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巡夜人》 第1章 把耳光扇回去是基本的礼仪! “啪!” 一记耳光重重的甩在赵鲤脸上,打得她一趔趄。 “公主邀请城中贵女赏花,仅一张请柬,你不懂诗词,不熟悉人际世故,去了又有何用?理当是瑶光去!” 赵鲤迷茫看去。 说话的宫装美妇站在一步之外,神情是彻骨的厌烦。 “我知你心中妒恨瑶光,错占我们宠爱多年,可你怎敢只为一张请柬,就推瑶光下水?” 耳旁是那古装美妇怒极的呵斥声。 赵鲤捂着又辣又痛的脸,脑海中数个念头次第闪过。 这是哪? 这人是谁? 被打了! 还是脸! “若是瑶光有何不测,即便你是我的亲女儿,我也定扒了你的皮,为瑶光赔罪!” 古装美妇林氏怒斥一通,却没见赵鲤有什么反应。 往常,这孽障不是如山野愚妇一般撒泼耍赖,便是哭诉家中待她不公,怎此刻这样安静? 她抬眼望去。 少女愣愣站着,面颊上被金丝嵌宝石戒指的戒托划伤,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 林氏心中一颤,下意识将手藏入袖中。 不过想到爱女躺在病榻之上的模样,她又重新攥紧了手心。 “为娘便罚你跪祠堂三日,为瑶光祈福赔罪。” 祈福赔罪?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 赵鲤抿紧唇,抬头看向还等着她认错道歉的林氏。 她这模样,叫林氏稍平息的怒气,重新升腾起来。 她是她的娘亲,做错事还教育不得了? 实在是顽劣不堪,不可救药。 “将这孽障拖下去,不许给她送饭,守着她在祖宗牌位前跪足三日!” 左右仆妇侍女得令,纷纷上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赵鲤忽的抬起右手。 抡圆了,朝着林氏扇去。 “啪!” 一声脆响,声音格外清脆。 林氏只觉脑袋嗡的一下,跄踉后退一步。 就要摔倒在地时,被一只手揪住了衣襟大力拽直。 “我爸都没打过我,你算哪根葱?” “我妈都没打过我脸,你算哪瓣蒜?” 少女音色清亮的咆哮声,传遍景色别致的后花园。 林氏钗环坠地,鬓发散乱。 她恍惚的看着眼前少女的眼睛。 这双熟悉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往日小心翼翼的孺慕。 此时她倒是不再口呼孽障,泪水滑落眼眶,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着:“你竟敢打我?” 仆妇侍女们终于如梦初醒,一窝蜂涌来。 林氏被仆妇们团团围住,只能看到一角织锦裙摆。 仆妇们尖锐的叫喊中,夹杂着她的抽泣。 远处有侍卫正在前来。 赵鲤顿了一下,倏的转身,往后面花园逃去。 “抓住她。” 亭子里传出林氏歇斯底里的喊声。 “给我抓住那个忤逆的小畜生!拖去祠堂打死!” 赵府侍卫提着刀,在花园中一寸寸的搜寻。 乌木刀鞘在花木丛中拍打寻找。 枝繁叶茂的大树上。qqxsnew 赵鲤猴一般藏在枝叶间,大气也不敢出,裙摆撩到腰间,手上还抓两只绣鞋。 正暗中观察时,一阵剧痛传来,要不是及时咬住舌尖抓住树干,她几乎摔下树去。 伴随剧痛,脑海中多了一段不属于她的简短记忆。 十六年前,雨夜,山寺脚下驿站。 产婆的疏忽,让两个女婴从此人生互换。 一个如同天上瑶光,被三代清贵的家族娇生惯养。 一个像小河之鲤,苦寒边关摸爬滚打。 几月前,这桩错换旧闻被揭破,成为京城街头巷尾议论的异事。 京城清贵的侍郎府,舍不得教养多年,投下无数资源心血打造出来的养女。 也不能叫亲女流落在外,闹出什么丢脸的丑事,带坏家中女孩声名。 赵鲤孤身一人,从边关被接回。 自幼长在边城灰黄土墙下的少女,怀揣着不安和期待,来到这枫叶红得如同失火似的京城。 但是,她所期望的美好新生活并没有到来。 干粗活拿棍棒驱赶无赖的手,如何捻得起细针绣线,弹得出雅致琴音? 全部融入家中的努力,小意的讨好,都被视作粗鄙势利,没有格局气度。 家中父母兄长,都小心翼翼的关心着赵瑶光的感受,无人在意赵鲤得失。 上行下效,赵鲤说话时带着的乡音,都会被下人当面掩口嘲笑指正。 记忆不长,但足够赵鲤了解到,自己目前的状况有多糟糕。 她没忍住,扇了这具身体的亲娘一记嘴巴子! 被抓住,她会死得很好看。 此地太晦气,不能留。 赵鲤仔细回忆了一下。 原主受了委屈,会躲在后花园,靠近邻家的矮墙下哭。 邻家主人赴任地方,宅子空置已久,传出过闹鬼的传闻,赵府中人鲜少会去那里。 但对原主来说,至少在那里放声哭泣时,不会有丫鬟婆子指责她失仪。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处垮塌的矮墙,平时被藤蔓遮掩。 她可以偷偷翻越那处窄墙,在邻家宅邸藏上两天,等风声稍过,再溜出去。 身上还有钗环首饰,典当了也能在乡下暂时安身,再图以后。 赵鲤在树上等待到日落西山,暮色降临。 她置身在黑暗中,细细听着,确定再无人在花园中搜查。 方才小心的爬下树。 前世出身科班出身的除灵人,她身手还是不错的。 鬼鬼祟祟的摸进与邻舍一墙之隔的后院。 借着天上毛月亮的光,赵鲤已经看到了远处那堵被藤蔓遮盖的矮墙。 面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喜悦笑容时,忽听旁边一声冷哼。 “我就知道,你这养不熟的孽障会来这!” 第2章 将她背出井底 赵鲤面上喜色凝固。 身着竹青衣衫的青年男子,缓步从黑暗中走出,神色狠厉,身后跟着数个侍卫。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赵鲤,眼神好像在看黏在鞋底的脏东西。 “果然是养不熟的小畜生!” 京中光风霁月的赵家大公子,俊脸阴沉道:“当日就不该将你接回来!” “呵呵。”赵鲤闻言忍不住冷笑。 显然,她落入了陷阱。 这处原主孤独舔伤的地方,还有她的委屈,并不是无一人知晓。 “虽然恶心,但我们一母同胞,我是小畜生,你能是什么好玩意?”赵鲤轻轻挑眉反问道。 “说得老娘乐意来这畜牲窝,看你那张狗脸似的。” 赵鲤悄悄抬眼估算了一下到矮墙的距离,朝那边挪动,嘴皮子也绝不落下风。 “赵鲤!” 赵开阳没有料到,赵鲤竟然敢对他说出这样粗俗的话,一时涨红了面皮不知如何反应。 “姑奶奶在呢!”赵鲤暗搓搓又给自己长了一辈。 “教不乖,养不熟的东西!此时不装乖巧了?” 赵开阳额角青筋暴跳,咬牙切齿对着赵鲤憋出一句话。 “对!你祖宗我就是摊牌不装了!”赵鲤理直气壮的说着,退到了矮墙前。 “你!” 赵开阳没有想到,在他面前乖顺窝囊如鹌鹑的赵鲤,会如此硬气嚣张。 “给我抓住她,堵了她的嘴!”赵开阳对左右侍卫道。 足有五六个侍卫逼近过来。 已经退到墙角的赵鲤猛一头扎进了藤蔓中。 摸到半人高的断墙,她双手一撑直接翻过去,随后朝着一个方向撒腿狂奔。 “她人呢?” 眼见赵鲤一头扎进藤蔓里不见踪影,赵开阳呼喝着让侍卫寻找。 赵府侍卫拔出腰间佩刀,左右劈砍几下,联结的藤萝被斩断垮塌,露出后面的断墙。 赵开阳看着那洞开的缺口,只觉就像是一张大嘴,正嘲笑着他。 “这个贱婢!” 他怒骂着,心中一狠,从身旁侍卫处夺过长刀,噌的一声拔刀出鞘。 “追!她不熟悉路,跑不出去。” 雪亮长刀照映着他的脸,“只要别让她跑了,生死不论。” 最后几个字,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来,竟是森寒无比。 邻家旧宅中,火光摇晃,侍卫点着火把穿行其中。 “少爷,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把这几个院子给我围住,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贱婢找出来!” 赵开阳眉头紧皱,面色越加阴冷下去,调集侍卫加紧搜寻。 他就不信,那贱婢能长翅膀飞出去不成。 …… 滴答。 一滴水落在赵鲤的额上,将她激得一抖。 她背靠着湿滑的井壁,双腿伸直抵紧。 整个人悬在水井的下段,藏匿在黑暗中。 废宅井中水汽夹杂着怪异的腐臭,叫人闻着胸口发闷。 头顶上,是侍卫跑动搜寻的脚步声。 赵鲤一动不动的撑在井壁上。 突然,井口亮起一团火光。 “会不会在这?” 侍卫拿着火把,压低了身子看向井中看来。 赵鲤瞬间浑身汗毛倒竖,猛的屏住呼吸。 “太黑了。” 年轻的侍卫望着漆黑的井口,心中也有些发毛。 正想将手中火把扔下井,看个究竟时。 一只手从后伸来,按在他的肩膀。 来者同样是赵家的侍卫。 “行啦!一个小娘皮,还能有胆子藏在井里不成?” “晚上一个人少靠近井台,近两年晚上不太平。” 说话的人拿刀鞘指了指,井台上贴着褪色符纸。 那张符纸在侍卫弯腰查看时,被他扯破了一个角。 这侍卫一惊,忙不迭退开,引来同伴几声嘲笑。 直到井外谈话声走远,赵鲤才捂着嘴,小声急促喘息数下。 耳边只有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检测到临时任务,职业系统绑定中。】 脑海中冷不丁出现的声音,让赵鲤脑中嗡的一炸,短促叫了一声,腿软向下滑去。 下滑了数尺,她急忙撑住,悬停在井水上方。 用尽了半生克制力,才将后半截尖叫咽回肚子里,化作脑海中倾泻而出的脏话。 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不用思考,最亲切的国骂,才能发泄受到的惊吓。 【身份匹配成功,当前职业:炮灰女配。】 【讲文明,树新风,宿主请不要语言攻击你的系统!】 许久。 赵鲤的心跳才慢慢平复。 正欲与脑海中疑似金手指的对象沟通沟通,眼前又浮现出一排字。 【临时任务:井。】 【任务描述:无辜的少女,沉在井中腐烂,水很凉,但她出不去,你可以背她爬上去吗?】 【注:她已经趴上了你的背,现在还是不要拒绝她为好。】 鲜红的大字,在一片黑暗中,惊悚程度翻倍。 同时,赵鲤听见耳畔传来幽幽的叹息,一双冰凉彻骨的胳膊,从身后伸出,攀上了她的脖颈。 一瞬间,心脏几乎跳停。 她垂目望去,看见一双浮肿发白的胳膊环住她的肩头,就像一块泡了许久,发涨的肥皂。 此时赵鲤到了惊吓的极点,张着嘴也叫不出声来。 要死要死要死! 她脑海中疯狂刷屏。 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要命的关头,撞上这东西。 就在这短短时间里,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肩上的手猛然收紧。赵鲤又是一阵哆嗦,她知道不能再耽搁。 以曾经的经验看,一旦被缠上,这东西根本不讲道理。 当即咽了口唾沫,一点点的往上挪去。 第3章 就职!恶毒女配 赵鲤在井壁上艰难的上爬,期间最痛苦的折磨来自于心理层面。 贴着背心的寒气,冻得她手脚发麻。 她不敢回头看,这两条手臂从井壁伸出是什么场景。 幸好除了沁骨的阴冷,并没有什么重量。 她一点点的往上挪,慢慢靠近井口。 终于扒住井口,双腿一蹬,翻上井台。 【任务完成!你将她背出了水井,获得经验*100。】 伴随着一声逐渐远去的叹息,和任务完成提示。 赵鲤感觉背上,冰块似的东西,忽的消失。 将头抵在冰凉的井台上,紧张过度后,她止不住的开始颤抖。 这时她才注意到,井台上破损的符纸。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火光围拢过来。 “你倒是会躲!” 赵开阳站在几步之外,右手还提着刀。 他眯着眼睛,看着瘫软在地的赵鲤,冷笑着。 赵鲤身子一僵,抬起头。 随后觉得自己姿势实在狼狈,强撑着发软的手,支起来,靠坐在井边。 “怎么,方才的牙尖嘴利呢?”赵开阳拖着刀上前了一步。 “你狗叫什么?关你屁事!” 赵鲤声音还有些抖,但骂架绝不能输。 眨巴着眼睛,疯狂呼叫脑海中的系统。 脑海中立刻传来回应。 【完成女配任务:迫害女主、手扇亲娘、辱骂兄长,临时任务:井。】 【超额达成指标,职业熟练度大幅提升,晋升为恶毒女配。】 【奖励:体质+10,魅力+10。】 【奖励技能:身轻如燕(敏捷大幅提升)茶言茶语(撒谎、挑拨被识破几率小幅降低)】 随着奖励的发放,赵鲤只觉得一阵暖流,流过四肢,脱力的身体重新恢复了一些力量。 但是…… 这对她当前的困境有帮助吗? 垃圾系统,给她来把满子弹的ak47好不好?! 赵鲤动了动手指,看向捉刀走来的赵开阳。 这个狗才目露凶光,显然已经动了杀心。 周围侍卫围成一圈,纷纷拔刀出鞘。 “死到临头,倒是嘴硬得很。”赵开阳攥紧刀柄,眉眼间满是厉色。 如果说,刚才只是起了心思,现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赵鲤活着走出去。 这样的疯癫女子,不知还要如何败坏赵家女孩的名声。 尤其瑶光,定会受她牵连。 他走到赵鲤面前,扬起长刀。 一直绷紧的赵鲤,从地面跃起,合身直扑他的面门。 赵开阳未曾料到她还能反击,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 错愕之际,两腿间受了一记狠狠的膝撞。 “啊——” 赵开阳双目赤红,两手捂裆,缓缓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发出一声惨叫。 他身边的侍卫反应极快,长刀朝着赵鲤劈来。 赵鲤躲避不及,左臂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趁着侍卫慌乱查看赵开阳的时机。 她捂着伤处,再次撒腿狂奔。 远处出现了一堵高高的院墙,以她目前的小身板,勉强可以翻过去。 跃下高墙,赵鲤腿一软,摔倒在暗巷污水中。 左臂血涌如泉也顾不得,急忙从恶臭的污水中爬起来,朝着街道跑去。 刚刚奔至巷口,一柄样式独特的长刀从旁递出。 刀势极快,在赵鲤的肋间一拍。 她整个人歪倒下去。 “嘿,这可有意思了!” 男人极高,娇小的赵鲤被他擒拿在手中,就像提一只鸡仔。 赵鲤没有挣扎,她认出了男人身上穿的玄色鱼纹曳撒袍。 这个人是大景靖宁卫。 这个世界的靖宁卫,结合了赵鲤所认知的锦衣卫和东西厂。 地道的朝廷鹰犬,小儿止啼,恶名昭着。 赵鲤沉默着被提到了一辆马车前,车旁有一个卖馄饨的担子。 马车周围或蹲或站,围了几个人,在往嘴里吸溜热馄饨。 “看看,我去撒尿抓到个什么?” 一个络腮胡汉子喝着汤,瞟了一眼道:“身上衣料还不错,是哪家逃妾?” 闻言,赵鲤思忖了一遭。 她的便宜爹赵淮是清流,天天誓与鹰犬不两立。 现在她落在靖宁卫手中,这种对立关系说不定能助她摆脱当前困境。 于是赵鲤按着上臂的止血点,坐在地上开了口。 “我叫赵鲤,我爹是户部侍郎赵淮。” 听见赵淮的名字,马车帘子悄然掀开了一条缝。 “赵侍郎……你就是那个错换了十六载的赵家小姐?”络腮胡记起来京中奇闻 “没错。”“大晚上,你怎如此模样?要干什么去?” 赵鲤垂头沉默一下,似在挣扎:“家中无人喜欢我,我想回离开,他们不许。” 她撩起披散的乱发,露出面颊上的血痕:“我娘亲打的。” 又指了指胳膊:“哥哥的侍卫砍的。” 众人看着赵鲤胳膊,议论纷纷。 “没想到赵大人朝堂之上八面威风,却不修内闱,纵容妻子长子虐待女儿。” 将赵鲤提来的高大汉子面上露出笑来。 户部侍郎赵淮,素来喜欢与他们靖宁卫过不去。 话既从他亲女儿口中说出,那么真假就由不得赵淮了。 这样送上门来的把柄,想来指挥使和督主得知也会高兴。 “来,赵姑娘,我这有金创药,稍后带你去看大夫,定会给你主持公道。” “饿不饿啊?吃不吃馄饨?” 立场转变,靖宁卫众人态度瞬间改变。 赵鲤垂眸,遮在发后的唇角笑意一闪即逝。 远处,一瘸一拐的赵开阳,在侍卫搀扶下走来。 被拦住之后,远远的拱手说了些什么。 拦下他的靖宁卫走过来,对马车禀报道:“指挥使,赵家大公子求见。” 车中之人没有应答。 许久,突听一声音色低醇的轻笑。 身型高大修长的男人,掀了帘子走出来,玄色劲装,脸庞极俊美。 抿着薄唇,神态瞧着跋扈异常。 “去告诉赵家公子,赵家小姐是我们靖宁卫的人了!他,滚吧!” 第4章 三击掌,亲缘了断 车上挂着一盏灯笼,随晚风轻动 暗红烛光照映在男人的面庞。 本是清贵的长相,一身绯红飞鱼服衬得身形挺拔英气。 但因斜睨人的姿态,显得格外盛气跋扈。 男人声音并未收敛,一个滚字,传入不远处赵开阳的耳中。 他就像被扇了一耳光,满脸羞恼。 但没敢发作,他认出眼前的男人,正是靖宁卫指挥使——沈晏。 莫说是他,就是他爹赵淮,在这督查百官,奉旨抄家灭门的厂卫头子面前,也要气弱三分。 赵开阳强忍剧痛,瘸着腿向前挪动了两步。 “沈大人,家妹赵鲤前些日子撞到头,醒来后得了疯病,举止癫狂,还请大人将她交还赵府,此后定严加看管。” 疯病? 被搀到台阶上坐着,用金创药处理伤势的赵鲤抬起头。 正欲嘲讽两句,却见马车上的美男一拢大氅,缓缓步下。 “本官说过,赵家小姐赵鲤是我们靖宁卫的人了,不容他人诋毁。”沈晏漫不经心摩挲指上青玉扳指,“赵公子可是耳聋?” 随着这一声质问,先前还散漫吃着夜宵的靖宁卫诸人,刷的一下站起,随手掷了手中的碗。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 这些靖宁卫才在南城执行完任务,身上血气未散,一水的高壮汉子煞气逼人。 赵开阳一惊,朝后退了小半步。 他身边侍卫忠心,跨步将他护在身后,同时拔刀出鞘。 刀锋之上,还留着赵鲤的血迹。 沈晏眯了眯眼睛。 “赵小姐?” 正犹豫要不要从众站起来,表个态的赵鲤,听有人在叫她。 顺着望去,看见了一双幽深眸子。 “是这人伤了你吗?”赵鲤听见他问道。 她一愣,大量失血让她反应迟钝,但仇家面孔依然牢牢记住:“嗯!” “好。”沈晏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摩挲着扳指:“此人涉嫌一桩杀人案,拒捕被当街斩杀。” 他这话说得无头无尾,在场诸人却都听懂了。 赵开阳猛的张大了眼睛:“沈晏!你……” 世人皆说沈晏跋扈,万万没想到竟能张狂至此。 那侍卫反应慢了一拍,待数个靖宁卫校尉围拢过来,才脸色大变:“公子!救!” 求救之话还未说完,亮银刀影闪过,大好头颅飞出。 带着惊恐神情的人头,在青石板上弹跳砸落。 “赵公子刚刚是想说什么?”沈晏侧耳问道。 赵开阳半边身子,被亲信近侍无头尸身腔膛中,喷射的血染成樱红。 待到反应过来,他浑身一哆嗦,直接瘫倒在地。 见状,沈晏像是见着了什么愉快的事情,阴沉的眉眼缓和了一些。 “赵小姐。”他又朗声道,“初次见面,便赠你一颗人头为礼,可好?” 沈晏说着,真有靖宁卫番子捡起淅沥淌血的头颅,送给赵鲤来。 赵鲤坐在石阶上,刚对嚣张这两字有了新的认知,鼻子摔歪的人头捧到了她眼前。 她抬头看了一眼沈晏。 这帅哥病娇值有点高,还是顺着他比较好。 “谢谢大人。”双手接过后,她努力露出真诚的笑容。 昏暗光线下,少女捧着人头乖巧坐着,看不清长相,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沈晏微不可查的僵硬了一下。 他的视线在赵鲤伤处一扫而过,转身居高临下对着赵开阳道,“赵公子,若还有事,不妨去镇抚司衙门说?” “有劳沈大人关心赵某家事!”一个声音突然道。 沈晏看向来人,面色重新阴沉下去:“赵大人。” 赵淮大步走来,面如黑炭。 今日他不在府中,与同僚在城外游湖饮酒,未料到家中生出大乱。 他护在模样不堪的长子面前,目光如箭,直刺赵鲤。 对于这个女儿他的感情十分复杂,一分怜惜九分厌恶。 可怜她吃了苦,但更恨她让瑶光身份尴尬,十六载培养造势付之流水。 “阿鲤,你还要闹到什么地步?还不快回家来?”他厉声训斥道。 “回家?”赵鲤冷笑,“无家可回。” “胡说八道!”赵淮面色铁青,却不能当众发作,“不要赌气,只要你回家,一切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个鬼!他们愿意她还嫌恶心呢! “这位沈大人送的礼物,我甚是喜欢!” 失血让她十分口渴,赵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今往后,我就是靖宁卫的人了!” 闻言沈晏微微挑眉。 与之相反的,是赵淮更加阴沉的面色:“你若是执迷不悟,便不再是我的女儿。” 在赵府人面前,曾经的赵鲤就是下人也会陪笑讨好,就是因为身份的自卑。 赵淮以为,他能借此拿捏住赵鲤的软肋。 未料话音刚落,便传来少女带着笑的回答:“不是就不是吧!赵鲤已经不在乎了。” 赵淮心中一突,第一次正眼去看赵鲤。 娇小的少女,半边袖子被鲜血浸透,摇摇晃晃的从街道的阴影中站起,走到月光之下。 面色惨白之极,脸颊上一道刺目血痕。 赵淮有些恍惚。 他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个女儿生得并不比瑶光差,如此狼狈之时仍尤有胜之。 为何从前他从未发现? 赵鲤身形摇晃,举起右手。 赵淮一愣之后,猛的想明白了什么。 这逆女欲要击掌断亲。 赵淮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羞恼:“好!便如你的意!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硬气!” 他也竖起手掌,算定了赵鲤不敢。 “请大人做个见证。”赵鲤看向沈晏。 沈晏这才第一次看清赵鲤,月色之下,少女清透的眼睛就像一只猫。 他心中一痒,不自觉的避开眼神,沉着脸道:“可!” “一击掌,从此再非你家人。” “二击掌,从此亲缘恩情断。” “三击掌,从此生死不相干。” 撑到此时,赵鲤已是强弩之末。 在赵淮掌中击了第三下,撇清和赵家的关系,她心中一松,往后栽倒下去。 被沈晏接住。 “事情已了,人归我了!” 不知为何,沈晏心情极好,将怀里的姑娘打横抱起,一刻也不耽误的走向马车。 赵淮愣愣立在原地,身旁是神色晦涩莫名的赵开阳。 掌心还沾着赵鲤的血。仟仟尛哾 他才意识到,他好像真的失去了一个女儿。 第5章 压到头发了 赵鲤醒来,已经是次日下午。 她看着头顶的青布帐子,脑子还迷糊着。 “赵小姐,你醒啦?” 干瘦妇人局促站在房中,似乎有些顾忌。 “你口渴吗?我给你倒水。” 赵鲤嘴里一股子苦涩怪味,动了动嘴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那妇人很快在房中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水来,托着赵鲤的肩背将她扶起。m 水尚温热,刚一沾唇,便刺得唇上的裂口生疼。 赵鲤把杯中水全喝下去,才觉得火烧火燎的喉咙缓解了一些:“婶婶,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镇抚司衙门长吏院舍。”照顾着她喝下水,这妇人又将她扶回枕头上。 见赵鲤还想问些什么,妇人急忙起身:“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有!” 赵鲤看着妇人逃一样的背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缓了口气,开始检查自己的状况。 她穿着内衫,身上简单擦洗过,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绷带。 躺在一架好料子的千工拔步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想来很久没有住过人。 摆脱了生死危机,赵鲤躺在床上。 开始复盘自己来到这里的始末。 许久,她呜咽一声,把头埋进了薄被里。 没了!全没了! 从灵学院毕业后,干着除灵人工作,脑袋拴在腰带上同诡物打交道,四处奔波。 辛辛苦苦攒小钱钱,帝都圈刚买下套高档小区房。 眼看就能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 现在打拼的一切全成空,一夜回到万恶封建社会。 赵鲤包着两颗泪珠子,吸了吸鼻子。 人间最悲惨的事情是什么? 钱还在,房还在,她人没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工作台上还没画完的小黄漫线稿。 一想到,知名重口小黄漫画师的马甲会被揭穿。 还有房间书架、电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素材…… 继肉体死亡之后,还要面临社会性死亡! 赵鲤生无可恋的躺平,两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这样,却叫端着托盘进来的妇人,生出了一些微妙的误会。 今日京中最惊爆的消息,莫过于侍郎府千金与父亲击掌断亲。 李侍郎被参不修内闱,圣上下旨责令其思过。 而作为女儿,赵鲤的行为,在当世之人的价值观中也是大逆。 可现在看来,其中或有隐情。 看着心如死灰无声流泪的少女,妇人心中一软。 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哪个娇弱女孩会那样做呢。 想着她放软了声音:“赵小姐,喝药了。” 托盘上除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还有一碗清鸡汤面和一小碟佐药的蜜饯。 妇人本想喂她,但赵鲤不喜欢这样,坚持自己下床坐到了桌边。 “多谢婶婶。” 不是什么下不来床的伤势,只是失血过多,有些发虚,赵鲤仰着脸向妇人道了声谢。 生得一副好样貌的姑娘,面颊苍白凹陷还有一道结痂的血痕,睫毛上沾着泪水,叫人看了就心疼。 赵鲤客气礼貌没有架子,张氏也放松了许多,一同坐在了桌旁。 手擀面泡在寡淡鸡汤里,算不上特别好吃。 赵鲤却吃得津津有味,一天一夜水米不粘牙,她早就饿得狠了。 没受伤的手拿着筷子,边吃边询问着张氏问题。 可惜,张氏只是受雇的院舍仆妇。 赵鲤昨夜被带回镇抚司后,府衙的李管事安排她来照料。 其余的多半还是灶间仆妇中听来的小道消息。 从张氏口中得知,赵淮被御史参了一本时。 赵鲤及时垂头,掩去眼中的幸灾乐祸。 这模样,张氏看在眼里,只当她是难过。 笨口拙舌安慰两句,约好明天来送朝食,张氏抬着空掉的碗,关门走了出去。 穿过小院,走了许久,张氏走到大厨房门口,就听里面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赵侍郎家啊……啧啧。”说话的胖妇人一边摘菜一边摇头晃脑。 “听说了听说了!外边都传遍了!”她未说完的话,被一口接过。 正值要给在衙门中的人准备饭食,厨房中的婆妇娘子聚在一起,开启了每日八卦模式。 靖宁卫作为大景情报机构,在散播消息时也无比效率。 现在世坊之中,关于赵家的传言早已传遍京师。 有鄙视赵家门风做派的,也有非议赵鲤忤逆不孝的,当然质疑者、从众者更多。 “行了行了!”消瘦的李管事从外走来制止道,又叫来张氏,“你跟我来。” 两人在厨房外的大树下站定,李管事才问道:“赵家小姐怎么样了?” “精神还好,刚喝了药。”在李管事面前,张氏有些紧张。 李管事也没见怪,他就是因为张氏老实,才挑了她去照顾。 “好好上心点。”李管事叮嘱道。 赵小姐可是沈大人亲自抱回来的。 那位爷什么脾性态度谁都摸不准,还是上心些,免惹事端。 闻言,张氏有些犹豫:“可是,赵小姐住那间屋子,是不是不大好?” 李管事闻言,瞪了张氏一眼:“有什么不好的?” 现长吏馆舍住满了官员家眷,只那空着。 不安排到那里,难道安排去跟一帮糙老爷们住长屋吗? 张氏嗫嚅了一下,眼前这位李管事才来一年,不知其中旧事。 那间院子一直空着是有缘由的。 她挣扎了一会,道:“那间院子里,曾有一位闺中小姐穿着嫁衣悬梁自尽。” “从那以后,便常有人夜里看见女子身影,坐在窗边梳头。” “后来,有一个主簿,全家九口横死在芳兰院中。” 张氏压低的声音,配合着此时暗下的天,一阵风吹过,李管事猛的打了个哆嗦。 “胡说什么?”他呵斥道,“咱们这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哪个孤魂冤鬼敢在这造次?” 张氏挨骂,悻悻闭嘴。 李管事虽然嘴上骂着,心里却盘算着,晚上寻人问问,明日还是重新准备个住处。 那边,失血过多的赵鲤喝了药很快又睡去。 只是浑身发冷,睡不踏实。 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阴测测道:“压到我的头发了。” 第6章 窥视的石人 院中还未来得及打理。 荒草横生,风吹过,草木簌簌作响。 屋中没有点灯,赵鲤躺在拔步床上。 喝下去的药有安神效用,她睡得很沉。 只是左边身子像是贴着一块冰,冻的她嘴唇发白。 耳边有人神经质的呢喃:“压到我头发了。” 窗外夜风呼呼作响,卷起的草叶石子拍打在窗棂上。 “压到我头发了。”那声音絮絮叨叨,逐渐暴躁起来。 窗棂啪嗒一声洞开,风卷得床上青布帐子哗啦翻卷。 一只惨白的手缓缓黑暗中探出,伸向赵鲤。 …… “什么?你把沈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安置在了芳兰院?” 一个右手齐腕而断的男人猛的站起。 身前方桌吱嘎一声推开了些,桌上酒瓶砰的掉在地上。 “祸事了,祸事了!” 断腕汉子叫齐海,伤退之后,在府衙之中兼着养老的门房闲差。 李管事寻他喝酒,提及此事,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 李管事一惊暗道不好:“可有不妥?” “大大的不妥。”齐海面色铁青,阴测测道,“那里,闹鬼!” “啊?” “别啊了!”齐海走至屋角,单手操起长刀,“走,去叫上卢爷,可别出大事!” “好,好!” 李管事这次再不敢嘴硬,跟在齐海的身后,疾步走出。 同样的话从张氏嘴里说出是怪力乱神,从齐海嘴里说出却是完全不同的分量。 近几年大景怪事频发,已经到了必须重视的地步。 而不是从前的传说故事。 齐海口中所说的卢爷,就是镇抚司中公认有本事的百户。 去年遭遇过一起诡案,涉案人员只他一人活了下来。 从此便有了些异处,专门负责这方面。 李管事跟着齐海一路疾行,来到前庭值夜的班房。 “发生何事?急匆匆的像什么样子!” 卢照是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浓眉大眼,一眼看去就十分靠谱。 齐海不敢耽误,急忙道出来意:“昨夜沈大人带回来的姑娘住进了芳兰院。” 卢照面色一变:“谁安排的?” “回,回卢爷的话,是小人的安排,小人想着那处屋舍摆置样样都是上等的,还空置着,就……” 李管事抹了一把额头的的汗,声音低了下去。 “胡闹!那院子是随意能住的?” 卢照心中着急,转身去班房武器间取了长刀,拎了一只皮口袋:“路上再说。” “十多年前,那处院子吊死了一个林姓娘子,近几年四处都不太平,那院子也闹起凶来。” “三年前,一个入住的主簿,全家九口人都吊死在房梁上,这才将那间屋子封存。” “这些东西欺软怕硬,赵家小姐孤身一个女子,还带着伤,正是阳气最弱之时。” 卢照边走边说,恼怒的看了一下,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的李管事。 今日朝堂之上,才借缘由发作了赵淮,晚上赵家小姐就在府衙出事,没有比这更打脸的事情。 上面开罪下来,相干人等谁都受不起。 几人心中都知道厉害,也不敢张扬,加快了脚步朝着长吏院舍赶去。 夜已深,路上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传来夜鸦的鸣叫。 三人刚才走到芳兰院门口,借着天上毛月亮一看。 一个白影正立在门前,弯着腰朝门缝里看。 见状,卢照反而心中一定,登徒子总比鬼好啊。 他大喝一声:“哪来的腌臢泼才。” 一边骂着,卢照和齐海跨步上前,举着刀鞘劈头盖脸砸去。 “咚!”“咚!” 木质刀鞘砸实,没有人体软肉的触感,发出闷沉的响声。 三人定睛看去,这哪里是什么登徒浪子。 是立在门前的举灯石人。 只是它变了姿态,垂手弓腰,无瞳仁的眼睛贴在院门的缝隙窥视。 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 “谁,谁把石人挪到门前了?”李管事声音打颤。 “府衙还有这幅造型的石人?”齐海咽了口唾沫,死死抓着刀。 比起齐海和李管事,卢照懂得更多,也更惊心。 绝大多数鬼物,都只能靠幻境或附体伤人。 像这样能直接影响实体物件的,必是大凶。 几年来也只出过几回,都付出大代价才平了事。 后背生出一层白毛汗,卢照只恨自己为何今日当值。 他舔了舔嘴唇,强制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赵家小姐若是出事,他们退缩渎职也是个死。 倒不如勇烈一回,还能为家中妻儿赚些抚恤以安身。 下了狠心,卢照面上不显,斜眼看惊慌的李管事和齐海:“慌什么?一个破石人而已!” 他喝声如雷,中气十足,叫惊慌的两人平静下来。 是啊! 见多识广的卢爷在呢! 看着卢照伟岸的背影,李管事心中生出无限的安全感。 “走,进去看看!”卢照大手一挥,用劲朝院门踹去。 未料,院门只是虚掩。 多亏卢照基本功扎实,腰马合一才没当场来个大劈叉。 “吱嘎──” 院门顺着力道打开。 干涩的的门轴声,响在夜中听着格外悠长刺耳。 卢照骂骂咧咧跺了跺脚,一马当先进了院子。 他的神态,让齐海和李管事心中顿时感觉稳了,也挺胸随他走进院里。 院中荒草齐腰高,一片寂静。 绕到后院厢房,卢照心中咯噔一下。 数个举灯的石人或掩面哭泣,或作梳头状,矗在院中。 全都面向赵鲤居住的厢房。 卢照心中已存了死志,锃的拔刀出鞘:“小小鬼物,干他娘的!” 他这超勇的表现,极大激励了齐海和李管事。 齐海也拔出刀来,李管事则是从道旁操了一根柴火棍:“对,干。” 在卢照的带领下,三人雄赳赳走至厢房门前。 卢照冲齐海使了个眼色,齐海点头上前欲要踹门。 突然门内响起一声凄惨之极的尖叫。 房门砰的打开,一个白影倒飞入院中。 三人惊栗之际,另一个娇小的身影跟随其后,气势汹汹追出来。 “压你头发怎么了?” 后出来那身影,一边口齿不清的骂着,一边挥动手里东西。 抽得白影惨叫着满地打滚。 “老娘就压你头发,怎么了?” 第7章 物理层面的讲道理 认识赵鲤的人都知道,她平常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但,绝对不要真的惹毛她。 冰块似的手抚上赵鲤的脖颈时,她猛的张开了眼睛。 【临时任务:头发。】 【任务描述:她被挂在了房梁上。你睡了她的床,压住了她的头发。她很生气,也要把你挂上房梁,请和她讲讲道理。】 【发放临时任务道具:柳枝。】 “你压到我头发了。” 冰冷的吐息呵在赵鲤脸上。 赵鲤现在这具身体没有服用过秘药,黑暗中不能视物。 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显然那东西,臭不要脸的贴得极近。 她冷静的将舌尖置在犬齿之间,狠狠咬破。 舌尖血至阳,对于阴物有奇效。 “你压到我头,啊——”复读机一般的质问还没完,赵鲤一口舌尖血喷了出去。 溅在那惨白的脸上,如汤泼瑞雪,呲的冒出青烟,迅速发黑融化。 脖颈上的手倏的收回,女人的惨叫刺痛耳膜。 白影捂脸朝着门口飞去,脖上系着一条麻绳。 赵鲤右手一甩,不知何时握在掌中的柳枝抽出,正鞭在白影后背。m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赵鲤翻身下床,脑子还有些混沌,但极记仇的追了出去。 有了身轻如燕的加持,赵鲤很快追上。 “压你头发怎么了?” 她受伤的手垂着,另一只手挥舞着柳条。 “压你头发怎么了??” 地上的白影满脸被腐蚀得坑坑洼洼,随着赵鲤手中柳条落下,不停翻滚惨叫。 井中不好施展,被胁迫就算了,当真以为她好欺负? “睡你床就要把别人弄死,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连冤魂级别都达不到,你舞什么?” 柳条鞭打之下,白影最终惨嚎着化作一缕青烟。 【任务成功:你成功说服她放下屠刀(物理)。任务奖励:经验*500。】 赵鲤这才掷了柳条,叉腰气喘。 骂骂咧咧嘬着破损的舌尖。 舌尖血虽有用,但要求使用者有豌豆射手一般的力度和精准,而且,咬舌头非常疼! 刚才一番动作,她的伤口应该又裂开了,一股股热血涌出。 正想去哪找大夫重新包扎时,一转身看见了三张目瞪口呆的脸。 卢照手中的绣春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见过鬼欺人,没见过人揍鬼的。 这姑奶奶何方人物? 场面一时寂静。 片刻之后。 “赵小姐神威赫赫!”卢照带头鼓起掌来。 李管事立刻跟上。 齐海断了只手,只能啪啪拍肚皮。 一片掌声之中,赵鲤顿了一下,客气道:“哪里哪里。” 而后。 “有什么吃的吗?” …… 更深露重,沈府后院。 一张圆桌,一壶小酒。 绝大多数官吏恨得牙痒痒的大太监沈之行,正坐在桌旁。 他面白无须,双鬓几缕银丝。 除开阉人身份,是一个长相清俊儒雅,气质十分内敛的俊美中年人。 他心情颇好,与侄儿沈晏对坐。 谁料他们叔侄这样的地位,佐酒的竟只一碟猪头肉。 “今日,当真是大快人心。”沈之行浅浅饮了一口酒。 今日御史闻风而动,将赵淮参了个透心凉。 近年来,圣上愈发沉迷求仙问道,皇子们难免心思浮动。 去年赵瑶光本该入瑞王府为侧妃 因着这重关系,赵淮可是摆明车马站在瑞王一派,给他们寻了不少事端。 想到此处,沈之行面上露出笑意。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被吹捧为诗书画三绝,大景第一美人的赵瑶光,竟是个西贝货,低贱的边城军户之女! “听闻,曾有人相面说,赵瑶光命格贵不可言?”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沈之行夹了一筷子猪头肉送入口中,呵呵笑着。 沈晏此时敛了面上的阴沉神色,垂眸给他叔父倒酒:“下九流的把戏。” “有时却好用。”沈之行摇了摇头,将话题转开。 “那真千金赵鲤,倒是个福气人。”帮着他们将赵淮脸都打肿。 “晏儿,当要好生安置。” 这姑娘越是好好的,赵淮曾经拨愣的算盘珠子就越成笑话。 连带着,差一点抬个假货进门的瑞王也抬不起头来。 “是!” 沈晏脑海中闪过一双让他印象深刻的眼睛,心想忙过了今日,明日再去看看那个姑娘。 沈之行行走御前,观察力何其敏锐,自然注意到了自己这侄儿的微妙变化。 沈家只余他们叔侄二人,他一个阉人,传宗接代只能指望这个侄儿。 只是侄儿沈晏如木胎石心,从不近女色,叫他十分发愁。 现在突然瞧着有些变化,沈之行顿感兴趣,思量着,先查一查,改日寻机会见一面。 虽已断亲,可也是赵淮的女儿,不知品貌如何。 要是还过得去,就赶紧下聘,说不得能一年抱俩。 沈晏不知道,他叔父甚至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赵鲤同样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她正在大厨房的桌旁嗦面条。 面是卢照这小儿止啼的靖宁卫百户煮的,李管事提着灯笼去寻医士了。 赵鲤身上最小号的靖宁卫鱼服尚嫌太大。 袖子松垮垮的挽起几圈,正捉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 白水面,只放了点盐,难吃得要死。 但赵鲤没有挑剔,不知是受伤,还是现在这个身体的问题,她十分容易饿。 见她不挑,卢照反而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宵夜就吃这个着实寒酸。 又赶紧和齐海在厨房翻找许久,找到一小坛咸菜。 切了丝,送到桌上。 他这模样,若是叫外头那些口呼照爷的徒子徒孙看见,只怕要惊掉下巴。 守在旁边等赵鲤吃光了面。 卢照才捧出了赵鲤丢在地上的那根秃柳条。 “赵小姐,您的法器!” 这横看竖看都是柳条,但看赵小姐打鬼的英姿,或许不是外表那么简单。 见他捧着不想撒手的样子,赵鲤看了看面碗,小声的反问道:“送你了?” “使不得使不得。” 嘴上说着使不得的功夫里,卢照手一抹,柳条已经顺势收进了袖子里,手法十分娴熟。 一旁的齐海见了,有些艳羡的咂咂嘴! 第8章 灰雾中的鸳鸯绣鞋 夜深人静,天空一轮朦胧圆月。 北镇抚司后衙大厨房,一灯如豆。 赵鲤和卢照齐海围坐方桌旁。 原主十六年长在边关,生活在底层,消息闭塞。 到了京城,赵家担心原主粗鄙丢人,称病将她关在家中。 四个月,连赵家大门都没能踏出去一步,更不用说在城中看一看。 因此原主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大多还是替人拆洗被子能换几个铜板,晚上不能出门,赵府真大,今天又没吃饱,赵瑶光真讨厌…… 现在正好借卢照和齐海之口,了解了一下这个世界。 这个王朝国号大景,内忧外患,但也还算安定。 世俗民风类似于明朝。 江南开始有女子裹脚,可这种恶风还只在官宦、富贵人家流行。 市井平民之中,女子可立女户,可做买卖,江湖上有女侠自由行走。 靖宁卫中也有女性旗官千户。 她可以和卢照齐海同坐一桌,而不需特别避讳。 这让赵鲤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这意味着她可先暂避在靖宁卫中,利用系统积累本钱,升官发财。 待时机一到,便寻个山明水秀之地,隐居养老,岂不妙哉? 明确新目标,畅想了一下未来,赵鲤重新快活起来。 在她思考时,卢照也在思考。 卢照只是靖宁卫的百户,虽然只是中层官员,但他手中掌握着大量的情报。 眼前这位赵小姐,按照人生轨迹,怎么都不应该会如此熟练的处置诡物。 看她行走,也并没有武艺在身。 卢照一边想着,面上不显,给赵鲤又斟了杯茶。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就在里头。” 李管事有些喘气的,领着一个青衫老人和一个打扮利索的女孩进来。 老人是靖宁卫的官署医士,女孩是他孙女。 在李管事的催促下,老者急忙走进一看,便皱紧了眉。 昨日也是他来替赵鲤处理的伤势,他孙女铃儿还帮着张氏给赵鲤给擦洗更衣 “这位姑娘,怎么不好好静养?“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药箱。 赵鲤虽不认得他,但能猜出一二,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既要处理伤势,卢照三人带门出去避让。 屋中只余张医士和他孙女玲儿。 在玲儿的帮助下,赵鲤解开绷带,一看伤口,就一闭眼。 巴掌长的伤口在膀子上,两边的皮肉不规则反卷,看着触目惊心。 老大夫用装在鹤嘴壶里的褐色中药汤剂,给赵鲤冲洗伤口,然后重新上药包扎一气呵成。仟千仦哾 “不用缝合吗?”赵鲤下意识问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这个世界或许还没有缝合技术。 她的话倒是引起了老大夫的注意:“何为缝合?” “就是用针线,把伤口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 赵鲤话说不下去了,她看见老大夫的眼睛猛的一亮,亮得她以为是中邪,差点又要去咬舌尖。 “缝起来?” 老大夫兴奋的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赵鲤和他孙女下意识互看了一眼。 “玲儿去找针线!我来缝试试!” 赵鲤一惊:“这谁敢拿给你试啊?” “哎!”老大夫一边撩袖子,一边恨铁不成钢看赵鲤,“你自己提的怕什么?勇敢一点嘛!” 老头原是宫中御医,能活着退休本就很有两把刷子。 在靖宁卫当值,嚣张的番子也人人敬着他,养出了任性脾气。 赵鲤的缝合之说,甚是新奇,他迫不及待就想要试。 忙不迭的催促孙女去寻针线。 赵鲤捂着膀子,是她挨疼她当然不勇敢。 见她头摇成拨浪鼓,孙女也一个劲的劝,老大夫意犹未尽的咂么着嘴:“那我找别人试试。” 靖宁卫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会缺犯人。 老大夫寻思着,打声招呼,找两个无家属管的死囚。 看他一脸要去草菅人命的样,赵鲤也怕真试出人命沾上因果。 急忙又将麻醉,烈酒消毒和羊肠线缝合等一并告之。 连带着,进来的卢照等人都听了个新鲜。 “消毒……缝合!”老大夫眼中异彩连连,“麻醉是说麻沸散吗?” “对对对。”赵鲤看他还要问个不停的样子,推说身子疲倦。 老大夫看在她是伤者的份上,暂时作罢。 赵鲤本身也折腾得心累,由少女玲儿扶着,几人又一同回到芳兰院。 走到院门,李管事和齐海等人就不敢再进,陪笑两声立在门前。 卢照白了他们两眼。 赵鲤身体发虚,靠在玲儿香软的身上。 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孩,来的路上叽叽喳喳聊了一阵,也算是有了些交情。 正朝着院门走,赵鲤脚步一顿,看向了站在门前的石人。 离开时没有细看,此时再看。 石人立在路间,垂手弯腰,咧着嘴。 五官模糊的脸上唯有恶意满满的笑容十分显眼。 赵鲤干笑一声:“好别致的石人啊。” 什么恶趣味才会雕这样的造型。 卢照看那石人也混身不舒服,扭了扭脖子道:“原本不是这样的,还不是受了那鬼东西的影响。” 说着他就要跨进院门。 一只手从后伸来,将他一把拽住。 他不解的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赵鲤苍白的脸。 “别进!撤!” 赵鲤心知肚明,她用柳条抽散的不过是一个游灵。 且打散,一切都该复原。 卢照也是多年老江湖,跟着脸色一变,迈出的腿收回,转身护着赵鲤两个姑娘向后退去。 紧张的气氛顿时蔓延开来。 无人说话,几人缓缓退开。 夜间风声萧萧,院子大门洞开,门楣悬着的一盏灯笼飘忽忽的亮起。 微弱的猩红烛光在风中摇晃,照亮门前咫尺地方。 卢照正欲问个究竟时,听见了李管事得得的牙齿打颤声。 回头看去,卢照只觉一阵战栗从后背爬升。 原本空荡荡的芳兰院门前,腾起灰雾。 高高矮矮立了八个人影。 正是多年前被吊死在芳兰院的主簿家。 脖上的粗麻绳圈深深勒进肉里,勒处细如杯口,麻绳一端长长伸入灰雾中,不知尽头。 他们石灰色的脸上,是裂到耳根的笑容,不停在雾中招手,似在迎客。 一个穿着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的身影,轻飘飘从门中涌动的浓雾里浮出。 红得瘆人的鸳鸯绣鞋,足尖垂下,悬在院门的门槛上,轻轻晃动。 “哎——”一个极其空灵的女声,在赵鲤耳边响起。 “看见你了。”那个声音道。 第9章 看中皮囊作新衣 “看见你了。” 幽幽的声音在赵鲤耳边响起,一只冰似的手拽住她左手腕子。 寒气沁入骨髓,她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赵鲤毫不犹豫将舌尖压在犬齿之下咬开。 转头一口舌尖血喷出,却只穿过灰雾后,落在了搀扶着她的玲儿脸上。qqxsnew 显然,院里那主真身没有过来。 赵鲤回望去,芳兰院门前的灰雾和影子全消失不见,连院门前的灯都熄灭了。 【临时任务:新衣。】 【任务描述:她一身嫁衣欲寻良人,却困在此地,你的出现让她看见了希望,她相中你的皮囊作新衣,请让她打消念头。】 【注:当前战力相差过大,不建议正面莽,可酌情战略后撤。】 赵鲤看着姗姗来迟的系统提示,无奈的摸了摸手腕。 “啊──” 玲儿后知后觉的惊恐尖叫传遍镇抚司衙门。 镇抚司迅速行动起来,将芳兰院完全封锁隔离。 脚步声跑动,举着火把的厂卫冲进芳兰院左右的院落。 从床上被揪起来的人们趿拉着鞋子,迁移出了那个范围。 以芳兰院为中心,隔出了一个空心地带。 “卢照!你定要给我个交代!” 披着被子的王推官光着两条腿,趿着布鞋。 正在小妾房中玩情趣的他,万万没想到在自家镇抚司地界会被人踹门。 心道莫不是自己受贿案发? 腿一软,冷汗涔涔趴在小妾身上半天没起来。 随后又以这样的尊容,被请出房间。 自然要找下命令的卢照麻烦。 他在那跳脚,卢照手挎在腰刀上,漫不经心听着下属的禀告。 “卢爷,这是属下去买的烧鸡酱肉。” 夜间宵禁哪里还有熟食铺子开门,这跑腿的校尉硬是哐哐敲开店门。 夜间拍门的靖宁卫可比鬼还可怕。 将卖肉的那户人家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送后面去。”卢照大拇指指了指后堂,又才转头看向王推官:“交代?什么交代?” 卢照虎着脸:“那是在救你的命!” 王推官冷哼一声,被这副模样从小妾身上拉起来,赶出院子时,他就已经死了! 正欲再说些什么,沈晏从门外大步走来,身后大氅翻滚,眼下青黑,面色不善。 他一进来,整个屋子的光线都好似暗了几分。 王推官瞬间收起怒容,闭上嘴巴,裹着身上的被子退去一边。 “到底何事?” 忙碌了一天,头刚刚沾枕头,就被急报叫醒的沈晏心情极其糟糕。 卢照也收起了漫不经心。 对旁人他敢嚣张,在沈晏面前却是万万不敢的:“禀沈大人,芳兰院闹出大凶诡事。” 闻言,沈晏面色一沉:“闹便闹了,为何如此大张旗鼓?” 卢照面色一苦,要是有选择,他又何尝想这样大动干戈? “赵小姐说那是地缚冤魂,正在扩散污染,必须在根绝之前,断绝联系,以免更多人受害,成为其驱使的傀。” “如果不能迅速动作,待那冤魂继续捕杀,晋升厉鬼,院子再缚不住她,方圆十里之内,必鸡犬不留。” 闻言,一旁竖起耳朵的王推官猛然打了个哆嗦。 沈晏却迅速的发现了卢照话中的异处:“赵小姐?” “就是你带回的赵家小姐,赵鲤。” 沈晏还要再问,卢照却道:“赵小姐就在后堂,请随我来。” 卢照一边大致说了今夜发生的事情,一边引着沈晏向后堂走去。 “你是说,赵家小姐是灵门中人?”沈晏眉毛高高挑起。 “没错!”卢照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极有可能是厉害的隐世门派,只是赵家小姐似乎不欲被人知道,多有隐瞒之处。” 卢照之前也是诏狱刑讯好手。 赵鲤的隐瞒在他面前毫无意义。 但并不是说卢照能看透赵鲤底细,相反,他就像是行走在迷雾之中,反而越发看不懂想不通。 沈晏的眼神倏的暗了下去,他回想赵鲤镇定抱着人头的模样。 难道当真是什么隐世门派? 那么京中错换异闻,究竟是真是假?还是这些隐世门派插手俗世的一招棋? 聪明人的最大缺点就是容易多想,尤其沈晏这般掌握着大量不为人知情报的聪明人。 走到后堂时,沈晏心中已有无数预案,但看见赵鲤一身松垮鱼服,手里抓着一只烧鸡腿时还是脚步一顿。 卢照咳嗽一声,清了清嗓。 赵鲤嘴里塞满了肉,油脂的香味和带来的饱足可以抚平受到的惊吓。 她喜欢把各种高糖高油高热量的东西往嘴里炫,以此遗忘与那些鬼东西打交道的不快记忆。 旋风筷子搅拌机嘴,正吃得欢,忽听一声咳嗽。 抬头看去,卢照和昨日将她捞回来的帅哥站在门口。 赵鲤河豚状鼓起的腮帮迅速动了几下,将嘴里的东西咕咚一口吞下。 沈晏面无表情,看着坐在满桌肉食前面的赵鲤。 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透着无辜,唇角还有油渍,房中烛光照在她的面颊上。 真、真可爱! 他后院那几只猫,也没有这样乖。 他木着脸走到桌旁,将桌上的半个酱肘子推到赵鲤面前,言简意赅道:“吃!” 继续吃他爱看。 “不吃了!不吃了!” 赵鲤猛摇头,她对这位病娇帅哥印象极深。 毕竟第一次见面送了她一颗人头呢! 男人好看的脸上阴云密布,眸色暗沉,似有雷云翻滚,明显在说反话。 她心多大才吃得下去啊? 鉴于这个男人以后极有可能会是她的顶头上司。 赵鲤将桌上还没吃完的烧鸡酱肉全部收拢起来,擦擦手乖巧正坐,等待他的询问。 她不吃,沈晏心中有些遗憾,但看她动作又一皱眉。 身上鱼服松垮不合身就算了,左手活动明显不便,脸色也不太好。 “伤势如何?”沈晏冷声问道,心中想着送几支辽东老参来给她补补,“张太医没有处置好?” 赵鲤反应过来,张太医就是玲儿的爷爷。 看沈晏眉头紧蹙的模样,赵鲤觉得她说错一句话,就坑害到张家,急忙道:“好多了,多亏张太医。” “当真?”沈晏声音极好听,但臭着的脸,总让人感觉阴沉压抑。 他看着赵鲤面上伤痕,觉得异常碍眼。 心道拿老参之余,还应取几枚贡品的南珠,制些玉容膏给她。 “嗯嗯!”眼看对面帅哥面色越发阴沉,赵鲤直点头。 总感觉她这未来上司,会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第10章 人死为鬼 后堂之中,气氛有些沉滞。 沈晏眉头紧蹙,端坐在那。 赵鲤小心的抬眼打量着他。 从卢照等人口中,她才得知昨日这年轻跋扈的沈大人,在大景是何等身份背景。 当今大景皇帝兴趣爱好极多,好华服爱猫狗,好玩乐好女色。 近几年迷上寻仙问道,唯一不爱干的是皇帝的本职工作。 总揽朝中大权的,便是他身边的大太监沈之行。 沈之行几乎就是加强版的魏忠贤。 手下义子义孙遍布朝野,自成阉党,与朝中清流党人相互辖制。 沈晏叔侄跺跺脚,大景便是一场地震。 可以说,这位沈大人的名声背景,在电影中绝对够得上最终反派。 赵鲤一顿,看向自己身上的鱼服,靖宁卫直接作为反派组织出场,也没什么违和就是了。 沈晏背脊挺直的僵坐着,他察觉到赵鲤在看他,一时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幸好,前去查找卷宗的卢照回来解救了他们。 “大人,找到了!”卢照持着卷宗兴冲冲的跑来。 沈晏接过那卷满是灰尘的卷宗,微微皱眉。 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抹过边角的灰尘,自己没看,先将卷宗递给了赵鲤。 赵鲤下意识接过才察觉不对。 抬头看去,沈晏皱着眉,不知从哪又掏出一张帕子在擦手。 她不知是不是大景的职场规矩,也不敢问,只自己翻开来。 没有标点符号,行文格式都是大景的官方文书写法,赵鲤勉强看完。 原来十五年前,有一林姓小官,全家住进了长吏馆舍。 林家有一独女,本来许了人家,合了八字定了日子,但林家小姐突然满脸生出烂疮。 看遍了大夫也未能根治,容貌尽毁。 时人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说林家小姐是得了杨梅疮这样的脏病。 在男方家退婚的那天夜里,林家小姐穿着红嫁衣盖着盖头,一根绳就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此后,虽有诸如女子夜半唱歌、夜半梳头的传闻,但多是捕风捉影。 府衙院舍并不固定,官员调动,院舍住处就相应调动。 人员往来,并没有真的闹出过事。 直到三年前,一个入住的主簿全家横死在芳兰院中。 赵鲤垂头思考着,从旁递来一个茶杯,她头也不抬的接过。 一旁的卢照张嘴欲叫,被沈晏抬手制止。 沈晏观察着,他在等待,想看赵鲤如何应对。 赵鲤咬住下唇,回忆怎么处置这种情况。 现在那东西本体还出不来院子,不靠近的话,凶戾程度没有那么高。 许久,她抬起头来:“此事若要解决,并不难。” 沈晏和坐在一旁官帽椅上的卢照,立刻挺直了背。 赵鲤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面试一般,神色也严肃了几分道:“对付此类诡物,最好寻到尸身或是化解怨气。” 沈晏颇感兴趣的捧哏:“哦?” 赵鲤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jian)。” 她说着,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鬼字,一个聻字。 “再洒脱的人,死前也一定存着执念牵挂。” “生前执念,尸身喉间一口殃,化作支撑鬼物存在的力量──怨气。” “生前执念越大,死后怨气越强。” “根据怨气大小,鬼物大致可划分为游灵、冤魂、厉鬼,恶煞和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凶神。” 这个世界刚开始灵气复苏,对这些东西的认知,还停留在十分粗浅错杂的阶段。 远不像赵鲤原本的世界,历经百年,有了完备、可靠的成套理论。 因此这样入门级的知识,卢照也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不过想到院中那玩意居然只摸着了恶鬼的边,他的心中又不由生出些寒意。 “既是存在的来源……化解怨气或是阻断怨气来源,便可从根源解决?” 此时说话的,却是沈晏,他口中重复念着怨气二字,若有所思。 即便同堂听课,也有悟性高低,这位顶头上司明显脑袋瓜子就比卢照好使些。 赵鲤露出赞许神情,向他点了点头:“沈大人说得没错,直击要害,着实灵心慧性。” 她生了双好看的眼睛,盯着人看时,即便是在拍马屁也显得格外真诚。 这般直白,让沈晏一愣神。 随后垂头端起茶杯浅饮,挡去眼中的不自在。 送出一记马屁后,赵鲤暗中观察。 见沈晏面无表情去饮茶,没有任何喜悦神情,心说这位未来上司不吃甜言蜜语、拍马屁攻势。仟千仦哾 她便正色继续道:“理论上,无论多么凶煞的鬼物,生前执念了结,都能瞬间化去一身怨气,入阴司轮回。” “而生前尸身又与鬼物关系最为密切。正确处置尸身,对解决这类诡案有很大帮助。” 闻言,卢照有些兴奋:“若是如此,按照卷宗所说,这林家小姐不是因为婚事自尽吗?我们直接为她办场冥婚,不就化解怨气了?” 赵鲤哭笑不得:“找谁和她冥婚?” 冥婚也不是谁都行,鬼物也挑人的。 她本就随口一句,却听卢照理所当然道:“当年那个未婚夫啊!” 赵鲤呆愣住:“可十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短,林家小姐的未婚夫应该还活着,并且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手脚麻利点,甚至快抱上孙子,这怎么冥婚? 卢照的回答让她大开眼界:“嗨!只要不是什么高官大户,直接拖来塞棺材,能平事就行!” 赵鲤心中直呼好家伙。 没想到卢照浓眉大眼,想出这样缺德的主意。 这就是靖宁卫作风吗? 想问沈晏知不知道手下这么虎,转头就看他一脸阴沉的点头:“五品之下,不必担忧,担得起。” 赵鲤瞬间感觉,自己节操值高得,跟这两人格格不入。 见卢照抬脚就要去办的样子,她有些崩溃的劝阻:“打住!若是这样行事,那被冥婚的未婚夫执念怨气,又要如何消除?” 活得好好的,被拉去冥婚填棺材,必然怨气冲天,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当年他因容貌皮相、流言蜚语抛弃未婚妻子,害林家娘子自缢而死,本就有错,偿命也不冤。” 沈晏抬起茶杯,悠悠道:“若握其尸身在手,想来也是可以控制的。” 他考虑得还挺全面! 赵鲤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第11章 门前的窥视 沈晏和卢照的行事,赵鲤大开眼界。 某种意义上,沈晏的话有点道理。 但在明确灵气复苏的时候,绝对不能这样干。 否则怨上加怨,芳兰院中弄不好就是一对夫妻双煞。 从系统给到的任务提示看,林家小姐看中赵鲤皮囊。 她的执念究竟是姻缘还是容貌? 赵鲤并不确定,也不敢赌。 “就当作是最后托底方案好了!” 她好歹将话题拉回林家小姐本身。 卢照有些发愁的皱紧眉头:“若是不能化解执念,就得去寻林家小姐尸身。” “三年前,主簿全家横死,钦天监有人来调查过此事。” “只是林家小姐死时还未出阁,入不得祖坟。且六年前京中大疫,林家小姐爹娘亲人殁于疫中,无人知道葬在何处。” “若要寻找尸体,只怕有些难度。” 赵鲤听见卢照说林家小姐父母殁于大疫时,就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倒未必。”沈晏却摩挲着手上玉扳指道,“钦天监查不出,不代表靖宁卫也查不出。” “林家也是官宦人家,即便不入祖坟,也不会随意丢在乱葬岗,京中可葬处不过锦山、屏山几处。” “且无论棺椁还是抬棺都是长期做的买卖,由此切入,找到当年的知情人,也许能够得到线索。” 卢照起身拱手:“属下明日就去探访!” “我也跟卢爷去。” 事关小命,赵鲤不可能不关注,也站起身来。 闻言,沈晏皱了皱眉。 她还伤着,这些小事何须亲自去? 赵鲤见他又蹙起眉头,心道自己还不适应这个时代的上下级关系,或许是刚才态度随意了些。 便学着卢照的样子,拱了拱手。 她穿着宽大袍服,小心翼翼照着学的模样,沈晏看在眼中。 不由心一软,想去哪就去吧,回头张太医好好调理就是。 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又问:“今夜安置在哪?” 赵鲤未料他会问这个,回答道:“卢爷家中还有一间空着的厢房,就先去叨扰一夜。” 卢照家中老母妻儿同住,赵鲤去挤一夜不担心闹出什么不好听的。 沈晏闻言面上阴沉下去,幽幽的看了一眼卢照。 卢照一凌,不知哪里惹这爷不舒心了。 却见沈晏站起来道:“跟我走。” 赵鲤不明所以,求助的看向卢照。 卢照挤眉弄眼,示意她快跟上。 她跟了两步,又转回身将桌上的荷叶油纸抱拢做一团。 里面是她还没吃完的烧鸡酱肉。 她也不知现在这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弱小可怜无助,但特能吃。 动不动就饿,这些留着总没坏处。 卢照还要留在这善后,赵鲤将之前特意没动的一包酱肉递去。 他接过,小心觑了一眼门口。 “小姑奶奶,快去吧!” 卢照嘴唇不动,从牙缝里小声挤出一句话。 前面那位大爷等过谁? 赵鲤点头,抱着东西加快了脚步追出去。 刚跨出门,险些一脑门撞在立在门前的沈晏背上。 距离如此之近,赵鲤嗅到了满鼻子的松木香,并且发现了一件事。 现在的她,是真的矮! 面前这位沈大人微微侧身,沉着脸居高望来,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赵鲤退了小半步。 沈晏没有说话,又继续向前走去。 沈晏的数个亲随侍卫,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一丝惊讶。 沈大人刚刚停下,是在等人?! 赵鲤跟着沈晏,身后坠着几个侍卫,一路走到府衙馆舍之中的一处三进院落。 “这里是我在府衙中的住处,你先住着。”沈晏立在院中,对赵鲤道。 院中干净精致,但空阔没人气,显然并不常住。 赵鲤打量院子道:“多谢沈大人。” 她因工作需要住惯了荒宅鬼屋,乱坟岗也能倒下就睡。 这样的安身之地,已经足够。 她满足的扭头四处打量,沈晏却并不满意。 赵鲤进厢房后,他叫来身边侍卫叮嘱数句,才回房歇下。 …… 厢房之中被褥齐全,就是有些潮气。 赵鲤将怀中油纸包放在桌上,想要点起桌上的蜡烛,却发现自己没带火折子。 就摸黑和衣坐在了床上。 「系统?」她在脑海中呼唤道。 「我在!」 随着系统的响应,鲜红大字浮现在黑暗之中。 最后的感叹号好似要滴下血来 赵鲤又被吓了个哆嗦。 「你是多想吓死我?」 井里算一次,这时又是一次。 随着她的吐槽,眼前血色大字迅速消失,变成了一个蓝色透明面板。 看着界面右上角那个眼熟的围巾企鹅,赵鲤莫名觉得这个系统一定很坑。 当前职业:恶毒女配。(可转职) 下一级经验:500\/5000。 可抽奖次数:0。(请充值) 整个界面,简单到让人流泪。 没有身体数据,没有任务栏,没有技能介绍。 硕大的充值按钮,占据大半面板。 黑暗中,赵鲤沉默了许久。 「骗氪狗系统,要你何用?」 醒来后换了身衣服,身上簪子首饰全不见踪影。 身无分文的穷鬼,气呼呼躺下。 扯过发潮的被子将自己团团裹住,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没有再出什么差池。 直到一个惊恐尖叫声,撕破清晨的宁静。 赵鲤猛的睁开眼睛,翻身下床。 过了鸡鸣时分,外面天光亮起,院中空气湿润,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味。 只着中衣的沈晏和几个侍卫先她一步到了前院。 打开门,正门前立着一个人影。 不远处绿衫侍女瘫软在地。 身边滚落一只食盒,食盒中的包子稀粥洒落。 沈晏的几个侍卫,精神紧绷的握住腰间长刀,将他护在身后。 只见门前这人影,弓腰驼背,脖子长长的向前探出。 惨白僵硬的脸上,双眼眯成一条细缝,笑弯如月牙。 两边唇角像是被大力撕扯开,裂到腮边。 露出两排毫无血色的牙龈和森白牙齿。 没人知道他何时死去,又何时站到了这院门前。 三月早春的天里,一股寒意沁人骨髓。 赵鲤不由抬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 果然,又来看她了。 第12章 贫贱、薄命、衰败 不管林家小姐生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死后为鬼,就集贫贱、薄命、衰败等十八种灾祸于一身。 怨念纠缠,偏执不讲道理。 赵鲤知道这一点,昨夜就让到过院子的人连夜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等到事情了结,再回来。 仆妇张氏、李管事、齐海、张太医爷孙二人,都被卢照差遣缇骑连夜送出城外。 并且将芳兰院隔绝起来,千叮万嘱不要靠近。 但再周密的计划,总有那么一两个不信邪,要用命去玩的。 一个在外围看守的力士,无视禁令与同僚饮酒暖身。 灌了一肚子黄汤,晕头转向寻地撒尿,去了就再没回来。 旁人以为他是去了哪里躲懒。 却不知他已是一具尸体。 府衙正堂传来啪啪闷响。 那队当差时饮酒的厂卫,被押在廊下的长凳上打板子。 巴掌宽的刑杖不打折扣的落在人身上,一下就是一条血印子。 但没人敢喊疼。 地上还躺着同僚的尸身,同僚妻儿的哭声像是道道箭矢,直刺心底。 堂中,上至正三品同知,下至从七品小旗,在大堂青石板上跪成一遛。 “当差聚众饮酒,你们平日就是这样教导管束手下的?” 那力士的验尸尸格,啪一下,拍到了一个总旗身上。 这总旗瑟缩了一下,没敢躲开。 沈晏黑着脸,坐在蛟首圈椅上,看着这些鹌鹑似的属下,额角青筋暴跳。 这边,清晨被尸体堵门的沈晏,将如何整顿折腾不提。 赵鲤换了一身雪青色夹袄,长发就像寻常人家姑娘一样挽起,正行走在盛京街头。 身上有公事,逃过了板子,但依旧被训得狗血淋头的卢照一脸菜色,跟她同行。 大景承平已久,相对安定的环境,让国都盛京异常繁荣。 路上各色行人熙熙攘攘,两侧屋宇鳞次栉比,长竹竿伸出来,上面挑着各色画着简图的布幡。 幡子迎风招展,摊贩们沿街叫卖。 这样热闹繁华的场景,让赵鲤感觉十分新鲜。 耳边是小贩们的叫卖吆喝。 路过一家挂着参苓补糕幡子的细果铺,她闻到了甜香。 转头去看时,又经过了一家专卖粥糜的铺子。 铺子门上,用红绳挂了一遛小木牌。 上书芡实粥、牛乳粥、沙谷米粥、菊苗粥等,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个种类。 有些看名就知道是什么,有些就完全未知,赵鲤想着有机会要来试试味道。 她头一遭逛京城,看什么都古色古香十分新奇,卢照就没有她这么心大了。 “姑奶奶,您给我个准信,当真没事?” 卢照说着,递上一屉荷叶包着的热乎桃花烧麦。 其实卢照更想问的是,他真不需要辞官跑路吗? 早晨,那站在门前的力士尸体,旁人看来只觉得诡异。 但卢照看见那尸体面上邪性的笑时,一股凉气从脚后跟窜到后脑勺。 “真没事。”赵鲤捧着热乎乎的烧麦没有吃。 早晨沈晏的侍卫带着一个笑眯眯的沈府管家,送来几大箱女子衣衫、各种日常用品和十分丰盛的早膳。 顶头上司沈晏,心情不好胃口不佳,只吃了一碗稀粥。 剩下的包子酥饼,赵鲤全部一个人解决了。 现在还不饿,她就把桃花烧麦揣在袖子里捂手。 她这轻松的样子,给卢照增加了些信心。 不过担心牵连家小,他还是决定近几日暂时不回家了。 见他依旧愁眉苦脸,赵鲤给他支招道:“卢爷要是担心,就暂时住在班房里,那里煞气重,再去找杀猪佬讨一把杀猪刀。” “杀猪刀?”卢照疑惑,怎么扯到关杀猪刀了。 “杀猪刀,杀生见血煞气重,可斩鬼镇煞。” 前世赵鲤一个前辈,就花大价找屠户买来一把传了六代的杀猪刀。 寻常子夜闹凶,刀出鞘一摆,一些胆小的游灵可以直接吓跑。 大景对于巫蛊鬼神之事,在民间管控很严,近几年几乎到了不许当众谈论的地步。 赵鲤说这些时十分小声,卢照略一琢磨,道:“那……杀过人的行不行?” 说着若有所思摸了一下腰侧鼓囊处。 他和身后跟着的几个校尉都没穿官服,腰间宽袍下藏着佩刀。 赵鲤:……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正说着,一行人走到了专门贩售寿材、纸钱等物的西市棺材街。 街口也有拉客揽活的人。 但平日来这地,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 所以这里拉客揽活的人,不像花街柳巷龟公茶壶那样笑嘻嘻,反而穿着麻衣,哭丧脸。 一人眼尖,看赵鲤等人走来。 他急忙将手里半块锅盔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快步迎了上来。 这个抬尸匠,肩上搭着一卷麻绳一根木杠子,满脸讨好,期待接到桩报酬丰厚的好活。 赵鲤看不准他的年纪,但看面相应该是个老实的。 卢照大约也是这么想,就将他唤到僻静处询问。 腰带里抠了十个铜钱,扔到这个叫严三的人手中。 很快就从严三嘴里问出,这街上干得最久的抬尸匠叫老义,已经从业三十多年。 一文能买一个肉包子,原主寒冬腊月在冰窟窿里替人拆洗一套被子,也不过赚三十文而已。 严三捏着铜板,高兴的带着卢照几人去找人。 老义的家离这只隔了两条街。 赵鲤等人去时,他正靠在家中篱笆上,吧嗒抽旱烟,竖着耳朵听邻居小夫妻吵架。 “老义头!有人找你。” 卢三显然跟他很熟,远远的招呼道。 老义瞟了一眼赵鲤一行人,还以为有活,面上露出喜色。 在鞋底按灭了烟斗,将几人迎进门。 他一个孤寡单身汉,自知家中埋汰,就端来几张小马扎,袖子擦擦,请几人在院中坐下。m 赵鲤和卢照落座,几个便衣校尉却站在院门警戒。 老义头见状,面上喜色更盛,以为遇上大户人家。 就要开口时,卢照直接了当问道:“十五年前,你有没有从镇抚司院舍抬过一个自缢而死的小姐?可记得葬在哪里?” 十五年前,镇抚司。 光是镇抚司三个字,就像催命的鬼。 这两个词摆在一块时,老义遭了雷击一样,浑身一抖,手里的烟袋啪嗒掉落在地。 第13章 棺中新娘的脸 十五年前镇抚司。 那他可太记得了! 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老义看卢照高壮的体魄和鼓鼓的太阳穴,明白了些什么,就要屈膝跪下去。 一旁站着的严三不明所以。 但在丢块石头可以砸死一个官的盛京,百姓都很有眼力见,腿一弯,打算先嗑一个再说。 “起来!”卢照喝了一声。 这次他们就是不想让事情闹开,才不着靖宁卫官服前来。 老义和严三又哆哆嗦嗦的站直。 见状,赵鲤出来圆场:“两位不必惊慌,我们只是来问些问题而已。” 她年纪不大,生得好看,一双大眼睛纯良无害,威胁感比起卢照几个壮汉小了许多。 在她的劝慰下,老义和严三稍缓了一下情绪。 他们两个干巴黑瘦,满头大汗的样子,赵鲤看着过意不去,将揣在袖里的桃花烧麦递过。 老义和严三哪里敢要,推拒了两回,直到卢照怒声催促才接下。 老义手抖着,将熄灭的烟斗叼在嘴里咂了一口,开口道:“这位爷问的那小姐,可是姓林?” 赵鲤和卢照闻言都露出喜色。 他们问对人了。 老义却体会不到他们的心情,眉眼间爬上复杂神色。 十五年前,老义也干的是抬尸匠的活。 不管在什么时代背景,殡葬行业的钱从来都是好赚的。 老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偶尔还能去胡同寻个瞽妓,日子也算滋润。 那日,他大清早就和其他几个抬尸匠一块,蹲在棺材街的街口等活。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太阳刚刚爬升了一些,就有一个中年人疾步走来。 一看就知道有钱赚,老义几个心中高兴,面上却哀痛无比的迎了上去。 果然,中年男人姓林,家中死了人。 嘴里说着节哀顺变,他们陪着这中年男人在棺材街买了一口薄皮黑棺,并香蜡纸烛,纸人纸马。 棺材盖子没合拢,里面装满了东西,斜躺两个脸蛋子红红的纸人。 也不用这林先生操心怎么搬运。 几个抬尸匠按照棺材街的惯例,几人背的背扛的扛,帮着把棺材往他家抬。 走着走着,越走越心慌。 最后进了镇抚司府衙,有两个不济事的,几乎腿软得走不动道。 天子近卫,监察百官,先斩后奏。 老百姓怕官,官怕靖宁卫。 这种食物链上端的压迫感,让几人大气都不敢出。 等到进了院子,稍稍松了口气,才觉得异常。 院子里冷清得不像话。 没有宾客祭奠,只在堂屋中放了一张条案,白瓷盘装了两个方柿,几个林檎果作供。 条案之前,两只长凳支起拆下来的门板。 上面躺着盖白布的死者尸身,死者脚边倒扣着一碗白饭。 这样寒酸简陋,实在不像是官吏人家。 几个抬尸匠心里嘀咕,却不敢问,一人领了三个铜板,临时充当帮闲,布置起灵堂。 一个妇人点起三柱清香,往死者脚边的火盆里投了几张纸钱。 ”你倒是安生了,爹娘活着受人白眼可如何是好?”妇人面无表情嘴里说着。 顿了顿,她忽的笑道:“死了好,死了清静,死了不必遭人指指点点。” 过了会,那妇人又扑在死者身上骂:“为何早不死?要落到这般田地了才死。” 寂静灵堂之中,那妇人的声音格外刺耳。 刚才不知去向的林先生,领着一个道士进来。 道士须发乌黑,相貌堂堂。 干活却很糙。 摇着铃铛,咕噜了两句,让装棺。 竟是打算就这样急匆匆的下葬。 几个抬尸匠都觉不妥,但人家家属都没说,他们说什么。 七手八脚的,将死者往棺材里一抬。 各自拿着挎在肩上的麻绳,套上杠子,去了坟地再落钉。 跟着老道士叮铃铃的铃铛声,抬着那口薄皮黑棺走了出去。 刚一踏出门槛,就听后面妇人爆发凄厉的哭声:“我的儿啊。” 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老义只听啪的一声。 绑着棺材那拇指粗的麻绳一下断开。 黑皮棺材忽的倾斜,头重脚轻一头扎在了地上。 棺材盖滑开,死者尸身从棺材里扑倒出来。 尸身上裹着的白布单散开。 这时,老义几人这才看见死者身上穿着艳红嫁衣,脚上蹬着红绫并蒂鸳鸯鞋,一张龙凤盖头掉落在旁。 几个青壮大汉,青天白日里被吓个够呛。 他们都懂行,再一结合刚才死者娘亲的话,多少能想到些什么。 一时间,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 许久之后,才听见那道士咳了一声道:“没事,就是念家不想走。” 棺材落地,活计办砸,本就担心主家不喜,几人收拢心神,急忙善后,将尸体扶回棺中。 老义离得近,捡了地上的盖头就要给死者重新盖上。 就在这时,他看清楚了死者的脸。 回忆讲述到这,老义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好像十五年前的画面,至今仍能叫他感觉不适。 他叼着烟枪,腾出两只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舌头拖老长,脸都烂了化了,全是黄色的脓痂。” “那后来呢?”卢照皱眉问道:“后来这林家小姐葬在了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老义急忙点头,就算过了十五年他也还能记得那张脸,自然也能记得这桩事。 “就葬在锦山脚下,旁边便是古秦渠。” 听他说记得,卢照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那若是现在去找,你还能找到林小姐的墓穴吗?” 老义犹豫了一下,感觉自己能找到,但又担心万一没找到,会吃瓜落。 见他这样卢照哪里还不明白,脸一下阴了下来:“莫不是想糊弄我等?” 随着他这一问,几个分立四周的校尉全目光灼灼转头看来。 这种情况,老义心中忽的一跳,下意识的看向最面善无害的赵鲤。 “不是糊弄,只是时间太长,山川地貌总有变动。” “三年前,锦山脚下重修水渠,小人也不知林家小姐墓穴会不会被淹没啊。” 三年前! 赵鲤迅速的捕捉到老义话中的关键词。 三年前,不正是主簿全家横死在芳兰院的日子吗? 赵鲤神情一肃:“走!现在去看看。” 第14章 大凶!白虎衔刀 听见赵鲤好像发现了些眉目,卢照欣喜。 让两个校尉去车行租了两辆马车,牵了几匹黄骠马,带着老义朝着锦山去。 锦山位于盛京的南面。 一路车轮滚滚马蹄隆隆,来到山脚下。 离开了官道,前面全是荒坟荆棘,马车再进不去,只好步行。 赵鲤面色发白,一脸解脱的下了马车。 马车的木质车轮毫无减震可言,加上路况差,险些没给她胃给癫出来。 羡慕的看了一眼翻身下马的卢照,赵鲤下定决心第一件事就是把骑马学会。 “没事吧?”看她面色糟糕,卢照赶忙问了一句。 “没事!” 留下了一个校尉看守马车,几人在抬尸匠老义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山脚进发。 老义担心带人白跑一趟,被拎进大狱喝茶,每到一个岔路都仔细的辨认。 走了许久,终于在看见远处一座形如卧虎的山后,松了口气。 “就在那了。” 赵鲤身上还带着伤,正走得腿软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喊,抬头看去,顿时心里骂娘:“白虎衔刀?” “什么?”卢照没听清,就问了一遍。 赵鲤无暇回答,快走两步,举目望去。 只见远处形如卧虎的山石,匍匐在地平线上。 一条水渠,如白色匹练,从虎口处穿过。 赵鲤不是什么学霸,风水谶纬两门课程学得稀烂。 但耳濡目染,有些东西还是能辨识的。 眼前山势,是再明显不过的虎衔刀,大凶格局。 一般是古代用来压镇极恶之妖物的。 人葬在这里,犹如躺在虎口之中,会被冲天的煞气日日灼烧。 再好脾气的人,也会被撩拨得发疯。 更何况水主阴,这里直接成了一处养匿阴气的的殍地。 尸身往这一躺,就像活人躺在煎锅里,没有一刻安宁。 赵鲤不需要开慧眼都能知道,此处一定煞气冲天。 “老义,这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山势吗?” 赵鲤四处张望,想要找个高点的的地方看清楚些。 “不是,原本古秦渠绕山而过,后来有贵人在山南置了一处嫁妆庄子,为了灌溉,就修筑了这道横向的灌溉水渠。” 老义常年在这带行走,再熟悉不过,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三年前对吗?”赵鲤寻到一处较高的地势。 再仔细一看,顿觉牙疼:“哪家傻缺干这种蠢事?” 只见古老的人工水渠边上,还栽了一排柳树。 柳树具有遮挡阴气的效果,直接在白虎衔刀的大凶格局之上,又形成了一个阴怨不散的皮口袋。 如果再等个几年,口袋装不下,阴气溢出,方圆几里都不得安宁。 赵鲤的状态,卢照看在眼里。 他站到赵鲤的旁边,掏摸出一块光泽暗淡的玉佩,含在嘴里。 一阵凉气冲脑门,再看那山时,卢照险些脚一崴,摔下去。 只见那山上黑云笼罩,进入这种开眼状态的卢照,甚至能听见黑云之中的哭泣嚎叫。 他噗的一口吐出玉佩,等不及后脑勺的凉气消散,惊恐的问道:“那是什么地啊?” 凶成那样,是阴都鬼府吗? 赵鲤好奇的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玉佩,道:“聚阴池!” 林家小姐的墓穴不需要找了,一定就泡在这聚阴池里! 她叹了口气,再次为自己走背字倒霉的水平惊叹。 在这边刚出道,就遇上这么个扎手的的硬茬。 “聚、聚阴池?”卢照满脸求知欲。 赵鲤拾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 卢照和几个校尉,连带着老义都好奇的凑过来看。 她画工精湛,在地上描个山势图手到擒来。 “老义,林家小姐葬在哪里?”赵鲤把手里的木棍交给老义。 老义歪着头比对半天,才点了一个位置。 赵鲤看着那个点,用木棍现场教学,简单说了一下什么叫白虎衔刀,什么叫殍地聚阴池。 “就算没有这道水渠,这里也不是能埋人的地方,林家小姐死得凶,葬在这里,难怪京中大疫时全家死绝。” “再有三年前这蠢货人家的神来之笔,就是再好脾气的主,也会被撩拨得发狂。” 赵鲤随手掷了手里的枝条道。 卢照早已被这些不熟悉的东西搞得六神无主,连声问道:“怎么办?” 那院里的主这么凶,他要不也辞官跑去江南算了。 “查吧!” 查查是哪家傻缺这么能折腾。 赵鲤叹了口气,给卢照一个眼神,示意他让几个校尉和老义都走远一些。 才压低了声音道:“查查当年那个给林家做法事的道士。” “这个莫名其妙的水渠是不是真的为了灌溉?”赵鲤顿了一顿,“水渠旁栽种柳树又真的是巧合?”仟千仦哾 赵鲤不信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巧合,看卢照铁青的面色,显然他也不信。 再一结合,事情发生的地点在镇抚司。 种种玄妙巧合指向一个猜想——有人不顾这周围百姓的死活,弄出了这个阴邪阵势,欲要借鬼物之手,闹得靖宁卫鸡犬不宁。 赵鲤都能想到的的问题,卢照这样的老油子是一点就透,甚至他想得更多,不由得将手扶在了腰间长刀上。 看他脸色实在难看,赵鲤安慰道:“卢爷放心,这种阵势,发现了就好处理。” 既找到了根,几人也不再耽误,抓紧时间往回赶。 与看守车马的校尉会合,赵鲤咬牙又坐回马车。 一行人带着老义,回到镇抚司时,正好是晚膳时分。 老义作为当年见过那道士的目击者,被低调的带进了班房夹室,等待询问。 饿得前心贴后背,进入低血糖状态的赵鲤,大口嚼着卢照回程路上给她买的玫瑰灌香糖。 跟在卢照之后,去向沈晏汇报。 刚走到办公之处的厅室前,就听里面一个年轻的声音道:“靖宁卫中发生此事,沈大人难辞其咎。” “还有那赵家小姐赵鲤!沈大人当真好手段,哄得她在手,以此要挟中伤赵大人。” 赵鲤嘴里还塞着一块糖,闻言迷茫的抬头。 “赵小姐,我家主子吩咐,让您先回院子休息用饭。” 一个沈晏的侍卫走上前来,神色恭敬道。 赵鲤也不想这时候进去,对卢照点了点头,就跟着这侍卫转身离开。 只是离开前,忽听未来上司沈晏特别有辨识度的声音字正腔圆道:“你放屁!” “噗!” 赵鲤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15章 有仇绝不隔夜 赵鲤并不是有意去听厅室中的人在说什么。 实在是他们太大声了。 尤其顶头上司沈大人那一声铿锵有力的:“你放屁。” 理直气壮,声音直穿天井。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挨骂的人反应挺迟钝,许久才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叫嚷起来。 后面说了些什么,已经转过回廊的赵鲤没听见。 她不打算涉入这些党争麻烦,咬赵家只是顺水推舟。 搞钱安稳生活才是她人生目标。 在侍卫的带领下,回到院子。 赵鲤看见院门挂着的牌匾一愣。 梨苑? 昨夜她住的院子,好像没有挂牌匾,也不叫这个名字吧? 再走进院子又是一呆。 一天不到的时间,这个院子已经大变样。 花园新种上许多繁花异草,根部还有新翻泥土的痕迹。 门楣回廊上,挂上了一盏盏坠着珠玉的剔墨纱灯。 数个侍女进出忙碌。 与昨日虽精致,但少了人气的样子完全不同。 一个模样十分面善的中年妇人笑盈盈迎上来,行了一礼:“阿鲤小姐,您回来了?” 这妇人说话的神态语气,自然而娴熟亲切。 她这样自来熟,弄得赵鲤反应慢了半拍。 不知是不是自己记忆没有接收完整,遗漏了某个熟人。 见她犹豫,这妇人笑道:“我姓万,小姐可唤我万嬷嬷,在这院中伺候,有事您吩咐。” 说着,她又道:“厅中准备了饭食,您肯定饿了吧?” 赵鲤被她引到了桌前。 桌上朴素的两荤两素。 凉拌胡瓜、炒刀豆,一叠去骨烧鸭,中间一道红亮的烧排骨上,点缀着几点嫩葱。 赵鲤忍不住眼睛一亮。 关注着她的万嬷嬷面上露出笑意。 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赤粳米饭。 一个穿着青缎袄的侍女,上前要给赵鲤布菜。 赵鲤拒绝了这种无用的仪式感。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夹了一块还热乎的烧排骨。 砂锅煨熟的排骨浸泡在咸鲜口的汁水中,软糯脱骨。 放在白白的米饭上,每一口都让人心生满足。 侍女捉着筷子,愣了一下。 看了看赵鲤身上在锦山被荆棘勾毛,灰扑扑的夹袄,嘴巴一撇,眼中闪过轻视。 心道京中传言,眼前这位赵小姐是辽东边城军户家长大,现在一看,确实没有世家小姐的样。 她重重搁下筷子,退后了一步。 见赵鲤大口吃饭,心中更加轻视,果然是个乡下人。 赵鲤发现了,但没工夫搭理她。 规矩,仪态、名声,她爬出赵家时,就揉作一团扔进垃圾堆了。 那些规矩谁爱守谁守,对于赵鲤来说,现在吃进嘴里的,才最治愈人心。 她在一圈侍女的惊恐注视下,就着米饭把桌上的菜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终于满足的喟叹一声,搁下碗。 这才看向万嬷嬷:“吃得多,让嬷嬷见笑了。”仟千仦哾 “哪里,您这样的年纪,就应该要好好吃饭。” 万嬷嬷此话倒不是虚情假意。 赵鲤食量大,但吃相很好。 也没有吧唧嘴,漏汤漏水的恶习。 脸颊鼓鼓,认认真真的吃下每一粒米,让看着的人心里都生出幸福感来。 赵鲤不知道自己收获一枚吃播粉丝,她笑问:“嬷嬷刚才说,有事可以吩咐,对吗?” “那劳烦万嬷嬷,把她弄走。” 赵鲤的手指向那个青缎袄的侍女:“别让她再出现在我眼前。” 那侍女一愣,随后不甘侧开身子道:“奴婢不知何处惹了姑娘不高兴,求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 “不饶!”赵鲤笑眯眯的摇头,“我从来小气记仇。” 她没想到赵鲤会这么说,转头辩道:“可奴婢是沈府的人,也不能由你一句话处置。” “沈大人家的奴婢我自然无权处置。” “但我也不是要打杀发卖你呀!”赵鲤无所谓道,“就是不想看见你,这还是可以的,对吗?万嬷嬷。” 万嬷嬷眼中添了几分笑意。 刚才这侍女的不规矩,她同样看见了。 这样拎不清的人她本就打算回头处理。 没想到这阿鲤小姐这样果决,当真是有仇不隔夜。 “您说哪里话呢?” 万嬷嬷给赵鲤捧去清口的茉莉花茶:“怕您用得不放心,这些侍女小厮的身契全部从沈府送来了,都是您的奴婢,自然随您处置。” 万嬷嬷话中透露出的信息,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那个侍女不敢置信的张大嘴。 她的高傲依仗,无非是认为自己还是沈府奴婢。 宰相门前三品官,沈家权势滔天,就算是侍女也更傲气一点,却没想到…… 赵鲤也没想到。 她目前不是什么能让人彻底放心的身份,送来管家奴婢监视也算正常操作。 但未来上司会考虑她放不放心,这倒是件好事。 “那就拜托嬷嬷处理啦!让她滚远远的。” 赵鲤愉快的当起了甩手掌柜。 处置这些,万嬷嬷应该比她更有经验。 至于这侍女会是什么下场? 她没心肝,管不了那些。 赵鲤餍足扭头回房,准备好好收拾归置一下,有条件的话就洗个澡。 “您放心。” 万嬷嬷目送她离开,这才回转身,笑盈盈的目光落在地上青缎袄侍女身上。 “嬷嬷,救救我。”那侍女扑到万嬷嬷的脚边,“送我回沈府吧,嬷嬷。” 万嬷嬷面上依旧是那样和善的笑,她摸了摸侍女的鬓发:“当下人,要拎得清自己身份。” 听她训诫,那侍女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乖顺的把头依偎在她的腿旁。 “记住了!嬷嬷救我一次,我以后一定像亲娘一样孝敬您。” “好孩子!有心了。” 万嬷嬷像是摸小狗一样,抚着她的肩背。 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但是做下人,还应该听话,主子说什么就要踏踏实实的办。” “嬷嬷!” “别担心,姑娘说了不是要打杀你。” 万嬷嬷招来几个侍卫,将这侍女拖了下去。 不过是送去她瞧不起的边城乡下地方舂米罢了。 直到哭声渐远,万嬷嬷双手拢在袖中,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 “怎么当差做下人,你们记住了吗?” 听这些留下的侍女全都抖声应了,万嬷嬷看向赵鲤离开的方向。 低声自语道:“真是有意思。” 第16章 陈旧的伤疤 月上中天,夜风徐来。 一室氤氲热气,赵鲤坐在新置的浴桶桶中,惬意的呼出一口气。 受伤的手臂上,小心的用一层缎子裹了,搭在浴桶边,以免沾湿伤口。 “阿鲤小姐,水温可合适?” 万嬷嬷舀起一瓢热水淋在她的肩头,轻声问道。 “嗯!” 水雾升腾,赵鲤趴在桶沿,惬意得像一只打呼噜的猫。 “嬷嬷不用那么客气,叫我阿鲤就可以。” 对于向她散发善意的人,赵鲤从来也不吝坦率的回应。 “礼不可废。” 万嬷嬷放下水瓢,又拿起沾过香榧胰子的软布要给她擦背。 刚一撩开她披散在背上的头发,万嬷嬷手一顿。 赵鲤察觉,略一回忆,就明白了为什么。 ”吓到嬷嬷了吗?” 听赵鲤问她,万嬷嬷才回神:“只是有些惊讶。” 少女单薄的身上,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 以万嬷嬷的眼力,可以辨识出鞭痕,还有针扎的密集小眼。 最重的一处,是右边肩胛骨上一处烙痕,像是烧红火钳烫的。 凸起的烫疤,如同一条红色蜈蚣。 眼前这身体,说是昭狱受过刑也有人信。 万嬷嬷犹豫着,不知要不要问。 赵鲤自己开口道:“是在边关时弄的,从小到大,边关那对养父母喝醉了不高兴了,就会打……我。” 她本想说赵鲤,却临时转了个弯,改口称我。 此刻和万嬷嬷的对话,说不准明天就会一字不差的呈上什么人的案头,她不想露出不必要的破绽。 “真是畜生!” 万嬷嬷的笑容淡了些,眼中厉色闪过。 她看着赵鲤手臂上的伤处,和脸颊上已经发黑的血痕,又道:“两窝畜生。” 赵鲤反倒无所谓的笑:“没事,我逃了!” 万嬷嬷看她想得开,也略过了这个话题,拿了皂角首乌熬的汤剂给她洗头。 手指轻柔的按摩头皮时,似不经意问道:“听闻阿鲤小姐懂些灵门中人的手段,为何不出手惩治一番?” 话中却不像长辈老嬷那样,劝她孝顺忍耐,反而十分吻合靖宁卫的作风。 赵鲤心中本就对万嬷嬷的身份有些猜想,现在印证,倒感觉踏实。 “也不是一直都会的。” “万嬷嬷知道北疆的天授唱诗人吗?” “那是一种特殊的人群,本来大字不识,可是某一场大病或大劫难后,突然无师自通可以吟唱千万字的诗篇。” “没有什么缘由,某个时间突然就懂了。” 赵鲤没有去编造一些谎言,她只是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是真的,的确有这样一种人存在。 至于跟她赵鲤有什么关系,全靠听者自己去悟。 悟出什么误会,她概不负责。 “还有这样神奇的事,长了见识。” 两人就这样闲聊着。 在万嬷嬷的帮助下,赵鲤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寝衣睡鞋,躺在床上。 两个侍女,抬着薰笼来给她烘头发。 “万嬷嬷,洒在院子门前的香灰盐圈布置好了吗?” 万嬷嬷手里端着熬好的参汤,提到这个眼中一亮。 “安排好了,只是,不知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知识,赵鲤没有这个世界人藏私的毛病。 她大大方方答疑道:“香灰参杂盐粒,洒在门窗等房间出口处,可以遮蔽阴气的感应,遮住鬼物的眼睛,让他们找不到目标。” 不想明天早上又有什么堵门,赵鲤只好跟院子那个新娘玩躲猫猫。 闻言,万嬷嬷若有所思。 两个帮赵鲤烘头发的侍女,却是一阵哆嗦,只觉得外边的风声都变得可怕起来。 “劳烦嬷嬷,告知这院里的人,不要撞破那些香灰圈子。” 赵鲤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沈大人的房间,一定细心着重布置。 沈晏虽然表情阴鸷了点,作风反派了点,草菅人命了点。 对她有些利用的成分。 但赵鲤不能否认,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沈晏向她伸出了手。 而且赵家对她非常不友好。 要想自由安逸不受束缚,当然是在沈晏翅膀底下抱大腿啦! 阉党什么的,不丢人。 …… “赵小姐当真是那么说的?” 一盏琉璃灯,照亮屋内。 沈晏手中拿着卷竹纸,万嬷嬷恭敬的立在下方。 “是,阿鲤小姐说北疆有天授唱诗人……” “不,我不是问那个。” 沈晏垂着头,昏黄暗淡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阴郁。仟仟尛哾 万嬷嬷袖中的手紧了紧:“阿鲤小姐还说香灰可以阻隔阴气……” “也不是这个!” 她的话,再次被沈晏打断。 万嬷嬷心中忐忑起来,沈大人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她本是暗探,在宫中的身份是教养嬷嬷。 却被沈晏调出来,命她跟随在赵家小姐身边,其中必有深意! 自觉身负重任,却没得到要紧情报,正想跪下请罪,就听沈晏问道:“她叮嘱说我的房间要细心布置?特意单独说的吗?” “是,特意提的。” 万嬷嬷答了,许久没有得到沈晏的回答,偷偷看去。 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万嬷嬷心中一凌,这背后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她不敢妄自揣测,只垂头等待吩咐。 “今天发落那个侍女,做得很好。” “阿鲤小姑娘心性,心软了点,这次便罢了,下次务必斩草除根,不留隐患。” 万嬷嬷仔细听沈晏幽幽叮嘱着。 “她底子不好,又受了伤,你多照应,衣食住行药材补品全在沈家私库随意支应,挑最好的用。” “是!” “还有……遣人去趟北地辽城,将那赵姓军户举家带来盛京。” 说到此处,沈晏忽的话音一沉:“慢慢招呼。” 万嬷嬷低眉顺眼领命退下。 直到退远,才松了口气。 还是阿鲤小姐那样性格坦率的少女好相处。 万嬷嬷心中叹了口气。 而沈晏立在窗前,看着窗沿撒着的香灰和压在上边的铜钱。 那个捡来的姑娘,应该是在关心他吧? 第17章 错过一个亿 绣帐锦衾,焚兰煴麝。 赵鲤把脸埋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嗅着淡淡的香味,一夜酣睡。 清晨,门口传来敲门声。 “阿鲤小姐,您醒了吗?”侍女轻轻叩门。 门内没有回应,这侍女又绕到靠进床榻那侧的窗边轻唤。 昨天赵鲤突然发作。 许多侍女收了刚来时的优越感,恭敬认真了许多。 赵鲤不要贴身侍女,也不要人守夜。 她只得站在窗边喊。 “阿鲤小姐?卢百户来了,和沈大人一块在前厅。” “起了!” 赵鲤披头散发坐起身来,回应道。 伸个懒腰的功夫,万嬷嬷带着三四个侍女,捧着洗漱的铜盆和牙具牙粉进来。 洗脸漱口后,万嬷嬷将准备起身的赵鲤按回妆台前。 取来一个巴掌大的青玉盒,用扁玉勺从罐里挑了一坨白色膏体给赵鲤擦脸,着重敷在脸颊的伤处。 赵鲤嗅到淡淡的药味和一种很奇特的不知名香味。 心说应该是古代护肤乳液,乖乖仰着脸让万嬷嬷给她按摩吸收。 收拾利落,一路走到前厅,就看沈晏和卢照一起坐在圆桌旁。 卢照就像新嫁的羞涩小媳妇,挨着凳子前端三分之一坐着。 面前摆着一碗粥,两个满是老茧的手指,捏着一只瓷勺。 看见赵鲤进来,露出明显的解脱神色。 “沈大人,卢爷!”赵鲤行礼的手抬一半,沈晏挥手制止。 “坐吧。” 沈晏一袭银灰曳撒袍,看着十分养眼,就是依然沉着脸。 一碗热腾腾的鹅肉细粉汤,推到了赵鲤面前。 “吃!” 他言简意赅道。 相比起跟上司吃早餐,压力山大的卢照,昨天已经经历过一次的赵鲤抗压性良好。 一碗热粉汤刚刚下肚,旁边又递来一碟葱油金丝饼。 赵鲤看了沈晏一眼,这人依旧眼观鼻鼻观心的沉着张俊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谢沈大人。”她道了声谢。 两人一递一接,投喂动作挺默契。 只有卢照双手放在膝头,心中震惊,不由去看沈晏。qqxδnew 坐得板正,只斜着眼睛看赵鲤吃饼的沈晏,倏得回望过来。 劝你别多管闲事! 虽然没有张嘴,但是卢照明确从沈晏幽暗的眼眸里读出了这句话。 他急忙低头,去数面前粥碗里的米粒。 早膳吃完,侍女撤下空掉的碗碟。 卢照心中百种猜测不提,赵鲤不自觉露出满足的神色。 饭后。三人来到书房谈正事。 “这是从靖宁卫在役人员中,挑选出来的八十八人。” 卢照掏出一叠名单,在沈晏的示意下递给了赵鲤。 “都属龙,个个都是气血旺盛,武艺高强的好手。” 赵鲤仔细翻看了一下:“有劳卢爷。” 以赵鲤现在的水平,要她一人独面白虎衔刀和嫁衣女,简直想屁吃。 但若是背靠官方机构,事情相对就要简单许多。 以人力暂时截断古秦渠,砍掉水渠边的柳树卸掉阴气后,填平改道的新水渠,再寻到尸首。 削弱后的嫁衣女鬼就不再是大问题。 听着操作简单,却有一个麻烦。 自古灌溉水渠都是农事重要组成部分,就算事出有因,让够让沈晏被言官参上一本了。 想到这,赵鲤扭头去看沈晏,却见他掀了掀眼皮,完全不当一回事:“大胆去做!” 他都这样说了,赵鲤还能说什么。 借着书房中的笔墨,现场做个ppt给沈晏汇报了一下行动流程和需要的公鸡烈酒礞石朱砂等。 看她认认真真的捏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架势十分专业,就是字丑了些。 沈晏有些出神,不自觉的抚上案桌上的一只木匣。 这种行动,赵鲤身经百战是专业的。 很快捋顺,又和卢照商议了几句,两人一起看向了沉默的沈晏。 沈晏才道:“阿鲤辛苦,此次事成之后,不知有何打算?” 在赵鲤心里,沈晏大她,喊她阿鲤,就跟后世大领导喊她小鲤一样,没什么特别。 只是什么打算,这话把她问得一懵。 接下来,难道不是入职靖宁卫,捧上大景公务员饭碗,攒钱养老吗? 赵家不会轻易放她在外晃荡。 这个世界她孑然一人,也实在没什么去处。 她像是面试公务员一样,斟酌着开口道:“当然是加入靖宁卫,从此敬岗爱业,报效国家啊。” 她的胡说八道让沈晏蹙紧眉头:“你确定?” 赵鲤猛点头:“当然确定!我爱工作!” 沈晏的指节在案桌上有节奏的敲击,似乎遇上了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许久,他抬头,不知是不是赵鲤的错觉,她好像在沈晏的脸上看见了浓浓的无奈。 “好!从今天起,你顶卢照百户之职,稍后去经历司登记吧。” 卢照倏的抬头:什么玩意?我百户就没了? 哭丧脸时又听沈晏道“卢照迁副千户。” 他面上惊疑瞬间化作喜悦:“多谢沈大人提拔!” 卢照高兴,赵鲤也高兴。 「转职新职业:靖宁卫喽啰。」 「请努力升级,获取技能,早日登上职业巅峰。」 什么叫喽啰?百户妥妥的大景中层官了好吗? 赵鲤心里吐槽系统的衡量标准。 接了沈晏的加盖印鉴的公文,有些雀跃的被卢照领去府衙经历司办手续领腰牌。 “卢爷,百户月俸是多少啊?” 新工作,自然最关心工资。 赵鲤出了门就小声向卢照打听。 “每月七两银子,每季两匹布,逢年节有五斤羊肉。” 天降馅饼,升官的卢照也美滋滋,回答很耐心。 七两银子,赵鲤换算了一下,有点失望。 大景银一两=十钱=一千文。 黄金是贵价金属,在大景不作货币流通。 一个肉包一文钱,折合下来百户每月月薪也就7000个肉包。 盛京物价贵,这七两银子不过在最好的地段正东坊,买三分之一个茅房。 想要舒服养老,还得努力升职加薪干个三十年啊,赵鲤心中感慨的做着职业规划。 而身后,望着他们离去,沈晏打开手边的木匣。 里面是一套正东坊四进宅院的契书,一间前门的临街铺子和城外一处产出颇丰的庄子。 本想赠给她,让她像个寻常姑娘一样,顺遂安宁过活。 他无奈叹了口气。 谁料,她会有那样强的事业心。 罢了,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也不是护不住。 沈晏将匣子合上,随手扔到了一边。 第18章 阁臣的文斗 隆庆皇帝四十来岁保养极好,是个非常面善的模样。 他道袍道髻,无奈仰头盯着房梁橼子上的盘龙雕花。 阶下,数名位高权重的阁臣吵作一团,大有由文斗上升到武斗的趋势。 人均六十往上的老头子们,如此活力四射,让隆庆帝十分苦恼。 龙案之上放着一摞奏折,全是御史参沈晏干预农事,征发民夫截流灌溉水渠的奏本。 为着这事,几个阁臣如山野村夫一般吵闹不休。 眼见要动手时,门外小太监传话道:“沈公公觐见!” 底下吵闹的阁臣瞬间安静了下来,唯有其中一人,双目冒火的盯着门口。 隆庆帝眼睛一亮,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沈之行走进大殿。 虽是宦官阉人,看着却气质清如松柏。 见沈之行要行礼,隆庆帝摆了摆手:“沈大伴不必多礼了。” 沈之行听见,却还是规矩行完了礼。 又看向各位阁臣一一问好。 与沈晏不同,沈之行面上要和善许多。 对如今的沈之行,即便背地里再骂,再誓与阉党不两立,也没人敢当面甩脸子。 就是架子摆得最高的老头,也垮着脸随意一拱手。 沈之行来了,隆庆帝心里高兴:“大伴,你来得正好!有御史要参阿晏呢,你来处置吧!” 他这荒唐的话说完,一撩衣摆就走。 行到殿门前却又停下道:“猫儿房添了几只猫丫头,大伴回头记得叫阿晏进宫来瞧瞧。” “也不知这小子在忙些什么,两日没进宫,朕还怪想他。” 隆庆帝就这样嘴里嘀咕着,一溜烟跑了,生怕再被殿中的几个老臣缠住。 “是,陛下。” 沈之行笑着冲皇帝的背影一拱手,随后才站直了身子。 笑眯眯对各个老臣道,“各位大人,何事要参我侄子?” “沈公公,沈晏纵是您家子侄,也该有个度,这灌溉水渠关系民生民本,岂是随意可动的?”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冷哼一声。 “往日目无法度纲纪则罢了,竟还妄动国本,其心可诛。” 这动摇国本的帽子扣得极为险恶,沈之行却依然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模样。 这时反倒是另一老者上前道:“林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沈指挥使已经言明,此举牵扯巫蛊诡事,不得以为之,只为守护一方安定,如何有动摇国本一说?” “黄礼,你闭嘴,老夫羞与你同朝为官。” 黄礼与沈之行是同乡,能成内阁首辅大学士,自是拜沈之行所赐。 林着对无仕人风骨,投靠阉党的黄礼十分鄙视,两人从来不对盘。 黄礼却不在乎,都阉党了他还要什么节操,要什么名声! 此时皇帝走了,黄礼斗嘴揭短起来肆无忌惮:“林大人,我知道你是为你那女婿赵淮之事气恼,可此事不是赵淮一人过错,你林大人对女儿也是疏于教导啊!”qqxδnew “你莫要胡说八道!” 这话就像火星迸进炸药桶,林着瞬间爆炸。 从靖宁卫放出的消息,在坊间流传。 在有心之人,有计划的带动下,赵淮和赵家虐待错换女儿的故事编出了十八个版本,名声一版更比一版臭。 赵淮直接在家闭门谢客,连带姻亲林家也受了很大影响。 但林着却很确定,那传言中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女婿赵淮为官清正。 女儿娇娘贤惠善良。 外孙赵开阳孝顺正直。 外孙女瑶光虽是错换的,却也是玉雪一样的孩子。 这样父慈子孝、阖家美满的家庭。 即便多出赵鲤那丫头,也不是养不起,怎么会出现虐待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林着提及赵鲤名字便觉得头痛欲裂。 见过一面,只记得是个小家子气不讨喜的,远不及瑶光大气。 现在果然被人轻易哄走,反咬家人,干出断亲这样荒唐之事。 也不知是哪个讨债鬼托生。 就不该将这养不熟的小畜生接到京城,祸害全家。 他芝兰玉树的外孙险些成了废人,这哪里是姑娘家干得出的事情! 一想到还叉着腿躺在床上的外孙,和气病的女儿,林着心中更是愤怒至极。 他不知的是,赵家和林娇娘要脸。 被赵鲤抽了一嘴巴才是林娇娘羞恼欲死卧病在床的最大因由。 此事从没对外提起过,即便是在赵府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若是林着知道此事,只怕就不是头疼欲裂的这样简单了。 “是或不是,靖宁卫已经查明,陛下也下旨,难道你想说陛下错了?” 黄礼得意的捋着下颌的胡须,他就喜欢看林着老杂毛跳脚。 心道回头得托人给赵家阿鲤送份礼,听说人还在靖宁卫。 以后,这姑娘就是他亲外孙女! 气死林着这老王八蛋。 “查明?”林着牙关咬得吱嘎作响,“只听那赵鲤一面之词就叫查明?” “你听听,你听听。” 黄礼食指点点道,“那赵鲤?” “哪家外公会这样称呼自家外孙女?虐待之事,显然做不得假。” “姓黄的,你找打!” 沈之行笑呵呵束手站在一边,看着些有头有脸的阁臣吵作一团。 许久才道:“诸位大人,我侄儿既已言明此举牵扯诡事,何不让钦天监前去查证?” 林着瞪了黄礼一眼,扭头冷哼一声。 “钦天监能查出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某些奸佞假托仙神之说,行鬼蜮之事!” 年轻时着有卖鬼三篇,以鬼讽刺人心的大学士林着,绝不相信会有那么多鬼鬼怪怪的事情。 陛下喜欢猫儿各处便都有祥瑞进献猫儿。 陛下转喜欢求仙问道了,各地便诡事频发,是何原理? 是人心里的鬼! 无论是钦天监还是靖宁卫,在林着这里都是一丘之貉。 林着的话,成功激出一个从未加入乱战,捏着沈晏奏报反复翻阅的老者。 “林大人,慎言!” 道号玄虚子的老者作为钦天监一把手,因为牵扯诡事被叫来,面对林着的抹黑他不可能忍气吞声。 对喷得脸红脖子粗的林着点了一句后。 一身道袍鹤氅的玄虚子转头看向沈之行:“沈公公,不知贫道是否能去锦山看看?” 这奏报中的理论,什么白虎衔刀,殍池,他闻所未闻。 看着天马行空,但仔细琢磨,却又严丝合缝很有道理。 甚至隐隐自成体系脉络。 玄虚子心中料定,定是哪位灵门高人出手,自然想去见一见这位同道。 还没等沈之行回答,林着抢先道:“老夫也去!就要看看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他定要让这些装神弄鬼的奸佞现出原形。 “那我也去!” 林着匹夫去,他也去!黄礼昂首上前一步。 第19章 破阵,聚阴池 隆庆年,农历三月十三。 宜祭祀、求财、签约、嫁娶 忌破土、安葬、开市、入宅 赵鲤坐在锦山山坡一块石头上,看着手里钦天监发布的黄历。 沉吟了一下,随手从身旁的草丛折下一根草茎。 借着断处的汁液沾着地上的泥,将老黄历上的忌破土、安葬全部划掉。 “喏,这下没事了。”她把划掉的黄历又递给卢照。 卢照扯动嘴角,心说这姑奶奶当真是乱来。 看他不动,赵鲤道:“哪有什么禁忌,不乐意的时候都是封建迷信。” 关键是,现在不吉利他们也不能罢手啊。 “行吧!你说了算。”卢照哭笑不得的走开。 反正也只是走一遍流程。 赵鲤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玄色鱼服。 不远处一处工地。 从盛京征发的民夫,在山坡上挖石掘土,干得热火朝天。 太阳落山前应该可以将古秦渠暂时截断。 水主阴,要解决聚阴池,自然先要截断源源不绝的阴气。 古秦渠一断,聚阴池的阴气得不到补充,危险大为下降。 同时白虎衔刀局中的刀,也失了威势。 再砍了柳树,破了势,找到嫁衣女鬼的尸体,事情便已了结了大半。 “阿鲤,鱼熟了,肉也熟了,你真不吃?”卢照唤道。 身后数个靖宁卫围坐在火堆旁,火上架着一只剥了皮的野狗,滋滋冒油。 围着篝火插了一圈木棍,棍上串着鱼,表皮烤得焦黄。 一个靖宁卫小心翼翼的在往上面撒盐。 “不吃!” 赵鲤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干饼示意。 火上的野狗是在坟地里捕杀的,脑门前一个硕大的肉瘤子。 是撞棺材板撞出来的肉茧,吃什么才能长得如此肥硕,答案不言而喻。 鱼则是古秦渠里捕的,水道底下全是碎人骨。 虽说烤熟了吃下无碍,但是恶不恶心是另一码事。 那几个糙老爷们不嫌弃,赵鲤嫌。 还没到饿死的当口,她吃不下去那种东西。 看她离得远远的啃干饼子。 一个唇周留着短须,面相老成的靖宁卫不怕烫的撕下一条狗腿。 包在树叶里给卢照递去,压低了声音问:“卢千户,这小姑娘真的靠谱吗?” 看起来小小一个,面也嫩。 见多了卫所里那些凶悍母夜叉,这长双猫儿眼的小姑娘,真不像是靖宁卫的样子。 “靠谱吗?”卢照接过后道,“把吗字去掉,靠谱!” 说完,卢照环视坐在火边的三人:“我是关照你们几个才把你们调来。” “你们三个都是走背字的倒霉蛋,除了身手好,没钱没人脉。” “跟着赵百户好好干,好好听话,有你们的好处。” 卢照话说到这,围坐火边的三人都认真点点头。 赵鲤啃着干饼,避开篝火那边飘来的肉香,看着工地,免得出岔子。 随着最后一个装着碎石泥土的麻袋投下,原本涓流不息的古秦渠水道被彻底截断。 “干活了!” 赵鲤把手里余下的一小块干面饼塞进嘴里,朝后招呼道。 少女清越的嗓音,穿透山间,围坐在篝火旁的靖宁卫们纷纷站起。 将民夫驱赶聚拢在一处避风的山坳营地。 整八十八个属龙,血气旺盛的汉子大步走出,手中提着活鸡。 一只只鸡冠艳红的雄鸡,被抹了脖子。 冒热气的鸡血淋在斧头的锋刃上。 随后,就着雄鸡喉咙的残血,他们一人饮下一碗暖身活血的烧刀子。 赵鲤站在高处看阵势。 卢照打旗语指挥着这八十八个汉子,按赵鲤指使的方位站定。 每人面前都是一棵一人合抱的柳树。 如果此时从高处往下看,便能发现这八十八人正好组成了巨大的镇山符。 赵鲤仰头看了看日头,双指搭在唇边,打了一个呼哨。 随着尖锐的呼哨声。 沾着鸡血的斧头“咄”的一声剁在树干上。 霎时间,山林中一静。 下一秒寂静的山林,轰然炸开。 黑沉沉的乌鸦聚成黑云,从林中腾起,发出令人不安的叫声。 山中走兽四处乱撞,时不时有胆小的兔子老鼠,慌不择路一头撞死在树干上。 “沈、沈大人,这没事吧?” 黄礼面无人色立在山坡上。 他年过花甲,常干些狎妓听曲的风流雅事。 气血衰败,反应也更大,激了一身鸡皮疙瘩。 同行的玄虚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圆盘来。 一边团团转,一边嘴里碎碎念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沈晏皱起眉,他年轻气血旺盛,没有黄礼那样敏感。 但他耳聪目明,能听见山林中飞鸟走兽疯癫乱窜的声响。 在场诸人,唯有林着,虽然也年老,但惜身爱命,保养得很好,对阴气的感受并不明显。 他只觉得天气突然阴冷。 冷眼看着黄礼和玄虚子:“哼,倒是演得一出好戏!” 在他看来,飞起的乌鸦,是有人在林中惊吓。 天气阴冷?那就是变天了而已。 眼前,就是一出双簧戏! 这些奸佞就是这样愚弄世人,愚弄陛下! 在看见远处一个身着靖宁卫鱼服的少女走来时,林着心中愤恨达到了顶峰。 想他林家、赵家都是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竟出了这样一人。 为何要认她回来。 林着不知第几次这样想到。 “沈大人,镇抚司中无事吧?” 哪有把领导放前线的。 赵鲤以沈晏坐镇镇抚司,看紧芳兰院为由,让他呆在安全的地方。 却没想到他不但来了,还一带三,拖来三老头子。 其中一个有点眼熟,好像有什么大病,要脑梗似得瞪着她。 不过也无妨,这三个看起来位高权重,应该不会脑子抽了跑去搞事。 “无事,已经派人重重把守,三位大人定要前来一看究竟,我……” 就带他们来亲眼看看。 沈晏话没说完,玄虚子一下凑上前来。 “小姑娘!这破阵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沈晏的奏报过于轻描淡写,他来之前远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等沈晏带他们过来亲眼所见,才知道这聚阴池是怎么回事。 往日遇上聚阴地,都得拿人去闯,拿命去填。 而那些个聚阴地,比起眼前的聚阴池简直就是池塘和大川,没有可比性。 于是,仙风道骨的玄虚真人,疯魔了! 第20章 变故突生 “为什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 玄虚子往常一丝不苟的道髻,被他自己抓挠得一团凌乱。 这倒不能怪他,这个历史在东汉末年拐了个弯的世界,刚刚才开始灵气复苏几年。 这个世界修士无论基础理论,还是眼力、实战都较赵鲤差了一截。 他们或许可以依靠风水谶纬,和柳树特性折腾出害人的阵法。 但是这样借势破掉却不可能。 依然停留在管杀不管埋的粗糙阶段。 他这模样,赵鲤吓得后退了一步。 要是疯子打人,也不好还手。 沈晏侧身,将玄虚子隔开,张手护住赵鲤。 他的面上也有几分惊讶,玄虚子这样的清虚观高人,徒孙遍天下。 当今圣上也是清虚观的记名弟子。 从来都是仙风道骨衣不沾尘的模样,何时这样失态过? “砍掉柳树确实可以卸掉阴气,但为什么这些人还活着?” 理论上说,这些砍树的汉子,在落斧的第一下就会煞气冲身,暴毙而亡! 赵鲤心说,因为他们全属龙,斧子上还淋了凤血,能压白虎煞一头。 不过她只是藏在沈晏身后,没有说话。 倒不是藏私,她记得这背后还有些隐情。 没有查清之前,口无遮拦当众说出来,并不明智。 没有得到回应,玄虚子心中着急,就要绕过来问。 这时却听一声怒喝:“你们演够了吗?” “就让我试试,砍棵树会不会死!” 赵鲤、沈晏正与玄虚子老鹰捉小鸡一样绕。 林着一撩衣摆,朝着河渠快步跑去。 已经跑远了一截,腿脚灵便得全然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 一旁黄礼还在拱火:“林大人,跑慢点,当心扭伤脚!” “快停下!”只有知道深浅的玄虚子着急喊道,“林大人!” 那些砍树的人明显全是挑选过的,旁人怎么可能无事。 再有现在柳树几乎快要砍断,那处的阴气泻出如洪流。 扑到人的身上一瞬间三魂六魄冲离体,不死也是痴傻。 赵鲤却反应快得多,已经追了上去。 和玄虚子的关注点不同,她并不在意那个老头子死不死。 她担心的是其他。 赵鲤用八十八人,排布了人符,借阳压煞。 若是多出一个大活人,必然打乱阳气的分布。 这一点阳气,会像掉进油锅里的水滴,让聚阴池里的阴气炸翻天。 若是聚阴池中刚好有其他东西,就会惹上麻烦。 沈晏虽不明所以,但也跟随其后,追了上去。 林着袍角掖在腰带上,将玄虚子的声音抛之脑后。 他们越不让干什么就越有鬼。 他定要揭穿这些奸佞的谎言,让陛下看清楚,这世间哪有什么仙佛鬼怪! 这样的动力下,他激发出无与伦比的动力。 只差一步就要越过赵鲤用礞石朱砂布下的线。 “沈大人,拉住他!”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喝,林着只觉得后脖领一紧,整个人向后腾起。 同时一只小脚伸来,印在他的侧腰,直接将他踹倒出去。 “怎么样?” 沈晏拎着林着后脖领,往后一丢,快步走到赵鲤旁边。 赵鲤蹲下身查看,红白的线圈上擦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死老头子,活腻了你自己撞死去!来这祸害什么?” 赵鲤头也不回的怒骂一声。 从后腰挂着的皮口袋,掏出一把礞石粉想要补上缺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哗啦啦的响声,第一棵柳树轰然倒下,随后第二棵,第三棵…… 只听轰隆一声,青天白日一声响雷在天空炸开。 无论是近处的赵鲤沈晏,还是远处的民夫、戍卫外围的卢照等人。 每一个活物,都在瞬间感觉到了一阵,令所有生者本能反感的气息。 难以言喻的腥臭,夹杂着将人骨髓冰痛的阴寒冷风刮起。 林着捂着后腰躺倒在地,被赵鲤那一脚踹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生气的,还有赵鲤那一句话。 他堂堂大学士,被谁骂过死老头子? 这个孽障还踹他! 他颤颤巍巍抬头去骂时,却看见了令他永世难忘的场景。 乌沉沉的黑云压下,涌动中遮天蔽日。 一条条连接天地的黑色龙卷风,像是仰天长啸的怒龙,在不远处肆虐。 阴云旋风之中,清晰可听凄厉的哭号。 林着看见一个哭嚎的人形虚影,卷入旋风之中。 被烈风旋去皮肉,骨骼寸寸碾碎成灰。 这些肆虐的风卷,却被地上的细细的线圈阻挡,如设雷池,不越一寸。 一步之外阴风肆虐,一步之内微风拂面。 在黑沉沉的阴云里,只有八十八个金色小点散发着微光。 不,还有一个光点。 林着张大了嘴,转头看去。 赵鲤正挡在细细的缺口前,双手合十,掐着镇山诀。 身上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将溢出的阴云,顶回缺口。 面色苍白,一线血色顺着唇角滑落。 第一时间被赵鲤拉到身后护住的沈晏,愣愣看着身前娇小的身体。 “阿鲤!”沈晏不敢去触碰她。 正不知所措之际,眼尾余光红影闪过。 肆虐的阴云之中,一个盖着红盖头,穿着嫁衣的身影缓缓浮出。 就像一套飘在空中的衣服,直挺挺到了赵鲤面前。 与赵鲤贴脸站着。 龙凤盖头轻轻晃动,赵鲤可以嗅到一股香烛的气味。 那身影双手藏在长长的袖中,缓缓抬起,摸向赵鲤的脸。 沈晏和林着同样看见了这一幕。 林着怪叫了一声,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 “滚开!” 沈晏满脸厉色,跨步上前,挥刀斩去。 雪亮长刀却直接从嫁衣上划过,劈了个空。 以身堵住缺口,对此时的赵鲤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 只是退一步,阴煞之气爆出,赵鲤不一定能活,身后那些人,一定会死。 她掐着镇山印死死顶住。 身体中的内脏,每一寸皮肤随着呼吸都撕裂一般的疼痛。 沈晏护在她的身边,雁翎刀挥砍却落到空处。 赵鲤想要告诉他,本体还在芳兰院中,这个分身可用舌尖血驱散。 但她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一双阴凉的手,捧住赵鲤的脸。 “找到你了。” 鲜红龙凤盖头缓缓在视线中放大,红嫁衣与赵鲤重叠。 一阵寒意传遍身体,几乎夺去她的心智。 正在此时,身后拂尘抽来,一张黄纸符,贴在了赵鲤身上。 随着一阵暖流,虚影从赵鲤身体中弹出。 尖叫着倒飞回阴云之中,卷入狂风,碎如飞絮。 玄虚子,终于过来了。 第21章 靠谱之人 “小姑娘,没事吧?” 玄虚子弄不清楚原理,就像一道数学题,不一定弄得懂怎么解,但他能看到答案。 到底也是这个世界最顶尖一波的人。 他很快发现地上所布的礞石朱砂线。 “礞石属阴,朱砂属阳,莫不是以此阻断阴煞之气?” 玄虚子蹲在那里研究,赵鲤心说这个老头怎么那么不靠谱。 这是研究的时候吗?倒是帮帮她啊。 幸好旁边还有个靠谱人。 沈晏扯下赵鲤腰上的小皮口袋,打开看见里面一包礞石一包朱砂。 想了想,他蹲下身,小心的照着线,分别将礞石朱砂洒上,补上缺口。 赵鲤只觉浑身一轻,压在身上的万吨冰寒海水被挪走。 踉跄倒退一步,沈晏将她拦腰抱住。 她歪头,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喷了走来的林着一身,牙齿打颤,冷得缩在沈晏怀里。 “阿鲤?” 林着抖着手探去,沈晏侧身避过。 “哎呀,林大人,你可别添乱了!” 林着被玄虚子死死扯住。 “要不是这小姑娘用命顶住,你刚刚差点害死我们全部人。” 玄虚子对后来的黄礼道:“黄大人,拉住他,再添乱下次谁来顶?” 黄礼听了,立马把林着胳膊死死抱在怀里:“老东西,消停点吧,你想害死你外孙女吗?” 林着怔住,神情恍惚。 玄虚子在袖中掏摸了一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 里面是一枚龙眼大的褐色药丸子。 肉疼但没有半点犹豫的递给了沈晏。 “这小姑娘阳气不足,命门火衰,快将此百草丹喂她服下。” 沈晏认出这是清虚观的招牌丹药,没犹豫伸手取来。 赵鲤牙齿打颤,抖得不像样子。 沈晏抱她躺在怀里,捏着她的脸颊掐开牙关,才将丹药塞进去。 一入口,苦得要死的味道在赵鲤舌尖化开,神志不清的她摆头就要吐出去。 “不能让她吐!” 自家丹药有多难吃,玄虚真人心里有数,忙让沈晏捂住赵鲤的嘴。 又苦又辣又酸又涩,还吐不出,赵鲤被迫咽了。 闭着眼睛两行热泪滚到沈晏手上,烫得他一抖手。 等到赵鲤喉头滚动,将药吞下,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沈晏才松开,只是额角沁出了些汗珠,又解了身上外袍将她裹住。 同时,礞石灰线之后,乱舞如黑色怒龙的龙卷风渐渐弱下。 漫天的黑云,随着冲天黑气散去,颜色变淡。 最终,最后一缕烟气散尽。 林中一声翠鸟的鸣叫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整个林子重新在人间活了过来。 漫天火烧云,世界都染成了绚丽的金红色。 “咚咚咚。”水渠边上整整齐齐倒了一地的人。 沈晏抱起赵鲤回临时设置的营帐,打了个呼哨。 立即就有准备好的靖宁卫抬着担架,带着烈酒将那八十八个砍树人接走。 这一片忙碌之中,黄礼还死死拽着林着的胳膊。 林着却呆呆仰头,看着金灿灿的天空:“真的……有鬼神?” 黄礼心说,我也今天才知道。 看这边似乎已经没问题了,他狠狠撇了林着的胳膊。 这个老匹夫害人不浅。 嘴里骂骂咧咧,黄礼转身跟着玄虚子去看赵鲤。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搞明白。 但是他知道一件事,看那恐怖的架势,赵家阿鲤救了他们的命。 这样大本事的姑娘,以后就是他亲孙女! 林着又呆立了会,猛然想起些什么,转身要走,腰上却一阵剧痛。 只得捂着腰,一步一步挪。 山坳后面临时搭建了很多帐篷,帐篷周围点起熊熊燃烧的火盆。 赵鲤提前知道,这八十八个人需要静养补身。 因此准备了大量的柴禾、烈酒、保暖的毯子。 杀的雄鸡也会以最快速度褪毛,用补阳气的药材和胡椒炖成鸡汤,喂进他们嘴里。 只是赵鲤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躺下的一员。 林着捂着侧腰,一路挪回营地。 拉了个校尉问路,还没进帐子就听见玄虚子和黄礼的声音。 “这小姑娘阴气侵入脏腑,沈大人,快遣人去京中清虚观,取些温养的丹药。”这是玄虚子。 “我府中有一珍藏的百年老参,可以一并顺路带来熬汤喝。”这是黄礼。 林着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就见沈晏拿着酒壶,在给赵鲤喂酒。 她双眼紧闭,团团裹在毡毯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唇角还挂着血迹,面颊上一道结痂的伤痕。 林着偷看了许久,轻轻放了帘子。 在门口立着,直到随从找来。 “老太爷!这是怎么了?” 先前并不允许靠近的随从小心问道。 “没,没什么。”林着摆摆手,“扶我回营帐坐下。” 走了两步,他突然道:“去岁过寿时,有小辈送了朵灵芝是吗?” 随从扶着他的胳膊,想了想道:“是,是二老爷从崖州得来的,有些年岁了,十分难得。您昨天不是说要送去赵府吗?” 林着脚步一顿:“送去了?” “还没有!”随从摇了摇头。 “那,派侍卫去取了送过来。”林着道。 “再带些老二从南边孝敬的鱼肚花胶燕窝,有什么好的,都送来!” “都,都送来?” “对!” “送来给谁啊?” 林着愣住,许久没有言语。 “老太爷?”随从不解。 “送给沈指挥使。” “啊??” 随从的嘴里简直可以塞下一颗鸡蛋。 老太爷平常最大娱乐就是骂沈家叔侄,怎么…… “请他转交而已!” 他还会跟那两叔侄妥协低头不成? “好,好。” 见他脸色难看,随从不敢再问,岔开话题道:“老爷你身上怎么会有血啊?腰上还有个小脚印!” “你怎么废话那么多?” 两人逐渐走远,传来林着的怒骂声。 …… 营帐之中,赵鲤心里有牵挂,灌了几口鸡汤,就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见沈晏坐在她的旁边。 半张脸黑成锅底,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 赵鲤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最后还是失败了? 不管是不是,先滑跪给上司认个错吧。 装个可怜,撇干净自己。 反正全怪那个死老头子。 于是赵鲤从几乎要把她埋掉的羊毛毡毯里坐起来。 “沈大人,是属下无能。” 沈晏心中担忧,脑海中全是赵鲤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正对着屋中的火盆发呆,听见声响,激动转过头,就见她可怜巴巴垂着眼睛认错。 沈晏:??? 哪个活腻的王八蛋敢说你无能? 第22章 游荡的尸体 中途出了些波折,不过破除聚阴池的行动还是完成了。 寻找林家小姐尸身、水渠疏通等诸多事宜,需要处理。 这些按照计划,本应是赵鲤指挥善后,现在都被沈晏亲自接手。 赵鲤伤上加伤,在临时营帐中休养了一夜。 听闻事情始末,知道靖宁卫要寻尸,玄虚子十分感兴趣的四处打听。 天没亮就来到了赵鲤的营帐前,自告奋勇替她熬药。 沈晏自然不会拒绝,昨夜着人连夜从盛京送来的各种名贵药材,全部交给了玄虚子。 玄虚子也不负期望,拿出看家本事。 赵鲤刚清醒没多久,和沈晏一同带着汤药寻来。 赵鲤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碗,黢黑、浓稠到拉丝的东西。 抬头看立在她面前的沈晏和玄虚子。 “快喝啊!”玄虚子捋着下颌胡须,颇为自得。 浓缩的都是精华,这碗丹液就是他匠心之作。 “喝吧。” 沈晏又将手里的药碗递了一下。 伸进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一包特制的蜜饯。 赵鲤咬牙接过药碗。 心想着中药而已,再苦也总有极限,抬着还温热的药汁,凑到了嘴边。 然后一仰脖,吨吨吨,接连十数口将药全部吞下。 看得沈晏眉头一跳,玄虚子真人的药除了效用超群,还以难吃着称。 玄虚子也有些惊异,随后露出赞许的笑容,少有人这么乖喝他熬的药。 赵鲤放下药碗,苍白的脸上浮出菜色。 她开始干哕。 大意了! 这碗里的东西哪里是汤药,竟像是浓稠的沥青。 直接往嗓子眼里钻,根本咬不断。 味道是酸苦辣咸腥,五味直冲天灵盖。 赵鲤干哕,接过沈晏手里的蜜饯塞进嘴里。 刚刚吃过苦的药,舌尖抿开这枚蜜饯,一股极致的甜,激得她头皮发麻。 她从没想过,梅干能吃出超过印度汤圆的可怕甜度。 心道,这两人莫不是大清早的来整自己? 可是抬头就看见上司眉头微蹙,挂着些关心神色。 “好吃吗?”沈晏问。 这是他知道玄虚子的药难吃,特意拿来的,用来佐药应是不错! 赵鲤看他一张阴沉俊脸。 “好,好吃。” 没细嚼,她含泪把嘴里的蜜饯囫囵吞了。 见她吃了药,脸上不再那么苍白。 玄虚子正要迫不及待问出自己的疑问,就听门外传来一声浮夸的惊呼。 “哎呀!林大人,林阁老,你为何站在帐前窥视啊?” 随着问话声,门帘一掀开,露出站在门后的两个人。 黄礼嬉笑着,就像偷了鸡的狐狸。 与之相反,是满脸臊得通红的林着:“老夫只是腰疼,歇歇脚,窥视之说从何说起?” “哦,本官还以为,你是昨日犯下大错,害人害己不敢进去呢!” 黄礼一脸揶揄,恨不得当场挥毫作画,将面前林着这老匹夫窘迫的神情记录下来。 “姓黄的!你别过分!” “哦,便是过分,你奈我何?” …… 两人就像是市井中人,毫不讲脸面地站在门前争吵起来。 撩着门帘的随从,放也不是,举着手酸,一时僵住。 “那是大学士黄礼黄大人。” 赵鲤正迷茫之际,沈晏在她旁边低声解释道,并示意了一下黄礼。 在他以为,林着是赵鲤外公,显然不必多费口舌介绍。 他却不知,赵鲤是真的不认识。 四月前匆匆见过一面,在原主的记忆里,外公只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模糊身影。 一声不满地冷哼,和一份书帖以及一句要她好好读书写字,莫要辱了赵家门楣的叮嘱。 现在的赵鲤更记不起来。 她只觉得大景武德充沛,这两个好像是高官的老头就要打起来了! 赵鲤心里正暗自为黄大人加油时。 沈晏皱眉,沉声道:“两位大人,若是要打一架,请走远些!” 别吵到阿鲤休息。 沈晏虽说年轻,但朝堂之上也是不可忽视的。 再者两老头也不是真的想打,否则早就撕扯起来,哪像现在只互喷口水。 闻言,各自闭嘴。 黄礼有些得意地哼一声,率先走进营帐。 朝堂之上他武斗从没赢过,难得此次林匹夫扭了腰,此时不作更待何时? 林着犹豫了一下,也扶着腰走进来。 “阿鲤,身体如何了?”一进营帐,黄礼笑眯眯道。 “好些了。”赵鲤被这他的自来熟搞得不适应,“多谢黄大人关心。” “不必叫什么黄大人,如此生分,我孙女同你一般年纪,不嫌弃,你也可叫我一声爷爷!”qqxδnew 黄礼笑眯眯捋着胡须道。 赵鲤尴尬的含糊过,她不习惯过于自来熟。 倒是林着忽地转头怒视黄礼。 这个奸人,算盘珠子拨弄得噼啪作响,好坏的心肠。 “好了,办正事吧!”沈晏止住了这个话题。 他的话,再次止住纷争,也将赵鲤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他们一起来到旁边的沈晏营帐。 手下人搬来些胡凳,条案。 玄虚子、黄礼和林着排排坐着旁听。 沈晏对唤进营帐的卢照等人道:“昨日,干得不错!” “哪里!” 平常面对上司已经压力颇大,此次旁边还坐了几个朝中阁臣。 卢照相当拘谨地起身拱手道。 勉励了一句当是开场,沈晏转头示意赵鲤。 赵鲤阴气入体,犹如重感冒患者一般,裹着从盛京送来的狼皮皮裘,手里捧着一碗热水。 “接下来,林子里没有什么危险。” 赵鲤浅饮一口热水,感觉自己冰凉的脏腑回暖了些,一边说道。 “可能会有些受昨日阴气影响的动物,或新下葬尸体因坟茔毁坏,化作游尸,在山中游荡。“ ”但这些游尸都与僵尸有极大区别,危险性很小。” 这种游尸,不过是残尸受阴气变化影响所化,行动缓慢,力气连生前水平都达不到,几乎没有威胁性。 到了中午残余阴气消散,自己都会伏倒路边。 对人的最大伤害,大概是来自心理层面的惊吓。 赵鲤说着吸吸鼻子,却不知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几乎颠覆在场几人的世界观。 “游、游荡的尸体?!” 卢照咽了口唾沫,再一次生出辞官的冲动。 他看了一眼抱着热水,神情淡定的赵鲤。 小祖宗,你要不要听一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尸体还能动,已经很危险了好不好! 第23章 山道,撞山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赵鲤脸上。 她鼻尖发红,裹在白狼皮裘里,面颊苍白消瘦,显得两只眼睛格外水灵无辜,但…… 小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觉得脊背生寒。 尸体?走动? 除了沈晏依旧那副阴郁的脸,帐中只有玄虚子还能稳住。 黄礼和林着,尤其昨天刚刚刷新了世界观的林着,都忍不住往后仰了一下。 其中,将要带队去执行挖坟任务的卢照,更是心里直打鼓,自己是不是理解错误了。 “游尸?尸体会走?” 卢照小心翼翼地问。 “对!”赵鲤的回答给了他狠狠一击,“不只会走,感知到活人阳气还会扑咬。” 看卢照脸色一白,她急忙补充安慰:“不过速度很慢,是最低档的尸类诡物,比这种厉害的还多呢,卢爷放心。” 卢照闻言一哆嗦,比这厉害的还多呢? 心说安慰得真好,下次别安慰了。 “那遇上了怎么办啊?”卢照苦着脸问道。 “雄鸡一唱天下白,公鸡本身极阳,浸过雄鸡血的糯米撒出,能击散这些游尸体内的阴气。” 赵鲤又吸了吸鼻子,将碗中热水一饮而尽:“一把不够,就两把。” “如果不慎被咬伤,用这种鸡血米敷在伤口可拔除尸毒。” 至于咬死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游尸行动缓慢,牙齿松动,咬两口腐烂的牙齿就掉光了,担心咬死不如担心被碰破皮感染。 “好,好吧!”听到她这样有理有据的说法,卢照心里稍安定了些。 “卢爷,你带上机敏的好手,护住老义,寻到墓地后,立即挖掘,最好午时开棺,一定验明正主后,才用桃木焚烧。“ 赵鲤又叮嘱道,她可不希望出现电影里烧错人的乌龙。 关乎性命,卢照显然也十分慎重,只是赵鲤不同去,他没有什么底气。 又再三询问了些细节,正要离开时,一直若有所思的玄虚子道:“贫道也一起去吧!” 他旁听许久,也想亲自去这聚阴池见识一番,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 卢照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沈晏没有犹豫道:“有劳道长。” 玄虚子本身没有与靖宁卫敌对的动机和必要。 夜里沈晏又命人将抬尸匠老义带来,在暗处辨认过,当年林家的道士并不是玄虚子。 既如此,有他同去毫无疑问会增加更多保障。 有玄虚子,赵鲤也少操心许多。 喝下去的药汁效用上来,盘踞在身上的阴寒驱散了一些,懒洋洋就想睡觉。 待到事情商定,迷迷糊糊叮嘱两句,走回自己的营帐,倒下就睡。 连林着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都全然没有注意。 …… 三月早春,山间一片荒瘠,时不时有几乎被荒草覆盖的坟包露出。 老义领着一群靖宁卫朝记忆中林家小姐的墓地进发。 锦山之中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的呼呼声,和人行过衣角拂过枯草的簌簌之声。 卢照此行带的十数人,都是靖宁卫中选拔出的青壮好手。 他们腰间佩刀,背上背着一捆桃木枝和一柄锄头,腰间挂着一个散发腥味的皮口袋。 执行任务时的靖宁卫是十分严肃的。 老义被这沉重的压力迫得气喘,他不知真相,但一路走来也察觉了不对劲。 从踏过那道礞石朱砂线起,越往山中走,就越是安静,现在更是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了。 山间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老义越走越心慌,忽听前面一阵响动。 “谁?靖宁卫办事,闲人退避!” 此时青天白日的,护着老义认路的靖宁卫番子没有多想,抽刀先喊话一番。 靖宁卫三个字,就是威慑,一般来说哪怕是官绅听见这三个字也会选择避让或喊话,免生误会。 对面却一直没有传来回复,只有衣料摩擦和一阵砰砰的沉闷撞击声。 这喊话的靖宁卫叫鲁建兴,正是卢照特意提拔的三人之一。 他锃得拔刀出鞘,跨步上前,顺着声音找去。 声音并不远,就在山道旁,拨开及腰高的荒草,即看见了一个黄土坟包。 坟上土很新,但封土一片糟乱,露出棺材的一角。 声音是坟包侧面传来的。 “靖宁卫办事,闲人退避!”鲁建兴又喊了一声。 他横走两步,便看见一个背对蹲在坟冢与山壁之间的人影。 咚、咚…… 那人影披头散发,半蹲半跪,慢动作一般的用头撞着山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头。 鲁建兴脚步猛的顿住。 他靖宁卫当差多年,眼神好心思敏捷,看见这人影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了这人影的穿着。 青黑布袍沾着泥,料子普通,是京中百姓常用的,上面满是寿字纹。 俨然,是一件死人下葬穿的寿衣。 鲁建兴的心砰砰狂跳起来,心说青天白日的,不会吧? 突然,一只手从后伸来,鲁建兴浑身一抖。 扭头一看,是抬尸匠老义。 只见老义脸上惨白,牙齿得得作响:“官爷,这……我前几天亲自抬了这人下葬的啊!“ 老义的声音带着哭腔,内容叫鲁建兴像是腊月天被泼了盆冷水──透心凉。 两人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后面人的注意。 包括卢照,几人走上前来也是呼吸一滞。 十数个大汉,就这样站在旁边,围观那人影撞山,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唯一激动的是玄虚子。 他将一株受阴气影响,表面结了层黑霜的草药小心放入背着的布袋里。 就急忙赶来,从卢照旁边挤出一个脑袋。 玄虚子的话,就像是触碰了什么开关,那不停撞山的人影,倏地停下。 慢慢转过头来,动作僵硬得好像能听见他脖子骨骼扭动的吱嘎声。 随着这人影的动作,他天灵盖上带着头发的头皮哗啦垮了下来,盖在脸上,露出白森森的颅骨。 颅骨之上,清晰可见裂缝凹陷和渗出的黑红冻状流体。 坟前一排靖宁卫齐刷刷往后退了半步,响起整齐划一的抽气声。 第24章 隐情,舌下的蠕虫 靖宁卫的汉子们站做一排。 蹲着那人,头皮耷拉下来看不清楚脸,胸口发出两声拉风箱似的荷荷声。 然后啪嗒一下仰倒在地。 他这一摔,场面瞬间有些搞笑。 但在场没人笑得出声。 那人摔倒后像是翻背的王八,扑腾了两下。 原本搭在脸上的头皮,垮回原位,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失去依凭的舌头,乌紫死蛇一般搭在嘴边。 又扑腾了一下,但肢体不太协调,没能翻过来。 于是, 他就保持着这样仰躺的姿势,用双肘作为支撑,朝着这边移来。 “啊──” 老义的尖叫回响在山间。 他倒没有像电影里的炮灰一样撒腿就跑。 他连炮灰都不如。 腿软成面条,死死地抱住了鲁建兴的大腿。 这时候,见过血的靖宁卫和普通平民差距就显示出来。 靖宁卫就算都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也没人奔逃。 他们立即结成防御阵型,全都拔刀出鞘,手摸上了腰间的皮口袋。 几人面朝那爬来的东西,几人自然的持刀转身,看住背后,以免被背后偷袭。 “都小心点。” 卢照从皮口袋里抓出一把浸泡过鸡血的糯米。 真正遇上事,属于厂卫的悍勇冷静占了上风。 玄虚子在惊讶过后,就是狂喜:“抓住他!” “快快快,抓住他!” 玄虚子就像是邀请派大星抓水母的海绵宝宝,声音兴奋到尖锐。 这样青天白日能出来转悠的东西,实在是太少见的样本。 一边喊一边从布袋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 玄虚子也是钦天监大佬,卢照拿他无法, 又见这东西确实如赵鲤所说,速度慢得九十岁老太太都撵不上。 于是接过玄虚子手里的绳子,熟练的结了个绳圈,甩了出去。 套住尸身的脖子,一拉一拽。 然后无比娴熟的五花大绑。 那东西嗅到生人的阳气,王八一样伸长了脖子来咬。 嘴里满是腐败的臭味。 卢照实在避让不过,从地上抓了一把湿泥,填进他的嘴里。 这下,是不太臭了,只头皮又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卢照近距离看着,恶心得一闭眼,在泥地上擦了擦手,将牵着的绳头交给了玄虚子。 玄虚子高兴得像个得了玩具的孩子。 不停在这尸身上摸来摸去,贴几张不知效用的黄符。 几人又再上路。 经历了这一遭,似乎感觉到这些东西,确实不那么可怕。 路上又用鸡血糯米解决了两个,士气大为振奋。 连带着刚才瘫软如面条的老义,在前头都走路带风。 只有玄虚子一手牵着那慢吞吞的东西,嘴里不停哄着:“走快点啊,你倒是走快点啊。”m 最后实在催促无效,一咬牙,将他拴在了路边的树上,回来的时候再领走。 午时将至,卢照心中着急,走在前面的老义,终于高兴地喊了一声:“到了,到了!” 老义高兴地指着一棵歪脖子树。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没一会,就走到了一处被荒草掩埋的坟茔前。 卢照上前,拂开荒草,露出一方小小的墓碑。 碑上字迹模糊,朱漆褪色,只隐隐可见上书:爱女林玉之墓。 卢照面上顿时露出笑意,找到地方了! “挖!” 卢照喊了一声,十数个青壮汉子立刻解下身上的桃枝,操起锄头开始干活。 玄虚子这时倒是靠谱了些,再也不到处转悠,手里拿着罗盘站在坟边,注意起阴气的变化。 小小的坟茔,日晒雨淋,多年无人维护,上头的封土早就垮了大半。 很快,墓碑被推倒,湿泥被掘开,露出一方掉了漆的薄皮棺材。 起棺,正合了老义这个老抬尸匠的本职工作。 在他的指挥下,这口薄棺很快带着泥土被整个抬出墓穴。 “真人,可以开吗?” 卢照扶着锄头,扭头问玄虚子。 玄虚子托着罗盘,仰头看日头,一手迅速掐算了一下道:“可!” “好嘞!”卢照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包着药粉的巾子蒙在脸上,吆喝道:“弟兄们干活了!” 数把锄头伸来,伸进棺材的缝隙里,用力一撬。 未曾料到,质量不太好的棺木,在地下本就朽烂,这一受力,立刻哗啦塌了半边。 随着这一垮塌,一阵恶臭阴寒四散开来。 围在棺木附近的人,隔着面巾,都闻到了这种似鱼腥但又带着铁锈的臭味。 不由纷纷后退一步。 待到腥味散尽。 卢照冲旁边一个面颊消瘦,但眼神锐利的青年使了个眼色。 这叫郑连的青年点了点头,走上前,小心地用锄头将棺材碎屑扒开。 一抹艳红露了出来,尸身静静躺在那里。 十五年,棺材腐朽,坟茔垮塌。 但尸身身上那艳红的喜服却依旧鲜亮。 盖头上金线龙凤,如同昨日新绣。 卢照咽了口唾沫,将锄头探过去,轻轻掀开盖头。 尸身的脸露了出来,周围又再响起一阵抽气声。 十五年过去,那张融化了似的脸,没有一点腐败的迹象。 一层摞一层的脓包晶莹透亮,底下凝结着黄色脓痂,似乎随时会破掉,淌出脓水来。 纵是卢照这样,诏狱什么脏的烂的都见过的人。 乍一见这样的脸时,还是生理性的不适,猛地咽了口唾沫。 老义背过身去,嘴里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真人。” 卢照别开眼睛,不敢直视那具尸体,只叫了一声玄虚子。 玄虚子也犯恶心,但念及临行前赵鲤的委托,还是走近了些去看。 拾了一根树枝,拨了一下尸身拖出的舌头。 半晌,他一脸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确实,有问题。” 如赵鲤预料的一般,尸体并未腐烂。 可以看见尸体舌下一粒拇指大小的黑瘤。 卢照尽量不去看那尸身的脸,掏出匕首,在舌下瘤子上一剜一挑。 包裹着瘤子的肉膜破开,露出一只挂着黏液的黑色蠕虫。 卢照和玄虚子对望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惊骇。 将那尾指指尖大小的黑色蠕虫挑进一只竹筒,用蜡封好。 卢照喊道:“架桃枝。” 浓烟腾起,尸身身上穿着的艳红嫁衣先被火焰点燃。 很快将尸体包裹进熊熊烈火之中。 火焰越燃越大,腥恶臭气四散。 第25章 钓鱼执法 山脚下星罗棋布的农田中,都是穿着麻布短褐的农人在田间忙碌,割麻垦田。 两辆马车叮叮当当,沿着山路行来。 数名高壮汉子骑行护卫在侧。 那马车顺着道路,走到了牌楼后,王举人家门前。 一个精壮汉子翻身下马,前去叫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厮。 “你家主人在吗?”叫门的男人面颊消瘦,眼神锐利。 “在。”小厮面露迷茫,不知这突然来访的是哪位客人,“请问客人贵姓?” “好!” 那叫门的汉子没有回答,手一伸,按在门板上。 不顾小厮阻拦,直接进了门。 “哎,哎,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小厮拼命阻拦,却被这汉子推开。 同时又有几人翻身下马,上来帮忙。 小厮见他们人多势众,劝阻不过,慌忙叫喊起来。 这些人却不管小厮的喊叫,直接将门完全打开,迎了马车进院。 此处骚乱很快引来护院和主人王举人。 “你们是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敢行歹事?” 王举人年近不惑,下颌几缕胡须,面容端正,看着像是个端方君子。 闯进院那些汉子,完全无视他,正与护院对峙。 王举人叫来管家,正要去村中叫人。 忽听那马车中传来一个女声道:“贸然来访,还望见谅。” 随着这声音,一个梳着高髻的娇小少女,撩开帘子,走下来。 她身上古怪地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厚的皮裘。 虽容色极出众,面色却病态的苍白,面颊上一道结痂的伤痕。 “王举人,可记得林家姑娘林玉?” 林玉? 王举人勃然变色。 …… 古朴但精心打理的宅院,虽陈旧却不显残破。 窗几明亮,屋角一盆幽兰,盆边放了几个指节大小的小人偶,似在嬉笑。 这样一点小小的细节,便能感觉到摆设者对于当前生活的满意和热爱。 赵鲤嘴角噙着笑,从那花盆收回视线,落在面前的一盏清茶上。 她轻轻抬起茶盏,抬袖掩面凑到唇边,随后又再搁下:“好茶。” 王举人面色铁青,坐在她的对面:“不知这位姑娘,你究竟是谁,到底有何事?” “问些旧事。”赵鲤不和他绕弯,“十五年前,是王举人你退了林家小姐的亲对吗?” 王举人皱紧眉头:“是又如何?” “虽说林家小姐是我未婚妻,但她身患恶疾,我退婚合情合理。” 王举人说道:“事后想不开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 赵鲤看着他,这人依然是那样正气的模样。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您夫人呢?” 她这话题的跳跃,让王举人一愣,门外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道:“不知这位贵客找我何事?” 一个妇人走进来,她虽上了年纪,却保养极好。 肤色白皙,眼角几丝笑纹,一身长久舒心日子养出来的从容气度。 “听说,夫人你本是百越之人,现在倒是一点都听不出口音。” 赵鲤轻轻挑了挑眉,那妇人闻言面色一沉。 赵鲤却没有顾及她感受,继续道:“当时,你被贩到盛京私寮为娼,是林家小姐林玉救了你,让你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不知道昔日林小姐,看见自己买回的丫鬟做了未婚夫的正头娘子,人模人样登堂入室会作何感想?” “够了!” 那妇人还没说话,王举人先拍案而起,显然对这夫人是十分爱敬,容不得旁人说半句。 “蓝儿已经还籍良家,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过去。” “若是有人要打抱不平,恕不接待,请离开我家!” 随着他这一怒,数个持着棍棒的护院涌了进来。 护着赵鲤来的郑连跨步上前,与这些家丁对峙。 “过去了?” 赵鲤没受这气氛的影响,依旧端坐在椅子上。 她抬眼看着躲在王举人身后,拽着他袖子的妇人,勾起唇角:“你户籍上登记的名字,叫林蓝?” “一个百越奴隶,哪里会有姓,是从了林家小姐的姓对吗?” “住嘴!”王举人又是一声怒喝,对左右护院道,“快去报官!将这些人赶出去。” “一个私通未婚妻丫鬟的恶心玩意,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赵鲤柔声反问。 她其实并不很想和他这么好声好气,奈何身体未愈,中气不足。 “当年林家小姐面上生疮,风言风语说是她不检点患了脏病杨梅疮。这谣言从何而来,你心里没点数?” 王举人顿时不再言语。 当年他正要参加乡试,担心以恶疾退婚会影响名声,于是…… “还有让林小姐容颜尽毁的,那恶疾!”赵鲤敲了敲桌面。 “那与我何干?”王举人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他护在身后的夫人林蓝轻声道:“姑娘,既知道那恶疾,为什么不能就此放过?” 林蓝半张脸藏在她迷茫的丈夫身后,幽幽道:“姑娘方才喝的那茶,是我亲手炮制。” 赵鲤面色一变,望向桌上的茶盏。 林蓝见状笑了起来,虽是年过三旬,笑起来却有些娇憨意味:“你喝了!” “你敢下毒?” 随着郑连一声喝问,跟随赵鲤而来的数人纷纷色变。 “威胁我?”赵鲤眯了眯眼睛。 林蓝胸有成竹地笑着:“何必管一个死了十五年的死人呢?人要活在当下,你说对吗?” 赵鲤定定看着她。 正当林蓝以为事情将成时,赵鲤笑着喊道:“鲁建兴,摇人,收网!” 愕然之际,跟着赵鲤的几个汉子一撩衣摆,抽出腰间长刀。 同时院中的马车上跳下五六个手持弓弩的大汉,为首的一个,朝天射出一支响箭。 尖锐的鸣镝响彻天空。 “郑连,寻个东西将这茶带回去查验。收押这女人的时候小心点,别着了她的道。” 赵鲤叮嘱了一声,才扭头看向怔住的林蓝:“知道你会百越蛊术,怎么可能乱喝茶?你当我傻么?” “蛊、蛊术?什么蛊术?”王举人惊骇异常,他认出了军中的制式手弩,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赵鲤没有回答他。qqxsnew 王举人家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一行玄色鱼服的靖宁卫鱼贯而入。 “靖宁卫执法,妄动者斩!” 标志性的服饰和喊话足以瓦解人的意志。 几个护院烫手一般丢下手中棍棒,就地抱头蹲下。 赵鲤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玄色赦造狴犴腰牌一亮。 对面无人色的王举人和林蓝道:“恭喜二位,牵扯入一桩巫蛊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鲤异时空的第一次钓鱼执法,顺利完成。 第26章 刑房手艺人,开口招供 盛京镇抚司,诏狱 大景叫人闻风丧胆的诏狱中,即便是正午,还是阴寒湿冷。 空气中血腥味凝而不散。 赵鲤坐在其中一间刑室,脚边堆了数个火盆,依然驱不散身上的阴寒。 “阿鲤,不若你先走吧,你身上有伤,此处阴寒,莫伤了肺腑。” 坐在对面的卢照关心道。 再一个,赵鲤到底是个小姑娘,她在这,有些手段不方便上。 赵鲤抱着热水囊。 置身这处阴怨郁结的诏狱中,她也不舒服。 但干一行爱一行,这样的情况她得面对,这是职业道德。 “卢爷放心,我不是没见过世面。” 卢照拧不过她。 一挥手旁边两个皂衣狱卒,从外边将林蓝拖进审讯室,用铁锁捆在木架上。 林蓝身上的夹袄首饰早已扒去,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 见状,一旁被捆在审讯椅上的王举人,激动的呜呜两声。 他倒是衣衫完整,只是不得自由。 嘴里严严实实堵了两只臭袜子,出不了声。 林蓝绑在木架上。 王家家境颇好,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受尽饥寒苦楚的百越奴隶。 受不住寒,瑟瑟发抖。 但她垂着头,一言不发。 赵鲤挑眉,不意间看见她垂首,散开的衣襟露出精致保养的皮肤。 卢照正欲叫来刑官,赵鲤先一步站起了身。 “我什么都不会说。” 林蓝别开头。 但随即她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白烟和焦臭腾起,赵鲤将按在林蓝脖颈上,滋滋作响的火红烙铁移开。 她心眼小,想到林玉,就看不得这女人皙白完好。 赵鲤随手把黏着焦红皮肉的烙铁扔回燃烧的炭盆。 卢照眉头一跳,她果然见过世面,这手辣得。 林蓝身体痉挛抽搐,好一会才停下惨叫。 心里舒服了的赵鲤,抱着暖手水囊退回来:“卢爷,她说她不招,换你了。” 所以你就是想亲手烙一下人,是吗? 卢照嘴角抽搐起来。 他算是发现了,这姑娘确实适合吃靖宁卫的饭。 卢照拍拍手。 一个眯眯眼中年人走进来。 边跟林蓝絮絮叨叨,边将随身箱子里的器具一一摆出。 “咱以前是专门研究剐刑的,后来官家仁善,少动极刑,咱也只能在这诏狱过过干瘾。” 说着,这中年人笑眯眯举起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夫人请看,这把是咱用得最顺手的,能将你面皮剥下来,而不伤肉,保证血不沾襟。” 闻言,林蓝一阵哆嗦,连绑在椅子上的王举人都不再发出声响。 “还有这个!” 中年人又举起一把钳子:“这个,看起来像不像拔指甲的?不对!拔指甲的是旁边那把小的,这把,专门拔牙齿的。” “这一口牙齿拔下来,牙床秃着怎么办?” “用烙铁?不不不,太野蛮了,那样犯人伤了舌头,就说不出话了,咱一般是让人咬寒铁。” “别看一块小小的寒铁,咬在拔了牙的嘴里,哎呀呀,那可是多少硬汉都受不住的疼。” “还有这个。”笑眯眯的中年刑官又抽出一根螺旋状的签子,“这是──” “我说,我说!” 他话还没说完,林蓝已经先行崩溃。 她想象不到这百十来件东西,用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当年是我下蛊害林玉满脸长出烂疮,是我。” 心理防线崩溃后,林蓝涕泪横流地交代起来。 被堵住嘴的王举人又激动地挣扎起来,但林蓝已经张了嘴,事情无可挽回。 “但是她自己想不开自尽!不是我杀她的!” 林蓝急急说道,比起辩解更像是自我说服催眠。 “王郎也不想娶她,只是碍于和她指腹为婚,不得不娶。” “王郎跟我说过,他不嫌弃我的出身百越,只怪林玉挡在中间,否则他定三媒六聘娶我过门。” 一旁的书记官急忙记录在案。 随着林蓝的招供,王举人麻木坐在椅子上,面露绝望。 若不是有麻绳捆绑,几乎瘫软下去。 “所以,你就害了救你出娼门的林小姐?” 早已在拿到全部调查卷宗,就有些猜测的赵鲤并不意外这样的真相。 她意外的是,这两人为什么能够毫无愧疚的继续美满过活,生儿育女。 “不,林玉不是真心救我。” 林蓝急声反驳道,“要是真心救我帮我,她为什么要让我做丫鬟做下人?” 她这荒谬的话,听得赵鲤卢照几人都觉得好笑。 “不让你做丫鬟,要认你做爹,天天给你磕一个不成?” 赵鲤捞了桌上一只粗陶茶杯掷过去。 可惜身体还没恢复,准头不行,力道也差点,茶杯啪一下摔在地上,碎作几块。 “林玉自己说拿我当姐妹的!” 林蓝凄厉的声音,回荡在诏狱幽暗的回廊中。 “说是姐妹相待,却叫我端茶送水,叫我看着她满心欢喜绣嫁衣,将嫁给王郎。” 闻言,赵鲤又去抓茶杯,却慢了一步。 卢照已经抄起桌上茶杯砸了出去。 啪的一声正中林蓝额角,鲜血潺潺流下。 “这就是你把人害成那般模样的理由?” 卢照亲眼见过林玉尸身。 他也有女儿,难以想象,那林家小姐生前死后受了多大磨难。 身上嫁衣,一针一线都是少女对未来最美好的期许。 最后,却连什么缘由,谁人害她都不知道,便被流言逼死。 草草下葬,做了个糊涂鬼. 流言还是这个狗东西放出去的。 卢照转头看向一旁的王举人。 抄起茶壶甩过去,砸得王举人满脸是血,啊的一声厥过去。 后面死在芳兰院的主簿一家和前日冤死的袍泽,根源就是这两个臭虫玩意。 “卢爷,消气消气,竹签扎她指甲缝都行,何必气到自己!” 赵鲤赶忙从旁劝道。 劝了卢照一阵,旁边的狱卒一盆冷水,将晕过去的林蓝泼醒。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这个道士吗?” 赵鲤从怀中掏出一纸画像。 那是她根据老义口述,素描还原出来的。 或许有一点偏差,但已经足够。 林蓝看了一眼画像,一怔后,别开眼睛道:“不认识。” 赵鲤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见状笃定,林蓝认识这个道士。 “还是不老实。” 赵鲤退后几步,向一旁的中年刑官使了个眼色。 “交给咱,赵百户您放心!”中年刑官面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嗯。” 赵鲤点点头,这个刑官好像有点变态在身上。 “那个也是。” 她指了指昏厥过去的王举人:“既是真爱夫妻,哪能厚此薄彼。” 王举人有功名在身,林蓝开口之前不好上刑。m 但林蓝开了口,一切就好办了。 真爱,就该有难同当! “呵呵,得嘞。” 中年刑官双手拢在袖中,笑得像是一只眯眼的猫。 “一定让他们知道人间自有真情在。” 第27章 沟通阴阳的文字 刑房的门,在赵鲤身后合上。 门里传出惨叫二重奏,其间夹杂着刑官带着笑意的说话声。 待到走远,赵鲤才拢了拢身上厚厚的皮裘。 向旁边的卢照打听:“卢爷,这刑官是何方神圣啊?” 这种满身变态的状态,放到赵鲤来的那个时代,得是精神病院特护区重点看护对象 卢照呵呵一笑:“那是老刘,是个很老实和善的人,就是干活的时候爱装样吓唬人。” 老实和善? 赵鲤对此表示十分怀疑。 “老刘干活是把好手,管你什么高官名士江洋大盗,能在他手上撑住不开口的,少!” 卢照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晚上下帖组个饭局,我带你认认这些伙计。” 听到饭局,赵鲤高兴起来:“我想吃焖羊肉!听说盛京城北有家焖羊肉是一绝。” “郑连那小子说的吧?行,就去吃焖羊肉。” “谢谢卢爷!下月我发月俸了也请你。” “你自己留着买零嘴吧!” 两人叽叽咕咕闲聊着,走出漆黑的地下二层。 刚一进地面休息的班房,就看见沈晏大马金刀坐在那里。 手肘撑在桌上,沉着一张脸。 “沈大人。”两人急忙行礼。 沈晏视线落在赵鲤身上,紧紧蹙紧眉头。 底下刑房湿寒,她身上阴气未除,去那地方做什么? 赵鲤看他黑着半张脸,只当他心情不好 王举人有功名在身,用涉嫌造畜巫蛊为由将他带回镇抚司。 沈晏今日就又被那些闲出屁的言官参了。 以为他有破案压力,赵鲤忙递上手中口供:“沈大人,林蓝招了。” 沈晏抿着唇,本想叫她下次不要再去地下刑房,但又不好开口。 于是接了赵鲤递来的口供,给了卢照一枚眼刀。 卢照:??? “坐。” 沈晏抬下巴指了指凳子,将脚边火盆踢到赵鲤旁边。 赵鲤记得沈晏有些洁癖,身上还带着刑房的血腥气,就移了凳子离他远些。 于是,刚刚坐下的卢照又被沈晏瞪了一眼。 赵鲤没有察觉到那些。 她对沈晏道:“据林蓝口供,除了十五年前的林玉,她还曾经用蛊术害过数人。” “包括与王举人有过纷争的同窗士子,以及王举人的族叔等。” “不过……”赵鲤顿了一下,“对那个道士,她却没能提供什么线索。” 林蓝受不住刑什么都招了。 但对这道士,却只是说十五年前,是他给林玉择了坟地。 其他的再也问不出什么。 沈晏飞快看完手里的口供,犹豫了一下才道:“在锦山南修建庄子,改建水渠的人家是赵家!” 赵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户折腾的蠢货人家,是她已经断亲的赵家! 她猛然记起,赵瑶光的丫鬟曾经在原主面前炫耀,赵瑶光在锦山有一个富庶的嫁妆庄子。qqxδnew 引得原主偷摸哭了许久。 后来肿着眼睛,去向她娘亲要个一样的,却被一口拒绝。 当时那个偏心娘怎么说的来着? “瑶光要嫁的是体面人家,自然要体面的嫁妆。 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即便给你庄子,你连账本都不会看。” 赵鲤略一回忆,就被恶心得倒仰。 心说幸好断亲了,不然她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把那家人灭门。 她面上变幻,沈晏以为提到了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于是扭头看向卢照:“此事由你负责。” 赵鲤想说,她也想去找赵家麻烦,就被沈晏瞥了一眼。 “你伤势未愈,好生在镇抚司休养。” 这姑娘事业心过强,根本拘不住,头疼。 赵鲤一怔,以为沈晏是要她避嫌,便不再言语。 沈晏将林蓝画押的口供叠起放进怀里,站起身来。 看时候不早,赵鲤期待地望向卢照,北城好吃的焖羊肉! 沈晏见了,眸色一暗道:“玄虚子真人送来了两匣养元丹,跟我回去吃药。” 赵鲤面色一苦。 药是好药,就是味道实在不是人吃的。 沈晏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赵鲤放弃抵抗。 谁能拒绝一个关心你身体的顶头上司呢! 升职加薪还想不想了? 卢照对此表示爱莫能助,焖羊肉什么的只能改天。 …… 隆庆十四年,农历三月十六。 镇抚司长吏院舍,芳兰院伏在月色之中。 一盏灯火,忽明忽暗,反倒让人心中生怵。 黄礼不安地在圈椅上换了个姿势。 听闻靖宁卫要处理诡物,到底没能按捺住好奇心,便跑来看热闹。 真的来了,这鬼气森森一片死寂的环境,又让人有点发毛。 不过黄礼看见旁边的林着,方才塌下去的腰板又再挺直起来。 这该死的胜负欲。 一条白白的香灰线,从芳兰院中延伸出来。 几寸宽的香灰道上,每隔一步插着一支红色筷子。 筷子之间用系着铃铛的红线连接,最终在门前十丈的位置,圈出一个房间大小的圆。 “以香灰为道,让缢死的地缚诡物,以此垫脚暂时离开,妙哇!“ 一旁的玄虚子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 听得他的解说,黄礼和林着才明白,地上那一道道的白线圈是什么。 不由得将视线投在不远处的赵鲤身上。 只见她用刻刀在块石板上写写画画。 “几位大人,要开眼看吗?”卢照托来一个白瓷瓶子。 里面装着赵鲤炮制的柳叶水。 以此擦眼,可以暂时压制人体的阳火,让人看见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卢照稍一解释,黄礼和林着面上都有些犹豫。 但终究没能抵过好奇心,接过用柳叶擦了擦眼。 眼皮一阵清凉,黄礼小心地转头,四处看了看,好似没什么特别,放下心来。 这时,赵鲤直起身。 众人才看见,她在石板上刻了一些十分古怪的文字,夹杂着一些极晦涩的符号。 这种书写方式和符号,完全违反人们一直以来的书写习惯,足以逼死强迫症。 本能地让人觉得不适。 玄虚子呼地一下站起:“是诡文!” 第28章 恩仇了结 “什么文?” 黄礼和玄虚子中间隔着林着,没太听清,又问了一遍。 “诡文。”玄虚子看着赵鲤,神情之中满是郑重,“也可称殄文、水文。” 林着一怔:“殄文?传说中已经失传,可以沟通阴阳的文字?” “对,就是那种只有诡物能看懂的文字。” 玄虚子伸长了脖子想要仔细看个明白。 “这种字真的存在?” 还是从他外孙女手中再现。 刚刚有些高兴,林着恍然又记起,已经断亲,这孩子和他们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旁边的观众席发生了什么,赵鲤不知道。 在石板上刻下诡文后,她看向坐在立在旁边的沈晏。 沈晏会意点头,卢照亲自领着狱卒,拖来两个浑身瘫软的人。 正是林蓝和王举人。 知道今天有好事观众,还特意给他们洗洗干净,换了身干净囚服。 外表上看不出伤,但是赵鲤知道,这两人已经完全废了。 两人被提进了红线圈,如死狗一般趴着。 林蓝囚衣之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唯有一张脸,因赵鲤叮嘱保留完好。 她摔倒地面,清醒过来。 “相、相公。” 林蓝十指指甲都拔掉了。 凝着血痂的手,轻轻一动就是连心之痛。 但她依然第一时间,爬着去看身旁的王举人。 回应她的,是王举人一声谩骂:“贱……贱妇。” 给王家带来倾家灭门之祸的贱妇! 王举人迷迷糊糊念着:“不关我的事,全是这贱妇所为,杀她一人,杀她一人……” 闻言,林蓝如遭雷击。 许久,她猛地抬头。 一双眼睛在乱发之后怨毒地看着赵鲤:“我定化作厉鬼,缠你生生世世!” 女人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黑夜里,话中阴狠怨毒叫人闻之心颤。 不远处的沈晏倏地皱眉。 赵鲤却勾起唇角,走到线圈边缘,轻声道:“你还是先想想,待会重见故人说些什么吧。” 化作厉鬼?笑话!落在赵鲤手中她还有当厉鬼的机会? 按照赵鲤原本的计划,是待到伤愈再处置院里的林玉。 但现在有了能让林玉泄去怨气,了结执念的捷径,她何必再去正面刚? 白蜡、白线香,插着筷子的白色猪肥肉供在案桌上。 刻了诡文的石板洒满香灰。 远处一声净锣响,全场都安静下来。 赵鲤点起了一盏白纸灯笼。 昏黄的烛火,照映在她的没有血色的脸庞,显出几分森森鬼气。 一片死寂中,她持着这盏引魂的白纸灯笼,走到了芳兰院门前。 与门前石人并排站着,抬手轻叩院门。 “咚咚、咚咚。” 敲门时,人三声,诡四声。 闷闷的敲门声,在寂静黑夜里格外明显。 “林家小姐林玉。” 少女声音清脆,就像去小姐妹家中串门一般。 只是她嘴里叫着的,却是一个死人的名字,这让场面格外的阴森可怕起来。 场边包括玄虚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心生不适。 正在这时,赵鲤又再叩了四下院门,喊道:“林玉。” 随着这一声喊,原本闭合的院门轻轻开了条缝。 门轴干涩,悠长的吱呀声,回响在黑夜中。 不知何时起,又再升起淡淡的薄雾。 赵鲤并不进去,她后退了一步,让开门的位置。 转身,将白纸灯笼悬在先前布好的香灰道上。 香灰道插着的筷子晃了晃,红线上的小铃铛轻响。 绷直的红线压弯了小小的弧度。 红嫁衣从门后的雾中浮出。 殷红绣鞋鞋尖垂向地面,虚虚悬在红线三寸之上。 “走吧。”赵鲤道“我带来了你想见的人……和新衣。” 叮铃铃…… 红线上的铃铛,一步一响,发出空灵的声音。 白雾之中,裹着白狼皮裘的少女脚步轻移,持着灯笼照亮。 与浮在虚空的红色嫁衣并肩行来。 这场景诡谲至极。 黄礼手指痉挛一般拽住了林着的胳膊。 此时宿敌、好胜心全部抛诸脑后。 林着胡须颤抖,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 他们陷入人类最原始,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之中。 引着林玉走到圈子前,赵鲤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持着灯笼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诸般因由,已用殄文写明。” 她将灯笼放在脚边,指了指瘫软在地上的王举人和林蓝。 “去吧,那有你的新衣。” 说完,赵鲤缓缓退开。 林蓝仰躺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满是血丝的眼睛睁大,看着那红嫁衣缓缓靠近。 “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害你,走开!” 她嘴里说着,蠕动着往后爬。 龙凤盖头轻晃,嫁衣袖子抬起,捧住林蓝的脸。 “小姐,饶了我!” “你最是宽容,从前我犯了什么错,你都会原谅我,最后再饶我一次吧。” 林蓝的眼泪顺着双颊淌下,回应她的,是贴近的红盖头。 王举人迷糊醒来时,正看见两个身影重合。 下一秒林蓝发出惨不似人的叫声。 丝丝绣线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钻出,蠕动着,就像一条条活着的虫。 被林蓝鲜血染红的线缠结成衣裙,红鞋。 她眼球中破出的绣线上挂着湿漉漉的眼内组织液。 那些线织就成一张红盖头,轻飘飘垂下。 数十次呼吸之后,林蓝消失,殷红嫁衣静静浮着。 新衣穿上,自要寻觅良人。 那嫁衣晃晃悠悠的,无声转向刚刚醒来的王举人。 “啊──”qqxδnew 惊惧至极的叫声,回荡在夜空。 麻绳簌簌贴地爬来,蛇一般攀上王举人的身体。 八个影子,嘻嘻笑着围在他的旁边。 脖上麻绳牵住他身上所有能拽的地方。 四肢、头颅、腰身、舌头、生殖器…… 王举人像是提线木偶,在麻绳的拖拽下直立起来,走到红嫁衣前。 麻绳越收越紧。 舌头被麻绳缠住,涎水流出嘴角。 王举人的眼睛绝望瞪大到极限。 呲—— 像是撕裂衣服,尸块四散,一条生拔下的长舌啪嗒掉落在地。 鲜血潺潺,将地面洇湿成暗红色。 做完了这些,红嫁衣立在原地,像是发呆一般。 许久才转来,面向站在线圈之外的赵鲤。 放在地上的白纸灯笼,暗了一下,又再亮起。 她冲着赵鲤屈膝行了一礼。 嫁衣、麻绳悉数消散成烟。 「任务完成!她很感激你替她带来新衣和良人。」 「系统优化升级中……」 第29章 十连抽 「任务完成!她很感激你替她带来新衣和良人。」 「任务奖励:经验值*2000。」 「超额完成任务,获得额外奖励:林玉的感激(小幅提升诡物感知,遭遇事件几率小幅上升。)」 …… 从超度林玉那天起,已经过去近十日。 那夜过后,沈晏沉着脸没收了她的腰牌,正式通知她,伤没好之前,她哪也别想去。 面上不甘愿,一副不工作不快乐的样子,实际赵鲤心里乐开了花。 带薪休假哎! 又有万嬷嬷和侍女的精心照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各种补汤补药流水一样倒进嘴里。 赵鲤感觉自己都要被参汤补出鼻血。 心里再一次感叹,大景公务员待遇好,上司沈晏大气慷慨! 赵鲤穿着鲜亮软萌的青楸色裙子,趴在暖阁的小榻上。 凭几上摆着朱红螺钿攒盒,里头米饼果脯桃仁之类的零食放了满满一匣子。 赵鲤跷着脚脚,时不时摸上一块叼在嘴里,看万嬷嬷给她找来的话本子。 旁边的红泥小炉上煨着药茶。 从开了一半的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院中,春风破冻万物复苏的景象。 当真岁月静好! 除了…… 「懒惰的宿主拒绝工作,耽于摸鱼摆烂的快乐。你没有注意到,懈怠将让你面临巨大危机。」 「或许是未来遭遇危险时的无力,或许是腰间正快速长出的肥肉……谁知道呢?」 赵鲤捏着肉脯的手一顿,狗系统威胁她? 不过她还是爬起来,捏了捏自己的面颊和腰间。 心说才几天不至于吧? 虽然她每天吃吃吃,懒散不动弹…… 但是她现在才十六岁,正在长身体,也、也没关系对吧? 赵鲤有些心虚。 她还受着伤,原主在边关常年吃不饱。 到了赵家,为了狗屁的官宦小姐气派,跟赵瑶光一样,顿顿猫食分量的茶泡饭配盐水桔梗,吃得一脸菜色,本身底子很差。 现在阴气入体,不修养好,以后会影响寿数。 而且,养伤还是顶头上司沈晏的命令。 念及此,赵鲤又心安理得地趴下。 她这不是摆烂,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愚蠢的宿主自欺欺人,无视了自己新长出的双下巴,或许要到某个裙子穿不进去的早晨,你才会幡然醒悟吧!」 大爷的! 赵鲤暗骂一句,狗系统,不过是催她去做任务升级,至于吗? 她就算是想出去,找个诡案涨经验也出不去啊。 顶头上司沈晏下了死命令,伤不好,她别想踏出门。 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正职之外的生活职业功能开启,宿主可通过就职庖丁、铁匠等数千种职业,获得经验和熟练度,领取职业成就奖励。」 「这项功能已经开启几天,大概是宿主太忙,忘记了吧,括弧笑」 这个系统是什么阴阳大师不成? 赵鲤咬牙翻身坐起。 「知道了,知道了。」 解决林玉事件后,系统升级了一次。 新增了一些功能的同时,人性化性化地学会催工。 赵鲤打开系统面板。 依旧是熟悉的蓝色界面。 当前职业:靖宁卫喽啰。 当前生活职业:未就职。 被动:身轻如燕、茶言茶语、林玉的感激。 下一级经验:2500\/5000。 可抽奖次数:0(请充值) 下边依旧是斗大的充值按钮。 赵鲤都不知道,系统这种简单得要死的面板,哪里来的脸嘲讽她懒! 一边看着,赵鲤下来穿了鞋子。 打算去厨房看看,先就职一个庖丁职业,应付一下系统的阴阳怪气。 刚一开门,就见万嬷嬷领着一个中年仆妇走来。 赵鲤看着有些眼熟,待走近了才认出,是她初来靖宁卫时照顾她的张氏。 林玉的事情解决,先前送走的人,陆续回到盛京。 “赵小姐。” 张氏拘谨地捏着围裙,在这让她很不自在,赶忙直入主题,道出来这儿的缘由。 “这是当时赵小姐身上带着的首饰。”张氏说着,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布包。 “您那时睡着,是我给您换了衣裳摘了首饰,放在芳兰院里。” “近日芳兰院重新修整,这才发现。”张氏双手将首饰递来,“李管事命我给您送来。” 赵鲤有些惊喜,她本以为这些东西怕是神秘失踪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在哪里,没钱都寸步难行。 手里沉甸甸的布包让她心里踏实。 送别了张氏、万嬷嬷,赵鲤回到房中的暖炉边,将布包摊开一看,有些高兴。 赵瑶光每季都要新制衣裳首饰,原主也能跟着选一些。 原主是个实诚姑娘,就算底下丫鬟鄙视她没品位,她也不爱那些花里胡哨的什么名家大匠制作。 挑首饰的原则只有两个:足金和足两。 金钗手镯全都分量扎实。 赵鲤欣喜地拿着一个项圈在手中观看,系统突然跳出一行大字。 「发现可充值货币。」 「现在首冲六两黄金,即送十连首抽哦,亲!」 赵鲤木着脸。 现在叫她亲,不是懒惰愚蠢的宿主了? 一个系统居然还有两副面孔吗? 不等赵鲤吐槽个痛快,面前出现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大转盘。 浮夸的闪着劣质特效的金光。 但是…… 赵鲤心动了。 来都来了,总要试一试的。 她对盲盒抽卡毫无抵抗力! 掂了掂手里的金首饰,取出一个金镯子留在身边花用后,赵鲤唤出了系统。 「当前充值金额:黄金一十七两。」 抽奖大转盘下面十连抽的按钮亮起。 赵鲤搓手手,有些激动地按下。 「获得黄纸*1扎、获得卫生纸*1箱、获得百年桃木*1根,获得十年黑驴蹄子*1个……」 接连弹出的提示让赵鲤脸一黑,要不要那么坑啊? 全是黄纸。 百年桃木、十年黑驴蹄子,虽然带着年份听着很珍贵。 但赵鲤知道,这些并不是什么特值钱的东西,也就一箱卫生纸还能算有用。 还不如多给她来几包姨妈巾呢! 正想没素质开骂,突然听见提示: 「获得《弑月三杀》、获得体质果实*1。」 第30章 花园中的虎狼之词 蚀月三杀? 赵鲤手一顿,来了兴趣。 「《蚀月三杀》:某个中武位面里锦衣卫专属武学,一断肢,二破脑,三撕心。内劲刚劲凶狠,十分歹毒。」 在赵鲤那个枪支热兵器的时代,武学是十分遥远的事情。 七步之外,枪快。 七步之内…… 还是枪快! 任你武功再高飞檐走壁,射程之内一枪撂倒。 执行任务时,配备紫外线灯,赤硝朱砂子弹,性价比远比近身肉搏高的得多。 实在收拾不了,呼叫支援炮火洗地也是经常发生的。 隔壁毛熊国甚至对着一处诡村发射过核弹。 在那个时代,火力不一定是真理,却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和制造问题的人。 武学招式失去了壮大的土壤。 而现在这个世界,却存在着武功,有市井江湖。 赵鲤私下询问过卢照。 这个世界的人,可以通过修习内家功法,获得内气。 并且靖宁卫中就有一套制式内功,赵鲤伤好之后可以去经历司申请学习。 但那种左脚踩右脚飞天遁地,挥手之间排山倒海的情况,并不会发生。 这里的武功是讲基本法的,牛顿在这睡得很踏实。 抽到武学,赵鲤期待的点击了领取。 虚空中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一大堆东西。 黄纸、白蜡、黑驴蹄子、桃木…… 最上面的是一本蓝皮册子,还有一个荔枝大小的红色果子。 赵鲤拿在手里,就闻到了小果子的香味。 「体质果实:完整食用后,可增加食用者五点体质,身体素质、力量和恢复速度小幅提升。」 看完完整的物品说明,赵鲤想要和沈晏卢照分食,卡bug的小心思,瞬间被浇熄。 她倒了杯茶水涮涮,将果子整个塞进嘴里。 「体质加五。」 果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酸酸甜甜像是小小个的李子,只是没有核。 赵鲤嚼着果子,擦擦手,翻开了蓝色的小册子。 等待许久,赵鲤也没有收到系统增加技能的提示。 她看着册子里的简笔小人画,惊了。 抽到的武学,还需要自己学的? 一般来说,不都是得到了什么武功秘籍,然后系统叮的一声,就学会了吗? 「懒惰的宿主,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要不劳而获。」 退钱! 赵鲤怒了,这是什么垃圾系统! 提及退钱,系统顿时沉默装死。 无能狂怒许久,赵鲤还是趴在桌上研究。 惊讶地发现……看不太懂。 气沉丹田,丹田在哪她知道! 但是气怎么沉? 气环关元、气海行两周,又是怎么个环法? 她一脸蒙圈,我是谁,我在哪? 为什么我的系统跟别人不一样? 就这样呆坐了一会,她啪的一下,把这小册子摔回桌上,这就是在为难她胖虎。qqxδnew 赵鲤坐在凳子上,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 干脆利索地换了身衣裳,用簪子将头发盘起,披上皮裘走出门去。 赵鲤决定申请场外求助。 梨苑之中,赵鲤住西边客院,沈晏则是住在东边主院,相隔着一个花园。 现在正值退衙午休时间,沈晏时常会回来休息,有时会叫赵鲤一块吃个饭。 赵鲤想着去撞撞运气,看他在不在。 走到花园假山旁时,忽地听见了一个磁性的声音道:“让我看看今天你乖不乖。” 赵鲤脚步一顿,瞳孔巨震。 这个声音! 不是她顶头上司沈晏还能是谁。 只是此时这声音温柔得像是酿了蜜。 这场景! 赵鲤脑海中闪过一句话: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 狂徒带入沈晏那张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的俊脸,赵鲤倒吸一口凉气。 好带感是怎么回事? 理智告诉她,现在悄咪咪转身走是最好的。 但是情感告诉她: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不看一眼后半辈子会好奇得睡不着觉。 她内心挣扎着,假山后面又传来说话声:“听话,让我摸摸。” 男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沙沙的。 赵鲤内心的好奇瞬间战胜了一切。 就去看一眼! 她放轻了步子,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去。 没敢走太近,趴在山石之上,探头去看。 然后,就见到了让她三观重置的画面。 “你这小家伙。” 沈晏侧对着赵鲤,坐在一处山石上,往常阴郁的眉眼柔和下来。 唇角含笑地看着他腿上的……猫。 赵鲤认出来,是在靖宁卫到处流浪混饭的一只胖大橘。 又能吃又傲气。 总是拦在路边,或是跳到窗台上恶声恶气讨吃的。 不给吃就凶巴巴地一直叫,给了吃得扭头就走,最是无情不过的一只猫。 现在这胖橘却仰躺在沈晏的大长腿上,露着肚皮,发出腻死人的喵喵声。 “呵呵。” 沈晏笑着,在大橘的肚皮上揉了一把,手法极其专业的挠挠下巴。 修长手指穿梭在大橘的毛发之间,从肚皮到背上,挠的大橘猫直发颤。 时不时还垂头,在大橘肚皮上狠吸一口。 远处的赵鲤只想上去给沈晏喷一口舌尖血。 这个吸猫吸得跟个鬼一样的男人,真的是她那个阴沉病娇上司吗? 莫不是中邪了? 沈晏捏着橘猫的两只耳朵,搓揉着它的耳根。 看着这只橘猫自带眼线的猫儿眼,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客院居住着的赵鲤。 那日锦山她护在了他的前面。 想着,沈晏忍不住叉着橘猫的前肢,架起来,高挺的鼻子在它大脑门上蹭蹭。 还想再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一阵轻响。 立刻脸色一变,眼神锐利如鹰隼望向那个方向。 他刚刚还念着的姑娘,一脸惊吓得站在那里,脚边一本掉下来的小册子。 “对不起!打扰了!” 怀里的书啪的掉下来时,赵鲤心里咯噔一下。 心道,完了! 果然看见沈晏扭头过来。 她第一次在人的身上,看见了鹰视狼顾这种姿态。 天秀啊沈大人,脖子居然可以扭到这个角度! 配合上他阴沉的脸色,极其吓人。 赵鲤心中估算着自己被灭口的几率时。 沈晏慢慢地转回去,侧了一下身子,背对赵鲤垂着头一言不发。 气氛顿时凝滞。 第31章 星坠之地 赵鲤:看见了上司的奇怪另一面,他会不会给我穿小鞋? 沈晏:另一面被有好感的姑娘看见了,怎么办? 两人在花园里,各想各的,场面一时寂静。 打破僵局的是趴在沈晏腿上的橘猫。 它抬起大脸蛋子,有些疑惑,为什么按摩停下了? 喵喵叫了几声,用脑袋去拱沈晏的手。 “咳咳。” 赵鲤清了清嗓子:“沈大人,午休呢?” “嗯。” 沈晏转过身,木着脸回应了一声。 赵鲤眼神好,能清晰看见他双耳通红。 作为一个合格体贴的下属,赵鲤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弯腰捡起地上的小册子道:“正有事情想要请教沈大人呢!” 见她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沈晏心里松了一口气。 将橘猫放在地上,低头捡去自己衣摆上的猫毛,若无其事道:“什么事?” “有本刀法,想请教沈大人。”赵鲤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两人都默契地略过了那档事,赵鲤本要邀请沈晏在花园的石桌旁坐下。 沈晏看着她皱了皱眉:“外边凉。” 玄虚子曾言,阴气入体十分伤人。 就算是阳气十足的青壮汉子也需要好生将养许久,更何况赵鲤这样的少女。 如不好好休养,不但寿数有损,身体阴寒对子嗣也有妨碍。 偏生这姑娘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老想出去工作。 顶着上司不赞同的眼神,赵鲤只好邀他去堂屋中坐。 那只喵喵叫的大橘,在沈晏的腿边挨挨蹭蹭地也跟着过来了。 “沈大人,喝茶。” 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了一下。 赵鲤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沈晏面前。 沈晏认真翻看手里的《蚀月三杀》。 以他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这本刀法的厉害之处。 出乎赵鲤预料,沈晏问也没有过问这东西的来路,只是蹙着眉问:“此刀法内劲阴狠,你当真要学?” 赵鲤对刀法阴狠不阴狠的并不在乎,她只关心这刀法厉不厉害,好不好学。 见她如此,沈晏也不再说话,再次低头去看。 或许是看沈晏在忙,那只跟来的橘猫开恩似的跳到了赵鲤的膝头,揣着手手打呼噜。 赵鲤就这样抱着它,等沈晏仔细看。 房中一时安静,只有红泥小炉上的药茶在咕嘟冒着小泡。 许久,沈晏才抬起头:“嗯,我已经大致看明白,待再修习熟悉便教你。” 赵鲤一愣,心说这就会了? 察觉到她的不信任,沈晏挑了挑眉。 赵鲤忙改变神情,作信任状。 沈晏心中好笑,啜了口药茶,便苦得直皱眉。 看天色不早,要回去前面府衙,也不再耽误。 起身带走了赵鲤的《蚀月刀法》,从怀中掏出两本书放在桌上。 “这是我从宫中寻到的秘典,想着你或许有用,便送来了。”沈晏临走前说道。 赵鲤抱着重量惊人的橘猫,立在门前,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院门。 回身翻阅沈晏放在桌上的书。 一本是《清源大道》,底下却压着一本街边买的志怪游记话本子。 赵鲤忽地笑出声来。 “我这上司,似乎比想象中的要有趣得多。”她掂了掂手里的胖橘,“你觉得呢?” 橘猫粗声粗气的喵了一声。 “走吧!去厨房给你做猫饭。” 看秘典什么的晚上再说,赵鲤决定先去入职生活职业。 她住着的院里,本身在后院东墙就搭了一个小小的厨房。 只是很久没人使用,漏风漏雨灶台垮塌。 赵鲤便拜托万嬷嬷着人来修。 万嬷嬷对她的要求从不拒绝,只当是她想要一个夜里烧水的小厨房。 赵鲤抱着橘猫绕到后院,在修葺一新的小厨房里转了一圈。 万嬷嬷心细,厨房不但重新垒好了墙,码好了瓦,还重新砌了一个双孔灶台。 其中一个灶孔上架着二尺六的大锅。 锅碗瓢盆,案板菜刀、蒸笼、铁铛、水缸、罩篱等也置办齐全。 赵鲤拉开木柜,还看见了一堆糖盐豆豉调味料,葫芦装的菜籽油。 「检测到职业工作台,是否入职庖丁?」 赵鲤同意,一道信息在显现在眼前。 「入职生活职业:庖丁——厨房破坏者。下一级熟练度:1\/2000。」 「恭喜宿主入职生活职业,奖励基础配方*1.」 赵鲤心说你才厨房破坏者,是瞧不起谁啊? 她上辈子十三岁就开始自己一个人生活,做饭是基础技能,人送外号小厨神。 厨房找了一圈,估计是没有料到她这摆烂咸鱼会来做饭。 米面缸里空荡荡的,更不用说新鲜肉菜了。 赵鲤又抱着打呼的橘猫去找万嬷嬷。 她性子乖僻,万嬷嬷顺着她的脾气,除了早晚扫洒的丫鬟以及送饭的,平常都让她一个人自由待着。 找到万嬷嬷说明来意,没一小会,就有小厮送来了米粮。 又叮嘱了她不要劳累,不要碰凉水,万嬷嬷不那么放心地离开。 赵鲤这才把窝在她怀里的橘猫放下。 大橘不满意的咕噜一声。 赵鲤喊它也不听,尾巴高高的竖着,颤着小肥肉跃上墙头,自顾自地跑去野。 赵鲤不再管它,撩起袖子。 有原主记忆打底,顺利生火烧水,她想了想决定做系统配方上的葱花饼。 两把发黄的面粉,一把青葱。 第一个热腾腾的葱花饼出锅的同时,赵鲤收到系统提示。 「完成葱花饼*1,获得经验*0.01,获得庖丁熟练度*1。」 赵鲤心里换算了一下,她现在升级还差2500点经验,做一个饼0.01经验…… 要想升级,她需要做二十五万个葱花饼! 面无表情地把饼塞进嘴里,赵鲤觉得自己还是洗洗睡吧。 心中沮丧,她将首尾收拾干净,灭了灶膛火。 捧着火候没控制好,有几个有些焦的葱花饼回到房间。 擦擦手,拿着沈晏送来的《清源大道》翻看起来。 这里面除了一些不明真假的功法,还记载了很多秘闻。 都是不可能流传在市井的秘闻,被收录在内府宫中。 大多晦涩,看得赵鲤直龇牙。 直到夜幕降临,她在书的边角,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隆庆九年,西域鄯山国之东,弪城之南,日将夕,有星陨坠地,赤地千里。” 第32章 走失的三人 隆庆十四年,农历四月。 沈晏态度强硬地让赵鲤在梨苑中静养。 不但没收了她的腰牌,连来访的卢照都被拦在门外。 比卢照来得勤的玄虚子,数次提着药丸上门,想问赵鲤殄文之事。 但殄文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哪里是三两下就能说明白的。 玄虚子到底要脸,来了三四次就不好意思再来,只是叮嘱赵鲤一定要好好吃药,伤好之后,去一趟钦天监。 初五夏至这天,赵鲤吃着茶果子,喝着万嬷嬷用茉莉、林檎、蔷薇、桂蕊、丁檀、苏杏煮的立夏七家茶。 她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懒一个月。 脸黑沉沉的沈晏领着苦瓜脸的卢照来了。 一看两人神情,赵鲤就知道出事了。 三个靖宁卫查访一出案件时,在城南一处里坊失踪。 两日来恨不得地皮都铲了一层,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是这事便变得不平凡起来,被推到卢照这处。 卢照又找上门来。 带薪休假的日子被打断,赵鲤虽然并不太想上班,但人命关天,上司就站在跟前,她做出一副敬岗爱业的样子。 换上玄色鱼服,跟着两人来到了事发的兴平坊。 兴平坊地段不错,里面住着的都是有些恒产,收入稳定的家庭。 从马车探出头,赵鲤开了心眼。 阴阳眼分生死,心眼望气知天下,这种说法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心眼确实可以算是阴阳眼的进阶版。 作为前世必修课,赵鲤近日努力重新捡了回来。 心眼一开,再看这个世界,顿时变了模样。 天空大地,灰蒙蒙的一片,天空灰色云雾中偶见巨大的气旋,似乎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滚游动。 视线内的建筑和人统统化作线条虚影。 只有各色代表生命气运的烟气滚动。 举目望去,看到最多的是普通人的白色烟气, 偶尔有几个代表走背字霉运的灰色烟气飘飘摇摇。 却没有代表尸体的黑色骴气。 骴,未腐骨也,骴气是人类尸骨还未完全腐烂前散发的独有烟气。 没有骴气只有三种可能:没死,没死在这,死了但没有尸体。 最幸运的情况是第一种,最糟糕的是第三种。 确认过这一点,赵鲤轻按眉心合上心眼。 心眼好用,四处乱看却会惹上大麻烦。 ‘看’这一动作,是能被感知的。 你看到它们的同时,它们也能看到你。 运气差,不小心看到某些庞然存在,弄不好就是当场疯癫或是被扭曲认知,瞬间异变。 “这个范围内没有骴气。”赵鲤从马车上蹦下来。 一旁的沈晏默默地收回要扶她的手。 卢照瞄到急忙正色别开头,掏出一枚玉佩,正要含进嘴里,被赵鲤制止。 “卢爷,上次就看你借此玉开阴眼,如果没猜错,此物是某个诡物的遗留吧?”赵鲤问道。 卢照苦笑:“没错。” 说着,他面上露出复杂神色:“两年前我与一队弟兄前往辽东执行公务,在回来的路上误入一处诡村庄。” “最后……一队弟兄,只有我苟活下来,得到了这个东西。”qqxsnew 卢照苦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玉佩:“含在嘴里可以看见那些东西,只是……”脑壳冰得疼。 “此玉是死玉,对普通人来说是掉在地上都不想弯腰捡的垃圾,却可以封聚阴怨,阴气极重,卢爷不要再用。” 赵鲤并没有明说的是,长久接触这些阴物,会让男人子嗣艰难,并且秃头! “这是一篇开心眼的观想之法。”赵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只要学会了,比那玉佩强很多,禁忌我也抄写在上面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 卢照嘿嘿搓着手,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却手一接揣进了袖子里。 “回头请你吃福聚楼的烧鸭宴!” 这熟练的手法看得赵鲤一愣,提醒道:“卢爷,一定记得心眼的禁忌啊!” “知道了知道了。” 卢照顿了顿,问:“可以传给别人吗?” 赵鲤没有犹豫的点点头:“当然。” 按照《清源大道》的记载,五年前有星陨坠落在西域鄯山国。 那颗天外陨石,应当就是灵气复苏的源头。 从星陨坠地的那一天,这个世界就在慢慢发生改变。 日后,各种诡事会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频繁发生。 赵鲤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养老,而稳定的环境,绝不是一人之力可以达成。 “是吗?”说话的是沈晏,他走到了卢照和赵鲤之间,“那可以教我吗?” 卢照默默后退了一步。 “好啊。”赵鲤点头。 沈晏眉目舒展了一些,道:“我也请你吃……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不必啦!”赵鲤摆摆手。 她现在吃住用度都是蹭沈晏的,领导如此大气,她也不会小气。 却不料沈晏闻言抿紧了嘴唇。 然后黑脸回头阴恻恻地看了卢照一眼。 卢照被他看得心慌,正想说点什么,他们已经走到了兴平坊的坊门前。 靖宁卫是天子亲军,三个大活人失踪在皇城根,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重案,因此整个里坊控制戒严起来。 进出的坊门,都有靖宁卫看守。 看见沈晏一行,立刻就有人上前来。 正是面向老成的鲁建兴。 与沈晏三人见过礼后,便领着他们走进兴平坊的里长家。 这处二进青砖小院,被充作临时指挥点,进出都是靖宁卫。 很快,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由战战兢兢的里长给领了进来。 几个小孩脸上都是冬天冻得红通通的皴。 年纪还小,没有里长那样怕,七嘴八舌开始说起来。 原来那天傍晚几个小孩骑着扫帚,在玩官兵捉贼的游戏。 将近晚饭时间时,家中娘亲立在门前喊吃饭。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骑着扫帚,蹦跶着往回走。 就在这时却看见三个穿着官服的官爷用很奇怪的姿势,走进了街尾的废宅。 这些小孩最大的不过八岁,磕巴说了许久也没说清到底奇怪在哪。 最后着急了,最大的那个孩子索性拉着两个孩子学起来。 最大的那孩子站在最前面,后面的小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三人站成一排。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三个小孩一边说一边学。 “他们还翻白眼呢,像这样!” 三个孩子牵线木偶一样,同手同脚学了几步。 眼睛上翻,露出白眼球,吐出了一截小舌头。 第33章 八年前的火灾 旧时城市营建,都有讲究,担心走了旺气。 即便是兴平坊这样的普通里坊,也遵循着东门偏北,西门正直,门不对门的原则。 两坊门还都有镇王气,压诸凶的钟楼或鼓楼。 按那几个孩子所说,三个靖宁卫进去的,便正是西门鼓楼下的一处荒宅。 这处宅院砖瓦结构,用料扎实,荒废多年没有垮塌。 腐垮的木门歪倒在旁,横生的荒草被近两日前来搜寻的人踩得东倒西歪。 “里头地皮都恨不得铲了三寸,实在是没找到啊。” 苦着脸说话的是一个姓马的百户:“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都不知道怎么跟那三个兔崽子家中的老娘孩子交代。” 在马百户的带领下,赵鲤等人在这院中走了一圈。 只见这院中墙上大片烧焦的痕迹,历经多年风雨仍未褪去。 赵鲤问道:“这里曾发生过火灾吗?” 一旁的里长答道:“八年前,这张家是发生过一起火灾。” “还死过一个孩子。” “孩子?”赵鲤脚步一顿。 “是啊,才五岁。是张家独子,跟其他几个孩子捉迷藏,躲在了厨房的水缸里。” “后来着火,没爬出来。”里长牙疼一般吸了口凉气,“发现的时候据说都熟了。” 熟了? 赵鲤想象了一下,感觉胃里翻腾。 其余人也不适地皱了皱眉。 “后来呢?”沈晏沉声问道。 看见沈晏身上的红色飞鱼服,里长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道:“回大人的话,当时张家老太当场就没撑过去。” “那男孩的母亲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疯癫了。” 里长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还能从那荒草横生的院子,看见当年的张家。 “从那以后,兴平坊就时常有孩子失踪。还都是当年玩捉迷藏的那几个。” “时人都说,是张家孩子在找玩伴呢。” 讲到此,里长猛然想起大景律例,不许谈论怪力乱神之事,忙诚惶诚恐地闭上嘴。 却不知他的话,让赵鲤几人面面相觑。 张家老太太死了,夫人疯了……却少了一个家庭的关键人物。 “那孩子的父亲呢?”赵鲤微微挑眉问道。 里长愣了一下道:“孩子的父亲叫张钧,事发之后没多久,就辞了差事带着疯癫的妻子远走他乡,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你说孩子失踪?失踪了几个孩子,当时都跟张家孩子捉迷藏吗?”沈晏皱着眉问。 沈晏的黑脸,显然让里长压力很大,他忍不住垂下头去:“失踪了三个!都和张家小孩要好,当时一块玩捉迷藏的。” 赵鲤听了忍不住想要叹气,抬头看去,不管是沈晏还是卢照马百户,脸上都有些异样。 显然,几人都想到一处去了。 “孩子失踪,就没报官吗?”卢照忍不住问。 “报了,当时五城兵马司有差役来找,却没个结果。” “五城兵马司那些废物玩意!”姓马的百户忍不住骂道,“当时就没查查这张家,查查那个张钧?” 里长愣了一下,一开始没想明白查张家和张钧干什么,仔细一想不由面色大变。 有些事就怕往深了想,那层窗户纸一点破,瞬间很多不合理便浮现出来。 “这……当时那张钧就在五城兵马司当差啊!”里长面色煞白,嘴唇都抖了起来。 赵鲤想了想,觉得不能太武断下定论,决定先拿到生辰八字,卜算一下再说,便问道:“那三个失踪的孩子,能找到他们的生辰八字吗?” 里长还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反应有些迟钝:“能!能的!” 说完,就拱手告辞,神情恍惚地离开,留下几人站在张家宅院的门口。 看了看日头,正值午时。 马百户乖觉,早就遣属下去酒楼定了桌席面送到里长家中。 沈晏本要拒绝,但看了看赵鲤,没有说话。 席面正好是四人合坐,菜肴六盘汤三盏。 都不是什么奢美菜式,但是分量扎实。 正在当值没有酒水。 卢照和马百户都有些放不开,只有赵鲤依旧欢快。 “赵百户,敞亮!” 马百户端着茶水,有些佩服。 旁边坐着让人闻风丧胆的靖宁卫指挥使,他和卢照两人都意思意思下了两筷子,只有这姑娘是真的在认真吃席。 心是真大。 饭刚吃完,里长捏着几张红纸走了进来。 红纸在沈晏手里走了一道,就递到了赵鲤手中。 赵鲤不熟悉大景的年历,叫里长寻了本老黄历来,简单排了一下四柱。 很快就确定,三个失踪的孩子四柱刑冲逢空亡,全是凶死之相。 死亡时间都在隆庆六年四月。 赵鲤忍不住皱眉。 来前她还以为只是普通诡藏人,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这也意味着,她要面对的,或许是四个棘手的小鬼。 行话说,宁见白衣哭,不听红衣笑。 出场率最高的白衣诡物,哭哭啼啼反倒不如惨笑的红衣凶。 但除了以上两种,还有十分难缠的小鬼。 这种小鬼,性格不定,怨气源头无迹可寻,缠人害人完全不讲规律,全凭兴起。 前世曾有个车祸横死的小鬼,将家中亲友祸害死了大半,结果执念只是一根棒棒糖。 这桩事情还作为经典案例上了教科书。 而她赵鲤,现在白板残血,却可能要一下面对四个! 她不由有些头疼。 “怎么了?”听她叹气,沈晏问道,“可有危险?” 赵鲤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发现给沈晏三人说了一遍。 闻言沈晏也不由皱眉:“若是寻到尸体呢?” “要是能找到尸体倒是还好……” 赵鲤的话被打断,鲁建兴快步走了进来:“诸位大人,赵百户,不好了。” “有兄弟中邪了。” 赵鲤顿时一惊,正午中邪? 赵鲤等人急忙跟着鲁建兴去看。 隔着老远,便看见一伙靖宁卫拽着一个木头一样直杠杠往前走的人。 那人脚后跟离地,翻着白眼,不停地往前走。 好几个人都险些没拉住。 赵鲤快步走上前去,便听那人翻着白眼,尖声尖气地用一种小孩子般的语调喃喃自语道:“快找到了,快找到了。” 第34章 捉迷藏 「新任务:捉迷藏」 「任务描述:叮咚──他藏好了!是他先找你,还是你先找到他呢?」 「注:解决问题的关键,或许是游戏?」 赵鲤顾不上看系统的新任务提示,快步走上前去。 佩刀出鞘几寸,中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几粒殷红血珠立刻滚落下来。 赵鲤抬手一指按在那人的眉心。 那人仿佛被电击一般,浑身一哆嗦,眉间一个殷红指印,翻着白眼委顿下去。 “他是什么时候生辰?”赵鲤将手指含进嘴里,吸了吸伤口,“是不是四月?” “好像是。”众人相互看看,都有些不确定。 “好了!四月生者,近日曾受伤气血衰败者,以及昨日行房泄过阳者,全部退出兴平坊。” 赵鲤一声令下之后,马百户、卢照、鲁建兴就纷纷动了起来,四处通知下去。 那个昏死的靖宁卫也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 沈晏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递给赵鲤。 “沈大人,你先离开。” 赵鲤接了手帕,缠在指尖,压住伤口。 没有明说此处危险之类的话,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生日是腊月,没受过伤。” 也没行房泄过阳。 后半句话沈晏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沉默着守在赵鲤身边。 但是你是大领导啊! 赵鲤还在想着怎么把他赶离这是非之地时,一个身影僵硬地从远处走来。 “快找到了,快找到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走来。 越过张家废宅门,就像是被人用橡皮擦去一般,身影慢慢变淡,然后忽地消失。 赵鲤神情一肃,拽住沈晏:“退。” 其实不需赵鲤说,沈晏在愣了一下之后,便反手拉了她的手,迅速往后退去。 呼—— 一阵透骨的寒风吹过。 赵鲤和沈晏的脚步顿住。 眼前景色变换。 天边一轮将要落山的猩红夕阳,整个世界如同沐浴在金红血色之中。 两人牵着手,站在了张家旧宅的门前。 只是这旧宅已经变了模样。 腐朽倒在一边的大门完好如初,打开了一条细缝。 原本破败的张家宅院门前,像是时光倒流一般,退去了原本烧蚀的痕迹。 “鬼域。”赵鲤喃喃自语道。 “什么?”沈晏捏着赵鲤的手,一时没反应过来。 “某些诡物周围会形成一个独立时间和空间的领域,不停地重复着某段时间内发生的事,直到规律被打破,或是诡物消失。” 赵鲤从沈晏手里抽回手:“看样子,我们得去闯一遭了沈大人。” 沈晏袖下手指轻轻搓动了两下,淡淡道:“沈某定然奉陪。” “嘻嘻。” 门内传来一声孩子的笑。 院门晃晃悠悠打开。 四个小孩围在一处。 一人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其余三个孩子手拉手围着他转圈圈。 “藏好了吗?”那捂着眼睛的孩子问道。 三个小孩嘻嘻笑着散开,有一个戴着小围兜的朝后院跑去。 其中一个路过赵鲤和沈晏时,顿了一下,仰起头。 他的眼睛不知被谁人挖走,留下两个可怖的黑洞:“哥哥,姐姐快躲起来!被抓住就要当鬼哦!” 沈晏浑身一紧,不由拔刀出鞘,张臂将赵鲤护在了身后。 夕阳的光线投在这孩子惨白的脸上,空荡荡的眼窝叫人看得头皮一炸。 说完,这孩子又蹦蹦跳跳地走开,高高竖起的冲天辫一荡一荡。 “要藏起来吗?”沈晏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腰间乌色刀鞘的佩刀递给赵鲤。 见赵鲤神色迷茫,解释道:“听闻对付诡物需要杀生刃,我便求了陛下从内库取了这把前朝镇北将军的佩刀。” 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送出去。 “此刀陪着镇北将军戎马半生,你试试用着可合适。”沈晏说。 赵鲤心动,正要客气一句,又听远处捂着眼睛的孩子问:“藏好了吗?” 稚嫩的童声拖长,有了些不耐。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张家后院跑去。 “厨房。”赵鲤带着沈晏往厨房跑去。 如果没有系统提示,赵鲤会带着沈晏藏到其他更隐蔽的地方,让找的小鬼知道什么叫大人的阴险。 但按系统所说,鬼域的主人应该是那个被烧死的张家小孩。 他们要做的,就是不被找到的同时,找到张家小孩,结束游戏。 “我要开始找咯!” 随着远处那孩子一声嬉笑,脚步踢踏,竟是直奔赵鲤和沈晏方向而来。 心里暗骂小鬼不讲武德,赵鲤四下环视,看可有什么藏处。 沈晏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入了一间门开着的房间。 这间房间陈设朴素简单。 房间内只有柜子和床底,看着可以藏人。 赵鲤不知找人的小鬼智商如何,稍一犹豫时,沈晏已经拽了她的手,示意了一个地方。 ……m 周围一片死寂。 回廊处传来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从门前越过,似是已经跑远听不见了。 赵鲤和沈晏一样,捂住自己的口鼻,减轻呼吸声。 正当她逐渐放松时,沈晏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 赵鲤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那孩子不知何时回来的,藏在门板后。 露出半张惨白的脸,空洞洞的眼眶朝着房里看。 等待了许久,惨白的脸探进房间,左右转动了一下。 那鬼孩子走了进来。 看着房中的衣柜,阴恻恻地笑着走过去。 青紫的小手摸上衣柜门把手,就要拉开。 就在此时,他猛的一顿。 刷地跑到了床前,用一种腰折断般的姿势,把头塞进床底。 “找到了!” 他大喊,嘴里发出阴森森的笑。 然而, 床底只有常年累积的灰尘。 鬼孩子咧到耳根的笑容顿住,缓缓地直起身,面上笑容逐渐消失。 他侧了侧头,看向衣柜,走过去,双手按在了门的把手上拉开。 可是衣柜里除了一些衣衫,再无其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被激怒的小鬼尖叫着把衣柜里的衣服,撕扯成乱七八糟的布条。 呲啦,呲啦 很快屋中满是碎布,这小鬼嘴里叼着一块青布,在房中转了几圈,这才不甘地走了出去。 许久,赵鲤从房梁上探出脑袋,轻声道:“他走了。” 第35章 碾石中的血肉 赵鲤和沈晏蹲在房梁上。 梁上挤窄,沈晏不得不撑着半个身子,悬在赵鲤上方。 但即便他再君子,两人难免有所接触。 赵鲤没什么太大反应。 沈晏嗅得赵鲤身上带着药味的淡香,红了耳根。 两人等待许久,确定那小鬼离远了,沈晏才轻巧地翻身落地。 张开手臂护着赵鲤下来后,两人不再多待。 回忆了一下厨房的位置,懒得绕路,直接开窗从窗台翻出。 窗外便是一处小花园。 张家不是什么有品级的官宦大户,不敢逾制,花园不算大。 穿过垂花门,来到后院,赵鲤才脚步一顿。 后院茅厕旁,散落着大量的人体碎块。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腹腔脏器的臭味。 看裹着尸块的布料,正是靖宁卫的玄色鱼服。 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呈品字形码在地上。 凝固着痛苦和惊骇的头颅上,儿戏一般跟碎布头做的人偶摆在一起。 人头嘴里鼓鼓囊囊,双颊隆起,里面塞满了碎石子。 俨然将这些头颅,当成了玩耍的道具。 赵鲤咬紧了后槽牙。 沈晏眸色幽暗道:“走吧,稍后再来替他们收敛。” 不远处已经可见厨房屋檐的一角。 张家后院牲口棚前有一个井口大小的石碾。 开垦了两小块菜地,里面种了些白菜和葱蒜。 一旁的棚架上还晒了茄瓜条和豆角。 竹架子上,搭着一家老小四口人的衣裳。 时间就这样在这方鬼域凝固。 还差几步走到厨房,赵鲤和沈晏都听见了一阵孩童的哭声:“外面有人吗?我出不去了。” “爹,娘,奶奶!” 孩童的哭声越来越凄厉:“林安,怎么还不来找我。” 正在这时,赵鲤和沈晏同时听见了远处踢踏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两人互看了一眼,快步走到厨房。 沈晏推开厨房门。 孩童哭声戛然而止。 赵鲤环视一圈,便看见一个过了成人腰部高度的大陶缸。 缸子上虚盖着一个木盖,旁边歪倒了一张小木凳。 赵鲤正要上前,被沈晏一把拦在身后。 在赵鲤惊讶的目光中,他抬手掀开了水缸盖子。 水缸里空荡荡的,只是缸底一圈淡黄色的油脂。 赵鲤想到些什么,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咽了口唾沫压下恶心。 孩童的哭声又再响起,飘忽不定,不知从厨房的哪一处传来。 而远处,哒哒的脚步穿过菜地,朝这边走来。 赵鲤苦着脸看向沈晏,忍不住叹气。 沈晏率先长腿一跨,踩进了水缸。 赵鲤双手撑在缸沿,也翻身进去。 盛京的井水多咸苦,居民饮用水多是靠城外运来。 因此每家的水缸都大而深。 沈晏身高腿长,蹲着憋屈。 幸而赵鲤个子娇小,团身蹲着,两人贴在一块挤一挤,这水缸也勉强能容得下。 蹲下后,沈晏将水缸盖子盖上。 两人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嗒、嗒 那脚步声走近来,停在了厨房门前,却不进来,只围着厨房转圈。 “林安,林安,快救我。”孩童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响起。 “嘻嘻。” “嘻嘻嘻嘻。” 厨房窗户的方向,传来笑声。 “找不到,找不到。” “胆小鬼张珲又哭鼻子咯。” 不知何时,外面的声音变成了三个。 窗外三个孩子笑着闹着。 “找不到,胆小鬼张珲就要一直藏着。” 赵鲤听见那个叫林安的孩子哈哈笑着,一边拍着巴掌。 她生理和心理双重不适,抿紧唇。 黑暗中沈晏看不见,却感应到什么似的,抬手虚扶在赵鲤的背上。 外面声音还在继续。 “走咯!回家吃饭咯。” “不要走!你们找找我啊,救救我。”回应孩童凄厉哭喊的,只有玩伴们走远的声音。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股呛人的烟气,从水缸的盖子缝隙飘了进来。 滚滚黑烟十分呛鼻,周围的温度升高起来。 “爹,救我——” 这次赵鲤听得真切,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这水缸里。 似是回应,外头响起了一个成年男人焦急的声音:“林安,你看见我家珲儿了吗?” “没看见。”那个叫林安的男孩回答。 “张珲和我们玩捉迷藏,我不知道他藏在哪了。” “我们早早地回家了,不知道张珲在哪。” 三个孩子,三道撒谎的声音。 叫赵鲤和沈晏同时心中一突,两人都不约而同生出一股难以控制的恶寒。 又等待了许久。 一个苍老的老妇发出惨嚎:“珲儿啊!” 这惨嚎之声最高处时中断。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骚乱。 缸中温度越来越高,外头的声音又是一变。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男人有几分癫狂的指责。 “张叔,我错了。”这次哭求的换成了那个叫林安的孩子,“下次不敢撒谎了。” 但他的哀求也没有得到回应,哭声随着转动的石碾声惨厉到叫人牙酸。 最后,戛然而止。 只有石碾一直吱吱嘎嘎转动。 赵鲤浅浅呼出一口气,灼热的空气灌进肺里,让人胸口发疼。 沈晏抬手,掀开了缸上的木盖。 两人站起身来,同时都看向了脚下。 “张珲。”赵鲤开口叫道,“别躲了,我知道你藏在水缸里,我找到你了。” 随着赵鲤这一声叫破,缸底慢慢地出现了一个浑身发白、抱膝蜷缩,五六岁模样的童尸。 沈晏指了指缸外,示意赵鲤先出去。 自己则是褪下外袍,弯腰去将那酥烂的童尸裹住抱起,跨出水缸。 “张珲。”赵鲤又叫了一声,“你出来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 沈晏怀里的童尸,忽地弹动一下,然后张开眼睛,露出浑浊的眼球。 他扯了扯嘴角,好似在笑。 而后,缓缓地在沈晏怀中化作无数飞散的小光点。 周围的景色剥落褪色,慢慢变得腐朽,染上烧灼的黑色痕迹。 窗外真正属于阳世的阳光,从残破的窗户照进来。 沈晏将手里的外袍揉做一团,面上少见的露出轻松神色。 勾着唇角看向赵鲤,赵鲤也正好转头来看他。 两人相视一笑。 赵鲤这才发现,自家上司柔和了眉眼,笑起来十分好看。 第36章 黑暗料理制造者 「任务完成!你成功地找到他,结束了这场可怕的游戏。」 「任务奖励:经验值*1000。」 「获得道具:张珲的围兜——幼童系在胸前防脏的小兜兜,上面是娘亲手绣的小老虎。佩戴时,有轻微气息隐蔽作用。」 …… 兴平坊捉迷藏事件落下帷幕。 张家废宅后院碾石的纹路里,发现了一些发黑的血迹和发丝。 张钧的海捕文书迅速签发,发往各州各地。 几个被拉入鬼域的死者尸体收敛了遗体。 但这桩事件所引发的反应,正在发酵。 皇宫,勤政殿 隆庆帝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的一堆奏疏。 沈晏和靖宁卫又又又被参了。 一摞奏疏之中,清流一派的御史妙笔生花,罗列出来不少罪名。 大景开国皇帝特许闻风奏事,御史谏官可以根据道听途说参奏大臣,而不需要拿出证据。 这项制度,到了如今已经成为政派相互攻讦的利器。 无论靖宁卫还是沈晏,被参比喝凉水都平常。 往日隆庆帝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可这次事件却不同。 靖宁卫作为皇帝亲军,是皇帝手中最忠诚的鹰犬,最锋利的刀。 尤其沈晏上任靖宁卫指挥使后,作风更加强势。 虽然干着不见光的活,天天挨骂,但大景从来只有靖宁卫欺人,断没有人敢欺靖宁卫。 像这样皇城根下一次性折了三人的事件,足够让隆庆帝察觉到逼近的危机。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疏,忍不住又拿出案桌上沈晏递来的密报。 殿中无人,只有沈之行在身侧,隆庆帝并无顾忌,有些怅然地对沈之行道:“大伴,莫不是真如那些御史所说,是朕无道引来天罚吗?” 沈之行闻言轻笑:“御史还道我沈之行是色中饿鬼,宠姬无数极为荒淫呢。” 他这一句自嘲引得隆庆帝先是笑,而后沉下脸:“那些人当真心思龌龊,令人作呕。” 隆庆帝爱玩怠工,却是帝王之中少有的赤诚之人,并且有天赋一般的敏锐直觉。 比起那些嘴上冠冕堂皇,私下龌龊,天天找碴的朝臣,他更愿意相信替他干脏活的沈家叔侄。 “近年各地诡案频现,现如今是连这皇城脚下也不清静了,阿晏平日也要小心些,下次莫再身涉险境。” 提到沈晏,隆庆帝不由看向沈之行:“阿晏言道欲在靖宁卫增设一司,专门负责诡案之事,大伴以为如何?” 沈之行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给皇帝倒茶了杯茶。 “陛下,不是已经有了决定吗?” “大伴知我。”隆庆帝舒展了眉眼,抽来一张宣纸,在书案上展开。 提笔沉思片刻,挥毫于宣纸之上写下三个大字。 巡夜司。 …… 扑棱棱,一只灰色麻雀从地上惊起,扑腾着翅膀,飞到靖宁卫镇抚司衙门的青瓦上。 胖橘猫收起扑鸟捕食的样子,懒洋洋眯着眼睛,揣着爪子蹲坐在镇抚司食舍前晒太阳。 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葱花饼的味道。 “怎么又吃葱花饼?”一个靖宁卫扶着腰间革带,一脸嫌弃地问。 “吃不吃?”回答他的是打饭厨子的一句反问。 “吃,吃!”这靖宁卫没好气,接了两个葱花饼,走到一边夹了一筷子芥末油拌的小咸菜,放在粥碗里。 “葱花饼再吃厌了,也总比吃原来的猪食好。”这靖宁卫嘀嘀咕咕捧着碗,咬了口饼。 随后他便是一愣,是错觉吗? 这饼似乎比昨日好吃! 待要再尝一口确认,迎面就看见一人走来,急忙让到路边:“卢副千户。” “哎!吃早饭呢?” 卢照看他手里的葱花饼,眼角一抽,打了声招呼,就往后厨走。 一踏进门,果然便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戴着头巾袖套在那揉面。 “阿鲤。” 卢照也不知她怎么想的,跑来大厨房帮工。 每天盯着一样做,搞得整个镇抚司连着七八天早中晚三餐主食都是葱花饼。 他不知道,赵鲤在刷庖丁职业的熟练度。 她试过很多菜式,一碗红烧肉增加经验0.02,熟练度2点,收益高。 但红烧肉的成本和复杂程度可比葱花饼翻了十倍不止。 几乎将肝和性价比,两项原则刻进灵魂的赵鲤,开始了搓葱花饼刷熟练度的道路。 为了进一步节约成本,干脆跑来镇抚司的大厨房。 成品全部内部消化,也不会浪费。 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她,赵鲤抬手抹了一把额头,转过头去:“卢爷来了?吃饼吗?” “谢谢了!” 和三餐都在镇抚司吃的单身汉们不同,卢照多是在家吃饭,他倒是没有那么抵触葱花饼, 卢照顺手接过,咬了一口,顿时有些惊讶:怎么感觉今日的饼特别好吃呢?” 赵鲤心中有些得意,经过多日的努力,她庖丁职业升了一级。 由原来的厨房破坏者,升级成了黑暗料理制造者。 虽然听着不像能干好事的,但实际升级后,赵鲤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刀功等等都提升了。 最直接的就是食物的味道! 现在即便是平平无奇的葱花饼,两把白面一把葱花一撮盐,也能做出十分惊艳的味道。 赵鲤觉得自己再继续升级,搞不好有一天能做出冒金光的葱花饼。 “走吧,我带你巡街去。”卢照道。 靖宁卫中任务都是抽签分配,近日卢照恰好抽到了巡街的任务。 百户之上其实并不需要亲自去, 只是卢照想着这小姑娘一副快要关疯了的样子,决定借任务带她出去街面上转转。 听见巡街,赵鲤心中一喜,当场放下了手里的活:“好啊好啊!正好可以出去吃早餐,看见葱花饼就想吐。” 卢照一愣,感觉有些好笑:“原来你自己也吃怕了啊?” “我去换衣服!”赵鲤跟厨房里的其他人打了声招呼,脚边轻快的回屋。m 换上玄色鱼服后,想了想,她将之前留下的金镯子揣进了腰间革带下悬挂的小荷包里。 打算找个当铺当了,换些日常花销的银子。 第37章 当铺的柜台 赵鲤收拾好,脚步不停地去前堂找卢照。 “赵百户。” “赵百户来了?今天饼特别好吃。” 前堂班房人来人往,一个个看了赵鲤也会和她打招呼。 都是她靠着食堂打菜不抖手,刷出来的好感度。 走到门口,卢照已经在那等着她了,身后跟着几人。 “赵百户。”即便混熟了依然时刻守礼,老成稳重得有些无趣的鲁建兴。 相比他,旁边两个年轻人虽然行了礼,却没有他那么严肃。 面颊消瘦双目有神的郑连打完招呼,就又垂头闭目观想,练习开心眼。 另一个白面皮,看着有些病气的青年则是笑着,咳了两声。 “李庆,你还没好点吗?”赵鲤关心问道。 那个叫李庆的青年露出一个羞涩笑,一边又咳了两声:“多谢赵百户关心,好多了!” 赵鲤心说根本不像好多了的样子:“走吧!我请你们吃羊肉汤。” 荷包里揣着一只金镯,赵鲤还是颇有底气的。 听见说吃羊肉,李庆面上一喜,郑连也睁开了眼睛,只鲁建兴有些羞涩推拒了两声。 “羊汤,还得是王记的!走快点,早晨汤鲜,咱们狠狠地宰赵百户一顿。” 卢照乐见于赵鲤能融入集体,插话活跃着气氛,领着一行人朝外走去。 走出靖宁卫大门,沿街行走。 卢照边走边对赵鲤道:“这京里热闹,繁华之下藏着不少牛鬼蛇神,不过不用担心,入了靖宁卫只有旁人怵你,没有叫你忍让的,咱们虽不欺男霸女,但也绝不怕事。” 赵鲤愣了一下,不知道卢照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 卢照没看她,又道:“沈大人下令封了赵家在锦山南的那个庄子。” 赵鲤听见就是一乐:“真的?” 卢照嘿嘿笑道:“当真。” 沈晏本着赵鲤没有旁人也别想有的原则,直接叫人封了庄子。 赵鲤狠狠幸灾乐祸了一番,然后才问:“卢爷,那个道士?” “还在查,明面上只是赵家庄子的管事,听了一个游方道人的话,为了风水,在水渠旁修筑了一圈柳树。” 卢照说道:“那个管事,当晚就自裁了。” “真是自裁?”赵鲤挑了挑眉。 “是自裁,特意查验过。”卢照点头。 “好吧……”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了目的地。 这处并不是什么繁华地带。 年久失修的青石板路上满是脏兮兮的小水坑。 一家小店挑出一条幌子,上面写着王记二字,用一个红圈圈着。 店铺外头摆了三张桌子,几张条凳。 这家显然味道不错,大清早竟就坐满了人。 门前一口大锅咕嘟冒着奶白色的汤,一旁的铁鏊上抹了油,油饼呲啦一下贴上去,腾起一阵青烟。 阵阵香气钻进鼻子,赵鲤探头看了一眼,正想说可能要等等位时。 老成的鲁建兴转头问道:“赵百户想坐里面还是外边?”m 赵鲤心说,难道不是哪里空出来了坐哪里吗? 随口说了一句:“外边空气好。” 说完就看见鲁建兴直接大步走过去,一路跟瘟神一样,门前排队的人轰然而散。 鲁建兴似乎已经习惯了,眉头都没皱一下,走到了一张方桌前站定。 那桌吃饭的客人,立刻抛下还没吃完的东西,垂头起身就走。 “老王来收拾一下。”鲁建兴冲一脸苦相的店家喊了一声。 店家面上一道横过半张脸的狰狞伤疤,抱怨道:“老鲁,下次来能不穿官服吗?大清早的赶客呀?” 嘴里抱怨,店家回身拿了张抹布扔在桌上,自己将桌上的碗收走。 “这不是巡街顺路吗?”鲁建兴混不在意地拿起抹布擦拭桌上的汤汤水水。 赵鲤心说自己还是小瞧了靖宁卫的威慑力。 走到桌前,那店家又迎了上来:“卢爷,还是照旧吗?” “对,照旧!五份,五张油饼。” 卢照说完转头介绍赵鲤:“这是赵百户。” 多的卢照没提,但看赵鲤年纪长相,结合最近京中传闻,店家多少也能猜测一二。 他面上不显,笑道:“赵百户,请坐,我去切肉。” 卢照大手一摆:“去吧,你忙你的。” 说完他招呼赵鲤坐下:“老王原本也是靖宁卫中弟兄,后来觉得当差没做羊肉有趣,就辞了差事,开了这家店。” 赵鲤这才明白,为什么旁人怕他们怕得跟鬼一样,这店家却那么随意。 她坐在桌边,四处打量时,突然记起自己荷包里的金镯子不能直接当钱使。 看见远处一家挑着当字幌子的店,站起身来:“卢爷,你们先坐,我去趟当铺。” “当铺?”卢照不解,“有什么东西要当吗?” 赵鲤总不能说当了镯子请客吧,就没答话,也不要人跟,只身去了当铺。 想着她穿着靖宁卫鱼服,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惹她,卢照便随她去了。 赵鲤走进当铺时,正好与一个眼圈发红的年轻姑娘擦身而过。 当铺这地方,和医院一样,多的是悲欢离合,人间苦难。 赵鲤并不太在意,径直走了进去。 那姑娘却是脚步一顿,看着赵鲤的背影神情怔愣。 一踏进当铺大门,赵鲤感觉光线都暗了下去。 高高的柜台,像是一堵墙立面前。 旧时当铺多会特意将柜台加高。 这样人来典当时,就得踮起脚尖,双手高高地把要典当的东西举起来。 此时再有坐在柜台后的朝奉伙计尖酸刻薄唱当贬损,来当东西的人便从心理上被压了一头。 赵鲤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吐槽着店家柜台高度,从荷包里掏出金镯子,垫脚试了一下。 顿时恼火! 以她此时的身高,垫脚举手居然才堪堪够到柜台的边。 一只枯枝似的手从柜台的小窗里伸来,自她手里接过了镯子。 饮着茶的老朝奉验过真假后,拿起戥子称了一下,看着高高翘起的秤杆,随口拖声唱当道。 “不足金不足两,破铜烂铁旧镯子一个——” 按照行规,东西是一定要贬低的,金银叫做破铜烂铁,皮裘就是虫吃鼠咬破洞秃毛烂棉袄。 朝奉唱完又问:“是死当还是活当?” 赵鲤听得来气,心说还不如充值给系统呢,便道:“不当了!” 那老朝奉听她声音年岁不大,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只看见她毛茸茸的头顶。 赵鲤穿着靖宁卫鱼服,却没戴官帽,头上用黑色发带束起。 老朝奉心说,不是什么大富人家。 于是啪的一下,将手里的镯子扔了出来。 镯子叮叮当当在青石地板弹跳,转着圈,滚到屋角才停住。 赵鲤脸沉了下去。 “不当,您就请吧。”老朝奉阴阳怪气说了一声,抬起茶杯。 又听外面那小姑娘道:“不当镯子了,当另一件东西。” 说着有什么递了上来。 老朝奉嗤笑,不耐烦地伸手接了。 入手是一块乌金牌子,上刻狴犴吞口。 正面写着,靖宁卫北镇抚司百户。 老朝奉手一哆嗦,嘴比脑子快,先喊出声来:“见过大人,大人饶命!” 第38章 拍花案 当铺之中,除了前台的朝奉,还有司理掌柜,以及必不可少的护卫。 听得外边骚动,以为是刁民或是江湖人士闹事,掌柜急忙带着护卫从后院走来。 一进前堂,就看见老朝奉双手捧着金镯子和一个牌子,点头哈腰在向一个姑娘道歉。 那姑娘身上标志性的玄色鱼服让掌柜眼皮一跳,心道这个月孝敬交过了啊。 走近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老朝奉又犯了毛病,看碟下菜乱扔东西。 却没想到这桩撞上了铁板。 掌柜急忙上前道:“你这老货,莫不是又犯老毛病失手摔了东西?” 先骂了一声,掌柜的才转向赵鲤,直接不打折扣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这老东西,老眼昏花,失了手,还望您原谅。” 面前两个面上满是褶子的老人又是鞠躬又是赔礼的,赵鲤也不能为这点小事喊打喊杀。 稍出了口气,抬手从老朝奉手里接过了腰牌和镯子。 转身要走,就被掌柜的拦住:“大人,请留步,这老东西摔瘪了您的镯子,哪能就让您这样离开呢?” 掌柜的瞄见了赵鲤腰牌上的百户二字,心思一转,心说这么年轻的百户,也不知是什么背景。 若让她带着气走了,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呢。 掌柜忙不迭叫唤来司库,取来五个十两重的小银锭子呈在托盘里给送到赵鲤面前。 “这赔偿还请收下。” 赵鲤看见白花花一片,狠狠地心动,她一个月月俸才七两。 但前世接受过的教育提醒她,这钱不能拿。 她扭头不再看那盘银子,转身离开。 却不知她不收,反而让掌柜更加不安。 收下就代表这事过去了,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般事后也不会寻机报复。 不收,即是对方还没放下,以后自家当号为什么被打击都不知道。 想到此,掌柜的急忙拦下赵鲤:“大人,您别走,是小人思虑不周,这确实少了些,我再加再加。” 说着又要叫人去取银子。 赵鲤心说你可别考验干部了,举步往外走。 掌柜的又要拦,正在这时,一个人踏进门来:“阿鲤,怎么这么慢?” 来者正是卢照,见这阵势就是一愣:“有人找麻烦?” 卢照原本负责这片,与掌柜相识。 掌柜的看他进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他面色不善,心里咯噔一声。 忙解释道:“卢爷明鉴,这位大人进来当东西,被冒犯了,小人这正送上茶水钱赔礼呢,只是这大人不收。” 卢照一看满头大汗的朝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你们家朝奉这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平日里欺负平民百姓,无权无势的百姓含泪便忍了,遇上惹不起的,又点头哈腰道歉。一把年纪,就不能好好做做人?” 掌柜应道:“不再让这老朝奉坐柜了。” 训斥了一番,卢照转头看向赵鲤:“阿鲤,收下吧。你不收下,他们不安心。” 赵鲤愣神,沉默了一阵,抬手从盘子里捡了一个银锞子:“收了。”仟仟尛哾 卢照愣了一下,失笑。 即便从前在家受了苦,但还是个小姑娘的脾性啊。 “行,走吧!”卢照点了点头道,“油饼都快凉了。” “嗯!”赵鲤应了一声,在当铺一干人等的礼送下,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手里摩挲着那一锭银子,有些感慨。 这个世界的规则,可比她原本世界要黑暗残酷。 回到王记羊肉馆的桌面。 桌上已经摆了五个海碗,中间的盘子里盛着几张油饼,还有一小碟羊油辣子。 鲁建兴三个坐在桌边,等赵鲤和卢照。 “你们先吃啊。”赵鲤重新把镯子和小银锞子放回荷包里,“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块吃。”郑连捏了把竹筷开始分发。 赵鲤接过道谢一声,垂头看面前的粗白瓷大海碗。 奶白的汤里堆着冒尖的羊肉片,上面撒着葱花芫荽。 分量着实惊人。 “吃吃吃。”赵鲤抓着筷子,招呼了一声,“敞开了吃,不够再加。” 今日有人请客。 赵鲤拨了些羊油辣子在碗里。 王记的羊肉真不愧卢照的推荐,汤鲜味美得很。 她吃得停不下口,最后搁下筷子,面前已经摞了五个海碗。 鲁建兴几个第一次跟赵鲤吃饭的,看得目瞪口呆。 想不明白这连汤带水几大海碗,加上一大摞的饼子,她这小身板到底是装在了哪里。 连店家都站在旁边看,这么多年自家羊肉吃得够够的了,但他第一次感觉那么馋人。 吃饱喝足,赵鲤起身结账。 一碗羊汤二十文,油饼一文一张,他们总共花了二百三十文。 赵鲤从小荷包里掏出新得的银锞子,店家转身去店里拿银剪子和银戥子来剪开找零。 几人就这样站在街边等着。 “你们心眼练得怎么样了?”赵鲤问道。 卢照不提赵鲤也知道,鲁建兴三人其实是为她准备下的帮手。 因此格外关心他们的情况。 闻言,李庆郑连还好,鲁建兴和卢照同时哭丧脸。 赵鲤哪里还不明白,正要说些什么,忽听郑连喝了一声:“什么人?” 郑连疾步冲进了一个胡同里,很快就从里面押着一个哆哆嗦嗦的姑娘出来。 赵鲤看她衣着有些眼熟,认出她就是方才在当铺门前擦身而过的那个姑娘。 等到郑连压着她走近来,还没询问,她就扑通一下跪在了赵鲤面前。 “小姐,求你帮帮我吧。” 赵鲤面上露出些迷茫之色,这人谁啊? 待仔细看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回忆了很久,才露出一丝恍然。 这姑娘是她原主在赵家院里的二等丫鬟。 并不像几个贴身丫鬟那样时常在面前转悠,因此赵鲤一时没认出来。 这会工夫,那丫鬟膝行爬近来,趴在了赵鲤的脚边:“小姐,我弟弟走丢了,请小姐帮帮我,我只有这一个弟弟。” 赵鲤心说,你弟弟不在了你去五城兵马司报案啊,来找她做什么。 但她话没说出口,郑连已经上前将那丫鬟拖开:“弟弟失踪,就去找五城兵马司。” 在场诸人都不吃道德绑架,平均下来节操道德值也不高,因此郑连的举动没有惹出什么反感。 那丫鬟哭嚎起来:“我们村中一共丢失了四个孩子,可五城兵马司却无人来管。” 赵鲤一怔。 方才经过兴平坊捉迷藏事件的她有些愣怔,许久,还是叹了口气。 第39章 微笑,至死不渝的爱 哭求到赵鲤面前的丫鬟,叫做翠香,并不是赵家的家奴,只是签了十年身契。 赵鲤听说牵连到四个孩子,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叫郑连松开了她。 卢照带着鲁建兴继续巡街。 郑连李庆则跟随赵鲤,带着翠香来到一处茶馆,找了个包间进去询问。 翠香捧着杯子,战战兢兢坐在凳子上,也不知担忧了多久,整个人面色十分憔悴。 “我幺弟叫虎头,今年四岁,同村的人看见他被一个老妇用窝丝糖和拨浪鼓给哄走了。” 赵鲤沉吟一会问道:“你知道你弟弟的生辰八字吗?” “知道。”翠香也不知赵鲤为何问这个。 找上赵鲤,只因看见她穿着鱼服装,纯属病急乱投医。 六神无主之下,报出一个八字。 赵鲤叫郑连带她去隔壁坐下,又让李庆去找茶楼老板寻了一本老黄历。 稍一卜算,放下心来,那个孩子虽然遭逢大难,但没有夭亡之相,应该还活着。 只是八字四柱可以确定孩子活着,却不能得知孩子具体在哪。 若是还在原来的世界,想要寻人,提交报告请降灵科的仙儿或者米卜,一般都可以快速得到结果。 但在这里,赵鲤想了想,脑海里猛的冒出一人来,钦天监监正玄虚子! 又想到玄虚子曾经一步三回头地叮嘱她,一定要去钦天监,赵鲤探头看了看日头,决定趁这机会走一趟。 钦天监主观天象,勘地脉,修订历法。 位置就在盛京中最高的建筑。 比起阴冷肃杀的镇抚司,钦天监琉璃金瓦白玉台阶显得仙气飘飘。 赵鲤先让翠香回家,带着郑连李庆去时,玄虚子正好在。 向门前守卫通报了一声后,没多久老道士玄虚子就须发凌乱地从长阶奔下。 潦草的模样,赵鲤也不知该说他是接地气还是不讲究。 “阿鲤。” 聚阴池和诡文,足以让找鲤在玄虚子眼里刷满好感度。 他无数次提过,希望赵鲤加入钦天监,也被谢绝了无数次。 多次当面挖墙脚未遂,最后直接被沈晏设为镇抚司拒绝来往户,连门都不给进。 赵鲤直接道明了来意。 玄虚子虽然心里遗憾,但牵扯到无辜孩童,还是先将劝说先放下,引着赵鲤几人往里走。 最终来到一处孤零零的小院前。 这处院子四周草木死绝,露出光秃秃的泥地。 还没走近,赵鲤就感觉到了彻骨的阴寒。 环绕这处院子的,是绑着黄符的麻绳,似乎将什么东西束缚在了这院子里。 这里能有擅卜筮之人? 赵鲤向玄虚子投去怀疑的目光,说里面封印着诡物可信度更高。 玄虚子接收到赵鲤的目光,没有说话,跨过绳结,走到门前,抓住门上的兽首门环叩了几声。 “咚咚咚咚。” 四声? 赵鲤一愣,立刻警觉起来。 很快,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身子骨单薄,佝偻着背的年轻男人。 “监正大人,可有要卜筮的事情?” 那青年的背弯成一个可怕的弧度,好似头也抬不起来一样,垂着头,眼睛翻着往上看人。 面上是小丑面具一样,夸张而怪异的笑容。 唇角大大的咧开到极限,两只眼睛眯起,眼尾向上扬。 这样姿态有些吓人,郑连两个都下意识去摸刀。 “是啊。”玄虚子倒是习惯了这青年的模样。 青年没有多问,带着不自然笑容,侧着身子,让开了门。 进了院子,赵鲤环视一圈,发现这阴冷的院子里竟十分有生活气息。 棚架上晾晒着茄瓜辣椒,院中大树的枝干上绑着一个秋千。 在院子一角的屋檐下,赵鲤还看了一串造型雅致的承雨铃。 再进到堂屋之中,堂屋最显眼的位置供奉着一个神龛,关着门,不知道里面祭拜供奉的是什么。 神龛前,是扶乩的沙盘和乩笔。 玄虚子作为中人,向这青年介绍了赵鲤几人,和来的目的。 这青年面上依然是面具一般的笑容,说话的语气却显出几分着急来:“这不是小事啊,可有生辰八字?” 这样的怪异,赵鲤不需要开心眼也能知道这个青年身上必有问题。 赵鲤这边克制住好奇心,没有开心眼窥看,那青年却轻言道:“吓到了吗?自从两年前我妻子过世,我便成了这模样。” 赵鲤皱眉道:“没想过解决吗?” 那青年就像是被吓到一般,连连摆手:“不不不,现在就很好,我可以和阿蕊在一块。” 说到此时,青年依旧是那样佝腰驼背的模样,面上大大的笑容没变,声音却温柔得可以滴下水来:“我与阿蕊是青梅竹马,自幼一块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现在就很好,连死亡也不能叫我们分开。” 两辈子都母胎单身的赵鲤可以理解这样的深情,却无法认可:“诡物滞留人世终究害人害己,你活不了两年。” 更不必说,其中诡物的失控风险。 青年不在意地摆摆手:“活不了两年,也是愿意的。” 他点起清香,取来扶乩的沙盘,把里面的香灰抹平,扶正乩笔。 将写着翠香弟弟生辰的红纸折成一小叠,含在嘴里。 赵鲤旁观这个世界的扶乩,和玄虚子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仟仟尛哾 陪同而来的郑连和李庆都有些发毛。 这青年起乩极快,赵鲤第一次看见起乩如此之快的情况。 几乎是手摸上乩笔的瞬间,他佝偻的背舒展直起,仰头面向房梁,双眼一翻,喉咙里发出一种卡着陈年老痰般的咯咯声。 同时手上浮着的乩笔在香灰盘上动了起来。 画出一道道线条。 许久,青年大喘一口气,背重新塌了下来。 “那孩子还活着。”他似乎十分疲惫,说话微微气喘,说的话却让人感觉十分振奋。 “我看见一个破旧的院子,里面还有好多孩子,旁边有很多黑陶大缸。” 说完,青年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咳嗽两声。 起乩十分累人,得到了线索的赵鲤等人纷纷告辞,青年客气的坚持将赵鲤等人出门。 他僵硬地笑着,立在门前。 赵鲤脚步放慢,轻按眉心打开心眼,回望过去。 只一眼就呼吸一窒。 那青年的肩上盘着一双腿,两只笋尖似的小脚垂在他的胸前,压得青年常年直不起腰。 两只惨白的手从后探来,无名指一左一右勾着他的嘴角往两侧扯开,撑起了那张怪异的笑脸。 “阿朗,要开开心心的。” 赵鲤听见传来一个缥缈的女声。 第40章 恋爱脑道长 从那小院出来,赵鲤有些没缓过神。 这样至死不渝扭曲的爱情,她不太能理解。 有些不放心地询问玄虚子道:“真人,当真不需要处理吗?” 前世虽然也有人豢养一些游灵,但是没听说谁敢招惹一个冤魂成日骑在脖子上的。 玄虚子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转头去看赵鲤。 将养了几日,脸上气色好了很多的小姑娘微微蹙眉,生得好看讨喜的脸上写着担忧。 玄虚子笑着,捋了捋胡须道:“男女之情,就是一心一意,满眼都是一个人,不管生前还是死后。” 换言之,这执念就是和郎君在一起,让郎君开心的诡物,根本不会看旁人一眼。 “可是那个男人会死。” “他愿意啊!”玄虚子笑了起来,“郎情妾意莫不过如此。” 赵鲤震惊地看着玄虚子:“爱情还能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什么恋爱脑道长啊! “你还不懂。”玄虚子说着,遥望远处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和我师妹……” “真人,告辞!” 赵鲤表示对他的情史没兴趣,现在救人才是最优先的。 没能回忆完过去,玄虚子也不恼,将赵鲤三人送到门口。 “这是我印信,你拿着。”玄虚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桃符递来,“凭此物,可自由通行大景钦天监,也可出入清虚观。” 赵鲤道了声谢谢,转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她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别人给她善意,她也会相应回报。 想着要来钦天监,不好空手空脚地登门。 她在茶楼中,借来纸笔,将心眼的观想之法默了下来。 玄虚子接过,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这个世界开阴眼都还是靠牛眼泪柳叶水,或者乌鸦瞳。 心眼这样插件一眼随时开关的,珍贵程度不言而喻。 玄虚子心动无比,但自觉不能随意拿人家小姑娘的传承。 抬头想要开口拒绝,赵鲤已经领着郑连和李庆走远了。 玄虚子捏着这张纸站了许久,一转身去了药房。 他决定,用尽毕生所学和珍藏,给赵鲤炼一匣百草丹。 不知玄虚子将要送上一份根本不想要的大礼,赵鲤与郑连和李庆回到了镇抚司。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这类孩童拍花子的案件归属五城兵马司,即便他们无作为,也不能随意插手。 无论如何,需得将行动告知顶头上司沈晏,拿到镇府司签发的驾贴。 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在水深王八多的京城,一不留神便会被人揪住辫子。 这一点不必卢照耳提面命提醒,赵鲤也知道。 于是赵鲤就被沈晏的侍卫,领到了沈晏的书案前。 沈晏的书案上,满是各地的公文密报,厚厚的摞成了一座山,赵鲤看见都有些头疼,担心他的肝。 沈晏看她也头疼。 不想看她整日窝在厨房搓饼,默许卢照带她出去散散心,没想到这姑娘又给自己揽了件活计。 心里叹了口气,沈晏抽出一张空白的驾贴,黑着脸锁着眉问:“可有眉目?” “在钦天监问到些线索,破旧的院子,很多孩子,还有很多黑陶大缸。” 听着似乎线索很少,但仔细推敲还是能寻到些线索。 翠香的家住在盛京城南二十里的一个村子。 人贩子拐卖了孩子,不可能带着孩子往需要符信才能进城的盛京跑。 而那么被拐卖的孩子在一起,显然那个破旧的院子是一处中转。 最重要的是,黑色大缸。 这里不是赵鲤那个生产力发达的社会。 在这里烧制大型陶器还是需要很高技术含量的。 想要缸子不裂不炸,需要一体烧制。 而能盛京能烧制的窑,都是有数的。 这种摆满大缸的破旧院子,要么是瓷器工坊仓库,要么就是酱油坊,咸菜坊之类。 规模不小。 靖宁卫眼线遍布大景,摸排一遍,找到蛛丝马迹应该不算难。 赵鲤想着,就听沈晏问道:“黑色大缸?” “对!” 沈晏提笔在驾贴上提注,一边道:“盛京最多的就是夹砂红的红陶。” “若要制成黑陶,需要专门的窑和工艺,盛京内外只有寥寥几家。” “城南之土尤其适合制黑陶。” “不妨由此着手?” 沈晏说完将盖了大印的驾贴递来。 “多谢沈大人,我现在就去查。”赵鲤颇为高兴,告辞一声,就往外走。 沈晏手一顿,看着她的背影,将你小心些这句叮嘱咽回肚子里。 赵鲤得了驾贴一路走到大门,门前郑连和李庆已经抱着刀在等她,身旁跟了三匹马。 学骑马之事赵鲤一直放在心上,现在虽不能在马上玩什么花活,但骑着代步还是可以的了。 沈晏特意给她寻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 赵鲤还没心大到三个人去查人贩子组织。 大景律令对人贩子是零容忍态度,诱拐妇人子女或典卖者斩,采生折割者凌迟。 甚至主犯处决还不够,主犯妻、子同居家口,即便不知情,也要遭受处罚,流放二千里。 在大景干着这项高危职业的,无不是亡命徒。 因此赵鲤先去找了巡街的卢照和鲁建兴会合。 由赵鲤带着卢建兴和郑连先去翠香的村子。 卢照则领着李庆,去查探那些黑色大缸。 身上揣了路上买的烙饼,赵鲤三人朝着翠香家进发。 等到了村子,才发现翠香在村口踮着脚看,显然一直在等着。 看见他们如约而来,心中期盼落实,眼泪一下调了下来:“小姐……”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幺弟丢了几天,她娘亲在床上一病不起,她不得已去当东西给她娘请大夫。 没想到,却撞上了赵鲤,抓住了一丝希望。 赵鲤摆摆手,催促她进村。 刚一进村,赵鲤就打开心眼探查。 心眼视角之下,翠香身上飘飘摇摇的灰色烟气十分显眼。 除她之外,村中还有人家也是象征着霉运衰败的灰烟,数量与翠香所说的大致吻合。 赵鲤认真探查,没有在村中看见骴气或者黑红煞气,将异处记在心上,便按住眉心,关闭了心眼。 这时他们已经站到了一个农家小院前。 第41章 采收生魂,草民的无奈 这院中聚集了很多人,正七嘴八舌地围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或轻声安慰或大声咒骂那人贩子。 两个抽着旱烟的老汉,蹲在院角,吧哒吧哒抽着旱烟。 眉头可以夹死蚊子,面上是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无论哪个世界,拐卖似乎总与一个词挂钩——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最早起源于巫蛊,自汉代流传下来。 最早的采生折割起于巫蛊祭祀中的祭祀,通过刀砍斧削肢解折磨生人,以采收生魂,用作各种歪门邪道。 或是折磨致残后,沦为乞丐偷儿。 人心有多恶,采生折割的手段就有多邪。 生坯活人,或做药引或做祭品,死前一定会遭受十分残酷的虐杀。 而这其中,儿童、孕妇往往因为魂灵纯净的特殊性,成为采生的主要对象。 家中幼儿被拐走,几乎不可能找回。 想到坊间谣传,想到家中幺儿会遭遇怎样的惨事,翠香的爹便心如刀绞。 报以最大希望的五城兵马司差役,只来了一趟,走了一圈便离开。 明知他们敷衍了事,草芥平民却只能低声下气地哀求,求他们再费费心。 家中唯一下蛋的母鸡宰了抬上餐桌,款待那些差役,人家吃好喝好抹抹嘴就走。 黔首黎庶却还得压下内心愤愤,赔着笑脸将人送走,不敢得罪了,就怕这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 想到此,翠香的爹忍不住抬起烟杆狠狠吸了一口。 又辣又呛的烟气灌进肺里,他咳嗽了两声,悄悄抬袖,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翠香他爹,你……”里长陪着他一块抽旱烟。 想要劝他别难过,可活生生的孩子就这样丢了谁能不难过? 想宽慰他没事的,但被拐走的孩子从来就没找回来过。 最终里长只长长的的叹了口气道:“我再去求求人,想想办法。” 他儿子白鹿书院念书,也不知有没有门路。 里长心底叹了口气,心说就算寻到了门路,所付出的代价可不是几筐农家干土豆茄瓜能付得。 想着里长抬头环视了一圈,正要再说些什么,却是浑身一颤,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来人。qqxδnew 里长看着翠香领进来的三个身影,腿抖着就要往下出溜。 三人身上标志性鱼服,可太有辨识度了。 即便是最偏僻村子的愚夫愚妇,也一定听过靖宁卫的大名。 什么朝中绝世大好官被靖宁卫构陷,九族全灭啦,什么村口漂亮姑娘去城里卖饼,被靖宁卫大官看上强抢之类。 上到构陷忠良,下到买包子不给钱,总之没听靖宁卫干过好事。 这身鱼服出现,几乎就代表着祸事临头。 赵鲤三人来到门前时,看见的就是院中全员目瞪口呆的场景。 “老何,我家里火上还烧着水呢,我、我先走了。” “啊对对对,我家也是。” 众人缩着脖子纷纷往外走。 只是路过赵鲤他们时,都会不由自主抖一下。 搞得赵鲤都怀疑,这个村子难道流行什么奇怪的打招呼方式不成? 村民走光后,院子里只剩翠香的爹娘。 “爹,娘,这是阿鲤小姐,是来帮我们家寻阿弟的!” 翠香没有把握赵鲤真会来管这事,担心他爹娘有了希望又失望,熬坏身子,却不知她爹的心脏都差点跳停。 只有翠香的娘,没有思考太多,直接跪下来磕了两个头。 对她来说,不管什么牛鬼蛇神,能帮她找到孩子,要她去死都成。 赵鲤将她扶起来:“时间紧急,不必客套了,我问问题,婶子,你一定要想清楚再答,不要错漏。” “虎头是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丢的?” 翠香娘亲抹了一把眼泪:“虎头三天前走丢的。他年纪小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们到处玩,可是那天下午到了吃饭时间还没回来。” 她抽噎了一声,继续答道:“我们四处去找,却找不到,村里有人说,看见虎头拿着拨浪鼓,吃着窝丝糖跟着一个老太婆走了。” 说到此处,她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是我没看好虎头,是我的错啊。” 在她的哭泣声中,赵鲤皱紧眉头:“还有其他家也丢了孩子?” “回官爷的话,是、是的!” 似乎是看赵鲤面善,又听翠香小声解释赵鲤的身份,翠香爹鼓起勇气答道:“那天村里丢了四个孩子。” “全是一天丢的?”一直旁听得郑连惊讶问道,来时他们看过这个村子。 不算是什么大的村落,村里的孩子才几个啊?一下子一天就拐走四个? 而且还是同一天? 郑连想到的问题,赵鲤和鲁建兴也想到了。 鲁建兴经验丰富,立刻想到了什么,上前抱拳道:“赵百户,是否让属下去周边村子查访?” “快去!”赵鲤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这样短期内大规模孩童被拐骗,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尤其灵气复苏背景下,如果有人存心搞事,足以生出大乱。 “是。”鲁建兴抱拳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回头道:“可要通知卢爷多带些弟兄来?” “通知。”赵鲤言简意赅道。 赵鲤行事,稳字当先,既然有组织,单打独斗大可不必。 鲁建兴走后,赵鲤叫翠香的爹去通知其他孩子失踪的家庭,很快翠香家的小院便立了一堆战战兢兢的人。 赵鲤坐在院中的竹椅上,郑连手中拿着随身携带的无常簿记录。 一一问询的结果,十分不好,这些人家的孩子全是同一天下午丢失,有男孩有女孩。 赵鲤皱眉听着村民的叙述,却感觉有些不对,右手双指按住眉心,打开心眼再次仔细看去。 身上有着灰色烟气的村民大多聚集在了这处院子,唯独远处还有一束灰烟孤立在外。 “那边的人家,是不是也有孩童被拐?”赵鲤伸手指去,“为何不过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众人想了许久,一时没想起来,那个方向哪家丢了孩子。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个声音怯怯道:“莫不是陈家?” 说话那又道:“可是陈家媳妇不是走丢,是自己跑的啊。” 第42章 卖婆帮闲 原来赵鲤指示的方向,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 一个多月前,陈家二郎的妻子大着肚子失踪了。 村里有人看见说,她跟着一个年轻男人走了。 听村民七嘴八舌地说完,赵鲤忽地挑了挑眉毛。 又是村里人看见的。 “到底是谁,亲眼看见孩童被拐走,又是谁亲眼看见陈家媳妇跟人走的?”赵鲤问道。 闻言,村民左右看看,想了想,有人道:“好像全是听村里油婆子说的。” “谁是油婆子出来答话!” “油婆子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在家养病呢。” 赵鲤心说,有意思了,目击失踪案的人全是同一个人,这人还病得恰到好处。m “去把她找来。”赵鲤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郑连,“郑连,你跟着去一趟。” 说完赵鲤给他递了个眼色。 先将人带来,如果反抗就出手。 郑连意会,合拢了手上无常簿,在一个村民的带领下,去了油婆子家。 油婆子家就在村子中心,不一会就到。 “官爷,前面就是油婆子家。”带路的村民抖手指了一下。 郑连大步走近,就感觉到一道视线,回望过去只看见一扇半开的窗户。 “油婆子,油婆子。”两人推开篱笆门走进院里,走到正屋门前,带路的村民一边拍门一边喊。 刚喊两声,还没听见回应,便见郑连上前,一脚踹在了门上。 靖宁卫踹门技巧点满,京中王公大臣的门都踹得开,遑论这村野人家的薄皮门板。 只听砰的一声,大门猛地撞上墙,嗑下大片墙皮。 郑连手握在刀柄上,疾步走进去,径直穿过堂屋,走向方才视线望来的那间厢房。 一进去,就嗅到了满屋子浓郁的香粉味,郑连屏住呼吸,抬袖掩住口鼻,腰间佩刀抽出两寸。 这房间外头看着简陋,里头却是妆台妆奁俱全,摆着一个雕花楠木衣柜和一架雕花大床。 床上帐子披红挂彩,花里胡哨。 被子里正躺了一个肥硕富态的老婆子,额上勒着一条抹额,正哎呦哎呦地叫唤。 看见郑连,她好像才清醒一般:“你是谁?为什么闯进来?” “靖宁卫传话,为何不去?”郑连问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屋子。 “官爷,不是不去,实是老婆子病得下不来床。”床上油婆子面色发白,满头大汗,倒是很有说服力。 郑连却冷笑:“没死都得去。” 说着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走到妆台前拉开妆奁,从里面捡了一支分量坠手的金钗:“你这婆子倒是富裕得很。” 床上油婆子一愣神,觑了一眼郑连,小心道:“那是老婆子我在路上捡的,正想上交给官爷呢。” 这油滑至极的话,让郑连又冷笑了一下。 他将钗子放进怀里,又走向一旁的衣柜。 猛地拉开,刀鞘在满柜子绫罗衣衫里翻搅了一下,确定没有藏人,这才走向油婆子。 床上的老婆子满头大汗已经汗湿了枕头。 郑连蹲下身查看了床底,直起身来:“走吧!还要我请你不成?” “这、这……”油婆子没料到,郑连拿了她一根金钗子,居然立刻翻脸不认人。 “官爷,老婆子我真的病了!哎、官爷,你干什么?” 郑连可不是什么尊老爱幼好脾气的主。 确定了这老婆子有问题,又怎么会等她继续废话。 一把掀了被子,将穿着单衣的油婆子从床上拖下来。 “救命啊!救命啊!”老婆子被郑连拖着,哭天喊地的拿出了村妇撒泼的手段,“杀人啦!有人要杀我这老婆子。” 这种手段用作村人骂架还行,真的对上靖宁卫这样的暴力机构,显然并无作用。 油婆子就这样,被郑连死狗一样拖到了翠香家的院子。 “哎哟,哎哟。”油婆子半真半假的躺在地上哀嚎。 郑连走到赵鲤旁边,轻轻耳语了几句,将怀中的金钗递了过去。 赵鲤接过在手中把玩,冷眼看着地上哭嚎撒泼的油婆子。 据村民所说,油婆子是个寡妇,无儿无女,靠走街串巷,做卖婆为生。 大景卖婆,与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和稳婆同是三姑六婆。 卖婆借性别之便,出入周旋富豪大族或小户人家的后院,一张利辨巧嘴,从事买卖,说事传言。 为情女传信,与贪官过付钱,总干些替人牵线搭桥的事。 其中固然暗藏职业歧视,但也不是毫无根据。 而这金钗子分量扎手,成色很新,出现在油婆子的妆奁里本身就值得怀疑。 那油婆子估计是看赵鲤面嫩无害,以为是她平日里接触的那些年轻小娘,便在拍着大腿坐在地上哭喊。 从她小时候死了爹妈,长大死了丈夫说起,又道现在年近花甲,病中还要受此搓磨。 都是多年的邻居,村民们听得面露不忍,只是碍于赵鲤他们身上穿着的鱼服,不敢说话。 赵鲤却不是吃她这套的人,冷眼看着她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看向赶来的里长:“陈家人怎么还没来?” 听见问话,里长急点了点头:“我亲自去催。” 里长抬步就要往外走,就看见一个面容黝黑的男人正慢慢走来,面上满是不甘愿。 见他来里长松了口气:“陈家二郎来了。” 油婆子还在地上哭嚎,赵鲤与郑连便带着陈家二郎进屋问话。 陈家二郎行了个礼,便垂头立在一边。 “你娘子什么时候不见的?”赵鲤问道。 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陈家二郎的神经,隔着几步都能听见他咯咯咬牙的声音,显是恨极。 “那个贱妇是三月初一,走的。” 说到走的两字,陈家二郎的脸红作了一片。 妻子的消失,对他来说是让他抬不起头的耻辱。 “她为什么离开?”郑连问道。 陈家二郎一震,愤愤看向郑连,但目光触及他身上鱼服时,又背脊一塌,垂头丧气回道:“村中油婆子亲眼看见那贱妇……”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看见那贱妇与货郎搂搂抱抱,一起走的。” “你是否去寻找过?”赵鲤冷眼看着几步之外脸涨得通红,似是受了极大耻辱的陈家二郎。 “那等贱妇,还去找她做什么?奸夫淫妇,带着野种死在外边才好!” 陈家二郎梗着脖子大声道。 “大声什么?” 赵鲤随手从桌上抄起一只茶杯,摔到了陈家二郎脚下,继续问道:“你娘子怀孕多久了?” 被摔碎在脚边的碎瓷一惊,陈家二郎老实回答道:“走时已经八个多月了,现在估计已经快要临盆。” 第43章 这人你保了?你配吗 赵鲤又问了陈家二郎妻子的生辰八字。 但他根本记不得,只说家中婚书上有。 赵鲤便让他出去拿婚书,又让郑连去将油婆子提进来。 郑连刚出去,外头传来一阵争吵骚乱。 赵鲤眉头一皱,起身疾步出去,就看见一个青衣中年人正伏在油婆子身上哭:“老姑啊,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了?” 油婆子好似找到救星一般,拽着这青衣中年的人的袖子抽噎:“我生着重病,被人拖来的。” 而一旁的郑连正与六七个差役对峙。 领头的是一个身着六品武官彪补服的青年,见赵鲤推门出来,先是一愣,而后想到些什么,唇角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我知道你们靖宁卫跋扈,但这桩案件归属我们五城兵马司,您二位是不是管过界了?” 知道他来者不善,但赵鲤不想跟五城兵马司无故起冲突,便掏出驾贴:“我们奉命而来,请见谅。” 那武官却看也不看驾帖,只是道:“这老婆子是我一个兄弟的姑母,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哪经得起吓?今日就由我带走,二位以为如何?” 说着不等赵鲤回答,就对那青衣中年人招呼道:“还不谢谢两位官爷?” 言语之中底气十足,似乎料定自己能出这头。 油婆子和那青衣中年人不由对视一眼,面上喜色闪过。 青衣中年人起身就要拱手致谢。 却听赵鲤一声冷哼:“谁让她走了?” 那武官一愣,知道赵鲤是不肯放人,自觉落了面子,声音带上些羞恼:“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标准的无脑二代发言听得赵鲤牙疼:“说说你是谁?” “我叫方槐,我叔叔是户部尚书方社。” 这叫方槐的武官说完,面上露出一丝得意道:“听闻赵侍郎家千金自甘下贱,投了靖宁卫。” “为这事,我叔父可是将你爹赵淮狠狠训斥了一番。” 方槐呵呵笑着,看向赵鲤神情得意。 他仗着叔父跋扈惯了,在他的世界里,似乎他叔父压了赵淮一头,他就能压赵鲤一头。 赵鲤闻言只觉好笑,抬起头,巴掌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纯良无害,小嘴一张却道:“所以方尚书是没把你狗绳系紧吗?放你这王八蛋出来乱逛?” “靖宁卫为陛下亲军,哪一个不是奉公守法为国为君?到你的嘴里却是自甘下贱?你要不要听听你在放什么屁?” 赵鲤猛然的发作,让在场诸人都是一惊。 尤以郑连和翠香为最。 郑连没想到赵鲤居然如此之刚。 翠香也没想到。 在她印象中,赵鲤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强撑着撒泼打闹,但任谁都能看出她很没有底气。 讨厌瑶光小姐,却总是小心翼翼地学着瑶光小姐的举止。 翠香此刻看着赵鲤的脸,竟感觉像是第一次见她一般。 这农家小院中,已是落针可闻。 方槐一愣之后,顿时大怒:“你说什么?” 他欲上前,被一柄乌黑刀鞘顶在胸口。 “退后!” 郑连握着刀,刀柄抵在他胸前,消瘦的面颊上满是威胁。 “你一个赵家弃女,不过靠着反咬亲爹入了靖宁卫,当真觉得自己得了依仗?” 方槐仰仗家中叔父,谋了个职位,平日里被属下吹捧,连上官也容忍他三分。 此时在众人面前被赵鲤一骂,再顾及不得,冷声道:“今日,这老婆子我保定了!” 听了他的话,那青衣中年人和油婆子对视一眼,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连连道:“多谢方少爷。” 油婆子更是撑起来,给他磕了个头:“多谢方爷为我这老婆子主持公道。” 这姓方的上下打量赵鲤,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 “瞧你生得不错,只是脸上一道疤毁有些毁人,但我不嫌弃,寻个机会定要试试,你那张小嘴是不是随时都这么利爽?” “放你娘的屁。” 郑连原本顾及他叔父,此时再听不下去,唰地抽出长刀。 却有人比他速度更快,方槐只觉眼前一花,带着刀鞘的长刀捅出。 干脆利落,正杵在他的嘴上。 方槐猝不及防之下,啊的惨叫一声,几粒花生米似的白牙伴随着一口鲜血,噗地吐在了地上。 “这张贱嘴别要了。”赵鲤冷着脸,将手里还沾着血水唾沫的刀鞘在他衣上擦了擦。 她的体质点不是白加成的,现在力气大得她自己都吃惊。 眼前这人叔父是户部尚书,确实是站在山巅的一群人,理论上他有依仗的本钱。 可那又如何? 赵鲤慢条斯理擦干净刀鞘。 跟随方槐来的五城兵马司差役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准备上前来。 锃—— 一柄长刀出鞘,青色刀身上花纹绽出冷厉银芒。 赵鲤一手执刀,一手执着狴犴腰牌,“靖宁卫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她将刀锋搭在方槐的脖子上,肃色道:“这柄前朝镇北将军爱刀到我手里还没饮过血,谁想试试?” 冷冽刀锋架在脖子上,皮肤几乎可以感受到刀身的凉意,方槐捂着嘴恨恨看着赵鲤,口中鲜血直流。 那几个差役不敢轻易上前,也不敢就此退去。 一时间双方僵持。 赵鲤抬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油婆子姑侄,对郑连道:“把那两个人带进去。”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怀疑油婆子勾结人贩,那么她这个侄儿如此之快地带着救兵出现在这里时,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 现在赵鲤只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带些人手。 来时她以为此事只是一桩拍花案,可是陈家娘子的失踪,却让她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对。 现在绝对不能让人把油婆子带走,甚至那个来得如此及时的侄儿,以及…… 赵鲤眼神晦暗地看向方槐。 “你等着。”方槐满嘴是血,说话漏风,但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跳,恶狠狠威胁到。 赵鲤闻言却只冷冷一笑:“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说完赵鲤叫郑连将他一把按倒,在翠香家寻了麻绳绑住。 然后一抬手,亮出腰牌:“靖宁卫办事,现在需要各位的配合,请各位积极尽到大景良民的义务。” 第44章 记仇不记 当一个传说中阴险狠辣,小儿止啼的天子亲军靖宁卫举着腰牌,告知你需要配合时,你能怎么办呢? 里长腿肚子打战的听赵鲤的话,领着村民将小院围住,不许人进出。 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面面相觑,最终束手,等着上官背后的人来捞。 而被赵鲤打得牙齿漏风的方槐,则被破布堵嘴,与油婆子姑侄一并拉进了房中。 翠香爹想了想,叫上家中大儿子,两人操着扁担,双双守在了门前。 赵鲤坐在翠香家堂屋的凳子上,面前是三个绑得如同蚕蛹的人。 郑连握刀守候在旁,得了赵鲤示意,先将油婆子提了出来,拿出她嘴里塞着的破布。 破布一拿来,油婆子立刻哭天喊地爆发出一阵喊冤声。 赵鲤被她吵得心烦:“郑连。” 郑连闻言配合的收刀入鞘,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匕首,狞笑道:“是!” 他本就双颊消瘦,一笑顿时阴郁度飙升。 正在地上哭喊靖宁卫欺负孤寡老妇的油婆子,抽抽嗒嗒降低了音量,只小声道:“冤枉啊。” “你什么时候看见陈家二郎娘子跟人离开的?” “是三月初一看见的。” 油婆子几乎不需思考地回答道。 “几时?” “戌时。” 油婆子再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就在村口,亲眼看见她跟一个穿着灰衣裳的男人搂搂抱抱,然后一块走了。” 赵鲤厉声喝道:“你那么晚去村口做什么?” 油婆子一昂首道:“邻村老姐姐寻我吃酒,便回来得晚些。大人只管去查证。” “那之后呢?” 感觉赵鲤语气缓和,油婆子更加有理有据道:“然后那两人还站在村子前互诉衷肠,说了好些腻歪情话,那灰衣货郎还道等陈家娘子好久了。” “这么说你听到了?” “对!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陈家二郎的媳妇和常来村中贩货的货郎。” “胡说八道。” 却是郑连反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两个要私奔的人还会站在村口大声互诉衷肠被你听见?” 油婆子挨了一嘴巴,嘴里泛出铁锈味,改口道:“没有大声,脸贴脸小声说的。” 啪! 话音未落,又挨了郑连一个嘴巴子:“脸贴脸小声说,都能被你听见,你得站得多近?那两人是死人吗?这都没发现你。” 油婆子两颊通红,郑连收着力道的两巴掌还是扇得她牙间见了血色。 见状被绑在一旁的两人同时呜呜了两声。 赵鲤又问油婆子是什么时候看见有人从村中带走孩子的。 即便是这样被抽了两巴掌,牙间都是血,油婆子依然清清楚楚地描述了每个孩子被带走的时间地点,甚至能说出拐子身上衣裳的花纹。 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赵鲤。 赵鲤心说她要不是现代选修过鉴谎,真的会被她骗过去。 谎言不用回忆,撒谎者能一丝不差地记住全部细节,且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以判断自己是不是骗到了人。 尽管这老太婆油滑至极,但撒谎者的基础要件她全部具备。 赵鲤冷哼了一声:“看来你还是对我们靖宁卫有点什么误解。” “郑连,上刑。” “是,”郑连上前,踩着油婆子的手,匕首一翻,撬了她一个手指甲盖。 凄惨的叫声,回荡在屋内,旁边刚才还呜呜的两人顿时不敢再发出声音。 “就是同人私奔,就是被拐跑了。” 油婆子咬死了牙,不肯承认撒谎。 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官爷,陈家二郎回来了。” 赵鲤拿到陈家二郎送来的婚书,开始测算陈家娘子的生辰。 这一算,赵鲤的心便猛地一沉。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 三月初三遭逢空亡,不但已是阴人,且极凶死法,不得安宁之像。 赵鲤盯着在地上丝丝抽气的油婆子:“陈二娘子死了。” 油婆子面上一瞬间露出惊慌,但很快遮掩过去:“我不知道。” 她脸色煞白,眼睛不停游移。 “她怀着孩子,一尸两命。”赵鲤幽幽地说着,坐回了凳子上。 “陈二娘子死了,那些一同被拐走的孩子想来下场也不会太好。” 闻言,油婆子哆嗦了一下,迅速埋下头去。 赵鲤轻笑,叫郑连将她嘴堵上,把方槐拖了上来。 审问油婆子的过程中,她一直观察着这三人,油婆子不提,油婆子的侄儿面上并没有露出明显惊讶,显然知情。 考虑到大景对于拐子和采生折割的处罚,想撬开姑侄俩的嘴比较难。 但在场却有一个人不同——方槐。m 在听见牵涉孕妇和孩子时,同样被堵着嘴的他呜呜喊了两声,面上露出惊恐神色直摇头。 此时嘴里的破布取出,他便迫不及待喊出声来:“我不知情。” 方槐不是不带脑子的蠢货,看油婆子就知道,此事她必有牵扯。 他来时以为至多只是小案,借势压下即可。 虽见靖宁卫在时,心中也有些慌张,但看见带队的是赵鲤这个新入菜鸟,便想着不会是什么大案。 没想到靖宁卫居然离谱地把这样一桩牵涉人贩和人命案交到了赵鲤这个才进靖宁卫几日的人。 心中暗道自己此翻阴沟翻船,方槐躺在地上交代起来。 原来油婆子的侄儿油向,是方槐这帮浮浪子弟的篾片帮闲。 所谓篾片帮闲,就是一群游手好闲,消息灵通的人。 或有酒楼新出奢华菜式,或有老鸨手下雏妓欲寻恩客开苞…… 他们知道消息,就搭桥牵线,每次帮衬,换些钱财以肥口养家。 油婆子侄儿前些日子揣了些财货来孝敬,只说会遇上些麻烦。 他当着其他人的面,收下了钱财,拍着胸口满口答应。 今日油向着急忙慌地来找,方槐没多想,就带上人来了。 却没想到撞上这样的事情。 说到此,方槐抬起头,看向赵鲤:“赵姑娘,我当真不知情,只是被小人谋算,你若能放我这回,我必有厚报。” 他胡须上满是血,嘴里露出几个缺口,以后说话都漏风。 赵鲤笑问:“我把你打成这样也不记仇?” 第45章 猜疑与信任 方槐倒是光棍:“是我自己撞上的!我活该!”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赵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问道:“你知道这油向平时多跟什么人接触吗?” 方槐挣扎着从地上盘坐起:“我若是说了算功劳不算?” 赵鲤只是挑了挑眉:“我也不骗你,事情很大,我没有把握你没牵扯其中,但若有帮助,说不定能洗干净你身上的嫌疑,你自己斟酌。” 方槐思考了一瞬,扭头朝着地上的油向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转回来,嘴里漏风地说道。 “这王八蛋平日就是个奉趋凑趣的帮闲混混,从今年才开始手边阔绰起来,好似……好似……” 回忆了一下后,想到些方槐面色猛的一变:“好似是他开始结识宁肃侯府的人开始。” 方槐话一出,赵鲤便看见油向浑身一抖,将自己蜷成了虾米。 赵鲤确定这人没在祸水东引后,与郑连对视一眼。 她打定了主意在盛京混饭,自然要搞清楚京中谁是谁。 宁肃侯府,开国功臣之后,传承至今已经六代。 世袭荣誉、财富联姻,虽现在没落,但谁也不敢小瞧这种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 更麻烦的是,宁肃侯与沈之行交好。 同样属于在坊间被唾骂的狗阉党。 赵鲤忍不住心中叹气,复杂的社会关系就是烦人。 不知沈晏是何立场。 想到此赵鲤眼中一片晦暗,若是因活人的人情世故利益纠葛不能继续追查,她便只好用死人的办法。 终究要救出那些孩子,否则她无法心安。 郑连不知赵鲤如何想,眼观鼻鼻观心立在旁边,一言不发等她决断。 赵鲤正想叫里长出去送信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郑连打开门,便是一愣,急忙拱手道:“沈大人。” 沈晏身上穿着绯红飞鱼服,腰间配着雁翎刀站在门口,高大的身材将门外光线都遮挡了大半。 心中有事,赵鲤看着背着光的沈晏,莫名的觉得他神情比平常更加阴郁。 “沈大人。”赵鲤上前拱手行礼,正欲再说什么,就看沈晏掏出了一个大油纸包递来。 赵鲤双手接过,油纸包沉甸甸的坠手,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大包的窝丝糖。 裹满了炒香的黄豆粉,分量多到惊人,正常人绝吃不完。 窝丝糖……正是本案拐子诱拐孩子时的道具。 莫不是在暗示什么吗? 她小心抬眼去看,沈晏却正好别开了脸, 赵鲤心中一坠。 沈晏将自己来的路上买的窝丝糖递给赵鲤后,有些羞涩,不去看她。 只是看着地上绑的三人问道:“如何了?” “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晏愣了一下:“听见李庆回镇抚司叫人,就顺路来看看。” 犹豫了一瞬,赵鲤还是想要给沈晏多一分信任。 小声将事情大致经过说了。 抬头,就看见沈晏紧紧蹙着眉头,看向方槐的眼神相当不善。 方槐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对赵鲤他敢嚣张敢放话,但对沈晏,即便是他叔父来了,也不敢当面摆脸。 沉默良久,沈晏微微眯了眯眼,扬起唇角:“郑连,把人带去诏狱。” 方槐和赵鲤同时色变。 “我不去诏狱,我不去诏狱。”方槐在地上蠕动起来,拼命往后爬。 坊间百姓传言,诏狱是人间魔窟,如方槐这样的人,却更能具象化的知道诏狱的可怕。 那是个能让尸体开口招供的地方。 进去就是皮酥骨烂。 即便是有幸出来,也多半是个废人。 方槐的恐惧,真实地传递给了一旁的油婆子和油向,两人嘴里同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晏转过头来看向赵鲤道:“做得很好。” 赵鲤神色顿时迷茫,什么? 沈晏耐心解释道:“下次再要遇上出言不逊的,不必留情,也不必自己动手。” 是说这个吗? 她刚刚还在猜忌的上司超护短。 这个认知让赵鲤感觉很羞愧,不由低下头去。 想了想开门见山道:“沈大人,牵扯宁肃侯府,应该怎么办?” 沈晏毫不犹豫道:“该怎么查怎么查。” 随即他想明白刚才赵鲤为何神色有些奇怪,低声宽慰她:“不必担心,我顶着。” 我顶着,虽只是三个字,却让赵鲤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酥痒。 这种感觉,随即被极大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愧疚冲刷掉。 她不必担心不能继续找孩子,并且她现在为自己猜忌沈晏感觉亏心。 赵鲤不由抬起头道:“沈大人,回去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看着她仰着的脸庞,沈晏袖下手指搓动两下,抬手握拳挡住唇角的微笑,轻咳了两声:“都行。” 赵鲤点头道:“好。” 沈大人好像有点咳嗽,回头给他熬点川贝梨汤。 两人说着话,地上的方槐感觉自己都要崩溃了。 他下诏狱竟然是因为出言不逊? 只是任他如何挣扎,还是被郑连拖走。 正在这时,卢照大踏步走了进来:“阿鲤,我们亲自去查了黑陶作坊仓库,全部整理在这了。” 赵鲤接过卢照递来的册子,快速扫了一遍。 视线顿时定在一处。 就在邻村的一处酱菜作坊。 地址上用红笔勾了个圈。 显然卢照路上曾和沈晏讨论过,两人都认为此处问题最大。 时间紧急,他们分成两拨人马,卢照在此审讯油婆子二人,看看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 而沈晏赵鲤带着人,前去那处酱菜坊。 一行人一路疾驰。 那个酱菜坊位于邻村外围,在一条隐蔽的小巷子末端。 隔着老远便闻到一阵酱渍腌物的臭味,小巷之中污水横流。 鲁建兴早已等在那里,上前拱手道:“临近村落也有孩童失踪,初步估计有三五之数。” “这里弟兄们盯梢许久,未有人进出,也未发现异常。” “好!”沈晏颔首,和赵鲤并肩站在一起。 赵鲤开了心眼一看,顿时皱紧了眉头:“即便不是这里,这里也一定发生过些什么。” 巷子末端的酱菜坊里,黑色骴气冲天,还汇聚了大量灰色烟气。 第46章 白莲教 经了赵鲤的确认,鲁建兴双手拢在嘴前,惟妙惟肖的学了几声鸟叫。 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巷中,眨眼间便站了十来个服饰各异的大汉。 呈包围状,无声向着小巷末端的酱菜坊围拢过去。 赵鲤也提了刀走上前去。 沈晏本欲阻拦,想了想却没开口,只是默默护在了她的身后。 鲁建兴领着两个提着破门撞木的汉子,以口型倒数到一时,撞木猛的朝门撞去。 这作坊的门闩并不是什么好货色,立刻断做两节。 酱菜坊里正站着好几个青壮男人,在院落一角拴着几只羊,院墙上满是腥臭羊血。 见门被撞开,这些人并没有露出惊恐神色,反倒怔了一下后,迅速从各处抽出武器,冲杀过来。 这些人来势汹汹,与冲入的靖宁卫厮杀在一起。 一个高瘦麻杆一般的瘦高个,似乎是看赵鲤矮小又是少女模样,当她好欺负,便直直冲了过来。 赵鲤暗自呼出一口气,迎了上去。 相比起前世一枪撂倒的畅快,这种冷兵器肉搏,她的经验较少,因此十分谨慎。 那瘦高个起初并没有将赵鲤当回事,直到挥出的大刀赵鲤挡住,刀身反震回来的力道,才让他意识到不妙。 赵鲤伤渐好后,便开始跟着沈晏清晨习武,虽然蚀月三杀刀法才刚刚入门,但对付眼前这样的人已经足够。 她跨出一步,荡开对方武器后,趁势贴近,手中长刀似利爪,在那瘦高个绝望的眼神中,角度极刁钻的刺进了他的下颌。 破开最柔软的下颌,穿过牙膛,随后刺入脑中。 柔软的大脑,被利刃搅得稀烂。 这瘦高个只咯了两声,便歪倒下去,身下洇出大片鲜血。 长刀刺入肉体的绵软滞涩触感,忠实的通过亮银刀身传递到手中。 赵鲤有些不适的皱了皱眉,踩着那人的尸身,拔出长刀。 沈晏一直立在她的身旁,看她适应良好的甩去刀上血渍浊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赵鲤却有些郁闷,她总算知道为何沈晏说这刀法阴狠了。 她本打算留下活口,却没想到身体自己照着套路动了起来。 就在赵鲤解决了敌人时,那些对上靖宁卫的人也纷纷落败。 或被斩杀,或是被擒。 鲁建兴等押着四个人过来,其余人则散开去寻找孩子的踪迹。 那领头之人乱发覆面,面上有一道刀疤,一双狼似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人看。 “狗官!” 说完抬头想要吐唾沫,被鲁建兴眼疾手快的一把按在地上,还没吐出来的唾沫又自己咽了回去。 这刀疤脸贴在泥地上,尤自大喊大叫道:“狗官!朝廷鹰犬,你们不得好死。” 配合着他破烂的衣衫和愤慨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受了什么迫害。 赵鲤没忍住,上前扬起刀鞘,抽了他一个嘴巴子:“那些孩子呢?” “老子不会说的!老子不怕死,狗官!有种你们上刑,喊一声老子是狗娘养的!” 赵鲤长见识了,这个世界人贩子是什么奋起反抗的义士不成? 她嗤笑一声,看向其他几个俘虏:“你们也是绝不屈服?” 那几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冷笑连连。 “好!有骨气。” 赵鲤正琢磨着怎么料理他们时,一个靖宁卫走来道:“孩子找到了。” 被拐来的孩子都关在后院。 大约十来个孩子,都被堵了嘴,关在后院腌酱菜的空大缸里。 似乎是喂了什么药,孩子们各个昏昏沉沉。 赵鲤嗅到血腥味,走到近前,心中一突。 这些孩子中只有半数还是完好的,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应当是才拐了来,还没来得及下手。 但其余的状况就不那么好。 大半都肢体不全,有的缺了手,有的缺了腿,有的索性手掌脚掌都没了。 口中塞着米糠,断肢上扎着满是污血的绑带。 拉撒都在大缸中,浑身都是恶臭污物。 熬过了这关,幸存下来的孩子就会被那些人控制沿街乞讨。 即便是见惯了恶人恶案的靖宁卫,也被这惨烈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后院厢房中搭着一个大通铺,上面乱七八糟几床破被子,地上散落着几只臭鞋。 这些孩子被暂时安置在这大通铺上,等待大夫救治。 赵鲤放下手中的孩子,就有靖宁卫来报,在另一间屋中发现一间暗室。 沈晏怀中同样抱着一个孩子,闻言和赵鲤对视一眼后,将怀中孩子放下,两人一起走去。 刚一进那间屋子,赵鲤便嗅到了满屋子的檀香味。 与污糟恶臭的院落不同,这间房间收拾得异常干净。 几乎是一尘不染。 看着像是一间佛堂,但神龛供奉的却是一个无名的空白神主牌。 经过了先头人的一通翻找,供桌被移动开。 供桌下巴掌大的青石砖被起了出来,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那洞口仅够一人通过,正散发着丝丝寒气, 已经有一人牵着院里那只羊,执着蜡烛下去探路。 赵鲤四处查看时,扭头便看见沈晏眉头紧蹙,看着供奉在神龛前的一个白玉莲花烛台。 赵鲤不知那东西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努力搜索许久,才回忆起一个相关的东西——白莲教。 这个结社宗教一直被视为事魔邪党,一旦发现就会被毫不留情的剿灭。 但在这个落后的时代,这种邪党教派,在山野之中有着充分的生长土壤和空间,所以一直屡禁不止。 在这种灵气复苏的背景下,邪教淫祀是最叫人恶心的东西,没有之一。 甚至说,某种情况下,这样的邪教疯子造成的破坏力还要大于诡物。 “沈大人,是白莲教吗?”赵鲤的眉头同沈晏一样皱紧。 这些邪教,若是不能及时扼制,任他们如野草一样乱长,一定会惹出大麻烦。 赵鲤和他们打过交道,太清楚这些疯子会对平民造成怎样的伤害。 沈晏也意识到了这些,眉头紧皱。 洞中传来咩咩的叫声,先前进去的那个靖宁卫牵着羊走了出来。 看来里面并没有危险,但他脸色却是一片铁青:“沈大人,赵百户,里面……” 第47章 跟上来的脐带 赵鲤本以为这密室应当不会太深,但跟在沈晏背后进去,便被里头的寒气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黑黢黢的洞口一进去,就是一道向下、极陡的楼梯,每一阶都只有巴掌宽。 沈晏和赵鲤不得不侧着身子,慢慢往下走。 这种环境若是出现变故,会非常危险,因此两人都保持着警惕。 沈晏坚持走在前方,赵鲤看着他宽大的后背,只得握着刀柄,小心地禁戒着四周和头顶。 所幸这段台阶并不算长,很快赵鲤便感觉前方有一丝光亮闪过。 又下了几步,一间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密室,赫然映入眼帘。 这密室正中摆放着一个铜鼎,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 这里的檀香香气更是重得让人鼻子发痒。 而右手边,赵鲤赫然看见供桌前摆放了一整面墙的牌位。 但与普通祭祀不同,这些排位都是酱红底,鲜红的字迹。 案桌上供奉的,也不是给死者的白烛白线香,而红烛黑香。 赵鲤凑近一些,仰头去看。 最上层最大的牌位上,写着一个名字:“柴衡之灵位。” 她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正想询问沈晏,就看见他铁青的脸。 赵鲤愣了一下之后,猛然记起。 柴,大景皇族姓氏。 而柴衡赫然就是当今天子的名字。 即便是赵鲤对皇权并无多少敬畏,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在这里设灵,显然是想咒死皇帝,不,不只是皇帝。 赵鲤再定睛一看,皇帝牌位之下第二排,沈之行、沈晏的名字也赫然在列。仟千仦哾 这下赵鲤便明白,为何那个靖宁卫会面色铁青了。 在这些灵位的两边,挂着一些血红色的幡子。 上面写着:白莲下凡,万民翻身。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赵鲤浅浅呼出一口气。 这下事情便又不是某个勋贵那么简单了,这样的大案,必然杀得血流成河。 沈晏还皱着眉,在看那满墙的牌位,赵鲤知道他应该是在对照朝臣的名字。 赵鲤没有说话干扰他,而是吹亮带着的火折子,四处探查。 就在这时,中间铜鼎的火焰突然闪烁了几下,似乎是里面的油脂耗尽,将要熄灭。 焰光忽明忽灭的跳动,赵鲤忽地察觉到地面有些什么。 她蹲下身去查看, 青石地面上,被人为地刻出一些石槽,里面填充着一些粉末。 赵鲤轻轻捻起一些,在指腹上细看,发现是一些礞石灰。 这些填充满礞石灰的石槽,组成了一些诡异的线条纹样。 赵鲤站起身仔细端详,便发现这些线条连接着密室左右两边摆放着的两口的大黑缸。 而缸上,画着一个腹部裂开巨大裂口的无脸女人,一根脐带从女人的腹中伸出。 脐带末端是一个呱呱哭泣的红色婴儿。 赵鲤猛地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白莲教的疯子! 他们将掳来的孕妇,剖腹取子。 再将母亲的尸首和婴儿尸首分置在藏魂缸中,一左一右摆放。 又用隔绝阴阳的礞石在地面布阵。 被活着剖腹取子的母亲,心中牵挂永远是腹中胎儿。 而将足月的胎儿已经有了魂魄附体,想要回到母亲的腹中,想要出生。 母子连心,他们的魂魄可以感应到彼此近在咫尺。 却被礞石断绝阴阳,永远也找不到去对方身边的路。 真正的咫尺天涯。 以这样阵势邪法撩拨的母子,会在一日日的寻觅无果后,怨煞冲天。 这些人就是意图用这样的煞气,来诅咒牌位上的人。 赵鲤猛地握紧了拳头,如果没有猜错,整个密室墙壁地面都是特制的,能聚阴囚煞。 铜鼎中的油脂,也应夹杂了缸中母子的尸油。 这样点起火盆时,可以安抚住缸中怨灵,让她们暂时平静。 但一旦火盆熄灭,母子煞的凶戾又会爆发。 “沈大人,走。” 赵鲤扫视一圈,没看见灯油在哪,眼看火焰将熄,来不及解释,急忙将沈晏推出密室。 身后焰光摇晃,赵鲤刚将沈晏推出密室,那鼎中的火焰呲一声熄灭。 两人置身在黑暗中之中。 “走!” 沈晏不是那种关键情况,问东问西的傻逼。 在赵鲤推了他一下后,就反手拽住赵鲤的手,反客为主拖着她往上走。 黑暗之中,他们不能视物,但沈晏速度极快,眨眼间,已经能看见出口透下来的光。 出口越来越近,沈晏先一步踏出,手还拉着赵鲤的腕子,赵鲤跟随其后。 就在赵鲤只差一步出来时,她猛的脚下一绊。 余光可见一根血红脐带从黑暗中探出,缠住了她的脚脖子,不停顺着腿向上,往她腿间钻。 黑暗中可听一声婴孩的啼哭。 那孩子发现了女性母体,想要回到温暖的子宫中。 赵鲤一只手被沈晏拉着,另一只手反手抽刀撩去。 前朝将军一生长伴左右的佩刀煞气冲天,刀刃一接触红色脐带,便发出滋滋的声音。 脐带一刀两断,黑暗中那婴儿的哭声瞬间更加惨烈。 赵鲤后脖领一紧,拎猫一样,整个被沈晏提了出来。 而后沈晏从身后将她拦腰抱起,往后退开。 赵鲤腿上缠着的半截红色脐带,在接触到阳光后,冒出一阵阵青烟,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蜷缩成干巴一小截。 “快把供桌抬回去!” 赵鲤顾不得自己像是个娃娃一被沈晏揽腰抱在怀里,对着房中其他靖宁卫喊道。 沈晏冲出来时,房中靖宁卫便吓了一跳,此时听赵鲤喊,急忙动作起来。 他们刚刚将供桌挡回洞前,那根肠子似的红色脐带又沿着阶梯爬了上来。 就像一条红色小蛇,在地上簌簌爬动,立在洞口,左右探了一下。 随后目标明确地指向赵鲤。 即便此时房中还有阳光也不管不顾,想要伸过来。 只可惜刚探出头,挡在洞口供桌上的白玉莲花烛台发出一阵神圣洁白的光晕。 那脐带就像是接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嗖的一下,整个缩回密室的洞中。 黑暗中,婴儿的哭声顿时尖利。 “填回去,填回去。” 赵鲤双脚离地,还挂在沈晏的怀里,指着那堆从地上起出来的青砖。 这时,她才扭头对沈晏道:“沈大人,可以放我下来了。” 沈晏眼神游移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噢。” 第48章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临时任务:出生。」 「任务描述:他还未来得及出生,便先学会了啼哭。他喜欢你温暖的身体,你会让他得偿所愿吗?」 「注:解决难度取决于同情心的多少。」 赵鲤被沈晏放在地上,看着靖宁卫将青砖回填。 这些同样掺杂了礞石粉的青砖,可以将密室中的母子煞困住。 赵鲤查看着系统刷新出的新任务,脑中思索不停。 这个任务确实就像备注中所说,解决难度可高可低。 地底密室的母子煞,想来就是陈家二郎的妻儿,时日尚短,煞气还没有到难以收场。 赵鲤若想走捷径,完全可以挑选一个晴天,把佛堂挖开,将地下的密室整个暴露出来。qqxsnew 但那样,地下的母子将魂飞魄散,永无轮回的机会。 想着系统,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先学会啼哭的任务描述,赵鲤叹了口气。 先想想更好的办法吧! 想着她火冒三丈的走出佛堂。 以刀疤脸为首的几个俘虏还五花大横躺在院中,嘴里塞着破布,防他们自杀。 看见赵鲤过来,依旧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 头领抬头看着赵鲤,冲她冷笑。 赵鲤没说话,一脚跺在了他的双腿之间。 她增加的十五点体质,在这时起到了重要作用。 原本身体还有些弱,增加了体质后,她的力气还要超过壮年男人。 当时刚从井中爬出,腿软的她尚且能踢得赵开阳差一点不能人道。 现在力道便更上一层楼。 这里可没有什么刑讯逼供罪,也没有什么灵能人员管理法,赵鲤打起人来根本不需顾及。 即便是再硬的骨头,也有弱点。 这刀疤脸首领双眼一突,堵着布条的嘴里溢出一声闷哼,在地上蜷成了虾米。 她的突然发作,看得旁边的鲁建兴等人眼角一跳。 怕她冲动,鲁建兴上前欲劝,被同样有些肉皮发紧的沈晏抬手拦下。 不过是心气不顺打两个人而已,算什么大事。 沈晏抱着胳膊在旁边看。 赵鲤十分公平的一人一脚,踢得满地的虾米。 踹了一脚还嫌不够。 杀人诛心,对付这些邪教强硬分子,她也有她的手段。 微微弯下腰,赵鲤凑近那刀疤脸,冷声道:“你以为你现在是在为了你的无生老母奉献,就算死了也能光荣的回归天国怀抱?” 赵鲤冷笑着:“你别做梦了!在你死后,我一样会把你的魂魄封入藏魂罐里。” 这刀疤脸神情一变,面上带着痛苦神色,仰头看来。 他不解,为什么这种秘术,这个朝廷鹰犬会认得。 真正让他畏惧的,却是她口中所说的手段。 他不畏惧死亡,甚至享受死亡,但他害怕死后不能魂归极乐天国。 看他脸色剧变,赵鲤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疯子在想什么,你觉得虐杀孩子,杀死孕妇是奉献,他们是活该去死,你觉得自己死后会回到你们无生老母的怀抱,永享极乐。” “不,你没有这样的机会,生前你会受尽苦楚,死后我会把你的灵魂放进填满朱砂的藏魂罐,然后沉入海底。” “你会被火烧,被水淹,极热极寒,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回归无生老母?做梦!” 在知道这群人的身份后,赵鲤的威胁远比上刑更具威慑力。 领头的刀疤脸呜呜的喊叫起来,挣扎着在地上蠕动。 不需追究,赵鲤就知道他在用最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 可她不在乎。 发泄完心中戾气,她心情好转了些。 视线落在了一个情绪格外激动的年轻人身上。 这样一群人,只要找到一个可以突破的点,就足够。 赵鲤给鲁建兴使了个眼色,鲁建兴便会意地将那个涕泗横流的年轻人格外拉到一边。 果然,这个年轻人很快就开了口。 他们确实是白莲教的教众,盘踞在这酱菜作坊。 干些鬼祟的事情,一边糊口一边发展教众。 三月前,这个刀疤脸的香主从北方总坛,来到这里,在这个熟悉采生折割的男人带领下,他们才开始干起拍花子的事。 一个月以前,这个刀疤脸带回来很多金银,道是贵人请他们办一件大事。 刀疤脸就用那些钱财,在地下修筑了那间密室。 并且一个月前带来那个孕妇。 “我们不知香主究竟做了什么啊!” 这年轻人本就是白莲教在周边乡村发展出来的信众,没经过什么事,此时吓得涕泗横流,急急撇清自己。 “香主施法从来都是避着我们的,怎么料理那些孕妇孩子也从不叫我们知道。” 对于这样的说法,不管他自己信不信,反正赵鲤是不信的。 沈晏坐在上首冷眼看着他:“你们为什么那么密集地在一个村子诱拐孩子?” 这年轻愣了下,回忆道:“似曾听香主说过,那贵人要办的事情需要用到很多孩子。” “油婆子是白莲教中什么角色?” “是,是信众,不过那油婆子很有本事,颇受尊重。” 交代完,这年轻人磕起了头:“求各位让我好死。” 他显然很害怕,用了很大的力气,鲜血顺着黝黑的面庞滑下来。 没有人回答他,他很快被鲁建兴拖了下去。 远远的传来他的哭喊声:“红尘如狱,众生皆苦,轮回不止,忧患不休,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求官爷让我好死。” 他不求活,没有愧疚,只想死去,回归无生老母怀抱。 赵鲤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但还是觉得恶心。 心中郁郁,她掏出之前沈晏给她的窝丝糖,手上脏,就低头去咬了两大团进嘴里。 甜丝丝的糖和这香喷喷的黄豆粉,味道在舌尖上铺开,赵鲤心中的郁闷小了一些。 她察觉到一道视线,抬头看去,沈晏垂眸坐在那里。 她以为是自己感觉错误,将糖好生包好,揣进怀里。 这时沈晏开口道:“那些牌位里,有些不太对劲,有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虚虚写下一个名字:宋宏浚。 “宁肃侯府世子。” 第49章 真正的目标 宁肃侯府世子——宋宏浚。 这个名字列在那些牌位最下面一排靠右的位置。 在一堆位高权重的人中,宁肃侯府世子被诅咒乍一看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 但在沈晏这样的靖宁卫情报机构头子眼中,却能准确地找到不同。 宋宏浚是宁肃侯长子,按照侯府长子以稳重为先的标准养大。 一未出仕为官,二未曾有过什么出格出名的事迹。 在一票朝廷重臣之中,他的名字混杂其中就是最大的违和。 赵鲤认真听完,若有所思 按照地下的密室的布置,似乎十分吻合白莲教教众诅咒皇帝和朝中重臣的动机。 但此时听见沈晏所说的这一处违和,赵鲤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混杂其中的宋宏浚才是主角,反而其他人都是配角! “若是能知道宋宏浚生辰,或许我们就会有答案了。”qqxδnew “如果宋宏浚的生辰与陈家二郎娘子生辰一致,那么,可能本案真正的目标就出现了。” 赵鲤说着,与沈晏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的点了点头。 …… 黄昏。 盛京城门将闭上,络腮胡的城门尉扶着腰带立在城楼之上。 平常他不会这样勤勉,但今日不同。 今日自午时起,靖宁卫镇抚司动作频繁。 连续有几拨人出城。 作为看守京城门户的守门犬,城门尉对这些最为敏感。 心知恐出大事,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果然,正在城门将闭之时,正中御道上,远远地奔来一队人马。 马蹄隆隆,身后烟尘滚滚。 城门尉心中猛地一颤。 皇城御道绝不是谁想走就走的,更不用说在其上奔马。 他立刻跑下城楼,一边喊道:“移开拒马,开城门!” 眨眼间,那队人马已到了近前。 当先一人,马笼头上系着红色绸带,手中高举一面牌子,在前开路。 城门尉心中一颤,是靖宁卫缇骑。 他又看见那开路的缇骑身后,有一人身穿绯红飞鱼服。 靖宁卫中,有资格穿飞鱼纹样的,只有靖宁卫指挥使沈晏。 城门尉招呼着士兵往两边退开。 刚让开道路,那支骑队就毫不停留地从他身边奔过。 城门尉吃了满嘴灰,却没有抱怨,看着那队骑士中一个娇小的背影,有些发愣。 许久才呸呸啐了两口满是灰的唾沫,猛的打了个冷颤。 出大事了! 这样牵扯到皇帝的巫蛊之案。 牵扯朝中大半朝臣,已经不仅仅是一桩诱拐案件。 沈晏着人包围村子,牢牢看守住酱菜坊后,便带着赵鲤快马加鞭回京面见隆庆帝。 一路奔马,畅通无阻进入皇城,沈晏单独带了一身尘土的赵鲤,过了奉天门。 在一个宦官的带领下,疾步走到勤政殿偏殿。 “沈大人,陛下召您前去。”一个笑眯眯的老太监道。 “有劳张公。” 沈晏抬步欲走,却又停下,对正看着房梁雕花,惊叹做工的赵鲤道:“阿鲤,你待在此处不要走动。” “也不必害怕,等待陛下召见即可。” 见赵鲤乖乖点头,他才放心离开。 倒是那个带路的张公公面上露出些探究神色。 虽说好奇这古代皇宫什么样,但赵鲤绝不会毫无分寸的乱走动。 奔马赶路,她骑术不佳,大腿内侧被马鞍蹭得生疼。 沈晏走后,赵鲤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等待。 想了想,将怀里的窝丝糖掏出来,一边吃糖,一边研究桌子的象牙摆件。 糖揣在怀里有些化了,也有些腻人,她吃了两块,从旁递来一盏茶水。 赵鲤一愣,抬头去看。 一个温润儒雅,十分英俊的中年人正和善地看着她。 赵鲤看他穿着宦官服饰,虽不知他是谁,但能在宫中行走显然也不会是常人。 急忙站起身双手接过了茶:“谢谢。” 沈之行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笑了:“不必紧张。” 乖乖一小个,坐着吃糖的样子确是讨人喜欢。 沈之行笑眯眯地看着她:“走吧,陛下召你。” 其实皇帝召见一个小百户,哪里需要沈之行亲自来。 他只是想来瞧瞧,这个让他侄儿天天泡在镇抚司,家都不回的小姑娘是什么模样。 “是。”赵鲤急忙起身,跟在沈之行身后,抬袖擦了擦自己面上的黄豆粉。 走进勤政殿中。 比起阴冷冷的偏殿,勤政殿中灯火通明。 殿中站立数人,赵鲤抬头扫了一圈,除了沈晏,站在一排的五六个老头子里,她见过三个,还上脚踹过一个。 这样一想,面见一个封建帝王的紧张顿时消散大半。 “赵鲤参见陛下。” 她刚行礼,就听到远处传来一个温和声音道:“不必多礼。” 隆庆帝站在高处,他沉迷求仙问道,对赵鲤这个启了宿慧的小姑娘,早就想要召进宫来见见,便道:“赵百户起身答话。” “谢陛下。” “大致事情,阿晏已经说了,现在你说说看,该怎么办?”隆庆帝问。 赵鲤组织了一下语言,回道:“如果所料不错,宁肃侯府世子才是第一目标。” “这一点,需要验合宁肃侯府世子生辰才能知道。” 隆庆帝没有丝毫犹豫,命内侍去取。 这类将要承爵的勋贵子弟生辰、样貌记载在宫中,以免混淆袭爵子嗣的事件发生。 八字很快被呈来,交到了赵鲤手中。 只一眼,赵鲤就知道,没错了。 这场事件主要针对的,确实就是宁肃侯府世子,宋宏浚。 死人都会妒恨活人。 密室中的母子煞,煞气相冲的第一目标一定不是旁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宋宏浚。 这才是那个刀疤脸,特意挑着陈家二郎妻子来做母子煞的原因。 那些孩子掳来也是因为宋宏浚生辰将近。 刀疤脸想在宋宏浚生辰那日,通过采生魂的邪法,撩拨激怒母子煞,直接咒杀宋宏浚。 “陛下,宁肃侯府世子生辰确与陈家二郎妻子生辰一模一样,可以确定,宁肃侯府世子就是目标。” 说着,她将陈家二郎的婚书呈送给隆庆帝。 隆庆帝看完顿时面色铁青。 第50章 出缇骑 被诅咒的同时,发现自己只是个添头。 这种心情落在万人之上的皇帝身上,便让人格外郁闷愤怒了。 隆庆帝面色阴沉地将两个生辰递给下方阁臣传阅。 “赵百户以为,此事该怎么办?” 赵鲤想了想,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她决定先安慰安慰这一屋受了惊吓的老头,免得他们夜里睡不着:“首先,各位不必担心那个诅咒,不会对各位造成伤害。” 如果咒法能这样群体攻击,那白莲教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只有生辰一样的人,会被冲煞。 旁人顶多就是时运低一些,晒晒太阳就没事了。 此话一出,果然听见隆庆帝带头松了口气。 这种神神鬼鬼已经真实出现的情况下,知道自己被诅咒,没人能淡定。 尤其从前最铁齿的林着。 亲眼见过那些诡事,他已经从最坚定的无神论者,转向来另一个极端。 隆庆帝面上神色一缓道:“好。” “接下来,只需要抓住凶手,解决母子煞即可。”赵鲤轻松道。 再然后背后的牵连,就不是她的该去管的了。 …… 镇抚司诏狱刑房 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腥味蔓延开来。 赵鲤又一次在刑房中见证了,刑官老刘精湛的手艺。 油婆子和油婆子侄儿,并排绑在木架上。 油婆子此时早已不是早先那油猾耍赖的模样。 扒开那一层伪装,她是一个最为死硬顽固的白莲教信徒。 刘刑官工具箱里的东西在她身上使了大半,满嘴是血的她,一张嘴却道:“无当老母,真空家乡。陈家二郎媳妇和那些孩子是去天国享福的!” 她说道:“我最喜欢那几个孩子,特意挑了他们先去,都被你们这些恶人坏了他们的机缘。” 花白乱发之后,油婆子那双眼皮下垂的眼睛看得叫人头皮发麻。 赵鲤脚边摆了个火盆,身上却一阵阵发寒。 所幸,油婆子虽然顽固到脑子不清楚,他的侄儿却是很快开口招供。 油向知道油婆子信白莲教,但从前白莲教只是小打小闹,在山野间发展,诈骗些钱财。 三个多月前,总坛来了个有本事的香主,想要做大做强,于是开始发展业务。 最开始是拍花子。 后来享受到了钱财的好处,在乡下发些米粮鸡蛋,吸引信徒。 最后为了钱财就开始干些替人打小人之类的活。 油向这消息灵通的帮闲篾片,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简直如鱼得水。 有了他的牵线搭桥,双方都捞到不少钱财。 两月以前,宁肃侯府有人找到他,说要委托一桩大买卖。 于是就有了这一系列的故事。 几份口供放在眼前时,赵鲤浅浅吸了口气。 …… 天上浓云遮蔽,暗沉沉寂静无声。 镇抚司大门轰然大开,百十骑靖宁卫鱼贯而出。 马匹颈挂红绸,伴随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隆隆声,在宵禁的盛京街头奔驰。 让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赤色缇骑,绝尘而去。 宁肃侯府的一间院落中。 原本该就寝的众人齐聚此处。 一盆盆恶臭的污水从房中抬出,里面传出一声声痛苦的嚎叫。 当代宁肃侯宋岫愁眉不展地看着房门,一盏茶从旁递来。 一个风清月朗的文秀少年安慰道:“父亲不必担心,兄长定会无事。” “父亲近几日为兄长之事操碎了心,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会,这里有我在。” 次子孝顺,宋岫心中欣慰,但对重视长子的急病却放心不下,拒绝道:“宏甫有心了,可我哪里能睡得着啊。” “倒是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回去书院。莫要太过疲劳,耽误你温书,误了今年的科考。” 想着宋岫在次子的肩头拍了拍 看他面上深深的疲惫,名为宏甫的少年一顿,而后道:“兄长如此,我怎能安心去书院,不如……” 话未说完,宋岫就瞪起了眼睛:“你功课素来很好,今年大考之年,你不可耽误学业,耽误了自己前程。” 宋宏甫僵住,片刻才强笑道:“我再去看看兄长吧。” 说着他不管宋岫反应,直接走进了房中。 房中幽暗,充斥着一股夹杂着药味的恶臭。 一个个仆从忙进忙出,抬着一盆盆温热的药汤进屋,然后抬着一盆盆带着污血的黑水出来。 宋宏甫走近去,越加浓重的腐臭之气传入鼻腔,他嫌恶地皱了皱眉,但随即想到些什么,神色又放松下来。 “二公子。” 见他进来,屋中仆从纷纷行礼。 床上惨嚎的声音顿时停下。 “是……阿甫吗?“ 一个声音问道,声音中满是压抑的痛苦。 “是,兄长,是我!”宋宏甫回答着,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不久前还是温润男儿的宁肃侯府世子宋宏浚,正躺在锦被中。 他浑身长满了拳头大小的黑斑,整个人就像熟透了掉下树的烂柿子。 这些黑斑早先只是一层浅浅的灰色影,就像是衣裳掉色,不痛不痒。 后来吃了许久的药,却没有好转。 反而颜色越来越深,随着颜色变化,这些斑块先是慢慢地发痒。 宋宏浚生辰将近,越来越恶化。 黑色斑块开始发烫红肿,淌出带血的脓水,就连脚底心都生出了这样的斑块。 触之痛如断指。 宋宏浚躺在锦被之上,浑身赤裸,裹着一层黑色黏液。 此时与其说他像人,不如说他更像一条人形蛞蝓。 但他即便如此状况之下,依然神志清醒异常。 见弟弟看来,眼中闪过一丝狼狈:“阿甫,莫看了,出去吧,别吓到你。” 宋宏甫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宋宏浚道:“你明日还要去书院,快去歇息吧。” 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的兄长,记挂着的依旧是他的学习前程。 宋宏甫眼中复杂情绪倏地退去,化作一片冷漠。 “兄长,不必再担心我,很快一切都会好的。” 宋宏浚轻轻喘息了一声,应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声音再压抑不住痛苦。 外头传来一阵骚乱。 第51章 古代霸凌的错误应对 宋宏甫默默地让开一步,让医者为他兄长擦洗身体。 这时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不快的皱紧眉头,大步走出去,便是一愣。 院中满是举着松明火把的人,跳跃的焰光照耀在这些人的绣金鱼纹服上。 宋宏甫心中狂跳,他自是认出这些人是谁,下意识去寻找宋岫。 却见宋岫面前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靖宁卫。 两人说了些什么,宋岫的身子猛地一颤,不可置信的扭头看向房间,正对上立在门口的宋宏甫。 宋岫回望过来时,宋宏甫还未反应过来。 带看见父亲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心中忽地咯噔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父、父亲。”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声音也结巴起来。 “宋宏甫?”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宋宏甫看见那个靖宁卫上前一步。 脸露在火光之下,竟是个生得很好的少女。 只是宋宏甫此刻却无暇欣赏,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说不出话。 “你勾结白莲教,设下淫祀祭坛,谋害无辜百姓,意图咒杀兄长,诅咒陛下以及朝中重臣。“ “现在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考虑到宋岫和顶头上司沈家叔侄关系亲密,且宁肃侯府严格说来也是受害人。 赵鲤虽然领人破门而入,却没有太过粗暴的直接抓人。 她看着呆怔站在门前的那个年轻人说道。 那个呆怔的年轻人却猛然回神,急急辩解:“我没有勾结白莲教。” 他是读书人,知道勾结白莲教是怎样性质,更不必说还有诅咒皇帝一事。 当下心神大乱:“我没有诅咒陛下,我只是!” 他猛的闭上嘴,迎着他的父亲失望震怒的眼神,沁出了一头热汗。 “你只是使了银钱,助那贼人设下祭坛,想要咒杀你的兄长。”顺带附赠了一堆了不起的赠品。 赵鲤咽下后半句话,替他补全道。 宋岫不是瞎子,他次子这般慌乱的模样,哪还需要再说些什么。 他只觉脑中一嗡地一炸几乎站立不住:“为什么??” 他虽对于嫡长子宋宏浚寄以最大期望,但从未放松过对次子的培养和要求。 宋宏浚对弟弟也一直关爱有加。 宋岫想不明白,为什么次子会生出这样的歹念去戮害兄长。 “阿甫,你说啊!为什么?” 宋岫心中大恸,站立不住,一下跌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让你干出这般恶事?” 宋宏甫紧握双拳,一言不发。 直到听见宋岫质问哪里对不起他时,才猛地抬起头,厉声道:“我宋家开国勋贵,却要与阉党奸人为伍便是最大的对不住我。”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答案,宋岫直接呆住。 “说什么呢?” 作为铁杆阉党,顶头老大被骂,在场靖宁卫纷纷拔刀。仟仟尛哾 那宋宏甫却声嘶力竭喊道:“父兄与阉党权宦为伍,你知道我在白鹿书院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们在我的床上倒尿壶,不许我在院舍中睡觉。” “我的功课总被撕得乱七八糟。” 宋宏甫口中的他们,显然就是同在白鹿书院念书的同窗。 那些大景的清流读书人。 对白鹿书院,赵鲤还是比较了解的,原因无他,赵开阳那个狗东西就在白鹿书院念书。 这书院自诩教书育人的圣地,设立之初就以才学为择生标准,有教无类。 书院念书的学子,有世家公子,有寒门子弟。 为了避免世家子欺凌没有根基的贫家子,不允许带随从护卫。 或许就是这样,宋宏甫一个宁肃侯府二公子才会被联手欺凌。 宋岫也没想到,竟会是因为这个,一时无言。 院中只听宋宏甫道:“即便告诉了先生,先生也只会包庇他们,反倒说我惹事生非。” 说到此处,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我曾告知父亲,父亲却从不当回事,只叫我忍耐。” “他们以欺凌我这宁肃侯府二公子为荣,我却只能听父亲的话,忍耐,忍耐。被父亲一次次送回书院,就为了狗屁的前程。” “我身为侯府公子,即便一事无成也不会饿死,父亲却逼着我去求什么前程,既要让我有前程,那为何不将大哥的前程让予我?!” 说到最后,宋宏甫的声音已经声嘶力竭。 宋岫讷讷坐在凳子上,嘴巴数次开合,却说不出话来。 很早以前,尚年幼的宋宏甫便时常哭着从书院跑回来。 可他却想着,长子袭爵,次子是读书种子,不能叫他埋没了。 他将那些欺凌视作磨砺次子心智的机会,一次次将跑出来的宋宏甫送回白鹿书院。 想到此,宋岫不由泪流满面:“为父都是为你好啊!” 旁观了一起教育惨案的赵鲤这时开口道:“真的为他好,便不应该将他强塞进不适合的环境。” “身为父兄,应当保护孩子,不是让他忍耐。哪怕打断那些王八蛋的狗腿,你们宁肃侯府难道担不起吗?” 赵鲤的话,引起了身后一票吃瓜群众的共鸣。 “就是,赵百户说得对。若要我知道谁敢欺凌我家孩子,一定剁了这些王八蛋的狗爪子。” 一个满面黑须的靖宁卫校尉冷哼了一声:“他们不是要读书写字吗?老子就剁了他们的手,看他还写不写得出狗屁文章。” “欺负我孩子,老子就毁他前程。” 能进靖宁卫的多少都有些共同点。 他这畅快话,让其他同僚纷纷点头赞赏。 一旁听着的宋宏甫呆怔许久,忽地惨笑出声。 赵鲤对左右示意道:“去拿下。” 看着朝他走来的数个壮汉,宋宏甫没有抵抗,乖顺的垂头,任由他们给他套上木枷。 这时宋岫挡在了赵鲤面前:“他还小,他……” 他的话被赵鲤抬手打断:“请侯爷别让我难做。” 无论如何,害人性命是事实,年纪和曾经的遭遇,不是他害死无辜之人的理由。 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难道就不是孩子了? “侯爷先顾好自己吧。” 即便宁肃侯府也是受害者,但牵连皇帝和众多朝臣,宋侯爷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赶紧上请罪折子滑跪倒个歉。 然后夹着尾巴祈祷。 赵鲤对左右示意了一声道:“把人带走,宁肃侯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第52章 替身稻草人 外边发生的事,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为宋宏浚诊疗的医士顿时满头大汗,他不过是出诊来看病,为何倒霉涉入这样的事情。 等到外边声音渐小,一个脚步声踏进屋中。 余光看见那人身上鱼服,医士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赵鲤掩着鼻往里走。 母子冲煞,这个案例得亲眼看看。 神情恍惚的宋岫跟着她走进来,才猛然记起什么,道:“赵百户稍后,我儿光裸着身子。” 说着抢先一步,绕到屏风后,扯了块被角给宋宏浚搭在腰间。 一抬头就看见宋宏浚被黑斑覆盖的脸上,满是眼泪。 长子如此,次子被带走,家中还不知会如何,宋岫心中猛的一酸。 父子俩对坐哭泣时,赵鲤走了进来。 一眼便看见躺在被褥中皮肤焦黑,不停分泌着腥臭粘液的宋宏浚。 她不喜欢软体动物,看见蛞蝓一般的宋宏浚,便忍不住想冲他撒盐巴。 赵鲤强行转移注意力,对一旁跪着的医者道:“不知宋公子的病情有什么特征?体温如何?脉象如何?” 赵鲤掏出怀里的小本本,记录着冲撞母子煞的患者特征。 又问医者用过了些什么药,她才合了小本本,走到宋宏浚旁边观察。 就这一小会的功夫,方才擦洗的皮肤表面又分泌出一层腥臭的粘液,将宋宏浚包裹其中,锦被里全是黏糊糊的液体。 赵鲤凭经验估算了一下,以当前的速度,宋宏浚还能撑半个月。 之后骨头内脏都会烂掉。 到时就像柿子,只剩一小层皮包住里面的浆液。 其间人神魂清醒,会遭遇多少折磨难以想象。 赵鲤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白莲教是怎么摸索出这样缺德的方术。 她皱眉看着,宋岫几乎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等着她决断。 “去取两,不,三只雄鸡来,还有黄纸稻草,墨斗香灰。” 就在宋岫几乎绝望时,便听见赵鲤道。 “按照一勺糖一勺盐一碗水的比例,多准备些温水,给他喝下去,否则人都快干巴掉了。”赵鲤对着屋中的仆从指挥道。 又转头看向还跪着的医士:“先生,起吧!去准备些安神的汤药,擦身不必浪费药材,用去秽的艾草煮水即可。” 偌大宁肃王府,东西很快找齐。 赵鲤将房中仆从全部遣出去,留下了宋岫。 考虑到宁肃侯府现在的事情,赵鲤不想单独和他们父子呆着,惹上什么麻烦,就叫来郑连和李庆打下手。 “把屏风移开。” 她吩咐郑连和李庆干活的同时,在宋宏浚的床前摆了一个小小的法坛。qqxδnew 然后坐在凳子上,用稻草绑了一个手臂长短的稻草娃娃。 宋宏浚目前的状态是煞气冲体,民间也有诡扒皮的说法,解决母子煞之前他都只能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赵鲤既然来了,作为大景公务员也不能见死不救。 送来的三只雄鸡中,两只被郑连拎着翅膀割喉杀死,鸡血全倒进了墨斗中。 墨斗正房梁,量天地正气,自古都是镇压邪物的重要工具。 此时赵鲤要做的,并不是镇杀诡物,而是将宋宏浚的本体藏起。 以稻草娃娃暂时替他承受怨煞。 之后赵鲤解决了母子煞,他自然能够康复。 很快,一个稻草娃娃在她手上成型。 浸了雄鸡血的墨斗线在稻草娃娃四肢,脖子绕了几圈,让这没有生命的稻草娃娃暂时有了正阳之气。 刚杀的雄鸡,剖腹取鸡心,拆下带血大腿骨。 写着宋宏浚八字的红纸,将鸡心裹住塞进草娃娃填满香灰的肚子里。 雄鸡在所有动物中,是除了人之外阳气最强的生物,鸡血鸡骨在鸡死后一年,阳气都不会消散。 赵鲤又将还带血的鸡腿骨,分别塞进草娃娃的四肢。 这样一个看起来诡异至极的草娃娃,便阳气充沛如同活人。 这也是后世灵能局,常用来诈骗不太聪明诡物的方法。 赵鲤娃娃扎得似模似样,还在头上用鸡血点了两个小点当眼睛,画了一个大大的笑。 还未凝固的鸡血晕开,站在屋里的宋岫、郑连和李庆看着那娃娃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赵鲤捻着黄纸擦了擦手上沾着的血,一回头就看见这三人站作了一排。 “怎么了?”她疑惑的问。 “没,没什么。” 身体不大好的李庆,对这些事情感知更加敏锐,他分明觉得赵鲤拿着的就好似一个人。 这种感觉是个大活人,实际却是个稻草娃娃的错位感知,让他不自觉生了满身鸡皮疙瘩,冒了一头的白毛汗。 倒是郑连要镇定一些,按照赵鲤教授他们的心眼观想法,闭目许久,费力的打开心眼。 一看便吓得倒退了一步。 赵鲤手中抱着的草娃娃像是一个活着的生命散发出浓烈的红光。 而床上的宋宏浚满身裹在黑红雾气中,黑红雾气组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正睁着血红的眼睛,趴在宋宏浚的身上发出一阵阵哭声。 那哭声闷闷的,断断续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缓缓的贴着耳道刺入耳膜。 郑连啊的一声捂住耳朵,急忙关上心眼。 “都说过不要随意开心眼看!”赵鲤抬起桌上剩的半碗鸡血递给他,“趁热喝。” 心眼就是一把双刃剑,郑连神魂强度不够,又没有经验,即便只是煞气也能伤到他。 郑连苦笑着拱手,一仰脖将一碗鸡血全部喝掉。 一股暖意上行,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寒。 李庆也不敢再开眼看,急忙小声问他看见了什么。 赵鲤拿着草娃娃走到了宋宏浚的床边,看了许久。 宋岫忐忑上前问道:“赵百户,是还需要些什么吗?” 赵鲤这才皱眉看着他道:“太埋汰,不想碰他,你来。” 她看见宋宏浚,就想往他身上撒盐。 最后还是宋岫亲自用鸡血线,将草娃娃的右手与宋宏浚右手中指相连。 刚打好绳结,窗外呼啦刮来一阵风,风中传来一声飘忽忽的女人笑声。 绑着的草娃娃的鸡血绳赫然收紧,身上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斑点。 与此同时,床上的的宋宏浚松快的长出了一口气。 第53章 解决与暖锅 随着宋宏浚松快的呼出一口气。 屋中弥漫着一股腥不腥臭不臭的味道。 他黑色斑块未褪,黑色粘液犹在,但身上如断指般的疼痛缓解许多。 前几日神魂异常清醒的状态也消失,他开始双眼皮打架。 只来得及看着赵鲤道了声谢谢,就整个人昏睡过去。 宋岫坐在他的床边,被方才窗外那一声笑,笑得头皮发麻。 再一看手上的稻草娃娃,娃娃脸上原本鸡血画的笑脸仿佛也变了。 唇角向下,似乎在生气。 宋岫啊的一声,险些把手里的这娃娃给扔出去。 最后好歹记起来这娃娃能救他儿子的命。 抖着手,将一脸怒意的娃娃放在了宋宏浚的枕边。 这房里气味实在不好闻,赵鲤便带着他们走到外边。 刚出门,宋岫就对赵鲤深深行了一礼:“多谢赵百户,救我儿性命。” 赵鲤侧身避开:“侯爷不必多礼。” 见宋岫欲言又止的模样,赵鲤先行告辞,带着郑连和宋庆,先回了镇抚司。 此时夜已经深,赵鲤没想到自己出门吃一趟早点会发生那么多事。 又累又饿回到镇抚司,正与郑连宋庆商量着转道去趟大厨房,煮碗面吃。 路过前堂,便看见班房中灯火通明。 原是沈晏命大厨房加班,置办了夜宵。 ”正好!“郑连乐呵呵摸着肚子,他一个正值壮年的年轻小伙子,没吃晚脯,早就饿得狠了。 喝下去半碗生鸡血,打嗝都是臭味。 赵鲤也饿,午时翠香家招待了一顿午饭。 看翠香家那破烂院子,她只吃了两块饼子垫肚,根本没吃饱。 后来就靠吃糖顶着。 于是三人乐乐呵呵的溜去班房。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此起彼伏的嗦面声。 赵鲤三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只是刚走到门口,赵鲤就被一个沈晏的侍卫拦下了:“赵百户,沈大人说了,叫你先回梨院。” 赵鲤以为沈晏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只得跟着这个侍卫回到了院里。 夜色如墨,梨院堂屋窗户中透出暖黄光亮。 赵鲤走进去,便听见了一阵粗声粗气的喵喵叫声。 再一抬头,面上不自觉的露出喜色。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了几只攒盒,正中一个没点火的小泥炉,上面坐着一个砂锅。 一看就是准备吃暖锅的架势。 沈晏正坐在桌旁。m 下午他留在宫中议事,现在应该是洗漱过,一身清爽,腿上横躺着那只撒娇的大橘。 见赵鲤进来,他眼中不自在一闪而逝。 自然的将腿上的橘猫抱到地上,对赵鲤道:“来吃宵夜。” 说着,就站起身,将各个攒盒打开,将里面的一盘盘摞成山一般的手切羊肉,还有豆腐白菜抬了出来。 赵鲤上前想帮忙,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沾着鸡血。 打算先回去洗一洗,就听沈晏道:“怎么会有血?你又受伤了?” 说完蹙着眉,便要过来看。 什么叫她又受伤啊? 赵鲤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味靠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无事,只是鸡血。” 沈晏脚步顿住,也后退了一步。 赵鲤这才发现自己反应好像有点失礼,描补道:“沈大人,我一身泥污,先回去洗洗。” “好。”沈晏似乎没在意方才的插曲,颌首道:“不用着急,慢慢来,我等你。” 等赵鲤离开,沈晏才叹了口气。。” 他喃喃自语道:“不能太着急” 而赵鲤回到房间,万嬷嬷早已带着侍女在房中备下了洗漱沐浴的热水衣裳。 考虑到外边还有人等她吃锅子,赵鲤飞速的洗了个澡,换上干净常服,在熏笼上飞快的将头发烘烤到半干。 重新穿着一袭嫩绿衣裙回到堂屋时,那里已经满是香气。 砂锅里滤过的菌菇清鸡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浓浓香气。 看她进来,沈晏眼睛一亮。 近日来她皮肤养白了一些,面颊也丰盈了点,整个人在昏黄烛光下,看着白净可爱。 看她看着桌上的锅子移不开眼,沈晏招呼道:“来。” 锅里先下进去的鸡肉片和豆腐,随着翻腾的高汤翻滚。 赵鲤脚步轻快的坐到了桌边,捏起筷子:“那我不客气了,谢谢沈大人。” 她也不是第一次跟沈晏吃饭。 两人会一块吃早餐,有时沈晏忙晚了,吃夜宵也会叫上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沈晏似乎很喜欢给她塞吃 看她吃得香,沈晏唇角轻轻扬起了一个弧度。 又用公筷往锅里挟了一筷子羊肉,道:“如今天下诡事频发,靖宁卫欲单独组建一司,专门负责处理诡事。” 赵鲤筷子一顿,不由点了点头:“确该如此。” 这种特事部门,越早建立,越能在灵气复苏后最混乱的时段里,控制态势。 “你稍作准备。”沈晏面色如常的给赵鲤挟了一筷子羊肉。 这事会落在她的头上,赵鲤也并不吃惊,点了点头。 心里计算着自己能涨多少月俸,再凑凑能不能在系统抽个十连抽。 夜宵吃完,赵鲤安安逸逸的歇了一夜。 早晨起来,便和郑连等人一起来到了城外酱菜饭。 一夜之后,这里已经不止是靖宁卫,甚至出动了京营。 整个村庄都被包围了起来。 白莲教在此地盘踞许久,信众甚多,这村中之人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村中查抄出不少供奉着的无生老母牌位,还有不少人骨制作的祭祀用品。 这些东西全部按照赵鲤的意思,集中后架设桃枝销毁。 而信众则会被带回审查,按照危害度进行相应的处置。 赵鲤走到酱菜坊,眼皮就一跳。 围着佛堂的人,除了沈晏还有几个熟悉的老头。 玄虚子则罢了,钦天监与此事也算有关。 可是为什么另两个老头子也来了? 就那么喜欢看热闹吗? 赵鲤还在一边看见了在宫中曾见过一面的张公公。 一见她来,黄礼便热情的打起了招呼:“阿鲤,来啦!” 那日他回去之后就常做噩梦,周边寺庙道观都走了一遭,但效果不大。 他还是只有看见赵鲤这姑娘才心安。 第54章 秘药与进入 黄礼正想上前套套关系,问问赵鲤夜间梦魇怎么办,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林着抱手立在旁边,他就是见不得黄礼那副着急拉关系的模样。 要知道,那可是他亲外孙女! 想着林着就不小心看见了赵鲤面上一闪而逝的嫌弃。 心里顿时郁郁。 锦山之事,他自知理亏,只是当时拉不下来脸向一个小辈道歉。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黄礼和玄虚子两个忙前忙后,而赵鲤看他的神情陌生得好像不认识。 后来听说玄虚子说,阴气入体,对赵鲤这样的小姑娘伤害极大,不但影响寿数,还可能影响子嗣。 林着内心悔恨得一夜一夜的睡不着。 但那时赵鲤已经在镇抚司养病,他也见不着面,送去的东西都被沈晏原封不动送回来。 昨日宫中匆匆一见,赵鲤满身风尘仆仆,也不知她身体如何了。 今日林着就腆着脸来,想要看看她恢复得怎么样。 心中想着该如何和她打招呼让她注意身体,该严肃点还是慈祥点。 赵鲤已经冲他一拱手后,转身就走。 连多看他一眼、多停留一下的耐心都没有。 林着听着旁边黄礼恶意的笑声,心中更加郁闷。 决定明日召赵淮来再训斥一顿。 “阿鲤,打算如何破解这母子煞?”玄虚子眉头紧皱。 “是否是午时挖开地窖?” 赵鲤摇了摇头:“若是午时挖开,地下母子煞就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我亲自下去走一趟。” 赵鲤话音刚落,便听几人齐声反对:“不可!” 她愕然抬头。 除了沈晏,玄虚子,还有那两个爱看热闹的大学士,连那位张公公都皱着眉。 “太危险,不可以。” 沈晏没想到她的计划原来那么冒险,当即皱紧了眉毛。 “下面凶险,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赵鲤知道他们是好意,便道:“没关系,我有把握才会下去,不必担心。” 看沈晏还要反对,赵鲤冲他笑了一下:“沈大人,当对我更有信心一些!” 她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人,没有脱身的把握,她绝对不回去冒险。 赵鲤招了招手,让沈晏弯腰附耳过来,耳语几句。 沈晏怔了一下,皱眉思考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赵鲤离开去地面佛堂作准备。 “沈晏,你怎么能让阿鲤去冒险。” 等赵鲤一走,林着就急得跳了起来。 沈晏冷眼看着他:“这是我们靖宁卫内部的事情,与林大学士有什么关系?” 自从锦山赵鲤受伤,对林着,沈晏就再没给过好脸。 “怎么没关系了?” 林着想说那是他亲外孙女。 可那话他自己都觉得说出来臊得慌。 刚出生就没保护好,让她流落在外。 找回来几个月,就逼得这孩子断亲离开。 现在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态度,林着自己都闹了个大红脸。 到现在还没认出来那个老头是谁的赵鲤,进到佛堂。 佛堂中郑连几人忙忙碌碌。 鲁建兴年纪最长,最稳重,正在里面主持大局。 郑连身手最好,说干就干,绝不打折。 李庆身体不好,但心细。 这三人就是都是卢照挑出来的,没有背景、升官发财无望的倒霉蛋。 比起那些背景复杂的,这仨人赵鲤目前用起来还算顺手。 佛堂中,其余杂物已经全部拆走。 只留供奉着白玉莲花的供桌。 遮挡密室的青砖被拆除,黑漆漆的入口冒着丝丝凉气。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几只抖擞着鸡冠的雄鸡,关在笼子里。 赵鲤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匣子。 里面是赵鲤出配方,请玄虚子炼制的秘药。 这种秘药可以作用于人的瞳孔,让人像猫一样,短时间内在黑暗中视物。 当然副作用也有,在药效褪去之前,眼睛反而不能适应正常光线。 即便是最暗的蜡烛光,也会觉得十分刺目。 用后需要避光休息一段时日,以免暴盲。 除了这秘药,赵鲤还准备了一个与昨日差不多的稻草人娃娃。 同样也是鸡骨为躯体,香灰鸡心填充。 但不同的是,草人娃娃肚子里没有生辰八字,而是塞了一小截干巴的脐带。 正是昨日,赵鲤挥刀砍下来那根。 这样一来,这娃娃就能被下面的陈家二郎媳妇暂时当成自己的孩子。 而那个渴望回到母亲子宫的婴孩…… 赵鲤望向了一边的人形麻袋。 谁欠的账,谁去还! 歪了歪头,赵鲤让郑连和李庆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洒满礞石粉末。 “礞石粉隔绝阴阳,可以将我身上阳气降低到极至,使我不必成为密室诡婴的第一目标。” 一边转身,让郑连和李庆像是洒孜然一样,在她身上洒满礞石粉,赵鲤对房中人教导道:“这种时候需要隐蔽,一定记住别开心眼。” “开心眼看见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能看见你。” 昨日吃了苦头的郑连点头称是。 等到检查过自己身上的礞石粉没有遗漏,挂在腰间的稻草娃娃也没问题后,赵鲤打开装秘药的匣子。 里面排着拇指大小的九个药丸。 赵鲤看着自己满手的礞石灰,正想叫郑连帮忙。 一只手伸来,捻了一颗。 沈晏将捏在指尖的药丸,喂到赵鲤嘴边。 赵鲤愣了一下,然后垂头张嘴去接了。 一旁的郑连和李庆面面相觑,默默后退了两步。 “小心些。”少女温热的气息呵在指尖,沈晏皱眉,十分担心,“若是你半个时辰还不出来,我就命人炸开密室。” “届时会有急促锣声,你若听见,便注意躲避,记住了吗?” “嗯。” 赵鲤应了一声,抿了药丸在嘴里,那又苦又辣的味道顿时在舌尖化开。 赵鲤被苦得一闭眼。 心说真不愧是玄虚真人出品,这味道比防伪标签还准。 她走去屋角,将那人形麻袋提在手里。 增长了十五点体质,赵鲤单手提着也不算费劲。 就在这几步的路程里,她感觉眼睛又热又辣,出现了一些红色重影。 这屋中的光线也变得刺眼起来。 她微眯着眼睛,提着手中的麻袋,踏进了密室洞口之中。 第55章 钻入温暖,黑暗中的摇篮曲 赵鲤闭目站在洞口前,右手提着一个人形麻布口袋。 她感觉到双眼的眼球,火辣辣的胀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轻轻跳动。 佛堂中原本不甚明亮的光线,透过眼皮,都觉得刺目起来。 她能察觉到背后数道关注的目光。 她将那人形麻袋挡在胸前,缓缓地踏入了密室幽暗的通道中。 步入其中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陡降了几度,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的缝隙抚过皮肤。 赵鲤这才张开眼睛,服用过秘药的双瞳,在黑暗中亮起。 杏仁状的眼瞳发出幽暗的绿光,如同一只行走在黑暗中的猫。 “呼~”赵鲤呼出一口白气。 敏锐的察觉到这里的阴气,比她上一次来时要重得多。 人工挖掘出来的通道,充斥着泥腥味。 上一次来时,有沈晏在前面开道,赵鲤不需要担心前方。 这次手中还提着一个沉重的负担,赵鲤走得很慢,很小心。 侧着身子,她一手摸索着岩壁,慢慢的沿着巴掌宽的台阶向下走。 随着越走越深,上面佛堂的声音渐渐远离,周围越来越静,赵鲤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每个人的恐惧阀值不同,但都难以摒弃。 黝黑的通道中,赵鲤缓缓下行,这时便觉得时间格外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通道越来越宽,几乎快要走到底端时,她手中提着的麻袋突然一动。 麻袋中的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喘息。 赵鲤心一跳。 果然,随着这一声喘息,洞中的什么东西被惊动。 有东西沿着墙壁,窸窸窣窣的爬来。 赵鲤立刻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先一步走进密室之中。 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赵鲤抬头,服过秘药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暗淡的绿光。 一个剥皮猫崽一般的红影从密室的顶上飞速爬过。 赵鲤顿时戒备起来。 她凝神屏息听着天花顶的声音,突然感觉耳边一凉。 一张白中泛青的脸,正搭在她的肩头。 这张女人的脸藏在满是血痂的乱发后,双耳塞着两根食指粗细的木钉。 眼皮和嘴巴都被红色麻线死死缝紧。 赵鲤立刻屏住呼吸。 那女人鼻翼翕动,不停嗅着什么。 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随后那脸缓缓的下移,鼻子贴在赵鲤腰间的娃娃上轻嗅。 赵鲤紧紧咬住舌尖,死死的盯着她。 缓缓抬手,扯开绑在腰间的娃娃,动作慢得生怕触发什么不好的机制。 那女人就像一条软骨的蛇,头随着赵鲤的手缓缓的动。 湿答答的头发擦过赵鲤的手背,留下一道冰凉濡湿的印记。 被手上的凉意一激,她的手臂上生出一连串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周围的气温已经降到了可怕的地步,赵鲤觉得好像谁在她的身体里塞了一块冰,几乎连她的肺都快要冻结。 就在她要将手里娃娃交出去时,腿边一凉。 这猛然的刺激让赵鲤下意识的低头看。 一个血糊糊的的婴儿四肢着地,肚脐中伸出的脐带,缠在脖子上,正挨在赵鲤的腿边。 赵鲤头皮一炸,下意识一脚踢了过去。 黑暗中顿时响起婴儿凄厉的哭声。 赵鲤心中暗道不好,急忙将手中的稻草娃娃远远抛开。 黑暗中双眼被缝住的女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蛇一样向着赵鲤扔出的稻草娃娃游去。 同时赵鲤将右手中一直提着的麻布口袋放下,袋口松松的没有系紧,一落地便散开来。 露出里面肥硕的人影。 “给你。”赵鲤将那人影一脚踢向红色婴儿。 被喂食了少量蒙汗药,从诏狱中提出来的油婆子,在下楼梯时,就有些清醒的迹象。 她只感觉自己像是在摇篮里,一摇一晃。 半梦半醒之间,便被人从后踹了一脚。 在诏狱中被拷打得没有一块好肉,跌坐在冰冷的地面,忍不住哎哟一声。 张眼看去,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周围冷得叫她浑身发颤。 她心道莫不是自己已经死了,下了阴曹? 可是她为圣教贡献了那么多,为何不是去到天国享福? 她下意识的诵念了一声:“无生老母。” 黑暗中,这声诵念异常响亮,静了一息之后,黑暗中猛的爆发出一阵啼哭。 坐在地上的油婆子双腿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 她六神无主的发出一声惨叫,但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感觉一根冰凉滑腻的绳子缠绕着她的脚踝。 惊怖之时,一个寒沁沁的东西爬到了她的腿间,大小就像是一只扒了皮的猫崽子。 “啊——” 油婆子嘴张大到了极限,仰着头,发出一声惨绝的嚎叫。 赵鲤看见那红色婴儿钻进油婆子的裙底,心中也有些后怕。 她转头看去,那双眼被麻线缝死的女人正抱着那个稻草娃娃。 女人的腹部横向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裂口皮肉翻卷,隐隐可见淡黄的脂肪,那女人双手捧着稻草娃娃,斜躺在地上。 将那粗糙的草娃娃往肚子的裂口里塞。 赵鲤别开眼睛,她知道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暂时分开安抚了这对母子后,她快步走到密室中央。 欺骗也只能骗一时,她必须尽快破开地上的阵法,让这对母子能找到彼此。 最大程度化解冤气,这样才可以超度。 赵鲤反手拔出靴子里的短匕首,蹲在地上使劲挖掘地面的青砖。 应和着赵鲤有节奏敲击声的,是油婆子的惨叫。 她的小腹鼓起一个小包,撑开了破损的衣服。 那小包缓缓的在皮下移动,似乎在寻找一个舒服的位置。 油婆子肚皮上,原本松垮的肥肉被撑起,时不时的印出一个小小的手掌印。 而另一边,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将稻草娃娃塞进了肚子里,面上露出安宁神色,喉中哼起飘摇的曲调。 似乎是一支安眠的童谣。 一时间,整个密室中回响着的声音,既诡异又和谐。 地上青石很硬,即便是赵鲤力气大了许多,每一下砸下去,也只能砸起一个浅浅的印子。 第56章 它重新出生 赵鲤手中短匕砸在地面,刃尖崩飞的同时,青石凹槽上敲击出了一条裂缝。 赵鲤心中一喜,将匕首插进裂缝,双手握住去撬。 就在此时,油婆子的惨叫声愈发凄厉。 她躺在满地的鲜血中,腹部高高鼓起,如同将要分娩。 膨胀到极限时,她的肚脐高高的凸出,滋出了一小股鲜血。 随后血越来越多,油婆子的肚脐就像绽开的花一般张开。 一个毛茸茸的头顶,顶在了肚脐张开的圆洞上,挣扎着、蠕动着往外顶。 这时的油婆子居然神志异常清醒,她惨嚎着,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束缚住。 只能双目圆瞪的仰望着黑暗。 ‘噗——’ 随着一声闷沉的响声,一个小小的头颅钻了出来。 喘息数下后,发出一声啼哭。 肚子里揣着稻草娃娃的女人一僵,似有感应一般,面上浮现出一些迷茫。 油婆子的惨叫还未停歇,那钻出了头的婴儿,随即探出手掌,硬用小胳膊撑开了一个出来的空间。 裹着满身腥臭脏腑,坐在了尚有呼吸的油婆子的胸口上。 虽说重新出生的愿望被满足,可他却察觉到这不是他真正想找的。 察觉被骗,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凶戾,将油婆子破布口袋般的肚皮撕扯得一团乱。 随后,他的脑袋猛的转向正在撬青砖的赵鲤。 赵鲤察觉到,就是一僵。 暗骂了一声倒霉孩子,一手继续去撬砖,另一手握住了腰间的长刀。 那满身血污的婴孩拖着长长的脐带,朝着赵鲤爬来。 赵鲤心中一紧。 就在这时,握着的匕首一松。 填满礞石灰的青石,被赵鲤起了出来。 阻断母子尸身感知的阵法被破坏。 密室之中,平地卷起一阵旋风。 不远处,死死护住肚子的女人动作一顿,缓缓松开手,站起身来。 随着她的动作,被她塞进肚子里的稻草娃娃掉在了地上。 赵鲤手臂用力过度,被青石地震得发麻。 她按住肩膀,一抬头却发现那孩子顿了一顿,依旧朝她坚定爬来。 赵鲤不禁牙疼,手握刀柄,缓缓拔刀出鞘。 小手小脚沾着新鲜的血液,啪嗒啪嗒按在青石上爬来,红色婴孩张开嘴露出嘴里细密的小牙。 赵鲤像狼一般弯下腰,雪亮长刀出鞘。 那红色婴孩缓缓爬近。 就在这时,远处呆立的女人终于有了动作。 她抬手抠出缝住她双唇的麻线,狠狠撕扯。 满是干涸血液的麻线被撕扯下来,女人张开血肉模糊的双唇,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喊:“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干哑的哭声响彻密室。 那红色婴儿终于在赵鲤面前停住,扭头看看,发出欢喜的笑声。 拖着脐带,朝那女人啪嗒啪嗒的爬了过去。 两行血泪,顺着女人被麻线缝住的眼睛滑落。 她跪下身去,冲着地上的红色婴儿张开了手臂:“到娘这里来。” 血红的小手,搭在了女人的掌心里。 被女人拥入怀中。 豆子大小的泪水,从那红色婴儿眼中挤了出来。 他可怜巴巴的顺着女人的手,从女人肚子的裂缝爬了进去。 最后团身蜷缩在娘亲的身体内。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一整面墙的牌位,纷纷垮塌了下来。 女人抱着肚子,面上满是血泪,站立再也不动。 赵鲤手中的缺了几个口的匕首转了一圈。 她在怀中掏出一根浸泡过鸡血的红绳,将入雕塑一般站着的母子圈在其中。 在红绳上压了一圈市面上流通的铜钱。 鸡血绳阳气最足,人手流通的铜钱沾染了百家人气,最能压煞气。 母子煞怨气在相聚之时已经消散大半,用这两样东西,足够暂时将她们压制。 赵鲤做完了这些,走到屋角的大黑缸前。 手中匕首的把手狠狠的砸向大黑缸。 密室中的大黑缸很快破碎裂开,腥臭的味道顿时散发出来。 赵鲤让开一步,避开了这一阵骴气。 顺着大缸裂开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团黑乎乎长毛的东西,大片大片的霉菌中,夹杂着板结的头发。 赵鲤又走到房间另一端的大缸,敲开。 这口缸空空的,只有一小团干巴的东西,贴在缸底。 赵鲤取下掖在后腰的皮手套,戴在手上。 小心的将这团东西捧起。 走到先前那口大缸旁边,放进去。 然后在缸中洒上薄薄的一层朱砂,吹亮火折子,扔进缸中。 大火忽的腾起,赵鲤虽及时闭目,眼睛还是被闪了一下。 她缓了一会,才走到绳圈前。 那闭目站立的母子,身上像是裂开的瓷器,开裂的皮肤下发出一阵红色亮光。 “安心去吧。” 赵鲤轻声道,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轮回机制是如何,但终究比留在阳世,永远徘徊在痛苦中要强。 那母子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站立着,片刻后,消散成烟。 密室之中已经满是烧焦的烟气,赵鲤掩住口鼻挡住眼睛,举步往外走。 路过某处时,却突然听见一阵咳嗽的声音。 她垂目望去,原是油婆子。 尽管已经破破烂烂,但油婆子竟然还未死去。 在赵鲤路过时,听见声响,费力的仰头看向赵鲤:“救……” 赵鲤有些惊讶于她的生命力,她甚至能闻到独属脏器的臭味,但这老太婆竟然还没死。 她垂眼望去。 油婆子只看见黑暗中一双碧色的眼瞳张开。 这一惊吓,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恐惧的神情凝固住,她咯的呼出最后一口气,花白的头发重重坠在身下的血泊中。 “恭喜你,回归无生老母怀抱。” 赵鲤踢开了她伸来的手,朝着密室的出口走去。 她踏着楼梯,一步步的往上走。 「任务完成!他终于得到了渴求的温暖。」 「任务奖励:经验*1000。」 上面的光越来越亮,赵鲤就像是重新爬回人间一般。 最终,当光线刺目到她双眼流下眼泪时,她终于钻出密道。 一件黑色大氅劈头盖脸的罩在她的头上。 她被双大手,整个抱了出来,托在怀中。 这样近的距离下,赵鲤嗅到了这人身上清新的松木香。 第57章 信徒名册 赵鲤双眸紧闭,蒙头盖脸罩了一件大氅。 被沈晏托在手臂上,整个人环绕在淡淡的松木香里。 赵鲤别扭地动了动,就听沈晏低沉的声音道:“别动,别伤了眼睛。” 说着又拉了一下大氅,将可能出现的缝隙都严严实实遮住,这才将她放回地面。 赵鲤双手抓住大氅道:“下面已经没问题了。“ 记起什么,她大声叫道:”鲁建兴,记得将那老婆子的尸体带出来,用桃木烧了。” 旁边立即传来一声应答。 赵鲤想要抬手擦擦自己的脸。 一双手从大氅底下伸了进来。 “别动。”沈晏的呼吸呵在赵鲤的头顶,他将手中内衫衣角撕下的布条绑在她的眼睛上。 “没关系,明天晚点应该就可以看见了。” 赵鲤仰着头,感觉男人的指节轻轻拂过耳廓,不由有些面上发烫。 却听沈晏低声道:“不,你有事,得休养许久。” “宫中内侍从在外,不要逞强。” 不只是不要逞强,还应该示弱。 天下将乱,以后危险的事情不少,沈晏不想某些人将赵鲤的本事,视为无需代价的消耗,随意使用。 今圣仁善,但仁善同时附带着的就是耳根软。 他绝不希望,赵鲤因为太能干,而被某些人视作工具。 只有珍贵,才能让人知道珍惜。 赵鲤明白了些什么,任他将布条缠在她眼上。 随后拽着她的腕子,到后院厢房暂坐。 这间厢房中原本安置的孩子们,已经被分批转移到了盛京之中,此时空了下来。 这里摆放着一些昨天值夜的靖宁卫的被褥。 房里一团污糟,气味很不好。 赵鲤刚坐下,卢照便走了进来。 玄虚子等跟随在后。 原本听说已经解决,面上带着些笑意的张公公看见赵鲤一头一脸礞石粉,双目用布条遮挡,便皱起了眉头。 “赵百户可是哪里受伤了?” 赵鲤也不知是谁在问话,她偏了偏头,望向那人询问的方向,回答道:“多谢关心,休养几日就好。” 卢照走上前来,小声对她道:“走吧,阿鲤,沈大人命我先送你回去。” “多谢卢爷。” 赵鲤暗中算着,这次自己又可以领多少天带薪休假,一只大手伸来拉住了她。 她原本以为是卢照,但立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是沈晏。 她已经颇为熟悉沈晏的气味,对他道了声谢,便被沈晏牵了手,亲自送到了马车上。 房中之人神色各异。 林着面上一片铁青,沈晏那个小子表现得实在太过明显,拨弄算盘的声音都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林着看他那外孙女,神情懵懂,早晚会被沈晏这贼子骗进嘴里。 当下沉下了脸。 一旁的张公公面上也露出一抹异色,陛下原本十分担心沈晏的婚事,曾属意将成阳郡主许配给他。 现在这种情况,只怕是不成了。 而黄礼则是看着面色铁青的林着,心中幸灾乐祸不已。 沈晏亲自牵了赵鲤的手,将她送到车边。 卢照提了上车的踏脚凳过来,便看见沈晏长臂一伸,将赵鲤整个抱上车辕。 “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万嬷嬷。”沈晏一边说着一边给赵鲤理了理衣襟,“这边事情办完,我再去看你。” “哦……”赵鲤一时间没有从沈晏对她的亲昵反应过来,愣愣应了一声。 等到坐进车中,才察觉这种被送去幼儿园念书的氛围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沈晏回到屋中,便先遭了林着一个大白眼。 正要阴阳怪气几句,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靖宁卫来报道:“沈大人,密室已经清理出来了,在供桌之下一个草垫里,发现了白莲教的信徒捐赠名单。” 说完,双手奉来了一份名册。 沈晏打开看了看,顿时神色剧变。 那册名单将在盛京引发多少血雨腥风,赵鲤不知。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眼前一片黑暗,迷糊着靠着车厢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回了镇抚司中。 万嬷嬷得了消息,领着两个侍女在门前等。 撩开车帘一看满头礞石粉灰头土脸的赵鲤,不由得心疼。 这前段时间喝了那么久的药,才养得这小姑娘面色红润了些。 怎么才出去一趟,又被马车送回来了? 万嬷嬷无儿无女,跟赵鲤相处了一段时间,也有了些真感情。 见她身上披着长长的大氅,靠在车窗上打盹,眼睛上蒙着布条,心疼道:“阿鲤小姐?”qqxδnew 赵鲤本就没睡沉,听见叫唤,茫然转了转头:“万嬷嬷,我到了吗?” “到家了,我扶你下来休息。” 万嬷嬷身上,搀住赵鲤的胳膊,两个侍女也上前来帮忙。 赵鲤想说,其实她没事,但回想起沈晏说的话,闭上了嘴。 乖乖任由万嬷嬷他们,将她扶下马车。 “阿鲤,快休息吧。”卢照同赵鲤打了声招呼,就要往回赶。 赵鲤点头,立在门前听车走远了,才跟着万嬷嬷等人走进梨苑。 接下来,赵鲤直接享受了顶级待遇,由万嬷嬷照顾着,舒爽洗了个澡,拆洗了长发。 然后乖乖坐在凳子上,由万嬷嬷给她喂饭。 赵鲤眼上布条换成了遮光性更好的黑色,倚在美人靠上。 那只来串门的橘猫,虽没看见沈晏,但赵鲤在它也不嫌弃,自觉地蹦跶到了赵鲤的怀里。 蹭了个位置躺下。 赵鲤一边摸着它软软的毛,一边打开了系统界面。 赵鲤虽然暂时看不见,但脑海中还是出现了熟悉的蓝色界面。 当前职业:靖宁卫喽啰。 当前生活职业:黑暗料理制造者。 被动:身轻如燕、茶言茶语、林玉的感激。 道具:张辉的围兜。 下一级经验:4620\/5000。 可抽奖次数:6(请充值) 经过了捉迷藏和这次的母子煞,加上平常搓葱花饼的经验,赵鲤终于快要升级了。 她很想知道靖宁卫喽啰的下一级等级是什么。 上一次她从炮灰女配升级为恶毒女配时,奖励虽然拍的体质和魅力,赵鲤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得很好,也更容易与人沟通。 这让她对下一次升级有了更多期待。 第58章 风暴将至 就在赵鲤抱着大橘,察看系统时,盛京宁肃侯府乱作一团。 宋岫衣不解带地坐在长子宋宏浚的床边。 赵鲤走后,医士熬来了安神的汤药,用鹤嘴壶给宋宏浚灌下。 也按赵鲤所说用艾草煮水,给他擦洗了一遭。 宋宏浚虽然身上皮肤还是遍布黑斑,但又喝过了药后,他睡得明显踏实许多。 也再不像蛞蝓一般,继续分泌黏液。 担心他枕旁的草娃娃被侍女毛手毛脚弄坏,再弄出什么变故。 宋岫亲自守了他一夜。 心惊肉跳地看着那稻草娃娃的身上长出密密麻麻的斑点。 一夜过后,那娃娃身上芝麻大小的黑斑,已经遍布全身,并且散发出一股类似于鱼腐烂的腥味。 连里面的鸡骨也变得焦黑发臭。 宋岫心中担忧,使了银钱去询问守卫在外的靖宁卫,想请赵鲤来一趟再看看是什么情形。 “这位校尉,还请行个方便,给赵百户带个话,就说那草娃娃都快烂了,请她来瞧一瞧。” 宋岫说着,手一递,从袖下将一小锭银子递了过去。 往常像他这样的侯爷,对着这些校尉,哪需要这样低声下气。 只是次子所犯之事不小,宋岫也不知道未来将如何。 站在他面前的校尉一愣,将那银子推了回来:“宋侯,不是小的不识抬举,但赵百户并不是谁都能随意喊来的。” 赵鲤的身份来路,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大秘密。 靖宁卫中都知道她与赵家断亲,但他们也都目睹了赵鲤怎么处理芳兰院中诡事的。 谁不知道她是真有本事的人? 宋岫觑着这校尉的神情,见他不是想要勒索,便讪讪一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管家急匆匆地赶来。 ”侯爷,世子他醒了。“ 宋岫面上一喜,快步走到长子院落。 就见里边人来人往。 宋岫走近一看,便见原本放在枕边的娃娃早已黑蚀。 而宋宏浚身上正分泌出一层淡黄色的脓水,神奇的是,随着这种脓水越淌越多,他身上大块大块的黑斑正在变淡消退。 看见宋岫进来,宋宏浚嗓子哽咽叫了一声父亲。 两人相对无言,双双垂泪。 …… 伴随着宋宏浚的痊愈,母子煞正式解了。 但活人的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赵鲤走后,沈晏继续坐镇指挥。 密室中的牌位本应留作物证,但在牵扯皇帝的情况下,谁也不敢继续留,由玄虚子主持,做了场法事,全部烧毁。 而密室中被赵鲤的打破的黑缸里,尸体早已焚烧殆尽,只留一把黑色焦骨,沈晏命人买来棺材收殓了,稍后送换陈家。 鲁建兴得了赵鲤的叮嘱,将油婆子的尸体从密室拖出来,架着桃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搜索完密室后,一本信徒捐献名册递到了沈晏手中。 虽说是捐献名册,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盛京之中,谁欲要打谁的小人,也有官宦人家大妇或小妾使了银钱,捐了香油,欲要咒死对头的。 这样一份名册,若是全部追究起来,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家。 其中还有一条十分耸人听闻的记录。 一个庶女欲要谋害家中嫡姐,让其乡下的泼皮舅舅联系,弄来了一只造畜之术做成的半大小狗。 所谓之术,即是将拐来的幼童毒哑之后,把全身割伤。 再杀一条体型差不多的大狗,把完整的狗皮活剥下,趁着血还热,裹在孩子身上,在收拢缝好。 过段时日,就得了一只通人性极听话的小狗,可牵上街头,博人一笑,赚钱肥口。 但这庶女弄去的狗却不同,狗皮底下蒙着的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成年的男性侏儒。 那庶女知道嫡姐喜欢狗,也不如何想到的阴毒法子,设了个局,让嫡姐买下了那只侏儒扮作的狗儿带在身边。 要那侏儒借机会,想法夜里奸了嫡姐,坏她清白。 即便不能得手,某天这庶女想法子当众揭破,这嫡姐一辈子也毁了。 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即便是久在宫中,不知看了多少阴私龌龊的张公公都忍不住皱眉。 可怕的是,这家还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竟是盛京一个御史家。 堂堂监察御史,家中竟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可怕至极。 白莲教对盛京、对大景的渗透只怕远不止他们所见这样简单。 这个问题显然不只是张公公一人意识到。 林着、黄礼等人俱都眉头紧锁。 再等到这酱菜坊的后院掘出层层叠叠的白骨,再没人能坐得住。 “沈大人,您继续在此坐镇,这名册就由咋家带回去给陛下一看,请陛下定夺。” 张公公对沈晏道。 沈晏眉头紧蹙,命人取来传递消息的木匣,将这名册亲手装匣,烫了封泥,这才转交给了张公公。 “有劳张公。” 张公公也不耽误,起身拱手,直接离开。 只余下黄礼,林着几人。 林着犹豫许久,终是按捺不住对沈晏道:“沈大人,请移步一叙。” 沈晏看了他一眼,心中虽还记挂他差点害死赵鲤,但这人也是她的外公,不知她心中如何想。 于是点了点头,跟着林着到了一处避人的地方。 林着面上有些挣扎,半晌才问道:“阿鲤,她无事吧?” 愧疚是一种十分折磨人的东西。 尤其对林着这样自诩正直的人,从玄虚子知道那些以后,他便辗转反侧睡不着。 家中老妻看他焦虑,反复询问,他怎么了,腰上为什么伤了。 但他哪有脸告诉老妻,自己干下那些破事。 而且老妻素来最宠爱赵瑶光这个外孙女,对赵鲤是提到名字都要沉脸。 林着也不知道怎么扯清家中这一团乱麻,索性从不在家提起这桩事情。 这次又见那孩子那样被带走,终是忍不住,叫来沈晏询问。 想要图个心安。 沈晏冷眼看着他泛红的脸,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林大人,以什么立场来询问?” 林着羞恼,但又说不出话。 这时,沈晏才道:“林大人可知道阿鲤面上伤痕如何落下的?” 第59章 不合时宜的慈孝 林着一愣,随即不自觉地别开头。 赵鲤是疤痕体质。 即便是万嬷嬷那样精心的照料,价值万金的玉容膏当作面膜敷,赵鲤的面颊上依旧留了一道狭长的浅红瘢痕。 若无那些变故,她本也该到了议亲嫁人的年纪。 本该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家,面上却落下了那样一道疤痕。 少女原本生得极好的脸,留下了一道瑕疵。 这些却都是她的亲生娘亲,一手造就。 再一想到他自己。 他这外公,初次见面时一心想的是这孩子不成器,远不如瑶光。 即便再怎么厚颜无耻欺骗自己,林着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被错换的孩子,他们一开始就将这孩子视作了麻烦。 第二次见面,他这外公又做了些什么? 像道玄虚子所说赵鲤极有可能阴气入体,影响寿数和子嗣。 一直折磨着他的愧疚猛然爆发。 林着的背佝偻了下去。 见他如此,沈晏冷笑 他曾经调动在赵家的暗探,赵鲤在赵家的遭遇一字不漏地摆放在了他的案头。 一想到那个姑娘曾经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沈晏便十分心疼。 若不是她突然启了宿慧,逃出来。 今年那姑娘就会被她那爹娘视作累赘麻烦,带着微薄的嫁妆,嫁给一个落第的举子。 看见林着垂丧的神情,沈晏尤嫌不够:“在镇抚司照料阿鲤的嬷嬷曾来找我求取去疤痕的药,林大人以为是为何?” 林着茫然,难道不是因为脸上的疤痕吗? 却看沈晏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来:“当然不只是为了面上那一道。” “阿鲤的身上都是伤疤,火烙的,针扎的……” 闻言林着一震:“不可能,赵家诗书传家,绝做不出虐待孩子的事情。” 沈晏面上阴郁了几分:“京中赵家自然不可能,贵家千金赵瑶光据说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洗脸的水是从城外运来温汤,喝的也是丫鬟们早晨从花上采集的露水?” 林着哑然张大了嘴,他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不过一想到沈晏之前所说,不由面色大变。 “没错,赵侍郎家自是将女儿捧在掌心,可在那北地边塞,阿鲤却得在呵气成冰的严冬,蹲在冰窟窿旁边替人拆洗被子。” 沈晏看林着身形猛地一颤,勾起唇角:“手冻得没一块好肉,才能赚个三十文,还不够京城的瑶光小姐两根绣线。” “便是这样,那虎狼一样的养父母还不满足,喝醉的养父养兄动辄打骂,养母稍不如意便是虐打。” “烧红的火钳烫在身上,或许是京城的瑶光小姐一辈子尝不到的滋味。” “你们这些无能保护孩子的人,凭什么嫌弃她写不好字,满手皲裂冻疮的手捻不起绣线,弹不了琴?” 沈晏本是故意让林着难受,一一说来反倒说得自己动了真火:“赵瑶光占了阿鲤的一切,阿鲤替赵瑶光受了全部的苦,你们凭什么还要要求阿鲤宽和忍让?” 说到此时,林着已经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 沈晏居高看着他,冷哼声:“如今阿鲤已经与赵淮林娇娘断亲,还请林大人别再来沾边,摆什么长辈的谱。” “上次的事情,本官还记在心上!只待日后回报!” 沈晏说完,便不再管林着,拂袖离去。 林着喘着气,扶着墙缓了许久,骤然爆发出来的愧疚让他心都搅成了一团。 见他久不出来,随从过来寻他,乍见他如此,心中一慌,急忙过来搀扶。 “老太爷,您怎么了?” 随从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抚胸拍背:“可是那沈姓狗贼说了什么?” 林着无力摆了摆手:“没什么。” 嘴上虽说没什么,林着脑海中却一字一句回荡着沈晏说的话。 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 连黄礼恶意投来的眼光都无力反击。 搭着马车回程的路上,林着脑中赵瑶光一双娇嫩嫩烹茶绣花的手,一直在脑中重现。 与之对应的,是大雪寒天里,蹲在冰窟窿旁边洗被子的小小身影。 他终是按捺不住,从车中探出头唤道:“去趟赵府。” 前边骑着马的随从虽不知他为什么快要到林府了,想出这一出,还是吆喝道:“转向,老太爷要去赵府。” 此时的赵府中,林娇娘不知他父亲将要来访,她正精神恹恹地倚在院中的花架子下。 赵鲤的一巴掌与其说是伤身,不如说是伤心。 那一记耳光,不但是打在了林娇娘的脸上,也扇在了她为人母的尊严,为人的尊严上。 未出嫁时她是父兄手中捧着长大的娇娇女,出嫁后与赵淮相敬如宾。 何时有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更不用说打她耳光。 赵鲤那一巴掌让她自觉没脸见人,已在病榻躺了很久。 今天是身边嬷嬷好劝歹劝,才将她劝出来在院中散散心。 在林娇娘旁边,是一个一身月白裙的窈窕女郎,一身素雅打扮,肤色白如玉,便是连手指甲都是精心修剪过。 她头上簪着素雅的玉簪,一身出尘之气。 “娘,你瞧园中花开得真好,我去剪几支来给您熏熏屋子怎么样?” 赵瑶光面上带着柔柔的笑意,依恋地将头倚在了林娇娘的身边。 “好。瑶光有心了。”林娇娘欣慰地抚摸她的发顶,赵鲤那孽障何时会这样贴心。 林娇娘面上一僵。 人就是这样,不在乎的时候是真的不在乎。 但一旦牵挂上,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就会不自觉一直想。 看林娇娘面色一变,赵瑶光也是一僵。 娘亲又走神了,面对她时,娘亲从不走神,可现在却…… 自从赵鲤离开后。 赵瑶光眸中暗色一闪而逝,从旁取了一张小夹毯,搭在林娇娘的腿上。 林娇娘微笑着,轻抚她的手称赞道:“瑶光乖。” 正在这时,下人来报道:“林家老太爷来了。” 林娇娘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她称病后母亲多次来看她,父亲反倒只来过一次。 听母亲说父亲最近精神不太好,她本打算明日叫瑶光去看看她外公,没承想今日林着就来了。 她心中期待,面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看她心情好,赵瑶光也扶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走去迎接。 林着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母慈女孝的画面。 第60章 赵鲤被隐藏的过去 海波似的青空下,白云疏疏点缀在空中。 园中春景正好,一对母女相携立在迎春花丛中,面上带着微笑,一派和谐画面。 林着的脚步一顿。 这时林娇娘已经举步在赵瑶光的搀扶下迎了上来:“爹。” 赵瑶光也露出灿烂的笑唤道:“外公。” 看着赵瑶光白皙的脸,林着不由得有些僵硬,停了一会才道:“瑶光也在啊。” 赵瑶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真心的欢笑起来。 外公林着自小待她极好,儿时启蒙亲自手把手教她提笔写字。 赵瑶光招呼侍女道:“环儿,去将我冬天收集来的那瓮雪水取来,给外公泡茶。” “是!”侍女环儿笑着福了福身子。 “老太爷,这雪水可是小姐冬天一点一点从梅芯收集来的,手都冻红了也只得了那么一点点,老太爷一定要好好品尝。” 赵瑶光在赵、林两家都颇为受宠,连带着她的丫鬟都说话放肆了些。 “就你话多。”赵瑶光皱了皱鼻子,笑着点点环儿,嗔怪了一句。 林娇娘见她们笑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瑶光真是的,有些事下人去做就好,当心冻伤了手。” “外公喜欢喝,便是冻伤了又何妨?”赵瑶光笑着,眼角觑了一眼林着。 往常林着对这样的风雅事一定会大加赞赏,她期待看去。 却看见了林着面上瞬间阴沉。 赵瑶光惯会看脸色,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就更加小心。 她心中一跳,以为是哪里做得不对,面上不显,但快速带过了这个话题,催促着环儿去取水。 迎着林着在院中坐定后,她又使唤着林娇娘院子的仆从快去拿些吃食。 然后提着裙摆正要陪坐在旁,便听林着道:“瑶光,有事便先去忙吧。” 赵瑶光一怔,茫然看去,林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有些尴尬地坐在呆在那里,突然想到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身份,不由眼圈一红。 林娇娘看着心疼,望向林着的目光不由有些嗔怪:“父亲,瑶光就在这也无妨的,都是自家人。” 说着拽住了赵瑶光的手。 林着没有想到自己简单一句会引来那么大反应,看着林娇娘拉住赵瑶光的手,一时默然。 看见赵瑶光要哭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瑶光,下去吧。” 他软声劝道:“我与你娘有话要说。” 赵瑶光咬着嘴唇。 换作往日她早已下去,但今日却不同。 她顿了顿道:“外公,有一事……我在锦山南的那处嫁妆庄子,被靖宁卫给封了,想请外公疏通一二。” 她不提还好,这个话题让林着心头火起。 几乎就要发作时,强行按捺住,他道:“你先下去。” 赵瑶光一惊,再不敢呆,双目含泪走了出去。 林娇娘看着心疼,等她走了皱眉对林着道:”父亲,瑶光也是关心自己的嫁妆庄子,您何必这样严厉。” “靖宁卫姓沈的听了赵鲤那孽障的妖言,存心与我们赵家过不去,父亲找门路疏通一二又何妨? 说到此时,林娇娘还没有注意到林着的脸已经黑如锅底,继续道:“那处庄子十分富庶,位置也好,瑶光不过是关心自己的嫁妆而已。” “够了!”林着第一次这样严厉的喝断了林娇娘的絮叨。 林娇娘吓得一抖,不明所以地看去。 只见林着额角青筋暴起,她一时讷讷,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又想到自己已经生儿育女还被父亲如此训斥,不由红了眼眶。 林着看见她,这才发现其实赵鲤与林娇娘面容有七分相似,但此时红了眼眶的神态,还是赵瑶光与她更加像。 “在家时,我教你叫自己的女儿叫孽障的?” 林娇娘面上露出一丝迷茫,她何时叫自己的女儿孽障?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这个女儿指的是赵鲤。 她面上猛地浮上羞恼:“我没有那样的女儿!” 林着不知掌掴一事,他浑身一震,竟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娇娘又道:“那就是个祸门星,只有瑶光才是我的女儿。” “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亲生骨血的?”林着顿了顿,急声道:“赵瑶光的亲生父母,是如何对待阿鲤的你知道吗?” 林娇娘回避了林着的目光:“从前都已经过去了,大人的事情与孩子无关,与瑶光无关。” 林着心底一凉,是了,赵鲤回到赵家数月,总要洗澡沐浴,身上伤痕异样怎么可能瞒得过林娇娘这个娘亲? 他这好女儿,竟是密不透风地将这些事全部隐瞒了。 见林着面上满是震怒,林娇娘羞恼道:“我不知父亲从何处听来这些,但我也有我的苦衷。” “若是叫人知道此事,瑶光在这家当如何自处?旁人会如何看她?” 林着急声问道:“那阿鲤呢?你的亲生女儿呢??” 提到赵鲤,林娇娘顿时提高了声音:“我没有那样的女儿。” 林着急促地喘了口气,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教出来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难怪赵鲤在家时,总与赵瑶光过不去。 而他们竟只知责怪赵鲤的小气,责怪她不能与赵瑶光和平相处。 呵呵,小气? 林着自嘲一笑:“你和赵淮给赵瑶光准备了一整个嫁妆庄子,又给阿鲤准备了什么?” “父亲。” 林娇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林着已然明白。 “真是一对好爹娘。”林着冷笑起来。 这声冷笑像是刺进了林娇娘的心底,她咬住下唇辩解道:“赵家诗书清流,凑出一个庄子已然不易,哪里还有余力。” “而且瑶光以后要嫁的也是好人家,嫁妆不厚,她哪有底气。” “那阿鲤就不嫁好人家,不需要底气了吗?”林着无力闭上双眼。 林娇娘讷讷无语半晌,才道:“父亲究竟是什么了?为何要一直询问那孽障的事情。” “那孽障既然叛出家门,投了权阉,便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若再扯上联系,以后还不知会被那孽障牵连到何种地步。” 林着终是无力再与她去辩些什么,摆了摆手,不再言语,头也不回地出了赵家。 赵瑶光望着他远去,怯怯地站在门边,双手搅着衣带:“娘。” 林娇娘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别怕,你外公今日心情不好。” 她抚摸着赵瑶光的发顶道:“娘在这,别怕。” 说着,不知为何心中一片慌乱。 第61章 彻底断亲 林着怒气冲冲地从林娇娘那里离开,路上便撞见了赶来的赵淮。 “岳父。” 赵淮一身常服,身上还有淡淡的墨味。 因赵鲤断亲之事,他被御史台参奏。 隆庆帝也并不喜欢赵家早些时日上蹿下跳站队的模样。 因此借故发作,叫他在家反省。 虽说只是反省这样轻飘飘的处罚,但这旨意无疑坐实了赵淮德行有失。 赵淮仕途多半止步于此,弄不好,连长子赵开阳的未来都会受到影响。 这是赵淮无法接受的,不论是想方设法让赵瑶光高嫁,还是犯着忌讳站队,他不就是图个晋升之阶吗? 他在家中郁郁许久,今日听闻林着前来,便急忙赶来面见,希望能得老泰山这内阁大学士相助。 得到转圜的一二的余地。 林着很久心情不佳,走近些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不由冷哼一声:“赵大人日子过得倒是悠哉。” 赵淮急急拱手告罪:“岳父留下,我们一家吃顿便饭吧。” “开阳有功课想要问您,还有瑶光,瑶光新酿了一坛桃花酒,说要孝敬外公呢。我们正好一家人团聚,吃个饭。” 听赵淮说起赵开阳时,还想问问他赵开阳恢复得如何,可又听他说起赵瑶光,一家人,刚才平复些的火气,又再升起。 “没胃口吃。”林着举步要走,却想到了些什么,问道,“阿鲤的名字可上了族谱?” 赵淮一怔,不知岳父为什么会想起问赵鲤,随后他便又想到或许是因为赵鲤进入了靖宁卫。 他这岳父性子死硬,家中后辈加入靖宁卫一事想来叫他十分恼火。 赵淮自以为想明白了,急忙道:“没有!虽说接回家来,但族谱谱牒还未记名,定不会让她辱没门楣。” 林着深呼吸后,才继续问道:“之前接回来四月,为何不趁元日开宗祠记名?” 赵淮面上挂着一丝讨好道:“嫡长女之名一直是瑶光,那孽障不服,定要闹腾着将瑶光名字划去,换成她。” “我与娇娘商议后,便想着拖一拖,给她个教训。” 林着现在已经无力发火,他看着眼前的人,半晌终究是叹了口气:“算了,是你们没这个命。” 大乱将起,赵鲤的价值又何止是赵瑶光这闺中女儿靠联姻比得上的? 赵家本可以借力直上青云。 “什么?”赵淮不明所以,不知他岳父为何如此。 赵淮见林着此时面上的怒容淡了下去,以为自己猜对了,正想再留他吃晚饭,就听他道:“既然如此,便将阿鲤的户籍取来。” “已经断亲,便断个干净,你去取纸笔来,由我见证,拟写一道正式的断亲文书,签字画押。” 既然挽回不了,那便助力一把,别让这些人有机会绊住赵鲤手脚。 彻底了断了亲缘,免她日后受孝道辖制。 这也是他这个不称职长辈,唯一能做的事情。 赵淮不知他心中如何想,只当是他要彻底将赵鲤逐出家门,此时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邀林着在前堂落座。 命仆从去寻了纸笔来,他挥墨洋洋洒洒写了一纸书文。 林着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看,便将这书文撕了:“重写,不要将因由过错推到阿鲤头上,是你们这些爹娘没做好。” 赵淮这才察觉到不对,但他又不知道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只是看着林着面色实在难看,不敢多问,按着林着的意思重写了一纸张文书。qqxsnew 签字画押后,连带着赵鲤的户籍符信一并送到了林着手中。 林着认真查验一道后,小心将两样东西揣入袖中:“既已断亲,便是无关之人,以后莫要再孽障长孽障短。” 说完,林着起身就走。 只留赵淮呆在那里,一时弄不清他这岳父在想些什么。 …… 第二日,这断亲文书连带着赵鲤的户籍,和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一并送到了镇抚司。 落在了沈晏手中。 沈晏微微挑了挑眉,将这些东西收入怀中,来到梨苑之中。 赵鲤的眼睛要到下午才能恢复,眼上依旧蒙着布条。 在万嬷嬷的陪伴下,坐在院中吃东西喝茶,怀中还抱着那只来串门的猫。 远见沈晏来,万嬷嬷正要打招呼,就见他挥了挥手,示意别说话。 万嬷嬷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下。 赵鲤感知较差,仍抱着猫咪在腿上揉,丝毫没有察觉到沈晏走了过来。 沈晏垂头看着她,她嘴里哼唱着什么,一只手在猫咪的下巴轻挠。 从沈晏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茸茸地发顶。 风吹过,赵鲤鼻子轻轻嗅了一下,一惊之后,抬起头来:“沈大人?” 她心说顶头上司静悄悄站在这里做什么,要不是顺风闻到气味她都没有察觉。 “嗯。”沈晏将抬起的手放下,应了一声。 “从林府送来了正式的断亲文书,还有你的户籍。” 赵鲤一愣之后,便是一喜,有了正式的文书,就比那口头协定要靠谱太多。 至于户籍反倒不重要。 她已经进了靖宁卫,现在好歹也是六品的百户,弄不好过段时日还能升官。 户籍纳税都再影响不了她。 心里高兴,赵鲤双手伸出去接,忘记了自己眼睛还看不见:“我看看我看看。” 沈晏将东西放在她的手心。 赵鲤不但摸到了文书,还摸到了一只冰凉凉的玉镯子。 她圈在虎口,不明所以。 沈晏道:“是你外公给你的。” 赵鲤呆了呆,犹豫了一下。 从感情上说,她想请沈晏将这东西退回去,才不要他们的东西。 但从理智角度来看,这东西感觉颇为值钱的样子。 赵鲤挣扎了一下,将镯子递给了沈晏:“劳烦沈大人帮我送回去吧。” 说完她就听沈晏轻笑道:“好!” “今日眼睛如何了?”沈晏问道。 “无事,晚上药效退下就好了。” 赵鲤小心将断亲文书和户籍贴身放好,正想说些什么时。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侍卫来报道:“沈大人,赵百户,诏狱刑房来报,那些人中有人开口了。” 第62章 剔骨之刑 昨日,将整个酱菜坊翻了个底朝天,寻到了一册名录。 靖宁卫整个动员起来,缇骑照着名录在京中抓人。 外边风声鹤唳,即便是路边的小摊贩也知道,京中出了大事。 刚到中午,靖宁卫诏狱和五城兵马司监狱就关押满了人。 刑官老刘带着几个弟子,忙得腿肚子朝前。 但最大的收获还是最早抓来的那个刀疤脸。 他在老刘的手下撑了一天一夜,到底没顶住,松了口。 “走吧。”沈晏伸出手来,隔着衣袖拉住赵鲤的手腕,领着她往诏监走。 赵鲤被他牵着,只感觉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 之前两次情况紧急,也不是没牵过手,但此时没有危险,这样被他拉着慢腾腾地走,赵鲤不自觉有些脸发烫。 “小心台阶。” 耳边传来沈晏的提醒声。 赵鲤急忙收敛心神,暗自对自己说,不要乱想,只是很普通的领路而已。 她却不知,沈晏正看着她,眸色深沉。 拉着她手腕的手,隔着衣衫轻轻摩挲了两下。 他们走得极慢,沈晏的侍卫远远地跟在后面,谁也不敢不识时务地跟上前。 走了许久,穿过一条条花园和回廊,终于来到诏狱门前。 这里已经不是先前的样子。 门前立了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着狴犴。 诏狱的独特特性本身就极容易滋生怨煞,更何况主体建筑都在地底。 幸好当今隆庆帝性子十分仁厚,废除了很多严刑酷法,沈晏虽外表阴鸷,但并不像外边传言那般无意义的嗜杀。 所以这诏狱才没有直接变成诡物窝。 若是换做前朝,这里早就已经是一方诡域。 但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有许多隐患。 于是赵鲤来后,便向沈晏提议,在诏狱和镇抚司中各处供奉开眼狴犴。 狴犴是龙之第七子,形似虎,生平好诉讼,是刑狱的象征,能镇煞气。 对于赵鲤的提议,沈晏不会不同意。 于是在镇抚司中,开始供奉狴犴。 甚至公堂之上也摆放着装脏过的狴犴像。 每个靖宁卫清晨早出晚归供奉一支香。 身上沾着香火气,即便是遇上什么邪事,也能有点作用。 等到供奉时间久了,甚至能请狴犴分神。 沈晏牵着赵鲤的手,带着她走到大鼎前。 既是规矩,便人人都要守。 沈晏恭恭敬敬给狴犴像上了一炷香后,捻了三只,点燃后交给赵鲤。 赵鲤举香在额前,狴犴像前一个供奉的苹果突然一动,咕噜噜滚到了她面前。 沈晏一愣后,将果子捡起递给赵鲤。 赵鲤扬起一个笑来:“多谢狴犴大人。” 短短时日,这尊狴犴已经有了初级灵识,对赵鲤这个操办供奉他的人,自然格外偏爱。 赵鲤将手中线香插在鼎中,这才接了沈晏手里的苹果,继续被沈晏牵着往里走。 一进诏狱,便感觉空气湿冷几分。 走下一层台阶,耳边立刻热闹起来。 “冤枉啊……冤枉!” 无数喊冤叫屈的声音汇集起来,传入赵鲤的耳朵。 这里比赵鲤上一次来时,要热闹得多。 显然都是各位同僚的辛苦成果。 听着这些喊冤声,赵鲤一路被沈晏牵到了关押重犯的三层。 比起上头的热闹,待在这的人倒是安静许多,不知是看开了,还是被拷打得没力气。 行到一处时,赵鲤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喊道:“赵百户,我兄长怎么样了?” 宋宏甫双手扒着栏杆问道。 他父亲与沈之行交好,而且他也还算老实,并没有对他上大刑。 阴暗的囚室中甚至还有一个干净的马桶,和一床厚棉被,显然是顶级待遇。 “母子煞已解,宋宏浚便没事了。”赵鲤转向他的方向回答道。 宋宏甫这才拱了拱手:“多谢。” 赵鲤和他也没什么交集,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前走。 走到刑房前,厚厚的门板刚开了一条缝,里面便传来了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和惨叫。 还有刑官老刘标志性的呵呵笑声。 赵鲤听了都有些头皮发麻。 看见沈晏和赵鲤走进来,笑眯眯的老刘就像邻家做饭的大叔一样,在身前满是血污的牛皮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血。 而先前那硬骨头的刀疤脸,浑身赤裸,气若游丝绑在木架上。 奇怪的是,老刘身上溅了满身血,这受刑的刀疤脸身上却没有多少血迹。 看见木架上绑着的光裸人犯,沈晏先是下意识挡住蒙着眼睛的赵鲤。 而后眯着眼睛给了老刘一个警告的眼神。 老刘面上笑容一僵,急忙从旁寻了张破布给刀疤脸围在腰间。 沈晏将赵鲤拉到桌边坐下,才走到这刀疤脸面前。 他也十分好奇,老刘是怎么撬开这人的嘴的。 走近才看见,刀疤脸的手臂四肢都有些不正常,绳子勒进肉里,就像勒进毫无弹性的面口袋。 沈晏掏出手帕裹在手指上轻按了一下刀疤脸的手臂,立刻按出了一个不会回弹的窝。 皮肤之下,完全感觉不到肌肉骨骼的存在,就像里面包着一团烂棉絮。 沈晏挑了挑眉,看见墙角一些带血的碎骨,哪里还不明白。 冲老刘微微点头后,弃了手里的帕子,回到赵鲤身边坐下。 “怎么了吗?”赵鲤闻着刑房中的气味,就知道老刘肯定是上了什么绝活。 本不想问恶心自己,但又按捺不住好奇心。 看她侧耳倾听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沈晏顿了顿对她道:“老刘把他四肢的骨头剔出来了。” 剔出来? 赵鲤嘴角一抽,有些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 但她并没有什么感慨不忍:“采生折割的白莲妖人,自该如此。” 两人说话间,老刘差人从外提来了一桶温水,一下泼在了那人犯身上。 倒不是用冰水怕他着凉,纯粹是泼温水人更疼。 果不其然,一桶水下去,那刀疤脸立即又惨叫着清醒过来。 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清醒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老刘又将一壶药汁子全部灌进他嘴里。 这刀疤脸神志迷糊地抬起头,便看见赵鲤和沈晏坐在那里。 开口道:“杀了我吧,求求你们。” 第63章 招供 赵鲤听了他这话,本想问他那日不是十分硬气,说尽管上刑,喊一声是狗娘养的? 不过她没有说话去刺激他,而是冲着老刘的方向比画了个大拇指:“老刘厉害。” 她蒙着眼睛,比画错了对象。 沈晏浅浅叹了口气,捏着她的手腕换了个方向。 老刘眼角挤出一些笑纹,连连自谦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他们这么轻松的姿态,让那帮在木架上的刀疤脸更加崩溃。 鼻涕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进来时曾想嚼了舌头自尽,但被及时发现。 后来落到老刘手里,便拔了他满口的大牙,现在即便是想死也死不成。 “给我个痛快吧。” 他曾经听说过靖宁卫诏狱,但自觉已经足够心狠手辣的他,遇上行家里手还是不够看。 他哭求着,就像曾经那些落在他手中的被折磨致残致死的孩子。 那些孩子哭求时,他会觉得心烦,用米糠将那些孩子的嘴巴堵上。 但在这里,他就是想闭嘴也做不到。 “自我介绍一下吧。”沈晏开口道,一边将刑室内点着取暖的炭盆踢到了赵鲤脚边。 ”我叫朱贵。“刀疤脸之前已经招供,此时再没有犹豫。 一旁的书记官急忙将他之前的口供呈上,好让沈晏核对。 名叫朱贵的刀疤脸满口牙都被老刘拔了,一嘴巴烂肉,涎水含不住,顺着嘴皮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在他口齿不清的叙述中,一些白莲教的线索浮出水面。 他原本是辽城一个自诩游侠的泼皮混混,后来入了白莲教。 就像古惑仔中能打能卖命的双花红棍,混上了香主的位置。 去年被派遣到了盛京,他的任务本是经营这个据点,尽量发展信徒。 但朱贵私心,开始了自己之前的老行当——拍花子。 尝到甜头后,又用从教中的学到的皮毛本事,拿钱替人消灾。 他勾搭上了油向,有了油向和油婆子两个常年走街串巷帮人说事传言、牵线搭桥的卖婆篾片相助,联络上了不少富贵人家。 短短几个月,便发展出许多业务,信徒捐献名册上添了数笔金额。 那些请办事的人,不一定知道他们是白莲教,但这笔交易一记下,便留下了把柄。 日后可作要挟。 赵鲤静静的旁听着,蹙紧了眉头。 沈晏则是翻阅着口供反反复复地询问,以保证他绝对没有撒谎的地方。 直到朱贵快要撑不住,沈晏才示意老刘去给他喂一些有麻醉作用的热汤药。 以保证榨干他的价值前,他还活着。 并且也让他不至于太过绝望,破罐破摔。 老刘很快从外边端了一碗热药汁来,药汁冒着氤氲热气。 一股浓烈的花香立刻在腥臭的刑室中蔓延开来。 赵鲤动了动鼻子,觉得这花香的味道十分好闻,还有些熟悉。 “是蛮荼蘼的花汁。” 一旁的沈晏看着她仰着头,就像是只好奇的猫儿嗅着空气,便给她解释道。 蛮荼蘼? 赵鲤回想了一阵,才将这个名词与她记忆中的某个东西对应了起来。 随即有些不太敢闻的遮住鼻子。 “花瓣部分,只闻的话无妨的。”看她那惜命的模样,沈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赵鲤这才将手放下。 老刘将这碗热汤给朱贵抬去,初时他还不敢喝。 老刘捏着他的腮帮给他强灌了两口。 烫热的药汁划过他光秃秃的牙床,让他再次发出一阵嚎叫。 但随着第一口下肚,浓烈的花香蔓延开来。 一股麻木从身体迅速涌向剧痛的四肢,朱贵便不再抗拒。 转而配合的大口大口喝下,喝一口惨叫一声。 最后一口咽下时,已经双目失焦,发出一声声舒服的喟叹。 赵鲤听得牙酸又好奇。 最后朱贵被整个拖走,扔回囚室之中。 沈晏拿着这份口供,命书记官将这些供述整理抄录,一份归档,一份则交给他上呈天子。 就在这时间里,赵鲤感觉一直罩在眼前的白光消失了。 她知道这是秘药失效的征兆,抬手正欲解下眼上蒙着的布带,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按住。 “怎么了?”沈晏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赵鲤解释道:“可以不用带了。” 沈晏手顿了顿:“先不要摘。” 他伸手将赵鲤扯松的带子,重新束紧:“明日宫中应会有旨意下来,你就这样更好。” 听人劝,吃饱饭。 赵鲤点点头,从善如流的任由他将布带绑好。 沈晏站着的位置有些太近,她不自觉地避开了一些。 他的手指状似不经意的,从她脸颊边擦过,这才放下手。 “走吧。”他道,“这处阴寒,出去再说。” 说着又去拉起赵鲤的手腕。 赵鲤不太适应地动了动,但沈晏极守礼地隔着两层衣裳,她也说不出让她自己走那种话。 便又继续被沈晏牵着,跟老刘打了声招呼后,走出刑房。 门啪嗒一声关上,老刘才吁了口气,和房中的书记官互望一眼。 他们不是瞎子,顶头上司那狼崽子看肉一样,恶狠狠贪婪的眼神他们都看在眼里。 企图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只有那个姑娘还傻乎乎。 老刘心里都替她担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后可小心点。” 书记官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深感认同地点点头。 赵鲤乖乖地被沈晏拉着走出来,时不时听见他提醒注意台阶。 她心中还道,上司虽然时常臭着张俊脸,但相处之后,还是能发现他人不错的。 等到出了诏狱,又给狴犴上了香,让香火气冲散身上的阴寒血腥,和沈晏并肩站在花园中。 赵鲤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有拿着狴犴给的苹果。 她也不知道沈晏不送她回去,带着她在花园里转什么。 想着或许上司是有什么发愁的事情?她不擅长安慰人,便陪站着不说话。 沈晏小心地酝酿了许久,想要跟她聊点什么。 一扭头就看见她很认真地站在那里掰苹果。 赵鲤手劲大,一个苹果很轻松掰成了两半。 她扬着唇角将其中一半递了过来:“沈大人。” 沈晏看着她,忽地脸红抬手捂住了胸口。 第64章 梦中情屋 跟沈晏分食完苹果,陪着他一言不发在花园里站了一会,才被领回住处。 赵鲤只当他是遇上什么难事,并未多想。 第二日,果然如沈晏所说,从宫中下了旨意。 来传旨的是沈之行。 赵鲤穿着鱼服眼上依旧蒙着黑布,跟随沈晏跪在香案之后。 “靖宁卫沈晏接旨。”沈之行的视线在赵鲤和沈晏身上扫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靖宁卫沈晏、赵鲤于镇抚司下南三所新增巡夜司,巡守长夜,震慑诸恶。” 圣旨中虽未提及巡夜司的具体职责,但众人皆知为何。 赵鲤老实的跪着,她可没有穿越者什么只跪天地父母的反骨。 传旨这位公公也不像电视里那样尖细,反而不急不缓十分好听。 她虽打起精神,还是被圣旨中那一堆文言文给砸得半晕。 仗着眼上蒙着布,她便闭着眼睛在那发呆。 直到她的名字被叫到,这才一激灵,赶紧集中注意力。 “国之重任,实委贤良。赵家阿鲤,肃夜巡守,威震宵小。今奉天子令,行诏制,迁巡夜司千户,领巡夜司之职。” “赵鲤,领旨。” 沈之行居高看着沈晏伸手将赵鲤扶起,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沈晏见了他叔叔,有些不自在,还是拉着赵鲤的手引她接了旨意。 “阿鲤,陛下还道叫你有空去趟宫中,到猫儿房挑只猫儿。” 沈之行和蔼地将圣旨放在赵鲤手中,此时说话已经完全是以长辈的身份。 他看赵鲤迷茫,特意提点道:“陛下爱猫,宫中特建猫儿房,都是各方上贡的名品,只有亲近臣子,陛下才会赠予,陛下很喜欢你。” 赵鲤还在想这是什么社交新方式,猜测有什么套路,听了沈之行的解答才恍然大悟。 “多谢陛下,多谢……” 她在思量称呼,就听沈晏道:“这是我的叔父,你也以叔父相称即可。” 闻言,赵鲤才知道为什么这人那么友善,但她有些犹豫。 跟着上司叫叔叔什么的,会不会让自己显得太谄媚。 可沈之行和沈晏已经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嗯?”沈之行负手轻轻嗯了一声:“阿鲤莫不是不愿意?” 赵鲤听他这样疑问,果断怂:“沈叔叔!” 外头多少人想叫这一声还没机会呢,她再矫情就要得罪人。 她在那胡思乱想,却不知自己的心路历程在沈之行这样的人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沈之行不由轻笑两声:“好,阿鲤乖。” 说着从腰间拽下一枚水色融融的玉佩,让沈晏递给赵鲤。 “叔叔给你的。”沈晏捏着赵鲤的手,将玉佩放在她的手心,“收着吧。” 赵鲤只觉得掌心所触一片油润,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一定是超值钱。qqxsnew “谢谢沈叔叔。”她这一声道谢倒是更真情实感得多。 沈之行笑了笑道:“好了,你带着伤,好生休息吧,我还要回去回复陛下。” ”阿晏,记得改日带阿鲤去选只猫儿。” 说完,抬腿就走。 “沈叔叔慢走。”赵鲤左手捏着升官的圣旨,右手捏着沈之行给的玉佩,笑得开怀。 皇帝除了送她只猫,还靠谱的赏了她五十两黄金。 按照大景目前的黄价,折合白银肆佰两左右。 若是充值进系统刚好够个五十连抽。 不过赵鲤不会那么失了智一般的氪金,手边多少会留一些用作日常花销。 她并不能一直米虫一样,跟沈晏住在一个院子里。 她虽不在意,但一直吃人家用人家的,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 于是晚上,沈晏又叫她一块吃饭时,赵鲤将此事跟他说了。 许久没有听见回应,四下无人,赵鲤便扯下了遮眼的布条。 适应了一下光线后,便看见烛光下,沈晏阴沉沉的脸。 “可是哪里住得不舒服?还是有谁说了什么?” 沈晏面沉如水,十分难看。 不知为何,赵鲤瞬间感觉自己有些心虚。 她住在这里,真的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两辈子没过过这样懒散的日子。 沈晏偶尔还会从宫中带些新鲜玩意,吃的玩的用的,衣裳首饰。 比亲的父兄都还好。 不自觉避开了他的眼神:“没有,哪里都好,只是我想……这样住着不太好。” 看她垂眼坐在那不敢看他,沈晏一顿。 稍稍收敛了面上的神色,举起筷子给她挟了一筷子桌上的凉拌五辛。 “没有什么不好的。不会有人敢摇唇鼓舌。” 她倒不是害怕留言,赵鲤觑了一眼他的脸色,还想说些什么。 沈晏又给她挟了一筷子炖肘子:“搬出去之事不要再提,安心住着吧。” 赵鲤颓然垂下肩膀,行吧,看样子上司还是不放心她离开眼皮子底下。 明明她已经和赵家断亲了。 她有些郁闷吧,垂头扒饭。 沈晏手一僵,她是不是不开心了? 但是让她搬出去却是不可能的。 沈晏轻咳一声:“是不是那处院子窄小住着不舒服?我明日就着匠工来扩建如何?“ “按你喜欢的样子来修。” 赵鲤想了想,也行。 虽然不能出去单独住,但是能混上定制款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抬起头:“真的?” 见她这样,沈晏心中松了口气:“真的,建筑摆设都按你喜欢。” “那……钱谁出?”赵鲤十分关注这个问题。 沈晏微微挑眉,心道这还需要问吗? “我私人腰包掏。” 赵鲤顿时快活起来:“那我想要个大厨房?” “可以。” “想要一个水池子!” 养锦鲤荷花吗?沈晏点点头,就听赵鲤道:“建来养鱼就可以每日吃上新鲜的了。” “还有一间书房?”赵鲤小心地看沈晏继续得寸进尺道:“外面种满绣球和月季。” 见沈晏又点头,她心中暗叫一声老板大气之后,又继续垂头去想。 想到高兴了,跑去取来纸笔,画给沈晏看。 “家里卧室要这样,坐北朝南。” 一心为白嫖梦中情屋而高兴的赵鲤,没有注意到沈晏在她的絮絮叨叨中柔和了眉眼。 第65章 造畜之术 沈晏十分讲信用,第二日就命人请来工匠,照着赵鲤所画的草图,开始扩建。 赵鲤老实地在院中吃吃喝喝呆了两日,这才开始老老实实的打卡干活。 白莲教之事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又有隆庆帝命靖宁卫下特设巡夜司。 以及诸位黄礼、林着等诸位阁臣闭门谢客。 一时间盛京之中人心惶惶。 镇抚司中,因隆庆帝的旨意增设独立一司,由靖宁卫指挥使沈晏直接负责。 在他的默许下,要什么给什么,资源全力倾斜。 沈晏下边,是擢升为千户,月俸涨到每月十五两的赵鲤。 再下,则是副千户卢照。 卢照之下是等了许久的缺,终于补上百户之职,整个人都看着神清气爽许多的鲁建兴。 而郑连、李庆虽暂时任校尉之职,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前途无量。 还有大量空缺的力士之职。 这样一个皇帝亲口特许代天巡狩的直属部门,谁都知道必然前程远大。 在镇抚司内部,纷纷盯上了这些空缺,一时间风头无两。 不少人想走关系疏通。 赵鲤宅着不露面,也无人敢去打扰她。 便盯上了卢照,纷纷下帖子邀他吃席。 但卢照何等油滑的人,一概推脱。 所以大清早赵鲤神清气爽前来点卯,便得到了众人的关注。 “赵千户,恭喜恭喜啊!” “赵千户今日神清气爽。” …… 赵鲤刚升了职,心里也开心,笑眯眯地一一回应之后,来到了新设的巡夜司班房。 “赵千户!” 一进门,春风得意的鲁建兴就迎了上来。 以他的资历功绩早该拔擢,只是升官发财可不单是看资历,还看背景门路。 他和郑连李庆三个倒霉蛋,现在能咸鱼翻身,他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因此格外热情。 见赵鲤一来,众人纷纷起身。 “赵千户!”卢照笑哈哈地对着赵鲤拱手,心中有些感慨,这样十多岁的千户整个大景闻所未闻,谁知赵鲤以后能走到何种地位, 但他没有心生嫉妒不满,他很清楚,赵鲤的位置是自己的本事和亲历凶险拿命换来的。 赵鲤也笑嘻嘻地和他打了招呼:“卢爷,平常就叫我阿鲤吧。” 卢照嘿嘿笑了两声:“来吧,你有个新书房。” 赵鲤感兴趣跟着他走到后院,迎面就看见满园的花。 春日之中,正肆意开放。 乍一看这花园,赵鲤眼睛一亮。 待往里走时,正好看见沈晏。 赵鲤仔细一看,才发现沈晏的办公室就在她办公室的旁边。 “走吧,正要抽签。” 沈晏对她道,停了一下,等她跟上才继续往前走。 靖宁卫中任务和巡逻区域,除非特别指定,否则都是每月抽签决定。 赵鲤卢照来到前堂时,这里已经整整齐齐站了几排穿着鱼服的靖宁卫。 都是百户以上的中层官员。 齐整站着,百十来号人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赵鲤和卢照站进队伍后,沈晏一撩袍角,坐在了最上首的圈椅上。 立刻有经历司力士上捧了一个大大的签筒来。 按照名录陆续上前抽签。 此次白莲教名录牵连甚广,名册都是保密,任务便靠这签筒来抽,以免泄密。 在打开之前,即便是执行任务的当事人都不会知道自己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能不能抽到油水高又轻松的活计,全凭运气。 堂上一片安静,只有唱名的声音。 赵鲤直接开了心眼,看着挨个上去的人。 巡夜司初见,十分缺人,若是能寻到一两个有资质的帮手,实在再好不过。 只可惜看到最后,赵鲤也没寻到什么一两个有资质的人。 倒是看见一两个倒霉蛋身上缠着灰色雾气,也不知是撞上了什么。 “巡夜司。” 就在赵鲤看那两个倒霉蛋,心想回头得叫他们记得去给狴犴烧两炷香时,她听见巡夜司的名字。 堂上视线全部集中过来。 赵鲤忙走上前去,伸手在签筒里捞了一根。 空心竹签里,装着写着任务的布帛。 赵鲤登记了签号后,才走下来。 抽完签,各人悉数散去。 赵鲤便揣着这根签子,回到巡夜司班房。 在鲁建兴几人的围观下,像抽盲盒一样,拧开了签子。 展开一看:御史大夫韩齐庶女韩韵,勾结白莲妖人谋害嫡姐,案宗号地字八百六十七。 一看御史,卢照和鲁建兴几人都是一闭眼。 “阿鲤,你这运气……” 御史这样的言官,是靖宁卫最不希望遇上的对象之一。 又臭又硬,背景复杂,更重要的是穷。 两袖清风,便无钱打点。 可谓是又得罪人又没油水。 赵鲤还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她有些尴尬,自己从前的霉运好像到了这里一点没少。 虽说叹气,但是任务是没谁敢怠慢的。 尤其这是巡夜司第一桩案子。 卢照等人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大展身手。 郑连和李庆两个跑腿的,很快去卷宗库,将地字八百六十七号卷宗领了出来。 看完之后,众人纷纷嘬牙花。 …… 盛京,韩府 韩家御史嫡长女韩音正坐在妆台前,让丫鬟给她梳头。仟仟尛哾 她正是最鲜活的年纪,但是此刻却是双颊消瘦,面容憔悴。 丫鬟用香粉遮了她眼下青黑,担心道:“大小姐,不如去趟城外的大佛寺吧,据说那里香火鼎盛,十分灵验。” 丫鬟的话,让韩音有些意动,犹豫道:“待今日过后便去。” 今日是她生辰,她也将要在今日同表兄定亲。 这样重要的日子,哪里容她多想。 说完韩音便又感觉到了最近一直出现的那种,被人满怀恶意窥视的感觉。 她一惊,四下去看,可房中却并无外人。 正惊惶之际,忽觉腿边一物毛茸茸地蹭来。 韩音低头一看,原是前不久从一个卖艺人手中救下来的狗。 这狗就像哑巴一样从不叫唤,但极通人性。 常在夜里跑到她的床边,守着她。 丫鬟却很不喜欢这狗,洗了很多遍也臭烘烘不说,毛色暗淡,长得还不可爱。 她总觉得这狗的脸和眼睛,就像是一个人。 第66章 人?畜? 那黑毛狗蹭在脚边,韩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它垂着头,舔了舔韩音的手背,将她的手指卷进口中。 丫鬟忍不住皱起眉头,伸脚踹了一下那狗:“走开,臭烘烘的。 那狗立刻呜了一声,跑到了墙角。 见状韩音不由呵斥道:“何必如此凶?” 丫鬟扁了扁嘴:“小姐,我知你良善,但这狗也不必养在闺中啊。” “好了。”韩音皱眉道:“它先前被那卖艺人那般虐待,着实可怜,你何必与它一个畜生计较?“ 说着韩音抬手欲理耳边碎发,却嗅到了手指上的恶臭。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有些嫌弃道:“哎,也不知它是吃了什么,怎么这般臭。” “回头应买来猪鬃刷子给它好好唰唰。” 谁完就让丫鬟去倒水给她净手。 就在这时,韩音又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满是恶意地窥视。 这一次那视线中的恶意更加强烈,叫韩音忍不住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抬首望去,那个方向却只有那只趴着打盹的狗。 韩音内心惊慌,那种恶意的目光就像是跗骨之蛆,让她已经几日不得安眠了。 丫鬟唉声叹气地打水来,用香胰子替她净手,又替她整理了被那狗蹭乱的裙角。 正在此时,一个敲门的声音响起:“大姐姐,你打扮好了吗?” 随着一阵敲门声,一个穿着绯红裙装,就像是春日艳阳一般的姑娘蹦蹦跳跳走了进来。 韩音面上一僵:“二妹妹来了。” 这红衣姑娘像是不会看人眼色一般,笑道:“大姐姐已经很漂亮啦!今日是你的生辰,待会京中贵女们陆续都来了,大姐姐可要快些。” 说到此时,这红衣姑娘韩韵突然挤了挤眼睛:“表兄今日也不知会不会来。” 韩音到底是未嫁的女孩,脸上浮出一片红晕,垂首道:“就你调皮。” 这红衣少女有说了些话,转身走出门去,到了门口看见那只狗,她唇角勾起一个笑来,回首道:“大姐姐今日一定要过一个快乐的生辰。” 即便姐妹之间有过抵牾,此时看她这样真诚,韩音也笑道:“好,谢谢妹妹。” …… 等到韩音梳妆打扮完毕,带着些喜悦来到饭厅外。 便听见了厅中传来的其乐融融的笑声。 “爹,您看好看吗?”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问道。 “好看,好看!韵儿穿什么都好看。” 韩音听见在自己面前素来严肃的父亲,和蔼回答,声音中满是宠溺。 “老爷,您别太宠她,这皮猴子是越宠她越顽皮。”一个柔柔的女声笑道,“老爷,尝尝我熬的粥。” 说话声间,还夹杂着孩童的笑闹声。 倒是一家人其乐融融。 立在厅外的韩音笑容淡了一些,露出些失落,面上带出了几分。 进了门去,饭堂中笑声一静。 看她神情淡淡的,坐在上首的御史韩齐面上笑容一敛:“怎么才来?” 侍立在旁一个桃色袄子的女人愣了一愣,笑道:“阿音来了?快来吃早膳。” 说着道就要上前给她盛粥,韩齐一声冷哼:“还不快坐下。谢谢你姨娘?” “是。”韩音垂下眼睛答道。 坐在桌边,又对那妇人道:“谢谢姨娘。” 韩音这样郁郁的神态,让韩齐十分不耐,很快抛下筷子离开。 走前叮嘱道:“今日是你生辰,来人不少,不要失礼了。” 韩音闷闷垂头答应时,他已经走出门去。 早晨的郁郁一直持续到前来参加生日晚宴的京中贵女们来到。 即便心中不愿,韩音还是带着狗皮膏药似的韩韵交际待客。 贵女们齐坐水榭之中,方才一番游园之后,出了一身汗。 便围坐在一处饮茶吃些点心。 一只白嫩细手持壶温茶温杯,动作行云流水。 一道新春绿茶冲泡出来,满室栗香。 “明明这茶是醒神清神的,可看着瑶光姐姐泡茶,却叫人不自觉就醉了呢。” 韩韵看着泡茶的人,娇憨夸赞道。 旁边贵女连同韩音都急忙附和。 她们自然知道赵家真假千金一事,但真假血脉有时并不那么重要。 他们都知道瑞王与赵瑶光情谊。 即便赵瑶光身份为假,瑞王依旧情深不改。 如此情况下,虽说赵瑶光不可能再做瑞王正妃,但是王府侧妃之位还是可能的。 如此情况下,不会有人排挤她,众多贵女依旧和她维持着闺中密友的友好关系。 对于众人的吹捧赵瑶光早已习惯,她浅笑着点了点韩韵的鼻子:“你呀。” 韩韵皱了皱眉,伸手揽住了她的胳膊,撒娇不停。 众人笑闹,作为正主的韩音反倒坐在一旁笑容淡淡。 正在此时,却听丫鬟道:“小姐,张府来纳彩啦。” 水榭中众贵女,顿时打趣,商量着要去看。 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拉着害羞的韩音,走到了前院,纷纷躲在影壁后窥看。 外边吹吹打打,将一只绑着红绸的大雁送来。 又有一身红的媒婆,说了一通吉祥话。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文质彬彬的男人,淡淡立在前方。 韩音探头看了一眼,立刻双颊绯红。 “大姐姐脸红了。”韩韵大声打趣道。 影壁后的贵女们再不躲藏。 大景世风开放,她们笑闹着,将脸红成红布的韩音推了出来。 那青年男子淡淡扫了一眼,也没见什么惊喜神色,依旧淡然如常,对着韩齐拱手。 韩齐此时面上也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随着媒婆的声声贺礼,韩齐走上前准备接下礼单。 收下礼单和大雁,既代表认了这门亲事。 韩音按住怦怦跳的心口,暗自期待着这一刻。 她察觉腿边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去看,原是她养的那只狗。 她轻轻抚了抚那狗的头顶,轻声道:“你也替我高兴,对吗?”仟千仦哾 她含笑,等待着将至的幸福。 就在此时,她却听见了一个低沉粗嘎的男人声音:“阿音,要抛弃我吗?” 这声音十分突兀。 周围人都听了个真切。 一个贵女顺着声音看去,便看见了狗人立而起,眼中满是怨毒,质问道:“阿音,不要我了对吗?” 第67章 被钉死的不清白 杂毛狗儿人立而起。 弯曲的后脚站立,前脚扒着韩音的腿,仰着头看着眼神惊骇莫名的她。 “你要抛弃我对吗?” 他用一种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过的粗嘎声音说道。 “啊——” 短暂的安静后,一阵尖叫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贵女们就像是受惊的小鸟,在丫鬟的搀扶下,向四周逃散。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韩音转身欲逃,却被那黑狗抱住双腿,跌倒在地。 那狗整个压在了韩音的身上,发出沉重的喘息。 带着腥恶酸腐的味道,将韩音笼罩其中。 韩音看着那似人的狗脸上,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来。 今日来下聘的男人是韩音的表兄,他下意识地跑了过来。 “表哥,救我。” 韩音发出凄厉的喊声,向他伸出手。 男人的衣摆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直接走到了似乎是吓呆了的韩韵面前。 一把拽过呆站在那里的韩韵,珍宝一般护在身后。 韩音脑子里嗡嗡作响,手还举在半空。 一瞬间她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阿音,你看,你想要的男人他嫌弃你。” 那黑狗沉甸甸地压在韩音的身上。 “你我同床共枕月余,他不要你了。 说着它探出长舌在韩音的面上舔出一道濡湿恶臭的痕迹。 舌尖沾着少女面上香甜的脂粉,它咂了咂嘴,嘿然笑道:“每夜,我在床边看着你,都想这样舔遍你的全身。” “阿音,好甜啊。” 说到后面时,它的脸上露出一阵扭曲的神色。 这一切,就发生在韩齐家前院,众目睽睽之下。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阵惊慌至极的叫声。 女眷们乱作一团,便是主家韩齐也迟迟没能回过神。 “小姐。”韩音的丫鬟伸手来拉。 但韩音这个人软得像是面口袋一般,丫鬟力弱根本拉不动。 “老爷,救救小姐。”丫鬟拉着韩音的一只胳膊,求助地看向韩齐。 韩齐惊骇地往后退了半步。 韩家的护院听得骚乱朝这赶来。 走到近处,数个护院都愣在原地,便听韩齐喊道:“快快打死那犬妖。” 护院闻言,相互看看,持着棍棒走上前去。 趴在韩音身上的黑狗,却全然不在意。 它垂头,贪婪地在韩音颈侧闻嗅着她的味道。 “阿音,小姐,阿音……”它叫着这个名字。 砰! 一只手腕粗的棍子,带风挥落。 正正打在黑狗的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鲜血迸裂,那只黑狗顿时瘫软在了韩音的身上。 温热的血淌进韩音的脖颈。 黑狗的身体被掀开,仰面躺在地上的韩音这才尖声叫了起来。 “小姐。”丫鬟爬着上来搀扶她,但两人都吓得浑身瘫软,一时也不知谁扶谁。 那只狗被拖到一旁,但依旧无人敢上前。 韩音和丫鬟的裙摆散开,在人群空出的圈子里,就像一朵花。 一个护院大着胆子上前,用棍子翻了一下那没了动静的狗。 这时韩齐才终于定了定神,眼睛从地上的黑狗身上移开。 视线在四周的人群身上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瘫软在地的韩音身上。 丫鬟一边哭一边用袖子给韩音擦拭身上的血。 韩音浑身发抖,抱着丫鬟。 她抬头,触及父亲看她的眼神时,心猛的一沉。 “老爷,似乎,似乎不是犬妖怪。” 那个大着胆子去看的护院触电一般扔下手里的棍子。 方才他翻动黑狗的身躯时,发现在腹部隐秘之处的皮毛,竟有缝起的针脚印迹。 他轻轻拨弄了一下,从那歪歪斜斜的阵脚处看见了一块脏污的皮肤。 那皮肤就像是老树皮一般,满是污渍斑块。 但毫无疑问,那是人的皮肤。 “老爷,是一个人!” 这护院脱口而出的话,让在场诸人纷纷色变。 韩音的面上一片刷白。 躲在颀长男人身后的韩韵探出头:“大姐姐,你还好吗?” 随着她这一声叫喊,在场诸人的目光就像是刺,全部扎在韩音的身上。 虽是在阳光之下,韩音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双手环住自己,牙齿的的打颤。 她抬头,求助地看向四周。 但她的父亲韩齐,看着她眼神森冷。 她又看向自己的表兄,今日本要定亲的良人。 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正抬手将庶妹妹韩韵护在身后。 看向这里的眼神却是惊骇而……厌恶。 韩音背靠着丫鬟,整个人僵在那里。 韩齐深吸了一口气:“叫各位看笑话了。” 他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各位来客拱手赔礼,唯独没有看他在地上的女儿。 只是随意一挥袖道:“带下去。” 竟连名字也不愿意再叫。 看见几个仆妇走上前来,韩音这才反应过来,哑着声音道:“父亲,我不知道,我没有做下那等不知廉耻的事情。” 韩音不傻,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爱惜羽毛的人。 她害怕几日后便不明不白地被病逝。 韩音跪在地上,带着满身的鲜血,身上衣衫都被血浸透。 她又看向自己从小爱慕的表兄:“表哥,救我,求你。” 她的表兄却是蹙紧眉头后,又松开,将手里还未递出去的礼单,收入了袖中。 态度再明白不过。 韩音瘫软下来,她看向一旁还微微有些气的黑狗。 不明白,为什么一次行善,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几个高壮的仆妇走上前来。 韩齐依旧在向各位宾客致歉,连一次也没有看她。 韩音看了一眼同样瑟瑟发抖的丫鬟。 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旁栏杆的尖角上。 现在的她只有两个选择。 背着骂名,无声病逝。 或是当场自尽以证清白。 她惨笑起来,抖着手准备爬起身。 这时却听一个温柔的女声道:“韩大人,韩小姐必是不知情的。” “虽是毁了清白,但也不是她自愿,她也是受害者,何不通报五城兵马司,查个水落石出?” 韩音浑身一哆嗦,抬头就看见通身气派的赵瑶光。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号称京中贵女典范的人,一字一句,将她不清白之事当众钉死。 即便她从未干过,什么都不知情。 第68章 韩音之冤 对于赵瑶光站出来说话,韩齐皱了皱眉。 他不喜赵瑶光随意插嘴他的家事。 一个鸠占鹊巢的边城军户之女,怎么配在这种场合插话? 若不是听闻大学士林着极宠爱她,且与瑞王有几分情谊,韩齐几乎就要呵斥出声。 但说话的语气也称不上多好:“赵小姐,韩某家事不劳你插手。” 赵瑶光并不蠢,只是她一向拔尖,得到京中贵女的吹捧,又一直浸在蜜水里,时常忘记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站出来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自觉自己说了句公道话。 此时被韩齐如此一说,她才想起自己如今的尴尬。 一时心中羞恼,但面上不显道:“韩大人,我外公常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等诡异事件绝不是韩大人能一家私了的。” “还请韩大人速速通报五城兵马司,查个水落石出。也好为毁了清白的韩小姐主持公道。” 一心想着家丑不外扬的韩齐听她提及大学士林着,稍一顿后,唤来一个小厮:“去趟五城兵马司。” 现在人多眼杂,也只得丢人现眼一把了。 想着,韩齐厌恶地看向长女。 只见韩音面色苍白如纸,缓缓地爬起,眼睛盯着栏杆的尖角。 韩齐心中一动,竟升起一股期待。 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长女做出正确的选择。 韩音站起来,扭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 双目赤红,满是怨恨。 “韩音本清白如雪,奈何天降此劫,愿以一死,洗我清白。” 她凄声喊完,便朝着那尖角一头撞去。 韩齐眼睛一亮,第一次对这长女生出赞许。 “郑连,救人。” 就在此时,却听一声轻喝。 就在韩音额头即将撞上尖角时,一个黑影从旁闪出,扯住了韩音的胳膊。 韩音大家小姐,身子单薄,被他扯得像是风筝一样飞了起来,摔在地上。 尤嫌不足,怕她继续寻短见。 郑连反擒了韩音两只手,像是押人犯一般,用标准的擒拿姿势,一边膝盖压在她背脊上。 韩音啊地叫了一声,动弹不得。 赵鲤走上前来,看见这般画面,不禁眼角一跳。 不过换个角度想,郑连没上脚飞踹,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从韩音欲要自尽,到郑连出现。 短时间内众人应接不暇。 直到看见郑连将韩音押住,众人才注意到多出来的几人。 看见他们这一行人身上的玄色鱼服,院中顿时发出一阵哗然。 如同见了鬼一样,倒退数步。 看见靖宁卫出现在韩家,韩齐第一时间面色一变,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言行。 除了跟着参了一本靖宁卫锦山水渠之事,他便没做什么了。 韩齐瞬间硬气起来:“各位威风都逞到我韩某人家来了?” 赵鲤斜眼看了他一下,没理他,摘下腰牌,高高举起。 靖宁卫办事,希望各位奉公守法的大景子民积极配合。” “李庆,鲁建兴,保护受害者。” 李庆和鲁建兴立刻领命抽刀上前。 卢照则是第一时间奔向地上躺着的那只黑狗,查看后道:“禀赵千户,还有气。” 赵鲤嗯了一声道:“先救下,容后处置。” 卢照点头,从腰间蹀躞带上摘下一只管子,拧开来,将金创药洒在这狗的头上。 韩齐这才意识到,原来最矮这个少女是领头。 他定睛一看,虽然少女身量较小,打扮简单,但难掩丽色,面颊上一道狭长瘢痕。 韩齐一想就能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毕竟他曾经替赵淮打抱不平,参过沈晏。 当下面沉如水:“赵千户?” “赵小姐的好大的排场!” 赵鲤睨了他一眼:“怎么?韩大人对本官有什么意见吗?竟连官场礼节都不懂了?” 韩齐语塞。 靖宁卫千户,天子亲军,正五品。 与他也算同朝为官,他那般称呼确实不妥。 但要他同赵鲤低头却是绝不可能的,他正纠结着。 赵鲤的注意却完全不在他的身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惨白的赵瑶光。 自赵鲤出逃断亲,赵瑶光就在没有见过她。 赵瑶光心中预想过无数次二人再见面的场景。 她预想过无数赵鲤狼狈回来的场景。 但此时赵鲤一身鱼服,随意指挥着那些如狼似虎的靖宁卫。 这样的场景,是赵瑶光从没想过,也绝对不能接受的。 可惜事情就是这样,无论她愿不愿接受,这人就是这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手里高高举着象征身份的腰牌。 一种难以言喻的妒恨,暗自爬上心口。 咬得赵瑶光五脏六腑都一阵生疼。 赵鲤好笑地看着远处双眸泛红,似乎谁欺负了她一般的赵瑶光,直接别开眼睛。 原来的赵鲤做得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太把这些臭虫放在心上。 她无视了赵瑶光,扫了一眼安静如鸡的众人,收起腰牌道:“谁是韩韵?” 听她问话,躲在后面的韩韵面色一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的动作立刻被李庆察觉。 李庆走上前去。 韩音的表哥下意识护住她道:“你们找韵表妹做什么?” 李庆有些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友好地笑来。 但手上动作却一点不停。 探出手直接拽住韩音表哥的衣襟,将他扯开。 韩音的表哥一个文秀书生,哪里就是李庆的对手,被拽得一趔趄几乎摔倒。 韩韵缩着肩膀,看起来吓坏了,楚楚可怜。 李庆站在她面前好声好气地问道:“韩韵?” 见他似乎不算凶,韩韵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怯怯点了点头。 下一秒,天旋地转。 韩韵被李庆直接踹在小腿上放倒,脸朝下狠狠按在了地面。 和留手的郑连不同,李庆的膝盖实打实的用力压在了韩韵的脊骨上。 痛得她惨叫出声,牙齿撞在地面,啃了满嘴血腥气。 “你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李庆反手拧着她的胳膊,这才说道。 “放开我女儿。”韩齐心疼道。 赵鲤顿时挑了挑眉,大女儿要自杀了都没见他这样激动。 当下心中不爽,大声道:“韩韵勾结白莲教妖人,以造畜之术谋害嫡姐韩音,现抓捕归案。” “造畜者,不问已未杀人,一律问斩,同居家者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 “统统拿下!” 随着赵鲤一挥手,随行而来的校尉力士纷纷上前,将院子诸人团团围住。 第69章 犯贱之人,行犯贱之事 “韩韵勾结白莲教妖人,以造畜之术谋害嫡姐韩音,现抓捕归案。” 赵鲤的这句话,像是冷水跳进了油锅里。 现场轰然炸开。 行尸走肉一般被按倒在地的韩音,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 韩齐则是脱口而出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韩韵脸朝下,被李庆按倒在地看不清脸色,但从她颤抖的身体看,显然她能够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带走。”赵鲤挥了挥手,示意李庆将韩韵带走。 李庆伸手将她拎了起来。 韩韵立刻抬起脸:“父亲救我!我没有。我没有。” 原本娇憨可人的面上,满是鲜血。 涕泪俱下显得狼狈无比。 她向韩齐求助之后,又看向韩音的表哥:“表哥,我没有。” 韩音的表哥一意识上前,但看见李庆身上鱼服又顿住脚步。 韩齐定了定神:“尔等靖宁卫安敢随意拿人?” 赵鲤忍不住呲笑:“韩大人,第一天接触靖宁卫吗?” 敢不敢拿人,他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韩齐怔住,即便再与靖宁卫过不去,他也知道一件事,靖宁卫不会无故拿人,尤其是这样重的罪名。 韩韵被李庆单手拖走。 “郑连,将韩大小姐放开。”赵鲤叮嘱道。 她看见韩音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盯着庶妹的目光几乎快要冒出火来。 应当是不会再寻短见了。 郑连依言放开。 韩音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跑向韩韵。 “为何害我?”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本就满脸是血的韩韵头被打偏到一边。 似乎是从这一耳光开始,开启了什么大门,韩音再次扬起手掌。 李庆等人皆看过卷宗,也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于是李庆也不阻拦,拎着韩韵给韩音打,甚至为了方便她,配合地往前递了一下。 园中回响起清脆的耳光声。 “我没有,大姐姐,我没有。” 韩音到底是闺阁小姐,力弱,打不出什么伤害。 韩韵还有余力摇头闪躲回避。 赵鲤抱手在旁看了一阵,才挥手叫李庆将她带下去。 “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即便是靖宁卫也应当有证据才可抓人。” “我们皆知,韩府二小姐韩韵性子娇憨活泼,绝不会是做出这等事情的人。” 赵鲤看去,赵瑶光站在那里一身长裙,背脊挺直,义正词严道。 “其中必有缘由。” “哦?”赵鲤看着硬出头的赵瑶光,上下打量她。 在原主心中,对上赵瑶光时,总是自卑的。 不可否认,京中精养的贵女,确实如同天上明月一般。 可现在赵鲤看来,却觉得她只是一个被虚名冲昏了头脑的傻姑娘。 不分好歹,什么都敢强出头。 对于她赵鲤本不想太多计较。 比起她,在赵鲤心中一直觉得那对父母和兄长更叫人恶心。 记忆中赵瑶光虽然小手段不同,但原主那个武斗派的姑娘也没少让她吃皮肉之苦。 例如那次推下水。 但显然赵鲤不与她计较,她却是很想犯贱。 “这么说来,赵小姐知道其中缘由咯?”赵鲤面上笑着问道。 说着不等赵瑶光反应,直接变脸,对身边人喝道:“既是知情人,必然也涉案其中,来人,带走。” 赵鲤的突然发作,骇得赵瑶光后退了半步。 一旁伶牙俐齿的小丫鬟,似乎是从前跟赵鲤顶惯了,一把扶住赵瑶光。 “阿鲤小姐,休要再公报私仇,你分明就是妒恨我家小姐。” 赵鲤看着那个小丫鬟,啧了一声:“真不知道赵淮怎么教导女儿和家中下人的。” 这种状况下,脑子装的居然还是宅斗剧本。 她直呼赵淮的名字,让在场知情人,纷纷色变。 看向她的眼神,也充满着怪异。 赵鲤根本不在乎那些眼神,随手指向那个小丫鬟:“应该又是一个知情人,带走!” “是!” 答话的是卢照。 卢照直接走上前,就要拿人。 赵鲤在赵家的事情,他虽不如沈晏知道得多,但也算清楚。 当下面上露出一副狞笑:“走吧!靖宁卫诏狱走一趟。” 那牙尖嘴利的小丫鬟惊叫了一声,拽住了赵瑶光的手。 赵鲤看见卢照故意做出那副模样,忍住不内心发笑。 “阿鲤,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但何必公报私仇。” 赵瑶光终究是赵家精心培养的,关键时刻还不算拉胯。 赵鲤道:“不是你说韩韵娇憨可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必有隐情?” “不是知情者,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吗?” 赵鲤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韩韵平日娇憨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赵鲤对着赵瑶光露出一个极恶劣的笑来:“那你赵瑶光此刻华服在身人模狗样,谁能想到你竟是边城军户,贱籍出生?” “怎么?好衣裳穿惯了,忘记自己是什么瓤了?” 对于讨厌的人,赵鲤一向极具攻击力。 本想着执行公务,正经一点。 奈何有人就是犯贱。 在赵鲤犀利的言辞之下,赵瑶光就像是被当众扒了身上的衣裳。 她身体摇晃了几下,面色刷白。 “下次,不该你屁话的时候,少开口。” 见她这样,赵鲤顿觉索然无味。 她到底是有节操的,不会真的无中生有去构陷,将这两个蠢货提进诏狱。 她倒是希望看见赵瑶光奋起反抗,好给她的机会出手。 赵鲤叫回卢照:“卢爷,回了。” 卢照冷笑两声,故意拍了拍腰间的刀,将那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 这才转身,继续招呼着随行而来的卫士抓人。 赵瑶光抱住浑身发抖的丫鬟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除了韩韵,此事还牵扯韩韵的舅舅,此事赵鲤不信韩韵那亲娘真的不知情。 很快,一个穿着正红衣衫的貌美妇人,便被提了出来。 “韩大人,好家规,妾室这穿红着绿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家主母。” 韩齐这才一激灵,上前道:“赵千户,是否弄错了什么?阿韵怎么可能勾结白莲教?”qqxsnew 赵鲤瞥了他一眼:“是与不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70章 阿音?阿殷! 阴冷的靖宁卫刑房,因这出大案而十分繁忙。 提来的人犯,竟然需要排队等审讯。 赵鲤等人将韩韵带回诏狱,被告知这一情况时,忍不住为同僚们的效率点赞。 韩韵和她的娘亲、从乡下抓到的舅舅,被分开关在地下三层。 而韩齐,因是官身,还是有些特殊照顾的,和他的几个小幺儿一块关在了地下一层。 至于韩韵这个受害者,则是披着一件外衣,被保护了起来。 那只披着皮的狗,伤在头上。 他被直接送去治疗,接下来还需要他的指证和供词。 安排好这些事情,赵鲤从诏狱出来,绕了一圈,去看韩音。 在镇抚司有专门的客舍,以接待外地京的访客,或是像韩音这样的受害者、证人。 赵鲤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韩音的丫鬟哭道:“小姐,你别吓我。”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大步走近。 就看见韩音肩上还有大片干涸的血液,整个人像是木呆了一般的盯着一处,任凭丫鬟摇晃也没反应。 今天本该是她的生辰和重要日子。 却接连遭受这些打击。 即便是赵鲤这样的旁观者也心生怜悯。 手指叩了叩门,示意自己来了。 那劝解的小丫鬟,对赵鲤有些畏惧,讷讷的不敢说话。 赵鲤走进去,看韩音还是那副模样,不由劝她:“你别难过了,都过去了。” 韩音这才有了些反应,转动眼珠看了看赵鲤。 眼眶中迅速积蓄起眼泪:“多谢,谢谢你。” 说完她泣不成声。 若不是赵鲤及时赶到,她已经做了一个糊涂鬼。 连谁害她都不知道,不明不白的死去。 “好啦。”赵鲤见不得人可怜,当下安慰道:“你放开心,韩韵那事,八九不离十能够定罪。” “你一定能看见她菜市口腰斩那一刀。” “据说,腰斩之后人要痛很久才会死。”仟仟尛哾 “届时你可贿赂行刑官,让他往下砍一截,不伤重要内脏,那样你能看见韩韵拖着半截身子满地爬。” 赵鲤这血腥的安慰和损点子,让丫鬟倒退了两步。 韩音却没有多少喜色。 “我难过的是爹爹的态度,还有……” 还有她的表哥。 韩音母亲早逝,生前为韩音定了这门婚事。 母亲死后,她在韩家一直都是不被重视的透明人。 从未感受过多少家的温暖。 她一直期盼着能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共同组建一个新家。 可是,她一心一意的良人,是何时被韩韵笼络了过去的? 韩音惨笑着,泪水滴落在手臂上。 “我与表哥自幼一块长大,本以为还有几分情谊的。” “即便没有情谊,我也是他的表妹。” “我没想到。”韩音抬袖擦了一把脸。 “早发现早好嘛,不然真嫁了,合离那么麻烦,还得想办法谋杀亲夫,对吧?” 赵鲤认真想了想,继续安慰道:“男人嘛,遍街都是。” “你们家这情况,按照律例,家财估计都会落你手里,你渣爹得流放二千里。” “到时候,你一个人多自在啊,有钱有闲,要什么臭男人。” “真有需要,有钱的情况下,还怕找不到一个小宝贝暖被窝?” “噗——” 韩音还没从她这离经叛道的安慰中回过神。 门外传来笑喷的声音。 赵鲤一呆回头看去。 就见卢照、沈晏和一个不认识的女性靖宁卫站在门口。 卢照小心的觑了一眼浑身笼罩在低气压中的沈晏。 还是没忍住,偷偷给赵鲤比了个大拇指。 姑娘好胆色,以后你自己保重。 沈晏眼中就像是酝酿着一阵风暴,看着赵鲤神情晦暗。 有钱找小宝贝?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冷笑来。 她不会有机会的,他发誓! 赵鲤不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 她心中尴尬,口嗨被男性熟人撞上,简直不要太尴尬。 尤其那个像大爹一样的沈大人。 赵鲤别开头不敢看他,将视线落在一旁那个身材高挑的女性身上。 这个女性靖宁卫大约三十左右,面容姣好,身材极高挑,比起沈晏卢照也没矮多少。 胸口似乎束着束胸,但依然看着凹凸有致,就像雌豹一般,充满力量感。 赵鲤眼神在她大长腿上扫了两眼,有些羡慕,决定回去努力干饭,长长个。 她在看美人时,美人也在看她。 对于赵鲤这个新晋风云人物,她也有所耳闻。 只是从没想到会是长得这样好,还这样有趣的小姑娘。 哈哈笑着走上前去:“你就是阿鲤嘛?我叫谈莹,卫所里的弟兄都叫我莹姐。” 她说完,就看见赵鲤仰着头,这个角度更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圆。 顿时十分欢喜,一把将赵鲤按进了怀里,狠狠的搓揉。 赵鲤猝不及防之下,被她一把按在了胸前,享受了一把埋胸。 扑面而来的是赶路的风尘味道,还有淡淡的汗味。 但女性软而柔韧的身体触感直接传递过来。 漂亮大姐姐,谁不喜欢。 赵鲤抬手准备抱住她的腰时。 谈莹被一只手从赵鲤的身上撕开。 沈晏把赵鲤捞在身后,警告的目光盯着谈莹。 介绍道:“谈千户是北三所千户,驻守北疆。此次来是想询问韩音,那黑犬之事。” 谈莹不敢造次,轻轻的啧了一声。 转头看向韩音时道:“在我辖区有个年轻小姐成亲前夕被奸杀,在私密处发现了一些狗毛。” 谈莹的话,让在场的女性都忍不住生出一股恶感。 尤其韩音,面色刷的一下惨白。 谈莹继续道:“那年轻小姐生前曾养过一只黑狗。案发后,那只狗不见踪影。” “我一直在追查,最近才查到一个卖艺人身上。” “听好,小姑娘,我需要你仔仔细细的回忆,那个披着狗皮的恶人,有什么异处。” 谈莹语气严肃,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 赵鲤不由一直盯着她看。 然后被沈晏侧身挡住。 韩音抱着手臂,颤抖不已,也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后怕。 许久,就在谈莹将要厉声催促时,韩音开口道:“有一次我做梦,迷迷糊糊之间曾经听见有人在我房中唤一个名字。” “阿音。” 谈莹皱了皱眉道:“你听错了,他叫的是阿殷。” “那个被奸杀的女孩,就叫阿殷。” 第71章 水性杨花? 镇抚司 清晨赵鲤一头大汗地挥动着手中重剑。 自从赵鲤把《蚀月三杀》刀法交给沈晏,隔日他便开始教导赵鲤习武。 或许是体质点的加成,赵鲤身体素质跟得上,进度还算不错。 沈晏大马金刀地坐在旁边,抱胸看着她练习,稍一懈怠,就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她。 赵鲤也不知道为何他今日格外严格,给她造成巨大压力。 正想着,动作稍有些变形。 沈晏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腕指正。 赵鲤背靠在他的怀里,几乎被他团在怀里。 “这一剑,要这样。” 沈晏握着赵鲤的手,教导她如何刺出手中长剑。 温热的气息和在赵鲤的耳朵上。 赵鲤不由绷紧了身子。 靠太近了! 即便是迟钝如她,也察觉到这些不同,不自然道:“沈大人,靠太近了,我难受。” 赵鲤从来都觉得嘴巴长出来就是用来说话的,因此对沈晏的过于靠近,她坦率道。 沈晏顿了顿,退后了半步:“抱歉。” “不,只是我不习惯别人靠太近。” 太阳逐渐爬高,晨练结束的赵鲤回屋擦洗了一下,准备去点卯上班。 沈晏立在原处,看着她,轻声道:“以后你会习惯的,阿鲤。” 刑房经过一夜的忙碌,总算是排上了号。 赵鲤给门前的狴犴雕塑上了炷香,照旧混到一个果子当点心。 “多谢狴犴大人。” 她开开心心地拿着苹果,走进地下三层的刑室。 一进门就被浓郁的血腥味熏了个倒仰。 刑室之中,已经坐满了人。 卢照、鲁建兴、郑连和李庆,刚好围了一张桌。 桌上摆了些黄纸包着的花生米和酱肉,以及两小壶酒。 赵鲤心道这群男人是真不讲究,这样臭的环境也吃得下去。 见她进来,几人纷纷给她挪出了个位置。 郑连要给她倒酒,被她拦住。 “当值饮酒,你们寻死啊?” 卢照笑道:“别担心,平常当值当然不可以,在这却是行的。” “刑室阴冷,有时候审讯犯人一待就是一日,这寒凉的空气吸多了易患咳疾。” “所以,在这刑室饮酒是可以的!” 说完,卢照给赵鲤倒了浅浅一杯底的酒,然后把酱肉往她面前推了一下。 赵鲤道了声谢,轻轻嗅了嗅:“雄黄酒?” “没错。”卢照点点头。 雄黄酒确有燥湿祛痰的作用,前世用来对付妖类也常用。 赵鲤想了想,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入口立刻被辣得吐舌头,急忙拎了块面前的酱肉放进嘴里压一压。 “以后就习惯啦,当差哪能不喝酒呢?”卢照嘿嘿地笑着,将花生米往赵鲤面一推。 “吱呀——” 就在赵鲤被呛出泪花的时候,一个面容腼腆的青年,领着两个狱卒走了进来。 两个狱卒一左一右提着韩韵。 “诸位好。” 这腼腆的青年一进来,立刻露出紧张神色。 卢照介绍道:“这是老刘的徒弟张源,老刘在隔壁帮谈千户提审那个披狗皮的侏儒。” 卢照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筷子肉在嘴里:”那侏儒昨夜醒的,身体不太好,怕落到手艺不行的人手里给弄死了。” “这小子也不错,尽得老刘的衣钵,只是性格腼腆了些。” 赵鲤向张源点了点头。 张源估计是平常接触的死人还比活人多,露出明显的社恐表情,过电一样别开头。 赵鲤见状,无奈地耸了耸肩,将视线转向悄无声息的韩韵。 韩韵脸上娇嫩的皮肉,还留着青紫痕迹,赵鲤看着她似乎鼻子有些歪。 其他倒是没有什么伤处,只是人还晕着,也不知是不是吓得。 赵鲤不由看了一眼李庆。 李庆正在抿着酒,抬头冲赵鲤露出一个笑来,然后轻咳嗽了两声。 “哗啦——” 一盆透心凉的凉水,泼在了绑在木架上的韩韵身上。 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被水泼醒后,脸色发白,抖得就像鹌鹑。 “你们要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父亲,父亲救我。” “你现在就是叫天老爷也没用。”卢照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 “你舅舅已经招了。” “上月十四,他听了你的使唤,联系上白莲教的妖人。” “那日,你借故邀请韩音去买胭脂水粉,让韩音看见了那个带着狗的卖艺人。” “韩音心善,就花银子,买下了那条狗。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那狗的狗皮之下,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卢照说完,韩韵已经抖得不像样子。 但她显然知道开口的话,自己会落得何等下场。 卢照嗤笑一声,冲张源使了个眼色。 张源得令上前。 浸过桐油的黑亮鞭子,带着风声发出簌簌声响。 随着韩韵的惨叫,身上二指宽的皮肉被剐掉了一条。 到底是年轻小姐,第二鞭还未下去,韩韵已经哭喊道:“别打了,我说,我说。” 随后她将她如何相中韩音未婚夫,如何生了歹心一一道来。 她一个闺中小姐,想出这等歹计,知道这种邪术的原因也很简单——走街串巷的油婆子。 卢照冷眼听着韩韵说完,这才站起身走到一直蒙着黑布的角落。 一把将黑布扯下。 韩齐嘴里塞着东西,正五花大绑的捆在椅子上。 先前听韩韵被打时,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此时却双目无神的坐在椅子上,愣神盯着韩韵。 没料到黑布之后,会是她的父亲,韩韵整个人抖得更加厉害。 赵鲤冲卢照比了个大拇指,真不愧是老油子,一下击垮了两个人的心防。 随着韩韵的招供,这里也只剩乏味的后悔,或许还有韩齐迟来的愧疚。 赵鲤已经不太感兴趣,她跟卢照等人打了声招呼,起身决定去隔壁串串门。 走到隔壁,让门前的狱卒核对了腰牌,刚一推开门,赵鲤就听见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 “女人都是这样,只知看外表,都是那样水性杨花!” “明明前一秒与我甜言蜜语,说要同我好一辈子。” “后脚就要嫁给他人,都活该活该活该,水性杨花的贱人都该去死。” 第72章 水滴之刑 从刑室中传出的迷惑发言,让赵鲤愣了一下才推开门。 一进门,就看见昨天那个腿长大姐姐谈莹,高高挑着眉,手里拽着一根鞭子。 而老刘挡在她的面前劝:“谈千户,谈千户,冷静,冷静。” “这人身上受着伤,别打死了。” 谈莹这才咬牙狠狠地摔下鞭子。 赵鲤走进去,便看见了绑在刑架上的,一……坨人。 那三寸丁似的人身上还覆盖着乱糟糟的狗皮。 头上的皮却被老刘耐心地剥离出来,露出一个满是褶子的脑袋。m 那脑袋上满是疤痕,褶子的缝隙里全是血干涸后积成的泥。 远远的,就能闻到一阵恶臭。 赵鲤绕道正面,便被那人的长相恶心得一闭眼。 谈莹见她来了皱了皱眉:“阿鲤,你怎么来了?这腌臜玩意污了你的眼睛。” “莹姐,我来看看。” 赵鲤跟她和老刘打了个招呼。 那侏儒被谈莹的话语激怒,不停晃动身体:“淫娃荡妇,两个淫娃荡妇!” 铁链子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 赵鲤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骂谁。 弯腰就要去捡谈莹扔在地上的鞭子。 老刘和谈莹急忙拦住她。 赵鲤坐到桌边,面色不善地盯着那个侏儒。 那侏儒见她不动刑,道:“你也喜欢上我了吗?” 老树皮似的脸上,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模样,反而一脸认真。 赵鲤瞬间后悔来串门,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 “莹姐,问出来了吗?” 赵鲤不确定这侏儒是在装还是真的有点大病。 谈莹不说话,将一卷口供卷宗递了过来。 赵鲤接过,仔细一看,顿时皱紧眉头。 这侏儒是辽西人士,打小就是这个模样。 成年后还是这三寸丁的样子,跟着一个把戏团四处卖艺。 但是卖艺多是借着身体的缺陷,做些被人嘲笑的滑稽动作。 这侏儒自幼敏感非常,一心想要做人上人。 便走上了邪路,借着身形去偷盗。 一开始倒还顺利,发了笔横财。 但马有失蹄,有一日,这侏儒打听到一间新开的米铺掌柜的十分有钱,便动了歪心思。 叫上同伙,夜里去了那家米铺。 本是偷鸡摸狗的,没想到撞上邪道强人。 他的同伙全部被杀。 只留侏儒因着身材矮小,被留了下来。 扒干净身上的衣裳,满身割出小孩嘴巴大小的口子,往他身上裹了一层狗皮。 从那以后,侏儒便变成了狗。 跟随白莲教屡次作案。 那个叫做阿殷的可怜女子就是这些人的手笔。 赵鲤啪的一下合上卷宗,面上露出一阵恶心。 那侏儒一直注视着赵鲤,看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情绪突然激动:“你是不是变心了?你是不是变心了?” 赵鲤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侏儒定是有病的。 她冷静下来,看着这侏儒吊在刑架上,情绪激动的唾沫横飞。 “老刘,你听说过水刑吗?” 这种杂碎,就因为伤着需要口供,就能不受罪? 凭什么? 老刘一愣:“赵千户说的是贴加官?” 贴加官听着文雅,实质是用浸湿的黄纸,一层层蒙在人的脸上。 一层层的湿纸贴上去,受刑者会被窒息和淹死的感觉笼罩。 老刘想了想摇头道:“不行,这个人现在受刑容易弄死了。” 赵鲤也摇了摇头:“不是贴加官,是水滴刑。” 她招了招手,老刘和谈莹一起凑了过来。 片刻后,老刘将信将疑道:“可行吗?” 听着就不像是什么特别有威慑力的。 赵鲤自信一笑:“试试便知了。” 很快,刑室中的设施变动。 一直嘀嘀咕咕的侏儒被放躺在一张木床上。 手脚,全身、头颅都被紧紧地绑住,动弹不得。 一支盛满水的水桶,悬挂在他的头顶。 桶底有一个极细小的小孔。 渗出一滴滴的水滴。 每隔一息,就会有一滴水滴落在他的额心。 温柔的水滴砸在额心似乎不痛不痒。 躺在床上的侏儒,显然并没当回事,嘴里以后不干不净地说着一些他自己的呓语。 他们熄灭了刑房中的所有火光,将侏儒独自一人留在了刑房里。 这种水滴刑是极具人文关怀,适应与身体较弱不能受重刑的囚犯。 对精神的伤害远远高于对身体。 但有时候,对于侏儒这样的人,精神的伤害远比身体的伤害有效得多。 “走吧!吃个午饭再回来。”赵鲤轻松对谈莹道。 老刘却不愿离开,兴致勃勃地蹲守在门前,侧耳倾听侏儒的动静。 一直以来,镇抚司诏狱时常面临一个难题。 偶尔会有一些不能动刑的人出现。 如果这个水滴之刑能行得通,显然老刘手中又多了一项肆意使用的工具。 一想到此,老刘的眼中迸发出一阵热烈的光芒。 赵鲤和谈莹都忍不住离他远了一些。 另一间房中,韩韵和韩齐的审讯还在继续。 因有卢照等人在。 赵鲤便高高兴兴地挽着谈莹的手,愉快的决定去吃个午饭,翘班开小差。 赵鲤很喜欢谈莹这个英姿飒爽大姐姐。 谈莹也喜欢赵鲤这样的性子。 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聊了许久。 谈莹见多识广,给赵鲤说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案件。 赵鲤也给谈莹说了许多诡事的禁忌。 两人就这样窝在一处,直接厮混到下午,这才手挽手地回到诏狱。 下到地下三层。 刚转过弯,便听见了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声:“阿殷,小姐,放过我,放过我。” 阴森的地下,这声嘶力竭的叫声格外恐怖。 赵鲤她们走过去,便看见门前站了一溜的人。 除了卢照几个,还有几个眼熟的。 显然都是在刑房干活,听见声音出来凑热闹。 一见赵鲤,诸人纷纷露出一种微妙的震惊眼神。 他们从来没想过,一颗小小的、没有伤害的水滴,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只有老刘听着那侏儒的惨叫,在一个小本本上疯狂记录:“水滴刑,通过有节奏的水滴,滴落在人最敏感的额心,逼迫受刑者集中精力。” “在黑暗中,人的情绪会被无限放大,焦虑、恐惧、内心的鬼都会被诱发,极具折磨效果。” 老刘啪一下,合上手里的笔记,认真看向赵鲤:“赵千户,是我老刘没见识!您才是这个。” 在侏儒惨叫的背景音中,老刘对着赵鲤高高的竖起大拇指。 第73章 美食,新衣 白莲教的风波依旧在继续。 从一个点牵扯出无数的枝枝蔓蔓,整个靖宁卫忙成了一锅粥。 那些送去医馆治疗的孩子,陆续被领走。 翠香带着她的爹娘和找回的弟弟虎头,来镇抚司找赵鲤。 但赵鲤不在,翠香一家便在门前的狴犴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临走前,留下许多农家晒干的茄条、土豆,还送来了两只肥母鸡。 这些赵鲤并不知晓,她正在钦天监挖人。 那日那个扶乩的青年叫秦朗。 在他身上发生的诡事被当地钦天监上报。 骑在他脖子上那个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收拾的。 这样一个吹不得打不得的人,也不能叫他继续呆在外面,生出什么乱子。 不得已,便让他在钦天监避世而居。 那日知道孩子丢失,秦朗十分积极的帮忙。 显然也不是坏人。 就这般常年不见人,避世而居对一个好人来说实在有些残酷。 正值巡夜司需要人才,赵鲤厚着脸皮上门挖人。 “阿鲤,你看你加入我们钦天监,不是更省事吗?” 赵鲤挖人的行为,似乎又再刺激了玄虚子。 趁这沈晏不在旁边盯着。 这老道又开始热粘皮一样,絮絮叨叨的说服起赵鲤。 “你好烦啊!真人。”赵鲤直言不讳道。 早些时日倒还好,可以考虑跳槽。 可是现在她赵鲤刚才混上千户,只差一点经验就要从靖宁卫喽啰升级。 再跳槽转职说不得就前功尽弃了。 她那些葱花饼不白搓了吗? 再者也与卫中人混出了点情谊,她若是敢跑路…… 不知怎么的,赵鲤脑海中闪过沈晏那双好看的眼睛。 那位大爹只怕越过千山万水都要按死她。 赵鲤想想都莫名有点害怕。 一路走,一路说,两人走到了秦朗独自居住的那个院子前。 院门没关,秦朗正在院中驼着背搓洗衣服。 听见赵鲤和玄虚子的谈话,看见他们走近,他似乎很开心。 在衣服下摆擦了擦手,迎出门来。 “秦家小哥,我来谢谢你。” 赵鲤没有直白的挖人,而是举了举手。 她手里提着两包东西。 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给活人。 另一包是些香蜡纸烛和赵鲤手糊的纸衣裳,给死人。 秦朗和他娘子,既然死都不愿意分开,执念如此深重。 不礼数周全些,赵鲤怕自己被当成心怀不轨的插足者给惦记上。 秦朗还是那副模样。 弯着腰,费力的抬头看人,面上笑容诡异。 但看见赵鲤和玄虚子他还是很开心的。 往日他都是一个人独处,能跟人说话,正常的交际,对他来说是件高兴事。 他笑着,也不客气,接了赵鲤手里的东西:“多谢赵姑娘。” 说着就要往里请人,一边问道:“那些孩子没事了吧?” 赵鲤和玄虚子跟他进了院子。 “都得救了,多亏秦小哥你的帮助。” 得知孩子们没事,秦朗显然十分高兴,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请赵鲤和玄虚子进屋坐下,他便张罗着烧茶。 只是他这里一般没人来,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两个花色不同的碗,装了凉水过来。 他脸红得很,还要去翻,被赵鲤叫住:“秦小哥,不必忙了。” “你把那些香蜡纸烛拿过来,我教你怎么正确祭祀你家娘子。” 寻常供桌祭拜也有效用,但是多增加一点小手段,效果直接得多,可以直接享用。 赵鲤有心展示一二,便让秦朗将她提来的香蜡纸烛拿出来,又找了纸笔和火盆。 长条案上,赵鲤将一张黄纸铺开,沾了墨水在黄纸上,惟妙惟肖的话了一只简笔的马,和两个提大刀的小人。 又询问了秦朗,他娘子阿蕊的名字和死忌。 一一写在黄纸上。 最后才用黄纸包了蜡烛和纸衣裳,一起投入了火盆中焚化。 火焰舔舐上黄纸,很快将东西卷入其中。 一阵青烟腾起,这些东西焚化殆尽。 赵鲤三人静静的等待着,就在最后一丝火苗燃尽时,屋中平地生出一阵阴风。 房间内的光线,似乎一瞬间暗了下来。 “咔嚓咔嚓。” 屋中响起了一阵啃咬咀嚼的声音。 赵鲤一凛,她没有想到秦朗背着的阿蕊,居然能青天白日的露出行藏。 玄虚子也是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按眉心,被赵鲤按住。 倒是秦朗,听见这声音高兴了起来。 他脸上被撑起来的僵硬笑容,瞬间变得正常许多。 一些白蜡的碎屑,从高处落下,就像细雪一样撒在他的肩头。 影影绰绰之间,赵鲤看见骑在秦朗身上的人影,衣裳和小鞋子变了花色和式样。 果然,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女人都逃不过新衣裳和美食。 这种白蜡是赵鲤特质的,里面放了坟头生的干绒草。 对诡物来说是确实是美食。 秦朗忍不住真的笑眯了眼睛,起身对赵鲤鞠了一躬:“赵姑娘,阿蕊很开心。” 赵鲤也笑了笑,这次是送礼也是一次试探。 越是凶戾的诡物越是偏执。 但这样爱吃爱漂亮衣服的,显然还是保留了一些生前的性子。 这是好事,这代表着稳定性。 赵鲤看着秦朗,斟酌了一下语言:“秦小哥,如今这世道越来越乱了,官府疲于应付。” “像你这样的奇人异事,一直呆在这里未免憋屈,何不随我去靖宁卫?” 秦朗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犹豫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我知阿蕊现在情况,有时她生气我也没有办法,若是离开……” 秦朗的话语中满是莫名情绪:“倒不如在这院中厮守。” 赵鲤知道他的顾虑,好好呆着这院子里,不伤己不妨人。 若是出去,一个不慎阿蕊暴走。 不但牵连他人,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 赵鲤也不指望一次性就能说服他,只是道:“我会尽快找到控制的办法,既不担心阿蕊伤人,也不会妨碍你们厮守。” “届时秦小哥便随我去靖宁卫,你看这样可好?” 赵鲤倒不是随意许诺,前世降临科的法子她也能记得一二,只是比较粗浅,还需要默出来,实验一二。 再者,再不济她还有系统抽奖,万一哪日就抽出来了呢。 第74章 死人的咳嗽 虽然没能一次性把秦朗夫妻带回。 但秦朗的态度有明显动摇。 拿下也是早晚的事。 赵鲤心里有些高兴地告辞后,揣着玄虚子给她炼制的百草丹,在他的碎碎念里离开了钦天监。 正午盛京正是热闹的时刻。 赵鲤出来办私事没有着官服,也不必因为穿着靖宁卫官服当街吃糖葫芦,被人瞧见参她。 顺势牵着马在街上逛了起来。 盛京的大市,人货所集。 百工货物的买卖都有固定的区肆。 三山街道斗门桥的为果子行。 大中桥、北门桥是大集市,买卖鱼肉蔬菜。 笃桥是铜铁皮货行。 还有帘箔铺,鞋履铺…… 赵鲤听着叫卖声,在这繁华的街头穿行。 就像乡下人进城一样,四处观看。 沈晏给她挑选的那匹母马,温顺地跟着她。 她生得好又面嫩,一副好奇的模样沿路买些吃食。 这个样子,自然有不长眼地认为她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一伙京中不事生产游手赌博的混混,便相互使了个眼色,从后包围上去。 赵鲤正站在一个路边支着的小摊前,买糖砂炒栗子。 看她生得讨喜,卖栗子的大妈还特意多给了她几粒。 正笑眯眯递过来时,看见赵鲤身后站着的几人,不由脸色一变。 赵鲤不明所以回头看去,就见数个一身酸臭的撩闲混混轻浮地笑着围了过来:“小娘子,想去哪玩啊?” 赵鲤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混混挑事的一天,不由一愣。 她这一愣,让那些撩闲混混以为她是心中生怯。 其中一个顿时高兴起来:“说说,哥哥们带你去玩。” 说着一双眯缝眼上下扫视赵鲤。 赵鲤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是沈晏给的。 妙就妙在不是懂行的人,便不知这身低调的衣裳有多贵。 这混混看赵鲤,心中估量了一下,给她的定位是,家里有些小钱的小户人家,才进京没见过什么世面。 于是肆无忌惮起来,说话间就要伸手。 赵鲤挑眉后退了一步避开,扯了一下马,让马搁在中间。 “哟呵?莫不是要将马送给情哥哥我?” 这混子说着就要来缰绳,同时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几人围拢上来,想要将赵鲤带到偏僻地方,随意施为。 赵鲤回头,那买糖炒栗子的店家,愣了一愣之后,直接转过身当做没看见。 这些街头混混,惹上会很麻烦。 赵鲤深深叹了口气。 这次她想出来玩,便没带佩刀,还得找样趁手武器。 她正找着,一只手伸了过来:“看什么呢?让情哥哥我也看看。” 那只黑黢黢的贼手直奔赵鲤前胸来,一看就是惯犯。 赵鲤忍不住冷笑一声,侧身避过的同时,握住那人的手腕一扯一带。 将他整个人按进了一旁满是黑色铁砂的炒锅里。 啊—— 凄厉地惨叫回荡在街市上。 几人未曾料到,赵鲤会突然发作反击。 等到回神,那人已经在滚烫的热沙中滚了两圈。 按着滚烫的锅沿想要爬起来,又被赵鲤用捞栗子的爪篱又按了回去。 “臭娘们!”一个高壮的混子扬手扇来,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 赵鲤一矮身,避了过去。 那个还趴窝在铁锅里的混混,这才惨叫着从锅里爬出来。 浑身烟气,皮肤里满是嵌进去的铁砂。 跑了两步,便腿软摔倒在地。 他这惨状显然还是颇有威慑力的。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烫伤极为麻烦,几个混混也没想到眼前这矮小的姑娘如此手辣。 几人不约而同地逼近上来。 就在此时,一队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差役被此处纷争吸引注意力,大步跑了过来。 “干什么呢?”领头的差役嘴上还沾着油光,一身酒气。 不知是在哪个商户,享了孝敬,吃得满肚肥油。 走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碎碎念骂了一番:“胡大,又是你们几个王八蛋惹事。” 五城兵马司的人显然和这些混混都已经相熟了。 领头的差役倒没有像是小说里的炮灰,直接无脑偏帮。 他很清楚这帮狗东西的恶劣之处。 蹲下身去查看了那个混混身上的伤。 那嵌在皮肤里的铁砂泛红,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泡。 满张脸上,每个皮肤毛孔好似都嵌着一粒铁砂,生着几个水泡。 堪称密集恐惧症福利。 这差役显然享受不了这样的福利,才看了一眼,就猛地别开眼睛,然后看向赵鲤。 “小姑娘,手够黑的啊。这人只怕是废了。” 他站起身:“走吧,跟我们走一趟衙门。” 赵鲤想了想,点点头。 现在拘捕的话,堪称失智行为,她一个奉公守法公务员自然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当街亮出腰牌固然人前显圣会比较爽,但事后一定会被参。 倒不如先跟他们走,到了僻静处再亮出腰牌,用在执行公务的名义,混过去。 赵鲤配合之下,那几个撩闲混混更不是什么事。 有个官差本解下了腰间铁索,但看了看赵鲤,他又给收了起来。 倒是那几个混混被捆做了一团,做了个简易担架抬着那烫伤的。 一行人在差役的押解下,朝着五城兵马司衙门走。 离开了热闹的坊市,走到稍微僻静的地方。 赵鲤脚步慢了下来,本想掏出怀里的腰牌,亮一下身份,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差役,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抓着佩刀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头!不好了,头出事了。” 刚刚跑近,就挨了一记踹:“你才不好了!会不会说人话。” 那差役龇牙咧嘴捂着腰:“不是,头,不是你不好了,是,是丰益坊出事了!” “丰益坊一户刘姓人家,老头死了。” 这领头的问:“被人杀了?” “不是,病死的。” 这差役的回话引起了一众人的不满。 赵鲤都忍不住看着他,心说他在这说相声呢? 被众人异样的眼光看着,这差役也不生恼,压低了声音道:“那老刘头病死前留下遗言,要好棺好坟,老刘头的儿子们舍不得银钱,只给老刘头买了一口纸皮棺。” “于是老刘头发丧不肯走,昨日抬棺抬不动,本想找个本事人看看,没想到今日就出了事。” 那差役面上露出一丝惊恐:“昨夜,丰益坊那条巷子里,家家都听见了老刘头生前的咳嗽声。” 第75章 孝子桥,棺材压孝女 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死人的咳嗽声。 天上忽的游来一朵厚厚的云,遮挡了日头,天都暗了几分。 一行人立在道中,一时都默默无语。 那来报的差役继续道:“今日早晨,老刘头的棺材还是抬不动,便有人出了点子,说搭孝子桥。” 孝子桥,就是让孝子披麻戴孝,趴在路中,用身体垫道,让棺材从头顶过去。 这样死者感知到儿女们的孝心,就肯踏实走了。 赵鲤暗自摇头,如果老人死前惦记的好棺材和好坟地,那么不满足他,再一万个孝子桥也没有用。 那差役又道:“老刘头一辈子赶车,养大了三个儿子,但三个儿子全都不是什么孝顺人。”qqxsnew “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都害怕自家老爹的棺材过头顶时砸下来。” “还是老刘头的幺女,自告奋勇地换上男儿衣衫去垫孝子桥。” 说到这时,这差役忽地停下,高深莫测对认真听的人道:“你们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在场诸人沉静了一刻。 领头的差役抬脚就要踹他:“我猜你大爷!说不说?” 这人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天桥说书,讪讪笑着继续说了下去:“这老刘头的女儿孝顺,换了男装去搭孝子桥,棺材本走得好好的,眼看就要过去。” “谁知,老刘头的闺女想到爹死了,抽泣了一声,露出了女儿家的哭声。” “那抬棺材的麻绳突然就断了,棺材直接砸在了老刘头女儿的身上。” 差役摇了摇头,面露不忍:“那娇弱女子当场头破血流,被压在了棺材下,拖出来时骨断筋折。” “老刘头的儿子们,此时倒是来劲了,抓住抬尸匠不放,硬说是抬尸匠的绳子不结实,要抬尸匠赔钱呢!” 领头那差役抱手思考了一瞬,很会抓重点问道:“所以,就是有户人家办丧事,棺材掉下来砸到人,起了纠纷?” “不愧是头,一点就透。”手下差役拍起了马屁。 “那你他娘的刚刚废话那么多?” 来报的差役后脑勺吃了一记耳刮。 但也确实成功的调动起了人的好奇心,这领头的差役正了正衣冠,揩了一把脸上的油渍道:“走,去看看。” 说完,他对几个手下道:“你们把人带回衙门。” 然后又看向赵鲤:“你别怕,这伙王八蛋活该,但你估计也要赔点钱就是了。” 他倒是颇为精通后世各打五十大板的调解精髓。 看他人也不坏,赵鲤对他一拱手道:“不知您怎么称呼?” “我姓邢。” 这姓邢的差役被赵鲤拦住。 他心想莫不是赵鲤想要使钱贿赂他? 他估摸着,若能给个十两银子请弟兄们喝酒,放过也没什么关系。 左不过是伤了一个混混。 正想着,便看见赵鲤从怀里掏出一面乌金小腰牌,上面写着:靖宁卫,巡夜司千户。 这刑捕头腿一软,险些倒下去。 “我在执行任务,这些混混前来滋扰,还请刑捕头秉公处置。” 赵鲤顺口胡诌道。 “好好好!”刑捕头此时已经完全酒醒。 在京城中三种人消息最灵敏。 一是靖宁卫,天下八卦汇聚于此。 二是街头混混乞丐。 三就是刑捕头这样的底层差役。 能从三教九流的嘴里打听到各种消息。 当今圣上着靖宁卫新设一司的事情,恐怕大人物心中都在揣测圣意。 但真正的基层差役却更接近真相——整个大景都在发生着变化,而巡夜司只怕就是为了应对这些变化而设。 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巡夜司人员,看着面嫩却已经是千户。 刑捕头哪里敢去质疑她的说法,直接挥手叫人将那几个混混带走。 然后说是要赔罪,请赵鲤吃酒。 赵鲤摇头拒绝,对他道:“走吧,去丰益益坊看看。” 直觉告诉赵鲤,那里出事了。 既然撞上,都是经验值,没有放过的道理。 听说她要去,刑捕头也想见识见识巡夜司究竟如何,亲自在前引路。 才进里坊,远远地就看见一摞一摞看热闹的人堵在巷子口。 还有好奇心实在旺盛的,直接爬上了大树。 这个时代少娱乐,看热闹就是最好的娱乐。 见巷子口堵得道走走不动,刑捕头急忙拿着刀吆喝着上前赶人。 但论及威慑力,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差役远不及靖宁卫。 见他们来驱赶,甚至有那等混不吝的刁民直接送上一个白眼。 刑捕头顿觉面子挂不住,抽出刀鞘去拍。 硬生生的刀鞘敲在人身上,发出啪啪脆响。 实打实地疼了,这些人才舍得散开。 赵鲤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众生相,顺着清出的道,走了进胡同巷子。 一进去,喧闹哭喊传来。 一口掉了漆的黑棺横在路中,下面还隐隐可见一些鲜血。 路上洒了一些纸钱,一旁的地上倒着一些没烧完的香。 再走近些,便看见卸下来的门板上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人。 那人身形瘦小,看不出性别特征,但听之前的差役介绍,这应该就是老刘头的幺女。 这可怜的女孩躺在门板上,手脚弯折成可怕的弧度。 但旁边无人看管照顾,也没人送她去就医。 旁边几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围着一个矮小的人撕扯,嘴里说着:“你赔我妹妹。” “我幺妹金贵,你得赔钱。” 赵鲤心道,真看不出来你们心疼妹妹。 看那躺在门板上的女孩实在可怜,赵鲤暗自捏了捏钱包。 皇帝赏赐的黄金她大半充值进了系统,只等一个起运的黄道吉日抽奖。 现在身边不过一些散碎银子,距离发饷银还需大半个月。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赵鲤叹气,从钱包里抖出几粒碎银递给那个话贼多的差役:“劳烦您,帮这姑娘请个大夫吧。” 这姑娘的哥哥们,实在不像是会管她的样子。 那差役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赵鲤会自己破财,推拒了一下,带着些奇异神色,奔出去找大夫。 留在院中的赵鲤,看那边几人吵得忘我,运了口气,大声道:“都别他娘地吵了。” 随着她一声喊,场中一静。 第76章 人老心不老,老刘头的妄念 老刘头的三儿子,正揪着矮小抬尸匠的脖领。 将这干瘦抬尸匠拽得摇了起来:“赔钱,赔我妹妹。” 这时他忽听旁边一个清亮女声喊道:“都他娘的别吵了。” 他心中一怒,心道谁啊? 转头一看,见是一个寻常打扮得漂亮姑娘。 心中嗤笑,正想反问一句,便听手里拎着的抬尸匠道:“赵百户?” 老刘头的三儿子愣了一下,什么赵百户?是他们以为的那个百户吗? 想着手一松,手里拽着的抬尸匠一个猛虎落地式,扑到了赵鲤脚边:“赵百户,你可救救小人啊。” 赵鲤看了看,顿时认出,这就是当时帮他们带路去锦山找林玉坟墓那个抬尸匠老义。 当时事了,发了他一些赏银,没想到今日在又遇上了。 老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赵百户,您可得救救小人啊。” 赵鲤抬手制止了老义的哭诉,对刑捕头道:”劳烦刑捕头驱散人群,先关门,别让闲人靠近。” 大景律例有规定,不许聚众谈神论鬼。 刑捕头也知道这一点,急忙领命而去。 他们驱散人群的时候,老刘头的三个儿子不再绞缠。 即便是刁民也有眼力见,能支使五城兵马司的差役,还是百户,眼前这姑娘绝不好惹。 三人倒也乖顺配合,急忙从屋里寻了几张条凳出来。 人群很快散开,院里清净下来。 赵鲤在这简陋的小院中巡视。 这间小院虽然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在院中一角,支起了一个棚子,里面是一驾马车,车旁是一匹瘦巴巴的老马。 堂屋布置成了灵堂,供桌上抠抠嗖嗖地摆了两个干瘪的果子,和两叠已经长毛的点心。 这样寒酸的东西,难怪他们老爹不肯走。 赵鲤巡视了一圈,绕回来,这才亮了一下腰牌道:“怎么回事?你们说。” 看见她腰牌上的千户,老刘头的三个儿子立刻跪成了一排。 “我爹死了,棺材抬不动,便按照习俗搭孝子桥,没想到这抬尸匠的麻绳不结实断了,棺材砸在了我们幺妹的身上。” 老刘头的三儿子话说完,自觉占理,挺起了胸膛。 倒是老义一脸冤枉:“赵百、不,赵千户,我们赶尸匠最忌讳棺材落地,怕出岔子,麻绳都是经常更换检察的!” “我早晨出门时,绳子还好好的。” 就在这时,老刘头的大儿子插嘴道:“你就说是不是你的绳子断了吧?” 他倒是很会抓重点,一下问到了老义的要害处。 老义一脸憋屈:“我也不知道那麻绳怎么断的啊。” 看他们又要掰扯,赵鲤不耐打断道:“行了行了。” 赵鲤倒不是偏袒熟人,她看过断掉的那根绳子。 大拇指粗的绳子断口呈穗状,仿佛巨力挣断。 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意外。 赵鲤看向老刘头的三个儿子:“听说你们父亲死前叮嘱要好棺材好墓地,你们办到了吗?” 那三个儿子顿时支支吾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面相最老的大儿子苦笑拱手道:“回赵千户的话,不是我们不办,实在是……我爹的要求有些荒谬。” 赵鲤一挑眉,老头临死前讨一口好棺材怎么就荒谬了? 这大儿子面上露出一丝挣扎,左右看看,四周无人他才道:“说出来丢人,我爹人老心不老。” “外人只知道他讨要好棺材,其实我爹去世前一共讨要了几样东西。” 这中年男人面色微微红:“他不但讨要棺材墓地,还叮嘱我们他在底下也要赶车,让烧了车厢杀了那匹老马,将马皮随葬。” 赵鲤不由看了一眼院中的老马。 “除了那些……”大儿子顿了顿,小声道:“我爹还想要个婆娘。” “什么玩意?”一旁旁听满足好奇心的刑捕头用小指头挖了挖耳朵。 “想要个婆娘!”老刘头的大儿子好似豁出去了,大声道,“我爹说,我娘死得早,他打着光棍拉扯我们兄妹长大,就想死以后能有个婆娘。” “这……也算合理。”刑捕头咂么了一下嘴。 “那你们给他烧一个纸人不就完了?”赵鲤真的脑仁疼,“一个不够烧两个。” 烧下去,再累死那老头一回。 “我爹他不要纸人啊。”这次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二儿子,“我爹想要个珠市雏妓陪葬。” “他说他要尝尝鲜活气。” 赵鲤和刑捕头都忍不住后仰,这狗老头不是好人啊。 一旦说开以后,老刘头的几个儿子便破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起来:“我爹生前攒了一辈子钱,就想去珠市尝尝鲜。” “没料到,钱攒够,人病了。” “死前都还惦记着,要一口双人棺,陪葬一个鲜嫩雏妓。” 老刘头的大儿子拍手顿足道:“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基本人伦礼法还是懂的,哪能因他重病呓语,就做下那等草菅人命的事情。” 赵鲤忍不住点头:“这确实。” 她想了想,请刑捕头的属下跑一趟镇抚司,将她的佩刀拿来。 遇上这种新死不久,还为老不尊的老东西,便不必再跟他讲道理。 有人去通知,郑连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提着她的佩刀赶来。 赵鲤的这柄刀煞气极重,曾随前朝镇北将军四处征战,对寻常诡物杀伤力极大。 知道她要干活,郑连前去驱散还堵在巷子口想继续看热闹的人群。 比起五城兵马司差役的费力驱赶喝骂,郑连一身鱼服,挎着腰刀往那里一站,立即效果拔群。 看热闹的人,就像蚊子遇上蚊香,轰然四散。 两边高高的院墙后,只剩下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和几截断麻绳。 赵鲤左手按刀,右手轻按眉心。 心眼一开。 四周的场景顿时变换,居中一团黑红骴气。 一个穿着黑蓝寿衣,佝偻背的身影,正坐在棺材上咒骂:“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突然那个背影一顿,身体不动,头吱吱咯咯的转到背面,看向了赵鲤。 他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黑红雾气中,一口歪七扭八的黄牙露了出来。 “闻到味了。”他说着,涎水顺着嘴角哗啦流下。 “来陪我。” 第77章 赵鲤的伺候 【新任务:陪葬。他劳苦一辈子,记挂着盛京珠市的鲜嫩雏妓尝尝鲜。现在你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似乎有些别的心思。】 心眼视角下,建筑和人都化作灰色线条虚影子。 唯有坐在棺材上那个团黑红雾气格外显眼。 赵鲤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赵鲤。 裂开的嘴巴可见东倒西歪的黄牙,涎水顺着嘴角滑落,沾湿了后背的衣襟。 “还不快来伺候我。” 赵鲤听他如此说道,立刻嘴角抽了抽,咬紧后槽牙:“行,你等等,马上伺候你。” 她举步上前,却有听那坐在棺材头上的黑影道:“生得好,就是年纪太大了点,将就吧。” 赵鲤脚步一顿,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她目露凶光,一把抽出长刀。 这死老头。 她疾步上前,眨眼间来到那口黑棺材前,亮银刀锋闪过。 刀身瑰丽的鱼眼花纹绽出美丽色泽。 一瞬之间刺入黑雾,直没雾中影子的身体。 先前还大马金刀坐在棺材头上的黑影,惨叫一声。 迅速的化作一团黑烟,沉入棺中。 赵鲤弹舌啧了一声,在棺前站定。 她关了心眼,世界整个恢复正常。 “出来吧!”赵鲤喊了一声。 一旁露出一条缝的门扉立刻吱呀一声打开,满头大汗的刑捕头立在门后,咽了口唾沫。 他好奇躲在门后窥看,虽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那声老者的惨叫他还是听见了。 “那是爹吗?”大儿子哆哆嗦嗦向拉着两个弟弟站直。 没料到两个弟弟比他还不济,三人相互拖拽着,全部瘫软在地。 随着刑捕头的几个差役一个挨一个,没出息的躲在刑捕头身后。 听见赵鲤叫唤,刑捕头强撑着踏出了一步:“赵千户,解决了吗?” “哦,没有跑回尸身了。” 赵鲤的回答,让刑捕头默默的收回了踏出去的那只脚,缩回刘家院子,半藏在门扉后。 倒是郑连走了过来:“赵千户,是不是架柴烧了?” 经过了两桩时间,郑连几人似乎加入了拜火神教,什么的第一反应都是烧烧烧。 赵鲤摇了摇头:“这小巷不合适。” 烧是要烧,但这小巷深窄,烟气不易消散。 焚烧尸骸的烟气,若是冲撞了人,有些体弱的难免病上一场。 若是刚好阳气低,沾上倒霉几天。 赵鲤想了想,对老刘头三个儿子道:“去找抬尸匠来,最好属龙、虎、狗的。先抬去坟地。” 这三个儿子知道要抬去烧掉,面上都有些踌躇。 赵鲤斜他们一眼:“不想烧,你们就准备每日被你们老爹拍门讨要老婆吧。” “诡物无心,想想你们幺妹。” 老刘头三个儿子本就不是什么孝顺好孩子,齐齐一哆嗦,再不犹豫。 现场只有老义一人,他们便又求着老义帮忙。 老义想着麻绳确实也是他这处断的,问好他们当真不再追究,这才出了门去找人。 赵鲤搬了张条凳,守在棺材边。 就这会功夫,方才赵鲤拜托去寻医者的那个差役也带着大夫来了。 几个胆小的差役借故帮忙送老刘头幺女去医馆,顺势脚底抹油。 一张门板,硬是挤了十来个大汉去抬。 现场只留下几个实在好奇心爆棚的。 刑捕头本也打算走,但实在按捺不住吃瓜之魂,就留了下来。 没一会功夫,老义就带着几个扛着杠子的汉子走来。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动。 最后还是老义壮着胆子上前来问:“赵千户,怎么办?” 赵鲤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等什么。 “平常怎么抬,现在就怎么抬吧。” 得了赵鲤这话,老义这才拿出老抬尸匠的气势,指挥起来。 几个抬尸匠分站两边,手里二指宽的麻绳缠绕黑棺的边角。 肩上的杠子穿过打好的绳结。 老刘头的三个儿子早早的跑到了一边,也没人烧香磕头。 主人家都不讲究,几个抬尸匠讲究什么。 杠子压在肩上,一声吆喝,直腰站了起来。 老刘头三个儿子给他们老爹买的棺材,是棺材铺中最便宜的。 板材指甲一掐就是一个窝,倒也不重。 几个抬尸匠走了几步,快走到巷口时,脚步却慢了下来,个个脸涨得通红。 缠着棺材的麻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咯声。 “赵千户。”老义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好似背了一座山,“里面的人不想走。” 这狗老头真烦人,赵鲤心中骂了一声。 “别落地。”她喊道,然后一个鹞子翻身,翻上棺盖,顺势拔出长刀,往棺材盖上一钉。 奇异的是,棺材增加了赵鲤的重量,但几个抬尸匠却感觉一瞬间轻了许多。 先前那仿佛背了一座山的重量尽去。 几个抬尸匠直起腰,纷纷敬畏的看向盘坐在棺材板上的赵鲤。 他们干这行时常会遇上这样的事,也会遇上有能力的道长和尚。 但这样法坛都不设,简单粗暴的还是第一次见。 “走吧。” 赵鲤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样大剌剌盘坐在棺材盖上。 几个抬尸匠见了方才那一幕,纷纷振奋,脚步轻快走出巷子。 “跟,跟上!”刑捕头探头看了一眼,这才叫上老刘头的几个儿子,小步跟上去。 一顶官轿行在街头,沈晏一身绯红官服,在轿子中看公文。 突然想到些什么,掀开轿帘,对一旁骑行的亲随道:“绕路去趟三山街的百济楼。” 这个时节百济楼有山阴的破塘笋,十分鲜美,正好买一份回去,给那姑娘尝尝。 沈晏吩咐完,却没听见亲随的回答。 正皱眉之际,就听亲随支支吾吾道:“沈大人,前面……”仟千仦哾 他欲言又止。 沈晏眉头紧蹙,掀开了轿帘正欲发火。 便看见街角喧闹。 一队人正从街上横穿而过,几个抬尸匠抬着一口黑棺。 旁边是哭丧的孝子,后面跟着几个五城兵马司差役。 而那黑棺上,盘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前插着一柄长刀。 就这样在纸钱纷飞中,垂头剥糖栗子。 沈晏顿时揉了揉眉心。 第78章 棺材里的咳嗽 赵鲤盘着腿,坐在棺材顶,悠悠哉哉地剥栗子。 有杀生刃震慑,棺材里那位倒是老老实实,没有再作妖。 见没有什么异动,老刘头的儿子们也胆大了些,开始坠在队伍后面哭丧。 毕竟自家老爹棺材上,盘坐着个人已经够离谱了。 孝子再不哭哭表示,街坊定是要戳他们脊梁骨的。 若说他们真不难过,倒也不是,只是再难过也被恐惧盖过。 三人就跟在后面,大声干嚎。 队伍的末尾就是郑连和刑捕头几人。 这支怪异至极的队伍,吸引了不少好事人的围观。 郑连正欲上前驱赶,便看见人群轰然而散。 有一支队伍跟了上来。 郑连下意识去看赵鲤,但她正专心地剥着栗子。 郑连只好对着轿子拱手行了一礼。 抬着棺材,队伍走不快。 老刘头的三个孝顺儿子,估计是为了省事,挑选的坟地只在城外几里。 几乎就在北坡乱葬岗旁边。 这处乱葬岗也有说法,名叫白骨坡。 本来只是一处荒地。 但京中大疫时,大量城市居民染疫,一死就是一家。 当时京中没有专门的化人所。 那些疫者尸骸全部拖到了这处。 当时这里的野狗黄狼吃得比小牛犊子还肥。 一年之后,这里的尸骨腐烂,放眼望去全是森森白骨,铺满了整个山坡。 可笑的是,当时这些无人收敛无人管的尸骸,还是大太监沈之行下令出资收敛的。 还在北坡修筑了一间道观,供奉香火。 若不是如此,这里近年远不会这样太平。 此时虽不再是那般惨状,但白骨坡这个名字却是保留了下来。 赵鲤坐在棺材上,拍了拍手,顺势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没发现,却看见队伍后跟了一顶轿子。 见她回望过来,沈晏的亲随急忙举手挥了挥。 赵鲤正想也抬手打个招呼,身下棺材一震,原是地方到了。 这里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荆棘之中,刨出了一个棺材坑。 赵鲤一按身下棺材板,翻身下地,拔出长刀。 她的脚刚一沾地,那口被压制着的黑棺立刻散发出一阵阴寒之气。 赵鲤喊道:“柴呢?” 清理出的空地上很快架起桃枝。 棺材被摆放在桃枝之上。 一个被吹燃的火折子,抛到了干柴中。 熊熊烈火很快腾起。 赵鲤招呼着众人退到上风口。 火焰舔舐上棺材的漆面。 就在这时,在场诸人都清楚地听棺材中传来响动。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扑腾。 指甲抠抓木材的声音,听得众人青天白日里都生出了一层白毛汗。 同时,棺材中传出一阵闷沉的咳嗽声。 老刘头患了咳疾,生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拉风箱似的沉闷咳嗽。 他的三个儿子虽说不常在床边照顾,但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三人也不嫌地上石块尖锐,全部扑通扑通跪在了山地上。 “爹啊,求你快走吧。” 这时三人的头倒是磕得真心实意。 直到三人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棺中阴气散尽,声响才逐渐停止。 赵鲤开心眼看过,棺材黑红骴煞之气尽数消散。 她拍了拍手,搞定。 「任务完成!老刘头的妄念最终没能实现。奖励经验*300。」 系统的提示音一出,赵鲤瞬间心中暗骂。 她距离升级只差380点经验。 这次任务做完,就只还差80点。 这样微小,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的距离,实在让人火大。 赵鲤不开心地把沿路攒下来的栗子壳,远远地投入火焰,对着老刘头的三个儿子道:“行啦,你们现在孝顺给谁看。” “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关心关心你们幺妹。” “若是她不小心死了,怨念一定深重。届时你们不得安宁。” 老刘头的三个儿子面上瞬间露出惊恐神情。 赵鲤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去关心一下那个还躺在医馆里的可怜姑娘。 但她自觉已经做够了,各人自有个人的缘法。 棺材连带里面的瓤烧完还有很长时间。 赵鲤叮嘱了老刘头三个儿子,一些注意事项和禁忌后,便准备先撤。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马还留在老刘头家院子马棚里。 正想着得走回去的时候,后面跟着的轿子一掀帘,一个阴沉声音传来:“过来。” 赵鲤乖乖走过去。 就看见沈晏坐在轿子里,沉着脸看她。 “不是去钦天监吗?”沈晏对这姑娘的事故体质很头疼。 上次去吃个羊汤便招惹了一大通天大的麻烦。 现在说是去一趟钦天监,转眼就看见她坐在棺材板上。 赵鲤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双手合十在胸前,歪头嘿嘿一笑。 沈晏一顿,抿紧嘴唇:“上来。” 他往旁边挪了一点,在轿子中空出了大半位置。 赵鲤想要拒绝,便听见他不容置疑地嗯了一声。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咳嗽声。 赵鲤无法,只好走过去。 正低头进轿子时,突听一个声音叫道:“赵千户,赵千户。” 她抬眼望去,原是五城兵马司那个刑捕头。 他被侍卫拦在远处,正冲赵鲤讨好的笑。 “您,能过来一下吗?” 刑捕头搓着手,看见赵鲤过来立刻点头哈腰。 “本来这事,也不想麻烦您的,但亲眼瞧见了您的本事,咱也只能厚颜无耻一次了。” 刑捕头见赵鲤没有露出什么反感,便组织了一下语言:“不知道赵千户有没有听说过,嘉会坊的那个传言。” 赵鲤现在缺任务,一看刑捕头这样顿感兴趣:“什么?”qqxsnew ”嘉会坊,有一户人家姓钱,前几日这户人家男人来五城兵马司报案,道是……” 刑捕头结巴了一下:“道是他家的娘子,不是他娘子。” “是个妖物。” 妖物? 赵鲤一怔,不由皱紧眉头:“什么意思?” 刑捕头舔了舔嘴唇:“那男人是个街上小贩,家境也不算特别富裕,娶了个娘子,过得也算和美,只是一直没有孩子。” “两口子看了大夫也喝了药,但是女人的额肚皮就是没动静,着急了两年,有一天他突然听见一个胡商说,有一种生子秘方。” 第79章 杨坚的噩梦 太阳落山,将要宵禁,整个嘉会坊万籁俱寂。 只偶尔从里坊墙垣之后,传出一两声狗吠。 穿着青衫短打扮的年轻男人,瑟瑟发抖地缩在柜子里。 外边更夫走过,传来两下打更的梆子声。 他蜷缩在柜里,嗅着防虫的樟脑味。 将自己藏在衣服堆里,大气也不敢喘。 外边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一只白嫩的脚,趿拉着一双红鞋子。 红白相撞,衬得那只嫩足格外白滑诱人。 “相公,我们来生孩子吧!” 黑暗中,女人身上只套一件红色纱衣,半掩着胸前艳色,嘴里娇滴滴地唤着。 但柜中的男人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催命声,死死地捂住嘴,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小一些,再小一些。 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热汗从他的鬓角滑落。 那女人的身影,在柜子前的缝隙前面一闪而过。 男人的身体瞬间紧绷。 “相公。” 女人叫着,在房中走了一圈。 似乎没有什么发现,她又娇声唤着,绕出房去。 许久,男人侧耳倾听,外边似乎不再有什么声音。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悄悄移开捂住口鼻的手,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男人没有草率地出去,他依旧缩在柜子中,想要就这样等到天亮。 外边再没有声音传来,就在男人困意上涌,几乎要睡去的时候。 院外突然传来一声狗叫。 邻家的狗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叫个不停,声音凄厉。 本就神经紧绷的男人,猛地一惊,腿踢到了柜子上,发出一声闷沉的响声。 男人一惊,立刻捂住嘴,再不敢动弹。 他竖着耳朵,倾听许久,外边似乎没有异动。 他又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抬袖动作之间,惶然间看见一个发着红光的东西。 他整个人僵住,抬眼看去。 一个东西贴在柜子的门上,忽明忽暗地闪着红光。 光线暗,男人忍不住凑过去看。 就在这时,寂静之中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相公,找到你了。” 男人脸上血色尽失,心脏仿佛停止跳动。 那红光又明灭一次,原是一双眼睛:“相公,我们生孩子。” 原本关死的柜门啪地一下洞开。 一双白生生的手,伸了过来,将男人拖出柜子。 他发出一声惨叫。 柜中的衣衫垮下来,堆了他一头一脸。 他尖叫着,想要撕开裹在头上的衣裳,想要逃走。 双眼看不见让他陷入了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慌。 挣扎着的男人,觉得自己的双脚脚踝像是被铁钳握住,不容反抗地向两边打开。 女人纤弱的身躯挤进了他的两腿之间。 “相公,我们生孩子。” 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其中满是压抑的欲望。 男人只觉得胸前一凉,身上衣裳全部撕拨开来。 一个软软的,湿漉漉的东西在他的胸膛划过,最后停在腹上。 在肚脐上扫了一圈,湿漉漉的东西往里钻了一下,分泌出大量冰凉的黏液。 硬硬地顶在男人的肚脐,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撑开褶皱,向腹腔里面钻。 男人的惨叫回荡在夜空之中。 他终于扯开了包覆在头上的衣裳,垂眼望去。 月色如水,从窗户照进来,流淌在地面。 他妻子熟悉的脸庞上,满是病态的绯红。 视线下移,男人看见满是黏液的半透明肉色管子,从妻子的腹部伸出。 然后钻入了他的肚脐。 伴随着撕裂的剧痛,和饱胀的感觉,男人清晰地感觉到内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拨弄,嘬吸。 他听见自己肚子发出蠕蠕的水声。 那管子忽地抖动了一下,一串汤圆大小的东西顺着管子流淌过来。 男人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圆圆的东西滚入腹腔,附着在肠壁,探出爪子一样的小刺,着床在他的体内。 “相公,我们生孩子。”妻子将脸贴在男人的耳侧,娇声说道。 “啊———” 杨坚猛地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的四处张望,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 清晨的阳光洒满了房间,空气中是干净棉被晒后的味道。 “相公,怎么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走了进来,这是杨坚的妻子张蛾。 杨坚满身大汗地坐在床上,有些畏惧于妻子的接近。 但张蛾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温婉笑着道:“我煮了朝食,相公快来吃吧。” 说完,转身离去。 杨坚呆怔了许久,看着妻子窈窕美丽的背影。 近来他的妻子越来越瘦,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勤奋了。 从前妻子虽也好,却……没有这样好。 好得让他头皮发麻,夜夜梦魇。 杨坚情不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自己的下腹部。 许久,外间再次传来妻子的催促。 对现在的妻子,杨坚十分畏惧,不敢违逆她,急忙出了房间。 妻子在灶前支起的小方桌上摆了一碗稠稠的小米粥,蒸了一屉白面馍馍,还煮了两个白煮蛋。qqxsnew 可谓十分丰盛。 杨坚不明白为何早上吃得这么好,换作往常少不得大声呵斥妻子铺张。 但此刻他却只咽了口唾沫。 一股烧心的饥饿之意从胃中爬出。 他走到桌边,不管不管不顾地白面馍馍狠咬了一大口。 杨坚狼吞虎咽,将桌上的东西全部吞下肚子,腹部居然依旧平坦不见鼓出。 最后一口白面馍馍咕咚一口吞下肚去,他才满足地打了个嗝。 看见他吃得这样香,张蛾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多吃点,多吃点。” 张蛾的脸上,满是欣慰,就像是老农看见辛苦种下的禾苗吸饱水分,舒展身姿。 杨坚看着她的笑脸,不由身上一寒。 急忙摸了摸嘴,起身去担了自己的货挑子。 “哎,相公,这几日看你疲累,不如就别去了。” 与从前催促着杨坚去赚钱不同,现在的张蛾面上写着怜惜。 杨坚却不领情,他宁愿出去走烂了鞋底,也不想待在家中和妻子在同一屋檐下。 张蛾拗不过他,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晚上炖点肉给他补补吧。” “孕妇应该要吃点好的。“ 第80章 脱胎换骨 扁担吱嘎吱嘎的上下晃动。 杨坚走了两步,便有些气喘的停下脚步。 平常轻轻松松担起的担子,近几日担着,觉着越发沉重。 才稍走两步,腰杆就又酸又疼。 杨坚邻居家门前,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想起邻家豆腐坊新出的热豆腐,他咽了口唾沫。 新出的豆腐,热腾腾的。 空口吃都是满满的浓郁豆香。 他有些馋,扭头去看。 往常邻家院子里早该响起石磨转动的声音。 今日不知怎么的,院中却一片寂静。 也不知是不是有事。 没吃上热豆腐,杨坚心里面难受,重新挑起担子,想着去街市上买。 走出巷子,杨坚一路走一路歇。 吃了热豆腐,又对着挂炉烤鸭流口水。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荷包里剩的钱财,咂了咂嘴,没舍得买。 “杨坚。”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吓了他一个激灵。 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佩刀的五城兵马司公人。 正是刑捕头。 杨坚急忙搁下挑子点头哈腰的行礼:“刑捕头。” 刑捕头看着杨坚,不由皱眉,才几日不见,这人竟看着虚成这般模样。 双颊凹陷,面色青黑,走路都发飘。 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张皮蒙着骨头。 “走吧,带你见个人。”刑捕头拍了拍杨坚。 两人在街头穿行,刑捕头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终于走过了长街,来到一处早点摊。 原本满心忐忑的杨坚看见一群人围在桌边吃油果子。 浓郁的豆浆香味窜入鼻腔,杨坚顿时吞了口口水。 “赵千户,人找来了。”刑捕头讨好的笑着。 杨坚看见一个生得极好看的姑娘,抬起头,咕咚咽下一口豆浆。 那姑娘定定看了看杨坚,示意他坐下,让早餐铺子老板给他打了一碗豆浆,两碟炸果子。 杨坚本该十分疑惑,但此刻他的心里都被炸果子的香味吸引,埋头苦吃,连那个姑娘问他话都没注意。 “问你话呢。”刑捕头抬手,想要扇他,被赵鲤拦住。 “让他吃吧。”赵鲤轻按眉心,关闭心眼。 眼前着年轻男人身上的淡黄妖气,浓郁得无法忽视。 即便是常年与妖物相处,也不会浓郁到这种地步。仟千仦哾 除非是被寄生。 赵鲤看他狼吞虎咽,泡过豆浆的炸果子一口就是三个,招手让店家又给他上了几份。 一旁的卢照等人纷纷停下筷子,都被邻桌这饿死鬼一般的吃相惊呆了。 赵鲤虽然食量也大,但绝不会吃成这样邋遢。 眼前着年轻男人几乎就是猪在拱食。 等到他连续将八九碗豆浆倒入嘴里,似乎理智回归了,赵鲤才看着他问道:“你和你妻子,到底在那胡商手里得到了什么?” 杨坚一顿,抬起头,面上汤汤水水的滴落下来:“您,信我说的话吗?” 他双眼直愣愣的看着赵鲤,用上了尊称,即便只是一个路人,能相信他都是莫大的救赎。 赵鲤点头:“你说。” 杨坚垂头,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我们在那胡上手里,买了一个茧。” 一个黑色的茧。 杨坚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后来娶妻张蛾。 平日里靠着杨坚走街贩巷卖货为生,不算富也不算穷苦,两人也算相敬如宾。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凑凑合合的便过了一辈子,但没孩子,这让杨坚很是发愁。 两人试了许多法子,药喝了,佛也拜了。 日日耕耘,张蛾的肚皮依旧没有反应。 就在杨坚打算去典妻生子时,发生了一桩事。 杨坚无意间救下了一个落水的胡商。 那胡商欲要用钱财答谢,但杨坚听闻这个药材商人十分有本事,便拜托他去寻生子的药。 知道中原汉人十分重视子嗣传承。 那个胡商纠结了许久,终于一咬牙,给了杨坚一只拇指大小的黑色蚕茧。 这黑色蚕茧与平常的蚕茧不同,通体黝黑,触手冰凉,指甲弹上去有金铁之声。 那胡商对杨坚说,此物是他们西域的神物。 在月圆之时,晒月光,然后再给女子吞服,便可变成易孕体质并让容颜美丽。 晒的时间越长,效果越强。 但再如何,晒月光的时间都不能超过一刻钟。 且吞服后,男女双方就得茹素,不沾荤腥,直到生下来孩子。 杨坚拿到东西,便回家与妻子张蛾商量。 张蛾是个爱吃爱喝的胖壮妇人,让她不沾荤腥只怕比登天还难。 张蛾却指天指地道,只要能有个孩子,别说茹素到孩子生下来,就是一辈子都行。 杨坚也自觉不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两口子一合计,偷偷的置办了香案供品。 到了约定那一日。 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圆,亮得不可思议。 如水的月色洒在案桌上的黑色蚕茧,那蚕茧就好似有魔力一般,将月光都吸了进去。 两人看着神异,商量着不然多晒些时间,让这奇物效用更强。 他们将那西域胡商的叮嘱抛之脑后,一直晒了大半夜,那黑色蚕茧吸收了月光,都整个变成了银白色。 他们才肯罢手。 张蛾当天就迫不及待的,将那银色蚕茧整个吞进了肚子里。 两人当夜成其好事,被翻红浪。 辛苦劳作了一夜,第二日起来两人都像耗干了身体里的精力,走路都腿软。 杨坚倒是还好,张蛾却陷入了一种极其恐怖的饥饿状态。 恨不得桌子撒把孜然都能生啃。 这日杨坚挑着担子回家,没见张蛾来接,反倒是厨房里传出一阵阵肉香。 杨坚心道不好,急忙放下挑子,跑进厨房。 厨房里满是浓郁的肉味还夹杂着一丝丝腥气。 张蛾蹲在灶台旁,不怕烫似的从锅里捞出大块大块的肉。 嘴巴叼住肥油,一吸就是一条油汪汪的白肥肉。 巴掌大那样一块肉,几乎不见咀嚼,两三口就吞下一块。 一锅肉,一块不留的全下了肚,连手指上的油花都耐心的嘬得干干净净。 从那日之后,张蛾便变得不对劲。 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不说,身上的老皮一层一层的蜕。 竟是越发白嫩美丽,短短几日,脱胎换骨。 第81章 饥饿的杨坚 “阿蛾,正在变成另外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杨坚他想起了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梦。 或许,不一定是梦。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求助一般看向赵鲤:“阿蛾一层一层地蜕下老皮,每天都蜕。” “蜕下的干人皮,很快就卷成一团,塞进火塘烧掉。” “就像干脆的黄纸。” 杨坚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画面,全身都在发痒。 随着沙沙的抓挠声,他手臂上掉下一些皮屑。 最大的拇指大小,上面还沾着丝丝血迹。 面前的黑漆方桌上,很快纷纷扬扬撒了一堆。 很多都掉进了面前的豆浆碗。 早点摊的店家本不敢靠近,看见这幅场景,心下恼怒:“你这腌臜玩意,滚一边去,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 说着他伸手拽住杨坚的胳膊。 顺着他的力气,杨坚迷茫地抬头。m 就着一会工夫,他似乎又瘦了一些,一层干瘪的皮,包裹着颅骨。 他看着抓住他手臂的早点铺店家,猛地咽了口唾沫,腹中发出一声悠长的肠鸣。 他又饿了。 早点摊店家一惊,猛地甩开他的手,登登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在炸果子的热油锅里。 幸有察觉情况不对,围拢过来的卢照等人拿刀鞘扶了一把。 “官、官爷,那那人好像饿狼,似要吃人啊。” 赵鲤平静地看着嘴巴越咧越大,涎水淌出来的杨坚。 在他鼻翼翕动望过来时,将面前没动的炸果子推给他:“再吃点。” 杨坚似乎清醒过来一样:“谢谢,谢谢,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端起面前的炸果子,一仰脖全部倒进了嘴里。 几乎不见咀嚼,只是喉咙滚动数下,便全部咽了下去。 “再上。” 赵鲤站起身,离开桌边,一手按在了刀上,对早餐摊老板示意道。 现在情况实在诡异,早餐摊老板再怎么迟钝也发觉了不对,正要推辞。 便听刚才扶了他一把的卢照蹭一下,腰间佩刀出鞘两寸。 他赶紧取了个碟子,将炸好的热果子码了一旁,战战兢兢送到杨坚面前。 “谢谢。” 杨坚道谢道,嘴巴开合之间,一大坨透明的黏稠唾液甩在了店家的手上。 店家就像是触电一般,甩手退开:“妖、妖……” 妖怪啊! 一声喊,被卢照从后伸手全捂紧了嘴里。 店家嘴里呜呜了几声,就要晕倒下去。 “别晕!继续上果子。”赵鲤急声道,“一直喂,别让他嘴停。” 赵鲤还不能明确知道,寄生在杨坚体内的是什么。 现在只能先将饥饿的他稳住。 赵鲤环望一周市肆,一把扯过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刑捕头:“附近有药铺吗?” 刑捕头看见杨坚如蛇一样,将一碗还冒热气的烫豆浆倒进嘴里,也十分心虚:“啊?” “药铺!现在立刻去找药铺,将里面的药材全部搬来。”赵鲤这话不仅是对刑捕头,也对卢照等人。 郑连几人得令,迅速行动。 留下鲁建兴带着李历开始驱散街上的人群。 “你别停下!一直做。”赵鲤对早餐摊子店家道:“稳住,别慌!之后给你发好市民锦旗。” 早餐摊子的店家都快哭了,心说自己是造了什么孽,靖宁卫锦旗什么的根本不想要好吗? 他心里唧唧歪歪着,却不敢违逆赵鲤的命令,不停地炸果子上豆浆。 杨坚吃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坐在桌前,流水一般地吞下。 咽得急了,直接一口咬在陶碗上。 质量不好的陶碗咬下来一块,杨坚吱嘎吱嘎地咬碎了,伴随着牙龈渗出的鲜血咽了下去。 “卢爷!”赵鲤看向卢照,低声道“劳烦你回镇抚司通知沈大人,出了妖物,需要一批好手。” 卢照看了一眼,卑微说着道谢的话,面上却已经没了人样的杨坚:“好,阿鲤你小心。” “谢谢,还有吗?”走街贩巷的杨坚谦卑道着歉,一边将一碗热豆浆倒进嘴里。 早餐摊的店家不敢搭话,手上加快了动作。 街市上出早市的人们,被卢建兴带着几个靖宁卫粗暴驱赶。 现在也不是友好商量的时候,眼前这人若是控制不住,露出妖相便会吃血食。 不尽快清场,说不得就有幸运群众变点心。 街市商贩不明所以,敢怒不敢言地退出去,留下一地狼藉。 赵鲤看了一眼正在吃东西的杨坚,走到他的背后。 右手握在刀柄之上,保证杨坚若有异动,便斩杀当场。 从杨坚此前的叙述中可以得知,这妖物本体,只怕是他在家中的妻子,且多日来只怕已经长成。 赵鲤需得稳住杨坚这个活体样本,最好是打探出附体妖物的本体,以作应对。 “这位大人,没、没了啊。” 肌肉紧张之下,一直不停的动作,让早餐摊店家疲惫程度翻倍,手都在打哆嗦。 他倾斜锅子,倒出最后一碗豆浆。 “没了吗?”赵鲤还未回话,杨坚已经先转过头。 他的眼睛凸出,两边嘴角扯开挂到了耳边,露出血红的牙龈。 “真的没了吗?”他哑声问道,看着店家,露出贪婪之色。 “有!”这店家被他看得汗毛直竖,急忙将手里的最后一碗豆浆端来,看向赵鲤的眼神满是求助。 赵鲤左右看看,一旁小贩被强行驱散,贩售的货物留了下来。 赵鲤看见一些菜瓜篮子疾步走去。 “吃的,吃的。”杨坚将最后一碗豆浆倒入嘴里,便看着早餐摊子的店家。 这店家扶着案板就往下出溜,脑中回放着自己的生平。 杨坚双手前伸,摇摇晃晃站起来。 这时他的嘴里,忽然捅进了一根黄瓜。 “吃的,拿起。”赵鲤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棵白菜。 杨坚犹豫了一瞬,似乎在挣扎。 最后还是嚼嚼将黄瓜吞了,又垂头咬了一口白菜。 但比起油炸喷香的油果子,显然菜瓜并不那么美味。 杨坚如狼的贪婪眼神,在店家和赵鲤之间徘徊。 几次朝着赵鲤蠢蠢欲动,都被她手中长刀震慑。 第82章 相生相克,川楝子 赵鲤手持长刀,立在旁边。 命早餐摊店家,将手里菜瓜递给杨坚。 杨坚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流口水。 店家几乎吓尿裤子,心道这劫过去,他就改行,卖宵夜! 等到一篮子菜几乎喂完,远处终于传来脚步声。 郑连带着刑捕头等人,推着几架推车来。 车上横七竖八摆满了药铺的抽屉,显然直接就搬运来了。 后面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快。”赵鲤招呼一声,郑连将一把甘草递给了杨坚。 现在的杨坚已经没有多少神志,只知道饿。 那老大夫本好好地坐着堂,就被这些虎狼似的靖宁卫强行征来。 待走到正面,看见杨坚这副模样,当即腿软,就要往地上坐,被赵鲤单手提溜起来。 “大夫莫慌,他只是病了,你仔细看清楚,他吃的药材都是什么,吃到哪一味药材时有好转反应。” 赵鲤手撑着老大夫,用同样话术道:“您认真帮忙,之后靖宁卫给你发好市民锦旗。”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酉阳杂俎》中曾有一则故事。 一个江左商人左臂长出一个人面疮,便有擅医者教他,用药材相试。 无论喂什么药材,这人面疮都张嘴吞下,直到喂到贝母,这人面疮便皱紧眉头,不再张嘴。 贝母,便是这人面疮的克星。 后来这商人用小芦筒将贝母灌入人面疮口中,没几日这疮便干瘪成痂,很快脱落痊愈。 赵鲤便是借用这样的原理,试图找出相克之物。 老大夫哭丧着脸,这什么病能让人变成这般模样啊? 但周围全是虎视眈眈鱼服靖宁卫,他也不敢说,只得眯着眼睛仔细去看。 被围在中间的杨坚,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药材。 苦涩的干药草实在补充不了什么能量。 他的皮肤肉眼可见的松垮下来。 奇异的是,吃下如此多分量的东西,他的胃部依旧不见鼓起。 只听见宽松的衣袍下,越来越大声的饥饿肠鸣叫。 赵鲤见状皱紧眉头。 时间的推移,郑连他们手上的药越来越少。 杨坚也越来越没个人样,双颊的皮垮了下来,几乎快垂到肩膀。 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青灰色,整个人好像受热的蜡烛,几乎融化。 老大夫一股股的热汗冒出,整个人都站立不住。 赵鲤用足尖够了张条凳来,让他坐下,扭头看去时,早餐摊店家已经闪身远远地跑开 “老人家,你别怕,这只是一种很常见的病。” 赵鲤的安慰毫无用处,老大夫右手捂住胸口,嗬嗬喘气。 手中药材,越喂越少,郑连的发髻也见了些汗水。 他将一抽屉土元递过去。 土元即是地鳖虫,杨坚一把一把地抓着放进嘴里,就像嚼瓜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安静的长街之上,只有这清脆的咔嚓声。 “谢谢。”杨坚又往嘴里填了一把干土元虫,冲郑连一咧嘴,“这个好吃,你看着也很好吃。” 郑连汗毛直竖,下意识就想去抽刀。 万幸杨坚并没有什么异动,将头埋进了装土元虫的抽屉里。 马车一辆一辆的空掉,拖来的药材大多吃了个干净。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 一队人马从远处奔来,眨眼间已经到了眼前。 为首的正是一身绯红鱼服的沈晏。 沈晏跃下马背,看见正坐在地上吃个不停的杨坚,便皱紧眉头。 赵鲤在唇前竖起手指,示意他等。 沈晏会意走到郑连旁边,看他双鬓都是汗水,抬手接了东西。 郑连心中一松,冲着沈晏一拱手,慢慢退开。 随着时间的推进,沈晏手中药箱越来越少。 赵鲤皱紧眉头,绕到了杨坚的身后,缓缓拔出长刀。 她给另一边的沈晏使了眼色,让他留心。 沈晏微微颔首,又从马车上接了一屉药材,交到杨坚手中。 杨坚面前堆了一大摞空的药箱,他随手将空地丢在最上面。 接了沈晏递来的药屉,从中掏了一把填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了。 赵鲤的长刀已经出鞘,压低了身子,准备暴起。 就在此时,杨坚动作一顿。 就像是吃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干呕一声。 嘴里的黏液伴随着嚼烂的东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赵鲤眼睛猛地一亮起,就是这个了! “是,是川楝子!”坐在远处的老大夫高声喊了起来。 “沈大人!”赵鲤叫了一声,“就是这个,喂下去。” 她的喊话很简短,但沈晏听明白了,脚下一踢。 杨坚坐在的长凳被他一脚踢散。 同时他闪电一般伸出右手,钳子一样扼住杨坚的脖子,将他整个掼在地上。 赵鲤一脚踩上杨坚的手臂,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上。 沈晏左手毫不犹豫地掐开杨坚的两腮。 赵鲤则是从药屉里掏了一把那圆圆的川楝子,直接堵进杨坚的嘴里。 两人配合默契,杨坚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嘴里被赵鲤塞满了川楝子。 摇头欲吐,奈何两腮被沈晏铁钳似的手紧紧捏住。 一旁的郑连,看他们二人突然发作,也急忙吆喝一声,带着人手跟上。 几人按手按脚,将杨坚死死压住。 杨坚虽然此时瘦得皮包骨头,但力气极大,在地上如同一条扑腾的鱼。 赵鲤几人几乎按不住他。 他含着川楝子不停摆头,就是不肯咽下去。 沈晏面上闪过一丝厉色,从地上捡起刚才踢散的一只凳子腿,把堵在杨坚嘴里的川楝子往他喉咙里捅。 沈晏力气极大,杨坚嘴里的川楝子硬被他捣碎,拌着唾沫咽下去。 赵鲤距离近,都能看见杨坚几瓣大牙被一同杵进喉咙里。 小心觑了一眼沈晏面上的狠厉,忍不住眉毛一跳。 就这样,杨坚的嘴被沈晏当作捣蒜的石臼,怼了数下,川楝子的碎末咽进喉咙。 杨坚的动作,慢慢的弱了下去。 他的肚子,发出了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声。 经过这一遭,他的衣服贴在了肚子上。 赵鲤清楚地看见他的腹部印出一个个拳头大小,蛋似的痕迹。 终于,杨坚不再挣扎,蒙着一层翳壳的眼睛转了一转:“该回家了。” 第83章 女蛾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 杨坚的眼球上蒙了一层灰白色的翳壳,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 赵鲤试着松开按住他的手,刚才还不停挣扎的他,此刻只有手在微微动弹。 “先绑起来。” 赵鲤微微松开了压制着杨坚的脚。 郑连几人都被他挣扎的力度弄得一身热汗。 全程旁观的刑捕头这时倒是回神过来,从旁边的菜瓜篮子上,解下捆绑菜瓜篮子的绳子。 几人一通配合,将地上碎碎念的杨坚捆了起来。 赵鲤低声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了沈晏。 “沈大人,如无意外应该是一种西域妖物,与月光和川楝子有关。” 赵鲤说着,疯狂开动脑筋思索能对得上号的东西。 就听沈晏道:“是女蛾。” “什么?” 这个陌生的名词触及赵鲤知识盲区,想来是这个世界的独有物种。 她看着沈晏,等待下文。 沈晏将手里带着血丝的凳子腿随手扔了,接过赵鲤递来的一枚川楝子。 “前朝历宝年间,曾有西域小国上贡倾城艳色,名叫女蛾,听闻肌肤柔白如雪酪。” “前朝灵帝宠极,几乎废黜后宫。” 沈晏思索着,川楝子在他的指尖滚动:“但三年之后,这倾城艳色,却被灵帝亲自活焚而死。” 赵鲤皱紧眉头,并未发问沈晏为什么能判断这是女蛾。 沈晏不是那种说话留半截的人,很快道出缘由。 前朝覆灭后,宫殿曾遭兵患,宫中藏书、秘本焚毁大半,少数流落在民间。 沈晏的叔父沈之行爱书,地下之人就想方设法收罗了许多孤本残本。 而沈晏干着靖宁卫抄家灭门的活,少不得抄到些珍贵孤本。 他曾偶然得过半卷前朝内官所着的《浮云絮》,其中记载了许多或真或假的宫闱秘闻。 “《浮云絮》中曾记载,这受灵帝宠爱西域美人,终日茹素,从不沾荤腥,每逢月圆要照晒半刻钟的月光。” “并且最讨厌川楝子,曾有太医在药方中用了川楝子一味,惹得那西域美人勃然大怒,命人将太医剥皮填草。” 赵鲤这才恍然:“月光,川楝子,说起来倒是十分吻合,灵帝后来亲手烧死那个西域美人,想来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沈晏点头:“按记载这西域美人惯生多胎,短短三年,竟已生得儿女十数。” 三年,十数? 赵鲤心里算了一下,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后来那些皇子公主,不分男女,全部被灵帝下令磔杀于宗庙。”沈晏继续道,“时人猜测,灵帝疯了。” 他轻笑一声:“现在想来,不是灵帝疯了,而是他发现了自己的宠妃,可能不是人呢。” 赵鲤听了若有所思。 前朝的女蛾定然是没有杨坚这样妖异的。 否则这种食量和异常妖相,根本瞒不住人,更不可能在皇帝身边留了三年才被发现异处。 这样突变的原因,只能归咎于灵气复苏。 赵鲤忍不住叹了口气,未来还不知道会遭遇多少这样未知的东西。 她看了看沈晏,幸好还有这样一个情报头子在。 “沈大人,这本《浮云絮》里是否有记载,那西域美人还害怕什么?” 赵鲤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女蛾应该是虫类妖兽。 虫类妖兽出了名的智商低,难对付。 在这个没有热兵器的时代,全靠人力来围杀,还不知要填下多少人的性命。 赵鲤忍不住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 郑连伙同刑捕头,将杨坚从脖子以下被麻绳一圈一圈地绑紧,直接绑到脚踝。 密不透肉,严实到了搞笑的地步。 杨坚就像蚕蛹一般在地上蠕动,嘴里念着:“回家,回家。” 也不知是他本人想要回家,还是腹内寄生妖物想要归巢寻找母体的保护。 沈晏一直蹙着眉头,仔细思索许久,还是摇了摇头:“那本《浮云絮》只是半卷残本,关于女蛾的记载,只这一段。” 看赵鲤有些失望,他问道:“从杨坚此前叙述,既是黑色蚕茧,应是一种虫类,不知驱虫的樟脑艾草等是否能起到一些作用?” 赵鲤摇了摇头:“除非天命生克,否则效用不大。“ 她倒是想往这些东西身上泼一桶胺菊酯,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可能。 现在不知嘉会坊是个什么情况。 杨坚饥饿成这副模样,那张蛾又是吃什么顶过来的? 回忆起杨坚曾说,张蛾吞吃肥肉,赵鲤也说不准当时张蛾吃的到底是什么肉。 最坏结果,嘉会坊早就已经变成了张蛾的食堂。 “勿要多想,直接行动吧。”沈晏从腰上解下指挥使腰牌,交给赵鲤。 “卫中兄弟交由你指挥,我去宫中,清陛下调动京营城弩,并且尽快查到女蛾的记载。” 赵鲤握着手中腰牌,点头道:“是。” “你自己小心,随机应变,绝不可轻易涉险。”沈晏深深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吗?” 待看见赵鲤乖乖点头后,他才打了个呼哨,唤来坐骑,翻身上马。 带着两个侍卫,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目送他离开,赵鲤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牌子,托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对着郑连等人喊道:“干活了。” 靖宁卫又搞事了! 京中人惶恐地发现,继前些时日四处抓捕白莲教信徒,京中靖宁卫鹰犬们又有了大动作。 大批人手向着嘉会坊集结,直接将里坊包围。 盛京六十四坊,一坊之地的动静着实不小。 本在五城兵马司后衙,饮酒吃花生米的吏目听闻这个消息,嘴里美酒喷出老远。 急匆匆地往自己脸上扑了一捧凉水,便带着人朝嘉会坊赶来。 远远地就看见玄色鱼服的靖宁卫正将里坊中人往外赶。仟仟尛哾 这吏目眼尖,一下就发现一个熟人在外围奔走忙碌得不亦乐乎。 “老刑!”他压低了声音喊道。 被赵鲤使唤得团团转的刑捕头,依然忘记了自己属五城兵马司。 正配合着安抚这些被强行驱赶出来的居民。 刑捕头混迹里坊基层,颇有几分颜面,正站在人群中间:“你们不要着急,不要……” 面对里坊之中无数询问的嘴,刑捕头恼火,刷一下拔出长刀:“都他娘的别吵了。” 第84章 有些屈辱不想受也得受 站在人群中央的刑捕头十分无奈。 这时候他是真心羡慕靖宁卫那身鱼服。 他这边被围得水泄不通,那边鲁建兴抱着刀,只需要一个眼神,没人敢上前烦扰。 刑捕头最终忍无可忍:“都他娘的别吵了。” 被他这一声喊,现场顿时安静,他正欲说些什么,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老刑!” 刑捕头不耐地将肩上那一只手抖下去,但那手又很快重新攀上他的肩膀。 “老刑!”这次叫声更大些。 刑捕头听着有些耳熟,转过头去,就看见自己上官站在后边。 ”到底怎么回事!“ 刑捕头看着身后面色不善的上司,又看看身前搅缠不放的百姓,一时间感觉十分崩溃。 嘉会坊中 里坊四门关闭,赵鲤立在望火楼的栏杆旁,远望杨坚家所在的位置。 越看越觉心惊。 杨坚家为中心,四百米范围内,全是升腾的黑红骴气。 骴,未腐骨也。 这样大规模的骴气,只有一个答案。 附近居住之人,全部落入了张蛾的口中。 赵鲤忍不住心跳快了两拍,忍不住后怕。 从杨坚的口述,他们夫妻拿到那枚黑色蚕茧也不过半月。 这样短的时间内,竟造成了这样大规模的破坏。 多亏刑捕头还算负责,记挂着这桩奇事。 若是他也将杨坚当作得了癔症的人,那么再过几日,那些幼妖孵化,将会造成何等可怕的后果。 不,赵鲤摇了摇头,按照今日杨坚的表现,不需要再过几日。 在街上暴走的杨坚摄入足够血食,他腹中的卵就会当街孵化,开始觅食。 届时将有多少生人,落入妖口。 登登登 一串急促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 赵鲤急忙转头去问:“如何了?” 郑连有些气喘道:“杨坚家附近的人已经尽可能驱赶出去了。” 赵鲤还想问有没有遗漏时,突然听见望火楼下传来一阵争执。 “沈晏!奸贼!你简直目无王法,未有缘由,安敢做出清空一坊百姓之事?” 一个年轻的声音朗声骂道。 赵鲤听这声音十分耳熟,但回忆不起来。 这时便听卢照道:“瑞王殿下,靖宁卫办事,还请您不要让卑职为难。” “尔等奸贼,食我大景俸禄,却不思报国,做权奸阉党,滚开。” 随着一声喝骂,赵鲤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一把抄起放在一旁的长刀,风一样跑下楼去,郑连紧跟其后。 一个身着蟒袍的青年男人被一队侍卫护在中间。 而卢照站在他的面前,头歪向一边,一侧黝黑面颊上有些泛红。 卢照将头回正,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依旧像钉子一般立在道中,不肯让出通向望火楼的道路。 他拱手道:“瑞王殿下,请不要让卑职为难。” 卢照的强硬和不买账,让瑞王这个皇帝宠爱的幺子十分气恼。 他抬手反手又给了卢照一耳光。 卢照生受了,咬紧牙将头回正,大声道:“请瑞王殿下不要让卑职为难。” 瑞王还欲上前时,从望火楼中飞出一柄长刀。 从卢照的耳边擦过,直奔瑞王。 瑞王还未来得及反应,他身旁的护卫神色一变。 但比他们动作更快的是卢照。 卢照听见风声,侧首看见那柄长刀,顿时神色大变。 抽刀拦截已经来不及,卢照伸出一双肉掌去接。 “滴答——”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 卢照抖着手,抓住刀刃。 掌心、十指上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阿鲤!” 卢照完好的那只手按在赶来的赵鲤肩头,在她肩上印下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你的刀不小心掉了。” 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将那长刀交还赵鲤。 对赵鲤摇了摇头。 有些屈辱不想受也得受着。 他还有家人,亲友。 而眼前的人,是皇帝亲子。 赵鲤看着卢照的眼睛,咬住嘴唇,垂下头去:“对不起。” “赵鲤?”一旁响起瑞王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刚才莫不是想行刺本王?” 赵鲤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来:“哪呢,看见您高兴,失手掉了刀。” 瑞王被她这嬉皮笑脸地弄得一怔,随即大怒:“胡言乱语,还敢狡辩,今日就让我替你爹娘教训你。” 他对左右示意:“拿下。” 那肤色黝黑的侍卫带人逼近。 卢照郑连神情一变,上前与他们对峙。 赵鲤几人被瑞王带来的侍卫围拢在中间。 郑连见势不好,急忙摘下蹀躞带上悬挂的铜哨,放到嘴边欲要吹响。 卢照死死拽住赵鲤腕子,将她护在身后。 四五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冲了过来,夺走郑连手中的铜哨。 郑连腰侧挨了那肤色黝黑的侍卫狠狠一脚,倒退数步,撞在墙上。 这个肤色黝黑的侍卫显然身手极好,一双肉掌上满是茧子。 他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捂着腰侧干呕的郑连,冷笑一声,提步上前。 正在这时,一支弩箭破空如银线破空飞来。 这侍卫神色大变,勉励侧步让开,依然被这一箭刮去胸前一条血肉。 隆隆马蹄声响起,两只硕大的马蹄顿在青石地面。 而后这匹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 两只前蹄蹬踹,直接印在那个侍卫的额头和胸膛。 只听几声闷响,那侍卫脑袋顿时塌了半边,红的白的像烟花一样迸裂出来。 前胸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被一只马蹄踏在足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从双方冲突,到此时心腹侍卫身死。 瑞王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个背光黑影将他笼罩其中:“瑞王殿下,想对我手下千户做什么?” 那熟悉得让人牙痒痒的声音,让瑞王猛的抬起头,看向骑在马上,居高望来的人。 “沈晏,你太放肆了。” “噢?是吗?” 沈晏面无表情控着缰绳走马,在那侍卫的尸身上又踩了几脚。 这才好似注意到地上的尸体,漫不经心道:”瑞王殿下,手下的尸首怎么也不收敛好,险些伤了我的马蹄。” 他摩挲着右手拇指的扳指,神色轻松得好似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在他身后,随行的侍卫纷纷过来。 第85章 最佳探路炮灰 “沈晏!” 瑞王的面色难看至极,他没想到沈晏会如此张狂。 他身后的侍卫紧张的握紧了刀柄,但是没人敢真的拔刀出鞘。 沈晏跃下马来,先看了看赵鲤,又看了看捂着腰侧弓背站起来的郑连。 最后视线落在双手鲜血淋漓的卢照身上。 看见他双颊上的隐隐红痕,沈晏眼神一暗。 转头看向瑞王,扯出一个笑来:“靖宁卫天子亲军,只为陛下负责。” “便是鹰犬爪牙,也只有陛下一个主人。” “不知陛下什么时候,给了瑞王随意处置靖宁卫的权利?” “还是说,在瑞王殿下心里,靖宁卫是任你随意打骂的奴才秧子?” 沈晏神色轻松,说到后面,一反往日的阴沉,眯着眼睛,笑容堪称和善之极。 只是看见他那笑容,众人反而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瑞王咬紧牙关,此时认下他刻意折辱靖宁卫是万不可行的。 但就此退去也不可能。 他能得朝中清流认可,就是因为他敢于站出来与沈晏叔侄作对。 现如今天下人皆朝着沈晏叔侄摇尾,他这样有大志却非长非嫡的皇子,想要出头,便只得另辟蹊径。 于是在朝中反权宦为政治正确时,瑞王站了出来。 既站了出来,便不能轻易退去。 瑞王立于原地:“沈晏,我知你得父皇宠信有加,可今日之事,靖宁卫未免做得太过。” “只凭沈大人一句话,毫无缘由,便将里坊万数人口如猪狗一般驱逐出家,你沈大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瑞王义正言辞的质问,回荡在空气中。 沈晏似乎半点也不气恼,依旧摩挲着扳指:“并非毫无缘由。” 他语气缓慢道:“只是其中缘由,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知道。” 言下之意,你瑞王不配。 这样直白的说来,瑞王面上涨红了一片。 “沈晏,我为民请命何须资格?难道当坐看无数黎民黔首因你之故,失去家园吗?” 在旁的赵鲤瞬间又握紧拳头,她算是知道什么叫一张巧嘴了。 这短时间的紧急避难,经他巧舌翻弄,竟变成了失去家园。 相比起第一次见识这些人无耻的赵鲤,沈晏这个挨骂当事人早已习惯。 在咒骂他们叔侄成为大景政治正确时,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关对错的恶意。 他轻笑一声:“瑞王一片仁德爱民之心我定上奏陛下,现在,请……。” 他本想说请移步,突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便请瑞王殿下在此稍等,之后,您自会知道为什么。” 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瑞王心中松了口气。 正欲再说些什么,又听沈晏道。 “卢照,下去处理伤口,顺便查查是哪个废物,连门也看不好,让闲人进来。” “还有,把地上这东西丢去乱葬岗喂狗。” 瑞王愕然看见沈晏跃下马背,将地上尸体摊开的手一脚踢开。 “是。”卢照抱拳道。 这时他才有些维持不住之前的硬汉神情,呲牙咧嘴直甩手。 “阿鲤,来。” 沈晏负手走入望火楼。 瑞王举步欲要跟上,被还揉着腰侧的郑连抬手拦下。 …… 赵鲤衣上都是卢照的血,垂着头跟在沈晏的身后。 走了两步,便听沈晏问道:“可是心有不甘?” 赵鲤愣了一下,抬眼去看。 沈晏步伐稳沉,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上走。 “是有些。”她老实回答。 世俗、皇权、阶级…… 这些东西亘古不变。 “不甘心我不是仗势欺人的那个。”她耿直道。 特权什么的,虽然不对,但是爽啊! 她的坦率,让沈晏轻笑出声:“放心,以后日子还长呢!慢慢来。” 沈晏一语双关的说完,两人已经站在了望火楼的顶层。 他神色一敛,抬手便去按眉心。 开心眼的观想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沈晏悟性不差,自然也能学会。 放眼过去浓厚的黑红骴气和中心一道亮黄妖气,让他蹙紧眉头。 “那妖物吃了很多人。” 短短时日,竟有这样的破坏力。 这种诡事,会不会正在大景的各个角落发生呢? 这个疑问,几乎一瞬间就能得到一个叫人心悸的答案。 沈晏暗自吐了口气,看向一旁的赵鲤:“我已调动京营将嘉会坊包围,可随时调动重弩。” “宫中关于女蛾,没有更详细的记载,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鲤道:“我已经命李庆在城中收集川楝子熬制成汁,既有重弩便想办法设套伏击,沈大人以为如何?” “好。”沈晏点头,“届时,便让为国为民的瑞王殿下先去打个头阵。“ 他悠悠道:“那些王府侍卫都是好手,不拿去探路,可惜了。” “是!” “早晨那人如何?”沈晏又问杨坚。 赵鲤带着他下了望火楼,与呆站在那里的瑞王擦身而过,走进一间临时征用的民宅。 镇抚司的张太医正在屋中忙碌,空气中满是川楝子的味道。 杨坚平躺在硬木板床上。 双手双脚和头颅被拇指粗细混了铜丝的麻绳,死死捆住。 身上衣衫都扒了个干净,只穿着一条鼻犊褌。 他很瘦,一根根肋骨突出。 但他的腹部高高的鼓起。 就像是一根芦柴棒上扎了一个硕大的水囊。 皮肤涨成一张薄薄的皮,甚至可以看见里面包着的黑绿浆液。 好似轻轻一戳,就能戳破,爆出浓浆。 那些黑绿浆液中,有拳头大小的东西在游动。仟仟尛哾 密密扎扎的挤成一团。 时不时蠕动,发出粘稠的水声。 一个东西突的撞上薄薄的肚皮,沈晏甚至能看见那东西蠕虫一般的形状和头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 沈晏的手动了动。 强行忍住抽刀砍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挨个踩碎的冲动。 他面上淡定的移开视线:“有川楝子也不能压制这些东西的活力吗?” 张太医闻言摇了摇头:“太多了!他的肚子里……” 说道此处,张太医这样见过世面的老大夫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的肚子里全是这种东西,即便是有川楝子压制,依然在汲取养分。“ 第86章 夕阳下的温馨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 杨坚的眼睛大大的张着,眼球上蒙着的翳壳正在硬化成一种接近浓痰的黄绿色。 在张太医用鹤嘴壶将川楝子汁液给他灌下的空隙里,他嘴巴蠕动喃喃自语着。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木质车驾辗过地面的辘辘之声。 李庆快步走了进来:“赵千户,川楝子汁准备好了。” 几乎半个城药铺的川楝子都收集在了一起。 并且强行征发城中豆腐坊,拖动磨石的驴子屁股都被抽肿了。 全力煮制了几十车的川楝子水。 “好。”赵鲤点了点头,本想继续指挥,这才想到沈晏还在旁边,就扭头看了看他。 “不必看我,这种时刻我也听你指挥。”沈晏认真冲她说道。 “了解!” 懂事领导就是好处。 赵鲤冲他点点头,看向李庆:“去将熟悉嘉会坊的刑捕头找来,带上里坊舆图。” “是。”李庆立刻抱拳领命而去。 …… 没一会,专门清出来的一间民宅内,坐满了人,召开一场小型会议。 除了靖宁卫中诸人,还有一个临时征用的刑捕头,以及一脸懵的五城兵马司官吏。 瑞王冷着脸做得远远的。 赵鲤立在挂着舆图的木架前,手里拿着一块灶膛里扒出来的黑炭。 “这里是杨坚的家对吗?刑捕头。”她在舆图上圈出一个圆。 第一次参加这种战前会议,左边一票靖宁卫,连带靖宁卫大头目,右边是一个王爷,刑捕头压力很大。 他仔仔细细地辨认许久,终于肯定地点头。 “好!”赵鲤转头仔细在图上寻找最佳设伏地点。 终于,她眼睛一亮,指着一处地方问:“一般来说虫类妖兽的妖像本体较大,不知在此处设伏如何?” “道路狭窄,两旁都是墙垣,可以限制张蛾的体型。” “届时将她引导此处,以城弩射出绳枪限制她的行动,用灌装了川楝子水的水袋投之削弱,城弩再攒射击杀。” 赵鲤的计划很简单。 这个通讯全靠吼的世界,再精锐也不能实时沟通协调。 倒不如简单粗暴。 沈晏蹙眉看着舆图,推演着可行性。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冷哼一声:“妖物?沈大人如此兴师动众,便是为了陪赵家阿鲤玩游戏吗?” 众人眼神倏地望去,直接落在拘束陪坐的五城兵马司目吏身上。 那目吏一僵,急急摆手,不是他! 虽然他也觉得有点欺神弄鬼的意思,但他哪敢说啊。 他急忙侧身,让开他背后的瑞王。 赵鲤微微挑了挑眉,现在她已经知道这玩意是谁了。 暗道他和赵瑶光绝配的同时,赵鲤轻声道:“我便知道瑞王是位一心求真的端方君子!现在在里坊中其实还有没撤出的居民。” 赵鲤在舆图上指示了一个圈,那里正是距离杨坚家最近,骴气最重的地方。 “这些居民,便由瑞王殿下去寻找如何?” “说不定能探听到事情的真相!” 赵鲤丝毫不提那处的人已经全部沦为血食的事情。 甚至那处死了那么多人,是否已经生出诡物还需注意,能找个冤大头探路,再合适不过。 “阿鲤,胡闹。”沈晏斜睨了一眼瑞王:“瑞王殿下千金之躯,岂可涉险。” “啊,多谢沈大人提醒,是我考虑不周,还请瑞王殿下待在后方安全处。”赵鲤及时认错。 瑞王为了蹭名声,曾拜大学士林着为师,跟以前的林着一样,人死了嘴还硬着:“今日,本王倒想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鲤又再后悔无比的劝了几句,瑞王依旧死硬着一张嘴, “好!”赵鲤冲他笔了一个大拇指,“瑞王殿下为国为民国之栋梁。” 极敷衍地夸了一句,赵鲤转开头继续道:“既然先锋探路的任务瑞王殿下承担,接下来我们开始分配其他任务。” “卢照。”赵鲤点了处理过伤口,手上缠着纱布的卢照。 “卢爷,麻烦你领人把守四门,在里坊周围撒上川楝子水,配合五城兵马司的二位稳住坊外百姓,不要生乱。” “是!” 见卢照起身称诺,刑捕头和那目吏也急忙站起身一拱手。 “鲁建兴,你和郑连李庆,点上两队弟兄带上诱饵和川楝子水囊,在两侧墙垣设伏。” “是!”鲁建兴三人起身拱手。 “沈大人,城弩布置有劳了。” “最后是我,作为机动力量随时策应。” 实质上,赵鲤并不相信瑞王手下那些臭鱼烂虾真的能完成什么探查任务,到了最后少不得还是她自己上。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赵鲤一拍手,众人轰然散去。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夕阳洒在地面,将一切染成热烈的金红色。 这本该是里坊间最热闹的时段。 但此时嘉会坊中一片死寂,连寻常虫鸣鸟叫、鸡鸣狗吠都没有。 行走其间,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和大量白蛾扑腾翅膀的簌簌声。 走着走着,就是身上照着的夕阳都不再能带来暖意。 “这里怎么那么多蛾子啊?” 似乎受不了这样沉寂的气氛,瑞王的一个侍卫挥手驱赶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飞蛾。仟仟尛哾 这些蛾子拍动着翅膀,在空中漫无目的的转圈。 掉下一些碎碎的粉末。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回答的。 是个人都能从街角那摞成山的死蛾子上察觉出问题。 一个侍卫犹豫了会道:“殿下,不如……先撤吧。” 这些侍卫并没有参加会议,瑞王也没有将事情告知。 面对危险他们本能的选择保证瑞王的安全。 瑞王心中也有些异样,但叫他退去却是不可能的:“一些蛾子,一些鬼蜮手段便吓到你们了?” 侍卫不敢再言语,只好提高了警惕。 他们这一行人,距离杨坚家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有人眼尖地看见不远处院中篱笆后坐着一个人。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自家院子的大树下。 面前放了一台纺线车。 她似乎困倦了,垂着头在打盹。 金红的夕阳洒在她的身上,竟有十分闲适意境。 这样的温馨日常的画面,一下子便将众人从刚才的莫名心慌中拉了出来。 瑞王心情大好地上去打招呼:“老人家,老人家。” 第87章 人皮下的是什么瓤? 微风轻轻吹动那老妇花白的头发。 瑞王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殿下,那边也有人。” 在一个侍卫的指示下,瑞王扭头看去。 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个男人,背对他们坐着。 瑞王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他垂头一看,顿觉恶心。 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蛾子尸体。 就像冬日铺就的一场雪,整个地面都是蛾子灰白的翅膀。 脚踩上去,就能听见蛾子尸体破碎的极细微的清脆声音。 叫人头皮发痒的细微触感,通过薄薄的靴底传递过来时,瑞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殿、殿下!” 后背传来仓皇的叫声,瑞王猛的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 原来一个侍卫越过了篱笆,走到那个纺车前的老妇人身边。 他不耐地用刀鞘拍击这个老妇人的背,一边低声嘀咕:“老太婆,聋了吗? 刀鞘不轻不重的,拍在老妇穿着青色布衫的背上。 就像是拍在皮革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这一动作,坐着的老妇人晃动一下,头轻轻地一点。 就要从睡梦中醒来。 “撕拉——” 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传来。 这侍卫不由得好奇弯腰凑近去听。 随即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这个老妇人没有呼吸声。 他受惊一般猛地直起身子,向后撤了一步:“殿、殿下。” 随着他这一声叫喊,坐在小凳上的老妇人忽软塌塌的一歪。 瘪瘪的一张皮穿着衣服挂在了纺车上。 后脑一道不规则的竖直裂口,从颅顶延伸到后背的衣服中。 顺着缝隙,可以看见其中黑粉相间的残余物。 这侍卫呆站在那,脑中一片空白。 一只手突然从后伸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肩膀。 他啊的惊叫了一声,抽刀反手撩去。qqxsnew “你疯了吗?” 喝骂伴随着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这个侍卫的脸上。 将他抽得眼冒金星。 瑞王恼怒避过侍卫的一刀,愤怒之余,惊惧地看着那张空掉的人皮,心中恶寒。 侍卫这才回神,急急弃了刀,跪在满是蛾子尸体的地面请罪。 瑞王不耐地挥了挥手,历来一直接受的教育,让他做出明智选择:“走。” 他第一时间决定战略性后撤。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愕然发现,空中飞舞的白色蛾子,正向着这边聚集。 手一挥,就能抓到一把飞蛾。 这些飞蛾不停地往人头上身上撞。 “保护殿下!” 瑞王的侍卫们乱作一团,纷纷抽刀挥砍。 刚才挨了一巴掌的侍卫,急急脱了外袍,罩在瑞王头上,将他护住往外撤。 但不等他们走出这间院子。 一个影子唰的一下,堵住去路。 瑞王一行人急急止步,看着这个挡路的人影,心脏几乎跳停。 拦在路中的是方才那张挂在纺车上的人皮。 人皮抬起头,没有内容物的填充,整张脸的五官呈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瘪塌歪曲。 那张皮子速度极快,舒展双臂抱住了一个躲闪不及的侍卫。 身上青衫褪下,背后的裂口张开,将这个成年男人整个包裹住。 老妇人身前个子不高,人皮贪婪而费力地将这个高大的男人裹住后,便紧绷得几乎透明。 男人嘴巴开合的脸,绷在这人皮的脸下。 恐惧至极的模糊声音传来:“救我,救我!” 但在场的人已经全部呆怔在原地。 男人极度惊恐的表情,清晰地透过一层薄薄的皮印了出来。 但这人皮却像是满足得不得了,爱惜地抚摸着自己刚刚夺的瓤。 “嘻嘻。” 老妇人的笑声清晰的传来。 这皮子歪歪扭扭地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院中。 它竟坐回了小凳上,继续纺线。 纺线车吱吱呀呀地响起。 “快走,快走!” 瑞王看着防线机前,那个扭曲的怪物就像是一个手艺娴熟的妇人,捻线织绩。 灰白蛾子飞舞在它的身边。 金红色夕阳照它们的身上。 这样生死与美丑的对撞,让瑞王腿软得站不起来,被两个侍卫搀扶住手臂,蛮力倒拖着走。 “带殿下走。” 忠心的侍卫们挥舞着手中刀刃,拖着瑟瑟发抖的瑞王,朝着街外跑去。 杂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中,整个街道活了过来。 金红夕阳下,原本一片死寂的街道,渐渐有了人声。 吱呀开门的声音,灶上做晚饭的锅碗瓢盆响动,同一时间响起。 一个搀扶着瑞王的侍卫,在路过胡同时被一只瘪瘪的小手挽住。 巨力传来,本就处于极度惊吓状态的侍卫,一下被扯入了暗巷。 失去了一边扶持的瑞王摔倒在地,连带着另一边拽着他胳膊的侍卫都一个踉跄。 深深的小巷中,只有一声短促的惊呼传出,之后再无声响。 被瑞王这一耽搁,一行人在路中乱作一团。 瑞王被侍卫们合力再次从地上拉起时,他抬头一看,顿时陷入了一种难以抑制地颤抖。 街角、墙角…… 到处都是趴着窥看的人皮。 这些人皮头发散乱,面上五官塌下,或趴或伏,全都看着这边。 它们的瓤被张蛾掏去,便要寻找新的。 “保护殿下。” 随着中心侍卫的这一声喊,距离最近的一张男性人皮扑了过来。 没有骨骼肌肉的支撑,它的姿势十分怪异,但依旧速度极快。 转瞬间便贴上一个人。 四周的人皮也受到了激励一般,一哄而上,生怕去晚了抢不到。 瑞王的侍卫到底还是精选的精锐,陷入绝境时倒是激发了几分悍勇。 聚拢在一块,长刀乱舞之际,也逼退了几个,但依然有大半人手,惨嚎着被拖走。 其中一个侍卫发现,自己手中斩杀过几个盗匪的刀,能逼退那些人皮,他心中狂喜,和着几个人护住瑞王,缓缓退去。 “那里,那里的蛾子少!”有个眼尖的指着街尾一间房道。 那间房子的门上挂了一盏小小的灯笼。 门前干净无比。 “朝那走。”慌乱之下的人,没有多少思考能力,全部朝着那个地方奔去。 短短距离,又有几人被拖走。 最终护着瑞王到达目的地的,竟只剩寥寥三人。 瑞王背贴着窄窄的门板,身前是三个大汗淋漓的侍卫,四周都是围拢过来的人皮。 就在他心生绝望之际,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瑞王摔倒进去。 撞在一个身体香软的人身上,那人还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叫声:“哎呀,是谁呀?” 第88章 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 “哎呀,这是哪个莽撞鬼在我家门前。” 摔得生疼的瑞王抬头去看,豆绿衣衫的年轻妇人立在院中。 五官并不算极出色,但一身雪白皮肤,嫩得好似宫中乳酪。 瑞王坐在地上,仰头来看她,这女人面上浮现出一丝羞恼:“好你个无礼的浪荡公子。” 瑞王看了看她,又扭头看了看门外。 门外空荡荡的,他最后几个侍卫已经不见了踪影。 耳边女人的娇骂实在是太过日常,但脑海中却满满的充斥着先前的恐怖经历。 极割裂的感觉,冲击着瑞王的脑海。 却见那女人走到门前,欲要探头张望。 “别!”瑞王急忙劝阻。 不料门外一片安静,女人安然无恙。 她疑惑地转回头问:“什么不要?” 瑞王就像是被玩坏了一般,瘫坐在地面。 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于他这样的天潢贵胄来说,实在是超越了承受阈值。 又失去了全部侍卫,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孱弱无能。 头脑一阵眩晕,他几乎要晕倒过去。 一只娇嫩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额头:“公子好似在发烧,是不是有些烧糊涂了,胡言乱语。” 那只手垂下的袖子上,还残留着灶上油烟之味。 显然先前还在灶上忙碌。 瑞王和赵瑶光一样做作,每日都要熏香,闻到异味都要皱眉用香囊捂住鼻。 但今日他嗅着这女人袖上油烟气味,却觉得再也没有这样亲切好闻的味道。 他一把拽住着女人的袖子:“还请娘子救我。” “若是娘子助我,我必有厚报。” 本欲甩开他手的女人一顿,犹豫了一下:“好吧,也不要你什么厚报,回头多给我送几头猪来就行。” 她嘴里碎碎念着:“这附近的猪越来越少了,我不吃可以,可我相公和孩子还得吃呢。” “孩子们要吃饱吃好,才能长个。”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瑞王扶起:“我看公子有些发烧,先进屋坐吧。” 两人挨得近了,女人动作一顿,咽了口唾沫:“这位公子,你闻着好香啊!” 她说着,嘴角往两边扯了一下,但立刻恢复正常。 瑞王身子一僵,心道这妇人莫不是在调戏于他? 他心思快速转动,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好看的笑容来:“我身上是苏子香,我回头命人送些给娘子可好?” 女人面上一喜:“多谢公子。这苏子香真好闻,让人肚子饿。” 好奇怪的形容。 但瑞王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他温润笑着。 生长于宫廷之中,他可能智商不高,但直觉十分敏锐。 异常的环境,出现一个这样正常的人。 这人要么大怪异要么有大本事。 无论哪一种,他都有足够的理由,温和讨好地对待对方。 外面天色将暗,这样的黑夜无论如何他需要一个暂时栖身的庇护之地。 等靖宁卫那帮鹰犬走狗来救他。 在这女人的搀扶下,他坐到了堂屋的方桌边。 向女人致谢后,他悄悄环视房中。 这件不大的民宅十分整洁干净,应该是每日扫洒的。 屋角还要一盆最常见但精心养护的兰草。 瑞王正要问她些话,女人想起什么似的甩手走了出去:“我相公快回来了,我要去将猪肉炖了,不然饿到他和孩子。” 说完,竟直接将一个陌生男人扔在了家中堂屋。 瑞王呼喊了一声,那女人就当他不存在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瑞王忐忑坐着,缓了一口气,走到院门前。 他双手按住木门把手,好一会又垂下,他实在不敢去验证,方才的那些是不是真实发生的。 幻觉也好,真实也好,他不敢去面对。 只敢躲在这一方安全之地。 他站了很久,又回到屋中,尽管口干舌燥,依旧不敢去碰桌上的水。 时间很快过去,天暗了下来。 从后院飘来了十分浓郁的肉香味。 浓香之中,夹杂着丝丝腥味。 天色越来越暗。 堂屋中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瑞王不得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寻找火石点亮桌上的油灯。 漆黑寂静的房间里,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摸索到了堂屋旁边的角柜。 按照当时人的习惯,火石火镰都要放在堂屋灶王爷画像下用红纸包着。 祈祷家中不受火灾侵害。 瑞王一通摸索,果然寻到了一块火石和一些引火的火绒,黄纸卷。 他又摸索着回到桌边,轻轻敲打火石。 敲击声响起,火石撞击在一处,冒出几点火星。 啪 啪 敲击火石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清脆。 每敲一次,瑞王的心就跟着狠狠地抖一次。 终于,一个火星子落在火绒上,瞬间窜起一缕小火苗。 瑞王急忙捧了,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然后将油灯点亮。 昏黄的灯火,飘飘摇摇好似黑暗中的救赎。 光芒驱散黑暗,瑞王松了口气,抬起头。 一张白蜡似的脸映入眼帘。 女人乌发堆在颊边,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啊!!” 瑞王发出一声惨绝的尖叫,登登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双腿之间竟有些湿热。 那女人却好像没听见瑞王的惨叫,眨了一下眼睛:“相公,怎么还没有带着孩子们回来。” 坐在地上的瑞王又羞又恼,他拉了前外袍挡住两腿之间,本能地想要呵斥。 但看见昏黄灯光下女人白蜡似的脸和直勾勾的眼神,气焰顿时弱了下去,轻言道:“娘子勿扰,你相公应该只是有事耽误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安慰起了效果,女人歪了歪头,才回神一般,指了指右边的屋子:“那边是给孩子准备的卧室,公子可去歇息。” 说完,她又踮着脚尖,裙子轻摇走了出去。 瑞王这才猛地松了口气,他从地上爬起来。 端着桌上的油灯。 好几次抬脚想往院门走。 外面邪门的人皮,还是这里怪异的女人? 这个艰难的选择题,逼得瑞王满头大汗。 最终他还是不敢去面对外边必死的人皮,抬着油灯,按照女人的指示进了右边的卧室。 第89章 公子,请和我生孩子 瑞王抬着油灯。 平家的灯油自然不是什么特别优质的。 瑞王右手持着灯,不让烟气熏眼睛,左手轻轻地在门上推了一下。 长夜之中,干涩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门悠然打开,黑洞洞的房间就像是一张巨兽张开嘴巴。 瑞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女人不在视线范围,他才走了进去。 这间房不大,房中影影绰绰摆满了东西。 瑞王走进去,执着油灯仔细看,才发现是一个个摇篮。 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房中,少说有二三十个。 而且这些木头摇篮都十分奇怪,比寻常的要深。 除了摇篮,房子最里面还有一个土炕。 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蒲席。 房中干燥整洁,没有一般空屋的霉味。 瑞王手持油灯在房中认真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太明显的异常后,他才关上门,插上门轴。 这样相对密闭的黑暗房间,多多少少能带来一些安全感。 瑞王回到了炕边,将手中油灯摆了上去。 他战战兢兢地在炕边坐下,回视整个过程。 到了此时他也能明白,自己这个蠢驴被沈晏和赵鲤坑了。 他心甘情愿地一头撞进了陷阱中。 咬牙切齿之余,瑞王只得在心中祈求。 祈求沈晏还是顾及他的身份,不会真的真的看着他死。 若是他死在这,沈晏也讨不了好。 只是黄昏时那般凶险的状况,实在让他底气不足。 瑞王心中悔恨,早知道这嘉会坊中会出现这样的东西,管他沈晏封不封闭里坊呢。 现在身边亲信尽折,自己也现在这样危险境地。 瑞王心中百味杂陈,第一次这样想看见沈晏狗贼那张脸。 他两裆湿答答的,一身尿骚如此狼狈模样,何时经历过。 但是情况不明,不得不忍受湿臭裤子贴在身上的黏腻感。 就这样房中枯坐许久,外边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白日里奔逃惊吓的后劲上来,瑞王头靠在了墙上,有些困顿。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头顶的瓦片片,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 瑞王猛的惊醒过来:“谁?” 他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恐惧的四处张望。 一道月光从屋顶投了下来,在地面投出一道铜钱大的光斑。 瑞王抬头看时,这道光突然消失。 他想了想,一股战栗从尾椎攀升。 屋顶上有东西,挡住了月光! 这样的认知让瑞王呆呆的立在那里,许久,他才咽了口口水,缓缓的抬头向上看去。 之见头顶砖瓦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上凑了一只幽绿色的眼睛。 那眼睛眨一下,幽绿莹光便闪烁一下。 瑞王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白眼一翻就要晕过去。 “啪啪,啪啪!” 这时,房门突然被拍响。 瑞王浑身一哆嗦,裤裆又湿了一次。 他嗓中尖叫还未出口,便听到门外有人叫道:“公子,你歇息了吗?” 深夜中娇软的女人声音,如同救赎,瑞王撒腿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有人,上面有人。” 他浑身发颤地捏着门前女人的手腕子,触手的温暖让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女人怀里寻求安慰。 他拉着女人的手,胡言乱语了一阵,见女人没有反应,他抬起头。 这才发现,女人身上的衣衫换过了,原本的家常豆绿布裙换成了一身艳红色的纱衣。 豆腐似的皮肤在纱衣下漂亮得让人眼晕。 女人好似没有听见瑞王的话,面上带着一丝薄红,露出迷离笑意:“公子,我相公还没回来,可是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及了。” 她说道:“我想和公子生孩子。” 瑞王脑中嗡的一声,他已经说了屋顶上有东西,这妇人竟像是没听见,记挂的居然是生孩子那档子事情? 眼尖地发现,这女人的眼底有一丝红芒。 他心中咯噔一下。 里面,还是外面? 瑞王险些哭出来,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发根渗出。 没等他选择,穿着红纱衣的女人便有些按捺不住,白嫩手掌,直接伸向他的小腹。 啪 瑞王下意识地拍开女人的手,便看见女人的脸瞬间阴沉下去。 他急忙解释道:“你是有夫之妇,我怎可行此龌龊之事?” “不若娘子稍等,我稍后我去帮你找你丈夫和孩子?” 危急时刻,瑞王的嘴炮让女人一顿,她双目无神道:“好啊,那有劳公子去找,遇见我家相公杨坚,就告诉他张蛾在家等他生孩子。” 张蛾!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道雷霆劈在瑞王头顶,先前会议他听过这个名字! 是妖啊! 瑞王头脑一片空白,几乎站立不住,急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门框。 一身红纱的张蛾眨了眨眼,她眨眼的速度慢得诡异,神情十分呆滞:“可是,孩子们现在就想出来。” 她摸了摸蠕动不已的肚子,改了主意:“请公子和我生孩子吧。” 从瑞王的角度,可以清楚地听见她腹部发出的诡异声响。 他牙齿得得的碰撞在一起,强行将尖叫咽下肚子,耗尽了半生的智慧道:“娘子稍等,我,我换条裤子就来和你生孩子。” 张蛾愣了一愣,视线下移,闻到了一阵骚味,似乎觉得很合理,点点头:“公子快些,现在闻着都不香了。” 前所未有的羞耻,漫上心头,瑞王咬牙忍住:“娘子稍等。” 他说着,合上房门。 抖着手插上门闩,便将目光投向屋中的窗户。 门外的张蛾十分没耐心,刚一合上门,就催促道:“公子,好了吗?快点。” “快了快了。” 瑞王嘴里答应着,急急迈动双腿走到窗边。 手按在窗棂之上。 “吱呀——”窗户朝内打开,天上中水银一般的月光照进屋里。 “公子!”门外的张蛾开始猛力拍门。 瑞王一撩下摆,跨上窗台。 外边就是杨家的后院,窗沿上摆了一个放皂角粉的瓦罐,被瑞王腿一扫,从窗台上掉落。 啪! 黑色瓦罐直直掉到地上,夹杂着黑点的皂角粉四处飞溅。 声音在夜里格外响亮。 瑞王再顾不得其他,直接翻了出去。 而门外的张蛾已经开始用身体撞门。 插门的门闩很快支撑不住,啪地弯折。 第90章 湿润的,温暖的 瑞王脚刚一落地,身后的门扉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门闩断裂开来,薄薄的门板断做两截。 瑞王不敢再看,一撩衣摆,无头苍蝇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公子,你去哪?我们生孩子。” 张蛾的娇滴滴的叫声在背后响起,完全看不出方才她蛮力撞开房门。 她莲步轻移,不急不慢地走向窗户。 其间葱白手指充满爱意地抚过房中摇篮。 待走到窗边,瑞王已经不见踪影。 院中只有如水的月光,照在身上。 她沐浴在月光之中,双眼浮现迷离之色。 惬意地闭目站了一会,她猛地张开眼睛,眼瞳染上艳红眼色:“我来找你了。” …… “公子,公子。” 女人的声音一直在外呼喊。 瑞王八辈子没有这样快过,他攀上杨坚家的墙头,正欲往下跳。 却见月光之下,一个穿着更夫衣裳的皮子,鼓鼓囊囊地在墙下徘徊。 他做着敲击竹筒的动作,好似在打更。 只可以敲梆子的竹板已经遗失,只能做个动作。 瑞王翻上墙头的一瞬间,它脚步一顿。 内里裹着的尸首蠕动了一下,抬头看向瑞王。 如水的月光之下,清晰可见皮子里蒙着那人的脸。 正是他的一个侍卫。 侍卫面上五官蒙在皮子里,揉做一团,只有嘴巴大大地张着。 月下,熟悉脸孔带来的惊悚感非同小可。 月光之下与这东西对上眼,瑞王摇晃了一下,摔回院子里。 两米高的墙,摔得他胸口一闷。 但他不敢逗留,远处已经传来女人的呼喊声。 他连滚带爬的爬起来,藏到了后院一间屋子前,探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里, 听着张蛾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咬牙藏了进去,轻轻掩上门扉。 屋中很臭。 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直贯颅顶。 瑞王干呕了一下,急忙掩住口鼻。 一线光芒从高高的小天窗照入。 借着那一束光芒,瑞王看见了他永生难忘的场景。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外边会有那么多的人皮。 不甚宽敞的屋子里,仿佛屠房。 墙壁上、地面都是酱色鲜血。 无数剥了皮的尸首,腊肉一般,倒吊在屋顶,滴答的血液流淌在地面。 地上凝结了三指厚的酱色污血。 在屋中靠近小天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木制的大案板。 上面斜插着一柄菜刀,和一些模糊不清的肉块。 瑞王惊骇倒退了一步,一只垂下来的手,湿哒哒的抚过他的脸庞。 在他惨白的脸上,抹出一道黑红血痕。 他木木转身,正对上一张倒吊着,没有皮的脸。 那张脸眼皮都一并被剥离,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珠子瞪着。 浑浊扩散的瞳孔中,凝聚着生前的恐惧。 瑞王再坚持不住,坐倒在了血酱中。 撑住地面的五指,没入其中。 身下,一阵湿凉传来,将瑞王整个都冻结在那里。 黑暗中,无声探出一张蜡白的脸,悬在他的右边肩头。 殷红的舌尖裹着透明黏液探出,轻轻在他耳廓舔了一圈,粉嫩的嘴唇开合,在他耳边呵气:“找到你了。” 瑞王只觉右边耳垂被软软的嘴唇含住轻轻吮吸。 他浑身一抖,再次一尿千里。 张蛾在他鬓挨蹭的动作一顿,两条秀眉轻蹙。 她随后有些嫌弃的,捏住瑞王的后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张蛾个子矮,提着瑞王,瑞王的半截腿耷拉在地下。 在血浆中拖拽。 瑞王此时双目无神,任由张蛾拖到了案板边。 他呆滞的双目,触及到案板上零碎的肉块和那斜插着的菜刀时,猛地一缩。 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qqxδnew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依照着本能挤压肺部的空气,一声一声的嚎叫。 看他盯着桌上那些肉块,张蛾面具似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别担心,等你怀上了孩子,我也会给你顿猪肉吃。” “绝不叫公子你饿到。” 她豪爽的一指房梁上倒挂的尸骸:“你看,还有那么多猪肉呢。” 说道着,被扭曲了认知的张蛾面上浮出一丝羞涩:“我养得起相公、你和孩子们的。” 说完,她手一挥,将案板上的肉块、菜刀全部拂到地面。 将瑞王提到了案板上。 尖细的指甲,轻轻滑过他的颈侧和胸膛,然后手一用力,拔掉了瑞王污糟恶臭的裤子。 下半身一凉的瑞王,没有想到张蛾这妖兽玩真的。 下边缩成了鹌鹑蛋。 双手推拒:“不要,不要。” “别害怕。”张蛾面上绯红,双眼迷离,温温柔柔地说着话手上动作却不慢。 双手拽住瑞王的衣襟,猛的一撕。 瑞王的衣衫顿时破碎开来,只有一根腰带捆着。 他的双脚被强制打开,张蛾挤进了他的腿间。 掰着瑞王的头,舔舐了一圈他的耳朵,舌尖探入耳孔转了一圈。 张蛾再抬起脸时,已经露出妖相。 双唇裂开到极限,额上浮现出一道道妖冶的蓝色纹路。 瑞王大张着嘴,脑海中一片空白。 一根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肚子上。 他垂眼去看,便看见一根粗大的肉色管子,从张蛾的腹部探出。 带着冰凉的黏液,在他肚脐眼上画圈,在里面吐了不少黏液。 而后稍微退了一些,猛的探头钻了进去。 “不,不要,好疼,快停下!”瑞王不知不觉用上了曾经听过的哀求。 但张蛾就像曾经的他一样,没有丝毫怜悯,只为了达到繁育的目的。 那肉管在刺入他的身体后,便开始拨弄他的脏腑。 摸索着寻找最佳产卵位置,以保证卵囊的存活。 “求你了,不要。”瑞王面上糊满了鼻涕眼泪,他在剧痛中推拒着哀求着。 内脏被拨弄的异样感觉,几乎让他疯癫。 “救我,父皇,母妃。” 回应他哀求的,是张蛾的轻笑:“公子的身体真棒,定能产下健康的孩子。” 刺入体内的肉管一阵抖动,瑞王绝望地看见张蛾腹部亮起幽蓝光芒。 一串汤圆大小的圆球,在一阵咕叽咕叽声中,慢慢向他腹部滑来。 “谁都好,救救我。”瑞王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低语。 就在那圆球,将要进入他的身体,张蛾探出舌尖舔舔嘴唇露出满足神情时。 房梁之上,突然跃下两个黑影。 亮银长刀在黑暗中一闪。 一刀直刺张蛾心脏,一刀则砍向那根管子。 第91章 后背的弱点,是哪里? 妖物,即便产生了异变,但依旧基本遵循于生物即便构造和本能。 在这最容易松懈的时刻,房梁跃下两个黑影。 雪亮长刀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其中一人直刺张蛾的后心。 另一人则是挥刀斩向张蛾腹间的肉管。 锋利的刀锋刺入三寸,刀尖破入张蛾的心脏,正待反转刀柄搅碎心脏,却被她后背横生的板状骨甲所阻。 心脏被刺,却并没有对张蛾造成想象中那样大的伤害。 让她仰头嚎叫的是砍在她腹间肉管上的一刀。 这刀来势极快,那根连接张蛾和瑞王的肉管一刀两断。 张蛾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双唇裂成四瓣,露出里面粉红色的黏膜。 就像一朵粉色的肉花,只是每一瓣肉花上密布着白色的倒钩形细牙。 被斩断的肉管一截还瑞王的肚脐中,另一截就像是失控的水管,往外喷洒淡蓝色的粘液。 张蛾腹部的圆形卵囊,随着黏液弹出来。 瑞王呆叉着腿坐在案板上,任由那些黏液喷了他一身,两个弹弹的卵击打到了他的额头上。 电光火石之间,两处受创的张蛾,猛地一挣,尖锐的指甲就像猫一样弹出,向两个偷袭者挥去。 “小心。”斩断了肉管的高大男人向后避开,同时提醒道,“出去。” 站在张蛾身后的人,反应也十分迅速。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出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张蛾垂首看见满地,逐渐暗淡,失去光泽的卵,仰头发出一声泣:“我的孩子——” 她甩下瑞王,追逐那两个黑影而去。 每迈一步,身体就扭曲涨大一分。 体内灰白色的骨骼迅速地生长,膨胀。 原本白皙娇嫩的皮肉,风干瘪塌。 走到门边,已经变作一具九尺高的巨大尸骸状妖体。 窄小的门框挡住去路。她挥动双手,木质的门,就像是脆纸,一撕即碎。 房间破了一个大洞,格外清澈的月光照了进来。 瑞王一身狼藉,呆怔地坐在明暗交界处。 肚脐上还连着半截垂下的肉管。 左边的黑暗中,是无数倒悬在天花的无皮尸骸,右边则是水银似的月光。 月光之下,半妖化的张蛾正与两人对峙。 那两人一高一矮,并肩站在月光之下,正是沈晏和赵鲤。 瑞王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看见他们两个人会如此的激动。 张了张嘴,还未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 “沈、沈……” 他哽咽着,一只手从后探来捂住了他的嘴。 将他整个往旁边一拖,随后又有两人凑来,将他架住,拖着光屁股的他在月下狂奔。 是后来支援的谈莹等人。 「新任务:孩子。她想要生下健康的孩子,将这个世界变成她孩子们的食堂和繁育巢。请为了天下苍生,阻止这位可怕的母亲。」 任务触发时,赵鲤正好看见瑞王被矫健的谈莹架着撤离。 一边暴哭一边月下遛鸟。 心道回头将这经典一幕画下来,寄给他的心上人赵瑶光。 赵瑶光那死要面子的德行,一定会哭晕过去的。 “噗。” 赵鲤想想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就感觉到旁边沈晏斜来的凌厉眼神。 “小心点!”沈晏皱紧眉头,盯着张蛾。 现在什么时候,这姑娘怎么还有闲情去看那脏东西。 “是!”赵鲤立即集中注意力。 张蛾徘徊在十步之外,膨胀的灰白躯体上还挂着碎红纱,双目化作灰黄色复眼。 怨毒地盯着害死她孩子的沈晏,一边伸长了脖子,探出长舌舔了舔那根管子的伤处。 伴随着一种让人恶心的蠕动,将那根管子重新收回肚脐。 随后她足爪一点,目标明确地朝着沈晏冲来。 “小心。” 高达九尺的妖躯袭来,双臂伸开,十指利爪如同尖锐的匕首。 带着风声扫来,轻轻擦过,也能带走一条皮肉。 沈晏、赵鲤两人一左一右避开。 张蛾的利爪击在地上,竟将地面抓出数道深深的爪痕。 她没有去管背刺她后心的赵鲤,而是死死盯着沈晏:“还我孩儿。” 微微颤抖的声音,听着就是一个悲痛至极的母亲。 她一边哭喊,一边朝着沈晏挥出双爪。 沈晏自幼习武,飞鱼服袍角翻飞,就像是豹子一般灵敏跳跃闪避。 手中长刀荡开张蛾的利爪。 没被搭理的赵鲤在后边时不时抽冷砍上一刀。 但张蛾背上后颈上生出昆虫般的背甲,用力砍去,只能砍出一道白印,反倒震得赵鲤手生疼。 眼见张蛾的动作越来越快,沈晏额上也见了一些汗珠。 两人都没能对现在的张蛾造成什么有效伤害。 赵鲤心中着急,看着张蛾的背,一时恶向胆边生,从后腰摘下一只水囊。 来不及打开,直接抛向空中砍破,水囊中的液体淋在了长刀上。 川楝子的气味弥漫的空气中 张蛾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 这一瞬间同时被赵鲤和沈晏捕捉。 沈晏刺出长刀直中张蛾的右眼,那只眼球顿时被刀锋搅碎,化作晶莹的组织液。qqxsnew 跟随沈晏之后的赵鲤,则是刺出了极阴损的一捅。 沾满川楝子水的长刀,直接刺入张蛾后边孔窍。 即便身体再多骨甲覆盖,这里仍然是柔软的肉质黏膜。 由孔窍破入,直刺肠肚。 柔软跳动的内脏,在刀刃下搅作一团。 张蛾仰头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那叫声之中满是痛苦,一股股淡蓝色鲜血,从下身喷出,洇湿了地面。 张蛾急急转身,如刃的利爪恨极,抓向赵鲤。 赵鲤本想转动长刀继续扩大伤害,见势态不妙,仇恨转移,急忙撒手弃刀,向后跳开。 但依然慢了一步,肋间被张蛾的利爪擦过,刮去一条血肉。 沈晏初见张蛾转身,还有些惊疑,随后便看见她后边斜插着的一柄长刀。 眼角跳了一下,他几乎不必思考,本能大力朝着那长刀的刀柄一踢。 原本还留在外边大半的长刀全部没入,刀尖从张蛾的上腹破出。 她嚎叫着,再站不住。 踉踉跄跄地倒向屠房似的小屋。 每走一步都有大量的鲜血淋出。 最终她蜷缩着,歪倒在地。 第92章 美丽的造物,疯狂的母亲 “没事吧。”沈晏伸手扶住倒吸凉气的赵鲤,垂头查看她的伤口。 赵鲤摇头,示意不严重。 两人一同扭头看向张蛾。 奄奄一息的张蛾蜷缩跪地,双爪硬生生将赵鲤的长刀拔出。 她的下腹破开一道大口子,一个被刺破的卵,从中流出。 卵中内容物流出,食指长的一只肉虫卷成一小团,暴露在空气中之后,迅速干瘪发黑。 “啊——” 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面前死去,张蛾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她跪坐在鲜血中,头顶倒掉无皮尸骸的手垂下,就像是红色花朵。 如水的月光,照下来,形成了一幅叫人心生不适但又有着诡异美感的画面。 赵鲤看见银白月光好似被她吸收了一般,一根根质感轻盈,白绒绒的毛发从她的身上钻出。 同时两边背脊鼓出一个硕大的肉瘤,抖动扭曲。 那些生出的绒毛好似有生命一般延伸,将张蛾连带着整间小屋都包裹其中。 这个过程发生得极快,赵鲤和沈晏分别掷出手中火油和川楝子水。 火油一点就着,但很快火焰就被其他绒毛覆盖弄灭。 川楝子水倒是十分有效,就像是硫酸一般在白色绒毛上腐蚀出一个个大坑。 只是两人随身携带的川楝子水囊十分有限。 眼见张蛾体内生长出的绒毛,已经膨胀成一栋小屋大小。 赵鲤知道他们无法在这里阻止张蛾妖化,向沈晏使了个眼色:“沈大人,按计划。” 沈晏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给赵鲤捂住肋侧伤口。 闻言一点头,从后腰摘下一支传讯的烟花。 一点光焰,咻地窜上空中,随后炸开。 沈晏随手弃了手里还冒着烟气的竹筒,伸手欲要扶住赵鲤,被她摆手谢绝:“不是什么大伤。” “走吧!” 设伏点 郑连一脚踩在鼓楼的木栏杆上,神色焦急地不停张望。 终于,远处出来传讯烟花尖锐的鸣响,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 他精神一振。 另一边望楼的鲁建兴已经迅速行动起来:“都准备准备。” 这两处望楼上,挤挤挨挨的几十号人迅速行动起来。 手中拿起装着川楝子水的水囊和猪尿泡。 长街之中,木车轮粼粼作响,有军士推来了十来架一人高的城弩。 在一个黑面甲将军的组织下。 士兵们将手腕粗细的,同样一人高的弩箭装配上在城弩的卡槽。 同时在弩箭的尾端绑上拇指粗细、混铜的麻绳。 几个士兵协作打下驻马桩。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墙角传来一阵急促的橐橐脚步声。 鲁建兴眯着眼睛去看,便见谈莹和两个百户,三人架着光猪似的瑞王跑来。 他急忙喊道:“是去救瑞王的人。” 他一边喊,一边前去接应:“谈千户,沈大人和赵千户呢?” 也才刷新了世界观的谈莹,面色发白有些气喘:“他们在后面。” 鲁建兴又去看瑞王,只见他头歪在一边,在经历了这些刺激后,早已晕了过去。 鲁建兴打眼一看他光着,就别开眼睛,眼角却扫到什么,又急急扭头去看挂在他肚脐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看见这玩意,鲁建兴总有些不好的联想,心里顿时犯恶心。 谈莹干笑两声,心道这是能让瑞王殿下记挂一辈子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管住了嘴没有多说。 远处指挥士兵的黑面将军也快步走了过来,看见瑞王这幅尊荣,同样倒吸一口凉气。 几人谁也不敢说话,相互看看,都当自己没看见,各自散开行事。 谈莹则将瑞王送去张太医处。 不知何时起,月光被一团乌云遮蔽,整个嘉会坊的墙垣和民宅影影绰绰。 就在赵鲤和沈晏回到设伏点的同时。 方才还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从云团中浮出。 明月当空,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绝美的月光中。 赵鲤按住肋间,看见无数散发荧光的白蛾在向杨坚家聚集。 从高处望去,漫天纷纷,似雪又似花瓣。 在它们汇聚的中心,一团光线在扭曲扩散。 白色绒毛吸收了天上的月光,变成晶莹的银色。 它们随着微风摆动,轻摇。 最终在这团银芒的中央,猛然张开一双血红色的美丽复眼。 咚咚、咚咚 闷沉而有力的声音,响遍整个嘉会坊。 是心跳也是胎息。 所有人好似一瞬间成为一体,心脏跟随着这强有力的声音跳动。 最终,那银丝裹成的茧缓缓张开。 原本包裹在其中的无数尸骸悉数化作白骨,挂在一些银色丝线上。 最中心,是一个三丈有余的躯体。 这躯体具有十分明显的女性特征,凹凸有致,小腹突出一个丰腴肉感的弧度。 浑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银色绒毛。 她跪伏在地,缓缓地舒展身体站了起来。 一双瑰丽的红色复眼虔诚望着月亮,轻启唇,发出一声极空灵动听的声音。 随后它歪了歪头,线条美丽的足尖点在地上。 背对一轮银月,一双瑰异奇美的白色蝶翼在身后张开。 扇动了两下,洒下一些银色亮粉,轻缓升空。 银色丝线垂下,像是一条华美的裙子。 而丝线上悬挂着的人类骸骨,仿佛白色风铃。 散发着柔光的它飞到空中时,赵鲤听见身边传来整整齐齐的抽气声。 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她也为这诡异的美丽所慑。 自我质疑,她们真的要杀死这样美丽的生物吗?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赵鲤抬头看见沈晏一如往常的阴沉臭脸。 “别看了,一只飞蛾。” “好吧。” 赵鲤杂念瞬间散去。 搞不懂,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不为美色所动,不懂欣赏的人。 她拍了拍手喊道:“上诱饵。” 五花大绑的杨坚被带了上来,他依旧是那副模样。 只是肚子更大,且时不时有拳头大小的东西在他的皮下游弋。 据张太医所说,眼前的杨坚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人形的幼虫巢穴。 连大脑都吃空了。 杨坚嘴里的川楝子全部掏出来,整个人被悬挂在了一根高高立起的木杆上。 随着杨坚的口中吐出一口黏液,两只软软的触须从他嘴里探出。 喉咙蠕动,拳头大小的白色肉质蠕虫趴到了他的舌头上。 两根稚嫩、软软的触须动了动,发出一声人类听不见的叫声。 漫天飞舞的白色飞蛾群一顿,瞬间朝着此处飞来。 第93章 种族之争不容怜悯 随着幼虫探出触须。 漂浮在天空的它,覆盖着银色绒毛依然可见美丽的脸庞露出欣喜。 它扇动巨大的翅膀,义无反顾朝着这边而来。 扇动翅膀,发出轻吟。 飞蛾扑动翅膀的声音,在天空中汇聚成密集的簌簌声。 这声音,好似无数人凑在耳边细碎的低语。 在场的人,都不同程度的感觉到了眩晕和恶心感。 “转移注意力,不要去听。”赵鲤摇了摇头,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耳朵。 “李将军。” 旁边传来骚乱,赵鲤转头看去。 指挥着军士的黑面将军摘了头盔,投掷在地上,忍不住发狂似的用两只食指去抠弄耳孔。 他的手指粗长,带着常年习武的厚茧,毫不留情地捅入耳朵,使劲往耳朵深处探。 他觉得耳膜上似有千万只小虫在爬动。 伏在他的耳膜上,搓动它们细细的爪足,然后一个一个钻进了他的脑袋里。 这样恐怖的幻想,让他陷入失去理智。 钝钝的指甲,毫不留情抠挖在柔软的耳道,他的耳朵很快见了血。 身处在这种环境,本就十分害怕的士兵,一时呆愣,看着他癫狂的举动,不敢上前。 他的手指用一种几乎把脑袋钻穿的气势,带着血的指甲几乎快要挠到耳膜时。 咚的一声脆响。 赵鲤捡起他在地上的头盔,跳起来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沈晏则是伸手,接住他沉重的身体。 “这位将军看着高大意志坚定,为何抵抗异类影响时,竟这样不济?” 赵鲤配合着沈晏将这位李将军弄晕,不由得疑惑。 沈晏接了一下,来不及察看,将已经昏迷过去的李将军放到一边:“李将军曾从征南疆,在那受过暗算,伤病回京疗养。” 情况紧急,沈晏没有细说,他主动接手了士兵的指挥权,开始调配城弩。 就在这插曲发生的同时,天空中的张蛾已经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 银色月光之下,美丽的躯体似人似兽。 身下挂着的灰白人类骸骨相互碰撞,就像灰白色的铃铛哗啦作响。 巨大的躯体从狭窄的墙垣之间通过。 立在两侧望楼之上的鲁建兴郑连,几乎可以看见柔柔的银色绒毛在眼前面前擦过。 张蛾悬停在长杆上的杨坚面前,舒展双臂想要去拥抱他。 杨坚嘴巴张开到极限,口中趴着的白色肉虫头上几对芝麻似的眼睛动了动,蠕动触须似在回应。 就在张蛾的双手几乎快要触上杨坚时。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士兵脚蹬在床弩上,扳动了扳机。 其中两只床弩在沈晏的指挥下,紧紧锁定张蛾的翅膀。 他们必须保证废掉张蛾从空中逃离的可能。 瞄准后,沈晏亲手扳动床弩扳机。 十数支弩箭先后疾射而出,发出凄厉破空之声。 张蛾欲要躲避。 可是它看见了杨坚高高隆起的腹部。 它并不聪明,但它知道如果它躲开,那么直面危险的,便是它的孩子们。 “孩子。” 最终它呢喃着,用身体将弩箭悉数挡下。 十数根杯口粗细的弩箭没入张蛾的身体后,箭头炸开呈爪形,死死的抓住了它的躯体。 士兵们吆喝着,将弩箭尾端绑着的麻绳绑在先前钉下的驻马桩上。 张蛾庞大的身躯,在空中颤了颤,躯体四肢炸开数朵蓝色血花。 它尖叫着,颤抖着往地面坠去。 赵鲤看准时机喊道:“川楝子。” 她清亮的声音在夜间格外引人注目。 两侧望楼上双手都攥出汗的鲁建兴和郑连等人得令,吆喝了一声,同时扔出早已拿在手中的水囊或是猪尿泡。 张蛾目标很大,十分容易命中。 水囊在它身上炸开,川楝子水溅射而出。 就像是浓硫酸,所接触之处,美丽的银色被毛瞬间焦黑、冒烟。 漫天飞舞的白蛾也被川楝子水的味道驱散。 张蛾美丽的妖体满是黑色的焦蚀痕迹。 然而,即便是此时它还是张着手臂,死死的将她面前的杨坚护住。 勉力扇动着半边翅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它的艳红色复眼滚出,流淌进面颊的银色绒毛。仟千仦哾 终于,它的长爪划开绑着杨坚的绳子。 将杨坚像是抱娃娃一般抱在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肚子,感受下面鼓胀的回应。 随后它拍打翅膀,想要逃走。 但已经深深钉在它体内的弩箭尾端绑着麻绳,一部分固定在驻马桩子上。 在沈晏的命令下,士兵牵来了三匹马,将麻绳固定在马鞍。 随后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身上。 三匹马吃痛,拔足狂奔。 原本飞在半空的张蛾猝不及防,被这巨力拖到了地面,手里握着的杨坚失手扔出。 就这一摔,本就只剩一层壳子的杨坚断作两截。 腹部裂开,一团团看着就叫人毛骨悚然的蠕虫从他的腹部滚出。 裹在浑浊的黏液里,轻轻扑腾了两下,迅速的死去。 张蛾趴在地面,双手双脚弹出利爪抓住地面,身上的弩箭在肉中拖出一道深深印记。 女性惨绝的哭泣回响在空中。 设计了这一切的赵鲤都一时有些心悸,唯有沈晏依旧面无表情的指挥着,让士兵瞄准张蛾的头部。 满地的焦黑虫尸泡在川楝子水中。 杨坚直勾勾的盯着某处,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一直趴在他嘴里的那只白色蠕虫动了动,缓缓的爬出来,想要去到张蛾的身边。 地上都是川楝子水,它每爬一步都滋滋作响。 勉强爬了一小截,它终是萎顿下去,首尾相连蜷缩起来,化作一团焦炭。 目睹了一切的张蛾,它踉踉跄跄的站起来。 抬起头眼中是刻骨仇恨。 它猛的一挣,拖着沉重的绳索,冲上前去。 “放。”看着这只美丽的野兽,沈晏眼中毫无波澜。 又是一支弩箭冲着张蛾眉心射出。 城弩巨大的力量之下,夹杂着骨头碎片的蓝色血液疯狂迸出。 张蛾巨大的妖化躯体最终踉跄着倒下。 一双皂靴来到强弩之末的它面前。 赵鲤神色晦暗,踩在它的头颅上,高举手中长刀,狠狠刺下,彻底搅碎了它的妖心。 第94章 瑰丽的战利品 脑部被射穿,妖心被搅碎的张蛾再无生路。 它回首看了一眼地上的虫尸,发出最后一声不甘地轻吟后,重重垂下脑袋。 赵鲤看着它红宝石似的眼睛流出最后一滴泪水后,眼瞳暗淡下去。 随着张蛾的死去,整个嘉会坊范围内的白蛾,一瞬间都失去生命,从空中坠落。 灰白的翅膀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赵鲤无暇欣赏这样难得一见的奇景,系统完成任务的提示已经到了。 「完成任务!你成功的守卫大景不至沦为女蛾的巢穴。」 「奖励经验*2500。」 「由于宿主出色的仇恨吸引能力,获得额外状态:女蛾的仇恨(虫类仇恨吸引度上升,更容易被虫类攻击。)」 这个女蛾的怨恨,让赵鲤原本看见那么多经验的喜悦全部消失。 虫类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挂着这样一个状态,她只怕夏天都会被蚊子多叮两个包。 她心中暗恨,祈祷以后不会遇上难缠的虫妖。 「恭喜宿主职业熟练度提升,晋级为靖宁卫爪牙。」 「职业晋升奖励:体质点*15,魅力值*10」 「奖励技能:鹰犬的感知(你能更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爪牙的威慑(恐吓勒索时,成功率小幅上升)」 什么叫恐吓勒索时成功率小幅上升? 这个系统就不能盼她点好吗? 赵鲤气恼地挽了个刀花,甩去长刀上的蓝色血渍,收刀入鞘。 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事实上,要不是林玉感激这个状态带来的事精体质,让赵鲤碰巧撞上刑捕头,又进一步揭破此事。 再晚一些,杨坚体内那些玩意孵化出来…… 想了想无数张蛾那样的妖体浮在空中,到处找人生孩子的场景,赵鲤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这一抖,却叫沈晏生出些误会。 沈晏急忙扶住她,去查看她肋下的伤口。 堵在伤口的手帕不知何时丢失,一指多长的伤口像是嘴巴一样张着,上面糊满干涸的血液。 沈晏眉头一皱,伸手准备将赵鲤抱起,被她灵活闪开。 “不必了,沈大人,伤不重,我皮实。”仟仟尛哾 赵鲤谢绝他的好意,倒不是怕男女有别。 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男人和萝卜在她眼里没区别。 关键是,沈晏总是仗着个子高,像大人抱小孩一样抱她在臂弯。 她也是要面子的! 见她拒绝,沈晏眼睛顿时暗了下去,默默的收回双手。 一旁的谈莹道:“阿鲤,走莹姐带你去找张太医。” 说完在赵鲤没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打横抱起。 谈莹身高腿长,双臂有力,赵鲤蜷在她怀里,愣神了一会,暗戳戳伸手勾住了大姐姐的脖子。 她也不想麻烦的,但是大姐姐公主抱哎! 只留沈晏站在后面,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面色阴沉得可以滴下水。 虽然放心不下,可是这里还有赵鲤千叮万嘱要处理的事情,他须得留下。 许久,他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如鸡的鲁建兴和郑连:“看我干什么?封锁现场,天亮后善后。” 赵鲤被谈莹一路抱着,走到专门设置的后勤点。 一进这被征用的民宅,赵鲤就看见满屋的人在跑动。 为首的正是隆庆帝身边常侍张公公。 瑞王那副模样被送来,对他肚子里面那根东西,张太医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 急忙叫人去了宫中禀告。 张公公急忙带着宫中医署团和一大堆药材赶来。 看见瑞王这模样,张公公险些跪下。 急忙让太医去看。 宫中太医个个都是惜命的人精,药灌了三大壶,但瑞王肚脐眼里面那根东西怎么处理,谁也没敢张嘴说话。 张公公自己也不敢拿主意,又差遣人回宫询问。 这院中如此模样,谈莹站在门前顿了顿。 托着赵鲤的手轻轻捏了她一把。 赵鲤立刻会意地靠在她肩头作昏睡状。 张公公一看谈莹又抱进来一个人都快崩溃了。 想问赵鲤是不是肚子里也有一根东西,又碍于她是个年轻姑娘。 谈莹支支吾吾的应付了,将赵鲤抱进房内。 张太医点着灯看了许久赵鲤的伤口,言语中带着一丝兴奋道:“得缝合。” 要不是张公公在旁边,赵鲤险些跳起来。 她没想到当日教这老头缝合现在就用到了自己身上。 谈莹也不知什么是缝合,迷茫的点了点头。 赵鲤正考虑是不是该醒过来证明自己无事的时候,一张湿哒哒的帕子啪一下盖在了她的脸上。 一股刺鼻的药味混杂着花香袭来,她一瞬间就脑子一片混沌。 只听张太医道:“无事,这是老夫自己研究出来的麻醉药方,缝合老夫也练过很久啦!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赵鲤有心反抗,但四肢绵软,很快头一歪,真的昏睡下去。 等到她醒来已经是白天。 也不知张太医用的什么药,醒来以后脑袋嗡嗡的。 赵鲤坐起来,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嘉会坊的民宅里,但身上简单的擦洗过,换上了干净内衫。 她从衣襟往下看了一眼。 腰侧的伤口裹了一圈圈纱布,伤口处紧绷绷的跳着,有些轻微的疼,但不影响。 赵鲤翻身下床,穿上搭在椅子边的一身常服。 就着房里方桌上的水漱漱口,随意擦了一把脸。 赵鲤拉开房门,顿时眼前一亮。 院中的木架上,挂着一只破碎的银色翅膀。 阳光流淌其上,原本银白的翅膀,竟折射出无数色彩绚丽的光芒。 就像是一件美丽的珠宝。 只是上面的孔洞和几处拳头大小的焦黑,让人心生惋惜。 翅膀下还有一只大白玉碗,里面装着两只红宝石似的复眼。 这两样东西旁边,摆了净煞的阵法,一看就是钦天监的手笔。 除尽煞气后,这两样东西将会送回宫中,作为杀妖的凭证,进献给隆庆帝。 至于张蛾的妖身和那些卵囊幼虫,会直接现场焚毁。 否则这些东西,落入人心诡谲的宫廷,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作死的人,惹下大祸。 赵鲤看着这只美丽的翅膀,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朝外走去。 第95章 善后问题,经费爆炸 张蛾虽死,事情却还不算完。 嘉会坊中,还有一些游荡的人皮。 那些被张蛾掏空的妖皮子,沁染了妖气因怨晦而生。 非诡非妖,更接近于一种秽物。 只要能找到瓤子,便会继续做生前想做的事。 危害并不算大。 由鲁建兴和郑连、谈莹各自领着队伍,带着川楝子水,保证绝不遗漏一只。 并且地毯式的搜查,以免张蛾将卵产在别处,留下遗祸。 赵鲤溜溜哒哒的去往临时指挥点。 还未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 “沈大人,昨日迁出嘉会坊的百姓,已经全部安置,一部分老幼孕残安置在驿馆、脚店、客栈,成年青壮则是由各里坊接收安置。” “照您要求,紧急搭建了救济粥棚,为一些百姓供应三餐。”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有些发愁道:“百姓虽安置,可是卫所之中公用钱所剩不多,如今日无法让百姓归家,只怕……” 只怕月饷就要拖欠。 莫看靖宁卫看似风光,实则如今大景国库空虚,隆庆帝自己都号召后宫勤俭度日。 再风光的鹰犬也愁经费问题。 赵鲤探头一看,临时的办公厅堂内,沈晏面前摆了一大摞文书。 昨夜他连夜善后,亲眼看人将张蛾、杨坚连同那些蠕虫全部烧毁,着人安置嘉会坊居民。 并且全城寻找当时将这女蛾茧子交给杨坚夫妇的胡商。 一夜未歇,现在眼下有些青黑,看见赵鲤来了,眉头一皱,满是不赞同:“你还伤着,为何不继续休息?” 赵鲤惊悚的看见沈晏一边抬头和她说话,一边手上在公文上写不停。 她忍住探头去看他有没有写错字的冲动,拱手道:“谢沈大人关心,那伤无大碍,我担心忙不过来,就来帮忙。” 增加了十五点体质的赵鲤,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身体又好了很多。 沈晏强忍叹气的冲动。 这姑娘未免过于勤勉,而且这种惹事体质实在是可怕,他甚至有些不想让她出门。 沈晏定定看了她一会,终究是揉了揉额角,让步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一提起这个,赵鲤肚子瞬间就应景的叫了一声。 她一窘迫,老实道:“没有。” “过来。”沈晏冲她招招手,从一旁提来一只朱红珊瑚攒盒递给她,“你先垫垫。”qqxsnew 这处除了沈晏,还有一个坐着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是靖宁卫经历司主管千户,掌着后勤财务。 “钱千户。”赵鲤同他打了声招呼。 “赵千户。”钱千户的信条是与人为善,对赵鲤绝不会得罪,也站起来同她打招呼。 看沈晏示意继续,钱千户继续回报道:“昨日征用了一整间药铺的药材,里边药材有贵有贱,合计费用是五千余两。” 从攒盒里摸了一块绿豆糕进嘴的赵鲤,听见这个数字瞬间哽住。 昨天她试探相克的那些药那么贵吗? 沈晏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分神将递了杯茶来。 钱千户又道:“昨日从城中收集川楝子,川楝子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但用量太大,折合所耗约三千二百两。” “算上安置嘉会坊居民的银子。” 他说完就苦着脸,看着沈晏:“沈大人……” 赵鲤数学不算很好,但她还是能明白,昨日她把经费搞超标了。 靖宁卫行动居然不是朝廷拨款吗? 她紧紧盯着沈晏。 沈晏却是皱着眉头,翻看了钱千户递来的条子。 半晌嗯了一声:“好,我知道了,我会处理。” 钱千户神情立即轻松起来,脚步松快得离开。 只有赵鲤还捏着一枚绿豆糕在那折算银子。 越算越心虚。 她习惯了那个时代的行为模式,那个时代细胞式的政府,执行力惊人。 又有国力支撑,一遇诡事,都是不计一切代价全力解决。 见她这样沈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轻笑出声:“不必担心,我会解决。” 见她还是心虚的样子,沈晏道:“小钱而已不必挂心,吃吧。” 这边赵鲤食不知味的吃着点心。 在嘉会坊中搜寻的鲁建兴等人却没有那么轻松。 他们都是卫中好手。 协同赵鲤也算经历过些诡事,但真正独自面对还是头一遭。 鲁建兴立在最前面对这些校尉力士喊话道:“诸位都是有心进巡夜司的,那么就努力把这桩差事办好了!” “嘉会坊中核对名单后,预计失踪人口一百一十七人,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要面对一百一十七张人皮邪秽。” 他这话说出来,不少人都心中忐忑。 但这些人都是沈晏亲自从全大景一十八镇卫所精选出来的。 各个太阳穴鼓鼓,都是精锐好手。 此时不管心中怎么想,绝不会露怯。 鲁建兴见状满意道:“我们不可以放过一张人皮,不可以放过任何一枚卵。”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用赵千户的话说,各位进去,看见圆的东西都给劈烂踩碎,就是个鸡蛋都要摇散黄了磕地上,明白了吗?” 在场的汉子们轰然大笑。 连谈莹都笑着摇了摇头:“好了!出发!” …… 清晨的阳光,柔柔的落在嘉会坊的垣墙上。 鲁建兴的靴子踏在地面三指高的白蛾尸首上,发出清脆响声。 他身后的人如扇形散开前进。 越是靠近杨坚的家,便越是安静。 远处忽的传来碾石转动的声音。 他们走到一间小院前,便看见了让人从心底生出不适的画面。 一个皮子青紫的扭曲人形就像是一头勤劳的驴,推着磨石前进。 时不时往磨石的眼里舀进一勺泡发的黄豆。 磨石旋转,淌出一些灰白浆液,全部流进桶里。 另一只妖皮子,来提了这桶,到一边的大灶旁边。 灶上的大锅里还煮着一锅微沸的豆浆。 如果不是这两个妖皮子里面,还裹着瑞王府侍卫尸首,众人少不得称赞一声豆浆真香。 早晨金灿灿的夕阳洒在它们身上,将它们照得纤毫毕现。 偶尔背对阳光,还可透过绷得透明的皮子,看见里面包裹着的人,死而眼不闭的惨状。 “呕——” 一个早餐正好吃了豆浆的,瞬间带入吐了满地。 第96章 选择,评估 两只妖皮子协作磨豆腐,让门前看客吐了一地。 似乎自觉有些丢人,这络腮胡汉子吐了两口,一抹胡子跑到一边继续吐。 鲁建兴扭头看他一眼,暗自摇了摇头。 巡夜司将来要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最血腥诡异的一面,首先需要的就是一颗强悍的心脏。 暗自记下这人的名字,鲁建兴冲着手下人一歪头。 几人包抄上去。 做豆腐是份十分辛苦的活。 两个劳作的妖皮子,遵循着枉死之前的习惯,早早地起来磨豆子,煮豆浆。 对围拢过来的几人毫不在乎。 鲁建兴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又从腰间革囊掏出一块沾着鸡血的布片,在长刀上一抹。 不是每个人的佩刀都杀过人染过血。 赵鲤便另辟蹊径,独创了这种临时给刀附魔加伤害的办法。 殷红鸡血摸在长刀上,便闻到一阵独属于家禽的臭味。 感知到强烈的阳气克制,一直推磨前行的妖皮子一顿。 扭头来看,包裹在它里面那个大张着嘴的尸体,也跟着扭过头。 鲁建兴呼吸都沉重了些,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雁翎刀砍出。 抹在刀刃上的公鸡血,一接触妖皮子的脖颈就冒出一阵青烟。 这妖皮子用一个男人的声音,惨叫了一声。 每日磨砺的快刀,只在砍过最坚韧的颈骨时稍稍凝涩。 啪嗒 头身分离的尸首,断作两截摔倒在地。 从断处的腔子里,只流出了一些黑红的血。 鲁建兴这边还好,另一边却弄得不太好看。 灶前的妖皮子分尸断作几截。 昨夜已死的尸体,腹腔里的黑红内脏膨胀恶臭。 黑红黄各色喷了满地。 空气中除了豆浆的豆香味,瞬间多了一股浓烈的生肉和下水味。 鲁建兴闻得恶心,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砍头就行,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几个初次看见这种鬼东西的靖宁卫,面上涩然,讷讷收了手中的刀。 拱手欲说些什么,边听外边传来一声惊呼。 鲁建兴领头跑了出去。 刚好看见方才那躲在一旁吐的络腮胡似被什么大力拖到了街角。 他挣扎之间,将满地飞蛾的尸体扑得到处都是。 拼命地抠抓住地面。 他倒还机敏,竭力挣扎之时,奋力大喊。 一边去摘挂在腰后的水囊。 那水囊里装着川楝子水,危急时刻,只需泼洒在身上,这些东西自然会远离。 只是用过之后,便得离开嘉会坊,以免这气味影响搜寻其他妖皮子的进度。 此时他是越心急,越抓不住。 心中恐惧之时,却发现脚踝一松。 他喘着粗气一抬眼,就看见一张五官揉皱,鼻子瘪塌歪在一边的脸贴了上来。 他还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生肉臭味。 恶心这一感觉还未来得及进入脑海,便先被恐惧驱散。 那张皮子张开双臂,紧紧缠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吞了进去。 坚韧的皮子蒙在脸上,敏感的面部皮肤还能感觉到这皮子内侧冰凉滑腻腥臭的内容物。 这张皮子的主人较之络腮胡汉子矮小许多,络腮胡汉子难以避免的感觉到身体被大力挤压。 口鼻全被封住,纵他奋力挣扎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被挤压得咯咯声。 脑海中往事就像走马灯一般回放,就在他开始忏悔自己生平时,面上忽得一凉。 呲啦一声。 这张妖皮子被一刀斩断。 络腮胡子坐在地上。 劫后余生,剧烈复杂的情绪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趴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面上涕泪横流,糊着妖皮子内部腥臭的黑红内容物。 “你没事吧?”他抬头看去。 就见方才救了他的那个矮个儿姑娘收刀入鞘,估计是见他这副埋汰尊荣,还后退了一步。 “多谢赵千户救命之恩!” 络腮胡抬袖揩了一把脸,将脸上的眼泪鼻涕抹得更均匀。 赵鲤急忙移开眼睛,不再看他。 就这一会,鲁建兴几人也赶了上来。 看见这络腮胡子无事,鲁建兴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走上来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他一脚。 随后看向赵鲤道:“赵千户,怎么来了?” 赵鲤轻轻按住有些扯得疼的肋侧说:“我来看看。” 一来看看这些人的表现,二来是意识到经费爆炸后,不太敢面对上司沈晏。 干脆跑来干活。 看她动作,鲁建兴也皱起眉:“赵千户,你既有伤,就好生休息。” 赵鲤摆摆手:“无事,走吧。” 鲁建兴踢了踢地上的络腮胡:“起来,还行吗?” 络腮胡往地上啐了一口,又揩了一把脸。 现在退去,就真的面子扫地,再无颜面对其他弟兄了。 他狠狠道:“去。” 这样的突发状况此后又发生了几例。 这些靖宁卫精锐,原本对付的是贪官污吏,盗贼恶匪。 此时面对的生平第一次所见的诡异东西。 从小听过的故事,都是说鬼物妖魔,要深更半夜才会出来害人。 这些青天白日四处窜的东西,打破了他们常规认知。 因此赵鲤并没有去轻视责怪他们表现差。 她游离在旁,仔细地观察着众人的表现,做着评估。 巡夜司将是面对整个大景的机构。 就是她跑断腿,也解决不了大景境内频出的诡事。 她已经与沈晏商议过,巡夜司将作为职能部门,随靖宁卫在各地的卫所开设。 就像经历司一样,下沉至乡里。 这样的举措,固然可以大大增加中央对地方的诡事反应。 但赵鲤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人手太少。 因此,在沈晏忙于搞定朝中各种阻力时,赵鲤则需要迅速地训练一批能独当一面的好手。 这些好手,都将从这些人中选拔出来。 赵鲤冷静地观察着这些人在围剿妖皮子时的表现。 看见表现出色的,就向鲁建兴询问姓名。 赵鲤轻眼看着他们全数将妖皮子斩杀后,真正做到就是鸡蛋都摇散黄,磕碎在地上。qqxδnew 最后,将全部妖皮子残骸和瑞王侍卫的尸首,还有满地的白蛾,悉数集中在一处,撒上一层薄薄的朱砂,点火焚化。 一炷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赵鲤抱刀靠在望火楼上,脑中忽地想起了昨夜月下那美丽的生物,轻轻叹了口气。 第97章 死者的黄昏之礼 嘉会坊之事,在袅袅青烟中落幕。 最大的麻烦瑞王,最终还是张太医出手,给他将那根肉管拔了出来。 再三检查,确认他腹中没有留下什么不该留的东西后,瘫在床上起不来的瑞王被送回府中。 赵鲤本以为他会找皇帝告状。 没想到宫中一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连他受伤这事,都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他悄然吃下这个哑巴亏,倒让赵鲤心中警惕,提醒过沈晏数次一定小心。 相比起担心的赵鲤,沈晏却很清楚瑞王是怎样好面子的人。 此事他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对任何人提及。 甚至也巴不得知情者全部失忆。 不过他没有点破,难得看见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会主动关心他。 因为赵鲤的招事体质,整个镇抚司在四月全部忙成狗。 秋后菜市口砍头腰斩竟还要排队等号。 进入五月,大景宫中本就最重端午之节,又有嘉会坊女蛾这样一闹,这个节日得到了格外的重视。 从五月初一一直到十三日,宫眷、内臣换上五毒艾虎补子莽衣,挂菖蒲、安艾盆。 隆庆帝一反往日里修仙死宅的脾性,也出来营业,撰写桃符,去万岁山前插柳。 不过,那些都是闲趣玩闹,对贫民百姓来说,还是终日忙碌在田间地头。 京郊。 从四月望日到七月望日,被农人称为忙月。 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李大牛,正和他爹在田间插秧。 他赤着膀子,身上肌肉紧实流畅。 虽说常年在田间劳作晒得黝黑,但李大牛有着与他名字并不相符的俊美面庞。 是乡中有名的俊后生,在田间劳作时,常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前来围观。 “大牛,快点,落山之前忙完,青苗会就要开始啦。” 大牛他爹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苍老,他高兴的笑着,露出一口大牙。 青苗会就端阳前后,插秧完毕,农人凑在一块,在田间地头喝酒赛乐的一个集会。 听他爹那么说,李大牛抬起头应了一声,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滑落。 这青苗会实则也是一个相看大会,能让青年男女有个见面的机会。 李大牛知道他爹为了他的亲事着急,他苦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也知道自家的情况。 母亲久病,去世前早就掏空了家底,他身上穷得只剩这一身破衣裳,哪有钱去娶妻。 他没有说出心中所想,怕他爹难受,嘴上支应着。 默默插完了一行秧,他直起身,缓缓腰上的酸痛。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从小路上驶来。 李大牛的爹认出来,那是心中富户张老爷家的马车,急忙避让到一边。 那车刚刚驶过一半,拉车的老马耳根突然被什么叮了一下,顿时尥蹶子狂奔起来。 任由赶车的抽打叫唤也不肯停。 车厢里传来一个女声惊恐的叫声。 大牛急忙从泥中拔出脚,冲了上去。 等到马车经过他的身边时,矫健的跃上马车,一把夺过年轻车夫手中的鞭子,不再让他继续抽打。 死死的拽住缰绳。 受惊的马慢慢安静,车子在撞上树前停了下来。 李大牛下车,走到那车边轻轻揉了揉马的耳根。 一只手撩开马车帘子,张老爷家的独女在里面朝外看,看见李大牛也不说话,只是红着脸放下了帘子。 李大牛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谁知第二日,村中便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 说是张老爷家的女儿相中了一个泥腿子,闹着要嫁。 张老爷哪里能同意这样荒唐的事情? 便将女儿锁在了家中,道是除非她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李大牛听说这件事,他心中有些热腾腾的。 他记得张小姐生得圆脸蛋,白面皮,细眉细眼,一张小小的樱桃口抿着。 要说好看也不算好看,但是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被富家小姐相中的梦呢? 李大牛没有什么动作,但夜里难免浮想联翩。 又过了几日,正好是个硬沉沉的雨天。 张老爷家的管事突然提着些东西上门来了。 一开口就道:“李家的,我来给你道喜了。” 说是道喜,管事面上却丝毫不见喜色。 但李大牛并没有注意到,他心中一突,猛然间一个念头闪过。 难道? 果然就听管事继续道:“张老爷,想要招大牛为婿。” 招婿? 李大牛的爹一听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只大牛一根独苗,怎可让他入赘。” 李大牛没有说话,理是那么个理,但夜里难免想到张家小姐,想到张家的良田和大宅。 本以为拒绝了,此时作罢,谁料第二日,张家管事又来了。 还带了几大箱的财帛。 同时来的,还有十来个手持棍棒的张家护院。 “钱。” 张家管事指了指左边的箱子,又指了指右边的家丁:“还是以后难过的日子?” 这威逼利诱之下,李家父子别无他法的答应了。 张家管事这才挥手,让护院们走开,换了一副嘴脸道:“姑爷,喜服在这呢,换上拜堂吧?” “什么?”李大牛完完没想到,会仓促到这样不合规矩。 张家管事却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对护院们道:“还不帮姑爷换喜服?” 几个护院一拥而上。 当天夜里,李大牛一个人穿着崭新但不合身的喜服,来到了进了张家的门。 李大牛抬头一看,满院的下人忙忙碌碌,在布置院子。 窗户上贴着白色喜字。 四处都悬着白色布花。 屋檐下两盏白灯笼,随风轻晃。 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李大牛一身红色喜服,刺目无比。 若说来时不情愿,心里还有点小高兴。 现在李大牛的心里完全被恐惧占据。 他后退一步,想要逃。 却被管事带人堵住:“姑爷,我家小姐是为你上吊死的,你得负责啊。” 说完,张家黑色的大门,啪的一声合拢。 满院披麻戴孝的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李大牛。 李大牛背贴着门板,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院中的人,盯着他看了一会。 突然,齐声喊道:“吉时到——” 第98章 洞房花烛夜,无人私语时 “吉时到——” 院中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李大牛被一根绳子捆了,推进堂屋。 这屋中四处都挂着白花,贴着白色喜字。 正中的案桌上燃着两只白蜡烛。 四处窗子都关着,屋中满是檀香味。 李大牛张嘴欲求,却被压着站在了堂中。 这个时候,又有人喊道:“吉时到——请新郎新娘拜堂。” 李大牛绝望的看见,一个白色喜服的女人,直戳戳的被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头馋扶着,抬了出来。 与李大牛并排站在一起。 那女人头上盖着白色盖头,也不知是什么情形。 李大牛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冲着面无表情坐到堂上的张老爷哀求道:“老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不关我事,我只是……” 只是救了一次人。 坐在堂上的张老爷一身黑色,双手放在膝上,冷冷看着李二牛:“我女儿因你而死,为何说与你无关?” 他冷哼一声:“贤婿,莫要胡闹,想想你爹。拜堂吧。” 后一句话,是对着堂中司仪所说。 那司仪吸了口气,高喊道:“拜堂——” 这一声故意拖长的喊,就像是一道冰冷的剑,缓缓的刺入了李二牛的身体。 想想他爹。 他咬住牙,不再挣扎求饶。 “一拜天地。” 李二牛被压着,跪在了张老爷面前。 旁边直挺挺的女人,也在两个健妇的摆弄下,跪在了旁边。 李二牛的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他斜眼去看旁边,却只看见了垂下的白色盖头。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司仪喊出这一声时,李大牛的心中一松。 他默不作声,等待下一步发落。 抬头却看见满屋的人都在盯着他。 “送入洞房——” 李大牛猛的一颤,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家竟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但也无需他想明白,他被人抓起来,推攘着走进了一间房间。 这间房窗户封得死死的。 在一张铺满白花喜字被的床上,方才与他拜堂的女人,正躺在那里。 被摆放成一个十分安详的造型,双手交叠在小腹上。 露出的那双手,皮肤是死人特有的青灰色,十指指甲都是紫的。 李大牛被推到床前。 一个穿着白衣戴着白帕,面上涂得厚厚白粉的喜婆递来了一根秤杆:“新郎请掀盖头。” 李大牛摇着头往后退。 但被两个强壮护院从后按住。 那喜婆责怪的撇了一眼李大牛:“新郎官不掀盖头便是对新娘不满意,那怎么行?” 喜婆说着若有所指道:“那样,张老爷也不会满意。” 想想你爹。 张老爷冷冰冰的那句话,重新砸进了李大牛的脑海。 他犹豫许久,伸出还绑着麻绳的双臂,抖着手,接了那根乌黑的秤杆。 秤杆放在那张白色盖头下。 可是李大牛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勇气撩开。 最终,是那喜婆不耐的上前,握着李大牛的手,将盖头挑开。 首先映入李大牛眼帘的,是一张发面馒头般白的脸,其次就是那一小截探出薄唇之外,乌紫色的舌头。 那舌头并不像传言中的吊死鬼,拖出很长。 只斜搭在下巴上,上面还沾染了一些,被那些人涂在张家小姐脸上的白色香粉。 李大牛啊坐倒在地。 喜婆不再管他,带着两个护院走出去。 门吱呀合上,随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房间中,只剩李大牛和床上那具尸体。 圆桌上,白色龙凤喜烛静静燃着。 李大牛不敢靠近,他躲到了最远处。 抱膝缩在墙角。 他害怕的闭上眼睛,用还被麻绳绑住的手抱住头。 可不知是不是他太害怕了。 一闭上眼睛,便觉得有人贴在很近的距离看着他。 他一惊,猛的张开眼睛。 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出现一张贴在他鼻子前面的鬼脸。 那尸体也还安安分分躺在床上。 然而,当他害怕的从尸体上移开视线时。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再出现。 那视线是那样贪婪。 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近到贴在了他的脸上。 李大牛只得紧紧的盯着那具尸体。 月上柳梢头,房中喜烛燃烧过半。 李大牛再支撑不住。 眼睛干涩得好似眨一眨都会发出擦擦的声音。 但每次眼睛一闭上,视线稍一离开,那种清晰到可怕的感觉就会出现。 他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夜风吹过,外边树影摇曳。 李大牛就这样熬了一夜。 当第二天鸡鸣时,他激动得掉下眼泪来。 待到天明,一直紧锁的房门终于打开。 数个仆妇走了进来,开始给床上的女尸体更换寿衣。 李大牛就像是一条狗一样,被拔去身上的喜服,换上白麻孝带。 张家忙忙碌碌的张罗了张家小姐的婚事。 李大牛作为家属,参与了妻子的葬礼。 亲自填上了坟头的最后一捧土。 张家老爷依然还是那副冰冷的模样,看着他告诉他道:“你需得为你妻子服丧三年,这三年之中,你若是干娶,哼!” 张老爷没有将话说完,但是未尽之意,众人心知肚明。 张老爷又道:“之后无论娶谁也得给我女儿磕头,生下儿女也一样。” 说着,有人递来了一个黑布包着的东西,里面长方形,扁扁的,一摸就是灵位。 跟这灵位一块捧来的,还有两大锭银元宝。 李大牛神情萎靡的将这两样东西接了,抱在怀里。 张老爷不再看他,背对着他,默默立在那所新坟前。 李大牛跌跌撞撞的回了家。 还未进村,就被他爹寻到,狠狠的抱在怀里哭了一遭。 原来,张家小姐死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大牛有了媳妇的事情,也所有人都知道了。 村民全部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宽慰着。 但李大牛却觉得那些眼神,就像刀子。 那些宽慰,皆是嘲笑。 他行尸走肉般,走回家中。 将灵牌压在箱底,扯去了自己头上包着的白布。 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他这一睡,睡得极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 天光照进卧房,照在李大牛的脸上。 他醒来,告诉自己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准备起身,手却猛的在身侧摸到了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 嗅到了一阵土腥味。 扭头看去。 他昨日下葬的媳妇,正躺在他旁边。 身上还穿着那身入殓的寿衣。 第99章 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又称天中节。 原本赵鲤的世界,每逢端午这样节日,就需严阵以待。 几千年来,国人信仰足够唤醒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有善有恶。 时常会带来一些麻烦。 赵鲤从没有真正好好过过端午。 倒是在这个世界体验了一下什么叫节日气氛。 赵鲤大清早地就被万嬷嬷叫醒,给她用艾草水洗眼睛。 然后赵鲤就跟小孩一样,手腕上挂着五色丝绦,去了大厨房。 帮着扎角黍混经验。 待到包好,就提溜了一串蜜枣馅的,来到了前堂。 “难怪今天粽子好吃,原来是赵千户你包的。” “好吃多吃点!”赵鲤友好地和同僚们打着招呼。 “赵千户,这是街头杨氏的果子,孝敬您的。” 又有顺路的递过来一个牛皮纸包。 赵鲤看是那日救下那个络腮胡,这才抬手接了:“谢啦!” 那络腮胡子哈哈一笑,道:“您客气了,是我谢您。” 说完,他打了个招呼,扶着帽子,急匆匆地走了。 赵鲤左手一串粽子,右手一包裹着细白糖的果子,来到了狴犴像前。 “请狴犴大人吃粽子。” 以后要多罩着我! 赵鲤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她把手里的粽子放在供桌上,又寻了个装贡品的盘子,将络腮胡给的白糖果子倒进去一半。 供桌上已经摆了供奉的时令雄黄酒和茱萸蒲酒。 还有油撒,糟鱼。 供奉十分用心。 狴犴金像前的烟轻轻动了动,一线青烟,环着赵鲤绕了一圈。 照旧咕噜噜滚来一个供奉的橘子。 赵鲤高兴地伸手接了:“多谢狴犴大人。” 说完,颠着那个橘子悠悠的回到了巡夜司的班房。 巡夜司中俗务都是卢照和鲁建兴在处理,赵鲤也乐得偷闲,坐在旁边喝茶吃糖果。 只是她的清闲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一个地方差役打扮的人,战战兢兢被李庆领了进来。 “赵千户,京郊可能出了诡事。” 李庆抱拳禀报道:“三天前,有个姓张的人家,死了独女,寻了户穷苦人家的儿郎结了阴亲。” “谁知第二天,那个死去小姐的尸体,就出现在了那个倒霉男人的床上。” “哪怕重新埋下去,第二日也一定满身是土的出现。” 李庆的话让赵鲤瞬间严肃起来。 能影响实物的都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上一个搬运石人的林玉,若不是及时破解聚阴池,并且抓住林蓝两人给她泄愤,赵鲤少不得去芳兰院闯一遭。 现在又出现一个可以影响实体的,赵鲤不得不重视。 在李庆的示意下,那个跟在他走进来的差役上前道:“禀赵千户,这桩事情发生在京郊义丰村。” 这个差役明显有些紧张,抻着脖子咽了口唾沫。 “别紧张,慢慢说。”赵鲤叫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那差役小心地觑了一眼赵鲤,看她年少,又生得好,稍稍放松,开口道:“那日有人来报官,说是有人挖坟盗尸。” “那户人家姓张,被盗的尸首是张家老爷的独生女。” “那张小姐打小娇养长大,是个执拗脾性,自己相中了村中一个壮小伙,吵着要嫁。” “可张老爷哪里会答应女儿去吃苦,就将她关在了房里,还说了一句气话。” “除非,你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赵鲤听见这时,便知道要出情况,果然就听差役继续道。 “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一句戏言,张家小姐当天夜里就吊死在了闺房。” “独女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张老爷哀痛一场,又想到了自己那句气话,便遣了管事,去了那个壮小伙家提亲。“ 听到这里时,赵鲤的眉头一皱。 若说张家小姐为和这个壮小伙成婚上吊,那么婚礼一成,她的愿望也理应成了,不会闹事才对。 除非…… 赵鲤的手在桌上轻敲。 除非那张小姐死前的愿望不是成婚。 若不是成婚,她的执念会是什么? 赵鲤站起身:“走吧!去看看。” 这种事情一旦发现,就要全力以赴扑灭,不能放任事态扩大。 她站起身,查看了一下佩刀:“郑连,跟我走一趟。” 正在整理卷宗的郑连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是。” “卢爷,这里交给你了。” 正值端阳,乡间肯定有不少赛龙舟之类的节日,不想身上鱼服去毁了村民们的兴致。 赵鲤叮嘱郑连李庆回去馆舍换上常服,自己也回去院中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青色衣衫。 寻了块布将佩刀裹住。 刚走出院门,就看见万嬷嬷托着了一盘子东西过来。 盘子上摆着一些皮金小符,绒线缠背牌,几只香囊。 还有几支毛茸茸十分可爱的绒线簪子。 满满一大盘。 见她这样打扮,万嬷嬷就是一愣:“阿鲤小姐,您这是?” “有任务,去一趟。”赵鲤补充道,“今天不回来吃饭了。” 万嬷嬷忍不住皱眉,有些发愁道:“今日沈大人还叮嘱做些端阳时节菜色,这下……” 话是说着,万嬷嬷很清楚赵鲤的工作性质,忙让她等会,快步去厨房。 没一会拿来个大包袱,里面都是油纸包着的吃食。 “带上吧,可别饿着。”万嬷嬷叮嘱道。 赵鲤眯着眼睛道谢道:“多谢嬷嬷。” 见她举步欲走,万嬷嬷急忙从托盘里,捡了一个避虫的五线香囊给她佩戴在腰间。 “这些都是沈大人命人送来让给你的,都是宫中内造的精品,你好歹带上一只应应景。” “过了端阳毒虫多,这些可避蚊虫,可别被咬了。” 听着万嬷嬷的叮嘱,赵鲤没有不耐。 等万嬷嬷给她挂好了,才转了一圈:“好看,好闻。” 见她这样,万嬷嬷也露出一丝笑意。 “我走啦!嬷嬷。”赵鲤笑眯眯的冲她挥挥手。 “快去吧,小心点。” 万嬷嬷倚靠在门边,目送她走远。 许久才想到什么似的,叫来一个侍卫:“去给沈大人带给信,阿鲤小姐今日在外边有案子,不回来吃饭了。” 万嬷嬷可不想那位爷扑个空,到时候心情不好又甩脸子。 先报个信,叫他自己回沈府吃饭去。 第100章 一次次回来的尸体 等到赵鲤到马房,李庆和郑连已经等在那。 李庆心细,还给赵鲤的马先喂了草料,装了马鞍。 赵鲤一来,正好可以上路。 三人一同低调的从侧门出了镇抚司。 因是端阳佳节,盛京城中举办了赛龙舟,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街上许多违规摆摊的小贩,往日都会被驱走。 但这种时节,就算是认真严厉如沈晏,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巡街的厂卫在今日摸鱼。 一路与人群错身而过,出了城门,三人才翻身上马,朝着案发的义丰村疾驰而去。qqxδnew 那里并不算远,跑马半个多时辰就到。 义丰村位于沱河旁,又是周边几个村的中转站,端阳的聚会凑着,和乡村的青苗会一块举行。 因此今日这里热闹极了。 在水畔,远远的可听见姑娘清亮好听的歌声。 赵鲤牵着马听着,道路旁一只垂下的柳枝拂过她的头顶。 她看见这热闹的场景,露出微笑。 就在这时,一个人跑了过来,原来是方才那个差役。 见赵鲤三人穿着常服,他也十分乖觉的没有点破三人身份。 领着她们往里走,一边道:“昨天,张家老爷又将他女儿埋了一次,没想到今天早上,那张家小姐的尸体,又出现在了李大牛的床上。” 这差役说着摇了摇头,有些感慨道:”那李大牛也是个倒霉催的。” 赵鲤听了颇为认同。 若说李大牛错,他唯独错在无权无势。 因此即便是好心救了人,依然落得这样境遇。 李庆和郑连两人没说话,老实跟在后边听。 一路走,一路了解案情。 身边行人越来越少,一直走到边缘,差役指着一处道:“那就是李家。” 赵鲤抬头看,一座破败的院子立在山脊上。 待到走近,就听见一阵吵闹。 “既我女儿舍不下你,你便随我女儿去吧。” 院子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领路的差役面色一变。 赵鲤则是冷笑一声,轻声道:“走,我们去看看。” 在一阵争执、哭求声中,越过矮墙,就看见个不大的院子。 院子破败,里面站满了人。 一个一身黑衣的中年男人,正带着一群护院站在院中。 在这些人面前,一个黝黑壮实的年轻人被按压在地。 而旁边是一个跪地哭求的老者。 “张老爷,我只这一个儿子,他什么也没做啊,张老爷。” 老人的哭声在院子上方回响,令人听着心酸。 “我也只那么一个女儿,她……” 张老爷面上也滑落泪水,他欲要踢开地上的老者,但看见那张脸,又停住了脚。 赵鲤本欲在背后踹他一脚,见状也收了心思。 “都别吵了!”带路的差役大喊了一声,随后看向张老爷,“张老爷,你也没要再说那些气话,快快放开李大牛。” 这差役显然和张老爷有些交情,说完就冲他眨了眨眼睛。 张老爷一愣,随后忙擦了擦脸道:“放开他。” 说完走上前来望向赵鲤三人:“不知三位是?” 他显然看出点什么,态度极好。 看他脸上还留着泪水,赵鲤忍不住叹了口气:“张老爷,我知你痛失爱女,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活人殉葬,你是嫌家里九族活得太轻松了吗?” 本朝殉葬制度早已废除,即便不废除,活人殉葬也是皇家专享。 平头百姓,敢玩这套便等着九族销户口本吧。 张老爷闻言,面色瞬间惨白。 那差役又冲他使了个眼色,张老爷勉强扯着嘴角道:“不过说些气话,气话。” 赵鲤这才看向从地上爬起来那个黑肤青年,不得不说,确实浓眉大眼好样貌。 只是似乎几日没有睡好,双目通红,神情恍惚。 “走开走开。”郑连上前不耐的驱散那些护院。 那些护院不知他们是什么人,相互看看。 张老爷连连摆手,他们这才退开。 将那些护院全部驱散,赵鲤才冲着李家父子和张老爷一亮腰牌:“靖宁卫巡夜司。” 想着刚才赵鲤对他的警告,张老爷扑通一下,和李家父子跪在了一处。 赵鲤看了看他,也不打算揪着这事不放,真的逼死他九族。 “你女儿的尸体呢?”赵鲤问道。 见赵鲤揭过那事,张老爷猛的松了口气,揩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在房里。” 赵鲤进屋去看。 一进屋就忍不住皱眉。 那屋中,只有一张床。 说是床,其实只是两根条凳支着一张光木板。 上面铺着一些稻草。 在那稻草上,平躺着一具尸体。 五月天开始热了,几天下来,这尸身已经有了味。 整间屋子里充斥着异味。 且明显的能看见尸身浮肿,腹部微涨。 口鼻边上都是带血的沫子。 倒是与死亡时间吻合。 赵鲤可以想象,每天早上睁眼看见这东西躺在身边,会有多么惊悚。 难怪李大牛会憔悴成那样。 赵鲤按住眉心,打开心眼。 一看便是一愣。 尸身是十分正常的骴气,但没有怨煞。 赵鲤身后的李庆和郑连也咦了一声,两人求助的看向赵鲤。 赵鲤没有说话,而是出了屋子,仔细去看李二牛。 李二牛的身上缠绕着一股代表霉运的灰色烟气。 但同样也没有撞煞的迹象。 按理说撞上这样的事情,被张家小姐纠缠,一定是满身黑红煞气。 赵鲤微微挑眉,转头看向张老爷,顿时一愣。 张家老爷身上也是灰气冲天,只是灰气之中,竟藏着几丝淡淡的黄色妖气。 赵鲤一顿,忍不住头疼。 本想着会不会是一桩诡事,没想到还另有隐情。 见她面色不好的看着自己,张家老爷心中忐忑之极。 “赵千户,要不要……”郑连比划了一个靖宁卫内部沟通的手势。 询问赵鲤要不要先抓人。 赵鲤摇头。 现在他们并不是在办寻常的差事,抓人拷打糊弄一个答案给上面。 他们需要的,是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或是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赵鲤看着张老爷道:“张老爷,有些问题想要问你,现在请带上你的女儿,我们去你家,走上一趟。” 第101章 神,不能乱拜的 和李家的破旧院子不同,张家宅院位于山脚开阔处。 被大片肥田环绕其中。 比起京城中高门大户,张家宅院虽不奢华,但是点缀在山野之间,还是颇为清幽的。 难得的是,风水也颇为讲究。 只是此时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情,家宅中气氛着实不是太好。 人人面上都带着一丝畏惧。 尤其在看见张老爷带回的张家小姐尸体时。 似乎已经习惯了办丧事,张家下人很快张罗起来,让张家小姐早些下葬。 张家老爷却有些犯难的看向赵鲤。 “继续下葬吧!”赵鲤道。 她没有在张家宅子里看出什么问题,只能用最保守的方法,在这守一夜,亲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了她的话,张家老爷愁眉苦脸的自去筹备葬礼丧仪。 而赵鲤几人则是带着李二牛父子,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空置的客房。 赵鲤看向李二牛父子:“你们就呆在这里,哪也别去。” 李二牛父子两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是什么身份,头也不敢抬的连连称是。 不算安抚的安抚了一下当事人。 赵鲤又看向郑连和李庆:“你们一起在张家宅院搜查一番,留心不对劲的地方,如遇怪事,立刻鸣笛。” 李庆虽说身手不错,但身体不好,赵鲤担心他们二人分头行动出事,特意叮嘱道。 “是。”两人抱拳而出。 赵鲤和那个差役则坐在屋中的圆桌旁,命管家叫来张家小姐的丫鬟和服侍的婆子。 没一会,几人带道。 其中一人,是一个面色惶恐的小丫鬟,也是服侍张家小姐的近人。 她面颊凹陷,眼底青黑。 显然张家的诡事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你别怕,仔细回忆一下,你家小姐,生前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青衣小丫鬟,迷茫的抬起头,认真回忆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她家小姐,虽说生前任性执拗,但也只是普通的闺中小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你再仔细想想。”赵鲤轻声道,生怕吓坏这个兔子似得小丫头。 “嗯。”小丫鬟怯怯点头,咬着唇继续垂头去想。 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 “我家小姐生前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但是……” 她有些支支吾吾:“那日,我家小姐遇上了……那人以后,回家的路上,在村口的土老爷神龛前面,许了个愿。” “小姐说,愿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赵鲤皱起眉,随意参拜许愿是大忌讳。 因为谁也不知道,此时栖身在神龛之中,倾听愿望的,究竟是神,还是其他别的东西。 也没人说得准,许下的愿望会以什么形式达成。 她不知那个土老爷是什么,猜测应该是什么山野祭祀的小神。 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点,赵鲤问道:“许下愿望之后,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那小丫鬟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讷讷不敢说。 赵鲤向立在一旁的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立即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 那小丫鬟一震,立即回答道:“当时小姐拜完,便问,谁刚刚说话了,可是我们谁也没出过声。” 赵鲤当下,就可以确定,那个土老爷一定有问题。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行动,而是继续询问张家小姐的丫鬟下人。 可惜,只得了方才那一点线索。 就在此时,张老爷也来了。 赵鲤突然想起,他身上那一丝妖气,忙问他近日可有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丧女的张老爷面色也十分憔悴,仔细回忆了一下,才道:”在小女下葬那一日,我心中悲痛,独自站在坟前许久。“ “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那风很大很大,却……却只刮在小女的坟头。” “我当时心中难受,并未放在心上。” 张老爷顿了顿补充道:“对了,回来时,还遇上了很多蛇。” “虽说端阳前后,蛇虫活跃,但是那日好似格外的多。” 说完,他悚然一惊:“难道?” “行了,别乱想。”赵鲤见他面色发白,急忙叫停。 “赵千户,有发现。”李庆气喘吁吁的跑来报道。 赵鲤跟着他,很快来到了一处颇为雅致的小院前面。 “这是?” “这里是小女的闺房。”随后而来的张老爷道。 赵鲤走进去,郑连正站在墙角,挎刀守着什么东西。 她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小块蛇蜕。 灰白的蛇蜕遗落在屋角,也被扫洒的仆妇忽略。 若不是郑连和李庆开着心眼寻找,也不会发现。 “蛇。” 赵鲤托住下巴。 和外来物种女蛾不同,狐黄白柳灰五仙赵鲤要熟悉得多。 除了以上五种,还有牛、犬、猫等,都是灵性强,极容易化妖作祟的。 而蛇,又称小龙,自来都与生殖崇拜有关。 连女娲、伏羲也有人首蛇身的形态。 属于灵性最强的一群之中。 如果算算这个世界灵气复苏的时间,会出现蛇妖作祟,并不稀奇。 或许就是有蛇妖,栖身在土老爷的神龛里,听了张家小姐的愿望后,笨戳戳的将张家小姐的尸体挖出,送去李二牛床上。 这样一想,虽然敬业,但着实有些笨。 赵鲤避开人,将猜测告知了郑连和李庆,并叫李庆去准备些雄黄。 同时吩咐道:“郑连,你便守在此处。守着李二牛。” “夜里我去一趟张家小姐坟上。” 去蹲守一波,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蠢货的白仙,每天去将人家的尸体挖出来。 郑连面上有些犹豫道:”赵千户,既猜测可能是那土老爷的神龛有问题,我们何不直接去毁了神龛?想办法捕杀那蛇。”m 赵鲤摇了摇头:“现在世道将乱,一昧杀戮是杀不完的。” “除非像女蛾那般有天然对立立场,负责,危害没那么大的,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尤其白仙这样有灵性的。 更何况,眼前这条可能并不那么聪明。 不聪明,就代表着好拐骗。 若能坑来做苦力,岂不美哉? 第102章 嘻嘻,我能进去吗? 农历五月五日,夜 夜幕之下的山脊,伏在地面,配合着山风呼啸,就像是潜伏的巨大野兽。 赵鲤站一片坟茔之中。 前来领路的张家管事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手里直打哆嗦:“赵千户,你一个人在这,当真无事?” 管事心里七上八下,若是靖宁卫在这地头出了事,只怕相关人等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赵鲤不知他想得那么长远,对他摆摆手道:“无事,你们走吧,回去路上小心,遇上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叫你们名字也别答应。” 张家管事和两个护院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谁会叫他们名字? 三人越想越怕,相互看了看,决定趁这时辰还不算太晚,赶紧下山。 目送他们离开,赵鲤看了看地势,在上风寻了个既隐蔽又可看到张家小姐坟茔的位置坐下。 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小老虎的围兜。 这在捉迷藏任务时得到的奖励——张晖的围兜。 有轻微的气息屏蔽作用。 赵鲤将这个小围兜牢牢系在腰带上。 这种时候,若有些零嘴混时间道是不错,但担心暴露行藏,赵鲤晚上有味道的东西都不敢吃。 索性闭目,靠在一处山石上,开始假寐。 为赵鲤带路的三人,走在山道上,手中照亮的只有张家管事手里的一盏灯笼。 天上一轮毛月亮,高悬头顶。 被赵鲤一通叮嘱,吓得有些害怕的三人埋头走路,谁也不敢说话。 鞋子踩在路上窸窸窣窣。 人又时就是犯贱,不在意还好,若是得了叮嘱不要回头,真的不回头,反而后脑勺发凉一直想个不停。 其中一个护院,越走越觉得后面有什么盯着他。 这样小心的情况下,有什么异象他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管事。” 这护院的声音带着哭腔:“管事,你听听,是不是多了一个脚步声?” 张家管事和另外一名护院同时一抖之后,头皮发麻。 “别多事,别说话,别回头,走。”张家管事到底心思活泛。 他小声叮嘱了一声,继续埋头往前走。 两个护院也不再敢说话,加快了脚步。 只是这一次,他们三人都明显听到了。 有一个多出来的脚步声,不远不近的吊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走快,那脚步声也走快,他们慢,那脚步声也慢。 就像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远远的追逐着猎物。 三人倒是不蠢,没有谁真的作死回头。 就这样一路疾行,终于远远的可以看见张家宅子的门前的灯火时,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 一鼓作气,走到门前。 咚咚咚的叩响门扉。 门房很快打开门,三人争前赶后的往门里走。 “快关门,快关门。” 张家管事急忙招呼,走了一脑门的大汗。 门房不明所以,但也听话的将门合拢。 就在门闩插上的一瞬间,门板啪的响了一声。 在夜里格外响亮。 “什么东西?”门房不明所以自言自语的准备开门去看。 就在这时,门被叩响了。 咚咚,咚咚。 敲了四声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边问道:“我能进去吗?” 门房一头雾水,方才他看得明明白白,管事后面没有人啊! 而且这声音听着实在耳熟。 门房上前一步,想要开门看个究竟。 却被管事直接捂住嘴,拖到一边。 管事掌心的汗,湿乎乎的抹了门房一脸,他正犯恶心,又听外面的声音问道:“我能进去吗?”m 门房一琢磨,感觉有些不对劲。 正常人敲门难道不是喊开门吗? 为何外边那人在问他能不能进来? 而且这个声音……门房仔细想了想,瞬间出了一头热汗。 这个声音,就是他的声音啊! 外面,有什么在用他的声音在问能不能进来! 门房腿一软,回身抱住了张家管事,直往他怀里钻。 张家管事现在倒没嫌弃他恶心,害怕之余,怀里这人虽说是个大老爷们,但好歹还有丝热乎气。 张家管事和门房就这样抱着,跟着两个同样吓的不轻的门房往里挪。 没有得到回答,外边的东西很着急,将门拍得啪啪作响。 “我能进去吗?” “让我进去!” 奇怪的是,拍门撞门的动静虽大,但是竟然连门上的灰尘都没震下来。 李管事他们慢慢的挪远。 似乎是知道他们不会搭话了,外面的动静平息下去。 就在几人心慢慢放下时,一个声音从后传来:“可以进来。” 管事几人简直杀人的心都有,转头看去,却是一愣。 外面的东西终于得了许可,十分高兴。 “嘻嘻。” “嘻嘻,我进来了我进来了。” 飘飘悠悠的笑声忽远忽近。 门突然响了一声。 接着院里的灯火,张家管事看见了让他终身难忘的画面。 一个扁扁的脑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脸上只有一张空白的皮。 那东西一边往里挤,一边抬头和张家管事对上了眼。 “嘻嘻,脸。”它笑着,面上空白的皮子一阵扭曲。 平白生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张家管事再熟悉不过。 他心底发凉,生物本能的直告诉他,那个东西正在长成他的样子。 如果那个东西彻底长成了他的样子,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张家管事眼中露出一丝绝望。 然而就在此时,长出了眼睛的那半张脸上,忽的被糊上了一张被鸡血染红的黄纸。 呲啦—— 一阵青烟冒出,那东西惨叫一声,就要往外缩。 却被一柄长刀当头斩断。 啪嗒。 脑袋咕噜噜的滚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出一阵腥恶臭味。 郑连顺势收刀,方才丢出鸡血黄纸的李庆轻咳嗽了两声。 张家管事这才心有余悸的大喘气,对着郑连和李庆连连拱手致谢。 郑连没有搭理他,垂头去看砍下来的那个东西。 原来,是一个插在田间吓唬雀鸟的稻草人。 郑连打开门,稻草人趴在门上的无头身子摔了进来。 “这世道,真的乱了。”郑连对李庆道。 张家管事等人的小小惊魂,赵鲤不知。 她在假寐一阵之后,等来了她要等的。 张家小姐坟茔上,土簌簌的滑落。 第103章 你侮辱尸体,被捕了! 古时的夜间属于黑暗。 山脊伏在黑夜之中,山风过处,草木沙沙作响。 赵鲤轻巧起身,蹲在一丛草木后看见张家小姐的坟墓。 借着天上毛月亮的光,她看见坟头封土簌簌落下。 在坟的顶端冒出一个拳头大小小坑,不停有坟土从那小坑处往外涌。 许久之后,坟冢中窸窣作响。 一只青白肿胀的手,裹着半湿的泥猛的伸出。 赵鲤认出来,那是张家小姐的手,她眯着眼睛去看。 那手抽搐着,在空中抖了几下,忽的按在了坟土上。 就那样撑着,蠕动着将身子往外拔。 坟头上的土洒了满脸满身。 下葬前重新整理好的仪容弄得一团糟乱。 下巴卸了环似得,大大张着。 一条乌紫得舌头吐在唇边。 那尸体,蓬头垢面像是木偶人一样,僵硬的钻出。 转身之际,赵鲤看见尸体黑黢黢大张着的嘴里有个绿豆大的亮点。 就像是……眼睛! 这尸体就像蛇,蠕动着站起来,浑似没有骨头。 等到从坟洞里面爬出,这尸体已经糟践得不像样。 大大的张着嘴巴,用黑洞洞的喉咙去仰望天上的毛月亮。 不甚明亮的月光洒在这尸体的脸上,尸体嘴里那两点绿豆大小的光芒明灭一下。 尸体再次动了起来,它摇摇摆摆跪下,朝着月亮拜了一次。 然后站起身,后退一步,又跪又拜。 尸体就这样的山坡上,退一步拜一下。 开始赵鲤以为它是拜月,待它走了两步,赵鲤才明悟,不是拜月,是倒拜神。 倒拜神,赵鲤曾在档案中看过。 常人拜神,行正礼,三跪九叩。 但有一种拜神法,却不一样。 这种拜法,拜的多半也不会是正神,而是一些走邪道的野神,或是修仙的畜生。 赵鲤微微挑眉,操控尸体的那个东西,想要成仙或是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仙。 那尸体又跪又拜,叩足了九个,这才转身朝着山下一步一步的挪。 动作僵硬又缓慢。 常人行走,提步摆臂,几乎是同步进行。 但它,直溜溜的先迈出了左腿,才摆臂。 偶尔还会不熟练的同边手。 全然模仿着人的行走动作。 月下的尸体行走着,就像一个被人摆弄的木偶。 赵鲤远远的跟着那尸体一步步朝着山下走。 走着走着,那尸体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立在原地,歪了歪脑袋,做出一副侧耳听的样子。 赵鲤急忙顿住脚步,猫下腰。 张家小姐的尸首站了一会,才继续往前走。 赵鲤正准备跟上,却听见一阵沙沙声。 在张家小姐身后不远处,探出了一个头。 那头的动作猛了些,掉下两根有些潮湿的稻草。 只蒙了层布的脑袋死死盯着张家小姐的尸体。 赵鲤没有想到,还有东西横插一脚。 她没有动作,静静的看着那个稻草人似的东西,跟上了张家小姐的尸体。 稻草人一边跟着,一边去学张家小姐尸体走路的怪异姿势。 月亮投下,两个僵硬的人影照应在地面。 一前一后。 赵鲤偷偷摸摸的,吊在这两个东西的后面。 走了一段距离,那稻草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动作也慢了一些。 前边操纵着张家小姐的东西,显然发现了背后的东西,虽说还是同手同脚,却越走越快。 只看身型不看脸的前提下,堪称身残志坚。 而中间那个稻草人,也跟着学,可惜到底是草做的身子,一路走洒了一路的稻草。 走到半道,稻草人肉眼可见的小了一圈。 但无论是张家小姐的尸首,还是追赶的稻草人,都遵循着古老的规则——不回头。 于是赵鲤便提着刀子,撵在这两个东西的身后。 一个大活人追着两个诡东西。 一时间场面有些搞笑,又有些诡异。 终于远远的望见村子时,连赵鲤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张家小姐的尸体经过了几日折腾,已经没眼再看。 只是它显然没有查清楚状况,竟是来到了无人的李大牛家。 立在李大牛家门口,方才双腿飞块倒腾的张家小姐就像是泄了气,忽的在那扇破烂门板前站定。 跟在后面的稻草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贴了上去。 双手搭在了张家小姐的肩膀上,一张空白的脸贴在张家小姐的尸体旁边呼哧呼哧的吹气。 跟在后面的赵鲤几乎看笑,心说这玩意怎么死人活人分不清的。 张家小姐的尸体顿了一顿,猛的转回了头。 “你转头了,嘻嘻,转头了。”稻草人笑着,“脸,我要你的脸。” 话未说完,它‘看清’了张家小姐尸体的脸。仟千仦哾 那张脸满是泥土,双眼鼓出,一张嘴大大的张着。 腐败恶臭的气味,从黑洞似的喉咙里飘出。 稻草人一愣,不知道要不要学这张脸。 张家小姐的尸体已经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 手爪并用,在稻草人的身上撕扯。 稻草人急忙抵抗。 两个诡异的东西,就在地上滚成一团,好似泼妇打架。 对于稻草人这样诡异来说,失去了规则的倚仗,实在不算什么,很快就被张家小姐扯成了碎块。 赵鲤就蹲在一旁看。 等到它们分出胜负才走上前。 这时,张家小姐的尸体突然不动。 尸体的喉头蠕动着,发出一种湿漉黏腻的声音。 很快,一个沾着腐败血丝粘液的白色蛇头,从张家小姐大张的嘴里探出脑袋。 冰凉的蛇鳞挤压摩擦过喉咙的软壁,蠕动着向外爬。 一条成人大腿长,三指粗细的白蛇,满身裹着尸体腐败的臭味和液体,从张家小姐的尸体的喉管中整个爬出。 爬出之后,这蛇立了起来,蛇头在空中点点,似乎在嗅味道。 突然,它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的顿了一下,做出攻击姿态。 但已经晚了一步,空中兜头撒来一捧雄黄。 这蛇嘶鸣一声,就要往张家小姐的嘴里钻。 刚才钻了一个头,它听见一个声音道:“你敢钻进去,我就把着尸体拿去泡雄黄酒。” 这蛇整个僵住,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说话的赵鲤。 赵鲤道:“你侮辱尸体,冒充正神,现在案发被捕,跟我走一趟。” 第104章 靖宁卫的新童工 东方亮起,一轮红艳艳的朝阳,驱散了黑暗。 李大牛忐忑的张开眼睛。 他躺在张家的床上,咽了口唾沫,动了动鼻子,同时往旁边看去。 “没有!没有!” 他惊喜的叫了起来。 没有尸体,没有尸臭。 他就迎来了一个干净清爽的早晨。 光从窗棂透了进来,李大牛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哭尽了这几日的惊吓和郁郁,他这才急忙趿拉着破鞋子,往屋子外边走。 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爹。 一出门,又看见张家四处挂白,还是在办葬礼的样子。 李大牛现在都对丧事过敏,见这架势顿时止步不敢上前。 “姑爷,你做什么呢?”正筹备着丧事的管事看见了他,走上前来打了个招呼。 见他突然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李大牛后退了半步。 管事苦笑道:“姑爷,别怕,我悔改了!” 从前他们这些替主人家办事的人,根本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助纣为虐。 但昨日开了眼界,管事开始信了。 张家管事不停在想,如果他那日帮着自家老爷逼死李家父子,那么李家父子会不会来找他? 一整夜,张家管事都在想着这事。 他郑重的向着李大牛行了一礼:“对不住了。” 这往日里眼睛长在头上的管事这样做派,李大牛十分忑,急急摆手道:“您客气,您客气。” 说完,他有不安的问道:“管事,这丧事是?” 管事面上露出轻松神色:“是,小姐的,已经解决了,小姐不会再回来了。” 李大牛一惊又一喜:“是昨日那三位官爷吗?” 管事点头道:“没错。” 李大牛想了想:“不知那几位官爷,现在哪里?我、我想去答谢一二。” “去了村口,说是要拆除村口的土老爷庙。” 李大牛听了道谢一声,急忙朝着那边赶。 等他赶到时,那处已经有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赵鲤指挥着张家的护院,正在拆除土老爷的庙。 说是庙,其实不过是那一人高的小土房子。 李大牛看见张家老爷站在前面,有些畏惧。 张老爷转身,定定看了他几眼,却是叹了口气,主动走来。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们父子。” 李大牛急忙侧着身子避开。 “那些嫁娶磕头的事情,你便当没发过,安生过你的日子吧。” 张家老爷失了独女,又亲眼目睹了院子里那个断头的稻草人。 他早年行商,能敏锐的察觉到一些事情。 已经在联系人变卖宅田,准备在盛京城中买个宅子安身。 以后想来也不会李大牛再有什么交集。 看着面容苍老,神色真诚的张老爷,李大牛心中感慨万分。 终是抱拳一拱手,没有言语。 同张家老爷打过照面,李大牛走到赵鲤和郑连李庆面前。 赵鲤远观着张家护院提着大锤推倒墙面,在她的后腰挂了一个竹编的蛇笼子。 李大牛小心的觑了一眼赵鲤:“见过三位大人,多谢三位官爷救命之恩。” 赵鲤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无事,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 “只是你经了此事,千万不要心生怨愤,你没有做错什么。” 赵鲤开解了这个倒霉蛋两句。 李大牛应了一声,不由得有些脸红。 郑连和李庆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走到了中间。 “你们干什么?”赵鲤不解。 郑连和李庆露出苦笑:“没什么,没什么。” 只不过是照着顶头上司的吩咐照做而已。 赵鲤不明所以的转过头,那座土老爷的小庙已经拆了,在泥土塑像后,露出一个碗口大的洞。 洞壁光滑,还挂着一片白色蛇鳞。 不必想,后面就是这条白蛇的巢穴。 它常年居住在此,灵气复苏后,受了村民的祭祀香火,启了灵智,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土老爷。仟千仦哾 张家小姐手头宽裕,常来这处上供祭祀。 这蛇那日听了她的文邹邹的愿望,没念过书的蠢货玩意,便将白首不相离,粗暴理解为在一块。 张家小姐原本阴婚后执念已消,前往阴司轮回。 偏生这蛇跑去坟茔中冲了人家的尸体,每天辛辛苦苦的将尸体弄去李大牛的床上。 若不是赵鲤来得早,再等个几日,李大牛就亲眼见证一具尸体的腐烂过程。 想到此处,赵鲤忍不住拍了一下挂在后腰的蛇笼。 那笼中顿时传回声响,发出嘶嘶的蛇吐信声。 亲眼看见那土老爷庙被摧毁后,赵鲤掏出腰牌,举在手上高声道:“靖宁卫有令,从今以后,不许私设神龛香案祭祀。” 前来围观的村民本听见她口中虽说的那个词后,轰然而散,避如蛇蝎。 赵鲤也不知道他们听进去几分,收了腰牌。 事情已了,赵鲤三人启程准备回盛京。 张老爷带人,捧了小半盘银锭子来。 对这样的乡下财主来说,也算是尽心了。 赵鲤没有全部取,也没有坏了规矩,从中捡了一个一锭十两的,分给郑连和李庆做茶水钱,其余不肯再要。 辞别了千恩万谢的张家老爷,三人骑上马开始往回走。 总算在午饭前赶回来镇抚司。 赵鲤没有着急回院子,而是叫郑连取了两个鸡蛋,又在正堂狴犴供桌的桌角旁布置了摆放了一块满是孔洞的山石。 “狴犴大人,这有个犯了事的小妖蛇,请狴犴大人监管,让它为咱们靖宁卫发光发热!” 说完赵鲤摘下腰间的蛇笼子,一条焉巴巴的白蛇蠕动着爬了出来。 昨夜威吓过一遭,赵鲤爪牙的威吓技能发动,将这条刚才开了灵智的小蛇吓得不要不要的。 让它同意了,来靖宁卫当童工。 这蛇虽然蠢,但灵智已开,再有靖宁卫中饲养和香火供奉,要不了多久就能派上用场。 也刚好和灵智初生的狴犴做个伴。 见这蛇慢腾腾的爬,赵鲤轻咳一声,它立刻加快了蠕动速度。 赵鲤嫌弃它在死人胃里盘过,昨夜用酒将它洗得快脱了一层皮。 在这小蛇的认知里,赵鲤只怕比鬼还要可怕。 不敢反抗的盘进洞里,两只豆豆蛇眼含泪,张嘴叼住了赵鲤丢给它的鸡蛋。 第105章 韩音的决定 盛京 “不必送了!”谈莹骑在马上,立在镇抚司门前,对前来相送的赵鲤道。 她的身后跟着一队番子,押送着一辆囚车。 先前那个狗皮侏儒,正瑟缩在囚车的一角,此时的他并没有多少外伤,但神情惊惶。 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将他吓得一抖。 这个侏儒被判腰斩。 谈莹会将他押送回北三所受刑。 一同来送的还有韩音。 这桩案件案发在御史家,但实际并没有牵连太多京中权贵。 因此审理十分迅速,判罚得也十分重。 韩韵和她那个泼皮舅舅被判处腰斩,秋后拿号处决。 整个韩家,除了受害者韩音,一家老小悉数流放辽东。 韩家的家产,全部赔偿到了韩音手中。 今日听闻谈莹要押送人犯回去,韩音特来相送。 ”谈千户,多谢了!”韩音从身后的马车里提出一个攒盒,双手捧给谈莹。 谈莹本以为是些吃食,接过才察觉分量太重,她掂了掂,也不矫情收下后道:“韩小姐放心,这话我一定给刑官带到。” 旁边的赵鲤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韩音什么时候给刑官带话了。 韩音笑着,对赵鲤挤了挤眼睛:“多谢阿鲤给的主意。” 她遭了大难,自然大彻大悟。 气质都变了很多,少了自怨自艾,多了坚强洒脱。 她笑道:“总要为我自己,为素未谋面的阿殷姑娘讨些债的。” 韩音说着,冰冷的视线看向囚车中还裹着狗皮的侏儒。 赵鲤这才知道,她是给了谈莹银子,请谈莹贿赂行刑的刑官。 让这侏儒行刑时多受些罪。 赵鲤反应过来之后,没有多嘴戳破,她笑嘻嘻地揽住了韩音的肩膀:“干得漂亮!” 她这反应,谈莹和韩音都看笑了。 韩音伸手挽了赵鲤的手臂。 谈莹骑在马上伸手摸了摸她们两的脑袋:“我走啦!日后有机会来北三所,莹姐带你们两个小姑娘去玩。” 说到这,她面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北地汉子,可是很野的!” 闻言,韩音面上微微红,但眼睛亮晶晶的。 赵鲤倒是直接得多期待道:“有多野?” 谈莹正欲说些什么,就看见一个人负手站在门前的狴犴石像边。 脸黑得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 谈莹缩了缩脖子,将嘴里的话咽下,轻咳了一声:“就……很野!时辰不早,我走啦!” “哎?”赵鲤失落,就走了吗?有多野还没说呢! 还想开口说话,就看见谈莹正在向她疯狂暗示。 靠着微妙的默契,赵鲤立刻就知道,背后有人。 如无意外,就是沈大爹。 当下换了个嘴脸道:“野不野的一点都不想知道,关键是了解一下各地的民俗民风。” 她这德行,引得谈莹发笑不已,拱手道:“走啦!” 说完,扯动缰绳驾马走到囚车旁。 赵鲤和韩音并肩立在门前,目送她远远的消失在长街尽头。 赵鲤小心的回了一下头,看见身后无人,才松了一口气。 韩音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赵鲤打着哈哈,“阿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韩音面上笑容淡了一些,回身从马车上又拿下一个攒盒,交给赵鲤。 赵鲤接过,手中一沉。 “我卖了宅子,一半的钱都在这,阿鲤,有一事拜托。” 韩音道:“我……父亲将要流放辽东,我若是个孝顺女子,要尽孝道,当要一块去的。” 她露出一个有些笑来:“可我不想做孝女。” “我无法原谅他!” 说出此话时,韩音好似轻松了很多:“我曾经辗转反侧,要不要为了世人的目光,逼着自己将前尘往事忘掉,忍气吞声去做一个孝顺女子。” “可是,我忘不掉。阿鲤,我忘不掉,在那个时候,父亲期盼我去死的眼神。” ”我纵被人咒骂指责,也不想再继续忍。” 韩音说着,面上露出了不一样的神采。 和赵鲤不同,韩音是一个真正闺中教养长大的女子。 一个不想忍,需要太大的勇气。 赵鲤单手提了那支攒盒,一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人活在世,短短几十年,不想忍就不忍,总要让自己活得开心。” “名声?旁人的眼光?你不在意,那些都是屁。” 韩音笑着挽住赵鲤:“对,都是屁!” “这些银钱,请你帮我交给路上押送的差役打点,剩余的便交给我父亲,让他们在辽东以安身,也算了断了这一遭父女亲缘。” 赵鲤喜欢韩音这样的姑娘,这样的举手之劳她没有拒绝。 若是韩音自寻门路去打点,还不知要花至少冤枉钱。 “成!交给我了。” “不过,你之后呢?”赵鲤关心地看着她。 大景世风开放,社会也还算安定,但即便是后世,韩音这样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个人生活,也还是叫人担心的。 韩音倒是心有成算,掰着手指数道:“我变卖了家产,还留下一半,足够在偏僻里坊买间宅子安身。” “我还会做些吃食,届时就开一家早点摊子,虽说吃点苦,可也能活得好好的。” “今日,我就打算带上阿碧去看房子。” 阿碧是韩音的丫鬟,韩音变卖了家产散了家中仆妇,只留下这个忠心的丫鬟,两人姐妹相称。 听她认认真真地计划着未来,赵鲤想了想道:“今日我也正好无事,陪你去吧!”仟千仦哾 韩音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涩然:“不会麻烦你吗?” 赵鲤打定了主意,就会行动,当下道:“不麻烦,正好当逛街了。” “你等会。”赵鲤提溜着手中的攒盒,一溜烟朝着班房跑。 刚进镇抚司的门,赵鲤就一顿。 她本以为走了的沈晏正立在门边。 当差时间跟小姐妹约逛街,被上司抓包怎么办? 赵鲤眼神游移地停住脚步:“沈大人。” 沈晏冷幽幽的看着她,想问她,就那么想知道北地男儿野不野? 但看她垂着头心虚的样子,沈晏叹了口气还是道:“逛街钱够花吗?” 第106章 冻死在盛夏 盛京街头,人来人往。 赵鲤身着便服和韩音以及韩音从前的丫鬟阿碧走在街头。 三个姑娘,一边走一边分享糖栗子。 路人见了也忍不住露出些笑意。 三人一路走近了盛京的牙行。 盛京作为大景国都,房屋买卖十分平常。 牙行之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这牙行中行走的人,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 瞧见来客,立即就能给她们分个三六九等。 一看见赵鲤三人进来,一个面色精明的中年人眼睛一亮,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热情的迎了上来。 赵鲤看着他热情到过分的脸,有一瞬间险些以为他会喊欢迎光临。 韩音也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她从前哪有机会接触这样下九流的人。 但想想以后,她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明来意:“我要买间宅子。” 买宅子? 中人眼睛一亮,这样大额的交易,他获利也多,当下更热情几分:“小的叫梅三,不知小姐有什么要求啊?” 梅三期待着,但韩音的回答却让他有些失望。 “我想寻一间清净、安全,还便宜的。”韩音想了想补充道,“最好前面临街,这样我可以做些买卖。” 听见便宜两个字,梅三眼中期待之意思淡了一点,不过他还是振作起来道:“三位里边请,我去寻房屋名录。” 说着,将三人往里间引。 这个牙行后边有专门的雅室,赵鲤三人坐下,就有仆妇热情的抬来茶水和茶点。 没一会,梅三就和一个伙计抬来了一大摞的待售房屋册子来。 他在其中翻找许久,很快找出一册,翻出其中一页:“小姐请看,这里升平坊砖塔胡同,这里有一间二进的小宅。” 那边韩音仔细听着,赵鲤也不插嘴,便随意抽了一本桌上的册子看。 这间牙行不愧是盛京连锁字号,做事很精细。 待售房屋,除了地址外,还详细的介绍了屋主信息,以及出售原因。 更有讲究的,附上了房屋的结构图。 赵鲤随意翻阅着,突然手中一顿。 西市兴化坊一处三进的宅子,屋主急售,竟只要六百两! 这价格在那个地段,简直就是白送。 而且其中还标注了,附带家具。 这其中必有蹊跷,赵鲤感兴趣的问道:“请问,这处宅子,是有什么问题吗?莫不是凶宅?” 梅三原本在给韩音介绍,听了赵鲤的问话,再一仔细看,面上飞块的闪过一丝异样。 他也没有隐瞒,伸头看了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不知几位小姐信不信这世间……有鬼?” 赵鲤心说,这不是刚好撞在她专业上了吗?点了点头,坚定道:“信!” 牙人梅三得了赵鲤的回答,继续道:“大景律法不许谈神论诡,今日小人的话说出口,三位权当故事听,出了门,小人一概不认。” 韩音和阿碧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些后怕,不知要不要继续听。 “你说你说。”赵鲤捧起了茶杯,一副等听故事的造型。 梅三是个爱说故事的妙人,有人捧场,他也爱说,指着名录的那一页,他道:“方才小姐问是不是凶宅?” “小的虽说想赚钱,但不是那等丧良心,亲手将人往火堆里推的人,实不相瞒,这处宅子,不但凶,而且是大凶!” “这处宅子原本是个商贾家的,这商贾走南闯北,贩皮货为生,在盛京之中比不上官宦人家大富大贵,但也十分富足。” “父母健在,贤妻美妾,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然而前年冬天,这皮货商家竟是全家十四口人,暴死家中。” 梅三说道这时顿了顿,抬头看赵鲤几人的反应:“三位猜猜,这皮货商全家怎么死的?” 韩音有些害怕的拉着阿碧往赵鲤身边凑,一边摇头表示不知。 “是冻饿而死的!”梅三突然抬高了声音,吓得韩音一哆嗦。 赵鲤却不吃他这咋咋唬唬的一套,道:“盛京冬天呵气成冰,若说冻死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别说外边的流民,就是有宅子的居民,偶尔都有买不起炭火,全家抱在一起冻死的。 梅三摇了摇头道:“您不知,那些人冻死饿死是没有吃穿,可是皮货商一家抬出来时,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棉袄皮裘,家里火炕烧得暖暖的。“ “头一天下午,皮货商的老娘还在和邻居说,家里买了半扇猪,做了干肉挂在房粱。” “谁料第二日,就全家都死了,尸体肚子瘪瘪的没有一点吃的,全都瘦得皮包骨头。” “但是厨房的米面缸里堆得满满的,锅上还有一碗腊肉。怎么会一家人一夜之间全部饿死?” “大家都在传,说皮货商是因为常年贩售皮货,活剥狸子的皮,冲撞了怨煞。” 梅三说到这里时,似乎自己也有些害怕,舔了舔嘴唇:“那皮货商人全家死了之后,财产都被族人吃了绝户,这间宅子就落到了一个亲戚手中。” “谁白得了一间地段好的宅子不高兴?这亲戚没等多久,请了一个龙华尼寺的和尚来念了经,就急不可耐的置办好家具搬了进去。” “人是头天搬进去的,第二天,全家怎么进去的,怎么抬出来。” “死法和皮货商一家一摸一样,灶上还有昨日待客的剩菜,偏生就全家冻饿而死。” “可怕的是,这一次死人的时节是在盛夏。” 韩音和阿碧都有些吓到,赵鲤伸手将她们一左一右揽住安慰。 “又齐齐整整死了一家人,这下是个人都知道这房子有问题,这宅子又落到了一个亲戚的亲戚手里。” “住是不敢住了,便挂出来售卖,看看能不能寻到一个冤大头。” 梅三正色道:“三位千万别看着价格便宜,这是要送命的!” 他虽这么说了,赵鲤却疯狂心动,有诡好啊! 有诡的宅子六百买进,解决了,在这地段少说得卖五千两。 赵鲤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银,她也不打算吃独食,准备拉上巡夜司弟兄,一块赚一笔。 见者有份,也算韩音一个。 她盘算着,一拍桌子,正想说她要买。 一个伙计叩门而入,取了梅三面前的册子,一边八卦道:“梅先生,兴化坊那宅子卖出去了!” 第107章 比穷更可怕的,是又穷又死 进来拿册子的,是替各个牙人打下手的伙计。 他叩门而入,致歉一声后,上前来寻到了摊开在梅三面前的册子。 同时低声给八卦道:“梅先生,兴化坊的那套宅子卖出去了。” 梅三一怔之后大惊失色:“什么?谁卖出去的?这不是害人吗?” 他喊完这一句,估计才想起雅室内还有三个客人,如此非议同行,对整个牙行都不好,悻悻地收了声。 伙计却不知他的顾忌,开口道:“还不是姓管那个钻钱眼里的。” 这个姓管的似乎名声人缘很糟糕,连着这些打下手的伙计都对他十分不屑。 “我先去了,前边还要册子立契书呢!” “阿音,既牵扯人命,这事我得去看看。”赵鲤附耳在韩音耳边低语。 韩音也没有伸张,连连点头。 梅三不明所以的看见赵鲤起身跟随那个伙计而去。 “梅先生,继续吧。”韩音对着梅三微笑道。 赵鲤跟着那个伙计,走到一间挨前边的雅室。 伙计开门的瞬间,赵鲤就听见里边一个浮夸的声音道:“恭喜,恭喜先生喜提豪宅。” “这个地段,这样的格局,才三百两,简直跟白捡也没什么区别。” 那伙计关门时,赵鲤偷偷伸脚顶了一下门板。 门没关紧,她抱臂在旁听。 先前说话的显然就是那个管姓中人,正夸张地说着道喜的话。 “这价倒是便宜,就是这宅子,当真没问题吗?” 问话这买家的声音有些犹豫,显然也知道便宜没好货,只是顶不住诱惑和中人的那张巧嘴。 “没问题。”管姓中人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指天指地地保证道,“那些怪力乱神不过骗骗小孩子。”qqxsnew “若说死人,哪一年那一条街道盛京没有冻死过人的?” “可谁听说过闹鬼了?” 站在外边的赵鲤微微挑眉,中人这话早个十年倒也不算是错,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正想着里边又传出交谈声。 “您看,您也挑了很久,这间宅院价格、位置都是最符合条件的,死过人?死过人算什么!” “穷不比死人可怕?” 管姓中人十分务实道:“你这错过了再想买这样宽敞好地段的,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您家可有七八口人,其他的地方住着紧紧巴巴,这处兴化坊,住着的都是富裕人家,风气好,坊中还有私塾呢,想想您孙子。” 被他巧舌如簧地说了一通,购房的这人终于不再犹豫:“那行,立契书吧,我稍后去钱庄。” 赵鲤在听闻这个家人一家七八口时,也不再犹豫,直接上前推开了门:“等会。” “这间房我先看中的。” 赵鲤倒也不是一定要劫这个便宜,只是既然知道可能有问题,就不能再让人买走。 管姓中人听得买家这句话,本十分高兴,起身就要去立契书。 突然被横插一脚,他很不高兴的看向门口。 见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十分不悦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艰难下了决心的买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也是皱紧了眉头。 “我说我先看中的。”赵鲤再次强调。 那管姓中人顿时不高兴,他本欲发作,却又见赵鲤虽衣着平平无奇,但长相气质出众,也不敢得罪狠了便道:“这位姑娘,你这……” “做买卖有先来后到,这是我先看中的,自然得我优先。” 赵鲤指了指梅三所在的雅室。 听见此处骚乱,梅三也走了出来,看见赵鲤指这边,顿时迷茫。 管姓中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你这小姑娘,怎么如此蛮横?明明我们这边已经要立契书了。” 之前还犹豫的老人,听见有竞争对手,顿时着急,原本的犹豫尽去,急急催促道:“莫要管她,是我先要买的,快立契书。” “哎。”这管姓中人应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赵鲤顿时脑仁疼:“我说了,是我先看中的。” 她犹豫要不要去摸腰牌。 这件事她本打算以私人身份去做,不想让靖宁卫跋扈传闻多添一笔,现在却…… 跟后而来的梅三和韩音也变色。 梅三小声提醒道:“小姐,刚才不是说过这宅子……” 韩音也轻轻拽了赵鲤的手:“这宅子虽说便宜但是有些可怕,即便不想看人送命也不必自己买。” 韩音小声劝着赵鲤。 赵鲤摇了摇头,示意她无事,又对梅三道:“还请梅先生为我立契书。” “梅三,这是干什么呢?”管姓中人,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不由着急。 将矛头指向了梅三。 梅三一脸无辜,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啊。 眼看有吃瓜群众聚集,赵鲤示意梅三和韩音进来,然后一脚踢上了雅室的门。 那个买家顿时紧张:“干什么?” 赵鲤对那个老人道:“老人家,贪便宜也不能不要命,这宅子前前后后暴死两大家子人,你莫不是想全家跟着去?” 老头听了就是一愣:“死,死了两家人?” 他扭头看向管姓中人:“不是说只是冻死过两个人吗?” 那管姓中人避开了眼神不敢看他:“确实是死了几人……” 看他神情,老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被忽悠了,顿时对着管姓中人怒目而视。 然后就对赵鲤连连拱手,急步走出门去。 “梅先生,替我立契书。”赵鲤心里盘算着跟巡夜司几人一人凑点。 梅三还处在蒙圈状态。 他本以为赵鲤只是小姑娘打抱不平,没想到她竟真的要买。 “这位姑娘,这宅子买不得啊。” 赵鲤知道他是好心,摇头道:“梅先生不必多想,只管去开具契书就是。” 梅三有心再劝,但见赵鲤态度坚决,就磨磨蹭蹭去立契书。 赵鲤则是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那个管姓中人:“你说你缺德不缺德?今日若是那老人家出了什么事情,一家九口,你准备拿什么偿命?” 管姓中人垂下头去,额上沁出些汗水来。 虽说是拍板,但赵鲤手中没有那么多现银,便让韩音先坐,自己回了一趟镇抚司。 第108章 半残牡丹,蝶戏寒梅 赵鲤溜溜哒哒回到镇抚司时,卢照正领着鲁建兴几人,清查盛京周边数年来的可疑案件。 赵鲤进去时,四处都堆放满了各种卷宗。 卢照几人正在翻看。 李庆像是家政婆子一般,头上包着白帕子,拎着鸡毛掸子掸去卷宗上的灰尘。 赵鲤进去,瞧见他们着勤奋的样子,再看看游手好闲的自己,顿时生出些愧疚。 她轻轻咳了一声,卢照抬起头疑惑道:“不是去逛街吗?” 赵鲤嘿嘿一笑道:“我有桩赚外水的小买卖,你们要不要一起?” 一听赚外水,埋首在卷宗的几人顿时抬起头。 卢照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说来听听,让咱们兄弟沾沾油水。” 靖宁卫看着风光,实际月俸并不算高,收入大头来源于街面商户的孝敬。 但沈晏接手后,见卫所众人人吃拿卡要,实在不像个样子,下手大整顿过几次。 现在卫所众人收入锐减。 在这盛京,虽说饿不死,但也富不到哪去。 听赵鲤说有赚钱的机会,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 “今日在牙行瞧见了兴化坊一处三进的宅院,因闹出人命,竟只需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卢照和鲁建兴异口同声道。 比起郑连、李庆两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他们二人更知道养家压力大,对钱财也更加敏感。 这个白捡一样的数字,顿时叫他们二人大感兴趣。 卢照急急站起来:“买啊!这一定得买。” “对!”鲁建兴也激动。 倒是郑连要克制一点:“才卖三百两,其中必有猫腻。” 他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对他翻了个白眼。 “你忘了巡夜司是干什么的了?”李庆道。 郑连这才反应过来。 赵鲤急忙拉回话题:“那边中人还等着呢,咱们把钱凑凑,合伙买了,处理干净再卖掉!” 卢照一本正经地抱拳道:“多谢赵千户带弟兄们发财。” 剩余几人也跟着有样学样道谢。 赵鲤摆手,让他们少来。 几人嘻嘻哈哈的凑一块商量。 赵鲤自然是占大头,算技术入股,最后分四成。 而三百两由卢照几人凑出来,按出资份额分剩下的六成。 因赵鲤要求,还给韩音留了一小股。 这样分配,除了赵鲤有些不好意思其他几人都没异议。 几人散去筹措银两,郑连李庆两个老婆本都掏了出来。 没多久,赵鲤便带着身着便装的郑连回到了牙行。 韩音已经喝了不知道第几盏茶,看见郑连面色涩然。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是个什么鬼样被郑连救下。m 郑连却没太注意她,满心都是想着捞一笔,老婆本翻番。 梅三虽说开具了契书,还是又确认了一遍,最后才没奈何的办完了手续。 签好契书,梅三拿着钥匙,带着几人前去兴化坊。 那处宅子,地段不错,位置闹中取静,只是可能闹出了诡事,平常无人敢来,门前生出很多荒草。 “就是这了。”梅三手里拿着钥匙,十分忌讳地不敢上前。 赵鲤也不为难他,伸手接了钥匙:“多谢梅先生,劳烦你尽快去官衙登记契书,就不必进去了。” 听她这么说,梅三先是松了口气,连连拱手后,抬腿就走。 显然梅三不像一般恐怖故事里的炮灰,有强烈而致命的好奇心。 等他走后,赵鲤将钥匙抛给郑连。 郑连走上前去,仗着个子高,先行清理几乎将门封住的蜘蛛网。 “阿音,你和阿碧先回去。” 赵鲤并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情况,再者韩音进去也无用,就叫她先回去。 韩音犹豫了一会,进是不敢进的,走也不想走,便道去街口的茶室等他们。 目送韩音走远,郑连也清理出了门前位置。 黑色大门上贴了一张褪色的五城兵马司封条,被一条拇指粗细的铁链紧紧锁住。 郑连用钥匙去开,锁头生了些锈迹,废了点劲才拧开。 解下链条,推开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吵人声音。 满园荒草映入眼帘。 久无人住的宅子里总有一股奇异的味道。 前院横生的荒草,几乎将地上铺就的青石板遮蔽。 郑连和赵鲤同时解下佩刀上包裹着的布,两人挎着刀,站在院子门前打开心眼。 令人惊讶的是,这座院子竟然十分干净。 这让赵鲤有些惊讶:“难道不是诡物作祟?” “走,进去看看。”她对郑连招呼了一声。 郑连打头进入院门,用手中佩刀拍打着院中的荒草,惊走草丛中的蛇虫鼠蚁,在前院开出一条可供人行走的道。 前一家人死得仓促,前院还有一些待客的桌椅没收。 圆桌中间,甚至还碗盘摆着。 现在半掩在荒草中,风吹雨淋有了朽蚀的痕迹。 在一级台阶上,赵鲤还看见了一个歪倒在一边的小木马和一只拨浪鼓。 两人继续往前走,堂屋门没有关,里头家什俱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屋中早已成为蜘蛛巢穴,密布棉絮一般的蜘蛛网。 赵鲤仔细看着这间房子,眉头紧紧皱起。 这间房子很干净没有怨煞之气,没有诡物存在,但就是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明明光线明亮,偏生叫人觉得十分压抑,好似头顶上压着什么东西。 突然,赵鲤的视线扫到一扇窗户,她脚步一顿。 快步走过去,抹开窗棂上的蛛网和灰尘。 窗上精美的雕花,顿时映入眼帘。 这窗户上雕的是一丛牡丹,雕工精湛,但这花却是半开半残。 赵鲤找到了一些眉目,挨个窗户去看。 郑连不敢打扰她,持刀护卫在左右。 这些窗棂上的雕刻,无一不是技艺精湛,也无一不是十分违和且忌讳。 赵鲤想起些什么,猛地抬头去看屋上大梁。 这架大梁显然是好料子,上头的黑漆依然光亮。 赵鲤顺着大梁的方向四处寻找,果然,房梁四角都对应着一种雕花。 半残牡丹、蝶戏寒梅、颓倒修竹…… 每一个都好看,每一个都晦气。 一个词跃入赵鲤的脑海——厌胜之术! 第109章 要买衣裳吗? 厌胜术,又叫魇镇,属风水术的一大类。 厌胜,即是厌而胜之,用诅咒的方法压制讨厌的事物。 在风水位的特殊位置上,摆放有特殊意义的物件。 可以纳福呈祥,但也可以招灾惹祸,杀人于无形。 战国之时,李冰修筑都江堰时,以石刻犀牛镇水,就被视作厌胜之术的一种。 这样以石牛镇水的办法,是明镇。 明镇之外,还有一种阴私下作的阴镇。 这类阴镇,多半掌握在相师和工匠手中。 古时工匠地位低,很多无良雇主会肆无忌惮的欺压克扣匠人的工钱。 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弹,于是这一门阴镇的手艺就流传了下来。 赵鲤几乎可以肯定,这间宅子被人施了厌胜术。 只是这前后两家人是不是都是被厌胜咒死的,还需起出厌胜镇物,核对验尸尸格才能知道。 虽说心里面有了猜测,但赵鲤没有轻举妄动。 她原本的世界,厌胜之术失传得很多,并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 况且前面还有两家死得诡异的,这间房中的厌胜之术,阴且毒。 赵鲤不想莫名其妙的在这翻车。 “郑连,走。”赵鲤拍了拍手上的灰,叫上郑连,走出院子。 这样施了镇术的宅子呆久了对人不好。 郑连不知缘由,只以为是这处棘手,跟在她的身后,迅速走出院子。 刚一出院子,迎头便撞上了一个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女人。 乍一见赵鲤从这间院子走出来,这妇人面上一惊,露出见了鬼似的神情。 她手上的篮子里还提着些萝卜青菜,装了一小块猪肉,险些失手掉在地上。 立刻下意识的去看地上,见两人都有影子,这才舒了口气。 这妇人倒是个好心肠的,退后了两步站在远处道:“小姑娘,你怎么进去了,这房子可进不得。” 赵鲤一听就是道,这可能是个知情的街坊。 急忙上前打探:“婶婶,你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赵鲤的长相比较无害,十分容易讨得他人的好感。 这中年妇人犹豫了一下道:“这宅里有些诡异,死过很多人。” “能劳烦婶婶详细说说吗?”赵鲤走上前,握住这中年妇人的手,递过去一小把铜钱:“耽误您些时间,拿去给孩子买点零嘴。” 赵鲤跟着卢照几人混久了,行贿手法一流。 这中年妇人正要拒绝,手里心里已经躺了几个铜板,当下将拒绝的话咽下。 “走开点再说吧。”这妇人道,“在这说着怪吓人的。” 赵鲤顺势邀请她去街口的茶室,请她饮茶。 这妇人平常在家操持,从没有人会邀请她去茶室,心中有些新奇,忙回家放下手里的菜篮。 跟着赵鲤进了街口的茶室。 这茶室并不是什么高档的,大堂内零散坐着几个嗑瓜子的闲人,正听台上的说书人,说着些低俗的粉段子。 赵鲤三人进去时,那说书人正好折扇一打,半遮着脸,模仿着妖娆妇人的姿态。 那长黢黑褶子脸,配上眯眉弄眼的神态,赵鲤看了一眼都觉得辣眼睛。 便生低下叫好声一片。 “赵……小姐。”阿碧等在楼梯口,本想叫赵千户,临时改了口。 不管是对赵鲤还是郑连,阿碧始终存着一分畏惧。 见他们来,侧身示意了一下楼上道:“我家小姐,在楼上。” 进到雅室,韩音正倚在窗边,听下面说书,见他们来了顿时有些害臊。 桌上摆了两样点心和一壶茶。 既要请人饮茶,赵鲤就不会小气,又叫来小二上了一壶高碎,三叠时令点心果子。 等那中年妇人新奇的一样吃了一些,赵鲤才问道:“婶婶知道那间宅子发生过些什么事情吗?” 许是吃了点心甜嘴,这姓李的中年妇人将故事说得很是生动。 从她这老邻居口中,赵鲤知道了更详细的情况。 最先居住的那一家皮货商是这兴化坊的老住户。 李嫂子家正好住在皮货商家旁边。 在中人梅三口中,似乎皮货商家全家暴毙是突然发生的,但在李嫂子这样的老邻居这里,才能知道,皮货商家出事早有预兆。 早在夏日,皮货商的老娘有些发愁的对李嫂子道家中不太平,老是闹子。 闹子,并不是闹耗子或是什么,而是一种发生在子时左右的诡异现象。 在这个时段,夜深人静,家中人睡得正熟,但无人的厨房会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 厅室内,也会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肺痨一样的咳嗽声。 在现代,偶尔会出现明明在顶楼,却能听见头顶上拉动桌椅或是弹珠落地的声音。 这种现象多半就是闹子。 闹子相当大一部分可以用科学解释,无法解释的那么一小半,除了吓人也没有什么危害。 若是心烦,便污言秽语大骂,或是寻来杀猪刀等杀生刃往桌上一摆威风,多半都能被吓唬走。 李嫂子见满屋子的人都在认真听,抬起茶水润了润喉,低声道:“他们家除了闹子,还发生了很邪门的事情。” 先是皮货商的老娘。 老人家身子虚,睡眠浅,老是梦见一个老媪咚咚咚咚的敲他家门,问她买不买衣裳。 皮货商家虽说家境殷实,但也不愿花那钱去买成衣,每次都拒绝了。 这个梦做得多了,皮货商老娘心里也嘀咕。 人老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她知道好赖。 即便是梦里,她也从来不让那老媪进门,更不必说买衣裳,提着扫帚就将那个笑得像狸子一样的老媪往外赶。 这样一来一去过了几个月,入冬时,皮货商的老娘不小心着凉,病了一场。 整个人都衰败许多。 就在某天夜里,皮货上的老娘又做起了那个梦。 这次在梦里,她就像是吃了迷魂药,干下了傻事。 梦中,听见家门被敲响,皮货商的老娘非但不像平常那么害怕,反而高高兴兴的开了门。 将门外那个担着货挑子,矮小得不像话的老媪像是贵客一般迎进了门。m “买衣裳吗?” 矮小的老媪放下挑子,推了一下头上戴着的斗笠,露出老狸子一样的脸,笑眯眯的问道。 第110章 全家的寿衣十四文 按理说,常人见了这老狸子似的脸,心里指不定多害怕。 但那个梦里皮货商的老娘,好似未曾察觉一般。 高高兴兴的点头道:“好啊,正好入冬了,给家里一人买一身衣裳。” 那狸子脸老媪就像是平常做买卖一样,热情的招呼着皮货商的老娘来看。 那货挑子一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青、蓝二色料子做的衣裳,上面满是寿字纹。 皮货商的老娘丝毫没有那里觉得不对,高高兴兴的挑选着,拿起来在身上比划。 “这件给我儿子。”她给儿子挑了一件黑色的。 “这件给儿媳妇。” 这好婆婆又给儿媳买了一件蓝青色的。 刚给大人挑完。 那卖衣裳的狸子脸老媪又道:“给家孩子也选吧。” 皮货商的老娘一想,也是。 分别给三个孙子两个孙女都选了一件。 甚至家中奴仆佣人都挑了。 一件衣裳一文钱。 皮货商的老娘从钱袋子里掏出整十四文给了那狸子脸的老媪。 那狸子脸的老媪乐呵呵的接了钱,挑着货挑子往外走。 前脚踏出门,后脚皮货商的老娘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正是后半夜,屋子里黑洞洞的。 老太太躺在炕上,身下火炕烧得烫热,但回忆梦中,她却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脚尖凉到天灵盖。 “你们猜猜,她在梦里跟那个狸子脸老媪买了什么?” 说到这时,李嫂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旁听的韩音听得遍体生寒,拽了阿碧的手:“寿、寿衣?” 青蓝两色,寿字纹,除了寿衣,韩音想不出其他。 “没错!”李嫂子猛地一拍桌子,吓得韩音一哆嗦,“第二天,老太太给我说时,我也一下子就猜到了。” 似乎就是因为买下寿衣,皮货商家突然开始发生许许多多的怪事。 闹子只是其中一桩,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有整整齐齐的脚步声从院门走进,直至穿过堂屋,走到后院又消失。 赵鲤心中一跳:“整齐的脚步声?” 她这突兀一问,让李嫂子一愣:“是啊,是整齐的脚步声,有时声音大得我们家都能听见,脚步声和铁叶子的哗啦声,就像……” “就像军队行军?”赵鲤补充道。 “对对对!就是军队行军。”李嫂子点头应和,没有注意到赵鲤面色晦暗。 “除了这些,皮货商家里的人,也挨个撞见了诡事。” 皮货商家最大的孩子八岁,最小的才会走路。 孩子最是敏感,大的孩子要明白事一些,总是指着窗户外边说,那里趴着人看他。 小的几个说不明白,就整夜整夜的哭。 整条胡同里,每天夜里都回响着孩子凄厉的哭声。 除了孩子,大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皮货商的小妾,是从珠市里买来的,颜色鲜亮,满月盘子脸,纤腰丰臀。 整夜整夜梦见一个黑影,趴在她身上与她欢好。 一闭眼睛,就做着羞人的梦,一折腾就是一整夜。 没几天小妾就眼下青黑,满脸憔悴。 皮货商的正头娘子,三十多岁,正值壮年,也是整夜做梦。qqxδnew 但比起小妾的桃色香艳,她的梦要恐怖得多。 每天夜里,都会梦见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鬼,抓着她在一架硕大的秤上称量。 称完,便嘴里念叨:“臭舌、黑心、烂肺、毒肠……” 然后扯开她的衣裳,拿着一把生锈的剪子剪开她的胸口。 连皮带肉的剪开后,肋骨掰断,一样一样的将她的舌头、心肝肠肚,全部掏出来,码在秤上。 即便是梦中,那被生扯肝肠的痛还是让皮货商的娘子哭喊哀求,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甚至是家中仆从也没得清净,做着各种怪诞的噩梦。 左邻右舍都劝,让他们赶快些搬走。 但皮货商在外行商未归,他的老娘自从做了那个噩梦,就一直身体不太好。 他娘子不敢擅自做主搬走,听人介绍,在青龙寺里,寻了一个和尚来。 那和尚道是皮货商常年贩售狸子皮,遭了报复,在院中做了几场法会,念了好几日的经。 隔老远都能看见他家院子上方盘旋的烟柱。 待到法事做完,和尚就说老狸子的冤煞已经解了。 皮货商的娘子带着病恹恹的老娘重新回到了宅子。 或许真是法事有用,她们搬回去后倒也平安了一段时间。 元日前,皮货商回到家中,就想着吃顿团圆饭。 她们家中还买下了半扇肥猪,在院中架起柴火制了熏肉。 “出事头一天,老太太还端着瓷碗给我送来了一碗熏肉。”李嫂子说道这里时,有些难过,“我还想着回赠两条亲戚送的熏鱼。” “没想到,第二日,他家就出了那事。” “所以啊,小姑娘,你听婶子一句劝,那房子再便宜也买不得。” 赵鲤一直沉默听着,这时才道:“多谢婶子关心了。” 她本想说他们不怕,突然想到这宅子处理干净了还要往出卖。 想要摆脱凶宅的名头,这些胡同老嫂子就是最好的宣传。 于是笑了笑道:“不瞒婶子,我们是专门做凶宅买卖的。” 说着她故作神秘的,将玄虚子给她的小木牌亮了一下:“我们钦天监中有人!” 李嫂子看她这自信的模样,顿时信了几分,在京城中,钦天监可比什么青龙寺要权威得多。 赵鲤收起那桃木小牌子,又问:“婶子,出事那天夜里,可有什么异常?” 李嫂仔细想了想,有些犹豫道:“特别安静,算吗?” “他们家孩子多,夜里常有小儿夜啼。老太太病还没好彻底,也常听见咳嗽。” “可是那天夜里,格外的安静。” 赵鲤听她说完,又问:“那,后来死的那家子呢?” 李嫂皱眉摇头:“那家不熟,只听闻是什么亲戚,不太讲究。” 皮货商家尸骨未寒,头七才过,就急不可耐地搬了过来。 而且当夜就死了,跟左邻右舍都没有太多交集。 “后面那家死的时候,也是这么安静吗?”赵鲤关心地问道。 李嫂想了想,肯定地点头说道:“是的!” 第111章 镇物,极寒地狱图 事情到此,赵鲤已经可以确定,前后两家人都是被厌胜咒死的。 且施术者十分阴毒。 通常来说厌胜之术,改变风水格局,害人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但这次不同,为了快速弄死皮货商一家,施术者设置了十分狠辣的手段。 要施阴镇咒杀一个充满阳气的大活人并不是那么简单。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气血衰败的皮货商老娘。 先是梦中哄骗她给一家人买下寿衣。 有了突破口之后,藏在房中的镇物手段开始发挥效用。 通过不同的梦魇和惊吓,消磨其中居住之人的精气神,使气血衰败,以人的精血饲育镇物。 到了某个节点,镇物猛然爆发,将那间屋子变成食人的怪物。 赵鲤轻轻摩挲着下巴,一般来说这样的会下这样的镇物,一定是生死大仇。 赵鲤问道:“婶子,我曾看过这皮货商家的窗棂,雕花精细,成色还很新,他们曾经重新修整过旧宅吗?” 李嫂想了想,点头。 换作其他事情她不一定记得住,但这修房上梁子,左邻右舍都是要帮忙还要送暖房礼的。 因此李嫂记得格外清楚道:“修过,就在出事那年的夏天。“ “他们家为了修葺老宅可是花费了不少钱财。” 李嫂子补充道:“请了两个匠工,不但手艺好,还用料讲究,雕工精细。” 说到此处时,李嫂像是想起些什么,犹豫了一下。 赵鲤一看就有内情,急忙追问:“其中可还有什么隐情?” 李嫂子面露挣扎,顿了会才道:“却是发生了些事情。” “本想着死者已矣,不想多口舌,但既然姑娘追问了,我也多嘴一次。”李嫂子道。 “当时他们家找到的匠工是一个师傅带着一个徒弟,要价不贵,手艺也好。” “就是中途出了些不愉快的事情。” 李嫂子声音低了一些:“在重新髹制大梁的时候,那徒弟站在木梯上,他家小孩顽皮,在底下玩耍,撞倒了徒弟脚下的梯子。” “那木匠的小徒弟从高处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不说,还被倒下的梯子砸断了右手。” 赵鲤眉头一跳,事情的脉络瞬间更加清晰起来:“之后呢?” 李嫂叹了口气:“之后就闹了些不愉快。” “儿徒吃饭的手被砸伤,师傅怎肯善罢甘休,闹着要他们家赔钱,还要他家小孩磕头道歉。” “但他们家老太太和媳妇都疼孩子,一直言道孩子不懂事,不肯赔。” “硬说是那木匠的徒弟自己不注意,与他家无关。” “就这样闹了大半个月,闹到公庭上,他们家使了银钱,就……” 李嫂子没有明说皮货商家究竟做了什么。 但在座诸人都知道,就是贿赂买通那一套。 赵鲤突然想到窗户上的雕花:“难道出了这事,他们家还逼着这两人继续干活了?” 李嫂子有些惊讶地看向赵鲤:“姑娘怎么知道?” “常理来说,生了这样的矛盾,自然是一拍两散,谁知道他们家不甘心,这样手艺好还便宜的木匠满京城找不着,就以已经付了工钱为由,硬是逼着这木匠干完了活。” “那个匠人带着还伤着的徒弟,又赶了七日,才将之后的活干完。” 赵鲤了然地点点头,现在可算水落石出,典型的仇杀。 赵鲤又问李嫂子知不知道那两个匠人姓什么,叫什么。 李嫂子只道是在三山街市,姓常。 大致了解后,李嫂也要回家做午饭,赵鲤感激的送她离开,临走还包了一包糖果子给她家小孙子当零嘴。 一直没开口的郑连才问道:“敢问赵千户,可有眉目?” 赵鲤点了点头道:“是厌胜之术。” 确定了事情,赵鲤反倒高兴起来,厌胜之术,说来比诡物还要简单。 看了看日头,完全够时间处理。 赵鲤使唤郑连去准备梯子、凿子。 韩音虽说害怕,但也觉得新奇,自告奋勇跟着去。 赵鲤自己则回了一趟镇抚司,来到前堂的狴犴雕像前。 先给狴犴上了炷香,赵鲤才在案桌下去寻那条白蛇。 这白蛇适应了几日,被镇抚司里的人当成狗养。 每天上香顺手撸一把,时不时给它丢两个鸡蛋两条肉。 方才正有无聊人士,刨了一个耗子洞,在里面逮了几只肉唧唧的粉耗子送来给它。 此时它正趴在窝里,张嘴将这些眼还没睁的小耗子一个个往肚子里吞。 赵鲤蹲下,和它一对眼。 它吓得一哆嗦,将含在喉咙里往下咽的小耗子吐了出来。 那裹着黏液、手脚还在抽搐的粉色幼鼠,看得赵鲤恶心,当下抬头大骂:“哪个闲人,喂什么不行喂它吃耗子。” 她这一发火,一旁饮茶的一个校尉讪笑:“下次不喂了,下次不喂了。” 那蛇看见赵鲤就往窝的深处爬。 “出来。”赵鲤沉着脸威胁道,“不然抓你泡酒。” 小白蛇身体一顿,正要迫于淫威往出爬,就听见一个声音道:“阿鲤?” 这声音伴随着一阵松木香而来。 小白蛇听见这声音,再也顾不得赵鲤的威胁,咻地一下往洞钻,死活不出来。 “沈大人。” 一身常服的沈晏手里抓着一本启蒙千字文走来。 赵鲤正不明所以的时候。 就看见沈晏转向蛇窝,沉声道:“阿白,出来,该上课了!” 赵鲤:??? 谁是阿白? 该干什么? 赵鲤一脸懵的看着沈晏,他喊这蛇干什么? 