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板小婢》 楔子 哇……好、好大噢! 六岁的何亮打从走进诚王府后,灵澈的眸子就一直睁得圆圆的,豪气富贵的宅邸和雅致瑰丽的园景让她看得连眼都忘了眨。 “……咱们的主子贵为王爷,府里该有的礼数和规矩当然非寻常大户人家得以比拟,若是你胆敢逾越了奴婢的分际,就算你年纪小,我也不会轻饶,知道吗?”领在前头的总管杜大娘足下迅捷无声,边走边交代。 “嗯。”何亮紧抱包袱,迈着短短的腿儿拚命跟上,话是听进去了,但一双眼仍贪恋地四处张望,舍不得放过这不曾见过的景致。 杜大娘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别跟我嗯嗯啊啊的。”她眯起眼,用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加上凛冽的目光俯瞪高度不到胸口的小女孩。“要应‘是’,低头恭敬地答,懂不懂?” 精明干练的杜大娘负责统管诚王府里的大小事,管教奴仆更是她的看家本领,她最爱从穷乡僻壤买人进府,虽然乡下人见识短浅又粗手粗脚,会花上她许多心力训练,但一旦扎好根基,他们的纯朴与耿直将会成为优点。 一方面是下马威,一方面是因为新人刚进府时是最重要的阶段,会成为顺从或顽劣的下人全看这时候,她的管教及要求也会比其它老奴仆来得更加严格。 被这么一瞪,何亮赶紧低下头,恭敬答道:“是。” 没哭?看起来清秀文静,胆子倒挺大的。想起上次被她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杜大娘赞赏地多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抬起头来,一张灿烂的笑靥在眼前绽开。 “这里好漂亮噢,连屋瓦都亮晶晶的。”何亮靠近杜大娘,指着前方亭阁的琉璃屋顶赞叹道。“如果爹娘知道我以后要住在这个像天宫一样美的地方,他们一定会为我感到很高兴的。” 杜大娘怔了下。奴仆对严厉的她向来又敬又畏,别说撒娇了,不敢和她对上视线的都大有人在,即使刚离家想寻求情感的依靠,也没有人会找上她。 这孩子非但不怕她,还带着可爱的笑容,自然的神态就像在对亲近熟悉的长辈撒娇,而非一个刚刚才冷言训斥过她的凶婆娘。 天宫?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而言,奢华富丽的王府真称得上是人间仙境了。那天真的话语令杜大娘不禁莞尔,而那提起爹娘的孺慕神情,也让她因想威吓新进奴仆而一直板着的冷硬表情稍稍缓和。 “你爹娘把你卖了,你以后就是诚王府的人,别再想着家人,日子会好过些。”以往总是冷声截断奴仆们对家中挂念的语句,这一次难得地渗进了抚慰。 闻言,何亮那张带笑的小脸微黯,紧抱着怀中那家当少得可怜的包袱。 姥姥说叔叔要娶媳妇儿,但家里没钱,所以得把她卖了当奴婢,还说剩下的钱能让弟弟去上私塾,这样才能考状元、出人头地,又说她能被诚王府挑上是她的福气,以后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这么做对大家都好,别怨爹娘,要开开心心的、要笑,像日阳一样永远都灿亮亮的,这样娘看到日阳就等于看到了你。” 那时娘摸着她的头柔声道,但叫她要笑的娘却一直哭,怕娘哭得更凶,她只能一直开心地笑。 “进诚王府多棒啊,有吃不完的白米饭,有漂亮的衣服穿,不用住在会透风漏雨的破木屋里,我都等不及了。”她像期待美梦一样雀跃地对娘说着,说着说着,好像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虽然她还是希望能留在爹娘身边,住在那间小小的破木屋里,只有小米粥可以喝,身上的粗布衣裳破了又补,但这样叔叔就娶不了媳妇儿,弟弟也上不了私塾,唯有卖了她,对大家都好,非常好。 把离家的难过全都抹去,何亮背脊一挺,愉悦的笑容重回那张清秀的脸庞。她要笑,像日阳一样灿亮亮的,这样娘才看得见她。 “是。”大娘刚刚教她要应是,不能说嗯,她已经学起来了。 那笑脸迎人的乖巧模样惹得杜大娘一阵心疼,她抿唇忍住,恢复到人见人敬的冷板面容。 “来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杜大娘带她绕过厨房、洗衣房、柴房等等位置,还顺道介绍和她们错身而过的奴仆。杜大娘走得快,说的事又多,何亮记得头昏脑胀,到最后哪儿在哪儿、谁是谁,已全都混在一块。 “过了这道门,就是主子住的地方。”终于,杜大娘定下脚步,指着前方的一道拱门说道。“你才刚进府,规矩还得慢慢学,我只会让你在偏院里帮忙,你没机会也没必要见到主子,要是被我抓到你偷溜过去,就有得你受的。” 没训练好的奴仆她不可能会让他们服侍主子,这不仅是对主子的冒犯,也是对她管教能力的一种侮辱。 “是。”还好不用再走下去了。何亮悄悄地吁了口气,光是偏院就已大得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哪里还会想要偷跑过去? “在我底下做事很简单,以主子为尊,他们是天,咱们是泥,别妄想、也别希冀那些有的没有的。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恪守奴婢的分际,我保证你能在诚王府过得快快乐乐,反之——”杜大娘刻意顿了下,冷眼睇向她。“我也能让你生不如死,明白没?” “是。”何亮用力点头,才六岁的她对那番话似懂非懂,唯一知道的是她要乖乖的,听杜大娘的话。 她的反应让杜大娘满意扬笑,那笑中还带着点讥嘲。对一个小娃儿讲这些似乎太早了些,她哪里懂得什么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呢?但防患未然总是好的,在那些奢望还没萌芽前就全都拔除,这样才不会出乱子。 “接下来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将东西放好、洗把脸,就可以准备做事了。”杜大娘转身,再度迈开又快又稳的步伐。 怕没跟上会迷失在这偌大的园子里,何亮快跑了起来,临去前,她回头瞄了那道门一眼。 那道圆拱门只是一个通口,甚至没有门扉阻拦,但在杜大娘的划分下,她彷佛看见有堵无形的墙耸立在那儿,是她跨不过,也没有资格跨过的。 尊卑之分。 打从杜大娘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明示、隐喻甚至是地域分野,这个观念就无所不在,植入她原本不懂地位差异的纯洁心灵中。 什么都还来不及懂的她,已经记住了这件事,如此之深,再难以磨灭。 第一章 “呼、哈……” 何亮拖着装满衣服的竹篮努力后退,一张小脸汗水淋漓,累得直喘气。力竭的她忍不住停下,靠着竹篮歇息。 今天是她第一次学洗衣,洗衣房的姊姊们洗的是主子高贵的衣裳,初学的她只够格洗奴仆的衣物,虽然她负责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仍洗得她腰酸背痛的。 好不容易顺过气,何亮困惑地望向竹篮。怪了,会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时在里面偷偷放了东西吗?不然把竹篮拖到井边时,她明明拖得很轻松,结果洗好后,却重得让她差点拖不动。 “怎么了?”杜大娘正好经过看到,走到她身边。何亮年纪小,加上初来乍到,她有事没事都会留意一下她的状况。 “大娘。”回头看见是她,何亮扬笑唤道,皱了下小巧的鼻头。“不知道为什么,衣服洗好后变得好重。” “因为湿衣服带水,当然重。”被她咕哝的语气逗笑,杜大娘弯身翻看她辛苦了一上午的成果。 虽然这娃儿离手脚利落还差得远,但那开朗乖巧、任劳任怨的个性很得人疼,让她对她的态度总是和蔼许多。 “你看,我随便一拧都可以拧出水来,你这样晾到明天也不会干。”疼归疼,做不对还是要骂。“等会儿晾之前先把水再拧掉一些,力气小就一小段一小段慢慢拧,别拿做不到当借口。” “是。”被骂也不会恼怒,何亮仍笑笑的,认真地把教导记进脑海。 进府数日,她一直忙着学做事,大户人家的规矩繁琐,甚至奴仆之间也有阶级之分,小脑袋里要塞进太多东西,让她没有时间想起家人。其它奴仆看她年幼可爱,都会帮忙照应一下,虽然辛苦劳累,倒也没被人欺负。 “如果真搬不动就分两趟,比你逞强拖得要死要活的还来得快。”其实是怕她累坏自己,但不想失了威严,杜大娘将一番关怀隐于冷硬的话语之后。 而何亮讨人喜欢之处,就是她能够听得进好的那一面,不会把心眼放在无谓的事情上头。也因此,即使来到一个与她自小生长截然不同的陌生环境,她仍能愉悦地、努力地融进其中,而非挫败地躲起来哭泣。 “好。”圆圆的小脸儿笑咪咪的。“那我再去拿个竹篮来……” 蓦地,由远而近的嘈杂声引走了她的注意。 “小王爷,让小的去通报就好了,您别进偏院……” “滚开!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管得着吗?” 听到声音,杜大娘脸色一变。完了完了,她还没教何亮面对主子的规矩,谁晓得小王爷会心血来潮进到偏院来? 见何亮疑惑地朝声响来源望去,杜大娘赶紧耳提面命。“待会儿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话还没说完,一道玉色身影已风驰电掣地冲到她们面前。“杜总管,终于找到你了!” “小王爷。”杜大娘敛下微慌的神色,屈膝一福,用眼神暗示何亮照做,何亮也乖乖地跟着福身。 “起来。” 男孩不耐挥手,飞扬的浓眉高高挑起,湛黑的瞳眸灼亮逼人,年仅八岁的他已看得出俊傲的模样,俨然是一名玉树临风的小公子哥儿。 “限你马上把那个驽钝的书僮给我换掉,他只会惹得我火冒三丈,有他在我怎么可能读得好书?”他气呼呼地瞪着杜大娘。 见大娘站起,何亮也跟着站起,静立一旁,好奇地打量这个暴跳如雷的小男孩。 他比她高一些些,身上的衣服好漂亮,他长得也好漂亮,不像他们村里的小男生不是癞痢头就是又黑又脏,只是……他好凶噢,还对大娘大吼大叫,这么没规矩会挨骂的。何亮不禁为他担心。 没想到杜大娘非但没骂他,还露出了不曾在她脸上看过的温和笑容,让何亮惊讶地睁大了眼。 “但王爷说这次……”杜大娘才一开口,就被怒声截断。 “别抬出我爹来压我!”殷玄雍更生气了,手往腰间一叉,气势凛凛地逼视足足高他一个头的杜大娘。 明知站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杜大娘仍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她不是畏惧于他的身分,而是那昂首傲然的姿态及与生俱来的尊贵气焰,将他的蛮横烘托得有如王者降临,就连沈稳精明的她也忍不住升起怯懦之感。 “不换是不是?”殷玄雍仰起下颔,冷声嗤哼。“没关系,等我接连三天都不进书房,看看到时是书僮重要还是我重要。” “别这么说,当然是您重要啊!”杜大娘赶忙温言安抚,怕极他真的这么做,也相信他说到做到。 殷玄雍身为王爷独子,兼之他的娘亲是皇太后所出,所受到的关爱与重视当然少不了,而小小年纪的他即展现了聪明绝顶的才智及傲视群伦的气度,更是掳获了皇上及皇太后的疼爱,受宠的程度足以和太子匹敌,也因此造就了他为所欲为的骄纵性格。 他要的,天下万物都会到手,他憎恶的,一刻也别想入他的眼。如此好恶分明的个性,可苦煞了管人的杜大娘。小王爷身边的书僮、奴婢换人如流水,没一个能让他满意,长则不超过半年,短则数日,能通过她严格审核的奴仆已经够少了,再加上这种耗用速度,更是让杜大娘伤透脑筋。 在她不断地明言、暗示下,诚王爷总算察觉到不对,下令说这次不管小王爷再怎么挑剔,也得让这个书僮至少待满三个月,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只要小王爷一拗起来,软硬不吃,谁都拿他没辙。 “您要不要先跟奴婢说说,那个书僮哪里做得不好?”杜大娘拖延时间,想找机会说服他留下这名书僮。她真的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但,堂堂一个小王爷身边居然没人随侍?要是被疼爱外孙的皇太后知道,她的项上人头也别想保住了。 “他一看到我就抖得跟什么似的,把墨溅到纸上也就算了,我都还没骂人,他哭什么哭?没用的家伙!”只要想到,殷玄雍还是很火大。“为什么你只会找这种窝囊废来当我的书僮?” “这……”杜大娘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暗自叹气。 小王爷任性妄为、喜怒不定,加上孩童心性老爱作弄人,虽不致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但总把威吓挂在嘴边的举止吓得府里人心惶惶,就连她有时也分不清他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开玩笑,更何况是那些十来岁的小书僮?当然是把他视做比阎罗还恐怖的角色了。 “别人的书僮会帮忙磨墨、提剑、捶腿子,我的就只会双腿打颤,连话都说得零零落落的,叫我怎么带得出门?”殷玄雍越说越怨,拥有一切的他偏就这一点输人,怎么想怎么呕! 而且不只那些换了又换的书僮,其它人也全都一个样,每个人都当他会吃人似的,只要他拧眉就抢着下跪,他沉下脸就拚命磕头喊开恩。 刚开始他觉得有趣,还会故意板起脸吓唬他们,看到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容,都让他暗笑好久。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反应,他不再觉得好玩了,反而被他们千篇一律的敬畏弄得烦躁不已。 不怕他的只有皇子和一些王爷子嗣,偏他们又不会每天见面,他的身边全是这些没用的软骨头,害他捉弄人也得不到兴味,日子过得无聊透顶,他受不了了! 小小年纪的他已经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渴望有个同龄的玩伴能陪他,这个愿望却一直难以实现。骄傲的个性让他无法将内心的孤寂坦率地表达出来,只能藉由一些小事来发泄懊怒,殊不知这暴躁狂傲的形象更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只是要你找一个大胆一点的奴仆给我,有那么难吗?至少敢正眼看我、说话不会结巴,就像……”他挥舞着手,正想着要举谁当例子,却蓦然对上一双灵灿的杏眸,说得慷慨激昂的殷玄雍顿住。 呃,他看到她了。和他对上视线,何亮有点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咧了个友善十足的笑容。 她不但敢看他,还冲着他笑?满腔的怒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殷玄雍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揪了出来。 “啊……”没有防备的何亮被拉得踉跄,全赖他的手抓着才没摔倒在地。 原本还在思忖要怎么安抚他的杜大娘见状变了脸色。何亮一直都没开口,怎么会惹到了小王爷呢? “小王爷,这奴婢刚进府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千错万错都不会是主子的错,不管何亮做了什么,先赔罪要紧。 “你叫什么名字?”不理杜大娘,殷玄雍视线紧盯着她,故意恶狠狠地问道,想看她是一时吓傻了,还是真不怕他。 “何亮。”嗓音柔柔软软的,没发抖也没结巴。“你弄痛我了。” 依然直视他的杏眸眨呀眨地,像在埋怨又带点惹人爱怜的无辜,和那些总是吓得脸色惨白的人是如此地不同,让殷玄雍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俊俏的小脸微窘,赶紧放手。 “放肆!对小王爷怎能这样说话?还不快跪下谢罪?”杜大娘斥喝,按住何亮的肩头往下压,深怕小王爷脾气一来会对何亮下责罚。 听话的何亮膝一弯就要下跪,反被殷玄雍厉声喝住—— “不准跪!”难得找到一个不怕死的小奴婢,他才不要她也养成一看到他就双膝点地的习惯。“你,过来。” 见杜大娘颔首,何亮乖乖踱了过去。虽不懂小王爷这个词代表什么身分地位,但看到杜大娘对他的恭敬态度,无知单纯的她也隐约明了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孩,就是杜大娘一直挂在口中的尊贵主子。 殷玄雍双臂环胸,神态倨傲地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唔,她长得不讨厌,脸儿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看起来呆呆笨笨的样子,好像很好欺负。 那无畏无惧的态度已让他对她颇具好感,可爱的外表更是加了不少分,但殷玄雍不愿承认对她很满意,拚命挑毛病。 “名字不好听,亮什么亮?土毙了。”他撇唇嗤哼,开始拧眉寻思。“让我帮你想个好名字——” “我不要。”乖巧顺从的何亮却慌忙摇头。“我要叫何亮,这样娘才能把日阳当成我。” 不曾被拂逆的殷玄雍愣了下,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身旁的杜大娘已抢先开口训斥—— “大胆奴婢,诚王府买了你,连命都可以拿走,只是改个名又算什么?小王爷厚爱你,你别不知好歹。”杜大娘嘴上骂得凶狠,心里却是暗暗祈祷小王爷能就此放过何亮。 何亮低下头,小脸满是为难。她很想听话,但名字真的不能改啊,娘已经看不到她了,要是再不能把日阳当成她,娘会……会忘了她的……一直深埋于心的乡愁,在此时全被挑了开,她用力咬唇,怕自己会哭出来。 不满她反抗他,更不满杜大娘骂她,殷玄雍好生气。这小丫头是他要的人,除了他以外,其它人都没资格说她! “我跟她说话,你插什么嘴?”他对杜大娘咆哮,一把拉住何亮的手,转身就走。“她我要了,只要是她的事,以后都归我管。” 这意思是要将她收为贴身小婢吗?杜大娘错愕,急忙跟上。“小王爷,不成啊,您不能挑她,我再另外派人给您——”何亮什么事都不懂,哪能服侍主子? 被用力拉扯,何亮不得不跟着走,听到杜大娘的喊声,忍不住频频回头。她想听杜大娘的,但杜大娘又说主子是天,这样她到底该听谁的? 殷玄雍倏然停步,收势不及的何亮差点撞了上去,他旋身顺势将她往旁一扯,不但化解了两人的碰撞,还把她护在身后。 “什么时候我连挑人的权利都没有了?”锐利的眸子眯起,沈声吐出的语调和那童稚的嗓音极不相衬,却充满不容违逆的凛然气势。“我说要她就是她,你若是再敢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给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杜大娘被震慑得无法言语,只能怔站原地目送他们离开,良久,梗在喉头的呼息才有办法吐了出来。 小王爷这次的恐吓是认真的,她看得出来,她没见小王爷这么执着地要过一件东西,要是她不把何亮给他,她在诚王府也别想待过明天。 既然小王爷中意何亮,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小王爷任性狂傲,何亮有着初生之犊的天真大胆,或许就是要这样的奴仆才能让小王爷满意吧? 但,若是不然呢?杜大娘担虑拧眉,忍不住叹了口气。小王爷这次要多久才会赶走何亮?熬不熬得过半个月? 如果能再给她多点时间就好了,她真的舍不得何亮那个可爱的小娃儿因为她来不及教好的关系,就惹恼主子被逐出府。 接下来,也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 何亮被他拉着走,直到看见那道分隔偏院及主院的圆拱门,她才开始挣扎。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过去的。”她的头忙不迭地摇着。 “我说可以就可以。”锦衣玉食决定了一切,餐餐少不了鸡鸭鱼肉的殷玄雍长得比她壮,力气也比她大,根本没把她的反抗放在眼里。 “但杜大娘说不行啊……”被他回眼一瞪,何亮闭上嘴。 “没听到杜总管喊我什么吗?小、王、爷,小王爷耶!”气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怕他的奴婢,没想到却爱和他唱反调,像只麻雀啰哩啰嗦的。“在这个诚王府里除了我爹以外,就数我最大,你不听我的听谁的?” 虽然龇牙咧嘴的,但其实殷玄雍并没那么生气,甚至还为了有人可以和他拌嘴而暗暗窃喜。从小每个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这还是他初次尝到这种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滋味,他心里乐极了。 听杜大娘的。何亮聪明地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她相信他最大,但她总觉得他不像杜大娘那么值得信赖。他好霸道,动不动就骂人,这样不是很好。 “小王爷,可不可以不要改我的名?”这件事一直挂在心头,何亮软言央求。 “不行。”不听话还敢要求东要求西的?殷玄雍冷哼。 “我娘说要我像日阳一样灿亮亮的,这样她才能把日阳当成我,我已经见不到娘了,要是改了名,她会连我都不记得的。”何亮拉住他的袖子,尽管心里着急,仍好声好气地恳求着。“求求你,我会很乖很听话,别改我的名好不好?” 向来为所欲为的殷玄雍第一次感到为难。他不爱自己的东西被烙上别人的印记,名字当然也要由他来取,但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难得地踌躇了。 “忘了你也好啊,反正你已经是诚王府的人了。”自以为这是安慰人的话语,没想到反而让她红了眼眶。 “可是……”她不希望娘忘了她啊……何亮不晓得该怎么倾诉自己的思乡之情,只能低头咬唇。 殷玄雍一时慌了手脚,怕极她悬在眼眶的泪会这么滚了下来,骂也不是,更不敢再乱劝,心头拉扯半晌,他牙一咬—— “好……”正要答应的他,突然心念一动,硬生生将那个“啦”字给吞下肚。他想到一个好方法了!“不行,名字还是要改,何亮难听死了。”眼中掠过一抹黠光,他斜眼睨向她。 这人好坏……期望落空的何亮嘴儿一扁,泪水涌上了眼,已经抑不住冲到喉头的哽咽。 “改叫‘何曦’成了吧?”本来还想吊吊她胃口,见她真要哭了,殷玄雍赶紧揭晓。“曦也是日阳,就算改了名,你娘还是可以把日阳当成你,而且还比亮好听许多。” “……何曦?”不识字的她只能学着他将那个名字重复一次。真的吗?改了名,她依然还是日阳?“曦也是日阳?” “当然,‘曦’的左边是个日啊!”怕她又推拒,殷玄雍逼近她面前,蛮横说道:“不管,以后你就叫何曦,要是再让我听到何亮这个名字,听到一次我就打你一下板子。” “可是没人知道我改叫何曦,他们还是会叫我何亮啊!”她不是在反驳,而是纯粹提出问题。知道自己还是日阳,她已经没那么抗拒新名字了。 “我当然会吩咐下去,你担什么心啊?”殷玄雍好气又好笑,见她没再吵着说不改名,偷偷地吁了口气。 “那就好。”何亮漾起甜笑。不然挨板子好痛的。 那笑容会暖人,望着她,殷玄雍不知不觉也跟着勾起了唇角。她真的像日阳一样,亮灿灿的。 “哇,小王爷你笑起来好好看。”