她绕高了两眉,刻意伸出一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有没有……”被严重吓到的广目,白着一张脸僵坐在原地。 “有没有一点点……” “嗯?”她靠得更近,也笑得格外亲切。 法王只好赶在广目又两眼翻白前跳出来插嘴“他想问的是,我家大师兄会不会到头来,只是白费工夫白忙一场?” “对对……”惊吓过度,广目连忙一个劲地躲到廊柱后头。 “就算你的心是铁石造的,你多少也该有些感觉是不?”法王盯审着地面上总是说变就变的表情,对她的性子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没错没错!”巴不得早点脱离苦海的广目眼眶裹可说是泛着泪光。 在他俩的夹攻之下,子问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只是淡淡地问。 “你们希望我怎么回答?”为什么这两只会愈来愈难拐? “甭。”听到远处廊上的脚步声后,法王朝她举起一只脚丫子, “你不必答给我们听,你只要好好说给他听就成了。” “说给我听什么?”只听到一些的滕玉,在走近了后,盯着他俩难看的脸色问, “你们不是自告奋勇说要来陆地吗?现下又有什么怨言?”两只遭捆、遭困在原地的鬼辈,不禁无言以对地瞪着这个认知程度,已经偏差到完全听不懂鬼话的牢头。 “……”这算哪门子的自告奋勇?这是被迫,被迫! “算了,都去歇着吧。”遭其它鬼辈们已骚扰了一整日的滕玉,朝他们摆摆手,眼下实是不想再多见一只鬼。 “多谢大师兄恩泽。”如获特赦般,总算可松了口气的他们,点了个头后,即逃难似地逃离被虐现场。 “西歧把你的药煎好了。”手捧一只端盘的滕玉,提醒着这个只要他稍示注意,就打算避掉喝药苦刑的她。 她没空理会他,只是一径地瞧着天上月,总觉得,在那朦胧的月影中,她似乎瞧见了当年也曾经在这么一个春夜一畏,孤站在太岁宫中赏月的青鸾。 “曾有个神对我说过,不要一个人看月……”原本地是不想深想的。只是青鸾那时那具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看起来又孤独无比的背影,愈想就是愈往她的心里钻。 “为何?”他边问边为她将药白药盅一畏倒至药碗中,再搁在一边放凉。 “因为人们很容易就会被月色给引诱。”至今她还记得,青鸾在离开神界前,曾说过,她之所以会放下一切,就只是为了个人间之人的眼泪。 也许在那一日,青鸾是被那眼泪所引诱了吧而她呢?她之所以一直不离开这儿的理由,又是什么?她又是被什么给引诱了,而不想脱身?她真的只是想暂时逃避一下而已? 不想答腔的滕玉,只是不语地坐至她的身旁与她一块抬首看着天上月。 她对他的反应有些纳闷, “你不问问这话是谁说的?”往常她要是提起了点小事,或是关于过去的话,他不是总会追根究柢吗?怎么他一改习性都不好奇了?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他撇过头,不怎么愿意去回想起无冕那尊目中无人之神。 她却听错了, “她?”难不成他识得青鸾? 夜风轻轻拂面,眼尖的滕玉在瞧见她微微颤了颤后,先是将方才一道带来的衣裳在她肩上披妥,再将她挪至他的身侧,替她挡住带着凉意的阵阵夜风。 “你想在一身久治不愈的伤势外,再多添个风寒吗?”一安顿好她,他即把不再烫口的药汤奉上。低首看着药碗里那一轮浮浮沉沉的月影、法王方才那带着点嘲讽的话语又飘回她的耳畔,她不禁有些挫折地叹口气。 她的、心又不是铁石或是木头造的,她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啊? 打她醒来的头一日起,她便觉得滕玉照顾人的方式,有种说不上口的怪异,尤其是在她看过前孽镜后,那等怪异且太过亲昵,益加更上一层楼,更别说那一回在任他摆布后…… 虽然说,他骨子里的坏心眼,一天也没变过可他的保护与照顾,却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无比周到,害得她除了被他给虐待惯了外,还被西歧的好手艺给惯坏了嘴,一日无甜食便浑身都觉得不对劲,而她更怕的是,万一她这一走出庄外,就再也找不到那等可饿坏她腹裹馋虫的好味道该怎么办?她上哪再去找这么一个既崇拜又畏惧自家大师兄的大厨啊? 趁地低首喝药时,腾出一手替她把衣衫拉妥的滕玉,修长的长指在有意无意间再次滑过她的发丝时,她更是把脸整个往碗里埋,以期能直接掩饰掉,地那股实在是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的不自在感,以及她满面难以见人的红霞。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明显地察觉到,滕玉以往那些三不五时就碰碰她,摸摸她的举措,这阵子变得更加频繁了,而她,在被摸习惯了后在她回过神来时,赫然岭现,她竟把他这些小动作在脑子里给列为理所当然许久了,也因此,就在她的默允下,他老兄就更加无所顾忌,也无所不摸,兴致一来时,他还可花上一整个午后,牵着她的手,在这座她始终逛不完的山庄里闲晃。 都怪他,把她给晃惯了,他难道不知道,这样晃着晃着,很容易就晃出问题来吗? 也怪她,她不是在神界已待了几百年了吗?怎么她从没学会什么心如止水、乖乖修道,反倒是让人间的七情六欲盘据在她的脑海里,一样也不少? “怎了?”滕玉拿走她已喝空很久的药碗,在她的两眼直瞪着他发呆时,忍不住拍拍她的面颊要地回神。 “你这只强迫报恩的鬼,也着实报恩报过头了些……”造孽啊,到底是谁教授了他有恩就得报到他满意为止的这观念?地真的很想看看那位害得地走与不走皆为难的先烈是哪位。 他有吗?他不过是顺心顺意的去做而已。近在眼前,一张一合的唇办,显得过于没血色了些而这张月光下的容颇,也仍是白净过头了点,嗅着她发梢间的花儿鲜甜气息,他试着将空气中的药香与花香融在一块,而后将它化为一种沁彻心房的香味,一种,只属于她的香味。 一开始,其实他没注意到这香味的,就在庄里的春花纷纷依着时序绽放,而她也夜夜流连在廊上赏景后,他便觉得,镇日一畏,总是头重脚轻,心神不宁,每每她在廊上走过,他便乘机走至她的身后,以期能够吸嗅着她那飘散在廊上的清香,而他最是期待的时分,莫过千能将她拥在怀中,一口口喂她喝药的那个片刻。 那时,在他怀中的软玉温香,比起任何一朵花儿都要来得芳馥,也让人格外不舍松开倚在他怀中的纤躯。 “这阵子你在忙些什么?”眼看他的目光始终止定在她的身上不动,子问微腓着脸,赶紧随口找了个话题支开他那专注过度的视线。 “鬼界的小事。”想到这一点,滕玉的面色就有些沉。 据同是六部众的无常打听来的消息,这阵子六界蠢蠢欲动,原因皆为了那两柄遭封在神界的神之器,听说,鬼界一畏为数不少的阎罗们,在风闻这消息后,也有意在这事上头插上一脚。 其实,神界要怎么乱、各界众生又有多贪,皆与他无关,他在乎的,只是那些打着想坐收渔翁之利念头的阎罗,会不会在辗转获得了神之器之后,趁此良机再一举将鬼后给拉下台。一旦鬼界因此大乱,他想,只怕头一个牵连受害的,就是这座他曾生活过的人间。 数百年来,身处在鬼界,看遍了各殿阎罗在鬼后面前邀功争宠、计较名分与大权的各种德行,与他们那永不知收敛的相互残杀,这让身为座前六部众,本分就只是保护鬼后安危的他,终被逼得为求耳根安宁,不得不接下鬼界在人间的要职,远离鬼界只求别再见着那些纷扰一些,可最终,在他已在人间流浪了近百年后.恐怕他仍是得因神之器一事,而再次回到那个他一点也待不下的地方。 在他一径沉着声在想心事时,子问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我曾在人问见过你吗?”随着他相处愈久他看待她的目光,也从充满怀疑,变成了笃定,这不得不让她怀疑,他似乎是已经得到了个肯定的答案。 “曾。”他轻拍着她的头顶, “不过,某些事,待你想说时再告诉我吧。” 她想也不想的就拒绝, “没什么好说的,我对我的过往不怎么感兴趣。” “那家呢?你不想家吗?”她兀自苦笑,“我有家吗?”这座人间不是吗?难道神界不是吗? “你不想回天女宫去?”她当初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 “不想。”去那,好让无冕日后一逮着机会就将她大卸八块吗? “那就留在这吧。”大致推敲出她所不能言的是什么后,他很干脆地替她作了决定。 “这对你我来说,可不见得是好事。”她顿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摇摇头,起身离开了廊上走至庭园里,他却扯住她的手。 他微眯着灰眸, “你怕什么?” “怕呀,我怕的东西可多了。”她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不着痕迹地拉开他的手, “而我最怕的是,放不下。” 他往前跨出一步,只手扬起她的下颉,问得再认真不过。 “你要放下吗?” 望着他那严肃的神情,她想起月裳,那个曾经拥有他所有情爱,到头来,却又全盘推开决绝而去的女子,她从不明白,能够彻底拥有一个人的灵魂与心,是种无法言喻的幸福,还是一种生命中不可承担的重量? 而将一个人的影子置放在心底,当分别来临时,又是该怎么将它自心版上轻盈地挪开?就像是这座山庄在前日来到了这座城镇后,在镇上人来人往的石桥之处,白日一昙,总是挤满了贩卖各式商品的摊商,与游兴正好的赏春之客,到了晚上,当第一朵水灯置入河里,不过片刻.所有的莲花灯、解眠灯、百善灯等,数种色彩各异的水灯,将水面点绍得一派亮丽辉煌。 可当热闹散去,寂寞与冷清又再次笼罩在大街上时,那散落一地已用过遭人丢弃的残破花灯,看来,像是爱情。 被弃置在大街上,俯拾皆是。 在瞧过了夜空烟花的璀璨之后,褪回了伴着孤零零皓月的黑暗夜空,它又是怎么忍受热闹过后的寂寥? “人生终有尽头,相逢亦是,早晚,都是得放下的。”她仰望着自远处的天际飘来,一朵朵逐去所有月光的乌云,并在风中嗅到了雨丝的气昧。 他却不这么想, “我没那么看得开,也不会说放就放。” 她丝毫不意外, “我知道。”月裳不就是个前例,他都恨她几百年了?依她看,谁要真被他给爱上了,那可就惨了,因爱与恨仅有一线之隔,而他,刚好就是个虽恨之极深,但爱之亦即深的鬼。若是可以的话,她还真不想与他再继续牵扯下去,只是生命向来就是由令她感到头痛的意外所织就而成的一张蛛网,总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擅作主张地网住了 她,然后将千丝万缕紧缠在她的身上,也不问问她的意愿。 在她的生命里,许许多多的众生,就像滕玉般,二话不说地任性闯了进来,在她的记忆里,许多具来来去去的身影也曾像他这般地停伫在她的眼帘里,可她所深深记住的,不是他们每个人想要挽留住她的脸庞,而是他们转过身高她而去时的背景。 人们不明白,多了一份情,也就多了一份牵挂。滕玉自生前起就一直不懂,或许他可以了却所有的情与永难忘怀的恨,只是牵挂,却是最难摆脱的悲哀。 而她,虽与天女们相处有若姊妹,却从不与她们谈心,她总是对神界所有的神保持好必要且刚刚好的距离,哪怕交情再深厚,也不许他们踏进她的心坎里,因她没有可以逞强的盔甲,也做好了随时都得分别的准备。 可滕玉却走得太近了,牵手、松手、分手、放手……明明她的这双手,都已经为此准备好那么多年了。吹扬着她长发的风儿,携来了细密的雨丝,正欲拉她回到廊上去避雨的滕玉,忽地顿了顿,倏地睁大了眼看着沐浴在雨丝中的她,但即使他都靠得这么近,而她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单薄的身影,却在雨丝一畏愈来愈淡,透明得就快见不着她…… 他连忙捉紧她的双臂,并在她讶然的目光下,发现在经他的碰触之后,她又变回了原来的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他,感觉他似乎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在下一个片刻,她的身躯就要融化在雨丝里,消失不见了,就像是那回在大雨之夜时所见着的一样。 “别光站在这发呆。”在他俩一身都被淋湿之时,她连忙拖着不知在想哈的他回到廊上。 自她发梢滴下来的雨珠,点点,轻坠在廊上可它们,就连片点声响也没有,站定在廊上的滕玉,低首不语地瞧着那些似乎正对他诉说着,她仍存在着的证据,可他也不禁要想,是否一如她出现得那么突然,日后,她也会如一开始般,也在他的生命中离开得仓卒?又或者,她将会如同他所见着的光景般,终有消失的一日? 冰冷的掌心,缓缓收紧握住那双温度不怎么高的小手,感觉着她的真实,亦让他感受着,自他死后就不曾再对生命所存有的失去感。 “滕玉?”她试着想挣开他的手,但他却握得更紧,地忍不住柳眉轻蹙。 过了好半晌,他才放松了力道,音调低沉地道。 “死后这数百年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地仔细地听着,总觉得他面上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像以往他在对她打什么歪主意时,那种充满恶趣味的德行,相反的,某种凄清的感觉,倒是不请自来地栖息在他的身上。 她朝他伸出三指, “倘若你答应连赏我七日三餐三道甜品外加消夜,我就考虑听听。” “成交。” “那就快说吧。”下过一阵的小雨,很快就停了,捺着性子等着他开口的子问,在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等不到他开口声,有些纳闷地催促。 “你不是有话要说?” 他低首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妻子相反,从来就没有什么欲求,甚至对自个儿也不怎么在乎的子问,并一如他所期的,看着她不久后即再次在他面前涨红了一张俏脸,抿着嘴,不怎么自在地抽回她的手。 “再不说我就回房了。” 慢条斯理地拖回她后,他喃声轻问。 “告诉我,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爱恨他早已尝尽,可他却从未触摸过幸福的影子。 在这世上,或许所谓的爱与恨,是在盛绽过后,就被迫得凋尽鲜妍的花办,秋风未尽,即衰老离枝,再遣旷野的风儿吹去,吹尽一地的寂寞、一地的遗憾,和一地的渴望……最终.它们会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再无人闻问,也无人相识的地方。 那么幸福呢?当下愕然张大杏眸的子问,在他面前,愣了好久好久,久到滕玉以为盘古可以再开天辟地一回,而女娲也可以再补锅似的,再补上好几次的天。 “你……未曾见过?”他……不是成过亲、也爱过恨过吗?难道说在他曾经有过的生命里,或是死后的数百年内,全然都没有拥有过一点或是小小的幸福吗? “未曾。”他深深凝视着她, “你呢?” “我从未看见过幸福是什么模样,但我想一她黯然地垂下了眼眸,说着说着,忽地一顿。 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来,他的喜怒哀乐她全都看尽了,只是,却怎么也没见过他真心的笑。 她扬起头来,朝他绽出一抹微笑。 “但我想,你的笑,定和幸福一样。” 穿过九曲廊的风儿,携着园里月下香的香味一路如艳蝶翩翩而过,就在那时,凉风拂开了子问一缯垂落在胸前的发,有若一双小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在这样的一个虫儿繁唱的春夜裹,事先毫无预料到这等景况的滕玉,就在他俩的一个无意间,一个寂寞的灵魂与另一灵魂有了所谓的交集,而就在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碰撞的那一刻,或许,在暗地里,他们早已为对方留下了些什么。 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唇办,并在她犹疑的目光下,徐缓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人,他的指尖,也随即再跟了上来。 有一瞬间,什么逃离或是躲避的念头,全都自她的思绪一畏遭到抽离,某种想沉沦片刻的心情,反而萦绕着她,不肯离去。 她颤抖地握住了他的掌指,没有丝毫把握地问。 “倘若有天……我离开了你,你会找我吗?” 聆听着她那似是再也不会与他相见的口吻,以及瞧着地那平淡得像是一无所求的目光,一股冲动,就侩秋原上恣烧野草的野火,怎么也不受拘管地开始在他心底无言窜烧。 “会。” “会上天下地的找吗?” “会。” 她侧首凝娣着他, “即使在很久以后,你已不记得我的模样?”徘徊不肯散去的风儿,吹散了缠绵地不肯离开灿月的云朵,当这片大地再次重迎皎皎皓月的光影时,她虽近在眼前的身影,却仍旧是朦腾胧胧得几乎无法看清。半晌,他扬手接来她的皓腕,低首将它凑至唇边印下一吻之时,也将他的承诺一并给了她。 “我会找到你的。” 第七章 也不知怎地,近来每当山庄方抵一地,不久即会有僧人找上门来,而来者,并非一般为了化缘或是讲道的普通和尚,十之八九,皆是有习法或是练武的武僧,因滕玉坚不开山庄大门,故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捉妖拿鬼的僧人,便镇日枯等在山庄外头,时而喃喃诵经,时而试图破除山庄外的结界。 仗著自个儿的法力远胜过他们,有恃无恐的滕玉,并不怎么想搭理外头的那些不速之客,可子问,却不然。 听法王说,鬼界与佛界,素来即是对立的状态,因鬼界之鬼有惧于佛界,故鬼界之鬼一向就是对于人间的僧人能避就避,以免制造不必要的祸端,再加上人间本就无佛,因此那些自佛寺里出来的僧人,俨然等于佛界的代表,得罪了他们事小,得罪了佛界,可就事大了,故滕玉才任由他们在外头如何吵闹,也懒得开门虚应一下。 但她不懂的是,那些僧人,不也只是人间的凡人而已吗?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这座山庄的落脚之处?这座山庄向来是随著滕玉的心思移动,爱上哪就上哪,可那些面貌不同,却都是出自佛院的僧人,他们怎会有法子,在他们每到一地未久时,即适时地出现在山庄之外,全然不管这一回滕玉选定的地点究竟有多偏僻。 若说此事只是纯属巧合,那,也未免凑巧过头了些。 撑了把红伞,站在望著此刻细雨蒙蒙的城门外,子问百思不解地凝望著满是乌云的天际里,那几朵看起来格外突兀,根本就不应盘据在这座城镇上方的七色彩云,任由她怎么想,就是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还要进城去逛?”硬是被她强拉出庄,一路拖至这座大城城外后,眼看她似乎还有兴致想再走远一点,气色不怎么好的法王连忙拦住她的去路。 她不疾不徐地绕过他,“难不成你希望那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僧人,继续聚在庄外扰得咱们片刻不得安宁?”她可不像滕玉有那般的好耐性,能够什么都不问也不理,再任由那些吵死人的念经声烦上她一整日。 “话是如此没错啦……”深受其害的法王面色黯然地垂下头。 “既然滕玉都认为这外头没什么危险,也准我出庄满足我的好奇心了,你就陪陪我吧。”她撑稳手中之伞,拉著法王的手跨进城门,进入远比城外气氛还要诡谲的城内。 方进城未久,法王即后悔了,因泛滥于城内,那股无形中自四面八方沉重压迫而来的感觉,不仅令他苍白著脸,拖着重若千斤的步伐走得万般辛苦。也令子问紧敛著眉心,并不时紧握住拳头。 “子问?”走在她身后,不经意瞥见像是正隐忍著什么的她,肩头似微微颤抖后,他喘著气,踱至定住脚步不动的她身旁。 目光似流连在大街来来去去的人们身上,又像在寻找着什么的她,眯细了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后,她微微侧首,有些担心地瞧著他辛苦的模样。 “你还好吧?” “不好,我本就是鬼界之鬼,此乃天性。”追不及待想离开这条大街的法王,急急拖著她的衣袖,“快走吧,我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城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四处都是佛界的气息? 任他拖著走的子问,在法王即将带她离开这条大街上时,蓦地随著前头的法王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默然地瞧着眼前这座以前从未曾听说过寺号,也没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佛寺。 信徒熙来攘往的佛寺前,一池人工凿造的池渠里,夏日未至,即已遍生盛绽的红莲,绵绵雨丝中,色泽艳丽得有若泣血,然而众多正值时节的春花,则被逼得毫无颜色,委屈地遭人们遗忘在一角,对著正炽的春色暗自凋零? 眼见苗头不对,法王在子问要朝佛寺走去时,有些惧怕地朝她拾起一掌。 “慢著,这、这等地方,我可没法进去……”此等违反常理的情状,他就算再怎么未曾见识过,也很难不联想到佛界,更何况,眼前这座佛寺将他压得无法移动脚步,恐怕他…… “没事,我不过看看。”子问的双目落在佛寺内,重重殿院与庭阁深处的大殿之上,目不瞬移。 “但——” 她轻轻摆手,“乖乖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快步离开法王后,子问想也不想地朝著她方才所瞧定的方向前进,穿过将佛寺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善男信女们,在未走大殿前,忽地遭一旁法殿外嘈杂沸腾的人声,给招去了好奇心。她放慢脚下的步子来到偏殿的殿门边,侧首朝里头看去,只见金璧辉煌的法殿之外,东西两座庭院里的僧人们,皆著灰色僧衣,坐在院中十来株巨大的菩提树下,正面对面烈地高声辩经,辩至慷慨激昂处,还会拂袖站起,提高声量辩得面红耳赤。 两眼在他们身上溜转一会儿,子问随即调开了目光,不想明白他们口中所争的善恶与私心是什么,也不想理会佛界遗留给这人世,究竟是些什么道理。 途经几座大殿殿院之后,子问走至佛寺最深处,来到了高耸矗立的大殿脚下,抬阶而上的她,面无表情地数算著,脚下的每一步,踩踏著的,或许是这座人间凡人们所堆砌的渴望,而她脚下的每一印,则是那些遭历过劫难的人,他们一心一意所聚累而成的祈求。 一阶阶的金阶最顶端,奉坐于顶的莲座座上,置了一尊尊她从没机会仔细一一瞧过的佛像,虔诚的信众们以金箔笮贴里著它们的身躯,以特等香料研制而成的薰香薰染了一殿的香气,金绣华盖罩顶,自殿顶垂下的红绿法幡,簌簌在风中不断摇曳,金阶底下,偌大的法桌上,则置满了善男信女们供奉的瓜果香烛…… 当她不忍瞧著底下的信徒们,虔诚地在殿上,又是磕头又是俯地,喃声不断地殷殷祈求,甚至还有老妇一跪不起,磕头磕了百余下,只想为子女求得一个平安,然而,这些热烈的恳求俯允、这些卑微的心愿,日后仍是会空置于这片端丽的法殿之上,无人闻问,因座上的佛,始终不语不问,始终倨然俯视著一殿众生,袖手旁观。 面色森冷的她,枯站在殿里,默然地看著一座又一座的佛,不堪地回想起,在她诞生那一日,那时上苍所赐予她的,就一地的尸首血腥和那一颗怜悯的心而已,可这些,她却在这里全然找不到半分,难以拘管的愤火,像个蹑著脚步的偷儿,无声地朝她直靠过来,不能再束缚住的怨怼,则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将她击倒在岸边,并深深地将她埋藏在朵朵白浪之下。 以往的她,从不知自个儿也有这般强烈的七情六欲,她更不知道,在今日,她也会拥有嫉妒,怨恨等等的心情,又或许打她有生以来,有许多事情,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背后,只是她一直拒绝回首去看而已。 吹散了人间的尘与灰,拂去岁月累积的伤痛,到了底,最是寂寞的,是这些终其一生都可能不知白个儿所奉献的,是不可能上达天听的人们,还是始终为了他人咽下悲哀的她? 什么普渡苦海众生,拯救一切苦难? 她究竟是想期待佛界什么? 就像个始终被欺瞒著的事实,一下子遭人揭穿似的,就连点遮掩难堪的余地也没有,她就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景况下,被迫硬生生地面对现实。 眼看著殿上的一切,再回想起这几百年来她所付出的同情与冷悯,她不知要怎么告诉自己,怎么让自己不要妒不要怨也不要恨,更不要觉得有所委屈,因白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无怨无悔地接受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一切,从来就无人允许她问一声为什么,也无人曾答应过她一声,她总是这般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使命而已,所以不要问,不要计较,那么如此一来,快乐就唾手可得,而她也不会活得那般辛苦。 可在今日,当她望著遭太过旺盛的香火而熏黑了面庞的佛像时,不知怎地,一股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委屈,自她体内深处涌了出来,并像个套索般狠狠地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能呼吸之余,也不肯给她一点点获得自由的机会。 无视一殿的人们犹在场,她低垂著脸,无法抑制一身的抖颤,难忍地问。 “为何……当初要将我留在那个地方?” 殿上艳艳的烛火,在她开口后,倏地急窜摇动,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半晌,不得其解之余,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后,皆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 “为何丢下我?”她愤而抬首,再下掩饰压抑地步步进逼,并朝殿上大声喝问,“究竟我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座不属于我的人间?” 原本喧闹嚣吵的大殿,顿时静若止水,为了她无视于佛的神态与口里所说的话,人们都当她疯了,只是在这时,子问瞥见一旁莲灯灯台上,灯烛因她的靠近而大放火光,她不禁更是怒极气极。 “回答我!”她扬袖一挥,扫去了金阶上泰半烛火。“开口话说!我叫你开口说话!” 不语的座上佛,只是永远沉默地俯看著底下的一切,也扶看著她,下一刻,久候不闻回音,不愿再忍的子问,一掌击向金銮銮座,劈裂了眼前所有的虚假浮华,也一掌直击在座高数丈佛身塑像之上,受不住她力道的塑像,在众人讶然睁大的眼眸中,自最底下一路开始往上崩裂,当座上的佛首在颈断坠落至地时,殿上信徒们大声惊呼,并纷纷四下走避。 聆听著身后远去的庞杂脚步声,子问缓缓走至前头,蹲下身子捧起石制的佛首后,哽咽地低问。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子问!” 强忍著极度的不适,依恃著法力强行步上大殿来到殿门处,却再也没法前进一步的法王。才想豁出去踏进里头将她硬拉出来时,猛地却遭一股冲劲给硬生生弹离殿门处,他勉强挣扎站起,犹未站稳,一双冰凉的掌心已自他后头将他扶起。 “大师兄?”上气不接下气的法王,愕然地瞧著无声无息出现的他。 “你即刻出城回庄。”知道他再撑也没能多久的滕玉,先是以一掌稳定了他的心神后,马上推著他往阶梯底下定。 满面慌急的法王直扯著他,“那你呢?”他是不是忘了,他也是鬼类之辈?这种地方若是多待一刻,究竟得赔上他多少道行? “我不会有事的,快走。”滕玉不给拒绝地朝他扬起另一掌,借由掌力之便,转眼间即将他给送到佛寺外头。 人潮散尽的殿内,满室凄清,在频频摇曳的烛光下,这般远看著子问孤独的背影,滕玉清楚地看见了,那一颗颗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此刻却脱眶而出,清脆滴落于殿上的泪滴。 两掌紧捧著佛首,子问怎么也管不住面上那滔滔倾流的泪。 “既然……我是个你不要的东西,那就别把我生下来啊! 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等要求不是吗?我一点也不想孤零零的被留在这座人间啊!” 刹那间,总算明白了她的来处的滕玉,怔站在殿门处,原本欲踏入门内的脚步,亦止顿在殿外,难以再往前一步。 “为何当年你在抛弃我之时,偏偏又赋予了我那些太重太难的责任?”泪水缓缓地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心酸地抚著手中佛首冰冷的触感。“你可知道,只能眼睁睁看著一切发生,却又不能阻止,那是什么感觉吗?那种感觉,很痛、很苦、很难过……而那些,你可曾明了过半分?” 当心痛到难以回首之时,她曾试著让自己无情也无义更无血泪,硬下心肠不去理会六界与这座人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好能换取一些些置之不理后的平静,她真的曾经试过的。 可,她的坚持,却永远都坚持不久,从前是这样,现下也是这样,她想未来也定是同一个步调,跟著她走过的影子再走一回。 倘若,她不愿意再把心分给这世上的众生,她是否就不需再存在了?倘若,她再不愿怜悯众生,只想拥有其他的七情六欲呢?到时,有没有人可以来到她的身边稍微成全她一下? 而这些总是远在天边的佛界之佛,又是否能够真正侧耳聆听一回她的心愿? “回答我吧,我不知我为何非得被留在这儿,我更不知,我究竟还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罢休。”眼看著那些残余的灯火在风中微微动摇,她不禁回想起她曾经拥有过的梦,“告诉我……如此怜悯到了尽头,会有什么等著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和凡人一样,都有颗心,会伤,也会疼的……你可知,当我坐在镜前看著镜中的自己时,我瞧见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草点露,都有著上天派它们来到人世间的理由,但她呢? 其实对她来说,活著,并不代表就能活得像是自己,因为,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束缚,从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生命中,一点一滴地,将她绑缚在佛界自以为是的命运里。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法拒绝也没法回避,身困在其中,她就只能随波逐流,却从来不能去改变些命运或是什么,可最教她为难的是什么? 是无可奈何,是束手无策。 或许上天从来都不会明白,当她永远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著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什么,只能继续对著所怜悯的人们,收拾他们的心伤,并纳为已有,即便那根本就不由衷,却还是得去做,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岁岁年年下来,当她看尽了脚底下的人间烟火,看尽了人们来来去去、困苦焦急、在佛座前因磕首而落下的泪滴时,她很想问一问创造她的佛界:这些,让你们很自傲吗?你们知不知道,只能认命地随波逐流,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任由无能为力的感觉继续侵袭,那又是何等感觉? 而这一切,多年来,她艰辛地咽下,就像凡间的人们在面对困难之时,总是淡淡地说,这些只是命运的拨弄。 “倘若,你未曾流过任何一滴泪,那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叫做心痛,你更不会明白,在无能为力之时,那种欲泪却又哭不出声的痛苦……” 在许多不眠的夜里,她常独自徘徊在人间的梦里,搜集著月光与人们梦想的碎片,装饰著漫天的星光,渴盼著明日又是一个好日,人间无风无浪,天下太平。 可当风儿一起,六界或是人们.又擅自让这座人间烽火再起,又让人们心碎了一地之时,她就仅能依著本分与职责,在事后来到从未有人主动去收拾妥贴的残局里,一手掬起人们残留在人间的遗憾,代他们咽下所有的爱恨,好换得那些孤魂一身的轻松自在,再转身离开这座人间。 成全了众人后,那她呢?