沈晏看这蛇在窝里盘成便便装,死死的把头埋在身体底下,就是不出来。 蹙眉本欲发火,但想到赵鲤在旁边,又忍住,放缓了语气道:“阿白该上识字课了!你这个月得先学会千字文。” 赵鲤心说让蛇念书是什么魔鬼操作,而且还要得一个月学会。 看见赵鲤震惊,沈晏耐心解释道:“它先前就是因为不念书,惹出笑话,现如今既是靖宁卫的蛇,自然不能再那样丢人现眼。” 说完他难得的叹了口气:”我也不指望它念会四书五经了,太笨。” 赵鲤呆立在旁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安慰蛇。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拍马屁:“沈大人有心了,是这蛇笨。” 沈晏叹息摇头,又看见蛇窝里吃吐出来的那只小粉耗子,顿时眼神一利:“哪个闲人喂阿白吃耗子的?” 梅开二度,一旁的那个校尉再次讪笑告罪,然后撒腿就溜。 看人溜走,沈晏收回视线,继续喊道:“阿白,沈白!” 赵鲤猛的在旁边捂住嘴,一种极致的反差,让她险些笑出声。 这人居然让蛇跟他姓,还取了一个好潦草的名字。 听见沈晏语气严厉,把自己团成便便状的白蛇动弹了一下。 生无可恋的探出头。 眼见它就要被抓去念书,赵鲤决定救它一命,开口道:“沈大人,今日我可以带着阿白出去吗?有事叫它帮忙。” 沈晏眉头挑起:“又惹上了什么事?” 不是说去逛街吗?怎么又惹上事了。 赵鲤嘿嘿笑了两声,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道:“正好去寻找那些镇物,阿白开启了灵智,能感应阴秽之物,比我乱凿屋子要强得多。” “阿白要不要跟我去?” 赵鲤笑眯眯的问了一声,就看白蛇头都快点出残影,又是一个厌学儿童。 赵鲤等着沈晏的回答,却听他道:“我也去。” “啊?” 赵鲤呆住,自从女蛾事件,沈晏调动京营,御史台参他的折子在皇帝案桌上摞了老高。 很长时间他都忙的不见人影。 赵鲤劝道:“沈大人,难得休沐就好生休息吧。” 沈晏却冷幽幽的看了她一眼:“这时倒是记挂我了?” 虽说他不缺钱,但这姑娘有好处只想着她那些弟兄,竟是一点也没想起过他。 赵鲤心中一虚,嗫嚅道:“您也不需要钱啊。” 沈晏扯了扯嘴角,站起身来整整衣摆:“走吧。我去看看。” “哦。”赵鲤心虚不敢再拒绝,冲着小白蛇伸出手,唤道,“来。” 白蛇顺着赵鲤的手,钻进了她的袖内,冰凉凉的绕着胳膊盘旋而上,最后从她领口冒出个脑袋。 赵鲤被它爬得痒痒,正想说什么。 沈晏神情一冷,直接探出手:“过来!” 白蛇又沮丧的顺着他的手掌,爬进他的袖子里。 就像是臂钏一样,盘在他的手臂。 沈晏扯下宽大的袖子,挡住拖出的一小截尾巴,这才将视线投向赵鲤:“莫要让它在你身上乱爬。” 也没有乱爬…… 赵鲤没把话说出口。 看时间不早,她带着沈晏往兴化坊去。 他们没有骑马或是搭轿子,一路走着去。 路上沈晏沉着脸,沿路买下各种吃食,塞到赵鲤怀里。 路上还买了一只茶叶蛋。 赵鲤看见他慢吞吞地剥了茶叶蛋的壳,然后面无表情的塞进了袖子里。 袖子轻动,没一会,他收回空空的手指,掏出一块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手。 赵鲤顿觉一阵莫名的喜感。 注意到赵鲤看他,沈晏皱了皱眉:”你也想吃吗?” 赵鲤怀里还抱着一大包的灌香糖瓜子花生,急忙摇头:“只是觉得有趣。” 准确的说,是觉得沈晏这个人很有趣。 当初她竟然会觉得这个人是病娇,这分明爹味十足。 沈晏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看见她放松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眼底暗芒一闪而逝。 等到他们二人慢腾腾的走到兴化坊时,郑连和韩音已经等在门前,阿碧不在,两人脚边摆了一堆东西。 韩音正神情认真的听郑连说先前那起拍花案。 看见沈晏和赵鲤并肩走来,郑连一改先前懒散倚在墙边的造型,立刻站直了身体:“沈……” 沈晏冲他一摆手:“不必多礼。” 韩音对他多少有些畏惧,不自在的点了点头算是见礼。 郑连打开门,几人走进院子。 沈晏拍了拍袖子,将肚子鼓出一个小包的白蛇交给了赵鲤。 赵鲤指着它的蛇头叮嘱道:“去把这里不对劲的东西全部找出来。” 阿白歪了歪头,理解了一下,被赵鲤放在地上。 它抬起头,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突然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朝着一个地方爬去,爬了两步还转头来看。 赵鲤几人急忙跟上。 它很快停在前院的一块青砖上,尾巴拍得啪啪作响。 郑连不需人叫,自觉上前,用铲子将边缘生着青苔的石砖撬起。 然后对着下边的泥土铲了两下。 很快,一个黑漆漆、巴掌大小的木匣子露了出来。 郑连取来腰带后掖着的皮手套,小心的将盒子捧出。 这盒子封得并不严实,轻轻扣开,露出里面一个小木人。 这木人军士打扮,身上系着甲片的丝绦都雕刻出来,唯独脸上没有五官。 手中捧着一面小鼓。 “有它在敲聚将鼓,难怪每夜都有阴兵过境的脚步声。” 赵鲤稍一解释后,命郑连将这东西捧到阳光下晒着。 小白蛇继续寻找。 又在一个火炕正上方寻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狸子脸老太太。 接下来,它在这院中到处爬,接连又找到赤裸的黑小人,一个左手持秤右手拿剪子的恶鬼像。 一个捂脸做窥视状的小人。 还有一个熬药的婆子。 几乎每一间房,都摆放着一个雕工精湛的厌胜人偶。 很快在前院摆了一溜。 但赵鲤的眉头没有松开,她知道,还有一个最关键、最害人的东西没有找到。 正想着,白蛇爬进堂屋,嘶嘶的人立而起,对着正上方的木梁吐舌头。 已经折腾了一头一脸灰的郑连,搬来梯子,爬上去一看。 很快小心翼翼地捧下来一个长匣子。 出乎意料的是,匣子里并不是木偶。 而是一卷画轴。 赵鲤正欲上前,沈晏已经用帕子包着手,接过了画轴的一端。 轻轻解开束缚画轴的丝绦,沈晏和郑连一左一右配合着拉开。 画中场景展示了出来。 画的背景是一副极寒地狱图。 而画中,整整齐齐的一排受刑人影,人数正好与这宅中死亡人数一致。 无论老幼,俱是赤身裸体身上结满霜雪,腹部扁塌,肋骨根根分明。 “啊——” 韩音轻叫了一声,一把抱住赵鲤:“里面的人在动。” “当然会动。”赵鲤叹了口气,“死魂全都拘在这画轴中,画轴在一日,就受一日的苦。” 第112章 活地狱 韩音面色一白:“那,那些人全部都在这地狱图里面?” 她骇然看向画。 这幅画简单的黑白水墨勾勒,浓淡、深浅之间,勾勒出一副骇人的地狱图。 漫天的大雪,空无一物的荒原。 数个佝偻的人影或坐或卧在荒原中。 他们赤足踏在满满地的如刀冰凌中。 每一个人都奇瘦无比,只有一层薄皮蒙在骨架上,但腹部奇大。 就像是传说中的恶鬼。 韩音不适的下意识别开头,但她顿了顿又转回头仔细看画中。 画中一个骷髅似的幼童,蹲坐在雪地上,瘦小的身子撑不住硕大的脑袋。 这小小的人影突然动了一下,以极其缓慢、掉帧似的慢动作,向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女人爬去。 他爬得很慢,许久才到了那个女人的身边。 轻轻依偎着那个女人的手臂。 韩音抖着声音问:“能救救他们吗?” 人类总是容易同情幼儿或是弱小。 赵鲤没有回答韩音,她皱着眉仔细看着画轴。 她知道,这幅地狱图绝不止是将魂灵困住,让他们受尽折磨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画中那小小的人影,在偎近女人一小会后。 忽的抬头,咧开嘴露出满口尖利的小牙,一口咬在了女人的手臂上。 就像是小兽,摆着头,从枯瘦的手臂上撕下一块皮。 画轴不大,里面的人只有巴掌大小,但是这样的场景还是活灵活现的展现在赵鲤等人眼前。 这突入其来的残忍一幕映入韩音的眼帘,她心中本满是同情,突然的转变让她吓得不轻。 直接钻进了赵鲤的怀中。 赵鲤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但视线依旧落在画轴之上。 画卷上,那个婴孩撕下皮肉后,忍不住往嘴里塞,想要填饱肚子。 但它空长了满口的獠牙,脖子却细如针眼。 纵然小手不停的往嘴里杵,依旧一点也吃不进肚子里。 他的动作,就像是讯号,先前围拢在一起取暖的众人,也迅速的相互撕咬起来。 躺着的女人手臂露出森森白骨,另一只完好的手,拽住了婴孩往嘴边送去。 虽说是水墨画,没有血红颜色,但眼前这出母子相食的场景,却比任何浓烈的血色更让在场所有人心生寒意。 “为什么,为什么。”韩音喃喃自语着。 先前她听说故事,心中不是没有想过,这是皮货商一家的报应。 只是可怜另一家无辜之人。 但真正看见之后,她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样的快意报复,太过酷烈,没有底线。 即便是沈晏和郑连面上都露出些不适。 画面中,晕染出大片大片的墨迹,那些赤身裸体的人,在这墨迹中撕咬。 皮肉掉了满地,但画中人,没有一个能将这些撕咬下来的皮肉喂进肚子的。 许久,画中满是残尸断臂。 又是一阵灰蒙蒙的雪雾过后,先前不成人形的画中人,重新生出骨肉。 他们一直陷于这样的轮回,不得超脱。 “阿鲤,怎么办?” 韩音到底是个本性善良的姑娘,她轻声问道。 赵鲤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已经无法拯救了。” 画中魂灵已经完全是疯魔状态,即便解救,放出的也不过是一些满腹怨毒失去理智的恶鬼。 正在此时,沈晏突然叫道:“阿鲤。” 他歪了歪头,示意赵鲤过来。 赵鲤凑近些,便看见槐木画轴上出现的一丝丝裂缝。 她忍不住心中狂跳。 「新任务:画。有人出于某种目的制造了这幅画卷,想要带来遭难与毁灭,毁掉画只是开始。」 「注:或许画本身能让你找到一些线索。」 突然触发的任务,通过任务介绍,让赵鲤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两个匠人报复那样简单,画轴断裂这些东西跑出来会是怎样可怕! 有人在认为的制造一个恐怖凶器,试图搅动风云。 系统虽然说不常出现,但是赵鲤知道,系统的提示是可以信任的。 “这里。”沈晏修长的手指在画轴上摸索,指着一个小小的暗印让赵鲤看。 那个印记刻在漆黑的画轴上,赵鲤眯着眼睛也看不清。 便伸手去摸。 “是南斋。” 赵鲤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郑连和韩音异口同声道:“南斋?” 赵鲤不明所以,这个南斋很出名吗? 韩音喊完,就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郑连也不自在的别开头。 赵鲤迷茫的去看沈晏。 沈晏抿了抿唇,并没有第一时间解答。 顿了顿才微微避开了视线回答道:“南斋是一个画师,他……尤擅春宫图。” 噢!小黄漫画师! 赵鲤瞬间了然:“这是南斋的画吗?” 看她这样淡定的接受,一旁三人反觉得自己的扭捏有些没劲。 沈晏给了郑连一个眼神。 郑连轻咳了一声,凑上去看:“仔细看来,的确是南斋先生的手笔。” 一旁的韩音点了点头。 显然这位南斋先生在大景十分有名,竟然连韩音这样的闺中女孩都知道。 赵鲤摸了摸下巴:“能找到这个南斋先生吗?” 沈晏却摇了摇头:“南斋性情高傲神秘,即便是和画斋联系,也从不露面。” “且南斋已经三年没有新作,曾有坊间传闻他已经封笔了。” 郑连显然是南斋的粉丝,十分熟悉南斋的动向:“还是前几日又出了新作,才打破传闻。” 赵鲤打趣道:“那你买了吗?” 郑连脸一红:“未、未曾。那会还没发月饷呢。” 大庭广众赵鲤不好打趣太过,将注意力转回画轴本身。 现在先得妥善处理这个玩意。 直接毁去,一个不慎就会惹出大事。 赵鲤想了想,对郑连道:“去寻找些笔墨,再去买只活鸡。” 先想法子化解图中魂灵的怨气,不让情况继续恶化。 一些笔墨纸砚很快就买来,摆在桌面上。 赵鲤在磨好的墨里加入鸡血和一块生鸡肝磨碎。 这才将寻来的那张画铺开。 画中的人方才经过了那一番,似乎折腾累了,再没有先前的残暴模样,又挤在一处,相互依偎着取暖。 第113章 无法拯救的地狱 笔尖悬在画上。 赵鲤突然想起一个比较尴尬的事情,她不擅长水墨画。 一旁沈晏几人原本聚精会神看她,连白蛇都从沈晏的袖子里探出个头。 见她停下,众人不明所以。 赵鲤干笑一声:“我不擅水墨画!谁来?” 郑连看脸就知道不会是个雅人,韩音正要自告奋勇,沈晏已经先接过了笔:“怎么办?” “将这地狱图改动一二即可。” “将极寒地狱画作人间盛夏,再让他们有衣有食,即可暂时安抚怨气。” 说着,赵鲤让开位置。 沈晏立在桌前,饱吸浓墨的笔尖触在画纸上,先是当空化了一轮圆日。 加了鸡血的墨呈黑红颜色,里面还有一些颗粒状的生肝碎。 但对于画中魂灵来说,却无异于救赎。 荒芜的冰原上,高悬一轮红日,驱散了将灵魂都冻僵的酷寒。 画中小人纷纷抬头去看天上,朝着太阳伸出火柴棍似的胳膊。 他们早就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中,失去了作为人的理智,但天性犹存,依然向往着安逸舒适。 有了太阳,画中冰刃般的地面缓缓融化,雪雾被驱散。 沈晏重新提笔,在画中修修改改。 几笔在地面添加了一些绿草。 沈晏画工并不能算多么有灵气精湛。 中规中矩的,却为画中魂灵带去了实实在在的救赎。 画中小人抓起脚边长出的绿草往嘴里塞。 沈晏又起笔,在旁画了几个大鼎,鼎中画了一些粥食。 冒着热气的大鼎一出现,画中人全部一拥而上。 成人倒是还好,几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婴孩,跌跌撞撞的朝着鼎爬,却被踢踹了几脚。 只是虽有粥水,他们依然喝不进去。 沈晏又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添了两笔,改去他们细如针孔的脖子。 发现可以吃下东西后,几个大人不管不顾,相互推挤撕咬。 几个孩子则是继续抓起草叶往嘴里塞。 沈晏蹙眉,在几个小孩的身边,画了一个矮一些的浅浅的盆。 几个孩子立刻朝着这个盆爬,像是小狗一样,埋首去喝。 此时画中人人都在埋首吃喝,虽说无声,但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喜悦。 韩音面上忍不住放松一些:“这样就好了。” 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她抬眼看去,赵鲤三人都依旧神情严肃。 韩音不明所以之际,画中状况突生。 第一个跑到鼎边狂饮的人,不知饱足,肚子鼓鼓涨涨。 很快,扑哧的爆开,就像是挤开了一颗豆子。 虽是水墨画,韩音却看见各种黑白颜色的脏腑喷出。 但那画中人好似感觉不到疼痛,继续一把一把的在鼎中捧粥喝。 便是暴食这一词的具象。 一股凉气,从后脑勺冒出。 将近六月的天,韩音立在阳光下出了一背的汗水:“为什么?” 画中人的肚子继续爆裂,画纸上爆出一团团墨迹。qqxδnew 韩音猛的捂住嘴,跑去墙角呕吐。 这样无法拯救的恶意对于她来说,还是超出了承受能力。 但赵鲤却知道,这已经算是相对较好的结果。 “郑连,你去探访这几人的尸身。”赵鲤命令道。 沈晏借着砚中的残墨,又在画卷上画了一些衣食,随后将画轴卷起,重新装入匣子。 “我和沈大人带人去三山街抓那两个木匠。”赵鲤继续道,“阿音,你先回去。” 韩音却扶墙站起来,抬袖擦了擦唇角:“我可以跟郑连去吗?既看见了,不能帮忙我心不安。” 赵鲤愣了一下,露出个笑来:“好,你随郑连去,郑连,你。” “赵千户放心,我会看顾好韩姑娘的。”不需赵鲤交代,郑连已经拱手道。 既已将任务派定,四人分头行动。 郑连和韩音去牙行,找中人梅三。 通过梅三自然能找到售卖房屋的亲戚,再然后寻到葬处。 而赵鲤则与沈晏带着画卷,去了最近的卫所摇人。 …… 三山街市 时值下午,一间专售家具的店铺内,并肩走入一对男女。 店伙计眼尖,看见这对青年男女容貌出众气质非凡,忙热情的迎了上去。 “两位有什么需要吗?” 虽是说着两位,伙计的却是朝着那个貌美姑娘问的。 谁都知道,买东西时,是女人拿主意。 果不其然,那大眼睛的姑娘在店中环视一圈,问道:“这些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想要专门定制。” 伙计小心的觑了一眼,高大的男人面上没有反对的神情,反而颇为纵容。 心道来活了。 专门定制的,便不像店里摆着的,价格更高。 伙计面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这您就来对地方啦!我们家的常师傅手艺远近闻名的好。“ 听了他的话,那姑娘高兴,随手抛来一小粒碎银子:“请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手艺好。” 伙计接到银子心中高兴,这么一小粒少说得有半吊钱,当下积极的请两人坐下,上茶后去后院请人。 没一会,就领着一个右手藏在袖中的青年走了过来。 “对不住了姑娘,常大师傅今日正好身体不适,这是常师傅的关门弟子绍刚,您有什么要求便同他说。”伙计介绍道。 “既是大师傅的徒弟,一定也手艺很好吧?”那姑娘歪着头问。 伙计却心中咯噔一下,小心去看身旁绍刚的脸色。 果然,绍刚面色沉了下来,将右手往后藏了一下,冷言冷语道:“手艺不好,不做你们的生意了,二位请出去。” 那姑娘睁大了眼睛:“你们这是什么待客之道,竟这样赶人?” 绍刚沉着脸,冷声道:“说了不做,就不做。” 但他话音还未落,一只茶盏扔了过来。 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高大男人掷出手里的杯子:“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敢赶人?” 那茶盏带着热茶从绍刚的侧脸飞过,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绍刚咬紧牙关,恶狠狠看去,便被那个男人高高在上的神情惹恼。 “说了不做你们二人的生意,多少钱也不做。” “做不做,可由不得你!”那男人站起身,气势跋扈逼人。 “两位客人,莫生气,我徒弟不懂事。” 正对峙着,店伙计扶出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头。 这老头干瘦,面上带着懦弱无比的笑容:“两位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定让二位满意。” 说道满意二字时,老头的垂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外貌不符的阴毒。 第114章 常姓师徒落网 随着常师傅的出场,现场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常师傅似乎生了什么大病,面色蜡黄,嘴角隐隐有黑红的血沫子。 一副温和老实到懦弱的模样。 在伙计的搀扶下,像是路也走不稳一般,叫人心生不忍。 在他如此低声下气的协调下,现场气氛顿时缓和。 “师傅。” 绍刚看见老人如此低姿态得出来,眼中闪过一抹怒意,但他没有违背他师傅,垂头走到了一边。 面对老人的低头,那对男女互望了一眼。 “你就是常师傅?”那个女孩眼中满是笑意,轻声问道,“常听闻常师傅手艺精湛,但好似生着重病的样子,当真能接下活吗?” 看她一脸担心,扶着常师傅的伙计嘴快道:“常师傅身体很好的,只是今日午后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不妨事的。” 伙计的话,让绍刚面色一变,狠狠地看了一眼伙计。 “哦?那摔得重不重啊?” 常师傅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异样,抬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他面上依旧是那样懦弱:“一定不会碍了二位的事。” 他静静地垂首等着。 这时,门外又走进几个人,伙计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前去招呼。 却听先前那大眼睛的女客笑着问道:“常师傅,是从梯子上摔下来,还是设置的厌胜被破遭了反噬啊?” 伙计不明所以地抬头去看,便见常师傅师徒齐齐色变。 常师傅猛地抬头,惊讶之余,面上再没有先前懦弱模样。 他挺身向前,一双满是硬茧的手掌朝着那姑娘拍去,同时道:“刚儿!” 一旁的绍刚同时一动,合身扑去。 常师傅的手伸在半空,却被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捏住腕骨。 几乎是同一时间,方才进店的几个客人同时一撩衣摆,露出衣下长刀。 急步合围过来。 “赵千户!接刀!” 长刀抛了过来,裹在外边的布在空中散开。 沈晏一手攥着常师傅的腕子,凌空接住长刀,扔给赵鲤的同时,足尖在绍刚膝盖一点。 正在前冲的绍刚膝盖一歪,瞬间错开一个可怕的弧度,他发出一声惨叫。 随即就被赵鲤跳起来,一记撩阴腿。 而后雪亮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沈晏一边,常师傅原本身上带伤,被他一把擒住手腕,用力一拧。 常师傅惨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珍惜双手,顺着沈晏的力道,跪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伙计,下意识地将手收在胸前,一脸迷茫额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怎么了?”他下意识的话还没问完,便被一把按倒在了地面上。 沈晏膝盖跪在常师傅的背脊上,先抬头去看赵鲤,见她已经控制住绍刚,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这才一摆头,示意后面跟来的几个护卫将常师傅控制住。 很快木枷,铁索被一拧送来。 常师傅和绍刚两师傅被扣上木枷,双腿也被脚镣锁住。 一阵脚步声传来,整个家具店都被穿着曳撒袍的力士校尉围住。 赵鲤这才收刀入鞘,对着常师傅问道:“南斋是谁?他在哪?” 提及南斋,常师傅这才明白这两人为何而来,面上一阵青红之后,眼中厉色一闪而逝,竟是想去咬舌自尽。 幸好沈晏一直关注着他,在他牙关咬下的瞬间,有力的双手直接掐住他的两腮。 只听咔嗒一声,卸了他的下巴。 “你不必着急。”沈晏慢慢地收回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仔细擦手,一边道:“进了诏狱,你会招的。” 说完,又随手将帕子一扔。 赵鲤有些惊奇地多看了他两眼,她已经注意到了,眼前这位沈大人堪称帕子精,竟随身带着好多条不同花色的。 见赵鲤看他,沈晏轻轻侧目,斜了她一眼:“怎么了?” 赵鲤急忙摇头。 相比起决绝的常师傅,绍刚显然要懦弱得多,浑身发颤发颤地跪在,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被赵鲤那一脚给踹的。 赵鲤这才看见他露在外边的右手。 他的手腕曾经受过重伤,又没有得到好的治疗,有明显的歪曲痕迹。 只有那个店伙计,脸贴在地板上,一个劲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只是打工混口饭吃,上有老下有小,各位只要留我一条命,让小的干什么,小的都配合。” 他连珠炮似的吧哒吧哒说了一串。 然后被一个校尉嫌吵,上完木枷后,从一旁的架子上抓了一把精工木核桃,塞进他嘴里堵住。 “沈大人,赵千户!” 控制住场面后,曾经和赵鲤短暂配合过一次的马百户走上前来,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沈晏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赵鲤,示意她做出指示。 赵鲤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有劳马百户将这三人押送回镇抚司诏狱。” “立刻派遣人手,四处查访,我要知道常姓师徒的日常人际交往,还有动向。” 赵鲤想了想补充道:“查一查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的家,怎么开的这间铺子。” 这间三山街的铺子,虽说不是地段顶尖,但也算昂贵。 赵鲤不信两年前还能被皮货商欺凌的常姓师徒能在两年内迅速发家。 看绍刚那般暴躁易怒与人结仇的模样,这师徒两对皮货商一家的酷烈手段,只怕受害者不会少。 “是!”马百户拱手称是。 赵鲤又道:“留下人手,随我将自处排查一遍。” 像是常姓师徒这样的人,住处必会留下阴私,赵鲤不放心普通厂卫巡查,怕他们着了道。 这家具店是盛京十分常见的格局。 前面是二层楼的店铺,后边是一个院子,院里搭着乱七八糟的棚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木料和半成品的木器。 院子后面是一间库房,库房旁边两间低矮的小房子,就是常家师徒二人的住处。 赵鲤走到其中一间,刚一推开门,便被里面的味道熏得倒退一步。 这房中所住之人显然卫生习惯很糟糕,臭脚丫子味道都辣眼睛。 赵鲤捂住鼻子,走进去。 第115章 世间最完美的女人 房中气味熏人,夹杂着浓烈的人体臭味,还有漆胶的刺鼻味道。 光线很暗。 赵鲤手在面前挥挥,一抬眼就看见屋中影影绰绰站立着的人形。 她下意识的握住长刀刀柄。 弯腰禁戒,上前一步,赵鲤这才发现屋子里站着的竟都是木制的人偶。 这些人偶做工精细,与真人体型相似。 赵鲤走到一个人偶面前。 这人偶显然是一个女性。 装着球形关节的身体裸露在外,竟然各种器官都刻画齐全。 人偶眼睛似闭非闭,琼鼻俏唇,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看着十分可爱。 赵鲤心说,这师徒两要是不犯事不那么狠辣,这手艺去做手办一定得发。 然而下一瞬,赵鲤就发现了一些异样。 这个人偶的右手扭曲,像是被人恶狠狠故意弄断的。 赵鲤抬眼去看,这房中各式各样的人偶,有些甚至穿着漂亮的嫁衣裳。 但,毫无意外,右手都有残缺。 赵鲤一瞬间就确定,这里是绍刚的房间。 房中除了这些人偶,还有一张窄榻,屋角还有一个大大的工作台。 与房中的乱七八糟脏衣服臭袜子乱扔不同,工作台上的工具摆放十分整齐。 在桌上正中,摆着一个小册子。 赵鲤走上去翻看了两下,顿时眼睛一亮。 原来是绍刚的日记。 里边倒是没有记载什么羞人小秘密,反而满篇都是恨,字字都是毒。 【好冷,好冷。今日又再下雪,然念及那些人将受百倍苦楚,便不觉得冷了。】 【今日右手伤处隐隐做痛,又想到了那个下午!去死去死去死去死……】这一页日记上,写了满篇的死字。 …… 右手残废给绍刚带来的影响很大。 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自己残废的右手,将生活中的一切不顺,怪罪于自己的残疾。 每个夜晚都在诅咒着害他至此的皮货商一家。 即便,皮货商一家早已困在地狱画卷中,折磨成了兽。 赵鲤翻看了几页,突然看见了一个关键字。 【时隔两年,今日南斋先生又再来信。】 赵鲤的手指在这行字上摩挲,脑中不停思索。 南斋和这对师徒有联系,倒也不出意外。 从郑连口中得知,南斋擅画春宫也只画春宫。 但偏生有一副堪称稀有的地狱图落在了这师徒两手中。 要知道两年以前,南斋已经成名已久,甚至有封笔的传闻。 这样一副画拿出,即便不是天价也一定极其少有。 然而两年前,常家师徒还只是叫人欺凌的穷木匠。 这样的东西落入常氏师手中,用做镇物显然是不合理的。 再有那个画轴,用的是槐木。 一般而言不会有画师用槐木装裱。 但槐木却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性,聚阴,又称鬼拍手。 使用槐木装裱的画轴,针对性太强,就是配合常家师徒施厌胜之术。 赵鲤轻轻拍了拍绍刚的日记,继续往后翻了一页。 【南斋先生道,于珠市中寻到一个瞽妓,双素手纤纤。】 【南斋先生道,于百花楼中,巧遇一花魁,樱桃小口甜如蜜糖。】 赵鲤蹙眉,从这几页开始,南斋先生出现的频率直线上升。 这个南斋先生浪迹在盛京城中的花街柳巷。 而且,每每都要与绍刚分享心得。 虽说春宫画师取材很正常,但是赵鲤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继续下翻,手一顿。 【身受南斋先生大恩,终有一日,定要完成南斋先生夙愿。】 【为先生制造一个毫无瑕疵的完美女子。】 【那纤纤玉手,樱桃蜜口若在一人身上,当是极美。】 赵鲤看见此时,有了不好的联想,果不其然,她看见了下一页的字迹。 【只可惜,我学艺不精,还未雕成,那双玉手便腐烂长了蛆,实有负难斋先生寻来的材料。】 【我当真是个废人,还得师傅出手。】 赵鲤顿时咬紧牙关。 这个南斋先生和绍刚似乎为了制造什么完美女人,而四处收集女人的身体部位。 赵鲤的视线往下,继续看。 【南斋先生又送来了新一批的材料。】 这一页日记上,绍刚的笔迹有些凌乱,显然写的时候十分兴奋。 【师傅无愧巧手天工之名,竟真的完成了。只可惜,这杰作缺了一双眼睛。】 【南斋先生言,富乐院中有一出奇美色的官妓,一双秋水明眸美极。】 日记到这里截止,赵鲤猛的意识到南斋先生看中了一个官妓的眼睛,只是此时似乎还未得手。 盛京十四楼教坊司,但最古老的还是与江南贡院一河之隔的富乐院。 其中大多都是没管官罪犯妻女。 这样的独特之处,总叫许多心怀不轨之人格外记挂。 好似在政敌落败后,凌辱政敌妻女能获得无比满足。 城中商人,也爱去富乐院,尝尝官家小姐夫人的滋味。 就因这样,富乐院生意好,看管也最严。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南斋先生才暂时没有得手。 赵鲤将手中日记猛的合拢,转身走出门去。 既有了线索,就要先叫人去守住。 若能抓住人最好,若是抓不住也不能平白叫一个女孩因长了双好看的眼睛就丢了性命。 赵鲤方才走到门口,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惊呼。 她心中一跳,提着刀,一脚踹开半掩的房门。 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震落几块墙皮。 房内却不像赵鲤所想,出了什么状况。 只见一群厂卫番子,全部面红耳赤的围做一团。 在他们中间,正立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不,不能说是女人。 赵鲤走近看。仟仟尛哾 只见这她双目紧闭,樱桃小口紧抿。 肤色雪白,身材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没有哪一处是不好看的。 唯独双手手肘和膝盖的木制球形关节,暴露了女人的真实身份。 她,是一个人偶,一个无数受害女子组成的人偶。 “这,这是真的吗?”马百户手里还抓着从人偶头上揭下来的布,结结巴巴道:“当真巧夺天工与真人别无两样啊。” 说完他便伸出一个手指头,打算去戳。 第116章 意外惊喜 纸人秘术 马百户一手拿着之前盖在人偶上的布。 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戳一下,确认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真人。 旁边几人也抱着和他差不多的猎奇心态,几根不安分的小手指头探出。 啪、啪、啪! 马百户几人的手指伸在半空,就被一只小手拍苍蝇一样全部拍掉。 “哎呦!” 马百户吃痛,急忙将被拍红的手背缩回来。 扭头一看是赵鲤。 个子不高的姑娘,看他们的样子好似在看街角的垃圾! 马百户顿时大,结巴道:“赵、赵千户。” 一旁的数个靖宁卫,也通通揉着被赵鲤拍红的手背,羞了个大红脸。 “赵百户,您老怎么来了?” 马百户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姑娘的性别,讪笑着,欲盖弥彰的张开手里拿着的布,想要将这栩栩如生的人偶盖住。 赵鲤却是送给他们一个大白眼:“不是叫你们别乱动吗?” “没,没乱动,就是……”马百户老脸通红,“就是好奇,咱兄弟伙也没见过这样的。” 他看赵鲤要走过来,急忙将手里的布搭在那个人偶的肩头,不让赵鲤看见。 “得了,又不是光屁股男人,遮什么遮?” 赵鲤不耐的挥挥手:“就是光屁股男人,也没什么好遮的。” 她又不是没见过,停尸房各种坟头,看过的比萝卜还要多。 “拿开拿开。” 赵鲤都这样说了,马百户只好悻悻收回手。 “什么男人?”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显然刚才的惊呼吸引到的不只是赵鲤。 沈晏眉头紧锁,大步走进来。 乍一看房中光裸着的人偶,他下意识的别开眼睛回避。 再一看赵鲤正凑得近近的研究,顿时挑了挑眉。 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赵鲤抬头看了他一眼,唤道:“沈大人,你快来看。” 沈晏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举步上前。 走了两步,视线在马百户等人身上一扫而过。 马百户几人立即一缩脖子:“我们去检查仓库。” 几人贴着墙根溜走。 沈晏走到赵鲤旁边。 赵鲤俯身在着人偶的身上,检查着缝合的痕迹和极其细微的差别,来判定这个人偶身上究竟有多少被害人的身体部位。 她抬头看沈晏,却发现沈晏别开眼睛,视线落在地上。 “沈大人,来看。” 猜想他可能误会了什么,赵鲤提醒到。 她不敢贸然用手指触碰,摘了一根头上的银簪,用不坚瑞的那一头,在人偶腹部胸缘指示了一下。 她指示的那处着实尴尬,沈晏抿住嘴唇,控制着视线。 这人偶身上,皮肤白皙如玉。 沈晏眯着眼睛仔细去看,随即猛然张大了眼睛。 两块相邻的皮肤之间,又着极其细微的颜色差别。 沈晏眉头皱紧,急忙推开了一边的窗户,让光线可以更多的进入室内。 然后再也顾及不了避嫌,在赵鲤的指示下,一一仔细去看。 这人偶的胸部和其他部位皮肤,有着十分细微的肤色差异。 沈晏接了赵鲤递过来的簪子,轻轻拨动了下,那看起来无暇的皮肤上,出现了一条极细微的细线。 那细线之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丝线。 这些丝将一块块柔软的皮肤和身体连接起来。 双手、双腿、胸部…… 各处都有极细微的拼接痕迹。 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材料,缝合拼接处,十分隐蔽和自然。 不是特别留意,几乎不会发现。 沈晏直起身子,再看这个赤裸的人偶时,眼底带上了一丝怜悯。 凑近了些,赵鲤嗅到一阵气味。 像是花香,但又夹杂着苦涩的药味。 赵鲤仔细在脑海中分辨这这种气味:“丁香、虎杖、大黄、艾蒿……曼陀罗,还有……” 她像是一只小狗,皱着眉,鼻尖轻动闻嗅。 “还有山苍子。”沈晏自然的伸手摸了摸赵鲤的头,补充道。qqxδnew “对!” “这些,都有防腐效用!”沈晏在她头上摸了一把后,迅速的将手移开。 “防腐?”赵鲤没留意他的动作,喃喃自语道:“常家师徒在用这种方法,保持尸体不腐。” 他们两人合作,一寸一寸的查看,数着这人偶身上的器官,分别来自多少受害者。 同时也在检查这人偶身上还缺失了什么器官。 答案是——眼睛! 赵鲤将绍刚日记上所说的内容告知了沈晏,沈晏露出思索神色。 重新捡起地上的布,将人偶遮盖后,沈晏正想说些什么,一直像是臂钏一般盘在他手上的阿白突然探出头。 顺着沈晏宽大的袍服袖子向上攀爬,最后盘在沈晏的肩膀上,对着房梁丝丝的吐舌。 上面有东西! 赵鲤第一时间抽刀,沈晏却是第一时间护住了她。 但房梁上并无一人。 阿白人立而起,继续对着房梁吐舌。 “上面有东西?”赵鲤问道。 阿白立刻人性化的点了点头。 赵鲤仰头在看了看,估算了一下位置,走到门外喊道:“马百户,找架梯子来!” “哎!”话音刚落远处的库房中就穿出一声回答。 此处既然是木匠工坊,该有的工具都有。 很快房中架起长梯。 赵鲤正欲往上爬,就被沈晏拦住。 沈晏对着一旁的马百户使了个眼色。 马百户会意,手脚麻利的顺着梯子爬上。 在阿白的指示下,在房梁上寻到了一个扁扁的木匣。 经过靖宁卫中好手的确认,没有机关后。 马百户小心翼翼的带着羊皮手套,打开了匣子。 匣子中没有什么阴私物件,只躺着两本书。 马百户急忙呈给沈晏。 沈晏只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赵鲤。 赵鲤接过一看。 这两本线装书,其中一本是《鲁班书》另一本却名叫《纸人秘术》 赵鲤翻开纸人秘术,便是双眼一亮! 这本书看着破破烂烂,纸张发黄发旧,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与另一本保存完好的《鲁班书》呈现鲜明对比。 但对赵鲤来说,却比《鲁班书》更为吸引人。 整本《纸人秘术》不过几十页,因是让人看着脑仁疼的文言文。 内容密密扎扎的让人看着都眼疼。 但赵鲤却准确的在其中发现了叫人惊喜的价值。 第117章 珠市河房 《纸人秘术》中所记载两种术法。 一类相对正常,献祭人牲可使纸人成灵。 但另一类就可堪称反人类,制作人皮衣的过程,便是赵鲤都觉得残忍到发毛。 她大致看了一眼,便自然的将这册书揣进了怀里。 沈晏斜眼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别开了头只当是什么也没发生。 对常姓师徒的院子搜查进行得很快。 在确认除了那个人偶有些邪异,其余没有什么特殊之后,全部厂卫出动,将这间院子翻了个底朝天。 很快,从各个边角翻出的东西,摆放在了沈晏和赵鲤的面前。 一些和皮货商家厌胜人偶一样的小木偶。 还有一本账册。 其中正常的记载了一些生意往来。 沈晏快速翻阅了一遍,直接交给了马百户:“去将这账册上的人家排查一遍,尤其注意其中有没有与常姓师徒打交道后不正常死亡的。” 马百户神情严肃,拱手称是,就要往外走。 “等等。”沈晏却是叫住了他,蹙眉叮嘱道,“叫手下弟兄小心些,不要莽撞着了邪道。”qqxsnew “是!”马百户又是一拱手,一拍腰侧佩刀喊道:“杨松、狄林,点上一队力士,跟我走。” “是!”一群汉子起声应和之后,迅速行动起来。 …… “沈大人,我去得去一趟富乐楼。”赵鲤开口道。 沈晏顿时头疼:“你可知那里是什么地方?” “青楼啊!”赵鲤很自然道,“没事,我不害羞,百无禁忌。” 赵鲤以为沈晏是觉得她去青楼不好,沈晏却摇了摇头:“不,除了是青楼,那里还是教坊司,都是犯官妻女。” 沈晏不是迂腐之人,但富乐楼还有另一重属性。 见赵鲤还没反应过来,他提醒道:“富乐楼中犯官大多是在靖宁卫手中丢了乌纱帽。” “甚至很多人都从镇抚司大狱直接送去富乐楼为官妓。” “以靖宁卫身份前去,绝无益处。” 事实上沈晏的说法比较含蓄,何止是没有益处,富乐楼中女子皆视靖宁卫为敌寇。 别说配合,不帮助凶手藏匿就好了。 经了沈晏的提醒,赵鲤这才反应过来。 但若是常姓师徒被抓的消息走漏,只怕走脱了那个想玩人体收集的南斋先生。 赵鲤垂头想了想,既然不能以靖宁卫的身份去,那便换一个更稳妥的方法! 她抬起头看着沈晏:“沈大人,把我也送进去吧!” …… 大景是国都,常年安定的环境,自然催生出许多特殊行业。 为了迎合各种层次类型的客人,便是青楼楚馆也分了三六九等。 其中河畔有河房、珠市。 珠市又称旧院、曲中,前门正对武定街,后门在钞库街。 妓家鳞次,对屋而居。 高档些的屋宇清洁,花木潇疏,是个富贵窝。 但也有低级的私寮,全挤在胡同里。 屋子狭窄,达官贵人不嫌富贵,贩夫走卒也不弃贫贱。 银钱就是这里的通行证。 这样百无禁忌的原则之下,这里的女子命运也格外悲惨。 相比起珠市,于湘淮河畔的河房却是要高级得多。 雕栏画栅,绮窗丝障,十里珠帘。 河房妓坊,家家都有露台,朱兰绮疏,竹帘纱缦。 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治。 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 女客团扇轻纨,妩媚动人,满街都满是脂香。 这样一派艳景之间,女人斜倚在美人靠上,不停的向着楼下展示着魅力。 但就在这时,河房街口长长的不归桥上,走来一队身着鱼服的靖宁卫。 不归桥,就是字面意思。 过不归桥进了教坊司,便生死再不由自己。 再没有归去的地方,也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远远的看着这队靖宁卫走来,街上嫖客纷纷避让。 女人们也纷纷掩面避让。 只有那么一两个胆大的,悄悄掀了帘子,躲在后面看,口中感慨:“哎,不知又是哪个苦命的女孩。” 和普通的河房女妓不同。 河房女妓,若是运气好,还能寻到一两个恩客赎身。 做外室,做妾,虽不名誉,但也是个归宿。 可被靖宁卫押送来的,必然都是犯官妻女。 这样的女子,一入教坊司便绝无脱身之法。 便是想要赎身也不可能。 能从不归桥离开的,只有这些可怜女子的尸体。 此情此景惹来心善之人的哀叹,但那队靖宁卫却是脚步不停,直接走到了富乐院门口。 早侯在门口的,除了老鸨妈妈,还有专门的教坊司管理官吏。 他们早得了信,知道今日会送人来。 而且还带了话,送来的人身份特殊。 不敢怠慢,早早侯在门前。 老鸨张妈妈,虽说叫妈妈,却只是个三十来岁,十分有风韵的女人。 笑语盈盈的迎了上去,帕子一挥带出丝丝甜腻香气:“哎哟,卢爷,好久没见您了。” 卢照领头站在前面,看她这样热情,面色瞬间闪过一丝尴尬,下意识的想回头看,却硬生生顿住。 做出凛然之相道:“胡说什么呢,办公事呢。” 说着将张妈妈抚在他胸膛的手拿开。 张妈妈心中暗啐了一口,心道属狗的男人,一段时日不见就不认人。 心中想着,她却依旧热情模样,只是站远了些,不再贴在卢照身上:“知道您忙,这不是想您了吗?” “胡说什么呢。” 卢照打断了她的话。 “干正事!今日送来的人,你给我看好了!绝不要出现任何疏漏。” 说着他上前一步低声道:“这是沈大人亲自安排的,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叫她吃点小苦。” “你们可收着点,别将她当作寻常姑娘摆弄,明白吗?” 说道明白吗的时候,卢照可刻意的拉长了声音,同时给了张妈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张妈妈不知脑补了什么,顿时一惊,而后急忙点头。 “明面上也别太过优待叫旁人看出来,个中分寸,你自己把握!” 卢照低声说了,从怀中掏出一份符信递给一旁的教坊司官吏。 “这你收好了,莫要泄露。” 教坊司官吏也听了他和张妈妈的话,急急点头称是。 第118章 富乐坊 大景河房花街,以不归桥为界,河房之中自成一片天地。 其间青楼楚馆自不必提,还有客店脚店、酒馆、饭店。 戏楼、赌坊堪称综合娱乐销金窟。 其中富乐院是最为特殊的一处,教坊十四楼,只有富乐院是皇帝亲批的地址。 这处专门收押犯官妻女的娼寮,正正修筑在江南供院旁。 风月场所,修在科举考场旁,与之只有一河之隔。 这样奇怪的举措,与大景开国皇帝有密切关系。 大景开国皇帝,与赵鲤所认知的朱元璋性情十分相似。 都是穷苦出生,都是实用主义,憎恨贪官污吏,同样也都手段酷烈。 一人犯错,全家皆遭牵连是大景的常态。 在犯官被斩首后,其妻女同样被视为罪犯,罚入教坊司为女乐。 为了叫天下士子瞧一瞧,犯官家眷是如何被羞辱处罚的,这位开国皇帝直接将富乐院设置在了贡院旁边。 当然,作为一个手段酷烈的实用主义者,人在这位伟大的帝王眼中不一定是人,都是可以利用的物件。 由开国皇帝带了头,在大景狎妓听曲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相反在有心人的鼓吹之下,反倒被当时人视做雅事。 富乐院用做震慑之时,便还有敛财之用。 置女市收男子钱以入官,在大景朝廷会对河房妓女收取脂粉钱, 进京赶考的士子,需要住处,需要饮酒听曲,需要温软的床铺。 早晨正是盛京最热闹的时候,也恰巧是河房花街最安静的时候。 张妈妈眼下青黑脂粉都挡不住,但她心中却是十分忐忑。 教坊司官吏小心接了卢照递来的符信,探头看了一眼在几个靖宁卫护卫下的青皮小轿。 “好,那我就走了。”卢照挥了挥手,举步欲走。 张妈妈急忙拦他:“卢爷,进来坐坐。” 嘴里说着话,又贴到了卢照的身边,揽着卢照手臂的手一探。 宽袖遮掩下,一样冰凉坚硬的东西滑入卢照的手心。 卢照经验老道,手一掂就知道是孝敬的茶水钱。 往日里早就顺势自然的揣进了袖子。 今日卢照却是没有一丝犹豫,将手里的东西又塞回了张妈妈手里。 张妈妈心里一颤,不知发生了什么,卢照竟连茶水钱也不收。 心中恐惧之时,被卢照叫到了旁边,小声道:“我与轿子里那姑娘的父辈有些交情渊源,你看顾着点。” “她胃口大,你别短了她吃喝。” 张妈妈道:“卢爷您开了口,我哪有不答应的。” 卢照闻言点了点头:“你小心关照着,但也别叫人看出来,懂吗?” 又叮嘱两句,卢照抬起头,对几个靖宁卫喊道:“走了!” “卢爷,慢走。”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教坊司官吏才和张妈妈立在门前,送他们远走。 两人看着留在楼前那顶青皮小轿,不约而同的感觉有些棘手。 两人相视无言,许久,这张妈妈才叹了口气:“先安置在旖乐院吧。” 管理教坊司的官吏,摆手回了衙署,独留张妈妈在原地发愁。 一般而言,送来这教坊司的女人多半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为了磨平性子,每一个入教坊司的,都要先受一个下马威。 然后就像训马熬鹰一样,慢慢的驯服,免得桀骜不驯伤了客人。 但现在有了卢照的叮嘱,张妈妈哪能不知道轿子里的人身份特殊。 但又不能叫人发现,该走的程序还得走一遍。 张妈妈心中为难着,招手将等候在远处的官奴叫来,抬上这顶安静的青皮小轿。 富乐楼院虽说叫院,却不只是一间院子那么简单寒酸。 在后边还有一片占地极广的屋宇。 张妈妈的步辇晃晃悠悠的跟在前面那顶小轿后边,脑中思忖着不停。 一路上不停有伺候在个个姑娘身边的丫鬟,出来打水,或是泼了昨夜洗脸沐浴的水。 一时间道旁的沟渠里都是飘着淡淡的脂粉香。 见张妈妈的步辇走来,丫鬟们纷纷行礼。 走到半道,还有宿在楼中的风流浮浪子,晨起归家,同张妈妈打招呼。 “张妈妈,可是又来了新人?” 张妈妈正烦扰,不耐烦与他们支应,干笑着,急急催促快行。 将那顶青皮小轿抬进了接近中心的一处清净小院,停在院中。 张妈妈挥退几个官奴,站在轿帘前,伸手撩开轿帘,一边道:“里边这位姑娘,我也不打听你究竟曾经是哪一家的千金,但入了富乐楼,你就想开点,乖乖的,别逼张妈妈我上手段。” 张妈妈说的这话,没有期望得到回复。 被这顶轿子送来,而不是囚车押送,已经是这些曾经的官家小姐最后的体面。 轿子里的人,均是从大狱中直接提出来的。 为了防止她们想不开自尽,都堵了嘴五花大绑。 果然,轿帘撩开,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被绑了坐在里边。 身上衣衫倒是还整洁,就是依旧带着狱中特有的霉臭。 张妈妈仔细观察了一下,就眼睛一亮。 她既是老鸨子,看人的第一眼就是评估。 这轿子里的姑娘,脸还有些脏,但依旧能看见五官很漂亮。 尤其一双眸子,就像宫中所养的御猫儿,极出彩。 张妈妈本有些高兴,这样的好颜色,稍微打扮,今年秋闱花榜,富乐楼少不得出些风头大赚特赚。 但一想到卢照所说的,只是吓唬吓唬,叫她吃点小苦。 张妈妈就知道,这姑娘在富乐楼呆不长。 想到这里她调整着脸上的表情,既不太过热情起不到吓唬的作用,也不太招人嫌,事后被报复。 她凉凉道:“还不快下来?” 轿子里的姑娘眨巴了一下眼睛,听张妈妈的话,走下了轿子。 “哎哟,这什么味啊。”张妈妈夸张的在鼻子前摆摆手。 即便只是些霉臭味道,也被她夸张得像是掉了粪坑一般。 因她知道,这些千金小姐性子高傲,打熬性子的第一步,就是先夸张的否决贬低她们。 做作的用帕子捂着鼻子,张妈妈对左右道:“快去准备些热水香汤,给这姑娘好生洗洗,脏得跟只路边的野猫子。” 贬低之后,便又给些恩惠,都是张妈妈常用的手段。 哪怕再寻死觅活的千金小姐,也是不愿意自己脏兮兮去死的。 愿意去洗澡之后,再劝吃饭,慢慢的就寻到了突破口。 官奴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得令下去准备沐浴的水。 其中一个经验老道的,走上前来对张妈妈耳语提醒道:“张妈妈,不需要请稳婆吗?” 请来稳婆是为了验身。 进来的姑娘是否完璧,会有完全不同的境遇和价值。 这官奴提醒本是好意,却被张妈妈狠狠的剜了一眼:“要你多事,妈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必了。” 官奴一愣:“您不是说过眼见为实吗?” 以前不是没有误判过,张妈妈从那之后就一定会请稳婆来查验。 “就你话多。”张妈妈呵斥一声,不再说话。 对付那些烈性女子,自然是需要五花大绑,稳婆查验羞辱的。 但得罪人也最狠,张妈妈还没吃撑呢。 挥退了那个多嘴的官奴,张妈妈走到双手被绑在身前的那姑娘:“姑娘,现在我将你口中的布取下来,希望姑娘和气些,别玩小孩家吐唾沫那套。” 那姑娘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眨巴了一下眼睛,点点头。 张妈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小心的抬手拽了那姑娘嘴里的帕子,问道:“你叫什么?” 那个姑娘似乎是被堵嘴的帕子弄得腮帮子酸,活动活动下巴,才开口道:“我叫阿鲤。” 她不愿意说全名,张妈妈也追问。 来这的姑娘们后边都会取花名,抛弃真名,不叫家族蒙羞。 “阿鲤,既然进了教坊司,终究难以清白的出去,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忍忍,还免得落个悲惨下场。”张妈妈劝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 即便这话说过千百遍,张妈妈眼底还是闪过一丝黯然。 赵鲤站在她的面前,看着这个美貌妇人。 一时无法用单纯的用好人或坏人去形容定义她。 赵鲤本想点头,道是自己知道,却突然想起自己来干嘛的,当下摇了摇头:“我不会屈服的。” 她的回答让张妈妈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换做平常早就叫人上手段了。 现在张妈妈却只是道:“好!我看你硬气到几时。” 话虽如此说,张妈妈心里面也犯愁,遇上这么个吹不得打不得的主,只能吓唬。 卢照还关照不能让她饿着。 这哪里是进教坊司的可怜人,分明是请来个祖宗。 张妈妈心里苦,面上却是寒霜密布,吩咐道:“来人,先带这脏狸子去洗干净,回头再好生料理。” 说完几个胖壮妇人,走上前来。 手法熟练的将赵鲤扭住。 赵鲤强忍住挣扎的冲动,任她们压制住。 反倒是张妈妈看几个仆妇动作重,险些出声制止。 “带下给她去洗洗。” 看着赵鲤被带下去,张妈妈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 左想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心这阿鲤姑娘不服气,这些仆妇会下重手。 张妈妈气恼的一甩帕子,急忙跟着去看。 刚走到旖乐院浴房门口,就听见一阵声音。 张妈妈心中咯噔一声,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急步走进去。 推开门就看见几个仆妇围着浴桶。 “干什么呢?”张妈妈急忙走过去,看见那个叫做阿鲤的姑娘抱膝坐在浴桶里。 皮肤算是细嫩,但肩上背上手臂上哪里都是伤疤。 最严重一处在上臂,巴掌长的疤痕突起。 而最新的一处在肋下,还在泛红,狰狞如蜈蚣,也不知是在狱中吃了什么刑。 “姑娘,您这在哪受的伤?”一个仆妇小心翼翼的问道。 赵鲤愣了一下,仰头望向房梁瞎编道:“是镇抚司昭狱。” 她说完房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张妈妈也有些惊讶。 看这些仆妇还要问,张妈妈冷声道:“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有些事是你们能知道的吗?” 几个还想八卦的仆妇一惊,相互看看都不敢再说话,只默默的拿起水瓢给赵鲤的肩头淋水。 赵鲤本身并不脏,但身上那身臭衣裳也不知道鲁建兴从哪里扒拉来的,臭味挥之不去。 她也不想一直带着这种臭味,乖顺的坐在浴桶里,在一群老嫂子的围观下洗了个澡,全当自己去了趟洗浴中心。 一身里衣,坐在小矮凳子上,任由几个同情心泛滥的仆妇给她烘头发。 她这脸皮极厚的状态,落在心里有事的张妈妈心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心道难怪沈大人会将人送进教坊司来吓唬,显然是个油盐不进的狠碴子。 只是又不叫碰她,这可如何是好。 张妈妈一想到接下来对赵鲤的安排,就脑仁疼。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唤声:“张妈妈,张妈妈。” 张妈妈正是烦上加烦的时候,大步走了出去:“又做什么了?一天天的不消停。” 门外是一个哭兮兮,十二三岁的丫鬟,一看张妈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妈妈可怜可怜我们姑娘,给她请个大夫吧。” 小丫头的脑门不打折扣脆生生的嗑在地上,发出一声声脆响。 张妈妈立在台阶上,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大夫不是没请,药也不是没喝,可是萱娘依旧不见起色,我也没有办法。” 那小丫鬟闻言抬起头,头上已经嗑出了大片的淤青:”最后一次,张妈妈,最后一次。“ 她说着,眼泪伴着鼻涕流了下来。 张妈妈看模样本不想再管,可有想起些什么,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吧!就最后一次。” 说完她长声唤来一个官奴,吩咐道:“你再去教坊司衙门,告诉王大人,请他批了条子,再请百安堂的大夫来一趟。” 然后转头看向那个丫鬟:“你也别跪了,妈妈不是那样狠心的人,起吧!” 小丫鬟一边哭一边笑,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将面上鼻涕抹了老长。 张妈妈叹气,处理了这一小桩插曲,重新回去,便看见赵鲤换上了一身颜色鲜嫩的裙子。 她这样乖,张妈妈眼睛一亮。 正想说些什么,赵鲤回头看她:“我不会屈服的!” 张妈妈面上笑容顿时一僵硬。 第119章 祖师爷的怒容 南斋先生盯上了富乐楼中的某个姑娘,而赵鲤需要做的是找到这个姑娘,找到南斋。 富乐楼中环境特殊且复杂,赵鲤不能像往常一样,依仗靖宁卫的身份随意便利行事。 因此赵鲤才想法子将自己送进了富乐楼中。 洗涮干净的赵鲤和张妈妈相视无言。 许久,张妈妈才没好气道:“走吧!去拜祖师爷!” 祖师爷?管仲吗? 赵鲤跟着张妈妈走出去。 她有些好奇的观察着富乐楼中。 她的观察,让张妈妈生出些误会。 张妈妈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冷哼一声:“别说张妈妈我没先提醒你,千万别想逃。” 她好似冷一般,将双手拢在袖中,视线落在远处高高的墙垣和望楼:“进了富乐院这一生都出不去。” “你只瞧见楼中姑娘倚门卖笑,你只知道这处是将人尊严践踏进泥里的魔窟,但姑娘可知外头的河底下沉着多少女子冤魂?” 张妈妈看了一眼赵鲤:“在这富乐院中,不要想逃,安安分分才能保全性命。” “莫说高墙重重根本逃不出去,便是侥幸逃出去了……” 她想到些什么,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一个冷笑:“便是逃出去了,外边世界的险恶,比这富乐楼又能少多少? “在这世界上,要想过得好别相信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晨光之中,女人风韵犹存的脸上瞧着分外冷厉。仟仟尛哾 赵鲤这才注意到她眼尾的淡淡纹路。 赵鲤没有说话,收回了视线。 张妈妈将赵鲤安置的这个院子,十分接近中心位置,相对清静很多。 能进来这处,并不是只需要钱,还需要足够高的地位。 被祭拜的祖师爷像在最中心的高塔。 赵鲤升级为靖宁卫鹰犬时获得的技能,让她对他人的视线和敌意更加敏感。 沿路她能察觉到无数戒备的审视。 想来都是富乐楼中的看守。 又经过了一处极隐蔽的暗哨,赵鲤眉头紧蹙。 果然像沈大人所说,富乐楼中看守极严格。 这样严格的看守下,姑娘们想要外逃确实有难度,然南斋想要轻松的取走他看中的眼睛也是难度翻倍。 思忖之间,赵鲤已经跟着张妈妈来到了一处香火极盛的小庙前。 这庙宇虽小,但样样精细。 前院一棵大树上,挂满了尾端系着红布的木牌子。 风吹过,这些挂在树枝间的牌子相互碰撞,发出一声声脆响。 前院,除了祈福的树,还有一个巨大的方鼎。 鼎中盛满了香灰。 在鼎后,端坐着一个巨大的泥塑神像。 神像所在袅袅香烟后,原本慈眉善目的脸嘴角下垂似乎在发怒。 供奉的香案上,一尘不染,上面堆满了富乐楼中姑娘们供奉的供果吃食。 在这样毫无自由,毫无尊严的环境里,这些可怜女子将精力转向了传说中能庇佑她们的祖师爷。 每日诚心祭拜,在神像前诉说着内心的苦痛。 赵鲤看见这样的祭祀规模,心里一跳。 灵气复苏环境下,受了这样规模的香火祭祀,只怕台上神像已经启了神智。 赵鲤心中猜测,但她不敢开心眼去看,免得无礼直视到一些自己招惹不起的东西。 “快去拜祖师爷。”张妈妈取了一炷香递给赵鲤,“拜了祖师爷,便脱离了从前,以后虽再无爹娘看顾,却能得祖师爷庇护。” 张妈妈说着安慰的说辞。 一般来说,没有哪个刚来的姑娘甘心拜。 她转头,还想用上自己以往的经验,去说服劝解一通。 未曾料到,赵鲤接了她手里的香,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扎扎实实三跪九叩。 神情虔诚得叫张妈妈目瞪口呆。 “祖师爷在上,请受我一拜。”赵鲤额上沾着一些香灰。 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在张妈妈错愕的注视下,将点起的清香插进方鼎。 然后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在内心默念:祖师爷,我虽是混进来的,可也情有可原,绝不是心存恶意。 她在脑海将来龙去脉老老实实的说了一遍,最后才在心中道:我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可怜的女子,您若有线索一定提示一二,也要记得保佑我。 灵气复苏,无论是骗鬼还是欺神都是自寻死路。 她老实交代了一番后,一抬头,就注意到袅袅香烟后,祖师爷的神像有了一些变化。 泥塑的神像方才的怒像收敛了,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赵鲤这才心中一松。 “你……” 赵鲤这嘴不服,身体很服的状态把张妈妈搞得有些懵。 心里嘀咕,张妈妈命人取来一个匣子,从中抽出一根红线,叫赵鲤伸出右手来:“这根红绳,这就是姑娘们最后的尊严。” 张妈妈亲手将红绳给赵鲤系上:“再做婊子,也不会一丝不挂。” 赵鲤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腕子上的红绳。 张妈妈收回手,细细看赵鲤的神色,忍不住问:“你不反抗?” 赵鲤这才回神,自己配合度有些过高,立即一板小脸:“我不会屈服的!” 不服你磕头嗑得那么虔诚? 要不是不敢,张妈妈很想扬手给她一个嘴巴子。 往常不服的姑娘,张妈妈有的是办法叫她服。 但眼前这个…… 张妈妈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些什么,笑道:“你以后会服的,跟我来。” 她领着赵鲤,在富乐院中穿行,很快来到了一个靠近后河的偏僻小院。 这个小院后边就是河的下游。 自来河水上游饮用,中游洗衣,下游刷马桶。 隔着老远,赵鲤就能闻到一股复杂的臭味。 几个老嬷正蹲在水边,脸上蒙着布刷马桶。 这样的环境下,气味可想而知。 吱呀的一声,张妈妈推开门。 院中是河道的臭气和药味。 之前哭求的那个小丫鬟,正蹲在大盆前,费力的搓洗着一床被面。 那被面上有些黄色的脓痂,还有一大块呕吐的痕迹。 但这小丫鬟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认认真真的抓着草木灰搓洗。 见张妈妈来,急忙站起身:“妈妈,可是大夫来了?” 她一边问一边张望,看见后边没人,有些失望的垂下肩膀。 第120章 曾经的林玉 “去请大夫也需要时间的!” 张妈妈没好气说完,放下捂在鼻子前面的帕子,转头看向赵鲤:“这院中住着的是萱娘,生了病。” “你就在这先伺候着吧。” 张妈妈本想用这恶劣的环境,吓唬吓唬赵鲤。 没想到赵鲤直接点头:“好啊!” 她也是为了来查南斋的,也不是来接客的,能呆在这伺候就伺候吧。 张妈妈一哽,连道几声好,而后拂袖而去。 院中只有赵鲤和那个怯生生的丫鬟。 这小丫鬟垂着头,搅着手指,不敢看赵鲤,又矮又小,手上满是茧子。 赵鲤看见她的手,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 她心中一软,问道:“你叫什么?” 小丫鬟飞快的抬头,又垂下头去:“我叫小草。” “小草,我叫阿鲤。”赵鲤走近了一步,想要摸摸她的头。 小草却反射性的举手,护住了头。 赵鲤的手一顿,小草却已经急急道起歉来:“对不起,姐姐我……” 小草话还没有说完,屋中便传来一阵响动。 小草听见了声音,再也顾不上赵鲤,撒腿就往房里跑。 “姑娘,你没事吧?” 赵鲤听见小草关切的问,可是里边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长串咳嗽。 赵鲤想了想,走了过去。 刚到门口,就闻到一阵恶臭,赵鲤猛的皱起眉头。 倒不是因为臭,赵鲤什么脏的臭的恶心的没见过。 皱眉纯粹是因为这屋中的气味太熟悉。 除了排泄物和药味,还有一种带着甜腻的臭味——是腐烂的味道。 屋子里又黑又闷,赵鲤走进去适应了两秒,才看清屋里。 小草手里抬着一个粗瓷碗,正小心的给床上一个女人喂水。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极瘦,脑后枕着一个看着脏兮兮的枕头。 她似乎渴得狠了,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水。 赵鲤甚至能听见她吞咽的咕咚声。 这女人喝够了水,缓缓的吐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看见了赵鲤。 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和窘迫,她急忙扯住没有被面,上面满是斑痕的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 但赵鲤已经看见了。 女人即便瘦得皮包骨头,依然能看见五官骨相极好。 只是她的半边身子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脓包。 从脖颈侧面延伸到衣服里,大片顶端发白的脓包挤做一堆,就像是雨后长出的毒蘑菇丛。 女人露出的右手上也满是这些恶心的东西。 指缝中的脓包好似石榴籽,密密扎扎竟连手指都无法并拢。 她全身的气血活力好似都被这些赘生物吸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面上写满狼狈,口中却是道:“对不住吓到姑娘了。” 声音柔柔的,能听得出原本音色是极好听的。 她应该是听见了院中的对话,因此并没有对赵鲤的出现有什么疑惑,反倒是第一时间道歉。 听她道歉,赵鲤露出个笑来:“你就是萱娘吗?张妈妈叫我来照顾你。” 赵鲤虽这样说,但萱娘显然很不希望自己被看见。 她狼狈的裹在被子里,尽力遮挡着自己的身体:“姑娘,出去吧,我……别吓到你。” 随着她的动作,有几个鼓胀的痘痘被挤破。 里面的脓浆呲的一下喷了出来,在床帐上,墙上留下一些细小的白点。 有一些溅到了小草的手上。 但小草显然已经习惯了,不管不顾的去帮萱娘放下床上的帐子遮挡。 “我走开,你别急。”赵鲤视线在小草面上被溅到的脓点上扫了两眼,倒退着走出门去。 等她出门,才听见里面小草带着哭腔的劝:“姑娘,好了,你别怕,别碰到伤处。“ 萱娘发出一声悲极的抽泣:“叫我死了吧。” 赵鲤又往后退了两步皱起眉头,萱娘的状态,看起来很像得了很严重的脏病。 但赵鲤却直觉的想起了曾经的林玉。 如果真是脏病,一定是具有传染性的。 小草这样毫无防护措施的照顾了她许久,也没有染病。 这其中只怕还有些蹊跷。 赵鲤立在院中,正想开启心眼看一眼。 院门又被推开。 门外进来了一个体型胖壮的妇人。 这妇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呸呸的吐着瓜子壳。 赵鲤让开险些吐在她裙上的湿瓜子皮。 这动作显然有些得罪这个胖壮妇人,她冷笑了一声,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来:“哎哟,都到这地了,您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家小姐?” 这胖壮妇人看过太多心高气傲的贵女小姐,进了这富乐院,从云上掉落进地下的污泥里。 她生平无甚爱好,就喜欢看见这些贵人掉进泥潭,就喜欢糟践这些小姐。 赵鲤的动作,叫她想起了年轻时的一些事情。 她瞬间就将张妈妈之前叮嘱她的话抛诸脑后,两片薄嘴唇子一开一合,瞬间吐出不少刻薄话。 赵鲤看着她口唾横飞,虽说很想踹她两脚。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只暂且记下,日后再报。 赵鲤又往后退开,避开她的口气,正想说些什么,这胖壮妇人的身后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这位婶婶,不是说来诊治病人吗?” 胖壮妇人闻言,急忙闪身让开们:“哎哟,瞧我这记性,林大夫,您请。” 她让开,露出后面一个长相十分清俊气质干净的年轻男人。 这男人一身青衣,身材有些单薄。 但长相极出众,肩膀上挂着一个药箱。 这林大夫从背后站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赵鲤,脚步一顿。 他怔怔的看着赵鲤,随后清醒过来一般,面上浮上一抹绯红。 他这模样落在赵鲤眼中,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但胖壮妇人却是一个跨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不悦道:“林大夫,病人在里面,其他不干不净的有什么好看的。” 赵鲤听见了,深深看了她一眼,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林大夫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的冲赵鲤一拱手,急步走到门前。 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立在门口,轻轻叩了叩半掩的门扉。 “我可以进去吗?” 第121章 小草 那个姓林的大夫立在门前,请叩了三下门。 等到里边人萱娘虚弱回应了,他才举步走进去。 赵鲤也想再看看萱娘的身体,确认究竟是病还是遭了什么东西的暗算。 她刚刚才走了一步,伴随着体臭,旁边一个胖壮的身子故意撞来。 赵鲤警戒,足下一转,及时闪身避开。 那个恶意用肩膀撞人的妇人,有些失去平衡,趔趄了两下,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 她眉毛竖起来,怒瞪赵鲤。 赵鲤虽然不想现在和她起冲突,但也不是个受气的主,立刻回瞪过去。 这妇人下意识扬手,但又想到些什么,恶狠狠的放下手,鼻子里哼哼了一声:“以后日子还长呢。” 赵鲤翻着眼睛送她一个白眼:“以后日子确实还长呢。” 耽搁了这一会,赵鲤再想踏进房门时,小草已经将门锁上了。m 赵鲤只好抱臂背靠在门旁。 那个胖壮妇人见赵鲤不是忍气吞声的,就立在院子中。 重新掏出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将瓜子壳扔进了小草洗被子的大盆里。 赵鲤要不是关心里头的动静,一定会将她按紧木盆里,让她全部喝下去。 心里的小本本暗自记下一笔,赵鲤仔细侧耳听着房中的动静。 门板薄,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前几天开的方子,喝了可有起色?”林大夫温和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 小草带着些哭音回答道:“林大夫,求求你救救萱姑娘。” 林大夫好声好气的安慰道:“别哭,待我切脉之后便知。” 房中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有响起林大夫的问询之声:“萱姑娘可还觉得脓包瘙痒?” “嗯。”萱娘虚弱的声音传来,“每到子时,便巨痒难忍。” “噢?那其他时候呢?”林大夫似乎也没碰见过这样发病还有准确时间的,沉吟不语。 门外的赵鲤却是心中一突,子时! 而后林大夫又细心的询问了些细节病征,便道:“还请萱姑娘掀开被子,让我看看身上痘疱。” 他的话显然叫萱娘内心挣扎许久,才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鲤仔细的听着。 这林大夫十分敬业也十分温柔。 不停的安慰着因羞耻而小声哭泣的萱娘,声音温和,给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很快问诊完毕,又是一阵安慰。 随着门吱呀的一声,林大夫走了出来,看见赵鲤站在门边,先是一怔,而后又面色通红的别开头。 赵鲤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后面出来的小草身上。 小草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张药方。 赵鲤眼尖,瞄了一下,全都是一些清热解毒的药材。 显然,对萱娘的病,林大夫也没有十分有效的办法。 小草捏着药方走到嗑瓜子的胖妇人面前,看见盆中飘在水上的瓜子壳,眼中闪过一丝难过。 不过她不敢有任何异议,恭敬的双手奉上那张林大夫开出的药方,小声道:“请王婶婶帮忙去抓药。” 富乐楼中,只有少数可有离开河房活动的人。 这个王婶就是其中之一,负责外出采买些小物件跑跑腿。 这就导致了她虽只是仆妇,干的是杂活,却因这项特权,在不得自由的教坊司女乐之中享有格外高的地位。 王婶两片嘴唇蠕动,将一个瓜子挪到门齿间嗑了,然后呸的一声朝着小草吐出。 看见瓜子皮黏在小草的头发上,她才得意的看了看赵鲤,伸出两个手指头拎住药方的一角拿了过来。 “知道了,真是命越贱活得越长。” 她意有所指的骂了一声,再转头看向林大夫时,却变了一副嘴脸:“林大夫,走吧,我送你出去。” 王婶先前的表现,林大夫全部看在眼里,赵鲤看见他两次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制止。 但也不知是顾虑身份,还是知道他前脚管了,后脚这些人会更加变本加厉的欺凌小草。 林大夫终究是叹了口气,避开王婶凑上来那张笑得跟菊花似得脸:“还请婶子带我离开。” “哎,不是说了不必那么客气叫婶子吗?”王婶娇嗔的一跺脚。 赵鲤心说不叫婶子,还想人叫你姐姐不成? 没想到王婶下一句便道:“叫姐姐。” 赵鲤嘴角抽搐了一下。 林大夫显然招架不住她过度的热情和无耻,双手竖在胸前,摆出防御姿态:“不敢无礼,百安堂中还有事,请婶子先带我离开。” 王婶子这才一手拎了药方,带着林大夫走出去,一边还热情的问道:“林大夫面生,从前怎么不在百安堂?” 林大夫离开前,先冲着小草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的看向赵鲤,腼腆示意了一下,才回答王婶的话:“前些年在外游历义诊,前些时日才回盛京。” 赵鲤立在门前目送他们远走。 再一回头,小草已经合上了萱娘房间的房门,又坐在了院中的水盆前,一点一点将飘在水中的瓜子皮捡出来。 却任由自己头上黏着瓜子皮。 赵鲤走过去,抬手将她发丝上两个瓜子皮捡掉。 小草立刻反射性的一缩肩膀,像是一只小小的鹌鹑,举起小翅膀护住自己。 赵鲤心中一软,这样反射性防御的姿态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只有一个原因——常年挨打。 她不由得想到了记忆中的原身,心中一软,蹲下身来看着小草:“要帮忙吗?” 赵鲤伸手给她捡掉瓜子皮的动作,将善意传递过去。 小草怯怯的,从几乎将眼睛遮挡住的刘海后抬眼,看了一下赵鲤,然后又迅速的垂下头。 “谢谢姐姐,不用了。”她用细如蚊的声音道了声谢,又继续垂下头去搓揉被子。 就在这时,小草的肚子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 她顿时像是受惊一般,抬头看看赵鲤,然后又缩起肩膀。 “那你饿不饿?”赵鲤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已近中午,她笑着问,“中午一般怎么吃饭?” “一般,我都去大厨房领饭。” 赵鲤的长相十分无害,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小草快速的回答了一声:“姐姐饿了吗?我马上洗好衣服去领饭。” 第122章 河房死飘 “姐姐稍等,我马上洗好衣服去领饭。” 小草说着,加快了速度去搓洗盆里的被子。 赵鲤哪里能让她全部干这些事情,正好也要出去探查摸底,就站起身来:“你告诉我厨房在哪,我去吧!” 她想了想继续道:“萱姑娘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吗?我好记住了。” 小草呆了一下:“还有得选吗?都是厨房剩下什么我们吃什么的。” 赵鲤一顿,她没想到这小院中主仆两人这样受排挤,面上露出一个笑来:“好,那我就去了。” 她朝着小草指示的方向离开。 “姐姐。” 小草看着他的背影,立在院中,湿答答的双手垂在身前,小声道“姐姐,想法子去别的地方吧,这里……” 她垂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光透过大树的枝桠投在她的身上:“这里不好。” 她却像是回忆到了什么,身子抖了一下:“也别对我好,我不吉利,会牵连你的。” “就像牵连了萱姑娘一样。”她道。 …… 赵鲤并不知道,她错过了一些重要讯息。 她沿着小草指示的方向,在墙垣间穿行。 沿路经过了几次暗处的审视打量,赵鲤察觉到却没有露出任何异像。 就像是个寻常姑娘家,一边走一边四处看。 暗自将实际地形与之前得到的富乐坊平面图作对比。 一直走到厨房。 富乐院的大厨房,专门为富乐院中低层女乐和仆妇提供饭食。 除了这个厨房,还有一个专供花榜花魁或是贵客的小厨房。 相比起各大菜系名厨坐镇,流水一般消耗奢侈食材的小厨房,大厨房每日须得准备近千人的饭食。 中午忙忙碌碌之余,人的脾气也格外暴躁。 赵鲤方才踏进大厨房的后院,脚边就被泼了一盆洗菜水。 数十个中年仆妇,蹲坐在井台边洗米洗菜。 这些中年仆妇所说满面风霜,但其中几个还是能从眉眼看出曾经的美丽,也不知是哪个犯官家眷。 赵鲤看见她们还在洗米,就知道暂时是吃不上饭了。 但来到厨房这样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她自然不可能一无所获的回去。 视线扫了一圈,落在了一个摇着蒲扇吃盐水毛豆的妇人身上。 在一群忙碌的人之中,她格外显眼。 赵鲤朝她走去,还没靠近,那妇人就斜眼瞥了过来。 在富乐院这样的地方,聪明人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尤其看年轻姑娘。 一眼就能看清楚潜力价值,知道谁可以惹,谁不可以惹。 这妇人视线在赵鲤身上扫了两圈,面上换上和气笑容:“姑娘倒是生面孔,不知有什么事啊?” 她没有去询问赵鲤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在富乐楼中,这些都是极容易得罪人的忌讳。 她这样好的脾气,让赵鲤便利了些,走过去拉了拉家常:“有事想向您打听。” 赵鲤说着拉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赵鲤不是真正被搜身收刮干净的囚犯,身上带着些活动经费,在必要时刻用来打点。 这妇人手捏了捏,手心里的东西,冰凉凉分量尚可。 收进袖袋后,更热情了几分,挪了一下,将身下长凳让出一个位置来:“姑娘何必这样客气,有什么事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赵鲤也不跟她客气,坐在凳子上:“我新来,不熟悉院里规矩和人情世故,怕得罪了人,还请婶子指点指点。” 有了钱开道,两人就像是重逢的亲人,并肩坐在一块,唠起了院中的八卦。 “去年富乐楼评的花榜可是出了大风头,听说有一个眼睛极美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赵鲤道。 其实这样的情报,之前也叫靖宁卫暗探打听过。 但是狗男人们,给的情报全凭个人喜好,毫不准确。 谁的眼睛美,十条情报竟然给出了八个最美候选人。 这个说飞飞姑娘眉目顾盼,美极。 那个说玲玲姑娘明眸善睐。 这富乐院中几百来号姑娘,一时间竟无法准确锁定目标。 赵鲤这才溜达进来,亲自找的同时,也好及时应对突变。 她的问题问出来,这妇人先是惊讶的仔细看了看赵鲤。 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姑娘是有大志向的,今年花榜定能有所作为。” 这妇人显然将赵鲤的行动,解读为了解竞争对手,悠然道:“富乐院中若说美人是不少的,若说眼睛最美……” 她沉吟道:“还是得苏三姑娘和彩云姑娘,那双秋水眸子,便是我看着也迈不动步子,更别说男人。” “这二位姑娘,都是今年秋后花榜热门人选。” 赵鲤暗自记下这两个名字,又再打听起富乐院中的事情。 这妇人在富乐院大厨房呆了许久,各种小秘闻信手拈来。 连带着京中来玩耍的权贵小八卦都听了许多。 赵鲤饶有兴趣的听了许久,直到院里飘出饭菜香,她才响起,那边还有一个病人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等她取饭呢。 当下对着妇人道:“婶子,快到中午,不打扰您吃饭,我这也取饭回去了。” 这妇人显然跟赵鲤聊得很开心,顿时道:“姑娘何必亲自去,等我安排。” 说完她冲赵鲤挤挤眼睛。 赵鲤会意:“我们那三个人呢,还有一个需要一些好克化的饭食。” 妇人点头,自去安排。 没一会,就提着一个沉沉的食盒过来,交到赵鲤手中。 赵鲤接了道声谢,正要走,突然想到些什么,停步问道:“婶子可知道河畔住着的萱姑娘是怎么回事?” 萱姑娘病成那副模样,会被富乐院众人忌讳,赵鲤为了便宜行事,并没有透露自己从那来。 果然,听见萱姑娘这妇人面上露出嫌恶:“那地姑娘可别去,萱姑娘年前生了病被移过去的,听说满身烂疮,也不知会不会传染。” “而且……”这妇人突然压低了声音,靠近了赵鲤,“那个院子本就是专门给病重女乐住的,本就死了很多人,晦气。” “从年前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溺死那段河中。” “有人亲眼瞧见,在那河里有死飘。” 第123章 红衣 “死飘?” 妇人肯定的点点头:“就是死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死飘。” “一身红衣,在河水下行走。” 那妇人的话犹在耳边回响,赵鲤提着重重的食盒,行走在墙垣之间。 死飘,其实就是就是淹死在河中之人的尸体。 死飘也大多是溺死鬼的代称。 只是处于忌讳,像吊死鬼称作老吊爷,多将溺死鬼称作死飘。 赵鲤忍不住蹙眉。 水属阴,溺死水中的形成的诡物往往会被困在水里,无法通过寻常焚烧尸体的方法解决。 他们不停的在水中重复着被淹死的痛苦,因此也怨气最大也最凶。 故事中总是说溺死鬼需要找替身才能投胎,事实上后世灵能协会研究却发现,替身之说并不可靠。 溺死鬼想方设法将活人拖下水中的原因,是因为怨气不得散发。 这因为这一重,溺死鬼是后世公认的麻烦。 赵鲤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麻烦的惹事体质作祟,竟总是遇上这样的麻烦。 叹了口气,她将此事暂时搁置,现在优先的还是找到南斋。 她一边想一边走,嗅到河下游独有的臭味,一抬头就看见小草藏在门边,朝外看。 只是躲藏技术实在不好,一下就被赵鲤发现。 赵鲤想她招招手,她先是下意识的缩回门里,然后又小跑出来,提了赵鲤手里的东西。 沉重的食盒让小草露出些惊讶神色:“好多呀。” 赵鲤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却触到了满手油腻。 赵鲤手一顿,心说一会给她洗个头。 两人一起走进去,到了堂屋,堂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歪歪斜斜的方桌。 将食盒放在桌上,小草打开食盒,就发出一声惊呼。 到底是使了银钱,开了后门,盒子里的东西十分丰盛。 下层三大碗冒尖的米饭,中间是一碟炒的青菜,最上面却是满满一碗烧油豆腐。 油豆腐裹了满满一层褐色酱汁,用荤油烧的,虽然不是肉,但也闻着清香扑鼻。 小草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除了这些,还单摆了一碗稠稠的菜粥。 赵鲤看小草一脸馋像,忍不住笑道:“快吃吧。” 小草却摇了摇头,先抬着菜粥进屋去给了萱娘。 然后才和赵鲤坐到了桌边,也不见她夹菜,就一边盯着,一边往嘴里扒拉白米饭。 好似看菜就当是吃饱了一样。 赵鲤看不下去,抬起烧豆腐要拨一些进她的碗里。 小草急忙抬手来挡:“不用了,姐姐,我就吃米饭。” 说着她露出些笑来:“米饭也好吃的,好久都没有吃到了。” 赵鲤可以想见,她们在这的日子有多艰难。 不顾她的阻拦,还是给她拨了大半的烧豆腐又夹了几筷子的炒青菜。 然后自己才就着剩下的菜,将一碗米饭填进肚子里。 然后赵鲤发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没吃饱。 将近晌午,早晨出来前吃进肚子里的食,早就消化得干干净净,以赵鲤的食量,这一碗米饭就跟没吃一样。 她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正在此时,院中传来一些声响。 赵鲤走出门去,迎头就撞见了张妈妈。 张妈妈一手掩在鼻前,身后跟着几个拿着东西的人,看见赵鲤便道:“姑娘,既然不愿屈服,就先住在这吧。” 说着随手指了旁边的厢房。 她身后的几人,便将一些被褥衣裳之类的送了进去。 张妈妈凉凉道:“今日暂且这样,明日早晨我再来。” 赵鲤正为自己的吃饭问题发愁,见她转身要走,将她叫住:“张妈妈,这里有厨房,不知道能不能送些米面来,我自己烧饭。” 张妈妈脚步一顿,脸垮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臭哄哄的环境,这姑娘惦记着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吃饭。 她下意识想要骂回去,却猛然想起卢照叮嘱过不要让赵鲤饿肚子。 心中暗骂靖宁卫送了个烫手山芋来,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难为你还能吃下去,行吧!” 赵鲤蹬鼻子上脸道:“多送点,我饭量大。” “知道了!” 烦死了!张妈妈一跺脚,甩手走出门去。 只是离开前道:“今日且罢,明日就给我干活。” 目送她远走,赵鲤回到桌边,小草已经一声不吭的将碗筷收拾了。 赵鲤试图和她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小草不愿意靠近赵鲤。 赵鲤能感觉到,小草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她,相反小姑娘总是偷偷的观察着她。 赵鲤也不强求,在小草拒绝她帮忙后,回到了她暂时居住的房间。 这间厢房格局简单,只有一张方桌一张靠墙的床。 屋子只有一扇窗户,正好临河,赵鲤轻轻推开,便被外边河道的臭味熏得退了一步。 赵鲤毫不怀疑,自己再这多住几日,就能被这下水道一样的臭气腌入味。 不过也没得挑了。 她叹口气,任命的收拾起自己接下来将暂住的居所。 将薄被铺上,赵鲤又整理了一下张妈妈一并送来的一身衣裳,折好摆在枕箱旁。 小草抬了一盆水进来,也不说话,拧了帕子帮赵鲤将房间擦了一道。 下午,张妈妈承诺送来的东西送到,也没什么好的,就是两袋米一篮子萝卜白菜。 赵鲤将就着厨房里一个破瓦罐,在萱娘熬药的小炉子上,熬了些粥。 坐在桌边,闻着外边河道的臭味,和小草将就吃了晚饭。 又给小草洗了头。 夜幕降临,一盏油灯放在桌上,散发昏黄的光亮。 赵鲤仔仔细细的在窗延撒上一圈盐。 既知道有死飘传闻,她不可能不防备。 盐圈虽然不如正经的香灰有用,但也聊胜于无。 赵鲤吹了油灯,半靠在床上,却没有睡也没有脱鞋,只是假寐。 等到子时。 远处传来沿河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几乎同一时间,隔壁萱娘的房内,传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 赵鲤听见小草趿拉着鞋子,急匆匆的进去,轻声安慰的声音。 赵鲤也立刻翻身坐起,快步走向萱娘的房间。 一眼看去,赵鲤的瞳孔猛的一缩。 第124章 母亲的妒恨 世人看过水沸腾,但今日赵鲤亲眼看见了人沸腾的模样。 小草端着一盏灯,立在床边。 借着她手里的灯光,赵鲤看见萱娘在床上翻滚。 白日里遮挡的被子卷成一团,再挡不住萱娘的身体。 她右半边身子密布大片大片的顶上发白的痘疱,那些痘疱密密麻麻根部泛红,在昏黄的灯光下,好似爬满了活着的虫子。 萱娘惨叫着呻吟着,在床上翻滚。 随着她剧烈的动作,那些饱熟的痘痘挤压破开,先是爆出一股股白色脓浆。 而后又渗出黑红的血。 前面的痘痘方才爆开,底下竟又再迅速的冒出一个。 就像是被催熟的莓果。 此起彼伏之下,萱娘半边身子的皮肤如同水壶里的水,沸腾着冒出鱼眼泡。 赵鲤这才知道,为什么白日里小草搓洗的被面上会有那么多的脓浆痕迹。 此情此景,即便是赵鲤也生出不适。 “姑娘,你怎么了?”小草不知道为什么萱娘今日爆发得格外猛烈。 她手足无措的竟想伸手去堵住那些痘痘的破裂和生长。 “走开。”赵鲤从后将她一把提走,赶到身后。 赵鲤现在百分百肯定,萱娘这绝不是病,是鬼咒。 萱娘不知为何,被诡物怨恨,怨气阴邪,十八中晦气冲身方才导致眼前的状况。 好消息是暂时不会死,坏消息是每日都是地狱。 “姑娘!”小草哭喊着要扑上前去,但赵鲤力气很大,将她死死的按住。 女孩尖利的哭声,在夜间听来格外刺耳。 随着小草的哭泣,赵鲤猛然察觉到一阵刻骨阴寒的冷意。 赵鲤十分肯定,房中多了什么东西。 一道视线,直直的落在赵鲤的身上。 赵鲤一惊,四处看去,却一无所获。 小草还在哭泣,赵鲤心中生出一丝烦躁,猛的扯紧了她的手:“闭嘴,不要再哭了。” 但小草却恍若未闻,依旧朝着床边扑去。 赵鲤猛的汗毛一竖。 人都会有一种格外敏锐的感知,能察觉到旁人注视的眼光,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什么东西贴进。 【新任务:妒恨。她爱着她的孩子,保护着她的孩子,妒恨着接近孩子的人,现在她看见了你。】 随着任务提示,赵鲤现在就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以极近的距离,贴向她的脸。 她来不及细想任务提示的含义,将舌尖压在牙齿下,随着一阵钝痛,咬开一个口子。 伴着唾液的舌尖血一口喷出。 喷出的舌尖血,浇在了空中。 直接悬停凝结在半空,勾成了一张脸孔。 这张脸滋滋冒着青烟,猛的后退。 赵鲤松开抓住小草胳膊的手,撤步向外退去。 既然这东西目标在她的身上,那么她离开或许不至于牵连到小草和萱娘。 赵鲤脑中疯狂转动,回想去祖师爷庙的路线。 她迅速的退出房间,举步就朝着院门跑。 黑暗中,她跌跌撞撞的跑进院子。 正摸索着开门时,手猛的一顿。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消失了! 赵鲤挺住,回头看去。 萱娘的惨叫依旧响个不停,屋中透出昏黄的灯火。 透过纸窗,赵鲤看见立在床边的小草的剪影。 还有立在小草背后,披头散发环抱着小草的女人。 女人纤长单薄的身姿,透过纸窗印出。 黑夜之中,显得格外诡谲。 赵鲤背靠着门板,细细回想系统的提示。 她明白萱娘,究竟为何被鬼咒了。qqxδnew 却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一个母亲的妒恨。 赵鲤没有回房,在院中站了一夜。 直到天光破晓,她头上都是凝结的露水,衣裳下摆也被露水打湿。 前面欢场一夜灯火通明,这后院却一夜寂静无声。 直到天明时分,萱娘的惨叫平息。 小草袖上都是脓水,她走出来,就看见背靠着门板站在院里的赵鲤。 她张了张嘴,深深的垂下头去。 赵鲤没有和她说话,与她擦肩而过,走进了房间。 一夜枯站,赵鲤站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刚刚眯了一会。 张妈妈就又带人来了。 看见赵鲤眼下青黑,她愣了一下,随后阴阳怪气道:”哟,姑娘可是不适应环境,受不了了?“ 她本想说,不屈服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没想到赵鲤打着哈欠抬头,揉了揉揉眼睛:“张妈妈我屈服了。” “哼哼,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环境,少有……”张妈妈顿住,“什么?” 她懵逼的眨了眨眼睛:“你说你什么?” 赵鲤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屈服了!” 走到哪哪出事。 不屈服难道现在一身白板和这院子里的东西硬刚吗? 赵鲤增加的体质对这些东西毫无卵用。 能对付这些东西的佩剑和纸笔墨是一样都没有。 虽然说约定了让靖宁卫的人尽快给她送来,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霉运体质简直有毒。 走到哪哪出事。 还是先暂避风头,苟为上策。 她如此,反倒将张妈妈弄不会了。 先前那骨气呢? 张妈妈试探着问道:“真屈服了?” 本想着她是个硬骨头,不料才一个晚上,就屈服,好随意啊! 赵鲤肯定的点头:“真的真的。不过我有条件。” 听说她有条件,张妈妈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说吧!” 张妈妈迫不及待完成任务,通知靖宁卫来将这烫手山芋领走。 “也不是什么大麻烦,只是请张妈妈将萱娘移个地方住。” “让她住进祖师爷庙里。” 赵鲤道:“昨日去时看见庙旁有间庙主所住的小房,请张妈妈将萱娘和小草移过去。” 她这样古怪的要求,显然出乎张妈妈预料:“什么?” 她不理解的又问了一遍。 “将萱娘和小草,移到庙中。”赵鲤重复了一遍,压低了声音,“张妈妈以为我为什么一晚上服软?” “这里不能再住人了,尤其小草,让她暂时住进祖师爷庙里,对大家都好。” 赵鲤莫名其妙的话,却让张妈妈神情一怔,随后猛的打了个哆嗦。 惊骇莫名的看向赵鲤:“你、你也看见了?” 第125章 过往 也? 赵鲤敏锐的捕捉到张妈妈话语中的一个字,她抬起头看着张妈妈的脸。 张妈妈的脸上盖着脂粉,看不出面色,但神情、眼中,能看见明显的恐惧。 见赵鲤望来,张妈妈神情带着些忐忑,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了赵鲤的手腕子。 “你也看见了,对吗?” 她好似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睛紧紧的盯着赵鲤。 “言下之意,张妈妈也看见了?” 赵鲤的问话好想让张妈妈回忆起了什么,她嘴唇嗫嚅,咽了口唾沫。 手指攥得赵鲤手腕生疼。 “我……” 张妈妈张了张嘴,正酝酿着说辞,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小草怯怯的声音:“张妈妈……” 赵鲤和张妈妈同时一凛,两人对望一眼,瞬间达成共识,将方才的话题打住。 张妈妈拢了拢鬓边发髻,瞬间整理好表情,看向小草:“又怎么了?” 小草迅速的看了一眼赵鲤又垂下头去:“昨日请王婶婶买的药,还没有买来。” 也不知是不是那个王婶婶故意拖延,本该下午就送到的药没有送来。 小草将昨夜萱娘病情迅猛爆发的原因归咎于此。 张妈妈面色一沉,顿时道:“我知道了,稍后叫她来问。” 得了答复,小草面上露出一点高兴神色。 赵鲤道:“张妈妈,这处环境恶劣,这些臭味对萱姑娘病情恢复不好,不如将萱姑娘移到祖师爷庙吧。” 张妈妈不愧是欢场混迹的老油条,好像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题一样,与赵鲤唱起了双簧。 “阿鲤姑娘说的有道理,这样下午便将萱姑娘移过去。” 小草面上露出些喜色,今日第一次抬眼看赵鲤,面上露出感激神色。 说出就做,将两个人移个住处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张妈妈很快招来了富乐楼中的几个强壮的护院,从这小院翻出现成的担架。 萱姑娘还昏睡着,没一会就连人带人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送到了祖师爷庙。 小草一直跟随在萱姑娘担架旁边,像是怕她丢了一样,一只手拽着被角。 赵鲤和张妈妈故意落后在后面,见前方的情形,忍不住问道:“张妈妈,小草也是犯官家眷吗?她和萱姑娘感情很好?” 闻言,张妈妈垂下眼眸,看向脚边石板缝隙生出的草芽,沉默了许久。 就在赵鲤想要再次追问时,她开口道:“小草不是犯官之后,小草……的娘亲叫虞娘子,曾经是这富乐院中的花魁头牌。”仟仟尛哾 张妈妈抬头,视线越过重重高墙,望向辽远的天际:“虞姐姐美极了,却也傻极了。” “那时的虞姐姐是千金难求一面的花魁,虽说也是困在这一方天地以色侍人的折翅鸟儿,但虞姐姐却积极快活的过着每一天。” “从不欺负人,常常保护着楼里的姑娘们。” 张妈妈显然受过小草娘亲的恩惠和帮助,提及她时,神情有些怀念和感慨。 但随即她话音一转:“可是,虞姐姐却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贵人啊,一张巧嘴,哄得虞姐姐信了爱情,信了那人所说的自由。” “一颗心热腾腾的掏出来,给了那个男人。” “但那男人的心却像是瓷片子,摔在地上成了渣,每个路过的姑娘都能分得一粒。” 张妈妈没有说出这个贵人的名字,咬紧了牙,显然恨极:“前脚甜言蜜语哄了虞姐姐,后脚却又点了宿在别的姑娘屋里。” “满院的姑娘们为他争风吃醋,曾经那样好的虞姐姐,也妒恨灌心。”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后来虞姐姐竟偷偷倒了避子红花,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 “她觉得这是爱情的结晶,在贵人眼中却不过欢场玩笑。” 张妈妈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后来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虞姐姐却固执的一定要将这孩子生下来。” “院里的姑娘,常年喝避子汤,身体早就败坏了,与其说是生孩子,不如说是拿命换孩子。” “众人好说歹说,却劝不回寻死觅活的虞姐姐。” 张妈妈叹了口气:“虞姐姐挣扎了三天,生下小草就死了,曾经的艳名动盛京的花魁娘子,被一卷草席一裹,扔进了化人所。” “死前还念着那个男人的名字,死死的拽着小草的襁褓,想要借着小草,让那男人回头瞧上一眼。” “可那个男人再也没有来过,小草就这样养在了富乐院中,想着长大点送出富乐院去。“ “可是……”张妈妈猛的打了个哆嗦,“可是三年前,虞姐姐回来了。” “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的那一身衣裳。” 张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亲眼看见了。” “我看见,虞姐姐在咬萱娘的手腕子,死死的咬住,眼里满是怨恨。” 张妈妈突然伸手,扯住赵鲤的袖子:“不是我疯了对吗?你也看见了。” 赵鲤安抚的反握住她的手:“没错,小草的娘亲确实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对孩子充满了独占欲,妒恨着活人。 赵鲤的肯定,让张妈妈很快安定下来,她呼出一口气,理了理鬓发:“我还道是我在这楼中呆疯了呢。” 似乎心结解开,张妈妈很快恢复成之前那风情中带着狡黠市侩的模样。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祖师爷庙。 左右仆妇在整理,赵鲤走到神像旁,照旧先是上香嗑头,随后在心中默念。 「祖师爷在上,这个可怜女子遭了鬼咒,还请您庇护于她。」 最好能直接将那个虞娘子做掉,省得她还要来硬刚。 心里默念完,赵鲤小心的觑了一眼神龛上的神像。 然后取来供桌上卜筮的珓杯。 两块半月形的牛角珓杯合十在手心,赵鲤心中道「祖师爷,指望您老解决了?」 问完,就掷出。 牛角珓杯在空中滑过一道圆弧,然后掉落在地。 赵鲤弯着腰去看卦象。 两个相同的正面,是阳卦。 阳卦即为笑杯,意思是不确定。 赵鲤有些纳闷,捡起来又掷一次,还是笑杯。 第126章 卦象 两次都是不确定的笑卦。 赵鲤不由抬头看向神像,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您管仲也也是一方正神啊,理论上解决一个小诡物不是信手拈来? 她还想捡起珓杯,再问一遍,面前案桌上咕噜噜的滚下来一个供奉的苹果,砸了她后脑一下。 痛倒是不痛,但将赵鲤砸得一懵。 不行她就自己解决吧,砸她做什么? 似乎是见她摸着后脑勺,还不明白,供桌上的小香炉倏的翻倒。 香灰撒了出来。 赵鲤仔细去看,地上的香灰十分规整的形成了一个八卦卦象。 兑上坎下,是泽水困卦。 赵鲤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意思是,您老出不去?” 地上没人动的珓杯忽然翻了个面,一正一反,正为圣杯,肯定了赵鲤的意思。 到了这里,赵鲤倒是明白了。 祖师爷虽说日夜受香火供奉,生出灵智。 但他到底不是什么力量强大的,也只有秦楼楚馆才会供奉,到底力量差了些。 现在还受限在这间小小庙宇,甚至是木胎泥塑的神像中。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无论是河畔死飘还是重回人间的虞娘子,他都有心无力。 想了想,赵鲤小声问道:“我会纸人术,若是我能祭练纸人,却不知您老能不能借点力量?” 她话还没有问完,从供桌上又滚下一个苹果。 只是这次滚落的速度很慢,赵鲤伸手刚好可以接住。 她顿时弯了弯眼睛,伸手抹了地上的卦象:“多谢祖师爷。” 张妈妈立在几步之外,将一切全部看在眼里,顿时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看赵鲤拍拍裙角的香灰,攥着两个苹果朝她走来,张妈妈不自觉的后退了小半步:“阿鲤姑娘,您这是?”仟千仦哾 她不自觉的带上了尊称。 赵鲤对她笑道:“张妈妈别怕,是祖师爷关照。” 说完她将砸她头的那一个递给张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赵鲤顿了顿又道:“现在世道将乱,张妈妈可在各处增加祖师爷像,并且虔诚供奉,若遇上奇怪的事情,也可来这求卦。” 赵鲤一通话说完,张妈妈神情恍惚的接了苹果,这才问道:“阿鲤姑娘到底是谁?” 赵鲤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笑了笑:“您不必管,我没坏心眼。” 不知道张妈妈听进去了没有,赵鲤嘴里叼着苹果,从香炉里捧了一把香灰在手中。 走到安置萱姑娘小屋子。 这屋中简陋,只有一张硬板床,裹着被子的萱娘子此时呼吸平顺了些。 身上腐烂的气味,被庙中香烛的味道冲淡。 小草看她进来,不敢说话,咬着唇垂下头去。 赵鲤趁着小草不注意,垂下手,香灰从指缝中漏出。 在窗沿、床边和门前都撒上了一圈。 赵鲤这才退出门外,拍了拍手上残余的香灰。 张妈妈立在门边,还呆愣愣的握着赵鲤给她的苹果,消化着方才的那一幕。 终于,她抬起头,低声对赵鲤道:“姑娘是有大本事的,您来做什么我也不问,您想做什么便做吧。” 神鬼之事,虽说不许百姓讨论,但是频发的状态,便是再迟钝的人,也多少听闻过,能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改变。 联系到赵鲤是靖宁卫偷偷送进来的,张妈妈大致也能猜到一些。 赵鲤面上露出些笑来:“那张妈妈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她早就饿得很了。 张妈妈没想到她会提这个,愣了一下,点头道:“好!” 赵鲤又回头看了一眼萱娘的房间,跟着张妈妈走出庙门。 才走到门口,就见昨日那个王婶领着林大夫走了朝着这边走。 看见张妈妈脸上露出谄笑:“张妈妈。” 张妈妈知道她是什么德行,鼻子里嗯了一声当作打招呼,注意力放在了她身后的大夫身上:“林大夫怎么又来了?” 林大夫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衫子,听见张妈妈问话,有礼的一拱手:“昨夜翻阅医书,突然看见一个病症与萱姑娘病征相似,这才托了来抓药的王婶再带我来瞧瞧。” “那就有劳林大夫了。”张妈妈笑着答谢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王婶,语气不耐,“你也是富乐院中的老人了。” “莫以为资历老,就能端架子懈怠工作,昨日就该去抓的药,竟拖到今天,若是不想干了便直说,您自己出了门去。” 赵鲤抱臂在旁看热闹,见得王婶面上谄笑换做惶恐,忍不住扬起唇角。 发作了一次,张妈妈带着赵鲤离开。 身后王婶怨毒的看着赵鲤,而那林大夫也远远的看着她们离开,方才转回头。 张妈妈一路将赵鲤带道自己的住处:“姑娘便暂时跟在我身边,您要干什么我也不拘着你。” 说完转身命人去小厨房,给赵鲤准备吃的。 赵鲤独自坐在房中,正想着等靖宁卫的东西送来尽快的祭炼纸人,外边突然传出一阵骚乱。 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跑进了房中,身上手上都是酱色的血迹,嘴里还喊着:“张妈妈,不好了,不好了。” 她慌乱的喊声传遍院子,还未靠近赵鲤就闻到一阵腐臭的腥味。 还没走远的张妈妈又折回来,便听她道:“出人命了妈妈。” “我们姑娘死了。” “什么?” 张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步就要跟她一块出去,却又想到些什么,看向赵鲤。 赵鲤早就自觉的站起身来,跟在了她的背后。 张妈妈一边恶狠狠的叮嘱那个丫鬟闭嘴,不要声张,一边在她的带领下走到出事的院子。 刚走到门口,赵鲤就听见一个处于变声期男人在大喊大叫。 进去一看,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嫖客,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袍,两腿光着。 腥臊的淡黄液体顺着他的双腿,淅沥淌下,在地上留了一圈黄印。 张妈妈自去安抚这个被吓坏的可怜鬼,赵鲤径直走进了房中。 屋中昏暗,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血腥。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一身红纱,正背对着赵鲤坐在妆台前。 第127章 自己杀死自己的方法 昏暗的房间内,一身轻薄红衫的女人坐在妆台前。 空气中弥漫着男女一夜欢愉后的味道,墙角一个小腿高的香炉散发着暧昧余香,即便只是嗅到残香也不由身体微微发热。 这暧昧的余香伴随着浓烈的腥臭,直扑赵鲤面门。 赵鲤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走近前去,暗红、半凝结的污血,就像是黏稠的草莓糖浆,顺着妆台椅子腿滑落。 在地面积成了一个暗红的小水泊,赵鲤仔细看了血的颜色,心中不祥被应证。 无论是血的颜色还是气味,都很不新鲜。 这个女人绝不是今天造成才死的。 赵鲤绕开地上的血泊,走到妆台侧面。 一个美丽年轻的女人面上带着微笑。 她的眼睛很好看,正微微的眯着一个好看的弧度,看着镜中的自己。 如果不是青灰色石膏似的肤色,和顺着额角流淌下的黑血,倒是一副养眼的美人梳妆图。 她的太阳穴上,有一个深深的血洞。 这血洞只有手指粗细,破损处的皮肤竟有撕扯的痕迹。 破口处还有一些浊液夹杂在黑血之中。 赵鲤扭头就看见这女人放在妆台前面的手。 整根右手食指上,均匀的糊着污血,脑浆浊液和两根乌黑的发丝。 指甲前段折断,不规则的锯齿状断甲里,还残余着皮屑。 一切都指向一个恐怖的结论——这个女人用自己的右手,活生生挖穿了太阳穴,将自己的大脑抠挖得稀碎。 想到她一身红衣面带笑容,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抠挖太阳穴,赵鲤也忍不住身上发寒。 赵鲤又在房中走了一圈。 这间房是十分典型的女儿家闺房,四处都是心思柔软的布置。 床榻上一片被褥凌乱,锦被上残留着昨夜两人温存男欢女爱的痕迹。 在床边摆了一双男人的黑缎鞋。 在床后的小隔间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马桶,以及半桶洗浴后剩下的水。 一切都表明,昨夜这位姑娘还正常的接了客人,今天早上却已经死在妆台边,身上留着带着腐败气味的血。 赵鲤急步走出门去,她有些话想要问问门外那个倒霉蛋和丫鬟侍女。 脚踏出门,就听见张妈妈对着那个尿了一地的倒霉公子赔罪。 这小青年身子不算健壮,唇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绒毛。 张妈妈叫人给他寻了一身衣裳来。 此时衣衫完整,但整个人依旧还没缓过气,正立在阳光下瑟瑟发抖。 赵鲤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公子,敢问昨夜你可是与妆台前的那位姑娘宿了一夜?” 听见赵鲤又提及妆台前的人,这小青年浑身一抖,面色瞬间惨白:“昨夜,昨夜我和梦儿,我们一夜相拥而眠。” “今天早晨,我方才醒来,就看见梦儿坐在妆台前,我本以为她是在梳妆。” 他的声音颤抖着:“可,她转过头,一边冲我笑,一边用手指挖太阳穴。” “她,好像不觉得痛一样,将手指都抠进了脑袋里。” “有鬼,这里有鬼!”他开始大喊大叫。 张妈妈虽说心里也害怕的要死,却不能坐视他这样乱喊,坏了富乐院的名声,急忙制止道:“公子噤声,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大景律例不许谈神论鬼,公子再要说下去,只怕对秋闱有碍啊。” 张妈妈十分清楚,这些举子的想法。 果然听见了张妈妈的话,这读书之余,前来寻花问柳的读书人急急闭了嘴。 赵鲤面上若有所思,又叫来惊魂未定的丫鬟单独询问:“你们姑娘昨日可有什么异常?” 这年岁不大的丫鬟神情还有些恍惚,听了赵鲤的问话迅速摇头:“没有异常。” 她这不带一点思考的回复,赵鲤很不满意,催促道:“好好想想再说。” 或许是她的语言严厉,稍微唤醒了这丫鬟:“那……我家姑娘已经几日没有吃饭了,算吗?” “几日没有吃饭?” 赵鲤挑问道:“你们姑娘在减肥吗?” 如果是减肥,几天不吃饭也不是什么奇闻。 小丫鬟摇了摇头道:“我们姑娘不想吃,连水也未曾喝一口。” 水若说楼里的姑娘为了身姿窈窕不吃东西倒还说得过去,不喝水? “还有吗?”赵鲤继续问道。 丫鬟像是想到些什么,呀了一声:“还,还有姑娘一直穿着一双鞋子。” “鞋?” 丫鬟迅速的点点头:“我们姑娘爱洁也爱打扮,每日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鞋,都有章程。” “可是几日前,新得了一双绣花鞋便再也不肯换下,有时即便是睡觉也穿着。” 绣花鞋?赵鲤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看向丫鬟:“去将那双鞋子找出来。” 丫鬟闻言露出害怕神色,还没摇头拒绝,走到旁边旁听的张妈妈一瞪眼睛:“还不快听阿鲤姑娘的话?” 丫鬟心中害怕,但不敢开罪张妈妈,只的小步小步的挪进了房中。 赵鲤也跟随在她之后,先来到妆台。 但尸体赤着脚,根本没有所谓绣花鞋的踪迹。 丫鬟忍着害怕,继续在屋中寻觅,但找遍了各处,翻便了箱笼,都没有找到她口中所说的绣花鞋。 赵鲤若有所思的看着床前摆着的男人鞋。 方才她就留意,外头那个小青年并没有穿鞋子。 在这处,这个梦儿姑娘的脚上也没有鞋子。 赵鲤思考间,外边传来一些响动。 一队差役走了进来。 富乐院既是教坊司归属,抱官也是教坊司内部人员来。 估计是听闻死人,他们带来了一个仵作。 看见赵鲤在房中,为首那个下颌几缕清须的仵作立刻皱起眉头:“这位姑娘,凶案现场还是不要乱闯为好。” 赵鲤知道按常理来说,他很有道理,也不顶嘴发话,只是站到了旁边。 见状仵作也没再说什么,提着工具箱迅速的走到妆台边查看。 他仔细去查看尸体,又看了看满屋子的黑血,面上露出一点迷茫之色。 “这、这姑娘……”他右手尾指指甲极长,轻轻捻了一点血渍在鼻尖轻嗅,随后惊疑不定道:“这不对啊!” 第128章 咒物,绣花鞋! “怪事了!” 仵作摇着头,费解道:“按照以往的经验,死者尸体颜色和伤口凝结程度还有鲜血的颜色,最少已经死了二十四时辰了。“ 他从工具箱里摸出一个钝钝的黄铜探针,探入死者太阳穴的伤口。 随后更奇道:“看伤口大小和深度,还有死者右手的痕迹,竟像是她自己用手指挖开了自己的头。” 这个结论同样让仵作生出些害怕,他下意识的干笑一声:“不会吧?呵呵,应、应该……” 他扭头看向赵鲤,希望赵鲤否决他的想法,让他觉得安心。 赵鲤却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 如果仵作查验准确,那么丫鬟所说,死者几日未曾饮食,就完全可以说过去了。 死人哪里还需要吃饭喝水。 但是这样才有些麻烦。 这个死者在死了的情况下,不但保留着神智,能行走在阳光之下,能与人交谈,还能接客啪啪啪。 赵鲤脑海疯狂的转动,思索着百诡图鉴中,哪一个可以造成这样的情况。 尸鬼?不,不是,尸鬼会腐烂,这样的盛夏的天气,若是尸鬼,只怕已经开始淌绿水了。 僵尸?行尸? 也不对,这两个从体征来说,就不会被当作活人,除非那个嫖客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有没有可能是温迪戈呢? 赵鲤托着下巴想了想,再次否决,温迪戈出现于阿尔冈昆语言,是因为人类相食后畸变的怪物。 并不符合出现规则。 最重要的是,即便出现在这,也是毫无杀人动机的。 古今中外所知的怪物在脑海中迅速走了一遍,赵鲤猛然想起一个东西——那双还没找到的绣花鞋。 是咒物! 咒物,就是诅咒之物。 在其上附着这诅咒,诸如传说中的诅咒宝石之类都可以归属咒物范畴。 咒物属于灵物分枝,有非常严格的区分制度。 危害等级也不一样。 赵鲤世界中其中较为出名的,有法老之棺,还有布拉姆之眼。 尤其布拉姆之眼。 相传是镶嵌在梵天神像上的的眼睛,后来一个僧侣动了私心,将宝石偷走,梵天降下诅咒。 成为最着名的逆向许愿石。 所有愿望甚至是无意间的一句戏言,都会被布拉姆之眼聆听。 并以绝对歪曲邪恶的方式实现。 只是随意许愿希望赚钱的人,会天降浮财,但代价却是身边所爱之人的死亡。 只是随口抱怨一句累死了,就暴死当场。 母亲带孩子,在烦躁之时,内心一句抱怨,当时没生过就好,怀中的孩子直接化作一滩脓水。 当年布拉姆宝石在恒河水畔的那个国家发威,四个大城直接被抹去存在,受害人数高达百万人。 随后还是是九十九个修闭口禅的苦行僧,以性命接力,将布拉姆之眼送回了梵天庙宇。 期间过程惨不忍言。 从此梵太庙宇周边三十公里成为生人勿近的禁区。 现在,赵鲤或许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她忍不住心中暴躁,又叫丫鬟在房中翻找起来。 仵作查验出这样诡异的结果,在这房间里也呆不下去,出了门向张妈妈禀报道。 听得他在耳边耳语,张妈妈瞬间冷汗直流,但也不敢声张,往仵作的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将他打发去教坊司禀报。 处理完了这些,张妈妈也不敢进门,只在门边喊:“阿鲤姑娘,怎么样了?” 赵鲤一无所获的走出。 她看向丫鬟,询问道:“你还记得那双鞋子什么颜色什么样子吗?” 赵鲤想要让张妈妈寻来笔墨,按照丫鬟的叙述画出那双鞋,好在富乐院寻找。 没想到丫鬟眨了眨眼睛:“那双鞋,是……是红色?不,好像是绿色,也、也不对。” 她发现自己很不对劲,面上露出明显的慌乱:“我,我记不得了!明明昨天才见过,梦儿姑娘每天都穿的,可,可我就是记不起来。” “我,我怎么会忘记的?” 她抖着往下坐倒,被赵鲤一把捞住,交给张妈妈扶着。 让张妈妈派人带下去先安置。 张妈妈派了几个仆妇将这吓的不清的丫鬟带下去,又叫来护院将尸体弄去教坊司。 这才独身回来。 赵鲤没有想到,这个咒物居然还有扭曲人认知的能力。 她咬牙,面上露出思忖神色,对张妈妈道:“张妈妈,去通禀靖宁卫巡夜司。” 张妈妈一愣,看着赵鲤的脸,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急忙点头,撒腿就往外走,却被赵鲤拽住:“告诉院里的姑娘,若有异常立刻来找我。” “还有,亲自去棺材街,帮我买三刀黄纸,我还需要雄鸡黑狗……” 赵鲤拿到纸人术的时间很短,她本不想仓促修炼的,现在情况紧急,她急需要护身的纸人。 她的要求很奇怪,但张妈妈懂了,肯定的点头道:“阿鲤姑娘,您放心,一定一样不少给您置办齐全。” 赵鲤点头,同时叮嘱道:“偷偷的,别让太多人看见。” 张妈妈应了一声,就迅速的走了出去。 目送她远走,赵鲤细数了自己可能需要面对的东西。 一个不确定的死飘,小草的死鬼娘亲,还有这个咒物,以及隐藏在背后的南斋。 这小小的富乐院,竟能如此水深。 …… 午后,因教坊司官吏衙役的频繁进出,整个富乐院,这些犯官家属都陷入了莫名的惊慌之中。 连带着院中的仆妇,都不敢再像往常一样。 负责跑腿的王婶送林大夫出门去,回来路上一路嘀嘀咕咕。 她恶狠狠的咒骂着生病的萱娘、小草。 尤其赵鲤,在她的心中,将张妈妈早晨的责难当成是赵鲤使坏,无数污言秽语混着恶臭的唾沫喷出。 一边骂一边嗑着瓜子,薄唇掀动,像是机关枪一样,故意将瓜子壳吐了满地。 “不知死活的下贱娼子,以后还不知被人怎么玩呢!”她青灰色的布鞋,辗过地上的瓜子壳。 还想再继续咒骂,眼睛看见路的中间躺了一双绣花鞋。 那鞋子的光润的绸缎面,在阳光下发出摄人心魄的光泽。 第129章 扭曲的现实,欢场的灯火 一双漂亮的鞋子整整齐齐的摆在道中。 那鞋子的缎面,在阳光之下好像会发光一般。 得到它得到它得到它! 这样一个突兀又合理的念头,出现在王婆子的脑海中,她呼吸粗重起来。 下意识快不走上前,跪在地上将那双鞋子捡起,抱在怀中,用脏兮兮的衣服下摆裹住,口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她四处看看,没有人注意到,内心狂喜的站起身来,急步朝着住处走去。 富乐院中仆妇院落同样也临河。 比起被发卖的官奴,她们都是签了契书,从外雇来的。 因此,她们大多天然的瞧不起那些落难的犯官家眷。 这里的事情也格外的多。 王婆子抱着那双鞋子,比抱着金孙更欢喜。 心中都是狂喜,一路跑回住处。 一个干瘦的妇人远远的看见了她,面上带着谄媚,上前去道:“王姐姐,请你帮我带的蛤蜊油带了吗?” 婆子婶却好像没听见一样,直接越过了她。 干瘦妇人以为她没买,顿时着急,伸手就要去拽她,却只扯开了她的衣服卷,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眼睛看见她抱着的东西,干瘦妇人顿时一惊。 她看见王婆子怀里用破衣服包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干瘦妇人一声惨叫,后退了一步:“王姐,你怎么抱着一个……一个……” 干瘦妇人声音小了下去。 她发现方才的惊吓和布中包裹着的东西,形象和记忆正从脑海中,如潮水般退去消散。 她讷讷的坐在地上,一时间竟想不通,自己刚才为了什么受到惊吓。 “好、好像是双鞋?”她望着王婆子头也不回的背影,迷茫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衣裳下摆的灰,“一双鞋子,我害怕什么?” 这干瘦妇人的低语自然传不进王婆子的耳朵,她正将怀中的鞋子重新包裹好,埋头朝住处走。qqxδnew 这双从路上捡来的鞋子,也不知主人是谁,可她绝不可能交出去。 这就是她的! 只要想到这双鞋子是她的,她心里面就充满了喜悦。 王婆子的住处位于院子中,采光通风都很好的位置,她走进去,立刻锁上门,将临窗的窗户也关上。 然后才跪在床边,像是珍宝一样,掏出怀中的鞋子。 关上门窗屋中光线降低,但这鞋子就好像自己会发光一般,躺在青布被褥上,散发着叫人迷醉的光泽。 王婆子抬起手,双手在光滑如婴儿皮似的鞋面上轻抚。 想到些什么,她狂喜的蹬了自己脚上的臭鞋。 她脚汗大,经常跑腿,白布袜子前面和底子都是干硬的黄渍散发着酸臭味。 大脚趾旁边的骨骼也变形突起。 但这双路上捡来的鞋子,竟好似照着她的脚做的。 轻软的鞋面包裹着脚,踩上去脚感绵软。 王婆子忍不住喟叹了一声,两只都都穿上,在房里走了两圈。 觉得自己好像穿上这双鞋子,都变得比旁人高了一截。 正想着,门被敲响了。 “王姐,王姐。”门外传来那个干瘦妇人的声音,“我请你帮我带的蛤蜊油呢?” 王婆子心里一惊,外面的人是来问她蛤蜊油的吗? 那人看见了她的鞋子! 这样好的鞋子,那人肯定也会想要。 她是假意来问蛤蜊油,实则来抢她鞋子的。 王婆子惊骇的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干瘦妇人叫门不应,又拍了两下门板:“刚才明明进来的。” 干瘦妇人站在门口,叫了半天的门,也没有得到一点回应,便想着回头再来。 她已然忘记了先前被吓到的事情,但她的小声自语,紧紧将脸贴在门板上听的王婆子听在耳中。 王婆子的眼中猛然闪过一丝狠戾。 …… 将近黄昏,白日里安静的富乐院就像是睡醒了一般。 天色将暗,门前竖起的高杆上,挂起了一串串暖黄的灯笼。 整个院中,玉烛辉煌,火光荧荧如同白昼。 贴皮贴肉的朋友们,勾肩搭背的走进来。 一进院中,便被融融暖香熏得面颊发红。 望着场中只着单薄衣衫的女人,暂抛却了平常的不如意。 在这欢场大堂的正面的一个房间中,同样灯火通明。 张妈妈和教坊司的效率极高。 梦儿姑娘的死很快被掩盖下去。 往常也不是没有姑娘因为一些原因而暴死。 她们处理得很是有经验。 那个被吓得不清的年轻人,为了秋闱自觉的拿上张妈妈给的封口费,只怕此生再也不会敢这样眠花宿柳。 那个丫鬟也下了封口令。 一个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这富乐院中。 下面寻欢作乐的声音,通过窗户上开着的小缝,传入里边。 赵鲤就以这样的背景乐下饭,端坐在大大的圆桌旁。 埋头吃饭。 张妈妈看她添了第十碗饭,只觉得汗水都快要下来了。 满桌都是小厨房精制出来的菜肴,烧鸡烧鸭酱肘子,道道都是兼具色香味。 “张妈妈,这些菜分量好少。”赵鲤忍不住抱怨,“做生意怎么能这样?” 一碟子金花肘子,竟只有小半个,却要价半两,太奸商。 每一道菜都两口就没了。 张妈妈讪笑着,拿起筷子给她布菜,一边收拾空的碗盘:“来这的客人也不是为了吃饭啊。” “之前分量大,但每次都能剩下一大桌子,也怪浪费的,教坊司的官吏被靖宁卫参过两次,就急忙整改了。” 说道此时,张妈妈看了看赵鲤。 管妓院浪费的事情,说起来风格真像一个人啊。 赵鲤筷子一顿:“不浪费是好事!勤俭节约嘛!” 张妈妈没好气的给了赵鲤一个白眼,指着墙角一堆买来的东西,还有两只公鸡和一只四蹄朝天的黑狗:“喏,姑娘要的东西都在那了。” “外头还有事呢。”张妈妈帕子一甩,将内间的门关上,自下楼去。 独留下赵鲤在这。 赵鲤将最后一粒米饭扒拉进嘴里,这才伸了个懒腰。 走近去看,那只半大小黑狗毛色黑亮,没有一丝杂毛,旁边摆着一把牛耳尖刀。 看见赵鲤来,小狗吓得直哆嗦,呜呜直叫。 赵鲤蹲下身,薅了一把它的脑袋:“放心不杀你,只借你一点血,回头给你吃骨头汤补身体。” 第130章 祭炼纸人 赵鲤从常家师徒院子里找到的那本纸人成灵。 而是连夜提审了常姓师徒。 这对师徒,徒弟看着性格刚矜,实则是个绣花枕头,当天夜里就吐了口,不管是纸人术还是那本鲁班书,都是常师傅的家传。 比起绍刚,看起来窝囊老好的常师傅反倒咬紧了牙,一字不吐。 直到赵鲤来到富乐院之前,常师傅都没有张嘴招供。 老刘堪称遭遇职业生涯最大挑战。 赵鲤找到的那本纸人成灵她没有贸然去学,随便捡一本秘籍就乱学是取死之道,尤其如今灵气复苏。 她仔细看过很久,这才确定了这本书虽然邪异,但在慎用的前提下,一些方术还是比较安全的。 其中,纸钱制人,最为简单,代价、反噬也最小。 至于活剥人皮,用人血勾兑朱砂纹路,并画阴妆那一种,赵鲤并不打算用。 后一种方法需要活生生剥下人皮,让剥去皮的人皮主人在酒中疼死溺死。 这样的方法过于邪异,且一旦失手,就会形成一种名叫画皮的诡灵,十分麻烦。 赵鲤寻了个小碗,在半大小黑狗的脚上划开一道伤口,取了刚好能盖住碗底的血。 然后用帕子给它包扎了,又在呜呜呜乱叫的它头上摸摸安抚了一下,去饭桌前捡了一个肘子骨给它磨牙:“好好吃,回头炖汤给你补。” 这小狗四肢还绑着,咬着骨头就什么也不顾的疯狂啃。 赵鲤抬着黑狗血,就抄起牛儿刀看向旁边的雄鸡。 没一会取了热腾腾的一碗鸡血,和黑狗血混在一块。 其中又加了磨碎的朱砂。 赵鲤将之前剪好的小纸人取出,毛笔沾上血和墨的混合物,开始画纸人。 很快,五六个巴掌大的小纸人四肢都是奇异黑红纹路,躺在了桌上。 赵鲤这才将中指指尖。在牛耳尖刀的刀尖上一顶,几颗殷红的血珠从皮肤破损处溢出。 指尖按在纸人的额头处,赵鲤立即感觉到一阵微微的灼热,指尖的血正在被一股吸力吸走。 随着血被吸走,赵鲤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和这个纸人之间正建立起一些微妙的联系。 在她的注视下,第一个纸人动了动小胳膊,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然后……就像喝醉酒一样一头栽进了一旁的血碗里。 一种像是指甲被剪断的奇异感觉出现在心中,赵鲤无语的将这个笨比小纸人拎出来。 想了想又开始以指尖血,给第二个小纸人点灵。 再次挤出来新鲜的血,将指尖按在第二个纸人身上。 赵鲤凝神屏息,仔细的去感知那一丝细细的联系。 第二个小纸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 立在桌上看着赵鲤。 赵鲤眨了眨眼睛,这小纸人也歪了歪头。 这种我看我自己的奇妙感觉,让赵鲤一时间没有适应。 她伸出手,小纸人就蹒跚走了两步,想要跳进她摊开的掌心,却摔了一跟头。 赵鲤用一根手指将它给扶起来,小纸人立在桌上,咚咚咚的用脚去踩桌面,好似在怪罪桌子叫它摔倒。 赵鲤忍不住伸手想弹它一个脑瓜崩,试试自己会不会痛。 却被着小纸人察觉,抱住赵鲤的手,脑袋蹭了两下。 赵鲤看着有趣,不知道这个纸人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继续点灵。 很快桌上出现了好几个活蹦乱跳的小纸人。 正围在一块,好奇的你摸摸我我摸摸你。 赵鲤试图控制着这些纸人离她远一些。 并且用这些纸人的视角去看世界。 一个小纸人蹦蹦跳跳的顺着开着的窗户缝隙挤出去,扒在窗边。 赵鲤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下边劝酒作诗的场景。 可见纱灯照耀之下,无数寻欢客坐在桌边,怀中搂着娇笑的姑娘。 有茶壶龟公正弯腰附耳的听着嫖客的要求,然后转身去布置安排。 还有几个仆妇,手里端着托盘,不停的往来忙碌。 赵鲤切换视角,换到另一个小纸人处。 就看见这小纸人,不知何时爬进了一间房,正晃着小腿,坐在烛台的枝丫上,看床上被翻红浪。 连声音都能准确传递回来 赵鲤急忙将这小东西叫回来。 而后,她又将视线切换到别处。 下一秒和一张放大的脸对了个正眼。 赵鲤突受惊吓,不敢动。 那小纸人也不敢动,假装自己是个装饰品。 却听一个耳熟又悦耳的男声道:“这富乐院的装饰倒是很别致。” 话说着那人伸出手来,提着小纸人的一只胳膊。 赵鲤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被巨人了起来,甚至有点恐高。 但这种感觉消失得很快,纸人被安放到了那个人的手心里托着。 “有劳张妈妈去叫人来。” 那个男人没什么表情的说着话,目送张妈妈脚步踉跄的走出去。 他的袖子中探出了一个白蛇的蛇头,丝丝吐着信子。 赵鲤急忙摇头暂时断开和那个纸人的联系。 纸人视角之下,那条蛇就像吞天巨蟒,实在有些可怕。 她迅速的整理了桌上的东西,站起身开门,险些和匆匆赶来的张妈妈撞了个正着。 张妈妈额上还有一层细汗,看见赵鲤下意识想说话,但注意到左右人来人往,顿了顿才道:“姑娘,走吧!有客要见你。” 赵鲤已经知道来人是谁,顺从的跟着张妈妈走到一件游廊末端的房中。 一进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满满一大桌子热气腾腾的菜。 沈宴正端坐在桌边,手心摆弄着什么。 张妈妈没有进去,将赵鲤送到门口,啪一下关上门就走。 “坐下!”沈晏抬了一下头,对赵鲤道:“先吃再说。” 赵鲤笑着坐到了桌边,拿起筷子才道:“沈大人破费了。” 沈晏却没所谓的挑挑眉,赵鲤这才注意到,她的小纸人正躺在沈晏的手心,抱着他的一根手指头,用脑袋疯狂蹭。 “这是你的吗?”沈晏伸出手,面上露出一点笑意,随后一本正经看着赵鲤道,“很可爱。” 灯光下,赵鲤看见他的认真脸,也不知怎么的,竟有些脸红。仟仟尛哾 伸手将那个小纸人拎回来,埋下头去吃饭。 第131章 尸偶,装脏 放那小纸人两只小纸手吊着他的食指荡秋千,沈晏从旁提出一个包裹。 包裹打着的结上横插着一柄长刀。 看见自己的佩刀,赵鲤松了口气,有刀在手到底底气足一些。 看着赵鲤吃饭,沈晏的手指漫不经心在纸人头上抚摸了一下:“那具尸偶的检验尸格,出来了。” 赵鲤立刻集中注意力。 沈晏掏出帕子擦擦手,持着筷子给她夹菜,将她碗里堆了个冒尖,一边道:“一共十六人。” 经过镇抚司仵作的查验,那具栩栩如生的尸偶,身上一共拼合了十六人的身体部位。 其中大致的骨架是以特殊处理过的乌木所制作。 在乌木之上阴刻了许多符文,请来钦天监的玄虚子确认,这些符文都具有防腐作用。 而头骨,是活着从人身上抽剥出来的。 赵鲤筷子一顿:“活着的时候?” 沈晏点了点头:“是,分离出来时,还十分鲜活。” 他眉头紧蹙说道:“通过颅骨和牙齿状态,可以确定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 “在颅骨上发现了一些刻刀刀痕,仵作由此判断,在颅骨被印上暗印时,那个女孩还活着。” 说着沈晏给赵鲤夹了一个辣卤鸭头。 赵鲤看着自己碗里的鸭头,想要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可只看见沈晏蹙眉沉思的样子。 沈晏这才注意到自己干了什么,筷子停在半空,想要给她夹回来,但赵鲤已经垂头去啃了。 看见沈晏举着筷子,赵鲤一边用筷子挑鸭脑花一边示意他继续。 沈晏这才放下有些尴尬的手,继续道:“除了头骨,还在那具尸偶的身上发现了双手,脸肉,胸部……” 沈晏顿了顿:“以及女人的女性器官等。” “最终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尸偶上,一共出现了十六个受害者女子的身体。” 赵鲤猛地一顿:“内脏呢?” “尸偶内部是空的。” 沈晏摇头道:“整个尸偶的胸腔腹腔都特意留下了空腔,似乎……” 他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赵鲤却接口道:“装脏?” “没错!”沈晏袖子里的白蛇不知什么时候探出头,他无知无觉之间开始手法熟练的撸蛇,“就是装脏!” 装脏,是佛教、道教造像时的一项非常重要的仪轨。 所谓“装脏”,是指一尊新的佛像落成后,需要为其装,上象征性的内脏与神识,赋予神像生命力。 如此,神像方显庄严,有灵异,并产生神力护佑芸芸众生。 倘若佛像不装脏,容易被邪祟、恶灵侵入,窃取香火供奉,借助神像躯壳来作害人间。 原理与先前小白蛇占据土老爷庙,差不多。 只不过这小蛇还没来得及学坏犯下恶事。 人们为了便于给神像“装脏”。 首先要在神像的背部预留一个穴口。 然后由此,处将不同的物品分别安放在相应的位置。 各个教派会根据教义和神像属性不同,有不同的装脏方法。 诸如佛教会将盘龙木放像中,作为神像中的中脉柱。 蓝、红、白、黄、绿五种颜色的宝石置于中脉柱旁。 中脉周围填满柏叶、香末和良药。 将《真言》或《大藏经》置于手的部位。 脐部安置戒律、经卷、五方佛药丸、红白甘露丸、圣人衣物…… 后世判断是否邪祀的一个原则,就是检查神像装脏物。 正神怕沾染因果,通常不会叫信徒准备太过恶劣的东西。 但淫祀邪神却大多贪婪无序,疯狂而可怕,会通过灵童圣女的谵妄之语,向信徒讨要一些可怕的装脏物品。 包括但不限于受虐而死的人心,刚足月的婴儿脑…… 无论如何,装脏器物的出现,一定是与宗教祭祀有关。 尤其出现了这样邪异的尸偶,所牵扯的宗教绝对不是善茬。 这样的猜想,难怪沈晏也露出头疼神色。 上一个白莲教牵连无数,其中牵扯的势力纠葛与利益关系,巨大的压力和骂名是沈晏一力担之。 各地靖宁卫卫所盘查旧案,纷纷出动,将白莲教追得如同丧家之犬。 但依旧没有完成善后,现在又新冒出来一个。 从绍刚的日记看,尸偶上的人体部位全都是来自花街柳巷的姑娘。 在这个时代,这些地方实在藏有太多阴私和恶事,排查身份,就连最有经验的卢照等人也十分头疼,暂时是没有头绪。 一想到,还要和一个新的疯批教派打交道,赵鲤连手里的饭都感觉不太香了。 看她垂头搁下碗,沈晏轻笑一声:“别担心。” 赵鲤抬眼看他,这人也不知加班多久了,一张贵公子脸上都有些嘬腮,眼下一片青黑。 赵鲤不由有些感慨道:“沈大人辛苦了,那个常师傅招供了吗?” “还未。”沈晏将对半劈开的辣卤鸭头里的脑仁挑到她碗里,“他对疼痛的耐性很高,受过专业的训练。” “每每在受刑不过时,便会吐出一两句半真半假的话,但第二日却又推翻。” “是个经验老到的狐狸,唯一突破口的徒弟绍刚却是个草包,对核心事务一概不知。” “如此说来,目前的证据竟然只有富乐院这处。”赵鲤苦笑,“可是这里却是庙小妖风大,破事一堆。” 赵鲤将死飘和虞娘子以及咒物的事情,与沈晏说了。 沈晏沉默半晌,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赵鲤。 几息之后,开口道:“我今日已经想办法将卢照几人安插进来,你自己一切小心,切勿擅自冒险。” 沈晏看她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还是叹了口气,这姑娘从来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从袖中掏出小白蛇,交给赵鲤:“带着阿白。” 这蛇嘴里还叼着一枚鹌鹑蛋,得了沈晏的吩咐,盘进了赵鲤的袖子里,临去前,还听沈晏冷声道:“老实待着,别乱爬。” 赵鲤隔着袖子拍了拍阿白的脑袋。 “极寒地狱图中,两户人家的尸身已经寻到了。”沈晏不再纠结刚才的问题说道,“因你不在,担心出变故,尸身棺椁连通极寒地狱图,已经送到了钦天监中。” 赵鲤赞同地点点头:“好,若是钦天监能代为处理便更好了。” 两人就这样坐在桌边,一问一答,交流着情报,剪影投在窗上,倒是显出些温馨。 但这长夜之中,富乐院的后边却有人正经历着一些事情。 第132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月上中梢,整个盛京城宵禁,是最为安静的时候。 富乐院中却是正热闹。 后院的仆妇们,也正是忙碌的时候。 厨中进进出出,还有锅炉房需要准备大量供姑娘们和客人们洗浴的热水。 一个偏僻处,干瘦的妇人,将碗中残余的事物,还能吃的倒在一个皮碗里。 虽说都是吃剩下的,但也沾了肉荤,是一道好菜。 剩余的汤汤水水倒进泔水桶。 然后再将空的碗,浸进热水里泡着,稍后用草木灰擦洗。 她将一只倒空的碗放进水里泡着,脏污的水浸泡到红肿手指上的伤口。 她顿时甩手,小声骂了一声:“姓王那个老婊子,请她带两个蛤蜊油擦手,她竟贪没了我的钱。” “到现在连个人影也不露。” 往常为了偷到厨余饭菜,她都会故意将木盆搬到院子僻静处洗碗,此时见周围无人,她的骂声大了起来:“往日里假装得好像厉害得很,还不只是一只跑腿的狗。” 手上皲裂处,沾上了菜汤里的辣椒,火辣辣的疼,干瘦妇人忍不住呸地一口口水吐在了洗碗的木盆里。 叫那些贵人吃有她口水洗出来的碗,心理上让她感觉到了一阵快活。 发泄了一通,她垂头,却发现飘着油花的水盆,倒映着黑黢黢的屋檐。 那屋檐上影影绰绰蹲坐着一个体形硕大的东西,一双散发着荧荧绿色的眼睛,正从背后盯着她。 干瘦妇人猛地一惊,急忙转头回望。 却只看见了屋檐上一排避火的鸱吻雕像。 她猛地松了口气:“眼花了,是、是猫吧。” 她自言自语着,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回荡。 旁边一盏点亮的油灯,火焰在光中摇晃。 忽明忽暗的火苗,跳得叫她心慌。 干瘦妇人望着黑沉沉的屋顶,总觉得好似有什么藏在那。 往常再熟悉不过的环境,竟因她自己一惊一乍想象出来的东西,而变得陌生而可怕。 妇人抖着手,将皮碗里的菜装好,准备先去人多的地方待一会。 她从小凳上站起身,走向长廊。 刚走了几步,额上便沁了一层汗珠。 有东西跟着她。 本该空荡荡的走廊,跟上来一个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不疾不徐,很有节奏的一步步朝她走来。 干瘦妇人猛的僵住身子:“谁?” 她一边询问,一边扭头去看:“是谁在后面?” 空荡荡的走廊上没有人。 只有悬挂在廊下的一盏风灯,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干瘦妇人呼吸急促,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缓缓的转回头。 然而,就在她转回头时,却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风灯的光斜斜的照下来,晃动中,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其中一道影子,干瘦妇人很熟悉,是她自己。 但在她的影子旁边,还有一个影子,正紧紧地贴着她,垂下脸来。 “啊!” 干瘦妇人惨叫一声,猛的回头,正与一张发糕似的脸对上。 她惊恐的叫着,往后跳开,布鞋的鞋跟一滑,摔倒在地,腰上挂着的皮碗顿时倾覆。 汤汤水水,混杂在一块的油腻肉块和几个鸡屁股撒出来,溅了满地的油花。 干瘦妇人一边惨叫,一边手足并用地往后爬。 却被一只手攥住胳膊:“你疯了吗?” 一个大声质问的声音伴随着强烈的口臭,唾沫星子喷在干瘦妇人的头发上。 她这才停下惨叫,迷茫地抬头看去。 王婆子攥着她的手臂,弯腰来看她。 不甚明亮的风灯下,她怒目的神情看着更狰狞几分。 但此时干瘦妇人却觉得亲切,她惊魂未定:“王、王姐。” “王姐,你可吓死我了!” 干瘦妇人拍着胸脯。 王婆子拽着她的手腕,轻松的将她提起来。 干瘦妇人的衣上,裙上全都是油花。 她看着自己满手油的手,忍不住有些嗔怪:“王姐,你看你吓我一跳,弄得满身油,这衣裳可难洗了。” 她自自顾自地着,垂头在围裙上擦手。仟千仦哾 却看见了王婆子裙下的鞋子。 裙子下摆沾染着污血,王婆子两双大脚杵进两团跳动的血肉筋膜之中。 她低声叫了一声,下意识抬头,惨叫却卡在喉咙。 她……刚刚看见什么了? 为什么会害怕? 记忆瞬间被扭曲的干瘦妇人,面露迷茫之色,她为什么看见一双鞋子会害怕? 她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头皮,下手重了些,脏污的指甲在头皮上抠掉了一块皮,渗出些鲜血。 她眨了眨眼睛,出于生物的本能,让她想要从这里逃开:“没事,我便先回去了。” 她绕开王婆子,向前走去。 刚迈了两步,便听身后王婆子发出一声低沉的笑:“你看了吧?你是不是想要来抢?” 干瘦妇人迷茫之际,被王婆子从后一把薅住了头发。 她哎哟一声,抬手去捂住撕裂般疼痛的头皮。 却整个人都像个没重量的布娃娃,被王婆子扯着按在了柱子上。 “说,你是不是看见了?你是不是想抢?” 王婆子身形胖壮,轻松制住她以后,将脸贴到极近的地方,恶声质问。 “撒开,你快撒开!”干瘦妇人疼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我什么也没看见,王姐,你快撒开。” 王婆子咧开嘴,露出充血红肿的牙龈:“你就是看见了!你告诉别人没有?” 说着她竟一手拽着干瘦妇人的发髻,朝着柱子上撞:“你一定告诉别人了,要和别人一起来抢我的东西!你这个该拔舌的下贱小贼。” 王婆子一边骂,大手按在干瘦妇人的脸上,用尽力气将她往柱子上撞。 咚、咚 红漆柱子上的漆面撞出蛛网状的裂痕,大片大片的血花绽开。 干瘦妇人第一下重击后,蒙了一下,随后便张嘴欲叫。 却被王婆子三指狠狠的拽住了舌头,堵在口中:“你还想叫人?” 她的手狠狠地杵进干瘦妇人的嘴里,手背松垮的皮肤,被干瘦妇人的门牙剐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她好似不觉得痛。 一边拽着发髻往墙上撞,一边用力探手,朝着干瘦妇人的嘴里探。 这巨力之下,干瘦妇人满是血丝的眼睛往上翻起,下巴脱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呼—— 风忽的吹过,熄灭了风灯。 黑暗之中,只听见砰砰的撞击声。 第133章 夜半鬼拍门 沈晏将赵鲤需要的东西送来,很快准备起身离开。 他刚一出门,身旁的侍卫就从隔壁几个房间出来护着他走进一顶小轿。 赵鲤提着他送来的包裹,回去张妈妈的房间时,张妈妈正坐着喝茶。 见赵鲤提刀进来,张妈妈有些紧张,但她依旧没有声张,站起来对赵鲤道:“后边方才收拾出了一间厢房,请姑娘过去歇会。” 赵鲤想着昨夜她也没好好休息,便跟着张妈妈进了那间厢房。 这间房原本是张妈妈夜间临时休息的地方。 意识到赵鲤的不一样,也意识到这富乐院中正发生着什么,张妈妈就有就叫人将这间房间收拾了出来。 房里没有什么奇怪的摆设或者乱七八糟的香。 很干净,床上被褥干干净净,都是阳光的味道。 在床边还摆了从里到外的一身衣裳。 赵鲤叫张妈妈若是遇上什么事情,记得叫她,又叫张妈妈照顾那只取了血的小狗。 便去了相对清静的里间,坐在桌前,等仆妇抬来洗漱的热水。 桌上,烛花微闪。 赵鲤正托着下巴,看着桌上的几个小纸人,打了个哈欠。 小纸人原本有五个,其中一只爬进沈晏的衣服,贴着人家的胸口就是不出来。 赵鲤就干脆随它,反正随着黄纸上灵气溢散,它慢慢的会失去灵性。 剩余的着四个,都被赵鲤召集过来。 白蛇趴在桌上,这些小纸人就拽着白蛇阿白的尾巴尖荡秋千。 阿白本身也不是个聪明的,很快就和这四个小纸人玩到了一起。 赵鲤仔细的观察着这些纸人所表现出来的性格,最终猜想,这几个纸人的性格来源于那只取血的小黑狗。 昨夜她在院里站里一宿,今天早晨又遭遇梦儿姑娘的死,现在正是困倦的时候。 肚子里吃得饱饱的,正在消化,她又打了个哈欠。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个健壮的仆妇正各担了两桶滚水走来。 两人一边走,一遍小声的交谈:“你听说了吗?据说今天晚上祖师爷庙不太平。” 另一个立刻道:“听说了,据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有女子立在庙门前哭,可走近看却又不见人。” 赵鲤立刻清醒,打开门:“你们刚才说什么?” 被吩咐送洗漱热水来的两个仆妇,看见张妈妈的休息房间忽的钻出一个脑袋,两人都吓了一跳。 同时摇头:“什么也没说!” 怪力乱神在大景是禁止事项,两人矢口否认。 赵鲤却没空跟她们墨迹:“我刚才都听见了,你们说祖师爷庙怎么了?” 两个仆妇肩上还挑着冒热气的水桶,相互看看之后,相对胆子较大的那个道:“祖师爷庙,门前有人哭,一边哭,一边拍门,还……还叫人,叫小草的名字。” “可是靠近,却又看不见人?”赵鲤替她们回答道。 这两个仆妇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廊上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妈妈面带焦急的走了上来,看见赵鲤在门口,面上一喜。 “阿鲤小姐……”她走得急,还有些喘。 她先是冲着两个仆妇挥手,示意她们赶紧走开,然后才凑到了赵鲤耳边:“祖师爷庙出事了。” “刚进夜里,就一直有人在外边不停拍门,叫小草的名字。” “嗯。”赵鲤点了点头,“小草的娘被祖师爷挡住进不去庙里,是她在叫门。” 赵鲤说话时,语气很平静,但话中的她却是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想着漆黑夜中,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不停拍门,张妈妈觉得身边空气都凉嗖嗖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那怎么办?”张妈妈傻眼了,“小草和萱娘还在里面呢。” “我去一趟。”赵鲤转身就回屋去取长刀。 她走到桌边,将阿白团吧团吧塞进袖子里。 然后又将四个小纸人揣在怀里。 沈晏送来的包袱里,有鸡血和糯米。 赵鲤将装着鸡血纸的皮口袋挂在后腰,抄起长刀就走了出去。 昨夜她赤手空拳不敢硬刚,这会却有了底气。 先解决掉目前看来最弱的,以免到时候添麻烦。 张妈妈一直站在门外等赵鲤,看见她风风火火的出来,顿时生出一股安全感。 不过赵鲤没有直接去,她先去摇人。 两人挑着僻静处走,来到一间房前。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女子吃吃笑的声音:“哎呀,这位大爷,你别害羞啊。” “哎,哎,不是,你走开点。” 赵鲤听见了鲁建兴结结巴巴的声音。 鲁建兴以前虽是代百户,但不是正职,放屁都不响。 一直是又穷又苦,哪有闲钱来逛富乐院这样的高消费场所。 现在为了配合赵鲤行动,公费来喝花酒,也算是长了见识。 看他一把年纪,还算是眉目端正,却红了张脸,陪饮酒的姑娘十分稀奇。 调笑个不停。 赵鲤没有进去,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后,闪身进了旁边空房等待。 不一会,就听见张妈妈推门进去,将姑娘们全部赶走的声音。 鲁建兴一身便装,顶着一脸的大红印子,很快来见赵鲤。 “我要去告嫂子!”赵鲤看着他满脸的嘴唇印子,忍不住开玩笑。 却将鲁建兴吓得直冒汗:“别啊!姑奶奶,我这是为了差事!你想害死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袖擦脸,将脸上印着的艳红口脂抹得一团乱。 笑过了一下,赵鲤不在耽搁,将事情告知鲁建兴。 脸上还没擦干净的鲁建兴取了佩刀,在张妈妈的带领下,朝祖师爷庙走。 夜幕已深,远离了前边的喧哗,越走到后院,越是安静。 只见偶尔一盏红灯,随着夜风摇晃。 单发的灯光夜昏暗飘摇。 靠近祖师爷庙时,一个富乐院中暗处的看守走出,八尺的汉子,骇得面色发白:“张妈妈,前面到底是什么?”qqxsnew 这汉子显然是张妈妈培植的亲信,并没有对赵鲤、鲁建兴手里的剑发出疑问,好似没看见一般。 他话音刚落,远处的黑暗中,又再传来一阵啪啪的拍门声:“小草,你快出来,娘在这。” 第134章 鬼遮眼 寂静的长夜中,女人的声音仿若杜鹃啼血,悲哭听着格外凄厉。 张妈妈猛的抖了一下,神经质的抱住赵鲤的手臂:“是虞姐姐!是虞姐姐的声音。” 她喃喃自语道:“我不会听错的,虞姐姐真的回来了。” 她害怕之际掐得赵鲤肉疼。 赵鲤忙掰开她的手:“张妈妈,你轻点!” “别慌,我去看看。” 暂时安抚了张妈妈,赵鲤叫鲁建兴在原地等待策应。 她一边掏出可以隐蔽气息的张晖的围兜,系在腰带上,一边对张妈妈叮嘱道:“劳烦张妈妈暂时不要让人靠近祖师爷庙。” “好。”张妈妈急忙对刚才来的那个汉子交代几句。 那汉子领命而去。 方才的叫声又停了下去,一片寂静之中,赵猫着腰,贴在墙根,朝着祖师爷庙走去。 黑暗之中的小庙,影影绰绰。 赵鲤牵挂着里面小草和萱姑娘的安危,想要进去一探。 借着天上的月色,她清楚的看见庙门上,密布殷红的血手印。 庙门下的缝隙,不住何时吹出了一些香灰。 香灰在门前铺了薄薄一层。 肉眼看去无人行走,但薄薄的香灰上却印出一枚枚脚印。 正缓慢的绕着祖师爷庙转圈。 显然小草的娘亲知道女儿就在里面,却无论如何进不去院门。 赵鲤绕到后门,寻了个机会,踩着房下的杂物,攀上高高的墙垣。 墙垣上铺就的红瓦有些松动,赵鲤攀爬时,发出啪嗒一声。 赵鲤一惊,风忽的吹过,她在风中嗅到了一些气味。 有东西来了。 赵鲤顿时加快速度。 就在她翻身跃入庙中时,之前曾出现过的那种被人紧紧盯着的感觉又再出现。 只是恶意、怨毒更重几分。 赵鲤进了庙中倒是不再害怕被发现,轻按眉心,打开了心眼。 心眼开启。 引入眼帘的,是翻滚的黑红怨晦。 在半空翻滚的黑红怨晦中,乱发翻卷,裹着半张女人白皙的脸。 心眼状态下,赵鲤能看见她,她也能看见赵鲤。 乱发像是蛇一样蠕动,女人张开黑漆漆的眸子。 她冷冷的看着赵鲤,想要上前,却又受到无形的阻力。 眸子里像是淬了毒,怨忿之极,淌下两行血泪。 赵鲤眯着眼睛仔细看,在确认这就是昨夜那张脸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身后就是祖师爷的神龛,心眼视觉下,可见象征仙神的金光闪烁。 赵鲤不敢多看神龛,急忙合上心眼。 她快步走向萱姑娘所居住的小屋。 屋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点灯。 推门而入,立刻听见两个急促的呼吸,和人惊慌的质问:“谁,是谁?” 赵鲤走过去,便看见神志清醒的萱姑娘身上披着单衣,裹着被子,将小草紧紧的抱在怀里,捂着她的耳朵。 “是我。”赵鲤微微弯下腰,好让萱姑娘能借着外头的光看见她的脸。 “阿鲤姑娘。”萱姑娘转移到祖师爷庙中以后,显然状态好转了很多。 虽然半边身子还是长满了石榴籽般密集的痘痘,但精神不错。 看清楚赵鲤的脸,她松了口气,下一秒却突然色变:“这里太危险了,姑娘你快走吧。” 赵鲤一愣,突然想起张妈妈曾经说过,萱姑娘是一个拥有美好品质的女子。 她将无父无母的小草当做亲妹妹带在身边。 就像此刻,明明身在泥潭,她却依旧在担心着别人。 赵鲤喜欢这样的姑娘! 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用担心,在祖师爷庙里,没事的。” 萱姑娘完整的半张脸上露出异样神色,她犹豫了一下。 她和赵鲤说着话,抱着小草的手松了一些。 小草迷茫的抬起头:“萱姑娘,我娘在外面叫我。” 小草仰头,看向靠近外边墙垣的窗户。 原本黑色的眼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翳壳。 与白内障相似,只是这层翳壳能修改人看见的东西。 将枯骨看成美人,将肥蛆蛤蟆看成美味佳肴。 俗称——鬼遮眼。 赵鲤这才意识到,小草已经受了门外叫门声和呼唤的影响。 她大步上前,在萱姑娘惊讶的眼神中,翻看小草的耳朵。 耳朵眼里黑色的东西蠕动,像是头发丝,伸展着触手。 鬼遮耳! 赵鲤担心这种状态下的小草,会被外面的东西哄骗出去误事。 急忙扯下床帐,撕成条,一边跟萱姑娘解释道:“必须将她死死困住,否则会被外面的东西骗走。” 萱姑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急忙起身,帮着赵鲤将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往外走的小草,像是困蚕蛹一样,死死的绑住。 小草一出声,外边的院门猛的发出一声巨响。 啪啪啪啪。 拍门声回响在寂静的夜晚。 “我的孩子,到娘这来。”外头有人低声呼唤道。 萱姑娘猛的打了个哆嗦,那声音就在窗外。 光透过白色窗户纸,照进房间。 地上忽的多了一片人形阴影。 有什么东西爬在窗户纸上,朝里面看。 那影子紧紧的贴在窗户纸上,偏下方位置,可以看见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猩红的血痕,洇开来。 萱姑娘张嘴欲叫,被赵鲤一把捂住嘴。 “别出声。”手掌下,能触到萱姑娘面上隆起的痘疱。 表面光滑,硌在手心,好像按进了一把密集的蟑螂身上。 赵鲤强忍生理性的不适,对她低声道:“带上小草,去祖师爷供桌。 赵鲤起身,一手提着被死死绑住的小草,一边扶起萱姑娘。 走到祖师爷像前面的供桌,赵鲤一把撩开供桌上垂下的布帘,将小草和萱娘塞进去:“听见任何声音都别出来。” 叮嘱一声,自己才直起身,双手合十祷告道:“我就不硬刚,看您老人家的了。” 说完她掷出珥杯。 一正一反,代表肯定! 想来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被一个小小鬼物堵着拍门,祖师爷再好脾气也忍不住。 赵鲤嘿嘿两声:“那就看您的了。” 说着她提起刀,走向院门。 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带着湿漉漉的水声。 隔得近了,都能闻到一阵腥不腥,臭不臭的味道。 赵鲤站在门边,运足了气,大声骂道:“敲什么敲!” 第135章 神像食诡 有依仗,不必自己刚,赵鲤喊话很硬气:“敲什么敲!” 拍门的声音顿时停住,一时间只有草木被吹拂的哗啦声。 赵鲤喊着话,手里的动作却不停。 她掏出一个小纸人,将方才从小草头上拽下来的发丝捆在纸人的脖颈和四肢。 外边的诡物执念就是小草。 为了不让自己第一时间成为集火目标,赵鲤借用纸人和小草的气息,假造了一个吸引仇恨的小纸人娃娃。 绑上小草的发丝后,这个纸人忽的变得很腼腆,坐在赵鲤的肩头,把脸藏在她的头发里。 又在炉子里掏了一把香灰撒在身上。 准备停当,赵鲤立在门后,一手按住门闩。 外边实在安静,她忍不住将脸凑到门缝上,想看看那东西突然不闹了,是不是又在外边绕圈。 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只纯黑的眼珠。 它也在另一侧,贴着门缝看赵鲤。 乍一下和它如此近的对上眼,赵鲤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的同时,伸手去戳那眼珠子。 但门缝窄小,她一指头捅在了门板上。 立刻痛得哎呦一声。 被她揣在袖子里盘着的阿白探出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确定了那东西确实对小草执念深重,还在门外,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许多。 赵鲤握住门上的门闩,缓缓抽出。 寂静黑夜中,只听吱呀一声。 一直紧闭着的祖师爷庙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赵鲤撒腿就往里跑。 方才跑了两步,就听见一声巨响。 两扇门砰的一下打开,露出外头黑洞洞的街道。 寒沁沁的阴风,忽的卷了进来。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赵鲤很确定有东西走进来了。 赵鲤肩头的小纸人在她的驱使下,跃了下来,扑腾着两只小腿,朝祖师爷像跑。 “小草……来娘亲这。” 虚空之中,有个声音轻轻的呼唤着。 忽左忽右被夜风吹得很不真切。 小纸人却是埋着头跑。 “来娘亲这里!”女人的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声音凄厉如老猫夜嚎,指甲刮黑板。 刺得人耳膜生痛。 赵鲤忍不住拍了拍耳朵。 一阵阵阴风吹过,方鼎中的香灰被吹了满地。 在地上撒了薄薄的一层。 一枚枚脚印徘徊在门口,显然,它虽然进来了,却还是有惧怕的。 眼见小纸人已经扑腾到了蒲团上,它才好似下定决心一般,朝着草人走去。 一个个秀气的女人脚印,印在香灰上,朝着神像前延伸。 直走到跟前。 突然一顿。 赵鲤心中一悸,放出的小纸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呲啦一下撕成碎屑。 下一秒,那种被捕食者盯上的战栗感瞬间顺着尾椎骨爬上背。 锃! 赵鲤猛的拔出长刀:“祖师爷,你倒是搞快点啊!”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直扑面门,赵鲤足下一点,闪避开来,同时按住眉心,打开心眼。 心眼视角下,黑红怨煞再现,长发披散的女人,手中攥着半边纸人的碎末。 意识到自己被欺骗的母亲,现在正大发雷霆。 就在赵鲤怀疑自己被祖师爷给坑了的时候,变故突生。 黑夜中亮起一点荧光。 祖师爷的神像,半合的眼睛猛然张开。 像上的漆越发鲜亮。 那一点荧光,在虚空中勾画出一个右手拿书,左手拿秤杆的彩色神像。 一息之内,虚像凝实成真,竟是一迈步,从从神龛上走了下来,发出一声沉沉的脚步声。 就在这尊神像凝实的一瞬间,赵鲤眼睛一痛。 急忙扭头避开,哪怕只是一个法相,直视还是会给赵鲤增加很多负担。 她一个大活人如此,更不必说阴私诡物。 包裹在黑红煞气中的女人,发出一声惨叫。 黑红煞气触及神像金光时,竟燃起黑色火焰。 女人的的哭嚎传遍夜空,凄厉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持着秤杆的神像,抬手便打。 好像慢动作一般,秤杆抽在诡物身上,每抽打一次,周身黑红煞气便颜色淡上一分。 没两下,那些黑红煞气散去,露出一张女人与活人无异的脸。 此时那张脸上满是惊骇。 她张了张嘴,似乎理智回归想要哀求。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神像的手扼住她的脖颈。 神像泥塑的脸上,眼睛亮得出奇。 咔哒—— 下一秒神像的下巴猛的张大,露出黑洞洞的嘴。 用一种残暴而不科学的姿势,将手中诡物的头叼进了嘴里。 好似夹胡桃的夹子,上下合拢。 随着一声闷响,诡物的惨叫戛然而止。 咔嚓咔嚓。 巨大的神像是一个慈祥老者模样,继续将捕获的诡物往嘴里送。 面上还带着和善的微笑。 诡物并不是活人,会有那么多的内容物。 但夜里听着还是十分吓人。 赵鲤并不是第一次见神像食诡,但无论看过多少次,她还是很不适应。 【任务完成!获得经验值*300。】 将最后一只白嫩嫩的手臂送入嘴里嚼了,这神像泥塑的面孔上,笑容愈发扩大。 它扭头看了看赵鲤,满意的点点头,而后消散。 赵鲤合上心眼,穿堂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 她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将背心都浸湿了。 鲁建兴站在门边,方才的动静他也开心眼看在了眼里。 现在正在三观重组。 赵鲤曾告诉过他们,这世间仙神和诡物的区别仅在出于利益而为善或为恶。 亲眼目睹了,那神像残暴食诡的一幕,鲁建兴这才知道赵鲤的真意。 赵鲤一抬头,就看见他满脸是汗水的模样:“看多了,你就习惯了。” 赵鲤走到供桌前,撩开垂下的桌布。 抱在一块的萱姑娘和小草双双昏迷了过去。 诡物即破,小草的双眼、双耳开始流淌出淡黄色的水。 而萱姑娘的右手腕子也淌出黑血。 随着黑血淌出,她面上身上的痘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 “来搭把手!”赵鲤叫了一声鲁建兴。 鲁建兴似才回神一般走来,只是看动作,对这神龛上供奉的祖师爷像十分避讳。 两人搭把手,将昏迷的小草和萱姑娘扶出来。 第136章 失踪人口和肉粥 在祖师爷的帮助下,赵鲤虽扑了一身香灰弄得灰头土脸。 但也算成功解决一桩小任务。 她和鲁建兴帮忙扶着萱姑娘和小草出去。 张妈妈正带着护院立在灯下,两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不好。 方才那一声声惨叫他们听得真切。 此时看见赵鲤和鲁建兴扶着小草他们出来,两人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张妈妈看赵鲤灰头土脸的样子,急忙迎上前去。 将小草和萱娘子交给张妈妈,赵鲤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从昨夜折腾到今夜,即便她体质点高,也还是会觉得困倦的。 张妈妈知情识趣,见状急忙安排人手照顾小草和萱姑娘,然后迅速的为赵鲤准备了房间和沐浴的水。 次日。 赵鲤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张开眼睛时,外边已经天光大亮。 阿白盘在她的枕边。 赵鲤伸手将阿白拽入被窝,狠狠的搓揉了一顿,这才起身。 张妈妈心细,给她准备了新衣衫。 摸起来料子比昨日那身好了几个档次。 赵鲤换上后,正想出门叫热水来梳洗。 就看见张妈妈眼下青黑的立在门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赵鲤惊讶:“张妈妈,有事?是不是萱姑娘的病情又加重了?” 看见赵鲤,张妈妈顿时觉得踏实,讪笑一声::“萱娘和小草今天早晨醒来,已经无恙了,只是……” 张妈妈有些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不该麻烦赵鲤。 一看她就知道她有事,赵鲤侧身邀她进门,一边问道:“什么事?” 张妈妈这才落座,涩然一笑,问了赵鲤昨夜睡得好不好之后,终于兜到主题:“院中,有一个仆妇失踪了。” “失踪?” “是一个后院打杂的仆妇。”接连几日怪事频发,张妈妈也心力交瘁的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没有回屋舍,今早也不见人。” 张妈妈的面上露出害怕神色,她才刚刚刷新了世界观,就不由自主的什么都朝那方向想。 赵鲤却比她理智得多:“失踪的事教坊司官奴吗?” “不是。”张妈妈摇头,“只是签了契约雇佣,在后院打杂帮厨的仆妇。” “有出入记录吗?”赵鲤又问。 “没有。”张妈妈道,“富乐院中特殊,为了防止里应外合生出乱子,即便是这些雇佣的仆妇也轻易不能外出。” “我着人查过,没有外出记录,她也没有回家。” “好,那我稍后就去看看。” 一个人失踪,可能性实在太多,赵鲤想着稍后找张妈妈要来那个仆妇的生辰八字,先卜算一下人还活着没有。 大清早就来打扰她,张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就在赵鲤思考的时候,殷勤的命人取水,去准备吃食。 赵鲤洗漱好,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饭食。 张妈妈挽着袖子,在用一只白瓷小碗给赵鲤盛肉粥。 “今日早餐的肉粥格外美味,我便让人给阿鲤姑娘你送来一碗。” 这粥三分浆七分米,晶莹的米粒微微开花,其间夹杂着肉末和青菜碎,闻着就很不错。 赵鲤正欲接过,一直藏身在她袖里的阿白忽的探出来,用头顶翻了张妈妈递来的碗。 突然出现一条蛇,张妈妈吓得不清。 一碗肉粥摔在了地上。 碎瓷崩飞,粥米全部洒在了地板上。 阿白顺着赵鲤的袖子,探头朝着那碗肉粥嘶嘶吐舌。 赵鲤勃然色变。 急忙打开心眼。 桌上、地上的粥水笼罩着一层淡黑骴气。 赵鲤拿起汤匙搅动肉粥,伴随着扑鼻的香气,底下浮上一些肉末。 她顿时掩住口鼻,不再闻这喷香的肉粥:“张妈妈,这是……早餐?” 张妈妈惧怕阿白,站得远远的。 听见赵鲤提问,神情迷茫道:“是啊。” “你们都吃了?” 赵鲤的问话古里古怪,张妈妈点头道:“吃了啊!觉得美味,便留了一碗给你。” 赵鲤猛的一拍脑门:“带我去一趟厨房!” “去、去厨房?” 张妈妈迷茫的神色,凝固在脸上,一瞬间脸色变得又青又白。 现在的她终于意识到赵鲤去厨房的可能性。 还有那个失踪的人。 张妈妈看了看桌上的肉粥,想到今天早晨自己津津有味品尝的模样。 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弯腰就吐。 但现在时间将近中午,早晨吃下去的东西早消化得差不多。 张妈妈只呕出来一些酸水。 看她难受,赵鲤急忙倒了茶水给她漱口。 直将苦胆水都吐出来,张妈妈再也绷不住:“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房间里被她吐得再呆不住人,赵鲤扶着她走到外边院子的石凳上坐下。 张妈妈面色苍白似鬼,手脚都在发抖,全靠赵鲤抱扶。 坐在石凳上,呼吸了会新鲜空气,张妈妈才稍微缓过神来。 手脚冰凉的领着赵鲤去小厨房。 富乐院的小厨房就是一间单独的小院。 张妈妈和赵鲤去时,正是饭点,里面忙忙碌碌。 见张妈妈来了,负责小厨房的管事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急忙迎上前来。 “哎哟,张妈妈,您这是怎么了?面色好难看。”一靠近,这管事就叫了一声。 张妈妈惨白着脸,给了他一个白眼。 “请问这位管事,今天早上煮肉粥的肉,是从哪里来的?”赵鲤问。 管事瞧了她一眼,看见是跟在张妈妈身边的,便好声道:“姑娘这问的,当然是外边采买的啊。” “你确定?”赵鲤反问了一句,“请管事将厨子们叫来。” 管事面色一变,心说你谁啊? 张妈妈却直接竖起眉毛,骂道:“阿鲤姑娘叫你做什么你就快去!” 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张妈妈此时的性子格外暴躁。 管事一僵,急忙陪笑:“是,是。” 没一会,几个一身油烟气的厨子就嘀嘀咕咕的抱怨着走来。 “张妈妈,灶上忙呢,您究竟什么事。” 几个厨子都是个个菜系的大师傅,自然傲气一些,开口不算太客气。qqxδnew 赵鲤也不想耽搁,直接问道:“今早做肉粥的肉是谁采买,谁经手的?” 一个胖胖的厨子说话带着口音,面色不善道:“是我做的,怎么了?” 第137章 疏忽引出的事件 胖厨子有些不忿。 厨中工作本就繁杂,那些花榜娘子难得伺候,点的都是费时间的功夫菜。 现在却不知缘由的被叫来问询,这些大厨都心中不满。 “是我做的!”胖厨子挑着一边的眉毛,斜眼看赵鲤,“姑娘有什么指教不成?” 他自认今天早晨那粥做得水平不差,因此也不心虚。 “请问这位师傅,中午肉粥的里放的肉末哪来的?” 赵鲤的问话,让胖厨子一呆,随后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早晨做肉粥时候的流程。 随后,额上见了些汗珠。 早晨厨中打杂的小子,送来一些红红的肉末,问是不是坏了。 胖厨子仔细闻了,虽颜色不正常,但味道没有变质。 就多放姜丝压腥,拿着熬了肉粥。 难道那肉是坏的? “是打杂的小子给我的!” 胖厨子的情绪转变只需要一瞬,他当即甩锅。 一听打杂的小子,还有一个厨子也勃然变色,啊了一声。 见众人看他,他也不说话。 “支支吾吾的,隐瞒了什么?”张妈妈心中不好的预感扩大。 这个厨子擅做鲁菜,尤其…… 想到今天早上吃的鸡汁烧饼,张妈妈不由眼前一黑。 果然,一件事情在有变化的可能时,往往会朝着坏方向发展。 那个厨子支支吾吾道:“我今早也用那红肉做了烧饼。” 张妈妈脸上紫得像是茄子,快步走到一边,又吐了一遭。 赵鲤看她一眼,心说这是心理阴影,无法安慰,索性让她自己冷静会,看看能不能自己想通。 张妈妈扭头吐得昏天黑地,几个厨子心中顿觉不妙。 先前那胖厨子问赵鲤道:“敢问姑娘,可有什么问题?” 既是厨子,就没有不沾厨房过油肉的。 一块肥肉左手捯右手,手上就能沾上一层油花,偷偷倒卖厨房食材,以次充好的事情并不少见。 以前也闹出过事情。 因此现在这些厨子虽然有担忧,却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张妈妈还没缓过劲,赵鲤跃过她,直接对管事道:“那肉出了问题,现在立刻去找到那个送肉的帮厨,封闭小厨房。” “将仆妇们带到空处暂时看管。” 管事犹豫了一下,去看张妈妈。 张妈妈却是弯腰扶着墙壁冲他直摆手,示意他听令行事。 管事犹豫着同意了。 很快,许菜洗米的仆妇们不明所以的被驱出院子。 小厨房中被清空,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厨子,一个满头是汗的黑瘦小子和负责采买的管事被带到了赵鲤面前。 “那些肉是哪里来的?”赵鲤问道,“还有没有剩的?” 年轻的帮厨吓得瑟瑟发抖:“是、是在食材仓库里取的。” 一旁的采买管事被叫来本一脸迷茫,闻言不解道:“什么肉?” “昨天是休沐日,厨下肉菜消耗一空。” “今早只送来一些蔬菜啊,哪里有肉?” 采买管事的话一出,现场顿时一静。 “那、那肉是哪,哪来的?”胖厨子浑身的肉都抖出了浪。 帮厨不敢置信的连连摇头:“不可能,那些肉糜分明都摆在库里的。” “还、还拿冰镇着,我以为是昨日用剩下的。” “好了!”眼看厨中众人神色纷乱,赵鲤大喝一声。 “带我去厨房走一圈。” 赵鲤认认真真的众人面上巡视一遭,她现在并不确定这件事情是诡事还是人为。 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厨中,打开心眼一看,顿时眉头紧蹙。 这厨房中数个并列的双孔灶台,这些厨子到底还有些名厨风范,锅台上擦洗得干干净净。 但心眼视角下,能看见整个厨房,砧板、锅中都蒙着淡淡的骴气。 赵鲤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袖中阿白的头:“今日多亏了你,回头给你小鸡仔吃!” 否则她现在说不得就要和张妈妈一块去吐了。 阿白藏身在赵鲤的袖中,闻言攀着她的手腕,探出个头来。 管事心中忐忑,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站在门口不动,正在此时,赵鲤忽的举步。 走向一锅还架在火上的汤。 半人高的汤锅坐在微火上,奶白的汤时不时翻腾出鱼眼泡小泡。 “姑娘,这是熬的高汤,有问题吗?”管事小心翼翼的问。 赵鲤没有回答,拿来一个爪耙,在汤里捞了一下。 捞出来一些鸡鸭骨架,一些葱头还有火腿瑶柱。 赵鲤垫着脚又捞了一勺,还未等收回手,就被一个厨子拦住:“姑娘,不就是些不新鲜的肉吗?也没听说谁吃出问题,下次注意不就完了?” 这厨子明显老练油滑,一脸的不在意道:“你可别乱弄我们厨房的高汤,调味提鲜全靠这个。” “这锅弄坏了,中午午饭就来不及做了。” 他说着就伸手来拦。 下一秒,他的手猛的一顿,像是鳖一样,前伸着脖子,喉咙里荷荷出声。仟千仦哾 赵鲤第二次伸出的爪耙里,捞上来一些东西。 一些夹在在鸡骨鸭架里的碎骨头,还有一根长长的棒子骨。 大景承平已久,人相食的记载最近也在五六十年前。 但认出猪骨还是牛骨,对这些厨子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跟光滑微黄的棒子骨,不是猪牛羊身上的。 “你熬的?”赵鲤转头看他。 他死命摇头:“不是,不是我!是下边的帮厨!” 这事是绝对不能承认的,甚至沾边都有可能沾上牢狱之灾。 他否定的决绝,上前来看的几个厨子也是面色大变。 “我不知啊!都是在库里面取的。”帮厨的喊冤声同时响起。 赵鲤转手将爪耙递给那个厨子:“你在这捞,其余人跟我继续。” 那厨子嗅着高汤的鲜味直犯恶心,但不敢再违逆赵鲤,很快取来准菜的大盘子,将这汤里的东西,打捞出来。 而赵鲤则带着其他人,继续在厨房查找。 从一个藏起来的食盒里发现了半打肉饼,是厨子贪嘴留下来准备打牙祭的。 又在柜中,找到了剩下半碗的肉糜。 最后,赵鲤站在了通往库房的门前。 第138章 集体呕吐时间 富乐院的库房建在一处地下。 因为要储冰。 这些冰都是冬日,伐冰人从城外河中起出来的。 好储存珍贵的食材,也可以供给院中夏日解暑。 一进库房,赵鲤就闻到了一阵强烈的生肉臭味。 就像使用年代久远的冰箱。 赵鲤一手掩住鼻子,走到最里面一间房。 昏黄的灯火摇曳,里面的温度开始变得寒冷。 此间房显然是专用储存肉类的,用来保鲜的冰块上沾满了黑红的血迹。 赵鲤忍不住皱紧眉头,对着管事招了招手:“把底下的碎冰搬开。 几个厨子和管事现在没一个还能傲得起来的,也不敢声张,纷纷上手来帮忙。 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他们摊上大事了。 其中多处的关键人物——那个帮厨,被几人贡献的裤腰带,捆得结结实实。 几人七手八脚的将专门储存肉类的碎冰凿开。 一些惊人的东西,从冰中清理出来。 清洗过的内脏。 一整条撕下来剖开刷洗干净,直接可以去涮火锅的喉管。 一些带肉的碎骨头。 还有剩余的几块鲜红的肉。 几块随意剔下来,卷起的人皮。 …… 这些东西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地上。 最先站出来的那个胖厨子,再也忍不住,直接冲到门外呕吐。 他人胖,吃得也多,之前的肉粥吃下三大碗,那一打肉饼也是他给自己留着当晌午点心的。 他刚走到门口就忍不住,吐了满地。 听着他发出来的声音,其余人脸都憋成了青色,最终再也忍不住,纷纷跑到门外吐成一排。 赵鲤心里暗骂,她没吃,本来还能稳住,可被他们这一吐就有些忍不住 “都别他妈吐了!”赵鲤不禁哕了一下,骂了一声。 “对不起,我们……呕……忍不住。” 管事一边吐,还抽空说句话,说完又去吐。 这密闭的小冰库里顿时充满了异味。 赵鲤死死的捂住鼻子。 但她还得仔细去看。 除了地上这些东西,在一块一人高的冰后,还藏着一股浓黑的骴气。 赵鲤试着搬动了一下,以她目前的体制也只能将冰挪动小小的位置。 但就在挪动的小小位置,赵鲤找到了半枚……脚印。 姑且算是脚印吧。 赵鲤有些不敢肯定。 这脚印与一个正常人的脚印长短差不多,但轮廓模糊,同样沾染了大量的骴气。 “吐好了过来帮忙!” 这枚满是骴气的脚印表明,事情正变得糟糕。 赵鲤皱眉,冲外面几个胃袋都要吐翻出来的人喊道。 几人相继面色苍白的走回来,在赵鲤的指挥下,将这快一人高的冰搬开。 这块冰的后面还是冰,赵鲤走过去,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她摘下发簪,在后面那块冰上凿了两下。 很快,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一个发上、眉毛上都结着霜雪,冻得硬邦邦的人头。 人头属于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 一双眼睛大大张着,上唇收缩露出发黑的牙龈。 两腮撕裂,嘴巴大大的张着。 嘴里的整根舌头都被撕走了。 恐惧和绝望凝结在死者的面部。 赵鲤仔细去看,这才发现,死者后脑全都凹陷了进去。 被黑红污血沾染的发丝团成一团,某些地方还能透过撕裂的头皮看见森森颅骨。 “是,是厨下帮工洗碗的尹娘子!”面色苍白似鬼的管事一眼认出这个人头的身份。 下一瞬几人的脸再次由白转青。 当发现受害者是自己每天见到的熟悉面孔时,对人在心理上的惊悚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几人又相互推攘着,朝外跑到门边呕吐。 赵鲤没有擅自动这头颅,而是仔细观察脑后的伤口。 基本可以确定这里就是致命伤。 赵鲤想问一些问题,但走出去就被熏得一闭眼。 再不敢待在这,憋着气,疾步走了出去。 一直走出了地下仓库的大门,走到旁边赵鲤才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就在这时,一队富乐院中的护院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昨夜见过一面的那个中年护卫。 看见赵鲤他下意识顿了顿脚步,然后才领着人继续往下走。 在跟着他的那队人里,赵鲤看见了郑连。 郑连正穿着护院的衣裳,目不斜视跟在后面,看见赵鲤他眼睛飞速的看了一眼,而后迅速的转回头。 赵鲤没有叫他,只当作不认识。 这队护院走进地下仓库,没一会,就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呕吐声。 护院待遇较高,伙食也是小厨房中做的。 早餐人人有份。 赵鲤现在听见别人吐,自己也想吐,快步走远,来到张妈妈处与她汇合。 张妈妈两眼发直的望向远方,看见赵鲤急急上来抱了她的胳膊:“阿鲤姑娘,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鲤哪里知道,这小小的富乐院能刮那么大的妖风。 也说不准是不是自己的事故体质作祟。 一时不好安慰,只是拍了拍张妈妈的肩膀。 没多久,几个吐够了的人,留下一部分看守。 看管事走来,赵鲤问道:“尹家娘子昨日什么时候不见的?” 管事胃里翻滚,苦笑着道:“昨天夜里,还有人看见她在后院洗碗。“ 昨天晚上…… 赵鲤面露思索之色,尸首处理得很利索,凶手不但知道库房所在,还准确的知道肉类存放的位置。 赵鲤看过剩下的小半碗肉糜,剁得十分均匀。 要这样剔骨分肉,即便是熟练工,也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 加上搬动冰块的力气和半枚怪异的脚印。 脚印…… 赵鲤联想到些什么,急忙叫管事带她去仆妇们那里看。 这些本在忙着洗米洗菜的仆妇,突然中断了手上的活,被聚拢在一处。 有些有过抄家破门经历的,顿时心中忐忑。 等到管事带着赵鲤去到她们面前,要她们撩起裙摆看她们的鞋子。仟千仦哾 这些仆妇虽不解,但也不敢说话,纷纷将裙摆提高一些,露出鞋面。 赵鲤一个一个的看过去。 这些仆妇脚上穿着的大多是耐磨便宜的粗麻布鞋子,颜色也都是灰扑扑的青色和黑色。 赵鲤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想问时,就听管事道:“这位姑娘,今日还有两个仆妇因身体不适,未曾到场,可要叫她们过来询问?” 第139章 调查 “哪两个人?”赵鲤将管事拉到一边。 管事凑来低声道:“一个姓宋,一个姓王。都说是今天身子不适。” 他隔得近了,一张嘴就是一股子酸臭味,赵鲤甚至能看见他溅在前襟的半干污物。 赵鲤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避开。 管事讪笑,连连道歉。 赵鲤摆手:“是我失礼。” 为自己之前伤人的退开小半步道歉后,赵鲤又接着道:“请管事将这两人的情况打听一下。” 管事点头,转身就去办。 对赵鲤这样年轻又面生的姑娘,管事原本服从性不会这么高。 但张妈妈现在抖得站不住,还坐在院子里指挥龟公茶壶去外头的酒楼定席面,先将留宿客人们的午餐应付过去。 又命人封闭了小厨房,分头去教坊司、五城兵马司和靖宁卫巡夜司禀告此事。 至于追查的事情,私底下眼泪汪汪交托给了赵鲤。 在这种花街柳巷能混到管事的,第一要素就是识人,因此现在他对赵鲤可谓俯首帖耳。 富乐院这样的地方,即便只是一个管事,对于普通的仆妇,也很有威慑力。 管事板着那张吃了死人的脸一威吓,很快就带着一个知情人过来。 赵鲤上下打量了一下,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妇人,便问道:“今日没来的两个人,你知道吗?” 这妇人恨不得头发丝都刻着老实两个字,垂头对赵鲤道:“知道,宋嫂子说是带下病复发,王大姐是手受了伤。” 带下病?手受伤? 赵鲤微微挑眉,挥手让这妇人退下。 正想转身离开时,看见乱七八糟的小厨房院子,想到张妈妈现在的状态,扭头对跟在身后的管事道:“这位……” 赵鲤这才记起,自己不知道这个管事的名字。 “小的姓段。”管事自觉的接话道。 “段管事。”赵鲤压低了声音,“这事影响很恶劣,未曾抓捕到凶手之前,只当作投毒案处置,先……” 赵鲤将一句先洗胃咽下肚去,琢磨了一下:“着人赶紧去买一些瓜蒂粉,吃过早餐的,都一人两勺先催吐吧。” 实际上,早上到现在,该消化的消化得差不多,现在催吐,不过是在事情曝光之后,能让人有个心理安慰而已。 段管事显然也察觉到了这重,原本就难看的的脸色,顿时皱成苦瓜:“阿鲤姑娘,可别提了。” 赵鲤也只能安慰他,多喝点热水就忘记了。 “您可别逗趣了。”段管事唉声叹气叹气的离开。 幸好,富乐院中常有姑娘是需要陪宴饮酒的,饭后,就会催吐。 瓜蒂粉倒是常常备着。 段管事自去安排。 赵鲤又回到张妈妈处。 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阵狗叫。 护院们正牵着巡逻的细犬,在院中搜寻。 小厨房前的空地上清空,地面上摆了一张黑布,上面码着一些血腥的零碎。 显然赵鲤离开后,这些护院带着狗,在院中又发现了不少东西。 赵鲤不敢在耽误,直接问张妈妈要了一队人,前往仆妇们住的院舍。 …… 将至午时,仆妇院落里面一片安静。 只有王婆子,美滋滋的坐在院中。 她双眼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一碟东西。 面前还摆了一壶劣酒。 一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口水,却不动筷子。 嘴里一边磨牙一边恶狠狠的嘀咕。 抱恙在院里的宋姓妇人得了带下症,正小腹卷痛无比。 捂着肚子出来,想去厨房换些热水来热揉。 一出房门就看见王婆子坐在院中,神情怪异。 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她却又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晒着太阳。 心道自己可能是看错了。 宋姓妇人便同她打了声招呼,远远的逃开。 这王婆子是出了名的小气不好惹,睚眦必报。 宋姓妇人素来不想和她多有交集。 今日也是绕着她走。 没曾想才扶着腰走了两步,就被王婆子从身后叫住:“姓宋的,听说你病了,来,我给你吃好吃的。” 宋姓妇人一听就是一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婆子的东西轻易消受了,还不知要还出去多少呢。 当下拒绝道:“不必了,您留着自己吃吧。” 说完,举步就走。 脑后极近的位置,却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怎么?我好心给你吃,你还不愿意?” 这声音太近了,宋姓妇人几乎可以感觉到气流浮动发丝的麻痒。 宋姓妇人急忙转头,便与几乎贴在她后脑勺上的王婆子鼻尖贴鼻尖。 她突受惊吓,下腹一坠,原本就疼痛难忍的肚子,更是一抽。 “王大姐啊!你想吓死人吗?” 宋姓妇人抱着肚子,额上瞬间沁出热汗。 这青天白日大太阳照着,虽然不解她怎么悄无声息贴上来的。 但宋姓妇人倒是没有往什么神神鬼鬼的方向想,只是抱怨脱口而出。 闻言,王婆子满脸横肉一垮,挂上怒容:“怎么?叫你吃好东西,你竟不给我面子?” 宋姓妇人没料到她跟上来就是要说这个,扶着剧痛难忍的肚子,再次推拒道:“谢谢好意,我现在肚子疼,着急去寻些热水浸帕子来揉肚子呢。” “哼,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王婆子却是直接伸手扯住了宋姓妇人的腕子。 那手就像是铁钳,紧紧的钳住宋姓妇人的骨头。 不容反抗的将她拽到了院里。 “吃完着好东西,我就想法子,给你解决肚子疼。”王婆子嘿嘿笑着,“掏出来就不疼了。” 宋姓妇人剧痛之余,没有听清她的后半句,被强行扯到了凳前坐下。 她本也不是什么良善好欺之辈,只是此时王婆子瞧着实在是反常。 即便是村中一人能按住一口猪的杀猪匠人,只怕也比不上王婆子此时的力气。 人的本能一直向她发出预警,因此即便是心中气得要死,宋姓妇人此时还是没敢发作。 露出讨好的笑来:“王大姐,实在是没胃口,先放我走,回头再吃。” 王婆子却不管她,将一双筷子塞进了她的手里:“快吃,快吃给我看!” 宋姓妇人凝神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一碟盐水口条。 第140章 盐水口条 这碟子盐水口条,已经凉了。 碟子边缘沾着些白中带黄、凝固的油。 虽然看着白咧咧的毫无食欲,但还是能嗅到一股子肉香。 宋姓妇人绝没想到,王婆子居然真的是叫她来吃肉。 顿时心疑。 她还想问些什么,却看见了王婆子的嘴唇。 爆着皮的嘴唇干瘪,薄得近乎怪诞,闭合扭动,吐出恶狠狠的威胁:“怎么还不吃?” 恍然间,张姓妇人好像看见王婆子的脸颊边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斑纹。 好似……好似死人身上才有的尸斑。 宋姓妇人一惊,正要叫出声。 可下一秒,她面上惊恐一顿,先前的记忆就好想被什么从她的脑海中抹去。 再抬头看去,王婆子面上依旧恶形恶相,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惊恐的事情。 “快吃呀!”王婆子居高临下的催促着,眼睛里冒着幽幽的光。 宋姓妇人持着筷子,舔了舔嘴唇。 一只皲裂,满是裂口的手按住了她的脖颈。 是王婆子的手。 尽管还是青天白日,但宋姓妇人后背缓缓的爬上让人手脚冰凉的惊惧。 直觉告诉她,她反抗不了扼在后颈的手,不吃就会死! 宋姓妇人急忙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出乎意料的,不难吃。 臼齿咀嚼磨动,将咸香微弹的肉块磨成碎块,然后咕咚一声咽下去。 没有一丝猪肉的腥味。 宋姓妇人吃了一片,就放下筷子,她想着吃一片,就问问王婆子究竟是要让她去办什么事,才这样威逼利诱。 抬起头,却看见王婆子面上舒心的笑容,一点点扩大。 脸上的褶子都撑开舒展。 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怪异的笑脸。 眼中满是让人难懂的快意。 看见宋姓妇人咽下去,她顿了顿,随后突然仰天大笑:“吃了吃了!” 一边笑,一边蹦来蹦去。 宋姓妇人觉得眼前的王婆子,瞧着就像是山中老猿。 “吃了她哈哈哈哈!” 狂笑的王婆子,给宋姓妇人带来的压力非同小可,就连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都带不了多少温度。 她悄悄的推开身下的凳子,想要趁着现在的王婆子没留意,赶紧离开。 但还没能站起来,就听一声冷哼道:“你去哪?继续吃!” “快,吃给我看!” 她急不可耐的催促着。 宋姓妇人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王姐,我命贱,你的好东西我实在无福消受,现在吃也吃了,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你就说吧!” 王婆子脸一垮:“我就想看你吃。” 说着,她将脸凑到了宋姓妇人的耳边:“只要你乖乖的吃了,你不是肚子疼吗?待会我帮你解决了!” “一定药到病除,再也不会疼了。” 宋姓妇人没奈何,又坐回去,只是手抖得拿不起筷子。 她颤颤巍巍的又往嘴里送了一片。 王婆子好像看见了什么报仇雪恨的绝景,她每嚼一下,就拍手笑一声。 时不时又收敛笑容,恶狠狠的嘟囔几句,将后槽牙咬得吱嘎作响。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 宋姓妇人终是将一碟子东西全吃了下去。 王婆子这才满足的喟叹一声,直起腰来。 “那,那我就走了?”宋姓妇人嘴巴都不敢抹,搁了筷子就要站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就在她松了口气,手已经摸上院门把手,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拉开时。 一只手大力的拍在了门板上:“你去哪?” 宋姓妇人几乎腿一软,几乎瘫软下去:“王姐,你饶了我吧!” “往日便是再有哪里开罪了您的,也求您大人有大量。” 她讨饶着。 却听王婆子薄唇一掀,道:“你怕什么?方才不是说要给你治病吗?” 说完,王婆子伸手,扯住了宋姓妇人的手腕子,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力度,将她往里拖。 宋姓妇人哪里敢跟她去,双脚连蹬带踹。 只是实在奈何不了王婆子的力气。 尽管手在地面上抠出血,依旧毫无反抗之力的被王婆子拖出了一大半截。 就在她几乎心中绝望时,门忽然咚咚咚的被敲响了。 先是敲了三声。 但王婆子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里走。 随后,又有节奏的响了四声:“王婆子在不在?” 一个陌生又清亮的女声,在外叫门。 这一下,王婆子停住脚步,侧头,似是回忆了一下。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是那个贱丫头。”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并且撒开了扯着宋姓妇人腕子的手。 宋姓妇人如得救赎,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啊!” 她趴在地上,一边喊,一边往旁边爬。 却看见王婆子的双脚从她面前经过。 杵进两团血肉的粗壮双腿好似两根柱子,带着浓烈的腥气。 宋姓妇人的喉咙里,咯了一声,然下一秒,她面上恐惧消失,变作一片空白。 她已然忘记了自己之前究竟在怕什么。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王婆子看见了门前站着的赵鲤。 王婆子的上唇就像饿狼的唇吻,猛的收缩,露出因牙龈萎缩而显得格外尖利的牙齿:”你这……” 王婆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赵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下一秒一柄长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当头劈来。 王婆子猝不及防之下,当头被劈了一刀。 长刀嵌入她的脑门,刀身黑色煞气猛的跳动,如切黄油一般,将她的脑袋从中一劈两半。 劈成了两半的脑袋,淌出一些黑红浊液。 但王婆子却只是摇了一摇,而后站稳身子。 “好哇,你这贱丫头,竟敢砍我。” 现在的王婆子已经不能再称为人,劈成两半的嘴巴说话有些含糊。 但却一点也不妨碍她搅动着两瓣舌尖,将牙齿磨得吱嘎作响。 两只眼睛,一左一右,恶狠狠的盯着赵鲤。 远远见到这一幕的宋姓妇人,早已经白眼一翻,昏倒过去。 “一定狠狠收拾你的!”王婆子扑了上来。 赵鲤即便心理素质超强,看见这么个玩意还能说话,也遍体生寒,提着长刀迎上同时,清喝道:“撒鱼网。” 第141章 尾声 “撒渔网!” 赵鲤提刀迎上的同时,一声清喝。 下一瞬,一张还挂着青苔的鱼网从天而降,兜头罩在了已经没个人样的王婆子身上。 郑连带着四个富乐院中护卫快速跑动起来,用沾着鸡血的鱼网裹住王婆子。 “你们这些贼子,和那贱丫头是一道的吗?” “都来欺负我这可怜人。” 似乎是被赵鲤一刀将头劈成了两半,王婆子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一左一右分开两个方向看人。 已经不新鲜的黑红白内容物,淌了一脸。 她一边含含糊糊的说着话,一边转动着眼珠看向两边。 郑连还好些,其余几个护卫同时都身上沁出一身热汗,不由得双腿有些发软:“这,到底是什么?” 眼前这可怜人的模样是他们最可怕的噩梦中,都未曾见过的。 其中一个护院下意识撒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他一个护院,平日里也就是看守院里的犯罪官家小,此时却青天白日直面这种东西。 那点月银卖命,不值当! 他转头撒腿就想跑。 只是还没跑一步,就被护院头领一脚横踹:“谁敢退?老子保证以后盛京他活不下去。” 这护院头领不愧是张妈妈首领,是个狠人。 即便自己也手心冒汗,还是很快拽紧了牵着渔网的绳子。 在福乐院这种地方的护院头领,虽说干着脏活地位不高,但却是真正的黑白两道通吃。仟千仦哾 被他一威胁,几个也移步想跑的,顿时止步。 赵鲤也喊道:“不解决了,往哪跑都跑不掉!这东西记仇。” 几个护院,这才纷纷上前来,各自拽了一边绳子。 “都是你这下贱蹄子。”见状,王婆子猛的看向赵鲤。 从穿上鞋子那一瞬间,她的极端情绪就被放大。 戾气和恶意催化到极致,行为已经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去理解。 就如此时,被渔网团团网住王婆子,却听见了赵鲤的话,将全部敌意汇集在赵鲤身上。 她伸出枯树枝一样的双手探出,朝着赵鲤抓来。 几个拉住渔网的护院,只觉得自己好似网住了一只巨兽。 手中的绳子几乎握不住,在掌心擦出一道道血痕。 郑连脖颈上青筋爆起来,一转身,将绳子缠在了腰上,双足抵在地面,身体向后倾。 有了郑连的正确示范,其余几个方向的护院也有样学样,把绳子捆在了腰上。 一时间即便王婆子力气大得可怕,也一时僵持在院子中间。 赵鲤从劈出那一刀之后,就再没有出手。 她拖着长刀,就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寻找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就在王婆子与郑连和众护院短暂平衡僵持的瞬间。 赵鲤捉刀上前,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力量。 雪青长刀,折射出绚丽光芒,闪电一般刺出。 长刀嵌入王婆子的左肩关节的缝隙里。 阴毒的蚀月三杀刀法,让赵鲤在出手时有近乎直觉的天赋,要害击破。 长刀刺入之后,丝滑得好似切割黄油。 王婆子的一只胳膊啪嗒掉落在地。 从见到王婆子的脑袋劈成那样还能活,赵鲤就知道,一般的砍头破心只怕对付不了她。 于是迅速转变策略,以让她失去行动力为首要目标。 赵鲤手中长刀一刀快过一刀,很快卸下王婆子两只胳膊。 王婆子被渔网绑住,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赵鲤将两她只手臂砍下。 两边腮帮各自动作,将牙齿咬得吱嘎作响:“小蹄子,你等着。” 到了此时,王婆子依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是街头老妇撒泼吵架,顶着裂开的脑袋放狠话。 赵鲤甩去刀上的腐臭黑血,又将视线放在了王婆子的腿上。 如果没有记错,那里就是那件诅物所在。 王婆子并没有流出很多的血,从她伤口渗出的,是已经半凝固的黑红污血。 腌臢的裙摆恰好挡住视线。 赵鲤没有手闲去撩开,而是估算好位置,后斩出一击。 长刀滑过,王婆子上半身忽的歪倒在地,只有膝盖以下的两条腿还直直的戳在地上。 砰的一声,王婆子摔倒在地。 失去了双腿,对王婆子来说显然比失去双臂要重要得多。 一直无知无觉的她,摔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呼痛的声音。 好像在这个时候,才察觉到痛。 “我……怎么了?” 她失去双腿的身子仰面躺倒在地,浑浊的双眼直视着太阳,喃喃自语两声,下一刻呼吸一顿,头歪到了一边。 “现在所有人,转移视线,不要看地上的东西。” 赵鲤看着王婆子断裂裙摆下的凸起的脚面,大声命令道。 “快去,取去雄鸡来!” 很快,一直扑腾着翅膀的雄鸡,被郑连提来。 随便在刀身上一抹,热腾腾的鸡血淅沥沥流淌出来。 在赵鲤的示意下,郑连将还冒着热气的鸡血滴在了王婆子的脚面上。 鸡血洇湿了裙子的布料,顺着那双断腿,滴到了王婆子脚上穿着的东西上。 下一秒,一声尖锐入指甲刮玻璃的尖锐声音,猛的爆出。 就像是一枚烧烫的针,刺入耳膜。 包括赵鲤在内的全部人,都猛的耳朵一痛。 一种很奇怪的分割感,笼罩住众人。 在短暂的时间里,众人都好似被抹去了思考的能力。 肉体和灵魂被分割开来。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众人就这样木呆呆的站着,看着破布下的东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蠕动出来。 它的速度慢极了,一点一点的,终于要爬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时。 赵鲤的手腕忽的一痛。 这尖锐的痛觉,瞬间将她游移于身体之外的灵魂拉回体内。 神智回归的一瞬间,赵鲤猛的上前,脱下外边穿着的衫子,将那东西整个盖住。 然后轮圆了手臂,在郑连和每一个护院的脸上扇了一嘴巴子:“都醒醒。” 赵鲤手黑劲大,巴掌结结实实的印在众人脸上。 呆站着的几人,顿时清醒。 赵鲤接过郑连手中还在滴血的鸡,继续将鸡血淋在那东西上的同时道:“再去拿雄鸡和柴,要赶紧将这个东西烧掉。” 第142章 咒物 清醒过过来的几人,面上带着后怕,迅速行动起来。 赵鲤手中的鸡已经停止了挣扎。 先前那一声尖叫好似叫着东西耗尽了,再次被鸡血滴上,它也只无力的挣扎了一下。 赵鲤要的东西很快寻来。 郑连快步,提着一个装鸡的竹编笼子过来,罩在那个东西上面压住。 而后赵鲤迅速的指挥,在周围架起干柴。 连带着王婆子的身体,一起泼了火油付之一炬。 火苗呼的一下窜起爆燃,将地上的东西包裹入火焰中。 就在众人皆松一口气时,从火焰中心,猛的传出一声稚嫩的婴孩啼哭。 所有人瞬间提高警觉,但等待了许久,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火越来越大。 赵鲤安排人将倒霉的宋姓妇人送去就医。 提着刀,守在火边,中途还添了几次柴,坚持着将这堆东西烧成灰烬。 “阿鲤姑娘。”护院首领提来一只沉甸甸的食盒子。 赵鲤道了声谢后接过:“谢谢。” “您客气。”护院首领从昨日起,就对赵鲤异常尊敬。 他混迹市井,又在富乐园这样的地方干活,能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八卦秘闻。 看着空地上的火焰,将要熄灭,他终是忍不住问出口:“阿鲤姑娘,不知这可是传说中的僵尸?” 护院首领显然产生了一些误会,将刀劈不死的王婆子与故事传说中的砍头而不死的僵尸联系在了一起。 其实也难怪他会这样想。 赵鲤摇了摇头,否定道:“不是僵尸,是咒物。” 赵鲤看了一眼走到旁边的郑连,一边示意他也跟着听,一边打开食盒。 她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鸡蛋,耐心的剥着皮,嘴上也不停:“人死如灯灭,一般来说并不会起尸。” “有些人死前喉中一口气不散,加之埋葬地不对,就会形成不腐尸。这种尸体在突然触阳气之后,就会起尸。” “但眼前的东西并不是僵尸,而是咒物,究竟是什么形成原因,目前并没有定论。” “但,不知你们刚才有没有听见那一声啼哭?” 赵鲤的话让护院首领脸色猛的一边,郑连也随即反应过来。 这里是教坊司十四楼之一,是青楼楚馆。 这里除了寻欢作乐的人,除了命运悲惨的姑娘们,还要一个被忽视的群体。 那些因意外而到来,却不被任何人欢迎的婴孩。 在这河房之中,女人的身体就是重要珍贵的商品,哪有时间等她们怀胎十月? 这些婴孩,如小草这样能成产下来,长大的,万中无一。 这些期盼着出生的婴孩,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当这些怨恨汇聚于一处,就极有可能会催生出可怕的东西。 三人的视线都转移向将要熄灭的火堆。 答案或许就在火中。 赵鲤一边想着,一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了袖子前。 她袖摆轻动,很快阿白探出头来,张嘴叼住了鸡蛋。 赵鲤摸了摸它的脑袋:“刚才多谢你了。” 要不是阿白及时的咬了她手腕一口,当时只怕要出事。 赵鲤用指甲,刮了刮阿白脑门上晶莹似玉的鳞片:“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你想吃什么都给你买。” 顿了顿,她补充道:“除了老鼠。” 阿白费劲的丸吞着鸡蛋,闻言伸出尾巴尖,勾了勾赵鲤的手指。 黑烟翻滚,浓烈的蛋白质烧焦的臭味,随着火势渐熄,逐渐散去。 整间院子都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油灰。 等到火势终于熄灭。 赵鲤等人,才小心翼翼的围拢上去:“都小心,一定不要看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可以放大人的负面情绪。” 梦儿姑娘应该本性纯良,所以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只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但当这咒物,附在王婆子身上时。 一个市井泼妇,却一瞬变成了杀人分尸毫不手软的变态凶手。qqxδnew 赵鲤带人在院外听了一阵。 这个王婆子简直就是恶的集合体。 不知她与被杀死的尹嫂子究竟是什么过节,但在被咒物放大后,竟能将之分尸。 赵鲤原本以为,王婆子分尸并且藏在食材库中,是为了毁尸灭迹不被人发现。 可后来她才发现,在王婆子的心中,并没有多少遮掩自己的意思。 她只是想要杀人,只是想要看见尹嫂子成为食材,被众人吃掉。 这样的极致垩性,实在是叫人头皮发麻。 人活在世间,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绝对光明正大,从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阴私暗处? 这也是这件咒物,最可怕之处。 万幸,此物自身孱弱,力量全看附身的人体,这才没有造成太过可怕的损失。 否则今日一定难以收拾。 在赵鲤的提醒,众人听在耳中,都谨慎的围拢上去。 郑连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块巨大的黑布,站在旁边。 如果没能烧毁那东西,出了岔子,郑连要第一时间将黑布蒙上。 而一旁的护院首领则是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将木炭翻开。 了。” 画中魂灵已经完全是疯魔状态,即便解救,放出的也不过是一些满腹怨毒失去理智的恶鬼。 正在此时,沈晏突然叫道:“阿鲤。” 他歪了歪头,示意赵鲤过来。 赵鲤凑近些,便看见槐木画轴上出现的一丝丝裂缝。 她忍不住心中狂跳。 「新任务:画。有人出于某种目的制造了这幅画卷,想要带来遭难与毁灭,毁掉画只是开始。」 「注:或许画本身能让你找到一些线索。」 突然触发的任务,通过任务介绍,让赵鲤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两个匠人报复那样简单,画轴断裂这些东西跑出来会是怎样可怕! 有人在认为的制造一个恐怖凶器,试图搅动风云。 系统虽然说不常出现,但是赵鲤知道,系统的提示是可以信任的。 “这里。”沈晏修长的手指在画轴上摸索,指着一个小小的暗印让赵鲤看。 那个印记刻在漆黑的画轴上,赵鲤眯着眼睛也看不清。 便伸手去摸。 “是南斋。” 赵鲤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郑连和韩音异口同声道 第143章 余烬中的小小骸骨 黑色灰烬中,残留着余温。 那黑灰之中,是两个小小的骸骨。 它们小手紧紧的牵着,蜷缩成一团,躺在无火的余烬中。 啪嗒 护院首领手里的木棍掉落在地。 他直勾勾的看着这两个,肋骨只有成人尾指粗细的骨头。 先前的猜测终被印证,他的呼吸却猛的沉重起来。 “怎么了?”赵鲤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出言问道。 护院首领反应有些慢。 这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是很少见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这样的骨头看过很多,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亲眼见了鬼神,才后知后觉的知道凶险和害怕。” 他倒是个颇为耿直的人,对自己干过的事情并无遮掩欺瞒。 赵鲤和一旁的郑连闻言都是一愣。 比起她们两个后面混进来的,护院首领这样,在富乐院呆了很长时间的人,亲眼见过了无数悲剧。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也是这些悲剧催化的帮凶之一。 他突然扭头看向赵鲤:“阿鲤姑娘,这世间真的有鬼神,有因果报应吗?” 赵鲤眉头轻挑,反问道:“你不是亲眼看见了?” “是啊……”护院首领苦笑两声,“这不是都看见了吗?” 他垂头看着灰烬中两个小小的骨头。 半晌,他忽然低声道:“他娘的,回头就洗心革面,辞了活计,再也不干了。” 他说着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子:“以后行善积德。” “否则,真怕晚上鬼敲门。” 赵鲤好笑的摇了摇头,灵气复苏后,恶性杀人事件骤降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人们发现,约束人们的不再只有法律和道德。 干了亏心事,夜间说不得真有冤家爬上床。 护院首领又问:“阿鲤姑娘,接下来如何处理?” “是不是将它们埋了?” 赵鲤点了点头:“埋吧。” 灵性已经在烈火中焚烧殆尽,不会再有任何隐患,给他们一个埋骨之处,也不是不行。 此处的事情告一段落,赵鲤又带着几人在院里仔细搜查一遭,再三确认没有遗漏隐患,便留下护院首领和郑连等处理此事。 自己则回身去找张妈妈。 刚走到门前,就看见数个穿着鱼服的校尉力士,把守在各处。 富乐院这样敏感的地方,出了杀人食尸的大案,教坊司官员是绝对不敢隐瞒的。 早上同样吃过早膳的教坊司主官,听到禀报,来看了一眼,先抱着树捯空了胃里的东西,然后拖着发软的腿,迅速上报了此事。 牵扯教坊司,犯官家眷,这事理所应当的落到了靖宁卫处。 把守道路的两个校尉看见赵鲤一身常服,在这溜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正要行礼。 但随即,他们看见了赵鲤,状似不经意的,在身前比划的一个下压的动作。 这是执行潜伏任务时的暗语, 两人立刻装作不认识一般,上前盘问:“什么人?靖宁卫办事,不许擅闯。” 赵鲤比较浮夸的怒视他们,做出符合自己当前人物背景的表情,冷声道:“我来找张妈妈。” 像模像样的盘问了一通,赵鲤这才被放进去。 进了院中,赵鲤一眼就看见卢照正大马金刀的坐在院中喝茶,旁边立着张妈妈。 张妈妈换了身衣裳,打理过自己,面上敷着粉,擦着鲜艳的口脂,看着又是一个风情妇人。 要不是眼里还有红血丝,赵鲤几乎以为她已经没事了。 “卢爷,您这也挺长时间没来了,要不要我去给你安排一下?”张妈妈甩着手中香帕,开口道。 “去外边给您订桌席面,慢慢等,哪能像现在这样坐着干等呢。” 她面上都是讨好的笑。 “行了行了,执行公务呢,吃什么席,你别害我。” 卢照搁下茶杯,随意的摆摆手,然后道:“都是老熟人,你也别担心,这事牵连不到你头上。” 教坊司这样的地方出了事,可大可小,全看靖宁卫处置从轻还是从重。 若是从重,牵连者不知其数。 张妈妈就是心有担忧,这才撑着发软的腿,来探卢照口风。 得了卢照的准话,她猛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卢爷了。” 说着,她在卢照胸前拍了一把:“下次开了冬酿,卢爷带着弟兄们过来。” 卢照正想顺嘴答应,就看见赵鲤来了,顿时变了个正经嘴脸:“不必了。” 赵鲤隐晦的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看见赵鲤来,张妈妈也顺便丢下卢照,走了过来:“阿鲤姑娘,你回来了?累不累?” 她已经得到了护院首领的禀告,知道这王婆子变成了什么东西,张妈妈险些腿软没站起来。 她无法想象,要是赵鲤不在,这东西得在这藏多久,害多少人。 现在看见赵鲤,哪里还有最初的为难和不满,脸上的笑比对着卢照还要灿烂三分。 一顿嘘寒问暖。 赵鲤本担心厨房这边那具碎尸,处置不好会出问题,现在看见卢照在,顿时心安。 摆出一副与靖宁卫势不两立的模样,转身就走。 张妈妈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在做戏,急忙对卢照告罪一声。 小厨房里有卢照坐镇,赵鲤不再管,回到住处,打算再多剪几个小纸人,送去祖师爷庙。 张妈妈是一个思虑周全的的人,已经叫人撤下了那一桌没法吃的菜,将满地的污物清理干净,摆上了熏屋子的茉莉。 赵鲤一进门,欢迎她的,就是两声汪汪的狗叫声。 昨日那只半大小黑狗,取血的一只腿上,还包着纱布。 赵鲤叮嘱张妈妈好生照料,张妈妈也不知如何处置,命人处理好了伤口,又送回了赵鲤这。 它倒不记仇,一看赵鲤,就跑上来,热情的在她脚边转悠。 短短的小尾巴摇成了风扇。 赵鲤袖子里的阿白顿时探出头来,和地上的小狗看了个对眼。 然后两个智商差不太多的,瞬间玩到了一块。 延续了小纸人时期建立起的友谊。 赵鲤也随它们,先叫仆妇送来沐浴的热水,洗去自己满身的烟灰,换上干净的衣裳。 因为小厨房发生的事情,富乐院中营业停了五日。 将大小厨房,全都重新修整了一次,更换了一些厨具。 储存食材的地下冰库房也清理了一遍,大夏天损失了这么些冰,叫张妈妈吃了一顿瓜落。 第144章 开口,线索 两次都是不确定的笑卦。 赵鲤不由抬头看向神像,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您管仲也也是一方正神啊,理论上解决一个小诡物不是信手拈来? 但也不说解决不了。 她还想捡起珓杯,再问一遍,面前案桌上咕噜噜的滚下来一个供奉的苹果,砸了她后脑一下。 痛倒是不痛,但将赵鲤砸得一懵。 不行她就自己解决吧,砸她做什么? 似乎是见她摸着后脑勺,还不明白,供桌上的小香炉倏的翻倒。 香灰撒了出来。 赵鲤仔细去看,地上的香灰十分规整的形成了一个八卦卦象。 兑上坎下,是泽水困卦。 赵鲤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意思是,您老出不去?”qqxsnew 地上没人动的珓杯忽然翻了个面,一正一反,正为圣杯,肯定了赵鲤的意思。 到了这里,赵鲤倒是明白了。 祖师爷虽说日夜受香火供奉,生出灵智。 但他到底不是什么力量强大的,也只有秦楼楚馆才会供奉,到底力量差了些。 现在还受限在这间小小庙宇,甚至是木胎泥塑的神像中。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无论是河畔死飘还是重回人间的虞娘子,他都有心无力。 想了想,赵鲤小声问道:“我会纸人术,若是我能祭练纸人,却不知您老能不能借点力量?” 她话还没有问完,从供桌上又滚下一个苹果。 只是这次滚落的速度很慢,赵鲤伸手刚好可以接住。 她顿时弯了弯眼睛,伸手抹了地上的卦象:“多谢祖师爷。” 张妈妈立在几步之外,将一切全部看在眼里,顿时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看赵鲤拍拍裙角的香灰,攥着两个苹果朝她走来,张妈妈不自觉的后退了小半步:“阿鲤姑娘,您这是?” 她不自觉的带上了尊称。 赵鲤对她笑道:“张妈妈别怕,是祖师爷关照。” 说完她将砸她头的那一个递给张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赵鲤顿了顿又道:“现在世道将乱,张妈妈可在各处增加祖师爷像,并且虔诚供奉,若遇上奇怪的事情,也可来这求卦。” 赵鲤一通话说完,张妈妈神情恍惚的接了苹果,这才问道:“阿鲤姑娘到底是谁?” 赵鲤没有回答,只是对她笑了笑:“您不必管,我没坏心眼。” 不知道张妈妈听进去了没有,赵鲤嘴里叼着苹果,从香炉里捧了一把香灰在手中。 走到安置萱姑娘小屋子。 这屋中简陋,只有一张硬板床,裹着被子的萱娘子此时呼吸平顺了些。 身上腐烂的气味,被庙中香烛的味道冲淡。 小草看她进来,不敢说话,咬着唇垂下头去。 赵鲤趁着小草不注意,垂下手,香灰从指缝中漏出。 在窗沿、床边和门前都撒上了一圈。 赵鲤这才退出门外,拍了拍手上残余的香灰。 张妈妈立在门边,还呆愣愣的握着赵鲤给她的苹果,消化着方才的那一幕。 终于,她抬起头,低声对赵鲤道:“姑娘是有大本事的,您来做什么我也不问,您想做什么便做吧。” 神鬼之事,虽说不许百姓讨论,但是频发的状态,便是再迟钝的人,也多少听闻过,能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改变。 联系到赵鲤是靖宁卫偷偷送进来的,张妈妈大致也能猜到一些。 赵鲤面上露出些笑来:“那张妈妈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她早就饿得很了。 张妈妈没想到她会提这个,愣了一下,点头道:“好!” 赵鲤又回头看了一眼萱娘的房间,跟着张妈妈走出庙门。 才走到门口,就见昨日那个王婶领着林大夫走了朝着这边走。 看见张妈妈脸上露出谄笑:“张妈妈。” 张妈妈知道她是什么德行,鼻子里嗯了一声当作打招呼,注意力放在了她身后的大夫身上:“林大夫怎么又来了?” 林大夫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衫子,听见张妈妈问话,有礼的一拱手:“昨夜翻阅医书,突然看见一个病症与萱姑娘病征相似,这才托了来抓药的王婶再带我来瞧瞧。” “那就有劳林大夫了。”张妈妈笑着答谢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王婶,语气不耐,“你也是富乐院中的老人了。” “莫以为资历老,就能端架子懈怠工作,昨日就该去抓的药,竟拖到今天,若是不想干了便直说,您自己出了门去。” 赵鲤抱臂在旁看热闹,见得王婶面上谄笑换做惶恐,忍不住扬起唇角。 发作了一次,张妈妈带着赵鲤离开。 身后王婶怨毒的看着赵鲤,而那林大夫也远远的看着她们离开,方才转回头。 张妈妈一路将赵鲤带道自己的住处:“姑娘便暂时跟在我身边,您要干什么我也不拘着你。” 说完转身命人去小厨房,给赵鲤准备吃的。 赵鲤独自坐在房中,正想着等靖宁卫的东西送来尽快的祭炼纸人,外边突然传出一阵骚乱。 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跑进了房中,身上手上都是酱色的血迹,嘴里还喊着:“张妈妈,不好了,不好了。” 她慌乱的喊声传遍院子,还未靠近赵鲤就闻到一阵腐臭的腥味。 还没走远的张妈妈又折回来,便听她道:“出人命了妈妈。” “我们姑娘死了。” “什么?” 张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步就要跟她一块出去,却又想到些什么,看向赵鲤。 赵鲤早就自觉的站起身来,跟在了她的背后。 张妈妈一边恶狠狠的叮嘱那个丫鬟闭嘴,不要申伸张,一边在她的带领下走到出事的院子。 刚走到门口,赵鲤就听见一个处于变声期男人在大喊大叫。 进去一看,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嫖客,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袍,两腿光者。 腥臊的淡黄液体顺着他的双腿,淅沥淌下,在地上留了一圈黄印。 张妈妈自去安抚这个被吓坏的可怜鬼,赵鲤径直走进了房中。 屋中昏暗,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血腥。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一身红纱,正背对着赵鲤坐在妆台前。 第145章 松骨游戏 富乐院中舞乐之音,透过纸窗传进房中。 沈晏却是神色莫名的看着赵鲤。 看着眼前这个自信满满的姑娘,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不应该答应她来福乐院的任务。 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画春宫? 沈晏沉默。 赵鲤却以为他是不信任她,顿时有些着急:“我真的可以的。” 沈晏凉凉的哦了一声:“你一个小姑娘,你如何画得出男女欢愉之事?” 赵鲤嘿然一笑:“这不是看得多了吗?” 她神秘的低声道:“富乐院是有好东西的!” 说完冲着沈晏露出’你懂的‘的笑容。 然后,便看见上司阴沉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看来,赵千户最近学了不少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用戴着扳指的拇指,摸了摸阿白头上的鳞片。 赵鲤的求生欲疯狂预警。 不怕看见沈晏黑脸,他常年臭脸已经习惯了,怕的是他笑。 她顿时收敛了脸上的不正经神色:“也不是特意学的,就是……监视过程中,顺带、被动看了些!” 沈晏的笑容越发和善:“是吗?都监视到了什么?” “仔细给我说说?”m 赵鲤小心的觑了一眼他的笑容,一时间有点拿不准,他到底是真的想听还是故意在阴阳。 斟酌了一下,她低声道:“就是一些虎狼之词,说出来污了沈大人的耳朵。” 沈晏看她眼睛心虚的斜到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赵鲤立刻狗腿的又给他倒茶,跑去他背后给他锤了两下肩膀:“沈大人,这事你放心交给我,保证办妥!” 赵鲤锤肩的手落在沈晏身上时,沈晏一僵,暗自咬了咬后槽牙。 这姑娘手劲是真大。 这样的讨好谄媚实在吃不消,沈晏侧着身子让开:“好吧,你就先试试。” “多谢沈大人。” 意图达成,赵鲤伸着手,还想给他多锤两下肩膀,以示感谢,她用来监视的小纸人传来预警。 赵鲤的手一顿,急忙通过与纸人的联系,看那边的情况。 富乐院中,几个最有可能被南斋看上的姑娘,都有赵鲤的小纸人监视。 其中刚才在堂中跳舞那位苏三姑娘,更是重点监视对象。 此时预警的小纸人,就是跟着苏三姑娘的那一个。 赵鲤通过小纸人视角看去,便听见了一阵骚乱。 还穿着舞衣的苏三姑娘,正被一个醉醺醺的醉鬼,强行揽住腰,往一旁的房里带。 在房中还传出鼓噪叫好声。 “这位公子,请放开。”苏三面上双手护在胸前,不停挣扎。 “不行,今日我与同窗来富乐院饮酒,苏三姑娘必须和我们喝上一杯!” 说话的这位,一身酒气,但远没有达到烂醉的程度。 很典型的喝了几口猫尿,借酒装疯! 这样的事情,在富乐院几乎每日都会发生,院里的护院也不是吃素的。 但让赵鲤警觉的,却是这个醉鬼的下一句话。 “孟之兄曾说,苏三姑娘一双秋水明眸,是出奇的美色,今日见得姑娘,果然倾国倾城。” 这人形容苏三眼睛的词,与绍刚日记上的词,竟是一模一样。 赵鲤的异常,沈晏没有错过,他沉声问:“怎么了?” 赵鲤没有回答,只是分神对他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沈晏会意,不再追问,静静等候在旁。 而苏三姑娘那边,矛盾更加激化起来。 那醉鬼抬手就要去掀苏三姑娘的面纱,同时硬要将她往屋里拉。 苏三的丫鬟上前护主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还要回去换衣服呢,请……” 丫鬟的话被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打断。 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哪里吃得住,直接摔倒在地,唇角顿时沁出鲜血。 “盘儿!”苏三大惊失色,想要去查看自己的丫鬟,却被那醉鬼拽住手腕,拖进了房中。 房门啪一下关上。 赵鲤再坐不住:“沈大人,一个监视目标出了状况,我去去就回。” 说着,就跑出门去。 幸好事情发生的地方不远,赵鲤的脚程快,很快就跑到了地方。 脸上印着一个巴掌印的丫鬟还躺倒在地。 房中传出苏三姑娘的哭求:“几位公子,酒也喝了,放我离开吧。” “一杯怎么够?苏三姑娘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最少也得来杯交杯酒。” 几个同样醉熏熏的人鼓噪起哄道:“听闻苏三姑娘人美身子软,今日一试,果然如此。” 这些轻薄浮浪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赵鲤听得心头火起,抬脚踹在了门板上。 赵鲤加强过的体质,踹门不在话下。 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门轰然而开,露出房中的场景。 被掀去面纱,衣衫也有些凌乱的苏三看见赵鲤就是一喜:“阿鲤姑娘。” 房里五六个穿着生员服的年轻男人,丑态百出。 这些人大多都是入京赶考的士子。 因开国皇帝,贡院旁边修青楼的损点子,每逢秋闱,总有大批自视甚高的衣冠禽兽出没在河房。 就比如眼前这一群。 对踹门而入的赵鲤,屋中几人都先是一惊。 待到看清楚,闯进来的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几人又重新酒精上头:“哟呵?这位美人莫不是也要加入我们?” 一个右边鼻翼长了颗黄豆大小痦子的青年男人露出猥琐的笑。 他们其实很清楚,这富乐院中出现的姑娘,都是犯官妻女,是充作女乐的可怜人。 见到赵鲤,也自然而然的认为是院中女乐。 几人的视线像是扫视什么货物,在赵鲤身上打量了一圈。 赵鲤冷笑了一声,走进门去:“是啊,我来找你们玩游戏。” 她前跨一步,进了屋,还顺手将刚刚她踹开的门关上。 她的举动,让屋中智商已经所剩无几的男人们露出喜色。 却让苏三大惊失色道:“不要,快跑!” 赵鲤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然后将手指捏得劈啪作响:“没有人比我更擅长按摩了!” “哪位公子想要先试试?” “都别着急,一个一个来,一定人人有份!” 第146章 伺候得舒舒服服 片刻后,屋里躺了一地的人。 这些读书人,也就能欺负欺负苏三这样的弱女子。 在赵鲤面前,是不够看的。 “你、你别过来啊!!” 方才拉苏三进来的那个男人,鹌鹑一样缩在墙角。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刚才那蛮横的醉态。 手里拿着一双不知道从哪里抓到的筷子,一边口齿清楚说道:“我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们都是白鹿书院的士子,都是秋闱的生员,有功名在身!” “你们这样的女乐,竟然伤了我们。” “刚才不还醉得很吗?”赵鲤顿时怒火暴涨。 这些人渣,便是拿捏着富乐院女乐地位低,方才如此放肆。 今日若是苏三姑娘受到伤害,在他们嘴里多半也是一句酒后误事便糊弄过去。 不会有任何人为受害的女子争一句! 可是一旦他们的利益受损,方才那借酒装疯的模样就收敛起来,开始讲道理,用势压人。 赵鲤上前了一步,手就被反应过来的苏三一把抱住:“阿鲤姑娘,不可以再动手了。” “他们确实都是白鹿书院的人。” 苏三的衣衫、鬓发凌乱,哪里还像刚才舞台上,那飞扬旋舞的精灵。 她双目含泪,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可见青色指痕,肩头一个深深的、淌血的牙印子。 额角有一处鹅蛋大小的红肿,也不知道是怎么撞的。 明明得救,却满脸惊惶的抱着赵鲤的手,眼中满是哀求。 在大景,有功名傍身的读书人地位是十分之高的。 相比起来,教坊司女乐身份着实低贱如草,也难怪苏三会如此害怕。 听见苏三的话,又看见赵鲤停住脚步,方才那瑟缩的人,顿时一振:“听见了吗?敢殴打生员,定要你这贱人吃不了兜着走!” “是吗?”赵鲤本也不打算放过他,听他如此说,大步上前:“也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全宰了!” 赵鲤从来都是手比嘴快,威胁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拽着那人头顶的发髻。 右手高高扬起,然后抡圆了挥下! 一击重重的的耳光,打在那人的脸上。 伴随着脆响,他的脸上像是发糕一般,迅速的肿起。 “再嚣张一个给我看看?” 赵鲤像是拎鸡仔一样拎着他,闻到他身上酒气,心头火起,又扬手给了他一大嘴巴。 “你不是厉害吗?” 赵鲤撒开手,这人便像是面条一样软倒下去。 她故意控制着力度,刚好能造成巨大疼痛的同时,不会真弄死人。 果然,这人软倒下去,只迷糊了一阵,便又幽幽转醒。 “说。”赵鲤一脚踩在了他的手指上,慢慢的施加力道,“那个说苏三姑娘秋水明眸的孟之兄,到底是谁?” 看他眼中满是怨毒,张嘴就要骂的样子,赵鲤脚下加重了些力道:“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否则今日我就废了你这提笔写字的手。” 闻言,这人面色一白。 赵鲤对他露出一个极恶劣的笑容来:“十年寒窗,废了右手,你还能用左手参加秋闱考取功名不成?” 这威胁,直指这些秋闱生员的内心,地上这人在也不敢废话,开口道:“孟之兄,姓袁,是与我们同住一个客栈的士子。” “昨日听孟之兄吹嘘,与苏三姑娘共度良宵,我们这才来富乐院长长见识。” “现在长到见识了没有?”赵鲤恶声恶气的反问了一句。 还想再说些什么,门砰的一声,又一次被踹开。 一身富乐院护院服的郑连,踹门还是那么干净利落,领着几个护院冲进来。 那个挨了一巴掌的丫鬟,捂着脸哭哭啼啼指着里面道:“苏三姑娘就在里面。” 郑连领人冲进来之后,正好看见赵鲤一脚踩着那个生员的手。仟仟尛哾 赵鲤给了他一个白眼,来得真慢! 就跟电视剧里的警察一样,都完事了才来。 郑连读懂了她的眼神,不敢反驳,只当没看见,走上前来,查看地上几人的伤势。 “这些人自称是白鹿书院的生员,却借酒闹事,图谋不轨,有劳郑护院报官处置。” 说到报官处置时,赵鲤特意加重了语气。 郑连会意点头。 得了那个叫做孟之兄的人的信息,赵鲤松开了踩着那人手指的脚,对郑连交代了两句:“我带苏三姑娘回房。” “姑娘!”一看见苏三这幅模样,脸上还挂着巴掌印,唇角有血痕的丫鬟立刻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 苏三额头上那个肿包越发大了起来,那是她之前挣扎,被推倒在桌角上撞的。 她看见丫鬟面上的伤痕,也心疼得直掉眼泪。 主仆二人顿时后怕的抱头哭成一团。 许久,又一块抽抽噎噎的向赵鲤道谢:“多谢阿鲤姑娘。” 赵鲤平常在富乐院中并不露面出风头,但是院里的女子都在张妈妈那见过她。 所有人都知道,张妈妈身边有个有本事的阿鲤姑娘,虽说具体不清楚怎么个本事法。 今日苏三才知道,确实是有本事还胆大的。 一想到赵鲤因为她惹祸上身,苏三眨着漂亮的眼睛,噼里啪啦开始流眼泪:“是我之过,害得阿鲤姑娘……” 她又是愧疚,又是哭,就有些站不住。 赵鲤便上前扶住她:“没事,不必担心,我扶你回去。” 想了想,赵鲤干脆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托住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没想到赵鲤力气那么大,苏三惊呼一声,急忙抱住赵鲤的脖子。 “放心,不会让你摔倒的。” 赵鲤抱着苏三,身后跟着小丫鬟,在丫鬟的指引下,一路将她往房间抱。 走了一小截,迎面就撞上了沈晏。 赵鲤冲沈晏点了下头,与他擦身而过。 沈晏站在原处,愣愣的看着她抱着苏三走开,一路亲声哄慰。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这姑娘继续呆在这了! 且不提,沈晏怎么想,赵鲤将苏三抱回房中,便让丫鬟去请大夫。 没一会,就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大夫提着医箱,在丫鬟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却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林大夫。 第147章 陪伴一晚 苏三姑娘状态不是很好,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现象,赵鲤猜测她应该是有些脑震荡。 娇娇弱弱的姑娘躺在床上,看着叫人怜惜。 她的房里也冷冷清清雪洞一般,连摆设都很少,只有屋中一个香炉。 只有布控监视着整个富乐院的赵鲤知道,苏三姑娘有十分严重的洁癖。 她每一次接完客,都会叫丫鬟换下全部的床单被褥,并且洗三次澡。 她不喜欢自己的房里,留下留宿客人的气味,因此房里的摆设能少就少。 与舞台之上旋舞的时候不同,舞台下的她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赵鲤从苏三姑娘的房间中收回视线。 “阿鲤姑娘,对不起。” 刚刚吐过一遭的苏三面色苍白,满是歉意:“我本应该陪他们饮酒便罢的,一个婊子,清高甚么。” “现在反倒是连累了你。” 她说着这话时,闭上了眼睛,长睫垂下,将悲凉竟数藏起。 赵鲤知道她有洁癖,也没往她床边坐,只是立在她的床边,轻声安慰她:“没事,我不怕的,你别担心。” 话音刚落下,房门被敲响,小丫鬟阿盘带着一个大夫进来。qqxδnew 赵鲤定眼一看,却还是个熟人——前几日来帮萱娘看病的百安堂林大夫。 来得好快,赵鲤讶然。 阿盘领着他进来,一边道:“林大夫我家姑娘就在里面。” “是,有劳阿盘姑娘带路。” 林大夫倒还是那般好脾气的模样,进来看见赵鲤,他便又是一愣。 正想行礼时,赵鲤已经对他一点头,侧身让开了床边的位置:“有劳林大夫。” “哪里。”他一拱手,视线不自觉地回避。 倒是苏三,看见他来,眼中先是一喜,随后猛的露出脆弱神色:“林大夫。” 眼中竟有泪意闪过,卷睫微垂,一双眸子看着如含秋水。 林大夫坐在她的床边为她把脉,本该是有洁癖的苏三,却没有露出半点不悦。 赵鲤有些讶然,如果没有意外,苏三姑娘只怕对这林大夫…… 赵鲤想了想,决定出去,免得自己在这碍事。 反正她的小纸人还趴在苏三姑娘的房梁上,倒也不怕耽误事。 就给他们留下一点相处的时间。 和她有差不多想法的,还有丫鬟盘儿。 两人都悄无声的退出房门,然后互望了一眼,露出一个默契的笑。 赵鲤看盘儿的脸上红肿一片,便对她道:“林大夫道是来得快,走吧,去隔壁我带你去擦点药。“ 盘儿刚才一笑扯到了脸上的伤处,痛得她扯了扯嘴角:“林大夫今日正好在富乐院中出诊,所以来得快。” 见赵鲤似乎不熟悉林大夫,盘儿解释道:“林大夫很厉害,人的脾气也好,不会因为我们是女乐就瞧不起或言语轻薄,医术也好。” “不说富乐院,林大夫是整个河房最受欢迎的大夫。” 整个河房? 赵鲤脚步突然一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会出入河房珠市的,或许并不只是寻欢客! 她在脑中联系苏三姑娘房中的纸人。 小纸人很老实的,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收到赵鲤的指令,这才轻轻的将自己从有一层薄灰的房梁上撕起来,爬到粱边,探头看。 房中两人的对话很快传来,都是很正经的病情询问,没有任何逾礼之处。 从纸人的角度,看不见躺在床上的苏三姑娘。 只能看见林大夫规规矩矩的在苏三姑娘腕子上搭了一块白色的丝帕,正隔着丝帕给她诊脉。 赵鲤一心二用,这边给盘儿脸上擦了一层药,那边用小纸人监视着。 她给盘儿擦药的同时,林大夫也收回了手道:“无妨,只是苏三姑娘撞到了头,需休养几日。” 说完,他将那方丝帕折好,提着药箱在桌边坐定,取出笔墨开始开药。 小纸人静静趴在房梁上窥视,看见了林大夫所开药方上的字。 赵鲤手一顿,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了吗?阿鲤姑娘?”盘儿不解她为什么突然停下。 赵鲤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苏三姑娘的房中,林大夫很快开出一张药方。 只在合上药箱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纸包:“苏三姑娘上次曾言,还未进富乐院时,曾随家仆在街上买过梨膏糖。” “我路过,便买了一些,赠与姑娘。” 他将那包糖放在了苏三姑娘的床边。 “梨膏糖?”苏三姑娘勉力撑着坐起来,面上露出一丝喜悦,“给我的吗?” 苏三本不叫这名,也不姓这个姓。 她的父亲也曾是一方大员,后来因河堤垮塌,贪腐大案案发,她的父亲被判剥皮实草,家中男丁悉数斩首,她这个庶女也受牵连被发配教坊司为女乐。 她充入教坊司时才六岁,过了不归桥,就再也没能踏出富乐院半步。 对于富乐院之外,她的记忆只有幼年时街上买的梨膏糖。 卖糖的老翁,走两步,就敲着竹板叫卖两声。 吃着凉丝丝,偶尔一块有些发苦。 林大夫给她的,就是一包街市上,挑着担子叫卖的梨膏糖。 用不值钱的黄纸包了,天热,有些融化,糖液洇出黄纸之外。 可是,就这样一包普普通通不值钱的糖,却让苏三姑娘露出了无比高兴的笑容。 林大夫也看见了,温润的青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苏三姑娘喜欢就太好了。” 苏三捻了一块糖进嘴里。 许久忽的笑了起来:“记忆里一直觉得是最好吃的东西,一直牵挂惦记,现在吃着,却觉得好甜。” “甜过头了。” 她忽然抬头看向林大夫:“现在身边没有银钱答谢林大夫。” 林大夫的面上露出一点惊讶:“不必银钱的。” 苏三姑娘却笑道:“哪有人不图银钱,便对人好的。” 赵鲤通过纸人的视角,发现苏三姑娘此时有些异常的……尖锐和故意。 果然,下一秒,她突然掀开了身上的被子,露出下边破损的衣衫和裸露的肌肤:“那便让我陪林大夫一晚吧。” 第148章 脏或不脏 “什、什么?”林大夫怔住,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苏三会突然如此。 苏三拽住了他的手:“林大夫,我陪你一晚吧!” “不,不可以!” 赵鲤操纵的小纸人,趴在房梁上,也有一些呆,她没想到房中两人画风突变。 她看见林大夫的脸上露出了慌乱到近乎害怕的神情。 “苏三姑娘,你快放手。”林大夫着急的退开,但动作不大,似乎是怕伤到苏三。 但苏三的力道也不大,在感觉到林大夫的挣扎后,她便松开了手。 有些颓丧的坐回床上:“对不起。” 林大夫退了两步,好似想要离远一些,但又顾忌到床上苏三的自尊。 “像我这样的脏的女子,果然。” 那包梨膏糖因先前的动作,撒了一地,苏三忽的哭了起来。 “不,不是那样。”林大夫手足无措的解释着。 但苏三姑娘却只是在哭,她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头。 那里还有先前那些人咬出的牙印。 赵鲤之前用烈酒给她擦过一遍,现在她用指甲硬生生又再抠出血来。 林大夫立在床边,看着她痛哭,最终他开口道:“非是嫌弃姑娘,只是在下对姑娘并无任何不轨心思。” “曾听姑娘说过,幼时记忆里的梨膏糖,在下曾有一个早逝的幼妹,也常吵着讨要梨膏糖。” “看见姑娘,就想起我妹妹,是在下之过。” 说完,他提着药箱,狼狈的转身出门。 苏三姑娘哭声响起时,在旁边房间的赵鲤和盘儿也听见了。 赵鲤只装不知,跟着盘儿走到门前,正遇上林大夫出来。 看见赵鲤他深深的垂下头去,而后快步离开。 赵鲤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传出哭声的苏三姑娘房间,叹了口气。 她走进苏三姑娘的房间,便听见盘儿在那里焦急的询问。仟千仦哾 但苏三姑娘却只垂泪,一言不发。 看见赵鲤,她抬起头:“阿鲤姑娘,我脏吗?” 没等赵鲤回答,她便自己道:“当然是脏的,六岁被发配教坊司,十四岁开始接客。” “脏透了。” 她尖锐的指甲,抠进肩头的牙印里,将那伤处抠得鲜血淋漓。 吃在嘴里的那颗梨膏糖,好像是催化剂。 提醒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提醒她惨淡的现在。 最终赵鲤什么话也没说,离开了苏三姑娘的房间。 对于一个经历了不幸,且正在经历不幸的人,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用的。 赵鲤立在门前,将故意踩碎碎粘在鞋底上的梨膏糖碎包在帕子里,回到房间。 一进门,她就听见一个声音,正在念着千字文。 一边念还一边解释,并且耐心的问:”你懂了吗?” 赵鲤关上门,走进去边看见沈晏坐在桌旁,正给盘成一坨的阿白念书。 一看赵鲤回来,阿白就像是得了什么救赎一般,飞快的趴到桌边,冲着赵鲤丝丝的吐舌头。 赵鲤有心救它,便伸手将它接了,让它盘进袖子里。 沈晏看了这一幕,也只好对着阿白露出来的半截尾巴恨铁不成钢的叹气。 在他腿上还躺着一只眼熟的黑狗,正很没出息的四脚朝天露出肚皮。 俨然已经被沈大人神乎其神的撸狗手法征服。 赵鲤也没想到这人居然又折返回来,而且又再用读书折磨阿白。 “沈大人,这是一粒梨膏糖,请你带去给张太医查验一下。” 赵鲤将帕子递给他,就神情恹恹的趴在了桌子上。 她这模样,让沈晏撸狗的手,一顿:“发生了何事?” 赵鲤听着楼下乐舞欢笑的声音道:“只是觉得这教坊司里的女子有些可怜。” 可怜?沈晏轻轻挑了挑眉:“发配教坊司的,皆是犯官妻女。” “就如那位苏三姑娘。”沈晏的脑中搜寻着苏三的资料,“那位姑娘本姓马,她的父亲曾负责振甲大堤,却偷工减料做了一个纸糊的大坝。” “十六年前,河岸决堤,洪水席卷三州,无数人的家园化作泽国,死者无数。” “这位马大人,剥皮实草,家中高于车轮的男丁悉数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 沈晏冷笑,勾起唇角:“还能有命在已是不错,那些洪水上飘着的尸首,可没机会再感慨不公。” 赵鲤叹了口气,没有去和他辩驳犯人家属究竟应不应该受牵连,她在想一个当前面临的最现实问题:“可是沈大人,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教坊司若是不改变,日后会滋生出怎样可怕的怪异。” 短短几日,诡物层出不穷。 全把事情发生归咎于赵鲤的运势是不对的,那些东西一直存在。 “越是狭窄压抑的地方,越容易滋生诡物,像是河房这样的地方,天然就是诡物出现的苗床。” 沈晏的面上露出一丝思索,他看着赵鲤的侧脸,终究是长叹了口气:“我会试试。” 赵鲤眼睛一亮,转头看向他:“真的?” 沈晏掀眼看了看她:“毕竟赵千户考虑的事情,很有道理。” “这皇城脚下,确不该留着这样的隐患。” “那就先多谢沈大人了!”赵鲤知道,以沈晏目前面临的压力,这一句试试已经仁至义尽。 赵鲤当下讨好笑道:“也不一定就要取消教坊司,只是能为这些姑娘多争取到一些自由和保障,也就够了。” “整个河房少一些阴私,越多的人生活在阳光下,暗处滋生的邪物也就越少。“ “知道了。”沈晏蹙眉点了点头。 赵鲤小小的感慨过后,将话题拉回正轨道,将苏三被欺辱还有客栈那位孟之兄的事情一并告知了沈晏。 “有劳沈大人安排弟兄盯一下那个孟之兄。”赵鲤说着顿了顿,道,“还有经常出入河房的人。” 沈晏点头道::“可。” 说着,他将之前带来给赵鲤,被她放在桌上的那一包糖递给她:“吃糖甜甜嘴。” 平常没心没肺的赵鲤,在稍表现出一点消沉时,就格外让人担心。 赵鲤接了纸包,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包沉甸甸的各色灌香杂糖。“ 第149章 举子,面子 “沈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然说着,赵鲤还是捻了一块杂糖,放进嘴里。 大景的糖果,比起赵鲤那个世界的种类繁多,无论品种还是味道都没有什么可比性。 但她还是趴在窗沿上,看着楼下的欢场,和那些姑娘,用舌头将糖卷入臼齿,咔嚓咔嚓的嚼了。 与赵鲤交换了情报,沈晏将腿上翻着白眼的小狗子,放在一边的凳子上。 有些嫌弃的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指尖:“该给阿黑洗个澡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起身去净手。 赵鲤怔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阿黑就是那条狗。 这人又给小狗真情实感的取了一个好潦草的名字。 赵鲤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偷乐。 刚扬起嘴角,沈晏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猛的转过头来:“笑什么?” 他微微蹙眉:“既养了,就算只是只狗儿,也当要对它负责。” 赵鲤都不敢告诉他,这阿黑原本是用来取血的,直觉告诉她,如果说出来这人一定会摆臭脸。 “嗯?听见了吗?” 看她还神游天外,沈晏不由嗯了一声。 直到赵鲤保证一会就给狗子洗澡,这才满意的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 沈晏和赵鲤约定好三日后再来,就又低调的离开。 三日后,赵鲤需要拿出一副足够钓出南斋的春宫图。 清晨 河房之中一夜灯火通明后,早晨正是最清净的时候。 悦来客栈,客栈小二打着哈欠,正放下挡门的门板。 阳光投在他的脸上,他伸着懒腰抹了抹眼角的眼屎。 转头看向,满堂狼藉的残羹酒盏,还有毫无体面吐在屋角的呕吐物,店小二偷偷啐了一口:“还读书老爷呢?呸!” 这些成日里,屁事不干,只聚众饮酒的人,店小二早就看不惯。 这些眼睛长到头顶上的读书人,试还没考,便先做上了官老爷的梦。 屁本事没有,眼睛倒是长到了头顶。 小二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然后便痛得嘶的一声。 前日他不过忙时稍有怠慢,便被扔了一只酒盏,当场打得他头破血流。 若是叫这些人考上做官,还不知会干出多少恶事。 想到此,店小二暗骂老天爷不长眼,探头朝街上又吐了一口唾沫。 却听哎哟一声,一人骂道:“哪个混账东西?” 小二抬头一看顿时面色一阵惨白。 街上站了几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举子,其中一人的衣袍上,挂着店小二刚吐的唾沫。 这几人的打扮实在太过熟悉,店小二立刻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几位先生,小的嗓子不舒服,不是有心的。” 常在门前迎来送往,店小二有非凡的眼力,被他吐了唾沫的那人,身上料子店小二叫不出名,却一眼能看出价值不菲。 他急忙道歉着,便恭身去抹那口水。 被吐了唾沫的那青年男子,见他凑过来,身上一股子汗味,从高处看得到他油腻腻的发顶,顿觉的恶心,不由分说抬脚就踹:“甚么玩意?滚远一点。” 他含怒踹出,小二猝不及防被他一脚踢在了心窝,蹬蹬后腿了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二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脸也不由得涨得通红:“小人也不是故意的,公子何故伤人?” 却听旁边一人冷笑:“你这腌臢人物,竟污了赵公子的衣裳,踹你一脚相抵又如何了?” 小二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片刻后,还是垂头陪笑道:“对,您说得对,是小人的错。“ 见状,这些富贵公子哥也不屑与他这低到尘泥里的人计较,相继走进客栈。 店小二这才龇牙咧嘴揉着胸口站起来。 进了客栈,见了满堂的狼藉,几人纷纷皱眉。 其中一个稍微面善和气的抛了一小粒银子给店小二:”去,找个干净地方给我们坐坐。” “我们有几个白鹿书院的同窗住在这里,去叫他们来。” 店小二本揉着胸口,得了一小粒银子,面上顿时笑开了花,却又听见那人的后半句话,露出一丝为难:“几位公子,这……小店原本是住着几位白鹿书院的士子,但,昨夜听说,被押送官府了。” “什么?” 闻言几人纷纷露出惊讶神色,连先前那个皱眉擦着衣裳口水的赵公子,也惊讶的抬起头来。 “几位若要寻人,只怕得去五城兵马司找了。” 看见他们的神情,手心里攥着那一小粒银子,店小二不知为何,心中一点块意冒头,继续道,“昨夜那几位公子去富乐院喝花酒,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大事,被福乐院中护院一根绳牵了,押送去五城兵马司。” “哦,也不是人人都去五城兵马司。”小二满脸笑容,态度热情道,“还有一位袁孟之,袁公子并没有一块去喝花酒。”仟仟尛哾 “哦?难道孟之兄在房中苦读?” 店小二心说真心要苦读的会住到河房来? 他呵呵一笑道:“袁公子,近几日手气好,都泡在楼牌赌坊,想来收获不少。” 不知道赢了多少,但是书是肯定没念的! 店小二的话,叫这几人都面子有些挂不住,都是同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几人名声坏了,连带着他们整个白鹿书院都没脸。 那赵公子面色难看,不欲叫这小二看热闹,他不耐烦的挥手挥退了店小二,对同行人道:“袁孟之几人平日虽荒诞,但不是没得分寸的。” “他们几个士子,能干出什么被押送官府的事情?其中只怕有一些误会。”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双目通红,竟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看几人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赵公子,几位救救我家公子吧。” 他说着,一抬头,便露出脸上一块好似被什么东西拍出来的淤青伤:“求几位公子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出手相助,否则我家公子前途尽毁啊。” 几人认出,这就是同窗樊瑎的贴身小厮。 樊瑎本身并不是盛京官宦子弟,他只是一介豪商之家。 但素来肯撒银钱,肯陪低做小,因此也能挤入这些盛京公子哥的圈子。 全靠肯买单结账的豪气,倒也博得一个仗义之名。 今日樊瑎本攒局,邀这些同窗来河房打茶围,没料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第150章 丢面子与找面子 樊瑎的小厮,将头在地上磕得邦邦响。 事发时,他吃坏了肚子,正好去茅厕,倒躲过了一场揍和牢狱之灾。 一夜求爷爷告奶奶,本想着花钱疏通,没料到往常豺狼似的五城兵马司官吏竟好似从良了,一个也不肯松口。 小厮猜测,他家公子只怕是得罪了什么人。 白白奔波了一夜,正想回来,再想他法,没料到就撞上了赵公子一行。 顿时像是见着了救命稻草,哭求起来:“我家公子几个只是喝酒时,拉了一个富乐院里的姑娘来陪酒,与人起了冲突,便被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毒打,送入了五城兵马司。” 小厮一张巧嘴,春秋笔法颠倒黑白,哭得委委屈屈:“不过是楼子里几个婊子,那些婊子不就是陪爷们喝酒睡觉的吗?却做那冰清玉洁的样子。” “现在五城兵马司却不肯放人,只说我家公子犯了奸淫之罪,要下狱治罪。” “各位公子评评理,逛妓院能犯什么奸淫之罪?” 小厮一通哭诉说完,听得这几人心头火起。 “哼,只怕贱淫是假,借机整人是真!” 那位姓赵的公子冷哼一声,旁边几人纷纷附和。 在他们的心里,是认同小厮的逻辑的,楼子里都是出来卖的,哪里存在奸淫之说? 若是被扣了这奸淫之罪,樊瑎几人确实是前程尽毁了。 一时间,在几人的心中,樊瑎几人竟成了这天下最冤的人。 这赵公子眉头微皱,唤来身边随从:“你带这小厮去五城兵马司走一遭。” 作为父辈站在大景权利最顶端的那一批人,他并未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也没觉得这事情会办不成。 就连他这随从,也只是淡定的领了命令,便带着那个小厮走出门去。 随从和小厮走后,赵公子才脸露嫌弃的,环视了一遭四周道:“我们寻个地方先坐,带樊瑎几人出来,再一同去给打茶围。” 立即就有人笑着附和道:”对,届时定要让樊瑎狠狠破财。” 在场所有人都不觉得,从五城兵马司捞人会是什么难事。 几人交谈着,在这客栈中寻到一处坐下。 且说,那随从带着樊瑎的小厮,很快就找到了五城兵马司衙门。 小厮独自来时,眼睛长在脑门顶的门房,在看见赵家随从出示的名帖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急忙进去通报。 没一会,就领着一个差役走出来。 差役肤色黝黑,面上带着一些市侩油滑。 这随从并没有将差役放在眼里,只道:“刑捕头,我家公子有几个白鹿书院的同窗,昨夜被押到了五城兵马司,还请刑捕头通融,将人放了。” “我家公子还在等着樊公子几人去饮茶呢。” 刑捕头听见他的要求,面上笑容有些僵硬。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这被惯出傲气的随从竟是一怒:“刑捕头莫不是想推辞?” 看他这嘴脸,事情办成办不成都讨不得这些贵人一个笑。 有了倚仗的刑捕头顿时笑容一收,干脆懒得太讨好:“小的可不敢私放嫌犯,况且只一份赵侍郎府的名帖,就想从牢里提人?只怕不够分量!” “赵侍郎便是官复原职了,也好管不到五城兵马司!” 一顿发作,内心舒畅的刑捕头扶着腰间革带,皱眉怒斥门房道:”下次长点心,别门前来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叫我出来。“ 说完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回了衙门。 只留下赵家的随从呆站在原地,满脸涨得通红。 往常,以刑捕头的脾性断不会这样绝。 但前因白莲案,牵连甚广,沈晏叔侄借机发作,将五城兵马司全都清洗了一遍。 连带着户部尚书方社都受倒霉侄子牵连,官降三级。m 又有女蛾事件,与靖宁卫巡夜司众人攀上关系,刑捕头现在摆明车马的阉党鹰犬,早已不是当时那个巡街捕头了。 昨夜几人郑连亲自押来,是赵鲤的授意,深知妄想左右逢源的结果便是什么也得不到。 刑捕头自不可能叫一个在家反省的侍郎公子,两句话将人带走。 人道宰相门前七品官。 赵家虽然没有宰相那般权势,但背靠大学士林着,又有瑞王青眼相看,家中便是一个大公子的随从都傲气得很。 现在被一个无品的五城兵马司捕头驳了面子,这随从面上青一阵紫一阵,愤愤转回了客栈。 这边等在客栈中的赵开阳,方才饮了几盏茶,便见随从气匆匆的回来。 他这随从知好歹,不会将丢人的事情大庭广众往外说,凑在他耳边禀报。 樊瑎的小厮,确实眼睛咕噜一转,大声道:“赵公子,这背后的究竟是何人?竟连您的面子也不给。” 说着他无视赵开阳青黑的脸,将刑捕头的话学了一遍:“什么叫,赵侍郎府的名帖,就想从牢里提人?只怕不够分量!” “那捕头,显是有所倚仗。” 这小厮出生商户,最是机灵,他很清楚,今日自己一番作为,会狠狠得罪赵开阳。 但那又如何?若是叫公子出事,不能再考取功名,他定会被活活杖毙。 大景虽说不像前朝,商户不得为官,但也管控很严,科举就是商户改变出生的唯一途径,若是此路断绝,不但他自己,连带父母都必被牵连。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得抱住樊瑎。 赵开阳知道,这小厮是故意激他,不但他知道,随行的人也知道。 但知道是一码事,必须做是一码事。 圈子里混的就是面子。 赵淮停职在家,本就是丢了大脸的,樊瑎此事,赵开阳不但得管,而且得管到底! 他强压心中怒火,斟酌许久,冷冷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小厮,半晌才道:“走,回书院,将此事禀报师长。” 第151章 楼牌赌坊 赵开阳一行人从客栈出来,沿着长街缓缓离开。 街角的茶楼上,一只手轻轻放下竹编的帘子。 “卢爷,为首的是户部侍郎赵淮的长子赵开阳、还有吏科侍中甘民次子甘瑜,国监司业严正长子严户……” 一个便衣校尉翻阅着无常簿,一一将客栈一行人的身世家底道出。 从这些人进入客栈布控圈子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在调查他们的情报。 卢照也一身便服,坐在桌边饮茶,闻言面上扯出一个冷笑来:“户部侍郎赵淮长子,赵开阳……” 那校尉愣了一下,不知卢照是不是顾忌赵鲤,有些犹豫道:“这赵府是赵千户本家,我们是不是该问问赵千户的意思?“ 卢照斜眼睨他一眼:“着人传信给郑连,叫他给赵千户带个话,就说此事牵扯到赵家,要不要弟兄们留一手。” 那个校尉拱手点头领命而去。 正好与两个壮硕汉子擦肩而过。 这两个汉子倒也都是熟人,一个是之前合作过的马百户,还有一个就是曾被赵鲤救下的络腮胡汉子。 他们两人同样一身便装,腰间系着巴掌宽的牛皮革带,一副游侠打扮。 在他们身后,是穿着绫罗绸缎的李庆。 李庆胎里就带着咳疾,白面皮时不时咳嗽上两声,看着就是一个中等家境的年轻公子。 他们三人一并进来,看见卢照边齐齐一拱手:“卢爷!” 卢照放下茶杯,起身仔细看了他们的打扮。 满意的点点头,只最后拍了一下李庆的手:“旁的都行,就是你这两只手虎口的茧子,想法子挡一挡。” 李庆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他常年使的是双刀,两手虎口是一层厚厚的茧。 李庆顿时垂下头去:“是卢爷。” 卢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靖宁卫也是提头的活计,以后谁知会接触多少牛鬼蛇神,平常出任务都小心点,能不露破绽就不要露破绽。” 又对最年轻的李庆叮嘱了两句,卢照看他寻了两张布带缠住虎口的茧。 三人这才并肩出了客栈,一路走到了一处牌楼旁边。 大景盛京明面上是禁赌的,但这里是河房,黄赌一条街。 街面上赌坊挂着茶楼的幌子,就这样大剌剌的开在牌楼旁边。 门前立着两个店小二。 但这两人肩头搭着油腻腻的毛巾,衣襟敞着,露出浓密的护胸毛。 与其说是店小二,不如说是望风看场子的泼皮打手。 看见李庆带着两个护卫样的汉子过来,三人都是生面孔,小二迎了上去:“几位来我们茶楼,有何贵干啊?” 李庆心说这问话就不像是正经做买卖的。 他没有说话,一边伪装的马百户上前一步道:“我家公子来玩两把。” 说完隐蔽的对着这小二挤了挤眼睛。 这小二的看了一眼时不时咳上两声,病秧子似的李庆,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心道原来不是是哪来的愣头青,被界面上的混子哄骗来赌博耍钱。 这种人傻钱多的,正是他们最欢迎的! 店小二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一左一右的让开:”公子里边请!” 李庆负手跟着他们往里走。 这间茶楼外边看着不大,但里头很深。 路过冷冷清清脏兮兮的大堂,从后院的一个小角门进,通过一道长长的巷子。 便能听见里面牌九马吊的哗啦碰撞声。 这里面的赌徒竟是奋战到了天亮。 又从一道隐蔽的小角门进去,便能进了一处乌烟瘴气的大堂。 里边满是蜡烛燃烧后的烟气,昏暗的屋内,都是一桌一桌的赌徒。 李庆微微眯着眼睛,面上挂着好奇,在这些赌徒身上扫了一圈。 常理来说,一般的赌局早晨也该散了,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这处的赌徒,现在还依旧亢奋,全部围在一个青衫年轻人旁边,大声的鼓噪。 那年轻人虽是文士书生打扮,但面上的表情与读书人没有一点关系,他双眼通红,额角颈侧青筋暴起。 正紧紧的盯着骰盅,跟着身边的赌徒高声大喊:“开!开!开!”m 在这青年书生的面前,竟堆着一大摞筹码,显见赢了不少。 坐庄的庄家是一个唇畔两撇老鼠须的中年人,干瘦,看着就不是省油的灯。 现在这人却是不停的抬手擦拭着额上的汗珠,手掌盖在骰盅上,在赌徒的鼓噪下,一时间漏了怯,不敢开盅。 引着李庆马百户进来的那个店小二,也没料到里边是这样的场景。 马百户上前一步,悄声道:“兄弟,你们庄家是不是失手了?” 店小二没有回答,只是面色铁青。 “开!开!开!” 赌徒们跟随着那青衫公子下注,赌大的那个格子里堆满了散碎银子和筹码。 这一庄,他们若是胜了,定能翻本。 手掌盖在骰盅上的庄家,却迟迟不敢开。 他是赌庄老手,手上的功夫不知道坑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 他很清楚骰盅里细微的变化。 他之前分明摇的是小,现在骰盅里的骰子,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弄过,变成了大。 庄家热汗长流,按住骰盅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光鲜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走到庄家的身后,竟是不由分说,将骰盅一扣,弄乱了里边的骰子。 庄家见到他来,长出了一口气:“当家的。” 赌徒们顿时不干,骂骂咧咧就推攘起来。 那中年男人在一片骂人的声浪中,满脸堆笑道:“今日超出营业时间,不再赌了,这把自然不算,早先各位也赢了不少,见好就收吧。” 说着一挥手,身后数个彪壮的汉子走到了这些赌徒的后面。 这些混油了的赌徒知道庄家是翻脸了,识趣的不再说话,各自悄悄取了赌本回来,顺着墙根就溜了。 只有那个面前筹码堆得像是山一样的青年书生,不满道:“什么叫超出营业时间,你们就是赌不起想耍赖了!” 他说着,将面前桌子一推:”我不管,今日必须继续。“ 众人只当他是赌红了眼,不知好歹。 但李庆心细,敏锐的察觉到那个青年的袍子下摆正微微颤抖,竟好似在害怕得抖腿。 第152章 赌棍与赌鬼 李庆如此细心的关注这个年轻人,自然是因为此人就是他们的目标——袁孟之。 袁孟之的喊话,让那打扮光鲜的老板面上笑容一僵,眼中暗色一闪而逝。 “这位公子,小人叫王求,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您,还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则个。” 说完王求恭恭敬敬的朝着袁孟之行了一礼道:“接连三日,公子都在我们赌坊彻夜耍钱,也赢了不少,我们这小本经营,实在经不住高人的折腾,还请公子放我一马。” 他话中暗指袁孟之是高人,也明说了袁孟之赢了不少,该收手了。 “公子,您看我遣人去带公子兑换筹码可好?” 王求自认为,容忍这年轻人赌了三日,赢了三日,做买卖已是够意思了,末了也不想和袁孟之交恶,愿意让他带走赢得的筹码。 他的一番动作,作为一件赌档老板,也还是算是有风度了。 不料袁孟之却歪了歪头,好似在听耳边人说话,下一秒露出着急神色:“不行!不行!今日必须继续赌下去。” 听见赌坊要赶人,他慌乱道:“不赌够了,他不会高兴的!必须继续赌。” 他慌乱的话,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只有李庆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瞳孔却猛的一缩,注意到了袁孟之话中的违和之处。 他会不高兴?哪一个他? 袁孟之的话,引起了王求的不满。 王求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公子,当知道见好就收!何必闹得大家都觉得难看。” 袁孟之带着一丝哀求道:“王老板,求求你,继续赌吧,求求你。” 王求嘿了一声,没想到会遇上这样不识好歹的:“袁公子,这几日我们也查清楚了您的来路。” “我知道您是白鹿书院的学生,您有背景有人撑腰,但我们也不是就随您欺负,话都不敢说。” “三日来,您在我们赌坊赢了整整八百两银子,也该收手了!” 王求说着不愿再与袁孟之搅缠,便道:“请袁公子见好就收,否则闹去您的书院师长面前,也耽误您的前程不是?” 好赖都说完了,王求便命人往外赶人,一边四处拱手致歉道:“各位对不住啦,等清扫干净,各位再接着耍。” 他看见李庆三个生面孔站在门边,面上挂着笑,就要过来打招呼,不料却被袁孟之一把抱住了手臂:“王老板,让我继续赌吧!” “他不高兴了!他在生气!” 袁孟之的语气比先前更慌乱着急数分。 王求乍一下被他抱住了手臂,还道他是要干什么,正要呵斥,却看见了袁孟之的眼睛。 袁孟之说话时,并没有看王求,视线的落点是在王求的身侧。 王求眼神极好,他看见袁孟之瞳孔印出来的倒影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影。 一个趴在自己肩上的人影。 王求的视线正好与那个影子赤红的双眼对上。 一阵战栗顺着王求的后背爬上,他忍不住猛的回头看向自己的右肩,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肩头一片衣裳,好似被一双手爪揉皱巴了。 “啊!” 王求这样道上混的老油子,反应灵敏,他抬脚,一脚踹在了袁孟之的身上,然后一个滑步,闪身到了一边:“什、什么东西?” 袁孟之先是一愣,而后却开心的笑了起来:“王老板,你也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一个人了。” 随着袁孟之的喊声,王求觉得肩头一沉,一个冰一般沁骨寒凉的东西攀上了肩头:“赌。” 那东西含含糊糊的吐出一个音节,一些东西顺着肩头掉下,落在了王求的手里。 是半根碎掉的牙齿,上面还带着血。 王求像是烫手一般,手舞足蹈的将着牙齿扔了出去。 然后疯狂的撕抓后背,想将趴在他肩头的东西丢下去。 赌坊中一片寂静,赌客和伙计都站在远处,看王求突然发疯,而袁孟之则坐在那里笑。 “中、中邪了?”先前领着李庆三人进来的店伙计嘀咕了一声。 撞见这样的邪门事,再怎么嗜赌的都不敢再呆,很快赌坊里只剩几个伙计。 还有几个实在是好奇心爆棚,胆子肥的。 先前喧闹的赌坊,安静下来。 王求发了一阵疯,发现那东西牢牢的黏在他的背上,冰凉凉的手环抱着他的脖颈,怎么都甩不下来。 他再蠢也知道,自己背上这东西跟袁孟之脱不了干系,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将人提了起来:“你做了什么?这是什么玩意?“ 袁孟之却哈哈大笑道:“王老板难道不知道吗?” “这赌坊里,这东西不是最多的吗?赌鬼,一个拿命的赌鬼!” 袁孟之扯住王求的手腕:“快点,陪他赌,否则便要拿命。” 随着袁孟之的话,王求只觉得换在脖颈上的手猛的收紧,一个冰凉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耳边:“赌。” 随着这含糊的声音,又是几粒带血的碎牙掉落下来。 王求道上混了很久,人狠心也狠,立即站起身来:“快,来人,摆投琼!” 他喊是喊了,他手下人却无一人敢动。 谁都不是傻子聋子,知道遇上邪事,要和真赌鬼耍钱,谁敢上?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王求脖颈爆出青筋,指着刚才那个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人骂道:“快点!不然老子杀你全家。” 有时候,人比鬼恶。 那两撇胡须的中年人没得奈何,苦着脸回到了桌旁,抖着手将一个骰盅放在了桌上。 王求揪着袁孟之的领口,将他脸按在了桌上:“赌!” “袁公子,今日受您恩惠,过了这一关,老子一定百倍回报。” 王求此时已经彻底撕开了先前伪装的笑模样,恶狠狠的看着袁孟之。 袁孟之哭丧着脸:“王老板,你别怪我,我也没料到一个游戏招来的东西,竟这样凶。” 一直冷眼旁观,仔细观察着的李庆和马百户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步上前。 带他们来的店小二没料到病秧子似的李庆居然还敢往前凑。 一时间,堂内只有骰子撞击在骰盅上的清脆哗啦声。 第153章 请神之法 骰子在骰盅里摇晃,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往常喧闹的赌坊之中,一片寂静。 他们玩的很简单,就是赌大小的投琼,骰盅一开,输赢立判。 现在即便是想玩复杂的,条件也不允许。 坐庄那中年人直面袁孟之和王求,好似吃了僵直药。 往日里一双害得无数人倾家荡产的巧手,此时再也灵活不起来。 汗水顺着他的发根滑落。 原本只面对一个异常的袁孟之,已经叫他压力很大,现在还需要面对王求。 随着一次次骰盅的揭开,即便他肉眼凡胎,也能影影绰绰的瞧见两人背后扭曲的黑红雾气。 在那雾气中,有两只剥了皮似的手,血糊糊的一左一右勾搭在王求和袁孟之肩上。 在那雾气之中,一个带着回音的声音,不停在喊:“开开开,大大大。” 这种声音庄家原本是每日都听见的,现在听来却好似催命的号角。 手心里汗水如浆,不停的在裤子上擦拭,才能握住骰盅。 掀开骰盅,四点、五点、五点,双数同,大! 袁孟之和王求猛的松了一口气,他们身后黑红雾气翻涌,传出一阵喜悦至极的笑声。 不仅是袁孟之和王求,连庄家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一次输得那样开心,将筹码推到了两人面前。 李庆三人不动声色站在赌桌边上看。 除了在赌的三个人,旁边人暂时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些异状。 李庆暗自在旁边观察袁孟之为南斋的可能性有几分。 但他有些失望,袁孟之虽说是读书人,双手的茧子却在拇指和中指指腹。 并不是握笔作画练出来的茧子,反而看着像是打马吊,摸牌九摸出来的。 这样的判断,不仅是李庆独有,马百户也眯眼看了一阵,摇了摇头。 比起年轻的李庆,马百户这样的老牌旗官,经验更加丰富。 一个人的情况可以看个八九不离十,袁孟之不太可能是南斋。 他的语言、姿态都并不符合靖宁卫中,对南斋的形象预画。 这让三人都有些失望。 赌桌旁几个围观者,并不影响赌桌上的三人赌得火热。 又是几轮下来,袁孟之和王求,几乎是百押百中,面前筹码摆放了高高的一堆。 听着身后雾气中的笑声,两人身上的危机感也削弱了一些。 王求一边压筹码,一边看向袁孟之:“袁公子,事到如今,还请您诚实告知,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招惹来的?也叫我做个明白鬼。” 王求的问题,显然是全赌坊的人都关心着的,全部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袁孟之身上。 袁孟之眼下青黑,一身青袍已经揉皱得像是梅干菜,也不知多久没得好生休息。 听了王求的问话,他面上现出一点犹豫,不知要不要说。 这时,一旁的李庆轻咳了两声道:“公子还是坦诚说吧,这样一直赌下去,只怕也不是个办法,公子若是坦率说出因由,说不得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李庆的话,成功打动了袁孟之,他感激的看去,众人却纷纷侧头,避开他的视线,不与他对视。 袁孟之苦笑,开口道:“都怪那本该死的书!” 白鹿书院是大景一流学府,背后师长和学生交织成了一张足够笼罩大景官场的巨网。 但白鹿书院中,那些围炉煮茶、放舟游湖的风雅事,和书院院舍奴仆也是需要钱粮支持的。 因此,便有了一些不那么优秀,但足够有钱的学生入学。 其中樊瑎和袁孟之之流,就这样混进了这大景的高等学府。 论及学识和努力,他们是远及不上学院中其他学子的。 于是为了强行加入那个圈子,为了不付出努力就能得到晋升之阶,便开始想那么一些歪门邪道。 除了随身携带桂花叶象征蟾宫折桂,诸如吃猪蹄、定胜糕、粽子等传统迷信,今年的袁孟之竟是折腾起了新东西——请神。 “那日我无意在书院院墙中,发现了一本手抄的册子。” 袁孟之一边下注赌,一边说,面上满是悔恨。 “那本书用木匣子装着,就藏在一堵墙中,上面记载了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请神之法。”qqxsnew “只要按照相应的仪轨,就能请来小神,带来好运,帮我们办事。” 从袁孟之说出请神两个字的时候,李庆几人就勃然色变。 王求赤红双眼,破口大骂道:“请你娘的神,你他娘没有脑子吗?这哪里像是神?” 袁孟之本身就是个人品差的赌鬼,没少挨骂,脸皮厚得很。 听得王求破口大骂,他也不恼怒:“这不是想着试试吗?反正也不费什么功夫,万一成了呢?” “试你奶奶个腿儿!”王求听他的话就来气,再次张嘴大骂,“要死你自己死去,为何要来害乃公?” 见王求一直打岔,一旁的李庆忙将话题扯回正轨:“那本书记录了什么仪轨?袁公子得到那本书后就照做了?” 袁孟之支吾了两声,这才回答道:“那书上说,他也是一个举子,试过请神之法,来年便高中了。” “还娶了一个秋水明眸的贵女娘子。” “后来,我也不知那书真不真,就……就先让别人试了试。” 这人缺大德! 这个念头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赌坊老板王求趁着庄家在摇骰子,抬脚就踹:“我操你仙人板板的缺德玩意。” 袁孟之被他一脚蹬在腰侧,龇牙咧嘴歪倒在旁边,却不敢耽误,一边呼痛一边爬起来回到赌桌旁。 “他们也是贪,才愿意试啊!哪能怪我。“袁孟之辩解道,“而且开始时并没出事啊,我们偷了好几次书院的试卷……”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袁孟之立刻闭上嘴巴。 但赌坊中全部人都听了个真切,王求嘿然狞笑:“老子过不过得去这一关,都一定找人去白鹿书院,将各位做的好事,告知你们的师长。” “所以,诸位就是试了这请神之法,才招惹到了……不好的东西?” 李庆想到些什么,突然色变:“你们书院,有多少人用过这样的请神法?” 袁孟之揉着被王求踹的地方,有些心虚道:“也就樊瑎几个熟悉的人,试了一下。” 说完他求助的看着李庆:“听公子谈吐不烦,不知可有法子救救我们?” “这背后的爷,胃口越来越大了。” 袁孟之面上露出畏惧神色:“最开始帮我做了事,它只要小赌两场就能满足的走。” “后来竟是一直要赌个不停,我已经在这赌坊不眠不休赌了三天,它还不满足。” “我能感觉得到,它越赌,力量就越大,就越贪!” 第154章 赌注 其实不必袁孟之说,众人也能感觉到,这东西的力量正变得越来越大。 原本乌烟瘴气,但温度还算正常的赌坊内,现在阴冷无比。 整个赌坊好似刮着腊月的穿堂风,冻得人瑟瑟发抖。 先前还有敢看热闹的,已经溜得差不多,连带这赌坊的打手都偷偷跑了几个。 现在大堂空荡荡的,说话都带回音。 倒是王求有些好奇,一边将面前的大半筹码押上,一边看李庆。仟千仦哾 他倒也有几分道上义气,劝道:“这位公子,为了看个热闹搭上性命,这样划不来,快走吧。” 一旁的袁孟之却神色一变:“你不能走,方才不是说帮我想法子吗?” 李庆心里瞧不上他,面上却露出苦笑:“实不相瞒,两位也看到我这身体了,我胎里带病,想找个延命的法子。” 说着他像是快把肺给咳嗽出来一样,狂咳了一阵,才看向袁孟之:“敢问公子,那请神之法,现在何处?” “若是公子如实告知,我便替二位去青龙寺跑一趟。” 听见青龙寺,袁孟之和王求脸上都是一喜,是了,这鬼神之事,当然得找青龙寺这样的专业人士。 袁孟之心中狂喜,对李庆道:“那本书就在我书院住处,垫在床脚!” “书院中,有几人知道这请神之法,又有几人试过?” “除我之外,还有樊瑎、周初等五人。”提及青龙寺,想到传闻中那些大师神乎其神的传闻,袁孟之知无不言。 “不过,他们请来的,和我这个不一样,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李庆神色微动,袁孟之所说的几人,都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 若按照当前的状况,只怕不能满足那些东西的要求,五城兵马司监狱要出事。 李庆听了袁孟之的话,冲着身后伪装的马百户两人使了个眼色。 马百户立刻瓮声翁气道:“李公子,先前说好保护您来赌坊长见识的价,可不包含这个。” “这些神神鬼鬼的,可不是刀子能对付的,我们兄弟便先走了,您好自为之,也赶紧走吧。” 说完,带着络腮胡子,转身就走,出了门,就直奔茶楼,去找卢照回报以上情况。 牵扯到白鹿书院士子,卢照在茶楼直骂娘,急忙遣鲁建兴去五城兵马司提人,马百户立刻去白鹿书院取那本祸害人的书。 那边,巡夜司运作起来,赌坊之内,却是阴风滚滚,事态逐渐失控。 “加大筹码,赌大的赌大的!” 在一次次赢得筹码后,赌坊老板听见身后黑雾中,那东西的笑声和喊声正逐渐癫狂。 它已经不再满足于赢这一点筹码。 王求等人若是投下筹码的速度稍慢一些,脖上钳子似的手臂,就猛的收紧。 一堆堆的筹码放在赌桌。 庄家一直老老实实,没敢作弊使小动作,让对面赌桌的两人一直赢,才小半个时辰,那两人面前已经堆满了筹码。 又一次赢了之后,黑雾之中的东西大声催促道:“全部押上!” 随着这一声癫狂的喊声,从黑雾中又掉落了几粒带血的牙齿。 李庆听见这句话,顿觉大事不好,又听得门外传来两声布谷鸟的叫声,不敢再呆。 悄咪咪的溜达到了门边,脚底抹油,直接跑了出去。 一出门,正好看见卢照带人包围过来。 李庆抬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接了卢照带来的佩刀一边道:“卢爷,我不敢开心眼,怕被那东西缠上。” “不过那东西目前看来并不太凶,还在里边赌呢。” 卢照点了点头,开始迅速的命人将原本赌坊里的混子打手驱散到一边。 将从镇抚司带来的狴犴小像布在四个方位镇住,并且沿着赌坊外围撒上香灰和朱砂。 所幸这赌坊里边修得隐蔽,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就在卢照等人行动时,赌坊之中情况越发凶险。 庄家没有筹码了! 坐庄的中年人唇上两撇胡须都在发抖,整个赌坊,能动用的钱财和筹码都被袁孟之和王求一次次的梭哈赢走。 现在庄家手中已经再也没有可以动用的筹码。 但那黑雾中的东西,兴头正浓。 啪 庄家再一次,将手中骰盅扣在桌上,他求助的看向王求:“当家的,没有筹码了。” 王求也一头大汗,咽了口唾沫,如果没有筹码可赢,赌局自然进行不下去。 他想了想,一咬牙,冲着庄家使了个眼色。 庄家会意。 这一次,袁孟之和王求都押的是小。 庄家知道骰盅里,是小,但这一局,他绝对不能再输。 一双保养得如同少女的手,尾指微动,上面缠着的发丝轻轻一勾。 原本的二点、二点、四点,瞬间在发丝的带动下,调了个个,变成四点、五点、六点,大! 袁孟之不知王求和庄家的小动作,还在拍着桌子催促:“开!开!开!” 庄家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握住已经水淋淋的骰盅,猛的揭开,嘴里喊道:“大!” 然而庄家却绝望的看见,骰盅里开出来的是一点、一点、二点,小! 黑雾中的狗东西,也在作弊! 这样的结果,和庄家面上错愕呆愣的神情,让黑雾中的那个东西,生出无限快乐,它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狂笑。 庄家的背脊都被汗水打湿:“没、没筹码赔了。” 他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整个赌坊一片寂静。 许久,那黑雾中,才传出一个含糊、阴测测的声音:“谁说,没筹码赔了?” “便,用你左脚来赔!” 没钱赌了,便用身体来押,这样的场景赌坊之中并不少见。 那些赌红了眼的赌徒,常常相信自己下一把可以翻本,便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父母妻小来抵押。 这样熟悉的场景调转角色,坐庄的中年人却是一脸绝望。 “当家的!”他求助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两声清脆的咔吧声。 他的左腿被无形的力量弯折成麻花形状。 白森森的骨骼,穿刺出来。 赌坊上空回荡着庄家惨绝人寰的叫声。 第155章 买定离手 庄家的叫声,传出很远,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从足尖到腿根,庄家中年人一整条大腿,被无形的大手,一寸一寸拧成了麻花。 最坚硬的腿骨断岔,刺出皮肤。 随后这条麻花似的腿,一点一点的消失,竟连滴落在地面的血,都好似被什么东西抹去。 最终庄家的左腿,只剩下一个光滑的断面,其上可以清晰的看见骨骼横切面和蠕动的血管筋络。 整个过程,既缓慢又迅速,伴随着庄家惨烈之极的叫声。 王求和袁孟之就这样呆怔的站立看着,极致的恐惧将他们二人包裹其中。 相比起赌坊老板王求,袁孟之更加不堪。 他家境优渥,即便染上嗜赌恶习,但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哆哆嗦嗦的扶着赌桌,就往下坐。 然而,还没等他坐下去,便听见身后黑雾中,阴测测的声音道:“继续赌。” 这声音就好似一声催命的号角,袁孟之猛的跪倒在地,开始疯狂的磕头:“爷爷,祖宗,你想要什么丫鬟美妾回头我都烧给你。” “再、再给你烧一座赌坊,求你了,饶了我吧。” 回应他哀求的,是两声笑:“继续。” 黑红雾气翻腾,那声音催促道:“继续赌!” 袁孟之和王求互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一丝绝望。 “我不赌了!” 庄家那留着两根老鼠须的中年男人,面上是石膏一般的苍白颜色,淋漓大汗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的断腿处,血都被一张透明的膜挡在伤处,因此他除了常人难忍的剧痛,并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但这也宣告了他接下来的悲剧。 他从椅子上翻倒下来,疯狂的在地上蠕动爬行,想要远离赌桌:“我不坐庄,不赌了。” 但他的挣扎注定是徒劳。 那黑红雾气中的声音笑嘻嘻道:“他不愿赌,便无人坐庄,你二人须有一人做庄家。” 袁孟之和王求,一瞬间便明悟了那东西的意思。 无论如何,赌局都需要继续下去,如果没有庄家,他们中的一人就要坐上庄家的位置。 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举步走向地上爬出一小截的中年男人。 “你不能不赌。”袁孟之说着话,架住了地上那人的左边胳膊。 “兄弟,对不住了。”王求则是架住了他的右边胳膊,“若是侥幸过了这关,你的家小妻儿,我一定好好安置。” “以后你的亲娘就是我亲娘,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王求说着鬼听了都笑出声的谎言,和袁孟之两人将那老鼠须中年人又架回了赌桌上。 “当家的。”中年人挣扎,哀嚎,就像是被按上案板的猪,刚受到重创的身子虚软无力。 最终他瘫坐在椅子上,破口大骂:“王求,你这个畜牲。” 王求面上发红,但这生死关头,谁能不自私。 那团黑雾,盘旋在高处,似在欣赏眼前这出丑恶的闹剧。 “重新开始吧。嘻嘻。”它笑着,“我等不及了。” “不赌,便交出命来。” 它冰冷冷的威胁,从雾中响起。 绝望的中年人,看着眼前的骰盅,只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 最终,随着脖子上越收越紧的力量,他无可奈何的重新拿起骰盅:“买定离手!” 他颈边青筋暴起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看着王求的眼神是彻骨的仇恨。 在雾中声音的催促下,王求和袁孟之再次下注。 他们的下注几乎不必思考,因为他们习惯了,自己一定会赢。 将筹码推到买大的格子中,王求抬眼,视线对上赌桌后的中年人:“对不住了兄弟,我想活。” “你想活,我就该去死吗?” 坐庄的中年人面上手上满是汗水,他几乎握不住骰盅,随意摇了两下,啪一下扣在赌桌上。 然后,他猛的掀开骰盅。 一点、二点、三点,小! 庄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居然赢了。 与狂喜的庄家相对应的,是袁孟之和王求凝固在面上的庆幸之色。 雾中的鬼东西,没有再帮助他们赢。 袁孟之与王求两人竟是一次性输掉了全部的筹码。 他们的错愕和随后升起的恐惧,极好的取悦了雾中的东西。qqxsnew 赌徒们的大起大落的情绪,正是它最爱的饵食。 袁孟之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桌子,顿时哀嚎了一声。 然而,就像他们方才逼迫中年人继续赌一样,现在的他们也不得不继续赌下去。 只是现在的他们同样面临一个窘境——他们刚才输光了手边的全部筹码。 “快下注!”催促的,却不是黑雾中的东西,而是方才失了左腿的庄家。 庄家面色依旧是石膏般苍白,此刻的脸上却没了方才的绝望。 而是挂上了一种极为快意的笑容,他大声催促着,要袁孟之和王求赶紧下注。 两人满头大汗,迟迟没有说话。 由于他们的犹豫,一双冰凉黏腻的手,攀上了他们的喉间,用一种极缓慢,但无法抗拒、无法摆脱的力道渐渐收紧。 窒息的感觉传递到大脑,眼前一阵阵发黑。 残留的理智告诉袁孟之和王求,再不下注,他们会死。 终于,袁孟之率先顶不住,从喉间费力的挤出一句话道:“我押。” 随着他的松口,扼在喉咙上的压力消失。 袁孟之抻长脖子,鹅一样喘息数下:“我押……” 他的眼中满是绝望。 脑中疯狂的思考着可以抵押的部件。 最终他艰难的做出了选择:“我押我的左腿。” 双手很重要,绝不可失去。 相比较起来,腿便是可以舍弃的。 而另一边的王求,也做出了选择:“我押……我前日新买的妾室!” 无论是腿还是脚,王求都不想失去。 他选择押注前日新买得的那个,面容稚嫩的幼妾。 袁孟之这才突然醒悟似的,愕然看向王求。 一时间不知该夸赞王求机智还是唾弃他的狠心。 袁孟之急声道:“我不押左腿了,我也押注我身边的丫鬟。” 可回应他的只有雾中冰冷冷的一句话:“买定离手,落子无悔。” 第156章 生死无尤 赌局还在继续。 河房赌坊之中,光线越发暗了下去,带着血腥味的阴冷空气,连呼吸都能凝结。 但对于对赌正酣的三人来说,却没有一人察觉到寒冷。 在雾中那东西的操控下,三人就好像是精明的账房,计算着怎么样合理运用自己手上的筹码,保全自己赢下赌局。 在袁孟之这样心肝上秤没个二两重的人手里,父母、兄弟、侍女…… 再细化一些,这些人的肢体、心肝脾肺、眼睛、大脑,皮肤、骨骼乃至于生殖器,都是筹码! “我,我押我幼弟的双腿。”袁孟之双目赤红,嘴里念叨着,“只要,只要我赢了,下半辈子我养着他。” 此时的袁孟之,和刚才的庄家一样,左腿缺失,只有一层透明的薄膜覆盖在伤处。 之前那一局,他输了。 那种骨骼皮肉被生生拧断夺走的痛感,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于是在接连将身边丫鬟小厮兑换成零碎输掉之后,他将视线集中向了自己的幼弟。 他舔着惨白干裂的嘴唇,紧紧的盯着眼前的赌桌:“这次,我……押小,以我幼弟的腿,押小。” 王求的状态相比起袁孟之要稍好一些,并没有肢体不全,毕竟他好色,身边还有十八房的妾室。 三人中,状况最差的,却是庄家那个中年人。 他没有小妾,没有丫鬟仆从。 他也不愿意用父母妻儿押注。 所以现在还坐在椅子上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坨肉。 他陆续输掉了双腿、左手、舌头、右眼和口鼻耳朵,只留下一只摇骰盅的右手。 现在的庄家已经在也说不出话,整张脸像是一个揉成一团的肉丸子。 那皱巴巴的脸上,只有一只独眼,放出阴狠的视线。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就是仇恨。qqxsnew 他想要多赢两把,让眼前的两人输得更多,输得家破人亡。 又是一阵骰子碰撞在骰盅的清脆声音后,骰盅叩在了赌桌上。 三人都呼吸沉重起来,赤红的双目,紧紧的盯着反扣在赌桌上的骰盅。 “大、大、大。”袁孟之扶着桌子,声嘶力竭的喊道。 而王求,却是紧紧的攥着桌面:“小,小,小。” 最终,骰盅揭开。 三点、三点、三点,豹子,庄家通吃。 袁孟之猛的发出一声惨嚎。 王求却是按住了桌面,身体猛的前倾:“你出千!” 坐在赌桌后的庄家,面上揉成一团,好似一粒红烧丸子。 他的舌头和嘴唇牙齿都被夺走,口腔里空荡荡的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 但他还是准确的通过脸上残存的一只独眼,将情绪精准传达了过去:买定离手,输赢无尤。 赌坊外 一队队穿着靖宁卫鱼服的校尉、力士,正推着木质的推车绕着赌坊走。 推车上,堆放着装满香灰的麻布袋,推车每行一步,便留下一截香灰线。 一个赵鲤的小纸人站在卢照的肩头,小纸手抬高拽着卢照的耳垂保持平衡。 “卢爷,叫弟兄们组在锦山时的镇山符,困住里面的东西。” 小纸人的脸上满是黑红符文,发出赵鲤的声音,指挥着。 赵鲤本体,还留在富乐院中,只派遣了小纸人过来调度。 “放心吧!” 卢照嘴上说着,却还是有点心里没底,这还是他第一次组织大型的诡事任务。 和从前跟人打交道的任务不同,这些诡事,难免更让人紧张些。 不过他并不露怯,迅速的协调着缇骑,以收押嫌犯的名义,将外围封锁。 内部则是迅速安排从卫中挑选的好手,组成镇山符。 随着里面赌局的进行,赌坊那一小圈,变得黑暗阴沉,好似整个赌坊都被笼罩在了一层黑色的烟雾中。 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个建筑的轮廓。 黑雾向外扩散,却被一道压着铜钱的香灰和朱砂阻拦。 沿边,饮过雄鸡血,盘坐在地的汉子,布带蒙眼,借阳,组成了镇压邪祟的人符。 在香灰圈的四个角,各有一方一尺高的狴犴小像。 那散发的黑雾,稍一靠近,便被小像上散发的微光驱散,咫尺靠近不得。 “阿鲤,里面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 等到阵势布下,卢照才问站在自己肩头的小纸人:“那东西和我们之前见过的似乎不太一样。” 说强,气势远不如之前的嫁衣新娘。 说弱,赌坊里发生的事情,却又叫人毛骨悚然。 那赌坊老板输掉的小妾,光天化日,一点一点的被无形的手抹掉,最后连尸体也没有剩下。 听了卢照的问话,小纸人眨巴了一下面上的豆子眼,道:“这是神。” 卢照连带着旁边的李庆都脚下一顿:“什么玩意?” 神? 卢照忍不住抬手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说是神,其实不过是他们自己为自己面上贴金,自称的猖神而已,连淫祀的小神都不算。”小纸人道,“实则生前就是赌徒,死不悔改。” “这类东西,时常游荡在赌坊,哄骗想要发财的赌徒定下契约。” 小纸人双手抱胸道:“他们力量的强弱,主要针对契约者,用恶形恶相威吓,从出于畏惧点头与它赌的一瞬间,便落入了它的圈套。” “它确实对契约者有着绝对的掌控,但没有答应与它赌的人,却并不会受它影响。” 卢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站在他肩头的小纸人,也点了点头继续道:“虽然是一个骗子、赌徒,但性情凶残恶劣,卢爷一定提醒弟兄们,不要害怕,着了它的道。” 卢照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又再一次叮嘱了一遍。 太阳爬至正中时,卢照带着一队身着玄色鱼服的校尉,集结在正门。 “检查装备!”赵鲤的小纸人站在卢照的肩上,发出一声细声细气的命令。 数个校尉,立即抽出长刀,检查刀上抹着的雄鸡血,和腰后革囊里的朱砂、鸡血黄纸。 “撒礞石朱砂,防止阴邪冲身。”纸人又喊。 下边校尉应声而动,仔仔细细在身上洒满礞石朱砂。 “进!” 最后检查完毕,赵鲤的小纸人,手臂一挥,指向前方的赌坊。 第157章 黑雾 巡夜司至今,诸如人手选拔组织和后勤等事物,上有沈晏,下有卢照鲁建兴,并不需要赵鲤操心那些俗务。 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整理自己脑海中的知识,筛选整理后,传播出去。 如将要进入赌坊大堂的这支小队,就是靖宁卫中经过挑选的精英。 在训练了一段时间后,这样看着凶险,实际危险不大的任务,便用给这些人练手试胆。 经受住了考验的人,将能进入巡夜司,成为第一批巡夜司校尉。 身上扑满了礞石和朱砂,他们踏入赌坊大堂前涌动的黑色雾气中。 赵鲤的纸人站在卢照的肩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qqxδnew 收到消息后,人在宫中的沈晏,直接赶到了河房。 看见站在卢照肩上的小纸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沈大人。” 看见他来,卢照等人纷纷行礼。 沈晏轻轻抬手,制止了他们,探出手,示意赵鲤的小纸人跳到他的手掌心。 前几日被他带走的那个小纸人,随着身上灵性散去,重新变回了不会动弹的黄纸,叫他心里有些遗憾。 “沈大人怎么来了?”赵鲤的小纸人爬到他的手指上坐着,仰着头问他。 看着掌心里活奔乱跳的纸人,沈晏轻轻扬起唇角,摸了摸纸人的头:“牵扯白鹿书院学子,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 “情况如何?”沈晏转头看向卢照。 “鲁建兴那边已经暂时接手了五城兵马司南监。马正去了白鹿书院。” 卢照恭敬的回禀道。 对于卢照的安排,沈晏是十分放心的,便站在高处,和赵鲤一起观察香灰圈后面的赌坊大堂。 进入赌坊,带队的是李庆。 他虽说是第一批到赵鲤手下的人,但一直没有多少独当一面的机会。 论及身手,他或许是众人中最菜的一个,但在观察力和心细方面,绝对是巡夜司中拔尖的一档。 他看着身后跟着的校尉,一边往里走一边道:“记住赵千户说的话了吗?那个东西会通过各种方式诱骗你们和他去赌,一定小心。” 校尉们听了他的话,齐声道是。 足下的软底鞋子踏在有些破碎的青石板上,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周围环境静得可怕,阴森寒冷透过皮肤,沁入肺腑骨髓,让行走其间的人,胸口上好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重又压抑。 “点灯!” 随着李庆的一声令下,这些校尉掏出一盏盏折叠起来的纸灯笼。 从腰后革囊里,掏出一根根儿臂粗的蜡烛。 这蜡烛中加了雄鸡骨,房上灰,道士头,最重要的是,里面添加了犀角粉。 最早在《晋书》中,就有记载: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 温峤在牛渚矶,听时人传说水下多怪物。 因此温峤点燃犀角照水,看见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水族。 这添加了犀角粉末的蜡烛,最重要的功效,就是破障,通阴阳,洞察奸邪。 堪破迷境。 果然,随着一只只犀角蜡烛点亮,忽明忽灭的烛光散发着淡淡的荧光绿色。 这如同萤火虫尾灯的微弱亮光,将浓重的黑雾驱散、融化。 灯火亮起的瞬间,便打破了方才的黑暗和寂静。 原本的一片死寂,传来一阵摇骰子的哗啦声,还有人声嘶力竭的哭声。 不见方向的黑雾中,隐隐可见几步之外的大堂的木质房梁。 李庆惊讶的发现,自己才离开这间赌坊没多久,但这栋建筑肉眼看起来,便比之前老旧了很多。 门窗上的黑漆剥离,老化。 李庆的手按在门板上,轻轻推开,只听吱嘎的响声。 门轴干涩的声音,叫人牙酸。 伴着门轴声音,里边摇骰子,下注的声音也随之清晰起来。 “大!买大!”袁孟之的声音传来,“这次用我幼弟的双眼押大!” 李庆对着身后的人比划了一个手势,几人会意,将折叠的小纸灯笼悬挂在腰上,手上握刀。 为了防止门被关上断了后路,两个校尉直接抽刀,将大门的门轴撬烂,门板整个卸下来扔到一边。 做完这些,他们才留一人把守望风,其余人跟着李庆走了进去。 犀角蜡烛绿荧荧的光,照亮了原本黑漆漆的大堂。 赌桌旁三人丝毫没有分神,留意有人到来。 李庆等人走进一看,赌桌旁三人的状况印入眼帘。 尤其看见坐在庄家位置上,那一坨肉时,便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在犀角蜡烛光照之处,三人身后藏身在黑雾中的东西再无所遁形。 即便进来前,赵鲤给他们做过心里建设,但雾中的东西还是叫人毛骨悚然。 藏身在雾中的,是一个男人,一个蜘蛛一般的男人。 这个男人依旧维持着死前的死相。 他半边头颅被砸得扁扁的,嘴里塞满了骰子后,头部被巨力冲击,满口都是碎牙。 每说一句话,就会有几粒带血的断牙掉落,好似花生米一般。 他原本的手,在一次次赌博,和赌博后发誓悔改的誓言中砍掉。 先是尾指,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是大拇指。 最后两只手臂,也被赌坊讨债的打手砍掉。 不过,死后的他有了新的手。 他盘在梁上,看不见下半身是什么状况。 在他的肋下,生出十数只奇长无比的手。 这些节肢枯树枝一般的手臂,扼在赌桌旁三人的脖子上,就好似催命的上吊绳。 只要三人动作稍慢,便收紧手臂。 终于察觉到犀角蜡烛光照的存在,爬在梁上,用热切的神情注视着下方三人的他扭过头。 李庆正仰着头观察他,猝不及防之下,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了人性的色彩,黑漆漆的瞳孔里,有且只有贪婪和恶意。 只需一眼,便叫人便体生寒。 李庆的心脏猛然收紧,呼吸一滞。 第158章 除煞 “嘻嘻,来新人了,快和我赌一把。” 盘在梁上的男人说着话,探下身子。 这样的东西,对于人的情绪捕捉是最为敏感的,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李庆和几个校尉的恐惧。 他开心的咧开了嘴,将有人加入他的赌局。 残缺的脸探了下来,双唇向两边拉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裹着唾液和血丝的骰子跟牙齿,从他的嘴里掉出来,落在青石地板上,咕噜噜打着转。 李庆这才看见,男人的下半身并没有腿。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黑灰蛆虫一般的躯体。 那蠕虫似的下半身,肥壮,带着皮质的光泽感。 随着男人的动作,蠕动之间,肉乎乎的皮肤褶皱撑开又缩紧。 李庆只觉得舌根直冒酸水之际,那张瘪了半边的脸凑到了李庆的脸前面。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臭味,直扑面门。 李庆下意识的想要躲闪,但想到赵鲤的提醒。 这个东西能准确的捕捉和放大人内心的恐惧,逼迫诱骗人来加入赌局。 想要解决这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与诱惑。 李庆停住想要后退的步伐,眼睛直直的与面前的脸对视。 半晌,这东西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探出手臂,张开两只手的虎口,想要扼住李庆的脖子。 两只黑漆漆的瞳孔,像猫一样,张开又缩小。 孤独、恐惧、嫉妒、贪婪、数种情绪交织成一种叫人沉沦的黑暗。 耳边一个声音催促威胁着,让李庆走到赌桌旁,伸手去抓骰子。 李庆身体弱,相应的神魂也弱,对这种情绪操纵的抗性要弱一些。 换成赵鲤站在这里,只需要两息就能摆脱幻境,并且抬手给这东西一个大逼兜。仟仟尛哾 但李庆却是咬牙在支撑,不去回应一直在耳边问个不停的声音,探手去摸腰刀。 下一秒,他终于摸到刀柄,猛的抽刀斩出。 随着一声尖利的惨叫,蒙在李庆眼球上的白色翳壳,猛的融化。 从他的耳朵里也流出一些黑红的水。 李庆甩甩头,将黑红的水摇出来,之前一直在他耳边催促威胁的声音顿时消失。 地上啪嗒一声,掉落了两只断臂。 那两只断臂掉在地面时,还能像虫子一样蠕动,屈伸数下,忽的化作一团黑烟消散。 当李庆神智恢复清明时,浑身都是阴冷的感觉,头一阵涨痛。 两个校尉从后伸手搀扶住他。 而那东西已经重新缩回了梁上,半边脸藏在木粱之后,神情怨毒的看着这边。 “果然如赵千户所说,只要不被诱骗答应赌,就不会有事。” 李庆头疼欲裂,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大声对同行的校尉说道:“准备,上!” “是!” 同行的校尉,轰然称是,几个彪形大汉拔出腰间佩刀,缓缓凑了上去。 从那脸凑下来,到李庆拔刀,赌桌旁的三人恍若未觉,依旧自己赌自己的。 就在这段时间里,庄家又赢了一局。 袁孟之输掉了自己幼弟的双眼,赌坊老板王求输掉了自己最后一个妾室。 两人都不由自主的露出绝望神色。 这样的绝望和庄家的快意,本该引得黑雾中的猖神狂笑不已。 但此刻的猖神已经再无暇他顾。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家禽血的臭味。 长刀上涂抹了鸡血,阳气、煞气逼人。 见证了李庆伤到这东西的一幕,众人精神振奋,呈现围拢之势,持刀逼近。 “等等,等等。” 盘在梁上的东西,显然智商不低,他能屈能伸的张开手掌,血糊糊扒了一层皮的掌心里冒出了一堆金灿灿的东西。 小小的颗粒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是金粒子。 那东西瘪塌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嚣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油滑和讨好:“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金子,可以帮你们办事。” “但有所需,有求必应。” 李庆却没有如他所想,多看一眼地上的金子,更不必说弯腰去捡。 他轻咳两声道:“别去看地上的东西,都是假的,一旦捡起来,就是承认了与这东西的契约,届时便得任由他摆弄了。” 闻言,几个校尉纷纷从掉在地上的金子上收回视线。 这些都是赵鲤千叮万嘱的注意事项,不会真的有蠢人被这两块金子迷了眼。 此时,盘在梁上的东西,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后来的这群人对他的了解实在太过,几乎能洞察到他的全部弱点。 这些人身上的恐惧,正渐渐消失。 他肥硕的下半身盘在梁上,就好像一只蛆。 依旧鼓弄着唇舌,张开的手心蠕动着流水一样的金粒,涌动出来,堆在地上,金灿灿的一堆。 但,他的伎俩无法哄骗有备而来之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人提刀逼近。 惨绝的叫声,冲破黑雾。 一直盘踞在香灰圈之后,不停涌动的黑雾突然好似凝固了一般。 而后一点光芒从中心炸起,平地风起,一个象征破煞的阴气风卷卷着黑雾,朝着空中升腾。 赵鲤的小纸人,用一种舒服的姿势趴在沈晏的手心,见状翻身坐起,垫着脚尖看了一眼:“成了!李庆干得不错。” 卢照手搭在眉上远望,闻言也是一喜。 只见笼罩在赌坊周围的黑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真正属于正午的阳光撒了下来,照在赌坊屋脊的嘲风雕像上。 大堂之中,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弥漫开来。 李庆甩去长刀上黑臭的污血,看着地上被乱刃分尸的东西。 砍杀了那个东西的一瞬间,从袁孟之三人身上骗到的东西零碎的掉了满地。 这些肢体和器官,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便发出一阵恶臭,冒出黑水。 李庆吩咐随行的校尉,撒上朱砂,集中焚烧之后,便转头看向了赌桌旁的三人。 没了猖神的操控,这三人萎靡在地。 坐在椅子上的那庄家,浑身的伤口都迸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喘息数下后,头一歪没了气息。 袁孟之却是死死捂住自己左腿的断处,试图堵住伤口的血。 只有赌坊老板王求,背靠着赌桌,虚脱瘫软在地,他的视线在李庆等人身上扫过,又看见了地上那一堆零碎部件。 他嘴巴蠕动,劫后余生的癫狂笑声回响在赌坊上空。 第159章 赌坊善后 赌坊内门前一片空地上,青石地板上堆积了无数的横七竖八的器官零碎。 这些都是被赌局诈走身体的可怜人。 猖神取走的肢体,在死的瞬间,掉落了满地,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在最上方的,正是那个蜘蛛一般的男人。 “烧了他!烧了他!”赌坊老板王求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双目赤红看着那堆尸体。 笼罩在赌坊上空的黑雾被驱后,正午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劫后余生的王求,第一次觉得这大景靖宁卫的鱼服看着是那么有安全感。 “这位公子,不,这位官爷,多谢了。” 他抬头正欲再说些感激的话,李庆轻咳几声,看着他,朝后招了招手:“来人带下去。” 王求的庆幸凝固在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靖宁卫上前,给他扣上铁枷,倒拖了下去。 这个卷入诡事的倒霉蛋固然可怜,但被他赌出去的小妾便不可怜了? 无论何时的法律,都没有以牺牲他人性命为代价,紧急避险的道理。 虽说是小妾,却也受大景律法保护,并不是可以随意杀害处置的。 待王求被拖下去,李庆的视线又移向了另一边。 袁孟之正躺在那里。 作为重要的人犯和证人,他还不能死。 滋—— 伴随着一阵青烟,和蛋白质烧焦的臭味。 躺在地上的袁孟之,被几人狠狠压制住,发出一声闷沉的惨嚎。 他左腿的伤口用绑带做了紧急处理,但要报名是远远不够的。 便有校尉寻到了一把菜刀,在火盆上烧红了,按在他的左腿的伤口上。 烧红的菜刀,贴上皮肉。 因失血而发白的皮肉边缘,便滋的一声卷缩起来。 血管经络,一瞬间收缩,伤口糊上了一层焦壳。 袁孟之的嘴里塞着两块牌九,以防在给他治伤的时候,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此时剧痛之下,他狠狠的咬住这些牌九,发出清脆的声响,也不知是牌九碎了还是牙碎了。 这狼心狗肺的赌徒,若是侥幸不死,会被靖宁卫收押。 至于是否牵连家人,便待大理寺官员审理了。 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赌坊前边那一堆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因此人而丧。 李庆带着几个天赋较好,已经学会开心眼的校尉,在赌坊中搜寻,绝不遗漏一个诡物残留。 一些散落在隐蔽处的东西,一两根手指或是一粒眼球,都被他们搜寻到一处,堆在院中。 最终,这些尸身摞在一处,上面泼了火油撒了一层朱砂。 “火折子。” 李庆立在尸堆上,接过一个火折子,吹出火苗后,抛到了尸堆上。 顿时,烈火的火舌将尸体卷入其中,蛋白质被烧焦的臭味,随风飘散,黑色烟柱冲天而起。 沈晏肩上站着赵鲤的小纸人,带着卢照走来。 “干得不错。”沈晏看向李庆,素来阴沉沉的面色缓和了一些。 李庆十分不适应,一时激动便咳嗽了两声。 沈晏蹙眉:“你先下去吧,既肺上有问题,便走远些,免得烟气熏人。” “稍后去经历司,按四等功勋领用银钱,和弟兄们分分。” 李庆面上露出些喜色,他高兴道:“多谢沈大人。” 银钱倒是其次,关键是四等功勋。 他和鲁建兴三人一同加入巡夜司,对比出任务最多的郑连,他的功劳簿实在有些寒酸。 有了这个四等功勋,纸面上也好看一些。 他想着,又对坐在沈晏肩上晃荡脚的小纸人一拱手:“多谢赵千户。” “行啦行啦。”赵鲤的小纸人随意的摆了摆手,“下去吧,这里的烟对肺不好。” 李庆这才将烧尸、防火,清点赌坊财物的工作交托给卢照。 沈晏却是带着赵鲤的纸人,一路去了五城兵马司。 一个袁孟之惹出这样大的麻烦,五城兵马司监狱可是还收押着五个同样用过请神术的人。 虽说鲁建兴去得及时,封锁监狱,及时转移走了监狱中的人犯,但也恐生变。 沈晏一路行到五城兵马司,直接在校尉的带领下,进了大堂。 原本五城兵马司与靖宁卫并不在一条线上,白莲教事件后,沈晏朝堂之上借机发作清洗,五城兵马司已经换成了他的人手。 五城兵马司的长官兵马司指挥使,正焦躁的坐在堂上。 他方才上任月余,就摊上这样诡异的大事,焦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见沈晏来了,顿时如得救赎,迎了上去:“沈大人!” “张大人不必多礼,情况如何?”沈晏办事雷厉风行,没有与他多寒暄,直入主题问道。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是一个黑面膛的中年人,眉头紧锁回道:“已经转移了监中大部分犯人,但昨日那几人送来便看押进了地下重刑区。” “现异变横生,重刑区有不少人犯来不及移走。”qqxsnew 他说着面上露出苦色。 和镇抚司昭狱那些死十个来回都不冤的犯人不同,五城兵马司即便是重刑犯也不过是一些暂时收押的杀人嫌犯。 还未明确罪责那种。 现在地下重刑监区,也不知是什么状况。 沈晏嗯了一声,在他的带领下,大步走向五城兵马司监狱。 刚一进后衙,远远的就看见一尊半人高的狴犴像。 自从镇抚司开始供奉狴犴,大景的刑狱系统,尤其最为阴暗,最易出事的监狱都开始强制供奉狴犴。 也正因为有狴犴镇压,现在虽然监区黑雾涌动,却无一丝泄露。 鲁建兴正在奔走,组织人手。 他来时,监狱已经生出变故,只得紧急转移上层监区那些因口角纠纷被关押的轻刑犯。 地下的重刑监区究竟是什么状况,鲁建兴也不知。 正在组织人手,准备前往一探究竟。 见得沈晏来,他也眼中一亮。 待到赵鲤的小纸人,从沈晏的衣襟里面钻出来,他更是大大松了口气。 倒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看见赵鲤的小纸人嘿咻嘿咻的爬到沈晏肩膀上坐着,瞬间面色一变,往后退了两步。 显然他还不是很适应这些诡神之事。 第160章 机会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看着赵鲤的纸人爬上沈晏肩膀。 小纸手捏着沈晏的耳朵保持平衡,对鲁建兴问道:”下边情况如何?“ “暂时情况不明。”鲁建兴在干活时是个十分正经的人,“我正要带弟兄们下去一探。” 赵鲤的纸人却摇了摇头:“不,我下去!” 这种物廉价美的纸人用作侦查比用活人去探,要划算太多。 鲁建兴似乎也没料到还有这一重,呆了一下才一拱手道:“是。” 沈晏却是眉头紧锁,将纸人捧到了眼前:“若是纸人受损,你会有危险吗?” 赵鲤好笑的摇了摇头:“不会!” 理论上不会!除非遇上规则类诅咒。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徒惹旁人担心。 虽然听她说得肯定,但是直觉告诉沈晏,这姑娘亲自出马,事情一定会朝着危险的方向狂奔。 感觉不放心,沈晏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叫来侍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没多久,沈晏的侍卫便快马加鞭的带来了两个带着重枷的巨汉。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道横向的刀疤,鼻梁都被横着砍断,鼻尖歪在一边,浑身都是铁锁。 另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极其显眼。 在沈晏侍卫的押送下,两人刚一走进,看见沈晏便扑通的跪下。 “求大人开恩扰我性命。” 酒糟鼻汉子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闷沉的响声。 面上有个刀疤的汉子,却是拧着头,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 直到被沈晏的侍卫一脚踹在膝弯,强行按倒在地上。 沈晏先是摸了摸赵鲤纸人的头,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两个巨汉。 “姚列,因口角纠纷,酒后擅杀邻人,经大理寺审判,判处秋后处斩。”沈晏看着那个酒糟鼻子道。 随后他的视线又那个被强押在地上,满脸不服的刀疤脸:“蒋进。” 沈晏顿了顿继续道:“镖师,将同镇张秀才凌迟分尸,因手段恶劣,经大理寺审判,秋后处斩。” 闻言,名为姚列的酒糟鼻子,又磕了两个头:“大人明见,实在是隔壁那家欺人太甚,平常欺负我家便罢了,连我母亲去世也出言不逊,我便酒后冲动。” 他面上神情瑟缩,看着却是老实巴交的模样。 沈晏端坐在公堂长案后,冷眼看着他,等他哭诉完了才道:“据寻访情报,那户人家确实平常刻薄欺人。” “五年前,抢占你家田地,并在你母亲的坟前泼粪水。” “此举却是取死有道,你酒后冲动杀人也算情有可原。” 沈晏说完,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转向面上有一道刀疤的那人:“蒋进,你早年丧妻一直未娶,膝下只有一女,唤丽娘。” 听见沈晏说出女儿的名字,被强压在地的刀疤脸猛的抬头,满眼都是戾气狠狠盯向沈晏。 沈晏面色如常,并不畏惧他的凶煞眼神,自顾自的道:“你女儿丽娘正是青春年少,本已许了人家,年后便要出嫁。” “别再说了!”蒋进的面上露出痛苦神色。 “只可惜,丽娘在一次外出买针线绣嫁衣时,撞见了酒醉的张秀才。” “见丽娘容貌娇美,张秀才边动了的心,光天化日之下,将丽娘强行拉入小巷玷污。” 沈晏说着这些话时,面上没有一点波动:“事后,丽娘被随意丢在小巷之中,被人发现时下颌骨都被敲碎,惨不忍言,但报官之后……” “报官之后,那被买通的狗官却说我女儿是妓子,那狗日的张秀才是花钱买春!在那狗官的庇护下,张秀才无罪释放,而我女儿却变成了妓子!躺在床上日日以泪洗面!” 蒋进声嘶力竭的喊声,回荡在堂中,他情绪激动的想要站起来,却被强押下去。 只仰头看了一眼坐在明镜高悬四个字下的沈晏,呸的啐出一口唾沫:“既然大景的律法给不了我女儿公道,我便自己去讨!” 他想到些什么,面上露出一丝快意:“那杂种得意忘形前去寻欢喝酒,我便一个麻袋将他绑了。” “把他倒吊在房梁上,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那杂种开始还有力气求我,嘿嘿,后来就被没了声气!” 说完,蒋进死死盯着大堂上悬着的牌匾:“明镜高悬,明镜高悬,去他娘的明镜高悬!” 沈晏平静的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剐了张秀才多少刀?” 这奇怪的问话,让蒋进呆怔了一下,随即唇角扯出一个狞笑:“二百七十刀。” 每一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晏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手艺太糙,镇抚司昭狱有个手艺好的刑官,可以剐两千八百刀而人不死。” 蒋进哽了一下,随后皱起两道刀子似的浓眉,不明白沈晏说这些的用意。 却又听沈晏道:“你入狱后,家中只有一个老娘照料着受重伤的丽娘,一老一残,日夜以泪洗面。” 沈晏忽的前倾身子,盯着蒋进严肃问道:“你放心吗?甘心吗?” 蒋进咬紧了牙关:“不放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他额上青筋暴起:“官官相护,我何时有得选?” “不,现在你可以选!”沈晏敲了敲桌面,视线在姚列和蒋进二人身上扫过,“现在我给你们选的机会。” “完成一件任务,你们可以免除死刑,或是达成一个愿望。” “这个承诺由靖宁卫给出,只要是靖宁卫能力范围都可实现。” “比如。”沈晏拉长了声音,“比如你可以不必死,回家照顾老娘女儿,或是可以弹劾包庇恶人的贪官,讨一个公道。” 沈晏的话,让堂下跪着的两人眼中猛的迸出光彩。 “本官也不欺瞒,这些任务十分危险,堪称九死一生,但终究是一份希望。“ “做或不做,全凭你们自己选择。” 沈晏看着堂下两人,一字一顿严肃的说道:“本官承诺一定兑现,绝不反悔!” “”你二人好生斟酌一二!尤其是蒋进。” 第161章 炮灰人员计划! 姚列和蒋进并没有耽误很久,便给出了答复。 并不是他们对于初见面的沈晏有多么信任,也不是靖宁卫的信誉度有多么高。 纯粹是他们没得选。 沈晏眼光毒辣,特意从全大景死囚中挑选出来的这两人,所做之事劣迹影响不大。 且家中有牵挂,他们有十分充足的,活下去的理由。 两人点头后被带下去,吃饱喝足,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衣裳。 赵鲤的小纸人粘在沈晏肩上,就像是一个诡异的装饰物。 等待人都下去,她才又爬起来:“沈大人,想要使用死囚作为炮灰在诡案中侦查吗?” 赵鲤的问话有些犹豫。 全程旁听的她没有想到,沈晏会想出这个类似于,后世大洋彼岸某个国度所采用的d级炮灰人员方案。 在面临危险未知诡案时,使用死囚作为先头部队前去侦查,最大程度保有有生力量。 但是这些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乌合之众,死亡率一直是让各大人权组织日日静坐抗议的可怕数字。 更何况后世都有含冤的,不必说此时。 沈晏听出了赵鲤的顾虑和犹豫,若是换做旁人少不得责骂一句心慈手软。 但对赵鲤,他却是放软了声音解释道:“这些死囚过了秋后都是一具尸体,何不废物利用。” “且也不是人人都有免死的资格。”沈晏悠然回头看了一眼堂上悬挂的匾额。 黑漆底面的匾额上,用朱红颜色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对于某一部分人,虽有功,但死罪不可免。不过是给叫他们死得轻松些,或是给家人留下一笔钱财罢了。” 他的话说得轻松,坐在富乐院中的赵鲤,却是苦笑起来。 废物利用,沈大人真是个复杂的人。 有时好像很柔软,有时却又像是一根尖锐的针。 她摇了摇头,继续操纵着纸人和沈晏对话:“沈大人,并非死囚探路不好。” 赵鲤不是那些心软的人权圣母,她的原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杀人者,便有被杀的觉悟。 只是这些死囚,难免戾气过于重,在接触到一些诡案规则时,只怕会忍不住起些心思。 这就需要近乎严苛的把控。 赵鲤抬起小纸人的脸,却只看见了沈晏下颌的棱角线条:“沈大人,打算如何把控这些人?” 赵鲤的问话却叫沈晏一呆。 他不解的将赵鲤的小纸人,从肩上接到手心里坐着:“在挑选时,自会选择有家小牵绊的,阿鲤为何担心?” 有这些死囚的家小在手,自然不必太担心这些人生出悖逆之心。 赵鲤的视角,是从小纸人的角度。 正好可以看见沈晏那张俊脸,她忽的嘴角抽搐。 好吧,是她疏忽,忘记了这个时代,祸及家小绝不是简单的一个词。 在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因人权或是人道而抗议。 若有异动,按照危害程度祸及全家,绝不会有任何人在法理道义上谴责沈晏的做法。 只是…… 赵鲤看着眼前的一张清贵帅哥脸。 沈大人啊!你的反派属性都点满了,就等一个天命主角了。 赵鲤叹了口气,小纸人也受她影响作叹气状:“沈大人,以后记得手段不必太过酷烈。” “若有事情,也可与我上商议的!” 其实她清楚,她在卫中所接触的,并不是靖宁卫的全部。 在沈晏等人的保护下,那些事件背后的暗潮涌动,和一些黑暗面,她都并未牵扯其中。 真正牵绊深了之后,赵鲤是真的担心,眼前这个人会下场凄惨。 毕竟,目前来看,他真的是反派模版。 赵鲤的话,让沈晏言中闪过一抹笑意。 他忍不住再次伸出食指,轻轻摸了摸纸人的头,沉声道:“好。” 沈晏的声音,压低的时候有一丝沙沙的质感,通过纸人的联系,声音传递过来。 划过耳膜随时,赵鲤心尖一痒痒。 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脸。 心说最近她在富乐院监视久了,老是看见些小孩不能看的,有些上火。 回头找张妈妈讨些败火的凉茶喝喝,免得胡思乱想。 见纸人沉默,沈晏还想要说些什么时,鲁建兴领着姚列和蒋进二人走了进来。 沈晏顺势把掌心里,赵鲤的纸人踹进了怀中。 赵鲤便从沈晏的衣襟中,探出脑袋来看。 这两人已经换下了身上脏得像是海苔一样的囚服,换上了两身从五城兵马司临时找到的青布短衫。 被领着吃了一顿好的,连面上乱须都沾着油花。 见了沈晏,姚列先是梆梆磕了一个。 一旁的蒋进本想冷哼一声,却想起些什么,别别扭扭的朝着沈晏一拱手。 沈晏没有与他们多做无谓的客套,单刀直入道:“这次的任务,需要你们二人去到五城兵马司,地下重型监区走一遭。” 蒋进本身是镖师,行走江湖人情世故他要强于姚列,他十分清楚,许诺死囚免死,即便是靖宁卫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免死或是弹劾贪官,任一条件都太过优渥。 这也代表着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危险道对方开出这样的价码。 他面上露出思索之色:“还请沈大人明示。” 一旁的姚列也讷讷点了点头。 沈晏微微挑了挑眉毛,招手示意鲁建兴来。 张大人也被一并叫来,门外有侍卫把守。 堂中摆了一张大方桌,上头铺了一张五城兵马司的图纸。qqxsnew 堂中无人,沈晏便将赵鲤的纸人从怀里掏出来。 黄纸纸人上画着黑红符篆纹路,立在桌上也不见倒。 蒋进心道这些官老爷真奇怪,竟随身带着这诡异的装饰品,刚才还摆在肩膀上,现在又揣怀里了。 却见那小纸人在桌上走动了起来。 蒋进的眼珠子险些瞪出来,青天白日见鬼了! 他张嘴欲喊,一抬头却看见沈晏、鲁建兴等人都神态平常,好似见惯了。 蒋进的喊叫不自觉哽在了喉中,现在叫出声,好像他多没见过世面似的。 却听见旁边扑通一声:“纸纸纸……纸人在动!” 却是姚列,没见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时没稳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162章 必死与一挣 姚列早年随着亡父学了些把式,外表看着高壮,却是一个老实本分人。 他哪里青天白日见过一个会动的小纸人,这样刺激的东西?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哆嗦着手,指着纸人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沈晏却是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继续如此大惊小怪,那么这任务可能并不适合你。” 闻言,又见除了他丢人现眼,旁人都没有什么大动作,姚列羞了个大红脸,急忙从地上爬起来。 蒋进却是盯着桌上那活蹦乱跳的纸人,面上露出惊骇神色:“如今天下果然生变!” “那些坊间神鬼故事,竟是真的?” 蒋进去年犯下杀人大案,逃了半月,看家中老母可怜,这才找到官府自首。 今年盛京的新鲜事,他一个蹲大牢的自然不太清楚。 但人犯重刑监区,总是有些风言风语。 还有杀人凶犯,死得离奇,疑似被冤魂报复。 加上蒋进走镖,走南闯北,也遭遇了些不太正常的事情,大景近年来的变化他多少察觉一二。 眼前看见这会动的纸人,心中一些猜想被印证,他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世间真的有奇异的力量。”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如此说来,封村那个活雕像并不是我犯了癔症!” “什么活雕像?” 赵鲤被蒋进自言自语中的一个词汇吸引,忍不住问道。 听见纸人发出一个姑娘家的声音,蒋进又是一惊。 鲁建兴似乎对蒋进印象不错,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巡夜司赵千户,因有其他事务在身,本人不在此处。” 蒋进和姚列这才知道,眼前这纸人竟还是官身。仟仟尛哾 犹豫了会,蒋进这才暗自吸了口气,一拱手道:“见过赵千户。” 他倒是适应良好,一边的姚列却没他这样的心性,哆嗦了两下,到底说不出话来。 “不必多礼了。”赵鲤的小纸人摆摆手,将头转向蒋进:“你刚才说什么活雕像?” 刚才听见蒋进的自言自语时,赵鲤的被动警觉技能触发,直觉告诉她,这个活雕像或许与南斋背后的那个教派有关。 蒋进紧张的舔了舔嘴唇,也不知是回忆往事有些害怕,还是纯纯的害怕赵鲤。 他道:“去年我走镖时,队伍路过一处废旧的村庄,在那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还有一个会变位置的活雕像。” “那雕像和人一般大小,是一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寒战:“我们镖局大半人手,都折在了废村之中,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些弟兄是怎么死的。” 也正是因为这次走镖失利,镖局衰弱没了倚仗,蒋进的女儿才被人欺凌。 活雕塑…… 赵鲤追问道:“是和真人一样的雕塑吗?” 蒋进却是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只是寻常木胎泥塑的弥勒佛。” 不是吗?远处的赵鲤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待到以后去一趟那个废村。 打定了主意,赵鲤不再追问,而将话题回到了当前事情上。 见状,沈晏才示意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指着简易的图纸,说说地下囚室的情况。 “五城兵马司分南监和北监,分处盛京城中南北,此处就是南监。” “南监,分做三层,有两个出口。” “地面的一层是监狱理事处和刑房。” “地下一层则是轻囚,都是一些因口角或是小偷小摸被拘捕的人。” “地下二层,则是重犯监狱,其中关押的都是杀人、纵火、采生折割拍花子等必死的重犯。” “昨日有赵千户指示,便将在富乐院闹事的五人全部关押在了第三层的此处。” 张大人的手在舆图上,指了指三层靠近最里边一排牢房:“因送来时已是大半夜,因此并未特别料理。” “早上本想提来刑室,未料鲁百户便来了。” “我们紧急转移了地面一层和地下一层的全部人员,地下一层和二层,却因事态恶化,只转移了大半。” “目前仍留在地下二层的,除了昨日关押的五人,还有一层轻犯十二人,二层重犯十五人。” 张大人一口气说完,沈晏才看向蒋进姚列二人,开口将赌坊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二人的任务,就是去到监狱,探明里边发生了什么,尽可能多的带出情报,方便我们判断下边究竟是什么。“ 沈晏对于事实的叙述并没有隐瞒,也没有删减欺骗,他只是平铺直叙的把事实叙述完毕。 但他所叙述的事实,却是极大冲击了姚列、蒋进两人的世界观。 蒋进还好,姚列比较不济的又坐倒在了地上:“赌坊中一个便闹成那般模样,这、这里竟然有五个?” 姚列只觉得舌根发苦,一时间不知道秋后处斩会不会痛快一些。 蒋进也心底一沉。 他不怕死,毕竟不挣一把,秋后他也躲不过菜市口的那一刀。 但他害怕牵连家人。 他的老娘,他苦命的女儿。 若再受牵连,他倒不如直接死了干脆。 见他两人面如死灰,赵鲤宽慰道:“你们不必担心,我的纸人会跟你们一起下去。” “我会及时的提醒你们规避风险。” 赵鲤的承诺,回响在大堂中。 话音落下后,堂中一片寂静。 无人出声打扰他们的决断。 最终蒋进先开了口,他苦笑着道:“我去!” 他看着沈晏的脸,他很清楚,他们二人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只怕等不到秋后。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死,也不甘心那包庇恶人的贪官继续逍遥。 “如果,不答应那些东西,就不会牵连家小的话,我去!”他坚定道。 沈晏欣赏这样果决的汉子,微微点头,对他道:“不必担心,即便你今日死了,你的老娘和女儿也会收到一笔钱财。” “并且,我会命人庇护她们。” 沈晏郑重道:“这一点,是我个人承诺!” 蒋进心中松了口气,沈氏叔侄如今权势滔天,若有他庇护,家人当是不愁的。 似乎是被沈晏的承诺打动,姚列也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去!” 第163章 准备 姚列和蒋进两人勉强收拾过一点,简单整理过须发后,换上干净衣裳,感觉却也还算精干。 两人都站在桌边,仔细的听着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解说兵马司南监的图纸。 “此两处为入口。” 张大人本身是大头兵出生,得了沈之行的关照提拔,与一般的官员不同,他的行动语言都带着浓浓的军旅作风。 在思考问题时,与靖宁卫的方针十分契合。 因此无论是沈晏还是赵鲤,两人都没有干涉张大人在解说监狱构造时的方略,毕竟此处最了解五城兵马司监狱的人,就是他。 “这两处入口分别在地下一层北面和地下二层南面,”张大人的带着茧子的手点在图纸上,“二位请切记这两处位置。” 其实不必他强调,蒋进和姚列两人都明白。 这两条出口关系着他们能不能侥幸存活。 蒋进和姚列两人的性格特征,便在此时表露无遗。 姚列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图纸,嘴里念念不休,努力的记下两个出口。 而蒋进却是摩挲着下颌的乱须,眉头紧锁:“敢问这位大人,从此处到出口大约须走多少时间?” 他的手指虚虚点在羊皮图纸上,在张大人所指示的出口和关押樊瑎几人的监室处比划了一下。 一直立在旁边观察的沈晏,挑了挑眉,再次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蒋进。 姚列的表现平平无奇。 相比之下,蒋进不愧是有经验的老镖师,在这样的情况下,想着的却不仅仅是逃生。 且本身身手不错,若是这件诡案蒋进能成功生还,倒不是不能试着招揽。 沈晏有一个不容易被人察觉的习惯,在思考时,手边什么近就喜欢摸什么。 平日特意带着扳指,现在赵鲤的纸人坐在他的手心,便不停的摸纸人。 赵鲤的纸人被他摸得脑袋乱晃。 纸人没有触觉和嗅觉等,脑袋被摸也没任何感觉,只是沈晏的手老挡着她看图的视线。 于是,就在张大人为蒋进解说时,纸人跟不倒翁似的,在沈晏手里让来让去。 两人的小动作在手上,只有鲁建兴分神看了一眼,其他三人都认认真真的在看图纸。 张大人听了蒋进的问话也不敷衍,闭着眼睛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下,才肯定的开口道:“半盏茶时间。” “半盏茶……”蒋进若有所思的在脑中规划着路线。 赵鲤的纸人终于忍无可忍,啪啪的拍了拍沈晏的手,提醒他回神。 沈晏这才注意到,自己将纸人的头都摸出了毛边。 急忙收回手。 赵鲤的纸人站起身来,开口问道:“张大人,日前已经下令,刑狱之中必须供奉狴犴像,不知道这些狴犴像供奉的位置在哪?” 供奉狴犴像这事,上边命令下得严,是张大人到任后亲自操办,因此他十分熟悉的在图纸上指了一下:“每一层的狴犴像,都供奉在东南角的神龛中。” “好!”赵鲤的纸人转头看向蒋进和姚列,“你们最好记住狴犴神龛的位置,在神龛范围内,那些东西不敢乱来。” 狴犴供奉时间还短,力量并不算特别强,依旧束缚在像中。 但比起富乐院中的祖师爷,狴犴始终为战斗系神兽。 被靖宁卫和大景刑狱煞气供奉,到底战斗力要强一些。 狴犴性格暴烈,秉公而断,寻常诡物还不敢舞到狴犴神龛前去。 因此,在诡事发生时,狴犴神龛可以视作一个临时的安全屋。 赵鲤也不想这两人无谓的送命,便提醒道。 蒋进眼睛一亮,能增加一丝生还几率他自然是愿意的,急忙认真记下狴犴神龛的位置。 姚列也是眼睛一亮,碎碎念道:“若能得脱此劫,小人一定回去日夜供奉狴犴大人。” 赵鲤一听,忍不住眉毛一跳,心说瞧这标准的g,但凡行动前,说着种话的多半活不下来。 同样原理的,还有传说中的回老家结婚或者看儿女照片。 这里的人或许不觉得,赵鲤却觉得晦气,便出声打断道:“好了!行动前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想点好的!” 姚列愣了一下,觉得她说得对,急忙朝地下呸呸呸了数下。 待到张大人讲地下的地图情况说明白,已是下午时分。 赵鲤示意沈晏将她托高一些,说道:“鲁建兴,命你给二位准备的东西呢?” 鲁建兴几乎没有半点耽误,从旁提来两个包袱。 包袱在桌上打开,里面除了两把涂抹了鸡血防身用的牛耳刀,还有一些简单的绷带金创药以及两块干得跟石块似的饼子,一个装满的水囊。 蒋进看见面上露出一些感激,对着赵鲤一道拱手道:“多谢赵千户!” 赵鲤微微点头:“时候不早,现在出发吧!” 她说着,示意沈晏将她操控的纸人递给蒋进。 蒋进诚惶诚恐的接了,按赵鲤所说,让小纸人帖在他的肩上。 一切准备停当,几人走向后衙的监区。 监区之内,白雾涌动,竟比之前还要浓上几分。 只是因狴犴像和镇山人符的缘故,雾气只在香灰圈之后涌动,不越半步。 一线之隔,一边是阳光明媚,一边却是浓雾张牙舞爪的翻滚。 有把守此处的五城兵马司差役过来打招呼,一看却是熟人,正是刑捕头。 “见过各位大人!” 刑捕头抬头挺胸做敬业状,几个顶头上司都在,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qqxsnew 他的表演大家都清楚,但张大人还是乐乐呵呵的夸赞了他几句。 赵鲤也抬起手冲他招了招:“刑捕头。” 她突然出声,让正抬头挺胸的刑捕头浑身一哆嗦。 一个滑步窜了出去,身手之敏捷,沈晏也略微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什么东西?”刑捕头看见冲他招手的纸人,大喊了一声。 “是我啦!”赵鲤没好气的说。 刑捕头听声音耳熟,加之能牵扯上这种神奇事件的女性,似乎自己只认识一人,便小心试探道:“赵千户?” “是我!”赵鲤点了点头,又扒回蒋进的肩上挂着。 几人没有再多寒暄,沈晏招手,便有几个靖宁卫的校尉上前来,往蒋进和姚列的身上扑了一层礞石粉。 礞石可遮蔽活人身上的阳气,阻断阴气的感知,又算是一重保障。 最后,满身都是礞石粉的蒋进和姚列腰间别着一根犀角蜡烛,站在了香灰圈前。 第164章 进入,诡域! 蒋进和姚列两人站在香灰圈前,身上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一步之外的却是浓雾翻滚。 即便是胆子稍大的蒋进,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进吧!” 赵鲤却不能再让他们继续将时间浪费在这无意义的畏惧上。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继续往后拖,进了夜间,会随着子时接近而越发危险。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那便干脆一些,争取时间和机会。 随着肩上纸人的催促,蒋进和姚列下意识的互看了一眼。 最终蒋进深吸一口气,跨步跨过香灰圈,进了雾中。 姚列害怕他走远,自己落单,也急忙咬牙跟上。 刚一跨入雾的范围,便被白蒙蒙的雾气蒙了眼睛,周围一静,香灰线圈之外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便的模糊起来。 彻骨的寒意,让姚列打了个哆嗦。 难以想象,一线之隔,温度会有这样大的差别。 他眨了眨眼睛,抬手在面前挥了一下。 浓密、颗粒状的雾气,顿时被手臂带起的风搅出一个雾气的漩涡。 适应了一会,姚列才搓着手臂,走向前方的一个黑衣背影,伸手搭在了那背影的肩上:“蒋兄,等等我。” 那个背影没有回应他,只是喉中发出一声咕噜声。 好像在嘴里含了一只蛤蟆。 姚列瞬间察觉到了不对,那背影却在这时缓缓的转过了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 另一边,蒋进在雾中站了许久,都等到姚列,不由喃喃自语道:“难道姚兄临阵退缩没有进来吗?” 贴在他肩上的赵鲤纸人却不这样认为。 靖宁卫是什么组织?沈晏是什么人物? 怎会容忍死囚临阵脱逃,摆他们一道,便是长刀架脖子,也一定会逼着姚列进来。 坐在富乐院中的赵鲤想了想,目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诡域! 在诡域中,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太大意义,即便是诡域主人也不能操控这样潜意识生成的诡域。 蒋进和姚列前后脚进来的两人,极有可能已经被分割到了不同的时空。 对于不知身在何处的姚列,赵鲤只能祝他好运。 蒋进并不是赵鲤可以知无不言的对象,至少现在不是。 赵鲤并没有向他解释太多,只是催促道:“不要在浪费时间,不必管他。” 蒋进听了,稍微定了定神,举步朝着图纸指示的监狱地面建筑走去。 雾太浓,极容易不辨方向迷失在雾中。 蒋进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 许久,才终于在雾中,瞧见了一角建筑屋顶翘起的屋檐。 蒋进面上一喜,急忙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待走到近处,蒋进却是脚步一顿,有些不确定问道:“赵、赵千户,五城兵马司道监狱修得如此奢华吗?” 赵鲤没有答话,她虽没来过五城兵马司,但她十分肯定,大景的财政决不允许一个五城兵马司监狱修建得如此的奢华。 只见一座极其广大的建筑群,安静矗立在雾中。 正面是两扇巨门,上面整整齐齐的嵌了一百零八颗黄铜门钉。 这些嵌在朱红门扉上的门钉,亮晶晶的,没有一点锈蚀痕迹。 在朱门的两侧,是两幢十层高的门楼。 在后世十层楼烂大街,但这个世界却是妥妥的庞然大物。 飞翘起来的檐角上,悬挂着一串串铜铃铛。 两扇朱红门扉并没有合拢,在中间露了一条可过人的缝隙。 蒋进犹犹豫豫的朝里看了一眼,壮着胆子,朝里走去。 进了门,蒋进一眼就看见了里边的建筑。 在门的后方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 朱墙琉璃瓦,是蒋进从未见过的奢华,在他的印象里,恐怕只有皇帝老子住的皇宫才能这样气派。 这处建筑,实在太过奢华。 奢华到违背常理。 蒋进原地愣怔了会,继续往前走。 “朝入口方向走。”赵鲤提醒道,“不必在意这些建筑,我们的目标是去到底下二层。 蒋进自然不会违背她的指令,应了一声,便朝着他记下的入口方向走去。m 越走近,便越能感觉到天气变得寒冷。 蒋进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双手搓了搓,举到嘴边呵了一口气。 他被关押时,因县官收受了秀才张珏家的贿赂,在狱中受了不少搓磨。 一个高大的汉子,褪下衣衫,满身都是伤疤不说,肋骨也根根分明,这样寒冷的环境便有些受不住。 所幸,入口的位置,已经近在咫尺。 蒋进再次停住脚步,望向本该是入口的位置。 那里矗立着一座三楼高的巨门,门里黑洞洞的,门上雕刻着一个虎头吞口。 这虎头吞口做得极其精细,远看去若不是颜色不对,几乎叫人误以为是活虎。 要进去入口,便好似活人被巨虎吞噬。 赵鲤帖在蒋进的肩头,自然也没有错过这个虎头吞口。 她仔细的看着,对照一路走来的路线。 正想催促,蒋进已经深吸了一口气,掏出火折子和蜡烛准备着,大步踏入了门中。 呼——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火折子被吹亮,一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暗。 蒋进又朝火折子吹一口气,他的眼尾余光,却在光芒的边缘看见了什么东西。 一个身影,正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微弱的光投在他的身上,可以看见那身影身上穿着的白色囚衣。 乍一见这人,蒋进被骇得手一抖。 火折子的光摇晃数下,投在地上的焰光,拉长又缩短,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蒋进被吓得后退两步,后背却撞上了一个坚硬中,带着一点柔软弹性的东西。 蒋进啊的叫了一声,转过头,正与一双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壳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连连惊吓下,他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叫声。 第165章 黑暗中靠近的东西 蒋进惊叫了一声,手中的火折子险些失手掉落在地。 他蹬蹬退后了两步,转身欲逃,便被赵鲤喝止:“不要慌!对方没有攻击你的意思。” 至少目前是没有的,否则蒋进回头之前,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得手。 这里太黑了,赵鲤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 若是任由蒋进乱跑,一定会迷失在这方诡域。 诡域之中空间是错乱的,偏离了方向,再想找到通往二层的道路会很难。 赵鲤不想自己,扑腾着纸人的两条小短腿去慢慢的找路。 黑暗惊吓之中,一个坚定声音下达指令,对于人的情绪,能产生非常明显的稳定、安抚效果。 蒋进顿住脚步。 也确实如赵鲤所言,那个东西并没有发起攻击的意图。 他……姑且称之为他吧。 那东西的外表就是一个黑瘦的男性,身上还穿着衣摆泛黄,领口黑黢黢的囚服。 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火折子微光的边缘,一动不动。 “是一层的轻犯吗?”赵鲤问道,“走近些看。” 再她的催促下,蒋进额上冒出一些细细的汗珠,小心翼翼的上前了一步。 赵鲤也没有闲着,站在蒋进的肩头,开始接着微弱的光,观察周围的环境。 按照张大人所说,从入口进入,就应该是一条斜向下的百步阶梯。 但现在阶梯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赵鲤的纸人探头出去看,借着蒋进手里火折子的光,看见地面铺就的青石上,还长着狗尿苔。 在入口遭遇了,这两个囚犯打扮的人。 赵鲤小心的警戒了一会,发现堵路的两个东西,一动不动。 悄无声起站在蒋进身后的那个人,身上穿着囚服,正像王八一样往前探着脖子,唇畔挂着一抹诡异的笑。 对于蒋进的靠近他没有半点反应。 “照他的眼睛。”赵鲤命令道。 蒋进小心的走进,举起了手里的火折子。 火光晃动在那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赵鲤清楚的看见,那人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灰白色翳壳。 