何亮像发现什么新奇的事物,惊喜叹道。 “什么你呀你的,要说您!”殷玄雍顿时红了脸,用怒吼掩饰尴尬。好大胆,居然敢用好看来形容男人?不要命了她! 要是以往他早就叫她滚出他的视线了,或许是他真孤独怕了,或许是何亮甜美的笑靥将他的暴戾之气消弭了些,那些咆哮在脑海里冲来撞去,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但心有不甘的他又不想就这么放过她,殷玄雍挑起一眉,扬起不怀好意的笑。“何亮?” 虽然才进府几天,但在杜大娘的教导下,何亮已被训练得很好。 “是。”她抬头看他,正等着吩咐,却被他在额上敲了一记。“好痛噢……”她按着额头哀怨低喊。 “一下板子改换一记爆栗,算便宜你了。”捉弄得逞,殷玄雍笑得好开心。“念你是初犯,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 “……噢。”明明是他用这个名字喊她的。她小嘴嘟起,看到面前的俊男孩笑得邪恶又得意,却还是那么好看,记不住恨的她不气了。“何曦何曦何曦何曦——”她小声地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你在做什么?”嘴里嘀嘀咕咕的,不会是在偷骂他吧? “我记住了,何曦,我的名字。”她信心满满地宣告,从这一刻,她就叫何曦,依然是日阳,依然灿亮亮的。 有种满足的感觉填满了整个心口,殷玄雍从不曾像这一刻这么开心过。她是他的人,烙下了他的印记,何曦,他的。 “别以为我收你当小婢就可以恃宠而骄,要是你做得不好,我照样把你踢出诚王府。”不想被她发现心头的喜悦,他用高傲的神态说道。 “是。”何曦先是应道,眨了眨眼,然后好奇地问:“什么是恃宠而骄啊?” “啧,你这样怎么当我的书僮?”他睥睨她一眼,嘴上说着谴责语句,眼里闪耀的光芒却是戏谑居多,没有任何责怪意味。“你不仅要服侍我,还得陪我读书、伴我习武,可有得你学喽。”他转身朝主院走去。 “我也可以读书、习武?”何曦兴奋地追了上去。这些事对穷人家的小孩,尤其是女孩而言,根本想都不敢想。 “当然,不然余暇时我找谁练习?”想到终于有人可以陪他,殷玄雍一脸神采飞扬,和方才冲进偏院的暴怒面容判若两人。“你说是吧,何亮?” “唔、唔。”何曦抿唇摇头,然后对他漾起愉悦的笑容。“我是何曦。” “没趣。”殷玄雍低啐一声,不自觉地扬起了唇。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何曦没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间已跨过了那道分隔尊卑的拱门,她更不晓得,那堵无形的墙不是只存在于主院与偏院的界限。 它,矗立在心中,永远都难以跨越。 第二章 “你给我上来!” 石破天惊的怒吼从殷玄雍的寝房传出,身着单衣已准备就寝的他盘腿坐在榻上,一双黑眸恼怒地瞪向缩在墙边的小小身影。 “不成,奴婢命贱,不能和小王爷平起平坐的。”何曦说得义正词严的,头一直摇。 “杜总管教的是不是?”殷玄雍气得牙痒痒的。她本来满嘴您呀我的,现在居然开始自称奴婢,接下来是不是也要和其它人一样,一看到他就拚命发抖了? “您怎么知道?”小王爷真的很聪明,今天她陪他上课,才知道原来看起来很坏很坏的他,其实很厉害,认得好多字,还会背好多书,连师傅都一直夸他。 “不然又笨又傻的你说得出这篇道理吗?”殷玄雍嗤哼,下榻去拉她。“我是主子就得听我的,我叫你睡榻上就睡榻上。” “主子宽待,不代表奴婢就可以逾越分际呀,不成不成。”何曦边躲边囔着连她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话语。 “闭嘴啦,过来!”听到那些照本宣科的话,殷玄雍更生气,冲上去抓她。 何曦惊喊,绕着圆桌闪躲,殷玄雍玩心一起,已具武功基础的他井未施展轻功追上,而是和她追逐绕圈,两人竟这么玩了起来。 第一次有年龄相仿的同伴可以日夜相陪,殷玄雍就像得了喜爱的玩具,半刻也舍不得放手,当晚就下令要何曦睡在他房里。 杜大娘哪有说不的余地?虽然小王爷喜欢何曦让她心安不少,但另一种隐虑随即而起。依小王爷率性妄为的举止,难保不会叫何曦和他同睡一张榻上,两人年纪尚小,是不用担心什么男女之别,怕的是小王爷不懂得分寸,将一个小女婢宠上了天。 她趁着教导何曦为小王爷更衣时,私下叮咛何曦,时间赶、她说得又急,其实何曦不是很懂,唯一知道的是那张榻绝对不能躺上去。 “哈、哈……”何曦很快就没力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别追了好不好?我好累噢!” 殷玄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抹去额上的汗水,心情因这番追逐畅快了起来。 “那你跟我一起睡嘛,反正榻那么大,你又不会挤到我。”他展露了笑颜,语气也从命令转为商量。 “可是……”何曦一脸为难。她今天在书房已经不小心坐在小王爷旁边了,要是再睡到榻上去,杜大娘一定会觉得她很不听话。 “我说了算。”不让她继续犹豫下去,殷玄雍攫住她的手,带她一起上了榻。“除了你之外,没人上来过哦。” 怎么办?她违背杜大娘的嘱咐了……何曦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拗不过殷玄雍的她,只能任由他拉她躺在身旁。 她闭上眼,身子和心思却绷得紧紧的,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万恶不赦的坏事。 过了一会儿,等到殷玄雍睡着了,她才悄声溜下榻,蜷缩在榻脚处,虽然地板又冷又硬,但释然的心安让她很快就沉入梦乡。 ☆☆☆ 翌日殷玄雍醒来发现,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但凡事乖顺的何曦却对此事极为坚持,怕她又故技重施,殷玄雍开始和她比晚睡,每一次他都以为她输了,结果每一天早上醒来都发现她窝在地板上。 那一阵子,是殷玄雍性情最暴怒的时候。每天都看到他对何曦吼叫,但那句驱赶的决绝话语却从不曾出口,令杜大娘和府里的一干人等都啧啧称奇。 这一天晚上,何曦看到她窝睡的地方铺了张小榻,和他的床榻形成直角,大概只有他床榻的半高度。 “喏,以后你就睡那儿,杜总管答应的,你别再跟我吵那些有的没有的。”殷玄雍朝小榻一指,明明很在意她的反应,却硬要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僵持了这几晚,他退让了,气她的固执,更气她委屈自己。 当他吩咐杜大娘叫人做床榻时,他原想做张一模一样的大床榻摆在旁边,但杜大娘表示奴婢的榻绝不能和主子同等级。他怕何曦也会用这些尊卑之分的理由推拒,继续窝在她的地板上,竟也答应杜大娘做了张他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小榻。 杜大娘答应的……何曦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张小榻,屏住呼吸,脱了鞋轻手轻脚地爬上榻,敬畏地抚过被褥,怕一用力它就会像作梦一样不见了。 “我的榻,我也有床榻了!”好半晌,喜悦才整个漫上心头,她兴奋得抱起被褥又笑又嚷,在小榻上滚来滚去。 看到她愉悦欢笑的模样,殷玄雍也好开心,虽然这场意气之争最后是他输了,但她衷心喜欢他为她做的榻,还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就足以将他横亘胸口的烦闷及怒气全然拂去。 “以后我要对你好,你别再拒绝了。”殷玄雍有些埋怨地说道。向来拗遍天下无敌手的他,初次遇到对手,明明把她换掉就可以不用受这种气,他却舍不得。 何曦从兴奋中回神,想到他派人做了这张榻给她,心里感动又快乐。 “是,小王爷,谢谢您。”她用力点头,想到不对,赶紧又补了个但书。“不过,奴婢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 意思是,要不要接受还是由她诀定喽?殷玄雍拧眉,正要发火,但看到她双颊因欣喜赧着嫣红的可人模样,才刚荫芽的怒意就这么轻易地烟消云散。算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难得她今天这么乖,就不跟她计较了。 “睡觉了,明天早课要练功,得早起。” “是。”何曦躺进软绵绵的被褥里,手在被套缎面抚过,一双大眼睁得亮亮的,舍不得闭上。 主子宽待,不代表奴婢就可以逾越分际。她的脑海中浮现杜大娘说过的话。 其实这句话她不太懂,如果这样做才是对的,为什么小王爷会那么生气?但如果她不照着做,是不是就换杜大娘生气了呢? 杜大娘是好人,她不想让她讨厌,但小王爷其实人也很好啊,要是他能别老是发脾气就更好了。何曦眼睛眨呀眨的,努力想要想出一个两全美美的好办法。 最后,她抱着厚软的被褥睡得香甜,缠绕的问题依然无解。 ☆☆☆ 这一天,殷玄雍被思念外孙的皇太后召进宫,他不顾壮大娘的反对,坚持带何曦一起去。 哼,那些皇表兄弟老爱笑他没书僮,就让他们瞧瞧,他找到了什么样的宝贝,是书僮又是贴身小婢、还长得那么可爱,可有得他们羡慕的! “在这儿等,别乱跑。”秘密法宝不能那么快被他们看到,殷玄雍先将何曦带到一个水塘旁,径自离开去向皇太后请安。 后宫奢华的程度比起诚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水塘中央有七彩鸳鸯悠游,池岸周遭种满了美丽的奇花异草,何曦看得目不暇给,惊叹连连,根本没时间为被独自留下感到害怕。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一声斥喝自背后传来。 何曦回头,看到两个男孩站在那儿,其中一个衣着华丽,另一个则是书僮打扮,两人的神态如出一辙,都是一脸倨傲地睥睨着她。 “奴婢叫何曦,是小王爷带奴婢进来的。”即使不识对方身分,在诚王府待了这些时日,何曦也大概分辨得出王公贵族与平民的分别。 那人正是三皇子,嫉妒殷玄雍比他这个皇子还受宠,两人自小就不对盘,一听她是殷玄雍的人,眼睛一亮,和书僮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将她包夹。 “哪个小王爷?”明知今日被召进宫的人只有殷玄雍,三皇子还故意问。 “诚王府的小王爷。”两人都是高头大马的,何曦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虽然害怕,仍有问有答。 “什么?听不到!”三皇子向前迈步,把她拉开的距离又缩短为零。 “诚王府……”何曦被逼到了池边,已无路可退。“我快没地方站了。”她可怜兮兮地说道,不懂为什么他们要靠她那么近。 “哦,原来是殷玄雍的人。”三皇子佯做恍然大悟,笑咧了嘴,眼中却闪过一丝诡谲。“早说嘛。” 不知道对方藏有祸心,何曦正松了口气时,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撞得往后趺去,摔进了池子。 “救、救命……”惊慌中吞了好几口水,何曦挤命挣扎,好半晌才发现水位并不高,她只要坐直身子就淹不过口鼻。 “哈哈哈哈~~”岸上传来大笑声,她的狼狈让计谋得逞的三皇子和他的跟班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何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怎么有人这么坏?小王爷凶归凶,但都不曾打过她,这人不过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把她撞进水池里。 “谁叫你离我那么近?我一转身就撞到你啦!”接触到她谴责的眼神,三皇子耸肩笑道,一点歉意也没有。 他也是主子吗?他做的事也都是对的吗?何曦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借口,但碍于自己只是个小奴婢,她只好不发一语默默地爬上池岸。 “脏死了,又臭,原来诚王府的奴婢都是这个样。”三皇子做作地掩鼻回避,极尽所能地嘲弄她。 何曦看到新衣上满是泥泞,散乱的发垂挂肩际,还一直滴水,她难过得快哭了。小王爷特地要杜大娘为她缝制绸缎衣裳的,还帮她梳了好漂亮的头花,现在,全毁了…… 不想在讨厌的人面前示弱,她紧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小王爷呢?为什么还不来?她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怎么一回事?”殷玄雍冷厉至极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王爷!何曦欣喜抬头,却被眼前的阵仗震得征愕——小王爷身后至少站了十来个人,每一双眼睛都直盯着她。 殷玄雍有心炫耀,能找的皇子全找了过来,没想到一踏进这里,看到的却是她凄惨泫泪的模样。 “你欺负她?”管他皇子不皇子,护人心切的殷玄雍抡起拳头就要朝三皇子揍去。 “我没有!”三皇子急忙躲到跟班后头。“她自己不小心跌到池子里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跌到池里?你当我那么好骗!”殷玄雍才不信,追着他要打,其它皇子见状赶紧上前拦阻,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开。 没看过男孩打架,何曦傻住,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 “玄雍,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贴身小婢?”终于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哪里长得好看啦?” 没落水前很好看的!殷玄雍紧抿着唇,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说出来将会惹来更多讪笑。 “我的书僮会四书五经,”那个皇子的书僮立刻背了段论语。“你呢?” 何曦求救地看向殷玄雍。她连“曦”字练到现在笔划都还写不全,哪里会背什么书? 殷玄雍的脸色更难看了,意识到她的目光,逞强地不看向她,气那些皇子刁难她,也气她做不到他们所询问的事。 书僮又不是会背书就好,何曦很细心,会帮他磨墨、铺纸、翻书,还会夸他好聪明,他们的书僮做得到吗?他在心里叫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你哪个门派的?再什么本事露两手给本皇子瞧瞧。”又一个皇子上前,在她肩头推了一把,立刻将何曦推得倒退数步。“哎哟,根本一点武功也不会嘛,这样怎么陪玄雍练武?” 为什么小王爷不理她?何曦不住朝殷玄雍望去,觉得无助又害怕。为什么他们要把她骂成这样?那些她本来就不会,小王爷都知道啊! 她会帮他擦汗、递刀剑,还会帮他捶捶腿儿……殷玄雍突然发现这都不是他们要的答案。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漂漂亮亮地在这里等,那群皇子看到她会羡慕不已,而不是问这些有的没有的。 可恶!都是何曦啦!没事干么掉进池子里,把他的计划全毁了!完全失控的状况让殷玄雍下不了台,恼羞成怒的他开始迁怒何曦。 “那你刚刚还把她夸成那样?拜托,随便找一个宫女都比她强上好几倍。”众皇子一阵狂笑,就是殷玄雍炫耀他的贴身小婢有多好多好,害他们迫不及待地跑来,没想到竟是这种货色。 “看这土样,她家绝对非官非爵,这种贱民你也收?”另一个皇子说话更不留情。“殷玄雍,你以后要当王爷的,离这种人远一点,才不会让“诚王爷”这个封号蒙羞啊!” 一字字、一句句都刺入心坎里,何曦还不知道“自卑”这两个字怎么写,就已先尝到了那无情的滋味。她真的那么不好吗?她再度望向殷玄雍想寻找支持,却迎上一双充满怒焰的目光。 “你回去!”殷玄雍嘶声大吼,困窘不已的他只能把气全都出在她身上。 何曦好震惊,看看他们雍容华贵的模样,再看看自己狼狈泥泞的惨状,自惭形秽的痛楚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这种家世不清不白的贱民大概听不懂人话吧?不然怎么会还杵在那儿?”向来傲视群伦的殷玄雍难得有被人嘲笑的时候,大家都相当把握这个机会。 “你还不走?”殷玄雍气得面红耳赤,吼得更大声。 何曦垂下目光,惨白着脸木然转身,沿着他带她经过的来时路走出了这个容不下她的地方。 众皇子还在你一言、我一句地冷嘲热讽,说得热络极了。 目送她离开,殷玄雍转过身来,寒眯的俊眸扫过他们,怒气瞬间散发,猝不及防地朝笑得最大言的人冲去—— “不准你们再这样说她!” ☆☆☆ 浑身湿透加上回程时乘坐马车吹到了风,回到诚王府没多久,何曦就开始发烧,陷入半昏睡状态。 怕她将病染给小王爷,杜大娘让何曦先住在偏院。谁晓得祸不单行,进宫的小主子一回来,脸上带伤、襟口撕裂,那惨状更让杜大娘差点没当场晕倒。 那场捍卫之战殷玄雍以一对多,把好几个皇表兄弟揍得鼻青脸肿,多亏路过的嫔妃叫来大批侍卫把他们拉开,不然这场架到现在还打不完。 这一状告到了皇太后那儿去,其它人被罚在长廊蹲马步,受宠的他只是挨了几句骂就被放回来了。 “何曦呢?”挡开杜大娘搽药的手,殷玄雍怒气冲冲地四处找人。他要好好地骂她一顿,干么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害他的脸也跟着丢光了。 “她病了,奴婢先让她住在偏院……”话还没说完,脸色大变的殷玄雍已朝偏院的方向飞快奔去。 杜大娘赶紧追上,好说歹说都拦不下他,无计可施的她只好派人将何曦又抱回他的寝房。 “怎么这么严重?”看到小小人儿脸色潮红、呼吸粗重的模样,殷玄雍气急败坏地喊。“大夫呢?快找大夫来啊!” “奴婢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何曦只是受了点风寒,不打紧的。”杜大娘安抚。要命,小王爷竟然就叫人直接把何曦放到他榻上,这成何体统?“小王爷,让奴婢将何曦带回去原来的房间吧,这眼我们要照料她也比较方便。” “要怎么照料?我来。”殷玄雍捋起衣袖,动手就要去拧水盆里的巾子。 “别别别,奴婢来就成了。”杜大娘急忙接手,再也不敢提要把她带回去的事。 担心的殷玄雍一直待在寝房看着杜大娘照顾她,镇日间何曦烧了又退、退了又烧,干涸的小嘴不断吐出模糊难辨的呓语,更是让殷玄雍放心不下。 在宫中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下子不见就病成这样?想到那时的情景,殷玄雍感到懊悔。他不是故意要对她那么凶的,只是那时他气坏了,那些人又一直说,他的脸拉不下,才会把她赶走。 “唔……”榻上的何曦又开始不安地翻动了起来。 好热……好难过……半梦半醒的她脑海里一片昏沉,只觉得耳边有好多人在说话,好吵好吵。 以主子为尊,他们是天,咱们是泥……就因为她像泥土一样低贱,所以那些尊贵的主子才可以这样对她吗? 离这种人远一点,才不会让“诚王爷”这个封号蒙羞……小王爷赶她走,是因为他也这么认为吗?为什么?她还以为小王爷人很好的,帮她做榻、教她认字,还告诉她好多好多事,原来他也和他门一样嫌弃她吗? 要开开心心的,要笑,像日阳一样永远都灿亮亮的……但她笑不出来了啊,这里的人都好坏好坏……你以后就是诚王府的人,别再想着家人,日子会好过些……可是她好想家,想见娘,她不要待在这里了…… “娘……我要回家……”虚弱的喃吃随着哽咽逸出喉头,无助的小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被褥。 她不陪他了?殷玄雍听见,又震又怒地望向她,却看到晶莹的眼泪自她的眼角无声滑下,这一刻,她的难过仿佛转移到他的心上,混合了怕她离开的不安,向来傲然妄为的小霸王竟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 “何曦乖,没事,没事。”守在榻边的杜大娘柔声哄道,拿起巾子为她拭汗。 “娘……”何曦不断拂开她的手,嘴里一直喊着引人心酸的呓语。 “你哪里也不准去!”实然,有人攫住她慌乱挥舞的小手,在她耳畔爆出咆哮。“你是我的人了,这里就是你的家,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准去!” 那激动烈的吼声穿透了混沌的神智,那紧捉的力道将她的心神带回,何曦缓缓地睁开眼,看进了殷玄雍红着眼眶却强忍不哭的倔强俊脸。 主子宽待,不代表奴婢就可以逾越分际。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浮现了这句话。 而之前一直觉得这句话好难懂的她,如今却轻易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何曦闭上眼,胸口因沉重吐息而起伏着。 “醒来,我看到你张眼了。”殷玄雍握得更紧,怕她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你是我的,我没叫你走你就不准走,听到没有?!” “小王爷,何曦刚醒,你这样会吓到她的。”杜大娘在旁劝道。 “何曦——”殷玄雍根本听不进去。 缓缓地,那双眼再次张开了,而那双总是无忧单纯的眼眸,沉静了许多,也世故了许多。什么是云泥之别,什么是尊卑之分,她懂了,她现在都懂了。 “是。”她回答了他的话。 她是他的,她会当个听话的奴婢,以主子为尊,叫她留就留、叫她走就走,即使他对她再好,她也只是个低贱的奴婢…… 第三章 八年后 薄雾未退的清晨带着刺骨的冷峭,一名身形窈窕的姑娘悄步走上长廊。 她的相貌清丽,气质温雅,唇畔噙着浅笑,粉嫩嫩的双颊还晕着方从温暖被窝离开的酡红,她呵着冰冷的指尖,踩着晨曦往偏院走去。 “王伯、张婶、柳叔、吴姨。大伙早。”跨进厨房,清脆愉悦的招呼把残余的寒意都给驱散了。里头的人谁也没遗漏。 “曦姑娘早。”瞧见来人,一张张脸庞都扬起了笑。“外头很冷吧?” “有一点,天气越来越冷,都不太想从被窝爬出来。”何曦微笑寒暄,动作熟练地拿出一个小瓦罐淘米洗涤,搁上炉灶熬煮。 “其实妳交代我们就成了,妳也不用那么辛苦。”从小看何曦长大,大伙儿对她几乎疼进心坎。 十四岁的何曦长的亭亭玉立,虽非绝艳,但那总是温柔带笑的脸庞犹如春风一样舒服,让人见了就喜欢,个性更是好的没话说,即使贵为小王爷的贴身婢女,对他们这些奴仆依然是客客气气的,一点架子也没有。 “你们也知道小王爷有多挑剔,我宁可早起也不要一大早就挨他骂。”何曦皱了皱鼻,促狭的言辞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自从小王爷将曦姑娘收为贴身小婢,没有一天不骂她的,偏偏骂得越凶,留得越久,竟也就这么过了八个年头。害当初赌小王爷很快就会对她感到厌倦的人输惨了,大赚一笔的庄家还乐得分曦姑娘吃红。 何曦一边注意熬煮的火候,一边和他们闲聊,在适当的时机将瓦罐离了火,快速拌进打好的蛋液、葱花、香油等佐料,殷玄雍每天早上必吃的滑蛋粥就完成了。 她忙着将粥盛进精致的陶碗里,再连同厨子做好的菜肴一碟碟放进托盘,正要离开时,一个婢女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曦姑娘,您快回去吧,小王也没见着您正在大发脾气啊!”