要到何时,才能有人也来成全她?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看不见她的尽头,亦看不见,她终能卸责去任,拖著伤痕累累的心房,离开这座人间的一日。 “我不过是……想要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她不知道,她该回哪儿去…… 落叶尚可落地归根,西日至少知道自己该是向西,但她,却不知该站立在什么地方、该停歇在哪里、又该回首看向哪儿。按理,她是佛物,合该归属佛界,可她打从睁眼以来,她就从未去过那个陌生之地,这是要她怎么“回去”?况且,她根本就不曾在那儿存在过。若是重回神界?她的心底很清楚,无论待得再久,她也只是个暂宿之客,无论她再待几百年,她永远也没法成为神界之神。 当她手中的佛首重重摔落至地,碎成再也不能拾掇的粉碎时,在那一地的泪水与伤心之中,滕玉这才明白,为何那夜,她会笑得那么无奈。 你不想家吗? 我有家吗? 以往他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回神界也在人间待不下,可他却从不知,天下之大,她是无处可归。 她的家在哪儿呢?是在她常常偷偷仰望的白云里,还是在夜里她常怔忡独看的烛火里?还是说,就静在那一帘像是总想要将她的身影抢去的雨幕里? 闹烘烘的人声,在佛寺里的住持找来了护寺武僧来到大殿上,原本躲到下头去的人们也回到上头时,前前后后地一拥而上,缓缓淹没了殿上那一颗一颗,泪水淌落的声音。 风儿吹扬起滕玉黑色的衣袖,他探出两掌,使劲朝殿上左右一震,在无心理会他事的子问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之时,一鼓作气地打发了那些原有意上前靠向她的武僧,金黄澄亮的僧衣法袍映在她的眼底,她噙著泪回首,木然地瞧著那些面上有愤的僧人。 许许多多的心音,缓缓流淌至她的耳底,一如以往地,再来到了她的心头沉淀,无力阻止的她,静静地听著人们或许在日后可能遗忘或是永不可能遗忘的爱与恨,不知为什么,以往总是得全盘收下不得反对的她,在这时,心湖平静得就像一面如镜毫无波澜的海面,再也翻不起一丝细浪。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远站在殿门处,自始至终,都没有庄前跨出一步的滕玉身上。 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有若干根针齐扎在心头上的疼痛,自他的胸臆里悄悄蔓开来,因为,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就像是要与他分别,在疲惫到了尽头后,她累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是一味地想要放下,一如她曾说过的心愿一样。 当子问转身离开佛座之前,视而不见地走出大殿外,亦无动于衷地经过滕玉的身旁时,滕玉并没有开口挽回她。 他没有留她,只是看著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就像遥远的那日一般,他记得那时,他也是这么看著这具被青鸾带走的身影。 一殿的香烛熄了泰半,四下忽明忽暗,然而外头的雨泪,却是滴之不尽,薄薄的雨帘卷去子问愈走愈远的身子,滕玉默然地瞧著她残留在阶梯尽处泥地里的浅浅鞋印,在下知情的雨丝殷殷灌溉下,那么一点点她曾走过的心血足迹,遭雨泪盛满填平,融混在铺地的雨水里,再也追认不出半点伤心。 当年一脸迷惘的她、以往总是在笑意后头藏著心事的她,和方才泪流满面的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记忆的书页上,无声记上一页又一页,绘下一笔又一笔,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将她的脸庞看仔细,他就是看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只知,在他眼中,她就像朵不能开口,始终只能流浪在湖心中的莲,离开了自己的原处后,在温暖的水泽里,失去了方向…… 世界是如此幽暗、空旷,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冰凉的细雨缓缓将她打醒,生平头一回睁开双眼的她,首先体验到的,就是孤寂。 干燥的空气里,毒辣的太阳晒得连沙粒都变得火烫,一地不绝于耳的哀号、痛苦哭叫,窜人她的耳底,同时,那也是此生头一回听见的声音。连绵不绝的雨丝,轻敲著绑在马儿颈间的驼铃,那铃音,清脆得仿佛这世上再无这等令人泫然欲泣,可又无法落下泪水的乐音,当它在空气中宛若涟漪股地荡开来时,这等平常只是挂在牲畜身上,毫不起眼的驼铃,仿佛可以冲破远方黑暗的天际…… 那时的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陪在她的身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就好。 虽说朝她伸出手的青鸾,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般,二话不说地带走了她,可青鸾看不穿的是,自那日起的数百年来,在她的这双眼里,究竟瞧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遍地被舍弃的怜悯,一如她。 在来到神界后,她则看见了一地的欲望,一如无冕。 她再也不想再看得、听得那么清楚了。 像是上苍想要流尽所有的春泪似的,自那日以来,接连下了三日大雨,让子问离庄了三日后,滕玉这才找著了她。 悄悄踏入几乎被埋没在荒烟蔓草里的废墟,滕玉仰首看著四下造型巨大的佛像石雕,或颓或倾、或破或散,全都集中遭弃置在这个地方,放眼看去,尽是凄清,且破败得令人心寒。 在这处废墟里走了一会儿后,他轻轻往上一跃,而后低首静看著这三日来全然不与他联系,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回庄的她。 躺在一座大型的塑像上的佛掌中,子问颈间露出来的雪白皮肤、披散了的黑发、包裹在大红色衣袍里的窕窈纤躯,他不禁觉得,落在佛之掌心中的她,有著一种妖艳异常的风情,令他胸膛里那颗已死的心微微悸动之余,亦令他难以抵挡与招架。 他微侧过首,看著眼前近处,那一座遭人们以利斧削去了一半脸庞的大佛。 “这儿是哪?” 一动也不想动的子问,两眼直视著晴苍,缓缓张开了干涩的双唇,像是想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她又把声音关回喉际。 弯身蹲跪在她的身旁,滕玉取来系在腰间的水壶,一手扶起她的颈间,让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的唇办后,再脱下外裳盖住逼身冰凉的她。 “这些佛像,怎会沦落至此?”与那些躲躲藏藏的鬼类相比,在人间,佛界之佛不是一直以来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吗?为何它们会有著既被爱之却又遭毁之的下场?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启口,“因它们让人们失望了。” “它们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他在她的身旁坐妥,转动她的身子,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腿上。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做。”她目不斜视地望著直射至她眼底的阳光,“人们就是这般,贪图个新鲜,却又拥有无穷的野心。因此,当座上佛愈来愈不能满足祈祷的人们,人们便开始怪罪于上苍,可他们却不愿去了解,无论是妖是神是鬼是魔是佛,再如何努力,也都有个极限等在那儿。” 就只是因为人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座上佛所能给予的,因此失望的人们,便不再相信它们,甚至认为,弃之,也无妨,而这,就是人间之人。 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了,她也曾经认为,这是总是刻意视而不见的佛界自找的,可当她真正去体会人们心中满溢的恨之时,那不可拒绝的心灰,又让她觉得,求与被求者,其实都是一样的胆小与蛮横,甚至容不下一丝拒绝。 “你很失望吗?”滕玉抚著她的发,注意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倦累地合上眼,“我只是庆幸,我不必在这座人间待得太久而已。” 在乎了太多太久后,除了自己外,她已经不想再去在乎些什么了。以前的她,会去在意每一朵盛开的花朵、每一缯曾经缠绕在指尖的乌黑发丝、失意人眼中所蔓盛著的悲伤、在所有星星都入睡后才苏醒的露珠…… 渐渐地,这些让她的生命开始有了不该存在的重担,而在掺人喜怒哀乐与欲望之后,她眼中的泪水,也开始有了那等不是她所能肩负的重量。也许人生本就是个负荷,而它太重太沉,有太多人试著想要挑起,却又在各种理由,或是毫无原由、或是在他人的强迫下,而不得不轻轻放下。 下一刻,一直照耀著她的阳光,遭滕玉俯探下来的身影遮住了,她没有回避,只是静看著他的脸庞愈靠她愈近,在近至她的气息都吹拂在他的面上时,他止住不动,感觉有些粗砺的掌指,划过她的眼她的眉,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真可放弃一切说走就走?” “我能。”她定定地说著,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就这么不值得眷恋吗?” “什么?”她顿了顿,“人间?” “我。” 悬在她上方的唇,随著他的话尾终于落下,微微张大眼的子问,在他交缠的视线下,忘了该怎么挣扎离开,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这一双唇,原本就没有丝毫热意的,可是她却觉得他的吻,温暖得不可思议,就像这午后的阳光,将她犹记着的黑暗,逐至远处。甚至不留点身影。 “难道我,不值得你眷恋?”他扶抱起她,让她靠坐在他的身上,再自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腰际,十指紧扣。 为什么要这样? 她一直都认为,她可以大方的松手走开的。 这片过于宽阔以及可以倚靠的胸膛,让子问方才所失去的力气,顿时又流回她的身上,她试著想挣开他的环抱,但他却将她揽得更紧,也不在乎是否弄疼了她,直至疲惫的她喘著气往后靠回他的身上时,当他修长的指尖欲抚去她额际沁出的汗水时,她一手握住阻止。 “那一日在大殿上……我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长久以来她不肯说出口的,他不都明白了吗? “就只是因为你来自佛界?”他不以为然,“真要拒绝我,你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她忍不住低叹,“滕玉……”怎么他固执的性子老是说犯就犯?他就不能偶尔也听听他人的话吗? “关于那日之事,我只想问,你恨佛界?”即使站得再远,那时他还是看见了,那静盛在她眼底的恨。 不想被揭开来的伤口,又再一次得暴露在他人面前,子问沉著脸,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当他自她后头伸展开了双手,像是将她纳入羽翼底下般地环住她时,她颤著声说。 “我一直……都不喜欢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她垂下眼,“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的骨子里,生来就大悲大悯,也不管她愿不愿,可是,大部分的怜悯,却都是来自于无能为力这四字上头。日日夜夜,她就是这样,看著、痛著,怜悯他人,甚至是试著帮助他人求得一个解脱之道。 倘若她说,她也很需要他人的怜悯呢? 倘若她告诉佛界,她向往淡泊过日,只要能够不再为难自己,就算他人觉得这样的她一点都不慈悲,反而很丑陋、很市侩,她还是会充耳不闻去做的。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她想放纵自己,大声的告诉他人,人们的爱恨,像深渊,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逃不出生天,而她,就只是想放她自己一条生路而已。 到底要失去多少东西,才能交换一个梦想? 非要把一生都赔上了,才能应许一个成全? 明明根本就不想做的,她去做了,只因为她无法违背她的天命、她那与生俱来的本性。可是,从未有一人曾走进她的心声,而她一直都不明白的是,在她胸口里,满心的空旷,又是所为何来?是不是非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人间的尽头,她才能得到个她想要的答案? “从来都没有人问我:‘你难过吗?你伤心吗?’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希望有人能问我这些,因为远在几百年前,我就已经把答案准备好了。”她面无表情地淡淡说著,就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般。“只要有人间我那些,我定会回答,因为我很坚强。可我花了几百年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坚强,只是一种欺己的谎言。” 沙哑的低叹,自她的身后缓缓逸出,滕玉扬起一手轻掩住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够了,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了。” 可是子问却不想放开这难得的勇敢,“这些年来,我多么的勇敢,他们瞧见了吗?我又是如何在一个全然排挤我的环境中生存著,他们知道吗?我痛,我恨,我不甘,我……我恨不得我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过,而这些,又有谁曾真正明了?” 他侧转过她的身子,捧起她的脸庞,看著她眼中的恨意,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可是到后来,他最终还是遇上了一个带走他爱恨的子问,那她呢? “你曾相信过任何众生吗?” “不曾。”习过太多教训后。她已经很习惯不要去试著寄托任何希望了。 “这世上,也是有人不求回报的。”他凝视著她,说得意味深长,“有些人,洒尽了鲜血、抛颅弃骨,就只为了一圆心上的一桩心事,而这也不需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需是为了什么大义,它就仅仅只是一人的私心而已。” 她有些纳闷,“你想说什么?” “你很累了吧?”他拍拍她的面颊,侧著脸,微笑地看著她。 她怔仲地看著他面上那抹她从不曾见过的笑意。 “在下是属于你的任何一界中,怜爱著万物、同情著每一颗脱眶而出的眼泪,哪怕再怎么想,也无法不看不理不闻,这么多年下来。你定当是快累垮了是不?”换作是他,他是万不可能像她一般,白始至终持续著那个使命的,正因为她与他不同,所以他更能明白,为何佛界会挑上了她。 “我……” “我不是他人。”他取来她垂落至胸前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尖,那感觉,似是蛛网一样。“我不是那种白你生命中打开门却旋即走开的人,我不会离你而去,我不会抛弃你或是孤独的留下你。” 模糊了目光的泪意,占领了她的眼眶,喉际备感酸疼的她,十指紧握成拳,像是想要抵挡。 “不必因为同情,而去许下承诺……” 滕玉并没有答她,只是迳自撩拨著指尖上的发丝,就像在拨弄著心弦一样。 她难忍地闭上眼,“我说了,不必因为同情……” “我没有同情你。”他紧紧将她压回怀中,拒绝她转身遁逃。“我只是对自个儿很诚实而已。”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铺天盖地的朝底下的她笼罩住,令她心底原本幽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终于见著了一抹羞涩的阳光.她仰首看著滕玉的眼眸,感觉似有什么正被他给吸了进去,身在他的怀里,那感觉,很困囿、很束手无策…… 但,却也很心安。 她不禁伸手紧捉住他的衣襟,像是在汪洋中再也遇不著另一根浮木般,扑簌簌的泪水,未及落地,即遭他的胸膛全都没收了去。 在今日之前,她曾经幻想过,或许她永远也摆脱不了她的命运,可是,说不定有天她会找到个埋藏泪水的坟墓,能够让她彻底拿下面具,任性大哭一场,无视于任何众生怎么看待她。而那泪冢或许就在旷野的尽头,或是就在某个人的坏抱里,在那儿,她可以将她积郁在心中已久的不安、抱憾、痛苦、绝望……全都一一倾泄而出。 看著不肯哭出声的她,滕玉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 “你也太逞强了。” 这一日,或许是打她来到了这世上后,掉过最多泪水的一回,依偎在他怀里,子问不住地想著,倘若,她将她所有的泪水皆在此刻哭尽,并在心中慎重放下后,也许日后此去,就将是好风好景,万里无云,万里晴。 第八章 “听说,你在佛界备受宠爱?” “听说,你对佛界颇有意见?” 生疏的问候,在这日异常清静的早晨,听来格外响亮,而来者与等候者之间相互打探著对方的目光,看来,也格外不友善。 打从那日被滕玉带回庄内后,流浪在外累过头的子问,即狠狠地接连睡上了好几日。 她还记得,好几次,当她在半梦半醒的边缘醒来时,在她的身边,始终有著一双令她安心的眼眸守护著她,但就在这夜她再次醒来时,本该在她身边的滕玉,已不在原处,相反的,一阵寒栗猛然袭向她的心坎,逼得她不得不在夜半起身更衣,而后一直枯坐在开满春花的庭院里,静静等待著某人的大驾光临。 当晨露已快滴尽,旭日总算自东方破晓之时,原本总是弥漫著整座山庄的浓厚鬼气,刹那间全都急速退避至庄外,而后,一抹修长的身影,就伫立在她的不远处。 身为不速之客的晴空,抬首看了看这座空空荡荡的山庄片刻后,对于那些在他一到就连忙闪避得老远的鬼类,他真不知是该念念他们竟这样弃她于不顾,还是该夸他们够机灵。 既然底下的鬼都跑光了,那上头那个未经鬼后同意就擅作主张收留她的头儿咧? “这座山庄的主人呢?”他本还以为,他得来上一段过五关斩六将的戏码呢。 并未起身款客,仍旧是坐在廊上的子问,只是靠回身后的廊柱上,提不起劲地应著。 “听广目说,鬼后召他忙公事去了。” “这么老实的告诉我,恰当吗?”颇意外她如此坦白,晴空不禁多看了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的她两眼。 “反正就算滕玉在这,他也阻挡不了你什么,不是吗?”子问笑扬起唇角,“你找我有事?”遇上了这尊佛,哪怕滕玉再如何厉害,不是去掉半条命,就是得再死一回,因此他不在也好,她可不想把他给拖累进来。 “我来这,是想探探你。”晴空状似优闲地踱至她的面前,客客气气地朝她一笑,“顺道问你一声,日后,你会不会将整城的佛院或寺庙都给砸了?” “若我打算见一座砸一座呢?”那一日,说冲动,她也的确是太冲动了些,只是在砸过一回后,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搞得她真的很难保证,日后若是心情沮丧,她不会不再手痒。 他耸耸肩,“你放心,佛界是不杀生的。” “除你之外。” 阳光的脚步,一步步朝庭院走来,慢慢地将树荫一点一滴地夺走,啾啾的鸟鸣声掩盖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等候了许久,却也不见他动手,子问看著他的眼眸,总觉得在那里头,所盛著的,似乎不是什么痛下决心,而是种她也不明白的犹豫,这让她总算有了点心情起身待客。 “我若没记错的话,你在荣任佛界圣徒一职后,不是该去转世了?” “因有几小件事耽搁了。” “我是其中一事?”向来佛界就是不理会她的,将她扔巨神界几百年也不见有谁关照过,究竟是她离开神界这一事让佛界忆起了她,还是那日她做得太过,因此惹恼了佛界? “没错。” 她有些没好气,“搞半天,原来那些僧人与那座城竟是你搞的鬼。”她就知道这才不会是什么巧合。 “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反正上头是这么交代的,圣于他想采用什么手法,佛界可管不著他。 第八章 “听说,你在佛界备受宠爱?” “听说,你对佛界颇有意见?” 生疏的问候,在这日异常清静的早晨,听来格外响亮,而来者与等候者之间相互打探著对方的目光,看来,也格外不友善。 打从那日被滕玉带回庄内后,流浪在外累过头的子问,即狠狠地接连睡上了好几日。 她还记得,好几次,当她在半梦半醒的边缘醒来时,在她的身边,始终有著一双令她安心的眼眸守护著她,但就在这夜她再次醒来时,本该在她身边的滕玉,已不在原处,相反的,一阵寒栗猛然袭向她的心坎,逼得她不得不在夜半起身更衣,而后一直枯坐在开满春花的庭院里,静静等待著某人的大驾光临。 当晨露已快滴尽,旭日总算自东方破晓之时,原本总是弥漫著整座山庄的浓厚鬼气,刹那间全都急速退避至庄外,而后,一抹修长的身影,就伫立在她的不远处。 身为不速之客的晴空,抬首看了看这座空空荡荡的山庄片刻后,对于那些在他一到就连忙闪避得老远的鬼类,他真不知是该念念他们竟这样弃她于不顾,还是该夸他们够机灵。 既然底下的鬼都跑光了,那上头那个未经鬼后同意就擅作主张收留她的头儿咧? “这座山庄的主人呢?”他本还以为,他得来上一段过五关斩六将的戏码呢。 并未起身款客,仍旧是坐在廊上的子问,只是靠回身后的廊柱上,提不起劲地应著。 “听广目说,鬼后召他忙公事去了。” “这么老实的告诉我,恰当吗?”颇意外她如此坦白,晴空不禁多看了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的她两眼。 “反正就算滕玉在这,他也阻挡不了你什么,不是吗?”子问笑扬起唇角,“你找我有事?”遇上了这尊佛,哪怕滕玉再如何厉害,不是去掉半条命,就是得再死一回,因此他不在也好,她可不想把他给拖累进来。 “我来这,是想探探你。”晴空状似优闲地踱至她的面前,客客气气地朝她一笑,“顺道问你一声,日后,你会不会将整城的佛院或寺庙都给砸了?” “若我打算见一座砸一座呢?”那一日,说冲动,她也的确是太冲动了些,只是在砸过一回后,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搞得她真的很难保证,日后若是心情沮丧,她不会不再手痒。 他耸耸肩,“你放心,佛界是不杀生的。” “除你之外。” 阳光的脚步,一步步朝庭院走来,慢慢地将树荫一点一滴地夺走,啾啾的鸟鸣声掩盖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等候了许久,却也不见他动手,子问看著他的眼眸,总觉得在那里头,所盛著的,似乎不是什么痛下决心,而是种她也不明白的犹豫,这让她总算有了点心情起身待客。 “我若没记错的话,你在荣任佛界圣徒一职后,不是该去转世了?” “因有几小件事耽搁了。” “我是其中一事?”向来佛界就是不理会她的,将她扔巨神界几百年也不见有谁关照过,究竟是她离开神界这一事让佛界忆起了她,还是那日她做得太过,因此惹恼了佛界? “没错。” 她有些没好气,“搞半天,原来那些僧人与那座城竟是你搞的鬼。”她就知道这才不会是什么巧合。 “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反正上头是这么交代的,圣于他想采用什么手法,佛界可管不著他。 “我真不懂,为何你愿意任他们在你的头上冠上圣徒这个名号,并任由他们指使你去做些佛界根本就不愿为之事? 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你这圣徒,不过是佛界用来铲除修罗道的工具。” 以他的身份,理当被佛双手捧在掌心里,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需愁的,而她呢?什么都没有,日日都为人垂泪为人伤心,可瞧瞧他,他选择了什么?或许她一辈子永远也都不会明白,与她相比,待遇有著天壤之别的他,为何会放弃手中拥有的一切,并甘愿犯下杀戒?难道他不想也成为一室香烟缭绕,高坐在座上,任人仰望崇拜的佛吗? 晴空莞尔地绕高了两层,“利用与被利用,不就只是一字之差而已。” 真只是这样吗? 那现在的他,是利用者,还是被利用者? “你想拿我怎么办?” “嗯……”他沉吟了一会儿,“你若要与佛界为敌,我不会拦你,但,我希望你知道白个儿在做什么。”不可否认的,他是有些佩服她那敢言敢怨之心,他亦对她所受的际遇有些不忍,只是…… 她低下头,喃声低问:“若我说,我什么都没在想呢?” 似是不堪重担的双肩,颓然地垂下,聆听著她落寞的音调,晴空忍不住将目光往她的胸坎看去,直看向她心底的深处、更深处……或许是感觉到了他在做些什么,子问蓦地笑了笑,毅然抬首迎向他的目光,敞开了心房,让他直直看进她心底最角落的一隅。 “我想,我的心底在想什么,你应该已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擅自代我说出口,或是将它告知佛界。” 她毫不后悔地说著,“倘若我这一生,就只能作个梦的话,那么我希望,那是个我能掌控的梦,哪怕是日后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我也愿意。” 大略知道了她这一回来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和她是为了谁后,挥之不去的犹疑在他的面容上摇摆,子夜里呜咽的哭声,好似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在他的耳畔驱之下散,半晌,他有些头疼地抚著额。 “你这意思是,你要我袖手旁观?”他就知道在那座佛界里,简单的事向来就没有他的份,偏偏到手的公差却一个比一个棘手。 她说得一脸理所当然,“这不是佛界最拿手的把戏?” 说来说去,她打定的主意,就是打算拖他下水……近来他是犯女人不成?先来个鬼后再来个她,早知道那日他就回了宿鸟,拒绝代佛界多跑这一件额外的公差了。 “晴空。”犹豫了好一阵,但为了他此刻的善意,子问忍不住想多此一举,“你可知在你转世历劫后,会有什么下场?”在他方才那般瞧著她之时,或许他并不知,她也同时瞧清了他的未来。 他诚实地摇首,“我不知。”看透六界众生这等小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这世上,他独独就是看不见自个儿的。 “你可知你就连第一世之劫也过不了?”就当她有来有往好了。 “我也不知。” 她愈问愈觉得不对劲,“就算我现下已事先告诉了你,日后你还是要历劫来这座人间?” “对。” 望著那双清澈且从未动摇过的眼眸,她更是理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这真值得吗?”为什么要为佛界做到这种程度?她的人生并不是她自己的倒也罢了,他呢?他并不是这般啊,这又是何苦? 对于这问题,他早有了答案,“值不值得,这不该由你我来论断。” “但也不该交由佛界来论断。”她瞪视著他,攀上了房檐的朝阳直射进她的眼底。 他叹了口气,“原本,今日我来,是想按佛界之命处理一下这个大问题的,但我想,我还是把你交给你自个儿去处理好了。”闲事管多了,日后是会有报应的,反正最坏的下场,顶多就是让佛界亲自出马收拾她而已。 在他来到之前,就已做了最坏打算的子问,面对这等平空掉下来的好运道,一时之间,她反而有点不敢相信。 “你真要放我一马?”他……怎么这么好说话?佛界之佛不会个个都像他吧? 他瞄了瞄她的身子,叹息连天地走至一旁,摘了朵已开了数日,眼看再过不久就将凋零的牡丹。 “就如你的意吧。”在将花儿交给她时,他意有所指地说著:“反正,你再怎么添乱子,也没有多久了。”唉,帮与不帮皆不是,除了照她所说的袖手旁观外,眼下也找不著其余的方法了。 很清楚他不想说白的是什么,子问莫可奈何地笑了笑。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他转过身,两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踱向后门,不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来,“对了,别急著叫你的那些鬼朋鬼友回来,我想他们还是继续在外头躲上一阵会较好。” 难道还有谁要来不成? 一直躲在外面避风头的广目,强压下满腹的心慌,不顾晴空前脚才走,即已冒险犯难地火速赶回庄内。 “子……子问?” 她讶然地睁大眼,赶紧上前扶住连站都还站不太稳的他。 “你还好吧?”居然这时就赶回来……整座山庄的佛气尚未散尽,他是嫌晴空的道行不够高,还是嫌他的命不够短? “只是有点不适罢了。”脑际昏昏沉沉的他,忙不迭地以两掌捧住自己的脑袋,“方才的那位……是你的旧识?”听法王说,她似乎是跟佛界有著什么过节,不过法王说得不清不楚,而像是知道内情的大师兄,则是打从带她回来后,就对此事只字未提过。 “不是。”差点就被他靠在她身上的体重给压垮,她吃力地将他给扶去廊上坐妥。 相处久了,也多少摸清楚她那总喜欢隐瞒著他们实情的本性,坐在廊上的广目扁著嘴,表情有些落寞地道。 “我虽脑袋不灵光,但,我也不蠢。” “广目……” “你既不想解释,我也不会多问一句,只是,这个登门的客人法力强大到我们全都得出庄避上一避,且你似乎又对他怀有点敌意,那么今日发生之事,我有责——” 她飞快地截断他的话尾,“别告诉你家大师兄。” 广目顿时拉长了一张苦瓜脸,“日后他若知道了,他不会放过我的……”就知道她的八字天生和他们这票师弟相冲。 “放心,他不会知情的。”她亲切地朝他笑笑,很有默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 他速速回想起上一回的经验,“又要我装聋作哑还扮瞎……” 方才还照得一地耀眼的朝阳,突不其然地遭几朵造型怪异的云朵遮去了半片天,广目顺著她仰望的方向看去,并在她忽地转过头,笑咪咪地对他又是勤拍肩又是摸摸头时,他相当认命地问。 “你又有客人来了?” “嗯,这位客人你上回也见过。”不想被打扰的她,直推著他往外头走,“若你不想挨他的掌风,还是再去避一避吧。” 找寻了好久,最终才在各方的打探下,终于找到了这座山庄的落脚之处,皇甫迟尚未靠近这儿之前,即察觉了晴空所残留的气息,为此,他还在庄外多候了好一阵,只因为,那名来自佛界的佛不是别人,正是佛界里万中选一,特意挑出来专门对付他们这些修罗的圣徒。 确定晴空已定得够远后才人庄的他,依著她与晴空截然不同的气息来到后院,头一眼所见的,即是她手中香气浓郁薰人,一身春风艳色的花儿,因它看上去,就像此亥2的她一样。 没来由的愤怒,像是一涌而上的浪涛,后知后觉的他,这时才明白,那日她为何会特意找上他,并丢了个难题,让他本就为了己身之事心烦意乱的心情,更是乱上添乱。 “你快死了,是不是?” “她不想再有所隐瞒,“对。” “你是佛界之佛?”之前见面时,对于她来自哪儿,他全都猜遍了,偏偏独漏佛界这一门。 “我并不是,充其量,仅只是个佛物而已,而我的职责是守护与怜悯。”她掀起覆额的发,让他瞧清楚在她的额际,并没有任何佛印或是属于佛界的记号。 愈听她说.一句,皇甫迟便愈觉得,她是个临江垂钓的渔人,而他,则是受到了引诱,主动上钩的鱼儿,她没有耗费丝毫气力,只是趁著他来到了选择的关口之际,在暗地里偷偷推了他一把,然而就算是这样,就算他老早就察觉了这之间有古陆,奈何他就是上钩了不肯松口,反倒正好称了她的心意。 “你想为这座人间留下些什么丁’他面上尽是上当后的不情愿。 她再给了他一个让他更加后悔的答案。 “你。”对这人间来说,世上最珍贵,也最独一无二的珍宝也只有他了。 “开什么玩笑……”满腔怒火的皇甫迟,想也不想地扬起衣袖,一掌掀翻了远处东院的院顶。“从头到尾,你就只是想找个替身?” “我知道我无权那么自私。”为免他老兄的火气大到拆了整座山庄,害得她难以向滕玉交代,子问边说边快步凑至他的面前,然后将手中的牡丹轻搁在他的颈上阻止他再造反。 “可是你却将你的心愿托给了我。”见识过她的功夫,因此而动弹不得的他,恼火地瞪著眼前这张毫无半点愧色的脸蛋,“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她的叹息比海还深,“能托给别人的话,我又怎会去为难你?问题是,除了你,我是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她也挣扎过很久啊,六界里挑来挑去,结果连个渣也挑不出来,最后她才不得不找上风险比任何一界众生都来得大的他。 “理由?”一迳隐忍的他。直接瞪掉她下一个来到嘴边的叹息,逼得她不得不承认。 “因我很羡慕你的爱。” 他怔了怔,“爱?” 她微笑地将花儿塞进他的怀里,照旧地一把拖过他的臂膀,强迫性地拉著全身僵硬的他陪她往花径深处走。 “你的爱,是一种永恒,一旦你作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而这事,世上也就只有修罗才办得到。” “你办不到吗?”她口中所说的那种事,应该是她才办得到吧?至少眼下的他就没有那份心,也压根就不认为他有那等天分。 她摇摇头,“办不到。”她的耐心。也就这数百年而已,再多的话,她不是会因此被逼疯,就是会设法杀了她自己,以求永远的不看不理,说得更明白些,她没有晴空的大爱,也没有皇甫迟的执著,她和任何一界的众生一样胆小自私,她只是想好好过一回真正的人生而已。 “可你对人间有情。”他最惦念不忘的,仍是那日在夕阳下,她在看著人间时,面上那份浓浓的眷恋。 她并不否认,“我深深爱过这座人间,我曾经希望它能永远平静、不被打扰,但,那也仅能是个心愿,因它是不会被实现的。” “你不爱它了吗?” “渐渐不再爱了。”她走著走著停下了脚步,自嘲地瞪看着她那颜色愈来愈淡的影子,“因这世上存有万种欢欲、千般贪念,凭我一己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改变些什么,毕竟我只能站在怜悯的立场上,而这,就是人间,很精采,同时也很叫人心灰。” 看著那张爱至尽头的脸庞,皇甫迟的眼眸,不确定地闪烁游移著。 “……你怎知,日后我不会在爱之后又将它毁之?” “我是不知道。”她不忘鼓励他,“老话一句,我不打算逼你什么,你只要选择你的选择就好了,迟早你都会明白,其实爱与不爱根本就与对错或是何界众生无关,那只是你的一个心愿而已。” 未遭拆解的心结,在听了她的话后。愁绪与疑惑愈是纠结相缠,半晌,他深吸口气,自怀里掏出了个绣袋,再强硬地塞进她的掌心。 “这是?”她不解地打开它,而后在明白手中所拿著的是什么后,随即瞪大了眼。 “佛心舍利,它能让你多留在这世间一段时日。” 她恍然大悟,“但……这不是修罗道抢来的镇山之宝吗?” 难怪其他五个修罗会那般急于要把他给带回须弥山,这小子……他在离家出走时,还不忘顺手带定自家祖产? 皇甫迟不客气地紧扯住她的衣领,“给我听著,是你拖我下水的,因此无论如何,你都得等,你得等到你听完我回答的那一日!” 手握各界众生都想得到的至宝,子问没有丝毫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不但不打算用,还想当作从未见过这个佛界之物,将它扔至天涯海角的尽头,再也不要看见它一回。 “倘若我辜负了你呢?”盯著他森冷的眸子,她若无其事地问。 他闻言狠狠地松开她,全然下掩一身积蓄已久的暴戾,而后,像在起誓般,一字一字地对她道。 “我会让你后悔。” 落在花径上的舍利,在漫天的云朵散去后,散放出 璀灿耀眼的七彩虹泽,子问默然地别过脸,不想再让那等光芒痛了她的眼眸。 声声哭嚎的阴风在殿外的檐上徘徊,代替了日月星辰的朵朵绿焰,一如他记忆深处中的模样,在空旷的大殿上优雅地摇曳著。 总是随侍在侧的魑魅与魍魉,此刻静立在殿上后座的两侧,气色大不如前的暗缈,辛辛苦苦妊娠了百年,这才好不容易诞不得之不易的独子后,道行与法力皆因此而大大衰退,虽说,为此她已努力调养数把个月了,却依旧不见起色。 当殿上炯青色的灯焰蓦然亮起,映照出滕玉那具她所熟悉的身影之时,身著一身青衣的她,在焰光下,面色似乎显得更青。 “如何?”她懒懒掀起眼皮,低首直视著行完跪礼后即立定在殿上的滕玉。 “是罗刹。”动员了旗下的师弟们,在鬼界搜集齐了证据后,回来鬼界三日,已办完她所吩咐事情的他,直接向她拱上有意背叛她的头号叛徒之名。 似是很享受这个答案般,暗缈满意地扬起漆满鲜艳蔻丹的利指,朝他勾了勾,要他再上前点。 “现下他在哪?”罗刹有反她之心,鬼界众鬼皆知,可她怎么也逮不著个实证,既然罗刹都为了两柄神之器而扯去伪相了,她若是不成全他,岂不太教他失望? “应当是逃圣地狱深处去了。”赶在他返回鬼界前,收到风声的罗刹,已联同掌管冰山地狱的阎王逃到众阎王掌控的范围外去了,若没派众鬼大肆去找,恐怕一时片刻也没法揪他出来。 “什么?”她不满地眯细了青眸,“你就这般空手而回?” “罗刹尚不能死,因我得让师弟们有时间找出其他余孽,鬼后若要我拿下他,日后不愁没有机会。”事有先后,与其只逮了个头儿,留下那些残余的余党,还不如捺著性子等上一等,往后再一举成擒,也省得他三不五时就得回来鬼界报到。 “我还得等多久?” “放心,不需多久的。”他欠了欠身,“若鬼后无事,我就先行返庄了。” 她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慢著。” 离庄已有四日,全然不知子问此刻好是不好,是否仍在昏睡,归心似箭的滕玉勉强捺下满腹的不耐,方一抬首,就贝两眼眯成一条细缝的暗缈,在打量了他有些反常的反应之后,面色不善地拉下了脸。 “今日,我收到了佛界的口信。” 滕玉微皱著眉,直想著窝藏了子问这么久以来,这事会遭拆穿,定不会是法王他们所告的密,也不可能会是火凤那尊早就离开神界的神仙所会做之事,只是若不是他们,那么有法子知情的,若他没猜错,恐怕也只剩下佛界了。 “你私自将佛物藏匿在你的庄里?”佛鬼两界不相往来已久,她没想到,难得佛界派佛专程登门而来,竟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佛物而来找她算帐? “对。” “理由?”在他面上找不著半分悔意的她,不禁纳闷起他为何会一反心性。 “因她及时阻止了一场可能会发生的战争。”也知此事早晚会被揭穿的他,不慌不忙地换上一脸公事公办的肃容。“数月前神界武将神无冕代天帝送礼至盘丝山庄,若是无她,只怕在无冕的挑衅下,鬼界早与神界开战了也说不定。” “无冕?”暗缈面色瞬即变得铁青,“这是天帝授意的?”才讨伐完了个魔界后,那个一心一意只想站在六界之顶的天帝,这一回把矛头对准了她的鬼界来? “或许吧。”他面不改色地撒谎,也不代无辜的神界多做解释,一心只想在这节骨眼上头再添个乱子,好来扰烦她的心绪。 前前后后已因鬼界本身之事,和佛界上门踢馆之事心情备感恶劣,现下再加了个神界之后,如滕玉所期的,暗缈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阴恻。 他淡淡地问:“不知鬼后打算如何处置我所擅留的佛物?” “随你,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冷冷轻哼,“佛界愈是要我把她交出来,我就愈是不给!”佛界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凭啥要她交什么她就得双手奉上? “谢鬼后。”目的一得逞,滕玉毫不恋栈地转身就走,但来自身后的清冷女声这一回还是拖住他的脚步。 “滕玉。”好歹他也是她授意各界一手培植出来的手下,他真以为她是那般好打发吗?光是看他急著想走的脚步,她也知令他急著赶回去的理由是什么。 只是,她有些意外。 “你还恨吗?”想当年真,惨遭枉死的他,一身恨意的锐刺,简直就是令鬼不敢领教,为了消减他的怨气与想报仇的念头,她还将他关在千年孤牢里关了快百年,这才把他身上尖锐的棱角给磨得钝了些,而她当年,就是因为看上了他这点,与他那再过数千年也不会改变的恨意,才在他术法与武艺大成后,将他置于六部众之首。 已经遥远得像是从不曾存在过的记忆,此刻任滕玉在脑海里翻箱倒柜,也翻不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叹息。在这一刻,蓦然回首过去,他这才清楚地体会到,原来,他已经脱离了那片令他沉陷的泥沼,独自走了很远很远了。 “不恨。” 她的两眉揽得紧紧的,“为何?”他会是那种能够看开之鬼? “因伤口,已经不在了。”就连去想也想不起来了,还能恨什么呢? “那……”看著他似乎已是坦然放下的模样,她不禁想试试他,“你可曾考虑过投胎转世?” “什么?”他一愕,随后在她的目光下豁然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他默然地握紧了拳心,好压下此刻腹里被她刻意扬起的火气, “之所以未曾与你提起这事,是因你当年满腔的怨气与恨意,使得你压根就不想投胎,而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想要放过你这个能手。” “为何鬼后改变了心意?”他并没有拆穿她话里的谎言,只是顺著她的话意续问。 她面上鄙视的笑意,就如同身旁两侧的魑魅与魍魉一样。 “因你变得太过无趣.”小小一个佛物就能改变他?亏她以往还认为,哪怕事事再可恕可赎,他也绝不会选择原谅,没想到,他竟和那些心志不坚的凡鬼一般。 不肯在她面前动气的滕玉,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我不投胎,因我仍有心愿未了。” 以往的他,并没有可微笑回忆的过去,甚至就连提起或是再去回想也都不愿意,今日月裳之所以不再留存他的心上,是因在他身边有了个子问,同时也是子问让他明白了,到头来,人生也不过仅是一场风景和一片痴迷而已,往事毕竟不堪回首。 在失去了身后总是拖著他的影子后,他突然多了许许多多不曾想像过的未来,而那些未来,则是那名总爱穿著一身红衣的女子所带给他的。 “你真不考虑一下?”她还不打算歇手,“要知道,我可不是每日都有这等善心的,你也别以为我会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会有那闲暇再问你一回。 滕玉从容一笑,刻意坏坏地反问。 “眼下鬼界众鬼蠢蠢欲动,鬼后真不怕座下不肖之鬼在日后夺权篡位?”若她想过著寝食难安的日子,时时担心那个他尚未找著的罗刹,会不会趁她法力大大衰退的这当头找上她,那她就继续像这样把他掐在掌心上要好了。 向来翻脸像翻书的暗缈,一掌击碎了座旁的小桌,暴怒地朝他大声喝斥。 “滚回去!” “遵旨。”他十分乐于听命,当下就转身离开这座老让他得在暗地里,不得不玩起钩心斗角那一套的大殿。 走出大殿,迎面而来的凄风冷雨,冷冽得有若利箭,一下又一下地钉打在他的身上,他扬袖朝暗处一挥,守在出入口处的夜叉,即在风雨中为他点燃一盏鬼灯,当莹莹绿亮的冥火燃起吋,四下的寒意有如潮水般地退去,原本幽暗的大地,也随风旋卷而去,当衣袖不再随风飘动时,他抬起头,仰望着温柔迎接他的人间满天繁星。 待他回到庄里,已是夜半了。 站在客房明亮的烛光下,远远看著子问睡在床榻上的身影,嗅著空气中已像是种习惯性存在的荮香与花香,聆听着外头广目和法王压低音量的低语,在死了那么久之后,滕玉头一回觉得,自己有了回家的感觉,而那感觉,浅浅淡淡,却又无比的温暖。 虽然说,他不知眼前的景况,他还能维持多久。 放轻了脚步,将烛火移至床榻一旁后,滕玉静坐在子问的身旁瞧著她安心的睡脸。回去鬼界办公的这几日来,他不时忆起,那日在他抱著累垮的她回庄时,原本一直像只彩蝶的她,顿时褪成了朵毫无颜色的花儿,急坏了专门看管照顾她身子的法王之余,也吓坏了他。 他忆不起,已有多少年他不曾再次感受到恐惧了,日日夜夜处理著失去生命的幽魂们,也让他渐渐忘了,失去生命,竟是一种让人如此害怕的事,就在那一夜,他重新温习起这两者,并强迫自己必须做好得与心慌长久相处的准备。 那时,让子问安稳睡著的法王,在榻旁回过头来,一眼即看见了他眼中未来得及隐藏的是什么,承接著法王带著责备的目光,他什么都不想抵抗也不想辩驳,因躺在榻上的子问,身影好像在一夕之间变得好小好小,他无法想像,一旦失去了他的庇荫之后,她又要在下一场的风雨里流浪到哪儿去,而她又要拖著这种身子到什么时候,才能亲眼看见生命燃烧殆尽。 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眼、她的眉,他像是头一回见着,也是头一回这么想要将一个人深深记住般,以指尖走过触眼所及的一切,用目光在她的每一寸容颜上巡曳,试著想要就此勾留住一些, 愈是与她相处,在他的心底,愈是有著一份模模糊糊的担心,他怕,日后或许她又会一如初时般,再次对他重施故技,教他像遗忘了过去般地遗忘了她,并抽手带走他的爱恨,不再让他记得她半分。 若是她在他的记忆里走失了,那么,他还会像现在这般既渴望又害怕未来吗?若她不在了,他这已是虚无的生命,会不会变得更加空白? 流连在她唇办上的凉意,令渴睡不已的子问缓缓张开了眼眸,就著烛光,滕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底,令她提振了些许精神之余,亦抹上了几分的担心。 “你的脸色很难看。” “及不上你的。”他以拇指摩挲著她柔嫩的面颊,很想就这样搓出两朵红晕。 “怎么了?回去鬼界后,鬼后为难了你什么吗?” “别瞎猜了。”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知情。“你的身子可有舒坦些?” 她直揉著眼,“当然有,我只是很困。” 那个忧心忡忡的法王,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还想睡?”在她打算翻过身子再睡一场时,他轻柔地制住她的动作,并拨开她覆额的发。 “还有什么事?”她打了个呵欠,总觉得眼皮沉重得可让她在下一刻就睡著。 “我想知道……在你的心底,承接了多少人的爱恨?”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若她真如他所担心的抹去一切后,他可不可以向她要求,把她还给他? 虽说过去的那些,已是覆水难收了,但曰后仍旧会继续发生的,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就让他来为她分担? “我已经数不清了。”睡意被他问走了泰半的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著,“一直以来,我带走了太多人们不想要的痛苦与记忆,有时,我甚至分不清,究竟哪一部分才是我的而不是他人的。” 他不语地瞧著她那像是已不再伤心的模样,直至她闭上了眼,长长的眼睫栖息在她的面上,固执地不让他看见她的双眼时,他有些难忍地抚著她的眼眉。 “你知道你正瞧著的人是谁吗?” “你。” “不是那样的……”她张开眼,不住地朝他摇首,“我…… 不是我啊,我不过是他人的倒影罢了。” 他低首吻住她的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属于她的苦涩,却也一并尝进了他的嘴里。 “若是岁月可以倒流,那该有多好?”在他一吻后,浓重的睡意朝她袭来,她喃喃地说著,声音愈来愈小,“我想过过不一样的人生,尝不同的酸苦滋味,哪怕只是一年、一月,甚至是一日……也好……” 在她又再次投入睡海后,走出客房关上房门的滕玉,低首看著那个蹲坐在廊上,在听了法王说完关于子问的一切后,哭到说不出话来的广目。 相形之下,早了几日知道此事的法王,就显得相当冷静。 “大师兄,你还是尽早让她离庄吧。”眼看大错将成,他有必要劝上一劝。“她与她的心事,不是日后的你可以承担的。” 身为鬼界其中一鬼,他看过了太多因死得太不甘,故渴望生命能够重来一回之鬼,可在子问的眼底,他所见著的,却是深深期盼著末日早日来临的渴望。他不知,再这样一步步陷下去的话,到时……滕玉会不会比起在人间死去之时,更加的悔恨与痛苦? 滕玉断然拒绝,“我办不到。” “大师兄……” 信步走至院里,看著清澈美丽得有若一面明镜的夜空,嗅著夜下睡去的繁花淡雅的清香。滕玉从不曾这般肯定的面对自己的坦然,和那些窝藏在他心底的心事。 “我曾经没有奋力抵抗过我的命运,故我落得了个遗憾的下场,并在死后数百年里,无一日不悔恨著。因此,当我终于能够放下心头的恨之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好好地再活一回,不管是以什么形式都好,我不想再有遗憾。” 光阴承载了多少的幸福,又偷偷掩埋了多少的下车?不管晚了多久多迟,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肯尽力逮住机会,再也不轻易放手,那么,也许他就可以守住一个小小的心愿,不再任由他人夺走。 在走过了生死的边界后,他才发现所谓的障碍其实没那么难以跨越,哪怕最坏的下场可能会是相隔千里,或是相思与君绝,他还是不想再对命运让步。 “我不会放她走的,我不会。” “可是……”法王仍是希望能让他改变心意,却在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口后,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算佛界允许她回去,我也不愿。” 第九章 沉沦在梦海里数日后,像是执意要将此生所有的困意都睡尽般的子问。在这无风的夜里,因某种拍动的声响而不得不醒来,与晴空类似的气息一抵房内,睡意倏地全面褪尽,她霎时升起了心中所有的防备,动作快速地翻身而起,下榻著鞋,并扬起一手,朝远处桌上的烛火弹弹指,当房内烛光大亮之时,她连忙僵止住身子,不再妄动。 穿过滕玉所设的重重结界,身上有著凤纹的蝶儿,此刻正拍著翅膀据在她的面前,她一动,它亦然,不疾不徐地看穿了她所有的动作,并刻意让她感觉到,此刻就像是有著另一个晴空站在她的面前。 佛界? 默然与眼前之蝶对峙了好一会儿后,似乎是失了耐心蝴蝶儿,忽地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扬袖一扬,断翅的蝶儿随即落地,犹不死心地拚命挣扎著,看著它仍是一步步地想要爬至她的绣鞋上,一阵寒颤自她的鞋尖传至她的身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晴空无害的笑意,淡淡地浮上她的心头,她想起了那日不知为何愿对她高抬贵手的他,只是,身为圣徒的晴空,不可能会是个言而无信之佛,那么这只蝶,又会是谁…… 扬掌拍开房门走至外头,她怔愕地看著分明是在夜里,却出现在天际上头的漫天彩霞,半响,不顾法王与广目的拦阻,她飞快地穿过后院,使劲往上千跃,腾在空中的身子在转了几个圈子后,安然落定在庄外远处,就在此时,一抹熟悉的身子映人她的眼帘,令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而后难以相信地看著四下。 百来座的罗汉与上千座的佛像,正将她团团围住,她先是看了看身后的山庄,再将目光跳向远处像是海市蜃楼般,出现在千山之外的法寺楼宇。 一座座有著庄严法相的石像,在她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之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子问深深屏住了气息,怔看著塑像齐转过头来,千双眼眸里相同且不善的目光,在下一刻,不让她躲避地直直射向她。 可能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意吧,当她强忍下颤抖,再次向身后的山庄退了一步时,所有的石像纷纷朝她伸出手,争先恐后地扯住她的裙摆、拉住她的衣袖、拖住她的长发,令她痛得开干不了口,也不让她有机会呼救。 原本近在眼前的盘丝山庄,在她遭石像给淹没在其中时,愈退愈远,也愈来愈模糊,她奋力推开四下的石像,朝山庄的方向伸出手,蓦地,自暗处里窜出来的一只熟识的掌心,紧紧握住她的腕间,一鼓作气地将她拉离重围之中。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闯入阵中,一把将她拉离那儿,脚下步伐一步也不敢停的滕玉,在她有些跟不上时,弯下身子打横将她抱起,脚下一踏,登时拔地而起。 “你打算上哪去?”在这座山庄才刚刚抵达新地,却遭到佛界迅速的包围时,他本是打算不与佛界硬碰硬,就直接快换下一个停歇之地以避开佛界,岂料,她居然捡在这当头自投罗网地擅自出庄。 “我……”子问直喘著气,看著底下的山庄在滕玉带著她离开时,亦消失不见踪影,可那些原本待在地上的石像,却化为两道光影,直跟在他们的后头尾随著他们。 忙著摆脱它们之余,滕玉还有心思追根究底。 “我不在的那几日,佛界可有派谁来找过你?”该不会是说客都已派过了,在遭她拒绝后,所以这一回佛界才打算来硬的? 她愣了愣,随后不禁抚额长叹。 “你又是亲眼所见,还是在暗地里布了眼线?”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始终都不曾逃过他的眼下? “我猜得出来。”他拉起绣满鬼咒的衣袖,密密将她盖住“佛界想对你做什么?” “我怎可能知情?”她两手环住他的颈项,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不往别的方向逃,偏带著她往下头的村落跑,直跑向一户傍山人家后院处。 竹影澎湃,幽径曲曲折折,放恣的绿意掩住了他们的身影,滕玉带著她躲至一丛绿竹后头,一边拉来外衣盖住他们俩,一边观望著远处即将赶到的追兵,再用隐匿之法好好地藏起了他们俩。 疑惑像是颗扔进水塘里的小石子,轻点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面对那两个穷迫不舍的追兵,滕玉有些疑惑,不懂他们为何不在一开始就置子问于死地,反而只想擒她? 或许,对佛界来说,他们也很为难吧? 佛界有意灭修罗道,六界皆知,偏偏她先前又找上了修罗道里的皇甫迟,对佛界来说,她这个奉命来人间的佛物,究竟是个碍事的存在,还是个就将要变成毫无利用价值,故必须出手收拾一下,免得她搅乱一池春水的家丑? 安定下了狂奔的心跳后,子问好奇地看著不死心在他们上头盘旋的两道人影。 “那是……” “佛界三护法中的来鸿与鸣虫。”听鬼后说,他们三护法中之所以总少了个宿鸟,是因为宿鸟老喜欢黏著晴空,而晴空,则是个不守清规的佛界大例外,无视于他是何等身份,三不五时往他们鬼界跑就算了,还什么人不交来当朋友,偏就是挑上了鬼后。 从没听说过的佛名,让一头雾水的子问怎么想也想不通,看著他们走远的身影,她苦苦思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加上她又不认得这两尊佛,他们找上她是想做什么? 淡淡的酒香,自林外村人的院落里飘了过来,趁上头找寻她的来鸿与鸣虫走远了,她站起身子抬首看去,温暖的灯火下,吃著晚春酒的村人们,放声欢笑歌唱,不识天意下识愁滋味,仿佛小小一份一家和乐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就已很是足够。 她从不曾想像过她的生命里也能有那等景况,也没法想像。当地掉过头去,不愿多看时,一道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她面前的小径,一路直朝著林里的水池走去,她不经意多看一眼,心房倏地一紧。 年约七、八岁的女孩,双目无神地走著,在她的身后,有只紧紧攀附在她背上的魔界血魔,伸长了一双骷髅手紧掐住女孩肩头。白森森利牙紧咬住她的喉际,一口又一口贪婪地吸食著女孩的血,并迫使著女孩走向林里的水池。 子问从没想过,尽欢之际,接踵而来的,竟是悲从中来。 下一瞬间,池面上漾开了激烈的水花,有若大梦初醒的女孩,在发现自己身处于水中,备受惊吓地想要上岸,子问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滕玉环抱著她的双臂,冲巨池边一掌杀了魔物之后,也不管她全然不知池水的深浅,快步地走人池里,一心只想快些将那个在水面上只挣扎了一会儿,就像颗石子般,快速沉进池水深处的女孩拉起来,但她没料到,下一刻,她一脚空,也无声地跟著沉进水里。 漆黑不见五指的池水中,什么都碰不到构不著,子问费力地踩著水想回到水面上,就著水面上隐隐的亮光,四下在水中寻找著女孩的身影。当她就快力竭之际,一回头,却赫见方才那个女孩,就近在她的面前,对她瞪大了眼、微张著嘴,小小的脸蛋上布满了恐惧,她连忙一把抱住小女孩,就在这时,滕玉探进池里的双手亦使劲地将她给拖离水中。 “你疯了吗?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滕玉频频拍打著她的背脊,边大声向她喝问。 “她还有没有气?”湿淋淋的发犹黏在面上,她忙不迭地推开他的身子,“快别管我了,你先去瞧瞧她!” 滕玉的眼中抹过一份难解的神色,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制止住了她的动作后,再缓缓回首瞧著那个安安静静躺在池畔,面上毫无半点血色的女孩。 “怎么样?她要不要紧?”她心急如焚地问著,没料到,所接触的,却是他遗憾的目光。 “她不在那个躯壳里了。”他徐徐说著,就像事前早已预料到了般。 不在?那她会上哪去? 子问急忙跪在女孩的身旁,伸手去探女孩的鼻息,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身躯之时,在她身后突不其然地多添了一份寒意,她不安地回过头,就见在滕玉的身旁,静立著一抹方离世的游魂。 “还给她……”她不断摇首,恳求地直拉著他的衣袖,“现在就把魂魄还给她,或许她还有一线机会……” 伸手摸著她颊上光滑的泪,滕玉也很想成全她,只是无论他再怎么算,那个看上去就像是睡著般的女孩,姓名早已登在生死簿之上,而他并没有那个职权去改变,今夜他会来此,或许是因掌管生死的性命阎罗早已料到,故才特意要他来收取这一抹流离的魂魄。 “太迟了。” 一颗清泪悬在她尖尖的下颔处,子问双目瞬也不地,瞧著他过于平静就接受生死的表情,在他朝身后弹弹指后,不一会儿,几道黑影自地底窜了出来,静跪在他的身后。 她茫然地问:“……你要带她去哪?” “我有我的职责,我不能让她流落在这座人间。眼下,她有个真正该归去的地方。”他伸指轻拈,伫立在原地摇曳的游魂,就像朵落地的秋叶般,无法反抗地遭他交给了那些等候著的捕魂鬼差。 丛丛的火光,此起彼落的高声呼喊,自竹林外边传了过来,看著穿过林间的闪烁光影,聆听著女孩家人们的声音,子问坐在原地动也不动,眼前来来去去的,是那措手不及的失去。 滕玉柔声劝著,“放手吧,她的家人就快到了。” “为什么……”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她的命,因生死簿上怎么写的,生命就得怎么走,你再如何不舍,也不能改变什么。”看过了太多的生死与不幸后,他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什么了,因此他虽明白她的心痛,却再也不能感同身受。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他的话里被抽空了,她低首看着她空荡荡的掌心。 “她就没有半分反抗的权利吗?” “没有。”已然麻木的他早就习以为常,“人间之人,对于上苍与他界众生,向来就只能承受,而不能拒绝。” 她不甘地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无能为力的泪。 “你真的不适合这座人间,你不该来此的……”他叹息连天地拍抚著她,对于她的格格不入,和她那满腔的遗憾,也是爱莫能助。 她更是不堪,“可你说,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被迫又再收留了一份伤心后,她忽然想起,从前,那个比神界任何一神都要了解她的无冕,曾经以一种同情的口吻这么对她说过。 “你也该承认了吧?” “承认什么?” “你与我一样无情。” 无情? 或许真的是这样。 就像她明知道,在无冕得到神之器后,首遭其害的,就是这座人间,然而就算是这样,她并没有彻头彻尾保护这座人间的念头,她只想要渔翁得利,成全无冕的愿望也成全她的,再一如她所愿地转身离开。 为达目的,也为了私心,无冕从不在乎他用了什么手段,也不挂意众生如何看待他。而她呢?她利用善良来伪装,拿怜悯来保护自己,扮演著好人的角色,可实际上她所做的却不是那股。一如无冕所说的,她的确是很无情,她一心一意就只想要逃离,她并没有对这座人间伸出援手,一味看著怜着,就像是那些袖手旁观的佛界之佛,她什么都没有做也不肯做。 村人寻人的火光愈靠愈近,被滕玉拉著离开的她,沿途上,不断地回头往后看,当村人找著了孤零零躺在原地的女孩时,奄奄欲熄的火炬,照亮了碎了一地的伤心,哀哀的哭声在风中不断掩泣,并将那份遗憾存进了她的心底。 倘若,这座人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只能静待宰割、只能承受而不能拒绝,那么,若是她试著去改变它呢?它是不是就不会继续那么沧桑?而她,是否也就不会再次听到身后那回绕在夜里的泣音? 虽然她很清楚,她并没有那个能耐,也不可能敌得过无冕,但…… 至少,她可以竭尽全力。 “神之器?” 大清早即遭子问自药房给拖至客房里,被迫与贵客联络感情的法王,神情不耐地以指敲著桌面,想不通她不乖乖躺著安睡,在连连与他喝了好几盏茶后,才终于开了金口的她,这一回又是想做什么。 子问点点头,“无冕一直很想当上斗神,或许我该说。真是助他达成心愿的其一手段。” “你该不会是……”法王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想同无冕抢那个位置?” “我压根就不想要那个位置,但,我不能让无冕得到神之器。”她万没想到,以前她最不想争的,现下竟成了她最想追求的。 “为什么?” 她垂下眼帘,“因我后悔了,我不想当个帮凶。” “帮凶?”窝在一边旁听的广目,反应还是稍微慢了点。 她低声长叹,“刀与剑本就是凶器,得者除了用来杀生外,还能做些什么?无论是哪一界的众生得到了它们,早晚这座人间都要受害,若我置之不理,我岂不也成了其一的刽子手?” 这座人间,就像颗珍珠,人人都想染指,却无人想过要好好保护它,使它不再遭劫或是被掠,倘若每个人都与她过去一般,只想独善其身,那么,那些根本就不知人间之外仍有六界或是他道的凡人,岂不好委屈、好无辜? 她不愿,自己沦落到与佛界众佛同样的地步。 话是这么说没错,只不过…… 法王很现实地问:“你抢得过无冕吗?”上一回是她走运,有个滕玉在,她才没一命呜呼,难得能自虎门逃生一回,她还想要再次挑战她的运气? “若有藏冬与郁垒这两名战神助我,应当是可以。”也有自知之明的她,早把这事盘算过了。 “你同他俩有交情吗?”一听到那两名曾在大战扬威的战神之名,充满好奇心的广目,两眼不禁期待地张得大大的。 她老实地摇首,“没有。”那两名神界的大红神,光是躲天帝、躲圣差,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哪有机会去与他们交友啊? 没……没有? “若他俩不助你一臂之力呢?”法王一手抚著额际,总觉得它似乎又开始因她而微微抽痛。 “那……我大概会死在无冕的手下吧。”根本就不需思索,这是可以想见的下场。 下一刻,心中所担心的恶梦再度成真后,法王想也不想地就对她暴吼而出。 “你说什么?”她是想在滕玉因此而气炸之余,再连累他们这一票倒楣师弟吗? 子问两手捂著耳,“近来你的嗓门是愈来愈大了……” “你在同我们开什么玩笑?”法王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一旁深有同感的广目,也拚命地点头再点头。 “你是太上火了吗?”她看著他那张愈来愈青的脸庞,并默默数著上头的青筋又暴跳了几条。 “不行!”他大刺刺地将手一挥,“我说不准去!” 广目好不可怜地苦皱著一张脸,“大师兄也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没关系,只要你们——”她转了转眼眸,两眼直在他俩的身上打转,岂料压根就不想助纣为虐的法王,没得商量地打断她的话。 “少来这套,我们不会当你的帮凶的!” “真不能打个商量?”子问当下面色一改,摆出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争取同情票。 法王这回直接在她头上赏赐一颗爆栗。 “你想得美!”他决定了,他待会就要去怂恿当家大厨西歧,让好日子过得太久,又再次不安于室的她,重新体验体验饿肚的滋味! 