鬼遮眼? “再看看他的耳朵眼。”赵鲤又道。 蒋进不得不举着火折子,小心的在不把人点燃的前提下,缓缓凑近过去。 立着这人的耳朵眼黑洞洞的,隔远了看不出什么异常。 蒋进便又凑近了些,他便看见了,那人的耳朵眼里,竟塞满了湿漉漉的头发丝。 就在蒋进盯着看的同时,堵在这人耳朵眼里的头发蠕动了一下。 湿漉漉的头发,蠕动时,就像是某种动物的触须,发出濡濡的水声。 蒋进看得汗毛一竖,正待退开,便听赵鲤的小纸人喃喃自语道:“鬼遮耳。” 这人是被阴煞冲了身。 黑暗里,鬼字就是一个禁忌字眼,蒋进听得头皮发炸。 “赵,赵千户,如何处置?”蒋进退开两步,离那个东西远了一些。 赵鲤思考了一阵,通过小纸人对蒋进道:“不必管他,继续往前走。” 并不是不能处置这些被冲煞的人,只是由蒋进这样的王行人做来,太过费事。 他们的任务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查清楚南监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封锁在这里的诡物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蒋进也很明白赵鲤的意图,他苦笑着,缓缓退开。 “点燃犀角蜡烛。”赵鲤指示道。 蒋进饱受惊吓的脑子反应有些迟钝,想了想这才在腰间摸索到了下来前配发给他们的犀角蜡烛。 他握着蜡烛,凑到火折子边点燃。 特制犀角蜡烛带着一点荧光绿色的光焰火,飘飘摇摇的亮起。 犀角蜡烛中添加了许多东西,亮度逊于常用的蜡烛。 但折微微发绿的烛光亮起时,赵鲤敏锐的察觉到,周边的环境,竟然都生出了不小的变化。 周身的黑暗缓缓褪去,一条幽暗的楼梯出现在蒋进面前。 这,才是张大人所说的通道。qqxsnew 方才与蒋进看了个对眼的人,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伸长着脖子笑。 也不知那诡物给他安排了怎样的美梦。 “走。”赵鲤催促道。 遭遇诡事时,保持移动和保持安静一样重要。 尤其保持移动一项,这里正处在向下的阶梯上,地势狭窄,即便蒋进身手不错,这种地势也是十分不利的。 赵鲤没有多解释,蒋进也识时务的不问,照做。 他不再看那站在的两人,背靠着墙壁,猫着腰迅速的往下走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手里的蜡烛火光摇动。 百步楼梯,很快走完,一脚踏上平地上的瞬间,蒋进抬头看见面前一排排的监室,猛的松了口气。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赵鲤急声道:“快,快走,有东西过来了!” 赵鲤的被动技能——鹰犬的警觉触发,本体坐在富乐院的她,手臂上的汗毛正肉眼可见的伴随着寒栗子竖起。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迅速的靠近。 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恶意。 赵鲤心中稍微计算了一下距离,当即指示了一个方向:“去前面那间囚室。” 蒋进不明所以,但走镖时一项准则,就是听人话吃饱饭,因此他的执行力很强。 迅速的在赵鲤的指示下,跑了两步,右转进了那间囚室。 一进去,蒋进就有些傻眼,这囚室中,趴着一具尸体,呈溅射状的黑红血点子,将后墙染红了大半。 “熄灭蜡烛,躺在地上,装死。”赵鲤压低声音,迅速的指示道。 同时能听见一阵啪啪的回响出现在远处,好似什么东西的脚蹼拍击在地面。 蒋进探出手指,生着厚茧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一下按熄了犀角蜡烛的烛光。 同时就地往地上一滚,将囚室中的那具尸体盖在身上,抬手掩盖住口鼻。 动作一气呵成。 随着犀角蜡烛的熄灭,囚室内恢复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啪哒…… 啪哒…… 脚蹼行走在地板上的啪嗒声越来越近。 蒋进的心脏几乎跳停,鼻尖嗅着的是鲜血的浓烈铁腥味,身上那一具尸体的头垂着蒋进的脖颈边。 第166章 真实?虚假? 冰凉且湿哒哒的污血,顺着身上的尸体滴落在蒋进的脖颈。 那尸体的额头,就垂在蒋进的脖颈旁边。 相贴之处一片冰凉。 蒋进江湖行走走镖,什么尸首死飘没见过? 走水路时,甚至见过几个泡得像是水年糕一样巨大、苍白的尸体。 但见过和近距离接触是两码事。 儿时听过的僵尸故事,不分场合时间的窜入脑海。 什么在荒宅停灵,夜班半却起尸吸血的老太婆,什么尸体被黑猫跳过,瞬间张了满脸黑毛。 各种乡野传说全部涌入脑袋。 蒋进觉着,下一瞬身上的尸体就会探出獠牙,照他的脖子来上一口,贪婪吸吮他的血液。 黑暗中,蒋进甚至能想出那僵尸僵硬的脸,慢慢瘪塌凹陷,上唇收缩,长牙弹出牙龈。 这样可怕的想象,让蒋进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他轻轻的抬手,想要换一个不那么可怕的姿势。 抬手的动作,却被他肩上的赵鲤纸人察觉,她低声道:“别动,来了。” 赵鲤的提示话音方才落下,在几个囚室之外的转角处,一阵啪啪啪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行来。 这脚步声,并不像是人类的足音。 更像是蛙类或者别的什么长出脚蹼的东西。 蒋进立即忽略身上尸体,老实的躺着,再不敢动弹。 那脚蹼声,走走停停,走一段,便停住脚步,探查一下。 一间、一间的寻过来。 蒋进忍不住住屏住呼吸。 终于,那噗啪的声音,来到了蒋进的所待的囚室。 动物闻嗅的抽气声在门的方向响起。 黑暗将人的情绪放大。 蒋进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便是本体端坐在富乐院,并没有亲历的赵鲤,都忍不住因这压迫感有些紧张。 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黑暗中,那东西跨前一步,进了囚室。 那东西不停的嗅着,缓缓的向着蒋进和那具尸体靠近。 蒋进现在已经不必再屏住呼吸,他已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赵鲤很想抬头看看,但她终究没有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像是一个装饰品一般一动不动。 那东西进来后,便在嗅个不停,随后它缓缓的走到躺着的蒋进面前,好似有些疑惑的咦了一声。 随后蒋进觉得身上的尸体被人动了一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蒋进身上的尸体被搬动,缓缓的离开了他的身体。 赵鲤现在纸人之躯,救人无能为力。 蒋进心中已经开始跑人生走马灯时,一线希望出现。 远处竟传来一声雄鸡打鸣的声音。 虽说不知这底下囚室哪里来的鸡,但这高亢的声音,却是实实在在救了蒋进的性命。 听见那一声打鸣,这东西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丢下了手中的尸体,退出了门外。 随后啪嗒脚蹼声重新响起,那东西以比来时速度更快,跑向了远处。 听见那脚步声消失,蒋进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他满嘴都是爆起的白皮,舔了舔嘴唇,正要说些什么。 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一线白光刺破了黑暗,蒋进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黑暗正在退去。 他不解的张开眼睛,下一秒便呆在原处。 犀角蜡烛熄灭后,没了看破虚妄的手段,他重新陷入了鬼蜮中迷乱的场景。qqxδnew 他骇然发现,自己此时哪里在什么地下囚室监狱。 自己赫然正躺在一间精巧的房间里。 蒋进急忙扭头去看先前那一具尸体。 然鬼蜮伪装之下的尸体,哪里还有先前那冰凉、遍布尸斑的样子。 在尸体的位置,赫然躺着是一个美丽的妇人。 这妇人睫毛轻轻颤动,竟然张开了眼睛。 她张开眼睛后,有些羞涩的看着蒋进。 蒋进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记得很清楚,之前那具尸体,是男性! 朦胧的亮光,从窗户照进来。 蒋进这才发现自己和那具尸体躺着的地方,竟在一张床上。 床上还铺陈着大红龙凤被。 蒋进的神情一片恍惚,他一时间有些自我怀疑,会不会自己之前的那些辛苦绝望只是一个梦中梦? “相公,怎么了?” 一双素白手抚上蒋进的胸膛,女人作势依偎过来。 蒋进一把推开。 他还记得那具尸体沉甸甸压在身上的恐怖冰凉。 他也还记得踏进香灰圈前,赵鲤对他们的叮嘱——绝对不要答应任何人要求,做任何事情。 蒋进推开那个叫她头皮发麻的女人后,便在那个女人不解的注视下,趿拉着鞋子跑到了门外,仰头看天。 叫他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站在院子里的蒋进骇然发现天空中悬挂着一轮初升的红日。 天,亮了! 蒋进费力的咽了口唾沫,盯着天上的太阳看,几息便双目赤红,泪水顺着面颊滑落。 这种被太阳灼伤眼睛的酸麻痛感,实在太过逼真。 蒋进心中疑惑不解。 突然,他想起了些什么,急忙大声叫道:”赵千户!赵千户,你在吗?我、我分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了。“ 他的询问,没有得到回答。 他站在院中,大声喊了很久。 那个刚才被他推开的妇人,半藏在门扉后,看他在院子里发疯许久,才缓缓走了出来。 抚上他的面颊:“相公,你又听见那些奇怪的声音了吗?” “别去听,我们好好的生活好不好?” 妇人问着,眼中浮出一丝哀伤,她一边询问,一边抬起手欲要抚摸上蒋进面上的刀疤。 她流露出来的感情实在太过真实,蒋进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过,他没有答应,而是顺势拍开了妇人的手。 他蚌壳一样闭着嘴巴,牢牢记得赵鲤对他的叮嘱,不回应任何人的话。 不再搭理妇人,就这样趿拉着鞋,走了出去。 离开了院子,便发现他所处的地方,竟像是一座小城。 城中十分热闹,清晨也十分有活力,大景盛京偶尔可见的饥饿流民都不见踪影,人人的面上,都露出饱足神色。 蒋进呆站在路中央之时,邻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一个中年人。 见蒋进神情迷茫,衣衫不整的站在路中央,他先是一愣随后恍然道:“蒋兄弟又发病了?” “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你近来越来越疯癫了。” 大叔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第167章 欺骗或是真实? 清晨的阳光洒在蒋进的身上,远方传来早餐摊子豆浆的香味。 窄窄的街道上,充满着活力。 一个妇人正在端着一个盆子站在门前,一遍洒水,一遍用竹扫帚清理地上的灰尘垃圾。 在她身后的门里,一个两三岁的幼童手里端着陶碗,趴在高高的门坎上,抓着碗里面的米花吃。 忽的手没拿稳,陶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脆响,碗里白花花的米花洒了满地。 幼童一扁嘴,发出一声略刺耳的啼哭。 正打扫着街道的妇人听见,转头一看,没好气的掷了扫帚,放下盆走到幼童的身边,将他拎起来,给他擦擦花猫子似的脸。 蒋进神色迷茫的弯腰,拈起一粒被风吹到他脚边的米花放进嘴里。仟仟尛哾 门齿轻轻一碾,米花碎屑均匀的糊在舌尖,微微的甜,淡淡的米香。 阳光的额照耀和嘴里米花的味道,实在太过真实,蒋进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蒋兄弟,你怎么捡地上的东西吃呢?” 方才那个大叔站在旁边,似乎看见蒋进捡地上的东西吃,十分担心。 “你可是又犯糊涂了?”他走到蒋进的面前关心道,一遍伸手来扯蒋进的手,却被蒋进侧身闪过“你要是饿了,我带你去吃东西,你别吃地上的东西,脏!” 蒋进讷讷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人关切的神情,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蒋兄弟,你要是想吃这个,我进屋去给你拿干净的!”那个哄孩子的妇人,也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妇人怀里的孩子面上还有泪痕,看见蒋进他张开双手,想要蒋进抱他:“伯伯,飞飞,举高高。” 那妇人却责怪的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屁股:“伯伯现在正糊涂着呢,等他好了再带你飞飞。” 说完,妇人看向蒋进:“蒋兄弟,你快回家吧,别乱跑。今天是丽娘回门的日子,别叫她担心。” 丽娘? 一直呆怔着的蒋进忽然听见了女儿丽娘的名字,丽娘,回门? 丽娘不是遭了张钰那畜生的毒手,伤残在家吗?什么回门? 想着,他就问出声来:“什么回门?” 话问出口,蒋进顿时后悔,记忆中赵鲤叮嘱过他,不要说话,不要答应任何事情。 那些东西,会用尽手段,坑蒙拐骗让他落入陷阱。 于是他又将嘴巴像是蚌壳一般闭紧。 他这奇怪的问话,这两个热情街坊似乎早已习惯,耐心解释道:“丽娘,就是你的女儿,三日前才成亲,今日正好是回门的时候。” “蒋兄弟,你快回家吧,好吗?”那个大叔在此伸手,要来拉蒋进。 蒋进却不答话,也不回家,反倒是举步就朝外走。 他有心在城里转转,去看看这城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哎,蒋兄弟!”那大叔见他不答应要求,不回家反倒是朝外走,顿时着急,“你可别乱跑,明日就是香会斗香祭祀的日子,若生出事端如何是好?” 那大叔话音刚落,从蒋进先前出来的那个院子里,便走出一个神色焦急的美妇人。 “相公,你别乱走了。”妇人的脸上露出哀求神色,她之前一直在院门后偷听看着。 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情真意切的哀求:“相公,我知你糊涂着,别乱走,别去听那些奇怪的声音,跟我回家可好?” 蒋进看着她的脸,却蹬蹬后退了两步。 无论此时这个妇人看着多么正常,蒋进依旧记得,来到这里之前,这女人躺着的地方应当是一具死相难看的男尸。 他的抗拒和厌恶,让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狼狈。 正想说些什么时,就听街角传来一个声音:“爹?” 蒋进浑身一震,抬眼看去,便看见本该下颌被姓张那畜生打碎,容颜尽毁的丽娘站在街角,旁边跟着一个双手提着礼物的男人。 丽娘的状态看着好极了,面色红润,身上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衣裳。 蒋进的神情一阵恍惚。 丽娘走了过来:“爹,你是不是记忆又混乱,又分不清楚现实了?” 蒋进下意识的想要说话,却死死的咬住了舌尖一言不发。 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蒋进在脑海里重复着这一句话,他将头别开不去看不去回应。 丽娘看着他这样,面上露出无奈夹杂着悲伤的神情:“爹,别去想了,那些都是假的!我们回家好不好?” 一旁的女人和街坊也劝道:“别去想了,那些记忆都是假的!快回家好不好?” “阿进。”一个声音加入了劝说,“阿进,你怎么又想跑出去?快跟娘回家好不好?” 蒋进浑身一震,抬头看去,便见自己的母亲手里提着两包药,露出哀求神色:“跟我回家好不好?不要在疯了阿进。” 蒋进本以为此生只怕再没有机会看见自己的老母亲了。 现在看见老娘苍老的面孔,和花白的头发,蒋进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 见他动摇,老妇伸手去迎。 蒋进却是脚下一点,奋力的拔足狂奔。 “爹!”身后传来女儿丽娘的呼喊,蒋进却头也不敢回。 他不敢再呆在这里,他怕自己会彻底的混乱。 “赵千户,赵千户!”他一边跑,嘴里不停的喊着,“救救我!” 蒋进在城中奋力奔跑着。 却不知在他逃开之后,站在原地的丽娘等人面上担忧神色逐渐凝固。 最终那些人并肩站成了一排,足尖点在地上,脚后跟抬起,双手自然的下垂。 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蒋进跑开之前,那活灵活现的关心担忧。 脸庞却正一点点的失去血色,变成石膏一般的苍白颜色,耳背面颊浮现出尸斑。 失去血色、青紫色的舌尖缓缓吐出嘴巴。 连那最小的孩子,都立在地上,垫着脚尖,吐出小舌头。 他们突出,就像是死鱼一般的灰白眼睛,看着蒋进逃走的方向。 一点点灰白风化的痕迹,在墙角的砖石上,缓缓的蔓延而下。 以几个人影为中心,时间和空间在风化腐蚀的灰白色中,事件凝固冻结。 第168章 质疑与相信 蒋进在街上拔足狂奔,将那些叫他心智动摇的呼喊抛之脑后。 再一次撞开一个骂骂咧咧的路人后,蒋进终于来到了一个安静偏僻的尾巷。 这处尾巷,墙壁表层覆盖了一层绒绒的青苔。 每一块砖石上,都有着不同的风化残缺痕迹。 然而即便是这样偏僻的巷子,却都没有蒋进记忆中,应有的尿骚味和便溺痕迹——这样的偏僻尾巷本该名为巷子,写做厕所。 但此处,却没有蒋进习惯的,那种浸透石板的臭味,只有青苔的淡淡生草气味。 蒋进无头苍蝇似的一路跑过了大半座城,他一手撑在墙壁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粗粝的手指按在生满青苔的墙壁上,所触湿润、微凉、绒绒的手感,清晰的通过指尖传递到大脑。 这样的感觉太过真实,蒋进心中又动摇了几分。 那些人说他是脑子糊涂了。 究竟哪一边是真,哪一边是假? 蒋进忽的想到些什么,他摸索着去摸自己的眼睛。 手上还带着青苔的微绿汁液和生涩的气味。 蒋进顾不得其他,左手的中指和拇指将眼皮撑开,右手的食指缓缓的触上了自己的眼球。 他还记得赵鲤给他解释过,什么是鬼遮眼什么是鬼遮耳。仟千仦哾 他还记得,那中了鬼遮眼的人,眼球上的一层翳壳。 食指按在眼球上,触感光滑,有微微的弹性。 蒋进感觉眼睛有些火辣辣的刺痛,也不知是因为手指上的茧子,还是因为手指上青苔的汁液。 蒋进脸上的期待神情顿住。 他本期望可以找到证明自己身在幻境的证据,然而指尖所触的,是眼球光滑的表面。 转动眼球时,指尖便能感觉到一阵滑滑的蠕动。 但,没有翳壳,眼球表面光滑……而正常! 蒋进露出崩溃、迷茫的神色,在寻找证据失败的这一刻,他不可避免的生出些疑虑。 难道他真的只是脑子迷糊,得了癔症吗? 可是脑中的记忆实在太过真实完整。 他猛然抬手,伸出尾指挖向自己的耳朵眼。 先前那人的耳朵里,塞满了湿漉漉的头发。 蒋进的入狱后,可没谁回去管一个囚犯的卫生问题,指甲长长便自己咬掉。 小指指甲便被他咬得光秃秃的,呈现锯齿的弧度。 这样的指甲,抠挖在耳朵柔嫩的耳道上,带出强烈痛感。 但蒋进恍若未觉,不停的向着小指施加力道,向里面探去,想要证明自己的耳朵深处,藏在一团蠕动的头发,想要将那东西抠挖出来。 然,他的意图再次破灭。 被挖破的耳朵流出鲜血,将小指沾湿,巨大的痛感提醒蒋进,他的耳朵里没有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蒋进失神跪倒在地,一线血色从他的耳朵流出,顺着脖颈淌下。 蒋进心中的质疑再次加深。 或许,是小指太短,没有够到? 这个念头出现在蒋进的脑海,他面上一喜,抬头四处张望,在墙角看见了一根干掉的草杆。 他好似得了什么至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角捡起那根草杆。 随意的两指之间抹去草杆上的毛刺,他右手执着草杆,小心的朝着耳朵探去。 草秆的尖端,沿着耳道前伸,畅通无阻的刺到了耳膜前。 蒋进忍住尖锐的疼痛,右手指尖搓动,转动草杆,在耳中换着角度掏挖。 最终他失望了。 尖端被濡濡鲜血打湿的草秆掉落在地。 蒋进失神的立在原地。 他证明自己陷入幻境,似乎失败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暖和不了他冰凉的内心。 他将额头抵在墙壁的青苔上,喃喃自语道:“不会是假的,不会是假的。” 正在此时,蒋进的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爹!” …… “怎么会是假的呢?。” 男人低声而机械的自言自语回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囚室中。 从蒋进第一次叫赵千户救命时,赵鲤就知道,蒋进中招了。 她操纵小纸人,从蒋进身上寻到火折子,双臂抱着火折子费力的点燃了掉落在地的犀角蜡烛。 小纸人的身子,实在力弱,这样简单的动作,赵鲤却是几经周折方才达成。 在这过程中,蒋进一直在绕着囚室狂奔,发出刷刷的脚步声。 微绿的火光亮起,驱散了黑暗。 赵鲤一眼就看见,蒋进背靠着墙,右手虚虚抬起,好似拿着什么在掏耳朵。 他双眼的蒙了一层灰白的翳壳,正无神的直视着前方。 他面上有一些痛苦,右手捻动做着挖的动作。 片刻后,他忽的颓然垂下手,呆站了许久:“不会是假的,不会是假的。” 赵鲤看着心中着急,她知道,蒋进正在动摇和迷茫,接下来只需要小小的推动,蒋进就会落入那些东西的圈套。 赵鲤的小纸人顺着蒋进的腿往上爬,揪着他的衣摆,一路爬到了他悬挂在后腰的皮口袋里。 那里面,有能破除鬼遮眼的鸡血。 先前不用,是因为怕那些囚犯不知深浅好坏,浪费珍贵的材料后,反倒被绊住手脚。 赵鲤费力的操纵小纸人去解皮口袋,蒋进的身子突然一动,调转了一个方向。 …… “丽娘?”蒋进呆怔的看着气喘吁吁的女儿丽娘,嘴巴蠕动没有说出话来。 “爹,我追了你好久。”丽娘开口道,她的额角被汗水打湿,“爹,跟我回家吧!奶奶和二娘都在找你。” “爹,你只是病了,脑子糊涂了,不要去管那些记忆,我们回家一家团聚好不好?” 丽娘的眼中隐隐闪动着泪光,脸上满是哀求。 蒋进像是脱水的鱼,嘴巴开合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丽娘上前拉了他的胳膊,将他朝着一个方向带:“爹,我们回家。” 蒋进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抗。 丽娘牵着他的胳膊,行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与人群擦身而过。 蒋进神色迷茫,偶尔与路人肩头相撞,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路人身上的温度,和汗臭味。 蒋进的双眼越发迷茫,如果,如果连路人都如此的真实。 那么或许他真的是生了什么癔症也不一定? 第169章 五圣庙 蒋进不认得这城里的路,只得跟着丽娘走。 当疼痛也无法让他摆脱这个疑似环境的时候,他心中生出质疑,警觉大大降低。 他甚至开始细心的观察眼前这座小城。 蒋进走南闯北四处走镖,比起大景大多数困于一方天地的人,他有更对的阅历。 眼前这座小城,有着十分明显的南方风格。 街面上阔气的铺就着二尺见方的青石板,在石板的边缘还有这风化和常年被人踩踏的碎裂痕迹。 街道干净得不可思议,空气中除了早点摊子的早点香味,还飘荡着一丝檀香的味道。 蒋进动了动鼻子,朝着檀香飘来的方向看去。 在街道的最显眼之处,有一个香火极盛的庙宇。 在那座庙宇的前面,摆着一个巨大的、镂刻满古老纹样的方鼎。 鼎中插满了燃着的金色线香,一缕缕青烟汇集成一道升腾翻滚的烟柱。qqxsnew 在这尊几乎一人高的巨鼎之后,是一座巨大的金色庙宇。 在庙宇之上,悬挂着一个黑底的匾额,上书——五圣庙。 “五圣庙?”蒋进看着那方牌匾,喃喃自语道,“为何供奉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大景开国太祖皇帝,是一个管得很宽的人,对大景采取了十分严格的管制手段。 包括宗教在内,皆有章程。 其中便有一条,‘天下神祠,无功于民,不应祀典者,即淫祀!有司无得致祭。’ 简单来说,只有于民有功的功能性神明,才配得到大景官方承认,获得祭祀。 而根据名册,这五圣庙便绝对不可能光天化日,修筑在这样显眼的地方。 蒋进的喃喃自语,让一旁的丽娘瞳孔一震,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诞、可怕至极的话,急忙打断道:“爹爹,记忆又混乱了吗?说的什么胡话!” “若无五圣庇护,哪有我们安身之所,为何不能供奉在这?爹爹便是神智不清,也不可胡言乱语。” 蒋进敏锐的察觉到了丽娘的恐惧。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庙宇前虔诚跪拜的人,作为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他理智的闭上了嘴。 见他闭嘴,丽娘方才收敛了面上惊慌,倒是主动给他介绍了起来。 “城外是数不清的大恐怖,多亏五圣坐镇五通城,庇护一方天地,我等才得活。” 丽娘说着,面上露出真切的感激之色。 蒋进面上露出一丝思索神色。 两人七扭八卦走了小半会,便到了一处巷子前。 蒋进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亲娘正扶着墙砖,立在巷口等待。 看见蒋进被丽娘带回,老妇人的面上露出开心神色,迈着小碎步迎了上来:“儿啊!” 即便心中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事物不一定为真,蒋进见状还是下意识的上前了几步,将老妇人扶住。 “儿啊,你别再乱跑了,家中担心极了。”老妇人轻抚着蒋进的背,一边嘘声感慨。 蒋进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他神色迷茫,正想说些什么,便看见一个青衫妇人走来。 于丽娘和亲娘不同,蒋进对这个一张眼就看见的女人十分忌讳。 这个女人,也像是一个提醒,让他想起了之前疑虑。 顿时闭紧嘴巴,再不说话。 一旁的丽娘见状急忙出声解围:“爹,你是记不得二娘了吗?” 蒋进却是闭上眼睛,拒绝沟通。 “爹!”丽娘有些着急的叫唤了一声。 那女人秀气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丽娘,别怪你爹,他神智不清醒,还糊涂着呢!” 她又对蒋进微笑道:“你还没吃饭吧?饿了吗?” 蒋进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升了老高。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饿。 只隐隐察觉到时间过得很快。 在丽娘三人的接引下,蒋进重新踏进了家门。 这座小院并不算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 前院生了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桑树,桑树下有两架纺车,是女人们闲暇时补贴家用的工具。 院中飘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和熟悉的檀香味。 蒋进扭头,这才注意到在大桑树下,供奉了一个小腿高的小神龛,上面写着五圣两个蝇头小字。 又是这个五圣神。 蒋进若有所思的做到了桌边,和那个自称丽娘丈夫的男人坐在了一起。 饭菜的香味越发浓郁,一盘一盘的饭菜端了上来。 蒋进头发花白的母亲慈祥的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肴:”儿啊,快吃饭吧,你跑了那么久一定饿了。” 蒋进其实并不想吃,也并不饿,他提着筷子拨弄了两下碗里的饭菜,最终还是在老妇人失望的眼神中,放下了筷子。 径自回到了自己醒来的那间卧室。 卧室里的被褥都被收拾折叠整洁,蒋进便坐在了床边。 他失神了一会,一抬眼,便注意到从纸窗透进来的光芒正染上淡淡的金色,竟已经好似快要天黑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之前大家都体贴的不干扰蒋进,此时丽娘将门推开了一个缝隙:“爹,我这便先走了。” 蒋进迷茫抬头,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刚才不是说过丽娘是回门吗?为何走得如此仓促。 看出了他的迷茫,丽娘微笑道:“爹又忘记了,五通城的习俗,女儿回门必须在入夜前回家,不许宿在娘家的。” “且夜间绝对不许行人在城中行走,否则若是撞上巡城者,便要拖去五圣庙中受刑。” “左右都要回去,倒不如早些离开。” 丽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便缩头回去,重新关上了门扉。 蒋进听见丽娘和她的丈夫同奶奶二娘道别。 蒋进悄悄站到了窗前,将窗子推开了一小条缝隙,朝外窥看。 便见丽娘和她丈夫站在院里的大树下,手里提着一些糖瓜猪肉的回门礼。 丽娘身后那个话不多的男人将回礼提在手中,耐心的等着丽娘与家人道别,然后两人一起走出门去。 昏黄的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蒋进看见丽娘仰头和那男人说着什么,唇畔是淡淡的幸福笑意,漂亮得好似一幅画。 第170章 假的 阳光之下,丽娘和她沉默寡言的丈夫相视而笑,气氛温馨至极。 蒋进眼中再次浮上迷茫。 如果丽娘能够得到幸福,嫁人生子,那么这个世界似乎也不那么糟糕。 蒋进这样想着,心中的惶惑便更少了一些,他慢慢的试着接受,自己脑子似乎真的坏掉了胡思乱想的设定。 就连先前十分忌讳的女人,走进房间,蒋进都再没有露出抗拒忌讳的神色。 他的态度,叫那女人面上露出些激动,将床上的被褥整理了一下后,女人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 蒋进见状,心中也过意不去,呆站在窗边时,女人已经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相公记得我太好了。” 蒋进原本几乎下意识要将她推开,闻言,哪里还好意思动手,呆怔片刻后,抬起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女人的后背。 …… “卧槽!蒋进!” 幻境之中,蒋进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鬼遮眼的幻境之外,赵鲤的纸人却是爆了一声粗口。 幻境之中时间是混乱的,赵鲤这边方才解开装备口袋的时间里,蒋进那边已经快过了一日。 赵鲤抱着一个巴掌大的细陶瓷瓶子,里面装着掺了磨碎犀角的鸡血,专破鬼遮眼。 但让赵鲤惊得爆粗口的,却是蒋进一阵喃喃自语后的动作。 原先囚室中趴着的那一具散发着生臭味的尸体,被蒋进抱在怀中。 像是抱老婆一样,手揽住那具尸体,下巴亲昵的贴在那尸体的额头上。 下颌乱须被尸体上恶臭的污血沾湿。 赵鲤也不知这短短时间,蒋进不再抵抗经历了些什么心路历程,她辣眼睛的看着蒋进垂头在那尸体的额上亲了一下。 刀疤脸上诡异的露出一些温柔,像是情圣一般道:“今日是我对不住你。” 赵鲤爆了一句粗口,加快了动作。 她真的害怕,蒋进被幻境之中的不存在的人迷惑,再对那具尸体做出点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现在赵鲤却不是要蒋进立即清醒,方才从蒋进的喃喃自语里,她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关键字——五圣庙。 赵鲤需要蒋进依旧沉浸在幻境,但又能清醒的听见她的指示,为她带来准确的线索。 赵鲤操纵着小纸人,拔掉瓶塞,小纸手伸进瓶子里,吸满加了犀角的鸡血。 然后将那只手伸到了蒋进的耳朵边,小心的将鸡血滴进了他的耳道里。 黑红的鸡血,好似浓硫酸,将堵住蒋进右边耳的头发腐蚀融化为一团青烟。 “蒋进?蒋进!”赵鲤的纸人趴在蒋进右耳旁边,大声呼唤道。 …… “蒋进!” 黄昏时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蒋进的身上。 先前的恐惧和挣扎,都是因为畏惧。 此刻决定破罐破摔,蒋进反倒是自我感觉良好。 先前搂着续娶妻子腰肢的软而柔韧的手感还残留在掌心。 妻子身上皂角沐发液的味道萦绕在鼻边。 蒋进露出了一个笑来,正想出去寻妻子时,他忽的右耳一阵剧烈到叫人满地打滚的疼痛。 好似一根烧红的铁钎子从他的右耳刺入,烫热的表面将柔嫩敏感的耳道烫成焦糊,最后坚定的戳破耳膜,刺入了他的大脑。 蒋进本能的惨叫出声,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右耳。 外边蒋进的老娘和妻子听他惨叫,急忙进房来看。 “究竟是怎么了?” 蒋进续娶的妻子,上前来搀扶住蒋进。 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痛感很快退去,蒋进拍了拍耳朵,想要搞清楚为什么会这么疼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唤道:“蒋进!” 蒋进整个人一僵,他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就是刚才消失了很久的赵千户。 “蒋进,你能听见吗?回答我!”赵鲤的声音在他耳边询问。 蒋进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向焦急的母亲和续娶妻子,最终他开口道:“能听见!” 见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蒋进的老娘露出心疼神色:“儿啊,你是不是又听见别的声音了?” “别再听,别再管了,那些都是假的啊!” 和蒋进老娘的劝说几乎同时想起的,是赵鲤的声音:“蒋进,你现在陷入了幻境之中,记住,绝不要回应他们,他们是假的!“ 假的,假的…… 蒋进难以避免的陷入了混乱,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该信哪一边。 理智告诉他该听赵鲤的话,但情感却让他不由自主的信任熟悉的家人。 最终,蒋进垂下眼眸,对母亲和妻子道:“我只是刚才耳朵疼,不必担忧。” 说完,他强硬的将两人请了出去。 这才小心翼翼的在铺着红色龙凤被的床边坐定。 “赵千户?” 他低声唤了一声,耳边立即传来赵鲤如释重负的叹息和回应。 “是我!”赵鲤的声音在他的右耳边响起。 先前听见蒋进否认,说他什么也没听见时,赵鲤心中咯噔一下,本以为探查行动失败,没料到蒋进转头就喊她。 赵鲤道:“我说,你听着。” “这个幻境问题很大,其中问题最大的,是五圣庙。” 五圣信仰,历来就有,赵鲤并不确定这五圣是不是她知道的那一个。 一般来说五圣庙是出现在江南的经典淫祀。 通称福德五圣,显灵五公,在乡村又被称为五郎神。 虽说带着神的后缀,但本质上属于深山老魅,山萧木客之类。 神,完全是自我贴金而已,跟旧时五方之帝的祭祀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赵鲤需要正在幻境中的蒋进,执行任务,去探查清楚,此处作祟的究竟是不是这种猖神。 耳边传来的赵鲤的话,让蒋进面上露出思索神色。 其实不必赵鲤说,先前他也察觉到了五圣庙的不对劲,心中也生出些疑惑。 只是他方才思绪混乱,没有时间去追究。 现在细细想来,就是丽娘口中所说运行镇守一方天地的五圣,问题最大。 只是当前面临着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 “赵千户,你是真的吗?”早在中招那一刻,便被不停腐蚀认知的蒋进终是混乱,“你如何证明自己是真的?” 第171章 破障 “赵千户,你怎么证明自己是真的?” 赵鲤表示,这是个好问题。 她自证自己的尝试很直接——轮圆了小纸手,啪一下给了蒋进一个嘴巴子。 纸人手上未干的黑红鸡血,在蒋进的脸上留下一道印记。 但结果并不理想,她现在的纸人力量还太弱小,实在打不出暴击。 赵鲤可以直接用鸡血破去将蒋进双眼双耳的迷障破除。 但她却暂时不想。 她还需要蒋进在幻境中探查出五圣的底细。 若是弱鸡,便提刀就干。 若是已经成了气候,她就得及时通知沈晏,采取封锁措施,以免事态扩大。 想了想,赵鲤扒到了蒋进的耳朵边道:“我可以暂时破除你右眼的迷障。” “但是……” 赵鲤有些犹豫。 她从来坑人不手软。 在任务时,将成功和大势摆在第一位,是她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 换言之,她是会斟酌利弊,将所牵涉的人放在天平秤量,为了大多数人选择牺牲少数的人。 在必要时,牺牲任何人,甚至于牺牲掉自己,赵鲤都不会犹豫,更不必说蒋进。 此刻她迟疑的是,如果破除蒋进的右眼的迷障,蒋进通过右眼看见的东西,他是否能够承受。 这关乎此次探查任务的成败。 “只是什么?” 幻境中的蒋进看着外边天光渐渐暗下去,他的身体却立在囚室中,蒙着白色翳壳的双眼无神看着远处。 犀角蜡烛的微绿的光茫投在他的脸庞,将蒋进的脸照得有些阴沉。 “只是你确定你能接受你右眼看见不同的东西吗?” 最终赵鲤决定人道一些,将风险告知。 “你现在处于幻境之中,如果破除了迷障的右耳和右眼,会让你看见一些不同的东西。” “我也无法预料,你会看见什么东西。” “换言之,你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完全是未知且不可控的!” 赵鲤肃声问道:“你必须确定能否承受这种未知的恐惧,保证任务的完成。” “你需要明确自己的承受能力,和误判之后,如果疯癫,导致任务失败,你能都有承担后果的决心。” 赵鲤的话,说是威胁也并不为过。 在处理诡案时,无情处置任何不安因素,是基本常识。 她几乎在明着说,为了验证真假,破除迷茫,蒋进是否能承担起任务失败的后果——自己身死,牵连家人。 赵鲤的话,十分有效。 蒋进的脸上露出思索和犹豫,顿了许久,他开口道:“我可以!” 他心中已然生出迷茫,他必须应证清楚才能安心。 “好!”赵鲤也没有犹豫,蒋进的选择她是支持的,一只破除迷障的眼睛,对探查是有利的。 至于会不会导致蒋进的心里问题,赵鲤只能暂时提醒道:“你先去准备在一块蒙眼的布,若是所见超出承受能力,便先遮住眼睛。” 蒋进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在其中梭巡一圈后,寻到了一件黑衫子撕成布条。 “好。”赵鲤看着他道,“现在躺下,我稍后就为你破除右眼的迷障。” 幻境中的蒋进依言,躺在了房里那张床上。 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鼻尖能嗅到晾晒过的被子上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蒋进此前在那个自称是他续娶妻子的女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身下的被褥软软的,蒋进躺在上边,双手放在小腹前:“好了!” 其实不必他开口提醒,赵鲤也看到了。 现实中,蒋进躺倒在了一堆溅射状的鲜血中,头枕在了那一具尸首的微微发涨的肚子上。 人死后,身体内部开始腐败,腹部会被腐烂的气体撑得鼓起,随后将肠道里的东西往外挤。 赵鲤看着那尸体颤巍巍的肚子,心中恶寒。 但她没有出言提醒,蒋进即便是知道,也无力改变,倒不如不说,以免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恐慌。 等到蒋进安详躺好后,赵鲤的纸人揪着他的耳垂,费力的爬上了他的脸。 方才沾了犀角鸡血的右手还微微湿润,赵鲤小心的操纵着纸人,将右手上的沾着的液体,摸在蒋进右眼的翳壳上。 鸡血一沾上眼睛上的白色翳壳,顿时升腾起一阵淡淡的黑色烟雾。 蒋进啊的惨叫了一声,一摆头,险些将赵鲤的纸人甩下去。 他只觉得右眼好似进了浓硫酸,整个眼球都在发烫跳动。 这种剧烈的痛感连接着大脑,让他有一瞬间想要将这只眼睛抠出来,好缓解这样的疼痛。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他探出手指朝着右眼挖去。 所幸,他的指尖方才扒开眼皮,触碰到眼球时,处于人体的保护机制,他猛的昏厥过去。 赵鲤没有操纵纸人离开,她知道,这种短暂的昏厥很快就会醒来。 果然,几乎只是一株香的时间,蒋进垂下的手指微微动弹起来。 幻境之中,时间过得很快,蒋进头晕脑胀的醒来时,屋里一片漆黑。 他抬起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变化。 但外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实在太黑。 两只耳朵嗡嗡作响。 蒋进费劲的咽了口唾沫,只听见耳中咔擦咔擦的响。 他手按在被褥上,想要起身。 却被右手所触的滑腻湿润吓了一跳。 左手触摸到的,是温暖干燥的棉被。 右手却是按在了一个滑腻腻的东西上,就好像…… 人皮! 蒋进心中一惊,翻身从床上下来,急急收回了右手。 他忍不住将手抬到鼻前轻嗅,一股浓烈的臭味窜入鼻腔,这种臭味不是一般的血腥。 是更加复杂而奇腥无比的味道。 蒋进立在黑暗中,心子砰砰狂跳。 他急忙走到记忆中,房里的方桌旁,想要点起蜡烛。 让火光给他带来安全感。 嚓—— 火石相撞,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蒋进从衣摆上,捋了一些绒绒的线头,用作引火。 火石再次相撞,碰出的火星掉在线上,呼的燃起了一点火光。 蒋进急忙凑近方桌上的烛台。 一缕火光缓缓燃起,初时微弱,而后变得明亮。 火总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看见火光的蒋进轻轻扬起唇角时,接着烛台的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啊————” 惨绝的叫声从蒋进的嘴里传出。 第172章 理智丧失 “哪两个人?”赵鲤将管事拉到一边。 管事凑来低声道:“一个姓宋,一个姓王。都说是今天身子不适。” 他隔得近了,一张嘴就是一股子酸臭味,赵鲤甚至能看见他溅在前襟的半干污物。 赵鲤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避开。 管事讪笑,连连道歉。 赵鲤摆手:“是我失礼。” 为自己之前伤人的退开小半步道歉后,赵鲤又接着道:“请管事将这两人的情况打听一下。” 管事点头,转身就去办。 对赵鲤这样年轻又面生的姑娘,管事原本服从性不会这么高。 但张妈妈现在抖得站不住,还坐在院子里指挥龟公茶壶去外头的酒楼定席面,先将留宿客人们的午餐事故过去。 又命人封闭了小厨房,分头去教坊司、五城兵马司和靖宁卫巡夜司禀告此事。 至于追查的事情,私底下眼泪汪汪交托给了赵鲤。 在这种花街柳巷能混到管事的,第一要素就是识人,因此现在他对赵鲤可谓俯首帖耳。 富乐院这样的地方,即便只是一个管事,对于普通的仆妇,也很有威慑力。 管事板着那张吃了死人的脸一威吓,很快就带着一个知情人过来。 赵鲤上下打量了一下,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妇人,便问道:“今日没来的两个人,你知道吗?” 这妇人恨不得头发丝都刻着老实两个字,垂头对赵鲤道:“知道,宋嫂子说是带下病复发,王姐是手受了伤。” 带下病?手受伤? 赵鲤微微挑眉,挥手让这妇人退下。 正想转身离开时,看见乱七八糟的小厨房院子,想到张妈妈现在的状态,扭头对跟在身后的管事道:“这位……” 赵鲤这才记起,自己不知道这个管事的名字。 “小的姓段。”管事自觉的接话道。 “段管事。”赵鲤压低了声音,“这事影响很恶劣,未曾抓捕到凶手之前,只当作投毒案处置,先……” 赵鲤将一句先洗胃咽下肚去,琢磨了一下:“着人赶紧去买一些瓜蒂粉,吃过早餐的,都一人两勺先催吐吧。” 实际上,早上到现在,该消化的消化得差不多,现在催吐,不过是在事情曝光之后,能让人有个心理安慰而已。 段管事显然也察觉到了这重,原本就难看的的脸色,顿时皱成苦瓜:“阿鲤姑娘,可别提了。”m 赵鲤也只能安慰他,多喝点热水就忘记了。 “您可别逗趣了。”段管事唉声叹气叹气的离开。 幸好,富乐院中常有姑娘是需要陪宴饮酒的,饭后,就会催吐。 瓜蒂粉倒是常常备着。 段管事自去安排。 赵鲤又回到张妈妈处。 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阵狗叫。 护院们正牵着巡逻的细犬,在院中搜寻。 小厨房前的空地上清空,地面上摆了一张黑布,上面摆了一些血腥的零碎。 显然赵鲤离开后,这些护院带着狗,在院中又发现了不少东西。 赵鲤不敢在耽误,直接问张妈妈要了一队人,前往仆妇们住的院舍。 …… 将至午时,仆妇院落里面一片安静。 只有王婆子,美滋滋的坐在院中。 她双眼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一碟东西。 面前还摆了一壶劣酒。 一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口水,却不动筷子。 嘴里还一边磨牙一边恶狠狠的嘀咕。 抱恙在院里的宋姓妇人得了带下症,正小腹卷痛无比。 捂着肚子出来,想去厨房换些热水来热揉。 一出房门就看见王婆子做在院中,神情怪异。 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她却又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晒着太阳。 心道自己可能是看错了。 宋姓妇人便同她打了声招呼,远远的逃开。 这王婆子是出了名的小气不好惹,睚眦必报。 宋姓妇人素来不想和她多有交集。 今日也是绕着她走。 没曾想才扶着腰走了两步,就被王婆子从身后叫住:“姓宋的,听说你病了,来我给你吃好吃的。” 宋姓妇人一听就是一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婆子的东西轻易消受了,还不知要还出去多少呢,当下拒绝道:“不必了,您留着自己吃吧。” 说完,举步欲走。 脑后极近的位置,却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怎么?我好心给你吃,你还不愿意?” 这声音太近了,宋姓妇人几乎可以感觉到气流浮动发丝的麻痒。 宋姓妇人急忙转头,便与几乎贴在她后脑勺上的王婆子鼻尖贴鼻尖。 她突受惊吓,下腹一坠,原本就疼痛难忍的肚子,更是一抽。 “王大姐啊!你想吓死人吗?” 宋姓妇人抱着肚子,额上瞬间沁出热汗。 这青天白日大太阳照着,虽然不解她怎么悄无声息贴上来的。 但宋姓妇人倒是没有往什么神神鬼鬼的方向想,只是抱怨脱口而出。 闻言,王婆子满脸横肉一垮,挂上怒容:“怎么?叫你吃好东西,你竟不给我面子?” 宋姓妇人没料到她跟上来就是要说这个,扶着剧痛难忍的肚子,再次推拒道:“谢谢好意,我现在肚子疼,着急去寻些热水浸帕子来揉肚子呢。” “哼,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王婆子却是直接伸手扯住了宋姓妇人的腕子。 那手就像是铁钳,紧紧的钳住宋姓妇人的骨头。 剧痛之于,不容反抗的将她拽到了院里。 “吃完着好东西,我就想法子,给你解决肚子疼。”王婆子嘿嘿笑着,“掏出来就不疼了。” 宋姓妇人剧痛之余,没有听清她的后半句,被强行扯到了凳前坐下。 她本也不是什么良善好欺之辈,只是此时王婆子瞧着实在是反常。 即便是村中一人能按住一口猪的杀猪匠人,只怕也比不上王婆子此时的力气。 人的本能一直向她发出预警,因此即便是心中气得要死,宋姓妇人此时还是没敢发作。 露出讨好的笑来:“王大姐,是在是没胃口,先放我走,回头再吃。” 王婆子却不管她,将一双筷子塞进了她的手里:“快吃,快吃给我看!” 宋姓妇人凝神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一碟盐水口条。 第173章 污染与异变 五通城的夜晚十分安静——仅限于蒋进的左眼看来。 在他的右眼,整个世界却都变了一个模样。 黑蓝色夜幕之下的五通城,天空有一个巨大的气旋,气旋之中隐隐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 那只眼睛目生重瞳,俯视着下方的目光严苛而高高在上。 好似牧羊人在巡视自己的牧场,视线在所豢养的羔羊身上,扫视、称量。 几乎是在看见那双眼睛的同时,蒋进的耳中传进了无数这世间最为污秽歹毒的恶言恶语。 其中所蕴含的恶意,蒋进甚至无法通过嘴巴叙述出来。 只要稍一动念头,思索理会那些污秽语言的含义,蒋进的头就快要炸裂一般。 是真的炸裂,并非形容词。 他浑身的血液上行,涌入脑袋。 整个人的面部,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酱红色。 他大大的张着嘴巴,像是缺氧的鱼。 双眼的眼球,被涌入头部的血液挤压,一点点的突出,几乎快要脱出眼眶。 幸运的是,他没有发出太过惨烈的叫声吸引来一些什么东西。 不幸的是,他叫不出声。 就像是过敏一般,喉头肿胀,只能发出一点荷荷的声音。 右耳被那些污秽的、极度恶意的诅咒塞满,连带着左耳都充斥着嗡嗡的声音。 双眼鼓胀而疼痛。 蒋进跪倒在地上,将头抵在卧室的地面。 左边皮肤所触的,是石板的冰凉和淡淡的灰尘味道。 右边皮肤所触的,却是一阵黏腻,就好像贴在一具剥了皮的尸体上,传进鼻腔的,是一种带着铁锈的腥味。 按照常理,本该是腥臭的,盖过细微的灰尘味道。 但蒋进却奇异的能够分清。 他呕了一声。 第一下,吐出些未消化的食物残渣。 第二下,却是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其中夹杂着一团一团的头发。 腹部一阵一阵的蠕动,好似什么东西就要破出。 就在他将要呕出第三下时,一阵巨力蹬在他的后脑,让他的额头咚的一声,磕在了青石地板上。 只听见一阵闷响,蒋进双眼一翻,晕倒过去。 现实 赵鲤操纵纸人,重新点起蜡烛颇费了些力气,暗淡的绿光下,她亲眼目睹了蒋进的痛苦。 “蒋进,回答我!你看见了什么?” 赵鲤着急的询问,但蒋进只是大张着嘴,整个面部呈现几乎爆炸的黑红色。 借着犀角蜡烛的光芒,赵鲤敏锐的看见,从蒋进鼻翼侧面的毛孔里,萌发出几粒肉芽。 这些肉粉色的肉芽从毛孔中伸展出来,摇摆着柔软的身姿,以右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坐在富乐院中的赵鲤瞳孔猛的一缩,蒋进正在被污染。 在污秽的灵气接触到人时,尤其心智不坚的人时,便会给这个人带来过敏反应一般的污染。 随着这种可怕的污染,人的精神和肉体,都会发生转变。 这种转变是随机而无序的,较轻的,是陷入彻底的疯狂。 其余的,将遭受包括而不限于肢体的变异,或是长出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赵鲤从纸人视角,看见蒋进鼻翼长毛孔生出来的肉须时,就意识到必须想办法制止。 得先让蒋进身上的污染异变停下! 最终,赵鲤操纵着纸人,跃向空中,在墙壁上借力后,猛的反蹬向蒋进的后脑勺。 赵鲤的纸人力气比起本体力气小了很多,但在此时,却是勉强够用的。 纸人的腿蹬在蒋进的后脑,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蒋进的前额一头扎在了地板上,发出一声的闷响。 他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了一个硕大的包块,周围皮肤迅速染上青紫。 但这一磕,却是效果超群。 蒋进白眼一翻,喉中咯的一声撅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蒋进,同时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先前所见的巨目和耳边呢喃,无法再通过他的认知,污染他的神智和身体。 在他鼻翼旁,方才还活泼蠕动生长的肉芽萎靡下去,好似一些缺水的芽草,垂了下来。仟仟尛哾 在蒋进的鼻子旁边,形成了一小团,看了就让人头皮发麻的肉做成的须帘。 这些异变是不可逆的,赵鲤心说若是这人侥幸活下来,只怕也得请大夫出手,将这些赘生物割除才能出门见人。 探索任务随着蒋进的昏迷,暂时按下暂停键。 赵鲤操纵着纸人再次将蜡烛熄灭,然后爬回蒋进的肩上。 就像装饰物一般贴着,保持静默,暂时断开了这边的联系。 随着联系的断开,身处富乐院的赵鲤猛的站起身,推开了窗户,让黄昏的阳光照耀在身上。 她不畏惧黑暗,但也不喜欢,本质上来说没有人会喜欢囚室中那种黑漆漆一惊一乍的环境。 站在阳光中吸了一口气,赵鲤这才走出房间。 本来以为五城兵马司里,大概也是赌坊中的那种货色,赵鲤这才稳坐钓鱼台。 但随着诡域的出现,幻境的出现,最关键是蒋进竟然出现了灵能污染,赵鲤不敢怠慢。 盛京皇城根,是整个大景最为繁华的城市。 河房区域,更是因为特殊性,处于繁华的里坊。 如果处理不慎,整个河房中的人被卷入幻境,将不知有多大的麻烦。 赵鲤抬脚,举步走到了富乐院祖师爷庙中,那里还供奉着几个赵鲤祭炼的小纸人。 早先祖师爷答应过借神力,赵鲤就绝不会错过薅羊毛的机会。 一进门,赵鲤就看见小草提着扫帚,打扫庙宇门前的薄灰和庭院中的落叶。 那夜除灵后,没了虞娘的纠缠,萱姑娘身上的鬼咒解除,身体迅速的恢复。 只是那些痘疮形成的疤痕,到底无法复原。 赵鲤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想法,给张妈妈说了好话。 让萱姑娘留在了祖师爷庙中,作为庙祝,作日常供奉和维护。 这样的小事,张妈妈绝不会驳了赵鲤的面子,不但萱姑娘留下,连带着小草都留在了庙宇中。 日常也就是一些扫洒事务,却不必再被人欺负。 远远的看见赵鲤来,小草露出一个笑来:“阿鲤姐姐!” 赵鲤隔两日就回来看萱姑娘,相处下来,之前的小小隔阂也就散了。 现在的小草剪去了过长的刘海,看着脸也还算清秀漂亮。 几日过去,似乎意识到一直纠缠着自己,害了萱姑娘的东西已经除去,她精神肉眼可见的变得好了起来。 第174章 离开与闹事 “小草。”赵鲤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 萱姑娘痊愈,加上离开了后河院子糟污的环境,爱欺负人的王婆子又连灰都扬进了河里。 在祖师爷庙里,饭菜足量供应,还有贡品吃。 小草的精神状态,较之以前好转太多,总算有了一些孩子的鲜活气。 她笑眯眯的提着扫把,将赵鲤往里边带。 一边从怀里掏摸出个油纸包道:“阿鲤姐姐,这是绿豆糕,可好吃了。” 她将扫帚夹在腋下,小心翼翼的打开,里边是半个巴掌那么大的一块绿豆糕,已经有些碎了。 小草仰头,双手将绿豆糕捧给了赵鲤。 赵鲤没有驳她的好意,伸手掰下一块:“我们一起吃。” 说完将捏在指尖的绿豆糕捻进嘴里。 小草也从绿豆糕上,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抿在舌尖,露出幸福笑容。 说话间,已经绕过香鼎,走进庙宇中。 萱姑娘正襻臂绑带,绞了帕子擦拭贡桌,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赵鲤,面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来:“阿鲤姑娘。” 蔓延半张脸的瘢痕毁去了她的容貌,但她并没有沮丧。 甚至可以说她是高兴的,在这福乐院中,美貌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相反,美貌是一种累赘。 容颜毁去,萱姑娘便不必再去前边接客。 赵鲤也回以微笑:“我来拿纸人。” 说完,赵鲤先给祖师爷上了一炷香,随后接过装着纸人的木匣。 她时间紧,正要告辞,便被萱姑娘叫住。 萱姑娘微微侧着头,好似在倾听什么。 片刻后,她对赵鲤道:“祖师爷说,河房后边的河里,进来了东西,劳烦阿鲤姑娘多加留心。” 萱姑娘在那日醒来后,就被祖师爷相中做了庙祝,通灵后,以向外传递讯息。 祖师爷形象起源于管仲,因此神性便带有一些管仲的特性,是生意的保护神,讲究公平买卖。 赵鲤多拿来几个纸人,他都记在账本上,现在提及河里的东西,就是在要求赵鲤平等的买卖。 赵鲤心中腹诽这个祖师爷好小气,嘴巴却是绝不敢说出口的,只点头应诺后自我辩解道:“待我忙完就出手。” 萱姑娘传完话,便不在阻拦。 抱着匣子,出了祖师爷庙,赵鲤又去寻张妈妈。 张妈妈正在前边,督促姑娘们梳妆打扮,并安排茶壶龟公协调待客问题。 经了咒物那事后,她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但能混到这个地位,张妈妈绝对是一个狠人。 那桩事件过后第二日,赵鲤就看见她置下席面,向教坊司官吏赔罪,酒桌上,酒水一壶一壶的灌。 头天晚上吐出黄胆水,第二日脂粉一遮,又装得精神抖擞。 现在富乐院中,几乎不会再有人阻拦赵鲤。 张妈妈看见她来,一呆之后,疾步走了过来,只是面色难看。 “阿鲤姑娘,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鲤平常都是安安静静的监视布控,但她出现,就代表着事来了,还都是如殴打生员之类要命的事情。 心里忐忑,还不知那些那些被打的生员会折腾出什么事的张妈妈,看着赵鲤都嘴里发苦。 “我要出去一趟。”赵鲤压低了声音。 她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瞒过张妈妈的,毕竟她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犯官家眷。 “出去?”张妈妈有些犹豫。 在她职权范围内,她什么都可以答应赵鲤,但出去却牵扯甚大。 赵鲤当时为了做戏作得真,以假乱真顶替了一个女犯的户籍,在教坊司登记在册。 若是赵鲤一去不回,上头追查起来,张妈妈必然要承担看管不利的指责,说不得就是掉脑袋的事。qqxsnew 张妈妈想了想,终是一咬牙:“行!我安排。” 她就用命,赌一次。 闻言赵鲤扬起一个笑容来:“张妈妈放心,一定回来。” 赵鲤悄无声息离开富乐院并不是什么难事,富乐院这样的欢场,难免会闹出些捉奸的丑事。 时常就有家中悍妻,带着家中仆妇拎着棍棒来拿这些风流种。 因此富乐院也贴心的给这些又怕老婆又爱玩的家伙准备了退路。 富乐院中常年备着一顶小轿子。 赵鲤就是这样搭着着小轿子,伪装成客人,直接出了富乐院,朝着五城兵马司走。 五城兵马司内,远处黑雾涌动,蒋进和姚列两个人,进到雾中,就再无消息。 在门廊下,摆了一张圈椅,沈晏坐在那里,手中捧了一盏茶,但他心思却没有放在茶上,一直眉头紧锁。 里边一直没有传来消息,他命人去富乐院中询问赵鲤的情况。 只是去的人,也没有带回消息。 沈晏心中正焦急时,从外传来一阵橐橐的脚步声。 他抬眼看去,便见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哭丧着脸,一边抬起袖子擦脸,一边走了过来:“沈大人,白鹿书院的人聚在门外,想要讨人。” 那些书生欺负他武夫嘴笨,轮着骂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偏生张大人是绝不敢跟这些人抽刀硬顶的,便来请沈晏。 京中人都知道,沈晏专职对付这些胡搅蛮缠的读书人。 闻言,本就等得焦急,不知赵鲤状况的沈晏面色一沉。 看见张大人不停抬袖擦脸,他猛的站起身来,将手中茶盏放下,摸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走!我倒想看看那些东西,想要闹什么。” 说完,一甩银色曳撒袍的大氅,气势汹汹朝着前面公堂走去。 刚出二道门,就听见了一阵喧闹。 “立即释放樊瑎等人。” “颠倒黑白,目无王法,立即释放喊冤的樊瑎五人!” 隔老远听见那些喊声,沈晏脚步微顿。 这些喊声实在叫他回想到了一些叫人不悦的往事。 那年,他帮着皇帝,将那些跪在崇文门前抗命的书生们揪出了几个领头的杀了。 当时当真是没杀过瘾,也不知现在这些人不知会不会识时务。 想着沈晏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略有些狰狞的笑容,只盼现在这些人,莫要临时反悔退缩才好。 沈晏加快了步子,绕过县衙的影壁,正正与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沈晏没有打什么官腔,走什么程序。 这些官身都没有的学生,还不配他客气。 沈晏直直看着几步之外,脸色发僵的那人,冷笑一声:“赵大公子,许久未见,怎么?上一次还没吃够教训?” 第175章 沈晏的普法教育 赵开阳与十数名同窗,站在五城兵马司公堂上。 大景实在很像赵鲤认知中的大明,对这些读书人的宽容都十分相似。 连带着这些文人文官,从开朝时的铮铮铁骨到现在的人人皆可杀,这样一路堕落腐化的历程都十分相似。 因为共同的出生门第、家乡乡党,还有师门,抱团聚集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 大明特产朋党几乎原模原样,出现在了大景。 在这样乡党、师门混杂的环境下,相互包庇捧臭脚,读书人的地位,高到离谱。 比较恶心的是,大景清流物议的风气相当严重。 读书人只要敢于反权贵就是弱者,就站在天然的道德至高点。 甚至二十年前,曾发生过前任靖宁卫指挥使被文臣,于殿上殴打致死的事件。 事后,却是人人赞颂这些文官风骨,那位脾性敦厚的指挥使带着骂名死去,连皇帝也无力追究自己手下猎犬之死。 皇权几乎被踩在了脚底。 这一切直到沈家叔侄仔新帝的扶持下上位,开始一系列的血腥打清洗,这才开始反转。 代价,就是沈家叔侄千古骂名。 赵开阳冷笑着,他从来都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就是天之骄子,什么都是最好的。 外公是林着,学生遍天下,是内阁大学士,他也确实有着心高气傲的资本。 也就是因为这一重,他对刚接回来的赵鲤格外严苛,抱有最大的恶意。 他无法接受自己亲妹妹赵鲤的畏缩小气。 至于赵鲤会形成这样的性格,是经历了什么,赵大公子是不屑于去了解和体谅的。 听着身边同窗的鼓噪,方才有逼走了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开阳心中暗自生出一股得意。 这种得意,在赵鲤那个孽障叛出家门后丢人现眼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他正享受着这种感觉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声音问道:“赵大公子,许久未见。” 这个声音赵开阳听着耳熟,却记不起来。 回头看去,正好便听见了那人的未说完的话:“怎么?上一次的教训还没吃够?” 话音落下,赵开阳看见大步走进来的沈晏,不由得面色大变。 沈晏怎么会在五城兵马司? 沈晏身高近八尺,一路行来时,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看见沈晏的脸,赵开阳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一日身边亲随热血喷在脸上的余温。 他忍不住退后了小半步,却强行制住。 此时,任何人都可以退,唯独他不可以。 他的父亲赵淮,就是将对抗沈氏叔侄作为政治得分点,在清流之中获得声名。 天然继承父亲政治立场的他,绝不能退。 想到此,赵开阳眸子一暗,挺直了背脊,道:“沈大人。” “沈大人?”方才鼓噪的起劲的一个书生默默放下高举的手,下意识的反问出声,“沈、沈晏?” 随着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现场一静。 这些学生敢上五城兵马司讨人,纯属是因为读书人地位高。 料想五城兵马司官员绝不敢对他们做什么。 但靖宁卫和靖宁卫头子沈晏的出现,就让事情突然变得不可控。 那些被抄家灭门的官员,用鲜血得出过教训。 告诉世人一个道理,沈晏这恶贼,没有他不敢杀的人。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亲见沈晏的面,只见他身着银色曳撒,胸前是御赐飞鱼补子。 身后跟着几个绯衣校尉。 有胆小的,下意识朝着门看了一眼。 这些生员都穿着同样的青色儒生服,一看就都是白鹿书院的学子。 沈晏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右边唇角微微扬起,眼睛微眯,最终视线视线定格在了赵开阳的身上。 沈晏上一次当街杀他亲随,给赵开阳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此时心中生出的怯意,对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实是一种羞辱,偏生不敢发作。 只觉得沈晏漫不经心的视线,好似针一般,一时间内心又羞又恼。 沈晏看着他,忽的柔和了眉眼,笑出声来。 他本就生得好容貌清贵,退去了阴郁,笑起来是很亲和好看的。 当下便有不熟悉的他脾性的人,生出了一些误解。 一个身材消瘦的儒生顿了顿神,上前一拱手道:“沈大人,不知樊……” 他妄图以质疑,在沈晏身上刷名声,却误判了沈晏的脾性。 他未说完的话,被沈晏打断。 沈晏并没正眼瞧他,只是扭头看向刚才被他们骂得逃走的张大人:“张大人,这五城兵马司莫不是菜市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他问话时笑眯眯的,声音也格外温和。 他这模样,让熟悉他性格的人,都不敢这时候说话。 “大景律例,官衙重地,闲人不得擅闯,更不必说聚众冲击官衙。” 沈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叫这些儒生勃然色变。 这些儒生虽然脑子糊里糊涂,霸道惯了,但也是懂法的,他们都知道,若是冲击官衙罪名坐实,几乎是仅次于谋逆的大罪。 赵开阳浑身一震,他知道这时绝不能继续沉默下去。 他一拱手,往前踏了一步:“沈大人,我等只是同窗被无辜构陷心中不忿,绝无冲击官衙的想法。” 沈晏却笑看他:“赵大公子可知,你那几个同窗是因何罪名被关押,便说构陷?” 赵开阳毫不犹豫道:“不过是青楼楚馆,为了那些倚门卖笑的女子与人起了纷争罢了!他们都有功名在身,岂能因此入罪?” 他这样什么也没了解,便张口闭口都是诬陷的德行,让沈晏想起了他爹。 两片嘴皮一碰,颠倒黑白。 沈晏啧了一声,幸好阿鲤性子可爱讨喜,全然不像这两对父子。 一想到赵鲤是这个人的妹妹,曾叫这个人哥哥,沈晏就莫名的生出一股十分不悦嫉妒的感觉。 当下,笑容越发扩大:“赵大公子错了,那几人是因犯奸淫之罪入狱,人证物证俱在。” “不知,赵公子所说含冤入狱,有何实证?” 沈晏说着,话音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如无实证,你可知大景律例,诋毁官府是何罪名?” 沈晏的话,让赵开阳怔住。 在他的心里,倚门卖笑的女人便是遭遇什么都正常,何来奸淫之说? 那些女子不就是这样被人玩的吗? 看他面上神情,沈晏心中厌恶更甚。仟千仦哾 这些文人儒生,口口声声说着法律道德,却只有于他们有益的,才能记起来。 除了他们自己,旁人都不是人,是个物件。 沈晏微微挑眉,冲着这些人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 看来他需得好好给这些人一次普法教育! 第176章 教育触及灵魂 沈晏的普法教育,简单粗暴而触及灵魂。 在那些儒生的视线中,他招了招手:“还等什么?” 沈晏身后的校尉力士,早已做好准备。 连带着五城兵马司张大人都忍不住一扫方才的丧气。 他兴奋的顶着干掉的唾沫星子,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 嘴上还装模作样道:“沈大人……这不好吧?” 他嘴上说着,却是身体力行,带着手下差役,配合靖宁卫人手,围了上去。 本着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原则,这些受了气的差役相互看看后,都带着微妙兴奋的神情。 靖宁卫中有选拔要求,隆庆帝是一个资深颜狗,如无特殊长处特招,最少都是七尺五以上身高。 赵鲤曾经暗搓搓的猜测,隆庆帝如此信任重用沈家叔侄,常年带在跟前,就是因为这叔侄两生得好看。 现在这群身高水准以上的汉子,连同五城兵马司差役围过来,便衬得白鹿书院那些学子好似瑟瑟发抖的小鸡崽。 “沈大人是何意?” 赵开阳再也顶不住,后退了一步。 每当他以为沈晏不敢的时候,总能收到些惊喜。 “沈大人以为白鹿书院是什么地方?” 沈晏却看着他,笑容更盛:“赵公子何必惊慌,我又不会打杀了你们。” 听沈晏说道杀字时,赵开阳被他眼神中的冷意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眼前这人是谁?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国子监生员举起屠刀的沈屠夫。 是抄家灭门绝不手软的靖宁卫指挥使。qqxsnew 赵开阳咽了口唾沫,脑中疯狂转动,想寻个缓和的余地。 若是知道沈晏在此,今日他绝不会为了重新得到从前的尊重,来趟这摊浑水。 还没等他想出个法子,已经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校尉一左一右拧住了肩膀。 赵开阳虽说有习武强身,但也就是带着侍卫欺负欺负刚来的赵鲤那种水平。 还被赵鲤近身踹了命根子。 面对身经百战的靖宁卫,他如何是对手。 只觉得双臂好似要被拧下来一般疼痛,惨叫同时,膝盖腿弯被一只足尖狠狠一点。 他吃不住力,双膝狠狠磕在地上。 其他闹事的儒生同样被反押,跪成一排。 “念你们都是读书人,便轻饶一次。” 沈晏语气轻松,在这些儒生希冀的住视下,缓缓开口道:“每人杖责三十。” 三十? 这个数字就像是一块巨石,当头砸在众人的头顶。 赵开阳不可思议的抬头看沈晏:“你想让我们死?” 三十杖绝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下来的。 “赵大公子多虑。”沈晏垂目摩挲扳指,轻松道,“依律公事公办罢了。” “依大景律例,污蔑朝廷,冲击县衙,均是死罪。” “只区区三十杖,是本官仁善!” 至于谁身子骨弱,留下什么病根,沈晏可管不着。 褪去在面对赵鲤时的伪装,他绝不是什么能温和善人。 区区三十杖? 赵开阳剧烈的挣扎起来,三十杖下去不死也残。 “沈大人,你与我外公父亲同朝为官,当真要这样做绝吗?” 赵开阳觉得,自己面对的就是一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狗。 听了他的质问,沈晏轻笑两声,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实际行动告诉赵开阳,他就是能做得这么绝! 既就在五城兵马司,杖刑道具一应俱全。 很快几张腿上还沾着血点子的条凳和红头刑杖摆在了影壁前。 被押下的儒生反应各异。 有惊慌说情讲理的,有自主无法幸免干脆破口大骂的,也有开始讨饶的。 但最后这些人都被按在了条凳上。 沈晏大马金刀坐在最上端一张官帽椅上,静静的看着下面排成一遛的人。 指挥行刑的校尉是个老油子,他先是看了看沈晏的脚。 待看见沈晏双脚足尖朝向正前方,顿时明了,下令道:“褪衣。” 大景杖刑有一条默认的规则,上官足尖朝内,则是轻打轻放,留人一命。 若是上官足尖朝外,那便是下死手,不留活口。 上官若是足尖冲前,即使公事公办。 因此他按照流程,下达了褪衣的指令。 杖刑,除了背和屁股受罪,还有一重就是褪衣的羞辱。 光天化日之下,扒了裤子,白花花的屁股蛋众目睽睽暴露出来,在这个世界可称极致侮辱。 沈晏看着这些儒生面色发白的被扒去裤子。 他们心中觉得女乐可随意奸淫,不算罪过,那沈晏就偏生要他们都尝尝身不由己被羞辱的滋味。 将近黄昏,金灿灿的夕阳落在一排白生生的屁股蛋上,在上面染上了一层金黄。 其中,尤以赵开阳的最为白嫩,养尊处优不见天日的屁股暴露在空气中。 赵开阳脑袋里嗡然作响,他将头埋在条凳上,流下两行清泪。 他这模样,让沈晏站起身,缓步走到他的旁边,弯腰在他耳边轻言道:“对了,还有赵大公子平日里咒骂阿鲤的那笔账,此次先讨些利息。” 沈晏既是靖宁卫头头,天下情报汇集之处,放眼大景官吏,五品以上官吏家家都有靖宁卫的暗子眼线,赵家便是监视的重中之重。 赵家早上发生的事情,下午就能递到沈晏书桌上。 赵开阳养伤时,对赵鲤的那些咒骂,沈晏记在心里,本想着寻机报复,没想到赵开阳自己撞上门来,便先收一些利息。 话说完,不管赵开阳惊骇的眼神,沈晏转身坐回。 只是转身之际,给行刑的校尉使了一个眼神。 沈晏不要赵开阳的命,如此简单死了未免轻巧。 那校尉微不可查的颌首,表示知晓。 等到行刑时,第一杖结结实实的打在了赵开阳腰臀的连接处。 这处不会立刻造成立刻瘫痪那样的严重伤害,却能叫他日后双腿废掉。 对于赵开阳这样自视甚高的人,一天天失去行走能力,将会是十分痛苦的折磨。 想到此,听着赵开阳的惨叫和刑杖拍在人身上的闷响,沈晏露出真实的愉快神色。 第177章 狗东西 靖宁卫中,有许多偏门的特殊人才。 就比如沈晏身边时常跟着的校尉力士。 在必要时,这些人可以客串专业的执刑人员。 对力道和人体要害的把控,神乎其技。 在行刑时,可以让人看着血肉模糊,但只是皮肉伤。 也可以只背部青紫,却是伤筋动骨,留下严重后患。 此时,行刑的校尉听从沈晏的暗示,对赵开阳上了特殊的手段。 红头杖第一杖用足了力道,打在赵开阳的腰臀的连接处。 一阵剧痛,让赵开阳惨叫出声。 “哎哟,对不住了赵大公子。”行刑的校尉是沈晏的侍卫之一,也是个妙人。 嬉皮笑脸的给赵开阳一鞠躬,笑道:“没经验打歪了!” 宰相门前三品官,如今沈晏叔侄权势如日中天,便是赵淮来,他也敢这样。 赵开阳却是没空回应他的俏皮话。 继上一次挨了赵鲤一记断子绝孙脚,他的下半身又遭重创。 这一杖,正正敲在他的脊柱上。 明面上,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伤,但病根已经埋下。 打了这一杖后,下一杖便又雨露均沾的打在了赵开阳颇有弹性的臀尖上。仟仟尛哾 啪啪的闷响声,回荡在前庭,沈晏悠然坐在官帽椅上,恶趣味的欣赏着这些人的惨叫。 三十仗,不多不少,很快打完。 对这些皮娇肉嫩的书生而言,屁股受过最大的罪,不过是读书久坐长个疮而已。 现在硬生生的受了这三十仗,整个前庭一片哀鸿遍野。 沈晏听着这些惨叫饮茶,都不必佐茶的点心。 有一个力士来报:“沈大人,有一个受不住刑,似有些不好。” 这力士指了一个方向。 一个儒生,屁股上炸开成花,血肉模糊。 因剧烈挣扎,头上戴着的幅巾散落开来,白纸似的脸颊贴在刑凳上,披头散发,已然昏厥。 沈晏挑了挑眉,看向那力士:“近来心气不顺?” 这力士身型一顿,急忙拱手道:“小的不敢。” 沈晏摆了摆手:“下次听令行事,莫要擅作主张,借机泄愤。” “罚俸一年。” 沈晏并不在乎这些儒生死活,他只是不喜手下人在任务中借机发泄私愤。 沈晏的话和处罚,让这力士抖了一下的同时,又松了口气:“谢沈大人开恩。” 沈晏挥手让他下去,正想叫人将这些人全丢出去,他之前遣去富乐楼的手下走了过来:“沈大人,赵千户来了。” 沈晏心中一松,方才心中的担忧尽去,正期待看她来,却想到了满院的光屁股。 顿了顿,打消了将这些人丢到大街上,继续丢人现眼的念头,吩咐道:“给他们穿上裤子遮掩一下,差人送回白鹿书院。” 这些碍眼玩意,不能让阿鲤看见。 话音刚落,已经换下富乐院中衣裙,穿上靖宁卫玄色鱼服的赵鲤大踏步走了进来。 她近几日呆在富乐院,成天坐着布控,虽说茶水点心不缺,但天天看着富乐院中男欢女爱的,也有些腻味。 时隔几日,在轿子里再次换上靖宁卫鱼服劲装觉得浑身都舒坦不少。 她脚步轻快的走进院子,就看见了五城兵马司前庭一排排的屁股和惨叫。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沈晏已经大踏步走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还不快收拾了?”沈晏眉头紧蹙,厉声道。 熟悉沈晏性子的护卫,早在看见赵鲤进来时,就知道要糟。 这下果然被发作,也不敢耽搁,急忙招呼着行刑的校尉和五城兵马司差役扯了这些儒生的裤子,给他们遮丑。 赵鲤却没察觉到沈晏的苦心,她脑海里想着的只有看热闹。 朝着侧面走了一步,好奇探头去看,脸上挂着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沈大人打人了?” 沈晏将她的头按回来:“别什么脏的烂的都看。” 他手快,但架不住赵鲤眼睛尖。 赵开阳趴在最前面,屁股上的伤肉眼看着也是最轻的,甚至只是有些青紫。 在一众屁股开花格外显眼的人中,赵开阳的特殊格外显眼。 比起他的同窗们,赵开阳神智十分清醒。 听见一个声音,他先是觉得有些耳熟,想了许久,忽的记起些什么,顿时面色大变,死死的将头埋了下去。 他不抬头,赵鲤也没跟他熟悉到看个屁股能认出他。 赵鲤纯粹好奇的抬眼,眼神询问沈晏。 “都是白鹿书院的蠢货,被人唆使来官府讨人。”沈晏道,“便略作惩戒。” 顿了顿,他还是没有隐瞒:“那是赵开阳。” 他指向最前面那人。 “赵开阳那狗东西?” 赵鲤惊讶了一下,随后看着趴在凳子上那人,想到些什么,唇角扬起,扯出一个恶劣的微笑。 “沈大人。”她压低了声音,“配合一下,我们整死这狗东西。” 沈晏手一顿:“这,怕不妥吧?” 眼前这姑娘确定要整死自己的亲哥? 赵鲤却是低声道:“不是真整死。” 赵开阳这狗东西好赖也是赵淮独子,直接弄死,难免送上把柄于人。 但送上门来,不弄他,赵鲤心不安。 于是给沈晏使了个眼色后,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哥哥!” 她不是什么演技派,一声做作的哥哥,喊得腻歪无比。 但足够引起全部人的注意。 一些身子骨还算硬朗的儒生,愕然看见一个穿着鱼服的姑娘,一下扑到了同窗赵开阳的身上,哭丧似的嚎。 他们正寻思是不是赵开阳伤重,再仔细一看,那人竟只是臀尖青紫,连油皮都没破。 再一联系再他旁边哭丧的姑娘,精明多心之人,顿时色变。 赵开阳这狗东西唆使他们来讨了一顿打,自己却受伤最轻。 屁股上火辣辣的疼提醒这些人,他们之前的尊敬和推崇,只怕是喂了狗! 他们成了某人夺得声名的踏脚石。 赵开阳不知道自己伤势,疼他是真真切切的疼了。 但他知道,赵鲤绝对不安好心。 顿时抬起头:“你这。” 赵鲤按住他的后脑勺,一把将他的头按在了凳子上。 他高挺的鼻子撞在凳上,顿时鼻子、嘴里一片腥甜。 也将他未竟的话,悉数堵回了喉中。 第178章 请鬼吃粮 赵鲤那么多体质点加成后,力气非同小可,这一按,直接让赵开阳白日见了星星。 大股大股的鼻血涌出,反呛进赵开阳的嘴里,他满嘴血腥,再说不出话。 “哥哥,你怎么了?”赵鲤嘴里唱做俱佳,手却摸着赵开阳的狗头。 赵鲤凑到他的耳朵边,轻声道:“狗东西,想不到你还有今天吧?” 而后抬起头,喊道:“快给我哥哥请大夫。” 单就给赵开阳一个人请大夫,包扎。 再让包扎得妥妥帖帖的他,和这些被打得血淋淋的儒生一起被送回去。 白鹿书院霸凌风气,赵鲤是知晓的,侯府次子尚且被人欺凌。 有她这靖宁卫的妹妹,赵开阳的书院生活,想来会添些乐趣的。 赵鲤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捂脸强行憋住,只给众人留下颤抖的肩膀:“哥哥,哥哥……” 赵鲤还想继续加一把火,她的表演就被打断。 沈晏沉着脸,将赵鲤拎到身边:“你叫得倒是亲热。” 赵鲤不明所以,不过她的警觉提醒她,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见好就收,她也不再继续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表演。 想要加强节目效果,她应该用鄙视不屈的眼神看着沈晏,骂上两声,但她不敢! 最终大喊了一声:“给我哥哥请大夫!” 就被沈晏拉入了公堂。 留下一些校尉力士,不知沈晏赵鲤这白脸红脸的,是闹什么。 但赵鲤凭借葱花饼搓出来的情谊,在靖宁卫颇有人缘。 余下的校尉力士相互看看,还是遣了一人去请大夫,并且将赵开阳从刑凳上扶了起来。 赵开阳满脸都是血,脑子还没缓过劲。 他双脚触地,虽第一下被打的伤处一酸,但随即就站住了脚。 等他捂着鼻子,晕乎乎的抬头,迎接他的,就是裤子上全是血的同窗们,质疑疏远,乃至于怨恨的眼神。 他心中一突,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便被两个校尉一左一右的挟住:“赵大公子,请旁边稍歇,我们为你请大夫。” 赵开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蠢货,他依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和赵鲤的险恶。 但他拗不过这两个校尉的力气,就这样被搀扶着,按在了一张不知道哪里寻到的木榻上。 面对同窗们的眼神,他最终无力辩解的垂下头去。 赵开阳遭遇什么,正在思考如何摆脱困境赵鲤不知,入了公堂,她正想笑上两声,便看见了沈晏的臭脸。 那张好似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的脸,让赵鲤迅速将面上笑容一收,做出严肃模样。 “哥哥?”沈晏重复了一声,他垂眸,摩挲扳指的动作加快。 “不是,是狗东西。” 看见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莫名不祥的气息,赵鲤果断改口。 “我赵鲤跟赵家势不两立!” “呵呵。”沈晏不想听她满嘴跑火车,沉默看她半晌。 赵鲤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他这才悠悠开口道:“下次别叫了。” “噢!”赵鲤麻溜点头。 这出短暂的闹剧,很快过去。 两人调整好状态,开始商议正事。 赵鲤先是将蒋进的发现和遭遇说了一遍。 “基本可以确定五圣就是五通猖神。” 赵鲤和沈晏在公堂后的小夹室内对坐。 “五通……”沈晏皱起眉毛,似在思索。 而后,他开口道:“三十年前,江南道曾有奇案,一整个村的村民,听信妖邪谣言,集体自尽。” “当时的卷宗中,便曾提及,村中人都信奉五通神,为了去往极乐,最终集体自裁。” 沈晏的脑子里,装着满满的卷宗,有些时候,问沈晏比去查卷宗还要效率。 赵鲤已经习惯把他当作搜索引擎。 听他提及三十年前的旧案,赵鲤也并不惊讶。 正说着,沈晏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马亮秘密潜入白鹿书院,在袁孟之床下寻找到的东西。” 赵鲤接过一看,一排硕大的字,印入眼帘——《请神录》 赵鲤翻开,一行粗糙的雕版印刷字体印入眼帘,赵鲤顿时蹙眉:“留下这书的人很谨慎。” 这种东西是不可能在大景大规模刊印的,大抵只有几本流传。 但留下这书的人,宁使用成本极高的雕板,也不愿意手抄留下笔迹。 “不但谨慎,还很狡猾。” 沈晏赞同的点点头后,示意赵鲤继续看。 赵鲤仔细去看内容。 这本册子,极有煽动力的讲述了几个故事。 故事中充满了意淫,穷酸书生们不好生念书,而是通过请神这般邪门歪道,迎娶高官或是恩师的女儿,走上人生巅峰。 通篇赵鲤只看出了谎言两个字。 册子中的请神法,只有两种,一个叫做请神吃粮,一个则是桥上听马。 这两种请神法,即便是赵鲤,也第一次听闻。 其中请神吃粮需选一偏僻荒坟,去燃白蜡,点白线香,供奉一方白肥猪肉。 再准备一只白瓷碗、内盛生米一碗。 然后在子时十分,杀黑猫一只,用猫血将生米浸透后端上供桌。 之后便诚心闭目,在心中默念三遍所求之事。 期间绝不可睁眼。 一炷香后,张开眼睛,若是供桌上黑猫血米被吃光,则代表请来了神,所求之事心想事成。 看到此,赵鲤十分肯定,弄出这本册子的人,绝对不怀好意。 书中所言的请神法,哪一样不是针对阴神诡物? 真的照做,请来的只能是诡物。 她没有着急说话,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第二条请神法,比起第一条,更加简单。 但却更有诡异色彩。 这种请神法,需要请神人单独一个人去到一处通行的大桥。 走到桥中间,口含一把坟头湿泥。 白瓷碗倒扣在地上,将耳朵贴在碗底听。 在这桥下,可能会听见正常江河水流淌的哗啦声。 可能会听见像是军队行军的隆隆脚步声。 请神者坟头湿泥填嘴,绝不能动弹。 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能说话。 直到请神者,隔着瓷碗,听见集市叫卖声,这才能吐掉口中坟头湿泥,小声的念出自己的要求。 自会有声音答话。 第179章 平衡、恐吓 一个人深更半夜,口含坟头湿泥。 坟头湿泥本身便阴气十足,能将活人本身的阳气压制到极限。 含在嘴里,说出来的就不是人话了。 水能通阴,人类对于水泽的恐惧写入基因,水也不知水下能藏着什么东西。 而路、桥在玄学中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路有生路、死路。 而桥上,行人如流水,在风水学中被视为假水。 也因连接两岸的特性,被视为可联通阴阳。 白日里,人气足阳气足,自然相安无事。 到了夜里,行走、滞留在桥上的,却不一定是人! 两个请神法,其中牵涉的时辰、仪轨、祭物,无一不是阴间晦气至极。 尤其桥上听马这一则中,一个特意提及的注意事项,让赵鲤十分在意。 在进行听桥仪式时,需要注意的是,听见水泽流淌的哗啦声,或是听见军队行进的马蹄声都不可以说话。 只有听见热闹集市叫卖的声音,才吐出坟头湿泥开口。 深更半夜在桥下听见的集市叫卖声,有且只有一种可能——诡市。 诡市的形成原因十分特殊,也没有固定的场所和开启时间。 这方空间内独特的法则,后世无数国家势力百年都没研究明白。 使用这种请神法的人以为自己是在通灵,实际上是将自己摆在了诡市上交易叫卖。 阳世交易尚且有奸商,这些懵懂的蠢货在诡市中会招惹到什么谁也不知道。 达成那些小愿望的代价,一定是举行仪式的人无法承受的。 这些蠢货自己下场凄惨则罢了,最要紧的是打开了通道,会给阳世造成很大的麻烦。 作为官方人员,赵鲤最是讨厌这些给来麻烦和动乱的蠢货。 见她沉着一张脸,沈晏开口道:“我回头便上折子,着五城兵马司人手和各地府衙在城中桥梁增设暗岗。” 这种蠢货能抓一个算一个。 当前他们只能稳住人口密集的城市,至于城外乡间暂时无法顾及。 五城兵马司的张大人,杖打了一票儒生,本神清气爽来听赵鲤科普玄学知识,没想到这就等来了活,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沈晏漠然瞥了他一眼,却听赵鲤叹气:“增设暗岗,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隆庆帝还是不愿松口,将灵气复苏一事公之于众。 对皇帝来说,各地频发的诡事固然让人头疼,但在大世将乱之前,扫清统治道路上的阻碍是更重要的事情。 但面对突发的诡事,没有百姓的知情配合和警醒,他们做得再多,也不会有用。 赵鲤知道的事情,沈晏也知道,但站在他的立场,他需要面临更复杂的情况。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权势的背后是步步为营。 赵鲤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有些话题点到即止,房中几人默契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赵鲤闭目,再次联系了一下蒋进那边的小纸人。 黑漆漆的囚室中,只听蒋进平稳的呼吸和时不时发出的梦呓。 想来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夜幕降临,赵鲤也没再回富乐院,而是呆在了五城兵马司布防现场。 熊熊燃烧的火盆照亮了黑暗。 赵鲤连同沈晏去时,卢照等人正在聚在一块吃饭。 吃的席面是刑捕头定的,有能跟靖宁卫千户级旗官拉上关系的机会,他格外珍惜,也格外大方。 直接在三山街定了几桌面。 卢照等人老油子,出任务被接待孝敬对他们来说再正常不过。 加之上次女蛾事件,卢照也跟刑捕头有过交集,因此倒是颇给面子。 听说赵鲤来了,还特意叫刑捕头加菜,来请沈晏赵鲤。 对于吃席,赵鲤是轻易不会拒绝的,高高兴兴的和沈晏一块来了。 没想到还能附上沈晏这样的大鱼,刑捕头心里高兴。 因在执行公务,吃饭的地就在五城兵马司南监外围的一个门房。 窗户开着,一抬眼就能看见南监里涌动的雾气。 在座没有不知情的外人,一直没太敢搭话的刑捕头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赵千户,五城兵马司南监明明破破烂烂,在那幻境中却是十分堂皇奢华。” “那个幻境里的世界,似乎听着还不赖?” 刑捕头这话一说出口,自己都有些羞涩。 现实中,蒋进一个死囚,在那幻境中却是被害的女儿幸福嫁得良人,自己还再娶娇妻,这样一对比,活在幻境似乎也不赖。 赵鲤愣了愣,抬眼就看见不光刑捕头,连五城兵马司张大人也赞同的点点头。 其余人等,除了沈晏、卢照两个现充,其余人看眼神似乎都有点认同。 赵鲤挑眉,没有费心的给他们说五通神构架这个幻境想要夺得什么。 她只是说了一个之前没有细说的小细节:“蒋进幻境中抱着再婚娇妻时,现实中抱在怀里的,是一具尸体。”m 赵鲤的话音一落,还心存侥幸,想去体验幻境幸福人生的人都是面色一僵。 赵鲤继续道:“他幻境中,若是亲吻妻子……” “赵千户!”刑捕头一脸菜色的举起双手,讨饶道,“是小的先前想岔了,请您别说了。” 只是拥抱亲吻则罢了,若是…… 那画面,刑捕头想想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鲤斜眼看着他们,诡物就是诡物,妄想通过规则从中获利白嫖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成功者万中无一。 为了打消他们的这种侥幸心理,赵鲤出言补充道:“那尸体还是男尸。” 这个补充威力极大。 同桌的人集体一抖。 连沈晏都蹙眉,冲着赵鲤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席上成功恐吓了一下这些人,赵鲤一个人扫荡了桌上的东西。 沈晏看着空荡荡的碗盘,命人给给她送来了一盏消食的山楂茶。 靖宁卫的封锁一刻也没有放松,换班值守,倒也一夜无事。 等到天光破晓,夜色缓缓褪去。 养在后院一排排鸡笼里的雄鸡将头从笼子缝隙探出,开始打鸣。 合衣躺在五城兵马司院舍榻上的赵鲤张开眼睛。 与此同时,南监地下一层。 趴在冰凉地面睡了一夜的蒋进猛的张开眼睛,面朝下,蒙着翳壳的双眼盯着地面,发出一声喃喃自语:“眼睛。” 第180章 幻境 晨光透过窗户打开的缝隙,照在蒋进的身上。 他的额头正中是一个硕大的青紫大包。 眼皮颤动数下后,满嘴都是血腥味,蒋进张开了眼睛。 视线所及的,左右皆然相反的画面。 左边,舒爽清新的空气、和煦的阳光,耳边是晨起,活力十足的虫鸣鸟叫。 而右边,昏黄怪异的光线下,整间肉片糅杂构成的屋子,好似什么怪物东西的口腔。 扭曲的光线下,肉片、筋膜蠕动扭曲。 伴随蠕动声音的,是强烈到叫人作呕的腥臭。 蒋进哇的一下,吐了满地。 他急急捂住右眼,遮蔽了右眼的恐怖画面,方才稍微好转一些。 虽然右耳依旧传来诡异的窸窸窣窣的细语,但好歹不必再看见那样大恐怖的画面。 蒋进一手捂着右眼,一手想要撑起来,刚抬头,便觉一阵晕眩,险些手一软又一头栽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好像翻背的王八,扑腾了两下,蒋进终是翻身,仰躺在地面,剧烈的喘息。 他的记忆都停留在自己对着窗户的缝隙张开右眼。 之后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竟是大脑一片空白,一点也不记得。 就算他再努力,也回想不起昨夜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赵千户?” 蒋进只觉自己头痛欲裂,身上一阵阵发冷,他开口叫道,“赵千户,昨夜我看到了什么?” 蒋进醒来的瞬间,纸人就传回讯息,赵鲤接手了纸人的控制权。 本想询问蒋进,昨夜他看见了什么。 没想到这个问题反倒是被蒋进先问出了口。 赵鲤心道,应该是蒋进昨夜看见了不该看的,听见了不该听的,大脑出于自我保护机制,直接屏蔽了那段回忆。 赵鲤也不想逼着他去回想,把人给搞废,便开口道:“你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突然晕倒了。” 幻境中,听见赵鲤熟悉的声音,蒋进心中一定,至于赵鲤所说的突然晕倒,蒋进半信半疑。 死死捂住右眼,在地上躺了半响,蒋进恢复了力气,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刚一站起来,便觉得头一阵晕眩,空出来的那只手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就触到了一个硕大的肿包,这肿包好似一个独角,正正的立在他的额头正中。 “这是,怎么了?”他喃喃自语,“怎么撞的?” 赵鲤顿了顿,道:“昨夜你突然晕倒,额头朝下撞的。” “哦哦,原来如此。”蒋进恍然大悟,一边将先前准备好的黑布蒙在了眼睛上,在后脑打了个结。 现在的蒋进,外表简直没法看。 原本就毁容鼻子歪,现在额头顶着一个硕大的包,黑布蒙住右眼,最重要的是,在鼻子两侧,有二指那么宽的两排肉须。 现实中走在街上,能轻松吓哭一条街的小孩子。 “赵千户,接下来我该干什么?”他调整了一下蒙眼的黑布,确保不会突然滑落。 “低调探查,不要露出异常。”赵鲤指示道,“如果真的发生危险,我会及时将你剥离幻境。” 蒋进舔了舔嘴唇,看过右眼视角下的幻境世界,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即便先前私心想着这幻境也不错,但现在这种念头早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蒋进靠在床边休息了一阵,他也不敢摸床上的被子,之前情况紧急顾不上,现在他回忆着,却不愿再去感受右手所触的怪异滑腻感。 那会让他感觉在抚摸一张新鲜剥下来的人皮。 没等他完全缓过气,房门忽的被敲响。 蒋进猛的抖了一抖:“谁?” 似乎没料到他回答那么快,外面顿了顿,才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回答道:“相公,你起了吗?” “我做好了早饭。” 这样早上有人温柔叫醒,做好早饭的日子,换在现实,蒋进一定会十分幸福。 但此时的蒋进却是在想一个十分恐怖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都是那张怪异肉片和诡异组合而成,那么外面的东西,会是什么? 他出了一身冷汗。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一息之间,他的脑海里窜过几十种恐怖形象。 “相公?” 听他许久没有回应,外边又敲了敲门。 蒋进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答话,手握在门把手上,缓缓打开插销。 门扉一点一点打开,露出门外女人姣好的面容和担忧的神情,蒋进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相公,你的额头怎么了?还有眼睛……”女人关心道,一边伸出手。 蒋进立刻让开,避过了她的手。 似乎被他抗拒的姿态刺痛,女人颓然垂下手:“昨日不是才好些了吗?怎么今日又如此。” 她叹了口气,最终用一种包容的态度,将蒋进引到了餐桌旁。 餐桌旁边,坐着蒋进的亲娘。 桌上摆满上了早饭,清粥小菜,尤其有蒋进最爱,老娘亲手腌渍的酱瓜。 自从入狱,蒋进就在也没吃上过,现在看着不由口舌生津。 “快吃吧,知道你爱吃酱瓜,特意多切了。” 蒋进的亲娘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语气都是蒋进从小听到大的熟悉。 蒋进忍不住垂头,避开了她的眼睛。 见他又开始犯犟,蒋进的娘亲只好示意媳妇先吃。 蒋进立在旁边,听见筷子碰撞碗筷的声音,他走远了一些,低声问道:“赵千户,我……可以看看吗?” 赵鲤正费劲的从他身上的皮口袋拖出干粮,想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保持体力。 听见他的问话,纸人动作一顿。 赵鲤斟酌了一会,才道:“可以看,但不要直视,不要让幻境中的人察觉你能看见。”qqxδnew “否则,幻境的主人一定会插手,你必死。” 蒋进知道好歹,他也不想白白丢掉一条命,便偷偷但站在屋角,小心的将蒙在右眼上的黑布,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之前那个怪诞恐怖的世界再次出现再蒋进眼前,他控制住狂跳的心,小心的将视线移到了他的亲娘和妻子的身上。 随即,他手哆嗦了一下。 第181章 假象看破 清晨的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细小的颗粒浮在金色晨光中。 婆媳二人对坐在方桌旁,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说着哪家私院产的柑橘最甜。 但在蒋进的右眼看来,却是另外一副画面。 他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实在难以用准确的语言词汇去形容自己所看见的东西。 坐在他亲娘位置的,哪里还是方才那个慈祥的青衫老妇。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血淋淋好似扒皮青蛙似的东西。 黏腻黑红血浆糊在它身上,那东西抬手时无皮的身体,肌肉伸展收缩。 随着它的动作,蒋进可以清楚的看见,这个怪物身上的肌肉和筋膜是如何协作的。 它的肋部横七竖八伸出无数的手,那些手有男人强壮的胳膊,有女人白生生的臂膀,有婴孩嫩藕似的小手…… 再往上,那个东西的头部是什么样子,蒋进没有继续去看,他还记得赵鲤的叮嘱,不要直视它们,不要被它们发现。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内心似乎对眼前所见并不那么惊讶和害怕。 就好像他曾经看过什么更加恐怖的东西。 蒋进回想了一下,却怎么都记不起,只觉得鼻翼两边有些痒痒,忍不住抬手搔了两下。 他继续移动视线,去看他那一位‘妻子’。 坐在座位上的,是一个穿着囚服的身影。 不合身的囚服高高挂在脚脖子上,脚后跟垫起,满是皲的粗壮脚踝上,有着大块大块的尸斑。 脚踝之上,是一双包裹在囚服里,短而粗壮的腿…… 蒋进近乎麻木的看着那个有些眼熟的东西,那分明就是他在囚室中见过的那一具男尸! 回想到些什么,蒋进脸色发紫的狠狠抬袖子擦了擦嘴。 那两个东西上对坐一架白骨桌旁,桌上摆着些血糊糊的东西。 它们伸出手爪,送入口中,时不时有些咬碎的肉沫落下。 同时发出一声声不明意义的呢喃。 这种呢喃很怪异,音量不高,既清晰又模糊,就像夜间耳畔的耳语。 蒋进浅浅的吸了口气,微微闭目调整了一下心情,正想将那块黑布重新拉下挡住右眼。 却听身后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传来:“爹,你在看什么?” 蒋进身子猛的一僵。 是丽娘。 伴随着丽娘声音的,是右边耳侧的一声声低语:“你能看见?你看见了?” 一个什么东西搭在了他的右边肩膀,凉凉的气,呵在他的耳廓上。 蒋进走镖多年,老镖师到底心理素质过硬,他强行忍住回头的冲动。 先是将黑布扯下挡住眼睛,这才木着脸转过身。 丽娘还是蒋进记忆中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桃色衣衫,面色红润。 她面上带着一丝关怀:“爹,你站在这里看什么?” 站在这里看什么? 蒋进仔细琢磨了一下丽娘的问话,心一跳。 这些东西想要他承认他能看见吗?这样对它们有什么益处吗? 蒋进不确定,他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不会落入它们的陷阱。 索性紧紧的闭上嘴巴,什么也不回答。 见他这样,丽娘叹了口气:“爹又犯病了?” 蒋进不再看她,早些时候,他难免会对这个丽娘态度更软和一些,但现在蒋进已经知道,这个看起来幸福又快乐的丽娘,终究只是一个假象。 他真正的女儿,还满身是伤躺在家中与老母相依为命。 蒋进知道,不管是活下的条件,还是靖宁卫大人的承诺,他一定要竭力达到。 他目不斜视的从丽娘旁边走过,将她的呼喊抛之脑后,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拐到一处小胡同中,确认无人后,蒋进开口道:“赵千户?” “我在!” 赵鲤的回应很快,她一直在黑暗中,倾听着蒋进的动静,只是担心他分心,一直没有开口。 这时赵鲤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蒋进一个武夫,就上过两天私塾。 用语言将自己所见和所感描述出来,对他来说是一个颇为困难的事情,他不由得念叨着对着墙壁比划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疯病的病人。 “这个世界都是,骨和肉组成的。” “房屋、地面一切都是,蠕动的肉片组成的。” 蒋进说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还有自称我娘亲、我妻子、我女儿的东西……都是,很奇怪的东西。” “还有食物也是。” 蒋进竭尽全力,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转述给赵鲤知晓。 赵鲤本体坐在五城兵马司特设出来的一间临时指挥点里。 她认认真真的听着蒋进的描述,将情报汇集一处,寻找可能的线索。 这一次巡夜司众人除了已经在富乐院混上小头目的郑连,其余人等上到沈晏,下到新进的预备役校尉,都聚集在一处。 在房间的中间,悬挂着一张从府衙营造司提出来的南监图纸。 赵鲤对比了一下,轻轻在蒋进所呆的囚室点了一下。 “蒋进,去一趟五圣庙。” 方才有监视人员来报,警戒线后的黑雾正在变得越来越浓。 虽然暂时没有失控,但是赵鲤知道,失控的风险并不是零。 必须尽快查出那一方诡域幻境的破解节点在哪。 赵鲤可以自己亲身进去,利用系统提示找出答案。 但大景那么大的疆域,而赵鲤只有一人。 她无法一个人拯救整个大景,挽救一个时代。 现在沈晏既然已经启动执行了d级死囚方案,并且蒋进姚列两人已经进入了雾中。 那么赵鲤要做的,就不是做超级英雄,独自力挽狂澜。 而是珍惜这些死囚创造的机会和获得的情报,留下珍贵的经验,将来大规模推广出去。 在接受了赵鲤去五圣庙的指令后,蒋进沉声称是,正准备前往,又被赵鲤叫住:“等一下,犀角蜡烛和火折子装备都遗落在了囚室中,等我的纸人整理一下。” 那些东西后面还有用处,不能遗失在这。 同时蒋进也需要吃些东西,保证体力充沛。 赵鲤道:”现在蹲下身,摸到你脚尖前的东西,那是你带进来的干饼子。” “捡起来吃掉。” 蒋进依言垂头看去,望着脚尖前面的东西,顿时浑身一僵:“赵千户,您开玩笑吗?这……这如何吃得?” 第182章 补充体力 赵鲤顿了顿,问道:“幻境里,你看见的是什么?” 蒋进神情微妙,盯着在他脚尖前的东西:”我看见的是……一块石头。一块长满了狗尿苔的臭石头。” 正说着,一条不知从哪溜溜哒哒跑来的黄狗,窜进胡同,滋滋的撒了一泡尿。 胡同中顿时弥漫出一股带着狗骚的尿臭。 蒋进崩溃道:“还有狗在撒尿啊。” 闻言,即便是赵鲤也有些无语,不过现在可不是嫌弃埋汰的时候。 赵鲤安慰道:“石头也还好,总比是坨狗屎强。” 蒋进:…… “赵千户,您是会安慰人的!”就是下次别安慰了。 “少废话了,赶紧吃吧!”赵鲤听出他的讽刺,没好气道,“趁现在还有时间,抓紧时间补充体力。” “否则等你饿时,就得吃幻境里的东西,届时,谁知那是什么?” 蒋进回想起餐桌上那一堆难以言说的东西,铮铮汉子面上露出极致的挣扎。 巧克力味的屎还是屎味的巧克力,这个难题最终蒋进做出了选择。 他捡起地上那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 “也……也行吧,虽然看着是石头,实质上是、是饼子对吧?” ”当然,还不是一般的饼子,这是特制的军粮,里面除了面粉、豆粉、还有大量的酥油,像你吃的这种,还加了提神的人参粉!“ 赵鲤回道:”都是靖宁卫巡夜司特供品。“ 虽然成本也高得让经费紧张就是了。 “平常人都吃不到。”赵鲤鼓励道,“抓住尝鲜机会,你可以的,加油!” 蒋进听着她不靠谱的鼓励,看着手心里手感湿漉漉的石头,咽了口唾沫。 试探着喂到嘴边,就嗅到了一阵腥臭。 他的手顿时:“赵千户,那些得了癔症的人,是不是就这样,有一个声音唆使他们疯疯癫癫的吃泥土啊?” “我们看着他们疯癫,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疯癫呢?万一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疯子怪物呢?” 为难之下,这个没什么学问的镖师,竟然开始思考起哲学。 “行啦,别废话了,快吃吧!”赵鲤催促着。 任务中及时补充体力,是强制性命令,本质上说,充足的体力,也能增加人员的成活几率。 这样危险重重的幻境,绝不容许因个人元素,增加任务的变故。 听了她的催促,蒋进叹了口气,终是将那块石头拿到了嘴边,试探着用门牙咬了一下。 石头很硬,蒋进咬的第一下,只用门牙刮下了一层上面湿答答的青苔。 骚臭直冲颅顶,苦涩的味道铺开在舌尖。 蒋进险些吐出去:“赵千户,味不对啊!” “当然不对啦,你在幻境五感都被蒙蔽扭曲,吃着自然是石头的味道。” 赵鲤停了一下,好奇问道:“什么味道啊?” 蒋进苦着脸,没搭理她,将手里的石头换了一个好咬的角度,再次试探着咬下。 牙齿被硌了一下,这石头真的被蒋进咬下来一块,也不知是质地如此还是因为常年泡水泡酥了。 涩涩的石粉进了嘴里。 蒋进舌头轻卷,将那一小块石头挪到臼齿间研磨,咔吱咔吱的磨碎了一口咽下:“赵千户,靖宁卫的官爷们,就吃这个吗?” 赵鲤也不好说,这试验品按照她的要求制出来,蒋进是第一个试用的。 本着物尽其用原则,沈晏让蒋进姚列两人顺路试试效用。 “阿对对对,就吃的这个。”赵鲤极敷衍的道。 蒋进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他也不是真的在乎,他只是想要找个人在这陌生恐怖的幻境中说说话。 “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能吃到石头是什么味道。”蒋进牙间磨得吱吱嘎嘎。 他只是随意一说,赵鲤却是怔住。 是啊,蒋进居然能吃出石头的味道? 幻境之中的五感并不是随意模拟的。 想要制造幻境鬼域,给陷入幻境的人植入歪曲的感觉,有一个前提,就是制造幻境的主人已经收集了各种各样的感觉。 包括但不限于对某些食物的味觉,触碰某样东西的触觉,甚至是男女和合之时双方的快感…… 只有收集了这些,才能完美的模拟运行出一个如此逼真的表层幻境。 这种复杂繁多的感知,这绝不是南监狱中几人可以提供的。 制造这出鬼域的东西,在某个吃过石头的倒霉蛋身上收集到了石头的触感和味感。 甚至于,为了符合暗巷,狗子撒尿的模拟,还在触觉之上添加了狗尿的骚味。 赵鲤的本体不自觉的摸了摸下巴,这样复杂的幻境运作,绝不是无代价的。 沉入其中的受害者,也绝不会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在幻境中享受现充人生。 整个幻境一定有一个锚点枢纽。 只要找到那里! 这边赵鲤脑子转个不停,那边的蒋进却是自暴自弃,已经费力的吃完了手里的石头。 抻着脖子将最后一口哽下去,蒋进嘴巴里全是干巴巴的沫子,忍不住直咽唾沫。 还没等他解脱的叹气,就听赵鲤道:“你口渴吗?” 蒋进身子一颤:“不、不渴!” 赵鲤却是叹了口气:“不,你渴!” “在你的脚边有一只水囊,里面装着配比的糖盐水。快喝!” 蒋进看着自己脚边的东西,绝望之极:“不——” …… 最终,蒋进一嘴骚气的从暗巷走出,路过在街边晒太阳的黄狗时,他没素质的抬脚踹了那狗的屁股一脚。 那狗呜了一声,夹着尾巴顺着墙角溜走。 蒋进蒙着右眼睛,出了坊门。 他行走在繁华的街道,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莽撞,与行人太过靠近。 他就像是一只警觉的豹子,时刻注意着,对任何稍微靠近的人露出警惕神情。 任何人在身边都不是活人的时候,大概都是这样的表现。 赵鲤也只能提醒他稍微收敛一点。 幻境中,蒋进朝着五圣庙走,现实中,他也像是梦游一般,慢慢悠悠的走。 没有犀角蜡烛,周围一片漆黑,赵鲤只能凭着感觉判断,蒋进离开了先前那间囚室,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前进。 第183章 青梅与桂花 蒋进行走在街道上,街上还是那样繁华平和。 在赵鲤的要求下,他仔细的观察着这座幻境城市的一切。 这座特殊的诡域具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如果放在后世,会让各国抢破头。 毕竟在后世无数大拿爬了很久的科技树,也无法做到这样完全的拟真幻境。 制造这出幻境的东西,如果能仔细研究,按照后世人的脑洞和黑心程度,可以开发出一万种用途。 赵鲤自然也是有些想法的,不过一切都必须基于可控的基础上。 蒋进行走在街道上,这一次他不像上次那样迷茫惊慌,在有明确目的的前提下,他注意到了更多的东西。 原先只觉得这座小城异常繁华,现在他才注意到,并不只是繁华那么简单。 无论哪一个时代,多大的城市,繁华光鲜的背后一定有阴影存在。 无家的流民,游手好闲的混混…… 即便是大景的国都盛京,也存在着富里和穷里的区别。 贯穿城中,连接皇城供陛下车驾行驶的御道,都年久失修,出现了石板碎裂和坑洼之地。 街角也难免有粪秽之物。 然而,这座幻境中的城市却没有这样的情况。 这里干净整洁,街道规划十分规整。 路过一处道旁的民居时,蒋进嗅到了一阵浓郁的金桂香味。 一枝金灿灿的桂花,从白墙上头探出,香得张扬。 从墙后,还传出一阵年书声。 一个老人正在教导孙儿背千字文。 蒋进的老娘尤其四处桂花糕,嗅到这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心中的怀念。 但他也很清楚,这些都只是假象,现实中,这香喷喷的桂花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想着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又走了几步,桂花的香味刚刚淡了些,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落在他的肩头。 蒋进下意识的接了,随后条件反射的扔了出去。 那东西砸在墙上,弹了一下,然后吧唧摔在地面。咕噜噜的滚到了墙角。 蒋进这才细看,原是一个青梅。 蒋进仰头看,旁边生了一只硕大的青梅树,上面的果子落在了他的肩头。 青梅…… 桂花? 他迷茫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走过的地方,似是喃喃自语的道:“桂花开的时节,怎么会有青梅呢?” 青梅成果在暮春时节,而桂花开在金秋。 这两样东西,为何会生在一处? 他的喃喃自语本是香借此将情况汇报给赵鲤,却不料一个声音回答了他:“桂花开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有青梅啊?” 一个半大小子拿着竹竿,骑在墙头。 他听见了蒋进的话,面上有些疑惑的搭话道:“大叔这话好奇怪啊?” “五通城中不都是这样吗?” 蒋进不想和他多说,准确的说,蒋进不想和这五通城里的任何一个‘人’多说。 但还没等蒋进沉下脸,那孩子却是突然咧嘴一笑:“难道大叔不是五通城的人吗?” 这孩子问话时,不知是不是因为骑在墙头背光的缘故,脸上看着莫名的有些阴森之气。 蒋进衣袖下的胳膊肌肉瞬间紧绷,他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加快了步伐离开,将那孩子的喊声抛之脑后。 那孩子在墙头又重复了几遍,见蒋进不回答,眼中闪过一丝凶戾之气,他掂了掂手里的竹竿,选了尖锐的一头,朝着蒋进的后背扔去。 竹竿破空带着呼呼的声音。 蒋进老镖师,本就觉得那孩子不对劲,正暗自警觉,自然不会被他得手。 往后瞧了一眼,蒋进的表情一变,撤步朝着旁边让开。 竹竿尖锐的一头砰的一声扎在地上。 地板是青石铺就的,十分坚硬,竹子扎在上头弹了一下,便歪到在旁。 青石板上留下一个白印子。 蒋进后怕极了,这竹竿扎在人身上,少说是见血的伤。 他又惊又怒的回头看去,骑在墙上的半大孩子脸上没有一点害怕或是悔意。 那孩子看蒋进躲了过去,眼中满是不甘愤恨:“你躲什么?害我没扎着。” 这孩子的问话,蒋进先是一呆,而后面色大变,这样有凶又蛮横,无法法天的孩子可以成功挑起人心中的愤怒。 蒋进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换成往常一定是咬发作的。 但现在他只是扭头,快步离开。 这幻境,这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他纠缠只怕坏了大事。 他压住心中怒火,不与这不一定是人的东西计较,那孩子却气急败坏:“你别走,让我朝你脑袋扎一下!” 他一边喊,一边想从墙上下来。 动作急了,一时没掌握好平衡,头朝下从墙上栽了下来。 墙头说高不高,但头朝下摔下来,还是足够致命的。 小脑瓜撞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闷沉的响声。 他头扎在地上,腿还倒立着,就像是一根大头葱,血浆四溢,立时没了气息。 不一会,一个妇人走到后院,看了这样的场景,顿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狗儿,你怎么又摔死了?!” 这妇人朝前面大声喊道:“他爹,他爹!狗儿又摔死了!” 一个男人闻声而来,见状怒骂:“这讨死东西,怎么又摔死了?” 他看向不同抹眼泪的妇人,又骂道:“哭什么哭,还不快收拾了!一会我再去五通城把这死东西再领回来。” 院墙的一角立着一个锄头,妇人虽说哭哭啼啼的,但还是很有劲的,很快,就在院子里的花树下挖了一个坑。 将那半大孩子的尸身往坑里一抱。 在坑旁边的位置,一只孩子的手探出泥土之外,已经腐烂了大半,可以看见森森的指骨,还有蠕动的蛆虫。 现在这脑浆迸裂的童尸放进坑中,上面覆了一层薄土,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变成让这花园中草木越加繁茂的肥料。 蒋进并不知道,一枚落在他肩膀上的青梅会闹出这样的事情,他依旧坚定不移的朝着五圣庙走去。 五圣庙在五通城的最中心位置,越接近,蒋进就越觉得比起昨日,更加的热闹。 街头巷尾都是披红挂彩,门廊上满是祈福的木牌,上头写了许许多多的愿望。 而越靠近,祭祀的檀香味,就越来越重。 第184章 香会、进庙 又过了一个街口,蒋进终于明白五圣庙今日是在搞香会。 香会是大景传统的宗教信仰活动。 尤其隆庆帝本身就是资深休闲爱好者,上行下效,民间祭祀活动十分频繁。 仅官方允许的就有两种:一种是私自在家告天拜斗,焚烧夜香,点燃天灯七灯。 第二种是每月朔、望月,入寺庙焚香。 香为神佛所贵,按照马屁学士黄历所说,香为神佛所贵,烧香即为敬神佛。 通过烧香,向神佛表示礼赞,并通过香烟的上升,与神佛沟通。 或是引来神佛的降临,倾听祈求者的呼唤并满足庇佑他们。 这一简单而功利的目的,在五通城表现得淋漓尽致。 满街都是木牌在风中碰撞,哗啦作响的声音。 木牌上则是记载了各种各样的愿望。 蒋进一路看去,这些愿望五花八门。 从希望嫁得良人,到…… ‘邻人之妻甚美,盼邻人早死,得其美妻。’ 落款是王生。 这位王生看上了邻居的漂亮老婆,在盼着人家死。 这样阴私的愿望,真难得他敢大大方方的署名。 蒋进感慨的摇摇头,便又看见了旁边牌子:‘邻人王生老娘风韵犹存,杀其父霸其母,盼王生病死,家产归我。’ 蒋进瞳孔剧震,这牌子莫不是隔壁邻居挂的? 这是什么神奇剧情? 这背后操纵的东西,到底在构架什么神奇画本子? 吃瓜使人沉迷,不知不觉间,蒋进在一次次震撼中,放慢了脚步。仟千仦哾 来到五圣庙前,烧香的队伍排出长长一列。 翻腾的烟柱,几乎遮蔽了蓝蓝的天空。 有虔诚之人,等不及缓慢前进的队伍,便在原地开始匍匐跪拜。 不停的跪下,然后额头触地,再五体投地。 他跪得虔诚,很快额头上就全是大块大块的青紫。 既有虔诚的,就有不那么虔诚,小心思多的。 旁边推着车子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叫卖,卖馄饨的、卖龙须糖、糖葫芦的…… 还有眼光精准,租卖小马扎板凳的。 一个细眼长眉的男人领着一个八岁有余的孩子,在队伍旁边询问,要不要代排队。 经历的一切实在满满都是人间烟火气,蒋进难免的有些迷惑,他便索性闭目不再去看。 他想要进入五圣庙,又不想强闯,就只得排在队伍后面,跟着前面的人缓缓的向前挪。 这一排就是一个下午,蒋进一边排队一边小声自言自语,将情况汇报给赵鲤,直说得口干舌燥,嘴巴里的骚臭味更浓郁了几分。 终于到了蒋进,排到了方鼎前,两个道人打扮的人,正站在鼎边,旁边的桌上堆满了线香。 看见蒋进来了,右边一个笑模样的便递上来一炷香。 蒋进接了,下意识的往腰间摸钱袋,自来庙宇祭祀就没有白嫖不给香油钱的。 这一摸,蒋进面露尴尬。 他身上实在半个子也没有。 正想致歉,左边那个凶巴巴的道人就一摆手:“快点上香!” 背后传来催促声,蒋进为难了一下,上前将点燃的香插进了那一方巨大的鼎中。 刚一插进去,蒋进便觉得一阵阴寒的气在他身体里窜了一遭,他眼睛一花。 好似饿久的病人,身上发冷的同时腿也有些软。 幸好这种感觉来的快,去得也快,在那个臭脸道人的催促下,蒋进迅速的将位置让开。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鬓角的发丝猛然白了一束,随后又变回黑色。 五圣庙中,没有提及香火钱的问题,蒋进心里还有些窃喜自己蒙混过关,却不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他无知无觉间已经付出了昂贵的门票。 五圣庙很大很大。 走完上到前殿的台阶,蒋进就有些气喘。 他正疑惑自己今天怎么有点虚弱时,来到了一扇巨大宏伟的朱红大门前。 大门前立着一个高高的门槛,几乎达到人的腰部。 蒋进这样高壮的男人都要手一撑才能过去。 跨过了门槛,印入眼帘的就是一座影壁,上面没有按照常理画一些龙凤鸾鸟或是辟邪的神兽,反倒是雕了一副百鬼受难图。 蒋进仔细的看了两眼,便绕过影壁。 一个个逼真无比的雕像,立在前庭的院子里,主题就是受难。 黑石雕刻的人像,一会时下油锅,一会是拔舌。 凸显出的神学观念,更加贴近于佛家。 蒋进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便看见了正殿。 正殿之中,一尊双目微微垂的神像披着彩绸,端坐其上。 蒋进有些紧张,他暗自在裤子上擦净手心的汗,这才吸了口气,进到殿中。 脚刚一进去,他就感觉到了一阵不适。 之前遮住右眼就几乎听不见的细碎呢喃,猛然变得大声。 这些炒人的声音,就像是一万只老鼠在耳边磨牙,又好像无数蟑螂在搓动爪足。 细碎,大声又烦人。 蒋进的脸庞一瞬间有些扭曲,他只觉得鼻翼两侧痒极了,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蠕动生长。 “蒋进,退!” 右耳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耳中的碎语呢喃。 “跑!立刻朝着西南跑,找狴犴。” 随着这个声音,蒋进看见端坐的神像似是掀了一下眼皮。 眼前火光乍现,一个身上满是纹路的小纸人在火焰中出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一点的从火光中扯入大殿。 “跑!西南。” 赵鲤的声音,从那纸人中真真切切的传来。 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让蒋进做出了最为准确的判断。 他收回踏入殿中的脚,朝着门外一路狂奔。 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门前烧香的香客,似乎不知他为什么那么惊慌,只有鼎旁的两个道人侧目看着他朝着远处逃走,唇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赵鲤的纸人浮在五圣庙的空中,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直接拉入幻境。 但她并没有太多惊慌,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个有她一丝神念的纸人。 她一动念,想要切断与纸人的联系。 就在她这念头将起的同时,殿中的神像眼睛又张大了一些,纸人笼罩在一阵血红色的光中,开始燃烧起来。 第185章 被捕食者 赵鲤断开与纸人的联系。 就在这短短一瞬的时间里。 她面前的景象一变。 先前的神像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处肮脏恶臭,散落着细碎小骨头的地方。 尿液混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臭味,传入赵鲤的鼻腔。 她觉得身体无力极了,原本身体中的力量悉数被抽离。 她浑身笼罩在一股极度困倦赢弱的感觉中。 脑子混沌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赵鲤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人。 她趴在一堆潮湿恶臭的枯枝碎毛发上,光裸敏感的皮肤被摩擦。 她本能的抬起头,发出一声孱弱的鸣叫。 下一秒一股热流涌入脑子,系统的提示在脑海中响起。qqxδnew 「宿主请注意!宿主请注意,你正在遭受精神攻击。」 「是否选择消耗当前全部职业经验,抵挡一次攻击?」 「是,否。」 「自动选择:是。」 「消耗当前全部职业经验值,抵挡精神攻击一次。」 「兑换中……请稍等。」 随着系统的一串提示,赵鲤混沌的脑子猛然清醒。 她瞬间从先前糊里糊涂的状态解脱出来,等待着系统兑换成功,心里后怕之际,一个肉唧唧、暖融融的东西,贴在了她现在这具身体的后背。 这种触感非常让人恶心。 赵鲤一惊,竭力扭头看去。 一只硕大的动物印入眼帘。 它呈现粉红色,浑身没有一丝毛发,呈现粉嘟嘟的肉感。 同时一条皮质的尾巴划过赵鲤的皮肤。 这硕大的动物,一遍哼哼唧唧一边朝着赵鲤拱。 想要靠近赵鲤取暖。 赵鲤寒毛直竖,竭尽全力的躲开。 稍微隔远了一些,她才看见,那是一只幼鼠。 幼,只代表未成年。 不代表体积。 眼前这东西,俨然和赵鲤一样大小。 赵鲤忍不住垂头,就看见了自己同样肉嘟嘟粉嫩嫩的肚皮。 甚至如果赵鲤愿意,她可以笨拙的操纵身下的尾巴。 原来她被攻击,就是被扯入幻境变成了一只小耗子。 赵鲤一阵恶寒,如果没有系统提示,她刚才已经中招沉沦。 赵鲤强制自己冷静了一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在系统兑换完成,脱离幻境之前保全自己不出现任何的危险。 这个幻境实在太过逼真,如果在这里经历死亡,大脑也会告诉身体,你已经死了,进而切断一切生理机制,现实中也会死。 赵鲤受过专业的训练,她可以一定程度上抵御这样的精神攻击。 但那样程度的训练,在这种等级的幻境面前不一定管用。 打定主意保全自己。 赵鲤不再试图往逃。 一只离巢的幼鼠,只有死路一条。 她掉转身体,朝着窝的深处爬去。 那里除了刚才哼哼唧唧想要靠近她的那一只幼鼠,还有一窝。 挤挤挨挨的呈现出让人作呕的肉粉色。 赵鲤强忍住这些幼鼠的皮肤与她的皮肤摩擦时,那中怪异而麻痒的感觉,竭力朝着鼠堆中间挤。 恶心是恶心,但是小命最重要。 一只幼鼠,在哪里最安全? 当然是在鼠堆中心。 赵鲤垂头,弯腰朝着她这些兄弟姐妹的身子底下挤。 用这些臭哄哄肉嘟嘟的身体,尽量遮挡住自己。 这一番动作,过程中嗅觉、触觉所遭受的诡异折磨自不必多说。 赵鲤刚刚拱出一个臭臭的小坑,把自己埋进去。 是一阵腥骚的气味传来,鼠窝中响起蛇吐信的丝丝声。 赵鲤暗骂一声,再也不敢动,内心催促不已:“系统!狗系统!系统大爹!你搞快点!尼玛我要死啦!” 她这一番前倨后恭,系统没有搭理她。 盘在鼠窝外边的蛇,却有了动作。 只听吱的一声惨叫,一只小鼠,被它衔在蛇吻之间。 盘踞的黑蛇,鳞片蠕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幽暗的光芒。 黑蛇一仰脖,将那只小手小脚小尾巴乱动的幼鼠吞进了嘴里。 几乎不见喉部蠕动,那只小鼠就被它咽了下去。 吞下一只后,它并没有饱足。 而是垂下头来,金色竖瞳,瞳孔张开又收缩,然后闪电一般探出头,又咬住一只嫩嫩的幼鼠。 吱吱声响个不停,饕餮盛宴,正在着黑暗的鼠窝中进行。 窝里的幼鼠不停被叼走。 赵鲤一动也不敢动,用尽最虔诚的态度祈祷道:“无量天尊、观音菩萨、上帝,不管哪个,让这蛇赶紧吃饱滚蛋吧。” “阿白,我要是能幸免,你三天别想吃饭!”胡思乱想的赵鲤身上一轻。 一股腥恶的凉风刮在赵鲤光裸的皮肤上。 压在她身上的小鼠,被蛇叼走,她暴露了出来。 丝—— 那条蛇又吞下了一只小鼠,似乎没有那么饥饿急迫了。 它吐着蛇信,一双无情的金色蛇瞳锁定在赵鲤的身上。 随后它的头朝后收缩了一点,这是蛇类捕猎攻击的先兆。 不出赵鲤所料,这蛇朝着她猛的啄来。 赵鲤屏住呼吸,在注意到蛇攻击动作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起来。 眼见蛇头啄来,浑身虚弱的赵鲤,积蓄许久的脚爪蹬出,将她旁边一只小鼠踹了出去。 幼鼠蹬蛇是不可能发生的。 赵鲤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将那只小鼠蹬出去替死。 赵鲤的动作狠辣又精准。 那只无知无觉的小鼠被送到了蛇口边。 黑蛇也不挑,将送到嘴边的小鼠叼住咽下。 赵鲤暂时躲过一劫,但刚才那一踹,耗尽了她现在孱弱身体的力量。 她趴在窝里,连抬头的力量都没有。 那只黑蛇在咽下小鼠的身体后,并没有放弃捕食。 只是这一次它特意绕开了赵鲤。 窝里的小鼠陆续被吃掉。 到了最后,只剩赵鲤一个。 黑色的蛇头,嘴里含着一只小鼠,那只幼鼠的尾巴,还在黑色的唇吻旁摇摆蠕动。 赵鲤视角下,这条黑蛇的垂下头来,就像是一条巨蚺。 尽管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象,但是赵鲤此刻深刻的感受到了作为弱小的被捕食者,在面对强力猎手时的无助感。 终于,看够了,那条蛇探出头,朝着赵鲤咬来。 第186章 母爱,但不影响吞食。 那条巨大的蛇,盘在窝中,冰冷的黑色鳞甲摩擦着赵鲤的幼鼠身体。 赵鲤生理性的颤抖起来。 绝望,是有的。 只是好在她明确知道这是幻境。 她不停的在心里碎碎念,破坏这种恐怖的压迫感,进而保持理智。 但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挑战,才是最困难的。 哪怕她被嚼碎咬烂,也一定要在那中剧痛中保持神志,告诉自己,自己还活着! 赵鲤深吸了一口气,做好面对将至的大恐怖。 那条黑蛇猛的探出头。 伴随着脑浆子都甩匀的巨大力量,赵鲤只觉得世界都在翻转。 她被衔在了黑蛇的口中。 身体被咬住的地方并不太痛,这是条毒蛇。 幸而面对幼鼠这样的纯美食,黑蛇没有浪费毒液,否则赵鲤将要面对多一项恐怖,处境更加糟糕。 变成幼鼠后,格外敏锐的嗅觉,让赵鲤闻到了蛇口中的腥臭。 赵鲤的身体在不自觉的颤动,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与理智无关。 脆弱的她轻微扭动着。 但这种细微的挣扎,对她将要面临的状况没有一点用。 下一秒,黑蛇一仰脖,将赵鲤整个含进嘴里。 蛇口中,强劲的肌肉朝着一个方向蠕动,将赵鲤朝着深处送去。 一层粘液裹上来,隔绝了空气。 蛇口中强劲的肌肉,紧紧包裹着赵鲤幼鼠的躯体。 身体被这强劲的肌肉包裹,随着蛇的盘踞蠕动。 再也无法呼吸的赵鲤,身在黑暗之中,身体被反复的挤压碾动。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无比。 如果这世间存在地狱的话,赵鲤确信,现在自己就在地狱之中。 窒息、疼痛、恐惧…… 赵鲤的脚爪,甚至触到了前一只黑蛇吞下的小鼠。 那小鼠包裹在消化液里,身上软嫩的骨头都被碾碎,成了一个软塌塌的小皮口袋。 很快这小皮口袋就会被溶解消化。 赵鲤把自己前后两辈子所能记起的脏话,做二八开,两成分给垃圾系统,八成分给将她拽入这个幻境的五通神。 ”草泥马的狗玩意!“赵鲤心里骂骂咧咧,”别让老娘出去,不让一定让你们变茅坑垫脚石。“ 她疯狂咒骂,以此来抵抗窒息和疼痛,是她带来的影响,告诉自己还活着。 或许是听见赵鲤硬气的诅咒,缓缓蠕动的蛇身突然一颤,开始绕来绕去,剧烈运动起来。 隔着一层蛇腹,赵鲤听见数声成鼠的吱吱声。 归巢的成鼠,正在和这入侵的黑蛇战斗。 赵鲤窒息疼痛之余,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上下左右的摇晃。 这样极致的痛苦之下,她已经分不清楚时间的流逝。 或许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黑蛇那一直包裹着赵鲤的腹腔肌肉,蠕动起来,将蛇腹中的东西往外推。 这条贪婪的黑蛇吃太多了,为了在归巢成鼠的攻击下存活,它选择将刚才吞下去的东西,吐出一些。 就这样,赵鲤和另一只已经死掉的小鼠,裹满了蛇的消化液,被它呕吐出来,啪嗒的掉在了窝里。 赵鲤口鼻都被这层粘液糊着,已经分不清身上是哪里在痛。 好像已经麻木了,又好像浑身到处都在痛。 她身残志坚的摆头,勉强在垫窝的草上擦了擦堵住鼻孔的粘液,腹部猛的起伏,深深的呼吸了几大口。 这时即便是鼠窝臭哄哄的空气也变得格外珍贵。 这边赵鲤喘息着,那边归家的灰色成鼠背脊上根根毛发竖起,对着黑蛇露出尖锐的门牙,发出恐吓的叫声。 最终,黑蛇选择了退避。 已经吃饱的它遵循动物的本能,并不打算浪费体力,打没有必要的仗。 黑蛇丝丝两声,退出鼠窝的范围,朝外爬去。 直到它真正离开,那只背毛鼠起的黑灰色巨大家鼠,才放松了些。 它看着空荡荡的窝,眨了眨红色的眼睛,似乎有点难过。 脏兮兮的长尾一甩,回到窝中。 粗硬的毛发,触碰到赵鲤,但赵鲤现在已经没有了嫌弃恶心的闲情逸致。 她苟延残窜的趴在地上,竭力保持着清醒,抵抗睡意。 她知道,如果扛不住,睡过去就是长眠。 归巢的母鼠在赵鲤和那一只死掉的幼鼠身上嗅嗅。 伸舌舔了舔她们身上的粘液。 啊,感受到了老鼠的母爱,赵鲤胡思乱想道。 她从前是十分讨厌老鼠这种生物的,现在看着这只母鼠也顺眼……起来…… 赵鲤目瞪口呆的看着,母鼠在吱吱两声后,叼起了死去幼鼠的尸体。 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和尖牙刺入肉的钝钝的声音,让赵鲤骂了一声娘。 去他娘的母爱啊! 产崽没多久的老鼠,在受到惊吓或是受伤时,会选择吃掉幼崽,来补充体力。 生物界的法则,残忍而实用。 赵鲤惊悚的看见,母鼠咀嚼着幼鼠的身体,幼鼠的小尾巴随着它嘴部的动作,上下摆动。 倒是和刚才黑蛇进食区别不大。 不,从感觉层面来说,会更痛苦吧? 肢体被撕裂,活着一寸寸的咀嚼下肚。 赵鲤蠕动着,想要离远一些。 但母鼠探出后爪,将赵鲤的幼鼠身体踩在了爪下。 很明显,下一个就是赵鲤。 “系统!!”赵鲤在此呼唤系统。qqxsnew 「系统兑换中……请耐心等待。」 “耐心你奶奶个腿儿。”赵鲤素质三连,狗系统靠得住,母猪都上树。 一只幼鼠没有什么分量。 或许是前面在蛇腹内压碎了浑身的骨头,吃起来格外顺口,连骨头都不必费时间嚼碎。 全部吞下连爪子也没漏掉,母鼠舔了舔前爪。 随后,它垂头,红色的眼睛盯了爪下的赵鲤。 尖而长的鼠脸上,胡须抖动。 这时看起来便格外的狡猾无情,叫人讨厌。 没有什么母爱突然暴发的奇迹。 它没有犹豫太久,垂下头来叼住赵鲤的一只后腿。 尖锐的牙齿刺入骨肉,齿尖嵌入腿骨。 痛感都是其次,真正让赵鲤寒毛直竖的是一声系统提示;「兑换失败!」 失败? 赵鲤脑海空白了一瞬,她开始颤抖。 从来心理素质过硬的她,感觉到了畏惧。 下一秒,赵鲤的双耳,双眼剧烈的疼痛起来。 就好像被烧红的火钳穿过。 伴随剧痛的,是沈晏的呼唤:“阿鲤!怎么样了?” 赵鲤天旋地转了一番,眼前蒙着一层红蒙蒙的雾气。 之前的黑灰巨鼠消失不见,出现在赵鲤眼前的,是抬着鸡血碗的沈晏。 “沈、沈大人?” 听见赵鲤的回应,沈晏松了口气,他搁下碗,还想问些什么。 赵鲤蹦跶着,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沈大人,还是你靠得住。” 突然被抱住,沈晏身体一僵。 一股喜悦在心尖上蔓延开来,沈晏唇角还没来得及扬起笑容,就听见了赵鲤的下一句话:“以后你就是我亲爸爸!” 沈晏面无表情垂下双手,无痛当爹,他真的是谢谢了! 第187章 暂脱 赵鲤的坏毛病就是,遇上事情的时候,她会胡言乱语。 这或是早年丧父丧母,独自一个人生活,在性格上留下的特点。 她必须坚强的去面对困难,因此遇上wenti的时候,她会胡言乱语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习惯性的满嘴跑火车。仟千仦哾 幸好,沈晏很快从无痛当爹的无语中挣脱出来,敏锐的发现了赵鲤的异样。 她双唇惨白,鬓角滚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最关键的是,眼神涣散。 就算是女蛾事件中,她肋部受伤缺损了一块肉,也没有这样虚弱过。 赵鲤没有松开揽着沈晏脖子的手。 身处安全的环境后,先前积累下的恐惧和残留在记忆中的痛感,入潮水般涌来。 赵鲤个子矮,强行坠着沈晏的脖子往下拉,将头拱在他的脖子。 赵鲤不是没有察觉到沈晏身子僵硬,只是她现在实在需要一个拥抱来摆脱之前情绪。 因此她像是挂件一样,吊在沈晏身上,嘴里嘀嘀咕咕道:“沈大人,借我暖和一下,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沈晏感觉到缩在他怀里的小小身躯,正在发抖,他神情一肃,抬手揽住赵鲤的腰背,关切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赵鲤突然站立不动,沈晏及时察觉到她眼睛上蒙着的翳壳。 知道她中招,沈晏急忙命人去取朱砂鸡血。 也多亏赵鲤并不敝帚自珍,对于这么破解鬼遮眼,是在小本本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这才让沈晏反应过来的同时,及时应对,救了赵鲤一条小命。 沈晏个字太高,赵鲤吊着他脖子费劲,便换了个姿势,将手揣在他的胸前,开口道:“我的纸人和蒋进进入幻境中的五圣庙,我被发现并且遭受了精神攻击。” 沈晏闻言大惊:“伤到哪里了?” 或许是单纯的畏惧,或许是幻境中会折损消耗人的精气神,赵鲤觉得浑身发冷。 哆嗦着说道:“没有实质性的受什么伤。” “只是现在很冷。” 沈晏留意到,赵鲤的手贴在他的胸前,隔着薄薄的夏衫,能感觉到她的手冷得像冰。 沈晏急忙看向旁边,一脸看戏模样的张大人刑捕头等人。 瞪了他们一眼:“会镇抚司请张太医,命人熬些姜汤。“ “一群没眼力见的。” 无辜被骂的几人不敢还嘴,只有一开始就识趣站得远远的卢照急匆匆的领命出去。 跑腿倒不需要他这位副千户,只是卢照和沈晏接触得多,知道接下来在当看客看热闹,一定会被各种无理取闹的牵连。 倒还不如自己跑一趟镇抚司,也好让张太医赶快过来。 资深吃瓜群众卢照这么应对,沈晏和赵鲤都不知道。 沈晏解下身后的银色大氅,将赵鲤团团裹住。 然后经典抱娃娃姿势再现,将赵鲤整个人端到了阳光之下。 沐浴在阳光之中,赵鲤呵出一口白气。 这才觉得身上刺骨阴寒稍退。 身上的颤抖稍微止住了一些。 在场诸人,数李庆心细,数刑捕头有眼力见。 两人迅速跑动张罗。 给沈晏抬来一张圈椅子,让他抱着赵鲤晒太阳,同时驱散院里的人。 毕竟这姿势传出去,难免有好事之徒要多想多嘴。 而刑捕头,却是仗着五城兵马司他熟悉,飞快的跑去了厨房。 赵鲤缓过气,已然察觉到自己坐在沈晏腿上不是很妥当,想要起身,却被沈晏按住:“好生坐着。” 沈晏的声音很严厉:“每一次出任务,大病小伤,不好好养着,折腾坏了怎么办?” 他的手扣在赵鲤腰上,不让她动弹,一边伸手给她裹紧披着的大氅。 要是周围没人,赵鲤说不得要羞涩一下。 但现在旁边杵着好几个人,看都被看见了,她也确实很难受,再避嫌矫情什么。 于是赵鲤破罐破摔的侧坐在沈晏腿上,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被他身上的松木香味包裹。 稍微靠了一会,刑捕头端着一大碗热汤水来。 赵鲤双手捧着,抿了一口。 刑捕头公家厨房里的糖,很舍得放,甜得腻人。 但对现在的赵鲤来说刚刚好。 她捧着大口大口的喝了。 热腾腾的糖水灌下肚,赵鲤打了个哆嗦,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那个王八蛋五通神,把握扔进幻境,让我变成了一只刚出生的老鼠,险些被蛇吃掉。” 赵鲤说着,恢复了些元气,从沈晏的腿上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腕。 她左右摸了摸自己身上,幻境中的疼痛这会才消退下去。 赵鲤扭头看向南监的方向,面上露出狰狞之色。 她这一次是真的怒了。 说好了要用那东西的神像垫茅坑,就一定要用那东西的神像垫茅坑。 她在那边握拳愤怒,却不知其余人等听了她的话,纷纷色变。 赵鲤的本体还在这里,纸人进去都能受这样的大的影响的话,他们原先会议上作出的危险评估,是不是需要重新调整? 张大人性子直,藏不住话,立即担忧的问了出来。 赵鲤思考着。 沈晏从椅子上站起,将她按在了上面。 然后又给她倒了一碗糖水。 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赵鲤享受了一把大景的至高待遇。 赵鲤却没注意,她和沈晏住在一个院子,早有些习惯。 她整个思绪都沉浸在自己被拉入幻境的全部过程。 五通神,发现她的纸人,本质上说是赵鲤抱着侥幸心理,觉得纸人而已,并不会让自己受到太大伤害。 但事实却很打脸,侥幸心理要不得。 但是…… 赵鲤不自觉的托着自己的下巴,开始思索一个问题。 将她扔进鼠窝幻境,明显是奔着要弄死她去的。 她这样偷偷入庙而不拜,对于一个神明,或者说是自称神明来说,确实是十分冒犯,能将对方激怒的行为。 但这也说明,五通神已经具备了情绪和基本的逻辑。 而他们动手、杀死冒犯者的手段也展露出来。 并不是那个游荡在囚室里的东西,而是幻境! 这个意味着,如果免疫幻境,五通神的杀手锏,就排不上用场。 第188章 正义的女装 免疫幻境,破除虚妄。 赵鲤在脑海中疯狂的搜寻着,相关可用的东西。 如果是后世,当然有灵能协会降神科出场,人为制造一个傀儡。 连脑子也没有,当然免疫幻境。 但在这里…… 赵鲤眼睛一亮猛然想起了什么! 这里没有机械傀儡,却有一个等装脏的肉身傀儡啊! 集合了十六名受害者身体部位做成的装脏傀儡,现在还腹内空空。 如果能够利用起来,一定可以直接探查出秘密。 只是,赵鲤想不出应该使用什么装脏物,才能让这肉傀儡活过来,并且听从指挥。 众人看她先是露出喜色,而后又皱起眉头, 不敢打断她的思考。 时间一点点过去,赵鲤脑仁疼的抓了抓头发。 却觉得袖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阿白的蛇头从赵鲤的袖子里探了出来。 乍一看它身上的蛇鳞,留下心理阴影的赵鲤险些拔刀将阿白一刀两断。 幸好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手。 不过阿白还是被她顺势丢了出去,半空被沈晏伸手接下。 阿白眨了眨绿豆大小的眼睛,有些委屈。 它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盘着睡了一觉,就险些丢掉蛇命。 沮丧的在沈晏的手上盘成一团便便形状。 “对不住了,阿白,条件反射。”赵鲤站远了些,给它道歉。 目前来说,无论是蛇还是老鼠,赵鲤都暂时不想接触。 沈晏听过她之前讲述,他很清楚,赵鲤的叙述虽然简单,但其中必然凶险异常。 便在阿白的脑门上,轻轻搔了搔:“阿鲤不是嫌弃你,她刚刚经历了危险。” 沈晏耐心的解释,让阿白丝丝吐出蛇信,它似懂非懂,但它清楚一件事,在沈晏面前要多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于是白色蛇头,上下点动。 “乖。”沈晏搓了一把它的蛇头。 “对了!狴犴像!”赵鲤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走入严重误区,在考虑用什么内容物装脏。 却没有想到,如果将那尊少女肉傀儡作为狴犴的装脏人像,那她们不但不用愁如何驱动,连人偶失控的风险,都小了很多。 而且以狴犴的神力,理应不畏惧小小五通神幻境。 就让他们自己去刚。 赵鲤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狴犴介不介意女装…… 具赵鲤所知,龙生九子,狴犴是公的,至少它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是公的。 弄一个女性神像,狴犴会不会跳起来抽她。 赵鲤琢磨许久,还是觉得去问问狴犴本神的意向。m 沈晏不放心她,也跟着来了。 既然封锁五城兵马司,四方就都有一个半人高的狴犴像。 现在还有两个探路的犯人陷在里面,赵鲤也不搞什么三牲六祭,命人抬了一张小香案来摆上。 没有占卜的珥杯,就临时做了一个扶乩的沙盘。 摆上两个供果,赵鲤恭敬的给狴犴上了一炷香。 线香刚才插入香炉,赵鲤就感觉到身上一暖,随着一股暖流,一些藏在赵鲤身上的阴寒之气被拔了出来。 赵鲤垂头去看,丝丝缕缕的黑线从赵鲤心口抽出,在空中化作一只混沌无序、雾气一般的东西。 这东西发出无声哀嚎,最终在狴犴金色神力下,猛的碎成灰暗的光粒。 “梦魇。”赵鲤喃喃自语了一声,轻轻捏了捏拳头,欣喜的发现,自己之前隐隐虚弱气短之感全部消失。 她的嘴唇迅速的恢复了一点血色。 去请张太医的卢照倒是要白跑一回了。 “谢谢狴犴大人。” 赵鲤嘴甜的快速感谢之后,捡起乩笔:“狴犴大人,还有两个人,算是我们靖宁卫的编外人员。” “我之前叮嘱他朝您的神龛跑,您记得关照一二。” 赵鲤手里的笔,轻轻颤动了两下,迅速立在沙盘中,书写道:“可!” 试探了一下,狴犴愿意回应她,赵鲤开始琢磨怎么不失礼貌的,请狴犴女装。 她犹豫了回开口道:“狴犴大人,我有能让你暂时降临的躯体,也有了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就是需要您为了正义和胜利,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 赵鲤抬手,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细小的距离,朝着狴犴像讨好的笑。 狴犴沉默了一会,操纵乩笔,在沙盘中写道:”为了正义和胜利,老夫不畏牺牲!” 赵鲤笑了起来,急忙叫李庆带上人手,将存放在镇抚司的肉傀儡和一些狴犴的装脏物带来。 吩咐完,赵鲤才看向南监,喃喃自语道:“希望你们两个挺住啊。” 而南监之中,被赵鲤惦记的其中一人,蒋进,正在玩命狂奔。 他听同从赵鲤留下的话,从大殿中奔逃出来。 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只是惊吓了一些香客。 立在门前的两个道人,冷冷的看蒋进朝着东南方向跑远,神情麻木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 和恶趣味的把赵鲤抛入幼鼠梦魇中不同,五通神并没有折腾更好摆弄的蒋进,或许是因为蒋进入庙时付了昂贵的门票。 总之,蒋进侥幸躲过一劫,不必面对对普通人来说必死的局面。 他一直朝着东南方向奔跑,连一直蒙着右眼的布条松动,都没有察觉。 那根布条松垮垮的搭在他脸上,终于支撑不住,掉落在地。 左右视野中,分裂的两个世界再次出现在蒋进的面前。 左眼视角下,做生意叫卖的小贩行人,在右眼视角下,露出可怖面容。 蒋进词汇量不够,难以一一形容自己看见的各色怪物。 这些怪物捧着难以言喻,难以理解的货物在叫卖。 蒋进觉得将这场面称为诡市,没有丝毫不妥。 他不敢露出太明显的异样,免得被这些东西察觉到他能看见,被撕碎在当场。 他放慢了脚步,将垂在胸前的布条重新绑紧。 但就在这时,右眼的眼尾余光,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东南方向,有金光闪烁。 在右眼血肉模糊的世界里,那闪烁明灭的金光,仿佛指路明灯。 东南方! 正苦于无处寻找狴犴神龛的蒋进心里一喜,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第189章 义庄 蒋进快速的在城中奔跑。 这座带有十分明显地方风格的城市,其实并不算大。 他注意到,越离开五圣庙的范围,就人越少。 周围里坊高高的墙垣后面,安静得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 鞋底踏在石板上,蒋进越走便越觉得心慌。 走到后来,他的脚步声,仿佛就是在跟随、应和着心跳的节奏。 当这种频率协调到一定程度时,蒋进只觉得耳膜都在随着这种声音震颤。 他脚步慢了一些,有些气喘。 不知为何,只是跑了这样一点距离,他就气喘得厉害。 这里没有镜子,他自然没有发现,自己的鬓角正从根部开始发白。 灰白的颜色,由发根向上攀爬。 而就在他完成清晨从家中出发,在小巷补充体力,最后去五圣庙烧香的这简单三件事情后,天色竟然已经暗了下来。 夕阳金红的的光芒洒在蒋进的身上,并且慢慢暗了下去。 这些蒋进并没有注意,或是有什么东西干扰了他的注意。 他现在正陷入艰难的困境中。 太阳将要落下,但现在在蒋进面前的却是一座高耸的城墙。 高达二十丈的城墙上,挂满了殷红的旗子。 一扇巨大的朱红城门,严严实实关着。 在城中心高塔上的暮鼓响起时,城门就关闭了。 蒋进没能赶上。 现在他要出城,去到城外金光出现的地方并不太可能。 那座高耸的城墙是仅凭蒋进个人,绝对无法翻越。 而蒋进面临的就是即将到来的黑夜。 按照丽娘的说法,城中宵禁后,城民绝对不允许外出。 否则会被巡城者抓住,送往五圣庙。 但现在蒋进距离家的位置很远,他不可能暂时回到家里的庇护所。 蒋进思考着,脑门沁出一层热汗,不能出城不能回家,他就只能在这街道上,跟巡城者那种可怕的玩意的捉迷藏。 这实在是超出人心智的恐怖。 蒋进舔了舔嘴唇,喉头蠕动,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摘下蒙在右眼的黑布。 这整座城都是血肉组成,充满着怪物,那么在右眼视角下,与这些血肉怪物不同的东西,即便不是友方,也可能会有些帮助。 比如从东南角照射出来的金色光芒。 想着,立在暗巷中的蒋进,深吸了一口气,将右眼的黑布扯下。 他的右眼紧闭,睫毛颤了两下,才终于张开。 一片血色,既有冲击力的撞入蒋进的右眼视野。 肉片、筋膜、脂肪! 目之所及,都是这样的东西。 而远处的城墙,则在微微蠕动。 每一块城砖都是由无数细小的、蠕虫堆积而成。 黑红色虫躯,搅裹在一块,其间夹杂着大量的人类尸体。 这具尸体呈现扭曲的状态,像是被掰断又揉在一块。 尸体的手掌奇长无比,呈现一种怪异的不协调。 乍一看,好似是一种特别罕见的天生畸形。 但这样的尸体并不是独例! 整座城墙,蠕动的黑红虫躯间,夹杂着无数类似的畸形身体。 大多数肢体畸变为极度可怕又可憎的形状。 出于生物的本能,蒋进胃里翻腾出一股强烈的呕意。 但他强行将涌到喉间的酸水咽回。 赵鲤千叮万嘱,让他一定保证体力。 如果浪费掉吃下去的珍贵食物,当他饥饿时候,就将面临饿死还是恶心死的选择。 蒋进捂住嘴,张着右眼,仔细的搜寻。 无数细语呢喃,钻入他的耳朵,就好像无数的虫子,在他耳膜前搓动爪足。 蒋进强行将注意力转移,赵鲤曾经警告过他,绝对不要细听这些呢喃,也绝对不要因好奇心去思考这些呢喃的含义。 尽管蒋进竭力克制,这些呢喃还是对他造成了些影响。 恶心、晕眩之余,他的鼻子两侧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巨痒。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下生长蠕动。 他忍住伸手抓挠的冲动,仔细的四处搜寻。 突然,他的动作一顿,微微张大眼睛,露出一丝喜色。 就在不远处,有一丝暗淡的金光。 光明、温暖…… 那种金光在这血腥可怕的世界里,让人本能的想要靠近。 蒋进面上一喜悦,反手将黑布重新蒙在眼睛上,就朝那个方向跑。 那处并不算远,蒋进绕过几处里坊后,便找到了那里。 站在门前,蒋进脚步一顿,眼前是一座义庄。 一座破败阴森得一看就像闹鬼地的义庄。 义庄是地方官府和同乡聚资修建,暂时存放棺木或是无名尸首的地方。 蒋进从前镖师行当,对义庄是格外忌讳的。 谁也不想客死异乡,躺在义庄的烂棺材里。 一只乌鸦,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从义庄中飞出。 太阳将从西边落下。 笼罩在将暗光线下的义庄,显得非常的不祥。 蒋进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仟仟尛哾 软软的千层鞋底踩在掉落一地的茅草和尘土上。 蒋进小心翼翼的,跨入门槛。 再往里走,蒋进就闻到了极其浓烈的臭味。 这种肉类腐烂、带着腥甜的臭气,浓烈到蒋进不得不停下,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蒋进抬手捂住口鼻,这种味道最伤肺。 他小心的抬起右眼黑布,确认了一下金光的方向,朝着那个方向靠近。 他没没敢发出一点声音,跨过破败歪倒在一边的大门。 这间义庄构造很简单,正堂摆设着一张案几和两张圈椅。 案几上悬挂了一副画,上面糊了一层蛛网和灰,蒋进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光线暗了下来,蒋进转身,朝着右边厢房走去。 暗淡的金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厢房门上糊着的纸发黄变脆,露出许多破洞。 蒋进将手放在门上,想要推开,又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礼貌敲门。 想了想,他鬼使神差的摘下右眼蒙着的黑布,将右眼贴在了门的破洞上。 他想着,如果右眼看见不对劲的东西,就立刻逃走。 这门扉也是肉的质感,稍微靠近,就能闻到浓烈的生肉臭味。 蒋进屏住呼吸, 第190章 畸变 厢房中很黑,蒋进的右眼眨了一下,才适应了里面的黑暗。 他看见了一列列的棺材。 而那金光却在厢房左边方向。 蒋进不得不调整了一下位置。仟仟尛哾 但,就在他刚刚调整好位置的时候。 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正的对上蒋进的眼睛。 在门后,也有什么在趴着看蒋进。 蒋进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被冻结,一瞬间手脚都变得麻木。 下一秒,两个惨叫声同时响起。 门外在叫,门内也在叫。 显然双方都被对方吓得不轻。 但这一叫,也让双方都迅速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对方知道怕,那就是好事! 于是双方的惨叫,又同时一停。 房中静了一会。 许久,蒋进才收回想要跑的脚,大着胆子问道:“谁,谁在里面?” 对面静了一小会,突然一个有些惊喜的男声回应道:“是,是蒋兄吗?” 蒋进一愣,里面人还认识他? 他心中有了些猜测。 破旧的纸门打开,黑暗中,先是一个硕大、通红的酒糟鼻,随后,姚列那一张看起来挺老实的脸出现。 “姚兄?” 两人面上都露出十分惊喜的神色。 在这种鬼地方撞见熟人的心理安慰,更胜于他乡遇故知。 蒋进大踏步上前,姚列也要抬去胳膊。 两人拍着彼此的胳膊都热泪盈眶。 姚列是真实出现在蒋进右眼视角的,他自然不会去质疑姚列存在的真实性。 蒋进感动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姚列上身前倾来与他拥抱,腿却站在房间的黑暗里。 这种姿势很刻意,也很不正常。 蒋进心中猛的生起一股怀疑。 他正想不动声色的放开时。 姚列就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闷声闷气的问道:“你发现了,对吗蒋兄。” 蒋进只觉得浑身汗毛一竖,他大喝一声,想要甩开姚列的手。 却听见姚列,哇的发出一声嚎啕大哭。 “蒋兄,我他妈完了,全完了。” 姚列硕大通红的酒糟鼻子动了动。 伴随着大颗大颗泪水落下的,是两行鼻涕。 全揩在了蒋进肩膀的衣服上。 这大起大落的转折,蒋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姚列哭哭啼啼道:“蒋兄,我比你惨多了,就是出去,也得被人当成妖物打死。” 说着,他好像想到伤心处,豆子大的眼泪,更是不要钱一样落下来。 蒋进听的迷糊,却听旁边一个声音道:“先别哭啦!” 那个声音语气有些着急:“天快黑了,先进来吧!别被巡城者注意到。” 听见巡城者三个字,姚列猛的打了个哆嗦,好像十分畏惧,急忙扯了蒋进的手:“先进来先进来。” 他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这种时候威胁感大减,蒋进也实在没有去处,顺着他手的力道,走了进去。 将蒋进拉入房中,姚列立刻关上了门。 蒋进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正要询问,就看见了姚列的腿。 那双腿像是羊一样,反关节,但是足上却生着像是青蛙脚蹼的东西。 蒋进瞬间生出鸡皮疙瘩,蹬蹬倒退三步。 他没看见过巡城者的真实样子,但是他听过那东西走路时的声音。 “你,你到底!” 蒋进后腰抵在一张义庄停放尸体的床上。 超起了一只恶臭的停尸木枕。 姚列却看了口气:“蒋兄别怕,我不是那种东西。” “我……我只是……”说着姚列又是要哭,“我就是用蜡烛照着看了一眼一个雕像。” “然后,然后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抽抽噎噎道。 “看开点吧!”旁边一个更丧的声音传来,“你只是腿,老子可是整个都变了。” 蒋进这才记起,房中还有一个人。 他扭头望去,下一秒就将手里的枕头砸了过去。 “哎哟,卧槽!” 木制的枕头咚一下砸在那东西脸上,淅淅沥沥的淡绿色液体立刻淌了出来。 那东西骂了一声,捂住鼻子:“你他妈干嘛?” 不得不说,不管长成什么鬼样子的东西,只要爆出一声熟悉的国骂,瞬间就恐怖感暴减。 蒋进怦怦直跳的心,缓缓平静下来:“你们到底是?” 那被砸的东西脾气倒还好,他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他现在模样,蒋进十分熟悉。 之前的城墙,有非常多与他类似的畸形肉体。 他不像姚列,他的畸变更加完全,已经没了人类的模样。 他蛙类一般高高突起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反问道:“我们?” “嘿,这话多新鲜呐。” 他嘿嘿笑着,难为他这种德行还能如此开朗笑得出声:“你老兄,没照过镜子,也摸摸自己脸吧!” “是只有我们吗?” 他的话,让蒋进心里凉了半截。 他急忙抬起双手去摸脸。 随后,心猛然一坠。 他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不属于人类的器官。 鼻翼两侧长长的肉须,在摸上去时,竟然有知觉。 蒋进甚至能笨拙的控制这些手掌长的肉须,卷住自己的手指头。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爆发在此刻。 蒋进崩溃一般撕扯这些肉须,给自己造成巨大的疼痛。 姚列和那个畸变的人相互看了看,同时合身扑上,捂嘴按脚,将姚列控制住。 “蒋兄,别吵!”姚列压低了声音,“天快黑了,招来巡城者,大家都得死。” 蒋进呜呜了几声,挣扎了几下没挣开。 许久,他拍了拍地面,示意自己冷静下来了。 这一拍,就让他注意到了地面的不同。 不是血肉,就是正常的青砖,砖石缝隙里,还有没清理的积年老垢。 见蒋进冷静下来,姚列和那个畸变人,才松开了手。 三人唉声叹气蹲作一排。 “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进问道,没了赵鲤的指引,现在情况完全超出了他理解和能处理的范围。 “别提了,这鬼地方。“姚列颇觉晦气的叹了口气。 “我一进雾,就和你们走散。” “然后我就遇见了一个眼睛上蒙着白壳子的人。” “我一害怕,慌不择路就跑,迷失了方向。” 第191章 透虫 “我在雾中迷失,想着在入口去寻你和赵千户。”姚列的长长的吁了口气,显然后怕不已。 “没想到雾里面也有那种东西。” 姚列说着,指了一下旁边那人:“就这样的。” 那人恼火:“你再指?你能好到哪去?” 在这可怕的幻境里,两人就是靠着这样插科打诨斗嘴,来缓解心情。 听话了他的话,姚列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反关节的脚,叹了口气。 他们三人排排蹲在一起,背靠着墙。 原本蒋进个子高,现在因旁边两位发生畸变,蹲在边上的他反倒看着最矮。 他认真听着姚列的叙述,鼻子两侧的触须,时不时的扭动。 “我惊吓之余,就跑进了通往地下囚室的通道。” 感伤了一阵。姚列继续述说着自己进入诡域后的经历。 “我怕得要死,在前面跑,那东西就在后面追,黑暗里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甩掉了那个东西。“ “只是当时的我,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 “我就点着犀角蜡烛,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地下三层的囚室里。” 姚列说完,蒋进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你说,你就是被吓,然后抹黑逃跑,就跑到了地下三层??” 虽说人类的幸运值是有偏差的,但这一刻,蒋进心里面还是觉得有点酸。 自己身边跟着强力后援赵千户,都一路下来又惊又吓,受了不少的罪,没想到姚列居然直接跑到了任务重点。 “那接下来呢?你看见了什么?还能记得位置吗?” 蒋进酸了一阵后,就着急的询问最关键的点。 如果姚列已经仅凭运气,就到了地下三层,那么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只需要联系上赵千户,将情报传达,就算完成探查任务了? 蒋进想着,心里高兴,看见姚列的大红酒糟鼻子,都觉得亲切感十足。 姚列的回答也没让他失望,他点了点头:“我当然还记得位置。” 他在地上的青石上简易画了一个草图,然后点了一个位置:“就在三层,甲字号房。” “太好了!”蒋进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那里面有什么?” 姚列却小心的看了一眼高兴的他:“忘记了。” 蒋进喜悦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他不可思议道:“忘记了??” “姚兄,不要开玩笑啊!这关系你我二人身家性命。” 一旁那人默默探头:“还有我呢!别丢下我。” 姚列别开头不敢看蒋进:“就是忘记了。” “我的记忆只有点着蜡烛,看了一眼门前的木雕,然后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记得。” 说是不记得,但姚列的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恐惧,这种表情是下意识的,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蒋进本欲发火,但看见姚列的表情,他的怒火又熄灭下去。 这种感觉他如何不知道? 昨夜他就是看了一眼窗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残留在脑海的,只有不合常理的恐惧。 想来姚列也和他一样,是看见了什么大恐怖。 姚列叹了口气:“那之后呢?姚兄是怎么逃出来,有怎么到这里的?” “这就要感谢我旁边的王青兄弟了。”姚列看向畸变最严重那人。 名叫王青的男人眨了眨鼓出的眼睛,张开嘴欲要说话,唇吻中露出粉红的牙龈,蒋进急忙别开眼睛。 “我本就是在街头卖膏药的,有个老头将贴的膏药顺水吞了,人不太好,他儿子报了官,我就被五城兵马司抓了进来。” 王青看出蒋进对他的忌讳和畏惧,有心化解,将来龙去脉说得仔细了些。 “我当时在囚室里睡觉呢,没想到底下一层半夜鬼哭狼嚎的,然后我眼前一花,就来到了这个什么劳什子的五通城。” 王青叹息:“这个世界,哪都好,除了是假的!还被我发现了是假的。” 蒋进也遭遇过这幻境给他带来的疑惑,他知道,如果没有赵鲤的介入,他即便再怀疑,也无法挣脱,只能将自己逼成一个疯子。 眼前的王青,却能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意识到这个幻境是假的。 蒋进好奇问道:“王兄是怎么办到的?” 王青嘿嘿了一声:“我行走江湖,也得有些本事傍身不是?而且我这人就是稳重!”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右眼:“三年前,我得了一样宝贝。” 说着他伸出奇长无比的手爪,上下拉开了自己的眼皮,示意蒋进看。 他扒开要你后,露出咕噜噜转动的,成人半个拳头大小的眼珠子。 别说蒋进害怕,连跟他相处时间更长的姚列都默默远离了一些。qqxsnew “快看呐,扒着眼睛干。”王青催促。 蒋进咽了口唾沫,小心的凑过去。 屋中光线很暗,蒋进眯着眼睛才看清。 随后吓得他猛的往后一退。 在王青的右眼里,趴着一只半根小指粗细的蚜虫。 那条蚜虫尾巴扎在王青的眼球里,身体环着王青的瞳孔盘了一圈。 在蒋进凑近看时,那蚜虫甚至懒洋洋的抬头,芝麻大小的眼睛,冲着蒋进眨了一下。 ”这是什么东西?” 尽管这两天看见的东西,已经一次次刷新蒋进的三观,让他怀疑人生,但眼前所看的这个东西他还是很好奇。 “这是我在一所王墓中得到的宝贝。” 王青就喜欢看人惊讶,无数次故意显摆眼睛里面的虫,一时高兴说漏了嘴。 王墓? 蒋进和姚列相互看了眼,行吧眼前这仁兄居然还是个缺德盗墓贼。 王青也意识到,自己把杀头大嘴泄露了出去,急急要住自己分叉的舌头:“那、拿什么啊……” “没事,我们什么也没听见,王兄继续说。” 蒋进急忙圆场,他和姚列两个杀人犯,嫌弃人家盗墓贼做什么。 王青见他们表情正常,松了口气,继续道:“我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这宝贝叫什么。” “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透虫。” 说到这时,王青那张脸上扭曲了一下。 蒋进险些以为他要暴起吃人,听了后面的话才知道,原来这货刚刚时羞涩。 第192章 灵魂画手 “这透虫,其实也没什么太神奇的。” “就……就是可以透视,让我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而已。” “哦,原来如此。”蒋进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不对,“透视?” 王青扭扭捏捏道:“就是偶尔赌投琼,能看透骰盅。” “还有,有时能看见……看见人的衣服底下。” 蒋进勃然色变。m 盗墓贼不可怕,一个能看见人衣服底下的人就可怕多了。 他猛的后撤蹲下,掩住胸口。 王青无语:“蒋兄,你要不要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我会看你吗?” 眼前这人本身就刀疤脸歪鼻子,还长了两排须子,走夜路撞见,都要去道观里请道长收魂。 王青想着,突然呸了一声:“不对,你就是潘安我也不看你这大老爷们。” “就是靠这只透虫我才能发现一些不对劲。” 王青垂下头:“编织这个世界的杂碎玩意,还想骗我。” “可我娘亲、我爹,他们早都死了啊,我亲手埋的。” “而且,我爹哪里会那样好好跟我说话呢!”王青奇长无比的手,抓了抓屁股,“我爹打人可疼了。” 他继续道:“当时发现不对,我就想方设法的想要跑。” “然后在透虫的指引下,我就找到了这个破义庄。” “然后得到了这位大人的庇护。” 王青说着,将实现移向屋子的左边。 蒋进定睛看去,顿时大喜:“此处怎会有狴犴画像?” 他心情激动声音大了些,王青急忙伸手爪来捂他的嘴:“小声点!之前南监供奉狴犴大人神龛,狱卒就随手在墙上贴了一张画像。“ ”这画像神力微弱,只能庇护一小块地方,不像神像,太大声招来巡城者,我们就完了。“ 蒋进这才注意到,外边的天已经黑了。 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王青这才松开了手。 三人蹲在墙角下,小声的继续对话。 王青道:“你知道这血肉模糊的世界,看见这一小块干净地方,有多么亲切吗?” 蒋进和姚列齐齐点头。 “我后来就暂住在这义庄里。” “那,王兄究竟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蒋进可以确定,自己和姚列变成这个鬼样子,一定是在晕倒之前,看见了什么东西。 然后他们忘记了这段记忆。 那么王青呢? 王青苦笑:“我就是无意看了一眼天上,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晕倒醒来后,即便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变成这样,我差点抹脖子,四处找解除的办法,没想到就遇上了姚兄。” 王青看向姚列。 “对,王兄就在城墙里面遇见了我,见我还没有彻底变成那个样子,就把我从强里拖出来,带回了义庄。“ 事已至此,蒋进算了解了这两人来到这的过程。 三人相互看看,均叹了口气。 现在三人都这模样了,就算出去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王青暗自叹了口气:“要是没有透虫,没有发现真相,就这样浑浑噩噩也不错。” 他自暴自弃的话,引来姚列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当作安慰。 “蒋兄,现在怎么办?”姚列将期望的目光投向蒋进。 他和王青面对当前的状态,实在束手无策。 眼前的蒋进,俨然成了他们的希望。 蒋进沉吟片刻:“这里有香吗?” 有狴犴画像反而简单,如果能通过狴犴像联系到外边的靖宁卫,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赵鲤,在蒋进觉得,她应该是已经殉职了。 蒋进没什么把握的方法说出来,却极大的激励了王青姚列两人。 这义庄哪里会有香烛,即便是有,也怕点燃了引来什么。 于是三人摸黑,在狴犴画像前跪成一排。 闭目在心中默念祷告。 …… “赵千户,有消息!” 三人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一个被赵鲤安排监视乩笔和沙盘的校尉,气喘吁吁来报。 赵鲤正在准备装脏物品,闻言大喜。 蒋进姚列两人,能不死就不死,若是冲传来有用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她先搁下手里的东西。 急忙跑去看扶乩的沙盘。 上面很抽象的画着三个跪成一排的……人? 赵鲤皱紧眉头,眼前的沙盘画像过于灵魂画手,她有点解读不出来。 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只能看清其中一个隐约有点像蒋进,因为脸上画着赵鲤亲眼看见长出来的触须。 而旁边那个小人,画了一个硕大的鼻子,应该就是姚列。 但这小人的腿上,却画着鸡爪一样的脚。 如果前面两个还有个人样,剩下多余出来这个,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怪物。 这三个却是和谐的跪在了一处。 赵鲤斟酌了一下语言,小声道:“狴犴大人,我不是冒犯或者什么。” “但是……您要不然考虑一下写字吧。” 这画是个人都看不懂啊! 赵鲤小心说完,就看见悬在沙盘上的乩笔一顿,许久未动。 就在赵鲤寻思自己是不是嘴快得罪人了的时候,沙盘上的简笔画,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 乩笔一转,写起字来。 “蒋进、姚列、王青三人,可信。” “五通心脏,在底下二层甲字号房。” 乩笔刷刷写完,就啪嗒一下,倒在了一边。 赵鲤干笑:“狴犴大人,您放心,给您准备的庙祝已经在找了。” “有了祭祝,您说话就方便了。” 就像富乐院祖师爷庙里的萱姑娘,可以直接传达祖师爷的神谕。 神明的祭祝,必须要某一种契合的契机。 常人可以请神降,包括赵鲤现在都可以通过秘法,倾听狴犴的指令。 但不适合的人请真神将,就是一次性消耗品。 事后不死也报废。 从开始供奉狴犴,靖宁卫就在四处寻找适合狴犴的祭祝。 现在已经隐约有了些眉目。 赵鲤又说了两句,就回到房中。 从镇抚司送来的肉傀儡静静闭目站着。 因是赤身裸体,装脏事宜就由赵鲤一人完成。 沈晏等人纷纷出去避嫌,以示尊重。 赵鲤看着眼前站着的美丽躯体,又看了看已经整摆放在桌上的装脏品。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拿起象征狴犴血统的青色蛇蜕。 第193章 狴犴,装脏 装脏仪轨,需要十分严谨的程序。 往往要求执仪者,斋戒沐浴禁食三日,用最虔诚谦卑的态度,以娱神明。 神和诡的差别只在于执念与立场。 立场颠倒时,力量强大的神,往往会造成更大更严重的破坏。 相比起那些后天因人类执念生出来的野神。 狴犴,却因为其漫长的供奉历史,以及千百年来,华夏文明圈传说、故事赋予祂的稳定性格特征。 虽然脾气暴躁,但能明辨是非,象征公正、司法和正义的胜利。 也就是因为狴犴这样稳定的特征,赵鲤才敢提议在靖宁卫中供奉。 就像现在,为了弄死侵入祂地盘的五通神,义无反顾决定女装的狴犴,就不讲究什么斋戒三天。 于是赵鲤直接上手,开始装脏。 装脏物一般需要契合神明的身份和特征。并且一定要具有明确指向性。 越契合,力量越强。 青蛇蛇蜕,象征狴犴的龙族血脉,主力。 白虎犬齿,象征传说中狴犴形似虎的姿态,只形。 砍杀凶犯的砍头刀碎片,象征对凶徒恶人的征伐,主精。 素面铜镜,镜明则尘垢不止,寓意明察秋毫,秉公执法,主神。 玉戈,象征胜利的荣光,主气。 镇抚司公堂案上运筹惊堂木,亦称佐朝纲,一拍天下震,象征司法系统的合法权利,主权。 一上六种,就是建立神像与狴犴之间联系的装脏物品。 这些东西整齐的码放在托盘中,赵鲤绕到这具肉身傀儡的后面。 印入眼帘的,是肉身傀儡少女白滑,曲线美丽的后背。 两块蝴蝶谷,形状漂亮得同样身为女子的赵鲤都心生惊叹。 只是此时在这如乳酪般的后背上,有一条细细的缝隙。 先前镇抚司中仵作,挑开肉傀儡背后常姓木匠缝合的细线。 仔细检查后,本要缝合。 但他迟迟不敢下手。 他常年检查的不是案发现场被害者尸体,就是从昭狱中拖出来的死尸。 那缝脑袋的手艺,粗糙得如同纳鞋底。 勉强把取出来的头骨等东西,再装回去,已经是这个仵作的职业生涯巅峰之战。 叫他像常姓师徒那样,完美缝合实在是有些为难他。 面对这样一尊美丽的肉傀儡,仵作迟迟不敢下手。 就一直这样敞着,直接送到了赵鲤面前。 赵鲤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小刀、竹夹还有两个铁质的钩子。 她拿起钩子,左右勾住肉傀儡后背的皮下的浅筋膜,向两边拉。 皮肉骨,顿时如同一扇小小的门扉展开,露出里面的空腔。 皮肤的接口、以及身体里面的空腔,都呈现黑色。 有一些黑得诡异的粘稠液体,糊在伤口,就好像是沥青。 这肉傀儡的体腔内侧都是空的,全部内脏都被掏空,被这些黏糊的液体染成了黑色。 只有一根木雕的蟠龙柱,作为支撑身体的重要部分,支在其中。 在这盘龙柱上,有六个探出枝桠。 赵鲤小心的对照着方位,将提前准备的装脏物品依次放入。 在她搁下最后一件装脏物品时,眼前猛的一花,一个白色虎头,直冲面门。 同时一道门沉的虎啸之声响起。 就连守卫在门外的沈晏等人都是一惊。 这虎啸声,就像猛虎伏在眼前,喉中发出的闷闷威胁。 叫人心生畏惧的同时,耳膜也微微刺痛。 赵鲤闭眼,抬手拍了拍嗡嗡作响的耳朵。 好在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 其中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眼前的肉傀儡,已然,有了一些不同。 她不再是一具不动的傀儡,而是变得鲜活。 赵鲤松了口气,这就代表着,装脏最重要的一步,没有出岔子。 但接下来,对赵鲤才是最大的挑战。 她需要将肉傀儡的后背,关合起来。 后世她连袜子都没补过,现在却需要挑战这个。 赵鲤拿起细细的针,有点忐忑。 缝合的线,是从小孩发旋中间拔下来的头发丝,又细又软。 赵鲤笨拙的对了半天,才穿进针眼里。 叫赵鲤如同外科医生一般,完美的缝合,筋膜、血管是完全不可能的。 原本白黄色的浅筋膜皮下被乌黑的防腐药液染黑,她根本无法辨别。 因此,她只得心里告罪一声,用竹镊夹住,然后首发粗糙的缝合起来。 很快,在这头就累的后背,便多了一条贯穿背部的蜈蚣疤。 粗糙的针脚,破坏了整个后背的美感,甚至有一些地方,还缝歪了。 那样美丽的身体,毁在自己手上,赵鲤心疼得一闭眼。 她放下手里的针。 正想继续接下来啊的仪式,请狴犴降临时。 肉傀儡的手指猛的一颤。 狴犴,竟然是性子急得等不及仪式完成,就自己附体。 一阵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芒,在肉傀儡的身上流转。 衬得赵鲤缝合的线缝阵脚,更加粗糙。 赵鲤忍不住一缩脖子,有点担心狴犴找她麻烦。m 但她小人的猜测,并没有出现。 先是尾指,而后是无名指…… 肉傀儡的手指陆续弹动。 活动了一番手指后, 此刻已经能称呼为祂的肉傀儡,又站立不动。 赵鲤垂首静静侯在旁边,等待祂适应这个世界第一次神降和当前的肉身。 许久,祂的眼睛猛的张开。 还未填充眼珠的眼眶,黑洞洞的,看着心悸。 “狴犴大人。” 赵鲤恭敬的站在下首,拱手行礼。 狴犴黑洞洞的眼框转向赵鲤。 祂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这肉身傀儡并没有可以发声的器官。 于是祂喉间一阵蠕动,已经硬化的肉挤压在一处。 “老夫不喜欢这个身体。” 垂着头的赵鲤听见一个含糊的声音。 这声音闷闷的胸腔里。 赵鲤心一颤,还道狴犴是不高兴女装。 却听狴犴道:”这具身体里充满着,屈死之人的悲哭,那些无辜女子在哭泣,老夫不喜欢。“ “对不起狴犴大人。”赵鲤没有辩解,只是恭敬的道歉。 狴犴如长者一般,一摆手:“不必道歉,诸般因由,老夫知晓,走吧!” 狴犴即便讲道理,声音稳成,依旧是是个暴躁老哥,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 “去找那玩弄人心的家伙。”、 下一秒,祂左脚绊右脚,摔了一个大马趴。 第194章 摔倒 狴犴啪唧一下摔在了地上,前胸朝下。 赵鲤看着都疼,赶紧上去扶:“狴犴大人,您老没事吧?” 地上趴着的狴犴却是飞快的举起一只手:“无事,老夫只是不适应双足走路。” “老夫可以自己起来,不必帮忙!” 说道不必帮忙时,祂的声音骤然严厉。 赵鲤不敢多事,换成一般人,当场摔个大马趴,好面子的也会恼羞成怒。 这时候硬要去扶,就属于拍马屁拍在马腿上。 这点人情世故赵鲤还是懂的。 于是她神情严肃的一拱手:“狴犴大人加油!” 她海豹拍手,站在旁边,看狴犴像是翻背的王八,扑腾了一会,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嗯!”祂刚才脸朝下摔的,脸上沾着灰,肉身傀儡原本完美无瑕的五官,被他摔这一跟头,小巧的琼鼻有些歪,留下一点点黑色的防腐液体。 祂全然没有在乎这些,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老夫似乎学会如何用双足走路了。” “狴犴大人好厉害!”赵鲤在一旁海豹拍手疯狂鼓掌。 她抬起一只手,止住赵鲤的马屁:“不必,小事而已。” 可是赵鲤分明看见肉傀儡的唇角偷偷的扬起。 可见古今中外,无论什么物种,都是喜欢听夸夸的。 “走!”狴犴举步往外走。 赵鲤刚才本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被祂摔的一马趴打断了思绪。 听祂指挥,急忙跟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 露出了恭敬站在门前,迎接狴犴降临的沈晏等人。 露出了他们的震惊脸。 几人迅速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赵鲤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忘记的东西:“狴犴大人,你没穿衣服!” 赤身的肉傀儡,就这样大剌剌的站在阳光下。 赵鲤心里焦急,急忙跑来挡在狴犴前面遮挡。 狴犴歪了歪头,似乎想了想。 “衣服?人身上穿着的皮毛吗?” “额……”赵鲤不知道在狴犴的心里面,人是不是无毛猴子之类的东西,也无法解释,“对!” 闻言,狴犴点了点头:“老夫愿意穿上。” 得了祂的同意,赵鲤冲身后几人打手势,示意他们背过去。 折返回房中,取来盛衣服的托盘。 既然是为狴犴准备的衣裳,自然不可能是普通鱼服。 这一套,是隆庆帝特许的九爪盘龙曳撒袍。 单论品级,高于沈晏。 狴犴或许不懂这些,但该有的礼数一定要有。 赵鲤照顾着狴犴穿上衣服。 立在阳光下,一身红色盘龙服的祂,看着英姿飒爽,除了鼻子有些歪。 穿上衣裳,狴犴道:“走吧!” 一边说一边朝南监走。 显然五通神在监狱中闹事,将狴犴得罪得很惨。 且没有活动的媒介,只能眼睁睁看着,让狴犴这位暴躁老哥,十分的恼火。 赵鲤冲着沈晏几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急忙跟上。 狴犴风风火火走到南监结界前,冷哼了一声。 赵鲤止住脚步,正要共送祂进去大杀四方。 就听狴犴道:“阿鲤,随我来。” 赵鲤面上顿时露出一阵迷茫。 怎么还有她的事? 她无法免疫幻境,绝对不想再被拉进去经历一次蛇吃鼠的惨剧。 似乎看穿了她的不甘愿,狴犴道:“不必担心,随我来,自保你无事。” 话已经说到此,赵鲤只好上前。 “狴犴大人,敢问可否换成在下随您一同前往?” 赵鲤惊讶看去。 沈晏拱手恭敬说完,便站在那里等待消息。 赵鲤方才还是那个样子,他如何放心得下。 赵鲤惊讶的看着他:“沈大人,你留在外。” “可!”她的话,被狴犴打断,狴犴黑洞洞的眼眶看着沈晏。 得祂许可,沈晏这才直起身:“阿鲤,此处调度便交给你。” 阳光之下,沈晏垂首看来,神情认真。 脸在阳光下,好看得要死。 他不放心赵鲤,赵鲤又怎么会放心他。 “沈大人,调度之事还是你来,我跟狴犴大人走一趟。” 沈晏身手很不错,之前赵鲤的刀法全仰赖他指导。 但身手不错和应对诡境是一码事。 在面对诡案时,沈晏还是小菜鸟一只。 赵鲤担心他出什么事情。 沈晏一眼看穿她的顾虑,摇了摇头道:“不必,我随狴犴大人去一趟。” 他在赵鲤拒绝之前,抬手在赵鲤的头上按了一下:“你身上有伤,好好歇息。” 赵鲤只觉得沈晏的手,按在头上时,心跳有些加速。 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狴犴闭着眼睛,站在那里。 担心祂会不耐烦,赵鲤也不是那种啰嗦的人。 此前虽然只是幻境,但对她心智上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勉强去,只会露出心灵上的破绽。 “好!”她不啰嗦的点头,“那就多谢沈大人了!” 沈晏轻笑一声,因和赵鲤一样心有顾及,他不再说话耽误时间,检查了身上的佩刀,就欲与奥跟随狴犴离开。 “等等,沈大人。”赵鲤摘下自己的递过去。 沈晏身上的刀虽然是名品,但是比起赵鲤这一把,还是逊色了些。 沈晏也不推辞,和赵鲤交换了刀后,站在了狴犴身后。 狴犴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突然抱起手臂,点了点头:“嗯,亲善同僚,很好!” 祂本身就是靖宁卫的供奉神只,在身份认知上,不但将自己视作长辈,也是上司。 狴犴,又名宪章,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神兽,也是传说中的龙生九子之第七子。形似虎,平生好讼,却又有威力,狱门上部那虎头形的装饰便是其图像。 《龙经》有云:“狴犴好讼,亦曰宪章。”传说狴犴不仅急公好义,仗义执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再加上它的形象威风凛凛,因此除装饰在狱门上外,还匐伏在官衙的大堂两侧。每当衙门长官坐堂,行政长官衔牌和肃静回避牌的上端,便有它的形象,它虎视眈眈,环视察看,维护公堂的肃穆正气。qqxsnew 狴犴既是牢狱的象征,又是黎民百姓的守护神。此外,上虞区上浦镇冯浦村还有“狴犴龙舞”的文化习俗,颇具地方特色,深受当地群众欢迎 第195章 适应与前进 狴犴将自己摆在长辈以及上司的位置,看见赵鲤与沈晏交换佩刀,祂满意的点了点头。 光斜斜的照在祂双眸紧闭的脸上。 肉身傀儡绝美秀丽的脸,看着赏心悦目。 除了……鼻子有些歪。 鼻孔里淌下的黑色防腐药剂,在人中上残留着一道黑黢黢的痕迹。 这有点破坏气氛,卢照等人都默默的垂下脸不敢看祂。 沈晏接过赵鲤的佩刀挂在腰间,微微皱眉。 赵鲤看见他攥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块帕子,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生怕他忍不住递上手帕,叫狴犴擦鼻子,叫狴犴难堪。 赵鲤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沈大人,狴犴大人同行当然很安全,但你也一定小心,千万别与狴犴大人走散。” “如果走散,就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切记,幻境之中,一切都是虚假!绝对不要相信。” 赵鲤一番老妈子似的叮嘱,沈晏也认真的点头回应,没有半分不耐。 赵鲤很清楚,这件事并不是必须沈晏亲去。 只不过如今天下将变,不想被留在原地,无论是谁,都需要进步和适应。 这条铁律,同样适用于沈晏。 狴犴并不是多么有耐心,祂挂着鼻下一道黑黢黢的痕迹,双手抱臂。 察觉到祂这一昭示不耐的动作,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 “不必担心。”沈晏从赵鲤的身上收回视线,大步走向狴犴。 “狴犴大人久等。” “嗯!”狴犴点点头,转身毫不犹豫的踏入南监的大雾中。 沈晏没有停顿,也没有再回头,率步跟上。 他们穿着曳撒袍的背影,隐没入雾中。 赵鲤定定的看了一阵。 卢照等人立在一旁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几息之后,赵鲤扭头看向卢照:“卢爷,给我订些吃食!” 灵能一道,人所面临的压力非比寻常。 前世赵鲤的同行们为了宣泄任务带来的压力,私下吃喝嫖赌百无禁忌。 相比起那些同行,赵鲤宣泄压力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吃! 大口大口的炫饭,将胃部鼓鼓囊囊的全部塞满。 卢照嘴角挂着莫名笑意,见赵鲤像是望夫石一样站在结界边上,还想趁着护短的沈晏不在调侃她一句。 听见赵鲤的嘱咐,被她突然的转折弄得反应不及。 顿了一下,才应道:“好!” …… 赵鲤在外吃卢照给她订的席面。 沈晏跟着狴犴踏入结界。 身上一寒后,浸入了寒凉的浓稠白雾中。 沈晏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下雾中的场景。 他虽然与狴犴前后脚进来,却没有出现姚列蒋进那样失散的情况。 狴犴就站在他两步之外。 雾中影影绰绰是一栋栋奢华到不合理的官衙建筑。 沈晏谨慎的靠近狴犴,便听祂冷哼一声,无瞳的双眸猛然张开:“玩弄人心的家伙,竟敢在此作乱,老夫定叫尔等知晓挑衅的下场。” 肉身傀儡并没有声带,现在的发声的是狴犴强行改变挤压喉部造成的器官。 说话时十分沙哑低沉,在放狠话时,应和着胸腔的共鸣,如猛虎在喉中低啸。 如果现在在此的是赵鲤,一定会出言附和,拍个小马屁。 但现在在此的却是沈晏。 沈晏眉眼之间再也没有之前与赵鲤别离时的温柔。 他一手握住腰间佩刀,微微弓着背,保持着警戒。 狴犴无瞳的眼睛,在沈晏身上停留了片刻,似在审视。 许久祂才别开眼睛:“你撕下了在阿鲤面前的伪装。” 沈晏握住刀柄的手掌骤然收紧。 “你不是好人。”狴犴黑洞洞的眼窝望向远方。 这个世界的狴犴出世尚早短,祂还在用简单的黑与白来界定人类,这让祂在检视沈晏时,遭遇了一些困扰。 沈晏神情淡淡,任祂打量。 最终狴犴收回视线,转过身,口中道:“但也不是坏人。” 沈晏紧握着刀柄的手缓缓松开,发际缓缓坠下一些细汗。 他很清楚,他在为陛下扫清障碍时,尽管他保持着底线内的克制,却也曾手染无辜者的鲜血。 那些出于政治和利益层面的牺牲,以绝对正义来衡量时,是说不通的。 沈晏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在听闻狴犴评价时,他心中莫名的松了口气。 “多谢狴犴大人。”沈晏拱手,第一次不带伪装的恭敬向着狴犴致意。 狴犴没有再回应他。 只是举步上前。 淡淡的金色光带环绕在狴犴的身边。 狴犴本身所具备的明镜破虚神性发动 环绕周身的淡金色金粒子驱散了浓雾。 随着光芒溢散,雾中奢华的府衙外层斑驳脱落,就像是一幅幅被撕毁的画。 光亮的外表驳落,露出府衙原本褪色的朱色墙垣和墙角横生的杂草。 这金色光芒扩散到狴犴周身三尺时顿住。 三尺之外依旧是假象,三尺之内却是真实。 “走吧!” 狴犴负手在后,对沈晏道。 “是!”沈晏保持着警戒与狴犴同行。 先前给蒋进姚列造成困扰和迷失的雾气,在狴犴亲自下场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任何麻烦。 狴犴和沈晏很快就到了南监底下入口处。 入口夹生铁的狱门大剌剌敞开,拴门的锁链被丢弃在地。 显然在幻境降临前,五城兵马司的人撤退得十分仓促。 狴犴率先走进,沈晏却停了一下,捡起地上的铁链,卡入门缝。 进门后,便是一道长长的向下的楼梯。 一股浓郁到可怕的腥味,夹杂在监狱特有的潮湿恶臭中,叫人闻之作呕。 沈晏微微皱眉,摸出腰间火折子,沿路将通道中的火把点燃。 微黄跳跃的火焰,驱散了甬道中的黑暗,在墙上投射出沈晏和狴犴的身影。 甬道说长不长,很快走到尽头。 就在脚掌步下楼梯的瞬间,一直警觉的沈晏察觉到视线的边缘有一个身影。 锃的一声,雪亮长刀出鞘。 刀锋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雪亮弧度,最终带着风声,猛的停在那身影的颈侧。 一缕油腻腻的花白发丝轻飘飘落在地上。 这身影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一身囚服,瞪着白蒙蒙的双眼。 这一身囚服的人,面朝墙壁,嘴里细细碎碎的念着什么。 第196章 怪异之花 南监封闭的牢房中,空气十分糟糕。 底下建筑潮湿发霉的味道、犯人们囚室内粪桶和霉烂稻草的味道十分浓烈。 但这些气味都压不住弥漫空气中的血腥味。 只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那穿着囚服对着墙壁的人犯却露出了高兴的笑容。m 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翳壳,一边欢笑,一边喃喃自语:“今日又赢了许多,便去寻个瞽妓欢乐一番。” 他快乐的在囚室通道里蹦蹦哒哒,走了两步又扭头看向右边:“这了驴肉喷香,买些填填肚子,待会好有力气。” 他嘿嘿嘿的笑着,做出掏钱的模样:“店家,给我称上半斤,再包两个火烧。” 说完他像是无实物表演一般,递出钱,然后接过什么东西。 明明手中空荡荡,却作势低头咬了一大口。 而后一边走一边称赞:“这家驴肉火烧,就是对味。” 沈晏微微侧身,让这人从身边走过。 这人走路时颤颤巍巍,枯瘦的身躯包裹在布口袋似得囚服里,满头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在脑后用干草扎了一个松垮的发髻。 俨然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说话时的感觉却是一个青壮年人。 沈晏不由皱紧眉头:“狴犴大人,他被夺走了寿命吗?” 沈晏查看过五城兵马司南监的囚犯名册。 名册中绝无这种年纪的老人。 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人在迷失于幻境中时,被五通神夺走了寿数。 沈晏的推理很符合常理,狴犴却摇了摇头:“不,不只是寿命。” 狴犴说着话,面上闪过一丝厌恶:“这个人的寿命、运势和未来,都已经被夺走。“ ”走吧!“狴犴十分不悦,面色更加阴沉,“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就像是被咀嚼吸吮过的甘蔗渣,即便是捡起来,重新浸泡进甘蔗汁里,渣子也永远无法复原。 沈晏微微皱眉,稍微加快了脚步。 在这个人路过一间空着的囚室时,伸手在那人的肩上推了一把,将他推入囚室,而后关上囚室的门,重新缠上链子。 以免他四处游荡,在行动中造成麻烦。 那人被沈晏一推,踉踉跄跄摔倒在地,他嘀咕道:“哎呀,这地上怎么有个大坑。” 说完又爬起来,缓慢的在囚室中转圈。 沿路上,沈晏如法炮制,将一个个迷失在幻境中的人踹进囚室,重新关起来。 这些人全部已经鸡皮鹤发垂垂老矣。 越靠近第二层的入口,所遭遇到的人就衰老程度就越严重。 等到站在靠近二层甬道时,沈晏脚步一顿。 他将右手的火把举高了一些。 在这甬道之中,有着一些如同榕树气根般粗壮的管子。 这些管子表面覆盖着红褐色的皮,好像有生命一般,有节奏的鼓动。 沈晏很肯定,这些东西是在狴犴真实视野之内,不是什么幻影。 “狴犴大人。”沈晏带着些询问,在这些肉管上比划了一下。 狴犴抬手制止:“不必动手,正主在下面。” 狴犴话音刚落,前方甬道的黑暗中,响起了一串急促的啪嗒声。 正像是青蛙或者鸭子的脚蹼,拍击在地板上。 是五通神的畸化使徒。 狴犴负手在后,没有动手的意思。 沈晏便持刀跨步上前。 那脚蹼啪唧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 沈晏微微躬腰,右手搭在刀柄上。 那脚步声在靠到极近的地方时,忽的一静。 沈晏霎时眼神一利,猛的抽刀上撩,正正迎在丛黑暗中扑出的黑影上。 长刀刺入那东西腹中,顺着前扑的冲势,被开膛破肚。 沈晏侧步,避开从这东西腹腔内泼洒出来的腥臭污血和内脏。 这东西在半空中失去生气,拖着肠肚摔在地上。 一颗黑色的人类心脏,啪嗒摔在沈晏的脚边,沈晏长刀一划,切断了连接的血管。 这粒心脏收缩又鼓起,即便已经离体,仍在跳动,并且蠕动着朝身体缓缓的移动,直到被一把长刀钉在地上。 沈晏手里的刀煞气十足,对阴邪的伤害远超寻常兵器。 这心脏噗的滋出一股黑水,而后迅速的干瘪成一团。 与之对应的,是倒在地上那一具畸变的尸体,冒着黑烟的尸体散发出一股极臭的气味,干瘪蜷缩起来。 沈晏皱眉甩去刀上的黑色残液,有些嫌弃这东西弄脏了赵鲤的佩刀。 狴犴抱臂旁观着沈晏将尸体拖进囚室锁起来,这才继续向下走。 通往第二层的甬道更加黑暗。 还没靠近第二层,就能听见下边各种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沈晏沿路点亮熄灭的火把,在没有幻境干扰时,他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 当甬道尽头最后一个火把被点起时,沈晏看见了地下二层的场景。 无数血管似的脉络攀爬在囚室的地板和墙壁上。 这些管子,就好像是生出的霉菌,菌丝蔓延到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 在这些肉管之间,是交杂在一块的人类肢体。 这些人类的肢体,并不是单纯的纠缠在一块,而是融合生长成了一团。 多关节的手臂纠集成一团团疯狂又怪异的花。 在肢体组成的花中,是一个个果实一般的头颅。 这些头颅有些还勉强维持着半边人类的模样,但大半都已经转化成了蛙类一般。 突出的双眼上蒙着翳壳,迷迷蒙蒙的张着,嘴巴不停开合,聊天一般发出细碎的私语。 有些头颅在叮嘱妻子快些做晚饭,有些在低声哄着孩子。 还有人发出做买卖的叫卖。 如果在阳光之下,这些细碎的言语听着还能觉得有几分温馨。 可在这样的诡异的场景中时,只能加剧混乱、邪恶之感。 沈晏喉头轻动,强行压下生理性的不适。 他的眼力不差,在摇曳的光线下,他可以看见这些人的经络破出体外。 可以看见这些人皮下的血管在跳动,黑色的液体在其间如血液般循环流淌。 这个巨大的共生体上,头颅喃喃自语着家常。 甚至沈晏在着巨大共生体的细微末端,看见了一两只融化又粘合在一起的老鼠。 这一刻,他真正直面了赵鲤口述的邪恶! 第197章 黄沙,树影 地下二层的空间并不算很大,大半都被这些看着像是植物一般的东西占据。 和靖宁卫的昭狱不同,这里的通道比较狭窄。 从天花上垂下一些气根似的触须。 这些气根介于木质和肉质之间。 肉眼看去,能看见褐色的外皮下,暗红和青色的血管经络。 在狴犴周身散发出的淡金色光芒下,这些触须的表面流转着邪恶的光芒。 从踏入这里,看到这些东西开始,沈晏就感觉额角的血管在鼓胀跳动。 越是靠近,那些细碎私语越大声,心跳就越发加快。 但沈晏并没有回避这种沉抑,他顶着这种痛苦,跟着狴犴的脚步,走进二层深处。 狴犴周身的破障金光照亮狭窄的通道。 两侧是或打开,或紧闭的囚室门,里面空空如也。 “不要碰到这些东西。”狴犴提醒道。 这一点倒也无需提醒,沈晏垂头让开头顶上垂下的触须。 这一层的空气没有上一层那么糟糕,但却有着另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沈晏个子高大,需得难受的弯着腰,躲避这些屋顶上垂下的东西。 没走多久,额上便见了一层细汗。 狴犴边走,边看了他一眼:“你的知性很高。” “对灵这一特质的感受力很强。” 沈晏顿了顿:“知性?” “万物生灵皆有感知,是一种五感之外的格外感知。” “简单来说,高感知能够赋予你敏锐的直觉和更深刻的体验。” 狴犴将自己生来就刻印在脑海的知识,传授于沈晏:“但也会对负面压力感知更加敏感。” 用赵鲤的话来说,就是高幸运值高创造力,低稳定性和低抗性。 就如狴犴所判断的,随着这种遍布墙壁地板的根须越加浓密,沈晏所感知和承受的压力就越大。 他的后背出了一层汗,沾湿了里衣。 即便站在狴犴的身边,他的耳边以后出现了一些细碎的谵妄私语。 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沈晏心烦意乱。 但他下颌紧绷,依旧是那样严肃的模样,脚步一刻不停,跟随在狴犴身后。 又经过了一个通道。 狴犴才放慢脚步,略有些赞许的看了一眼沈晏:“没有掉队,还不错。” 一滴汗珠顺着沈晏的下巴滴落,他清俊的脸,已经变成石膏一般的惨白颜色。 右眼通红得快要滴下血来,右侧脸上,爬满鼓胀的青筋。 “多谢夸奖。”他艰难的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狴犴天性喜欢坚韧的人,轻笑两声,加快了脚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根须的源头寻找去。 终于在根须密集到找不到下脚落足之地时,狴犴站在了一间囚室前。 囚室没有关门,密集的褐色根须堵满了整个房间。 在这门前,坠着两个已经呈现木化的头颅。 只一眼,看见这两个木雕似的头,沈晏便感觉到一阵异常的剧痛,从双瞳延伸向大脑。 由这两个人头带来的灵能污染,正与狴犴的破虚对抗。 沈晏只觉得一阵剧痛,好似要将他的头颅劈做两半。 “就在这里了。”狴犴无眸的双眼,盯着其中一个头颅,周身金光猛的一亮。 沈晏这才猛的喘了口气,周身的压力减轻了一些。 “上前,感知探查这猖神的来路。”狴犴对着沈晏道,“撕开这些触须。” 感知老路底细,斩草除根! 这就是狴犴带一个人类,来到此处的最大目的。 “会很痛苦,不过……”狴犴眯了眯眼睛,眉眼之间满是如刀厉色,“这是必要的牺牲。” 尽管在神中,立场与人类一致的狴犴,依旧保留着某些高高在上的非人特性。 沈晏微微侧头,对将要涉险并没有太多抗拒。 从主动替代赵鲤来此,他已经做好了觉悟。 忍住头和胸口的剧痛,沈晏并没有多耽搁,抽出长刀。 亮银刀尖,缓缓的刺入一根最为粗壮的触须。 几乎是在触碰的一瞬间。 沈晏眼前猛的一亮。 无数杂乱的画面、光影向他扑来。 过于强烈的白光和快速闪回的画面,让他生出一股强烈的呕吐之意。 这个过程缓慢,又快速。 在这些光影,逐渐慢下来稳定下来后。 沈晏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开阔的地方。 这里并不是蒋进等人所在的五通城幻境,而是一处漫天黄沙飞舞的破败广场。 一轮红日高悬半空,在这广场之中,有无数枯瘦的身影,正伏地叩拜。 这些人大多肢体残缺而扭曲畸变。 他们中有高有矮,最矮小的好似才出生的幼儿,最高者尽管皮包骨头,却依然可见皮下粗壮的骨架。 从骨骼形状看,这些人有着区别于中原汉民的特征,应是西域之人。 他们有些没有头部,有些身体残缺。 却都保持着统一的姿势——朝拜。 千数干枯的黑影,披着肮脏的碎布条,面朝沈晏的方向叩拜。 尽管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从他们的肢体语言,无不透露出虔诚。 沈晏并不认为这些东西是在叩拜他。 呼吸着几乎将肺部灼伤的空气,沈晏立在原地,缓解了一下方才的晕眩,这才转身。 顺着这些人叩拜的方向回望过去。 一棵大树立在沈晏的身后。仟仟尛哾 一棵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由无数扭曲人体组成的大树。 每一个叶片上托着一粒眼珠,就好像是青蛙的卵。 这些眼珠叶片,簇拥着一团团柔软的大脑。 核桃仁般的粉色大脑微微蠕动,表面密布凹陷的沟和隆起的回。 只看一眼,沈晏便觉得大脑嗡了一声。 扭曲、怪诞、难以言喻、无法理解…… 无数晦涩至极的信息,灌入他的脑海。 鼻下一热,大股大股的鲜血淌出。 直到此时,沈晏才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这时候,一旁却传来狴犴粗嘎的命令:“上前,感知。放心,我将庇护你的神魂,你并不会真的死去。” 至于所遭遇的痛苦,那都是为了正义,所必要的牺牲。 沈晏喘着粗气。 此时倒是十分庆幸来的是他,而不是赵鲤那姑娘。 他抬手擦了擦鼻下潺潺流出的鲜血,缓步朝那株巨树走去。 第198章 献祭,挖眼 沈晏一步步走向那颗巨大的树,下面朝拜的黑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任由漫天黄沙像是砂纸一样剐在他们蜡质皮肤上。 走到近处,沈晏越发感觉痛苦。 来自灵魂层面的重压,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去。 沈晏喘着气,张开满是铁锈味道的嘴,站在了巨树之前。 这株三四十人张手合抱的肉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在黑褐色树干上,正有一个畸变的头颅与沈晏的视线持平。 与幻境之外双眼蒙着翳壳的头颅不同,融化在这株树木之上的头,双眼毫无神采的瞪着。 眼球角膜混浊,瞳孔散开。 就在沈晏与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对视时,那对眼睛眨了一下,嘴巴微微开合:“救……救我……” 这如同砂纸磨砺过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沈晏垂在身侧的手一颤,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这声音,好似唤醒了这棵巨树。 无数嵌在树干上的头颅齐齐转过头来,嘴巴大张,爆发出可怕的哀嚎。 叶片沙沙晃动,叶子上托着的眼睛骨碌碌的晃动,好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沈晏。 “我还没死,救救我……” “杀了我……” “好痛苦啊,好痛苦啊。” 哀嚎、绝望悲哭,冲入沈晏的耳朵,他不由得晃动了一下。 身体不受控制的变得僵硬。 这些融合成大树的人,竟然还没有完全死去,依旧日夜品尝感知着这无尽的痛苦。 沈晏咬牙,无力垂下的手,在身侧颤动。 动起来,动起来…… 他这样告诉自己。 终于,他艰难的抬起手,颤抖着按在了树干之上。 头痛变得更加剧烈。 沈晏眼前一花,哀嚎的头颅一转,眼前的场景变换为一处祭台般的台子。 他被捆绑在一个木架上。 四肢被拇指粗细的麻绳捆住,只有头部可以活动。 一个高鼻深目西域男人行来。 那个男人皮肤呈现蜡一般的黑黄,脸上都是风沙砥砺的粗糙沟壑。 沈晏能嗅到他身上膻臭味道。 这个男人用西域语说了些什么,这种语言十分偏门,带着浓浓的口音。 即便沈晏逼着自己倾听识别,依旧无法辨别。 那男人说了些什么后,在发黄的皮质围裙上擦了擦手掌的血。 然后从旁拿起一柄生铁钳子和一把叶子形状的尖刀。 下一秒,沈晏舌头一痛。 那西域男人手中的钳子上,夹着一块厚实的肉块,高高举起,在祭台上走了一圈后,将那截舌头扔进了一个嵌满宝石的金盘。 沈晏垂头,淅淅沥沥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淌出。 “别怕!我会护住你的神魂,你并不会真正死去。” 狴犴的声音适时响起,提醒沈晏。 沈晏抬头,双眼蒙上一层血红。 他此时说不出话,只能用最后的理智,逼迫自己去看去思考。 那个西域男人向祭台之下展示了一番后,便又折返到沈晏面前。 大手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 他凑得很近,似在认真的打量,思考着下一次从何处下手。 靠得近了,沈晏看见了这个男人的右边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里,生着两个瞳孔。 这两个瞳孔挤在一处,看着颜色较淡。 那个西域男人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 他满意的打量沈晏的脸,最终粗大的手指停在了沈晏的鼻子上。 他右手挽刀,正欲退开。 沈晏却骤然抬头,头微侧,一口咬在了他的右眼上。 人类的门齿,在撕咬时不如其他动物。 但在必要的情况下,发狠了想要咬什么,却还是可以的。 薄薄的眼皮被撕开。 西域男人像是活人一样惨叫着退开。 瓜子皮似的眼皮,鲜血淋漓耷拉在脸上。 那颗双瞳的眼珠,没了眼皮,就好像兜不住,滑动滚了一圈,就要从他眼眶掉落出来。 西域男人恼怒的大喊一声什么,用手将珠子似的右眼按回。 他狠狠看着沈晏,视线与沈晏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相对。 随后,他在粗壮的手臂上,摘下一只黄金臂钏。 稍一拆分,那圆环形的臂钏,化为两个半圆,微微一旋,在半圆两端张开了两朵锋利的金属花。 大小正符合人的眼睛。 也恰恰是这花,让沈晏瞳孔一缩。 这个纹样,他见过! 他忍受着无比的痛苦,无视男人迫近的压力。 他疯狂的压榨被痛苦侵蚀的大脑,逼迫自己回忆起来。 突然,灵光一现。 《清源大道》 ‘隆庆九年,西域鄯山国之东,弪城之南,日将熄,有星陨坠地,赤地千里。’ 在沈晏曾经给赵鲤的大景密藏中,记载在这段话之下的,就是这个奇艺的花朵纹样! 这棵巨树,这个祭台,正在西域鄯山国! 星辰陨落之地。 此物根源并不在大景! 确认了这一点,让沈晏心头一松。 他于剧痛之中,微微扬起唇角。 那西域男人面上皮肉颤了一下,持着挖眼的金属花朵走来。 他嘴里又说了两句,然后抬起沈晏的脸。 金属花朵一左一右,按入眼窝。 薄而锋利的金属花瓣贴合着眼睛的形状刺入。 沈晏于黑暗中,感受着眼睛经络被搅碎剜出的痛。 见自己得手,那西域男人说话的声音露出笑意。 他退开,想要向先前一样向祭台之下展示炫耀手中漂亮的眼睛。 沈晏咬牙,将惨叫咽下。 一直等待着的时机到来,强行折断拇指的左手从麻绳里松脱出来。 沈晏的手猛然探出。 照着记忆中估算的位置,手指探出,食指和中指将那西域男人右眼的重瞳抠出,捏在掌心。 随着那枚眼球被沈晏抠出。 蒙在他眼前的黑暗忽的淡去。 在视线远处,出现了一点白光。 那白光缓缓放大,最终占据整个视野。 下一瞬,光线又暗淡下去。 囚室内昏黄的火把光芒,重新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沈晏脱出幻境,回到现实。 剜眼的痛苦还残余着。 眼前出现的,是已经被拨开外层褐色皮质的触须。 在这些触须包裹的中央,一个双目圆瞪的男人跪着,仰面朝上。 就像是一个盛物,张开的嘴巴里,含着一枚石化的眼珠。 “做得很好!”沈晏听见狴犴的声音传来,“接下来,便交给老夫!” 沈晏嘬着自己完好的舌头,看着狴犴。 第一次有违家训,骂了一句市井脏话。 第199章 虎啸破空 五城兵马司 将近黄昏,听说赵鲤请卢照帮着定席面。 地头蛇刑捕头自告奋勇,道是官衙旁有家江南特色的小馆子,做得十分地道。 时间不早,索性就在后衙摆上桌椅。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大人举着一勺子莼菜羹,半晌喂不进嘴里。 他比望夫石还望夫石,直直的看着香灰结界后涌动的白雾。 沈晏是什么人? 大太监沈之行的侄儿,皇帝宠幸的红人。 若是他在这五城兵马司出了事…… 一想到这个,张大人便觉得后背生出一层白毛汗。 他重重的的叹了口气,想问问卢照,难道就不担心吗? 一扭头,就看见了满桌空荡荡的碗盘。 啪嗒 张大人手里的半勺子莼菜羹掉回碗里。 那么一大桌子菜呢?? 他就是感慨这一会的功夫,就没了? 张大人下意识去看刑捕头,便见他筷子上夹着一根豆芽,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方向。 顺着刑捕头看的方向望去。 张大人就看见靖宁卫那个个子小小的赵千户,正斯文的拿着一块帕子擦嘴。 卢照手里端着一只碗,递过去:“阿鲤,这还有碗山楂汤,喝了消消食。” 靖宁卫的百户鲁建兴也把盘子里的两个点心推过去。 见赵鲤接了,卢照扭头看向发呆的刑捕头:“劳烦刑捕头,再去置办一、不,两桌,走靖宁卫的账。” 卢照叹气,有些担心。 虽说平常赵鲤食量大,但是今天这进食速度还是有些吓人,都看不到她咀嚼,闭着眼睛往下吞。 尤其一直逮着蛇羹猛喝,一边喝一边露出恶心的表情。 这姑娘吃什么都香,知道她爱吃,四海八方孝敬给沈之行的特产都被沈晏打包到了镇抚司。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 但凡能找到,沈晏都送来给她尝尝鲜。 就连蒸老鼠干她都能佐一碗米饭。 什么时候见她吃东西露出过难受的样子? 现在一脸痛苦,偏生还闭着眼猛灌。 那架势,吓得盘在她脖子上的阿白都不敢抬头。 卢照和鲁建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 赵鲤在南监遭遇的伤害,一定不是她轻描淡写一句变成幼鼠被蛇吃掉那么简单。 卢照心说,等事情了了,一定得去请张太医给赵鲤开点安神的药。 卢照和鲁建兴发愁着,没张大人那么多担忧,全程目睹一桌子的菜是怎么塞进赵鲤那小身板的刑捕头,直到卢照喊他第二遍,才回过神。 暗道靖宁卫就是牛逼,藏龙卧虎。 刑捕头将筷子上那一根豆芽菜放进嘴里,收敛了一下脸上的震惊,应道:“是!” 他倒没有质疑按照卢照说的定两桌会不会吃不完。 看赵千户那架势,再来三桌也不成问题。 作为全桌官职品级最小的人,刑捕头起身就要去,却被赵鲤叫住。 “刑捕头劳烦你,蛇羹多来两份,还有爆炒蛇肉,凉拌蛇皮,椒盐蛇骨!” 赵鲤一口闷了卢照帮她舀的山楂羹。 咽了口唾沫,忍住提到蛇这个字时,翻涌上来的反胃和恐惧。 被生吞入蛇腹,还得强制保持清醒理智,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在当前可没有心理治疗师公费治疗。 赵鲤只能逼迫着自己,直面恐惧,对恐惧源脱敏,免得日后留下破绽。 听了她的话,阿白人性化的抖了一下,咬住自己的尾巴,一动也不敢动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项圈。 刑捕头不知为何,只当她是爱吃,点头转身就去。 赵鲤将山楂汤里的山楂块都捞来嚼了,轻轻呼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阿白的冰凉凉的尾巴,扭头看旁边的白雾。 跟着狴犴,又有狴犴的承诺,沈大人这首次单独任务,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赵鲤心理安慰着自己,心中却抑制不住的生出担忧。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勺子。 似乎对这份担心的回应,结界之中,浓雾深处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这磅礴的虎啸之音,低沉而浑厚,却好似猛虎立在眼前。 每个听见的人,都不由得心生震怖。 这啸声穿云破雾,不仅五城兵马司,整个河房上空,都回响着。 所有人都被这啸声中的肃杀之意震慑。 有那么一两个在河房妓馆白日宣淫的,顿时一软,趴在白花花的肚皮上,许久爬不起来。 刑捕头正走在桥上,去定席面。 忽听身后一声虎啸,险些吓得坐在地上,扶着栏杆,正了正自己的纱帽,他忽然想起什么,拔步就往回跑。 他没有注意到,在桥下满是水草的混沌河水中,咕噜咕噜翻滚出好几个泡泡。 一个女人的声音,短促的、凄厉的惨叫了一声,好似因这啸声受创。 刑捕头扶着腰间的革带,撒腿往回跑,还以为此处出了什么变故。 刚一进后衙,就听赵鲤调度指挥道:“鲁建兴,继续带人守住结界,尤其做镇山符的弟兄们,绝不能移动。” “张大人,卢爷,方才的虎啸声,想必已经传遍,说不得会有人前来询问,交由二位应付,一定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搅事。” “是!” 五城兵马司的张大人,论品级高于赵鲤,此时却识时务的点头拱手称是。 “赵千户,由我带队前去吧!” 在论公事的时候,卢照都是称呼赵鲤的官职,他看着赵鲤还有些苍白的脸道:“我带李庆进去,你留在外边。” 见他坚持,赵鲤想了想,也承了他的好意:“好,那就有劳卢爷。” 她不执拗,卢照很高兴,当下冲一边的李庆吹了个口哨。 李庆立刻拿来犀角蜡烛等物,两人垂头检查装备。 刑捕头又走进两步,这才看见,结界之内,白雾之中夹杂着点点金光。 如果说之前的白雾,是一滩不知深浅的潭水,里面不知潜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现在的杂乱的雾,却因为那些金色的光点,正由深潭慢慢变浅。 虽然底下仍然有可能潜伏着可怕的东西,但从感觉上,不再那么具有未知的威慑感。 第200章 再入,撞门 落日斜挂天边,整片被夕阳照得金黄的天空,还坠着几朵火烧云。 整个五城兵马司的平静,被那声虎啸打翻,众人忙碌跑动起来。 善后的预备队,早已经做好准备。 只是之前原定的领队是赵鲤。 在餐桌上,卢照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后,又替换成了卢照。 一队十五人,都是精锐。 检查完腰间装备袋后,紧了紧手臂上的臂铠。 几人腰后都挂着靖宁卫专属的小手弩。 这些东西,在对付诡物时没什么用,但对付雾中可能出现的畸变物时,物理攻击就派上了用场。 数个高壮汉子,在卢照的带领下站作一排,一水的黑色鱼服,还是颇有震慑力的。 刑捕头看着,猛的咽了口唾沫。 回望了一眼南监的雾,他鼓起勇气上前,对赵鲤一拱手:“赵千户,不知、不知……小的能不能参加?” 他说着挺直了背道:“小的,也是师出五虎断刀门,身手也不差的。” 刑捕头是一个上进又有眼力见的人。 他知道局势将变,他也不甘一辈子做一个巡城捕头。 但靖宁卫这样的地方,要么是卫所父辈袭传,要么是有背景关系。 刑捕头知道,案子一结,跟这些大人物的关系也到此为止。 再想有这样攀关系的好机会便少了。 靖宁卫的顶头上司、当朝第一权势人物还在雾中。 能不能一飞冲天,便在此刻。 刑捕头垂首,忐忑的等待着赵鲤的回答。 赵鲤微微挑眉,刑捕头所说的五虎断刀门并不是什么武学大派,是江湖上最烂大街的武馆。 但…… 赵鲤扫过刑捕头的手。 这个平常看着有些油腻不靠谱的中年人,双手都是厚厚的老茧。 腰间佩刀刀鞘,摩挲出了一层黑亮的包浆,绝不是装饰物。 且刑捕头此人,也不算太差。 赵鲤想了想,点头道:“可!” 闻言,刑捕头狂喜:“多谢赵千户!” 就算是此次帮不上什么忙,进去涨涨见识混个脸熟也绝对值得冒险了。 尤其在此世道将乱的时刻,若能学得巡夜司处置的一招半式,以后还不仕途畅通? 刑捕头越想越美滋滋。 卢照有些好笑,指了指旁边:“老刑,既然要一起,便来取装备,莫要再耽误时间。” “好好好。”刑捕头连声应了,急忙来接装备革囊。 没花多少时间,新加了刑捕头的队伍全部整顿完毕。 “卢爷,小心。” 赵鲤又再叮嘱了一遍,卢照严肃称是后,便领队跨过地上的香灰圈子,率先走了进去。 众人眼前一白,进入雾中。 映入眼帘的,翻腾的白雾。 在白雾之后,是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 但与赵鲤所说的不同。 这些建筑正在大片大片的融化。 白雾中的金色粒子所过之处,高大奢华的建筑,就好像是烈日之下的糖。 软软的融化呈粘稠液状。 在这些花花绿绿的液体之下,露出了原本五城兵马司破败的建筑。 这样的场景,卢照等人都是第一次见。 卢照吸了口气,道:“记住了,不要乱摸乱跑,保持警惕,若是谁误了事,定斩不饶。” 说到定斩不饶时,卢照毫不遮掩的看了一下刑捕头。 刑捕头进了雾中后,也变得严肃起来。 听了卢照的警告,他严肃的点头:“卢爷放心!” 点了一句,卢照抬起双手,朝着两边一挥。 身后队伍便排成雁行阵,缓缓朝前走去。 李庆和刑捕头一左一右,在卢照的旁边。 刑捕头熟悉南监的布置和路线,有他领路,在这融化糖果似的世界,卢照等人很快就找到了去地下一层的入口。 卢照命令,变阵为一字长蛇阵。 他自己领头,李庆带两人殿后。 沈晏先前点燃的火把,照亮前路。 狭长的通道里,谁也没说话。 只有十几号人沉重的呼吸声,他们加快脚步,想要快速通过这种不利于战斗的地形。 刑捕头跟在卢照后边。 他只是一个巡城捕头,上一次虽说见证了女蛾事件,但跟这一刻沉浸式体验是不一样。 昏黄灯火下的逼仄空间,让他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跟在卢照的身后,踏足在底下一层的地板时,忍不住呼出了一口气。 随着他的呼气声,在右侧通道中,猛然传出一阵哗啦声。 刑捕头心脏都抽了一下。 那声音并不停止,反而越来越响。 其间夹杂着锁链的声音。 刑捕头侧耳听了一下。 “什么东西在囚室!” “囚室!” 他和卢照异口同声道。 两人虽说分工不同,但都常年接触牢狱,这声音俨然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牢门。 卢照比划了一个手势。 一行人小心的朝着声音的出处找去。 待走到近前。 看清楚被关在囚室里,不停撞门的东西。 卢照等人还好,刑捕头忍不住嘴唇哆嗦了一下。 沈晏做事考虑周全,他不知道这些沉在幻境的人会不会造成麻烦,也不想贸然杀死惊扰下边的东西。 因此细心将那些人全部推进囚室,重新关起来。 事实证明,沈晏这一预防手段,起了很好的效果。 只见囚室中,原本头发花白行将就木的人,四肢鼓鼓的膨胀起来。 双腿长成了羊蹄一般的反关节。 赤裸的脚掌分做两半,又各自蜷起,组成了一个肉蹄子。 在头颅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东西身上,横七竖八如同开玩笑一般,长出了很多小手小脚。 这些东西生长没有一点规律,大小不一。 从后背探出,呈翅状。 眼神不好的,说不得要将它的轮廓错认为庙堂上端坐的千手菩萨。 但这时,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这东西的身体细节暴露无遗。 刑捕头看见它右边肩膀上,大张着嘴的半边人头,喉中泛出一股酸水。 先前吃下的几根豆芽菜,就要随着这一口酸水呕出来。 刑捕头多年抓贼经验,眼神极好。 那个人头虽说头发花白,但是刑捕头一眼认出,这人就是前几日他从街上抓回来的一个小偷儿。 进来时,这偷儿也不过二十来岁。 他的娘亲还来狱中送过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几个茶鸡蛋。 刑捕头看着它,思绪跳到了来送饭那苍老妇人身上。 “上弦!” 刑捕头听见卢照下令。 耳边都是手弩上弦的吱嘎声,下一瞬密集的弩箭,射在囚室中不停撞门的畸变物身上。 巨大的力道冲击,将那畸变怪物钉在了墙上。 混浊的绿色液体缓缓淌出。 这畸变怪物肩上的头颅嘴巴缓缓开合:“娘,别怕,我来救你……了……” 说完,他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睛,再无声息。 第201章 尾声1 被钉在墙上的畸变怪物,最好的遗言传入囚室门外,众人的耳朵里。 也不知五通神在幻境中编造了怎样的幻境,让这个畸变的人,至死都想着要撞开门去救母亲。 卢照等人到底心理素质强上一些, 刑捕头却回忆着这个人的母亲。 超出年龄的苍老妇人,不停咳嗽,宝贝一样送来几个茶鸡蛋,与这囚犯说好,出狱后寻个正经事做。 现在这个人确实死在了这里,以这种模样。 绿色痰一样的血流出来,相比寻常人的血,多了一股腐臭味。 刑捕头呕了一声,急急后退,在墙边吐出了一口酸水。 卢照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他什么,只是下令队员调整弓弦,提高警惕。 “老刑,吐够了就走了!”卢照喊了一声。 刑捕头急忙啐了口唾沫,擦擦嘴角,跟上继续前进的队伍。 之前被沈晏推入囚室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发生了畸变。 这些畸变的怪物不停冲撞囚室的门,想要去到第二层。 因这些畸变者都关在囚室中,也幸好都关在囚室中,并未影响卢照等人的前进。 他们一路前进,射杀畸变者,一边回收箭矢继续前行。 虽说过程十分顺利,但没有人敢放松一点。 相反,随着越来越靠近甬道,就算是最没经验的刑捕头也能发现,这些人畸变的程度越来越高。 刚开始还能看见那些畸变体上保留着一部分人的象征。 到了后面的囚室,里面关着的已经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怪物。 在临近甬道的最后一个囚室,刑捕头看见了里面开肠破肚的畸变尸体。 这尸体开肠破肚躺在囚室中的地板上,腹内的零碎淌了满地。 旁边是一棵干巴苹果似的心脏。 在下通道时,依旧是卢照领头,刑捕头在后,李庆带人殿后。 狭长的甬道中,因有先行的沈晏点亮了甬道墙壁上的火把,倒不算黑。 足下的石板甬道,边角生了些青苔。 在场诸人,最熟悉这条甬道的自然是刑捕头,但这条往常一天走三遍的通道,此时却让刑捕头感觉漫长有陌生。 他只能控制着呼吸,紧紧的盯着前面走着的卢照的背。 忽然,头顶一空,他们已经走出了甬道。 刑捕头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见前面的卢照停了一下。 卢照脚步一顿,后面紧跟着的刑捕头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正待要问,刑捕头就听见卢照倒吸了一口气。 不明所以看去,刑捕头也忍不住跟着猛喘了一口气,随即就被充斥在空气中,浓烈到成实质的腐臭味道呛进肺部,猛的咳嗽起来。 之间整个地下二层的通道,好似被粘稠的绿色液体糊了一层。 这种畸变者的血,在火光之下散发着荧光。 满地奇奇怪怪的断肢残躯之间,夹杂着黑褐蠕虫般的肉管。 地下二层,俨然是一座屠房。 在这些可怖的血肉中,站立着两个身影。 正是沈晏和狴犴。 …… 五城兵马司 太阳完全落山,天已经暗了下去。 赵鲤看了一眼立在结界之外的水钟。 从卢照等人进去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四处点起松明火把。 结界之中的雾气正在散去。 远处影影绰绰露出原本五城兵马司的建筑。 赵鲤眼神好,甚至已经能看清门楣上南监的牌匾。 与卢照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赵鲤又看了一眼水钟。 就在此时,传来了一阵橐橐的急促脚步声。 鲁建兴快步走来,面上带着喜色。 赵鲤一看他神情,就知道是好消息,心中激动,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但随即,她就因起身太快,头脑一阵晕眩。 之前幻境中的消耗,可不是晒晒太阳,吃一顿饭就能弥补回来的。 “没事吧?”见她这样鲁建兴急忙托住她的手肘。 赵鲤手撑着圈椅,缓了口气,这才抬头:“没事,睡两觉就好了!里面情况怎么样?” 鲁建兴虽说心里担心,但也知道当前人物重要,忙道:“李庆先带人出来报信,地下已经解决了。” “好!”赵鲤心中一松,“先前准备的烈酒和火盆运去,进入南监中的人身上可能都带着污染物,每一个人都必须净身消杀才能出来。” “衣服集中烧毁。” 赵鲤再一次强调处理的细节,鲁建兴严肃的听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朝门走。 “沈大人怎么样了?”赵鲤一边走一边问他。 鲁建兴却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赵鲤心中一突:“受伤了?” 鲁建兴道:“受了些伤。” 虽然也预设过沈晏会受伤,但真的听见,赵鲤还是立刻加快了脚步,快跑起来。 结界之中的雾气已经完全散去,只以南监的大门为界。 在门前牵了一根红色带子,以作警戒。 门前都是照亮的火把,赵鲤远远的看见李庆和刑捕头立在门边说话,但未见到沈晏。 “沈大人?”赵鲤叫着快步走到门边。 沈晏的身型高大,赵鲤一眼就看见警戒线后,垂首坐在一张马扎上的沈晏。 他的飞鱼服被暗绿色的液体浸透,那些液体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地。 在沈晏身上,赵鲤曾经见过他飞扬跋扈,也曾见他耐心的撸猫教蛇读书。 但他从来都是背脊挺直,从没有出现过现在这幅虚弱的模样。 赵鲤心中着急,就想越过警戒线去看他。 这时,沈晏却抬起头来。 灯火之下,他面色苍白如纸,从脖颈到眼睛,青色的血管经络未褪,右边眼球被鲜红的血丝覆盖。 赵鲤不自觉的心一缩,沈晏所表现出的特征是很明显的灵能抵抗。 在一想到五通神幻象的特性,赵鲤忍不住咬住下唇。 他到底在里面遭遇了什么? 沈晏却是看着她,忽的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别过来。” 赵鲤却不听他的,直接跨过警戒线,跑到了他的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沈大人,你还好吗?” “鲁建兴,去取两碗盐糖热水。” “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沈晏终是再扛不住,将头缓缓的靠在了赵鲤的肩头。 第202章 尾声2 赵鲤是个滚刀肉般的人,她鲜少有后悔的时候。 但这时她真心后悔,不该让沈晏走这一遭的。 鼻尖嗅着的,再不是沈晏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而是腐烂腥臭。 沈晏的头沉甸甸的压在赵鲤肩头。 赵鲤担心他摔下去,急忙环住他的肩背抱住他。 手掌接触处都是黏腻腥臭的淡绿液体。 赵鲤想不明白,按照狴犴冲动暴躁的武斗派性格,遇上事情操刀自己就上了,应该是轮不到沈晏出手的。 “沈大人怎么会弄成这样?”赵鲤一边问一边在他身上按了一圈,“哪里受伤了?” 却听沈晏苦笑了两声,开口道:“大概……是骂脏话的惩罚?” “哈?” 本来很紧张的赵鲤,被他这句话弄得一懵。 但她很快自己找到了解释:“沈大人,你还没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吗?” 沈晏并没有经历过相关的训练,或许现在脑子还不太清楚吧? 赵鲤有点心疼的任他靠在自己身上,抬手去给他按太阳穴。 “还头疼吗?” 失口骂人后,被狴犴惩罚,砍了满囚室的畸变物,沈晏本不想在赵鲤表现得那么虚弱不堪。 但现在看见这没心肝的姑娘这么担心,沈晏想了想,倚在赵鲤肩上,发出一声隐忍的痛苦闷哼。 沈晏脸上明显的灵能抵抗特征,让赵鲤生不起一点怀疑。 她继续给沈晏按摩着太阳穴。 糖盐水早已经准备好,鲁建兴很快抬了一碗过来,递给警戒线后的李庆,再由李庆端过来。 “沈大人,喝点热水。”赵鲤小心的抬着碗,喂到沈晏嘴边。 她没照顾过别人,有些手忙脚乱。 李庆正想说让他来,便看见埋首在赵鲤肩上的沈晏抬起头,向他做了一个口型。 李庆顿时咳嗽了几声,默默的走开。 准备上前来示好的刑捕头也停住脚步,远远退开。 赵鲤捧着糖盐水,给沈晏喂下去:“沈大人,现在好点了吗?” 沈晏虽说想被关心,但到底不希望赵鲤为他担心,低声道:“我无大碍,狴犴大人说我只是知性过高,对于负面压力承受太弱。” “知性?” 他不说还好,说出知性这词,反倒让赵鲤生出更多羞愧:“是我的错,若是知道你的知性高,就不应该让你去。” 高知性的人进高污染的幻觉系诡域,不是生死大仇,做不出这样的任务安排。 她来到这里后,一直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挫折。 近来甚至因为先知先觉,生出了一些傲慢。 连最基础的东西,竟都疏忽了。 “是我的安排失误。” “不必多想。”沈晏急忙安慰她,“是我执意要去。” 但任凭他怎么说,赵鲤还是那副自责的模样。仟千仦哾 沈晏只好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我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的手还有些抖,手心里都是干涸的淡绿液体。 在这些污物之下,手心之中赫然是一个眼睛状的殷红印痕。 在幻境中,沈晏抠下了鄯山国祭司的右眼,那枚眼珠就这样留在了他的手心。 这红痕微微凸起,就好像是烙上去一般,眼睛中间清晰可以看见生着双瞳的眼珠。 赵鲤看见这眼球印迹的一瞬间,就生出一股恶心的感觉,未来得及细看,沈晏已经及时收拢手掌。 “这是怎么来的?”赵鲤抑住难受的感觉,急忙追问。 沈晏却是从衣角撕下一块布条,缠住右手。 “我进入了不一样的幻境。” 沈晏喘了口气,微微直起身子:“不是五通城,也和你进入的幼鼠巢穴不同,是更深的幻境。” 赵鲤愣了一下,喃喃自语道:“因为高知性,所以可以进入更深层的幻境,触碰根源吗?” 理论上这种说法行得通。 只是感知者在体验痛苦时,也会经受较之浅层幻境加倍的痛苦。。 赵鲤忍不住垂眼看沈晏满脸的青色经络,竟在他的额角看见了几丝白发。 她心疼在那几根白发上摸了摸。 “狴犴……大人,也是这么说的。”沈晏说到大人时,顿了顿。 他继续道:“我在幻境中,看到了鄯山国,那里只怕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已经毁灭了。” 闻言,赵鲤叹了口气,从星陨坠在鄯山国的那一刻,那里注定寸草不生。 “我在那里看见了一颗树。”沈晏继续道,“一棵很大很怪异的树。” 沈晏想要复述出来,张了张嘴,脑海中自然而然的回想起那棵树的样子。 下一秒和幻境中一样沉重混乱的诡异感受塞满脑袋。 殷红的鲜血顿时从他的鼻子汹涌而出,脸上的经络跳动了两下越加鼓起。 “沈大人,停下,不要去想!” 赵鲤见状急忙抱住他的头,制止他继续去回忆。 “不要再去回想,你会被污染的。” “也不要去听,不要试图去理解。” 沈晏这样高知性的人,本就十分容易被感染。 再去想的话,说不得就会直接步入癫狂。 沈晏喘了口气,右手手心忽的传出一股热流,脑中的剧痛顿时一缓。 他喘息着,侧头将自己的耳朵贴在赵鲤心口,听着她稍快的心跳。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赵鲤手忙脚乱的摸出帕子来给他擦掉鼻子下的鼻血。 沈晏抬起头正欲说些什么,在身后的黑暗中,亮起几点火光,有人正点着火把走来。 赵鲤和沈晏保持着当前的姿势看去,却是卢照。 卢照和沈晏一样,满头满身都是淡绿色的腥臭粘液。 一边干呕,一边擦脸,手里还捏着一个布包。 下边囚室里,那中霉菌似的东西实在太多,刀劈上去,就滋出一股臭水。 除了先行送沈晏出来的李庆两人,剩下的人,都被狴犴安排清扫囚室。 卢照在底下刚习惯了这种臭味,现在呼吸着新鲜空气,反倒觉得恶心得要死。 他走来,看见赵鲤顿时眼睛一亮:“赵千户,这个东西,是五通神本体,狴犴大人命我交来给你处理。” 那布包抖开一看,正是一只被踩扁的眼球。 上面还印着狴犴靴底的印子。 第203章 尾声3 一只完整的眼球,被眼附属器包裹,连接着眼外肌。 躺在不知道谁撕下的碎布条中的干瘪眼球,剥离十分完整。 只是被人暴力踩烂,里头的晶状体和组织液全漏了出来,已成了一团烂物。 赵鲤开心眼仔细看了一下,心凉了半截。 放狠话归放狠话,这样猖神的寄生物,她是绝对舍不得拿去垫茅房的。 虽说有风险,但合理收容后,在某些时候,是能派上用场的。 赵鲤看着湿哒哒的布里那颗烂眼珠子,心疼的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的结果也算预料之中,狴犴本身就有守护领地的习性,自家地盘被外来入侵,自己干眼看着,想来早叫祂憋了一肚子火。 没办法了。 赵鲤将手中的眼珠子重新包入破布,扭头叫了一声:“李庆!” 一直蹲在屋檐阴影下的李庆,闻声赶来:“在!可是要烧了?” 同为拜火神教的李庆想也不想的问道。 赵鲤将着团东西交给他:“先寻个朱砂盒子装上,待事情了结,扔茅坑里去!” 李庆收一顿,和沈晏卢照一起看了过来:“扔哪?” “茅坑!”赵鲤重复了一遍,“记得找个陈年老坑!扔之前从盒子里面取出来,绑块石头,保证沉底。” “扔下去后,叫个人看着,半年不许人在那个粪坑掏夜香。免得浇到哪块菜地里面。” 见李庆瞪着眼睛不动弹,赵鲤解释道:“粪坑污浊,可破灵,让它在里面自然腐败,就不会再有复苏的机会。” 当然,这绝对不是报复! 赵鲤义正严辞道。 可是用火不是更好?李庆小心窥看了一下赵鲤和沈晏还有些苍白的脸,没敢问出口。 扔粪坑就扔粪坑! 李庆两根手指拎着那布团,心中盘算着,这守粪坑的任务,就交给去年新进卫中的那个傲气小子。 这绝对不是蓄意报复!是锻炼。 赵鲤不知道自己的安排将害得某个小可怜守三个月茅房,她转头看向卢照,凑近了些轻声说道:“卢爷,寻些桶,将这些汁液装上。” 她张开手掌,方才抱住沈晏时,她的手上也沾了不少这种肉管里臭哄哄的淡绿液体。 “装上干嘛?”卢照啐了口唾沫。仟千仦哾 比起那些陈年老尸,这东西并不算很臭,但架不住持久和穿透力高,是让人越闻越恶心。 “这些都是从活人身上抽出的生命精华。”赵鲤也嫌弃这东西。 “虽说是已经腐败的人毒,却是上佳的炼丹材料,比棺材液好,可以找玄虚子真人换点丹药。” 赵鲤算盘打得噼啪噼啪的同时叮嘱道:“偷偷的,就用处置污染物的借口,别让狴犴大人发现。” 毕竟这种行为算是变相的倒卖尸首,在哪一朝都是犯法行为。 卢照会意,这活他熟啊! “放心!”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交给我妥妥的,就是……” 卢照扭捏了一下,虽然顾及沈晏在旁,还是厚着脸皮开口道:“届时劳烦赵千户,帮我给玄虚子真人讨两丸阳元丹!” 卢照只有一女,前些年一次任务遇诡案,损了阳元,凑个女儿双全的理想一直没能实现。 一旁的沈晏听闻他拜托赵鲤这样不靠谱的事情,立刻飞了几枚眼刀过来。 赵鲤却不在意:“没问题,交给我。” “那就行,那就行。”卢照讪笑,眼看沈晏瞪来的目光越发不善,他脚底抹油转身就走。 临走前还叫上了刑捕头去帮忙。 赵鲤转身,正看见冲着卢照瞪眼,来不及收回视线的沈晏。 “沈大人好些了吗?” 沈晏神情一僵,垂下眼睫:“好些了。” 嘴上说着好些了,他却咳嗽了两声,揉了揉额角。 赵鲤叹了口气:“这哪里像好些的样子,沈大人不要逞强。” 她说着将视线转向一旁。 南监大门旁边,有一个看门人值夜歇息的门房,现在沈晏一身污血,不消杀直接出去也不合适,在门房应该可以找个一个更舒服的歇脚地。 总比蹲坐在这小马扎上强。 沈晏也注意到了那里,本想叫来李庆一起扶他过去。 他未说出口的话,被赵鲤的动作打断。 赵鲤俯身,一手托着他的腰背,一手托着他的腿弯,将他整个平举在手臂上,抱了起来。 沈晏个高腿长,大半截腿耷拉在赵鲤的手臂间。 他浑身僵住:“我觉得我可以自己走。” 赵鲤将他往上托了一下:“别逞强了,我抱得动的。” 虽然因为现在身体虚,有一点费劲就是了。 “不!请让我自己走。”沈晏试图挣扎着下来。 “别闹了沈大人。”赵鲤有些不满的看着他,“当心我失手把你摔下去。” 他宁愿被失手摔下去! 处理好眼珠的李庆,手里还捧着一只匣子。 见状识趣的转身面向墙壁,他什么也没看见。 沈晏最终叹了口气,一手挡住脸,将头埋在了赵鲤的肩膀上。 南监值夜的门房里,只有简单两张椅子,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在墙角还有一张卷起的破草席,在夜间铺开来睡觉。 赵鲤将沈晏放在椅子上,她没有注意到沈晏屁股一挨凳子,就换了一个极端正的乖巧坐姿,垂着头,耳朵和一张脸涨得通红。 赵鲤走到墙边那张草席边,本想将草席铺开,让沈晏将就躺一会。 但席子还没展开,就闻到了一阵汗臭。 也不知用了多久没洗过,整个席子面都被臭汗沤成了黑色。 别说是一天擦两百次手的帕子精沈晏,就是不讲究的她也感觉睡不下去。 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正想要不要将两张椅子凑一起,搭个位置,院子里传来一阵骚乱。 赵鲤从窗户探头去看,原是先前准备的烈酒送来了。 鲁建兴在外,李庆在内,还有一些来帮忙的人手在前院忙碌。 鲁建兴到底老油条,很清楚自家指挥使那爱干净的脾性,不知从哪寻来两只浴桶并着干净衣裳,由李庆领人送来。 浴桶一只给沈晏,一只自然是给赵鲤的。 听李庆在外禀报,坐在凳子上,缓了许久的沈晏才忽的松了口气。 待要说些什么,便看见赵鲤回首看来。 “不必,我自己可以洗!”沈晏再不敢装,镇定的抬手打断赵鲤要说出口的话。 赵鲤不开心的闭上嘴。 第204章 诡狱 夜幕降临,往常早该沉寂的五城兵马司衙门却灯火通明。 上一次的女蛾事件,仅是善后和抚恤,就让沈晏加班一个月暴肝处理。 因不能将内情公之于众引起恐慌,在女蛾事件中伤亡那两百来口人的黑锅由靖宁卫默默扛过。 传出后变成了,靖宁卫抓捕行动时屠了半个坊的平民。 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沈晏叔侄和靖宁卫的恶名再添耸人听闻的一笔。 现在这一次南监五通神事件,虽说是白鹿书院那几个蠢货引发,可现在这几个蠢货只有做盛物的一个还有全尸,其余的连尸首都找不到。 这黑锅骂名,按照惯例又扣在了靖宁卫上。 所幸沈晏看得通透,权势和善名都想要的,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他并不介意自污声名叫陛下放心。 赵鲤和他换洗后,聚在一处。 鲁建兴命人送来了五城兵马司厨中做的简单饭菜。 窗户开着透气,从窗户望去,可以看见院中搭起的棚子,嗅到烈酒的味道。 卢照领着也一身糟污的刑捕头,贼眉鼠眼的各提了一只满当当的木桶。 卢照扭头,冲房中的赵鲤使了个眼色。 赵鲤本想回应,却注意到狴犴远远的走来,忙收敛表情。 “狴犴大人!” 狴犴虽闭着眼睛,却丝毫不受影响,径直走了过来。 赵鲤留意到,肉傀儡身上的蟒袍一样被暗绿液体浸湿,在双手唇畔还能看见干涸的绿痕。 显然这位爷到了兴头上,不但用上了手,还用上了牙。 赵鲤小心的看,肉傀儡身上果然有些用力过度的撕裂痕迹。裂痕之间淌出一些黑色防腐液体。 狴犴踏进房中便自顾自坐下:“此间事了,老夫先回去了。” 祂像是十分满足惬意一般,打了个哈欠。 言罢,肉身傀儡的手猛然垂下,周身灵气溢散。 “恭送狴犴大人。” 尽管知道祂已经归位,赵鲤还是恭敬的对着肉身傀儡行了一礼。 抬起头,松了口气。 请神降之事,即便是狴犴这样的可称善神的,也天然带有失控的风险。 只是有高有低而已。 这尊大神办完事就走,比起某些赖在人世不肯离开的要好太多。 赵鲤送了口气,扭头去看沈晏。 却见沈晏已经穿着常服,坐在放桌边,满桌的菜只青菜动了一些。仟千仦哾 他右手撑着额头,已是睡了过去。 赵鲤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的披在了他的身上。 稍微退远一步,就听一阵叩门声。 卢照站在门前,也不进来,只是曲指敲了敲门框。 赵鲤在唇前竖起手指,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后,放轻脚步,退到门边。 等赵鲤出到门外,合上门扉,卢照才低声道:“从二层找到了三个……人。” 说到三个人时,他有些不太确定。 赵鲤却很清楚他在说什么:“还活着?” 卢照点头道:“都记载二层最靠近狴犴神龛的一间囚室,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卢照面上有些犹豫,“现在变成那样,要不要?” 他在喉前比划了一个姿势。 像那三人目前的样子,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世人眼前,灭口遮掩绝对是较好的一个选择。 赵鲤又一次深深看他一眼,心说这就自食其言,靖宁卫这反派人设倒也不需要立得那么稳的。 赵鲤叹了口气:“先去看看。” 一路走一路想。 远远的,赵鲤便看见三个木头囚笼。 囚笼被铁索团团捆住。 数个靖宁卫力士持刀守备。 每一个囚笼中,捆着一个黑影。 赵鲤按住眉心,打开心眼仔细观察。 三人都已经被污染,正朝着猖神眷属转化。 只是转化程度不同。 赵鲤走到囚笼之前,仔细打量。 关押在最右边的蒋进借着火光看见赵鲤,顿时一喜。 周身铁链哗啦作响。 “赵千户,救救小人。” 他一激动,满脸的须子便跟着蠕动。 一旁看守的力士,顿时紧张上前护卫赵鲤。 “没事。”赵鲤摆手让力士退下。 走到蒋进的面前。 蒋进面上的须子,与赵鲤离开前最后一次看见无异,好像挂了一个章鱼头。 赵鲤想了想,坦白告诉他:“你现在这番模样,已经无法正常生活。” 靖宁卫作为风险把控机构,也不会任由他这样行走在外。 在蒋进面露绝望之前,赵鲤及时补充道:“不过,我们会寻找医士将你脸上的触须切除。” 蒋进本暗淡下去的眼睛重新亮起,连带着一边的姚列都激动的看了过来。 只有最后一个囚笼里的王青,依旧安静。 他很清楚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蒋进可以切触须,姚列大不了锯了腿当个瘸子,可他怎么办?连切都没个切处。 赵鲤看了一眼他们道:“但切除手术并不是能保证你们一定能活。” 蒋进的看起来情况最轻,可也有死亡的风险,赵鲤不能确定这些触须是不是连着他的脑部。 蒋进却很看得开:“生死有命,小人愿意的!”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回到亲娘女儿的身边,他愿意接受这样的风险。 姚列也在旁边猛点头:“瘸子就瘸子。” 当事人都能接受,赵鲤也不再说什么:“那好,我会送二位会镇抚司,之后安排医士,在此之前,还需观察二位有没有异常,在确定之前,还得委屈两位待在囚笼里接受看管。” 姚列头点了一半,就发现了赵鲤话中的异处:“那……那……” 他扭头看向一边已经没了人形的王青,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倒是王青翻了一下鼓出的青蛙眼,开口道:“二位别担心,我都成这鬼样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只求死前不受罪。” 见蒋进姚列还要说些什么,王青打断道:“别婆婆妈妈了,等我死后,给我烧两个貌美的女纸人就好。”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哈哈笑了起来。 见状,姚列蒋进二人也闭上了嘴,再不说话。 赵鲤挥手命人将两人的囚车推走,视线落在了王青身上。 赵鲤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本不打算放过王青。 但到了这份上,还能开朗笑出来的人倒是少见,赵鲤想了想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靖宁卫将设诡狱,缺个看守,有兴趣面试吗?” 第205章 诡狱择址 诡狱,顾名思义就是专门针对于诡案的监狱。 早期的人类,对诡异妖族一直秉持着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原则。 但随着时间的发展,矛盾越发激化,人类逐渐从最初的恐慌之中清醒。 开始思考,究竟是斩尽杀绝获益更多还是求同存异获益更多。 对于一些危害很大,但收容难度低的诡物,是不是应该合理的收容,并且有效的利用? 对于一些没有危害到任何人的东西,是不是应该考虑共存。 这反思的过程是各个派别的乱战和斗争。 在尘埃落定后,胜利者挺直腰板说话,诡狱便应运而生。 诡狱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在各个主权国家,都有不同的叫法。 有叫收治容纳中心的,有叫黑狱的……随着各国风格的不同而变化。 但所有的诡狱都普遍具备收容、管理、保护、销毁的职责。 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咒物、咒灵、诡异、妖物……甚至于各种诡案中无辜被牵扯,导致失去正常生活能力的非灵能者人类。 赵鲤既来道此,建立诡狱之事,自然是最早提上日程的工作之一。 既然是收容关押诡物,诡狱的择址自然不可能修建在盛京城中。 诡狱之中即便都是些相对温顺无害的东西,然一旦出现意外引炸,就是一场浩劫。 赵鲤和沈晏当然不会失了智一样,将诡狱建在盛京城中。 会把诡狱修在自己老巢人口密集处的,赵鲤只知道大洋彼岸那只白头鹰。 大景的诡狱择址,最终放在了陪都承京郊外黄陵。 大景墓葬规模极大,多是以山为陵。 先代大景皇室,曾经出了一名以荒唐暴虐出名的王爷,这位皇室宗亲搜刮民脂民膏,给自己修筑陵寝。 但本尊还未来得及躺进去,便先死于番地民乱,被乱民从妾室的裙子底下拖出来,点了天灯。 据说这王爷极肥硕,肚脐眼点的灯芯,借着腹内肥油燃了整整四日方才熄灭。 而后烧成炭的尸体,被乱民们乱刃分尸,带回家熬药治病,死得极不体面。 番地因暴政民乱,先帝不得不下了罪己诏,对他这个惹事的叔叔,顾及也是暗恨不已,只在番地将这亲王以庶民礼埋了。 那座搬空了一座山的空陵,搁置许久。 在沈晏打了报告,向皇帝要地方修建诡狱后,隆庆帝十分慷慨又不讲究的,将那座空荡荡的陵寝拨给了巡夜司。 一来在承京不远不近的地方,陪都承京有戍卫部队,皇陵也有皇陵卫驻扎,万一生变,可以快速反应。 二来,也借皇陵历代帝王龙气和镇墓兽镇压邪祟。 三来,那往陵是现成空置的,可以省钱! 赵鲤不需深思,都能摸清楚隆庆帝的思考回路,不由得想给他点个赞。 换做任何一个讲究的皇帝,一定干不出把自家叔爷的陵寝拿出来当监狱的慷慨事。 也只有今上这样以不靠谱为伪装,为了利益混不吝的皇帝才能干出这事。 赵鲤挥退了身边的人,站在囚车前,和那个叫做王青的人将诡狱的事情细说了。 “管吃管住,虽然前期条件恶劣一点,但是工作也轻松啊!”qqxsnew 赵鲤似模似样的招揽着:“还能拿靖宁卫的正规编制,以后就是国家公务员啦!” “国家公务员?” 王青像是一只被架起的青蛙,被赵鲤的新名词弄得有点眼晕,他拳头大小外凸的眼睛眨了一下。 “意会就好,不用在意那些细节。”赵鲤摆摆手,“总之诡狱就这么个情况,前期去的,肯定会辛苦,不过苦完之后,就是甜蜜。” 王青又眨了眨眼睛,小心的、犹豫的问道:“要是我不去呢?” 赵鲤看着他,露出友好的微笑,没有说话。 “明白了……” 看样子不去也是个死。 王青陷入沉思,现在这位年轻的千户透露出来的东西,听进了耳朵,不去就是灭口。 但…… 王青突然苦笑起来,不甚明亮的火光之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惊悚,赵鲤都忍不住伸手去摸刀。 却听他一笑,露出粉红色的唇吻黏膜:“我去。” “前面虽然说得硬气,但我还是舍不得死,就算变成这样了,我也还是想活。” 赵鲤微微挑眉:“明智的选择,那么现在该你说服我了,你有什么特殊技能吗?” 王青闻言,脸上一阵扭曲,片刻后羞答答道:“能透视算吗?” 赵鲤歪了歪头,下一秒猛的摸上刀柄。 她本来以为,这人最多会点小偷小摸,真有大本事也不会被抓进监狱里去,没想到他开口就来了个刺激的。 看赵鲤摸着刀一副要把他戳瞎的样子,王青急忙解释:“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看您啊!” 再说小丫头片子虽然生得好,但是前后不分的也没甚看头。 后一句话王青没有作死的说出口。 赵鲤眯眼看了他一阵,握在刀柄上的手没有松开:“你是因什么被关进南监的?可是因为祸害了哪家姑娘?” 问道后面,她的声音猛然严厉。 只要这人与这方面沾边,再有一百万种理由开脱,他在赵鲤这里也一定得死。 王青显然也意识到了,辩解道:“小的在街边卖大力丸和狗批膏药,没想到有个老头不听叮嘱,将外敷的药给吃了,小人便被他的儿子告到了此处。” “小人绝对没有以此谋财或者祸害过哪个姑娘。” 赵鲤看了他几眼,暂时放松一些,想着稍后调来档案查证,又开口问道:“你这能力怎么来的?除了透视还能干什么?” 见她手总算从刀上拿开,王青松了口气:“还请赵千户,举起火光,细看我的右眼。” 赵鲤依言,上前,卢照不放心持刀在旁护卫。 火光跳跃在王青拳头大的右眼上。 赵鲤凑近些,便被趴在他右边瞳孔中的那只黑虫惊了一下。 “这什么玩意?”一旁的卢照也看见了,忍不住问出声来。 见惊到别人,王青好似十分开心:“这是我三年前得的宝贝。” 第206章 遮掩行藏 王青话说完,趴在他眼睛里的虫子便抬头和赵鲤看了个对眼。 芝麻大小的眼睛眨了一下,随后竟有些害羞的埋下头。 赵鲤幻境ptsd还没脱敏,看见这种蛇形的东西,便有些发毛。 强忍住戳出去的手,赵鲤仔细观察着。 最终也没看出这东西是什么来路。 事实上,即便是后世最权威的诡物专家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把这个世界上的诡物认全。 基于各国、各族、各地方延伸出的神话分支,和这些分支传说可能诞生的异常生物,实在是太多太杂。 现在趴在王青眼睛里面的这东西,显然就是其中一个新品种。 赵鲤直起身,正想询问,忽听脑海中滴的一声;「发现新图鉴生物——透虫。」 「命名者王青,收录者赵鲤。」 「透虫,首次出现在西南夜狼国王陵,属海内经西南,异虫属,蠕蛇科。」 「性情害羞内向,可使寄生者透石视物。」 在赵鲤陷入幻境中,显现出大坑一面,之后被她疯狂辱骂,一直不敢冒头的系统,适时出现。 赵鲤听见这机械的声音就来气。 马后炮的废物点心。 赵鲤在心里骂道。 系统静了一下:「收录奖励:经验值1000.」 赵鲤暗自撇嘴。 再抬头,脸上换上一幅高深莫测的模样:“你胆子不小啊?竟从西南夜狼王陵里面,带出了这东西。” 本等着他们惊讶后,好出来解释显圣的王青怪物脸上一阵扭曲,露出明显的惊讶神色。 “您,您知道了啊?” 卢照看着他,神情微变,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进过王陵的盗墓贼。 虽说是边陲小地芝麻大小的王,但这也是全家销户口的大罪。 卢照本想说些什么,只是看赵鲤表现平常,也没有言语,左右不是盗的大景王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所谓。 王青忐忑的舔了舔嘴唇,粉红色分叉的舌尖在裂开到两颊的唇上舔了一下。 “你能别舔吗?” 他这怪物般的模样,舔唇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好东西,卢照忍不住喝止。 “噢,噢。”王青急忙将舌头乖乖的卷起,收回口腔的嗉囊中。 收起舌头,王青忐忑觑着赵鲤的表情:“赵千户,那是以前小的年少无知,现在小人已经悔过自新了。” 赵鲤摇了摇头,她并不是什么王权的维护者,对于盗墓贼也并没有特殊反感。 挖坟掘墓在灵界是十分平常的事情。 现在值得关注的是,那座王陵已经诞生出透虫这样的异物,也不知这些盗墓贼有没有搞砸什么。 赵鲤忍不住转头问卢照:“卢爷,近年南疆可有什么异闻之类传来?” 卢照皱眉思索半晌,最终苦笑:“还得过去查阅卷宗才知。” 他顿了顿道:“或是询问沈大人应该也有答案。” 沈晏出了名的情报库活卷宗,旁人可没有他那样的用心和记性。 赵鲤点点头,打算等沈晏醒了再去问他。 囚笼里的王青忐忑不已,听这话,他们似乎有可能在南疆惹出了大事? 他不敢说也不敢问。 最终赵鲤道:“先暂时这样吧,改日再聊。” “你和方才两人一样,不适合出现在外界,辛苦你待在昭狱之中,待到事毕,再说诡狱之事。” 王青闻言便知,只要稍后靖宁卫没有查出他别的什么问题,这一关就算过去了。 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也没再干下什么能被查到的恶事。 王青放松连连道谢。 赵鲤命人寻来黑布,将囚车严严实实遮住,拖到一边,待烈酒冲过后,运出五城兵马司。 远远的看着囚车走远,赵鲤忍不住按住自己的眉心,今日她精神消耗太过,还要维持着富乐院中监视的纸人。 即便是皮糙肉厚的赵鲤,此时也头脑发胀,有些困顿。 卢照注意到她的状态,便劝解道:“去歇会吧,这些事情交给我。” 赵鲤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好,有劳卢爷和弟兄们辛苦今日,事了,请你们去焖羊肉。” 卢照嘿了一声:“客气什么,阳元丹的事情,帮我多上心就好。” 赵鲤也笑,锤锤腰,不再逞能。 排查了危险后,南监收拾出了几间夹室。 直接在五城兵马司中寻到了床榻被褥送进来,赵鲤自然也分到一间。 只是她走到门边,便看见隔壁沈晏房间还亮着灯。 赵鲤过去,门敞着,却看见方才手撑着脸睡去的沈晏正在灯下看公文。 赵鲤顿时嘴角抽搐,跟沈晏接触久了,赵鲤就发现,这人是妥妥的肝帝。 肝上长了个人那种。 工作绝不会留过夜,十分有猝死的潜质。 “沈大人。”赵鲤忍不住曲起手指敲了敲门,“倒也不必这样勤勉,今日便休息吧。” 精神透支,最严重的后遗症就是头疼。 这种头疼欲裂的情况下,工作效率不高,不如先休息。 听她回来,沈晏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转头看来:“我看你出去,便随便看看公文等你。” 沈晏脸上还有未褪的青筋,显得有些狰狞。 赵鲤叹了口气,在房中扫了一圈,没见坐在椅子上的肉身傀儡。 “我已命人将肉身傀儡送回镇抚司,着张太医妥善处置养护,不必担心。”沈晏好像能读心,一眼看穿赵鲤在想什么。 赵鲤点头道:“那就好。” 那具肉身傀儡虽然脆弱不能完全承载狴犴的力量,但也算一具方便行走人间的躯体。 狴犴大爷也不排斥女装。 下一次说不得还得派上用场。 赵鲤走到沈晏的旁边:“我回来了,沈大人也快歇息吧。” 她的视线扫过沈晏脸上的青筋,现在这张俊脸着实凄惨。 尤其鬓角的几丝白发,赵鲤看着都心中难受。 “好。”沈晏依言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卷宗。 “今日先行歇息,明日我随你一同去富乐楼住几日。” “什么?”赵鲤没反应过来。 沈晏忍不住抬手,想摸摸她的头顶,但又强行忍住,手在袖下攥成拳:“我这模样,不宜出现在人面前。” “我不能露出虚弱。”沈晏转头看向跳动的烛火,“若是露出虚弱之态,明日便是群狼环视之时。” 他轻笑:“接下来,便劳烦阿鲤为我遮掩行藏,照料我几日了。” 第207章 沈之行 南监的风波,随着那颗烂眼珠子被扔进粪坑,算是暂告一段落。 但对于活人来说,麻烦却仅是开始。 赵鲤在南监的小夹室内歇息了一夜,从镇抚司拉来的张太医,给赵鲤和沈晏都开了宁气安神的方子。 闷了一碗苦涩的药汁,这一夜赵鲤睡得极沉,等到她第二日昏昏沉沉从床上张开眼睛,已是第二日中午。 赵鲤发现靖宁卫中人才多,就张太医先前小露一手的麻醉手艺,和现在这剂让人睡死过去的方子,放到现代也能混个麻醉专家。 赵鲤转动脖子,从简单的木板榻上爬起来。 一夜睡死过去没有动弹,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赵鲤一起身,便觉得脑子里都是糊涂的。 她下床发出了些声响,外边候着的人便叩响了房门。 “赵千户?” 这声音有些耳熟,赵鲤应了一声,随即回忆起,是卫中一个校尉。 那校尉在外说道:“赵千户,沈公来了。” 坐在床边揉腿的赵鲤脑子糊里糊涂,一时没反应过来沈公是谁。 校尉又在门边传话道:“沈公请你醒来,便过去一趟。” 赵鲤这一激灵,回忆起,这位沈公除了大太监沈之行还谁。 想来是受到大侄子受伤的消息,才赶来的。 赵鲤急忙弯腰在床板子下面寻鞋子,也顾不得自己身上乱蓬蓬的头发,将门打开一条缝,单探出头去:“沈公什么时候来的?” 站在门前的校尉被她突然探出的头吓了一跳:“早、早晨就来了。” “那怎么早叫醒我呢?” 校尉扯了个笑出来。 谁不知道你赵千户起床气,在办公室午睡被吵醒都要生半天闷气的。 不过他嘴上却是说:“沈公说不可打扰你休息,让你什么时候醒再什么时候去。” 赵鲤闻言,又把脑袋顺着门缝缩回去:“我洗漱一下,你先回去。” 赵鲤对沈之行印象极好,第一次见给她倒茶水,第二次见面送她一块水色极好的玉佩。 人帅声音还好听。 赵鲤不敢怠慢,幸好屋中洗漱用品齐全,急忙将自己收拾利落,就推门出去。 院里并没有什么人,显然沈之行此来十分低调。 在沈晏的门前,站着两个宦官打扮的中年人。 和沈之行一样,这两个中年宦官并无多少阴柔之气,一双肉掌满是茧子。 眼光扫来时,带着沉沉的压迫感。 不过他们似乎认出赵鲤,面上审视很快换作和气的微笑:“赵千户。” 赵鲤不认得他们,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下意识的微笑回应:“二位好。” 这两人相互不由相互看了看,同时一笑,让出身后的门。 赵鲤原本想着沈晏应当是躺在床上,沈之行在旁照料喂药的探病经典场景。 但进了门却发现画风不对。 沈之行沈晏两人分做书桌之后,在桌上摆满了公文卷宗。 赵鲤瞳孔剧震,大景权宦权臣是这么卷的行业吗?就这了还办公。 她正要行礼,沈之行抬起头,冲着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这里没有外人,阿鲤不必多礼。” 醇厚低沉的声音就像是小刷子,英俊的面容不会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反而沉淀后更有味道。 赵鲤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两眼:“见过沈公。” 听了她的称呼,沈之行像是遇见了什么烦恼的事情,无奈的皱起眉头:“上次不是说过,叫叔叔就好吗?” 这样亲和的长辈模样,让赵鲤亲切又扭捏。 “饿了吗?”沈之行从旁边提来一直食盒,似乎是看穿了赵鲤的心情,自然的略过了称谓问题,冲她招招手,“来,给你点心吃。” 赵鲤上前接过,右颊边抿出一个小小的酒窝:“谢谢沈叔叔。” 一旁被无视的沈晏默默捏紧了笔,咳嗽两声。 赵鲤这才注意到他一般回过头来:“沈大人,你好点没有?” 沈晏半边脸上,都是血管鼓胀消退后,如血管炎一般的青紫淤痕,外貌上看着倒是比昨天还要严重。 “都这样,就先放下公文吧。”赵鲤劝道。 沈晏斜眼看她一眼:“这时候才看见我?” 他的语气让一旁的沈之行笑出声来。 话虽这样说,沈晏还是放下了手中吸满墨水的笔,将书卷收了起来。 还要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外有人来报道:“沈公,沈大人,大学士林着携白鹿书院山长在五城兵马司前堂。” “另……” 外头人顿了顿继续道:“另有平民数十人,都是狱中囚犯亲属,聚在公堂之外,说是要探监。” 林着来倒是赵鲤并不不意外,这老头子本就是清流一脉,白鹿书院的名声担当,加上赵开阳被扒了裤子打板子,这个事精老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白鹿书院山长来也是合情合理。 有问题和麻烦的,是那些囚犯的亲属。 重犯还好遮掩,那些小偷小摸的,现在连一具正常的尸首都没有,这件事情无法交代。 赵鲤下意识扭头去看沈晏,却听沈之行轻笑了两声:“这些事情交由我来处理,阿鲤不必担心。”仟千仦哾 沈之行官场沉浮,什么样的难关没见过,一脸亲松的摆摆手:“你们两个孩子,自去养伤休息,不用为这些小事发愁。” 这话里安全踏实的感觉实在无法忽视,赵鲤又多看了沈之行两眼。 见她还要说什么,沈之行笑着摆摆手:“去吧。” 此间事情既有沈之行处置,赵鲤便又搭着富乐院那顶小轿,踏上回去的路。 只是回去的轿子上,旁边多了一个身着便服的沈晏。 “沈大人,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单人小轿子有些窄,赵鲤紧挨着沈晏,莫名的询问道。 “没……”沈晏收回视线。 轿子出了五城兵马司,与五城兵马司官衙前的一个老妇人擦肩而过。 这妇人头发花白,一身青色衣裙腰上还系着油污的围裙,一身茶鸡蛋的味道。 她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衰老,正伏在门前的石板上哭泣。 旁人不知她为何哭泣得如此伤心,询问她也不言语,只是盯着地上的青石,口中呢喃:“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第208章 春画 午时,用过饭的张妈妈正在小憩。 忽听人来报,昨日出去的轿子回来了。 虽没明说,但昨日出去的轿子,除了赵鲤还能有谁。 听她真的守约回来了,张妈妈大大的松了口气。 扶了扶松下的发髻,在下边人的带领下,走了出去。 进了一处隐蔽的后巷,张妈妈一眼看见进来飞速升职的郑连立在门边。 对这个脸颊消瘦的年轻人,张妈妈有些忌惮,并不敢真的将他当作一般护院使唤。 和郑连打了个招呼进去,正好看见赵鲤掀开轿帘走出来。 张妈妈急忙迎上去:“我的好姑娘,你总算回来了,我担心得一夜没睡。” 张妈妈何其眼尖敏锐,她早发现轿夫人数不对。 昨日出去四个轿夫,今日却是回来了整十六个。 原本的轿夫瑟瑟发抖站在一众高壮汉子旁边。 她试探着想要问问赵鲤,却见轿帘一动,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轿子里走了下来。 看清那人的长相,张妈妈腿一软,被赵鲤从旁扶住。 “张妈妈别怕,只当寻常客人就好。”赵鲤宽慰道。 张妈妈却是笑容僵硬无比。 沈晏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去:“有劳张妈妈。” 张妈妈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 有银票花了钱,便是日后出了什么问题,她也有一个辩解的理由。 她视线在沈晏的脸上转了一遭,看见他面上大片血管状淤青,什么也不敢说不敢问。 现在腿倒是不软了,不需要任何人叮嘱,自去安排在河上游安静雅致的院子。 这间院子位于上游,分内外间,外间临河风景好,里间却是幽静又隐蔽。 原本是院中花榜娘子才有资格住的地。 里边家具物件齐全,张妈妈一刻也不敢耽误,领着沈晏和赵鲤就到了院子。 郑连领着那多出来的几个轿夫,在院中布下暗哨。 赵鲤也去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带着小黑狗,搬了进来。 即是客人,名义上总需要一个待客的姑娘。 于是到了晚间,整个富乐院便有流言流传,一个江南世家公子花大价钱梳笼了张妈妈身边的新宠红人阿鲤姑娘。 这消息经监视富乐院的郑连口中传来时,赵鲤正站在桌边,用帕子包了冰给沈晏敷脸。 听见这个消息,她便笑:“这谣言还挺合逻辑。” 她想了想道:“不过也好,正好可以遮掩一二。”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沈家叔侄的状况,看似风光,实则举目皆敌。 他随时都需要摆出强横凶悍模样,威慑环视的群狼 稍不留神,露出虚弱姿态,便会成为衰落的证据,引来大批反噬和追咬。 沈晏来到众人都想不到的福乐院中暂避,就是因为这个。 有这重流言,将神秘客的身份引向江南来的嫖客,倒是件好事。 至于被梳拢之类的谣言,赵鲤根本不在乎,前辈子出任务妓女也不是没装过。 掰着沈晏的脸,给他敷了一阵,顺势夺了他手里拿着的书,去院里单独看药炉。 里面煨着张太医给她和沈晏抓的药。 沈晏书被拿走,有些难受的在凳子上动了动。 他是个十足的工作狂,乍然闲下来,十分不适应。 只得朝着地上的小狗嘬嘬两声,哄过来抱在腿上撸。 只是刚摸了两把,又嫌弃的看了看手上沾着的灰。 起身洗了手,没一会又忍不住去撸狗。 赵鲤端着两碗药回来,就看见他坐在桌边,眉头紧皱的擦手。 赵鲤便放下碗,拎住在沈晏脚边摇尾巴求抱的小狗后颈皮,把它拎到了外边。 张太医的药颇有效果,养了两天,两人的状态明显好转许多。 而此时,也临近了花榜评选的日子。 这日,赵鲤看天色好,喝了两碗蛇羹后,便在院中摆下一张条案,开始她早就该动工的春宫图。 之前虽画了几张,但她自己并不满意。 近几日她正拜托张妈妈替她寻些春宫画来鉴赏。 纸刚才铺开,郑连便来叩门,一脸扭捏的抱了一摞画轴来,东西递来话也不说转头就跑。 这些画轴都是南斋的作品。 富乐院到底是河房妓馆,自然多春宫珍藏。 在大景画春宫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反倒是清谈文人都将画春宫赏春宫视为雅事。 在江南那群时尚弄潮儿中,甚至开始流行用女子脚上褪下的金莲小鞋饮酒,聚众把玩小脚。 近来市面上的春宫图便流行这个题材。 眼看世风走向恋脚,担心民间裹小脚的恶俗畸风刮大,赵鲤觉得自己有有必要让这些傻缺文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健康美感。 自己给自己加了一道莫名的使命,赵鲤将时隔大半年重拾画笔,有些亢奋。 她抱着那些卷轴来到树下的条案边上,一卷一卷的打开,仔细观赏起大景的春图。 富乐院中春图,毕竟是生意道具,皆是精品。 都是画家意淫放飞之作,风格各异,有纯爱雅致的,也有一些主题劲爆的。 扫了一圈,再打开南斋的画,即便是赵鲤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单论画,南斋确实具有碾压一个时代的本钱。 用笔纵肆,墨法淋漓,自有风流。 关键是,在南斋的画中,无论是妓馆买春,或是扒灰偷小叔子。 在画中这些女子体态风流,神色各异,却没有半分不甘愿。 难怪,就是韩音这样的闺中小姐,也知道南斋,并且爱看他的画。 比起一般春宫画师,南斋的画诡异的能让人感觉到他对原始欢愉的追求和女人的善意。 没有大景男人常见的以己为尊,相反画中男女是在平等的追求愉悦。 赵鲤忍不住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常家师徒的信、日记和那一尊十六个被害者组成的肉傀儡,仅从画实难想象南斋竟是那样的变态。 赵鲤定了定神,弯下腰开始仔细研究画中的技法。 沈晏挽着袖子,抱着洗得毛光水亮的小狗出来时,就看她伏在案上认真看着什么。 院中大树上合欢花,落在她的肩上,她也浑然未觉。 沈晏柔和了眉眼轻轻走来,等他垂眸一看,顿时浑身一僵。 第209章 足迹 一朵合欢花从树上掉下,落在书案摊开的卷轴上。 赵鲤还在认真的看,沈晏站在她的身后,手上抱着洗干净的小狗阿黑,脖子上盘着小蛇阿白。 见赵鲤看得认真,阿白从沈晏圆领袍的领口探头要看,被沈晏的伸手捏住蛇头按回。 阿白还是小孩子,不能看这个。 沈晏把阿白拽出来,盘在小狗阿黑的脖子上,让它们在院子里玩耍。 “沈大人。”赵鲤早闻到沈晏身上的熟悉的味道,头也不抬的打了声招呼。 沈晏走到书案旁,便看见赵鲤面前大剌剌摊开的画轴。 正是南斋早期的成名作——《窥春图》 画中一男一女于帐中行云雨之事,在画阁轩窗之外,有一妙龄少女在旁窥视。 画中男女纱帐中纠缠,窗外窥视的少女半隐在草木之间,手藏裙下。 整张画卷并无过分让人不悦的暴露,画法精致严谨,意境精致秀美。 但这画中透露出的信息量却绝不简单。 画中男女半遮半掩欲露不露,窗边少女体态风流。 让观者忍不住遐想,画中男女是什么人?窗边的少女又是谁?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手藏裙下,在做些什么? 长于脑补的,少不得望着窗边窥视少女的风流妍态,在脑海中编写出一万个后续故事发展。 沈晏抿唇,不自在的别开了视线。 却听赵鲤咦了一声,问道:“沈大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吗?” 沈晏不知道她看春宫怎么问起植物来了,还是垂头去看。 只见这窥春图中,少女立在轩窗之下,被一从半人高的竹子遮挡了身姿。 南斋画功精湛,这竹子画得活灵活现,植株根茎叶片特征明显。 这竹子遮作为画中人物的遮挡物,是画卷中重要的道具,也与大景常见的筋竹完全不同。 大景有很多本世界的特产动植物,赵鲤多半不认得,因此出声询问沈晏。 她本没有抱太多希望,没想到沈晏只是蹙眉辨别了一下,就肯定的开口道:“是朱提国生的菡堕竹。” “菡堕竹,粗如脚指,腹中白幕拦隔,状如湿面。” “将成竹而筒皮未落,辄有细虫啃咬嫩芯,待长成,虫啮处呈赤色痕迹,其形似绣画。” 沈晏一通输出,赵鲤眨巴了一下眼睛,向他散发出文盲的坦率无知:“沈大人请说人话!” 若是文字,还能理解,通过口述,不知是什么字的时候,连猜都没法猜。 沈晏忍不住叹了口气:“以后和阿白一起念书吧。” 正盘在小狗阿黑身上,用尾巴尖抽着小狗让它跑起来自己坐摇摇车的阿白,顿时听见关键字,顿时紧张。 赵鲤嚅嗫着嘴说不出话,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混到启蒙班去了。 沈晏说完,不等她狡辩,指着画卷解释道:“这种菡堕竹生长在西南朱提国,拇指粗细,在未长成之前,会有一种特殊的小虫啃食竹字的嫩芯。” 沈晏说着,修长的手指在画上指了一下。 在画中那一从菡堕竹根部,趴着一只六足小虫。 指了一下那只小虫,沈晏的手指上移,停在菡堕竹竹身似山水绣画一样的赤色斑纹上:“在菡堕竹成年后,这些小虫啃食过的地方,就会形成这样清晰美丽的纹路。” 沈晏的指尖在画上轻点,眉毛皱得更紧:“此竹竹身制成的笔和笔筒,在大景都是稀少珍品。” “只是这种竹子和竹上细虫,一旦离开朱提国,便不能存活……” “每年流通大景的菡堕竹,都是朱提上供大内的贡品,觉悟流落民间花园的可能。” “所以,南斋应该亲身去过朱提国,看过这种菡堕竹。”赵鲤补充道。 说完她又趴在书案上更仔细的去看。 只是比起前次鉴赏风格,这一次她的注意点换到了画中动植物和布景上。 即使正经干活,沈晏也不再别扭,与赵鲤并肩站在一起,翻找出南斋的画卷,一同查看。 沈晏记性极好,而且博闻广识,有他帮助,赵鲤发现了很多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地方。 赵鲤还唤来了南斋的忠粉郑连,辨别作品日期。 三人根据南斋做画时间的先后,推算出了南斋的行程轨迹。 郑连送来的画卷当然不是南斋的全部作品,但都是南斋代表得意之作。 早期,南斋画中出现的动植物布局,都还是大景文人书房中最常见的湘妃竹。 那时的南斋,笔触还有些稚嫩。 但到了中期,南斋应该在四处游历,画风不定多变的同时,在画中还可见道各地风物。 朱提的菡堕竹,夜狼的猕甘子树,鱼复的吐绥鸟,还有画中场景餐桌上出现的蒸海鱼…… 南斋在大景行走的脚印,一点一点的露出踪迹。 他几乎踏遍了大景河山,并且布置小彩蛋一样,得意的将这些所见所食之物,作入画中。 如果不是赵鲤多嘴一句,想来这些东西并不会被发现。 “沈大人,赵千户,这是南斋最近的两幅画。”郑连将在一堆画里,挑出了两幅,双手捧来。 和沈晏协作,展开来看。 画中内容自不必叙述,但在这最近的两幅画中,赵鲤又看见了熟悉的东西 朱提的菡堕竹再次现于画中。 “南斋又回了朱提。”赵鲤的话得到了沈晏的肯定。 “没错,他不但回了朱提,还在那里呆了最少一年。” 先后两幅画中,从春日到了隆冬见雪。 三人若有所思的在合欢树下围看。 书案位置不够,郑连可怜巴巴站在桌角处,天上飘过一朵白云遮挡了日头,光线暗下又亮起。 这时,郑连突觉书案上摊开的画,在这光线之下有什么一闪即逝。 他忍不住一激灵,往前凑了一下:“有东西。” 沈晏和赵鲤同时转头看来,而后又同时地头去看。 但看了很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处。 在场三人都是专业人士,不会轻易下出郑连眼花这种不靠谱的结论,错过斑点蛛丝马迹。 三人不由开始尝试,换到郑连的角度查看。 然而却一无所获。 最后沈晏取来烛台,试着模拟刚才的光线。 在烛光亮起又熄灭的瞬间,三人都清楚的看见在画中巨树之中,正浮现出一个赤裸的人像。 第210章 朱提遗民 有了新的发现,郑连心中激动,手晃了一下,微弱的光摇曳,画中浮现出来的人像也随之忽明忽暗变得模糊。 “别动。”沈晏探手稳住郑连的手腕,不让照射下来的光发生变化。 郑连捧着烛台的手,换成了两只,画中出现的人像也稳定下来。 在这人像出现的地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叶亭亭如盖。 需要光线从特调角度照下,并站在特定角度,才可以看见。 只见这人像,是一个丰满的赤身女子。 这女人即便因画法的时代局限有些失真,但依然清晰可见其美貌和丰腴的特征。 她浑身赤裸,身体女性特征十分明显,双乳有些夸张的垂下,配合着鼓鼓的小腹,俨然生殖与繁育的象征。 这女人肋生双臂,一只足站立于地,另一只曲起,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盘在脑后。 整个生殖器官暴露出来。 可怕的是,在其暴露出的生殖器官上,竟生着一圈一圈密集的利齿,好似七星鳗的口气。 赵鲤听见郑连猛的发出一声抽气,也不知道他是想象力丰富想到了些什么,把自己吓得不轻。 好奇沈晏的反应,赵鲤急忙转头去看,却见沈晏面沉如水,神情难看至极。 “是多子鬼……”沈晏的话,被赵鲤一把捂回了嘴里。 “不要说出来沈大人。”赵鲤垫着脚尖,双手捂在沈晏的嘴上。 “法身显像在此,不可说出真名。” 诡神之事,素来诡谲无常。 谁也无法保证,叫破真名后,会不会引来某个邪祟的注视。 像狴犴这样的正神还好,若是遇上五通神那种类型的邪物,一定会麻烦缠身。仟千仦哾 沈晏听了赵鲤的话,神色一肃,扶着赵鲤的腰背,向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不会说出后,赵鲤才松了口气退开。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紧紧闭上嘴巴,将书案上的画卷全部收起。 “郑连,去祖师爷庙求些香灰,准备些百家钱。” 郑连得令,转身离去,又匆匆归来,几人很快聚在房中。 郑连自觉的检查门窗后,关上房门守候在门外。 而赵鲤却是在房中走了一圈,在地上布了一圈香灰,以百家钱压上。 这种简单的做法,却可以有效的隔绝阴神倾听。 等到拍了拍手上的恶香灰站起来,就看见沈晏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 “沈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赵鲤叫他,他才抬头。 “那是多子鬼母。”沈晏肯定道,“是西南朱提、夜狼区域神话传说中的母神。” 赵鲤愣了一下,察觉到了违和之处:“既然是神话母神,为何好似无人知晓?” 她曾经恶补这个世界的神话传说故事,西南边陲神话故事中,似乎所见书籍都未有记载。 这个多子鬼母,听着名字就颇为晦气,实在不像是主神的样子。 沈晏叹了口气:“这其中,涉及一桩旧事。” “前朝曾发生巫蛊大案,太子牵涉其中。当时因这桩案件抄家灭族者不计其数,被诛杀者多达两万人。” 沈晏说着神情讳莫,闭上眼睛似在回忆。 经沈晏提醒,赵鲤已经记起这桩被称为大景三案中的案件。 沈晏不说话,她也不敢问。 沈家为开国功臣之后,三代为官。 从煊赫一时的大家族,到现在后代只剩沈晏一根独苗,最重要的转折点,就是这桩巫蛊案。 当时沈家老太爷也牵涉其中,虽然保得身家性命,却是被褫夺官身三代不可科考。 五年后,沈氏满门全灭。 只有在外游历的沈之行,带着当时才八岁的沈晏逃得性命。 为了保住沈晏,为了得到权势向仇家复仇,科考上进无路的沈之行自阉入宫,做了太监。 沈家的起伏,年幼的沈晏全程经历。 他似乎回想到了什么,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沈家当时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已经无人知晓。 但赵鲤却知道,沈家叔侄后续对仇敌的报复,十分酷烈。 今上隆庆帝的叔叔南都王谋逆案案发后,便是被沈之行亲自督刑,赤身烹死在铜鼎之中。 但这世界上,仇恨有时候并不会因为敌人被消灭而消失放下。 赵鲤忐忑站在旁边,不知如何劝慰。 许久,沈晏控制住失控的情绪,长长吐了口气:“说来可笑,这桩巫蛊案的起因,却是因为太子妃失宠想要求子。” 提到太子妃时,沈晏面上闪过一丝厉色:“那个蠢货女人,听信朱提侍女妖言,私下设淫祀,祭祀多子鬼母。” “那时太子受奸人攻讦……” “而后巫蛊案发,牵连甚广。” “边疆战事顿起,大景军队直入朱提、夜狼,此战大胜,绞首十万。” 听见绞首十万,赵鲤再一次感觉牙疼。 朱提和夜狼两处芝麻大小的地方,怎么可能养得起十万军队。 这战功记载的绞首十万,九成九都应该是两地的无辜百姓,被大景的武将砍下头颅充作了军功。 甚至从之后,大景大批向着两地迁移百姓来看,当时那一战,两地说是被灭种换血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得胜后,先帝命毁祠破庙,抹去了多自鬼母的存在。” “时至今日,除了朱提、夜狼旧民,只怕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多子鬼母了。” 听了沈晏的话,赵鲤掐着手指算了一下时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沈大人,南斋会不会是朱提遗民?” 算一算时间,完全有可能。 这样也能解释,南斋唆使常姓师徒在盛京施鲁班厌胜之术,人为的折腾出一个地狱图。 如果当时没有阴错阳差被赵鲤撞破,再多酝酿和一年半载,一旦爆发,盛京将成人间活地狱。 南斋这么做,除了反人类,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他在为死去的族人复仇。 赵鲤眼睛一亮,这样或许就能解释,南斋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和阴毒反人类行为。 沈晏赞许的点了点头:“极有可能,而且多子鬼母的教义中,就有原始欢愉与生殖崇拜。” “还有,那尊等待装脏的肉傀儡。” 大景户籍造鱼鳞册,百姓官吏离开出生地,外出游历,均需要合理的理由和印信记录。 疑似朱提遗民,在大景游历,去岁回到大景,出入河房…… 几项叠加,搜寻范围缩小许多。 彻底摸查户籍,或许便能抓住南斋的尾巴。 而不再被动的保护等待。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眼中同时浮现喜色。 第211章 七月初七 将近下午,河房热闹起来无比。 上游的河边,清风拂过,柳媚花明。 一纸文书,悄然通过靖宁卫在富乐院中新搭建的情报渠道,畅通传递出去。 责令,以重查三年前旧案的名义,排查寻访南斋踪迹。 天下情报最畅通最多最杂的地方,在坊间茶肆。 但那些多是乡野黎庶闲来嗑牙,论及情报的真实度,远不及这河房妓馆之中。 酒这种迷魂药,喝下去忘乎所以嘴上没个把门的,实是常事。 靖宁卫在坊间茶肆酒馆、大街小巷,都有便衣听风人,探查民间风闻,并在需要的时候,上报拿人。 在河房妓馆,自然少不了布置。 富乐院中也有暗子,但顾及富乐楼属教坊司,皇帝的钱袋子。 加之富乐楼还有不少官吏的放浪丑态,阴私忌讳。 因此明面上,包括富乐楼在内的教坊司十四楼,靖宁卫都没有布后手。 以免某些人夜间辗转担忧。 直到赵鲤混入富乐院。 借此之机,沈晏讨得隆庆帝许可,开始大规模的向富乐楼渗入人手。 教坊司中层官吏换了一波不说,富乐院护院首领回乡后,郑连直接三级跳当上了头头。 赵鲤偶尔外出,还能看见一两张有点眼熟的面孔在做龟公大茶壶。 这一切,都在张妈妈的配合下,顺利完成。 张妈妈也是犯官之后,她真实想法如何无人知晓,但这些事情由不得她不配合。 她到底知情识趣,很快调整了心态。 七月初七,织女渡河,与牛郎相会。 这个传说肇始于武帝,每当七夕,家家都在庭院或是楼台上盛设瓜果酒宴,女子则是对月穿针,祈望姻缘。 姻缘二字,寻常女子尚且十分重视,在这河房之中,则更加重要。 因为吃过苦,所以河房的女子们格外期望能得善终,遇良人赎身安稳度日。 长久下来,这河房延河街市上的庙会,竟然十分热闹。 一直被严密看守监视的珠市女子,在这一天可以有半日的宽松,带着丫头外出走一走。 沿河有许多商户小贩。 一只只小盒盛装的蜘蛛,在这一天也成了抢手的商品。 除了八足织娘,还有一种土木雕塑,穿着彩色小衣裳的孩儿像,称摩?罗。 这些胖墩墩的孩儿像,沿着河岸摆放,看着煞是可爱。 常有女子买下,为求子也为祭奠。 除了这些,还有小贩挑着担子售卖糖、粉团、荷梗、瓜子或是一些消暑的冰饮。 甚至因着河房庙会热闹,周围里坊的人,也带着孩子来逛。 赵鲤就这样趴在窗边,隔河看热闹。 她第一次亲眼旁观旧时集会的热闹,这些风俗习气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 一时间,看什么都觉得热闹。 坐在她身后的沈晏,第三次抬眼看她。 终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阿鲤,要不要出去逛逛?” 赵鲤愣了一下,想也没想的拒绝道:“不必了,任务期间哪有逛庙会的。” 再说若韩音或是谈萤在,有个伴还好,连个玩伴都没有,自己去逛个什么劲。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沈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我陪你去逛逛。” 赵鲤愣了一下,修养了三四日,沈晏面上已经好了很多,只在额角靠近鬓角的位置,还有一些青色经络痕迹。 “不必了,晚上就要举行品画大会,这关键时刻,可别逛出事来。” 计划中,激出南斋的品画大会,经过多日造势,决定今日在富乐楼举行。 现在谁人不知,富乐楼今夜将要展示数张精品春图。 甚至还有宫廷秘图,首次展出,据闻此画足可挑战南斋在春图界的地位。 有靖宁卫的消息通道传播,这件事早已传遍盛京。 不少好事的绅士闻着味来到了河房。 当然,也有不少南斋的死忠粉,也来凑热闹,随身备着茶水喉糖准备开喷这个碰瓷的画师。 这种情形之下,赵鲤虽然好奇,但还不至于好奇到这节骨眼出去玩。 见她明明想去,却摇头拒绝,沈晏又劝道:“今日卢照、鲁建兴、郑连李庆、马百户等人都进了富乐院,他们都是老差人,莫要低估了他们。” 为了今日的品画大会,除了原本就在的郑连,其余都公费喝花酒,其余等人几乎包圆了最方便观察的位置。 沈晏说完,就看见赵鲤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心动。 “这样一说,似乎……”也行啊。 赵鲤望了一眼窗外,在做着心理斗争。 “还是算了吧……” 她挣扎许久,还是守住了职业操守,决定拒绝。 “也不是只过这一次。” “明年再玩也一样。” 虽然她确实很想体验一下古代七夕的热闹,但抓住南斋对她的诱惑同样很大。 沈晏仔细看她神色,见她是真心,而不是委屈求全,也放下心来:“那明年好好陪你玩。” “好!”赵鲤高兴的应了,却又一愣,觉得这种约定有点怪怪的。 抬眼去看,沈晏已经重新坐回了书桌后,垂头看书。 一开始赵鲤还会拿走他的书,让他歇歇脑子。 后来发现,对于阅读癖来说,不看点什么,就像是戒烟的老烟枪。 见他在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赵鲤只好先妥协,把书还给了他。 正想着,外边传来小奶狗的汪汪的叫声。 赵鲤急忙走出去。 火上坐着药罐,正咕嘟冒泡。 被赵鲤使唤看火的阿白,盘在小黑狗的脖子上,挥着尾巴拍小狗的屁股,让它叫出声,提醒赵鲤。 “来啦来啦。”赵鲤走来,顺手摸了摸阿白的头,“阿白做的很好。” 几日蛇羹喝下去,每天都抱着阿白睡觉,赵鲤心中对蛇的反感正逐渐消退。 篦出了药汁,赵鲤端着两碗药回到房间。 稍微凉一些后,和沈晏对坐一口闷下。 随后被苦得吐舌头时,嘴里便被沈晏塞了一枚蜜饯。 他手里端着蜜饯,自己却不吃,竹签子戳了喂到赵鲤嘴边。 赵鲤愣神看他,片刻后,她红着耳根,张嘴咬住那枚杏脯。 沈晏说完,就看见 第212章 梳妆 赵鲤嘴里嚼着酸甜的杏脯,耳根忍不住红了一片。 垂下眼睛,免得自己直勾勾的盯着沈晏的脸瞧。 左边胸口,却猛的跳动了两下。 不是她赵鲤稳不住,实在是沈大人皮相出众。 平常垮着一张讨债脸的人,突然这样眉眼柔和的给喂杏脯,这叫人如何顶得住。 赵鲤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自己晚上一定要找张妈妈讨两碗秘方凉茶降降火。 屋中因赵鲤兔子似得逃避,一片寂静。 沈晏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心中叹了口气,这姑娘好似有些开窍,又好似不懂。 到底不能将她逼迫太过。 沈晏见好就收,在赵鲤抬眼前,收敛自己眼中的热烈,收回手。 “沈大人,赵千户。” 打破沉默的是郑连。 郑连身上穿着富乐院护院的制服,风风火火的敲门进来。 一进门,就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再一看赵鲤半片红透了的耳朵,心里一跳,顿感大事不妙。 忐忑看了一眼沈晏。 却意外的看见沈大人并不像往常面色不善,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心里松了口气的郑连,急忙拱手禀报道:“前面大堂已有宾客入场。” 赵鲤和沈晏还是低估了南斋在春画界的地位,就像后市蹭热度营销,很多人都奔着南斋二字前来。 现在卢照等人已经按照部署,伪装成客人,到了各个监视点。 赵鲤轻咳一声,将方才扰乱心智的东西抛出脑海:“好。” 沈晏道:“你先回去,仔细安排各处禁戒,尤其记住排查今日到访人员。” 郑连得令,疾步而出。 赵鲤也站起身:“沈大人稍候,我换身衣裳。” 她今日是必然要以富乐院中女乐身份出现的。 既是这样的场合,身为女乐,不好生打扮实在说不过去。 估计是看她性格大剌剌的,昨日张妈妈就送来衣裙和脂粉,变相提醒了她一下。 就这样,还担心她搞不定,特意给她调来一个手艺好的妆娘待命。 张妈妈的猜测和担忧很有道理。 赵鲤确实搞不定这个时代繁琐的发髻,她平常只会梳道姑头藏在靖宁卫的乌纱官帽里。 张妈妈派遣来的妆娘很快被叫进院子,随身带着一套贵重头面——用完还得还回去。 小草也像小尾巴一样跟了过来。 沈晏提前避入书斋。 小草看见赵鲤就露出笑脸。 做戏做全套,她今日会充当赵鲤的小跟班丫鬟,陪着赵鲤。 有身体痊愈后的萱姑娘照料,小草过长的刘海梳起来。 特意洗漱干净,换了一身衣裳,脸颊比前段时间又圆润了些,看着倒是更加讨喜了。 赵鲤冲她招手,给她蜜饯吃。 妆娘却不像小草那样跟赵鲤娴熟,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眼观鼻鼻观心,进了门问好后,就垂眼站着,甚至没有往旁边看一眼。 人的过往总能从行为举止和气质体现出来。 妆娘的举动,引起赵鲤注意,不着痕迹的审视了一番。 这妆娘面上苍老,但一双手十分细致,身上穿着也干净素雅。 行礼之时,依然能看出她曾经受过很好的礼仪教育。 这种表现的人,出现在富乐院中,有且只有一种可能,她是被发卖的犯官家眷。 出于职业本能打量了一下妆娘后,赵鲤冲她客气笑道:“有劳婶婶。”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鲤有礼,妆娘也十分客气:“姑娘客气了。” 赵鲤并没有去探这妆娘的底,寒暄两句,就在妆娘和小草的帮助下,换上张妈妈送来那一套繁琐的浅紫衣裙。 赵鲤第一次穿上这样正式繁琐的衣裳,乖乖任由妆娘摆弄。qqxsnew 妆娘现实捧出一只小匣子,将里面的蔷薇露浸过的丁香捡出几粒,让赵鲤含着清口。 馥郁微苦的香味,冲得赵鲤有些难受。 而后敷上茉莉花合面脂,点上胭脂。 幸运的是,隆庆帝喜欢修仙好女色,却不喜欢宫眷涂泽,每看见宫眷施粉太过,就会笑骂:“活脱像庙中鬼脸。” 隆庆帝虽只是随口笑骂,并没有发作厌恶谁的心。 但皇帝嘴里说出的话,任何一句都会被人铭记。 因此本朝一改前朝的浓艳妆容,整体流行的都是淡妆。 这也避免了赵鲤被画成自己都看不下去的鬼脸。 最后,妆娘又去出压鬓润头的素馨花发油,给赵鲤梳起简单的高髻。 赵鲤在镜中看见妆娘给自己梳了已嫁妇人的发型,稍一愣神。 妆娘却当她是有所触动,宽慰道:“姑娘不必难过。” 赵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明面上已经被沈晏这神秘客梳拢包了几日,自然应该换下未嫁女儿发型,梳上妇人妆。 回过神来,赵鲤对着妆娘微微一笑。 等到发髻梳成,妆娘从一只木匣里,捧出一只碎宝石珠箍和几朵象生花。 赵鲤到底正值青春年华,本身就生得好看,稍一描眉画眼打扮,一张小脸顿时顾盼生辉。 等到换上张妈妈送来的衣裳,妆娘和小草,都一个劲的夸。 赵鲤臭美的照照镜子,心中想的却是原来她十六岁时曾有这样鲜嫩模样。 原本的她十六岁就开始接受灵能局的训练,常年麻布袋子似的运动服穿在身上。 父母身亡后,抚养她的叔叔阿姨们,生怕她早恋,硬是给剪了一个小子头。 赵鲤从未在十六岁时,有过什么打扮的机会。 现在却好像弥补了一点遗憾。 赵鲤笑眯眯的在镜子前转了两圈。 最后才感谢了妆娘,命小草送她出去。 书斋原本紧闭的门,开了一条缝,妆娘路过时,无意间看见了什么,顿时神情一怔。 随后她猛的收回视线,在小草的带领下,出了院子,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吓得小草急忙将她扶住。 沈晏这才推门,从书斋出来。 赵鲤不解的看他,问道:“沈大人,为何故意让那妆娘看见你?” 沈晏微微勾了勾唇角,并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着赵鲤,许久没有移开视线。 在把赵鲤看得低下头去,检查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后,他才语气轻快道:“阿鲤,今日很漂亮。” 第213章 故人 天下没谁不爱听好话,赵鲤忍不住摸摸自己鬓间簪着的一只蓝色象生花有些得意:“是吧?” “我也觉得我今日很漂亮。” 她一双大眼睛笑弯了,瞧着确是好看讨喜。 沈晏身上也换了一身青绫绉纱襕衫,头戴黑色网巾。 虽然衣着朴素,但人帅就是套着麻袋都好看。 赵鲤也不吝夸赞道:“沈……公子今日也是十分英俊哦!” 赵鲤换了个称谓,还想说些,便注意到沈晏鬓角的几根白发。 “沈公子,年纪轻轻额角生出白发,来让小女为您拔掉。” 赵鲤冲着沈晏直招手。 沈晏顺从的坐到椅子上,侧首让赵鲤给他拔掉那几根白发。 赵鲤站在他的旁边,小心的用尾指将他鬓角的白发一根一根勾起拔掉,然后攥在手心里捏着。 “稍后,寻个烛台将这些头发烧掉。”赵鲤碎碎念道,“发丝、指甲还有皮屑等,平常都要小心处置。” “若是不妥善处理,被有心之人利用,像是沈……公子这样的俊美男子,说不得便被人下暗手,拉乱牵姻缘,配了什么妖魔鬼怪呢。” 一边说,赵鲤一边给沈晏按了按被弄乱的鬓角。 她不见沈晏答话,就低头去看他。 正对上沈晏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赵鲤心又是一跳。 “怎、怎么了?” 她不知怎的,无故慌乱起来。 这样近的距离下,沈晏可以清楚的看见,绯红色一点一点的爬上赵鲤的脸。 “没事。”他笑着,却不移开视线。 “沈公子!”赵鲤往后退开了一步,破罐破摔的警告道,“我近期每天都在看活春宫,前几日还在画春图,火气正旺呢。” “你别乱撩,到时候要你……” 赵鲤咬住舌头,忍住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荤段子。 沈晏却好像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正欲说些什么,门边传来一阵声响。 两人同时转头去看,便见小草急匆匆的藏到了门边:“对不起。” 小草原本养在萱姑娘身边,并不是外边无知的小女孩。 她送走妆娘回来,误以为是撞见赵鲤与客人调情,躲闪之际踢到了立在门边的扫帚。 见两人看来,手忙脚乱的夺到了门后,但又担心事情被打断,客人冲赵鲤发火,便掩耳盗铃的躲了起来。 因这一出,沈晏和赵鲤两人之间笼罩着的气氛顿时消散。 沈晏虽不是什么好性子,但不至于像是对卢照等人一样,摆脸去恐吓小草这样的小姑娘。 沈晏不计较,小草却依然十分怕他。 小孩,尤其曾经处境艰难的小孩,往往都有一种精准的直觉。 对于沈晏,尽管皮相好看,但小草直觉的感觉畏惧。 看小草躲在门后,却没有发现自己毛茸茸的头顶露在门外,赵鲤好笑。 也为了摆脱刚才那种莫名的氛围,赵鲤急忙走来,将她拉出门后。 安慰了两句,小草这才好了些,只是一直紧紧的跟随在赵鲤旁边,对沈晏却是连抬头好奇看一眼都不敢。 赵鲤没有深想,只是以为小草身在这样复杂腌臢的环境,讨厌和畏惧男人。 正在此时,门外的郑连也来报:“沈……公子,路上闲人已经驱散。” 不管美名还是恶名,沈晏在大景可称声名远播,在盛京认得他这张脸的不在少数。 为了不生波折,郑连霸道的清空了去往前堂的路。 沈晏扭头看了一眼赵鲤,举步先行。 赵鲤手里还攥着沈晏那拔下来的白发,她小心的卷起来,收入腰间悬着的一只小香囊,想着稍后寻烛火烧掉。 做完这些,她入戏的依偎在了沈晏身边。 小草手里捧着赵鲤备用的帕子,团扇等杂物,尽职的跟随在后。 三人一路前行,两侧站着富乐院的护院,只是其中大部分都是熟悉面孔。 路上并未遇上什么波折,行至前边的大楼,从花园一处较隐蔽的楼梯而上,走到了第三层最中间的包间厢房里。 这一处正可以将整个富乐院收入眼底。 往日富乐院要日落后才开放,但今日特殊,下午时分就已经热闹起来。 富乐院与贡院一河之隔。 今年正好大考之年,整个大景的学子都提前到了盛京,以准备应对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的秋闱。 南斋在大景的名声,尤其在某个特定群体中,有着格外崇高的地位。 脑残粉这种东西,并不是现代独有。 在应考士子之间,南斋的死忠粉就有很多。 富乐楼中,将展出号称吊打南斋的春图。 这种蹭了热度还要踩人上位的方式,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极讨人厌的。 这些士子便书也不念了,就想来看看究竟是哪个厚颜无耻的画师。 赵鲤稍微退开窗户,便听见楼下人声鼎沸,丝竹之声间,时不时有骂声传来。 赵鲤挑了挑眉毛。 这间厢房是张妈妈的安排,桌上已经摆满了雅致的点心和淡酒。 赵鲤有事要和沈晏说,就在桌上抓了一盘糖果点心给小草。 “你在隔壁吃点心看下边的表演,若是有人再回来。”赵鲤叮嘱道,“今日人多,你记得千万不要乱跑,免得遇上坏人,如果有麻烦就去找护院。” 小草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糖果点心,点了点头。 从前萱姑娘接客时,也会这样将她支出去,免得她看见不堪的东西,小草倒是习惯的。 只是沈晏给她的感觉十分危险,她不放心赵鲤,一直忧心忡忡的回头看。 出了门也没走远,听赵鲤的话,到旁边空着的厢房候着。 等她走出去,赵鲤将门锁上,这才有些好笑的看向沈晏:“小草是真的很怕沈公子。” 沈晏勾起唇角:“小孩子都是如此。” 赵鲤做到桌边,这才提及刚才她一直疑惑的问题:“沈大人为什么要让那个妆娘看见你?” 沈晏顿了顿,开口道:“那妆娘是前兵部尚书之妻。” 赵鲤有些惊讶,她已经猜测到那个女人应该出生不凡,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是兵部尚书家眷。 别看后世小说影视将六部尚书拍得像炮灰一样,实则这些人都已经是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一批人。 赵鲤不由皱眉:“既然如此,为何故意让她看见你?” 靖宁卫在这教坊司是什么名声,沈晏难道没数吗? 这时故意露出行藏给犯官家眷,究竟是为什么。 第214章 夜初始 “若是平常犯官家眷,自然对靖宁卫无甚好感。” 对赵鲤的疑问,沈晏并没有卖关子,只是微微压低了声音道:“隆庆七年,前兵部尚书庄天因贪墨案,被罚流放三千里,家眷发卖教坊司。” “三千里?”赵鲤忍不住惊奇,“才三千里?” 大景对于贪腐惩罚力度高到吓人。 开国皇帝是苦出生,特意研究出一个针对贪官污吏的刑法——剥皮实草。 顾名思义,就是将贪官活剥了皮,再在内里填上干草,然后缺德到搞笑一样,将这些人皮偶,摆放在公堂之中,以警示百官。 而剥皮实草的行刑标准,也低到儿戏。 大景律例,贪污财物折合二十两以上,贪官本人就能认领到剥皮实草服务。 贪官的家属也讨不了好,过了车轮高的男丁一律流放北疆,车轮一下高的男丁充入内廷。 女眷则是全部发卖教坊司为女乐奴仆,活一天就创造一天的财富。 在江南道,曾有一个倒霉知县,家中女儿将要出嫁,堂堂知府却是掏不出像样的嫁妆。 这县令一时想不开,收受了二十五两纹银的贿赂。 事发之后,就为二十五两银子,这县令享受了剥皮实草套餐。 县令的老娘暴毙。 因为自己的嫁妆,累害父亲家人,县令女儿在狱中用腰带将自己吊死梁上。 县令的妻子,生生咬开了自己的腕子,以热血在囚室的墙上,写满了恨字。 赵鲤当初在当铺,掌柜的一下捧出五十两,换在开国时期,公堂上就能多两个人皮手办,受贿的、行贿的,都逃不掉。qqxδnew 甚至这个被剥皮的县令手办,还在当时的公堂上摆了将近四十年。 直到四十年后,才有官吏上折子,劝废这种骇人听闻的刑法。 此后,剥皮实草虽然废止,但大景对于贪腐明显上一直判得很严。 像是尚书一级的贪腐案若是爆发,就一定得是抄家灭族的大案。 因此,这个兵部尚书贪腐,只是流放三千里,就显得格外的奇怪。 沈晏听了赵鲤的话,沉默了一瞬:“他是冤枉的。” 沈晏的执壶,给赵鲤倒了一杯桂花淡酒:“当年的那一桩贪腐钱粮案,庄天是冤枉的。” 对于沈晏这样的靖宁卫头子来说,他说某人有罪不一定真有罪,但他说某人是无辜,那就真的可能确实是无辜的。 赵鲤没有什么政治神经,皱着眉,想不明白庄天无辜跟沈晏要让妆娘看见他有什么关系? 沈晏轻笑一声:“近来陛下似有意重启当年庄天案,发作一些人。” “自然需要一个喊冤人,今日撞上,便见上一见。毕竟,当时此案可不是靖宁卫经办,相反我叔父曾想保住庄天。” “流放就是叔父竭力争取的结果。” 沈晏回想着当初那一桩旧案,感慨道:“谁都知道庄天是无辜的,可是这替罪羊的生死,却被各方当成了博弈筹码。” 赵鲤表示不是很懂这古代官场。 只要确认不会耽误到她巡夜司的任务,就没关系。 赵鲤不再细问,反而放下窗户上挂着的细纱帘,拉着沈晏隔帘看下边的表演。 因重头戏还没到,现在场中表演的都不是什么头牌花娘。 现在青天白日也不好擦边搞颜色,堂下只有一个说书先生,面前摆着案几,正说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故事左不过是什么书生,赶考路上一路大家小姐倒贴,露宿山野遇见野狐仙艳遇,最后书生高中状元高官厚禄功成名就。 但这样的故事,恰好能搔到今日听众的痒处。 一时叫好打赏之声不断。 在这楼子里,说书没有不雅忌讳,说书人使出一身本事,不停的描述着小姐的蛮腰小脚。 尺度大得叫人咋舌。 每每说到香艳处,堂下便一片寂静。 赵鲤拉着沈晏看了会热闹,就不再感兴趣。 这些意淫低俗的段子,实在没什么意思。 沈晏也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偶尔还忍不住吐槽书生违反了哪一条法律。 就这样,坐了一阵。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整个河房,都好似在这夜间完全苏醒过来。 说书人离开,穿着清凉的舞娘们开始登场。 摇着扇子的美丽娘子,身着绮罗,倚在栏杆上,与进出的浮浪子们打着招呼。 平常轻易不出的花榜大娘子们,除了还在养伤的苏三姑娘,也纷纷露面。 随着酒酣耳热,气氛渐渐热烈,重头戏鉴画会也在一声响锣后正式开始。 闲适坐着吃点心的赵鲤,神情一凛,擦擦手凝神静气,开始在脑中沟通起她预先放在各处监视联络的小纸人。 尤其几个眼睛极美的可能受害人处。 经赵鲤和沈晏分析,画春图,争强好胜,不仅仅是因为南斋的性格,而更可能是因为朱提多子鬼母的宗教信仰。 按照残章记载,多子鬼母在传说中就是人类欢愉和繁殖的化身。 画春宫,极有可能是某种宗教仪式。 在放出风声造势时,赵鲤她们采取一捧一踩的手段,竭力贬低藏有多子鬼母法相的那一副画。 如果所料不差,南斋一定会被激怒。 根据时间推算,南斋今日是极有可能亲自来到富乐院中的。 而他也可能会再次接近,被他物色上的受害者。 赵鲤的纸人增加到了六个,她全神贯注的开始监视。 沈晏也没有闲着。 几日排查,卢照等人已经初步上交了一批可疑名单。 沈晏就靠在窗便的细纱之后,看似在观看品画大会,实则正在仔细的观察着下方的人。 这样的监视点,除了这里还有整十五个。 在里边的,都是靖宁卫中眼最毒,记性最好的。 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与姑娘调笑,一边在观察着场中的每一个人。 嘭—— 一团烟花,带着尾焰升上天空,然后在黑漆漆的夜空之中猛然炸开。 这种特质的烟花,一炸就是半个天空火树银花。 烟花炸开,发出一声巨响。 巨响过后,全场一静。 下一瞬,再次喧闹,人们开始享受这河房迷离之夜。 第215章 夜迷离 一阵急如骤雨的琵琶声中,女子艳红裙摆随节奏旋舞。 木笛、皮鼓,一齐奏出节奏轻快,极具异域风格的乐声。 舞娘们旋转着,展开的裙摆之下,露出半截子白细的腿。 堂中足足一百零八枝的铜烛台被绳索拉起,悬在空梁上,光从上边投下来。 舞娘们上身虽露着白花花的胸脯和柔软纤细的腰肢,足上却是穿着白色绫袜,踩着艳红绣鞋。 裙摆舒张之际,常露一抹艳色。 台下醉客在酣热的酒气中,肆意说着浑话。 待到暖场歌舞少歇,从东边的楼梯上,下来一个妙龄女子。 亭亭立在繁华中央,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曲儿。 声音不甚大,却清澈得近乎悲戚,好似呢喃。 轻易压下满堂的喧闹。 唱歌的女子,是富乐院的段姑娘。 赵鲤并不是第一次听她唱歌,但还是有片刻的分神。 “真好听啊。”她抽空转头看沈晏,对他说道。 “确是一绝。” 沈晏倒是第一次听,不过他很赞同赵鲤的观点。 一边和赵鲤说着话,一边捏着手中朱笔,在名册上划掉一个名字。 赵鲤的六个小纸人,两个在大堂,剩余四个各自跟在可能的受害者身边。 其中三个正随着目标人物,在前台后边的梳妆打扮。 唯有一个,紧紧贴在房梁上,房中黑暗又空寂,与外边的酒热情酣形成鲜明对比。 黑暗中忽的传出一声咳嗽。 苏三姑娘半躺着床上,床帐中,亮着一只琉璃纱灯。 自从那日被调戏,撞到脑袋,她就一直卧病在床。 她是今年花榜热门人选,歌舞双绝,张妈妈十分重视。 只是药不停的往下灌,人却不见好。 反倒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今天这样热闹的日子,她一个人躺在房中,面容苍白憔悴。 她痴痴望着账中琉璃灯,伸手去拨弄下边吊着的穗子。 烛火透过琉璃罩子,随着灯旋转,琉璃灯罩上牛郎织女的花样,映照在帐子上。 灯带葳蕤,一帐锦绣。 好似上边相拥的男女小人,都活过来了一般。 “今夕何夕?” 她苍白的嘴唇开合,轻吟了两句,忽的落下几滴晶莹的泪水。 那泪水,露珠一样顺着她的眼角滑落,然后没入浓密的黑发中。 “咚咚咚——” 叩门声打破了满市孤寂。 苏三姑娘的丫鬟推门而入:“姑娘。” 苏三姑娘眼睛一亮,急急垂手侧头,满是希冀的看去。 丫鬟阿盘的身后,跟着一人。 那人肩上挎着一只药箱,看着文质彬彬,正是林大夫。 苏三姑娘好似整个人都重活了过来一般,撑着想要坐起。 林大夫却微微皱起眉头:“还请阿盘姑娘点灯。” 在这样的夜晚,随意踏进女儿家黑漆漆的闺房,显然是极失礼的。 即便这姑娘是个以色娱人的女乐,林大夫也并没有半分不尊敬。 阿盘闻言,急忙去寻火石点灯。 外边灯光亮起,苏三姑娘帐中的琉璃灯便暗了下去,照在帐上的牛郎织女小人也变得模糊。 正好苏三姑娘此时也没了看灯的心思,她看着林大夫,睫毛轻扇,又开始流泪:“林大夫,为何躲着我?” “今日若不是我叫阿盘说我重病,林大夫也不会来对吗?” 苏三姑娘原本柔柔的声音,逐渐尖锐,她质问道:“是不是只有我快要死了,才能再见你一面?” 林大夫立在远处。 他似乎是为了避嫌,站得很远。 长相出众,文质彬彬的脸上,露出慌乱神色。 面对一个美丽姑娘的质问,他似乎无奈极了。 嘴巴数次开合,却不知如何解释。 双手防备一般举再胸前,竟畏惧的后退了一步。 “你怕我……” 林大夫的动作,刺激着苏三姑娘原本酒敏感的神经,她倏地从床上起身,更加大声的质问道:“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再来见我?” 女人的质问声中夹杂着哭腔,夜中听着刺耳尖利。 意识到苏三情况不对的林大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苏三姑娘,你别做傻事。” “我……我只是前些时间忙于旁务。” 他点着头,增加自己的说服力。 但撒谎的样子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 苏三姑娘却是信了。 并不是她傻,只是有时她实在需要一个盼头,连自己都在骗自己。 “你不是嫌我脏就好。”苏三在绣枕上擦去眼泪,忍不住笑出声,“你不是嫌弃我就好。” 她又哭又笑,鬓发散乱,在灯下竟现出几分狂态。 林大夫轻轻吸了口气,安抚道:“苏三姑娘,等再下为你号脉开药。” 近几日苏三的异常,丫鬟阿盘看在眼里,此时急忙帮腔道:“是啊,姑娘,要吃药才能好的。” 苏三姑娘看着林大夫,仔细在他脸上看了许久,这才点头躺回枕上。 她腕子上重新搭了一块帕子,林大夫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 就这三个指尖的接触,都让苏三姑娘露出喜悦神情。 她睫毛上还沾着点泪水,轻轻眨动数下,眼睛好像跑在泉水里的珍珠一般美丽。 林大夫的手为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恢复正常。 语气平静的安抚了苏三姑娘数句,林大夫收起药箱,叫着阿盘来到门外。 “林大夫,我家姑娘怎么样了?”一出门,阿盘就小声问道。 林大夫沉吟数息。 苏三姑娘现在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 他叹了口气:“先前所开的安神药还有吗?” 阿盘急忙点头:“有的,姑娘一直不肯吃药,那药还留了几包。” 林大夫点了点头:“好,等我在在添几味,你给苏三姑娘熬了服下。” 阿盘自无不可,急忙点头就要去去先前吃剩的药:“我去请能外出的婶婶,随您去药铺。” 林大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要添的药我今日带着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挎着的药箱。 然后他转头望向苏三姑娘的房间:“还有,梨膏糖。” “我幼妹最喜欢吃。” 最后一句,他声音极低,阿盘疑惑的问道:“林大夫说了什么?” 林大夫忽的扬起唇角:“没什么。” 第216章 迷梦 苏三姑娘地位高,为给她熬药,厨中专门腾出了一只烧得正旺的小火炉。 汤药很快熬好。 阿盘用托盘托着滚烫的药碗,回到苏三姑娘房前时,却看见林大夫正负手站在长廊的窗前。 苏三姑娘住处在富乐楼的最高层。 照着苏三姑娘的地位,本可以有一间单独的临河小院。 但苏三姑娘都拒了,她喜欢站在高处。 从角楼看去,视线可以不必被河房其他建筑遮挡,越过不归桥,远远的看见河房之外的里坊街市。 苏三六岁自走过了不归桥,就再也出过富乐院。 对她来说,河房之外,就算是一块砖石都新鲜又有趣。 苏三姑娘住处的长廊末端,却朝着富乐院内部,正好可以看见下面的表演,听见下边的喧闹。 这时的大堂之中,正展示着一副巨大的画。 这是一副画功精致的春图。 临时充作司仪的,是河房最好的说书人。 他巧舌如簧,正极力吹捧着这幅据说是宫廷画师的巨作。 但下边却只传出一阵阵嘘声。 显然,在画的质量就这样时,吹捧只能起到反作用。 阿盘端着药,探头看了一眼,便被那大方展示的春图羞红了脸。 她虽身在富乐院,但年纪还小,并未开脸卖身,仍未经人事。 忍不住咬唇,急急别开头:“林大夫,怎看那种腌臢玩意。” 在她心里,林大夫就是诚诚君子,跟常来楼子里耍玩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她这话只是随意一说。 林大夫却是皱起眉头:“阿盘姑娘为何如此说?” “春宫图,又称秘戏图,避火图。” “敦伦繁育,乃人生大事,春宫图可指引无知男女晓情事,意义非凡,怎可说是腌臢?” 林大夫面色严肃,正正盯着阿盘,一字一句道。 阿盘愣了一下,她不知为何平常谦和的林大夫会突然如此严肃。 她本想说两句俏皮话,打趣过去。 却一眼望进了林大夫幽深的眸子。 往常林大夫俊朗的面庞,此时看着阴沉沉的。 阿盘嗫嚅数下,将原本的抖机灵咽回肚子,怯怯点头道:“好,知、知道了。” 见她乖觉,林大夫的脸色倏的阴转晴,微笑道:“这就好。” 只是他的笑容,在看向下方时,又收敛起来:“这世间总有俗物,想要欺瞒众生。” 阿盘已经不敢再接话。 今日的林大夫,十分不对劲。 片刻后,林大夫才深深看了一下下面舌绽莲花,把黑说成白,把俗说成雅的司仪。 好似要将那人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 “走吧,去给苏三姑娘准备药。”林大夫收回视线,对着阿盘说道。 阿盘这才有些忐忑的跟随林大夫之后,进入苏三姑娘的房间。 房中点着灯,身材窈窕的苏三姑娘侧躺在床上,面朝里,身上搭着被子,乌发披散下来,似乎睡着了。 阿盘手里药刚才耽误了一下,有些凉。 她本想询问林大夫是否需要去重新热一热。 林大夫已经接过药,放在桌上。 从药箱之中取出了一个黄色桑皮纸包。 和阿盘想象的不一样,那药包里并不是寻常的淡黄色药粉。 而是一种炭屑一般的粉末。 阿盘待要询问,林大夫已经先将这纸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入了药碗之中。 黑漆漆的粉末沉入碗中,便迅速的化开。 随着一阵淡薄的白烟,碗中腾起一股子腥臊的气味。 阿盘本能的皱鼻,正想发问,那味道一变,成了一种靡丽的香味。 似是花香,又似果香。 其中好似包含了这世间最诱人的香味。 灯火之下,阿盘面上出现一瞬间的恍惚。 她的瞳孔微微散开,伸长了脖子,探头去闻。 “真香啊。”她道,说着便忍不住伸手拿桌上的药碗。 “别动。”林大夫一把攥住阿盘的手腕,“别弄洒了药。” “噢,好!”阿盘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眨了眨眼睛。 “快去喂你家姑娘喝下去。”林大夫唇畔挂着一抹笑意。 “好!”阿盘应着,声音有些迟缓。 她去端药碗,原本微微凉的碗壁在林大夫放了那包药物后,竟变得滚烫无比。 药汁子咕嘟咕嘟冒着大泡,沸腾起来。 阿盘捧着碗沿,朝苏三姑娘的床边走。 刚走了两步,房中就传出一阵皮肉烧焦的味道。 阿盘一双捧着碗沿的嫩手,接触处正发出滋拉声。 就像铁板上煎熟的鹅掌。 但阿盘却是毫无所觉。 她像没事人一样,微笑着道:“姑娘,喝药了。” 阿盘手中药碗的香味,也传进了苏三姑娘的鼻子里。 她身型微微一动,就要撑坐起来。 从桌边到床边,短短几步距离,阿盘的双掌被烫得熟透,连骨头都酥烂。 林大夫立在房中,他没有去看床边主仆两人,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背身叮嘱道:“阿盘,记得喂苏三姑娘吃药后,在我的药箱里,取梨膏糖给苏三姑娘甜嘴。”qqxδnew 林大夫说着,阿盘还未回答,下方赏画大会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喧哗,而后又突然全场一静。 林大夫猛的皱起眉头,即便心中厌恶至极,但他到底十分在意,便推窗朝下边看。 下一瞬,他的瞳孔一缩,愕然张大了嘴。 一副画卷,完全展开。 从巨大花心中诞生出的美丽女人,赤裸坦然的站在天地间。 微微侧着头,看着一条盘旋树上的壮硕黑蛇,伸手想要触碰,面上是孩童般天真好奇的表情,可谓纯洁至极。 但她浓密的长发披散,丰腴的肉体,饱满而有光泽,曲线无一不刻印着诱惑二字。 女人大方展露一双美丽的天足,趾甲如粉色编贝。 足微微前伸,好像是要踏出画轴。 画上女人虽然是简单黑白二色,但光线流淌其上,她就像是真正的活人,可以随时轻启檀口,说出诱人坠入深渊的话。 林大夫呆怔立在窗前,已经再也不顾得其他。 和下边无数人一样,愣怔看着与这个时代人们认知完全不同技法的画卷。 一时间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第217章 杀良冒功 富乐院 昏黄烛火之下,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人坐其中面上都似乎罩着柔光。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时令鲜花簇在高台旁。 数盏一人高的红灯笼悬挂在高台周围。 微风拂过,灯笼轻转,红芒随之旋转。 光线流淌在画卷之上,光影流转之间,那画轴中的女郎好像就要走下来。 司仪是河房之中的说书人,凭一条巧舌,讨利肥口。 他的反应是最快的,从画上女人的脚面收回视线。 他也是在河房欢场打过滚的老油子,现在却被这一副画弄得面红耳赤。 原因无他,实在太过逼真。 大景绘画讲究的是意,追求的是韵。 眼前这种黑白线条重形重写实的技法,闻所未闻。 二者相较来说,并没有高低之分。 但当后者被运用到春宫画一道时,确实是叫人耳目一新的。 就好像那女人正俏生生站在人群中,被注视。 司仪强忍住伸手去摸一下,确认是不是真人的冲动,清了清嗓子。 他的一声轻咳,像是激活了什么,瞬间富乐院炸了窝一样喧闹起来。 “这是什么画法?” “是、是谁人所着?” “那条黑蛇莫不是男子的……” 高台之下议论纷纷。 更有机灵性急的,已经上前询问司仪,是否卖画。 “我出纹银百两,愿购得此画。” 问话的是个急性子,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高高举着。 “一百两?我愿出价三百两!” 见状立即有人在开始抬价,只是比起最开始那人的实诚,此人并未有实际表现,也不知是不是说着玩。 但在一文钱一个包子的盛京,靖宁卫百户月银七两的情况下,三百两毫无疑问是一笔巨款。 场中气氛顿时热烈。 人们向前拥挤,想要凑近观看,一时间你踩了我的鞋子,我挤扯了你的衣裳,乱作一团。 更有人看了两眼画卷,便微微躬身弯腰,遮挡丑态。 富乐院不比外边河房珠市,能进得来这里的不说达官显贵,最少也是有钱有闲。 这样一群衣着富贵的人,拥挤在一块,再无风度,从高处看去,就像是一窝蚂蚁。 林大夫立在窗边,看着下边的人涌向那一副画,顿时皱紧眉头,眼中狠戾一闪而过。 这些涌动的人头,破坏了他赏画的雅性。 他决意,尽快解决了此间之事,去取到那幅画仔细研究这种未曾见过的技法。 他心中有预感,若能习得这种画技,他定能更进一步,得母亲青睐。 “盘儿,快些喂苏三姑娘吃药。”林大夫催促着。仟仟尛哾 却听一人问道:“什么药?” 林大夫愣了一下,转身看去。 一个穿着浅紫衣裙的姑娘立在门边。 桌上的蜡烛劈啪炸了一个灯花。 照在那姑娘的脸上。 比起前两次见素面朝天,今日盛装打扮的姑娘,看起来漂亮极了。 一双大眼睛忽闪似猫。 林大夫的视线在她眼睛上转了两圈,彬彬有礼见礼道:“阿鲤姑娘。” 嘭—— 一碗药汁子,打翻在地。 碗咕噜噜滚了两圈,黑漆漆的药汁泼洒在地面,冒出几个泡泡。 白烟升腾,木质地板上竟有腐蚀痕迹。 一股神秘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阿盘站着的床边,钉着一把鱼皮短匕。 就是这只短匕,打翻了阿盘手里的碗。 明明手中已经没了碗,但阿盘还是维持着捧碗的动作,一双手掌烫得发白失活,皮肉松垮下来。 “姑娘,吃药吧。” 她面上挂着关切的笑容,嘴上说着劝慰的话:“吃了药,就好了。” 苏三姑娘斜坐在床榻上,满头黑发披散,挡住了脸,不知神情。 “阿鲤姑娘,究竟是何意?” 和前两次回避赵鲤的视线不同,这一次林大夫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赵鲤的眼睛。 在得到回答之前,他自顾自的说道:“阿鲤姑娘的眼睛真美,叫人难以取舍。” 赵鲤手里提着一只酒壶,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冷笑。 敢情她也是受害人备选? “谢谢夸奖?” 对方已经放弃伪装,赵鲤也不再客气:“林……大夫?” 林大夫依旧是那般模样,似乎赵鲤来不来都碍不了他的事。 他再次行了一礼:“阿鲤姑娘,可以叫我的名字,林知。” “林知?”赵鲤手里提着一只酒壶,朝门内跨了一步,另一只手背在背后,做了一个手势,嘴上却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是后改的汉家名字,你的朱提本名是什么,你不是朱提人吗?” 林知愣了一下,随后他忽的仰头大笑起来:“朱提?哈哈哈哈哈,从大景的军队冲进朱提,屠杀换种,这世间哪还有朱提人。” 笑声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尘。 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他眼角笑出眼泪来。 此时的林知哪里还有初见时那般文质彬彬的模样。 又笑了几声,他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转头看向赵鲤。 “阿鲤姑娘可知,大景军队是如何杀良冒功的?” 他自顾自的说道:“大景的士兵来到朱提,所见之人,无分男女老幼,都是他们换取富贵功劳的道具。” “可是女人和孩子的头颅一眼就能被识穿啊,于是大景聪明人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他们的长刀从这里砍。” 林知大大的张着嘴,将食指横在口中。 “从这里……”他说道,“从这里砍,就能得到半个没有下巴的脑袋。” “没有下巴,自然无法分辨是否有男子的喉结,自然,都是值钱的敌军人头。” 他笑声猛然拔高:“女人、孩子,玩够了以后,便被他们逼迫着张开嘴,然后一下……” 林知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他眼睛失焦的看着前面的空气,好像某些往事正在他的面前重现。 “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他们效率很高。” “活着被玩弄,死了换军功,低贱的朱提人真的是有用极了。” 他越笑越大声,唇角咧开扬起。 突然,他垂下头,看向赵鲤:“阿鲤姑娘为何不笑?不好笑吗?你在等什么?” 赵鲤静静的站在前方。 面上冷漠无比,对他的故事没有一点兴趣。 “我在等你装够。” 赵鲤说完,右手手臂肌肉突然紧绷,猛的将手里提着的酒壶像前方甩出。 一柄长刀已然握在手中。 第218章 踹门 扔出的酒壶,在半空被一道刀光砍碎。 其中酒液均匀的泼出来。 透明的酒液,从空中淋下,正正洒在地上一滩黑色浓稠液体上。 那滩液体是打翻药碗中的药汁子,正像是有生命一般汇聚成一团。 在林知说着故事的这段时间里,朝着赵鲤流淌过来。 赵鲤带来的酒泼洒其上,这些黑色液体嗡然散开,腾起如同黑雾。 仔细看去,才能看到,这黑色雾气中,是一只只半个芝麻大小的尖头小虫。 这些虫汇聚一处,在空中凝结成雾。 酒气弥漫开来,这虫雾好似一只没头苍蝇。 明明赵鲤就站在眼前,却飞舞着四处乱撞,变化着形状。 赵鲤手中长刀横握,并没有着急上前。 她微微眯着眼睛,仔细看这些小虫,似在确认什么。 林知却有些惊讶的张大了眼睛:“阿鲤姑娘认得这虫?” 他像是赞许,拍了拍手:“而且还带上了酒。” 哄小女孩一样,他忽的侧头微笑起来:“真厉害。” 他长相本就不差,这一笑,让赵鲤愣了一下。 随即赵鲤猛咬舌尖,用剧痛让自己清醒过来,骂道:“居然用魅术,要不要点脸了?” 林知笑起来:“又被发现了。” “酒!” 卢照的声音响起。 数只酒罐砸碎窗棂,在地上摔得粉碎,浓烈的酒气弥散开来。 破开的窗户处,跃入几个汉子,配合赵鲤形成合围。 随着空气中的酒气越来越重,飞舞聚散的虫雾,喝醉一般,细细碎碎洒落地板上。 等待许久的赵鲤足尖一点,猛然欺身到了林知面前,长刀刁钻阴毒的封眼挥出。 于此同时,破窗而入的数个汉子猛然抛出手中铁索飞爪。 黑亮铁爪似虎爪张开,尖端是尖锐的爪钩,扣入人体,越是挣扎抓得越紧。 赵鲤的刀和飞爪几乎同时朝林知而来。 林知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惊慌。 他背靠窗口,竟是仰面朝后倒。 窗外是一块二指宽的窗沿,他的手指捏住着窄窄的地方,猿猴一般荡去。 赵鲤足上绣鞋踏在地面,猛的止步收刀。 几个飞爪同时落空,击打在窗台上,砸出几团木屑。 “阿鲤姑娘,虽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不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赵鲤听见这句话,探头去看。 就看见林知像是山间的猿猴一般,抓住建筑凸起的木梁砖石,荡向远方。 赵鲤皱眉,却看见什么,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笑来:“林大夫,鉴画大会上那幅画是我画的。” 她的话,果然让林知的动作一顿,攀在一处廊柱上回头看。 就在此时,数只弩箭破空飞来。 其中一支伴随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狠狠钉在林知的肩胛骨,刁钻的咬入骨缝。 沈晏放下手中瞄准的手弩,看攀在半空的林知团身冲入一扇窗户。 他面色冷厉神色闪过,对身边跟随的鲁建兴命令道:“带上手弩追击,但有阻拦妨碍者,无论身份,杀无赦,一定不要走脱了南斋。” 鲁建兴一身常服,他神情严肃的一拱手道:“是!” 说完,他打了个呼哨,和身后众人一样,从怀中掏出锦囊装着的靖宁卫腰牌悬挂在腰间。 “一队,二队向东。”鲁建兴双手一挥指挥道,“三、四、五队向西。” “老马,前边交给你。” 鲁建兴和马百户带人疾步奔出。 沈晏又看向还穿着富乐院护院服的郑连,和一边脸上印着嘴唇印的李庆。 “郑连、李庆,领人封锁富乐院,维持秩序不要生乱。” “是!” 郑连和李庆领命奔出。 李庆自去联系按计划蛰伏在外的人手,郑连则是领着一头雾水的富乐院护卫,四处维持秩序,以免人群生乱。 赵鲤也看见林知受伤破窗逃走,忍不住啧了一声。 估计一下位置,赵鲤点了两个人道:“你,还有你,留下看住这两姑娘。” “小心点,她们已经被控制,别大意翻车。” 提点了两句,赵鲤看向卢照:“卢爷,走。” 说完弯腰在地上摸了一把酒液胡乱拍在身上,就埋头前冲。 卢照等人有样学样往身上抹酒,一抬头赵鲤已经跑到了楼梯口。 “小姑奶奶你慢点!” 方才南斋翻墙攀爬那一手功夫和身法,需要十指可怕的力道和协调性,那人身手不差。 担心赵鲤吃亏,卢照急忙咬牙跟上。 大堂之中,已经因为楼上的意外乱作一团。 这些来赏画玩耍的人,或许不知道大景律例,但他们认得手弩破空的声音。 还有四处奔走的那些汉子腰间悬挂着的腰牌。 那腰牌上的三个字,比阎王爷签发的票拟还要可怕。 毕竟阎王爷的条子只死他一个,惹上靖宁卫弄不好全家销户口。 一时间哪还有心情赏画,全都蜂拥朝着大门涌去。 高台上的司仪机敏,心道莫不是现在靖宁卫还插手青楼门子管妓女了? 他手脚麻利的把画一扔,便顺着楼梯往下跑。 眼看就要发生踩踏动乱,郑连领着两队护院冲来。 情况紧急,郑连一把脱了自己身上的护院服,踹散了一张条凳,抄起一张凳子腿,劈头盖脸朝着慌乱的人群抽去。 “靖宁卫办事,全部就地抱头蹲下!” 郑连身后跟着的护院中也有不少小机灵鬼,他们相互看看,也扒去身上护院服,抄起棍棒凳子腿,跟着郑连一块喊话。 这些人手一个比一个黑,大喊大叫乱跑的人,扬手就是一棍,倒是泄了平常积下来的怨气。 很快,大堂之中安静下来,来玩乐的客人们,像是遇上牧羊犬的羊羔。 乖顺抱头原地蹲下。 大堂之中的情况控制住,楼中包厢雅间中的人却不那么好摆平。 能在富乐院坐进雅间,而不是挤在人堆里的,不是有权就是有钱。 其中一间,一个下颌几缕胡须的中年人推开坐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姑娘。 他语气愤懑道:“这些奸佞越发猖狂!” “赵兄不必气恼,兄长一心报国除奸之志何人不知?” 同桌之人宽慰捧臭脚的话还没说完,雅间的门被一脚踹开。 “靖宁卫办事!妨碍者死!” 随着一声喊,众人目瞪口呆看见一个紫衣少女冲入雅间。 第219章 肉票 屋中一片死寂。 在座之人皆是盛京有头有脸的人物,刚被踹门时,还想怒斥来者无理。 待听见踹门的是靖宁卫,围坐在圆桌遍边的五个中年人,全都悚然一惊,下意识的看向那姓赵的中年人。 姓赵的中年人是在场之人中年纪较长,资质官职最高的,这一次的聚会,也是为了庆祝他官复原职,便来凑这赏画大会的热闹。 在众人心中,遇上事,自然第一时间去看他。 众人看去,这才发现姓赵的中年人哪里还有刚才正气凌然不畏奸佞的模样。 他正看着踹门进来那个紫衫少女,见鬼一样张大了嘴。 房中无人出头做主,其余傍附之人自然全部噤声。 顺着一行血迹追来的赵鲤,右手握刀,左手高举从怀里扒拉出来的腰牌。 视线在这房里的五人和陪酒的姑娘身上扫过。 她大致一扫,只是觉得居中主位上那个中年人有点眼熟,但并没有多想。 垂头去找地上的血迹。 南斋被沈晏的弩箭射伤,破窗进入了这一层,血滴在地板上。 赵鲤一路顺着血点子找来,痕迹就消失在这附近。 “阿……阿鲤姑娘……” 这段时间以来,富乐院都知道,新来了这么一位神秘、地位超然的姑娘。 抚琴的女子认出赵鲤,有些畏惧的从琴架后站起身。 赵鲤抬眼看她安抚道:“别怕。” 眼见地上不见血迹,赵鲤微微皱眉:“希望各位配合靖宁卫执行公务,现在全部就地抱头蹲下,配合调查!否则后果自负。” 赵鲤堵在门口保持着警戒,一边喊话道。 房中之人面面相觑。 赵鲤打了个手势,让几个陪酒抚琴的姑娘站到一边,以免被卷入意外。 几个姑娘相互看看,识时务的站到了墙角。 桌边几个一把年纪还来逛窑子的中年人一动不动,赵鲤吼了一声:“叫你们抱头蹲好,等上菜呢?” 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公职人员微笑条款,赵鲤态度可谓恶劣。 正想再吼两声,便听见一个声音,抖声的骂道:“你,你这孽障!逆女!” 赵鲤挑眉,猛的扭头去看。 居中那个中年人,收起刚才的呆傻表情,满脸涨得酱红,伸出一根手指头,颤颤巍巍指着赵鲤。 赵鲤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还是熟人。 这来喝花酒的老王八犊子,正是她那个血缘上的便宜爹——赵淮。 赵鲤嗤笑一声,忍不住怼道:“赵大人,来逛教坊司呢?”qqxδnew 她看了两眼房中十五六岁的陪酒姑娘,啐了一口:“要脸不要了?” 这教坊司里面全是犯官家眷,换言之这些女孩的父亲兄长祖父,都曾有可能是赵淮的同僚。 同僚坏事之后,来嫖人家妻子女儿,叫人不齿。 赵鲤所说皆是事实,但从来没人敢这样当面戳破,指着鼻子骂的。 赵淮喉中咯咯两声,说不出话来,脸上已经不止是涨红那么简单。 赵鲤不想和他纠缠,嘴上说着,眼睛寻找着蛛丝马迹。 当务之急是不择手段抓住南斋。 不择……手段…… 赵鲤突然想到些什么,将视线移向赵淮。 她面上表情一变,笑道:“行啦,爹,刚刚女儿和你开玩笑呢,马上就放你离开。” 她声音不大,却叫房中其余人等都惊掉了下巴。 爹? 吃瓜八卦是人类好奇心的表现,一时间房中众人的视线在赵鲤和赵淮之间转来转去。 “你……你这孽障。”赵淮往日里满腹骂人的词汇,现在却只反反复复抓着孽障二字来说。 任谁逛青楼时被亲女儿踹门,也会脑子当机。 方才气糊涂叫破赵鲤身份,让她注意到自己,是赵淮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他身体猛的摇晃了两下,急忙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赵鲤心说,你家那破烂窝,谁稀罕。 面上却关切道:“爹,爹,你没事吧?你等会,我命人安排马车送你出去,告诉我娘,明天回家去看她。” 说完伸出手,作势要扶。 却听一个声音道:“阿鲤姑娘,别动。” 赵淮本臊得血气上涌,也没听赵鲤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举步欲走,喉头却顶上了一样冰凉凉的东西。 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垂头去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在他的喉前抵着一支断箭,箭尖上还挂着些殷红血渍。 “你要对我爹做什么?”赵鲤露出着急神色,朝前走了一步。 “阿鲤姑娘,止步。” 站在赵淮身后的林知右手垂在身侧,左手将那支硬拔出的弩箭又朝赵淮抵近一些。 “阿鲤姑娘虽说看起来和令尊关系不睦,但……”林知面色苍白,微笑道,“但想来还是不希望父亲命丧当场吧?” “赵、赵兄!” 变故顿生,与赵淮同行之人皆慌乱起来,嘴上喊着,脚步却纷纷朝着门边移动。 几个陪酒弹琴的姑娘,只见眼一花,房中多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顿时惊叫出声。 “你想干什么?”赵鲤冷声问道,“快放了我爹。” 说着,赵鲤让开堵住的门,给房中慌乱的人让出一条道路。 林知低低笑出声。 他的衣上沾满了鲜血,但肩胛骨上的伤口却再没有流血。 伤处堵住了一软蠕动的黑色物体。 细细看去,发现林知是用一种小黑虫的虫团堵住了肩胛骨的伤口。 那些小虫爬满了林知的身体,在露出的手臂和脸上,汇聚出诡异的纹路。 “救、救我啊,阿鲤。” 赵淮垂眼看见那些爬动的小虫,此时他倒也不记得那些孽障逆女之言,抖着声音,向赵鲤求助。 林知比赵淮稍高,赵淮整个人靠在他怀中。 感觉到他抖得不像样子,林知便笑:“阿鲤姑娘,你父亲却不太像样啊。” 靖宁卫装配的手弩,杀伤力极大。 那一支钉进林知后背的弩箭,给他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 那些黑虫尖尖的头扎进他的伤口,顺着伤处往里爬。 用虫躯体堵住伤处。 卢照等人也察觉到这处的异动,赶来查看。 看见被林知挟持在怀的赵淮,便心道不好,急忙去看赵鲤的表情。 按照沈晏手下,靖宁卫的作风,任你什么人质,都是跟绑匪一块射死的命,绝对不会接受胁迫。 大不了日后送份安家费。 但眼下这肉票却是赵鲤的亲爹。 卢照不得不生出顾虑。 第220章 大义灭亲 “还不快出去!” 卢照看了一眼赵鲤的神情,也不知她心中是什么想法,顿觉棘手无比。 他心情不好,态度也不好,恶言驱走房中的人。 命人将这些人连带着陪酒的姑娘们单独带到一个地方看起来。 免得这些人被南斋留了暗手,生出祸乱。 “赵千户,此处交给我吧。” 在外边小声交代几句,卢照跨进屋中。 虽然有断亲文书,从法理上赵鲤和赵淮已经断了关系。 但法理归法理,人情归人情。 在世俗眼光中,赵淮永远是赵鲤的爹。 哪怕明日赵家满门抄斩,法理上牵扯不到赵鲤,但赵鲤一定会被世人诟病责难。 今日之事,赵淮被挟持为质,赵鲤便不好再处置。 若是顾及赵淮,让南斋跑了,即便有沈晏庇护,只怕也是连降数级。 若是不顾及,导致赵淮身死,赵鲤只怕会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因此卢照才说,这里交给他。 赵鲤正想要说些什么,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阿鲤,你先回避。” 赵鲤还没回头,就先闻到了沈晏衣上的味道。 又察觉到沈晏按在她肩头的手,拇指轻轻一点,赵鲤顿了顿道:“好。” 她依言准备退开,挟持着赵淮的林知却朗声道:“阿鲤姑娘请留步。”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不看这时一身血污,只听声音俨然翩翩公子。 赵鲤三人看向林知,顿时皱紧眉头。 林知的袖中,探出一根拇指粗细的管子,好似某种昆虫的口器。 “这是什么东西?” 赵淮也看见了。 那根东西就冰凉凉贴在他的颈侧。 赵淮幼时家中是地方大族不愁衣食。 因是脑子好,生得也好,拜在林着门下,高中探花后又娶到林着捧在掌心里的闺女林娇娘。 有了老丈人林着的人脉扶持和几个大舅子的帮助,他的官路顺风顺水。 一生最大的波折也不过是一桩错换千金的旧事。 他大半辈子都是被人吹捧仰视,何时遭遇过这样的状况。 那些志怪故事中的故事怪物,他何时见过,接触过。 看那肉管蛇一样游来,冲着他张开满嘴尖牙的口器,赵淮顿时面色惨白,慌乱躲避。 但林知的手看着纤长,却十分有力。 任他挣扎,抵在他喉前的箭矢丝毫不动。 尖锐的箭尖划破咽喉的皮肤,赵淮不敢再动,绝望的视线望向赵鲤:“阿鲤。” 但他的求助,被在场诸人集体忽视。 赵鲤看也不看他,皱眉看着林知袖中伸出来的东西。 这东西显然不是人类该有的器官。 赵鲤本想开心眼看一下,却顾及林知和多子鬼母之间的关联,不敢妄动。 她心中猜测这东西的用途,想要摸一摸林知的底细,也不出声制止,只愣晏看着。 所幸她并没有等太久。 那根管子探出两根细牙,插入了赵淮脖上的动脉。 赵淮只觉得脖子上的皮肤一阵刺痛,又惊又怕顿时惨叫出声。 房中赵淮的惨叫之间,夹杂着一吮吸声。 殷红的液体顺着管子,从赵淮流向林知。 赵淮翻着白眼往下坐。 林知抱着他提了一下,看向赵鲤解释道:“不过是借令尊一点血而已,阿鲤姑娘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 “所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鲤并不在乎赵淮死活,若真在乎,也不会将赵淮当成饵。 但她很想弄明白林知背后,究竟有什么。 是多子鬼母教派,还是朱提遗民的组织。 见林知有说完的欲望,赵鲤也愿意和他沟通套话,多获得一些情报。 至于赵淮,管他去死。 “我想要什么呢?” 林知苍白的嘴唇随着血液的补充,重新恢复了一点血色。 他没有再挂上之前羞怯的林大夫伪装,虽然依旧彬彬有礼,但言语之间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想问问,阿鲤姑娘闺名。”他抿着唇道,“先前在梁上,听旁人叫这位……赵兄。” 他示意了一下布口袋一样挂在他手上的赵淮,继续道:“阿鲤姑娘当是姓赵,赵鲤,好听得紧。” “放肆!” 赵鲤不知他又发什么疯,沈晏却已先一步将赵鲤遮挡在身后,冲林知呵斥道。 沈晏冷眼看着林知,面上一阵铁青。 林知见状笑容收敛了一些,对着沈晏没什么好脸,开口道:“阿鲤若想我放开令尊,需得认真回答我,赏画大会那幅画当真是你所画?那是什么画法?我从未见过。” 问话时,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赵鲤想从沈晏身后探出头,就被他反手将脑子按回,另一边也被卢照故意挡住。 她好似立在两堵高墙之后,索性放弃挣扎,开口道:“确实是我画的,用的西域的画法。”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信口开河:“西域鄯山国有一块石板,流落到中原,被我所得,那上面就有一种神奇的画技。” 赵鲤存心不良,想要忽悠林知去鄯山国探路,最好能让鬼母和鄯山国那棵诡树刚一下。 “鄯山国……”林知嘴里重复念了几遍,好像想要将这名字牢牢记住。 最终,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多谢阿鲤姑娘。” 说完,他轻轻一动,插在赵淮脖颈上的管子缓缓收回袖中。 “现在请各位,让开一条道路。”林知活动了一下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 他笑着看向赵鲤的方向:“在下还有未尽之事,不得不使出卑劣手段,留得有用身。” “请让包围的人让开一条道路。”他说道。 沈晏看着林知紧紧扼在赵淮喉上的手,不由皱起眉头。 眼前这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人,是赵鲤的亲生父亲。 这让沈晏感觉非常棘手。 任务,还是阿鲤…… 他思忖着利弊与赵淮死了对赵鲤的影响,摩挲右手拇指的玉扳指。 两息之后,终是侧步让开。 林知面上露出轻松神色。 他见沈晏面色难看至极,忍不住想要出言调侃。 却见赵鲤从沈晏背后探出头,手中举着一把手弩:“不让,我选大义灭亲!” 言罢叩动扳机。 第221章 飞头蛮 手弩是从卢照挂在后腰的,被赵鲤摸到了手里。 除恶务尽,如果这次走丢了南斋,下一次再想找到他的踪迹,难上加难。 上紧的弓弦一松,箭矢飞射而出。 赵鲤六亲不认的狠辣,让在场诸人一时都没能回神。 包括沈晏在内的几人,并不知道赵鲤内里已经换了灵魂,对这个世界的父母没有半点感情,因此对她的思考模式产生了严重的误判。 箭矢破空射来,林知只觉得时间都好像变慢了些,他将赵淮提到身前试图挡住那支箭。 