她跑的气喘吁吁,像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可不是?小王爷一发起怒来,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哇,这可不好了。”其他人听见都缩肩咋舌,脸色也跟着变了。 “我马上回去。”他起早了。何曦在心里暗叹口气。 她端起托盘离开,相较于众人的慌乱,仍维持柔笑的何曦咸的镇定沉稳,好似将要面对狂风暴雨的人并不是她。 “曦姑娘,快点、快点!”一路上,迎面而来的奴婢一个又一个,只差没直接动手拉她了。 “好,好——”何曦予以安慰,莲足迈得更快。 才刚踏进院落,就看到好几个奴婢束手无策地站在房外,冷寒至极的厉喝从寝房里清楚传了出来—— “要是再不把何曦找来,你们全都给我滚出诚王府!” 一见她出现,那群奴婢几乎感激涕零,何曦示意她们离开,神态自若地走进了寝房。 身着单衣的殷玄雍坐在塌沿,年轻俊美的脸庞满是暴戾之气,嘴唇不悦抿直,灼灼目光狠瞪着她,瞪得像要将她当场吞下肚去。 “奴婢先服侍您梳洗,再伺候您用膳。”对他阴郁的表情视若无睹,何曦将托盘放在桌上后,将巾子打湿温柔地为他拭脸。。 殷玄雍等着她的解释,她却只顾着服侍他,放佛临进门前的咆哮和这场鸡飞狗跳的骚动都不曾存在。 在她开始为他束发时,勉强抑压的怒火整个爆发,他倐地擭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近面前—— “你去哪里了?”这一拉,束拢的发散乱,覆住了他俊魅的五官,却挡不住他炽烈锐利的眼芒直烧进她的心坎里。 “熬粥。”何曦无辜地朝桌上一瞥。“您每天早上都要喝的粥,您忘了?” 殷玄雍瞪她。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敢用那柔柔软软的语调揶揄他,让他不知该发怒还是该自嘲一笑。 “为什么那么久?”明知自己理亏,殷玄雍仍僵硬地不肯退让。是她不好,让他一早醒来就找不到人,是她的错! “是您起早了。”何曦温婉微笑,看出他的怒气已经消退了些。“让奴婢继续服侍您好不?”她为骄傲的他搬来了台阶。 殷玄雍松了手,生着闷气,任她梳着发。感觉她的手指随着玉簮梳抚过发际,温柔的触抚舒服得让他微微闭上了眼,胸口的怒意一丝一丝地被抚平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顺一头暴躁大虎的毛。何曦抿唇忍笑。 “您心情不好?”在她认为他已经平静下来时,她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询问。以往也曾经有几次她来不及在他醒来前赶回,他最多只是念了几句,反映并没有想尽早这么激烈。 殷玄雍沉默,隔了会儿才闷闷说道:“我以为妳听杜总管的话搬出寝房了。” 昨天杜总管说他们年纪已大,男女有别,不该再同住一间房,他气的把杜总管赶了出去,怕何曦受到影响。他整个晚上都睡不安稳,结果一早醒来看到小踏上没躺人,以为她真照杜总管的话做了,才会急得大发雷霆。 正服侍他穿上外衣的何曦怔了下,而后轻笑。“没您的允许,奴婢怎么敢自作主张?”昨晚杜大娘离开后,他的脸色一直都没好看过,原来是这样啊。 “谁知到妳?净做些会惹我生气的事。”斜睨她一眼,殷玄雍冷哼。 从小到大,温顺的她什么都很好商量,但只要遇到某些她坚持的事,就拗的跟骡子似的,这一点总是让他气得咬牙,偏又无计可施。 那是因为尊卑有分啊……有抹暗泽在那双澄澈的眸中一掠而过,何曦随机掩下,微笑把话题带开。“用膳吧,粥要凉了。” 殷玄雍落坐,结果她双手递来的粥,碗才近口,令人食欲大开得清香就扑鼻而来,喝了口,果然是他爱的味道,他举起筷子,没用任何配菜就将粥吞掉大半。 看着他喜欢到狼吞虎咽的模样,何曦心里甜甜的,但她没将喜悦表现出来,适时地为他布菜,若不如此,他会把粥喝光碰也不碰那些菜。 “还怪我离开呢,要是换成别人熬的粥,就不信你喝得下去。”她几近气音地小小声咕哝。 又来了,殷玄雍忍住笑意,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他的东西。这是她的小毛病,老爱私底下嘀嘀咕咕的,说的都是些埋怨的话,他都装没听见,而她也真傻到以为他没听见,久而久之,就成了她的习惯。 虽然她念的话有时会让他觉得很刺耳,但这是谨守主仆分际的何曦唯一会流露出她刚进府的啥事都不懂的单纯感觉,不带任何敬称的直语让他觉得彼此的距离很接近,所以他从不曾告诉过她。 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当他察觉到时,她仿佛对他有些疏远。她还是会笑、会和他聊天、陪他做许多事,但……没那么放肆了,就像从一个天真的小丫头变成一个举止有度的大家闺秀,谨守着某些他看不到的东西。 那种无法掌控的不确实感,让他的心一直浮浮得得,虽然她是那么听话、那么体贴,他却总是存在着没来由的恐惧。 想到今早醒来发现她不见时的心慌,殷玄雍的心头火又冒了上来。 “妳一个月都不准跟杜总管说话,听到没有?”杜总管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提这件事,何曦睡他寝房又碍着她啦?这跟年纪大小又有什么关系?他不也依何曦的身子换了张较长的榻让她能睡得舒服了吗? “唔、嗯……”何曦垂下目光,不置可否地含糊发出一些声响,他和她都很清楚,这代表恕难从命,只不过聪明的她没直接拒绝罢了。 八年的光阴,她学到的不只是杜大娘处理事务的好本领,对主子的个性也熟道不能在熟,知道什么该避,什么可以逐步进逼。 虽然小王爷的个性随着年龄增长已较为沉稳,但一发起脾气仍是天崩地裂的惊人声势,谁来劝他都不听,偏只买她的帐,久而久之,府里的人总是找她当救星,连诚王爷有时也需要仰赖她当和事老,她在诚王府的重要性,仿佛是应运他的存在而生。 “又在搪塞我。”用完膳的殷玄雍放下碗筷起身,倒也没真的生气。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命令她绝对不可能答应,她对杜总管比对他这个主子还尊敬。 何曦柔笑没应声,上前为他拢顺衣袍襟口。殷玄雍鼻子一抽,突然揽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在他的胸膛。 “什么味道?好香。”他俯下头,在她的劲际来回嗅闻。 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那麻痒让何曦本能地缩起肩头,格格轻笑。“奴婢刚去过厨房,身上只有柴米油盐味。” 他们从小一块长大,没守过什么男女之别,兼之狂放的殷玄雍有为所欲为,这样的碰触她早已习以为常。 “不是,是一种很淡很淡的香气,却很好闻……”少女幽香缭绕鼻际,加上软馥在怀,殷玄雍还不懂什么叫邪念,手已自然地覆上她日趋成熟的胴体轻抚。 何曦脸红了。他们长大后,身体变得和小时候不太一样,小王爷总会惊讶于她的柔软和纤细,老爱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那种感觉不讨厌,所以她也就随他,只是被他捧出事,都好象有把闷闷的火在身子里烧,烧得她心慌。 “您不是跟人有约吗?”觉得心跳快到几乎无法负荷,何曦提醒他。“别让恭小王爷和谨小王爷等。” 圣上为了拉近几名小王爷的关系,赐下一块领地要他们共同治理一年,他们约好每过一旬就聚会商讨,有所竞争、有所切磋,每个小王爷的领导治理能力都精进不少,逐渐展现雄霸天下的王者风范。 想到还有正事等着他,殷玄雍这才不情不愿地放手。 最近,只要一靠近她,就有种声音在脑海喊着要他去做一些事,他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事,只隐约觉得碰她是对的,他喜欢碰她的感觉,但满足中又隐隐带着强烈的空虚。 接过她递来的狐裘随兴披在肩上,殷玄雍走出寝方。何曦跟在后头送他。 “妳进去吧。”走到一半,殷玄雍说道。外头冷,他不希望她在这里多待。 何曦抬头,看到那名高壮的随身护卫已在前方等着接手。 “是。”她轻应一声,随即旋步走回。走上长廊时,她停下脚步回头,默默目送他在护卫的随侍下离开院落。 八年前那件事之后,他没再带她去过任何地方,挑剔的他甚至留下一名护卫,伴随他行便各处,保护他的安全。 那名护卫是诚王爷托朋友找来的,武功高强、身材壮硕,出身武林名门正派,光是往前一站,就足以让有心人士不敢造次。 这样的人带出去才体面吧?不像她,只会让他蒙羞,他不愿再带她出门的原因她可以理解的。何曦淡嘲扬笑。无妨,小王爷在诚王府里还愿意重用她,她已经很知足了。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她能做的,就是在这片天地尽她的职责,其余的,她不会奢望,也不会多想。 “欢喜楼”,刻着三个烫金大字的门匾被红艳的丝灯映得闪闪发亮,他进门的都是男人,高矮胖瘦、官民老少都有;从楼里迎上前来的都是女人,艳丽风骚、色艺双全皆任君挑选。 这儿,是妓院,黑夜的降临带来的不是沉寂,而是欢乐淫靡的氛围,娇声笑语充斥在各个角落。 “真实的,你们都过束发之年了,居然没上过青楼?今个儿就让做叔叔的我带你们来开开荤。”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熟门熟路地招来老鸨,看得出是这里的常客。“快、快,把你们楼里最美、最棒的姑娘都给带来,别看他们年轻,这三个都是日后大有可为的王爷世子啊!” “哎呀,老身马上带人来。”贵客临门,老鸨笑得眼都眯了,赶紧去张罗。 从没踏进过这种风月场所,殷玄雍觉得很不自在,尤其不时有暧昧的呻吟喘息声透过层层叠叠的红艳纱缦传来,那声音撩得人心浮气躁,浑身发热。 带他们到这个鬼地方的顺王爷是皇上指派给他们的师傅,今儿个会议室里也不知怎么聊得,聊到了妓院上头,顺王爷兴头一起,就把他们劝带了过来。 殷玄雍有点后悔不该因一时好奇跟来,要是早早回去,他现在已经在寝房里跟何曦说话了。脑中浮现那娇俏的身影,他突然口干舌燥了起来,心怦怦直跳。 这地方真的很邪门。殷玄雍拧眉,把一切都归罪到是这诡异环境的影响。 他往旁一瞥,比他略小一岁的恭小王爷聂安怀和谨小王爷班羽也像是坐立难安,都垂着头不敢乱看,发现并不是只有自己感觉怪异,他的心定下不少,但那股似陌生又似熟悉的火却仍隐隐在下腹处烧。 “顺王爷,您来啦~~”教人酥到骨子里的柔腻嗓音伴随脂粉香气一涌而进。 数名衣着大胆的女子进了这间厢房,见三个年轻的公子哥儿长得又俊又俏,还听说是皇族贵为,个个都使劲浑身解数挤了上来。 浓郁的脂粉味呛得殷玄雍眯起了眼,那些玲珑丰满的女体非但没挑起他的冲动,反倒将他体内的火给浇熄了。 “闪开,别碰我。”他拉开一双攀附在他胸膛的手,口气不善地沉声警告。 “玄雍小侄,别害臊,叔叔教你。”顺王爷哈哈大笑,淫秽地在身旁女子的胸脯上摸了一把。 “是呀,姊姊也可以教你……”以为他真的是害羞,技巧娴熟的女子拉了他的手就要往胸口放,却被用力甩开。 “别碰我!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殷玄雍拍桌站起,毫不留情地斥喝,顿时整个厢房静悄悄一片,场面尴尬。 “哎,既然玄雍小侄不爱此道,就别勉强他。”顺王爷干笑打圆场。“班羽、安怀,来来来,挑个你们中意的姑娘。” 殷玄雍搵恼地走到一旁,拂顺被弄皱的衣袍,却拂不去沾染的脂粉味。可恶!明明同是女人,何曦好闻到让他不想放手,这些人却恶心到让她们多碰一下都无法忍受。 想到他嗅闻何曦时,她蜷缩在他怀中的娇笑声,体内的火复燃,还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他好想见何曦,他不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正要向其他人告别,却发现房里只剩他和两名面有惧色的女人,他的同伴早已不见人影。 “他们人呢……”用不着她们回答,他也知道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算了。” 殷玄雍走出厢房,候在外头的护卫随即跟了上来,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往前走。 “你……是不是你拿走我的钱袋?”突然一个酒醉的男子从旁冲出,扯住他的臂膀。 殷玄雍嫌恶甩开,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啊——”那名男子脚下踉跄,撞进了一扇门扉。 殷玄雍原本只是不经意地顺势瞄去一眼,然而这一眼,却让他整个人震住—— 他看到一个男人压在一个女人身上,两人都是一丝不挂,那男人的腰不住扭动着,而那女人闭着眼一脸舒畅样,从她口中不住吐出浪声淫语。 刹那间,他突然懂了。放佛那是一种本能,只需要一点提点,他就懂得为何碰触何曦能让他感到满足又感到空虚,懂得要怎么把接下去的事完成。炽烈的火烧得他心生动摇,只想要那可人儿就在身旁,只想要现在就能拥紧她。 “你们做什么?还不把门关上!”沉醉欢爱中的两人个人隔了半响才察觉不对劲,男人气急败坏地喊。 殷玄雍像是找乐魔般置若罔闻,甚至等不及拾级而下,直接施展轻功翻下廊檐,往诚王府的方向疾掠而去。 何曦翻看书册一边等着主子归来,隔了一阵,就抬头向外望去。 他有点担心,他很少这么晚归,每旬一会的讨论也不曾这么晚过。但,有护卫跟着,应该不会有事的。她咬唇,勉强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的内容上。 下一刻,门被推开,她挂念的身影大步冲了进来,门又砰地关上。 “您今天比较晚。”提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何曦起身为他舀着暖在炉上的姜汤,好让夜归的他祛寒。 一抹温热贴近她的背后而站,殷玄雍的手自后伸出,将她手中的东西拿开,那动作几乎等同将她环在双臂之中。 “别忙了,我不想喝。”他的嗓音低沉,带着陌生的紧绷。 “怎么了?”何曦赶到迷惑,回头看他。知他如她,竞猜不出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在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时,他已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就是这个味道,潜伏在他的脑海里,无所不在,逼得他快疯狂……殷玄雍手臂鏅地收紧,朝她倚去的重量推得她后退数步,差点跌坐榻上。 他身上残存的脂粉香气让何曦困惑地微微拧眉,小王爷上哪儿去了?怎么会染上这种味道?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他不断迫近的举止给分了神。 “奴婢不能上您的榻的。”以为他在跟她玩,何曦笑道。都这么多年了,他还不死心啊?隔了一阵就闹着要她睡他榻上。 他不理,只是环臂收得更紧,何曦只得又说了一次。“就算您推奴婢上去,奴婢也会马上下来的。” 殷玄雍突然低咒一声,搂着她的腰往旁一带,将她压在她的榻上。 “上妳的榻总成了吧?”他总算抬起头来,直视着她怒声道。 何曦怔住了,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带着狂乱、执着,还有焚烧的热切,比他任何一次生气时还要灿亮,像把周遭的空气全卷进那片烈火中焚燃殆尽,让她无法呼吸。 “……小、小王爷?”她迟疑轻唤。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殷玄雍动手去扯她的衣带,想碰她、想抱她、想咬她,那股急切几将他的心口冲破,逼得他满头大汗,他的动作却及不上他的思绪,笨拙得让他很想大吼。 “别说话。”他不耐低咆。他已经够不知所措了,她的声音会让他更无法集中精神。 “可是……”他正在脱她的衣服啊…… 吵死了!想让她闭嘴,情急之下,他用吻封缄了一切,那甜美的感觉让他舍不得放,他允吻着、汲取着,恨不得把她诱人的气息全部吞噬。 那个吻放佛开启了某个紧缩的环节,勾诱而出的本能接受掌控了一切,他顺应直觉而行,除去了彼此身上的衣物,用唇和手在她诱人的曲线上游走,放任欲望领他体会着绝妙的滋味。 何曦显示吓傻了,后来是被他的触抚消融了神智,她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她做这些事,她只知道被他碰触的地方都好烫好烫,她的心跳快到缓不下来,完全无法思考。 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只有他抚过她时灼热是那么鲜明,她不自觉地弓起身子,将自己更贴近他滚烫的身躯,本能地追求他在她身上造成的神奇影响。 她自然的回应和急促的娇媚喘息无非是对他最大的鼓舞,殷玄雍在无法忍耐,挤进她的双腿之间,急切而莽撞地进入了她。 “好痛……”美好突然成了痛楚,何曦拧眉,想把他推开。 她痛苦的样子让他心疼不已,但初尝情事的他根本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停,他的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般,一次又一次埋进她温暖之中。 为什么会那么痛?为什么小王爷要欺负她?身体的不适和委屈让何曦想哭,她咬唇强忍疼痛,同时也忍着不让也泪落下。 “何曦……”殷玄雍看见她眼角的泪光,心痛如绞,动作缓了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您弄痛我了……”她哽咽道。 那把狂然的火熄了,被对她的疼惜、对自己的懊恼完全地浇熄。殷玄雍跪坐起身,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那个男人在对那个女人做这件事时,她脸上的表情明明很舒服的,为什么何曦会这么痛苦?几乎不哭泣的她还痛得差点掉下泪来? “我不做了,妳别哭。”他拉来被褥为她覆上,轻轻抚过她布着薄喊的额,手足无措到不知道改抱紧她还是远离她。 何曦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奴婢服侍您就寝。”忆起自己的职责,她起身要下榻。 “妳还有心神管这个?”殷玄雍显示愣了下,然后怒声大吼。他担心她担心的要死,只想呵护她、疼惜她,她却没事人似的准备像平常一样服侍他? 何曦背对着他,将衣服穿上身,粉嫩的唇咬得好紧好紧。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还执着这件事,只是……这样她就可以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想着莫名其妙的一切。 殷玄雍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害她痛苦的自己已狠狠鞭笞他的心,她若无其事的反应更是让他的心整个拧成一团。 她是不想对他显露真实的自己,还是觉得他对她做的这件事并没有意义? 看到她还真的拾起他的单衣要为他穿上,他气得一把夺过,她将他推拒在心门之外的举止狠狠重创了他。 “我自己脱的我自己穿,不用妳帮忙!”胡乱将衣服穿上,他跃上床榻躺下,负气地面向里头侧躺。 何曦怔立了会儿,才动作轻俏地收拾他的外袍折好放在一旁,一如以往把事情都打点好后,才走回她的榻准备入睡。 正掀起被褥要上榻时,雪白被单上的一抹殷红映进了眼,她僵直了身子。 怎么会?她的葵水才刚结束,不该会这样的,难道是……小王也对她做的举止所造成的吗? 想起刚刚被他压在身下的感觉,复杂纷乱的情绪横亘胸臆,好不容易才抑下的热潮又涌上眼眶,她躺上榻蜷缩成一团,忍着不哭。 任杜大娘教的再多,这床弟之事却从不曾对她提过,懵懂的她,不知道自己已失了清白,却又从那占有性的举止,明白自己好像失去了些什么。 强忍的泪,终究还是滑了下来。 第四章 房门悄声开了道缝,一双黑亮的眸子凑上门缝东张西望,见长廊上没人,何曦赶紧闪身出了房间。 她的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故作镇定,压夹杂著作贼心虚的慌张,明明想拔腿狂奔,却又怕引人注意不得不维持步行,即使如此,速度仍比她平日的从容快上许多,小巧的莲足急促交错,一路上不忘回头张望,准备一看到人影就赶紧找地方躲。 不然她手上抱着这么大一团,藏都藏不住。看到手中的被单,何曦懊恼咬唇,脚步迈得更快。小王爷倒好,一早起来还板着张臭脸不跟她说话,用完早膳就出门去了,留她收拾这个烂摊子。 “气什么气呀?我没怨你弄疼我就该偷笑了。”何曦嘟起嘴悄声咕哝。 忆起昨晚被他覆在身下的感觉,娇俏的脸儿蓦地红了起来。那时她先是被他摸得昏沉沉的,后来又痛得心乱如麻,直到事后回想,才发现他对她做的事其实是很亲昵的举止。 他不但剥光她的衣服,还亲她的嘴,还把她身上每一寸都摸遍了……彷佛那火热的感觉仍残留在肌肤上,何曦的脸更是红如火烧,赶紧把那画面甩落。不要想不要想,现在要做的是先把被单弄干净再说。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血,但总有种感觉,觉得它和癸水一样是羞于启齿的事,是不该被人知道的,于是才刻意挑了奴仆用膳的时间,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打算把污渍洗掉。 一到洗衣的水井边,空无一人的景象让何曦松了口气,将被单往旁边的木盆一摆,赶紧提水想要趁快洗完离开。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她心都停了,失手将水桶坠落井中,溅起了好大的水声,就像是她心湖被激荡而出的阵阵涟漪。 “大……大娘。”何曦勉强撑起泰然自若的笑容转身。“您没去用膳啊?”想用闲聊分散大娘的注意力,然而僵硬的语气和表情却早已将她的心虚昭然若揭。 杜大娘当然察觉到了,眉头拧起。临时被诚王爷叫唤的她刚刚才准备去吃饭,却看到何曦鬼鬼祟祟地往这边来,她不禁好奇跟上。 何曦这孩子从不曾瞒过她任何事,会这么慌张,肯定有鬼。杜大娘瞇起眼,精锐的视线四下搜寻,在看到被单上的那抹殷红时,她脸色一白。 意识到大娘看见了什么时,何曦要遮掩已经来不及。糟了,随手将被单放在木盆里,染了血迹的那面还在最上头……她顿时僵立原地,连指尖都变得冰冷,在看到杜大娘的神色后,心里更慌张。 为什么杜大娘的表情变得那么难看?这真的是很不好的事吗?何曦试着开口,但唇动了又动,声音就是梗在喉头出不来。 杜大娘不发一语,转身走出了院子,完全没有抬眼看她。 那冷淡的态度刺伤了何曦,难过和茫然化为泪水一涌而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一天的时间,小王爷变得不像她认识的小王爷,杜大娘对她的态度也变了,为什么会这样…… 她很努力不让泪水落下,转动绞盘提水洗涤被单,想用忙碌来分散自己杂乱无助的心情,但洗了好久,那点污渍还是残留着淡淡的印子,没有办法恢复它纯白如雪的颜色。 