站在外头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滕玉,无声地踱进室内,站在她的身后冷冷地开口。 “我不会准的。”为了不让无冕见到她,他都将她藏了多久了?她竟学不乖地还想再去与无冕碰头? 心意已定的子问,侧过身子,对著满面阴郁的他重申一回。 “我要抢神之器。” “哼!”滕玉用力哼口气,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仍是不死心,“竞逐神之器的那一日,我非离开这座山庄不可。” 虎须一再遭拈,滕玉不悦地眯细了灰眸,快步走至她的面前,两手捧住她的脸庞固定不动后,低下头用力吻住她的唇,直接将那些会惹毛他的话语全都消音。 “别在这碍事了。”当作啥都没看到的法王,一把拖走红著脸呆呆杵蹲在地上的广目,“走啦,咱们洗眼睛去。”也不想想还有外人在,居然……他们是不怕别人会长针眼的呀? 被咬、被啃,还被重重舔吮了好几回后,在滕玉一松开唇,总算能够恢复呼吸的子问,连忙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鲜的空气。 “你……你……”她两手紧掩著自己红肿的芳唇,简直难以相信他在心情不好时脾气竟会是这般。 他意犹未尽地问:“还想再来一回?” 虽说轰轰的心跳犹在耳边作响,脑际也还有些天旋地转,但不肯让步的子问,还是拉著他的衣袖打算死缠烂打到底。 “我说,我要离开这座山庄,你听见了吗?” “听是听见了,只是……”滕王不可一世地扬高下颔,两眼尽是不屑,“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答应你任何事?”开玩笑,事事都由著她那还得了? “可是我……” 滕玉迳自拉了张小椅在她的身旁坐下,“若你真那么闲的话,你可以考虑考虑,是否要先报答我的恩情。” 她愣了愣,“你终于想要索惠了?”他不是一直很坚持要由他先报完恩的吗? “不成吗?” 她答应得很爽快,“成,你希望我怎么报恩?” “很简单,以身相许就行了。”他若无其事地喝光手中的茶水,说得再容易不过。 黑白分明的水眸,不确定地眨了眨,然而就在他重重地朝她点了个头后,面红耳赤的她,仍是不太置信地朝他伸出呷指。 “再……再说一回。”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以身相许。”这一回他干脆说得更明白,“我不管这是否会犯什么规或是会破了什么戒,因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佛,我没必要去考虑那些处境。” 因他的话,粉色的绮想在她的脑海里飘来荡去,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设法将那些因他而生的幻觉给逐出脑海,但在他那样专注真诚的目光下,她的心,还是因此而漏跳了好几下。 “若我说,我办不到呢?”说得真简单,他是忘记了他俩的身份吗?这也未免太自欺了点。 他搓著下巴,“那我想,我绝对会强人所难吧。”他怎可能会留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 她直瞪著这个专制的牢头,“若我坚持下点头呢?”他以为他是在谈买卖还是怎样?怎么每回一说不通,他就摆出一副他说了就算的模样。 滕玉不以为然地挑高了两眉,写满居心不良的双眼,刻意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回,而后更故意地流连在她身子的曲线上头好半天,就在她面红耳赤之际,他自信地一笑,再凑至她的面前,将唇靠在她的耳畔,低声朝她喃喃。 “我不认为你有那个定力,也不认为你会有那个机会可以对我摇头。” “能不能谈个条件?”实在是想不出还有啥办法能攻克他,即使再怎么不想,她也只能祭出曾经管用的一招。 “说来听听。” 她绯红著脸,“若你肯让我只身前去仙海孤山的话,我就像上回一样,在事后任由你摆布。”希望这一回他可不要胃口大开,将她一口气给吞了才好。 滕玉不客气地泼她一盆冷水,“但我怕你一去无回,也怕你不守信。” “我才不会翻脸不认帐,或是到头来一脚踹开你。”子问有些没好气地瞪著他。她看起来真像个把他利用完就扔过墙的人吗?更何况,要是她不懂得什么叫有借就得还,只怕日后他会把她整得更惨。 “可你也没法保证无冕会留你一条生路。”他继续板著脸打回票,因这胜负太容易看出来了,她可以一心为人间著想,他可不能不为她这个置自己生死于不顾的人著想。 “你就这么看得起无冕?”就算她不知无冕到底闭关修练了多久,就算她不知无冕与她交手时,有没有全力以赴过,但好歹她也自无冕的手底下捡回很多次命过,他就不能别那么长无冕的志气,再倒过来打击她吗? 滕玉微微挑高了朗眉,“我是看不起现下的你。”她以为她还有初来人间那时的威风吗?也不瞧瞧她现在是什么德行。 说来说去他就是唾弃她现下的身子不中用……满心沮丧的子问,才灰心地低垂著头时,不想看她这般愁眉苦脸的滕玉,虽有不甘,仍是重重叹了门气,以一指挪高了她的下颔,然后逼至她的面前,双目与她相对。 “真可以任我摆布?” 令人垂涎的男色,近距离看来,好不令人心旌动摇,她很努力地不要盯看他那时而邪恶时而又温柔的双眼,可她的两眼就是不受制地爬回他的面上。当他等得有些不耐,侧首在她的耳际上轻舔了一下后,红霞再次飞扑上她的面颊,并强行占据……她敢打赌,这一回她定是从头红到了脚趾头。 “真可以?”深怕她会反悔似的,他又再问。 备感煎熬的她,不自在地侧过脸。 “对啦……”得了便宜还卖乖。 面上全无喜悦之情的滕玉,十分清楚她为何会提出那个条件,以及她为何近来突然开始什么都吃,法王煎的药汤也一碗接一碗地拚命喝,且不时午憩小睡或是大睡一场,因她正在调养著自己的身子,以期能够赶上前去仙海孤山的日子…… 可为什么非得是她不可?除了神界外,为什么整个六界的众生,全都下去阻止无冕,偏要她这个责任不在此的人跳进那一池浑水中?就因为人人都对无冕这两字心怀忌惮,所以她这个对人间有著过多不该有的情感之人,就活该倒楣得去送死? 就算他将此事的利害说分明、胜败也同她讲仔细了,以她的性子来看,为了人间,就算一点胜算也没有,她也还是会去试的,因她并不在乎她将会失去什么,打从她一开始来到人间时,她就已对无冕说过,她可以随时豁出去不要命。 她不在乎的。 . 因此即使他再怎么在乎,再怎么担心,或是费尽心力去拦住她,她仍是不会改变心意,更不会听动。 拿她莫可奈何,偏又阻止不了,闷闷不乐的滕玉拉来她的掌心凑至他的唇边,用力地亲了一下又一下,而她,就只是想笑又不敢笑地任他轻薄。 “这意思是……你答应了丁’待他总算是亲个过瘾后,她小心翼翼地盯著他余怒未消的脸。 他再瞪她一眼,“若我不答应,你会恨我一辈子,不是吗?” 子问笑了笑,讨好似地拍拍他的面颊,总觉得,虽然表面上看来,他是败在她的坚持下,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似乎又被他诓了一回,依她看,无论他答不答应,到最后,他都会照样用他的法子吃定她。 只是这般倚在他的怀里,多了个依靠之后,她却有著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在有了他之后,她就可以继续撑持住她的小小世界,不致那么早颓倾,也可以好好喘口气。 看著他面上轮廓的线条,她有些想不起,以前她究竟是如何一个人沉默地走过来的?若是日后没有了他的肩膀,她还能再回到一个人孤独的旧梦中吗? “你想不想知道我有何心愿丁’享受著她温暖体温的他,漫不经心地把玩著她的长发。 “什么心愿?”她的确是从没听他说过。 当她的发丝在他的指尖滑落时,那感觉,像细沙,不断流逝而去,掩盖住沧桑,他忽然很想紧紧捉住手边的一切,只因那无以名状的恐惧,近来总是躲在暗地里好似狼群们啃噬著野骨,一口一口地将他啃咬下腹。 为什么,人们总非要到就快失去了,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子问在他的怀中愕然地瞪大眼眸,好半晌,她没有作声也没有动,直至滕玉两手捧起她的面颊时,她才赫然看见自己那颗遗忘在心上的泪。 幸福是什么模样? 她记得,她的回答是,他的笑,定和幸福一样。 而他给她的回答呢? 他的眼神告诉她,那是一往情深,不带任何疑问的沉迷。 眼睁睁地看著就这般打开了她的心扉,登堂人室,而那听得再清楚不过的情真意切,有若呈堂证供,令人无法回避也无从抵赖,只能任情字的甜美重量,一字一字地加诸在媳的身上,让她觉得就算是耽溺缠绵也好、不顾一切也罢,她只想要留住这句话。 岁月过后再回过头来时,还能剩下些什么?万物里,不存在著没有不可摧折,但幸福的记忆却可以。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亲口对你说,就算这可能只是一场难以达成的梦,我还是要告诉你。”滕玉捧起她的脸庞,虔心地对著她的眼泪诉说:“无论如何,我会好好的珍惜你,我不想贪图你些什么,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或许,爱情就只是个谷底充满锐刺的深渊,静静地等待著遍体鳞伤的人们、前仆后继地,从这个方向再次坠向另一个方向。虽说次次坠落的方向都不!司,但得到的结果,却总是相同的,因为人们总是用血肉之躯相爱,因此再如何流血受伤,本就是理所当然。 他曾经输过一次,伤得很深,恨得更重,原本他以为痊愈无望,只是上天给了他再来一回的机会,因此,即使他仍将会鲜血淋漓.他还是愿意赌。 因他想……小心翼翼地将她捧在掌心里,尽情地呵护她,再也不让她接受外界的风雨。 因他希望……那双美丽的眼眸,除了收藏伤心之外,亦能储藏快乐,当时光的轨迹走过后,他渴盼能在她的面上,瞧见幸福的笑意。以及她安睡的模样。 月光映过窗棂,一格一格莹莹的银光,匀匀地洒在他俩的身上,过了许久,子问颤抖著双手,难以自禁地将他拥紧,他低首拭去布满了她面上的泪痕,看著她的一头秀发态意披散在他俩之间就像是发泉,月光悄悄定过她的面庞,将万般风情、美丽妖娆,揉成一团难解的情结。 他在她的额上印下深深的一吻,再张开双手,用胸膛全心去感觉深嵌进他怀中的小小身躯,隐隐约约中,他感觉胸口里长久以来的孤寂与空旷,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个终可落脚的归处。 或许,他也只是蛛网上的一只飞蛾而已,而她则是那苦心孤诣的蜘蛛,令人忍不住想避之却又想被她食之。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当他像这般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当她浓密的长发覆盖子他俩一如张令人著迷的情网,当她主宰著片刻的温馨,他知道,哪怕就算是只飞蛾,他也愿意。 也愿意…… 朗朗晴日下,湛蓝的海水摇曳成一片明灿的潋滥,这座位于神界尽处的仙海,囚地遥且无众岛,也无神往来,故向来一直是这般独自的美丽与孤寂,而在仙海的海之央,有座占地不大的孤岛。名为孤山,山丘上遍植终年盛绽的桃树,每当风儿一吹,整座孤山就像是吹起了漫天粉雪,办办的落花纷缀在湛蓝的海面上,举目看去,无限春光尽是烂漫。 只是孤山虽美,却无神敢冒生命之险踏上此岛,因在这座有若世外桃源的美丽岛屿上,所居住的,正是那一双足以毁灭六界的神之器。 乘著风势而来的无冕,以势如破竹之势,先是在仙海之外轻易地甩开了奉天帝之命参加竞逐神之器的众武将神,来到了仙海之上时,再一举打败三界之内也有意参与这场斗宴的对手,可当他一脚踏上孤山之时,他万没想到,在天帝解开了置于仙海的结界之后,拔得头筹踏上孤山的,竟另有其人。 事前他原以为已是十拿九稳,绝不会出现在此与他竞争的子问,早已站在远处的桃林里,状似恭候他的大驾。 她居然……没死? 那只收留她的鬼辈,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她苟延残喘至今?还有,她先前不是把话说得挺好听的吗?什么斗神之位非他莫属?若真是如此,她没事还来这凑什么热闹? “很讶异我会出现在这吗?”能够看到他那张出乎意外的脸,也不枉她夜半即来到仙海之外,使出她几乎不曾用过的佛法入侵天帝的结界了。 “我只讶异你居然还活著。”无冕不屑地撇过脸,两眼不疾不徐地搜索著四下,“刀灵与剑灵呢?” 她搔搔发,“我叫他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去了。”虽然她在一登岛后就向那两位神色不善的男女清楚说明了来意,只是她还是不认为,那个满面杀意的剑灵,真会听从她的建议。 “躲?”他听得两眉直朝眉心靠拢,没好气地问:“你究竟还想不想得到神之器?”大费周章踏上这座孤山的,哪个不想获得那至高无上的力量?就只有她这个客居神界的怪胎老是对常态反其道而行。 “老实说,不想。”难得在他面前坦诚的她点点头,也不管他的脸上是否又再次冰霜覆面。 “你来这儿的目的,就只是为阻止我?”无冕挑了眉峰,看向她的眼神盛著十足十的猖狂。 “你的面子没那么大。”她一把浇熄他老是过剩的自尊心,“我想阻止的,是任何一个想得到神之器的众生。” 压根就不讶异她会这么说的无冕,沉吟了一会儿,以指轻点著面颊。 “让我猜猜,这回你又是为了那座小小人间?”哼,说来说去,她还能为了啥?那座独独只有她才会去在意的人间,简直就是她的心头肉! “不然,你以为我还会为了什么而来?”他以为他是头一日才认识她吗? “你以为我会成全你吗?”无冕状似不经意的轻笑,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起掌。 试著接了他几掌后,隐约中,某种怪异的感觉,随著无冕的每一个欲置她于死地的动作直泛上子问的心稍,她强忍住自身子里传来的阵阵疼痛,不希望她身上的旧伤在这时为她多添乱子之余,掩饰性地赠了他几记佛印。 眼尖的无冕,在注意到了她欲隐藏伤势的一些小动作后,闷声哼了哼,眼看她似乎毫不挂意她自身的情况,甚至连剑也拔出来了,他随即抽剑架在她的剑上,止住躁动的两方。 瞪看著她那张义无反顾的面容,他不禁心火四起。 “今日,你是特意来送死的吗?”都已是半死不活了,她居然还敢拿最后一点的小命来这里护卫她的人间? “就算会死,我还是得尽全力搏一搏。”她旋过身,一剑直朝他劈下,而后随之一愕。 就连用剑也不必,只单单一掌就握碎了她手中之剑的无冕,慢条斯理地拍去手中的碎剑,心情甚好地朝她扬扬眉。 “就凭你这点本事7’ 子问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赫然发现这名旧日同僚,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简直就是判若两神。 “你究竟做了何事7’不可能……这不可能,倘若他只是闭关修练,绝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内神力精进成以往的两倍。 他就算再修练数百年也不可能有此成果。 “待你到了黄泉之下,我再考虑要不要知会你一声。”无冕扬起左掌,虚应一招,待她全心全意地防备著他的左手之时,在暗地里,他在右掌蓄满了神力,看准了时机,在她一掌袭向他的喉际,而他偏闪而过时,下一刻,他的右掌已来到她的额际之前。 即将罩顶的掌心,并没有来得及拍下,在那命悬一线的当刻,自她的袖里窜出两条色泽有若黄玉的滕蛇,只在眨眼瞬间就分成两处爬窜至无冕的袖里,措手不及防的无冕,只来得及在两蛇自他的衣领窜出,张口欲往他的颈间咬下之前,及时捏死其中一只,却没法阻止让失了准头的另一蛇咬上他的肩头,不得不因此松手放开子问: 遭咬一口的他,在肩上的滕蛇还想咬下第二门时扬掌拍开了它,赶在毒性发作前,他一剑削去了肩上的一块肉。随后剑尖转了朵剑花,直往子问的胸腹之间刺去。 “你以为那只多事的鬼辈还能救你第三回吗?” 做好了准备,打算赤手空拳接下这一剑的子问,眼前的景物忽地一乱,身子亦遭来者一掌给击退了原处,而不及收势的无冕,难以置信地瞧著手中之剑就这般生生地刺进了繁露的腹间。 “你……” 受了一掌后,按著伤处勉力站直身子的子问,双曰止定在繁露身上不断沁出鲜血的伤门上。 “繁……繁露?” 繁露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地在毫无防备的她身上再轰出一拳,直将她震离她与无冕的眼的,跌落至山坡脚下那一处靠近海边的岩岸上。 因她两手紧捉住剑身,怎么也不退让,抽剑不得的无冕才打算在剑柄上施力,但在这吋,他却看见繁露面上的笑。 “你笑什么?” 唇边溜下一缕血丝的繁露,缓缓地抬起头。 “你不是说过……我们这些神,也真够自私了?”那日他所说过的话,她从无一日曾遗忘过,也因此无一日不后悔过。 “那又如何?” “现下我就回答你,这就是我对友情的深度。”她笑了笑,覆在他剑上的双手,蓦地强拉著剑身直往自己的方向刺去。 不惜以身就剑缩短他俩之间的距离后,仅只在一瞬间,繁露已来到了无冕的面前并倾尽全力击出掌。没料到她竞这么做的无冕,在胸口挨了她一掌后,颇为错愕地低首看著她的腹间,只见手中的长剑剑身已穿过她的身躯,原本挂在她面上的笑意,在无冕回过神来吋,很快就化为乌有。 穿在战袍底下的天丝软甲,缓缓自无冕的战袍里掉了出来,化为一地的尘与灰,繁露睁大了眼眸,没想到那件由天帝在大战后亲赐给他防身用的软甲,他竟会穿在身上。 在繁露能来得及再补上一掌之前,无冕快她一步地将五指扣锁住她的喉际,再一鼓作气地将手中之剑往前推,再次拉开了他俩之间的距离,无动于哀地看著她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只可惜你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当然,也不可能阻止我得到神之器。”说起来,以前他还真是小看她这个天女了,今日能够让他大开眼界,也算是不枉他先前插手管过她与子问的闲事一回。 “无所谓……”面容上盛满痛苦的繁露,仍不死心地奋力伸长了双臂,直想再给他一击,“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我在乎的,只是子问……” 他微微一哂,“既是如此,你说,我怎可不再助你一臂之力?” 前来仙海孤山的沿途上,备受各界无法踏入神界仙海一步的众生骚扰,因此大大延误了时辰的两名神界战神,在总算摆脱了后头的追兵终于能踏上孤山时,所见的头一个景象,即是繁露自高处坠落的身影。 “不好,来迟了……”藏冬满头大汗地看著远处那个遭无冕一掌打飞的女人,一时半刻间,并没有将她的容貌给认出来。 “这还不都怪你一路上拖拖拉拉?”深怕无冕已得逞的郁垒使劲瞪他一眼,而后心急地在四下寻找著,“神之器呢?” “不在无冕的手上。”曰光仔细地在远处无冕身上搜过一回后,藏冬眯细了眼看向一旁,却在瞧见坐在海崖之畔,双手紧抱著繁露的子问时猛然一顿,“她……她们为何会在这?” “别愣著了,这事等打倒了无冕再问也不迟。”在无冕发现了他俩,也以无人能阻之势前来时,郁垒可没空去管性命以外的事。 早就算准他俩定会赶来的无冕.非但不对他俩的/1现感到忧心,相反的,在他的面上还刺眼地挂著跃跃欲试的神情。 “你们可终于来了。”他倒要看看,天帝倚重的这两位战神,该怎么与已脱胎换骨的他匹敌。 不假思索地,藏冬与郁垒在无冕快速地跃至他们面前时各自扬起一掌,当无冕左右掌心与他们对上的那一刻,整座孤山隐隐地颤动,惊飞了一林的飞鸟,亦震慑住奉天帝帝谕而来的两位战神。 整只手臂麻痹得几乎什么知觉都没有的郁垒.很难相信方才与他对上一掌的,即是那个往日埋首于武将林内,不在战事上争功,也不与任何神计较的小小武将神,在这一刻,他倏地回想起那一日无冕站在天帝的面前,扬声放话要天帝刮目相看时的模样.以及无冕又是如何地让武将林中大多数的武将神败倒在地的景况。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士别不只三日后,一晃眼,无冕已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神力高深莫测的陌生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在天帝面前委曲求全的小小武将神。 实力相差太多了……哪怕他再闭关数百年,也恐怕…… “你做了何事?”接下一掌后迅即退开的郁垒,将掌心移到身后兀自握紧,不愿承认地看著胜券在握的他。 “秘密。”懒得再隐藏实力的无冕,边说边赏了他两记掌风,而后将两眼横向也是一脸诧异的藏冬,“怎么,就连战神都不愿当了,你还有兴致来这搅和?” 压根觉得自个儿又在暗地里被坑的藏冬,面上尽是一派的悔不当初。 “我是奉天帝之命。”谁想来这儿赌性命呀?若不是担心郁垒会在无冕的身上栽了个跟头,没法达成天帝之命遭到重责,他哪会舍命陪君子的来这? 无冕冷冷一笑,“那你们今日可真来错了地方。” 划破天际的刺眼金光,在三造纷扬起手中的神兵利器一同跃上天际之时,蛮横地抢走了春末穹苍的丰采,躺在海崖崖处桃树下的繁露,回避地别开了眼,温柔地看著受了她生重一掌,仍是拚尽全力也要找著她的子问。 “别怕,不用那么害怕……”她伸手轻拍著子问以扯下的衣袖紧压著她伤处的手。 “为什么你要来这?为什么你不好好待在天女宫里继续过著无忧无虑的日子,你来这究竟想做什么?”万般不舍她这般的子问,边责备她边连点她数大穴,以期能够暂时阻止那涌出的血势。 她低声轻叹,“因那样的我并不快乐。” 比起始终站在原地等待著的梦,四处流浪过的梦,或许较易实现。 曾经,在无冕出声点破之前,她活在一个保护得极为安适的圈圈里,从没看过什么风雨,也不知道什么是眼泪,直至无冕令她无地自容,令她看见她的幸福竞有一部分是建立在子问的保护下之后。她才明白,子问总像要在风雨里淡去的身影,其实有多么替她著想,而身处在那座神界里,又有多么地为难。 面对著无冕的奚落,她无法反驳,因事实就是这般,她就和其他众神一般,只要能满足现状,就不看不闻不问,也不管时常为他人一力承担的子问,代他们做了许多不该做之事时,是否不愿,是否只想安慰著他们,她从来就没有为别人付出过什么,她只是一味地接受,也认为理所当然。 在于问离开了神界后,她虽急于寻找,可那日与无冕一见后,她清楚地知道,她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再见子问一面。 比起难以面对惭愧的自己,或许刻意迫她面对现实的无冕,还较她来得了解子问,因她,看不见始终都不让她瞧见眼泪子问。 “别动,不要动……”眼看她伤处不断汩汩沁出的鲜血染红了春草,怎么也没法止血的子问只好用力压住她的伤处。 “不要怕。”等待了那么久,也准备了那么久后,她总算,可以在今日释然地开口说出这句话。 “繁露?”子问不确定地看著她的眼眸。 “不要怕你早晚都要与人别离,所以心事都不敢交给别人。你可以说的,你也可以放心的,因我们从来就不打算弃你而去。” 闻言的子问当下怔住。 “我只是……”她试著想开口解释,却被繁露的低语给盖去。 “你不想连累我们的心情,我明白,只是这般看著孤独的你,我会很心痛的。”回想著她记忆中的子问,繁露怎么也不想再看往事一回。“从今以后,要爱、要恨,都放手去做吧,不要怕没有时间、不要怕没有机会,更不要怕在你得离开时你会放不下。” 恍然间,仙海里的这座岛屿上,什么私心与利欲仿佛都不再存在,时光就静止在这一刻,清楚听见她说了什么的子问,身躯微微一怔,而后在繁露知解的目光下,不得不与她心中的脆弱面对面。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就藏得很好的…… 子问两手紧掩著唇,哽咽得难以成言,因她怎么也没想过,她最是不想让人知道的那一份伤痛,在繁露的眼里,竟是那么地透明,即使是她只敢放在心底偷偷仰望,却从不敢指望它能成真的希望,自繁露的口中说山后,仿佛就成了日后真可以实现的救赎。 记忆中,总是害羞胆小躲在她身旁的繁露,笑意就像春天,就像每一日自云海那一端升起的暖阳,繁露总是在她最寂寞的时候守在她的身旁,就算是从不明白,却也从不开口过问她不愿提及的一切,繁露就像是一种安心的存在,虽不能提供一具像是滕玉可以倚靠的胸膛,可总默默地瞧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侧首看著草地上那一双为了救她的滕蛇,一蛇已死,一蛇虽也已遭伤,仍是恪尽职责地一心想要爬至子问的身畔。 原本先前还有一丝担心的繁露,心中最后的重担总算是放下,她抬手轻抚著子问的脸庞。 “我和那对滕蛇的主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你真的不欠我们什么,相反的,是我们硬要给你的,所以你不要自责也不要怪任何人,是我选择了今日,因此我不后悔。” “我带你回神界,我去求天帝救救你,”再也无法多听一句的子问,一手紧按著她的腹间,一手勉力地要将她扶起,可繁露面上却带著满足的笑,拉来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里。 “不,我累了,也不想再回去了。”在离开神界后,头一回,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放松与自由,再也不必为了心上的懊悔,而在黑夜的影子里,暗暗地责备著自己,是否与他神一般,从来没有伸手拉过子问一把。 “别这样……”子问任由泪珠一颗颗跌坠在她的身上,低低地向她请求,“繁露,别这样……” 繁露直视上方正值花季,烂漫地盛绽遮蔽了天际的缤纷花儿。 “我想在这儿,再陪你看看桃花,听听海潮,就像我们以前曾有过的天真岁月一样……” 也许在未来,在某个日光明媚的日子里,她们可以放下一切的心事,尽情迷失在森林中。 去探访那些在她们不得不选择之前,天真的心情。 去发掘那些在她们不得不长大之前。纯粹的表情。 或许沿途上她们都变了,在不知不觉中;或许她们都对不起自己,或对得起自己地成长了。 只是在长大了后,她们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是否勇敢些了? 是否不再害怕了? 抑或是,仍旧,什么也不知道…… “子问。”她微笑地叮咛,目光一片清纯干净,“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也永远不会问,我只知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因此你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好吗?” “繁露……”低首看著她愈来愈苍白的脸庞,满心恐惧的子问连忙再按紧了她的伤口一些,“繁露?” 深深吸了口气后,慎重地再望她一眼,繁露满足地合上眼,任由枝哑间的温暖日光洒落了一身,以及拂面而来的海风,是如何地卷走了子问心若刀割的泣音。 “繁露!” 不知情的海风,吹扬起一地落在残办上的珠泪,吹散所有不舍,带走所有眷恋,在那凋零的时分,一朵花办款款飘过藏冬和眼前,不语地看著他身上又遭锐剑所划下的新伤。 “喂,你能不能争气点?”眼见他又不小心挨了一剑,郁垒忙不迭地纵身至他的面前,扬起剑再替他挡下无冕全然不留情的另一剑。 藏冬边喘著气,边不客气地回那个伤况只比他稍稍好一点的同僚一枪。 “少在那五十步笑百步……”臭小子,有本事说大话,那就凭一己之力撂倒无冕那家伙啊,在这节骨眼上逞口舌之快哪会有什么用处? 同时左右开弓还游刀有余的无冕,不以为然地看著他两百年难得一见同心协力的模样,有些分心的他,很快地回过神来,才想一鼓作气解决他俩时,不意却瞧见在底下的海边崖岸上,子问那一头迎风飘扬的长发,以及在海面上,那一艘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船只。 随著无冕的目光看去,赫见无冕所看为何时,藏冬只思索了半晌,即在击回无冕的一掌后,扭头大声朝郁垒交代。 “这儿就由你先顶著!” “什么?”郁垒忙以两手撑住手中之剑,勉强抵挡住无冕的下一击,“慢著,你上哪去?” 没空交代细节的藏冬,一抛下了他孤军奋战,即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赶至崖岸边,朝那个面无表情的子问情急地吩咐。 “别呆愣愣的杵在这了,能走就快走!”她还赖在这作啥? 她以为今日能够活著离开这座孤山的幸运儿能有几个? 在繁露已然走远后,面上泪水不知为何已干涸的子问只是静站在原处,不为所动地瞧著远处的无冕。 光看她的模样,藏冬也知她在想什么,他没好气地探出一掌拖回举步欲走的她。 “不要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现下她再过去,也只是去扯郁垒的后腿而已,他可不希望他们三个的小命,在今日全都葬送在那个不知是练了啥盖世神功的无冕乒上。 她扬手挣开他,“我不走。” “这可由不得你。”没时间在这上头与她争执,他索性直接在她的后颈处赏了她一掌。 不甘地瞪望著远方的子问,即使万般不愿,双眼仍是不敌地合上,急著打发她的藏冬一把抱起她,快步走至崖边,动作飞快地将她往海面上一抛。 “下头的,接著!” 几乎耗尽了滕玉所有法力才造出数只能够踏进仙海的鬼魅,站在飘浮于海面的冥舟之上,纷纷伸长了手臂及时接住差点坠至海面的子问。 在亲眼确定她已安全后,藏冬方回过身,冷不防的,一道税利的剑气自暗处里朝他扑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虽及时闪躲过去,但却没料到后头竟尾随著另一道来得更快并一举劈裂了崖岸的剑气。 面颊被划下一道深长的血口,既火辣又疼痛,藏冬在踩稳了步伐后,飞快地架剑在手,只是随著来者一步步地接近,他手中的剑却像是有了生命般地不停颤动,令他愈来愈握不住它。 “是谁允许你们擅闯孤山?”不愿一味躲藏的剑灵雷颐,高站在岩石上方,轻轻一弹指,即令藏冬手中之剑飞奔向远方落至海里,而后,他慢条斯理地扫视著下方的不速之客。 遭他怀有敌意的目光一扫,顿时全身有若被利剑割伤,藏冬紧咬著牙关,忍著遍身的疼痛朝他送出一掌,岂料高站在上头的雷颐连闪都不闪,压根就没把他的掌劲给看在眼里。 只用了一掌即大约探出来者的底细后,一颗冷汗缓缓地滑下藏冬的额际,他愕看著眼前修为与无冕不相上下的雷颐,并在雷颐的眼中找到了与生俱来的强烈杀意,生平头一回,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死之间的边缘,竟与他距离那么近。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远处两抹交战方酣的身影,在其中一方愈来愈居上风,另一方神力明显不堪负荷时,渐渐有了变化,藏冬分心一看,虽是很想赶紧前去支援愈来愈不敌的郁垒,可阻碍在他面前的雷颐,有若一座高大难以横越的山巅,令他再怎么心急,也无法往前擅动半步。 树梢上盛绽的桃花,在雷颐拉出手中长剑直指天际之时,毫无预警地在同一时刻四散飘落,整座岛上的花儿有若海潮波又一波地谢去,似雪的办办落花,任由海风将它们吹至波涛不定的海面上。 那景况,远远看去,像极了一首……被迫诀别的诗。 第十章 “有什么消息?” 被派出庄专程去跑腿的法王,方踏著夜露归庄,一身风尘与倦累尚未有机会洗去,就遭那个因心情不善,而拖着全庄师弟一块下水的滕玉在主院的廊上给堵个正著。 法王先是瞧了瞧他眉心深锁的模样,再撇过头远跳向烛火通明的客房里,那一抹仍是映在纸窗上的窈窕纤影,也只能认命地拖著快跑断的两腿定至他的面前。 “无冕在得到剑灵后就不知去向了,现下三界也都忙着在找他。” 打从七日前仙海孤山一役之后,原本没没无闻的无冕,摇身一变,不但成了神界最新一任的斗神不说,亦成了六界的眼中之钉,只是,惧于神之器力量的六界虽很想将他除之后快,但在看了神界两位战神的下场后,又没有半个勇者有勇气敢前去挑战斗神的威名。 滕玉点点头,事前也没想过无冕能击败众竞争者大获全胜,一直以来他对神之器一事毫不挂意,就是因他认为身为剑灵的雷颐,应是天下无敌无人可得,岂料,他竟也遭无冕手到擒来。 深怕被波及的法王,不得不顾及现实层面。 “大师兄,你确定咱们待在这儿安全吗?万一无冕知道子问还活著的话……” “在得了剑灵之后,杀不杀她,已是无碍。”不要说是子问,任何一界的众生,此刻都已不在无冕的眼下。 “只是?”多心的法王看著他那似没把话说完的脸庞。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我怀疑,无冕要的应当不只是一柄神之器。” “怎么说?” “我若是他,我是决计不会让他人得到另一柄神之器,好在日后与我为敌。”这一点,他想得到,那个不蠢的无冕亦想得到,而这会儿就只能猜测,头一个将遭斗神扫平的是哪一界了。 法王同意地颔首,“很合理的推论。” “刀灵现下在哪?” 他摊摊两掌,“三界率众封了刀灵后,就将它交予神界。 我得先说,我可没法知道这一回神界究竟将它给藏在哪,因此你就省著点别再奴役我了。”