但手弩的力道速度非同一般,疾射而来的箭矢狠狠钉入林知的右边锁骨。 靖宁卫抓捕用的特制箭头十分阴毒。 三棱箭头破体而入瞬间撕裂开一个巨大的破口,不能及时处理,便会流血而亡。 林知的锁骨箭矢的力道下碎成两截,他在巨大的力量带动下,踉跄后退了半步。 “沈大人。” 赵鲤提示的话音未落,面前沈晏已经身影一闪,倾身逼近林知。 卢照反应慢了一拍,但沈晏一动,他也跟随其后。 沈晏在左,卢照在右,赵鲤居中。 三人同时杀去。 沈晏袖中滑出一柄短刃。 直刃刀身,刀脊上的错朱花纹在昏暗光线下一闪而逝,直直没入林知胸口。 蚀月三杀刀法在沈晏使来更加阴毒,破心势发动,刀锋瞬间撕碎心脉。 林知身上的虫群爬动,形成的诡异流淌起来,向着他的胸口围拢,以躯体阻挡沈晏的刀势。 但赵鲤和卢照的刀也当头劈来。 三人的攻势合作十分默契,连狠辣也是一脉相承。 赵鲤的长刀刀锋最利,直撩林知下三路的弱点。 雪亮刀锋如匹练,作势就要手刃亲爹,将赵淮连带着他身后的林知一同砍碎。 卢照的刀则是当头劈下。 沈晏眼角余光看见赵鲤的动作,动作一顿,心中念头飞转,终是撒手弃了短刃,探手抓住赵淮的衣襟,将已经晕厥过去的赵淮一把夺过,踹到一边。 话说来长,但这些动作只在一瞬间完成。 只听呲呲两声。 林知下腹部到胸口被赵鲤快刀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卢照的攻势却被他侧头化解,最后劈在了肩上,几乎将林知的半个肩头剁下。 喷射的血混合着内脏,因人体内部的压力从伤口喷射而出。 漫天血雾,均匀的涂满了整个房间。 赵鲤三人避无可避,被淋了个通透。 林知咳嗽两声,踉跄退了一步,鲜血涌出他的口鼻。 倚靠着墙壁,缓缓的滑坐下去,在墙面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正对他的赵鲤只觉得眼前一红,急忙闭目侧头躲避,却还是被淋了一头一脸的血。 她心中一跳,担心林知的血中藏着南疆朱提的虫,闭着眼睛后退一步,就伸手去摸圆桌上的酒壶。 但她刚伸手,便觉得面上一凉,酒气浓烈的液体泼在了她的脸上。 然后一只大手,就着酒液在她脸上揉馒头一样搓了一把,给她擦去眼皮上的血。 赵鲤强忍住酒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感,张开眼睛一看,沈晏半边身子都是血,正拿着酒壶往她身上淋。 南疆蛊术中的虫虽然可怕,但也最是畏酒。 看沈晏自己也一身狼藉,赵鲤急忙道:“沈大人,你自己留一些。 沈晏却不听她的,将壶中剩余的酒液,洒在了赵鲤身上,同时摆手示意无事。 “别争了,我这有。” 卢照及时说道,他举了举手上小半壶酒,往自己手心里倒了一些,胡乱擦了把脸,然后抛给沈晏。 沈晏稳稳接住,也用剩余的酒擦了脸。 三人的视线,这才转向坐倒在墙边的林知身上。 “死了吗?”卢照吐了两口唾沫问道。 按照常理,受这样重的伤,一般绝无存活的可能。 但赵鲤跟这样的鬼东西打过无数次交道,这些人的手段和诡计多端,她铭记一条法则——永远不要放下戒心,要做就一定做到最绝。 漏掉某一条,都有可能在未来带来无数麻烦。 赵鲤仔细观察着地上,肉眼看去已经没了呼吸的林知。 “不确定。”赵鲤摇摇头,就去找刚才丢下的手弩,“别靠近,等我多射几箭,待会套出去烧了。” 她的话音刚落,房中传出两声低低的笑声。 这笑声低沉尖细,好似在课堂上看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又得强忍住,憋在胸腔里,低低的闷响。 “阿鲤姑娘,当真好狠的心。” 那声音说道。 “小心。” 听那声音提到赵鲤的名字,沈晏皱眉,将赵鲤拉到身边护住,同时向卢照使了个眼色。 卢照跟随沈晏时间最长,瞬间明白沈晏的意思,将手中的刀抛给沈晏后,后撤出房间。 “准备烈酒,手弩上弦。” 外边传来卢照的命令声,和橐橐的跑动之声。 “何必呢?”房中的声音叹了口气。 垂首坐在墙边的林知弹动了一下,刚才的声音正是从他的腹内传出。 赵鲤和沈晏没有冒然上前。 林知的身体又动了一下,接着滑倒在地上。 随着他的身体躺倒,赵鲤看清了他腹部的情况。 即便是她见多识广,也还是看着眼前的东西感觉一阵恶心。 林知的身体,面色青紫,已然死去。 但在他被赵鲤豁开的胸腹,血肉模糊之中,却露出了小半张脸。 这张脸不大,只有巴掌大小。 藏在林知的腹腔里,从伤口后面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紧紧的看着赵鲤,闷声闷气的开口道:“阿鲤姑娘,竟慎重至此,实在让在下头疼。” 说完,林知尸体内的东西往上拱了一下,撑开破口探出来。 探出的人头比成人拳头大了一圈,五官长相十分清晰,俨然和林知一模一样。 头上只有几缕头发,湿漉漉的贴在皱巴巴的脑门上。 看见赵鲤露出恶心的表情,这东西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在下现在虽然丑陋了些,但养养也能变好看的。” 他全程将沈晏当成空气,连看也没看一眼。 赵鲤冷眼看着那颗人头下拖着的血管和半截脊柱,开口道:“飞头蛮?” 第222章 自焚,归乡 赵鲤所说的飞头蛮、落头氏并不是单指某一个诡物族群。 而是囊括了南疆落头在内的统称。 得益于后世齐全的图鉴,赵鲤一眼认出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并且进一步确认了林知的跟脚底细:“你是巫师。” 南疆巫师,擅长的降术、蛊术、请神傩术,都能在林知身上一一对应。 正拱着往外爬的那颗头没有想到,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叫破身份。 他不由得看着赵鲤露出赞许眼光:“阿鲤姑娘,见多识广。” 他说着,一只老鼠似的枯瘦爪子扒开失血泛白翻卷的皮肉。 小半截发黄的胳膊肘,挂着尸体的血污和淡黄色的脂肪探了出来。 赵鲤和沈晏分从两侧包围过去。 赵鲤冷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还是林知吗?” 那东西似乎十分孱弱,爬的动作让他耗费了些力气,他垂头喘息了一下,才开口道:“当然,无论是什么模样,我都是林知,这一点毋庸置疑。” “是吗?” 赵鲤甩去刀上的血,微微挑眉:“你们这些寄生虫一样的东西,竟然还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寄生虫?”林知的小脑袋歪了一下,“我从没听过这个词汇,却奇怪的能理解代指什么。” 他苦笑起来:“阿鲤姑娘为何如此讨厌我。” 这样的表情,在他此时的状况做来,叫人感觉厌恶无比。 沈晏本身喜洁,看见他脖子下淅淅沥沥滴着血的血管,神情厌恶无比。 他们二人都很讨厌彼此。 林知似乎对自己当前的处境毫不关心。 他爬了一下,一只手爪撑地,腾出一只小爪来,整理了一下自己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将上面挂着的黄色脂肪捡下来撇到地上。 “所以,你们这些朱提余孽是想要复国吗?”沈晏摩挲拇指上的扳指,却摸到了一手湿滑。 垂眼,看见自己自己满手的血,沈晏皱紧眉毛。 他露出嫌恶又倨傲的神情,摘下染血的扳指,随意将这枚无暇美玉雕刻而成的扳指弃之于地。 林知往外爬的动作一顿,他动了一下。仟千仦哾 细细脊骨支着脑袋仰起来,看着沈晏:“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哼。”沈晏冷笑一声,“若是被我用狗笼子装起来,那时你会更讨厌我。” 沈晏说完和赵鲤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看法一致,抓活的! 一个有脑子还能说话的小怪物,远比一具尸体有价值太多。 赵鲤手中长刀挽了一个刀花,与沈晏一起踏步上前。 地上从尸体中爬出一半的林知再次苦笑:“真是难缠。” 说话间,他短小细弱的手爪猛然抓住地面一撑。 下一瞬,令人作呕的画面出现。 林知的下边连着的尸体,像是皮口袋一般,从腹部的裂口,内外翻转过来。 人皮一面朝里,而血肉一面朝外。 原本尸体的头颅一通反转后,面颊朝外张开,上下两排牙齿如装饰物一般暴露在外。 整个头部,向后翻折,就像是硕大的肉瘤子挂在后背,上面糊满血肉。 而刚才爬出来的那个小头却是霸占脊柱骨,站了起来。 下边是同样翻转的腔膛,一根一根肋骨,羽翼一般张开。 里边兜着的肠肚内脏,洒了满地。 林知原本的衣裳,全部褪到了脚边。 当然,现在的他也没有什么需要遮羞的就是了。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酒味。 他面上露出抱歉神色:“这样不堪,真是失礼极了。” “不过,我养养真的会变好看的。”他扭头看向赵鲤补充道。 “阿鲤没有养奇怪宠物的癖好。” 赵鲤反怼回去之前,沈晏开口说道。 林知顿时垮下脸。 一滴粘稠的血,啪嗒的砸在地板上。 好像是什么信号,赵鲤和沈晏同时冲向怪物一般的林知。 两人挥出的长刀子,都被林知一双肉掌拍开。 林知身上反转在外骨骼,为他提供了不小的助力。 坚硬的人体骨骼卡住刀刃,他的右手横扫抓向沈晏的双眼。 就在沈晏后仰避开时,林知面上微笑一闪而逝。 这笑容被赵鲤看见,她急声提醒道:“沈大人,小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林知并没有继续攻击,而是往后退去,直接撞破了窗棂,团身扑出窗外。 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逃,反而结结实实从这第三层,摔到下方的大堂之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砸进大堂高台周围铺着的鲜花里。 赵鲤和沈晏探头去看,便看见他血肉模糊的躺在满地花瓣中。 周围都是抱头蹲在地上的人。 这些人全都愕然张着嘴,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怪物。 林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他身上的外露的骨头,出现大面积折断的痕迹。 满身黏满了花瓣。 但这些花瓣丝毫不影响他此刻超出常人认知的怪物之形。 在场众人,除了赵鲤和经历过深层幻境的沈晏抗性较高不受影响,其余人纷纷愕然,看着爬上高台的怪物。 那是他们最可怕的噩梦中,也未曾梦见过的恐怖场景。 赵鲤耳畔传来一阵惨叫。 方才被沈晏踹到墙角的赵淮,很不幸的清醒了过来。 他全程目睹了林知的变化过程,这时才终于叫出声。 腥臊的液体,在他身下洇开。 赵鲤厌恶的看了他一眼,就别开视线。 下方已经乱作一团,受林知的影响,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站在高台上的林知,捡起了司仪扔下的那幅画。 仰头看向赵鲤。 赵鲤头晕了一下,立刻再次咬住舌尖。 血腥味弥漫开来,剧痛让混沌的脑子重新清醒,赵鲤咬牙:“用魅术之前,先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性好吗?” 赵鲤恼恨之余,便准备从窗户跃下,被沈晏眼疾手快拦腰抱回。 站在高台之中的林知将卷起的画,竖着插进了嘴里。 他现在的小头,嘴巴张大到极限刚好够能费力的吞下卷轴。 卷轴强行将二指宽的喉咙撑开。 林知双目满是血丝,痛苦的翻着白眼,咕咚下咽。 他含含糊糊的呢喃了两个音节,母亲。 下一秒,泛黑的火焰从他的足下腾起,迅速蔓延全身。 他就好像一只扒了皮的羊,站在火焰之中。 浓烟翻滚,空气中满是蛋白质烧焦的臭味。 火焰之中,浑身焦黑的林知口含画轴,仰头看向赵鲤,露出一个笑来。 而后轰然倒下 第223章 河房监管 富乐院大堂 正中铺设的各色鲜花乱成一团,四处都是纷飞的花瓣。 在这些花瓣中心高台之上,燃烧着一只人形火炬。 边缘泛黑的烈焰跳跃着,烧得皮肉滋滋作响,淡黄透明的油脂滴落下来。 场面却比烤全羊要刺激得多。 大多数目击者,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 一时间此起彼伏都是干呕和呕吐之声。 郑连做了一段时间护院,最是熟悉富乐院中的情况,很快带着人手前来救火。 但他走到近处,便听见赵鲤制止道:“郑连,退远一点,这火焰有问题。” 郑连看了一眼站在三楼的赵鲤,又看了看在火中熊熊燃烧的那位仁兄。 这次一细看,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人油助燃之下,火势应该迅速蔓延。 但奇怪的是,高台上铺设的长绒地毯竟没有受到半点波及。 “退开!” 郑连急忙招呼着提着木桶前来救援的护院们离开。 “献祭之火。” 赵鲤看着火中慢慢烧焦的尸体,喃喃自语道。 沈晏站在她身后,右手还紧紧的揽在她的腰上,堂中嘈杂,他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每一种火焰所代表的颜色都不一样,黑色象征献祭不详。” 赵鲤皱眉,突然想到什么,扭头问沈晏:“沈大人,林知自焚前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皱眉,回忆着林知嘴巴动的样子,试图还原出他死前说的那两个字。 “是母亲。”沈晏没有让她费劲,直接揭晓了谜底。 赵鲤顿了顿,忽的叹了口气:“他还没死,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死去。” 林知在绝境之际,主动跃下去抢那幅画,赵鲤不信他是画痴,寻个陪葬。 最大的可能就是献祭。 献祭什么东西,抛弃现在的皮囊换取活下去的希望。 多子鬼母既然代表着欢愉繁育,那么赵鲤的那一副画,应该会是祂喜欢的祭品。 沈晏点了点头:“那声母亲,应该是……” 沈晏没有说出多子鬼母的真名,但两人都知道代指了什么。 他眉头紧锁:“那些神明,会允许凡人信徒唤祂母亲吗?” 赵鲤和他对望一眼。 他们都和所谓的神打过交道,他们一齐得到了一个答案——不会。 神终究是和人类不同维度,祂们天然的高高在上。 人类这种无毛猴子,一般不会得到祂们的特别偏爱。 除非,不是人。 赵鲤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们费尽周章还是任务失败了。 见她有些失落,沈晏轻声宽慰道:“无妨,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 赵鲤却摇头:“当料想到事情会向更坏一面发展时,事情一定会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我从来对自己的幸运值没什么自信。” “不过罢了,尽人事听天命。”赵鲤叹了口气,准备伸个懒腰。 这时她才注意到,沈晏的胳膊还横在她的腰间,她整个人都靠在沈晏的怀里。 后背贴在沈晏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跳的节奏。 赵鲤耳根发烫之余,第一反应是挣扎了一下。 她现在满身满脸都是血,一定臭死了。 察觉到她的挣扎,沈晏心中叹了口气,后退了一步,嘴上找借口描补道:“你刚才太冲动了,下面摆满了桌椅杂物,从这跳下去,伤到脚怎么办?” “噢,噢。”赵鲤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随口应道。 “你看你的脸。”沈晏在身上摸了一下。 赵鲤满头污血,沈晏本人也没好多少,身上备用的帕子全都弄得脏兮兮。 他无法,只能扯出里衣袖子道:“别动。” 说完,将就着那小块干净的地方,给赵鲤擦了擦满脸的血。 两人距离很近,赵鲤看着沈晏近在咫尺的俊脸,不自觉心跳有点快。 “谢谢。” 赵鲤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就急忙从沈晏身边退开:“沈大人,我下去看看。” 说完准备离开,裙摆却被人一把扯住。 “阿阿阿……阿鲤,那,那是什么东西?”一直瘫坐在地的赵淮这会才终于恢复了一点。 但亲眼看见一个人肚子里长出脑袋,并且把自己整个翻转的刺激,还是足够他消化相当长一段时间。 慌乱惊恐之下,他只能选择向着赵鲤求助。 刚才还心跳加速的赵鲤,看见他坏了好心情。 一脚踢开他的手:“赵大人,自重!你叫谁阿鲤呢?” 那个被无视和亏待的小姑娘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现在站在这里的赵鲤,绝对不会替那个孩子原谅赵家的任何一个人。 秉持着过河拆桥,用完就丢的原则,赵鲤嫌恶的绕开赵淮,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赵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助的视线又转向沈晏:“沈大人。” 他平常私底下都是叫沈晏沈贼,现在这声沈大人却也叫得十分顺嘴。 只是沈晏刚才拉他一把是为了赵鲤不被诟病。 现在赵鲤已经表明了立场,他自然不愿费劲伪装什么。 沈晏目不斜视的跨过瘫软在地的赵淮,走出门去。 独留赵淮,瘫坐在自己尿液和满屋鲜血里。 赵鲤刚下楼梯,便在楼梯口撞上了张妈妈。 张妈妈被看守现场警戒的靖宁卫校尉拦住,不敢硬闯,只得好声好气,求这校尉帮她寻赵鲤。 但她又说不出赵鲤的名字和身份,一时间人都快急疯了。 “张妈妈。”赵鲤和她打了声招呼。 “赵千户。”见赵鲤来,那校尉打了声招呼,侧身让开道路。 “千、千户?”张妈妈目瞪口呆的看着赵鲤。 她知道赵鲤身份不一般,却没想到还是个千户,嘴巴嗫嚅了一下。 赵鲤知道,来参加赏画大会的人都非同一般,现在出了这样的乱子,张妈妈无非是担心她受牵连,宽慰道:“张妈妈别担心,没事的。” 赵鲤过河拆桥也是分人的,张妈妈对她不错。 见张妈妈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赵鲤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后面跟来的沈晏道:“不必担心,此事在宫中有过预案,必不会牵连到你的头上。” 见张妈妈大大松了口气,沈晏又道:“日后河房会归入靖宁卫的日常巡查范围。” 为了让那些寻欢作乐的老爷们踏实安心,从前靖宁卫明面上没有插手河房和教坊司。 现在却不一样。 河房属于夜晚,阴私黑暗太多。 一个富乐院已经有如此密集的诡案发生,整个河房区域应当已经处处是隐患,只是时间问题还未彻底爆发。 隆庆帝决不允许皇城根,自己的脚下有如此大的隐患。 接下来,在河房进行一次大扫除势在必行。 沈晏看了一眼赵鲤,开口道:“此后,整个河房都会归属巡夜司监管,负责人便是赵千户。” “张妈妈可安心了?” 这消息,赵鲤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张妈妈已经收敛了之前的焦急担忧。 上下打量了一下狼狈的沈晏和赵鲤,喜上眉梢道:“安心了安心了,两位稍等,我立刻命人烧水给二位梳洗沐浴。” 第224章 折翅 大堂中间,那黑火的燃得快,灭得也快。 最终林知的躯体,烧成了一团蜷缩的焦炭,躺在完好的艳红长绒地毯上, 靖宁卫的仵作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提着箱子急匆匆的来。 可惜的是,经过查验,这具一捻就成灰的炭尸已经没有一点价值了。 最终用铲子铲了,装袋带走。 在外的一队人手,被派遣去搜查林知所在的百安堂和他的住处。 而聚集在富乐院中的这些倒霉蛋,也没能离开。 包括执行任务的靖宁卫在内,全部人都必须经过必须的消杀审查,确实没有被留后手才能离开。 大批的烧刀子被调集过来。 整个富乐院上空都弥漫着一股烈酒的味道。 “放我们出去。” “沈晏,明日老夫定要弹劾你。” 已经洗涮干净的沈晏、赵鲤,连带着卢照鲁建兴郑连李庆马百户等,正在一间雅室内围坐在一块吃饭。 一边听着下面的抱怨叫骂。 做咬人放猎的鹰犬,他们谁不是时常被人戳脊梁骨骂的,真在乎人早就气死了。 之前在监视点,虽然有漂亮姑娘陪酒,但那也不管饱。 一场行动下来,各个饿得前胸贴后背。 同桌的有一个巨能吃的赵千户,还一个猛帮她夹菜的沈大人,不赶紧吃,再闲聊客气,一会只怕连口汤都喝不上。 一时间,房中满是碗盘碰撞的声音。 只有沈晏吃相依旧好,将鸡翅鸡腿全夹到赵鲤的碗里,看着打仗似乎的几人,忍不住对他们露出嫌弃神色。 知道这富乐院管辖归属后,张妈妈格外热情,忙前忙后张罗。 在富乐院大小厨房的协作下,每个执行任务的靖宁卫都吃上了丰盛的饭菜。 于是在大堂抱头蹲着的嫖客们,不得不在忍受恶劣环境、饥饿的生理折磨时,还得看着靖宁卫吃饭,接受精神攻击。 “老夫也是堂堂二品大员,为何出去不得?” 两柄刀鞘交叉,挡住去路。 “覃大人,下官奉命行事,莫让我等为难。” 负责封锁内外的是靖宁卫副千户,虽然官职低,但说话硬气。 漫不经心的打着嗝,刀鞘轻轻一抬,用巧劲将须发皆白的覃大人顶了回去。 靖宁卫制度严格。 得罪了这些老头子,他或许会倒霉。 但若是真的放人出去,他是一定会倒大霉。 这一点,但凡智商正常都知道怎么选。 “大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覃大人一把年纪还来富乐院,本就耗损了一些阳气。 又有幸在雅间亲眼目睹了林知的尊荣,没有当场一口气背过去惊厥而死,实在是他这老头子心理素质超强。 现在此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种怪物,他不敢再呆。 却没想到,身份在此时根本不顶用。 看守的靖宁卫并不惯着他,尊老爱幼这种美德得分人。 眼前这位覃大人一年弹劾靖宁卫三百多次,平均一日一弹劾,靖宁卫哪里会给他好脸色。 这副百户抱着刀,冷眼看他,冷漠道:“覃大人还请保重身体,若是在这秦楼楚馆犯了心疾,您老老定能名流千古。” “你……”覃大人枯树枝似的手抖个不停,脸涨得通红。 终是又骂骂咧咧仰头骂了几句沈晏,转身离开。 “呸!” 这副百户冲他背影吐了口唾沫,忽然想到些什么,歪嘴一笑,叫来一个校尉。 “去查查,今天这死老头子是哪个姑娘接客的,找到了仔细盘问清楚。” 他嘿嘿笑道:“最好把这老东西屁股上有几块老年斑都问清楚。” 附耳来听的校尉也露出一肚子坏水的笑容,点头道:“大人放心,小的知道了。” 说完,就按着刀柄,兴高采烈的走了。 类似的小趣事发生不少。 等到堂中一片寂静,抱头蹲着的人开始接受自己不配合,就有人帮助他们配合的现实后,尽管盛京已经夜深人静,富乐院依旧灯火通明。 佩刀巡查的靖宁卫在前,后面是一辆辆的小推车。 上面摆着几个巨大的酒瓮。 靖宁卫的校尉端着酒碗,用勺舀了,要求堂中人一人饮上一半,另一半撒在身上。 保证不会有蛊虫残留。 费用是每人二十两。 靖宁卫不是慈善机构,每一次行动都要消耗行动经费,能从这些肥羊身上找补回来倒也不错。 至于身上银钱不够的,接受欠条。 左右没有靖宁卫要不回来的账。 这些又饥又饿的人,不得不龇牙咧嘴,将大半碗劣酒灌进胃里。 众生百态,趣味横生。 吃饱喝足的赵鲤便含着山楂糕磨牙消食,站在窗边看笑话。 沈晏无奈摇头,放下手中批复的公文,正想劝她去睡一觉,外边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赵鲤神情一变,扭头看向门口。 门被叩响,进来的是一个有点眼熟的校尉。 赵鲤认出,这就是之前她命看守苏三姑娘和阿盘的两个校尉之一。 这校尉急急开口道:“赵千户,之前您叫我们看着的那两个姑娘,有些不大好。” 赵鲤顾不得细问,跟沈晏打了声招呼,便跟着他上了楼。 刚到顶楼,赵鲤闻到了一阵药味。 苏三和阿盘移到了另一间房间。 等进去房间,便看见一个裹着白布的身体,直直的平放在一张卸下来的门板上。 赵鲤脚步一顿。 看身型,白布中包裹着的是阿盘。 那样的伤势,到底没救回来。 而苏三,却像是游魂一样,一身中衣披散着头发,站在窗台上,嘴里哼着一曲童谣。 见赵鲤来,她苍白的面上露出笑容:“阿鲤姑娘,劳烦您跑一趟。” “本不该这样厚颜无耻再麻烦您,可我实在无人可托付。” 比起先前的病态,苏三姑娘现在的面上却有了一些红润。 “先下来再说。”赵鲤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冲她伸出手。 她却摇了摇头:“我害死了阿盘。” 她面上依旧笑着,眼中却滑下泪来。 “阿鲤姑娘,求您将我们葬在河房之外。” 泪水啪嗒砸在地板上,苏三姑娘期冀的看着赵鲤。 赵鲤沉默了一下,终是叹了口气:“好!” 闻言,苏三姑娘露出欣喜笑意,她站在窗台上对赵鲤行了个万福礼:“多谢。” 言罢,她转身跃下。 赵鲤不忍的闭上眼睛,两息之后,隐隐听得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第225章 河里有鬼 清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薄纱似的晨雾被金黄的阳光撕开,斜斜的照在富乐楼最高层的屋脊上。 翘起的檐角上挂着一串,生出绿锈的六角铜铃铛,随着微风轻动,铃芯撞着铃铛墙壁,发出叮叮的声音。 或许是昨夜靖宁卫联同五城兵马司的行动,清晨的河房一片寂静,街道桥上没什么人。 赵鲤一身月白裙子,趴在富乐楼最高处的栏杆上,看着下边的街景打了个哈欠。 身后传来脚步声。 赵鲤不必回头,已经嗅到了沈晏身上的独有的松木香味。 赵鲤转头看,不由有些嫉妒。 同样是熬了一夜,所有人全都眼下青黑一脸疲惫,只有这位点灯看了一夜文书的沈大人,身上居然清清爽爽,连一点灯油气味都没有。 见她神色莫名的看着自己不说话,沈晏只当她是有点累,在袖中摸出一个桑皮纸包来。 “饿了吗?我叫人去买的。” 赵鲤接过,里面是一块还热乎的糯米糕。 米糕上撒着桂花,闻着有淡淡的桂花香。 隔河就是贡院,为了讨吉利,河房中状元蹄,登桂糕都快成了特色,河上游一家老字号格外出名。 见赵鲤捧着米糕,果然露出一点笑来,沈晏露出些笑意。 “沈大人,我们分。”赵鲤说着,便掰了一半递过去。 沈晏伸手接了,和她并肩站在晨光之下。 卢照气喘吁吁跑上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心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也不敢耽误正事,硬着头皮道:“沈大人,赵千户,封锁在富乐楼中的人已经全员排查完毕,是不是已经可以放行?” 赵鲤从没咬过的地方,也掰了一块米糕递给卢照:“富乐院中姑娘和护院呢?” 卢照也饿,接了赵鲤递过的米糕咬了一大口,肯定道:“已经没问题了。” 沈晏也分了他一块:“叫几个会开心眼的弟兄守在门口,再用心眼查一遍,没事就放行。” “得嘞!” 卢照捏着两块糕,也不耽误转身就走。 疲惫一夜,越早完事,越早休息。 赵鲤想了想邀约道:“沈大人,要不要去外边吃绉纱馄饨啊?” “在河房有家很好吃。”赵鲤指了一个位置。 至于听谁说的,自然是赵鲤在监视时听人闲话知道的。 赵鲤使唤郑连去给她买过两次,但到底不如亲自去好吃。 沈晏自然不会拒绝赵鲤。 两人一起走下楼,迎面就看见堂中摆了两口褐色空棺。 赵鲤曲指敲了敲棺材。 沉厚扎实。 因是她吩咐去买的,跑腿的力士不敢怠慢,挑了最好的来。 赵鲤满意点头,对那力士道:“谢啦兄弟。” 说完赵鲤抛给他一小块银子:“稍后将那两位姑娘装棺后,抬去义庄,记得一定要从不归桥一步一步的离开。” “等我忙完了,再去替她们寻块风景好的好墓地。” 苏三姑娘对于离开河房的执念极重,且是自尽凶死,加上无端横死的阿盘。 如果不能达成她们的执念,散了那一口怨气,必然会出事! 靖宁卫中可没有猪队友,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沾了因果就一定要做到。 “对了。”赵鲤想起苏三姑娘跳舞时的样子,补充道,“入棺之前,正好蒋仵作在这,请他帮着整理一下遗体。” 阿盘倒是还好,生前没有受太多罪。 苏三姑娘却是摔得没法看。 那力士得令后,快步走了出去。 交代了事,赵鲤才和沈晏一块走出。 很快,他们就在一处桥头寻到了那家绉纱馄饨。 往常必然是大排长龙的,今日却是生意冷清,店家正坐在条凳上琢磨。 在这京中,即便是老百姓也有几分政治敏感性。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提前关店,免得惹上什么祸事,就看赵鲤和沈晏走来,急忙招呼道:“二位请坐。” 按理说,在这河房中少有生得这样好的姑娘,大清早与男伴行走在外。 他心中猜测不停,手上动作却不慢,从旁捞来一张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桌子。 看他的动作,沈晏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坐到了赵鲤旁边。 这家绉纱馄饨的位置,正好在上游桥边,地段极好。 桌子临河,旁边就是清澈的河水,在岸边停了几只窄窄的小舟。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很快上桌,店家一边擦手一边道歉道:“对不住了二位,往日汤里都有新鲜小河虾,今日却没送来,还请二位见谅。” 赵鲤和沈晏都不是贪那一口小河虾的人。 沈晏从桌上的筷笼中取了一双筷子,用帕子擦了递给赵鲤 赵鲤则摆手,向店家示意:“没有就没有,没关系的。” 见他们不计较,店家道了声谢,转身去收拾碗,转身前他低声道:“这周老四也是糊涂,只听他孩子说什么河里有东西,就连买卖也不做,要全家搬走,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店家本身只是不高兴周四不送小河虾,耽误了他的买卖,但他无心的抱怨,却是让赵鲤和沈晏同时一顿。 河里面有东西。 赵鲤猛然想到,富乐院祖师爷曾叫萱姑娘带话,河里进来了东西。 “大叔。”赵鲤搁下筷子叫住点家,“你刚才说什么?河里有东西?” “能细说吗?” 店家一愣,想也不想的拒绝。 一些怪事和熟人说说就算,若是当街讨论,被有心人告了,只怕得去五城兵马司吃两天牢饭。 赵鲤还想说什么,沈晏先一步摸出一小粒银子,放在桌上,指节磕了磕桌板:“说来听听。” 赵鲤下意识想拦,心说线人费也不必给那么多啊。 店家眼前一亮:“那怎么好意思呢?” 他嘴上说着,却是大步上前将那将近一两的碎银捏在了手心。 赵鲤阻拦不及,有点心疼,用一种看败家子的眼神看着沈晏。 店家拿了银子,左右看看,笑眯眯道:“今日我也就随口一说,二位可别当真。” 说完,他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说,这河里有鬼。” 第226章 吹喇叭 绉纱馄饨的店家姓李,是个实诚买卖人。 他收了沈晏的银子,便想要让自己的故事值回票价,顿时唾沫横飞,巨细无遗的讲述起来。 这店家口中的周老四,是个渔民。 划着小船,在盛京河上讨生活。 因大景律对渔民渔网网眼的大小都有明确规定,在内河打渔的渔民都不能用小于杯口的网子。 所以像是周四这样的渔民,还会在平日下虾子笼捞河虾螃蟹补贴家用。 李老板的绉纱馄饨铺有一特色,就是用新鲜的小河虾煮汤。 活蹦乱跳的虾子过水洗净,烧滚的浓白大骨汤一泼,再洒上葱花,滴两滴麻油,鲜掉人眉毛。 可是接连两日,周老四都没有再送新鲜河虾来。 食客时有抱怨。 叫绉纱馄饨的店家耽误了生意,昨夜便上门去问。 “两位猜猜,周老四为什么不送河虾?” 李老板神秘兮兮的问道。 赵鲤心说,你刚刚不说了吗?周老四儿子看见河里有东西。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见店家的唾沫点子掉进了面前的碗里。 赵鲤干笑两声:“为什么呢?” 她一边捧场的问一边暗自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默默的和沈晏一起坐远了一些。 店家神秘一笑,拉了张挑凳坐下,指了一下临河的房子,问赵鲤道:“姑娘,你看河边的房子。” 赵鲤和沈晏都顺着他的手看去。 清澈的河水,水面波光粼粼,水下有些茸茸的水草。 沿河修筑的房子,大半坐在地面,临河的一面,架起梁子,横在河上。 不管在哪里,百姓总有一些小小的智慧。 在地面的宅地基有限,他们就将房子半架在河上偷面积。 这些架空出来的位置,虽然潮湿不能做卧室,但用来做厨房或是冒房,就再合适不过了。 店家比划了一下道:“周老四家的厨房,就是这样架在河上的。” “贫家孩子当家早,周老四的幺儿才八岁,但平常也跟着他老子放排捕虾。” “前几日傍晚周老四的儿子,就从虾笼子捕了一小碗虾子,在厨房坐锅干炒了当零嘴。” “小孩嘴馋,守在火边等炒虾子,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偏生那一天就出了事。” 店家一顿,又问:“二位猜发生什么事情了?” 赵鲤木着脸看他:“你再不好好说,乱卖关子,就把钱还回来!” 看赵鲤凶巴巴的讨钱,店家急忙告罪,不敢再炫技碎嘴子,继续说道:“两位应当知道,前几日整个河房传出怪声那事吧?” “前几日傍晚,整个河房都听见了一声啸声,有经验的老猎人都说是虎啸之声。” 店家一说,赵鲤顿时回忆起来,就是狴犴破煞的啸声。 见她点头,店家却是撇嘴摇了摇头:“姑娘别信那些谣言,这盛京城哪里会有老虎,其实那啸声是河神吹喇叭!” 不,那真是虎啸,跟河神没有半毛钱关系。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强忍住了吐槽纠正的冲动。 “周老四家的幺儿,就是听见河神吹喇叭,年纪小被摄走了一魂一魄,去河底龙宫做点灯童子。” 沈晏也被这些奇奇怪怪的谣言脑洞逗笑,握拳挡在嘴前轻笑了一声。 看沈晏这金主笑了,店家却不开心,他明明在说恐怖故事。 “这位公子,您别笑,听我接着说。” “当时周老四家的幺儿,不是正在炒虾子吗?被河神吹喇叭召走了一魂一魄,当时就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周老四家的幺儿,被那啸声吓了一跳后,听见厨房的窗外有人哭。” “厨房窗外,就是河道,孩子年幼心善,以为是谁掉进了河里,便垫着板凳探头去看。” “不料,却看见河中有一个红衣女人。” “那女人就这样直直的飘在水里,头发像水草一样,正好抬头,和周四家的儿子看了个对眼。” 店家说道此处,再次停下。 赵鲤等着他继续卖关子,好让他退钱。 不料他却一直不在言语,跟赵鲤大眼瞪小眼。 “没了?” 许久,赵鲤疑问道。 “没了!”店家肯定的点了点头。 “退钱!”赵鲤怒道,冲他伸出手。 “哎,别,我前面不是说了吗?”店家急忙道,“周老四家的幺儿被河神喇叭摄走一魂一魄,和河里的女人看了个对眼吗?” “从那天之后,那孩子就有些神神叨叨的,嘴里不停的念着什么他来了他来了。” “周四见儿子每日嘀嘀咕咕,就买卖也不做了,准备搬家离开。” “其实周四也是胆小,孩子嘴里的话怎么当得真,说不定只是哪个姑娘遗失了手帕丝绢在水里,哪有什么红衣女人。” 店家的故事说得虎头蛇尾,成功吊起了赵鲤的兴趣。 现在馄饨掉了唾沫星子也吃不成了,干脆去周家走一趟。 赵鲤说走就走,站起向店家打听了周四家的住处,拉着准备掏钱结账的沈晏就走。 店家急声在后边喊:“姑娘,馄饨钱!” 赵鲤抱着沈晏胳膊,死死按住他掏钱的手,头也不回道:“算银子里啦!” 开玩笑,沈大人给了那店家快一两银子,就听他没头没尾说个破故事,她当百户的时候也才每月七两银子! 一碗馄饨五文钱,够买两百碗馄饨了。 她越算越不划算,拉着沈晏的手认真叮嘱道:“沈大人,钱难赚,得省着!不要乱花。” 她干那么多活,至今没凑够系统二十连抽呢! 沈晏初时面上有些错愕,他长那么大也没有吃东西不给钱过。 可感觉自己的胳膊被赵鲤抱着,又心中一喜。 他还记得赵鲤从前说过,不喜欢外人近身。 沈晏听着她的絮絮叨叨,抿住嘴唇叫住她。 赵鲤走了几步,听沈晏叫她,回头去看,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绣金荷包。 沈晏一本正经垂眸将自己的荷包塞进赵鲤的手心:“好,不乱花,就交给阿鲤你管着。” 赵鲤下意识的抓住,但下一秒她面红耳赤,猛的将荷包又塞回沈晏手里:“沈大人不要说让人误会的怪话。” 第227章 怎么还没来 赵鲤撒手在前面走,沈晏看着她的背影,垂眸轻笑着跟上。 周老四的家,并不在河房,而是在河房旁边的里坊。 河房作为典型黄赌一条街,十分繁荣,但这也注定了河房周围的都是些穷里。 河房中时常发生些惨不忍言的事情,嫖的赌的几乎每天出事。 孟母三千的道理大家都懂,稍有家资的人家,都不愿意住在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 周老四的家,住在靠近河道下游的位置。 这里的水已经不如上流干净清澈,但也不像下游已经彻底污脏。 赵鲤来到坊门前,面上燥热才稍微退去。 她两辈子母胎单身不假,但她不是情感感知障碍。 她只是不确定而已。 不确定那种朦朦胧胧察觉到的感情是否真挚。 也不确定,自己的养老计划多一个人会生出怎样的变故。 赵鲤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看得开。 想不明白就放下,船到桥头自然直。 收拾好心情,她便跟没事人一样跨入了周家居住的里坊。 整个里坊都因为临河,飘着一股水腥味。 刚进坊门的一段距离还好,稍远一些,出现大片道路凹陷石板破碎。 黑臭的污水上飘着一层小虫的尸体。 到处都是垃圾粪秽和鱼内脏。 就算是赵鲤这样久经沙场的鼻子,也有些受不了。 正皱着鼻子,沈晏从旁递来一张帕子。 赵鲤假装无事,沈晏不愿逼她,也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赵鲤愣了一下,接过帕子捂在鼻尖。 越往里臭味越重,时常能看见一些卖不出去的腐烂鱼,堆在墙角。 盛京城内夜香、垃圾都有专门行当收取,像是烂鱼这样的上佳肥料,一般不会随意堆放丢弃。 赵鲤和沈晏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周老四家的房子,就在一处污水四溢的街道上。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堆木板拼凑的窝棚。 门前堆放了很多杂物,几个青布短衫的大人在其中进进出出的把东西往一辆木推车上搬。 ”看来,那绉纱馄饨店的老板并没说错。”沈晏道,“这周家确实是要搬家。” 这无疑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旧时百姓轻易不会搬离故里。 一次搬家意味着需要重新置办家当、重新寻找活计。 对周家这样靠水吃水的人家来说,搬家则需更加慎重。 “走,我们去看看。” 赵鲤有些高兴。 答应管仲祖师爷解决河房水里的东西是她亲口承诺。 在这个世界上,多想不开才会违背与神的约定。 因此河房水中那个东西,她势必是要解决的。 能在这寻到蛛丝马迹,实在再好不过。 赵鲤和沈晏的到来,第一时间引起了周家人的注意。 两个相貌出众衣着价值不菲的青年男女踩着脏水来,必有目的。 一个晒得黢黑,干瘦的男人放下手里的破草席子,拘束的擦擦嘴问道:“二位是?” 赵鲤并没有多事举腰牌,靖宁卫身份敏感,一不留神会给周家这样的平民带来极大麻烦。 她上前道:“请问是周四家吗?” 听她问话,这男人明显有些慌乱:“我就是周四,不知姑娘此来有什么事。” 周四的自认和这些贵人绝无交集,也不知上门来是什么事情。 赵鲤看了看周围,周四应该平常人缘不错,街坊都来帮忙,当街讨论也不好,她提议道:“不如进去说?” 周四一看,就知道这二位贵人定然有事不便当众说出口,下意识想请两人进去,却又顿时,面露难色道歉道:“不是小人无礼,只是现在真的不方便请二位进家门。” 赵鲤摇头道:”无妨,寻个无人安静的地方,我们有事问你。” 周四想了想,带着赵鲤和沈晏来到一处河岸僻静处。 赵鲤开门见山道:“听说你家孩子看见了什么东西?” 周四勃然色变,立刻左右扭头看,同时嘴里告罪道:“不知姑娘从哪里听来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大景律例,不许谈神论鬼,妖言惑众。 他老实怕事,担心这事传出他被官府治罪。 沈晏打断了他:“不必如此,我们只是听闻此事,来看个热闹。” 说完他依旧是以钱开道,给了周四一些银钱。 赵鲤看他随意出手又是一两碎银,看得难受的同时,回忆了一下之前沈晏塞给她的钱袋子。 沉甸甸的荷包里除了一些散碎银子,似还有些银票? 也就是说,这人可能踹着好几十万跟她走了两个里坊。 想想自己袋子里那两小粒碎银,贫富差距让赵鲤十分嫉妒。 她酸溜溜的视线,让沈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世间,钱能解决九成九的麻烦,再不济就花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有了手心里的一小粒碎银,周四也去了几份顾忌,干脆邀了赵鲤和沈晏进了他家。 周四的家一共六口人,他的老娘、妻子和三个孩子,便挤在一间窄小的窝棚里。 进入赵鲤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鱼腥,为了应对盛京的寒冬,这屋里的墙上、窗户上都贴了一层防风的鱼皮。 屋里搬得乱七八糟,连个坐处也没有。 顶棚低矮,像沈晏这样高大的,不得不低着头走路,以免磕上天花。 周四急声道歉道:“对不住这位公子。” 赵鲤印象里,爱洁又有点龟毛的沈晏却没有露出不耐神色。 他微微摇头道:“不必歉疚,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说话间,周四带着两人来到了一处同样低矮乱糟糟的厨房。 家中面积有限,周四就在厨房旁边搭了一个小间,他的三个孩子平常就住在里面。 屋中充满着咸鱼的气味。 赵鲤环视这间厨房。 这处是典型的大景民宅厨房,脏、乱、窄小。 灶台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锅灰。 若是站在灶台前面,赵鲤这样身高的人,视线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见河面。 赵鲤从河面收回视线,周四正好拉开了那小间的门:“那日过后,我幺儿便成了这般模样。” 木柴拼接的门一碰就散架,门里一张脏得像是干海苔的草窝床。 床上一个十分消瘦的孩子,正团身蹲坐,面朝夯土墙壁,一边坐木马一样摇晃身体,一边碎碎念道:“怎么还没来?” 第228章 裹脚 窝棚里黑漆漆的,消瘦的孩子背向门口,一边摇晃一边念:“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这个孩子极瘦,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衫,背上的骨头一根根翘起,看着触目惊心。 赵鲤忍不住皱眉,轻按住眉心开心眼观察。 水里的东西是公认的凶,但也有弱点,它们受限于水中。 现在外边青天白日,赵鲤也不怕心眼惹出什么麻烦。 赵鲤和沈晏同时按眉心,周四却误会他们这些贵人是看孩子可怜,解释道:“家中虽穷,但平常绝无亏待。” “孩子那么瘦,都是因为从河神吹喇叭那一天,他就十分畏水,看见水就大喊大叫。几日来,连口水也不敢喝。” 赵鲤开了心眼,便看见周家的厨房和这孩子身上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阴晦之气。 诡物这东西,集十八种晦气为一体,沾边必要倒霉。 整个周家都有晦气,倒也合理。 周家幺儿并不是发了什么癔症,他确实接触过那种东西。 只是……赵鲤仔细观察蹲坐在草窝中的瘦小男孩。 畏水,神志恍惚,这孩子明显是受了那东西的影响。 但水中诡物白日蛰伏,随水寻人必要留下印迹,这孩子身上却没有发现。 赵鲤还想凑进看,就听见沈晏道:“阿鲤,看这里。” 沈晏袍角掖在腰间,蹲在灶台旁边,单手将一只半人高的空陶缸移开了一些。 赵鲤凑近看,便看见缸下有半个蒙着骴气的脚印。 这脚印之前被上面的陶缸遮挡,还是被开了心眼的沈晏看出端倪。 赵鲤蹲在沈晏的旁边去看。 地面印了一个看着湿漉油腻的印子。 像是脚印,但小得过分。 赵鲤伸手比划了一下,竟只有她半个手掌大,前面尖尖如笋壳。 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又记不起来。 “周四,去找根筷子来。” 地上的脚印,一旁的周四也看见了,吓的失色的同时,站在一边不敢言语。 听了赵鲤吩咐,急忙找了根干净筷子递给赵鲤。 赵鲤拿着那根筷子,在那脚印上沾了一下。 筷子头上是一些腊一样的东西,犯着油光。 还没凑近,就闻道一阵浓烈到满屋咸鱼味都压不下去的腐臭。 “沈大人。”赵鲤将筷子递给沈晏。 沈晏同样拿在眼前端详一阵后,两人得出了一个一致决定——是尸蜡。 长期浸泡在水中的尸体,脂肪和肌肉会慢慢的溶解成灰色的蜡样物质。 赵鲤又歪头,仔细观察地上那个小脚印,猜测会不会是什么动物。 沈晏放下筷子,说道:“是人的脚印,女人。” 赵鲤一愣,随即明白了沈晏的意思。 大景并不像赵鲤原本世界的大明,裹脚历史渊源流长。 但大约二十年前,在时髦的江南还是出现了一阵裹小脚的情况。 大景自由的世风让某些掌握了话语权的人不爽,为了把女人约束在家,捆在灶台前相夫教子,从江南开始出现让女人裹小脚的世风。 跟炒作藏獒一个路数。 先是从可以随意摆弄把控的瘦马妓子开始。 被卖进私寮的女孩,五六岁就开始裹脚调教,等到稍微长大,便作为裹过脚的特色商品售卖。 那些穿着小鞋子的脚刚好可以叫男人捏在掌心把玩,极大满足掌控欲。qqxsnew 小脚被吹捧为美,也从妓馆开始。 等到这种错误的美丽认知,传入寻常人家。 为了让女儿嫁得好,便开始了跟风。 由南到北,盛京的官宦人家也出现了裹脚的陋习。 隆庆帝作为一个清醒的帝王,在他的眼里,女人也是纺织干活的劳动力。 他质朴的发现,女人裹小脚,无形之间让可劳动的人口减少,曾在隆庆五年下令禁止裹脚。 当时扼住了北地的这股子歪风邪气,但江南风气已成,依然有相当一大部分裹小脑的人认为小脚为美,大脚粗鄙。 得了沈晏的提示,赵鲤又仔细去看。 赵鲤只在图片上见过小脚女人穿过的绣鞋,没认出来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解下裹脚布的小脚长什么样。 而沈晏却曾经亲自去过江南,见过这种让人作呕的人工产物。 看赵鲤皱眉,沈晏为她解释道:“江南女人裹脚,需在五六岁脚还未长成之前,洗净修剪撒上明矾,然后以白棉线布紧紧缠住。” “被绑住的脚无法生长,脚背弯折拱起呈蹄状,脚趾卷曲到脚底,由此形成前边尖尖形状似笋的小脚。” 沈晏认真打量那个尸蜡脚印,继续道:“这个脚印的主人,应当是从小就缠足,而不是后天硬用碎瓷折断脚板。” 他蹙眉:“从小就缠足,要么是江南瘦马一类专门养成以娱人的,要么就是官宦命富贵人家送人做妾的庶女。” 赵鲤听着沈晏描述裹小脚的过程,忍不住在鞋中蜷缩了一下自己的脚趾头。 待听见沈晏的分析,她托起下巴:“这枚脚印是裸着的。” 尸蜡清晰的记录下脚心的纹路,上岸的尸体没有着足衣。 大景世风开放,但是足部依旧是女性隐秘部位之一,带有强烈的性暗示。 贫家妇人或许会当街掀开衣襟奶孩子,但一般良家女子绝对不会当街沐足! 这尸体却是赤足,留下了一枚脚印。 加上这东西徘徊在河房附近,想来是江南瘦马妓子的可能性更大。 赵鲤又扭头看了一下那个孩子,直起身,望向站在一边噤若寒蝉的周四:“搬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还不够。” 不剥离那诡物对孩子的影响,那么这孩子依旧会畏水,直到将自己渴死。 赵鲤想了想,在腰间摸索了一下,寻到玄虚子曾给她的小木牌,抹了点锅灰,让周四展开衣角在上面印了个印:“你带着这个印记去钦天监寻玄虚子真人,道明来意,钦天监众人自会处置。” 赵鲤的话,给了周四莫大的希望,他千恩万谢,家也暂时不搬了,用平板车推着孩子就去钦天监。 而赵鲤则和沈晏一同去了河房的女乐乐籍登造处,想要再找些线索。 第229章 查阅乐籍 大景开国即设置官妓女乐,为仁人君子腐齿痛心。 但河房之中却少不了诸位君子的身影。 这些解裤腰带赚来的钱财,都会交于宫中金花库,美其名曰金花银。 采买成香粉被后宫佳丽公主王妃们抹在脸上。 因此又叫脂粉钱。 其中,富乐、醉仙、轻烟、鹤鸣、淡粉、梅妍、柳翠、重译、集贤、乐民等十四楼,设教坊司掌管,隶属于太常乐籍。m 除了这官设十四楼,河房之中还有高中档私营妓馆,统称为旧院、曲中院。 低档娼寮则有珠市。 大景开国君王务实而不要脸,为了不漏一分脂粉金花银,制定了离谱又苛刻的妓女户籍管理制度。 无论官妓女乐还是私营的兔儿爷,想在河房合法的做皮肉生意,都需得上乐籍。 但凡敢设无证私寮,一旦被五城兵马司发现,必被罚得倾家荡产牢底坐穿。 现在也亏得这项政策,让赵鲤和沈晏第一时间有地方可以查阅乐籍登。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张大人,忙得脚不沾地。 五通神虽然丢进了茅厕,但南监之中受牵连死亡的人还需有个交代。 尤其那些小偷小摸,进了南监,却连尸首都难全乎的。 即便以监狱失火为由遮掩,但到底有些破绽还需妥当处置。 张大人本是武夫,干这些细致活,实在是疲惫至极。 今日难得有些空闲,他便决定摸鱼,去喝喝茶听听曲。 毕恭毕敬站在新设的狴犴神龛前,点上三柱清香。 原本张大人这大老粗是不信神佛的,毕竟他曾经征战北疆,杀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也没见哪个冤魂来索命。 但南监事件后,他迅速转变为最虔诚的狴犴信徒。 连准备偷溜去河房听曲,也虔诚的先给狴犴上两炷香。 检查了一下神龛上的供果新鲜程度,张大人便准备去后边换身常服。 却见刑捕头脚步橐橐的走了进来。 “哎,老刑,你怎么不换衣裳?不是说一起去……去走访民情吗?” 张大人眼尖的看见刑捕头给他挤眉弄眼,再一看刑捕头身后跟着的人,话头顿时转了个弯。 “沈大人,赵千户,二位怎么来啦?”他背心暗自冒汗,面上却带着笑容迎了上去。 “二位可是来视察工作?放心,处理好了!妥妥的!” 沈晏微微挑眉毛,看他表演,也不戳破,只道:“我们来查查乐籍。” 张大人的表情变了一下。 倒不是他不给查,只是他心中忐忑,不知道沈晏和赵鲤为什么要为这样一句话的小事,亲自跑一趟。 “二位大人只需说一声就行,何必亲自来?” 赵鲤不知道这些官场弯弯绕绕,她正用签子戳着甘薯泥炸的果子。 路上沈晏看见,便给她买了一大包。 “不必担心,只是凑巧。” 沈晏知道张大人的顾虑,便说话叫他安心。 张大人心中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面上还是送了口气,急忙叫上刑捕头,领着沈晏赵鲤二人去案牍库查阅。 看守案牍库的是个油滑的老吏,正悠哉嘬铁钉子佐早酒,哼小曲。 见张大人领人进来,险些吓跪,急忙用袖子遮挡酒杯。 沈晏今日心情好,只提点了两句,没有深究。 老吏急忙带人在案牍库中设下桌椅,便立在阶下,听吩咐。 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赵鲤嘴里咬着芋头果儿,就问道:“我们要找一个小脚女人。” 传说中,水鬼会拉人下水当替身投胎,但实际并不是如此。 水鬼害人,就是因为死前一口殃气不散,心中怨气未了结,看见活人就妒恨,想法设法拉下水淹死。 水中诡物一般都会徘徊在死亡水域,不会离开。 所以那个女人一定是死在河房旁的水里,无论她是自尽还是他杀。 “河房中的小脚女人。”赵鲤补充道,“而且是从小裹脚。” “小、小脚女人?”赵鲤的话让包括案牍库老吏在内的三人都是一愣。 老吏面上一苦:“这位大人,这不好找啊。” 他看赵鲤是个姑娘,有些话当面说出有轻慢之嫌,便转向沈晏道:“大人不知,现在河房之中三寸金莲十分抢手名贵。” “除了教坊司十四楼,其余娼寮都有南边来的小脚妓子。” 沈晏打断道:“不必查全部,只查失踪和死亡或是被人赎买的。” 想了想尸蜡的形成时间,赵鲤道:“失踪或是赎身时间并不算长,在四月到一年之间。” 成人形成局部尸蜡,大约在四月到五月。、 像是那脚印呈现的灰色尸蜡状态,形成时间大约就在一年左右。 时间长了尸蜡颜色发黄,时间短了则发白。 老吏这才松了口气,急忙唤来两个书手,入库查阅。 张大人则和刑捕头在旁陪着喝茶。 河房妓女,小脚,失踪、死亡或是被赎身脱籍,时间在四个月到一年之间。 几项相加,将范围缩小许多。 赵鲤吃光了炸芋头果儿,喝光了一壶茶的时间。 那老吏便带着一纸抄录出来的名册走出来。 “二位大人,请过目。” 赵鲤和沈晏凑头看,只见上边记载了两个朱笔名字和所在妓寮。 “第一位,是花月楼的清秋,去岁十月失足落水,至今未寻到尸身。” “这第二位叫菁娘子,是落春院的大家,今年原日,得良人赎身。” “在册的便只有这两人,其余若是私寮,女乐名册上便没有记载了。” 老书吏所说当值摸鱼,但能力不差,说得头头是道。 赵鲤忍不住点点头,从名单看最有可能的是第一个清秋姑娘。 赵鲤饮尽杯中残茶水,站起身来:“多谢了。” 老书吏急急摆手:“您客气。” 赵鲤正想说和沈晏分头行动。 刑捕头站出来道:“赵千户,不若小的也来帮忙吧。” 赵鲤已经跟他比较熟,也不推辞:“那菁娘子就拜托刑捕头前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亲眼见她本人。” “查证之后,立刻来寻我。” “是!”刑捕头在张大人微妙的眼神中,正了正衣冠肃声道。 第230章 美人戏水 刑捕头自告奋勇协助,领着几个差役便出了五城兵马司,去查菁娘子赎身后的下落。 而剩下一个花月楼,自然赵鲤去。 “什么?沈大人你也要去?” 赵鲤有些惊讶的看着沈晏。 她本来以为这个工作狂跟她逛了两圈已经是极限,势必是要回去富乐院坐镇的。 不料沈晏却说要跟她一块去。 赵鲤想了想,以为沈晏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去青楼吃亏,便道:“没关系的沈大人,我熟悉行情!” 她好歹在富乐院蹲了那么久,嫖这一行也算摸清门道十分熟悉了。 沈晏却是对她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他担心的是她太熟悉,真的去喝上花酒。 见沈晏坚持,赵鲤也不能赶他。 正欲走,一直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的张大人,终于寻到机会:“我也去。” 沈晏的视线在他身上常服扫了一圈,没说什么。 有张大人加入,他们也都懒得换官服,穿上常服,搭着张大人后宅的私人轿子,一路去了河房花月楼。 花月楼在武定桥,是江南样式的阁楼,后边有一大片人工湖,联外水。 规模没有富乐院大,但是精致程度远远超过。 画阑雕杆,绮窗丝帷。 前边是一栋极气派的五层屋宇,后边就是人工湖,旁边停泊许多精致的小船画舫。 张大人是常客,他的轿子打头,在花月楼得到了贵宾待遇。 不必经过前堂惹人眼,三个小轿低调的从侧门,直入后院。 赵鲤掀开轿帘看。 花月楼不愧是富贵窝,实在奢靡。 院中盆景尽异卉奇葩,沿路可见摆设古瓶旧鼎。 还有一两只长毛小狗,配着铃铛在花丛玩耍,也不知是哪位娇客的宠物。 等进了一处临水花阁,还没下轿,先闻到水气之间,夹杂着凤饼龙诞的焚香气味。 香味极为讲究,应是大家调香。 “张大人~难得您今日来。” 轿子刚落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娇柔女声便响了起来。 这声音一转三折,却听着并不做作,反倒给人风情万种的感觉。 只是声音已经让人遐想不已,赵鲤好奇掀轿帘看。 只见一个团花锦簇的美丽妇人笑着走来,虽看着上了年纪,但依然可见花容月貌。 这花月楼的老鸨纪妈妈,脚步匆忙来迎张大人。 张大人在沈晏赵鲤面前姿态低,但作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在这河房中还是很有面子的。 听他来了,纪妈妈急忙来迎。 绣帕一甩,刚对张大人行了一礼,便见后边的轿子下来一位身材颀长的青衣公子,容貌出众,一身气度。 纪妈妈眼睛尖,一眼看出这公子身上衣料低调名贵。 心道来了大买卖,正想说话,又看见第三顶轿子,帘一掀,下来一个大眼睛姑娘,同样极貌美。 只是这姑娘来干嘛?花月楼可没有接待女宾的服务,女宾若想寻乐,得去通草楼。 纪妈妈疑惑的看向张大人。 张大人跟她老熟人,摆了摆手,让周围小厮丫鬟全部退下,这才介绍道:“这两位是靖宁卫的沈大人和赵大人。” 纪妈妈听见靖宁卫三个字就先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待听介绍时沈大人和赵大人,顿时手一哆嗦,看向张大人。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哪一次来不是好生招待不收钱的?阁下为何害我,领来两尊大神。 昨夜整个河房闹翻天,今日这两位大人出现在这必不是好事。 她额上见了些汗珠,刚才的娇媚之态全无。 见她这样,张大人和她也是贴皮贴肉的关系,便轻言安慰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问点事情,你老实回答。” 张妈妈急急点头,将三人迎入座上,又立在窗边,卷起竹帘,扬声叫人准备茶水点心。 纪妈妈去安排代客的茶水,赵鲤也不落座,走到临水的一侧栏杆。 这回廊下挂了一只蓝黄鹦哥,见客来,不迭声的说了几句吉利话。 听见远处传来梨园曲声,咿咿呀呀的南调,丝竹竟呈。 隔水听着别有一番风味。 站在赵鲤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人工湖中心,一座亭台,上面站在两个身段风流的戏子,正唱着曲。 赵鲤听不清她们在唱些什么,却也应着在栏杆上敲了两下拍子,一边打开心眼,四处查看是否有骴气的痕迹。 沈晏也绕到另一边查看。 倒是把张大人弄得一懵。 他弄不明白,沈晏赵鲤二人在看什么,还分开两头看。 想问却又怕打扰。 幸而张妈妈回来给他解了围。 招待的茶水点心都是按照最顶格的安排。 六道泡茶,胡桃松子、蜜饯金橙,江南龙凤雀舌牙茶…… 估计是看有女客,还上了一道蜜煎杨梅汤。 并着各色凉糕泡螺点心和新鲜果品。 东西上齐,纪妈妈便站在一旁等待。 赵鲤仔细看了整个人工湖,这里十分干净。 她有些失望的关上心眼。 走回桌旁。 沈晏也正好揉着眉心回来,冲她摇了摇头。 纪妈妈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中忐忑,却听落座的沈晏问道:“听闻去年十月有位清秋姑娘落水,至今未曾寻到尸身?” 沈晏一边问话,一边将还飘着碎冰的杨梅汤递给赵鲤。 赵鲤接过,一直看着纪妈妈的她留意到,纪妈妈的脸色一变,眼神也闪躲起来。 “纪妈妈为何不回答?”赵鲤端着杨梅汤嘬了一小口,冰凉酸甜十分爽口。 纪妈妈却体会不了她的心情,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冒出了一层冷汗。 张大人没想到简单问话,会叫她这样,急忙出声道:“你别怕,照实说,你在靖宁卫跟前隐瞒什么?” 纪妈妈这才镇定下来,小心觑了一眼沈晏和赵鲤:“这……我们上报的却是失足,但……” 她一闭眼,破罐破摔坦白道:“其实并不是失足,清秋,那是,那是被人推下去的!” 赵鲤顿时抬眼看她,追问道:“被谁?为什么?” 纪妈妈叹了口气:“去年一个……一个富贵人家公子来这玩耍,那公子有些痴性,酒醉之后,就、就将清秋推入水中。” “说是要看美人戏水,清秋从江南来,本是会水的。” “那公子却不许清秋上岸,命仆人不停用竹竿将清秋往水里赶。” “后来,清秋力竭,便沉下水去,再没有上来。” 第231章 痴性公子 张妈妈的口述很简短,却道出了一个恐怖的故事。 赵鲤望向水岸。 仿佛看见那个夜晚,十月寒凉的水中,身披绮罗的女郎在水中费力的呼救、挣扎。 明明近在咫尺,却一次次被岸边的竹竿赶回水中。 如墨一样的湖水中,好似无数的鬼手在拉着她往下沉。 最终她在漆黑的水里,散落的发丝水草一般飘动,缓缓沉入水底。 赵鲤皱眉。 目前来看,清秋就是游荡在水中的诡物的可能性极大。 “当时就无人施救阻拦吗?”沈晏垂眼饮下一口茶,平静的问道。 他是靖宁卫的头子,掌着这天下无数阴私荒唐,这些恶事见过无数,早已经视若平常。 纪妈妈张了张嘴,最终长叹一声:“那公子身份贵重,无人敢上前。” “清秋六岁被卖入江南的楼子,八岁又辗转到了盛京,十一岁开苞接客,落水时十七岁。” “她虽说在花乐楼有几分体面,但在一些贵人跟前,也只是踩上去都嫌硌脚的小玩意。” 说道此时,纪妈妈面上露出不知真假的悲恸无奈:“谁也不敢为了清秋去开罪一个惹不起的人。” “当夜岸边丫鬟小厮眼睁睁看着清秋沉进水中,等到那公子离开了,我派小船在湖上打捞了三日,却一直没有寻到清秋的尸身。” “有人猜测,是不是随着水底暗流,飘到了河中。” 纪妈妈说完,在场三人除了张大人,赵鲤沈晏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 她掏出一张粉色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她一直不明说那草菅人命的公子是哪一家,就是想着等两人问。 京中关系错综复杂,纪妈不敢轻易说出人名,免得触了忌讳。 届时风起云涌,大人物倒是斗了个尽兴,她这小虾米哪承受得住那些风浪。 纪妈妈忐忑等待,果听见沈晏问道:“那公子是谁?” 诡物解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化怨。 若水下真的是清秋,那么事情简单,将那痴性公子和恶奴全部拘来,在这水边砍头放血,设下祭坛,立即就能化怨。 这些人活着也做不出什么有利家国的事情,只浪费米粮制造粪便而已。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沈晏漫不经心的搁下茶盏道:“不必顾忌,也不要构陷污蔑,照实说来。” “对啊!照实说来。”张大人爷面露忿忿之色说道。 他是个武夫,即便平常有点不好的小爱好,但也知廉耻,知道妓女也是命,不是随意戏耍的玩物。 只是为了看什么劳什子美人戏水,就将人活生生淹死,实在耸人听闻。 纪妈妈似乎是从沈晏平静的语气中,察觉到什么,心中狂跳起来。 许久才嗫嚅道:“是承恩公府小公爷王元庆。” “王元庆?”张大人失态大声道,随即他又发现自己狼狈,急忙闭嘴。 “承恩公府?” 其实不仅是张大人失态,赵鲤也微微挑眉。 承恩公府倒也不是有多权势滔天,但在大景有其特殊政治地位。 承恩公府的老公爷,是先帝奶娘的亲儿子,和先帝是正儿八经的奶兄弟。 盛京曾经地震,是承恩公府老公爷冒死将先帝从将塌的宫殿中背出。 功高莫过于救驾。 只这一项,就为王家争得了一个公爷爵位。 老公爷过世后,承恩公府下一任当家在南疆暴乱时殉节而死,只留下一根独苗王元庆。 王元庆生来有些痴傻,但痴傻不妨碍他坏透油。 仗着先辈有功爵位勋赫,身上穿一张跳蚤皮,腹内无一点文墨气,糟包一张痴肥脸。 性子暴虐,作下的恶事在五城兵马司案头摞了老高。 只是他是承恩公府最后一根独苗,谁敢治他的罪,承恩公府老太君就敢诰命大妆拍宫门喊冤。 这烫手玩意,谁也不敢惹火烧身。 张大人突然一顿,视线移向了沈晏。 不,也不能说谁也不敢招惹,眼前就有一个什么人都敢杀的。 张大人此刻真切体会到了纪妈妈那种,希望自己出事不在现场的心情。 当初就不该跟着来啊。 涉入这淌混水的张大人,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打完自己,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晏阴沉沉的脸转向他:“张大人,河房此前属五城兵马司管辖,出现此等恶事,你以为如何?” 他以为如何?他现在只想扭头走。 心理面苦笑,张大人到底识时务得很,登时拱手道:“是下官失职。” 他想说他立即彻查此事,却听沈晏道:“陛下已令河房交由巡夜司管辖,此事移交给巡夜司。” 沈晏看向赵鲤:”阿鲤。” “是。” 不必沈晏多说,赵鲤已经接下这件任务。 现在巡夜司已经初成规模,正需要一个杀鸡儆猴亮相立威的机会。 她不怕事,只怕没事。 见她迅速领悟自己的意思,沈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放手去做。” 天塌下来,他担着。 见靖宁卫担过,张大人大大的松了口气,给哭丧脸的纪妈妈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赵鲤走到纪妈妈面前,开口道:“纪妈妈,花月楼清秋姑娘溺水失踪案,靖宁卫巡夜司接了,请你配合调查。” 顿了顿赵鲤补充道:“到时靖宁卫给你发好市民锦旗。” 那种东西根本不想要! 纪妈妈心中郁闷至极,面上却陪笑道:“有劳赵大人。” 既然接了任务,赵鲤决定尽快行动,完成祖师爷的委托,好回镇抚司。 离开许久,她有些想念万嬷嬷,也想念她的床。 当下首先需要确定的,是那水下诡物到底是不是清秋。 赵鲤想了想问道:“纪妈妈,花月楼中,可有供奉祖师爷?” 如果这里爷供奉了祖师爷,那就简单了。 自己地盘上的事情,祖师爷应该知道,赵鲤直接询问即可。 纪妈妈一愣,没料到她为什么突然跳跃到这个话题,下意识反问道:“什么爷?” 她这问话,赵鲤瞬间就知道,走捷径是不行了。 她想了想,托着下巴道:“晚上,叫清秋来问吧。” 第232章 纸人听桥 赵鲤为了从钦天监挖人,此前承诺秦朗会给他寻找降神法。 多日来,赵鲤虽然没凑够系统抽奖,抽到安全可用的降神法,却意外获得了一本《纸人成灵》和一本《请神术》。 这上面记载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稍不注意引火上身。 但东西有用没用,邪异并不是唯一评判标准。 只要小心,倒也不必避之如虎。 就比如现在,如果合理运用,能够在帮上忙的同时,规避许多风险。 确定水下的诡物是不是清秋姑娘,并且问清楚她的心结。 赵鲤脑子飞快转动,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赵鲤的话,让纪妈妈却像是听了什么可怕至极鬼故事,面色瞬间惨白。 也顾不得赵鲤的身份,拽住她的袖子哀求道:“赵大人,这些话不可乱说,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一看纪妈妈神情,赵鲤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在场没有需要忌讳回避的人,赵鲤直接开口问道:“纪妈妈,还出了什么事,你全部说出来。” 纪妈妈明显有些顾忌,眼神游移许久,才开口道:“我说了,几位若是不相信,就只当个故事听,千万莫与我计较,可好?” 赵鲤点头道:“好。” 纪妈妈这才开口道:“此前清秋落水后,这楼中就有些……不清净。” 她眼神示意赵鲤道:“就是那种不清净。” 大景不许谈神论鬼,纪妈妈不敢在两个靖宁卫跟前说这个,一个不慎昭狱住两天,人都别想站着出来。 赵鲤看出她的顾忌,直接道破:“楼里闹鬼吗?” 纪妈妈一惊,抬头看来。 却见在座三人表情都没有变化,这才放心继续道:“清秋落水之后这湖旁,便时常有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只听其声,小厮前来查看却只看见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湖面穿堂风吹过,纪妈妈似乎很冷,抖了一下:“还有客人夜间湖面游船,喝醉酒趴在船舷上吐,便看见湖中有团红影。” 赵鲤仔细听着,突然感觉不对。 如果那东西一直徘徊在花乐楼,刚才心眼观看为什么会那么干净? 赵鲤问道:“你们可是请了高人来处置?” 纪妈妈连连点头:“是啊,常来的熟客画了几张黄符驱赶。” “贴上后,便在没有怪事发生。” 几张黄符就能驱赶? 这种水平的人大景应该人数有限,赵鲤追问道:“那高人是谁?为什么不直接请那熟客高人寻尸超度?” 纪妈妈面上再次露出回避神色。 赵鲤不喜欢这种挤牙膏似的回话方式,恫吓道:“难道是我对纪妈妈太客气了?什么都要我重复问两遍吗?” 纪妈妈神情一凛,眼神游移了一下。 最终在自己的安危还是客人的隐私之间,她选择了爆料。 “是,是玄虚子真人。” “谁?” 赵鲤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了,反问道。 玄虚子,那个外表看着仙风道骨的恋爱脑道长居然来援助失足小姐姐? 还是熟客? 赵鲤露出微妙表情,这道长到底是不是正经道长啊? 她的神情成功让旁边饮茶的沈晏翘了翘唇角,他决定再爆一个大料:“玄虚子道长,尤擅长房中术和炼制阳元丹。” “就是……请你帮忙讨要那种。” 卢照是自己人,沈晏含糊了他的名字。 不仅是赵鲤,连着张大人和纪妈妈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三人面上都露出微妙神情。 半晌赵鲤才轻咳一声。 “无事,那不重要,不影响大局。” 赵鲤想了想,道:“纪妈妈接下来只管听命令如何?” 纪妈妈哪有拒绝的余地,摆出极度合作的姿态点点头。 赵鲤挥笔写下清单,着她去准备。 纪妈妈看清单上纸人一个,坟头湿泥并隔夜白饭一碗,还有黑猫血一盅,雄鸡三只…… 这满纸诡异的清单,让她咽了口唾沫。仟千仦哾 不敢说也不敢问,将清单拆分成六分,分别命人采买准备。 这期间,赵鲤就和沈晏并肩坐在栏杆旁听曲。 赵鲤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戏曲种类,咿咿呀呀的听不懂,沈晏便在旁给她解释曲词和唱段故事。 有了沈晏这博学的人在旁解释,赵鲤也不觉无聊。 时间消磨得很快。 到了夜间,戏台撤下。 往日湖中张灯结彩游船戏耍的也全都清空。 花月楼偌大后院,只有一间水阁亮着灯。 飘摇的灯火倒影在黑漆漆的水中,反倒显得鬼气森森。 水阁之中,只有四人。 纪妈妈瑟瑟发抖的拽着张大人的袖子。 现在两人倒也顾不得避嫌,手拉着手相互安慰。 在他们的对面是一个脸蛋子红彤彤的纸人。 用栩栩如生来形容这纸人并不妥当,但眼前这黑猫血点睛的纸人,就是诡异的给人一种活人的错觉。 赵鲤立在旁边,将坟头湿泥塞进纸人的嘴里。 她决定开创性的,用纸人代替活人,含着坟头土,去听桥请灵。 纸人中塞了阳气十足的鸡骨,还需一个生辰八字八字。 赵鲤想了想,沾了鸡血在纸人背后写上了赵瑶光的八字和名字。 赵瑶光和赵鲤前后脚在山寺脚下出生,赵鲤最契合的伪装,就是赵瑶光。 事成后,赵瑶光至多被借点阳气倒霉几日,其他的应当也不影响。 大概…… 赵鲤毫无心理负担的拍定了试验品。 这才放下手里装着坟头湿泥的碗。 中指在刀上一抹,将指尖血点在了纸人的眉心。 接触处顿时一阵吸力传来。 赵鲤眼前一花,只感觉自己的精气神正从指尖的伤口被吸走。 祭练纸人时,也有类似的感觉,但远没有这样强烈,时间也没有这样长。 赵鲤凝神,慢慢的与纸人建立联系,并将它管束掌控。 纪妈妈紧紧抱着张大人的手臂,突然刮起一阵叫人凉透的风。 纪妈妈打了个哆嗦越发偎近张大人,正想轻声询问。 张大人反手更加用力的抱住纪妈妈,身子微微发抖。 纪妈妈抬眼看去,就见先前斜靠在圈椅上的纸人,眨巴了一下眼睛,缓缓的站起来。 第233章 物似主人型 黑沉沉的夜中,檐下悬挂的风灯呼啦啦的打着旋。 橘红灯火旋转,地面的光影也随之忽明忽暗的晃动。 带着水汽的风穿过洞开的门扉,裹挟走人身上的温度。 纪妈妈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亲眼看见这样噩梦一般的场景。 再也不顾什么仪态避嫌,哇的一声惊叫,钻进了张大人的怀里。 张大人也害怕。 但好歹之前就见过南监中的邪事,咽了口唾沫,在张妈妈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以做安慰。 几步之外,那个从棺材街买来的纸人,先前竹竿子做的手脚没有关节,只能直挺挺的斜靠在椅子上。 但在赵鲤以黑猫血点睛,鲜血开灵后,忽然眨了眨眼睛,然后撑着站了起来。 只是它好像还没适应现在的手脚,直戳戳的站了许久后,它倏的转头看向赵鲤。 冲赵鲤翻了个白眼。 白纸糊的脸上两块红彤彤的腮红,黑猫血点的眼睛有点晕开,但它的神情还是活灵活现的被众人看见。 它满是恶意、阴测测的看着赵鲤,鼻子朝天翻了个白眼后,扬起纸手,就想打人。 一直站在旁边的沈晏闪身到赵鲤面前,伸手欲要扭断着纸人的脖子。 “沈大人。” 赵鲤却按住他的手臂制止:“别别别,别弄坏了。” 沈晏面色阴沉看着那纸人:“噬主之物留不得。” 赵鲤急忙抱住他又抬起的手臂,再次阻拦道:“没事,这是因为用了赵瑶光的八字。” 人道物似主人形。 用了赵瑶光生辰的纸人,自然会保留赵瑶光的某些特征,比如对赵鲤的不友好。 纸人终究不是活物,没有活人那么多心思,懂得趋趣奉凑,懂得伪装,因此将对赵鲤的敌视表现得明显了些。 “赵瑶光。”沈晏默念这个名字,眉头愈发皱紧。 作为沈晏监视名单上的第一梯队人士,也不知赵瑶光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包括赵家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会递到沈晏案头。 沈大人从来记仇。 数月来先是查封冲没了赵瑶光的嫁妆庄子,后来又变着法挨个关照赵家的铺子私产。 今天五城兵马司上门查税,明天巡城捕快上门索贿,后天安排个老婆子去装病讹人。 几轮下来,硬是将赵瑶光嫁妆折腾散得贬值九成。 这些小动作,沈晏自觉有些小心眼,失了男儿气概,从来不让赵鲤知道。 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对着赵鲤鼻孔朝天的纸人,莫名心头火气。 决定晚上让赵家库房起一场大火。 把赵瑶光的嫁妆首饰,那些从小置办的千工床,绣好的礼服衣裳全烧了,看赵家谁还有那财力给她补上。 便是补了,大不了再烧一回。 赵鲤不知道站在她旁边这人,心里面正策划着怎么针对折腾赵瑶光十八年。 通过与这纸人的联系,感觉从对方身上传来隐隐的反抗。 赵鲤扯了扯嘴角,抬起右手,食指中指掐成剑指,在识海之中,猛的给了这纸人一记精神鞭笞。仟千仦哾 纸人成灵既是邪术,自然有十分暴虐的控制手等待。 赵鲤这一记鞭笞,远比毁了它的纸人身子更加严重。 纸人浑身一颤,无声哀嚎。 这一鞭甚至影响到远在赵家的赵瑶光,近来被各种事物折腾得身心疲惫的她,猛然从梦中惊醒。 坐在床上,捂着撕裂般疼痛的心口,冷汗直流。 远方本体尚且如此,纸人所遭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它在地上翻滚许久,才终于缓和,跪伏在地,再也不敢抬头看赵鲤。 “长记性了吗?”赵鲤问道。 纸人没有回答,只是将额头触在地面。 它并没有多少智商,一次性打服后,便乖乖行事,再不敢违逆赵鲤的命令。 赵鲤这才放下手,在意识中,向这纸人下达了捧着瓷碗,去水边听桥的命令。 纸人乖顺的伸出手,捧着一只白瓷碗走出门去。 水边风大,竹木白纸糊的纸人重量轻,抗着风走,走的很慢。 看它慢吞吞的背影,赵鲤皱紧眉头。 原本在她的设想中,是想尝试将纸人转化为攻击手段的。 现在事实却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小纸人还好,大纸人明显出现不服管教的情况。 若还想提升战力,只怕材料就得升级为人皮。 可是那种将人剥了皮溺死酒中产生东西,一定怨煞冲天,动辄噬主。 赵鲤也不想用那种有伤天和的术,这计划只能暂时耽搁。 想到此,她不由摇头。 等到那纸人走远,张大人才搂着纪妈妈胆战心惊的上前来问:“赵千户,行了吗?” “这才哪到哪。”赵鲤摆摆手。 夜里凉,坐在地上冰屁股,她寻到一处垫着厚绒垫子的床榻盘腿坐下,随后闭目,开始对纸人进行精细操作。 沈晏自发的护卫在她身侧,护卫她的安全。 赵鲤在意识中进入白纸人的身体。 先前的下马威很有效果,纸人对赵鲤操纵它的身体没有一点反抗。 黑暗中,赵鲤的好像进入了一个没有狭窄僵硬的地方,这种感觉与她操纵小黄纸人的时候很像。 身旁还挤着一个微小的意识。 那意识发出微弱的讨饶信号,赵鲤没有搭理它。 纸人身上糊的红花衣裳,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 轻飘飘的身体,也轻轻晃动。 赵鲤控制纸人,死死的捧着碗,朝花月楼人工湖湖心的十字长桥上走去。 那处正好符合听桥的标准。 今夜乌云遮蔽,天上雾蒙蒙的,连颗星子也没有。 赵鲤眼前一抹黑,必须弯着腰才能看清前路,不至于失足踩进湖水弄坏纸人身躯。 耳边只有一些虫鸣声,裹在湖心越发凌厉的风中。 黑暗中,赵鲤全凭此前踩点留下的记忆行走,因此走得很慢。 快一炷香才终于摸到自己在桥头栏杆上留下的印记。 赵鲤心中一喜,抱着白瓷碗,顺着栏杆踏上长桥。 这座桥为了搭配花园的景色,采用的是全木制结构。 朱红栏杆在极黑的环境下,只留下隐约一抹红影。 在一片黑暗之中,口含坟头湿泥的纸人将瓷碗倒扣在桥面,然后笨拙的伏下身子。 第234章 问话,撕碎 纸人没有关节,趴下的动作十分僵硬。 但趴下后,或许是因为两边朱红栏杆的阻挡,风明显小了些。 赵鲤听着头顶湖风猎猎,操纵着纸人将白瓷碗倒扣在地,歪着头,把一边纸耳朵贴了上去。 倒扣的白瓷碗放大了桥下的声音。 耳朵贴上,赵鲤便听见了桥下潺潺的流水声。 花月楼的人工湖,与外河只有一道修筑在水中的铁栅栏阻隔。 原本这道生铁栅栏沉在水中,锈蚀断裂了大半。 去年湖中寻尸时,听说清秋的尸体可能顺着水下暗流飘进了河中。 纪妈妈着人检查,发现水路栅栏锈蚀,就着急命人重新更换。 现在为了方便赵鲤行事,这道铁栅栏重新打开。 贴在水道入口的黄符也已经撕下。 赵鲤默默的等着时辰到。 她心中也是有些期待有些忐忑的。 后世人一直致力于求证地府阴司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偶尔现身的鬼差,究竟是什么存在。 人们一直试图沟通了解,却从没有人真的与那些存在建立起过联系。 相传就在酆都脚下的诡市,则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突破点。 只是诡市一直以来十分神秘,飘忽不定。 国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想要弄明白,诡市中说话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存在,却一直没能成功。 现在赵鲤正在试图接近一个疑似诡市的地方,这一个念头,让她忍不住心都砰砰跳起来。 赵鲤于黑暗中闭上眼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右耳。 她一直在心中计数。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纸人并不会有身体僵麻之类的烦恼,但是赵鲤心已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子时将过,赵鲤的耳边依旧只有潺潺流水之声。 别说什么诡市,连十字路口常见的阴兵过道也没有听见。 连水下的诡物也没来。 赵鲤不确定那诡物是不是顺着印记,去寻周老四家的幺儿了。 眼看还有一刻钟,子时将过,赵鲤心中失望的叹了口气。 “哎——” 空寂叹息的声音,猛然传入耳中。 赵鲤一凛,猛的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来了! 她立刻集中注意力到贴着瓷碗的右耳。 哗啦哗啦—— 有节奏的安静水流声中,一个细微的声音由远及近。 缓缓的、有节奏的徘徊在水下。 什么东西在湖中走动。 没有等来诡市,但等来了水中的诡物。 赵鲤也不知心里面是高兴还是失落。 她又认真听了一小会,确定不是自己错觉,便操纵着纸人,吐掉了嘴里的湿泥。 张嘴喊道:“清秋!姜囡!” 这两个都是清秋的名字,一个是卖身的花名一个是卖身契上的名字。 除了这两个名字,清秋姑娘并没有在这世间留下太多的痕迹。 连生辰都记的是她卖身那一天,至于真正的生辰,将六岁的她卖入楼子的爹娘自然不会记得。 没有生辰,她连死忌时间都不那么准确。 当时岸边慌乱的人,想着的是怎么不得罪那痴性小公爷王元庆,谁有那心去记住她究竟什么时辰死。 十七岁死去的清秋,留在这世间的也只这两个名字。 赵鲤呼唤着,试图与她建立联系。 “清秋,姜囡。” 赵鲤的声音夹杂夜风之中,一遍一遍的呼唤。 水下的哗啦声,停了一瞬,而后忽的转向朝着赵鲤这边而来。 一直猎猎作响的风更大了。 湖上升起一阵浓稠的白雾。 这雾起阴寒,温度极低,两侧朱红栏杆上迅速凝结一层白霜。 赵鲤栖身纸人中,本身并不觉得湿冷,只是湿润的雾气浸入纸人,微润的纸人躯体,有些沉滞。 “清秋,姜囡。”赵鲤又再呼喊了两声。 湖下一静,方才的水声也消失了。 等候许久,就在赵鲤张嘴第三次呼唤之前,在极近的距离,一个声音答道:“我来了。” 这声音含含糊糊,就在桥板之下。 与赵鲤之间只隔着一层木板。 通过倒扣白瓷碗放大后的声音,就像是贴在耳边说话一样。 赵鲤条件反射抖了一下,忍不住侧头蹭了一下耳廓。 纸人并不会痒,但那声音太近了,近得赵鲤产生了一种耳朵被一阵冰冷气息呵过得酥痒错觉。 在这湖中朱红长桥之上,一个白纸人趴下上,而水中红影贴在下。 赵鲤几乎可以想象出,水下那东西长发在水中入水草般飘散的情景。 她浅浅的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后问道:“清秋,是谁害你?” 考虑到诡物的平均智商,赵鲤并没有问出太多太负责的问题。 她的问话,很快得到了回复:“承恩公府王元庆。” 搭话的女声,说到那个害死她的名字时,撕扯挤压着腐烂的声带,怨毒之情清晰的传达过来。 “你的遗愿是什么?”赵鲤又问。 接着听桥的仪轨,赵鲤才能和这底下的东西和平的对话,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翻脸发飙,赵鲤不敢耽误问道。 几乎是她问话的声音刚落,桥下便传来吱吱嘎嘎的磨牙声。 “偿命,偿命……” 那东西的回答,让赵鲤松了口气。 如果只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种诉求,那就简单了。 而且,这也是它该得的公道。 赵鲤刚才松了口气,桥下却又传来声音:“怎么还没来……” “为什么,还不来?” 质问的女声尾音骤然提高,到了最后已经接近于癫狂。 赵鲤顿时感觉牙疼,下边的东西并不止一样牵挂。 下边的东西似乎陷入执念,水下闹腾起来。 女人的质问之声,和如大鱼翻腾的声音不绝于耳。m 赵鲤不想放弃,继续问道:“是谁?你在等谁?” “清秋,告诉我,你在等谁来?” 但赵鲤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 一阵翻腾后,在身侧的栏杆上忽然传出一阵水声。 接着,就是湿漉漉的手掌按在木板上的啪啪声。 那东西上岸来找她了。 赵鲤操纵着纸人一个翻滚,撞到栏杆才停。 眼前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中,某个东西正向着她爬来。 “蠢货,告诉我你在等谁?” 赵鲤最后一次尝试问话。 回答她的,是刚从湖中爬出的那东西腐烂的手掌。 纸人被撕得粉碎,赵鲤猛然在香灰盐圈中的水阁中张开眼睛。 第235章 侧耳倾听 黑沉沉的夜幕笼罩天空。 啪嗒——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女人惨叫的声音撕破夜空,打破了赵侍郎府的宁静。 赵淮刚才睡下去,便被外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惊醒。 啊的一声,惊叫着从床上坐起。 满室黑暗让他发了癫似得大喊:“快点灯,快点灯!” 赵淮在富乐院里喝的那一场花酒,喝得自己害了惊惧病,回到家中,就躺在床上起不来。 就算喝了安神药,但只要一闭眼,他就会再次梦见林知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皮肉反卷的场景。 甚至于青天白日也不敢一个人呆着。 他的妻子林娇娘十分担忧。 只是任凭林娇娘如何询问,赵淮也没那脸对妻子说出自己前一晚去喝花酒的遭遇。 赵淮的喊声惊扰了值夜的丫鬟,丫鬟急忙从主人的脚踏上爬起,点了灯。 昏黄的烛光透过绢纱,照亮了房间。 林娇娘也惊醒过来,急忙关切的询问。 灯火照在她的脸上。 洗净脂粉,她相比起几月前明显老了很多,两颊的肉都有些松垮。 几月来,她遭遇的变故与不顺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先是赵鲤一记嘴巴子,让她辗转反侧。 然后就是父亲林着不知缘由的疏远。 再就是赵瑶光的嫁妆铺子一直出事,与瑶光交好的瑞王竟也不知为什么不再提及婚事。 前几日儿子赵开阳在五城兵马司挨了板子被送回家。 林娇娘气不过,希望父亲、兄长能出头,不料被一口回绝。 白天,一夜未归的丈夫赵淮满身狼藉的回来。 她又是请大夫又是关心衣食,折腾得身心俱疲,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中有了灯光,赵淮的情绪稍微安定。 林娇娘披了件薄衫,给他擦拭满头惊吓出来的大汗,心中不悦向身边丫鬟问道:“门外是谁?究竟是何急事,竟这样半夜跑来。” 丫鬟急忙去看,不一会回来报道:“回夫人,是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是小姐晚上发了急病。” 听见赵瑶光半夜生了急病,林娇娘心中着急,正想细问,一旁却传来怒极的呵斥声:“生病就去请大夫!来找我们算什么事。” 林娇娘讶然看向赵淮:“夫君?” 赵淮面色苍白,咬紧牙关。 这怒气做不得假。 在赵家,赵淮最是溺爱赵瑶光,要什么给什么宠爱之极。 赵淮曾说,长女瑶光能为赵家带来荣耀。 虽说后来因为身份冷淡了些,但到底十六年养育的情分在。 生怕赵瑶光受了委屈心中难受,赵淮一直对亲女赵鲤十分冷淡。 林娇娘从来没听赵淮在提及赵瑶光时,会用这样严厉的口吻。 她只当是赵淮病着心情不好,急忙给赵淮揉按胸口,一边道:“儿女生病,自然第一时间是要找爹娘的,夫君便是身体不舒服,也不必拿孩子撒气。” 赵淮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的侧脸,心中却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赵鲤还是有些像她娘亲的。 这个念头刚起,赵淮顿时又羞又恼。 有一类父母,天然不会反省,最会恼羞成怒。 在他以为,只要是他贡献精子生下的孩子,就该一生孝顺听话,无论发生了什么。 赵怀就是这样的人。 他无法忘记,赵鲤踢开他的手居高临下看来时,那神情冰冷的模样。 和自己被丢弃在那里时的羞愤。 赵淮忍不住对妻子林娇娘都生出怨忿。 他猛的躺回床上:“既然知道我身体不舒服,做儿女的不来侍疾,反倒半夜生事滋扰,实是不孝。” 伤了自尊的老男人胡乱发泄不满,任凭林娇娘柔声劝解,也不愿去看一眼赵瑶光。 甚至,他也不许妻子离开。 林娇娘无奈为难,只能命丫鬟去告诉候在外边的人,先去请大夫,她稍后就来。 窗外风呼呼的吹,赵瑶光披散头发坐在绣床上。 房中点满了蜡烛,亮如白昼。 “我爹娘还没来吗?”她抱着被子,将自己缩在一角。 此前她突然心口疼痛,只以为是近来疲惫伤神,在丫鬟的服侍下温酒吞服了一丸药。 本已经再次安睡,不料子时刚过,她就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自己被撕扯成了碎片。 黑暗的梦境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骨肉寸寸碎裂的痛感,让她生不如死。 惊醒后,她浑身都疼,习惯性的想要找爹娘。 往常赵淮林娇娘是一定会来的,只是今日,她注定要失望。 …… 花月楼中,赵鲤在水中诡物的手扼上纸人脖子的一瞬间,便切断了与纸人之间的联系。 任那纸人被撕成碎末,成了诡物发泄怨恨的牺牲品。 她在水阁之中张开眼睛,就看见神沈晏关切的脸。 “劳烦沈大人熄灭风灯。”赵鲤道。 沈晏知道事成,和抖成一团的纪妈妈、张大人一起,将水阁檐下亮着的几盏风灯熄灭,并关上门窗。仟千仦哾 整个水阁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赵鲤坐在黑暗里,对三人道:“别说话,它要找过来了。” 它?哪个它? 纪妈妈又一次猛的扑进了张大人怀里。 相比他们,赵鲤和沈晏就淡定许多。 两人一块寻了个舒服的座处。 赵鲤嗑着熄灯前摸来的榛果。 一时间屋中只有咔嚓咔擦的声音。 赵鲤那边每响一声,纪妈妈就在张大人怀里哆嗦一下。 张大人也被一惊一乍吓得不轻,忍不住开口道:“赵千户,您别嗑了。” 话音刚落,临水一侧的栏杆传出一阵水声。 张大人立刻闭嘴,并识时务的捂住了纪妈妈的嘴。 外头水声未绝。 安静的夜里可清晰听见,什么东西外边的水中游动徘徊。 赵鲤也不再那么嚣张,放下了嗑榛果的手。 因在水阁四周撒上了盐圈和香灰,水中的东西徘徊许久,没能顺着纸人身上开灵的那滴血找到赵鲤。 许久,水声消失。 一身是汗的张大人和纪妈妈都松了口气。 正想问时,天上笼罩的乌云忽被一阵风吹开。 天边一轮圆月高悬,磷色月光洒落下来。 张大人肋下一疼,还没叫出声,又被纪妈妈捂住了嘴。 照着纪妈妈的指示看去,他战栗顿生。 一个鼓胀的人形黑影,映在窗纸上。 这发涨的影子,正侧着耳朵,在倾听着什么。 第236章 执法 【新任务:寻找。嘘——她在找你,快逃。】 【任务提示:诱捕绞杀固然简单,但有时来一场热烈的追逐解谜游戏,或许会有更多的收获。】qqxδnew 赵鲤正探头,看窗纸上肿胀的人形,系统突然跳出来的提示吓了她一哆嗦。 等到仔细看清楚系统的提示,她有些惊讶。 系统在办事时很不靠谱,但任务提示中的情报,还是可以相信的。 赵鲤原定方案是,先办了承恩公府的王元庆,再试试查清秋还有什么牵挂。 如果查出来了,那自然皆大欢喜。 如果查不出来,定然是不能就这样放任清秋徘徊的,届时直接想办法诱杀。 但现在系统的提示却明确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希望赵鲤继续查下去,并且以利诱之。 赵鲤忍不住垂头思索。 水阁外的东西,怨气十足,一直徘徊不去。 直到天边亮起一线白,远处传来一声鸡鸣,那东西才噗通一声,回到水中。 一夜心惊肉跳的纪妈妈才趴在张大人怀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哭,顿时惊扰了侧卧在榻上的赵鲤。 昨夜想着想着不自觉睡过去的赵鲤,身上裹着沈晏的外袍,听见纪妈妈的哭声,她轻轻动了动。 “没事,继续睡会。” 还没彻底清醒,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按在她的头上。 周身都是熟悉的气味,赵鲤忍不住团成一团,再次睡去。 沈晏一边撸猫一样给赵鲤顺毛,让她继续睡,一边向着纪妈妈投去不善的目光。 纪妈妈急忙抽噎着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赵鲤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天光大亮,她才醒来。 张开眼睛就看见沈晏靠坐在她旁边,闭目假寐。 早晨的光投在他的脸上,赵鲤撑着头看他,再次感叹这人生得真好看。 她从榻上爬起来,身上裹着的外袍滑落下来。 赵鲤发出的响动惊扰了沈晏。 赵鲤看着醒来的他露出一个笑来:“早上好啊,沈大人。” 沈晏亦是露出一个笑容来:“早上好。” …… 相比起其他地方,扔块砖头能砸到一个五品官的盛京之中。欺男霸女的恶少纨绔少了许多。 但能在京中横行霸道的,也都身份背景过硬。 一个痴肥少年身着青花圆领袍,两手捏着一个肥蹄膀,坐在三山街鼎丰楼的雅间中。 褐色的粒状肥油从他萝卜似得指缝滴落。 他稀里糊涂的将炖得软烂的皮肉吸进嘴里,也不见嚼,喉头蠕动,喝水一般咽了下去。 一个肘子,在他嘴下挺不过五合,吃得满嘴满脸都是荤油。 这人极胖,衣衫紧绷绷的绷住他的身体,身前肥肚匀净的被勒成了上下八块。 肘子啃完,还挂着肉末的骨头被他随手一抛,立刻有一只壮硕的黑犬立起咬住。 见爱犬将骨头咬得吱嘎作响,这肥硕少年挤成一团的脸上眯缝眼露出笑意。 他又垂眼,在桌上寻了一盘同样大荤的肉菜,也不用筷子,胡萝卜似的手抓起就往嘴里塞,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这贪婪成性的吃相,实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他把头埋进盆里吃了个尽兴。 桌下肥壮的双腿架在一个瘦弱的侍女背上。 在这痴肥男人的映衬下,侍女显得极瘦,跪趴在地上时,两块肩胛骨高高翘起。 象腿似的脚分量不轻,长时间的跪趴,让这侍女有些受不住。 在痴肥公子又再抬起一盅喷香的鸡汤时,已经五日没有进食的侍女腹内发出一声饥饿的肠鸣。 莫看这公子痴肥如猪,蠢笨如猪,他那松子大的脑仁里,却依然记挂着食色性,尤其偏爱纤腰美人。 最喜那些纤细娇小美人,在身下颤抖悲哭的模样。 因此对待侍女极为苛刻,跟在他身边的侍女,大多活不过半年。 察觉到足下身体在颤抖,这猪一样的公子从食盆里抬起油腻腻的脸,他垂头去看,见侍女瑟瑟发抖,顿时笑出声,然后一脚踹在了侍女的腰上。 他力道极大,这消瘦的侍女,顿时惨叫一声,滑出几步之外,歪倒在地。 周围五六个侍从冷眼背手看着。 那侍女侧躺在地,发出如幼猫一般的喘息。 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粘在她年轻的脸颊旁边。 这般惨状没能激起任何人的同情。 那痴肥公子王元庆看她这模样,却是动了色心。 “抬、抬上来。”他对身旁一个面相阴鸷的青年命令道。 那青年神情没有半分波动,走过去单手扼住侍女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求您发发慈悲。”侍女哀求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下来。 那些砸在地板上的泪水,让王元庆更觉开心。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抬手左右一扫,满桌汤汤水水被他拂到地上。 盘碗乒乒乓乓打着旋落在地上。 王元庆指着满是油污的桌子,命令道:“就在这。” 侍女被随手抛在了桌上。 其余四五个侍从围拢来,各自伸出手,将连哭都没有力气哭的女孩四肢按在了油腻腻的桌上。 呲啦—— 女孩身上的衣裳纸一样脆,衣下骨瘦如柴的身子,让王元庆的眯缝眼猛的迸出光。 “给我按住。” 他急急的用满是油的手去解裤带,但就是这样的动作,竟都蠢得完成不了。 方才捉人的侍从首领走来,弯腰耐心的给他解开腰带。 被按在桌上的女孩仰着脖子,绝望的惨叫。 这叫声透过没关的窗户,传到街上,引得路人驻足。 绸缎裤子堆在脚脖子上,王元庆笨拙的挪动身体,想要压上去时,门板被人一脚踹开。 一队人冲了进来。 王元庆恍若未觉,他松仁大小的脑子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 那侍卫首领也习惯了偶尔会有打抱不平的蠢货,正想叫人照例打断双腿扔出去时,他看见冲进来的人,顿时面色大变。 “快帮我按住。”王元庆仍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只脚从旁踹来,巨大的力道踹得他横飞出去。 “靖宁卫执法,统统给我蹲下,反抗者死。” 第237章 恶犬 鼎丰楼 既要抓一个典型立威,赵鲤就要将这事办得漂亮好看,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天亮之后,她就在花月楼将当时亲眼目睹王元庆命人将清秋推入水中的人证,悉数找齐,送回镇抚司。 采录口供的同时,保护看管起来,以免有人翻供。 赵鲤做事,从来都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斩草除根。 杀死一个青楼妓子,并不足够拍死王元庆。 幸好王元庆劣迹斑斑,曾在五城兵马司留下无数状纸。 那些满是血腥味的状纸,原本压在五城兵马司案头无人敢管。 但现在,那些冤屈都会得到一个公道。 卢照迅速的领着人手出动,去寻访受害者。 在盯梢的人手传话,王元庆又带着他的狗腿子们上街后,赵鲤迅速的点上郑连李庆,直奔三山街鼎丰楼。 沈晏本不放心想要跟来,但赵鲤知道,这人已经两宿没睡,便将他赶镇抚司休息。 一路领着郑连李庆与在鼎丰楼顶梢的人手汇合。 踏入鼎丰楼,赵鲤就听见楼上传来女孩的哭泣。 她迅速的沿着台阶而上,小儿店家看见他们这队人身上的玄色鱼服,比白日见鬼还要害怕,急急躲入后厨。 赵鲤行到门前,就听见王元庆让人帮他按住的浑话,顿时心头火起。 看着眼前的乌色门板,抬脚就踹。 两次体质加成后,赵鲤的力气远超一般成年男人。 门板赫然洞开,门后露出的场景,让赵鲤血压飙升。 肥壮如猪的男人,腹上肥肉摞了几层。 羔羊一样的女孩骨瘦嶙峋,被几人大字型按在油腻的圆桌上。 这样的画面,可以让任何一个三观正常的人作呕。 见赵鲤闯入,王元庆的随从首领做势迎上前来。 但待他看清赵鲤身上玄色鱼服,又猛然驻足,不敢上前。 王元庆身边的助纣为虐的随从也意识到什么,急急抽回手。 只有王元庆,还在笨拙的挪动着肥壮的身子,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赵鲤急步上前,用了十足力道,一脚踹在他的腰间。 王元庆哼都没哼一声,横飞出去,直直撞在一旁的花盆架子上上。 也不不知是不是他身上的肥肉缓冲,赵鲤这样的巨力之下,他竟也只是瘫在木架子之间,并没有十分明显的外伤。 “公子!” 王元庆的随从面色大变。 这些随从都是卖身的家奴,身家性命全家老小都掌握在承恩公府,主子出事他们全家老小都要陪葬。 因此他的不敢再畏缩不前,急忙想要上前去。 却被跟随在赵鲤身后的郑连一把掐住手腕,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他顿时抱着肚子干呕一声,弓下腰去。 等他稍微喘息,郑连的绣春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雪亮刀锋贴在他的脖颈。 这些侍从跟着王元庆横行霸道,最根本原因是他们身后承恩公府那一块牌匾。 论及身手,他们远比不上靖宁卫各个任务中练出来的身手。 “靖宁卫执法,统统给我蹲下,反抗者死!” 郑连一遍例行喊话,空着的手高高举起腰牌。 身后一票如狼似虎的靖宁卫一拥而上,这些在弱者面前像是虎狼一般的承恩公府侍从,如鸡仔一般被按压在地。 方才被按在桌上的侍女滑落在地,她羞耻的蜷成一团,试图遮住自己裸露的身体。 赵鲤看了她一眼,正想在房中寻一样东西给她遮身,脑后突然腥风扑面。 赵鲤急忙闪身回避。 定睛看去,是一只半人高的黑犬。 这黑犬浑身毛色如墨,没有一点杂毛,毛光水滑,显然收到了十分好的照顾。 见赵鲤踹飞了王元庆,就上来扑咬护主。 赵鲤用刀鞘将它拍开。 抽冷子的扑咬一击落空,这狗龇着牙,往旁边后撤了几步。 呲开的唇吻露出尖锐利齿,透明的涎水滴大落在地面。 赵鲤注意到,这狗的眼睛一直注意着她的喉咙要害处。 只有有经验,且要过人命的斗犬才会有这样凶残的反应。 赵鲤本不想与一只狗纠缠,见状她打开心眼。 只见着狗周身环绕灰红凶煞之气,利齿之上竟缠绕着骴气。 只一眼,足够赵鲤做出判断,这条恶犬不但杀过人,还吃过尸体。 她忍不住咬紧牙关,拇指推出佩刀。 露出的一小截雪亮刀锋似乎发出什么信号,那狗合身扑咬上来。 “赵千户小心。”跟随赵鲤而来的几人都急忙呼喊。 李庆直接弃了手上压制的人,抽刀上前。 恶犬扑来,人立而起侧头直咬咽喉。 赵鲤手中长刀猛然挥出。 与人相斗她都不怕,更不必说一条恶犬。 亮银刀锋一闪而过,刀背猛的拍在这恶犬的头上。 它的攻势顿时停止,踉跄两下,歪倒在地。 李庆见赵鲤无事,松了口气,正想上前补刀,就被赵鲤制止:“把着畜生绑起来。” 赵鲤在福乐院带回的小狗阿黑有些养出感情,小狗一见人,尾巴就摇成风扇,赵鲤不忍再从它身上取血。 眼前这条黑狗,正好可以用来当血库。 “回去寻个铁笼装了养上,以后方便取血。” 赵鲤不放心,怕有哪个嘴馋的偷了炖火锅,特意叮嘱了一句。 李庆点头称是。 赵鲤这才在屋子里梭巡了一圈,撤下一块幔帐,搭在哭泣不止的侍女肩上,将她裹住。 或许是因为赵鲤是女子,这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小姑娘扯住赵鲤的衣摆不撒手。 赵鲤轻言安慰了她两句。 却听一阵哗啦声。 肥猪一样的王元庆拍着脑袋从碎木头里面坐起。 “疼——”他扯着粗嘎的喉咙开始哭嚎,“我告奶奶打死你们。” 他还没有意识到当前的状况,无赖幼儿一般,坐在地上,双脚蹬踹。 他的裤子褪到了脚脖子。 和孩子一样的耍赖动作在他做来,简直让人作呕至极。 赵鲤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需要洗眼睛,恶心的别开视线:“郑连,去把这玩意绑了。” 郑连听命上前。 哭闹的王元庆却听见赵鲤的声音,看了一下后,双眼放光。 “把、把她按住。”他直直指着赵鲤道,“把她按住,我就不告诉奶奶罚你们。” 第238章 欺人者,人欺 王元庆这蠢物,手指指着赵鲤不停撒泼:“快点,我要她。” 他看向被脸朝下按倒在地的侍从首领:“张大,快点,把她给本公子捉来。” “捉来我就不告奶奶。” 他肥厚垂下的双颊上还挂着泪痕,就这样坐在满屋狼藉里撒娇。 郑连和李庆相互看了一眼,两人同时上前。 绣春刀的刀鞘带着风声挥出。 打在那张肉脸上竟能激起一层肉浪。 王元庆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几粒白森森的碎牙花生米一样掉落在地。 他何时挨过这样的打? 懵了一瞬后,捂住嘴又开始哭嚎:“奶奶!” 粗嘎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刺得人耳膜发疼。 “我定要将你们这些坏人切碎了喂狗!”王元庆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打滚。 “奶奶,快把这些人打死。” 他就像是三岁孩童,嘴里呼喊着能给他报仇做主的人。 一座肥硕肉山又哭又喊,震得楼板直掉灰。 郑连和李庆却不是他奶奶,只要他撒泼打滚就什么都顺从他。 两人互看了一眼。 郑连消瘦的脸上露出冷笑,起身从地上捡了半个碎瓷碗。 然后忍住恶心,一手抓住王元庆的发髻,一手掐开他的牙关,将着半个破瓷碗塞进他的嘴里。 郑连和李庆搭档已久,两人默契非凡,几乎是郑连出手的瞬间,李庆的刀柄就像是摆锤一样,敲在王元庆的下颌。 咬住碎瓷片的上下牙,大力之下合拢,满口的牙齿和着碎瓷崩飞,不计其数的碎瓷片刺入敏感的牙龈。 郑连这一手,是靖宁卫的传统手艺。 专门对付一些不好下重手,但又看着不顺眼存心折腾的人。 满口大牙崩飞,碎瓷嵌入牙龈,以当前的医疗水平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清除。 这些碎瓷粒,会伴随人的一生,让他日日夜夜疼。 喝水疼吃饭疼,冷了疼,热了也疼。 无数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尚且受不住,更何况王元庆这样的娇养宠溺长大的公子哥。 他顿时发出一声惨嚎。 淅沥沥的鲜血,随着唾沫流了一地。 在血泊中,白森森都是碎牙。 他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句什么,汗水如浆,打湿了身上的衣衫,翻着白眼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赵鲤这才感觉舒服了,冲着郑连和李庆比划一个大拇指:“干得漂亮!” 想了想,赵鲤补充道:“回头弄点冰,让他咬着。” 似乎是想到没了牙,咬住冰块的酸爽,郑连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哆嗦:“听着都疼。” 李庆嬉皮笑脸的拱手道:“得令!” 旁边几个靖宁卫的校尉力士也嬉笑起来。 只有目睹王元庆惨状的侍从首领张大,被压制在地,崩溃的大喊:“你们无法无天,竟敢对承恩公府小公爷动刑!” 无法无天? 赵鲤听见这个词汇,面上露出讥讽之色,这词从他们这些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是有趣。 “靖宁卫秉公执法,有理有据,你有什么意见吗?” 赵鲤站起身,靴跟在张大手上用力碾了数下:“你们跟着这肥猪为虎作伥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王法?” 小牛皮的靴跟正正碾在脆弱的关节。 随着一阵咔嚓声,张大惨叫起来。 他想挣扎,想要摆脱赵鲤的鞋跟,但是被两个校尉用力压制。 最后也只得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赵鲤。 赵鲤勾起唇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疼吗?” 一边问,她更加用力。 “无能为力,恨吗?”她又问。 “好好恨着吧。” 终于出了口气,心气顺了的赵鲤收回脚:“全部上重枷,入昭狱。” 昭狱两个字像是一块重石,狠狠砸在众人头上。 丝丝直抽冷气的张大压紧牙关,抖声说道:“昭狱需陛下旨意,你们无、无权……” 说道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赵鲤嗤笑一声,摘下腰间腰牌,翻转到巡夜司一面亮了一下:“陛下诏令,巡夜司肃夜巡守,震慑宵小,可便宜行事,你说有权无权?” 冷笑一声,赵鲤再不跟他多说,挥了挥手,命人大张旗鼓拖来囚车,将王元庆连带着这些狗腿子全部带走,连那黑狗都分得了一辆囚车。 受害的侍女全家老小也都捏在承恩公府那个老虔婆手中。 赵鲤不想给受害者带来更沉重的灾难,低调的将这小侍女从后门偷偷送走。 欺负了人一把,心情舒畅的赵鲤,走到囚车旁,翻身上马,亲自押送着这些玩意回到镇抚司。 她这样的行动,自然不会逃过有心人的耳目,虽然她也不想避人耳目就是了。 囚车招摇的行过盛京街头。qqxδnew 很快,就有人将此事传回了成恩府。 承恩公府虽说是公府,但是家中顶事的男丁死绝,只有一个呆傻痴儿袭爵。 承恩公府老太君王氏也不是个拎得清的,王元庆走到今日,多亏她溺爱包庇有功。 正值七月炎夏,承恩公府后院咿咿呀呀唱曲的声音。 鸡皮鹤发的王氏,眯着眼睛躺在水榭中听曲歇凉。 两个丫鬟在后摇扇,还有一个丫鬟捧着她的脚,用小锤给她锤脚心。 本昏昏欲睡的她,突然感应到什么,惊了一下,腿蹬出,踹得锤脚心那小丫鬟后仰坐倒在地。 她猛然看去,恶狠狠的眼神盯得那十一二岁的丫鬟急忙起身,跪倒在地。 “老太君饶命。”小丫鬟的额头不打折扣的磕在青石地面。 一连磕了好几个,王氏才哼了一声:“行了,好似谁要骂你似的。” 小丫鬟不敢答话,只团身在地瑟瑟发抖。 王氏看她便觉不高兴,语气不善道:“都是些不争气的,不管年纪大还是年纪小,服侍了庆儿那么久,也没见谁肚皮有反应。” 王氏的话,成功让她身边所有丫鬟都面色发白。 王氏行事无方,这府中侍女丫鬟,大多都被她送给王元庆祸害过。 不管是十一二岁刚来月信还是半老徐娘,荤素不忌往王元庆身边送,目的就是要一个传承王元庆肮脏血脉的孩子。 只是可惜,那痴傻玩意不争气,祸害无数女孩都没能留下一个孩子。 一念及此,王氏便觉得头疼。 正想叫人上一盏豆沙牛乳凉凉心,却听一阵急促脚步。 管家满头大汗道:“老太君,不好了老太君,公子被靖宁卫带走了。” 第239章 深明大义 赵鲤押送回来那一票人,悉数送入昭狱。 其中,侍从首领张大,在王元庆痴傻得话都说不明白的前提下,得到了格外的关照。 他是是承恩侯府家生子,从六岁出生,就背着王元庆到处跑的奶兄。 王元庆所做之事情,他最是清楚不过。 囚车一到镇抚司,张大就荣幸的落到了老刘的手里。 赵鲤许久未曾再回昭狱,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地下潮湿的味道。 亲自办了移交手续,身上穿着围裙的老刘擦着手,笑眯眯的走出来,特意来见赵鲤。 “赵千户,几日未见。” 他身上穿着一条发黄的围裙,戴着一双长长的皮手套,围裙上血迹斑斑,配上老实憨厚的笑脸,怎么看都有点变态在里面。 老刘笑道:“要不要一起吃点?” 赵鲤望了一眼老刘身后的门缝。 里面一群人围着一张方桌,上面摆了一个红泥炉子,炉子上架着火锅,旁边摆着几碟手切羊肉和青菜。 赵鲤也不知他们是吃什么火锅,老刘能弄成现在这模样,摇了摇头:“锅子先放下吧,时间紧,先撬开他的嘴。” 赵鲤指了一下嘴里塞着核桃的张大:“拿出看家本事,完事了让灶上厨子给你们加餐补几个硬菜,我请。” 老刘面上笑容渐渐收敛,赵鲤既然这样提醒,必然是时间紧得很,他在张大身上上下扫了两眼,拱手道:“您就放心吧。” 言罢,老刘回头喊了一声,叫几个刑官先熄了火来干活。 张大嘴里塞满核桃,防止他咬舌,面露绝望的被拖进了刑室。 赵鲤就坐在长廊尽头的房间里喝茶。 手中茶盏换了一回茶叶,自带的点心也吃了不少,刑房内还没消息。 被派去盯梢的李庆进来报道:“赵千户,承恩公府老太君着大妆入宫了。” 赵鲤笑着饮尽了茶盏中的茶水:“卢爷回来了吗?” 李庆答道:“回来了。” 赵鲤轻松伸了个懒腰:“那就准备看戏吧。” …… 正值炎夏,隆庆帝正在御花园听雨台歇凉。 他微微敞着衣襟,歪在榻上,正用系着铃铛孔雀尾,逗弄一只毛色极好的白色鸳鸯眼猫咪。 一个内侍冷汗涔涔的站在一边。 隆庆帝恍若未觉,沉迷在撸猫的乐趣中,看着那只雪球似的猫儿扑咬斗猫棒。 许久,久到站在太阳中的内侍身型有些摇晃,他才好像是记起什么似的:“你刚刚说什么?谁来了?” 那内侍烈日之下站了许久,口干舌燥,舔了下嘴唇才道:“回陛下,承恩公府老太君着诰命大妆,跪在午宫外喊冤。” “已是跪了一个时辰,皇后娘娘请您做主。” 隆庆帝没喝酒,面上却露出喝醉酒似的表情:“哦,承恩公府这老太君身体还挺好,能归那么久。” 内侍不敢接他这不着调的话,垂首站在阶下。 “你说……”隆庆帝慢悠悠的撸着猫咪,一边问,“你说皇后命你来做什么?”qqxsnew “皇后娘娘请您为承恩公府做主。”内侍重复了两遍。 “为承恩公府做主,为承恩公府做主。”隆庆帝微眯着眼睛,“皇后当真深明大义。” 说完他又垂头去给膝盖上的猫顺毛,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皇后派来的内侍顶着大太阳,心中着急。 又等了许久,隆隆庆帝饮尽了旁边矮几上的冰镇酸梅汤,这才道:“告诉皇后,今日朕身体不适,这些事物,便交给沈大伴操劳吧。” 闻言,内侍神情大变:“陛下,承恩公府老太君前来,就是状告靖宁卫沈晏沈大人,这……”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隆庆帝悠悠望来的视线惊得满身是汗。 隆庆帝摸着猫咪的脊背,语气平静的说道:“回去告诉皇后,阿晏是个好孩子,他自有分寸。”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禀报道沈之行来了。 与那内侍猛然色变不同,隆庆帝突然精神,从榻上直起身子,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见沈之行缓缓行来,依旧是那样儒雅从容的气度。 顶着太阳,却没有一点汗水,更不必说内侍阉人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骚臭味道。 “沈大伴不必多礼。” 在沈之行行礼之前隆庆帝制止道,但沈之行依旧是行了全礼,没有半分不敬松懈:“见过陛下。” 隆庆帝拿他这十年如一日的慎重无法,只叹了口气:“有人在宫门外告阿晏的状,沈大伴替朕去看看。” 一旁的内侍见隆庆帝如此信赖沈家叔侄,心中惊骇。 沈之行却很清楚,世人总爱将问题复杂化,眼前陛下不愿去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嫌天热不想去。 当下劝道:“陛下,既是承恩公府状告阿晏,我自然须得回避。” “还请陛下移步。” 隆庆帝眯眼看了一眼外边的烈日,面色一苦:“好吧,那我便走一趟。” 他站起身左右侍从上前为他整理衣衫。 隆庆帝正要移步,忽见皇后派来那内侍还站在阶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一丝促狭。 他好像记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对了,天气炎热,南边又旱又涝,朕看着实在心疼,决定再次缩减宫中用度。” “皇后为一国之母,深明大义,自当先做表率。” “这缩减就先从皇后那开始,将冰盆冰饮先停了。” 说完他绕过目瞪口呆的内侍,对着沈之行道:“走吧,沈大伴。” 前些时日,他才削减用度,让皇后每日减到两菜一汤,现在又见了夏日冰盆。 似乎是想到深明大义,但与他不同心的皇后,将吃糠咽菜,隆庆帝心情舒畅的甩甩衣袖,抱着那只鸳鸯眼猫咪就上了步辇。 沈之行跟随其后。 一路行至宫门,宫门前除了一身诰命大妆的承恩公府老太君,还整整齐齐跪了一排的御史。 这些人双手高高举着奏疏,在烈日之下摇摇欲坠。 隆庆帝撸猫的手一顿,从步辇中探出头,对行走在侧的沈之行道:“沈大伴,你看多有意思。” “俱是忠君为国之人啊。” 听了隆庆帝的感慨,沈之行垂眼露出一个温文的笑:“是啊。” 第240章 弹劾 烈日之下,宫门洞开。 看得皇帝御辇行来,宫门前顿时哭做一团。 一个姓林的御史哭拜道,高高举起手中奏疏:“陛下,臣弹劾靖宁卫指挥使沈晏先是杖打白鹿书院学子,后又欺压忠臣遗孤,竟连承恩公府小公爷被靖宁卫带走。” “历来大景行仁政,以孝义治国,延续至今,是历代先黄奉承圣人之道的结果。” “可现如今,奸佞当道,长此以往社稷危矣。” 这林御史越说越急,最后竟是一头栽倒在地。 隆庆帝坐在御撵上,面上的笑也渐渐收敛。 他却不是怒信这御史的话对沈晏心生不满。 相反,在沈晏任何事情都及时毫不欺瞒上报的前提下,他怒的,是这些身受皇恩的官吏御史,竟是连查证也不愿,直接摆出死谏之态。 御史这样的职务,赐予他们的风闻奏报的权利,却不是要这些人连查证也不,便张口污蔑。 就像是眼前的林御史,他一身清廉简朴,每到月底都要让发妻当掉嫁妆金环以做家用。 到了月初发了俸禄再赎回来。 比起大景许许多多官吏,在私人品德上强了许多。 但他却还是跪在这里,捧着一份无根无据的奏疏。 或许,对于这些人来说,今日死谏博得的名声,远比拔除一个横行作恶的勋贵公子要重要得多。 隆庆帝高高的坐在步辇上,原本时常不正经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痛心。 他看着宫门前跪作一排的人。 天降大变,这世界将会变成如何模样尚且不知,可这些人却还是只记得自己的名声。 他像是坐麻了腿,挪动身子,借着这动作将脸藏在步辇的帷帐后,轻轻叹了口气。 在还是一个不着调皇子时期,沈之行就是隆庆帝的伴读,沈之行对他再熟悉不过。 当下上前,命人将林御史拖下。 这群人中,难得有一个屁股干净的,能保下也不错。 林御史却不知沈之行苦心,被两个值守宫门的大汉将军拖走时,口中尤在大喊请诛沈家叔侄。 林御史刚才被拖下。 一直跪在地上的承恩公府老太君王氏,有些气喘的磕了个头。 诰命大妆,礼服加上头冠都有定式,全套的重量加上在烈日下跪了许久,王氏满头都是大汗,面色惨白,脸肉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格外苍老可怜。 她并不像御史们那样激动的哭嚎,而是结结实实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陛下,我孙儿顽劣,一片赤子之心,也不知是何处开罪了人。”qqxδnew “求陛下,看在他死去的爷爷、以身殉国的父亲份上,饶他一命,为我承恩公府留下一丝血脉。” 王氏的额头磕在宫门前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隆庆帝听她提及王元庆的爷爷,顿时面色沉了下去。 “老太君,不必如此,快些起来。” 隆庆帝站起身,窝在他膝盖上的猫咪,乖顺的走到步辇的一角,开始舔毛。 王氏磕了几个头,额头上顿时浮现一大片青紫。 头冠歪倒一边,显得格外狼狈。 她不肯起,固执的跪在地上:“我孙儿天生痴傻,挡不了谁的路,求陛下救他一命。” 语言的艺术,在王氏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元庆诸般恶行,她每次都帮着善后处理,自然是全部知晓的。 可是在她看来,王元庆被抓入昭狱却不是因为那些下贱平民的死,而是挡了人的路。 一番话说完,她转向沈之行,竟是要跪求沈之行。 沈之行依旧是那般模样,侧身避开。 “还不将老太君扶起来?” 隆庆帝看出王氏挑拨用意,对身边几个小太监喊了一声。 几个太监立刻上前,不容反抗的将王氏架起。 王氏头冠上的长簪松脱,叮的一身坠地,沉重的头冠坠落在地,露出她花白的头发。 加上她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瞧着实在是可怜万分。 这场景,叫门前御史各个痛心疾首。 “陛下,承恩公府老公爷乃是先帝奶兄,曾有救驾之功,其子出征南疆,以身殉国,他痴傻的孙儿无人庇护,竟被人欺辱至此。” “听闻用囚车押送,他一个痴儿能犯什么大错,能受这般待遇。” 此话一出,下边又是一阵哭声。 隆庆帝被他们哭得心烦意乱又发作不得。 扭头,就看沈之行双手拢在袖中,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的模样。 “沈大伴。”隆庆帝头疼的直冲沈之行使眼色。 早知这样麻烦,他才不来看这些磕头虫。 正烦扰,却听长街尽头一阵马蹄隆隆之声。 沈晏带着卢照奔马而来。 这样的场面,这些惯会编排人的御史,他是绝不会让赵鲤出头的。 这些文人笔似刀,他怎舍得让赵鲤被他们编排。 即便赵鲤不在意,他也舍不得。 因此强行将她留在了镇抚司。 隆庆帝远远的看他来,一身绯红飞鱼服,鲜衣怒马养眼得紧,面上顿时缓和。 他知道,沈晏赶来,必然是带来了铁证。 隆庆帝看着王氏和这些哭诉的御史,心里面忽的生出一股子看人打脸的喜悦。 沈晏在十数丈之外,就有分寸的驻足下马,步行过来。 卢照鲁建兴等人跟随其后,从马袋中取出两大袋受害者的状纸和王元庆随从画押的口供,以及大量的人证物证。 在靠近前,先主动经过检查,确认没有携带兵器后,方才上前。 沈晏正要拜下,隆庆帝已走下步辇将他扶起:“阿晏,几日不见,怎么脸色不太好,不要太过操劳啊。”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明确。 王氏被两个太监架住动弹不得,恶狠狠的视线紧紧盯着沈晏。 “陛下,臣状告承恩公府王元庆重罪十三项,轻罪四十六项。” 沈晏一撩衣摆,跪在地上。 “臣弹劾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弪渎职失察。“ “臣弹劾御史刘临、杨贤……等一十六人失察之罪。” …… 沈晏手捧着物证,细数在王元庆案中曾包庇于他的人。 一场风暴就此掀起。 第241章 巡守天下 是日,在宫门之外,沈晏将王元庆罪状一一述明。 时间紧迫,尚有许多人证物证未能全部获取。 但就在这短时间之内,已经足够让听者为止动容。 金红色的夕阳,斜斜照下,将沈晏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他一项一项细数完王元庆的罪状,四下已经是噤若寒蝉。 王老太君站立不稳,反倒是倚靠在左右两个太监身上:“一派胡言,是……是污蔑!” 她从未想过自家孙儿王元庆的所为,竟这般详尽的被沈晏捅破。 她抖着声音强笑道:“沈大人,我孙儿天性痴傻,年岁不大,不过是些孩子脾气的玩闹,在您口中竟变得如此严重。” 她强撑道:“不知我承恩公府究竟是何处开罪了沈大人,竟让沈大人这般作为。” 她又将头转向皇帝:“陛下,还请看在我夫君的份上,放我孙儿一回。” 说完,她苍老的面上已经没有了方才伪装的虚弱,她真切的流露出哀求:“陛下。” 她很清楚,这件事可以是王元庆的罪行,也可以是一次沈家叔侄打击政敌的手段。 真或假,全看皇帝。 隆庆帝王却没有说话。 太监搬来一张暂歇脚的方凳,隆庆帝就这样箕坐在方凳上,一页一页的翻看手中的卷宗。 他从年轻时,就是玩世不恭的浪荡脾性。 上有太子,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当上这天下的主人。 在太子巫蛊案发前,在他幸运值爆表最后登上皇位之前,他每日日常就是吃喝玩乐。 人生目标是在太子哥哥的照拂下,分得一块好封地,到地方做个快乐无边的藩王。 登基后,他也是一副兴趣广泛,就是不爱本职工作的模样。 但,这并不代表他无能,也不代表他对自己这皇帝身份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他只是不敬业,并不是窝囊。 此前,他得沈晏秘报,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眼前卷宗所显示的残暴和荒谬,依旧远远超过他的认知。 王老太君也对这位帝王有错位的认知,她上前一步,还在想用传统政治妥协的手段,去劝服一个赤诚君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求您明察秋毫,切勿中了小人的奸计。”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隆庆帝缓缓的站起身来,面上惫懒模样全收。 他宠爱的猫咪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有些不安的喵了一声,在他脚边蹭蹭,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回应。 这被宫中猫儿房精养的猫咪有些惊惶,它忽的卷起尾巴,跑向了场中它第二熟悉的人——沈晏。 沈晏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猫咪跑来不安的依在他腿边。 “阿晏,先起来。” 隆庆帝看了一眼沈晏,叫他起身后,才将视线移向前方跪成一排的御史。 “诸位爱卿,是否也觉得这些罪案卷宗皆是刻意编造构陷?”他沉声问道。 沈晏带来的卷宗,在隆庆帝看的时候,也会交给下方跪得直不起身的御史们观看。 其实并不需要看,这些卷宗里的事情,他们并不是从未耳闻。 只是从没这样详细的了解。 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闭眼。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敌人只有沈家叔侄这两个奸佞。 扳倒阉党才是肃清朝纲的为官之道。 而不是去关注王元庆今日奸淫了哪家姑娘,打死了哪家姑娘的父兄,将哪个打抱不平的好人腿打断。 他们中很多人听了隆庆帝此时的话,抖心虚的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他们不说,隆庆帝却有话要说:”诸位爱卿方才不是还在质疑为何靖宁卫巡夜司将王元庆抓走吗?“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下方跪着的一人:“杨御史,你再为朕重复一下方才你自己说的话。” 杨御史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气愤模样,他深深的垂下头去。 隆庆帝负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起身拍去衣摆灰尘的沈晏。 沈晏起身时,顺手抱起了不安在他身边打转的猫,那白猫正团在他的臂弯,尾巴缠在他的腕子上。 “若是朕误信尔等之言,加罪于沈卿,铸成大错,尔等又该如何?” 下方御史无人敢说话,只有王老太君上前了半步,她还想说些什么。 隆庆帝猛的发作。 一卷卷宗啪的摔到了王老太君的脚边。 那上面朱笔画押的口供沾上尘土,摊开在金红夕阳之下。 “竟强掳十岁良家少女为婢,还纵容恶仆打杀那少女父兄!这也是孩子的玩闹?” 隆庆帝额上青筋暴跳。 事实上,皇帝已经是顾忌在宫门前,不好说得太直白。 哪里是抢掳为婢,分明就是王元庆看中了一个十岁的卖花少女,抢回府中奸淫。 这女孩父兄听邻人报信前来哀求,被王元庆手下恶奴乱棍打死。 第二日,裹着那女孩尸首的草席,从后门拖出来,扔进了乱葬岗。 坊间邻居实在看不过,家家凑钱,请状师写了状纸。 前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弪直接将状纸驳回。 为了遮掩这桩丑恶的罪行,承恩公府老太君命人给那女孩家送去白花花的银子。 势比人弱,投告无门。 威逼利诱之下,女孩的家属也只有屈服,收下银子,给死人欠了几分卖身契。 一桩罪案,就这样由上到下被人联手抹去。 这件事情,是王老太君亲自吩咐,是什么性质她自然知道,顿时面色发白。 皇帝又问:“还是为了看美人戏水图,将无辜女子扔进湖中活活淹死是孩子的玩闹?” 王老太君看着皇帝的神情,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滑落,还欲要辩解,久听皇帝呵斥道:“够了!” “天下百姓,不是你们可以胡作非为随意处置的牲畜。” “你们眼中如蝼蚁一般的黔首,俱是朕的子民。” “在大景境内,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 隆庆帝话说完,一直束手站在一旁的沈之行突然愣了一下,随后眼中有些欣慰。 这些话,都是沈家老太爷为帝师时,曾对诸皇子说过的话,他没想到皇帝竟还记得。 皇帝一番发作后,胸口起伏数下,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 “沈晏。”他叫道。 “臣在。”沈晏抱着猫应道。 “着靖宁卫彻查此事,一应涉事渎职官员,绝不姑息。” “着巡夜司,替朕巡守各州府县乡,为常设衙门。” 皇帝说完,视线又转向王老太君。 “这公府诰命大妆,王老太君穿着不合适,来人,为老太君更衣。” 皇帝一声令下后,在王老太君绝望的注视下,左右内侍上前,将她身上先皇御赐诰命服饰扒下,除冠褪簪,只余她一身中衣,白发披散呆立当场。 第242章 鞋底抽嘴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茶馆之中,说书人用纸镇一拍面前书案,摇头叹息。 “从那日宫门之事后,整个盛京风声鹤唳,承恩公府这煊赫人家竟是一朝倾覆。” “承恩公府小公爷王元庆,被判处腰斩,秋后执行。” “可怜承恩公府老公爷,忠烈之后,竟连最后一丝血脉也保不住。“ ”可怜承恩公府老太君,一把年纪竟被发卖教坊,实是荒谬至极。“ 说书人再次感慨叹息。 不料抬头一看,满堂之人都沉默的看着他。 这茶馆并不高档,只是开在码头边,供码头力工午间歇脚,两个铜子就能喝上一碗凉白开并听上一段书。 往常都是热热闹闹,叫好声一片,今日下边却是安静得很。 连没有坐处挤在门外的,一身短打扮的力工也都盯着他看。 说书先生顿时慌了神。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茶馆说书,要搞黄色,要么说些耸动的趣闻。 平日里,听见承恩公府这样的惨事,听见权阉一党又迫害忠良,下边反应是最热烈的。 待到将人情绪煽动起来后,在突然拦腰一停。 下边的听众想继续听,赏钱自然也不少。 今日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竟是这样诡异的反应? 说书先生捋了捋两缕老鼠须,想说些什么话时,一只被脚汗腌入味的布鞋朝他丢来。 “你爷爷的,老子打死你们这些颠倒黑白的杂碎。” 扔鞋的一个黑瘦汉子,个子不高不壮,却是脾气极暴,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了说书的台子上。 沙包大的拳头,直直印在说书先生的眼窝上:“王元庆那凶徒恶少,到了你们这些人嘴里,竟是忠臣之后?” “那助纣为虐的老虔婆,竟也值得可怜了?” 说书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眼眶一疼,脑子都迷糊了起来。 打人的,是一个码头扛货的力士。 说巧不巧,他家邻舍就有被王元庆祸害过的人,巡夜司还曾一个长得漂亮讨喜没架子的千户大官,来请他做过证。 没多久,邻人的冤屈就得以洗清。 他们本以为王元庆背靠承恩公府,冤屈再难有昭雪之日。 不料,不但恶首王元庆,连带着一票尸位素餐的无能狗官都一应落马。 邻人知道此事,瘸着腿在巷子口放了两饼爆竹庆祝。 就是这样的大好事,在这些摇唇鼓舌的说书人嘴里,竟成了冤屈? 这黑瘦汉子越想越气,捡了先前掷上来的鞋。 一手拽住说书先生的衣襟,一手捏着鞋子。 啪啪啪。 用鞋底子去抽说书先生的嘴。 他常年在码头干活,身量不高,但力气极大。 抽了两下,说书先生就满嘴腥咸,吐出两粒大牙。 满堂都是看戏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他挨打。 “好汉,好汉停手。”他含含糊糊的抽空求饶,“您听我说。” 黑瘦汉子闻言,甩甩鞋子,暂时罢手。 “好汉必是被阉党谣言所惑。”说书先生话音刚落,嘴上又被抽了一鞋底。 “你爷爷我亲身经历,那恶少王元庆恶贯满盈活该去死,又怎么被谣言所惑了?” “你们这些胡言乱语之人,才该挨打。” “无论是谁,能给咱百姓沉冤昭雪出口恶气,就是好人,就是好事!大家说对不对?” 这黑瘦汉子转头,问下边的人。 这个问题,放在文人聚集的高档茶室,或是书院问出,必然会得到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对! 清流读书人与狗阉党、朝廷鹰犬势不两立。 但现在这问题,是在码头脚店茶馆问。 这些身上掏不出几文钱,也没念过书的人会回答——对! 这事,干得太快人心。 平常看见靖宁卫出缇骑抓人,叫人害怕,现在却只让人觉得痛快。 一时间堂下纷纷传出叫好声。 说书先生一手捂着嘴,眼看揪着他的黑手汉子又要扇他。 顿时着急闪躲。 他忽然看见两个个穿着五城兵马司差役服的公人,正笑嘻嘻的站在门边看热闹,急忙求助:“打人啦!打人啦!”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冲动打人的黑瘦汉子顿时一慌,眼睛一扫就准备跑路。 却见那两个公人视线斜斜向上看,吹着口哨转身就走,嘴里还道:“今天天气真好。”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风太大,没听清。” 开玩笑,他们新任大头目张大人,就是阉党一脉。 王元庆一案,也是五城兵马司协查。 他们抓什么人?辛苦什么劲? 那哪叫打人,分明是说书先生用脸去撞人家鞋底碰瓷。 两个公人出现时,茶馆中出声叫好的人都是一静。 等看他们唱着双簧扭头走,茶馆中便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黑瘦汉子也是一喜,总觉得自己被差役撑腰了,气势也更壮几分。 扬手欲打。 那说书先生再也撑不下去,抱着头交代道:“好汉别打了好汉!” “我也是拿钱办事。” “今日说书的本子,全是有人写好了送来的,我说一场给我二十文茶水费。” 他一边说话,一边吐唾沫。 “饶了我吧,下次再也不说了。” 黑瘦汉子愣了一下,随即更怒:“你这混蛋,原是拿钱说话蒙骗我等,想来往常也说了不少谎。” 说书先生被他扯得乱晃,慌慌忙忙的挡脸求饶。 又用鞋子抽了个尽兴,这黑瘦汉子才在人的提醒下撒了手,套上鞋子溜出门去。 只留下说书先生哀嚎不已。 在这茶馆的二楼,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笑嘻嘻的从窗户收回。 赵鲤脖颈上缠着阿白,看戏看得不亦乐乎。 沈晏见状叹了口气,又垂下头去给她们剥路上买来的茶鸡蛋和糖炒栗子。 第243章 下江南 这件雅室十分隐蔽,有单独的出入口。 与下边的大堂不同,这里的陈设十分素雅。 在一角还摆放着一张书案。 在这屋里,窗户半敞,正好可以观察到下边的情况而轻易不会被人注意。 这里,是靖宁卫的暗处据点。 整间茶楼都是靖宁卫的产业。 换言之,楼下那带节奏挨打的说书先生,就是靖宁卫的布置。 倒在台上的说书先生,哭哭啼啼的被茶室的小二扶下去。 临走前还不忘捡走自己掉在地上的几粒大牙。 大景街头已经有了镶牙服务,捡回去再嵌金丝戴上,好歹是自己,不必用那些来路不明的死人牙。 赵鲤看得好笑,缩回头来。 坐到桌边饮茶,阿白顺着她的手臂爬下,盘在桌上。 沈晏修长的指尖,捏开一粒沾着糖沙的栗子,将圆滚滚的栗仁,从壳里完整的抖出。 他面前摆着两个碟子,一边装着一粒剥了壳的水煮蛋,一边装着一大把完整拨好的栗仁。 分别将两个盘子推到了赵鲤和阿白的面前,然后才用帕子仔细的擦手。 赵鲤不动,他就故意问道:“还要吗?” 说完作势又要去剥。 “不必了。”赵鲤从栗仁里捻了一个,小声道了句谢谢。 自从那日,两人之间朦胧的纱揭开一角。 赵鲤就进入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状态。 她就像是一直莽莽撞撞的小动物,意识到自己的森林里,出现了一个闯入者。 不知道应该亲近接纳还是呲牙赶走。 于是偷偷躲在树后观察。 沈晏十分准确的拿捏住了她的这种心态,一直不动声响的靠近,保持着她不会逃走方案的距离。 赵鲤嚼着栗子仁,忍不住回避沈晏的视线。 沈晏见状,岔开话题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靖宁卫开设的据点茶馆,会请说书先生来诋毁。 谈到公事,赵鲤果然松了口气:“不必问,我知道的。” 现在沈之行虽为太监之身,却干着内相的差事。 而沈晏则是掌控者大景全境的靖宁卫力量。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想试着去亲善文人,美名远播,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敲响丧钟。 这也是为什么,靖宁卫明明掌握舆论权,偏生沈家叔侄名声差上天的原因。 那些诋毁的文章大多出自于沈府,出自于靖宁卫中。 见她通透,沈晏眼中露出点点笑意:“聪明。” 明明只是简单两个字,由他说来,却有点宠溺意味。 赵鲤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身子。 她以前也没觉得沈晏那么能撩啊。 小心肝正噗通跳着,门外的脚步声让她得到了解脱。 鲁建兴叩门而入:“沈大人,赵千户,从江南来的船到了。” 赵鲤听闻,松口气站起身来:“好,去看看。” 沈晏心里有些遗憾,伸手接了盘在桌上,肚子吃得鼓鼓的阿白在袖中,也站起身来:“走吧。” 将近秋算,核查人口赋税。 盛京之中,风暴已经借着王元庆的事情掀起风暴。 在隆庆帝的授意下,沈晏将再下江南,到那富庶之地巡查。 赵鲤也正好想做系统任务,索性就跟着沈晏出一趟公差。 方才码头有小船搁浅,上不了船,两人就在这处暂时歇脚。 两人都没穿公服,低调的从暗梯走下去。 茶馆后边就是一道长长的巷子,从这里可以直达码头。 行至码头,赵鲤看见停泊在远水的巨大楼船眼前一亮。 朱红的船体,矗立在码头,即便是见过现代船体的赵鲤,也不禁为这四五层楼高的巨大楼船感到惊讶。 大桅和前桅上的风帆收起,底尖、上阔,船首又一巨大的铜兽首。 间隔有些远,反噬赵鲤还是认出来,那是狴犴的虎头雕塑。 “沈大人,这是?”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沈晏却点了点头:“这是靖宁卫的官船。” 赵鲤倒吸一口凉气。 一般大景官府有专门的官船,供官方事物使用。 但无论户部兵部也没听说过会有专属船只的。 而且这支楼船规模极大,装备上床弩火炮,说是水军也不为过。 但靖宁卫这样的执法部门,竟然能有这样的装备。 赵鲤只在想,沈晏这趟去江南莫不是要去干仗的? 不知为什么,满脑子都是后世白头鹰家的国税局irs。 赵鲤跟着沈晏走上码头搭上码头来接的小船。 小船开到楼船下方,近距离看着更加庞大。 大景一直给人一种很穷逼,皇帝也很穷逼的感觉。 每一年都听皇帝诉苦钱不够花,找臣工借银子的趣闻。 但现在看见这艘楼船,赵鲤有些怀疑,大景财政状况真的那么糟糕? 阿白也从沈晏的圆领袍子里探出头,黑色豆豆眼里的惊讶,和赵鲤一模一样。 沈晏有些好笑,拽着她的胳膊踏上楼船放下的梯子。 上了大船,猎猎的江风吹得人衣衫哗啦作响。 赵鲤颇有兴趣的四处转转。 在赵鲤那个年代,大明宝船一直是一个传说。 现在的大景楼船,如何能不让她充满了好奇。 沈晏也陪着她在四处转,一边为她解说。 他们现在上船,将沿运河而下,行走半月,在江州靠岸。 船上早已装载大量补给,只待人员上船后,扬帆起航。 赵鲤在船上转悠了几圈。 船上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收拾揽绳。 赵鲤数次与忙碌的他们擦肩而过。 自觉自己乱转碍事,赵鲤停在船首狴犴雕像下。 在雕像下的船板,抠空了一块,里面摆放着狴犴的神龛。 狴犴以肉身傀儡亲临的意义,并不止是处理掉了一个小小五通神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第一位神只降临,再次向皇帝证明了一些事情。 从前修仙拜佛,和真的有一个神降临,对皇帝的冲击很大。 不但大景刑狱司法系统开始供奉狴犴,皇帝还下令钦天监筛查大景仙神系统。 挑选像是狴犴这样契合、相对无害的神明,将来选择性,开始祭祀。 船将起航,赵鲤和沈晏并肩站在船首处,为狴犴上了一柱香。 第244章 第一夜 甲板上的水手们,赤脚喊着号子,拽着三只粗的混铜缆绳往后拖。 巨大的风帆升起。 还有二三十人,围在一个半间屋子大的绞盘前,推动绞盘上的横木,升起船锚。 赵鲤将手中的线香插在狴犴像面前,固定死的香炉里,顺手接过咕噜噜滚来的一个供奉的苹果。 阿白也盘在赵鲤的肩头,很狗腿的叩了九下头。 等到沈晏上香时,狴犴却不理他。 上完香,两人走到船尾的船舷边上,赵鲤掰了一半苹果分沈晏。 然后几口啃了那半边苹果,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大肚布娃娃。 这布娃娃是赵鲤拜托万嬷嬷缝的,手工极好。 活灵活现的刻画出王元庆那可恨的德行。 在这布娃娃的肚子里,塞了王元庆的头发指甲牙齿和血。 在昭狱之中众生平等,王元庆并不会因为痴傻,就逃过刑罚。 尤其在郑连和李庆,将王元庆对赵鲤的觊觎冒犯如实上报后,他更是得到格外关照。 这些带着血的头发、小半块烧焦的皮子跟几粒碎牙,就是酷刑的副产品。 赵鲤正好拿着做了这样的布娃娃。 “赵千户,这是您要的绳子。” 肤色黢黑一身海腥味的中年小吏带着水手过来,将网兜和一根长绳的末端交给赵鲤。 她接了那个捕鱼的细眼网兜,将手中的娃娃装进去。 凌厉的江风吹得她鼻尖发红,沈晏从旁走了一步,用高大的身体给她挡风。 一旁的水手,看见赵鲤做的娃娃,面上露出敬畏之色。 无论古今中外,水上航船都是迷信重灾区。 原因无他,水里的很多东西实在太过诡异和无解。 因此船上水手时常有很多忌讳。 赵鲤斜视一眼那个水手,没有说话,只是系紧了手上装着布娃娃的网兜。 “请把这个系在船尾的水里。”赵鲤将网兜交给中年小吏。 “随时着人检查,一定要泡在水里,也一定不能遗失。” 赵鲤在袖子里掏摸了一阵,又取出两个同样的布娃娃:“如果不慎遗失,一定记得及时更换。” 清秋怨气未泄,在水中察觉到仇家王元庆的气息,不管距离多远,她都一定会来。 赵鲤就是想要用这样的方法,将清秋一路带下江南,带回她的家乡。 正好王元庆受刑后掉下来的零碎多,不用白不用。仟千仦哾 这样的娃娃她准备了一打。 肤色黝黑的中年小吏是个沉默踏实的人,他没多问,接过网兜,亲手打了一个牢固的水手结,然后抛入水中。 这才一拱手,郑重道:“赵千户放心,下官一定遣人日夜检查。” 说完,他顿了一下,问道:“不知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请赵千户指点。” 他不问赵鲤也是要叮嘱的,就道:“夜间巡视的人切记远离船舷。” 船上有狴犴,清秋绝对不敢上来。 但赵鲤担心哪个倒霉催的一定要探头去看,被头发拖下去绞死。 她又道:“晚上也别往船下看,不管听见什么或者看见什么,都别管!” 中年小吏被赵鲤这几句叮嘱弄得额头见了汗水,他心想能遇上什么? 一深思,自己都吓自己一跳。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心里想着回去一定要好好叮嘱下边的水手。 赵鲤在船开前,做了最后一件事情。 甲板上风实在凌厉,刮得人脸上痒痒的有些疼。 沈晏这才拉着她,回到船舱。 这次出行,卢照带着李庆在盛京看家,沈晏和赵鲤带着卢建兴和郑连。 一应事务都是二人安排。 沈晏和赵鲤的房间就在船尾位置最好的地方,两者相邻。 赵鲤没有太留意。 但对这懂事的安排,沈晏就十分满意。 赵鲤的行李已经先行摆放在了房中。 房中有一个官婢,照料起居处理扫洒杂事。 这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叫小纨,肤色晒得黝黑,是水路官驿的官奴婢。 赵鲤的房间已经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赵鲤的随身行囊十分有分寸的没有动。 赵鲤告别沈晏,一进屋看见满地的行囊有些头疼。 她从来都是一个小包拎着,能从南走到北的脾性。 但在这里不一样。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各地开发水平也不一样。 大景人绝大多数不会轻易离开家乡,背井离乡去别的地方当街溜子旅游。 因此在万嬷嬷看来,这次出行是十分值得重视的。 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给她准备了无数,连路上打发时间的话本子都带了一箱。 看见这堆满半间屋子的东西,赵鲤只觉脑仁疼。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衣裳首饰。 或许是常年在船上,接触的都是熟悉的水手,小纨性子活泼开朗,很快就和赵鲤混熟。 问得了赵鲤,就开始帮着她收拾满屋的衣饰箱子。 箱子打开,装得满满的衣衫让赵鲤迷茫。 她住进镇抚司时,就带了一张嘴。 后来虽然发薪水,但除了必要花销,连件衣裳都没买过,抠抠索索的攒着,想攒个五十连抽。 这时一看才吓一跳,原来沈晏已经给她塞了那么多衣裳? 她若有所思的坐在床边,折了几件衣裳,就看见那一大堆还没折的头疼。 倒是小纨,作为一个正常的花季少女,折上一件,她就惊喜的叫上一声,偶尔点评吹捧两句。 赵鲤看她这样兴致勃勃,索性躲懒,将整理事务全部交给她,自己坐在窗边,远眺江景。 因登船前那一出事故,启程时间晚了些。 等到船队打着旗子行驶出近江,已是夕阳西下。 金色残阳,洒在江面,整片水域似乎都在闪耀,明丽得叫人目炫。 等到夕阳从地平线沉下,便又有人来叫用饭。 既然是在江上,自然靠水吃水,新鲜从水里打上来的鱼,刮鳞蒸了上桌,味道鲜美至极。 赵鲤和沈晏一块吃了饭。 所幸,赵鲤体质加成高,身体健康,完全没有晕船之类的毛病。 相比起来,一向看着健壮的郑连却是船开后,久连黄胆水都吐出来,瘫软在床起不来。 整个第二层,充斥着郑连的呕吐声。 上船的第一夜,风平浪静安然无事。 第245章 渍物 江上的时间并不像赵鲤想象的那样有趣。 入夜之后,船舱之外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赵鲤打了个哈欠,洗漱过后躺在床上。 身下的床随着水波摇晃。 静谧的夜晚可以听见身下的船体,吱吱呀呀地发出一阵弹响。 只是木质房板隔音实在差。 隐约传来郑连呕吐的声音, 赵鲤几乎都可以想象,郑连在房中抱着马桶,把胃吐出来的样子。 赵鲤心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江州。 如果还是不行,就在补给时靠岸,将他留在那里休养,之后自行回京。 想着她闭上眼睛。 夜深人静,甲板上一片静谧,只有一伍水手,执着灯笼在甲板巡逻。 领头的正是白日赵鲤特意叮嘱过的黑肤中年小吏。 他常年在行走江上,见过很多怪事。 赵鲤的行为和她得叮嘱实在有些可怕。 黑肤小吏比较慎重,担心手下的崽子们不听劝解,第一天就闹出大事,索性自己领队值夜。 “都给我小心点!” 他一边说一边走。 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水手,神经质的到处张望,不安道:“头,白日那位大人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那东西着实感觉晦气,就那样拖在船尾,怕不是会引来些什么?” 他的话,成功让本来不害怕的其他几人紧张来:“什么东西晦气?” 黑肤小吏曲岩瞪了乱说话的水手一眼:“多什么嘴!” “上面的事情,别管别问照做就行,一把年纪连这也不知?” 曲岩只是一个靖宁卫官船上的小吏。 但一旦开船,船只就是独立隔绝的小世界。 在这种相对独立的环境,即便是小吏也格外有威信。 曲岩呵斥之后,那水手悻悻闭嘴。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全都沉默下去。 只有他们赤足行走在甲板上的啪嗒声。 一片黑暗中,巨大的楼船船队就像是浮在江面上的一只怪物。 甲板上巡逻队的昏黄孤灯,在江风之中飘飘摇摇。 就在沉默之中,他们将要走到船尾。 曲岩忍不住提醒了一声:“都打起精神来。”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身后几人顿时注意力集中,高度紧张起来。 五人排成一队前行,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声。 众人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之中慢慢前行。 曲岩虽说呵斥水手们别多想别多嘴,但其实他自己也很慌。 他帮着赵鲤将那布娃娃放下水时经过手,布娃娃上隐隐传来腥臭腐烂的味道。 还有赵鲤的一番叮嘱。 曲岩是一个资深钓鱼佬,那位赵千户的行为跟他们野外钓鱼下饵没有半点区别。 只是他们下饵是为了钓鱼,而那位赵千户却不知是为了钓什么。 想着曲岩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 船尾距离不远,曲岩领着人快速的通过。 眼见远远地离开,他正想松口气时。 衣摆却被人拽了一下。 曲岩吓得浑身一抖,扭头看去原是走在他后头的水手。 他正想呵斥,就听那水手抖声问道:“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那水手惨白着一张脸,说话都有些结巴。 他的话,成功让曲岩心里一紧:“别别别……别胡说!” 他嘴上说着,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黑暗中,江水冲刷着船板。 曲岩听了两息,并没有发现些什么。 他松了口气,正想开骂。 船下传来一阵唱戏声。 “细雨轻阴过小窗,闲将笔墨寄疏狂。摧残最怕东风恶,零落堪悲艳蕊凉。”仟千仦哾 “流水行云无意话,珠沉玉碎更堪伤。都只为粉黛多情含冤死,就是那薄命的佳人叫李慧娘啊。” 这两句唱段,是出名鬼戏《红梅阁》中的唱词。 讲述李慧娘含冤而死后,化为冤魂告状。 江南咿咿呀呀的特色小调,在唱鬼戏时,就已经听着渗人。 江风呼啸时,夹杂其中,于黑暗中听来,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在这唱曲声响起之后,巡逻的五人先是一静。 而后大惊失色的远远跑开。 第二日清晨,江上不许点卯上工,赵鲤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 等她起了,小纨抬来了洗漱的水和洗脸的香胰子。 昨日还活泼的小姑娘,今日有些神思不属,脸色也不大好。 赵鲤捧水洗了脸,用白棉布巾擦脸时,就顺口一问。 小纨有些犹豫,许久才神神秘秘道:“昨夜,据说巡逻的水手们遇上了事。” “有人在船尾听见了唱戏声,唱的还是红梅阁。” 小纨自己说完,就先抱臂打了个寒颤。 赵鲤听了却有些高兴。 清秋生前就是台上名伶,一口好嗓,有唱戏的声音说明没走丢。 赵鲤点了点头,宽慰了小纨两下。 忽听有人叩门:“阿鲤,出来用早膳。” 是沈晏。 赵鲤开门,离开闻到了一阵浓郁的粥米香味。 沈晏和赵鲤住的房间相邻,公用一间餐厅和卧室。 沈晏已经坐在八仙桌前,给阿白剥鸡蛋。 阿白跟着赵鲤在富乐院混了许久,功课明显拉下,沈晏费力教会的字它好些都忘了。 于是被考了两回后,它就被沈晏抓住补课。 昨夜隔着墙板都还能听见沈晏念千字文的声音。 赵鲤好笑的看阿白软趴趴的趴在桌板上。 过去摸了摸它的头,决定捞一把这个厌学儿童:“沈大人,阿白许久未受香火,对修行不利。” “不如放它去狴犴大人神龛蹭些香火?” 听了赵鲤的话,阿白猛的起身,即便豆豆眼里满是感激和期待。 沈晏见状叹了口气:“好吧!” 得了他的同意,阿白狂喜的绕了几个圈圈。 沈晏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一边盛了一碗青菜鱼片粥给赵鲤。 新打上来的鱼,又肥又美,一上岸就生片了滚粥,出锅前撒上一把青菜,味道极美。 配粥的,是两碟米糠腌渍的菜瓜。 沈晏道:“这是这边的特色风味,你吃吃看喜欢了,以后命人采买回京。” 赵鲤夹了一块尝尝,顿时眼前一亮。 这种腌菜口感爽脆,带着一种很清爽的鲜味,吃着极下饭。 大清早就吃到新鲜的美食,赵鲤有点开心,舀了一勺粥。 还没送进嘴里,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大人,赵千户,出事了!”鲁建兴走进门来。 赵鲤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她将那一勺子粥送进嘴里,又往嘴里捡了两块渍黄瓜,一边嚼一边站起身来。 几人一同上到甲板。 在鲁建兴的带领下来到船尾。 船尾围着几个人,在看一口黑陶大缸。 见沈晏和赵鲤来,几人散开。 赵鲤嘴里还咬着渍黄瓜碎,探头看了一眼。 她沉默一下,默默地走到江边将自己嘴里嚼剩下的黄瓜粒,全吐了出去! 第246章 河神渍 赵鲤他们一夜沿江而下,清晨时正好行到莱州府。 历来船上水手船员,鱼类荤腥不缺,但都缺乏蔬菜维生素。 莱州府清崖县所产的米糠腌菜,就格外受欢迎。 船上来了贵人,上官此前叮嘱过,路上一应都需用心安排。 尤其强调,寻些新奇的地方特色送来。 因此安排行程的官吏,十分小心,一路费心搜罗。qqxδnew 赵鲤和沈晏早晨吃的腌菜,就是天没亮放小船上岸采买回来的。 现在这罐精心准备的腌菜,注定被辜负。 不仅赵鲤,还有昨夜吐了一晚的郑连。 郑连打小生活在京师北地,出门都是走的陆路。 这趟处女航行,踏上摇摇晃晃的船,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晕船严重。 昨夜黄胆水都吐出来,早晨方才吃了爽口的腌菜,正觉得这东西清爽,便被鲁建兴一起叫到甲板。 然后他和赵鲤一样,只看了一眼那甲板上的黑色陶缸,就趴在船舷边,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吐了。 沈晏眉头紧蹙,呵斥一声:“怎么回事?” 负责行程的官员满头大汗,他也方才听闻此事,如何能知道。 拱手行礼,说不出话来。 赵鲤伸长脖子,又往水下吐了两口唾沫,这才站直身子。 重新看向那个陶缸。 那口陶缸摆在甲板上,缸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显是刚才才从水里捞上来的。 缸口用了白布湿泥和稻草绳封住,这些东西已经被揭开放到了一边,露出缸中的东西。 半人高的缸里,塞满了米黄色的米糠腌膏。 空气中都是米糠腌菜特有的香味。 那堆米糠腌膏被扒拉开来,露出埋在里面的半个人头。 这人头腌得发白,五官上糊满了米糠,看不清模样,分不清男女。 黑色的头发,夹杂在米糠腌膏里。 没有什么臭味,反而都是香气。 郑连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去吐。 鲁建兴一手握着刀,一手给他拍背。 那负责的官吏看见沈晏的脸色,汗如雨下,急忙点了站在一边的一个水手问道:“章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那个被点名的章顺,听见自己的名字就一哆嗦。 一脸哭相地走出来,开口道:“这,小的也不知啊!我们就是看水上飘着河神渍,就捞起来,打算加加菜。” “河神渍?”赵鲤嘴里都还满是腌菜的味道,有些难受的开口问道。 赵鲤长相讨喜无害,在有些时候,是很有用的。 至少倒霉水手章顺看她面善,就松了口气,对她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在清崖县,有一种习俗。 在每一季,都要举村举行祭祀。 早些年,这种祭祀十分野蛮。 献祭牛马这样耗费财力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做的,牛马都是值钱物件。 于是便献祭家中幺儿幼女。 左右也养不起,正好寻个正大光明的丢弃理由,不必担上弑子恶名,还博得大公无私的贤名。 这种做法在大景开国时,被以最强硬的姿态禁止。 当时新成立的靖宁卫出动,将这些村中神婆神汉弄死不少。 这种风气才算根绝。 只是百姓转而又用了另外一种办法……全村凑在一起渍腌菜。 你家出一把盐,我家出一把细米糠,他家出两捆自家菜地种的菜…… 就这样以村为单位,每一个临水的渔村,都要准备一坛子腌菜。 白布封口,稻草麻绳绑紧,湿泥密封。 然后顺水抛下,祭祀河神。 好叫河神保佑,顺风顺水,收获丰硕。 这些坛子入了水,沉下去的就说明河神老爷喜欢,全村都荣耀,走路带风。 若是飘在水上,就是河神老爷瞧不上,这个村子便都觉得丢人现眼。 飘在水上的坛子,既然是河神老爷不要的,自然就便宜了路过的船只,只当是河神老爷赏的。 遇上这种咸菜坛子,一般水手都会当成是当日小幸运,高兴地打捞起来加菜。 这种惯例延续将近百年,已经成为船只路过清崖附近时的默认规则。 章顺对着赵鲤解释完,就开始喊冤:“这位大人,我们这才刚刚从水中捞起来,实在不知啊!” 他的话得到了旁边几人的附和。 赵鲤点点头,走上前仔细去检查这口大缸。 沈晏则是回头,命人准备些漱口的香露水来,然后也走上前。 凑到近处,米糠腌膏的香味越发大。 这口黑色大肚陶缸,高度到赵鲤腰。 就是大景十分平常的陶缸样式。 赵鲤蹲下身,先翻看了地上的封口物。 封口的就是一块细密的白棉布。 蒙在缸口,以草绳扎紧,再糊上湿泥。 赵鲤捡起地上的草绳。 绳子还湿哒哒的。 赵鲤用指甲拨开麻绳看,有些惊讶的发现,四股稻草拧成的绳子间,夹着一根四股红绳。 按照仪式仪轨学的说法,这种结绳方式的的确确是献祭正神。 赵鲤心说,每个季度被人送咸菜,这一带的水神也挺好说话,居然不怕咸死。 她思维发散了一下,放下绳结站起身来。 “准备垫尸的草席,遮阳光的黑布。” “先把尸体弄出来!” 随着赵鲤一声令下,甲板上很快就搭起一个小小的黑布棚子。 鲁建兴领人戴着鹿皮手套,将缸中的米糠腌膏清理。 然后抬出尸体。 这尸体虽说不臭,而且保存完整。 但不知是不是在咸腌膏里腌久了,软绵绵的。 鹿皮手套一掐上去,就是一个手印。 绵软的手感,香香的味道,让鲁建兴等人面上露出恶心神色。 赵鲤站在一边,端着一盏香卤兑的香露水漱口。 郑连一脸虚脱的委顿在旁喝糖盐水。 那尸体很快被抬出来,平放在草席上。 浑身未着片缕,身上都糊着米糠菜膏。 像是个布口袋,塌在草席上。 鲁建兴戴着鹿皮手套,抹了两下尸体上的腌膏,想要看看这人的五官性别。 却发现手下的皮肉一碰就塌。 他惊了一下,抬眼看站在一旁的沈晏。 沈晏也察觉到什么,亲自撩起下摆,戴上手套在尸体上按了一遍。 “没有骨头!”他看向赵鲤,得出一个叫人恶心的结论,“尸体里面全填满了米糠。” 第247章 八宝酿鸭子 在大景繁华的江南有一道功夫菜,名曰八宝酿鸭子。 嫩鸭宰杀后,厨子巧手从颈部切开的小口,拆取鸭子的内脏和全部骨头。 技术好的厨子可以做到鸭子外皮不损,灌水而不漏。 这拆好的鸭子肉口袋,会往里面填入糯米、冬菇粒、火腿粒、笋丁、虾米、莲子、咸蛋黄所制成的八宝馅料。 然后再将酿好的鸭肉口袋,擦干用开水流烫,铺上姜片上炉蒸一个时辰。 最后淋上红亮酱汁。 出锅鸭形丰腴饱满,原汁突出,满堂皆香。 这道江南名菜,只在盛京最繁华的江云楼有售。 那里的厨子是从江南请来的,最是傲气,一天限量只做五只。 赵鲤吃过一次后,似乎是看她喜欢,沈晏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每天下朝都能热乎乎的给她带回来一只,直到她吃厌了。 而现在,赵鲤的面前就摆着一个酿过的人肉口袋。 只是酿鸭子用的是八宝,而酿这人口袋的,是米糠腌膏。 两相联系,赵鲤忍不住叫一旁捂着眼睛的小纨又给她倒了一碗香露水一口饮尽,压下胸口翻腾的恶心。 那一具尸身平躺在草席上。 因没有颅骨支撑,面部揉成一团,鼻尖扁塌。 里面填塞满了米糠膏。 沈晏的手在尸体额头上按了一下,力道有些重。 就有淡黄膏状物,从尸体的眼角和嘴角挤出来。 这些膏体,在晨光之下,呈现一种油润的质感。 一想到是什么油,蹲在尸体旁边的鲁建兴都默默往后挪了一些,屏住呼吸,回避空气中弥漫的腌菜香味。 他尚且如此,船上众多常吃腌菜的水手官吏,没有一个还能稳住心态。 全都在船舷趴成一排呕吐。 只有沈晏面上没有太明显的恶感表现。 他紧紧蹙眉,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在尸身上摸索。 赵鲤走上前去观察。 正想叫鲁建兴脱了鹿皮手套给她,沈晏挥了挥手:“你站远一点,别弄脏手。” 鲁建兴也道:“赵千户,我们就行。” 郑连喝了盐糖水,缓过了口气,白着脸也上前来帮忙。 赵鲤便站到上风处。 在沈晏三人的协力下,这尸体上的腌菜膏被抹了下来。 尸体完整的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具男尸。 和八宝酿鸭子不同,酿鸭子厨子会斩去鸭子的翅膀和脚爪。 但这尸体,完整到难以想象。 不但脚趾手指,连生殖器官这样的细致之处也保留十分完整,并且满满的填上了米糠膏。 清理到某处时,即便稳如沈晏,赵鲤也看见他面色发青。 赵鲤探头,在尸体的颈侧寻找破口无果,开口道:“沈大人,尸体既然骨头内脏尽去,身上应当有个伤口。” 就像是酿鸭子,厨师会在鸭脖上开口去骨。 沈晏似乎也想到了这一重,叫鲁建兴和郑连与他协作,在尸体上翻找伤口。 但他们最终一无所获。 这尸体身上并不见任何外伤。 这下,这事只怕就不是一件简单的凶案,而是属于巡夜司管辖的诡案了。 赵鲤正想说话,却听郑连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会不会……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从那地方拆骨的?” 郑连原本消瘦的脸,因晕船有些发青。 见赵鲤三人都没反应过来看着他,他有些扭捏道:“就是后面……粪门!” 赵鲤猛的倒吸一口凉气。 粪门…… 她得视线下移,往尸体上扫了一眼就飞快别开:“不能吧?” 这种变态程度,实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 三个围在尸体旁边的男人一时都沉默。 最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鲁建兴和郑连询问的视线落在沈晏身上。 是现场验证,还是靠岸寻个仵作? 沈晏浅浅叹了口气,最终道:“阿鲤,背过身去。” 赵鲤本身也不想看,飞速转身面向江水。 只听身后一阵响动。 随后,传来郑连的抽气声。 “还真是!”鲁建兴说道,“郑连,你小子是不是有点什么大病?这都能想到。” “我不是,我没有!”郑连急忙否认。 却听沈晏沉吟了一会后道:“待这桩事了,你便休沐一段时间,好生休息一阵。” 免得给孩子累变态了。 赵鲤有些好奇,转身来看。 沈晏已经眼疾手快的扯了一块布,盖在俯趴的尸身上。 没能看见,赵鲤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没有在多事去掀开看,免得看见什么让伤害自己心灵的东西。 验证了这尸体诡异的伤处,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 这具尸体,究竟属不属巡夜司管。 正常人类应当无法对同类造成这样的伤害。 但打开心眼,却没在这具尸体上寻到诡物或是仙神的残余的痕迹。 最终,沈晏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还是决定去清崖县走一趟。 即便是人类所为不归巡夜司管辖,这桩恶劣程度前所未见的案子,靖宁卫也理应插手。 暂停在江中的楼船,重新扬帆起航,调转方向朝着莱州府清崖县而去。 “东南财赋地,江浙人文薮。” 这句话在明朝实用,对这个世界的大景同样适用。 越靠近南边,越发兴旺繁盛,也有了与盛京不同的人文风物。 沈晏到来,瞒不了人。 靖宁卫的官船船队停泊在外水,便有人先放小船上岸通知。 本地官吏迅速的组织,前来迎接。 同时也心中忐忑,不知沈晏突然改变行程,到他们这小小的县里来做什么。 清崖县的官吏乡绅,纷纷在码头迎接。 为首的县太爷王钰是一个下颌几缕胡须的中年人。 得了通知,他正搭着轿子前往。 独自在轿子上时,他面色难看至极:“沈晏奸贼,身受皇恩,不思回报,反倒中途耽误,实是该杀!” 他说道最后,声音大了些,骑马跟随的侍从,立刻哭丧一张脸低声道:“老爷,我的老爷哎!您小声些!” “隔墙有耳。” 随从的提醒,让轿中王钰忍不住咬紧了牙。 但他好歹闭上了嘴,不在言语。 轿子行到码头,还没停稳,王钰就听见一阵喧闹。 他掀开轿帘,便见一些身着鱼服的靖宁卫在驱赶码头上的力工商贾。 吆喝着,清空码头。 见一个靖宁卫抬脚踹翻了江边小贩的货物,王钰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第248章 肥黄鳝 这些无法无天的恶犬! 王钰摔下轿帘,心中怒骂不已。 就在这一片乱象之中,王钰走下轿子。 脚还没沾地,就听一个声音道:“王大人,好大的架子!” 听见这声音,王钰面上更带几分怒色。 他抬眼看去,只见在几步之外,有一身着靖宁卫百户服的精瘦汉子不讲究的坐在一架贩鱼的推车上。 这汉子黑脸络腮胡,手里端着一张荷叶,里面装着还冒烟的炸豆腐。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摊上弄来的。 在他旁边就是腥臭的杀鱼下脚料,腥臭无比,难为他还能一口一个炸豆腐吃得喷香。 他和王钰显然关系很不友好,嘴角还沾着炸豆腐的褐色酱汁,已经开始出言嘲讽。 王钰不敢非议沈晏,但面对地方驻守的靖宁卫百户还是不怂的,立刻冷笑道:“雷大人好胃口,本官的事情不劳您费心。” “大人这豆腐付钱了吗?”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那姓雷的百户听王钰埋汰他吃豆腐的两个小钱都不给,顿觉被羞辱,立刻站起身来。 和那些文人不同,他是彻底的武斗派,撩起袖子就要发扬大景官场好传统。 眼看剑拔弩张,须发花白的县中主簿满脸痛苦出来劝:“二位停手,二位停手,莫要伤了脸面。” “叫沈大人瞧见了,也难看丢丑。” 听了他的话,这两人才稍收了敌对的态度,互看一眼,送了对方一个大白眼后各自别开头。 同样站在码头的乡绅小吏,对这样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就在这段时间里,从远处接应的福船靠岸。 王钰也不再跟雷百户这无礼武夫较劲,视线移到了那几艘福船上。 张大了眼睛,想要仔细看看那年纪轻轻就权倾朝野的年轻指挥使。 他曾听过无数关于沈晏的传言,作为读书人,胸怀忠君报国之志,他对沈家叔侄可谓深恶痛绝。 那些恶形恶状传来,他每每在灯下叹息。 现在有幸见得真人,自然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奸佞之人。 正想着,他便看见船上踏下来一个身量高大,龙眉凤目的青年男人。 一身绯红飞鱼服,衬得他器宇轩昂。 只是紧抿薄唇,神情阴鸷。 王钰没有料到,沈晏生得一副好相貌,和他心中的恶行恶相有些差距,稍一愣神才迎了上去,却慢了雷百户半步。 只见雷百户一抹嘴,一身油炸豆腐和鱼腥味,就大步走了上去:“沈大人。” 王钰也提步跟上,走到近前,便看见沈晏身后跟着下来一群人。 其中一人格外显眼。 身量娇小,但是明眸顾盼生光,是个十分貌美的少女。 见他身上穿着的绣鳞千户服,王钰难免想到某些官员旅途无趣,都会带上取乐的侍妾。 只是万万没想到,沈晏竟敢给那少女穿上千户服。 大景十四镇卫所,加上今年新设的巡夜司,也不过十五镇。 千户之职正五品。 而他这寒窗苦读二十载,辛苦施政为官的清崖县令竟才七品! 自我脑补了一番,王钰心中对沈晏相貌生出的好感尽去。 对赵鲤更是心生恶感。 他面上也带了一些出来。 见状他身边跟随着的主簿,在身后捅了捅他的腰眼。 他这才像是顾全大局一般,走上前去。 沈晏眼睛何其毒辣,视线一扫,已经理清在场诸人的想法和关系。 他不动声色的领着赵鲤和郑连,冷漠的与众人打过招呼后,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踏上小轿,前去驿馆。 赵鲤并不知道自己在他人心中已经被脑补编排成了什么模样。 她坐在轿中,大喇喇的掀开轿帘,透过护卫观看这个古色古香的南方小县城。 莱州清崖,虽说属齐地,但气候风貌已经大类于江南。 山饶珍果,水富奇错。 这里的百姓不如盛京百姓,但眼看着也没有多少饥瘦之相。 路过市肆时,赵鲤看见有很多水产。 这里的建筑业与盛京不同,盛京里发坊民宅多有高高的院墙,但这里的却没有只有矮矮的篱笆。 沈晏的队伍一路朝着馆驿走,赵鲤就好奇的看了一路。 她这样,在盛京实在平常。 但在靠近江南,风气保守的莱州,却叫包括王钰在内的的不少官吏乡绅腐齿鄙薄不已。 清崖县的馆驿有些简陋,平常也只有往来的小吏会来住,吃些粗茶淡饭。 第一次招待沈晏这样的盛京高官,驿丞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老鼠。 他怎么也没想明白,沈晏这样的贵人,不去住官员们准备好的别院,跑来住这小驿站做什么。 急急忙忙的命人扫撒维修馆驿,好歹在人到之前,收拾了两间还算体面的厢房,更换了上头脏透油的被褥。 刚松口气,就听厨房采买的人来报道,馆驿中公用钱不够。 往来小吏,都是清粥豆腐打发,但那些清粥小菜抬上沈晏的桌上就有点找死的意味。 驿丞不知道沈晏一行会不会在驿中用饭。 理论上说,当地官员乡绅自有接待。 再不济也会暂歇在本地靖宁卫据地。 但他也怕这些贵人突然抽风,急命人前去采买食材。 听采买的人回报,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最终一拍脑门,心疼的闭眼回房。 在床下臭鞋中掏出一块有味道的银子,递给采买的仆役。 那仆役嫌弃的用手拎着,就听驿丞叮嘱道:“也别买什么太贵的。” “人家贵人宫中什么没有吃过?” “你就去街市上买一些清崖县特色的东西,腌菜小蟹,柑橘萝卜,知道了吗?” 那仆役在身上衣摆擦了擦银子,道:“好,听闻旁边清溪村有肥黄鳝,爆炒起来极鲜美,我去买上两笼。” 他这般说着,转身就朝着外走。 县丞叹了口气,自己辛辛苦苦几年的银子,一下全搭了进去。 唉声叹气之余,外头有人跑来。 一个气喘吁吁的靖宁卫力士,扶着纱帽一手握着刀。 进来就不客气喊道:“快些准备!沈大人来了!” 县丞急忙打起精神,整理衣冠出去迎接。 第249章 炸豆腐 清崖县全县有头有脸的人,都将视线转移向了驿馆。 驿馆驿丞整理衣衫,站在街口相迎。 远远地看见净街仪仗走来,最前面一个差役不停敲着一只铜锣,提醒行人避让。qqxsnew 在这差役之后,是一队锦衣缇骑的骑士。 高头大马,身上绣衣鱼服在中午的阳光中流淌着光芒。 驿丞大致一扫来的人员,顿时心中叫苦。 清崖县算是富庶,却不是什么交通要隘,往来的都是些持公文小吏,这里的馆驿常年无人关注。 每年朝廷会下拨馆驿维护资金和公用钱。 但这笔资金,流程走完,拨付到各个地方馆驿手里的,已经所剩不多。 以清崖县为例。 上头拨付下来的维护银,七成卡在了县衙之中。 最后会变成县太爷的笔墨纸张钱,火耗钱。 清崖县的馆驿,主体建筑年久失修。 今年雨季垮塌了两间,其余的也不太好,漏雨漏风,房中床铺都缺胳膊少腿。 现在一次性来的队伍,目测根本住不下。 总不能叫这些京城来的大老爷们,住在漏风的瓦舍里。 驿丞顿觉得棘手,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 就在这时,那只缇骑队伍中一个面相消瘦精悍,只是看着脸色不大好的年轻人走马而出,行到驿丞面前。 “敢问可是本地驿丞?”郑连问道,“可准备好了?” 县丞讷讷半天,只得点头。 那年轻人立刻道:“可,我等先行检查布置警戒。” 说完,他点了几个人,鱼贯进入驿馆。 远远地看着驿馆破烂的大门,清崖县的雷百户有些不安,急忙下马再次走到沈晏的轿子边。 “沈大人,这处驿馆破败不堪,实在不是好住处。” 雷百户是京中调任地方的老资历,便想劝着沈晏去清崖百户所。 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到底安全些。 沈晏却拒绝了,在轿中观察这座馆驿,眉头紧皱。 每个人看东西立场不一样。 赵鲤看清崖县,看的是吃的玩的,看的是人文风物。 沈晏却是在轿中暗自观察码头货运、城镇建筑,乃至于地面维护等。 只目前所见,就让他大动肝火。 整个清崖县,都像是眼前这个馆驿一般,年久失修。 照着当地经济,道路码头等,本不该如此破败。 现在人多发作不得,但其中责任,还需细细清算。 沈晏默默地在轿子里算账。 那边郑连已带人排查了驿馆。 沈晏在一众官员乡绅的注视下,走入驿馆大堂。 赵鲤跟在后边,仔细回想今日在街市上看见了什么新鲜吃食,想着待会叫郑连去给她跑腿。 只是她还没有进大堂,就沈晏发作的声音。 “朝廷每年向下拨付维护银,维护官道、馆驿。” “这清崖县道路四处都是粪秽垃圾,馆驿竟也破败至此,王知县到任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清崖县乡绅在驿馆之外,沈晏不再压抑,坐在上手,一只茶杯摔到了王钰的脚下。 王钰被他这一发作吓了一跳,随后面上露出羞恼之色:“沈大人,本官到任至今,兢兢业业清清白白,这,这县城道路……” 他忽的支吾起来。 倒不是王县令记起了那些银钱是怎么化成炭火费进入他腰包的。 而是他根本想不起来这笔银子的来龙去脉。 他记不起来没关系,有人记得。 驿丞本着要死大人死的原则,扑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诉苦道:“沈大人明鉴,这驿馆修葺银每年只能支领二成不到。” “今年驿馆被雨水冲塌房子,还伤了仆役,下官去县衙支领,县衙确实三推四阻,至今款项未曾到位。” 驿丞机敏,说的也是实话,只是其中将自己贪墨菜钱之类的问题隐没了。 听了驿丞的话,沈晏眯了眯眼睛,下令道:“鲁建兴,持诏令去查,查到底!” “是。”鲁建兴领命而出。 雷严见状,眼里透露出明显的幸灾乐祸。 只王钰气得嘴唇哆嗦:“沈大人来我清崖县,莫不是就为此事?那下官倒是荣幸得很。” 他也不辩解,就那样背脊挺直,好似谁在构陷他。 赵鲤站在门边险些笑出声。 这大景官吏都有些不要脸成分在里面。 她在那笑,便被沈晏注意到。 沈晏余光看见她,面上怒容就是一顿。 想到她爱吃爱玩的性子,不必留在这等他处理这些琐碎事务。 他轻咳一声道:“赵千户,楼船上那案件就交由你负责。” 想了想,陌生的地方这样放赵鲤出去玩,到底不放心。 沈晏的视线转向一旁幸灾乐祸得正起劲的雷严。 “雷百户,清崖县事务你熟悉,就由你从旁辅佐。” 雷严听了一愣之后,又是一喜。 和王钰那种消息闭塞的蠢货不同,雷严有靖宁卫的内部消息渠道。 第一眼他就认出赵鲤,应该就是当前风头最盛的巡夜司千户。 正愁没有渠道拉关系,便有了沈晏的命令,他顿时喜上眉梢,络腮胡子都高兴地翘了起来:“是!” …… 因沈晏的一番安排,赵鲤走出驿馆门时,身后就多了一个热情得有点过度的雷百户。 “赵千户,不知船上是什么案件啊?” 雷严和郑连并排走,好奇的询问着。 赵鲤想了想,转头看向他:“雷百户。” 见赵鲤一脸严肃,雷严也收了面上的好奇,眉毛一竖道:“在,赵千户,有事您尽管吩咐。” 他有些忐忑期待,却听赵鲤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方才吃的炸豆腐,哪里有卖?” 雷严:?? 他呆了一下,随即想到,应该是炸豆腐与案件有什么关联,急忙肃声道:“就在码头。” “好,正好我们也需要回一趟船上。” 赵鲤有些高兴,这就意味着,她可以吃到炸豆腐的同时,不耽误事。 那具尸体还放在腌菜缸里,之前人多眼杂,若是那时抬出来,说不得一个上午传遍清崖,届时黄花菜都凉了。 现在赵鲤只得折返,再去运一趟,正好送到清崖县的百户所。 于是这一支,临时凑出来的队伍,又骑着马往码头走。 第250章 一尝便知 清崖县城不大。 虽只是走马,但回到码头也恰好是午饭时分。 码头上之前被驱赶走的小贩,等活的力工,陆陆续续回来。 刚重现一些热闹,不料远处又看见靖宁卫的鱼服,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赵鲤远远地看见码头上的人,躲城管一样乱成一团,冲着雷严挑了挑眉:“雷百户平日积威甚重啊。” 京城百姓见了靖宁卫都没逃得这么狠。 雷严讪笑,背上却除了一层细汗。 往常他并不太管束手下,现在被赵鲤这样有些深意的提点,再看满码头逃窜的百姓,他这才意识到些什么,急急道:“日后,定严加管束。” 炸豆腐摊的老板推着手推车,正费劲地跑。 听见身后喊卖炸豆腐的,他跑得更快。 叫赵鲤他们追了一小截才追上。 眼看一票穿着鱼服的靖宁卫将他的小车围住,他心里面已经想好了遗言,却听雷严骂道:“买你个炸豆腐,你跑什么?” 炸豆腐的这才反应过来,讪笑告罪不已。 “给我们一人来一份。” 赵鲤早有些馋,叮嘱道:“我的多放葱。” 其实很多人都对这种炸豆腐没什么兴趣,但看赵鲤喜欢,也不好坏了她得兴致。 于是一行十人,就这样齐齐整整地蹲在码头边,面向浑浊的江水吃炸豆腐。 只有郑连,精神萎靡吃不下去。 见状,赵鲤提醒道:“你现在不吃,一会还吃得下去吗?” 一会上船取了尸体去清崖百户所,会命所中仵作重新验尸,现在不吃,一会可没东西吐地。 郑连想了想,觉得赵鲤说得很有道理,一脸痛苦的转头看向炸豆腐摊的老板:“再给我来一份!” 雷严不知他们怎么那么好兴致,胡乱吃了一份炸豆腐,就自告奋勇道:“赵千户,有什么事,可叫属下先去办。” 赵鲤正叫炸豆腐摊的老板给她多放虾油,闻言指了指停在外水的楼船:“船上有一具水里捞出来的尸体,劳烦雷百户,运去百户所查验。” 听闻牵扯尸首,雷严神情一振,高兴道:“没问题,交给属下。” 说完,将装炸豆腐的荷叶往水里一丢,胡乱一擦嘴,就带着两个人去楼船上。 等到赵鲤在炸豆腐摊老板惊骇的目光中,扫光了摊上的全部存货。 雷严等人推着一个散发鱼腥味的推车过来。 上面严严实实盖着黑布,凸出一口大缸的形状。 赵鲤摘下荷包,结算了豆腐钱。 一行人又往清崖县的百户所赶。 在百户所验尸房,雷严看见了他一直好奇的东西。 他一张黑脸涨成酱红。 本还想强撑一下,但仵作在郑连的指示下将尸体翻了个身,看见尸体后边的情况,他就再也崩不住。 捂着嘴往外跑。 在验尸房的门口,与其他几个往外跑的人撞作一团。 不一会,门外齐齐整整的传来呕吐声。 验尸的仵作,不过是小地方靠家传手艺混口饭吃,他哪见过这场面,也是一阵干呕。 “赵、赵……赵千户,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老仵作是本地人,他从来没觉得家中餐桌上吃惯了的腌菜味道这样让人恶心。 他双手戴着鹿皮手套,抬胳膊肘挡住鼻子。 一想到自己要亲手查验这玩意,一把年纪的他险些想辞官回家。 赵鲤第一次看见这尸体粪门的情况,同样犯恶心。 听了老仵作的话,回道:“我们要是知道,还查验什么?” “来的路上听闻您是家传手艺,全大景有数的仵作,这就交给您了!” 赵鲤给仵作带了两顶高帽,打了个嗝。 前后两辈子,能让她恶心到退让的东西真心不多。 眼前这尸体就是其中一样。 “我出去查验那口腌菜的大缸!” 她借机也脚底抹油。 独留下老仵作在验尸房。 “家传的手艺,不能丢人。” 老仵作自行催眠了三遍,这才一咬牙,拿起一旁的薄皮刀。 赵鲤出了门,就看见郑连扶着连廊的柱子在那深呼吸。 雷严几个一脸虚脱地在走廊台阶上坐成一堆。 这群没出息的。 赵鲤心里将他们埋汰了一下,开口道:“行了,吐够了就干活。” “有没有清崖县本地人,知道那口腌缸是什么情况。” 一个坐在雷严旁边的年轻校尉犹豫了一下,弱弱地举手道:“属下就是清崖县的。” 雷严拍了他一下,惊喜道:“对啊,你小子家里不是正好卖腌菜的吗?” 这校尉面色一苦:“您别提了,我只怕后半辈子都吃不进腌菜了。” 雷严还想说什么,赵鲤打断道:“行啦,别贫了。” 在赵鲤的催促下,几人来到验尸房隔壁。 这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有些潮湿,那口黑缸就摆在中央。 家里卖腌菜的校尉哭丧着脸,走去仔细看。 许久,才抬起头:“赵千户,这有发现。” 赵鲤上去看,就见这校尉指着缸口边缘一块碰掉皮的地方。 “赵千户请看。”他指了指碰掉皮的地方道,“清崖县中常年以腌菜祭祀河神,有斗菜的习俗,各村各家都会在缸上留记号,方便分出胜负。” “此处原本应该有一个印记,但被人人为磕掉了。” “这人不知,其实除了印记,在缸子上面,还会有明显的特征。” “这磕掉的破口泛黄,有淡色颗粒,这种缸只在清崖县城附近用。” 赵鲤依言弯腰去看,却没从那破损处看出什么。 这时雷严忽然插嘴道:“不是,你小子不是往日自吹,只要尝一下,就能知道是哪个村产的腌菜吗?” 雷严不经大脑的话一说出,房中顿时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大缸, 缸沿在抬出尸体时,不慎沾了一些米糠膏在上面。 众人看了看那油润泛黄的膏体,又齐齐扭头去看那年轻校尉。 年轻校尉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雷头,咱俩平日没什么大仇啊!” 为何如此害他? …… 最后在校尉的呕吐声中。 赵鲤他们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 这缸腌膏,就是清崖县附近,一个叫做清溪村的地方产出的。 第251章 清泉小道 清泉村,位于清崖县西南。 因在村中有一口上佳泉水而闻名。 这口泉水据说位于村子的中央,水质甘冽清甜,被视为泡茶上品。 早些年还有枯水期,近几年却是涌水不停,便是大旱灾年也绝不干涸。 日夜涌水,还在村边形成了一条极美的溪水小路。 雷严有意显摆自己熟悉清崖的情况,一路骑行在赵鲤的身边,介绍不停。 赵鲤听了他的介绍,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正想询问更具体的时间,却听见一旁的郑连啊了一声。 赵鲤以为青天白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抬眼看去,她也是哑然张大了眼睛。 只见在前方,两旁葱郁的竹林之间,出现了一条浸泡在水里的清泉小道。 双马并行的小道由官道的石板铺就。 这些石板淹没在及膝深的水中,石头被冲刷浸润得洁白又光滑。 在阳光之下,竟然发着微光,有些贝壳般的质感。 流淌其上的清泉,极清洌,呈现一种近乎玻璃的通透。 在其中,浮着一些水生的白花。 娇嫩的四瓣白花,盛开在水中。 映衬着两岸的翠竹,美得像是一幅油画。 看惊住了赵鲤和郑连,雷严有些得意:“二位请上眼,这就是通往清泉村的溪水小路。” 赵鲤并不在乎雷严那点小心思,她确实被眼前的风景震慑。 大景生态好,城外青山绿水很常见,但赵鲤第一次看见这样浓墨重彩美得张扬的。 这条小道,从山间流出,最终流淌的泉水汇集入五十步之外的一个湖泊。 这湖泊也极美,远望去像是一块深碧色的宝石。 湖上有许多碧色竹扎的长木排,一些鹈鹕站在木排的边上,将头扎进翅膀里午休。 “真美!” 赵鲤从不吝于赞美和欣赏,手搭在额前,忍不住赞叹道。 雷严嘿嘿一笑:“这清泉村的水景,放到整个大景也是一绝。” “赵千户,这边。” 在雷严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一处缓坡,直接淌水朝上溯行。 与寻常的小路不同,通往这清泉村的道路,既是小路也是一条小溪。 一进小路,之前赶路生出的燥热尽去。 整个人好似浸泡在了清水里,连呼吸都感觉十分清爽。 赵鲤新奇,一手控着缰,一边弯腰看。 在这小溪水道上,各种游鱼在水生的白花中追逐,时不时啄食水草。 马蹄行过,这些鱼竟一点也不怕人,反倒是追着马蹄啄食上面沾着的脏物。 在水中,赵鲤还看见了一小群红彤彤的金鱼,嬉戏在叶间。 她有些惊异问道:“金鱼?” 金鱼这种驯化观赏鱼,大多饲养在大户人家的池子里。 对水质和食物要求极高,几乎不适应野外的水域环境。 但在这小溪石道上,却生活着成群的金鱼。 甚至于见了人,就围拢过来讨食,一团一团簇拥在马蹄间。 雷严从鞍侧口袋里,摸出一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干馍馍,递给赵鲤一边道:“清泉村十分有名,常有夫人小姐来此游玩疗养,为了积福,常常会放生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些放生的小鱼小乌龟,就栖息在这水里。” “往来游人常喂食,它们也都习惯了,不知道怕人。” 赵鲤一边听着,一边在那死硬的干馍馍上掰了一块。 然后大力出奇迹,猛的收紧拳头,将干馍在手掌心碾碎成沫,洒进水中,引得水中游鱼争抢。 本想教她怎么小块掰下来喂鱼的雷严,惊骇看了一下赵鲤的手。 他讷讷半晌,才干笑两声:“赵千户力气真大啊!哈哈……” 那两娇嫩嫩的小手,竟然能有这种力道,雷严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赵鲤却没注意这些,暴力把馍馍碾碎全撒水里,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这么说来,这清泉村还是个游览胜地?” 她不由皱眉,这种地方人来人往,是最麻烦的。 希望不要白跑一趟。 骑着马从这溪水小路走,只半个时辰,赵鲤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碧竹环绕的村子。 这个村子规模颇大,呈环形。 或许是为了避潮,村中的房屋、路桥都是吊脚楼样式。 整体竹木建筑,架在水上。 看着颇为有趣。 赵鲤立马,轻按眉心,打开心眼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但奇怪的是,这个村子很干净。 似乎一切痕迹都被水流冲刷走了,干净得不像是灵气复苏背景。 但,也恰恰是太过干净,才是最大的问题。 凡人类生活的地方,必然会留下生老病死的痕迹。 人也有鸿运背字。 可这清泉村什么也没有。 放眼望去,就连坟地该有的骴气也没有。 “郑连。” 赵鲤关上心眼,扭头看向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郑连:“小心点。” 郑连严肃点了点头,将挂在鞍侧的腰刀佩在了腰上。 雷严手下几个校尉,包括雷严都颇有眼力见。 见状不需提醒,每人都小心起来。 这一紧张,一行人顿时进入任务状态,之前的因美景产生的轻松心态尽去。 进了村,一直浸泡在水里的马蹄,踏上吱吱嘎嘎的竹子小道。 担心马蹄踏碎竹子踩空,赵鲤几人翻身下马步行。 走了两步,雷严忽地上前低声道:“赵千户,不对劲!” “清泉村不该这么安静。” 清泉村因清泉美景出名,是夏日避暑胜地,这个时节正炎热,应该有许多游人才对。 再不济,也该有村民和村中玩耍的孩子。 绝对不该不见行人,仿若鬼村。 闻言赵鲤也打起精神,命令道:“全都保持警惕。” 她面色阴沉。 最坏结果,就是这村中已经没有活人了。 赵鲤一手牵着马,一手握在腰间佩刀上。 这清泉村规模不小,又走了一小段距离,才走到靠近村子中心的位置。 四下安静极了,只有四周风吹竹林的沙沙声,和人、马踏在竹子小道上的吱嘎声。 就在雷严引着他们,几乎快要靠近村子中心那口泉水源头时,一间竹屋后,传出一声抽泣。 这抽泣,似乎是惊动了什么,下一秒巨大的哭号之声传出。 听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赵鲤浑身一凌,对左右道:“全都小心!” 她说着,已经拔刀出鞘,快步朝着声音的方向找去。 绕过遮挡视线的一排竹屋,赵鲤眼前一亮,她看见了这些哭声传来的地方。 下一秒,她手中长刀悻悻垂下。 第252章 没规没矩 清泉村的中心,一眼巨大而美丽的泉水旁,聚集着许许多多的人。 这些人或坐或跪在及膝深的水中。 无论男女老少,身上都穿着白麻孝服。 在一旁纸马纸牛的簇拥的台子上,摆着一口黑皮棺材。 看见赵鲤从屋后冲出来,一个嘬着手指的小孩,晃悠了一下头上的独角辫。 又看见她手里雪亮雪亮的长刀,偷摸含在嘴里的糖啪嗒掉进水里。m 心疼得他立刻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哭声。 一群穿着孝服抹眼泪的人,听见他哭那么大声,纷纷回头来看。 然后就见到了提着刀子的赵鲤一行人。 有认出赵鲤等人身上靖宁卫鱼服的,结结巴巴喊道:“是靖宁卫,靖宁卫抄家拿人啦!” 场中一静,随后骚乱顿生。 方才还在办丧事的村民们,一哄而散。 那个还蹲在水里哭的小屁孩,被他娘亲一把捞起,夹在臂弯就跑。 这鸡飞狗跳的场景,赵鲤顿时头疼。 “都别跑!” 她喊了一声,谁知村民们跑得更快。 只有一个穿黑布衫的走上来,扑通跪下:“大人明鉴,小的是清崖县馆驿的采办,来这清泉村采买黄鳝招待沈大人。” “他们办葬礼,小的就想着混顿饱饭,这群刁民做了什么,跟小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到底是沾了些官气,他解释加撇清一气呵成。 赵鲤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正准备解释一下。 郑连和雷严已经领着几个校尉,刷刷拔刀喊话:“靖宁卫办事,立刻抱头蹲下,违令者斩!” 郑连还好,雷严办事糙,冲上去,就将一个要跑的男人按在泉水里:“全都立刻停下!否则杀无赦。” 他手下校尉有样学样,眼光精准的挑着几个乡老模样的老头按。 “都轻点轻点!”赵鲤在旁边喊。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村民们听见喊话,驻足再不敢跑。 场中只有那最开始哭的小孩,还在扯着嗓子嚎。 雷严很快提了一个瘦小的老头过来:“赵千户,这是清泉村的村长。” 赵鲤打量这个村长。 清泉村的村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 似乎受居住环境影响,有很严重的风湿,手脚骨骼变形。 被雷严提在手里,颇为瘦小,看着可怜。 赵鲤软着声音解释,顺便仗着那个小屁孩不懂事直接甩锅道:“老人家,您别怕,我们只是来调查一桩案件,看村里无人行走,以为出了大事。” “走来看,没想到那孩子突然就哭起来了。” “还有不知道哪个浑蛋乱喊话,造成恐慌不是我们本意,请您原谅。” 赵鲤无害的表情发挥了作用。 看她态度极好,这村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道:“您客气了,哪里担得起原谅二字。” 这清泉村的村长又扭头看向村民,变了一副模样,唾沫横飞的骂道:“杨家的,管好你家熊孩子!” “还有二狗,你滚出来,刚刚是不是你乱喊的?你这个废物玩意。” 村民们全被骂了那一通,不过好歹是解释清楚了这桩乌龙。 吩咐村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之后,村长热情相邀赵鲤等人去他家坐。 赵鲤正想答应,就听一个女声道:“光天化日,天理昭昭,靖宁卫有没有王法了?” 赵鲤肉眼可见,村长的脸白了两个度,一脸惊慌就要向赵鲤解释。 赵鲤摆手制止,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紫衣少女,站在不远处。 这紫衣少女长相温婉美丽,衣裳饰品十分华美精致。 只是那挺直腰背仰着下巴,正直不屈的模样看着叫人讨厌。 她的身后跟着丫鬟仆妇,应该不是清泉村中村民。 村长担心误会生事,急忙解释介绍道:“大人,这位是王县令千金,在清泉村中暂住避暑。” 村长又看向那位王小姐,眼中满是哀求:“王小姐,这其中只是误会。” 村长可不希望这些人在村子起冲突。 县令千金王荔却不理解村长的苦楚。 她的视线先是在雷严身上定了一下,然后转向赵鲤。 看见赵鲤身上千户服,她微微愣神。 随即猛地咬住下唇。 王钰只她一个独女,她也读书写字,得到过精心的培养。 一眼认出赵鲤身上的千户鱼服。 和她爹王钰一样,她第一时间也是朝着下三路将人想得极龌龊。 见赵鲤鱼服劲装和一双天足,她顿时鄙夷至极。 “没规没矩的。”她小声嘀咕一句。 这种千金大小姐心思瞒不住人,郑连见状就要上前,给她点颜色看看。 但赵鲤不欲多事,伸手拦住郑连。 当前任务才最重要,这种不知死活的小姑娘,多看她两眼都算赵鲤掉价。 赵鲤无视她,转向忐忑的村长安慰道:“无事,老人家刚才不是还说要请我们喝竹露茶吗?” 村长如得救赎,急忙点头:“对对对,咱们清泉村中,竹露茶也是极好,请各位移步。” 引赵鲤等人朝家去,村长也没敢开罪王荔。 县官不如现管,靖宁卫虽凶名赫赫,但王知县是现管的官啊。 村长对王荔致歉道:“对不住,王小姐,这就是个误会,叫您担心。” 他头发全白了,点头哈腰地致歉。 王荔却侧了身子不愿意受,冷哼了一声,就叫嬷嬷扶她走:“一群趋炎附势的蠢物,连谁是帮忙的都不知道。” 她的裙下一双三寸金莲,走在这竹子铺的道上,摇摇晃晃如风拂柳。 得在嬷嬷的搀扶下才稳妥。 村长被她尖酸骂了一句,也不敢说话,只是佝偻着背目送她远走。 村长家中。 从泉中汲出的泉水,在红泥陶炉上烧至沸腾,离火冷却半刻,才冲入瓷盏的碧色茶叶中。 水温高了茶汤苦涩发黄,水温低了茶叶沁润不出,水味重。 村长倒不像茶艺表演那么多花活,但冲泡水温手法把控精准。 一只竹根杯,散发着竹叶清香的茶水推到赵鲤面前。 赵鲤曲指在茶桌轻敲致谢后,抬起茶浅饮一口,这才开口道:“我们此来有些事情想要了解,不知村长能否为我们解惑?” 第253章 尸体换黄鳝 赵鲤问话很客气,但村长却也不敢拿大。 老实巴交地笑了两声后道:“您尽管问。” 赵鲤手里捧着竹根杯,望向窗外。 村长家位置很好,从窗户望去,正好可以看见村子中心的泉水。 之前打断的丧事还在继续。 村中人忙忙碌碌地将之前打翻东西捡起拾。 一个花圈反倒在地,被泉水浸泡成了碎纸。 就有村民自发地拿着网兜,在水中打捞这些杂物。 赵鲤的视线移向那口棺材。 她再一次打开心眼,仔细观看就不由得皱紧眉头。 村中人在举办丧事,棺中理应有未腐骨的骴气。 然而视线所及,干净得赵鲤怀疑自己的心眼失灵。 她不由又将头转向村长。 眼前所坐的小老头,佝腰驼背,看着老实巴交。 但是赵鲤不提,并不代表她忽视或是遗忘。 先前那个叫做二狗的村民曾喊:靖宁卫抄家了。 靖宁卫确实在整个大景都没有好名声。 但正常人遇见,或有畏惧或有讨厌,却绝对不会逃得那样干脆。 除非…… 除非他们村子的人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足以让靖宁卫抄家的事情。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对着村长露出一个友善的笑来:“老人家,扰乱葬礼真是抱歉,不知是村中何人去世?” “我稍后遣人去主家走一遭,随份礼金以表歉意。” 老村长急忙摆手:“当不得当不得,只是村中一老媪去世,各位也不是故意,不必如此麻烦。” 他推拒,赵鲤却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不得已他才说道:“就是本村的贺媪。” 赵鲤又向他询问了具体位置后,看向郑连道:“扰了葬礼自然要去帮帮忙抬抬棺什么的出份力。” “郑连,你去跑一趟。” 赵鲤做出十足歉意表情,对郑连道。 郑连一听抬棺,立刻会意,点头道:“是!” 说着转身就走出门去。 赵鲤这才又看向村长:“贵村的葬礼当真别致啊。” 清崖县临水,有水葬习俗很正常。 但看压棺的巨大石条和棺材脚样式,这些人的显然是想将棺材沉入泉眼。 水属阴,可隔绝阴阳。 泉眼也不比江河流水,而是困局。 一般来说,这种葬法就是奔着让死者永远沉在泉底去的。 除非只是一口空棺,否则不是生死大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因此赵鲤才叫郑连去跑一趟,探一探尸体是不是在棺材里。 “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葬法,可有什么说法?” 赵鲤笑眯眯地问。 村长看她这才十五六岁模样,虽不信,却完全不敢戳穿,赔笑两声道:“您有所不知,我们清泉村原本也是土葬。” “只是后来才改成了水葬。” “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意外亡故,都要沉入泉水底。” 老村长说完,赵鲤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雷严和那黑衣采买就同时啊了一声。 赵鲤疑惑看去。 “老子最爱吃你们村卖的鱼!”雷严道。 “我还来采买你们泉眼里的黄鳝呢!”馆驿的黑衣采买也跟着大喊起来,“你们泉眼里全是棺材,若是贵人吃了,且不是要害死我?” 老村长急忙解释道:“二位别担心,我们虽是葬在泉眼,但不会污染泉水,涌出的清泉,我们一直都在饮用,断不会有事。” 雷严两人还想说些什么,赵鲤制止了他们,继续问村长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清泉村改变丧葬方式呢?” 旧时人守规矩到堪称顽固,他们绝对不会随意的更改丧葬之法。 赵鲤的问话,让老村长面上露出挣扎犹豫。 见他不说话,赵鲤冲着雷严使了个眼色。 雷严顿时作出暴怒姿态,抽刀喊道:“老头,你莫不是看赵千户好说话忘了靖宁卫干什么的?” 村长吓了个哆嗦,去看赵鲤。 赵鲤却垂眼品茶不说话。 村长见状没得奈何,只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三年前,泰州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连树皮都啃光了。” “清泉村也遭了灾,村民饿死无数。” 村长一闭眼睛,豁出去一般交代道:“就在大家都走投无路的时候,全村人都在同一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泉眼开口说话。” “泉眼?”赵鲤愣了一下,“确定是泉眼,而不是别的什么藏在泉眼里的东西?” 村长坚定地摇了摇头:“村中人醒来,那梦记得很清楚,确是就是一直在村中的那眼泉水。” “那口泉水说,有办法让我们度过灾年。” “什么办法?” 村长又停住,赵鲤立刻追问。 村长叹了口气,这才道:“泉眼说,要想活命,便要一个人来填入泉水,承受怨恨,一身化煞。” “再将饿死者的尸体,投入泉中,就能够在泉中捕捞到黄鳝充饥。” 老村长深深地将头埋下,满是皱纹的额头触在地板上。 赵鲤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被逼得没办法了,就往泉眼沉了一个女孩。” “又将饿死者尸身投入水中。” “作为交换,第二日从泉水中涌出了许许多多的黄鳝。” “又粗又大,极为肥美。” “活人祭。”赵鲤的手指在竹木茶桌上轻敲。 雷严此时在没有刚才佯装的怒容,他面上冷笑,将腰间佩刀拍在了桌上:“搞这套,你们是全村活不耐烦了吗?” 村长没有抬头,干瘦的身子在地上团成一团:“诸般罪孽,皆是小老儿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雷严一张黑脸上,满是讽刺:“你倒是有担当,为民着想伟大得很,可你是否考虑过那被献祭的女孩?” “那女孩就没有爹娘兄弟?活该去死换你们活吗?” 雷严一番话,引得赵鲤对他另眼相看。 村长却是身体一震,随后像是在按捺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颤抖起来。 见状,赵鲤正想说点什么继续套话。 却听一阵脚步声。 在厨中烧水的村长老婆掀开帘子冲了出来。 雷严等人顿时警戒。 却听那头发全白的老妇人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诸位大人,我们何尝想这样,那……那沉泉的女孩,就是我家的幺女啊!” 第254章 泉水涤身 “那沉入泉水的女孩,就是我家幺女啊!” 老妇人的话,让在场诸人同时愣住。 雷严不可思议道:“你们逼着自家闺女去沉了泉眼?” 已经满脸是泪的老妇人闻言,急忙抬头摆手:“不是,我们没有逼阿洵,是她自己自愿的。” 村长长叹一声,这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满是泪水:“村子里的人做完那个梦后,本不想这样做。” “可我们实在太饿了。” “阿洵便道,什么都不做也是饿死,倒不如搏一把,然后便自愿沉了泉水。” 赵鲤暂时无法辨别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继续问道:“你们是怎么将你家阿洵沉入泉水的?进行了什么特殊的仪式?仔细说来!” 村长夫妇还跪在地上。 似乎是赵鲤的问话,让他们长久的愧疚有了宣泄的口子。 村长也不像之前那样顾忌隐瞒,开口道:“按照大家做的怪梦,梦中泉眼说,祂喜欢清净,沉入泉眼中的尸体,需要干净无声,必须用泉水涤身。” “而这些尸身的怨恨和煞气,需要有人来背负承担。” 老村长顿了顿,面上又淌下一行泪水:“我家阿洵,就自告奋勇做了这背负之人。” “眼耳口鼻中,塞上米糠,长发覆面,赤身进入一口大缸。” 听见村长说眼耳口鼻塞上米糠时,赵鲤心中一凸:“米糠?还是腌菜米糠膏?” 村长被她的问话弄得一懵,回答道:“自然只是湿米糠,为何要用腌菜的米糠膏?” 赵鲤心说也是,况且那是一具男尸。 她点了点头道:“是什么大缸?用什么封口?” “当时村中遭灾,没条件置办,只寻了一口腌菜的黑缸。” “封口的是白布湿泥,红芯的稻草绳。” 黑缸,草绳。 赵鲤在心中默念了两遍,顿觉得脑仁疼。 泉眼中一定是有东西的,只是尚不知是什么。 也不知是什么立场。 表面来看,泉眼向清泉村的村民讨要活人,不像什么好东西。 但在那种背景下,只要一个活人,换全村活命,而且四年来没有滋扰,却又不能说在作恶。 赵鲤又扭头看向那眼泉水。 正想着应对的法子。 郑连去而复返。 他走到赵鲤的身边,低声道:“赵千户,有发现。” 赵鲤看了看屋里的村长夫妇,带着郑连走到屋外无人处。 “那棺材里也全是水,尸体都泡发胀了。” 郑连一边说,一边摊开手掌。 在他掌心有一个布包,轻轻抖开露出里面一根惨白的食指。 “棺中尸体未着存缕,呈蜷缩状,我寻机掰了一根手指。” 赵鲤也不知道郑连就是去搬个棺材的时间,怎么就偷摸掰了尸体的一根手指头回来。 不过她还是鼓励地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好。” “但是,掰下来的?” 就算是泡烂的死人,手指头也不是什么能轻易掰下来的东西吧? 郑连看出她的疑惑,将那根手指递来:“赵千户一看便知。” 赵鲤拿在手里仔细一看,立刻发现了问题。 眼前这根惨白的手指,并不像是一般尸体残肢呈青紫色。 反而白得让人感觉不对劲。 再仔细一看断处,竟看着有一些类似白色菌子。 赵鲤将断指凑到鼻下去闻,惊异地发现,没有一点肉腥味。 要知道现在正值热天,一块猪肉泡水里,也会发出肉腥臭味。 但是断指味道很干净,干净得根本不像人类的手指,倒像是植物。仟千仦哾 赵鲤不由得想到村长说的:祂说祂喜欢清净,沉入泉眼中的尸体要用泉水涤身,保证干净无声。 再看这手指,只怕所谓泉水涤身,就是将尸体转化成这种菌类一般的形态。 所以,心眼才看不见骴气。 只是无声,又作何解? 赵鲤将那根手指包起,递还给郑连。 她思考了很久,猛然想到,那东西要村长家的阿洵沉入泉眼,背负尸身的怨恨和煞气。 四年前,清泉中饿死许多人。 饿死一直是能占据人死亡痛苦排行榜前列的死法。 饿死的人怨气极大,所化饿鬼难对付,也时常叫人感觉可怜。 但这些饿死的人,泉水涤身后,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祸一方,或许就是与泉水涤尸有关。 他们的怨煞被净化了,留在泉眼里的是皮囊。 这个发现,让赵鲤有些松了口气。 这会不会说明,泉眼中的东西,至少在立场上是与人类能保持一致的呢? 她立刻转身走回房里,问村长:“当年放入泉眼的只有清泉村饿死的村民吗?” 村长还跪在地上抹泪,闻言想也没想地道:“不是。” “梦里泉水说,饿死之人容易吵闹,喊饿的声音吵得祂睡不着。” “叫我们尽量收集起周围饿死之人的尸体,收敛入泉水。” 赵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或许搞明白一些事情了。 现在只需要再查出腌菜缸里那仁兄是谁,清泉村的事情大抵就能水落石出。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之后的问题就是,要不要试探着接触一下泉水里的东西。 她站着思考,郑连和雷严守卫在旁边。 郑连小心地将作为物证那根手指头收好,却察觉到在窗子背后,有一道视线窥看。 他默默地朝着窗边移动了两步,猛地大叫出声:“什么人竟敢窥看?” 喊完,他撑着窗台一跃而出。 窗边偷听的人被他一喊,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想跑,已经被郑连狠狠追上。 他的手中提着一柄柴刀,抬手就要挥砍。 但被郑连轻松打落,整个人被压制擒拿在地。 赵鲤等听见声音纷纷追出。 村长老胳膊老腿,只能站在窗边。 看清楚郑连压着的那个提刀人,村长愕然道:“二狗,你怎么在这?” 原来,地上那人就是今天第一个认出靖宁卫鱼服喊话的人。 这人面相精明,眼珠子一转就道:“我砍竹子,顺路来看村长你,刚才路过窗边被吓了一跳。” 听了他的话,在场所有靖宁卫同时冷笑。 跟他们玩这套是不是太天真了? 郑连毫不客气反手给他一嘴巴。 赵鲤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很好,看样子最后一个问题很快也能解决了!” “这答案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真的很感谢啊!” 第255章 黄鳝钻洞 在众人的注视下,这个叫做诨号二狗,正名叫冯全的男人被押进屋中。 村长家磨石上的麻绳将他一圈一圈捆死。 他惊慌地向着村长求救:“村长,云叔,你救救我啊,我真的只是路过。” 这些村中的年轻一代都是村长看着长大,见冯全被郑连一个嘴巴子扇得脸颊高高肿起,他有些不忍。 嗫嚅着嘴唇,走到他觉得最好说话的赵鲤旁边,刚想说情。 赵鲤抬手制止,示意他看地上的柴刀:“老人家请看,此人携凶器前来,只怕不安好心。” 赵鲤很清楚,在这种乡村办案不能太嚣张。 乡里人团结,若是太过嚣张,惹起公愤,便是靖宁卫的绣春刀也比不过村民们的草叉柴刀。 因此她很有耐心地道:“放心吧,靖宁卫办事素来公正,我们绝不会诬陷一个好人,顶多严刑逼供。” 村长被她说得愣住,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一旁的雷严憋笑憋得面上一阵扭曲,铁针似的黑须抖了两下. 他心道,这赵千户真是个妙人。 郑连他们临时征用了村长家的茶室,就地审问干活。 赵鲤单独将一个校尉叫到一边,命他掏出无常簿记录。 靖宁卫任务标配,除了制服、铜哨、绣春刀,还随身携带无常簿。 无常簿相当于靖宁卫个人的任务日志。 无常簿采用的是和银票一样的防伪标识。 每一页都有记号。 记录无常簿时,不得涂黑修改,不得撕毁。 记录在无常簿上的事情,便代表记录者对其真假负责。 赵鲤将这里的情况一一写下。 核对后,她用笔尖在大拇指上涂黑画押。 “我与雷百户等人,暂留清泉村。” “你将这记录交给沈大人。” 赵鲤随手扯了片竹叶擦去拇指上的墨迹,对那校尉叮嘱道:“请沈大人尽快向京中发公文,向陛下讨要一纸文书。” “想来应该能派上大用场。” 那校尉皮肤微黑,一脸认真地听赵鲤说完,立刻肃声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 说完他抄着绣春刀就去牵马。 就在这短时间里,村长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叫。 赵鲤忍不住皱眉嘀咕道:“郑连在诏狱混那么久,也不知道跟老刘多学学手艺,怎么一开始这人就叫这么惨,真担心他给弄废了。” 一旁那个馆驿采办,将她的自言自语全听了进去,顿时吓得像是小鸡仔瑟瑟发抖。 见赵鲤转头看他,他打了个哆嗦,小声问道:“这位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篓,里面传来活物在水中扑腾的声音。 “这黄鳝是吃不成了,我还得去买的地方把钱换回来,重新采买些东西。” 听他说起泉水里产的黄鳝,赵鲤顿时感兴趣,叫他拿竹篓来看。 掀开竹盖,里面便甩出一条肥壮的黑黄尾巴,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赵鲤的袖子。 只见竹篓里底下铺满了竹叶,防止水漏出。 筐里装了大半的黄鳝。 这些黄鳝极肥,带着湿滑粘液的躯体在水中缠成一团。 赵鲤看得很仔细, 那采办担心她上手拿,急忙提醒道:“赵千户,可不能上手啊,清泉村的黄鳝特别凶,一咬就是一个血印子。” 赵鲤心想,她就是吃撑了也不会上手的。 谁知道这些黄鳝怎么长起来,牙上会不会带有不好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感谢了采办问道:“不知贵姓啊?” 听她询问姓名,这采办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急忙回答道:“小的姓王,叫王素。” 赵鲤点了点头,叫他去寻两根树枝来。 他很快寻来一根竹枝,跟赵鲤协作从篓子里带了抓了一条黄鳝出来。 这黑黄的黄鳝约两指粗细,十分有活力,也十分的凶。 张嘴咬在竹枝上,尾巴乱甩。 赵鲤一直盯着这黄鳝看,就在王素莫名其妙时,听赵鲤道:“你说这黄鳝会不会是吃尸体长大的?” 王素忍不住一哆嗦,还没回答,就听赵鲤又道:“当然是吃那些沉尸长大的啊,否则怎会这样肥壮。” 她接着自言自语道:“那么,这黄鳝能不能啃动骨头呢?” 就在赵鲤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地上扑腾的黄鳝突然松口,朝着地面石板的缝隙间钻。 那缝隙窄小,根本进不去。 黄鳝张嘴就去咬塞在缝隙里的泥,然后将其中的碎石子涂掉。 赵鲤看见它奋力朝着小缝钻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她或许明白那具诡异的尸体是怎么回事了。 赵鲤忍不住抬脚,踩住地上那黄鳝的尾巴。 将那条黄鳝半截身子都踩得瘪下去。 王素不知她是为什么,也不敢问。 就在此时,村长屋中的惨叫停了下来。 赵鲤在石板上蹭了蹭鞋底腥臭的黄鳝粘液,走回屋中。 村长担心村中后辈,赵鲤也就大大方方地让他旁观审讯。 赵鲤进去时,村长夫妇面色惨白地坐在一边。 而村民二狗,被绑在一张竖起的条凳上。 看着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怪伤。 只是双手指甲缝,插满了一指长的竹签子。 这些竹签都是现场取材,胡乱用刀削出来的。 手工粗糙,上面全是没打磨过的毛刺。 给人带来的疼痛可想而知。 二狗好似是从水里捞出来,指甲盖上皆是凸出的桑葚色血痕。 他垂着头不说话,汗水滴答掉落在地。 “老实交代吧,死的那人是怎么回事?” 郑连的指尖把玩着一根细竹签子,神情比反派还反派。 赵鲤看着好笑,就抱着手臂立在门边旁听。 郑连道:“冯全,你不开口也没用。” “这清泉村只有你一个卖腌菜的,我们最多费事点,再去查访一遍,也能找到证据。” “可是我脾气差,谁让我们费事,我就让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时候,再想讨个好死,只怕没这么简单。” 郑连的话说完,绑在凳子上的冯全手指痉挛般蜷缩了一下,动到指甲盖里插着的竹签,顿时滋滋冒出黑血。 许久,他才小声道:“我说。” 第256章 食欲 听冯全这样说,雷严很自觉地拿起了手边的无常簿。 他本身就是个爱听故事的,前半辈子人生,多经历的是一些官场、烂人的故事。 这样新鲜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只恨不得手边没有瓜子。 在冯全虚弱的叙述中,一个人比鬼恶的故事展现在众人面前。 冯全世代都是清泉村人。 因为清泉村的泉水好,他家一直做着米糠腌菜的买卖。 这种小本买卖,饿不死人,但也发不了财。 一切改变都从四年前开始。 四年前那场蝗灾堪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恐怖。 个顶个大的蝗虫群飞来泰州时,已经是带毒的青绿色成虫。 在后世一直觉得古人愚笨,遇上蝗灾宁愿饿死也不知道吃蝗虫充饥。 然而这却是现代人不了解情况下,对古人的一种误解。 饥饿起来,连人都是一盘菜,何惧于吃蝗虫得罪神明? 眼睁睁饿死的原因只有一个——不能吃。 当蝗虫达到一定数量产生群聚时,它们体内会分泌一种名为氢氰酸的毒素。 在高群聚区的蝗虫,一只就可能造成鸟类轻微中毒。 因此在蝗虫若虫蜕变,群聚之后,旧时应对蝗灾就只有引火堆杀。 那一年飞来泰州的蝗虫群,就好似一阵黄灰色的雾。 而且那次的蝗虫极凶猛,甚至出现咬食幼儿的例子。 清泉村本身位置就少耕地,多以茶和竹制品产业为主。 村子边缘的茶园都被过境的蝗虫啃得连根也没有。 更不必说竹木。 席卷整个泰州的饥荒,也没有放过清泉村。 冯全的爹娘,全都饿死在那次饥荒里。 他埋葬了他爹娘以后,就用剩下的力气在旁边挖了一个坑躺进去等死。 但,就在那一个夜晚。 清泉村全村都在同一天做了同一个梦,包括躺在坑里的冯全。 接下来的故事,如村长所说。 泉眼中,有东西告诉村民,可以让一个人沉入泉水。 再将饿死者的尸体全部投入泉眼中。 在村长家幺女自愿献身后,无数饿死者的尸体,拍拍摆放在泉水中涤身。 包括冯全父母亲,肚子鼓胀的尸体。 冯全气喘吁吁地叙述到此处时,也不知道是痛还是回忆起什么。 “那时,我并不信那梦中所说,就偷偷在晚上去看。” 散落的发丝挡住了冯全的脸,他继续说道:“人饿死的尸体肚子会像孕妇高高隆起。” “我在月亮下看见一排一排的尸体,有些都烂了臭了。” “被泉水涌出的水冲刷后,白净得好像猪肉。” 说到此处,他猛地咽了口唾沫。 似乎他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赵鲤等听众也似乎听见了,饥肠辘辘快要饿死,堕入饿鬼道的他,看见那些尸体时从腹传出的鸣响。 咽了口唾沫,冯全继续述说。 当时看见一排排白森森的尸体,他没有控制住自己。 怪梦之中的许诺不知能不能兑现,对冯全来说,重要的是当前的饱足。 第二天,村民将饿死者的尸身沉入泉水。 下午,泉水里黑黄一片。 仔细看去,是一团一团在水中纠缠成团的黄鳝。 当天,清泉村的村民都吃了个饱。 只有冯全兴致缺缺。 他得了一种怪病。 一种吃什么都不香的怪病。 “或许是那个晚上的肉实在太美味吧。” 绑在凳子上的冯全这样说道。qqxδnew “呕——” 一旁的村长发出干呕的声音。 冯全抬头看他,面上竟满是泪水:“云叔,我不想的。” “我也知道,此事丧尽天良,可是我就是忘不掉那味道。” “那些被泉水洗涤后的尸体的味道。” “脆脆的,就像是……藕节,还是甜的。” 他越说越馋,涎水顺着嘴角滴落。 村长畏惧的回避着他的脸。 他苦笑了两声:“我也知道,这事被人发现,我这怪胎活不成。” “我后来也一直想做个正常人。”冯全继续说道。 “只是我最近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媳妇生了孩子。”他的面颊上淌下两行泪水。 “我的家里面,满满的都是未出月孩子身上的奶香。” “我想,我儿子看起来,闻起来都好吃极了。” 冯全的话,好像是一阵穿堂凉风,让所有人都齐齐觉得身上一寒。 村长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其他靖宁卫都忍不住去握刀,只有赵鲤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冯全所叙述的那些尸体口感。 那些熟悉的描述,让她联想到了一样东西。 “继续说。”赵鲤制止郑连继续对冯全用刑。 “随着我儿子越长越来,我闻着味道,越来越感觉受不了。” “我无数次幻想,抱着我儿子,将我儿子浸泡进水里,让他变成白嫩嫩的菌子,然后一口吃掉。” “有一次,我甚至将他的襁褓,抱到了泉水边。” 冯全抬头,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有些庆幸:“幸好,被我娘子发现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 村长却勃然色变:“你儿子出生后半年,你说你娘子跟货郎私奔了,难道!” 冯全点了点头:“没错,我娘子没跟人私奔,她一直在家中的米糠腌菜缸里。” “我一天只舍得动一点,吃了大半年呢!” 他絮絮叨叨的分享着心得:“内脏腥臭,骨头太硬。” “煮熟会坏了本味。” “还是腌渍出来最有味。” “盐滋滋的,脆生生的。” “可是,再怎么算你娘子也只够吃半年,所以你找到了新的受害者,对吗?” 赵鲤抱着手臂看着他。 “你不能吃掉自己的儿子,便得找到替代品。” 冯全听了赵鲤的话,猛的抽泣一声:“我真是个畜生啊,不过是来清泉村游玩的书生,我就将他打晕扔进了泉眼里。” “那些黄鳝……” 冯全神经质的缩着肩膀,摆了摆头:“等捞出来啊,就没有腥臭的内脏和硬骨头了。” “只剩软乎乎的皮囊。” 在场靖宁卫都智商正常,也都看过那具尸体,从赵鲤和冯全的对话中,明白了一些事情。 俱都面色铁青,胸口呕意翻滚。 “那么,那口腌着书生的缸,有是怎么不见的?”赵鲤又问。 冯全却是面露迷茫之色:“前日泉眼涨水,淹了我家,缸子就不见了。” 第257章 水池边的手印 “卷走?” 冯全的话,让郑连冷笑一声。 他走上前,双指捏住插在冯全指甲缝隙里的一根细竹签。 然后动作极其缓慢地旋转起来。 竖向的竹木纤维,带有分明的纹理,插在甲片里,旋入甲片下的嫩肉。 上面细细的毛刺,嵌入肉中。 十指连心,光是看着已经让人颇觉感同身受。 一时间房间中再次充斥着冯全的惨叫声。 但是现在即便是眼看着他长大的村长,也没有再露出不忍神色。 不必解释,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哪怕泉水涨水,淹没了屋子,但以清泉村的泉水规模,想要移动那样沉重的大缸,是根本不可能的。 郑连慢条斯理地转动竹签,再次问道:“那口缸是怎么不见的?” 冯全头发披散,正张着嘴惨叫,颈侧全是青筋,双目赤红。 但他却咬死了就是泉水卷走的。 接连问了三遍,他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 前日清泉村突然涨水,泉水淹没了冯全的家,那口腌着书生的腌菜缸就这样顺着水流消失了。 受刑时候,人的注意力多是分散的。 即便是受过再严格训练的人,在剧痛之下,也一定会露出破绽。 但冯全却没有露出典型撒谎者的表情。 郑连这才停下手,扭头看向赵鲤。 “走吧,先去冯全家搜查一遍。” 赵鲤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决定先亲自去案发现场走一遭。 冯全依旧捆在条凳上,但考虑到这村中都是他的熟人,便勉强在村长家扯了一条床单,搭在他的头上。 村长也跟着一路前行。 冯全的家距离村子中心的泉眼很近。 和清泉村的其他屋子一样,都是吊脚样式,架在水上。 房子并不大,是大景最常见的一堂两内结构。 赵鲤的手才按在竹篱笆上推开,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大哭之声。 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正坐在门口嚎啕大哭。 “阿宝。” 听见孩子的哭声,一直沉默着的冯全激动地上前了半步。 “阿宝,你怎么了?别怕,爹来了。” 只听语气,便叫人感觉到他的焦急。 但在场诸人,也同时听见了他腹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叫声。 他关心着儿子,同时也饿了。 赵鲤示意押着他的雷严和郑连小心,自己推门走进院子。 冯全的儿子穿着开裆裤,扒在堂屋门槛上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 赵鲤环视冯全的院子,发现他的家中十分杂乱,霉臭加上米糠酱菜的味道飘散在空中。 院子里乱得好似遭了贼,院子中央丢着一只满是尘土的破鞋。 显然冯全并不是一个多么勤快的人。 赵鲤弯腰去看冯全家的门槛,上面确实有水淹过的痕迹。 在门的缝隙里,还夹着一根水草。 见赵鲤弯腰,那哭泣的小孩眼角挤出两粒豆大的泪水。 伸出两只黢黑的小手要赵鲤抱。 赵鲤没有伸手,她居高打量着这个孩子。 按照冯全的供述,四年前他已经吃过泉水转化过的尸体,然后才结婚生子。 来时赵鲤询问过村长,冯全有没有对村中其他孩子表现出异常的关注。 村长很肯定地说,冯全在外人看来一直都很正常。 也就是说,冯全的异常食欲只针对于他的儿子——冯宝! 为了克制这种异常食欲,冯全不得不寻找替代品。 如果泉眼里面的东西,真的是赵鲤所想的那个。 眼前这小屁孩是不是人类,尚还需要进一步查验。 赵鲤的视线在他身上仔细扫了两圈。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孩子身上十分干净。 衣裳、小围兜都是新换的。 赵鲤侧头看了一眼冯宝的颈侧。 小孩也歪着头来看赵鲤。 他的脖子很胖,一圈小奶膘。 但就在这样肉肉挤出来缝隙和耳朵背后,赵鲤也没有看见一点污垢,或是捂出来的红痕。 “你爹倒是将你照顾得不错。” 赵鲤对着冯宝挑了挑眉。 冯宝小短手伸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一扁嘴又要哭起来。 赵鲤哄不来孩子这种麻烦的生物,正想叫村长帮忙照顾。 却听冯宝委屈巴巴地抽噎道:“娘,抱。” 小孩说话含含糊糊,但赵鲤却是瞬间警觉。 娘? 这孩子的娘在他半岁时就应该已经死在冯全手上,他理应不会有娘亲的印象。 但他无助哭泣之时,却喊出了这个字。 赵鲤心中更觉忌惮,后退了一步。 所幸村长似乎冯全家常年往来。 上前两步将冯宝抱了起来,捏着袖子给他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 得了抱,冯宝也满足地靠在村长的肩上。 赵鲤这才进到屋中。 屋里跟院子里一脏乱。 在堂屋的条案上覆盖了一层灰,上边摞着好几个脏兮兮的碗盘。 里面汤汤水水都绿色的长毛。 在冯全的指认下,赵鲤等人来到他家的厨房。 他就是在这厨房灶台、砧板上处理他的美味腌菜。 赵鲤打开心眼。 意料之中的,这里也没有任何骴气的残留。 经过泉水洗涤后的尸体,已经不再具备不腐骨的特性。 冯全带着赵鲤等人从厨房小门,走到一间小棚屋。 这件棚屋,就是冯全腌制米糠腌菜的工作间。 里面有些绳子、菜筐。 一角还堆着一堆烂菜。 小臂长的菜刀,斜斜插在案板上。 在右手边,是一个石砌水池,用作平常洗菜之用。 在这水池上,架着一根竹筒搭建的引水巢。 从泉眼引来的活水,哗啦啦淌入洗菜池。 屋里很黑,赵鲤适应了一下,才看清屋里的事物。 下一瞬,她的视线落在了洗菜池的边缘。 在心眼视觉下,那里残余着一处黑红煞气。 这也是赵鲤进到清泉村后,第一次发现诡物残留痕迹。 她快步走过去观察。 残留在洗菜池边缘的,是一枚修长的手印。 看指尖的方向,就好像一个人从水池里往外爬时,在池子边缘的石块上扶了一下。 赵鲤比对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中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她伸手在水池中撩起一些冰凉的水,淋在那些黑红煞气上。 果见这些黑红煞气缓缓变淡。 最终完全消散无踪。 赵鲤呼出一口气,甩去自己手上的水珠。 “这可有意思了!”她低声道。 第258章 竹筒里钻出来的东西 在灵气复苏背景下,人们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无数血的教训,告诉人类,好奇心能杀死的可不止是猫。 赵鲤多半都能克制住自己,不要随便去好奇某样东西。 但现在,看见水池边慢慢消逝的黑红煞气,她轻按眉心扬起唇角。 …… 八月初秋,裹挟着淡淡水腥气的微风,吹过清泉村的竹林。 夜色将清泉村整个包裹其中。 山野乡村不比盛京,天色刚晚,整个村子就已经没人再活动。 周围除了风吹竹林的沙沙声,连虫鸣鸟叫没有。 冯全家也陷在如墨的黑暗之中。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床榻上盖着薄被的冯宝细微的鼾声。 他像是一只小青蛙,仰躺着睡在床上。 肚皮上盖着张薄被,手里拽着一只竹叶扎的蚂蚱。 冯宝这个小孩很好带,被村长带回家中,不管什么人张手都给抱。 不管喂他什么,也都张嘴吃。 村长的妻子熬了米糊糊想要喂给他,但赵鲤制止了她。 入夜后,冯全五花大绑关押在柴房。 而冯宝却是饿着肚子,被送回了冯家。 夜深了,冯宝在下边酣睡。 冯全制作腌菜的那间屋子里,房梁上,发出一些细细碎碎的响动。 赵鲤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掖着可以遮掩气息的小老虎围兜。 一动不动长时间趴在梁上,让她身子发僵。 她稍微挪了一些位置。 立刻被梁上积攒的灰尘蛛网弄得鼻子痒痒。 强行忍住打喷嚏的冲动,灰头土脸的赵鲤抬袖子捂住口鼻。 服用过夜视秘药的双眼,发出绿莹莹的光,好似一只猫儿蹲在梁上。 她耐心的等着,几乎快要眯眼睡着时。 这时,卧室里的冯宝动了一下。 晚餐没吃东西,小肚子里没有食,饿得扁扁的,到了夜深十分,他果然醒来。 张开眼睛,看着黑沉沉的房间。 小孩凄厉的哭声响起。 一边哭,他一边叫出一个最让他有安全感的词——娘! 夜里,孩子的哭声好似夜猫嘶鸣,很快唤醒了什么。 赵鲤立刻睡意尽去,打起精神来。 腌菜房中不停引来活水的竹管,突然像是被什么阻塞。 原本哗哗流淌的水量,变得细小。 赵鲤服用过秘药,越是黑暗她就越看得清楚。 绿莹莹的眼瞳,像猫那样收缩又张开。 她清楚的听见,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引水的竹管过来。 那异样的声响由远及近。 冯宝的哭声越急促,那东西的行进速度越快。 终于,靠近了竹筒口子。 赵鲤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看。 只见那比茶杯口略粗的竹筒子里,缓缓的探出一根手指。 这根手指细长,带着薄茧。 那根手指探出后,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最后一直完整的手伸了出来,是一双常年劳作的女人的手。 这手被竹筒挤得变形,那些挤压出来的褶皱正慢慢的舒展。 就像是一坨软软的硅胶类物质,里面并没有骨骼支撑。 手上没有指甲盖,发白的甲床上沾着一些细碎的绿色藻类。 这手从竹筒里探出后,五只手指轻轻晃了一下。 随后,胳膊、肩膀…… 这蛞蝓一般的玩意,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从杯口粗细的竹筒里整个拔出来。 从赵鲤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见那白色塑料口袋似的东西沉在洗菜的水池底下。 冯宝的哭声越发急促。 水底白色这东西鱼一样动弹了一下。 随后,等不及挤压变形的身体恢复,它缓缓的从水池底下浮出。 稀疏的黑色长发,在水中飘散如水草。 发缝之间,露出大量白色、泡得浮囊的皮。仟仟尛哾 长发裹在它挤压成长条的身体上。 将它完全变形得没眼看的脸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只没有黑眼仁的纯白眼睛。 出了水,冯宝的哭声听着更加凄厉。 这水中的东西有些着急,手脚并用扑腾着想要出来。 满屋都是哗啦啦的水声。 许久,它才笨拙的从水池中爬出,软体动物一般蠕动着身子,移出腌菜房。 它离开后,赵鲤又等了一段时间。 这才轻手轻脚的顺着房梁移动。 山字形的房屋,主梁都是通着的。 白天时,赵鲤把隔断冯家卧室房梁的竹隔,掏了个大洞。 这让她可以悄无声息的,顺着梁,爬进卧室。 为了不被发现,她动作很轻很慢。 只恨不得自己没能像猫一样,长出肉垫。 爬了大半,赵鲤听见冯宝的哭声戛然而止。 在卧室里,一个含在喉咙里的声音响起:“阿宝乖,娘在这……” 赵鲤的动作一顿。 忍不住有些想叹气。 白天她就发现异处。 冯宝实在太过白嫩干净,赵鲤本以为是冯全在照顾他。 可后来却觉得不对劲。 冯全对冯宝有着比毒瘾还可怕的异常食欲。 叫他给冯宝洗澡换衣,便相当于叫饿鬼拆粽子皮。 经赵鲤在村中询问,果然得知了一些事实。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靠近冯宝,冯全一直离家远远的。 借口去清崖县城卖腌菜,时常不在家里住,常托邻居和村长照料冯宝。 看见冯宝干净白嫩的模样,每一个邻居都以为其他人将冯宝照料得很好。 但事实上,冯宝时常一个人被留在家中。 在这过程中,一直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东西,在照顾着冯宝。 赵鲤慢慢的从梁上探出头。 冯宝已经不哭了,小手张开,抱着那有些恢复人模样的东西。 那东西身子绵软没有支撑,只能蛇一样盘着,将冯宝托在怀里。 头部没有颅骨,五官作一团。 椭圆形的脑袋贴在冯宝的脸边,含含糊糊的唱着一支清崖县本地的摇篮曲。 一边唱一边轻摇。 赵鲤的手本按在腰刀上,见状也不由缓缓松开。 或许,能寻到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赵鲤确是任务至上者,但不代表她会在处理危害不那么大的东西时,随意践踏牺牲一些美好的东西。 见状她缓缓缩回脑袋,想着先探明泉眼里的东西,再行处理。 然后她缩回时,后背猛的贴上了一个冰凉湿漉的身体。 “你在看什么?” 一个女声,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第259章 交朋友从来不看对方是什么 黑沉沉的夜,笼罩四野。 房中传出女人含含糊糊哼着小调的声音。 就在这样死寂的黑暗中,赵鲤 听见耳边自己受惊之下,心脏剧烈跳动的怦怦声。 浑身血液加速之下,她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在她悄悄跟随观察下面的冯宝母子时,有别的东西也在悄悄跟着她。 赵鲤顾不得惊扰下边的东西,反手就去抽刀。 但下一秒,手腕便被一样冰凉柔韧的东西死死掐住。 触感类似于橡胶皮革,但力气极大。 赵鲤垂头然后猛地后仰,用后脑勺去撞击后面那东西。 这样的力道下,她的后脑勺磕上了一个有弹性的东西。 她这一撞,并没有对后面的东西造成太大伤害。 反倒是自己被反弹之力险些扭了脖子。 下一瞬,赵鲤整个被从后拥住。 一双惨白没有骨骼的手,面条一般缠在她的身上。 一只攀在腰间,一只环在肩头。 冰凉湿润的触感传来。 赵鲤可以清楚的嗅到,后面那东西身上的味道。 并没有什么过大的腐臭异味,只有湿漉漉的水腥味和藻类的味道。 环抱着赵鲤,后面那东西却没有动作。 只是凑到了她耳边,又问了一次:“你在看什么?” 女人有些空灵意味的问话,回响在赵鲤耳边。 与此同时,她的眼前浮现出任务提示。 【新任务:濡湿之女。】 【任务描述:以自身承受着罪孽和恶意的女孩对你很感兴趣。泉下太冷太痛苦,她渴望着温暖。】 【你的态度决定了她的态度,请谨慎选择。】 【注:诱骗一个孤单的少女做朋友很不道德。但是你的话,为了苟活和利益,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吧?】 赵鲤挣扎的动作顿住。 看见系统任务提示的苟活字眼时,若不是时间不对,她一定会给系统一顿语言暴力输出。 当前情况不由她多想。 要么拔刀杀出去,但后面这东西居然可以无声无息的贴上来,从系统的提示看,应该不好惹,胜算不大。 要么,只能暂时先苟住,随机应变。 就在赵鲤脑海中飞快头脑风暴时。 身后环抱着她的那东西,带着水汽的头在赵鲤后颈蹭了一下。 “真暖和啊……”它说道。 下一秒,它缠在赵鲤身上的手臂渐渐收紧。 赵鲤好像是被巨蟒缠住,肋间隐隐传来一阵被挤压啊的痛感。 再不做出选择,她或许会被勒死,然后第二天成为泉水底下的一员。 赵鲤定了定神,无视掉腰间的压力,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的说道:“我在看可怜的阿宝。” 她暂时没有随意发挥胡扯,因为她目前弄不清楚在身后这东西眼中,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怎么样的。 只能接着冯宝,试图构架起双方的桥梁。 果然,交朋友第一步就是找共性。 听见赵鲤这样说,身后的东西顿了一下:“你也是来照顾阿宝的吗?” 它说着,环着赵鲤的手松开了一些。 刚才赵鲤险些被它勒断骨头,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答:“是的,我来梁上抓老鼠,免得咬到阿宝。” 赵鲤鬼话连篇小孩也骗不了,但在骗鬼时,还是能勉强够用的。 她身后的东西半天没有动作,似乎在思考。 半晌,那东西缓缓的松开手,道歉道:“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坏人。” 它一边说一边退开。 只是退开前,还恋恋不舍的又蹭了一下赵鲤颈侧跳动的血管,喃喃自语道:“真暖和啊。” 赵鲤干笑两声没有答话。 等那东西完全松开,赵鲤才发现她后背都湿漉漉了一片。 也不知是被那东西身上的水汽沾湿,还是被吓出的冷汗。 长出了口气,赵鲤眼睛瞄了一下出口的方向,一边迟疑着回头。 一根软软的冰凉凉的舌头,擦过她的耳廓。 赵鲤与一张虚搭在她肩头的脸对了个正眼。 说是脸,其实并不那么妥当。 眼前的这东西更像是在是福尔马林里泡了几年的尸体,然后被铁板压过。 黑发半挡的脑袋,惨不忍睹。 赵鲤狠狠咬住舌尖,克制住自己动手攻击的冲动,扯着嘴角给对方露出了一个友好的表情:“你、你好!” 她僵硬又标准的露齿爽朗笑,让那东西愣了一下,随后也裂开嘴巴回了一个微笑。m 黑色的舌尖拂过缺损的牙龈。 不知何时起,冯宝的娘亲不再唱歌。 她环着冯宝,缓缓的游到梁下仰着头。 纯白的眼仁,直直盯着梁上的赵鲤。 “今天天气真好。”赵鲤干笑着没话找话,“老鼠真多,都上梁了。” 将她从这种气氛中拯救出来的,却是阿宝。 那小孩听见赵鲤的声音,即便黑漆漆看不见人,也张开了手:“抱。” 赵鲤哪敢当着他娘去抱他。 但她还是厚着脸皮,热情道:“阿宝乖,姨姨一会就去抱你,给你好吃的。” 一旁伸出一只软塌塌的手:“我拉你下去,” 对它的热心,赵鲤只能接受。 犹豫了一下,抬手握住那只手。 指尖所触的冰凉怪异触感,让她头皮发麻。 但那梁上的东西,不能理解赵鲤的心情。 它高兴的捏住赵鲤的手,有一次羡慕的说:“真暖和啊。” 它一边说着,一边像是蛇一样,直接从梁上滑下。 赵鲤也不得不跟着它下到地面。 站稳后,赵鲤就急忙将手收回,诡物素来喜欢妒恨活人。 妒恨活人还有心跳体温。 别看现在这东西还算温顺,但真的嫉妒心起,随时都会发飙。 见赵鲤收回手,那东西有些难过的垂下头。 再一次确定了可以逃生的方向,赵鲤回过头,仔细打量着后来的这个东西。 试图应证自己的一些猜测。 黑暗中,赵鲤服用秘药后,绿莹莹的眼睛眨了数下。 她一直盯着这后来的东西。 终于再仔细打量这个东西的眼睛后,得出一个比较靠谱的猜测。 “阿洵?” 赵鲤试探着,喊出一个名字。 同时也做好了拔足狂奔的准备。 没有料到赵鲤会叫出那个名字。 它愣了许久,双眼放空回忆许久。 最后才低声应了一声:“嗯,是我呢。” 听见它的回答,赵鲤猛的松了口气。 第260章 充满爱意的黄鳝汤 在看见任务提示时,赵鲤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 以身承受罪孽和恶意的女孩,清泉村范围之内,赵鲤只知道一个——村长家的幺女云洵。 四年前,席卷清泉村的那场饥荒中,她主动牺牲。 现在出现在这里,似乎并不是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 赵鲤叫破了她生前的名字,就一直保持着警惕,注意她的动作。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任何的攻击之意。 反倒好像通过名字回忆起了什么。 许久,黑暗之中传出一声轻笑,名为云洵的诡物开口道:“太黑了,我们点起灯吧,否则阿宝会哭。” 说完她不等赵鲤反应,缓缓抬手,插进了自己的肚子。 赵鲤眼角一跳。 在一阵濡湿的声音中,云洵从自己的肚子掏出了一只灯笼。 一只洁白骷髅所制的提灯。 下一秒云洵的手,轻轻一动,挽着的灯笼亮起淡绿色的光芒。 随着这光芒亮起,赵鲤忍不住眯起眼睛。 对于服用过秘药的她来说,这样的光亮已经足够称为刺眼。 但她不敢真的闭眼,只能强忍着。 任由双眼被刺痛,眼泪流下来。 这个骷髅来自于一个年轻的女性,赵鲤猜测,这应该就是云洵的头骨。 绿色光芒,透过骷髅空洞洞的双眼照出。 光芒所及之处,周围环境顿时变得阴冷。 左右出现一些细碎的呢喃。 “好饿啊。” “快要饿死了……” “好疼,黄鳝在身体里咬我。” 赵鲤强逼着自己分散注意力,不要去细听这些亡者的呢喃。 但人有时候管不住自己。 在听见最后一声呼痛,说有黄鳝咬他的男声时,赵鲤瞬间联想到被冯全下黑手,尸体放进腌菜缸那个书生。 在思考时,就会不受控制的集中注意力。 尽管赵鲤反应迅速,立刻转移思绪。 她一瞬间还是被无数重复的呼痛喊饿声弄得恶心想吐。 鼻下一热,汹涌鲜血涌出。 云洵和冯宝娘亲,嗅到鲜血气味,同时扭头看向赵鲤。 “好暖和啊。” 云洵手抬起,只是抬到一半,又放下。 “对不起,只是我们太冷了,忍不住。”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冯宝母亲探来的手,挡在了赵鲤面前。 “鱼娘,去煮些热汤吧,阿宝饿了。” 云洵对着阿宝的娘亲说道。 阿宝的娘亲站了许久,它的视线一直紧紧盯着赵鲤。 赵鲤也不说话,手缓缓的去摸后腰的刀。 就在这时,冯宝似乎饿得狠了,扁嘴发出一声抽泣:“娘。” 孩子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名唤鱼娘的诡物,这才惊醒过来一般。 她抱着阿宝,一点一点的挪动向厨房。 过去半年以来,只要听见冯宝的哭声,它就会从泉水中回来,喂养照料孩子。 云洵也挽着那盏骷髅灯,跟在后边。 赵鲤不知它们打算拿什么煮汤。 踟蹰了一会,想到系统提示,一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于是厨房中,出现了堪称诡异至极的一幕。 冯宝被放在厨房支起的小桌上,还在哇哇的哭。 而鱼娘和云洵,确实在协作着生火。 两个没骨头,只余一身肉口袋的东西,效率很低。 好一会,才擦燃火石,升起炉灶。 随后,赵鲤看见云洵又将手插回自己的肚子。 一阵翻搅的声音中。 她掏摸出了一把水草和几条活蹦乱跳从泉水里带出来的黄鳝。 这些黄鳝在骷髅灯的范围之内十分老实。 赵鲤还听见灯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吐槽:“哎呀,这是啃我脊柱骨的那几条。” 听这么一句,就忍不住去细想,赵鲤又受灯的影响,淌出些鼻血。 她急忙擦掉,然后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一次有冯宝的哭声,鱼娘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异常。 它正努力的往灶台上的锅里加水。 云洵双手将骷髅灯放在冯宝的旁边,就去帮忙。 似乎是靠近了冯宝,周围细碎的呢喃变多的同时也密集起来。 “阿宝,我的孙儿哟……” 一个老妇的声音响起,声音中满是宠爱,就像是一个正常看乖孙的老人。 然而下一秒,这声音却是一转,喃喃自语道:“我乖孙白白胖胖,柴火炖了和骨烂。” 说完嘻嘻嘻嘻的越笑越阴险。 正在此时,一个老头的声音呵斥:“败家娘们,就知道吃。” “炖了不经吃,倒不如一半炒了,一半风干。” …… 类似的对话太多,赵鲤听得鼻血都止不住。 随着这些对话,骷髅灯的双眼的绿芒越来越亮。 边缘有些黑焰升起,朝着冯宝卷来。 赵鲤一个箭步上前,将冯宝抱起。 与此同时,正帮着打水的云洵,没有骨头的头,猛的向后拧来。 “吵死了!”云洵对着骷髅灯呵斥道。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一直表现友善的云洵,这时露出暴躁姿态:“你们这些累赘,废物!” 她破口大骂,骷髅灯中却传出男女老少的笑声。 这些笑声充满恶意。 “阿洵后悔了,后悔了。”刚才嚷着要吃孙子的那个老妇笑着。 赵鲤几乎可以看见一个疯癫婆子,手舞足蹈的模样。 云洵甘愿作为牢笼,用自己的头骨束缚住了这些东西。 换活人可以度过灾年。 赵鲤收紧手臂,将怀中的冯宝抱紧了些。 一时间,即便是她也为活着的云洵感到钦佩,也为现在的她们感觉惋惜。 云洵暴怒至极,手拍在骷髅灯上。 绿芒转红,瞬间将里边的无辜囚徒们惨叫连连。 烧了一阵才消停。 鱼娘的汤也煮好了。 赵鲤将冯宝交还,却意外的看见自己面前也放了一碗汤。 冒着热气的汤水里盘着一条完整没开膛的黄鳝,飘着几根水草。 熬煮时间短,刚刚够断生。 水草之间,还裹着一缕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也不知道是谁掉进汤锅里的。 赵鲤抬头,就看见抱着冯宝的鱼娘,害羞似的转过头去。 赵鲤嘴角抽搐了两下:“我觉得……我不用……” 【新任务:鱼娘的汤】 【任务描述:对孩子的爱,让她化作亡魂归来,你保护孩子的行为让她很感激,为你送来一碗充满爱意的汤。】 【注:为了任务真的什么都可以忍吗?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难题!】 这种爱意的汤,真的大可不必。 她还没忘这泥鳅怎么来的呢! 赵鲤表情扭曲。 云洵坐在一边,下巴搁在桌子上看赵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鲤觉得她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任务提示,最终赵鲤一咬牙,抬起面前脏兮兮的陶碗。 第261章 结案 摆在赵鲤面前的并不是只有一个选择。 她并不是不能一走了之。 但是奈何她贪。 富贵险中求,赵鲤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来看,泉水下真的有可能是她所认知的那种东西。 如果真的是那个东西躺在泉眼里,而云洵又是那东西所选择灵媒。 那么别说是一碗食材奇怪的汤,就是更奇怪的,为了利益,赵鲤也能闭着眼睛咽下去。 她双手捧着粗瓷碗,碗壁微微烫手。 这缺口的瓷碗边缘,有一圈发黄干涸的水痕,也不知洗了没洗。 碗中清汤寡水的黄鳝汤,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鱼娘将冯宝环在怀中,背对这边。 喝到了汤,冯宝的哭声止住。 云洵趴在冯家餐桌上。 她身体软塌塌的,脸趴在桌上,脑袋变形得有点过分。 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双眼藏在发后,一瞬不瞬的看着赵鲤。 这样的造型,在骷髅灯的绿光之下,叫人浑身发毛。 赵鲤克制住咬舌尖的冲动,将视线移回手中捧着的汤上。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将嘴凑了上去。 汤水里面加了粗盐,味道清汤寡水,其实并不难喝。 但对赵鲤来说,更难克服的是心理上的难关。 汤刚咽下喉咙,她便从胃里面翻涌出一阵呕意。 她很快将这种心理层面的恶心压下,面上没敢表露半分。 抬起头,她脸上挂着面具似的笑,客气道:“谢谢,喝了很暖和!” 一边说着,赵鲤伸出两个手指头,从口中捋出一根长长的黑发。 【濡湿之女任务完成!哪个少女不渴望得到认同和朋友呢?你的假笑成功欺骗到了她。真不愧是你!】 【注:请小心,欺骗交换的真心,被戳穿时,一定会格外愤怒!】 【任务奖励:经验值*3000.获得永久状态:云洵的友谊。】 【云洵的友谊:更容易获得灵媒、巫祝类的好感。】 第一条提示刚刚消失,赵鲤又看见了第二条。 【鱼娘的汤任务完成!你接受的鱼娘的谢意,也因为这份谢意,获得了好感。】 【任务奖励:经验值*1000.获得永久状态:鹰犬的味觉。】 【鹰犬的味觉:为了达成任务,不惜一切手段的鹰犬,能得奖励。味蕾敏感度提升,对毒类抗性大幅提升。】 两个任务提示完成。 赵鲤松了口气,不管如何,今日收获颇丰。 只是随着第二个任务奖励的状态,鹰犬的味觉到账。 赵鲤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先是一麻,然后先前完全没有察觉到的腥味遍布舌头表面。 这种黄鳝身上粘液的腥味,让赵鲤瞬间面色一僵,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呕吐起来。 但看见趴在她正前方的云洵,再次强行忍住。 现在吐出来,前面的牺牲全部功亏一篑,甚至如系统提醒的那样,会引来巨大反噬。 赵鲤的忍耐十分有用。 先前看她面色难看,身子跟着一动的云洵放软了身体,又像软体动物趴回了桌上。 “你不喜欢吗?” 见赵鲤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碗,云洵幽幽的问道。 说完,她抬手插进自己的肚子里翻搅:“我再找别的东西?” 她慷慨的想给新朋友找一点,更新鲜刺激的食材。 赵鲤看见她翻出两个连在一起,鸡爪似的手指头,瞳孔一缩。 “不,我很喜欢!刚刚有点烫!” 赵鲤急忙又捧起了碗。 比起人手指头汤,现在的就挺好! 她很清楚,今天吃不完都不算任务圆满。 一咬牙,将碗里的汤水全倒进了嘴里。 一边喝,一边往吐头发。 赵鲤用手指头将碗里两根水藻拎出来嚼了。 满嘴的腥味,让她喉咙蠕动着,强忍下恶心。 等她放下碗,碗里已经只剩那条没破腹的黄鳝。 这玩意实在不想吃,她便再次放碗,试探云洵的态度。 万幸,云洵没有再问她是不是不喜欢之类的话。 赵鲤坐在桌边,看着鱼娘喂冯宝,暗自运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这期间,云洵一直上下打量着赵鲤。 一只手悄悄的横过桌面,捏住了赵鲤的一根手指头。 “真暖和啊……”她低声喟叹。 手指头被史莱姆一般的东西缠住,赵鲤当然第一时间发现。 只是看云洵还算平静,没有过激举动,赵鲤这才没有动作。 一时间,厨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灶下火苗燃烧的哔啵声,和冯宝喝汤的吸溜声。 等了很久,赵鲤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云洵。 她手指头好像插进了一块冰里,凉得发痛。 但云洵却依旧不撒手。 观察到她的状态稳定,赵鲤像是伸懒腰一般,将手抽了出来。 云洵立刻细声细气的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阿洵,我可以问你些事情吗?” 赵鲤将冻僵的手指头揣回袖中捂住,一边开口道。 云洵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赵鲤暖和的手,没有说话。 “真暖和啊,真暖啊……” 她的呢喃越来越大声。 赵鲤顿时牙疼,将缩回袖子的手又摆在了桌面上。 看见赵鲤的手,云洵又迅速稳定下来,高兴的探出两只手来拿。 但赵鲤就像是pua的人渣一般,将手往后缩了一节:“阿洵,要回答我的问题。” 云洵涣散的注意力总算集中,她飞快的点了点头。 “冯……” 赵鲤本想说出冯全的名字,但顾忌现场还有鱼娘以及骷髅灯里的书生两个受害者。 若是说出凶手名字,他们只怕会突然暴走,那时便不好收拾了。 赵鲤换了个别的说法:“阿洵的灯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外乡的书生?” “他的尸身为什么能从清泉村离开?” 云洵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书生想要回家,我就将他的尸骨,从泉眼联通的暗河送走了。” 闻言,赵鲤松了口气。 那口腌着书生的腌菜缸,果然是被云洵弄走的。 她通过联通外水的底下暗河,想要达成书生的愿望,送书生尸骨还乡。 云洵作为泉下那东西的灵媒,自然是有能力这么做的。 如果当时没有被楼船上的水手当成腌菜捞起来,书生的尸身应该会一路飘回家乡。 这一切串联起来,诡异的腌尸案自然有了答案。 赵鲤松了口气,见云洵还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手,于是小气吧啦的伸出右手食指,递了过去。 第262章 什么妖怪? 云洵再次将赵鲤暖和的手捏住,她显得高兴极了。 碎碎念着真暖和。 赵鲤又问道:“那么泉下的那位大人,允许阿洵放走尸身吗?” 赵鲤进一步试探着。 只是云洵就像是熊孩子,得了玩具,就全副身心都在玩具上,赵鲤的问话她根本没在听。 赵鲤只得又收回了手,缩在袖中搓了两下缓解针扎似的冰痛。 云洵很委屈,再一次抬眼看赵鲤。 “泉下的大人,允许书生的尸身还乡吗?祂会不会怪罪于你?”赵鲤又问了一遍。 云洵抬了一下头,变形的眼睛认真看着赵鲤:“泉下那位大人一直都在睡觉,不会怪罪我的。” 睡觉? 泉眼下,那可以称呼为水神的东西,又一项符合赵鲤对祂身份认知的特征浮现。 赵鲤心中高兴,继续问道:“那位大人一直睡觉,一定不喜欢吵闹吧?” 赵鲤连续问了两个问题,云洵有些不开心的伸出手。 赵鲤嘴角抽搐的,又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抱住赵鲤的手,云洵这才满意回答道:“水神大人确是喜静。” 水神两个字传入赵鲤耳朵,她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踏实感。 果然,就是那个东西! 她看向没个人形的云洵,此时看习惯了,到也不觉得她多么恐怖。 关键是,她交了一个很值的朋友。 赵鲤想着勾起唇角:“阿洵,最后一个问题。” 她反手握住云洵的手,入手冰,凉好像捏住了一块冻过的橡胶制品。 赵鲤认真地看着云洵问道:“水神大人喜静,并不会责怪你没有保管好尸体。” “那么,你是否可以将多年来沉下泉中的尸身悉数交还?” “让那些可怜的魂灵可以得到解脱?” 一开始,或许只是因为饥饿之人的悲哭和哀鸣惊扰了泉下的水神。 于是泉下的水神便想了一个不那么聪明的偷懒法子。 既然叫饿,就给人类吃的。 相应的,祂需要一个看守住这些亡魂的狱卒。 这个狱卒担负着看守职责,并且需要负责倾听和镇压。 不让任何嘈杂的声音,打扰到祂的沉睡。 这在当时来说,或许算是一个好法子。 可饥荒一过,就出现了明显的纰漏。 人们不再需要充饥的黄鳝,却依然执行着约定的仪轨,改土葬为水葬,一直将死者往泉眼里塞。 这也导致,云洵这个狱卒工作量超标。 长此以往,云洵定有支撑不住的一天。 届时将出现一个疯掉的狱卒,带着一群疯掉的囚犯。 赵鲤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云洵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赵鲤的手暖和,还是因为她的问话。 这一次她没有再走神。 只是深深的将头埋了下去:“真的,可以吗?” “大家都不再需要黄鳝,不再挨饿了吗?” 赵鲤心中猛地一颤。 “嗯。”赵鲤第一次没有带任何旁的心思,伸手摸了摸云洵的湿漉漉的头,“已经可以了,你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云家阿洵,四年前沉入泉眼时,也不过十四岁。 明明自己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不死不活的模样。 云洵的头蹭了一下赵鲤的手掌。 赵鲤继续道:“我还可以命人在泉眼旁,为你修筑一间小小的神龛。” “这样,你可以以水神灵媒的身份,有香火供奉。” 有了人间信仰香火,便能冲去身上的阴煞,让云洵不必再日夜受寒泉冲刷之苦。 当然水神像是不敢立的,否则人们祈祷的声音说不得会惹毛泉下贪睡的懒鬼。 至于云洵,生前献身,死后依然守护一方,这样的品质,她配得上一个小小的神龛。 云洵并不知道赵鲤的打算,她也不知道现在一方小小的神龛,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赵鲤说的第一句话里,将那些浮在水中的尸身交还。 她沉入泉眼以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已经够了,可以解脱一些了。 赵鲤没有催促她,静静等候她的回复。 许久,云洵才动了一下。 赵鲤面上露出喜色。 这样双赢的决定,对云洵来说并不难决断。 赵鲤抬手,从她的发间摘下一根水草。 “好。” 云洵的回应响起,赵鲤面上露出笑来。 她正想和云洵约定时间和细节,让云洵释放尸身和骷髅灯中的魂灵。 屋中突然温度骤降。 云洵猛的松开了赵鲤的手,支起身子,向泉眼方向看去。 她湿漉漉的发束如蛇,灵活的蠕动起来。 赵鲤不知什么情况,身体已经立刻跃到了一边。 赵鲤以为云洵要翻脸,正要去摸刀时,却听云洵道:“大人在呼唤我,有人惊扰了大人的沉睡。” 说完,她整个滑下桌子,四脚蛇一样趴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鱼娘。 赵鲤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冷冽的泉水漫进了屋里。 哗啦—— 抱着冯宝的鱼娘也站了起来。 只是她并没有动,反而站在原地并不想去。 云洵黑发覆面,看不清神情,但蠕动的发束却像鞭子一样抽来。 鞭在鱼娘身上。 鱼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下一秒整个消散成烟。 冯宝掉进水里,襁褓浸湿大半,哇的大哭起来。 赵鲤疾步上前,伸手将他捞起。 再回首,只见一点绿芒随着云洵飞快的游出冯家。 赵鲤不知泉水那边出了什么事,但担心雷严郑连等人。 一边走一边飞快的扒了冯宝身上的湿衣裳,将还在嚎啕大哭的小孩塞进被子,然后提着刀从窗户近道跃出。 赵鲤敏捷高,行动迅速。 朝着泉眼方向跑了一段,便听见有金铁交击的声音。 远处火光闪动。 赵鲤急忙避开那些火光,以免服用过秘药的眼睛暴盲。 “这是什么?” “救命,有怪物!” 火光晃动间,夹杂着人惊恐的叫声。 赵鲤没有贸然进场,而是往旁走了两步。 正想细看,却听旁边传来一阵阵惊呼。 赵鲤猛的扭头看去,就看见两个护院手哆嗦的将刀对着赵鲤这边。 一间小小的竹亭中,丫鬟和仆妇乱成一团。 在她们簇拥保护的中心,白日见过的那个县太爷家千金王荔。 “你是什么妖怪?” 王荔惊骇的对上赵鲤在黑暗中,闪烁绿色暗芒的双瞳,面无人色。 第263章 清晨到来 “你是什么妖怪?” 王荔的问话让赵鲤愣神一瞬,但随即她便反应过来,自己服用过秘药的眼睛,在夜间看着确实有些妖异。 不过赵鲤没工夫跟她解释。 远处的杂乱之声升级,出现了一些惨叫声。 此时她们的位置,靠近村子中心的泉眼。 赵鲤的脚浸在及膝深的水中。qqxδnew 远处隐隐有血腥味传来。 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在泉眼附近混战的几方人马。 忽听见一个声音高喊道:“都别慌,向我靠近。” 赵鲤眼睛一亮,是郑连。 她急忙抄着刀朝那个方向跑去。 走到近前,便看见几个靖宁卫聚拢在一块,统统持刀向外,神情紧张的看着水中。 而在另一边,数个打着火把的人,正癫狂似的在及膝深的泉水中乱窜。 看数量约有三十余人。 这些人朝水面晃动着火把,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叫。 在水中时有白影从水下划过,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被拽入手中。 桐油火把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郑连,是我!” 赵鲤跑到近前,就先喊了一声。 郑连手持绣春刀,和雷严并肩站在一起。 缓缓朝一旁没被水淹没的竹木小道上走。 远远听见赵鲤的喊话和她服用秘药后的眼睛,郑连长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姑奶奶没出什么事。 郑连是松了口气,他旁边的雷严却没有这样轻松。 这些清崖县的靖宁卫,并不知道赵鲤服用夜视秘药的副作用。 赵鲤刚走到近前,就听见一阵风声。 她急忙后撤回避。 原是一个精神紧张的清崖县靖宁卫,下意识的挥出了刀子。 “瞎了狗眼,这是赵千户!” 在赵鲤和郑连发作之前,已经看清来者是谁的雷严一脚飞出,正踹在那人的腰侧。 随后指着那人的鼻子还要骂。 赵鲤知道他是想维护那人,本身也没想计较,没好气制止道:“行啦,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还来官场那一套。” 雷严这才讪讪笑笑,冲被他踢倒在水里的那人使了个眼色。 那年轻校尉手脚敏捷的爬起:“对不住啦赵千户。” 赵鲤随意摆了摆手,看向郑连:“究竟怎么回事?” “不是让你们在外接应我吗?” 赵鲤不是真的无智莽夫,安排了郑连等人在外接应。 一边问,几人一边退到了竹木搭建的小道上。 离开了水,几人都松了口气。 清点了一下人数,全都全须全尾。 郑连这才抹了把脸上的水,狠狠道:“都怪王家那个小娘皮。” 郑连和雷严原本老实的呆在泉眼附近,等接应赵鲤。 不料那个县令千金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竟大半夜,带着许多护院偷偷摸摸来泉眼祭祀。 两帮人黑灯瞎火撞到了一起。 靖宁卫本身是在执行公务,自然不会对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客气。 喊话之后,王荔一方执意不退。 于是起了冲突。 混乱中,王荔那边护院抬着的一些箱子掉进水里。 箱子里的东西泼洒出来,整个泉眼就像是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迅速涨水的同时,从泉眼里爬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将人拖入水中。 靖宁卫一边幸好有郑连,急忙组织人手离开泉水。 赵鲤皱眉问道:“知道是箱子里装着的东西是什么吗?” 郑连点头,捋起一边袖摆:“属下发现那东西不对,就用袖子沾了一些取样。” 说着他在袖子上一攥,挤出一些黑红色的液体来。 赵鲤从旁折了一根树枝沾一些。 仔细观看后,凑到笔尖嗅。 一股铁腥味传入鼻腔。 是血,很多种类混合在一起的血,其中一种腥味格外突出。 “那王家小姐大半夜抬着血来泉眼边做什么?” 赵鲤自言自语两句。 一时想不明白,她也决定先放下,命令道:“立刻去村中喊话,让村民不要靠近水。” 这样大声的骚乱,村民们早已被惊醒。 赵鲤担心有好事的来看热闹,被卷进去。 “现在情况不明,有恶化可能,去通知百姓立刻撤出村子。” “这不是通知,是命令,拒不离开者格杀勿论!” 郑连几人得令,立刻四散而去,沿着村中竹木小道大声喊话。 至于还在水中的王家护院,谁也没提这事。 靖宁卫不是后世的人民公仆。 不会有人舍命去救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全靠个人气运。 赵鲤站在水边,看着远处火光摇曳。 惨叫声越来越小,还亮在水面的火光也越来越少。 在村子中心,白天还露出水面的泉眼,现在已经完全被水淹没。 赵鲤清楚的看见一些和云洵一样的白色影子游出泉水。 那些被拉进水里的人,正被这些白影死死缠住,溺死水中。 清泉村中因有靖宁卫的活动,一个个躲在窗户下偷看的村民被叫出来。 村长配合郑连在挨家挨户喊话。 先前黑漆漆的清泉村中,亮起点点火光。 尽管不愿意,但村民们还是只得飞快的收拾了贴身细软,朝着岸边退走。 赵鲤站在道上看,似乎察觉到这处有活人,水下的东西游了过来。 像是鱼一般,在赵鲤足下的小道扑腾。 终于泉眼附近最后一个火把掉进水里。 绝望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水面短暂的恢复了平静。 赵鲤有些忐忑的看着泉眼。 她希望这场纷乱,能就这样平息下去。 许久,等到天边现了鱼肚白。 熹微的晨光之中,村子中间的泉眼咕咚冒了一个大水泡。 泉水缓缓的退了下去。 那些游鱼似的白影,也随着退去的泉水重新回到泉眼。 只在及膝深的水中,留下许多溺死的尸体。 这些尸体原本被头发和失了骨骼的皮口袋缠死在水中。 现在失了束缚,一个个背朝上面朝下,好似晒背的王八,漂浮在水面。 密密匝匝的挤成一团。 赵鲤见状反倒松了口气,垂头揉按双眼。 黑暗中视物的秘药虽好,但在光亮的环境反倒很拖后腿。 水面折射的晨光,给赵鲤的眼睛造成了很大负担。 她从干燥的内衫上撕下一条,蒙上眼睛。 第264章 水太岁 赵鲤在更强烈的阳光照下来之前,用内衫撕下的布条蒙住眼睛。 她抬手,刚在脑后打了个结。 便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竹木小道踩得吱嘎作响。 “郑连?还是雷严?” 赵鲤看不见,侧头认真听着,来人的动静。 “村民们疏散了吗?现在虽然平静了,但还是不要靠近水边。” 赵鲤说着,便听见了一声叹息。 “真是让人操心。” 沈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鲤愣了一下,随后整个放松下来:“沈大人?” “你怎么来了?” 沈晏看着衣裳湿淋淋贴在身上的赵鲤,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真是走哪哪出事。 “牵扯仙神之事,我怎能不来?” 沈晏抬手,替她紧了紧蒙眼的布条,尾指好似不经意般拂过赵鲤的耳廓。 赵鲤痒得一缩脖子。 下一秒整个被包裹进了沈晏的外衫里。 左右都是他的气味,赵鲤别别扭扭道:“不冷的。” 一别扭,赵鲤瞬间便想将话题扯到公事上。 开口道:“昨夜泉眼中的水神发怒,天亮才平息,但到底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安全,所以我命郑连和雷严去疏散了村中百姓。” 赵鲤给沈晏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命令。 沈晏嗯了一声,上前一步,将她整个抱起。 “我先带你回去换身衣裳。”沈晏将她往上颠了一下。 赵鲤心里紧张,在他怀里蜷成一小团,结巴道:“噢、噢。” 她本想说自己走没问题,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咬住下唇,将脸侧向了里面。 蒙着眼,赵鲤看不见沈晏面上一闪而逝的笑。 “阿詹,盯住这里,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沈晏托着赵鲤,对身边随行侍卫交代了一声,然后朝村外走去。 清泉村的撤离,在村长苦口婆心的劝诫和靖宁卫手中绣春刀的威胁下,进行还算顺利。 只是从古到今,华夏这片土地的百姓都带着勤俭持家属性。 不少村民即便是暂避,也作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蚂蚁一样从家里搬东西。 值钱金银细软且不说,就连厨房里的腌菜坛子也想方设法搬走。 进度实在太慢,最后雷严这暴脾气实在忍不住,就拿着刀子戳在村口喊。 现在百十来户村民,陆续迁移到了竹林中。 郑连喊话喊得口干舌燥,正砍了一节竹子,喝里面的竹露水,便看见沈晏抱着赵鲤回来,急忙站直身子:“沈大人。” 沈晏点了点头:“做得很好!” 得了上司表扬,郑连唇角的笑止不住:“赵千户,没事吧?” 从前受伤,被人抬回来抱回来都有。 现在也只是因为眼睛暂时看不见,被沈晏抱回来而已。 但就这样以前习惯的动作,这会贴着他热乎乎的胸膛,赵鲤却是神游天外。 郑连喊了两声,她才回神,含含糊糊支应了两句。 最终赵鲤被安置在了村长家的板车上。 旁边还躺着光屁股的冯宝。 郑连心细,注意到冯宝这个小屁孩很有可能还留在家里,就跑了一趟。 最后连人带被子一块抱了出来,托付给村长家。 先前乱得人仰马翻,无人照顾他,就将他放在一个竹筐子里装着。 一看有大人,他就哇哇的哭,伸手要来找抱。 赵鲤听见哭声就头疼,想来冯宝是饿了。 但身上实在摸不出什么能充饥的东西。 赵鲤在身上擦了擦手,想着先递根手指头给他嘬着。 手伸到半道,就被沈晏一把捏住:“胡闹。” 沈晏居高临下,看着那个站在竹筐里对着赵鲤直哭的光屁股小孩。 扯下腰间荷包,从里掏出一小包提神清口的糖渍姜丝。 试探着塞了一小根进冯宝的嘴里。 冯宝立刻被又甜又辣的姜丝弄得哇一声哭出来。 听见他哭得更大声,沈晏身子一僵。 正无措之际,村长妻子手里端着一碗凉水兑的糊糊来:“惊扰两位,实在抱歉。” 听见她的声音,沈晏立刻把装着姜丝的荷包欲盖弥彰往后藏了一下。 “无事,赶紧抱走吧。” 沈晏说话时面无表情,给人一种倨傲之感。 知道他是京中大官,村长妻子局促又畏惧的带着冯宝离开。 听见哭声走远,沈晏暗自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些只知道吃饭睡觉,不如意就哭嚎的小东西。 沈晏将视线移到盘坐在推车的赵鲤身上。 经过刚才那一出插曲,赵鲤调整好了心态,又能厚面皮装作没事的面对沈晏。 她仰头问道:“沈大人,我请人传话拜托你准备的东西送入京城了?” 赵鲤掐算着走靖宁卫急报,一去一回花费的时间。 沈晏却又叹了口气:“何须送入京城,陛下既授我巡视江南,我自有便宜行事的权限。”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卷黑底红字的文书,放在赵鲤手中:“不过,泉眼之下究竟是什么?” 赵鲤扬起嘴角,神秘道:“沈大人,把手伸过来。” 沈晏依言伸手,赵鲤在他的手心一笔一笔的写了两个字。 还没好好感受掌心的酥痒,沈晏被赵鲤写在他掌心的两个字弄得一惊:“世间真的有……这东西?” 赵鲤在他手心里,写的两个字是——太岁。 太岁,又称肉灵芝。 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具有,乃生物也。 赤者如珊瑚。 白者如脂肪。 黑者如泽漆。 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 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 在人类的各种记载中,都有太岁的身影出现。 有人认为是可食的菜,有人认为是药。 但无论在哪一种说法,这种菌类聚合物都十分稀有,并且被认为是有灵气之物。 灵气复苏后,太岁更是一种极其容易聚合灵气的东西。qqxδnew 稀少又强大。 这种东西后世曾经出现过两次。 特性说来简单,就是懒又怕麻烦。 几乎对人类无害,戳三下都不会动弹。 同时又很胆小。 因此赵鲤一直没有叫破名字,如果被感知道,太岁要么会跑路,要么会发飙。 泉眼之下的,就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开灵的水太岁! 第265章 以假修真 灵气复苏时代,仙魔现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在赵鲤原本的世界,灵气复苏远没有大景这样早,而是在二战。 那时在战争的推动下,科技突飞猛进。 就在人们以为将进入新时代时,灵气复苏降临。 战争中死亡的人,突兀的重回人间,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期间,某些恶贯满盈的战争发起国,直接沦为鬼蜮寸草不生。 世界就这样整个甩了个尾,转向新的赛道。 人们发现,各个神话分支古籍记载中的东西正在复苏。 这些东西并不一定真的存在过。 甚至只是一个古人的小脑洞,是一个家长编造的睡前小故事。 但只要被人类记下,被传播,到达了一定程度,即便是假也能成真。 灵学界称之为以假修真。 这些在人类意识中,被记载、被定义的东西,每一次被人提起、记得,都又朝着真前进一步。 清泉村下边的太岁,或许原本只是一块寄生在石板下的菌类。 但按照记载赋予的神异特性,慢慢的复苏。 其中太岁,被赋予了赐福嘉祥、增添寿考、国泰民安等瑞应。 更有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太岁肉灵芝的说法。 因此这种妥妥的祥瑞,在每一次出世,都伴随着巨大的利益和纠葛。 赵鲤那个世界,公之于世的太岁有二,一在阴山山脉,是山太岁,二在祖山九龙池,是水太岁。 都被国家册封收编,领了编制。 以水太岁为例。 那位大爷本身就自带净煞属性,周身都是好东西。 一块脸盆那么大的太岁皮,足够净化一整片水域的污染。 以太岁皮入药,也可拔出诅咒和中轻度灵能污染。 每天在九龙池,有两个团修炼闭口禅的修士,负责给太岁大爷修死皮,换池水。 照顾得妥妥帖帖。 这些修下的死皮和换下的池水,乃至每次呼吸散发出的孢子,每年给国家带来的利益够修两航母。 换言之,只要将水里的大爷稳住,就能带来无穷的好处。 赵鲤和沈晏两人并排坐在村长家的推车上。 赵鲤蒙着眼睛,拉着他的左手,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太岁这种东西,在灵学层面的解释。 沈晏看着她脸上根本停不下来啊的财迷笑,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然后再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的收回手。 沈晏的视线远眺向泉眼的方向。 赵鲤想得简单,值钱东西自然充公。 但站在沈晏的立场,他很清楚这东西会引来多大的风波。 先疯的,只怕会是皇城里沉迷求仙问道的陛下。 赵鲤还在沈晏的手里比划着。 水太岁的孢子会飘散在水太岁生活的水域。 这些孢子,在太岁的允许下,能将包括金木铁石或是尸体在内的一切死物转化成一种菌类聚合物。 这种菌类聚合物极其美味的同时,成瘾性极大。 冯全,就是因为吃过这些孢子转化的死人,得上了异常食欲。 除了美味这种废柴属性,太岁孢子另一项特征却要恐怖得多。 孢子转化后的聚合物,会被人完全吸收。 普通食物经过咀嚼、消化、吸收,残渣会随肠道排出。 但孢子聚合物不会,这些聚合物会全部被黏膜吸收,进入人体持续的改造,并且遗传给下一代! 冯宝就是孢子污染后的二代。 冯全对儿子的异常食欲,就是因此而起。 赵鲤写到这里时,沈晏的神情一凝,忍不住看向冯宝。 小孩正趴在村长妻子的怀里,贪婪的吞咽着糊糊。 他体质极好,小小年纪被喂了那么久的黄鳝水草汤还能白白胖胖。 似乎发现沈晏在看他,小胖子抬头冲着他露出一个笑。 “可需要?” 沈晏没有把话说完,但赵鲤明白她的意思。 他是在问,冯宝可需要处置? 赵鲤摇了摇头,在他掌心写到:不必。 这种被污染的二代体质异常,但并不具备多少危害性。 顶多就是血的味道可能会很鲜。 只要不让他继续诞下后代,让这种基因层面的污染继续延续,其余的危害并不那么大。 赵鲤尽量用简洁易懂的语言,将这一点告知。 沈晏这才悠悠然将实现从冯宝身上收回。 赵鲤捏着沈晏修长的手指,心中还在想着太岁的一百种开发方法,却被他反手捏住了手掌。 不要将此事对任何人提及。 沈晏一字一字在赵鲤的手心写下。 泉下的,有且只有水神。 见赵鲤露出迷茫神色,沈晏继续在她的掌心写道:陛下,喜求仙问道。 一个喜求仙问道寻长生的人家帝王,发现一尊太岁,第一反应当然不可能像赵鲤这个傻姑娘只知道钱。 他会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并独占。 被君王舍弃的代价,很可能就是清泉村、清崖县乃至于整个泰州的浩劫。 而这夺取过程中,赵鲤这个发现者,则是最危险的先锋。 沈晏不能让赵鲤陷入那样的境地。 他的意思,很清晰的传达给了赵鲤。 赵鲤这才从发现金山和人分享的喜悦中脱离出来。 是了,这个时代天下都是皇帝的私有物。 赵鲤长长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点无趣。 沈晏看着暗自好笑,轻轻捏了一下掌心的手。 他的拇指轻轻在赵鲤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沈大……人……” 雷严听闻沈晏亲自来了,便着急得跑来在上司面前刷刷脸。 远看赵鲤和沈晏并排坐着。 走到近处,雷严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这两位关系似乎有点不一般啊,扰人好事被驴踢。 雷严在沈晏刀子一样的注视下,悻悻道:“沈大人,咱们在那边临时搭了个竹棚,搬了些家具,不然先让赵千户去那边?” 听见他们搭好了临时休息的棚子,沈晏这才收回视线。 不顾赵鲤的反对,有一次将她托起,朝着雷严指示的方向走。 临走前,沈晏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冯宝。 看着沈晏远去的背影,雷严落下两步,偷偷在后面松了口气。 第266章 王荔 正午的阳光洒满大地。 往日清泉村自带的清凉消暑属性,似乎有些失效。 整个村子都热得出奇。 村长第三次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他站在昨日赵鲤站的栈道旁,发愁的看着水中飘着的那三十来号人。 王荔是清泉村的常客,从王知县到任以来,王小姐每一年都来这里避暑。 现在水里飘着的,全是王家的护院。 三十多个汉子,现在全像汤圆一样头朝下飘在水里。 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除了一下死那么多人,村长更担心的是清泉村会不会牵扯进什么要不得的大案里。 现在清崖县的靖宁卫赶来,已经将整个清泉村封锁。 村长很清楚,在朝廷面前,清泉村百十来户人家什么都不是。 村长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边几个颤颤巍巍,拿着绳子的人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叹气。 一旁的郑连抬脸看了一眼日头,开口道:“午时已到,麻烦各位了。” 天正热,泉眼里飘着的尸体不管从哪一方面说,都必须是要管的。 索性就地征发清泉村的村民帮忙。 几个壮实汉子站在水边。 这里是他们打小光屁股洗澡的地方,但是现在几人腿迈出去几次,都没敢踩进水里。 村民们不傻,昨晚的异状众人嘴边不提,却都心里犯嘀咕。 谁都知道水下有东西,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东西白天不会出来。 有那心思活泛的,已经想好举家搬走了。 见他们犹豫,郑连走到村长旁边:“老丈拜托了。” 说着,示意了一下水中。 倒不是他们缺德,让云老村长去趟雷。 只是整个清泉村,应该只有他能保证在水中安全。 他的女儿云洵,就是水神灵媒。 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云洵并不同于其他诡物,她很大程度保留了生前的记忆和理智。 赵鲤曾将自己昨夜的遭遇如实告知过村长。 村长自是和妻子抱头痛哭了一场。 得了郑连的请,村长尽管心中忐忑,面上却没表露半分。 他挺起胸膛,没好气的看了几眼村民:“看你们那怂样!” 说完,暗自吸了口气,赤足踩入水中。 冰凉的泉水几乎没过膝盖。 村长停了一会,这才将另一只脚放入水中:“这不是没事吗?看你们那样。” 几个村民悻悻互看几眼,面子有些挂不住,陆续也大着胆子下水。 见他们都无事,郑连也挽起裤腿下水。 随着哗啦啦的蹚水声,几人走到了一个最近的尸体旁。 这是一个有些肥壮的汉子。 须发在水里一飘一飘的。 见村民们不敢动手,郑连上前,用刀柄抵在尸体的腰下。 稍一用劲,将尸体整个翻了过来。 现场响起整齐划一的抽气声。 “我的天娘老爷!”云村长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没站住。 只见这尸体双眼圆瞪,大大张着嘴。 大张的嘴里塞满了头发。 而圆瞪的双眼中,眼球上也密密的插了一圈头发。 不仔细看,倒叫人以为是超长眼睫毛。 最为可怖的,是死者面部的神情。 痛苦、扭曲、绝望的表情凝固在死者的脸上。 难以想象在漫长的死亡过程中,他一直经受着怎样的恐惧和煎熬。 “是王家的护院。”其中一个村民再次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前几日还看见他在王家别院的大树旁跟人打叶子牌呢!” 郑连用刀柄戳了一下尸体。 这些尸体在水里泡了快四个时辰,却一点颜色都没变,也没有一点臭味。 刀柄戳上去,好像在戳一个皮口袋。 又等了一小会,见没有任何异状。 几人这才分散开来,将手中的麻绳套在这些尸体的腋下。 再由岸上的靖宁卫拖动绳索,套上岸去撒盐烧掉。 四散的村民们,时不时在水中认出一两个熟悉的面孔,有些甚至还能叫出名字。 就在这时,这些死者的主家,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不卑不亢的站在竹林前,求见沈晏。 昨夜一夜未睡的王荔没有带仆妇,她不卑不亢的立在竹林前的小石道上。 平常都有丫鬟搀扶,王荔鲜少又自己走路的时候。 道上的小石,搁痛了她笋尖似的小脚。 “我有要事要见沈大人!”她抿着唇,再一次厉声说道,“若是耽误了,你们吃罪得起吗?” 被她呵斥的,正是沈晏的贴身侍卫长阿詹。 阿詹稀奇的挑起眉,多稀罕呐,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这大放厥词? 人见多了,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 阿詹不是话本子里,随便被人打脸的小喽啰。 抱着刀,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荔。 琢磨着罗织个什么事,送这小娘皮关几天大牢。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放行!沈大人要见见王小姐。” 阿詹有些惊讶。 王荔唇角扬起一笑来,她故意瞥了一眼阿詹,挪动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靖宁卫临时搭建的竹屋。 这些看门犬,还不是仗得主人的权势? 看沿路的侍卫让开道路,王荔心中惊讶的同时,生出些淡淡的得意。 将要见到传说中靖宁卫指挥使,王荔发现她心中并没有紧张忐忑。 反倒充满着兴奋。 待走到近前,王荔脚步一顿。 一个高大的青年端正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方桌后。 正垂着头,指尖捏着一个新采的菱角。 在他面前摆着一只黑陶碟,里面装满了去了壳的元宝形菱角。 再一细看长相,王荔心中顿时一阵狂跳。 哪家少女不怀春? 王荔本也到了相看的年纪,只是她心气高,瞧不上清崖县中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浮浪公子。 她呆站着,心中小鹿乱撞之际。 却见那扒菱角的公子突然抬眼看来,她更是面上发烫。 “说吧,什么事?” 听那公子问话,王荔急忙定了定神。 这位就是沈大人,倒也不像传言中那样跋扈可憎。 王荔吸了口气,躬身行了个万福礼:“小女有要事禀报沈大人。” 她说着看了一眼站在沈晏身边的侍卫:“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沈大人屏退左右。” 第267章 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王荔立在那儿。 昨夜靖宁卫忙着撤离村民,当时并没有闲情搭理她。 她倒是在丫鬟仆妇得保护下好好的。 和村民们一块退到了远离水边的安全区。 王荔不蠢,她深知昨日骚乱与她有极大干系。 与其等着靖宁卫事务忙完找上门来,倒不如主动出击。 因此,才有了先前一幕。 “还请沈大人屏退左右,小女有要事禀报。” 王荔见沈晏不说话,重复了一遍。 沈晏闻言,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菱角,抬头来看着王荔。 王荔自小聪慧,常被父亲王钰称赞稳沉有度。 视线直直撞入沈晏的眼睛,她心口一颤。 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她下意识地就想避开。 但她脑中忽的闪过赵鲤穿着千户服的模样。 心中一定,不躲不避地直视沈晏。 片刻后,沈晏突然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沈晏皮相一等一的好,这一笑便像是极光破冰,面上阴郁尽去。 也笑得王荔心怦地跳,面上不由得带上红晕。 “你们先下去。” 王荔听见沈晏对左右吩咐道,她心中一喜。 分立两侧侍卫交换了一个莫名的眼神,然后双双走出门去,末了还将临时做的门拉上。 房中光线顿时暗下来。 这样昏暗的房间与一陌生男子独处,王荔呼吸有些乱,微微侧了侧头。 曾教导她的嬷嬷说过,她微微侧头时瞧着最是温婉。 却见沈晏手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个双头黑菱,开口问道:“现在王小姐可以说了?” “本官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要事。” 王荔暗自吸了口气:“自家父到任清崖县,小女每年都会来这清泉村中避暑。在这期间,小女发现在清泉村中藏着一个大秘密。” 她一口气说完,看沈晏的脸色。 沈晏勾起唇角,摩挲着手中的菱角:“哦?什么大秘密?” 他的话音带着一丝笑意,说话的神情、语调,与王荔原本想象的全然不同。 这种反差,让王荔咬住唇角。 原本她来只是想借手中秘密,换个平安,可现在她想要更多。 她提着裙摆,步履轻摇的上前两步,走到了沈晏旁边:“这个秘密无法宣之于口,还请沈大人伸出手来。” “小女,写给您瞧。” 她含羞看着沈晏,等他伸手。 沈晏只是挑了挑眉:“男女授受不亲。” 说罢,从旁推了一盏茶来,指尖敲了敲桌面。 虽没等到他伸手,但王荔也在心中赞了一句,好一个守礼公子。 她伸出纤指,在茶盏中沾了水。 在桌面认真地写了一行字。 她写得极认真,写完就去看沈晏的脸色。 沈晏的面色果然一变。 王荔问道:“不知沈大人可信我?” 沈晏将手中一直把玩的菱角放下:“王小姐,莫不是在说笑?拿些山野谣传来逗本官开心。” 王荔自信一笑:“沈大人若是真不信,只怕早将小女赶出去。” “清泉村葬仪奇怪,小女追查许久,翻遍了家中藏书典籍,整整四年方才寻到蛛丝马迹。” “昨夜小女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做了一个小小的实验。” 说着她抿着唇,有些骄傲的一笑:“果然奏效。” 她自顾自得意着,丝毫没有想到,为了她的小实验,在泉眼附近横尸的那三十来号人。 “泉眼中的东西,所在水域十分干净。” “但典籍中记载,它极恶脏污,所以小女集得……一些东西。” 她说道一些东西时,面上浮出一片红晕,有些支支吾吾。 沈晏却不会体谅她的羞怯,追问道:“是什么?” 那样私密的东西实在有些难说出口,王荔犹豫许久。 沈晏也不催促。 许久才听她细如蚊呐小声道:“是葵水。” “葵水?”这个答案出乎沈晏的预料之外。 葵水,包括血液、宫颈黏液、阴道分泌物和子宫内膜组织的液体。 俗称姨妈血。 王荔担心他心中生恶,留下坏印象,急忙解释道:“只是为了引出那东西而已。” “且,也都是些丫鬟仆妇和犬只牲口的。” 她王大小姐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用自己的。 她在那解释,沈晏顿了一下:“好了,本官已经知道,王小姐不必过多解释。” 王荔松了口气,偷偷看了一眼沈晏的侧脸。 “我常住清泉村,发现村中有一奇怪的习俗,村中女子若是来了葵水,决不许去泉眼附近。” “便是生产,也必须离开村子,在别处结庐而居,直到恶露止住。” 沈晏一言不发认真听着。 王荔继续道:“清泉村并非一直如此,这样的异常的环境,形成原因必有蹊跷。” “只能是因泉眼中的东西。” 她说完,再次沾着茶盏中的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此祥瑞出世,若能得之,陛下定然大喜。”王荔有些得意。 今上喜求仙问道,她相信,沈晏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机缘。 “我有法子帮助沈大人,引出泉中之物,届时再围而捕之。” 谈及此事,从来自视甚高的王荔露出无比的自信。 “这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什么法子!” 说完,她静静垂首站在一旁,等待着沈晏的反应。 “噢?王小姐倒是自信得紧。” “只是此事王小姐为何不与令尊商议,反倒来找本官?” 见王荔不说话,沈晏突然站了起来。 他缓步走到王荔身后。 “此事事关重大,不知除了王小姐,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沈晏身量高,往王荔身旁一站,带来巨大的压力,低沉的嗓音传入耳朵。 王荔瞬间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没有……此事只是小女自己猜测,连父亲也从未告诉过。” “身边下人丫鬟可知道?”沈晏又问。 他离着她只有一步之遥,嗅得他身上木香,王荔羞得垂下头去:“也不知。” “好!” 她听见沈晏说了声好,就觉得得了什么鼓励一般,搅弄着手指,一时羞涩至极。 “王小姐,还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本官的?” 王荔顿了顿,又想到些什么,道:“还有,昨日曾见一个女千户,夜间双眼发光,只怕不是善物,还请沈大人小心提防” 听她说完,沈晏沉默一瞬,继续问道:“还有吗?” 第268章 最佳奖励 王荔抿唇,摇了摇头:“没了。” “当真没有了?” 得了肯定回答后,沈晏低声笑了:“王小姐将如此大的秘密告诉本官,本官自要给你些奖励。” 王荔身子一颤。 奖励? 简单两个字被这位沈大人说来,却带上了几分旖旎。 王荔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脱口而出道:“小女不要什么奖励,若是可以,小女……” 她咬着唇角:“愿常伴沈大人左右。” 说出这样的羞人出格的话,王荔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 垂首等待的她,只听见沈晏一声轻笑:“只这样?” “是。” 王荔羞道。 她听闻这位权势滔天的沈大人未曾娶妻。 她也十分自信,自己定然能笼络到他。 王荔抿出一个笑来。 这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后颈。 男人略高的体温烫得她一抖,叫她羞得要死:“沈大人!” 怎突然如此孟浪。 这时,那手猛的大力收紧。 铁钳子一样,将她脆弱的脖颈掐在掌心。 王荔有一瞬间的疑惑,下一秒只听得一声脆响,便失去意识。 沈晏面无表情的松手。 脖子耷拉在一边的王荔,布口袋一样软倒在地。 双眼圆瞪,困惑凝结在她的脸上。 沈晏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满是厌恶。 泉下有太岁之事,决不能泄露。 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心性凉薄无情,死是她唯一的出路。 “来人!” 沈晏喊了一声,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阿詹领着一个侍卫走进来。 看见地上的尸体,他们都没有丝毫惊讶。 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拖出去,处理掉。” 沈晏拾起桌上那只茶盏,随意扔到王荔的尸身上。 粗瓷茶盏在还软和的尸体上弹了一下,然后掉在地上打了个旋。 泼出的残茶,在她的长裙上晕开。 沈晏厌恶的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掌:“打点水来,我要净手。” “是”阿詹应了一声,叫一个侍卫去寻张布来收尸。 自己则是赶忙去打水来给沈晏洗手。 侍卫从马鞍下寻到一张毡毯,用这带着牲口味的毯子将王荔的尸体卷起拖走。 沈晏用清水洗了三遍手,不太满意的垮着脸,侧头叮嘱道:“洒朱砂烧了,别留隐患。” 沈晏的处事方法和赵鲤相近,事情一旦要做,就一定做绝。 斩草除根,连做鬼都不给她机会。 他又看向阿詹:“还有此女的侍女、仆妇,全处理掉。” “着人回清崖县通知鲁建兴,封锁王家,将王家的古籍全部收拢带回。” 至于她爹王钰,贪墨银钱,过些时日便送下去叫他们父女团聚。 阿詹跟随沈晏很久,做事稳妥,领了命便出门去。 很快回来一身腥味回来复命。 沈晏没让他进来,摆了摆手,叫他亲自去盯着处理尸体。 等阿詹走后,房中恢复清净。 沈晏这才重新坐回桌旁剥菱角。 这些菱角都是新采的,村长献了两大筐来。 清水煮了香甜粉糯,只是壳子很硬有些费手。 等到他剥了大半盘,里间传出些声响。 赵鲤打着哈欠走出来,脖子上还盘着阿白。 昨夜一夜没睡,她换上干净衣裳就被沈晏赶去补觉。 沈晏起身来拉她,将她领到桌边坐下。 “吃菱角。” 他捡了一粒剥好的喂到赵鲤嘴边。 睡得有些迷糊的赵鲤张嘴接了。 盘在她脖子上的阿白也张嘴来讨,沈晏也捡了一颗小的喂给它。 见赵鲤睡得头发乱飞,迷迷瞪瞪的嚼着菱角,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好吃吗?” 赵鲤点了点头:“好吃,这是什么?” 她说着,伸手在桌上摸索。 沈晏将剥好的菱角推到她手边:“这是菱角,村长送来的。” “若是喜欢,回京后也可遣人来泰州采买。” 因清泉村泉眼里的太岁,这里的水质极好,生出的两角乌菱品质也好。 赵鲤想都不想的摇头拒绝。 从盛京派人来买菱角,她月银十五两,来去路费都不够。 虽说不需她花钱,但受人好处,也得懂分寸的。 桌上的茶具全都被阿詹换过,沈晏又倒了杯茶递给赵鲤。 时至中午,正好是用饭的时间。 赵鲤吃完了一碟煮菱角,阿詹又送来了午饭。 肥鱼炖上笋干,味道鲜美。 正吃着,郑连一身湿哒哒的进来:“禀沈大人,赵千户,泉眼中尸身已经全部打捞完毕。”仟千仦哾 赵鲤咽下嘴里嚼着的笋干问道:“泉眼中可有异动?” “没有。”郑连答道,“据村长观察,泉眼水位也已恢复到平常。” 赵鲤长长的松了口气:“幸好,没有真的触怒。” 莫看清泉村的泉眼只有八仙桌大小。 但在泉下,连通着无数的暗流,有着巨大的空间。 太岁孢子具有的转化特性,让太岁可以在转化吞噬的过程中,拥有无穷大的躯体。 一旦真的暴走,从泉眼中杀出来。 那如山的体型和污染转化特性,在这个世界将是一场噩梦。 赵鲤突然一呛,想到了一件被她遗忘的事情。 “郑连,立刻带人手去控制住王家千金王荔,好好审一下,她昨夜为什么去泉眼,箱子里面装的血到底是什么玩意。” 郑连正要去,沈晏道:“不必,已经处置了,那些血……是人畜的葵水。” 沈晏说完,赵鲤和郑连都是一愣。 “人畜的葵水??” 赵鲤顿觉恶心,昨天她还凑那么近闻。 “那娘们有病吗?”她骂道。 难怪太岁暴走。 听沈晏的意思,还不仅是人的? 这种亵渎,跟泼大粪有什么区别。 谁被泼了这玩意,不得暴走? 不能因为太岁懒还脾气好,就恶心人家啊! 而且难为她能收集那么几大箱。 赵鲤咦了一声,连嘴里嚼着的笋都感觉不香了。 只听刺啦一声,郑连面无表情的撕下了自己的袖子。 “好了好了。”沈晏轻言安慰道,夹了一块去了刺的鱼到她碗里,“已经处理了。” “郑连,你也换身干衣,先去用饭。” 郑连拎着那半截袖子这才告退。 第269章 愉神之祭 待到下午一些,赵鲤双眼的秘药药效完全褪去。 沈晏还有些不放心她,不知从何处寻了一个黑纱锥帷给她戴上。 清泉村的老弱妇孺,全都聚集在竹林东。 白日靖宁卫组织村中青壮,回了一趟村子,拿取一些生活物资。 青壮们合作,在村中搭了一片的窝棚,暂供栖身。 这些村民虽说是半夜被强制迁走,但也没有太多抱怨。 昨夜他们多半亲眼听见、看见了那些异动。 能得脱性命已经不错。 现在都分散各处,烧火的烧火,煮粥的煮粥,准备着晚饭。 时不时有巡逻的靖宁卫提醒道:“小心用火,别引燃了。” 沈晏和赵鲤相携朝着竹林西边走。 越是向西,越是安静。 人手不够,几个靖宁卫带着挑选出来的村中乡勇把守要害之处。 这些乡勇被身后的状况吓得不轻,个个神情紧张。 见沈晏和赵鲤来,纷纷将自制的尖头竹矛对准:“什么人?” 负责的清崖县靖宁卫闻声看来,顿时恼火:“瞎了你们的眼,没见是沈大人和赵千户?” 说完他下意识地想伸脚踹,但看见沈晏的视线,又急忙收脚,险些扭了大胯。 这样的警戒线,一共布置了三道。 走进中心,赵鲤第一眼看见竹林被砍伐出一大圈空地。 在空地中间,层层叠叠的摞了一摞尸体。 都是昨日死在泉水的王家家丁。 赵鲤留意到,除了这一堆尸体,在旁边还有一个边缘焦黑的焚尸坑。 那坑还冒着黑烟,周围的竹林叶片上都沾上了一层油腻的烟灰。 并且在边缘,赵鲤还看见了一些朱砂的痕迹。 她不解的看向沈晏。 “是王知县的女儿。” 沈晏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没有隐瞒,在赵鲤耳边轻言道:“她发现了泉眼中……的真名,只得灭口。” 赵鲤顿时了然。 王荔对她不过见过两面,死便死了。 只是稍后还要铲点灰,在祭祀时用。 她在太岁头上泼了那么些秽物,总要给太岁一个交代的。 赵鲤内心没有任何波澜,点了点头,视线又移向了那些死掉的家丁。 这些家丁的尸体也经过了泉水中孢子的转化。 看上去与普通尸首无异,并没有什么臭味。 其中一具,被套到了一边。 浑身赤裸,身下只垫了一张草席。 胸前大大的y字切口,切口被两只勾猪肉的铁钩子勾住,向外拉开。 里面零碎暴露出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带着鹿皮手套抓了一捧心肝,凑在鼻子下闻。 嘴里念叨着:“这不对啊!” 旁边站着的人各个惨不忍睹的背过身去,不敢看。 一旁站着一人,正竭力劝阻:“爹啊,你别这样。” 劝的那人赵鲤认识,就是清崖县百户所那个袁仵作。 看见沈晏和赵鲤过来,袁仵作更加着急。 见拉不动他爹,便先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道:“见过二位大人。” 赵鲤隔着锥帷的黑纱,和他打了招呼:“那尸体,您辛苦了。” 后面想来他们也不厚道,就那么将那恶心的尸体丢给了袁仵作一个人。 接着来到清泉村,竟直接寻到了书生的死因。 白害人恶心一场。 袁仵作听她说起那事,顿时面色一苦。 那玩意解刨之后,里面满满当当的腌菜膏,堪称他从业三十年的噩梦。 到了最后,除了在尸体内部,一些水生动物的啃咬痕迹,是什么也没发现。 好奇心害得他一宿睡不着觉,还惊动了家中早退休的老爷子,也是前任清崖县百户所的仵作。 听见这边有发现,他着急忙慌地跟着过来,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事。 见赵鲤看向蹲着的那个老头,他苦笑介绍道:“这是家父。” “听闻此处出了异案,特来……” 他没好意思说,他爹来看热闹,只是道:“我父亲特来帮忙。” 说完他急忙又扯了扯他爹。 那七十岁往上的老头直接甩开了他的儿子的手,继续埋头观察。 袁仵作尴尬的笑,连连告罪。 赵鲤和沈晏没太在意,向旁走了两步,视野顿时开阔。 这里地势较高,可以清楚的看泉眼的状态。 比起昨夜的凶险,现在的泉眼十分平静。 没有风的情况下,水面干净清澈得好像一面镜子。 微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沈晏第三次垂眼,去看赵鲤放在身侧的手,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放下。 “怎么了?”赵鲤注意到,扭头问他。 他顿了顿:“没什么。” 两人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烟气。 那些堆放着的尸首上泼洒了火油,正燃起熊熊大火。 方才蹲在尸体旁边看的老头,站在远处。 赵鲤无语的看见他衣下鼓鼓囊囊的,戳出个鼓包,显然藏了点啥。 袁仵作也注意到了,好说歹说,最后才从老头儿衣裳底下拽出一节胳膊。 连胳膊带他被血染红的衣裳,一块卷起扔进了尸堆里。 老头子心疼得直跳脚,看见沈晏和赵鲤,碎碎念地消停下来。 这些尸体中还残留着大量的水分。 泼上火油燃烧后,巨大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 烧尸体的同时,累得一身臭汗的郑连走来。 他不知找谁讨要了一身衣裳穿着,满头都是汗道:“赵千户,准备好东西了。” 赵鲤顺着看去,见郑连身后两辆盖着黑布的推车。 昨日闹出了那样的事情,无论如何该进行一场仪式安抚致歉。 这是太岁作为一方水神,应有的体面。 赵鲤的一声令下后,四处都在砍伐竹木。 除此之外,村中老幼还被组织起来扎起河灯。 祭祀水神,传统来说都是采用沉祭。 自殷代起,甲骨卜辞中,就有沉三羊、沉三牛的祭水礼仪。 也有沉嬖、沉妾的记载,嬖或是妾自然指的就是女子沉水生祭。 清崖县附近祭祀的是腌菜。 但赵鲤很清楚,水下的太岁对这些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祂只会觉得人类这种小小的东西,叽叽喳喳屁事真多,好烦。 就赵鲤所知,能讨得太岁喜欢,并且让祂高兴的,有且只有一种东西! 而现在,赵鲤就要在这泉眼边上,准备一场愉神的祭祀。 第270章 沉祭 将近中秋,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 清泉村的水面,尽是银麟麟的月光。 如镜般的水中,倒印着圆月的清影,正正印在泉眼之上。 在泉眼附近,原本的竹木小栈加宽了很多。 延伸出一道方形的、新砍竹子搭建的平台。 平台的边缘,点了一圈蜡烛,燃着香。 还堆放着一口口的黑色大缸。 这些都是赵鲤带着清泉村村民们赶制的。 蜡烛和焚香中添加了干绒草,用以安抚水中的魂灵。 做这些时,赵鲤并不避人。 清泉村的人世代生活在这里,他们与这一眼泉水的羁绊实在太深。 与其强行迁走,惹出一堆麻烦,赵鲤和沈晏商议后,决定让清泉村的人,全部转化为守护者。 像是王荔那样的闺阁女子,竟可以通过典籍推论出太岁真身。 之后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王荔。 守护清泉村的秘密,只一个云洵远远不够。 这口泉需要更多守护者。 这些人将通过仪轨,成为泉下水神的守护者,世代繁衍传承。 作为报酬,他们将得到特殊的庇护。 赵鲤将这些事情告知村长。 愿意抛弃故土,远离家乡的人,在这个时代是很少的。 更何况留下还能得到庇佑。 清泉村的人,都选择了留下。 干掉的菖蒲、艾草悬挂在旁,水台周边一圈亮起的蜡烛。 烛泪顺着淌下,最终垂在水台边。 在水台前方有一方香案。 上面供奉着一卷黑底诏书。 清泉村的村民立在竹木小道上,依照名册,依次一个一个上前来。 跪倒在水生菖蒲扎制的拜垫上,三跪九叩。 叩拜之后,便取面前细针扎破中指,在拜垫前的白绢上,按下指印。 白娟上抄录着每一个人的姓名。 清泉村人念过书的人少。 出奇的是,即便大字不识,人们也能在白娟上,准确的寻到、认出自己的名字。 如水的月光流淌在众人的身上。 明明人数众多,其间还有许多半大孩子。 但整场仪式都十分安静。 这些平常叽叽喳喳的孩子,嗅着空气中燃烧的气味,甚至都不需要大人的指引,就能乖乖的完成着仪式。 临时的祭典,没有专业祭宰执事。 赵鲤换下了鱼服,着尚色深衣担当。 月亮升到最高处时,最后一个孩子跪在拜垫上。 短胖小萝卜似的手,捏着在酒碗里涮过的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头。 赵鲤站在祭桌旁。 她认出来,这就是那天那个糖掉了大哭,惹出乌龙的小屁孩。 只见这孩子扎破了手指也不哭,神态认真地在白娟,自己的名字上按下一个小手指头印。 然后又规规矩矩的磕了一个头。 清泉村与神秘力量之间的协议最终达成。 他们是不幸的,一代成为守护者,后代便也都是守护者。 但他们又何其幸运。 在这个灾害频发的时代,从此天灾不近,诡物不侵。 只要不作死。 太岁在一天,清泉村便会成为永世的乐土。 最后按下手印的人完成仪式,远远的离开。 赵鲤小心的将白娟折叠收起,连着名录放进一只小小的盒子,以蜡封住。 她作巫祭打扮,满头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少见的显出些柔静出尘。 按照正常仪式,她应该跳一支迎神舞。 奈何,前后两辈子赵鲤只会跳广播体操。 若是跳那个,只怕场面将变得有些搞笑。 于是她不得不场外求助。 沈家未出事前,是书香世家。 沈老太爷两代帝师,沈晏幼年时,接受的是最传统的世家子弟教育。 既有赵鲤拜托,他便也站到了水台之上。 悠扬的笛声响起。 沈晏吹奏的是祭神降神的魑曲。 曲调空灵悠扬。 在这乐声之中,水面忽的生出一股淡淡的雾气。 这雾气并不寒凉,像是一层轻柔的薄纱。 赵鲤跪在水台边,轻轻往水中放了一盏纸扎的河灯。 这河灯做成水生四瓣花的式样,每一个花瓣上,写满了沟通神鬼的水文。 上面赵鲤将昨日骚乱始末一一写明。 在这水灯中央,是一捧灰。 从王家千金王荔烧尸的坑中铲出来的。 水灯行至一半,忽的消失。 并不是沉没,而是什么东西,将灯整个拽入了水中。 没过多久,水面开始上涨。 沈晏吹笛的声音有一瞬的停滞。 他转头来看赵鲤。 赵鲤对着他微微摇头,他这才继续。 清辉的月光之下,水极清澈,已经渐渐没过了竹制作的水台。 可以清晰看见一个白影,鱼一般贴着水底,游向这边。 赵鲤没动,将手伸入水中。 突然,有什么轻轻拽了一下她的手。 她的手心贴在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上。 赵鲤知道她昨天交的新朋友,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晏。 沈晏立刻会意,收起笛子别在后腰,来到一口黑色大缸前。 扯开上面的红布。 柏叶酒浓烈的香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之中。 水太岁,什么也不爱,唯独好一口柏叶酒。 且酒量极差! 随着柏叶酒的香味弥散,远处的泉眼,突然咕嘟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 没过多久,一只肉色、软软的触须,从泉眼中慢腾腾的探出。 亲眼看见这样的传说生物,赵鲤的心狂跳了数下。 拉着她手的云洵察觉到,往她手里安抚似的塞了一朵小小的四瓣水生白花。 太岁的触须并不像是章鱼触腕有吸盘。 而是光滑的,带着一些横状条纹。 顺着酒香伸来。 来到酒缸边,祂突然一顿。 随后须上横纹蠕动,猛得张开。 每一条横纹都是一个眼睛。 这些眼睛咕噜噜的转,全部盯住沈晏。 那些眼睛张开的同时,沈晏右手手心忽然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那里曾经在五通神幻境时,留下一个双瞳印记。 沈晏不知为何出现这些变故,他抖手强忍住剧痛。 将盛着柏叶酒的酒缸,缓缓倾斜。 酒水倾倒入水中。 柏叶酒独有的香味弥散。 那些眼睛才转转悠悠的移开。 在满是酒气的水中翻腾了两圈。 空气中酒味忽的变淡。 那满是眼睛的肉色触须,缓缓分出许多支,卷向酒缸。 第271章 肉须 太岁细细的触须黏上酒缸。 几乎只是一瞬间,黑陶酒缸立刻变成和触须一致的颜色和质感。 这种转化迅速到叫人头皮发麻。 赵鲤想象了一下,如果太岁本体上岸,以这种转化速度,这个时代的人们,会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天灾。 还没等她后怕完。 一根二指粗细的触须,缓缓地探出水面,伸到了沈晏的面前。 赵鲤勃然色变,喝酒就喝酒,怎么还看上人了? “沈大人!” 她从水中抽出手,提着湿漉漉的裙摆朝着沈晏跑去。 “别过来。” 沈晏鬓角有些细汗。 他第一次对赵鲤用这样严厉的声音,制止道:“站在那里不许动!” 赵鲤并不是祂的目标。 虽然不知目的为何,但他不能将她牵扯进来。 想起刚才右手手心的疼痛。 沈晏缓缓抬起手,摘下手掌上缠着的白布。 他手心的印记,会让看见的人晕眩,夜间梦魇。 他一直假称受伤,以绷带遮掩。 随着一圈圈的白色布带解开,印记裸露出来。 太岁那根触须立起。 顶端一阵蠕动,鼓起一个小包,然后裂开,张开一只眼睛。 正正与沈晏掌心的眼状印痕对上。 片刻之后,这根触须缓缓的向前探出,正在此时,沈晏身上所着靖宁卫官服上,一阵暗光流动。 远处隐有虎啸之声传来。 是狴犴! 赵鲤心中稍定。 赵鲤并不是让她别过来,她就不过来的乖孩子。 她提着裙摆,蹚水来到了沈晏旁边。 摸出靴子中藏着的匕首,拔刃出鞘。 即便是触怒太岁也无妨,她不能让沈晏变成云洵那般模样。 她还未行动,沈晏左手环上她的腰肢,将她制住。 “别动!”沈晏再次轻声道。 或许是狴犴的警告起了作用。 太岁的触须稍一停顿,贴在沈晏的掌心。 顶端的眼球,对上他掌心的眼球印记。 沈晏能感觉到,太岁的眼睛滚动的触感。 太岁的触须湿润、滑腻,带着一种诡异的胶质肉感。 祂的动作很慢。 赵鲤和沈晏一动也不敢动的,看着祂的动作。 一些细小的触须,攀上沈晏的掌心,一点一点将那眼球印记包围。 肉色丝状脉络,最终扎进沈晏的掌心。 赵鲤握紧匕首。 她在考虑,若是生出变故,该砍太岁还是立刻砍下沈晏的手。 沈晏察觉到她的想法,贴在她腰上的手收紧:“无事。” 他能感觉到,太岁已经没有了恶意。 果然在一阵刺痛后,那些肉色的须状物,缓缓的在皮下蠕动集结。 沈晏的掌心略鼓起一个小小的包,看着像眼球大小。 而后,太岁的触须缓缓抽离。 无声拖着水台上的全部柏枝酒缸,退回水中。 一同卷走的,还有香案上供奉的那卷水神册封诏书。 等到祂退回泉眼,赵鲤才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她急忙抓住沈晏的手心察看。 接着清辉的月光,她看见沈晏宽大修长的手掌上,掌纹全部消失。 连那眼状印记都淡得几乎不可见。 只留下一道横形的印记微微鼓起。 沈晏的神情十分怪异,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心,动了动手指。 最终,在赵鲤惊讶的注视下,他掌心的横纹缓缓张开,露出了一只还能转动的眼。 他的手心,长出了一个眼球! 赵鲤顿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摸。 手的厚度不变,那眼球就嵌合在沈晏的掌心里,却丝毫不影响的他手指的活动。 “会痛吗?有什么影响吗?” 赵鲤打开心眼仔细看,却惊讶的发现,这眼珠上附着了一圈象征神性的淡金色。 见她并无厌恶神色,沈晏松了口气,答道:“不痛。” 听他说不痛,赵鲤这才放下心来。qqxsnew “是神印。” 她捧着沈晏的手。 某些神只,会在看中的人或物之上,留下印记。 这种印记无法界定是好还是坏。 在某些时候,能派上大用场,但有时却又会拖后腿。 太岁这种懒东西,应该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才对。 但祂不知为何,看中了沈晏。 想将他转化为像是云洵一般的灵媒眷属,只是被狴犴恐吓制止。 最后只留下了这个印记。 赵鲤有些后怕道:“回去定要给狴犴大人献上三牲六畜,祭祀一番。” 沈晏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还沉浸在右手手心长出一颗大眼珠子的微妙感觉中。 掌心的眼珠,拥有视觉。 但又与双眼的视觉不同。 整个世界都是一种很怪异的线条感。 赵鲤看见那眼球在转动,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下。 但沈晏的手心,忽的生出一些极细的肉须,准确的卷住了她的手指。 这是种无意识的反应,就像是有人突然戳眼珠子,自动闭眼闪避。 连沈晏自己也无法控制。 毕竟,他也不知自己会长出这种东西。 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不想这种怪异展露在赵鲤面前。 赵鲤却并不在意。 她见过无数经历诡事后,变得奇形怪状的人。 手心长须须而已,问题不大。 她轻轻拨动了一下沈晏掌心伸出来的肉须。 细而软,凉凉的,眷恋的缠着她的手指不松开。 赵鲤捻了一根,搓揉了一下:“沈大人,有感觉吗?” 沈晏别开脸,耳朵涨得通红,许久才轻声道:“有。” 这些触须,与他的肢体无异,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赵鲤手指的纹路。 最终,他有些受不住,红着耳根,笨拙的控制着将那些触须收回。 掌心横纹闭合后,沈晏将手合拢藏在袖下。 赵鲤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异状,松了口气。 从水台的边缘,发出些水声。 云洵沉默的趴在水台边上,黑发覆面,盯着这边瞧。 赵鲤过去将装着整个清泉村名录的金匣捧到水边。 “阿洵,这些便交给你了。” 赵鲤递去,云洵从水中伸出手,双手捧了塞入腹中。 随后,她移动着软塌塌的身体,爬上岸来,将头枕在赵鲤腿边。 赵鲤轻轻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不久,水边会修筑起你的神龛,届时你受了香火,便不会再冷了。” 云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再次看了一眼赵鲤,披散着黑发,转身跃入水中。 水上薄雾散去,月光洒了下来,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银色。 赵鲤惊异的发现,水中开出了无数雪白的水生花。 整个泉眼看着美不胜收。 “沈大人,快看。”赵鲤唤了一声。 沈晏缓步走到赵鲤身边。 两人并肩,沐浴在月光之下。 第272章 浮灯 太岁卷走了全部柏叶酒后,清泉村中的泉水恢复了平静。 赵鲤这才回身,叫清泉村的村民们将之前准备的四瓣花形水灯一一点亮。 在签订古老的仪式后,已经无须赵鲤再向村民解释这些仪轨。 他们在与古老存在定下契约的瞬间,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们在这些年,犯下了过错。 村民们纷纷走到水边,将水灯放下。 这些水灯上,写着多年来沉入泉眼的逝者姓名。 多年来因葬仪错误,导致亲友饱受寒泉冲刷之苦,不得解脱之难。 沉葬在泉眼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清泉村中人。 星星点点的水灯,浮在水上。 四处都是人们沉抑的抽泣之声。 一声声呼喊,在水边小道上回想。 他们跪在水边,呼喊着逝者的名字。 郑连也立在水边,站在隐蔽处。 他的旁边是带着重枷的冯全。 冯全满脸都是泪水,他也往水中放了三只水灯。 口中呼唤着他饿死爹娘的名字,还有亲自被他杀死吃掉的妻子鱼娘。 才一岁的冯宝满脸懵懂,抱着雷严的脖子。 雷严和旁边几个校尉,耐心的拿着饴糖,哄着他:“快,叫娘!” 冯宝刚才长了四颗米粒似的小牙,馋饴糖,馋得口水直流,注意力全放在了糖上。 雷严无奈哄了许久,冯宝才喊了一声:“娘。” 喊完就伸出小手去够糖果。 雷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糖举高:“快点多喊两声。” “不喊,你娘亲回不来。” 冯宝似懂非懂的放下手,看向水面:“娘——娘——” 孺子稚嫩的呼唤,夹杂在各种哭声之中。 听得他的叫喊,跪在水边重枷镣铐加身的冯全,忽的垂下头去。 深深的把脸埋在了竹木小道上。 “鱼娘。”他哽咽呼喊道。 水边回响着呼唤的声音和哭泣。 赵鲤也站在水边,往水里放了一盏灯。 死在冯全手中的,除了他的妻子鱼娘,还有一个来清泉村游历的书生。 冯全将那书生扒光,活丢进了泉眼,身上衣裳随身文书全部烧毁。 暂时无法查证姓名来历。 赵鲤只得委托雷严回了一趟清崖县百户所,从验尸间的尸体上,切下了一小块肉。 赵鲤所放水灯之中,就是那尸身的肉块。 许久,一阵风忽起,吹得岸边竹林簌簌作响。 从泉眼之中浮起一点绿芒。 那绿芒的光照范围越来越大。 在水边家属的声声呼唤中。 一些光点,缓缓分离出来,飘进了对应的水灯之中。 原本暖黄的烛火,顿时变成黯淡的幽绿色。 空气顿时冷起来。 这些已经附灵的幽绿浮灯,缓缓停住,而后飘回岸边,被村民们恭敬的接住。 这些灯将在明日再走一次葬仪,集中烧毁。 之后清泉村也将不会在举行沉葬。 在这些水灯之中,有一盏幽幽的飘向冯宝。 抱着冯宝的雷严,将孩子放下。 冯宝好似有感应一般,趴在岸边唤着娘亲。 这灯最终停在竹木小道旁。 冯全跪在水边,双膝颤抖。 “鱼娘,我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沙哑。 在过去的那些时日里,他的心中日夜会很相伴。 但眼泪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他终究战胜不了更强的魔念。 水边那盏灯光芒愈盛。 郑连突然一凌,在雷严不解的目光中,单手将地上的冯宝抱起。 把小孩的头按进怀里,抬手堵住他的耳朵。 一些发丝从灯中伸出。 夜色之中,恍如蛛网。 冯全没有逃避,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冯宝的方向,然后坦然张开了手臂。m 丝丝缕缕的黑色长发,一点一点刺入冯全的皮肤。 所触之处,皮肤好似被什么啃咬腐蚀。 冯全身体颤抖,但他没有喊痛,也没有挣扎。 他张着眼睛,看着两根黑丝缓缓扎进他的瞳仁。 鲜血流淌下来,顺着竹木栈道的缝隙滴滴答答流入水中。 从内到外,他一点点的融化。 就像是浓稠的果汁,被水灯之中探来的黑丝吮吸殆尽。 片刻后,冯全还留在这世间的,只有地上一套染血的衣裳,和哗啦掉落在地的重枷镣铐。 做完了一切,那盏河灯在水上转悠了一圈。 最终灯芯绿芒一灭,化作青烟。 水灯缓缓沉入水底。 岸边警戒着的众人,这才放松了些。 被郑连抱住的冯宝,什么也不懂。 但他突然搂着郑连的脖子,小声啜泣起来。 看他可怜,雷严将手里捏化了的高粱饴塞进了冯宝手里。 冯宝便边哭边吃,抹了郑连前襟一片黏腻。 在赵鲤一边,也有一盏水灯飘回。 转转悠悠的在水中打转。 祭祀的水台被泉水没过,赵鲤站在及膝深的水中。 那盏灯幽幽的飘来,在她腿边蹭了一下。 沈晏顿时皱紧眉头,伸出手掌,将那盏灯从水中拾起。 与其他灯不同,这水灯并未熄灭。 幽绿色的灯芯忽明忽灭。 “行啦,我们之后会送你回乡。” 赵鲤说完,这盏灯才忽的熄灭。 等到水灯全部归位。 赵鲤立在水边唤了一声:“阿洵!” 少女清亮的喊声,夜间听来格外明显。 负手站在水边的村长浑身一颤,他努力张大了眼睛,看向泉眼。 云洵却不希望自己这模样出现在村民面前。 泉眼中咕嘟冒了一个大泡。 一个背朝天的裸尸被泉眼吐出。 这尸体不知性别,在月光下白得耀眼。 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 随着泉水的咕咚声,数年来沉入泉眼的尸身陆陆续续浮出。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待到天光破晓,整个清泉村的水面,挤挤挨挨浮满了背朝天的尸体。 一线阳光,照在泉水上。 赵鲤松了口气,伸了个懒。 天边金黄晨光照下来。 赵鲤想叫沈晏看。 扭头却见他没在看满水飘着的尸囊,也没在看天边的朝阳,而是在看她。 赵鲤抿唇,垂下了眼睫。 第273章 贪婪与离别 清泉村多年来沉葬的尸首浮出水面。 这些湿尸数量不少,费了很大劲才从水中清理出来。 村中烧尸的烟气,接连飘了几日。 沈晏先行回清崖县处置其他事宜。 而赵鲤则在清泉村留了几日。 从泉水中捞出的尸体,都是经过太岁孢子转化过的。 从某个角度看,可以算是极具营养价值的食材。 除了具有极强的成瘾性,按照冯全供述,味道是无可挑剔的好。 担心哪个脑子缺弦的,太有科研精神想不开送进嘴里。 这些尸体都是记录在案,挨个检查完毕,对号洒朱砂与寄魂水灯一块焚烧。 尤其像是袁仵作爷俩这样的更是特别关注对象,早早的搜身赶回家去。 清泉村附近的竹林遭了殃,一片一片的被砍掉当柴火。 赵鲤亲自在泉眼附近督建了云洵的神龛。 一方青竹神龛中,供奉着小小的木雕。 清泉村的村长,亲手为幺女雕刻了这尊小像,并且成为了第一任庙祝。 这小像手工粗糙,但云洵却十分开心。 晚上再来找赵鲤时,赵鲤明显都能感觉到她的好心情。 夜间的水台边,亮着两盏小灯。 赵鲤坐在水边,手里捧着清泉村产的煮菱角。 没有沈晏给剥,她吃得有些慢。 一身寻常人家女郎的豆青衣裙,脚浸在水里。 云洵趴在她旁边的水中。 昨日她有了自己的小神龛。 第一任庙祝还是她的亲爹爹,待遇自然不同。 今日她已不再赤身裸体,身上套了一条,烧给她的小碎花裙子。 旧时印花花布价格昂贵,这样的小碎花裙,以赵鲤的眼光看有些过于花哨。 却是云洵活着的时候都没穿上过的好东西。 她趴在水边,手里捧着一根加了干绒草的白蜡。 因没有骨骼牙齿,就抓着白蜡含在嘴里嘬。 无骨的脚,水草一样在水里荡来荡去。 赵鲤曾看她黑发覆面,想给她编起头发,但云洵不愿。 哪个女孩不爱美,她并不是很愿意面对现在的自己。 赵鲤和她两个坐在灯下,听着林中虫鸣吃零嘴,却也还算和谐。 等到剥菱角剥得指甲都疼了,赵鲤才停下:“阿洵,我明日就要离开了。” 云洵的动作一顿,忽地游来,将脸靠在赵鲤的膝盖旁。 “放心,便是离开了,我也会用水卜联络祭祀你的。” 云洵是太岁灵媒,介于生与死之间,几乎拥有无尽的生命。 而赵鲤是人,会老会死。 在这个世界上,分别才是常态,没有永久的陪伴。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赵鲤的裙上,将她的豆青布裙洇开一圈深色。 云洵在哭。 赵鲤有些过意不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云洵转身,弃了白蜡,潜入水中。 穿着小花裙子的影子,一路游回泉眼。 赵鲤没有离开,她侧身靠在青竹栏杆上。 云洵去得快,回来得也很快。 回来时,她的双手中托着一块海蜇皮一样的肉色胶质物。 立了神龛受过香火,她更加的聪明,几乎恢复了人类时候的理智。 她知道了赵鲤其实不喜欢黄鳝汤,而是喜欢这个。 从泉中沉睡的水神大人身上褪下的皮。 大概,相当于人类的脚皮? 云洵也不知道赵鲤为什么会喜欢这个。 但只要她喜欢,云洵就会找来送她。 在这呆了几日,赵鲤从云洵手上拿到了不少太岁皮。 “这,怎么好意思呢……”赵鲤搓搓手。 嘴上假惺惺说着,她的手却很诚实的接了过来。 太岁皮,就是泡水都能祛邪煞,净化水质的好东西。 能克制世间绝大多数毒物。 指甲盖大小一块,存放家中,蚊虫都不生。 在后世,太岁皮的价值等于同体积的黄金。 赵鲤小心的将这巴掌大小的太岁皮,放在旁边早准备好的木盆里泡着。 见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云洵也开心起来,在水中翻腾了两圈。 许久,赵鲤才平复了暴富的狂喜,收拾了一下情绪,唤云洵过来。 “水神大人的皮是好东西,但绝对不可以轻易拿出来给别人。” 赵鲤叮嘱道:“人类都是贪婪的。” 比如她…… 赵鲤心虚轻咳两声,继续道:“水神大人的身份是我们共同守护的秘密。” 这对太岁和当前的人类来说,是双向的保护。 云洵似懂非懂,但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只给阿鲤。” 赵鲤再次笑眯了眼睛,但她摇了摇头:“现在这些已经足够。” 人性至贪,就是她也不能免俗。 只是赵鲤很清楚一件事,不能克制住贪欲,很难善终。 这方面,第一时间做出明智决断的沈大人,却是比她强。 “这个给你。”赵鲤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交到云洵手上。 是一个木质的小人偶。 可以联系到赵鲤。 “若是遇上麻烦,就入梦寻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来帮你。” 赵鲤郑重的承诺道。 云洵是灵媒,通过媒介联系赵鲤是不需要教导的看家本领。 她珍惜的将小人偶捧在手里,然后揣进腹腔之中。 两人相伴又在水边坐了许久。 等到黎明降临,云洵才回首看了一眼赵鲤,在第一缕晨光照到水面之前,潜回泉眼。 赵鲤则是抬着木盆,回到临水的住处。 将太岁皮转移进一口黑皮酒坛,再以湿泥封住。 等她换上靖宁卫鱼服走出,清泉村中已经热闹起来。 村长领着村民立在村口,手里拎着些咸鱼笋干。 靖宁卫开拔,第一次享受到这种被百姓欢送的待遇。 各个都很不适应。qqxsnew 不过收礼本能还在,每人马鞍侧都挂了一两串咸鱼。 “骑大马~” 冯宝坐在郑连的马鞍前,举着小胖手高兴得很。 郑连揪着他的衣领,满脸无奈。 冯宝属于太岁孢子模因污染二代,再加上他父亲冯全犯下的事。 将他留在清泉村,交给谁抚养都难免留下隐患。 他的体质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还需要就近观察。 正好靖宁卫中,有专门的遗孤抚幼院。 抹去过往,当成卫所遗孤抚养,操作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收拾停当,赵鲤宝贝地带着她的小酒坛翻身上马。 马的笼头边上,还插着一只水生四瓣花。 冲村长打了招呼后,赵鲤轻踢马腹,领着队伍沿着来时的清泉小道离开。 第274章 造黄谣 靖宁卫们马鞍上挂着咸鱼笋干。 刚踏出清泉村的范围,便见水面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轻纱似的雾,遮住了通往清泉村的道路。 从前这里的水景和清泉小道吸引不少游人。 只是从今往后,这些美景外人是再没有机缘欣赏了。 通往清泉村的道路,会被云洵藏起来。 作为守护者的村民可以外出,交换生活用品或是通婚娶嫁。 但是来游历玩耍的闲人,根本不能再靠近清泉村范围。 这其中,沈晏的禁令起了很大作用。 只是就在赵鲤滞留清泉村处理尸体的时候,一则流言传遍清崖。 人间大恶人沈晏,代天子巡视江南时,路过清崖县。 看中了清崖知县之女,为了夺得此女,污蔑构陷王钰。 并且在强占风景秀丽的清泉村,筑别院藏娇。 大恶人的劣迹,再添一笔。 赵鲤带着冯宝,在清崖县城玩耍,听见这离谱传闻时,表情都有点失控。 “可怜那绿鬓朱颜的王家千金,竟被强占去做了贼人的第十二房小妾。” 码头说书人扼腕在书案上一拍,摇头晃脑神情遗憾至极。 前任知县王钰账面上查出的问题不小,现在还在狱中日夜惶恐。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些废物自然全部需要拔掉。 再有清泉村之事,沈晏索性在清崖县多留了几日,将上下换了一遍血。 郑连几人忙着抄家拿人,赵鲤觉得那些活无趣,专业不对口,明目张胆的摸鱼。 金秋将近,螃蟹肥美。 今日她带着冯宝出来吃蟹粉包。 就从码头边的说书人口中听见了一个离谱的故事。 “各位可知,那王家千金现在如何了?” 说书人打开折扇,半遮着脸,对下边挤了挤眼睛。 堂下听众皆知,说书重点来了! 这种地方,谁是来正经听说书的。 不都是来听人造黄谣的吗? 你一文我一文,赏钱浅浅的堆满了说书人面前讨赏的盘子。 看赏钱差不多,说书人折扇一打,说起了套路的粉段子。 从王家千金的小腰说到笋尖小脚。 左右王钰还在蹲大牢,怎么非议也不会有人出来做主。 形容完王家千金的艳色,说书人猛的一顿:“各位可知,那王家千金有多惨?” “被那贼子……” 他故意留了个钩子,啧啧出声,好似亲眼见过一般。 这是说书人的讨赏手段,被他说得好奇的人,纷纷解开荷包打赏,想听后文。 赵鲤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心说王家千金骨灰都被扬了,当然惨。 这样的黄段子,作为攻讦手段,赵鲤听过很多。 但今日听见,格外的不爽。 她就是不乐意听那些什么第十二房小妾之类的。 托着腮,赵鲤不爽弹了一下舌头。 起身打开门,探头喊了一声:“阿詹!”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旁边的雅间就伸出个头来。 沈晏的侍卫首领阿詹出来,一脸尴尬解释道:“沈大人是担心您,才命小的跟着。” 阿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赵鲤却不计较那些,指了指堂下:“去收拾一下,我不乐意听!” 阿詹先是惊讶,然后憋着笑意一拱手道:“是!” 他不耽误,领着同样便装打扮的两个侍卫就下了楼。 赵鲤这才坐回桌边。 冯宝抱着一个包子,吃得满手汤汁。m 他虽然只上下长了四颗小牙,但咬包子的动作颇为凶悍。 他没了爹娘,离开清泉村熟悉的环境,却没有不适应。 只要给口吃的,他能乖乖坐着一根小木棍玩上半天。 拉撒也知道哼唧。 就是因为带着省事,赵鲤这才愿意领着他出来。 “姨姨,吃。” 他将他咬得稀烂的包子递来。 “你自己吃。”赵鲤注意力全放在了楼下,支应了两句。 楼下说书人嘴角挂笑,他今日第一次说这本子。 心道效果不错,回头再好生润色润色。 泰州此地,不比盛京,前任知县王钰就是个带头造谣的,对这些市井荒诞谣言把控不严,说书人没多少畏惧。 手里捧着讨赏的瓷盘,站在台边挨个感谢。 正觉得差不多了,想站起身说下一段时,盘中一沉。 说书人欣喜,定睛望去,神情顿时凝固。 只见一堆铜板上,放了一个狴犴吞口的乌金小牌。 面前一个黑衣汉子,正抱着手臂冲他狞笑。 哗啦啦,铜板洒了一地。 说书人两股战战,就要往下出溜。 却见那黑衣汉子朝着左右一示意,说书人被扭着胳膊按倒在了台上。 赵鲤坐在二楼雅间,听见下面乱成一团,这才觉得心里面舒服了。 给吃得满脸油花的冯宝擦了擦脸。 冯宝一个包子下肚,吃得肚子滚圆。 赵鲤不担心他吃坏肚子。 冯宝打小喝他娘煮的黄鳝汤也没事。 下面骚乱很快平息,说书的听书的被赶来的县衙衙役栓成一串。 一人不挨五下板子,赵鲤都觉得对不起沈晏的恶名。 后来沈晏听闻这一出,也只好笑的摇头。 不过从那一天起,这类谣言段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过了两日,清崖县中新任县令从盛京赶来。 沈晏作风狠绝,等不及漫长的程序,前任县令王钰直接暴毙狱中。 一行人这才回到楼船上,继续前往江南的行程。 当时他们带着一具尸体来清崖县,现在却拖了王家的藏书,还有一盏寄魂灯一个孩童回到船上。 刚刚上船,还没来得及修整,船上小吏就哭丧着脸来寻赵鲤。 赵鲤去看才见,楼船底下全是女人挠出来的指甲印。 是赵鲤从盛京一路钓来的清秋姑娘。 船上有狴犴它上不来。 但是扯烂了王元庆的娃娃,发现自己被骗后,它每夜都在折腾。 夜夜都在船底抓挠哭泣。 要不然就是唱鬼戏,鬼气森森唱来了很多水上游荡的东西。 搅扰得睡在船底舱的水手们,各个不得安宁。 赵鲤急忙从行礼中,翻出备用的王元庆娃娃。 楼船起锚,王元庆娃娃重新悬在船尾,水下这才消停了些。 就这段时间里,楼船顺水而下,终于赶在八月十五前,来到了江南最繁华的州府——源宁。 第275章 落跑 靖宁卫的楼船停在外水。 赵鲤站在甲板上看。 从前她知道江南物阜民丰,但知道跟亲眼看见是不同的。 大景人称江南为‘佳丽之地。''确实不假。 仅在码头所见,繁华壮丽,远飞其他地方可比。 码头上进出货船吞吐量极大。 江面上行驶着各种驳船,一些贩货的小舢板穿行其间。 港中帆樯林立,再远一些,可以看见码头各种小摊上升腾起的烟雾。 带着些水腥气的江风将赵鲤的头发吹得乱糟糟。 但她却是毫不在乎的立在船舷边上,垫着脚看。 远见一条堆着货物和水果的小舢板在远处,和一些商船做着买卖。 从巨大的楼船望下去,那小舢板就像是一片水中的叶子。 赵鲤看着新鲜,还想招呼那小舢板过来买些新鲜的菱角之类。 不料左右商船看见楼船驶来,顿时起锚,轰然而散。 赵鲤正觉无趣,就听见旁边鲁建兴哄孩子的声音:“快尿快尿。” 赵鲤扭头,就看见鲁建兴抓着冯宝,把他架到船舷之外把尿。 十数丈之下,就是滔滔江水。 冯宝来到船上,一票糙老爷们,赵鲤虽说性别为女,但是耐心还不如别人。 叫她跟冯宝玩可以,叫她照顾拉撒,毛手毛脚根本不行。 照顾冯宝的任务,就落到唯一有孩子的鲁建兴身上。 本以为是个靠谱的,不料就出现了这样一幕。 冯宝双手攥着鲁建兴的手,哆哆嗦嗦的尿了。 鲁建兴还满意的拎着冯宝抖了两下。 赵鲤看得肉皮发紧,真担心他手滑给掉下去,不由伸手去接。 鲁建兴还得意道:“瞧这样一点都不会溅在身上。” 赵鲤白他一眼,却是不会溅身上,就是每次尿尿都是冯宝的一次试炼冒险。 到了赵鲤怀里,冯宝显然觉得有安全感许多,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 郑连软着脚站在一旁,就算快吐成人干,也不妨碍他来甲板上看热闹。 无力笑了几声后,就趴在船舷上可怜巴巴的看着陆地。 就这样段时间里,从码头驶来一列扬着旗帜的官船。 靖宁卫已经全面更换了狴犴旗,黑底狴犴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一看就是自己人。 待到船靠近,赵鲤一眼就看见站在船首的一个玄衣中年人。 看服饰,五梁,革金带,镂花佩药玉。 胸前三品的黑虎武官补子。 一手挎在腰刀上,一手插在腰间蹀躞带。 看着并不算极其高壮,但只从卖相上看,一眼便觉是个军士。 只论气势,是赵鲤到大景以来,所见最符合武官将军形象的人。 她的视线在那中年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那人就好像感应到了一般,猛的抬头看来。 眼神凌厉,激得赵鲤瞬间想去拿刀。 赵鲤未着官服,身上只穿着寻常衣裙,怀里还抱着冯宝。 那武官楞了一下,估计以为她是谁家女眷,便避嫌一般移开了视线。 鲁建兴倒是走来,在赵鲤身旁轻声道:“那是江南道千户所的熊千户。” 都是千户,但所负职责和区域不同,自然也有品级高低之分。 像是这位熊千户,总揽江南道,品级便还要高赵鲤和谈莹两级。 “熊千户是沈公义子。”怕她生出些什么误会,鲁建兴又补充道。 沈之行既是被唾骂的阉党,其下自有傍附之人。 义子义孙这样的党人标配,自然是有的。 不过沈之行挑剔,能得他青眼的,都是真正得力之人。 赵鲤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垂眼看了一下自己服饰。 见两船接驳还有些时间,赵鲤就将冯宝塞给鲁建兴,回到船舱换上官服。 一是将之前被冯全杀害的倒霉书生,还骨家乡。 二是查清楚清秋的诉求,完成任务。 除此之外,她也需要履行巡夜司千户之职责,在江南巡视各处诡案。 她动作麻利,刚换好官服,就有人来叩门。 等她走上甲板,便见沈晏立在船头,方才所见那个熊千户正立在他的面前。 看见沈晏,熊千户似乎十分高兴:“沈大人!” 沈晏和他显然关系很好,较为亲近。 至少熊千户的手可以搭在沈晏的胳膊肘上,不会被甩开。 沈晏与他叙了两声旧,就扭头来寻赵鲤。 看见赵鲤站在远处,沈晏引着熊千户走来。 “兄长,这是阿鲤。” 沈晏介绍时,用了极亲密而郑重的方式。 熊千户愣了一下,随后露出浓浓笑意:“原是阿鲤姑娘,在义父信中,便提起过你!” 他豪爽一笑,看赵鲤的眼神极其友善。 赵鲤显然意识到,沈晏这样郑重的介绍她,有些不大对。 这位熊千户非常热情,热情过了头。 他哈哈笑着抱歉道:“阿鲤姑娘不必别扭,官职相称亦是可以的。” 他这样说赵鲤才松了口气:“见过熊千户。” 甲板上风大,大家都是利爽人,相互介绍了一圈,熊千户就领着众人上了来接的官船。 与在清崖县不同,这处的船只竟可以直通内河。 这处不像盛京,防卫明显严实许多。 沿路都是打着旗子的缇骑护送。 待到了本地的千户所,稍一安顿,赵鲤就有些坐不住。 沿河看来,一幅幅清明上河图般的画卷,她早已眼馋。 加上到了江南后,那书生的寄魂灯就一直震颤不停。 赵鲤想了想,便向熊千户讨了一身寻常校尉鱼服,领着还腿软着的郑连,从角门离开。 那书生的尸身不能就一直这样腌在缸里,在清崖县已经焚化。 虽说他身上衣饰符信全部都被冯全烧毁。 但有云洵沟通,也询问到,他的家乡是一个名叫雍水县的地方。 距离也不远,快马一天一夜就能走个来回。 赵鲤留鲁建兴在城中,追查清秋姑娘内卖的楼子。 自己则是领着郑连,带着书生的骨灰和寄魂灯,从角门出发。 “沈大人,熊千户,我们先走啦!” 赵鲤翻身上马,和他两打了声招呼。 看着她落跑似的背影,四下无人,沈晏这才无奈叹了口气。 熊千户哈哈笑出声,揽了他的肩膀:“阿晏,还需努力啊。” 看人家小姑娘跑得跟被狗撵一样。 “走,陪为兄喝一杯,兄长传授你些秘诀。” “想当年,你嫂子可是高门大户的贵女,还不是被我这武夫追到了手。” “来,今日不谈公事,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第276章 桥头怨影 赵鲤带着郑连以出任务的名义落跑。 等到走出老远,再也感觉不到背后的视线,她骑在马上这才松了口气。 就这样被介绍给义兄什么的,实在太突然了啊。 她捧着发烫的脸,少见的露出了羞涩女儿家的模样。 郑连一脸菜色的趴在马背上。 他晕船,本想着到了地方好生休息一晚,未曾料到就被拽上了马背出任务。 他现在看见地面都发晕。 心说,你们玩情趣,能不能不要牵扯上无辜路人。 赵鲤拽着缰绳,把身下从江南道千户所借来的那匹马的鬃毛揉得一团乱。 许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走了郑连。” 她喊话没有得到回应。 扭头一看,郑连牵着马去了一棵大树下买橘子。 “橘子甜吗?”郑连问。 看他身上鱼服,卖橘子的老翁有些忐忑,诚恳的说了实话:“不甜,酸得很!” 郑连却是一喜:“酸得好,就要酸的。” 说完掏钱买了几个,都在衣裳下摆。 然后蹲在旁边,连着皮啃了一个。 赵鲤看着都牙酸。 想着自己却是有点不厚道,便依在桥边的栏杆上,等他缓口气,找个茶楼坐坐吃点东西再出发。 买橘子的老翁,第一次见人这样吃橘子的。 本来想收拾摊子开溜,现在却是候在一边,看郑连连啃四个酸橘。 这老头也是个妙人,冲郑连竖大拇指夸道:“北边来的官爷,就是厉害。” 赵鲤和郑连的口音都是北地口音,故有此一说。 赵鲤看他并不像是盛京百姓那样,对靖宁卫畏之如虎,便跟他搭话:“老丈,这附近可有什么特色吃食?” 听她问起,又看她生得好,买橘子的老翁顿时来了兴致。 “咱江南好地方,要说特色那时太多了。” “惠泉水泼桐山庙后茶,烧兰溪猪,煮太仓笋,食松江米。” “螃蟹烧鸭,样样肥美。” 老翁显然平常卖柑橘,练就了一张巧嘴,嘴皮子利索得比起说书人丝毫不差。 俭素的丰典的,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一个糖缠都少见得很。 赵鲤全当脱口秀听了。 卖橘老翁见她听得认真,更加来劲。 连有人来买橘子都没留意。 直到买橘子的喊了两声,他才停下。 “姑娘,你等会,等会接着唠!” 他已经上头到,忘记赵鲤什么身份。 来买橘子的,是两个县衙的差人。 巡街走得口感舌燥,看见卖橘子的,就来买两个。 两人说着话,也没注意旁边站着什么人。 大景差人吃拿卡要是人人必备基础技能。 没等老翁称橘子,其中一人捡起一个剥开来就往嘴里送。 顿时酸得龇牙咧嘴:“哎哟,真他娘的酸!” 另一人跟郑连一样,也不嫌酸,正想吃酸的解渴,也捡了一个剥开塞了大半进嘴里:“酸点解渴,这大热天的。” 说着抱怨起来:“你我弟兄二人也是倒霉透顶,摊上这么个差事。” 说起差事,两人同时叹气。 “你说,咱两要不要去庙里请人瞧瞧啊?” 先前那黑肤差役吐了橘子核,小声道。 他这话,让在场诸人都竖起耳朵。 不说本身就有点八卦在身上的卖橘老翁,连赵鲤也微微侧了侧头。 “请人瞧,请人瞧。”面相稍老一些的那个晦气的啐了一口,“那不得花钱啊?你出钱还是我出?” 一提起钱,两人顿时不再说话。 这时打破沉默的,是卖橘子的老翁:“二位,再吃两个解渴,细说说,怎么了?” 为了听八卦,他是橘子也不卖了直接白送,还一边夸口道:“老汉我走街串巷,也算见过世面,二位说说,说不得小老儿我能给二位出出主意。” 两个差役拿了橘子,又听他这样说,两人都是眼睛一亮。 “老丈,您听说过鱼沼桥那事吗?” 面相稍老一些的差役,压低了声音。 几人就这样凑在阴凉的大树下窸窸窣窣说起话来。 “鱼沼桥?”卖橘子的老翁可称城中百事通,一提顿时就想起来了。 “可是前几日,鱼沼桥上,莫名出现的那个会动的影子?” 他一捻胡须,想起来这事的同时,露出些害怕神色。 “没错!”见他知道,不管能不能解决吧,两个差役找到了诉苦的渠道,顿时倒起苦水。 “自从六日前,那个女人死在鱼沼桥上,死的那个地方就留下了一个黑色人印子。” “不管是用水刷还是洗,那印子都洗不掉。” “日晒雨淋的,不但不见散,颜色反而越来越深。” 皮肤有点黑那个差役打了个寒颤:“而且……那黑影还一日日朝着前爬。”qqxsnew “前几日才在桥尾,今日已经爬到了桥头。” “半个身子都下了桥。” 说道此时,天上的光线都配合的暗了下去。 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卖橘老翁感同身受道:“怎么会不知?” “老汉我以前卖橘子天天从那桥上过,现在都绕着走。” “也不知影子,究竟想要往哪里爬。” “人言道,冤影必有奇冤,那女子的死,是不是有些蹊跷啊?” “嗨,咱们去查了!”一说这个,两差役就舌根发苦。 鱼沼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原本热闹的街市,近几日鬼都能打死活人。 上官就点了他们两个倒霉蛋解决。 一连查了几日,都没有半点进展。 “那女人本身就有痨病,药也吃不起,也没多久活头。” “尸身验过,就是病痛而死的。” 卖橘老翁思索了一下:“那会不会是心里面有什么牵挂不肯走啊?” 两个差人,这才一愣。 “老丈说得有道理!” 他们好像是寻到了什么突破口,两人都浮出一丝喜色:“我们这就去查查,若是真有什么牵挂……” “若是真有什么牵挂,就替她完成了,然后以雄鸡血写成文书,到鱼沼桥头那黑影上烧了,影子自然就散了。” 一个声音突然插嘴提点道。 八卦得正投入的三人,齐齐一扭头,就看见赵鲤站在桥边,身边跟着一匹老马。 而郑连啃了全部酸橘,正在那朝水里吐唾沫。 看他们一脸呆相的看来,赵鲤到底不放心,便道:“算了,我跟你们去一趟!” 第277章 裹小脑 正八卦得上头的三人齐齐转头来看赵鲤。 黑肤差役是个嘴痒的,未见赵鲤的人,已经先怼出声:“你谁啊?跟我们去……” 说着话,他抬头看见了赵鲤,话音顿时一转:“跟我们去,就很好,大人仗义。” 靖宁卫中目前只有两个女性千户,一个赵鲤一个辽城的谈莹。 出于安全考虑,赵鲤不像在江南随时穿着千户服晃悠,因此找熊千户借了一身校尉服。 但即便是校尉,也足够压制这些县衙差役。 黑皮肤那个话音一转,立刻调了个个。 而面相更老一些的,则更加鸡贼。 他立刻摸出腰中钱袋:“老人家,橘子结个账。” 说完,照着溢价在卖橘老翁的橘子筐里排了六个铜板。 他可不希望被靖宁卫这样的监查部门,抓住什么要命的把柄。 赵鲤并不看他两的表演,而是回头看了一下郑连。 郑连连啃几个酸橘子,从晕船的恶心到了另一个极端,正对着河水吐沫子。 赵鲤也不是什么魔鬼,想了想,决定暂时把他寄存在卖橘老翁这。 自己跟着这两个差役去走一趟。 怨影并不是什么很棘手的状况。 处理回来郑连也应该缓过气了,到时候再往雍水县走。 赵鲤将自己的决定跟郑连说了。 末了还给卖橘老翁半两银子,请他照看,跑腿买个水什么的。 “老丈,我这同僚才刚下船,还没适应岸上,拜托您照看一下,给他买点凉汤凉茶。” 赵鲤递过去的银钱,被卖橘老翁拒绝。 他不要钱,只拜托赵鲤一件事。 回来给他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赵鲤寻思这老人家就不该卖橘子,应该卖瓜! “行,回来给您细说。” 