烦死了,早知道就直接剪碎算了,也不会被杜大娘撞见……鲜少动怒的她难得暴躁了起来,陡然动手去撕被单,纤手扯得发疼,却怎么也撕不破,她更是咬牙发狠地扯着。 察觉到自己疯狂的行径,她震住,抓着被单的手缓缓放下,沮丧地落下了泪。她讨厌这种不明所以的状况,讨厌动不动就哭的自己,她很少哭的,她总是像日阳一样笑脸迎人的…… 听到缓慢的脚步声接近,以为洗衣房的奴仆回来了,何曦赶紧把眼泪抹去,将手中被单卷成一团,掩下所有情绪。她扬笑回头,想先发制人将话题带开,没想到却看到杜大娘端着一个碗,一脸慈爱又心疼地看着她。 “何曦,把它喝了。”怕药溅出,杜大娘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的。 何曦不敢问那是什么,默默地将碗接过,药又苦又烫,她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杜大娘看到她像是刚刚哭过的脸,心里一酸,连忙别开脸不敢再看她。 她一直担虑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小王爷和何曦太亲近,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加上一个温柔可人的少女,怎么可能不出乱子? 她曾试着阻止,但小王爷不肯放人,她又能怎么办?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事情走到这无法挽回的地步。 “以后,”杜大娘深吸口气,缓缓开口。“我每晚都会煎了这药让人送去,只要……只要小王爷对你做那件事,你就把药喝了。” 一个能干的总管该为主子打理好一切的,这种婢女只能玩玩,不能让她有怀上身孕的机会,等主子腻了,她还得负起赶人之责,别让她缠着主子。这些她都知道,可当对象是她从小带大的何曦时,那心里的痛,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毁了清白般那么难受。何曦的一生等于就这么毁了,而她竟还要成为助纣为虐的罪人…… 何曦停下喝药的动作,迟疑了会儿,才怯怯问道:“大娘,您在生我的气吗?”她真的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让大娘对她失望了。 强自冷硬的杜大娘终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虽说奴婢被主子染指几乎已成为宿命,只要被挑上,十之八九都避不掉,但……她真的不愿意何曦也走上这条路啊! 小王爷现在疼她,但能持续多久?再过一、两年,等小王爷娶了妻、纳了妾,又哪会记得她的存在?就算小王爷念旧,出身卑微的何曦也没有资格拥有名分。她是那么慧黠、那么善解人意,原本还想过要帮她找一户好人家的,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或许,早在八年前小王爷要她睡他房里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来不及了。一个狂,一个柔,一个阴晴不定,一个永远灿笑,上天早就将两人绑在一起,没人比他们更适合彼此。 她只希望小王爷对何曦是真心诚意的,只希望,小王爷不只宠何曦一个八年,还能再一个八年,无数个八年,宠她到天荒地老。 “没有,大娘没生气,而是……何曦,从今天起,你是个女人了。” ☆☆☆ 夜晚一到,生意极佳的“欢喜楼”挤进了不少寻花问柳的男人,整栋楼被欢乐热闹的气氛包围着,让人忘了俗世的纷扰。 然而,却有人破坏了这片愉悦。 紧闭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里头交合的男女愣了一愣,发出尖叫。“啊——” 殷玄雍不理,早在门一开启看清那女人的表情时,就已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下一间房走去,然后又是直接一把推开门。 对那香艳旖旎的画面都视若无睹,锐猛的目光只搜寻女人的脸看。 又是。殷玄雍恼怒地在心里默记上一笔,一旦看清就离开,转眼间,“欢喜楼”二楼的房间已被他开过大半。 “怎么回事?提奸吗?”被中断好事的人探头张望,瞥见殷玄雍沈郁冷板的表情和万夫莫敌的气势,不禁议论纷纷。 “快,把他拦下!”闻声赶来的老鸨带着数名护院冲上楼,指着他急囔。 护院一拥而上,殷玄雍看也没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已出手挡人。只是那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铁面护卫如今脸上浮现可疑的暗泽,主子怪异的行径,连他也忍不住汗颜。 “就算你们是王公贵族也不能这么蛮横呐!”认出是昨天来过的小王爷,老鸨冲上去想要理论。 “叩”地一声,从殷玄雍手中扔出的一锭金元宝端正落在老鸨跟前,她眼睛一亮,原本气急败坏的表情瞬间变得眉开眼笑,赶紧弯身拾了起来。哇,这金元宝少说也有十两重呀! “把你楼里最厉害的姑娘叫来。”殷玄雍越过那堆被护卫点倒的护院们,往他们昨天去过的三楼走去。 “是、是,小王爷这边请。”老鸨抢上前带路,不忘对后面迭声交代:“来人,去把迎香姑娘请来,叫她要快、快呀!” 进了厢房,老鸨娇笑想要上前安抚贵客。“您先等会儿,迎香姑娘马上……” “离我远一点。”殷玄雍一边用狠鸷的目光瞪得她不敢再妄动,一边对送进水酒菜肴的奴婢喝道:“出去,我不需要。” 他走到一旁的锦椅坐下,脸色难看至极。他真恨透了这个地方,若不是为了何曦,他死都不会想再踏进来第二次。殷玄雍绷紧下颚,脑中必须不停想着何曦,才能勉强自己耐着性子继续坐在原地,而不是拂袖而去。 他方才估算过了,十个女人至少有七个是神情欢畅,其余的有人皱眉、有人面无表情,但没有人像何曦一样彷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他到底是哪里没弄对?为什么会害何曦痛成那样? 忆起昨晚她泫然欲泣的脆弱神情,强烈的自责啃蚀心扉,殷玄雍倏地握拳捶桌,发出好大一声声响。 候在一旁的老鸨吓了一跳,拼命往外看。迎香怎么还不来? “迎香拜见小王爷。”终于,一名窈窕美艳的姑娘踏进房来。 “那老身就不打扰了,迎香,好好侍候。”终于得以解脱的老鸨叮咛完就飞快离开。 殷玄雍冷冷瞥了那个叫迎香的女子一眼,见她挪步,下颚随即往旁一点。“到榻上去。” “是。”迎香笑吟吟地,脱了衣裳,只着肚兜上了榻。 一抹黑影自后笼罩,迎香回身闭眼等着他扑上来,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她睁开眼,却看到他双臂环胸站在榻前冷觑着她。 不是急着催她来吗?怎么事到临头又没胆了?“快来嘛,人家等不及了……”她身子往前软倒,准备扑进他的怀里。 “你要是敢碰到我,我就扭断你的手。”殷玄雍退了步,积压的恼怒与不耐已临近爆发边缘。“我只想知道要怎么让她和你们一样快活,其余的我一概没兴趣。” 她?迎香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小王爷的心上人吗?” “不干你的事!”殷玄雍沈下脸。这些人没资格知道何曦的存在,更没资格提起她。“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是。”迎香表面答得恭顺,心里却压根儿不信。上妓院就上妓院,还装什么深情男人? “你们大多数的人都很乐在其中,为什么有人会痛到快哭了?”这个问题从昨晚就一直困扰着他,要是不找到解决之道,他绝对不会再碰何曦,他不想再害她那么痛苦了。 “应该是处子吧,如果男方也是第一次,横冲直撞的,那绝对比拿刀抹脖子还痛。”性事对她们早已是家常便饭,一说起来就口没遮拦。“但若是男方身经百战,技巧好到让人欲仙欲死,那就另当别论了。” 被人说中,殷玄雍眼中闪过一抹窘色,又随即被懊悔掩过。拿刀抹脖子?他居然对何曦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天,他以为她也会那么舒服的! 身为独生子,加上众人敬之畏之,从小到大没人跟他提过男女情事,更逞论深入讨论,昨晚他全然凭本能行事,粗鲁又莽撞,她和他都尝尽了苦头。 “什么技巧?要怎么做?”他不想再让她那么痛苦了。殷玄雍急问,却见那女人又朝他倚来,他气到怒声咆哮:“叫你别碰我听不懂是不是?!” “可、可是……”接触到他杀人似的目光,迎香吓得连忙后退。“这、这事儿要两个人直接身体力行才会明白,光说不练是没有用的。” “那你马上给我找个人来。”觉得站着的视野太高了,殷玄雍拖来一张椅子坐下,眼中闪动着光芒。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他会好好地学,学完后就再也不用踏进这该死的鬼地方。 “可是,技巧好的人不是随便找随便有的啊……”迎香脸上的笑变得僵硬。 怎么有男人看到她半裸的身子还把持得住?她还以为他是找借口要她主动,好消除自己的罪恶感,但看到他的眼神,她顿时明白他是认真的,那双黑眸里头一点欲念也没有,他的表情,就像坐在私塾里听课的孩子一样聚精会神! “你不是对此事很精通,知道怎么做对女人好?”不然他何必叫老鸨找一个最厉害的姑娘来? “我是啊……”迎香快笑不出来了,做着最后的挣扎。“但我是女的,能配合我示范的,也只有我们楼里的姑娘,但……她们也是女的……” “那是你们的问题。”殷玄雍不耐地打断她。“快点,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呜~~迎香认命了,阅人无数的名妓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准备迎接她接客生涯的最大挑战。 ☆☆☆ 细碎的柔软轻吟在寝房里荡漾,融合了男人粗重的喘气,交织成暧昧撩人的乐曲。 “我……我……承受不住了……”何曦咬唇,仍抑不住娇媚的呻吟从她的喉头逸出,身上一波又一波朝她袭来的快感几乎将她灭顶,她不禁开口求饶。 殷玄雍充耳不闻,但眼中闪过的邪恶光芒显示他听得清楚,因为欢爱时她的每一分吐息、每一种表情他都不会放过。 他非但没停下,反而托起了她的臀,将她深深地按向自己。 她尖锐地抽了口气,状似宁静安稳的贴合,只有她知道他正在做着急促又猛烈的律动,每一下都撞进了她的灵魂深处,逼得她的呼息因他的节奏而破碎,融得她的脑海糊成一片,只想随他而舞,让他带着她沈沦在感官的欢愉中。 “说,说你是我的。”他附上她耳旁粗嗄道,不久前才肆虐过她身上的热烫唇舌正吮吻着她小巧的耳珠。 她早就是他的人了……她迷迷糊糊地想,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开口,细致的眉因他的激狂而颦起,双手无助地攀附住他强健的臂膀,分不清自己是想把他推开,还是拉得更近。 “说呀!”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恼声嘶吼,狠狠咬上她的肩头,布着汗水的俊颜充满像是要将她吞噬般的狂肆强悍。 那痛楚给了她力量,她近乎泣音地呢喃。“我是你的、是你的……” 殷玄雍扬起了满意的笑,勾起她的腿弯,劲腰插力冲制,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她因他而疯狂泣喊的响应中,将他自己榨得一滴不剩。 发烫汗湿的身躯颓然沈下,将纤细的她压陷进软褥中,但他们两人都完全没了力气,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只能维持这样的姿势,任起伏的胸口彼此相贴,感觉对方的心跳。 许久,趴伏在她身上的殷玄雍才有办法移动,他深吸口气,又长长吐出,万分艰难地撑臂支起上身,看到她肩上被他烙下的牙痕,他微微一笑,俯身温柔地印下一吻。 何曦水眸氤氲半瞇,染着情潮余韵的丽容是如此媚艳,她的神智好像脱离了躯壳,在云端里飘飘浮浮,她没办法动,也没办法思考,几乎就这么睡去。 每一次他向她索讨欢爱时总是这么不要命的狂野,每一次总是把两个人都弄得筋疲力尽,但她却爱极他沉沉压在她身上的那一刻,那会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冰凉的触感自身下传来,让她直觉地瑟缩了下,惹来他低沈的笑声。 “别动。”他大掌握住她的腰肢,轻易阻止了她的躁动。 他又在服侍她了……何曦赧红了脸,软绵绵的身子却仍使不出力量,只能任他为她清理。她怀疑他是故意把她弄得那么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反抗他,否则她绝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 两年了,自他占有她之后,已经两年了。除了第一次是痛苦的回忆外,之后的每一次都是美好的烙印。而她也从生涩地被他引领进这欲望的殿堂,变得会迎合他、取悦他,找出两人之间其有的默契。 清理好彼此的殷玄雍重回她身边,将她拉进怀里,胸膛紧贴住她的裸背,长手长脚占有而霸道地勾缠住她。 他的环抱是醉人的摇篮,拂在耳畔的呼息是安详的摇篮曲,但她不敢让自己睡着。何曦重重咬唇,努力和压得眼皮不住下滑的倦意抵抗。 他不爱她在欢好后就离开他的身边,有次他真的气到,硬是把她抓回来折腾得她整夜都没法睡,自那次之后,她学乖了,都等他睡着后再偷偷溜回她的榻。 她也很眷恋他的臂弯,想分享他的体温,但那是她永远都无法拥有的奢望。允许自己在欢爱时躺上他的榻,已是她所能容忍的最大极限,再多,就会遭天打雷劈了,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婢女,不能如此放肆的。 听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缓长,她先试着抬起他的手臂,见他没有反应,才挪动身体钻出他的怀抱。拾起散落的衣物穿上后,她走到桌旁端起已凉的药,仰首一口气喝下。 当年懵懂无知的她,现在已清楚明白喝这碗药的目的。她没有资格怀上他的骨肉,就算这碗药再苦再涩,她都只能喝下。 将药汁喝得涓滴不剩,她才走回自个儿的床榻躺下。累坏了的她,只一会儿就睡得不省人事,能做到没在他怀里沈睡,全是凭着意志力在硬撑。 此时,她以为早已睡着的殷玄雍悄无声息地下了榻,来到她的枕畔,蹲跪下来,眼神充满爱怜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如果可以,他多想就此禁锢住她,不让她再离开自己的怀抱。他恨那碗药,恨她总是迫不及待离开他的榻,因为那都是在抹去他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迹,但他总是争不赢她。 他知道她有多固执,跟她对峙只会弄得她伤痕累累,所以他宁可让步,让她喝下药,也让她以为他真的相信她会陪他睡一整夜。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画过她下颌的线条。 “爱我吗……你爱我吗?”他几近耳语地低喃。 没有人相信,如此示弱的语句居然会出自狂妄傲然的诚小王爷口中,只有她,能迫得他如此无措,更可笑的是,他只敢在她熟睡时才问得出这句话——因为,他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这十年来,他对她的感情已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他从当年不懂情感为何物的莽撞少年,蜕变成一个为情所苦的男子,懂得了那股几将他撕裂的占有欲望,渴求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除了第一次是他不愿回想的恶梦,之后的每一次,他都在她脸上看到他所期盼的表情。她没有抗拒过,就这么柔顺地接受了他的索求。原先,他感动于她的给予,以为这就拥有了全部,直到后来,越体会到爱情为何物,越明白除了身子和奴婢对主子的恭顺外,她什么也没给他。 “谁都取代不了你,为什么你不懂?”深情的眼神染上一丝痛苦。 在知道他占有了何曦之后,爹不但没怪他,还鼓励他府里的奴婢只要看上眼都可以直接下手。最该死的是,就连她,居然也敢暗示身为主子的他,要宠要弃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他只想要她,不只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她!就是她!只有她!没有人能惹得他又怒又笑,没有人能撩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让她永远都离不开他。 她却不懂,只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一个不逾越分际的乖巧奴婢。 “看我一眼,别把我当小王爷,当我是个男人,是个会诱你神魂颠倒的男人,只要一眼就够了,好吗……”他哑声低语,彷佛她真听得到,彷佛她在下一刻就会给他他所梦寐以求的眼神。 他为她疯狂,用尽办法想逼得她也能为他失控,她却总是像个再得体不过的贴身婢女,带着柔笑,百般容忍他这个任性妄为的主子。 容忍,是的,她就像只是在尽她的职责,若他对她没有了所有权,她对他也不会有情感。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冷到全身发颤。 每次欢爱时,他总是用尽全身力气逼她臣服,因为只有在那时候,她才真正是毫无保留全然属于他的,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神魂,全然归他所有。 但他要的不只如此,他要她无时无刻都属于他,像他一样激狂地爱他,而不是把所有思绪都隐藏在温柔之后,让他猜不到,更甚至……让他觉得她不会对他有任何想法。 这两年来,她越来越娴静温雅,却也离他越来越远,她甚至将让他着迷的咕哝习惯都戒掉了。他好怕,怕在她将他推开到一定的距离之后,就会离他而去。 殷玄雍执起她的手,放至唇畔一吻。 不,他不放,在逼出她真正的感情之前,他绝不放开她。 “何曦,我的。” 第五章 “曦姑娘,王爷找你。” 何曦正在库房帮杜大娘盘帐时,有名婢女前来传唤。 找她?何曦疑惑拧眉,和身旁的杜大娘对视一眼,杜大娘的眼中也满是狐疑。王爷通常有事都会交代大娘传达发落,鲜少和她对到话,就连要她居中斡旋父子间的僵局也不例外,今天怎么突然特地叫她过去? “快去吧,别让王爷等。”杜大娘接过她手中的帐薄催促。 何曦跟着婢女离开,走了段路后,她柔声问道:“绿萍,你知道王爷找我什么事吗?” “我们又不是主子跟前当红的宠儿,怎么可能会知道?”婢女嗤哼一声。 即使看不到走在前头绿萍的脸,也能想象她现在一定是满脸轻蔑的表情。 何曦一笑置之,并不以为意。她习惯了,自从她成为替小王爷暖榻的女人后,看待她的人也分成了两派。 一派像以往一样,仍疼她、照顾她,会热热络络地喊她一声曦姑娘;一派则是将她视作有所图谋的下贱娼妇,眼神言行举止都在鄙夷她,那声曦姑娘总是喊的讥诮。 在明白清白对一个姑娘家的意义之后,她早已经觉悟了。 她不怪他在她什么都还不懂时就占有了她,因为,就算那时她懂了,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给了出去。不仅因为他是她的主子,更是因为他早已是她的天,她的一切,只要是他要的、只要她能给的,就算会受尽冷嘲热讽她也会给他。 只有借口服侍,是她唯一能对他好的方式。她想爱他,但她不能爱他,他是人中龙凤的王爷世子,而她只是个出身贫民的奴婢,她只能把一切感情隐藏在服从之后,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没有动情,她不曾逾越主仆分际。 “小王爷宠,又笼络了总管的心,看来下一步就是往少夫人的地位迈进了。”见她不语,绿萍更是放肆地直接嘲讽。 “我想,这种不实的传言,我和杜大娘都不想再听到。”何曦淡淡开口,语气却相当坚定。知道绿萍不怕她,她刻意抬出杜大娘来压制,反正横竖都会被说成恃宠而骄,无所谓了。 杜大娘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最近常常需要她帮忙看账本,这份单纯的信赖看在有心人眼中,被解读成她在舞弄小王爷的宠爱伺机掌权。 而这名深受王爷夫人疼爱的绿萍,可能是因为护主,也可能是因为嫉妒,对她的态度从没客气过。她自己被人诬蔑不打紧,但她不希望行事正直的杜大娘因为她的关系被人质疑有所偏颇。 更何况——何曦苦笑,少夫人这个位置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她连当妾的奢望部不曾有过。她很清楚自己不配和他有结果,她唯一能有的结果,是在他对她失去兴趣后默默地退至一旁,这只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而已。 绿萍闷哼一声,没再开口,但重重踏步的背影看得出来还是很不满。 何曦也随她去。她其实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势去导正他们不佳的态度,但个性温柔的她还是选择了自己承受一切。 沉默间,她们来到书房外。通报后,王爷召她进房。 “何曦,你在玄雍身边也很多年了,”在几句言不及义的闲谈之后,诚王爷开始切入正题,“他对你的依赖和重视,我想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应“是”是抬举了自己,应“否”是抹灭了事实,何曦怎么回答都不对,只能恭敬地继续垂首聆听,但此时心里已有种不好的预感。 “本来早该为玄雍完成终生大事,但你也知道,这孩子哪时候听过我们做爹娘的话?想说时候还早,也就没催他,结果这一拖,似乎拖得太久了。”诚王爷笑道,虽然语调和缓慈祥,却隐带暗示。 何曦闭眼。她没傻到会以为王爷想撮合他们,王爷是故意这么说的,藉由宣告他会娶妻生子的事实,要她有自知之明地让出这个位置。她深吸口气,抬头时,是与平常无异的温柔笑颜。 “小王爷若能尽早迎娶,将是诚王府上下欢腾的喜事,奴婢也会忠心服侍少夫人,让少夫人早日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主母。”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她绝无冀望,更不会妄想夺权。 “有你的允诺,真是让我们宽慰不少,只是在这之前,有件事可能得要你帮忙。”诚王爷眼中掠过一丝诡谲。 人不风流枉少年,他不反对玄雍收婢女侍寝,想说男人喜新厌日,只要时日一久,玄雍自会转移目标,但两年过去了,玄雍对何曦的宠爱却有增无减。 要是玄雍多情一点,换换其它女婢和平民姑娘玩玩,那他还不会那么担心,就是因为玄雍太专一了,这异常的状态让他越来越心惊,终于决定出手干预。 “王爷尽管直说。”何曦心一凛,仍维持镇定道。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就这么当场被逐出诚王府罢了,她挺得住的。 诚王爷微笑。他早知问题不在她身上,区区一名小女捭又何足为惧?重点在玄雍那儿,而她,只是一颗听令行事的棋子。 