看样子,那个神界的天帝似乎是真的很忌惮得到剑灵的无冕,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请来另两界一块夺下刀灵…… 只是他很怀疑,神界真有法子防止无冕再得刀灵吗? 也跟他烦恼著同一回事的滕玉,不知不觉间,深锁的眉间又再添上了一个结,不希望他继续阴阳怪气下去的法王,不得不请他高抬贵手放师弟们一马。 “大师兄,关于神之器一事,你就别再插手了,无冕既已得到了剑灵,那么你就绝不能再有任何与他碰头的机会,至于刀灵,那也不是你该烦恼的。”法王拍拍他的肩,再扬手指着远处的客房,“你现下所该担心的,是里头的那个大问题。” 为了子问,他已多管了鬼界以外的闲事了,接下来他才不要再陪著滕玉去面对那颗烫手山芊。 一想到那个自仙海孤山回来后,就又把自个儿给关在房里什么人都不见的子问,滕玉莫可奈何地将十指埋进了发里。 法王毫不同情地看著他难得一见的挫折貌,“哟,你居然也有摆不平的时候?” “她不肯哭。”打她醒来后,她就一滴泪也没掉过,这一点也不像她,寻常只是个陌生人送命,她都会为他们伤心、为他们哭泣了,偏偏这回轮到了与她相处了数百年的好友身上后,她就一直这般一反常态,任他再如何敲打,她就是不肯敞开心房。 “她在自责?”嗯……依她的性格来看,准是这样没错。 滕玉愈想愈烦躁,“或许吧,总之,我说不动她。”谁知道那个叫繁露的天女为何不安分地待在天女宫,反而跑去那个去了恐怕就无回的地方?谁又会知道繁露与无冕之间究竟有什么来龙去脉?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法王使劲地拉起他,再落力地推他一把。“你就快去解解你和她的心结吧,别老是走一步退两步的,害我们这班师弟瞧得既痛苦又内伤。” 映在窗上的身影,在朦胧的烛火下随光影摇曳,望著烛影的滕玉举步而去,却觉得脚下的步伐是那么地沉,令他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却也不想又再次被她拒于心门之外,只能远远地望著她那不回首的身影。 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彩纸,在子问洁白的长指下,一再地被折出棱角与弧度,不过许久,一只栩栩如生的蝶儿已在她的指尖下完成。 两手捧著纸蝶,凑近了唇朝它轻吹了一口佛气,纸蝶的羽翅开始微微颤动,而后用力拍了几下后,如同有了生命的彩蝶腾飞而起,优雅地拍著翅飞向她刻意敞开的窗扇,直朝高悬在天际的月儿飞去。 不知何时已潜进她房内,站在窗畔的滕玉,静看著另一只色泽不同的蝶儿飞过他的面前,而她只在目送蝶儿远去,却没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后,他更是患得患失地紧盯著她的脸庞。 “为何折这?” “给繁露的。”坐在地上的她淡淡地应著,伸手取来下一叠她托广目买来的各色彩纸,但长指还未拈来,滕玉已来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手。 在他热烈注视的目光下,子问总算抬首直视著他的双眼,将一直盘旋在她耳边的话告诉他。 “繁露……”她深吸了口气,从不知语言竟是如此沉重。 “繁露她要我放手去爱去恨,不要怕在日后离开之前会舍不下。” “你会照她的话去做吗?” 明亮的水眸里,抹过了一份踌躇,她微偏过脸别开了目光,任由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著。 “看著我。”等待了许久,再也受不住这种折磨的他,两手紧握住她的肩,将她拉回他的面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哭?” “不是不肯,是无法。” 他瞠大了眼眸,“什么?” “我的眼泪,在仙海孤山上时,就已经流干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因此,哪怕我再难过伤心,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泪。” 那一日,在她心痛欲裂的当头,当她的泪水滴落在繁露的面上时,在她身体里所有过载的爱与恨,那些沉重的负荷,倏地全数离她远去,掏空了她,也带走了她不想拥有的一切。 她从未想过,因为离别而带来的自由,竟是那么令人遗憾。 干涸的眼眶,再也无法为那来不及挽回的伤心倾泄半分不舍,极度震惊过后,她只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她初初诞生在人间的那一刻,不同的是,在她的胸臆里,涨满的是在她来到人间后众生给她的爱,还有,繁露的疼惜。 像是要捉住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般,滕玉急切地将她扯至他的面前,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力道握疼了她。 “那心痛呢?你对这座人间还存有半点怜悯之心吗?” 看著眼前这张急切又慌张的脸庞,子问恍然想起,他犹在人世之时,那曾经遭到爱情弃之、毁之、杀之的过去,因为此时此刻他那再也藏不住,小心翼翼、深怕又重蹈覆辙的模样,深刻据留在她的眼底怎么也不肯走开,丝丝的心痛滑过她的心稍,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著他的面颊。 “你一直都很害怕是不是?” 长久以来,他就是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她与每个常人无异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应当也在数算著她可能会在何时离开,如履薄冰地害怕著她不再怜悯的那刻到来,独自在暗地里遭到恐惧侵蚀之际,他却又要伪装著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免她会看穿,日复一日,他就是这般地为难著自己,以期能够换得她的一个安心与不知情。 那清清楚楚浮映在他眼底的真心,使得她不想再问为何他要待她这么好,或是白个儿究竟何德何能,她只想依循着自己的心意,也照著繁露的话,紧紧把握住身边任何一份下愿离弃的情意,再将之收藏到心中好好存放著。 “你呢?你不怕吗?”为了她面上看不穿的释然,他没把握地问。 “不再怕了。”既是不能逃避,那么也只能面对。而面对的法子有很多种,例如,就如同繁露所说的,好好把握当下的每一刻。 原来抚摸著梦境的边缘,就是这种感觉…… 滕玉垂下视线,静静看著终于实现的恐惧,像道无声的叹息坠落在他的脚边。 “去仙海孤山之前,我答应过任由你摆布吧?”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她含笑地将他置在她肩上的双手拉下,低首一下又一下地吻著它们。 他木然地瞧著她的动作,“我要把你关起来,往后不准你再去见那些神与佛。” “就这样?”这一回的惩罚会不会较上回轻了太多了点? “也不准在身上再多添任何新伤。”逃避著与他人长久相处的她,或许从来就不知他人对她所怀有的感情是什么吧? 又或许她根本就不想懂,因此她完全不懂他人也会为她感到心疼,她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伤,可对他来说,看著那一道道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伤痕,远比什么利刃割在他身上还要来得疼痛。 “嗯……看来法王真的很烦恼。”她陪罪地亲了亲他的唇,侧首笑问:“广目呢?又哭了吗?” 余温仍停留在他唇上的吻,不见半分甜蜜,有的,只是苦涩的余味,看著她面上浑然不觉任何事的笑脸,滕玉再也忍不住地叹口气。 ’ “还有,我很寂寞。” 她怔愣了半晌,“可是,是你说的,你只想要我留在你身边……” “我从没打算收回我说过的话,只是,你的心究竟在哪 儿?”看著远处的角落,他喃喃空问:“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拨出你的真心,不再看他人,不再为他人设想,全心全意的好好看我一眼?” 若真能让他许愿的话,岂只是神佛两界的众生?他要将她藏在这座山庄的最深处,除了那票师弟外,再不让她瞧见任何一种会让她掉泪的众生,就算是人间之人也不许。 嫉妒的滋味,或许他尝不出来,但他明白那种痛感,就像是尖锐的沙子遭磨成了细粉,他再启口将之吞咽而下,任由它一路刮疼划伤了他自己,然后就算是这样,不管再有几次,他还是会选择咽下,也不要出声喊声苦。 他缓缓抬起头,一如所期,所接触到的,是她不知所措的模样。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她困难地启口,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不知要如何搬动那长期以来重压在她心房上的巨石,好让她的心坍塌接受久违了的暖阳。 “那究竟是如何?” 她犹疑不定地开口:“你……根本就不知我究竟是如何而来、又是何时要走……”生在人世时,他都已受过伤一回了,要是再有一回的话,那他…… “那种事,很重要吗?”他一点也不在意,并将她以往总挂在嘴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送给她。 记忆中,晴空在得知自个儿在来到人间历劫后,可能连一劫也渡不了,却仍是义无反顾的模样,和她那一份即使明知没有半点胜算,也仍是要去仙海孤山尽其全力的心情,回想起来,就像是此刻滕玉面上一无所惧的模样。可它并不是什么大爱,或是什么为了人间著想。他只是很单纯的待她好,希望她快乐,愿将一切都给她,那只是一片如同她曾对皇甫迟所说过的私心而已。 即使,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后当他又得再次孤零零一人时,他究竟该怎么办。 “我不怕的。”当子问泛红了眼眶,并深深自责地垂首时,他抬起她的面颊,不后悔地道:“因此你不必为我担忧,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愿。” 错过了春天,园子里的花儿。会凋零吧? 若是错过了他,她会不会也像是那些空自寂寞的花儿一般呢? 滕玉在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后,再次鼓起仅剩的余勇。 “你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丁’她要再那般下去的话,他也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爱我,好好爱我。”子问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把你所有的爱全都给我……” 他将下颔靠在她的头顶上,仰首看向窗外似在对他眨眼的繁星,而后低声长叹。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实现你的愿望吗?” 趁著天气不错,且上午时分上地公庙香客不多,一早拉著望仙一块上街买菜回来的青鸾,方返回家门前。即拖著脚步下怎么想进去里头面客。 “青鸾?”望仙提著满满一篮青菜与一大包哄小孩用的甜点,不解地看著她面上凝重的神色。 “火凤若是回来了,记得叫他别急著进屋。”她转过身子,边挽起衣袖做准备,边对身边的望仙交代。 “为何?” 她瞄了瞄身后的家宅,“因麻烦终于找上门来了。”啧,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她家这座破败的小小土地公庙,一下子顿增了两倍与火凤类似的神力,且还怨气冲天不散?到底是她以前的哪个同僚来这找她麻烦? 满腹惑水不得其解的她,防备地拖著步子才走至厅门处,一瞧见里头的景况,她的两脚即愣在原地开始生根。 抬首看去,两位不请自来的天上客,此刻皆是一副外表惨烈的模样坐在她家客厅里,以往他俩悠哉闲适、或是吊儿郎当的德行已如大江东去不复返,替换上的是两张生人勿近的臭脸,以及那大大小小布满他们全身的伤况。 为此,青鸾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好半晌都不知该怎么合上。 “你们居然还可以爬到我家来?”乖乖,这种生命力也未免太可怕了吧?竟都没死在神之器的手下?他们究竟是前世烧了什么好香,还是走了什么好运道? 郁垒满面阴郁地横她一眼,这阵子,他已经结实受够了类似她这等既好奇又带了点调侃的眼神了。 “没送了两条命,也没缺手断脚,你很失望不成?”都怪这个太岁代表当年跑得太快也太早,才害得天帝这一回在点兵点将时没法点到她,不然,那一日在去仙海孤山的名单里,铁定也会有她的份。 “不失望。只是很意外。”很会看脸色的青鸾,面上赶紧堆满了讨好的笑,识相地挑了个最远的位子坐下好保持安全距离。 只可惜没有慧根的望仙就没她那么机灵了,送来款客茶水的他,在一脚才踏进厅内时,即来不及掩住嘴地喷笑而出。 “噗……”能够看到这两位大牌神仙这副凄凄惨惨的德行,该说是他三生有幸,还是该说他家的火凤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事前早已预料到了下场,所以才聪明的没去瞠那池浑水? 似要杀神的凌厉目光,当下自左右两侧狠狠地朝望仙招呼过去,让备受生命威胁的望仙不得不赶快抱头逃窜。 “原来……”冷眼旁观的青鸾,一手撑著下颔,徐徐拖长了音调,“你们也会在乎自尊呀?”与她家那个完全不顾脸面、也没有半点羞耻心的相比,他俩面皮的厚度算是正常多了。 不堪忍受颜面严重受损的二神,不约而同地瞪她一眼,一想到回到神界后,又要继续接受这等待遇,这让他俩持续闷烧了好些日的心火,又开始愈烧愈旺。 在大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两位神界战神,联手竞逐神之器,不但连一柄神之器也抢不到,竟还败在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神手下?这号消息不仅是神界众神尽知,还老早就传扬到其他五界去了,搞得他俩这阵子以来,只能窝在战神宫中闷著头修身养性,省得他们一踏出门就得接受这等歧视的目光,还得努力捺下满心想杀人的冲动。 虽然说,神界里知道内情的天帝与众神,都没因此事而责怪他俩,因他们很清楚,出动了三界大匹人马通力合作,这才好不容易拿下实力逊于剑灵的刀灵,而那个得到了剑灵的无冕,又怎会是两位战神出手就能轻易摆平的?因此神界也只能庆幸,这一回并未损兵折将失血太多,或是失去了得来不易的两位战神…… 可他俩,却压根就不这么想。只因为,这阵子每每一回想起无冕在得到剑灵时,面上那副自认独步天下的招摇神色,任他人再如何宽慰、再怎么要他们看开些,他们俩心中…… 就是有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唉……招惹他们的又不是她,挫了他们锐气的也不是她,他们就一定要满身是刺的来折腾她吗?在心中大叹无辜的青鸾,颇为哀怨地掩著脸问。 “无冕为何没杀了你们?”她只大抵听火凤说过一回那日的战况和结局,但对里头神界刻意隐瞒的来龙去脉则一点也不清楚。 “为了弯月。”来到这后就一直闷不吭声的藏冬,素来温和的表情已不复见,眼下跟郁垒就像是半斤与八两。 “刀灵?”他实在是很讨厌再去回想,“剑灵雷颐在被封回剑中之前,似是对无冕说了什么,之后,当刀灵在被赶来的三界联手封人刀身前,无冕曾出手对付过三界,但到最后,三界仍是联手将刀灵纳为已有。” “依我的猜想,或许那时的无冕,亦不想让剑灵与刀灵在那当头硬碰硬,故才手下留情地放过了三界。”在藏冬心情恶劣地收声封口下说下去后,神情冷峻的郁垒只好接过话。 “那无冕呢?”不会吧?就她所知,无冕根本就不是善男信女的那块料,他怎那么轻易就答应剑灵的要求? “谁知道?”郁垒大大挂下了脸,拒绝再去回想某神的张 狂。“喂,那个祸首上哪去了?” “他带孩子串门子去了。”她摸摸鼻尖,也不愿这般落井下石,“你们今儿个来这是想放下身段与他商量,还是希望他乘机嘲笑你们一顿?”要是没口德的火凤回来与他俩撞上了,看他们三个不把这栋宅子拆了才怪。 他俩闻言,也不答腔,只是格外用力地互瞪著对方,再不约而同地一块转过头不看彼此。 “依你们这种表情来猜,这回,又是天帝逼著你们来的?” 竟会找上火凤?该不会,无论是他俩或是神界,对这事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枉她以往还认为神界人才济济呢。 “是全神界逼著我们来的。”一想到这个,藏冬就恨自个儿当初干啥不坚持到底,别去管神之器那一档子事,不然他也不需管完一桩闲事后,就得没完没了地再管下去。 “喔?”依她看,其实他俩全是冲著他们的面皮这原因才是吧? “天帝说——” “别说是天帝,就算西王母来了也不会管用。”她直接省去了他那套不会奏效的说客之词。“只要火凤不愿,哪怕你们联手架著他的脖子,也绝不可能让他低头。”在天帝的神威之下,他俩或许还会动摇一下,但软硬都不吃,更不理会上头命令的火凤可不会。 郁垒飞快地将主意打至她的身上。 “那你呢?”请不动那尊无良神不打紧,她好歹也是六十太岁之首,多一神就多一份力量。 “我?”怎么会说著说著,麻烦事就轮到她的头上来? “繁露死了。”与天女宫里的天女有交情的,可不只那个子问而已。对此事毫不知情的青鸾,大惊失色地拍桌站起。 “你说什么?” “应该是为了子问。”郁垒总觉得这事还是得告诉她一声,“依我看,她是专程去仙海孤山送死的。” 藏冬体恤地问:“你还好吧?” “你们找上我……是为了什么?”一时片刻间,还无法自繁露死讯的打击中走出来的青鸾,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不得不怀疑起他们会对她说这的原因。 “这一回,天帝有意派出五十九位太岁夺回剑灵。”听神说,在他们自仙海归来的那一日,天帝就已下旨召集所有太岁回神界了。 万没想到在已有了教训之后,天帝非但不死心?甚至将职责繁重的太岁们也都派用上了,青鸾面上登时风云变色。 她公事公办地问:“若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神界自古以来不都遵从著同一条规矩?” “规矩?” “能够驾驭足以毁灭三界的神之器者,即为斗神。”再也拘管不住心火的她,面色铁青地一掌用力往桌上拍,“告诉我,天帝凭什么对职责是捍卫神界众神的斗神出手?还是说,就只因他是无冕?”空悬了数千年的斗神之位,总算后继有神了,这究竟是有哪一点不好?可为什么在无冕一出头之后,神界即全面地打压再打压,这要她怎么去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 “你就别再让他俩心情更加恶劣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都已特意拉下脸面了吗?”站在外头将事情都听得差不多后,火凤慢条斯理地踱进厅内,先是安抚性地为青鸾奉上一豌熄火的香茗,再眼带精光地瞄向有求于他的某两位神仙。 “我可没空在这看他脸色。”光是看到火凤那张脸,郁垒即下给面子地起身欲走。 藏冬也不拦他,仅是不疾不徐地把活留在他的身后。 “要走你是可以走,只是,若日后咱们还得再同神之器力上一回,我先声明,我可不再奉陪。”那日,只差一点点,他就莫名其妙地死在雷颐的手下,因此能走运捡回一条老命,他即在心中起誓,只要能让他走出仙海孤山,这辈子,不管是为了何人或是为了任何理由,他绝不再与神之器交手一回。 当下被拖住脚步的郁垒,暗自隐忍地深吸门气,不情不愿地踱回原处坐下。 满心意外的火凤挑高了两层,没想到这对记恨功力一等一的难兄难弟,今日竟这么能忍。 “你们的天帝,就这么容不下一个无冕?”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了,不然他俩又何须有违本性地跑来这儿向他求援?出乎意外的,藏冬乖乖地配合,“应该说,在无冕有意成为斗神之前,天帝从没将他当一回事,可就在他放话要当上斗神之后,一切就再也不同于以往。” “好吧。”火风爽快地将两掌一拍,“看在你俩今儿个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要我帮你们也不是不行。” 郁垒就等这句话,“你能帮上我们什么?” “四个字。”他的双眼在他俩身上转过一圈,“久伤不愈。” 此时不拿这个借口置身事外更待何时? “你要我们违背天帝旨意?” “若是天帝真派上了众太岁前去追捕无冕,无论找不找得著,天帝早晚会再次找上你俩。”他愈想愈觉得好笑,总觉得那座神界里的神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输不起。“与神之器交手丢了性命与脸面事小,两面不是人事大,是我的话,我就不会再去做吃力不讨好之事。” 郁垒听得一头雾水,“阁下究竟想说什么?” “罢手。”这一回火凤干脆挑明了说。 “为何?” “神之器有二,无冕得其一,试问,无冕可会纵容他日之敌?”他咧嘴一笑,面上尽是十足十的小人样。“反正急于找着刀灵好去对付剑灵的众生多得是,想与无冕为敌之人亦不可胜数,因此你们根本就毋需再去插手,日后,自会有人去成全天帝的心愿,只是前提是,那人的本事得够高才行。” 他俩直皱著眉,“不然呢?”万一没有这种人才呢? 火凤耸耸宽肩,“不然,天帝也只有亲自上阵去处理无冕了。”眼不能敌得过无冕的人选,数一数,大概五根手指都还有剩,因此神界真要解决无冕,天帝本就是不二人选,至于天帝会不会介意因此而弄脏了手,那一点也不关他的事。 由天帝亲自上阵?他们怎都没想过还有稳赢不输的这一招?藏冬不语地瞥看向身旁也是沉著声的郁垒,以目光彼此交流了好一会儿后,半晌,他俩面上同时露出一模一样的得逞笑意。 “告辞。”走神回家! “都给我站住!”在他俩大摇大摆地拍拍屁股就要离开时,总算察觉上当了的火凤,直瞪著那两道这一回下足了工本,确确实实奉行报仇三年不晚的背影。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快的藏冬,嚣张地回首睨他一眼。 “你也就只有这么点心思值得利用罢了。”哼,若不是为了那颗精明的脑袋,大爷他会来这看神脸色? “你以为我能忍著没把你剁了去喂狗,还能是为了啥?” 再也不掩饰真面目的郁垒,一脸唾弃地跟著帮腔。 “你们这两个臭小子……”额上青筋直跳的火凤,一把紧握住犯痒的拳头。 “别动气、别动气……他俩是伤患,胜之不武啊。”青鸾连忙白后头架住欲上前算帐的他。 “不要忘了,他俩要是跑去天帝或是西王母面前告状,再抖出咱们的下落,到时咱们一家大小就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司你也不希望咱们又要一年到头四处搬家吧?”就知道他们三个凑在一块只会结下更多的梁子而已。 不得不忍的火凤,气结地抹抹脸,“慢,我只有一事想问。” “说。”某两神爱理不理地回过头。 “若是日后无冕以斗神之姿挑起神界与他界的战事,你们想怎么办丫’神界自家的事,天帝本就有责自行解决,但一旦扯到了他界,只怕下一回他俩就算跑得了和尚也不跑了庙。 闻言的他俩,不作声地互看对方一眼,兴致缺缺的藏冬,只是搔搔发,懒得理会地掉过头先行步出门外,而郁垒,则是在思考了许久后,边瞧著也曾经陷害过他,此刻又想置身事外的藏冬的背影,边语带保留地道。 “哪就得看,那一界,究竟能不能请得起我们再去卖命了。” “这庄里,除了我外……都是鬼吧?” “当然。”陪客一的法王,仅以多此一问的目光瞄向发问的子问,而后在棋盘上搁下一子。 “所以你们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住在鬼界里,应是在死后才堕入鬼界是不?” “是啊。”陪客二的广目纳闷地竖起了眉心,不解夜深了仍不肯睡,执意要等到滕玉回家的她,怎会在院里同他们下棋下著,就突然问到这上头去。她实在是难掩好奇心,“你们是怎么死的?”谁教这一票滕玉的师弟们,全都像那个滕玉一般,不肯开口说说自个儿的过去。 庄里庄外,登时一片静寂,两位陪客只是在静默过后,纷纷将两眼停伫在她的身上。 “抱……抱歉。”自知失言的她连忙致歉,“我不该没顾及你们的感受问这事的……”法王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角,“这事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那个滕玉究竟有没有把他们给放在眼里呀?自个儿对子问说了一欠堆,偏偏他们的事却是只字不提,防心真有必要这么重吗? “我……”广目只开口说了一字,而后就又习惯性的把头垂下去,只是这一回,子问注意到了他似乎把头垂得比以往都还要来得低。 相较于广目满面的踌躇,对于这事,法王就坦然多了。 “我呢,是染病而死的。”他若无其事地说著,再指著身旁的广目,“他呢,是战死沙场,而西歧则是个陪葬品。” “什么?”法王搔搔发,大略地重复当年听来的说法,“在生前,西歧本是皇宫里的御厨,专司料理皇帝吃食之事,谁知在那个皇帝驾崩之后,西歧就一进给关进了帝墓里陪葬等死。” 子问完全不能明白地瞧著他们,不解他们怎么面上的表情都是如此释然。他怎可以说得这么简单?那等往事,是因为陈旧了太久太远,故在他们心上才会轻得像根羽毛?是因为经过了时间的催化吗?难道说,时间抹去了命运对人生的嘲讽之后,亦磨乎了当时的悸动,而恨意,又真可被岁月瓦解殆尽吗?不想说太多细节的法王,站起身子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交代。 “你乖乖在这坐一会儿,再过不久就是鬼后的寿辰了,西歧要我们去替他瞧瞧他为鬼后酿的祝寿酒酿得如何。” “是……”已经很习惯眼前这位俨然就是第二号牢头的她,不想再反抗地乖顺颔首。 只是就在她抬首目送著他俩向厨房走去的身影时,不知怎地,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霎时盖过了院里所有的花香,迎面而来的热意,亦带走了夜色的清凉,急涌而来的水声在她耳边带来了阵阵呼啸,自脚底泛起的寒意,很快地即将她给淹没。 燠热的南风,吹扬起她颊边的一缯发,她缓缓睁开眼,错愕地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竟又踏进了某人的心底,可她不是自仙海孤山归来之后,就渐渐再也瞧不得他人的心事了吗?怎么又…… 震耳欲聋的战马马蹄声,将呐喊杀声携至了她的前头,站在无边漠地里的她,触目所及的远处,正在发生著一场战事,一道道马背上的快影在来到她的身边后,即你来我往地在她身畔相互交击厮杀,一柄从不远处掷来的大红缨枪,差一点就划过了她的脸庞。 当马背上的战士回过头,四下寻找著在战场上仍残活着 的同袍时,熟悉的脸庞在阳光的掩映下,斜斜地映人她的眼 角。她登时错愣地瞠大了眼眸。 “广目?”此时此刻,广目正坐在一匹色泽黑亮的战驹上, 手持大红缨枪,一枪一枪地将枪尖刺进敌人的喉际之际,不 意听见似有若无飘在风中的叫唤声时,忙里分心地回首寻找 著音源,但他什么都没有瞧见,于是他又忙不迭地转过身,枪 身用力打在马儿身上,十万火急地前去营救遭敌军困在沙阵里的同袍兄弟。 漠地里突兀地卷起有若卷龙的蔽天风沙,大地顿时陷入昏暗不可明辨,强劲的飞沙掩去了所有人的视线、令马儿失去了前路,同样也被困在其中的子问,并没有合眼避开这阵根本就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令她愈看愈觉得像是术法所为的沙暴,并在袭击了他们许久的沙暴终于过境之后,难以相信地看著广目所处之地。 无端端受袭,但待回过神来时,却赫见自己与所有弟兄,全都遭困陷在一座大坑里,无一可立足之地不说,四处亦高险攀爬不上,抬首望去,那些原本不知是上了哪儿躲避风沙的敌军,竞全然无损一员,此刻正满满地围站在大坑旁,朝坑里或死或伤的他们拉开了手中的战弓。 不明就里遭败,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广目,并没有开口说上半个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们于死地的苍天一眼,接著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里射去的箭矢,不给他一个答案,前前后后飞快地穿钉过他的身子…… 一铲又一铲遭兵士挖起的细沙,在盛阳下,看来像是正在倾泄的金色海水,夹杂著沙子吹来的热风,质地柔润得有若丝绸,无法挪动脚步的子问,颓然坐在一地的沙里,什么也未能做地瞧著躺在坑坚遭到坑杀的战士们,遭那些覆盖下来的沙子给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乌黑的长发,在逼地金黄中看来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远处站在坑边观看的长发主人,就在她的视线自发稍游移至那张无片点血色的脸庞上时,一阵蚀心刻骨的寒意,当下穿过重重热意朝她袭来。 鬼后……暗缈?花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那张与庄里鬼后绘像篙直就是分笔不差的脸庞后,子问满心不解地愕看著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她,并在那一双细长且冰冷的眼睛里,意外地瞧见了……心满意足。 只是为何那等眼神会出现在鬼后的面上,子问犹不得其解,眼前的景况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强袭而来的风沙里,以袖掩面的她,在风沙止定后放下衣袖,所见著的,是身著一袭青色医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对著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脚边望向远处的城心而去,一路横倒了难以计数的尸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躯体里,大略有一半,皮肤上逼生著色泽奇怪的狼疮,而另一半,则是遭到利器攻击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来,代代相传,皆为宫中御用太医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著城中少数仍活著的人们,在城中尖声奔逃,不知还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侧过首,试著在因着火而浓烟密布的城里,寻找著与他一块进城来的上司,并再次跟上那些争先恐后想逃出城的脚步。 幢幢人影中,他忆起了这些年来,长期待在宫中冷眼看待派系斗争钓他,在来到这儿之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宫中东西两院,各据势力一方的太医们,在听闻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时,他们首先所做的,并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么救疾的仙丹妙药;他们只是忙不迭地推责于敌对的太医院,并在延误了诊疾的先机后,还错过了唯一可解疾的时间,致使疫病全国四蔓,其势无人可阻亦无医可挡。 争什么呢? 难道非要到尸体堆积如山时,那群不择手段、死命想往上爬的太医,才能除却权势与欲望,让身体里的血液温暖一点,或是终于肯睁眼看清,全天下的百姓正在受苦? 无力回天的东西两院的太医们,最后终于作出决定,上书皇帝做出最适当的处置,不顾有多少医者皆已投身于疫灾之中,不顾人们允不允愿不愿,决定将灾区万物归灭于无,以保国中他处太平,一切,重新来过。 于是,一座座染了疫情的城镇,在军队的铁蹄之下,先后在一夜夜的冥色里,纷纷化身为照亮这片深秋上地的下朽巨焰。比起天灾,比起全国四处流窜的瘟疫所造成的尸骨,更 让法王感到心冷的,是人祸。 这辈子,他从没见过那么多死于外力的尸首,但就在皇帝下了旨后,赶在军队全力开来之前,已经先行互相残杀过的城民们,合力将这座沦陷于疫疾之中的繁华大城变成一处血城,走在这座城里,稍微一个不留心,就恐又会踩著了仅仅埋藏在片片秋叶下,却无人收拾的尸骸。 