话是这么说,赵鲤还是在他的橘筐里,放下了那半两银子。 随后赵鲤走到等在一边的两个差役旁边。 这才背身亮了一下腰牌:“巡夜司,劳烦二位带路。” 两个差人面上露出惊讶神色。 即便是一直管控着,但风声还是漏了出来。 大景巡夜司这个新部门,在各种暧昧模糊的谣传之间,蒙上了一层神秘光环。 见了乌金腰牌后面的巡夜司三个字,两个差役原本就恭敬的态度,更上一层楼。 面相较老那个自我介绍到:“小的叫柯众,这是我同僚汪达,不知该如何称呼大人您?” 赵鲤只道:“我姓赵,走吧!先去鱼沼桥看看。” 听见赵鲤报出姓氏,柯众面上有些异样,不过他随即遮掩过去:“赵大人,请随小人来。” 言罢,引着赵鲤朝鱼沼桥走。 他们两人都是步行,赵鲤也就牵着马跟他们一块步行。 源宁是江南道的首府,十分繁华。 柯众人情达练,看赵鲤年少面嫩好奇的四处看,就一路走一路介绍一些风土人情。 行过热闹的街市,赵鲤注意力却没有在柯众的介绍上。 她留意到,街头行走的人不太对劲。 在盛京时,行走街头可以看见各型各色的女子。 无论是做买卖的贫家女子,还是带着随从出来逛街的大家小姐。 女人走在盛京街头,并不受拘束。 但在这热闹繁华的源宁府,街市上行走的女人却很少。 只有一些衣衫褴褛的渔家女,在水边舢板上叫卖,但也不上岸。 甚至赵鲤这样,穿着靖宁卫劲装鱼服大大方方行走的,还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眼光。 行过一处卖鞋履的店铺,赵鲤耳尖听见里边传来一声嗤笑。 她扭头去看,就见一个圆盘白脸的富态女人坐在柜台旁边,面前一堆瓜子皮。 刚笑完,就见赵鲤回头。 这富态女人一哆嗦,急忙低下头去。m 赵鲤仔细看,留意到在这鞋履铺子,摆满了各式的绣花女鞋。 全是尖笋马蹄状。 大大小小,十分精致,但都不超三寸。 正常天足尺码的鞋,甚至不配摆在柜台上,扔到了店铺一角摞了层灰。 又看那妇人故意裙下露出的鞋尖,赵鲤哪还有不明白的。 人家是笑她没裹过脚的天足呢。 她微微挑眉。 那妇人背后笑归笑,却是不敢正面跟她对上的,只盯着地上的瓜子皮看。 见赵鲤突然停下,引路的柯众和汪达小心翼翼来问:“赵大人,怎么了?” 赵鲤是个什么脾气? 心眼小,有仇她不愿等过夜。 抬手指了一下那家鞋履铺:“源宁真有意思,隆庆五年陛下曾下旨禁止女子裹脚。” “现在这些小鞋,却是大喇喇当街卖,也不知道贵地府君在想些什么?” 赵鲤似笑非笑,给源宁府扣了顶大帽。 皇帝曾经下令禁止过的东西,大喇喇摆在街面上卖。 柯众反应快,脑门上顿时沁出些汗水,反应迅速道:“赵大人放心,此事我等会立刻上报此事。” 赵鲤笑笑:“那好,过几日我再来瞧!” 柯众和汪达急忙道,一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心说晚上他们就得感觉提醒一下府君。 靖宁卫找到茬子要收拾人了。 也不必等她过几日才回来看,明天就先扫扫了这些鞋履铺。 这股子裹小脚裹小脑的歪风邪气,赵鲤记在小本上。 不好好折腾一番,她都白来一趟江南。 赵鲤牵着马,继续向前走。 直到看不见她背影了,那鞋履铺的好事妇人,这才抬头撇了撇嘴。 “这些北地女子,就是没规没距。” “哪有这样大喇喇为官行走的!” 她翘了翘裙下小脚,有些自得。 她不是打小缠足的。 将近十岁才请专门人打折了脚板,把脚裹小。 虽然遭了大罪,行走步步锥心。 但她可是凭着这双小脚嫁了个好户好人家。 每日悠哉看看店铺,闲磕瓜子。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真真的规矩人。 自觉站在鄙视链顶端,这好事妇人却不知道,她这破门星,闲来无事给自家带来多大麻烦。 她晃悠着裙下小脚,尖声唤来一个后院的鞋履学徒:“还不快扫扫地?没个眼力见的。” 方才不敢跟赵鲤对视的憋屈,泉发泄到了学徒身上,指桑骂槐折腾好一阵。 那妇人在折腾的时候,赵鲤三人终于走到鱼沼桥附近。 和之前繁华的街市相比,越是靠近鱼沼桥,越是安静。 绕过一个街口,赵鲤远远的就看见一座石桥,架在河上,周围一片死寂。 第278章 奇冤之事 这处石桥,跟刚才热闹的街道对比,简直不像是在一个世界。 一片残破的桑皮纸,打着旋从石板上刮过。 两边屋舍的阴影压下来,这里的空气好似都冷上几度。 赵鲤被这场景弄得一惊。 心道怨影应该不至于造成这样大的阵仗啊? 柯众和汪达两人原本带路走在前边,现在已经缩到了赵鲤的身后。 一人一边挨着赵鲤的马。 赵鲤心里面有些嘀咕,手握在腰刀上,态度慎重起来。 踏过死寂的街道,刚走到桥头,就听皮肤微黑的汪达一惊一乍道:“爬、爬爬爬爬爬下来了!” 赵鲤定睛看去,在街上,印着一个人形的黑影。 后世看过刑侦剧都知道,凶案现场一般会沿死者尸体描一圈白边。 这白边人形,保持着死者死亡时的状态。 灵学上出现的怨影,就类似于这样的人形,只是通体呈现黑色。 这黑影无论日晒雨淋,还是直接铲去地皮,都会顽固的浮现。 说来简单,就是死者死前一口秧气不散。 但执念又达不到化诡的程度,就会在死亡之地,留下这样一个黑印子。 这种东西虽然晦气,但是危害不大。 放在后世不需出动灵能局,了解死者生平始末,平民自己都能一个打火机自己处置掉。 赵鲤那个世界还有闲人,四处打卡合影这些怨影。 怨影的危害程度,就是这么低。 当然,合影之后受晦气影响走背字,被车创死,是不能算在怨影的伤害范围。 这些纯属活该! 但这东西,放在大景,似乎过于新鲜。 导致整条街都因为这个怨影冷清之极。 赵鲤慎重,还以为会是什么新鲜东西。 但开了心眼,却只见着那作爬行状的黑影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灰白阴晦之气。 再三确认,不是什么厉害玩意,赵鲤放松下来。 之前见她停在路中央,不知发生了什么,正想问,她便朝着黑影去了。 柯众和汪达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的跟上。 走到近前,这个怨影的全貌印入眼帘。 这怨影一看就属于一个身量矮小消瘦的妇人。 刚刚才从白石桥上爬下来。 趴在街市的石板道上。 黑乎乎的一团,大体能看见身形,却看不见样貌五官。 彻底确认了是怨影,赵鲤扭头对柯众汪达道:“二位查出这个妇人生平了吗?” 让怨影消失,一般来说有两种方法。 一种比较具有人文关怀。 摸查清楚死者生前惦记的事情,替他完成后,写殄文焚烧。 但遇上一些死前惦记的事情不合理的,就更简单,黑狗血一泼什么都散了。 例如,一个怨影死前惦记着家里煤气没关,那就替他关了,写个小纸条烧掉,影子自然散掉。 但一个怨影,死前惦记着抢银行发大财,这种迎来的就是黑狗血驱散。 还有一些无名氏留下的怨影。 不知他们惦记什么,当地市政也不管事,就会放任这些怨影四处乱爬。 反正没危害,谁踩上谁倒霉一阵也就完了。 听了赵鲤的问话,回答的依旧是柯众。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递来:“大人请过目,这是这影子主人的生平。” 赵鲤本想随便问问,教他们两人怎么处理,自己就撤的。 但柯众已经递来,她也顺势接了,大致一扫。 这纸上记载着一个普通江南女人的生平。 简单得几句话就能说完。 这女人姓屈,地道的江南平家百姓。 生在渔家,长大后嫁了同里的人家。 先后养育二子一女。 中年患痨病,无钱医治一直拖着,任病情恶化。 有一日,路过这桥时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暴死在桥尾。 胸中一口不散的秧气吐在石板上,形成了这样一个怨影。 在后世人看来或许有些可怜。 但在大景,这样的人生才是常态。 在这黄纸上,一行小小的字迹写到:屈氏暴毙前,身边有只食盒,似去给人送饭。 赵鲤神情轻松的将黄纸递回给柯众:“两位就简单置办两菜一汤,去替她送一回饭,回来写在纸上在这影子上烧掉即可。” 她自觉说得挺明白,牵上缰绳就打算继续去办自己的事情。 却不料柯众和汪达双双面露难色。 赵鲤一顿:“府衙不是连两菜一汤的活动经费也不拨吧?” 她以为这两人是为了钱财抠抠索索。 不料柯众却是苦着脸一拱手:“赵大人,我两人再抠搜,凑个两菜一汤钱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 他顿了顿,汪达嘴快接口道:“只是这屈氏要看的人,在府衙狱内,一般人看不到啊。” 他两这话说得赵鲤一奇。 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两人身上穿的府衙公服:“你两人身上穿的是摆设?” 连个人犯也看不到,这两人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然而从他们的脸色看,他们还真的提不出一个狱中的人犯。 赵鲤面上轻松神情渐渐收敛:“到底怎么回事?” 大景县衙差役并不像后世,还分刑警民警,都是混编。 这两个差役再混得差,不至于不能往监狱送一个食盒。 除非关押人犯所犯的是十恶中任何一条罪行。 但是这种等级的人犯,也不会关押在府衙,而是转入靖宁卫千户所大狱了。 看她沉脸,名为柯众的差役急忙告罪:“赵大人莫要动怒,小人再去想想办法,再去想想办法。” 他说完就想撤,但赵鲤可不是那种随他们含糊过去的人。 “别给我来猜谜那套。”赵鲤手中刀鞘一横,拦住去路,“当着这影子,先说清楚!” 赵鲤半恐吓的话音刚落,地上怨影极配合的蠕动了一下。 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向前爬了一小截。 天阴下去,柯众和汪达齐齐抖了一下。 柯众看了看地上的怨影,又抬头看了看天。 长长叹了口气:“赵大人,其实大家远离鱼沼桥,并不单单是因为怕。” 他的视线,在空荡荡的街上扫了一圈:“所有人都知道,出了一桩奇冤之事,但无一人敢说。” “故而大家纷纷远离此处,盖因心虚罢了。” 第279章 宰白鸭 柯众叹息一声,说出了一个离奇得有些恶心的故事。 “赵大人可知宰白鸭?” 柯众此话说出,一旁的汪达猛然色变,伸手就要来拽他:“老柯!” 有些话对着不同人说出来,会产生不同的后果。 宰白鸭三个字,当着靖宁卫说出来,严重程度只怕并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面对汪达的劝阻,柯众却是一闭眼,豁出去一般道:“这屈氏,就是去给一个被宰白鸭的人犯送饭!” 从宰白鸭三个字开始,赵鲤的眉头就皱紧起来。 宰白鸭,并不像字面意思那样,是什么烹饪的鸭肉的方法。 而是一种极黑暗的恶陋之习——顶死。 古时军队就有的杀良冒功的习惯。 军中部将为了冒领军功,会砍杀平民,以头领功。 当然,官府也不是照单全收,自然有查验的手段。 否则一车人头拖来,上边全是老弱妇孺的,说来也不好听。 于是军中小机灵鬼们,学会了更高级的掩盖方式。 就是林知曾提及过的,避开喉结处,照着下颌砍。 在推着这些没有下巴颏的脑袋去领赏。 这门满是血腥味的技术,从军中传到民间,血腥程度稍减,但黑暗程度直线上升。 一些有权有钱的大户子弟犯下重案,案发后为了逃避罪责,便以银钱,向贫苦人家收购\"白鸭\" “宰白鸭,替死罪。” 这些白鸭,会自愿认罪,将先前背好的说辞,一次不漏的复述,替人顶下杀头大罪。 如无大赦,这些人几乎必死无疑。 可是为了钱财,他们是愿意舍下性命的。 赵鲤抱着手臂,轻轻挑眉:“若只是宰白鸭,却不至于满街之人心虚退避吧?” 大景就像是一块缎子,看着光亮,实则背面已经朽烂爬满了虱子。 宰白鸭一事,各方勾结,仅是每年被靖宁卫查处出来的就有不少。 尽管靖宁卫有监管,但黑暗之下这些事情还是屡禁不止。 可以说,这事在各地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赵鲤不信这源宁府的百姓会那么有良心,为了此事心虚。 见她这样,柯众苦笑:“寻常宰白鸭倒是没什么,可是这一桩却不同。” “这一桩的白鸭,并非自愿。” “是他亲爹娘夜里灌热汤烫哑,然后亲去衙门检举的。” 柯众说完指着地上趴着的怨影:“这便是那白鸭少年的亲娘。” 被爹娘灌热汤烫哑,然后亲自检举送去做替死白鸭…… 从柯众两句话中提取的要素,让赵鲤面上露出无比恶心的神色。 “那白鸭少年常年就在这鱼沼桥下贩鱼,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好孩子。” 柯众又指了指下一处地方。 “他大字不识,喉咙烫哑,被抓时竟是连冤字都喊不出来。” “羁押着,从桥上过时,不停朝着熟识之人作揖磕头,想有一个人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可是没人敢回应,对吗?”赵鲤不由望向桥上。 柯众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这倒也不是,芸芸众生,总有那么一两个好人。” “源宁府有一讼师,姓盛。” “盛讼师就决意替这白鸭少年洗刷冤屈。” 赵鲤候着他说下文。 果不其然,就听见柯众道:“但是……” “但是有从白鸭少年家中搜出来的血衣凶刃,又有他亲爹娘兄长姐姐的供词,根本无法翻案。” “盛讼师反倒是被打了一顿,逐出府衙,至今在家养伤。” 说话间,那地上的黑色怨影又向前爬了一点。 柯众道:“屈氏心中有愧,一直想往牢里给儿子送一顿饭。但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最后说完,柯众就闭上嘴巴,只看着赵鲤。 赵鲤看了看地上的怨影,忍不住皱眉。 如果按照柯众所说,这事她不想管也得管。 这种被全世界联手出卖屈死之人,一旦怨气爆发,就是大诡异。 半个源宁府别想有清净。 但现在的问题是,事情究竟是不是如柯众所说那样。 他一个吃橘子都要占便宜的差人,像汪达一样含糊过去也就罢了。 突然这样揭发,其中必有隐情和内在的逻辑。 她不想莫名被人当刀使。 柯众老练,一看赵鲤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隐瞒,一拱手道:“小的有一门亲在盛京,姓张,曾在信里提过您。” “如今世道将变,小人也是怕的。” 柯众所说的亲戚,好巧不巧就是配阴婚那家的张老爷。 张老爷机敏,发现世界在变,就将手头的资产尽数处理了,在盛京城内定居。 在源宁的宅子,就是委托柯众这姑表亲售卖的。 张老爷还在信中含糊提了赵鲤。 看赵鲤亮出巡夜司腰牌和道出姓氏时,柯众心中已有猜测。 再看赵鲤面对怨影老练不慌,就把人对上号了。 赵鲤冲柯众挑了挑眉:“你怕也不是没道理。” 只从目前看,若是那白鸭少年真死了,此案上下牵连者,只怕没一个逃得掉。 哪怕是那位想帮忙的盛讼师。 只要沾边,必死无疑。 “行了。” 赵鲤也不拖拉:“领我去一趟那挨打的盛讼师家!” 江南,尤其源宁地区,百姓好诉讼。 不像其他地方,百姓都怕见官,这处是动辄兴诉,有事没事喜欢对簿公堂。 因此此处盛产讼师。 讼师这职业,需要熟悉本朝律法,擅长撰写符合格式的各类词讼,还得有交通衙门的本领。 倒也不是说做讼师都没良心,但能干这行的,一定脑瓜子不笨。 盛姓讼师定是有把握,才敢站出来。 与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撞,不如直接去找这种地头蛇。 赵鲤又看向柯众:“我还有个同伴,在卖橘老翁那,你去找他,告知原委,叫他去千户所告知熊大人,拿张驾帖来盛讼师家找我会和。” 在别人地盘上,该守的规矩赵鲤还是懂的。 柯众见赵鲤接了,面露喜色,点头应承了就走。 只留下有点不甘愿的汪达。 他也不敢说不去,唉声叹气的领着赵鲤朝鱼沼桥旁一处里坊。 盛讼师家距离鱼沼桥很近,估计也是常和那被冤枉的白鸭少年打交道,这才决意替他出头。 不过小半盏茶时间,赵鲤就被汪达领到了一个巷子前。 还没进巷子,里面就传出一阵争吵之声:“姓盛的,今儿不还钱,别怪我们不客气!” 第280章 喇唬光棍 站在巷口听见里面传来的打砸声,赵鲤面色一沉。 她回头看了一眼满头是汗的汪达:“你在那等我吧!” 她手指了个胡同隐蔽处。 从听见这些声响开始,就急得一身汗的汪达长长舒了口气:“多谢赵大人!” 说完,他身法极好的闪身进了那隐蔽处。 宰白鸭一事,除了苦主、苦主家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那犯了事,寻人顶罪的收白鸭之人。 现在会来找盛讼师麻烦的,就是那些人物。 赵鲤寻思正好可以侧面了解一下案情。 先让汪达这个怕事的本地差役躲开,她牵着马,朝声音来处找去。m 赵鲤自认现在自己身手不错。 但双拳难敌四手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在这深巷里,万一被那个瞎眼混不吝捅了腰子。 便是那人全家给她陪葬又如何了? 她还是亏! 因此她悄默默的走去。 走到近处,吵闹之声更大。 一群泼皮混混呼呼喝喝的声音,伴着一些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 赵鲤从门缝里,见六七个统一穿着黄短衫,流里流气的汉子站在盛家院中。 这些人就是大景另一特产——喇唬光棍。 三五成群的诈骗之徒,常穿黄衣,带棍棒群聚,做一些奸恶不法之事。 比起街面上的小混混,这些喇唬光棍亡命徒涉黑属性更重。 打架斗殴,杀人行凶,充当揽头。 算是大景身上一颗小痘疮。 不严重,但到处都可能长来恶心人。 这些人大声吆喝着,将盛家的院子砸得乱糟糟。 领头的是一个头戴黄带的男人,吊儿郎当的散开衣襟,露出胸口浓密的护心毛。 一只手还在挖着鼻孔喊话道:“盛讼师,何必固执?” “咱们好说好商量,各让一步大家相安无事。” “你今日要么还上钱,要么把东西交出来。” 他曲着手指,将指甲里的秽物一弹,声音却带上了浓浓的威胁:“总不能为着个外人,真的卖房卖女吧?” 他话音一落,身边狗腿子顿时不迭声的捧场道:“头儿,其实盛家不还钱也行,拿他家女儿抵偿,那女子貌美鲜嫩,不亏不亏不亏!” 他接连三个不亏说完,院中几个喇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赵鲤见状,先将手中牵着的马,栓在门前驻马石上。 这马很温顺,赵鲤摸了摸它的鼻子:“在这等我。” 说完抬手准备推开院门。 却听里面一声哭喊:“我跟你们拼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传出,里面乱成一团。 赵鲤急忙去看,就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圆脸少女,手中握了一根门栓,从盛家堂屋冲出来。 见是个女孩,院中喇唬光棍顿时大笑,相互交换眼神,围拢过去。 赵鲤眼神一凌,也不再等,推开门扉。 她担心那女孩吃亏,加快了动作。 不料事实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女孩哭得稀里哗啦鼻尖通红,显是害怕极了。 但手中快一人高的门栓,却是舞得虎虎生威。 “求你们别再来欺负我家。” 那少女哭哭啼啼的求着。 手中的门栓稳狠准的印在了一个喇唬光棍的脑门上。 隔着十几步,赵鲤都能听见一声闷响。 感同身受的跟着抖了一下。 一线血色,从那个挨打的喇唬光棍脑门正中淌下来。 随后这血色壮大,满脸都淌得是血,人翻着白眼就跪倒在地。 院中一时寂静。 只有那女孩哭鼻子的哀求:“你们再来,我……我便打死你们!” 不,你已经打了啊!少女! 赵鲤将视线转向倒地上那人身上。 那人面朝下倒地,下身一阵恶臭,大小便失禁,就是是不死也残。 这惨状,那个抠鼻混混头,也后退了半步。 但只退半步,他又顿住,脸上横肉一抖:“好你个小娘皮,竟敢伤人?看我不将你扭送官府给我弟兄偿命!” 说来搞笑,这些喇唬混混也靠衙门吃饭。 时常牵线充当囚户与铺子的中间人,因此颇有法律意识。 眼见手下被打死,却不是逞凶斗狠报仇,而是要将人扭送官府。 他这套,对那个抱着门闩的少女极有威慑力。 少女一哆嗦,抖得厉害。 赵鲤几乎都可以听见她牙齿撞在一起的得得声。 眼看那少女抖得好像受惊的兔子,死死抱着怀里的门闩。 院中的喇唬光棍们又重新抖擞起来。 看见地上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同伴,眼中竟有喜意。 “姓盛的,你女儿打死了人,你自己看看怎么办吧!” 领头的这一刻倒是盼着地上那弟兄赶紧断气,坐实了这桩人命官司。 他一边说,一边朝旁边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贼眉鼠眼的上前,黑爪就朝那少女怀中的门闩伸去,作势要夺。 不料,那少女已经抖得跟筛糠一样,手却丝毫不松,一下竟没扯动。 这喇唬眼一瞪,还想说些什么威胁。 从他的角度,便看见一个身影走进院子,将敞开的院门合上。 并且插上了门。 待一细看那人身上的公服,他就是一抖,急忙缩回了手。 不知情的喇唬见他这样调笑道:“焦三,你莫不是被个小姑娘唬住了吧?” 他们就站在已经咽气的尸首旁边笑。 焦三却是极有经验,退开两步抱头蹲在了廊柱边。 他这反应,别说他的同伴,就是关好门的赵鲤也一愣。 那被吓唬得像是兔子一样的少女,突然止住了身体的发抖。 她侧头,像是听了一下什么。 然后看着赵鲤又开始噼里啪啦的掉眼泪。 这时,院中喇唬这才从两人的视线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对。 他们挨个回头,就看见赵鲤站在那里。 院中又是一静。 下一秒这些鸡贼玩意四散逃走。 眼看大门退路被关上,纷纷翻墙的翻墙,钻洞的钻洞,各显神通。 其中尤其以领头那个壮汉动作最灵敏,眨眼已经骑上墙头。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的赵鲤,反应过来就去追。 盛家那个姑娘,也抱着门闩来帮忙。 所幸,盛家原本家境富裕,青石院墙坚固。 很快,这些喇唬一个不少,鼻青脸肿的在院中蹲成了一排。 第281章 欺压 一排喇唬熟练的抱头蹲在盛家的花园里。 全然没有之前打砸的嚣张气焰。 赵鲤在门边听时,本以为会废些功夫,却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样配合。 不过现在让她发愁的,却不是这些喇唬光棍。 而是旁边的盛家女郎。 这姑娘看着赵鲤,眼睛像是开了水龙头一样,泪水哗哗的流。 赵鲤本以为她是吓到,欲要安慰。 不料这刚才还在帮忙抓人的姑娘,突然弃了手中门闩。 一边哭一边学着那些喇唬光棍的样子,抱头蹲在了地上。 然后就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赵鲤。 因哭得久了,滴答下一管清鼻涕。 赵鲤叹了口气,暂时没管她,先蹲下身看了看地上那位仁兄。 就这会功夫,地上躺着的那位已经喉中咯咯两声,一命归西。 这下问题就有些棘手。 赵鲤收回放在尸体颈侧动脉的手。 地上这人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皮肤上一层黑皴。 赵鲤觉得两个手指头都油腻腻的。 她不像沈晏那个帕子精,随身带着好几块不同式样的帕子。 正想寻点水洗个手,突然从旁递来一张绣着粉兔子的绣帕,上面还带着些香气。 原是刚才还跟那些喇唬光棍蹲在一块的盛家姑娘。 她瞧着怕得要死,偏生双手递上了帕子。 看赵鲤接了,她又蹲着走回了原位。 寻常人蹲着走多少有些不协调。 但她穿着长裙,蹲着走竟十分稳当。 裙角拖过盛家院子地上铺设的青石板。 这怪异的姿势,让赵鲤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不过她没有立刻声张。 盛家姑娘虽有异常,但目前赵鲤的警觉被动没有触发。 “谢谢。” 友好道谢后,赵鲤用盛家女递给她的帕子擦了擦手指。 这才将视线,移向了几个垂头不言语的喇唬混混。 “谁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她问道。 话音刚落,那个喇唬头目就抬起头:“大人,小的只是来讨债,没想到这盛家女霸道,竟是打死了我一个弟兄!” 说完,他用标准的嫌犯指认现场姿势,指了指地上那具还没凉的尸体。 这些老油子,避重就轻十分油滑。 听了他的话,盛家姑娘面上露出又气又急的表情:“不是的,不是的。” 她否认了半天,满脸泪花子,却说不到重点。 赵鲤不想将她逼急了,就耐心引导道:“你们家没欠他们钱?” 谁知盛家姑娘一点头:“欠了。” 赵鲤哽住,一旁喇唬头目顿时得意:“大人,你看她承认了!” 被他一指,盛家姑娘嘴巴开合,但说话的速度远比不上掉眼泪的速度。 赵鲤看着都替她着急,正要说些什么,忽听背后传出一阵咳嗽声。 “阿免……” 一个面容极憔悴的中年男人,拄着拐杖,从房中出来。 他面颊凹陷,一身药味。 右腿拖在地上,脚踝歪到一边。 这应该就是那个挨打的盛讼师。 赵鲤视线在他完全废掉的右腿上扫过。 盛讼师看着骷髅一般,勉强朝着赵鲤一拱手,就摇摇晃晃站不住。 赵鲤叫名为阿免的姑娘,去寻了张条凳给她爹爹坐下。 莫看盛讼师病重精神不济的模样,一张嘴却是能顶二十个盛免。 “大人明鉴,小人此前挨了衙门的板子,小女阿免心中着急,便听信这些喇唬哄骗,买了一副据说药到病除的膏药。” 盛讼师歪着身子侧坐在椅子上,说一句话喘三声。 “可那哪是什么治病的药啊?分明就是加了辣椒水的锅灰泥。” 加辣椒水的锅灰泥? 赵鲤扭头去看那喇唬头目,迅速捕捉到那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心虚。 “真金白银卖了一副假膏药还不算,隔日这些人又上门来滋事,道是小女昨日钱没付够。” “上旬来讨要钱,中旬来搬家什,到了下旬来,就逼着我卖宅子。” 听了盛讼师的话,赵鲤又去看这几个喇唬光棍:“你们够黑啊!” 一个月逼人卖房子,高利贷都没他们狠。 那个喇唬头目头上见了些汗。 按理,整个源宁府的关系都已经打点好了。 他们就是再欺负人,也不该有人来管才对。 现在不但有人出头,还他娘的出动了靖宁卫。 喇唬头目心中犯嘀咕,拿不准是不是盛家父女还走了旁的关系。 他也不敢牵扯太多,只把嘴巴紧紧的闭着。 赵鲤看这里不是审讯的地方,也没个趁手的工具。 就叫盛免去寻绳子将几人捆上,扔进盛家的柴房,等郑连拿了驾帖来再处置。 盛免这个姑娘眼泪多,又有点傻,但是很听话。 被盛讼师使唤着,抱着门闩守在柴房前。 赵鲤倒不担心她守不守得住。 如果没意外,这姑娘很有问题。 出了事,该担心的是这些喇唬。 赵鲤进了堂屋,盛讼师就拖着伤残的那条腿行了一礼:“多谢大人。” 讼师,人精集中的行当。 不管赵鲤今日为何而来,他的可怜姿态做得很足。 “不必多礼了。” 赵鲤侧身避开,又转头看盛讼师,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是为了宰白鸭那事来的。” “时间紧急,还请盛讼师明说。” 盛讼师听赵鲤提及此事,面色一黯。 由他口中,赵鲤知道了这桩案子更加详细的情况。 原来在一月前,源宁府出了一桩凶案。 在最大的青楼后巷,发现了一具男尸。 尸体身中整十五刀,头颈几乎被砍断,只有一丝皮肉相连。 源宁府的差役查来查去,查到了一个茶商的独子石宝玉头上。 曾有人看见石宝玉与这死者酒后冲突,而石宝玉又曾扬言要亲手砍了他。 还有目击证人,见和石宝玉差不多身形的人浑身是血,从那巷子跑出来。 这桩案子结案,本来应是没什么难度。 没想到,查了几日,差役竟矛头调转,拿了常在鱼沼桥卖鱼的谢姓少年。 这谢姓少年家贫,常年在鱼沼桥下卖鱼为生,哪有钱去青楼这种消金窟? 可偏生谢姓少年家,就是搜出了一柄凶刃,一件满是鲜血的绸缎衣裳。 第282章 报恩 搜出血衣,凶刃的同时,谢姓少年的生身父母,嫡亲兄长姐姐,全都异口同声,说他那晚一身是血的回家。 盛讼师说到此时,长叹了口气:“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石家花钱收了白鸭,寻人顶死。” “全世界都知道,唯独这谢家少年不知道。” “他与石宝玉年岁、身型相仿,就这样被挑中了。” 在谢姓少年的爹娘亲去府衙检举亲子的前一夜,邻人听见谢家传出一阵惨叫。 第二日,谢姓少年被差役从家中抓走,满脸、满嘴都是滚汤烫伤的水泡。 他想喊冤,却说不了话。 戴着重枷锁一路走一路哭求。 最后在父母兄姐的共同指认下,被关进狱中。 他前脚进监狱,后脚他家就有了极大改变。 他爹有钱修补渔船,他娘有钱看痨病,他兄长有钱定下亲事,他姐姐有钱置办嫁妆。 他全家都得到了幸福,除了他。 “听闻前几日,他娘亲暴死在鱼沼桥上,您说巧不巧?” 盛讼师说道这个时,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也不知道这样的巧事还会不会发生。” 赵鲤看着他,突然问道:“盛讼师,为何这样帮他?” 这讼师不像是古道热肠到为了一个冤屈少年,落到这境地的人。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牵涉入这桩案子是什么下场。 听了赵鲤的问话,盛讼师道:“那桩凶案发生的那夜,谢家少年在往我家送鱼,我自不忍叫他受冤。” 一直注意着他神情的赵鲤露出一个笑,反问道:“你觉得我会信?” 赵鲤不否认这世界上有一腔孤勇的好人,但盛讼师不会是。 说谢家少年其实是他亲儿子,她可能比较相信。 赵鲤话说到这份上,盛讼师也只好叹了口气。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下意识的,看了一下眼柴房的方向。 “大人,可知道阳漦?” 盛讼师小声问道。 他本不指望赵鲤知道,这一问纯属职业习惯。 不料赵鲤淡定的看着他,点了点头:“知道,你家阿免就遭了阳漦。” 灵气复苏背景下,有些有资质的畜生,在极巧合的情况下会开启灵智。 成日被沈晏逼着念书的阿白,就是修行的白仙。 当日阿白的巢穴在土老爷庙后,冒受香火开了灵智。 只是开灵时间太短,有些傻乎乎。 各个畜生开灵智的方法不一,修的方式也不一。 某一些会寻找灵媒代理人。 某一些手段就比较糙,直接冲到阳人身上。 这些倒霉蛋被冲身,会灵智缺损。 被这些东西像玩偶一样操弄,表现出一些异常。 比如盛免有些异常的力气,以及双脚傍地的怪异蹲走姿势。 见赵鲤这样淡定,盛讼师反倒是一愣。 随后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咳,咳嗽完对她道:“漦上小女身体的,是我家中一只养了多年的白兔。” 赵鲤回忆了一下盛免,不由点头:“确实是!” 盛免的样子,也不太可能是其他的。 “但是,这跟你帮那姓谢的少年又有什么关系?” 盛讼师艰难的换了个姿势:“我家阿免幼时,有人送了只兔子来,阿免见兔儿可爱就一直养在身边,走到哪都带着。” “这兔子养到十一岁,本老得要死了,突然有一天蜕了老皮,变得精神起来。” “只是兔儿精神了,我家阿免却大病一场,醒来后就有些不好。” 盛讼师说着垂下头。 停了一小会,他才继续道:“阿免幼时十分聪慧,四岁就会背千字文。” “那场大病醒来,却是连笔都不会拿,行为也有些怪异。” “我带着阿免四处求医无果,最后才在一个有本事的人口中得知,阿免是被白兔附体冲身,谓之阳漦。” 赵鲤一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盛讼师又道:“我家白兔,就是借着谢家少年之口,开了灵智。” “它冲了阿免之身,想报恩!” 说道报恩时,盛讼师无奈之中有些愤慨。 民间故事中,常有一些什么狐仙报恩的说法。 这种说法,其中夹杂了很多人类的臆想。 将动物的行为模式解读得太美好。 就如盛免家的兔子。 只因为谢家少年送鱼时,夸赞一句这兔儿真有灵气,好似人一般。 借了口气,开了灵智,它就记在心上。 兔子脑袋全然忘记主人盛免如何宠爱它。 冲了盛免的身,将盛家当成了报恩的工具。 盛讼师顾忌独女,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赵鲤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几下。 见她不说话,也不问。 盛讼师小心问道:“不知大人可有法子……” 他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声响。 盛免从门旁露出半张脸来,脚边是那根门闩。 盛讼师浑身一抖,扯动了伤处,顿时面色煞白再不说话。 盛免却是扒在门扉之后,先看盛讼师,然后看赵鲤:“你原来是坏人吗?” 赵鲤闻言笑了:“对某些坏东西来说,我当然是坏人。”qqxsnew 盛免眼中含泪,似乎十分难过。 可赵鲤看见她握着门闩的手,缓缓用劲。 少女白嫩的手背上,爆出青筋。 她缓缓的从门后走出,依旧是那哭哭啼啼的模样,侧着头,像是在倾听什么。 “这位大人,小心。” 盛讼师出言提醒道。 赵鲤站起身:“盛讼师,这些喇唬让你交出去的东西是什么?” 见她毫不在意,还在询问,盛讼师着急。 前脚死了一个喇唬,后脚再死一个靖宁卫在家,这种大事他摊不起。 强撑着身体就要站起来拦。 但无论是赵鲤还是盛免,都不是他可以拦得住的。 赵鲤看着提着门闩靠近的盛免,手握在了佩刀上。 她像是想到些什么,突然问道:“谢家少年的娘亲,暴死在鱼沼桥上,你说世间当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盛免侧耳听了一下,抿着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当然不会那么巧的。” “是报恩呀!”盛免笑道。 赵鲤闻言,扬起唇角。 下一秒,她将舌尖放在犬齿之间咬破,一口舌尖血喷到出鞘腰刀的锋刃之上。 第283章 嘴巴子 赵鲤随身腰囊里带着沾了鸡血的黄纸。 但在对付盛免这种阳漦冲身的情况时,鸡血克制并不大。 毕竟盛免还活着,而那溺阳冲身的兔儿也还活着。 都是阳物,克阴的鸡血便效果不大。 此时需要的是克煞。 赵鲤一口舌尖血,激发杀生刃煞气。 亮银刀锋上,蒙上一层淡粉血雾,几步之外的盛免果然脚步一顿。 她就行为动作,都与兔子相类。 心中生惧,面上就露出瑟缩之相。 盛讼师先前心急,从椅子上摔倒在地。 没了拐杖支撑,他只得在地上拖着脚踝爬。 看赵鲤抽刀出鞘,架势十分不好惹,他心中着急,哀求道:“这位大人,勿伤小女,勿伤小女。” “那些喇唬光棍讨要的,是小人收集的谢家少年凶案当日目击证明。” “那日很多鱼贩,和里坊百姓都亲眼目睹谢家少年不在凶案现场,小人收集了他们的证词和画押。” “求大人不要打杀小女,小人愿献上此证。” 盛讼师很清楚靖宁卫的狠辣作风,牵挂女儿全都老实交代了。 他的一片爱女之心,好像让阳漦冲身盛免的兔儿,觉得自己有了依仗。 它长脑子有思考能力的时间尚短,一直看着盛讼师将盛免捧在掌心。 在它心里,估计觉得这个世界上,谁都会顾忌盛免的命,受它辖制。 盛免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地上的盛讼师。 侧了侧头,突然抿唇露出肆无忌惮的笑。 提着门闩上前,露出得意神色。 正想说什么,却见一个身影,合身撞来。 赵鲤不是什么讲武德的人。 见得松懈破绽,拖着长刀直扑盛免面门。 她不必开心眼,仔细观察过,盛免有多次向右侧耳倾听的动作。 那兔儿应当就蹲在盛免的右肩。 长刀向着盛免头侧砍去的同时,飞起一脚印在她的肚子上。 盛免表现得异常,但终究人类的身体构造。 赵鲤冰凉的长刀划过耳廓,贴头皮削下一片发丝的同时,腹上挨了一记狠的,顿时站立不稳。 一声尖锐的非人嘶鸣,响彻盛家堂屋。 即便肉眼凡胎的盛讼师,也看见一股淡黄气雾搅在赵鲤长刀上。 随着一阵咴咴的叫声,那阵淡黄气雾从盛免的口鼻之中钻入。 便是什么也不懂的盛讼师也意识到不妙,他着急大喊道:“不要!” 赵鲤也看见了,她冷笑,逃进盛免身体又如何? 先前一刀,让那兔儿受伤极重,但它还舍不得弃了盛免肉身。 赵鲤左手猛的探出,辖住盛免持门闩的手。 这兔儿看着无害,实际却十分狠辣。 谢家少年的母亲屈氏且不说,对着上门的喇唬出手即是杀招。 暂不论这两人该不该死,这兔儿手中已有两条人命。 赵鲤从不在面对这些东西时掉以轻心。 捏住盛免的左手,巧劲一扭。 出自靖宁卫各位资深大佬指点的擒拿术一出,就是盛免力气异常的大,也被拿捏住。 手中门闩掉落在地。 赵鲤足下一点,拧着她的手绕至后背。 盛免胳膊发出清脆喀嚓声。 随后膝盖腘窝被赵鲤一踢,再保持不住平衡,摔倒在地。 赵鲤长刀一下钉在盛免脸侧的木质地板上。 一手将她擒拿,膝盖狠狠跪在她的脊背。 “滚出来!” 赵鲤从后一把扯住盛免的发髻,恶狠狠道:“从她身体里出来,否则被我抓住本体,就活扒了你的皮!” 盛免脸朝下,撞得满脸是灰。 完全进了她身的东西,再不必在盛免耳边唆使。 而是完全占据后,用她的身体道:“你杀我,便是杀她,你……” 她话未曾说完,便挨了赵鲤一个大嘴巴子。 盛免便是撞了满脸灰,也还在笑:“我又不疼。” 它得意得很,却听赵鲤反问道:“哦?真不疼?” 赵鲤又狠咬一下舌尖,从伤口吮吸出些血,噗的一下喷在掌心。 借血画震山符。 震山,敲山震虎。 针对这种情况,再有效不过。 膝盖微松压制,在盛免欲起身反抗时,把她翻了个个。 赵鲤跪坐在盛免腰腹之间,脚踩着她的两只手。 “这样也不疼?” 赵鲤一边问,一边扯着她的发髻,高高扬起巴掌。 盛免还欲笑,就被一记耳刮子抽得神魂震颤。 震山符与镇山符,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效果却是完全相反的。 赵鲤这一嘴巴子,直接打出暴击。 盛免口中发出兔子痛极、害怕至极的咴咴叫声。 这叫声类似于老鼠,却没那么尖锐。 叫声再次响彻堂屋。 “别……别……” 体虚力若的盛讼师爬在地上,心里历程坎坷。 最早他怕盛免打死赵鲤。 后来,他看赵鲤气势,怕赵鲤砍死盛免。 现在,他趴在地上,张着嘴失去了思考能力。 “出不出来?!” 赵鲤反手又给了盛免一个嘴巴子。 被阳漦冲身的人,都很皮实。 若是修行时间长的畜生,甚至皮肉可挡刀剑。 因此赵鲤不必控制力道,扇得很过瘾。 只是盛免再皮实,赵鲤掌心震山符还是给它造成很大伤害。 它的鼻子里,淌出两管鼻血。 眼神涣散,显然正晕着。 “现在,马上,立刻,滚出来!” 赵鲤手嘴同步,手高高扬起,又是一嘴巴子。 “哇——” 盛免爆出一阵大哭。 算算时间,它开灵也没多久。 比阿白聪明一点有限。 跟着人的时间久了,就学会了像人一样哭。 但赵鲤并不会惯着任何人。 在它哭诉之前,拎着头发又是一嘴巴:“别人机缘点化你开灵,你记得。” “你一个麻辣兔头食材,盛免不杀娇养你到老,你又为什么不记得她的恩?” 阳漦,对被冲身的活人影响极大。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身体只有一个魂灵。 被另一个强挤进坑里,坑洞不会扩张,只能挤压原主魂灵。 过程中所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m 换言之,即便这兔儿滚蛋了,盛免也再回不到那个四岁会背千字文的聪慧少女。 “可,话本里都是……这样说……” 抽得满脸是血的盛免,面上露出迷茫之色。 话本子里,哪个报恩时会顾忌什么家人父母。 盛免是它的主人,家人,应当像话本里一样支持配合才对。 赵鲤被它的理由气得额角青筋暴跳。 这脑袋还不如掰下来做麻辣兔头。 手随心动,赵鲤又给它一大嘴巴. “现在,马上从她身体滚出来!” 她探手扼住它的脖子,拎起就往地板上磕。 “不然待我找到你本体,你会死得很精彩。” 盛免看着赵鲤,终于露出了惧怕之色。 最终它咬住唇角,不甘道:“我记得你了,坏人。” 盛免忽的眼一闭,头失力垂下。 一些淡黄气雾,从她的五官孔窍散出。 赵鲤捉刀去砍,却只搅散了一些雾气。 兔儿擅打洞。 其余残烟速度极快,穿下地板,不知去向。 赵鲤啐了一声,这才松了口气。 屁股下还坐着已经昏倒的盛免,她正欲起身,将她抱起。 却见盛家堂屋门前占满了人。 为首的,是沈晏和江南道千户熊弼。 两人面上神色各异。 熊弼突然干笑两声,冲赵鲤比了一个拇指,道:“赵千户,厉害!” 第284章 灭门 且说柯众回去树下找郑连。 喝着卖橘老翁给买的凉茶,刚稍微缓过气的郑连,听见柯众带来的话,立刻浑身发毛。 赵千户一点没有自觉性,她没意识到自己那麻烦体质。 旁人踢上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 她踢上一块石头,弄不好就是个脑瓜瓢。 但凡牵扯,必是麻烦大事。 郑连稍微一想,只觉得一阵凉气从头顶灌下。 他们才到江南道,这人生地不熟的,稍有差池他不得被沈大人活扒了皮。 这一惊吓,先前的难受瞬间自愈。 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 一激灵站起来,把柯众拽上马背,带着他,扬鞭就往千户所赶。 千户所中,千户熊弼方才命人置办下接风的酒菜。 就听闻郑连折返回来。 一转头,刚才还坐在桌边等他传授经验的沈晏,已经连袍角都看不着了。 柯众脑袋晕乎乎的,就被带进了千户所。 他一个府级差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哆嗦嗦道明原委。 听说赵鲤一个人去了,沈晏哪里还吃得下席。 和郑连一样,他更清楚赵鲤那个事故体质的威力。 在盛京倒是不太担心,但江南道情况复杂诡谲,不可掉以轻心。 点上人,就出了江南道千户所。 作为地头主人,熊弼自然不会落下。 一骠人马,马蹄得得奔过街头。 这阵仗,险些叫源宁府人吓死。 众人皆知,陛下亲派的靖宁卫指挥使今日才到源宁。 这就缇骑出动,难免将某些本就提心吊胆的人士,吓得坐卧不安。 柯众带着人走到盛讼师家门前,先前被赵鲤安排守在一边望风的汪达,差点晕过去。 待到看见盛家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 靖宁卫看家的踹门手艺再登场。 破门后,倒没看见什么尸横遍野的场景。 院中摆着一具喇唬光棍的尸首。 堂屋之中,赵鲤骑在一个瘦弱的少女身上,扇人家嘴巴子。 熊弼在沈之行的信中,靖宁卫的内部消息渠道中,都听说过赵鲤的大名。 初见看她常服抱着冯宝,以为哪家随行人员的貌美小娇妻。 后来才知,就是传言中的巡夜司赵千户。 第一印象难免反差。 后来看她露出羞涩女儿之态,慌慌张张就跑路。 熊弼心中,已经对赵鲤留了一个邻家妹子般的印象。 未曾料到,第三次见面却是如此状况。 那嘴巴子抽得,响亮之声站在院中都能听见。 一边抽一边威胁。 仔细听听,她抽的、威胁的,还不是人。 熊弼站在门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阿晏啊,为兄之前给你传授的那些经验,都忘了吧!” 那些经验搞定寻常女子可以,眼前这个……估摸着不行。 他小声侧头,想跟沈晏说话。 沈晏却没有在他身边,而是走上前去,将骑在人家身上的赵鲤拉起来。 地上的盛免已经昏死过去。 沈晏眼尖,他看见了赵鲤下唇上沾着的一点殷红。 “哪来的血?” 被其他人看见倒是没什么,但赵鲤觉得自己这模样被沈晏义兄看见,就有点别扭。 总觉得自己应该在沈晏家人面前,维持一下形象的。 被他拉住手腕,赵鲤老实道:“只是咬了舌尖血。” 说完吐出一截舌尖给沈晏看。 见她舌上破开了一个小缺,沈晏蹙眉:“好之前不许再吃辣,听见了吗?” “噢。”赵鲤点点头。 熊弼立在门边听了两句,就转身出去。 他觉得,阿晏似乎也不需要他传授什么劳什子经验。 闹了一通,几十号靖宁卫也不能全挤在盛家。 一部分提了关在柴房的那几个喇唬,回千户所。 靖宁卫标配的大狱刑官,会让他明白盛免叫坦白从宽。 这些人走前,还顺利带走了院中那一具尸体。 其余人等该警戒警戒,一时间盛家院子连墙头都站了两个护卫。 而堂屋之中,勉强收拾后,摆下桌椅条案。 晕厥的盛免被抬回房间,请来的大夫在帮她诊治。 只有盛讼师,脑子糊里糊涂,配合着赵鲤道出谢家宰白鸭一事的缘由。 然后双手将他收集的口供画押献了上去。 他很聪明,这份物证藏在茅厕的瓦下。 那些喇唬几次都没搜到。 熊弼虽是江南道千户,但他总揽整个江南道,宰白鸭这样的小事,下边人还不至于递他案头来让他亲理。 他这才知道,在源宁府有这么一桩惨事。 熊弼面色难看得很。 宰白鸭,简简单单三个字。 除了对收白鸭的贫民产生巨大影响。 其中还牵扯一个环环相扣的利益链条。 被石家买通的差役、推官,还有亲审此事的官吏。 乃至于,靖宁卫本身负责的情报渠道,也有监察失职的嫌疑。 这条利益链条,一追查便是大案。 “是下官失职。” 熊弼公私分明,并不辩驳推卸自己的责任,起身对坐在上首的沈晏告罪道。 沈晏只垂下眼睛,摆了摆手:“追责之事,容后再说。” 倒不是他包庇义兄,主要现在重要的,是揪出背后之人。 以最快速度理清案情,保下谢家少年。 不能放任他冤死化诡,造成大麻烦。 沈晏已第一时间命随身侍卫阿詹,携靖宁卫京城镇抚司手令和江南道千户所驾帖,前往府衙大牢。 他们这次来得有些张扬。 必须保住谢家少年,免得有人狗急跳墙先行灭口。 熊弼告罪之后,坐回位置。 赵鲤就开口问盛讼师:“盛讼师,你可知现在那兔子本体可能在哪?” 她一边说,一边摸着攀在她手臂上的阿白。 白蛇立起,头颅轻点,不停闻嗅。 奈何蛇类生理限制,即便对阴气敏感,但要在这满是活人的源宁府找一只兔子还是困难了些。 赵鲤不得不在盛讼师口中找些线索。 盛讼师现在还没缓过气,反应慢了半拍:“那兔子在阿免病后就不见了踪影。” “它平常不乱跑,都是拘在宅里养的,从没出去过,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 赵鲤敲着桌面,思忖着怎么把那只兔子本体找出来。 这时门外一个校尉急步走到门边。 谢家那一家子,都是重要人证,自然是要派人去找的。 这校尉就是负责的人。 他面色不佳,立在门边道:“禀各位大人,昨天夜里谢家发生惨案,已经灭门了。” “手段残忍诡异,似……不是人为。” 第285章 头颅 谢家距离盛讼师家并不算远。 几个办差的校尉来得快,回得也快。 为首的,是熊弼手下精干部将。 可以说是见过世面的。 现在立在门前,却是面色难看。 “似……不是人为?” 熊弼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近年来,各处怪事频发,但陛下却遮遮掩掩不愿公开。 熊弼也能理解。 天子,天子,代天牧守。 如此怪事频发,岂不是天子无德? 因而沈家叔侄和靖宁卫接过黑锅。 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上背。 各位卫所好似补锅匠,四处修修补补。 却未料到,只是短短时间,连源宁这样人口众多的繁华州府也开始出现了这些玩意。 熊弼正想叹气,却想到些什么,急急扭头去看赵鲤。 不对啊,这不是还有个巡夜司的吗? 他心中高兴:“赵千户,有劳了?” 赵鲤手里正拿着沈晏给的帕子,擦拭掌心的血渍。 闻言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看看。” 赵鲤看郑连恢复得差不多,便向熊千户借了几个人手。 陪同郑连,一起送还书生骨灰和寄魂灯。 自己等人则是去了距离此地不远的谢家。 谢家居住的地方,和盛京周家类似。 都是又脏又乱的穷里。 一进坊门,就遍地粪秽和恶臭的鱼汁。 谢家已经被团团围住,只有些胆大的,藏在自家窗户后面看热闹。 还没走到近前,赵鲤就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腥臭味道。 这种血腥味甚至盖过坊间的恶臭空气。 门前几个把手的靖宁卫力士。 见得沈晏熊弼一齐过来,急忙让开道路。 赵鲤穿着一身校尉服,倒是多少人注意她。 熊弼曾经是沙场战将,原本也是个忠耿的性子。 就这样的性子,在北边被排挤得没活路回京做了个城门尉。 但就是这样,还遭政敌截杀迫害。 后来一咬牙,干脆投在了沈之行膝下。 转职成了江南道的千户。 因这一重,他经历过与外族战斗时的尸山血海。仟千仦哾 自认还是见过世面的。 不料,进了谢家的院子,还是被眼前的情形一惊。 谢家是源宁很常见的平家小院。 竹木篱笆矮墙,前院一口水井晒着渔网。 一堂两内的构造,后院开垦了一小块菜地,东厨西厕。 但就在这小小的一个院子里,均匀的分布着人的肢体碎片。 地面一层粘鞋底的血浆。 需时时留意地面,不然一不小心就踩到块什么零碎部件。 一个略矮,但神情精悍的百户走上前来一拱手,正要介绍案情。 熊弼却摆了摆手:“田百户,直接给沈大人和赵千户说明即可。” 说完向他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沈晏和赵鲤。 这田百户属于人狠话不多的类型,没什么疑问,便对两人道:“谢家一家四口,包括长子新娶的新妇,全都在这了。” 他说着,示意了一下满院的零碎。 赵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扫了一圈。 遍地的残肢碎片,还有一些满是血的衣物碎屑。 连院中一棵补贴家用的枣树上,都挂了几分肠子。 分不清谁是谁的。 赵鲤蹙眉:“敢问田百户,如何知道谢家全部在这了?” 现在这些零碎还没收捡,也不知道够不够四个人的分量。 万一还有逃脱呢? 田百户早预料到会有人这样问,开口道:“几位随我来。” 说着领着众人进屋。 赵鲤一眼就明白,为什么他肯定谢家人全在这里。 在堂屋正中靠墙的条案上,像是中秋供奉月饼一样,几个脑袋摞在了一起。 “这是谢家长子。”田百户指着其中满是血的头颅道。 他又指了指另一个:“这是谢家长子前几日新娶的新妇。” 赵鲤转头看了一下,谢家堂屋中果然还挂着红布花,窗棂贴着红色喜字。 “谢家担心谢家老二秋后处斩影响兄长婚事,就着急忙慌的先置办了婚礼。” 田百户介绍完,脸上露出不耻神色。 别说他,在场稍微了解内情的,没有一个不觉得恶心的。 将弟弟卖给富人当白鸭顶死,却还怕他死了耽误婚事。 人心凉薄可恨到叫人齿冷。 熊弼性子直,黑着一张脸啐了一口:“除了新嫁进来的处理了送回娘家,其余的稍后烧了全撒江里去。” 这些人连个坟头也不配有。 田百户认认真真点了点头,指着稍微靠后的一个女人头道:“这是谢家长女。” 这女人鬓上还簪着一只成色极新的银簪子,耳后别了朵艳红的花。 只看面相,很年轻。 但是现在她是再也美不起来了。 惊惧到极致的神情,让她的脸都拧做了一团。 “这是谢家当家的。” 最后,田百户指了指摆在最上面的一个脑袋。 这是一个男性,面容黝黑满是沟壑。 被底下三个托起,躺在最上面,面朝天花,双眼紧闭。 赵鲤留意到,所有头颅的双眼都瘪塌塌的,正欲说些什么。 一旁的沈晏道:“他嘴里有什么?” 虽是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闻言赵鲤想要上前,却被他捏了手腕拉住。 一旁的田百户去找下边的人要了一对鹿皮手套。 戴着手套的手,轻轻一捏谢家当家的两腮。 那死人头的嘴里,立刻接二连三的吐出几颗眼珠子。 这田百户是狠人,面不改色从旁拿了个装瓜子花生的盘来接。 圆溜溜的眼珠子,还微微湿润,咕噜噜全滚进了盘子里。 田百户捏着死人头的腮帮看了一下黑洞洞的嘴。 里面似还有卡住的。 他就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探出食指和中指去抠。 废了半天劲,抠没抠出来,倒是从断首下边的食道里,挤了出来。 白陶盘里,八颗黑白分明的眼珠齐齐整整。 田百户这才好像达成了什么成就,松口气的同时,面上露出一丝满足。 他这模样,让赵鲤忍不住犯嘀咕。 这仁兄看着不像好人啊! 沈晏多审视了他两眼。 熊弼见状急忙解释:“田百户做事就是过于认真严谨了点,绝对没问题。” 要是看见谁,扣歪了领子,田百户能想起来难过一年。 强迫症嘛,赵鲤会意的点点头。 就是眼前这位,强迫症未免有点子太吓人了! 第286章 拜月登仙 满室都是血腥味,装着八颗眼珠子的盘子,摆在案桌上。 田百户脱了满是污血的鹿皮手套,又恢复了那张人狠话不多的脸。 赵鲤轻按眉心,打开心眼。 目之所及,满是骴气。 在骴气之中,还有一层黑红怨煞。 这让她皱起眉头。 来前,她以为这会是那只兔儿犯案。 但谢家没有妖气,看着却像是诡物所为。 赵鲤一凌,难道狱中的谢家老二已经死亡化诡了? 她一想,顿觉棘手。 一旁沈晏却拉了她的手道:“来。” 两人双手贴合。 赵鲤感觉到沈晏右手一阵蠕动。 伸出一些细细的肉须,轻轻拂过赵鲤的掌心。 旁边还有陌生人,赵鲤没有声张露出任何异样。 被沈晏拉到了一间后院的偏房。 虽然不知道他俩为何在这种地方,手拉手地秀起来。 但熊弼还是和田百户止住脚步,识时务的没跟上去。 他心说,这种让人吐出隔夜饭的地方,阿晏还有心思拉人家姑娘的小手。 义父信中显然有些多虑了。 不知不觉间,他脸上挂上了姨母笑。 一旁的田百户,默默地往旁挪开两步。 这三个大人物,有点子不正常! 沈晏拉着赵鲤去的那间小偏房,就在后院。 里面摆设箱笼镜台,应该是谢家长女的住处。 只见箱笼半开,里面花花绿绿有不少新制的衣裳。 沈晏牵着赵鲤走到窗边,这才撒了手。 从窗台缝隙,拣拾出一小缕白色长毛。 沈晏冲赵鲤摊开掌心。 他右手的横纹已经完全张开,一只眼睛在内轻轻的转。 还冲赵鲤眨了一下。 “我试着以掌心之眼看了一下,就发现了一些端倪。” 沈晏本就高知性,掌中之眼,更能看见许多心眼无法观测的东西。 赵鲤被他手上的肉须,搔弄得掌心酥痒,轻轻抓挠了一下,才伸捏住那缕白毛。 阿白从她袖中探出头,冲那白毛直吐信。 “确实是那只兔子在搞鬼。” 赵鲤捋了捋指尖的兔毛。 只是杀死谢家四人的诡物又会是谁呢? 赵鲤突然灵光一现:“是屈氏!” 赵鲤曾问过那兔子,屈氏之死是不是巧合。 得到了明确的答复。 屈氏魂灵,应该已经成了那兔子摆弄的伥诡。 伥,并不是只有被老虎食后才叫伥鬼。 被某些修仙畜生弄死,操控魂灵的,也可叫伥! 那只兔子青天白日弄死了屈氏,又驱使屈氏回来谢家。 脑子虽然没二两,却是足够毒辣了! 一想到屈氏化诡在谢家大杀四方,那兔子衔着草叶趴在旁边看,赵鲤忍不住冷笑。 “还有,阿鲤觉不觉得,那些人头摆放的方式,好似在摆月饼?” 沈晏和赵鲤拿着那缕兔毛,又回到谢家堂屋。 赵鲤定睛看,在摞在一起的人头下,确实有一个大圆鱼盘。 只是被血淹没,容易被人忽视。 赵鲤那个时代,所有节日都已经完全废止。 无论清明还是盂兰中秋,甚至自家过世的长辈先人。 私人祭祀都是违法行为。 灵气复苏年代,谁也不知道祭祀能引出、唤醒什么玩意。 只有官方能够在特定时间,举行严格的祭祀仪轨。 赵鲤还稍微回忆一下大景的风俗,才能意识到这些。 “沈大人是说,八月十五中秋……” 赵鲤惊讶的张大了嘴,没有把话说完。 现场没有布置防止阴神倾听的手段,大嘴巴乱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但赵鲤明白了沈晏的意思。 那只兔子操纵伥诡,将这些东西摆成祭品模样,是想趁着将近的八月中秋祭月登仙? 兔子不大,野心不小。 它所为的报恩,只怕也是祭月登仙须达成的一个仪轨。 沈晏见她瞬间明白,唇边带笑,微微点了点头:“聪明!” “什么什么什么?” 一旁的熊弼看他们两人打哑谜,有些着急。 田百户虽说还是那副死人脸,但目光灼灼,明显也很关注。 沈晏却只竖起手指,示意他们噤声。 “出去说!”赵鲤对他们道。 鲁建兴去查清秋的来路,郑连去给书生还骨故乡。 现在议事的,也只有沈晏、赵鲤、熊弼和田百户。 蹭去鞋底的血迹。 四人站在僻静处,等下边的力士寻来香灰百家钱,布下阵势。 赵鲤这才将和沈晏的发现,一一说出。 “那只兔子,想要拜月升仙。” 需要注意,此处的升仙,并不是传统神话中的飞升。 否则这仙神也未免太不值钱。 这只兔子所作的,是想摆脱畜生道,借此成猖神享淫祀。 八月十五中秋,掐算来只有两日。 如果不出意外,谢家死亡的几人,已经全成了那兔子的伥鬼。 接下来,它必然会有所动作,在中秋月圆完成仪轨。 话说完,熊弼脸上露出恍然神色。 “有道理,自来流传着玉兔月宫捣药的故事,兔子似乎和中秋一直有着联系。” “没错!”沈晏点了点头,眉头微蹙,“月兔在传说中,具有生育和永生的神性,某些地方三月三便有拜上嗣的习俗。” “尤以中秋为甚。” 大景中秋会祭月光,清供月饼。 中秋那日也是大景少有的,会放开夜间宵禁的时候。 中秋晚上,大景各地都有灯会,人们扎兔儿灯,上街游玩。 沈晏想到此,忍不住冷笑:“很有野心啊!” 熊弼和田百户万万没料到,一只兔子,敢这样异想天开。 “老子以后只吃兔子下酒!”熊弼搔了搔下巴,恶狠狠道。 田百户虽不说话,但面上扯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 赵鲤也想吃三杯兔,但她却想得更远些:“那兔子既要举行仪轨,应会照着大景的祭祀习俗做。” “它会在八月十五当日,准备很多……拜月的祭品。” 就像谢家那一家子。 五只伥鬼在源宁放出,着实有些麻烦。 “幸好它的行为模式,并不是无迹可寻。” 这兔子要是带着屈氏的伥鬼,随机杀人,倒让人头疼。 但它却还记着报恩。 牵扯入谢家老二宰白鸭案的,除了谢家这几个狼心狗肺的。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熊弼没等赵鲤说完,已经冷笑着 说出了一个名字。 “石宝玉!” 石家家大业大,算上奴仆,祭品实在丰盛得很。 第287章 生不如死 在香灰线圈中议定了一些事情。 四人这才出了线圈,按照之前议事,各自行事。 熊弼回千户所中坐镇,调配人手。 而田百户只身一人先行离开。 赵鲤和沈晏回到谢家院子时,江南道千户所中的仵作,提了些黑色布口袋来收敛尸体。 满院的零碎物件,让有经验的仵作都大感头疼。 查清后,将涉案尸首洒朱砂焚化,已经时靖宁卫和各大衙门共识。 虽也有那不识趣的,觉得此举空耗财力,侮辱尸体,但此事隆庆帝并不退让半步。 以最强硬的态度,下达政令。 期间闹出过不少百姓和官府抢尸的闹剧,沈晏脑袋上又扣了不少黑锅。 谢家院子就在河边,门前一条清澈的小溪,偶见游鱼游动。 溪水潺潺,邻近中秋,邻家一枝金桂探出头墙头。 桂花香,夹杂在浓烈的血腥味之间。 邻人作为最有可能的目击者,被控制在家中。 这家人丁兴旺,宅子也比谢家大且规整很多。 院墙是青石垒砌,家中打扫得干干净净。 赵鲤进去时,他家全家老小,都挤在堂屋里。 等待挨个叫到旁边的内室询问。 赵鲤和沈晏进去,立刻就有力士拿来问询的笔录。 这家人姓王,与谢家虽然是邻居,但关系很差。 应该说,从那事发生后,谢家被整个里坊孤立。 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 虎毒不食子,这家人子人拿自己亲人换银钱。 对骨肉血亲尚且如此,对旁人又能有多少良心? 又见他家着急置办婚礼,长女一件件的买衣裳定首饰,里坊邻人嘴上不说,心中谁不鄙视。 等到前几日屈氏暴死,谢家的报丧人挨家报丧,也没几个人愿意踏进谢家的门。 但众人万万没料到,都与这户人家断绝关系了,还是被这家子遭殃的害累。 赵鲤进去时,一眼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很好的老妇。 她抱着才三四岁的孙子,坐在条凳上,垂着头,偶尔抬头间露出些不耐。 这种神色赵鲤很熟悉,常出现在一些法律意识淡薄,只爱走街串巷谈八卦的妇人身上。 但她们也堪称活体情报站。 赵鲤对身边力士交代了几句。 院中有一棵开得极好的金桂,赵鲤和沈晏并肩坐在树下。 沈晏看花开得好,折了一枝。 撸下花苞包在手帕里,递给赵鲤遮隔壁传来的臭味。 赵鲤其实并不需要这个。 但还是接了,挡在鼻端。 也不知道是金桂的味道更香,还是沈晏身上熟悉的松木味道更香。 “谢谢,沈大人。”赵鲤道。 说话间,赵鲤叮嘱的力士,单手推着不情不愿的老妇走了出来。 看见周围都是警戒的侍卫,这老妇人就算看见赵鲤心里有千般嘀咕,也是不敢嘴欠招惹的。 乖乖的赵鲤问什么,她答什么。 “看口供,你曾在官差拿谢家老二的前一晚,听见惨叫?” 赵鲤手里拿着调取来的卷宗。 那老妇人老实的点了点头:“谢家从来苛待二子,二子的卧房就在后院柴房。” “与我家卧室一墙之隔,每夜什么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谈到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她有些来劲:“那天夜里,谢家老二的房里传出响动。” “夜半时分,一声惨叫吓死人了!” “我觉轻,惊醒过来,就听见那惨叫声好像是被人用枕头蒙回了嘴里。” 这老妇神秘看向沈晏道:“您猜,我听见什么了?” 她倒是会挑得很,八卦也挑着长得好看的男人。 沈晏却只斜眼看她。 眼神冷厉得她不敢卖关子:“我听见隔壁屈氏在嘤嘤的哭。” “隔壁谢家当家的说,幺儿,莫怪爹娘。” “家中实在家贫,养你那么大,总要为家中做点牺牲。” 老妇故弄玄虚的说完,赵鲤缓缓吐了口气:“听闻盛讼师曾在坊间收集了一些,谢家老二不在凶案现场的人证口供。” 赵鲤的话一出口,老妇面色发白就欲否认。 盛讼师所说的人证口供,都是秘密进行,明面上谁也不敢招惹石家那种人家。 “别担心,经此一遭,石家威胁不了任何人。” 赵鲤宽慰了一句。 这老妇才肯松口:“谢家老二是个勤勉的孩子,凶案发生那日,盛讼师找他定了条江里的松鲥鱼。” “他捕捞许久,哪有时间行凶杀人。” “再有回家时,一身干干净净,手里提着盛讼师给的松花糕。” “看我孙儿嘴馋,还分了我孙儿一块。根本不像他爹娘兄姐所说的,一身血衣很晚才回家。” 这老妇,别看年纪大,八卦思路条理清晰,帮了很大的忙。 赵鲤这才叫她起来。 又核对了一下卷宗,本想在身上掏摸些赏银。 却发现自己兜里,已经没剩几个大子。 一直以来她都只有月银支撑生活,皇帝赏的黄金氪金给系统。 在盛京全靠当米虫,吃蹭沈晏和公家食堂的。 到了外边,吃的玩的就都得花自己钱,在清崖县浪荡玩耍了几天,早穷得叮当响。 捏着荷包,赵鲤正欲叹气,就见沈晏给那妇人递去了一小块碎银。 见得少说二两的银块,老妇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千恩万谢的回去。 沈大人是个败家子! 赵鲤酸溜溜的想。 沈晏并不是没注意她的小动作。 赵鲤的情况,他比她自己还清楚。 沈晏假作没看见,背过身去轻轻扬起唇角。 没钱好。 免得她老跟人打听北地男儿野不野,想找小宝贝暖被窝。qqxsnew 沈晏背身,偷偷高兴了会。 近身侍卫阿詹回来了。 “沈大人,谢家二子已经提出监狱就近接受治疗,只是,有些不大好。” 赵鲤和沈晏急忙整理思绪,跟着阿詹去到医馆。 真见到了才知道,谢家二子的情况岂止是不大好。 赵鲤从没见过人,黑瘦到这种程度。 肢体蜷在被褥之中,就像是一具烧得微微缩起的焦尸。 先前为了防他开口喊冤,他的亲爹娘往他嘴里灌了烧滚的热汤。 整个面部和口腔喉中烫出的水泡,经过多日,烂得淌出发绿的浓水。 据诊治的大夫所言,他的喉管食道都粘连在了一块。 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他依旧活着! 活得生不如死。 第288章 赴宴 正常人,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可以极限生存十日有余。 但没有水,最多只能生存五日左右。 谢家老二面部、食道全部都被烫伤。 已看不清楚原来的长相,脸上粘连成团。 尤其食道,没有治疗,粘连到了一块。 阿詹做事妥帖,同时还带来了狱卒和监室日志。 大景的监狱倒也不是真那么黑暗恐怖。 每年都有专门的财政款项,用以修整监狱,应对一些囚犯重伤或死亡的治疗收敛费用。 谢家老二入狱后,曾接受过治疗。 但这种烫伤放到后世,都没有十分有效的方法。 医士也毫无办法。 粘连的口腔、食道,让谢家老二滴水不进粒米不沾牙。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过三日。 然而,他活下来了。 不但活过了三日,还活到了现在。 至今一月,未进水米。 赵鲤开心眼看见,谢家老二的身上蒙了一层淡黄妖气。 不必多想。 谢家老二这样还不死,必然是那兔子的手笔。 赵鲤后退了两步,离开病室,到院中透气。 开始时,狱中无人看管。 到了后来,见他这样重的伤还活着,就更没有狱卒敢近身。 任由他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寸之地。 整个人活得不如猪圈里的猪猡。 至少猪猡还有一口猪食吃,还能喝上一口水。 但他却只能处于极度痛苦和饥饿焦渴之中。 若以佛家理论看,他同处于饥寒、焦渴地狱。 偏生因兔子的报恩,欲死不能,日日夜夜活在煎熬之中。 赵鲤想着,只觉得想要安排一顿兔肉大餐。 沈晏本身喜洁,更看不得这些。 眉毛简直可以夹死蚊子:“是否应该给他一个解脱?” 当人进去时,谢家老二的眼睛还有反应。 他应该还一直保持着知觉。 他的模样,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不忍之心。 死亡,对那个少年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赵鲤摇了摇头,还得让他再坚持两天。 谢家少年这种情况实在太棘手。 他所遭受的痛苦,已然超过了人类承受的极限。 他会平等的憎恨着,每一个人。 如果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即便死后烧尸,只怕也难消怨恨,留下隐患。 必须让一切罪魁祸首陪葬,泄出口中秧气,方才能让他放下。 赵鲤道:“我去准备些黄表纸,记录殄文将事由道明。”qqxδnew 殄文,能沟通诡神。 即便生前大字不识,化诡后却能看明白。 将事情写明白,再将谢家全家、石宝玉以及相关涉案之人,并着那只兔子,摆出祭拜。 在此之前,还不能让谢家老二死去。 “沈大人,我回一趟千户所。” 那里有赵鲤藏着的太岁皮。 太岁净煞,以太岁皮之水涤尸,方才能永绝后患。 赵鲤藏的那一小罐子宝贝,会隐瞒其他人,却不会瞒着沈晏。 知道她要回去做什么,沈晏点了点头。 赵鲤留了一个通讯的小纸人给沈晏,方便联系。 她走后,沈晏看病室中谢家老二实在连人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就命人给他先擦洗了一道,洗净他身上的污物。 时间将至下午,田百户还是那张死人脸,在沈晏身边低语数声。 沈晏蹙眉,点了点头。 …… 中秋佳节,花灯不灭。 源宁府中行清醮,太阳落山,千家万户都挂上素馨灯。 灯上描龙画凤,满城一片锦绣,处处流香。 “娘,天上是什么?” 总角孩童手提一只兔儿灯,指着月亮问道。 便被他娘轻轻拍了手背。 “莫要伸手指月亮,晚上会被割耳朵。” 她娘亲是个年轻妇人,警告说了个吓人小故事后,她将幼儿抱起在怀中。 “月亮上有棵桂花树,树下玉兔捣着长生药。” “玉兔?”幼儿提了一下手中兔儿灯,“是这个吗?” “对!” 她娘亲说完,抱着他,又去看灯会上的吐火杂耍。 江南自来奢靡成风,平民参加灯会。 这些富人则更是玩出花来。 曲水流觞,欢歌对饮。 其中号称半街的茶商石家,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半街说的是半条街都是石家的。 比起半城差了一个档次,但捧臭脚的人并不少。 前些时日,那宰白鸭的事件闹得不好听,石家自然要进行一些危机公关。 众人皆知他家狼心狗肺。 但和谢家的邻居不同,有钱人之间讲的是利益,便是不齿人品,哪个又舍得真的疏远了? 高门大院门前立着一个管家,迎来送往。 旁边站着笑眯眯的石家家主石宾。 往日里,迎客自然不需他来。 但今日将有贵客临门。 便是站在门前,他都觉得面上有光。 不多时,长街尽头,传来些马蹄声。 能在城中走马的,都不是一般人。 路上马车莫不避让。 石宾远远的看见来者一身玄色鱼服,顿时喜上眉梢。 大步迎了上去。 领头的,是田百户。 依旧是那张死人脸,扬下巴斜眼看人。 但他这模样,却没让石宾有任何的不满。 别看只是百户,能踏足他这一亩半分地已是天大的荣光。 石宾急忙迎道:“田百户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啊!” 他的态度谄媚。 田百户却没给他个正眼:“听闻石家出了新式茶,我带我家妹子来尝尝!” 说完一侧身,田宾这才注意到,跟在田百户后面的,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姑娘一双天足,穿着劲装,翻身下马姿势利落。 一看就是常在江湖上跑动的。 石宾面色一僵。 这姑娘看着就不似江南女子温婉老实。 虽说生得极好,但行为举止看着就不像是个安分宜家宜室的。 石宾心道,田百户从来六亲不认谁都不给面子。 这次肯给脸来参加他家茶会,莫不是因为妹子嫁不出去,来处理滞销货? 石宾的视线在那姑娘一双天足上扫过,此事有些棘手! 他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哪个熟悉人家,愿意攀田百户这门亲。 不论心中怎么想,石宾面上不显,态度好到近乎谦卑的将田百户引进家中。 石家不愧半街之名,家中占地极广。 已然远超法定的商人住宅等级。 不过江南官、商都僭越成风,石宾也没留意到哪里不对。 引着田百户几人穿亭过院,来到了一处十分精致的小湖湖畔。 第289章 规矩 被当成待处理的滞销货,跟随田百户来赴宴的,正是赵鲤。 她并不知石宾的心路历程,若是知道,少不得让他好好思考一下,重新组织语言。 跟随石宾进了石家。 石家是江南的大茶商,筑于湖畔的院子,精致异常,又名拂水。 垒山环石,台榭星罗。 整个架设在水上的曲水回廊,画阁朦胧。 很是叫赵鲤开了眼界。 只是在回廊两侧的屋檐下,悬挂着的各式花灯,有些败胃口。 只见廊下各种形态、各种类型的花灯高悬。 有竹木扎制的传统灯,也有镂空的螺钿贝壳灯。 还有四面皮影灯…… 具是兔儿形状。 或是匍匐林间,或是拿着药杵捣药,或是正在拜月。 内置的烛光,透过花灯,在地面投下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兔儿影。 跟赵鲤一样患上兔子过敏症的田百户,本就能吃两个小孩的阴沉脸,越发垮了下去:“怎么那么多兔子灯?” 石宾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见他脸色不好,急小心翼翼解释道:“小女喜欢兔子,今日正值中秋,就……” “田百户,若是不喜欢稍后便命人撤下。” 别看田百户只是百户头衔,但跟江南道千户一样,相较于其他地方,百户的头衔跟盛京一样值钱。 像是石家这样的商贾,若是有心问难,一句话就能让石家生意寸步难行。 从前田百户冷面黑手,谁的面子也不给,可谓油盐不进。 今日肯赏光来石家,实在是莫大机会。 因而石宾对田百户态度,可谓极其谄媚。 田百户却是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现在不必撤了。” 摆都摆了,以后石家也没机会这样热闹,就叫他们最后再欢一把。 只是石宾的女儿吗? 田百户和赵鲤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鲤微微颔首。 待走到会宴的水榭之中,所见中秋祭祀排场和案头清贡,又让赵鲤开了眼。 通铺毛织地衣不算,所设屏帷、坐具、案几尽是上等紫檀。 正值天热,每个坐具后边都有一个小斑竹编织的纳凉竹夫人。 上面五色玉嵌成蛟龙云水之状。 夏日抱之,通体清凉无汗。 而在清贡的长条案上,则是摆着双人合抬的巨大瓷盘。 瓷盘中冒尖堆着祭月的江米团子。 往常来说,清贡的案桌旁边都应有各色瓶花、插花。 按照季节和场合,还有十分的讲究。 但石家的清贡案桌旁却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穿着月白长裙作奔月仙娥打扮的美貌侍女。 这些侍女手中捧着各色插花。 石竹、水冬青、美人蕉…… 竟是用人,来充作了肉身花瓶。 奢靡至此,叫人惊讶至极。 田百户面上带出一些,石宾立刻一一介绍。 他并没有自己僭越礼制的自觉,反而言道:“今年清贡,有旁事耽误,没有太过用心,叫田百户见笑了。” 言语之间,竟透出真诚的遗憾。 只因他真的是在抱歉,今年场面小了。 江南数十载遗留的奢靡炫富之风,已经在他们心中扎根。 田百户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没有说话。 他一个江南道百户,也不说手底下多么干净清廉。 但家中也不过是三进小院,八、九奴仆。 这些商贾却是绫罗着身,肆无忌惮得很。 让人看着冒酸水。 田百户是个狠人,谁让他难受,谁接下来就得难受。 他心中想着,面上不显,在石宾的引领下入座。 石家反应很快,田百户队伍中多出一个女客赵鲤,宴会布置就很快做了调整。 在一旁单独摆了一张小几子,四周摆了四架倭金描花草围屏。 单独给赵鲤隔出一个小雅间,让她可独坐其中。 赵鲤没什么意见,独自落座。 见周围围屏隐蔽性不错,便大大方方的从袖上摘下银针。 就这样查验了一遍点心清茶。 然后,从怀中掏出四个小纸人。 巴掌大小的小纸人,狗狗祟祟顺着暗处,像是特工一般转移腾挪。 翻着连环跟头,很快溜达着四散而去。 赵鲤刚做完这些,掰着一块桌上的江米饼掐了一点进嘴。 就有三、五梳着丫髻的侍女进来。 手中各捧水盆,痰盂、面巾等物。 见赵鲤手里拿着江米饼团,为首的侍女面上露出惊讶。 在她后面,另一个轻浮些的却嘴快道:“小姐,这只是祭拜之后,投水喂鱼的,可吃不得。” 说完,她又看案几上的清茶,做作吁了口气:“幸好您没喝,这茶是漱口的,也喝不得。” 她没有控制音量,说教的声音传了出去。 田百户面色顿时一沉。 且不说赵鲤原本什么身份,只要同他来赴宴,他就得护着。 石宾脸上笑容僵住,顿觉大事不妙。 却听围屏后,赵鲤轻笑。 她慢条斯理的嚼着那块糯叽叽的江米饼团,一手撑在案几上托着下巴:“我想怎么样怎么样,我的规矩就是规矩!你管得着吗?” 她气焰嚣张,叫那个在石家做活,优越感过强,忘记自己原本出生的侍女面上一阵青白。 还想顶嘴,就被为首的侍女惊慌拉住。 她自觉心直口快惯了,心中不忿,强撑着伺候赵鲤洗手漱口。 正想回去怎么跟说嘴吐苦水。 绕出围屏,却忍不住手一抖。 只见上首贵客,手中也拿着一块清贡的江米饼在吃。 而家主人石宾,更是一边吃,一边端起漱口的清茶饮下。 这侍女隐约知道大事不妙。 神思不属的退出水榭,便看见大管家正负手站在廊桥边。 面上阴沉无比。 侍女还未张嘴,几个壮实家丁将她堵嘴拖下。 不知等待着她的是打板子还是发卖。 水榭中这一小插曲,暂时揭过。 又有一众婢女,捧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上来。 江南风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各色时令新鲜的应季食材精细烹饪了,流水般端上来。 配合着盘子酒盏,竟是摆酒席,也作出了一道景。 一个侍女持着象牙筷子,上前来布菜,被赵鲤挥退。 有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她将服侍布菜的侍女赶出围屏,自己独坐,也没有谁敢说些什么。 布菜的侍女退出水榭,她未曾留意到,裙摆上黏了一只小纸人。 第290章 黑暗之中 啪啪啪 板子敲在皮肉上的声音,响彻后院。 先前那位好为人师的侍女,众目睽睽之下,被按在条凳上抽板子。 石家并不是多有规矩。 少爷是个娇宠长大的荒诞货色。 家中侍女,但凡生得貌美,都要沾沾手,吃点唇上的胭脂。 因此上下都没大没小惯了。 这侍女第一次挨了这样的打。 不轻不重十个板子,却叫她丢净了脸面。 哭哭啼啼的被同住的侍女扶回屋里。 “早叫你改改那轻浮样,你就是不听!” 搀扶着她的侍女要稳重得多,见她如此又气又急。 虽只她一人挨罚,但其他人也受牵连罚了月钱。 挨打的侍女,可不是一次就能打服的。 她心里兜着满腔怨气,只是屁股疼着说不出话。 面色惨白,额上冒着虚汗。 艰难走了两步,便撞上了几个持着灯笼的人。 “怎么回事?” 站在小厮中间的,是一个面相十分清秀的青年公子。 身着绉纱阑衫,手中拿着一柄白玉骨扇子。 若是只看卖相,不会有人猜得到,这就是那位收白鸭顶死的石宝玉。 自从案发后,他爹石宾是真的怕了。 怕这石家独苗再惹出什么祸事,万一折了,愧对列祖列宗。 因此驱散了石宝玉身边那些帮闲狗腿,死死的拘在家中。 在家期间,他没少祸害家中侍女。 但他爹石宾,秉持着只要他别出去惹祸,其他都随他的原则。 甚至联系牙行,又买了好些漂亮的回来。 盼着石宝玉先留各种。 被打的侍女,如此轻浮,就是因被石宝玉沾过身。 他惯是会哄人的,搂在怀中心肝儿宝贝的叫唤,这些侍女便傻乎乎的往火坑里跳。 见了他的面,挨打的侍女双眼迅速积蓄泪水,委屈的唤了一声:“少爷。” 石宝玉下了床榻,哪记得她是谁。 见她满脸苍白,看着晦气,便随意摆了摆手:“先下去休息再说。” 挨打的侍女还等着他给出头,期期艾艾的回了屋。 石宝玉却只记得,身边小厮打探说,侍女是因为冒犯了一个貌美女客挨打。 他脑仁没二两,否则也做不下亲手杀人的举动。 一整句话里,只听见了貌美两个字。 又打听到田百户说是他妹子,顿时心里热乎,就想往水榭去。 只是才走到外围,就被管家拦下。 石宝玉才犯事,且那宰白鸭案闹得沸沸扬扬。 石宾宴请田百户,就是想要得些庇护,现在哪能让石宝玉往前凑。 好说歹说,石宝玉满脸不乐意这才回自己院子,打算同新买的侍女玩投壶,以小鞋饮酒。 他心中不高兴,回程路上嘀嘀咕咕。 在路过亲妹子石慧院子时,忽听见里面传出女儿家嬉闹的声音。 石宝玉心中惊奇,妹子石慧不是与友人相约去逛灯会吗? 听见女孩们嬉笑玩耍的声音,石宝玉这混账玩意一撩衣摆,就欲上前窥视。 绕过一片湘妃竹,走到近处,女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更大。 石宝玉只见花灯之下,妹妹石慧带着三五个侍女,在院中玩。 黑灯瞎火,隔得远了,只看见草地上白绒绒的几个白团子在跑动。 想象中,妹子和其他闺阁千金嬉戏的画面没有出现。 躲在轩窗后的石宝玉顿觉索然无趣。 他拍了拍衣角,站起身,想要进去院子和妹妹石慧打个招呼。 不意间,却看见脚边一团白影。 顿时惊了个倒仰。 身边小厮急忙将他扶住。 站稳了,定睛去看,才看见是一只白兔。 石宝玉还当是妹妹的兔子跑了出来。 弯腰凑近去看。 只见这只白兔小巧玲珑,看着像是一只幼兔模样。 周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时不时扑棱两只耳朵。 石宝玉看着新奇,就揪着兔耳朵提起来看。 那兔子视线与他齐平,也不像其他被揪住耳朵的兔子那样惊慌蹬踹。 两只红浆果似的眼睛,和石宝玉对视。 石宝玉新奇的嘿了一声,看这兔子自带长眼线的眼睛。 嘴里道:“这双眼儿,若是个女子该生得多魅啊。” 他好色得没有边际,对着兔子也能说两句荤话。 听见他说话,小轩窗内传出问话:“谁?” 石宝玉顺手把兔子托在掌心,答道:“是我。” 他家素来没规矩,能躲在妹妹窗下看的货色,自然也不知避忌,推开院门进了他妹妹的院子。 院中光线不亮,只在屋檐下几盏风灯。 石宝玉眯着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楚院里的场景。 他道:“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啊?家里也不是点不起。” “你们玩什么呢?” 石宝玉的妹妹石慧,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身边丫鬟都不让石宝玉近身。 他早有心思,今日正无聊,就凑近了一个靠得最近的。 天黑看不清长什么样,只见头上簪着一只成色很新的银簪,鬓边一朵红花。 看着最不安分。 石宝玉带着一些,在妹妹石慧面前偷腥的快感,在那丫鬟腰上摸了一把。 入手却没有女儿家身子骨的柔软。 石宝玉以为这丫鬟是爱美,在腰上绑了布条,没有太在意。 反手在这丫鬟屁股上拍了一把:“还不快去多点灯,这黑灯瞎火的玩什么?” 那丫鬟站着,望向石慧。 石慧立在廊下,一半脸藏在黑暗中道:“哥哥,叫你去你便去。” 她突然娇声嬉嘻一笑:“黑灯瞎火的,接下来确实也不好玩。” 那丫鬟这才转身去点灯。 石宝玉正搓着自己的手,有些愣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丫鬟身上硬邦邦寒沁沁的。 却听石慧娇滴滴的一笑,石宝玉顿时有些呆愣。 妹妹石慧虽说出生商贾,但打小爱念书,自来清高,以闺阁大小姐的标准对待自己。 何时听她这样笑过? 这两声笑娇滴滴的,听得人心尖一痒。 石宝玉急收敛心神,他纵然再色鬼附体也不至于对自家亲妹子起心思。 只是今日石慧也不知怎么了? 就感觉有些陌生。 石宝玉只当她是节日高兴。 又听石慧道:“还请哥哥,把我还给我。” 她说了一句拗口的话。 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了指石宝玉手里的兔子。 第291章 好玩的 妹妹石慧的手指指来。 石宝玉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的手里还托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低头去看,白乎乎的兔子,乖乖蹲在他的掌心。 也不跳走,也不挣扎,乖顺得好似玩偶。 仰着头,一双红浆果似的眼睛看着他。 石宝玉看着有趣,在这兔子身上从头到脚抚了一遍。 “好,还你。” 石宝玉一边说着,一边将掌心里的兔儿递给石慧。 先前石慧拗口的话,他也只当是妹妹一时口误。 “今日说不是说,要与友人去灯会吗?” 石宝玉是个浪荡浑蛋不假,但同妹妹石慧关系不差。 和盛京女子不同,江南女子平日被束缚在家,并不被允许抛头露面的外出玩耍。 像是八月十五中秋或者元月十五这样的节日,大景朝廷才会放开宵禁。 这也是这些江南女孩,少有能自由外出的日子。 石慧立在风灯下,夜风呼啦啦将灯吹得晃动。 她的脸也在这光影之下,忽明忽暗。 接了石宝玉递来的兔儿。 石慧将那小兔子捧在手心,爱惜地以手指梳理兔子被石宝玉弄乱的毛发。 漫不经心的道:“外边,哪有今天的家里好玩啊。” 石宝玉不由好笑。 家里被父亲管得严严实实,石宝玉原本打算请人来家喝酒也不行,妹妹竟说家中好玩? 他笑了一声,拿出白玉骨扇子摩挲着把玩道:“家里能玩什么?” 他只是随意一问,就打算离开,却听妹妹石慧道:“哥哥要不要看看好玩的?” 石宝玉手一顿。 小姑娘家黑灯瞎火,玩兔子有什么意思? 与其陪妹妹这小姑娘玩,倒不如回自己院子,和侍女们捉迷藏呢。 石宝玉正要拒绝,却见方才离开那个丫鬟,提着一盏灯慢慢走过来。 那是盏花纸灯,上面不知画了什么图样遮挡了大半光线。 那丫鬟走路很怪异,有些僵硬,一步三摇,好似膝盖不会打弯。 这样怪异的走姿,若是搁在北地,定会叫人生疑。 但在江南太过平常,那些裙下小足只三寸的艳色娘子,无人搀扶时,就是这样行走的。 那丫鬟一晃一晃行走,看不清她的脸,只见似乎是个肤色很白的。 鬓边一朵红花,在不甚明亮的光下,呈现一抹妖异的墨红之色。 石宝玉顿时生出些兴趣。 他也不知妹妹石慧的院中,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小脚美人。 视线下移,想瞧瞧那丫鬟裙下小脚。 却被长裙遮挡。 就是这一丝意动,石宝玉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他故作潇洒的把玩着手中白玉骨扇子。 虽是在和石慧说话,眼前却一直偷偷瞄着那个提灯的丫鬟。 石慧听他答应,露出高兴神色:“哥哥既然答应,中途可不许逃走哦!” “好,好!”石宝玉神不思蜀,嘴上应允。 石宝玉身边小厮各个机灵,见状便帮着去搬桌椅。 其中一个进了屋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四处张望,总觉得今日小姐这院里实在太冷清了些。 而且,似乎也太黑了些。 他远见正屋长条案上,似乎摆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摞着一些圆溜溜的东西。 这小厮动了动鼻子,总觉得满室浓烈的熏香之中,藏着什么其他的味道。 有些腥,有些臭。 他这探着脖子嗅的动作,叫后边跟进的人有些误解,骂道:“你要死了?小姐也是你能肖想的?” “若叫少爷老爷看见,非得打死你!” 石宾虽纵着石宝玉奸淫作恶,却对女儿石慧看得很紧。 儿子传宗接代,女儿打小娇养,一身细皮嫩肉三寸金莲,用作联络姻亲。 石宾样样安排得妥妥帖帖。 被误解那个小厮哪敢认下这罪,急忙辩解道:“我只是看小姐房中清贡的东西有点不一般。” 说完他指了指案桌。 和他说话这个人,是个雀蒙眼,眯眼瞧了半天,也只看见几个圆溜溜的轮廓。 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个拜月团子吗?” “这椅子沉,你快来搭把手。” 一边说,他一边挥手赶开在自己面前飞的苍蝇。 听他这样说,最先进来那小厮也不好再计较。 跟他协作着,将椅子、挡风的扇屏抬出去。 他们动作慢,石宝玉早站得不耐烦。 落座后,正要发作,就听妹妹石慧细言细语的劝道:“哥哥,别生气,今日中秋佳节,责骂他们做什么?” 石慧又转头看向几个被骂的小厮:“你们去后房吧,去那有赏。” 石慧平常是个清高性子,常年用鼻子看人。 何时这样温言细语过? 别说几个小厮,就是石宝玉也用扇子挠了挠脑门。 “快去吧!” 石慧端坐在椅子上,抬手指了一下后院。 她的手指藏在有些长的袖子下,只露出一截涂了艳红蔻丹的葱白指尖。 见状,石宝玉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对几个小厮道:“小姐叫去便去吧!” 他在自家妹子院里,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地方。 几个小厮都有些高兴,这不就是变相的放假吗? 几人不迭声的谢了公子、小姐,往后院走。 他们高高兴兴离开。 石宝玉觉得口中干渴,侧身从几子上端起茶盏。 不意间,却看见妹妹石慧手中正拿着一柄材质奇怪的素面折扇。 正以扇遮面,藏着半张脸,看着几个小厮的背影。 石宝玉心中一突。 分明眉眼都是熟悉的自家胞妹,偏生给他一种陌生之感。 他下意识地问:“你在看什么?” 石慧半张脸藏在扇后,娇滴滴地笑:“看祭月的贡品呢。” “什、什么?” 石宝玉浑身一寒,妹妹在看小厮,却说是在看贡品,这是为何? 正待细问。 石慧却是扇子一收,指了一下院子的一角:“那呢。” 石宝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就看见院里,不知何时摆了一张条案,上面影影绰绰有些贡品。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石宝玉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见妹妹石慧垂头抚摸着掌心的兔子,他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没话找话道:“是什么好玩的?现在可以看了吗?” 他看着黑漆漆的院子,这样问道。 石慧抬头看他,笑道:“马上,马上。”qqxsnew “马上好玩的就有了。” 第292章 柳情茶,张灯烛 八月十五,本该是月亮最圆,最亮的日子。 今日却不知怎么的,月相不尽如人意。 墨灰的天,乌云闭月。 偶尔风拂过,才露半边模糊月影。 就像这不尽如人意的月景,水榭之中的气氛,也不是那么好。 石家是江南有数的大茶商。 江南有钱人多,有闲人也多,诗酒茶花总要玩出些花样子,才叫风雅。 这中秋之宴,不好搞那些曲水流觞妓鞋饮酒的淫事。 但也得搞些花活,讨好田百户这位宾客。 于是在水榭旁的人工小湖中,就出现了一只小船。 船上一个穿着严实青衣道袍的女郎,梳着道髻。 穿得简单严实,神态端然。 面前摆着一张几子,旁边一只红泥小火炉上坐着黑陶提梁壶。 赵鲤坐在围屏后,不知是何意。 别说她不知道,田百户和随行赴宴的校尉力士没有一个弄明白的。 他们这些土包子不解之际,只见那道袍女子忽的松了腰带,敞开衣衫。 露出里头艳色抱腹来。 抱腹,即是没有挂颈肩带的肚兜。 全靠后背系带挂住。 相衬之下,船上女郎一身皮肉白得让人眼晕。 田百户一呛,面上有些惊恐,下意识的想去看赵鲤的方向。 石家管事介绍道:“田百户请看这茶艺表演。” 田百户直想骂娘,扭头却看陪坐的石宾等人脸不红气不喘,似乎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莫非真是什么茶艺表演,是他没见识? 这个念头,不只是出现在田百户脑中。 田百户见坐在围屏后的赵鲤没有反应,也不敢有任何异动,害累任务失败。 就见那船头的道袍女子,依旧是那副端庄模样,以竹筒取了一捧绿茶放在两胸之间。 管事介绍道:“这边是柳情茶。” “由未破身的豆蔻少女,唇齿采摘明前独头嫩芽,存放精柳编制茶筐之中再行炒制。” “泡之前,揣入怀中,以体温温茶,如此冲泡之后,茶有体香。” “温茶之女,须得未曾破身,三日只饮清露清体,并斋戒沐浴。” 伴着管事的解说,那道袍女子将温好的一捧香茶倾身倒入薄胎茶盏。 她身子柔软,动作十分优美。 倒完茶又拉拢衣袍,恢复了之前那严实的打扮。 但谁都记住了,她那身严实青布道袍下的艳色抱腹。biqμgètν 这场景,本该是极为香艳,男人们会心一笑的场景。 但因为水榭中那四座围屏,和后边坐着的人,而气氛尴尬。 作为主宾的田百户,木着一张脸,死盯着面前的酒盏,就是不看船那边。 跟随赴宴的校尉力士,也都各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船。 他们这模样,让石宾心中嘀咕。 不一会,船上女子拎壶冲泡的茶水一一呈上。 田百户看着眼前还冒热乎气的茶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就在此时,围屏后的赵鲤终于有了动作。 她悄声站起,在侍女的带领下,离开水榭。 她的去向无人好过问。 以田百户为首的,全都长松了口气。 田宾顺势道:“田百户,这道柳情茶,请您品鉴。” 唯一女客识趣暂离,让水榭中的气氛回归本该有的轨道。 赵鲤假借更衣,叫一个侍女将她带离了水榭。 侍女执灯在前引路道:“小姐,请走这边。” 侍女很贴心的以灯照亮赵鲤的脚下。 却听她突然问:“什么声音?” 侍女不解,扭头去看。 颈侧就挨了一记手刀。 赵鲤一手接了侍女软倒的身体,一手拎了灯。 将晕过去的侍女,抱扶到了花园假山之后。 没一会,换了身侍女衣裳的赵鲤,提着那盏纸灯,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与水榭的表演差不多时间。 石宝玉坐在椅子上,有些不耐烦。 石慧院中,张开了一张巨大的发黄皮子。 围方帷,张灯烛 皮子上映出两个剪影小人。 咿咿呀呀的声腔,唱着野狐报恩书生的故事。 与寻常的皮影戏不同,石慧这院里的戏班实在业余得很。 唱腔唱段,荒腔走板。 以石宝玉的眼光看,哪一方面都不合格。 只是见妹妹听得认真,不好扫了她的兴。 石宝玉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之间,见石慧那柄不知材质的素面扇子搁在几上。 他就探手去拿。 入手来看,扇骨洁白发黄,皮制扇面光滑柔软。 石宝玉摸了两下,觉得这扇面手感熟悉极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一边摸扇子,一边听着皮影戏腔,百无聊赖转头看。 这就注意到,方才那鬓边簪红花的侍女,站在他的身边。 手里还提着那盏昏黄的灯。 只隐约见得,闭着眼睛好像在假寐。 这惫懒丫鬟。 石宝玉觉得有趣,心道待我戏弄她一下。 他合拢了手中扇子,假装失手。 这扇子正掉在丫鬟的裙角边。 石宝玉弯腰去捡。 扇子捡在手中却不着急起来。 反倒是以扇柄,轻轻挑起丫鬟的裙角。 他看着黑漆漆的裙底,露出一个笑来。 然后探手去摸。 本想着能摸到一双笋尖般的小脚。 不料手指所触,竟是正常天足。 他疑惑之际,又捏了捏。 只觉隔着绣鞋,硬邦邦的,好似假人,没有一点热乎气。 他心中无趣又不解。 顿觉失落又扫兴。 正想直起身,随意找个由头撵走这丫鬟。 却见院中草坪上,一团团白影成双成对。 他坐直了,借着皮影戏的灯光看去。 只见院里的兔子成双成对。 竟在朦胧月下做那繁衍生息之事。 石宝玉惊讶之余,不由大奇。 他先还怀疑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 又定睛去看,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妹妹石慧。 石慧手中抱着兔子,正一瞬也不舍得眨眼的看皮影戏。 石宝玉这才松了口气。 本想叫人赶紧将这些兔儿撵下去。 却见这一对对兔子中,雌伏在下的兔子竟是同时抖了抖耳朵,爬了出来。 然后抖着耳朵在草坪上绕着圈圈。 石宝玉心中冒出一万个黄段子。 若旁边是那些狐朋狗友,说不得早就已经笑闹开来。 奈何现在旁边的是自己胞妹。 石宝玉隐忍住,也不记得先前要让人赶走这些兔子的念头。 就笑嘻嘻的看。 忽的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天上闭月的乌云。 一轮毛月亮,挂在天边。 微微黄的月光,洒在草地上,照在这些转着圈子的兔子上。 石宝玉看见那些绕圈的兔子,齐齐在地上打起滚来。 不一小会,这些兔儿竟是肚子慢慢鼓起,有了孕相! 第293章 月朦胧,影朦胧 天上挂着的月亮,就像是罩着一层黄色的纱。 不知何时起,微凉的夜雾绒毯一样笼罩在石慧的院子中。 在昏黄灯火之下,这些淡淡蔷薇色的雾气,成缕的飘散。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白兔们。 公的绕着圈子蹦跳。 雌兔却是在草叶上,四脚朝天的打着滚。 肚皮慢慢的鼓起。 起先石宝玉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可是几次呼吸之间,他眼看着那些方才交配过的雌兔肚子越涨越大。 他遍体生寒,口中唤着妹妹石慧的名字:“阿慧,你看那些兔子!” 他惊惶的喊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石宝玉扶着椅子想要起身。 天上毛月亮的光,斜斜的投下来。 他的影子,印在地上。 就在他将要起身的那一刻,一只兔儿剪影,从石慧的脚下窜出。 紧紧的抱住了石宝玉影子的腿。 好似爱宠向着主人撒娇。 石宝玉砰的坐回椅子之上。 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中了什么木呆药。 动弹不得,口不能言。 身上还能动的部件,只有一对眼珠子。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充血的眼珠,极力斜看向石慧。 石慧依旧是那般痴迷模样,在看着皮影戏。 手中一顿一顿的,摸着膝上的白兔。 方帷之上,野狐报恩的故事,也正好行至高潮。 咿咿呀呀的唱腔,突然拔高,尖锐起来。 这出皮影讲述了一只误中猎人捕兽夹的野狐狸,被一个路过的书生所救。 狐狸瘸着腿,被书生抱在怀中。 那书生道:这狐儿,清凌凌葡萄眼,倒好似人一般。 狐狸便在书生怀中化作人形,跟着书生回家,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日子。 但每一出戏剧,总要有两个反派角色。 书生被恶霸构陷入狱。 化人的野狐,拖着尾巴前去劫囚。 却被恶霸手下一膀大腰圆、恶形恶状的女道所阻。 石宝玉发现异状时,故事正好唱到了野狐奋起反抗。 方帷之上,可怜的野狐瘸着腿被打回原形。 戏腔也骤然转为幽怨。 石宝玉胸口剧烈的起伏。 便是再蠢货迟钝的人,也听见出了这唱词之中暗藏的深深怨毒。 他嘴巴张着,动弹不得。 涎水顺着唇角滑落下。 素来目中无人惯了的他,这才注意到,在皮影方帷后,似乎并没有人。 也瞧不见是谁在雾中咿咿呀呀的唱曲。 只几只皮影自己动,演绎着故事。 忽见一点血色,在方帷上晕开。 原是故事将近尾声。 野狐趁夜,偷入恶霸家中复仇。 一个一个,将恶霸家中的人,脑袋码在了圆盘之上。ъiqugetv 这出不得不看的戏,叫石宝玉汗水打湿了衣衫。 他动不了,想要张口问一声,讨饶一句也做不到。 耳边突然传来石慧嘻嘻的笑声:“真痛快,痛快!” 她欢快的拍起手来。 夜雾又浓了些,草坪上的兔子们纷纷停下。 它们好像也在认真听戏,双耳有节奏的摆动,动作整齐划一。 那皮影方帷后,不见人影,却是小锣皮鼓齐奏。 野狐皮影忽的换成了一只团坐的兔儿。 这兔儿对着月亮开始叩拜,手中拿着一支人腿棒骨般的捣药杵。 不停的在石臼里,捣着恶霸尸体。 兔子皮影每捣一下,小锣就一惊一乍的敲一下。 石宝玉的心肝也跟着颤一下。 直到那恶霸在石臼里,舂成了泥。 “哥哥,这戏好玩吗?” 耳畔突然一凉,石宝玉听见自家妹子的声音,在耳边问道。 天上游来一朵乌云,挡住了月亮。 石宝玉的影子消失,忽然身子一松,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发现自己能动。 但身子抖得止不住,牙齿也得得相撞,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石慧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甚至带着一丝娇憨。 站在椅子后,弯腰将下巴搁在了石宝玉的肩上。 石宝玉啊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转身欲逃。 可惜腿脚不济事。 只迈出去一步,就软倒在地。 他急忙翻身,往外爬。 却发现,先前还跟着唱词摆动耳朵的兔子,围拢了过来。 一双双红灵灵的眼睛,死死看着石宝玉。 石宝玉这才看见,只这会功夫,方才显出孕相的雌兔,肚子又更加涨大了几分。 这些巴掌大小,看着可可爱爱的兔子,肚子涨得有拳头大。 好似装满水的水囊,撑得圆鼓鼓的。 石宝玉甚至能瞧见,这些兔儿鼓胀的腹部蠕动。 皮影戏的锣点愈发急了,故事中,药杵舂成肉泥的恶霸,被围拢过来的幼兔分食。 平常嚼草叶的三瓣嘴,嚼动着殷红的肉。 唇上白毛染红了中央一小点,好似女郎涂了口脂。 石宝玉面上露出绝望至极的神色。 他看见这些兔子围拢过来。 而身后,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 他浑身是汗,扭头去看。 便看见自家妹子石慧,一摇一晃的走来。 手里拖着一根半人高的石制药杵。 石慧四岁开始裹脚,一双小脚走得很不稳当,摇摇晃晃似不倒翁。 那根石制的药杵,拖在青石地上,发出沉重的嚓嚓声。 “饶、饶……” 现在石宝玉可不是当初酒后杀人的模样。 他看着自家妹子石慧熟悉面孔上的笑容,竟是讨饶也说不出口。 “哥哥,别怕。” 石慧安慰着。 方才她一直抱在膝上的兔子,攀上了她的肩膀。 状似亲昵的依偎在她的耳边。 石宝玉手抓着草叶,向前爬动了两步。 他抬头,这才看见,摆在暗处的清贡案桌上,码着三个巨大的白瓷盘。 上面山字形,码着一堆人脑袋。 看面容十分熟悉,就是石慧身边的丫鬟仆妇。 恐惧,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将石宝玉沉甸甸的压住。 他挤压肺部的空气,发出一声声惨叫。 继续往前爬的动作顿住。 一双青白的手,拉住了石宝玉的脚腕子。 将他拖回来。 “哥哥,别急,先是你,再是父亲。” “一个一个来!” 少女娇笑道。 院中,锣鼓鼓点更急。 下一秒,沉重的捣药石杵砸下。 男人一声惨过一声的哀嚎,响彻夜空。 一蓬血雾,伴随着一粒碎牙半块碎骨,猛的溅射在皮影戏的方帷上。 围观的兔儿们,欢快的摇摆起耳朵来。 第294章 猛虎扑兔 昏黄之月,冷漠窥照大地。 跟谢家老二被爹娘灌下热汤烫哑那夜一样。 殷红的血,顺着石板缝隙流淌。 又浓稠,又黏糊。 跟石宝玉杀人那夜一样。 咚咚咚 有节奏的声音不停响起。 刷了白垩灰的墙上,映出一个纤细的影子。 这影子正勤劳的抱着一根半人高的药杵。 药杵一下下,杵着地面上的某样东西。 发出一声声闷响。 应和着皮影戏的鼓点声。 一时间院里热闹极了。 那些兔儿们,静静匍匐在草叶上围看。 一双双红浆果似的眼睛,似在发光。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抱着捣药杵的剪影才停住。 侧影秀美修长的女郎,疲惫又手酸。 甩了甩手臂,又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子。 这才道:“好啦~” 她声音欢快。 像是孩子搭完了积木或是干了什么有成就的事情。 一摆手。 围看的兔儿们,像是得了什么命令。 蹦蹦跳跳的围拢过来。 雌兔膨起的肚子,每跳一下,就震颤一下。 跳到近前,三瓣嘴蠕动。 从地上捡拾起来一块碎掉的东西。 咀嚼之间,唇上白毛染上殷红。 扶着捣药杵的女郎得意极了:“慢些,不要抢!” “待会,还更多呢!” 她笑嘻嘻的道。 笑声方落,地上一只肚子最大的白兔忽的匍匐在地。 颤抖了两下。 然后噗嗤,生了一个肉唧唧的小兔崽。 这就像是什么讯号。 接二连三的小兔崽,诞生在染血的石板、青草上。 兔子,是一种繁殖能力很恐怖的东西。 四十多天就能生一窝,一窝可产四到十只兔崽。 这一周期,在这个小院里,再被缩短。 刚才生下的兔崽,身上粘液未干,便张开眼睛去寻吃的。 捡得一点肉末进嘴,身上就生出一层白点。 绒毛随风生长,不一小会,就已经接近成兔模样。 而那些方才产仔的兔子,便又绕着圈圈,去寻公兔。 院里的兔子,正在朦胧月下,以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增殖。 新生代的兔儿,眼睛越发殷红。 半身都溅得是血的石慧,慈爱看着地上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满意极了。 “别着急,别着急。” 她像是一个耐心的母亲,轻言慢语的耐心解释:“夜还长呢,一会还有很多。” 她手里还提着捣药的石杵,扭头看向一旁。 之前站在石宝玉旁边的丫鬟,依旧像是摆设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石慧看着她笑:“快些去,多带点吃的来。” 她话音落下,那丫鬟缓缓的抬起头。 紧闭的双眼睁开,露出剜了眼珠的空眼窝。 她木偶一般转身。 和她一样的影子,还有三个,从暗处走出。 他们并肩从后房拖出些无头的尸首。 石慧歪头数了数,不太开心。 “少了些,再去找。” 涂着蔻丹的手,从染红的袖下伸出,她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正是水榭方向。 四个僵硬的身影,绕过影壁出了院子。 石慧抬起袖子,挡住脸吃吃的笑。 笑了没两声,风吹过,遮蔽月亮的乌云又移开。 它又着急的拍拍手掌:“快些,快些。” 随着她的催促,先前皮影方帷后停下的鼓乐之声重新响起。 已经长出长毛的红眼兔儿们,蹦蹦跳跳跃上清贡的案桌。 那些摞成山字形的死人头,断口处血水滴滴答答。 徒手大力撕开的断处,还可见血管垂下。 红眼兔儿挨个钻进死人头下。 像是背东西一样,将这些头稳稳的背在背上。 然后跳下案桌。 时间将近子时,源宁府中灯会正是热闹的时候。 石家,也正是热闹的时候。 水榭方向响起骚乱之声。 而石慧院中,白毛红眼兔儿们,正驼着死人头,蹦蹦跶跶的朝拜月亮。 背上的,都是它们诚心献上的祭品。 在这小小的院子中,繁衍伴着死亡,竟是忙碌得很。 石慧看见满园绕圈的死人脑袋,先是满意的点头。 但见到那些没有分得死人头的兔儿,又有些难过。 小女孩一样,扁了扁嘴:“都会有的,都会有的。” 她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特意留下的头。 这颗头碎了半边,却依然能辨认出模样。 正是石宝玉。 石慧双手捧着,端详了一阵。 淅淅沥沥的血沾湿了它的手。 它就像是人类见着脏东西一般,嫌弃的蹙眉。 犹豫了会,不高兴的双手捧了,举过头顶。 就这样捧着石宝玉的头,蹲在月下。 闭目一摇一晃,嘴里唱词一般哼着拜月祭祀的调子。 在兔子们的祭祀舞步与歌谣中,月光照下来。 一点点淡黄光点,从月光中浮出。 石慧的脸上露出喜悦神色。 只可惜,这些光点太过微弱,还未近身,就消散掉。 接连好几次失败。 石慧不高兴得很,却还是得合着调子。 它盼着那些伥能带回更多祭品。 终于,一曲完整哼完。 雌兔们的肚子,又鼓胀起来,将行下一轮生产。 石慧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事,微微眯着眼睛笑意盈盈。 突然,水榭方向骚乱一静。 一声闷沉,而极具威慑的虎啸之声猛然响起。 石慧面上瞬间身子一颤,浮出畏惧神色 “是什么?” 它下意识的话,未曾问完,一支弩箭破空激射而来。 将蹲在石慧右肩的兔子刺穿之后,余势不止,箭尖破入石慧的脖颈。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墙上跃下,黑暗中,雪亮刀影一闪而逝。ъiqugetv 咕噜噜,一颗鲜活人头落地。 伴着横劈成两半的兔子。 在暗处做了很久伏地魔的赵鲤,肩上还粘着一只小纸人。 狡兔三窟。 赵鲤甩去刀上血渍并未松懈。 而是扭头看向满院的兔子。 她有些凶残的眼神,让这些兔子受惊一般,弃了背上驮着的人头。 各使本事,四散而逃。 赵鲤冷笑一声,打了个呼哨。 哨声在夜里听来格外响亮。 应和一般,院外一道金色虚影疾驰而来。 踏云金虎虚影跃上墙头,口中还衔着一个散发黑雾的脑袋。 那脑袋鬓边一朵红花,极艳。 “有劳狴犴大人!” 赵鲤恭敬的拱手垂头。 猎兔灭杀,自然该找专业的! 第295章 猎场扑杀 昏昏月下,石慧无头的尸首倒在地上。 鲜血在地面洇开。 趴在她耳朵边的兔子也被赵鲤一刀劈作两半。ъiqugetv 掉落在地时,兔脚尤在抽搐。 满园的兔子,四散而逃。 放在立在墙上的金色狴犴虎影,血口一合。 利齿间叼着的伥鬼头颅,化作一股黑烟。 被狴犴殷红的长舌卷入口中。 这些怨煞之气,带着一些伥鬼生前的记忆片段。 狴犴站在墙头,很没素质的又呸的一下,将那些怨煞之气吐了出来。 被祂衔在口中的,是谢家长女。 卖了弟弟的银钱,开开心心换了银钗。 母亲头七未过,便戴上簪花会情郎。 无论哪一条,都准确戳中狴犴的怒点。 狴犴一怒,倒霉的就是下边的这些兔子。 祂仰天一啸。 金色虚影从墙头直扑而下。 赵鲤都被祂的气势所慑,悄然让开。 狴犴作为大景官方故意供奉的第一尊兽神。 在靖宁卫和各个司法机关都有香火信仰。 已经能投下虚影,可举行仪式召唤出战。 虽说虚影力弱,也不大聪明,但也是应对诡物的一项强力攻击手段。 陛下从墙上跃下,虎爪乱舞,杀得血流成河,满地兔尸。 赵鲤蹲下,查看先前斩杀的石慧尸身。 刀鞘抵住一掀。 赵鲤立刻发现重量不对。 即便石慧闺中少女,讲究体态轻盈,这尸身也实在太轻了! 意识到不对,赵鲤愈发小心。 石慧后颈的一进有些压痕,赵鲤以刀鞘挑开。 便看见一片血肉模糊。 少女娇嫩嫩的身体,被兔子打空了一个大洞。 里边脊柱、肋骨,背部最光滑的皮子都不见踪影。 石慧不是盛免,没有那一丝养育情分,那只兔子将石慧的身体使用得十分彻底。 赵鲤的视线移向了石慧和石宝玉坐的桌椅边。 在地上,掉落了一柄开了一半的扇子。 皮制扇面光滑柔软。 赵鲤又去看被她砍成两半的白兔。 那只白兔瘪瘪塌塌只是两半皮。 兔子的真身,还藏着。 赵鲤站起身,心眼视角内,石慧的院子里,都蒙着一层骴气。 而四处逃窜的兔子身上,也都带着黄色妖气。 显然,那兔子在跑路时,并不蠢。 院中,皮影戏方帷反倒在地。 赵鲤不用走进,都能看见上面拼接的痕迹。 也不知是从哪些倒霉鬼身上取来的材料。 狴犴虚影,还在院中撒泼。 赵鲤不敢靠太近,免得被挠上一爪。 但这样威势之下,仍有遗漏。 侥幸逃脱的兔子,扑腾双腿,在墙根草丛中乱钻。寻找逃生之路。 其中几只,从墙角掘洞钻出。 招摇着兔耳朵,还没来得及往外逃。 一张带着腥气的大嘴咬来,叼住背脊骨,随后便是一阵疯狂甩头。 “好狗!干得漂亮!” 一只大手,抚摸过叼着白兔尸献媚的黑色细犬。 熊弼带着茧子的大手,在狗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抚过。 既知今日要在石家围猎,这些靖宁卫豢养的猎犬,自然派上了大用场。 从各个卫所调集的犬只,将近百条。 群聚时早已兴奋异常。 脖上犬绳松开。 铜哨三长三短一长的节奏下,一条条猎犬如闪电,冲入黑暗之中。 藏匿在草皮之下的兔子,都被翻找出来咬杀。 一时间,整个石家声音喧闹沸腾。 “吾儿!” 一声沉痛至极的哭喊响起。 随靖宁卫来到院子的石宾,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尸身。 石慧,头身分离。 而石宝玉尸身不见踪影,只有个残缺的人头,掉落在地。 石宾捂着胸口,咯咯了两声,就要往下倒。 但只倒下了一半,便被一旁的田百户挥手,命人拖走。 杀人者,人恒杀之。 报应这种很玄妙的东西,谁也说不清。 石宾纵子杀人后,使钱财收白鸭。 诸般种种,他落到此等下场绝对不冤。 只是…… 赵鲤看了一眼地上石慧的尸身。 还有被兔子丢弃得满地都是的人头。 这些头都是石家的下人。 这些人又该怪谁? 赵鲤长刀横卧,开启心眼,搜寻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那兔子杀性太大,必须斩草除根。 狴犴金色虚影并不能长时间存在。 被召唤出来咬杀四个伥鬼,又到了此处。 在院里杀了个尽性后,祂的影子已然淡到近乎透明。 巨大的爪子,又再按死一只兔子后。 祂蹲在地上,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心的肉垫。 赵鲤急忙移开头,假装没看见。 现在狴犴,智商实力都不能看。 竟会做出舔爪模样。 回归后,谁知本尊会不会因为这模样被看去,就恼羞成怒? 赵鲤可不想开罪狴犴大爷! 她挤眉弄眼的冲着田百户几人暗示一番。 虽然第一次见到狴犴,世界观已然重新刷新。 但田百户十分乖觉老练。 于是几人和赵鲤站成一排,全都四十五度望天吹口哨,就是不看院里舔爪的金色虎形虚影。 像猫一样,仔仔细细理顺了自己的毛发。 虎形狴犴喉中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随后身影渐渐淡去。 “恭送狴犴大人。” 赵鲤几人拱手,做足了恭敬姿态。 虎形狴犴给面子的回应一声,然后原地消散。 一张狴犴画像,缓缓掉落在地。 以虎血所画,专做狴犴召唤道具的画像,已经失去灵气,颜色变得发暗。 田百户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经历,实在让属下大开眼界!” 他感慨道。 无论哪个方面,今夜他都长了见识。 其余几个校尉也纷纷点头。 赵鲤扬起唇角,回应道:“是啊!” 她虽答着话,眼睛却斜斜的看向右方。 田百户留意到,顿时警觉。 一道白影,突然从黑暗中扑出。 蛰伏已久的它,终于等到狴犴这个给它无比威慑力的神明虚影离开。 立刻寻机扑了上来。 黑暗中跃起的东西是实体。 田百户擅骑射,眼神极好。 他可以看见那东西,虽生着兔儿,但头部快要化成人类模样。 眉眼间,生出了些女儿家的柔美姿态。 只是这份柔美类人,放在一只兔子身上时,足够激发人类的恐怖谷效应。 这种别扭攻击,对田百户这样的强迫症患者,尤其有效。 他面露憎恶之色,抽刀跨步,上前道:“赵千户小心!” 第296章 抉择与饱足 “赵千户小心!” 田百户的提醒传入赵鲤的耳朵。 她心领了这份好意,却没有退开,长刀一撩,斩向那个扑来的影子。 她与这兔儿结怨已深。 赵鲤在这兔子自导自演的皮影戏里,可是c位出场的大恶人。 恶霸石宝玉被舂成了肉酱,她这恶人却坏了事后,好好站着。 眼见拜月登仙之路断在赵鲤手中,四周都是搜寻的猎犬逃生无路,那只兔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它与赵鲤不死不休,狴犴一走,它一定会寻机报仇。 赵鲤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 这一次她不必在咬舌尖挨疼,刀上早已经抹了虎血。 错朱长刀挥动,砍中什么的微微沉滞感,让赵鲤得意的微微挑眉。 刺啦—— 撕扯破布般的声音响起。 一个东西断做两节,掉落在地。 与早有准备的赵鲤和反应迅速的田百户不同。 其余校尉在这东西落地后,才反应过来。 却见地上懒腰断成两节的东西,小狗一般大小。 原本纯白的皮毛,在月下散发着柔光。 上等皮毛,只可惜被鲜血染红。 受了这样的伤,那东西却还未断气。 上半截身子匍匐着,仰头看赵鲤。 类人类少女的脸,介于漂亮和诡异之间。ъiqugetv 所触发的恐怖谷效应,让几个校尉都难受得想要拔刀去砍它。 它却不在乎,一双自带眼线水汪汪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鲤。 眼中满是怨毒。 死到临头,它倒不再做那做作模样。 两瓣兔儿牙,在说话之间露出唇外,散发森森寒光。 它扯着嘴角,忽地一笑:“你以为你赢了?” 它跟着人久了,学着人那争强斗胜的模样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必让源宁府鸡犬不宁!” 它像是酝酿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阴谋,少女一样清凌凌的眼睛里满是恶意。 赵鲤却笑了,麻辣兔头还当别人没脑子呢? 她一边笑一边反问:“你不报恩了?打算弄死恩人?” 这兔子手上还有什么筹码? 不过是可怜的谢家老二。 被整个世界背叛,蒙受巨大冤屈。 又因这兔子死不得活不得。 这样的人死去,稍一撩拨,确实会像这兔子所说,整个源宁府鸡犬不宁。 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熟悉诡物规则的赵鲤,可能会疏忽掉未爆炸弹似的谢家老二。 但偏生这兔子就是撞上了赵鲤。 阴毒的表情,凝固在兔子的脸上。 赵鲤又笑,这一刻这兔子的神情,更像人了。 她本想一刀砍死。 可是看见满院的白兔尸,又有了别的想法。 这兔子皮毛缎子一样,尽量保留下来,做暖袖岂不是美哉? 赵鲤探出脚,踩在这兔子的头上。 缓缓地施压。 最终,只听一声闷响。 脑浆迸裂。 赵鲤抬脚,在草皮上蹭了蹭鞋底的兔脑浆子,扭头看向粘在右肩的纸人。 那只纸人先粘在侍女裙上,也是它最早发现异处出现在石慧院中。 现在乖顺的黏在赵鲤的肩上。 赵鲤在心中操控散落各处的小纸人。 其中一只,在源宁千户所中。 坐在沈晏手心里,突然不再悠哉的晃荡小脚。 而是扶着沈晏的手指站起来,用赵鲤的声音道:“阿白,保人!” 一直盘枕边的白蛇顿时立起。 塌上是一个干瘦到如同骷髅一般的人。 整张脸,都是烫伤的痕迹。 阿白盘在这人的额顶。 原先覆在他身上保命的兔子妖力,因着兔妖的恶意抽走。 他本该立刻死去。 奈何,赵鲤早有防备。 使唤了同样是修仙畜生的阿白匍匐枕边,第一时间漦了谢家少年的身。 阿白跟随狴犴蹭香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漦死人尸身,走路都走不稳的小白蛇。 拿上官府编制后,它一直在成长。 被白蛇冲身的谢家老二,神志清醒了些。 但他也更加的痛苦。 只是嘴唇在最初烫伤时,就粘连在了一起,他连哀嚎也喊不出口。 沈晏手中捧着赵鲤的纸人,走到了谢家老二身边。 “我们知你冤屈,各个祸首已经伏诛。” 听见这句话时,痛苦抻着脖子的谢家老二顿了顿。 石头珠子似的眼珠,微微一动。 沈晏道:“我们可以替你治疗,虽说外表不能再恢复,可却能活着。” 只是撕开粘连的喉咙须得废些力气。 阿白也要一直漦身受点累。 沈晏看着躺在塌上的谢家老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去死。” “如何抉择,皆由你。” 床榻上已经面目全非的人望着天花板,许久没有反应。 就在沈晏再要问时。 床上那人呜呜两声,摇了摇头。 活着太苦,这人间太苦。 他只想得个解脱。 以后再不来了。 并不是谁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都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沈晏也不是那种灌鸡汤劝活的人。 有些苦痛只有亲身受过的人才知道。 他微微颔首,轻轻抚了掌中纸人的脑袋:“可!” 随后,他又扭头看向门外,唤道:“二位,拜托了!” 门外传来响动。 清崖县袁仵作父子,神色莫名捧着托盘进来。 清泉村事件,让科研精神爆表的老袁头死皮烂脸托雷严关系跟上了船。 不放心他七老八十还到处跑得老爹,袁仵作也请了假跟来。 现在两人手中捧着托盘。 一人手中是剪子小刀和针线。 一人手中,是稻谷熬的米粥和一根二指粗的竹管。 沈晏看向塌上的谢家少年:“让你最后得一顿饱食。” “然后上路吧!” 说完,他侧身让开位置。 袁仵作父子并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但床榻上的可怜人,可以让任何人生出悲悯。 两人协作,在谢家老二胃部,划拉开一个口子,塞进竹筒。 在阿白漦身的情况下,谢家少年并未遭受过多的痛苦。 微微热的米粥,通过竹筒灌进瘪了一个月的胃囊。 温暖,又沉甸甸。 谢家少年感受着一碗米粥的饱足。 两颗泪水从眼角滑落。 “阿白,回。” 沈晏伸手,招呼了一声。 阿白顺着他的指尖爬回。 离身的瞬间,谢家少年满足的叹息一声,最终头歪向一边,再无声息。 第297章 好事者 中秋,源宁热闹的灯会落下帷幕。 长夜过后,石家也在淡淡的血腥味中迎来清晨。 赵鲤没个坐相的坐在石家待客的水榭栏杆上晃荡着脚。 湖上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闻着淡淡的水汽,又熬了一宿的赵鲤觉得嘴巴闲得慌。 正想去掰祭月的江米团子吃。 就听见了脚步声。 熊弼和田百户一块走来,身后还带着一直毛光水亮的狗子。 这狗应该是熊弼豢养的,唇畔黑毛上沾满兔血。 两只耳朵高高的竖起,神情兴奋异常。 一夜猎杀,对于狗子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再有趣不过的游戏。 “赵千户,辛苦!” 熊弼对赵鲤另眼相看。 此次事件中,赵鲤作为行动策划者,几乎无可挑剔。 熊弼对于她的映象再一次有了改变。 从前他们在面对一些异常事件时,往往有些无力。 时常须得低一头,去求助钦天监或者江湖势力。 靖宁卫风评极差,这求助过程中,实在是受了好些窝囊气的。 昨日狴犴虚影由田百户亲自上香召出,心中震撼和得意无以言表。 仿佛瞧见了靖宁卫扬眉吐气的日子到来。 同时,赵鲤在行动中,认真教导的生克法则,也让熊弼田百户等人知道,原来除了硬莽,还有很多解决法子。 熊弼原本对赵鲤友善,是因沈晏之故。 现在却带上了敬重意味。 不再将她视为小辈,而是平起平坐,同为千户的同僚。 见她靠在廊柱上,打着哈欠,熊弼道:“赵千户,可先回千户所歇息。” “此处大事已定,收尾工作,不必再劳烦于你。” 那只兔子被赵鲤踩碎脑袋,熊弼和田百户分头带人将石家过筛一般筛查了一遍。 带着狗,将石家除了人之外的全部活物,都扑杀殆尽。 就是厨房一只鸡,也没留活口。 听了熊弼的话,赵鲤打了个哈欠,忍不住看他。 心道要不是你们两个杀性那么大,她早回去睡大觉了。 熊弼是北地边城军户出生,出身算是很低。 但是人有上进心,屡立战功,爬到高位。 可谓草根出生的能打双花红棍。 奈何为人耿直,被排挤得很。 后来拜沈之行为义父,为江南道千户,田百户就是他原本的副将。 赵鲤并不是说他们不好,但是他们终究职业军人出生。 这两杀胚还是不改战将时期的杀性。 商议行动方案时,提出的方案一个比一个暴力。 若赵鲤不在此挟制,只怕昨日石家上下,是连带着下人奴仆鸡犬不留。看书喇 现在听熊弼这样一说,赵鲤和他们也算相熟了,立刻用有点怀疑的眼神看他:“熊大人,当真没问题?” 可别她一走,两人就屠了石家。 熊弼假做发怒道:“赵千户,这不是门缝看人把人瞧扁了吗?” “我等杀人,只是为了解决事情。” “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还杀什么人?” 熊弼的话,立刻得到了田百户的赞同。 田百户依旧是那张死人脸,点头道:“我等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赵鲤看着他那张脸,犹豫了一下,没把真实感受说出口。 她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其实,她确实也有些疲惫。 来到源宁府,一下船就遇上各种事,没有好好休息过。 昨日又熬一宿,也确实有些困倦。 “那此处就交给二位啦!” 赵鲤举步欲走,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披着侍女的衣裳。 为了方便在石家行走,不遭遇麻烦,她弄晕的那个侍女还在花园假山。 拜托熊弼着人寻找后,赵鲤这才离开了石家。 骑马回程的路上,源宁街上有些冷清。 昨夜的中秋灯会,是难得开宵禁的日子,百姓都纷纷出门玩耍。 街上有不少弃掉的花灯。 赵鲤骑马沿河走,源宁城中的河水里,还浮着不少的许愿水灯。 为了行动,昨夜石家所住里坊都被封锁。 赵鲤同拦路的校尉打了个招呼,刚出坊门,就听见一阵骚动。 她举目望去,便看见几个力士,正持刀围着一个人。 “你大清早在这探头探脑打听些什么?” 被围住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翁,开口辩解道:“小老儿就是早晨起来做买卖。” 顺路吃个瓜。 他的脚边放着两个筐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新摘的橘子。 斗笠一掀,还是个熟人。 眼见这老头吃瓜要把自己吃进大狱,赵鲤忍不住叹了口气。 “行了,放开吧!” 她走马过去,对几个力士道。 看见赵鲤,卖橘老翁一喜:“姑娘,是你啊!” 他很惊喜,那日赵鲤说好会回来给他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人一去不回,老头子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烧得他日夜睡不着觉。 也不害怕了,每天都去鱼沼桥看那还在爬的影子。 今日见了赵鲤,他自然开心。 正想问,就见这些如狼似虎的靖宁卫力士全都拱手退下。 卖橘老翁也有些发虚,再不敢问。 赵鲤翻身下马,先叫几个力士散开,这才对卖橘老翁道:“您老这好奇心不收一收,早晚要出事。” 这八卦劲,什么热闹都敢凑,早晚得出事。 卖橘老翁脸一苦:“这不是控制不住吗?” 他挑了两个橘子递给赵鲤,然后担起担子:“吃橘吃橘。” 赵鲤本就嘴巴闲,接了橘子要去掏钱被卖橘老翁制止:“哎,姑娘将小老二当成什么狼心狗肺的人了?” “方才谢您解围,以后橘子我都包了!” 他将胸口拍得啪啪响。 只是两个橘子,赵鲤也就笑纳。 买橘老翁爱在千户所附近的桥边做买卖,正好和赵鲤同路。 赵鲤干脆下马步行,和他一路走好一路聊。 剥了橘子,放进嘴里,赵鲤立刻表情扭曲。 老头是个耿直人,说橘子很酸,就真的很酸。 看他欲言又止,赵鲤想了想,挑拣着能告诉他的,将怨影的事情说了。 隆庆帝不希望百姓知道,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一些事情早晚包不住。 一些小常识能借着卖橘老翁这样好事者口中传出,说不得能帮上一些人。 第298章 讨死鬼 卖橘老翁担着橘子,扁担吱吱呀呀的响。 但一点不妨碍他认真听。 一边听赵鲤说,一边表情丰富又捧场的露出各种惊讶神情。 “姑娘是说,去掉那种黑影,只需要黑狗血泼洒就行?” 老头若有所思的问道。 赵鲤一看他模样就知道,必须得解释强调一下,不然以后会有一条无辜黑狗丢掉狗命。看书喇 “只需碗底那么点黑狗血就够,且爪子放血即可,不必杀生。” 老头闻言,这才哦了一声:“小老二家中橘园,正好有条黑犬,还有点舍不得呢!” 赵鲤干笑两声。 一点都看不出来你舍不得,分明就在打主意了。 她道:“纯黑黑犬难得,可镇宅护主,您就好生养着吧!” 和雄鸡不同,浑身黑毛的黑犬作为一次性消耗品并不划算。 听见赵鲤说镇宅护主,卖橘老翁啪的一拍大腿:“难怪呢!” “难怪邻村中闹讨死鬼,独独爱养狗的王屠夫家无事呢!” 赵鲤脚步一顿:“讨死鬼?” 卖橘老翁不愧永远走在吃瓜第一线,什么消息都能说上一嘴。 就跟游戏任务npc一样,什么都知道点,哪哪都有他。 听赵鲤一问,卖橘老翁顿时换上一种极八卦的表情。 压低声音道:“我们隔壁村子,闹讨死鬼,已经折腾死了好几人了!” “都是女子,有老媪,有年轻女子,但接二连三的上吊自尽。” 赵鲤忍不住皱紧眉头:“都是吊死的?” 老翁神秘道:“可不是嘛!” “平常都好好的,就从上月开始,整个村都不对劲。” “村中女子,白日受芝麻大点委屈,也就是院里落叶多,孩子调皮菜少盐这样的小事。” “竟气性大到晚上悬梁吊死。” 赵鲤和卖橘子老翁并肩走在街上,边走边说。 “这不,前天又死一个,是个还未出阁的年轻女子,就因为遗失了一条头绳,晚上就上吊了。” “这吊死女子大哥家的儿子才三岁,黄昏时吓得直哭,直说有个黑影贴在他姑姑背上。” “那黑影不停在凑在他姑姑耳边说话,将人给教唆上吊死了!” 听到这里,赵鲤也明白了。 卖橘老翁口中这桩奇事只怕不是乡野谣传。 所述诡物特征实在是太准确。 那个村子不知为何生了怨诡,力量不强,但危害不小。 跟水鬼拉替身谣言一样,这些唆使撩拨活人自尽的东西,也不是为了找替身。 只是妒恨活人,杀人散怨。 赵鲤拨弄了一下马笼头旁边铃铛,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老人家,劳烦你件事情。” 行至千户所门口,本要分开走,但赵鲤叫住卖橘老翁。 “您稍等,我去取一包东西,劳烦您给那个村子的人带去。” 站在千户所门前,看见朱色大门和门前值鼓,老翁心里打颤。 但赵鲤和善,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拒绝,就站在门前等了一会。 赵鲤去得快,出来得也快。 很快提了一小包狴犴香炉里的香灰出来。 “劳烦老人家,将这包香灰带去那个村子。” “全村化水喝下!” 老翁眼睛一亮:“如此便可无事了?” “不能!” 赵鲤也耿直直说:“只可保一时平安。” 要是一把香灰能解决,那世间哪还有那么多麻烦。 只是用香灰上附着的正阳之气,让怨物不敢近身而已。 卖橘老翁面上期待激动一顿。 “不过,没关系。”赵鲤道,“过几日,我们会派专人去解决这件事。” 卖橘老翁一愣,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千户所的匾额。 心说靖宁卫什么时候这样乐于助人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接了赵鲤递来的香灰,两人约定,三日后赵鲤去他卖橘的桥边找他,请他领路。 目送他远走,赵鲤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这次她随沈晏下江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江南道增巡夜司百户卫所,受熊弼辖制,总揽江南道诡事。 第一任当家赵鲤都想好了,就是田百户! 那位仁兄心理素质超群,只干些抄家查贪官的事情,屈才了! 讨死鬼这种新手副本,用来选拔人手和刷经验,实在再合适不过。 不,应该说还不够,应该再增加些难度! 想到上辈子,自己在教官手下遭遇过的惨事。 这个时候,她突然理解教官为什么总爱折腾小菜鸡。 想到这,赵鲤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个缺德的笑容。 当要给江南道的同僚上一课啊! 她站在门前笑。 远在石家的田百户好似有感应一般,生出一股寒意。 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 他身强体壮,鲜少有这样的动作。 旁边的熊弼关心道:“怎么了?” 田百户不适的扭了扭脖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 田百户从前随熊弼在边关,就有接近玄学的直觉,规避过不少危险。 听他这样一说,熊弼顿时重视:“莫不是沾上什么恶煞晦气?” “回头去狴犴大人面前烧两柱香!” 亲眼见过狴犴发威,熊弼现在也是忠诚狴犴信徒。 还不放心又叮嘱道:“再去寻赵千户问问,别着了道!” 田百户神情严肃的点了点:“是!” 造成了这一小插曲的赵鲤心情愉快的一转身,就看见沈晏挑眉立在门边看她。 不必问,沈晏都知道她一定没在想好事。 “沈大人!” 赵鲤心情好,打招呼的声音都格外热情。 “站在门边做什么?” 沈晏倒也不问她在想什么坏事,反正这姑娘事情不会瞒他。 果不其然,看见沈晏,赵鲤分享欲爆棚,忍不住上前:“沈大人,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沈大人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哦?” 看赵鲤一脸,快来问我的表情,沈晏反倒不着急。 两人说话间,阿白的蛇头从他袖中探出。 赵鲤留在他那的小纸人,也偷偷从沈晏的前襟爬出来,冲赵鲤招了招手。 见他就是不问,赵鲤这关子再卖不下去。 心里嘀嘀咕咕的抱怨时,就听沈晏问:“我叫阿詹去买了蟹黄包,要吃吗?” 赵鲤想了想,老实道:“吃!” 第299章 糖人,纸人 赵鲤决意给江南道的同僚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怀着恶劣又阴暗的心思,她开始暗搓搓的策划起来。 其间所为,自然避不开沈晏这个顶头上司。 沈晏态度很明确,她玩得开心就好。 至于江南道同僚惨不惨…… 关他沈某人何事? 明里暗里给了赵鲤许多支持。 他自己忙于巡查江南政务,倒是将阿詹都交给赵鲤使唤。 一时间,旁人还好,田百户是时不时就受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赵鲤这边折腾了两日。 瘸着腿的盛讼师找来。 他向当日跟赵鲤有过交集的两个府衙差役处,侧面打听了一下。 然后就拖拉着完全废掉的腿,来感谢赵鲤。 盛讼师被那兔儿坑得几近家破人亡。 当时涉入宰白鸭一案,受了石家贿赂的相关人等早就拿下。 沈晏手脚快,当天就有几人被处置。 且他做事公私分明,直接将宰白鸭一事隐情公之于众。 还了谢家老二清白的同时,对盛讼师也有安排。 论迹不论心,盛讼师不管处于何种原因替谢家老二伸冤,终究行的是正义之举。 沈晏做主,赔偿了盛讼师不少的银钱。 得了银钱傍身,加上肢体有残,也再干不了讼师行当。 又见这源宁府风起云涌,他聪明得很,怕被卷进风浪之中,便准备跑路。 干脆带着盛免,卖了源宁府的房子,回乡下寓居做个土财主也不错。 看门的校尉前来通报时,赵鲤正使唤阿詹给她糊纸人。 听见盛讼师的来意,她本也有些不放心盛免。 擦了擦手,走出门去。 盛讼师父女候在后边角门。 估计是担心惹眼,父女两的身上,只着青衣布衫,后边跟着一架驴车。 才几日,盛讼师的身体不可能就复原了。 盛免也被赵鲤下手扇得脸颊发肿。 父女两相互扶持站着。 看赵鲤出来,盛免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虽然像是个人偶,被那兔子漦了摆弄。 但还残存着些记忆。 对赵鲤很是畏惧。 “赵千户。” 盛讼师倒是识时务得多,对着赵鲤拱手行了大礼:“多谢赵千户大义援手。” 赵鲤侧身让了:“不必多礼了!” 她摆手,就开了心眼去看盛免。 盛免当前状况还算稳定。 但被漦过的人,心智魂灵都会受损。 她受惊畏惧地躲在盛讼师身后,扯着她爹爹的衣角。 再没看见盛免身上有什么异常。 赵鲤才放心了些。 不过像是盛免这样魂灵受损的,也很容易招惹邪祟趁虚而入。 想了想,赵鲤折返回去,叫阿詹替她手书了一纸文书。 在下边分别盖了巡夜司千户印和玄虚子真人给的小桃符。 持这份文书,若是将来盛免再遇诡事,也有个求助的门路。 拿着文书出了角门,赵鲤就看见盛家父女站在一个走街串巷的糖人担子前。 “爹爹,我要这个。” 现在盛免的智商只有八九岁,撒着娇,指着一个兔儿糖人。 盛讼师牙疼一样扯了一下嘴角。 若说兔子过敏症,想必盛讼师一定是重度患者。 他哄着盛免,买另一个,但盛免搅缠着不换。 最后没得法,也只好掏钱买了。 盛免高兴的拿着糖人。 父女两回身看见赵鲤,急忙上前致歉。 赵鲤将那纸文书递给盛讼师。 大致一看,盛讼师立刻红了眼圈。 不管明里暗里,只要大景还在,靖宁卫还在,这纸文书可保盛免一生平安无忧。 他拽着懵懂的盛免,跪下给赵鲤磕了三个响头。 赵鲤依旧侧身避开。 她不是什么助人为乐的圣人。 只是见着了,就能帮一个便算一个。 反正举手之劳的事情。 盛讼师身体不好,三个头磕完气喘吁吁站不直。 盛免神情像是孩童一样,将她爹爹扶起来。 再次辞别后,他们两人乘上雇来的驴车。 赵鲤转身欲回。 却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姐姐,给你。” 盛免将自己当成了小孩子,把手里的兔子糖人递来后,又一溜烟跑掉。 上了驴车后,她又探出头。 脸颊上还有赵鲤的手指头印。 “姐姐,再见!” “嗯,再见!” 赵鲤手里拿着糖人,也冲她挥手。 目送着驴车远走,赵鲤打量着糖人,回到千户所中。 她前后两辈子,早已习惯了分别,也习惯了有些人说完再见就再也见不着。 因此心中只有些感慨。 捏着糖人的签子,在手中转了两圈,重新回到千户所。 坐在木头学步车里的冯宝,看见她手里糖人,伸手就要来讨。 在冯宝旁边,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蓝衣纸人。 被带来源宁后,卫中请了一个中年娘子来照顾冯宝。 但冯宝或许是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又或许是想娘。 他不哭不闹,该吃吃该喝喝,但是精神明显萎靡。 看着怪可怜。 于是赵鲤想了想,趁着工具顺手,就照着他娘鱼娘的样子,给他扎了一个纸人作伴。 小孩子嘛,有个哄睡玩偶什么的很正常。 她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招,果然奏效。 冯宝肉眼可见地变得开心起来,每夜都不必哄睡,自己靠着纸人就睡了。 赵鲤寻思着,叫照顾冯宝的中年娘子用布再给他缝一个一样的棉布娃娃。 却被告知,中年娘子看见冯宝抱着纸人睡觉喊娘,险些吓撅过去。 就是涨月钱也不愿干,连夜收拾包袱跑路了。 冯宝就因为赵鲤这一操作,又没人照顾,重新交到了她手上照看半日。 现在他看见赵鲤的糖人,稀奇的张手讨要。 “姨姨,姨姨。” 他嘴甜得很,叫唤个不停。 在接触多了相对较正常的人以后,冯宝的特异之处显现出来。 他相较同龄的孩子,明显聪明很多。 沈晏曾说,这孩子会是个读书种子,并有些高兴地掏出了千字文。 赵鲤几次才将他劝住。 毕竟……冯宝才一岁啊! 倒也不必这样卷。 赵鲤用糖人像是逗猫棒一样,逗弄冯宝许久。 看见小孩想要,但是又得不到的着急模样,赵鲤开心。 愈加变本加厉。 他们在这开心的玩耍,外出公干的郑连和鲁建兴却都分别遇上了些麻烦。 第300章 雨夜客店 在清泉村被冯全杀死的书生姓梁,家住雍水县。 他家境还不错,是家中幺儿。 念书也有章法。 有父兄扶持,过得还挺不错。 十里八乡的人,都觉得他会有一个好前程。 上限中个举人、秀才公,再不济也能归乡做个被尊敬的教书先生。 只可惜,这一切美好愿景,都因一次游历悉数破碎。 梁书生原本是要去盛京的,偏生鬼使神差听见水手介绍说起了清泉村。 便中途下船,想去赏一赏水景。 这一去,正好就撞到了冯全手上。 活生生一个人,变成了腌菜缸里的肉口袋。 若是按照原本云洵的计划,让那口腌菜缸顺水飘回雍水县。 还不知看见梁生那模样的家人,受如何打击。 所幸遇上赵鲤等人。 本着人道主义,将梁生的尸囊焚化了,连同那一盏寄魂灯带到了源宁府。 赵鲤被宰白鸭之事,绊住手脚。 牵扯诡事,赵鲤也不敢随意派个差人干这事。看书溂 免得少有差池,原本安抚好的梁生没能顺利回到家乡。 梁生死得极惨,被泉眼中的黄鳝从粪门钻成了肉皮口袋。 这种死法的梁生,若是不安分,魂灵离灯化诡,也是一桩麻烦事。看书喇 因此这送尸骨还乡的差事,就落到了郑连头上。 雍水县,在源宁府西南边,骑马也就一天一夜一个来回。 但也不知是不是跟着赵鲤久了。 加之郑连本身也不是个走运的。 刚出源宁府,半道上就遇上了一场大雨。 堪称衰神附体。 担心淋坏了寄魂灯,郑连在倾盆大雨中,将梁生的寄魂灯护在怀里。 眼看天上打雷闪电的,他也不敢再赶路,就四处寻个地方避雨。 郑连原本的目标是官方铺舍,暂时歇脚。 大景有官设的急递铺舍,用以急递公移。 源宁府设前有总铺,之后以总铺为点,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四路。 每十里,就有一铺。 在陌生的地方,寻个官方铺舍落脚,不但有热汤热饭,也比在荒山夜庙安全太多。 铺舍沿官道设置,郑连就骑马循着官道找。 还没等走到十里铺舍,酒店看前边树林挑着一条幡子。 是一家客店。 眼看雨越下越大,官设铺舍还不知在哪,郑连当机立断的进了这家客店。 这处客店位置不错。 里边很多都是被大雨阻塞前路的人。 有商人,有平民百姓。 一个穿着蓑衣的年轻小子,站在门前迎客。 远远的,看见披着黑色蓑衣斗笠的郑连骑马来。 他热情的上前牵马。 接客的小二,都有眼色。 一眼看见郑连胯下马匹屁股上烙的大景官方畜院印。 就只郑连是领了差事在身的官家人。 他有些敬畏之余,招待更加周到。 这些行走的官差,不一定手头阔绰。 但是寻人麻烦时,是真麻烦。 “客官,里边请!” 小二伸手来,想替郑连接蓑衣。 只是一伸手,便看见斗篷下郑连那张阴鸷的脸。 不由手一顿。 莫看鲁建兴郑连几个在熟人面前狗兮兮的原形毕露。 在外出任务,排场还是很足的。 “不必!” 郑连一手在斗篷底下护着梁生的骨灰和寄魂灯,一手挡住了店小二的手。 他不打算久呆,只想暂歇,等雨小就继续上路。 他本就消瘦,在船上折腾了几日,面颊更是凹陷,看着十分不好惹。 “给我把马牵下去,擦干雨水,喂足马料。” 马匹金贵,长久身体湿着,回去跑肚拉稀就会像人一样风寒。 从腰带抠出五个铜板扔店小二手里,郑连将缰绳交给他。 赵鲤手下的人,都跟她一样有一个明显的特质——穷酸! 五个铜板递出去,店小二就是一愣。 心说,您这气势真配不上这五个铜板。 但店小二不敢当面逼逼,点头哈腰的借了钱,牵马去客店马房照料。 郑连蓑衣未解,护着灯踏进客店大门。 一进门,就看见一辆驴车,上面拉了口四四方方的长盒子,上边盖着防雨的桐油布。 正是一口棺材。 郑连职业习惯的打量了一下那架车。 只见车辙上钉的横木磨损很小,还很新。 立刻就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远方归乡的尸首。 只是邻近县乡转运。 他虽只是一扫,但出现棺材这种玩意,还是让他提起注意。 蓑衣下的手,握住长刀。 撩开客店的布帘进去,郑连扫了一下店里。 五六张桌子,坐满多半。 几个客商模样的人在交谈。 还有一桌,一家老小披麻戴孝,显然就是外边那口棺材的家人。 最瞩目的,是一个独坐的孕妇。 大腹便便,目光空洞神情憔悴。 郑连官服外披着蓑衣,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他走到一张空桌边坐下。 轻轻叩了叩桌面:“来壶热茶,来叠胡饼。” 公用钱都有定数,省一点,能揣进自己腰包,美滋滋。 郑连声音冷酷毫无起伏,根本无人知道,他在心里抠抠索索的算着帐。 大堂活动的小二有些不高兴他穿着蓑衣进来,弄脏了地面。 但不敢说。 面上还是一副高兴的样子,甩着肩上搭的抹布,上前来象征性的擦了擦桌子:“客官,您稍等。” 店子里东西都是现成的,不一会就上了一壶苦得发涩的热茶和一叠胡麻饼。 郑连也不是很饿,就这样饮着茶,吃了一个饼。 本想着雨停就走。 没想到这野地里,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下个没完没了。 挨到了黄昏之后,雨势不停,郑连即便是想省住宿钱也不行。 客店有大通铺和单人间。 郑连不可能住在人多手杂的通铺,免得出事。 有点肉疼的选了二楼的单间。 钱付出去也不能白花,找店小二讨了一壶热水回屋用汗巾擦洗了一下。 郑连将梁生的骨灰和寄魂灯摆在脚边。 合衣躺在塌上假寐。 前半夜很泰平安生。 可刚过了子时,本闭目假寐的郑连,忽的睡了过去。 梦中一个披头散发没有骨头的东西,白花花的蹲在桌边。 软得像是一条绳子似的手伸出,指着窗户。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闪过,照亮了屋中情形。 郑连也借着光,看见了蹲在桌边的东西。 忍不住浑身战栗,一激灵清醒过来。 他背上都是热汗,探手握住刀柄。 侧耳一听,注意到这客店安静得不可思议。 第301章 雨夜铃声 外边雨势未歇。 还可以听见雨滴落下,砸在地面积水中的啪嗒声。 但除此之外,客店中竟然安静得不可思议。 这种乡野客店,建筑木材都是最廉价的。 房间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郑连躺在床上时,分明还能听见隔壁汉子梦呓的声音。 甚至偶尔还能听见后院马棚拴着的马打响鼻。 现在整个客店,都陷入一种十分可怕的寂静。 好像……没有活物! 还有之前做的那个梦。 郑连火速从硬板床上坐起。 扯来包袱皮,先将蒋生的骨灰和寄魂灯裹进包袱皮。 紧紧缠在胸前。 先前梦中那东西的脸,就是再过三十年郑连也忘不了。 正是蒋生。 他突然入眠,又被蒋生惊醒,必有缘由。 郑连打包好最重要的东西。 便去摸后腰的皮口袋。 这皮口袋现在是巡夜司人员标配。 其中礞石粉,鸡血纸更是人人随身携带。 郑连手一捏,将手中拳头大小的纸包捏碎。 白色礞石粉均匀的洒满全身。 在应对某些东西时,保持安静和保持移动,都是上佳选择。 外边荒山野岭且在下雨,贸然出去并不是上策。 郑连一头一脸的礞石粉,抄起长刀。 就在这时,他从梦中梁生指示的窗子方向,听见了一些除了雨声之外的东西。 郑连蹲下身潜过去。 没有开窗。 这种老旧的窗棂吱嘎作响,打开无异于暴露自己的位置。 郑连直接探手戳破了糊窗的白棉纸,凑眼去看。 他一直没有点灯,已经适应昏暗的光线。 天边闪电一闪,借着光郑连看见一个影子,正缓缓的从客店正门大喇喇的走进来。 那身影不急不缓的行走,一直保持着一个十分均匀的速度。 被雨水淋得湿漉漉。 身上是层摞层补丁的黑青布裙。 头上也盖着一层碎布攒的大头巾,看不清脸。 极佝偻矮小,看样子很像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媪。 但郑连却很确定,这绝对不是人,也不是什么善物。 它好似是走不稳般,扶着一只木质的拐杖。 天上闪电亮起又熄灭的瞬间,可以清楚的看见木质拐杖的杖头顶端是一个头骨。看书溂 一个不过小半个拳头大小的婴孩头骨。 下边连着一小截拇指粗细的脊柱骨,还坠这一个金黄色的铃铛。 握着拐杖的手,好似枯树皮。 十指是脏污增生的暗黄指甲,像鸟类的爪子。 每走一步,杖上金色铃铛就响一声。 这铃铛声,极空灵。 穿透夜幕,雨帘,清晰的传入人的耳朵。 郑连听见这铃声的瞬间,便觉头一阵晕眩。 一股强烈的睡意传遍全身。 他脚一软,膝盖咚的一声嗑在地上。 走进客店的那东西,耳朵极尖,它忽的抬头。 露出占据了大半张脸的鼻子,鼻尖夸张的形成了一个硕大弯钩。 它在雨中低低轻笑两声,脚步不停,依旧是那样不急不缓。 但方向明确了很多,直直朝着郑连这边走来。 清越空灵的铃声,在雨中回荡。 郑连却只觉大事不妙。 脑袋越发昏沉,急忙猛的咬住自己的舌尖。 莫看后世影视剧人动不动咬舌自尽,其实咬舌是一件非常痛的事情。 尤其人类的牙齿,并不是那么方便。 必须下得狠心。 这一咬,含了一口舌尖血在嘴里,郑连脑中顿时清明。 下面那东西有迷魂之术。 郑连口中含着舌尖血,已然听见木质楼梯吱嘎作响的声音。 那东西踩着客店的楼板,一步一步走上。 步伐十分均匀。 这间客店只有那一条楼梯。 郑连扭头看向窗户。 房间在三楼,勉强跳下也不是不行,但未免狼狈。 他消瘦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 赵千户说过,不怕实心的,只怕空心的。 实心的,就是说有实体。 有实体就吃物理伤害,可以用刀剑直接伤害。 需要开心眼才能看见的空心玩意,才最可怕。 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触发机制。 眼下这东西将楼梯踩得吱嘎响,实得不能再实。 郑连决定干它! 即便干不过,也可伺机夺路而逃。 存着这份心,郑连发扬巡夜司梁上伏地魔的优良传统。 踩着桌子一垫,翻身上了房梁。 他身手很好,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无声蹲在梁上,如同一只夜猫。 楼梯吱吱嘎嘎的声音,伴随着铃铛声,一路向上。 最终踏足在了三楼的楼板上。 那东西听见了声音,却不确定在哪一间。 郑连听见它一间一间的推门寻找。 房里的人好似都死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房门一间一间的推开。 郑连呼吸有些急促,忙抬袖遮住口鼻。 同时紧紧握住腰间长刀。 推门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郑连的门前。 郑连已经清楚的听见门外那东西,喉咙里咯痰一般的声音。 郑连房门上的门闩咔哒一下掉落在地。 门一点一点被推开。 随后一个披着破布头巾,丐婆一般的头探了进来。 碎布条攒缝而成的头巾,还往下滴雨水。 探头看了一眼,这东西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来。 挪到了郑连的床边,抻长了脖子去看。 可是郑连的床上哪里会有人。 只有一床扯得凌乱的被子。 这东西咦了一声。 却听头上一阵风声。 郑连从梁上跳下,一刀横斩。 赵鲤没来之前,靖宁卫中大多修习家传武学。 赵鲤来后,随手就将蚀月三杀刀法教了出去。 现在这门阴毒的刀法,已经成为巡夜司人员必备。 破脑撕心,出手必是要害。 郑连也深得精髓,长刀直接砍入床边那东西的后脖颈。 如同一团泡水烂棉絮的手感,清晰通过长刀传递到手掌。 虽说一刀砍下那东西的头颅,郑连却是足尖一点,急退而去。 刚才那绝不是砍到血肉之躯的手感。 由不得郑连不小心。 被砍掉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弹跳数下。 然后面对房门。 郑连顺着头颅的视线看去,下午时见过的那个孕妇,正捧着将临盆的肚子,一脸惊恐。 “阿喜……是我……别……” 那颗头颅老鹞子似的双眼,眨了一下,说了两声意味不明的话。 而后一瘪,身体和头同时塌了下去,只留下一身水哒哒的破旧衣裳。 这时,那大腹便便的女人,才突然掩面哭泣起来:“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她哭泣讨饶道。 第302章 沉尸,讨要 宋喜,女,雍水县人。 就像大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一样,平凡长大。 十六岁嫁予丈夫张阿生。 丈夫张阿生家,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 但是靠水吃水,清苦却也还能活。 宋喜嫁进张家,第三年才怀孕。 其间不知受了婆母多少白眼磋磨。 开春时节终于坐胎,全家都喜气洋洋。 可谁知就在这时,宋喜的丈夫出了事。 宋喜的丈夫张阿生是个勤快人。 妻子有喜后更加勤奋。 平常打渔,闲暇时就驾着家中小舢板,在渡口接人。 一人过一趟河一个铜板。 赚不了多少,但也能给妻子挣上两包酸酸的山楂糕解馋。 一直都好好的,偏生八月时出了事。 一块在渡口做活的一艘船翻覆在水心。 满船的人下饺子一样掉水里。 虽说不是张阿生的船,不过十里八乡都认识,他也下水去救。 张阿生生长在水边,可称浪里白条,本不会出事。 但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张阿生协同乡人,从水里捞了几个人。 游到第三趟时,就发生了意外。 “先救我,先救我!” 一个穿着湿哒哒布裙的老媪趴在一根散架的木头上,随着江水沉浮。 张阿生去接,那老媪也弃了扒着的浮木。 张阿生一接,就觉得不对劲。 这老太婆沉得不可思议。 即便是身上衣裙再沉,也不会重到这样可怕的地步。 张阿生有些拉不住,谁知那老太婆却是像猴一样,攀上了他的背。 “快游,快救我!” 张阿生留意到这老太婆胸前挂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奋力扭头去看,却见那个老太婆胸前挂着一些干江米打糕舍不得丢。 这些江米打糕,泡了水,又沉又重。 “大娘,赶紧扔了!” 要说张阿生真的是一个老实人。 他单手奋力的划水,一边耐心劝。 这老媪却是舍不得这些打糕,死都不愿意扔。 张阿生拿她无法,只好拖着她游。 但是他本身游了第三趟,本来就体力不支。 划了两下水,就觉得腿肚子一阵剧痛。 他腿抽筋了。 张阿生知道,要出事。 他立刻撒手,想要松开这秤砣般的老太婆。 没想到老太婆就像是草蔓一样,死死缠住张阿生。 带着她沉甸甸的江米打糕,直到最后把张阿生拖入水底都没有撒手。 张阿生年轻轻丢了性命,只留下家中怀孕的妻子。 事后才知道,当日那老太婆也是带着打糕去看她的孙儿。 有些人,就是这样招人恨。 渡口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死了一个义士,乡里就组织人去捞尸。 谁知道就是捞不到尸体。 没有尸体无法下葬。 张阿生的妻子宋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牵挂,每天睡下去就做噩梦。 一直梦见丈夫张阿生,浑身湿哒哒的站在家门口。 也不进来,就站在门前喊冷。看书溂 面色青白,泡得浮囊。 早还好,随着时间推进,门前人影照着尸体腐败进程,渐渐没了人形。 宋喜一个孕妇,怎么经得起这种惊吓折磨。 迅速消瘦萎靡下去。 她的婆母心疼宋喜肚皮里的孩子,又是请和尚念经,又是请道士做法。 但都没有用,张阿生的尸体依旧没找到。 宋喜依旧每天梦见张阿生已经脱形变样的尸体,站在门前喊冷。 某天,宋喜的婆母又请了一个懂行的人来水边喊尸。 水中淹死的人又寻不到尸体,就叫家人来水边喊。 宋喜怀身大肚,用竹竿挑着张阿生的衣裳喊了很久。 最后,那个懂行的道人看她实在可怜,这才告知只怕张阿生还被那个沉甸甸的老太婆坠着脚。 所以才回不来。 两人说话时,就站在水边。 正值黄昏,张阿生死亡那个时辰。 宋喜已经接近精神崩溃。 听了这话,顿时失控,她对着水面道:“只要肯放阿生回来,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她话说得又急又突然,旁边的道人想要捂她嘴都来不及。 宋喜话音刚落,平地一阵狂风起。 水面荡起一层层的水波。 顿时大雾弥漫。 站在水边的两人,都听见一个老妇的声音,向宋喜讨要她肚子里的孩子。 宋喜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道人呆愣站在水边。 许久,雾气散开。 远远的看见一个飘在水上的巨大躯体。 已呈巨人观的张阿生尸体,竟自己飘回了岸边。 道人把宋喜送回家中。 宋喜的婆母还道他是真有本事,给他道谢。 道人却自己知道自家事,这事他惹不起,钱也不敢要,连夜就跑了。 只是跑之前还算有良心,警告宋喜立刻离开,去不临水的地方生活。 道士连夜跑路,宋喜的婆母在宋喜醒来后,听说那事,顿时翻着眼睛就要往地下出溜。 刚刚给儿子办了葬礼,就被告知儿媳肚子里的遗腹子要不知什么东西盯上了。 宋喜的婆母曾经也是个泼辣妇人。 醒过神就怒从心头起,抄着扁担去找那个老媪家。 他家儿子被这老太婆害死不说,死了竟还有脸来祸害。 她打不着死人,还打不着活人吗? 只可惜,她确实打不着活人了。 等她跑到那个老太婆家,这才知道,这家全家横死。 最年幼的那个孙儿,更是连脑袋都被摘走。 食道里塞满了江米打糕。 宋喜的婆母怒气冲冲的去,胆战心惊的回。 接下来的日子里,也不合宋喜闹了,两个女人相互扶持,心惊肉跳过了很久。 本以为小心就可以。 可是随着宋喜临盆时间越来越近。 宋喜婆母给孙儿准备的小衣裳上,就是收在箱子里,也随时变得湿哒哒,一层一层的长出绿色的霉。 在家门前,发现了湿漉漉的脚印子。 那脚印子绕着张家,一圈一圈的走,就像是狼在观察打量猎物。 宋喜知道,自己随口许诺出去的东西,现在被人上门讨要了。 这段时日来,她和婆母相濡以沫,也处出了感情。 不想再拖累婆母。 宋喜揣了两块饼子,离开家。 然后,她在一场大雨中,住进了一家客舍之中。 第303章 雨夜临盆 “阿喜……是我……别……” 被郑连砍下的头,歪在地上,头上搭着的破布,将脸挡了大半。 郑连上前想去用刀鞘掀开看看。 那东西已经一瘪,只留下一身水哒哒的破布衣裳。 连带着那个小儿头骨的拐杖也化作了一滩水。 说来也怪,在这东西瘪下去的一瞬间。 整个客店好似活了过来。 在夜雨落地的滴答声中,开始出现活物的动静。 就像从水里,浮出水面。 各种嘈杂的声音出现。 隔壁汉子打鼾声,后院马棚牲口的呼噜…… 郑连忍不住抬手挖了一下耳朵,就去扭头看宋喜。 宋喜离了家,本想着有多远走多远。 规划也是没什么规划的,只是不愿害累婆母。 她神思不属捧着肚子朝源宁府走,路遇大雨,就滞留在了这。 跟郑连一样,她一个孕妇,再想省钱也不能去住大通铺。 同样住进了三楼的单间,也正好住在了郑连对门。 和客店中其他人不一样,宋喜一挨床就昏睡过去。 梦里不停的有声音向她讨债。 她抱着肚子,四处奔逃。 但无论逃到哪里,逃了多远,那讨债的人都跟着她,那铃铛声也一直跟着她, 身披碎布衣的佝偻丐婆,伸着枯枝般的手不停道:“你许诺我的东西,我来取了。” 宋喜坠于这样的梦境之中,解脱不开。 只能听着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靠近。 宋喜躺在床上,很清楚的知道危险正在靠近。看书溂 她能听见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的声音。 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直到腹内胎儿,突然一动。 宋喜腹内的孩子,冥冥间在这关键时刻,舒展了一下身躯。 在宋喜肚子里踹了一脚。 这不轻不重的疼痛,像是一条救命的绳索,将宋喜动迷梦中拉出。 她一身冷汗从床上惊醒。 正惊魂未定时,腹内孩子又轻轻动了一下。 宋喜急忙下床欲逃。 她走得仓促,只揣了两块干饼,一点散碎银子。 此时想走也十分轻松。 只是拉开门,她就是一惊。 对面郑连的房间门扉大大的开着。 正好天空一道闪电映照着郑连的雪亮刀光。 啪嗒,一个断头掉落在地,滚了两圈后,正好面对着宋喜。 宋喜看得很清楚,这就是梦中向她讨债的丐婆。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宋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老鼠,被猫虎视眈眈玩弄在爪尖。 她本就月份大了,受了这一惊吓,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下身像是破了个水袋子。 带着血水的透明液体浸透裙摆。 她肚子里的孩子,迫不及待要降临了。 宋喜满头大汗,扶着门框坐了下去。 她从怀孕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身体败坏得很。 瞬间,就面色苍白如纸。 宋喜的叫声在夜间,听来格外刺耳。 “喂,你没事吧?” 即便知道这来客店的东西,只怕与眼前这女人有关。 但面对一个将临盆的孕妇,郑连还是暂收了刀。 宋喜的呼痛声也,引来左右房间的关注。 客店的店家是个面相本分的中年人,他也住在店中。 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披着一件外衫出来。 黑灯瞎火,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宋喜。 心里咯噔一下。 宋喜住店他是知道的。 他不知其中插曲,只以为宋喜是夜间临盆。 急忙点了灯,大声呼叫伙计。 店家的呼喊,伴随着宋喜的呼痛,让整个荒山野店在夜间复苏热闹起来。 “快快快,这妇人好似要生了!” 店家害怕惹上麻烦,但也不得不面对。 他招呼伙计去寻板车,有四处拱手,向被惊扰的客人道歉,同时也求助道:“劳烦哪位好汉搭把手。” 倒不是他和两个伙计搬不动一个孕妇。 只是店家到底担心,这妇人独身一人住店,万一出了什么事,没个旁的人证,他就是跳河也洗不清。 他怀着这机巧心思求助,一抬眼就看见郑连。 “这位爷,劳烦您……” 他话说了一般,手中烛台映照之下,郑连鱼服上的过肩鱼纹绣暗光流淌。 “哎哟我的天老爷!” 店家下意识的转身就跑,被郑连一把扯住后脖领:“跑什么?” “回来!” 郑连提着店家的衣领:“办差路过而已,不必惊慌。” 若是这店家跑了,地上要生孩子的女人怎么办? 听了郑连的话,店家这才惊慌的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郑连回首看了一眼房中那两块碎破布。 他这时才打开心眼查看。 那破布上有一层淡淡的骴气。 郑连又转头看地上的宋喜。 这个临盆孕妇身上,灰白霉运晦气依旧十分浓郁,缠绕不散。 那个东西,并没有解决。 既碰上,就不能撒手不管。 郑连亮了一下腰牌,抬手擦了一下自己满脸的礞石粉:“赶紧先救人。” 夜半三更,荒山野店。 出现响动还能窝着睡大头觉的,应该没几个人。 住店的客人纷纷出来查看。 孕妇在店家和小二的协作下,被抬到了大堂。 只是…… 郑连推门看了一下外面。 黑黢黢的野外,狂风闪电暴雨倾盆。 野外高大的树影,随着烈风摆动,刷刷乱动似鬼影。 这样的暴雨,想送人出去找稳婆,只怕还得费些功夫。 郑连正想说些什么。 宋喜的惨叫声骤然拔高。 大堂之中,顿时弥漫一阵血腥味。 在场的都是男人,店家娘子恰好也不在,一时场面麻爪。 郑连忍不住皱眉问:“店中可有女子会接生?” 他这样问了,店家得了话,也四处去问。 这店里,就住了那么几个人。 纷纷都被这动静引了出来。 住在甲字号通铺的,是扶灵回乡的。 那家有一个媳妇虽说披麻戴孝,但作为在场唯一一个生育过的女性,她成了在场的唯一指望。 这妇人不是个胆大的,抱着儿子躲在远处。 最后郑连不得不走到远处。 又有店家连唬带喝的协调,这妇人这才挽着袖子出来。 她撩开宋喜的裙子看了一眼,只见两腿之间血糊糊。 她心里也没底,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咬牙上。 叫店家去烧热水,她正准备叫伙计帮忙将宋喜移到里间。 不料被宋喜猛的攥住手腕:“来了!” 宋喜面色白中泛青,汗湿的头发黏在她的脸上。 她死死攥住妇人的手腕子,眼睛却是看向郑连的方向。 “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用劲,她的声音听着又尖又细。 竟,有几分像小孩子。 抱臂站在一旁的郑连,顿时望向窗外。 第304章 讨债鬼 郑连怀中抱着梁生的骨灰和寄魂灯,手中握刀,仔细的听。 外边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在这风声雨声之中,郑连什么也听不见。 郑连此时也不再顾忌,大步上前捏着宋喜的手腕:“什么来了?”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宋喜尖声喊出了那一声,神情十分萎靡。 双眼迷糊的就要晕过去。 郑连心知,此时必须从这个知道内幕的女人这得到有利线索。 才能保全自己,保全这一屋子的无辜人。 他伸出拇指,在宋喜的人中狠狠一掐。 旁边缠着白麻素带的妇人,下意识想拦。 剧烈的疼痛让宋喜涣散的精神重新一聚。 “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郑连厉声喝问:“不想死,就快说!” 宋喜被他一掐一吓,重重喘了口气。 但人也清醒了一些。 她回想起之前,这位官爷一刀斩杀那个东西的样子。 顿时精神一振:“是,是一个淹死的老婆子。” 雨夜之中,荒野客店,堂中只有两盏孤灯飘飘摇摇。 宋喜断断续续的,将自己的遭遇全部说了。 在场人,除了郑连,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恐怖的氛围感里稳住的。 方才准备帮忙接生的妇人,惊叫一声,赶忙从宋喜身边退开。 不傻都知道,远离宋喜这个目标可以保命。 远处两个看热闹的客商急急催促道:“祸事了祸事了” “是讨债鬼,快些将这女人送出去!” 其中一个走南闯北,颇有见识。 从他口中喊出了一个名词。 郑连急忙追问:“什么讨债鬼?” 那客商也是面色发白:“这女人将肚中孩子许诺给了水里的东西,自然被一直追着要。” “不要到,那东西不会善罢甘休。” 客商道:“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人欠了十两银。” “后来债主死了,那人多嘴,在坟前许诺,一定还上银钱。” “当夜,债主的坟墓就有什么东西爬出来,日夜找他讨要银钱。” 客商的话让大堂里的气氛愈加凝固:“许出去的东西,当然是要还的!” “快快将这女人送出去,才能保大家的平安!” 听了他的话,店主等人都面露迟疑动容之色。 当前情况太过吓人,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犯险实在不值。 场中除了店家,还有客人都全部静了一下。 众人像是找主心骨一样,看向郑连。 郑连面色凝重。 原本以为是个实心的,没想到还是遇上了实中带空的货色。 方才他出刀斩杀,好似没有对那个东西造成太大伤害。看书溂 这种东西实在棘手。 郑连面色难看。 他脑子里不停的想着,若在此处的是赵千户,会如何处置。 把宋喜扔出去,用她腹内孩子平怨是下策。 将临盆的孩子,已经魂灵附体,不能出生的话,怨气极大。 况且,若只是一个小小的讨债鬼,就需要牺牲一个无辜的孩子,那么巡夜司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郑连一咬牙,猛的拍桌站起身:“统统闭嘴! 他举起腰牌:“大景巡夜司,巡守黑夜,诛邪镇煞,小小讨债鬼,怕什么?” 他虽心里没底,但气势十足,也确实镇住了场面。 在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靖宁卫下还有巡夜司。 但见郑连气势十足,他们也纷纷信服依从。 不得不说,还是赖于靖宁卫平日积累下的威势。 “将她抬进里间。”郑连看向两个伙计,又望向那个妇人:“你给她接生。” 说完不待那个妇人拒绝,又扭头看向店家。 “店中可有礞石粉?” 店家茫然摇头:“白垩灰行吗?” 郑连也不失望,寻常店家会备着礞石粉才叫蹊跷。 他又问:“店中可有供奉神像、香案或者神龛?可有香灰?” 店家愣了一下,急忙点头道:“有,有!” 既然是做买卖的,自然会供奉财神。 财神像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什么文财神武财神。 这店家供奉的是一张骑着黑虎的武财神画。 虽说就是街边雕版印出来的,眉眼五官都看不清,但面前还是置着水果香炉。 郑连心中一喜:“去寻香灰来!” “再去后厨拿盐!” 他急声吩咐道:“大家一起协作,在所有窗口、大门撒上香火盐圈,压上百家钱。” “如此一来,可让那东西暂迷失方向。” “待过了今夜,孩子产下,再行处置!” 郑连的话,无疑让客店中的人全都振奋。 没有谁是天生的恶人。 能有别的法子,谁愿意送个孕妇去死? 即便是欲言又止的两个客商,也不再耽误,配合着店家去布置香灰线。 幸好,这是家客店,后厨粗盐准备充裕,财神像前的香灰也够多。 郑连想过将财神画像贴到正门,让财神去刚。 但他到底心有顾忌,讨债鬼牵扯交易买卖。 站在人的立场,当然觉得宋喜无辜。 但站在某些仙神眼中,会不会默认宋喜这笔买卖是合理的。 所以那东西才能光明正大的追来讨要。 郑连摸不准,不敢冒险。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赵鲤的叮嘱,对仙神之事,必须谨慎,否则引火烧身。 郑连此时倒是后悔,应该随身带着自家狴犴大人像。 在生命遭受威胁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香灰和盐圈很快布置完毕。 不需郑连督促,店家和两个客商,就将全店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不会出现哪里漏条缝之类的事件。 就在这过程中,宋喜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 她开始了剧烈的宫缩。 郑连听她叫得凄惨,怕声音给外边的东西引路。 急忙扯了一块帕子,让她咬住。 “别发出声音!” 郑连叮嘱道:“想活就痛死也别出声!” 宋喜知道,就是自己当时江边一句多嘴,引来如今祸事。 她咬住郑连递来的布帕。 为母则强,女人天性中的坚韧和狠劲一时激发出来。 这产子之痛,宋喜咬住帕子竟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郑连已经顾不得避嫌,在宋喜的床周围又洒上一层香灰盐圈,压上百家钱。 做完这些,外边的雨声已经越来越大。 远处飘飘忽忽传来一阵铃声。 第305章 诞生 狂风暴雨中的铃声,听着格外空灵。 几乎是铃声入耳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晕眩。 郑连立刻咬紧舌尖。 灵门中人,除了废朱砂、废礞石废香火雄鸡。 还特别废舌头。 赵鲤前世,周边同事随身都带着治疗空腔溃疡的西瓜霜。 有些倒霉的,出一趟任务,舌头都要咬短半截。 郑连又将舌尖放在犬齿之间,一咬一吮。 一口真阳涎含在口中,顿时头脑清明。 郑连此前就有叮嘱,要众人咬破舌尖,含舌尖血在口中。 道是能保魂灵不失。 其实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听着了道。 若是着了道昏睡过去还好,若是被那邪物操控,反倒麻烦得很。 到时,总不能直接砍杀了这一屋子的人。 而且口含真阳涎,也免得这些人一受惊吓便滋哇乱叫,坏了事情。 郑连的恐吓,很有效果。 在场中人,包括最小的那个六七岁的男孩,也知道怕。 全部两腮鼓鼓的含着口带血唾沫大气不敢出。 见身边人乖觉,没有拖后腿的猪队友,郑连露出些满意神色。 他握着刀紧紧地盯着门口。 屋中灯未曾灭,但怕露了行迹。 店家和两个伙计,寻了些防雨桐油布,将漏光的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满屋都十分安静。 只听众人沉重的呼吸声,谁也不敢说话。 那道铃声原先目的明确地接近。 走到不近不远的地方,却开始忽左忽右地徘徊。 这东西就像是一个行走的老妪,速度并不快。 众人大气不敢喘地听着那铃声,徘徊寻找。 两个瑟瑟发抖的客商,两腮鼓鼓。 他两结伴行商走货,关系极好,此时抖着靠在一处。 听那铃声不再靠近,两人都同时露出些激动神色。 那位官爷所说,果然有效。 他两去看郑连。 却见郑连满是礞石粉的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和这些平民百姓不同,郑连算是尽力过不少事。 他知道,只怕不会这样顺利。 果不其然,在他握刀警惕的时候。 一只手伸来扯了扯他的袖摆。 郑连吓得一哆嗦,反手想砍,却又顿住。 拉他的,是给宋喜接生的那个妇人。 这妇人吓得满脸是泪。 但含着舌尖血,不敢说话,只是伸手指了一下宋喜的方向。 郑连一看顿觉不妙。 的确可以通过含舌尖血保持清醒。 但那是对无事人来说,像宋喜这样的正产的孕妇,能保持着不发出声音已经很不错了。 只见宋喜仰躺在一张竹子窄塌上。 嘴里虽然还死死的咬着那张帕子。 但人已经撑不住,翻着白眼,眼皮直往下坠。 郑连不得不跨过布置在宋喜身边的香灰线圈,走到她旁边。 现在已经不是避讳什么产妇不产妇的时候。 郑连探出手,在宋喜的人中狠狠掐了一下。 他手劲大,直接在宋喜的人中掐了一个带血的指甲印。 这一痛,宋喜慢慢悠悠的转醒。 但她实在折腾得狠了。 任凭那个妇人,怎么帮她挤压肚子,她也没力气用劲生产。 郑连看着心里着急,但他也不能帮人生孩子。 只能又在宋喜的人中狠掐一下。 血顺着月牙形的指甲印流出来。 宋喜满头满身都是汗水。 她从离家到现在,神思不属的只吃了两个干饼。 加上怀孕以来遭受的那些惊吓磋磨,人瘦得像是一把劈柴。 她使劲掐着竹塌边缘。 指甲都抠进了竹子里,甲缝中全是黑血和碎竹屑。 只听得一声细响,竟是咬着帕子太用劲,咬碎了一瓣门牙。 但她的这一下,还是很有用。 不停给她推着肚子的妇人,感觉掌下孩子的头往下一坠。 她探头在宋喜的裙中去看,便看见婴孩毛茸茸的发顶。 她也激动,只是口不能言。 急忙攥了宋喜枯枝般的手,狠狠的捏了两下,然后又去给她揉肚子。 满室的人,都在关注着这边。 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究竟是好是坏。 但有郑连在,也没谁敢再说出将这孩子送去外边的话。 一时间屋中只听见宋喜的闷哼。 人在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会做很多奇怪的举动。 就像此刻,郑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正跟着宋喜的呼吸声使劲。 好似自己在生孩子一样。 时间就这样僵持着,过了一小会。 外边的铃声,依旧在远处不急不缓的徘徊。 它知道,自己要的东西就在附近。 但是遍布整个客店的香灰盐圈阻碍了它追踪的感知。 它只得徘徊在雨夜的山林之间,时不时抬起鼻子,轻嗅。 然而这样的僵持,终于在某个时间被打破。 婴孩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肺部扩张,嚎啕大哭。 新生的哭声,打破了局面的短暂僵持。 怀抱婴孩的妇人,只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个烧红的炭火。 只恨不得立刻扔出去。 扯了块布胡乱抱住,就急忙往宋喜的怀里送。 这时的宋喜整个人好似水里捞出来的。 她已然脱力,神志不清。 这会不必郑连提醒,抱着哇哇大哭孩子的接生妇人,直接照着郑连掐出来的指甲印按下去。 生生又将宋喜掐醒过来。 抱在襁褓里的婴孩,未足月,是个男孩。 瘦小得好像一只红皮猴子。 小手小脚只有成年男人大拇指粗细。 张着嘴哇哇哭。 妇人急将孩子塞进宋喜怀里,掀开她衣衫。 也不管有没有分泌奶水,打算先堵住这孩子大哭的嘴。 免得将外边的东西引来。 宋喜吐了帕子,将孩子抱进怀里。 不一会,让人头皮发麻的哭声,终于止住。 屋内全部人,全都松了口气。 夜深人静时,这猫叫一般的孩子哭声,实在可怕。 郑连的心却提了起来。 远处徘徊的铃铛声,不见了! 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忍不住四处扭头查看。 就在此时,又有一只手伸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郑连扭头看,却是接生妇人家那个年幼的儿子。 这孩子被他娘扯帕子捂住了嘴,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 抖得像是小鸡仔一样,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郑连看去,顿时心中咯噔一跳。 第306章 借阳否? 此前,客店老板害怕屋内灯光露了行藏。 带着伙计在透光的窗户,都挂上了厚重的黑色桐油布。 顺着小男孩的手指方向,郑连看见一个影子,印在上面。 好似皮影戏中的皮影人。 只是这影子身形佝偻,披着青布麻衣。 手中拄着一个拐杖,拐杖顶端一个小小的骷髅,带着一截脊柱。 听见孩子的哭声,它来讨债了。 郑连一探手,将伸手指的小男孩,提到旁边单独的香灰盐圈里。 作为全场最小的孩子,他单独享受了这个待遇。 做完这些,郑连脚步一转,再回过身,那黑桐油布上影子一动不动。 侧着耳朵,好似在倾听。 两个抖着挨在一块的客商,哆哆嗦嗦抱住彼此。 此前说好了,这劫过去,两人就结为异性兄弟。 客店老板和两个伙计站在一块,下意识的抄起了门闩水瓢。 郑连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能拖一秒是一秒。 郑连想得好,但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大人懂事,孩子却不懂。 刚生了孩子,哪那么快有奶水。 没有安抚的,新生婴孩又发出像猫一样的哭声。 郑连顿觉大事不妙。 只见黑桐油布上,那映出来的影子,扯着嘴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影子的笑,便是郑连看了都心里发毛。 随后,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的从窗边走向正门。 门上插紧的门闩,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 一点一点的滑开。 其中一个货商,腿一软坐倒在地。 之前为宋喜接生的妇人,也不管不顾,跑去紧紧地搂住了儿子。 而宋喜抱着哭泣的孩子,早已昏厥过去。 只余下郑连站在正中。 他缓缓的拔刀出鞘。 第一次正面对上这种东西,难免忐忑。 孩子哇哇的哭声中,郑连只觉得室内温度莫名下降了许多。 周身好似进了冰窖。 大门吱嘎吱嘎的响。 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 最终,大门上的门闩,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发出的清脆响声,让所有人都跟着一抖。 “我来了……” 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它道:“许诺我的东西,我来取了。” 屋内没有一人敢搭话的。 一只枯黄的手,缓缓从门缝间伸入。 弯曲鸟爪似的指甲,划在门板上,沙沙作响。 那扇门缝缓缓开启。 吹进来的风,将堂内的火光吹得不停摇晃。 干涩的门轴响声,在夜里听来格外恐怖。 门扉终于被推开。 郑连看见自己之前斩首的那个东西,正大光明的站在门前。 天空忽然一声响雷。 震得人耳朵都疼。 店家再坚持不下去,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两个伙计下意识的一左一右,提着他。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立在门前的东西,缓缓的抬脚,迈过了门槛。 郑连心中一沉。 当时本着不管有用无用,先试试的原则,他将店中供奉的财神画,贴在了门背后。 现在却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也不知是这店家供奉的财神画,并无神异。 还是…… 财神爷也默许了这桩荒诞的债务? 郑连扶了一下怀里的寄魂灯。 为今之计,只有硬刚了! 郑连也是条汉子,他不是个什么忠肝义胆的大好人。 但血性尤在。 张阿生为救人被拖死,遗腹子却还被始作俑者讨要。 凭什么? 就凭那死老婆子机缘巧合死得早? 郑连一咬牙,激出几分血勇。 长刀一抽,鼓起腮帮,一口真洋涎喷在刀上。 随后他拖刀上前。 屋外烈风急雨从大门扑入,将郑连半身衣衫打湿。 他疾步上前,立在门前的东西却是脚步不停的走了进来。 它满身湿漉漉,身上滴答落下的水,将门前的香灰盐圈冲开了一条缝。 郑连来势极快,当头一刀剁向这东西的脖颈。 带着真阳涎的刀刃剁在这东西的肩头,好似剁在了一包烂棉花上。 那东西的脑袋,斜斜的被郑连一刀劈下。 断口处滋滋冒烟。 咚—— 那东西的头颅掉落在地,身子独个儿站着。 郑连还欲再挥刀,却是脚下一沉。 不知何时,外边的雨水灌进屋中。 在地面形成了一摊水迹。 郑连不慎踩了半个脚掌在这摊水里。 脚似坠了千斤的铁坨子。 一阵寒气,冲脚心直灌颅顶。 郑连垂头去看。 便见在那摊水里,一个面色青白的老婆子正抱着他的腿。 那沉入水中的老婆子,胸前依旧挂着沉甸甸的江米打糕。 就像当初坠住张阿生一样,现在的她死死的坠住郑连的脚。 郑连低头,和她撞了个对眼。 她皮子都被水泡得浮囊发胀,一双没有眼仁的眼睛翻着。 一咧嘴,露出一个笑来:“何故阻我?” 她一边反问,一边伸手。 一双弯曲惨白的手,从地面浅浅一层积水中探出。 这湿漉漉的手,拽住郑连的腿便往上爬。 刺骨的寒意,把郑连冻僵在地。 纵是憋得额角青筋暴涨,他也挪不动一步。 这时,被郑连剁掉了脑袋的那东西,竟然动了起来。 地上的头颅轻轻动了一下,开口道:“我来拿东西了。” 那佝偻丐婆似的无头身体,一步一步向着宋喜和哭泣的孩子走去。看书喇 郑连心中焦急,奈何被积水中的老婆子坠住脚步,像是落进极寒的冰窖。 连鬓边都积起了一层白色寒霜。 郑连浑身肌肉都在抖,身不由己的死死咬着牙关。 想要操控握刀的手臂动起来。 眼见那无头身躯将靠近宋喜。 而积水中的老婆子,半个身子爬了出来,探手伸向郑连的腰带。 众人皆绝望之时。 空气忽然又骤降几分。 便是呼出的都是白气。 郑连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道“借阳否?” 那声音极近,郑连恍惚了一瞬。 不待他回应,只见他怀中梁生的寄魂灯幽幽然亮起一点绿芒。 一张半透明的脸,暂且称之为脸的东西,贴近了郑连。 烟雾一般从郑连的口鼻钻入。 郑连忽的垂头,站立不动。 再抬头,脸色苍白似鬼。 眼皮微颤,倏然张开。 一双没有黑色瞳仁的眼睛,望向积水中,坠着他腿脚的老妇人。 “何故阻我?” 这一次问话的是郑连。 他苍白的嘴唇一边开合质问,一边探出了手。 他的动作极快,双手攥住积水中那老妇人。 将那虚影一般的老妇人提到了面前。 下一秒他猛然歪头张开了嘴。 第307章 借阳食诡 “为何阻我归家?” 郑连问话的声音、语速堪称平和。 若不看脸,不看他此时的动作,仿若一个和气的书生。 可他握住水中老婆子的手,却像是铁钳。 一左一右抓住那老婆子肩头,将她整个从地面的积水中提出。 那老婆子瘦小佝偻,被提到郑连面前,羸弱好似鸡仔一般。 “为何,阻我?” 郑连面色白中泛青,下巴完全违反人类身体构造的张着。 泛黑的牙龈萎缩,露出枯萎的牙根。 恶诡无心。 ‘郑连’的问题,其实并没有想得到回答。 他在大堂之中众人的骇然注视下,猛的歪头,咬住了手中提着的老婆子。 他咬住的姿势十分的奇怪而恐怖。 与富乐院中祖师爷食鬼有异曲同工之处。 郑连蛇一样大张的嘴巴,叼住那老婆子的头。 然后一合。 大堂之中所有人都听见一声类似骨头碎裂的声响。 一阵战栗顺着众人的脊背爬上。 他们眼见着郑连咬下那婆子的半边脑袋。 化诡的老婆子,脑袋里并没有多少内容物,只蒙着一层黑烟。 \"郑连\"的吃相并不难看,甚至可以叫后世某些吃播汗颜。 他嘴巴闭着蠕动,咀嚼同时,股股黑色雾气,从唇缝逸散。 一时间,堂中只有类似嚼脆骨似的声音回响。 细细嚼吃了嘴里的,他又探头去咬下一口,如此往复。 那丐婆的无头的身体立住。 随着‘郑连’每一次啃咬,微微颤抖。 直到最后。 他高高举着一截断臂,仰头像是街头艺人吞剑一样,把那截断臂完整吞下。 无头丐婆的躯体轰然倒塌,一瞬间渗出不少淡绿色的水来。 随着这无头身体的倒塌,整个大堂弥漫一股恐怖的腥恶臭味。 恶臭直冲颅顶。 但在场诸人,无一人敢动弹一下。 全都看着郑连。 吃下那个老婆子后,郑连就像是待机的机器,站立不动。 一时间满屋只听宋喜怀中婴孩的哭声。 外边依旧风雨大作。 郑连站在原地。 两个伙计搀扶着翻白眼的店家。 在抛弃他和继续拉着他之间,犹豫了会。 最后两人犹豫了一下,想到平常店家为人不错,同时伸出手掐了店家一把。 两个大拇指按在店家的人中。 店家瞬间痛得啊呀一声,转醒过来。 店中大门敞开,两盏孤灯飘摇。 店家迷迷瞪瞪的张开眼睛,便看见郑连独自一人立在门前,迎着风。 再一看地上那具无头尸身。 店家心里顿时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官爷!你……” 他还以为事情解决,本想从地上爬起来,吹捧两句官爷神威。 却被两个伙计联手把话捂回了嘴里。 两个搂在一块的客商,乍一听店家这边的动静,险些都快吓尿了。 接生的妇人则是搂着儿子,母子两头也不敢抬。 似乎是被客店店家的声音惊扰。 郑连的身子一动,转头看过来。 他转身的动作很僵硬。 旁人都是一气呵成,他却好像是卡顿的木头人。 缓缓的转头,然后在头的带动下,才扭过身子。 看见他这怪异的姿势,店家心中已是咯噔一下。 后借着房中烛光,看见郑连的脸青白的脸。 店家喉中咯咯了两声,翻着白眼又要往下坐。 郑连转回头,没有黑眼仁的双眼,到了一圈。 最后‘他’问道:“借阳否?” 在场谁敢答话。 无人应答,‘郑连’垂头轻笑两声。 他的笑声,吹散在疾风中,断断续续叫人毛骨悚然。 下一秒,怀中寄魂灯忽明忽暗。 一阵散着寒气的白烟,从他口鼻眼睛钻出,重回怀中寄魂灯。 那阵白烟离体,郑连呆站了一瞬。 随后猛地跪倒在地,大声呕吐起来,呕出一滩沥青状的东西。 这东西极臭,好似沤烂的咸鱼汁。 也就在他呕吐的时候,前额一缕黑发发根倏然变白。 郑连这一吐,吐到好似将胃翻过来。 整个客店的大堂气味已经可怕得站不住人。 郑连吐完,人事不省晕了过去。 估计是上天眷顾,他没有一头载入那堆沥青样的臭水里。 手护着胸前骨灰坛跟寄魂灯,歪倒了到了一边。 许久,久到屋中油灯将尽。 店家这才鼓起勇气,领着两个伙计上前。 “官、官爷?” 店家戳了一个伙计的腰眼,叫他上前去看,自己则是双手抱着一个葫芦瓢瑟瑟发抖。 伙计没有办法,只好小心的弯腰,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一下郑连。 郑连哼哼了一声,但没醒来。 听他哼哼,伙计和店家都松了口气。 若是店里死了一个靖宁卫,弄个不好,自家全家就得北疆牧羊。 “官爷?” 另一个伙计鼓起勇气,又推了一下郑连。 见他没有反应,但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身体有了点热乎气。 店家和伙计面面相觑,试探着上前,将郑连扶起。 “快,快扶床上去。” 店家招呼道:“再去准备些热汤。” 他们也不嫌弃郑连身上的污渍,左右现在大家都一样被臭味腌入了味。 三人协作着,将郑连扶起来。 当然,他们都小心的避开了郑连怀中的包袱。 他们都不瞎,自然看见了里面亮起的绿芒。 带着些敬畏,将郑连搀扶到床上。 给他简单擦了身上污物,灌了两壶热汤。 等到天光大亮,郑连再醒来时,其中一个伙计,正蹲在他房中。 面前一个红泥小火炉,里头翻滚着黑漆漆的汤药。 郑连一凌,下意识地去摸自己怀里,见梁生的骨灰和寄魂灯还在,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想要翻身坐起,却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得很。 好似染上严重的风寒,整个人都冰凉凉的。 客店伙计听见声音,急忙来拦:“官爷,您躺下,大夫说你阳气亏损。” 郑连重新躺回床上,闭目了一小会。 突然发出一声干呕。 他都记得! 虽说魂灵都好似被冻结,身体也由不得自己操纵。 但那种生嚼诡物的感觉依旧记忆犹新。 客店伙计见状急忙拿来一只痰盂,郑连扶着就开始狂吐。 呕吐物中,尤带着些黑色粘液。 第308章 应劫,渡劫 郑连这一下,实在是很伤了元气。 他挣扎着,在后腰皮口袋里去了一枚蜡封的药丸。 当日玄虚子给赵鲤炼制了整整一匣百草丹。 赵鲤不是个藏私的,一人分他们一粒,关键时候用。 玄虚子老道炼制的丹药,是十分珍贵抢手的。 只有赵鲤不当回事,旁人都小心的保管着。 郑连接过店伙计端给他漱口的茶,一边捏开了蜡丸。 这时他倒庆幸,当时没有贪财把这丸药给卖了。 蜡封一捏开,便见一颗褐色的药丸子。 他曾听赵鲤说过,玄虚子老道的药难吃。 但郑连并没有当回事。 药材熬制,再难吃又能难吃到哪里去。 他天真的往嘴里一丢就开嚼,连口水都没准备。 等到酸甜苦辣咸各味在舌面铺开,郑连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圣上一天天的就吃的是这玩意? 他龇牙咧嘴的四处寻水喝。 幸好店里伙计还候在一边,看他这样急忙又倒了碗水来。 不过药是难吃,效果也是好的。 刚吞入肚,郑连便觉得一阵热力升腾。 也不知玄虚子老道是不是在里面乱用了什么升阳的黑科技。 僵冷的手脚缓缓回暖。 郑连这才龇牙咧嘴的用水漱了口。 至于店伙计捧来的热汤药,他却没有喝。 靖宁卫执行任务,便不会草率的乱吃别人给的药。 郑连摆手谢绝,看店伙计无措端着药站在那里。 他有些肉疼的拿出钱袋,数了五十文递去。 心道这次任务血亏! 店伙计嘴角抽搐的接过那把铜钱。 这种气都喘不匀的时候,还记得数钱。 抠是真的抠。 他心里腹诽,却不迭声的谢了。 有时候别人给赏,不接反而得罪人。 店伙计接了,便道:“官爷稍等,小的去给您拿点饭食。” 店伙计转身掩门出去,郑连本想稍微沾枕头躺一下。 门外便传来叫门声。看书溂 “里边那位官爷,听闻您醒了,小妇人特来拜谢!” 郑连认出,是昨日生孩子那个妇人。 他开口应了,就见宋喜抱着一个襁褓进来。 客店店家心善,见她实在可怜,取了他家娘子的衣裙并一床薄被子送来。 宋喜按理应该在坐月子,但她只是头上包了块布帕子,就抱着襁褓进来。 店伙计看她站都站不住,也伸手扶了她一下:“嫂子,小心。” 宋喜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孩子扎扎实实给郑连磕了几个头。 郑连急忙起身避让:“不必如此,职责所在。” 他从前在盛京干些巡街,抄家的活。 即便面前有人跪,也是讨饶的。 何时被这样真诚的谢过。 职责所在四个字说出口,店小二和宋喜都面露钦佩,他反倒是有些脸红。 挠了挠下巴,将宋喜扶起,一咬牙从钱袋子掏出看钱袋的一两碎银。 “这钱你拿着。” “回家路上也好花用。” 店伙计对他何止刮目相看。 这样卖命还贴钱,这位官爷莫不是穿错了官服? 且看他之前那抠搜模样。 店伙计肃然起敬,这是好官啊! 宋喜哪里肯要郑连的银子,没有郑连她母子两必然性命不保。 她急忙推拒。 郑连决意要做这桩善事,想了想将这两散碎银子塞进了孩子的襁褓。 道:“便当是给孩子的出生礼了。” 他本只是找个借口,但塞银钱的手,不意间碰到了襁褓中孩子的皮肤。 这孩子可怜,还未出生就死了爹。 又被那东西盯上。 早产下来,连身小衣服都没有。 裹在店家给的薄被里。 郑连探手将银子放下,手背便蹭到了他的皮肤。 郑连只觉得手指所触十分烫热。 他心中一急,心说别第一回干好事,结果孩子出事吧? 急忙道:“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快去请大夫!” 宋喜也是一惊,急忙垂头去看。 但长得跟无毛猴子一样的孩子,乖乖的安睡,并无什么异常。 郑连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先前那种烫热的感觉还残留在皮肤。 并且就像是摸了辣子,一路热滚滚的驱散了身体残余的僵寒。 宋喜和店伙计都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孩子没事啊!”店伙计嘴皮子利索,加上对郑连的惧怕减少,他嘴快说道,“应是官爷你感觉错了吧?” “这孩子虽早产,却很健康!” 郑连却摩挲着手背,若有所思。 赵鲤在平常给给他们传授知识时,曾千叮咛万嘱咐。 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偶然、巧合和错觉。 每一种异像,都必有因由。 就比如,为何水中的东西一定要讨要这个孩子! 郑连心中生出警惕。 若是赵鲤在这,一定会第一时间找黄历掐算这孩子的生辰。 看会不会是什么应劫的大人物。 但在这的是郑连。 郑连搔着脑门,不知为何,也不好表露出来。 他想不明白,但是多年办差的经验还在。 没声张,收了异状。 对宋喜道:“可能是我手凉吧!” 他转移话题道:“不知嫂子家住何处?” 他原本不打算打听太详细,现在知道这事,他也放在了心上。 只听宋喜道,她是雍水县人。 郑连也不由一愣,心道还真巧。 梁生也是雍水县人。 他又打听了宋喜家的住址,见宋喜面色惨白得站不住。 郑连也不好再细打听,忙让她回去休息。 心里却对这事记在了心上。 店伙计送宋喜回屋,回来郑连这屋收拾地上熬药的小泥炉。 他对郑连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畏惧,一边收拾泥炉,一边说着自己新得知的八卦:“昨夜那事当真蹊跷诡异。” “官爷可知,今日我去邻村替您请大夫发现了什么?” 他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邻村黄泥路都是干的。” “昨夜那场大雨,只下了我们这一圈。” “倒像故意将宋嫂子留在这一样。” “也是他们娘两运气好,竟也遇上您来避雨!” 他说完,突然一愣,然后抬头看向郑连:“这……好似,好似是老天爷安排他们娘两应劫,又安排您来救一样。” 郑连先前摸了一下那个孩子,身上僵寒尽去。 现在听了伙计的话,浑身一寒。 故意,应劫? 可不就像是一场雨,堵了他郑连来这救人的? 想到赵鲤曾经说过的一些事情,郑连消瘦阴沉的脸一阵扭曲。 赵千户啊,我似乎干了件大事! 第309章 星宿降世 自古以来都有一种说法,某些灾难来临前,会有星宿降世。 这种说法不一定靠谱。 但谁也无法反驳,在每一个大厦将倾的危难时刻,都会天降猛人。 这些猛人,横空出世,一次次挽救事态。 换在小说里,叫做天命主角。 这些主角,总是不得不面临劫难灾祸,然后一次次化险为夷。 其间还能得到不少机缘巧合的助力。 当然,现实并不会那么拉风。 不过一次次的机缘巧合,还是迅速的组合成一条完整的链条。 这个课题,在灵气复苏后,便有研究。 人们惊讶的发现,其实星宿降世,有时也会是一名普通人。 比如,曾有一人夜间起夜,发现不对劲,叫醒全村,让村子免遭泥石流掩埋。看书溂 事后证明,这个前半辈子平凡的人,也是星宿降世。 他从小大灾大难,都得村民助力脱险,而后得他预警,全村幸免。 这位星宿,就是为了挽救村子被泥石流掩埋的命运。 听着似乎觉得星宿降生很垃圾? 但是这个幸存下来的村子,在十多年后,出现了夏国第一位龙级灵能者。 在无数次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救国于危难。 这个故事,赵鲤变了种说法,告知过郑连他们。 回忆起来,郑连看那襁褓中的那个小红皮猴子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为何这场大雨,只在这附近下? 为何宋喜偏生的就在这躲雨? 他也是被这场大雨,堵在了这荒山客店。 甚至细细想来,哪怕他郑连在,若无怀中的死鬼梁生,这事又该如何收场? 甚至梁生这本该去盛京的人,为什么突发奇想去清崖县。 水面那么宽那么大,为什么梁生的遗骸又恰巧会被靖宁卫的官船捞起? 郑连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越想越觉得害怕。 这孩子才刚出生,就惹上这样的大事,以后只怕不是一般人物。 他不敢耽误,想急忙折返源宁,将此事告知。 他急忙收拾了行李,检查了佩刀。 蹬蹬蹬的下楼去。 想叫店伙计给他牵马来。 只是他刚刚走了两步,便看见楼梯转角蹲着一个白影。 那白影披头散发,一张瘪塌的脸在乱发后看着郑连。 郑连被临危救场的梁生借了两口阳气。 寿数折损多少暂且不知。 活吞了一只鬼,满腹怨煞晦气,正是时运最低的时候。 这不,青天白日便见了诡。 那白影抬起面条般的手,指示了一个方向。 郑连惊得一身冷汗。 梁生已经能自由出入寄魂灯了,必须尽快完成他的执念,让他回到家乡雍水县。看书喇 郑连咽了口唾沫,想着这位大爷昨夜出来救场,应还没疯彻底,便试探着商量道:“星宿可能降世一事,事关重大,我……” 话未说完,只见梁生猛地一张嘴,露出黑漆漆的口腔。 那嘴巴可以活吞一个小孩。 鉴于他昨日才生吃了一个诡物,郑连立刻认怂:“好,我这就往雍水县去!” 在楼梯口蹲成一团的白影,这才收敛了,缓缓淡去。 确认他不在后,郑连这才松了口气。 不得已,他只能先往雍水县走。 郑连心中叹了口气,大步走下楼梯。 此时这客店大堂冷冷清清,尤充斥着恶臭。 正中盖了一张白布。 下边微微凸起,是肥硕的人模样。 绿水沁出来。 整个大堂的恶臭味道,正是来源于此。 郑连被这气味熏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这尸臭也很伤肺,他急忙抬手掩住口鼻。 走到近处,才看见不但尸体臭。 整个大堂爬满了白色的蛆。 那断头尸身,一夜之间已经腐烂得不像样子。 就这样摆着不放,只怕引发疫病。 郑连急忙去寻店家。 最后才在远处的牲口窝棚里,找到揣手打盹的店家和两个伙计。 院中那口棺材和货商的货物推车已经不见。 显然是天一亮迫不及待就跑路了。 郑连心里倒有些可惜。 沈大人可怜这些无辜被卷入诡事的人,曾专门申请了一笔款项。 如昨夜那个帮忙接生的妇人,真的会给她发靖宁卫的锦旗,还有二两银子。 钱不多,但是荣誉够大。 郑连摇头遗憾。 客店店家早听见他来,讨好的走上前来:“官爷,您要走了吗?” 赶紧走吧! 他这店起码一个月没法做生意。 心里腹诽的他,还想打听一下那尸体怎么处理。 就见郑连从腰间摘下钱袋子,认认真真地数了三十文出来。 怕输错了,还数了两遍。 早听店伙计八卦郑连抠门的店家也不急,耐心等着。 郑连数好钱,递来给店家:“大家一起搭把手,先把堂里那具尸体烧了。” 那老太婆淹死在水里,又爬出来作恶。 也不知道尸身成什么样了。 必须赶紧处理。 店家嘴角抽搐的接过郑连的钱,心里安慰着自己:往常那些官吏还得索贿呢!这个抠是抠,已经很好了! 这样一想,他顿时神色轻松起来。 他开门做买卖,那尸体本身就一定要处理的。 只是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于是郑连,领着店家和两个店伙计,三人用干艾草水浸了帕子挡脸、 然后将那尸体铲到了路中间。 之所以说是铲,实在是那湿尸软烂得不像样。 一捏就是一手泡水肥皂似的油。 才半夜的功夫,这尸体上密密麻麻堆满了蛆。 肉唧唧的好似一层白色衣裳,爬满了整个尸体。 一抬,大米粒一样往下掉。 即便是郑连,也不停干哕。 更不必说那三个换班吐的店家和店伙计。 好容易弄到院中,四人同时松了口气。 随意盖了块布,郑连还随身带着一小包朱砂。 勉强洒了薄薄一层,就架上泼了菜油的木柴,一把火点了。 冲天烟柱直上云霄。 伴随着恶臭和燃烧的哔啵声。 做完了这桩事情,已经邻近中午。 害怕怀里那位爷再出来催,郑连找店家买了两块昨天做的干饼子,灌上一壶水,就牵马走出了客店。 只是走之前,叮嘱店家,照顾好宋喜母子。 道是会顺路通知宋喜的婆婆来接人。 又以让店家去靖宁卫千户所领锦旗的由头,请他给赵鲤带了一封信,道明缘由。 做完一切,郑连翻身上马,疾驰向雍水县。 第310章 送骨还乡 没有大雨阻路,郑连快马加鞭朝着雍水县赶。 也不由得他不急。 官道上,两侧苍茫的林子少有同路人。 一想到自己怀里揣着一位可以自由进出的大爷。 郑连就浑身发毛。 马屁股都抽肿了朝着雍水县疾驰。 他一直留意地面。 果然,走了一段距离,被大雨冲刷浸透的烂泥官道,突然一下变干。 以一条线为界,一边是湿软的泥,一边是干掉的黄土道。 这个发现,证实了店伙计的八卦。 郑连一边奔马,心中思绪千回百转。 越想越觉得两侧幽森的林子静得可怕。 这样快马加鞭的赶路,郑连很快到了雍水县地界。 他正欲掏出怀中无常簿看梁生家住哪,好去问路。 不意,却看见一个白影立在岔路口,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行吧! 有人给指路还挑剔什么呢? 郑连抹了一下惊出来的冷汗,乖乖的顺着白影指示的方向而去。 接下来,每到岔路口,都会有白影指路。 除了惊吓这一点,很是省了郑连的事。 随着他向前走,前边也越来越热闹。 雍水县是个十分比较繁华的地方。 县城之中,满是交错的河流。 倒不负水乡之名。 郑连牵马进城,时已经将近黄昏。 城门士兵哪敢拦他,随意检查之后就放行。 郑连一边走,一边啃着两个揣在怀里的干饼子。 一路催命鬼急着回家,郑连连个喘气歇脚的机会都没有。 两条大腿愣是磨出了茧子。 现在才有机会吃口东西垫垫肚。 路过市肆时,嗅到炸虾饼的味道。 他正想走远点。 便见某个白影,又立在了柱子边,指示了一个方向。 那方向,却正是市肆之中。 郑连牵着马进去。 这处市肆卖的是杂货,不比盛京有规矩,街边都是占道经营的小摊贩。 郑连顺着白影指示的方向走去。 进了一条小巷。 倒也不必再问路,远远的就看见那道白影穿透门扉,进了一家青砖小院。 郑连走过去,便是一愣。 这家门脸十分怪异,大门漆成了酱红色。 在门头贴着白底黑字的对联,看着就十分晦气。 最重要的是,门上不知刷了什么玩意,像是血,腥臭得很。 郑连定了定神,上前敲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门上刷的玩意,还有些粘手。 他敲了很久的门,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翻墙头去看,又怕惹毛梁生时。 院里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 露出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 老妇人面上原本挂着十分不满的表情。 但看见郑连身上鱼服,原本要发作的语言统统咽回肚子,化作惊恐。 她那么久才来开门,郑连也有些火。 但,他不敢发。 两人都哽了一下,选择礼貌待人。 “这、这位官爷,您找谁?” 郑连也态度极好的道:“不知这里可是梁钰的家?” 梁钰,正是梁书生的大名。 听他这样问,老妇人眼中先是狂喜。 而后猛然想到,眼前这人穿的官服是什么。 靖宁卫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老妇人的狂喜,化为满满的担忧:“不知,不知……官爷……” 她话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她看见了郑连解开包袱皮,露出的骨灰坛子。 一股绝望拢上心头。 她的儿子说是去盛京就给家来信。 可家中一直没有收到信。 她总是梦见儿子泡在冰凉凉的水里。 现在,那些不好的预兆全部成真。 妇人啊了一声,若不是及时扶住门板,便险些后仰过去。 郑连急忙一手端着骨灰坛,一手拉住她。 家里有人听见这里的动作,绕过立在院子影壁,走了出来。 来者是一个下颌两缕胡须的男人,约莫三十岁. 他垂头走出一边道:“娘,快进去吧,问米要开始了。” 他抬头,看见郑连就是一愣。 郑连也被他的话弄得一愣,问米? 如果他没听错,问米应该是一种巫祝卜筮仪式? 通过某些灵感较强的人,以米这百家食用的东西为媒介,沟通阴阳。 请灵附体? 郑连顿时脸一沉。 梁生已经那副模样,若是问米请上身,说不得生出乱子。 都送到门前还节外生枝的话,实在太倒霉了。 郑连不再顾忌,松开了手里扶着的老妇,皱眉问道:“什么问米?” “朝廷严禁私自巫蛊卜筮,尔等全家活腻了?” 方才才清醒过来的老妇人,听他此话,眼睛一翻又要晕倒。 那出来的青年男子也是面色一变,哆哆嗦嗦的往下跪。 “小人弟弟没了音信,家母常做噩梦这才出此下策。” 郑连还欲吓两句,让他们赶紧停止。 就见一个白影立在影壁边,阴森森的看。 郑连也是一哆嗦,顿时语气一软,哄道:“家中挚亲蒙难,自然是担心的,我理解我理解。” 说完又将老妇人扶正,肃色道:“您家幺子梁钰,在泰州清崖县清泉村中遭歹人杀害,我特来还骨。” 他郑重的双手捧上骨灰盒。 “还请节哀。” 话虽如此说,老妇人还是和那个男人哭成了一团。 梁钰家中性格温良,孝敬父母,爱敬兄嫂。 这样好的一个人,出去一趟就没了,怎能不痛心疾首。 母子两哭了一阵,梁钰的兄长这才记起,郑连还站在门口,急忙邀他进屋。 郑连也有关于梁生尸首处置的事项要交代,便随他们母子进屋。 刚一进屋,就被满屋的烟火缭绕熏得打喷嚏。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坐在方桌前,面前摆着一直竹筒。 她双眼紧闭,头不停的摇摆。 俨然一副已经请神上身的模样,郑连眼睛一突,心说不会吧?随便走都能遇见一个通灵的高人? 再仔细看,却见梁生的白影,正趴在这老太婆的背后。 伸长了软塌塌的脖子,去吸食香火供奉。 郑连这才心中一定,在那老婆子神叨叨张嘴编瞎话前,绕过方桌,将她一把按在了桌子上。 “你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郑连的客气分人的,面对这种为骗两钱,可能惹出大事的骗子没有半点同情。 老婆子被他一把按在桌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打了个哆嗦火速认错:对不住了官爷! 事情不是对不住就能完了的。 郑连叫梁家人扯了根绳子将这骗子捆住。 这才挑拣着,将梁生的遭遇说了。 倒没有完全说出来,只是道清泉村有一歹徒,梁生被推下水里淹死了。 其他的说了,除了惹家人伤心,也无甚用处。 待他说完,梁家已经哭作一团。 郑连又教导着他们,寻来梁生旧衣对着寄魂灯喊魂。 只喊了一声,寄魂灯亮起又暗下。 郑连这才叫他们烧了那盏寄魂灯和那身衣裳,回头和骨灰盒埋在一处。 交代完一切,郑连牵着那老婆子离开,准备去趟雍水县衙门。 路过梁家院子时,便见一白影立在院中,仰头看天。 叹了口气后消散成烟。 郑连大大松了口气。 总算,摆脱了这位爷。 第311章 寻访旧事 郑连完成任务,还顺手牵了一个坑蒙拐骗的骗子。 用绳子绑了就去雍水县的县衙。 郑连路上给自己买了个炸虾饼。 当街吃是不敢的。 且不说他一个大男人当街吃零嘴不好看,若是穿着官服,必然被参。 沈大人是个护短的性子,不会拿他怎么样,但扣月银是难免的。 郑连热腾腾的揣了炸虾饼在怀里,带着那个老婆子朝县衙走。 时间将晚,他须得在这住上一夜。 住驿站清粥薄被的,哪有住县衙吃招待席面舒服。 郑连沉着一张死人脸,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这厢郑连圆满的完成了任务,顺带干了一件间接影响深远的事情。看书溂 另一边同出任务的鲁建兴,却愁眉苦脸。 赵鲤命他查访清秋的原籍和出处。 这其实是很难很难的一桩事情。 妓子卖身,从良很平常。 几乎每天都有人家将女儿卖入妓院、戏班。 莫说女儿,江南这糟烂风气,连幼年男孩也逃不过被卖的命运。 即便鲁建兴借了江南道千户所的情报网,也依旧步步维艰。 田百户怕他人生地不熟,还借给他两个熟悉当地情况的校尉。 这几日,鲁建兴是跑遍了源宁的花街柳巷。 鲁建兴怀里还揣着清秋的卖身契。 这卖身契是赵鲤,让花月楼纪妈妈找来的。 按照上面的记录,清秋姑娘原名姜囡,六岁的时候被卖进源宁府一家叫做清波楼的水面妓寨。 按理说,有卖身契有姜囡父母画押的名字,再找到这家清波楼,就能寻访到些线索。 但问题就是,大景百姓念书的少。 九成的人还是文盲。 那张卖身契上,画押的地方只有一个晕花了的拇指印。 姜囡的父母姓名根本无从找起。 而姜,在江南也是大姓。 囡就是穷人省事给女孩取的名字。 张囡,李囡,王囡…… 走在街上喊一声囡囡,十个里面能有三个回头看。 且那清波楼,老鸨子管事的已经换了无数。 好几日,鲁建兴才终于查到,当年清波楼中主事的老鸨下落。 妓院之中,能得善终者少。 多半花样年纪,死于花柳病。 能被恩客赎身脱籍,做外室,做小妾。 或者嫁入寻常人家当个平头娘子,都是能被同行羡慕的幸运人。 当年清波楼的那个老鸨,就是姿容极出色。 徐娘半老还遇上一个真心相待的秀才公。 这样的机缘之下,她干脆也恋爱脑了一回,从清波楼自赎,跟了这个秀才公。 秀才公大好前途,娶了个妓子老鸨为正头娘子,被周围指指点点。 多年来,搬了几次家,又给鲁建兴增加了不少麻烦。 几经波折,鲁建兴这才终于寻到了点线索,找到了这秀才家的住处。 这是一处典型的江南里坊。 白墙黑瓦,正值金秋,刚进了坊门,就能闻到一阵浓烈的桂花香。 鲁建兴没穿靖宁卫鱼服,身边跟着一个年轻校尉。 是田百户的亲信手下,姓魏,叫魏世。 他十分熟悉源宁本地情况。 一来给鲁建兴打打下手,二来也蹭蹭盛京巡夜司的办案经验。 两人肩并着肩,走进坊中。 源宁府里坊,大多门前都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前过。 这个里坊相较于穷里,十分干净。 鲁建兴两人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孩童的朗朗读书声。 稚嫩的声音,齐齐整整的念着一首述金秋的诗。 魏世轻声对鲁建兴道:“那清波楼老鸨王妈妈,嫁的秀才姓范。” “因世俗的眼光,范家几次搬家,几乎和原本的亲戚断了联系。” “后来才住到了这处兴利坊。” “范秀才开设私塾,教导同坊的孩子们启蒙,日子也算和美。” 魏世既然是田百户的手下,自然也有些顶头上司的风范。 调查的事情,严整的说得清清楚楚。 鲁建兴点了点头。 范家既是私塾,门便没有关紧。 轻轻一推就开。 鲁建兴领着魏世进去。 后院摆设了些桌椅,一些总角孩童,正乖乖的坐在凳子上听讲。 一个温润的男声,耐心解说着一个文字的写法。 看他们正在上课,鲁建兴两人也不去打扰。 就站在院子的月亮门边等候。 他们本以为会等很久。 不料从旁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不知二位贵客,为何而来?” 鲁建兴扭头,便看见一个妇人提着一只茶壶。 这妇人上了年纪,鬓角都斑白了。 但是已然可见眸子清亮。 年轻时必是个十分貌美的女子。 鲁建兴一看就知道,这位应该就是当年那位王妈妈。 比起郑连灯毛躁小子,鲁建兴更懂人情世故。 眼前这两人看着过得不错,他不想当着范秀才的面旧事重提。 他回望了一眼还在讲课的范秀才,歪头示意王氏跟他到一边说话。 王氏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她眼光毒辣,眼前两个男人虽穿着便装,但虎背熊腰,虎口有茧子。 在大景虎口有茧子的人,不是江湖人士,就是官面上的人。 她担心丈夫,便乖巧跟了上去。 等走到外院影壁,鲁建兴叫魏世去盯着范秀才。 自己则是对着王氏亮了一下腰牌:“靖宁卫,前来寻访一桩旧事。” 王氏的手一颤,但她到底见过世面,点了点头,道:“官爷请问。” 鲁建兴从怀中掏出蒋囡的卖身契递去。 “你可记得曾经手过这样一个女孩?” 鲁建兴是有些期待的。 据花月楼纪妈妈所说,清秋,也就是姜囡的小脚裹得很漂亮。 不大不小刚好三寸,恰够搁在男人的掌心。 这样漂亮的小脚一定是费了心思的。 否则,清秋也不会紧俏货品被卖到盛京。 弄不好当年清波楼,就是这位王氏,亲手操办了清秋裹脚一事。 跟着范秀才那么多年,王氏也是识字的。 她蹙眉认真看了很久,最终却是摇了摇头。 “说句厚颜无耻的话,民妇当年经手过的女孩无数。” “下地狱的缺德事,干了不少,这个姜囡,我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王氏说着这些话时,垂下头去。 第312章 等待 王氏,本身也是个可怜出身。 但她从不因自己脱了苦海,就否认自己做过的损德行之事。 她很清楚,自己亲手毁掉了多少女孩。 不是什么身在苦海泥潭中的不得已。 只是坏! 她自己本身是商品,后来也将买来的女孩当商品。 全为利益而已。 这些王氏都是知晓的。 她多年吃斋念佛的忏悔,但她很清楚这些都不过是自己在安慰自己。 现在重新看见一张多年前,卖身的票据。 王氏不敢面对地低下头去。 听了她的话,鲁建兴很不甘心:“这个姜囡,后来改花名叫清秋,你有印象没有?” 王氏依旧摇头:“姑娘们的花名并不是固定一辈子的。” “时常会改。” “有时还会随着季节改名,图个应景。” 鲁建兴闻言沉默了一下,又再追问:“这姜囡的小脚,裹得十分标准漂亮,且嗓子清亮,唱戏很好听。” “应该是从小培养的,你当有印象才对!” 王氏蹙眉又想了很久。 还是摇了摇头:“民妇原先所呆的清波楼,本就是水上楼船。” “夜里便搭起戏台,莫说楼中姑娘,就是清扫的仆妇也能随口唱两句好曲。” “只凭官爷所说,实在辨不出来。” 鲁建兴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难道线索就这样断了? 他终究不甘心,突然想起在楼船上时,被赵鲤钓着的清秋,夜夜在船下唱鬼戏。 唱的,是一出江南特色小调《红梅阁》 他便又问道:“这清秋唱红梅阁唱得很好。” 在赵鲤等人去清崖县的时候,楼船上的水手夜夜听着这鬼戏红梅阁。 个个吓得到了源宁就下船看大夫收魂。 红梅阁…… 王氏又思索许久,还是摇头。 “红梅阁是江南常唱的戏曲,清波楼中也都会教授这样的曲目。” 鲁建兴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只怕问不出什么了。 他一直观察着王氏,王氏并没有撒谎的迹象。 正在此时,听见魏世打了个信号。 鲁建兴不欲干扰一个从良妇人的生活。 同魏世摆了摆头,示意他走。 王氏对他感激的福身一礼。 鲁建兴和魏世刚走出门外,便听见范秀才和王氏对话。 莫看范秀才为人师表,下颌胡须青青,对着老妻说话却是腻歪得很。 走来就撒娇道:“娘子去取一壶凉茶废了好长时间。” “我都口渴死了。” “娘子怎么那么久都还没来,我一直等你呢!” 鲁建兴和魏世听了,两人对视一眼。 听了人家夫妻私房话,都有些别扭。 却不知王氏突然一怔:“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一直在等……” 她魔怔一般喃喃自语着。看书喇 范秀才见状心中一急,急忙扶她:“娘子,莫不是累着了?” 王氏年轻时在清波楼中伤了身子,赎身时年纪又比较大。 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但范秀才是真心爱怜于她,一直很宝贝。 还欲问,就被王氏一把推开。 只见王氏拎着裙摆,追了出去 “官爷,两位官爷!” 王氏也是小脚,跑得跌跌撞撞。 她心中焦急,怕鲁建兴两人已经走了,只得高声呼喊。 幸而,鲁建兴两人都没走远,听见她喊就止住脚步。 鲁建兴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迎上去:“夫人可是想起什么了?” 王氏的脚不是从小裹的,是几乎成年后,为了顺应江南的潮流,把脚板硬生生打折包成的。 跑了几步,便觉得脚板像是刀割一样的疼。 但她顾不得那些,对着鲁建兴道:“官爷,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十年前,确实有一个女孩被卖进了清波楼。” “但这女孩的脚不是在清波楼里裹的,被卖进楼里之前,她已经裹了脚!” “这个女孩是被当成货品哄骗了卖掉的。” “卖的时候,她还拿着一根糖葫芦,心心念念以为她只是来清波楼暂住。” 王氏鬓角都是细汗,急声道:“这女孩每日嘴里念着的,就是为什么还不来。” “她在等什么人接她回家。” 鲁建兴面上一阵狂喜,立刻追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女孩家人住在何处?” 记忆,就是一点通了,就能瞬间回忆起来。 何况王妈妈印象中,像姜囡这样的女孩很少。 大多数女孩后来都能认清楚现实,自己是被家中抛弃。 但姜囡不同,她坚信着,爹爹会来接她。 “就住在德如坊!” 姜囡不像别的女孩,认清现实就不再提家里。 她一直一直念着,她的家住在德如坊,院里有一株大槐树、 最疼她的爹爹,还在树下给她打了秋千。 她还在家中有一个心爱的布娃娃,是亲娘给缝制的。 她念着,旁人也听着。 听多了,自然就记下了。 王氏一股脑说完,鲁建兴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有了大的进展。 他们说着这些时,范秀才也追了出来。 想要上前,但被魏世拦住。 鲁建兴抬眼看了一下面色惊疑不定的范秀才。 他肃色,朝着王氏一拱手。 “多谢夫人,提供了很大帮助!” 他这一行礼,可以说是给了很大的面子。 王氏知道他们是靖宁卫,哪里敢受,急忙侧身避开。 鲁建兴又对范秀才亮了一下腰牌:“盛京靖宁卫,找尊夫人查访一桩旧事,多有叨扰,还请原谅。” 范秀才平常打交道,最大也不过是里长,县衙里的吏目。 突然空降一个京城靖宁卫,一时手足无措。 又见对方郑重道谢,没有半点不端,心里隐秘之处的担忧,终于放下。 他不由带上一丝与有荣焉之色,上前来扶住了王氏:“哪里,大人实在客气了。” 鲁建兴见状只点了点头:“公务在身,不便多叨扰,先行告辞。” 言罢叫上魏世,一同前往王氏所说的德如坊。 范秀才扶着王氏,见他们走远了这才轻声问:“两位官爷所问究竟何事?娘子帮了什么忙?” 王氏却望着一只探出墙头的花枝。 许久,才叹了口气。 “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只是……赎罪而已。” 第313章 姜家旧事 从王氏那里得到了消息,鲁建兴又领着魏世马不停蹄朝着德如坊赶。 怪不得他着急,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靖宁卫的楼船一直停泊在外水。 钓着的清秋姑娘,是每日唱着鬼戏。 虽然被船上狴犴神像震慑,不敢上来。 但每天晚上,便哗啦哗啦地挠船底。 依附寄生在船底的螺蛳寄生物,都被挠掉了一层。 船上的小吏和水手,每天夜里,就在大雾中,听江水中鬼戏喊冤。 怨气森森的鬼戏,还唱来不少水里的怪东西。 甚至有水手,大着胆子去船舷窥看。 看见雾气中影影绰绰,有无数磨盘大小,似乌龟的怪物,朝着船集合。 住在船底的水手,偶尔还能听见这些东西,用脑门上肉茧撞船底的声音。 船上官吏急得满嘴是泡,老担心这楼船被搞废了,自己吃罪不起。 鲁建兴领着熟悉源宁的魏世,在下午就进了德如坊。 比起范秀才两口子住的里坊,这处德如坊的环境要差上两等。 正是下午,坊间孩童聚集在一处。 男孩用尿和泥,或是骑着扫帚玩官兵抓贼的游戏。 女孩就凑一块过家家。 在坊门东面,还有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树。 鲁建兴眼尖,一眼看见坐在树下聊天的里坊老嫂子团。 这些情报专员,一个个吃着炒的南瓜子,手里做着针线活。 吐瓜子皮的间隙,嘴巴不停,东家长西家短。 没她们不知道的。 鲁建兴给魏世使了个眼色,便走上前去。 赵鲤手下几人,论皮相最好的是李庆,论诡异的女人缘,最好的是郑连。 但无论卢照还是鲁建兴,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帅小伙。 否则光是靖宁卫面试那关就过不去。 现在年纪大了,那也可称浓眉大眼妇女之友。 鲁建兴刚一走过去,一个纳鞋底的老嫂子便抬起头来。 上下扫了他两眼。 旧时百姓流动性不强,没有那么多街溜子。 常住的里坊来了陌生面孔,这些老嫂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鲁建兴任她打量,也不气恼,大方上前,叉手一礼,问道:“请问这位嫂子,可知坊中有一姜姓人家?” “院里有棵大树。” 鲁建兴描述着姜家的特征,接着道:“我与他家主人多年前有旧,近日正好来源宁,便前来寻访旧友。”看书溂 他的问话指向性很强,几乎一瞬间所有在树下做针线活的妇人,都想起了他说的是哪个姜家。 她们中有些年长的顿时色变。 有些后嫁进来的,显然也听说过传闻,讷讷不敢言语。 一时间树下一静, 下一秒,这些妇人收拾针线簸箕筐子,四散就要离开。 鲁建兴一看,就知道必有蹊跷。 他眼疾手快拦住一个。 这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十分消瘦,看人时眼睛好像有钩子。 并不是说她眼神勾人,而是她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审视和不安分,像钩子刮人一样,让人不舒服。 “嫂子留步。” 鲁建兴也不伸手拉扯,免得闹出点桃色趣闻来叫魏世看笑话。 他只是伸出手,然后展开手心。 里面码着五个铜钱。 “只是问两句话。” 那妇人见了钱有些意动,不过有点嫌少。 鲁建兴又从怀里掏出拳头大小一包麻糖。 这糖本来是他用办案经费买来,打算哄坊里这些小孩的。 现在也递了过去:“这还有包麻糖,嫂子拿着给家里孩子甜甜嘴。” 伸手不打笑脸人。 鲁建兴蓄着短须,看着也算英挺。 两人推拒,手挨了一下,这妇人顿时脸一红:“那、那行吧,您大老远来的。” 说完了含羞带怯的邀鲁建兴两人坐下说。 鲁建兴笑着应了。 魏世却默默往旁边走了一步。 心说不愧是京城来的,办事就是不讲究。 为了打听情报消息,江南老嫂子也豁得出去勾搭。 鲁建兴几个蹲富乐院盯梢,练出来的本事,派上了用场 很快就从这个妇人的嘴里,打听到了姜家的消息。 德如坊有四户姓姜的,但院中有大树的,只有一家。 十年前,这家人一夜之间,全家消失。 听到此时,鲁建兴一愣:“消失?” 那妇人给鲁建兴递了把炒的南瓜子,一边道:“当时姜家当家的得罪了大人物,咱们同坊邻居都知道。” “姜家当家的却不愿意远走避难,在道上丢了威风脸面。” “就将一双儿女送走避难,自己领着妻子在家家。” 这妇人颇有八卦天赋,故事说得详细又动听。 “姜家当家的,寻了一柄闸刀,说是与人决一死战。” “但是某天晚上过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姜家也没什么近亲远戚的,房子就荒废在了那。” 妇人手指了一个方向。 清秋姑娘,也就是姜囡的爹,叫姜许,从事大景特色职业——喇唬混子。 不知怎么得罪了高人,被人放话寻仇。 本着混江湖最重要的面子这一原则,他不愿意远走避难。 就先将一双儿女送走了,自己领着倒霉老婆在家迎敌。 这两个孩子坊间邻居不知去向,但鲁建兴知道啊。 姜囡被卖进了清波楼。 姜许把女儿送窑子避难,看似脑子缺根弦,却很符合他这喇唬混子的性格和小人物的算盘。 当时姜囡年纪小,清波楼不会逼她卖身。 好吃好喝供着,若是姜许躲过了这一关,拿着卖身契去衙门一告。 就能白白胖胖将女儿领回来。 若是他躲不过这一关,按照姜家没有近亲远戚的说法,一对儿女难免也下场凄惨。 倒不如卖进他挑好的清波楼里。 鲁建兴吐了嘴里的瓜子壳,若有所思地站起来。 对女儿姜囡是这样的安排,那么对独子姜远,姜许当年又是怎么安排的? 鲁建兴向这嫂子打听好了去姜家的路,就带着魏世朝那边走。 那嫂子站在树下,还有些不放心提醒道:“二位小心啊!近几年那宅子不太平。” 不太平…… 鲁建兴脚步一顿。 在这泰平的源宁城中,还能有什么不太平? 他摸了摸后腰,将随身带的皮口袋挪了个位置,放在好取用的地方。 第314章 屋中暗格 姜家宅子的位置不错。 从坊中心向西走半条街就能看见,枝繁叶茂的大树。 当年姜许的喇唬光棍事业应当做得不错。 姜家的院子用料很好,青石垒砌的院墙两人高,十来年也没见垮塌。 鲁建兴领着魏世走到门前,便看见姜家朽烂的大门被人从外用木板封了。 不但封了,还封得很严实,在门脸上贴了一张褪色的黄符。 鲁建兴眯眼去看,那黄符上的画的是辰砂镇煞符。 符上的符篆天师大印,是清虚观的手笔。 黄符一道,并不是照着画了就能有效。 必须懂符法、仪轨。 最重要的是,上边得有防伪一般的天师道印。 就像人签字,必须大拇指盖章画押。 最后的天师道印,没有法门传承,仿制折腾出来也没有效用。 鲁建兴眼前这张褪色符纸,要素齐备。 是清虚观的真货。 里面是绝对出了幺蛾子的。 意识到这一点,鲁建兴顿时提起十二万分精神。 他扭头看了一下魏世:“劳烦兄弟你等在这。” 魏世只是源宁的一个普通校尉,没经过什么训练,带进去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误事。 魏世也是一震,他跟着鲁建兴跑了那么几天,就是盼着来个诡案。看书喇 听鲁建兴的意思不让他进去,魏世有些着急:“鲁百户,你放心,我身手一流。” 他拍着胸脯,又亮了一下藏在袍子下的刀:“听说巡夜司干活要用杀生刃,我还特意带了真家伙。” “这是一个刽子手手里的家伙。” “少说斩了百个穷凶极恶之徒。” 魏世又道:“若是叫我在这等着,您一人涉险,以后我还怎么在弟兄中间立足啊?” 他一通话说完,鲁建兴却只看着他手里那把厚背砍刀。 他们在京中就四处寻合适的家伙。 但是刽子手砍头,不得排队吗? 再者刽子手一般也不会把镇煞的吃饭家伙卖出去。 魏世这是好东西。 鲁建兴想了想,点头道:“成,不过你在里面得听话。” “否则出了事我不会管你。” 鲁建兴将丑话说在前头,魏世也不气,高兴的点了点头道:“明白!” 说定了,两人就绕到围墙边。 院门黄符颜色未褪还有效用,他们不会随意拆毁。 自然就想办法翻墙进去。 鲁建兴从后腰的皮口袋,掏出一包礞石粉。 同样的东西,魏世身上也有。 两人相互帮助,撒孜然一样,转着洒了满身的礞石粉。 “此物,可阻挡阴神诡物探查。” “只要不漏阳,可保一时安全。” 魏世不懂就问:“鲁百户,何为漏阳?” 鲁建兴答道:“人的呼吸等都算漏阳,不过稍一遮掩无伤大雅,严重的是那……” 他意有所指的垂眼看了一下魏世的下半身。 魏世秒懂,一边扯了袍子遮挡一边道:“明白了!鲁百户放心,兄弟还不至于那样丢人现眼!” 他也是北疆厮杀过的好吗? 什么脏恶凶险没见过。 闲话说完,两人站到墙边,他们身手都不错,踏着石墙上滑溜溜的青苔,手一撑就翻了进去。 姜家的院子久无人居住,显得空荡荡的。 院里一株大树倒是枝繁叶茂,树荫遮蔽了大半院落。 脚一沾地,立刻觉得院里温度比外边低了几度。 阴森森的风,透过衣物,叫人骨头缝里发寒。 地面积了一层灰,一踩就是一个脚印。 鲁建兴一眼就看见那大树的枝丫上,用麻绳扎了一个秋千。 只是板子朽烂了,只余下两根上吊绳似的麻绳晃荡。 “咱们进去,主要是找一身姜许穿过的衣裳。” 鲁建兴不能确定姜许究竟是死了,还是跑路了。 只能保守的寻身带气息的衣裳。 “要是能找到王氏口中所说,姜囡念叨的那个布娃娃就更好。” 这些东西交到赵鲤手里,必有解决的办法。 鲁建兴对此倒是很信任。 给魏世交代了一下,两人一起走进姜家。 姜家宅子依旧是大景民宅两进的格局。 堂屋的门并没关死。 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摆设布置,都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 甚至堂屋中间八仙桌摆着的茶盏中,还留着几根干枯的茶叶梗。 “鲁百户,我们分头寻找。” 魏世举步欲走,就被鲁建兴一把抓回。 “不可!不到危急时刻,不能分头行动。” 巡夜司从不主张单打独斗,都是要求三三或是集体行动。 制定规矩的赵鲤,本身就深知g这玩意的重要性。 在任务中,分头行动这种大忌讳,她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哦,哦!” 魏世也不知巡夜司的规矩,但他听话,乖乖的跟着鲁建兴。 两人一齐从右边游廊走向一进的厢房。 照着主家尊位,进了一间房间。 这房窗户没关,同样落满了灰,到处都是蛛网。 屋中有一妆台,还有一张拨步床。 在一旁的架子上,挂了一件落满灰的青布男衣。 鲁建兴对魏世使了个眼色,叫他盯着后背。 自己则是乘着外边天光还亮,在屋中翻找起来。 妆台上摆着女人的妆奁,里面首饰之类已经是掏空了的。 也不知是不是后来的梁上君子发了横财。 鲁建兴在妆台上找了一圈,将视线落到架子上那件青布男衣上。 他走过去,摘下这衣裳抖了灰,打成一个小包袱,丢给魏世带上。 然后一跨,上了拨步床。 靖宁卫看家手艺是什么? 除了踹门,便是找东西。 那些贪官污吏想办法藏匿的要命玩意,都能找得到,更何况姜许一个喇唬混子。 这张拨步床,鲁建兴一眼就发现不对劲。 床板底下封得严严实实,且床头雕花也有一块地方对不上。 那里必有暗格。 鲁建兴拔出靴子里的短匕。 他也不是玩游戏,去折腾什么解谜对纹样的花活,直接上手暴力破拆。 一丛木雕牡丹被他凿得稀烂,很快露出里面一只方匣子。 鲁建兴打开一看,里面一些银子银票,还有两张卖身契。 一张是姜囡的,一张却是姜许长子江源的。 他大致一扫,将木匣一合,又交给魏世。 然后他开始在床上四处摸索起来。 突然按到一处松动的雕花。 鲁建兴神情一喜。 先跳下来,这才按开。 随着咔哒一声,拨步床的床板一头翘起。 露出下面的暗格。 一阵香不香臭不臭的味道飘了出来。 好似……酒。 鲁建兴不敢掉以轻心,拨开往里一看,顿时面色大变。 “走!” 他一刻也不耽误,直接扯着魏世往外跑。 魏世不明所以,但脚上功夫一点不耽误,跟着鲁建兴朝外跑。 还顺路将那件旧衣以及那只匣子,裹成一团,系在身前。 姜家院子不大,几步到了墙边。 进到树下阴凉处,魏世敏锐的听见后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看,被鲁建兴扯到墙边。 两人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翻上墙。 就在魏世跃出院子的瞬间,某样东西贴在院墙探手抓了一把。 却被魏世腰间长刀煞气一烫,只在院墙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第315章 活溺酒中 魏世跃下墙头,双脚好生站在地上了。 他这才浑身一颤,心有余悸地落了满头大汗。 方才身后抓挠来的劲风,擦着他的衣摆而过。 稍慢一步,就落在他的身上。 这空荡荡的姜家宅子,究竟是什么东西还能追人? 不怕看见可怕的东西,就怕没看见自己瞎想。 魏世生生打了个冷战,想询问鲁建兴是什么东西。 鲁建兴冲他比画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 然后他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到了墙上。 魏世心里有点发毛,但面上不能怂,也有样学样的将耳朵贴到墙上。 一墙之隔的姜家院子里,只有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 咚咚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魏世浑身寒毛直竖。 他猛然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就看见鲁建兴拿着刀柄在敲墙壁。 魏世都快哭了,心说鲁百户,您折腾之前说一声啊! 鲁建兴却不看他,又敲了两下墙壁。 魏世暗自缓了口气,才继续有样学样跟着鲁建兴听。 田百户交代了,江南道将设巡夜司,让他多学多看。 他魏世,也是想要升官发财的。 这一听,魏世便察觉到了异处。 墙的另一边,传出一阵嚓嚓的声音。 就像是……指甲挠在墙壁上。 魏世越听越觉得发毛,忍不住后撤了一步。 鲁建兴也在这时直起身子。 他面上凝重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好消息是,实心的! 坏消息是,里面那玩意,跟赵鲤给他们说的一种半诡物对上号了。 如果里面真的是那种玩意,便不好鲁莽乱闯了。 他谨慎地拉着魏世,两人满身礞石粉走到远处。 这时魏世才小声问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鲁百户,里面那是什么?那床板底下是什么?” 其实估量那张拨步床底下空间,魏世心中也有些猜测。 他只是不敢确定。 鲁建兴抬手擦了一下脸,这才将他的所见道出。 姜许家的拨步床,床底封死。 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开了透气孔的空间。 这种玩意由来已久。 在世道动荡战乱时,民间百姓会在家中修筑复壁,又称非常室。 在这种小密室中,会备着干粮和水。 兵灾战乱一起,可暂避其中。 后来,复壁又演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形式。 如姜许家这种可藏人藏物的,鲁建兴职业生涯见过太多。 机关一按,床板掀起。 底下的空间可以藏一些珍贵物品,也可以暂时藏人。 当然,也能用来藏娇或是给隔壁老王暂时躲避。 姜许家床板下的透气孔被人故意堵了。 里面装着满满一缸浑浊的酒。 酒中浮着一个浑剥了皮的男尸。 仰面躺在黑灰色的酒液里,身上的肌肉都被酒泡成了棉絮状。 嘴巴大大的张着,痛苦和绝望的神色凝固在脸上。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鲁建兴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是被人剥了皮活溺在酒中的。 最后应该是活活疼死的。 鲁建兴回忆起匆匆一瞥看见的那具尸体,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那……那男尸体,会不会就是姜许?”魏世问道。 鲁建兴没有点头。 谁知会不会是姜许发了狠,把仇家弄死藏在床底,然后自己跑路呢? 一切还是待到想法子取出尸体再查。 这院子门上的黄符已经褪色,今日惊扰也不知会不会带来麻烦。 鲁建兴正想叫魏世回千户所摇人。 就听见转角处,传来声响。 一个老头叼着烟杆,领着几个敞口露领的汉子走来。 这些人手里拿着棍棒笤帚,急匆匆地朝这边赶。 “快些,可别那两个外乡人祸害了咱们里。” 有人举着笤帚大声呼喊。 给鲁建兴指路的那个妇人,跟在队伍尾巴抹眼泪,显然被训了一遭。 远远看见鲁建兴和魏世,这群人激动极了。看书溂 领队的老头莫看年纪大,身手敏捷得很,几步窜到近前质问:“你们进去了?从门进去的?” “门上黄符撕了?” 老头激动得面色涨红。 “没撕。” 鲁建兴一看就知道他知道其中内情,急忙宽慰。 “我们从院墙翻进去的,那东西还在里面。” 听了鲁建兴的话,老者这才松了口气,仔细打量他两。 然后就看到了魏世提着的厚背刀。 老头顿时一个后撤步:“哪来的狂徒?竟敢公然持刀?” 大景明面上是禁止写到刀剑兵器的,这老头很有法律意识。 随着他一声喊,身后的坊间壮丁围拢过来。 鲁建兴不想闹出什么误伤事件,急从腰间掏出狴犴吞口的小牌子。 “靖宁卫办事。” 正围过来的坊间壮丁们,脚步一顿。 下一瞬苍蝇一样轰然散去。 鲁建兴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最近那老头的脖领子。 “老丈等等,有事询问!” 老头被扯回,立刻弯腰换了一副脸嘴:“小人我是这处的里长,官爷有事您问。” 说完,用后世带路党差不多的谄媚态度,邀两人去他家坐。 鲁建兴也有事要打听,就跟着这里长去了他家。 里长家境明显不错,小院子干净又敞亮。 鲁建兴落座,刚想问话,这老头就站起来,大声呼喊他孙儿去打水给鲁建兴两人洗脸。 然后一看鲁建兴张嘴,就又站起来,道是去准备饭食。 鲁建兴知道这老头在装傻充楞。 在他起身的瞬间,将提着的制式百户绣春刀拍在了桌上。 老头嘴角一抽,老实的坐了下来。 “姜家那符怎么回事?” 老头本不敢说,小心觑了鲁建兴的脸色:“小人可能也不知道?” 鲁建兴没说话,魏世嘿嘿歪嘴一笑:“您再斟酌一下言辞?” 老头一抖,豁出去一般开口道:“姜许那混蛋玩意和他倒霉娘子失踪了十年。” “之前那宅子都安安分分的。” “但从前年开始,就有些不太平,曾有走夜路的更夫亲眼看见一个血糊糊的东西,攀在墙上看。” “坊里的小鸡小狗的开始不见,只留下窝里带血的毛。” “甚至有一日,一家新添了丁口,夜间便在窗户之上看见一个人影,趴着看婴孩。” 说这些怪力乱神时,老头见鲁建兴两人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 “那东西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眼看闹得坊里鸡飞狗跳。” “小人这才斗胆,请了以为游历的清虚观高人。” 第316章 演习 老头将始末大致说完,鲁建兴敲着桌子,开始思考。 赵鲤不是藏私的,她巴不得来个天降奇才,好缓解一下走哪都撞诡人手不够用的窘境。 因此她手里那本《纸人成灵》都给可信的几人看过。 其上记载,一种邪术。 活剥人皮,再将剥皮之人活溺烈酒之中。 得出的产物,就是一张充满怨气的人皮。 这人皮若是点灵,凶残和威力甩了赵鲤的小黄纸人八十条街。 但相应的,反噬的危险也千倍增长。 当日赵鲤听桥时黑猫血点的白纸人,尚且残留赵瑶光的意念。 这种活溺死的冤死人皮怨气,需要极残暴的手段才能控制住。 并且还需定期维护,在尸皮上涂抹冤死之人的血,保持尸皮不裂。 如此神操作下来,尸皮偶一旦失控噬主,就会诞生一种名为画皮的东西。 这种东西长成后,极善伪装,十分棘手。 鲁建兴怀疑,姜家就是这个东西! 只是现在数量有些对不上。 按里长的说法,姜许为了不丢面子,拖着倒霉妻子跟他同甘共苦共同迎敌。 两人一块失踪。 但现在鲁建兴他们拢共只撞上一个剥皮的瓤子,和一个疑似画皮的东西。 想了想,鲁建兴站起身来。 这事情拖不得了。 他亲自参与过女蛾事件的善后。 满地的碎骨头堆成了小山,最后分不出也拼不出,一把火烧了。 德如坊少说几百户人家,若是那东西窜出来,还不知要造下多大业障。 “老丈,请清虚观高人此招实是明智。” 他先夸了一句,然后道:“但此事不算了结,门上黄符颜色将褪尽,院中的东西若是破出只怕要出大事。” 里长这才知道,眼前这两位官爷应该是懂行的,也不再遮掩,愁眉苦脸道:“小人如何不知?” 他是每天拄着拐棍去那门前查看,一日日看着宝贝黄符褪色。 比他自己掉秃了头发还心疼。 “当日我们也曾求助清虚观的那位高人,但那高人只进去闯了一遭,就一身狼狈的出来。” “言道里面的东西他也不知是什么,还得回去想想办法。” 没想到,高人就此一去不回。 鲁建兴听了老头的担忧,随意摆了摆手:“别担心,清虚观搞不定,不代表我们也不行。” 他对赵鲤的信心,可比什么都强。 鲁建兴一拱手道:“暂且别过,我们二人先回千户所准备准备。” “近两日劳烦里长,征发乡勇盯紧些,莫让闲人惊扰。” 交代完了,里长的孙儿打来水,鲁建兴和魏世随意擦了把脸,着急往千户所赶。 老头倚在门边声情并茂的喊:“二位一定要回来啊!” 他早就担心得很,这时拽上根救命稻草就寄予了全部希望。 隔老远鲁建兴都还听见他在喊。 “我们可等着的,二位千万别忘了回来啊——” 鲁建兴听他的喊声觉得别扭。 不过还是加快了脚步。 按照鲁建兴的想法,他回千户所跟赵鲤碰个头,请赵鲤指示拿个方案,他就带人再去闯一遭。 没想到,进了千户所,就得知不但赵鲤,连沈晏、熊弼都不在! 整个千户所冷清得不行。 鲁建兴还道江南道有什么大行动,拉了个校尉问才知道,赵鲤等人今日在源宁东边一个小村子举行演习。 “演习?”鲁建兴第一次听见这新鲜词汇,顿时傻眼。 留在千户所看家的校尉一脸丧气。 巡夜司既然处理诡案,入选条件除了身手等硬件措施,还要看个人八字。 命理一道玄就玄在,有些人八字属钛合金,硬到没边。 什么困境都能走出来。 而有些人八字轻得没二两,一眼望去薄命相,再让他们接触巡夜司工作,无异于送他们去死。 这校尉就属于八字轻得,连后勤都做不了,被留下来看家的。 除了八字,队友之间也需要运势相合。 有些钛合金八字的孤胆侠,次次化险为夷,却偏生克队友。 谁跟他组队谁倒霉横死。 天生八字之外,还有后天养成的杀胚煞气,脾性以及心理素质。 赵鲤蹲在江南道千户所,小小的筛选了一遍后,领着被挑中的幸运儿去闹讨死鬼的新手副本闯关演习了。 今日早晨刚刚离开。 鲁建兴暗道一声倒霉。 想了许久,一跺脚,去经历司领了一麻袋朱砂和几张开光狴犴像,以及香灰。 他自然不是胆肥到自己去闯,但外围布置一番,布个小镇山符压住还是没问题的。 鲁建兴和魏世这厢找来驮马,驮着两袋东西回德如坊。 一个叫做长宁村的小山村外,搭了许多帐篷。 赵鲤站在一处小山包朝远处看。 这长宁村,原本只有一个讨死鬼。 但暂时迁出村民,经过赵鲤的努力后,现在整个村子都蒙着一层煞气。 几日以来,她费劲心力多折腾了两个好玩意在里面,就等有缘人。 曾经她吃过苦,淋过雨。 现在,当然是让别人加倍再受一遍啊! 想到那场景,赵鲤忍不住嘿嘿的笑。 她这模样,落在沈晏的眼中,叫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鲤,下边人准备好了!” 赵鲤这才醒神,脚步轻快的跟着沈晏绕过帐篷。 在山顶一个原木支着的大帐。 帐前三张极有排场的圈椅,下边是负手列队的靖宁卫番子。 熊弼整衣坐在右边那张椅子上。 赵鲤和沈晏走去,她本想坐在左边,却被沈晏抬手拦住。看书喇 “此处交由你!” 沈晏一甩大氅,直接在左边坐下。 赵鲤愣了一下,她明白沈晏是在表明一种立场。 诡事诡案,她为先。 这既是责任也是负担。 但赵鲤扬起嘴角,责任也好负担也好,她担得起,配得上! 她渡步上前,并没有坐下。 因为她鸡贼的发现,左边沈晏、右边熊弼。 排场是有了,但这两人牛高马大,气场十足。 一旦她坐下,瞬间显矮,比较没面子。 上前两步,赵鲤望向列队在下的玄服校尉们。 第317章 靖宁卫中无好人 赵鲤立在上首高台。 以田百户为首,江南道五位百户所大档头,各领着属下列阵下方。 他们都是筛选出来的精锐。 着鱼服,腰佩蹀躞带,握绣春刀。 山间烈风吹动玄色曳撒袍。 乌色纱帽后的束带,随风飘动。 这些人光是站在这,就足够叫某些心虚之人皮肉发紧。 但现在他们只是来参加一场演习,一场考试。 赵鲤立在高台,扫了一眼下方。 对诸人的精神面貌十分满意,不愧是靖宁卫中百战精锐。 又有制服加成。 个个挺拔帅气得紧! 就是面无表情的,瞧着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赵鲤拍了拍手,下方诸人的视线顿时向着她集中。 赵鲤神色不动,略提高了音量:“我知道各位都是卫中精锐,你们各个都身经百战,甚至有人曾经参加北线战争,活动于敌后,是真正的精锐!” “可是……”赵鲤顿了顿,“可是,现在各位将要面临的,是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危机。” “在这里,你们必须将过去的常识、认知全部抛弃!” “你们所承担的是职责、牺牲与人类的存续。” “你们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赵鲤的问话,得到了齐齐整整的肯定回答。 他们站在这里,已经是一份荣耀,退缩还怎么见人。 赵鲤满意地一点头,抬手指向远方。 “很好!” “那么去吧!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高台上赵鲤指向被薄雾遮蔽的山村。 “然后带着胜利,活着回来!” 赵鲤的话比起那些大演说家,并没有那么强的煽动力。 然而看看世界真相…… 这是每一个怀有好奇心的人类,都无法拒绝的。 大景暗处滋生的动荡,他们都有所察觉。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众人心中都有激动。 随着她一声令下,众人一时齐声答道:“喏!” 赵鲤满意的叉腰看着他们四散而去。 退后几步,转头便看见沈晏微笑着看着她:“气势很好!” “哪里哪里~” 被夸奖了赵鲤很开心。 现在旁边没外人,她脚步轻快蹦蹦跶跶的回营帐去捣鼓她的宝贝。 沈晏看着她的快活的背影,轻笑着摇头:“顽皮。” 熊弼收敛了方才严肃,神色怪异的来到沈晏身边。 他本想问沈晏,赵鲤真打算那样折腾,沈晏就不管管? 未料走近,就听见了沈晏的自言自语。 熊弼面色顿时扭曲。 行吧,他们开心就行! 熊弼视线投向远处薄雾萦绕的山村。 进去那二十来号弟兄,还是自求多福吧! 长宁村,是典型的江南小村,村边有些耕作过的田亩和果园。 一条小溪绕村而过。 村里住着近八十户人家,也算是比较繁华的村子。 但在村民全部被强制迁走后,整个村子便显得空荡荡的。 田百户,本名叫田齐。 他是赵鲤最看好的江南道巡夜司当家人选。 本身曾征战北疆,个人底子资历,还有心理素质都属上佳。 但赵鲤并不打算内定。 能不能上位竞争,还看个人本事。 这次他也只是本次演习队伍中的一支。 在分配给他们的帐篷里,田百户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地图,和一个卷轴。 这是赵鲤给他们初始情报。 那张舆图,是长宁村的简易地形。 里面潦草的标注了几处。 村长家、村子中间临时改建的狴犴神龛。 村长作为最熟悉的村子情况的人,是地地道道的情报收集处。 而狴犴神龛,则是变相的临时安全屋。看书溂 除此之外,还有水井、民宅等标识。 可以让他们在村中寻找到补给。 田齐一遍一遍的仔细记住村子的地图。 这才打开手边的卷轴。 【长宁村本是一个安宁的小山村。】 【直到有一天,某个存在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接二连三的女子上吊自缢。】 【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赵鲤这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引言,让田百户牙疼。 幸而在后面出现了一些物品说明,还算能派上用场。 礞石粉,可以遮蔽阴神诡物探查,小幅度隐藏行踪。 田百户拿着卷轴,看向桌子上那一小纸包的礞石粉,顿时脑仁疼。 心说靖宁卫没穷到这地步了?这一小撮,就是洒茶杯里都尝不来什么味。 再一看,旁边摆着的镇煞朱砂,也是指甲盖一点点。 还有什么破煞雄鸡,更是只拿一根鸡毛象征性代替。 可谓是将糊弄学玩到了顶点。 见田百户叹气,他手下一个壮实的校尉,捻起一根鸡毛:“大人,赵千户的意思,莫不是让我们自己在村中寻找?” 田百户给他一个白眼,这种明显的事情,不需要他来提醒。 “全都过来,好生认认东西长什么样?” “别到时候拉胯,白垩灰当成礞石粉。” 田百户让出位置,让属下几人前来辨识。 然后自己在帐中寻了一把弓,带上一壶箭。 赵鲤的提示中,说得很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被肉眼观测的。 他们要么,在任务中学会开心眼,要么就得准备其他开眼的材料,比如——乌鸦眼。 现在距离入夜集合时间,还有一个时辰,田百户决定作两手准备,先弄些乌鸦眼。 和他差不多想法的,大有人在。 另一个江南道的百户也提着弓,在林子前撞见了田齐。 两人友好的打了个招呼。 “田百户,咱们公平竞争。” 这偶遇的百户姓宫,是个身材高壮的汉子,他嘿嘿一拱手:“到了那鬼地方,到时候遇上危险,说不得还请兄弟拉一把!” 田百户也露出笑来:“那是自然,大家都是自己人!” 两人顿了一下,同时一笑。 “田百户,话不多说,咱先走了!” 宫百户一拱手:“对啦,看您也拿着弓,莫不是也来射乌鸦?” 他热情的指示了一个方向:“那边,那边听见呱呱叫了!” 田百户道了声谢,也投桃报李道:“那边河岸边,有柳树可折柳枝!” 两人再次友好道别,各自朝着一方走去。 片刻后。 田百户看着林子四处乱飞的小麻雀骂了一声:“直娘贼的宫战,蒙老子!” 而宫百户也站在一处橘子林面前破口大骂。 “他娘的田齐,骗我!” 两人都气恼,隔空同时骂了一声:“王八蛋没安好心!” 靖宁卫中无好人,果然不假。 第318章 穷奇 有了宫百户那一指示。 等田百户顶着一头鸟屎,腰带上系着两只死乌鸦,从林子里面出来已经接近黄昏。 他骂骂咧咧地提着死乌鸦往营帐赶。 幸好,他手下精选出来的九人得力,在这段时间里,已是打点好了行装。 还不知从哪采了两捆柳枝。 田百户晦气地把死乌鸦扔在桌上拍了拍手:“把眼睛挖出来。” 比起柳叶水,需要在神龛前供奉。 露水泡的乌鸦瞳用来开阴阳眼更加合适。 将近夜间,山村雾气大湿气重,一小会就能从叶片上收集到露水。 田百户手下得令,上前来将两只死乌鸦眼瞳挖出,装在一个水囊里。 同时递过来一个叶子包。 “大人,这是方才营地放的晚饭,我们给您留的。” 田百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捧米饭和一只烧鸡腿。 他单手捏起烧鸡正想吃,却突然想起一事。 在赵鲤的卷轴中提及,狴犴神龛可以为他们提供临时的庇护。 也可以为他们去除晦气。 但需要供奉香烛和贡品。 那山村之中应该可以寻到香烛。 但却不一定能寻到好的贡品。 况且,营地放晚饭,真的会用叶子包这样简易的餐具,连个碗和筷子也没有? 田齐想了想,觉得其中必有隐情。 又将鸡腿放下,把饭包好,放入怀中。 他看了看天色,直接提着挖了眼球的死乌鸦,整个扔进营中的照明火盆里。 带毛乌鸦在火盆里,烧得直冒黑烟。 等了两刻钟,田百户将烧焦的乌鸦捡出来。 满是茧子的手,胡乱扯了外边的毛和焦皮。 将没盐没味,骚臭无比的乌鸦肉撕进嘴里。 见他如此,旁边准备着装备的几个校尉纷纷停手。 赵鲤极小气的只给他们准备了些绳索、火折子和一小截蜡烛,他们只能分配着携带。 还有水囊,武器之类也需整备。 “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 田百户头也没抬道。 他吃东西认真又干净。 以前在北疆执行任务,什么脏的烂的都吃过,练就了一副钢肠铁胃。 没破肚的乌鸦挤掉内脏,连骨头缝里的肉丝都舔干净。 末了还将碎骨头摆得整整齐齐。 等他吃完,外边天色已暗。 外边传出集结的号角。 田百户这才抹了嘴角的黑灰,接了属下递来的皮口袋 抄起刀子,一撩营帐的门帘:“走了!别给老子丢脸!” 一众彪悍的属下,跟着他气势汹汹的一同走出去。 走到营门口,与宫百户撞了个正着。 两人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招呼。 “多谢宫百户,那地果然乌鸦多!” 田百户看见宫百户身后一个校尉,手里提着一筐橘子。 毫不客气的抬手捡了三个。 宫百户牙疼一般咬着后槽牙,看见田百户身后的人背着柳条也道:“田百户说那地方,柳枝也多!”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同时道:“谢谢了啊!” 擦身而过时,宫百户探长了手,硬从田百户这边的一捆柳枝里强行薅了一把。 两支队伍,谁也看谁不爽。 臊眉耷眼的错身而过。 各支队伍进村的路径并不一样。 田百户他们分到的是村子南边。 一路走去,田百户恨不得路上的蒿草都扯两把带上。 远远的,看见特意留出的入口。 上面挂着黄布条,旁边点着两只火把。 薄雾之中,那两只火把仿佛指路的明灯。 他领着队伍走过去,口头鼓舞了一番,正要踏进去。 却看见了右手边一个黄泥小包包。 看着就是村落常供奉的土老爷之类。 田百户急忙凑近去看,却发现,里边供奉的不是土老爷。 而是一个泥捏的虎形雕像。 田百户手下一人顿时高兴:“是狴犴大人像,大家赶紧拜拜!” 狴犴已经在靖宁卫中供奉了一段时日。 谁不知道,靖宁卫的狴犴最灵,遇上什么倒霉案子,上柱香就能去晦气? 因此这校尉一撩衣摆,决定先磕三个。 却被田百户从旁踹了一脚:“瞎了眼了?自家狴犴大人都不认识?” 眼前这黄泥像,虽形似虎,但双肋有两个小翅膀。 这两小翅膀十分险恶的作得很模糊。 让人觉得是塑像人的手艺差。 实质这根本就不是狴犴。看书喇 而是山海经中,一种肋生双翼,专吃好人的凶手,穷奇! 和遵纪守法维护正义的神兽狴犴不同,凶兽穷奇按照记载最是混乱是非不分。 如果两个人发生了矛盾,那么穷奇一定会挑选出其中正义的一方撕成碎片吞进肚子里。 而不占理的一方则会被赦免保护! 也因此也被认为是恶人的保护神。 要不是自家狴犴大人的死忠粉,险些被这仿照的西贝货蒙骗。 他怒而呵斥道:“看都没看清,跪你大爷呢!” “把这玩意砸了!” 按说,神像不可乱砸。 但是狴犴本身容不得领地被侵入,更何况是穷奇这种玩意。 作为死忠信徒,靖宁卫下手根本没任何忌讳。 那黄泥塑的小像,很快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碎。 连那个黄泥小包包都给一个校尉一脚踹塌。 正准备抬平了再踩两脚。 不料他却看见黄泥小包包的底下露出一个东西。 捡起来看,原来是一根可以供奉的线香。 他宝贝的拎起来,吹了一下上面的浮土:“田百户,是香!” 有这香,他们就可以在狴犴神龛,暂避危险。 田百户仔细看了一下,嘿然笑出了声。 “这谁设计的!真特娘阴险啊!” 踩平了能得到保命的线香。 那若是有那眼瞎拜错神的,又会得到什么结果? 想想都缺德! 田百户一边感慨,一边将线香好生包进了防水的黄油纸里,妥善保管。 开局得到好东西,田百户顿觉吉利得很。 一摆手,招呼着左右,跨过了村前布置的香灰线圈。 同一时间,某一队眼瞎的倒霉蛋,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然后被雕像虎口喷出的白烟,喷了个正着。 比陈年老坑还臭的气味,顿时熏倒了一片人。 许久臭味散去,才有两队蒙着脸的黑衣人拖死狗一样,将他们拖下去。 第一队,门都没进。 淘汰! 第319章 鬼打墙 长宁村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 田百户是什么人? 路过的鸡都得被他扯下一把鸡毛。 过了村口的香灰线圈,门前立着的两根火把就到了田百户的人手里。 要不是知道地上的香灰盐圈不能碰,他说不得得招呼人手刮一些走。 不过仰赖于他这刮地三尺的习惯,他们这行人不必摸黑进村。 长宁村都是夯实的黄泥路,走上去沙沙作响。 整个村子黑漆漆,一点声音也没有。 连寻常的虫鸣鸟叫也听不见。 只有一行人走动的脚步声。 田百户的目标很明确——村长家。 无论何时,哪怕是新入门的菜鸟靖宁卫也知道,情报永远是第一位的。 村长很明显是村中知道情报最多的人。 虽然可能有坑,但是值得冒险。 靖宁卫虽说常年抄家灭门的,但本身是货真价实的情报机构。 战场上也会活动于敌后。 田百户手下都是挑选出来的机灵人。 走了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眼神特别好的,看见一户人家门上挂了白色布花。 这种布花,一般都是家中出了丧事才挂。 一来告知熟人,二来提醒需要避忌的人回避。 将发现禀报给田百户后,几人聚集在了这户人家的门前。 田百户举起火把,眯眼看布花的花瓣和形制。 江南风俗,门前丧花都有定数。 单层死者为男,双层死者为女。 而布叠出来的花瓣数量也有规矩。 双层三瓣是未出嫁的少女,双层六瓣是妇人,双层九瓣是老人。 只有一种例外,双层红花十二瓣,代表百岁老人喜丧。 遇上这种喜丧,不能哭。 便是路过的行人都可以进去,道贺一声,沾沾喜气。 眼前这门楣上悬挂着的就是一朵双层六瓣花。 田百户摩挲着下颌。 他在思考,要不要进去。 卷轴上说过,某个存在打破了宁静,让村中女子接二连三的上吊自缢。 眼前,这应该就是一个受害者的家。 进去是不是能得到有用的情报? 他摩挲着下颌,最终一摆手:“走!” 看卷轴措辞,村中女子死的不是一个两个。 受害者的家也一定不止一个。 但村长家,却只有一处,那里说不定有第一无二的情报。 快人一步,就是赢面。 田百户做下决断,就领着属下,继续朝记忆中村长家的方向走。 只是,走了几步,田百户忽觉得不对劲。 前面又出现了一户挂着白花的民宅。 仔细看,门上悬着的也是一朵双层六瓣花。 他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妙。 呼喊着队伍,这次停也没停,直接从门前经过。 不一会,田百户最开始的不祥预感已然应验。 前边又出现间民宅。 门上挂着布花,且连墙角缺的半块砖都一模一样。 着了道了! 田百户咬紧牙关。 身后一个属下有些发抖的道:“大人,是不是……那什么打墙?” 四周乌漆嘛黑一片寂静,他不敢说出那个字,怕触了什么忌讳。 田百户瞪他一眼,看了一下火光黯淡了些的火把。 火把上的桐油快让燃尽。 再耽误下去,他们就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走。 进去这间民宅探查,寻找火把燃料,似乎是唯一选项。 但田百户的直觉告诉他,进去就入了套了。 他决定不走寻常路! “你们谁还是童子的?” 他扭头问身后的人。 民间传言,童子尿可破鬼打墙。看书溂 反正不要钱,先试试。 听了田百户的问话,跟在他身后的九人面面相觑。 “大人,我孩子都打酱油了!” 几个成了亲的报备道。 最后只剩两人,支支吾吾。 田百户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啧了一声:“别他娘磨叽。” “我……去岁,去了趟逍遥阁。” 此人话说完,自觉的站开。 只有一个黑壮汉子站在原地。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这货瞧着就不像什么洁身自好的好人。 田百户叹了口气,正想说想其他办法。 那黑壮汉子已经羞羞答答的撩起下摆。 “头,您说吧,往哪尿!” 田百户惊悚回头,下意识的问道:“这要命时刻,你他娘可别骗人害死兄弟们。” 黑壮汉子面上一阵扭曲。 仿佛受到严重侮辱:“头,你怎能凭空辱人清白?” “我练童子功的!功力大成之前不能破身。” 田百户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说你那身手,干脆还是别练了。 不过他没说出来打击小伙伴的积极性,而是指着墙根道:“朝那尿!” 末了还补充一句:“只尿一点啊!留点后面用!” 黑状汉子一哆嗦,强行憋了大半回来。 嘴里嘀嘀咕咕的抱怨:“这小的不得弄废了啊?” “回去给你报工伤请大夫。”田百户宽慰道。 他们一路走,遇上转角就尿一点。 到了最后黑状汉子脸都紫了。 但他的牺牲很有效果,那间挂着白花的宅子再也没有出现。 他们拿着的火把将熄前,远处飘飘摇摇出现了一处亮着灯火的人家。 看位置,就是村长家。 田百户心中高兴,招呼众人一块过去。 那牺牲颇大的黑状汉子,却苦着脸:“头,等我解决一下。” 说完他溜达去墙根,解放了个彻底。 田百户等人站着等了他一会,几人这才一块走向那处亮着灯火的宅子。 到了门前,田百户十分礼貌的叩了叩门扉。 敲门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脆。 一直敲了许久,门内无人应答。 但凑近门板的缝隙看,里边堂屋窗纸确实透出光来。 “头,不如我们翻进去?” 这位的话未说完,就挨了旁边几人齐齐整整的几个大白眼。 “动动脑子!” 田百户骂了一句,又再举手叩门。 他抬高了音量喊道:“里面有人吗?请问长宁村村长在不在?” 他的喊声在夜间听来十分响亮。 门内顿时传出一声尖锐的猫叫。 夜里猫儿的叫声,格外尖锐。 田百户等人急忙拔出腰间长刀。 却听见里面传来咄咄的响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大晚上吵死了!” 也不知是在骂猫,还是在骂人。 院子里的脚步声,哒啦哒啦的,走得慢极了。 田百户急忙示意手下,收起刀子。 第320章 灯下 吱嘎—— 木门打开的声音,在夜间听着就叫人发毛。 田百户抬手,制住属下的异动。 定睛一看,开门的是一个极佝偻的老翁。 腰弯成一个看着都累的弧度,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门前是何方来客啊?” 这老人须发都白了。 田百户正想回答,一道黑影从院里窜出。 蹲坐在老翁的脚边。 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夜里看着叫人害怕。 田百户也被这突然窜出来的猫,吓得一哆嗦。 不过他到底经历多。 很快镇定下来。 “敢问是长宁村的村长吗?” 田百户亮出腰牌:“我等来此调查一桩案件,请你配合。” 他本想以官面上的身份,走捷径询问情报。 不料这个村长根本不理会他。 老翁侧着头:“啊?你说什么?” “我听不见!” 敢情是个耳背的,难怪那么久才开门。 田百户嘴角抽搐了一下,凑近了些大声道:“我说,我们是来查案的!!” 他话说完,老村长就啊了一声,责备道:“你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吓死人了!” 田百户面无表情就想去摸刀。 被属下联手制止。 那老翁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有多气人。 抱起了地上的猫,侧身让开了门。 “算了,来的都是客,黑灯瞎火的,先进来再说。” 说完,他将在脚边磨蹭的黑猫抱在臂弯,转身回屋。 把后背露给了田百户等人。 田百户这才对属下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人挨个进门。 村长家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 院中有一个空掉的牲口棚,还有一个磨石。 老翁走得很慢,但田百户几人老实的跟在他身后,都不敢越过他。 这种鬼地方,出现这么一个人,必有隐情,撕破了脸大家都尴尬。 田百户四处打量,发现不止是堂屋,在旁边的厢房,也亮着灯。 灯影之下,有一个侧坐人影。 看发髻是妇人打扮,正对着等在缝补什么。 不知是不是村长家女眷,田百户移开视线。 免得叫村长看见了,生出误会。 他们跟着村长进了屋。 屋中陈设很简单。 一张条案供奉着先祖牌位。 中间一张原色方桌。 招呼田百户他们坐下,老翁便说要去烧水煮茶。 看他那个慢吞吞急死人的速度,烧完水天都亮了。 田百户急忙拦住他:“老丈,别忙活了!此次有事相询。” 老翁间歇性耳聋又犯了,啊了半天,被田百户按住坐在了凳子上。 “老人家,请问村中女子接二连三吊死,究竟是什么事?” 田百户直接问道。 整个村子都被临时迁走,弄了这个老头儿在这,肯定是有用处的。 “什么事?” 老翁又问了一句。 田百户无奈叹了口气:“村里女人吊死的事!” 老翁这回听清了,他打了个哆嗦:“大晚上念不得,一念就来,不吉利!” 田百户简直想要掀桌。 手握住桌角,又强行忍耐。 对他这样的性格来说,这种半截半截答非所问的对话方式相当于受刑。 他偏生还不得不忍耐。 咬着牙关,重复了一遍。 村长家的那只黑猫,喵的叫了一声,跃上老翁的膝盖。 村长这才叹了口气道:“村子里啊,闹了讨死……那啥!” “总是唆使着村中女子上吊。” 田百户急忙叫属下取来舆图。 “请问老人家,最开始死人是哪一天?哪一家?” 村长闭目回忆了一下,这才道:“是在八月初,村子西边的连家。” 田百户心中狂喜。 第一户受害人家,必然是触发了什么机制,才会招来那玩意。 这样一来他们也有了目标。 田百户又再问:“不知连家出事前,家中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发生过什么稀罕事?” 村长依旧是听了两遍才听清,他垂头思考。 时间久得,田百户都以为他睡了过去。 正想开口问时,他猛的抬头道:“事情发生前,连家娘子在野地里捡到了一只好看的花瓶!” “那妇人还到处显摆呢。” 田百户精神一震,花瓶! 他又问还有哪些受害者。 老村长挨个将八家受害人名字报了。 田百户几人,围在桌旁,用熄灭的火把上沾的炭灰在舆图上画。 他们惊喜的发现,八个受害人家,都围绕在连家周围。 齐齐整整画了个圆。 显然,那东西的活动范围,就在连家附近。 这个圆圈几近完满,只在左上角缺了一个点。 田百户又问:“请问老丈,此处是哪一家?为何他家幸免?” 村长探头看了一下,开口道:“哦,这是村中屠户家,也不知是家中黑犬护宅还是杀猪佬杀气重呢。” 田百户简直快要乐死了。 黑犬! 破煞黑狗血! 弄不好还有一把杀猪刀。 他激动的搓了搓手。 又反复询问了一些事情,见老村长确实不知了,他才站起身。 时间不等人,现在就打算先去屠户家弄到那只黑狗。 田百户站起身,眼睛一转。 “老人家不知您家可有礞石灰和朱砂?” “能否全部卖给我?” 他算盘打得好,竟是一点也不打算给后边人留。 老村长摇了摇头,在田百户失望前,开口道:“不过村中曾先生家应该有。” “曾先生喜好丹青,家中应该入画的朱砂。” 田百户问了位置,拱手道谢后,仍不死心:“那您家可有雄鸡?” 村长不耐烦的摆摆手:“我家只我一人,腿脚不便,不耐烦养那尖嘴玩意。” 这也无法了,田百户松了口气,正想告辞。看书溂 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老村长说,他家只有他一个人。 那么坐在厢房里缝东西做针线的,又是谁? 田百户浑身顿生寒意。 要么厢房中的人不对劲,要么村长在撒谎。 如此一来,他们先前问话所得的答案又又几分真几分假? 田百户此时再顾不得其他。 他猛地拔出长刀:“看着这老头。” 然后自己疾步走向厢房。 提脚一脚将门踹开! 门后房间不大,依旧灯火通明。 但坐在桌边动作的东西,却让田百户遍体生寒。 一个花衣裳纸人,手上正缝着一块皮子。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属下惊惧的叫声。 第321章 第十一人 村长家中厢房,亮着暖黄的火光。 若不看坐在灯前纸人,白纸脸上那两坨红艳艳的腮红,倒也没什么恐怖之处。 纸人垂头,一针一线的缝着皮子。 虽说贤惠模样做得足,但是针脚走得歪歪扭扭。 田百户踹门的瞬间,细竹篾白纸糊成的纸人,猛扭头来看。 灯光下,纸人惨白的纸人脸蛋看得田百户一阵心惊肉跳。 几乎是同时,满室火光一灭。 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响起。 身后传来属下几人,惊惧的叫声。 田百户足下一点,急退出门去。 身后的堂屋,已经乱作一团。 黑暗光线下,可见雪青刀影乱舞。 “镇定!” 田百户猫腰贴近一个杂乱的脚步声。 走到近处,一把夺下属下胡乱挥舞的刀。 “全都靠墙警戒。” 田百户平日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威信,在这时对稳定人心起了很大作用。 骤然陷入黑暗中的几人,顿时背靠墙壁,持刀警戒的同时,缓缓靠近。 一时间,屋中只有簌簌的脚步声。 几人终于汇合。看书溂 田百户来不及询问,开口道:“走!” 几人排成一字型,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出了门去。 等到走远了。 田百户看着那已经黑下来的屋子,这才松了口气:“你们都没事吧?” 之前练童子功的那黑壮汉子,晦气的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隐有几道血痕。 “没事,就是被猫挠了一把。” 方才听见田百户的喊,他立刻拔刀指向那个佝偻的老头子。 只是一道黑影,唰的一下窜出来,撞熄了油灯。 他只觉得一阵恶风,朝面门袭来。 若不是他腰腿好,一个硬板桥后仰躲过,就不是脸上三道浅浅的疤痕那样简单了。 那一通慌乱,除了这倒霉蛋脸上被挠了一把,旁人倒也没有受什么伤。 田百户恼火,他们没料到会这样被人摆一道。 万幸的是,手上家伙一样没少。 田百户仰头看了一眼月亮。 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月光不甚明亮。 他掏出怀里那张地图,一边借着毛月亮的光看,一边对属下道:“大家先将柳枝分一分。” 陪伴田百户从北到南征战的战刀,被赵鲤以公平为由给没收了。 全员配发的,都是新刀。 没有鸡血,现在的新刀不趁手,不是很能给人安全感。 照着任务卷轴的说法,柳枝对游魂又轻微伤害。 这山野夜半的,他们也只能靠这几分细柳条子了。 那脸上被抓伤的黑壮黑子,本身就正想表现的时候,像是柳条枝这样的东西他主动背在了背上。 得了田百户的吩咐,他积极的按照自己这队人的人数,分出了十根。 然后先给了田百户一根,在意义发放下去。 发到最后一人,他空着收回来。 心里还庆幸,兄弟伙都没事。 想再那捆柳条里,给自己拿一枝。 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自己这一队人,一共十个人。 他拿了十根柳条,为什么发了一圈,自己手上没有? 他歪头思考了一瞬,下一瞬爆出一句亲切的骂声:“我屮!” 其余人都正借着毛月亮模模糊糊的光,研究到手的柳条。 被他这平地一声骂,吓得齐齐哆嗦。 “白大头,你叫什么呢?” 田百户抬头就骂。 却见这名为白大头的黑壮汉子,干笑两声道:“没、没什么。” “头,我尿急,陪我撒尿!” 田百户张嘴就想骂,却意识到不对。 白大头多大个人了,平常胆色也不错,为何突然如此。 田百户小心的收了地图:“行!” 说完,右手握在刀上,跟着白大头走到了一边。 “尿吧!” 田百户打定主意,若有不对,拔刀就砍。 却听白大头小声道:“头,出事了。” “我方才准备了十根柳枝,可是发了一圈,我自己没有。” 田百户下意识想说,没有重新拿一根就行。 下一秒他却想通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他们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 白大头肯定的一点头。 田百户扭头,不远处还影影绰绰看见几个属下站着。 只是看不清究竟有几个。 田百户领着白大头,走回队伍。 其他几个人也不傻,他们意识到白大头可能发现了什么。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纷纷看向田百户。 田百户想了想,叫他们将手里的柳条放下,报个数。 “白大头,你先。” “是。”白大头,先喊了声一,然后看向旁边一人。 那人接了个二。 一直数到了十时,众人看向没开口面色铁青的田百户。 队伍里,确实多了一个。 一阵风呼的吹过,吹得一票穿着曳撒袍的番子个个毛骨悚然。 他们在报数时,仔细看过左右,左右都穿着鱼服,也都是他们熟悉的人。 田百户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再报,这次带上名字!” 这次田百户自己先喊:“一,田齐。” “二,白大头。” …… “十,伍一。” …… 第十个名字报出,众人凝神屏气。 等了两息,就在所有人都几乎松了口气时。 从白大头的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道:“还有我呢。” 这声音让精神高度紧张的众人,顿时肉皮发紧。 尤其白大头本人,腿一软,险些做到地上去。 那声音距离他极近,就贴在他的背上。 而声音他也很熟悉,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还有我呢!” 随着说话声,一双干瘪的手从白大头的腋下探出。 双手向前,做讨要东西状。 “我也要。” 白大头的声音说道。 “抄家伙!” 同属靖宁卫,手比嘴快的属性,多少都带点。 立在白大头旁边的一人,飞起一脚,直接踹在白大头的侧腰上。 然后以田百户为首,几人一拥而上,叠罗汉一样,把白大头压在了底下。 白大头被他们压得进气没有出气多。手直拍地。 “在背上!” 田百户站在旁边,抄着刀子喊了一声。 几人又七手八脚将白大头翻了个身。 这时,众人才看见,在他背上不知何时贴了一个无腿的稻草人。 第322章 咒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白大头翻了个个。 这才发现他的背上贴了一个无腿的稻草人。 这稻草人扎得极潦草。 脑袋歪歪斜斜,只有半个西瓜大。 没有腿,只有一双奇长的手臂。 说贴在白大头背上,也很不妥当,准确说来,是寄生。 一根根稻草,丝丝缕缕扎入白大头后背的衣裳,钻进他的皮肉里。。 这稻草人就像是被针线,缝在了白大头的背上一般。 白大头被同僚叠罗汉一样压在地上。 那稻草人垫在最底下,头都被压歪,掉了两根稻草。 “啊——” 白大头惨叫着,抱住脑袋。 他的脸肉眼可见的歪到了一边,像是被人重力击打。 众人先并未察觉,先前踹人的那个,抄着刀子,就打算先砍一刀试试。 长刀破风斩落。 当的一声,被田百户刀鞘架住。 “别乱动!” 田百户的额迹也见了汗。 他架开那柄长刀,厉声道:“不可轻举妄动,害了大头的命。” 这个稻草人伤到哪,白大头就哪里疼。 若是砍上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白大头抱着脑袋喊疼。 他背上的稻草人,却很快支棱起来。 仔细看的话,甚至能发现稻草人的稻草五官,越来越像白大头了。 那稻草人奇长的手臂支撑,抬起头来。 甚至有些委屈:“为何打我?” 它说话的声音、语气,都已经跟白大头一模一样。 若不看样子,旁人倒都以为是白大头本人在说话。 月色之下,稻草人托了一下自己歪掉的脸。 它似乎对柳条又迷之执着,奇长的手臂,勾着就要去掉在地上的柳枝。 好似寄生胎一般,往前爬了一点。 与白大头相连处扯动。 它倒是无大碍,白大头却像是被人剜肉一般,撕心裂肺的疼,急忙伸手按住背上这东西。 此情此景,田百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别动!” 他一边安抚白大头,一边弯腰去看。 借着朦胧的月光,果然看见白大头脸上被猫挠的那处,不再是伤口的血色模样,而是微微发黄。 田百户探手,用小拇指的指甲盖一拨。 便看见那伤处露出了一个黄色的头。 在白大头惊骇的注视下,田百户两指捏着那黄色的头,从伤处扯出了一根长长的稻草。 “是咒。” 田百户算是恶补过一些盛京发来的内部资料。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 想来是有人从黑猫爪上,取了白大头的血,在故意折腾他。 田百户的表情实在太过严肃。 终于缓口气的白大头,带着哭腔问道:“头,我还有救吗?没救的话给我个痛快吧!” “我家里还有老娘,替我照顾她。” “还……还有我家里的狗。” 他断断续续交代着遗言。 便被田百户拍了一把脑袋:“瞎想什么?黑狗血可破煞。” “只需去一趟村中屠户家,寻些黑狗血即可。” 还有一重田百户没说。 这次并不是什么生死任务,皇差密令,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弃权。离开。 升职还能比自己弟兄重要? 他心中做了最坏打算,便叫人将白大头扶起来。 所幸,白大头背上的稻草人还算安分。 拿上一根柳条以后,便不再说话闹腾。 趴在白大头的背上,好似一个装饰物。 原本田百户还在思考,那个村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情报是真是假。 现在即便是可能落入圈套,他们也得去闯上一遭了。 几人一路朝着地图上表示的屠户家走。 一边走一边护着白大头。 担心他脚滑,一屁股坐死稻草人害死自己。 田百户跟在后面,他一直观察着那个稻草人。 这小山村并不算大,走到屠户家附近,田百户松了口气。 原本他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若是这个稻草人继续长,他们就立刻退出。 幸好稻草人的成长速度并没有过于恐怖。 一行人站在屠户家门前。 之所以能够肯定是屠户家,只因隔着老远,便能闻到猪粪的臭味。 其间夹杂着各种生肉下水的味道。 田百户留下三人在门外照顾白大头,自己领着其余人进去。 这家门没关。 院里摆着一张杀猪放血的条凳。 在右侧还有一个棚子,里面堆了些刮下的猪毛。 大概是收猪毛的还没来得及过来,这些黑猪毛堆在棚子里,恶臭无比。 上面停着密密麻麻的苍蝇。 在院子中,还有一个铁盆子。 盆里残留着黑红血迹。 应该是放猪血的盆子。 在旁边是一只缺了口的瓷碗。 田百户拿去那缺口瓷碗仔细看。 碗里还装着一些米饭里,还有一个猪拐子骨。 这拐子骨上全是啃出来的牙印。 田百户又顺着看,果然在旁边发现了一截拴狗的绳子。 绳上有些短短的黑色狗毛。 这家确实有养一条黑犬。 这个认知让田百户松了口去。 这拴狗的草绳,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 他站起身,对跟随而来的几人道:“找!” 村中屠户家境优渥。 青石小院颇为宽敞。 但要寻一只黑狗,并不是是什么难事。 很快就有人在转角处发现一小排小脚印。 屠户家很黑,也很安静。 几人小心分找过去。 走到后院,田百户就听见一阵呜呜的声音。 他心中一喜。 在黑暗中转了两圈,终于在一棵大树背后,发现了一条半大黑狗。 这狗尾巴夹在腿间,盘在地上,头埋着。 喉中发出恐惧至极的呜呜声。 听见脚步声,也不敢抬头。 田百户叫几人盯住身后,便走上去。 手里还拿着从狗饭碗里面摸出来的那个猪拐子骨。 嘴里嘬嘬两声。 那狗听见人声,耳朵动了一下。 许久才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田百户。 它认出自己的玩具。 伸脖子来叼。 田百户养过狗,且养的都是烈性猛犬。 他很熟悉怎么跟狗打交道,顺势在这狗的脖子摸了两下。 得了熟悉的玩具,又看见有人。 这狗身后的尾巴,轻轻摇了一下。 抬鼻子拱了一下田百户的掌心。 田百户心中一喜悦,正想将它哄过来。 这狗却一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背上的背毛膨起,龇牙咧嘴,朝着田百户身后发出一阵狂吠。 这叫声,回荡在死寂的山村上空。 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第323章 中邪 田百户是老差人,在发现狗不对劲的瞬间,他以猫腰后撤。 待发现黑犬并不是冲他吠叫,田百户骇然转身:“都小心。” 但他的喊话,晚了一步。 他们头顶的大树中,掠下两道青影。 只听几声嗖嗖声,手中火光顿被扑灭。 天光月色被乌云遮蔽,数道黑影从暗处扑出。 扑向田百户等人。 空气中满是浓烈到眼睛张不开的腐臭味道。 田百户只听见属下几声呼喝,正欲开口说话,一个黑影朝他扑来。 这身量不高速度不快。 田百户随手荡开这黑影扑咬之势,抬脚一踹的同时,借力后退。 退到了树影之外。 “没事吧?” 田百户大喊了一声,想询问属下的安危。 但他的喊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方才那一通骚乱来得又急又险。 目下只听那只黑犬的吠叫。 但跟在身后的几个属下,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见几个或高或矮的佝偻影子,立在树下。 这些身影衣衫褴褛,满身的土腥腐臭。 田百户眯着眼睛去看,顿时骇了一跳。 只见这些黑影,面孔身躯大半朽烂腐败。 青色皮肤上是大块大块的尸斑。 腐败膨胀的腹部腆着,以一种缓慢的姿势朝着田百户这边爬。 一边爬,一边往地上掉着一些小肉虫。 虽说速度比田百户的太奶还慢,但是任谁大半夜见了几个这样的玩意,能够不慌? 田百户不知不觉间,发根都沁出了汗珠子。 他握着刀,以面对猛兽的姿态,缓缓朝后退去。 脑袋里面思索不停。 这些东西的速度,似乎有些太慢。 这样慢的速度,方才它们怎么会有机会靠近偷袭的。 脑子想着,田百户脚步一顿。 然而没等他有机会实验。 便看见那几个龟速爬行的玩意后边,屠户家后院那棵大树茂密的枝叶中,齐刷刷亮起一双双眼睛。 那些眼睛藏在繁茂枝叶间,黑暗光线下,呈现一种幽暗的绿色光芒。 田百户心中一寒,无暇再多想。 大步朝外退去。 那只黑狗不知何时停止了吠叫。 在原地站了一会,忽地摇着尾巴走到树下。 “好狗!” 一个声音边夸边摸了摸它的脑袋瓜。 然后在腐臭的空气中,信手抛了一粒肉干。 这黑狗张嘴接了,尾巴摇成了风扇。 被这边人气吸引。 方才几个追着田百户去的东西,齐齐调转方向。 有用一种堪比乌龟的速度,朝着这边爬来。 方才喂狗那人单手抱起地上的狗,另一只手向上一伸。 几只手从树上探下来,将他拽上了树。 待到上了树,几个黑影看着几个吊在树上挣扎不休的网子。 即便是空气依旧恶臭,他们依旧默契的垂下头。 然后蒙着黑色面巾,嘿嘿的笑出声来。 且不说,某些觉醒了某种快乐的人。 田百户一路疾步出了屠户家。 他心道眼前情况不妙,正想寻到在门外接应的几人,然后组织人手进去救援。 来到门前,却看见门边一片杂乱。 几个照料着白大头在此接应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田百户心中一突,走到一处痕迹蹲下观看。 眯眼看了半晌,便见这泥地上半个脚印子。 正是靖宁卫制式快靴样式。 田百户心中大怒,莫不是外边的人遇上别的队伍被下了黑手? 他暗骂一声。 这不过就是一次演习,究竟是谁会干这种不讲究的事情? 田百户猜测未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立刻顺着找去。 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山道上行走。 那个人影,田百户很熟悉,正是白大头。 之前一直乖巧趴在白大头背上的那个稻草人,双手攀在白大头的肩膀上。 枯槁的手抬起,捂住了白大头的眼睛。 脑袋贴在白大头的耳朵边,细声说着什么。 它似乎感应到田百户的视线,头猛的扭转过来。 于月光下,对着田百户咧嘴一笑:“头,你回来啦?” 熟悉的声音从它的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怪异恐怖之感非同一般。 便是田百户也后背生出一股白毛汗。 只是仔细一看,这东西蒙着白大头的眼睛,正唆使着他往村边小河去。 从进村的开门见喜,到老村长家的变故突生,再到屠户家折戟。 让田百户脑子已经十分混乱。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一步一步走的感觉,糟糕透顶。 足以激发出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血性。 眼见这玩意想害白大头的性命。 田百户猛地追上前:“去你娘的!” 他一边骂,一边一脚踹在了白大头的屁股上。 白大头背上的稻草人干枯的双手不停扑腾,朝着田百户脸上撕抓。 白大头已然失去知觉,但他的身体还随着稻草人的挣扎,后背不停的拱。 白大头也是个身强体壮的汉子,田百户一时按不住,又怕弄坏了这个破草人。 一时投鼠忌器,不得不单膝跪在白大头的屁股上。 然后解腰带去绑人。 白大头背上的稻草人,双手挥舞,嘴里还惊恐的叫着:“头,你要做什么?不要啊!” 这样近的距离,田百户可以清晰的看见它已经与白大头一般无二的脸上,露出真切的惊恐。 只怕……这稻草人真的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白大头。 它是想要害死白大头,取而代之? 或者…… 田百户想到白大头伤口里捻出来的那根稻草。 又或许,它的稻草会慢慢的爬满白大头身体,慢慢的取代血肉。 一个画面惊悚的出现在田百户的脑海。 白大头脸上的伤口慢慢的剥离开来,露出底下扎成束的黄色稻草。 然后张嘴叫他。 这不自觉的想象,让田百户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 “大头,别怕!” 田百户终于解下了腰带。 他直接坐在了白大头的屁股上压制着他,想用腰带捆住白大头的手。 一边宽慰道:“没事的!” 田百户面上厉色一闪而逝。 他绝不会让他变成那副模样。 “等我去寻黑狗血为你……” 田百户的话未说完,从旁猛的泼来一股冰凉腥臭的液体。 同时一只大脚印在了他的腰上:“田齐,你他娘中邪了吗?” 第324章 联手 月朦胧,鸟朦胧。 山村,小河边。 两个男人。 一个在解腰带,嘴里喊着:你别怕,没事的。 另一个屁股不停的拱,挣扎之际惊恐质问。 一般人会想到什么? 反正宫百户只是个一般俗人。 同样独自一人,十分狼狈的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追来便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他只有一个念头,田齐这王八犊子中邪了! 他们百户同僚之间,并不是没有往来交流。 偶尔还会协作办事。 宫百户很清楚,田齐这个王八蛋有大病。 相约去花楼,还提醒人家姑娘钗子不对称。 但是,没听这浑蛋有那方面的嗜好啊? 该说不说,到了关键时刻,宫百户还是有些同僚之谊的。 虽不知道是什么邪门玩意,能让中邪的人想着干那事。 他还是赶忙将自己身上带着的小半水囊鸡血提在了手中。 疾步上前,决意挽救眼前这糟糕的事态。 生怕迟了一步,田百户铸下大错,以后大家兄弟伙可没脸再见了。 田百户专心压制着白大头,不留神便被他泼了一脸鸡血。 然后又被一脚横踹出去。 田百户挨了他这一脚,险些腰折掉。看书喇 同时听宫百户一声怒喝:“田齐,你中邪了吗?” 田百户捂着腰,半天没回神。 待看清楚是宫百户,他正欲张嘴开骂。 就听宫百户道:“赶紧醒醒,你真犯下这等恶事,以后怎么面对这兄弟的妻儿老小?” 田百户面上糊着鸡血,被骂得莫名其妙,他干什么恶事了? 想骂人,但张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被踹得岔了气。 宫百户自认救下了人,垂眼去看白大头。 一眼瞧见白大头背上那稻草人。 稻草人也溅到了一些鸡血。 所溅之处,滋滋冒着黑烟。 宫百户还以为是田百户他们找到的什么奇怪道具。 却看那稻草人一动,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仰头看着他道:“宫百户,您来了?” 这稻草人,不但声音样貌与白大头一致,甚至能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黑漆漆一片死寂中,被这种东西叫出名字,宫百户浑身战栗。 抽刀就要砍。 幸而田百户已经缓过了一口气,急忙喊道:“别伤它!白大头和这玩意性命相连。” 喊完,勉强从地上爬起,又将白大头压制下去,用腰带捆住。 见此情形,宫百户哪还不知自己干了错事。 虽心中忌讳,还是上前来帮忙。 有了宫百户这生力军的加入,压制白大头的行动顺利完成。 任他背上的稻草人哀求,两人将他像是捆猪一样捆起来。 两人这才同时松了口气,坐在地上。 田百户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将灌进耳朵里的鸡血拍出来,这才扭头看向宫百户。 “宫战,你他娘的干什么呢?” 宫百户嘴巴嗫嚅了一番,总不好说他想歪了。 “我他娘的以为你中邪了呢!” “你他娘瞎了啊?” 两人进行了一番含娘量极高的对话,这才相互打量了一番。 看对方都是一身狼狈孤家寡人,同时叹了口气。 “这邪门地方,太坑人了。” 宫百户啐了一口:“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个小破地方事情不少。” 和田百户这队人一样,宫百户他们也遇上了挂白花的民宅。 同样被困在了那里。 但可惜的是,他们那一队没有一个白大头这样的干净人童子身。 最后实在走不出去,不得不进去闯了一遭。 宅子一进一出,只有宫百户带着半囊鸡血出来。 “那破宅子全是纸人!” “别的都好,还能对付,其中一个虽然矮小,但力大无比。” 宫百户说着,撩起袖子给田百户看自己的手。 只见他的手臂上,印着一个青黑的手印。 这手印看着不大,像是个女子的。 但颜色青到发紫,是被生生掐出来的。 田百户留意到泼在他脸上的是鸡血。 顿时也没了生气的心思。 急忙找他讨要:“快,再给我点,白大头再不救,怕被人稻草人塞满了。” 宫百户到了这步也不吝啬,将手中装着鸡血的水囊扔过去:“我们一队弟兄全折那宅子里,就得了两东西。” “还便宜了这小子。” 他嘴上念着,却还是蹲下身,帮着田百户撕开白大头的衣服。 同时掏出一根火折子,照着一看,顿时一惊。 稻草人的下半身,草全扎进了白大头的皮肤里。 也不知道延伸进了多深的地方。 皮肤上一片青色鼓胀的经络。 两人迅速在四周拔了些干草,捡了些柴禾。 篝火亮起,这一点点火光照亮了黑暗,带来了些暖意。 田百户是个节约人,趁着自己身上鸡血未干,急忙抹了涂在稻草人的根上。 鸡血接触到草根,这黄色的草根顿时如活物碰火,一阵扭曲。 稻草人的嘴里,也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叫:“田百户,宫百户,二位要干什么?” 它像人一样哀求挣扎。 宫百户听着凄惨,去河边掏了一把湿泥来堵住了它的嘴。 嘴巴被堵,稻草人再喊不出声,只是看着田百户和宫百户的眼神惊恐至极。 它淡黄色的眼睛中,满是哀求。 当最后一根草根,从白大头背上拔出来时,这稻草人终于干瘪枯萎。 白大头的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黑色小孔。 而稻草人歪倒在了一边。 面上还凝固着复杂的神色。 似是惊恐,又似是不敢置信。 田百户松了口气。 却听宫百户犹犹豫豫道:“田齐,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只是说可能。” “万一,背上这个才是真的白大头?” 田百户背影一僵。 他猛的扭头,看向宫百户。 两人对视同时,心中都狂跳不已。 万幸的是,这时地上面朝下趴在地上的白大头发出一声呻吟。 “我……这是怎么了?” 他喝醉酒似的,晕陶陶抬头。 看见两人,便道:“头,宫百户,我这怎么了?” 两人没有回答,而是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有一瞬间,田齐心中考虑过,如果真如宫战所说,他该怎么办? 所幸,没有发生最不期望的那种情况。 但两人的心中,都同时被这恶劣的圈套,弄得愤怒至极。 “老田,联手吧!” 火光之中,宫百户面色冷厉:“就这样退出,老子不甘心。” “丢了那些弟兄,我也不甘心。” 田百户抬起手。 火光之下,两人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第325章 第一家 夜已深了,空荡荡黑黢黢的山村中,树影摇晃。 田百户和宫百户二人,一人扶着白大头一只胳膊,行走在山路上。 白大头被折腾了一番,整个人像是喝醉了酒。 任田百户询问,他也不记得站在门外的他们,是怎么被人从背后下了黑手的。 他只记得自己晕陶陶的睡过去,便到了家门前。 他娘一直在门里喊,叫他快些进去。 他便顺着喊声一直走,一直走。 若不是被田百户拦下,踏入幻境中家门的瞬间,他也一脚踩进了河里。 见再也询问不出什么,田百户和宫百户对视一眼,再次同步叹气。 就在此时,三人绕过了一个山头。 远远的看见小山坡上一个单独的小庙。 那里正是舆图上示意的狴犴神龛处。 荒山坡上,临时加盖的小房子看着摇摇晃晃。 但门前亮着的一盏白棉纸灯笼却叫人看着就心中踏实。 三人一边警戒,一边仔细看了贴在房门前的画像。 再三确认,的确是狴犴而不是什么假冒的凶兽。 这才放心的推门进去。 小屋中陈设简单。 一扇门两扇窗户,靠墙位置摆设着供桌、神龛和狴犴雕像。 乍一看自家狴犴大人威武的雕像。 三人心中都有些激动。 从村口得来的香和留下的饭包,田百户都贴身带着。 此时派上了用场。 宫百户提供了火折子,点亮了烛台。 将那一炷香点上后。 三人实诚的磕了三个响头。 田百户持香插入香炉。 见旁边一个空着的高足瓷盘,他忙将怀中揣着的那包鸡腿饭供奉于上。 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还带着点鸡腿肉香。 供桌上的烛火明灭两下。 一线青烟,无规则的飘来,绕三人行了一圈。 三人立刻觉得身上一暖,没由来的搭了一个哆嗦。 寒意和一直压在几人身上的无形压力尽去。 田百户还好,毕竟亲眼见过狴犴显形大杀四方。 宫百户和白大头却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异状。 两人呆了一下,又诚心给狴犴像磕了一个头。 头未磕完,白大头突然哎呦一声惨叫。 急忙去抓后背。 田百户和宫百户还道他是怎么了,急忙去看。 只见他披在肩上的衣裳,后背渗出黑血来。 “头,快帮我看看怎么了!” 白大头只觉的背心钻心的痛,刺骨的痒。 好似淋了蜜糖,又千万只蚂蚁在上面爬。 他伸手挠得狠了,抓出了一把黑血。 田百户急忙和宫百户将他的手,合力按住。 让他面朝下,趴在地上。 掀衣一看,两人顿时头皮发麻。 白大头原本背上拔出稻草的小孔,渗出黑血的同时,冒出了一个个的黄色稻草草梗。 这些草梗密密麻麻从他后背的每一个毛孔钻出。 宫百户还好,田百户瞬间头皮发炸。 下意识去摸刀。 看着这些密集的草茬。 脑海中只有屠户以刀剃猪毛,一寸寸剐干净的画面。 只恨不得立刻拔刀出来,将白大头的背上皮都扒一层。 他之前脸上被宫百户泼了鸡血。 本身半边脸便血糊糊的,现在目露凶光,直将宫百户吓得一哆嗦。 直接摆手给了他一嘴巴:“老田,你又中招了?” 田百户白挨一耳刮子,被打得眼冒金星。 但好歹从那种难以控制的冲动中抽身出来。 他暗自记仇的同时,急忙移开视线。 就发生这小插曲的一小会,白大头却已经不再喊痒也不再喊疼,趴在地上舒服得直哼哼。 从他皮里钻出来的稻草梗不算长,只有半根手指长短。 自动被肉挤出伤口后,小眼里便冒出一小缕殷红的鲜血。 这些稻草挤出来,歪倒在一边,落地立刻枯萎。 白大头的背上只留下一些芝麻大小的小眼,密密匝匝的遍布后背。 宫百户直咋舌。 先前田百户已经告诉过他,白大头中了邪咒。 他们本以为以鸡血拔掉那个稻草人烧掉,已经了结。 未曾料到,在白大头的身上竟还留有后手。 若不是他们来到狴犴神龛,若不是田齐身上正好有线香贡品,得了狴犴大人庇护。 留在白大头身上的暗手,说不得何时便会再次爆发。 他们都知道这卫所试炼背后,布局的应是自己人。 但即便是宫战这样的老牌差人,也依然为这狠辣手段心惊不已。 真是一点不留情啊! “好狠的手段!好阴险的心思!” 他一时脱口而出,便被一旁的田百户白了一眼。 田百户起身,告罪一声后,从狴犴香炉里抓了两把香火。 仔仔细细的均匀洒在白大头的背上。 保证那些黑色小眼,每一个里面都填上了香灰。 他这才舒畅无比的吁了口气,看着宫战道:“若是不狠辣,如何能叫我们知道凶险?” 闻言宫百户苦笑点头:“也是!” 不得不说,无论是他们还是底下人,都傲气惯了。 什么人带什么兵。 沈晏严格,规矩多,有时毫不讲情面。 那些无能蛀虫废物,在他手下是呆不住的。 但能在他手下呆住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多少也生出些傲慢。 这次试炼演习,他们兴致勃勃,觉得是条登阶升官路。 却没有准确的估量过,跟这些有违常理的东西打交道的风险。 一开始他们便是带着骄傲和竞争意识进来。 现在落得这副丢盔卸甲模样,也怨不得谁。 两人同时想通了。 回想起进来前,两人互坑的小人德性。 都觉得自家丢人现眼。 田百户拍拍白大头的肩膀,发现这小子不知何时已经舒服得昏睡了过去。 便还将那件破烂兮兮的脏衣服给他盖上。 和宫百户一齐,将他扶到了案桌前躺着。 这时,田百户有时间和宫百户对坐一块。 他从怀里掏出地图,摆在地上。 将之前从村长那里打听的消息说出。 “从那村长口中,我们得知从八月初,连家开始,村中开始死人。” 两人决意合作挽回颜面,心中私心尽去,再也不藏着掖着。 田百户将自己一方得到的情报,比照着舆图,一一道出。 当他指向连家时,宫百户神情一怔:“不对!连家我们进去过!” “连家不是第一户开始死人的人家。” 第326章 线索 “连家我们进去过!” 宫百户他们遭遇鬼打墙,进的第一家就正好是连家。 宫百户坐直了身子,和田百户核对着细节。 “我们进的那家,门上悬着双层六瓣花!” “进去后,大堂便摆着一个灵位,上面写着连母徐氏。” “死忌时间,是八月初九。” “若那村长所说为真,八月初从连家开始死人,连家的妇人不该死在八月初九,时间应该更早些!” 田百户闻言,面上露出些思忖之意,急忙道:“你们进的连家,门前右边是不是有块破损的砖?” 得了宫百户的肯定回答后,田百户也心里发虚。 他们江南道五个百户,分别从村子不同的方向进入。 位置差了十万八千里。 却都同时遭遇了诡打墙,走到了同一间民宅前。 这只有一个解释。 “诡境!” 两人都看过靖宁卫中内部资料。 一时间同时哑然无语。 这芝麻大小的村子,外围被一间幽灵诡境包裹。 任何进入村子的,都撞上那间游离的幽灵房。 而侥幸闯过了幽灵房,便会被诱骗去村长家,遭遇一波埋伏。 然后为了解咒,再在屠户家被设伏。 还有那个看似解了,其实后患无穷的咒。 一波操作下来,不可为不损不缺德。 宫百户一想起,自己的队伍进入那间幽灵房便被成群的纸人,冲得四分五裂。 忍不住按住右手手腕上的那个还隐隐作痛的青手印。 “太特娘损了!” 他小声嘀咕抱怨。 田百户也是心中一口老槽想吐,但他只是叹了口气:“技不如人!” 除了认栽还能怎么办? 所幸只是一场演习,到底是自己人。 若面对的是真正的诡物,更甚者面对那些白莲教劳什子教徒,眼下两人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身陷绝境了。 两人短暂的自怨自艾一番,又迅速的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视线重新汇集在舆图上。看书溂 既有连家不是最早开始死人的,那么那个自称村长的老头所说,村中诡事皆由一个瓶子起的话,又是真是假? 两人陷入猜疑链。 一时间双双默然。 田百户手上还沾着香灰,默默的在图上将之前的记录抹去。 沉默了会。 宫百户看向狴犴香案上燃着的那一炷香,一咬牙:“走!” “怎可在这退缩。” 他说着话时,田百户已经起身开始整理身上的装备。 既然一时没线索,他们就去村中找! 他们是整个大景都有数的敏锐鹰犬。 岂能被这小破村子难住。 两个百户联手行动,还怂在狴犴大人神龛下,未免太过丢人。 两人默契十足。 将睡得打呼噜的白大头,塞进香案底下。 检查了身上装备,又臭不要脸的从狴犴香案前,掏了两把香灰带上。 两人同时走入外边的黑暗中。 烛影摇晃,两人的背影一时倒有些壮烈之感。 他们二人并肩出去。 一个黄色小纸人,默默扶着狴犴像的脚爪,探出头来。 黄纸人身上画着的殷红纹路,在光线下流淌出诡异的光泽。 …… 这个时刻,田、宫两人手上的消息几乎全废。 原本他们刻意避开长宁村中不必要的民宅搜查。 想要直捣黄龙,快人一步取得胜利。 现在却不得不重归老本行,从最微末开始。 离了狴犴小庙,两人借着月色摸回村中。 村子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两人也不挑,直接进了最近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家境中等。 被靖宁卫撤走时,很多家什没有带走。 院里架子上,还晾着几件干透了的破衣裳。 宫百户心中一喜,去扯了那几件衣裳。 两人一块进了灶房,寻到柴火。 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撬锁在这家的碗橱里,寻到了半罐菜籽油。 有了这些东西,两人抠抠索索自制了临时的火把。 在屋中寻找起来,很快,就有了发现。 宫百户在这家的柜子里,发现了两叠折好的白麻孝布。 长宁村不大,村民都沾亲带故。 有了喜丧嫁娶是一定要参加,帮把手的。 女人们会帮着灶上料理饭食,男人们则会帮着抬棺扶灵。 对来帮忙的,以银钱感谢太世故不懂礼,一声谢谢又太单薄。 因此主人家,都会备下一些物件。 比如红事的红布,生孩子的红鸡蛋。 又比如丧事的白麻孝布。 这一小块布头,在后世自然是没人瞧得上要烧掉的晦气物件。 但在当前背景,却是可以攒着,糊鞋底缝补内存打补丁的东西。 被宫百户找到的,就是这样一小叠丧事系在腰上的白麻布。 在这些白麻布的一角,按照习俗用朱红笔,写了死者的生辰忌日。 田百户心中一喜,急忙打着火把,方便宫百户翻看。 “姜母钱氏……卒于八月初十。” “荀母百氏……八月初七。” …… 宫百户一块一块的翻。 昏暗光线下,蚂蚁大的朱色小字,让他看得很费劲。 终于反倒最后一块,他愣了一下之后,又迅速的翻回核对。 然后带着些兴奋道:“老田!找到了!” 他指示着一张麻布的一角:徐氏女,卒于八月初一。 这已经是他们可以找到的最早日期。 这徐氏女尚未出阁婚嫁。 田百户也是精神一震,急忙把火把交还给宫百户后,接来在眼前看。 “走!”宫百户振奋,“我们去这徐家走一遭!” 田百户却好像是被先前那几趟骗局弄得有些后怕,没有说话。 宫百户着急,正欲说些什么。 田百户已将那块麻布交还回来,问道:“老宫,这布上字迹是不是朱砂所写?且是同一人笔记?” 宫百户皱眉辨识了一下,肯定点头道:“是!” 田百户脸上顿时露出些笑来:“那个假村长曾提及,村中有一个曾先生,喜好丹青家中有朱砂!” “老宫,你觉得这写字之人,会不会是宫先生?” 按照大景的识字率,长宁村这样的村出现一个能认字的已经是很厉害。 这些丧事的白麻帕,会不会就是这位曾先生手书。 若是如此,只怕村中都会托曾先生写字。 在曾家,会不会能寻到更准确的消息,并且找到他们所需要的朱砂? 两人火光中静静对视了一眼,同时达成默契:干了! 就是陷阱也闯一遭! 第327章 纸人 田、宫二位百户寻到了些线索,就朝着曾先生家走。 曾先生到底是读书识字的,家里青石院占地挺广。 两扇玄色门扉半掩着。 两个百户前边都吃了亏,现在十分慎重。 两人立在门前,恨不得将门前转头都挨个查看了一番,这才一人一边,将手按在了门上。 门扉一推就开。 曾先生是读书人,且有丹青作画这样烧钱的喜好,便不是穷人。 这大门无声的向左右滑开。 迎面瞧见的,便是一面花鸟影壁。 田、宫二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绕过影壁,便进了曾家的前院。 相比起撤走得匆忙的其他村民,曾家院里感觉十分整洁。 院中依旧寂静无声。 田、宫二人缓缓的走进去,堂屋门上挂着一把如意小铜锁。 两人都不是什么讲武德,会去慢慢找钥匙然后回来开门的。 刀尖抵进锁眼,一拧就开。 手中不甚明亮的自制火把,摇曳着只能照亮方寸地方。 他二人进屋,便打算先寻上两根可以照明的蜡烛。 顺着一面墙摸,果然在屋子一角寻找到了落地六角花灯。 宫百户伸手在灯罩里掏摸了一下,捋出一根儿臂粗的白蜡烛。 急忙凑到火把前,将这燃过的蜡烛点燃。 蜡烛的光比起他们自制的火把,亮了一倍不止。 宫百户持着蜡烛,一抬头,便看见三四步之外,曾家堂屋条案的圈椅上,坐了一个青蓝衣衫的纸人。 蜡烛光之下,纸人惨白的脸一半在光中,一半藏在黑暗中。 宫百户手一抖,就要去捉刀。 却被一旁的田百户稳稳托住手臂。 “稳着点!这个不会动。” 田、宫二人配合,既然宫百户在寻东西,田百户自然是负责警戒,免得被人偷了后背。 在烛光亮起的瞬间,他就已经留意到那个纸人,侧行一步,隐隐将宫百户护在了背后。 田百户从小就对有些事情比较敏锐。 他直觉地发现,这个纸人,跟他之前在村长家所见那个是不一样的。 村长家那一个纸人,之所以叫人心惊肉跳,是因为那个纸人明明只是一个死物,却让人觉得那是活物。 乃至于就是一个活人。 那一点鲜活气,才是最叫人毛骨悚然的。 眼前这个纸人,便没有那种矛盾的感觉。 虽说无声无息端坐堂上,乍一见叫人吓一跳,但到底没有那种矛盾的诡异感。 宫百户同样也镇定下来。 两人谨慎的走到近前,先是试探着用刀捅了一下,见无甚异常,这才稍微安心。 两人端详这纸人。 纸人纸马,黑牛白马,都是丧葬祭祀常用的物件。 眼前这纸人,却是十分恶趣味地描画了五官。 只见白纸面上,眉毛嘴角下垂,好似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也不知是因为画法还是光线,这表情瞧着十分诡异。 宫百户不安地扭了扭脖子。 田百户也被这纸人的笑弄得很不舒服。 但现在他在意的却是另一个东西。 在这纸人的手边,一只茶盏压了一张小花签。 书册纸笔不好随身携带。 文人墨客偶尔灵感爆发或是突发奇想的,就会在这种轻便的花签上记上一些东西。 记完,便塞进书册里面,做书签压页。 类似于后世人手里的小便签。 田百户看见那张小便签,给宫百户示意了一下。 用衣角包了手,小心地挪开上面压着的茶盏。 这花签墨迹很新,上面墨香未散。 田百户拿到烛光下,只见上面写着:近日村中怪事频发,是否当离开避忌一二。 这花签上只有少少两句话,笔记与之前那叠白麻布上的字一样。 确实就是长宁村中曾先生所写。 这张花签上,可以说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却叫田、宫二人同时一喜。 不管曾先生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将这些小烦恼记在花签上。 他这绝对是常年的习惯,花签应当不止一张。 这样一个会以文字记录的碎嘴子,能给他们提供相当大的帮助。 且这件宅子,也有蜡烛、火镰,说不得还有吃的。 最终要的是,在书房画室中,弄不好真的会有破煞的朱砂。 总算有了些进展,两人同时心口一松。 将这张花签收起。 两人在屋中结伴搜寻。 刚打开厢房,宫百户持着蜡烛的手,又是一抖。 一个一模一样的纸人,正背对他们立在厢房窗前。 两人都心中一颤,呆站门前等了一会,确认没动静,这才走进去。 这间屋子似乎是个茶室之类。 右手边一扇大窗,中间一张将军茶台。 茶台上有些茶杯茶壶,负子蟾蜍的紫砂茶宠。 茶台边还有一个棋盘,上面摆着一副残棋。 两人先查看了屋中的纸人。 这纸人面上表情与外边那个不同。 眉毛紧蹙,似乎在生气。 在这那棋盘脚下,两人找到了第二张花签。 上边写着:家中下人笨拙,弄乱书房画轴,乱动画材,实在叫人生气至极,再有下次定然不饶。 是一张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宫百户本期待的心落了空,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在屋子里找了半天,除了摸到两包茶叶,两人没有再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才离开,朝后院走。 在看见后院的第三个纸人时,两人心态已经淡定了很多。 这纸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表情也变了。 变成了一副惊恐模样。 在纸人的脚下,压着的花签上写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宫百户两人一震,她?哪个她? 两人继续寻找。 照着这个时代,文人好在书房前种湘妃竹,摆风水鱼盆的喜好,精准的在后院寻到了曾先生的书房。 书房门上挂着一把瞧着更精致的锁。 两人同样不讲究的直接撬开。 进了门,两人不算意外的看见又一个纸人,坐在书桌后。 纸手中捏着一只笔,悬在半空做书写状。 两人持着蜡烛走进去。 这间书屋不大,但四处都摆放着书架。 放置着置画轴的青花陶瓮。 里面密密麻麻插了许多画轴。 靠墙揩油一个锁着的柜子。 田、宫二人没有着急搜寻花签,而是先来看纸人。 果见这提笔书写样的纸人,面前铺开了一张纸。 两头以镇纸压住。 纸上写了许多小字。 第328章 过婚 看见这纸上密密麻麻的字。 田百户顿时脑仁疼。 他军户出身,后来征战北方又在江南道当了百户。 从前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沈晏做了指挥使后,看卫中有人连文书也要幕僚代笔,很是发了一大通火。 最后全卫上下,全部按头念书。 启蒙千字文,只要背不死就往死里背。 投递的公文送去盛京,字丑没关系,白话文没关系。 但只要敢错一个字,就是隔着千里也会下文书斥责罚抄。 沈晏就是靠着这种狠劲,在卫里扫盲了一番。 田百户一把年纪,放下刀去提笔,险些给折腾死。 但即便如此,要他看这些文人引经据典的锦绣文章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求助的看向宫百户。 一扭头,就看见宫战也在看他。 这下还有什么说的呢? 两人同时哀叹一声,凑头猜字谜一样解读起纸上所写的内容。 连蒙带猜,最后总算弄明白了这纸上写的什么。 那位曾先生,洋洋洒洒写一通,只是在骂人。 骂一个过婚妇人。 江南一带,将妇人再嫁称之为过婚。 大景官面上并不提倡妇人守节,开国之初甚至是十分鼓励的妇女再嫁。 但风移俗易,渡过了战乱,经济构架发生改变。 过上平稳日子后,就有人开始吃饱了撑的找事做,以显示自己的清高。 江南此地,今年开始流行鼓吹妇人守节,鄙视妇人再嫁。 就如这位曾先生所写:谓在人门前,即主其家不利,一村有过婚者,家人邻舍应各持棍石以待之。 在这位曾先生看来,再婚妇人不吉利到,便是站在门前都对主人家不利。 家人邻舍应该持棍石对待。 看到此,宫百户忍不住抬头,扇了那纸人一嘴巴子:“你是和尚训道士,管得真宽!” 靖宁卫与这些文人,天然对立,他这一嘴巴子扇得纸人头有些歪。 田百户眼角抽了一下,也抬手扇了一耳光。 直把那纸人的头,又给扇正,这才心里面舒服了。 他们一人一个嘴巴子扇完,便继续去看。 在洋洋洒洒批判了一番过婚妇人后。 曾先生在末尾画风一转,开始夸起了人。 他夸赞村中徐氏女,当众斥责家中欲过婚再嫁小姑母。 虽云英未嫁,但知礼守节。 文章到了这里,又写了些糟粕屁话。 但已然让田、宫二位百户寻到端倪。 被曾先生夸赞的,未嫁的徐家女,只怕就是八月初一死的那个。 与之有关联的,就是那位被侄女赶出门去的再嫁小姑母。 如无意外,那位小姑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个发现,不可谓不重大。 两人振奋之余,在曾先生的书房中翻找起来。 田百户还好,他性格使然,拿出的书要原模原样放回去才舒服。 宫百户就没那么好性子,取来书本,哗啦啦翻了,没发现就扔在地上。 这一通找,两人又发现了三张花签。 其中两张夹在《女诫》中。 一张上书:婚家如旧俗,皆以午夜备至旷地而后登车。又闻过家女,不可令从门出,当以墙穴而径焉。 言下之意,过婚女再嫁不可从门嫁出,而只配从墙上的小洞通过。 墙上小洞,还能是什么洞? 这一发言,恶臭之味溢出纸张。 而第二张同样夹在《女诫》中。 上面写到:闻徐氏过婚女,于家中投缳自尽。甚好,甚好,尚知廉耻矣。 那位想要再嫁,却被家人邻居棍石相待,要从狗洞中爬出的可怜女人投缳自尽了。 翻出这张花签时,田、宫二人心中欣喜自己找到了线索。 却也为这小村惨事心惊肉跳不已。 尤其北地出生的田百户。 他虽然知道,江南世风保守奢靡。 却没料到连这样的小山村,也能被一个狗屁文人的邪门歪道之语折腾出这样的惨事。 第三张花签,夹在一本志怪小说中。 上面写到: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近几日村中怪事频发,莫不是有小人作祟? 总结了这位曾先生的几张花签,再回看他第一张想开溜的花签,一个丑陋小人的嘴脸跃然于纸上。 而这山村诡事也终于露出端倪。 在这位有名望曾先生的影响下,徐家一位想要再嫁的妇人,投缳自尽。 这其中,这位曾先生,左右邻舍,还有这妇人的亲人,都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这被逼死的妇人,背着村中闲言碎语死去。 事情,竟只是这样简单又丑陋。 两个百户面色铁青。 同时扬了手中花签,走到书房的柜子前。 既知道应该是投缳自尽的讨死鬼,那接下来便简单了。 寻到自尽那位徐氏的尸身,或是寻到上吊绳,最后便是在上吊之人足下三尺挖出一块黑色怨炭,烧之。 按照徐家的尿性,那位徐氏的尸身应当不会好生安葬。 估计是席子一卷扔进乱葬岗。 寻尸便不太可能。 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去徐家闯一闯! 要去闯就需要趁手的工具。 整间书房找遍,最有可能摆着画材朱砂的,便在这个柜子里。 薄薄的绣春刀,刀刃插进门缝,使劲一翘。 柜门展开,露出里边满满当当的木匣布袋。 幸好,这曾先生虽贱,但整理习惯不错。 画材颜料上都有标识。 两人很快从柜中取出一袋朱砂。 田百户扬起唇角正想笑。 忽而背后生出一阵战栗,他急忙推了宫百户一把。 哚! 一柄菜刀钉到了两人中间,砍烂了柜门。 田百户转头看去,只见先前头被扇歪的纸人,不知何时提了菜刀上前来。 面上满是怒容。 门外窸窸窣窣,还有一个纸人脸藏窗边,怨毒的观看。 曾家屋中的纸人,都活了过来。 它的画室、画材被弄乱,生气前来寻仇。 宫百户手里还提着一袋朱砂。 被钉在门上的菜刀惊了一下。 方才要不是田齐推他一下,两人便被这些无声摸过来的纸人暗害了。 他心中怒极,生死关头走一遭,连害怕都忘了,提脚就是一踹。 这纸人轻飘飘的身子,速度极快。 足不沾地,往后飘去。 田百户和宫百户背靠着背。 书房门前、窗边…… 曾家的纸人们围拢过来。 第329章 吐气扬眉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曾家只有田、宫二位百户手中端着的飘摇烛火。 四个青蓝衣衫的纸人,无声围拢过来。 它们方才还是死物。 现在却好似被谁赋予了一口鲜活气。 其一立在田、宫二人身后。 两个堵在门前。 还有一个半藏在窗后看。 白纸脸上俱是阴毒。 田百户和宫百户背靠背站在一块。 “老田!” 宫百户一手持刀,另一手探进手里提着的袋子,从中掏出一把朱砂来。 几步之外的纸人,竹篾制成的躯体轻飘飘,足尖一点就晃晃悠悠地荡老远。 “老田!” 宫百户较之田百户性子更加冲动暴躁。 双方对峙之时,他骤然发难。 甩手将满手的朱砂扬出。 曾先生的用作画材的朱砂,都是经过仔细研磨过筛的上品。 细细的粉末扬在空中,如炸开了一团蔷薇色的雾气。 正面头被扇歪的纸人,迎面撞上这粉末。 白纸面上顿时像是被烧红的炭火星子烫过。 纸人张嘴发出一个男人的惨叫。 随后竟转身想逃。 见得朱砂粉末对这些纸人有伤害,田百户已然提步追上。 他走的是战场征战的路子,出手极狠,不搞花架子。 长刀在空中一搅,裹得些朱砂粉在刀刃上,下一秒刀锋朴实一转,直直劈向那个纸人。 雪亮长刀由胯下上撩,最后由颅顶出。 齐齐整整将先前偷袭的纸人砍成了两半。 纸人哗啦从中分开,露出里边的竹篾架子。 惨哼一声再无反应。 这一击杀死这诡玩意,对进村以后就一直吃瘪的二人来说,不但解气,还十分振奋人心。 宫百户一脚踏在这碎纸人的残躯上,提着刀就朝门口堵门的两个纸人冲去。 “他娘的!从来只有靖宁卫堵别人的门。” 他的刀尖拖在地上,划出一串火花。 “何时反过来,轮到你们这些破烂玩意耀武扬威?” 他从甩出的朱砂粉中穿过,整个人都沾上了一层樱色,如同淋了一层血雾。 气贯丹田,大喝一声,凄冷刀芒呼啸而出。 门前立着的两个纸人,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拦腰一刀劈作了四个。 上半身歪倒在地,这两纸人好似才反应过来。 张着嘴巴欲喊,被田、宫二人,一人一边踩碎了脑袋。 两人进长宁村时傲慢,而后遭遇打击心生郁郁。 现在砍杀了纸人。 先前心中无法言说的郁气,随着长刀尽数挥洒。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后。 齐齐将目光移向了躲在窗边的纸人。 “怪道赵千户说,只要是能砍的都不害怕。” 田百户也是淋了一头一脸的朱砂。 说着这话时,他的视线紧紧盯着窗边的纸人,面上满是狰狞之色。 “确是如此!” 先前窝囊够了的宫百户,没素质地朝着地上的纸人吐了口口水。 把鼻子里的朱砂粉擤出来。 他答话时也看着那个纸人,表情核善。 那纸人,就如同这宅子的主人曾先生一样。 在背后怨恨使坏,但真正遇上强敌,便只想着脚底抹油。 窗边的纸人后退了半步,竟转身就逃。 “他娘的!追!” 不用宫百户提醒,同样受够了窝囊气的田百户也立刻追了上去。 前面奔逃的纸人身子轻,跑得极快。 一点就能往前窜出一大截。 但后面追着的田、宫二人也不是吃素的。 之前受过的憋屈,就指着这纸人泻火,哪能容它溜走。 提溜着朱砂带着,两个满身朱红的彪悍汉子,紧追纸人不放。 直将纸人撵进了一间卧房中。 宫百户抬脚,一脚印在门扉上,将两扇门踹得砰一声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跑,你跑!方才不还躲在窗边看吗?跑什么?” 他率先踏入卧房,一边还中气十足地喊。 见他有些上头,田百户在后边叹了口气,给他护住身后。 这纸人躲避的房间,应当就是主人房,里面陈设相当雅致。 大致在房中一扫,不见那纸人的踪影。 宫百户扯着嘴角一笑,满脸须都立了起来。 他大致在房中一扫,慢吞吞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看他像是老猫拿耗子开始抖起来,田百户摇了摇头。 “藏得真好,都找不到了。” 宫百户在房中渡步。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纸张摩擦的簌簌声十分明显。 但宫百户好像听不见一般,先是拿刀掀了一下床上的被子:“在不在这?” 然后咄的一下,将刀子狠狠钉在床板上。 刀尖扎透了床上的褥子和床板,从下边透出一截来。 “也不在床下,那会在哪?” 在发现原来这种诡玩意,也会畏惧时。 宫百户恶趣味完全被激发出来。 田百户抱刀倚在门上看他玩耍,不说话。 这一夜他们憋屈够了,难得找到个软柿子,不发泄一番实在心里不痛快。 “难道眼花了,没进这房间?” 他站在一个大立柜前自言自语作势要走。 下一秒,他猛地拉开柜门。 染着朱砂的黑脸猛地出现在藏着的纸人面前。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他咬着腮帮幽幽地问道。 藏在柜中簌簌发抖的纸人,往后退了一步做讨饶状。 却被宫百户探出大手一把捏住了竹木脑袋。 …… “啊——” 男人的惨叫声传遍长宁村外的营地。 大帐之中点着炭盆。 火光照得大帐内明光瓦亮。 远处传来的惨叫,丝毫没影响熊弼的高兴。 他拊掌大笑道:“田齐、宫战这两浑蛋总算没太给老子丢脸!” 笑完,他又脸一黑,伸着手指指着下边鹌鹑一样坐着的一排人。 “再看看你们这些瘪犊子玩意!” 被他一骂,齐齐整整坐在下边小马扎上,一身狼狈的靖宁卫们。 不分官位高低,齐齐缩起脖子。 下边都是下午誓师出发的人。 走时多雄赳赳气昂昂,这会就有多窝囊。 连白大头也被从狴犴庙里拖出来,一边喝热鸡血,一边挨骂。 熊弼看他们这德行更加来气。 挨个指点,直喷唾沫星子。 而赵鲤面上带着愉快笑意,坐在沈晏旁边喝茶。 她身上还穿着一身类似纸人的小碎花衣裳,面上涂成死人白色,还画着两坨圆圆的红胭脂。 看她高兴得恨不得摇辫子,沈晏唇角也扬起一个笑容来。 第330章 乌鸦眼 赵鲤开心,很开心。 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她总算能明白从前教官装神弄鬼折腾人的乐趣了。 这种亲自上阵,吓得人鸡飞狗跳的感觉,真是叫人身心愉快。 她心里打定主意,这种好传统一定要在靖宁卫中发扬光大。 熊弼那边骂人正爽,赵鲤这边正开心。 一人撩开门帘进来。 身上还穿着一件老翁的褂子,但现在摘了胡须,背也不弯了。 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遮脸的黑布巾。 这人进来,立刻惹得帐中不少人的恶狠狠的视线。 就是这个王八犊子,在背后带人捅刀子。 被这么多同僚不善的看着,他讪笑着告罪。 然后走到赵鲤面前,轻声禀报道:“赵千户,那曾先生晕死过去了。” 赵鲤没所谓的耸了耸肩:“叫大夫救试试,救不过来就让他死吧。” 长宁村中诡案,赵鲤早已查清。 作为罪魁祸首的曾先生,在村民中有威望。 但在赵鲤面前,他就是个屁。 本着废物利用原则,赵鲤直接用这位曾先生的生辰八字和血祭炼了曾家的纸人。 在大帐正中的桌上,还趴着一个小纸人在做实况转播。 从小纸人的转播看,那四个纸人毁得不能更毁。 这些祭炼的纸人被毁,伤害原本会如实的反馈到主人身上。 但赵鲤没用她自己的八字和命啊。 有替死鬼曾先生给她受着。 这种时刻,她真的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爱邪术。 这种你买了东西别人付账的感觉,换谁不沉迷呢? 想着赵鲤又愉快地笑了。 作为整件事情的最大帮凶,阿詹也开心。 他拱手应了赵鲤的话,转身就出门去料理那位受了四倍伤害的曾先生。 沈晏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微微挑眉。 很好,他的心腹侍卫长,进门以后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沈晏又听旁边赵鲤吃吃地笑,绷着的脸终于一松。 忍不住摇摇头。 这样的放松活动,多来两次也挺好。 他无视下面被熊弼训成孙子的一群人,愉快的笑了。 …… 就在帐中一片欢乐祥和的时候。 田、宫两百户,在曾家吃上了一顿像样的宵夜。 赵鲤也不是什么魔鬼,真的让他们这帮新手菜鸟去诡境荒野求生。 在每户民宅,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一些有用且没有险恶下黑手的物资。 其中曾家到底家底殷实,厨房里还有不少好东西。 一只没动过的烧鸡,半甑米饭,还有一小碟菜瓜。 两人起先还怕被下毒。 后来在曾先生的房里寻到一直银茶刀。 试过东西都无毒,这才在厨房架起火,将东西热了,两人分吃。 等到最后吃完,已经接近申时。 两人趁着吃东西不冲体力的时间,也休息了一下。 便起身灭了火。 “走吧!” 两人将能装的装上,又一同出了曾家。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长宁村徐家。 两人抹黑走在山路上,田百户拿着一块从曾家摸来的丝帛绢子一路抹。 山村夜间雾大,丝帛绢子拖了一段,便沾满了道旁草叶上的露水。 田百户便将这些露水,挤进装着乌鸦瞳的水囊里。 远远的看见徐家的院子。 他晃了晃水囊。 按照卷轴所说,乌鸦瞳浸泡在夜露中一刻钟以上,再生吞入腹中,即可窥见阴阳。 但有被鸦群报复的后患,且一旦这样开启后,七日才能关闭。 按照那些诡物的特性,看这一动作是可以被感知的。 你看见它们的同时,它们也能看见你。 一旦打破阴阳之间的界限,后患无穷。 换言之,使用乌鸦瞳开阴阳眼,人最少得闭目修整七日,免惹祸端。 但现在田、宫二人,都还没学会心眼观想之法,也谁都不想放弃。 行至距离徐家几十步开外,两人对视了一眼。 同时将托在手心里的乌鸦眼,放进了嘴里。 浸泡过夜露的乌鸦眼睛,微凉。 没有什么腥气,滑溜溜的在舌头上滚了一遭。 喉头一动,便浑咽进了喉咙里。 两人只觉得胃里一冰,像是咽下冰块。 又在门前等了片刻。 田百户从墙角探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徐家。 视线范围内,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缩回头:“老田,这阴阳眼,到底是开了,还是没开啊?” 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神异。 他忍不住搔了一下脸颊。 田百户白他一眼,他也是第一次,他问谁去? 两人站在墙角偷摸观察了会。 这样站着也不是办法,天一亮,就到了演习结束的时间。 目前也没见其他队伍活动的踪迹。 如果他们还不去闯一遭,那就意味着江南道这次行动丢人丢到了家。 两人一合计,莽吧! 丢命也算壮烈,总比丢人现眼好。 两人并肩站在了徐家的大门前。 满身红蒙蒙的朱砂,腰间绣春刀,拿着火把。 一人背后背了一捆特意找回来的柳枝。 “走!” 田百户吸了口气,将手按在徐家的门上。 徐家家境也还行。 就是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家,让他们不必地里刨食。 有闲功夫去听曾先生的屁话。 门没锁,夜里一推就开。 徐家没有影壁,前院一览无遗。 在院中屋檐下,还可见挂着白布花。 堂屋正面贴着白底黑字的挽联。 院中,还有一些办过丧事的痕迹。 田、宫二人走进去。 院中十分安静,只听见他们二人的脚步声。 既然是寻找徐氏吊死的地方,他们便直奔后院。 进到二进院落,便看见一个小小的回字天井。 围绕天井,有几间屋子。 按照管理,女眷应该会住在右边。 两人便朝着右边那排房子找。 他们吞服了乌鸦眼,一路走得心惊肉跳。 右边厢房第一间,门未关。 轻轻一推就开。 进门先闻到一阵香蜡纸烛的味道。 在房中架着两张条凳,上面架着一块停尸的板子。 这些东西前面还有个火盆,里面摆着一些燃烧过的纸钱灰烬。 田百户一眼就看出,应该未嫁那个徐氏女的房间。 正想退出,腰眼便被宫百户捅了一下。 田百户顺着看去,顿生惊惧。 房中的妆台前,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垂头的女子。 第331章 后颈痒痒 昏暗的屋中,还残存着纸钱焚烧过后的气味。 田、宫二人谁都没留意,在妆台前,何时坐了一个“人”看书溂 一声白衣的女人,看背影窈窕单薄。 她侧坐在妆台前的,坐姿可称文静。 双脚并拢,斜斜地搁在一侧。 白绫裙下,露出一双笋尖似的小脚。 若说小脚,也不妥帖。 比起源宁府中那些花魁娘子,这女子的脚大了不止一倍。 显然是已近成年之后,为了附会,硬打折脚板撅的。 因此脚背蜷曲高高的一坨,将足上绣莲睡鞋撑得鼓胀。 这女子头发极长,坐着几乎垂到凳脚。 黑发挡住她的脸,一时间看不清楚容貌。 妆台上的铜镜一片黑暗,镜面隐约有大量划痕。 好似被人以指甲抓花。 死过人的房间中,还摆着停尸的板子,和焚烧纸钱的火盆。 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房中不是善物。 田、宫二位百户各捏了一根柳枝在手,缓缓地朝门外退去。 这房间狭小黑暗,他两人挤在里边,一旦身边,难免束手束脚。 从进门到发现妆台前的女子,几乎只是两息之间发生的事情。 两人退到门外,那坐在镜台前面的女人依旧一动不动。 田、宫二人,没敢松懈。直直退到了天井之中。 远远站在对角线的游廊檐下,宫百户这才敢喘了口气。 恐惧是绝大多数人拥有,且无法回避的情绪。 尤其是对死亡的恐惧。 宫百户的声音有些颤抖。 比起那些可见可摸的纸人,这种突然出现的东西,惊吓等级更加吓人。 宫百户只觉得身上发了一阵毛毛汗。 一滴汗水顺着他后颈窝滑下。 皮肤凉飕飕的痒。 宫百户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 “老田,里面那是……” 他问拿着火把的田百户。 田百户的黑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神色难看。 “这宅子里,只怕不止一个。” 也是,先投缳而死一个过婚女,而后,这过婚女的侄女也死在家中。 方才坐在妆台前的那个女人,身上穿着的是单枝含苞莲鞋,看纹样是未出阁的女子打扮。 田百户能想到的,宫百户慢一步也能想到,他顿时呲牙花。 对他们这种新手菜鸟,一次性遇见两个未免过于刺激。 他有心想问候一下设计了这个试炼的人。 但又不敢。 强行忍住,思考办法之时,后颈又是一阵凉飕飕的痒。 宫百户急躁的探手去抓。 这一伸手,却在自己的后颈出摸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 这东西握在手心里,凉沁沁的。 上面的绣花,正好硌在宫百户热腾的掌心。 宫百户额角青筋暴起,推了一把身边的田百户。 同时自己侧步让开,出了廊下。 惊魂未定之际,再回头看。 便见一双裙摆下的绣鞋,悬在檐下。 似没有重量一般,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宫百户方才觉得痒,便是那绣鞋在晃动之际,鞋尖绣花轻轻的蹭过他的后颈。 意识到这一点,宫百户顿生惊惧。 他觉得后颈还痒。 神经质地在衣上擦了擦手,然后使劲挠了一把脖子。 他用的劲有些大,挠得皮肤沙沙作响,见了血痕。 宫百户站在这游廊一侧,中间被这双吊着的绣鞋阻断。 他不知被他推到另一侧的田百户发生了何事。 也不敢大声叫唤。 只盯着那双轻荡的绣鞋,缓步向徐家宅子外退去。 两人曾约定,若是意外走散,万不可在宅中乱窜寻找。 应退出宅子汇合。 宫百户的靴底无声落下。 一步,两步…… 几乎要退至前厅时。 有什么突然绊住了他的脚脖子。 宫百户垂头看去,皂色快靴上缠着的素白绫带分外惹眼。 他去捉刀,但已来不及。 脚踝传来巨大的拖拽力量。 宫百户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巨蛇咬住。 巨力将他甩趴在地。 勉强抬手撑了一下,双手手肘砸在地板上,发出两声闷响。 下巴嗑在地上,咬破了舌尖满口血腥。 还未等他从剧痛中缓过神,便被从黑暗中探出的白绫猛地拽走。 拽住他脚脖子的力量实在太大。 宫百户一手奋力抓住地面,一只手去摸朱砂。 他的手在地面,抠翻了指甲盖子。 甲盖下的嫩肉在石板上,留下五道殷红的痕迹。 十指连心,这钻心的疼反倒让宫百户异常清醒。 在将被拽入门中的瞬间。 他借力翻了个身,面朝上。 自由的那只脚蹬在门框上。 与拉人的力道,相持瞬间,便去摸腰间。 但探手摸了个空。 方才在被拖拽的时候,腰上蹀躞带断开,刀和皮囊都遗失在了三步之外。 宫百户去够,却绝望地发现,这三步距离竟好似天堑可望不可即。 他咬紧了牙关,与那门中伸出的素绫角力。 心中想着,田百户说过童子尿能破诡打墙。 他是个浪荡货,早八百年前跟童子没半毛钱关系。 但当下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想着管他有用没用先尿一泡。 抬手去便去解裤带。 门中诡物死了也没想到会有这样混不吝的人。 生前讲规矩的黄花闺女,死后哪堪如此受辱。 白绫先是一松,然后以更大的力量把宫百户往门里拽。 同时黑暗中又探出一根素绫,朝着宫百户的脖子缠来。 宫百户心急之下裤带解不开。 眼见那蛇般的白绫,一根顺着他脚脖子往上缠,一根朝着他的脖子探来。 他心中绝望至极。 本着要死也死得有点血性的原则,抿了口带血的唾沫呸地啐了出去。 他先前摔倒,咬破舌尖,这下却正好。 朝他脖子探来的素绫,迎面遭他喷了一口喊舌尖血的唾沫。 素白绫子上顿时像被腐蚀,冒出黑烟,急速朝屋内缩去。 宫百户眼睛一亮,想坐起身,再啐一口时。 脚上那根白绫向上攀爬到了他的腿上。 先前在曾家杀纸人时,田、宫二人染了满身的朱砂。 鞋底的蹭光了,但衣摆上还残留着一些。 那截素绫触到朱砂,顿时像是撞上了什么克星,猛地缩走。 屋内隐隐约约传出一声,短促但尖利的叫声后,再无声息。 宫百户四肢摊平,躺在地上喘息两口,这才坐起身来。 猛的骂了一句后,大声对黑暗中田百户的方向喊道:“老田!嘴里的血对这些东西有克制!” 第332章 梦魇 宫百户朝着黑暗喊了一声。 声音声嘶力竭,有些茬了气。 他捂着闷痛的胸口,咳嗽了几声。 不敢耽误,急忙翻身站起。 指甲掀翻的那只手按在地上,痛得他直冒冷汗。 但宫百户没有半刻停顿。 瘸着腿干净几步上前,捡起地上的蹀躞带 佩刀和朱砂入手,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摸了一把红色朱砂粉扬在自己身上。 他抱刀倚靠到墙角。 满头汗水将他脸上的朱砂冲刷得一块一块。 他这时才胸口剧烈的起伏,猛的喘息数声。 “老田!这东西还怕朱砂!” 宫百户又朝着黑暗大喊了一声。 但游廊那头一片漆黑。 没有任何田百户的回应。 宫百户咬牙。 这时,经历过险恶沙场的狠劲上来。 宫百户将鲜血淋漓的手凑到嘴边。 张嘴将只剩一丝皮肉牵住,一动就钻心疼痛的指甲盖挨个撕咬下来。 他越是疼的打颤,面上神色越是凶戾。 “他娘的!两个小娘皮,老子还能死你们手上?” 他咬着牙,将翻开的指甲盖全咬了吐在地上。 弃了刀鞘,随意从衣服下摆撕下一块碎布。 将伤手与刀柄绑在一块,绳结用牙咬紧。 又用自己的血沾了些朱砂粉末,涂在刀锋之上。 “刚刚不还拽老子吗?来啊!” 他凶狠劲上来,吮着舌尖,一转身进了方才白绫探出的那间房。 进了屋子,先是一脚踢翻了地上烧纸钱的火盆了。 然后如强盗进村,在屋中打砸起来。 边砸边骂。 人道鬼怕恶人,有时不假。 宫百户遭了一次险,气血翻涌,阳气正盛。 房梁上悄然探下一根素绫,但刚触到他后背的衣裳,便猛的后缩。 宫百户掀翻了房中的停尸板,踹翻了火盆。 单手拖来妆台,在梁下垫脚。 徐氏女未出阁便投缳而死,也不知上吊绳还在不在房梁上。 现在肾上腺素飙升的宫百户根本不知什么是畏惧。 踩着桌子垫脚看。 梁上半截素绫的白,在黑暗中十分明显。 宫百户提刀就剁。 刀砍破素绫,剁入房梁一寸。 房中猛然传出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飘飘摇摇在房中,不知是从哪里响起。 但现在宫百户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直接捡拾起断开的上吊素绫扔进火盆。看书溂 洒了把朱砂,吹燃火折子一点。 素绫遇火就燃,瞬间烧了大半截。 宫百户只觉妆台前有光亮起。 只见那坐着一个女人,身上亮起炭红。 随着一阵青烟,女人惨叫着转过身。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右眼下一粒显眼的痣。 下一瞬,女人整个飞散成烟。 宫百户看着火盆中最后一点素绫燃尽,火光暗了下去。 第一次独自通关。 无与伦比的成就感从心头升起,他猛地握了握拳头。 “老田!等着,老子来救你。” 现在的宫百户可谓自信心空前膨胀。 点了跟蜡烛,踱着方步,大摇大摆的挨个踹门寻找。 这排厢房,第二间空荡荡摆这些杂物。 踹到第三间房,宫百户便是一喜。 借着手中蜡烛的光,他看见简陋散发着霉味的房间妆台铜镜上,残留着半张红色的喜字。 这间房应该是被收拾过。 但黏在铜镜上,没撕干净的喜字。 还有摆在屋角的两只简陋喜饼匣子。 却明确告诉宫百户。 曾有人满心期待,在这屋中准备婚礼。 这里,就是那个再婚不成,被人联手逼死的可怜女人的房间。 宫百户振奋至极。 他欲趁着劲,故技重施拖来妆台垫脚。 只是手触上妆台,便忍不住喘息一声。 咬掉了指甲盖的手,鼓鼓胀胀的跳痛。 指尖又热又辣,疼进心底。 就这一疼,一分神的功夫。 宫百户没有及时留意到,一只苍白的手在触及他身上朱砂前顾忌的缩回。 宫百户将蜡烛摆在妆台上,垂头用牙将绑在手上的绑带扎紧,想要稍止疼痛。 妆台上一面铜镜,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印出宫百户模糊的脸。 在他的脸旁边,悬着另一张黑发覆面的脸。 那脸虚虚悬停在宫百户的右边肩头,并不触碰他沾着朱砂的身子。 脸的主人抬起手,翘起尾指。 这根烟雾一般的半透明手指,避开有朱砂的地方。 缓缓的探进宫百户的左耳耳孔。 宫百户浑身一震,搬运桌子的动作顿时停住。 接着他这五大三粗的身躯,腰一拧,坐到了妆台的小花凳前。 双腿并拢,淑女的摆在一侧。 眼上迅速的蒙上一层白色翳壳。 两只眼珠像是无机质的白石头子一般张着。 而后在烛光中,将脸凑到了铜镜前。 空着一只手便去摸胭脂。 高壮的背影侧头梳妆,瞧着诡谲无比。 …… “老田,救……” 白色的光照下来。 宫百户愣神半晌,他忽然皱眉。 老田是谁? 好似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 他为何会叫一个陌生男子? 宫战微微蹙眉有些想不明白。 但随即他也无暇多想,一只手从旁伸来,扯了扯他的衣角。 “小姑姑好没规矩!” 相貌平平,右眼下一粒小痣的女孩皱眉。 两条小细眉毛蹙成尖酸八字。 她没意识到,自己这晚辈凭什么训斥长辈。 继续道:“现在江南女孩都要裹脚,能裹脚是我们的福分。” “裹一双漂亮的脚,以后才好嫁个好人家。” 说道嫁个好人家时,眼下有痣的小姑娘眼中闪过不符年龄的光彩。 她很有志向,也欲说服别人认同她的志向。 宫战张嘴想骂,但嘴巴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开口道:“可是好疼啊!” “太疼了,以后连走路也怪模怪样。” “我不想嫁什么好人家,我只想自由自在的走路。” 宫战嘴巴开合,用同样稚嫩的女童声音说道。 听了他的回应,眼下有痣那女孩露出十分厌恶神情。 “父兄命令听着受着就是,难道同胞骨肉他们会害我们吗?” 宫战还没从这莫名的对话中回神。 门吱呀一声响。 一个妇人满脸讨好,领着一个叼烟杆的婆子进来。 “夏婶,里边就是我的闺女和小姑子。” “裹脚一事,就劳烦您了。” 宫战抬眼去看,只见那叼着烟杆的老婆子神情冷淡收了妇人递的银子。 “这两丫头都那么大了,有些费事,不过……就看我的吧!” 这老婆子说着,提来一只箱子。 箱中满是腥气。 第333章 裹小脚 夏婶是专门为人裹脚的。 江南时兴三寸小脚。 虽朝廷禁止,但民间屡禁不止。 甚至有不管丑俊,脚小就是好女人的说法。 于是便催生了夏婶,这样的职业裹脚人。 夏婶原本是个稳婆。 俗语道:收生有年,五更半夜,不得安眠。手高惯走深宅院,几辈流传。 稳婆虽名收生婆,专门替人接生,但走惯深宅大院,也常干些替情女传信,甚至偷偷打胎的事情。 不过也因这样的经历,夏婶比寻常妇人多了些远见。 眼看江南裹脚风气再兴,她果断转了行当。 原本接生的小药箱,摇身一变成了裹脚箱子。 她本身是稳婆,见惯了血污。 也有点医学常识,会自己配些止血止疼的方子。 因而是十里八乡,最有口碑的裹脚婆子。 她在鞋底磕了磕烟锅袋,随手把银钱塞进荷包,就走上前来:“先让我看看脚!” 一边说着,她一边打开小箱子。 这口箱是她家传的,上好木料,里头分作小格。 原本装着收生活人的小银剪子等。 但裹脚不需那些,夏婶就全给卖了,置换成针线、碎瓷、白棉裹脚布等。 许是用的时间长了,箱子里总带着点血腥味。 听了夏婶的命令,领她进来的妇人急忙配合。 叫两个坐在木床上的女孩露出脚来。 当娘和当嫂子心境不一样,裹脚这样的好事,当然要先紧着自家闺女。 妇人撩开右眼下有痣那女孩的裙子,叫她褪了鞋袜。 “这是我女儿,阿芸,今年八岁。” 女孩的脚板露出来,夏婶就皱紧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才八岁怎生得这样一双大脚板?” “这脚码比得上人家十多岁的了。” 夏婶干这行,很清楚这女孩的脚不好弄。 天生一副大脚板,怎么裹也不好看。 她的尖酸让妇人和那个叫阿芸的女孩,同时露出焦急又难堪的神色。 妇人讨好的讪笑,眼底都是哀求:“求夏婶上心些,替我女儿裹好看点。” 那夏婶嘴里还叼着烟锅袋,没好气道:“另一个呢?” 她看向坐在床上神情紧张的另一个女孩。 “这是我的小姑子,今年十岁。” 宫战人偶一样困在这小女孩的身体里,被自称他嫂子的妇人撩开裙子,褪了鞋袜。 一双脚像是商品一样,被人打量。 他现在虽然迷迷糊糊,但还是从心中生出一股羞恼。 只是受困在这小女孩的身体里,什么也干不成。 身不由己地张嘴哀求道:“嫂子,我不裹,我害怕!” 话未说完,她嫂子便温言劝道:“莫要胡说,能裹脚是天大的福分。” “可是,以后连路也走不成了。”小女孩怯生生地担忧着。 “能嫁入高门大户,哪里还需要自己走路,以后什么活都不必自己干了。” 妇人说着这些时,眼里有憧憬的光。 她虽偏心自家女儿,却也是心疼这个从小没娘的小姑子的。 轻轻在她头上摸了一下:“阿玉乖,这是福分。” 名叫阿玉的女孩还想说些什么,被早已不耐烦的夏婶打断:“行了行了。”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等她嫁得好,享了福,自然会念着兄嫂的情。” 话说完,宫战便觉着自己的脚被夏婶捏在了手里。 那枯树皮子似的手,捏着他的脚。 他只觉得皮肤接触处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又痒又恶心。 夏婶打量左右打量了一下,倒是满意地点头:“这丫头的底子倒是不错,天生小脚,裹出来好看。” 夏婶夸赞的话说完,宫战便察觉到旁边那个叫阿芸的小丫头投来视线。 阿芸细眉长眼,妒恨看来时,右眼下那粒泪痣越发显眼。 宫战被这视线盯得寒毛直竖。 仔仔细细打量了两个女孩的脚。 夏婶道:“先裹这个省事的。” “去准备热水吧!” “越烫越好。” 宫战直觉,接下来会发生让他永生难忘的事情。 张嘴欲骂,抬脚欲踹。 但身体不受控制,只得看着面前摆上了一只铜盆。 盆中摆着还冒烟的热水。 宫战还没反应过来,脚便被那个夏婶按进了热水里。 裹脚,需先清理脚部,热水尽量将肌肉泡软。 小孩难以承受的泡脚温度,烫痛从脚步传来。 女孩抬脚想躲,但两只膝盖被狠狠按住。 双脚直被烫得发红,渐渐麻木。 待到看见脚被泡得通红,她才被允许抬脚,眼泪珠子一串掉下来。 只是还没等她松口气,便被拉住,腿担在了她嫂子的膝盖上。 夏婶这会终于在鞋底按熄了烟杆。 搓了搓手,先从她的小百宝箱里摸出明矾厚厚地撒上。 然后捏住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其余四个脚趾,用了大力尽量朝脚心掰。 宫战困在这女孩身体里,只觉得脚板一阵剧烈的疼,好似都能听见骨头咔吧咔吧折断的声音。 他张嘴,却只发出女孩细声细气的哭声:“嫂嫂,太疼了,我不裹!” 夏婶听了只扯着嘴角笑:“小笨丫头,现在吃苦,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说完捋出一大卷白棉布条。 白棉布条浆得很硬,锤去褶皱,接触到烫红的皮肤便已觉得痛。 夏婶捋出布条的头,另一只手里还死死捏着女孩的脚。 然后她很有经验的将白棉裹脚布死死的缠上女孩的脚。 两寸宽的布条子,硬生生将女孩四个脚指头裹弯。 饶了一圈,返上脚面,再咬着牙狠狠拉紧。 隐约听见发出吱嘎声。 房中顿时传出女孩凄厉的哭喊。 夏婶两手不停绕,绕了两圈从箱子里取出两块瓷碗碎片,窝在女孩的脚心。 “她们年纪大了才裹脚,就得多受这瓷片的罪。” 两块碎瓷随着白棉裹脚布裹紧,深深地咬进了肉里。 疼痛愈发剧烈,乖顺的女孩开始蹬脚反抗。 但她的挣扎被人联手按住。 眼下有痣的那女孩阿芸,爬到床这头,帮她娘按住了小姑姑。 “小姑姑,真是不识好歹。” 她一边帮忙按人,还一边说教不停。 “这是福气,你怎就不懂呢?” 剧痛之中,宫战只听得两个字:福气。 福气福气福气…… 宫战在心里骂了一句:屮他姥爷的福气! 第334章 试紧 女孩哭喊凄厉得像是被吊起的猫。 但夏婶早就见惯,双手不停。 白棉裹脚布收得紧紧的,越绕越短。 终绕到了头,就取来箱中的针线,一针一针的缝合固定。 密密麻麻几百针,直缝成小粽子的形状。 然后往上套了一只鞋套。 宫战牙齿得得作响,疼得一身细汗。 只觉得自己的脚,像是穿进了一双烧红的铁鞋子里,鼓鼓胀胀的跳着疼。 他这边疼得要死要活。 夏婶却高兴得很,满意点头道:“成了,另一只。” 随着她一声令下,重新烫脚,掰脚趾,裹瓷片。 这地狱般的疼,又在上演一次。 等到另一只脚包好,宫战已经是疼得连出气的力气都没有。 女孩阿玉的嫂子也心疼,给她擦了擦汗:“忍忍就好了,忍忍就好了。” “忍忍以后就是无尽的福气。” 她嫂子的劝慰并没有什么效果。 名叫阿玉的小姑娘,正像是猫崽子一样细声细气的抽噎。 她连哭也没有力气了。 这时,她嫂子和侄女,才放开她。 让她趴在床边缓口气。 眼见接下来就该轮到自己的女儿。 她嫂子心中疼得打颤,哪个当娘的舍得亲骨肉去受这样的罪? 可与公公交好的曾先生说过,她的儿子有些读书的天赋。 但限于身家不出众,以后混不进读书人的圈子。 若是女儿裹了脚,说不得能拉拢姻亲能帮衬哥哥的。 念及此,妇人扭头去看女儿。 却见自家女儿虽嘴唇发白,但并无什么惧色。 勇敢的伸出脚去:“请婶婶帮我。” “只要好看,再疼我都受得住。” 才八岁的女孩,跟着哥哥认了几个字。 和她懵懵懂懂的小姑姑不同。 这女孩聪慧的领悟到,一双小脚或可帮她登阶踏脚。 她不想像村里的妇人,一双大脚板在田间地头操劳。 