他拿出一迭画册摆在桌案上。 “这些都是和玄雍门当户对、才貌匹配的上上之选,但玄雍看都不看一眼,这样要怎么选妻呢?”他故意叹了口气,将责任全都加诸到她身上。“就请你帮帮忙,一定要劝玄雍在这些画册挑出一个他中意的姑娘,我相信,这对你来说绝对不成问题。” 何曦全身冰冷,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有办法双手平稳地接下那迭画册而不发抖。 “……奴婢会尽己所能。” 直至退出书房外,她的脑海仍空白一片,只能抱着那迭画册茫然地往前走。 她没想到从不曾介入的诚王爷一旦插手,就是如此狠绝。不但要逼她让出宠爱,还要她亲手斩断他对她的宠爱。 她不敢想象,当他看到她拿出这些画像要他挑选时,他会如何地勃然大怒。天呐…… 即使早知这一刻终将会到来,但……还是太快了,她多想能再在他身边多留一些时间。难道是这样的自私奢求被上天察觉到了吗?所以想早早断了她的念头,让她能够安分守己? 心口的揪痛让她闭上了眼。可以不用这么狠的,其实她真的明白,在十年前他唯一一次带她离开诚王府的那次经验里,她就已经体会到她配不上他,她不是一个会使他无后顾之忧的贤淑伴侣,而是一个只会让他蒙羞的低贱奴婢。 她懂的,十年前她就已经懂了。 何曦咬唇,将蚀心的痛藏进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须臾,她缓缓吁了口气,再睁开眼时,那片澄澈中已没有残留任何痕迹。 ☆☆☆ “拿去。” 刚回来的殷玄雍在经过她面前时,状似随意地扔了个小布包在她膝上,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谢谢小王爷。”何曦顺手将布包收进袖中,跟进内室服侍他更衣。 “……对我送你的东西,你就那么不在意?”隔了会儿,殷玄雍咬牙低道。 就一句感谢,没了?他不求她欣喜若狂,不求她如获至宝,但至少让他看到她表现出一点点好奇成不成? 望着他宽阔的背,何曦唇畔的笑容隐带苦涩。她不敢拆啊,好不容易才抑住狂喜别显露在脸上,只能马上藏到看不见的地方,要是再当着他的面拆开,她怕没有办法再维持泰然自若的表情。 “奴婢真是受宠若惊,若不是有职责在身,早就迫不及待想知道那布包里面是什……”何曦稍微释放一些些喜悦,但在担虑过多的压抑下,说出来的语气竟显得僵硬不已,仿佛是配合他的无理取闹而勉强敷衍。 殷玄雍恼怒地回头瞪她,何曦当然明白那一眼的涵义,聪明地让末竟的语尾主动消失。 “不在乎就不在乎,少来虚情假意这一套。”殷玄雍闷哼一声,上身倾向她,伸手探进她的袖里把布包拿出来。 鼻端闻到他好闻的男子气息,何曦淡然一笑。他要这么认为也罢,只要他没察觉到她心里的波动就好了,她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恋有多么深。 她感觉手上一凉,同时他直起身子拉开距离,何曦低头看到左手腕被套进了一个玉镯子,镯身翠绿通透,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这几年在环境的陶冶下,见过的财宝古物多了,她的鉴赏眼力也今非昔比,轻易就看出这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玉。 “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何曦脸色一变,立刻动手要拨,然而他在套上时毫不费力,现在她却说什么也拔不下来。 “你再拔我就干脆将这镯子融碎!”看她弄到手腕都发红了,却还是努力地想将手从那小小玉镯挣脱,殷玄雍既心疼又愤怒,攫住她的手作势要往桌上敲。 “别——”何曦连忙阻止,怕他说到做到真将这块好玉给毁了,只得福身谢恩。“奴婢多谢小王爷赏赐。” 殷玄雍松了手,俊薄的唇瓣因懊恼而抿得死紧。 他又搞砸了。送她东西是想看到她愉悦灿烂的笑颜,结果他却还是对她发起脾气。但,能怪他吗?谁叫她先是看也不看一眼,然后又说她不能收,就算是圣人也会被她惹得发火! 殷玄雍深吸口气,又深吸口气,凝聚理智把满腔怒火浇熄,要自己扬起笑容别板着脸。他必须学着克制情绪,或许就是因为他太蛮横了,她才只愿意把他当成主子,而不是对他付出感情。 他执起她的手,那白暂的肌肤和玉镯的莹润相互辉映,看到他所挑选的东西是如此适合她,他的心头顿时被感动与满足占得满满的。他将她的手举至唇边,印在脉搏上的吻像在烙着封印。 “别摘下来,一直戴着。”他柔声低喃。 这景象,让何曦的心都颤了。叫她怎能不爱他?霸道得像小男孩般可爱,温柔得像将她捧在掌心上,慷慨得像要将全天下摆在她面前,他对她好,她都知道,但她怎么承受得起?她又有什么资格接受这一切? 她好怕自己会不顾一切直接冲进他怀里,放肆地享有他的荣宠。她只能将另一只手握得死紧,同时握紧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心,把一切抑下。 “那是什么?”他的问话拉回她的心神。 看到他翻动桌上那一本本画册,何曦一惊,随即反而有种释怀的坦然蔓延开来。由他发现也好,不然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这些都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王爷希望您能从中挑选一位适合的人选,好完成您的……”她还没说完,就被他猛然将画册扫到地面的举止给震得停了口。 “我爹希望?那你呢?”他逼近她,抬起她的下颔强肆地望进她的眼。“你的意恩呢?” 他靠她如此近,那一字字缓慢吐出的灼热气息烫着她的肌肤,清楚地告诉她他有多愤怒。 “……小王爷……也该是……成亲的时候了……”在他强悍的气势笼罩下,想了镇日的委婉说词半句也想不起来,只说得出这破碎的句子。 殷玄雍浑身一震,不敢相信真从她口中听到这么狠的话。她怎么能?不愿意给他感情也就算了,竟还成为逼婚的帮凶,要他娶别的女人为妻?! “而你,要我去娶那些不知是圆是扁的女人?” 他的语调柔缓如丝,却让她从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她没见过他这种反应,不似平常一样被激到咆哮怒吼,像是将怒气全都瞬间收敛,却反而流露出一种让人更加心惊的危险。 “嗯?说呀。”原本扣住她下颔的手改为以指腹轻画过她的肌肤。 何曦紧张得心都快停止跳动,她想逃,双膝却发软无法动弹。她逃不掉的,她是他的人,她永远都逃不掉的。 “那些画像都栩栩如生,将诸位千金的美貌都描绘得相当清楚。”明知眼前是悬崖,她还是得张着眼睛往下跳。“奴婢已先浏览过,觉得小王爷或许会中意简王爷的二千金……” 殷玄雍制止她,那双冷凛的黑眸变得深不可测。好大胆的她,居然还敢妄自推断他的喜好?或许会中意?她真说得出口!这些年来,她难道不知他除了她之外谁都看不上眼吗?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我爹逼你的?”他附上她的耳旁沉声问道。 她知道,这是他给她的最后机会,如果她答出他想要的答案,他还是能原谅她的。何曦闭上眼,像是将刀亲自插进胸口那么痛地说出—— “奴婢由衷支持王爷的做法,您不只该娶妻,最好还能尽快纳妾,努力为殷家添后。”怕勇气刹那间就消失,何曦一股脑儿地说出。 耳畔的呼息声倏然停止,天地彷佛静了,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听不到他的反应,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无助地、胆怯地跳动着。 “该死的你!”他突然爆出大吼,一把攫起她重重扔至榻上。 趴俯在软褥上的何曦虽然没被摔疼,仍被他凶狠的力道摔得晕头转向,还来不及回神,他的身躯已随后而至,手臂环过她的腰际将她下身提起,让她变成跪姿,他的坚硬隔着衣物火热地抵住了她。 “不、不……”察觉到他的意图,何曦慌乱摇头,想要阻止。 “为什么你在惹恼我之前从没想过后果?你滥用我对你的容忍,一而再地朝我的底限进逼,你给过我机会说不吗?!”殷玄雍一手紧扣住她的腰制止她的躁动,一手去解裤头。 “不要……我、我……癸水来了……”何曦羞得将脸埋进被褥里。 殷玄雍先是怔了下,然后恼怒低吼,自后将她整个人压伏在榻上。 何曦被吓得发出一声惊喘,感觉他还不肯停止,她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怕他真的气到失去理智,不顾她的状况霸王硬上弓。 幸好他终究还是静止了下来,用沉重的重量压得她无法动弹。 殷玄雍将额抵在她的肩窝处,既恨又爱的狂猛情绪让他几乎快要崩溃。 她怎能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他对她的感情她不可能不懂,却还要他娶妻纳妾、要他儿孙满堂,而她竟没将她自己编排进他的未来里! 他的心能承受她多少次的摧残?这次他已被逼到了爆发边缘,如果不是她正逢癸水之期,他真的会就这么把怒气发泄在她身上,那下一次呢?要是她又做出更过分的举止,他又该如何自制?又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得了他? 殷玄雍闭眼,任苦涩又心痛的滋味啮蚀着他。许久,他才开始有了动静,厚实的大掌钻啊钻地,挤世了她的身体和床榻之间。 何曦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做什么不规矩的事,结果他却是将手掌摊平放在她的下腹处,用内力温热了她。 小小的举动,却温柔得让她好想掉泪。这么好的他,值得更棒的姑娘,她只会害他生气动怒,拖垮了他的名声。 “……如果您有妻又有妾,就不会因癸水妨碍您求欢了。”何曦犹豫半晌,才说出这让她羞到耳根红透的劝词。他的需索极强,每个月的这段期间是他最难熬的时候,或许这样的理由会让他动心也不一定…… 殷玄雍身子僵住,不知该掐死她还是该狠吻她。如果对象不是她,他连看一眼都没兴趣,怎么可能还会想求欢?只有她,让他永远都要不够,恨不得把她吃干啃净,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你真懂得如何折磨我……”疼惜她现在正临不适的日子,他只得强忍怒气,无奈地含糊咕哝。 “什么?”何曦没听清楚。 “我说……”他清了清喉咙,坚定地下令:“我爹那里交给我负责,而你,别再做这种事了。 下次再敢这样,管你癸水不癸水,我一样不会轻饶,听到没有?!” ☆☆☆ “何曦,要你来帮我这点小事,应该不会觉得烦吧?”王爷夫人理着手中的绣线,对一旁的何曦笑道。“我也不想麻烦你,但你心细、耐性又足,除了你我还真不做第二人想了。” “当然不会。”何曦回以淡笑,就着烛光审视缠绕的线头,找到条理小心翼翼地分开。“这团绣线缠得真严重。” “是呀。”王爷夫人应了声,拿着另一团绣线拨拨弄弄的,视线不时往外瞟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何曦并未多想,仍专心和那成团的线结奋战。说来也巧,王爷今晚刚好要小王爷陪他赏月饮酒,她才有办法来帮这个忙。 他临去前,还在她的耳边叮咛,要她今晚有心理准备,他会把这段时间的难耐全都一次补足——因为她的癸水终于结束。 想到他露骨的言词,她的脸不禁红了,心虚地瞥了王爷夫人一眼,见她并没注意,何曦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他是怎么跟王爷拒绝成亲的事,自那一夜已过数日,王爷都没再找过她,府里也一片平静,一场她以为会引起轩然大波的风暴就这么轻轻悄悄地平息了。而他们父子两还有兴致相约赏月,这表示他们是在平和的情形下取得共识,这算是件好事吧? 多希望这样的平静祥和能一直持续下去……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何曦一怔,无声地轻叹口气。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却又忍不住期盼,但只要这样的念头一起,她就懊悔自责。 她该祈求他尽早成家立业、娶得良妻,而不是自私地希望他因为她而蹉跎了大好光阴。只是,不舍与心痛却怎么也压不下,她烦乱的心情就像手中这团绣线一样缠绕难解。 “你怎么有这个?”王爷夫人的惊讶疑问将她的心神拉回,只见王爷夫人的视线直盯着她手上的玉镯。 “……小王爷赏赐给奴婢的。”没办法对主子说谎,何曦只好据实以告。她平常会都小心垂袖遮掩,但为了挑开绣线太专注忘神,没留心到靠在桌沿的姿势会让袖子滑下手臂。 “这样啊……”王爷夫人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表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神色冷硬了许多。 那神情让何曦心一跳,等待她说出责怪的话语,但王爷夫人就这么沉默下来,除了偶尔抬头往外头看去,都一直低头理绣线,弄了半天,也没见她理出多少。 何曦一直要自己别多想,但那股无形的沉窒却越来越明显,笼罩在四周,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夫人,或者这些绣线奴婢带回去解,弄好后再送来给您。”见时候不早,怕小王爷回房找不到人,何曦准备告辞。 “等等——”王爷夫人唤住她,一脸欲言又止,看看外头,再估算一下时间,觉得应该事已成定局,这才横下心开口:“今晚,你不用回去了。” 什么意思?何曦怔愣,正要问,外头却传来嘈杂声响。 王爷夫人先是拧眉张望,而后脸色一变,快步冲出房外。 何曦不明所以,但直觉驱使她一探究竟,她放下手中丝线,随后跟了出去。 第六章 殷玄雍不敢相信他的床榻上居然有个女人等着他! 今晚父亲灌了他不少酒,但他还没醉到意识不清的地步,刚踏进房里,只余一盏小灯烛的昏暗就已让他觉得不对劲。 何曦不管再晚都会为他等门,服侍他更衣后才会放心休息,更何况,他早已宣告要她今晚绝对要候着他,她更不可能撇下他先睡。 “何曦?”他走进内室,酒已醒了大半。他怕她出了什么事,才会有这不寻常的状况出现。 “是……”娇媚的回应从榻上传来。 残余的醉意瞬间消失,怒气取而代之。他敢肯定在他榻上的人绝不是何曦,她对他的榻避之唯恐不及,更不可能会为了给他惊喜而偷偷躲在上头等他! 殷玄雍不动声色地靠近,此时他的视线已适应了房里的昏暗,看到一团人影覆在被褥下,像极了正在等候丈夫归来的妻子。 想到有人竟躺上他只想保留给她的位置,他怒不可遏,直接连人带被整个扯起,硬生生拖出房间。 “啊——小王爷,求求您,奴婢、奴婢没穿衣服啊……”那女人发出尖叫,死命揪着被褥。 怒气滔天的殷玄雍才不管她,连回她话都觉得是降了自己的格,他仍隔着被褥硬拉着她,不顾她跟得跌跌撞撞,大步往诚王爷的院落走去。 这之间的始作俑者再清楚不过了,以为把他灌醉他就会分不清谁是谁了吗?难怪日前他要父亲别再逼他成亲时,父亲轻易就答应了,原来他还藏有计谋,想趁他心防松懈时硬塞个女人给他! 殷玄雍越想越怒,脚步也迈得越快。 “奴婢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被他拖拉的女人吓到一路哭喊,殷玄雍完全不为所动,一踏进父母居住的院落,手往前一放,任她仆跌在地。 先是诚王爷冲了出来,看到这情景,再接触到儿子戾气四迸的目光,他的心凉了半截。然后是王爷夫人也从另一间厢房奔了来,一看清状况,瞬间僵立原地。 “为什么这么做?”殷玄雍下颚绷得死紧,咬牙冷问。 诚王爷和夫人对视一眼,两人脸色惨白,谁也不敢回答。 之前的逼婚不成,让他们更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另寻对策。他们以为若是能让玄雍碰过其它女人,他对何曦的依恋便不会那么深。虽然无法立刻将何曦从他心里拔除,但一而再、再而三,只要他选择一多,分散了心思,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再那么执着于她。 于是他们布下这场局,一个负责引开何曦,一个负责灌酒,原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敢做却不敢承认?”差点被父母出卖,让殷玄雍气到极点。 随后而至的何曦刚好听到这句话,盛怒的他、心虚的王爷夫妇、还有以为会飞上枝头却落到如此不堪的绿萍,只一眼,她已明白了整个状况。 难怪夫人整晚都心神不宁,原来……一时之间,她为他们感到悲哀,却又忍不住同情他们。何曦轻叹口气,走进院子,将蜷坐在地的绿萍扶了起来。 一看到她出现,王爷夫妇已提到喉头的心归回了原位。他们想夺去她的受宠,如今却又不得不仰赖她的受宠来为他们求情。 “别理她。”殷玄雍拧眉,一心只想帮她出气。 “让一个姑娘家这么狼狈……”何曦没把话说全,但任谁都听得出来是在责怪他。已有不少闻声而来的奴仆躲在院口处偷看,这对绿萍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她野心勃勃想取代你的地位,你还帮她?”怒她不懂得保护自己,连别人欺压到她头上都还温柔以待。 何曦没回话,唤来一名婢女将绿萍带离这里。“他们这样做也没错啊……”她低喃,好似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件事你也有份?”殷玄雍听见,倏地攫住她的手,逼她面向他。 不,他之前才警告过她的,她不会这么过分……他不断在心里嘶喊着,但她那句话,和她不在房里的事实,却让他的心跌到了谷底。 一切皆因她而起,由她来扛下这项罪责也无妨了……何曦凄恻淡笑,抬头平静地望向他。 “是的……”她抽了口气,手臂上瞬间收紧的力道,疼得她几乎痛呓出声,她咬唇忍住,强迫自己直视他那双痛极、恨极,绽着如刀锐光的厉眸,那视线完全将她的心割碎。 “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他想给她一切,她却什么也不肯收,还将他的全心全意弃若蔽屣。 “……尊贵的主子,”事已至此,她无路可退,只能昧着良心吐出天大的谎言。“奴婢对您忠心耿耿,以您为尊,即使怒要奴婢死,奴婢也绝无二话。” 如果她真做得到她所说的,她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她爱他,爱着高不可攀的小王爷,却又不得不狠心说出这明知会让他对她心冷心死的话,将他自她身边推开。 “我该庆幸吗?”殷玄雍笑了,森冷的黑眸里却一丝笑意也无。“所以我占了你的身子、予取予求,你也不曾想过要拒绝?” “奴婢的身子和性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即使她现在全身虚软,也必须强撑着继续站在他面前。就这样吧,让她将他伤透,让他对她再也没有任何眷恋…… 霎时间,殷玄雍全身冰冷,只能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如此残忍又如此美丽的她。他若不是她的主子,她就不会倚在他怀里?他若不是她的主子,她就不会在他身边留了这许多年? 多顺从?多听话?他何其有幸拥有这么一个忠心的奴婢? 她竟用这种无情的字眼将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抹灭,狂猛而起的怒意几乎让他当场失控。松开对她的箝制,他黑湛一片的眸子里除了深沈,其它什么也看不到。 “搬出我的房,”他缓缓轻吐,一字一句都清晰冷硬。“别让我染上仗势欺人的恶名。”他不再看她,转身傲然离开。 像有道雷狠狠击中了她,震得她无法呼吸,任由那寥寥数字在她耳边回荡。他受够她了,如他之前所说的,她一再滥用他对她的容忍,终于将他逼到已无法再原谅她的地步。 远离他、割舍掉他对她的爱,这不是她要的吗?但为何……心会这么痛……何曦茫然地抬起眼,看到王爷与夫人歉疚却又欣喜的样子,看到其它人有同情、有鄙夷的表情,但除了那抹因他而起的痛,她的心已没有任何感觉。 “何曦,你先跟我一起住吧。”闻讯赶来后,杜大娘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此时才上前握住她的手。 那慈母般的温暖让何曦再无法承受,只能任由大娘将她带离,一路上螓首低垂,不想让滂沱而下的泪被别人看见。 ☆☆☆ 殷玄雍不仅将她逐出他的房,更将她逐出他的生活之外。 不喝她熬的粥,不穿她为他备好的袍子,他对随侍在旁的她视若无睹,漠视她漠视得彻底。 他一直告诉自己,她其实对他是有感情的,只是碍于身分之别,所以只能隐藏心意。每每一思及此,他就忍不住想原谅她,但心灵深处的另一抹声音却总是扰得他心慌——不,她说的都是真的,是他自视过高,才会骄傲到不愿面对现实。 他需要她表态,即使只是一点点让步也行,让他知道她隐藏的想法、知道他对她而言真正的地位。所以,他强迫自己狠下心,就算她憔悴了,就算她的笑容染着愁苦,这一次他也绝不退让。 只是,推拒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再加上心神不宁的结果,他身边的大小事也变得不顺了起来。 这一天,稍早才离开诚王府的殷玄雍又匆忙赶回院落,直往书房冲去。闻声而来的何曦踏进时,正好看到他将书房翻得天翻地覆。 “小王爷您需要什么?”即使这些日子以来碰了不少钉子,何曦仍不曾忘记自己的职责。 需要她的真心诚意……殷玄雍眼中掠过痛苦的神色,又随即掩下。 “我的玺印呢?”府外还有人等着他,这时候不得不求助于她。 何曦走到桌案旁,拉出抽屉下方的一处暗格,取出一个锦囊。“在这里。” 看着她手中的锦囊,殷玄雍强自冷硬的心开始动摇了。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涵盖了他们这十年来相处的一切,她懂他,知道他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如今他却要将她摒除在心门之外。 他渴切地望向她,想在她眼中找到他所冀望的柔情,但,他失望了,除了恭顺外,他什么也找不到。 有所冀求之后的失落反而更加伤人,殷玄雍恼怒地夺下锦囊,迈步离开书房。 何曦安静地跟在后头,凝视着他的背影,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她才敢让那深到的爱恋浮上眸心,贪婪地将他印进心坎。 还能这样看着他,她已经够满足了,即使他对她不语不笑,连声怒吼也不给她,她也无所谓了。 “哇、哇、哇,玄雍兄的住所这么漂亮啊?”突然有抹人影迅捷地冲进院子,嘴里囔着惊叹。 看清来人,然后又看到有道颀长的身影随他之后进入,殷玄雍脸色沈了下来。“我不是叫你们在外面等?” “很闷呐,而且你平常都不肯让我们来,难得有这个机会,当然要进来瞧瞧喽!”长相俊俏的班羽痞痞地笑道,完全没将他的怒容放在眼里。 他大大方方地绕着院子游走,东瞧西看。 “只不过美轮美奂了点,干么那么神秘不让人看?我又不会把整间房子搬走……咦?”看到跟在殷玄雍身后的何曦,那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个姊姊长得好美呀!” 殷玄雍心一凛,赶紧将何曦挡在身后,用杀人似的眼光逼退那只已准备探出的禄山之爪。 