在城中一度与法王失散,后来又找著法王的老人,在与法王会合后,情急地想要赶在城门遭锁之前逃出城外,但落力地跑了好一阵后,却突然没听见那一道跑在他身后的步伐声,他一回头,就瞧见法王又再次为了一名倒在路边的女孩停下脚步,甚至蹲在她的身边低首诊看起她的病况。 “别再心软了,那孩子活不成了,咱们得快点走!”老人只瞧了一眼即看出那不过是另一名已病人膏盲的将死之人,连忙出声催促著法王。 “若是连我都走了,他们该怎么办?”法王将女孩的双手交叠在她的胸坎上后,悲悯地看著犹有一些意识的女孩,张大了一双写满悸怕的眼眸,并且不住地颤抖。 “就算你留在这儿也救不了他们的!” “大人,我在这城里待了那么久,我也早已患病了。”似是早已接受了这事实的法王,兀自苦笑,“更何况,倘若真要斩草除根,那就得连根也全盘除尽,不是吗?” 若是让他们这班染了病的人走出城外,只怕疫情又要guo散了,若只是因为一念之仁而放过他,那么,先前那些并非无药可救,只是稍稍染了病,即遭到城中为了自保的百姓所屠杀的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得去面对横死? 遭祝融大口吞噬的屋宅,在熊熊的火势下不停崩落塌毁,耶在街头巷尾此起彼落的声音,听来不像是在告慰他这不得不葬身在此处之人,反倒像是不平之鸣,因为他深深明白.哪怕他再如何尽心竭力,只想为人们求得片点生机,然而站在丑陋的人性与生死的面前,人命,竟是不值一提。 当近处的楼房也陷入一片火海之时,站在法王面前的老人不安地瞧了瞧看似已看淡生死、满面乎心静气的法王,而后又忍不住回头瞧向远处突变得吵杂的城门。 “法王……” “大人,您快出城吧。”知解他心绪的法王,淡然自若地劝著,“若再有所拖延,军队就要开至城外了,到时只怕就算是插了翅,也无人可逃出生天。” 不顾一切匆忙逃离的脚步声,渐走渐远,当四下起火时,法王静坐在地,将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拥进怀里,再也忍不住鼻酸的他,就只能掩住口鼻,不让自己泄漏出一点点的情绪,而后,缓缓地闭上眼,任火势窜烧至他脚边的衣袍上。 站在枯树下的子问,原本是很想上前拉法王一把的,可这时自她的顶上,却传来一阵枯枝婆娑的沙响,她抬首望去,秋叶已然全数落尽的枝梢,不住地在挟卷著火星的风中晃动,原本落在地上不住跟著摇曳的枝影,竟逆著光,似有了生命般地不断往前蔓延伸长,而后化为一双瘦骨嶙峋的枯手,直朝法王的身后默然前行。 刺眼的火光中,丛丛焰火不断跃动,而在那其中,子问瞧见了一双绿色不带点暖意的眼眸,当她认出了鬼后的脸庞时,那一双朝著法王而去的影子,已经抵达了法王的脚边,并迅速化为了锐利的十指,紧紧捉住法王脚下的影子,再毫不留情地将它拖至底下的地狱里,未久,本还坐在原地的法王,身子即像个断了线的人偶般,静静伏卧在一地的秋叶里。 蓦然明白自己瞧见了什么的子问,不住地睁大了两眼。 并不断在心中自问…… 这是为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家国大义,甚至还带亍点遗憾,本不该死的法王,怎会没能在死后去投胎,反遭鬼后给亲手拖至鬼界的地狱? 下一刻,浓重的雾景席卷而来,卷去了法王的身影,不断自上方落下的尘上与碎石令子问忙不迭地掩住口鼻,她转过头来,在一片仓卒更迭的景象中,过了半晌她才明白自己置身在一座规模巨大的皇家陵墓外。 当困锁住整座墓穴的断龙石沉重地坠下,断绝所有生机巨响亦随之响起时,她只来得及瞧见西歧那张盛满恐慌惊惧的脸庞,以及站在断龙石外头的鬼后,她面上那志得意满的笑脸。 子问忍不住伸长了手,拨开眼前在断龙石落下了很久以后,仍旧漫扬在空中徘徊不散的尘与灰,举步踏进了偌大的帝墓内,在那墓里,她一眼即找著了西歧,此时此刻的他,身著一袭美轮美奂的官服,可他的双手十指皆沾满了囚扒挖墓壁寻找出口,所留下的断指与血痕,而在他的眸中,则是蓄满了不甘与再如何也无法弥补的悔恨……子问忍著心疼,不语地直望进他的心里。 自幼家贫的西歧,打小就被卖进酒楼里习艺,日夜专研厨艺的他,渴盼著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厨,可还只是个少年的他,都还来不及在人生的舞台上发光发热,就因皇帝驾崩而一并给封在墓室里陪葬。 其实他为厨,就只是想挣几个钱给家乡的老父买药治病而已,在他因为厨艺而受举荐进宫成为御厨一员后,他所图的,也只是对提拔他的师父们知恩图报而已,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断龙石放下时,身为御厨一员的他,与他人一般,终将永远待在这永五天日的广阔地宫里,再无感谢再无法牵挂,也再无生机。 在渐燃渐灭的人鱼膏灯火下,与他一同被扔了进来陪殉的御厨们,拚命在墙上敲敲打打,直至空气用尽灯火已熄,所有人就快无法喘息倒地之际,他们那以指甲痛苦刮过厚壁的声音,一直都没有间断过。 在那一刻,身为厨子,最是重视味道的西歧,这才头一回明白,原来恐惧,也是有味道的。 不识血泪的风儿吹来,将子问眼前这几场有若亲临的幻觉吹尽散尽,回过神来的子问深深喘了口气,试著想要摆脱方才的一切,偏偏方才据在她眼中的鬼后,却像条朝她爬行而来的狡蛇,婉蜒盘缠在她的心中,怎么也不肯离去。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身为鬼后座前的六部众,他们原本的使命,应是在座前不计一切代价保护鬼后,可她却从来没听神界之神说过,鬼后一开始是如何挑选上了他们,而他们,数百年来又是为何对鬼后如此忠心耿耿? 在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要去怀疑,那些住在这座山庄里,每一只已经遭逢过死劫的鬼类,他们在死后是否过得远比生前时还要来得好,或者这是否是出白他们的自愿?因为这座庄里的鬼类们,就像人间知足的百姓一样,平淡且甘心地过著眼下的日子,不计较胸膛里的那颗心是否已死不再跳动了,但现下……她却什么都不敢肯定了。 以往她总以为,会留在鬼界之鬼,除了身不由己者之外,留在那儿的,若不是求仁得仁,就是志向本就在此。只是对法王他们来说,这真的是他们所想要的日子吗?不明不白地遭由他人干扰了他们原本的人生,在死后一迳地为鬼后为鬼界效力,不去想念犹在人世时的一切,不去投胎回到人间过着另一段新的人生……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方才她所见的那些,并不是她的错觉或是她的想像,那是他们的过去,因为在以往之时,她不就是这般瞧过每个人的过去,也这般瞧过膝玉想要深深埋藏的痛苦记忆吗? 只是,法王他们……知道事实的真相吗? 不……他们应当是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情才对,因他们若早就知情,那么渴望生命与不舍人间的他们,还会在死后甘心为鬼后效力吗? 挥之不去的那一张森冷笑颜,有若不肯散去的冤魂,浮浮沉沉地飘映在墙角边,鬼后面上令她不寒而栗的笑意,仿佛正无声对她说著…… 不过是个手段罢了。无止境的寒意爬窜至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紧紧缚住,忽然间一具高壮的身影遮去了廊上映在她面容上的烛光,令她的面前一暗。 “子问?”满手捧著自厨房里偷偷摸来的糕点,广目弯著身子,好不担心地瞧著她苍白的脸蛋,“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我……”她眨眨眼,怔看著近在眼前的这一张关心她的面孔,好半天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拿去。”趁她仍在发呆时,同样也跑去厨房偷东西的法王,快手快脚地将用油纸装著的桂花糕塞进她的衣袖里,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不满广目居然偷得比他还要多。 看著法王总是别扭不老实的坏德行,与高头大马却心软善良的广目,子问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都遭困在喉际,她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鬼后那抹仍留存在她心坎上的影子,也不忍出声去破坏眼前这份似家人般的小小幸福,可是…… 沉沦的情绪,始终都抽拉不回来,在她仍是日不转睛地看著他俩时,眼尖的法王在瞧见了她身上的夜露之后,忙不迭地伸手推著她。 “你就早点去歇著吧,别再等大师兄了,那位仁兄没啥值得你烦恼的——”发挥唠叨本性的他才念她念了一半,骤感下对地突然顿住,“我们脸上有什么吗?”她干嘛两眼发直? “是因为今晚吃太饱吗?”广目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也只想到这个答案。 “不懂事就闭上嘴。”法王一掌熟练地招呼在广目的头顶上,然后板著一张脸直瞪向闷葫芦性格的她,“你若不是哪儿又不适了,就是有什么事又在暗地里瞒著我们了,哪,你自个儿捡一捡,看你是要承认哪一样。” 她只是……替温柔善意的他们,被迫遭逢了种种命运,感到不值而已。不想大老远绕路走山庄正门,近来已经很习惯攀墙回家的滕玉,翻身跃墙而过,两脚方落地,远远的就瞧见子问不语地一手掩著脸站在院中,而围绕在她身旁的法王与广目,则像是一头雾水地想要求解。 “我先声明,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吃我们的豆腐,我们都是被迫的。”在滕玉一步步朝他们走来时,觉得有必要自清的法王,告饶地抬高两掌以示清白。 “委屈你们了。”没把心思放太多在他们身上的滕玉,两眼专注地滑过子问的面容。 “那还用说?”遭到忽略的法王没好气地哼了哼,识相地拖著还赖在原地的广目,“走啦,再留在这儿,是又想回去洗眼睛吗?”不让子问继续留在院里空站,滕玉牵起她的手,边领著她往客房走,边多心地瞧著她那若有所思的脸庞。 他也不拆穿,“气色怎这么差?”每日都在这庄里不出大门一步的她,按理,应当是没什么人与事有机会让她心事重重呀,怎么她又摆出这副让他想多了会头疼的德行? “只是累了而已。”子问连忙振作起精神,免得他又要在这事旁敲侧击上好半天。“手边的公事都办完了?”通常被他虚晃几招探了探后,她再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也都被驾轻就熟的他给探出来了。 “嗯,大致上。”他再狐疑地多看她一眼, 大致上?那么,就是鬼后交给他的差事,他并未全办完?鬼后交予他的究竟是什么差事,使得他必须来来回回跑了鬼界那么多趟?是因为攸关鬼界存亡或是和平的大事吗?还是说……这又是鬼后的一己之私? 想到鬼后二字,脚步即像被拖住了般,没法全然抛开前头心情的子问,索性停下了脚步,直接转头问向身边的滕玉。 “滕玉,为何你要为鬼后效力?”就算法王他们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内情好了,但领著一班师弟的他,难道也一样毫不知情? “你怎会突然想问这个?”她重重一叹,“回答我就是了。” 都怪他,在助她摆脱了所有的心事之后,她就成了一件心事也不能再搁在心上的人了,不然她也不会变得一刻也不能忍。 “我并不是为了鬼后,我是为了鬼界之鬼。”他并不后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投胎,停伫在幽冥之界的作为。“因生在人世时,他们身不由己,死后亦然,所以我想,我至少可在他们死后为他们尽份心力。” 虽说鬼后法力高强,但鬼后不善待鬼,早就不是什么可隐瞒的事实,若不是有他们在座前拦著鬼后,只怕从不在乎行为阴不阴损、惇不悖理法的鬼后,早就死尽、虐尽鬼界众鬼了。 然而就算是如此,鬼后还是有著非存在不可的必要性,若是无她,只怕人间早巳失了序,因此即便鬼后有万般不是,鬼界众阎罗争权斗势又有多么惹他不快,他还是得站定在他所选择好的位置上,不动半步。 静看著他的子问,在他面上,找不到半分疑惑,只找著了深信下疑的决心,没有把握能够在这事上头动摇他,也不知若是在这时候动摇了他,并让法王他们也都知道了后,法王他们该如何自处?而这在日后又将对鬼界造成什么影响? “子问?”滕玉在她沮丧地垂下眼睫,手挽著他的臂膀,深深地倚向他时,伸手拍拍她的面颊。 取来藏放在袖中的那一小包桂花糕,边嗅著它清香诱腹饿的香气,边回想起法王他们每日既安定又无他求的生活后,子问决定将那些仅被她窥看到的不甘,全都化为手中的桂花糕,由她一口又一口地吃下腹,将秘密化为她的血肉,再不让他人知情。 “明日起,你让这座山庄到处转转好吗?”她摇了摇他的手臂,然后再细细咀嚼著口中西歧的新作品。 “你想上哪?” “哪都好,我想周游人间一回。”有花堪折直须折,她还是把握时间好好参观这座她总没机会四处远行的人间好了,至于那些磨人的心事,日后能解与否,并不是此刻的她该干涉太多的。滕玉怀疑地挑高朗眉,“理由就这么简单?” 她很想叹息,“我真的没在打什么歪主意。”以往的她,在他眼中就这么没有诚信可言吗? “那,要不要顺道回神界逛逛?”虽说神界现下乱成一团。 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突破万难带她前去走走。 她想了想,微笑地挽紧他。 “不了,我较喜欢这座人间。” 第十一章 十日之前,打从仙海孤山一役以来,由六界的代表们合藏放于神界的神之器弯月刀,不知遭何界众生自神界盗出,下落不明。就在十日后,鬼界正欲大肆庆祝鬼后寿辰的那一日,因叛变之名逃向地狱深处的鬼界罗刹,广向鬼界众鬼宣布,神之器弯月刀落于他之手,即日起,以弯月刀为凭,号令鬼界众鬼从于他的刀下,听他之命将鬼后拉下后座,自鬼后手中夺来鬼界。 在听闻这消息后,滕玉迅速将盘丝山庄迁移至靠近阴阳交界的尽头,恒久燃烧著万念业火的噬焰关口处,并派遣了盘据在庄里的幽冥大军,前去鬼界与夜叉等六部众们会合,暂时性地守护住了鬼后的安危。 而就在今晚,在鬼后派来了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前来庄里与他商议之后,即使事前滕玉再怎么不愿与神之器交手,终也成了一场无法实现的幻梦,逼得他不得不再次重新体验,与生死交关面对面时的那份感受。 一见滕玉独自步出大厅,候在厅外的广目与法王立刻紧张地走上前。 “大师兄……” 滕玉皱著眉,“你俩还不动身?”不都说情况危险叫他们先回鬼界了吗?怎都搁下正事还杵在这庄里? 对此事始终抱有疑虑的法王,难得抗命地垂下头低问。 “咱们真得去对付那柄神之器?”倘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叛变那还好,但……神之器?神界出动了多少的神仙也都无法得其一,亦无法与之对抗了,更何况是他们? “此乃鬼后亲命,不得不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棘手的滕玉,很是后悔当初他为何要刻意让罗刹有了喘息的机会,并且在日后得到神之器,为鬼界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法王不满地握紧拳心,“你明知这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在鬼后的座前,不是有著一大票专司谄媚逢迎的阎罗吗? 为什么每回有事时,就不见他们一如以往地争著出头,反倒全躲得不见踪影?而罗刹想要一统鬼界,这不是全鬼界的大事吗?他们师兄弟六者之责,也不过是专司守护鬼后而已,凭什么这一回又要滕玉领著他们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他们又凭什么……要已死过一回的他们。冒著那等可能会灰飞烟灭的危险,而又总在事后,在众鬼的眼里,只能换了个求仁得仁的眼神?他们从不想要这样的好口马? “法王。”滕玉扬声打断他,以眼看向身后,小声向他示意,“别忘了新上任的国师仍在庄里。”这话他在这儿说说就好,可千万不能传到鬼后的耳里。 “可是——” 滕玉仍是不给他质疑后命的机会,“根据夜叉回报,罗刹已率众打下了大寒与烈焰两座地狱,咱们得在他有机会打到鬼后座前之前将他给拦下来。” “那子问呢?”眼看怎么也没法说动他,法王索性将心一横,再也不管他与子问两人到底是想自欺到什么时候。“你要带著我们回去鬼界拚命是可以,但她呢?难道你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扔下她?”难道他以为,子问会眼睁睁的看他死在鬼界里吗?还是说,他太有把握可以实现对子问的承诺,因此他绝不可能会死在刀灵的手下? “二师兄……”左右为难的广曰,在滕玉蓦然木著一张脸,不肯在他们面前泄漏半点情绪时,忍不住拉了拉法王的衣角,要他少说两句。 “你究竟知不知道现不是什么节骨眼了?你以为她还有多少——”法王压根不管那么多,毫不客气地继续戳破滕玉在骨子里压根就不敢承认的事实,可在这时,一道耳熟的女声及时阻止了他未竟的话。 “法王,别再说了。” 早在得知刀灵被窃出神界后,和滕玉一般始终抱著对神之器隐忧的子问,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从不怀疑离开了仙海孤山的神之器是不可能有平静的一日,对于这事,她想六界也早巳做好了准备,而她更不怀疑的是,无冕早晚都会找上刀灵的拥有者,杀了之后再夺得另一柄神之器。 站在远处廊上的子问,在法王收声住口,黯然地垂下眼眸寸,一双水目改而看向那个打从鬼界新任国师来到庄里后,就一直不肯好好看著她的滕玉。 她轻声叮嘱,“你去吧,记得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 “嗯。”撇过脸去的滕玉,即使是在她离开廊上之后,亦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广目不解地看著他俩之间不自然的生疏模样,还未搞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时,一刻也不能再待的滕玉,已大步地走向庄门,就在他即将走至庄门之处时,庄外突如大雾般快速漫来的霞光,令他不得不再多拖延上一段时间。 他弹弹指向身后交代,“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真是,什么时候不找上门,偏偏挑在这个当头。 亦感觉到与上回一模一样的佛界气息后,广目刷白了一张脸,连忙拉走仍是一心抗拒著返回鬼界的法王,匆匆遁向庄内的后门以避强大的佛气。 盘据在庄门外,看来虽是祥和美丽,但对鬼辈之类却是丝毫都不愿领教的佛法霞气,令站在原地不动的滕玉,即使已尽全力撑持著了,仍是不堪忍受地往后倒退了数步,但出乎他意料的,自门外走来的不速之客,在察觉到了自身强大的佛气造成了他的不适后,即刻意收敛了自然而然显露在外的法力,并停住步伐不再往前多走一步造成他的负担。 看了来者的反应后,只听广目说过一回,却从没机会亲眼见过,因此不是很有把握的滕玉,试探性地问。 “佛界圣徒?”原来……从不曾交过啥子友朋的鬼后,她口中的那个界外之友,生得就是这副不像佛界中佛又不像人间的和尚,不伦不类的模样。 “正是。”晴空悠然自得地颔首,“在下晴空。” “有何贵干?”他可没大把的时间留在这代鬼后交际。 早就听闻鬼界发生何事的晴空,先是看了看满面不耐,甚至还带了点心火的滕玉一会儿。随后便将目光调至他的身后,一迳地开始在庄里寻找著子问的身影,可他虽很快即找著了,但那个子问,却在察觉了他的到来后,反而不像上一回般地主动出来见他。 唉……不都早就警告过她了吗?偏偏她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听劝。 “我来这,是因我想有始有终。”在滕五的目光已从不耐演变成全面下友善时,晴空不禁抚著额,直在心底大叹好佛难为。 “什么?”没头没脑的,他说什么? 刻意窥探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滕玉的胸膛一回,大抵知解了滕玉的心中事之后,晴空的眉心忍不住又再打上一圈结,并且有些后侮,他干嘛不肯老老实实地照子问的要求袖手旁观,反而今晚要来这儿挖掘自己善心的底限究竟在哪儿。 “你可知子问是何等佛物?” “不知道。” 晴空的叹息更深了,“她从未告诉过你?”她也不必连这事也一路瞒到底吧?且就算是要瞒,那么瞒尽天下人都无所谓,怎么她就连这个滕玉也不让他知晓? 滕玉无奈地笑了笑,“谁教你们佛界的口风都紧得很?” 为了自己的诺言,因此子问不说,他就不刻意去问。 “她是佛祖因怜悯人间而流下的一颗眼泪,此乃佛界的说法。”他才懒得管佛界上头那些拉拉杂杂,却什么道理也没有的一堆规矩是怎么讲,既是都无佛要说,那就由他来说吧。 滕玉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挑明了方才那句话里招来他疑心的部分。 “你的看法呢?” 晴空以眼神嘉许著他的上道,“依我看,她不过是遭佛界所遗弃的一样佛物罢了。” “那……”面上神情明显受到动摇的滕玉,口气有些不稳地问:“她也是这么看待她自个儿的?” “应该是。”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给看进眼底后,一阵不好的预感直在晴空的心底来去个不停,同时也令他的眉心愈结愈深。 一想到还有另一件不能耽搁的要事还等著,原本心绪纷乱的滕玉,飞快地重新振作起情绪,不改习惯地先行怀疑起来者的目的。 “你来这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向你传个讯。”晴空想了想,干脆转而改把目标放要他的身上。 “我?”可广目说过于问才是他的朋友啊。 晴空搔搔发,“因她出手神之器一事,遂令佛界改变了心意,佛界有意让她重返佛界并安排她潜修佛法。这是那日她在仙海孤山上,不惜豁出一命所换来的恩泽。” 恩泽? 不要她、不理会她的死活、不在乎她流下了多少眼泪,任由她痛苦地活了一辈子,在她即将要殡命之前,就只因为她想要为人间尽最后一份心力,因此才对她另眼相待,重新记起他们佛界,原来曾经在人间遗弃过她这么一颗眼泪? 这等佛界,未免太过势利,也太过一相情愿了。 滕玉不以为然地道:“她不会领情的。”子问的固执,何不于他?更何况是在她恨了佛界那么多年之后。 “那你呢?到时你会不会领情?”不在乎被泼冷水的晴空,乙脸兴味地看著他面上藏都藏不住的怒意。 他又再次陷入十里迷雾中,“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晴空含笑地朝他摆摆手,打算就此住口不再打扰他手边待办的正事。 站在原地思索著他这句话的滕玉,怎么也想不通他的话意,当晴空的身影就将消失在大门处时,他沉声地道。 “我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晴空回过头来,鼓励地朝他眨眨眼,“那,你可得尽力留住她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么尽力著的吗? 满园的花儿已全数谢尽,眼看著让人流连的春日已然走远,在他记忆中满是心伤的忧日又再次地到来,滕玉不知,在这一回,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必须将大义摆放在他的面前,强行将胸怀里的柔情抽走,他不知道,在他转身远赴鬼界之时,子问她会不会就此消失在他这已停止的生命里?又或者,在他离开她的这段期间内。她会不会一声不响就悄悄地离他远去? 方才不看她,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再多留恋一眼,他恐怕就会弃鬼界于不顾,什么都不要看不要管,抛责弃任不顾一切地留在她的身边,可就在他别过脸去后,他又担心,这厦做是否会伤了只想与他好好道别的子问。 可他……并不想道别。 他不想道别的,对于她,他从来就不想。 即使都已遭法王拆穿、遭子问看透,他还是不想承认真会有那一日的到来,因在他的心底,总有著一道声音,夜以继日地不断告诉且安慰著他,只要不去承认,那么他就多勾留住了一份希望,哪怕是几月几日都好,甚至是几个时辰也可以,只要他能够留住她……那就好了。 留在庄外始终没有离开,一迳呆站苦等的晴空,在庄里那一道不得不割舍的脚步,总算追著其他师弟的脚步返回鬼界报到后,有些受不了地大大叹了口气。 “唉……”没事让他知道这么多干啥?这教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试试袖手旁观这门学问啊? 横过夜空的夏日银河里。丛聚且灿人眼的繁星没有回答他,倒是在他近处的庄门在滕玉走后即缓缓关了起来,晴空不经意瞥看一眼,赫然发现在这庄里还有著谁留守在里头后,他莞尔地扬扬眉,而后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敲起刻意将他拒在庄外的门扉。 被敲到烦不胜烦,可敲门者却又像是有著可以敲到地老天荒、非把庄门给敲开不可的耐性,特意来此将鬼后之命交与滕玉,同时也照鬼后之命,在这躲上一阵好避过鬼界之乱的轩辕卫,在敌不过这阵磨鬼的折腾后,总算如晴空所愿地前来应门了。 “许久不见了,大人。” 瞪著他面上的笑脸,轩辕卫不禁很想同他好好抱怨一番。 “你交友的范围也未免太广泛了些吧?”为什么他只要一出现在人间,不管他上了哪儿,他就绝对会撞上这尊他怎么也避不掉的闲佛? 总是笑咪咪的晴空,下一刻,敛去了面上所有的笑,两眼老实不客气地用力将他打量过一回。 “大人。在下可以向您讨份您欠过的人情吗7’眼不能够左右鬼后之鬼,大概也只有轩辕卫这位殿前红臣最具分量了,而他呢,则是一点也不介意再多拖几个人下水。 他不是慈悲为怀、重视友情的佛辈吗?居然在忠人之事后,还不忘为自个儿讨些好处当报酬。 轩辕卫不情不愿地问:“你希望老夫怎么做?” 位于鬼界众地狱里,除开无间地狱外,可算是最深处的大寒地狱,终年披覆著下融化的雪花与吹之不尽的风霜,一座又一座有若尖刀的冰山山头,静静耸立在冰原的那一端。 在这片触目可及的大地上,风儿日日夜夜刮起新雪,带宋了从没有停止过的冷意,白雪在风儿的卷势下,一道道卷飞上天形成了一条条肆虐且割划大地的飞刀,冒著遍身的寒冷踏上此地的滕玉,在找著了手拥刀灵,全然不避讳就这么与他冲突上的罗刹时,并没有急著追问他想要登上鬼界九五之尊的理由,他只是淡淡地问。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自神界得到神之器的?” 罗刹扬起一手,朝身后弹了弹指,“我有个很好的帮手。” “座前玉面阎罗?”一见到自罗刹身后探出来的那张面容,滕玉恍然大悟,“潜进神界的是你?”怪不得…… 怪不得任他再怎么想破头,也想不出究竟鬼界哪一鬼有那等本事,可事先得知神界将神之器藏放于何处,并绕过三界联合布下的守卫,没想到,盗出弯月刀之鬼,竟就是当初由鬼后亲派至神界,与其他两界一块拿下刀灵,也一块封藏神之器的鬼界代表。 可他既然当上鬼界代表一职,那么在鬼后座前的众位阎罗中,他定是鬼后最是深信,也最是倚重之鬼,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著手背叛? 面容上覆戴著一张白玉所制的面具,身著一袭白袍貌似文人的玉面阎罗,缓缓走出罗刹的身后,和罗刹肩并肩的站定,不疾不徐举目与他相望。 “不错,正是我。” 滕玉总算是搞清楚了,“策画叛变一事,是你的主意?”他本在纳闷,罗刹不过只是只空有武艺却没有半点脑袋的莽鬼罢了,怎可能会有那个心思和计较去扯鬼后下台?原来背后真正的主谋,竟是另有其鬼。 “我不过是顺势乘势罢了。”早在无冕于神界放话欲得斗神一位之时,他就已开始计划了,只是他没想到,事情竞进行得这么顺利。 “你对鬼后有何不满?” 本是单调无半点表情的玉制面具,在他的话尾一落后,随即变得狰狞可怖,隐忍多年的玉面阎罗,再也不想囚禁心底那头名叫恨意的兽。 “你何不去问问暗缈,为保后位,这几百年来她做了多少龌龊之事?”他人或许不识鬼后真面目,但他可清楚了。 滕玉有些没好气,“她的性子本就不光明,这事,不是众鬼皆知吗?”都在座前伺候鬼后那么久了,他是头一日认识鬼后吗? 神界虽由天帝一统,但除开战事之外,天帝可没法强迫神界众神去做什么违心之事;而佛界则是众佛各居一方并各自为政,每尊佛都由己得不得了,也从没能拘束他们些什么。 可鬼界就完全不同了,这座鬼界,从头到尾就是鬼后高站在万鬼之上,一鬼独大独统的世界,就算鬼后心情一好,要明日的日头打从西边上来,或是想把整座鬼界的所有地狱重新排列过一回,也没有任何一只鬼敢有半点意见,更何况是该怎么去对待座下众臣众鬼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且听前人说,眼下的情况,其实已经比千年前的景况还要来得好多了,至少鬼后渐渐学会了不放权力,就像是与鬼界息息相关的投胎大事,职权已交由织命、问命、判命三位阎罗去做,不再如同以往一般,将众鬼的生死全都紧紧地握在争中不放。 “但就算是龌龊,也得龌龊得有品。”回想起在座前所见魁后的所作所为,以及鬼后又对他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后,五面阎罗就恨不能尽快赶至鬼后座前一清旧恨。 滕玉再赏他一记白眼,“在鬼后的身上,怎可能会存有品德那类玩意?”也不想想她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不觉得太强求了点吗? “玉面,别同他废话那么多了。”老早就想一试神之器威力的罗刹,不具耐心美德地向身旁的同僚建议, 岂料玉面阎罗却扬起一掌制止他,“不,朕等了那么久,就等著能够与他面对面的这一日。” 朕? “你……”为了那耳熟的声调与用词,滕玉登时愣了愣,石敢相信地瞧著始终将真面目埋藏在面具底下的同僚。 “君臣一场,你连朕的面貌都不记得了?”徐徐揭下那张面具之后,他仍是贵为一国天子傲视天下的目光,在滕玉的艮中看来是再熟悉不过。 片点仍残留在滕玉心上、没被子问带走的记忆,像是根始终隐藏在心中的锐刺,一下又一下地再次刺痛滕玉之余,也为他招来满心的疑猜。 “在服完刑期后,你竟没去投胎?”据他所知,与月裳犯下同罪的皇帝,不早在多年前已返回阳间了吗?怎么还会停留在…… 玉面阎罗也不想有所隐瞒,“朕自愿留在鬼后身旁担任阎罗一职。”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不好好的去人间重新做人,反而隐藏在鬼界里,甚至参与了罗刹的野心?这个皇帝在搅和些什么? 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难道那事你仍被蒙在鼓里?” “何事?”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 “鬼后杀了月裳。” 惨惨的阴风刨起地面上由眼泪而凝结成的冰霜,化为一阵阵细小的箭雨,一下又一下地刮过他们的面庞。站在他面 前的滕玉,有片刻问,还以为自个儿是因耳畔咆咆呼啸的则声而听错了。 “……什么?” 执意要他听清楚的玉面阎罗,一字一字地道:“月裳根本就没有登上九转莲台去投胎,当她在这座大寒地狱里服完罪期后,鬼后即命魍魉将她杖杀于冰山山脚下,令她灰飞烟灭,而我,就连片点尸骨也寻不著。” 当他追逐著月裳病死的脚步,抛下人间站在万民之上的天子地位,也跟著来到了鬼界时,他曾认为,生死并不能分隔有情人的两颗心,也不可能令他冷却下胸膛里那份炽热的真爱,可他事后才明白,他错了。 因生前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天地的罪刑,死后的他俩,分别被判进了火炎地狱与大寒地狱里赎偿他们在人世时的罪孽,他原以为,只要他们挨过了百年的刑期,他们便能在投胎转世前,相约在孟婆亭之前相会,再携手一块回到人间重新来过。 独自在忘川桥面上等待的他,等待了数之不尽的长夜,却迟迟不见月裳前来的身影,而看不过眼的守川人与孟婆,则在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继续等下去时,这才告诉了他,无论他再如何痴盼下去,他所等到的,终将只是个虚无。 月裳怎会死在鬼后的手里?他不信。 可即使再不信,自他盗来的前孽镜里,仍是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欲前来赴约的月裳,以及带著魑魅和魍魉的鬼后他们的身影,无止无尽的霜雪盛大吹来,掩去了月裳微弱的呼救声,也吹散了她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 看著他那双因恨意而显得灼灼灿亮的眼眸。