顶着日头一颗汗水摔八瓣,还常被家中粗野汉子打骂。 女孩阿芸满心雄心壮志,叫夏婶也高看了几眼。 夸赞道:“是个聪明有志气的!” 她笑着许诺道:“婶子一定给你包得妥妥的。” 接着也是同样的手法。 不同的是,这阿芸年纪虽小,却真的没有哭喊挣扎。 下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却没动一下。 夏婶见她乖顺也上了点心,给她脚心多窝了一块碎瓷。 绑得力气也更大。 最后几百针密密缝完。 躺在床上的两个女孩,双脚便都像是尖角的小粽子。 宫战是疼得喊也喊不出来,双脚发热肿胀,痛苦难以言表。 他现在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只记得满嘴的脏话,在心里碎碎念个不停。 骂裹脚婆子,骂嫂子,骂侄女,骂爹,骂天骂地…… 夏婶净了手,重新点起烟杆。 床上两个女孩脚包在白棉布里,脸色比纸还薄。 她悠然嘬了一下玳瑁烟嘴:“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女人这辈子,就得学会忍。” 她走街串巷,见过无数人,这个忍字倒是她真心总结出的经验。 收拾了箱子,她走出门去,又对徐家的妇人叮嘱了两句。 留下两个小姑娘并排躺在床上。 家中只有一人照顾,两人便住在一个房间。 到了夜里,双脚像是被烙铁烫过的疼痛,让宫战一夜晕了醒醒了晕。 好容易挨到天亮,刚迷糊睡着。 徐家的妇人就走了进来。 叫起两个小姑娘,给她们喂了点粥。 然后硬是将两个女孩赶下床来。 她们裹脚的年纪都大了,不比那些四五岁就开始裹的。 须得下地走路,将脚趾脚背踩断了,小脚才能成形。 宫战听见这消息时,心都凉透了。 偏生逃也逃不掉,就被他嫂子赶下床来。 可是双脚沾地,便好似踩在了刀尖上。 女孩阿玉细声细气的哭,坐在地上便不起来:“嫂子,放开我吧!太疼了。” 与她对应的,却是女孩徐芸。 徐芸双手撑在床沿,却是逼着自己站起来:“小姑姑,吃不得苦以后便没有福享。” 她说着抬脚一步一步的挪。 在屋子绕了半圈,脚底板就现了一些血红色。 坐在地上的阿玉,看侄女如此厉害。 又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成蹄状的脚,伤心得直哭:“我不裹脚。” “我只想自由自在的走路。” 她哭着赖在地上不起来。 她到底是小姑子,她嫂子拿着笤帚,却不好抽打。 再有女儿遭了这样的罪,她心疼得根本顾不上旁人。 便暂时没管小姑子,只心疼的扶着女儿,给她擦汗。 斜眼看还坐在地上的小姑子,忍不住心中叹气:到底是个没福气的。 到了午间,将事情给丈夫说了。 丈夫提着条子,便虎着一张脸硬将小姑子赶起来走。 “你这不知好歹的。” 一边骂,一边将阿玉像是拉磨的驴一样赶得走动起来。 “若不是你我一奶同胞,我才不稀得管你。” 女孩阿玉最怕她兄长,求饶也不管用,只好瘸着在屋里走。 碎瓷片嵌进脚心,骨头茬子吱吱嘎嘎的磨。 没一小会,屋中的青石地板上,就印上了一小圈小脚印子。 血一股一股的淌出,洇湿了裹脚布。 再印在地上。 倒是真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 困在女孩阿玉身体里的宫战,是罪一点没少受。 开始他还有精神骂骂咧咧,到了后边便疼得麻木了。 这样的日子,直持续了快两个月。 碎瓷片剜进脚心的肉里,发炎之后便化脓。 吃了药好些又再被赶着下地。 宫战本以为地狱,莫过于如此。 不料,两个月月末时,专门裹脚的夏婶又被请到了家里。 原来之前两个月只是试裹。 接下来,还要两个月的试紧。 这时需要更加裹紧,将脚背裹弯。 裹脚布解开时,看着自己扭曲弯折,满是恶臭的脚,女孩阿玉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哭声。 不但她哭,困在她身体里的宫战也跟着哭。 脚上了一层药,又换上更紧的裹脚布。 女孩阿玉终于再受不住,她夜里拖着脚,偷偷从妆奁里翻出了剪子。 一剪一剪,剪碎了裹在脚上的布。 第335章 修形 裹脚,并非两月遭罪就能成。 两月的试裹,脚背脚趾泡在脓血里尽数折断。 底子不好运道差点的女孩,便死在这一阶段。 两月试裹之后,就是更进一步的试紧。 要用更大的力道,将断折的脚背、脚趾裹得更小,缠着烂掉的脚硬凹成弯月形。 试紧也需两月。 和有阿娘的徐芸不同,徐玉只有嫂子。 和侄女同住一屋,同睡一床。 两个吃喝拉撒都需要照顾的女孩。 在精力有限的时候,人自然而然会偏向自己的女儿。 累了,也会生出怨愤。 徐玉不怪嫂子偏心,只怪自己没有亲娘。 尽量的少吃少喝,少给嫂子添麻烦。 可是怎样的忍耐都有极限,在听说自己现在遭的罪只是开头时。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的徐家阿玉,终是崩溃。 像是一条瘸腿的幼犬,夜间从床上跌跌撞撞的翻下来。 两只小手撑着地面,爬到妆奁前。 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她一剪子一剪子,将针线密密缝起的裹脚布绞开。 一点点松开的过程,依旧是撕心裂肺的疼。 待彻底解开最后两圈,恶臭的味道在房中弥漫开来。 借着月光,看清自己完全变形,好似烂肉坨子的脚,徐玉再也按捺不住,在深夜嚎啕大哭。 别哭别哭 被困在她身体里的宫战心中焦急。 他记忆莫名模糊,但本能还在。 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深夜的一次奋起叛逆,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但宫战阻拦没有任何效果。 女孩深夜的嚎哭,将同床的侄女徐芸惊醒。 面颊瘦得凹下去的徐芸,适应了一下光线,撑着起来便看见徐玉坐在地上。 月光流淌在徐玉满是浓水的脚上。 徐芸楞了楞,年岁虽小,她却很聪明。 顿时拔高了音量叫到:“爹、娘,爷爷,小姑姑私放脚啦!” 徐芸这样的孩子,有着超出年龄的狡狯。 她不一定懂很多大道理,却很懂怎么样最大程度伤害人。 同样裹脚,可她天生大脚板。 便是比小姑姑徐玉更努力,得到了更多更好的照顾,这红鞋套里的脚,形状还是不如徐玉漂亮。 谁说孩子就不会嫉妒? 扬声喊出时,徐芸面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尖厉的喊声打破徐家的宁静。 很快引来了大人。 赶来屋中,借着灯看地上的徐玉,众人哪有不明白的。 徐家当家的老爷子肩头披着衣衫,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掌带着风声扇出。 “不长进的东西!” 宫战眼看着那巴掌扇来,却动弹不得的受了。 心中也难免的生出绝望。 一时间耳中嗡嗡作响,嘴里满是咸腥味。 两管殷红鼻血涌出。 宫战天旋地转,随着小姑娘徐玉晕倒过去。 再从床上醒来,徐玉已经被搬到了脏乱的柴房。 令人绝望的是,她的脚已经重新被裹脚布裹上。 又紧紧的包成了小粽子形。 这一次包得更紧,缠得更严。 接口处密密匝匝缝了千针。 “到底是太娇惯着她。” 徐家老爷子坐在堂上对儿媳说道。 “你莫太惯她,就该叫她吃吃苦,才会知道惜福。” 就像牲口棚的牲口,得常年抽打,才知道低头。 从那以后,徐玉的好待遇便被亲爹爹收回了。 她像是丫鬟一样,反倒得瘸着腿来伺候床上的侄女。 只有这样才能不挨打,才能换得衣食。 当然,裹脚还是要裹的。 又熬过了试紧的两月,女孩们绣鞋中的小脚才刚刚成形,距离三寸金莲差了老远。 仍需裹尖、裹瘦、裹弯三个环节。 裹尖就是裹脚趾,将四个蜷曲的脚趾向着内侧勒,由脚底心向下,朝着脚后跟挪。 让脚指头有序的挨在一块,以免裹好后脚趾挤在一起,脚尖太粗。 徐玉换上小小的木头底尖尖鞋。 每日给床上的侄女端茶送水,步步都是磋磨。 她嫂子有时心软,有心关照,却都被徐玉的父兄阻拦呵斥。 “玉不琢不成器,便该让她收收性子。” 有了大人的态度,连带着床上的徐芸,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对啊,她们都是为了不成器的小姑姑好。看书喇 又是三月过去,夏婶来了一次。 开始给两个女孩裹瘦。 裹瘦就是裹脚头,把小趾骨向下向内推蜷至脚心,用力的凹下去,在用裹布勒紧。 裹到第三、四、五个脚趾紧挨着脚掌心,才算完满。 其中过程,好似快又好似慢。 宫战糊里糊涂,已经忘了自己困在这小小的身体里多少时日。 最终,在过年前终于到了最后阶段——裹弯。 裹弯又叫裹脚面。 要在脚底掌心裹出一道凹陷,凹陷越深,脚掌弯折的程度越厉害。 裹到脚背折成两段,前脚跟靠着后脚掌。 中间一条深深的肉缝,脚背拢成高高的坡,整体呈蹄状。 夏婶在徐玉的裹脚布上,缝下最后一针。 或许是看她瘦成了一把柴,夏婶动了点恻隐之心。 在回报时,对徐家老爷子道:“您家阿玉,底子好,只要坚持过了这最后阶段,最后一定漂亮得很。” 听了这话,徐家老爷子面上的沟壑才舒展了些。 在年节时特别允许徐玉搬回了原来的房间。 这时,距离徐玉裹脚已过了将近一年零两个月。 她已经是快来葵水的半大女孩了。 搬离了藏着耗子的柴房,回到房间。 夜间徐玉摇摇晃晃去端水洗脚。 一圈一圈地解开裹脚布,撕下与伤口粘连的最里层,看着一片溃烂血肉模糊的脚。 大颗大颗眼泪砸进了洗脚盆的水里。 徐玉看着浑浊洗脚水中,自己模糊不清的脸,捂着嘴抽泣。 “娘,我变成怪物了。” “再也不能好好走路。” 从小没了娘的女孩子,偷偷躲在房中哭。 她其实已经记不得娘是什么模样,她只是觉得,要是娘在说不得是会心疼她的。 房中女孩捂在嘴里的哭声,闷在屋中。 哭完了,便又重给脚撒上药粉,一圈一圈的裹起。 她终究再也不敢反抗。 被困在徐玉怀中的宫战,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为谁唏嘘。 第336章 婚事 日子就这样过去。 徐玉就像他父兄期望的一样,熬平了性子,再不敢反抗。 一双小脚,是女孩们的眼泪泡出来的。 徐玉所遭受的折磨,没一点少的反馈给宫战。 茶饭不思,日夜不眠。 尤其裹瘦裹弯的阶段,每日生受这折磨。 走一步疼一下。 溃烂的伤口好了又磨烂,磨烂了又好。 天热时,双脚更好似插进了炭火炉子,夜夜不得安寝。 宫战困在她的身体里,也跟着熬平了暴躁脾性。 他有时也在想,自己到底是谁? 为什么在这受这罪。 但每次刚刚记起些许东西,就会受到干扰。 好似一根手指搅入他的脑海,将他的记忆和认知搅合得一团乱。 现在宫战身上,也只残留着骂人本能没忘。 宫战每次跟着徐玉被疼醒,便在她身体里没天没地的骂。 又过了一年,脚总算定型。 好消息是,徐玉的脚形状裹得很好,是十分符合标准的三寸金莲。 坏消息是,徐芸的脚形状很不好。 徐芸一双大脚板,裹脚布也裹不住。 最后勉强裹了,但依旧是大于四寸的铁莲。 千辛万苦受了罪,别人轻松就得了更好的。 这种情况下,徐芸心里恨毒了徐玉。 而徐玉的嫂子,心态也有变化。 时间就这样缓缓的过去。 十四岁徐玉来了葵水,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她熬平了的性子,胆小怯懦。 一双小脚漂亮标准。 在家也做些烧茶炒菜,打扫清洁的活。 晚上便浆洗裹脚布,做针线。 每一样都正好符合江南某些人择妻择媳的标准。 所有人都道,徐家阿玉是罪规矩不过的贤良女子。 很快,便有媒婆上门说亲。 徐家老爷子高兴自己养出好女儿,姿态也颇高。 婉拒了好几个,直到一家邻村的王姓秀才上门求娶。 虽是续房,男方年岁也大了些。 但秀才公娘子,这个名头是徐老爷子梦里都盼着攀上的亲事。 他拍下这桩亲事,美滋滋的在屋中喝了两盅小酒。 徐玉?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谁会去问她愿不愿意? 知道徐玉定下这门亲,她嫂子心中高兴又复杂。 再两年,女儿徐芸也该议亲。 不知能不能有这样好的亲事。 她这厢叹息担忧,那厢徐芸却是嫉妒得心里沤出脓水。 小小的女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心中酝酿出一万个毒计。 想写一份书信诬赖徐玉私通他人。 想自己打扮漂亮夺了这桩婚事。 甚至看她小姑姑在灶上烧水,想从后推上一把,叫她跌进沸汤里,烫烂了脸。 …… 但想归想,就像人偶尔恶念闪过,要实行终究需要勇气。 徐芸到底没敢,也不知道真的做了如何撇清自己。 她面上不显,却一日日和徐玉疏远。 徐玉知道自己定下亲事,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旁的想法。 自从裹脚,她被关在家中,再也没去过外边。 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没什么见识,开心不开心都没谁可以说。 定了亲事,便被拘在家里绣嫁衣。 江南不比北地,本就风行早婚。 定下了亲,对方不知为何着急得紧,催促着办婚礼。 三月间,徐玉便被抬出了徐家。 临到送嫁,被兄长背进了花轿,她才在轿子里掉了两颗眼泪。 就如父亲兄长训诫,出了这门,她便不再是徐家女,是王家妇。 徐玉头上盖着盖头,被喜婆领着牵去拜堂。 外头锣鼓喧天,闹得徐玉原本忐忑的心,更加怦怦的跳。 她从红盖头底下斜眼看。 旁边立着一双男人的大脚。 与她并排站着,一起拜天地。 待到被送入洞房,独自坐在喜床边,摸到被褥下藏着的花生枣子,她才忽然红了面颊。 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期许。 房中烛影摇晃,就像徐玉的心。 她没等很久,新郎便来了。 她抿唇等着新郎掀盖头,不料先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接连不断的咳嗽从男人嘴里传出。 好像他喉咙肺里都长满了青苔绒草,叫他痒得停不下。 几乎将肺部咳得翻了一面。 徐玉心中忐忑,但她不敢乱动。 在家中她就明白一件事,要听话。 不听话,便会像畜生一样挨打。 此刻她已是王家妇,没有夫君掀盖头便随意出声,等着她的会不会便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徐玉不想再挨打了。 她便缩着肩膀,静静的坐着,一点声音也不敢发。 许久,站在对面的男人终于停下咳嗽。 徐玉听见一声冷哼。 “你这女子,像是木胎泥塑的死物一样。” 隔着盖头,徐玉看不清男人的脸,只听见一个有些气虚,但傲慢得很的声音。 见她被骂还是没反应,新郎官不满的一把扯下盖头。 想看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一把扯下盖头,糊着厚厚脂粉,脸蛋上两片圆胭脂的脸,让新郎官吓退半步。 惊吓之余,他又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徐玉坐在他面前,不躲不避的沾了满头唾沫星子。 她想着既然掀了盖头,应该算是礼成了? 见新郎官咳得喘不过气,面色发紫。 她这才站起身,小心的靠过去。 没靠近便被推了一把,小脚站立不稳,一下歪在了地上。 她这才看清,新郎官是一个面相颇老的男人。 极瘦,瘦得衣裳抖撑不起。 下颌两缕胡须,面色发紫。 这就是她的丈夫吗? 这个人看起来快有她爹爹那么老。 徐玉心中郁郁,慢慢的爬起来想去倒水。 门没敲,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面相尖酸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一看新郎如此,顿时着急。 “你这妻子怎么当的?” 她责骂着徐玉,抬手去扶新郎:“我儿,快坐。” 扶了新郎坐下,这婆子忽的转头看向徐玉:“也是个晦气的,进门便克丈夫。” 徐玉抖了一下,克丈夫? 这样的罪名如何担得? 她张嘴欲辩,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怯怯的在这婆子的辱骂声中,被她指挥着去倒些茶水。 等到咳嗽声渐歇,男人这才缓过气。 他细长眼睛里的眼珠子一转,落到了徐玉身上。 第337章 偏门药方 男人的脸,因为喘不过气而变得青紫。 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白发黄,嵌在脸上,看人的时候如同一只没吃饱的老猫。 徐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但,比她更慌乱的,是困在她身体里的宫战。 即便现在记忆模糊,智力还在。 并且他也是一个男人。 他床上那个病痨鬼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红烛摇曳,宫战只觉得两股战战。 他已经体验过女人来葵水的冷痛,还得跟着体验洞房破瓜,跟个男人睡? 不知自己是得罪了哪路邪神的宫战,像是绝望的囚徒,关押在徐玉的身体里。 “放我出去!快点放我出去!” 比起裹脚那样肉体的痛苦和折磨,当前这种什么都掌握不住的无助感,彻底让宫战绝望。 他难道会在这里困一辈子? 跟这个病痨鬼圆房,再生一个小病痨鬼? 在宫战无助的喊声中,他听见坐在床上那个男人冰冷的对徐玉说:“过来!” …… 长宁村 熊弼咽了口唾沫。 “宫战这犊子,我从来没见他叫得这么惨过。” 这喊声惨烈得叫他都心有余悸。 那些被训斥的靖宁卫全都离开了大帐。 帐子中央只剩一张桌子。 上面活动着两个小纸人。 其中一个安静无声,另一个却是在桌上挣扎打滚,实时发出一声声惨叫。 “不要裹脚!” 小纸人用宫百户的声音一边喊,一边满桌滚。 “走开,我不要洞房!” 赵鲤听得惨烈,也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一般来说,鬼遮眼和鬼遮耳,是最讨死鬼害人最常见的方法。 这类诡物,会将受害者拖入幻境,让受害者绝望之后,选择投缳自尽。 赵鲤知道杀入最后决赛圈的两个百户一定会遇上这一遭。 但裹脚就算了,还洞房? 那个吊死的女子徐玉,到底给了这两个大男人什么幻境,让他们绝望? 赵鲤也不是什么魔鬼,要看两个大男人裹脚受摧残。 她正想提议,可暂停演习。 一直躺着不动的那个纸人突然簌簌颤抖起来。 这是赵鲤祭练的田百户纸人。 “不一样大小!” 小纸人呢喃着,声音中满是压抑的痛苦和暴躁。 大帐中赵鲤、沈晏和熊弼,同时被他与宫战相反的反应吸引。 只见躺着的小纸人越抖越厉害。 他嘴里的喊声也越来越大:“右脚大了!” “死老太婆,听见了吗?回来,右脚大了!” 赵鲤一愣随即忍不住歪了一下头。 连沈晏都暂时搁下了看着的县志,冲着田百户的纸人微微挑眉。 只有熊弼露出痛苦神色:“田齐这混蛋!这时候还犯老毛病!” 赵鲤弹了一下舌头,却整个人精神起来。 有时候,有大病也是一种好事! 说不得田百户不必中断演习去救援。 赵鲤的判断颇为准确。 田百户的小纸人越抖越厉害,站在旁边都能听见纸人颤抖的声音。 赵鲤忍不住联系自己藏匿在徐家房梁上的纸人。 徐家窄小的厢房中,只有妆台前一根蜡烛照亮。 积着灰尘的地面,横躺着两个人。 两人都双目圆瞪。 蒙着翳壳的眼睛圆溜溜瞪着房梁。 其中一人牙关咬紧,正发出暴躁的低语。 而一人却是发出惊恐的叫声:“不要,不要!” 在这幽暗的房中,还有一个素衣女人坐在妆台前。 她背对铜镜,双手放在膝盖上。 端正坐着。 长发披散在肩头。 没有一点表情,看着地上横躺的两个人。 地上宫百户陷于幻境中的惨叫和绝望,成为诡物的绝佳的滋养养分。 端坐在妆台前的女人,惨白的嘴角缓缓勾起。 …… “过来!” 坐在床上的男人,咳嗽着对徐玉命令道。 他悄然藏起咳出血的手帕。 冲着徐玉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掌。 “别过去!快跑快跑!” 宫战大喊着。 徐玉也是畏惧的,只是两人畏惧的东西不同。 宫战畏惧于未知的恐惧,还有不知何时能解脱的绝望。 而徐玉却是畏惧于冰冷的现实。 坐在床上的男人,看着和她爹爹一样老。 看她时冰冷像是看物件牲口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的丈夫,她未来人生的支配者吗? 徐玉露出畏惧神色,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便被一双铁钳子似的手,狠掐了一把。 王家秀才的老娘年轻寡居,用这双手独自养大儿子,是她最骄傲的事情。 现在她这双手,掐在徐玉的腰间软肉上,狠狠一拧。 对付上一个媳妇的经验告诉她,掐这最疼。 “真是个丧门星!耳朵聋了吗?” 老妇的呵斥伴随着剧痛响起。 徐玉猛然回神。 她没有喊疼没有闪避。 这疼痛让她回到现实,她急忙摇晃着去倒茶。 走得急了,小脚生疼,裙摆晃动。 这一幕落在床上的王秀才眼中,他喘着气,眼中闪过不喜。 媒人说媒时,说过是个有规矩的。 现在看来,到底小门小户出身,仪态差,缩手缩脚上不得台面。 等徐玉摇摇摆摆抬来茶水,他才冷然道:“谁叫你这样给夫君奉茶的?” 徐玉双手端着茶盏,茫然抬头。 还未出声,便被旁边的老婆子硬按着跪了下去。 膝盖嗑在地上,咚的一声。看书喇 徐玉吃痛,险些丢了茶盏。 抬头便看见丈夫和婆婆居高临下的眼神。 “我只教你一回,在有头有脸的人家,妻子给丈夫奉茶要跪着!” 王秀才的娘亲其实哪知道大户人家什么样子? 她的倒霉儿子一把年纪才熬出头,中了个秀才。 刚中秀才放纵得意了两天,便得了痨病。 没有接着考试,家中钱财全填进了药罐子。 但这些都不妨碍这老婆子胡乱教导新妇。 徐玉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但也哆哆嗦嗦的抬高手,捧了茶去。 王秀才就着茶水饮了一口。 看向他娘亲。 王秀才的娘这才露出点笑模样,伸手扶起徐玉:“儿媳,不是婆婆要为难你,只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规矩就是多。” 徐玉懵懂点头。 看她这懦弱的样子,王秀才的娘眼中闪过一丝莫名。 “你也瞧见了,你夫君身体不好,今日便先不圆房了。” 徐玉听见这消息,莫名松了口气。 在她身体里的宫战则是猛地长舒一口气。 “不过……” 王秀才的娘话音一转道:“不过我们得了一个偏门方子,对我儿的身体好。” “只要用了这法子,说不得就能好转起来,你希望自己夫君快点好起来吗?” 不待徐玉回答,王秀才的娘道:“只是这个偏门药方,还需要媳妇你好好配合!” 王秀才别开头,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辱他读书人的斯文。 老婆子却凑到徐玉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完之后,徐玉面色倏地惨白。 而困在她身体里的宫战,却是呆愣了半晌后,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骂声。 第338章 泡枣 泡枣。 这就是王家秀才为了治痨病,千辛万苦求得的偏门秘方。 去核干枣,塞入未破瓜的女孩密处。 待过了一夜,早上再取出吃掉。 这道方子,据说可追溯到秦时,一直是只有上等人知道的秘方。 可养生强精,使人容光焕发。 王秀才咳嗽了好几年,家中早就吃药吃得家徒四壁。 泡枣,就是他为了挽救自己性命的最后一道手段。 为此,默许娘亲赶走妻子,没花什么钱,只用一个秀才名头,娶进了徐玉。 他前面妻子剩下两儿一女,他并不需要传宗接代的妻子。 他只需要一个乖巧的哑巴,做他的药材。 王秀才的娘很高兴儿子想出这样绝妙的法子。 徐玉的性子实在很和她心意。 她几乎两句威吓,便吓得徐玉交出了嫁妆箱的钥匙。 白日里,徐玉要烧茶煮饭带孩子。 晚上,便和王秀才的娘一块睡在偏房。 给王秀才做泡枣的药人。 王秀才不愧是秀才,聪明读书人。 精明得叫人毛骨悚然。 若论算计和心狠,只怕只有山中豺狼才能媲美。 他的计划几近完美。 徐玉也确实任劳任怨不敢反抗。 因为这家中的婆婆,比恶煞还凶。 每每看见老娘打骂幼妻,王秀才总是冷着脸避入书房。 他娘生他养他不容易,儿媳自当尊敬忍让。 徐玉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或许真的是生命力被王秀才吸走,又或者是被磋磨太过。 才一年不到,徐玉就重病在床起不来身。 王秀才自觉用了偏方,好了许多。 他自然舍不得这便宜实惠的滋养药材。 因而难得大发慈悲,制止了他娘的打骂。 从笔墨钱中,省下了些,给徐玉请了个大夫。 徐玉仰躺在床上,脑袋木呆呆地疼。 她想着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她说不清,这样的日子,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白天埋头做活,晚上便被王秀才的娘亲自盯着泡枣。 这样没日没夜的磋磨,让她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她活着就像是一个物件。 现在病了,才有一点时间想想,会不会死了才是一种福气。 徐玉躺在稻壳枕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帐子顶。 就在她快要睡去时。 门吱呀的开了。 “大夫,我儿媳妇就在里面。” 王秀才的娘,领着人进了卧房。 徐玉双眼被门外照进的光刺了一下,她眨了一下眼睛。 手腕上搭了一只带着薄茧的手。 闻到一阵药材的味道。 下颌两缕胡须的中年大夫,相貌堂堂,紧紧皱眉。 床上躺着的病人,看着面相不过双十,身体竟衰败成这副模样。 再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尖酸老妇。 这中年大夫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不意间,视线却和躺在床上的徐玉对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活人的光。 医者仁心,大夫心一软,安慰道:“没事的。” 说完,他便去开药方。 他却不知,这简单三个字,撞进徐玉的心里,激出了多大的浪花。 大概是因为大夫妙手。 又或者徐玉突然心里有了点期盼。 她的病有了些好转。 在大夫第三次来时,她大着胆子去看。 大夫第四次上门,王秀才的二子哭闹,徐玉的婆婆去哄,徐玉得了大夫偷偷塞的一包龙须糖。 这包糖,她偷偷藏在灶间的瓦上,吃了很久。 也是这包糖,支撑着她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每次觉得日子太苦,就掐一点抿进嘴里。 但是糖总有吃尽的时候。 王秀才身体才好转了一些,与同窗去狎妓饮酒,回来醉倒路边受了寒。 从此一病不起。 每天晚上,家中响彻他撕心裂肺的咳嗽。 徐玉过上了比从前苦了三倍的日子。 有一日,大夫来给王秀才瞧病。 重病迷糊的他,在梦中呓语:“娘,快叫徐玉去给我泡枣救命,叫她将阳气过给我。”看书喇 梦中,精于算计的王秀才这样叮嘱道。 大夫却是失手摔了手里的药枕。 再好的医术也救不了人心的恶。 他没想到,这世间真的会发生这样荒诞的事。 本想拂袖而去,却不由自主的止住脚步。 他想到了,那日那个躺在床上,没有一点活人气的女人。 大夫终究心善。 只是从那一天起,他忍不住多关注了徐玉一些。 心中怜悯渐渐滋生出别的东西。 到了年底,隆冬时节,王秀才就算吃着泡枣也没吸到多少阳气。 张着眼睛,双腿一蹬,咳死在了床上。 办了独子的丧事,王秀才的老娘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了徐玉身上。 都怪这个克夫丧门星! 都怪这个没用的药人! 各种磋磨落在徐玉的头上。 那段日子苦不堪言。 寒冬腊月,叫她站在院里立规矩。 心里想着,叫这无用儿媳赶紧死了,给她儿子陪葬下去伺候。 徐玉以为,自己怕是活不到春天时。 转机终于来了。 媒人带着五十两银登门。 王秀才的娘想说他们是规矩人家,有讲究的规矩。 但她终究说不出口。 王秀才死前,家中银钱消耗一空。 她年纪大了,孙子年纪还小。 王秀才的老娘心中也时常惶恐,她能不能养大这两个孙子,将他们教养成才。 看见面前白花花的银子,她终究还是妥协。 她相信儿子在天之灵也会谅解。 于是在媒人带来的放妻文书上,按下手印。 徐玉的嫁妆已经是什么都不剩了,走时只有一个小包。 媒人领着她出了门,她在转角处看见了落了满身雪的大夫。 王秀才的娘也瞧见了。 站在巷子口破口大骂,上前撕扯。 但得了却钱财的媒人不是省油的灯,上前阻拦住,叫徐玉快走。 徐玉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第一次不是任何人的催促,是她自己的意愿。 大夫过来接。 把徐玉背在了背上。 大夫说他妻子早年死了,他会正正当当让徐玉过门。 大夫把徐玉背回了娘家。 第339章 流言蜚语 大夫他年长徐玉许多,终究对她心中存着诸多怜惜。 王秀才家娶徐玉时,婚礼简单又仓促。 大夫心中心疼徐玉年纪小,想要将她体体面面地娶进家中,也好在继子继女面前多几分体面。 而不是简单的,把这瘦巴巴的女子直接背回家中。 这是大夫的一份真诚心意。 这份心意本无错,错在低估人心之恶。 徐玉回家那日,满村的村民围拢着看。 徐家本不想叫徐玉进家门。 奈何大夫手中拿着王秀才老娘画押的放妻书。 又见邻人指指点点。 没得奈何,才放徐玉进了门。 徐家有丁点闲钱但无底蕴。 这样不上不下的家庭,全然因为家长本身就不上不下。 他若什么都不懂,会是一个心痛女儿的愤怒父亲。 他若是什么都懂,就会明白王家根本瞧不上徐家,才会如此磋磨嫁过去的徐玉。 偏生这位徐老爷子,见识全然配不上野心。 想实现阶级跨越,却不学礼义廉耻,而尽捡着糟粕学。 不教孩子读书上进,只将家中女孩当成男丁的踏脚石。 徐家当家的老爷子抽着烟杆,坐在堂屋。 他面色铁青。 徐玉被送回了房间。 大夫想着终归要对徐玉的父亲,有个交代。 便立在堂下将王家的事情始末,一一说出。 大夫说完,便去看徐老爷子的脸色。 他讶然发现,眼前这个老人脸上没有一丝同情怜悯。 好像这出悲剧的主角不是他的女儿。 许久,堂上坐着的老者才悠悠然道:“那就是她的命。” 大夫心中都凉透。 虎豹尚不食子,今日他却在徐家见着了比虎豹豺狼更加凶狠的家人。 大夫很后悔,他转身打算带走徐玉。 走到徐玉门前,却被徐玉兄长持棍拦住。 “今日村中人都见你将我妹妹送回。” “再叫你将她带走,当我徐家是什么地方?” 大夫心中觉得荒诞,他环视徐家这平凡的院子。 这话叫旁人听了,还以为徐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大夫这才看见,徐玉的房门上了重重锁链。 门里面传出女人猫一样细声细气的哭声。 那一日外边发生了什么,重回虎狼窝的徐玉并不知晓。 她趴在门边听着大夫与她的父兄起了争执。 她本身在王家受了磋磨,身体就差,心中焦急之际,晕倒了过去。 再醒来,房中烛火昏昏。 她近两年没见的嫂子,没好气地抬来了一碗淡淡的姜汤。 告知徐玉,大夫承诺会好生回家准备。 对应的,大夫得拿出一百五十两聘金。 和王家一样,徐家的规矩时多时少,随银钱变化而变。 这时徐玉心中才安心又忐忑。 安心家中点头,忐忑自己不值那一百五十两。 她在徐家养了几日,才能下地。 每日盼着大夫快些来,又害怕大夫不来。 徐家上下都不待见她,她便争着抢着做事。 一开始还好,她勤恳干活,笑脸讨好,家中也只冷言冷语待她。 徐玉心里难受,但有期盼便再多苦都能受。 只是才过了一月,村中便开始流传些风言风语。 有说,徐家阿玉夫丧归家,只怕有些克夫。 被大夫送回家中,也成了山野间愚夫愚妇闲来编排成磕牙的艳事。 这些徐玉都不知道,她被关在家中。 怕她出门被大夫拐走。 直到侄女徐芸摇摇晃晃,提着尿桶泼在徐玉的门前,徐玉才迟钝地知道这些事情。 她本不是个多么坚强有主见的女人。 坐在房中哭了大半夜,还是自己支着小脚,收拾了门前的脏污。 她一心想着,她要活着,等大夫来接她。 可是她还没等来大夫,先等来了更加猛烈的风暴。 江南读书圈子只有那么大。 这些互捧臭脚的文人,大多相互认识。 王秀才妻子孝期被人带走,归家过婚的事情传出。 这引发了不小的风暴。 事情通过闲人的嘴,传进了曾先生的耳朵里。 曾先生倒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也只是秀才身,一把年纪屡考不中,他干脆换了路线。 时清流物议之风盛行,曾先生便摆出一副不屑狂生姿态。 不是我不考,是朝纲混乱,世界不公! 他确实机智,这副模样摆出,只要开骂就有捧臭脚的。 就靠着转型,这位曾先生也算搏出了头,在圈中小有名气。 当然,口粗狂言也不是没有代价。 他心知,那些狂言说不得会被靖宁卫查户口。 在熊弼到任江南道后,着急忙慌收拾家什,跑到乡间寓居。 表面上做足了名利不如闲的姿态。 他这种糟烂玩意,在源宁屁都不算。 到了这小小的长宁村,却是姿态高得没边,唬得一群人对他的话奉为圭臬。 王秀才这事,传进他的耳朵。 大抵是被吹捧惯了,他自觉应为这些没规矩的村中愚夫愚妇做个表率。 下帖邀了徐家老爷子去饮茶。 从来只有倒贴,第一次得主动邀请的徐老爷子只觉得十分有面子。 风风光光的选了最好的衣裳穿着去。 却灰头土脸被训成败犬归家。 曾先生说,过婚之女,主其家不利,一村有过婚者,家人邻舍应各持棍石以待之。 曾先生说,徐家阿玉实是不知廉耻。 一把年纪被训斥成狗的徐家老头子,满腔暴怒全撒在了徐玉头上。 他将徐玉从房中,像是狗一样拖到院子。 当着全家人的面,狠狠的抽打。 院里栓牲口的麻绳,带着风声,抽在身上就是一指高的血印子。 徐玉在侄子、侄女冷漠的注视下,惨叫抱头躲闪。 那一日,徐玉险些被活活打死。 昏迷的她被扔进了后院的柴房。 小时候,她就住过这里,现在又回到了这里。 徐家的事情,在村中瞒不住。 曾先生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逢人便说他如何训斥教导徐家人,叫他们迷途知返。 这在村中传来后,再经由村中长舌之人嚼弄,无数恶意,朝着徐玉倾泻而来。 村中的孩子攀着围墙,朝她住的柴房扔石头。 村中妇人故意站在院墙外叫骂。 徐玉缩在堆满杂物的柴房,终日惶惶不安。 比起这些流言蜚语,她更害怕的是,一去两月,大夫毫无音讯。 第340章 婚书 徐玉躺在柴房里,身边只有一床薄被。 柴房窗户摇摇晃晃,都是被村中孩子玩闹砸的。 那些孩子将欺负人当成了好玩的游戏。 尤其徐玉挨石头砸了,也不会发怒。看书喇 尤其,村中大人也都在口无遮拦的当着他们面嚼舌根。 他们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这些欺辱都罢了。 真正叫徐玉恐惧的,是大夫一直没有回来。 一百五十两。 徐玉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的想,自己值不值那一百五十两。 得出的答案,她自己都不敢信。 但她又始终存着一份念想。 这样的心里折磨,绝非一般人可想。 徐玉能撑下去,全靠的是这一丝牵挂。 她数次看向黑黢黢的木梁,又数次说服自己。 日子又推进了小半月。 徐玉瘦成了一把骨头。 整个人就像是骷髅上蒙了一层皮。 心理内耗一点一点磨尽了她的最后精气神。 她好似背负着罪孽,被这个世界抛弃。 这日,徐玉在后院担水。 她晃晃悠悠一双小脚,支着芦柴棒一样的瘦小身体。 打水时,只能小半桶小半桶的打。 担一桶水这样成年人一小会就能干完的事情,她得废上一个多时辰的劲。 又是还有村中顽童扔石头干扰。 徐玉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井水。 不知第几次,生出翻身跳下去的冲动。 然而,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村中顽童起哄的笑闹。 那喧闹由远及近。 来到了徐家门前。 大夫请的媒人,带着一份婚书。 媒人风风光光,托着一百五十两白银在盘中。 大声诵念婚书。 伏以岐通德之门,驰诚数仞,叙宜家之庆,敢贡尺书。 徐玉听不懂,她被关在后院也不知外边什么情况。 她将自己的耳朵紧紧贴在墙上,捂着嘴,眼泪肆意淌下。 这世间终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 大夫只是一个大夫,凑齐这些聘金花了不少功夫。 但场面却是气派给足了面子。 常人被如此重视,说不得高兴得要死。 徐家诸人却是个个死了爹娘般哭丧脸。 尤其徐芸。 藏在窗后窥视,她看着阳光之下,垫在红缎子上白花花的银子。 再一想徐玉那芦柴棒子般的模样。 一股子热辣辣的嫉妒,堵着她的喉咙,让她险些呕出酸水。 徐老爷子听着这婚书,脑中想着的却是曾先生训诫。 他僵硬站在门前,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徐家的笑话。 只有徐玉的兄长,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大景婚俗一般只行纳彩、纳征、请期和亲迎。 大夫知道徐家人的脾性,手续走得很匆忙。 在当日就逼着徐家定下了婚期,只待亲迎。 事情已定,那晚上徐玉睡得极为安稳。 到了夜里,却被一个声音吵醒。 小石子咚咚咚在砸柴房的门。 徐玉惊醒,犹豫要不要出去看,却听见院外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声在叫她的名字。 眼泪从徐玉的眼中滑落。 她急忙趿了鞋子,开门出去。 石块垒起的后院院墙上,有一个二指宽的小缝。 徐玉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点灯。 蹒跚走到院墙下。 边听那边道:“阿玉,你好吗?没事的。” 熟悉的宽慰,再踏实不过。 就像是一块沉甸甸暖烘烘的石头,叫徐玉心中的彷徨忐忑悉数扫除。 她想回答,却捂着嘴泣不成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叫外面的人接着她,就这样带她走。 可她到底犹豫。 大夫一把年纪,若做出这样的事情,于名誉不利。 墙外的男人没有听见徐玉的回答,只听见了徐玉抽泣的声音。 他低声哄着。 夜深人静,两人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也不敢耽误太多时间。 徐玉小声哭了一阵,便看见那墙上的缝隙,递来一样东西。 红布抱着细细长长。 徐玉接了,在掌心展开,借着月色一看,原是一张盖头和一只素银钗。 “本想给你买支金钗,却……” 大夫苦笑解释道。 他知道徐家只怕不会给徐玉什么嫁妆,给她送来这一支银簪子。 徐玉这一辈子,第二次收到礼物。 还是这样好的礼物。 她堵着嘴再次泣不成声。 颤颤巍巍朝着那缝隙伸出手。 缝隙窄小,只够她探出两根指尖。 所触都是冰凉,满是茧子的指尖突被一双暖和的手握住。 大夫说:“你好好的,等着我来接你。” “好,好!” 徐玉点头应了。 两人隔着一道院墙,许下了最真挚的承诺。 徐玉浓情未曾发现不对。 但困在她身体里的宫战,却在大声喊:“后面有人,后面有人。” 那细碎的脚步声,瞒得住浓情蜜意的人,却瞒不住旁观者。 宫战不能回头,呼喊也无用。 最终颓然住口。 远处后院门边,一张敷了白面似的脸,紧紧贴在门上听。 心中妒恨毒草疯涨,眼里恨意蔓延。 月下,眼角那一颗小痣显眼无比。 在她脚边放了一只尿壶。 白日大受刺激的人,夜里打算再来羞辱徐玉一番。 不料却见到了这一幕。 凭什么?凭什么? 即便看不上大夫这个老头子,但不妨碍她妒恨咬心。 半大不大的姑娘,已知道情爱。 她没有为这样的感情感动,只觉得心中恨得紧。 徐玉这样的女人凭什么? 徐芸咬紧了牙关。 张嘴扬声大喊道:“来人啊!小姑姑她偷人啦!” 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大声喊的,现在还是这样。 女人尖声尖气的喊声,夜间听来格外尖锐。 山村夜间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徐玉攥着手里的银钗不知所措之际,被一双大手拽住发髻从墙根拖了过来。 转脸,便看见她爹爹怒气横生的脸。 “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蒲扇般的手掌扇来,带着十成十的力道。 徐玉被一巴掌扇倒。 耳中嗡嗡作响。 口鼻灌满浓烈的血腥味。 很快,大夫也被村人找到。 夜里他一个外乡人,被村人棍棒打了满身的伤。 尤其头上挨了一棍,血流了满脸。 徐玉听见村人议论纷纷,听见侄女徐芸站在人群中大声道:“我再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姑!” 第341章 陪嫁 徐玉趴在地上耳中嗡嗡作响。 手里紧紧的,攥着大夫递过来的银簪子。 大夫被五花大绑的按在几步之外。 任人指指点点。 旧时晚上少娱乐,村民们迅速聚拢过来围观。 火光摇曳,周围指指点点的人,影子在地面拉长又缩短。 仿佛恶鬼群聚。 徐玉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大夫身边。 大夫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却须发散落。 满是鲜血的脸,贴在青石地上。 徐玉只爬了两步,便被她爹爹一脚踹翻。 徐家老爷子在后院四处梭巡,想寻一样趁手的家伙事。 徐玉的兄长却有些犹豫的走来,轻声道:“爹,好似不是什么野汉子。” “是白日送婚书的那个大夫。” 徐家老爷子的手一颤,急急扭头去看。看书溂 大夫满脸都是血,看不清模样。 但依稀能见,身上穿着的是白日那身衣裳。 徐家老爷子这才手一抖。 他们听得徐芸夜间一声喊,并没多想。 根本料想不到,会是那个定亲的大夫。 徐玉的兄长,双股战战,捏着一根染血的棒子。 方才他力道十足敲了一棍。 若是徐玉定亲后不规矩,与人野合私会,这一棍谁都称赞一声敲得好。 但若是白日定下的那个大夫,便坏事了。 敲死一个奸夫,和敲死自家妹子定亲的夫婿,在人情法理上是全然不同的。 见长子双手颤抖的不济模样,徐家老爷子回神。 “有劳各位,之后的事情便是我徐家的家事了!” 徐家老爷子拱手,对前来围看的诸人道。 他方才走了两步,便被爬在地上的徐玉抱住脚脖子:“爹,快救人,那是……” 徐玉没来得及叫破大夫的身份,便被徐老爷子一脚踹开。 “滚开,丢人现眼的东西。” 徐家老爷子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叫他将徐玉堵嘴拉下去。 徐玉的兄长察觉到父亲的意图,立刻大步上前。 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扯了徐玉的头发,扬手就给了徐玉两耳光。 直打得徐玉眼睛充血。 她本来就像形销骨立,吃不住这两巴掌,紧紧攥着大夫给的簪子晕厥过去。 徐玉的兄长单手一拖,毫不费劲将她扔回了柴房。 徐老爷子强硬将围观的人赶走,这才回身看地上的大夫。 急忙叫徐玉的兄长去寻块破布来,给大夫堵住额上鲜血潺潺的伤口。 徐芸拉着她娘亲的手臂。 眼前种种,让她堵满心口的妒恨泄了出去。 她藏在她娘身后,看似害怕,实则在偷偷的笑。 只是还没高兴多久,便见徐家老爷子立在她面前。 蒲扇似的巴掌扇来。 跟扇徐玉时没有两样。 “你这颠唇簸嘴的祸害家精!” “未看清楚,你便乱喊。” 既然生出了祸事,又不能承认自己错,自然要将全部罪责推卸掉,这是徐家老爷子的当家哲学。 他的一耳光来得猝不及防,徐芸被扇得摔倒在一边。 站立不稳,一头磕在了门框上。 白面脸上顿时发面般肿起老高。 她又气又恼,却畏惧的低下了头,连狡辩都不敢。 只一双眼睛藏在发后,死死盯着柴房的方向。 大夫被打这一棍很重,徐玉的父兄连夜驾车送他去源宁府中医馆。 一日方才回家。 在源宁究竟发生了什么,徐玉不知道。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脸上敷着消肿的伤药。 已然从柴房中搬离,回到了自己原本的房间。 房中久未住人,满是潮气。 见她醒来,徐玉的嫂子急忙上前,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徐玉挣扎着要下床,便被她嫂子拉住。 “阿玉,别急,那大夫没事了!” 徐玉的嫂子脸上有着一丝讨好,说道没事时,有些不自然。 “你别急,你爹和哥哥将他送去医馆了,你只管好生养病待嫁即可。” 徐玉这才停下。 她脸肿得看不清人,眼睛里都是血丝。 乱发披肩看人时,竟给人一种阴惨的感觉。 徐玉的嫂子身子一僵,继续宽慰道:“真的,嫂子不会骗你的。” “阿芸不知真相乱喊,她阿爷也已经罚过了。” 说完又叫脸上一个大手印子的徐芸进来。 徐芸进来哭哭啼啼道了歉。 经过了这桩事情,不知是不是愧疚。 徐玉的父兄允许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为了叫她安心,还送来一些青黑布料,叫她在房中给大夫做鞋。 见徐玉不知道大夫的脚码,徐玉的兄长还装样去了一趟源宁。 带回来一双穿过的男鞋。 那双男鞋徐芸认识,是大夫的。 她心里这才放心了些。 在吃喝上,徐家也终于舍得用心些。 还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喜饼、妆匣。 虽简陋得很,但也叫徐玉安心许多。 徐玉就这样,在房中待嫁。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只有徐玉的父兄整日愁眉苦脸。 这日徐玉的兄长又去了一趟源宁,回来便和他爹关门闭户在房中议事。 “爹,那大夫的长子又说要抓我去衙门。” 徐玉的兄长窝囊的蹲在地上,满脸沮丧。 “那大夫倒是催促我们赶快办婚礼,要接阿玉嫁过去。” “但是他不大好,时常迷迷糊糊,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不太做得了家里的主。” 徐老爷子抽着烟袋,眉头紧锁。 源宁诉讼成风,满地讼棍,便是乡野百姓也有些法律意识。 谁也不想进衙门上公堂。 “不是都将阿玉的聘金全部送回去还补偿了三十两银吗?” 徐老爷子腮帮咬紧。 徐家家境不差,这三十两还不至于拿不出。 徐老爷子只是担心,将对方胃口养大了当真将儿子告上公堂,未来影响念书的孙儿。 这孙儿是他徐家改换门庭的唯一指望。 念及孙子,徐老爷子只得再次妥协。 “这本就是一桩意外,他家父亲也有行为不端之处……” 徐老爷子斟酌着言辞,一咬牙道:“你便去跟他们说,咱家愿给阿玉陪嫁一百两银子,把婚期提前。” 徐玉的兄长愣在原地:“爹,家里,家里哪有那么多银钱。” 徐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白了儿子一眼。 “现在是计较银钱的时候?” “趁着那情种还活着,赶紧将阿玉嫁过去。” “到时阿玉是他家孩子的母亲,你就是娘舅,做了一家人才能断绝后患。” “你将给阿芸备下的嫁妆银先拿来凑凑,待过了这一关,再给她补上。” 徐老爷子的话,在这家里就是圣旨。 徐玉兄长心中不甘,还是走出门去。 只是他一开门,便看见自家闺女面色苍白的站在门口。 神情满是怨毒。 第342章 女吊 “爹爹要动我的嫁妆银?” 见他爹脚步匆匆,私来偷听的徐芸满脸怨毒。 沉声质问道。 旧时的嫁妆银子,是女人家中分给的一份底气压箱钱。 妆盛则翁姑喜,否则反唇相讥。 可以说,旧时女人的嫁妆银,是她嫁人的面子和底气。 徐老爷子费力叫家中两个女孩裹了脚,自然对她们的婚事上心。 怕失礼丢人,嫁妆银都是提前备着的。 徐芸一直骄傲,自己的嫁妆银在长宁村中都是独一份的丰厚。 现在这份骄傲,却要被夺走。 并且送给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小姑徐玉。 徐芸怎能甘心? 徐芸这模样落在她爹眼中,便叫他恼火不已。 “你还有脸!” 徐玉的兄长抬手就打。 他家一心想学人家书香世家,家风却差得要死。 便是寻常乡里人家,也知避忌,少有父亲打闺女、妹妹的。 在徐家却是家常便饭。 徐玉的兄长一记耳刮子扇去。 在源宁受的气,赔的罪一股脑发了出去。 “若不是你这败家精乱喊,会出这样的波折?” “若是害累我蹲大狱,害累你兄长念书,我就扒了你的皮。” 徐芸挨了打,脸上热辣辣的疼。 泪水哗啦一下淌了下来。 她抽泣着扭头就走。 她爹看见她这样,立在身后叫骂了几声。 还欲寻个什么东西抽她一顿,便被徐家老爷子拦住。 “行了!快去办事吧,早些了结了好。” 徐家食物链等级严明,徐玉的兄长立刻收了方才张牙舞爪的样。 “是,爹!” 他自转身,回屋和媳妇商议。 徐芸咬牙流泪,回屋便趴在自己床上,埋首在被子里哭。 心中恨意渍透了心肝,怨毒如毒草疯长。 “徐玉,徐玉,徐玉……” 她的怨气不敢对着比她强的发,全朝着徐玉去。 咬着被角,恨得双眼发红。 她有心寻事报复发泄,但因徐家老爷子放了话,她也被她娘管束起来。 之前那些泼尿盆之类的小把戏使不出来。 便日日憋在心里。 有一日听得她回家的兄长,不屑道:“过婚女,不可令从门出,当以墙穴而径焉。” 便好像捡到了什么圣旨,日日立在徐玉窗边念叨。 道是徐玉要从狗洞里钻出去嫁人。 她这样的言辞,又让徐玉暗自伤心了一阵。 却没太放在心上。 徐玉现在一心,只记挂着大夫。 他们约好,她好好的,他会来接她。 只要他来,莫说是钻狗洞,就是刀山火海徐玉也甘愿趟过去。 见这样的言语打击徐玉不放在心上,徐芸心中更恨得紧。 有一日,见徐玉在灶上熬浆糊给大夫纳鞋底,徐芸险些动念从后头推一把。 倒不是她及时醒悟,纯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下了手无法脱身。 她每日看着徐玉发间簪着素银簪子来去,便觉得呕得很。 眼见徐玉婚期将近,想到自己的嫁妆银要变成徐玉的。 她五脏仿佛被虫啃咬,时刻钻心的疼。 偏生又报复无门,日子过得煎熬无比。 这一日,看她近来郁郁消瘦,她娘心疼,便破天荒带着她出门参加一趟集市。 这处乡间集市,规模尚可,在集市门前,便有讨口的乞丐唱曲。 大景乞丐讨饭是门技术活。 好手好脚旁人为何舍你银钱? 有些年轻乞丐便学着唱曲卖乖。 集市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敲着破碗唱词。 徐芸摇摇摆摆跟着她娘走。 本只是路过,却被乞丐的唱词吸引。 词中唱的,是一个女子殉夫的故事。 夫妻两阴阳相隔,女人苦苦思念,最后用腰带将自己挂上了梁。 “哎呀苦呀~”乞丐敲碗唱道。 “徐家烈妇殉夫郎,吊死高梁上。” 徐芸脚步猛地一顿。 她身子微微发颤。 徐家烈妇殉夫郎…… 好词,好词! 她忽而笑起来。 …… 那日从集市回来,徐芸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她娘不知她打着什么坏主意,还以为她是看开了,便也不再管。 却不知徐玉心中正酝酿着一个毒计。 这一日,徐玉焦急的来寻她嫂子。 倒是大夫送的簪子不见了。 她平日最珍惜这簪子,须臾不离身。 现在遗失,心里空得很慌得很,四处找。 一连找了几日,都没找到。 徐玉心中惊慌得很,总觉得有些不好。 这几日,老有叫花子在徐家门外唱曲。 唱得尽是些晦气戏。 什么捡骨殉夫,什么女吊之类。 声音隐隐约约传进徐玉耳中,让她焦急得很。 徐玉这一找,找了许久没找到。 这天夜里正辗转反侧。 突听人叩门。 打开一看原是侄女徐芸。 徐玉强笑应付,还以为她是来找麻烦。 却不料徐芸手里握着那只丢失的银簪。 徐玉心中松了口气,接来捂在心口。 便听徐芸道:“小姑姑,你知道吗?” 徐玉不明所以,抬头只见徐芸藏在发后的脸。 “那大夫已经死了。” 徐芸说出的话,让徐玉瞬间如坠冰窖。 “什、什么?”徐玉摇晃了两下。 在刚养好一点的身体,晃动。 “不可能!” 她下意识的反驳,否定这种事情。 徐芸这时却抬起头,脸上满是恶意。 “怎么不可能?你忘了,那日他伤得多重?” “那人和爷爷差不多年岁,如何受得住一棍。” “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徐芸又道:“小姑姑知道,这银簪我从哪找到的吗?” 不待徐玉反应,她道:“是在一只乌鸦嘴里叼着的。” “小姑姑晦气,害死未来的夫郎。” 徐芸低低的笑着:“昨日我爹回来告诉我娘亲,那大夫死了。” “我爹娘商议着,要解除你们的婚约。” “总不能叫你嫁给一个死人吧?” 徐芸笑着:“小姑姑运道真好,害死了人还可再嫁他人过幸福日子!” 第343章 疯狗出笼 黑暗沉寂中,一只蜡烛燃在妆台上。 躺在地上的两个男人,面上都凝结着痛苦的神色。 两条如烟的白线,从端坐在妆台前的女人延伸过去。 宫百户的嘴里,再也没有发出呓语之声。 长久的干扰和折磨,让他陷于迷梦之中。 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泪水。 大夫死了。 并不止是徐芸的谎言。 在徐家挨了那一棍,大夫妆台就很不好。 躺在床上,时而清醒叫来长子催促他赶紧去接徐玉。 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迷迷糊糊的昏睡。 他如此,叫周围人都笑话不已。 笑他情种,老树开花。 笑他行为不端,笑他不慈,定要给子女招惹一个麻烦,临死还记挂着幼妻。 在床上躺了许久,大夫的背上生出褥疮,身子都沤烂了一大块。 他短暂的清醒,让长子很高兴。 可父亲醒来,只拉着他的手,叮嘱他将婚期提前。 定要在他死之前,将徐玉接进家门。 大夫的长子看见他靠在枕上花白的头发,只觉心中烦闷。 他不愿违逆父亲,可也不想有一个只比他女儿大一点的继母。 也不想有徐家那样的亲戚。 大夫的长子唉声叹气地着手准备着婚礼事宜。 大夫已经起不来身,明眼人都知道,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拜堂自然是不可能的,今日长子便寻来一雄鸡替代。 雄鸡鸡冠雄壮,长子方才从市集上挑好,提回家中,便听药铺小二道徐家来了信。 大夫的长子展信一看,顿时手一颤。 徐家阿玉,投缳自尽。 徐玉的簪着大夫送的银簪,为他服白,将自己挂上了房梁。 或许是有所感应。 这厢信读完,死讯送到,后边传来一声惊叫。 大夫死了。 …… 窒息,从颈部开始。 忍不住吐出舌头来。 眼睛发胀发痛,眼前的黑暗中闪烁着银色亮片。 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觉得无力的感觉传遍全身。 宫百户眼睁睁看着徐玉将自己挂上房梁。 内心喝骂不已:“她是骗你的!” “为何不先去证实一二?” 可宫百户并不理解,一个常年压抑的人,被扯断最后一丝麻绳的绝望。 也不能理解,徐玉的怯懦。 最后,宫百户不得不跟着徐玉的身体缓缓梳妆。 在房梁上挂了一段麻绳,蹬掉了垫脚的凳子,吊在了房梁。 宫百户第一次体验了死亡。 意识消失的最后,他想着这样也好。 可在痛苦达到顶峰时,眼前黑暗潮水般退下。 视网膜上一点白光。 宫百户像是得到了救赎,朝那光芒跑去。 他以为自己能得解脱,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幼年徐芸的脸。 细眉长眼的死丫头,将眉毛挤成尖酸模样。 眼下小痣显眼无比。 她道:“小姑姑好没规矩。” “现在江南女孩都要裹脚,能裹脚是我们的福分。” “裹一双皮漂亮的脚,以后才好嫁个好人家。” 熟悉的话语,让宫战打从心底生出极致战栗。 他又回到了初始。 门吱嘎一声打开。 徐玉的嫂子,带着一个叼着烟斗的老婆子走了进来。 “夏婶,里面就是我的闺女和小姑子。” “裹脚一事,就拜托您了。” 裹脚箱子重新打开,里面淡淡的腥味散发出来。 死亡,原来只是进入新一轮的循环吗? 宫百户再也骂不出声。 那样的经历,竟还有重来一次? 不,或许不止一次。 宫百户只觉浑身恶寒无比之际,他忽见梁上多了一条悬着的上吊绳。 宫百户惊异地发现,似乎只有在看向这上吊绳时,他能得自由。 或许…… 他心中难免生出些消极意味。 或许一直困在这痛苦的轮回里,不如去死得个解脱? 宫战试着朝那个方向走。 他踏出一步,身边徐芸三人都停住不动。 连外边的虫鸣鸟叫都暂停了。 宫百户缓缓朝着那根上吊绳走,踩着垫脚凳,双手够上了绳圈。 长宁村,徐家。 梁上不知何时垂下两根素白缎子。 下半截打了个圈。 之前躺在地上的宫百户,踩在凳上,双手握着绳圈。 他满身朱砂,一手指甲盖没了,鲜血淋漓。 双眼蒙着白色的翳壳。 他动作很慢,也很犹豫。 坐在妆台前的白衣女人不愿等,轻飘悬在他的身后。 窒息乌黑的嘴唇开合,无声催促。 世间百种苦,早死得解脱。 宫百户的身体颤抖起来,却始终不愿老实将绳圈套在脖子上。 女人满头长发舞动,想要再贴近一些,却被宫百户身上朱砂逼开。 没奈何,只好将青烟收拢做一束,朝着宫百户的左耳里钻。 它与田、宫两人较劲。 心急宫百户着边,自然有些疏忽了另一边。 躺在地上的田百户,忽然眼皮轻颤。 他咬着牙,将脸憋成绛紫色。 吐出一句话:“他娘的,终于能动了。” …… 田齐宫战两人经历差不多。 只田齐在被宫战推开的一瞬间,就成为了目标。 和宫战一样,田齐也经历了那该死的幻境。 在讨死鬼将力量抽离的瞬间。 田齐猛的在少女徐玉的身体里张开眼睛。 能动了! 他猛的喘息几声,脱离了那种身不由己,木偶人似的境况。 双手在眼前张开,田齐看见自己一双小小的手。 衣角被扯了一下。 转头便看见幼年徐芸那张脸。 她皱眉,想要说什么。 下一秒一记耳刮子扇了过来。 徐芸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她不可思议的回头,看见她的小姑姑徐玉,面目狰狞的看着她。 “早特么想扇你了!” 话未说完,徐芸又被反手扇了一耳刮子。 两个掌印,一左一右,十分对称。 徐芸眼里包着两颗泪珠子,还没等她哭出声,便被徐玉拽住头发,拖下床来。 一脚踹在了她的嘴上。 ‘徐玉’顾不得眼下这死丫头看着还是个孩子,早前压抑的怒火倾泻而出。 幻境中的小姑娘身体力若,两记耳光发不了火。 ‘徐玉’拽着徐芸的小脑袋,往地上猛的一磕。 “再告状啊!再嚼舌啊!今日不灭了你徐家满门,老子不姓……” 幻境中的田齐,记得不自己名字,含糊过去之后,更加恼怒。 抬脚踩上了徐玉的嘴,狠跺一脚。 第344章 疯狗出笼2 “还嘴贱吗?” 啪! “还使坏吗?” 啪。 ‘徐玉’骑在徐芸身上,左右开弓地抽嘴巴子。 他只隐约记得,之前看过人用这样的姿势扇人。 瞧着都心情舒畅。 他这会便跟着学。 两只脚踩着徐芸的双手,身体坐在徐芸肚子上。 手里捏着一只小鞋子,胳膊抡圆了抽。 一边抽一边骂。 力道匀净,徐芸的脸颊顿时肿起一样高。 只是此时他到底还困在小女孩身体里,怎么扇都觉得力道差了点。 又没顺手的刀,不得劲。 尤其看着徐芸眼下那粒黑痣。 便想起她像是啐了毒似的眼睛。 更是火冒三丈,扭头在屋中巡视一圈。 看见妆台上针线筐子里插着一把剪刀。 信步走去,欲拿来剜了这死丫头的眼珠子。 徐芸没了压制,满嘴是血的坐起来,仰头大哭。 “怎么了?” 外面传来妇人着急的询问。 ‘徐玉’捏着剪子的手一僵。 现在这小身板,若是被控制住,有死无生。 他没记忆,但是直觉就是这样提醒他。 扭头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 ‘徐玉’握着剪刀,翻上窗台。看书喇 临出去前,扭头看了一眼徐芸。 徐芸鸡仔一样抖了一下。 她那突然不正常的小姑姑,临走前说的是:你等着。 徐芸又惊又惧,环住自己的身躯。 然后被她娘亲搂在怀里。 “怎么了这是?” 徐玉的嫂子着急查看女儿的伤势,环视一圈,却不见小姑子的影子。 跟在她身后的夏婶,正欲进门。 却突然察觉到一股子恶寒。 似乎有谁正恶狠狠盯着她。 …… 徐家幺女阿玉,发了疯病。 打伤侄女,扬言要灭了徐家满门。 旧时村民宗族团结,这消息传出,不管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帮忙。 整个长宁村都沸腾起来。 家家户户在村中四处寻找徐玉的踪迹。 并好生叮嘱家中人看好孩子。 满村人找到了一下午,都没有发现。 徐家老爷子抽着烟杆,愁眉不展。 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发生,这样疯癫的姑姑,只怕带坏孙儿名声。 徐老爷子咬紧烟嘴,陷入艰难抉择中。 村民寻找一日,都没发现徐家阿玉的影子。 也不知她是不是疯疯癫癫跑出村去了。 夜幕降临,村民各自归家。 徐家老爷子叫来儿子商议,想着明日去求曾先生拿个主意。 另一边,白日受了惊吓挨了一顿毒打的徐芸,缩在她娘亲怀里。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脚也没裹成。 只鸡崽子一样,缩在她娘身边发抖。 她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小姑徐玉的那双眼睛。 全然不是平常的样子。 徐玉的嫂子心疼的抱着她安慰许久。 待到夜深,母女在熬不住,一起睡去。 就在此时,徐家的柴房房梁上,缓缓的垂下一双脚。 满脸灰尘蛛网的小姑娘,从梁上慢慢的爬下。 上一个循环,这间柴房的一切,田齐都在徐玉身体里再熟悉不过。 一切细节微末之处,铭记在心。 今日出了房间,他就火速窜进了柴房。 在梁上趴了一天。 满脸是灰的下地来,先是无声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麻木的身体。 田齐从后腰取出之前拿走的小剪子。 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但依旧记得谁让他难受,他就让谁难受的原则! 上一个循环,徐家这一家子的行为他铭记脑海。 此仇不报,往后余生不能舒坦。 还有那位曾先生,以及…… 那位有规矩的王秀才! 黑暗中,如狼的眼睛恶狠狠看向徐家前院。 田齐,原本北地军中出身,跟着熊弼从边境夜不收,到一方百户。 此时记忆虽模糊,但经验和身体本能还在。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柴门无声打开一条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闪出,直奔厨房。 徐玉的兄长寻找徐玉疲惫一天。 妻子正在房中照顾女儿,他心力交瘁独自一人在房里。 穿着白日的那身衣衫,没一会在床上酣睡过去。 呼声震天。 黑暗中,一柄小小薄薄的尖刀从门缝递进来,慢慢的拨动门栓。 夜里这细细碎碎的声音,好似耗子磨牙。 徐玉的兄长毫无察觉的摊睡在床上。 作为徐家男丁战力,战略上优先解决他,是最优选择。 没多久,门栓被拨开,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合上。 屋中一片漆黑。 蹲在门前适应了一下的田齐,这才在徐玉兄长的呼噜声中,猫腰走到床边。 他尤自打着呼噜,熟睡之际,突被旁边妻子的被子捂住脸。 他还没从梦中醒来,柴刀刀刃黑暗中一闪而逝,捅进他的喉咙。 梦中遭遇致命一击,惨叫声被被子全部压在喉咙里,双手在空中抠抓不停。 房中只有闷闷的呜呜声。 不大一会,在床上蹬踹的脚一顿,猛的失力垂下。 膝盖跪在他脸上的田齐,这才微微气喘,一边啐唾沫,一边在死人头上踢了一脚。 “起来继续扇老子?” 女孩吐口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缓了口气,在被子上擦尽刀上的血。 田齐又将视线看向徐家老爷子的房间。 和徐玉的兄长不同,徐家老爷子并没睡着。 他坐在桌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家里出了一个疯癫的女子,还跑了出去没找回来。 会对他徐家,会对他的孙儿造成什么影响吗? 徐家老爷子的见识和脑容量,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其中曲折。 他叹气,吹了灯。 想着明日还是去问问曾先生。 他躺下没多久,一只眼睛从白棉纸窗的破洞上移开。 又过了一会,房中响起响亮的呼噜声。 门才有了声响。 一个小小的身影,拨开门闩。 手里提着柴刀,腰后别着剪子。 鬼影一样站在了徐家老爷子的床边。 徐家老爷子心里有事,还未睡踏实,忽而鼾声止住,惊醒过来。 “谁?” 他话问出口,柴刀当头剁下。 砍在喉结上。 他喉中嗬嗬几声,唇角吐出大量的血沫子。 这时才适应黑暗,看清楚站在他床边的人。 幺女徐玉面上满是凶戾,凑近来低声问道:“不是要给老子裹脚吗?来啊!” 第345章 偿还恩情 黑暗之中,只隐隐见得些轮廓。 徐家老爷子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好似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热气呼呼地从那个大洞溜走。 他喉头被剁开,并没有立刻死去。 嘴边都是血沫子,他伸手去拽床边之人。 却被轻易避过。 “怎么?继续骂,继续打啊!” 徐家老爷子的挣扎被一只小手按住。 他看见幺女徐玉的脸凑了过来。 黑暗中,徐玉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陌生的表情。 在昏暗光线下,如孤狼一般的眼神,叫徐老太爷心生恐惧。 他喉中嗬嗬作响。 一股股鲜血涌出,浸透了被褥。 站在窗边的田百户喘着粗气,摸了摸后背。 拴牲口的草绳抽在身上的痛,似乎还残留在背脊。 念及此,他扬手又扇了床上的徐老爷子一巴掌。 由于失血,徐老爷子的手脚抽搐起来。 他想不明白,徐玉为何会如此。 苍老的手颤抖的伸出。 中途失力坠下。 他圆瞪着眼睛,死在了床上。 田齐站在旁边,嗅着屋中浓烈的血腥味。 这才觉得一直压抑的愤怒和憋闷稍稍缓解。 他缓缓得退出门去,脚步轻而无声。 临去前甚至关上了房门。 站在门前活动了一下脖子,田齐的目光倏地转向另一边。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 徐玉的嫂子拥着女儿徐芸。 徐芸不知是不是白日受了惊吓,夜里有些发烧。 她将女儿抱在怀中,心疼的抚摸着她肿起的面颊。 小孩面皮子薄,脸蛋上肿得可以看见鞋底子的纹路。 徐玉的嫂子抿着唇,心中暗骂了几句遭瘟的小姑子,疯癫伤人不说,还带累她女儿的名声。 她骂了两句,突听门吱呀一声响了。 “谁?” 徐玉的嫂子顿时一惊。 她支起身子,想要看清楚。 却见门外进来一个矮小的黑影,看身量正是小姑子徐玉。 徐玉的嫂子咬住嘴唇,才克制住自己别骂出声。 只道:“阿玉,你今天白日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阿芸是你侄女,纵有不对,她一个小孩子,你这姑姑同她计较什么?” “便是要计较,打个两下就行,何必下死手?” 徐芸虽提醒过她娘亲,徐玉不对劲,临出门前带走了一把剪子。 但谁都没有太当回事。 眼下看徐玉回来,妇人忍不住将道:“定叫你兄长罚你。” 说是罚,但哪一次徐玉不挨打的? 徐玉的嫂子自己想做贤惠人,从不打骂,都是将棍子交给丈夫。 说着,她起身准备下床点灯。 却不料,徐玉插上门,快步走了过来。 “好啊!嫂子快去告状!” 随着这一句话话音落下,一柄柴刀攮了过来。 磨得锋利的柴刀,顺着刀尖丝滑的捅入腹腔。 黑铁柴刀一拧,将柔软的内脏搅合成一团。 深夜中,徐玉的嫂子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嚎叫。 徐玉的身子只有十岁,力气不大。 但换了瓤子,内里杀人经验丰富的田齐,很清楚怎么快速解决敌人。 这位嫂子平常装作贤惠,却动辄告状,让徐玉被兄长殴打。 她也有死的理由。 然而徐玉裹脚时,也得她几日照料之恩。 所以田齐也记恩。 不让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怎么死,不让她活着受丧子之痛,是他偿还的恩情。 田齐就是这样一个捏着天平,公平公正的讲究人。 他刀法狠辣,十分清楚人体的要害。 徐玉的嫂子,短促叫了一声,身子便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身下洇出一滩血泊,再无声息。 做完这一切,田齐终于神情轻松。 他看了一眼床上。 床上悄无声息,只有裹成一团的被子在瑟瑟发抖。 被子里的徐玉才八岁,亲见娘亲惨死。 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 鸵鸟一样窝在被子里。 凉薄、自私……愚蠢! 田齐站在徐芸的面前,扯着唇角一笑。 他现在似乎理解老宫那种猫捉老鼠的快乐了! 嗯?老宫? 谁是老宫? 田齐微微蹙眉,试图在脑海中捋出一个线头。 但他又很快放弃。 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 徐芸整个蜷缩在被子里,满身大汗,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白日受了惊吓,没有又睡死。 在她娘说话的一瞬间,就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然后便见她娘被小姑徐玉捅了一刀。 徐芸的脑海中,不由想起白日徐玉对她说的话。 你等着。 这三个字好似秤砣砸进她的心里。 她来不及去想娘亲如何,已经现将自己裹紧了被子中。 或许房中黑暗,小姑姑并未发现她才是。 这时她倒是很清楚闭嘴的重要性,两只手狠狠地捂住嘴巴。 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被子蒙头盖脸地挡住视线。 透过缝隙,可以闻见浓烈的血腥味。 徐芸心都快从嘴巴里跳出来时,她听见一个脚步朝着门去。 到了门边,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合上。 小姑姑没有发现她,小姑姑走了! 这个念头撞进徐玉的心里,劫后余生的狂喜让她急速气喘起来。 她悄悄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隙,想要窥看。 不料眼前亮起了暖黄的烛光。 徐玉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猛的凑到了被子的缝隙前。 “找到你了!” 说话时,徐玉的脸上还留着大块殷红斑块。 是杀人时溅上去的血点子。 这血迹出现在年幼徐玉的脸上时,摇晃的烛光中,瞧着分外诡谲。 “啊——” 徐芸的叫声,响彻整个徐家。 可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为她撑腰作恶。 田齐面上露出极度愉快的神情。 他放下了柴刀,微笑着摘下后腰别着的剪子。 “别怕,小姑姑怎么会害你性命呢!” “你是我的侄女,还是个孩子啊!” 嘴上这样说着,他很快扯下徐芸蒙在头上的被子。 白天,徐芸挨打的脸肿起老高,一双眯缝眼涌出泪水来。 眼中满是哀求:“小姑姑,求你放过我。” 凉薄的死丫头,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她躺在地上的娘亲。 “别害怕,我的好侄女。” “姑姑是疼你的!” 入戏很深的田齐微笑着,向她探出手来:“你不是觉得裹脚好吗?” “我给你弄一个绝对标准的!” 第346章 最痛快的夺取 长宁村,今日注定不安宁。 田齐在房中忙活了半晌,眼看将要天明,再不敢耽搁。 此时的他,浑身上下被鲜血浸透。 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血。 可他却觉得心情舒畅。 困在徐玉身体中的日子,压抑得他无法呼吸。 现在走路,都隐约脚背幻痛。 那种每一步都在刀尖上的折磨随时随地,如身处地狱之中。 现在田齐心里舒坦了。 不,准确的说,舒坦了一半。 他点着蜡烛,在满是血的屋中里翻找。 带了些银钱,又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然后去打水,将就擦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血迹。 又去厨房摸了一块干饼子,就着凉水吃下。 收拾停当,这才将一些柴禾,堆放在徐家房子里,在柴上淋上清油。 做完了这一切,田齐去牵了牲口棚里的小车。 徐家的驴十分乖顺,半夜被折腾也不尥蹶子。 乖乖拖着车架,走了两步。 车架上,拉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陶缸,以草绳牢牢固定。 上边还摆着一个小包袱,一卷绳子。 搬这缸子,废了田齐很大力气。 他架着驴车走出去。 回身看了一眼伏在黑暗中的徐家院子。 用力抛出了手里拿着的火把。 柴禾清油遇火爆燃。 顺着田齐胡乱扔在地上的被褥,火焰迅速在徐家蔓延开来。 许久,才有村民闻到烟气。 朝窗边一看,火光照亮了大半天空。看书喇 “着火了!着火了!” 长宁村中顿时沸腾起来。 水火无情,旧时百姓木质房舍,最害怕的就是火。 一听是着火,村中人顿时奔走忙碌起来。 田齐立在山梁上,轻轻摸了摸驴车上绑着的大缸。 继续叮铃铃赶着驴车行走起来。 …… 长宁村,曾宅。 曾先生自认贵为秀才,不该和那些泥腿子住在一块。 曾家宅子,修在村子边缘。 村中着火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曾先生家只有一个维持体面的老仆。 这老仆夜中惊醒,打听后急忙来报。 听得是村中徐家着火,曾先生反倒松了口气。 徐家距离他家有些距离,火势应当不会蔓延过来。 不过考虑到往常与徐家的微薄交情,曾先生还是遣了家中老仆去尽尽力,表示一下意思。 至于他自己,是不可能亲去的。 那处烟气大伤肺腑,徐家也还不够格叫他跑一趟。 在门前交代好了老仆,目送老仆远走。 曾先生理了理搭在肩头的衣服。 轻咳一声,准备回屋休息。 他刚转身,便后背发毛,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 曾先生急忙扭头四下看。 深夜,门外一片黑黢黢的死寂。 可听枝头乌鸦呱呱的叫声。 曾先生心中发毛。 急忙掩上门扉,快步朝着房间走。 黑灯瞎火的,他走得急了,脚下一绊,摔在门前。 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生活习惯还差的书生。 这一摔险些摔岔了气。 但他顾不得生痛的肋巴骨,急忙想要爬起身来。 并不是他胆小,或是生出了什么错觉。 确实有一个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 见他摔倒,那脚步越发加快,很快走到近前。 曾先生腿软站不起来,便朝着门爬。 一边回头去看。 头方才回了一半,便被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狠狠敲在脑门。 来者力气不大个子也不高,这一石头正砸在曾先生的后脑。 曾先生啊的一声趴在地上,血淌了他满头满脸。 血色视线中,曾先生看见一双小巧的鞋子,缓步走到他面前。 瞧着似乎是个幼年女孩。 曾先生趴在地上,还欲抬头看,硬石迎头又砸了下来。 一下又一下。 只将曾先生砸得晕厥过去,田齐这才停下手。 抬袖,以手肘擦了又一下溅在面颊上的血。 他又快乐的扯出一个笑来。 曾先生还没有死,趴在血泊里气息尚存。 田齐却再不动手。 乱成一团的记忆中,他记得有人给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人活着,就有在乎的东西。 有些人在乎生命,有些人在乎荣誉面子,甚至有些人只在乎一个器官。 夺走珍视的东西,才能叫人觉得彻骨的疼。 眼前这位曾先生在乎什么? 田齐想了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用着徐玉的身子,这发自内心的笑竟然瞧着有些可爱意味。 田齐随手抛了手里染血的石头。 将曾先生的两只手扯出。 曾先生爱画,又自诩读书人。 他唆使人们夺走女孩们健康的脚,那田齐便夺走他的手。 他就是这样一个讲究人。 缝隙里还染着酱色血液的柴刀高高举起。 然后猛然落下。 曾先生家中,顿时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咄咄声。 一双带着茧子的手砍下来,刀口极不规则。 田齐不太满意的看着缺口的道刃。 要是有趁手的家伙,要是有更多时间。 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砍得更加整齐。 强自按下心中不舒坦。 田齐甩去刀上的血,捡起地上的两只手转身就走。 这点遗憾先忽略,还有急事需要处理。 他在地面蹭去鞋底的血迹,快步离开。 只留下双手齐肘而断的曾先生,瘫倒在血泊中。 秃掉的手肘上,田齐还贴心给他绑了两条止血的带子。看书溂 提着滴滴答答的包裹,从门缝溜出。 田齐掀开了驴车上的黑色缸子。 将手中滴血的包裹扔进去。 “好侄女,送你个好礼物。” “你不是一心想要嫁入读书人家?” “小姑姑先送你双手!” 缸中没有声息。 田齐垫脚探头看了一眼。 缸中血腥味扑面而来。 酱色血液在缸底积了薄薄一层。 徐芸面色惨白团在缸中。 她的脚,从脚踝处被砍断,包着脏兮兮的绑带。 现在她那双脚,莫说是三寸金莲,两寸金莲都能算得上。 “侄女,好生撑住,等姑姑明日给你找个正儿八经的秀才公!” 田齐裂开唇角,露出一个愉快无比的笑:“到时,可要好生感谢小姑姑才是!” …… “到时,可要好生感谢小姑姑才是!” 充满恶意的呢喃,从小纸人嘴里发出来。 不用看脸,都能感觉到说话的人是个大坏比。 熊弼和赵鲤面面相觑。 这位田百户,果然有点大病! 第347章 如何感同身受? 长宁村大帐。 演戏中失败中伏,被抬回来的靖宁卫们挨了熊弼一顿狠骂后,各自回营休息。 大帐之中,只剩赵鲤沈晏和熊弼。 沈晏原本坐在一边看县志,现在也放下,来到桌边。 三人凑头看着桌上田百户的纸人。 这纸人,是赵鲤在出发前找他们讨要血液祭炼的。 几乎可以视作本人真实情况的具现。 几位参加演习的百户,各种表现都能直观的通过小纸人展现。 这也是赵鲤能掌控他们动向,并及时有效坑人的最大功臣。 只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赵鲤听见田百户的小纸人,桀桀桀桀的发出一阵奸恶笑声。 并且自称姑姑丝毫不觉不对劲。 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赵鲤身上还穿着那身纸人花衣裳。 下意识地去看熊弼。 昏暗光线下,惨白脸圆腮红殷桃小口,一双幽幽的大眼睛。 熊弼忍不住别开视线:“阿鲤啊,你能不能去……” 把你那小脸蛋子擦一擦,换身衣裳,大晚上看着怪吓人。 熊弼的话没说完,便听见桌上田百户的纸人阴恻恻一笑,道:“王秀才,可认得我?” “我是你娘子啊!” 压低了格外低沉的男声,说出这话时,格外叫人惊悚。 熊弼咋了咋嘴:“田齐这小子,不会是被玩坏了吧?” 赵鲤也再坐不住。 在调查清楚徐玉的背景后,她确实心存不良。 想叫这些在江南占有一席之地的旗官们,小小体验一下女子缠足之苦。 这种丑恶风气,需要长时间、孜孜不倦地清扫。 然而,赵鲤不可能长期驻守江南。 即便此事交给江南道千户所,这帮子臭男人又能有多上心? 只有挨过巴掌才会知道疼。 赵鲤便想叫他们狠狠挨一巴掌。 但,也只是挨一巴掌。 赵鲤并不想真的折腾出两个心理变态来。 这位田百户,赵鲤和他一起出过一趟差使。 原本是个比较沉默的黑脸汉子啊! 赵鲤顿时觉得,自己有点罪孽深重。看书溂 拿起长刀便道:“我去看看!” 她不敢大意,立刻站起身去捞人。 挂上刀就发现,沈晏已经站在了门边。 不必问,他要跟着一块去。 熊弼原本也想去,见状止住脚步。 露出微妙笑意:“我镇守大本营!” 赵鲤没有错过他的笑容,总觉得熊弼笑得让人别扭。 她加快脚步,沈晏已经撩开帐帘候着她。 两人一块走了出来。 帐子周围警戒的侍卫欲上前来。 沈晏将他们挥退,只孤身和赵鲤一块朝着长宁村徐家走。 夜朦胧,山道上,只有沈晏手中灯笼照亮。 身侧高大的人遮蔽了夜间凉气。 熟悉木香伴着夜风吹来。 赵鲤抿唇垂下头去。 这羞涩模样,让她白纸人似的打扮,在朦胧灯光下瞧着格外惊悚。 两人一路未说话。 沈晏垂眼,看见赵鲤低着头。 眼中盛满笑意。 待走到徐家宅前,这座孤宅已不是之前死寂的样子。 宅子周围都是布控的靖宁卫番子。 坑同僚的同时,守备在宅子周围,准备救人。 为首的正是阿詹。 他倒是已经换下了身上的村长衣裳。 一脸正气地靠在门前摆放的拒马桩上。 心中却还回味着坑人时的莫名快乐。 远见一盏灯笼,自家老大体贴照亮路。 眉眼满是柔和,那模样叫人不敢直视。 阿詹心中吐槽,却还是立刻站直身子,做敬岗爱业状。 换上一副精干面孔,上前两步抱拳道:“沈大人,赵千户。” 看见赵鲤时,阿詹嘴角一抽。 这姑奶奶走夜路也不擦擦脸。 阿詹念头一转,突然对沈晏肃然起敬。 “我进去一趟!” 赵鲤没留神阿詹丰富的内心戏。 一路走来,她心口小鹿乱撞,须得赶紧溜远一点。 说完,越过鹿角,直接跨过门前布下的香灰盐圈,走进门去。 沈晏看着她的逃走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 幻境之中 王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着啃老,一把年纪去岁才考上了秀才。 压抑了大半辈子,一时扬眉吐气。 心中豪情万丈。 这日正捏着他娘子做绣品攒出来的银钱,名义上说是去念书,实则与同窗约好去花楼。 想到同窗们的吹捧,他心中得意,脚步轻快。 走在路上都觉着脚步生风。 刚出了村口,便见远处一辆叮叮当当的驴车行来。 车上载着一个大黑缸。 叫王秀才皱眉的是,赶车的竟然是一个看着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正常人看见此景,一般会怜悯女孩家境,如此年幼就能娴熟地赶车。 但王秀才不一样,他心中满是不屑。 如此年纪,出来抛头露面,家教堪忧。 王秀才别开眼睛,微微侧身避让,免在狭窄的山道上被驴车蹭脏衣裳。 擦身而过瞬间,驴车却在他的身边停下。 车上也不知装了什么,大热天的腥臭扑鼻。 王秀才闻到一阵生肉臭味,以为缸中装的是猪肉。 他抬袖掩鼻,暗道有辱斯文。 正欲快步走开,便听驾车那女孩,扭头看来:“王秀才?” 这样的女孩直呼他人名字,无疑极为失礼。 王秀才顿时生恼:“谁家的野丫头,毫无教养。” 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孩眯着眼睛一笑。 “我来给你家送东西。” 说着指了指车上大缸。 王秀才一愣,难道缸中猪肉是谁送他家的? 他自考上秀才,身份便于村中泥腿子不同。 每月可领少量官府俸禄,最重要的是,可以免除农业赋税与徭役。 因而不少亲戚巴结,想将家中田地,挂靠王秀才名下避赋税。 王秀才琢磨着,或许是那个亲戚送来的? 念书是个费钱的事情,王家别看每日鼻子朝天,以前肚里缺油水的日子还是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记。 念及肉,王秀才的神情一缓,倨傲道:“哦?是什么?” 赶车的小姑娘从车辕上站起,掀开缸子道:“王秀才,你看看就知道了。” 王秀才不疑有他,垫脚扒在缸边看。 他常年点灯看书,眼神不太好。 只见缸中一团黑黑的影。 等他眯着眼睛看清楚缸里的东西,顿时啊的一声惨叫,想要直起腰来。 就在这时,一块石头猛的敲在他的后脑。 青天白日,村口要道上,王秀才就这样被一块石头砸得晕晕乎乎。 挂件一样挂在缸边。 他迷糊之际,才停那女孩阴恻恻道:“王秀才,可认得我?” “我,是你娘子啊!” 第348章 泄怨 王秀才后脑一阵麻木。 四肢都使不上力气。 脑后伤口涌出一股股热血,将他头发都打湿。 迷糊之际,他听见女孩带着笑意的问话。 娘子? 什么娘子? 他张嘴欲要说话,但脑袋像是坠了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 几乎晕过去之际,觉得一双手扶住他的腿。 将他整个人推进了缸里。 王秀才旁边还贴着尚有气息的徐芸。 缸子窄小,再塞进了王秀才,盖子就有些盖不上。 田齐抱怨着,够腰去拉死猪一样的王秀才。 让他挪动位置,好盖上盖。 正午的阳光,洒在田齐的背脊上。 看着一头一脸血的王秀才,田齐心中畅快得要死。 徐玉在王家时,给这个人渣男人做了多久的药材? 每天夜里被那老虔婆看着泡枣。 对一个人来说,受到的伤害和侮辱难以言表。 对一个人的存在意义是极致践踏。 田齐每每回想起来,便觉得身体发抖。 现在看着这死猪一样的人。 他终于出了口气。 那种被人随意操控摆弄的日子,终结了。 他忍不住碎碎念道:“别急,别急,那个老虔婆也走不脱!” 那些打骂羞辱,田齐可是一条条都牢记在心! 在杀了那么些人后,田齐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束缚正在减少。 他隐约又记起了一些事情。 比如北地夜不收。 比如靖宁卫监狱刑官。 他笑着,扔了尖上满是血迹的石头。 继续赶着驴车走。 …… 长宁村徐家宅。 赵鲤跨过香火线圈,直接进了大门。 她之前兴致来了亲自扮纸人,身上做过手段,洒了礞石粉。 沈晏身上干干净净,就留在徐家紧界线之外。 徐家并不算特别大,赵鲤照着小纸人的指引,几步就来到了田、宫两位百户所在的厢房前。 一个小纸人从门缝挤出身体,顺着门上纸格,爬进赵鲤手中。 赵鲤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猫腰朝着门缝看。 不大的屋里,颇为热闹。 赵鲤没开心眼,看不见那讨死鬼。 只见屋中妆台上,蜡烛已经烧了大半,融化的烛泪顺着边缘淌下。 高大的宫百户站在一张垫脚凳上。 梁上垂下一截上吊的绳圈。 宫百户双手抓着这绳圈,蒙着白色翳壳的眼睛,直愣愣看着绳圈里头。 好似那绳圈里,正演着什么人间至苦的戏。 他哭得鼻子眼泪一条条,糊在满脸胡须上。 但,头就是不往绳圈里面钻。 赵鲤微微点头,这一次倒是意外发现一个坚定的人。 这样的人虽然性子有缺陷,暴躁狠辣,但就是该进巡夜司的命。 赵鲤又调转视线,看向躺在一边的田齐。 田齐也是一身狼狈,直挺挺躺在地上。 时不时发出阴恻恻笑。 “婆婆,我来看你了!你哭什么?” 男人低沉的笑声回响在房中,赵鲤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完蛋!她好像真的玩脱,把人折腾坏掉了。 她心虚得很,却还是没动。 从目前情况看,宫百户还在被唆使上吊。 而田百户却是失控,拿上了复仇剧本。 宫百户站在凳上,头微微向左边侧着,做倾听状。 赵鲤不必开心眼都能大致猜到,那个徐玉所化的讨死鬼就在耳边轻语唆使。 赵鲤这时闯入,不必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解决,将他们拉出幻境。 但…… 如此一来田、宫两个大活人,心气不顺,只怕醒来也不舒坦。 便先等一等,现在宫百户也还没什么危险。 等田百户泄泄胸中怨气。 再将被靖宁卫拿住的曾先生、徐家一家子人交给他们。 若是还不解气,邻村不远,王秀才老娘也提溜来。 如此,消解了他们的怨气,大家以后才好共事,在一张桌上吃饭。 想明白了,赵鲤便还趴在门缝看。 屋内,是宫百户满脸是泪的握着上吊绳,但就是不往脖子上套。 旁边躺着的田百户嘴里则是不停念叨:“老虔婆现在在哭什么?当初不是你说这叫立规矩吗?”看书溂 “不过是拔个指甲而已。” “您何必哭得那么狼狈” “莫再哭了,再哭一声,我就剁王秀才一根手指!” 冷冷的威胁声音,穿过缝隙传出来。 趴在门边看的赵鲤,鬼鬼祟祟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 惨白底色上,一团红红的腮红。 乍一看,能叫人吓出鸡叫声。 一时间也不知哪边是诡物,场面奇怪至极。 赵鲤又等了一会,妆台上燃烧的蜡烛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宫百户浑身发抖,还在和内心做抵抗。 一旁的田百户,却有了极大进展。 他嚣张的仰头大笑:“痛快!老子这辈子没这么痛快过!” 趴在门前看的赵鲤,这才松了口气。 眼神一厉,拇指缓缓的推出长刀刀刃。 是时候了! 她手抵在门板上,眼睛紧紧的盯着宫百户左耳旁边。 下一秒,一把推开门,弹簧一样绷紧的身子猛然窜出。 高高跃起的同时,杀气十足的长刀砍向宫百户的左耳畔。 空灵的女人惨叫声在房中响起。 宫百户面前的上吊绳被赵鲤一刀砍断。 他啊的一声栽倒下来。 赵鲤急将他扶住。 …… 田齐站在幻境中。 眼前血流成河。 用一口缸子骗得进门,绑住了王秀才的娘后。 田齐如法炮制,将王秀才现任妻子和儿女敲晕,单独关进一边的柴房。 驴车上的陶缸掀开盖子。 王秀才的老娘双手手指头,挨个秃掉了一截。 在徐玉的经历中,这老虔婆最爱用的武器,便是鸟嘴一样坚硬弯曲的指甲。 掐人疼极了! 田齐印象很深的就是这十指指甲。 现在挨个拿竹签翘开拔掉。 每一个步骤,听着哀嚎,都能叫田齐感觉到爽快。 他总算能理解狱中刑官的快乐。 拔完了指甲,再像切藕片一样一截一截切掉手指。 每一个步骤都叫田齐开心。 他捧着蚕豆似的断指,走到缸边想给里面两个人看。 第349章 一切都会过去 王秀才的老娘花白头发浸在血里。 双手十指被一小截一小截的砍下,对于任何人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 田齐很有耐心,还从王家后院搬来闸草喂鸡的闸刀。 上一个轮回,徐玉晚上给王秀才做药材,白天也没少干活。 可以说负担起了王家的大部分重活。 踉踉跄跄干活时,王秀才的娘就搬着小凳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藤条看着。 稍不如意,藤条就抽过来。 当牛做马那么久,困在徐玉身体里的田齐十分熟悉王家的布置。 细细用水擦了闸刀上残留的青绿残渣。 然后搬来,一截一截将手指像是蚕豆一样闸了下来。 最后只留两个秃秃的手掌,肉球一样伤口卷缩。 王秀才的娘,口里严严实实堵着喂鸡的米糠,已然昏厥。 田齐干着活时,十分认真的比划着长度。 因而闸下来的手指节,粒粒长度匀净。 包在布里甩了甩血,再摊开来看,这些手指节失血变白。 托在掌心里好似一把蚕豆。 田齐来到大缸边,将这捧‘蚕豆’捧给缸里的人看。 “你们小时候,有没有听说过,虎姑婆吃蚕豆的故事?” 他站在驴车的车架上,掀开缸子。 露出里面两张失血惨白的脸。 曾先生一双断臂,在缸中发出浓烈生臭味。 像是一朵载在缸子中间的花儿,断口朝下,两只手掌朝上张开。 插在徐芸和王秀才中间。 左边的徐芸秃秃的两只脚,右边王秀才满头满脸都是血,后脑凹下一块,伤处满是黑红的痂。 三个要素齐备,田齐愉快的眯了眯眼睛。 这是困在徐玉身体时,他一直心心念念想干的事。 心情好,他连眉梢眼角都有些飞起。 弯腰将包在布里的‘蚕豆’递出。 缸中王秀才本迷迷糊糊,却被他娘亲的惨叫声惊醒。 他清楚的听见缸外发生的一切。 心中惊慌无比。 奈何后脑伤重,他费尽力气,也喊不出来半声,更不必说顶开缸盖逃生。 只眼睁睁的看着田齐伸手来,将托着的指节展示给他看。 其中一个拇指上,还留着王秀才熟悉的茧子。 就是这些指节的主人,将他养大。 他喉中咯咯了两声,想要退开,后脑汹涌而出的血,冲开了结的血痂。 “小时候那故事怎么说来着?” 田齐像是老猫,笑眯眯的弯起眼睛。 “伪装成奶奶的虎姑婆,坐在黑坛子上吃人手指头。” “尾巴在黑坛子里,撞得叮叮响。” “孩子问奶奶,她在吃什么。” 田齐笑着捡起一截,递到王秀才嘴边:“虎姑婆说,她在吃蚕豆!” 王秀才哪有心思听他故事,紧闭着嘴巴,急忙闪躲。 他怕这疯婆子,当真把手指头喂进他的嘴里。 王秀才不愧是中过秀才的人,脑瓜子就是聪明。 田齐确有这种想法。 只是伸手欲要掐开王秀才两腮时,他突然顿住。 朦胧的记忆中,他似乎在某个场景干过相反的事情。 将东西从死人嘴里往外掏。 那时他是为执法,现在…… 田齐手一顿,冷哼一声。 狠辣杀人泄愤是一码事,突破底线又是另一码事。 想通此关节,田齐手一松。 掌心里托着的指节,全撒进了缸子里。 他在缸边擦了一下手。 垂眼看,便发现徐芸那死丫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照着脚踝砍下的伤处,尽管及时包扎,还是淌了不少血。 她能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体质不错。 田齐啧了一声。 他解开拉车的毛驴,牵道一边拴着。 他得快些动作了。 他又将大缸的盖子盖上。 用草绳紧紧的绑住,保证里面的人绝出不来。 王秀才娘已经昏死过去,田齐现在的小身板,搬运时总不太得力。 拖着她的发髻拽了好久,才将她拖到驴车边,照旧捆住。看书喇 王秀才灶间的柴火,一一搬来,对方在驴车旁。 他这才擦着脑门上的汗,往干柴上泼洒了一些灯油。 王秀才常年读书,家中背着大桶的灯油。 但这些灯油是王秀才专享。 如徐玉或是王秀才的儿女们,到了晚上就是摸黑的命。 王秀才的娘矫情,嫌房中夜壶隔夜臭。 每次尿了定要徐玉立刻倒掉。 因而徐玉时常摸黑出来倒尿桶。 她裹着小脚,本就不便,时常摔得鼻青脸肿。 便是王秀才的幺女,肚里缺油水缺狠了,用手指头偷沾灯油吃,也会挨一顿毒打。 现在,这些宝贝的灯油,全部淋在了驴车边堆着的柴火上。 浓烈的油气,让缸中的王秀才意识到些什么。 这会轮到自己面临悲惨境遇,他回光返照般在缸中发出声声惨叫。 这叫声透过大缸厚实的壁传出,闷闷的。 叫田齐长吁了一口气。 一切终于要终结了。 他掏出火折子。 拧开吹了两下。 但不知是不是火折子被血沾湿,里面引火的干芯吹不燃。 田齐吹了两下,正想重新寻个火折子。 便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她。 “小姑娘。” 田齐一愣,看向声音的出处。 关着王秀才现任妻子和儿女的那间厢房,传来女人的声音。 半张女人的脸,凑在破损的窗纸后。 看不清全脸,但可以瞧见这女人脸颊肿胀。 上面印着一个成年男人的手印。 这个凑在窗边,目睹了田齐全部作为的女人,就是王秀才发妻。 她在窗后叫到:“我这里,有火折子。” 田齐先是一愣,然后提步走过去。 他很谨慎,并没有贸然靠近。 里面的女人将一只眼睛凑到破损处。 田齐可以看见她充血通红的眼珠。 这倒不是田齐的手笔。 他来之前,女人就已经伤成这样了。 一只骨瘦嶙峋的手,从破损处探出。 指甲盖青黑,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底下全是瘀血。 手伸出来,撩开的袖子底下,全是层摞层的伤痕。 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张开,一根包着红纸的火折子露了出来。 窗后的女人道:“这个火折子,可以点燃。” 女人的声音中,尤带着哭腔。 但语气快活又轻松,隐隐有笑意。 田齐走上前,取了她掌心的火折子。 看着一双满是茧子,黑瘦鸡爪似的手。 田齐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放心,一切都过去了。” 窗后女人顿了一顿,片刻后,传来她又哭又笑的声音。 第350章 赵鲤的现世报 吹燃的火折子,从空中打着旋,落在驴车的车架上。 火焰顿时爆燃。 火舌迅速地舔舐上绑在车上的大缸。 将黑缸和绑在车边的王秀才老娘卷入其中。 王秀才的老娘不知是不是受磋磨太过,昏迷过去,火将她卷入包裹也没动弹。 只听见细微的滋滋声。 偶尔见得火中的脚抽搐一下。 火焰越燃越大。 驴车上的大缸渐渐升温。 缸中王秀才的喊声越发凄厉。 他感受着逐渐升高的温度,在这死亡逼近的过程中,享受着绝望。 就像是徐玉,和屋中那女人,不知何时是尽头的绝望。 王秀才不停蠕动,想用头去顶开头顶的盖子,在这黑暗之中寻到一点生路。 但他后脑受伤,一动就疼。 他怕疼,不敢用力。 只是嘴里不停喊着发妻的名字。 叫她救他。 先是许诺一定待她好。 没有得到回应,便破口大骂。 极尽羞辱谩骂。 只可惜,从递出火折的瞬间,他的发妻便已经不打算再回头。 在房中将三个孩子抱在怀里。 不让他们看,不让他们听。 王秀才的动静,将昏睡垂死的徐芸惊醒。 她回光返照般,异常精神。 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觉得双腿剧痛道麻木。 脚好像还好生生的长在脚脖上,一阵阵的疼。 缸里空间不大,王秀才的动作难免与她身体擦碰。 徐芸惊恐的双手推拒。 她看不清人,只是听见陌生男人的声音,觉得害怕。 泪水划过眼下的小痣。 秃掉的腿,在有些发热的缸沿蹬踹,想离癫狂的王秀才远些。 免坏了闺誉。 直到缸沿变得烫手,她才终于意识到什么。 指甲抠在大缸内壁,挠出一道道爪痕。 哀求之声,隐隐传出。 站在上风的田齐,扬起唇角。 熊熊大火燃起,冲天烟柱。 缸中惨叫,先是高昂,而后又弱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远处,有村人发现王秀才家着火,正向着这边来。 田齐打开关着王秀才妻儿的房门。 疾步退开,他正向着从院子翻出,琢磨着日后该怎么办时。 耳边突然传出一个女人凄厉至极的叫声。 整个世界暗了下来。 天空仿佛破碎的瓷片。 出现一道道黑色的裂痕。 这天灾般的场景,让田齐瞪大了眼睛。 随着天空破碎。 先前背扰乱的记忆,一丝一缕的回到田齐的脑海。 他突然记起了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 靖宁卫,徐家,长宁村。 讨死鬼! 田齐回忆起自己中招前,推开他的宫战。 还有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宫战对他的喊话。 ‘嘴里的血,对这些东西有用。’ 田齐将舌头压在犬齿下,猛地咬开。 他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幻境。 咬得猛了,舌尖汹涌涌出咸腥的血。 这股剧痛让田齐瞬间清醒。 眼前的火焰、黑烟像是撕碎的画卷,猛然裂开。 借着屋中的烛光,他张眼看见了徐家积着灰尘的瓦顶。 梁上垂下一小截被砍断的上吊绳。 几乎是清醒的一瞬间,田齐翻身而起。 老宫! 他调转视线,看见宫战双眼迷迷蒙蒙的瞪着。 在宫战的旁边,蹲着一个娇小的背影。 田齐定睛一看。 是一个花衣纸人。 身上穿着碎花衣裳,脑后一根细细的小辫。 田齐来不及细想,立刻跨步上前。 他嘴里含着舌尖血,也不开口喊。 两步跨到那纸人身后。 提拳就打的同时,一口舌尖血混着唾沫星子喷出。 听见身后的动静,那纸人扭头来。 惨白的脸蛋上,两团红红的胭脂。 看着格外瘆人。 田齐满口的舌尖血,喷了这纸人满脸。 他的刀不知遗失何处,砂锅大的拳头当头砸下。 同时嘴里喊道:“老宫,快醒醒!” 他担心宫战被这纸人害了,拳头极重极快。 只挥到一半,那蹲在地上的纸人勉强拧腰。 抬起手,啪一下半空接住田齐的拳头。 拳上反震回来的巨力,险些让田齐扭了手腕子。 他心道,这定然就是在宫战手腕上留下青黑手印的那个纸人。 也不知是哪个高人祭炼这种缺德玩意。 他心中念头电光火石一转。 动作却不慢,抬脚一脚踹出。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停……啊!” 蹲在宫战旁边的纸人,来不及转身。 勉强避让,还是被田齐的大脚一脚踹在后腰。 伴随惨叫,飞过一个小小的弧度。 然后啪叽一下摔趴在地上。 听声音实心得不能再实心! 脚感绵软,是个活人! 田齐听见喊声瞬间已然意识到不对劲。 只是收势不及。 现下抬着一条腿,咽了口唾沫。 “赵……赵千户?” 几乎不必多想,这长宁村大营,就这么一个姑娘。 身份呼之欲出。 地上趴着的小纸人,像是被踹得背过了气。 两息,才哎哟一声,用女孩清亮的嗓音骂了声娘。 “赵千户!您没事吧?” 田齐汗水刷一下掉了下来,跨过躺在地上的宫战上前来扶。 “赵千户,没事吧没事吧。” 他拉着赵鲤的胳膊,想将她搀扶起来。 赵鲤另一只手却啪啪拍着地:“等等等!先别动!腰扭了!” 看她这飞出去,胸都摔平的架势。 田齐满头大汗,急忙撒手:“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什么诡物呢!” 他一边急声解释。 脑海中却是闪过了顶头上司的脸。 回想起这两人凶案现场牵小手的德性。 还有这姑娘以后会成自己老大的可能。 田齐总觉得后脖颈发凉。 死兆星闪烁。 赵鲤趴在地上,半天才吐出一口气。 也是她皮糙肉厚,这才没踹出个好歹。 换成旁人,少不得被田齐那一脚踹断肋巴骨。 她咬牙,想骂又骂不出口。 这事真要怪,也怪不得田齐。 她多少有些报应成分在里面。 在地上缓了半天气,这才偷偷伸手摸了摸砸得生疼的前胸。 本就营养不良,这下更是险些凹进去。 又等了会,赵鲤这才扶着生疼的腰,缓缓起身。 小碎花衣裳上,印着一个硕大的脚印。 又摸了一把被喷满脸舌尖血的脸。 赵鲤真觉得自己就是遭了现世报。 险些呜的哭出声来。 第351章 善后1 徐家宅子,陷入诡异的安静。 赵鲤盘坐在地上倒气,一手按着后腰。 田齐看这她后腰那个硕大的脚印,冷汗如瀑。 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 “赵千户,真……没事?” 田齐很清楚自己踢出去的力道和角度。 他走沙场作战的路子,踹人时都挑着最薄弱致命处。 踹在人身上,便是浑身腱子肉、壮如熊的汉子,也得伤到骨头。 田齐实在不敢想象,赵鲤那小身板吃了这一脚,会是什么后果。 立在旁边伸手想扶,又不敢动。 只弯着腰,看赵鲤的头顶。 心中想着要不要先写好遗书。 这时赵鲤总算缓过了气,看田齐记得团团转,冲他摆了摆手。 “无事!” 这种情况下的误伤,责任大半在她自己。 赵鲤心里门清,洒脱道:“田百户不用担心,没事!” 听她这样说,田齐先是松了口气,然后更加紧张:“赵千户,您先躺下,别乱动!” 赵鲤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反倒更让人有些害怕。 田齐在房中梭巡,想找点东西制个简易担架。 就在此时,平躺在地上,满脸鼻涕眼泪的宫百户,口中哼了一声,悠悠转醒。 他先是直勾勾看着房顶愣了会神,然后一个激灵坐起来。 “老田!” 他中招前念着老田,现在也还记挂着。 看见旁边的田齐,先是松了口气。 待看见旁边的赵鲤,顿时打了个颤,随手抓了身边的小凳子砸了过来。 赵鲤捂着腰,看他凳子砸来,心一跳。 想要闪避,只是抬手欲挡,就扯到腰上伤势。 幸而田齐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在半空将宫战砸来的凳子抓住。 “宫战!瞎狗眼了,这是赵千户!” 田齐一边说,一边背对赵鲤挤眉弄眼。 宫战这才醒悟过来。 所以,那个在连家的纸人,就是赵千户? 这姑娘怎么那么损呐。 他心中腹诽,却急忙道了个歉:“对不住赵千户,属下实是不知。” 赵鲤这才放下挡在脸前的手。 还能因为这个发作人不成? 便道:“没关系。” 见赵鲤好似真不在意,宫战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到些什么,立刻弯腰去看自己的脚。 见一双大脚板完好无损,这才吁了口气。 抬袖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 嘴里骂骂咧咧。 赵鲤扶着腰,想要站起来。 但被田齐拦住:“赵千户!你切莫乱动!” 田齐怕她上了内脏,哪敢让她站起来,急唤宫战来帮忙。 宫战不明所以,还道赵鲤是为了救他们受了伤。 急忙撑着坐起来。 甩着没了指甲盖,火辣辣疼的手,来帮田齐扶人。 一边问道:“老田,你也被拖入了幻境?” “是赵千户救了我们吗?那……徐玉解决了?” 提及徐玉,房中不由安静下来。 房中讨死鬼毫无疑问就是徐玉,但照旧这一切的,又是谁? 田齐、宫战两个军中出生的大老粗。 从前他们多少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 现在亲自经历了这些事情。 他们开始思考一些,从前不会去想的事情。 宫战面上怅然,犹豫问赵鲤道:“请问赵千户,那女子可是去往轮回了?” 赵鲤顿了一顿。 被讨伐诛杀的妖诡究竟是魂飞魄散,还是超渡往轮回,这事谁也说不清。 赵鲤只道:“我不知她能不能轮回,但她已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了。” 讨死诡等诡物的可怜之处在于,它们在劝诱旁人去死时,自己其实也不停的在那种可怕的轮回中挣扎。 那些绝望一遍遍重演,怨气日益加重。 这也是为何讨死鬼可怕的原因,它们具有极大可成长性。 痛苦、绝望,都是它们成长的养分。 再有重要的一重。 无论徐玉生前是怎样一个人,在她断气的瞬间,徐玉就已经迎来了终结。 新生的诡物,无序混乱,不能再算是徐玉。 诡物无心,绝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 赵鲤见宫战田齐脸色都不好看,还是安慰道:“这样也是一种解脱。” 闻言田齐倒是还好,宫战面上露出愤愤之色。 “早知道便不该烧掉徐芸的上吊绳!”看书喇 他后悔道:“这样的结局,她太轻松了。” 赵鲤被他们扶着,靠在墙上,听了宫战的话,失笑摇头:“宫百户想岔了。” “徐芸是徐玉的第一个下手对象。” “你们在幻境中经历的全部绝望,她都会重历。” “从最终结果看,徐芸是绝望自尽的。” 赵鲤话说到这份上,宫战虽心中遗憾,但还是心气顺了些。 和田齐配合,将梁上上吊绳砍断烧掉,以绝后患。 田齐从隔壁房间寻来火盆,上吊绳覆了朱砂,在盆中燃烧。 火焰跳跃在昏暗的屋内。 田齐仔细观察赵鲤,见她确实无大碍,这才安心下来。 宫战甩着手喊疼,斜了一眼赵鲤后,小心开口问道:“赵千户,不知道那曾先生还有徐家,现在在哪?” 宫战不像田齐,现在他脑袋里塞满了复仇的小点子。 闻言,田齐也表示关注。 幻境虽然一番杀伐,但现实这些人还活蹦乱跳,到底不圆满。 赵鲤不必看都知道他们想干嘛。 她自己在查清楚事情后,都生出过吧这些人全剐了的念头。 更何况这两位亲历者。 赵鲤道:“这些人都扣在了营中。” 皇帝隆庆五年便下令禁止裹脚,曾先生唆使他人裹脚一事证据确凿。 再有之前为了名利抨击朝廷的胡话,只要想查,曾先生这样的人将他正大光明碾成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徐家老爷子和徐家兄长,也是裹脚一事的帮凶,更有打伤至大夫死亡在后。 样样种种,甚至不需要发动靖宁卫鹰犬的构陷,就能名正言顺的收拾他们。 “这桩案件,就交由两位处置。” 虽说小小裹脚案,几个平头百姓,出动江南道两大百户,实在过于夸张。 但不叫这两人处置,只怕他们也不甘心,只有肯定想法子介入。 现在,赵鲤相信这两人一定是扫裹脚陋习的急先锋。 听见赵鲤的话,田、宫两大百户的黑脸同时挂上狰狞之色。 “江南裹脚陋习一直存在,从前是我等失职不上心!” 宫战拱手应承差事的同时,面上满是戾气:“此后只要我宫某人还在一天,必竭尽全力清扫此歪风陋习!” 他认真道。“若是做不到,赵千户请取我项上人头!” 田齐虽未说话,但脸上的神情也是极其认真。 赵鲤靠着墙轻笑出声:“好,有劳二位还大景万千女子一片清朗天空。” 第352章 女妖 徐家事了,田、宫二位百户一左一右,扶着赵鲤出来。 按照田齐的意思,是要做个担架的,但赵鲤觉得太小题大做。 出了门来,沈晏一眼看见赵鲤一身狼狈,迎上前来。 “怎么受伤了?” 沈晏没料到,就是这不在眼前的一会功夫,赵鲤就又受伤了。 急忙将她接进怀里。 “怎么回事?” 他扶着赵鲤弯腰看,便见赵鲤腰上一个硕大的脚印。 惊讶了一下后,结合赵鲤现在这打扮,瞬间将事情经过还原得八九不离十。 看他瞬间摆张生人勿进的臭脸,田百户急忙上前告罪。 一脑门子汗将事情缘由道出。 赵鲤被沈晏拦着腰背浑身别扭,看他黑脸,怕他乱撒气,急忙道:“只是个误会。” 在那种场景下,田齐的判断和动作,没有半点问题。 要怪就怪赵鲤疏忽了衣裳的事情。 看了看赵鲤清亮的眼睛,沈晏皱眉:“你们先去处置身上伤处吧。” 说完,也不看他们反应,抬手欲抱起赵鲤。 但赵鲤伤在腰背,公主抱这种高端玩意是无福消受。 她想叫沈晏就这样扶着她。 不料沈晏将袍角掖在腰间,背身蹲了下来。 “上来!” 他不容拒绝道。 赵鲤顿了一下,不知为何,不敢看旁边人的表情。 捂着脸爬到了沈晏背上。 被人背着,疼是不疼了,但是旁边那些八卦的眼神真刺眼。 赵鲤抓着沈晏背上的衣服,脸将他的衣裳蹭得脏兮兮。 沈晏站起身。 旁边阿詹和田、宫两个百户站成一排。 见沈晏眼刀飞来,三人齐齐四十五度角看向天空。 “今、今天月色真好啊!” 宫战歪着嘴吹口哨,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没话找话。 和阿詹田齐这种吃过瓜的人不同,宫战第一次见着。 八卦眼神最是炙热,伪装得也最假。 被田齐暗自在背后掐了一把,这才收敛。 沈晏看着他们,表情十分和善。 一边看一边试探着起身。 嘴里道:“阿鲤,好生抓住,别掉下去。” 最后扫了一眼三人,叮嘱他们好生善后,这才提步离开。 见他背着赵鲤走远。 徐家宅子前,响起一片松气声。 …… 赵鲤趴在沈晏背后,两只手小心搭在他的肩头:“沈大人,我其实可以自己走的。” 她本来觉得没什么。 颠簸的山道上,沈晏也走得很稳。 但这样近的距离,实在羞人得紧。 两辈子母胎单身,不是没有受过伤,不是没有被队友背过抬过。 但是,她对沈晏有不同的定位。 不只是同伴,不只是同僚上司。 是更加……不同的存在。 这个念头一起,赵鲤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 忍不住将额头抵在沈晏的肩上。 沈晏不知她心中想法,以为她是刚才挣扎,动到了伤处。 忍不住皱眉问道:“很疼吗?” “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他心中担忧,脚步更快了两分。 挂在腰间的小灯笼随之轻轻晃动。 骨头是没有伤到。 赵鲤本想说不疼,可是靠在他的背上,感觉他走动的步伐。 面对沈晏,她或许可以不必逞强,可以诚实告诉他的? 赵鲤想着,闷声闷气答道:“有一点疼。” 当然是疼的啊,那样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在软肋上。 就算赵鲤皮糙肉厚,可也还是肉体凡胎,是会疼的。 只是从前没人会问她。 便是问了,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也笑着说不疼,自己忍着。 这样少少流露出的一点软弱,被沈晏及时捕捉到。 他脚步一顿:“不若,还是罚田齐三年俸禄吧。” 三年? 赵鲤被他逗笑:“沈大人是什么魔鬼吗?” 罚俸三年这种惩罚,就是魔鬼也干不出来。 俸禄就是打工人的唯一底线! 谁要敢动她俸禄,她定扎草人咒死那人。 赵鲤一笑扯到伤处,又倒吸一口凉气:“是我的过错,与田百户无关。” “别笑了。”沈晏听得她这样说,重新在山道上行走起来:“什么是魔鬼?” 他揭过了罚俸一事。 他的确护短得紧,但不是是非不分。 和赵鲤一样,他很清楚在那种势态下,田齐没有错。 若说错,错在他没有及时提醒赵鲤换身衣裳。 心中觉得她这小碎花衣裳穿着也可爱得紧,便有些疏忽了。 错在他。 沈晏脑中反省,背着赵鲤继续在山上行走。 赵鲤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魔鬼,就是西方一种又邪恶又无序的灵类生命。” 她幽幽的说着关于魔鬼的情况。 沈晏一边走一边听她说:“西方?可是指西域诸国?” “不是,还要更远些!” 赵鲤还欲跟沈晏科普地理。 却听沈晏问:“可是后汉书中所说的大秦?” 赵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而是指汉代记载的罗马。 不过沈晏连这都知道? “沈大人真厉害。”赵鲤真心夸赞道。 在这个类似明朝背景的大景,人的认知都是有限的。 像沈晏这样能一口道破,虽说不准确,但也算得上极博学广闻了。 沈晏眼中带笑,受了她这一个小马屁,沉声继续问道:“那西方还有什么?” 赵鲤乐得跟他聊天,捡着自己觉得好玩的给他说:“有魔鬼,有林中女妖。” “若是在朔月,站在槲寄生下的青年男人,可是会被女妖抓去强……” 赵鲤及时吞回自己的荤段子,严肃道:“沈大人定要留心。” 沈晏一笑,哄着她继续说话:“强什么?” “就是……那什么……”赵鲤支支吾吾。 两人在山道上行走,你问我答,一时间气氛倒是分外融洽。 只是走到半道上,赵鲤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头一垂,靠在沈晏的肩头。 打起了小呼噜。 天边现了鱼肚白,赵鲤的脸就在沈晏脸边。 气息呵动,吹拂他的发丝。 确定她已然熟睡,沈晏微微侧头在她面上贴了一下:“要是被你抓去也不错。” 他轻轻道,背着赵鲤继续往前走去。 第353章 反裹脚急先锋 一线阳光从敞开透气的帘子,照在赵鲤的脸上。 赵鲤趴在行军小塌上,打着哈欠醒来。 她想撑起来,却只觉得前胸后背都疼。 她垂头看,这才发现身上脏兮兮的外衫脱掉了。 脸上也干净清爽。 周身一股药油的味道。 手撑着想要坐起来,猝不及防嘶了一声。 后背肌肉扯着疼。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外间传来一阵响动。 没一会,沈晏便端着一碗还热腾的汤药进来,另一只手端着一碗粥。 只是,粥碗略大。 看赵鲤一脸迷糊的歪在小塌,上一根发丝粘在脸颊边,沈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还疼吗?” 听见他问,赵鲤醒神,这才发现自己昨夜是睡在沈晏的营帐中。 再想到自己脸上干干净净,应该是沈晏给她擦洗的。 赵鲤心中有些羞耻,自己那种情况下居然还睡得着。 不知道有没有打呼,有没有流口水? 赵鲤想着顿时涩然,客气道:“昨夜有劳沈大人了。” “只是感谢一句?” 沈晏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将手中药碗和粥,放在行军榻前的小几上。 “啊?” 赵鲤愣了一下神。 看着沈晏那张好看的脸,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换做无恶意的调侃,她会犀利的回击。 换做恶意的调戏,她会请那人吃大嘴巴子。 可现在问话的人是沈晏…… 那双眼睛看来的时候,写满了认真。 赵鲤一时生怯,眼神开始游移。 孤寡惯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和报偿以同样分量的情感。 看穿她的小心思,沈晏再不逼她,后退了一步道,轻声道:“那里有洗漱的水。” 他转身退到帐外。 修长背影,倒是叫赵鲤看出些萧瑟。 心中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渣。 从前她是想不明白就放下,现在却惦记着。 连沈晏送来的菜粥都只吃了小半碗。 等到放下药碗,赵鲤看见药碗的旁边,叶子上托着两枚佐药的蜜饯。 若有所思的捻起,放进嘴里,立刻被甜得打哆嗦。 沈大人总是能找到这些甜度超标的蜜饯。 虽然很甜,但她也没吐。 将这枚杏脯,用舌头顶到一边脸颊含着。 扶着腰,慢慢从塌上起身。 赵鲤摸到自己腰上,补丁似的贴了一排膏药。 龇牙咧嘴换上旁边摆着的鱼服。看书喇 帐里洗漱的牙具面巾齐全。 赵鲤简单洗漱后,端着空掉的碗。 走到隔断里外的帘子边,偷摸听了一下外边。 见似乎没声响,这才从帘子的缝隙,钻出一个脑袋。 却看到沈晏负手站在营门的背影。 赵鲤心一跳,在他回头前,将脑袋缩回来。 完蛋,更愧疚了。 她缓了口气,再想探头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喊冤声。 赵鲤听见这喊冤声,倒是如得救赎。 有工作是好事,可以避免尴尬。 赵鲤精神一震,整理了一下衣裳,撩开帘子走出去。 在赵鲤探头看时,沈晏便张开手掌。 掌心咕噜噜转着的眼睛,朝赵鲤方向看。 看她像是个耗子一般,伸出头。 然后又迅速把头缩回去。 沈晏心中好笑,却故意叹了口气。 正想再继续发挥演技,一阵惨叫声由远及近。 沈晏眼中笑意尽收,掌心碌碌转动的眼睛上下一合,紧闭成一条线。 他不善的看向声音的方向。 想知道是哪个浑蛋玩意,来坏他好事。 远处以阿詹为首的几人,走到近前。 就看见沈晏阴恻恻的站在那里。 阿詹和田齐宫战两人急急挥手,让押人的校尉走远些,免触沈大人怒火。 赵鲤这时却走了出来。 她正想借工作逃避,哪能叫他们就这样溜走。 远远地将他们叫住。 喊到近前,赵鲤一愣。 在阿詹和宫战押来的一行人里,赫然有徐家父子几人,还有两个老婆子。 其中一人状态还好,腰上挂着玳瑁烟嘴的烟锅袋,肩上挎着一个箱子。 另一个老妇人就凄惨得多。 左右脸各自有一个硕大的手掌印,打得极对称。 花白头发散乱,腰上一个硕大的脚印子。 这老妇人身体还算不错,喊冤的声音中气十足。 赵鲤不明所以,还想问就见宫战嘻嘻哈哈的上前来一拱手:“沈大人、赵千户,这些都是长宁村一案的涉事人员。” 赵鲤立刻反应过来,要是所料不差,这两个老妇人一个是裹脚的夏婶,另一个模样凄惨的,就是王秀才的娘了。 夏氏还好,她做裹脚婆本身就违法。 却不知宫战是用什么理由将王秀才老娘提来的? 而且看时辰,想来是连夜抓捕了,真是仇恨深重。 赵鲤懒得管这其中两人是不是做了手脚,只是奇道:“你们想把他们带去哪?” 听她这样问,宫战小心看了一眼沈晏的表情,才讪讪道:“这不是……有些事情他们不愿意交代吗?” “我们便决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他说着,抬手指了一下裹脚婆夏婶。 其目的不言而喻。 他们想叫这些人一块裹脚。 宫战的动作,引得旁边几人反应激烈。 尤其脸上肿起老高的徐家老爷子,他嘴里像是牲口嚼子一样,勒着一根绳子。 他呜呜的喊,一边摇头。 脸上老泪纵横。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此举诛心。 赵鲤也为宫战的恶趣味所震惊, 悄悄给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干得好!” 赵鲤眼珠子一转还想说什么。 旁边的沈晏开口道:“叫在营地的全部人都去看看!” 赵鲤愣了一下,去看他。 却见他神情严肃,根本看不出刚才下了那样的命令。 不过赵鲤却很支持他,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 隆庆帝的放脚令,从隆庆五年下达至今。 但或许是觉得女子裙下事不值关心,这项政令并不被重视。 便是熊弼,也没太放在心上。 裹脚之风在江南没有半点收敛,反而越演越烈,有朝北风行的趋势。 这跟监察不到位,有巨大关系。 正好有活体教材。 就让他们都看看,那些三寸莲鞋下的小脚都是这么形成的。 趁势让全江南道靖宁卫,都成反裹脚急先锋! 第354章 隐形受益者 沈晏心思深沉,在政治上是怎么想的,赵鲤不想去琢磨。 对反裹脚科普教育,赵鲤却是举双手赞成。 当场表示她也要去。 只是一走动,便扯动伤处。 正难受之际,沈晏往她旁边走了一步。 轻轻抬手护住她的背,冲她投来不赞同的目光:“你好生在养伤,去凑什么热闹。” 赵鲤觉得他扶在她腰间的手,好像炭火那样烫人,不禁红了耳根。 赵鲤道:“只是去看看。”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宫战几人,便发现不太对。 队伍中少了一人。 她不禁问:“田百户呢?” 莫不是因为踹了她跑路了? 宫战抹了一把脸,他们昨日辛苦到现在,也是有些疲倦的。 “老田,去送孩子了。” 他指了指王秀才的老娘:“姓王那杂碎两脚一蹬死了,家里还有两子一女。” “我们抓了这老虔婆来,三个孩子无人照料,老田担心孩子出事,将那三个崽子送去给他们亲生母亲了。” 宫战的话一出,赵鲤就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 什么时候,他们做任务还有这样柔软的心思了? 赵鲤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在商议去石家抓兔精时,田齐提出的那些行动方案。 个个冷血无情,都是上下鸡犬不留的毒辣方案。 接收到赵鲤的不信任,宫战苦笑:“我们收到消息,王秀才前头休弃的那个娘子似乎状态不太好。” “老田不知何时与那女子有了交集,放心不下就去看看。” “出面护上一护,也免得再出一个徐玉。” 宫战说话时,有些感慨。 赵鲤了然的点头:“两位有心了。” 有了幻境中仇恨的驱使,宫战速度很快。 到了下午,大营就开展了一场声势并不浩大,但影响深远的反裹脚普法。 作为教材的除了徐家老头,徐玉兄长,王秀才他娘,还有一个未及冠的少年人。 赵鲤坐在圈椅上,腰后靠着一个村里借出来的竹夫人。 她没有经历过幻境,不熟悉那个少年,稍一询问才知,那是徐家的长孙,徐芸的兄长。 从阿詹嘴里听到这个人的身份时,赵鲤并不算意外。 这位徐家的长孙,在整出事件中,看似没有主动伤害任何人。 可是,徐家老爷子为何拼死要女儿、孙女裹脚? 为了给这少年牵姻亲铺路,好融入读书人圈子改换门庭。 徐家老头子,为什么将徐玉嫁给年纪大还有痨病的王秀才做药? 难道真的打听不到,将结亲的人家是什么家风德性吗? 不,他们只是需要王秀才这个秀才姑父,指点功课。 还有那些他暗自教导徐芸的过婚女,从墙穴而径的话。 赵鲤看着那个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扯去了鞋袜的少年。 长宁村,徐玉的闹剧中,有三大恶人冲锋陷阵。 可作为整出事件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这位少年读书人既没有露出半点感激,也没有觉得自己错过。 赵鲤轻笑道:“他也不冤。” 阿詹立在后边附和道:“赵千户说得对。” “这位读书人被抓来时,书案上还放着一只笔呢。” “是王秀才送的。” 用徐玉换来的笔…… 赵鲤和阿詹同步冷笑起来。 就在这时,准备好一切的宫战,上前来报。 沈晏没有一点表情,搁下茶盏。 视线在下方坐着的诸人身上扫了一圈。 底下江南道靖宁卫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在。 他们昨日被折腾了一番,又被熊弼狠训了一番。 今日还没休息好,就被告知聚在大帐中。 好些都因着表现不好,心中忐忑。 见沈晏视线扫过来,个个都急忙挺直了背。 “陛下隆庆五年,下放脚令,令民间女子不再裹脚。” 沈晏的指节在桌上轻敲:“可是御令下达至今,江南道仍各处风行。” “各处画舫游船,甚至连官宦人家都有裹脚之人。” “各位,怎么看待此事?” 沈晏问话时,没有一点表情,声音也毫无起伏。 却叫下边诸人都出了一头冷汗。 他们怎么看? 他们夹着尾巴看! 以熊弼为首,江南道各千户百户纷纷出列告罪。 沈晏就是这样的脾性,便是熊弼这位义兄,在公事上也不会有例外 扫了他们一眼,沈晏也不叫他们坐下,转而看向宫战道:“宫百户,开始吧!” 随着沈晏一声令下。 裹脚的夏婶被带了上来。 她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看见满帐子的靖宁卫,已经脚软不已。 被两个校尉拖到了宫战面前。 “这位夏婶!”宫战居高看着她,“希望你尽心尽力,让我们看到你的价值!” 说完,不管满身大汗的夏婶如何想,侧步让开道路:“就是给他们脚背剁掉一截,今日我也要看见这些人的三寸金莲!” 宫战说到这时,脸上狰狞无比。 天空一只林间小麻雀,自由扑腾着翅膀飞过。 一声声惨叫,从营帐传出,叫这小肥麻雀惊得险些掉下去。 …… 一辆临时征用的青布马车行走在山间。 田齐骑马护卫在旁。 他一个昼夜没有好生休息。 现在满脸倦色。 马车的车帘撩开一条小缝。 一个骨瘦嶙峋的小丫头,偷偷藏在帘子后看他。 脏兮兮的手指嘬得滋滋作响。 田齐留意到,从马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他在路上买的糖。 他探手递给那个头发打绺的小女孩。 那女孩摇了摇头,不敢接。 田齐就信手抛进车里。 车帘放下,里面顿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田齐伸手拍了拍马车的顶子:“敢抢你们妹妹的,我就剐了你们两个兔崽子的皮!” 他黑脸满是煞气,出言威胁后,马车中顿时一静。 不一会,方才那个小姑娘又悄悄掀开帘子看。 只是这一次,她嘴里多了根糖条。 在家时,这样好的东西是由奶奶统一分配,决计是没有她的份的。 娘亲在时还能哄得哥哥们分她一根。 娘亲走后,她很久没吃到过糖。 上一次吃,还是小娘偷偷在灶间分给她的一小缕窝丝糖。 可是后来小娘也走了。 女孩想着,偷偷看着田齐的脸。 这位大叔,会给她糖吃,一定是个好人。 第355章 社祭后土 田齐领着两个校尉,护着青棚马车往山中走。 事情本不必那么复杂。 但田齐和宫战在抓王秀才老娘时,村人曾说,王秀才前头那妻子过得不好。 心中惦记着三个孩子,回家来偷偷看过几次。 每一次的情况,都很糟糕,不知在娘家受了什么罪。 田齐想起了幻境中,王秀才家的那扇破窗户。 女人骨瘦嶙峋满是伤疤的手,从窗口破洞探出,皲裂的掌心中托着一根火折子。看书溂 想到那只手,田齐决定亲自走一趟。 王秀才的老娘,那个老虔婆断不能活,三个孩子也不能就此不管。 当年王秀才的老娘,能供养出一个费钱的读书人,家底子还是有的。 此次拿人,王家钱财地契都没动半分。 若是那女人愿意,田齐可将王家的田宅全部交给她,立下女户。 有田宅傍身,这女人可以独自带大孩子,不必再遭磋磨,无论如何也是个依靠。 田齐并不担心那个女人不同意。 毕竟,在映射真实的幻境中,那女人亲手递出了燃火的火种。 那是一个勇敢的女人。 田齐心中有些感慨,他骑在马上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 一天一夜没睡倒不算什么,在幻境中磋磨的那几年时光带来的,更多是心灵上的疲惫。 田齐呼出一口气。 斜眼看了一下藏在马车里,偷偷看的三双眼睛。 他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这三个小娃娃的娘亲,就是邻村之人,到也不远。 时间刚过午,远远地便见得村子的轮廓。 过了中秋,将进九月。 对大景绝大多数靠种地为生的百姓来说,九月是一年中最值得重视的时候。 因而这个月,村中的集市、社祭格外频繁热闹。 在村口,便已人来人往。 百姓聚在门前溪畔,向社神后土供奉猪羊酒肉,祈祷来年丰收。 这种土地崇拜和土地祭祀,是大景官面上允许的合法祭祀。 往常田齐不是没有经历过,但这次隔着百步,他已经驻马止步。 “全部下马!” 翻身下马后,他牵着缰绳,换做步行。 亲眼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亲眼见识过狴犴。 他明白,该向神只表示应有的敬意。 他们身着鱼服,远远走马而来时,被人瞧见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只是他们隔老远,又改换步行,气势顿时弱下去,村前社祭这才没有一哄而散。 牵马走近,此地村长早已迎在门前。 田齐也不拖延,给村长亮了一下腰牌,便向村长询问此行的目标。 说话间,撩开马车帘子,露出里面并排坐着的三个孩子。 听他说明来意,村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急声道:“大人,您说的应是莲娘,她确是本村之人,请大人随我来。” 说完,村长便带着几人朝村中走。 有村长这样的地头蛇带路,田齐自无不允,只是跟着走了两步,在路过社祭祭祀神龛时,他停住脚步。 “村长稍等,待我等为后土娘娘上一炷香。” 村中社祭规模不大,青竹搭建的神龛就在道边。 一尊泥制神像披着花花绿绿的彩绸,端坐神龛香案之后。 村中匠人所制的泥神像,手艺并不那么精湛,五官都糊成了一团。 但田齐莫名觉得,自己在持香瞬间,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种注视,并不是单纯地看。 而是灵魂都完全摊开来被审视。 离奇的是,田齐并未觉得不适或是畏惧。 暖融融的感觉环绕周身。 踏实又温暖。 田齐腰上狴犴吞口腰牌,暗芒流淌。 素来暴躁的狴犴,此时竟也温顺得很。 田齐举香在额前,恭敬三鞠躬后插入香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才消失。 他缓缓退开,再抬眼看,坐在神龛的泥塑雕像已失了灵性,再与普通的泥雕无异。 上完香,沾了社祭的香火气。 田齐几人在村长的带领下,继续朝村中走。 直走到一处临水的小院方才停下。 江南篱笆小院,院门矮小,田齐一眼看见院中洗晒晾衣的女人。 她正拆洗一家老小的衣裳被褥。 洗过的衣裳晾满院子。 女人的腰不自然地弓着,一看看去,就是一个常年辛苦劳作的女人。 村长指着那个女人,对田齐道:“大人,那个就是莲娘。” 田齐点了点头,侧身撩开马车的帘子。 三个小孩挤在车里。 两个男孩稍大,身上衣裳和脸色都好很多。 远远地看见他们的娘亲,两个孩子不敢上前,也不知是没认出来,还是受了王家老虔婆的影响。 倒是最小的女孩,一下跃下马车。 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边哭一边喊着娘。 洗晒衣裳的莲娘听见声音抬起头,她的脸上满是风霜。 只看脸竟已经像是年过四旬的老妇人。 她侧头仔细辨认了一下,面上大惊,急忙绕过晒衣架子。 正好看见许久未见的女儿跑来。 她心中又惊又怕,蹲下接过女儿在怀中,急声问道:“囡囡怎么在这?你、你奶奶将你赶出来了?” 问话时,女人脸上闪过一丝绝望。 女孩年纪小,只知道伏在娘亲怀里哭。 吚吚呜呜说了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莲娘急忙低头检查怀中的女孩。 轻轻拉开袖子,就看见上面青紫的掐痕,还有一双干黑干活的小手。 一时间她悲从心来。 恨极王家老虔婆狠辣,也悲自己无能。 她被休弃回家已是惹得无数闲话。 寄人篱下的日子,若是再添一个女儿,母女两将是何等境遇。 她心口揪着疼,却还是安慰道:“囡囡别哭,你是怎么一个人找来的?你饿不饿?” 莲娘没问两个儿子,倒不是她狠心。 只因她很清楚,两个儿子是王家老虔婆的眼珠子心头肉,断舍不得赶出门来。 莲娘心中悲苦,却还是耐心哄着。 田齐看车里两个怯生生的男孩,莫名心头火气。 探手一左一右拎下来,正想责骂。 最大的那个孩子仰头问道:“大叔,那是我们娘亲吗?” “奶奶不是说,娘亲跑了不要我们了吗?” 田齐一怔,咽下欲骂出口的话,叹了口气:“你们娘亲没做坏事,也没不要你们。” “做坏事的,是你们奶奶!” 田齐话音未落,两个男孩也窜了出去。 不一会远处传来母子四人的哭声。 待他们哭了一会,田齐正欲上前。 从莲娘娘家,走出一个青衣汉子。 这汉子满脸络腮胡,腰间系着一根黄条带,袒露前胸,露出大片刺青。 职业一眼就能望穿——大景特产喇唬。 这汉子出门来便骂:“嚎丧呢?” 他满身酒气,步履蹒跚,双眼是宿醉后的通红。 骂人时满嘴酒气,十分不积德:“莲娘,你带着这几个小崽子哭什么丧?” 一边骂一边举起砂锅大的拳头。 莲娘忙护着三个孩子,用瘦弱的背脊迎接拳头,嘴里不停道:“兄长别气,我马上带他们走远点。” 这男人却是不管不顾,拳头挥下的同时嘴里道:“都是你这破家丧门星,害老子。” 他骂着,竟是拳头又加了几分力道。 不知的还以为是什么生死仇敌。 第356章 刺青 那醉酒汉子的拳头破风砸落。 将要挨到莲娘头发时,被斜刺里一把乌木刀柄狠狠敲在手腕。 圆圆的腕骨头,被坚硬刀鞘一敲,立刻传出一声脆响。 这醉酒的大汉惨嚎一声,扭头欲看,却被两双手一把按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田齐缓缓收回刀鞘,居高看着这个满身酒臭的男人。 对押着他的两个校尉道:“找跟绳子绑上,带回千户所给他醒醒酒。” 从讨死诡的幻境醒来,他就格外看不得男人打女人。 看见扬起的拳头,他就总想到巴掌落在徐玉身上时的痛。 此时心情格外不爽,一张黑脸沉得滴下水来。 一旁的村长张了张嘴,最终没敢说话。 莲娘抱着三个孩子,不知这一行人究竟所来何事。 惊惧之时,小女儿却抽抽噎噎在她耳边道:“这位大叔是好人。” 那个醉汉满嘴啃得烂泥,嘴里还在骂什么。 两个压制他的校尉,正欲寻枷锁来。 不料手下突然生出一股巨力。 这力气远超出一个正常男人。 险些扭了他们的手腕。 两人猝不及防,撒手后退了两步。 “头,这家伙不对劲!” 起哄一个校尉大喊出声的同时,已经抽刀在手。 靖宁卫擒拿手法都是专门扭关节。 任你多么凶悍的匪徒,一旦关节反拧,一身蛮力也施展不开。 可这醉酒的大汉,却能从地上暴起发作。 田齐不他们喊,早已经拔刀出鞘。 “退出去!” 他握刀在手,头也不回的对莲娘母子和村长喊了一声。 听得后边脚步匆匆离开,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醉酒的汉子身上。 只见那汉子甩开两个校尉的压制,一只手膀子脱臼,垂在身侧。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完好的一只手捏着脱臼的膀子,竟是一拧便接了回去。 关节落臼发出一声脆响。 “哪来的贼厮碍手碍脚?” 男人说话的声音粗粝,一字一句说完,田齐觉得空气中的酒气都重了半分。 挣扎之间,那汉子的衣裳散开来。 满背满臂的刺青印入眼帘。 田齐眯眼一看,猛然皱眉。 这汉子身上纹的,却是一个熟面孔——穷奇。 只见这只刺上去的穷奇,背生双翼,足踏骷髅,身后是尸山血海。 双目赤红,凶恶无比。 田齐手下也有不少喇唬线人,他很清楚这样精湛的刺青图,必然价值不菲。 可以说,这一幅满背刺青图,就是身份的象征,少说也是聚啸山林的一方头目。 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喇唬混子身上? 再看那穷奇刺青,凶兽双目赤红,口鼻喷出黑焰。 田齐顿觉不妥,后撤一步猫下腰去。看书溂 随后疾步上前。 两个校尉见状,也配合着一左一右杀来。 刀影如匹练,直劈醉酒汉子的前胸。 那汉子站都站不稳,垂着眼睛眯眼看,却跟不上田齐的动作,被当胸抹了一刀。 下一秒,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想伤爷爷我?” 田齐在刀子抹过这汉子的前胸时,已经意识到不对劲。 手感不对,不是砍在人体的手感。 反倒像是砍在了一块老牛皮子上。 一旁两个校尉,和田齐一同出手。 其中一个狠辣些,直接去抹脖子。 可刀刃却被醉汉的脖子弹开,刀锋过处,只在皮肤上留下一条白线。 见状,这醉酒汉子笑得更大声。 他啪啪拍着自己的前胸,挑衅道:“来,朝这砍!退半步,我是狗娘养的!” 他这一套是道上喇唬的惯用伎俩。 一般只有没品混子,才这样逞凶装样。 田齐皱紧眉头,再一次肯定,眼前这人绝不是能刺得起这种刺青图的人。 他心中想着,动作却不慢。 探手就去后腰摸朱砂。 自从昨日见得朱砂的好处,他就去讨要了一包,发誓以后朱砂不离身。 遇上任何事,先见面撒一把。 朱砂纸包,方才摸出。 对面却生了变故。 那个醉酒的汉子脚步踉跄。 他宿醉未醒,浑身酒气。 笑了两声,头越发的晕。 强打精神抬头看人。 这才看清楚田齐和两个校尉身上鱼服。 他先是一愣,随后惊出一身冷汗。 像他们这样道上混的,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 第一眼判断,什么人有钱什么人没钱。 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绝对不要惹。 眼前这三个,就属于大景境内绝对不要惹的存在。 动辄九族销户口。 这一惊,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似酒都从毛孔里散发了出来。 醉汉心中生怯,又看田齐黑着脸提刀上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脚软得很,脚步踉跄,竟是仰躺在了地面。 田齐也是一愣,但他没有掉以轻心。 这种异常的东西,不管怎么样,先砍两刀,卸下膀子,占上优势。 他握刀起手,那个醉汉却是一改刚才的嚣张。 一个咕噜从地上翻起来,姿势标准的抱头蹲下。 “官爷,饶命!” 他的求饶声,险些让田齐扭了手脖子。 提着刀砍也不是,收也不是。 便叫两个校尉去取了重枷来,先铐上。 这汉子却是道:“求官爷不必铐我,有高人要上门索我性命偿债。” 他说着,抬头来看,一字一句道:“我快死了,逃不掉了。” “只求莫牵连家小。” 第357章 刺青2 农家小院中,满背刺青的男人老实的抱头蹲下。 一看就是常被差役抓捕的有经验之人。 可这窝囊的模样,却没能让田齐放松警惕。 方才这个醉汉的异状,他都看在眼里。 靖宁卫的制式佩刀砍在身上都只留下一点白印,还有那一身不合理的蛮力。 田齐出身北地夜不收,尤善于观察。 他留意到,在男人放弃抵抗的时候,他身上的穷奇文身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原本赤红、凶气冲天的眼睛,突然下垂。 点睛朱红好似褪去了颜色,整张刺青已然没了先前张牙舞爪的神态。 他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显,沉声道:“没想到你醉是醉,心中清醒得很。” “不过该捆还是要捆的。” 田齐挥手,叫两个校尉去拿重枷铁索。 但嘴上却软和安抚道:“你还知顾忌家人妻小,倒也没醉到底。” 听了田齐道还是要上重枷,这纹身汉子心中一突。看书喇 靖宁卫监狱门进去容易,出来难。 况且…… 这醉酒的汉子身形微动,讨饶道:“官爷,这等小事不必劳您各位烦心了。” 他苦着脸,觉得自己一定要将话说清楚。 “我惹上了大麻烦,去哪都害怕害累身边人。” 他话音未落,田齐便眯了眯眼睛:“哦?” “究竟是什么大麻烦,你怕那麻烦,却不怕我等?” 他作势擦拭手中绣花刀。 那抱头蹲的醉汉,这才留意到这位穿着的绣麟百户服。 心中一跳,更觉为难。 最终,他决定老实说,免得到时候被这些祖宗翻旧账。 犹豫了一阵这才轻声道:“您知道刺青吗?” 这时两个校尉已经取来了重枷。 这醉汉没敢反抗的铐上沉重的铁枷,扣上脚镣。 为了提防他那种怪力,两个校尉还使出不传之秘,用铁锁将他的手腕交叉绑在双脚脚后跟。 这种绑法形成的姿势,光天化日下狗看了都要害羞得挡住脸。 却能有效的防止嫌犯暴起伤人。 到了这时,田齐才松了口气。 “刺青?” 田齐没有回答那个醉汉,反倒是自言自语了一番。 刺青是上古图腾崇拜遗风。 但后来出现在上古五刑中,又形成黥刑。 大景沿用前朝旧制,也有黥刑,髡刑。 在人犯脸上身上上刺字,然后涂上墨碳,终身难以洗净。 受了这个印记的,不一定都是坏人,但在大景世俗的眼光中,都与罪犯挂钩。 在大景,刺青并不犯法,只是除了逞强斗凶的喇唬混子,鲜少有人会去刺青,在肢体上留下印记。 田齐知道这醉汉此时提及此事,必然有其原因。 他所表现出的异常,已经超出了地方府衙处置的范畴。 看那汉子张嘴想招,田齐心中感激他的配合,却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此处可不是什么谈话的地方。 “稍后再说。” 田齐对两个校尉打了个手势,两人立刻上前,将这壮硕汉子堵了嘴整个提起。 如此一来,这人姿势更是不堪入目。 连着远处的村长都别开了眼睛。 看两个校尉将那醉汉提进了马车,田齐这才走到村长、莲娘和三个孩子跟前。 他第一次见到莲娘。 比起幻境中满身是伤,她现在状态稍好。 只是神情惶惶,看着马车的方向,嘴巴数次开合想问。 田齐看了他们娘几个,主动开口解释道:“王秀才老娘犯了事,几个孩子无依靠,便送来给你。” 此话一出,莲娘面色刷白。 当娘的哪里会嫌子女累赘,但莲娘被休弃回家,兄长是个暴躁鲁莽的,嫂子也不算宽容。 她一个人寄人篱下,尚且需要包揽全家的家事,才能换口饭。 一下再拖三个小的,便是兄长宽容也养不起啊。 见她神情不对,田齐急忙道:“王家宅子还在,田宅不会收回充公。” “你若愿意,我可代为协调,助你立下女户,将王家田宅都交给你。” 他的话,不但叫莲娘惊喜,一旁装作隐形人生怕摊上大事的村长都是一愣。 心道,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这被抓捕了,还能留得家财,倒是稀奇得很。 村长心中惊奇,不由认真打量田齐。 只是看见他一张黑脸,浑身煞气,又急忙收敛了八卦的眼神。 倒是莲娘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晕乎乎。 王秀才家不算大富,但佃出去的佃租,足够他们母子四人过活。 平常王秀才家算计来算计去,抠抠搜搜,全因王秀才那个破篓子补不上。 动辄在家讨要书本纸张费。 但莲娘是他枕边人,还能不清楚那些钱财最后去哪了? 都去了花娘老鸨子的腰包,或是被同窗几句吹捧便故作大方请客了。 若能得了王家田宅,莲娘自己再做些刺绣手工活,养活自己和孩子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她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来:“肯的!多谢官爷。” 她说完,牵着三个孩子就给田齐磕头。 她只是一个普通后宅女人,时常听王秀才说妄议朝政。 今日看来,王秀才嘴里罪该万死的靖宁卫官爷,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可恶。 反倒是难得的好官。 她心存感激,牵着孩子不打折扣的磕了几个响头。 田齐微微侧身避开。 等她起了,这才看了看她身边的三个孩子,提点道:“这三个孩子,女孩乖巧,但两个大的被那老虔婆引坏了。” “还是要好生教导才行,若是……” 田齐居高看着两个藏在娘亲裙摆后的男孩,冷声道:“若是长成他们爹那样的人,倒不如现在便打杀了。”、 说道打杀二字时,田齐浑身煞气惊得村长和莲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男孩更是张嘴欲哭,只是还没嚎出声,就被田齐的眼神逼回。 幼崽对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感。 谁宠着他们,谁真的会打他们甚至宰了他们,幼崽其实心中清楚得很。 往常爱用哭来叫他们奶奶妥协的两个男孩顿时闭上嘴。 田齐看见这两个跟王秀才相似的孩子就心烦。 得了莲娘肯定严加管教的承诺后,就不愿再呆。 直接从怀中掏出王秀才家搜查到的房契地契和私房箱子钥匙。 王秀才老娘辛苦积蓄,全在这了。 田齐将这些东西一并递给莲娘后,转头看向村长。 “此事劳烦村长。” 接下来程序,有这村长这样的地头蛇,就不必田齐这边再陪着折腾。 送上来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听他叮嘱,村长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哪里哪里,官爷客气了!此事尽管交给我。” 村长这样的地方基层,什么时候接触过靖宁卫百户这种等级的人。 拍着胸脯,直道包在他身上。 田齐交代好事情,便要离开。 莲娘却鼓起勇气将他拦下。 眼睛担忧的看向马车。 “官爷,我兄长……” 她兄长暴躁鲁莽,待她不好,莲娘很清楚。 但她也明白,被休弃的时候,是这个暴躁的兄长给了她片瓦遮头。 嫂子不算宽容,可也容她这名声不好的小姑子住了许久。 若是因为此事兄长出事,她用何面目去见嫂子侄子。 故此,即便心中畏惧,莲娘还是拦住了田齐。 第358章 刺青3 田齐被她拦住,微微挑了挑眉。 那个醉汉若只是醉后伤人,被制止后反抗,也就抽几板子放人。看书喇 靖宁卫大牢的牢饭也要花经费的。 不是什么人都配吃。 这样的小事,就进大牢,旁人少不得笑他田齐。 但他口中所提及的刺青,却不得不让人重视。 若他一身蛮力和刀枪不入的本事,都因那一身刺青。 这样的人若是多些,聚集成堆,田齐想想都觉得麻烦。 此事还是暂交给赵千户为好。 这汉子最后下场如何,全看他摊上了多大的事。 田齐心中有数,却没直接说出来,只道:“只是带回询问。” 莲娘还欲询问,便看见田齐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她忐忑退开再不敢挡路。 田齐举步欲走,却突然顿住。 他忽地想起那汉子曾说,他得罪了高人要被寻仇。 如此说来,这处并不一定安全。 他刚才将几个孩子送到他们娘亲手里,可别就这样被一锅端了。 他想到了这一点,就不能放置不管。 对莲娘道:“方才你也听到了,你兄长得罪了人,怕被仇家上门寻仇,你们暂时离开这里,住在王家去。” “待事情了结再回来。” 说完又再看向村长:“此事也劳烦村长。” “还有请留意村中有没有出现什么生面孔,若是有,别轻举妄动,及时去源宁千户所禀告。” 村长认真听了点头道:“大人放心,一定照料好这一家子。” 田齐交代好了一切。 冲着莲娘几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莲娘女儿的喊声:“大叔再见。” 莲娘没料到她这样大胆,反应过来再想去堵她嘴已经来不及。 惶然之际,却见田齐抬手挥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再见。” 等到那辆青布马车走远,莲娘这才松了口气。 摸了摸女儿的头,心中百味杂陈。 一抬头,就看见村长站在她面前:“莲娘,何时认得这样的大人?” 村长不信大景能有这样热心肠的好官。 这好官还穿着靖宁卫鱼服,就更显得魔幻。 心中猜测莲娘应该是认得什么大人物。 莲娘急忙摆手。 你村长在人家面前都得低头。 她一个内宅妇人,何时有机会认识这样的人。 见莲娘否认,村长也不逼她,面上笑成了一朵花:“莲娘,你也听说了,官爷要你们赶紧离开,你快去叫上你嫂子侄儿侄女。” 村长第一次被大人物看中,只想将这差事办成满分。 能攀上点关系,沾上点香火气,他也有了条门路。 算盘子打得噼啪响,村长越发热心,和颜悦色的催促。 莲娘看着村长的笑脸,回想村长平日眼高于顶的样子,心中感慨。 她乍喜乍悲,看了一眼马车离去的道路,心中担忧无比,还是赶紧去寻她嫂子。 那官爷也说了,让她们暂时避出门去,还是好生听话的好。 莲娘心中想着如何说服她嫂子,只刚进门,就看见家中已经乱作一团。 她嫂子正在费力的将一些干粮打包上。 看她进来脸上也挤出一个笑:“莲娘不必催促,我正在收拾行李。” 其实莲娘的嫂子,早藏在一边偷听。 她那倒霉男人近几日辗转反侧,一会说讨债的人要上门,叫他们赶紧走。 一会又说,没地方逃,干脆全家一块死。 这反反复复的疯话,早让这女子心生惊惧。 现在得了条退路,不必任何人劝说催促,自己就赶忙收拾起了东西。 村长这次大公无私得紧,没一会连自家的驴车都拉了出来。 拖着小板车接着人往王家走。 另一边,田齐押送着这文身汉子离开村子。 在经过村子前,老实地给后土娘娘烧了香,请了一把香灰。 等出了村,叫两个校尉留心,他一头钻进了马车里。 迎面,便看见那文身汉子四仰八叉的造型。 顿觉眼睛刺痛,连空气都变得恶臭。 闭目缓了一下,田齐没好气的上前去踹了他一脚:“滚起来,这什么样子!” 那汉子翻背王八一样,费劲滚起来。 田齐照着在源宁看过的防阴神窥听做法,将香灰洒在车上围成一个圆。 这才探手,扯出堵在这汉子嘴里的破布。 “你也听见了,你家家小替你安排好了,现在老实交代吧。” 田齐抱臂盘坐在车厢里,才说了一句话,就看见那汉子眼泪鼻涕流下哭成了狗。 “官爷仗义!我张荷服了。” 出来混讲一个义字。 田齐此举颇为仗义,叫这个木呆脑壳的汉子颇为感动。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朝着长宁村营地返回。 张荷就用那种怪异的姿势,开始给田齐交代起来。 “不知官爷可信诡神?” 他问完,就看见田齐冲他张了张手,露出手指上的香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这才苦笑继续道:“一年前,我和两个弟兄喝醉,无意间闻到一阵酒香。” “我们循着那酒香,去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刺青师的家中。” 第359章 大雾 那是一年前。 张荷这喇唬混子和后世的北漂一样,有一颗上进的心。 他离开了家乡,跑到源宁,想要出人头地。 奈何,除了一身蛮力是什么也没有。 他在城中码头扛过大包做力夫。 也做过给人拉纤的纤夫。 也曾为了钱财想铤而走险,勒索自家秀才妹夫。 只可惜最后发现那个便宜妹夫,除了一张破嘴什么也没有。 张荷在源宁混了许久,没找到出头的门路。 倒是在码头跟着力夫们厮混,抢地盘抢工干,搭上了有些喇唬混子,他干脆也腰间黄带一扎,跟着转了行。 这日,已经手底下已经有了十来个弟兄的张荷,同人在码头饮酒。 码头边的小酒馆,一碗酒兑半斤水,主打的就是一个喝着玩。 下酒的也没有什么好菜,都是些下水炸鱼之类的小玩意。 去那饮酒,喝个肚儿圆,假作醺然。 实际对着江水一泡尿撒完,酒就能醒大半。 张荷便是带着两个信赖的手下,在这酒馆里和人闲磕牙。 时不时谈一下自己打听到的一些传闻。 哪个大头目和人斗狠抢地盘,砍下自己的手之类。 码头力工为了抢地盘,无所不用其极。 只可惜,源宁还有一个靖宁卫千户所压着,千户熊弼是个狠人,便是街上喇唬也不敢嚣张太过。 因而斗狠就成了这些人常用的手段。 两方人马面对面一摆,就开始斗。 左边出个人割掉自己的耳朵,右边就来个挖眼珠子的。 左边来个砍手的,右边就来个剁脚的。 就是看谁狠,谁狠谁就占有最繁华的码头。 这样的自残全是自愿,就是被抓了,官府也无法定罪。 张荷端着碗酒,听手下一个瘦皮猴小子白话那些喇唬大头目的事迹,不由羡慕得咂嘴。 他一边袒胸喝下最后一碗酒,一边在心里估算着这场酒宴的花销。 眼看差不多,便站起身来:“今日不胜酒力,下次再聚。” 说完,还故作潇洒地给店家抛了一小粒银子。 “不必找了!” 他抓挠着胸口,踉踉跄跄走出去。 一句不用找了,看着大方得很,引来几个手下崇拜的目光。 实际只有酒馆店家知道,这哪里是不用找,本身就刚好这么多钱。 不过开门做生意,店家还是笑着谢了。 虚荣心得到满足的一行人,相互捧着臭脚走出门去。 店家本身上边也有关系,否则不敢在这种地方开店。 看他们走远了,这才朝着他们走的方向啐了口唾沫,自去收拾狼藉。 天色将晚,源宁夜间宵禁。 撞到巡城的府衙差役还好说,撞上巡查的靖宁卫就等着剥一层皮吧。 有了这共识,这帮喇唬混子一路相互吹捧,一路快走,很快各自散去。 只有张荷住的家稍远。 说是家,其实就是一间稍能挡风的破房子。 那个外号猴子的皮猴手下,一路扶着张荷。 猴子前几日交不起租,被赶出门,现在暂住在张荷那。 张荷也喜欢这个嘴甜会来事的弟兄。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 借着酒劲兴奋得紧,没发现不对劲。 平常只半个多时辰的路,他们今日走了一个多时辰。 “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威风起来啊。” 猴子艳羡的目光落向远方,那是临画舫妓馆的方向。 他对那富贵消金窟向往得很。 人生目标就是风风光光的去逛一回,被那些娇滴滴的娘子拍着胸口叫大爷。 张荷隐晦的白他一眼。 那地方动辄一夜十两几十两,换做有名的花榜娘子便是花了百两也不一定能得一个眼神。 他们码头看场子一月,连分润的茶水钱等也才几两,那种地方哪配去? 不过张荷并没有说出来,打消这小子的积极性。 手下要有上进心,才肯卖命,这是张荷的老大教导他的。 张荷转而开始吹嘘,自己陪上头大佬去画舫饮酒的经历。 其实他只是跟着去凑人头,站在门外连脂粉香都闻不到。 但长舌一甩他吹得绘声绘色。 引得猴子目露艳羡,对他这有见识人崇拜不已。 两人靠着高大的里坊墙垣行走。 猴子艳羡了一阵,突然话锋一转,道:“哎,白老大那身刺青当真威风!” 提起这个张荷也羡慕得咂嘴。 他们顶头的白老大,花费了三百两,请一个劄工纹身师,綉了一个满背镂毗沙门天王。 恶形恶状,威风至极。 斗狠时,脱衣一摆,对面气势瞬间弱几分。 猴子说到此,艳羡道:“待我有钱了定綉一个更威风的。” 他这豪言壮语,在天蒙蒙黑的小巷回荡。 张荷这次忍不住嗤笑一声:“等你有钱,猴年马月了。” 两人说着话,没有发现不知何时起,周围开始弥漫起轻纱般的雾气。 雾气中,还夹杂着一阵奇异的味道。 香不香臭不臭的。 张荷动了动鼻子,早先他还以为是墙根狗尿苔藓的味道。 可雾气越浓,这味道就更加的重。 慢慢的,这香不香臭不臭的味道被他们咂摸出味道。 “头,是酒。” 猴子像是狗一样仰着头嗅。 他闻出来是酒,但见识有限却说不清是什么酒。 这酒味越浓越香。 是少见的好酒。 张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跟这酒香比起来,他们刚才喝的就是狗尿。 两人酒虫馋虫在肚子里翻滚,不知不觉在雾中偏离了方向。 天光暗了下来。 两人原本靠着墙垣,扶着一边墙壁辨别方向。 走到一处,却是手边一空,再也没有可以扶着走的墙垣。 走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四周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雾。 等两人意识到不对劲,雾气中的酒味已经浓烈到叫人鼻子发痒。 他们也彻底迷失了道路。 此情此景,两人同时犯怵。 猴子结巴道:“头、莫不是……撞……” 他的话被张荷一巴掌拍回了嘴里。看书溂 “别胡说!” 张荷情急之下,嗓门有些大。 声音在这开阔的地方,回荡。 两人同时后背发凉,生怕这声音惊扰到雾气中的什么东西。 就在惊惧之时,远处却是看见了一个亮点。 似乎是点着灯火的人家。 两人再顾不得,急忙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第360章 欠条 黑漆漆的环境中,那一点火光好似救赎和灯塔。 两人一路狂奔,朝着那个方向跑。 不知是不是他们慌乱之下的错觉。 总觉得雾中有轻微的唰唰声,偶尔眼尾余光可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有了明确的方向,两人惊惧之下,很快就看到了那火光的出处。 原是一栋小房子。 并不是民宅样式,两层的建筑,正脸是临街铺子的模样。 没有挑幌子,不知是什么店,只在右边一个木质立马上,悬了一盏白纸灯笼。 纸灯有些时日了,纸张发黄。 火光透过纸张照射出来,呈现让人安心的暖色。 虽说这店来得诡异,但还没进门两人已经先一步因这纸灯笼有了些好感。 若是阴气森森,说不得还不敢进。 可现在看来这店很正常,加上身后黑暗中怪异的沙沙声。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的走到了这小店的门前。 店门没关,里面亮着灯。 那浓烈又怪异的酒香,从门缝里飘出来。 “头,这莫不是酒馆?” 猴子揉了揉鼻子。 张荷本还有些犹豫,突听身后那唰唰声似乎靠近了些。 他心中发毛,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其立在这门前,不如进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一处暂避的地方。 他做出一副大方之态:“若是酒馆更好,我们再喝一场。” 说完看向猴子:“还不快上前开门?” 他有心让猴子在前面探路,嘴上说得却好听得很。 猴子也不知察觉到没有,表面上开心道:“好啊!这酒一闻就是好酒。” 说罢上前,将手按在半掩的门扉上。 门扉轻轻一用力就推开了,露出后面的场景。 门后是一个小厅。 一架顶着房梁的黑色屏风将里面分割成两半。 前面摆着一些圈椅茶桌,看着是个待客的小厅。 厅里布置着雅致的花卉,在圈椅上毛茸茸的伏睡着一只狸花猫。 但最显眼的,还是镂空屏风上的画。 不知是画上去的还是绣上去的,光影流淌其上,画上的仙神图好像下一秒就会睁眼走下来。 厅中无人,满室都弥漫着酒香。 听见声响,椅上的狸花猫抬头喵了一声,跃到地上,慢悠悠地朝着屏风后走。 张荷两人原以为这是个酒馆,可眼前一幕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张荷从后推了一把猴子,将他推进门去。 以眼神示意他开口询问,自己却只站在门前,打定主意情况不对就溜。 猴子被张荷在背后一推,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没回头,只是张嘴小声叫到:“有人吗?” 他虽小声,在这一室安静中,却是十分明显。 猴子被自己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子。 正想朝后退,屏风后窸窸窣窣传出一阵脚步声。 “谁在叫啊?” 随着一声询问,一个人走出来。 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 一双眼睛死鱼眼一样,毫无灵气。 这个男人带着黑色的皮手套,腰间系着围裙。 一些透明的酒液顺着手肘滴落在黑色地板上,散发奇香。 “两位是?” 男人疑惑地挑眉询问。 他这身市井打扮,和平平无奇的老实长相,平白让张荷猴子增加了些胆气。 张荷走进门来,拿出平常那混不吝的姿态,嬉皮笑脸一拱手道:“远处闻得酒香,想来讨一杯喝。” 那店家不乐意的皱眉:“此处不卖酒,二位请回吧。” 像张荷这样的混子,被拒绝是常事,照旧练就了一张厚脸皮。 他和猴子嘻笑道:“我二人分明闻到了酒香,店家何必推说没有呢?” 一边说,两人一边走进门:“这夜黑风高的,我两在这暂时避避风。” “店家生意兴隆,也舍我们一杯水酒暖暖。” 两人摆着出这架势,坐到了茶桌旁。 这蛮横架势,让店家不喜:“我这刺青小店,酒水都是给客人止疼的,烈得很,两位喝不得。” 张荷这会坐在亮堂暖和的地方,倒是抖起来了。 他腆张二皮脸道:“店家路走窄了不是?你先给我们饮一盏,说不得我们就刺青了嘛。” 他一边说,一边探手取了茶桌上的紫砂茶宠在手里看。 一般茶宠都是吉利物件,什么负子蟾之类的。 这茶桌上摆着的,却是一个小酒坛子。 刚好可以捏在手心,晃一下里面有水声,也不知装了什么。 张荷这边乱动人家东西,猴子听见刺青却是双眼放光开始询价。 “这刺满背,需要多少钱啊?” 店家见赶不走他们,摇了摇头。 又听猴子这样问,隐晦的打量了他一下,这才道:“挺贵的。” 反正你这穷样是绣不起的。 这层意思被猴子察觉到,他登时气得脸涨红。 想放两句豪言壮语,奈何肚子里没文化,只拍着桌子骂了娘。 张荷自然不能让小弟被人羞辱,也拍着桌子作发怒状:“什么意思?” “瞧不起咱们?” “今日这酒我们喝定了!” 不知是不是开门做生意,心有顾忌。 对峙两息之后,店家终于妥协。 “好吧好吧,上门都是客,两位既然定要喝这酒水,我也同二位说说小店的规矩。” 店家摘下了手上的手套,心平气和道:“小店规矩,只有客人有资格饮酒。” “今日我也不能坏了规矩,两位不若照顾一下小店的生意,刺上一副图?” 张荷一听不干了,这家伙跟他绕圈子呢? 一杯酒水,就想让人刺青。 谁不知刺青是个什么价? 还想拍桌子,就又听店家道:“看今日两位好汉一身酒气,夜里走迷了方向,身上应也没带钱。” 店家沉吟了一下:“二位可签张欠条予我,先刺青饮酒,来日再还。” 店家话音一落,猴子就惊讶的张大了眼睛:“还有这好事?” 居然能免费刺青? 这店家莫不是傻了? 一张欠条算什么?十张他们也敢签,左右是不会还的。 张荷和猴子对视一眼,这便宜占不占? 随后同时达成共识!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两人一齐点头。 店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道:“可,二位可进门选图,我们再论价格。” 他侧身让开身后的通道,示意两人进去。 说话间,他歪了歪头,脖子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好似什么东西干燥裂开的声音。 第361章 赊刀,赊皮 张荷两人随着这纹身师,进到里边。 照着张荷脾性,自然还是猴子去打前锋探路。 猴子心里若说没有半点不满,是不可能的。 他装着什么也没发现,路过屏风时脚步一顿。 猴子早就艳羡老大那身刺青,私底下老在打听这事,也算是小半个行家。 路过屋中分割内外的屏风时,他脚步一顿。 只见木质屏风镂空处蒙着一层皮子。 这皮子皮面微微发黄。 上面以青墨刺了四幅巨大的图。 笞工极精湛,足踏尸海,口衔腐骨,周身燃起黑火。 无论工艺还是技法,看着都远高于白老大成日显摆的那一幅。 只是…… 这屏风上的皮子,隐然形状有些不规则。 猴子绰号叫猴子,除了瘦,还有一重特性便是手欠。 看到屏风异处,他就探手去摸。看书喇 指甲里黑黢黢全是甲垢的手,将将要触到屏风时,被侧立在旁的纹身师一把攥住手腕。 “这位,这是我店中镇店之宝,还请不要随意触碰。” 猴子被拦住,混不吝的性子就要发作,只是看着纹身师没一点人气的黝黑瞳孔,他又按捺住 “谁稀奇!” 他嘴上挽尊,悻悻收回手。 张荷在后瞧见两人动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在他催促下,猴子这才继续走。 过了屏风,后边光线骤然暗下。 但,酒香也越发浓烈。 酒气中夹杂着一种莫名的味道,这样近距离地闻着,便叫人胸中翻腾。 张荷之前喝下的兑水酒这会出来作怪,胸中翻腾,几欲作呕。 和他不同,猴子却是兴奋地打量着屋子里。 适应光线后,只见屋中摆着一张独榻,在这独榻旁是一张工作台。 工作台上摆放着刺青需要的各种针。 针尖在这光下,闪烁着光芒。 猴子迫不及待问道:“方才不是说可以选图吗?” 他着急起来抓耳挠腮,当真一副猴样。 “客人莫急,我们先谈谈价钱。” 纹身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哎哟一声,抬手挡住自己的嘴角。 兴奋的猴子叽叽喳喳,张荷却留意到,纹身师方才笑时,嘴角似是碎纸撕开了一个口子。 张荷心中突突一跳,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纹身师却捂着嘴角道:“近来天干皮肤干,生了口疮。” 他这说法张荷半信半疑。 猴子却不在乎,他急声催促道:“你快说你快说。” 店家缓步走到工作台边,从右手抽屉抽出一卷纸来。 “二位现在身无分文,可小店也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因而须得签下借条契书。” “今日刺青花样任选,代价是……” 纹身师揉了揉嘴角,用掌心将那长长的裂缝揉粘在一起,一边说道:“代价就是刺青者的皮。” “什、什么?” 猴子的兴奋消散大半仿佛被人泼了盆冰水。 他和张荷同时齐齐退开。 眼前这长相普通的店家,却提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要求。 从来欠债还钱,可没听说过要用皮子抵账的。 气氛僵了一瞬,猴子干笑一声:“店家莫开玩笑。” 说话间,他已经提步欲逃。 张荷更是已经退到了屏风处。 站在工作台边的店家却又笑着道歉:“抱歉抱歉,吓到二位。” “不过,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张荷脚已经退到了屏风外,又听那店家道:“二位可听闻赊刀?” 张荷心说,这玩意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使劲冲猴子使眼色,想叫上猴子开溜。 不意脚边挨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垂头一看,原是方才那只狸花猫。 猫儿浑不似寻常狸奴可爱,右前足花纹满爪,倒好似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人。 这猫儿堵了后路,仰头冲张荷发出一声尖厉如小儿夜啼的猫叫。 露出尖尖犬齿的同时,一双油绿色眼睛散发荧光。 这猫叫在夜间听着十分瘆人,张荷一时竟不敢动弹。 店家还在沉声安抚:“两位别怕,听我说完,我是正经买卖……人。” 事到如今,退也退不去,张荷和猴子只得站在那里听。 店家见他两如此,脸上更添笑意。 只是这一笑,眼角干皮凭空增了几丝纹路。 “两位听说过赊刀人吗?” 张荷定了定神,半藏在猴子身后,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就是开船卖刀的外地人?” 这些外地人,神出鬼没。 每到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便停舟靠岸,上岸摆摊卖刀。 与买家约定好一柄刀的价钱后,却暂时不收银钱。 只是说一个预言。 诸如,若是连续下了四十天雨,再来取约定好的东西。 在预言实现前,这刀先免费给买家用着。 若是预言没有实现,那买家便白得一把刀。 以后世话来说,算是对赌的一种。 见张荷两人都知道,店家挺高兴不必费口舌解释。 他将手中纸展开道:“刺青是我家传的手艺,每每绣出好图,便心中欢喜想要收藏。” “便想出了这样的法子。” “免费替人刺青许下谶言,若是有朝一日谶言实现,便再收回约定好的人皮,用以收藏。” 他这话说完,猴子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那巨大的屏风。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那蒙屏风的皮子呈现不规则状了。 细细分辨,莫不是恰好是人影形? 纹身师没有其他举动。 坦率的站在那里摊手道:“买卖讲究两厢情愿,我从不逼迫任何人。” “今日二位想好,若是不愿可自行离开。” 话说完,他好整以暇的开始背对两人整理工具。 挡路的狸花猫也不知何时,高高翘着尾巴,跳回了椅子上打盹。 张荷见状心中松了口气:“猴子,走!” 这种邪事,还是莫要沾染。 张荷想得好,但猴子却不如他愿。 猴子愣愣看着屏风上的那些图,突然甩手挣脱了张荷。 他想要和白老大一样威风,成为众人的焦点。 再者说,像他这样的烂命仔,可能还不必等到谶言实现,便先横尸街头。 这一点虚荣心和侥幸心的驱使下,猴子鬼使神差点了头:“好!” 他咽了口唾沫,道:“我干!” 第362章 开始 “我干!” 猴子的话一出,张荷立刻惊骇的看着他:“你疯了?” 猴子却不理他的质问,盯着纹身师瞧:“我干!” 纹身师放下手里擦拭的一根针,回头看他。 上下打量一番他那瘦骨嶙峋的模样,似乎有点不太满意。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可,既然您愿意,便是小店的贵客。” “贵客可来看看契约,若无问题再签。” 纹身师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纸张。 猴子顿了顿:“我哪识字啊?” 纹身师忙道歉:“对不住,在下并是有意嘲讽。” 他诚恳道歉,那老好人的模样,倒叫张荷心中反复。 这人将这样不正常的事情,说得这样正常。 搞得张荷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过于胆小。 想到自己方才又惊又怕的样子,又看不听话的猴子。 他心中顿生恼怒,觉得失了脸面。 暂时将逃离的事情放下,站在一边听。 那纹身师招手叫猴子过去,也不嫌他许久没洗澡身上酸臭。 像是耐心的夫子,指着契书一字一句的解释。 “这份契书上的谶言是,一文钱一斗谷。” “若是哪一日,一文钱一斗谷了,我便来找你讨皮子。” 一文钱一斗谷子? 猴子一听心中就是一喜。 从古至今,谷子这样的粮食何时一文钱一斗过? 这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 他脸上露出笑来:“只,只这个?” “只这个!”纹身师好脾气得点头,“做买卖讲究诚信,我必不蒙你。” “好,好,我签!” 猴子乐得直拍手。 这预言一看就不可能,更何况便是实现了又如何? 寻个地方跑路躲一阵罢了。 他根本不打算守约。 纹身师似是没看出来,继续道:“客人痛快。” “不过我还得一句话提醒。” 纹身师黑黝黝的眼珠子转向猴子:“千万别想赖账,否则违约的代价,可是很高的!” 他这话隐含威胁,但对猴子这样的人来说,都不算事。 根本没啥责任心和契约精神的烂仔,果断伸出手沾了朱红印泥,在契书上画押。 张荷张了张嘴,想要提醒。 可见猴子已经得意忘形,他便闭嘴不言。 这狼崽子已经不听话了,就该他倒霉一回。 张荷心中,甚至恶意的期望这纹身师折腾死猴子。 他这边乱想,那边猴子却已经开始兴致勃勃的选图。 他既想要毗沙门天王,又想要蛟龙翻水。 想到了凶兽喜欢,神兽也喜欢。 一时间为难得抓耳挠腮。 他瘦得很,一抓耳挠腮更显得猴形猴样。 纹身师上下打量他,建议道:“不若纹个幽鴳?” “幽……幽什么?” 猴子一个大字不识的,听的一脑门雾水。 纹身师解释道:“幽鴳似猴,俾愚作智,触物则笑,见人佯睡,好用小慧。” 猴子听得迷迷糊糊,嘀咕道:“这听着就不威风,不要不要。” 纹身师又道:“那么凶兽朱厌如何?” “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这般上古凶兽可够威风了,还暗合您的名字。” 猴子仔细一想,似乎也不错。 街面上都是刺些,他猴子便刺一个凶兽。看书溂 如此又特别又威风! “好,好!” 张荷就站在一边,看两人愉快的拍定买卖。 这气氛太融洽友好,弄得张荷也放下戒心,上前去看了一下。 诸事敲定,纹身师收起契书,站起身来:“请稍后,待我去准备一下。”看书喇 他说着与张荷擦身而过。 一边走,一边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这天真干,得尽快涂些肤脂。” 他走了没多久,就搬着一个箩筐回来。 张荷看见他脸上油腻腻的敷了一层膏脂。 这膏脂在灯下都能反光。 香味浓郁甜腻中夹杂一丝腥臊。 但这纹身师敷上膏脂后,嘴角眼角的裂痕显见消失。 纹身师叫猴子褪去全身衣裳,趴在小榻上。 又点起数十根蜡烛。 一时间黑暗的室内顿时光亮起来。 这些蜡烛分散各处,从梁上也垂下一个巨大的十八枝烛台。 房内恍若白日。 张荷只见得纹身师反射油光的脸。 和猴子黑黢黢的脊背、屁股。 这货也不知多久没洗澡,皮肤上满是皴。 纹身师也不嫌恶心,甚至十分贴心的准备了擦洗的热水和皂角。 准备好一切,他也不管在旁边看的张荷。 从一个小酒壶里面,倒了满满一碗酒,用黑瓷碗装了。 “客人,请饮些酒。” 酒水在碗里晃荡,透明的酒液撞击在碗壁,顿时奇香弥漫。 在这透明的酒液中,还可见得一些黑色丝絮状物。 “这是我家特有的养生药材。” “极珍贵,快些喝吧!” 纹身师催促道。 猴子赤身裸体坐在榻上,双手捧着酒碗。 这碗酒是他从未见过的好酒,馋得咽了口唾沫,仰头就喝。 喝之前,还特意用眼尾看了一下张荷的反应。 见张荷也咽唾沫,猴子心中得意至极。 顿顿顿,一口气将酒倒进嘴里,辛辣的酒顺着喉管而下。 许久他才涨红了脸,吐出一口气:“好酒!” “好酒!” 他连喊了几声,喊道第三声时,已经眼睛失焦。 歪头趴在榻上,没一会打起了呼噜。 张荷虽馋,但也不敢搅缠丢脸。 只看着猴子呼呼大睡后,纹身师立刻绞了帕子来给他擦背擦屁股蛋。 搓出无数灰色条条,换了三次水,才露出原本皮肉的颜色。 最后用干布擦了一遍。 纹身师的手,毫无顾忌的在猴子的身上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让张荷忍不住后退半步。 以为这怪异的纹身师,是有什么特殊的喜好。 纹身师却不像他想的那般龌龊。 手寸寸感知着手下皮肤肌骨,他闭目思索许久。 终于才像是构思完毕一般。 猛的张开眼睛。 然后打开了一个包袱卷,露出里面的一排针。 针尖在烛光之下闪烁着青蓝光泽。 接着纹身师没打底稿,也不见他构图。 直接沾着青蓝刺青墨水,在猴子身上刺下。 他下针飞快,快得带出残影。 以张荷目力竟追不上他的速度。 第363章 外地货商 青黑墨泼在皮肤上,随着刺针点点,迅速的融入皮肤之中。 一团团墨迹在皮肤上晕开。 初时看不清痕迹,待黄纸擦去墨团,张荷惊异地看见,一根根线条在猴子的身上成形。 其工艺之精湛,连猴子那身寡瘦皮也跟着增了光泽,显得身价倍增。 这一夜,张荷亲眼瞧见了神乎其神的技艺。 他目瞪口呆地瞧着,待到天明时分,猴子的后背前胸,已经匍匐了一只 白首赤足的巨大猿形凶兽。 落下最后一针时,张荷隐约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纹身师一夜高强度的工作,却并不显颓相。 以黄纸擦去猴子脚踝的最后一团墨迹,将纸团随意抛开。 纹身师面上神情一敛。 屋中香味悉数散去。 张荷这才留意到此前还满脸油光的纹身师,现在面容枯槁,浑身皮肤好似干旱的田地,爆出大块指甲盖大小的皮。 纹身师抬起右手,按住面颊上垮下的一块皮子:“刺青已经完成,请带着你的友人离开。” 张荷不知纹身师为何突然态度淡漠,愕然之际,只裹了一件单衣的猴子被塞进了他的怀里。 张荷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带着猴子离开的。 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源宁的街头。 手里握着一罐朱红油膏,用以维护刺青的颜色鲜亮。 猴子还打着呼噜,身上披着他自己的破烂衣裳。 前边是源宁熟悉的街巷,张荷回首看了一眼身后。 一团团涌动的白雾渐渐淡去。 要不是猴子身上实实在在的刺青,张荷几乎以为这只是一场醉后迷梦。 他将这桩新鲜异事当做趣闻,可猴子却是一日日在发生着变化。 这种变化从身到心。 他原本佝偻干瘦的萎缩模样,一点点改变。 干瘪的肌肉像是吸饱了汁水,充盈坚硬起来。 下颌两鬓长出极浓密的鬓毛。 原本猢狲似的嘴脸,变得凶煞。 对应外表的,是性格。 现在的猴子再也不像流浪狗,寄居在张荷的破烂房子里。 他得了白老大的赏识。 在一次斗狠的过程中,猴子挺身而出,三刀六洞让己方大增颜面。 事后,浑身是血的他同人饮酒。 粘稠的血淌了满地,眼都不眨。 第二日,猴子又像是没事人一样,袒胸露出纹身,在街道上行走。 这号狠人,在喇唬混子里格外吃香。 猴子因此得到了赏识和大量簇拥。 连着原本张荷的手下,都不见了踪影,改投猴子门下。 两个月后,张荷再见猴子时,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 猴子在一堆手下的簇拥下,一身酒气。 右手抛玩着一个啃得干干净净的羊头骨,时不时和身边吹捧的手下闲聊。 看见呆站在街角的张荷时,猴子顿了一下。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趋奉凑趣,再去讨好张荷那般的人。 他扯着嘴角,对着手下低语,眼睛瞟过张荷。 不知说了什么,一群人哄然大笑。 张荷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 在路过时,猴子将右手那个啃得干净的羊头骨抛到了张荷脚边。 “张头,还沾着油荤呢,孝敬你的!” 猴子说完,领着一众手下哈哈大笑着离开,只留下在地上滴溜溜打转的羊骨头。 羊骨头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如张荷原本碎掉的自尊。 旁人不信,张荷却很清楚,猴子的变化都是从那纹身起。 张荷辗转反侧几日,又看猴子带着手下在码头耀武扬威,他终于下了决心。 张荷寻遍了大街小巷,想要再找到那个纹身师。 可是接连数月,没有任何收获。 张荷自觉是错过了机缘,他丧气的在酒馆喝闷酒。 喝到将近宵禁,酒馆老板将身无分文的他友好请了出去。 张荷扶着墙根吐了一遭,脚下拌蒜的向前走。 店家在后边提醒道:“张老大,还请早些归家,近来码头不太平。” 一个酒客醉倒路边,不知被什么东西剜去了心肝,血迹滴滴答答一路淌进水里。 店家的提醒,没钱还失意的张荷根本没听进去。 他心中怨天怨地,恨猴子忘恩负义狼崽子,又骂那日的纹身师为何不多劝他一下。 再多劝一次,说不得他也纹上了什么,现在威风八面。 张荷扶着墙走,一路怨愤。 就在此时,他忽的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张荷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想起,顿时狂喜。 是那日的酒香。 周遭不知何时又起了雾气,飘飘渺渺。 但那酒香仿佛路标,张荷循着味道,朝那走去。 依旧是黑暗中一盏孤灯,一间小店。 在站在门前时,张荷舒了口气,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 耳边传来纹身师友好礼貌的招呼:“贵客,请进。” …… 清晨,张荷晕乎乎的在街头醒来。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咂摸着嘴里未散的酒香,低头看了一眼身上。 随后,张荷大笑不已。 猴子有朱厌,张荷有穷奇,孰强孰弱,还待日后较量。 曾经他丢的面子,以后一定会自己亲手捡起来。 怀揣这样的雄心壮志,张荷裹紧身上的袍子,回到破烂简陋的家。 手里握着纹身师给的朱红膏脂,张荷细细地将之抹在身上。 丹红的膏脂于指尖润开,在穷奇刺青上蒙了一层樱色,更显凶戾。 张荷对自己这刺青越看越觉得美滋滋,做着发财梦他昏然睡去。 次日,他翻出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在腰间勒上明黄布条,雄赳赳出了门去。 怕人瞧不见,还特意敞开衣襟,露出胸口纹身。 一路被人看见,便走路都带风。 刚到码头,就被通知去码头教训不听话的小货商。 大货商地方巨富,不是他们敢惹的,便拿没钱没关系的小货商欺负。 上下打点好,码头的差役也不会管。 货商要么破财免灾,要么面临无止境的骚扰。 今日正好来了艘外地货船,是个不识趣的外地人。 码头喇唬集结起来,都去站个人头,好杀鸡儆猴,叫那些货商看看不识趣的下场。 张荷红光满面,来到码头时,正好与猴子看了个对眼。 第364章 一文一斗谷 见得张荷露出的纹身,猴子原本脸上戏谑的神情慢慢消失。 两人隔着人群对视,片刻后,同时冷哼一声。 在场的喇唬混子,一人手中提着一根棍子。 在码头上围成半圆,将一艘新上岸的货船堵住,不让他们卸货。 货船的主人正与喇唬混子的头目白老大交涉。 白老大是个面相奸猾的中年汉子,刻意剃掉眉毛显得凶神恶煞。 右手盘着两个铁球,铁球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两个护卫,护着东家货商与白老大对峙。 猴子就站在白老大身后,面上横肉跳动,凶戾地盯着货商一行。 这货商是北地人,初来源宁以皮料换茶,他额上见了细细的汗珠。 “这位好汉,道上规矩我不是不懂,但各位是不是捞过头了?” 竟敢狮子大开口讨要纹银千两。 货商说完,白老大顿时冷笑:“我这么多弟兄,好歹一人得分润一两,否则如何服众?” “莫不是叫他们空着肚子回去白跑一趟?” 周围喇唬混子听闻有一两银子,更加卖力,手中棍棒在地上敲敲打打,声势吓人。 货商面色铁青,却势单力薄拿他们没有办法。 管理码头的市肆吏目许久未来,想来与对方早有默契。 他心中犹豫,却又不愿低头。 僵持之际,只听啪嗒一声。 一根棍子咕噜噜地滚到了货商护卫的脚边。 护卫正精神紧绷,下意识地将那棍子踢开。 便听一声爆喝:“好哇,你竟敢踢开我祖传的棍子。” 随着这一声无理的喝骂,蒲扇大的手拎住了护卫的脖领。 下一秒,剧痛来袭。 生生被撕掉半边耳朵的护卫惨叫着,摔倒在地。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看去,就见一个似猿的壮汉,将手里的一片耳朵撇在地上,上前来一脚踩住了他的脚踝。 骨骼断裂的清脆声音,让在场人心都是一跳。 连白老大都顿了一下。 这猴子确是机灵,这个发作时机恰到好处。 但…… 近来越发暴躁蛮狠,似有反骨之相。 白老大看着猴子虐打护卫的背影,心中生出忌惮,面上却不显,看着惊慌的货商冷笑。 护卫眨眼间被撕去耳朵,废掉双腿,货商终于再绷不住。 眼看护卫就要丧命,他急忙叫停。 最终不得不低头妥协。 受伤的护卫被带走救治,白花花的现银捧在托盘里交到白老大手上。 大块大块的白银,散发迷人光泽。 周边喇唬混子顿时欢呼。 白老大面上露出得意,正想说些什么,便见许多人围在猴子身边吹捧不已,竟无人在乎他这老大。 他心中狂跳,却又不好现在发作。 白老大暗自记仇,对着货商也没好脸,若不是这人死硬,哪有猴子出风头的机会。 他有心整治货商,便开口向货商道:“听闻水上行船,都要备下一斗福禄谷,我近来身体不适,想买来熬粥。” 在某些地方,行船时,会有一斗压船舱的谷子,叫福禄谷。 这谷子是压船的吉祥物。 保存完好谷不生虫,便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若是谷子生虫发芽,便不太吉利,需得尽快靠岸,消灾避祸。 白老大张嘴就讨要别人的压仓福禄谷,有些故意欺人的成分。 货商牙关咬紧,双目赤红。 可惜对方以势凌人,他没得奈何只好妥协。 没一会,便从船上卸下一个木斗,里边不多不少正好一斗黄灿灿的谷子。 白老大抓了一把看,这才满意。 货商不想再受辱,拱手欲走,却被白老大叫住。 “我也不白拿这福禄谷。” 白老大说着,揽着货商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无耻模样,塞了一文钱在货商的手心。 “这边是买谷子的钱。” 货商额角青筋暴跳。 一文一斗谷,好得很,这世间竟发生如此荒谬的事情。 货商忍气吞声走了。 一群喇唬混子高声欢呼,眼睛全盯着那盘白花花的银子。 只有两人像是丢了魂一般。 一个是方才还大显威风的猴子,另一个是张荷。 一文一斗谷,谶言已然应验,猴子该还皮子了。 猴子生出无尽战栗,他没有想到这样荒诞的谶言竟能应验。 心中着急,要去撕扯货商:“你不能卖,不能卖!” 货商侧脸斜看他,幽幽道:“货银两清,我认了。” 猴子后退一步,方才那货商的声音和姿态,让他感觉熟悉,竟然好似那纹身的劄工。 和猴子差不多心情的,还有张荷。 他心中狂跳,脑海只有一个念头——竟然真的实现了。 白老大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他高兴的收起那千两白银,也不提之前所说的分钱一事,故作大方道:“我请大家去码头吃肉!” 所谓之肉,就是些下水玩意。 白老大的小气和出尔反尔,让众喇唬心生不满。 但他们也不敢说,装作高兴的样子,随着白老大去吃了一人一碗的卤杂碎。 张荷心中有事,连身上刺青也忘了显摆,一碗一碗的饮酒消愁,没有留意到猴子何时不在的。 夜里,白老大摇摇晃晃的回到家中,点起灯来。 一锭锭白银在灯下,看着爱人得紧。 白老大挨个摩挲了一遍。 想唤妻子为他烧醒酒汤,喊了两声也不见人回答。 白老大又叫小妾、奴仆,还是无人应。 他心中没由来的一慌,持着油灯去找。 刚出门,就闻到一阵浓烈到呛鼻子的血腥。 白老大心中一惊,这混迹一方的大头目竟转身拔足就跑。 只顾自己性命,将家中妻小全部抛在脑后。 只是他决断快,凶手速度也不慢。 长柄的牛耳刀刀尖拖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刚刚要跨出门的白老大,被一只满是刺青的手一把扯回。 惨烈到叫人牙酸的声音响起,转到高亢处又戛然而止。 一颗裹着乱发的头,碌碌滚到门外。 死而眼不闭的脸上,凝聚着极致的恐惧。 下一瞬,这断头被一只大脚踩下,红的白的,浊液四溅。 …… 张荷满肚子劣酒,刚才躺在秃光板床上,就听一个脚步声。 “张老大。” 猴子的声音在外边响起,血糊糊的脸,紧紧贴在破门的裂缝上。 浓稠糖浆似的血,从猴子发上滴落。 他道:“张老大,你也纹身了,我们联手吧,你帮帮我。” 第365章 暂时合作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猴子从前跟张荷同住,他的声音张荷再熟悉不过。 那丛门缝里传来的声音,让张荷惊惧之余,酒意瞬时化作热汗消散了大半。 他犹豫许久,还是起身去开门。 现在是宵禁时分,猴子闯宵禁而来,应是有什么原因。 若是寻仇,这破房子的烂门板挡不住猴子,他不必客气叫门。 念及此,张荷抽出门闩。 张荷的谶言并非一文一斗谷。 可是白日一文一斗谷的实现,太邪门。 这件事张荷一想就觉得背脊发凉。 门扉悄然在夜中打开一条细缝。 猴子闪身进来。 张荷防备之余,嗅到猴子身上一阵浓烈的铁锈血腥。 天黑张荷没有看清,初还以为猴子是受了伤来他这躲难。 待到关门进了屋,张荷才借着灯光看清楚。 浑身是血的猴子,盘坐在地上,淋漓鲜血顺着衣摆滴答淌下。 张荷骇然发现,猴子……又长得更高更壮了。 比起下午码头时,起码高了一个头。 方才他猫腰进来,只见得一团黑影,现在细看,猴子面上的胡须鬓毛已经连成了一片。 张荷浑身发毛,下意识地抄起手边最近的一根通火棍。 听见他的脚步声,盘坐在地上,猴子扭头过来。 “张老大,契书上的预言实现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腕内侧擦拭脸颊鬓毛。 将粘在鬓毛上的半干血块揉开,嘴唇开合之际,可见两根尖锐的犬齿。 若不是说人话,张荷几乎以为眼前坐着的是一只山中老猿。 张荷不敢再上前,心中忌惮无比。 猴子却对自己的状态毫无察觉,他掏了一下怀里,几锭沾满血的银锭了滚出来。 “张老大,从前是我不对,这些是给您的孝敬。” 这猢狲倒是颇懂人情世故,杀了白老大,夺银来弥补讨好。 只是张荷哪敢收。 猴子这副尊荣,加上这些银子,张荷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只悔断肝肠,不该放他进门。 可是,不放他进门,他就真的进不来吗? 这进退维谷的窘境,让张荷面皮抖动,热汗滚滚而下。 见他立在那里不回话,猴子停下动作,忽地抬头看来:“张老大,不愿意?” 他不自觉的露出猢狲龇牙威胁的表情。 张荷一激灵,迅速道:“不是,当然不是。” 他脑子飞速运转,说着得体的话:“你我都签下了契约,互助是自然,何必如此客气?” 闻言,猴子才收敛威胁神情,有些开心道:“张老大的预言也是一文一斗谷吗?” 面对他语气中暗含的期待,张荷顿了一顿道:“是啊。” 实则张荷所签契约上预言并不是一文一斗谷,而是白水倒着流。 但现在张荷摸不准他的预言还没有实现,猴子进而心生怨愤,对他下手。 所以点头认下。 张荷的判断很准确。 听闻张荷面临和他同样的境遇,猴子露出喜色:“太好了太好了。” 两人面临同样的危险,真是太好了。 两人短暂交流后,似乎达成了共识。 张荷并不问猴子身上的血是哪来的。 那些银子虽眼馋,却也不敢拿。 甚至态度极好的主动烧水给猴子擦洗。 张荷这一举动,无疑让猴子感激不已。 热水烧好在张荷的盆里。 这又洗脸又洗脚偶尔当尿壶的盆,现在兼做浴盆,里面泡着一张黢黑的布巾。 猴子也不避嫌,就站在堂中将自己脱了个精光。 张荷扫了一眼他筋肉鼓鼓囊囊的身体,心中庆幸自己没有与他生出冲突。 猴子的血衣团成一团,塞进灶膛引火烧掉。 他拧了帕子擦洗。 张荷留意到,猴子面上鬓毛浓密连成一片,出奇的是,身上却半点毛发也无。 他身上朱厌刺青表面凝结了一层血痂。 在这血色映衬下,凶兽更显凶戾。 然而随着血迹慢慢被擦去,猴子的身形在缓缓回缩。 待到两盆水洗干净,猴子已经恢复了白日的体型。 张荷暗中观察着,默默记下。 他心中有了一个念头,何不细看猴子的变化和结局? 若是猴子保全了性命,那契约只是玩笑,那最好不过。 若是锲约为真,他可看看纹身师是如何讨债的,轮到自己时也好规避。 存着这样的心,张荷邀请猴子住下,拍着胸脯保证会帮他藏匿行踪。 两人一起应对。 猴子被他一通糊弄,两人的塑料兄弟情重新建立,一时间竟比以前还要好几分。 张荷寻来衣裳给猴子穿上,两人一块处理了地面和门上的血,便又像从前一样,同住在这破旧小屋。 次日,白老大家的灭门惨案传遍大街小巷。 这样广的传播速度,全因这桩案件实在惨烈。 白老大家整间屋子,简直像是血肉磨坊。 一家子的血泥混作几寸高的浓浆。 便是府衙的衙役仵作,都吓跑了几波。 凶手自然是没抓着的,白日起了冲突的倒霉货商还被抓去关了半月大牢。 若不是货商有确实不在场的证据,又愿意放弃一船的财货,说不得秋后刑场就要多一个冤死鬼。 大半月后,浑身是伤的货商被抬出源宁府衙大牢,而张荷却是偷摸揣了一包驴肉回到家中。 开门看见猴子贼眉鼠眼攀在墙垣看隔壁寡妇。 在外打听消息,心中烦躁的张荷急忙合上门,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叫你不要露出行藏吗?” 这死猢狲,死到临头还想着那档子事。 猴子心中不悦。 他早前借着刺青起势,过了一段花天酒地的日子,现在骤然素下来,火气大得很。 看他不高兴,脸上凶神恶煞,张荷眼角跳了跳,掏出怀里驴肉:“来吃东西。” 两人对坐,吃了那包驴肉。 猴子没有吃饱,看张荷一片一片和他分食,心中不悦:“张老大,你说那契约会不会是假的?” 张荷舔了舔油腻的手指,若有所思。 半个多月风平浪静的日子,让他也有些犯嘀咕。 “再藏一段时间吧。”张荷说道。 未料,两人说话隔日,便生了事端。 第366章 吹皮子 事情就是禁不住念叨。 在猴子耐不住寂寞,张荷也烦了他时。 讨债的,上门了。 猴子藏匿在张荷这已有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张荷正常活动,猴子便藏在破屋里。 白老大死了,空出来的地盘就是吸引豺狼的肥肉。 张荷不敢出风头,日日混日子。 这日和新老大饮了拜码头的酒,回家晚了,宵禁前才将将到家门口。 他身上酒气熏人,路过巷子时,与一只尾巴高高翘起的狸花猫擦身而过。 那狸花猫茸茸的尾巴,扫过张荷的腿。 张荷起初并没察觉不对,走了几步,他才想起些什么。 急急扭头去看,只看见小半截猫尾巴消失在巷口。 张荷心中惊惧,快步回家。 叩门许久,无人应答。 张荷咬牙翻墙而入。 家中空荡荡,哪有猴子的影子。 张荷又惊又惧,将从破箱笼里翻出早打包好的包袱,准备跑路。 不料,院子里传出一阵响动。 走出去看,才看见猴子这王八蛋正骑在寡妇家墙头往回翻。 胸膛半敞,腰带还挂着脖上,一身汗津津,去干什么了可想而知。 张荷直想弄死这玩意。 气鼓鼓放下包袱,懒得再搭理他。 猴子嬉皮笑脸说了几句话,卖好几句。 天色已晚,两人躺在光板床上。 猴子呼噜声震天,张荷却心烦许久才睡着。 月上树梢,整个里坊一片寂静。 猴子摊成大字挠着肚皮,发出呓语。 张荷被他挤醒,心中烦躁,不知怎的,想到了隔壁寡妇。 他心中燥得很,翻了个身,从床板上爬起来。 瞧瞧走到墙边,踩着东西攀上墙看。 这黑灯瞎火的,寡妇家只看见黑黢黢的房屋影子。 张荷咂了咂嘴,突然开始想起丢在家中的妻子。 他站在垫脚的水缸上,这一分神脚下摇晃,直接踩进了半缸水里。 扑腾一下浑身湿透。 他正心道晦气,想爬出来时,门外突兀地响起一声沙哑的猫叫。 这叫声极近,似就贴在门板上。 张荷牙齿得得作响,悄声坐回了水缸,只留下一双眼睛和两个出气的鼻孔在外边。 猫叫声方才停下,便有人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咚…… 屋中的猴子正睡得熟,梦中还回味着白天时的滋味。 突然,一阵来自本能的寒意,让他像是被泼了盆冰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张老大?” 他立刻反手去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咚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猴子浑身生了一层汗。 他不敢搭话,翻身而起,寻了预先打包好的包袱,准备开溜。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看书溂 “我进来了。” 门外传来纹身师的声音。 门闩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猴子背上背着包袱,胸口剧烈地起伏。 借着月色,他看见紧闭的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随后缝隙慢慢扩大。 一张脸探了进来。 那脸油腻腻涂着一层膏脂,在月下反光。 笑容也油腻腻,嘴巴开合道:“这位客人,您签订的契约条件达成了。” “按照约定,您该把皮子给我了。” 纹身师十分礼貌,他踏进门时,双手束在腹前。 肩上垮着一只半人高的箱子。 猴子睡觉衣衫敞开。 纹身师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皮子养得很好。” 再一细细打量,他微微惊诧后露出笑意:“还沾染了不少冤死者的血,这下倒是更加省事。” “甚好,甚好。” 纹身师满意的点头,看猴子的视线仿佛在看一个花瓶架子。 猴子半张脸的肌肉,都因紧张过度而狂跳。 大热天里,出了一身细汗。 现在叫他安心还账,他自是不愿的。 一声怒吼后,后背朱厌双眼发红。 猴子浑身的筋肉,慢慢鼓胀起来,他的个头一下窜高一截。 树长高了一截,让猴子心中生出自信。 他窜向纹身师,欲先下手为强。 当初他怎么撕碎白老大全家的,现在就怎么撕碎纹身师。 猴子如同山中老猿,瞬息之间已经到了纹身师面前。 他手高高抬起。 纹身师却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猴子的手将将要挥下时,响起一声猫叫。 墙上跳下的狸花猫,体态优雅的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下。 月下,遍布花纹的右前足,踩在了猴子的影子上。 猴子先是一顿,随后重重趴在地上。 竟像是被山石压住的王八。 手脚无力扑腾了两下,就是翻不了身。 纹身师双手笼在长长的袖子里,裂开嘴笑:“这位客人,约期已至,您该还债了。” 他一边和善的说着,一边摘下右肩垮着的大箱子。 这箱子打开,最上面摆着一柄巴掌长的尖刀,跟一根皮制的软管并一些瓶瓶罐罐。 下层空着巨大的空间。 猴子挣扎了一阵,拿出从前泼皮混子不要脸的劲开始求饶:“你饶了我,饶了我,我再去帮你寻皮子。” “你要什么样的皮子?老人,小孩,女人,男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 猴子说了两句,声音呱噪。 花臂狸猫足下一点,他声音顿时停下。 嘴巴开合,却说不出话。 看着不停磕头的猴子,纹身师嘴角向两旁扯开:“约期已到,您该还了。” 在猴子绝望的注视下,纹身师小步走到他的身后,弯腰捏起他的一只脚。 以小刀在脚后跟跟腱划开二指长短的口子。 小心的在皮和血肉之间,剥离出一点空间。 猴子动不得,叫不出,感觉却异常敏锐。 剧痛之中,纹身师将那根皮制软管塞进了猴子足跟的口子,然后掐紧接口处。将嘴巴凑了上去。 猴子心中凉透。 幼时看人杀猪的场景重新涌上心头。 村中杀猪匠,会以同样的手法,在猪蹄上滑开口子,然后朝着这个口子吹气。 气吹进皮下与肌肉之间的缝隙,整头猪像是球一样鼓起,身上褶子都妥帖撑开。 不伤皮子,皮肉完整分离。 猴子双眼赤红,张大了嘴巴。 伴随着一阵阵的吹气的呼呼声,和皮肉分离的滋啦声。 猴子的跟腱处,缓缓的鼓起一个气囊。 气球鼓包慢慢吹大,直到将猴子的整只小腿包裹进去。 随后……这包继续沿着猴子的身体轮廓膨胀。 猴子身上刺青,在青白月色下,越发鲜亮。 第367章 第二条谶言 在纹身师的动作下,猴子慢慢膨胀成了一个鼓鼓胀胀的人形气球。 他的皮子完全鼓起,与下边的肌肉骨骼完全分离。 纹身师这才满意地将吹气的软管,从猴子的跟腱伤口取出来。 他双颊鼓鼓地吹气,脸上便是涂着油脂,也还是出现了一些黑色裂痕。 猴子双目圆瞪,两个眼珠子一片赤红。 这皮肉分离之痛,尽数受了。 他的嘴大大地张着,但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纹身师的手,在他身上按了一圈,这才满意地掏出薄刃小刀。 沿着刺青纹样的边缘小心地划开。 极细微呲的漏气声响起,猴子轮廓的气囊瘪了下去,气从口子处漏出。 纹身师小心地用手拎着皮子,慢慢以刀分割。 他认真极了,忍不住吐出一条黑色的舌头。 舌上层层叠叠的皮,好似酥油千层饼。 裂开的口子,打开又合上。 刀切开皮子的细微响声,回荡在院里。 花臂狸猫自若地蹲在地上,弯头舔舐自己腹部茸茸的毛发。 而猴子的眼睛,睁大到几乎从眼眶里面脱出。 许久,声音一顿。 纹身师直起身子。 在这院里,始终不称手,他一直弯着腰,直起身子时,便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张完美剥下来的人皮,和一个失了皮子,浑身被酱色血渍以及粘液包裹的人体。 纹身师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从箱里取出一瓶一瓶的不知名药剂,在皮子内部涂抹。 没一会,这皮子内部的血浆变淡成一种透明的油脂。 油脂随着纹身师的揉按,渗透进了皮里。 这从人身上剥下来的新鲜人皮,竟然一点点褪去血腥,光泽也与活人一般鲜活。 纹身师满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口中轻哼着小曲,将这皮子珍而重之的卷起,收纳进一个圆形竹筒里。 他哼唱的是江南常听的红梅小调,只是从他嘴里哼出时,竟是有鼓有锣,如同嘴里养了一支戏班,男女老少竞相登场。 收好皮子,纹身师才笑眯眯地看向猴子。 “弄脏了您的家,不好意思。” 纹身师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猴子,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 “这垃圾,我就带走了。” 说完,纹身师弯腰去,捏住猴子的双脚脚踝将他翻了个身面朝下。 然后抬脚踩住猴子的背脊,一点一点用力。 脚踝慢慢靠近后脑勺,脊骨发出清脆骨骼断裂声。 猴子就这样被对折了一道。 比划了一下大小,纹身师又故技重施,将猴子再折了一道。 屁股靠向后脑勺,中间垫着猴子自己的脚后跟。 这样折叠后,现在的猴子大小刚刚够放进纹身师带来的箱子里。 纹身师满意极了,他将折成一叠的猴子脸朝上,整个塞进箱子下层的空间。 猴子没了眼皮遮挡的眼珠碌碌转动,剧烈之时可见眼周骨骼肌的跳动。 朱厌刺青赋予了猴子超强的生命力。 这股力量被刻意保留,支撑着猴子受此重创折磨后依旧活着。 猴子已经不知痛为何物,现在的他慢慢当当塞进方形的箱子里。 肉严实嵌合在箱中。 没了狸猫的压制,却没有喊叫的力气,只从喉中挤出一些气音。 他无助的仰望着天上一轮清月。 纹身师笑眯眯地探头过来,将箱子盖上。 视线中,纹身师的脸渐渐消失,猴子终于从喉中挤出一个不字,随后悄无声息。 花臂狸猫跳到箱子上坐着,抬起右爪舔。 纹身师则是慢条斯理,开始收拾他的家伙事。 收拾完时,他手上、足下的血已经消失。 最后,纹身师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带着的幅巾。 他哼着曲子,从来时的路离开。 狸花猫在他的身侧跟随。 只是一‘人’一猫,在出门去前,都挂着莫名笑意看了一下院中的水缸。 啪嗒 礼貌的纹身师带着他的箱子离开,走前还好生关上了门。 院中只留下淡淡的血腥味。 过了很久,似乎确认了纹身师和狸猫不会再回来,院中那口水缸中传出剧烈的喘息声。 半蹲在水里的张荷,浑身没有一处不冷。 他这混不吝的壮汉,抱起双臂,牙齿得得作响。 真的,来讨债了! 全程旁观的张荷不敢再心存侥幸。 他飞速地从水缸里湿哒哒的出来。 翻出瞬间,眼尾余光瞧见院子中间一团散发腥臭的印记。 这或许就是猴子留存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这个认知让张荷浑身战栗无比。 他脚软的扶着水缸站了一会,便迅速跑回屋中。 从破箱笼里翻出布包。 里面是猴子带来的那一包银子。 张荷把这包银子卷进几件破衣服里,打了个包袱卷。 此地已经不能再呆。 张荷能想到的唯一对策就是开溜。 趁着他的谶言还未实现,立刻离开这里,去盛京或是去北地,走得越远越好。 张荷抱着包袱卷,蹲在坊门边,待到天亮坊门打开,就立刻溜了出去。 他此去必是不会再回来了,家中妻儿还要先安抚一下,有个交代。 张荷愁眉苦脸往家里走。 都是源宁府周边的村子,张荷便是步行,也不过半天的脚程。 他站在一条河边等渡船。 往日这河上渡船很多。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久等不来。 心中有事的张荷,焦躁不安在河边踱步。 这地皮都铲掉三分的走法,打扰到了河边钓鱼的人。 这钓鱼的人头上戴着斗笠,没有第一时间看清张荷的德性,嘴上骂骂咧咧。 等他看清楚张荷身上刺青,心中咯噔一声同时被张荷扯住领口拽了起来。 正好胸口怒火无处发泄,这钓鱼人撞到了张荷手上,得了一顿好打。 想着自己也要跑路离开,张荷下手毫无顾忌。 手极黑,只想着发泄胸中怨气。 很快将钓鱼人打得满头满脸血,砸断五六根骨头。 钓鱼人双手抱头,蜷缩在地,只有挨打的份。 就这样张荷还不放过。 他张着腿从钓鱼人脑袋上跨过,一脚将钓鱼人的鱼饵揣进了河里。 “钓你娘的!” 泄了满身的火气,正好渡船靠岸,张荷在满船人惊恐的注视下走上去。 他头一回享受到了肆无忌惮放肆,还被人畏惧的视线。 心中得意冲散了忐忑,他冷哼一声扶了扶腰间的黄带子,还想摆两句谱,眼睛却扫到了河里。 他摆谱的话顿住,双目圆瞪的看着河里。 方才张荷踹翻钓鱼人的鱼饵桶,精心调配的喷香鱼饵全洒进了水里。 这河中盛产的一指长的小银鱼,纷纷逆水前来啄食。 银色鱼群汇集,逆流而上,竟……像是白色的水流在倒着流。 第368章 相连的两桩剥皮诡案 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 张荷看着那些银鱼逆流而上,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收到了阎王老爷的票拟。 他神情恍惚站在渡船的船首。 过了河又朝家走。 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般。 怎么回到家的都不记得。 家中妻儿和寄居在此的妹妹见他这样有心关怀,却都被张荷不分青红皂白的撵走。 他妻子给他收拾包袱时,翻出银子,还以为他是发了大财。 喜得见牙不见眼,急忙将银子收好,使唤儿子去打酒。 张荷便这样浑浑噩噩大醉一场。 酒还未醒,便被妹妹莲娘的哭声惊醒。 他本就觉得万事不顺,捡了件外衣披在肩上,冲出来就要打人。 人是没打着,一头撞上了田齐。 …… 马车上,捆成羞耻姿势的张荷将事情说完,就眼巴巴的看着田齐。 他说不上来心里面是期待还是畏惧。 像他们这样的喇唬混子,真真假假的消息最是灵通。 各处的消息,总有些传进耳朵。 这也是张荷为何对这神诡事件接受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他束手就擒,除去靖宁卫鱼服威慑,未必没有存着其他心思。 巡夜司的名头,他也曾听闻,现在不过想寻条求生之路罢了。 便是求生不得,也比在家牵连家人好。 张荷的算盘珠子拨弄得劈啪作响。 田齐却是皱紧了眉头。 照着张荷的供述,猴子的死就在这两日。 这边讨死鬼之事还未平息,源宁府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不知名的玩意。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繁了。 田齐莫名觉得肩头担子沉重了许多。 说话间,马车行到了长宁村营地。 “老实待着。” 田齐叮嘱了一句,跃下马车。 留被捆成王八的张荷在马车里哭笑不得。 下了马车,田齐便看见营地中个个面色惨白的同僚。 此间事情已了,接下来只需将被迁道邻村的百姓迁移回来。 营中都在做回程的准备。 只是不知发生了何事,每个人脸色都难看得很。 田齐护着马车,一路走到营地中心大帐。 门前蹲着一溜的汉子,在往地上吐唾沫。 田齐一眼看见最前面正是自家熊千户。 在熊弼旁边,挨个按官职蹲着江南道的百户、佥事等。 帐中还传出宫战的狂笑声。 熊弼看见田齐走来,面色复杂。 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和宫战辛苦了。” 受了那档子罪。 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田齐进了帐子,看清帐中场景,立刻额角青筋暴跳。 营中面色惨白的徐家男人和王秀才老娘,脚板裹成小巧笋尖形。 被宫战用鞭子像是吆喝牛马一样赶着走路。 “快走!不把脚上肉走烂了,怎么裹出漂亮的脚?” 脚上裹脚布已经被鲜血洇湿,在地面留下大片大片血脚印。 徐家老爷子年岁大,满头花白乱发被大汗浸湿。 生生用石棒槌打折的脚板,脚心还窝着六七块碎瓷片。 宫战主打的就是一个慷慨,瓷片加量不加价。 徐家老爷子年纪大了,走一步就喘两下。 他一停,宫战的马鞭就挥了过来。 此情此景,田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在帐内扫了一圈,不见赵鲤和沈晏,没有打扰宫战发癫,转身离开。 只是离开之前,指了一下一脸惨白,立在帐子边的裹脚婆子夏婶:“裹均匀点!若是一边大一边小,你便等着。” 夏婶本就吓如同鹌鹑,闻言急急点头应承。 田齐这才离开。 来到沈晏帐前,通报后进去,便看见沈晏和赵鲤并肩坐在一块。 他们的顶头上司沈大人,正探手给人揉腰。 看他进来,就抬头飞来两个眼刀。 田齐心虚至极,急忙拱手行礼告罪。 看了一半裹脚大戏,提前离场的赵鲤心虚的直起身:“田百户回来啦。” 看田齐尴尬,赵鲤宽慰他两声:“不必在意,一次误伤而已,责任在我。” 她本人都这样豁达,田齐松了口气。 也不再耽误,将自己此行遭遇之事一一上报。 赵鲤听闻人皮,顿时脑仁疼。 沈晏也微微皱眉。 看他们两人脸色不好,田齐疑惑之际,沈晏从案桌上递来一封书信。 是鲁建兴命人送来的。 田齐接过,站着看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鲁建兴信中所言,在源宁府一姜姓人家的床板下发现泡在酒中的尸体,还有疑似画皮的诡物。 鲁建兴所报的事情,与猴子张荷的遭遇何其相似。 都是得罪了强人被讨债,都是被剥去了皮子。 这两桩案子一相连,叫人顿生寒栗。 田齐焦急问道:“难道这纹身师已经在源宁盘踞了十年之久?” 这期间,将累积下多少受害者,会有多少张画皮子? 便是想一想,田齐都后背发凉。 幸而赵鲤否定了这种说法:“不会是十年。” 赵鲤摇了摇头:“应当只是在前年。” 星陨坠地,灵气复苏都有规律,这些诡物复苏的时间也有规律。 赵鲤猜测这个四处收集人皮的东西,只怕是活人所化。 与其说是诡,不如说是妖。 时间,大抵是在前年,德如坊出现异动之时。 这种玩意非常恶心人,顽强如小强。 只要还有一张皮留存,就还能现世。 更重要的是,那一间雾中游离的刺青馆。 那东西是鬼蜮或是幽灵屋? 赵鲤托腮思考了两息,果断道:“先回源宁。” 猜测无用,先带着马车里的张荷回一趟源宁,亲眼探查为上。 赵鲤下了决断,沈晏担心她轻易涉险。 将长宁村营地事宜交给熊弼后,自点上田齐和还没过瘾的宫战一起回源宁。 田、宫二人已经通过了试炼,加入巡夜司只是迟早。 他们这样的老牌百户应对诡案尚且稚嫩,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带他们一起。 沈晏赵鲤几人踏上回程的归途。 第369章 行动初始 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 赵鲤本想撑着骑马赶路。 但是被沈大爹飞了几枚眼刀后,缩着脖子,老实坐进了长宁村临时征用的马车里。看书溂 鲁建兴在千户所中带了些人手,但那些都是被赵鲤筛选下去的命薄倒霉蛋。 接触这些诡事,对他们只有坏处。 领这这些个倒霉蛋,赵鲤也怕那边出事,便叫田齐和宫战两人先去德如坊支援。 马车里放了好些竹夫人。 竹夫人是竹篾编的空心长枕,本是乡人夏季用来抱着纳凉的。 现在擦洗过,摆在车里当做防震的坐垫。 赵鲤就趴在这些竹夫人上,马车偶尔压过路上的小石头,车子一抖她就哼唧一声。 骑行在侧的沈晏,看她这模样不由得蹙眉。 所幸长宁村到源宁并不算远,一个多时辰便进城到了德如坊。 不少穿着靖宁卫着鱼服在坊中走动。 姜家这桩案件,目前还在可控范围,不比女蛾需要迁走住户。 鲁建兴以搜查嫌犯的名义,让坊间住户都紧闭门窗呆在家里。 现在整个德如坊中,还算太平。 车子在引导下,一路畅通地行驶到了姜家宅子前。 赵鲤扶着腰,站在车辕,正想往下蹦。 沈晏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定定看着她。 赵鲤立刻收起不安分的脚。 沈晏这才伸手,将她从车辕上抱扶下来。 几步前来报到的鲁建兴远远的看见,脚步一转,神情自若的侧身去数树上的叶子。 这面相老实的老油子,其实深藏不露。 他心里数着时间,五息之后,才像没事人一样,走上前来:“沈大人,赵千户。” 一个白色的蛇头,从他的脖领探出来,丝丝吐信。 鲁建兴知道阿白可感应秽物。 本着有用没用先带上的原则,把跟冯宝在一块玩的阿白一起带到了德如坊。 沈晏伸出手,阿白便顺着游过来,摇着尾巴,安分的盘在他的手腕子上。 模样谄媚,叫赵鲤忍不住伸手戳了它脑袋一下。 戳完了,赵鲤收敛起懒散模样,轻按眉心,打开心眼。 只见整个姜家,骴气冲天。 几乎比得上小义庄的规模。 幸而,在这些骴气的外围,有一圈金光遮拦。 这金光,一看就是自家狴犴大人的结界。 跟着赵鲤经历多起诡案,鲁建兴在现场调配指挥时,已经得心应手。 这结界布置得很稳妥。 有结界遮拦,赵鲤心眼肆无忌惮地继续看。 在这些骴气之中,隐有淡黄色妖气。 这符合尸骨人皮所化的画皮,半尸骸半妖的特征。 这宅中,确实藏着画皮。 这里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德如坊的里长十分有见地。 在发现异状的第一时间,采取了有效行动。 里长请到这位清虚观道人,也有两把刷子,一张黄符将新生的画皮牢牢困死在姜家。 这才没让德如坊变成画皮的巢穴。 “赵千户,这是姜许的资料。” 鲁建兴将调来的户籍黄册递来。 照着黄册所言,清秋姑娘也就是姜囡的父亲姜许,娶妻姜常氏。 两人有一子姜远,一女姜囡。 十年前,姜许开罪了强人,接连将子女送走。 自己拉着倒霉透顶的姜常氏,在家装样应敌。 此后两人失踪。 在赵鲤开心眼观察时,沈晏已经快速看完了名册。 他问鲁建兴道:“可否差人询问过,姜许身上是不是曾有纹身?” 若是有,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让姜许失踪的,就是那个纹身师。 赵鲤合拢了黄册,也等着鲁建兴的回答。 鲁建兴一拱手道:“此前田、宫二位百户前来,已经告知过,属下差人询问,姜许在失踪前三个月,身上确实增加了满背刺青。” “刺青手艺极精湛,姜许还时常向别人夸耀,言语中有提及过还皮契约之事。” 闻言,赵鲤反倒是松了口气。 那纹身坊和背后始作俑者,最棘手麻烦的点,在于踪迹难寻。 只靠张荷供述的大致位置,想要寻找太过麻烦。 但能找到受害者的尸骸,便简单许多。 冤死之人口中秧气,胸中怨气,大多指向凶手。 借由尸骸提取出怨丝,循着方向,就能找到那个位置不定的雾中纹身坊。 如无意外,姜许本人的皮已是被纹身师取走了。 姜宅之中所剩的,是两具瓤子和一张姜常氏所化的画皮。 现在他们需要做的,是寻到姜许和姜常氏的尸骸,解决掉画皮。 赵鲤心中规划着行动方案。 这时,却听见一阵乌鸦呱呱的叫声。 宫战一脸晦气地顶着鸟屎走来。 “这些死鸟,都给爷爷等着。” 宫战骂骂咧咧,几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旋,时不时空投下鸟粪炸弹。 这是他吞服乌鸦眼所遭到的报复。 田齐和他差不多状态,满身鸟屎骚臭。 他们二人走来,赵鲤扶着腰和鲁建兴一齐后退了一步,生怕被波及。 沈晏则是更不讲情面,直接抬手示意:“离我们远点。” 当真无情。 田、宫二人乖乖立在远处。 宫战仰头还欲骂,被田齐扯了一下道:“别骂啦,抬着头当心鸟屎掉你嘴里。” 宫战琢磨着很有道理,悻悻闭嘴。 鲁建兴出来化解气氛道:“两位方才去观察地形,可有收获?” “有,我在望火楼上观看,画了一张房屋简图。” 田齐不愧北地夜不收出身,第一反应就是探查地形。 他护着画出的地图,免被乌鸦粪波及,小心地递来。 赵鲤和沈晏凑头一块看。 图上详细地标注着姜家的格局。 鲁建兴又叫来魏世,两人一起在图纸上指出了姜许尸体的位置。 赵鲤摩挲着下巴,有了成算。 照旧在里长家简单开了一个行动小会后,赵鲤提出简单粗暴的行动方案——直接打上门去。 以他们现在的阵容和准备,对付一个出生就被困住的画皮,并不需要什么费劲。 直接踹门干就行。 若不是赵鲤需要找到姜许和姜常氏尸骸,提取怨丝好寻纹身坊,他们甚至可以直接纵火。 这世间少有邪物是一场真理之火不能解决的。 如果有,那就再加一把朱砂和一捆桃木。 第370章 捞尸 赵鲤行动方案并不复杂,朱砂香灰,鲁建兴早已备下。 寻到尸骸后,制诡丝的杂玉,香烛,红线,黑猫血也已经备下。 一切准备好,时间刚到近黄昏。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赵鲤想着早些收拾完,还可回千户所吃上宵夜。 正常行动,唯一的变故就是她自己。 按理她这样伤着排不上什么用场,大可不必进去。 只可惜现在提诡丝这事,只能赵鲤亲自上阵。 于是在沈晏的坚持下,队伍中增加了一个本该坐镇后方的他。 现立在门前的,便是赵鲤、沈晏、宫战和田齐。 鲁建兴则带着魏世,在门外策应,保证结界不会出事,并且虽是准备组织救援。 田、宫二人吞过乌鸦瞳,左右鸟屎也淋了,这开着的阴眼不用白不用。 他二人,直接担任了探路先锋之责。 赵鲤则是在换了一下后腰的膏药,走在后边,沈晏护卫在旁边。 他们齐齐站在门前。 任由旁边的校尉,将朱砂和礞石粉均匀的撒遍他们全身。 朱砂克制妖邪阴煞,礞石遮挡活物气息。 一红一白两相混合,门前四人,包括喜洁的沈晏,都如同肥牛肉卷一般。 赵鲤偷瞄了两眼沈晏斑驳的脸。 感觉有一点点心疼,沈大人生得好,这样未免可惜。 不过现在他们谁也不嫌弃谁,田、宫两人如同开道的门神,直接上前踹门。 姜家大门上的木板全都提前拆下。 露出里面掉色的门板。 十年未曾居住,这门板久未沾人气,外表看着好好的,里边却早就朽烂。 一左一右,印上两只大脚。 两扇大门应声而开,宫战一侧甚至直接歪到在了一边。 在宫战不解的目光中,田齐狠狠白了他一眼。 宫战不知田齐在发什么癫,但他不是那等吃亏的人,急忙还了一个白眼回去。 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后边的赵鲤和沈晏并不知道。 沈晏正低声叮嘱赵鲤:“进去决不可逞强,如与意外立刻撤离。” 勾出诡丝,寻找纹身坊固然重要,但这两样东西,根本不配与赵鲤自身安危放在一块选择。 沈晏担忧她逞强,他腰间挎刀,沉声道:“大不了再想其他办法,绝不要冒险明白吗?” 得了赵鲤的再次保证,他才护着赵鲤朝姜家走。 姜家小院是江南典型的民宅,走过大门,赵鲤才看见,门板之后全是一个个层摞层的手印。 这些手印呈酱红色,散发着一股腥臭。 一个摞一个,赵鲤几乎可以想见夜深人静之时,在门内的某样东西,努力的拍打门板想要出去觅得血食。 田、宫两位分站左右警惕。 连沈晏护持赵鲤同时,都张开手心,掌心眼球碌碌转动,四处查看。 他们进了姜家,也不耽误,立刻照着原先预定好的路线,朝着鲁建兴所说,有溺死之尸的房间走。 那处很好辨别,夹杂着腥臊味的酒味,越是靠近就越浓。 四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那间屋子。 房中摆设和鲁建兴描绘的差不多。 只不同的是,那张大床底下的酒液,变成了极浑浊的黑色。 仿佛一箱子的臭墨水,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寻尸,捞尸这样的脏活,自然是田、宫两人干。 宫战在旁踹散了一个立地烛台。寻得一根灯柱,在床下黑水里搅了一下。 他这一搅,好似搅了粪坑。 一股恶臭的酒气,瞬间蔓延开来。 絮状物,从酒液里浮出。 宫战用灯柱在酒中戳到一样软中带硬的东西。 他忍着臭味一搅。 一具无皮尸骸翻了个个,浮了上来。 这尸骸,身量小巧,便是没有了皮,还是能从体型等,看出来是个女人的尸体。 尸骸浑身的肌肉都快被就泡化了。 被宫战这一碰,手臂就好似熬煮得熟烂的鸡肉,瞬时脱落下一块。 心中觉得恶心同时,宫战不敢再动。 手中灯柱又是一转,确定了这床底酒液中,是两具尸骸。 他给田齐使了个眼色。 两人掏出鹿皮手套,协作着开始捞尸。 宫战还提醒道:“老田,小心点,这尸体位置不对劲。” 照着鲁建兴的说法,这里酒里应该是一具面朝上的男尸。 现在男尸反倒是被压在了底下,其中必然是有一到两种可怕的可能。 得了提醒,田齐点头同时,心中更加警惕。 两人带着鹿皮手套,探进酒中,在这浑浊酒里,寻找尸体上可供抬出的位置。 酒中黑色絮状物,顺着他们的动作旋转。 触手摸到的绵软,好似肥皂。 一不留神,就掐下块肉来。 两人不得不小心,已经弄断尸骸。 他们一人抬脚,一人抬头。 配合着,将酒中上层的女尸抬出。 宫战抬的是脚,一抬眼看见女尸那张在酒中泡了十年的脸,他喉头一紧,险些将这尸体扔出去。 田齐抬的位置是头,更是瞬间露出务必恶心神色。 所幸,他二人强忍住,没有丢人现眼。 把女尸完好的,抬到了地上放着。 然后又继续戴着鹿皮手套,在酒中捞。 沉在底下的男尸,同样触感绵软,手感味道都十分感人。 田齐和宫战强忍恶心,照旧抬人。 不料这男尸中间沉重,抬到一半哗啦断做两截。 灰黑色的腹腔裂开,发灰的内脏淌了一地。 两人表情精彩,又不敢撒手。 强忍恶心抬出来,在地上拼凑完整。 这才转头,看向后面的赵鲤:“赵千户,尸体捞出来了。” 在他们抬尸时,沈晏立在后边警戒,赵鲤却是手脚麻利的往地上摆了一地的零碎。 闻言赵鲤颔首:“辛苦二位。” “有劳两位先退到一边警戒,我来提取诡丝。” “接下来应该不会那样顺利,还请两位协助沈大人阻挠一二。” “喏!” 田齐和宫战摘了手上滴答液体的鹿皮手套,两人抽刀站在一边。 赵鲤却是眯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地上的两具尸骸。 随后,她吹亮火折子,点起一柱清香,插在随身带进来的小香炉中。 在地上摆了一圈百家铜钱,中间放上一枚缠着红线的杂玉。 随后取出黑猫血,淋在尸骸之上。 第371章 诡丝 在赵鲤那个世界,灵气复苏于最为残酷的战争时期。 各个大陆打成一锅粥,每一寸土地都沁满鲜血。 和还算平静的大景不同,赵鲤的世界在灵气复苏之初,就凶猛异常。 人类几乎半只脚踏在了灭族的边缘。 万幸的是,某些国家文化传承非常完整。 在意识到事态的变化后,国人特有的韧性重占上风。 各方迅速转变态度,摒弃门户之见,转而团结合作。 在某些一神教派,发起神战打成一锅粥时。 赵鲤国家的先辈,已经迅速的行动起来。 初代灵能局成立于雍南之地。 老一辈思想朴素又务实,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各种犄角旮旯里的玩意,都被扒拉收罗,筛选后传承于后世。 如赵鲤现在使用的诡丝提取,就是某一门非常偏门的巫傩之术。 这种术最早起源南疆。 南疆地势层峦叠嶂,溶洞阴河密布,大片的原始森林覆盖。 这样封闭的地理条件,造就了神秘又野蛮的巫傩文化。 玩蛊和尸体是一把好手。 这种诡丝提取,可以从冤死之人的尸骸中提取诡丝,寄于蕴灵的杂玉。 再以此寻找凶徒的踪迹,不死不休,直到大仇得报。 此术,最重要一个条件便是冤死,且生前受过极致折磨的尸骸。 生前受折磨越多,死得越惨,所提取出的诡丝就越发粗壮,效用越强。 当然,施术也不是不需要付出代价。 至阴黑猫血淋尸,此举属玩神弄鬼。 一不留神便要翻车走背字。 赵鲤也是仗着有狴犴香火庇护,才敢这样放肆。 再者,她幸运值为负,不怕倒霉这样的副作用。 凉凉的黑猫血淋下,顺着尸骸发黑的躯体流淌,留下一道触目的痕迹。 随着赵鲤的动作,房中温度忽地降低。 啪嗒。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一旁的宫战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分神垂头看向声音的出处。 便看见那两具死鱼一样的尸骸,似乎……变了姿态。 他和宫战之前将两具尸体平放在地。 现在那男尸未动,女尸却朝着赵鲤的方向偏过了头。 嘴巴大大地张着,垂出半截乌紫舌头。 没有眼皮遮挡的眼睛向上翻起,浑浊的瞳孔直直盯着赵鲤。 这般邪相让宫战握刀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赵千户,方才动过尸体?” “他们,刚才好像不是这个样。” 宫战干笑两声:“是我看错了?” 赵鲤半跪在地上,正捧着香炉轻轻地吹。 听见宫战的问话,抽空回答道:“他们虽只是残蜕的未腐骨,但其中含怨气,黑猫血至阴,百家钱含百家人气,属阳。” “两相对撞,能激发未腐骨中所含的怨气,方便我抽出诡丝。” “当然,此法会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危险。” 说话间,袅袅青烟被赵鲤一吹,朝着地上的两具尸骸飘去。 这一缕淡淡的烟气并没有消散。 反而十分有规律围着姜许两人的尸骸,绕了一个圈虚虚悬浮在半空。 烟雾刚刚围拢,留心这边的宫战和田齐毛骨悚然地看见,地上尸骸动弹了一下。 还湿润的尸体,手掌啪一下拍在地面,就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嘴巴猛地张大。 两具尸体的声带已经泡坏,再无法出声。 被强行拉回人间的空壳,仰头无声惨嚎,露出痛苦又扭曲的神色。 这两个死者泡了多年的酒,张嘴呛出黑色酒液。 空气顿时弥漫着一股酒气。 这酒气越浓就越香,叫人作呕。 随后两具尸体同时一顿,泡得发黄的眼睛翻起,瞳孔紧紧盯着赵鲤。 “小心!” 背对这边,但掌心眼瞳一直观察着事态的沈晏出声提醒。 他掌心的眼睛,在探查时,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 在异变发生的第一时间,沈晏侧步,护卫在赵鲤身边。 “沈大人放心,没事的。” 赵鲤倒是出言安抚他道:“不过是两个怨尸。” 就在赵鲤说话的瞬间,两具尸体如鱼跃出水,朝着赵鲤扑来。 怨尸行动的动力,就是怨气。 要将活人拖着跟它们一块赴死。 身边三人瞬间紧张,赵鲤却是不紧不慢地抬手制止:“别担心。” 赵鲤话音刚落,两具跃起的尸骸撞上烟雾圈。 这淡淡的烟圈,却好似牢笼,将两具怨尸牢牢困住,用更大的力道反弹回去。 女尸脸着地摔成了八瓣,而男尸本就断成了两截,这一反弹内脏稀里哗啦淌了出来,肚子里的酒流了满地。 “这是狴犴大人神龛前专供的线香,画地为牢,困住这种等级的东西轻而易举。” 全方位抱着狴犴大腿的赵鲤嚣张道:“三位不必担心我这边,还请将注意力放在警戒上。”看书溂 “如无意外,有东西要来了。” 她乌鸦嘴,话刚吐出口,门边便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 如蛇一般徘徊在门外。 田齐和宫战立刻一左一右护卫。 而沈晏却是立在赵鲤身边,抬手抽出腰间长刀。 被三个牛高马大的人围着,不必担心身后,安全感爆棚。 赵鲤扭回头,不再看后面的情况。 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两具尸骸上。 方才被供香烟圈击退的两具尸骸,顶着两张惨不忍睹的脸,奋力想从地上爬起。 他们本就泡得松垮的肉,没有皮肤包裹,一动便哗啦掉下一大块,露出发黄的骨头。 但怨尸并无自觉,执着的朝着赵鲤爬来。 奈何突破不料烟圈,只趴在地上翻着眼睛看她,牙齿磨得吱吱作响。 赵鲤探手,摘下后腰挂着的竹筒。 竹筒中装着的是水中捞出的蚂蟥,在源宁这样江南城市,河流中下游抓几条蚂蟥再轻松不过。 这些蚂蟥全装在朱砂水里,早已泡得躁动不安。 轻轻一晃,就在竹筒里翻腾起来。 赵鲤取出一双竹筷,夹起一条。 这蚂蟥又肥又大,黄褐色表面布满粘液,扭来扭曲,竹筷几乎夹不住。 赵鲤将还沾着朱砂水的蚂蟥甩到了怨尸上。 寻常蚂蟥并不会叮咬尸体。 但是被赵鲤摆弄过的蚂蟥,乍一碰到怨尸身体表面,便张开口器凶狠的叮咬吮吸。 死掉不知多少年的尸体,血液都凝固成粥状。 奇怪的是,这些蚂蟥却瞬间吸得身体鼓鼓。 随着蚂蟥的吮吸,尸体肌肉明显的干巴瘪塌下去。 赵鲤手上动作不停,一左一右,发牌一样均匀甩出。 很快,两具无皮怨尸身上就挂满了蚂蟥,有那么一两条贪婪的,直朝尸体的孔窍中爬。 与此同时,门外徘徊的声音顿住。 借着黄昏余阳的残辉,沈晏看见破旧的门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窥看。 赵鲤斜眼看了一下,带着些笑意提醒道:“沈大人注意了,画皮可是很擅长伪装的。”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沈大人?” 这声音,赫然就是赵鲤的声音。 第一个字时,声音还有些沙哑。 在最后一个字时,已经调整完毕,连着话语中丝丝笑意都学得像模像样。 “沈大人,帮帮我呀。” 门外的东西,学着赵鲤的声音娇滴滴的撒娇道。 第372章 沈晏遗忘的过去 隔着一层门板,声音清晰地传来。 外边的东西撒娇,叫唤着沈晏。 故意逗弄的赵鲤侧耳听了一下,忍不住发笑。 沈晏却是脸色发青,露出十分不舒服的神色。 他侧头看赵鲤,忍不住责怪道:“莫要顽皮。” 声音被这些东西学去,终究不是好事。 若是不慎被这东西走脱,难免留下隐患。 赵鲤嘻嘻一笑,没有反驳。 画皮这东西,战斗力真心不高。 这种初生的画皮,只能捕食德如坊中鸡犬,趴在床上眼馋新生婴孩。 画皮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善伪装。 一旦苟过了初期,生出灵智,它们就可以凭借得天独厚的拟态优势,伪装混迹在人类之中捕食狩猎。 到时一个受害者就是一张可化身的皮子,几乎无法彻底消灭。 唯有寻到受害者尸骸,取诡丝追踪。 借由死者怨气,追踪狙杀到最后。 长成后的画皮智商极高,几乎不会留下受害者尸骸这样大的破绽。 而现在困在姜家宅子的画皮,还属于刚出道的小菜鸡。 它才在德如坊偷鸡摸狗,看着小婴儿眼馋了一下,就被明智的村长寻高人镇在宅中。 其间既没接触到可学习的人,也没有可供成长的血食,智商有限。 它畏惧赵鲤三人身上的朱砂,只得拙劣地当面哄骗。看书溂 赵鲤观察蚂蟥吸食怨晦的情况,一边饶有兴致地竖起耳朵听。 画皮能洞察人心,窥看记忆,巧舌如簧最会骗人。 难得能看见一只幼年画皮在面前表演,赵鲤自然上心。 沈晏却没她这样的好兴致,下定决心,一定斩杀此物,绝对不留后患。 赵鲤和沈晏这眉眼官司只是一瞬。 门外那东西又道:“沈大人,你疼疼我,帮帮我呀。” 它倒是说得顺口,赵鲤自己反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晏不答话,只是手中长刀换了一个握持姿势。 田、宫二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说话。 门边又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张脸。 那脸与赵鲤一般无二,连红一块白一块的礞石朱砂痕迹都一模一样。 脸下露出半截脖子和一边手臂。 从赤裸的锁骨看,竟是没穿衣裳。 沈晏的脸顿时更黑,厉色一闪而逝:“转过头去。” 他这话自然不是对赵鲤说的。 其实不必他提醒,早在看见门后画皮露出的半截膀子时,田齐和宫战已经立刻移开视线。 有些东西,看了丢掉命。 姜家这幼年画皮智商还不高,哪知人心? 就是有天赋也用不好。 它倚在门边,露出脸和半只胳膊,抬手指了一下:“那尸骸,大人可否交给我?” 它讨要着自己的尸身。 沈晏忽的扬起笑脸。 他笑得和蔼,踏步走了过去。 赵鲤倒不担心他出什么问题。 画皮善伪装善愚弄人心,实际却是个战五渣。 被戳穿伪装后,危害性直线下降。 赵鲤扭回头,不再看门的方向。 地上两具怨尸,现在已经瘪得像是黑加仑干。 上面挂满了双指粗细,赘生的肉痣般的蚂蟥。 这些饱吸怨煞之气的蚂蟥,快活的摆着尾巴。 看得赵鲤又想向它们撒盐巴。 另一边沈晏强压心中怒火,缓缓靠近门后的画皮。 见他走来,门后画皮露出娇羞之态:“人家没穿衣裳呢。” 它一个画皮,刚刚匆匆模拟赵鲤的模样,哪有衣服可穿。 况且它力弱,拟态不全。 像人的部位都露出来,藏在门后的,还是一张干皮子。 哪敢让沈晏过来。 沈晏停在两步之外,笑容更加温和:“好,不过去。” 他声音缱绻温柔,带着笑意,动作却是又狠又毒。 在门前画皮松懈瞬间,垫步上前,如箭一般直冲过去。 门后藏着的画皮,瞬间露出懵逼的神情。 沈晏出手迅捷,连门带后面的画皮一块砍。 只听一声惨叫,门后画皮窜进院子。 沈晏提刀跟随其后。 田齐和宫战不敢跟去,忐忑留在原地,继续护卫赵鲤。 免得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事后一双招子不保。 赵鲤侧头看了,忍不住笑。 沈大人有时当真缺德,连个小画皮也笑着骗。 院内惨叫连连。 上半截赵鲤的脸和一边胳膊,白皙水灵,其余部分却是晃晃荡荡一张皮。 被沈晏轻易砍成几截。 失了行动力的画皮匍匐在地,哀求的将脸贴在沈晏的靴子旁。 “留我一命,待我长成,定不离不弃。” “眼里只有你,独属于你一人。” 沈晏心底最隐秘阴暗的心思被揭破,急踏上画皮的头,想在这玩意的话被赵鲤听去之前让它闭嘴。 不料地上的画皮抬着头,可怜巴巴道:“这难道不是你十多年前便许下的心愿吗?” 画皮湛清眸子,连仰头看人时的神态都与赵鲤一般无二。 沈晏精神恍惚了一瞬。 十多年? 他与赵鲤只相识一载不到,何来十多年之说。 这画皮古怪的用词,让沈晏心中狂跳,仔细去想便头疼欲裂。 沈晏的犹豫,好像叫这画皮觉得寻到了机会,它又道:“你忘记了,却没全忘,没关系我会帮你……” 一起回忆。 画皮未竟的话,消失在沈晏足下。 靴跟踏下,将画皮的头踏扁。 这临时拟态的脑袋,脆壳底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被踩瘪了脑袋的画皮,嘴巴还在开合,却说不出蛊惑的话来。 最终不解的被砍成碎块。 沈晏提刀,垂头站在原地。 胸口剧烈起伏。 额角一根根青筋暴起。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赵鲤低头来看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嘴里说道:“阿晏要乖乖吃饭长个。” “我们一定会再相遇。” 第373章 她的未来,他的过去 “某一天,我们一定会在相遇。” 赵鲤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沈晏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这段记忆,是他从来没有的。 现在却如此的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画面中赵鲤的脸,与现在一样。 但看来时,却是微微低头。 好像……在看比她矮的小孩子,口中唤着他阿晏。 沈晏记不清何时发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还有赵鲤身上的血,她受伤了吗? 沈晏站在原地,脑中思绪万千。 他垂眼去看地上的画皮。 方才他以为自己中了招,下手过重。 那画皮被他砍成了碎块。 嘴巴鱼一样开合,却再说不出妖言妖语。 与赵鲤相似的脸,瓷片一般散布在地面。让沈晏看着便觉得晦气不悦。 他忍不住抬脚一一碾了,没有因这画皮与赵鲤相似,有半分犹豫怜惜。 阿鲤只有一个,他的全部感情倾注于一人,只她一人。 旁的西贝货,便是模样再像,也不能干扰他的心神。 靴底沾着的朱砂有克煞克阴之效,踩在这画皮残骸上滋滋作响。 很快白净碎开的脸部碎片被烧成焦黑。 地上那些碎片,再没有半点与赵鲤相似。 沈晏这才收回脚来。 他不停的想要从那突然冒出的画面中,寻找蛛丝马迹。 只可惜,那画面只有赵鲤的脸十分清晰,周围环境都十分模糊。 实在找不到半点线索。 此处不是思考的地方,沈晏收拾好心情,走回房间。 刚踏进门,便看见赵鲤、田齐宫战三人齐齐蹲成一排。 手持竹筷,将吸附在两具怨尸上的水蛭回收。 方才还如鱼一般活泼的两具湿润怨尸,已经干瘪得只剩一层皮。 而赵鲤甩上去之前只小指粗细的黑黄水蛭,现在竟已经膨胀到近三只粗细。 肚子不协调地鼓起,涨得圆圆滚滚。 这些水蛭攀附在已经不再动弹的尸体上,身上多了一道红色纹路。 性情也变得极凶悍。 贪婪咬在干瘪的尸身上,誓要吮吸尽最后一滴体液。 赵鲤她们正拽着这些蚂蟥的尾巴,将这些蚂蟥摘下来。 存放在预先准备好的竹筒里。 沈晏看着赵鲤的后脑勺,蹙紧眉头。 赵鲤察觉到他的视线,抽空回头来看他:“沈大人解决了吗?” 她回眸时,一双眼睛清亮,一如莫名出现的画面,一如他们初遇的那一日。 沈晏有些恍惚。 “沈大人?” 许久没见他回答,赵鲤立刻站起身来。 “可有哪里不对?” 难道是受了什么暗算? 赵鲤心中暗自警惕,右手探到后腰去摸朱砂,将舌尖压在牙下。 她问话同时,上前一步。 打定主意,沈晏稍有不对,就先放倒再说。 她的动作,瞒不过人。 沈晏不由想叹气,急忙在赵鲤踹来之前摇了摇头:“无事。” 赵鲤一脸怀疑:“当真?” 她不是一句话可以糊弄过去的人。 不等沈晏答话,先开了心眼仔仔细细打量他。 见他身上没有中中招的迹象,赵鲤反而更加担心。 若没有中招,沈晏为何会露出那般模样? 这样的失态,极少发生在沈晏身上。 其中必有缘由。 赵鲤不放心的追问着:“沈大人脸色不对。”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田齐和宫战的注意。 他们停下动作,也警戒起来。 沈晏手掌下压,示意他们两人继续手里的工作,然后对赵鲤道:“阿鲤,随我来。” 沈晏赵鲤两人,都不是那种白长一张嘴,却什么都不说的人。 既有不对劲,便该坦诚说出,两人一块商量对策。 赵鲤跟着沈晏离开房间。 她路过看见地上画皮的残骸,不由去看走在前面的沈晏。 这样费时费力的手段实在不像沈大人平常的作风,莫不是这小画皮说了什么,将沈大人开罪得太狠了? 赵鲤心中猜测着,跟着沈晏走到前院那棵大槐树下。 姜家最大的威胁,是那新生的画皮。 已被沈晏解决,在此处谈话,到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刚才站定,赵鲤就听沈晏问道:“阿鲤,我们……” 沈晏顿了顿,组织语言。 听了半截的赵鲤却心口一跳,他们什么? 沈大人,想说什么? 要在这凶宅里? 赵鲤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她现在脸脏兮兮的,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呀…… 她胡思乱想着,却听沈晏问道:“阿鲤,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什么?” 赵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片刻:“沈大人,就是同我说这个?” 有点,不开心。 不过赵鲤飞快将那点小心思藏起来,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红透的耳朵。 沈晏此时思绪繁杂,因而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状,蹙眉继续道:“先前那画皮说了一句话。” 他将事情全部过程一一说出。 赵鲤的失落在听完沈晏说的事情后,全部抛之脑后。 她也忍不住皱眉:“沈大人是说,你脑海中出现了从前没有的记忆?” “你在小时候,遇见了我?” “现在的我?” 沈晏肯定的点了点头。 赵鲤忍不住托住下巴,如果沈晏的记忆为真,那么未来或许她会再次穿越到沈晏的幼时。 可是,沈晏之前为何一点也不记得? 是什么力量,遮盖了他的记忆? 若说那些记忆是假,可沈晏身上没有一点中招的痕迹。 赵鲤一时间想不明白,只摇了摇头,对沈晏道:“我一时也想不明白沈大人。” “还请沈大人,先去给狴犴大人上一炷香。” 赵鲤解决不了,就寻找其他能解决的途径。 姜家宅附近本就设了临时的狴犴神龛。 喊了一声,在外守备的鲁建兴很快就寻来一尊小像。 沈晏站在小像前,虔诚的上了一炷香。 袅袅青烟顺着他绕了一圈,而后消散。 赵鲤立在一边仔细观察,立刻得出一个结论——确实不是中了那小画皮的阴招。 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了。 赵鲤在未来某一个时间,会穿越到幼年沈晏的身边,与他相见。 赵鲤得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而沈晏却是愣了一阵后,垂眸扬起嘴角。 第374章 预兆 在狴犴神像前上香,实则是借狴犴香火神光确认沈晏身上是否有异常。 现在既然确认无恙,纠结于未来还没发生的事情意义不大。 两人都将此事暂且放下。 又再一块回到摆着怨尸的房中。 一进门,便看见宫战游手好闲靠在一边挖耳朵。 而田齐,正独自蹲在两具怨尸残骸前,目露精光的拔水蛭。 从他脸上认真又开心的表情看,他很喜欢这份工作。 赵鲤本还担心他们弄乱,现在却放心了。 谁都会弄乱,这位田百户应当不会。 看他兴致高得很,赵鲤也不打搅。 和沈晏、宫战三人站在后边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条水蛭被田齐从怨尸的尸骸上拔下来。 这些水蛭,装在竹筒中。 竹筒有些小,吸饱血的水蛭又圆又胖,挤在竹筒中有些装不下。 这些凶悍的水蛭,挤挤挨挨,竟是相互撕咬起来。 赵鲤上前将地上绑着红线的杂玉拾起,放进了竹筒中。 发黄的玉在水蛭翻滚时,被卷到了下方。 杂玉方才放入,竹筒中的水蛭相互吮吸纠缠得更加厉害。 赵鲤却皱眉尤嫌不够。 又在竹筒中火上浇油一般洒了一把朱砂。 对阴晦怨气而言,朱砂如同烈火。 这些水蛭受不住灼烧,顿时更加凶猛的相互叮咬。 如同养蛊一般,小小的竹筒成为厮杀之所。 赵鲤交代田齐和宫战,将地上两具已经没了价值的尸体拖去烧掉。 自己则是垂头,心无旁骛的观察着竹筒中的水蛭战况。 时不时添一把朱砂助兴。 沈晏不放心她,自护卫在侧。 时间一点点的推移,将要到晚上时,竹筒中的还活着的水蛭,在怨气催化下,口器已经变异,生出尖牙相互啃食。 它们翻滚,搅缠,自己被啃咬的同时,也疯狂的咬食着旁边的水蛭。 啃食、吮吸…… 直到最后,在竹筒中只留下一只异常壮硕,颜色如殷红的水蛭,泡在浓浆里。 这最后的胜者异常凶悍,嗅到赵鲤和沈晏活人的味道,不停的向上跃起,将竹筒的壁撞得啪啪作响。 杂玉沉在这些浓浆底下,赵鲤看着这活蹦乱跳的胜利者,微微挑眉。 又往里洒了一大把朱砂。 这时竹筒中浓浆已粘稠似粥,竟咕嘟咕嘟翻滚出一个个大泡。 好似岩浆沸腾。 先前还凶悍想要咬人的水蛭,再受不住这灼烧。 可旁边也在没有可以咬食发泄的对象。 它四处乱撞几乎被烧死之际。 终察觉到沉在竹筒底下的杂玉。 一个猛子扎进浓浆中,游向那块冰凉的杂玉。 与泥鳅钻豆腐那一道名菜,又异曲同工之处。 肥壮的蚂蟥贴在凉玉上,被烧得痛苦至极,却又不能进去躲避。 它虽无思考能力,本能却在,拼了命的将身体黏在玉上。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圆圆滚滚的肚子忽然一动。 从水蛭的口器中,探出一根似血的细丝。 这一缕细丝攀在杂玉上,一点一点的融化进去。 原本鹅黄的杂玉表面,生出些红色脉络。 而那肥壮的水蛭,肚皮一翻彻底死去。 赵鲤看见那水蛭的尸体软趴趴的浮上来,这才松口气。 带着些轻松的笑意道:“成了!” 她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外边早已天黑。 这荒宅中,点满了蜡烛。 而沈晏正认真的看着她。 听她说道成了,神色也轻松下来。 既已提出诡丝,再在这呆着已经没有意义,赵鲤和沈晏带着竹筒走出姜宅。 跨出门,便看见鲁建兴领人守候在门前。 再开启心眼仔细观看,笼罩在姜家的骴气和妖气已然散尽。 赵鲤将手中竹筒交给鲁建兴,叮嘱他寻露水洗净浸泡。 此后一些善后事宜,也一并交给鲁建兴。 这才被沈晏领着,回了源宁千户所暂歇。 次日,冷清了两日的源宁千户所,随着长宁村德如坊两处善后完成,人员归来变得热闹起来。 赵鲤洗漱修整,因背上伤势,趴着睡了一夜。 不知是睡姿问题,还是心里牵挂着沈晏所说那段多出来的记忆。 赵鲤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 梦中她不停梦见一阵阵惨叫厮杀。 她想要上前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料整个梦境像是蒙着一层纱。 只见人影晃动,却看不清发生了何事。 天上一轮血月露出模糊的轮廓。 赵鲤立在这梦中,忽听见一个声音道:“阿晏,藏起来,别出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着急又慌乱。 赵鲤猛地张开眼睛,惊醒过来。 身上出了一身细汗,她却记太不得梦中发生了什么。 赵鲤忍不住皱紧眉头,这种凶煞的预兆之梦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阿晏,阿晏……” 她重复着醒来后唯一能记得的名字,从床上扶着腰爬起来。 简单洗漱后,正想去寻沈晏,门外传来叫门声。 千户所中侍女在门前禀报,鲁建兴前来复命。 赵鲤换上衣服,去到千户所前堂。 堂中熊弼、田齐、宫战和鲁建兴几人都在,唯独不见沈晏。 赵鲤扫了一圈,不见熟悉的人影,有些失落。 熊弼几人正在饮茶用早膳,看她进来招呼她去坐。 “澄阳盐务出了些事,阿晏自去处置。” 熊弼给赵鲤倒了一杯茶,往她面前推了一笼蟹粉包,嘴里解释道:“临去前,阿晏叮嘱不要扰你休息,他几日就回来。” 虽然得了熊弼的解释,但赵鲤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第一次连吃的也不太感兴趣,露出萎靡之态。 只吃了三笼蟹粉包便住了手。 抬起清茶浅饮,鲁建兴寻到机会起身,双手将一个小竹筒递上。 里面装着泡在露水中的杂玉。 赵鲤接过看了两眼,暂放下其他心思,将注意力集中在当前诡案。 “姜许夫妇虽然已经死亡,但长子姜许应当还在,鲁百户劳烦你继续寻找。” 鲁建兴应下差事。 赵鲤又看向熊弼:“源宁府中游荡着那样的东西,终究麻烦一桩。” “接下来,我会想法子找到纹身坊的位置,斩除那只画皮,还请熊千户配合。” “田、宫二位百户也暂时借调于我吧。” 第375章 鹰犬的行动 赵鲤一口气抽调手下两个百户,换做旁人少不得有些想法。 可熊弼却是高兴得很。 江南道各处诡案频发,地方府衙早已疲于应付。 田齐宫战这两个浑蛋,若是入了巡夜司,对整个江南道都是好事。 尤其能得赵鲤教导。 “赵千户说的哪里话。” 熊弼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蜂蜜的熊。 冲田齐和宫战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避席而起,冲赵鲤行了一礼:“有劳赵千户。” 他们又向鲁建兴致意,鲁建兴急忙起身还礼。 赵鲤笑了一下,微微点头:“二位客气。” 巡夜司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同僚有爱和睦。 日后少不得有协作任务。 危险的诡物面前,可以放心交付后背的战友,比什么都重要。 田齐站直后,扭捏着上前,双手奉上一个黑色小药罐,道:“赵千户,前日误伤您,属下实在内心难安。” “这是属下特地寻来的跌打伤药。” “田百户不必在意。”赵鲤说着抬手接住药膏,“不过,多谢啦!” 田齐这才松了口气。 赵鲤随手将药膏收起。 开始谈正事:“那个叫张荷的喇唬可安置了?” 右手还包着纱布的宫战,今日看来面色不错,起身答道:“已经安置在特制的房间。” 房间周围布置了香灰盐圈,可防阴神寻找窥视。 画皮诡诈擅伪装,还有一只狸猫相助,如此保护,张荷才不会在赵鲤行动之前丢了小命。 虽说可请狴犴庇护,但打草惊蛇,吓走了这只画皮,再想寻找难免费事。 赵鲤又询问了一些细节,满意的点点头。 鲁建兴自去寻找姜许长子的下落,有从姜家找到的身契,想要找到应该不难。 而赵鲤则是与田齐、宫战出了千户所的门。 赵鲤带着那枚寄着诡丝的杂玉,照旧换上了校尉服。 三人没有牵马,直奔鱼沼桥头。 田齐宫战既已通过试炼,一只脚都踏进了巡夜司,赵鲤也会对属下负责。 怎么教导鲁建兴几人的,就怎么教导他们。 正好去码头顺路,便带他们去鱼沼桥走一遭,看看那两个衙役处理掉怨影没有。 田齐后半段有参与,而宫战驻地不在这里,正好可以借斩白鸭案,将诡物基础规则告诉他。 去鱼沼桥还是同样的路。 行至一半,路过鞋履铺子时,赵鲤便看见一队靖宁卫正凶神恶煞的,查封铺子。 领头的,就是田齐的手下白大头。 一双双三寸小鞋,正堆在路中。 白大头挎着蹀躞带,指示属下从各个鞋履铺子查抄绣鞋。 他被赵鲤用血咒折腾了一下。 看着严重恐怖,实则都在赵鲤把控范围之类,喝两碗鸡血鸡汤,就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 “都认真搜,一双都别漏。”他中气十足的指着街边鞋履铺子。 店铺中的店主被挨个揪出来,绑着手腕带走。 隆庆五年皇帝便曾下旨,禁裹小脚。 这些商人公然售卖禁物,被抓也是有理有据。 这样的小事,倒不必入靖宁卫大狱,带走吓唬一番全送到源宁府府衙。 在各个街口,还有人设岗哨,盘问路人。看书喇 赵鲤瞧见一群穿着鱼服的番子,凶巴巴地盘问。 恶形恶状的反派作风,所行却是善事。 这反差,让赵鲤忍不住发笑:“田百户倒是行动迅速。” 田齐肤色黝黑,看着地上那堆绣鞋时,眼中凶戾一闪而逝。 他答道:“只恨早些没留意。” 若是早些留意,这世间便少些徐玉那样的可怜女子。 “所幸还不算晚。” 曾以脑袋保证,定扫清这股歪风邪气的宫战接话道。 在他的驻地,这样的场景也在发生。 他还腆着脸,去其他几个百户那窜过门。 江南道靖宁卫同气连枝,开始了一场在旁人看来无聊且不可理喻的行动。 鹰犬们不为任何利益,也没有任何好处,突然开始关心女人裙下小脚之事。 赵鲤倒是没想到这两位干得这样漂亮,夸赞了两句,三人来到鱼沼桥。 远远的,赵鲤就看见鱼沼桥上有人正常行走。 不似那日清冷的模样。 走到桥尾,怨影已经消失,青石石砖的缝隙里,还能看见一些黑色血垢。 那两个源宁府的差役,确是照赵鲤所说,以黑狗血破了怨影。 路过鱼沼桥时,赵鲤扭头,瞧见桥下的石墩上,供奉了些东西。 有糕饼,有饭食,不是什么奢美物件,却是真诚心意。 地上还有纸钱的灰烬。 白鸭少年谢家二郎常年在这里卖鱼。 过了鱼沼桥,又走一盏茶时间,赵鲤三人来到了码头。 这里就是张荷几人常年活动的区域。 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繁华。 不少力工在搬运货物。 也有看场子的喇唬,吊儿郎当地站在路边放哨。 这些人猴精,远远地瞧见赵鲤三人来,立刻什么也不管的跑回报信。 惹出不少鸡飞狗跳的事情暂且不提。 赵鲤领着两人,进了码头的官署。 官署中,几个小吏生活滋润,拿着各方孝敬,青天白日在屋中吃把子肉喝酒。 看见三人进来,险些吓死。 幸而赵鲤三人只是来找个盯梢的地方,田齐黑着脸敲打了一番,就放过了。 夜里,官署门房亮起一盏灯。 田齐和宫战对坐在桌边,方桌正中,摆着一枚玉石,上边密布诡秘的殷红纹路。 桌上摆着些卤猪头肉之类的吃食,两人没有饮酒,一边吃着混嘴一边盯着那枚杂玉。 赵鲤则是叫人在旁边收拾了一间小屋,合衣在里边睡觉。 田齐和宫战两人,盯着这杂玉,眼里满是血丝。 只可惜,直到天亮,这杂玉都没有任何反应。 赵鲤三人的蹲守行动,一直持续了三日。 就在赵鲤都怀疑,张荷这货是不是撒谎记错了地方时。 第四日,终于有了进展。 这日,田齐和宫战照旧值夜,赵鲤摸鱼睡觉。 夜色笼罩,带着些湿润水汽的江风吹进屋中。 田齐宫战正坐着练习开心眼。 桌上平放的杂玉,忽跳了一下。 这声响在夜里听着格外的响。 第376章 只要是门,都可踹 官署门房外就是江水。 夜间哗啦啦的声音不绝。 田、宫二人几日前曾吞服乌鸦瞳。 以乌鸦瞳开阴眼,七日都不能关闭。 在这门房蹲守的几日里,两忍也算长了一番见识。 未关闭的阴眼,常在翻滚的江水中看见一些东西的轮廓。 你看着它们时,它们也能看见你。 这三日田齐和宫战都过得并不太平。 时不时便有东西从水里爬出,寻上岸来窥视。 赵鲤便指引着他们二人用这些东西练手。 有赵鲤在旁边盯着,两人也算是有了更多实战经验,半只脚入了门。 又是一晚,两人对坐。 在开心眼一道上,田齐和宫战两人笨得半斤八两。 观想法一道,本就唯心。 对某些死脑筋而言,学着简直费劲。 两个差生正坐在灯下发愁,桌上诡丝杂玉一跳,声音立刻引起两人的注意。 桌上的杂玉翻了个面,其上殷红的纹路颜色越发的深。 两人不约而同的察觉到,周身温度变得很低。 吹进来的江风,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随着桌上杂玉的异变,两人眼睁睁瞧着一缕红丝从玉中探出。 宫战看见,黑黢黢的门外,不知何时立了两个白影。 这两个白影背对房间,披头散发。 四周隐隐传出一阵极幽怨的哭声。 这哭声似男似女,极悲极苦。 飘飘忽忽,听着十分凄惨。 田齐和宫战两人后背发凉,齐齐从桌后站起来。 “去叫赵千户。” 田齐握住刀,紧紧盯着门前的两个白影。 宫战大步走到里间,还没敲门,门已经打开了。 赵鲤臭着一张脸走出来,脖子上盘着阿白。 她正起床气,打着哈欠扭了扭脖子。 “放心,只是两股怨气。” “检查佩刀装备,准备出发!” 三人的装备佩刀都提前准备好的,拿上就走。 门前两个白影捂脸哭泣,在这期间数次想要朝着一个方向去。 却被玉中诡丝捆绑在原地。 只哭声越发凄楚。 宫战听得这样的哭声,忍不住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 有没有危险是一码事,让不让人害怕又是另一码事。 他呼出一口气,将一根犀角蜡烛塞进腰后革囊。 “走了。” 比起田齐和宫战,赵鲤却是轻松得多。 她示意田齐拿起杂玉,自己率先走出门去。 一边摸了摸脖子上盘着的阿白。 阿白似乎睡得迷糊,有些精神不振。 赵鲤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摸它脑门的鳞片,嘴里道:“阿白,待会你可不能丢人。” 阿白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走出门去。 黑暗的码头边,只听江水哗哗。 三点灯光沿着江边行走。 感应到杀死自己的凶手,一高一矮两个白影坚定的朝着一个方向去。 走了一段,浓雾弥漫。 赵鲤垂头,借着手中灯笼,看见足下道路变了模样。 “两位,小心了。” 念及田齐宫战两人服用过乌鸦瞳,阴眼未闭,少不得在屋中看见些什么。 赵鲤提醒道:“看见什么都不必害怕,听见什么都不要回头。” 走夜路时,通用的规则就是绝对不要回头。 传统来说,认为人有三盏灯,一盏在眉心,两盏在肩头。 轻易回头,会吹灭肩上阳气,叫诡物有可趁之机。 这种说法,在广为流传的过程中,以假修真,成为了一条走夜路的规则。 得了赵鲤的提醒,田齐和宫战立刻收敛心神。 方才,刚进雾中,两人便立刻感觉到一阵寒意。 隐约可见雾气中有一些气旋,好似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行走活动。 田齐和宫战并肩走在赵鲤身后。 走了一段距离,田齐突然听见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喊了一句:“田齐。” 这声音听着十分耳熟,但又想不起来。 田齐险些下意识的回答,只是他及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没有扭头,梗着脖子斜眼看,却没看见任何人。 田齐心道不好,咬紧了舌头,更不敢答话。 刚走了两步,他忽又听见那个声音喊道:“田齐。” 这一声他听得格外真切,仿佛就在耳边,甚至能感觉到凉凉的呼吸呵在耳朵后面。 田齐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 他认出了喊他名字的声音。 是在北地夜不收时,一个战死的袍泽兄弟。 他在敌后执行任务时,失手被俘。 被鞑子砍断了四肢,挂在杆子上,日晒雨淋三个日夜,活生生折磨而死。 夺回遗体后,是田齐亲自雕了木质的手脚给他缝上入殓的。 时隔多年,这声音让田齐一阵恍惚。 他的脚步不自觉的一顿。 强忍住眼底酸涩,他吸了一口气。 心中道了一声歉,田齐继续往前走,将那呼喊的声音抛在脑后。 前面的赵鲤手中提灯,侧头听了一下身后的动静,轻轻勾起唇角。 大雾中,赵鲤三人跟着前面一高一矮两个白影前行。 两个怨气组成的白影,边走边发出悲戚的哭声。 这声音飘飘忽忽,听着格外渗人。 走了一段距离,赵鲤突然眼睛一亮。 在前方的雾中,出现了一点暖黄的灯光。 一间小小的铺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和张荷描述的一样,这是间双层的小店。 门脸与源宁街头的商铺一般无二。 暖黄灯光,在这黑夜里看着格外温馨。 只与张荷所描述的不同,这小店的门死死关着。 赵鲤站在门前,仰头看。 没见门上有招牌。 田齐端着的诡丝杂玉,丝丝红线像是蚯蚓一般摇摆着探进店中。 前面引路的两个白银,直直穿过门扉。 看样子,地方没错。 宫战和田齐同时松了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赵……” 宫战本想叫赵鲤,却想起雾中的忌讳,咽下称谓开口道:“我们如何进去?” 这店门紧闭,应当是要用什么秘法才能进去吧? 两人等着赵鲤的决断。 却见赵鲤立在门前,忽的抬起脚。 大力一脚踹出。 宫战一口气哽在胸口,眼睛险些瞪出眼眶。 只听一声巨响。 赵鲤的脚印在门板上。 门应声而开。 “临时搜查!抱头蹲下!” 赵鲤嚣张的喊声,回荡在雾气之中。 第377章 违约 嘭—— 两扇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板,在赵鲤的巨力之下轰然洞开。 趴在前堂舔毛的狸花猫,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背毛竖起,冲着门龇牙,显见吓得不轻。 在田、宫二人惊恐的注视下,赵鲤嚣张地渡着四方步,走进店去。 “两位,今日便再教你们一课。” 赵鲤将吊儿郎当将佩刀扛在肩上,说道:“在有把握的前提下,欺软怕硬嚣张一些也无妨。” 田齐和宫战下意识对视一眼,没见过人把欺软怕硬说这么大方的。 不过输人不输阵,两人摆出凶恶神态,跟着赵鲤进去。 前堂茶桌边那只狸花猫,露出尖牙,像是一只寻常的猫儿一样,冲着赵鲤三人哈气。 攀在赵鲤肩上的阿白,立刻直起身子。 飞快游到赵鲤右肩,头部立起,冲着狸花猫丝丝吐信。 阿白在狴犴神龛下蹭香火,早已不是当日那山间小蠢蛇。 靖宁卫骨气,它还是有的。 小龙对小虎,两方对峙,一时间谁也不服输。 赵鲤笑着看着那只狸花猫,缓步上前。 将刀杵在茶桌上,低头问道:“小花猫,此间主人呢?” 赵鲤的佩刀,自到手以来日日悉心养护。 斩杀数名妖邪,刀上缠绕的煞气逼人。 往桌上一摆,那狸猫终于往后退了半步,金黄色的眼瞳忌惮的缩起。 赵鲤环视这间店铺,在看见店中供奉的财神小像时,笑容微顿。 忍不住啧了一声。 此处有受过香火的财神像。 那些契约交易说不得是被允许的。 不能妥善找个说辞,只怕自己今日的找茬之行,会生出波折。 赵鲤瞬间心思转了几遭,脸上却还挂着挑衅的笑容。 “小猫咪,去告诉此间主人,他违反契约,构成诈骗,现在事发了。” “出来受死。” 闻言,狸花猫的眼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疑惑。 跃下座椅,朝店后走去。 离开前,它回头看了一眼赵鲤。 赵鲤从茶桌上,捡起一只小小的黑罐子。 将这奇怪的小罐子捏在手心把玩同时,她似笑非笑对离开的狸花猫道:“可别想逃。” 诡丝的追踪能力天克画皮的伪装。 仇恨有时远比爱更长久。 诡丝中的怨气,在敌人被彻底消灭之前会永远存在。 从进入诡丝追踪范围,被诡丝黏上的瞬间,这只画皮纵有百种化身,也再无逃脱的可能。 闻言,那只狸花猫竖起的尾巴僵住。 阿白对峙得胜,得意地盘在赵鲤肩上,摇起尾巴。 赵丽也不落座,站着把玩手里的小陶罐。 这黑色的小罐入手冰凉,摇着沙沙作响。 赵鲤暂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但不妨碍她占为己有。 把玩两圈之后,顺手揣进了自己的小口袋。 田、宫二人看见了她的小贼行径,两人不约而同当做没发生。 不就是一个小破罐子,赵千户拿便拿了。 和轻松的赵鲤相比,两人要紧张些。 分立左右,小心警戒着。 赵鲤抚摸着阿白头顶的鳞片,走到那架屏风前。 看屏风上蒙着的人皮。 田齐手中捧着诡丝杂玉。 从玉中探出的红丝延伸向屏风后。 突然,田齐看见红丝分裂成两根。 一根依旧探向屏风后。 另一根却是飘乎乎朝着头顶房梁飘去,看落点,就在赵鲤头顶。 在那梁上藏着一小片阴影,倏的朝着赵鲤后背探来。 “赵千户,小——” 田齐的提醒预警还未说完,便见赵鲤头也不回地抽刀朝后砍了一刀。 只听刺啦一声,被砍作两截的人皮掉落在地。 断口处,被赵鲤刀锋上的煞气,烫出阵阵黑烟。 做这些动作时,赵鲤并没回头看。 自若的擦刀归鞘。 甚至连视线落点也未曾变过。 “嘶——” 宫战倒吸一口凉气,这耍帅姿势真气派。 他暗自在心中记下。 赵鲤不知自己带坏一个好人,踩着地上的人皮后退一步:“既已来了,为何不敢出来?” “这位客人,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如此?” 只听声音十分和善的纹身师走出来。 和张荷描述的一样,看着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中年人。 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油脂,在灯下反着光。 赵鲤轻按眉心打量他,一边冷笑道:“你犯事了,还道是我寻事?” 说话间,赵鲤故意用鞋子在地上皮子上碾了几下。 自己的皮子被糟践,纹身师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赵鲤:“我开门做生意,一直公平自愿,从不与人结怨。” “所作交易,都有上神允许。” 赵鲤却打断他,铿锵有力道:“你放屁!” “约定纹身之后,皮子给你,这是自然。” “可十年前,你在姜家杀姜常氏,难道姜常氏也与你有约?” “还有,若说皮子给你也罢,那些无皮尸身你有何资格带走?” “那些泡酒的药材从何处来,你心中没数?这就是公平自愿?” 赵鲤质疑三连,让纹身师勃然色变。 她话音落下瞬间,店中供奉财神小像前的清香忽然齐齐折断。 笼在线香的余烟中,小像嘴角下垂,露出不悦之态。 这一幕赵鲤看在眼里,忍不住扬起一个笑来:“你看,财神爷也不再庇护你。” 与赵鲤的好心情相反,纹身师失了一重依仗,勃然色变。 之前和善表情再维持不住。 “当真要如此赶尽杀绝?” 他说话间,从额头中间到下颌裂出一条缝隙,向两边张开。 里边并不像是人类或寻常诡物,皮下有肌肉或是骨骼。 纹身师的皮下,一层叠一层的皮子。 似一本对着翻开的书,又似千层蛋糕。 与此同时,他身上衣裳耍流氓一般哗啦滑下。 赤身裸体,露出衣服下的刺青。 田、宫两人急奔过来,护在赵鲤身后。 赵鲤用拇指缓缓的推出一截刀刃,厉声道:“少废话。” 店中一静,下一瞬一道闪电般的影子,直扑赵鲤面门。 依偎在纹身师脚边的狸花猫骤然暴起。 右前足满是花纹的爪子探出,抓向赵鲤的双眼。 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与此同时,纹身师的身体骤然裂开,无数张套在一起的刺青皮子唰唰飞出。 赵鲤肩头的阿白猛然长大嘴,上颚两根毒牙弹出。 探出蛇头,迎了上去。 第378章 迷失 小店之中,猫的叫声和蛇的丝丝声回响。 那花臂狸猫扑向赵鲤,半空便被阿白探头迎住。 阿白原本只是山间的小草蛇。 后却修出了两粒小小的毒牙。 莫看这毒牙小巧可爱,其喷洒的灵毒,足叫人退避三舍。 许久未曾释放,阿白毒囊中的蛇毒,具是浓缩的精华。 张嘴瞬间,毒液喷射而出。 跃在半空的花臂狸猫未曾料到它如此阴险,长着小草蛇的模样,竟藏着毒牙。 空中避无可避,半边身子迎头淋上。 喷射的毒液如同浓硫酸,烧得花猫皮毛滋滋作响。 狸花猫右边眼溅进了一滴毒液,原本金黄的眼睛上立刻腐蚀出一个黑点。 这黑点迅速扩散开来,眼珠化作腥臭流体,滑出眼眶。 狸花猫发出凄厉的惨叫,直直掉落在地。 赵鲤手中刀鞘探出,在这狸花猫的腹部杵了一下。 猫咪小小的身躯,凹陷下一小块,横飞而出。 撞在屏风上,再无声息。 解决掉纹身师的小帮凶,这些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猫咪落地的瞬间,窄小的屋内,无数张人皮围拢过来。 “准备!” 赵鲤喊出声的同时,屋中照亮的烛火瞬间被扑灭。 店中陷入一片黑暗。 赵鲤极有经验,与田齐、宫战三人结阵,背靠着相互依仗。 在这黑暗之中,诡丝的殷红颜色格外显眼。 先前还只有两根的诡丝,化作无数根,探向黑暗。 每一根末端都粘着一张皮子。 有诡丝,黑暗并没有对赵鲤三人造成太大影响。 她们只需顺着诡丝的方向,在诡丝动时,挥刀砍出。 刀锋掠过扑来的皮子,周围顿时满是皮子碎裂的刺啦声。 田齐倒还好,宫战却看着视线范围内的密集的红线咬紧牙关。 黑暗中,只见雪青刀锋乱舞。 也不知砍中多少皮子。 第一波击退后,纹身师的攻势暂缓。 每一张皮子都是它的得意之作,都是它的化身。 每被砍掉一张,它便遭受一回身心的双重痛苦。 眼见攻势无效果,它顿时撤去,另想他法。 随着他的撤去,屋中再无声息。 赵鲤三人背靠站立等待许久,赵鲤才叫宫战重新点起灯。 烛光亮起重新照亮黑暗。 赵鲤三人瞧见脚边堆了层层叠叠的皮子。 而诡丝还有十数,正延伸向店铺后方。 那只狸花猫,失去知觉躺倒在墙角,只腹部微微起伏。 田齐本欲上前补刀,却被赵鲤拦住。 “修仙的畜生不多见。” “这花猫也算成了气候,若能收编,也是一重助力。” 赵鲤的话说服了田齐。 田齐从后腰摸出革索,将这瞎了一只眼的狸花猫像是捆猪一样,四爪捆起。 赵鲤三人成品字形,朝里间走。 和张荷描述的一样,屏风后是一个小小的工作间。 在心眼视觉下,这小房间里满是骴气。 若无诡丝,几乎无法辨别画皮藏身之处。 伴随着这股骴气,赵鲤三人都闻到了充斥整个房间的酒香。 过了这小小的工作间,赵鲤照旧一脚踹开通往后院的门。 后院黑黢黢,一片寂静。 院中影影绰绰摆满了酒缸。 田齐上前,掀开一口执灯看。 缸中酒液浑浊,其间沉浮着一具无皮的躯体。 不知这画皮用了什么法子,这躯体并不发胀,老实的团身抱膝坐在缸底。 仰着头,嘴巴大张,浑浊的双眼在酒中泡得满是血丝。 田齐眯眼去看时,缸中尸体忽的转了一下眼珠,露出哀求神色。 田齐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还活着。”赵鲤也探头看了一眼。 得出结论后,她抬眼扫视了后院摆放的数十口大缸。 诡物无心,这画皮曾经应该也是人类。 不知为何变成这模样,其恶性恶行甚至还超过一些天生天长的妖物。 该说,真不愧是人类吗? 赵鲤叫田齐先行盖上酒缸盖子。 待事情处理完毕,这些人自然会得到解脱。 这后院实在杂乱,三人行走之间,小心翼翼的田齐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田齐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便见一个人影站在烛光的边缘。 只一眼,田齐心神巨震。 多年前横死的袍泽站在不远处。 满身鲜血,四肢都是木头雕的。 嘴巴一开一合问道:“田齐,你是否有好生照料我的家人?” “我的妻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的音调是田齐十分熟悉的,隔了多年无法忘记。 生了个女孩,很可爱的女孩。 田齐咬紧舌头,强行按捺住搭话的冲动。 画皮此物,善看破人心。 田齐如同被蛊惑,走上前去。 ‘他’脸上露出高兴神色,张臂迎接田齐。 下一瞬,一柄刀子捅来。 田齐顺着诡丝粘住的方位,递出长刀,手腕翻转转了一圈。 ‘他’吃痛,还欲闪身退开。 又是一道刀影闪过。 “老田,没事吧?” 宫战询问着田齐,一边收回长刀。看书喇 “小心点,别难过了。” 他说话间靠近田齐身侧,似乎想要搭肩安慰。 田齐看了一眼宫战,随后手中长刀调转方向,直直砍上宫战的脖子。 大股大股的鲜血迸出。 宫战的脸上满是惊讶,他捂住喉头后退了一步:“为……” 唇角血沫涌出,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田齐。 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田齐会对他拔刀相向。 田齐却是扯着嘴角笑了一声,他缓缓走上前,一脚踩在宫战的胸口。 没有太多废话,只高高的举起手中长刀。 随后刀子挥落。 只听刺啦一声,宫战裂作两半,摔倒在地。 脸上还残留着不解的表情。 田齐看着地上宫战的尸身,脸上横肉抽搐了两下。 这才啐了一口在地上的尸囊上。 “装挺像!” 随着田齐叫破,地上两截子尸囊猛的一瘪,化作一张干皮子。 而黏在这尸囊上的殷红诡丝,随着目标的消失,缓缓的褪色消散。 田齐再抬眼,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跟赵鲤两人走散。 他竟在小小的后院,酒缸之间迷失了道路方向。 第379章 ‘沈晏\’之死 夜色昏沉,整个后院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 赵鲤缓步走在一排排的黑缸之间。 他们三人不知何时走散,赵鲤却并不怎么担心。 经过几日相处,她也算了解了田齐和宫战。 这两人田齐稳沉,宫战稍微暴躁一些。 但两人都是有经验的老差人,有诡丝辨别真假,但凡看见粘着诡丝的,直接砍杀便是。 如此简单,两人还不至于受骗翻车。 赵鲤悠哉地漫步在黑暗中。 手里摩挲着刀柄。 “阿鲤。” 黑暗中飘飘忽忽亮起一盏孤灯。 赵鲤抬眼看去,一个妇人站在廊下。 “阿鲤。”这美妇叫着赵鲤的名字。 脸上写着疼爱,眼中满是泪水。 这一幕并没有引起赵鲤的共情,她认出那妇人的脸后,反倒是恶心得后退了一步。 “到娘这来。” 赵鲤与那美妇在眉眼之间颇有相似之处。 美妇抬手,冲着赵鲤道:“阿鲤,娘错了,你原谅娘好吗?” 回应她问话的,是赵鲤从地上捡起来的半块碎砖头。 砖头划过一道抛物线,准确地命中这美妇人的脸。 将她鼻子都砸得歪到一边。 美妇人的脸上慈爱神色凝固。 她脸部凹了下去,喃喃自语道:“你的内心不是一直期盼得到娘亲的爱吗?” 赵鲤微微挑眉,并不是她没有! 这个是原主的期盼,不是她的。 原主那个小姑娘,说不得与她互换了身体,在另一个世界看漫画吃薯片呢。 这画皮,没能真正看穿她的跟脚来路。 赵鲤提步上前,还想再进一步确认一番。 那脸被砸扁的中年美妇已是嗖一下遁入黑暗之中。 只留下一只亮着的蜡烛。 赵鲤弯腰捡起蜡烛的同时,顺带又从地上抠了一块碎砖在手中抛玩。 阿白被沈晏抓着读书,也算通了人性,知了人事。 沈晏曾告诉它,要好生跟着赵鲤保护赵鲤,这样就可以适量缩短念书时间。 可是阿白觉得,赵鲤完全不需要它保护。 小蛇丧气的咬住自己的尾巴,装成一条白色璎珞项圈。 赵鲤继续向前走,前面陆续又出现了几个人。 从赵鲤的便宜兄长,到赵鲤的渣爹…… 赵鲤跟画皮做游戏一般,浅笑看它表演,兜头便是一记青砖砸去。 正想讥笑两句,赵鲤突见前方的黑缸旁躺了一个人。 赵鲤脸上的笑容悉数收敛。 地上的人是沈晏。 ‘他’双目紧闭,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身下血泊半凝固成冻状。 一缕发丝黏在他的脸颊边。 破损的衣料包裹着半截断臂,断口处不规则的骨茬触目惊心。 赵鲤顿住脚步,面无表情的观察着‘沈晏’的尸身。 身侧突然传出一声笑:“好一个冷情的人。” “此刻才有半分动容。” 纹身师的脸,从缸边探出。 只是此刻他已经没了人形,皮子蛇一样缠绕在酒缸上。 只有一张油光满面的脸,在烛光下反射着油腻腻的光。 赵鲤侧头看它:“你这样正大光明地出来,倒是胆大。” 纹身师的人皮吃吃轻笑:“反正您不打算放过我,何不放手一搏?” 它吐出一条黑色的舌头,这长舌在空气中摇摆,吐口说出妖言惑语:“我们做一笔买卖吧。” “你不是很担心这个男人的安危吗?我可告诉您将来发生什么。” 画皮探着头往前:“我只需要一些刺青的材料。” “那些喇唬渣滓,活着也没甚用处,您何必苦苦相逼?” “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我做笔买卖?” 见赵鲤不动也不反驳,它越发得意地凑了过去。 只是头伸到半道,赵鲤探手将它一把扼住。 细细的脖子被赵鲤捏在掌心。 它仰头看见赵鲤狞笑道:“和我谈买卖,你是什么档次?” 乍一见那一具尸身,从做那个梦开始就潜藏在赵鲤心里的担忧猛然爆发。 她很清楚,画皮不会预言。 这种东西只会窥看人的记忆,妖言妖语蛊惑欺骗于人。 明知是假,赵鲤还是心中一突。 眼前这玩意,成功挑起了她的怒火。 先前追踪捕杀是职责所在,现在却转化成个人恩怨。 原想着让田齐和宫战多练练手,增加实战经验,但她改了主意。 赵鲤扼住手中画皮,看着它空洞洞的眼眶,强迫这画皮与她对视。 “看啊,既然喜欢窥视别人的记忆,给你看个够。” 这张皮子在赵鲤的手中挣扎。 下半身的皮子,紧紧缠在赵鲤身上,紧紧勒着她的腰。 奈何画皮本身战五渣,没了狸花猫帮凶,对上赵鲤这样的对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被迫仰着头,看向赵鲤的眼瞳。 下一秒,这画皮仿佛看见那双眼睛化作一个漩涡。 在赵鲤的刻意回想下,这画皮窥见了她的一些记忆。 腹大如山,喉咙却细如针孔的黝黑诡物,如婴儿般啼哭,将身边所能收集到的全部东西塞进嘴里咀嚼。 随后,云层中一个东西带着尾焰飞来,犹如一道流星划过天空。 准确地命中这诡物,天地失色的蘑菇云轰然炸开。 金色化身的神像,笑眯眯显现,将诡物抓起完整吞食。 亲自窥见神灵,画皮的口中发出一声惨过一声的嚎叫。 …… 最后它看见巨大的云纹金虎,踏在满地妖诡尸骸上,仰天长啸。 这云纹金虎,猛地回头。 金色竖瞳望来。 “是谁扰乱人间秩序?” 质问的声音苍老又年轻,声音中磅礴的力量回荡。 画皮在赵鲤手中颤抖,浑身干皮簌簌作响。 一股股青烟从它身上冒出,下一秒它浑身燃起金红色火焰。 赵鲤随手将它抛弃在地。 这干皮子立刻烧得滋滋作响,迅速化作焦炭。 两个白影披头散发,立在火焰旁边哭。 赵鲤鼻子一热,留下两管发黑的血。 她抬手用拇指按住鼻子止血,然后才垂头看向地上那张焦皮问道:“还看不看了?” 质问两句后,赵鲤还不解气的在上边踩了两脚。 直将这焦皮碾成一捧灰。 赵鲤再次看了一眼‘沈晏’的尸体。 火气大得路边狗都要扇两巴掌的她,指着两个没有意识的怨气白影开骂:“两个废物,来寻仇,哭什么哭,还不赶紧将剩下的皮子找出来?” 说话间,赵鲤走到‘沈晏’的尸体旁,高高举起长刀,将头颅剁下,一脚踩碎。 “谁死他都不会死。” 赵鲤抿着唇喃喃自语道。 第380章 收尾 ‘沈晏’的尸骸在赵鲤脚下,慢慢瘪塌,化成一张泛黄腊肉颜色的干皮。 赵鲤这才收回脚。 不过她心情不佳,哪怕知道两个怨气白影不懂人言,还是指着骂了两声。 催促它们引路将这院中的皮子全部找出来。 阿白察觉到她的情绪,抬起头,用鳞片在她下颌蹭了蹭。 微微凉的鳞片蹭在赵鲤的皮肤上。 赵鲤轻轻摸了摸它,开口道:“阿白,你想念沈大人吗?” 阿白顿了一下,疯狂摇头。 赵鲤却像是没看见一样,自说自话道:“既然你想念沈大人,我们处理完清秋之事,就去找他。” “阿白真乖。” 不,它不一点也不想去。 阿白急得想说人话,奈何口中横骨未化,也没个大活人给它冲身代言。 最后只得绝望地趴回赵鲤肩头。 在诡丝的帮助下,这院里藏在各个荫蔽之处的皮子都被掘地三尺挖掘出来。 赵鲤绕过一个酒缸,便看见宫战蹲在半人高的酒缸后。 也不知那画皮让他看见了什么人,宫战脸上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正对着地上的皮子鞭尸。 嘴里念念有词。 赵鲤担心贸然靠近被他情绪激动砍一刀,便立在后边等他。 几息之后,宫战才站起身。 扭头看见赵鲤,他面上涩然擦了一把脸:“见笑了赵千户。” 人活在世,谁没有一点软肋呢? 只要这软肋没有影响到正常的任务即可。 赵鲤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 两人结伴寻着诡丝,将画皮留下的皮子一一找出斩杀,彻底断绝这只画皮的生路。 途中又与田齐汇合。 最后一根诡丝,黏在店里屏风上。 两个怨气白影,站在屏风边。 许是大仇得报,怨气将散,这两个白影不再哭泣。 一左一右站在屏风边。 赵鲤对着田齐和宫战使了个眼色。 两人同时上前,将屏风架子上的皮子扯了下来。 刺啦刺啦,撕作几块。 最后一块碎片掉落在地,最后一根诡丝消失。 恩仇了结。 两个怨气白影慢慢变淡,最终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这店中场景顿时一变。 原本还干净整洁的店内,缓缓挂上蛛网,地上桌上都覆了厚厚一层灰。 窗户和门,开始风化破败。 赵鲤三人站在店中,恍惚间看见了时光流淌的痕迹。 须臾间,此处已十分破败。 只有田齐手中一盏烛光亮着。 门外,突然传来打更声。 更夫敲着梆子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赵鲤一愣,难道他们已经回到了源宁城中? 田齐宫战和她想法一致,两人正要出门去看。 赵鲤叫住田齐,将由他保管的那枚诡丝杂玉拿来,靠近烛火上烧灼。 “这杂玉沾染过怨气,十分晦气,我们触碰无妨,可给狴犴大人上香祛除。” “可这杂玉不经处理,难免引来一些不好的东西,还需及时以烈火灼烧毁去。” 田齐两人知道赵鲤是在教导提醒他们,两人同时拱手称是。 缠着红线的杂玉,玉中附着的诡丝尽去。 一靠近火焰,立刻冒出一阵黑烟,迸出道道裂纹,最终碎成碎片。 赵鲤将碎片抛在地上,拍了拍手道:“走吧。” 田齐闻声,去墙角将那只捆着的狸花猫捡起来。 他本想像挂猎物一样将这猫挂在腰上。 不料,这猫虽然是花臂狸猫,提着分量却不轻,田齐只得提着它的后颈皮。 它现在还因阿白的毒液昏睡着,但赵鲤不放心。 怕它醒来田齐着了它的道,放阿白过去,盘在了它的头上。 三人这才从这间破屋里出来。 此时外边正是最黑的时候,赵鲤一边摘掉头发上的蛛网,一边扭头看。 “我们回到了城中。” 田齐眯着眼睛看街边的招牌,他这老油子一眼认出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我们在鼓楼街。” 田齐仔细打量自己三人刚刚出来的门。 这店肉眼可见的更加破败,与旁边黑漆鲜亮的店呈现鲜明对比。 赵鲤道:“有劳田百户跑一趟千户所。” “此处我和宫百户看守。” 画皮虽除,但这后院还有满院的酒缸子。 每个缸里都坐着一个无皮人。 虽然画皮一死,那些无皮人也应该得到了解脱。 但是尸骸酒缸还在,必须妥善处置,免得在这闹市中惹出什么疫病祸端。 再有画皮在此盘踞,也不知有没有藏些什么宝贝,总要搜查扫荡一番。 田齐最熟悉源宁,一拱手转身提着那只狸花猫就走。 宫战识趣,折身回到破败的店里,寻了两张小椅子,用袖子擦了给赵鲤坐。 赵鲤也不矫情,直接坐下。 她心里一直记得先前做的那个梦,又惦记着曾看见的那一具沈晏的尸体。 精神恹恹地托着下巴。 宫战见状也不跟她搭话,两人安静的坐在这门前。 田齐带着狸猫和阿白,叫开坊门,一路跑回千户所。 点上人手的同时,将带回来的狸花猫一路提到了狴犴神龛前。 “狴犴大人,这是助画皮行凶的犯猫,劳您盯着它。” 田齐恭敬上了一炷香,然后将狸花猫塞进了命人寻来的铁笼子里,放在狴犴的香案旁。 如此一来,这小花猫就是再翻出花来,也不敢造次。 田齐又命人熬煮汤药,来给这花猫擦洗被腐蚀的皮毛和瞎掉的眼睛。 这才带着阿白和一队校尉,一路奔马回到了鼓楼街。 田齐已经尽量加快了速度,但和赵鲤等人会和时,还是天光渐渐亮。 鼓楼街原本算是繁华,往常天刚亮就有店铺伙计开始扫撒。 今日因大批靖宁卫番子进出,街上冷清得很,不少人都藏在门后窥看。 赵鲤看阿白田齐肩上打瞌睡,有些心疼的接它到手里盘着。 此处有田齐有宫战,简单的善后搜查倒不必赵鲤亲力亲为。 赵鲤就牵了匹马,慢慢悠悠的朝着千户所走。 她刚踏进千户所的大门,想回去洗个澡,看看冯宝,就有校尉来报道,他们带回的那只狸花猫醒了。 赵鲤打着哈欠去狴犴神龛,远远的,听见一阵闹腾的猫叫。 第381章 对坏猫咪的惩罚 江南道千户所狴犴的神龛,与其说是神龛不如说是一间庙。 熊弼让出最好的厅室,在内摆放了神像。 每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领着弟兄们烧香,可谓十分虔诚。 赵鲤踏着光洁得可以反光照人的地板,来到狴犴神龛处。 隔着老远,就听见凄厉的猫叫。 本在打瞌睡的阿白倏地立起来,丝丝吐信。 显然在动物界,这狸花猫的骂声相当的脏。 赵鲤本就火气旺盛,也不是爱护小动物的猫奴沈晏,大步走近想给这花臂小混混猫一点颜色看。 进了堂中,就看见几个校尉远远地站着。 而那花臂狸猫一只眼闭着,还有些发软站不直,但气势极凶。 不停地跳起冲撞铁笼。 直撞得脑袋上都在冒血。 看见赵鲤带着阿白进来,它哈人的声音更加带劲。 两只前爪抓着铁笼,完好的那只金色竖瞳里,满是挑衅。 大有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架势。 死死盯着赵鲤,喵喵骂个不停的时候,挺着肚子就要撒尿给赵鲤看。 阿白怒而立起,就想再喷口毒液给它点颜色。 赵鲤看它们对峙,扭头对旁边的一个校尉道:“寻把刀来。” 听见赵鲤命人寻刀,笼中的花臂狸猫不屑得很。 正要继续示威,又听赵鲤道:“它敢尿在狴犴大人的神龛前,就没收它的作案工具。” 赵鲤冷酷的朝它一指:“把它阉了。” 花臂狸猫肚子一缩,不可思议的看向赵鲤。 这个人类不讲武德! 便是再深仇大恨,道上规矩杀人不过头点地。 谁会这样不讲究的羞辱于猫? 这猫时常混迹码头,好的没学到,染了一身混不吝混子脾性。 平常仗着自己能打,占了三条街的小母猫。 若是被阉了…… 狸花猫立刻蜷成一团,挡住要害,用一种憎恨的眼神看赵鲤。 可恨不知此处是哪,为何自己力量全失。 若是被它逃出去,它必报复。 狸花猫龇牙威胁。 赵鲤蹲在它面前看着它。 这花猫一身狼狈,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被阿白的毒液烧得斑驳。 一只眼睛瞎掉,眼下的猫上有着血痕,更显得凶恶。 赵鲤闻到它身上有药味,低头笑道:“你再嚣张叫一声,我就叫人阉了你!蛋蛋和小芽全切掉。” “到时候还让你看旁的猫咪谈恋爱生崽子。” 赵鲤发出恶魔低语。 笼子里,还想哈人的狸花猫急忙咽下叫声。 想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如此可恨之人。 看它憋屈,赵鲤便开心了。 来都来了,先将这小猫的事情处理了。 赵鲤起身给狴犴上了一柱清香。 将这猫犯下的罪行详细说了一遍。 一直安静,随它折腾也没反应的狴犴像上一阵金芒流转。 先前还嚣张的花臂狸猫,浑身像是过电一般。 浑身毛发直立,涨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球。 阿白盘在赵鲤的手臂上,脑袋虔诚地点了数下,不停丝丝吐舌,似在告状。 赵鲤扭头,还想敲打一下这只小花猫,便看见这猫撅着屁股正在笼子里磕头。 好没骨气! 赵鲤心中腹诽,看它在笼子里磕得邦邦响。 走上前去,打开了笼子。 笼门大开,这猫也不跑,软着脚从笼子里走出来,就跪在狴犴的香案前。 赵鲤忍不住鄙视地看它一眼,然后对着狴犴像一拱手:“狴犴大人威武霸气。” 她一通马屁拍完,从香案上滚下来一个橘子。 赵鲤接在手里。 这橘子是卖橘老翁那采买的,酸得要死。 赵鲤得了橘子,香案前跪着的狸花猫也得了东西。 皮毛上暗金光芒流转,在它的身上,出现了一道虎爪的痕迹。 随着虎爪痕迹落下,花臂狸猫喵的一声惨叫,疼得满地打滚。 人杀人有大理寺审,修仙的畜生杀人自有狴犴管。 狴犴不是那种磕两个头,就放纵包庇的神明。 这狸猫害过人命,狴犴不会因要用它就放过他。 留下印记,一日一次灼烧。 从此拘役在靖宁卫中,打工干苦力直到赎清罪孽,若敢心生叛逆,暴死当场。 这,就是狴犴的判决。 地上的花臂狸猫疼得惨叫连连,许久才气喘吁吁停下。 但它没敢反抗,软趴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有了狴犴背书,不必再怕它反水。 赵鲤对立在堂边的两个校尉道:“带它去治治伤,弄点吃的。” “以后就是江南巡夜司的……猫了。” 这猫多少也是个战力,正好可以弥补江南道巡夜司前期的不足。 其中一个校尉上前来,抓住花臂狸猫的后颈皮,将毫无反抗的它提了起来。 赵鲤手里抛着狴犴给的橘子回到住处。 舒服洗了个澡,又去看了一下冯宝。 冯宝是个适应力良好的小孩,带他的是谁他都不在乎,每日有吃有睡就很好。 赵鲤来时,他正在木头学步车里。 看见赵鲤,张手就要抱:“姨姨,姨姨。” 赵鲤单手将他提起坐在臂弯,几日不见这小家伙好像又重了一点。 赵鲤带人出去演习,几日未归,冯宝亲热地环住她的脖子,奶呼呼的脸蹭了蹭。 连阿白都凑上来亲了一下。 赵鲤还想跟他玩一下,外边有仆妇报道鲁建兴来了。 赵鲤想着鲁建兴来应该是寻找姜远有了进展。 将冯宝交还给照顾的仆妇,赵鲤大步走到前堂。 一眼就看见一个眉眼清秀但神情瑟缩的年轻人,跟在鲁建兴和魏世身后。 赵鲤心中一喜,迎上前去。 果见鲁建兴指着那个年轻人道:“赵千户,这就是姜远。” 当年姜许将女儿卖进了楼子,但他不会将儿子卖进南风馆。 江南男风盛行,那些衣冠禽兽尤其喜欢清秀的男孩。 姜远年长姜囡三岁,卖进去说不得当天就得接客。 因此姜许将长子卖进了一户富户做小厮。 临走前,姜许给儿子买了一根糖葫芦,对他道,定会来接他。 姜远一等十年。 和姜囡不一样,他年长些,知道家中出了变故。 因而早早死了心。 为了避祸甚至改了姓氏,和主家指的丫鬟成亲。 直到鲁建兴照着身契寻上门,他才知道家中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妹妹姜囡遭遇了那样的事情。 第382章 我来了 名为姜远的年轻人,身上衣衫不算好也不算坏。 常年为奴,让他习惯性地佝偻着背。 赵鲤见他双眼通红,显然曾大哭过一场,便安慰道:“你放心吧,姜家宅子还在,到时会发还给你。” “还有你爹娘的骨灰,稍后你可去千户所经历司领取。” 听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姜远露出高兴神色。 却又听赵鲤道:“不过,你得帮个忙。” 赵鲤辛苦寻来姜远,自然是有目的的。 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痴肥世子王元庆日前已在闹市腰斩。 曾被他祸害欺辱过的人们一块凑钱,贿赂了刑官,想叫他多受受罪。 王元庆和他的狗腿子在靖宁卫大狱中,受尽磋磨。 王元庆满身肥肉都瘦了下去,急速消瘦的后果,就是他浑身的皮像沙皮狗一样耷拉垂下。 腰斩那日,所有人看着他半截身子在地上爬了小半盏茶。 肠肚脏腑在青石板上,拖了长长的一道恶臭痕迹。 他一个痴傻人,喊了两声疼,直叫奶奶。 嘴里喊着要将观刑的人,全打死。 到咽气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 王元庆的奶奶,被卢照特意从教坊司提来观刑。 这实际意义上的始作俑者,亲眼看见孙儿死去,自哭断肝肠。 当夜便吊死在了梁上,尸首拖走以朱砂焚烧。 罪孽由她起,却不由她结束。 盛京的政治风暴还在卷,王元庆的头颅被悄无声息送出盛京。 粗盐腌渍,朱砂封闭孔窍,一个匣子装着,递到了赵鲤手里。 现在王元庆的头在,一奶同胞的兄长姜许也在。 是时候给水中的清秋一个交代了。 赵鲤着急办完这边的事情去找沈晏。 毕竟,阿白很想沈大人。 为了达成阿白的心愿,赵鲤将整个千户所人员使唤得团团转。 当天便强行征用了清波楼的楼船,在水上办事。 入夜,补了一下觉的赵鲤,精神抖擞与鲁建兴前往清波楼。 清波楼的楼船较小,但是比起靖宁卫的官船,奢美程度更高。 江南纸醉金迷的奢华风气,在这艘船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便是赵鲤从前觉得自己见过世面,还是被甲板最高层的那个露天水池震慑。 这与后世某些开银趴的场景实在太像。 只可惜,今日清波楼中不管客人还是姑娘都全部迁走,这消金窟最繁华时是什么样子,赵鲤实在无缘得见了。 比起赵鲤和鲁建兴魏世的轻松,同行的姜远十分不安。 他身上穿着亡父姜许的衣服,腰间系着的小荷包里,是姜许的一把骨灰。 赵鲤是要他配合,而不是故意坑他。 其间内情全部都给他说得明白。 得知自己妹妹姜囡的尸身在水中,一路从盛京回到了江南,姜远浑身发凉。 不是他凉薄,当年分离时,他也未满十岁,若说有多兄妹情深未免虚假。 但,姜远需要一间宅子,更何况靖宁卫承诺,若是帮这个忙便给他和妻子赎身。 做了十多年奴才,姜远心中也是有期许的。 现在他坐在清波楼,这里本是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来的地方。 他却无暇欣赏,抖着腿坐在凳子上,再一次向赵鲤确认道:“这位大人,若是我出事,您当真也会给我妻儿赎身?” “可,可真的会将宅子给他们安身?” 与靖宁卫打交道,在寻常人眼里,无异于与虎谋皮。 看着赵鲤几人身上鱼服,姜远忐忑至极,再三确认。 赵鲤看着这不安的年轻人,并没有解释太多。 并不是说了人家就会相信你,说倒不如实际去做。 屋角水钟计着时间,突然滴答一声,赵鲤站起身来。 “时间到了。” 姜远纵使心中有再多的恐惧,也还是跟着赵鲤鲁建兴,走上了甲板。 甲板改装过,加装了一道通往水中的斜坡,方便清秋上来。 在中间摆设着一个香案,上供着白蜡白香白猪肉,最重要的是王元庆的头颅,和赵鲤亲自以殄文书写的文书。 旁边还摆着纸人纸马,一口棺材。 一应按着葬礼来准备的。 赵鲤要在这甲板上,行归乡葬。 归乡葬与人们的乡土情结息息相关。 所谓狐死首丘,渴望着落叶归根的异乡人,总得想法子慰藉自己。 由此衍生出招魂葬、归乡葬,和变种的湘西赶尸。 清秋死得极凶,又被赵鲤一路钓到江南,早撩拨得怨气暴涨。 为了不出岔子,赵鲤用的是最古老最稳妥的归乡葬。 招魂埋人一条龙,免在中途生祸端。 赵鲤在官服之外,套了一层白麻素服。 领着姜远站在甲板边缘。 江心黑漆漆的一片,哗啦作响。 这样深的黑暗,让姜远心生畏惧。 只可惜现在已经由不得他想退了,赵鲤递来一根长杆,杆上挑着一张白幡,上面写着姜囡的姓名生辰和死忌。 姜远双手都是冷汗,张了张嘴,却紧张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赵鲤在他肩膀推了一下,无声催促。 姜远这才鼓起勇气,舔了舔唇喊道:“姜囡!” 一片死寂之中,姜远的声音传出老远。 鲁建兴领人在旁,往火盆里投了一把外圆内方的纸钱。 盆中火光随江风晃动,远看着倒有些鬼影憧憧的样子。 魏世立在高处,细竹枝上穿着大叠纸钱,用力一甩,顿时漫天纷纷扬扬如同雪花。 这些纸钱大多被江风吹散,少部分留在了甲板上。 姜远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姜囡,囡囡,我来接你了。” 姜远穿着姜许的衣裳,代替那不着调的爹兑现承诺。 血亲的声音,穿透迷雾。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站在高处的魏世隐约见得一个白影从江水中浮出。 飘忽又冰凉的唱曲之声,顺着江风,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魏世陡然打了个冷战。 姜远的声音也是一顿,在场诸人,只有赵鲤扬起唇角。 “姜、姜囡——” 姜远又喊了一声,江中突然像是鱼甩尾巴一般,发出一声哗啦声。 啪—— 一只涨大成寻常尸身三四倍的手掌,按在了木板上。 在上面留下一个尸蜡手印。 “我来了。” 风中,清冷的女声回应着呼唤。 第383章 姜囡最后的话语 深夜楼船之上,往此时这里早遍布各色灯笼,人声鼎沸。 今夜却是一片死寂,只有江水拍打在船体的声音。 “我来了。” 寂静之中回答的女声被江风吹散。 发胀的手按在特意搭建出来的斜坡上。 指甲咔嚓咔嚓刮在板子上,留下一道道油腻的痕迹。 微弱的火光,跳跃在姜远的眼瞳。 借着那一点光芒,他看见一个硕大的东西,缓慢地爬上船来。 泡发胀大的身体,与其说是像人不如说是一种惨白的虫类。 湿漉油腻的黑发,裹满了全身。 身上绯红色衣衫,因长时间的浸泡和躯体的膨胀,丝丝缕缕渔网一般勒进尸蜡状的肉体里。 姜囡的尸身体内充满阴煞怨气,并没有被水中鱼类啄食。 却招了不少喜阴的藤螺吸附。 黑褐色的吸附物,密密麻麻高低起伏,吸附在惨白的躯体上,让她更沉重几分。 那庞然之物缓缓向着姜远爬来。 姜远喉中咯咯两声,下意识想要丢掉手中招魂幡,转身逃走。 赵鲤早已提前告知过他,姜囡此时的情况。 但真实见得,姜远还是喘不过气来。 赵鲤对此也有预料,早站在他的身后。 一只手提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招魂幡。 “不要后退,继续叫姜囡的名字。” 现在后退,说不得会叫姜囡以为自己再次被抛弃,进而暴走。 姜远汗如雨下,腿不自觉地发软。 每一次任务都关系众多人的性命。 任务时,赵鲤格外无情,以大拇指压了一下姜远颈侧的血管。 压迫力和痛感强行让姜远清醒。 他喉咙发干,下颚忍不住抖动。 前面的是大恐怖,后面的又何尝不是? 姜远吞咽了一口唾沫,挤压干瘪的肺部,终是再喊出了一声:“姜囡。” “爹,来接你了。” 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中,姜远声音颤抖。 那裹缠着黑发和红纱的庞然躯体一顿。 或许是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姜囡趴伏在船板上,突然不再动弹。 被赵鲤挟住的姜远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囡囡,我……来接你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姜远心中一松,他试着去看自己的妹妹,想看看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 模糊记忆中,妹妹姜囡玉雪可爱,坐在家中大槐树秋千上晃荡小脚。 可只看了一眼,姜远哆嗦着别开头。 远处的那具巨大尸骸,脸上爬满不知名的螺类,已经看不清长相,只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这边。 姜远心中百味杂陈,恐惧、恶心,也有一丝无法忽视的悲伤。 眼泪蓄满他的眼眶,他代替他的父亲,又再喊了一声:“来接你了。” 江风大作,魏世甩手抛出更多纸钱。 江心之中几点孤灯摇曳,姜囡缓缓的站直了身体。 她身上吸附的螺类摩擦,发出嚓嚓的声音。 “爹爹。” 嘴巴开合,她叫着父亲。 这喊声,让在场所有知道姜囡生前经历的人,都心中恻然。 赵鲤上前一步,捧起香案上的匣子,缓步靠近姜囡。 一旁鲁建兴顿时着急,急忙起身欲上前护卫。 赵鲤微微摇头,制止了他的动作。 诡物虽危险,但在执念怨气被安抚时,却是危险性最小的时刻。 靠得近了,赵鲤嗅到姜囡身上的潮湿的水气。 姜囡站着,肿胀的眼皮垂下,无光的眼珠直愣愣盯着地面。 赵鲤打开手里的匣子,露出里面一颗面目全非的人头。 王元庆在靖宁卫大狱中暴瘦,原本肥壮如猪的脸颊只剩一层皮耷拉着。 包裹在盐和朱砂的混合物中,看不清面目。 但诡物识人并不看长相,而是那一丝怨气。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姜囡的身体簌簌抖动起来。 那个黑夜,还活着的她强忍心中恶心,依偎在王元庆的身侧。 却因为一个恶念一个玩笑,被投入水中。 身上累赘的衣饰浸了水,像是一只手,坠着她往水下沉。 岸边传来哄笑声,她一边呼喊一边往岸上爬。 却被一次次地赶回水中。 那些人笑着看她在水中挣扎,甚至往水里撒尿。 一只巨手捏紧她的肺狠狠挤压,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她的眼球鼓鼓胀胀的疼。 她,再也等不到爹爹来接她了。 沉入水底前,姜囡看见那肥猪一样的公子,手里抓着一壶酒。 他在以她的死亡当做佐酒的美食。 姜囡抖个不停,不知是激动还是还留存着对王元庆的畏惧。 “他死了,被一人高的铡刀在闹市街头砍成了两截。”赵鲤平静地叙述道。 “你不必再害怕他。” 赵鲤将那匣子向前递了一下,放在姜囡尸体的手中。 随后赵鲤往后退开。 果然,下一秒立在甲板上的姜囡骤然发作。 手抓着匣子里那枚头颅,用力撕扯起来。 泡久了摇晃稀疏的牙齿,叼住那头颅面颊上的皮奋力撕咬。 如同一只母狼。 随着撕咬的动作,将仇人皮肉嚼进嘴里。 尽管被那头颅上的朱砂烧得嘴巴焦黑,也不愿停下。 姜囡周身冒出一股股黑烟,那是逐渐散去平息的怨气。 这黑烟不祥,不慎吸入便要倒霉。 赵鲤招手,鲁建兴立刻抬来火盆,往热炭上泼洒米醋。 所有粮食米麦酿造的米醋、酒精,都被赋予一些特质,可以祛除晦气。 带着酸味的雾气腾起,与黑烟相触撞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姜囡还在撕咬王元庆的头颅,肉干似的皮扯下露出里面的骨头。 赵鲤趁热打铁,往火盆了投了姜囡当年的卖身契。 在她的指示下,姜远又开始摇起招魂幡。 旁边还准备着一套女孩家的衣裳。 不是什么特别精致美丽的华服,是江南一带女孩常穿的布裙,还有一双小小的鞋子。 很素净也平常。 这些都是赵鲤准备的,她觉得姜囡会喜欢。 衣裙和那纸卖身契在火舌舔舐下,化作灰烬。 那边姜囡也将王元庆的头撕扯成了零碎。 周身泡涨的身体,像是受热的蜡,一点一点的垮塌融化,化作白色的脂类,堆放在脚边。 衔着半片耳朵,她突然一顿,抬起头来看向握着招魂幡的姜远。 “哥哥。” 姜囡嘴里衔着的耳朵掉在地上。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后,周身的黑烟全散,垂头再无声息。 赵鲤站得近,模糊看见她最后在笑。 姜远呆呆站在原地,顿了好久,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才让他大声哭出声来。 夜中,这哭声传出很远很远。 姜囡的脚边堆满融化的蜡脂和螺类。 唯有一具莹白、没有一点肉的骨架,直直站立。 第384章 任务奖励——信使 【任务寻找完成!因为你的狡猾,这算不上一场热烈的追逐解谜,却足够温情脉脉。】 姜囡身上最后一丝黑烟散去,一直装死的系统突然冒头。 赵鲤指挥着鲁建兴和魏世,收敛姜囡的尸体。 那些融化的尸蜡淌得满甲板都是。 莹白的骨架子,不处理也会生出祸端。 幸而赵鲤早有准备,棺材木炭全都备下了,直接拖到码头就地焚烧。 骤然看见系统冒头,赵鲤顿了顿,让鲁建兴去办事,自己正要细看奖励。 姜远上前来,恭敬的给赵鲤等人磕了几个头。 “多谢各位大人,为我妹妹主持公道。” 姜远的眼泪砸在甲板上。 赵鲤侧身避开不受:“职责所在,不必如此。” “你好生为你妹子料理了葬礼吧,后续你家旧宅契约会交还于你。” 还有那间鼓楼街的铺子。 虽说被画皮盘踞荒废多年,但处理干净也算一份财产。 查清楚来路,若是那画皮还是人时的资产,就叫几个受害者家属凑一块分分。 叫姜远去跟鲁建兴几人筹备姜囡的葬礼后,赵鲤这才进了清波楼的一间厢房。 这是一间待客的小厅,虽是楼船上,却栽植着花木,异香扑鼻。 赵鲤点着蜡烛坐在绣凳上。 本想扫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零嘴可以吃,但放眼望去空空如也。 连个果子也没有,比富乐院差了些。 重新打开系统面板,赵鲤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一次弹出的内容有点多。 【任务:寻找完成。】 【任务奖励:经验值*2000,获得道具:姜囡的头花。】 【姜囡的头花:漂亮的绢花,是女孩的心爱之物,对某些爱美的孩子来说,或许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一朵有些褪色,绢布扎的头花出现在赵鲤手中。 赵鲤微微挑眉,系统告知她下江南会有不错的收获,可是现在就这?看书喇 垃圾系统! 赵鲤用食指猛戳系统面板上那只围巾企鹅。 面板上那只企鹅不反抗也不做声,默默卷紧围巾,换了一边站。 赵鲤继续往下看。 【完成隐藏任务——小脚的怨念。】 【任务描述:无数渴望自由的女子被打断了脊梁骨,你阻止了情况的恶化,未来的走向或许从此处开始不同。】 【任务奖励物品:寄托着自由之念的小鞋子。】 继头花之后,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出现在赵鲤手心。 这是一双非常漂亮的三寸绣鞋。 湛蓝缎子在烛光下,流淌着水一般的纹理,上边精致的绣工绣着繁杂的蝴蝶纹样。 鞋头一枚拇指肚大小的明珠,厚厚的鞋跟镂空,里面放着一些香料,味道浓烈闷沉。 赵鲤手不大,这鞋子正好一个巴掌大。 她轻轻掂了一下,便是一愣。 这鞋子太重了,重得不合常理。 赵鲤捏了一下,发现华美漂亮的缎子下面竟是由寒铁铸成。 借着烛光一看,她顿时心中发毛。 在这鞋子里面,遍布尖锐的铁刺。 那些带着血痂的铁刺,在鞋里组成了一张网子。 若是穿上,想必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就像……那些裹脚的女人。 赵鲤突然明白,这双鞋子为何寄托着自由之念。 心中有些难过。 【任务物品描述:寄托着自由之念的小鞋子,可以引来特定的魇之生物。】 【这类生物既虚又实,自由地穿梭在虚与实,梦与真之间。】 【虽然没有一点战斗力,但是作为传讯的信使应是不错,作为宠物更佳。】 【召唤仪轨:手持信物,在午夜的妆台前,点亮白蜡烛。】 【注意事项:它是害羞的孩子,请注意不要惊吓到它。】 全部看完,赵鲤眼前一亮,信使? 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世界。 她祭练的小纸人太脆皮,且灵力耗尽就化作一张黄纸。 有一个魇类信使,也是那不错。 在这清波楼找一面铜镜并不难。 赵鲤交代好前面的事情,嘱咐不要来打扰,就寻了间花娘的房间。 坐到了镜台前,点燃一根白蜡烛。 她将漂亮但满是铁刺的沉重绣花鞋摆在镜子前。 正想仔细询问系统,便觉得眼前打磨光亮的铜镜一花。 镜面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划痕,好似有什么在抓挠镜面。 与此同时,赵鲤察觉到房中温度骤降,呵出一口白气。 【叮——您的小宝贝已经来了,请尽快交出契约物。】 赵鲤闻言,立刻按住眉心,打开心眼。 下一瞬,赵鲤便与一张柚子大小的脸对了个正眼。 小小的、肉色的头颅上没有毛发,质感接近于老鼠仔。 无睫毛无眼皮的双眼倒是水灵得很,只是成菱形的嘴巴张开成四瓣。 奇长的手臂,细如枯枝,从铜镜中伸出来,双掌朝上,冲赵鲤讨要东西。 系统,这就是你说的作为宠物最佳? 赵鲤忍不住往后仰了一下。 不料,就是这一动作,竟然这信使的狗狗眼中聚起两泡泪水,眼看着就要缩回镜中。 赵鲤光速认错,一边将小鞋子递过去,一边道:“对不起,是我的错,你超可爱!” 她这谎言却是很好的安抚到了镜子里的小东西。 它有礼貌的双手接过小鞋子,一点一点将自己从镜中拔出来。 赵鲤急忙让开。 便看见它拖着两条细腿爬到地上,把两只畸形的脚塞进了满是铁刺的鞋子里。 随后站起来。 小小的信使只有赵鲤大腿高。 一边发出痛苦的叫,一边高兴的踩着鞋子走来走去。 鞋中直冒鲜血。 它却很开心,爪子在身后掏了一把,给赵鲤递来一个三指宽的小白纸灯笼。 它浑身光裸,也不知放在哪里的。 【叮——成功获得信使,点燃灯笼就可唤来信使,传递它愿意拿的信件或是物品。注:活物不可传递。】 【注:提升好感度,或许可以让它更愿意帮你干活。】 赵鲤把玩着信使给的灯笼,这小灯笼小巧可爱,看着是白纸糊的,捏着却十分柔韧。 赵鲤将这小灯笼挂在腰上,一扭头就看见信使正垫着脚,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鲤。 指着赵鲤随手搁在旁边的头花,四瓣嘴唇打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讨要之意十分明显。 第385章 一个人的旅途 古色古香的房间中,光线昏暗。 只有妆台前一只白蜡烛照亮。 烛光照映出镜中模糊的人影。 信使高高仰着头,期待地看着赵鲤。 身体赤裸,但没有任何性别特征。 水汪汪的眼睛,配上黑洞洞的嘴巴,看着可怕,又有一点稀奇古怪的可爱。 赵鲤拿起搁在一旁的头花递给它。 小信使开心得四瓣嘴巴张得更开。 它没有伸手接,而是将头探了过来,示意赵鲤给它戴上。 它的头上没有头发,头花扎不住,赵鲤就给它系在小细脖子上。 信使很开心,摇着脑袋向赵鲤显摆后,在屋里跑跑跳跳。 重力好像对它来说没有一点作用。 它啪嗒啪嗒倒立踩在天花板上跑了一圈,在四处留下一枚枚小小的血色脚印。 幸好这些脚印一会就会消失,否则赵鲤还真不好解释这满屋子的血脚印是怎么回事。 赵鲤仰头看它玩耍一会,本想招它下来给沈晏送一封信。 但从和信使的联系传来反馈。 和快递一样,信使传递信息需要坐标。 这个坐标信物与人的关系越近,信使就能越快找到目标。 比如,一件穿过的衣裳,和本人的一根头发,自然是后者能提供更准确的坐标。 一件衣裳上驳杂的气味信息,需要小信使奔走许久才能找到。 而一根头发却简单得多。 赵鲤虽然暂时没能送出去信,却对它的能力很满意。 就是那怪模怪样的,也看着更加顺眼几分。 赵鲤现实得很,有用立刻便换了嘴脸。 轻轻摸了摸它光秃秃的脑袋,夸奖道:“你真棒。” 信使的脑门触感冰凉,皮质肉感颇为光滑。 被赵鲤摸了脑袋,它愣了一下,随后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加开心。 发出像是老鼠叫的吱吱声,抱了赵鲤的手贴在脸颊边。 【信使友好度+20,它很喜欢礼物,也喜欢被善意的触摸。】 【友情提示:善待世间万物,说不定会有惊喜回报。】 【喜欢辱骂、戳弄系统的宿主,有一天应该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吧,括弧笑。】 对于系统的阴阳怪气,赵鲤回嘴反驳道:“你要现在给我一万经验,一百连抽,我当场认你做爸爸!” “关键时刻掉链子还骗氪的垃圾系统,有何资格抱怨?” 系统顿时又再装死。 小信使只要被喜欢,就很开心。 抱着赵鲤的手蹭了蹭。 赵鲤叮嘱它不要吓到别人,就放它自己去玩,需要时只要点燃白纸灯笼召唤回来即可。 穿着满是尖刺的铁鞋子,小信使却跑得飞快,穿过墙壁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赵鲤独自坐在房中,这才看向最后一条系统提示。看书喇 【完成隐藏任务——画皮。】 【任务描述: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纹身师。】 【精湛的技艺却满足不了他强烈的收藏欲望,最终扒了自己的皮沦为妖诡。】 【现在,死亡终于让他无止境的欲望终结。】 【任务奖励:刺青——神兽墨玉。】 看到这一条时,赵鲤还没来得及想这神兽墨玉是什么,便觉得肩膀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下。 赵鲤被烫得从椅子上一下蹦了起来:“什么东西?” 她右肩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明显的感觉有什么正附着在皮上。 【奖励已发放,请自行查看。】 刺青? 赵鲤忍不住来到镜子边,解了衣衫看。 屋中光线模糊,铜镜模模糊糊,看不太清。 只隐约见得肩头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上面有一个墨色刺青。 赵鲤又凑近看,顿时骂了一声娘。 “狗系统,你出来!” “这什么玩意啊!” 赵鲤崩溃的看着一只迷你的小兽,刺在自己肩胛的皮肤上。 这小兽似虎,但牛角鬃毛,身上一层鳞片。 整个兽有一种十分不对劲的萌感,龇着个大牙傻乎乎的笑。 赵鲤并不排斥任何变强的方法,包括刺青。 但是,谁会在背上刺个黑色喜羊羊? 赵鲤这厢抓狂,系统却慢悠悠的弹出一行字。 【墨玉:大景本土神兽,又称朦胧兽。】 【是大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角龙鳞,喜食怨气、罪恶和痛苦。】 【饱食怨气后,是十分凶残的辟邪神兽,可赋予宿主神力。】 赵鲤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背。 这可真凶残,凶得没边! 这一次,任赵鲤再闹,系统都不再出声。 最后她也只得骂骂咧咧的穿好衣服。 甲板上,姜囡的尸骨收敛进了棺材。 鲁建兴等人将棺材就这样拖到码头上焚烧。 早就架好的柴堆,一点就燃。 黑夜之中,江风吹动火光飘摇。 赵鲤走上甲板,趴在船舷,远望着码头上的火光。 知道天边现出鱼肚白,那堆火才渐渐熄灭。 余火之中,已经什么都不再剩下。 鲁建兴负责,一直好生守候在火堆旁,直到火焰熄灭。 此间事了,善后又有鲁建兴,赵鲤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便准备回去收拾行李。 沈晏奉命巡视江南,盐务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 赵鲤要去寻他,要经历两三日的路程。 自然争分夺秒的准备出发。 鲁建兴和郑连赵鲤不打算带,源宁还有其他事务,两人可顺带照顾着冯宝。 赵鲤回千户所,换了身便装带着阿白,背了个小包包就准备离开。 熊弼亲自站在门前送。 “阿鲤,你路上小心些!” 赵鲤牵了匹马,佩刀裹着布,挂在鞍侧,冲熊弼点头道:“熊千户放心。” 赵鲤的外表太有欺骗性,官服一换,看着就是个无害的小姑娘。 就算知道她底细的熊弼,也忍不住担心她一个人上路,又像兄长一样叮嘱了她几句。 赵鲤牵着马,耐心听了,等他说完才拱手告辞。 在城中,赵鲤没有骑马,而是牵着一路走。 在集市小摊上,买了一堆包在桑皮纸里的零嘴。 赵鲤在行过源宁城中心时,看见人山人海聚集。 寻了个高处看热闹,赵鲤看见宫战嚣张的坐在高台上饮茶,一眼看去不像好人。 高台之下,摆着一个巨大的磨盘。 一些人牵成一排,都是些熟人。 有那位去了半条命又被挖起来的曾先生,有徐家的男人们,还有王秀才的娘…… 这样大的磨盘,也不知宫战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些人,排成一排奋力的推动磨盘。 刚裹的小脚,一走就是一个血脚印,走慢一步就要挨一鞭子。 只看场面相当吓人。 人群中有不少力士,大声宣读裹脚禁令。 周遭人群悉数噤若寒蝉,畏惧的看着裹着小脚推磨的几人。 看表情赵鲤就知道,宫战的普法教育十分成功。 第386章 路遇出殡队伍 赵鲤没有上前干扰宫战的工作,自己牵着马离开。 她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一身轻便劲装。 在保守的江南,一路接受了不少怪异的打量。 可现在,或许是那个大磨盘的威慑力,周围人目光都收敛了些。看书溂 赵鲤将要出城时,又看见宫战手下那个叫白大头的校尉。 白大头站在一家药铺前,堵了这家药铺的大门。 嚣张站成二八步,对药铺的东家道:“寻个日子,将徐家小姐与你父亲合葬了吧。” 穿着孝服的药铺东家,原本听说铺子被靖宁卫堵门,险些吓疯。 不料靖宁卫校尉上门说的竟是这个。 他一时呆滞没有及时回答。 白大头却还当他不乐意,面色一沉,威胁道:“徐家小姐的尸体我都带来了,你不会要害我跑一趟吧?” 他指了一下身后拖着的黑棺,言语中满是威胁。 这是他从长宁村带来的。 徐家人狼心狗肺,死掉的徐玉一卷破席子埋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下,碑都没有立一块。 白大头寻了好久,才重新将尸首起出来,换了一口好棺材。 见他黑着一张脸,药铺的东家哪敢说个不字。 再者,这也是他亡父咽气前都惦记着的事情。 原先没办,是因为一来没过明路,二来父亲那情种模样也叫他们这些子女为难,便不想丢这人。 现在既然人家都送上门了,倒也…… 药铺的东家点头哈腰,一副畏于强权的模样,承诺立刻准备两人合葬之事。 白大头还在,周围人不敢指指点点,但窃窃私语中,少不得有靖宁卫跋扈等言论。 赵鲤站在旁边有些好笑。 这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进阶版? 白大头叉腰,眼尾余光突然看见看热闹的赵鲤,浑身一僵,就要上前见礼。 赵鲤只是路过,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制止了他的动作。 白大头这才站住脚步,远远地望着赵鲤一人牵着马往城门走去。 随后才收回视线,恶形恶状吼道:“看什么看。” 远远站在街角围观的人,立刻散开。 赵鲤独自牵马出了城门,这时正是城外农人进城做买卖的时候。 城门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她这模样的,自然引起无数人瞩目。 赵鲤走到人少处,翻身上马。 阿白从她的后脖领探出头来,好奇的四处张望。 在这个世界,赵鲤是没有独自出行过的土鳖。 阿白是一条乡下小土蛇。 两个土到了一处,看着周围,就是树都新鲜得很。 赵鲤握着缰绳,轻轻踢了一下坐骑。 温顺的小母马打了个响鼻,得得小跑起来。 沈晏所在的成阳,距离源宁约莫两日路程。 赵鲤也不急,就这样驾马朝着成阳走。 这个时代生态环境好,路上人也少,也不担心什么交通事故。 赵鲤坐在马上,吃着零嘴跟阿白四处东看西看,慢慢走着倒也有几分闲趣。 直到看厌了绿林子,赵鲤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到了中午,日头毒辣,太阳晃眼,赵鲤本想沿道寻家茶肆坐坐,喝点凉茶。 不料一只吹吹打打的队伍,正好从路中穿过。 纷纷扬扬的白纸钱四处抛洒,孝子孝女的哭声悲恸欲绝。 几个帮忙的汉子喊着口号,肩扛一口黑棺。 赵鲤急忙驻马靠边,免得冲撞了别人的出丧队伍。 看那队伍走来,赵鲤下了马,将马牵到路边。 看她如此,这出丧队伍前面的一个中年人感激地朝她拱了拱手。 赵鲤也点头致意后,拽着缰绳站在路边等队伍过去。 这户出丧的人家家境不错,应当人缘也很好,队伍排了很长。 黑漆漆的棺材,与赵鲤擦身而过的瞬间。 阿白突然探出头来,朝着棺材丝丝吐信。 赵鲤生得好,队伍中好几个人都在看她。 一个抬棺的青年正斜眼窥视,突然看见赵鲤的衣领里,探出一个蛇头,吓得脚一歪。 他扛着棺材的一角,这一歪整个棺材都失去了平衡。 几个抬棺的汉子都失去平衡,棺材倾斜,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棺材落地不吉,主家孝子远远看见,高声急呼。 突见一只小手,从旁探来,竟是稳稳扶住了将要倾斜的棺材。 赵鲤在生出变故的第一时间,就上前一步救场。 只是掌心碰上这黑漆棺材的瞬间,她便察觉到一阵凉意顺着手掌爬向她后背的墨玉兽刺青。 墨玉喜食怨气晦气,这股凉气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来刚才阿白也是察觉到了什么。 赵鲤心中顿生警觉。 这会,抬棺的几人才终于从赵鲤单手托棺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最前面那披麻戴孝的孝子反应过来,急忙吆喝着将棺材重新绑好抬稳。 “多谢这位姑娘!” 这中年人眼睛在赵鲤的手上扫了一圈,想不通这小手怎么力气那么大。 赵鲤摇了摇头:“无事。” 她打开心眼,却没有任何发现。 棺中是很正常的骴气,孝子孝女身上覆着一层灰白霉运。 家中死人,这霉运倒是十分正常。 赵鲤对之前那凉气很介意,借此机会对主家道:“天气热,请问能不能去您家讨碗水喝?” 赵鲤刚才帮了忙,这主家自然不会小气。 只是他们这支队伍是要上山的,便从队伍里点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叫那小孩带赵鲤回村里。 这小孩十分活泼,一路上不住地想伸手摸赵鲤的马。 赵鲤不小气,让他爬上马背过了一下干瘾。 这瘾没过够,就已经到了村子。 这小村看着十分平常,办丧事这家就在村子中心位置。 沿路都是纸钱。 “姐姐,到了!” 带路的小孩开心得不得了,嘴里吃着赵鲤给的糖果子。 赵鲤又给他一个打发了他走,打开心眼观察。 心眼视觉下,成线条感的世界中,一道黑红光芒十分显眼。 赵鲤微微动容,这家果然有事。 她还在思忖,一个沙哑的女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是?” 赵鲤回头,看见一个双目通红十分憔悴的妇人。 第387章 不像小孩的小女孩 询问赵鲤的妇人,头戴白麻抹额。 双眼红肿得好像桃子,手里抱着一叠孝布。 赵鲤冲她微微一笑:“婶婶,我从村边路过,来讨口水喝。” 不得不说,赵鲤长相无害给她带来了很多便利。 这悲伤的妇人点了点头,强撑起一个笑来,对赵鲤道:“姑娘随我来。” 言罢,先进了院门,赵鲤牵着马跟随其后。 这家家境好,是青砖小院,前院堂屋充斥着纸钱焚烧过后的味道。 地面也有撒着纸钱。 到了堂屋前,妇人转身对赵鲤歉疚笑了一下道:“家中正治丧,姑娘请在此稍等。” 赵鲤也很识趣,露出乖巧的笑感激道:“是我不请自来,麻烦婶婶了。” 妇人自去倒水,赵鲤站在堂屋门前,并没进去。 站在高高的门槛外往里看。 堂屋整洁有序,正中摆着一张停尸的板子,几个烧纸钱饿火盆。 条案上摆着一个黑底灵位。 上书:覃母张氏之灵位。 灵位做工很好,绝不是赶工出来临时使用的。 再结合这有条不紊的灵堂布置,想来这位死者家属应该是早有准备,才能这样有序。 赵鲤又开心眼,躺尸的板子上,骴气未散。 堂中倒是没有什么怨煞之气。 只是屋后依旧有一道黑红光芒。 “姑娘。” 方才进去的妇人端着一个陶碗出来,递给赵鲤。 赵鲤关闭心眼,甜甜的冲她笑:“谢谢婶婶。” 她接过碗凑在嘴边,做饮水状。 实际只是沾了沾唇。 在确定有问题的地方,慎重是第一位。 唇上沾了一丝,赵鲤尝到一点甜味,这位妇人端给她的竟是一碗糖水。 大景不像赵鲤那个世界,糖是很金贵的。 赵鲤露出讶然之色,看向妇人。 妇人似乎很喜欢赵鲤,知道她是惊讶什么,微笑道:“我婆婆病时爱吃糖,家里还剩些,外边热喝点凉糖水舒坦。” “这怎么好意思。” 赵鲤是头顺毛驴,最受不得别人对她好,当下不好意思:“该留给家里孩子吃的。” 不料她提起孩子,妇人面色一黯。 离得近了,赵鲤清楚看见妇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不必问元芳,赵鲤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正待打听,堂屋后边跑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 这女孩穿着一身麻布孝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长相圆润可爱。 只是…… 在看见女孩的瞬间,给赵鲤倒水的妇人竟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一只手下意识的举起横在胸前。 她在防备和畏惧。 赵鲤神情微动。 跑出来的女孩看见赵鲤止住脚步。 再看妇人时,脸上流露出她自己都没注意的刻薄。 赵鲤没想到,这种看人的神态会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还以为是这家什么年纪小辈分大的长辈。 却听那女孩道:“娘,这人是谁?” “什么白糖水?” 她质问着,嘴里叫着的居然是娘。 说到白糖水时,更是抿紧了嘴唇,有责怪之意。 被责怪的妇人嘴唇嗫嚅,全然不像是在面对女儿。 赵鲤开口替她解释道:“我从村边路过讨一口水喝,你娘看我可怜,给我倒了一碗糖水。” 那女孩听了赵鲤的话,面色一沉,尖酸开口道:“路过也好意思喝人家的糖水?” 她说完了赵鲤,又看向垂头不语的妇人:“真是……” 她似乎想要训斥,却想到什么,顾忌地停下。 给赵鲤倒水喝的妇人面子实在挂不住,强撑气势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她声音气弱得很,没有一点气势。 眼前一幕,母女身份全然是颠倒的。 赵鲤以为这妇人是后娶的继母,在继女面前弱势。 也不能因为别人的好心,害人难堪。 她走到马边,从马鞍侧袋取了剩下的糖果子。 “婶婶,我还带着一些糖果子,给这小妹妹吃吧。” 赵鲤将纸包递去。 还没等她娘说话,那小女孩上前两步。 “算你识相。” 她说着话,就想从赵鲤手里抢东西。 赵鲤是什么反应速度,能叫这小丫头从手里把东西抢走,便自撞南墙吧。 一把攥住这小丫头手腕,想教训一二。 肩胛却是一烫,一股凉气从这小女孩的手腕,被赵鲤后背的刺青吸食走。 赵鲤眼神一利,立刻打开心眼。 只见这女孩身上红光冲天。 原来之前所见异相就是这个女孩。 出奇的是,虽红光冲天,但赵鲤没见这小女孩身上有任何诡物的痕迹。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正常人类。 赵鲤第一次与遇上这样的状况,却并不慌张,冲着女孩一挑眉道:“小孩子,还是要有点礼貌比较好。” 被赵鲤抓住腕子,女孩一晃,嘴皮一翻竟熟练地骂起街来。 “你这小贱蹄子,不好好在家呆着,没个姑娘样四处走,还敢说我?” 这女孩骂人时,唾沫横飞,倒像一个尖酸老妇。 赵鲤眯了眯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两眼,想看哪里肉厚不会打出毛病。 一直无措站在旁边的那个妇人,急忙上前劝解。 可那女孩根本不理,反倒扬手欲打人。 赵鲤松开了她的手腕,扬起手想给她香甜的耳刮子吃。 后边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咳嗽声。 这咳嗽声撕心裂肺,女孩立刻露出焦急神色,转身就往里屋走。 掀开帘子进去之前,还鼻子哼哼,冲赵鲤翻白眼。 赵鲤将扬起的手放下。 旁边那妇人这时才敢说话,拉着赵鲤的手给她道歉道:“对不住了这位姑娘,我家囡囡,原本不是这样的。” 说着,她悲从心来,原本红肿的眼睛又落下几滴眼泪来。 “我家囡囡原本最是乖巧可爱。” “只是自从我婆婆去世,她便变成了这样。” “行为举止,都像我死去的婆婆。” 她抬袖抹了一把眼泪:“旁人都说是我家囡囡纯孝,想念死去的奶奶。” “可是……” 妇人没再说下去,可是她婆婆从来不待见囡囡,只宠几个孙子。 女儿对奶奶只有怕的,哪有什么想念。 妇人倒是觉得女儿像是,中了邪。 悄悄给丈夫说过,却被呵斥了一番。 第388章 不换,不换 赵鲤生得讨喜无害,这妇人才对她多说了两句。 说完却又觉得失言。 自家的事情,对人家一个路过的小姑娘说什么。 她不住的道着歉。 赵鲤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离开的方向。 对妇人笑道:“婶婶,我要去成阳,能劳烦你到村口给我指路吗?” 妇人虽奇怪,但心里觉得对不起赵鲤,还是应了。 赵鲤放下碗,牵着马朝外走。 临去前,看了一眼微微晃动的帘子。 赵鲤和那妇人并肩走,赵鲤问到妇人姓陈,就改口叫她陈婶。 到了村口,陈婶要给赵鲤指路。 赵鲤却在腰后小袋里,掏出一枚桃符。 正是玄虚子给的那枚。 “陈婶,我是清虚观弟子,在外行走游历,您家怪异之事,不妨与我细说。” 赵鲤直接扯了清虚观来遮掩。 靖宁卫身份有时不如清虚观名头好用。 就比如此时,若赵鲤亮腰牌,陈婶会害怕得不敢说,哪像现在,一听清虚观顿时眼睛一亮。 “当真?” 陈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焦急的拉住赵鲤的手。 但又想到这样不敬,急忙撒开:“姑娘,不,这位仙子,求你帮帮我。” 赵鲤哭笑不得叫她别这样夸张,让她到僻静处谈话。 陈婶这才抹着眼泪,将事情娓娓道来。 办丧事这家姓覃。 家中三子没有分家,陈婶就是这家的二儿媳妇。 覃家公公早死,婆婆是十分强势的性格。 一般来说,老二都是容易被忽视的那个。 陈婶生了一儿一女,也不得婆婆喜欢。 去年,她婆婆张氏重病不久于人世,嘴上不说,其实陈婶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想着尽孝道,送走这强势的婆婆,家里能分家过上舒坦日子。 因而陈婶一直用心照顾着。 陈婶的婆婆并不像一般老人,心疼钱心疼儿女,她很惜命。 病中一直催促着儿女为她寻大夫,寻药。 只要能活下去,什么偏方都敢试。 就这样顽强的病了近一年,熬成一把枯骨还舍不得断气。 成日昏昏沉沉的睡,睡醒了就骂人。 三日前的子夜,眼见不大好婆婆咽了气。 家中早有准备,寿材寿衣一应老早准备好了。 停灵三日,今日发丧。 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去了,陈婶心里本该松快。 可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的小女儿不知为何,在婆婆去世后就有些不对劲。 行为举止怪异不说。 还善于装样。 “姑娘不知,她……看我的样子跟我婆婆一样。” “可是当着我男人和儿子时,却乖巧的叫我娘。” 昨天夜里,陈婶正睡着。 就被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恶意惊醒。 黑暗中只见一个影子。 陈婶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看,看清楚的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女孩披着被子坐在床边,恶狠狠的磨牙。看书喇 身体不停的前后晃动,嘴里发出一些古怪的咯咯声。 陈婶害怕得不敢声张,在被窝里躲了一夜。 天亮后,将此事告诉丈夫。 老实憨厚的丈夫却呵斥她搅事多心。 现在面对赵鲤,陈婶才敢将那些话一一说出。 两人站在村边荒林里,赵鲤背靠着树干耐心听完。 这才问道:“陈婶,你再仔细想想,还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 “你婆婆死前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死后尸首有什么异常?” 听了赵鲤的问话,陈婶垂头想了想,立刻道:“有。” 陈婶的婆婆,在临咽气前曾叫儿子儿孙到床前叮嘱。 老人去世前,想看看儿孙倒是常事。 但怪就怪在陈婶的婆婆提了一个要求。 要家中几个孙女,单独进屋去看她,旁边不能有人。 这要求怪是怪,却也不是解释不通,或许是老人有什么私房要分给孙女们。 但又怕分配不均引来不满,就单独叫去。 可是陈婶的婆婆,并没有分什么给孙女们。 唤了孙女进房去,也不说话也不叮嘱点什么,只是躺在床上侧脸看人。 她本身枯瘦如柴,花白的头发散落枕上。 昏暗的房间中,盯着几个女孩看时,将几个孩子吓得不轻。 前面几个孙女挨个叫去看了,都哭哭啼啼的出来。 直到轮到陈婶的女儿。 进去许久,女儿出来时,手里竟拿着一根糖条。 天晓得,覃家虽然不穷,但家里糖条从没有女孩们的份。 陈婶婆婆的宝柜里,藏着的饼子糖果,专供家里金孙们。 看见女儿得了根糖条,陈婶还以为婆婆是死前醒悟。 本还心中感慨。 不料女儿却哆哆嗦嗦拿着糖条嚎啕大哭。 嘴里说着…… “不换,不换。” 复述女儿的话时,陈婶的声音在发抖。 赵鲤缓缓站直身子,眉头逐渐皱紧。 不换,不换…… 有人想用一根破糖条,找那个女孩换什么宝贵的东西! 赵鲤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摸了个空才记起自己现在穿着便装。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婶咽了口唾沫:“之后,我婆婆就死了。” “当天夜里,我女儿发了烧,第二天醒来就……” 陈婶的胸口迅速起伏几下。 她哀求的看向赵鲤:“姑娘,此事究竟?” 赵鲤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先让她安心。 笑着对陈婶道:“婶婶别担心。” “你先回家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去一趟上山。” “去你婆婆的坟前看一眼。” 赵鲤现在就是陈婶的一根救命稻草,她说什么都听。 急忙点头。 还想说什么,赵鲤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婶婶谢谢你给我指路。” “这包糖你收下。” 赵鲤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糖果子递出,同时捏了一下陈婶的胳膊。 陈婶意识到些什么,顿时僵住,片刻才道:“姑娘太客气了。” 两人同时装作之前的谈话没发生。 相互道别后离开。 赵鲤牵了马,走了一段距离,才回头。 恰好看见一角碎花衣裳,从一丛灌木中缩回。 那花衣的纹样,正是陈婶的女儿。 赵鲤扯了扯唇角,利落翻身上马。 用比来时快很多的速度,向那只抬棺队伍追去。 第389章 开棺验尸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赵鲤控马奔驰在山道上,伏低身子避开山间小道旁探出的树枝。 地上留有脚印和抛洒的纸钱痕迹,又有阿白从旁辅助,赵鲤追踪发丧队伍并没有什么困难。 赵鲤隔山驻马,远远望见那支发丧队伍正在两座矮山中忙碌。 两座山中间相连下陷,两头翘起。 看那只发丧队伍,他们竟是要将人葬在两座山的正中。 这种山势,但看算是一处佳穴,可称小龙脊。 但风水葬仪,讲究阴阳和合生气,需要山、水的配合。 仅仅是山势藏风聚气远远不够,必有周边的水气配合。 如眼前这两座山,乍一看像是笔架,山高峡深文笔峰。 先人葬在此处,家中易出文曲新贵。 然而再仔细一看,这状似文笔峰的山边环了一条鬼尾河。 套上缰绳山势顿时一变,不再是笔架,而是马鞍。 加之凹陷中间压了一棵大树,葬在此处的人会像是骏马被套笼头套马鞍,永失自由。 赵鲤风水谶纬学只是学渣等级,依然能知道此地不能藏人。 也不知覃家时怎么想,要将自己的亲老娘葬在这里。 是被风水先生坑害,还是…… 赵鲤冷笑一声,攥紧了缰绳。 “驾。” 赵鲤用靴跟轻轻踢了一下马腹,继续朝那边赶去。 江南道此处多水泽,少高山。 在坟地上忙碌的人,远远地就能看见赵鲤奔马而来。 先前让孩子带她去喝水的主家,急忙上前来。 这中年男人是覃家长子,他父母皆丧,现在便是需要出来扛事的一家之主。 见赵鲤来势汹汹,他也不担心赵鲤这面善的小姑娘是来找茬的。 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赵鲤来报信。 面上带出些焦急神色,拦在路边:“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我家中出了什么事?” 赵鲤跑到近前,降低马速。 她并未回话,而是先看向坟墓。 旧时宗族村民团结,这会功夫就已经在旁边搭好了停棺材的黑棚子。 一些村中汉子正在吭哧吭哧的挖坑。 旁边堆着一些垒坟的石块。 见棺材还没下葬,赵鲤松了口气。 骑在马上,先是扫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一个白胡道人身上。 那道人正背着手在坟墓边上指指点点。 “这位姑娘?” 覃家长子不解又询问了一遍。 赵鲤外貌和之前主动走到路边的避忌的动作,让他印象实在很好,此时见她不答话,不知何意。 赵鲤利索地翻身下马,抬手将马鞍侧布裹着的长刀拿在手里。 见此情形,覃家长子意识到些什么,后退了一步。 赵鲤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掏出狴犴腰牌一亮。 “京城靖宁卫下属巡夜司,现有一事请你们协助调查。” 在不需安抚套话的时候,巡夜司的腰牌却又比清虚观的小桃符有用。 覃家长子果然后退一步。 “靖、靖……” 靖宁卫三个字,对这种便宜村落的百姓来说,实在是太遥远。 遥远得近乎传说。 那种夜里吓唬不睡觉小孩的传说。 ‘不乖乖睡觉,靖宁卫来把你抓走拔指甲。’ 因为赵鲤乌金腰牌一亮,覃家长子连带着几个好奇过来的人,都勃然色变。 “这位姑娘,不,这位大人,我等都是本分之人。” 覃家长子结结巴巴的欲辩解,便被赵鲤抬手制止:“其余多话不必多说,请配合我的调查。” 赵鲤解开缠在刀上的黑布,露出里面的乌鞘绣春刀。 今日村长可在?” 听了赵鲤的问话,覃家长子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一个手臂系着白麻带的老者。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别处的动静。 村长模样的老者走来。 赵鲤将腰牌一亮。 老者果然要识货得多,看了一眼赵鲤的绣春刀和马屁股后的大景畜院印。 他不禁汗如雨下,拱手道:“这位大人,我等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赵鲤是来解决事情,不是来趁威风吓唬人的。 她当下道:“村长不必担心,与你们无关,但你们须得配合我调查。明白了吗?” 问到明白了吗时,赵鲤扭头看向覃家长子。 覃家长子还愣着,就被老村长拽了一下。 “大人放心,我等一定配合。” 村长先代替覃家长子回答了话。 他倒不是就这样简单相信赵鲤的身份,只是大景靖宁卫这身份绝不是一般人敢冒充的。 村长留了个心眼,打算先配合着看。 满脸堆笑等着赵鲤的吩咐。 赵鲤就喜欢跟这样省事聪明的老人家打交道。 她也放软了语气道:“有劳村长叫在场的村民留在原地,相互监督,决不许任何一个人离开。” 说完这话,赵鲤大步走向坟墓边。 之前的骚乱,早已经叫那个看风水的先生发现。 这白须道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摸着胡子看热闹,便看见赵鲤大步朝他走来。 这道人常年给人看风水,都被村民尊敬吹捧着,早习惯了高姿态,根本没什么戒备心。 看赵鲤过来,还以为又来活了,正上下打量她的衣着,估算身家背景,怎么忽悠要价多少。 不料瞧见赵鲤手里绣春刀。 靖宁卫制式佩刀和鱼服一样有辨识度。 老道这才意识到不妙,心中复盘了一下自己做过的某些事情,一撩衣摆就想跑。 只是刚才走了两步,便被赵鲤一把按住。 抓住胳膊擒拿在地。 出自卢照亲传的反关节技,高效又狠辣。 这老道老胳膊老腿,哪吃得住,顿时哀嚎出声。 赵鲤没有先审讯他,现在又更重要的事情。 “村长,此人牵涉一桩巫蛊案,叫人将他绑上。” 听见赵鲤说巫蛊案,村长心脏险些跳停。 呜呼哀哉的同时,忙叫人取来捆棺材的绳子将这道人捆住。 赵鲤这才撒了手。 这老道士看着风光,其实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一身汗臭酒臭,衣衫油腻。 赵鲤嫌恶的抓了把土擦手,扭头对覃家长子道:“现在开棺。” “开棺?” 覃家长子身形摇晃数下,才在他兄弟的扶持下站稳,又噗通跪下。 “不可啊!” 第390章 开棺验尸,随着棺材朽烂的女孩 开棺。 这句话听进覃家人的耳朵里,简直如晴空霹雳。 刚才好生放入棺内的尸,竟要启出来? 这换谁都受不了。 村长也是皱巴着一张脸,上前搀扶,却不规劝。 “你说开棺就开棺?” 说话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看着老实的脸上满是愤怒,显然是个孝顺儿子。 “二哥。” 一旁更加年轻些,也更加机灵油滑一些的男人阻拦道:“不要冲动二哥。” 赵鲤微微挑眉,打量着看着最孝顺的二儿子,忍不住冷笑。 最不被看中的反倒最激动,只是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覃家老二?” 赵鲤站起身,虽然个矮,但气势极强。 赵鲤不想和这些人斗嘴浪费口舌,视线在围观的众人身扫了一圈。 “各位是否与覃家立场一致,愿意与他家共同承担不开棺所导致的一切后果?” 赵鲤轻松一笑,对着村长道:“若是贵村人都是这样想,那本官自然也尊重你们的想法。” “只是,后果自负。” 赵鲤茶言茶语和恐吓两大被动技能同时发作,组合相加效果拔群。 原本义愤填膺的村民们,顿时气势一弱,从覃家三兄弟身边退开。 眼前这姑娘虽不知身份真假,但是,万一是真呢? 电视剧中嘴硬的无脑炮灰,只是少数。 在牵扯身家性命时,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保守的相信。 毕竟,开也不是开他们老娘的棺材。 何必为了那份缥缈的义气,把全家置于危险之中? 不止是村民,连覃家三个儿子,态度也有些不同。 老大瘫坐在地上,垂头不说话,怎么都不敢点头。 老三聪明,脸上明显的露出犹豫。 只有老二,固执地拧着头。 村长心中感慨,覃家这老婆子生前最不待见二儿子。 没想到到头来,最孝顺的是这个最不被待见的。 叹息了一下,村长将这覃家三个儿子拉到一边,做了一会工作。 不一会,村长便作为中人前来说和,开棺之事水到渠成。 正好有搭好的黑布棚,赵鲤等着覃家三个儿子跪着上了一炷香,这才走上前。 亲自寻了一个掘土的铁锹,插进棺材板的缝隙里,暴力撬开。 开棺瞬间,一股生肉臭味从棺材里涌出。 这个天气,停尸三日早就有了味道。 赵鲤抬起胳膊肘挡住口鼻,单手掀开棺材板。 棺材板落地瞬间,覃家三个儿子齐齐跪倒在地,哭嚎不停。 赵鲤看了一眼就眉头紧锁。 “你们就让你们亲娘这样下葬的?” 赵鲤问了一声,叫覃家长子上前来看。 覃家长子内心本愤恨不已,探头看了一眼,却是腿软扶住了棺材。 “不,不对啊,入棺前不是这样。” 村长和覃家老二老三也围拢来看,只一眼纷纷抖如筛糠。 只见棺中一老妇,面色青紫,嘴夸张地张大,顶出半截舌头。 最可怕的是,尸体的头侧向一边,浓痰色的双眼大张,表情极其痛苦 便是最糊涂的人家吗,也会为死者整理仪容,不会让死者这个模样下葬。 赵鲤不必打开心眼都能确定一些事情。 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那个女孩的魂灵,被囚在了这具尸体里。 如果今日没有抬棺人那一歪,让赵鲤触摸到棺材,这女孩会被压在马鞍下,一直痛苦的清醒着。 一日日感受着身体腐烂。 尸体可怖的遗容,在盖棺后才变成这样,就是最佳证据。 至于心眼为何只看到骴气,而看不见被钉死在这尸体里的生魂,只怕还要问那个道士。 赵鲤不耽搁,揪着那道士的道髻,一路拖到了棺材边。 这老道头皮撕裂般的疼,身上背野地里的碎石,挂得处处都是血痕。 赵鲤将他提到棺边,问道:“你用什么困住遮掩了这个女孩的生魂?” 赵鲤的问话,让老道士心里咯噔一下。 只是这罪万万认不得。 老道士还欲狡辩,赵鲤已是伸出了脚。 既然是男人,便都有一个共同弱点。 赵鲤尤擅长于弱点击破。 道士一把年纪,没想到会受这一遭罪,双眼暴凸,发出一声惨叫。 在场所有有幸目睹的男性,全都下意识夹紧了双腿。 赵鲤鞋跟缓慢而用力的碾,嘴里威胁道:“我数到三。” 她这力气,一般人都吃不住。 老道士满头大汗同时,熬不住开口道:“是,棺材钉,我在尸身钉了七根棺材钉。” 不过他也为自己辩解道:“这都是覃家老太太临死前的遗言啊,我只是收了钱照做而已。” 这样狠毒的心肠,恶劣的事情,赵鲤也第一次见。 立刻扭头对村长道:“现在立刻去寻线香,香灰。” 赵鲤随身带着朱砂也正好派上用场。 村长这时哪里还不知覃家有问题,踉踉跄跄去准备。 幸好这里正办丧事,这些东西不费什么劲就找齐了。看书喇 赵鲤捏了几个土团子,摆在尸体边上插香。 然后沿着尸体洒了一圈香灰,保证生魂不会离体溜走。 最后有些肉疼地,从脖子上扯下一块鲤鱼形状的玉饰。 沈晏送了她很多首饰,那些东西里,赵鲤最喜欢,就戴在身上。 上好的玉料雕工,也是最好的引魂镇魂材料。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赵鲤心里面极肉疼的安慰着自己,抓了把香灰搓揉,抹去玉上她的气味。 然后整个将玉塞进了棺中尸首的嘴里。 双手一托,将尸体的下颌抬上。看书溂 嘴里安慰道:“别怕,一会就安全了。” 旁边几人不知她为何如此说,却听得浑身发寒。 将玉石塞进尸体的嘴里后,赵鲤抓着尸身寿衣领口,猛力一撕。 惨白发青的尸身露了出来。 覃家三子急忙背身回避。 七根拇指粗的棺材钉,正钉在尸身的四肢,喉咙、心口、下腹子宫。 生锈的棺材钉边缘,尤带有黑色血渍。 赵鲤掏出随身携带的朱砂,搅合着香灰,均匀在赤裸的尸身上洒了一层。 这些朱砂可让尸体中的生魂觉得烧灼热烫,从而跑进口中玉石躲避。 做完一切,赵鲤用布包着手,捏住了尸体喉头的那根棺材钉。 第391章 拔钉 赵鲤寻了一块白麻孝布,折成两叠裹在手指上。 紧紧捏住棺中尸身喉头的棺材钉。 死尸的皮肤失去弹性,周围形成一些撕裂,萎缩僵硬的肌肉咬住钉子。 赵鲤双指使了些力,才将钉子缓缓拔出。 拇指粗的钉子,摩擦过尸体的皮肉,发出一阵让人发毛的嚓嚓声。 在一指长短的钉子离体瞬间,躺在棺中的尸首,从喉咙的破口,挤出一声似叹息的声音。 一股淡淡的黑烟,随叹息挤出。 尸体腹腔内部组织腐烂的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赵鲤早有准备的后退,避开这口秧气。 旁人却毫无心理准备,听见棺中尸首发出叹气,就是站定不退的覃家老二也打了个哆嗦。 赵鲤手中抓着一把点燃的线香挥舞。 山野用的劣质香烛,顶端燃着一点火星。看书喇 却是有效地驱散了弥漫的腐臭。 待到臭味散尽,赵鲤这才放下捂在鼻子前的胳膊肘。 上前观看。 拔出喉头的钉子后,棺中尸身的面部痛苦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赵鲤又将视线下移,捏住了钉在下腹部子宫的那根棺材钉。 这根棺材钉下钉着尚未腐烂的柔软内脏,尾端埋进了脊柱骨里。 