班羽这小子轻浮风流、性好女色,被他沾惹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这么危险的人物他挡都来不及了,哪还会傻到让他有机会踏进诚王府发现何曦的美貌?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让他找到漏洞钻了进来。 “安怀。”殷玄雍对另一个男子示意,要他约束一下他的拜把兄弟。 “班羽……”聂安怀正要去拉他,却被他一溜烟地闪了开。 “都进来了,至少也让我喝杯茶再走嘛!”班羽笑嘻嘻的,眼睛直绕着何曦转。“姊姊叫什么名字啊?要不要跟我说一下?” “奴婢何曦。”从他们的互称已认出他们贵为小王爷的身分,何曦恭敬回答。 “你不用理他!”殷玄雍喝道,只差没冲上去将那双贼兮兮的眼珠子挖出来。 “那么凶?”班羽咋舌,眼中闪过一抹淘气的光芒。“之前都带一个傻大个来掩人耳目,不让我知道你府里还藏着这样的绝色,要不是认识这些年来早已将玄雍兄的个性摸透,我还以为你真的在乎这个小奴婢呢!” “她什么也不懂,带她出去做什么?”殷玄雍轻蔑哼道。还不是时候,她还没表露出感情,他不能就这样承认他在乎她,更何况,他也不想当着这两个闲杂人等的面,说出那些他只想在她耳边倾诉的爱语。 那时会收下那名贴身侍卫,纯粹是因为被长辈们念到烦了,加上为了安全考虑,不得不接受了这份“好意”。一年前,当他的武功已高出侍卫许多时,便已经将那名侍卫撤除掉了。 说是掩人耳目也行,他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他还收了个贴身女婢,尤其这个女婢还如此温柔解语、甜美可人,他当然只想把她藏在府里不让人看见。 何曦几不可见地一震,被他无心的话冻得浑身冰冷,十年来隐于心头的自卑全都狠狠地扑了上来。如他所言,任他再怎么宠她,在他眼中她依然只是个低下无用的婢女,她凭什么爱他? “秀色可餐呀,光是跟在旁边看到心情都好。”班羽动作快得很,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上前将何曦的手握在掌中又揉又捏的。 这小王爷的手比她还柔还软……何曦愣住,为那奇异的触感所惑,一时忘了将手抽回。 殷玄雍一回头,正好看到这副情景,怒班羽随便对他的人下手,更怒她没有丝毫挣扎,他狠瞪着他们,等着她将他甩开,却越等越心寒。 为什么?她真将自己视得如此卑贱?只要是尊贵的对象,她就可以奉献出她的忠诚?这个陡然窜过的念头使他胸口一窒,脸色变得铁青。 “如果你觉得她那么没用的话,不如把她送我好了。”不知死活的班羽还发出更骇人的言论。 何曦一惊,这才回神,赶忙将手抽回,不安地朝殷玄雍望去,那蒙着冷然冰霜的黑眸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不会的,他不会这么狠的……她不断告诉自己,却怎么也抑不下那狂跳的心。 直接拒绝啊,他在迟疑什么?殷玄雍在心里拼命对自己喊着,但他的唇却动不了,脑海里满是她那时对他说过的话——奴婢的身子和性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她的给予,是她的觉悟。只要拥有她,就能占有她,不只因为那人是他,不只是他……这个发现让他心冷到发颤。 “班羽,你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见殷玄雍脸色不对,墨安怀出声制止。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班羽就像被踩到痛脚一样暴跳如雷。 “是啦,我就是这么任性,我就是这么不知好歹,用不着你管!”班羽对墨安怀怒扮了个鬼脸,然后转向殷玄雍。“哎哟,玄雍兄,把她给我嘛,反正只是个奴婢罢了。” 何曦屏住呼息看他,一颗心忐忑不已。 殷玄雍对上她的眼,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该为自己在她心中无足轻重而痛,还是该为她屈服命运感到心疼。须叟,他深吸口气,缓缓开口—— “何曦,你自己决定。” 他在赌,赌一个他人生中最大的赌注,结局不是全然地拥有她,就是全然地失去她。他不得不下这个赌注,因为若不如此,他在她心目中永远只是个主子。 他释放她,让她选择,不再用强悍逼迫她,他要让何曦明白,她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他要的 不只是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留下,用你真实的自我选择我……殷玄雍在心中无声地嘶喊。 听到他的话,何曦只觉一股刺骨的冰寒直钻进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她是如此地无关紧要……如果他愿意,只需咆哮一声,谨小王爷就绝对不敢再提,他却不曾划下界线,连一句简单的拒绝都不曾出口。 他真对她死心了吧?她恃宠而骄过了头,将他对她的独宠全用完了,如今,她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主子的吩咐奴婢会唯命是从,如果您不反对,奴婢没有意见。”她低下头,说出将自己推离开他的恭敬话语。 “太好了,我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震惊至极的殷玄雍耳畔嗡声一片,他听不到班羽喜悦的喊声,也听不到墨安怀的轻斥声,他只能僵立地站在原地,任她的话在他耳边残忍盘旋—— 主子的吩咐奴婢会唯命是从。 他终究只是个主子,一个只要所有权转移,就从她心头抹去的前任主子,他赌下了所有,非但没赢得她的心,反而连她的人也一起失去了。 他,全盘皆输。 ☆☆☆ 诚王爷夫妇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开心过。 原以为何曦搬出了殷玄雍房间,已是老天鼎力相助,没想到好运竟接二连三地来,得知殷玄雍将何曦给了谨小王爷,他们只差没让人鸣炮庆祝。 这不仅是失宠,更是流放边疆,那女人再也回不来了!诚王爷夫妇想到连作梦都会笑,虽说何曦被花名在外的班羽讨了去,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但……怪不了他们心狠呐,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牺牲一个奴婢又算什么? 不过,很快地,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殷玄雍像被附身了似的,让自己疯狂投入治理领地的事,忙到不眠不休,整个人瘦了一圈,而他们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他骂人了…… 无法再坐视不管的诚王爷来到殷玄雍的房间,坐在里面枯等,想找他好好谈谈,但等到三更半夜仍不见人影。 怎么还不回来?诚王爷走到窗边张望,看到殷玄雍书房还亮着光,心一喜,赶紧冲了过去。 “玄雍!”一进房,果然看到儿子坐在书案前,他高兴地大喊。 相形之下,殷玄雍的反应冷淡了许多,他只是抬了下眼,继续埋首正在处理的事。 “玄雍,爹和娘都很担心你。”诚王爷温声开口,见他不语,又继续说道:“这样吧,爹再派一个贴身婢女给你,如果一个不够,我……”猛然掷上桌面的巨响震断了他的话。 “我不需要。”总是毫不收敛咆哮出情绪的段玄雍,如今只冷冷说了这句。 “怎么可能不需要?没人照顾,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虽不到邋遢的地步,但阴鸷的眼加上睡眠不足的阴影,完全不像他意气风发的俊傲孩儿。 殷玄雍面无表情,握笔的手却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颤。他根本没办法踏进寝房歇息,只要一看到他的床榻,他就会想起何曦在他怀里倦累的娇媚模样,但如今…… 他好后悔,就算自私、就算蛮横,那一天都该强硬将她留下来,而他却失心疯地选择在那种重要的时到展现慷慨,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班羽将她带走。 他以为……她会选择他的……椎心的痛刺进胸臆,就像他每次想到她时一样痛。殷玄雍抿唇,将所有的思绪全都抹去。 “我很好。”除了这么告诉自己,他已什么都挽不回。 诚王爷被他敷衍似的回答气炸了。“难不成你还留着这个空位等着她回来?班羽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都这么多天了,何曦她早就……” “够了!”殷玄雍阴凛地望向诚王爷。“别在我面前提到她的名字。” 诚王爷被震慑得说不出话,直至他别开视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玄雍……爹娘都是……都是为你好……”痛心地看了他一眼,诚王爷转身颓然地离开。 殷玄雍想专注心神,但心湖一被打乱,余波荡漾的涟漪就层层迭迭,再也无法平息。 他将笔往砚台一扔,仰首靠向椅背,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这段日子他被复杂的情绪折磨得几将崩溃,懊悔那时的放手、愤怒她走得头也不回、嫉妒拥有她的班羽,更甚至想恳求她回来,想悔信背义地将她夺回身边。 这些情绪就像一个循环,不住在他心头绕,绕得他快发狂,只能埋首公事将它压抑。但,他快垮了,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殷玄雍倾身将脸埋进交握的掌中,任灯烛在墙上为他打出孤寂的身影。 第七章 在何曦离开的第九日,殷玄雍终于受不了折磨,直接从家里抓了个古董花瓶,借口送礼登上谨王府拜访。 他不是来看她过得如何,也不是来看她和班羽相处的情形,他只是、只是进行王公贵族间惯有的礼貌性拜访,并没有别的用意。 殷玄雍不断地告诉自己,却没有办法解释在和谨王爷话别后,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还询问奴仆班羽去向的行径是为了什么。 奴仆带着他来到花园,才刚踏进园子,就听到朝思暮想的愉悦笑声传入耳际,待走近凉亭,所见情景让他全身一僵—— 她坐在亭椅一角,倾身柔笑,而该死的班羽竟舒舒服服地枕在她的大腿上,漂亮得过分的俊脸笑得开心无比! 他为她备受煎熬,夜不成眠,甚至连寝房都没有办法踏进,她却丝毫不受影响,那么快就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新主子,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那画面很击着他的理智,他却别不开视线,随着缓步接近,着了魔似的将她的笑、她的媚直烙进眼,任强烈的嫉妒将他的心啃噬得伤痕累累,仍自虐地、目光灼灼地看着。 放佛察觉到有人走近,何曦抬头,看到他时笑容顿时僵凝脸上,她的视线往下一掠,像是想到班羽躺在她大腿的亲昵姿势,神色更显惊慌。 反倒是班羽还躺的好整似瑕,瞄了踏进凉亭的殷玄雍一眼,不但没起身,还抱住何曦的腰,像小孩子一眼撒起娇来。 “唔,我不想起来,妳身子好软、好舒服……” “小王爷……”何曦尴尬地推着他。 尴尬,不是抗拒。殷玄雍心痛地发现这一点,他们两人之间已到了相当亲密的地步,亲密到可以让班羽这么放肆地碰她。 殷玄雍觉得自己的心神和身体仿佛分离了,脑中想着要将班羽拽下,再狠狠地掐住她脆弱的颈子,耳朵却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我来拜访世伯,顺道过来找你。”他还做到他们对面,犹如对那刺眼的画面视若无睹。 “还真是稀客。”班羽似讥诮、似无意地笑应了句,伸手点了下何曦的下颔。“小曦儿,还不叫人?” “诚小王爷。”碍于他还压在腿上无法起身,何曦只能颔首恭敬道。 “免礼。”她脸上的为难,是因为对他还存有一些歉疚,还是单纯为了这不得体的状况觉得羞窘? “曦儿的大腿实在太舒服了,所以我舍不得起来,玄雍兄不会见怪吧?”班羽那颗头颅不安分地在她腿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不会,这是贵府,不用因为我而拘束。”除了大腿,他还碰过她哪里?是不是一把她带回谨王府,就迫不及待地要了她? “玄雍兄最近好像瘦了?”班羽眯眼端详。 “或许吧。”她是半推半就,还是柔顺承受?班羽是否和他一样卖命,每次都能让她不住讨饶? “小曦儿,去把我房里的点心盒拿来,玄雍兄大方把妳送给我,我可舍不得看他消瘦呢!”班羽总算坐起身子,推着何曦催促。“快点快点。” “是。”何曦起身,低头走出了亭子。 殷玄雍平摊在膝上的手,一根一根指节缓缓地握紧了,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怒气排山倒海地冲进了体内,冲毁了他的理智,原本分离的身体和思绪结合,促使他站起,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时候不早,我也该离开了。” 何曦拿到了点心盒,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站在原地怔忪出神。 谨小王爷说得没错,他瘦了,原本俊魅的面容变的冷凛摄人,神色显得有些憔悴,怎么会如此呢?他那么尊贵,府里那么多奴婢,就没有人能够好好地侍候他按时用膳吗? 难道是因为她的关系?何曦揪紧襟口,心疼到无以复加。 如果他真这么看重她,为何当初不拒绝谨小王爷?却让自己落拓成这样……但他刚刚看到那个情景,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还能和谨小王爷有说有笑,他有真的在乎她吗? 相处了十年,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到头来,才发现她根本猜不透他……感觉自己快哭了,何曦连忙深呼吸,将那股热潮抑下。谨小王爷很细心,要是哭过绝对逃不了他的眼,她得忍住。 捧着点心盒,她正准备离房,一回身却被殷玄雍近在咫尺的压迫身影吓得失手将点心盒摔落在地,糕点、果子四散滚动。 “您……您怎会在这儿?”她心跳差点停止。 “没有小塌,这次妳肯直接睡在主子榻上了?”殷玄雍没回答她,视线掠了内室一眼,反倒朝她逼近。 何曦心一凛,他过于平静的表情和过于疯狂的眼色,让她背脊窜过一阵寒意,那妒意十足的询问,更是让她惶乱不安。 她顿时明白了,他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压抑着,直至在无法负荷、直至溃了堤,就像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他一样,如此危险。 “奴婢不睡这里。”她找寻出路,但堵在前方的他却挡住了一切,逼得她只能后退。 “他花了多久时间来哄妳为他暖榻?妳挣扎过吗?妳反抗过吗?”他逐步进占,轻柔的语气和他所说出的话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何曦无法置信地倒抽了口气,分离这么多天,他得以和她独处,却一开口全都是伤人的字眼。身后的圆桌挡住了她的退路,她迅速绕过圆桌防备地看着他。 “别过来。”她发出的警告和他肆张的气势根本无法匹敌。 殷玄雍邪魅一笑,她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原本隔桌对峙的他已来到她身旁,还将她紧搂在怀。 “放开我。”她惊骇地推抵着。 “我不放。”懊恨和嫉妒狠狠鞭笞着他的心,让他将环臂收的更紧。如果他在那时就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是不是还会属于他? 被他抵上卓沿,察觉到他的变化,何曦慌得脸色都白了。他不会想在这里要她吧?“不,这里是谨小王爷的寝房……” “这会让妳觉得背叛了他吗?”她的顾虑点燃了引信,殷玄雍置地爆发,强悍地挤进她的双腿之间。“这是妳欠我的,妳这次别想再拿葵水当借口!” “不要……”何曦拼命挣扎,却挣不脱他圈制在腰际的铁臂,感觉他另一只手正在撩起罗裙,她开始拳打脚踢。“你不能这样对我……” 蚀心的妒火已完全烧毁了他的理智,加上这段时间的身心折磨,殷玄雍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想深深地占有她,让她也感受到他的痛。 “他也会这样对妳吗?”他俯首吮吻她的劲际,大手探进她的衣襟,盈握住她的浑圆。“他知道妳喜欢这样吗?知道这样会让妳兴奋吗?” 修长的手指获取了她的蓓蕾捻弄着,随着沙哑的低语,他的唇和手四处游走,引起她阵阵轻颤。 何曦已经无法回答,他熟知她身体敏感的每一处,她的身子也习惯了他的触抚,对他难以禁锢的感情,更是让她没有余力抵抗,只能任由自己响应他,用无声的迎合祈求更多。 “有谁能像我这样总是尽全力取悦妳?在拥有过我之后,妳怎么还能接受别人?”彼此的衣物都还在身上,却完全没了遮蔽功能,他肆虐过她身上的每一寸,强硬地再次咯下他的痕迹。 她没有……何曦咬唇,忍不住红了眼眶,除了他,她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人,不管是心或是身体,但她却不能告诉他,这只会让他更忘不了她而已…… “我们不能这么做,放开我。”她哽咽道,凝聚残余的意志力制止他。即使,她是那么想在他怀里沉沦…… “妳欠我的,妳欠我的!”他怒吼,恨得想将她剥皮啃骨,却又爱得想将她疼惜入心,强烈的矛盾在胸口冲击。形成了一股炽烈的妒火,焚得他发疼,疯狂地想找出口宣泄。 “不要——”感觉他撕裂了她的亵裤,何曦惊喊。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他,他在怎么生气也不会对她失去理智的……她心口猛然一窒,全身僵直。是谁让他变得如此的?是她,是残忍的她,将他伤得千疮百孔,毁去了他的傲然。 她不愿啊,她不愿呐!但她不得不如此……心痛让她无法自已,埋首他的胸前,哭得泣不成声。 他狂猛的动作停了下来,抵住她的刚硬没再继续侵入。 “……别哭。”他哑声道。 那声低喃将她的理智击的溃不成军,让她还了他吧,就这么一次,就这一次就好…… “别停,不要停。”她捧住他的脸狂野地吻着,玉腿环住他,接着桌沿的支力点将自己送向他。“抱我,求求你……” 她的热情完全点燃了他,殷玄雍托住她的臀,重重地将欲望埋进她的温暖,激情的快感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抽声喘息,随着他的摩挲律动,带来了更汹涌销魂的火热情潮。 “抱紧我,抱我……”何曦喃昵着,双手紧紧攀附他的肩头。 他满足了她的渴求,紧得像要将她融进身体里,两人之间不留一丝空隙,一次又一次地深入她,尽情地感受她的包容,也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在激狂的给予与承受中,两人一起攀上了巅峰。 粗重的喘息渐歇,殷玄雍闭起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经做出这种事。 他居然在班羽的房里强要了她,在她仍泪水滂沱时,他却像头野兽一样在这张桌上占有了她! 他睁开眼,看到她仍陷在情潮余韵的娇媚模样,他自责,却又止不住妒意。这样的表情,别的男人也见过吗?那热情的回应,也鼓舞过别的男人吗?那渴切的要求,别的男人也拥有过,啊? 他以为释放后会让自己解脱,没想到反而被缚的更深。看到她低垂的眼睫轻搧,他的身体置地僵住。不,他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如此脆弱又失控的自己。 失了依靠的何曦冷得发颤,即使兜拢了衣袍,仍暖不了身子,她无力地滑坐下来,蜷成一团咬唇啜泣。 就这样吧,还了他,以后再不相欠…… 一离开谨王府,殷玄雍就跃上马车,催促车夫往城外驶去。 “快一点!”他嘶吼,即使马车已剧烈晃动,他仍觉得太慢。 他必须甩开那个丧心病狂的自己!他就像个阴鸷的妒夫,尾随她,欺凌她,还说出那些邪恶的话,他怎么做得出这禽兽不如的事? 殷玄雍颓然将脸埋进掌中,自责到无法呼吸。 太慢了,太慢了! “再快,快!”他探出窗外,对前方咆哮。 此时马车已经出了城郊,急掠转动的车轮激起飞扬的沙尘。 “再快会有危险呐!”车夫面有难色地回喊,马匹极速奔驰的力道让他快要抓不住缰绳。 “快一点!”殷玄雍已濒临崩溃边缘,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的心中甚至还闪过一个念头,想藉由追求危险来惩罚自己。 “驾——”车夫没有办法,只好再下一鞭,马蹄飞快见过地面的声响又如催命鼓声,令人胆战心惊。 殷玄雍往后靠向车厢,任震动的木板撞得他背脊发麻,想让身体的痛超越心里的痛,却怎么也覆盖不了。 “走开、走开!”外头车夫突然惊慌地喊了起来。 殷玄雍回神,探头往外望,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头牛横站在道上,车速过快,距离过短,马车根本煞不住。 他当机立断,推开车门攀附上车顶,施展轻功朝前方的车夫跃去。 “走开,啊——” 那头牛死都不走,车夫已慌得不知所措,本能地抓紧缰绳,车身一偏,重量全压在一边的论轴上,啪的木头断裂声顿时响起。 殷玄雍心一凛,危机的情况不容他细想,他奋力朝车夫扑去,拉住他的腰带拉他一起掠下马车。 因速度过快,一落地他无法立刻停止,必须继续奔行缓下那股力道。 原本可以顺利化解的危机,却因为车夫仍死命抓住缰绳,拖得马身往他们的方向奔来,庞大的车厢整个朝他们倾覆。 情急之下,殷玄雍只来得及运劲将车夫仍至一旁的草地,他的最后一眼,是碎裂的木板朝他当头压下—— 之后,一片黑暗。 日阳点点,落在花瓣上,让满园的璀璨更显鲜丽。 何曦坐在亭子里,看着这景致,想到自己的名字,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娘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她已经没办法再像日阳一样灿亮亮的了,她的心里承载了太多愁苦,还有明知不该逾越却又自持不住的罪恶,早已将她抹得漆黑,再也散发不出光芒。 自那日他来访,已又过了半个多月,他都没再踏进这儿。是否,他那次真只是来索讨她欠他的补偿?一旦还清,就再也没有关联了? 明明下定决心,要将对他的爱恋全部埋葬,但缠绕的心思却不放过她,依然无时无刻想着他,那她狠下心离开诚王府又有什么意义? 何曦叹了口气,无法抑制脑海里流过和他曾有的点点滴滴。十年,太长了,就像影子般依附着彼此,教她怎么忘得掉…… 急速接近的脚步声拉回她的心神,瞧见班羽正朝亭子奔来,她赶紧将所有情绪抑下。不能让谨小王爷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然他又要骂她了。 “小王爷。”她起身一福,还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幸好谨小王爷个性爽朗活泼,老爱用话逗她笑,看到他真的心情会好上许多。 “何曦……”班羽将她拉起,手却不放,依然紧紧握着她。 何曦抬头看向他,看到那张总是轻佻扬笑的脸如今满是沉重严肃,她的心猛地一跳。她想问,却问不出口,心中有种预感,谨小王爷即将说出的话,是她最不愿听到的事。 “何曦。”班羽腔调似地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用力握住她的手,像要给她力量。“妳静静听我说。” 她其实想逃,却只能站在原地,轻轻点了下头。 “事情已经发生半个多月了,所以妳急也没有用。”班羽顿了下,一口气地说出:“殷玄雍搭乘马车出了意外,目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即使已做了心理准备,这个打击仍震得她瞬间惨无血色,何曦几乎站不住,全赖班羽扶着才没软到在地。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失神喃道,慌乱地想要奔离亭子。“我要去看他,我要看他……” “何曦!”班羽赶紧把她拉回来。“我还没说完,妳别急,他没生命危险,已经稳定了,稳定了!”他握住她的肩头大吼,把话硬塞进她的脑海里。 “可是……”抑不住的泪涌上眼眶,何曦哽咽。“我不放心啊……至少让我看看他的状况,让我照顾他……”她顿时哑然,泪忽然落下。她凭什么照顾他?她已经不是他的人了,是她自己舍弃这个位子。 看到她的表情,班羽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他心头一阵难过,接下来要对她说的话,让他更觉得难以开口。 “诚王府一直隐瞒这个消息,就是怕妳回去。”这个封锁尤其针对他们谨王府,所以太才会这么久才知道这件事。 “但……您还是知道了,不是吗?”何曦觉得有异。 “因为……”他们不晓得情况会遭到这种地步。班羽没讲这句话说出口。“诚王爷改变心意,希望妳能回去,像以前一样照顾他,所以派人来通报这个消息。” “为什么会改变心意?”何曦非但没感到喜悦,反而还有股恐惧隐隐浮上心头。 诚王爷夫妇应该恨不得她和小王爷再也无法见面,又怎么可能会突然释怀,还大发慈悲主动要她回去?除非……何曦丽容顿时雪白如纸。除非……现在的状况已糟到让他们束手无策…… “殷玄雍不肯配合,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人进去,他们根本没办法帮他上药,送进去的食物也都被他扔了出来,听说他比上次来的时候更瘦了。”班羽沉重地长叹口气。 有件事他完全不敢提,要是被何曦知道殷玄雍实在那一天离开之后就出了意外,她一定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自责。他们两个人那天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殷玄雍离开后,何曦哭了一整天。 “怎么会这样?”何曦担心急了。“可是我怕我回去,他也不会见我,他现在最恨的人应该是我……”离府前他就已不肯让她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更何况是在她另事新主之后? “只能试试看了,因为他们也无计可施,现在的他等于失去了所有,他需要一个支撑……”班羽停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何曦心一凛。 “殷玄雍失明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 第八章 何曦没想到,她再次踏进诚王府,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 诚王爷与夫人明显地憔悴了,像是老了十来岁,看到她,他们只是叹息,但从他们的眼神里,她已感受到他们的后悔与无助。看样子,在她离开后,不仅是他和她,其它人也都受尽了折磨。 听说,这场意外是因为马车车速过快所造成的。和她有关吗?他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这么孟浪行事吗? 如果早知她的离去会造成这样的结局,当初她一定抵死不走,就算之后会坠入十八层地狱,她也要厚颜无耻地留在他身边。 但……现在都太迟了,他失明了,这对心高气傲的他是多么痛的打击?他还那么年轻,还有着璀璨的大好前程,却随着眼盲,将他的尊严骄傲全部剥夺了。 在杜大娘的带领下,何曦走进自己待了十年的院落,她却步了。他真的会想见她吗?会想见一个他以为弃他、伤他,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何曦,你要有心理准备。”杜大娘低叹。“小王爷身上的伤不重,最要命的是有块碎裂的木板插进……他的眼睛,他的脾气比之前更暴躁阴沉,你必须更多点耐心。” “就算他打我骂我,我都受得住的。”何曦挺直脊背,鼓起所有的勇气。“走吧,让我见他。” 杜大娘带她来到寝房外,对她点了下头,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走进。唯有如此才不会连房门都还没踏进就被喝退,平常他们都是用这种方式才能多少将一些食物送进房里。 看到房内情景的第一眼,何曦愣住了,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她所熟悉的寝房——到处一片狼藉,桌椅倾倒,地上散满碎裂的瓷片,墙上的字画被人撕破,只余滚动条的残骸孤伶伶地挂在那儿 这里像被狂风肆虐过,不见一处完好。 “滚出去!”听到开门声,暴烈的咆哮倏地从内室冲了出来。 何曦眼眶瞬间红了。那么嘶哑、那么愤恨,从那声吼声里她已听到了他的不甘,霸气狂傲的他竟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小王爷,奴婢带一个人来看您……”杜大娘没被轻易喝退,与何曦继续往内室走去。 “看?没看过瞎了眼的人吗?需要特地跑来?我殷玄雍是珍禽异兽吗?给我出去,都出去!”那吼声更怒,一颗枕头飞了出来。 何曦及时闪过,同时,她也看见了他,眼泪再也无法抑止地落了下来。 脏污的绷带包覆住他上半部的面容,下半脸的肌肤被杂生的胡髭覆住,只看得到他苍白干裂的唇。他的长发散乱纠结,身上的单衣绉折凌乱,敞开的襟口露出数道结痂的伤痕。 他总是神采飞扬的,他总是睥睨天下的,如今他却放任自己狼狈到这种地步,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用尽残存的力气捍卫自己的疆土,用熊燃的怒火划下结界,不让人靠近他一步。 “太难看了,堂堂一个诚小王爷竟然像个疯汉一样发泼撒野,传出去还能听吗?”何曦听到有人这么狠狠地斥责他,下一瞬却惊骇地发现那声音……竟发自她的口中。 杜大娘张口结舌地瞪着她,不敢相信向来温雅好脾气的何曦,一开口就是这么伤人的话语。 殷玄雍先是愣住了,在听出是她的嗓音后,声音瞬间变得冷凝。 “你来做什么?”尽管脸被遮住了大半,狂肆的狠戾气势仍清楚地表达出他的情绪。 “听说有人在自暴自弃,没见过落水狗,想来见识一下。”天……这不可能是她说的话,这不是她!何曦在心里狂喊,却管不住自己的嘴。 这女人多狠?猛烈的愤怒让殷玄雍咬紧了下颚,几将牙齿绷碎。 她不但另事新主,甚至变得势利讥诮,知道他落拓,非但没有任何安慰,反而登上门来猛踩?他竟爱她?他竟将这样的她爱若性命? 多可笑! “看够了吗?”殷玄雍心头火越炽,口气就越森冷。“你既然要看,我就让你看个够。”他蹎踬起身,伸手去扯脸上的绷带。 “你别再说了!”杜大娘怒骂何曦,赶紧冲上去阻止。“小王爷,您别这样,我马上叫她走……” “让开!”殷玄雍一把将杜大娘推开,转眼间已将绷带拆下大半。“你给我看清楚,看啊——”他往前一迈,神色狰狞地嘶喊。 何曦必须摀住唇才能阻止自己别哭出声,她只知道他失明,并不晓得他伤得这么重—— 他的脸上满是不规则的伤痕,碎裂的木头将他的肌肤划破翻开,连无力垂覆的眼睑也难以幸免,即使愈合了,仍是一道道丑陋暗红的疤,如此地怵目惊心,令人更不敢想象刚受伤时会是多么严重。 这一刻,她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受控制地说出那些狠毒的话了,在她还没意识到对策之前,直觉已先促使她做出行动。 若怜悯有用,他不会至今还将自己关在这阴暗脏乱的房间里,唯有激起他的傲气,逼他面对自己的残缺,他才能继续面对未来的人生。 即使这样会让他对她恨之入骨,她也不停手,她还要让他的愤恨加倍,化为力量支持他站起。 “只不过是点小伤罢了,有必要闹成这样吗?”她庆幸他眼睛看不见,要维持语气轻蔑已费尽她所有的自持,她完全控制不了脸上的表情和泪水,“还要我特地从谨王府赶来照顾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你……”杜大娘差点想扑倒她,但看到她脸上伤痛欲绝的表情时,顷刻间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小题大做?她竟将失明和毁容说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不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已将脸上的伤摸得透彻,深知那有多么地惨不忍睹,光听她所说的话,他真要以为自己真的伤得不重。 “看不到的人是你吗?出了意外的人是你吗?双目能清楚视物的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他恼怒地朝她的声音来源走去,却被横倒前方的椅子绊到,他气愤甩开,无法行动自如却又不想茫然摸索的局限让他走得步步心惊。 “我见过有人眼盲仍能健步如飞,有人断腿仍能步行千里,因为他们不像你,遇到一点小困难就缩在自己的壳里,只会滥用富贵权势给你的保护,不肯面对现实。”何曦抹去眼泪,将脚边歪倒的花瓶踢滚向他。“你却连在自己房里都走得战战兢兢!” 听到声音却无法判断东西来源,殷玄雍竟顿步了,他没办法忍受自己在她面前滑稽跌倒沦为笑柄,强烈的恐慌与猜疑让他完全无法迈出下一步。 他有多狼狈?一如她所说的,他连在自己房里都走得战战兢兢,跟个废人有什么两样?!他竟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滚!我不需要你!”恼羞成怒的他大吼,气落井下石的她,更恨让她有机会予以嘲笑的无用自己, “要不是谨小王爷心肠好,催我回来看看,不然我也不想再踏进这儿。”何曦握拳,强迫自己将嫉妒也拿来利用。“谁叫你不让任何人服侍?”我都已经是谨小王爷的人了,再执着于我又有什么用? “你少自抬身价!”要是她现在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绝对会当场掐死她。“我从没说过要他们去找你的话,是他们自作主张,不关我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奴婢告辞。”往外走去的脚步坚定,何曦留恋的眼神却一直紧锁着他。 她真就这么走了?殷玄雍怔站原地,凝神倾听,果真听到她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何曦——”杜大娘赶紧追了出去。“你不能这样就走了呀!” 一出了房,何曦就飞快地奔了起来,跑到寝房再也听不到的地方,才蹲下放任自己哭出声来。 杜大娘追上,看到她这样,心里也很难过。“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们还是得回去。” 哭了一阵,何曦吸了吸鼻子,缓缓起身。“不,我不回去,要回去的只有您。” “啊?你不是在演戏,是真的放弃了?”杜大娘惊喊。 “只是先暂时休兵,不能一开始就逼得太紧。”虽然她很想无时无刻都待在他的身边照顾他,但现在这么做,对他只是有害无益。“您等会儿送些食物过去,我相信小王爷会吃的。” 他已经体会到自己的无助,而他是最痛恨软弱的人。骄傲如他,是不允许有事物将他打败的。何曦眼神里充满了信心,对他,也对他们接下来的对战。 她不再柔弱了,因为柔弱对他毫无帮助,她要激励他,鞭策他,让他一步步地重新站起。 ☆☆☆ 听到杜大娘语带保留的转述,诚王爷夫妇差点没当场晕倒,气急败坏地将何曦骂了一顿,还要她立刻离开。 何曦却一反柔顺性子,坚持不肯走。而接下来的情况转变,也证明了她所采取的方法是对的——殷玄雍不但没将送食物进房的杜大娘赶出去,还把所有的东西全吃了干净。 诚王爷夫妇虽然不甘心,也不得不认输,放手让何曦掌控全局。 何曦每天的任务就是进房挑衅,惹得他暴跳狂怒,再伺机退下,每次离开后,她都必须要痛哭一场,才能宣泄心中的压力和自责。 虽然殷玄雍还是不肯让人照料他,但至少已愿意进食,默允杜大娘派人进去将房间收拾干净,把桌椅归回定位,这样的进展让诚王府低迷许久的气氛逐渐活络起来。 这一天早上,何曦才刚踏进房间,就听到的他的声音—— “滚出去!”殷玄雍如今已练到可以从脚步声听出来者何人。 “我也想赶快回谨小王爷身边,但诚王爷不肯放人。”何曦忍住想碰触他的冲动,嗤声哼道。“你要是肯收个贴身女婢照料你的生活起居,这不就全都解决了吗?你也不用见了我就烦,我也可以离开,对你我都好。” 殷玄雍心口一阵扯痛。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竟还能引起他的妒意。她一心只想回到新主身边,完全不管他死活。 “我收不收女婢与你无关,你要走便走。” “不会小王爷还对我念念不忘吧?”觉得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何曦开始使出杀手。“何必呢?” 一番深情反而被拿来奚落,殷玄雍又痛又怒。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却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她曾用想要赶回谨王府的热切去争取留在他身边吗?没有!他只不过是一时失策,而她就这么不以为意地离开了! “对,我是对你念念不忘。”他怒极反笑。“将你烙进脑海,刻进身体,告诉自己永远都别忘了恨你,一个无情无义、无血无泪的蛇蝎女人。” 即使已有了被他憎恨的准备,但当他吐出这些话时,她依然得靠着一旁的桌子才能够站立。他说出的话有多狠,就表示他心里有多痛。 想到他受到的伤害,她好想就此放弃,但另一股心音强烈地冒起——如果现在放弃,之前他所受的苦和打击也全都白费了。 “那我还真是荣幸啊!”何曦强迫自己笑出声来。“你嫉妒吗?嫉妒谨小王爷能拥有我,能抱着我,占有我……” “住口。”殷玄雍用力握拳,怒火在胸口狂肆喧嚣。她怎么能?明知他的心痛,还一刀刀往他最痛的地方刺。 “你那次不是还问我他都怎么对我的吗?”何曦闭眼,唾弃到想杀了自己。“他和猴急的你完全不同,他会哄我,慢慢地剥掉我的衣衫……” “闭嘴!”殷玄雍嘶声咆哮,黑暗的眼前随着她的描述浮现了一对交缠的人影,那人却不是他! 他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好残忍,但她必须说,她必须用妒火让他恨她恨得彻底。何曦咬牙,逼自己继续说出无耻的话。 “他的嘴巴甜,动作又温柔,我每晚都想待在他身边,不像你,得用强迫的方式才能把我留在榻上。” 强迫?她从头至尾都觉得他是在强迫她?想到他的悉心呵护被形容至此、想到她依偎在别人怀里、想到她爱不了他,却能把感情给别人,激动的情绪逼得他理智几乎溃堤。 “别再说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危险的紧绷。 “我偏要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比不上他!”她握拳喊出这漫天大谎,泪水汹涌而下。 那句话狠狠将殷玄雍击溃,狂怒之际,他抄起所能碰触到的东西直接掷了过去,一脱手,才徒然惊觉那是一张木头小几。 黑影袭来,何曦直觉伸臂抵挡,一阵剧痛传来,然而让她变了脸色的是,她看到断裂的玉环随着那张木头小几掉落,她来不及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掉在地上摔成了数段。 他送她的玉环……何曦心整个揪拧了,却只能紧紧咬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几乎是东西离手的同时,殷玄雍就后悔了,懊恼揪紧了心。他砸到的是墙,还是她?他想问她要不要紧、想开口道歉,然而狂燃的怒火尚未平息,冲突的情绪让他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头,他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方才针锋相对的氛围,如今寂静异常,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何曦要自己别看那些碎片,努力平稳情绪。她得赶紧解开这个僵局,不能让他知道他砸到她,这样他会更难过。 “看吧,谨小王爷可不像你动不动就动手摔东西。” 她略带怒意的冷静口气,成功地瞒过因激动和尚未完全适应眼盲而降低了判断力的殷玄雍。 没打到她吗?他松了一口气,随即而起的自责迅速泛开。被她的话逼得丧失了理智,他居然做出这种事…… 他突然觉得好累。他无法再面对她了,这段时间的叫嚣攻诘、言语伤害,已远远超过他所能负荷。 “我会收贴身女婢,你走,永远都不要再出现我的面前。”他跌坐回榻,无力低道。 “求之不得。”计谋成功让何曦笑了,但他受尽折磨的样子也让她泪水急涌。 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殷玄雍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这次是他亲口下令将她驱离,永远,这次她是真的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颓然地仰躺榻上,任澎湃喧腾的思绪将自己狠狠吞噬。 他不知道,门的另一边,有人软坐在地,无声地为他哭泣。 ☆☆☆ 得知他的应允,欣喜若狂的杜大娘没马上带人去见他,反而还隔了一天,让他心情较为平息后,才带着她的人选踏进寝房。 “小王爷,这个婢女细心入微,而且天生是个哑巴,绝不会在您面前啰哩啰嗦的,除了您唤她之外都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就选她了好吗?”杜大娘显得有些过于急切,就怕他拒绝这个人选。 “找一个哑巴来配我这个瞎子,是怕她把我现在见不得人的状况说出去吗?”殷玄雍冷哼的语气听不出是接受或不接受。 “不,是怕小王爷不爱人打扰。”杜大娘干笑道,瞥了身旁的人一眼。明明就是何曦说小王爷心高气傲,现在身体有了残缺,若是找个有残缺的人伴在他身边,这样他比较能够接受。 何曦无法理会杜大娘投来的视线,因为她现在也紧张得要命。 她怎么可能劝他收下贴身女婢就满足地功成身退了呢?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怕他认出,她只好用暗哑当成保护,希望他能如她所推测,答应让她留下来。 何曦双手不安地绞扭,心扑通扑通直跳,怕这场骗局被他识破,又怕他会大吼要再换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上来。他太聪明,她没把握光是靠变音的把戏就能瞒过他,连刚刚进房时,都还故意踏重改变脚步声,要瞒过他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装哑。 “过来。”殷玄雍朝前伸出手。 他想做什么?何曦屏住呼息,强持镇定将手放上他平摊的掌。他认不出的,光靠手的触感他辨认不出是她的。她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的指尖一触到掌心,殷玄雍就手腕一翻,握上了她的手臂,隔着衣袖触到了底下绷带的痕迹。 他顿了下,脸上没有透露任何表情,然后才缓缓将手收回。 何曦苦于不能出声,只好用眼神拼命要杜大娘问。天,他到底决定如何?她都快急疯了。 “小王爷您觉得如何?”杜大娘也很怕听到不这个字。“这婢女真的很细心。” 殷玄雍一直沉默不语,见状,一旁的何曦忐忑得双手冰冷,现在再也没有办法从他的眼神判断出喜怒,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他的失明已是不可挽回的残酷事实。 “留下吧。”良久,殷玄雍总算说出让她们都松了一口气的回答。 “太好了!”杜大娘高兴到欢呼。 何曦原本也很高兴,杜大娘的乐极忘形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用力挥手,加上挤眉弄眼地要杜大娘克制一点。 “这样奴婢就放心了。”杜大娘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再补上这一句。“小王爷,要不要奴婢派人送热水来让您净身?”在何曦的示意下,她又问。 小王爷清醒后就不让人碰他,没梳洗整理的他只比街头的乞丐好一点。 “好。”殷玄雍应允,在杜大娘就要离去时又喊住她。“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让她们两个愣住了。一心只担虑瞒不过他、不会被留下,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她的名字。 何曦心念一动,指指上头,比了个月牙的手势。 杜大娘随即会意。“叫月儿。” 殷玄雍没再说什么,忙着庆幸的两个人,完全没发现他布满胡髭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微动了下。 何曦用手势要杜大娘派人将装满热水的木桶放在外室,让她们能乘机将房里的被褥、床幔一并换新。 都布置好后,她伸手轻触他的袖子先予以告知,然后托起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这之间,她一直紧盯着他的表情,怕他会厌恶这样的碰触。 杜大娘还在,她其实可以透过杜大娘告诉他,但这是他们之间必须建立起来的默契,即使心里怕极他会甩开她的手,她也不能逃避。 让她高兴的是,他并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任由她缓慢地引领他走向外室,坐上一张椅子。 她以热水将巾子打湿,温柔地轻拭他的颈子,用指尖在他的下颔轻刮,示意要为他修面,而他微微仰头的配合反应,让她漾起了开心的笑容。 看着他上半脸纵横的伤痕,她不怕,只觉得疼惜。她发誓,她再也不离开他,她要当他的眼,让他知道失明并不是比死还痛苦的事,她多庆幸他还活着,让她还能为他做这些事。 何曦轻柔地捧起他的脸,手持剃刀轻轻为他刮去胡髭,就像过去十年来,她每日都会服侍他的那样。 殷玄雍无法视物,其它感官却更加敏锐。 感觉她柔软的手指,听到剃刀刮过的沙沙声,还有她轻靠在他大腿旁的微小碰触,都是那么清晰,对于她的一举一动,无须视线、无须言语,他就能感觉得到她。 