曾经也同样深陷在那等情绪中无法抽身的滕玉,再了解不过那代表著佧么样成分的恨意,同时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倾其所有动用了恨意后,那么像道影子的它,不会随著日换星移而消减,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熄灭,若非找著由满腔愤恨所构筑而起的迷宫出口,那么便将身困其中永远苦无去路,如同逆风点火反烧己身般,到头来,头一个遭恨意所毁灭殆尽的,即是拥有者本身。 只是滕玉还是不明白,当年杀他的这个皇帝,手拥三宫六院、妻妾无数,而月裳只不过是他的战利品之一而已,为何他要为了月裳离开人间,甘心放弃投胎的契机,停留在这不见破晓的世界里,甚至因鬼后杀了月裳,而不惜要赔上整座鬼界也要鬼后生悔? “你真爱月裳?”想来想去,能够让人舍生忘死的,也只有这个千古不变的答案了。 玉面阎罗自嘲地笑问:“若非如此,朕又何须甘冒骂名永垂青史,不计一切夺臣之妻,而后,甚至更进一步抛家弃国?” “月裳不过是想当上皇后罢了,为达她的私心,她不在乎他曾利用过谁。”虽说不想质疑他的真心,但滕玉还是要告诉他,令他不惜抛弃一切的女子,在仍是他人之妻时,总在人们面能隐藏的真面目。 他毫不后悔地道:“而朕心甘情愿成全她。” 高挂在漆黑有如暗墨的天际上,时而遭云朵遮蔽的残缺月儿,忽隐忽现的光影,无言地照出两道一模一样,迷途已久却不想知返的身影,滕玉看著他面上的坚定不移,恍惚地觉得,这莫不也是现下的他自己? 皇帝是如何待月裳的,不就像他一样是怎么待子问的?不约而同的,一前一后的他们,都选择了不看不理不听,毫无悔意,执迷不悟的陷下去,明知苦无一线生机,却还是不想逃离,也不想为自己求得半点解脱。 就像法王警告过他的,在事前,他明知日后的他,对于子问与子问的心事,那不会是他所能承受或是逃开的,可是百年来满目疮痍的孤寂,与一片空白的生命,在有了子问的介入后,就像她总爱著的衣裳般,渐渐地重新有了大地回春的契机,那以往他不敢再次想像的爱恨别离,化为子问总是不怎么高的体温,虽是一开始有些想逃避,但最后还是安安静静地栖息在他的怀里,视他为唯一的港岸,任由他为她抹去所有泪滴,而他,也因此想再冒险赌一赌,哪怕最终将会是遍地再也不能收拾的伤心。 就只是为了她而已。 下一阵风雪刮过之时,吹掀起玉面阎罗的衣袖,他瞬也不瞬地凝视著滕玉的眼眸,让滕玉清清楚楚的认清他此刻从何而来的恨意源头。 “鬼后是为了你而杀月裳的。”他能得月裳,是因滕玉,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之所以会失去月裳,竟也是因为滕玉。 滕玉撇过脸,“少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来,我可从未示意过鬼后要她为我做任何事。”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可去左右那个女人?还有,他是同情皇帝与月裳的际遇,可那并不代表,在已托付了忠心之后,他会容许任何原因而引起的背叛。 “但你却不知,鬼后为了将你留在鬼界,不惜斩去所有与你有关之人或是鬼。你不会真傻傻的认为,你的死,与你宗族所有人之死,仅仅只是朕的一念杀心而已吧?” 从不曾有所动摇的过去,在那双带著快意的眼眸里,没来由的开始颤摇,滕玉瞠大了眼瞳,下意识地想要去反抗玉面阎罗口中所说的那些他从不知道的一切,因为长久以来,在他的心底,所经历过的事就是理所当然的认知,可他却从不知,那竟会是一场精心巧设的算计。 这不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会是一场骗局? 这要他……怎么去承认痴愚遭骗的他,胸口里那一相情愿相信的真心? 反覆试了好几回才有法子开口,滕玉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 “鬼后她……在我生前即勾结了你?”谁来告诉他,他脱口说出的猜测,并不是真的,这只是……只是…… “她答应成全朕一个心愿,且助朕一臂之力。”玉面阎罗扬高了下颔,满面快意地笑讽著他面上的震惊,“你的死,从来就不是朕与月裳两手造成,当初提供这主意的,可是鬼后!” 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 难道就连死亡,也不能抛开身不由己,好让他毫无疑虑的全盘置信吗?死后遭逢的鬼辈人生,他从不怨,也从未有过不平,可为什么,就连他仍活在人世时的人生,也得接受他人恶意的摆弄,也要同样的身不由己? “现下你终于明白你所效忠的鬼后的真面目了吧?”遍身舒畅的玉面阎罗,在他垂下头不发一语时,再进一步地逼问:“告诉我,被强行夺走了性命还得效忠于她的裙下为她卖力卖命,这滋味好受吗?” 一迳任由风雪吹打狂袭的滕玉,许久过后,总算是缓缓抬起头。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与你无关。” 在一旁听了他俩之间陈年旧恨已够久的罗刹,失了耐性之余,直向踩在滕玉头上踩得正过瘾的玉罗阎罗提醒。 “别同他罗罗唆唆那么多了,你若要报仇,待会儿由我杀了他便是,别忘了咱们还得赶去鬼后的座前。”这个滕玉也不过是附加的利益而已,真正的大礼,则是那个鬼后必须得因他们而让贤的大宝之位。 “告诉我。”自觉已经听得够多,也懒得再耗下去的滕玉,木著张脸,伸手扳了扳颈间,“你就为了月裳而反鬼后?就如此?” 玉面阎罗森冷一笑,“暗缈她不该因你而毁诺的……”为免滕玉因月裳再妄动他心,或是有了想要与月裳远走高飞的意图,故鬼后才不惜毁诺也要杀了月裳换得滕玉永远的留在鬼界,因此若他要算清,那么,他既不能漏了鬼后,更不可能掉了滕玉。 比滕玉早一步先行返回鬼界,确定鬼后眼下安全无虞之后本是留守在后座前的法王与广目,在迟迟不见手下传来滕玉已枚平叛军的消息,捺不住性子,硬著头皮匆匆赶来此地的他们,本是已做了前来替鬼收尸的最坏打算,可就在他们来到这座让鬼一路清凉到底的大寒地狱后,却愕然地发觉,事情,好像与他们所想像的有点出入。 不耐冷的广目,边抖索著身子,边不解地瞧著连根头发都还没掉的滕玉。 “大师兄,你……你在做什么?”就先前所看到的,在对方有著神之器的状况下,那位仁兄……不会是在聊天吧? 滕玉耸耸肩,“没什么,不过是听听他造反的借口。” “受不了他……”法王一手抚著额,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可以在这时跟对手套交情。 眼看鬼后最想隐瞒的秘密,都一一来到了跟前,玉面阎罗忍不住仰起头,对著漫天凄苦的风雪放声长笑,再狠狠地回过头来,一手直指向滕玉的心房。 “鬼后之事,你该怎么去向你背后的那班师弟交代?在有了你的前例之后,你不会不清楚鬼后是如何照例挑选其他座前六部众的吧?” 什么?就连法王他们……也都是? “大师兄,他在说什么?”嗅出其中不对劲的味道后,法王忙不迭地看向滕玉那张已然铁青的脸庞。 在这节骨眼上,玉面阎罗更是下遗余力地大声喝问:“你敢让他们陪你一块认清事实吗?” “给我住口!”愤声回吼向他的滕王,压根就不想在这时再去扰乱法王他们尘封已久的心情。 玉面阎罗不耻地哼了哼,“到头来,你仍旧是个什么都不敢为的懦夫,还是一心只想成全你自己的忠义而已,就像你上辈子一样。” “你错了。”滕玉挺直了身子,在做足了准备后单脚往旁一跨,准备性地站稳了脚步,“这一回,我不是为了自己。” 遭他俩忽视很久的罗刹,眼看时机终于来到,先是一手将玉面阎罗推至身后,再朝滕玉亮出了手中之刀向他提醒。 “你似乎是忘了我手中有著什么。”在他得到神之器之后,这个鬼后纵容在人间游荡的六部众之首,还以为仍有著往日的威风吗? 滕玉嘲弄地瞥看他一眼,对于他的搞不清楚状况,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会以为……神之器,是不择主人的吧?”枉他还以为这个罗刹事前是去练了什么足以一步登天的神功,或是获得了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法力,不然就是有著毁天灭地的意志,才有那份自信前去抢来神之器,没想到,他居然还足以往的罗刹一个,这实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什么?” 他干脆说得更清楚,“凭你的道行,拿它,还嫌不配了些。” “你说什么?”莫名遭辱的罗刹,铁青著一张脸,才忿忿地扬刀想要拉刀出鞘一刀解决了他时,身子猛地大大一颤,而后错愕地看著手中文风未动的弯月刀。 “我说了,这神之器可不是人人都拿得起的。”滕玉很高兴地看著自己的假设果然无误。 “这……这是怎么回事?”无论使上了多大的气力,或是再怎么催动自身的法力,却怎么也没法将刀拉离刀鞘,这令从没料想到这景况的罗刹,额上登时布满了大汗,并且心急地一试再试。 没空耗在那儿看他不断尝试拉刀离鞘的滕玉,在原本满心皆是胜算的玉面阎罗,一张志得意满的脸庞转瞬间变得讶愕与羞恼,眼见苗头不对,即想要弃罗刹于不顾之时,自袖袍里取来一卷画轴,将它朝上一扔。 飘飞在空中已然摊开的画布上,栩栩如生地详绘著遭鬼后亲封在画卷里的杀生百鬼,丹青笔下的他们,色彩鲜艳、绘功精致,滕玉凌空捉来一支铁笔,在画卷落地之前,落笔如闪电股地迅速点阅了里头的数鬼,任由他们在下一刻,带著凄厉的嘶叫声破卷而出。 当破卷出世的众鬼,争先恐后地朝罗刹飞奔而去之后,跟在其后的滕玉,看也不看地朝旁瘘出一记掌风,人鬼界多年,未曾有机会习过武艺的玉面阎罗,犹未逃远,立即应掌倒地,少了一个后顾之忧后,滕玉瞬也不瞬地瞧著前头,以一柄不出鞘的神之器,即吓退众鬼的罗刹,而就在他一接近后,他将袖袍一扬,盘据在他掌腕上的两条滕蛇,即朝罗刹的颈子咬去。 不设防被咬了两口的罗刹,在滕蛇的毒液麻痹了他的上半身之时,他大喝一声,一记雷霆万钧、力摧群山的重拳,直直地捶落在脚边的冰面上,转眼间即塌陷毁坏的冰原,一鼓作气地将无立足之地的滕玉逼退了数步,然而不打算让他有机会拔出神之器的滕玉,一退到安妥之地站稳了脚步之后,便扬起两掌使劲朝前一震,强烈的掌势催动起冰原上所有破裂的冰雪,凶猛地集中袭向罗刹。 背后击来的一掌,令倒在冰面上的玉面阎罗,脑中昏茫了许久,划破他面庞的霜雪,在好一会儿后才令他清醒过来,兀自咬牙忍痛的他,挣扎地想要自湿滑的冰面爬起,蓦然间,一双青靴步至他的面前,拦阻了他的去路,他的身子大大一颤,未久,他不甘地闭上眼,静等著夺去他这具死躯的重袭到来。 可等了许久,他所预期的毁灭并没有来临,满心纳闷的他,将双目的视线一点 一点地往上挪移,半晌,他不解地看向面无表情的滕玉。 “为何不杀我?”滕玉平淡地答来,“我的职责,只是枚平叛乱,至于该如何发落你,那并不是我的责任。” “我就不信你的心中无恨!”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玉面阎罗的眼瞳不住地瞠大,未久,像是不甘似地,他瞪视著滕玉面上那极度令他感到刺眼的冷漠。 “对你,没有,因该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对于月裳所有相关之事,总觉得心湖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的滕玉,在这一刻,所深深回想起的,并不是记忆中月裳头戴后冠时的模样,亦不是这个皇帝那一纸亲书他赴死的圣诏,而是岁月都已泛黄后,子问那为他而盛在眼里的泪意。 玉面阎罗不死心地再问:“对鬼后呢?”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转身走开或是摆脱的,因在这其中,深受其苦折磨的,还有另一只因爱孤独了数百年的孤魂呀! “那则不是你该关心之事了。”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的滕玉,扭头朝旁喝声一唤,“广目!”六部众的职责里,身负审断一职的广目,闻声后即低首摊开两掌的掌心,在两掌掌心浮映出血色的文字后,大声念出鬼后的圣裁。 “鬼后有令,即决即斩!” 自冰原地下窜出的六阴差,皆有著同样炯青色的脸庞,破冰而出的他们,迅速在安静的冰原上分散开来,其中三名阴差捉住了早已趴平在冰上的罗刹,拖拉著他的两脚,一语不发地将他给拖至冰雪底下,而另三名,则是下头玉面阎罗的挣扎,其一紧紧箍住了他的颈子,另两者则是分别站立左右扯住他的手脚,在玉面阎罗不及喊出声时,三者同时奔窜向不同的方向。 在那一刻,滕玉别过眼,并未去看玉面阎罗的下场,也无心再去探究,为爱不惜一切这么做,究竟是值与不值。 “余孽呢?”他在收拾好画卷后,拾起那一柄令各界众生疯狂的神之器,再缓缓踱向法王的身旁。 “他们跑不了的,夜叉他们去追了。”法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就是神之器?”怎么看起来就像是一柄普通的大刀而已?在那里头,真住了个由三界联手合造的刀灵吗? 也是头一回有机会亲眼一瞧神之器的滕玉,扬高了手中之刀,回想起方才罗刹欲拉刀出鞘时面上的拚劲后,他也试着一手覆上刀柄想要拉刀出鞘,借此试试自个儿的能耐,可在这时,一股强大的拒力自他的掌心传抵至他的心稍,令他的十指有若炽火焚烧之余,亦令他掌心麻痹得什么知觉也没有,他不禁愕看著手中无论是谁也不愿成全的兵器。 刀灵她……竟对自个儿下了咒,强行将刀身封在刀鞘中,不愿为任何人所用? 很少能看见滕玉满面错愕的法王,才想问他是怎么回事时,近在他面前的滕玉警觉性地望向天际,并一掌狠狠地将他给震离了原地老远。 在确定他俩已走得够远后,双目一刻也不敢自天际移开的滕玉扯开了嗓朝他们交代。 “广目、法王,你等速返鬼后座前保驾!” “什么……”好不容易才站稳的法王,下意识地随著滕玉的目光看去,就见本是幽暗不见一丝光明的天际,顿生了万般耀目的强烈金光,“这是怎么回事?” “快走,”没空同他解释的滕玉,不遗余力地扬声催促,同时拉卷出袖,一鼓作气地将卷中的百鬼全都点阅出世。 宛若流星坠落的刺眼灿光,将纯白的雪地映照成一片难以逼视的碎金,大地蓦地重获光明,雪原上,道行浅了点,来不及隐匿其行迹的鬼辈,在一具身影逐渐成形,围绕在周围的万丈金光朝四下剧射而来时,登时形消于无,就连一声叹息也没法留下。 身著一袭黄金战甲的无冕,手握神之器剑灵,任由身后一袭战袍在风中不断飘打,面上那冷然傲视一切的神态,并不是与他阔别数月的滕玉所能想像的,而滕玉更没料到的是,区区一介神界之神,在没有其他神人的助势之下,竟能凭借著一己之力,打开鬼后为他界众生所设下的鬼界结界,就这么大刺刺地板进鬼界最深处的地狱。 “本神懒得同你废话。”无冕将手中之剑的剑尖指向滕玉,全然没将他看在眼底的道:“你听清楚,我来这,可不是特意来同你叙旧的。” “得到一柄神之器犹不能满足,因此需要连另一柄神之器也给夺走,如此才能让你心安?”就算他什么原由也不多说,滕玉也知他会来此的来意。 无冕就是欣赏他的不拖泥带水,‘谁教我是个贪心的神仙?” 虽说早就料到会有此日的到来,但它,也未免来得太早了些,这让事前只为平乱而来的滕玉,不禁满心怀疑起,眼前这位身份与能耐明显高出当时头一回所见的神界之神,他究竟是怎么在突破结界后,一举跨越过鬼后在各层各殿地狱所布下的重兵,来到这可说快抵鬼界之底的大寒地狱。 “你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你说呢?”无冕挪开眼,瞧了瞧手中之剑后,再满意地看向他。他……以手中所握的神之器,一路过关斩将,举剑杀来此地? 恍然明白他做了何事后,滕玉震惊地握紧了手中不肯出鞘的刀灵,怎么也没法相信,那些成千上万,数百年来安分固守于职位上的众多鬼兵鬼将,在今日竟因另一柄神之器之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全都送了鬼命。 身为斗神的无冕,真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不会以为就为了成全他个人的私欲,鬼界会容忍他这般大开杀戒大杀鬼界众鬼吧?他知不知道他剑下所杀的,是一心只想等待刑期已满,好能投胎回到人间的无辜之鬼?还是说,为了柄弯月刀,他不惜与鬼界为敌,也要挑起鬼界与神界之间的仇隙? 飘散在风里的哀哀泣音,一声又一声地,仿佛这一刻都在滕玉的耳边啜泣地低低倾诉,那不得不被迫殡命于无的不甘,这让怎么也无法咽下这口气的滕玉,难忍心中恻然地瞪向不惜代价的无冕。 “他们是被迫待在鬼界的。他们最大的心愿,不过就只是想再投胎为人罢了!”虽说神之器无罪,但那些痴心的鬼类也无罪呀,他怎能就这般断送了那么多的思念与期待? 岂料无冕只是微偏过头,状似可有可无地问。 “我该在意吗丁’ 徘徊在耳边的啸音,在风儿伴随著耀眼的金光而来时,彻底在风雪中消失了最后一丝踪影,五指紧附在刀柄上的滕玉,不管再怎么握紧手中的刀柄,他仍是又恼又恨地发现,即使在这一刻,他手中的刀灵还是下定了决心,选择不让他挽回半点余地。 “若我是你,我会主动交出弯月刀。”一开始即摆明了来意的无冕,更进一步地向他恫喝,“就算是鬼界之鬼不只千万,只要剑灵在我手中,便没什么能阻挡得了我。” 滕玉反覆地咀嚼著他的话意,“这意思是,倘若我交出刀灵,你就会放鬼界众鬼一条生路?” “对。”他笑了笑,随后冷目以对,“可惜我不信。” 头一回见著无冕时,无冕做了什么,他自己或许已记不得了,但因子问之故,至今他仍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若不是有著子问拦著,摆明了想要挑起神界与鬼界之战的无冕,早就得偿所愿,弄得两界一片风雨了,这要他现下怎么去说服自己相信,如今已是如虎添翼的无冕,不会去完成当初功亏一篑之事?因为,无冕他,不就是一直想要有个开战的理由而已吗? 遭到拆穿的无冕,仅是撇撇嘴角,“啧,你这么难讨好?” “不回你不妨再有诚意一点。”滕玉随后弹了弹指,那一只以往总是追随在他身侧、前些日子就已先行返回鬼界的幽冥大军,顿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各个已成骷髅的鬼界众兵,在受令后即扬起手中各式的兵器,有若潮水般地汹涌奔向无冕,转眼间将他淹没。 崩天烈地的震动,很快地自前头不远处传来,滕玉勉强定持住遭震乱的元神,懊悔万分地看著长年来忠心随在他身侧的幽冥兵团,在神之器的面前,变得无比渺小,甚至可说是不堪一击,一道又一道幽魂的身影,就这么在他眼前一一被毁于无。举剑一口气灭了螳臂挡车的幽冥兵团后,杀上了瘾头的无冕,边再扬剑解决那些出卷的百鬼,边忙里分心地问。 “你肯定还有不回?” “大师兄!”因不放心只遗了广目前去护驾的法王,在眼睁睁的看著百鬼也烟消云散时,忙不迭地大声唤他,希望他能速速避上一避。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快走!”滕玉看了他一眼,弃下手中不管用的弯月刀后,抽出腰际的佩剑杀向无冕。 “慢著,大师兄……”没法叫住他的法王,赫见弯月刀落地,忙不迭地冲上前拿来无冕一心想得之物,但两掌掌心所传来的热意,又令他不得不飞快地弃刀。 炫白的光影逐定了满天的金光,跌坐在地的法王,动弹不得地看著他前头的雪地上,仿佛开了道门扉似地,遭人一掌划开了冰冷的空气,而后一道纤影自门内款款现形,朝滕玉的方向走去。 佛界的佛?扬掌想要抵挡光束的法王,在某种熟悉的感觉漾至心稍时,突地睁大了眼,撒开了掌指,一骨碌地自地上站起身跑向她。 “子问!”待在人间里,始终没法突破鬼后之法的子问,好不容易趁著鬼界结界遭无冕所破后,才有法力赶来此地,可两脚才一踏上此地的她,映入眼中的头一个景象,即是滕玉手拿凡器与手中有著神之器的无冕对抗的景况。 她心头顿时狠狠一绞,欲发出的言语全梗在喉际中,怎么也没法发出声。 滕玉他疯了吗?手中没有刀灵的他,只凭己身之力也想与无冕抗衡?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所面对的,可是神界再过数千年也难再觅得的斗神啊! “子问……”在见到她的面容后,法王霎时忘了身在什么处境,一来到她的面前,他即忙著想将她给拉离此地,可这时,子问却硬是止住了脚步,直看向他手中所握之物。 “弯月刀?”滕玉他是在想什么?为什么它会在法王这个局外人的手上?法王在她二话不说地将刀抢过手,并使劲地想要拔刀出鞘,好前去助滕玉一臂之力时,莫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没用的,别说是你,就连大师兄也拔不出来……” “出鞘啊!”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的子问,犹不死心也一试再试,哪怕是遭烫伤了掌心,磨破皮的两掌皆已渗出了汨汨不断的血珠时,还是一心想要借它挽回滕玉一命。 “子问……”不愿见她如此折磨自己,可又不愿见居于下风,一路遭无冕压著打的滕玉将可能会形消骨散,劝与不劝皆不是的法王,忍不住因此而红了眼眶。 “出鞘,快出鞘……”眼看滕玉再也撑持不住,心急的子同,哽著声,再也忍不住地朝它大声祈求,“求求你,快出鞘啊!” 直沁耳鼓的尖锐啸音,霎时平定下了大地上纷乱嘈杂的一切,令雪原上所有的众生,好半晌都听不见任何声响音韵,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所有众生都似法王那般不得不掩住双耳,跌坐在地怎么也站不起身,唯独远在雪原另一端的三者,仍好好地伫立在冰雪之上。 刀剑被迫交击的那一刻,刀灵与剑灵所发出的强大刺耳悲鸣声,令滕玉与无冕都因此而震慑住了心神与身躯,怎么也没法挪动自个儿半分,然而就在回荡在雪中的声音远去,滕玉这才清楚地看见在他的身前发生了什么事。 一手将弯月刀拔出鞘后,下一刻即现身在他俩之间的子向,及时以身挡住了无冕朝滕玉捅来的一剑,并同时以手中之刀奋力刺向无冕的右肩,在无冕不置信地看著她时,伤处血水直冒的她,倾尽全力再以一掌直击向无冕的心房。 “你……”受了这一掌的无冕,抽开了深深刺进她身子里的雷颐剑,以另一手掩著胸口,颠颠倒倒地后退了数步。 劈裂天际的响雷,在这时再次夺走所有众生的听觉,无冕猛然抬首一望,就见不惜耗用上所有法力的鬼后,已自天际罩下一副巨掌,一把捉住了无冕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走了无冕。 不断沁出的血水,像是没有止意的暖泉,自子问背对著他的身子里一迳地流了出来,濡湿了滕玉的双手、漫过他的胸口,再将他淹没在眼前一片似是永生不醒的血海之中。 无法停止喘息的子问,缓缓地回过头,滕玉整个身躯霎时大大一震,忙不迭地将站不住的她一把拥住,蹲跪在地上,在确定将她抱妥后,再以掌心直压住她冒血的胸口。 掌指之下的血液,温暖得令人心惊,而她芳容上的笑意,则是太释然、太满足得令他心慌。 “你曾问过我,我的心究竟在哪儿……”子问深吸了口气后,抖颤著手拉来他的另一掌按在她的心口,凝睇著他问:“它就在这。你感觉到了吗?”心中所有防备遭到击溃的滕玉,难以承受地深深一喘,深知无论此刻他再如何欺瞒自己,遭神之器所伤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丝存活的希望。 “这一回,我不救人间,不救众生,我就只是为了你而已。” 眼眸中光芒渐淡的她,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般,非但没有半分的惊慌,面上甚至带了点处之泰然。 他不断摇首,“你明知我不要你来此的……” “可我从来就不打算让你一人去面对神之器,因为,没有你的人间,我留著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安抚地抚上他的面颊,心满意足地感觉到他颊上那一如以往总能令她安定下来的冷意,可她并不想要的,是他此刻那一双看来远比在失去了月裳之后,如此悔痛难当的眼眸。 慢了好一会儿,总算有法子看清发生何事的法王,跪立在雪原的那一端,极力想要否认现实地不断摇首,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自他喉际所发出的哭声。 当不曾见过的泪意也跟著蔓延在滕玉的眼底时,躺在他怀中的子问,放松了身子,再也不想理会这片天地间所有繁琐的人与事、大义与同情、私心与爱情,眼底,仅仅留存著一张她想要记住的面孔。 “你忘了?我还没有好好同你道别呢。”这一生,或许处处都充满了遗憾,或许都是一望无垠的不得意,可她仍旧因他而度过了一段真正的人生,因此,不管再如何,她都要像来时一般,和他好好地珍重道别。 她不想要有遗憾。 充斥在心房里满满的懊悔,令滕玉难以自抑,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回他所能紧捉住拥有的那一刻,可已错失的过去,却不肯让他回到先前,只肯让他一再地对白己埋怨。 为什么……在离庄之前,他突然心生胆怯不敢面对?为什么在轩辕卫来到山庄通知他之前,他不好好把握最后的机会,将她拥在怀中,珍重地与她话别,反而逃避似地躲开了她? 他明明是那么的珍惜她…… 可到了最后,逃开了的人,却也是他。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前所未有的倦累像是蹑著脚步而来的偷儿,正俯首看著她,子问侧过脸,疲倦地倚在他的胸前低声说著。 “告诉我什么?”她总算是告诉了他,那个她一直不愿启口的秘密,“我是颗佛祖因怜悯人间而不意滴下的泪水,为了怜悯而生、为了怜悯而存在。倘若有一日,我对人间再无半分怜悯之心,那么,即是我该消失的时候到了。” 闻言的滕玉,更是难以遏止心痛地将她用力拥紧。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怕的。不必为我担忧,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愿…… 这些话,是谁说过的?而他,在这一刻,又怎能不怕? 是谁都好,谁来帮他否定一下眼前令人心碎的事实吧……拜托。 求求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好,谁来代他否定这噩梦般的现况吧,千万别让他独自一人咬牙去承认,他亦是个罪人的这个事实……谁能来告诉他,在这刻,到底该怎么继续把这个谎言圆下去才能求得一个不破灭的梦想? 穷尽己身之力,看尽他此刻心事的子问,再也没有力气,如同以往抹去他的爱恨一般,再次抹去那些令他伤心的记忆,因此,纵使万般不舍,更不愿他再回到熟悉的孤寂里,可她还是得带著笑,好好的对他说—— “谢谢你给了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不要,还不要……”强烈抗拒的滕玉,不住地将她拥紧在她耳畔否认,“你听我说,时候还未到……” 无能为力,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著他想要说服她的面庞,曾经在子问眼眶中干涸的泪意,在这一刻,像是总算见著春日的冬雪,无法遏止地崩落融解,而后悄俏滑至她的心底。 告诉她,她是多么的不愿、多么的不想与他道别离,她不舍地扬手抚遍他面上的每一寸、每一个令她追念的往昔,爱之恨晚的遗憾,坦坦映在她的胸口,就是不肯让她挽回些许。 在认识他后,她才知道,人生里所走过的步迹,可以苦涩难当,也可以是鲜美甜蜜,而那座她曾经爱之又弃之的人间,在有了滕玉的相伴之后,此时此刻回想起来,竟是让她如此怀念如此美丽。 生命是如此落落起起,究竟是怎样的柔情温煦,才能融化永恒的寒冬散去她所背负的孤寂?该是如何的一往情深,才能留住水面上一朵偷偷漾开的涟漪?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为她织造所有的温馨,再为她留下不能抹灭的记忆? 这一次的放手,是否会成了永生的别离?她多么想拭去那颗挂在他眼角却流不出来的泪滴呀,可是不断漫涌上来的倦意却像一潭深沉且温暖的幽泉,漫过她的四肢,盖过她的呼吸,并且催促著她闭上眼睛。 很是伤心,怎么也无法不去在意。 但她也知,上天不会再去成全她最后一个应许。 因此纵使她耗尽了身躯里仅剩的骨血零丁,为他动用了这一生倾尽所有的全副感情,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去猜臆,日后。在没有了她的凄清长夜里,当他仰望夜空熠熠繁星,却再也看不见身旁相偎相依的知己,他那早已喊停的生命,会不会就此而成了一片灰烬?而她,又该怎么去忘记? 怎么忘记? “子问……”哽咽难以成言的滕玉,俯下身子,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他抱得是那样的紧,并在她的眼眸渐渐不再睁动后,像是要将她嵌进他身子里般,使劲地捉住她不让她有机会离开他。 子问微微一笑,即使再怎么不愿分开彼此的距离,下一刻,她仍是在他极力想要挽回她的目光下,整个形体消蚀飘散,最终化为最初时的一颗泪滴,坠跌在他的掌心之中,无声远去。 第十二章 听法王说,在那之后,耗损了泰半法力、身负重伤的鬼后,要求神界交出斗神无冕给个交代,并同时要求天帝将无冕手中所拥的剑灵交予三界,由三界重新封印于神界尽处,再不得重见天地,可出乎众界众生预料的,天帝竟断然拒绝。 为了颜面,也为了斗神不惜毁伤鬼界也要夺刀灵一事,不满彼此已久、老早就只需要一个借口的神鬼两界,不愿遭他界看轻的状况下,战事一触即发。 单单只为斗神一神,已是元气大伤的鬼界,本是全力反对鬼后为出一口气而向神界掀战,可就在鬼后不顾一切命统辖内的十八层地狱众阎罗,与十八层地狱外众地狱里遭到永生囚禁、法力强大无比的鬼囚们也加入应战的行列后,本就不甘同伴遭杀的鬼界众鬼,亦感染了鬼后志在必得的心情,动员了鬼界上下,也要参与两界之间期待已久的一战。 但那可不包括他们。 法王并不是很清楚,那个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的鬼界新任国师轩辕卫,究竟在鬼后面前对他们说嘴了什么,因在鬼后亲自击退了斗神、平定下了整座鬼界之后,鬼后旋即颁旨,永远罢黜护驾不力的座前六部众于鬼界之外,再不许他们返回鬼界一步亦不许投胎,铁了心要他们自此之后流落于人间与众界之中。 对于这事,法王与广目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西歧和其他师弟,在深明鬼后的性子下,即使不明白为何遭诬遭黜,到头来,他们也只能咬牙接受后令,随著法王他们一道离开了鬼界。 而这一切,滕玉都是在事情已成了定局之后才知晓,因在战中遭神之器所伤的他,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数月之久。 在滕玉重伤的这段期间,为了滕玉也为了子问,广目与西歧镇日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一迳地天天哭、天天等,除了哭声外,这座失了欢声笑语的山庄,一直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身子款款落定在曾来过两回的园子中,晴空很不习惯地看著整片园子就像是秋日已尽,所有草木全数枯萎凋零的景象,而在步人大厅里后,虽说天性是不可抗力之事,但他都已把全身上下的佛气给尽力压到最低了,但眼前这群鬼辈除了那个还算赏面的滕玉外,全都避如蛇蝎般坐得离他远远的,还不时以驱赶蚊虫似的目光瞄向他。 而他更不习惯的是,滕玉面上似是什么都失去了的模样。 “我不都说过,你得尽全力留住她?”亏得他事前还特地跑了一趟前来警告,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当成了耳边风。落得了这等下场,能怪谁呀? 滕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著那一日,在他手中留下了一颗泪水的印痕,边在心中安慰著自己,就算子问她人已不在他的身边,但她的心,却还在…… “连你也不能想个法子吗?”不愿再看滕玉这般下去,鼓起勇气的法王,捺下全身的恐惧试著请晴空再卖他们一个人情。 “还能想什么法子?”晴空没好气地摆摆手,“她的使命早就已经结束,我也同他说过佛界有意要子问回到佛界,而佛界向来就是说到做到。”听了他的话后,滕玉的眼中霎时绽放出光芒,忙不迭地抬起头。 “她在佛界吗?”他原还以为,手中的泪滴,就已是他仅有的全部了,难道说晴空叹了口气,实在是很不想解释,“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什么意思?” “现下的她,仅空剩眼泪这一颗形体,若不是看在她是佛物的份上,只怕就连这个也没法剩下。” “你不能回去带她离开佛界吗?” “不能。”晴空乏力地以指拧著眉心,“更何况,就算我带走了她又如何?你要的只是一颗眼泪吗?”事情真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线希望,又悄悄被烧熄了,滕玉的眼眸再次黯淡了下来,同时也使得期待落空的法王他们,不约而同地一块瞪向这个既给希望又让他失望的不速之佛。 “别那样看我,在子问随著无冕一块离开神界时,她早就有了得赔上一命的打算。”大叹好佛难为的晴空先是瞪回了那票鬼辈的眼神,再回过头看著那不知什么叫心死的滕玉。 “还有,你已强迫她多留在这人世一阵子丁,你还想如何?” 滕玉低落地问:“她……可还有再离开佛界的机会?” “这就得看佛界的意思了,而我向来就不擅揣测上头之意,故我不知她会有何下场,因此你就别再为难我了。”听宿鸟说,现下佛界因斗神擅自出战鬼界一事,正头疼得很,因那个满心怒火的鬼后,一状告上了神界之余,亦找上了佛界,要求佛界与鬼界连成一气去讨公道,因此上头的佛们哪会有那等闲情逸致去理会子问的下场?只怕她早就被忘了也说不定。 泪花朵朵盈满眼眶的广目,满心沮丧地问:“那你今日是来这做什么的?” “我是来——”晴空才开口说了几字,整个身躯忽地大大一怔,半晌,他错愕地转身走出大厅,站在廊上两眼朝园子里搜寻了许久,接著他两眼一亮,百思不得其解地自己然枯萎的牡丹花丛里,拾起一颗遭子问弃置在园中,色泽再难错认的晶莹珠子。 为什么……这颗被修罗道盗定的玩意,会出现在此地? “我想……”他侧过脸,朝滕玉亮出了手上的舍利,“咱们或许还有个机会可放手一试。”有这种东西他们就早点拿出来嘛。隐隐约约察觉出他手中之物是何物的滕玉,在法王他们不得其解的目光下,恍然大悟地问。 “你想拿那玩意儿当赌本?” “若是不能善用,那么这玩意儿,也不过是个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晴空的面上恢复了以往一贯温和的笑意,“如何,要不要陪我一块赌赌看?”虽然说,他完全不敢保证它是否会管用。 滕玉感激地垂下头,“你尽管去做便是。反正……我已没有什么可再失去了。” 急著想回家去试试手中得来不易的舍利能做些什么的晴空,走了几步后,忽地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朝滕玉问。 “你会等她吗?” 滕玉怔怔地看著他,仿佛在这一刻,他再次瞧见了子问回过头来,朝他轻声地问…… 倘若有日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爱一个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结果,因为爱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所以,等待也一样。 “我会。”早就有了肯定答案的他,毫不犹豫地应著。 晴空百思不解,“即使她已化为原形,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现人间?” “我会等。” “等上百年、千年?” “我等。”皇帝为了求得一段与月裳短短数年的情缘,不也不辞万苦,甘愿用整副人生、所有的岁月和烟消云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他?况且,一季的暖意,够他抵挡将来无数个寒冬了。晴空愈听愈是疑惑,“为什么?这值得吗?” “因我答应过她。”滕玉知解地瞧著晴空面上无从明白的表情,“晴空,你明白什么是心痛吗?” “不明白。”别逗了,他已经招惹够多的麻烦了,且在看了子问的下场后,他更是没有半点想要尝试的心情。 “终有一日,你会懂的。”不知怎么地,滕玉就是有这种预感。晴空敬谢不敏地绕高了两眉,“我可不希望有那么一日的到来。” “就叫你不要哭,你听见了没有?”晴空两脚一走,法王即再也忍不住硬是在外人面前忍住的犯痒拳头,一拳就朝在听完滕玉的话后,泪水就毫无预警开闸的广目揍去。 “人家、人家……” “什么人家不人家的,你又不是个大姑娘!”一看到泪水,就马上回想起子问那张令他们忘不掉的脸庞,心情早已不好到极点的法王,当头又再敲他一记。 目送走晴空漫天的佛气,缓缓将目光调回这一票的师弟身上,滕玉思索了许久后,开始积极地对他们做出安排。 “你们走吧。我会想法子捎个口讯给鬼后,说明你们之所以护驾不力,乃我之过,看在过往的份上,我想鬼后会撤去连坐之法免你们一罪的。” “我不走!”乍闻鬼后二字,情绪明显变得激动的广目一骨碌跳至他的面前,“我说什么都不离开这座山庄!” 不希望他们所眷恋的一切都因他而化为鸟有,滕玉仍是不改己志。 “你等本无罪,跟著我,没好处的。”就连他也不知自己的这一场等待,将会漫长到何时才有止境,他们跟著他。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陪著他流浪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广目更是大声驳斥,“谁说我们贪过什么好处了?” “我不是常告诉你,不懂说话这门学问就少插嘴吗?”法王一手掩上广目的嘴,边以衣袖擦著广目面上开始泛滥成灾的泪水,边淡淡问向滕玉:“大师兄,你为我们著想的立意是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愿意领情?你不会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情吧?”这几个月来,睡昏头的鬼可不是他们这几个。 不解他话意的滕玉,在法王自怀里掏出一面自鬼界拿来的前孽镜,在镜前一弹指,以往子问曾在他们身上看见、而鬼后一心想要隐瞒他们的过去,即清清楚楚地映现在镜面上,滕玉震惊地瞪看著镜面,接著双目急急扫向面上神态看来算是平静的法王。 眼看一双衣袖都已被广目哭湿,不想整个人都泡在泪水里的法王,连忙掏出一条汗巾供献给都快冲垮龙王庙的广目止止大水。 “我们是在被逐出鬼界后才知情的。生前是怎么死的,要我们不怨,这根本就不可能办得到,且眼下我们该著眼的,也不是那木已成舟的过去之事,因此我们决定留在这儿陪你等等未来。”与其要他们这票师弟再傻愣愣的回鬼界为那个坑陷他们的鬼后卖命。那还不如叫他们回去造反,当下一个叛徒罗刹算了。 “我不是有意瞒你们的。”滕玉并不希望他误会。 “我知道,你是那日才知情的。”明察秋毫的法王扬了扬嘴角,“你的伤还没好,歇著吧。” 拖著广曰一块定至外头,心乱如麻的法王两手才替滕玉关上厅门,站在廊上的广目立即把他整个人拉过去,将他当作一块抹布用力擦著无法控制的泪水,法王朝天翻了个白眼,再自怀里掏出两条汗巾。 “喏,再擦擦吧。”希望里头的那尊,也能像这样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就好了。 最是不想要的梦魇,在他的否认之下终究还是成了个真,最是不希望这班师弟知道的真相,亦在镜中无可遁逃的现了形,滕玉站在窗边仰望著灰蒙蒙不见一丝灿烂日光的天际,不禁要想,是不是只要他怀著什么期待,就不被允许能够实现? 风儿徐徐吹来,随风而来的冰冷雨水轻拂面上,银色的雨丝美丽地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道道已与他擦身而过的往事,化为阵阵的寒意,击打在脸庞上,令他由里至外遍身疼痛不已。在他面前,已经再也见不著那张芙蓉似的笑颜,也再见不著,她轻轻踩过雨水时所留下的点点涟漪。 抬首望向什么都看不清的天际,冬日,似乎就要来临。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著人间这片与佛界同样湛蓝无垠的天际,子问很想叹息。 为何……每尊仙呀、佛的都有衣裳可穿,独独她每回来到人间报到时,就得被脱得浑身光溜溜的? 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枯坐在一大片车长约有半人那么高的草原里,苦于四下找不著寸缕布料的她,伸长了纤臂抱住眼前一把又一把的长草,将之拉来身前,试著想借此将自个儿的身子全都遮起来,只是……她总不能带著一大堆没啥用处的杂草四处走吧? 都怪那个根本就不具备半点同僚道义,送佛也不肯送上西天的晴空,在一脚将她自云端踹下来之前,为什么不好心的再多送她一段路,直接送她至盘丝山庄?不然,那借借刚回人间,神智还不太清的她一件衣裳也成呀!瞧瞧她这副德行,别说是问个路了,这下子教她怎么能见人嘛。 上一回,她好运气地遇著了个善心过多的青鸾,而这一回……那个她没机会听完他回答的皇甫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头跳出来找她算帐吧?愈想愈觉得不安的她,赶紧再多拉来几丛嫩绿的草叶把自个儿该遮的地方再多遮上一点。 据方才那位害得她落得这么狼狈的现况,临走之前不忘向她讲解来龙去脉的晴空所说,为了让某只鬼类达成心愿,晴空可是一口气动用了所有能卖的面子、所有能坑的友朋,先是找上为了寻找不负责任的她,已经找得气急败坏的皇甫迟,再找来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佛界四大护法,齐心合力地为她还魂,其中被拖下水的宿鸟,则是发挥所长,洗净了她长期以来为他人承担的心事,还她一身清爽干净,而以上的这些,眼下佛界……全都还不知情。 虽说,为了等待还魂,没有了身躯却借用了晴空等众佛集合起来的佛法,在佛界等待了数十个月的时间,可之后她回想起来,对那一座她曾经渴望后来也失望过的佛界,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半点家的感觉,因她在混沌之余,想的念的,皆不是那些像是走不进她心底的佛与仙,而是另一张深深刻划在她心头,始终未曾有过片刻遗忘,光阴褪不去颜色、岁月也变更不了容貌的脸庞…… 自她顶上罩下来的一道身影,遮去了她面上的骄阳,她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张令她朝思暮念的容颜。 啊……是了,就是这张脸。 她之所以愿意苏醒,渴盼著能再来人间走上这么一遭,就只是因她想再见他一面。 匀净的笑意,亭亭地在她的芳容上漾开来。 “你怎会在这?” “我说过,我会找到你的。”站在她面前,弯下身子俯看著她的滕玉,面上不带半分遗憾悲伤,有的,只是她久违又熟悉的笑容。 “能借我件衣裳穿吗?”瞧见远处草原上两道熟识的身影,她有礼地再问。 “当然可以。”他边答边脱下身上的外衫,亲手自她的身后为她披上,然后看著她三两下就将它穿好拢紧,出现在他面前赏心悦目的春光,短暂得有若昙花一现。 穿好衣裳后,站起身的子问,仰起头,定定地瞧著高大的身子再次朝她俯探下来的滕玉,抖索著手,迫不急待地将她拥进怀里。 “滕玉?” 当冰冷的身躯再次彻底温习起她那一身令他想念得销魂蚀骨的暖意后,数十个月来强自忍下的心痛与不忍别离,再也不容压抑地全数尽情释放,他颤动地环紧了曾经消失在他怀里的这个身子,感觉自个儿曾经为此而流离失所的魂魄,又再次聚合在他的怀中,还他一颗完整而不是四散的心。 “你总算是回来了……”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这一次在寻回她之后,那些曾经缠绕著他的恐惧与懊悔,他要永远抛开,再也不尝上半口别离的滋味。 “嗯,我回来了。”她满足地闭上眼,“是我要让你为所欲为的,我怎可错过对你偿恩的机会?” 锐利感十分鲜明的存在感,很会挑时机地出现在他俩的身后,察觉了那道不算陌生的气息后,她与滕玉双双转过头去,就见面色铁青的皇甫迟,一脸不快地站在他俩的身后。 面对著双目盛满怒火的他,子问有些惶恐地对他陪著笑。 “你没忘记咱们的约定?”呃……就说他的性子不好,他果真还在记恨。皇甫迟横她一眼,“我说过你得听完我的答案。”她以为他情愿大费周章的去助佛界那票天敌一臂之力,全是为了谁呀? “那,你的答案呢?”她忙不迭地颔首称是,并且竖耳静心聆听他那恐怕是这辈子头一回下定决心的回答。 皇甫迟正色地道:“我没有你的善良,也没有多余和不管用的慈悲,因此,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守护这座人间。” “即使你会伤痕累累?”在看了她的下场之后,他还想要步上她的后尘守护这座人间? “对。”不容置疑的话语。掷地有声。 “皇甫迟……”他专横地打断她,“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在我已决定介入这座人间后,今后你就再也没有插手的余地。”现下才想后悔,不嫌晚了点吗? “好吧,我明白了。”虽说,她的本意即是要他接下衣钵而已,但…… 静立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的滕玉,一手揽过她的腰,怀疑地目送著皇甫迟说完话即转身就走的身影。 “你确定你没挑错对象?”依他看,皇甫迟与她,根本就是性子截然不同、且天南地北的西人,所采取的手法,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我肯定。”既然皇甫迟都已下定决心,那么这世上就无人可再动摇他,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会相信他的选择。 “走吧,咱们回庄。”亲耳聆听她放下最后一件心事之后,滕玉挽著她的手,陪她一同跳向草原的另一端。 遥看著为了她而停栖在远处的盘丝山庄,子问没想到,始终都找不著家的她,对于它竟是如此地想念,而她,则是个渴望返家的疲累游子,强烈的归属感笼上她的心头,生乎头一回,她是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最想要归去的地方会是在哪。 走在她身旁的滕玉,握紧了失而复得的小手,两眼片刻也不想自她的身上挪开,当她也下意识地将他的掌心紧紧握住不放时,一种有如终于度过了白雪皑皑的漫长冬季,温煦无比的暖意,自她的指尖缓缓攀上他的身子,解开了他的寂寞,也融化了他的孤寂,不再一身冷清。 “你有什么心愿吗?你想要些什么?” 看著他面上那抹发自心底的笑,子问不禁忆起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我已经什么都拥有了。”她欺身投入他的怀中,两手紧紧拥住他,就像是已牢牢地捉住了幸福一样。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亲口对你说……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就算这可能只是一场难以达成的梦,我还是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会好好的珍惜你。我不想贪图你些什么,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我想让你幸福地活著。 与广目躲在远处草堆里的法王,吸了吸鼻子后,撇过脸,习惯成自然地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打汗巾全都塞进广目的怀里。 “拿去,你少又来了。” 感情丰富相当容易感伤的广目,兀自用力洒泪。 “人家忍不住嘛……”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有偷偷哭?不然他的鼻子干啥红得跟什么似的? “走吧,咱们去通知西歧一声,今晚得准备一顿丰富的甜点大餐。”法王一把拖起他,打算赶在某二者回庄之前先行回去。广目迟疑地指著他的衣袖,“二师兄,你袖里的东西…… 还要留著吗?” 法王低首自袖中拿出那面在失去了子问后,所有师弟们拿来当成缅怀过去之用的前孽镜,他抬首看了看那一双定在他们前头,相依相偎不再孤单的身影,接著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之镜往身后一扔。 “也对,咱们再也用不著这玩意了。” 久违的夏日再次来临,驱尽了那一段漫漫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止境的寒冬,草原上风吹似浪,万顷碧波将眼前的夏日染成一片翠绿,而那只方才遭法王遗弃在原上的前孽镜,在日光的直射下,镜面灿眼刺曰,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个诱惑。 拂过衣衫的原上青草,带来了婆娑悦耳的声响,在走至铜镜的近处后,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的皇甫迟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思索了好半晌,本是打算回过头置之不理的他,在想起了方才于问面上的笑意后,他又忍不住旋过身,一反初衷地弯下身子拾起那面镜。 因日光之故,闪著一片刺目金光的镜面,令人不适地几欲合上眼,可就在皇甫迟欲弃镜之时,镜面蓦然大暗,不见尽处的黯色掳获了整个镜面,他定眼细瞧,一道微弱的光影在黑暗的深处逐渐蔓延开来,而后离镜面愈来愈近、愈看愈像是道人影,直至他看见一名女子就站在与他此刻所立一模一样的草原上,不语地仰首看著苍茫的天际。 透过铜镜,他头一回这般深深记住了一张只瞧得见些许的侧脸。草原上穿窜过耳的风儿,似是叹息般地奏起萧凉的声韵,在原上此起彼落,但他却连一声也没听进耳里,只是仔细瞧著镜中那一张始终不肯侧过脸让他多看一眼,弧度优美、像是天边的月儿般不可碰触的侧脸,一迳地希望镜中之人能够好好回首让他见她一面。 骄阳闪烁似金,镜中令人难忘的芳容遭到日光掩去,他别无选择地闭上眼,在下一刻当他再次看向镜中时,先前所见之景已不覆见,他只瞧见,方才的那名女子。此刻在镜中身著一袭绣有金色凤鸟的华丽后服、头戴珠翠后冠,一步步地踩在宫前金阶之上,不一会儿,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她停下了脚下的步子,狠狠地拉下头上所戴的凤冠,再一把将它用力掷向远处,无视阶下举朝大臣们个个面无血色,而后,她忿忿地抬起螓首,用力瞪看向镜外的他。 站在镜外的皇甫迟,愕然地看著她不甘的眼神,只觉得当不似是一脚踩没了,因为,在她那目光里所有强烈的爱恨,全都化为一双双拖扯著他两脚不放的素手,直拉著他快速陷进无止境的深渊里,不让他有机会转身遁逃,也不留给他片点喘息或是懊悔的余地,身处其中的他,被那来得太快太复杂且无法明了的感情压陷在里头,不明就里之余,却赫然看见了在他这短短数百年来的生命里,亟欲所知却始终不得知,一直都欲寻却遍寻不著的命运。 一幕幕令人心碎的爱憎与别离,在镜中看来,有若烟云过眼,只能逝去却不可挽回,无法动弹的他,在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前孽镜之后,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登时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像道挥之下去的影子。 他想受伤。 他也想在心头留下几道再难忘记的伤痕。 就在他的这一生里。 流转著岁月的镜面,在越过了数个春秋之后,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夏季里,只是,这一回在镜里的女子,在风儿吹扬起她的发丝时,面上挂著泪痕的她,微微侧过首,朝他一笑。 “我不要,也不愿用。”她以冷静的声调拒绝了他手中那颗朝她递去的舍利,“我要忘了你。” 不让他明白其中究竟的话语,随著悬在她颊上的泪珠坠落之时,跟著她一道被吞噬进了黑暗里,再不让他多探知一分,霎时觉得怅然所失的他,就只是怔怔地看著漆黑一片的镜面,又再次恢复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静静地闪烁著灿亮如昔的日光。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知情了。 他知道,她正等待著与他相逢。 就在那遥远的未来。 数千年后 似要掩盖整片天地的风雪,掩盖不住此处本是座巍峨,此刻却已成了断壁颓垣、火光通红的山庄,刺目的火光将遍地的白雪染上了层焰色,同时亦照亮了皇甫迟的身影。 “你想做什么?”背上遭插了一柄短刀的妇人,在赫见自庄外走来的皇甫迟,笔直朝藏在角落里的轩辕岳走去时,挣扎地想要起身,可过重的伤势却让她力不从心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皇甫迟并未理会她,他只是弯身轻柔地抱起仍在襁褓中,即使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依旧安稳睡著的婴孩。 “那孩子……”看著他那小心翼翼抱著轩辕岳的模样,妇人眼底泛著泪,万般不舍地道:“那孩子,是忠良之后……” “与我无关,也再与你们无关。”站在火星之中的皇甫迟,对于一地与轩辕岳有关的过往,既无动于衷,也不想施加援手。 腾起又坠落的焰火,在愈下愈大的雪势里,一如那些躺在残庄里的人般,逐渐无声远去,皇甫迟稳稳地抱妥怀中的孩子,一如先前所料的,他很快即发觉怀中的孩子不对劲之处。 屈指算算,这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若是就这般放著不管不去为他改命,或是不改变扶养的方式,那么他决计是无法活过一岁,昙花一现后即在这人间凋零,可一旦为他政变了命途后,那么这孩子未来就将悖离原本的正道…… 算了,管它什么正不正道?眼下他只该去做久远前即下定决心之事,至于那将会对他人带来什么后果,并不是他所该在乎之事。 “看什么?”躲在身后探看的目光实在太过刺人,皇甫迟不耐地问向那个始终躲在暗处之鬼。 “老夫不过是想知道,我的子孙究竟是托给了谁。”轩辕卫作梦也没想到,在等待了数千年后,救了轩辕岳之人,竟会是个来自于修罗道的修罗,而他更难以相信的是,这个荣任人间国师一职的男子,看样子似乎是打算亲自扶养轩辕岳。 皇甫迟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若没别的事就给我滚回鬼界去。”若不是看在手中娃娃的份上,他老早就一掌灭了那个总是骚扰人间的鬼后的裙下之臣。 轩辕卫紧敛著眉心,“为何你要救他?” “你我心知肚明不是吗?”他淡淡轻哼,拉起了衣袍为怀中的孩子遮去落雪,头也不回地走过轩辕卫的身旁。 阻不阻止皆不是,更想知道晴空当年所说之话是否能成真的轩辕卫,就这么眼睁睁的看著自个儿期待已久的血脉,这般遭皇甫迟带走,当远处那道身影遭风雪卷去之时,他淡淡叹了口气。 察觉到身后偷潜进人间的鬼辈已返回鬼界,皇甫迟缓缓转过头来,半晌,他扬起一掌,将已遭祝融焚烧泰半的山庄震碎毁灭,再埋于强劲的风雪底下,而后,他低首看著怀里已与人间所有亲人再无牵挂的轩辕岳。 怀抱中的小小婴孩,模样看起来,与他记忆中的子问有些相似。 自那一日与子问分别后,始终无人知晓,那座名唤盘丝的山庄究竟是上哪去了,为此,他寻找了数百年,可在人间逼寻不著,他界亦一无所获,那座山庄就像是平空消失了般,使得他再也见不著推他落入今日之地的子问,亦没有让他有机会能够再次站在子问的面前,让他看著子问那双像是镜子般的眼眸,再次诚实的面对自己,并问上自己一声,对于这一切,他究竟后不后悔? 对于他待人间的做法,子问从未过问,她就像是了却了心上的一桩心事般,全然地相信著他,再全盘地放下。那一日分别时,当他看著她面上的笑,不知为何;他却怀念起头一回见著她时,她那曾经凝聚在眼眶中,不肯流下的泪。 岁月总是嘲弄地对著每个人笑,而后漫不经心地要弄着每个沧桑历尽之人,待得他日,好不容易脱离了岁月之掌后,从不吭声,似是永远都埋伏著的命运,却又在他最不想要忆’起时又不讲理地走了回来……对于这点,他想,在人间待了那么多年之后,他已经很明白了。 对于这一切,他不知该有何想法,或许,就如古人说的,谁胜谁负、谁笑谁哭,光阴走过后,就没人再记得了。又或许,当年在那个头戴凤冠的女子开口要求他成全她,并背对著他转身而去时,他胸口里的这颗心,就再也感受不到痛楚了。 徘徊在雪势中的风声,听来,像是一声又一声的低叹,不愿怀中的孩子因此受冻,皇甫迟扬手以指划开一条穿过重重结界的通道,举步跨进去不久,当他一脚再次踩著绵绵的厚雪走出时,他位于皇城近处的别业府邸,已近在眼前。 但当前头的那道小小身影映人他的眼帘之时,他又停住了脚步,静看著站在他别业府邸的府门之外,一手撑著竹伞,怀里还抱著另一柄竹伞等著他归来的燕吹笛……亦即他在来到人间那么久后,头一回真正动念,并且在事后不计代价将他收入门下的徒儿。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不肯听劝,执意要站在外头挨冷等人的燕吹笛,在瞧见等待多日的师尊终于返回师门时,兴奋地漾开了笑脸,而后一骨碌朝他跑去。 低首看著一路跑来,随后在雪地里止不住步伐,直直撞上他膝盖这才停下的四岁小孩,抬首傻愣愣地冲著他笑,心情因此而放松了些许的皇甫迟,在小个头的他面前蹲下身子,以责备的目光盯审著他被冻红的两手与面颊。 “师父,这是……”燕吹笛纳闷地看著他胸前多出来的东西。皇甫迟轻柔地掀开包裹著的布巾一角,露出一张犹在熟睡的小脸蛋。 “好漂亮的娃娃啊……”年幼无知、胸无城府、待爱幻想、还相当容易遭骗的燕某人,赞叹地瞧著在他怀中睡得香甜的陌生客。 “为师打算收他为徒——”皇甫迟低声向他解释,可话才说了一半。随即被他喜出望外的叫声给盖过去。 “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妹罗?”燕吹笛张大了充满期待的两眼,此刻看上去,简直就是闪闪发亮。 无意间造下大孽的皇甫迟,登时愣了一下。 “……”师……妹? “师妹!”一直以来,总是孤零零一人身在师门,早就想有个伴的燕吹笛,面上铺满了纯粹快乐的笑意,直挨衣娃娃的面前,朝那红嫩嫩的睡脸亲了又亲,全然无视于皇甫迟那一脸在震惊过后,充满不解与迷思的诡谲神色。 “……”他什么都没有说喔。 “师父,她叫什么名字?”怀中的可人儿愈看愈可爱、愈瞧愈美丽,心花朵朵开的燕吹笛,好不高兴地摇著他的手臂问。 “他叫轩辕岳。”力图振作的皇甫迟清了清嗓,慎重地对他交代,“你是他的师兄,日后,你要好好的照顾他,知道吗?” 耗费了数百年的光阴,才好不容易找齐了这绝无仅有的一龙一凤,在他俩学艺大成之前,他俩可不能有半点不和或是给他找麻烦才行。 “知道!”燕吹笛应得又响亮又大声,还整个人凑上前去,直想要将皇甫迟怀中的孩子抱过来,马上就向他展示他的师兄之爱。 “抱妥点……抱好,可千万别掉了。”皇甫迟有些不放心地看著眼前大娃娃抱小娃娃的景况。 “不会不会……”燕吹笛伸长了两臂,珍惜谨慎地哄抱着怀中已被他给亲醒,正张大了一双水灵灵大眼的粉嫩娃娃“师妹,你说是不是?” 两张小小的开怀笑颜,下一刻浮现在皇甫迟的眼前,看著他俩虽是头一回见面,却一团和乐亲爱的模样,本对此举还有些疑虑的皇甫迟虽是稍稍地放下了心,可某种不安,也俏悄地盘据在他的心坎上。因为,他的这个大徒儿燕吹笛,虽是聪颖机灵,习法学武的天资样样高人数十等,身怀的命格更是人间难以再觅的丽泽之相,可他的性子,却总在某些很诡异的地方,老是有那么点……脱线。 据他这个以往一旦脱线起来,就很容易沉迷其中,且无论说啥都听不进耳,甚至可说是已达毁灭境界的个性来看若是事前不对他说清楚的话,只怕日后……啧,为免将来会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憾事,还是解释明白点较为妥当。 “那个,燕儿,其实他并不是女——”力挽狂澜的澄清之声,还没来得及说完,即被身后远处来者为数众多的脚步声给硬生生打断。 “师父?”当蹲在他身旁的皇甫迟面无表情地霍然站起,燕吹笛眨眨眼,不懂地看著他伸手去拿腰间佩剑的动作。 皇甫迟瞬也不瞬地直视著远方,轻推著他的肩头催促,“带著他进门里去。” “是。”他愣愣地点著头,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娃娃后,小跑步地想往大门跑去,可就在这时,一道振奋的大喊声,当下自他的头上落下来. “就是你了!” , “什么?”不明所以的燕吹笛抬首一看,就见一只锐利尖长的五爪已当面朝他罩下。 来不及反应的燕吹笛还愣站在原地时,阴森的寒光已快速来到造次的五指之旁,又快又狠地一剑削去了它,不让它有机会碰触到燕吹笛分毫。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远点。”剑艺一等一的皇甫迟,在将话说完之前还顺手一剑削去了来者的头。 匆促在雪地上印下的小小脚印,并没有停下来探看皇甫迟总是下手从不留情的模样,只是在跑了一阵后,在又被几个长相生得奇形怪状,看来一点也不像人间中人的不速之客给堵住了前路后,燕吹笛不得不停下脚步,两手没法空出来施法御敌的他,只能死命紧紧抱住怀中受惊大哭的轩辕岳。 “你……你们想做什么?” “把手上的孩子交给我。”涎著一条血红长舌的来者,目不转睛地盯著轩辕岳。 “不、不行!”燕吹笛慌张地摇著头,急急忙忙地转过身,边跑边哇哇大叫:“师父!”他孤单了那么久,这才盼到不爱收徒弟的师父总算收了个师妹给他,为什么大家都要跟他抢? “燕儿,站住别动!” 遭十数名来者团团围住的皇甫迟,惊见他的危境之后,大声喝令一声,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乖乖听话的燕吹笛的脚步当不说停就停时,打横直直击过去的七星大法,已险险扫过燕吹笛的衣角,一鼓作气撂倒了所有想要靠近他的各界众主,紧急地留下两条珍贵小命。 不问原由也不问来者是哪一界的众生。势不留情的金刚印,在一解除远处的危机后,即一掌又一掌的印在围绕在皇莳迟四周的众生身上,那充满暴戾、善恶分明不留半分灰色地带的狠劲,在小小的燕吹笛眼中,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而心中压根就没有考虑过那么多的皇甫迟,在下一刻一解决听有的麻烦,正打算返回府邸重新再制过更坚固的结界时,冷不防的,突有一只手紧捉住他的脚扯住了他的脚步。 “慢著……”腹间开了个大窟窿的鬼辈,断断续绩地喘著气,不死心地想在死前求个明白,“告诉我,他俩之中……究竞何者是人间圣徒?” 不为所动的皇甫迟一脚踹开他,任由他在雪中自生自灭,但在这时,一个念头突地掠过了他的脑海,他定定地看向正胡他走来的两个徒儿。 他俩才聚在一块的头一日,即招引来了为数众多的各界众生,胆敢突破他所设下的结界,不遗余力也要见上他俩一面,看样子,在他俩平安地长大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他是有必要采取一些防范手段才是。 “来,站好。”伸手拉来躲过一劫的燕吹笛后,皇甫迟蹲在他的面前,两掌分别置于他与轩辕岳的眉心之间,合上眼喃喃念咒。 “师父,您对我们施了什么咒?”不明白他对他们做了什么,燕吹笛好奇地看著他那严肃的神色。 “只是个平安咒罢了。” “嗅……”燕吹笛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一脸疑惑她再问:“师父,什么是人间圣徒?”他刚刚好像是听见这个称呼没错。 皇甫迟不慌不忙地一手按著他的肩头交代,“你听好,把今日所见所闻的一切都给忘了,这世上也无什么人间圣徒,记清楚了吗?” “清楚。”向来即奉皇甫迟的话为金科玉律的他,虽是不解,但还是相信地照办。 “好了,你俩别在外头挨冻,快进里头去暖暖身子。”皇甫迟拍去了他满头的雪花,顺手替他怀中的轩辕岳盖妥包裹的布巾后,站起身轻推著他俩进屋。 看著燕吹笛小心地抱著轩辕岳走进府邸里,皇甫迟心绪复杂地看著雪上残留的浅浅足印,直觉得那道印子,在他的心版上踏来,一步步远比他当初所想像的还要来得沉重。 当年的子问,将全盘希望与责任寄予在他身上,那么他,在日后,是不是也可以把他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小小的孩子身上?虽然每每总在希望消失之后,他才晚一步地明白,没希望,总比有希望来得好,至少不会那么痛苦。可即使是如此,他还是想再赌一次。 在纷落不停的雪花间,他仿佛又再看见了子问站在他的面前,微笑地对他低语。 你的爱,是一种、永恒…… 下意识地,皇甫迟再次举目遥看向就近在这座别业不远处的皇城,直望向那耸立著飞檐翘角的未央宫,他还记得,在、子问之后,也曾经有个女人这么对他说过,只是…… 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夜,大雪纷落势如暴雨,怀抱著一点点的期待,他独自孤站在皇城下,等了又等,等了再等……直至天明,直至另一个雪日与雪夜又再来临 可她,却没有来。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