还有那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淡雅芳香。 第九章 何曦觉得他变了。 她装哑,殷玄雍也跟着她寡言了起来,却不是冷漠,他只是不对她说话,在他的举止神态中都感觉不到暴躁或是敌意的意味。 他常常会要她带他到花园中散步,按着她的手,一步步缓慢地走着,然后进了凉亭,他会倚坐着,似假寐、似沉思地坐上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好想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问,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用她的视线代替她的手,在他的轮廓上抚过。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沉默的关系,她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表情和气质都变了,像是成熟了、内敛了,让她看不透,却平和得让她心安。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挑剔的他会这么快就接受一个叫“月儿”的新女婢,但每次这个念头只要一窜出,她就会立刻将它抹去,因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在嫉妒自己了。 她该觉得庆幸才是,庆幸他没完全封闭了自己,庆幸她还能像以前一样伴着他。即使无言,她仍觉得和他的心靠得好近好近,只要一思及此,她的心就坦然了。 在她回到诚王府一个月之后,班羽来拜访。 何曦一如以往陪殷玄雍散步到凉亭里乘凉,才刚带他入座,眼角就瞥见凉亭外有个东西在动,一望过去,看到班羽躲在一丛牡丹后头比手画脚。 怎么了?何曦拧眉,示意他上来。 之前知道谨小王爷有来探病的打算,她原本很反对,毕竟她让他对谨小王爷产生不少无妄的联想和嫉妒,她怕他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气到杀人,所以她一直写信劝谨小王爷打消这个念头。 但这些时间以来的相处,他散发出来的平静感觉让她改观,而谨小王爷的坚持与真诚也让她觉得感动,于是她请杜大娘转告他这件事,那时,他的反应不大,只迟疑了会儿,然后淡淡说了声好,让她对这次的碰面更有信心。 只是,一直吵着要来的人,怎么来了反而不敢现身?见他还躲在那儿,何曦催促他上来的手势打得更快。 班羽搔搔头,神色忸怩,像个认错的孩子缓缓地踱进凉亭。看到殷玄雍像蒙着面罩般用绢帕覆去半边的脸,他一震,感觉都快哭了。 “玄雍兄,我是班羽。”向来轻快愉悦的嗓音变得又干又涩,连脸上的笑容都很僵。“……你还好吧?” “你好像离我有点远。”殷玄雍开口了,语气轻轻淡淡的,像只是在跟一个常见面的朋友聊天。 哎呀,怕被揍准备随时逃跑的打算被看出来啦?班羽笑得更尴尬。“你没应我之前,我不好意思靠近嘛。” 不可置信地,何曦居然看到他……笑了!她杏目圆瞠,完全不敢眨眼。 “你什么时候胆子变那么小?”殷玄雍莞尔笑道,手往旁一指。“过来,坐我身旁。” 班羽也吓傻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哦、好……”他走到指定的位置坐下,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整个凉亭很安静,听得到风声,鸟吟,虫鸣。 殷玄雍觉得他一生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平静过。他一直是骄傲的,蛮横的,为所欲为的,从小到大不曾改变过,强肆地要天地依他运行,霸道地要周遭的人以他为尊。 直到双目失明,逼得他不得不擦亮早已被狂妄蒙蔽的心眼,用心眼重新去看他所经历过的事。 他想了许多,也领悟到许多。有时候,得到不一定就是拥有,失去也不一定就是虚空,有许多事,都在他觉得太理所当然、视而不见的状况下错过了。 “你在忙什么?”感觉到气息的流动,殷玄雍笑道。想也知道,他们定是被他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坏了。 果不其然,班羽和何曦回过神后,两个人拼命打手势和用嘴形辅助“讨论”这诡异的状况,但忙了半天,仍讨论不出个所以然,一听到他开口,都吓得赶紧收手坐好,不敢再乱来,“哎,我知道我早该来看你。”班羽误会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问为何这么久才来。“只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 何曦同情地看着他。她知道谨小王爷其实心里很内疚,他觉得他当初若没多事要走了她,或许事情就不会变到这种地步。 但她其实是觉得她的错更多,她和谨小王爷这段期间往返的信函,除了在争执他该不该来,其它的全是在争论她和他谁错得多,比较好笑的是,他们都急着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听着他的声音,殷玄雍证实了心里的猜测。班羽虽然刻意装得低沉,但若仔细听,仍听得出他的嗓音比一般男子还细,尤其是心神不宁时,就更加明显—— “他”是女儿身,从小便相识的谨小王爷,是不折不扣的女扮男装。 原本以为他只是长相阴柔、发育不良,才会长得那么矮小,加上班羽又刻意扮出纨子弟轻佻风流的调调,他完全想不到那边去,直到这段时间的沉淀,他才整个恍然大悟。 “最近你和安怀还好吧?”这个是他想通后的第二个发现。 古灵精怪的班羽特别爱和聂安怀作对,事情只要一和聂安怀有关,班羽就会意气用事,原以为这样的互动是延续自上一辈的交恶,直到现在才发现事情并没那么单纯。 “别提他。”一听到那个名字,班羽的音调顿时高了许多。“笨头笨脑的,想到就生气。” 才高八斗的聂安怀被形容成笨头笨脑?这可有趣了。殷玄雍扬笑,忆起之前自己竟对班羽的毛手毛脚醋劲大发,而可恶的何曦还拚命拿这件事激他,他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何曦,他的何曦。殷玄雍表情转柔,伸出手唤道:“月儿,扶我回房。”那只纤细手臂立刻递到了他的掌下。 “我才刚来欸……”班羽失望站起。他还没道歉、还没解释他和何曦之间的清白,玄雍兄不会是真的在气他才会这么快就离开吧? “我累了,你可以明天再来。”殷玄雍迈步,感觉“月儿”体贴地站在他的右前方领路。“带安怀一起来。”他补上这一句。 “好……啊?不要啦!玄雍兄——”班羽的哀号在身后响起。 殷玄雍低声笑了,那爽朗的笑容令何曦别不开眼。 老天爷,别告诉她这是梦,让他再多笑一些,让他再多说些话……何曦在心头默祷,努力咬唇忍住喜极而泣的眼泪。 她的激动,殷玄雍也感觉到了。透过她几不可闻的抽气声,透过她收紧的手臂肌理,他的心比之前更接近她、更懂得她。 眼盲了,心却更加清明,将一切看得透彻,接下来,该换他掌控局面了。 ☆☆☆ 自班羽离去后,这一整天,何曦心情都很好,好到都差点哼起歌了。 幸好小王爷没发现。想到当时的惊险,何曦偷偷吐了下舌。她哼不到一句就停了,那时小王爷正在听属下报告领地的事,完全没察觉到。 “月儿。”殷玄雍走至榻边。 在陈设都固定不移的寝房里,他已熟习到不需要她扶也能行走自如,目前他们正将这个范围慢慢扩大,想让他在整座王府里都能做到这种地步。 知道他准备就寝,何曦赶紧过去为他更衣。 小王爷下午还叫人来禀报领地状况,这表示他开始回归正常生活了,她不禁期待明天,期待未来的每一天,期待能看到他越来越进步,以及越来越多的笑容与自信。 除去他的外袍后,何曦一如以往忙着折迭,却腰部一紧,被人往后一带,跌进一堵温暖的怀中。 她还没反应过来,先是他的手摸上了她的唇,然后是他的唇追随而至,软暖的唇瓣吮压看、诱哄着,一口又一口吞掉她的气息。 怎么办?“月儿”该挣扎吗?何曦心头陷进了拉扯,手握了又放,无法决定该抱他还是该推他。 感觉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抚摸而下,惹得她体温节节升高,她闭上眼,理智已快弃守,只想感受他、只想疼惜他。 “还不想说话,嗯?”突然他在她耳畔轻道。 何曦全身一僵。她……听错了吧?他应该不知道她是装的…… “为什么要从日阳变成了月儿?灿亮亮的不好吗?”他接下来的话完全粉碎她的希望。 “您……您……什么时候知道的?”何曦过于震惊,一时间只问得出这句话。 殷玄雍微笑不语。从那时杜大娘带她来让他选时,他就知道了。那时候的他还在气愤中,却因为自责以及挂虑她手臂上的伤,明知她们在骗他,他并没有揭破,也没将她喝退,而是应允将她留在身边。 “很久了。”他故意不说清楚。“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班羽是女的?” “她……我……”何曦更震惊了,支吾半晌才低下头回答。“刚到谨王府的第一天晚上就晓得了。” “她主动跟你说的?”殷玄雍听出她语带保留。 “因为,我以为她要对我下手,拿……剪子……”何曦越说越小声。 想象那个画面,想到她那时心里的恐惧,殷玄雍好笑又心疼,他敛了笑,只余疼惜,轻柔地说出—— “你怕什么?为什么不敢爱我?”他的何曦不能逼,她是如此温柔顺从又怯懦,之前的他不懂,她越怕,他逼越紧,逼得她只能逃开。 怀中的人儿颤抖了,呼吸因强抑情绪而急促了起来,殷玄雍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拥着她,大掌在她背上轻抚,给予她支持。 “我只是个奴婢,只是一个家贫被卖掉的小女孩,我根本配不上您……”那无声的温柔融化了她高耸的心墙,一直不敢宣诸于口的恐惧,就这么毫不费力地说出了口。 殷玄雍心疼地拥紧她。他早该想通,早在她坚持主仆之别时,他就该看出她隐藏在笑颜之后的自惭形秽。 “但若不是你,我也只是个胡作非为、骄纵任性的小魔头,是你的出现拉着我没走上歹路,不然我现在早就恶名昭彰,搞不好还会被大义灭亲打进天牢。” “您不会的!”听到他诋毁自己,何曦好生气。 “如果你继续留在我身边,我才不会。”殷玄雍戏谑道,手指抚上她的脸,将她纠结的眉头、下垂的唇角一一抚平。 “经历了这些事,我已经想通了,你还没想通吗?既然我们是相爱的,为何要因为无谓的恐惧而裹足不前?我怀疑你的真心,你畏惧我的富贵,我们已经蹉跎了那么久,还有多少个十年能让我们浪费?” 他的倾诉缓缓柔柔地包裹住她,用他的深情将她的自卑全都拂去,她想回应他,但…… “诚王爷不会答应的……”尊长的反对和世俗的眼光会让他痛苦,她不希望他为了她,和父母甚至是整个皇室反目成仇。 “我营他们做什么!”殷玄雍凶恶地说完,倏然一笑。“以前的我一定会这么说。你放心,我会想出一个好方法,绝对不会和他们硬碰硬,我只求你愿意承认你的心,坚定地爱着我,我们可以一起去挡那些风雨。” 原本慌白了脸的她,在听到后来这些话,感动地紧紧拥住他。他不会因为她而与天下为敌,不会因为她而被人唾弃,她相信他,只要他承诺了,她相信他一定会做得到! “我不会再逃避了,玄雍,我要爱着你、陪着你,我要当你一辈子的眼睛!” 听到她的回答,他拥紧她,身子因强烈袭来的喜悦与感动而微微发颤。她叫他“玄雍”,她说“你”,不再是敬称,不再是小王爷,他的何曦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今晚会陪我睡吗?”等到声音终于能平稳了,他才开口。 “嗯……”何曦娇羞点头,声若细蚊地补上一句:“随你。” 随他为所欲为吗?殷玄雍暗暗呻吟一声。“我现在最好别碰你,帮个忙,别诱惑我好吗?”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难道受伤之后他体力变差了吗?但……抵在她下腹处的“反应”还是和以前一样啊……想起过去的旖旎,她脸红了。 “你不晓得自己有身孕了吗?”殷玄雍无奈地叹了口气。狂肆的他变细心了,细心的她却变粗心了。 “我有身孕?”何曦诧异不已。 “你的癸水一个月没来了,每天早上都还会害喜反胃,不是怀孕是什么?”他爱怜地抚上她目前依然平坦的小腹,想到有他的骨肉正在里面成长茁壮,他的心里涌上无限的柔情与骄傲。 “你……你怎么都知道?”他比目能视物的人还厉害,她想吐的时候明明都躲起来没让他发现啊。 “秘密。”殷玄雍得意一笑。“等以后我们儿孙满堂,我再告诉你。” “你……”他的表情,就像当年捉弄她得逞的顽皮男孩一样开心。她懊恼嘟嘴,而后被他的神情逗笑了。 她喝了两年多的药,就只那次没喝,便怀了他的孩子,她有他的孩子了……她的眼中满是温柔,将手覆上他的,和他一起感受那股喜悦。 “好,我们生好多好多孩子,儿孙满堂,就等你那时候再跟我说。” 殷玄雍低头,这一次,他没用手摸索,直接吻住了她的唇。 他会好好地练习,记住她身上每一寸的起伏,即使看不见,都能准确地找到她、碰到她。 一定可以的,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能够好好练习呢—— ☆☆☆ 何曦抱着一本书册在长廊疾走,几乎快跑了起来。 他要她念书给他听,她去书房拿完书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赶回他身边。 “曦姑娘,王爷找你。”一名婢女追上她。“他要你马上到偏厅。” “好。”何曦犹豫了会儿,将书放在一旁栏杆上,打算快去快回。 来到偏厅外,门窗紧闭的情形让她顿了下,但婢女已上前通报,并开门要她进去,即使心里有些不安,也得硬着头皮进房。 门关上,一回身,何曦看到诚王爷与夫人坐在主位,原本这段时间已对她和颜悦色的他们,如今都面色沉重,偏厅笼罩在一片僵凝的气氛中。 她还没来得及屈膝行礼,王爷夫人已经开口—— “何曦,你怀孕了是不是?” 何曦先是脸色一白,然后窘红了脸。“……是。”怎么大家都看得出来,就她自己还要他提醒才知道? 听到她的回答,诚王爷和王爷夫人对视一眼,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你必须马上离开诚王府。”诚王爷冷声道。 何曦惊讶抬头。“不,奴婢要待在小王爷身边。”为什么会突然叫她走? “要是玄雍知道你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觉得他受得住这个打击吗?”王爷夫人怒道。心里有数是一回事,眼见为凭又是另一回事,要是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光是下人会传成什么样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是小王爷的。”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她勇气,何曦无惧傲然地迎向他们的视线。“谨小王爷从没碰过奴婢,这骨肉千真万确是小王爷的。” 诚王爷想驳斥回去,但她的气势却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姑娘变了,不再是那个温柔顺从的小女婢,而是……更坚强了。 “就算是,你凭什幺怀上玄雍的骨肉?”王爷夫人没办法接受她就这么母凭子贵。“你只是个小婢女,就算你生下这个孩子也改变不了事实,你配不上玄雍,你也只会让你的孩子抬不起头,你没资格生下他。” 我只求你愿意承认你的心,坚定地爱着我,我们可以一起去挡那些风雨。他柔声在耳畔倾诉的话语不断在脑海里回荡,让她挺直了背脊,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她应允过他的,她不会再逃避了,没有配不配的问题,只有恐惧自卑的问题,她绝不要再重蹈覆辙! “我的身分不是我能掌控的,但我比任何人都爱他,我可以为他牺牲性命,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她带着笑,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不管您用什么方式,我绝对不会离开他身边。” 连王爷夫人也被震得哑然,不敢相信她真说得出这番话。 “何曦,我会永远都记住这一刻。”殷玄雍的声音伴随着鼓掌声响起。“我只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没办法将你坚毅的神情烙进脑海里。” 何曦和诚王爷夫妇不约而同地回头,惊讶地看到殷玄雍在杜大娘的扶持下从一旁的小室走了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何曦怔站原地,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她明白了。“这全是你安排的?”将她调开,透露她怀孕的事,都是有预谋的。 “我请杜总管帮忙,因为,我必须听到你为自己奋战。”殷玄雍放开杜大娘的扶持,朝她的方向走去。“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你的自信和骄傲必须透过你自己让别人知道。”他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 他不是怕她会再次丢下他,而是怕她不够爱自己,他为了她,竟这么费尽苦心,她何德何能……何曦强忍住泪水,上前扑进了他的怀里。 听到他们的话,诚王爷夫妇才知道自己也是被设计的一环。杜大娘告诉他们何曦怀孕的事,还要他们在这里等,她会负责把人带来,原来她早已让玄雍候在小室了。 “不行,她的清白有问题,那根本不能确定是你的孩子……”王爷夫人依然试着阻止。 “爹、娘,会让我如此深爱的女人,你们觉得她是会说出那种谎言的人吗?”殷玄雍没有怒声反驳,只是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并不是在袒护何曦,她的清白无虞,她肚子里的骨肉确实是我的。” “你真的想娶她,即使她只是个平民?”其实诚王爷已经软化了,在儿子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他不希望再因为无畏的门第之见拆散了这对鸳鸯。 “是的。”殷玄雍答得毫不犹豫。“我已想好了对策,能让众人不再对她的清白有所议论,同时也能让皇舅和你们接受她的身分。爹,娘,孩儿衷心期盼这桩婚事能得到你们的应允。” 诚王爷感动到热泪盈眶。 他的儿子不但回来了,还变成熟了,懂得为他人设想,懂得以更圆满的方式去解决事情。他想要说服妻子,但一回头看到妻子也在低头拭泪,他欣慰一笑。他知道,一切都不用再多说了。 “我们答应。”诚王爷握住妻子的手,真诚地说出他们的应允。 听到这句话,何曦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埋首殷玄雍胸前不住啜泣。他给了她所有,不只是爱,还有包容、体谅和呵护,她有所缺乏的他全都给她了。 “会气我弄了这场局吓你吗?”殷勤玄雍低头在她耳畔轻问。 何曦摇摇头,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耳旁笑道:“我之前也装哑骗你,扯平。” ☆☆☆ 他们之间雨过天青,而今后,还有更璀璨的未来等着他们—— 尾声 书房里,何曦拿着账册念着,一旁的殷玄雍说了什么,她就赶紧记录下来。 她一直信守承诺,当他的眼睛,为他翔实地转述一切,两人合作无间,他又能像以往一样处理领地的事。 “快、快点,他在动了!”何曦喜悦惊囔,将账册一抛,拉着殷玄雍的手催促喊道。 殷玄雍蹲跪在她面前,手在她浑圆隆起的肚子上摸来又摸去,摸了半天还是什么动静也摸不到。 “他又躲起来了。”他不禁恼怒咬牙,气这个折腾他的小坏蛋。踢了他娘好几下,却一次也不肯让他碰到。“等他出生,一定要先狠狠打他一顿屁股。” “你那么凶他会不敢出来的。”何曦轻笑,要拉他起身。 殷玄雍摇摇头,倾身将脸贴在她的肚子上。 看着这个画面,何曦心里盈满了幸福,根本没办法想象十个月前的自己,竟是怀抱着伤心离开这个地方。 而今,她回来了,还是用大红花轿明媒正娶地被迎回来,如今她已怀孕快足月,都快临盆了。 想到他那时的方法,她还是忍不住想赞他好聪明—— 他请谨王爷收她为义女,并对外放出风声,说她是谨王爷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这下子,再也没人敢怀疑她和班羽之间的清白,同时也解决了她身分的问题。 她不敢问他和班羽是用什么方法说服谨王爷同意他们抹黑他的名声,私生女……这份恩情她会永远记在心上。 “我们明天去谨王府一趟好不好?”去拜访她的义父,去看看班羽,班羽现在和她已经变成好姊妹了。 “不行,你快生了,坐马车太危险。”殷玄雍马上拒绝。她的肚子大到让他心惊,怕极纤细的她会负荷不了,怀孕的这段期间一直呵护备至。 “又不是很远,好嘛……”何曦被他宠得学会撒娇了。 “不行。”为了爱妻和爱子的安危着想,殷玄雍完全不为所动。 “小器……啊、快!”何曦喜悦急嚷。“有没有摸到?” “可恶,他蹋了我一脚。”殷玄雍抚着脸颊,口气是埋怨的,脸上却满是傻爹爹的满足表情。 “我补偿你。”何曦柔笑,倾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殷玄雍不让她离开,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唇。 吻得正浓情密意时,却被用力推开。 “啊,他又动了!”何曦又开心地叫他。 殷玄雍只能苦笑。这小鬼在没出生之前就这么会坏他爹爹的好事,出生之后一定会更不得了。 他有着很强烈的预感…… 【全书完】 后记 记得之前小席子曾提过自己的“美发业生涯”吗? 不记得?没关系,那就让小席子打个广告,乖,快去翻《我不一样》的后记探究一番,没看过那本书的,就请顺便将内容也看一遍喽! 好,回归正题,最近因好友结婚,小席子当了生平第一次的伴娘。 千万别跟我要照片,因为小席子没穿礼服。 大家对伴娘的认知有点不一样,北部人(或是年轻人)都会觉得伴娘就是穿着漂漂亮亮的小礼服,发型华丽只比新娘逊一级,婚宴开场时优优雅雅地领在前头带新人进场。 至于帮忙新娘换礼服、拉裙摆等事,就交由叫“伴嫁”或是专聘的新娘秘书来负责。 而南部呢,所谓的伴娘,就等同于伴嫁,所以呢,小席子是去当服侍新娘的忙碌小丫环,只要打扮得体就好,没人管你穿得美不美,更不会有漂亮的礼服等着你。 第一次当伴娘已经够紧张了,加上朋友并没有请新娘秘书,压力之大啊~~结果,小席子却被误认为新娘秘书了。 是怎么了?同属伴媳层级的还有另一位同伴,却只有我、偏只有我,被当成新娘秘书。 要知道,小席子是个连上睫毛膏、眼影都懒的人,帮新娘补个口红都觉得自己很手残。连基本化妆技巧都有所欠缺的小席子,居然可以跟新娘秘书那种专业人士相提并论?哇……汗颜呐…… 怪吧?不是被当成美发师,就是新娘秘书,小席子身上仿佛就是散扬着这个特质,默默地误导别人。 好啦,小席子认了,不管是美发师或是新娘秘书或是任何的专业人士,来吧,非我莫属。 这也算是开发出第二专长,是吧?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