拔出时,可听见擦过内脏的声音。 这下腹部的破口,倒没有秧气涌出,只挤出了有些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看书溂 这根钉子离体,棺中尸身原本侧到一边的头,忽然一正。 嘴巴微微张开,干瘪腐烂的声带振动,用一个老妇的声音吐出几个音节。 “不要交换。” 只听咚咚几声,围在棺材附近的几人,没一个还能站着的。 全部依着求生本能,连滚带爬朝外跑。 尸体胸口起伏,发出咯咯咯痰般的声音。 赵鲤担心尸体将含在嘴里的玉佩咽下,虽说咽下也不影响,但她还得剖开喉部去捡太过麻烦。 急忙沾了朱砂,一指按在尸体眉心。 尸体的躁动顿止。 只一双浑浊的眼睛,以缓慢的节奏转动。 “来个人。” 赵鲤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扭头一看,村长老胳膊老腿,却早就溜得老远。 站在阳光下才能止住发抖。 而覃家三孝子,三兄弟异常团结的相互搀扶,在几步之外抱成一团。 棺材边只有一个毛毛虫般蠕动,往外爬的老道士。 赵鲤啧了一声,抬手指向覃家老二。 “你过来帮忙!” 陈婶曾说过,她将女儿的异常告知过丈夫。 却只得了丈夫一顿责骂。 连女儿的异常都没发现的孝顺儿子,此时不正好派上用场? “我?” 看见赵鲤不指别人,唯独点名他,覃家老二咽了口唾沫。 求助的望向兄长弟弟。 可是家里偏心的环境摆在那,三兄弟不会有什么多少深情厚谊。 果不其然,覃家老大和老三都垂下头去,谁也不敢说替代老二去。 “快点来!你不是孝顺吗?” 赵鲤对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好感,大声催促道。 覃家老二在家最被忽视,自诩孝顺是他唯一能博得存在感的地方。 被赵鲤如此一说,也只得上前来。 “好生托住你娘亲尸体的嘴,别让她吐出玉佩。” 赵鲤指示他道:“另一只手按住喉咙,别让她把玉佩咽下去。” 覃家老二立在棺材头别开头,不敢看尸体。 手抖得像是害了什么病。 赵鲤嗤笑一声:“是你亲娘,你这孝子怕什么?” 覃家老二面子挂不住,强撑着张开眼睛。 便看见棺中尸首,正双眼上翻来看他。 覃家老二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就被赵鲤踢了一脚。 “快点!你慢一步,尸体中的魂灵就多受一点煎熬。” 覃家老二以为尸体中的魂灵是说他娘,这大孝子牙齿得得作响,伸出手。 照着赵鲤的指示,一手抬下巴,一手压在喉头。 赵鲤斜眼看他,这才继续拔钉子。 继下腹部之后,先是双手,后是双脚脚踝。 七根带着黑血的棺材钉起出。 覃家老二正要松口气时,掌下冰凉皱巴的皮肤颤抖起来。 棺材中的尸体整个都在颤抖。 只是被香灰圈束缚其中。 棺中线香燃的速度顿时加快,眨眼烧了一截。 线香燃尽之前,必须将生魂赶出。 否则便会化作游尸。 赵鲤手上加快了速度掏出随身携带的朱砂,薄薄洒在尸体上。 这举动犹如在尸体上放了一把火。 尸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翻着白眼死死看着覃家老二。 指甲抠抓在身下的棺材板上,挠出一道道痕迹。 覃家老二再也撑不住。 人心换人心,多年来他亲娘怎么对他,他当真不知? 只是假装自己承受太多而已。 真有多少感情,只看他现在撒手有多快就能知道。 他松开后退的瞬间,尸身看着他喊出一句话:“爹,救我。” 苍老的声音,叫爹的腔调却是熟悉得很。 覃家老二本退开的脚,像是被钉子钉住。 脸色惨白似鬼的他,想起来妻子曾对他提过的话。 两腮的肉不受控制的痉挛颤抖起来:“囡囡?” 尸体喊话的时候,口中玉佩眼看就要吐出。 赵鲤上前,一把将尸身下颌抬上。 随后直视棺中尸体浑浊散开的瞳孔。 “别怕,很快就好了。” 尸身被朱砂烧灼得乱动。 赵鲤打开心眼。 拔出七根棺材钉后,已经可见魂灵。 小小一团生魂散发白光,在尸身四处乱撞。 赵鲤说话引导。 但生魂和诡物一样,很难沟通。 赵鲤只得耐心等待。 终于,困在尸体里的小小生魂好像发现在这灼热的天地里,有一处安逸之地。 顺着喉头,缓缓向上爬,最终钻进了尸体口中的鲤鱼形玉石。 历来人们将神仙居所成为玉宇琼楼,祭祀也常以玉石为祭器。 就是因为玉石,祭天祭地祭神的通灵孕灵属性。 生魂暂居其中,可不被阳火灼烧,不被阴晦之气污染。 眼看那团小小的魂灵,进了玉中。 赵鲤眼疾手快,将尸首的下巴一摘,脑袋扭向一边。 尸体嘴里的玉石,顿时滴溜溜滚落出来,啪嗒一下掉在棺材里。 尸体的颤抖顿时缓和,只有偶尔像是过电一般抽搐一下。 棺中线香燃烧大半,赵鲤用布包着手,将棺中玉石捡出,这才后退一步。 “搬柴禾来。” 赵鲤看着棺中尤自颤动的尸首,扭头对面无人色的覃家老二说道。 第392章 坚持与扫兴 赵鲤将棺材里捡起的玉佩包起来,立刻塞进了礞石灰里。 再抬眼一看,村长正站在远处声嘶力竭地喊:“快,快搬柴禾!” 其实不需他喊,在场诸人在听见赵鲤话的瞬间,都迅速的行动起来。 态度积极又认真。 赵鲤本以为,还要跟覃家几个儿子掰扯一二。 不料覃家长子和三子,抱柴禾的速度比谁都积极。 只有老二突然上前一步。 他本想伸手拉住赵鲤的袖子,却又不敢。 只拱着背,将头压得低低的,哀声问道:“敢问这位仙子,那是,那是……” 他心里猜测得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奈何口舌笨拙说不出来。 “那尸首,是不是烧不得?是不是烧了我家囡囡就。”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堵在棺材前。 赵鲤定定看着他:“若是不烧,便会害累你们覃家子嗣活人呢?” 赵鲤的话让覃家老二如遭雷击,身形晃动数下。 他浑身都在发抖,似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既不退开,也没有阻拦搬柴的人。 见状,赵鲤只得叹气。 赵鲤前后两世亲缘淡薄,对她来说,家人是再珍惜不过的词。 对覃家老二这样,从不尝试去保护妻小的人,她不理解也不喜欢。 但考虑到玉里的女孩,若能成功还魂,还要继续生活在这个家庭。 赵鲤缓和了语气道:“放心吧,你女儿不会有事。” 她压低了声音叮嘱道:“此事,你不要声张。” 覃家老二这才抬起头,这短短的一会,已经汗湿衣裳。 站在原地,哆嗦个不停。 覃家老大和老三看他挡在棺材前,还以为是他孝子病犯了,要阻挠烧棺。 同时上前来劝。 “老二,这位仙子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咱们照做就行。” “对啊,二哥,官府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别犟害了家人。” 覃家老二抬起头,复杂地看了一眼棺材,大步离开。 “哎,二哥你干什么去?”覃家老三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去搬柴禾!” 覃家老二头也不回地说道。 搬柴烧尸的事情,赵鲤自不必亲自动手。 她提了那个老道士到一边审问。 “这换魂的邪术是怎么回事?” 老道士张嘴就要否认。 被赵鲤劈头一记大耳瓜子。 “覃家老妇不过是一个乡野农妇,她会懂这玩意?” 赵鲤眼里众生平等。 她平等的扇每一个罪犯恶人的耳刮子。 绝不会因为对方的年龄性别手软。 手掌如泡过的老姜,扇人时又烈又辣。 老道士的脸颊浮出上一个巴掌印,哇的吐出两瓣大牙。 看赵鲤凶恶的眼光又朝他下半身看,老道士哭哭啼啼起来:“是我从一本残卷上学来的。” “我也不知道这术真能成啊!” 在道士断断续续的交代中,赵鲤得知,这老道士就是个江湖骗子。 靠着卖相混出了点名头。 覃家老娘不想死,到处求活命的法子。 老道士听闻,就上门来行骗。 他从一本残卷里,得了一个换魂的法子,为了骗钱就教给覃家老太。 他目的纯粹就是为了钱,不料覃家老太当成了真。 将贪婪的目光放到了小孙女身上。 简单听完,赵鲤忍不住闭目,强忍胸中怒意。 这时村长来报道:“这位大人,柴禾架好了。” 赵鲤一看,村民已经七手八脚用柴禾将棺材全埋了起来。 随着赵鲤的命令,火折子扔到了柴堆上。 不一会黑色烟柱冲天而起。 赵鲤出了口气,对村长道:“劳烦村长在此处盯着,一定要看着棺材烧尽。” 村长急急点头,片刻后才支吾问道:“大人,不知是不是会祸害到本村?” 考虑到覃家还要生活在这,赵鲤没有说破缘由,只是道:“一点小事故罢了,已经处理完毕,不会对村长百姓有任何危害。” 说完,赵鲤提起老道士:“此处拜托村长,我回你们村子看一看。” 看村长还要打听,赵鲤脸一沉:“巡夜司办事,村长还是少知道些为好。” 村长讷讷不敢再问,目送赵鲤把老道士提到马屁股上担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赵鲤一路往回赶,她倒无事,只是马背上那老道士一路颠簸,险些去了半条老命。 只是强忍着不敢吐。 这位大人扇人可疼。 到了地方,才滚落下马,哇的呕出来。 赵鲤却不管他,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栓在了一棵树上。 “阿白,看着他。” 赵鲤放一直装成项圈的阿白盘在树上,充当临时看守。 自己则是提着刀,快速走进覃家。 覃家后院乱作一团,可听见妇人慌乱的哭声。 赵鲤循着哭声走去。 只见陈婶的小女儿正翻着白眼,在地上翻滚,嘴里惨叫连连,不停喊着要被火烧死了。 陈婶焦急的抱着她呼喊。 “陈婶,别担心,把你女儿交给我。” 六神无主的陈婶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看见赵鲤就哭。 赵鲤蹲下身查看。 便见这女孩面色苍白,牙关咬紧。 脸都涨红。 察觉到赵鲤,剧痛之中她睁眼看来。 “是你,是你!” 她恶狠狠的瞪着赵鲤:“是你坏我好事。” 说完挣扎,如泼妇一般扑来。 赵鲤捏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将她擒住。 “难为你尸身被火烧,还能骂得这样带劲。” 看这披着女孩皮的老太婆惊慌,赵鲤就愉快起来。 赵鲤将单手将她提起来。 拎到眼前,笑着道:“你猜,我会怎么把你从这身体里撵出去?” 小女孩浑身像是高烧一样烫热,无气无力,只一双超出年龄的阴鸷眼睛看着赵鲤。 “这是我的,我绝不会放弃。” 一直旁听的陈婶,哪里还不明白。 扶着墙,瘫软的坐了下去。 赵鲤又忍不住发笑。 落在她赵鲤手里,还能容得人选择? 哦,可以选择被碾成灰前,说什么遗言。 赵鲤眼中戾气一闪而逝:“那你要多坚持一会!” “别让我扫兴。” 第393章 阴差换魂 正道、邪术,其实界限并不是太过分明。 两两相斗的时候,拼的就是情报和信息差。 要战胜对手,就要先了解对手。 赵鲤自然是知道不少歪门邪道的。 只是秉持操守,鲜少使用而已。 这世界上,绝不存在免费的午餐。 得到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邪术,之所以邪,是因为大多数施术者想要规避施术代价。 施术者不必付出代价,自然需要一个买单的倒霉蛋。 因而施术过程,往往牵连无辜惨绝人寰。 只是赵鲤不知,这换魂之术,代价是什么。 “陈婶,去寻一根绳子。” 赵鲤叮嘱道,却每天没有得到回应。 回头看去陈婶还瘫坐在地上。 赵鲤忍不住叹气:“陈婶,惊讶害怕留到以后,现在请为了你的女儿振作起来。” 提到女儿,陈婶一激灵从地上爬起。 “你这老虔婆!” 陈婶一直都是忍气吞声的好儿媳,这声老虔婆出口,已是代表着忍耐力的极限。 恶狠狠等了一眼被赵鲤提在手里的人,陈婶咬牙转身出去。看书喇 愤怒中的女人总有独特韧劲,陈婶动作很快。 赵鲤才将这骂骂咧咧的‘小女孩’,提到床上。 陈婶已经提了一根麻绳回来。 拇指粗的麻绳,一看就是栓牲口用的。 ‘女孩’手脚蹬踹,如泼妇撒泼。 被赵鲤联合着陈婶将她捆住。 她无计可施,只在嘴里骂骂咧咧:“老二家的,你记住,我定让我儿休了你。” 到底是换过魂,魂灵不全,智商不高。 ‘她’若是乖顺的叫娘亲装可怜,反倒能让陈婶心生疑惑。 此时她反倒还摆出那婆婆的架势,只能叫陈婶更加愤怒。 几次扬起手掌想要打人,只是看见自己女儿的脸,这才又将手放下。 先擒到了这玩意,赵鲤便去将那个同样作恶的老道士提过来。 临去前,让陈婶看着人。 陈婶不知从何处找了根烧火棍子,站在床边。 赵鲤临去前,还听陈婶抱着棍子,在和床上绑得结结实实的小女孩对骂。 骂得颇有水平。 赵鲤快步回到拴着老道士的地方。 阿白十分尽职,尾巴盘在树杈上,对着老道士丝丝吐信。 看见赵鲤来,很是自豪。 顺着赵鲤的手臂盘回她的脖子,得了两句夸赞。 那老道士一路马背上颠簸得狠了,吐得满地是。 赵鲤嫌他埋汰,隔着老远,在后面牵着绳子踹着他屁股走。 “姑奶奶,我就是骗人混口饭。” 老道士心道自己今日分明看了黄历的,为何还是撞到这煞星手上。 “我也没有帮那老太婆还魂,只是入棺时钉下棺材钉,再怎么算也只是从犯。” 老道士巧舌如簧,一心想要给自己脱罪。 赵鲤却根本不答话,又踹他一脚:“走快点!” 就这样像是赶羊一样,把这老道士赶到覃家。 已经堂屋,赵鲤就道:“换魂的契约在哪?” 既是换魂买卖,必有一纸契约仪轨。 覃家老太婆和这老道士以为,契约一定,就能交换魂灵。 可这两个蠢货也不想想,交换魂灵,助人续命夺舍需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见老道士还在磨蹭想要讲价,赵鲤冷笑出声:“蠢货,你们还以为一纸契约就能换魂?” 要是随便纸上写写就能成真,她赵鲤小学作文还写她要做天下最富有的人呢! 结果一穷二白的穿越了,现在荷包里就四两碎银。 “换魂续命,你们真的以为不需要付出代价?” 不待面色大变的老道士说话,赵鲤嗤笑一声:“蠢!帮助你们换魂的东西,必有所求。” 赵鲤看着老道士,一字一顿的问道:“你们需要付出什么,才能对得起这换魂续命的逆天之举?” 闻言,老道士才迟钝的浑身发抖起来。 “契书在张氏的灵位里。” 这一次不需赵鲤催促,老道士交代得又快又急。 “大人,您是有大本事的,求您救我!” 花白头颅不打折扣的嗑在地板上。看书溂 赵鲤没回答他。 只是走到堂屋供桌边,拿起摆放的灵位。 这灵位黑漆触手光滑,确实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赵鲤一左一右捏住两头,用力一掰。 木质的灵位应声裂开,赵鲤从缝隙中看见一纸文书。 她没贸然伸手,而是继续扩大灵位的裂缝。 果不其然,在那纸张契书露出来的同时,木头里露出一小截针。 针呈现螺旋形,针尖发蓝。 赵鲤从地上捡起一张纸钱包着取出。 一眼看见针尾上,一个细小的骨制小珠子。 从骨头的成色看,这东西有些年头了。 隔着纸,赵鲤都能感觉到一阵寒意。 这是先前那老道士没有交代的。 赵鲤暗骂一声,这死老头子当真不老实。 若不是她谨慎,少不得要被误伤。 赵鲤暂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她有办法。 冷笑捏着针,走到老道士旁边。 “你自己放进去的针,怎么忘了?” 老道士还要辩解,就见赵鲤手一动。 手臂突然刺痛的同时,一股寒气顺着痛处蔓延全身。 老道士眼前一黑,瞬间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纱。 眼前的赵鲤和她身后的方桌都有一瞬变形。 待回过神来,老道士骨颤肉惊:“你,用什么扎我?” “那是阴差的勾魂锁碎片打的针啊!” 赵鲤一般少有惊吓时刻,但听见阴差这两个字时,还是背脊发凉。 “阴差?你们居然找阴差换魂?” 赵鲤咬紧了牙关,一脚将这老道士踹到在地。 当真以为阴差和名字听起来一样,是什么地府小喽啰? 赵鲤心头大怒,捏着针效仿容嬷嬷,又在老道士身上狠狠扎了几针。 几针之后,老道士再说不出话,像是冷极一般,须发上凝结出一层白霜。 他这阴气入体的模样,让赵鲤更加肯定,这根针与阴司有关。 再不敢大意,小心寻来黄纸将这根针包了十几层,妥善收起。 这才展开契书仔细看。 第394章 考城隍 知道怕了,这老道士终于老实交代。 这根沟通阴神,与阴神结契的针,就夹杂老道士所得残卷的书页里。 老道士很多年前,就得了这本残卷,借此行骗二十多年。 他实践无数,很清楚这残卷上的法门符篆没有半点效用。 在他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没有遇见过真正的诡物怪事。 如果不是隆庆九年坠落在西域鄯山国的陨石,老道士或许会凭借这残卷一直骗下去。 可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最后交代完,老道士的身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白霜。 他双瞳都散开,却还是看向赵鲤:“大人,救救我。” 赵鲤却只想一脚碾死他。 这两个蠢货玩意,竟还心虚害怕因果。 用棺材钉钉了尸体,想要将被害的女孩永世镇住。 “你知道若是阴差寻不到报酬,祂滞留人世会发生什么吗?” “你们会害死整个村的人!” 赵鲤怒极,一脚踩上了老道士的手。 心中满是后怕。 只可惜现在这老道士已神志模糊,疼痛的处罚,对他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赵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心中怒气和庆幸。 开始思考对策。 是夜,整个覃家全都清空。 覃家空荡荡的家里,地面薄薄洒满一层面粉,和房上瓦砸碎研磨后的灰色颗粒。 灵堂之中,停尸的板子移走。 地上铺着一张草席子。 上面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 寻常时间,这种年纪的孩子,已经在床上安睡。 如今这女孩却是仰躺在草席子上。 与她相伴的,是几步之外好似死人一般没有一点声息的老道士。 环绕身边的都是小孩玩的玩具。 娃娃、小木马、沙包、捡石子的猪拐骨…… 四周空无一人。 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声。 疑心生暗鬼,越是做了亏心事的人,便越容易生惧。 ‘女孩’看着地上正对着她的布娃娃,不停的向后缩。 那是孙女囡囡最喜欢的布娃娃。 原本娃娃的眼睛缝了两颗小石子。 现在两颗小石子不知被谁取走,换成了鸡血所画。 黑红颜色洇开。 这些小玩具,时不时动上一动。 好似有无形的小手拨弄。 屋中时不时响起孩童的哭声。 那哭声忽左忽右,将她围绕其中。 让她想起那个下午,在她回光返照之际,捏着孙女短胖的小手指头,扎了一针。看书喇 在换魂的契书上,留下一个殷红的手指头印。 代价,是一根糖条。 那时孙女就是这样细声细气的哭。 ‘女孩’心中又惊又惧。 咒骂之余,嘴里不停高喊着几个儿子名字。 要她的好儿子们来救她。 却不知,她稚嫩又凄厉的喊声传来时,她的三个儿子吓得不敢抬头。 在赵鲤的安排下,覃家三个儿子身披重孝,带着膝下儿女排排跪在家门前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面前一个火盆,不停的往里投放纸钱。 堂屋里女童的哭喊,没有让他们有多少伤心。 若是家中老人死亡,后代自然伤心难过。 可是家中死去的老人,故意换魂附身在后辈身上,便只能叫人觉得惊悚。 覃家三子很清楚,自己的亲娘有多怕死。 这一次能换孙女,百年之后,又想换谁? 这种感同身受的恐惧,足以消磨掉所有人的淡薄亲情。 就连张氏生前最担忧,换魂后也贴心照顾的孙儿也不敢言语。 一边咳嗽,一边往火盆里丢纸钱。 在覃家家门前,摆设一张八仙桌。 一根白蜡垫在中间,周围摆放着数只大海碗。 碗中有纯粮食酿造的酒,酒中泡着五六个鸡蛋,碗上横放筷子。 酒碗旁,还有一碗倒扣的白饭。 在传闻中,阴差喜食鸡蛋喜饮酒。 直到后世,也没研究出阴差究竟是什么。 只知是不能招惹的存在。 礼多人不怪。 赵鲤并没坐在桌边,而是乖顺小丫鬟般站在一旁,脚边放着一个火盆。 手中捏着换魂的契书,和一纸殄文所写的诉状。 状告覃张氏谋害血亲,换魂偷命。 并有新契书,以覃张氏和老道的魂灵,换女孩生魂归体。 子时将至,赵鲤吹亮火折子点燃这三样东西。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覃家长子,见火光亮起,急忙压低了声音:“哭,都给我大声哭。” 一群孝子孝孙,顿时放开了声音大哭起来,听着倒比发丧之时还要悲伤。 赵鲤脚边火盆两纸文书燃尽瞬间,平地风起。 一阵阴寒刺骨的寒风吹过每个人的脸颊。 覃家得了痨病的孙儿十三四岁,体虚气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呵出一口白气的同时,他察觉到有什么正在被哭丧的声音引来。 从远处缓缓靠近。 赵鲤曾说绝不要抬头看。 可这孩子被他奶奶娇宠坏了,咳嗽两声,忍不住抬头瞄。 只见一阵白雾,由远及近,浓雾中似有什么搅动。 他只敢看这一眼,便急忙低下头。 借着火光,却看见自己衣摆上全是淋漓鲜血。 再一抹,才发现自己冻的失去知觉的鼻下,早已淌满鲜血。 他一阵晕眩,就这样跪着,头猛的一坠。 半边发丝瞬间变白,也不知损了多少寿数。 雾气弥漫过来时,赵鲤正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脚尖。 雾气挡住供奉的八仙桌,赵鲤听得雾中有碗盘碰撞的声音响起。 顿时心中一松。 肯收供奉就是好事,怕的是不受供奉。 一团团寒凉雾气将赵鲤包裹。 地面洒了一层面粉和瓦灰。 赵鲤一直盯着地面看。 一个脚印突兀的出现在上面。 这脚印极大,有赵鲤胳膊肘到指尖那么长。 足尖正对着赵鲤。 祂在看她。 这种无形的可怖压力,让赵鲤呼吸沉重了几分,一滴汗水从发际淌下。 赵鲤双手交叠,向前方行了一礼。 正想说点什么,却见立在面前的脚印忽的后撤,避开了她的礼。 赵鲤不解,却又不敢抬头。 只听咚的一声,一个圆圆的骨制铃铛滚了过来。 撞到赵鲤的鞋尖才停下。 是……给她的? 赵鲤心中狂跳。 各路除灵人偶尔会在任务中撞上阴差。 然而,从来没有过阴差主动与人交流的记录。 就是贿赂的席面,阴差都是吃完拍屁股就走。 赵鲤有些犹豫,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不料她面前的骨铃铛,凭空转了一圈,又撞了一下她的鞋尖。 捡,还是不捡,这是个要命的问题。 赵鲤犹豫许久弯下腰,捡起那枚骨铃铛。 “多谢大人。” 摘了铃芯的铃铛圆溜溜,入手像是捏着一块冰。 地面那一行足迹,缓缓的朝着覃家堂屋去,脚印后,有铁索滑过的印记。 没过多久,整个覃家裹入了浓雾之中。 屋中沙沙声不绝,随后幼童惨绝、凄绝的哭喊声,从雾中传来。 赵鲤手握着这枚骨铃铛,耳畔响起系统的提示。 【激活限时任务:考城隍。】 第395章 阴差的马头铃 深夜,覃家笼罩在迷雾之中。 覃家堂屋中的孤灯,在雾中若隐若现。 屋中惨叫先是高昂,而后戛然而止。 一阵阴冷的风刮过,覃家堂屋的烛火顿时熄灭。 只有赵鲤身侧八仙桌上,白蜡烛光飘飘摇摇。 赵鲤暂没有去查看系统提示。 只握着那枚骨头铃铛垂头等待。 来自雾中阴差的压迫感并没有消失。 黑暗之中,赵鲤突然听见一阵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哗啦哗啦—— 一阵大风吹过,浓雾搅动。 赵鲤听见那锁链拖拽着什么,缓缓的从她面前经过。 借着身侧白蜡的烛光,赵鲤看见洒在地面的面粉和瓦灰上留下痕迹。看书溂 先是一行巨大的脚印。 随后就是两道挣扎的人形。 这两个成人的人形,被铁索捆住脚脖子,毫不留情的拖拽往前方。 赵鲤没有开心眼,看不见具体情形。 但撒在地面的面粉,清晰记录下两道抠抓地面的痕迹。 想来‘他们’一直在奋力的挣扎,却挣脱不开深深陷入脚踝的铁索。 一阵凉风拂过赵鲤的衣摆,不知是不是从身旁过的魂灵探手试图自救。 铁索声随着那莫名的威压逐渐远走。 浓雾渐散。 赵鲤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手里还捏着那枚骨铃铛。 第一次出现阴差与人交流互动的记录。 赵鲤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后怕。 也不知阴差究竟是什么意思。 复杂情绪之下,连满地面粉灰上留下的手抓印,和一些脸的印记都没有闲情研究和欣赏。 “大、大人?” 一只手伸来,想要拽赵鲤的衣摆,想让她回神。 只是手伸到一半,就被赵鲤敏捷闪开。 见赵鲤回望过来眼神不善,覃家老二急忙缩回手。 “这位大人,我家囡囡?” 覃家老二想问赵鲤女儿的事情,不意间却看见了满地的印痕。 就在覃家老二的脚边,地上的面粉里,印下了一张脸。 满是沟壑的脸,嘴巴大大张着,扭曲而痛苦。 那张脸,覃家老二再熟悉不过,正是前几日死掉的亲娘张氏。 不,不止是张氏,地上还有印着那老道士的脸。 看见自家老娘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印记,覃家老二心中复杂至极。 噗通,覃家长子跪在赵鲤跟前。 “求大人救救我儿子。” 赵鲤一眼看见昏厥的少年头顶乌发斑白。 然而对此她只能叹气。 “我早已告诉你们,乖乖低头哭丧即可,决不许抬头看。” 这少年年纪不小,连比他更小的几个小孩都乖乖的克制住好奇心。 偏生他要抬头。 他本身就体弱,这一眼看去多少寿数,赵鲤不知。 生死有命,每个人都得为了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看见覃家长子的头顶,赵鲤也只叹气道:“他阴邪入体,好生将养吧。” 至于能不能养得好,赵鲤没有再说。 她的未尽之言,覃家长子听明白了,脸色顿时灰败下去。 陈婶牵挂女儿安危,站在门前,只是遍地惨烈的挣扎痕迹让她不敢踏足。 覃家老三不像老大牵挂儿子,老二牵挂女儿。 他算是半个局外人,只看着满地面粉上的痕迹咽唾沫。 犹豫问道:“这位大人,我家母亲可是前往阴司投胎了?” 赵鲤闻言一乐。 投胎?想屁吃呢。 此界状况不明,就是正常死亡的都不知能不能投胎。 更何况被阴差作为报酬收走。 覃家已经知道始末,赵鲤担心有人乱来。 故意开口恐吓道:“换魂延寿逆天之举,等着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折磨。” “且祸延子孙。” 赵鲤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还昏厥中的覃家长子。 她的话,成功让覃家长子藏在心底的心思快速打消。 又在看满地的痕迹,顿时打了个冷颤。 见陈婶心急,赵鲤体谅她爱女心切,不再与覃家三子纠缠。 拿起八仙桌上的蜡烛,率先踏进覃家大门。 覃家院子里,爪痕和挣扎的痕迹更加明显。 从堂屋一路延伸向院门。 赵鲤走进堂屋,便看见满室狼藉。 按照特定位置摆放好的小孩玩具,翻倒得到处都是。 屋子中央,一个女孩面如金纸,胸口微微起伏。 围绕着这个女孩,地上是一圈又一圈的小孩赤脚脚印。 在另一边,可以看见老道士已经僵死的尸体。 尸体面部扭曲,也不知临死前见到了什么。 “囡囡!” 陈婶在顾不得害怕,大步上前将女儿抱在怀中。 赵鲤走上去试探,脉搏等生命体征都还算正常。 便叫陈婶等人,将女孩搬进房间,准备姜汤。 女孩的旁边,是一枚裂成两半的玉石。 鲤鱼形状的玉佩从中裂开。 原本温润彻透的上等玉佩,现在光泽灵韵全失。 赵鲤心疼的捡起,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点火焚烧。 莫名破财,赵鲤没好气的指挥覃家人善后。 要他们清扫满地的面粉灰,再以火盆熏醋去晦。 一应物件用柚叶水擦洗。 又叫覃家人给她安排了一间房。 赵鲤进了屋,将门反锁,这才坐在灯下看自己得来的骨头铃铛。 这骨铃也不知是什么骨头雕成,上面是十分古朴的花纹。 赵鲤看着像是墓中的东西,却不能确定具体的年代。 想着回头询问百科全书沈晏。 这铃铛摘了铃芯,并不会响。 捏在手里圆溜溜。 赵鲤定了定,将铃铛放在桌上,打开了心眼。 心眼开启瞬间,她便听见一声哭声。 这哭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仔细一听便觉耳朵里像是扎了一根寒针。 整个铃铛上,蒙着一层阴气。 这些阴气扭曲集结,竟慢慢组成一个人脸。 人脸的五官还很模糊,可赵鲤只看一眼已经鼻下一热,涌出一股鲜血。 她不敢再看,急忙关了心眼。 双手撑在桌上缓和许久。 最后才打开系统界面。 面板上一眼看见一行行提示。 【获得道具:阴差的马头铃。】 【祂在注视你,祂们都在注视着你。】 【物品说明:充满阴气的铃铛,与阴司有莫大关系。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赠与,或许是什么凭证?】 【妥善保管,应该能派上大用场?】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的提示,即便赵鲤习惯了系统谜语人,还是一时没忍住握紧拳头。 第396章 大规模昏迷事件 系统惯例打着谜语、 这种就是不直说的谜语人风格,当真叫人火冒三丈。 再说,阴差的马头铃。 那位大佬明显是步行来的,哪有什么马? 系统究竟靠不靠谱? 赵鲤抓狂盘问系统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可系统照旧装死,面板上的围巾企鹅害怕赵鲤戳它,甚至跑去藏了起来。 狂怒许久,赵鲤才静下心来。 擦拭鼻下鲜血,重新审视系统提示中,最值得关注之处。 祂在注视着你,祂们都在注视着你。 第一个祂应该是说阴差,可是祂们? 哪个们? 想到这一点,赵鲤忍不住身上发凉。 一个阴神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还带个们。 到了成阳,一定先去拜拜自家狴犴大人,求关照。 心里发毛,赵鲤便去摸盘在脖子上的阿白。 一摸才发觉阿白死死地咬住尾巴,强装项圈。 显然之前被阴差吓得不轻。 赵鲤心疼,将它从脖子上摘下,捂在掌心安抚。 阿白丝丝吐着信,紧紧盘在赵鲤的手上。 有了阿白作伴,赵鲤心情平复了些,又再看系统。 【临时任务:考城隍。】 【九月二十五日,江南水苑文气地,将有考城隍之试。】 【考的是八股文,以你的水平,或许是不太行的吧,括弧笑。】 又见阴阳怪气,按照往常的习惯,赵鲤少不得要出言羞辱。 但此时她毫无心情。 城隍,正儿八经的神只,守护城池,负责一地大小阴司事务。 多是当地百姓信仰抉择而生。 这样信仰而生的神只,集合人类期许,必是忠良贤达。 与人类立场一致。 可是考城隍? 这种故事里的事情,怎么会发生? 城隍下辖文武判官,日夜游神,各司阴神。 若是被个立场不明的占了神位,赵鲤想想都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因而不管原因为何,城隍之位一定要死死掌握,决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现在是八月二十四,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筹划。 赵鲤心里思绪万千,收好铃铛,在榻上假寐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赵鲤就起身洗漱,准备离开。 刚出房门,迎面撞上端着碗的陈婶。 赵鲤交代过,她家囡囡此番受了磋磨,定要好好补补。 大清早,母鸡拔毛下锅,陈婶照顾女儿吃了,便急忙下了一碗鸡汤面给赵鲤送来。 看见赵鲤换了身干净衣裳,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陈婶急忙拦住:“阿鲤姑娘不必着急走,我们受此大恩,必要好生报答,招待您几日的。” 赵鲤犟不过她,本身也没吃早饭,将就着将那碗鸡汤面扒拉进了嘴里,暂留之事自然是拒绝了。 听闻陈婶的女儿醒了,又去房间看。 小女孩躺在床上,畏寒地裹在被子里。 赵鲤仔细看她神色,放下心来。看书喇 或许是换魂后遗症,又或许是哪位阴差做的手脚。 这女孩并没有换魂期间,被棺材钉钉住的记忆。 前尘皆忘,记忆还停在一月之前。 抱着自己的布娃娃,正咂摸着糖水的滋味。 看见赵鲤,甜甜的冲赵鲤笑。 这对她是一件好事。 赵鲤又开心眼查看,确认无事,这才离开了覃家。 临走前,覃家一家子站在门前送她。 赵鲤的马背上挂了不少零碎乡间特产。 这一次,赵鲤不再像之前那么轻松悠哉。 一路沿着官道疾驰。 途中也只在官设的急递铺舍,亮腰牌暂歇了一会,给马补充一些豆粕饲料。 赵鲤一路疾驰,本想天黑之前赶到成阳。 不料,刚进成阳便看见官道上有差人设卡。 远远看赵鲤奔马而来,站在拒马之后的差人顿时警觉。 一旁茶棚里,捕快打扮的中年汉子急忙迎了出来。 赵鲤不欲冲卡和这些差役发生冲突,远远的停下,亮明身份。 听得她是靖宁卫千户,负责这条道的捕快哪敢开罪这种煞星。 急忙引了她到茶棚中解释:“请大人见谅,成阳城中发生怪事,有大批男子莫名昏迷,小的奉命在此设卡戒严,免城中生乱。” 听了他的话,赵鲤直想撞墙。 这一桩接一桩简直没完没了。 在差役惊讶的目光中,狠狠抱头挠了两下。 她这才抬起头发乱翘的脑袋,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有医者查看过?会不会是疫病?” “那些昏睡的男子都有什么特征?昏睡前发生过什么异状?” 赵鲤问得又快又急。 直将这捕头问得一懵,顿了顿才回答道:“从昨日开始,城中昏睡男子少说有千数,都是青壮!” “医者查看过,并非疫病。” “全是昨日睡下后,便昏睡不醒。” 千数? 赵鲤听见这个数字手一抖。 脑海中瞬间排除了无数可能选项。 她垂头沉思,捕头也不敢打扰。 虽看着是个小姑娘,但人家官职摆在那。 见她一身风尘仆仆,马的嘴角旁都有白沫,一看就是赶路来的。 捕头急忙叫路边茶铺的店家,给赵鲤倒凉汤。 “赵千户,您喝酸枣汤。” 捕快将一碗红彤彤的酸枣汤推过来,道:“这是成阳特产,最是消暑解渴。” 赵鲤赶路过来,只在马上吃了些干饼,正焦渴得很。 分神端起。 赵鲤的手顿住,猛的想到些什么。 大量青壮年昏睡,秋天,此地盛产枣子。 赵鲤侧头,一口将枣汤吐出。 她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那捕头见她吐出枣汤,还以为生出什么变故,就要命人去抓店家。 赵鲤抬手制止道:“成阳盛产枣子,城中可有百年老树?” 捕快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个,一脸懵的点了点头。 “那颗百年老树今年可是一直没有结果?昨日才突然开花?” 捕头眼睛一突:“您怎么知道?” 赵鲤顿时心中一定:“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没关系,这些男子明日就会醒!” 不过是灵气复苏后,有了年岁的老树向城中男子借阳结枣而已。 于那些男子,也只是被树白嫖了一夜,做美好春梦一场,睡一觉就能无事。 问题不大! 这样结出的枣,还格外的甜。 赵鲤心里有了把握,老神在在的抬起枣汤。 那捕头好奇得很,凑来想要询问。 却听一人在棚外喊:“可是阿鲤小姐?” “沈大人昨日无故昏睡,我正要去源宁向你求救。” 沈晏的侍卫长阿詹,看见赵鲤激动的喊道。 赵鲤嘴里没咽下的枣汤,噗的一声喷了捕头一脸。 捕头顶着一脸汤汤水水,迷茫看去。 只见先前还镇定的那位女千户,忽的站起身,一脚踹翻了凳子。 “娘希匹的,跟老娘抢人?” 揩了一下脸,捕头便看见她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第397章 召唤信使 繁衍,扩大种群保证基因的传承是绝大多数生物的本能。 灵气复苏背景下,有如女蛾那般激进的,自然就有温和派。 一些百年老木成灵后,便是这类温和派的代表。 这些巨树,往往会让果子变得更甜更美味,而种子带上轻微毒素。 让更多动物食用,帮助完整传播种子。 将种子带到更远的区域,使种群繁衍壮大。 其中,枣树便是典型。 枣树长寿,枣更有多子的寓意。 可被视为生命与繁衍的象征。 因而老枣树成灵,是很正常的事情。 树灵们编织一个美妙的梦境,在梦中借阳气一缕。 让果子更甜并有养生之效,被更多人食用传播。 闲得没事的男人们争前附后,做美梦一场。 这是灵气复苏背景下,一种良好的共生模式。 后世灵能局也多半不会管,只是在繁育季节提醒已婚已恋男士远离,别造成什么家庭纷争。 外国某些地方,甚至会特意引进成灵枣树,用作吸引游客的噱头。 这种事情,危害不大,问题也不大。 但是,别的男子,可以! 沈晏,不可以! 赵鲤双标得明明白白。 沈晏巡查盐务,清晨莫名昏睡不起,阿詹着急得嘴角冒出两个大泡。 又见城中大规模男子昏睡,便着急去源宁寻赵鲤、熊弼。 不料刚出城,就看见赵鲤坐在茶棚里。 看见她,阿詹顿觉安全感爆棚。 急忙迎上。 “阿詹,前面引路,到了再说。” 赵鲤利索的翻身上马,扯住缰绳回头道:“这位捕头,对不住了,之后再来致歉。” 赵鲤脸色难看,叫阿詹心中忐忑,不敢再问拖延,牵来自己的坐骑。 两人一起上了马,并肩驾马朝成阳奔去。 只留几个懵圈的差役在身后。 招待赵鲤喝枣汤的捕头,擦了一把脸。 没记错的话,后来求助的那位,似乎是靖宁卫指挥使沈大人的侍卫。 再一联想赵鲤说的什么她的人。 捕头顿时后仰,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大新闻。 他琢磨着,连脸上的枣汤也不记得擦。 赵鲤和阿詹,一路奔马进了成阳城。 城中因大量男子昏睡,百姓都以为是什么可怕的疫病,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阿詹在前带路,将赵鲤领进了盐运司衙门。 盐运司衙门里,成阳盐运使正哭丧脸守在沈晏的房门外。 盐务,本就敏感如男人的命根子。 前来巡查盐务的钦差,靖宁卫指挥使无故昏睡。 哪怕他政务清清白白,又不免叫人联想到很多。 黄泥掉裤裆,辩解不得。 一想到此,盐运使胡大人忍不住按住自己的心窝。 仿佛看见了自己全家黄泉路上相会的凄惨模样。 坐在他下手那位成阳知县,更是不济。 这无妄之灾,让他掏出小帕不停抹着眼泪。 两个倒霉蛋丧气到了一块。 房内进出的医生更是直呼倒霉。 本在城中老实治病救人,没成想就被人提来这给贵人看病。 治好了自然是贵人,可这治不好就是破家灭门的祸星。 从城里征来的大夫,愁眉苦脸聚在一堆,都想相互甩锅。 就在此时,却是救星天降。 盘算自己九族都有哪些的胡大人,听见一阵脚步声,便看见沈晏的侍卫长进来。 他一激灵站起来:“詹侍卫不是去源宁求助吗?” 怎么这就回来了? 随即,胡大人看见一个少女提着绣春刀跟在阿詹身后进来。 “胡大人,容后再说。” “赵千户,请!” 阿詹在前,将赵鲤引进了沈晏的房间。 “姓……赵?”胡大人有些不敢肯定的问了问身侧的成阳知县。 靖宁卫中姓赵的女千户。 巡夜司! 胡大人顿时振奋:“有救了有救了!” 不管这位赵千户是不是如小道消息中那么神,最少有人可以接黑锅了。 方才还哭唧唧的两个大人,不顾脸面提着袍脚跟了进去。 赵鲤一进屋,便问道一阵浓烈的药味。 满屋都是成阳有名的大夫,在搞团建。 一片愁云惨雾。 阿詹将房中大夫悉数请出,赵鲤走到床边, 只见沈晏睡美男一般平躺床上,枕着一只白瓷枕。 双手搭在下腹,睡相十分安详。 要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看着当真晦气。 赵鲤看不过眼,给他将手拿开,平放两侧。 阿白从赵鲤的肩上探出头,察觉到了什么跑去盘在了沈晏的胸口。 赵鲤上手,扒开了他的寝衣。 果见心口有一枣核样的红印。 拇指擦了一下,反倒更加殷红。 开心眼一看,其心脏位置缠绕着一缕红丝。 赵鲤俯身凑近沈晏的脸庞去闻,浓烈的药味之中,有着丝丝甜甜花香。 是枣花。 赵鲤手还按在沈晏胸口,两人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挨到一块。 胡大人在旁心中忐忑,扯了一下阿詹的衣裳:“詹侍卫,这……” 你不管你家的大人吗? 阿詹直接从他手里抽回衣摆:“胡大人您别管。” 确定了沈晏身上的味道,赵鲤支起身子。 在胸口扫了一眼,替他拉拢衣衫。 “沈大人,你可坚持住啊,我这就想办法来捞你!” 赵鲤手随言动,仗着沈晏还睡着,轻佻的捏了一下他的下巴。 看得阿詹后退一步。 不愧是赵千户,手欠胆肥。 趁人没醒,作乱一把的赵鲤,扭头看向屋中阿詹几人。 “这位,赵千户,敢问可有眉目了?” 问话的,是成阳县令。 城阳县中千数男子大规模昏睡,这种大事实在不是他能抗得起的。 他悲从中来,边问边哭。 期许的目光注视着赵鲤。 “这位大人放心,城中男子昏迷之事,我已心中有数。” 听见赵鲤的话,县令眼睛猛的一亮。 一旁的阿詹和胡大人也齐齐松了口气。 “请两位大人贴下安民告示,明早昏睡的男人们一定会醒。” 对于赵鲤的话,两个大人心中并不太信,但有人放话顶锅,就是好事。 两人照着赵鲤的指挥,相携出去。 阿詹也离开,守候在门前。 只有赵鲤还坐在沈晏床前,从腰后摘下了一只白纸灯。 是信使给她的召唤信物。 第398章 沈大人的重口味春梦 将近黄昏,昏暗的光透过白棉纸窗投下来。 呼—— 一点幽蓝火光亮起,冷感的火光照映着沈晏双眸紧闭的脸。 赵鲤耐心的等待着信使。 小信使是魇类生物,穿梭在梦境和现实之间。 赵鲤想要通过它来入梦。 啪嗒啪嗒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鲜红的脚印顺着窗下来到床前。 随后站定在床前,不安分的转圈圈。 赵鲤这才打开心眼。 小信使光秃秃的大脑门印入眼帘。 它垫着脚趴在床边好奇的看。 “你也发现了吗?” 让沈晏和城中男子一样入梦的,是借由花粉传播的梦之种。 着床在身体,将人类的意识拖入梦中。 梦中会出现一个叫他们魂牵梦萦的姑娘,予取予求。 直到第二日日出,枣花落尽,结出甜美的果实,才会从梦中清醒。 赵鲤低声询问它:“可以借这颗种子带我入梦吗?” 小信使听见,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 赵鲤有些高兴,正想说等她给阿詹交代一声,寻个舒服的入睡姿势。 小信使已经抬起奇长无比的手指,从指尖探出一缕黑紫色的烟雾。 “等等。” 赵鲤制止不及,已被那缕黑烟黏上。 一股无比的困倦涌上大脑。 行动倒也不必那么迅速的。 赵鲤心里吐槽了一句,没有强行抵抗那股睡意,身子一软,歪在了床前的矮榻上。看书喇 小信使歪着头。 从它指尖涌出的黑紫烟雾,缠绕着赵鲤,一端如同活物钻进了沈晏胸口。 房中一片寂静,只留下躺在床上的沈晏和歪在脚踏边的赵鲤。 …… 白色的光,照得赵鲤张开了眼睛。 黄生生的黄花,带着浓烈张扬的香味,几乎将躺在地上的赵鲤掩埋。 赵鲤看见一株伫立的古老巨木。 巨木之上缀满如云似霞的嫩黄花簇。 微风吹过,不要钱似的洒了赵鲤满身。 她坐起身,将身上的花朵拂下,这才留意到自己身上竟换了一身嫩黄裙子。 微微摇头,可听头上璎珞珠翠碰撞。 又看自己满手的大金镯子,赵鲤原本的愤怒都有些平息下来。 “别以为给大金镯子,我就不生气。” 赵鲤财迷摸着沉甸甸的金臂钏,一边说走到树下,抬脚就踹。 “什么人的阳气都敢借,信不信我命人刨了你本体的根。” 回应赵鲤的,又是一阵枣花雨。 伴随着嫩黄花雨的,是大量的金银。 金玉珠贝,各色宝石哗啦啦的掉下。 相互撞击,锵然成韵。 赵鲤第一次听见财富的声音,于漫天宝光中迷失了一瞬。 探手接下一块透亮无暇的蓝宝石,放到脸颊边蹭蹭。 赵鲤嘴脸可恶的嘴硬道:“少拿梦中的假货来骗人,我才不稀罕呢。” “赶紧放人,否则便刨了你的根。” 似乎没见过这样的人,金银珠宝掉下的声音慢了一瞬。 “快点!” 赵鲤抓了满手的珠宝,一边摸催促道。 一般来说这种成灵的巨树,都不难说话。 因为它们本体移动艰难,稍一威胁立刻就怂。 但今日这一株,却迟迟没有表示。 不知哪来的风,吹得树冠摇摇摆摆, 不要钱的枣花又掉了一堆下来。 赵鲤不解其意,正要逼问。 便见漫天纷飞的黄花,集合成团,在空中组成了一个小人模样。 “赶紧走。” 花瓣小人粗声粗气开口道。 “什么?” 赵鲤还想问,花瓣组成的小人忽被一阵风吹散。 眨眼间,赵鲤眼前景色变换。 站在了一处熟悉的院落。 是盛京镇抚司。 门未关,赵鲤上前轻轻推开。 随即就是一愣。 她嗅到了十分浓烈的血腥腐臭味。 赵鲤预想过很多画面。 沈晏昨日昏睡至今,梦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入这靡靡春梦时,赵鲤其实心里犯酸,已经做好了看见他儿女成群的模样。 甚至做好了看活春宫的准备。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推开的门扉后,满是陈横的尸首。 这些尸体死法各异。 掐死,斩首…… 唯一共性,就是这些尸首全是赵鲤的模样。 看见遍地自己的尸首,她忍不住怀疑人生。 难道是她一直会错了意,沈晏并不是对她有什么特殊感情? 做什么春梦能让她死得尸横遍野,沈大人什么仇什么怨? 赵鲤心中觉得莫名其妙。 往里走进了院中,血腥味和腐臭更加浓烈。 连前院的莲池里,都飘着两具尸首。 赵鲤路过假山时,看见一个面色青紫吐着小舌头的自己。 侧头观察了一下,是被扼死的。 颈上手印和沈晏的手掌大小相符。 赵鲤加快了脚步,往沈晏常住的院子寻去,却扑了个空。 人并不在此。 她继续寻找,终于在一处寻到沈晏的声音。 沈晏正坐在赵鲤住处的小暖阁里看书。 窗外的院中,百花盛开。 花树之下,赵鲤的尸首陈横。 赵鲤一时弄不明白沈晏是个什么玩法。 就算她现代重口小黄人,也没面临过这样离谱的场景。 照着赵鲤原本的设想,哪怕看见活春宫,她也上去掀被窝。 眼下却只敢藏着树后,暗中观察。 她并没有观察太久。 门吱呀一声响。 一人走了进来,手上端着茶盘。 衣着素净,长发披肩。 地上的各式各样的尸体看花了眼,赵鲤差点没认出来自己样子。 只见那个‘赵鲤’手提裙摆,袅袅娜娜进屋,走到沈晏身旁。 沈晏这才施舍一般,放下书,斜眼看去。 两人说了些什么,隔得太远赵鲤听不清。 猫腰潜行上去。 只是还未到近前,便看见里面的赵鲤一抖肩头,素衣瞬间滑落。 露出未着寸缕的身体。 赵鲤一时忘了遮掩,想到里面那东西顶着她的脸,干出这样厚颜无耻之事。 她就要从花树后面现身。 不料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大手扼住纤细的喉咙,收拢一拧。 纤细的脖子如花枝折断。 赤裸的尸体,从窗户扔出来。 赵鲤往后缩了一下。 却触动身后花丛,发出簌簌之声。 背对窗户的沈晏,身子未动,头猛的转向后方看来。 再一次感叹这鹰视狼顾的吓人之态,赵鲤与沈晏看了个对眼。 第399章 欲念 湛蓝天空,温暖的阳光洒满院落。 这个院子是赵鲤精心动嘴布置的。 熟悉的院子里站着熟悉的人。 沈晏鹰视狼顾回首望来时,阴沉的脸色也让赵鲤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两人隔着院子对视,气氛顿时凝滞。 片刻后,沈晏脸上阴沉不耐的神色一顿。 他缓缓地张大了眼睛,似乎看见赵鲤在这很不可思议。 就在赵鲤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转过头去时。 沈晏忽的转身,手一撑窗台跃出,疾步走到了赵鲤面前急声问道:“阿鲤?” 他来势很快,看过无数自己尸体的赵鲤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生怕被他一手捏死。 虽说只是梦中,不会真死,但是吓人啊! “沈大人,你先别激动。” 赵鲤想要跟他解释现在的状况,以及这个梦境的由来。 下一瞬,被拉进了男人坚实的怀抱中。 淡淡的木香,灼热的呼吸。 沈晏双臂缠着赵鲤的腰,将她整个拢在怀里。 他压低身子,鼻尖贴在赵鲤的颈侧。 只需再向前一点,就能将唇贴上她的跳动的血管。 明明已经十分熟悉沈晏的气味,可这一刻,赵鲤还是被熏得腿发软。 忍不住揪了他腰侧的衣衫。 贴得近了,赵鲤感觉到他比平常高很多的体温。 和衣下肌肉绷紧的身体。 好似,有什么正顶着她。 没有实践经验,但理论知识极丰富的赵鲤,下意识想要往下瞟。 但被沈晏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沈大人,你……你先别激动。” 赵鲤说话的声音有点结巴。 她想告诉沈晏,在枣树洒出的梦之种花粉里,会有某些不可说的成分。 好叫男人沉醉梦中,贡献出优质阳气。 但赵鲤的解释完全说不出口。 谁能想到前世,隔着网络荤素不忌的赵鲤也有说不出话来的一天。 红了耳朵,她脑袋里乱七八糟。 沈晏却突然像是被烫到一般,握着赵鲤的肩膀,将她推出怀抱。 “失礼了。” 他道着歉退开。 但从他扯袍角遮掩,和局促躲闪的眼神看,他并不像脸上表现得那么镇定。 沈晏微微垂眼,回避她的视线。 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窘迫的赵鲤,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她笑,沈晏心中松了口气。 随后有些破防:“阿鲤!” 不许再笑了。 他的手在袖下握紧,这姑娘可真是促狭不分场合。 “好,不笑了,哈哈哈哈。” 看他半边俊脸羞得通红,赵鲤笑得更大声。 不过也幸好是这样没心没肺,两人才不至于在花园里站着比尴尬。 “成阳城中,百年枣树成灵,将城中男子拉入梦境借阳气结果。” 赵鲤解释道:“我入梦来叫醒沈大人。” 沈晏一直侧着身子,听到此时才故作镇定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被困在这院中,还有不少……东西前来骚扰。” 他看着满院的尸首,突然顿住。 急忙解释:“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所以才杀了她们。” 他守身如玉,再难受都未被诱惑,不曾让那些东西近身。 高大的沈晏垂眼解释,竟有些可怜意味。 赵鲤心口一热,这种专一和情话,谁挡得住。 她脸颊更烫。 一时间两人无话,都不敢看对方。 花树之下,长相出色的青年男女,青涩又浓密的情意流淌。看书溂 是比这满院春景,更美的景象。 赵鲤头顶的一根树枝忽而一颤,褐色树皮上,冒出一个个米粒大小的嫩花苞。 随后这些花苞以可怕的速度霸占枝头,生了密密匝匝的一簇。 浓烈得带上一些暧昧的甜香,同时传入两人的鼻腔。 阵阵燥热让赵鲤暗道不好:“沈大人。”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晏一把抱起,迅速地朝远处退去。 “是那棵烂枣子树。” 察觉到梦境主人情动,便加了把劲,誓要夺得一缕元阳。 连赵鲤都被牵连了进去。 赵鲤有些气喘被沈晏抱回暖阁。 门窗悉数关上,却隔绝不断甜香。 赵鲤只觉得自己心尖上,似有万千蚂蚁在爬动。 她只这一小会都心猿意马。 难以想象沈晏梦中这些时日是怎么熬住的。 这样情形下,这人却还能准确认出她,克制自己。 赵鲤想到此,一阵甜意涌上心头。 嘴上提醒道:“沈大人,这花香有催情之效,小心。” 还有稳住。 话音刚落,赵鲤被翻转了个身,面朝暖阁中的花墙。 “该小心的是你自己。” 后背贴上一个灼热的身子,赵鲤整个都笼罩在木香气息之中。 两人身体贴合,耳鬓厮磨,揉乱了衣衫,情动的身子更遮掩不住。 沈晏自暴自弃将头埋在赵鲤后颈。 鼻尖轻蹭,嗅着她的气味。 “我如此苦恼,阿鲤却轻松得很,这不公平。” 说道此时,他在赵鲤后颈印轻啄。 日思夜想的身子、气味,夹杂着浓烈的花香,被体温蒸腾成酥痒进心底的躁动。 沈晏环住赵鲤的腰肢轻轻一提,让她更契合地贴服在怀里。 他身量高,赵鲤不得不垫着脚尖支撑,配合他的动作。 脑袋里跑马灯似的,全是黄色废料。 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 额头抵在墙上,咬唇看着花墙上的并蒂莲纹样。 拒绝?还是提议换个姿势? 换个什么姿势? 赵鲤暗自呸了一声,唾弃自己投降如此之快。 下一瞬,沈晏垂头又在她颈窝狠嗅一口,轻轻落下一吻。 “对不起。” “别动,就叫我再抱一下。” 他退开一步致歉道,音色比往常喑哑得多。 气呵在赵鲤红透的耳朵上,让她心中狂跳之余,有些失落。 微微侧头,便看见沈晏清俊的脸。 好看的眼睛因情动而潋滟。 两人四目相对,沈晏将脸靠近过来,停在咫尺之处。 呼吸呵在赵鲤的脸上,浓情又克制。 他不再有动作,似乎想就这样忍耐到这情潮退去。 赵鲤叹了口气,在这梦境之中,一旦情起,又哪能轻易靠意志力就能抵消的? 还是尽早想法子离开,少受折磨。 她挣扎了一下。 沈晏一愣,以为她是不愿不喜。 心中失落,还是急忙松开了怀抱。 不料,赵鲤转过身来,主动抬手勾住了他的肩。 第400章 承诺,一月之期 “沈大人,喜欢我吗?” 看见怀中少女水亮双眸清凌凌,沈晏一时涩然。 不,不只是喜欢,要比喜欢要多得多。 他欲要开口,赵鲤道:“沈大人,这个问题很重要,你要想好了才能回答。” 赵鲤勾着沈晏的脖子,正正看着他的眼睛:“我寡亲缘情缘,多是独自一个人。” “沈大人给予的感情很珍贵。” “我很开心。” 赵鲤说着踮起脚尖,看沈晏的眼中倒印出自己的模样。 “可正因为珍贵,我才更加想要独占。” “我任性又自私,拿到手里的东西绝不松开。” “沈大人,在我伸手接下之前,你要自己先想明白。” 赵鲤咬唇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若是沈大人许给我的东西,日后又反悔收回或是想另赠他人。” “让我得到了又失去的话。” “我会很难过,难过得杀了你。” 赵鲤勾着沈晏的脖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字面意思的杀。 好聚好散什么的,不存在。 她的东西,就都归属于她。 赵鲤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尸体制成尸傀,永伴我左右。” “魂灵抽出来,一口一口的撕碎咽下。” “你断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沈晏垂眼看她。 分明是生得一张无辜可爱的猫儿脸,现在却龇牙说着这样可怖的话。 这样明显的独占意图,实在叫人…… 爱不释手。 沈晏心跳跟加快了几分,再控制不住,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搓揉她的唇瓣。 赵鲤侵入沈晏梦中时,换了副装扮,嫩黄裙子,唇上一层薄薄的胭脂。 被沈晏的手指揉得晕开,凭空多了几分娇嫩魅色。 “你现在头脑发热,不要轻许承诺,好生思考一个月,再告诉我答案。” 沈晏垂头看着她,片刻后道:“好,一月为限。” 他的心中已有明确的答案,也自信绝不会后悔。 可若赵鲤不安,多一个月又何妨。 只是现在和满脑子杂念,该如何是好。 沈晏长长叹了口气,后撤想要抽身离开。 但袖子被赵鲤拽住:“你现在还很难受吗?” 沈晏心底苦笑,难受又能如何。 他摇了摇头:“无妨。” 赵鲤知道,并没有那么轻松。 她现在也难受得要死,脑中尽是不清白的念头。 赵鲤吸了口气,轻声道:“沈大人别担心,很快就会没事的。” “你闭上眼睛,一切交给我。” 沈晏无奈低头看赵鲤。 这姑娘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吗? 他深呼吸几次,极力平复心中欲念。 许久,才温顺的低下头来:“好,交给你。” 不管她要做什么,他除了由着她还能如何? 他闭着眼睛,一副随她为所欲为的信任模样。 赵鲤忽地想到,撩开他衣衫看时,那结实的胸膛。 还有方才后背的触感。 遭受双重美色攻击的赵鲤,脑子一糊涂。 双手松开时,晕头转向顺带着在人胸口摸了一把。 沈晏无奈睁眼,又拒又撩,这姑娘当自己是在钓鱼吗? 世间哪个男子受得住。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赵鲤脸色羞红几分。 必须赶紧脱离梦境了,否则再把持不住。 赵鲤深吸一口气:“脱离梦境最简单的办法,需梦境主人阳精。” 沈晏闻言,心中一颤,愕然抬头。 却又听赵鲤道:“还有一种办法……” 赵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发簪。 尖尖的金簪一闪,尖端没入了沈晏的脖子,穿颈而过。 正好破了动脉。 下手稳、狠、准! 赵鲤的脸溅上了他喉间的鲜血,自然的补充道:“梦境主人死掉惊醒,梦自然就破碎了。” “沈大人,先死一下。” 沈晏颈子破了个口,呼吸不过来,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 无奈看了赵鲤一眼。 话很有道理,只是下一次可以先通知他一声再动手。 大量的失血,让沈晏浑身发冷。 最后只叹了口气,将头压在赵鲤肩上。 他站着摇摇晃晃,几乎失去意识。 赵鲤这才抬手拥住他的后背。 这样的厚爱与信任,真像钝刀磨在心口。 酸胀又欣喜。 下一瞬,整个梦境破碎。 歪在地上的赵鲤睁开眼睛。 第一眼便看见阿白盘在地上,像根被吊起的麻绳舞动,在跟什么无形之物玩耍。 不用想,在赵鲤入梦的时候,跟小信使又交上朋友玩到了一起。 脚踏硌人,赵鲤正想起身。 从床上探下一双手,将她捞了上去。 一抬眼,就看见沈晏的眼睛。 赵鲤回想梦境之中的事情,心跳又开始加快。 好像梦中催情花粉,效用未散。 沈晏倒似已经摆脱了,微微皱眉问道:“为什么躺在地上?” 他说着话,把赵鲤放在床畔坐着。 他神色自然如往常。 动作之间,寝衣散开,又敞出半块胸膛。 或许是看见赵鲤狼狈,他皱眉,竟不知从哪摸出块帕子,给她擦脸。 赵鲤眼神乱飞,最终把持不住,抬手给他拉拢了衣襟。 她赵鲤很守规矩,说好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在此之前,绝不随随便便被男色惑心,占人便宜。 看她从怀里兔子一样蹦开,沈晏唇角微扬。 “阿鲤,你为何突然来成阳?” 沈晏寻了件外衫披上。 赵鲤支支吾吾,把阿白从地上抓起来,递到沈晏眼前。 “阿白觉得最近功课有些拉下了,因而很想沈大人。” 赵鲤胡说的鬼话,让阿白整条蛇僵住。 急欲摇头,却看见沈晏微微挑眉,带着笑意问道:“哦?阿白竟如此想我?” “那……近期就不加功课了?” 阿白顿了许久,思考许久,终于艰难的点了一下头。 如果可以少功课的话,它确实可以很想沈大人。 沈晏心中好笑,还欲同赵鲤说说话,门被叩响。 “沈大人,赵千户?” 一直等候在门外的阿詹问道。 他似乎听见了沈大人的说话时,难道是醒了? 没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 阿詹一眼看见沈晏摸着阿白的脑袋,摆张臭脸出来。 心里咯噔一声,坏事了。 急忙垂下头去装鹌鹑。 沈晏正正看了他许久,今日心情好,暂且放过,他决定将火气发向别处:“成阳那棵百年枣树,在哪?。” 第401章 树公祠 成阳,旧城门东。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下。 成阳城中,惊惶的百姓发现,原先昏迷的男子们,纷纷醒来。 此前城中有谣言说是疫病,也有人说是被水中妖女摄了魂。 官府的安民告示起不了什么用。 大景虽泰平,但官府威信,还达不到让百姓完全信服的地步。 不少人已经手脚麻利,收拾包袱准备跑路。 城中富户更是早已经脚底抹油。 城中谣言四起,隐有乱象。 幸好,这些昏睡的男子陆续清醒。 否则,便是官府设卡也阻止不了生乱外逃。 醒来的男子,都清楚的记得那黄粱一梦。 躺在床上回味半晌。 旁人细问,绝大多数人是不肯说的。 也有那混不吝的无赖,当成谈资,四处炫耀,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又有城中树公祠枣树一夜花败,结满了枣子。 不管哪个时代的百姓都很务实。 本着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的原则,纷纷聚集在这祭祀枣树。 树公祠,位于成阳城东。 一百多年前,这里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庙。 里头供奉着前朝的一个将军。 据传闻,这棵树就是这位将军亲自手植的。 这颗枣树,许是沾了些香火气,每年都结出又甜又多的枣子。 成阳城中的皮孩子,都来这偷过枣。 庙宇阶梯旁的斜坡,都被往来的孩子,滑出了包浆,在青石上留下两个屁股滑下的印子。 成阳城里的孩子,都吃过这树上结的枣子。 从太爷爷辈吃到孙子辈。 历时百年,小庙里的泥塑神像早已风化成了沙。 小庙不再祭祀将军,反都来祭祀枣树公。 祈求子嗣延绵,家族繁衍兴旺。 这树公祠,成了成阳城中香火最盛的庙宇。 只有拄拐坐在街角,牙都掉光的老爷子,还能隐约记得原来。 今日这树公祠门前,热闹至极。 可称人山人海,倒比平日庙会还要热闹几分。 贯穿成阳城中的河道上,船工摇橹,叫卖着一些水产。 树公祠前面方寸之地,人声鼎沸,挤满了无数的人。 卖炸小鱼吃食的,卖凉饮果子汤的。 当然,还有不少有商业头脑的,裁了红布条子在门前叫卖。 个别特别过分的,已经将香烛铺子开到了树公祠门前。 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喇唬混子,混迹其中。 “哎,兄弟,有好东西看不看?” 一个缺了门牙的黄带喇唬,拽过一个路人低声询问。 他目光精准,找的这位脚步虚浮,听了他的话,顿时露出意会神色。 两人走到桥头相对人少处。 这喇唬四下看了看,忽的掀开一侧外袍。 在他腰带上,竖插着几本册子。 这喇唬得意的小声道:“都是知情人口述的新本子,今早手抄的!要不要?” 奔着不见光交易来的那位,等的就是这个。 眼睛一亮道:“速度真快啊?让我瞧瞧。” 说完探手去拿。 只是手伸半路,就被一巴掌呼开。 卖东西的喇唬眉毛一竖:“这能让你随便看吗?这书末有入梦的诀窍。” “保证能让你睡下就入梦,梦中妻妾成群。” 喇唬嘿嘿两声,倨傲道:“就说买不买吧?” 路人想了许久,心中知道自己存在上当的可能。 可架不住色欲熏心。 缠磨许久,还是掏腰包给了五十文。 卖书的喇唬抓了钱,从腰带抽出一本,一下拍到卖家怀里。 他力气大,拍得卖家往后一趔趄。 抬头想骂,可这卖书的喇唬已经像游鱼入海,混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买书这位心中有些不安,赶忙翻开手里还带着汗味的书册看。 下一瞬,成阳当地俚语响彻桥下。 他正骂得欢。 桥上投来一个小石子。 成阳县的捕头黑着脸,从桥上探出头:“骂什么呢?有没有素质?赶紧滚。” 买书的后退两步抬头看,才见桥上行过一支队伍。 队伍前黑底狴犴旗飞扬。 这位立刻一缩脖子,撒腿就溜。 上当买的那本书倒是没舍得丢,钱都花了便拿回家当厕纸也是好的。 赵鲤骑马从桥上过,看见这一幕顿时发笑。 她歇息了一夜,洗漱沐浴,换上绣鳞公服,看着精神得很。 不耐坐轿子,就骑行在旁。 沈晏坐在官轿中,左手拿着一卷公文在看。 听她发笑,摸着阿白头顶鳞片的右手一顿。 打开身侧珊瑚攒盒,递了一包还热着的小鱼干去。 赵鲤弯腰接了,一边在马上吃,一边四处看。 队伍行至树公祠前,原本在这的百姓纷纷避让。 随行的侍卫和衙役立刻布防。 人逢喜事精神爽,沈晏今日气色也不错。 一撩绯色官府,下了轿子。 停了两步,等赵鲤走到他身侧,这才继续向前。 这树公祠殿宇并不算恢弘奢华。 修筑在一处高坡上。 这样的庙宇式样,很少见。 至少在少山的江南中很少见。 成阳城中一马平川,东门出现这么一个小山包,就十分奇怪。 看出她的疑惑,与她并肩行走的沈晏垂头解释道:“此处原本是旧城墙城下的望城坡。” 由人工堆筑修建,属于军事防御的一环。 原本旁边就是旧城墙,只是成阳城数次扩建,原本旧城墙也拆除了。 看赵鲤了然,沈晏又道:“这树公祠原本是忠义将军祠,祭祀着一个严姓将军。” “那位将军就是战死在城下的。” 沈晏慎重并不输赵鲤。 昨日醒来,连夜亲查县志,将这树公祠的前世今生差得清清楚楚。 今日就领着人上门来,找树讲道理! 一边低声说着,沈晏一边掏出帕子,捏了赵鲤方才吃小鱼干的手,给她擦手。 说话间,两人行至台阶末端。 空气中枣花的甜香越发浓烈。 赵鲤还好,沈晏却是沉下了脸。 看院中满地的尸首,就知道沈晏的梦并不愉快。 直到赵鲤入梦寻人,他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日。 那几日经历,让沈晏眯了眯眼睛。 摩挲着阿白鳞片的手,动作加快了些。 冷笑一声,跨进祠中。 他的反应,赵鲤全看在眼里。 忍笑同时,提步跟上。 印入眼帘的,是一株巨大的树。 第402章 来自灵树的催婚催育 望城坡上的树公祠,有一座大殿,两个住人的偏殿。 门前落着些花瓣,被来往人踩踏成了黑泥。 反倒香味愈加浓烈。 赵鲤曾在梦中见过枣树。 可,似乎是因为在梦中,这枣树厚颜无耻的给自己美化不少,上了无数滤镜。 梦中无边无际的古老巨木,现实也就三人合抱而已。 树公祠中参拜的百姓都被暂时请离,免得万一谈崩,他们被未知的危险牵连。 现在这树公祠里清净得很。 树冠差不多有半个院子大的枣树上,挂满了红布系的祈福牌。 在这些祈福牌之间,是一串串缀满树枝的枣子。 能结果子的地方都结了。 枣子密集到可怕,倒不是树上长枣,而是枣上长了颗树。 仰头看去,都会因这沉甸甸的枝头感觉震撼。 树上果实已有小指大小,再过两日应该就能红透成熟。 树下一个大方鼎,里面都是线香烧过后,残余的签子。 树下摆着一张条案,上边供奉着一些果品花篮。 赵鲤挪了挪腰侧的刀,正想上前。 沈晏探手,将阿白递了过来。 随后他自己上前,走到那供桌旁。 手捏着一角,用力一掀。 整张供桌翻覆。 上面的贡品哗啦啦掉了一地。 “什么玩意,也敢享祭祀香火?” 沈晏抬脚踩住一枚苹果,足尖用力,将那苹果碾成了碎块。 “将我困于梦境数日,还化她模样诱骗于我,当真该死。” “出来,否则本官定掘了你的根,毁了你的祠。” 沈晏虽表情阴郁,作风狠辣。 但日常行为举止,都很有仪态。 出门买东西该付钱付钱,该说谢谢说谢谢。 从不乱丢垃圾。 便是杀人处刑,也绝不说污言秽语。 绝对的世家公子做派。 赵鲤第一次看见他掀人桌子。 忍不住抬手挡住阿白的眼睛。 这样不好,阿白不能学。 将阿白塞进袖中,赵鲤走上前。 对着沈晏方才掀翻的供桌,就是一脚飞踢。 只将那供桌踹得撞上方鼎,撞散了架。 “敢动老娘的……” 赵鲤也踩碎了一个苹果,恶言威胁道:“滚出来受死。” 也就是赵鲤入梦时,没真看见沈晏在梦中被翻红浪的场景。 否则今日绝不止是踹供桌那般简单。 他两人立在树下,行为跋扈又嚣张。 阿詹本在外组织防卫,前来汇报工作。 探头看了一眼,他又默默缩回头。 惹不起惹不起。 大人们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去处理。 一阵清风吹过。 枣树上的果子哗啦啦的晃动。 有别于阴神过境的阴冷,这风温温吞吞带着些暖意。 赵鲤打开心眼,而沈晏则是举起了右手,张开掌心。 只见正棵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色之中。 这金色比起狴犴等正神,淡薄许多。 但确确实实是神灵的标志。 在此受了成阳百姓多年香火,此树已经有了成神的迹象。 只是,树端一点灰色烟气。 尽管周身金光涌动,却都被那灰色烟气阻挡。 成神之道,阻碍于那层灰烟。 沈晏掌心眼球转动。 比起心眼,他掌心之眼,能观测到更多东西。 他忍不住皱眉问赵鲤:“阿鲤,那灰烟似乎不是怨煞之气,是执念。” “执念?” 赵鲤不知道一棵树能有什么执念。 疑问之际,树身涌动的金光聚拢在一处。 两人都看见树身上,长出了一张人似的面孔。 既是已成神的灵树,赵鲤和沈晏都收敛了些,双双走到那张脸前面。 “对不起。” 这树很讲礼貌,用苍老又年轻,不辨男女的声音道着歉。 只是,说出的话实在不动听。 “然,生育繁衍,乃人伦之道。” “我借阳结枣,果子的可扶阳生阴,促进男女和合,让他们早生贵子。” “繁衍生息要事,我何错之有?” 它张着眼睛,将自己树上枣子有催情之效的事情,说得理直气壮。 赵鲤忍不住嘴角抽搐。 这破树,就没想过那种枣子,被人摘去吃掉会生出什么乱子? 她质问还未说出口。 树灵木质眼球一转,看着沈晏和赵鲤,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一把年纪,还不生子成婚,繁衍大事如此耽误,如何对得起家人?” 它摆出八婆脸,看着沈晏训斥。 或许是常年有痴男怨女,渴求子孙的三姑六婆在树下祈祷。 听多了,这树灵说话的语气竟与家中长辈十分相似。 沈晏眼角一抽,只觉得眼前站着的好像是他叔父。 训完了沈晏,树灵头一转,又转向赵鲤:“还有你,老大不小了还不嫁人。” “你不成婚,不生儿育女,老了病了无人照料怎么办?” 树灵越说越生气。 赵鲤也生气,探手就去抠它眼珠子。 “关你屁事。” 树灵被赵鲤抠眼珠子也不恼,猛的叹了口气规劝道:“男欢女爱,敦伦常事。” “你二人既已情投意合,梦中顺势成其好事,岂不美哉?” 它又提起这事,显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沈晏面无表情,从方鼎中取来一簇燃着的线香,按在树身上。 将树身灼出好几个白印。 树灵却恍然未觉,陷入自己的世界,碎碎念安排道:“你们明日再来一趟,取我树上头一茬的果子。” “效用最强,先洞房繁衍子孙才是要紧事,莫要耽误。” “婚礼之事,日后再说。” 这枣树,越说越开心,将沈晏和赵鲤安排得明明白白。 赵鲤抠它眼珠子抠了半天,只撕下一小块树皮。 没奈何的收回手,和沈晏对视一眼又别开脸。 局势一时僵持。 若这树为恶,掘根烧树一气呵成。 偏生这树气息清灵,没沾一点血腥。 成灵以来没有祸害任何生灵,反倒积累了不少信仰香火。 还这没心眼的样子,他们再下狠手也说不过去。 但这树,又会造成麻烦。 别的不说,就它这满树的果子散出去。 整个成阳城,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最终沈晏叹了口气,将已经熄灭的线香扔回方鼎。 “我们好生谈谈吧!” “我可替你求得一纸册封文书。” “只要你日后莫再乱来。” 第403章 树灵的执念 遇上一个打不痛骂不醒的对象,沈晏和赵鲤都相当无奈。 这浩大天地,并不是什么都有机缘开启一点灵智。 尤其草木之灵,拥有自己的意识更是需要极大机缘。 更何况此树虽三八,成灵至今却未曾伤害任何一人。 因而无论赵鲤还是沈晏,在这种情形下都并不打算赶尽杀绝。 “册封?” 树干上的脸露疑惑的表情。 灵树对世界的认知,大多来自于信徒香客。 来这祈福的香客,大多目的明确,奔着求子而来。 因此这灵树听了满脑子的八卦,和繁衍生息之事。 其他却不太知道。 册封二字它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什么。 木头脸上顿露不屑:“册封又有什么用?” “能叫男女多生孩子吗?” 它倒是随时记着信徒无形祈祷时,赋予它的期望。 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 “朝廷册封之后,你可得王朝气运相助。” 赵鲤以为它是不懂,为它解释道:“有了朝廷的册封,你便不再是窃据神位的猖神。” “可享官方祭祀名单,大景在一日,你就是授册的正神。” 若是名字在民间广受传播诵念,日后前途一片光明。 赵鲤说得那样好,灵树却不屑一顾得很:“便是册封了又如何,也不能叫这天下泰平,百姓生息繁衍。” 天下泰平,生息繁衍。 树灵这两句话说出时,赵鲤和沈晏都是一愣。 赵鲤默默收回了抠它树皮的手。 到底是集合人类美好愿景生出的树灵。 无心之言,格局极大。 只是它初心虽好,行事却不对。 千余男子一齐昏睡的大事件,本身就极易引起骚乱。 更不必说,它结出催情枣的骚操作。 是想在成阳搞什么大事件吗? 不管束和引导,定然留下大患。 赵鲤劝说了几句无效,拉着沈晏到一边商量。 “沈大人,此树如此顽固,放任不管也不行。” 树灵灵智初生,犹如白纸,全凭信徒描画。 才这短短时日,已经学会白嫖搞黄色。 等到日后执念一深,赵鲤担心会引起巨大的动荡。 后世曾有一桩轰动全球的大事件 被专门饲育出来繁育的种猫化诡。 繁育的执念,让它无尽的发情生育。 最终一个小镇,鸡犬不留。 期间发生无数人伦惨事。 前往救援的人员,归来后几乎都需要心理干预。 这个小镇最终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赵鲤将最坏的发展告知了沈晏。 沈晏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院中的枣树,眉头紧锁。 “我先命阿詹封锁树公祠。” “听这灵树所言,明日枣树就会产出头茬果子。” “不能让那些枣子流出去。” 赵鲤点了点头,认同道:“还请沈大人尽快敲定册封文书。” 册封文书中,能对这灵树的职能神性做下规定,甚至篡改。 变相通过神职,给灵树的行为画下红线。 现在需要发愁的,是该如何册封这树灵。 赵鲤的视线不由上移,看向灵树的树梢。 册封之前,还需化解这灵树的执念。 免得灵树成神后,受执念影响。 简单商议后,沈晏和赵鲤又站在了树前。 “树公,你现也成灵,不再是乡下土树。” “便是你不愿,也得守这人世的规矩。” 赵鲤和沈晏配合着,询问这树的执念。 不料这灵树侧头思考许久,疑惑的歪了歪头:“执念?什么执念?” 赵鲤嘴角抽搐,没好气道:“就是你一直牵挂着的事情。” 灵树顿了顿,看着赵鲤:“我一棵树,能有什么牵挂?” 赵鲤忍不住又扬起手,想要打它。 沈晏轻轻捏了她的手在掌心:“它皮糙肉厚,你别伤了指甲。” 赵鲤的手指并不像寻常的女孩,多么柔嫩。 她指节上都有一层茧子。 沈晏摩挲着那些茧子,也不撒手。 抬眼看那树灵:“除了让人生孩子,自己结枣子,你当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树灵木制的脸上眼睛眨了两下,迟钝的思考了许久。 这才犹豫道:“若说别的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它忽然合上眼睛,好似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我想要找到一个女子。” 赵鲤猛的一惊:“女子?” 不怕枣树白嫖男人。 枣树惦记姑娘,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向男人借阳,枣是结在树上的。 若是拐了女子梦中交合…… 赵鲤抬头看了枣树树梢上,密密麻麻的果实,立刻喝止道:“决不允许让女子入梦。” 这些果实,若是由女子生出来,那会是二十一禁恐怖片都拍不出的恶心场面。 赵鲤的着急,引来树灵侧目。 它不高兴道:“结种于女子,会害她们性命,我是知道的。” “我并非想寻女子入梦结种。” 树灵慢吞吞的解释道。 “我要找的,是将军的心上人。” 说道将军时,树灵的脸转向了树后的大殿。 树公祠大殿紧锁。 沈晏皱眉道:“将军?可是原本供奉的严将军?” 听见沈晏的话,树灵肉眼可见的变得高兴起来:“你也知道严将军?” “我还道这世间,只有我还记得他了。” 沈晏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百年之前,米贼生乱焚掠至成阳,严将军应募御贼,力竭而死。” “乡人德之,为立庙。” “这些都记载于成阳县志。” 沈晏顿了顿,看向树灵:“严将军之功绩,并未被遗忘。” 沈晏话音刚落,院中忽然卷起一阵清风。 树干上树灵忽然笑起来。 赵鲤有些惊讶的发现,树上的脸清晰了几分。 原本树灵的脸不辨男女,现在面孔却逐渐清晰起来。 并不是什么剑眉星目的俊朗帅哥。 而是一张十分平常的男子的脸。 约莫二十左右年纪,眉眼平凡又坚毅。 这就是严将军的脸吗? “如果,一定要说想做什么的话,我想替将军寻到那位故人。”灵树悠然开口说道。 赵鲤急忙打开心眼,有些惊讶的发现,随着树灵明确了自己的执念,本体上的灰气越发的强。 “我要寻的女子,姓周,百年之前住在成阳城桂花巷子。” 第404章 丹桂 寻找百年前的一个女人。 这种任务,叫赵鲤皱眉。 连后世的不好找,更不用说在大景。 经历百年,时光变换。 就连正主严将军,这样得立祠庙的,也只留下一个姓氏,县志上一句记载。 而树灵想要赵鲤和沈晏寻找的,却是严将军的心上人。 连妻子都不算的心上人。 赵鲤想要询问更多,树灵的木头脑袋里却什么都记不得。 只记得,严家小将军曾与那女子约定,待战事结束,便去娶她。 然而,显而易见,结局并不好。 苦撑两月,成阳城破,严将军战死城下。 围城的米贼攻入城中。 所谓米贼,实则就是被苛政逼迫聚集的百姓。 但这些百姓在拿起刀后,凶残程度并不比任何流匪溃兵低。 冲入城中的米贼,犯下杀孽无数。 战乱之中,只怕那女子下场也并不好。 赵鲤顿觉得棘手。 还想说些什么,沈晏却已经捏了捏她的手:“无妨,先试试。” 他侧头笑道:“莫要忘了我们最擅长什么?” 赵鲤失笑。 他们最擅长什么? 靖宁卫最擅长的,自然是掘地三尺找人。 两人对视之际,树上噼啪掉下几个枣子。 原本青绿的果子,落到手里已经成熟成了棕红色。 沈晏探手抓了,就听树灵道:“你们先洞房吧。” 赵鲤不知道这树真傻,还是故意逗趣。 一下抽出了手,不敢再看沈晏。 免得自己破功。 沈晏阴恻恻瞪了一眼这多事的树,叫到:“阿詹。” 随着沈晏的叫声,门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詹小心的从门后探出头,干笑两声。 “别看了,去命人将这树公祠围上。” “任何人不得进出。” 躲在门后偷会吃瓜的阿詹讪笑,就要离开。 沈晏又叫住他:“等一下。” “阿白,出来。” 阿白最是听话,方才赵鲤叫它不要看,它就乖乖假作臂钏。 现在听沈晏叫,从赵鲤的袖中探出头来。 “你带着阿白去帮忙。” 沈晏将手里的白蛇讲给阿詹:“我与赵千户去城中寻人。” “啊?” 阿詹一愣:“寻访这种小事情,似乎……” 不必两位亲自去吧? 沈晏不说话,没有表情看着他。 阿詹猛然醒悟,画风一转道:“似乎很麻烦,就劳烦二位出手了。” 他伸手接过阿白,一点也不耽误转身就走:“二位慢慢查,此处有我。” 他背身笑嘻嘻的走了。 赵鲤将一切都看着在眼里。 有时候装装傻也不错。 她垂头一脸敬业模样,等着沈大人带她去查案。 沈晏斜眼看她,手里攥着灵树给的枣。 见她没有异议,沈晏心中一松。 两人就这样以查访的名义,先回了盐务司。 本着低调原则,赵鲤寻了身衣裙穿上。 午后出门,就看见沈晏负手站在廊下。 和赵鲤一样,未着官服。 换上一身丹缎阑衫。 看着赏心悦目。 赵鲤不吝于称赞,上下大量一眼道:“沈大人今日真英俊。” 沈晏没说话,只是目光的追随,比任何称赞都有说服力。 赵鲤忍不住抿唇,缓缓走向他。 两人从盐务司角门低调出去,并肩走在街上引起不少瞩目。 一来样貌出色,看着便赏心悦目。 二来,江南整体风气保守。 赵鲤未裹脚,梳着未出阁女儿家的发饰衣裳。 且跟沈晏并肩走在一起,在江南百姓眼中,倒显得十分怪异。 成阳这样的水乡白墙黑瓦,有别于北地。 吃食也大有不同。 一百年过于,寻找一个女子,两人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 查案只是顺带,一路肩并肩走着,边走边聊天。 倒也不着急。 灵树所说的桂花巷,几经变化。 原本只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因巷子口生长着一株长势极好的桂花,因而得名。 赵鲤换衣裳的时候,沈晏叫来当地差役询问,借着这株桂花,大致确定了位置。 此处早已经扩建无数次,只有那株桂花,时隔百年依然每年盛开。 赵鲤和沈晏两人本不抱希望,只是想借机有些独处的机会。 不料走到巷口,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桂花香。 两人同时止步,望向对方。 一路走来,青年男女心中柔情满溢。 但智商还在。 江南桂花花期一般只有二十到三十天。 一年多开花且花期长的四季桂,在江南并不适宜生长。 眼下这个时节,为什么还能有这样浓烈的桂香? 赵鲤顿时警觉。 沈晏也苦笑,想要平安无事的逛一趟街,当真是难题。 他拢了一下怀中,一路上给赵鲤买的小零嘴,提步跟上。 街上无人,循着桂香找去,隔着老远便可看见无数百姓在一株开得极盛的桂花树下焚香。 其盛景,比起树公祠丝毫不差。 弄个不好,这些百姓就是因为树公祠进不去,跑来了这边。看书喇 和树公祠一样,这丹桂上挂满了祈福的红布竹牌。 被百姓围在中间的那株桂花,花朵繁而密。 细碎的、米粒大的黄花汇聚成金黄色块。 空气中飘散这独特而浓郁的香气。 赵鲤觉得自己被淡雅又浓烈的香气包围。 从街上走过,衣袖都要沾上浓烈的香。 桂花树下人实在太多。 赵鲤和沈晏一样,都是不喜欢陌生人接近的脾性,两人走进了道旁的一间小茶馆。 小茶馆收拾得干干净净,或许是靠近桂树,店里主卖的是桂花香茶。 点心也只有一样,新出的粳米粉伴着桂花蒸的米糕。 店里香气四溢。 店家很识趣,看见沈晏赵鲤进来,急忙引他们去后院坐。 这样的地方最好套话,两人依言进了后院。 点了最贵的茶和点心。 等店家上齐了茶点,沈晏这才轻叩桌面:“这位嫂子,可否问您一些事情?” 沈晏皮相生得好,礼貌相询时,没几个女人顶得住。 看店的婶子擦围裙上擦了擦手,下意识先看了看赵鲤,才到:“公子请问。” 沈晏道:“请问这桂树,为何这个时节还在开花?” 店家早习惯了这个问题,闻言笑道:“公子不知,这桂树生在这已有百年,但如此神异,还是从两年前开始。” 第405章 老鼠嫁女 “这桂树生在我们桂花巷子百年。” 茶摊看店的婶子语气中,感慨又骄傲。 她家的茶摊,这两年靠着这株桂树发了一笔小财,现在自然不会说不好的话。 看盛宴和赵鲤一同来的,便道:“两年前,这桂树突然在隆冬时节开花。” “碎雪伴随着金黄桂花,落了满地。人们都说是桂树庇佑一方,修够了功德成了桂仙。” “从那时起,这株桂树常年花开不败。” “对树祈祷姻缘,最是灵验。” 说道此时,看店的婶子视线在沈晏和赵鲤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或许是年纪较长之人的通病,不知不觉间,面上挂上了姨母笑。 她意味深长道:“门前便有祈福的竹牌卖。” 赵鲤被她看着,急忙低头往嘴里塞了一块温热的桂花糕。 她这一低头,便没看见沈晏给茶摊的嫂子递去了一个二两的小银锞子。 “多谢婶子。”沈晏大方地笑着谢过。 手里赏银沉甸甸,又看到了好看的笑。 看茶摊的婶子笑得更加和善。 婶子是过来人,一眼看明白眼前这对青年男女的情况,笑着提示道:“街角右边周记的祈福竹牌最灵验,一定别去别人家。” 周记?周? 赵鲤和沈晏同时抬头。 看茶摊的婶子还想说些什么,外间有人在叫,她就打了个招呼自去接待其他的客人。 桂树前面烧香的信众很多。 沈晏和赵鲤并肩走出茶摊时,桂树前还是很热闹。 在桂树旁边,都是卖祈福牌的商人。 旁边还有专门代写的小摊。 代替那些不识字的信众,将名字,愿望写在红布竹牌上。 一块牌子一文钱。 信众就是将这样的牌子抛上桂树。 牌子挂上桂树时,树上洒下一簇簇桂花。 祈福的人立在树下,拉着衣摆接住桂花。 然后虔诚的道谢,带回家泡茶沐浴。 清风吹过,树上的祈福竹牌便哗啦作响。 一切看着都很美好,除了…… 树实在有些不堪重负。 桂树本不是什么高大的树种。 细细的枝干上,缠满红布竹牌,将树都压得有些弯。 这桂树绝对是有问题的。 但赵鲤和沈晏都不会做在这样场合下,开眼查看。 以免引发什么变故,将这些人牵连其中。 茶摊婶子口中,卖祈福牌的周家与他们要寻找的女子一个姓。 就凭这一点也值得去走一趟,更何况沈晏也存着旁的心思。 赵鲤心照不宣的被他引着朝右边走。 只是行至半路,突听一阵争吵。 “我都告诉你们,这祈福牌不可以再卖了!” 一个看着秀秀气气的青年男人,站在一个卖祈福牌的摊子前。 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的劝。 他张开手臂,挡在摊子前边。 被阻挡的路人,对视了一眼,走去了别家。 上门生意给人搅黄了,商家自然不干,起身就开骂。 “周琦,你周家钱赚够了,就来妨碍我们是不是?” 卖祈福牌的商家站起身,指着年轻人的鼻子骂,似乎和他很熟。看书喇 “最先开始卖祈福牌的,就是你们周家。” “怎么?现在见我们生意好,你们家便出来捣乱。” 商家一把拂开那个叫做周琦的年轻人,没好气的往地上啐了两口唾沫。 周琦似乎看着有些木讷,面上又气又急,却说不出囫囵话。 在周围人的白眼中,气得哎哟直叫唤。 最终一拂袖,顿足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我好心救你们,你们反倒是骂我。” “有你们后悔的日子。” 他说完,气呼呼走了两步。 却又回过头:“真的不能再卖了!昨日桂树托梦,有东西进了桂花巷,在树下啃咬偷窃愿力。” “百姓祈愿太多压弯了桂树,桂树无力再庇佑我们……” 他话没说完,就被做着生意的人嘘走。 “你周家店子还摆在那,凭什么不让我们卖?” “不就是看我们抢了生意吗?至于编瞎话来骗人吗?” 最终,在谩骂声中,周琦双肩无力垂下。 走向街边一家,半掩着门的店铺。 他们的对话,赵鲤和沈晏都听进耳里。 疾步跟了上去。 “祸事了祸事了。” 周琦手里搬着一块门板,准备关门。 嘴里碎碎念着:“祈福牌一事由我周家起,若真出了事,我家如何担待得起。” 说道此处,他竟鼻子一酸,淌出些泪花。 只是他笨口拙舌,实在给那些人说不明白。 抬袖揩眼角时,面前的光被遮住。 周琦抬头,就看见一个生得俊美的公子挡在他面前。 再一转头,就看见这公子身边是一个美丽讨喜的姑娘。 周琦以为两人是来买姻缘祈福牌的,急忙狼狈擦了眼角,躬身抱歉道:“对不住二位,小店今日不营业。” 顿了顿他道:“不,以后都不营业了,我也劝两位不要再买。” 周琦诚恳说道:“快些离开这里,不要停留。” 他是好心劝解,但来者却并不听他。 沈晏道:“方才听见了有趣的事情,可否进门详谈?” 虽是询问,但沈晏已经跨步走了进来。 这怪力乱神,周琦本不敢对不认识的人说。 可看他已经进了门,常年做生意笑脸迎人的温良脾性占了上风。 周琦侧身让开了门。 “我也就是胡说。” 他先是想要借胡说来摘清自己,却又怕两人不信。 叹了口气,将店门关严实后,才道:“不,不是胡说。” “不管二位信不信,这桂花巷要出事了,出大事!” 说完,周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猛的打了个哆嗦:“不止是桂花巷,只怕整个成阳都要受牵连。” 赵鲤跟着沈晏进门后,本在四处看,听见周琦的话,顿时一惊。 “什么大事?” 面对赵鲤的询问,周琦没有回答,而是紧张的四处看。 先前在人群里被谩骂,他都只有羞恼,为何进了自己的店子,反倒露出畏惧神色。 赵鲤看了看沈晏,沈晏意会的点了点头。 右手缩回袖下,掌心之眼张开。 沈晏正借掌心之眼,探查店中是否有异常时,周琦双手环抱着自己,开口说道:“后天,桂花巷子要有老鼠嫁女。” 第406章 无处不在的老鼠 周家的小店不大。 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祈福牌子。 有祈姻缘的,有祈祷子嗣的,还有学子祈祷来年折桂的考试牌。 系着红布挂在墙上,看着满目的红。 长形柜台上,摆着砚台和笔墨。 显然周家小店还帮代写。 柜台外,就只有一条够过人的小过道。 相互介绍了姓氏,周琦邀沈晏和赵鲤进后院详谈。 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角的瓜棚下,还摆着竹制桌椅。 三人对坐棚下,周琦不顾推拒,硬是搬来了一个小红泥炉子。 又去厨房拿茶具,要烧茶待客。 赵鲤坐在沈晏旁边,询问地看了看他,沈晏摇了摇头。 “桂树金色神光,上罩执念,和树公祠中枣树一样。” “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异状。” 并未发现阴神诡物。 赵鲤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周琦去的方向传出瓷器乒乓碎裂的声音。 还有周琦的惊叫。 不必多言,赵鲤和沈晏一前一后,追向那个方向。 “滚开,滚开。” 周琦在厨中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叫声。 赵鲤没戴佩刀,看见靠在厨房门前的柴刀,弯腰拿在手中,因而慢了沈晏一步。 待她跟进去,一眼看见周琦站在灶台前不停的跳,反手抓挠自己的后背。 似乎衣裳里有什么东西。 沈晏掌心之眼,看见他后背衣裳里趴了巴掌大小的两个东西。 急声喝道:“脱衣服!” 奈何周琦已经陷入癫狂状态,根本不听指挥。 “阿鲤,刀给我。” 沈晏接过柴刀在左手,上前一步。 刀光闪过,周琦背上的衣裳裂开了两条大缝。 啪嗒啪嗒,掉下来两个血淋淋的东西。 周琦还没从慌乱中清醒,脚步乱踩,一脚碾在其中一个身上。 那东西顿时内脏迸裂,血糊糊成了薄薄一张皮。 灰白皮质的尾巴,尤在抽搐。 赵鲤这才看清,原是两只黑毛老鼠。 周琦似乎十分害怕老鼠,还在尖叫。 脸色青白,几乎快要晕过去。 沈晏上前,反手抽了他一耳光:“冷静点!” 周琦个子矮,被沈晏一耳光抽得转了个圈。 屁股靠着灶台,这才捂着脸回神。 他愣愣看着沈晏,又垂头看了看地上被他踩成肉泥的老鼠。 “啊——“沈公子!” 慌乱之下,沈晏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周琦惊叫一声,跳着就要跃进沈晏怀里。 看他扑来,沈晏面无表情想抬脚。 让周琦免被踹一脚的,是赵鲤。 她小气吧啦地闪身挡在沈晏面前,捉住了周琦的手腕子。 她都没正儿八经抱过的人,哪准旁人近身。 被赵鲤捏住腕子,周琦也不气,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 “赵,赵姑娘,是老鼠。” “看见了。” 沈晏不悦的回答着,从后探手,握着赵鲤手背让她松手。 抿着唇,将赵鲤拉到自己旁边。 周琦全然没注意到,自己一秒钟被嫌弃了三次的事实。 他神经质的催促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一边走,一边脱了身上的衣裳。 等走到院里开阔处。 他四处观察,看还有没有那种肮脏的小东西。 确定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赵鲤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琦前面才提到老鼠嫁女,转眼衣裳里就爬进了两只老鼠,说没有联系不可能。 听见赵鲤问话,周琦这才擦了一把后颈的汗,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桂树给我托梦,后日老鼠要嫁女。” “就在这桂花巷。” 老鼠嫁女,这一古老的民间传说,有无数版本。 在各地都有不一样的版本。 最早起源于老鼠祸害珍贵的粮食,百姓便设下祭祀。 某些地方会在年三十,在墙根摆面饼或是麻糖,道是将老鼠送进猫窝,嫁到猫公的肚子里,确保来年丰收吉祥。 矛盾,坏心眼,却又细思可爱。 只是眼下周琦所说的老鼠嫁女,显然不会这样有趣。 沈晏微微挑眉,追问道:“什么老鼠嫁女?” 周琦脸颊生疼,现在回过味来,有些怕沈晏。 但也知道,不是这一耳光,他定会吓得失心疯。 听沈晏问,他咽了口口水道:“桂树下常有供奉,不知不觉来了许多老鼠。” “大头的贡品都会被百姓分走,掉在地上的碎渣,引来老鼠啃食。” “去岁,桂花巷中家家都闹鼠患。” 周琦对鼠字相当敏感,赵鲤眼神好,能清楚的看见他脸上细微的汗毛竖起。 “那些老鼠无处不在。” “梁上,墙根,柜子里,床脚……” 周琦打了个哆嗦:“被子里。” “今年那些老鼠突然全不见了,我还道是消停了。” “不料前日我做了个梦,梦中桂树根被巨鼠啃咬,吸食着桂树的汁液。” “还口出人言,倒是后日要嫁女儿,整个桂花巷就是嫁妆。” 回忆起梦中,匍匐在树根的那只巨鼠贪婪的眼神,周琦顿时干哕了一声。 赵鲤却觉得不对劲。 “为何桂树会托梦给你?而且桂树已快成仙神,为何会被一只老鼠窃走愿力香火?” 桂花,在大景也是吉祥之树,每年都会象征性的作为贡品敬献皇帝。 成灵又有香火供奉的桂树,不该如此弱鸡被老鼠欺凌。 闻言,周琦叹了口气:“姑娘不知,这桂树,本是我家一个祖辈的太奶奶。” 周琦舔了舔唇解释道:“一百年前,我们周家一个太祖奶奶,尸骨就是葬在那棵桂树之下。” “自然,应该就是我家太祖奶奶吧……” 周琦说着说着不自信, 赵鲤眼睛一亮:“你家那位太祖奶奶,可是曾与一位严姓将军定情?”看书喇 周琦惊讶至极,愕然道:“赵姑娘怎么会知道?” “此事,只记载在我家族谱之中。” 赵鲤面露狂喜,看向沈晏:“沈大人!” 沈晏见她高兴,也扬起唇角,点了点头。 周琦不知他们在笑什么,自顾自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家太奶奶被老鼠克制,拿那些东西全无办法。” “怎么,你们家祖传怕老鼠?” 赵鲤托着下巴,思考这种可能性存不存在。 却听周琦道:“我家太祖奶奶确实怕老鼠。” “当年成阳城破,我家太祖奶奶就是在桂树之下,被老鼠生噬而死。” “最后,连遗骸都只寻得一半葬在了桂树下。” 第407章 鼠噬 一百年前,那时的大景还不是大景。 大景开国皇帝,在黄河南岸与人干仗,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 但那时的成阳,已经是江南富庶之地了。 成阳城破后,严家小将军战死城下。 米贼冲入城中。 这些拿起武器的米贼流民,在成阳城中肆虐。 战争,是人类最凶残最灭绝人性的一项行为。 战端一开,所有的法律、道德都再也束缚不住杀红了眼的禽兽。 原本的受压迫者,变成了压迫者和施虐者。 其暴虐更甚于山间恶匪。 那一年成阳城中,尸横遍野,哭声震天。 ‘明镜高悬’的黑匾悬于公堂之上。 此处本该是代表着朝廷的威信和庄严。 现在却成了米贼的盘踞之处。 成了他们发泄心中怒火的地方。 抢了城中女子,就按在公堂之上奸淫。 整个公堂乌七八糟。 米贼的头领姓张,是个高壮的男人,他一不留神没有抓住。 身下衣衫褴褛的女人爬起,朝柱子撞去。 一声闷响,头骨迸裂。 这姓张的头领啐了一口,提着裤子一脚踢歪了女人尸体的头颅。 “死了就算了?” 他粗嘎的声音对着地上的女人骂道。 随后他扭头对身侧一人道:“趁着没凉,给弟兄们送去,此女貌美,免得浪费了。” 他的手下嘻嘻哈哈地拖了尸身下去。 饥荒时期,这些人甚至吃过两脚羊,这般丧心病狂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 拽着女人的尸身拖到堂下。 黢黑肮脏的贼人们,如鼠群一般一拥而上。 肮脏的身影,将地上的尸身遮盖。 堂上姓张的首领,听着手下的笑,恶狠狠低头撕咬一只半熟的烧鸡。 他吃相极难看,两瓣突出的门牙嵌入鸡皮,摆头撕咬扯下一块带血的鸡肉。 堂下笑闹、绝望的哭声,交织成叫人作呕的绝望乐章。 张姓首领吃尽了鸡肉,眯缝眼梭巡堂下,想寻个乐子。 却听一阵踢踏脚步声,几个米贼拖着一具高大的尸身进来。 尸身经过一段时间的拖拽,甲胄上的铁叶子散开。 其中一人高声道:“大将军,那个姓严的守将尸体找到了。” 大将军,不过贼子往自己脸上贴金。 听见寻到了尸首,这姓张的站起身来看。 看见地上高大的尸体,冷哼一声。 这些米贼并不会尊敬对手,只记得这顽强的对手给他们造成了多少麻烦。 这姓张的走到近前观察了一下。 高大的将军双眼紧闭。 脸上血污,看不清死前什么表情。 浑身都是伤口,绝境之下,力竭战死在城下未退半步。 姓张的头领,吐出一口浓痰,高高的举起朴刀。 一下,两下…… 他方才在别的地方耗了些力气,七八下,才斩断了将军坚硬的颈骨。 不知是不是血都流尽了,断首并未淌出太多鲜血。 拽着断首发髻,这群米贼嬉嬉笑笑,将这头当成了蹴鞠踢。 不一会,就血肉脱落,面目全非。 还穿着甲胄的无头尸体,则是倒吊在城门上,作为征服的象征与威慑。 脱尽了血肉的头骨,被张姓首领当做玩具,随手把玩从不离身。看书喇 照着惯例,城破随意劫掠三日。 到了第三日时,这些贼人已经玩耍得精疲力竭。 第三日的傍晚,张姓首领坐在公堂上,把玩着还新鲜的头骨。 手下人忽然挤眉弄眼的来。 “大将军,今日发生了奇事。” 张姓首领不耐与他们扯皮,垮脸要骂。 却听那人道:“城中有一貌美女子,久慕大将军威名,竟想……” 他回忆着那女子的话,学着人家文绉绉道:“自荐枕席。” 堂上这些人,没几个正经念过书的。 哪听得懂他说什么。 见显摆无效,他道:“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给大将军你玩。” 他这粗鄙之言,引来无数狂浪的笑声。 流里流气的乡间俚语响起。 其中不乏有不少吹捧的话。 张姓首领面上有光,十分高兴:“人在哪?” 他的手下道:“在城中桂花巷子,请你赴约。” 这张姓首领,是恶,是毒,却没蠢到底,闻言冷笑:“莫不是设局害我?” 话虽如此说,这张姓首领还是道:“我便要去看看。” 他手里有兵,自信得很。 领着人,就朝桂花巷子去了。 经过一番杀戮,成阳城中四处都有伏尸。 进了桂花巷,本还担心设伏的张姓首领一眼看见立在桂花树下的女子。 她漂亮、年轻、干净。 见惯了那些寻死觅活一身脏污的,张姓首领看见这从容的女人,不由双眼一亮。 经过一番排查,桂花巷中并未设伏。 周姓女子的家中空荡荡,家人不知藏身到了何处。 张姓首领顿时安心,浮萍般的女子又能做些什么? 他哈哈大笑,扛起树下的女人,随意踢开门进了一间房子。 女人很镇定,像个米口袋伏在他的肩上。 长发垂下挡住了她的脸。 张姓首领的手下,全守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 初时,房中传出些淫言秽语。 后来,又传出男人得意的笑声:“你这女子倒是乖觉。” 笑声响至高亢处,调子一转,变成了一声撕破天际的惨叫。 众人冲进屋中一看,那女子齿间都是鲜血,一边冷笑一边吐出一条脏肉。 而张姓首领腿间全是鲜血,惨叫着满地打滚。 “便端坐堂上,亦是社鼠宵小。” 女人吐了两口污血,上前去夺张姓首领随身带着的头骨。 就这一抢的耽误,让女子抱骨撞柱的动作受阻。 她被拽着头发,从堂上一直拖到桂树之下。 装在一个大麻袋之中。 张姓首领捂着鲜血淅沥的下身,叫属下收集城中硕鼠。 倾倒进麻袋中。 受惊的肥壮老鼠,乱钻乱咬。 袋中女人未曾惨叫哭泣,在老鼠的吱吱声中,扬声大骂。 至死方歇。 她声音停下的瞬间,捂着下身的张姓首领亦是流血不止,伤重而亡。 桂花树下,被鲜血染红的麻袋,鼓起一个个蠕动的鼓包。 袋中肮脏的鼠尾被血纠结成一团。 吃饱的肥鼠在麻袋中乱跑,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第408章 布置 这就是百年之前,这桂香四溢的巷中发生的事情。 失去了头领,米贼乌合之众一哄而散。 老鼠咬破了麻布袋钻出,不知去了何方。 染满鲜血的残骨,在树下放了许久,被老鼠拖得零零碎碎。 等到成阳城中米贼尽数伏诛,人们才在桂树下,寻到了半具残骸。 时人感念其忠贞,便收敛半具尸骸,葬在象征高洁的桂树之下。 也因这此举,周氏女得以在族谱上记下一笔。 这也使得百年之后的周琦,可以坐在院中,叙述当年往事。 这往事实在惨烈。 沈晏微微皱紧眉头。 赵鲤却是陷入深思。 周琦继续道:“就是因为先祖畏鼠,因而老鼠嫁女日期将近,只得托梦于我。” 方才说起先祖故事时,周琦眼眶中还含着泪水。 现在提及鼠字,他又脸色一白,显然真的十分害怕这种东西。 他回想自己方才丢人行径,脸红道:“二位见笑了,我幼时在族谱中看见先祖事迹后,就一直害怕老鼠。” 他动了动身子,好似说出那两个字,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赵鲤表示理解,这种在下水道里,眼睛里闪烁着邪恶光芒的小东西,是很多人的恐惧之源。 见她体谅,周琦长长松了口气:“姑娘真是好人。” “我身为男儿,自小畏鼠,从小便受人鄙薄。” “两年前,我曾得梦兆,来此处卖祈福牌,也不被人理解。” “难得二位竟愿意信我。” 周琦说完,躬身拜下。 听见他得了梦兆,赵鲤微微惊讶。 人生为万物之灵,都具有灵性感应。 只是感应分强弱,有些人便是梦中机缘得见未来,醒来却是一忘皆空。 能记住梦中之兆的,百中无一。 这是做灵媒的料子。看书喇 发现了这一点,赵鲤再看周琦,瞬间顺眼许多。 沈晏侧身,避开了周琦的礼,询问道:“方才阁下曾说,桂树之下有老鼠啃咬,便是嫁女的那一只吗?” “正是。” 周琦点头叹息道:“那硕鼠来到桂花巷,匍匐桂树之下,窃取香火。” “偏生桂树奈何不得。” 周琦看着自己的手,丧气道:“我也无力阻止。” 他咬着头,再次诚恳说道:“二位信我,快些离开!” “我不知老鼠嫁女,究竟是何嫁法,但梦中我曾看见无数片段。” 周琦露出欲作呕之色:“夜晚整个桂花巷,罩在血色之中,到处都爬满了老鼠。” “桂树的树根,有一巨大的空洞。” “竟是整个桂花巷,底下都被掏空了。” 他还想说些,一直用掌心之眼保持着警戒的沈晏,突然发作。 还提在左手的柴刀,甩手飞进一旁的杂物堆。 只听吱吱数声惊叫。 柴刀扎在柔软的泥地上,将一只老鼠钉在地面。 这老鼠发出吱吱的尖锐叫声,口鼻全是血,眼见不能活。 另一只毛发脏乱的红眼黑耗子,窜出杂物堆。 它并不像其他的鼠类,畏惧人类。 一边吱吱的叫,一边朝着赵鲤等人冲来。 沈晏又要上前,却被周琦狠狠的拽住袖子。 周琦的惊叫响彻院子:“老鼠啊!” 人惊吓过度之时,往往不能用常理揣度。 他不顾沈晏抗拒,整个人缩到了沈晏身后瑟瑟发抖。 沈晏被他扯住袖子,面露嫌弃,急忙甩开。 那老鼠却已经冲到近前。 沈晏忍不住皱眉,抬脚欲踢。 这时却听咻的一声,一粒碎石飞出。 正撞上黑鼠的脑袋。 在巨大力量的冲击下,还悍不畏死的老鼠横飞出去。 脑袋瘪塌下去,一只眼珠爆出眼眶之外。 赵鲤在旁边拍了拍手。 老鼠已经解决。 周琦还缩在沈晏背后,闭着眼睛扯嗓子尖叫。 赵鲤看不下去,将他扯出来:“好啦!已经死了。” 不料周琦根本不听人言。 自顾自的尖叫。 眼看他满脸涨得紫绀,快要昏厥,赵鲤急忙抬手。 先是在他心口一拍。 随后控制着力道给了他一嘴巴。 正好印在完整那半边脸上。 一左一右,除了手印大小不一样,倒是颇为对称。 周琦又被抽了一耳光,这才从惊惧中清醒。 他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 赵鲤看向沈晏:“沈大人,这些玩意?” 沈晏抚平被周琦拉乱的衣摆,微微挑眉道:“这些畜生竟在布控。” 沈晏和赵鲤的眼睛,同时落在地上死耗子上。 赵鲤顿时神情一肃:“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劳烦沈大人先行回去。” 沈晏在遇诡事时,一贯以赵鲤为主。 听赵鲤吩咐,自然的点头唔了一声:“我自会调动人手,包围桂花巷,时刻做好撤离百姓的准备。” 赵鲤接道:“还请沈大人遣人去源宁,急招鲁建兴、田齐、宫战、郑连。” “机会难得,叫他们多涨点见识经验。” 赵鲤绝不错过任何一个让手下历练饿机会。 想到些什么,她突然眼睛一亮:“还有一事。” 她神秘地招了招手:“沈大人附耳过来。” 此处只怕到处都有老鼠耳目,赵鲤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手段。 沈晏上前一步,附耳过来。 赵鲤个头矮,坠着他的肩膀,攀到他的耳边道说了两句话。 热乎乎的气息,呵在耳廓,沈晏不由想起梦中嵌合在胸前的柔软身体。 一晃神之后,急忙收敛心神。 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赵鲤笑着退开:“我暂留此处。” 总要想办法,先接触一下那株桂树,探听出更多情报。 不必要言,沈晏猜到她要做些什么,心中难免担忧。 但他很清楚,保护只会束缚赵鲤的手脚。 这不是一个安心做菟丝藤萝的姑娘。 沈晏弯腰直视赵鲤的眼睛:“不要轻易涉险,好吗?” 赵鲤冲他一笑:“放心。” 阳光斜斜的照下来,投在沈晏脸庞。 如玉公子,秀色可餐。 赵鲤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想抬手捏他下巴。 只是碍于旁边两只死老鼠,还有一个发蒙的电灯泡。 两人三言两语议定事由,赵鲤要了他的一根头发,缠在食指。 沈晏一撩衣摆离开了桂花巷。 临去前,将周琦一并带走。 这位仁兄严重恐鼠症,留在这只能拖后腿。 他们离开后,赵鲤甩着从周琦那得来的钥匙,看了看地上两只老鼠,信步走出门去。 第409章 卖鼠药的张麻子 沈晏带着周琦离开,赵鲤则是甩着钥匙,出了店门。 在意识到这里的老鼠情况不对后,赵鲤面上不显,实际更加小心。 路过柜台时,她脚步一顿。 一道打量的视线,在黑暗中窥视。 赵鲤侧头看向视线的方向,正好看见挂着祈福牌的墙上。 红布之中,缠着一条肮脏的鼠尾。 赵鲤的视线移过去的瞬间,那鼠尾一动,消失在祈福牌中。 赵鲤小时候和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很讨厌老鼠。 尤其老鼠身后拖着的肮脏皮质尾巴。 这项弱点,在经脱敏训练后,已经克服。 毕竟下水道住个半个月,看见的东西远比老鼠可怕得多。 在某些没有补给的时候,老鼠也在应急食物清单上。 赵鲤看见那根鼠尾便知道,暗处不知有多少眼睛正在看着她。 她轻扯嘴唇,却没有打草惊蛇。 出了门,桂花的香味更加浓郁。 树下祭拜的人少了些。 桂树下积累着的厚厚的桂花。 在这些花瓣之中,可见信徒供奉的糕饼茶食散落。 稍一留心便能发现,一些糕点悄无声息消失在花瓣之下。 细碎蓬松的金色落花堆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信徒一无所知,虔诚的献上食物。 赵鲤将周琦的店门掩上。 现在树下还有不少祈福之人,赵鲤没有立刻过去。 而是走到了之前坐过的那家茶摊。 将近晚膳时间,茶摊似乎已经打烊。 茶摊婶子正在门前,用草木灰擦洗茶具。 她襻膊绑带,抓了一把草木灰,抱怨道:“近来店里东西老是少。” “这些尖嘴贼真是可恨。” 身后的茶摊传出脚步声。 她丈夫正在店子四角,回收老鼠夹子。 他有些纳闷地看着空夹子道:“嘿,这桂花巷的耗子,莫不是成精了?” 他给给妻子看,嘴里说道:“你看,诱饵吃了,却夹不到耗子。” 他有些头疼:“店里点心,面口袋老是被咬,却抓不到这些尖嘴贼。” “这些脏玩意,每夜都来捣乱,弄得店里脏兮兮,清晨都要重新擦洗,这些遭瘟玩意早死绝了才好。” 被影响到店里生意的老板,恨恨诅咒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鲤身上汗毛一竖。 一股恶意传来,直奔茶摊老板而去。 这股恶意,与人类一般无二,不加伪装更加的露骨。 茶摊老板也有察觉,惊惧地转头四处看。 埋头擦洗茶具的婶子却没发现,她头也不抬的回应丈夫的话道:“老鼠夹子夹不到,便去邻街张麻子家买些药耗子的药。” “张麻子家传卖老鼠药,最是灵验。” 茶摊老板听了妻子的话,顿时苦着脸:“别提了,往常还能瞧见张麻子披着鼠皮裘在街角卖药,但近日却见不着人了。” 茶摊的婶子催促道:“那你便去他家找他。” 他们的对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鲤心中一突。 方才这店老板咒骂一句,便被针对。 卖耗子药的张麻子,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这茶摊老板别正好倒霉撞上,丢了性命。 赵鲤举步上前:“婶子,洗碗呢?” 她笑眯眯打着招呼。 她本就生得好,茶摊婶子自然是记得她的。 便是不记得她,也还记得沈晏给过的银子。 看她来了笑着擦手起身:“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啊?” 茶摊婶子左右看了看,没见沈晏有些疑惑。 赵鲤道:“方才听叔叔婶婶说,谁家老鼠药灵验?” “我家也闹老鼠,想请二位带个路买点。” 赵鲤说完,强忍心痛,从钱袋子里摸出压荷包的一两银子。 有钱开道,自然一切顺利。 在茶摊夫妇的带领下,三人走出坊门。 茶摊婶子脸上笑成了花,只觉得今日是自己的幸运日,她寻了个话头,对赵鲤道:“姑娘,那位公子呢?” “两位可买了祈福牌?” 赵鲤没有答话,反而从腰间掏了一块乌金小牌子:“靖宁卫,前来桂花巷查案。” 茶摊婶子的笑僵在脸上,正要下跪,赵鲤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前边引路的茶摊老板不明所以,回头看来,也是脸色大变。 赵鲤沉声道:“两位现在有生命危险,暂时不要再回桂花巷,走得越远越好。” 两口子老实本分做买卖,哪见过这阵仗,一时慌了神。 赵鲤担心他们不信,又折返回去白丢了命,看见路边来了一队差役,就上前去。 不料领头的正是熟人。 “赵千户?” 这位就是请赵鲤饮枣汤,反倒倒了霉的李捕头。 遇见熟人更好办事,赵鲤低声道:“这对夫妻惹上杀生之祸,劳烦李捕头安排人手,将他们暂时送走。” 李捕头是个利索人,听赵鲤说了也不多问,点了手下两人送茶摊夫妇走。 …… “赵千户,您要找的张麻子家住在巷尾。” 跟着赵鲤来支援的李捕头禀报道:“他卖家传的耗子药,不分寒暑穿着一件鼠皮皮裘“。”看书溂 “为了卖药,家里常年用几只大铁笼子,养着很多老鼠。” “在这巷子也算名人。” 为了在表现,他打听得很详细:“以臭出名,半条街都因他臭烘烘的。” 一边说,李捕头一边指了指黑黢黢的巷尾:“我们简单盘问了张麻子的邻居,道是张麻子几日没有出现了。” “好,多谢!” 赵鲤道了谢,垂头撕去了她累赘的裙角,将裙角分开绑在腿上。 又用撕下的碎布,束住宽大的袖子。 披散的头发,也绑成辫子。 她这举动,让李捕头如临大敌:“赵千户,若有什么异常,我们去便可。” 他是真的害怕赵鲤在成阳地界出点什么事。 只是赵鲤并不打算,让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差役白送性命。 里面说不定都是老鼠,人多反而累赘, 摇头谢绝后,赵鲤只命他领人把手附近。 收拾利索后,赵鲤独自踏过长长的巷子,站在了张麻子家门前。 按住门板退了一下,门是从里边反锁的。 赵鲤左右看了看,在墙上一蹬,直接攀上墙头。 小心地避开插在墙头的碎瓷片,跃入院中,赵鲤便闻到一阵直冲天灵盖的臭味。 第410章 老鼠婚礼的邀请 张麻子的院里,难以简单用一个脏字可以形容。 院里横七竖八,摆着几个生锈的大铁笼。 整个院都是层摞层的老鼠屎。 这些老鼠屎浸泡在老鼠的尿液里,骚臭之味直冲脑门。 院里都是这沤烂的泥,踩上去脚感绵软。 便是赵鲤也忍不住恶心了一下。 张麻子的邻居,当真友爱又有素质,这样都没有打死他。 院中铁笼不知被什么掀翻,撞得变形,里面养着的老鼠不见踪影。 赵鲤缓了一会,这才往里走。 张麻子家的院子,到处乱七八糟,正屋的门歪到在一边。 赵鲤推门而入,适应房间黑暗,看清屋中场景后,顿时头皮一麻,抬袖挡住自己的脸。 【触发新任务:鼠。】 【任务描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它们无处不在。】 【黑色的潮水正在壮大,每一只都是经验值,不知机智的宿主有没有看见?】 是不是经验值,赵鲤没有看见。 她只看见了满屋的鼠皮。 大景富贵人家为了美观,会在墙上涂刷粉白色贝壳粉。 百姓也会给家里刷上一层白垩灰。 但在这张麻子家,墙面、天花,都密密麻麻贴着浑剥下来的鼠皮。 这些灰黑鼠皮,保留着完整的脑袋和尾巴。 剥皮手艺好,看着活灵活现。 站在门前,仿佛满屋的老鼠正看着赵鲤。 鼠皮贴在墙上,保温效果好。 将整间屋子里的臭味蒸腾得,提升了两个档次, 赵鲤顿足,感觉自己进了这间屋子,整个人都会被弄脏。 若是寻常屋子便罢了,这样贴满鼠皮,赵鲤是不会轻易进去的。 谁知这些鼠皮中,藏着多少活的。 她握刀后退,不经意却在墙角看见了一道血痕。 这血痕是被拖拉出来的,可见十指抠挖的血痕,还有一些血印出的小爪印。 血痕从门前一直延伸向后院。 赵鲤沿着血痕追上去。 血痕沿路洒了不少碎肉。 还有不少碎鼠皮。 进了后院,臭味更加浓烈。 原本只是鼠类的臭味,现在却夹杂了腐臭。 血痕一路延伸进了井中。 一只被啃咬得不像样子的手臂,掉落在井边。 赵鲤弯腰看,只见这残肢几乎被啃了个感赶紧,只挂着些碎肉。 在臂骨上,可见啮齿动物的啃咬痕迹。 井台边还有一缕鼠毛。 那些老鼠通过水井联通的水道,来了这里。 赵鲤探头看,井中密布一种黏糊糊的东西。 像是菌丝一般,将井口封死。 她用刀鞘,挑起一点看。 黑乎乎的黏液中,夹杂着大量的鼠毛。 那些老鼠将成阳城联通的水道,当成了通路。 将这只残肢的主人拖进了水道。 意识到这一点,赵鲤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个词窜进了她的脑海——黑死病。 肆虐在另一片大陆,几乎夺走了那片大陆三分之一生命的大灾难。 赵鲤立刻起身,当即打算离开,必须紧急撤离周围百姓。 还有处理污染的井水。 赵鲤站直瞬间,却嗅到一阵桂香。 随着这一缕桂香,几个片段强硬地挤入赵鲤脑海。 黑暗中,无数红点聚集。 吵得叫人脑仁疼的吱吱声,在巨大的空间内回响。 无数黑毛老鼠在粪便、尿液、毛发中挤成一团。 长长的鼠尾搅缠在一起。 让这些老鼠形成密密麻麻一团共生体。 数量多了,行走不得,它们便团成球,协力滚动。 滚动路线上,卷入更多老鼠,形成一个巨大的鼠球。 吱吱作响之际,一些外围的老鼠没抓稳,像是泥点子一样被甩出来。 无数这样的鼠球,协同起来,朝着一个方向滚。 只是撞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膜,便惨叫着散开。 在这光膜的中心……是一团树根。 根须之中,是半具金色残骨。 桂树,正在阻挡这些老鼠逃散。 赵鲤独自站在张麻子家的后院。 她正努力地接收这桂树传达的信息。 井中,一双红豆似的眼睛看着赵鲤。 叽叽的声音响起,在赵鲤双目失焦之刻。 一团黑水似的东西,从井中喷出。 原是数只黑鼠,露出寒光四射的门牙,朝着赵鲤扑来。 扑至半空,赵鲤失焦的瞳孔猛的一聚。 右手抽刀,向后退开同时,刀光乱舞。 如匹练的雪亮刀芒,将这些黑鼠拦腰斩断。 赵鲤眨眼间往后退开数步。 一手甩去刀上污血,转身朝着前院退去。 吱吱声越发的响。 大量鼠群,如黑色潮水,从井口涌出。 地上残骨,在鼠群过后,只留下一些碎骨片。 赵鲤速度极快,眨眼间照着原路攀上院墙。 她并没有跳下,而是站在墙上转过身。 追来的鼠群,在经过院子时,像是撞上无形的墙壁。 纷纷弹开来,撞得头破血流。 尝试无数次,它们都无法突破这道无形的墙壁。 只得停在几步之外。 吱吱乱叫的鼠群,忽然安静。 齐齐蹲坐在地,仰头看赵鲤。 一只,两只,堆集起来。 鼠堆中间,黑色纠集的鼠躯体翻滚。 缓缓组成一个蠕动的无头人形。 随后,这人形的断颈处一动,吐出一个残破的人头。 这人头半边脸被啃食模糊。 没了眼皮的眼珠子,耷拉着。 无数恶心的内容物,混合着糊满了脸庞。 只隐约看得出,是一个中年男人。 一只异常壮硕的肥鼠,仰躺着托正这个残破的人头。 脚爪一动,人头弹了一下。 残破的下颌哒哒开合,竟是口吐人言:“小姑娘。” “后日我嫁鼠女,这是喜事,为何不祝贺我,反倒想与我为难?” 金黄阳光下,人头耷拉下来的两颗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着奸邪无比。 但赵鲤眼尖,她看见人头的舌下,压着一个肉粉色的幼鼠。 这幼鼠舞狮一般,撑着人头嘴巴开合。 那人头道:“何不等我办完喜事再说?” 赵鲤却笑,拄着刀质问道:“方才追我的架势,可不像办婚礼的样子。” “婚礼,当时和和气气,不沾血腥晦气。” 面对赵鲤的质问,鼠群起了片刻的骚动。 随后,人头甩动软塌塌的舌头,继续用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说道:“我们没有恶意。” ‘它’嘻嘻笑着道:“是瞧你面善,想请你参加婚礼咧。” 第411章 给老鼠婚礼的贺礼 鼠群匍匐在几步之外,它们十分安静地蹲坐在地上。 一双双藏在肮脏毛发里的眼睛,看着墙头上的赵鲤。 齐刷刷看来的纯黑眼仁,让赵鲤不适地握紧刀柄。 那无数老鼠组成的人形躯体,就站在最前面。 似乎是想要配合着说出的话,笑一下。 顶着半腐人头的肥老鼠,停了一下。 不知该怎么用这烂脑袋,表现出笑容。 最终,两只老鼠窜了上来。 门齿吊住人头的嘴角,向两边扯开。 挂到耳朵的嘴角,和死人腐烂萎缩的牙龈,组成了一个极邪恶的‘笑容’。 “小姑娘,还请赏光来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呀。” 赵鲤站在墙头,冷静挑了挑眉。 鼠群浓烈的臭味,让她没有半点说话的兴致。 这时候,心里便格外怀念沈大人香喷喷的手帕了。 她现在已经能明白,老鼠为何执着于嫁女。 桂花巷中,桂树困住这些老鼠不能出来。 因而这老鼠便自顾举行一个嫁女的仪式,想要打破封锁。 赵鲤扯出一个笑,并没戳破。 反倒装作不知,顺着它的话道:“既然是办喜事,为何要害这卖药人的性命?” 赵鲤很清楚,这些玩意要学着人类举办婚礼。 那么人类的婚俗它们一定不敢打破,以免仪轨失败。 因而,人类的禁忌,它们一定会遵守。 这就是整个桂花巷都被掏空成为鼠巢,地面的人却安然无恙的原因。 除了桂树的阻拦封锁,最重要的便是这些老鼠要遵照着人族婚礼婚俗。 人类忌讳的,它们也忌讳。 如此才算是完整的仪式。 听见赵鲤提及被群鼠吞噬的卖药人张麻子,鼠群出现了片刻的骚乱。 那蠕动的灰黑人形摇晃了数下。 有一瞬间维持不住人形。 赵鲤有些期望,在此刻打破嫁女的仪轨。 但她终究是失望了。 摇晃数下后,本欲逃窜的鼠群,突然像是听见了什么指令。 无数只毛发脏乱的老鼠,相互咬着尾巴,蠕动成团。 顶着的那个半腐人头,歪了一下后重新稳住。 被两只老鼠咬住扯开的嘴角,随着这一歪,撕开了两道巨大的破口。 让‘它’看着像是西方的小丑。 “不过是那卖药人自作自受罢了。” 中年人的声音,强行解释道。 “你可见屋中鼠皮?他杀我族人无数,因果报应,自然该遭此劫。” 赵鲤心里无趣得很,垂头思索了片刻。 终抬头看向那个死人头:“好啊!既你诚心邀约,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见她答应,那死人头反倒意外。 愣了片刻,才道:“好,好。” 它深知赵鲤来者不善,但绝没料到赵鲤会顺着嫁女的仪轨,顺势答应参加婚礼。 如此一来,反倒让赵鲤成了宾客。 若是此刻它有人类的脸,表情一定很难看。 “既如此,便请姑娘及时来参加。” 说着,黑压压的鼠群翻腾,就此打算褪去。 赵鲤却叫住了它们:“稍等,既然要举行婚礼,桂花巷中百姓,便不打扰了。” “免得生出祸端,搅了好事。” 鼠群再次停下。 无数尖嘴鼠类,仰头看着赵鲤。 “姑娘倒是考虑周全。”那声音幽幽地道。 赵鲤不接话,只是侧了侧头。 片刻后,它道:“好。” 这一声好后,鼠群像是沸腾的黑水,咕嘟咕嘟涌动,很快拥着那死人头退回井中。 只留下满地恶臭烂泥。 赵鲤这才甩了甩手。 她方才攀上墙头时,被插在墙头防贼的碎瓷片划伤了手心。 将沾血的刀,抛进院中。 赵鲤从墙头跳下。 一个声音在箱子外喊道:“阿鲤小姐,你没事吧?” 阿詹一脸着急,领着数个着鱼服的靖宁卫,朝着这边冲来。 “别过来!” 赵鲤大声喝止了他:“去寻些烈酒,准备炭盆,准备狴犴大人小像。” 阿詹在成宁村给赵鲤当过副手,早习惯了她的命令。 闻言止步,急令属下去找东西。 他们动作很快,一车烧刀子很快推来。 咕噜噜—— 黑陶酒坛顺势滚来,赵鲤从地上提起。 想也不想拍开封泥,直接整罐倒在了自己身上。 老鼠身上带着什么,赵鲤很清楚。 她可不想接触过这些老鼠的自己,变成污染源,将整个成阳拉入黑死病地狱。 烈酒烧得脸生疼,赵鲤浑身连着头发丝都湿透。 在酒液中蹭干净鞋底,这才敏捷跨过火盆。 衣角的烈酒滴下,在火盆中溅射出一串蓝色火星。 在小巷末端,立着一尊系挂彩绸的狴犴像。 赵鲤毫不犹豫的上前,捻起一炷香,恭敬一拜后插入香炉。 线香的烟雾,绕赵鲤飘了一圈。 赵鲤忽觉掌心一痛。 方才被催瓷割破的掌心一痛。 一丝丝粘稠恶臭的黑雾,从掌心的破口抽出。 随后,这黑雾,被线香的烟雾绞杀。 临消散前,发出一声尖锐的吱吱声。 赵鲤垂头看掌心的伤口。 只这短短时间,伤口边缘就翻卷发白。 掌心的纹路上,可以看见一块黑色斑块渐渐消退。 她长长松了口气:“多谢狴犴大人。” 这种诅咒般的污染,赵鲤想要自己驱散,还需费点事。 狴犴大人做事果然够慷慨。 确认自己身上没有留下隐患,这才转头看向焦急的阿詹。 “沈大人呢?” 阿詹看她一身狼狈,得了她许可才上前说话:“沈大人正领人手,在成阳撤离百姓。” “特意遣我来接应。” 听见沈晏已经着手安排百姓撤离,赵鲤长长松了口气。 再不耽误,直接道:“你去城中,征用烈酒,送去给沈大人。” “告诉沈大人,桂花巷下已成鼠巢。” 赵鲤一边说,一把拧了一把湿淋淋的衣裳:“告诉沈大人,迁移出来的百姓,务必仔细检查,烈酒消毒。” 阿詹不是寻常校尉,听见赵鲤所说,脑海中迅速闪过瘟疫二字。 顿时面色铁青。 又看赵鲤浑身湿透,要去牵马,顿时不解:“阿狸小姐,你要去哪?” 赵鲤牵了不知谁的坐骑,翻身上马:“留下兄弟把守此处,以烈酒洗地,不要进那间院子。” 她扯动缰绳,一夹马腹。 坐骑嘶鸣一声,急射而出。 “我去给嫁女儿的老鼠,准备贺礼!” 第412章 撤离 成阳城,乱了。 先前男子昏睡的风波还未平息。 一骑身挂彩绸的靖宁卫缇骑,高举令牌长街奔马,出了城门。 没多久,又有官府差役,沿街喊话,任何人不得出城。 不许再饮用井中生水,便是洗菜淘米,也需用烧过的水。 家中注意除鼠,烧炭盆以粗熏屋。 这副架势,俨然就是大疫。 成阳城中不少人吓个半死。 权贵富户仗着权势,想要去城外暂避。 他们准备好了贿赂城门官吏的银子。 到了城门,却送不出去。 每一个城门前,都站着一队靖宁卫的番子。 无需多言,只牛高马大挎刀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扫视,便威慑力十足。 这些想要出门的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在宵禁之前,老实回到家中扑杀老鼠。 而桂花巷中,火光闪动。 桂花巷并不是里坊,其中所居六十来户很快有序撤离。 街口设下拒马,挨个搜查着这些居民随身物品。 此举自然引得无数人不满。 一个满手是茧的汉子,隐忍地握紧拳头。 他的娘亲生了病,卧床不起,躺在推车上。 本无故被逼着离开家,已经憋了一肚子火。 现在看见裹在被褥中的老娘还要被搜查,他心中无数怨言。 暗骂了两声不得好死。 只见带着鹿皮手套的靖宁卫,布巾遮脸。 不讲情面地扯开了板车上老妇盖着的被子。 一阵恶臭,顿时涌出。 见周围人都露出嫌恶表情,汉子按捺怒气解释道:“我娘久病,经不起折腾,劳烦官爷高抬贵手。” 他上前一步,便被长刀逼退。 负责翻找查验的靖宁卫恍若未闻,依旧扯开被子。 汉子咬紧腮帮,强行按捺住怒意。 不料下一瞬,只听吱吱两声。 一只巴掌大的老鼠,从被褥的破洞跳出。 速度极快,即将跑进黑暗的瞬间。 一把长刀斩来。 断做半截的老鼠,抖着四爪再不能活。 脸上蒙着布巾的靖宁卫,甩去刀上残血。 一边叫人提烈酒来,一边继续翻找。 板车上躺着的老妇双眼紧闭,穿着污糟的衣衫,骨瘦如柴。 只有腹部出奇的大,像是害了肝病。 她裹着的被褥被扯下,撕开被面,里面絮着的棉散落一地。 在这些棉花中间,滚出几团肉唧唧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是几只幼鼠。 这汉子见亲娘被子里居然有耗子,顿时挂不住脸。 扯了一把他老婆:“你这懒妇,不是要你好好照顾我娘吗?” 他甩锅给老婆后,看搜查的靖宁卫挨个弄死了地上的老鼠崽。 以为已经无事,正想上前推板车。 不料依旧被长刀拦路。 他想要理论,竟亲眼瞧着搜查的靖宁卫抽刀。 长刀刺入了他娘肚子里。 这汉子脑袋嗡的一下。 下一秒,他大叫一声,就要冲上前去。 在这周围的,都是桂花巷的街坊, 顿时群情激奋。 一时间,现场火把摇晃,有了乱象。 只是下一瞬,众人都听见了尖锐的吱吱声。 那吱吱声,正是从板车上老妇人的喉咙里传出来的。 只见一团拳头大小的鼓包,缓缓从她的腹部上行。 经过骨瘦嶙峋的胸膛,最后来到了喉咙。 现场谁也不敢动。 先前抽刀砍人的靖宁卫,立在一边。 他保持着杀人的姿势未动,想要这些激动的百姓看清楚事态。 老妇人的儿子和儿媳,隔得最近,两人也最看得清,听得清。 只见那上行的鼓包,在老妇喉中鼓成一团,让毫无声息的老妇,脖子上像是长了硕大的瘤子。 随着吱吱声渐大。 瞳孔凝固的老妇人,忽嘴巴咔哒一下张开。 随后越张越大,大到脱臼如蛇。 咕叽咕叽的声音不止,一个老鼠头,突然从老妇的口中钻出。 这老鼠毛色黑亮,比寻常的老鼠更大了两倍。 因而钻出时,十分艰难。 黑毛上沾着黑红血丝,正好被扣合的上下两排牙齿卡住,吱吱摇摆挣扎。 “看清楚了吗?” 抽刀杀人的靖宁卫一声喝问如响雷。 桂花巷原本群情激奋的百姓,纷纷安静。 全都不适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想变成这样的巢穴,现在放下行李,配合搜身检查。” 阿詹本身高壮一把腱子肉,厉声命令时,叫全部人都心一跳。 这些成阳百姓,何时见过这个。 看见板车老妇嘴里卡着还尖叫不停的老鼠,便有人吓得什么也不顾,冲出队伍想要离开。 只是跑了两步,便听见一阵尖锐破空声袭来。 靖宁卫制式手弩的箭矢,正正钉在足尖前,撞得铺地的青石出现蛛网张裂痕。 这想逃走的人,吓得腿软坐在地上。 仰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只见四周筑起竹木高台。 高台之上,一个绯色飞鱼服的人负手站立。 手上把玩着一条白蛇。 不待看清面容,这逃走的人就被从后拖走,扔回了队伍中。 这时,那卡在老妇人嘴里的老鼠终于挣扎出来。 它背毛直立,冲着人类发出尖锐的叫声。 随后便被剁死当场。 阿詹缓缓地抽出刀子,老妇隆起的腹部,噗嗤一炸。 数只黑影从中窜出。 待到这些黑影一一被扑杀,一串耗子尸体排在地上。 老妇人的儿子,看着车架上老娘被掏空筑巢的腹部,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 有此一幕,靖宁卫再不必劝说威逼百姓抛弃行李。 众人自觉的将除钱财之外的家什,扔进一旁的火堆。 现场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一双双眼睛,藏在暗处,窥看着这一幕。 奈何被束缚在桂花巷的范围之内。 沈晏站在高台上,看见黑漆漆的桂花巷。 不知何时,已经撤空的桂花巷,以桂树为中心,亮起一双双红色的眼睛。 这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全都看着沈晏。 沈晏的拇指,摩挲着阿白的头顶。 侧头对身边一个侍卫道:“再遣缇骑,去催促源宁援兵。” 他眉头紧蹙,看向无星的漆黑夜空。 与此同时,赵鲤正站在树公祠的枣树下。 “快些努力加油结果子啊!” “你不结果子,怎么繁育子子孙孙?” “以后成了老树也无人给你送终!” 赵鲤蹲在树下,不迭声的催促道。 第413章 猫猫的捕鼠行动 成阳在江南也算富庶,长居人口不少。 现一封锁,诸般举措,又有大疫之像。 一时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尤其见着城中巡逻的鱼服靖宁卫,这种恐惧之感更重。 幸而时日尚短,暂未生出什么乱子。 城中居民都只得按照安民告示上的指示,不再直接饮用井水。 成阳城北有个猫痴公子,姓秦。 这位秦公子,家产殷实,城外良田无数,不必为生计担忧。 因而染上玩癖,酷爱养猫。 家中养猫无数。 为了这嗜好,挥霍家财无数。 他倒是颇为得意,今圣也爱猫。 与皇帝老子沾上点关系,可比后世买奢侈品强蹭要有用得多。 他爱养猫,也擅相猫。 自己编撰了《猫谱》专研养猫之事。 经了他的手,还向上敬献了几只品相极佳的猫儿进大内,这更让他名声大噪。 听闻成阳城中,可能有大疫。 秦公子不心急自己是不是染疫,也不怕自己没得吃的。 只担心家院子里养的一百来只猫,断了肉食。 担心城外庄上的猫儿。 昨夜成阳城封锁,秦公子辗转一夜睡不着,心就惦记着他的猫儿子猫闺女。看书喇 早上起来嘴边熬出两个大血泡。 饮了金银花露,他正摸着嘴角的泡。 不意听见外边喧闹。 出门来看,才见左右邻居还有好些不认识的人,都聚在他家门前。 秦公子看人多,顿时后退一步。 他在院子里养了那么多猫,平日吃喝拉撒自然是吵的。 而且猫咪顽皮,常溜出墙头去别人家院子顺小鱼干。 往常跟左右邻舍发生过无数冲突。 联想今日成阳城中疑似大疫,秦公子还道又是左右邻居来找事,逼他送走猫咪。 见家仆站在门前,抵挡众人,秦公子一缩头就打算溜。 不料却被眼尖发现。 往常闹得最凶的邻居,大步走过来,拽了秦公子的袖子。 秦公子立刻抬手挡脸:“别打脸!” 他抱头闭眼等待许久,拳头和喝骂都没来。 小心放下手,就看见邻居黑脸上强挤出谄媚的笑。 “瞧你,误会了不是?” 邻居语气谄媚之际,黑脸笑成了一朵黑菊花。 秦公子一看便知,是有事相求。 小心问道:“您,有事就说。” 听他主动问,邻居黑脸汉子顿时松了口气。 “也,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嘿嘿笑着,搓搓手:“就是想借您家猫儿一用。” 他特别强调道:“尤其您家那只黑毛白爪,胖如猪的那只。” 那只凶猫,常年光顾他家厨房。 抓捕逃窜的过程中,他对这猫的战斗力,再清楚不过,因而点名要。 不料后边有人听了顿时不干,直骂他狡猾。 一群人乌泱泱,将弱小可怜无助的秦公子围在中间。 被吵得耳朵疼的秦公子,许久才听明白,原来都是寻他借猫的。 成阳城中,大清早下了告示,城中闹鼠患,令百姓配合捕杀老鼠。 往常官府下令干什么,干了官府也不给钱,百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今日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个故事。 在桂花巷,一个老妇人身体被老鼠掏空了做窝。 事情绝不是鼠患那么简单。 狗官府又再粉饰太平。 激发逆反心的成阳百姓,反倒是积极起来。 四处下鼠药,装老鼠夹子。 秦公子起得晚,还不知这事。 邻居却是听说了,着急忙慌上门来借猫。 成阳城中能捕鼠猫儿,一时十分抢手。 不独秦公子家,城中兴起了雇猫、借猫的风气。 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完,秦公子心中高兴。 往常他养猫被嫌弃,今日难得翻身。 在邻居的声声吹捧下,逐渐迷失。 很快家中猫儿陆续借了出去。 衣裳下摆,兜着一堆大钱。 正美滋滋,又有客上门。 这一次却是成阳城的李捕头。 李捕头也不废话,直接对秦公子道明来意。 今日也是为他家猫儿来的。 道是听说他家城外有个猫儿庄,想请秦公子跑上一趟,将庄上猫儿接进城里。 秦公子家富裕。 但是官面上的人,他从前少打交道。 不迭声的应下之后,在李捕头的催促下去换衣裳,马上出城。 待换好衣裳,交代家仆守好门。 秦公子一眼在门边,看见几个高头大马的骑士。 这些骑士个个身着鱼服,带纱帽。 秦公子顿时一惊。 大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身官衣代表什么。 心生畏惧之时,其中一个转头看来,态度极好的询问了他会不会骑马。 秦公子心里打颤,瑟缩摇了摇头。 那靖宁卫却没有发怒,反倒给属下嘀咕两句。 不一会寻了一辆马车来。 秦公子不敢耽误,一撩衣摆上了车。 就在几个靖宁卫的护送下,朝着城门走。 初时,他还忐忑。 后来却回过味来,顿时精神一振。 天子亲军护送,这是什么待遇? 秦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精神抖擞,立刻撩开马车车帘,好叫自己的脸能被路人看清楚。 车帘撩开,一路上都能听见猫凄厉的叫声。 时不时有一两道黑影上窜下跳,踩乱了瓦片。 每逢街角,便能看见一个火堆,黑烟冲天而起,正在焚烧东西。 柴薪上,还可看见一些烧焦卷曲的老鼠尾巴。 秦公子脑子好使,探头看了一眼城中烟柱的规模,一时惊讶。 “成阳何时有那么多老鼠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发现了些不对劲。 猫抓老鼠,是平常事。 但往常猫儿抓老鼠,常会戏谑玩耍。 今日街头所见,这些猫儿竟像是被激活了猎杀本能。 不为了捕食和玩耍,只是为了杀戮。 便是往常街角晒太阳,比猪还胖的橘猫,也一改懒性,在街头忙碌。 还有一奇,便是这些猫儿,哪怕是毛色黯淡的流浪猫,抓到肥硕的老鼠也不吃。 杀死之后,便扔在路边,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秦公子最熟悉猫性,这些反常看在眼里,他顿时浑身战栗。 猫儿有灵,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 城中只怕真的不止是闹鼠患那么简单。 秦公子听着猫叫声,一路出了城门。 第414章 贺礼 秦公子去得早,回来得慢。 主要是随行靖宁卫要求,将庄上豢养的猫儿,能捕鼠的全带进城。 但是庄上养着的猫儿,来去自由,山林田间野惯了。 要带走,只得准备笼子大车。 发动了附近的百姓帮忙。 忙碌了许久,第二日,才拖着好几十车的板车踏上返回成阳的路。 笼中挤窄,猫儿不安分。 一路扯着嗓子尖叫。 秦公子听着震天的叫声,心疼又着急。 远远的看见成阳城门,这才松了口气。 不料距离城门百十来步。 忽见远处官道上烟尘腾起。 秦公子坐在马车里,骇然感觉整个车身都在震动。 千数马蹄敲打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如同闷雷滚滚而至。 烟尘滚滚中,一面黑底大旗从地平线升起。 这只骑队最前面的,是个面向肃然的黑脸武官。 一身黑虎武官补子,腰佩绣春刀。 在这雄壮武官后面,是一大队绣鳞曳撒袍的靖宁卫。 秦公子浑身发寒,竟是江南道靖宁卫全部出动了?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成阳城。 成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护送秦公子的靖宁卫驾马上前。 “熊千户!” 熊弼马速稍降,收到沈晏急招,他们连夜赶来。 早就满身尘土。 连胡须上,都覆了一层灰。 他驻马与这护卫的校尉说了几句话。 他们先前来时,马蹄声让隆重猫儿都惊得不轻。 在笼中乱撞,扯着嗓子尖叫。 吵得熊弼直皱眉。 秦公子跳下马车不迭声的安抚,求这些猫祖宗别再叫了。 不料,一声猫叫凭空响起。 嘶哑低沉的叫声并不大。 却出奇的如压过了全部凄厉的喵叫。 现场霎时间一静。 秦公子也被吓了跳。 倒好似一个壮汉放声嘶吼。 秦公子循声看去,顿时眼睛一亮。 只见一只壮硕的狸花猫,蹲坐在马背上。 右前足满布花纹。 无论毛色、品相都是一流。 背部皮毛上一道暗金虎爪印。 瞎了一只眼睛,反倒看着更加威风凛凛。 抬着下巴,倨傲立在马鞍上。 胡须一翘,秦公子竟在一张猫脸上,看见了混不吝凶悍之色。 讶然之间,秦公子发现原本尖叫的猫儿们,纷纷安静下来。 一个面相看着就很不好惹的黑脸百户驾马出列,对着护卫的校尉说了几句话。 那校尉顿首,转身回来,命打开笼子,将笼中猫咪全部放出。 秦公子心中本十分担忧。 但这里根本没他说话的地,只心里期盼着这些猫自己认识回庄上的路。 出乎他意料的是,猫群从打开的笼中陆续钻出。 却不吵也不闹,弓着背表现得十分害怕。 那只花臂狸花猫一翻身,姿势轻盈的落在地上。 爪足在地上阴影一踩。 尾巴如旗帜一般高高竖起,走在前面。 从笼中放出的猫,便颤抖着跟上。 走路姿势有些不协调。 近三百只猫,排成长队,跟在那狸花猫后边。 随着靖宁卫的人马进了城门。 倒是一番奇怪景。 进了城门,那只狸花猫忽晃了晃脑袋。 先前机械跟在它后面的猫儿们,才像清醒过来一般,喵喵叫着,四散而去。 秦公子看着猫咪逃散,心疼得紧。 现在任务也完成,他正想离开,便被叫到一处,倒是听闻他最懂猫。 想请他下文书,聘狸奴。 …… 夜幕降临。 空无一人的桂花巷中,忽的亮起一点红茵茵的灯火。 从这一点开始,沿街悬挂着的红灯笼陆续亮起。 这些灯笼上,隐约可见老鼠爪印,也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 原本桂花巷铺就的青石路上,现在遍布老鼠屎。 整条街弥漫鼠类特有的骚臭。 碎土烂泥上都是鼠毛。看书溂 还有一些啃了一半的死老鼠躯体。 这些老鼠被桂树困在桂花巷。 成长壮大,其间同类相食是常态。 往常怕人的灰鼠,先在成群结队的出现在街上。 桂树之下,几个圆底瓷盘。 里面堆着些点心。 都是信徒供奉给桂树的,被这些尖嘴贼给偷了来撑场面。 红灯笼投下的光影中,可以看见无数大大小小的老鼠,爬进爬出。 一只浑身毛皮犯白的老耗子,眯缝眼异常狡狯。 胆大的爬在桂树的枝头,时不时吱吱指挥。 一些老鼠仰躺四爪抱着鸡蛋,被同伴咬着尾巴从街角拖来。 身上粘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红喜字。 忙碌了一阵,月上枝头时,桂花巷中一静。 密密麻麻的鼠头,簇拥在街道两旁。 黑豆似的眼睛,盯着街角。 只听一声锣响。 四只老鼠背着一面铜锣在前开道。 锣面上一只较小的黑鼠,衔着鼓槌,跳一下,锣便响一声。 又听一阵走调的唢呐声。 几只老鼠同样搬着唢呐来。 里面一只老鼠,不知是如何捣鼓的,竟能吹响。 细听确是迎亲的调子。 树上的灰毛鼠眼中如人类一般闪过得意。 在锣鼓唢呐后,黑泱泱的鼠群顶着一个硕大的轿子来。 这轿子白森森的碎骨拼成的。 骨骼细碎,应是同族之骨。 轿檐下,挂着几只白骨似的爪子,充做璎珞。 轿中有块红布,红布里似乎裹着什么。 正一动一动的,嘤嘤出声。 鼠群全都看着着诡异的白骨花轿走到树下。 随着一阵吱吱声,鼠群蠕动,相互攀附组成断首人形。 断口处吐出一个眼看着又腐烂几分的死人头。 诡异的死人头左晃右晃,似乎极高兴。 迫不及待张嘴学人念起了婚书。 说起了送嫁之言。 言道要将老鼠女儿嫁给源宁府中的大侄子。 死人头越念越快,迫不及待要嫁女儿。 让送嫁的儿子儿孙离开这桂花巷,去到别的地方生息繁衍。 桂树枝上,爬满了老鼠,此时已不见桂花,树梢垂下的都是脏兮兮的灰色鼠尾。 桂树几乎被这些尖嘴贼压倒。 就在死人头念着念着忍不住发笑时,只听一阵厉啸传来。 一只箭矢,狠狠钉在死人头的嘴上。 腐烂的下颌骨顿时断开飞出。 一个声音道:“好没礼貌,邀请宾客来参加婚礼,却不等人的?” 地上黑泱泱的鼠群,抬头看去。 赵鲤正站在房梁上,吊儿郎当扛着一柄长刀。 “我带来了贺礼。” 她甩手,将一袋麻袋东西扔出。 麻袋掉落在桂树前散开。 其中熟透的枣子落了满地,其香竟盖过了鼠群的骚臭。 “祝早生贵子,早日死绝。” 赵鲤站在房梁上笑道。 第415章 老鼠灵药 眼看着好事将成,最关键时刻被人打断,树下立着的死人头,仰头看向赵鲤。 它下巴颏被赵鲤一箭射飞,舌头失去依凭,耷拉了下来。 “好一个恶客。” 那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 言语中是难以遮掩的怨毒。 长街之上,群鼠汇集成黑色的水流。 朝着赵鲤所站的房屋奔涌而来。 鼠群奔涌,一边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赵鲤一刻也不耽误,拔足就踩着瓦片奔跑起来。 右手从后腰摘下一只传讯烟花。 烟花尖锐的响声,瞬间压过了桂花巷鼠群的叫声。 长街末端,忽而响起马蹄声。 数十匹马身后拖着麻袋,踏着鼠群,冲入了桂花巷中。 马尾被点燃,让这些马发疯似的狂奔。 全然不惧地上黑泱泱的鼠群。 被赵鲤吸引注意力的鼠群,瞬间不知被发狂的马踩死多少。 在地上碾成了泥。血肉内脏糊烂成一团。 这些疯马后面拖着数只破了洞的口袋。 沿街奔跑时,无数红彤彤的枣子,从麻袋里掉落出来,洒了一路。 这些枣子和赵鲤先前丢出的一样。 都是上好的头茬熟果。 赵鲤在树公祠的枣树下,蹲着碎碎念才叫枣树暂时放弃数量,专攻质量。 耗费两日,集中结出了这些效果强十倍的果子。 奔跑在桂花巷中的十多匹疯马,很快被黑色鼠群淹没。 这些老鼠饿了几日,难得撞见些鲜活好肉。 马匹倒下瞬间,鲜血的气味,让追逐着赵鲤的鼠群都有一瞬间的失控。 不少黑鼠离队,奔向下方的马尸。 数具马尸躺倒在地,肚子缓缓膨胀。 片刻后,嘭的炸开成一团血肉烟花。 无数肥硕老鼠,从马尸肚子的破洞钻出来。 胡须上全是温热的血,嘴里叼着柔软的内脏。 这些速度快点的幸运儿,还能尝到些血食的味道。 奈何僧多粥少,倒下的马尸被鼠群覆盖,很快便连皮带肉啃了个干净。 几只贪婪的,趴在残骨上探出舌头舔舐。 嗅到血腥又什么都没吃到的鼠群,饿红了眼睛。 很快将视线,放在了散落在地的枣子上。 尽管好似被无形力量束缚,但仍有一两只脱离了控制,前去捡拾地上的枣子。 过长的门牙咬开枣子皮。 奇香更重。 动物比人类简单得多,食物和繁育是绝大多数动物的终极追求。 地上的枣子,恰好两样都符合。 带有强烈催情效用的枣,味道甜美无比。 第一只鼠的门齿啃开薄皮瞬间。 烈香让鼠群发狂。 它们陷入饥饿与交配的双重渴求。 先行食了枣的老鼠,不分雌雄,瞬间寻到身边最近的同族交配。 交配同时,这些吃过枣的黑鼠小小的躯体里,血液沸腾。 慢慢的,肮脏鼠躯也散发出与枣一般无二的浓香。 仅针对于老鼠的烈香,传遍整个桂花巷。 整个桂花巷,鼠群正式失控。 那些散发着诱惑香味的老鼠,还在交配时,身后就贴来数只受到诱惑的猎食者。 猎食者长长的门齿刺入皮毛,大块大块的血肉被撕走。 交配着的老鼠,却浑然未觉。 直到被啃光,小老鼠脑袋掉下之前,它们都不会停下交配的动作。 这样的狂热,在整个桂花巷瘟疫一般蔓延开来。 先前追逐在赵鲤身后的鼠群,纷纷散去。 沿街红莹莹的灯笼照耀下,长街黑色鼠群中,时不时炸起一团血肉烟花。 这些烟花,早先还不算密集。 到了后面已经止不住势头。 原本黑水似的鼠群,逐渐染成了红色。 压力大减,赵鲤站在楼顶翘起的屋檐边,弯腰下看同时,扬声对着桂树方向喊道:“喜不喜欢我送的贺礼?” 这可是她专门,为这些小耗子准备的甜美灵毒。 这些老鼠单靠人力捕杀,不知需要多少时间。 只有这样瘟疫般的灵毒,才能让这些恶心的耗子,一次性死绝在桂花巷中。 桂树下乱作一团。 赵鲤正笑着,突然警觉被动触发。 她足下一点,迅速离开站着的位置。 只见原来站着的那处,瓦片一动。 下一秒,猛地被顶开。 黑色的老鼠喷泉水一样,撞开屋顶黑瓦片,涌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只毛色发白,体型异常大的老鼠。 冲着赵鲤龇牙。 赵鲤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老鼠。 随后,毫无形象地拔足狂奔。 这后来的老鼠全是红眼鼠,显然是不一样的。 赵鲤并不打算冒险,尝试被老鼠淹没的滋味。 一路奔逃,可见桂花巷前抱鼓石时,赵鲤从房顶跃下。 足下快靴,踩在满地正在乱来相互吞食的鼠群上。 一只黑鼠,在赵鲤的足下化作肉泥。看书溂 脚下的滑腻触感,让她动作慢了一些。 身后追逐着赵鲤的红眼鼠群,霎时奔涌而来。 下一秒,夜中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声。 这猫叫好似信号。 漆黑的长街上,亮起一双双幽绿色的竖瞳。 黑暗之中,如同天上的星子。 一只花臂狸猫率先扑出,直奔追逐在赵鲤身后的灰毛老鼠。 无数猫咪,跟随之后,冲杀进了鼠群。 这只毛色发白的老鼠,猝不及防,被猫爪按住。 独眼狸花极有经验,一爪向下按住鼠头,一爪抓住鼠尾,用力向后上方一提。 老鼠瞬间颈椎脱臼,脑袋耷拉下来。 未然一点血腥,利落处决掉这只灰毛鼠。 狸花猫极为得意,扭头看向赵鲤。 下一瞬,得意挑衅的神情凝固。 赵鲤站在抱鼓石旁。 一边蹭鞋底,一边冲它比画了一个剪刀的姿势。 智商不低,街上看过无数荤段子的狸花猫顿时僵住。 最终一扭头,将不满全数发泄到了满街的老鼠身上。 赵鲤得意的笑笑。 却听身后高台之上,传来沈晏的声音。 站立在桂花巷外临时搭建的高台。 看见赵鲤回到安全之地,沈晏面上不显,内心长长松了口气。 立在高台之上,大声念起一纸文书。 以官府的名义,聘城中狸奴。 这份文书极正式,沈晏对着狴犴像念完瞬间。 一声人耳听不见的嗡鸣,传遍成阳。 整个成阳城顿时炸开了锅。 无数打盹的猫咪纷纷立起耳朵。 随后竖起尾巴,矫健的踩着墙头,向桂花巷子跑来。 第416章 鼠洞 从前,成阳城的夜晚属于黑暗。 但今夜,属于满城的猫咪。 聘狸奴的文书,由沈晏身负皇命的人亲自念出,盖着官府的大印。 有狴犴为证。 城中猫咪全都应召向着桂花巷聚集过来。 赵鲤站在桂花巷的抱鼓石旁边,小牛皮靴子底下粘着好些碎鼠尸。 她觉得埋汰,在地上蹭鞋底。 一步之外,独眼狸猫领着的猫群,与红眼鼠群战做一团。 有红眼老鼠看见赵鲤,便成群结队冲杀过来。 不料刚靠近桂花巷的边缘,便撞在无形的墙壁之上。 数团撞烂的血肉滑下。 赵鲤喘了口气,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田齐和宫战各领一队人马,跟了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熊弼也换上快靴跟着一起来了。 “赵千户。” 熊弼活动着身体,手里提着一柄厚背砍刀。 他颇为高兴有这个活动身手的机会,扭着脖子道:“难得有活动的机会” 赵鲤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提醒他自己小心。 随后她看向一边的田齐和宫战。 “鲁建兴他们准备得如何?” 现在这两百户半只脚已经进了巡夜司,赵鲤指挥着他们倒也不是失礼。 田齐一拱手道:“赵千户放心,桂花巷附近房屋已经全部拆除。” “鲁百户以及郑校尉正严密监视,绝不会让火势蔓延全城。” 田齐说完,宫战又道:“火油已经运来。” 或许是在江南道待久了,面对这变相的战场,熊弼十分兴奋:“看看我们带来了什么?” 地上传来一阵震动。 赵鲤看见沈晏走来,身后跟着……好几台投石车。 想来是想用投石车投掷火油。 这倒是方便,但是赵鲤总觉得会玩脱。 熊弼却哈哈大笑道:“北疆战场上,我可是玩投石车的祖宗,指哪打哪,绝不失手。” 沈晏也来到赵鲤旁边,从怀中掏出手帕,给赵鲤擦了擦脸道:“放心吧。” 自从梦境醒来,他越发无顾忌。 现在这亲昵的举动做来,也不避人。 赵鲤抿唇,斜了一眼旁边的吃瓜群众,倒也没避开。 熊弼眼睛一亮,挂上了莫名笑容,他可在给义父的信中,告知义父这件好事。 身后,猫鼠乱战成一团,站在抱鼓石旁的众人却是和谐得很。 说话间,桂花巷中发生一声巨大的轰鸣。 像是什么垮塌的声音。 众人精神一震。 赵鲤道:“田齐,宫战,你二人带人看守成阳进出河道。” “如我们任务失败,立刻泼洒火油,以火焰封锁河道。” 田齐和宫战立刻领命。 沈晏后腰挂着一个黑色的坛子,与赵鲤站在了一起:“此处调度,有劳熊千户。” 阿白从他的衣领探出头来,丝丝的吐着粉色的蛇信。 赵鲤探手将它接过,藏在袖中。 周围聚来的猫越来越多,赵鲤看向沈晏道:“走吧!” 沈晏退到她身后半步,两人一同领着一直队伍,再次进入了桂花巷。 熊弼看他们走远,这才神情一肃:“都认真点!” 田齐看了看他,没好意思吐槽老上司。 和宫战一起离开,执行任务。 …… 赵鲤和沈晏带着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精锐。 脸上蒙着浸过艾草水的布巾。 重新踏入桂花巷,桂花巷的青石已经编的泥泞湿滑。 踩着都是吱嘎吱嘎的鼠皮。 成阳城一千多壮年男人的阳气,结出了这些枣子。 这种灵毒一般的东西,蔓延速度更胜瘟疫。 大批大批的黑眼鼠,撕咬在一块。 繁殖和厮杀同步进行,惨状不必多说。 连赵鲤一行人大方的走在街上,也没有遭到半点袭击。 猫咪们竖着尾巴,游荡在桂花巷的每一个角落。 与红眼鼠厮杀在一块。 行至桂花树前。 原本生着桂树的地方,塌陷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露出底下被掏空的空间。 洞中恶臭弥漫开来。 底下回荡着猫的叫声。 忽而一道黑影跃出,沈晏跨前半步挡住赵鲤,却见洞中跃出了一只独眼狸猫。 这猫再不是原先干净利落的模样,浑身染血。 它原本一条腿有些瘸,看见赵鲤等人立刻站直,强装无事。 仰着头,痞里痞气的叫了一声。 听调子不像什么好话。 阿白探头丝它,它也立刻哈回来。 赵鲤不想在这时同只猫斗气,蹲身问道:“下面情况如何?你没事吧?” 这狸花的独眼中光芒一闪而逝,傲娇一撇头,抬脚指了一下洞中。 随后率先跃了下去,末了还在底下喵了一声。 听猫叫,下面空间并不算高。 赵鲤正要上前,被沈晏拦住。 一身劲装的沈晏,身手利落,跃下片刻探查清楚,在底下叫到:“安全。” 吩咐了随行的校尉,在地面警戒接应。 赵鲤站在坑边,一跃而下。 落地时,沈晏扶了她一把,手扶在她的腰上。 赵鲤道谢后转头看看四周。 洞中地面厚实的铺着一层污泥。 泥中可见未腐的鼠骨。 无数黑眼鼠,在交配厮杀,并不搭理已经侵入它们领地的赵鲤和沈晏。 她本以为四周会很黑,不料洞中竟有荧光。 在洞顶,生着一层散发微光的苔藓。 还未靠近便先闻到刺鼻的鼠尿臭味。 “是以鼠尿养出的苔藓。” 沈晏皱眉嫌弃无比,还是带着鹿皮手套,连根带土取下了一块,放入腰后的革囊。 “阿鲤!” 沈晏指了一下地上。 鼠洞泥地,清楚的映出拖拽痕迹。 祈福牌散落一地。 狸花猫的尾巴高高竖起,喵了一声,抬爪指了一个方向。 沈晏在前开路,两人跟在狸花猫的身后走去。 狭长的通道里遍布恶臭的苔藓和黑红菌丝。 就是脸上蒙着的布巾也挡不住恶臭。 所幸这通道并不长。 很快行至一处开阔处。 猫叫和吱吱声顿时放大。 站在此处看,赵鲤看见黑压压的黑眼鼠群正在相互撕咬吞噬。 而下来的猫咪们,正与红眼鼠组成的球体战做一团。 这些猫咪像是经过严格训练一般,伸手敏捷的从撞来的鼠球上杂耍一般掠过。 猫爪乱舞,带起道道血光。 而这些鼠群之中,可见桂树漂浮在满是鼠毛的脏水中。 便是如此境地,桂树的根须依旧紧紧缠绕着半具散发淡淡金色的残骨。 在桂树旁,一个巨大的黑影潜伏在水中。 露出水面的粉色肉瘤蠕动。 第417章 毒 身处鼠洞之中,周围空气满是血腥、鼠类的骚臭。 下方猫鼠乱战,赵鲤和沈晏并肩蹲在通道口观察。 他们都服用过夜间视物的秘药。 眼睛绿油油蹲在昏暗的通道口,像是两只摸鱼划水的猫儿,倒也不算显眼。 “此处联通地下水脉。” 沈晏说话的声音,透过蒙在脸上的布巾传出,有些闷闷的。 赵鲤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洞顶,这才发现,洞顶都是老鼠掘出的细小通道。 乍一看,能让人密集恐惧症患者头皮发麻。 赵鲤和沈晏正蹲在最宽的一个通道。 往下看,可见半洞肮脏的水。 水脏得呈泥浆状,里面沉浮着一些泡化的老鼠尸首。 最中央桂树沉在脏水里,散发淡淡金光。 有一个少说八仙桌桌面大小的阴影,伏在桂树下。 “这些尖嘴贼,用地下水脉做巢穴。” “还掘了这些洞。”赵鲤冷笑,“它们倒是准备周全。” 大地上,生存资源是有限的。 绝大多数族类,相互争夺生存资源是天生的本能。 这些鼠类或许不懂,但它们已经本能的做好了以瘟疫清除其他族群,夺得更多生存资源的准备。 就比如这被污染的底下水脉。 还有这些已经提早准备的通道。 目下下方聘来的狸奴,还在与红眼鼠类乱战。 赵鲤和沈晏可没有猫咪们对老鼠的天然克制,以及厚厚的防咬皮毛。 现在加入战争,帮不上大忙,反倒拖后腿。 两人暂时蛰伏,等待水下的大家伙出现。 领路的狸花似乎能够理解这种战略,蹲坐在一边。 它露出像人一样的表情,小心看了看赵鲤。 见赵鲤一直监视这下方积水,它才埋首下去,舔后腿。 它的后腿受了伤。 但好面子得很,一直不愿意在这恶女人面前表现出来。 现在趁她不注意,才垂头舔伤。 它一边舔,一边鬼鬼祟祟看赵鲤。 赵鲤一动,它就立刻放下腿,仰头作骄傲状。 它行动小心,瞒过了赵鲤,却没瞒过另一个人。 一只手伸来,拿着金疮药的药瓶。 狸花猫的注意力全放在赵鲤身上,一时不查,伤处被人洒了一层药粉。 狸花猫吃痛的跳了起来。 赵鲤闻声,不解的回头看。 只见沈晏和那只狸花猫并肩蹲着,神情严肃,似乎并无异状。 赵鲤继续监视,嘴上随意的问道:“沈大人,踩到它尾巴了?” 沈晏轻笑了一声道:“没什么。” 说完他照顾猫的自尊,无声示意了一下。 狸花猫犹豫片刻,决定相信雄性之间的默契,抬腿让沈晏给它撒金疮药。 只是眼睛依旧盯着赵鲤,决心绝不露出丢脸一面。 沈晏眼中含笑,给它处理了后腿上几乎见骨的咬伤。 这段小插曲,赵鲤浑然不知。 她一直看着下方的战况。 在鼠群中占比最大的黑眼鼠,都在忙着繁殖交配的时候。 受聘加持过大景气运的猫咪们,占了上风。 红眼鼠在厮杀中落败,数量锐减到了不那么触目惊心的地步。 满洞的鼠尸,一层叠一层。 猫中也有不少受伤,乃至于战死的。 在这些小家伙的努力下,缓缓将战线压制到了水边。 赵鲤站得高,她清楚看见脏水中的影子一动。 水中荡起一圈圈波纹。 处理了狸花猫后腿伤处,来到赵鲤身侧的沈晏,也第一时间注意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 肮脏的积水边。 一只黑毛白爪,在猫中也算肥胖的奶牛猫,甩了甩自己的尾巴。 它的尾巴被老鼠咬得秃了半截。 疼痛难耐的甩来甩去。 眼看逼近水潭,它抖擞着肥壮的肚腩肉,胡子一翘,露出得意之色。 又按死了一只肥鼠,它正要追击下一只。 忽然足下老鼠尸堆一动。 凭借着猫咪的反应神经,它厉啸一声跃到半空。 却见鼠尸中,探出一根肉须。 这肉须与放大数倍的老鼠尾巴一般无二。 无毛的灰粉色触须上,是一圈一圈的环形纹路。 尖端粘连着一些半融化的鼠头。 这样的须子从鼠尸堆中探出无数,探向水边的猫。 跃起后,身在半空的奶牛猫避无可避。 那肉色须子抽来,上面粘连的肿瘤似的老鼠头,纷纷张开嘴,露出尖利的鼠牙,欲要撕咬。 奶牛猫猝不及防,被其中一个鼠头咬中前爪。 随后更多须子缠来,这只奶牛猫身上多处被咬。 伤处顿时发黑麻木。 寻常猫咪早已畏缩害怕,这奶牛猫却是被激发出了凶性。 喵的惨叫一声后,扭着脖子便去咬触须。 触须仿若活物。 吃痛的一边甩动,一边团团缠上奶牛猫的躯体,要将它往脏水里拖。 这奶牛猫前爪抓地,却只刨烂了地上的几具鼠尸,没有着力点。 只差一点就被拖入水中。 这时,突听一阵破风声。 数弩箭射来。 咄咄钉在这些触须上。 与此同时,两个身影冲来,其中一个快刀舞动。 另一个却是张开衣裳下摆,一手持手弩,一手提着衣摆稳稳将被甩出的奶牛猫兜住。 “喵——” 一声如壮汉般粗豪的猫叫响起。 因这些触须而慌乱的猫咪们,全部一振。 狸花猫矫健的踏着满地鼠尸,起舞般靠近了一根极粗壮的触须。 但它并没有出爪牙撕咬。 脖子上围着的一圈白,忽的一动。 微光之下,银白鳞片蠕动。 “阿白!” 见时机成熟,衣裳下摆兜着奶牛猫的赵鲤高喊一声。 盘在狸花猫脖子上的白蛇,猛的张嘴,两颗细细的毒牙,深深嵌入触须的灰粉色肉皮之中。 毒囊中的毒素,一次性注射而出。 阿白往日极收敛,几乎没有用牙的机会。 它体型小,牙也小。 相比粗壮的肉须,小小的牙痕看着极微小。 但恐怖的坏死黑斑随着毒液注入,正在迅速蔓延。 毒液如霉菌一般,随着体液上行。 眨眼间,四处挥舞的触须都纷纷黏上了一两块黑斑。 积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泡泡。 中年男人极痛苦的嘶吼响遍鼠窟。 第418章 水神 脏脏的臭水泥浆一般翻滚出可怖臭气。 染着黑斑的触须全部收回。 一个晶莹粉红的瘤子,率先从臭泥浆中冒出。 薄薄的一层皮子,包裹着里面摇摇晃晃的粉色浆液。 尖端像是熟透的痘痘,冒出一个白点。 下一瞬整个瘤子一炸,爆出一股粉白相间,脓似的浆液。 从泥浆中爬出的四脚怪物,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怪物,就像是无毛的粉色幼崽。 但满身满背都是粉瘤子。 这些粉瘤子爆开的空洞,探出一只小爪,随后一只红眼鼠奋力钻出。 这个粉色怪物,如同生育机器,马力全开不停地产仔。 粉色肉瘤子,就是它的子宫。 “人类,为何赶尽杀绝?” 它的声音中满是压抑的痛苦。 “我等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啊——” 它废话没说完,赵鲤和沈晏几乎同时出手。 众所周知,反派死于话多。 又不是打游戏走过场动画,谁会站着听怪物废话。 至少在面对种族之争时,无论赵鲤还是沈晏,都选择不讲武德。 只求给对手造成更大伤害。 两人一左一右高高跃起,手中长刀同时尽根没入这个怪物的躯体。 怪物吃痛,抬起连接在身上的触须,想将赵鲤和沈晏挥开。 但稍微一动,便发现它用以保护自己的触须,早已经发黑坏死。 像是腐烂的章鱼须,散发着硫磺般的刺鼻味道。 甚至它的粉色躯体,都爬上了一些黑斑。 黑斑蔓延处,噗嗤噗嗤生出的,只是一团团黑毛烂肉。 它吱吱惨叫。 还残余的红眼鼠,立刻集结,前来护卫母体。 只可惜,中途便被猫儿们拦截。 赵鲤救下的奶牛猫,满身都是咬伤,却越战越勇。 领着队伍,与红眼鼠滚作一团,一时间猫毛乱飞。 沈晏双手握刀,脚蹬在绵软的怪物躯体上,将刀刃猛力下拉,剖腹般将这肉粉怪物的身体割开巨大的伤口。 皮下蜂巢般密密麻麻的孔洞里,蜷缩着的畸形老鼠张开眼睛扑咬上来,身上还挂着黏液。 只听一声猫叫,狸花猫挥爪将这些老鼠抓烂大半。 沈晏却握着刀,头也不抬的厉声命令道:“别管我,去守着阿鲤。” 狸花猫犹豫一瞬,脖上挂着阿白,朝赵鲤那边赶去。 尖爪探出肉垫,连抓带咬来到赵鲤身边时,却是猫脸一怔。 赵鲤力气更甚沈晏一些,随身佩刀也更锋利。 直接将两只脚,嵌进怪物产子的瘤子里稳住身体。 有立足点,她挥砍的速度更快,力道更强。 几乎剥掉这怪物的一层皮,刀子将里面蜂巢状的粉色胞宫产房搅成肉泥。 挂在一边狸花猫,亲眼看见她揉烂了一只老鼠,将软塌塌的鼠皮甩开。 然后探手插入身下的胞宫之中,徒手扯开肉壁,弄得自己满身黏液。 狸花猫不知不觉气势一坠,竟有点怕她。 经沈晏赵鲤一通合力,这粉色怪物瘫倒下来。 肮脏的臭水,溅起老高。 除了身手敏捷的花猫,和盘在猫脖子上沾光的阿白。 沈晏和赵鲤都掉落其中,双双攀上水中桂树,这才没有沉下去。 沈晏一只手抓住树枝,另一手捏住一只叼在他上臂上的老鼠按死在树干上,嘴里焦急喊道:“阿鲤!” 多亏蒙在脸上的布巾,没让脏水溅入嘴里。 半边身子在水里的赵鲤,恶心的吐了口唾沫,回答道:“我没事。” 沈晏抓着树干挪到赵鲤旁边,将大腿垫在她脚下,让她有个踩处,不至没顶。 两人这才看向瘫在地上,破口袋似的粉色怪物。 被他们两个这样一通乱整,这个怪物去了满身的瘤子,模样反倒比之前顺眼一点。 虽然不多。 它像是人类一般呻吟着。 外伤和阿白的毒液,带给它的是极致的痛苦,以及将至的死亡。 它调转头颅,看向桂树。 拳头大小的眼睛里,满是恶意。 “这不会是终结。” 低沉的笑声回响着。 赵鲤踩在沈晏腿上,环着他的肩膀,吹了个口哨:“猫咪们,上!” 她倒不是不想帅气的放两句狠话。 只是现在泡在臭泥浆子里,旁边密密麻麻飘着老鼠尸体,实在是恶心得不想说话。 跳到旁边的狸花猫,本不想听她的。 但想到些什么,背上毛一立,仰头喵嗷一叫。 趴在地上的怪物抬头,便看见漫天的杏仁状眼瞳。 尾巴像是旗帜一般高高竖起的猫儿们,围拢过来。 肉粉色怪物,淹没在猫群之中,被撕咬成碎块。 赵鲤松了口气,看向沈晏。 从来爱干净得很的沈晏,脸都发青。 赵鲤顿时笑出声。 沈晏闹不清楚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脑回路,没好气的看她一眼。 在烂泥中摸索着,解开挂在后腰的小坛子,交到她手中。 接过时,赵鲤看见他手腕上,有些细小的咬痕。 还有一些发黑的斑块。 赵鲤抬手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手上也出现了大量黑斑。 一暗就像死肉,已经没了知觉。 现在这联通地下水脉的水,他们两个人,和一群猫就是活着的黑死病污染源, 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在几日之内因感染而死,尸体都要销毁。 整个成阳,这个江南,都面临着瘟疫散播开来的危险。 赵鲤轻松的一笑:“天命在我们,沈大人。” 她掀开了陶罐的泥封。 小小的罐子里,蓄满清水。 里面泡着一些肉色、胶质的皮。 赵鲤侧身将坛中清水,倾倒在沈晏被咬的伤处。 水流之处,伤上黑斑顿时消退。 连恶臭的气味都减退几分。 噗通噗通。 陶罐中胶质的皮一块块掉进脏污的泥水。 赵鲤接住最后一块,托在手心,轻轻叫出一个名字:“阿洵,帮帮我。” 沈晏则是从贴身里衣中摸出一卷油纸。 打开油纸,将里面的诏书用力抛出。 边角上涂抹着白磷的诏书,在空中迅速燃烧。 “拜请清崖水神。” 空中,诏书燃尽。 下一瞬,漆黑臭水中,满池鼠尸尽数化作点点银芒。 这些碎星似的银芒,飞速扩散。 原本肮脏恶臭的积水,迅速变得清澈。 被赵鲤倒出的皮,在水底污泥中膨胀,所过之处,全部污物不洁,尽数一清。 沈晏只觉身子一轻,皮肤接触处再也不是恶臭粘稠的泥水。 已经浮在了一口银色清泉之中。 第419章 新娘子 脏兮兮的鼠窟之中,原先污浊不堪的积水,在水神太岁的作用下,迅速变得清澈。 一直充斥鼻腔的恶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新的水汽。 青玉色水中,洒满碎银子似的星点光芒。 一朵朵白色四瓣水生花,缓缓从坑底淤泥中抽芽、舒展,瞬息绽放。 身体浸泡在水中的赵鲤和沈晏,浑身污物血泥都被清泉涤净。 赵鲤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甲缝里的血垢,手背上的黑斑悉数消散。 她急忙扯了蒙脸的布巾,捧水洗了一把脸。 云洵赠送的太岁皮,本就有净化水质的功效。 在敕令请神之后,附着太岁独有的净化之力,这一趟水,价值已经超过黄金。 现在他们哪里是在泡水,是在泡财富,享受顶级净化浴。 一想到这些水的价值,赵鲤忍不住发出花痴般的笑声。 双手捧水往自己头上身上淋。 她玩得开心,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怎么会在水里空出两只手,还能不沉底。 沈晏背倚在桂树上,保持平衡。 坐在自己大腿上的姑娘开心得忘乎所以,他却…… 片刻后,他浅浅吸了一口气,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稍微往后退了些。 让自己离她远一点。 这种自己意乱情迷,对方全然无知的状态,实在糟糕透顶。 叹了口气,沈晏手臂稳住赵鲤。 将自己整个浸入清凉的水中,消消热气。 赵鲤抓着水,乐了许久。 才猛然想起,其实……池下沉底的太岁皮,都是她的私人收藏。 净化之后,这些太岁皮都将失去效用,化作死皮。 仔细算算,血亏! 赵鲤顿时一萎。 往后一仰,后背便靠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她愕然回头:“沈大人?” 一线水流顺着沈晏高挺的鼻梁滑下。 整个人都湿透的沈晏眼观鼻鼻观心,一脸圣贤地抱着赵鲤。 赵鲤这才惊觉,自己坐在人家大腿上。 沈大人真是正派。 赵鲤心里感慨了一句,想到他平常喜洁的脾性,宽慰道:“放心吧沈大人,现在这水已借水神之力净化,再干净不过。” 说完,赵鲤看他泡在水中唇红齿白好模样,满是私心道:“你多洗洗美容。” 说完捧水帮沈晏擦了擦脸。 沈晏感觉一双手,在脸上揉面团似的搓揉了一遭,对她全然没了脾气,只得闭眼随她。 积水旁边,一圈一圈蹲坐着方才厮杀的猫咪们。 鼠群母体死去后,由母体控制的红眼鼠,顿失方寸。 被猫咪们悉数绞杀。 猫咪都是好奇心重的生物,池中异变引起它们的注意。 悉数被吸引围到了池边。 全张着圆溜溜的猫眼,看着桂树边的两个人。 领头的狸花猫,牙痛一样扯了扯猫脸。 只又阿白乖顺咬住自己的尾巴。 非礼勿视,它什么也没看见。 赵鲤借机将沈晏的脸,当面团揉了一遭。 看他闭着眼睛,长睫湿润的模样顿时咬住唇角。 真是好看得要死,就是…… 她扭头看向池边无数猫咪圆溜溜的眼睛。 心里冒出一股禁忌感。 兼职职业的原因,便是寻常场景她都时常能冒出写满是颜色的脑洞。 此情此景,想歪理所应当。 各种关键字,在脑海滴滴答答窜个不停。 赵鲤顿时脸发烫,离了沈晏的怀抱。 跟方才的沈晏一样,将自己整个埋进了水里,咕嘟突出一个泡泡来。 沈晏神思不属,反应有些慢。 待他伸出手去捞人,赵鲤又噗一下钻出水面。 “阿、阿洵!” 她难得结巴,看着水里道:“阿洵,你什么时候来的?” 伴随着几声少女的轻笑。 水面荡起波纹,一团水组成少女模样缓缓浮出。 “阿鲤唤我,我便来了。” 水组成的少女形象逐渐清晰,虽还是黑发覆面,但身上的小花裙子又换了一条更花哨的。 想来是她的村长爹爹为她准备的。 水团组成的云洵,看着赵鲤窘迫捂嘴偷笑。 赵鲤双颊滚烫,被猫咪们看去就算了,还被云洵看去。 她羞了一阵,决定甩锅。 都怪沈大人,没事生得那么好看。 见她如此,云洵在黑发后笑得更加开心。 无论何时,吃瓜总是叫人感觉快乐的。 见赵鲤不自在,云洵到底是个好姑娘,揭过了这一茬。 与赵鲤打了声招呼,便重新化作水流融入水中。 霎时间,原本一人多高的积水猛然涨起。 很快淹过了池边一掌,层层叠叠的鼠尸全数融化。 赵鲤攀着桂树,看见一道白影随着水流潜入地下水脉。 整个成阳的水系,都需要净化。 摊上一个懒鬼上司,只得云洵这小姑娘代为行驶职责。 请来的水神巫祝,都开始忙碌了,沈晏和赵鲤也没有偷懒的道理。 赵鲤走到岸上,以手绞了绞湿漉漉的衣裳。 满洞鼠尸一清,这鼠洞之中空气干净不少。 赵鲤甩去刀上的水渍,唤来阿白。 沈晏却站在岸边水浅处,引导着猫咪们陆续下到水中,清洗伤处,祛除污染。 他耐心得很,托着怕水的猫儿,耐心在它们脊背上淋水。 这些猫走街串巷,必须得洗干净了,才能放它们离开,免得生出大乱。 有狸花猫在旁协助,再怕水的猫,都大胆的走进水里打滚。 有不少甚至找到了些乐趣,喵喵叫着在水中翻滚。 就在这和谐时刻,洞的边缘一块石头忽的一动。 一个粉色皮肉的东西,慢慢的爬向通道。 银光照映下,可以看见这东西身上滑稽的红色嫁衣,头上甚至戴着一朵红布花儿。 它以极慢的速度,从白骨花轿中,爬向洞窟。 四肢虽然齐全,但硕大的下腹尾部,拖累了它的速度。 天然为了繁育而存在的身躯,本该是受鼠群供养保护。 现在没了守护,这躺着清液的肥硕腹部,反倒成了累赘。 它扭头看向池水。 脸畸形而怪异,有几分人像的眼中闪过怨恨。 这不会是终结,它默念着。 将差一步爬进通道蛰伏时,一支弩箭急射而来。 狠狠贯穿它的躯体,将它的下腹死死钉在地面。 “跑哪去啊?新娘子?” 第420章 百年之仇 钉在地上的怪物,通体粉红,一臂来长,呈现长条形。 从上往下看,竟有几分像某个器官。 上半身瘦小,下半身却庞大肿胀。 有着异常肥壮的腹部,泄殖腔不停的流淌清液。 随时做好交配生殖的准备。 看着躯体粉嫩到叫人恶心。 尤其身上还似人一样,穿着红色嫁衣。 也不知布料是从何家偷来的,上面还绣着吉利的鸳鸯纹。 听见赵鲤的声音,这小小的肉怪物发出激烈的吱吱声。 它奋力挣扎,短小的爪子探向咫尺的黑暗通道。 只要一点点,它就能逃走。 它进化出了更适合繁育壮大种群的身体,只要能安全。 只要还活着,蛰伏下来,它就还有机会。 它不甘之际,强忍剧痛试图挣开将它钉住的弩箭。 奈何,它的身体纯粹是为了繁育。 就像是点歪的科技树,只有繁殖,旁地一样不占。 平日连独立行走都难。 尽管奋力挣扎,却难进半寸。 反倒是腹部撕裂开了一个口子,两只未发育完全的畸形鼠掉出。 裹着粘液的畸形小鼠,浑身黑毛,张开眼睛就要保护母体上前扑咬。 赵鲤冷笑,靴尖毫不留情的踢出。 两只小鼠被她踢得飞出老远,撞在岩壁上,化作一团血泥。 匍匐在地的小怪物,还冲着那通道伸爪。 以一瞬,两只短短的爪子齐根而断。 雪亮长刀狠狠钉在洞口,阻断了全部后路。 砍去前肢,反倒更像是那个玩意。 赵鲤眯眼打量了一会,忽一笑。 她缓缓走上前,衣摆上还在滴水。 阿白盘在赵鲤的脖上,有些骄傲。 现在它虽然暂时没了毒液,却还是能帮上忙的。 绝不输给某只混混猫。 赵鲤好像能看穿阿白的心思,摸着它的头顶,唇边漾着笑意,夸赞数句。 自己绝望求生旁人却戏虐玩弄,是最大的羞辱。 地上的粉色小怪物终于不再挣扎。 它怨毒的看向赵鲤。 赵鲤不急不缓的在它身边绕圈,就像是捕食的猫咪,在恶意玩弄猎物。 地上的粉色小怪物身着嫁衣裳,黑豆似的眼睛变得鲜红,不停发出吱吱的声音,似在辱骂。 赵鲤好像看见了极好笑的事情,笑出了声。 片刻后,她道:“真是会装模作样!” “该叫你新娘,还是……” 她顿了顿忽而弯腰:“还是叫你张大将军?” 赵鲤的话,好似千钧巨石砸在了这个粉色小怪物的身上。 这丑陋玩意,猛的抬头。 “怎么,很难猜吗?” 赵鲤手里把玩这弩箭。“ “百年前,那个了不起的周姓女子,咬下你的脏玩意,杀死了你。” “你的属下四散,连尸体都没给你收敛。” 随着赵鲤的述说,这粉色怪物扭曲挣扎起来。 “一同被鼠噬的,还有你啊!” “你这没了根的肮脏玩意,现在变成这般模样,当真是活该。” 妖灵与诡物不同,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情感。 可以被激怒。 赵鲤一直观察着这小怪物的模样,总算坐实了心中猜测。 之前老鼠嫁女,她就一直关注着花轿里的新娘。 后来,又看见水中的老鼠生育机器,心中更是觉得不妥。 一直与她对话的,都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且这鼠王,十分执着于人类的身体。 就是捡个死人头,也要装作人模人样。 怎么本体,反倒浑身长满胞宫。 这种违和感,赵鲤一直惦记着。 现在总算找到答案。 这鼠王,就是当年同被鼠噬尸的米贼首领。 王是他,鼠女也是他。 什么嫁女,都是它想要挣脱桂树束缚的伎俩罢了。 他生前失了男人阳根,执念加身,因而才这般姿态重回人间。 她表面上把握十足的继续道:“我说得对吗?” 地上的粉色小怪物终于再也不作伪装。 它仰头,口吐人言出中年人的声音。 各种恶毒的咒骂,脱口而出。 赵鲤笑起来,心里有种成就感。 弹了弹舌尖,赵鲤的鞋底踩上这小怪物的肚子。 随着她鞋底碾压的力道变大,这粉色怪物终是惨叫出声。 不少污血粘液从腹部的伤口,挤压而出。 赵鲤一边对它肉体伤害的同时,一边进行着语言攻击:“现在变成如此模样,感觉如何啊?” “和雄鼠交配,滋味好受吗?” “穿上嫁衣可开心?” 地上的小怪物,发出声声凄惨的嚎叫:“闭嘴,不要再说了!” “若非那碍人的桂树,我何至于如此。” “要不是那贱人……” 它没能骂出口,赵鲤的鞋底踩上了它的嘴。 这东西不配辱骂那个了不起的女人。 咒骂的声音消失在脚底,赵鲤拔出拦路的长刀,狠狠刺入这小怪物的下腹部。 像是挑东西一样,将它挑在刀上,走回水边。 沈晏带着一群猫,连拖带拽将水中桂树拖上岸。 看见赵鲤刀尖上挑着这般模样的东西,沈晏顿觉恶心。 等她将这东西扔到地上,沈晏便接过她的刀,拿到水中冲洗。 沾了脏东西必须得清洗。 地上的小怪物,艰难的蠕动。 四处都是猫的眼睛,让它觉得害怕极了。 它甩着尾巴,挤压腹部,拼命产仔,想要保护自己。 但方出生的畸形鼠崽没一个能活。 爬着爬着,它触到了一些湿漉漉的坚硬根须。 转头看去,便见包裹在桂树中的半具残骨。 周氏女被老鼠活噬而死,因而她害怕老鼠。 这前身是米贼首领的小怪物,又何尝不怕杀死他的周氏女。 死亡记忆中的剧痛,每日折磨着他。 那种钝齿生咬下要害的疼痛,千年百年都难以忘怀。 这或许也是这些鼠群被桂树束缚的原因。 乍一看树根中,包裹着的尸骸。 那残缺的骨头,好像又化作了百年前那个女人的脸。 地上的小怪物,发出鼠类的刺耳尖叫。 它蠕动着想要逃。 但环视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猫咪。 它绝望的在地上蠕动。 在这绝望达到顶峰时,身旁桂树忽的一动。 树枝簌簌作响。 根须蠕动向着绝望的怪物。 细小的根,一点一点植入。 缓慢而持久。 惨叫声越大。 赵鲤和沈晏立在猫群之后,并肩看着百年前的仇恨最终落幕。 第421章 秀色可餐 【完成任务:鼠】 【你的小聪明派上了用场,成功将一场灾难扼杀。】 【任务奖励:经验值*4500。】 【获得永久状态:鼠鼠祟祟(潜行时轻微气息遮蔽,盗窃时成功率小幅上升。)】 系统结算任务时,赵鲤正浑身湿哒哒,站在勉强扶正的桂树前。 将长相猎奇的老鼠新娘吸成一张皮后,桂树便再无反应。 只是根须紧紧环抱那半具残骨。 沈晏张开掌心之眼探查。 发现尽管了结百年前的恩仇,解决一桩大患。 但桂树上笼罩的执念,并未消散。 执念缠身,难以成神。 对这个结果,赵鲤和沈晏倒也不意外。 “请树灵现身一叙。” 赵鲤开心眼同时,尊敬相邀。 比起面对不靠谱枣树时,态度天差地别。 桂树根须外露,无处扎根,枝干也歪歪扭扭。 忽而一阵清风,丹桂之香充斥鼠洞。 “多谢二位相助。” 一个挺着极悦耳的女声传来,树干上虚虚浮现出一张脸孔。 与树公祠里的枣树不同,这桂树树灵化出的脸孔直接就是一张女人的脸。 虽皮肤还是树干的颜色,却可以看见柔美的面庞。 气质坚韧又温柔。 跟某棵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赵鲤喜欢大姐姐,毫不客气在心中拉踩。 似乎察觉到赵鲤的喜欢,桂树上的女人浅浅微笑:“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 赵鲤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连用掉太岁皮的心痛都冲散了些。 桂树树枝垂下,像是手一般,将赵鲤挽起黏在脸颊边的发丝挽在耳后。 【获得额外状态:树灵的喜爱(更容易获得草木生灵的好感)】 系统什么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赵鲤只想和温柔树灵姐姐坐在一块聊天。 她高兴地跑到水边喊云洵的名字。 想叫云洵能多认识一个朋友,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不至太过孤单。 云洵本体不在,只是借由诏令献身。 凝水成形,坐在岸边。 赵鲤便给她们相互介绍。 此情此景,沈晏自觉走远些,免得碍了她们的雅兴。 他寻了块石头坐下,撕下衣摆给手上的猫咪暂时包扎伤处。 很快内衫外衫便都撕成了条索乞丐装。 腿上横躺着一只肥壮奶牛猫,正给它包扎尾巴。 忽然察觉到什么,沈晏抬头看向赵鲤的方向,冲那里张开掌心。 这便看见赵鲤的腿边,站了一个矮矮小小,四肢枯瘦的小怪物。 这小怪物浑身赤裸,后背可以清晰看见脊柱骨。 脚上却穿了一双华美的蓝缎绣鞋。 脖子上挂着的布花,让这小东西看着……十分怪异。 察觉到沈晏的视线,那小东西咻一下转到了赵鲤的腿后。 沈晏看人看物时,习惯性的面无表情。 配合飞扬的眉眼,一副阴郁打量之色。 那小东西很怕他,藏在赵鲤的腿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小心打量。 赵鲤留意到腿边粘着的小家伙,以为它是怕生,便摸了摸它的头当作安抚:“阿洵,你记住它。” “这是我的信使,日后若有好吃好玩的,我便通过它送给你去。” 完全净化水脉后,云洵留在此处的时间有限。 赵鲤忙召唤出小信使,让云洵熟悉信使。 云洵脸藏在黑发后,趴在石上的样子依旧是那样软塌塌的。 她很认真地摸了一下小信使的手爪,点头道:“嗯,记住了!” 她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通往地面的通道,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云洵不愿在外人面前现身。 作为水神灵媒,她也很清楚该如何保护自家那个除了睡就是睡的懒鬼水神大人。 遗憾贴了贴赵鲤的指尖,往赵鲤手心放下一朵水生花后,化作一条细细的水流,绕着新朋友桂树和赵鲤游走一圈。 重新融入水中。 云洵离开的瞬间,积水之下沉着的太岁皮发黑变硬,化作石头模样。 …… 桂花巷鼠患事件,就此落下帷幕。 但需要善后的事情,却还很多。 桂花巷下早已经被鼠群挖空,整片地方的地基堪比奶酪。 地面屋中满地的鼠尸,不知腐烂后不会滋生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因而沈晏果断遣了狸花猫带着阿白去摇人。 将根须外露的桂树移出鼠洞。 天边露出一线白时,赵鲤立在高台之上。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她便是站在高台,也听见了熊弼猖狂的笑声。看书喇 “给老子轰!” 熊大人骑在马上,一扬手指向桂花巷。 他没想到,自己做了多年的靖宁卫,还有指挥攻城器械的时刻。 尤其,还是在城内。 刺激翻倍! 一时间,兴奋得难以言表。 随着他一声令下,田齐和宫战亲手点燃了投石车上的火石。 两人都挂着相同的怀念和激动,亲手斩断投石车绳索。 爆燃的巨大火石,大如磨盘,带着风声,流星一般砸进桂花巷。 火油迸射,迅速燃烧起来。 这热闹的声响,连鲁建兴和郑连也厚着脸皮去凑了一下热闹。 桂花巷外围的建筑,全部拆毁,倒也不特别担心火灾。 但赵鲤站在高台,还是看得担心。 怕他们玩脱,把火石投到别处。 她回身,想要问问沈晏当真不用管吗? 一转头,就看见沈晏坐在书桌后,借着旁边的火光狂写公文。 狸花猫爬在他的书案上,团成一团打盹,阿白又团在狸花猫茸茸的皮毛里。 赵鲤不知他们何时这样要好,走近看,沈晏却已经抬头。 “饿了吗?” 远处轰隆轰隆的声音一点也没影响他,爆燃的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 问完他又蹙眉,感觉饿着是不能忍的,便道:“我已经命阿詹前去采买吃食,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耐心解释道:“桂花巷中百姓匆匆离开,没有多少傍身的钱财。” “从前借着桂树做买卖,现在失去了生计又失去住处,需得督促县衙好生安置。” “还有为了放置火焰蔓延,也拆毁了不少百姓的屋子。” …… 他柔和了眉眼说话时,看着清俊潋滟。 赵鲤看着他笑了笑:“不饿!沈大人忙正事。” 她扯了条小凳坐下,趴在沈晏的书桌旁看他。 突然有一点明白,什么叫秀色可餐。 第422章 合骨 成阳城,树公祠。 赵鲤穿着鱼服,手里端着一碗鱼丸,在树公祠树下摸鱼。 成阳临水,原本手工鱼丸就是特色。 新打上来的鱼,一出水就宰杀,手工剁成肉糜。 拌上薯粉和鸡蛋掖,使劲搅打上浆。 然后放进清汤中煮熟。 沉浮在鲜美不油腻的清汤中,一颗颗白嫩紧实似珍珠。 或许是因全城的水脉都被净化,城中百姓都说,近日的鱼格外鲜美。 这样的鱼,做出的鱼丸又格外紧实弹牙。 赵鲤担心以后离开成阳,再吃不到这样好的鱼丸,因而逮住猛吃。 一定要吃尽性,免得日后惦记。 只是这样的美好时光,总有打扰的。 她刚塞了一粒鱼丸进嘴里,便听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怎么还没来呢。” 赵鲤没好气的叼着签子道:“快了快了。” 刚才发文的枣树不高兴的嘟囔:“一盏茶前,你就这样说。” “当真敷衍。” 对这棵不靠谱枣树,赵鲤态度不甚好。 若不是想到他结的枣子,立下大功说不得就寻样东西来堵住他这张啰嗦的嘴。 她不耐烦道:“你也说一盏茶前了?” “都等了那么多年,再多等片刻又如何?” 枣树树灵不再说话。 就在赵鲤以为他消停了的时候,又听他问:“小姑娘,你看我树上的树瘤子是不是不太好看?” “树叶是不是也有些秃?” 他之前全力为了结枣,根本没有任何形象管理意识。 现在心中激动,树叶沙沙作响。 赵鲤盖着自己的鱼丸碗,不让灰尘掉碗里:“是严将军将与周小姐合骨,又不是你相亲。” 真不知道这树激动什么。 百年前,严将军无头的尸骸被挂在城门数日。 等到从米贼手中收复成阳。 严将军的尸骸被百姓自发收敛。 感念其功绩,将他尸骨葬在了这望城坡顶的枣树下,并建立庙祠供奉。 百年时光变迁,现在将军祠已经变成了树公祠。 但有一些东西并没有变。 比如,埋在枣树下的将军尸骨。 比如,那缠绵的思念。 桂花巷已毁,桂树须有个住处。 树下一对埋葬的有情人,需要并骨合葬了却执念。 这树公祠里的不靠谱枣树,也需要一个靠谱角色管着,免得他行差踏错。 赵鲤与两个树灵商议后,最终决定两树合植树公祠。 今日就是将桂树移栽过来的日子。 这枣树不知为何,着急得不像样。 被赵鲤怼了两句也不生恼,憋着一股气,亡羊补牢在树干上催生出一些嫩树叶。 免得自己看起来太秃太丑。 赵鲤看乐子一样,看他忙碌。 忽而听见祠外传出喧闹声。 “可是来了?” 枣树急不可耐。 为了避免他烦人,赵鲤喝尽了碗中清汤,去祠外查看。 只见树公祠斜斜向下的坡上,满是人。 桂树包裹在一整块红布中。 比起枣树,桂树的枝干并不那么粗壮。 但是自发前来的百姓,搬运得十分小心。 近几日,城中异动瞒不住人。 附近百姓,都听见无数老鼠吱吱的声音。 还有满城猫咪的异动。 整个桂花巷,一夜出一个巨洞。 就算靖宁卫主动背锅。 但大多数百姓心知肚明,那种规模的坍塌,绝不是几辆投石车可以造成的。 因而在听说要将桂花巷的桂树,移植入树公祠,百姓纷纷前来帮忙。 桂树被盗窃香火,又困了鼠群,有些损伤。 沈晏和赵鲤都对百姓沿途祭祀的行为视而不见。 连着桂树身上的红布,都是周琦这桂树粉头联系,以百家布缝制的。 现在搬运桂树登上阶梯的,全是自发而来的百姓。 他们虔诚的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行动缓慢又费时,但极虔诚。 鲁建兴和郑连挎刀走在两侧护送。 沈晏走在最前面。 赵鲤看着他就觉有趣。 即是聘狸奴,自然是有报酬的。 照着仪轨,应该给猫咪们每只都煮上一条鱼,一叠上好的虾。 这活,被沈晏揽了过去。 现在满身猫毛和鱼腥味。 不过在赵鲤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开心。 沈晏身后,是几只小小的匣子。 里面装着战死猫咪的骨灰。 便不是同类,也该享受到靖宁卫战友的待遇。 在树公祠中,将会修建一个小小的,矮矮的义猫冢供奉这些猫儿。 一时间,树公祠的门前,人、猫攒动。 却意外的没有什么声音。 随着虔诚的步伐,桂树进了树公祠的门。 赵鲤示意了一下,百姓们都被请出门去。 树公祠中,只有靖看守的靖宁卫。 墙头上趴着各色看热闹的猫咪。 赵鲤和沈晏并肩站在枣树前。 风簌簌吹过,却没有任何动静。 连方才话痨子似的枣树,也悄无声息。 片刻后,朱门关闭的树公祠忽而卷起清风。 两棵树都同时一动。 树根蠕动之际,终于放开了各自根须牢牢缠着的骨骸。 桂树包裹着的红布一动,一只残缺的骨手探了出来。 同时,枣树之下的泥土翻涌。 桂树下的骨骸,残缺得厉害。 连站立也不能。 只得匍匐着爬,周身缠绕灰色执念。 这白骨奋力以独臂支撑,向前爬了两步。 忽听咔哒咔哒的声音。 一只骨手伸来。 无头的高大骨架,探出两只光秃秃的手骨。 迫不及待将地上残骨抱起,狠狠拥入怀中。 枣树沙沙作响。 两具同样残缺的尸骸站立相拥。 赵鲤看见一股股灰色执念,消散如烟。 她心中生出感慨,扭头想看站在身旁的沈晏。 却发现自己先前看得入神,不知何时手指被沈晏捏在了掌心。 赵鲤顿了顿,向他靠近了一步。 树公祠中,不知何时起,满是香味。 似枣又似桂。 红布包裹着的桂树,根须蠕动之间,缓缓站直起来。 在枣树旁,有一个专门挖出的坑洞,桂树扎根在这洞中。 枣树不知何时起,探出一根枝丫,搀扶着桂树站稳。 泥土泉水一般翻涌,很快将桂树的树根掩埋。 和谐的香味之中,桂树与枣树并肩站立。 在心眼视觉内,可见两道金光冲天而起。 执念消除,双树正式成仙神。 第423章 双树祠 树公祠上,金光冲天而起。 双树成仙神之刻,半城飘起馥郁香气。 在赵鲤沈晏、和无数猫咪的注视下。 白骨相拥。 赵鲤仰头,有些惊讶地发现,天空厚厚的云层恰到好处破了个洞。 金色阳光碎金子一样洒下来。 在双树上镀上一层金黄。 理智上,赵鲤知道,严将军与周小姐的故事已经结束。 可是感情上,赵鲤看见并立的枣、桂双树,还是心中安慰。 她的手还捏在沈晏掌心里。 两人并肩站了许久,莫名的默契和气氛滋生。 谁也没有说话,没有挪动脚步,直到门外传来喧闹之声。 方才被请到外边的百姓,虽看不到冲天金光,却能闻到馥郁的香味。 好奇心驱使之下,生出些骚乱。 沈晏这才松开赵鲤的手。 两人都很快将心里生出的遗憾遮掩过去。 命人抬来合骨的棺椁,赵鲤一撩衣摆亲自上前。 为树下相拥的一对苦命人捡骨,操办并骨事。 沈晏却是暂时离开,回了成阳县衙。 他已私心耽误了许久,该回去处理正事。 赵鲤做事周全滴水不露,既是合棺合冢便不止是丧事,还是喜事。 赵鲤一应都是照着冥婚来操办的。 因而与寻常捡骨不同。 寻常捡骨,要以黑布遮阳。 现在,立在树公祠院中的,却是一块巨大的红布棚。 赵鲤站在双人棺椁旁。 检查棺中随葬品。 这些随葬品,倒不需谁掏腰包。 周家后人周琦,知晓此事曲折,自告奋勇执后人礼,置办了棺椁随葬。 现在他正领着一些周氏族人,以后人姿态,在外帮忙。 他做事妥帖,棺中铺设着鲜红裹被。 赵鲤探手摸了一下,还摸到一些圆圆硬硬的枣子桂圆花生。 她顿时失笑,这后代未免孝顺过头。 竟还想着祝福死掉的祖宗早生贵子。 除了鸳鸯喜被,还摆着一对儿瓷枕。 在女方那边,放了一个瓷猫儿摆件。 想来是为了安慰怕老鼠的祖宗。 可谓贴心得很。 赵鲤检查了棺中随葬,看没有不妥,拿过旁边搭着的鹿皮手套,准备戴上捡骨。 却听见一个声音叫到:“请稍等,请稍等。” “这位大人,请稍等!” 赵鲤不明所以抬头看,就看见一个衣着富贵头戴员外巾的老头,疾步走来。 一直跪在红棚外,捏着小帕抹眼泪的周琦顿时一惊,迎上前去。 “爹,你怎么来了?” 周琦老爹却没理他儿子,直直朝着赵鲤这边来。 赵鲤停手,想听听他要做什么。 这老头儿气喘吁吁走进,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 抖开,摊在掌心里。 只见帕子中躺着一支凤钗。 看样子,是一个老物件。 金子光泽亮度不佳,有些磕碰痕迹。 但金凤钗的凤嘴里,却衔着一粒小拇指大小的明珠。 这珍珠莹白圆润,成色极佳。 光线透射其上,宝光熠熠。 周琦的老爹有点胖,喘了几口气,才喘匀,开口道:“大人,这是我家姑奶奶的遗物。” “是严将军赠送的定情信物。” “一直传到我这代,凤口衔着的珍珠碎了,我拿去首饰坊重新嵌了一粒,险些没赶上。” 他双手捧来,递给赵鲤:“请大人置入棺内,作为随葬。” 原是这事,赵鲤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道:“老丈有心了,我会放进棺中。” 见赵鲤应下,周琦的父亲高兴地退开。 推攘着儿子,悄声唤他去找些水来解渴。 赵鲤正想将这凤钗放进棺中,却听身后桂树沙沙作响。 “阿鲤,这钗上明珠有些问题。” 一个声音提醒道。 赵鲤顿了一下,打开心眼,去看身后树灵。 只见桂树笼在金灿灿的光中,一个身姿柔美的虚影站在树前。 在她旁边,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弯腰驼背低眉顺眼。 赵鲤一眼认出,是枣树树灵。 一副不值钱的样。 她啧了一声,回头看手中凤钗。 凤口明珠上果然有着丝丝怨气。 这怨气极淡,在双树金光之下,迅速消散。 赵鲤甚至来不及仔细探查。 她微微皱眉,暂将此事记下后忙关上心眼。 实在是听不得后面献殷勤的枣树,那满口土味情话。 什么想和你生枣子之类的话,桂树没有扇祂,真是性子好。 这是在灵树地盘,这一点点怨气,碍不了什么事。 现在消散,赵鲤就继续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将手中凤钗放在枕边,戴上鹿皮手套开始捡骨。 赵鲤熟悉人体构造,很快两具白骨便并排躺在了棺椁锦被上。 赵鲤这才又照着仪式,加盖红锦,一层一层的放置上随葬品。 待到收拾完毕,便有周家人上前来,钉上棺材钉。 双树之后,已经启出了一个坑,封土的石块是靠人力一块一块搬上来的。 落葬封土倒是不必讲究。 双树树灵在此,随时都是吉时,百无禁忌。 赵鲤摘了鹿皮手套,退到一边。 借着垒砌坟墓之类,便不再需要她操心了,自有周琦操持。 周琦左右无去处,又是那样的体质,在赵鲤的说服下,干脆留在这祠堂里当了庙祝。 平常维护庙祠,打理俗务。 在筑起义猫冢之后,这里应当会成为猫儿们的大本营。 沈晏特批一笔款项,让周琦在这投喂救治一些猫儿。 若是有成阳出现什么异常,也可及时反应。看书溂 现在他这后人和庙祝公,就在张罗着换牌匾之事。 原本的树公祠牌匾卸下,换上了一块新的。 赵鲤站在道边,看着蒙在牌匾上的红布被扯下。 露出斗大的三个字——双树祠。 赵鲤可不愿委屈桂树小姐姐。 做主给树灵抢劫了一半房产。 赵鲤心里开心,又见周琦的老爹坐在旁边休息,上前搭话。 周琦的父亲,年纪并不算大,但显见的身子不好。 他方才帮着砌了两块石头,气喘得不行,胸口呼哧呼哧。 看见赵鲤来,立刻站起身。 “多谢大人。” 赵鲤忙摆手让他坐下:“老丈请坐。” 她看周琦父亲局促,没有耽搁,直接问起了凤钗之事。 “老丈,您先前给我的那支凤钗,珠子成色好,不知是在哪里买的?” 第424章 南珠 周琦的父亲听闻赵鲤询问明珠,小心地觑了一下她的脸色。 看她没有表现异常,心道应该不是借故索贿。 斟酌了一下道:“是在城南如意坊,请人镶嵌的。” 如意坊…… 赵鲤暗自记下这个名字,道了声谢,便告辞离开。 倒是让周琦父亲暗自忏悔自己小人之心。 双树祠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桂树沉睡修养,枣树恨不得摇尾巴作陪。 只待开放后,城中百姓前来祭拜,以香火沁润。 熊弼先回了源宁,鲁建兴、田齐、宫战、郑连都在沈晏手下,帮着善后和盐务巡查。 他们须得尽快收拾好成阳之事,然后开赴江南水宛,全力应对考城隍之事。 只有赵鲤不想处理那些繁琐公文事务,或是抄家拿人,处于游手好闲状态。 双树祠事情已了,赵鲤看天色将近下午。 便溜达回去,换了一身衣裳,直奔城南而去。 比起家家挂竹片,不见妇人面的水宛,成阳要开放些。 赵鲤独行,虽奇怪却也不是过于突兀。 她一路逛吃逛吃,祸害了小半两银子,来到城南专门的宝市。 大景的市肆都是专门分类的,卖帽子在一条街,鞋履铺子一条街。 这宝市,顾名思义就是专走一些金玉珠宝的。 常售明珠珊瑚,时不时有些渔民会将自己从海中打捞起来的稀奇玩意拿来售卖。 街市远看去就十分繁华。 赵鲤捏着自己瘪瘪的钱袋,看着宝光熠熠的街道有点心虚。 不过她还是宽慰着自己,走了进去。 一路上商铺琳琅满目摆设着无数珍玩。 一斛一斛的明珠,在垫着红绸缎的托盘上滚动,散发出迷人光芒。 赵鲤本是来找珍宝坊的,现在却是迷失在漫天宝光之中。 徜徉在金玉珍珠间,逛得忘乎所以。 所幸这宝市的人个个眼睛毒辣。 都一眼看出赵鲤身上不起眼的常服,料子珍贵,寸丝寸金。 便是有钱也买不到,买到了寻常人家也不敢穿。 又见她生得好,大大方方四处看不怯场,还以为是哪家官宦大户出来玩耍的。 倒是没有出现什么调戏之类的戏码。 甚至街边商铺还会热情招揽她过去看看,俨然将她当作不谙世事的大肥羊。 想小宰一刀,割点肥肉。 奈何,赵鲤是真穷。 任商家说破口舌,也掏不出钱来。 等到赵鲤回神,她才发现自己干逛,竟已逛到了将近黄昏。 再不耽误,找人问了路,就朝珍宝坊走。 珍宝坊,是南市都十分有名的老字号。 尤其珍珠成色极佳。 三层的门脸奢华至极,豪气冲天。 赵鲤进门,便看见琳琅满目的上品珠玉。 迎客的小二上前来,问好的功夫已经将赵鲤上下扫了一遍。 同样因为赵鲤的衣裳产生严重误判,将她当成了肥羊。 见面一鞠躬,接着迎进了一间雅室。看书喇 赵鲤还没说话,各种龙图茶,糕饼点心流水一般端上来。 不一会,带来一个生得很好的白脸青年。 这青年生得很好,一双上挑丹凤眼,眼尾淡红含情。 并不像是商人,衣着打扮一身气派。 这是这些珍宝楼,特意挑选出来的。 跟后世带货主播差不多,针对客户就是女客。 两句一夸,买卖多半能成交,是坊中销冠。 这青年姓王听小二说来个肥羊,便脚步轻快的来了。 从雅间门缝瞧见正吃点心的赵鲤,顿时眼睛一亮。 生得好,不拘束,身上穿着的是扶绥绫,寻常官宦人家小姐得一块做手帕都要炫耀。 这少女却大大方方裁制成如此低调的衣裳。 这说明什么? 看着就一副好骗的样子。 王姓青年立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衣衫。 这才轻叩房门:“打扰了。” 赵鲤咽下嘴里的燕窝酥饼,抬头看见一个好样貌的白衣青年。 这青年却是长相出挑,但赵鲤成日见着的哪个样貌差了? 论及颜值气质,沈大人得甩这青年四条街。 就是不上沈晏欺负人,靖宁卫原身皇帝的仪仗队,天子亲军,往来的哪一个长得丑了。 哪一个不比这表情油腻的家伙看着顺眼。 赵鲤微微挑眉,打量一番又垂头看面前的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珍宝楼大厨手制,材料做工样样上佳,极美味。 看她平静得很,更关注点心。 这王姓青年心里咯噔一下。 遇上狠茬子了,这明显是见过世面的,不是那些好蒙的小娘。 他立刻调整方案,收敛了油腻的表情。 “请问可以进来吗?” 赵鲤看他表情一变,身上油腻气质也跟着一变,倒有些惊讶。 点了点头道:“请进。” 王姓青年及时调整状态后,精干清爽许多。 进了门来,也不关门,而是叫来仆妇在门前站在避嫌。 他并不落座,束手站在赵鲤旁边问:“姑娘,今日想要买些什么?” 赵鲤目标明确得很,直接道:“珍珠。” 王姓青年不磨蹭,走到门外,啪啪拍手。 立刻就有数名貌美侍女,捧着一匣一匣的珍珠进来给赵鲤挑选。 “姑娘您看,这些都是上好的明珠,小的可做耳坠,大的可嵌璎珞项圈。” “无论什么款式,小店都可代工。” 赵鲤开了心眼,在这些珍珠上一扫而过,摇了摇头:“不是这些。” “我想要嵌凤钗的。” 王姓青年反应很快,照着赵鲤的要求,又抬了几匣来。 粒粒圆润的珍珠,每一颗都是珍品。 只是都没有异样。 见赵鲤还是不满意,王姓青年顿了顿道:“姑娘想要的,莫不是南珠?” 大景已有人工养殖珍珠,但要论珍贵稀少,还是以深海南珠为最。 南珠纯靠海边疍民深潜采收,每一粒南珠,都是疍民血泪的凝结。 朱贝附着在深海礁石上,疍民腰间系着绳索,带着充气猪尿包下潜采收。 潜水病、寒冷、海底乱流、吞舟恶鱼…… 生命全系于一根绳索的疍民,下潜时如遇意外十死无生。 下去是个大活人,上来就是带着牙印的半截身子,实在是常事。 他们用命采上来的,就是上好的南珠。 第425章 鲛人泪 朱红的丝缎上,满是白莹莹的珍珠。 赵鲤并不太懂什么南珠北珠。 在她的眼里,只有好看的,闪光的! 在灵气复苏时代,这种满是血泪的行当,最易滋生阴暗惹出大祸的东西早被列为违禁品。 就是最贪婪的商人,也不敢赚这钱。 灵气复苏时代,一个不慎昨日活剥皮的水貂、强制取珠的母贝就能回来复仇。 况且众所周知,水里的东西很不好惹。 深海,人类从未踏足,也暂时无力探索的黑暗中藏着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珍珠这种东西,后世市面上很少见。 亲眼看见这些亮闪闪的珍玩,赵鲤这个财迷心窍的有片刻迷醉。 珍宝坊中名为王城的青年,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心道不管哪个女人,终究无法逃脱。 他内心有些得意,示意托着托盘的侍女上前,让赵鲤看得更清楚。 “姑娘请看,这斛珍珠通体圆润,大小适中,用来镶嵌簪子再合适不过。” 不得不说,珍宝坊确实会做生意。 容器、光线,无一不是精心布局。 最大限度展示商品的美丽。 赵鲤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小手,很快抽身而出。 原因无他,贫穷尔! 荷包里就几两碎银,下月俸禄时间未到,心动也没有办法。 赵鲤心中叹气,脸上却镇定得很:“还有吗?” 王城见状心道不好,还以为她是瞧不上这些。 又暗自打量了一下赵鲤穿着,确定是能买得起的人,这才微笑道:“请姑娘稍等。” 他去得快,来得也快。 这一次亲自捧着一只贝母托盘进来。 上呈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他自觉此物一定能让这为挑剔的女客满意。 带着些显摆意味展示到:“姑娘,请上眼。” 锦盒缓缓展开,珍珠的莹润白色显露。 映衬垫底的红色丝缎,星点一样的光辉洒了出来。 王城打量赵鲤的神情。 料想匣中之物一般人认不得,打算在女客不解的时候,及时解释。 他不曾料到,锦盒展开,赵鲤惊讶之下,一语叫破:“鲛珠?” 赵鲤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见到一颗鲛珠。 海内经曾有记载,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除了这种较温和,更多的记载是鲛人可织绩入水不湿的鲛绡。 鲛人的眼泪可以化成珍珠。 鲛人的鳞片十分美丽,是上佳的装饰物。看书喇 鲛人的油燃点极低,且一滴可以燃烧数日。 鲛人鱼肝极鲜美。 世界各地的典籍,记载了这种类人泉客身体部位的用途。 都不像是在记载一个智慧生物族群。 鲛人的处境,由此可见一二。 可以说,比解放运动前的黑奴还要悲惨得多。 至少黑奴奴隶主,不会去想黑奴肝脏鲜美。 后世鲛人已经绝迹,这样一颗小拇指大的鲛珠出现在赵鲤眼前。 让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各种稀有物品保护法。 展示的珍宝被一口叫破,王城并没有丝毫不悦。 相反他先是大惊,而后大喜。 惊讶这位女客识货,也大喜她识货。 “姑娘既知是鲛珠,便应该知道此物有多珍贵吧?” 王城洋洋得意。 开着心眼的赵鲤,却骇然于这枚鲛珠上缠绕的怨晦之气。 这些黑红怨晦之气,缠绕成团,发出一声声惨叫,几乎凝成实质。 周家凤钗上的珠子,说不得只是与这枚鲛珠同盘待过,便染上一丝怨气。 赵鲤抬头看向面带自得之色的王城。 鲛珠,就是鲛人泪。 这样怨气深重的鲛人泪,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赵鲤不想露出异样,惊讶之后,她又恢复平常。 “难得你们居然能找到鲛珠。” “但是个头还差了些,还有更大的吗?全部取来,我想要一整套头面首饰。”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买得起的样子。 赵鲤漫不经心的抬手看指甲,作富婆状。 奈何她来查事,不会戴首饰,手指上光秃秃,没个撑场面的大钻戒,她又只得放下。 王城有些为难:“这……” 就像某些地方看房要验资一样,某些商品也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赵鲤忍不住啧了一声,在王城不解的目光下,走到临街的窗户探出头去。 “阿詹!”她喊了一声。 几乎话音刚落,三四个脑袋从楼下的房檐探了出来。 赵鲤不喜欢有人跟着,但沈晏不放心她不带人独自来查案,就叫阿詹领人吊在后边护卫。 赵鲤冲他招招手。 同样身着便服的阿詹,很快领人上楼来。 “阿鲤小姐,何事?” 阿詹很清楚,赵鲤没事不会叫他。 赵鲤暂不想暴露身份,对他隐蔽的做了个手势,让他安心,开口道:“我想买些首饰。” 她像是真正的大小姐一般,绝口不提钱。 阿詹愣了一下,没料到她喊人是为了这事。 他哦了一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卷银票。 “阿鲤小姐想买什么?” 赵鲤展开一看顿时手一抖。 阿詹这家伙,本来叫他来撑个场子,没想到啊。 一水的千两银票。 这货是贪赃枉法了吗? 阿詹被赵鲤看得莫名其妙,以为是这些钱还不够,便道:“若是还不够,我便命人再去拿。” 左右沈大人穷谁,都不会穷这姑奶奶。 赵鲤还没搭话,一旁的王城已经笑着急声解释:“姑娘,把小店当成什么了?” “自然是先看东西,再提钱的事。” 他火眼金睛在赵鲤手里那叠银票上一扫,满脸堆笑。 甚至将托盘中的鲛珠向前推了一点,让赵鲤可以上手把玩。 赵鲤并不碰那颗晦气的鲛珠,手里紧紧握着阿詹给的银票。 脸上却淡定得很,吩咐王城道:“那还不快去!” 待王城离开,她才刷的一把将这银票塞还给阿詹。 不小心掉一张赔不起。 阿詹不明所以,又将银票卷卷塞进怀里。 赵鲤独自来宝市办差,沈晏清楚她钱袋里没两个大子。 就叫阿詹带了银子在身上,若是赵鲤有想要的首饰珠玉就给她买下。 赵鲤不知这些,她掐算了一下阿詹的月饷,正斟酌语言,想劝他莫伸手,伸手必被抓。 这些银钱,够他九族薄皮实草。 第426章 不能买的鲛珠 阿詹不知赵鲤正为他的九族担心,摆头示意几个属下分站雅间四处。 王城去得快,来得更快。 这一次,他带回了数只匣子,里面个盛三枚明珠。 每一个都美极,每一个都晦气至极。 其中一粒最大的,约有拇指肚大小。 上面有一点红痕。 这红痕浸入鲛人珠之中,更添艳色。 见赵鲤盯着鲛珠上的红痕看,王城解释道:“好叫姑娘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瑕疵,而是鲛珠特有的丹红。” “鲛珠中,带丹红者方是上品。” “就像南海燕窝,也以血燕为上品。” 王城以带着香味的锦帕托了鲛珠,给赵鲤看。 赵鲤心中冷笑,可不是上品吗? 能把鲛人逼迫得流出这样带血的眼泪,一般恶人还真做不到。 她心中想着,脸上却露出感兴趣的模样:“有这抹红,确实更漂亮。” “不过就这么一颗够干什么?” 赵鲤依旧完全入戏,像是个刁蛮小姐似的,一边挑剔一边道:“还有没有更好的了?” “这确实是没了。” 王城倒不是推脱,这种昂贵少见的东西,就是他们手上也存货不多。 仔细看王城脸上为难不似作假,赵鲤才道:“行吧,将就着用。” 王城眼睛一亮,等待着她说出富婆常说的一句话。 甚至他已经看见那护卫掏出了银票。 然而他的期望注定落空。 赵鲤提也不提买的事情,话风一转问道:“你们这些鲛珠哪来的?” 王城一愣,没反应过来。 “这些鲛珠若是来路不明,谁敢要啊?” 赵鲤又问了一遍,王城反应过来后支支吾吾,道是他也不知。 “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想说? 她抬手捡了一只小锦盒,近距离看这鲛珠越美,上面晦气也越重。 这东西在大景没有相关法律保护,不能用作证物。 赵鲤盘算着捏造一个案件,先吓唬一下再说。 正想探手去摸腰牌,一个急匆匆的脚步,从远处直奔此处而来。 阿詹神情一肃,站到门边,手摸上了藏在衣下的佩刀。 啪! 雅室的门,被一下推开。 来人是一个穿着骚包红锦服的圆胖老头。 面白无须,下颌叠了三层的下巴。 跑急了,满头大汗顺着圆溜溜的下巴淌进挤出的肉里。 这圆胖老头先是扫了一下赵鲤的衣裳。 然后又看立在房中的阿詹等人。 初步判定背景后,看见赵鲤手上拿着鲛珠,顿时面色惨白汗如浆下。 他急声问道:“卖出去了吗?卖出去了?” 王城不明所以:“东家?您有事?” 珍宝坊的东家却又急声问了一遍:“问你是不是卖出去了?” 屋中有外客,珍宝坊东家的火气,全冲着王城发泄而来。 王城被他骂得发愣:“还没呢。” 听了这话,喜色在珍宝坊东家脸上漾开。 他疾步上前,就要来拿赵鲤手里的鲛珠:“对不住这位客人,这珠子不卖不卖了!” 他倒还知礼数,嘴里道:“扰了您的兴致,是小店的错,您可随意在店里挑选一样饰品,什么都行。” 他还没来到近前,就被一个高壮身影拦住。 “干什么?” 阿詹低头看人,这胖东家站在阿詹面前就好似一粒红汤圆。 胖东家急忙道歉:“对不住,小店的人失误,拿了不能卖的东西出来。” 赵鲤却笑了,方才她还愁没借口。 现在倒是送上门来了。 “我看你们是想就地涨价,偏就买了!” 她拿着鲛珠不撒手。 急得胖东家原地跳脚,只是面前当着阿詹这座大山,他也没奈何。 最后逼得无奈才道:“这些鲛珠都是要拿去烧掉的,太晦气了不能留!” 赵鲤见他终于松口,这才让阿詹走开:“说说怎么回事。” 胖东家着急回来,就听说王城调了鲛珠。 急忙赶来,跑了一身油汗。 喘了几口气,才道:“姑娘有所不知。” “这些鲛珠,都是水生渔村的渔民拿来卖的。” “从半年多前开始,这水生渔村的人,就时常来卖鲛珠。” 赵鲤看胖东家站着直流汗,叫他坐下再说。 胖东家感谢后继续说道:“这种品相的鲛珠,在宝市是上等的货色。” “宝市各家首饰坊打听许久,都没能探听到这些鲛珠的来处。” “大家都争着抢着卖。” 胖东家说道这时,脸上满是畏惧:“可谁知,近几日就开始出事了。” 佩戴鲛珠的人,全都遇上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有人夜间好生睡下,第二日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浑身的血都不知去向,干瘪瘪一具尸体躺在被褥里。 买这些鲛珠,佩戴这些鲛珠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江南风气保守,家中死了人,都有害怕泄露出去带坏家中其他女儿的名声。 因而死了人的人家,都将死讯藏得死死的。 也不报官,只请些江湖道人和尚来驱邪做法事。 后宅阴私多,谁也不会往鲛珠上想。 知道前日,有户人家的孙儿行加冠礼,家人宠爱在宝市定做了一顶丝冠。 冠上,就嵌了一粒鲛珠。 这倒霉的孙儿,白天才行了冠礼,晚上与人饮酒,便被发现死在了房中。 死状也是,浑身血液都被抽干。 一捧就碎成了一堆皮屑。看书喇 死了家里男丁,这事自然闹大。 这家人请了一个有本事的道人来看,发现源头可能在这鲛珠上。 很多人相互一问,都是戴了鲛珠后死人的。 今日浩浩荡荡来宝市讨公道。 珍宝坊正好与那家关系不睦,听说对家有人闹事,珍宝坊东家屁颠屁颠去看热闹。 本以为是死了人来借故讹钱的,不料凑热闹的珍宝坊东家,越听越害怕。 绕了一圈,发现自己也不干净。 想到自己店里的鲛珠,又火急火燎的跑回店里。 进门就被告知,店里来了肥羊要买鲛珠。 胖东家险些吓掉三魂七魄,这才赶忙跑来。 看赵鲤衣着打扮,他不想惹事,全都老实说了:“姑娘,真不是小店不卖。” “这东西有些晦气,上一个买的都进了棺材。” 第427章 诅咒侵蚀 这家珍宝坊到底是百年老店,爱惜皮毛也有独特的生存智慧。 胖东家经营到这代,还是十分明智的。 他初步判断赵鲤身世背景可能惹不起后,迅速地选择了坦白。 隐瞒并无意义,这些事情别人早晚能查出。 倒不如先自己说出来,也好博得些好感。 胖东家老实说完,诚恳看向赵鲤。 他本以为,这种可怖的故事会让这位年纪不大的女客心生忌惮,丢开手里的鲛珠。 不料对面的女客,神情镇定得不符合她这个年纪。 蹙眉打量珍珠的眼神,十分严肃,好像……很靠谱的样子。 胖东家急忙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上前一步道:“不是小店奸猾,实在是有些忌讳,怕害了客人您。” 他说着话,上前来想从赵鲤手中取回鲛珠。 这物件晦气,若是真祸害了贵人,他们可吃罪不起。 赵鲤没有将手里的鲛珠交还,反倒是站起身,从后腰摸出一个乌金小牌子。 “靖宁卫巡夜司。” 胖东家看清腰牌上字的瞬间,便开始腿软。 平民百姓、商人怕官,官怕靖宁卫。 这就是大景当前最朴素的食物链。 联想到靖宁卫指挥使沈晏,正在成阳巡查盐务。 胖东家喉中咯咯两声,脸涨得通红。 满脑子晦气想法,以为自家是牵扯进了什么要命的事情。 赵鲤看他脸色不好,急忙安抚。 “别担心,我只是恰好来巡查一桩案件,你积极配合,定保你无事。” 赵鲤拉了张凳子给他坐下,扭头就看见那金牌销售王城躺倒在了墙角。 赵鲤忍不住叹了口气。 靖宁卫牌子虽好用,但有时难免震慑力过强。 “扶一下!” 赵鲤对阿詹示意了一下之后,坐到了胖东家面前:“我想更详细了解鲛珠之事。” 胖东家下意识否认三连,一点也不想和这破事沾边。 赵鲤对他微微一笑:“积极配合的话,靖宁卫给你发锦旗哦!所以,你想好了再说话。” 胖东家立刻闭嘴,咽下油滑的推诿。 最后,他一咬牙道:“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以带您去找知道的人!” 于是……要死大家一块死的原则,胖东家将半个宝市的珠宝坊全拖下水。 首先倒霉的,就是店里正在闹事的那家。 赵鲤带着阿詹等人,跟在珍宝坊胖东家身后,来到一家铺子。 这铺子门前人山人海,大半都是特意上门幸灾乐祸或是来看热闹的。 阿詹仗着人高马大,领人在前开路。 待走到店门前,赵鲤一眼看见这家店子被拆卸掉的大门。 走上台阶,迎面一口黑漆棺材。 这口棺材就堂而皇之的摆在正中。 两侧都是掀翻的柜台。 展示的珠玉首饰不见踪影,不知是被店家收起还是遭了浑水摸鱼的小贼。 见赵鲤一行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他不认得赵鲤等人,却认得走在最前边的珍宝坊掌柜。 同行是冤家,他还道胖东家是来搅和事的。 没好气走上前来:“郝老板,今日可没空招待您。” 言罢就要往外赶人。 只是手抬起来又乖乖放下。 他瞧见了阿詹手里的腰牌。 “听说出了人命,我们来瞧瞧。”赵鲤道。 这掌柜面色发白,再不敢阻拦,反倒是主动带赵鲤等人进去。 只是转身前,狠狠瞪了珍宝坊的胖东家两眼。 珍宝坊的胖东家别开头,纯当没看见。 在这掌柜的带领下,赵鲤一行人进了一间隐蔽的雅间。 里面哭声骂声讨饶声,两方人马撕扯成一团。 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看着形容狼狈,满脸都是血。 被一个衣着富贵体面的男人拎在手中:“今日便要你给我侄儿偿命!” 说完还要打人。 赵鲤理解这些死者家属,但是不能看着闹出人命。 叫阿詹上前阻止。 阿詹经验丰富,腰间衫子一撩,摘下佩刀。 一手举着腰牌,手中刀鞘拍出。 “靖宁卫办事,统统蹲下!” 片刻后,闹做一团的人全都老实分蹲在两侧。 阿詹在那个背打得满脸是血的小胡子男人身边,简单检查了一下。 “无大碍,赵千户!” 听他叫赵鲤职务,场中抱头蹲着的全部直直朝着赵鲤看来。 先前还面有不忿的,现在全部垂下头去。 牵扯到靖宁卫千户这种级别,断不会是小事。 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 “嗯,先给他简单处理伤处,再带来问话。” 那枚鲛珠上缠绕的怨气,实在太重,此地必然发生了天怒人怨的大事。 赵鲤不想自大误判形势,便让阿詹遣人回去,叫鲁建兴来支援。 鲁建兴来得很快,他正在刑房提审,听赵鲤召唤,一刻也不敢耽误的来了,来时一身血腥还没散。 前堂的黑棺,抬进雅室。 赵鲤决定就地查验尸体。 死者家属嘴巴开合数下,到底没敢阻拦,陪站一边。 棺盖打开,站在旁边的赵鲤,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 棺中一点臭味也没有。 按照死者叔叔的说法,他侄子死于昨日凌晨。 现在放了一天,这种气候,再怎么也该有味了。看书喇 可是棺中只有漆气,还有一些纸钱焚烧的味道。 赵鲤探头一看,便睁大了眼睛。 棺中与其说是一具尸体,不如说是一块干燥的,将要碎裂的岩屑。 先前听胖东家描述,赵鲤曾以为尸体是失去了血液。 现在看来,绝不止如此。 尸骸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到近乎安详。 这种死亡神态,几乎不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年轻凶死的死者身上。 鲁建兴手戴着鹿皮手套,探手想要查探。 “我来。”赵鲤阻止了他。 后世鲛人已经几乎绝迹,赵鲤对这个种族的认知大多停留在纸面记载。 难得有亲自查验的机会,自己撩着袖子上了。 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接触到尸体的瞬间。 赵鲤察觉到一阵寒凉之气,顺着指尖游上胳膊,最后被她肩上的墨玉兽纹身吸入。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提示。 【注意:你正在遭受诅咒侵袭。】 【是否选择消耗当前全部职业经验,清除诅咒。】 【是?否?】 第428章 水生鱼村 系统提示之前,赵鲤的警觉被动就已经触发。 等到后背的墨玉兽刺青主动吸食怨晦,赵鲤意识到了些什么。 看着反应最慢,还想消耗她经验值的系统,赵鲤在内心鄙视数句后选择了否。 诅咒而已,她能解决便自己解决。 解决不了,便去狴犴像前磕头,狴犴大人绝不会不管她。 怎能上了狗系统的当,把辛苦赚来的经验值随意消耗。 赵鲤有恃无恐得很,顿了片刻,手上动作继续。 棺中的尸体,可以看得出是一个青年男子。 石灰岩般的脸上,经过了颠簸,裂出一道道裂痕。 这些裂痕遍布整个尸体,从头部延伸到盖着的白布里。 赵鲤掀开白布,便看见尸体浑身赤裸。 整具尸身,好似干燥的石膏像,几乎碎成了块。 赵鲤在尸身上一按,尸体立刻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塌陷出一个蛛网状裂痕。 赵鲤捻起一块碎屑。 这块皮肤细看还可看见纹理,但双指一碾,瞬间化成一团末。 她探出一根手指,扩大尸体表面的裂痕。 露出裂痕内部的灰白颜色。 皮下,肌肉保留十分完整。 只是都干化成了灰白石灰岩一般。 血管、经络保存完好。 透过裂缝可见同样干化的灰色骨骼。 或许是赵鲤的力气大了些,这脆弱的尸身发出簌簌的声音,头颅上的裂缝更大。 赵鲤看见同样保存完好的眼球,还有大脑的纹路。 过程中,源源不绝的怨晦之气,通过手指,传递到肩背,被墨玉兽刺青吸食。 赵鲤也终于确定,这具尸体并不是失血。 而是跟进一步的,失去了全部体液。 这种死法实在诡异。 赵鲤查验完毕,并没有立刻起身。 而是一直保持着接触,以尸体上的怨晦之气,喂食后背的墨玉兽刺青。 片刻后,等到再也没有怨晦之气传来,赵鲤才直起身子。 “鲁建兴,带人出去。” 接下来,赵鲤会开心眼进一步查看。 她不知会不会触发什么不好的机制,不能将这些人牵连进来。 鲁建兴跟随赵鲤已久,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见她没带武器,便摘下腰间佩刀递给赵鲤防身。 现在杀生刃,是巡夜司众人的基本配置。 这些家伙各显神通,从各处搞武器。 卢照就曾琢磨,从一个刽子手手里弄一柄千人斩的断头金刀。 赵鲤谢过鲁建兴的好意,将刀拿在手中。 待到清场后,赵鲤这才打开心眼。 心眼一开,赵鲤嗅到一阵浓烈的鱼腥味。 整口棺材笼罩在一层涌动如黑水的煞气中。 赵鲤听见一阵闷哼之声从棺中传来。 她提着刀上前。 只见棺中都是涌动的黑气,这些黑气如一条条大蛇,紧紧的将一个青年缠绕其中。 看长相,就是先前的死者。 它并不像一般诡物,在发现生者立刻露出敌意。 应该说,它无暇露出敌意。 巨大的黑色触手蠕动着,将它一点点缠绕进更黑的黑暗。 浓烈的腐臭,让赵鲤紧紧皱眉。 最终,在赵鲤眼前,这个新生的诡物,被彻底拖入腐臭黑暗。 赵鲤合上心眼,闭目沉思片刻。 现在可怕的,已经不是致死的诅咒。 而是这些被带走的诡物。 赵鲤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鲁建兴,连夜提审各大珠宝坊掌柜,我要鲛珠的全部销售记录。” …… 夜晚,成阳县县衙。 赵鲤坐在县衙班房之中,面前摆着一份名册。 “赵千户,这些是宝市全部鲛珠的销售记录。” 也是一份死亡名单。 “经过探查,但凡佩戴过鲛珠的人,都已经死亡。” 赵鲤在这名单上大致一数,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四十八人。 赵鲤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鲛珠价贵稀少,买得起的人不算多。 否则诅咒规模只怕会进一步扩大。 赵鲤问道:“这些鲛珠的来路有眉目了吗?” “那些卖鲛珠的渔民,究竟怎么回事?” 鲁建兴又禀道:“商人重利,宝市之中的商户曾经想要打探清楚这些鲛珠从何而来。” “然而前来卖珠的渔民,全都守口如瓶推做不知。” 赵鲤笑了笑问道:“就没有人动过歪心思?” 商人可以为了利益卖出吊死自己的绳子。 一枚成色一般的鲛珠,动辄千两。 极品鲛珠价格更高,如带丹砂的血珠,要价万两雪花银。 赵鲤不信,这些商户没打过歪主意。 果然,鲁建兴点了点头道:“有,曾有商家暗中使了打手,去水生村中探访。” “但是一无所获?” “不止一无所获,这些去的打手,全都失踪了。” 鲁建兴神色严肃:“商家借故报了官,但是官府探查后一无所获。” “那些打手喇唬,全都悄无声息消失了。” 赵鲤的手指在桌上轻敲。 水生渔村绝对是有问题的。 成阳县李捕头并不是酒囊饭袋,官府曾去水生渔村没有查到什么。 想来这水生渔村的人,将发财的秘密藏得极深。 想要找到这些秘密,只怕还需要多废些心思。 …… 鸽灰色的云片,压在天空。 渔船在海面投下大片的阴影。 这并不是一个好天气,一阵片海域呈现阴沉暗色。 将要下雨,海鸥发出刺耳的叫声,在天空中乱飞。 踏进这偏僻小渔村的第一时间,赵鲤就注意到这村子的异常。 整个村子,都呈现一种异样的散漫。 渔网堆在地上,空地上晾晒着干货。 晾晒的鱼干上,爬着一层白乎乎的蛆虫。 这样的晾晒,与其说是为了保存鱼获,不如说是在遮掩些什么。 一个脸上满是日晒痕迹,看起来异常苍老的老者迎了上来。 “不知诸位来此,所谓何事啊?” 他问话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几个青壮汉子跟在他的身后。 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们拿着的鱼叉看,他们并不欢迎外人到来。 赵鲤队伍中的一人迎了上去,贴着两撇胡须,身材壮实,神情十分傲慢。 他看着老人问道:“听说贵村有上好的珍珠出售?” 第429章 一个人的行动 “听说贵村有上好的珍珠出售?” 男人问话时,神态语气都十分傲慢。 应该是水生渔村村长的老人,先是露出些惊慌,随后便抿紧嘴唇,为这不客气的问话而不满。 “不知各位是从哪里听来的?”他生硬地回复道,“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请各位离开。” 跟在他身后,拿着鱼叉的几个黑瘦渔民展露出明显敌意。 先前问话的男人闻言嗤笑:“什么没有?不就是想坐地起价?” “与其卖给成阳城中宝市,倒不如卖给我们。” 水生渔村的村长还好,跟随身后的几个渔民,闻言同时握紧手中鱼叉。 这时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赵鲤开口道:“老鲁,这地方好臭,怎么可能有上等的珍珠。” 她手在脸前扇了几下,丝帕做作捂在鼻端,嫌弃之意十分明显。 一双大眼睛翻着白眼斜视别人的时候,瞧着可恨又讨嫌。 村长身后跟着的几个渔民,一身破烂衣衫赤着脚。 听到赵鲤的刻意贬低,个个面露不忿。 水边的渔民,从来都是极苦的。 因而,也格外容易被激怒挑唆。 跟在村长身后的一个黑瘦年轻人,原本视线一直落在赵鲤身上。 年轻人的爱恨转变就在一瞬间。 发现被一个漂亮姑娘瞧不起时,逆反心瞬间爆发。 听闻赵鲤的话,他第一个跳了出来。 “瞧不起谁呢?” 站在最前面的村长,厉声喝止。 这青年不服地闭上嘴。 拉扯之间,他扯动身上衣衫,露出破旧衣衫下的半截绫罗料子。 赵鲤的视线,在那半截料子上一扫而过。 她微微挑眉,在那青年身上上下打量。 这打量人的神态,学习自便宜兄长赵开阳。 模样极其可恨。 常年自卑又敏感,近期乍富的青年顿时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豹子:“那种珠子,我们要多少有多少,就看你们拿不拿得出钱!” “阿涛!” 村长厉声喝骂,也没拦住这青年的快嘴。 村长还想说些什么描补。 做管事打扮的鲁建兴扯着嘴角冷笑。 “只要拿出叫我家小姐满意的东西,钱自然少不了你们。” 为了增加话的说服性,鲁建兴一招手,立刻有随行的护院抬来一只箱子。 打开后,黄金独有的光芒,让这片阴沉天空都亮堂了许多。 似乎人的心情也受到了影响。 村长脸上的表情忽然一松,身后跟着的几个渔民,手中鱼叉垂下了些。 片刻后,赵鲤这一行人被当作贵客引入村中。 赵鲤却一边捂着鼻子装样,一边扫视村中新建的宅子。 村中宅屋墙瓦都是新筑的,一点没有临海的腐蚀痕迹。 突然富裕的,想来并不是一家。 赵鲤打量完,垂下眼睫。 “各位,我们村子平常并没有人来,村中没有合适的住处。” “这是我家新修的别院,委屈各位暂住了。” 话是这么说,村长将赵鲤等人带到一个三进的青瓦院落时,脸上还是骄傲的。 “珍珠常留手边,易失去光泽。”村长道对赵鲤道,“劳烦小姐耐心等候两日,待我们采收明珠。” 赵鲤还是装作傲慢的死样,唔了一声:“快点吧,这地方一点也不想多呆。” 言罢,扶着随行侍女的手腕,进了院子。 鲁建兴落在后边对村长道:“村长也看见了,我家小姐性子急,动作快点!” 说完,他竟反客为主,挥着袖子赶人,转身进去像管事一样安排住处和护院。 独留村长一个人站在门前。 村长脸上神色变换数下,强忍着怒气离开。 走出不远,便看见村中青壮正候在转角。 有那沉不住气的迫不及待问道:“村长,我们什么时候去收……” “住嘴!” 他话未曾说完,被村长打断:“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村长一群人离开许久,墙根贴着的一个小纸人这才慢腾腾地顺着风势,朝村长等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 夜幕降临,整个小山村笼罩在一层阴惨的灰雾之中。 村中亮起飘飘摇摇的灯火。 一个伏在屋顶暗处观察的校尉,从远处收回视线,合拢掌中无常簿。 他下到堂屋,禀报道:“赵千户,这水生渔村人数不对。” “村中有炊烟升起,亮起烛光的人家,只有半数。” 大景百姓户籍都记载于鱼鳞册,寻常百姓轻易不能离开居住地。 这样一个村子只有半数人家的场景,十分不对劲。 赵鲤一身黑色劲装,坐在灯下,手里捏着一个饭团:“渔船数量呢?” 村长送来了一些干鱼海货,但是考虑到这村子的不对劲,赵鲤一行人吃的都是自己做的东西。看书溂 听了赵鲤的问话,这护院打扮的校尉摇了摇头:“渔船数量也不对。” 赵鲤咬了一口饭团:“所以他们确实在村外有另外的居住地。” “从少的渔船看来,那处居住地是一个岛屿?” 一旁的鲁建兴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应是如此。” 赵鲤若有所思将指尖的米粒捻进嘴里。 忽然小纸人那边传来消息。 村长等人,决定晚上行动。 赵鲤站起身来,检查身上的革囊装备和佩刀。 鲁建兴不放心道:“赵千户,你独自一人,是不是太冒险了?” 赵鲤摇了摇头:“我独自一人更方便行动。” “你们做好接应。” 打探这种事情,人再多也没用。 原本阿白还能派上用场,但是鼠王一战,阿白吐尽了毒液,萎靡趴窝在狴犴神像蹭香火。 同样还能派上用场的花臂狸猫,在成阳城中四处祸害母猫留种。 赵鲤也不傻,哪能没发现它其实瘸着后腿,只是在她面前强装样。 眼下最适合探查任务的,就是赵鲤本人。 鲁建兴一拱手道:“赵千户放心,此处不必担心。” 他说完收好赵鲤给的小纸人。 赵鲤将张晖的小老虎围兜掖在腰带上。 担心村中安排了盯梢的人,她并没走正门,借着夜色的遮掩,翻出墙垣。 融入了灰雾之中。 她打算先行去船埠等待。 一路猫着腰,赵鲤路过一户人家的院子时,顿住脚步。 夹在风中的,是凄厉到了极点的婴儿哭声。 第430章 斩尾 在任务和这凄厉到不正常的哭声之间,赵鲤犹豫几息。 终是足尖一转,攀上了这户人家的院墙。 这家的院子,也是新建。 赵鲤顺着砖瓦,小心的爬上屋顶。 她并不怎么担心被发现,婴孩高亢的哭声,响遍整个院落。 “村里来了外人,快些将这遭瘟祸种的嘴巴堵上。” 老妇尖酸的声音响起。 赵鲤小心掀开瓦片,看清了屋中的场景。 穿着缎子衫的老妇,满脸日晒雨淋的沟壑。 山间老猿一般,盘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看着一个方向。 “这祸种,留不得!” 赵鲤顺着她视线方向看去,便见一个看着就窝囊的青年。 这青年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襁褓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边婴孩的模样。 只听异常响亮的哭声。 被责骂的青年也不回嘴,探手进襁褓,捂着正哭嚎的婴孩的嘴。 赵鲤见状,轻手轻脚地将瓦片再盖上。 尽管哭得凄厉,但这孩子暂时应当没有危险。 盖上瓦片前,赵鲤看见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挣扎了一下。 襁褓散开了些,烛光下黯淡的光芒一闪而逝。 仿佛鱼的鳞片。 赵鲤愣了片刻,才顺着屋脊滑下。 新得的技能,在这种时候派上了大用场。 屋中老妇对这位梁上君子的来去一点不知,还在恶毒地咒骂着:“叫你挖坑埋了这祸种,你偏生不听。” “便是斩尾也是半截子的废物,何苦废心思。” 屋中老妇还在絮絮叨叨,赵鲤已听不清。 屋中婴孩暂时无事,她便得继续自己的要紧事。 这婴孩,待到事情查清后再来处置。 …… 天色渐暗,夹杂着海腥气的灰色雾气,将渔村掩盖。 几点火光排成行,来到船埠。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两艘渔船趁夜出航。 飘摇的海浪拍击着船体,渔船桅杆上一只孤灯随着风浪轻轻晃动。 终于在将近天明时分,船靠近了一处隐藏在雨幕中的岛屿。 灰色雾气环绕全岛,浓重到叫人作呕的鱼腥腐臭,似乎随着这些雾气钻入人的每一个毛孔。 岛上隐约可见一些歪歪扭扭的建筑。 这些建筑潮湿斑驳得好像快滴下水来。 墙根生出无数灰色的菌类。 村长年老,呼吸到雾气咳嗽数声。 他忙从后腰摘下烟袋,点燃狠吸两口,辛辣的烟叶灌入肺中,让他咳出一口浓痰。 在简易船埠,有一个搭起的望楼,上面点着一盏蓝莹莹的灯。 望楼上空荡荡,本该值守的人不在,村长勃然大怒。 吆喝一声,披上蓑衣,带着同行的五人走上岛去。 淅淅沥沥的雨,砸在礁石之上。 望楼不远处就是一间矮小的窝棚屋子。 里头灯火通明,毫不吝啬灯油。 一人合抱的大火盆中,火焰熊熊燃烧。 这火焰发蓝,温度偏度,燃烧着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在火旁煨着一罐肉粥。 几个汉子歪东倒西的聚在一起饮酒。 他们身上穿着的绫罗衣裳,在这潮湿的环境中已经褪色发灰。看书喇 看见村长进来,其中一个十分惊讶:“村长,您怎么来了?” “不是说,最近都不取珠了吗?” 村长没有回答,只是扫视了一圈,问道:“守船埠的人呢?” 看他脸色不好,几个懈怠饮酒的人,忙起身整理衣衫。 方才开口那人道:“今日老福值守,他的崽子今日斩尾,就去瞧瞧。” 他说话的声音在村长严厉的目光中弱了下去,急忙找补道:“我这就去值守,绝不让外人进岛。” 村长冷哼一声:“平时叫你们少碰那些怪物,弄出些小怪物,横生麻烦。” 村长又指着几人又骂了几句,这才转身出了屋子,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方才挨骂的几人,彼此看看,都有些尴尬。 这酒再喝不下去。 这岛上没有陌生人,他们只将门掩上就纷纷离开。 转身之际,其中一人在雨幕中看见什么一闪而逝。 等他定睛看去,又什么都没看到。 揉了揉眼睛,他只当是喝酒喝花了眼。 他们离开一会后,浑身湿透的赵鲤,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入。 屋中酒臭、鱼腥混杂着鱼粥的香味。 她进屋后,绕了一圈。 用锅里的勺子,搅了一下粥。 翻滚的粥米之间,浮上卷曲的粉白色鱼片。 浓烈的鲜香传入鼻腔,赵鲤鼻尖轻动,嗅了嗅。 辨别不出是什么鱼,她也就放下了勺子。 简陋的屋子里,臭烘烘乱七八糟。 酒水这种全靠外边运输的稀有物品,她并没有动。 只是从墙角寻到一只不知名鱼泡做的瘪水囊,在墙角的罐子里,装了一些清冽的油脂。 被发现之前,照样将门掩上,走入雨幕之中。 岛上建筑不多,灰烂蘑菇般的散布在各处。 但得益于黑沉沉的雨天,赵鲤只需要循着灯光去找就行。 更何况,在这淅沥的雨声之中,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声音。 婴孩的哭声。 赵鲤伏在湿漉漉的礁石上,湿衣粘在身上。 从她这个位置,可以清楚的看见下方一个古怪的建筑。 和岛上的木屋不同,这个建筑有着灰白色的横梁。 赵鲤看了一阵,这才确定这是一条硕大到超出常理的鲸鱼骨架。 这鲸鱼骨架平躺在岛的中央,骨架之间不见血肉,附着着满满的藤壶。 这些藤壶集结,组成了一面凹凸不平的墙壁。 一阵阵婴孩哭声,从中传出。 赵鲤确认四处无人,这才猫腰靠近。 走到近前,更觉这鱼骨巨大。 面前一面凹凸的藤壶墙壁,挤挤挨挨的藤壶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却也方便了赵鲤的攀爬。 这些藤壶边缘尖锐,赵鲤不得不用一种有点丑陋的姿势,爬上屋顶。 婴孩尖锐的哭泣之声和雨声,掩盖了她攀爬过程中的声音。 终爬上顶端,赵鲤伏在扎人的藤壶上,硬将藤壶拔出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凑眼上去看,一眼便看见下边鱼骨屋里,破草席子上断成两截的幼年生物。 之所以称作生物,是因为赵鲤无法准确界定,那拦腰断成两截的小生物,究竟是人,还是鱼。 第431章 斩尾2 鱼骨屋中,空气沉闷。 同样极浪费的在屋中点了数个大火盆,里面装着清亮的油脂。 整间屋子灯火通明。 这也方便了赵鲤,在不服用秘药的前提下,看清屋中场景。 磨破边的破烂草席上有一大滩黑红血迹。 拦腰断成两截的生物,正在草席上。 上半截类人的幼年孩童,一些细碎的鳞附着腰侧,下半截却是完整的鱼尾。 鱼尾鳞片暗沉,尖锐的臀鳍竖起,上面趴了几只绿头苍蝇。 这小生物的上半截断处,紧紧的扎着一条带子。 扎带上的血污已经不新鲜,但这小生物生命力十分顽强,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还在呼吸。 只是屋中哭泣的,却不是它。 处于视线死角看不太清,赵鲤又拔了一些屋顶的藤壶,这才看清哭声来源。 一张长条台子,周围围着约十数人。 有男有女。 大多肤色黝黑,却又绫罗裹身。 方才来的村长,就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抽着烟叶子。 这些人全都神情轻松,好像在村口看热闹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背佝偻得不像样子的老妇人,抱来一个襁褓。 襁褓中包着的生物,十分有活力的扭动,发出响亮的哭声。 鱼骨屋的墙面屋顶都是藤壶,空掉的壳,放大了这哭声。 应和着雨声,听着惨然凄厉。 襁褓中的小生物挣扎,蹬开了沾着血的破布襁褓。 亮银色的鱼尾甩出。 被火光镀上了一层光晕,柔和又细小的鳞,好像一片片晶莹的水晶片。 随着襁褓越加散开,赵鲤看清楚了襁褓中的小生物。 上半身类似于人类的一岁左右的婴孩,软软的黑色胎发覆在额头上。 正张嘴哭泣不已,露出嘴里细细的三角形尖牙。 随着哭声,一些碎小米似的珠子,好像玻璃渣从眼角掉落。 这不成形的小碎珠,没人瞧得上。 村长不耐烦道:“快点吧!” 他似乎在村民中极有威信,他一发言,人群中立刻站起来一个男人。 这男人站起来瞬间,整间屋子都似乎暗了下去。 趴在屋顶的赵鲤瞳孔一缩。 这个男人的身高和体魄,赵鲤生平仅见。 两世都少见这样壮实的人。 赵鲤早先被襁褓吸引注意力,现在才发现,这男人高大到坐在矮小的渔民中间,就与他们站着一样高。 男人上身赤裸,套着一条脏兮兮的皮围裙。 露出的臂膀胳膊,筋肉魁壮,爬满青筋。 不会有人质疑这胳膊抡圆时候的力道。 赵鲤呼吸都放轻几分。 底下水生村的渔民对她不算什么威胁,但加上这个男人就不一定了。 这男人立在村长旁边,就像熊罴在看一只瘦皮猴子。 但这样大的体型差之下,这高壮男人对村长却十分温顺。 他长相并不算丑,面部骨骼却有着一种钝感。 说话的声音粗嘎又迟缓:“好的,伯父。” 村长听他叫伯父,面色阴沉越发不快,嘴里唔了一声。 高大男人走到石台前,单手按住了襁褓中哭喊的半人半鱼小生物。 他的手极大,几乎盖住这小生物的全部身体。 一边哭,一边像离水鱼儿挣扎的小生物被他单手抓回长台中央。 他另一手往下一探,抽出一柄带着锈的刀子。 这刀不知是从什么铡刀上拆下的,几乎有赵鲤一整条大腿长,刀柄上缠着的布带肮脏染血。 又厚又宽的厚背铡刀,拎在这男人的掌中,竟像是提了一根竹篾条,毫不费力。 屋顶上的赵鲤忍不住咬牙,将身子伏得更低,免被发现。 男人一手按着铡刀,一手按住长台上的小生物。 “等等。” 就在此时,方才的老妇人叫到 她颤颤巍巍上前,扯开了垫在下边的襁褓,嘴里碎碎念道:“等等,别弄脏了布。” 将这破布襁褓卷成一团拿走,老妇向后退开。 穿着皮围裙的男人,眼神木讷,等老妇走远了,他才继续动作。 几乎有赵鲤三个手指那么粗的大拇指,极有经验地在手中小生物的腹部一碾。 在痛极的哭喊声中,将娇嫩柔软的内脏往上碾,挪出下腹部的一些空位。 下一秒,带着锈迹的刀子一剁。 并不算锋利的刀锋,剁入长台。 半人半鱼的小生物,一分为二。 极致的痛苦,让它的嘴巴大大的张开,翻起白眼。 下半身的鱼尾,殷红鲜血顺着鳞下流淌,原本水晶般的鳞,瞬时污秽变暗。 上半截和下半截,同时像鱼一般扑腾剧烈的摆动。 啪嗒 鱼尾掉到石台之下,尾鳍啪啪拍击着地面。 而翻滚的上半身,内脏从断处淌出。 与人类几乎无异的肠肚滚了出来,又被男人的手一把塞回。 接着这男人弃了刀,从台下抽出一条发黄的扎带。 在这小生物的上半身绕了几圈后,勒口袋一样扎紧。 刚包扎上的绷带,便被鲜血打湿。 带着鱼血腥气的臭味,弥漫开来。 围观的众人似乎早已习惯,甚至交头接耳起来。 跟在村长身后,今日才上岛的一人甚至站出来,嬉嬉笑笑捡起了地上半截鱼尾:“几日没吃了,还挺想念。” 他的话,并没有人觉得不对。看书溂 人群中,一个黑须男人动了动嘴巴也没说话。 这黑须男人上前,查看了一下台上已经昏厥无声的小生物。 他双手抱在胸前,打量了一番,问那个高大的男人:“应该活得下来吧?” 那高大的男人歪了歪头,还没回答,就被村长不耐烦地打断:“就算活下来,也不一定生得出腿。” “老福,你擅自跑来的帐还没跟你算呢!” 村长冷哼一声道:“还不赶紧回去!” 名为老福的男人,讨好讪笑:“是,这就回去。” “这不想着,好歹有我一丝血脉便来瞧瞧嘛。” 看见村长脸色阴沉,他再不敢说话,嘿嘿笑了两声。 再不看台子上的小生物,转头就出了鱼骨屋。 这一切,趴在屋顶的赵鲤看在眼里。 她在雨中,浑身发凉。 不知不觉间,手指用劲,藤壶尖锐的壳,嵌入她的掌心。 丝丝鲜血,顺着雨水流淌。 第432章 遗迹 赵鲤曾听、曾见过无数恶事。 下边鱼骨屋中的这些人,并不算见所未见。 但依旧能成功的引发她的愤怒。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全都与赵鲤的意志三观相悖。 她少见的在任务时有些失态。 正调整呼吸时,她疏漏的没有注意到,割破的掌心流出鲜血。看书喇 一滴血被雨水化开,淌入缝隙。 滴答一下,掉落在地面。 穿着围裙,满手都是血的高大男人一顿,猛的扭头。 他像是野兽一般,仰着头轻嗅。 上唇收缩,咧开之际,可见三角形如恶鲨般的牙齿。 鼻子耸动,作势要来寻。 赵鲤猛的屏住呼吸,握紧拳头藏起手上的割伤。 就在她想要暂时撤离时,村长发现了男人的不对劲。 村长内心极恶这个男人,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男人被呵斥,面上的神情一滞。 侧着头,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有……” 他指着那滴雨水的方向,想说些什么。 奈何口舌笨拙说不清。 村长不想和他多说话,厌恶的摆手:“还不快去洗洗,一身鱼腥臭死了!” 熊罴似的男人嘴巴开合数下,还想说些什么。 但村长已经没了耐心:“闭嘴,不许说话。” 男人便愣愣的闭上了嘴。 “下面的那些怪物还活着多少?” 村长在鞋底上,按灭了烟袋。 “我们要一些好的珠子,快去弄来。” 男人搅着胡萝卜的似的手指不说话,他并没有听进去村长的话。 眼睛还斜斜的看向那滴已经在地上洇开的血。 村长见他这副模样,气恼至极。 用方才按熄的烟锅袋去烫他,烫热的黄铜烟杆按在男人的胳膊上。 男人这才回神,抹掉下巴淌出的涎水:“什么事,爷爷。” 一边说,他一边揉了一下胳膊上被烫伤的地方。 好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见他这样,村长更是生气。 还要责骂,站在一边的老妇道:“阿鲛他还是个孩子,你骂他做什么?” 说着上前回护。 看样子,这老妇应当是村长的老妻。 名为阿鲛的高大男人怕看他爷爷发怒,便缩在老妇身后。 老妇是个泼辣的,手里还拿着那团襁褓。 身上穿红挂绿,花里胡哨。 虽背佝偻,说话却很有条理。 护着孙子,老妇答道:“现在那些贱皮子,再怎么折腾都不哭了。” “又有好几个死了的。” 老妇忍不住抱怨:“早叫你们收敛点,全弄坏了。” 村长看不得老妻护人的模样,也听不得她碎碎念。 没好气道:“死便死了,叫那贱妇再引些来!” 村长咬紧腮帮,他想着村里那些陌生人,想着那几箱金灿灿的金子。 也不知是内心莫名的危机感,还是黄金看得见摸不到的恼怒。 村长脾气格外暴躁。 看着那个叫做阿鲛的男人,抬手要打。 老妇便又护住。 三人在鱼骨屋中老鹰捉小鸡似的团团转。 旁边人就像是在村口看热闹一样,围着笑不停。 一时间倒没人在意刚才的小插曲。 也没人在意台上那小小的,还在喘气的半截身体。 看老妻护得很,村长有些气喘的停下脚步:“我先下去看看。” 他说完,将握着手里的烟锅袋别在后腰。 躲在他奶奶背后的阿鲛,这才出来。 鱼骨屋靠墙处,有一个石头制的神像。 两人高的石像头掉了,只剩半截身子。 风吹雨打的已经腐朽,隐约见得穿着文官袍,手里捧着笏板。 名叫阿鲛的男人,走到这神像边。 张开双手环抱住,接着也不看他如何用劲,竟是一下将石像抱起,挪动到了旁边。 石像下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约有井口大,有一条向下的楼梯。 里面涌出一阵浓烈至极的混合型臭味。 这臭气,瞬间充斥整个鱼骨屋,好似正午鱼肆。 村长嫌恶得很,捂着鼻子。 “走!” 他许久没来此处,自要下去看看,免得这些蠢货又惹出什么乱子。 只是嗅着这臭味,村长又怒:“这样臭,都碍不着你们像是牲口一样来寻欢!” 他怒骂身后跟着的人:“那些怪模怪样的怪物,有甚耍头?” 众人不敢招惹他,纷纷垂下头去。 阿鲛的怀里,还轻轻松松的举着石像。 他神情麻木,但在听见他爷爷骂怪物时,还是垂头看了看自己。 以村长为首的一行人,全都下到洞中。 地面只余行动不便的村长老婆,和还抱着石像的阿鲛。 阿鲛这时候才放下石像。 在他奶奶莫名的注视下,走到一处地方。 捧起地上的一团污泥,凑到脸前。 他将鼻子插进这污泥里耸动。 唇角涎水流淌下来,喃喃自语道:“真香,真香啊……” 立在一边的老妇不知他在说什么。 急忙来拉:“你别吃这个,这个脏,饿了奶奶给你做吃的。” 老妇轻哄他,像哄一个孩童。 …… 黎明将至,大雨并没有停。 在看见那个叫阿鲛的男人徒手搬起石像时,赵鲤就悄声从鱼骨屋上爬下。 那种可怕的力量还有异状,她必须小心。 只是一次探查任务,她不必为此冒险。 从鱼骨屋上下来,赵鲤并没有原路返回。 望楼上应该已经有人值守。 她废了些事,从旁边绕到海岸线。 找到一个小小的洞窟,暂时避雨。 赵鲤拧了一把湿透的下摆,抹掉脸上的雨水。 到了这相对安全的地方,她这才联系放出去的纸人。 黑暗中,窸窸窣窣前行的步履声不绝。 村长衣裳下摆,探出一个纸人。 拽着村长的衣裳,头朝下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同一时间,赵鲤这边收到了纸人传递回来的画面。 白玉做的步道和狭长的甬道,两侧已经褪色剥落的壁画告诉赵鲤,这些人走的地方,只怕是一个陵墓或者遗迹。 小纸人传来的画面摇摇晃晃,许久之后,突然一亮。 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整体白玉所筑。 在这中间有一个泳池大小的长方形坑。 里面盛满腥臭的血,一些已经见了白骨的尸骸,在其中沉浮。 第433章 屠场 小纸人的身子藏在村长的衣摆下,只露出脑袋。 因而视角是倒着的。 传递过来的画面,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气味。 但赵鲤还是觉得鼻端萦绕着浓烈的血腥。 在这巨大的空间中,周立巨大的廊柱。 这些灰白廊柱上,扣着许多铁链。 整个空间目之所及,都是密密匝匝的尸体。 这些尸体颇有条理的分成两堆,带肉的湿尸,在一堆。 脱水变黑的,在另一堆。 这些尸体全都摞在一块,有鱼尾也有属于人的脚踝。 这些尸体似乎已经堆放了很长时间,表面都生着一层黑色的菌类,看不清楚详细。 居中的巨大池子中,廊柱上绑着的铁链延伸至淡红的血水里。 有些铁链放松的贴在地面,有些铁链却是绷紧的,轻微抖动。 小纸人轻轻调换方向,便看见了一处叫人作呕的场景。看书喇 好似刑房的十字木架旁,摆设着无数刑具。 这些铁质刑具上,沾染着锈迹和血渍。 赵鲤可以想见,在得到鲛人眼泪的过程中,这些刑具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在血池刑具旁周围,有几个案板。 厚厚的案板上,积着厚厚的血痂,和一些久未清理已经发黑的碎肉。 斜插着的刀下,是一些残碎的肢体。 有着蹼和尖锐利爪的半个手掌,和一块带着鳞的鱼块摆在一起。 案板旁是巨大的黑锅。 黑锅架在一个石头砌成的台子上,里面装着清冽的油脂,蓝火熊熊舔舐着锅底。 锅中咕嘟冒泡的油里,带着鳞的碎块随着沸腾的油翻滚。 一点一点析出油脂。 这些,就是整座岛的照明来源。 赵鲤短暂的切断了与小纸人的联系。 她浑身湿透,坐在海岸线边小洞窟的礁石上。 摸了摸后腰挂着的鱼泡,赵鲤定了定神。 她心里对这些气味独特的油脂是有猜测的。 现在看见这些油脂的加工方式,却让她感觉到了极度的不适。 望着洞外灰蒙蒙的天和疾风骤雨,平复了一下心情。 再次联系上小纸人,画面又是一变。 “怎么还在熬?”村长的质问声传来。 “这些都是才死的,您也知道这些东西的油脂很难练,得熬煮许久。” 一个男人回答解释道。 小纸人拽着村长的袍子,探头去看。 就看见一个同样穿着皮围裙的男人。 只是和那个叫做阿鲛的人不同,这个男人更普通。 个子不高,肤色黝黑,脸上满是习惯性谦卑讨好的笑。 换一个场景,赵鲤一定会将他认成一个本分的卖鱼佬。 他同样没有穿上衣,露出围裙外的身体,有着松垮的皮肉和微凸的肚腩。 他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快,站在案板前忙碌。 将残碎的肉块,扫进了黑锅里。 呲—— 带血的肉,掉进热油锅里,发出一阵响声。 力道有些大,溅出些油。 村长急忙后退,才没让这些溅出的油淋在身上。 小纸人的视线,随着村长的动作晃荡。 看不清村长的表情,但听声音村长十分不快。 他呵斥道:“小心点!” 那男人小心地赔不是。 这里因为几口炼油的大锅,温度偏高。 蒸得气味更加难闻。 村长不耐烦得很,开口道:“听说又死了很多?” “现在还剩多少?” 男人闻言讪讪道:“只剩几尾,可能也活不长了。” 村长沉着脸:“捞出来看看。” 随着村长的命令,全部人动作起来。 见他们走动没在意这边,赵鲤操纵着小纸人,松开了村长的裤腿跃下。 悄悄摸到了一根柱子后,这才探头看。 只见跟着村长下来的那些男女,分拽着从柱子上探出的铁链。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协作方式,拽住铁链用力拖拽起来。 中央的血水池,立刻响起噼里啪啦鱼尾拍水的声音。 铁链绷紧,在水下游动。 水下的东西有些还能坚持,有些却是早已力竭。 很快被拖了上来。 黑色乱发裹身,肢体残缺。 鱼尾鳞片黯淡,被剐了大半。 腐烂的痕迹,遍布这个类人生物的全身。 鱼尾烂出的大洞,可以看见发绿的骨头。 从血水里拖出来的鲛人,没有一点反应。 方才炼油的男人,谨慎拿着鱼叉站在两步之外。 尖锐的鱼叉,呲地刺进肉里,将这类人生物翻了个身。 面朝上的鲛人,终于露出脸庞。 与人类大致一样的脸庞可称清秀,双鬓生着一些细碎的鳞。 圆瞪的眼睛凹陷,浑浊。 无牙的嘴唇微张。 从充血的眼睛看,它已经死去多时。 拿着鱼叉的男人翻转手里的握把,尖锐的鱼叉在肉里搅了一下。 见确实没反应了,他这才敢上前。 蹲身检查一下。 他讪笑对村长解释道:“昨、昨日还活着。” 他在围裙前面的口袋里掏了一下,摸出一粒歪七扭八的珠子:“还逼出了一粒珠子呢。” 只可惜,泣泪的鲛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珠子实在不规整光泽也不好,实在卖不出价。 村长上下扫视这死去鲛人身上的伤,气闷得腮帮紧绷:“早叫你们平日轻点折腾,现在可好。” 不过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叫人将死去的鲛人拖到案板上处理。 自己则是去看其他几尾。 幸存的鲛人,状态都很不好。 也就几日的活法。 村长忍不住抽出别在后腰的烟杆:“这些怪物,就是断手断脚,过段时间都能慢慢再生出来。” “却还是被你们折腾死这么多。” 被他一通训斥,许多人都心虚的垂下头去。 倒不是心虚他们害了命,而是心虚弄没了一个长期的进项。 村长叹了口气,无奈摆摆手:“算了,活着的这几个先试试还能不能取珠吧。” “若是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弯腰将手里的烟锅袋凑到蓝火上点燃。 烟嘴放进嘴里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圈圈烟雾:“只能想办法再捕一些了。” 几尾半死不活的鲛人,被拴到了刑架上。 赵鲤的小纸人粘在柱子上,一点点向上爬。 想要爬到高处,更清楚看看这处遗迹。 爬了一截,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声响, 赵鲤反应过来,小纸人的身体却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被一样东西倏地卷走。 一阵天旋地转后,赵鲤通过小纸人的视角,看见了一张脸。 第434章 迷雾开端 与赵鲤的小纸人,面对面的。 是一张扁平软塌的脸。 上面遍布褶皱。 一双凸出,横生的眼睛,类似于山羊。 正紧紧的盯着小纸人。 挥舞的腕足,两只用以固定住自己。 其余的捉着小纸人的身体。 析出的粘液,沾湿了小纸人的身体。 这是一只模样怪异的章鱼。 赵鲤操纵着小纸人,一动不动,仿若死物。 抓住纸人的腕足卷了一下,并没有将纸人撕碎。 反倒是拖动着朝一个方向爬去。 腕足上的吸盘吸附着石梁,这只章鱼一点也不避忌的从下方的人群上爬过。 叼着烟袋的村长,从刑架上移开视线。 看见这只章鱼,他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露出明显憎恶。 章鱼拖着赵鲤的纸人,爬过横梁。 从这个视角,赵鲤终于看清下方的全貌。 这里并不是什么墓穴,是一处古老的祭坛。 四处都有人工的痕迹。 整个祭坛的天花,满布孔洞。 有些大,有些小。 密密麻麻如珊瑚的表面。 纸人还要细看,忽的身子一坠。 被章鱼的腕足拖住,啪嗒掉到了地上。 随后视线一花,整个随着章鱼进了一个潮湿的石头通道。 这通道乌漆嘛黑,十分潮湿。 不停有水滴下,沾湿了赵鲤的纸人。 在这潮湿的通道中,章鱼爬动速度明显加快许多。 就在赵鲤以为自己的纸人会被拖进海中时。 眼前一亮。 刚刚适应了这白光,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 赵鲤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你又去哪里玩啦?” “咦?这是什么?” 柔柔的女人声音问道。 赵鲤的纸人被什么东西托起。 视线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很美,清透得像是琉璃珠子。 但明显的能看见非人特征。 赵鲤的纸人,坐在了一双手里。 与手的主人对视。 眼前的女人很漂亮,就算脸上细碎的鳞和嘴巴开合间露出的尖牙,也并不妨碍她漂亮。 是鲛人。 小纸人一动不动,与之联系的赵鲤却是一振。 活着的鲛人。 这鲛人的长发,规规矩矩的梳成人类已婚妇人的发髻,带着钗环首饰。 身上穿着的衣裙,是江南常见的样式。 衣料不差。 若不是某些非人特征,打扮几乎与江南常见的富家夫人一致。 这个鲛人整体也呈现出一种不谙世事。 就像是一朵被保护得极好的娇嫩花朵,未经历过风雨。 她歪着头看赵鲤的纸人,眼睛里有些好奇:“好奇怪的东西。” 她扭头,看向一个方向喊道:“夫君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一阵脚步声传来,赵鲤的小纸人被拎起来打量。 赵鲤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 尚算英俊,但脸上有着日晒痕迹。 就算一身富贵打扮,也难以抹去他身上的某些特质。 男人皱着眉,打量纸人上红色的纹路:“这是什么?看着晦气。” 鲛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小八带回来的。” 她说话时,声音清脆。 男人不喜这怪异的纸人,随手揉成一团在掌心。 鲛人遗憾的哎了一声。 男人对她道:“这东西不好。” 她便不再吱声。 一阵木轮的声音响起,赵鲤听见男人的声音道:“走吧,去厨房,我饿了。” 那鲛人顿时又再快乐起来:“好啊,我给夫君做饭。” “今日我父亲也来了。” 听见男人提起父亲,鲛人沉默了会,这才道:“那我多做点公公喜欢的菜。” 男人轻声笑道:“鱼儿真贤惠。” 鲛人又说了些什么贤惠话,赵鲤没再听见。 揉成一团的纸人,被扔进了灶膛里。 赵鲤眼前一红,纸人被烧毁,联系切断了。 但这短短的几段话,足够赵鲤有了发现。 她试着联系留在鲁建兴那里的纸人,不意外的发现,那边的纸人像是蒙着一层灰雾。 纸人的联系,到底是有范围限制的。 赵鲤并不气馁,探手从后腰的革囊里摸出一块两指宽的干饼和一个小小的白纸灯笼。 干饼是靖宁卫特质的,仿照了压缩饼干,加了人参粉。 有些微微发潮,难吃又废牙。 赵鲤咬在嘴里,用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燃了灯笼。 一点火光亮起。 没过多久,赵鲤就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信使来了。 赵鲤打开心眼便是一愣。 信使还是那个信使,打扮却不一样了。 脖子上还系着那条布花,但是身上竟穿了一身碎花小裙子。 颜色鲜亮,看着颇有少女心。 赵鲤整个愣住,不知小信使哪里来的衣裳。 小信使见她这样,十分得意。 枯瘦细长的手爪在衣裳上,爱惜的抚摸。 在赵鲤发问之前,通过两人的契约传递来一个画面。 “阿鲤说你是应该是女孩子,这样赤着不好。” 沈晏说着,没什么表情的弯腰递来一身小衣裳。 破案了,是沈大爹给做了花裙子。 赵鲤感觉到信使通过契约的联系,传递过来的喜悦之情。 忽然有些惭愧。 她摸了摸小信使的脑袋:“是我疏忽了。” 小信使秃秃的脑袋主动凑到了赵鲤的手下,发出像是老鼠一般吱吱的声音。 赵鲤早将沈晏的头发交给了信使。 对信使道:“去找沈大人。” 信使是穿梭在梦与真实之间的魇类生物,赵鲤只需通过两人的契约,将自己看见的东西传递过去。 信使自己会想办法,让沈晏看见赵鲤想让他看见的东西。 将信息传递过去后,赵鲤正想叫信使,为她带来一些补给。 一直乖顺的信使,突然转身,猛地朝着一个方向张开嘴。 四瓣嘴唇裂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赵鲤立刻握刀站起身来。 洞外的天空,暴雨不止,轰雷阵阵。 一个巨大到骇人的身影,冒着雨幕一步步走来。 轰隆—— 天上突然一声响雷。 雨中的人影穿着皮制围裙,猛的抬头。 咧开嘴,露出一个甚至看着有些憨厚的笑。 “找到你了。” 他鼻子轻嗅,淌下涎水来。 第435章 海边的战斗 天边浓墨般的乌云厚厚地堆叠。 闷沉的雷声震得地面都在震颤。 海浪翻滚拍打着海边的礁石。 一道蛇形闪电撕裂雷云,闪出的惨白亮光,照映在洞口男人的脸上。 近处看,这个男人更显高大壮硕。 烈风吹拂,急雨敲打在他的皮肤上,雨水顺着青筋暴起的胳膊滑下。 他正对着赵鲤笑。 赵鲤却是紧紧盯着他,压低了身子。 侧头吐掉含在嘴里的半块干饼。 随后,拇指缓缓推出腰间长刀。 天边闪电一闪而逝,照亮了出鞘的刀刃。 立在洞口,名为阿鲛的男人,面上笑容顿时收敛。 他收回贪婪在赵鲤身上打量的眼神。 “你……也讨厌,我?” 他的声音迟钝低沉,说话间上唇收紧,露出尖锐的牙齿。 小信使受惊的依在赵鲤腿后。 两只枯瘦的双手,蒙着自己的眼睛。 “去找沈大人,快!” 赵鲤警戒着洞口的阿鲛,低声对小信使道。 “沈大人?” 高壮身躯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阿鲛,看不见小信使,以为赵鲤在同他说话,疑惑的歪了歪头。 小信使捂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踏着一行小小的血色脚印离开。 阿鲛看不见小信使,却见着了地上的血色脚印。 他耸动着鼻子,眼里的血丝越发密集。 忽的抬头,死死盯着赵鲤。 现在他不想去考虑什么是沈大人。 他遵从着内心的饥渴咆哮——得到眼前这个血液香甜的少女。 他生来便在这个岛上,从未见过水生渔村之外的人。 赵鲤,是与那些村民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也与那些被他杀死,肢解的怪物不一样。 她既好看,还是一个人类。 阿鲛想要得到她。 用链子锁住她的琵琶骨,带回去给娘亲看。 和她生下一个正常的人类孩子。 心中单纯又可怕的念头,次第闪过。 阿鲛缓缓上前,探手朝着赵鲤抓来。 下一瞬,长刀劈砍而来。 阿鲛的速度极快,却没完全让开这一刀。 在他眼里,像是玩具一般的刀子,撕开了他大腿的皮肉,在上留下一道一臂长的伤口。 若无那一闪,这一下足够剁下他腿间要害。 突如其来的疼痛,是阿鲛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他惨叫一声,捂住腿上的血流如注的伤口。 另一只蒲扇似的大手,带着风声朝赵鲤扇来。 赵鲤足下一点,在他吃痛的瞬间,从他身边缝隙转过。 这里实在太狭小,被堵在这里对她很不利。 赵鲤拔足朝外狂奔。 前脚踏出洞口,后面风声袭来。 赵鲤弯腰避过。 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带着凄厉风声擦着赵鲤后脑飞过。 猛的砸进了翻涌的海水中。 “好疼啊。” 像是小孩一样喊疼时,这高大的男人却再也不结巴。 他双眼充血,疯牛一样追了出来。 赵鲤扫了一眼他大腿上的伤,顿时瞳孔一缩。 只见那古树似的强壮大腿肌肉收拢,竟是瞬间汹涌流出的鲜血,便止住了大半。 再看了一下这壮汉,几乎比她腰还粗的大腿。 赵鲤顿时咬牙,这样牲口一样的躯体,对她克制实在太大。 可是,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她在岛上最大的威胁。 从他可以根据滴下的一滴血,在大雨中追踪到这里,这个男人因为有类似鲨鱼一样的追踪机制。 只要她在这岛上,应该逃不出这个男人的追击。 电光火石之间,赵鲤心中做出决策。 作势欲逃,待这壮汉来追的同时,手中长刀划过一道弧度,直刺他的心脏。 刀尖破体,长刀破开前胸的皮肉。 赵鲤只觉得自己的刀像是刺进了一叠牛皮。 下一秒赵鲤的肩膀一痛,男人蒲扇似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提到了眼前。 赵鲤双脚离地,手还握在刀上,正对上了这男人通红的眼睛。 吃痛的男人张开嘴,鱼腥气扑面而来。 “为什么,你也讨厌我。” 他怒声质问着赵鲤。 五根手指像是虎口钳,深深嵌入赵鲤的肩膀。 捏得她肩胛快要碎掉一般疼痛。 赵鲤自来大景,第一次面对这样体型和力量的敌人。 反倒是激起怒意,直直盯着这男人的脸,露出一个笑来。 在男人愣住的瞬间,赵鲤的头猛的后仰。 随后脑袋狠狠撞上这男人的鼻梁骨。 同时,膝盖狠狠顶出。 只听一声脆响,鼻梁骨应声而断。 赵鲤也有一瞬间的晕眩。 曲起的膝盖,并没有顶到她想踢的部位。 却也带着可怕的力道,正中这个男人的左肋。 便是有强健的肌肉包裹,肋骨还是应声而折。 赵鲤手握刀柄,在他胸口借力一踩,拔刀跃出的同时,让这男人失去平衡。 在男人摔倒之前,高高跃起。 长刀的刀尖朝着他左边肩胛骨的缝隙狠狠刺下。 便是再厉害的人,肩窝也是薄弱之处。 赵鲤佩刀的尖锐,这时发挥了作用。 刀刃巧妙的从锁骨与背骨间穿过,直直刺入胸腔。 刀柄尽根没入。 赵鲤双手握刀,狠狠一拧。 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搅碎了什么东西。 男人咯咯两声,嘴里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面朝下倒在地上。 赵鲤这才踉跄后退了两步。 被海岸吐出的石头一绊,险些摔倒在地。 疾风骤雨打在赵鲤身上,她捂着左肩,喘息两声才轻声呻吟着站直身子。 赵鲤感觉有些耳鸣,满嘴都是血腥味。 看着趴倒,没有声息的男人,赵鲤咬牙,捏住自己的左肩。 随后猛地用劲,将脱臼的肩膀推回原位。 她浑身都湿透,肌肉不自觉的在颤抖。 喘息两下,她并没有贸然靠近地上的男人。 而是缓缓退开,打算站在远处,先回复一下状况再去查看。 天边忽而一道轰雷。 雨下得更大,赵鲤盯着地上的庞然的身躯,一步步推开。 雨水积在她的睫毛上滴落。 刚才退出一步,便听一个老妇的声音喊道:“阿鲛!” 赵鲤一惊,下意识眨眼的瞬间。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地上窜起,带着雨水冲到了赵鲤眼前, 赵鲤甚至可以看见他通红的双眼。 她抬手起拔刀。 下一秒,一股巨力传来。 伴随着将内脏都搅碎的痛苦,赵鲤单薄的身体,向后飞出。 直直砸入翻滚的海水中。 第436章 两败俱伤 耳边的疾风,呼啸而过。 赵鲤痛到麻木之际,整个砸入水中。 巨大力量带动下,砸进水中与砸到水泥地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赵鲤猛的呛出一口鲜血。 下一瞬,苦咸的海水涌入口鼻。 肺部的空气挤出,她的视网膜上出现一点白光。 耳边嗡嗡作响。 晕眩了将近两息,她才清醒。 强行止住自己在水中无意识抽搐乱动的躯体。 她奋力朝着水面游去。 这时,却听扑腾一声。 一个身影带着无数气泡,冲进水中。 循着鲜血,鱼一般,朝着赵鲤游来。 身上伤口涌出的大量鲜血,在海水中荡开。 赵鲤纤细的脖子被一双巨大到可怕的手掌扼住。 整个人,像是被鲨鱼衔住的海豚,随着巨大冲击力,被压入深海之中。 赵鲤想要张嘴呼吸,却只止不住的咳嗽,呛出无数带着血的气泡。 她直视眼前男人的眼睛。 在水中时,他异化的特征更加明显。 会死。 如果不想办法一定会死。 这个认知,冲入她混沌的脑袋。 后背抵在海底的泥沙上,肺里生疼。 赵鲤勉励抬手,去够还插在男人肩胛的长刀。 另一只手,去掰他扼在自己喉咙上的手指关节。 方才激烈的动作,搅动着海底的泥沙。 一片混沌中,两个重伤的生命相搏。 在生死关头,激发出全部潜力的赵鲤,够不到那柄刀。 却掰断了男人的一根大拇指。 双腿蹬踹,踢在这男人的腰腹。 阿鲛越加恼怒,控制着无力的手,狠狠掐住赵鲤的脖子,不让她挣脱。 他半边身子痛得麻木,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但脸上却露出笑容来。 在水中,他可以不必呼吸。 他想他可以就这样,让这个凶狠的姑娘失去意识。 然后砍断她的手脚,将她锁在水池底下。 这样想着,他一边笑一边又吐出口夹杂着内脏的血。 他们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缓缓的在水中扩散。 狂暴的海面上,水下却是黑暗又平静。 力量慢慢抽离身体的赵鲤,咬住扼在喉上的双手。 她已经不知道身体哪里在痛,充斥脑海的只有活下去这一念头。 黑暗中,突然现出一抹亮色。 磨盘大小的鳞片,自带微光。 庞然如山的影子,在水中游动,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将混合鲜血的海水吞下。看书溂 随后,鱼尾一摆,追逐着鲜血而来。 感觉到背后的水流。 阿鲛心中一慌,他的手松开了些,往后逃开咬来的巨口。 赵鲤伸手,抓住身下一处凸起的石块,想要稳住自己随水流向上飘起的身体。 抓握的手,却是一空。 石块松动,露出下面碗口大小的空洞。 这空洞不停吸入海水。 被赵鲤抠掉了一块,造成巨大连锁反应。 整块被他们撞裂的地面垮塌。 赵鲤无力的,随着巨大的吸力,被这巨大的空洞吸入。 手乱抓之际,只抓到了一块带着什么字的碎石板。 接着,便整个人像是卷进虹吸马桶的老鼠,随着水流四处乱撞。 她甚至来不及想,万一死了该留下些什么样遗言。 脑袋撞上一处突出的石块,整个失去了意识。 海底那个坑洞,迅速被塌陷的海砂掩埋。 摆脱了海底大鱼的阿鲛,重新游回来。 却再也不见赵鲤踪影。 他浮在水中片刻,游回岸上。 被水打湿的狗一样,趴在海边礁石上,喘息许久。 “阿鲛!” 匆忙赶来的老妇人在远处叫喊。 趴在水边的男人抖着手,一点一点抽出还插在身体里的长刀。 他泄愤一般将这刀远远丢开。 肩胛一掌宽的伤口里,又再涌出血来。 寻来的老妇身披蓑衣,赤脚奔来。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委屈的蜷缩在老妇的腿上,嚎啕大哭了两声,这才晕了过去。 远处,是闻声而来的水生渔村村民。 领头叼着烟杆的村长走来,看见躺在水窝里的阿鲛身上巨大的伤口。 和被大雨冲刷成淡粉色的血。看书喇 他又惊又惧,望了一眼波涛汹涌的大海。 想到些什么,急忙转身。 便看见了默不作声的村民们。 村长厌恶这个怪物孙子阿鲛。 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岛上,权威皆仰仗于这个怪物孙子。 现在,他的仰仗倚靠倒在水边生死不知。 不知为何,村长脑中闪过渔村村民们,肆无忌惮凌虐鲛人时的手段和笑声。 村民们都带着挡雨的蓑衣草帽,看不清楚眼睛。 村长却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一股子寒意,顺着热汗发散,叫村长后背酥痒。 片刻后,他有了决断:“岛上来了外人,能把阿鲛伤成这样,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快,去找到这个人!否则岛上之事泄露,我们都得死!” 村长的话,让很多心思浮动的人都消停下去。 他们回忆起自己做下的事。 那些将往日不顺全部倾泻的恶行,若是泄露,足以让他们断绝所有活路。 众人相互看看,又打量了一下地上,被他奶奶抱住嚎啕大哭的阿鲛。 终是四散而去,在岛上四处搜寻起来。 村长松了口气,哆嗦的手将烟嘴塞入嘴里。 看着还在哭泣的老妻,他厉声道:“哭什么?还不赶紧送他去给他娘瞧瞧?” 那贱妇虽是怪物,却也有几分本事。 有她在,应当不会死。 村长看向辽远的雨幕。 …… 冰冷、寒冷。 还有麻木的身体。 赵鲤满脸都是海砂。 她头侧在一边,无意识间吐出许多海水。 双眸紧闭,仰躺在地面。 头发如黑色海藻一般散开来。 一只小小的螃蟹,从沙中钻出。 这里从未出现过赵鲤这样的生物。 它好奇的迈着八条腿,走到赵鲤的脸颊边。 举起钳子,夹了一下她的耳骨。 这疼痛,将赵鲤从昏睡中唤醒。 她猛地咳嗽,咸腥海水呛出口鼻。 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头顶滴水的钟乳石。 许久,她勉强撑起。 一动,腰侧便一阵剧痛。 垂头,赵鲤看见将自己钉在地面的灰白骨刺。 第437章 疗伤 赵鲤无法确定自己现在的位置。 只听见耳边传来海浪冲刷的声音。 本该黑暗的洞窟中,十分明亮。 赵鲤平躺在地上,以她目前的视角看不到光源。 当下她需要解决的,也不是光源。 而是插在她腰侧的一根灰白骨头。 这根类似于鱼骨的东西,将她钉在地上。 一股灼热的痛,腹部的贯穿伤向全身蔓延。 黏在身上的湿衣,满篇颗粒状的砂砾……还有死死夹在她耳朵上的小东西。 都无不让赵鲤感觉烦躁又折磨。 重新躺倒在地,她在心里默默倒数。 让自己休息了一阵,她在喘息着,捏住执着钳着她耳朵不放的那只小螃蟹。 将这小东西捏在指尖。 从过往经受过的教育,赵鲤知道应该在这样的处境,谨慎的保存每一个可能的食物。 但是看着在自己拇指和食指指尖乱晃悠的小螃蟹。 赵鲤松开手指。 小东西掉在地上,立刻扑腾着钻回了沙里。 “好歹做了善事一件,不管那位路过的仙神,都保佑我一下吧。” 赵鲤轻声说完,用手肘支起了身子。 摩擦撕扯的疼痛,让她额头见了不少细汗。 她探手,检查了一下腰侧的伤。 轻轻松了口气。 这辈子的运气都消耗在了这里。 没有被这根突出地面的骨头,伤到内脏。 挣扎一下,还是能回去见沈大人的。 到时候,要让沈大人请她吃全鱼宴。 赵鲤苦中作乐的想着。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她将散落的头发,捋来一束,咬在口中。 仰躺在地上,双手握住那根杯口粗的骨刺,狠狠一折。 疼痛精准的传达过来。 甚至因为注意力集中,更加明显。 猛烈的痛,在周身游走。 伤处鼓胀的跳疼。 伤口边缘又挤出一些鲜血。 赵鲤咬住裹着海砂的头发,尝到了咸腥的味道。 胸口剧烈起伏许久,她勉力翻了个身。 断口处的骨茬赵鲤没有贸然拔除,她强撑着站起身来。 紧紧捂住右边侧腰的伤口。 地上都是赵鲤的血。 感谢她强悍的体质,否则她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但是此处不知会不会有掠食者,她必须离远一些。 眼前一阵阵的发白,赵鲤摸向自己的后腰。 好消息是,随身革囊还在。 赵鲤长长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尽量打起精神。 拖着发软的腿,走向远处一根巨大的钟乳石。 一路走,她一路观察着四周。 这是一处海底溶洞。 不知为什么没有被海水淹没。 顶上都是倒悬的钟乳石。 而脚下…… 除了海砂,便是遍地的森白枯骨。 这些骨头大多掩盖在海砂下。 露出地面的部分,看着像是鱼类的骨头。 这里有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 这些鱼骨和海砂如坟包一样,垒一个个尖尖的小包。 小包之间,形成了供人行走的窄小小路。 赵鲤可以弯腰查看脚下的道路,但是还穿在腰侧的骨茬,让她不得不打消这一作死的想法。 血顺着湿透的衣衫淌下,温温的。 甚至有点暖和。 赵鲤浑身发抖,终于走到一个暂时看着安全的地方。 背靠着一根巨大的钟乳石,两侧都是鱼骨和海砂形成的尖顶小包。 背靠着钟乳石,她终于再支撑不住,缓缓的坐了下去。 满身的血,在钟乳石上,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尽管眼皮子直垂,想要好好睡一觉。 但是赵鲤明白,现在睡去,或许就再醒不过来。 她在地面柔软的海砂上,挖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坑。 便去摸后腰。 先前顺来了一囊鲛人油。 那一番折腾,装着油脂的鱼鳔水袋破掉了,里面的油淌掉了大半。 现在只残留着一些,黏在鱼鳔水袋的内侧。 不过以鲛人油的特性,暂时也够了。 赵鲤将破掉的鱼鳔水袋翻转,扔进挖出来的小坑里。 在从革囊里掏出火折子。 这种外铜的火折子,密封性很好。 这保证了赵鲤,现在不必再想其他的办法生火。 因上面附着的鲛人油,鱼鳔水囊一点就着。 蓝色火焰燃起,伴随着淡淡的异香。 赵鲤从右边靴子的靴册里,摸出随身的鲨鱼皮匕首。 匕首长短正好可以架在赵鲤挖好的坑上。 刀刃上的鱼眼花纹,在蓝色火焰上炙烤。 很快,刀身颜色逐渐发黑,随后缓缓转向橙红。 “真是上辈子作大孽。” 失血让赵鲤口干舌燥,嘴上抱怨一句,她再次将头发咬紧嘴里。 卡在腰侧的骨刺必须拔出,血也必须止。 这种情况下,只有忍。 赵鲤撕开伤口周围的衣裳,握住腰腹的那根骨刺,手指收紧后,猛地拔出。 鲜血迸裂。 此时她反倒没觉得特别的痛。 完全抛开杂念,她拿起在火上烤成橙红色的匕首。 将前腹右侧半个巴掌大的伤口,强行捏合。 汹涌而出的鲜血,沾湿了她的手指。 滑得让她几乎捏不住。 握着匕首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坚定的按在了捏拢的伤口上。 滋—— 灼烧蛋白质的气味弥漫开来。 赵鲤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匕首,脸色惨白如纸。 片刻后,拿开有些粘住的匕首,露出下面灼烧成黑色的伤处。 空洞的空间,回响着赵鲤粗重的鼻息。 许久,她才从咬着头发的嘴唇中,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汗水沾湿了衣衫。 赵鲤缓了一口气,又再抬起头来。 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敌人也不会心疼怜惜她。 想活就得撑住。 她又去摸索后腰的那处贯穿伤。 触手濡湿一片,都是血。 匕首又在火焰上烧灼一遭,她缓缓的将刀刃,按向后腰。 只是这一次动作要更慎重,更慢一些。 就在此时,突听耳边叮的一声。 【检测到遗迹——鱼冢,开通新图鉴。】 【即时发放奖励:治疗药剂*1,止血虫*1.】 随着系统的提示,赵鲤面前多了两样东西。 赵鲤握着匕首的手僵住。 先前的气氛当然无存。 下一秒,她一手按着后腰,呸的吐掉嘴里咬着的头发。 再也顾不得隐蔽原则。 骂得贼难听的俚语国骂精髓,回响在空洞的空间之中。 第438章 初始 成阳,水生渔村。 位于水边的渔村,蒙在灰沉沉的雨幕之中。 水生渔村,这个偏僻又贫穷的小村,在售卖鲛珠之前,并没有很多人知道。 今日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雨连下两日,没有停过的迹象。 村中来了外人,村长临去前,命令好生盯着那些人。 一个渔民抱臂靠在村口要道上。 他身披蓑衣,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往日里他们冒雨在近海打渔,苦累的时候多了去。 借着鲛珠发财后,浪荡了大半年,这样的雨却让他觉得有些冷。 “那些外人能干什么。” 他百无聊赖的挖着耳朵,抱怨着让他看守的村长。 大团大团灰色乌云堆在天边,压得整个天空黑沉沉。 这渔民怀念着窑子里的姑娘,和温软的床榻。 “再不济,玩玩那些怪物也比在这有意思。” 突然,嘀嘀咕咕的他听见了什么。 手一抖,望向南方。 起先还以为是天上的响雷,后来这轰然响声却越靠越近。 这村民眯着眼睛,终于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大惊失色。 一骠马队,正冒雨疾驰而来。 雨水打在这些骑士的蓑衣上,随后又溅射开来。 马蹄踏在泥地上,奔跑之际,卷起漫天水雾。 山间回响着隆隆的马蹄声。 这渔村村民,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管这些骑士的目的何在,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就在他转身之际,一声厉啸。 飞射而来的弩矢,伴着凄厉破空之声,撕破雨幕。 直直钉入他的后心。 他甚至来不及觉得疼,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 待到浑身瘫软在地,温热的液体涌出,他才猛地回神。 原来是血,是他的血。 喉中咯咯两声,这村民转头去看。 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个单手握缰的黑脸汉子收回手弩。 面无表情,好像刚才只是掸掉了衣上的灰尘。 一只硕大的马蹄,从这个长生渔村村民脸旁踏过。 弥留之际,他听见一个年轻男人冷酷的声音下令道:“围起来,一个也别放过。” 这些骑士身上的蓑衣掀起,下面穿着的玄色绣鳞鱼服,一闪而逝。 这村民已经没有思考这些人身份的时间。 他圆瞪着双眼。 天上的雨水,大滴大滴的落在他扩散的瞳孔上。 至死,他也没想明白,死亡从何处而来。 随手杀了一个渔民,这些骑士并没停下半刻。 尖锐的哨声响起,他们在村前分作两队。 一队围住村子,守住各个要道。 另一队,却是一刻也不停的,冲进了村中。 一时间,整个水生渔村乱作一团。 还在准备午饭的村民,都被赶到船埠。 村长不在,村中还敢说话的,只有那几个年纪较大的乡老。 在听见马蹄隆隆时进到村中时,很多人已经抖着起不来身。 他们做过什么,他们自己最清楚。 在岛上那些恶事中,整个水生渔村,没有一个无辜者。 颤颤巍巍的乡老,被闯入的骑士从新修好的家中拎出来。 满身风湿病,骨骼变形的老头站立不住,布口袋一样,在雨中被拖到码头。 他看见雨中,全村青壮跪成一排。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肩披大氅。 缓缓转过身来。仟千仦哾 生得极俊朗的脸上,阴沉至极。 仿佛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 【治疗药剂:某位面物资交易器携带者专供物品,可以治疗恢复伤势。】 【止血虫:具有独特的特性的小虫,可以止血。ps请用附带制药工具。】 赵鲤骂了两句便停嘴了。 她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样东西,实在是浑身酸软没有力气。 狗系统,下次请你快一点。 赵鲤拿起右边那支试管,里面蓝莹莹的液体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看着怪怪的。 但赵鲤还是拧开塞子,赌命一样灌进了嘴里。 清亮的液体咽下,很快一股暖意从胃部蔓延开来。 好东西,不能浪费。 赵鲤精神一震,急忙将空掉的药瓶叼在嘴里,吮掉残余的一滴。 同时将视线,移向了那个据说是治疗虫的东西。 一窝蚯蚓似的蠕虫,在蒜臼似的容器里缠成一团。 赵鲤嘴角抽搐了两下。 还是从里面揪出两条揣进后腰的革囊。 随后拿起旁边附带的木杵。 这虫并不是什么自带修复功能的黑科技。 用法十分朴素。 捣碎了敷上。 木杵碾动,这些红黑虫子很快碎成一团团胶质丰富的东西。 犹豫一瞬,赵鲤用手指挖了一团。 按在后腰还在流血的伤口上。 这团胶质凝固得很快。 赵鲤摸索着以指尖按压。 类似于皮肤的凝固物,好像一层胶质的面膜,牢牢的粘在伤口上。 干燥后,接近于皮肤的质地很好的包裹住伤口。 不知是这个东西,还是喝下去的药剂。 赵鲤身上无处不在的痛,都缓解了很多。 在这层褐色膜的保护下,伤口不再流血,甚至连血液的气味都变得淡了下去。 她又挖了一坨覆在前腹的灼伤处。 清凉的感觉迅速取代伤口灼烧的疼痛。 此时,她只觉得自己先前的壮烈好似喂了狗。 有这好东西,现在才拿出来? 舒了一口气,赵鲤脑海里继续攻击这系统。 系统却不回应她。 见识过系统装死本领的赵鲤,身心俱疲的停下。 取来匕首握在手中,背靠钟乳石。 这时才终于有了一点歇息的时间。 赵鲤再次点燃召唤信使的小灯笼。 她闭目休息等待,恢复着体力。 并没有过多久,她从契约听见了小信使的吱吱声。 张开眼睛。 面前的白色海砂上,立着两个尖锥似的小脚印。 赵鲤打开心眼。 正对上信使的水汪汪的眼睛。 小信使很担心,狗狗眼里蓄着泪水。 伸手来捂赵鲤的伤口。 “现在已经没事了。” 赵鲤安慰着它。 然后看定定看着信使道:“我需要一些东西。” 赵鲤发狠的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延迟高的垃圾系统,她是打不到了。 但她可以打到别人。 受过的罪,怎么也得全部还回去才能甘心。 赵鲤向小信使传达了一些讯息:“将这些东西带回来。” 第439章 应对 大雨倾盆,黑云翻滚。 一波一波的浪头,扑打在船埠的栈道上。 烈风吹来海水独有的气味。 木质栈道上跪着的水生渔村青壮们,双手紧紧缚在身后。 被强力按压,跪倒在码头上。 莫看他们在岛上无恶不作,展现出人性至恶一面。 将平日的不满、憋屈随意倾泻。 但,那种宣泄仅针对比他们弱小者。 面对大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队尚且无还手之力,更不必说现在他们面对的是靖宁卫。 尽管他们一直告诉自己,对那些怪物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们其实很清楚,那些暴行在文明社会是绝不可能被接受的。 因而,这些水生渔村的人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其中一个黑瘦青年,头抵在潮湿,满是鱼腥臭味道的栈道上。 正是昨日跟在村长身后的青年,阿涛。 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被村长看中,留在村中监视外来的那一行人。 阿涛自认监视的活干得不错。 直到他被两个校尉的刀子架在脖子上,揪出来。 近来手边宽裕,摆脱了之前的贫穷。 大笔挥霍钱财的感觉,让阿涛胆子稍大。 他回忆着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宁死不屈抗争强权的英雄,扭动了一下,侧头去看。 暴雨中,只见一个个披着蓑衣的高大身影笔直站定。 黑沉沉的天空下,声势骇人。 阿涛舔了舔嘴唇,舔到了满脸的雨水。 一个脚步声走来。 天地被雨幕所遮,只有模糊轮廓。 阿涛抬头,翻着眼睛去看。 只见一双牛皮快靴和绯红袍脚上精致的金线飞鱼纹。 “我需要一个向导,一个带我们去岛上的向导。” 阿涛听见男人问话,声音平静没有一点起伏。 向导,岛? 阿涛心怦怦狂跳起来。 几乎全部听见这两个关键词的村民,都下意识的摇头撇清。 “我们不知道什么岛。” 几人抖着声辩解。 阿涛也跟着摇头,下一瞬却听咔嚓一声。 阿涛身旁一人的头,被快刀剁下。 断首掉在地上,转了几个圈。 最后蒙着乱发躺在地上,脸上还凝固着疑惑。 无首的身体,鲜血因体腔压力从断处喷射而出。 在雨幕中溅射了漫天樱红。 阿涛距离近,他第一个看清地上人头,是村中泰叔的。 喷泉似的热血,均匀淋了他一身。 他先是觉着有些温温的热气,接着便是无尽的冷。 方才剁下一颗头颅的官军,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甩去刀上的血,连一眼也没有看地上的尸身,走向下一个人。 阿涛近乎窒息的挣扎抬头去看。 两步之外,高大俊美的男人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最后凝结在下巴滴落。 男人侧头又再问了一遍:“岛在哪?” 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望来,阿涛顿时打了个哆嗦。 阿涛内心斟酌着,是否应该在此时站出来。 只犹豫这一秒的时间,方才杀人的黑脸军官拖着刀站在了第二个人身侧。 “等……” 话未说完,第二颗头落地。 滚了两圈,和第一颗头靠在了一块。 阿涛从未觉得这样害怕过。 不是面对无常的大海,是更实际更恐怖的存在。 男人第三次问话的声音,被烈风吹散。 阿涛立刻嘶吼着叫出声来:“我,我知道去的路。” 无数声回应,跟他前后脚响起。 阿涛绝望的闭目,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忽听方才问话的男人,轻笑起来:“很好。” 阿涛张开眼睛,便看见那人脸上的笑容。 他心中一松,方才狂跳的心,也慢慢平复。 他想着现在的,应当无事了。 却看见那笑得和善的男人,摩挲着拇指道:“可是,本官只需要一个向导。” 阿涛犹自不解时,耳后传来破风之声。 什么东西砍在他的颈子上。 这个世界开始旋转。 最后阿涛咚咚的掉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他眨了一下眼睛,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体,跪在地上。 断首处鲜血飞溅。 阿涛这才意识到些什么,迟来的剧痛占据他的脑袋。 他喊不出声,只张了张嘴。 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前,阿涛听见那人吩咐道:“除了向导,全部就地格杀。” “其余高于车轮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说出,天空一声轰雷。 一闪而逝的光,映在沈晏的脸上,忽明忽暗。 田齐、宫战、鲁建兴垂首而立,沉声应道:“是!” …… 赵鲤靠坐在钟乳石边。 小信使的脚步声来来去去。 信使可以自由穿梭在虚与实之间,但可携带的物品,仅限于它能拿动的重量。 勤劳的小信使,不知从哪顺来一个小小的布包。 来去数次,才将赵鲤需要的东西全部送来。 赵鲤轻轻摸了摸它汗津津的脑门。 “辛苦了。” 往回数次,小信使肉眼可见的更加消瘦。 原本合身的小裙子,都变得宽大,挂在枯骨似的身上晃荡。 赵鲤轻哄两声,最后一次委托它去给沈晏报信。 看着小信使的血色脚印远去。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赵鲤,从革囊翻出一块被海水泡得咸腥的饼子。 这才看着满地的东西勾起唇角。 百诡百样。 无论哪个时代,一定有想要走捷径的人。 而这些人研究出来的邪道,在某些时刻,却是十分实用。 比如现在。 灶心土,房梁灰、补骨脂……最重要的,是一卷死人席。 有招诡引魂仪式,名曰:补骨。 一个偏执的女人,思念丈夫,妄图使亡魂复生。 不知从何处寻得仪轨。 于烛火中,使丈夫回魂。 除开女人的丈夫尸身已腐,复活的是一个只知了结执念的怪物。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爱情故事。 这个小故事,是赵鲤任务亲历。 因而这个小偏方,她也就顺便记下。 在这远离人烟不怕扩散的孤岛上,再适用不过。 地面的鲛人油还在燃烧。 一滴鲛人油脂,足可燃烧数日。 微蓝的火光,跳跃在赵鲤的脸上。 照得她面色森然。 赵鲤能报的仇,都是立刻就报。 绝不等到日后。 她抓了一把地上的白色海砂,细细擦拭自己双手沾上的血渍。 随后视线一转,看向了堆放在地面的仪式材料。 她盘坐而起,双手合十。 在某些时刻,没有比亡者复生,亲自复仇来得更加痛快的了。 第440章 补骨 怎么让亡者归来?如何长生不死? 因人类畏惧于死亡,这两个课题一直经久不衰。 尤其灵气复苏后,各路牛鬼蛇神摸索出了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些东西无一不是又邪又歪。 且需要十分小心慎重。 毕竟少有人想看见复活的亲朋挚爱,变成怪物。 赵鲤却没有这样的顾忌,她要的就是怪物。 她盘坐在地,满身都是灰扑扑的礞石粉。 礞石粉加上可以遮蔽气息的小老虎围兜,以及赵鲤自身鼠鼠祟祟的技能。 足够保证她在将至的纷乱中美美隐身,做一个安全的幕后小黑手。 掐算了一下时辰,赵鲤盘坐在地。 她的手还有些发软。 面前死人席摊开,按照对应的位置,分别摆放仪轨需要的东西。 灶心土在下,房梁灰在上,补骨脂居中。 一根白蜡,点燃立在南方。 随后,赵鲤从腰带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瓶子。 里面装着小信使偷偷去鱼骨屋,寻到的鲛人血。 水生渔村的人,作孽太多。 鲛人血根本不必费力寻找。 信使一并带回的,还有在案板上摸到的半腐指骨。 指背上带着细鳞的指骨,一侧还连着撕碎的蹼。 散发着腐鱼的味道。 赵鲤将这根指骨,投入燃烧的鲛人油脂之中。 指骨被火焰烧得滋滋作响。 冒出一阵黑色烟雾。 与此同时,这洞窟中的光线忽的暗下。 一阵闷闷的呻吟自火焰中响起。 这呻吟中仿佛酝酿着极致的痛苦。 急促的喘息,直观的将声音主人生前所遭受的折磨再现。 让每一个听见的生灵,都寒毛直竖心生惧怖。 一遍又一遍,痛苦的声音并未停歇。 反而越来越大声。 男、女、老、少,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赵鲤听见一声耳熟的啼哭。 与鱼骨庙中斩尾的幼年生物一般无二。 仪式补骨,可挑拨所有口含秧气的未腐骨。 一点执念像是绳子,牵引着这些亡魂回到还未腐烂的尸骸。 空当当的洞窟之中,哭声呻吟声无处不在。 里面蕴藏的痛苦,越来越强烈。 赵鲤才受重伤,正是气虚体弱的时候,她不得不凝神,不去听那些惨叫。 鲛人油脂的火焰剧烈抖动起来。 几经摇摆,险些熄灭。 赵鲤却取出鲛人血,一滴一滴滴到了火焰之上。 蓝火遇血,忽的爆燃。 周边温度骤降。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赵鲤呼出一口白气。 手臂上的汗毛纷纷立起。 摆放在地的补骨脂在这寒气中,一点点变白,最终化为灰烬向着空中散去。 一股让生者恐惧的阴寒蔓延开来。 “好疼……” 与方才含糊的呻吟不同。 这个声音,清晰的在赵鲤耳边响起。 赵鲤浑身肌肉紧绷,却动也没动。 “好痛……” 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离得远了一些。看书喇 赵鲤肉眼看见一团虚影,一点一点蠕动着向外爬去。 这虚影并不是某个单一的个体,而是这个岛上,枉死未腐骨的集合怨气。 它们蠕动着,朝着自己尸骸的方向异动。 它们很痛,就要去找给它们带来这样痛苦的人。 第一次,亲手制造出一个诡物。 赵鲤看着那团蠕动的虚影离开,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 “你们听见了吗?” 鱼骨屋下遗迹中,穿着皮围裙的男人忽然察觉到一阵寒意缓缓从背脊攀上。 什么也看不见,但又清晰靠近的感觉,让他惊惧的四下张望。 手下失了分寸,将手下鲛人的鳞片翘了一片下来。 绑在刑架上的鲛人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多日的折磨,它失去的不止是鱼鳞鱼鳍,嘴里的尖牙。 还有一对眼珠。 身体更是连最基础的完整,都不能保持。 受惊的男人左看右看,却没见异常。 “我说老福,你是不是最近没干这些事,手生了啊?” 另一个男人弯着腰,嘻嘻哈哈的说道。 在他面前的是,以一个雄性鲛人。 他撬开鲛人下腹的鱼鳞,做着什么。 同是雄性,显然他很懂得什么是痛苦。 铁索绑在刑架上的鲛人,张着黑洞洞的嘴,连惨叫也没了力气。 一颗带着点点殷红的碎珠,从眼角滑落。 行刑的男人直起身,惊喜的探出满是鲜血的手去接。 “哎,不错有收获!还是带红的!” 他嘿嘿笑着:“就得早些使上这样的手段,村长顾虑太多。” “弄死了,再诱来就行。” 说完,他摩挲方才接到的珠子。 歪歪扭扭,光芒暗淡。 就像这鲛人的生命。 男人不满得很,随手将手中价值不高的鲛珠扔到油腻的案板上。 他拽住鲛人湿润的头发,怒骂两句。 却发现这鲛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男人气恼得很,在鲛人头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渍:“贱骨头。” 他骂了一声,直起腰活动活动筋骨。 却听见一个声音。 咕咚—— 身后的血池,翻滚出一个巨大的泡泡。 这个血池,是用来圈养鲛人的。 还兼着他们的便池,糟污无比。 但里边理当没有活物才对。 男人疑惑的扭头询问身边的同伴老福。 却看见老福,僵住站着。 双目圆瞪的盯着刑架。 一阵骚臭传来,黄色液体顺着老福的裤腿淌下,堆积在脚边。 男人急忙回头看。 便正正对上了一张脸。 黑洞洞的眼窝里,曾有一对漂亮的眼珠。 被男人亲手剜出。 张着的嘴,秃秃的牙龈腐败萎缩。 那些尖牙,是男人一粒一粒亲手拔下。 舌尖也是他亲手绞下。 原本这张脸颇为清秀俊朗,是被男人一点点折磨到如此模样。 现在刚刚死去的生命,抬起头。 “好疼……” 黑洞洞的嘴巴开合,吐出两个字来。 男人受到莫大惊吓。 他蹬蹬倒退了几步,惊惧之时,踩到血池边缘也没留神。 脚下一滑,后仰倒进了学池中。 恶臭咸腥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男人包裹其中。 渔村渔民都擅游泳,他本能的划动手脚,想要浮上去。 这时血池之中,却探出数只腐烂见骨的手。 像是拥抱一般,从后将他抱住。 “好疼啊……”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呢喃道。 第441章 鱼骨坠 浑身浸泡在污秽的血水之中,耳畔是细声的呢喃。 耳旁呢喃的声音很熟悉,他记不清究竟是谁。 哪个卖鱼佬会认真去记,自己宰杀的鱼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曾经他也会在噩梦中,听见这样的呼痛声。 只是后来渐渐麻木。 又见金银绫罗,他开始慢慢习惯且享受。 玩弄践踏生命,能叫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渔民,获得大权在握的快感。 在大景,在成阳,他们是背脊朝天的犬马牲口。 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他们却是掌权者。 只是得意和快感,在此刻戛然而止。 曾经被他们欺压凌虐的对象,从地狱爬回人间。 专门负责采珠的水生渔村村民浑身颤抖。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浸泡在粘稠的血水里。 平常海中来去自如的水性,派不上半点用场。 数只腐朽冰凉的手臂,将他牢牢的束缚在池底。 他张开眼睛,污秽的血水刺得眼睛生疼,什么也看不见。 想要呼喊,口鼻涌入的俱是腥臭血水。 他拼了命的,想要挣开束缚。 但划动的手脚,被无数缠上来的东西裹住。 一张脸贴了上来。 像是刚刚死去的雄性鲛人,却又不太像。 聚合的五官上,柔和了无数死去鲛人的特征。 那脸贴近过来,黏在了水中村民的额头。 额角相贴的瞬间,还在因污血呛进肺部而痛苦的村民一顿。 下一秒,他双眼满是血丝,在血水之中长大了嘴巴。 疼—— 好疼—— 曾经他对鲛人们所作的一切,所造成的的痛苦,都聚合于不腐骨中。 一次性反噬重现。 他们曾经得意扬扬使出的手段,现在悉数还诸彼身。 鲛人们在折磨的过程中,流出带丹砂的鲛珠。 刽子手四肢痉挛浮在血池之中,暂失去了神志。 酱色污血翻涌。 沉浮其中的无数残肢、碎肉因怨念而纠结粘合。 在水中形成一个身躯庞然的未腐骨怪物。 这酱红肉块乱七八糟生着无数的手和残碎的半身。 好似有人恶作剧,将未完全剁碎的残肢,加了淀粉揉合成一个巨大的肉丸。 甚至淋上了黑红酱汁。 还处于失神状态的水生渔村村民,额头与肉丸上的一张脸粘连。 只这短短一瞬,相连处已经融化又粘在了一起,相接处是肉质树状经络。 一些花朵一样的残肢,想要继续拥住这个穿着围裙的刽子手。 将怨恨和痛快加倍奉还。 不料一只带着蹼的惨白手臂探出,在触到刽子手的脖颈时,被狠狠烫了一下。 烫处立刻腐蚀出见骨的大洞。 刽子手脖子,红线系着的鱼骨吊坠滑落出来。 水池中,鲛人残肢聚合的残肢十分畏惧这东西。 纷纷缩回了手臂。 额头还粘连在肉块上的刽子手,得了半分的清醒。 他满脸都是污血,剧烈喘息着,张开眼睛。 像是一粒粘在人裤腿上的苍耳。 左右景色掠过,身体随着移动的肉块而晃动。 他充血的眼睛迅速地左右转动。 他手脚乱抓却发现自己连头骨都跟这肉块长在了一起,挣脱不得。 融化却又重新粘连的额头,是唯一受力点。 一边惨嚎一边随着移动的肉块,爬出地底屠房。 于大雨中,朝着岛上的水生渔村村民们爬去。 …… 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环境堪称恶劣。 常年笼罩在阴云之中。 来这的长生渔村村民,大多都是奔着钱财而来。 他们通力协作,男人们折磨鲛人采收鲛珠,女人们则是织网捕鱼,做做家事。 如果不看他们所行恶事,倒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静。 大雨哗啦啦地下,老福的妻子春娘气闷坐在一张破草席上,手里缝补着衣裳。 昨日,她丈夫搞出来的野种斩尾,她没有去看。 听着丈夫的意思,还很希望那孽种活下来。 其实不止是老福,春娘知道,整个水生渔村的男人,都希望能有一个斩尾后活下的后代。 那种砍断了尾巴,又生出怪异双腿的杂种怪物,力大无穷。 就像,村长家的阿鲛。 村长便是借着阿鲛,在这孤岛上颐指气使。 这样不准,那样不许。 村中男人早有不服,因而都偷摸着想要弄出那样一个后代。 春娘叹了口气,将手里缝着的衣裳凑到嘴边,咬掉线头。 其实她并不想丈夫老福去做那样的事情。 老福嘴上虽咒骂,但春娘晓得,村中男人都是乐意淫弄那些鱼尾鲛人的。 每次都弄得一身鱼腥味。 睡在她身边时,鼾声餍足又快活。 春娘时常咬着被角暗自生恼。 隔壁的寡妇,报复性的去寻雄性鲛人。 可春娘哪里敢那样做,她怕被吊死在礁石上,尸体随着海风晃荡。 想到此,春娘打了个哆嗦。 她不敢再瞎想,小心地折起手中衣衫。 这是她给儿子缝制的中衣。 春娘大儿已经十四岁,早晚得来这岛上发财。看书喇 岛上潮湿寒冷,得给他备下衣衫。 再两年,儿子应能采得许多鲛珠,到城中富贵一生,再不必吃苦。 只盼到时儿子别跟岛上的叔伯学坏了才好。 想到此,春娘忧心地蹙眉。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春娘的焦虑。 啪—— 门被大力撞开,朽烂的门顿时歪到在一边。 春娘先是一惊,看清来人是浑身湿透的老福后,顿时不满。 “岛上木料金贵,弄坏了靠什么遮风挡雨?” 她不满丈夫那斩尾的孽种,没好气絮叨,一点没注意老福脸上极致的惊恐。 “快走!” 老福上前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走?” 与世隔绝的日子,让春娘反应迟钝:“走哪去?” 老福来不及解释,拖着她往外走。 莫不是官军找来了? 春娘时常做这样的噩梦,猛地一惊,甩开老福的手。 “要走也要拿上东西。” 她狂奔进屋,在床下翻出一个装满海砂的罐子。 砂里埋藏着十来枚分得的鲛珠。 老福冲进来,看见春娘拿着包袱皮,还在收拾细软,顿时大怒。 上前给了她一大耳光。 “什么时候了,还要这些?” “走,我们去村长那,那里有东西,可以保护我们。” 老福说着,特意将春娘脖上挂着的鱼骨吊坠翻了出来。 两人胸前一模一样的鱼骨吊坠,挂在衣衫之外。 第442章 鱼冢 海上孤岛,孤零零矗立在灰黑翻滚的海水之上。 雷声不断,不时有青白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整个孤岛。 雨声、雷声也遮掩不住岛上传来的惊惧惨叫。 老福拉着妻子,赤足在岛上奔跑。 春娘还当是官军登岛,手上死死抱着一罐鲛珠两只金凤钗。 那是她买了却不敢在大景戴的好东西。 磅礴大雨冲洗着岛屿,水腥气中春娘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她犹豫的回头去看。 却见灰色雨幕中,一个庞然阴影在邻舍寡妇家蠕动。 春娘连渔村都没出过两回,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 惊惧之下,呆傻的停住脚步。 被拽着她的老福,扯得摔倒下去。 那蠕动的巨影,转过身来。 春娘看见上边粘了无数的人。 都是村中熟面孔。 邻居寡妇也在其中。 被一个腐烂的鲛人抱住双腿,粘连在肉块上。 寡妇的上半身像是口袋一样挂着。 抬头看见春娘,向她张开手臂:“春娘,救我啊!” 凄惨的叫声,穿透雨幕。 春娘浑身瘫软在地上,手里包袱皮落地散开。 黑皮瓦罐嘭的摔碎成几块,灰白海砂飞溅。 光泽莹润的鲛人珠,滴溜溜的滚落。 听了寡妇的叫声,数十个粘在肉块上的人,齐齐转向这边。 “春娘,老福,救救我们。” 他们的肢体都粘在肉块上,小挂件晃悠。 随着他们齐齐的喊声,雨中的巨大怪物转过身。 春娘啊的惨叫,但腿软得像是面条。 老福拖着她又跑了一步,眼见那怪物追了上来。 他脸上肉一抖,撒开了春娘的手。看书喇 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能回来救这蠢婆娘已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阿福弯腰从地上捡了两粒最大最圆的鲛珠。 准备离开。 下一瞬,腿却被春娘抱住:“别丢下我。” 她自己爬不起来,也不许老福走。 雨幕,冲刷掉了远处怪物上粘稠的黑红血酱。 露出青白的本体。 补骨还魂的怪物,朝着这边追来。 老福和春娘撕扯了两下,看见怪物越靠越近。 他一把扯下春娘脖子上的鱼骨坠。 扔向逼近的怪物。 这是村长的儿媳给水生渔村村民的护身符。 据说可避晦气。看书溂 他们常年接触鲛珠从未出事,便是仰赖此物。 老福曾见这怪物捉人时,被鱼骨吊坠烫伤逼退。 他的动作十分有效。 追来的怪物止步,避开了吊坠。 趁着空挡,老福手上动作不停。 他扼住妻子春娘的脖子,扯着她的头发在地上一撞。 磕得昏呼呼的春娘撒开手后抽身就跑。 春娘后脑生疼,从晕眩中醒来时,便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秀美的女人脸。 这脸的主人被老福所逼,三个月便生下了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 春娘不敢问罪丈夫,只偷偷拿了两枚鲛珠和在采珠场的男人做了交换。 换这刚分娩不久的雌性鲛人去死。 春娘还分得了一罐子熬出的油。 春娘瘫坐在地。 从肉块上探出身子的雌性鲛人,一点点靠近她,张开了无目的双眸。 作为第一个失去了护身鱼骨的人,春娘享受到了最佳待遇。 她被雌性鲛人拼凑的手臂拥入怀中。 曾经受过的痛苦,编织成梦,将黑瘦的春娘整个拉入。 春娘整个融化进了粘稠的身体。 与雌性鲛人骨血相连,感同身受。 一滴泪水,从她畸形的眼眶滑落。 雌性鲛人的唇角缓缓扬起,抬头看向老福逃走的方向。 在她的肩头,有一张小小的脸,额上粘着黑色胎发。 和雌性鲛人一块笑了起来。 …… 老福一路狂奔。 村长在岛上有特别的地位,村长的家也十分特殊。 修筑在一处崖壁下。 精心种植着繁茂的花木。 还有着岛上最好的院子。 环绕院子,有一圈白。 是那种特殊的鱼骨。 比起他们歪七扭八的窝棚,这院落富贵得不像话。 一砖一石,都是他们运来,亲手修筑。 老福面无人色跑到这处时,村长家已经站了好些人。 都是腿脚好的青壮年。 老福看见这么多人,心里一定。 望向站在人群中央的村长。 村长眉头紧锁,大致听了事情的过程,转身进了屋去。 “是不是你这贱妇使坏?” 村长进到屋中,一通怒喝。 衣着富贵的鲛女浑身一抖,下意识藏身在丈夫身后。 “不,父亲,我没有。” 她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已与那些……怪物毫无干系。” 她一双眼睛水灵灵好看得紧,带着非人类特征的脸上满是忐忑不安。 她说着话时,后退了一步。 脚步不稳,裙子晃荡,露出裙下一双小脚。 她丈夫怜惜她斩尾重生出来的脚,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爹,你别怪她,她尽力了。” 两年来,不停诱着曾经的同族来送死。 只为与出身划清界限。 如此深情厚谊,他怎能不感动相护。 村长看着儿子,手颤抖两下。 此时倒是村长的老妻出来圆场。 “好了,现在不是吵的时候。”老妇脸色难看。 “阿鲛伤成那般模样,外边又如此危险,吵什么?” 她又看向那鲛女:“现在如此,你还不快想想办法?” 鲛女面色惶然。 嘴唇嗫嚅。 她的丈夫轻声道:“你快想想办法吧,怎么阻止外边的怪物。” 听闻怪物两个字,鲛女瑟缩了一下。 许久才道:“鱼冢神异,是鲛……那些怪物的圣地。” “里面有灵珠,可克制妖邪。” “灵珠在,怪异就进不来。” 鲛女一字一顿的说完,便看见公婆和丈夫齐齐松了口气的表情。 内心怦怦跳着,她不敢再呆在这。 急忙转身道:“我,去看看阿鲛。” 往常她最讨厌的儿子,倒是成了她现在逃避的借口。 村长面色不善,看着绫罗裙摆消失。 冷哼一声。 虽得了鲛女的话,但村长并不放心。 领人出了门,站在高处,便见一个巨大的怪物,徘徊在远处。 却被灰白鱼骨所阻,怎么也不能靠近。 村长顿时长出了一口气。 叼着烟嘴,他想了想,对身侧的儿子道:“晚些,叫阿鲛去一趟那个鱼冢。” 灵珠那种东西,自是拿在手中稳妥。 村长的儿子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是唔了一声,点头称是。 与此同时,赵鲤正在鱼冢洞窟中,弯腰查看一处破碎的壁画。 第443章 壁画 赵鲤稍微恢复一些。 背靠柱子,将被水泡发的干饼吃了一半,留下巴掌大一块存放回革囊,以备不时之需。 又靠着歇了一阵。 身上因失血而寒冷的状况稍缓。 现在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赵鲤的状况不容乐观。 她的身体状况前所未有的糟糕。 这里既没有食物,更没有可以饮用的淡水。 更有补骨的怪物在外肆虐。 坐在这里等待救援,绝非上策。 赵鲤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嘴唇,将腰间蹀躞带解下,捆扎在伤处勒紧。 她从旁的海砂堆里,捡起了两根长长的骨头。 看着像是某种大鱼的肋部。 赵鲤用两根尖骨,夹起还在燃烧的鲛人油鱼鳔。 然后撕一截衣摆下沿,捆住两根鱼骨的中段,自制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又翻翻捡捡,在海砂中捡了一根长骨,拿在手中充作拐杖兼临时的武器。 做好准备,她这才缓缓扶着背靠的钟乳石柱子站起身来。 开始探索起,这个被系统鉴定为鱼冢的遗迹。 赵鲤手中的鲛人油火把,熊熊燃烧。 她撑着拐杖,在两侧的小山包上拨弄了一下。 一层海砂一层白骨。 有序组成了这些坟冢似的小山包。 表面干燥,底下却带着一些水汽。 各种水生的小生物,在海砂和白骨之间爬来爬去。 想来水源距离此地并不算远。 赵鲤又抬头寻找光源。 她曾拜托小信使探查,此处应该位于一处巨大的海底溶洞。 只是此处却是十分明亮,不知是何原理。 赵鲤仰头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反倒自己被刺目的光照得眼睛发酸。 她左手举火把,右手扶着拐杖,继续向前走。 密密麻麻的海砂和白骨之间,是一根根巨大的钟乳石柱子。 赵鲤走了一段距离,终于在海砂鱼骨的坟冢间,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异常粗壮的鱼骨斜插在地,一串风铃挂在上面。 赵鲤上前观看。 这贝类编制的风铃风格粗犷,黑色干海草搓成鱼骨穗。 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 赵鲤顺着这风铃的方向走。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狭小。 并且出现了许多生物活动的迹象。 一两串风铃,或是几个白砂罐子。 这些烧制的罐子,手艺算不上好,很多形状都不规整。 里面装着些什么,罐口有泥封。 赵鲤没有去动这些罐子,若是手痒摸出点危险的东西,现在的她少不了一番折腾。 又走一段距离,空气渐渐变得潮湿。 她闻到了淡淡的水气,行过一处狭长的通道。 忽地眼前一亮。 进入了一个极开阔的洞穴。 遍地都是碎银一般的海砂,闪烁着微光。 在这些海砂中间,是一个极巨大的生物骨架。 大致看清这生物的样子时,赵鲤呼吸一窒。 盘在银色海砂之上的古老生物,已化作枯骨。 形如蛇,宽大的唇吻头骨搭在尾巴上。 头骨上生着一对短小的鹿角,一支折断。 如此形貌,赵鲤的认知中,有一种生物对得上号。 赵鲤在原地呆站片刻后,这才深呼吸吐出一口气。 不,不一定是龙。 那对角实在小了些,和头骨的比例不对。 而且,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威压。 再有此地名为鱼冢,而不是龙冢。 垃圾系统虽然延迟高,关键时刻掉链子,但情报还是比较可靠的。 赵鲤小心走上前,随时做好情况不对就开溜的准备。 直到她走到这几乎有她高的骨架前,这副骨头也没有诈尸的迹象。 看见这疑似传说生物的遗骸,让赵鲤心脏怦怦跳。 肾上腺素飙升,连身上的伤和疲倦都遗忘了。 绕着这骨架转了半圈,赵鲤突然脚步一顿。 她看见远处,有一根下半截特意抹白的钟乳石。 在石柱边,竟有一间鱼骨搭建的屋子。 走近了,她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在鱼骨屋旁竟有一眼清泉。 这泉眼水流并不大,源源不绝。 以泉眼为源头,在银沙上冲刷出了一道水银般的溪流。 泉眼边摆放着许多骨制品和密封的瓦罐。 有祭祀的痕迹。 泉眼中银芒闪烁不停,似乎沉睡着什么。 泉眼里的东西,还是先看屋子壁画? 赵鲤强行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和贪婪,没敢去捞。 先走向那间鱼骨屋。 这鱼骨屋极其简陋,搭建在水上。 简易得没有屋顶也没有门。 屋中有一个巨大的贝壳,半没水中。 除此之外,就是瓦罐等看着像是生活物品的东西。 赵鲤走进,便看见巨大贝壳已经取了里面的肉,足够躺下一个人。 里面摆放着一些粉色的贝壳和亮晶晶小石头子穿的链子。看书喇 看着倒像是一张美人鱼的床。 不知为何,赵鲤想到那个富贵打扮的自由鲛女。 手中鱼骨拨弄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 赵鲤便走到屋外的那根巨大钟乳石边。 刻意以海底白泥抹白的钟乳石柱上,画着一些朱红色的简单线条。 赵鲤凑近些看,便发现画出这些朱红线条的颜料里,有一些碎碎的红色颗粒。 凑近看便发现,是红珊瑚和珍珠磨碎后,混合鱼鳔胶制成的颜料。 这些线条古朴又稚嫩。 一副接着一副。 第一幅,是一群鱼尾小人祭拜着一副巨大的骨架。 一些鱼尾小人,在衰老快死时,就会溯游到此饮下泉水。 然后安详睡着,变成白骨,化作银沙。 赵鲤不由看了看足下的银色砂砾。 第二幅画中,鱼尾小人们簇拥着一个单独的小人,将她送出守护这巨大的骨架。 这孤零零的小人,建起了一间小小的鱼骨屋。 第三幅画,赵鲤看得眼皮一跳。 先前两幅图,都像小孩子的涂鸦,甚至看得出一些童趣。 到了第三幅画时,层层涂抹的痕迹上,是一个坐在水边不停哭泣的小人鱼。 夸张的朱红颜料,在小人的脸颊上,涂出夸张到近乎扭曲的哭脸。 显然,漫长的孤独岁月里,这孤单的小人过得并不怎么好。 赵鲤转到柱子的另一边,看见了第四幅画。 一个长着双脚手拿鱼叉的小人,闯入了这里。 或许是因为一次海难,或许是因为一次财富大冒险。 一个人类闯入。 第五幅画中,小鱼人牵起了闯入者的手。 事情的脉络,越加清晰。 赵鲤又往侧面走了几步,便看见遍布大量红色斑块的第六幅壁画。 长着脚的小人,拦腰砍掉了鱼尾小人的尾巴。 鱼尾小人断了半截身子,脸上却涂抹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选择背弃一直守护的东西,斩断尾巴跟着闯入的人类离开。 第444章 自私者 通过壁画,赵鲤想明白了这岛上发生的事情。 包括那个强壮到吓人的壮汉来路。 她摇了摇头。 站在旁观人的立场上,她不想评价什么对错。 便平等地送全部相关人士上天,让他们去阴曹辩是非。 赵鲤确认壁画再没有什么重要信息遗漏,走到了泉眼边。 里面闪烁的银芒让她十分好奇。 但,碰是不可能碰的。 她纵然财迷心窍,却也惜命。 壁画中死掉的鲛人,化为满地银砂。 赵鲤可不想成为这些银沙中的一捧。 大景花花世界,她还没看够。 因而她只是站在泉眼边,探头往里看,并无其他多余动作。 泉中,一点银芒滴溜溜地转。 赵鲤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发现似乎是一枚珠子。 她若有所思的抬起头。 却在这时,变故突生。 仿佛身体遭受一记重击。 赵鲤踉跄一下,噗的吐出一口黑血,溅入泉眼之中。看书溂 反噬! 此处没有冤大头为施展的补骨仪轨买单。 赵鲤生受了这一记重创,歪倒在地。 在玄妙的联系中,赵鲤看见一幅画面。 巨大、粘黏着无数人体的肉球,像是发疯一样滚动冲击着一处地方。 然触到地上铺设的森白骨头,却又被逼退。 肉球上粘黏的肢体,有人的也有鲛人的。 混杂一块,却都有一致的负面情绪。 明明仇敌在前,却不能得报。 鲛人们哀戚愤怒。 明明自己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旁人却是好好的。 人类咒骂怒号。 肉球蠕动,其上肢体和手脚甩动,一次次冲上,一次次被逼退。 痛苦的哀嚎,响遍天地之间。 应和着雷声,让听者面如死灰。 赵鲤从脑海中的画面抽离,目光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盘睡银沙之上的骨架。 骨架上缺失的部分,找到了出处。 赵鲤忍不住咬牙,牙间满是鲜血。 比起身体受创,仪式的反噬更让人痛苦。 赵鲤捂住闷痛的胸口,气喘数下。 就是这回头看的动作,让赵鲤错过了一个画面。 她喷出的黑血,并未在泉水中晕开。 反倒凝结似一粒黑珍珠,缓缓的沉了下去。 撞上沉在泉眼的银色珠子。 银色珠子无声震颤。 常人无法听到的震颤之声,如波纹荡开。 雨幕中,不停哭喊却无寸进的肉球顿住。 正在房中收拾带血铜盆,心神不定的鲛女也顿住。 她面色惨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道:“快走,快离开。” 作为守护的巫祝,她对某些东西有着更清晰的感知。 她扯乱了自己的鬓发,抱臂缩在床边。 唤着丈夫,叫丈夫带她离开。 闻声而来的村长夫妇,不解其意。 本就被外边折腾的怪物吓得如惊弓之鸟。 见她如此,村长上前扬起巴掌。 “你这疯妇,还不快醒来?” 带着茧子的手,伴着风声。 啪啪两巴掌,却打不醒半疯的鲛女。 谁说一脸天真就不知自己做下了何等业障? 谁说,自私者不会心虚? 鲛女尖叫着,抓乱了自己的发髻。 用同族之血换得的金钗坠下。 “不怪我,不怪我。” 她呢喃数句:“我从未得鲛族好处,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 “倒恨不得从未生过那条鱼尾,好好做个人。” 她漂亮得像是琉璃珠的眼睛四处寻找,想要找到丈夫。 找到依靠。 然而她的丈夫并不在此处。 换下绫罗袍子的男人,披着蓑衣,领着一个巨大的人影,走向岛的后方。 谁都不知道,这岛屿的后面藏着东西。 肉眼可见萎靡的阿鲛,伤还未好。 他没有往日精神模样,走两步便要停下喘息数声。 受了那样重的伤,饶是他继承自鲛人强悍的身体也吃不消。 血水渗透包裹在肩上的纱布,滴滴答答被雨水冲散。 他赤裸上身,抬眼看走在前面的背影。 那是他的父亲。 看着他父亲的脖子,阿鲛喘息着垂下眼睛。 按捺住内心生起的邪恶念头,粗壮手指缓缓收紧握拳。 走在前面的男人,一点没察觉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见阿鲛动作慢,他不耐的转身催促:“快些!” 他担心父母和水生渔村村民的安危。 却并不担心他的儿子。 应该说,在他们夫妻眼中,这儿子等同于一个物件。 一个带着耻辱印记的物件。 鲛女憎他生来非人。 男人也憎他非人。 鲛人怀胎到生产只需三个月。 斩尾后,丢在鱼骨屋中任其自生自灭。 却被村长老妻捡着养大。 奶奶的爱倒是纯粹一些,只要是金孙都疼爱。 见他长出双腿同时生出个茶壶把,喜乐无边。 半人半鲛,长势快。 方才喂了两三年,就长成了这样可怖的身躯。 男人不耐催促道:“快些,不取灵珠,爷爷奶奶和娘亲有危险。” 阿鲛内脏被赵鲤的刀子搅得乱七八糟。 饶是他强悍,这短短时日也绝不可能恢复。 听了男人的话,他点了点头,忍痛加快脚步。 瓮声瓮气应道:“是的,父亲。” 应答行走之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白了几丝。 眼角、鼻侧也攀上了浅浅纹路。 男人带着阿鲛走到岛后一条溪水边。 溪边放着一只小舟。 父子上得船去,小舟一晃。 承受不住阿鲛的重量,险些沉没。 男人便将受伤的儿子赶下船去。 他吩咐道:“你在水中推还更快些。” 阿鲛站在及胸深的水中,有些喘不过气。 却温顺点了点头:“是父亲。” 他神情呆滞,被赵鲤用头撞断的鼻子扭曲着,瞧着可怖。 男人厌恶别开头:“还不快些!” 第445章 鲛人之音 大雨中,沿着冰冷的溪流上行。 豆大的雨水,打在蓑衣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暴雨烈风之中,小舟随溪流剧烈摇晃。 也只有常年水上讨生活的渔家人,才能在这晃动中站稳。 男人立于小舟,赤裸的脚板踩在小舟上。 他原本也是优秀的渔民,否则在这几年前的那场海难也活不下来。 只是近年日子过得越发好,俨然下一任村长。 水生渔村村民背后腹诽,明面上却是尊敬的。 有村民供养,他连脚底板的厚茧都磨掉了,才站一会就脚掌生疼。 阿鲛不知他的父亲在想什么,大雨将他淋成落汤鸡。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是不需要蓑衣这种挡雨的玩意的。 生父和鲛女平素并不管他。 他奶奶也只给他做了一条遮羞的裤子。 阿鲛踩在及胸深的溪水中,没受伤的那边手,稳稳地推着小舟。 他觉得自己浑身又烫又热,视线都有些花。 口干舌燥得紧,时不时低头在溪水中饮上一口水。 暴雨之中的溪水,翻滚成浑浊颜色,充满鱼腥味。 一线血色,渗透他肩窝包裹的纱布,在溪水中洇开。 上行许久,终于看见洞窟的边缘。 水越加深,以阿鲛的体型也踩不到底。 他没有鱼尾,游得并不那么顺畅。 不得不划动手脚,以头顶着小舟前行。 肩上的伤越发严重,包裹的纱布散开。 露出肩窝伤口上,以鱼骨针刺出的红色神秘线条纹样。 这些纹样,闪烁微光。 即便半人半鲛体质强悍,深及内脏的伤也是不能短时间活动自如的。 这些鱼骨针刺入的纹样,是现在阿鲛活动的保障。 每一次光芒闪过,阿鲛便气喘着,发根白上一小截。 这样无意义的投掷生命,让他站在小舟上的父亲,轻轻松松来到了洞窟之前。 狭小的入口,就在眼前。 入口前的水中,笋一样立着一些礁石。 在这些礁石上,可以看见一些风格强烈的图腾符号。 阿鲛第一次到这来,他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打量着这些符号。 他不识字,一个威慑用的屠夫也不需要识字。 但这些符号,他却似乎能看懂。 这一看,速度便慢了下来。 立在小舟上的男人,垂首看来,呼喝催促道:“快点!” 比起阿鲛,他来过这很多次。 但他不喜欢这里,非常不喜欢。 渔民大多迷信,这处鱼冢总让他心虚又畏惧。 他不是装糊涂自欺欺人的鲛女。 早先,父亲并不同意他娶一个异类。 他不得不拿出鲛人泣珠的筹码,妄图力证鱼儿的价值。 可是后来父母越加贪婪,逼着鱼儿险些哭瞎。 谁能坐视爱人受苦? 于是他提议着,诱捕到了第一个替代品。 欲望沟壑难填,替代品一个接着一个。 他家也渐渐富裕,叫有心人看进了眼里。 渐渐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全村人都加入进了这场财富的追逐游戏。 事情也因难填的欲望,逐渐失控。 男人看着黑漆漆的洞窟,咽了口唾沫。 做下那些事情,还要来到这鱼冢,到底畏惧。 只是,他自觉是下一任的村长,要为村子负责,不得不来。 心情不好,他的语气糟糕了几分。 用头顶着小舟的阿鲛,不得不收回四处看的视线,加快了速度。 眼前一黑,穿过水幕,进到了洞窟之中。 这处光线较暗,阴森又潮湿。 水气之中,充斥着臭味。 常有大鱼,不明原因的朝着这游,搁浅在洞窟的浅滩上。 滩上满地的鱼骨。 阿鲛听见些微弱的声音,有巨大的鱼鳍擦过他的脚踝。 他心中畏惧,游得更快。 靠近浅滩,嗅到一阵极浓烈的腐臭味道同时,父子两都看见了浅滩上一个巨大的影子。 半腐的大鱼,搁浅在浅滩上,流淌着黑色汁液。 不知死了多久,腐败的气体让这鱼肿胀膨起。 水边的渔民都知道,要远离这样的东西。 父子两默契的远远绕行。 可供行船的水道越来越深。 寂静的洞窟之中,只能听见阿鲛划水游动的声音。 男人立在船头,手举着一盏鲛人油的灯。 不停查看岩壁上的红色印记。 以免在这复杂的水道中迷失道路。 又走了一段距离。 眼前突然开阔,他们行到一处极深看不见边的幽潭。看书喇 男人反而松了口气。 到了这里就说明他们没有走错,他开口道:“再快点!” 水下的阿鲛喘息加快,半边身子疼得麻木。 他听从父亲的指令,埋头向前游动。 却突然听见一声突兀的水声。 阿鲛嗅觉极灵敏,如水中恶鲨,可以捕捉到极远地方的血腥味。 这水声翻腾的瞬间,他便嗅到了鱼类特有的气味。 一只灰白鱼鳍,利箭一般破开水面。 提着鲛人油灯的男人看得分明,顿时手一颤。 从背鳍看,是鲨鱼。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掠食者。 男人心里一慌,不迭声的催促阿鲛快游。 鲛族可驭使一些水族,但阿鲛这样的半鲛,便只有一副强悍的身体。 “哗啦——” 在男人的催促中,一道黑影从水中窜出。 撞翻了小舟。 男人顿时掉进水中。 蓑衣吸水,坠着他往下沉,男人慌忙解了蓑衣,浮上水面。 他又惊又惧,便听见旁边哗啦相斗的声音。 鲛人油灯打翻,油脂浮在水面还在燃烧。 他借着光,看见水中恶鲨张开三层锯齿的狰狞大嘴咬住阿鲛。 尖齿嵌入肌肉,叼着阿鲛往深水里冲去。 电光火石之间,男人想到阿鲛肩上渗血的伤口。 他嘴巴颤抖了两下。 一转身向着水边疯狂的游去。 这样的恶鱼,并不是他区区人类可以对付的。 便是他去救,也只是多喂恶鲨一块肉,对吧? 倒不如留得有用身。 他飞快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手脚扑腾游爬上岸去。 只见鲛人油燃烧照亮的水域,哗啦水声布置。 一大片血迹,浮了上来。 男人看见那片血迹,触电般往后爬。 就在这时,他看见幽暗的水中,缓缓伸出半个身子。 一个陌生的鲛人黑色长发结成辫子,辫梢上系着一些贝壳。 脸颊上的细鳞,在火光下闪烁微光。 定定看着男人,忽的张嘴,露出满口三角形的尖牙。 独属于鲛人的叫声,在水下之外的环境听着格外刺耳。 第446章 逝去的祖灵 乍一眼,在水中看见一个自由的鲛人。 男人惊叫了一声,疯狂朝后爬去。 他们猎捕的,都是无知被求助信号引来的鲛人。 渔网鱼叉齐上,才能在外边浅水捕获到鲛人。 单独对上鲛人,人类少有胜算。 鲛人的叫声传遍空洞的洞窟。 男人却是一顿后,心一松。 他和鲛女鱼儿相处多年,对鲛人发出的声音,也算了解。 愤怒时、惊讶时,欢愉时,还有质问疑惑时。 水中的鲛人,叫声更多的却是疑惑。 或许是质疑他们为何来到鲛族圣地。 男人忽地松了口气,岛上村民所为,并没有走露出去。 对这个鲛人的质询,男人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只是连滚带爬朝内跑去。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拿到妻子所说的灵珠。 有灵珠在手,方可辖制鲛族和外边的怪物。 浮在水中的鲛族面容年轻,瞧着也算俊朗。 以人类的角度,看着有些凶恶。 他浮在水中,银色鱼尾在黑漆漆的水中摆动。 正想游上前。 却听见自己驭使的水族,发出求救之音。 下一瞬,一个黑影窜上来,双手抱住了他的鱼尾。 鲛人骇然回头,便看见裹在血水里的阿鲛。 还有阿鲛肩上伤口,亮起的红色图腾。 这鲛人惊愕张大了眼睛,认出这图腾的同时,被阿鲛抱着拽入水中。 …… 摸黑的男人在黑暗中奔跑,脚底板被鱼骨扎得鲜血淋漓也不觉得疼。 终于,看见前面有些亮光。 他狂喜地加快速度。 乍然亮起的白光,让他眼前模糊了片刻。 随后,脚下再不是硌脚的砂砾和尖锐鱼骨。 变成了银色海砂。 男人狂喜,一步一个血色脚印,朝着深处跑去。 银色海砂嵌入脚底板的伤口也不觉得疼。 他肉眼凡胎看不见,在踩上这些砂砾的瞬间。 一股股黑色雾气缠绕上他,却又被他颈上的骨质挂坠所挡。 不甘的在他身周绕圈。 踏着海砂上前,男人突然脚步一顿。 看见了泉眼边躺着的人影。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应当就是那个身份不明的闯入者。 重伤了阿鲛的那个。 阿鲛清醒后,他们也曾询问阿鲛。 但阿鲛不知为何,不愿开口。 现在看来,竟是一个人类少女。 男人远远的看,便见那少女侧躺在泉水边。 半边脸上都是银色海砂。 双眸紧闭,看着极其狼狈。 看来阿鲛重伤的同时,闯入者也没好上多少。 男人摸出后腰的鱼骨匕首,缓缓靠近。 走到近处他才看见,侧躺在地的少女面色苍白,身体已经不见起伏。 死了? 男人心中一松,缓缓猫腰靠近过去。 他探手,将少女翻过来。 她身上满身是血,虽然还没出现尸僵,但已经没了呼吸。 他手中的鱼骨匕首垂下。 少女身上挂着革囊,他探手过去,想要搜查确认一下身份。 刚才弯腰,眼尾余光便见一样东西一闪而逝。 方才没了呼吸的少女,张开眼睛。 握在右手的尖锐鱼骨刺出。 斜斜向上,捅进了他的喉管。 力道差了些,但足够划开一个巨大的破口。 男人捂住喉咙,后退了几步。 喉咙的破口丝丝冒着凉气,热血一股一股喷出。 脖子上挂着的鱼骨坠断裂。 沾染着鲜血掉落,在银色海砂上弹跳数下,咚的一声掉进了泉眼之中。 裹着鲜血的鱼骨坠子,鲜血晕开。 刺出那一击的赵鲤,起身坐起。 半跪着,强忍身体的疼痛,握住长矛似的鱼骨警戒。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不得不用上了狡猾战术。 幸好,装死虽窝囊却有效。 几步之外的男人,捂着喉间破口,双目圆瞪。 他还未死去,吞咽的几口腥咸热血,又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但,更致命的是护身鱼骨坠子离体。 先前徘徊的黑色雾气,蛛丝一样缠绕上他。 男人骇然发现,自己从手指开始正在干瘪。 浑身的血和体液,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被抽走。 这个过程缓慢又痛苦。 他整个人先是被包裹进了一个血线的蚕茧中。 赵鲤听得无数声惨叫响起。 她明白是那个诅咒发动了。 赵鲤距离太近,她不想被牵连。 诅咒这东西,六亲不认。 下一个目标说不得就是她。 她费力爬到泉眼边,看见里面那个缓缓下沉的白色坠子。 伸骨矛去够。 试了几次,终于挑住坠子的绳,将这坠子从泉眼中挑了出来。 收回骨矛的同时,赵鲤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 转头望去,那个男人已经全身石化成灰白颜色。看书喇 双腿化为砂砾,缓缓地垮塌。 失了腿部支撑,整个身子后仰倒去。 重重摔在地上,像是瓷器碎成几块。 赵鲤打开心眼,便看见一团团黑色雾气涌动。 悲哭之声中,方才死去男人的魂灵,被无数双带着鳞片的手拖入诅咒。 同时,一团雾气朝着赵鲤涌来。 乌压压黑沉沉。 将要触碰到赵鲤时,她终于将捡上来的鱼骨坠,握在手心。 周身一清,被可怖之物盯上的感觉顿时消失。 黑雾停在赵鲤的鼻尖前,被烫到一般,裹着那个村长儿子的魂灵,后撤消散。 赵鲤的耳边,响起叮的一声。 【发现灵物——鱼祖之骨。】 【诅咒状态被驱散。】 【触发新任务:复仇。】 【任务描述:鲛人们的哭嚎,惊动了逝去的祖灵。祖灵需要讨回一个公道。】 【是否帮助祖灵与冤死魂灵?】 【请根据你的立场,选择是否接受任务。】 【是?否?】 赵鲤捏着那枚骨坠,神情严肃。 这不是什么十分难选的任务。 她站在人类立场,也有必要扫除这些污浊垃圾。 问题在于她该如何去做? 补骨仪式召唤而来的未腐骨怪物被鱼祖之骨阻拦,反噬不停。 她该如何从此处离开,并且达成任务? 赵鲤沉思之际,系统又传来讯息。 【叮——接受任务可立刻获得任务前置状态。】 【鱼祖的感激(水族好感度中幅提升。)】 【临时状态:小强之躯(一段时间内,恢复巅峰状态。)】 第447章 鲛族战士 潮湿洞窟之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水面熊熊燃烧的鲛人油照亮了黑暗。 两个身影肢体纠缠在水中,发出哗哗水声。 带着陈旧伤痕的恶鲨背鳍,绕着两个搏斗的身影打转。 水中相斗的两人各占优势。 一个是生于水中的泉客,另一个虽生着两条腿,却同时集合了两族的优缺点。 既有人类的坚韧和耐力,又有鲛族的强壮和可怖恢复力。 鲛族部族逐泉而生,讲究个人武勇也讲究公平相斗。 先前阿鲛被恶鲨的三排锯齿咬伤口,身体撕开了巨大的口子。 那般情形下,阿鲛硬是借着蛮力挣脱,游来将鲛人拉下。 前来探查族人失踪之事的鲛族,敬重这样的血性。 他并不呼喊豢养驭使的水族,而是甩着鱼尾,与阿鲛水中搏斗。 他是族中经验丰富的战士,与阿鲛你来我往。 以他在水中的战斗经验,本可以轻松拿下阿鲛。 奈何每次阿鲛将要力竭时,肩窝图腾便亮起。 阿鲛又再摆脱将要落败的窘境。 且在地下屠房中,阿鲛也是取鲛珠的主力。 在研究如何造成折磨和伤害的过程中,他对鲛人的弱点所在再清楚不过。 因而,竟与善战的鲛人族战士,相持不下。 比起阿鲛壮硕如盘结老树的胳膊,鲛族战士的臂膀瞧着要瘦弱许多。 但绞着阿鲛脖颈的力量,绝对不弱。 他的鱼尾在水下摆动,巨大的力量拖着阿鲛往水下冲去。 过程中,鲛族战士一直死死盯着阿鲛肩窝的红色图腾。 这是他们本族的图腾,为何出现在这个怪人身上。 鲛人战士思索之际,被阿鲛张开的利齿狠狠咬住手臂。 尖锐的牙齿,咬得鲛族战士手臂细鳞吱吱作响。 血在黑暗的水底晕开。 “这个图腾是从哪里来的?” 在水中的鲛族战士,发出特殊的声音,询问着阿鲛。 同时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击打在阿鲛的头上,想叫他松口。 可是生来带着罪,一直泡在血水里长大的阿鲛,因羞耻仇恨于身体里流淌的鲛族之血,对鲛人十分憎恶。 任凭鲛族战士捶打不松口。 尖尖的三角形牙齿深深嵌入肌肉。 牙尖磨着骨头吱嘎作响,带来剧烈无比的疼痛。 鲛族战士终是发怒,鱼尾摆动速度猛然加倍。 带动着阿鲛沉重的身体,猛的掼向水底。 水底都是白森森的鱼骨。 无数水族葬身在水底,森然肋骨插在水底,尖尖朝上,仿佛巨大的骨矛林。 在这些骨矛林,近在咫尺时。 鲛人战士尾巴一甩快速的转了一个方向,胳膊上扼着的阿鲛被他趁势狠狠甩出。 叫水底恶鲨兴奋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阿鲛手脚抽搐的,穿刺在水底鱼骨上。 他已经斑白的头发,在水草似的飘荡。 身上穿刺这少说七八个窟窿。 尽管被钉在这些鱼骨上,但他依旧探长了脖子,作撕咬状。 上下两排利齿,撞得得得作响。 眼里满是仇恨。 显然输给他认知中的怪物,比被赵鲤重伤更让阿鲛愤怒。 鲛人战士捂着流血的手臂,尾巴一甩浮在水中。 他看着注定要死去的阿鲛,问道:“你肩窝的图腾是何人所刺?” 明明是在水中,但阿鲛还是清楚的听见问话传入脑海。 可穿刺在水底骨林上的阿鲛,却是看了看他,没有吐露半个字。 他喉中、齿间都是鲜血。 嘴巴抽了数下,终垂下头去,不知死活。 手臂受伤的鲛人眉头紧蹙。 他本是来寻找走失的族人,却不想在鱼祖之冢竟有了外人。 也不知鱼冢之中是什么情形。 要是惊扰了鱼祖的安息,实在是罪大恶极。 银色鱼尾在水中甩出一个半圆弧,他打定主意,以鱼冢为重,先去探查。 转身之际,他却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韵律。 似是……心跳。 他骇然回头。 …… 虽说嫁给了渔民,但被丈夫宠着的鱼儿环抱双腿缩在床边。 即便一遍遍告诉自己,有鱼祖骨骸相护,诅咒还是怪物都进不来。 可是外边的肉球,便是撞不进来,也一直徘徊在外。 哭泣、惨叫…… 汇聚成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寻常人听着尚且受不住,更不必说某些心虚之人。 鲛女鱼儿将自己的头发抓得蓬乱。 在剥开短暂时间娇养出来的天真安逸后,缩在这里的她好似又变成了鱼冢中那个孤零零的鲛女。 她这般状况,若是她的丈夫还在,必会担心。 但她的丈夫,此刻并不在此,以后也不会再来。 她心中怦怦狂跳之际,一个人走进门来。 面上满是黑黄沟壑的老妇,被外边嚎叫的声音,弄得心烦意乱。 外面的怪物进不来,可他们也出不去。 若是不想办法,这些人会被活生生困死在这。 老妇常年面对被缚的鲛人,养出了无由来又可憎的优越感。 她看见缩在床边的鲛女鱼儿,只觉得憎恶。 加之担心孙子阿鲛,便上前来撕扯:“都是你这贱妇,若不是你,我们何至于此?” “我儿子和孙儿若是不能平安回来,我定将你扔到外边,让你尝尝我们采珠的手段!” 闻言,鲛女鱼儿神经质的缩起肩膀。 她很清楚这些人用了何等业障手段取采鲛珠。 她下意识的寻找丈夫的踪迹,看向右手上丈夫发丝编的手绳。 就在她松了口气之际,手绳忽然收紧,随后嘣的一声细响。 穿在手绳上的珠子散落了满地。 这根绳子,是丈夫发旋发丝编制,眼下一断,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的丈夫,死了。 鲛女鱼儿发出一声惨叫。 她毫不知情的婆婆受惊了一阵,随后更加用力的提起她的头发。 “你这贱妇,叫什么?” 鲛女了愣愣看着散落地上的珠子。 村长老婆上前一步,鞋跟正正好踏碎了一粒细细的珠子。 她拖着鲛女的头发,扬手给她一个狠狠的耳光。 “破家的丧门星,你嚎什么?” 村长冷漠叼着烟杆立在门口。 看老妻教导儿媳妇。 却丝毫没有发现鲛女鱼儿的饿状况。 双目赤红的鲛女,被婆婆一耳光打醒。 她忽的抬头,看向公婆。 又撕扯了一阵,见老妻越战越勇,村长终于咳嗽一声,问地上的鲛人道:“现在就没有办法让外面的东西停下吗?” 被婆婆揪着头发的鲛女,突然抬起头,开口道:“有啊。” 第448章 变故,搭便车 “有啊。” 鲛女的回答,出乎村长和村长老婆的意料。 尤其村长老婆,她之前询问不过是寻个收拾儿媳的借口。 现在却听见这样的回答,不由勃然大怒。 既有办法,为何不早说? 要叫她的儿子孙儿去涉险。 尤其阿鲛,受了那样严重的伤,竟被逼着下床外出。 一想到此,村长妻子心疼得五脏俱焚。 “为何不早说?我看你就是故意使坏!” 各种恶毒骂声,随着唾沫点子飞出。 常年劳作的手一使劲,生生拽下了鲛人的一大缕头发。 巴掌高高扬起,重重挥下。 村长家世代渔村贫户,借着染血鲛珠才富贵了没多久。 村长妻子暂学不会什么仪态,打骂撕扯起儿媳来毫不手软。 鲛女鱼儿神情麻木的任她撕扯。 在刚见公婆时,她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被磋磨得没奈何,丈夫才不得已道出鲛人泣珠的内情。 之后…… 一切开始失控。 想到那时被公婆逼迫,泣珠的日子,鲛女突然打了个寒颤。 若是丈夫已死,她日后绝无好日子可过。 她这时想起了那个怪物儿子。 愈加坚定了心中一闪而逝的恶念。 “有的。” 被打得嘴角流血,鲛女鱼儿抬头看向公公。 “只是需要特殊的仪式。” 往常鲛女给人留下的懦弱印象实在太深,且不知儿子已死。 村长夫妇很快答应了鲛女的要求。 紧闭房门,在堂屋之中的方桌上,摆放了一个小小的鱼骨水盆。 鲛女在臼中研磨了些黑色粉末。 细细撒入骨质水盆中。 “公公,婆婆,请看。” 脸侧细鳞充血发红的鲛女示意了一下。 屏退旁人的村长夫妇探头来看,便被盆中突然腾起的淡淡黑烟喷了满脸。 两人同时像是中了木呆药,僵硬伏倒在方桌边。 村长的妻子想要咒骂,奈何口舌麻木,扯着嘴角只滴答出些涎水来。 村长却是心中狂跳,看得鲛女取来一把鱼骨匕首。 在这凝结了世间至暗的小岛上,便是纯白无瑕的茉莉也要沾上臭。 更何况鲛女这样的灵魂。 丈夫死去,打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安逸。 她抖着手,眼圈发红,终于掉了几滴眼泪。 圆润的鲛珠,啪嗒摔在地上。 鲛女手发抖道:“现在我只有阿鲛一个指望。” “公公婆婆,一定也是愿意为了这个家顾全大局牺牲的,对吗?” 这是当年公公险些逼得她哭瞎时,说的原话。 她这外来的怪物,能为这个家庭牺牲,便是荣幸。 村长的妻子喉咙里呜呜不停,这当口还在咒骂。 鲛女上前有样学样,拽了她的头发。 鱼骨匕首的刀刃呈齿轮状,有段时间没磨,已经钝了。 切在肉体上并不那么顺当。看书喇 鲛女一手拽着婆婆油腻的头发,一手握着鱼骨匕首。 左右横拉,来回的切隔。 一股股喉头热血,热乎乎的涌了出来,全接进了鱼骨小盆。 鲛女道:“这都是为了阿鲛好。” “待阿鲛带我逃出岛去,我定逢年过节祭祀二老,绝不遗漏。” 言语间泄露本心,鲛女已决意外逃。 村长的老婆翻着眼睛,死死看着鲛女,喉咙里嗬嗬作响。 唇角涌出些黑红沫子。 一个干瘦老婆子,连喷带淌,接得小半盆热血,鲛女便停住了手。 在村长惊骇的目光中,她露出一个笑,缓缓走了过来。 “该你为了大家牺牲了,公公。” 皮耷拉皱起的脖子,钝刀割着十分费劲。 单手拽着公公的发髻,听着鱼骨锯齿锯开喉头的声音。 鲛女唇角挂上一抹笑。 待到鱼骨盆装满,桌边趴着两个还未彻底断气的人。 鲛女看了看自己双手沾上的血,喃喃自语道:“夫君定会原谅我的。” 她迅速的自己安慰了自己。 又在血盆中,洒了一些黑色粉末。 她本是族中巫祭,某些邪法使得得心应手。 比如此时的献祭。 血盆中粘稠的血翻滚,咕嘟冒泡。 她探手,在盆中画下一个图腾。 轻轻唤道:“阿鲛,快来寻娘亲。” …… 鱼冢深潭之中,亮起一抹妖异的红。 鲜红图腾,像是浸在血中一般。 鬼气森森的白光,在昏暗河底亮起。 在旁的鲛族战士,骇然发现穿刺在骨矛上的壮硕人影正在发生这变化。 从肩窝图腾开始,一点点膨胀。 好似皮下又无数钻动的老鼠。 一点一点从水中骨矛剥离,缓缓浮起。 浮起过程中,皮下涨大出一些拳头大小的皮脂腺疙瘩。 顷刻间,出现在眼前的,已经在没有半点人模样。 倒像是一只鲜红的海蟾蜍。 “咒?” 鲛人战士一眼认出巫祝的把戏,他不敢靠近,反倒是离远,靠近了浅滩。 鲛族战士豢养的恶鲨,在不受控制时,克制不住鲨鱼看见什么都想咬一口尝尝的天性。 张开血盆大口咬去。 接着便像是啃上了沸腾的黏胶。 牙齿和唇吻都迅速融化。 特大号挂件一样,粘在了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上。 借着水面鲛人油燃烧的火光,能看见这恶鲨迅速粘黏、融化。 最后化成一滩液体,成为了他们壮大的养分。 鲛族战士看得可怕,忍不住又退了一些。 坐在了及膝深的浅滩上。 气球一样漂浮在水中的东西,浑身上下只有半张脸还依稀有些人模样。 他没有去管方才还打生打死的鲛族战士。 侧头倾听了一下什么,嘴巴开合发出两个气音:“妈妈——” 说完,便游魂一般,朝着洞外飘去。 鲛族战士双手撑在浅滩上。 鱼尾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 他觉得他必须立刻回一趟族里。 就在他打算重回水中时。 身后传来涉水之声。 他骇然回头。 脖子扭到一半却顿住。 一根尖锐的断骨茬,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这位有腹肌有人鱼线的大兄弟,搭个车带我游出去。” “给你发好市民锦旗。” 第449章 敌友 鲛族战士神情一凌,正要动作。 便觉扼在他脖上的手臂收紧,这只手虽瘦,但论及力量,竟不不逊色于海中巨蟒。 “别动。” 察觉到他挣扎的动作,身后之人愈加用力。 “这座岛上沾染了太多鲛族之血,我可不希望再多增加一个。” 伴随着威胁的,是喉部剧烈的挤压疼痛。 虽然听着声音是个少女,但是鲛族战士阿汐知道,自己若是妄动,一定会被后面的人绞断脖子。 圣地之变,必须回报族中,他不可在此丢掉性命。 鲛族战士缓缓放松身体,他试探着问道:“你是谁?” 扼住他喉咙的那人,也放松了一点力道,回答道:“大景巡夜司赵鲤。” …… 灰色阴云笼罩整个海岛,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海浪拍打着礁石。 船埠上,几只渔船随着翻涌的巨浪上下翻腾。 有歪门邪道可以发财后,水生渔村的村民再不像从前一样精心养护自己的船只。 风水轮流转,现在船埠上破旧的渔船,却是他们唯一的逃生希望。 大雨之中,水生渔村的村民聚集在村长家。 远处巨大的怪物停在铺舍的祖灵之骨外。 大雨冲刷着那巨大怪物的躯体。 以各种怪异姿势粘合在上面的人体,像是一些怪异的枝丫。 到了此时,那些人竟都还没死去。 他们冲着其他村民伸出手,哭喊呼救。 “儿啊,拉我一把。” 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妇,给岛上采鲛珠的村民们做些缝补杂事。 对于水生渔村的人来说,是个和善的长辈。 岛上生变时,她这样腿脚不好的,便是第一批被补骨怪物粘上的对象。 近年富贵也没养出多少肉,脸上都是日晒痕迹的老妇,下半身粘在巨大的不腐骨怪物上。 被雨水打湿的衣衫裹在身上,她伸出枯枝似的手,向远处的儿子呼救。 “娘好疼啊,太疼了……” 她绝望的张大嘴巴,眼里满是血丝。 未腐骨怪物身上集合的痛苦,涓涓不绝的传递过来。 这种极致、超越承受极限的疼痛,放在正常人身上早都折磨成了无知觉的白痴。 但这些人,却都还清醒着。 面容扭曲到极致,声嘶力竭发出狂乱哀嚎的嗓子,流出血来。 老妇人露出的牙龈都变成了深紫色。 “儿啊,救救我——” 暂被祖灵之骨庇护住的青年,在雨中抱头痛哭。 心灵层面的折磨,有时并不比肉体的折磨好受上多少。 母亲便在数十步之外受苦,他却无能为力。 他不敢施救,不敢直面那个怪物。 不敢握住母亲求救的手。 抬手堵住耳朵,那些惨嚎之声还是止不住的钻进耳朵。 粘在未腐骨怪物身上的人们,把雷声雨声都转变成了他们痛苦嚎叫的一部分。 很多人都和这青年差不多境遇。看书喇 他们站在雨中,和受难的亲者一同哭泣。 老福背身站在山崖上,从他的位置可以看见船埠的渔船。 只是这视线所及的距离,竟如天堑。 老福听见身后传来妻子春娘痛苦的嚎哭。 他心中发狠。 村长道是去找他儿媳商议,可门关着,许久未开,谁又知道他们不会在谋划些什么事情? 老福越想越不对,胆气一壮抄起鱼叉,誓要问个明白。 他嘴里喊道:“村长,这条路是你带着大家一块走的,采取鲛珠之事也是你教导大家的。” “你总得负起责任。” 他的话,竟得了许多人认同。 数个村民都跟随在他之后。 蹲着哭泣的青年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鱼叉。 采鲛珠,除了带来财富,还会极大的改变人的性格。 长期无原则凌虐弱小,手染血腥的人,一定会变得暴虐而蛮横。 这些人不顾村长此前的交代,走到门前,合力踹开堂屋的门。 迎面而来的血腥气,将他们质问的声音堵在喉咙。 只见房梁上,倒挂着两个人,像是过年宰杀的年猪。 喉咙的破口,鲜血已经淌尽。 “是村长?” 闯入的村民看清楚其中一具尸骸的脸后,顿时大惊。 “村长被杀了?” 屋中除了血腥味,还残留着植物焚烧过后的味道。 村民们手拿鱼叉,四处寻找着另一个关键人物的踪影。 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不见人影。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快看。” 众人冒雨循声出到外边,便见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湿透的绫罗缎子裹在身上,朝着船埠跑去。 一个巨大海蛤蟆似的怪物跃出。 众人屏气等待时,却不见怪物伤人。 反倒温顺的伏低身子,让那跌跌撞撞的人坐到了它的背上。 又眼尖的村民,一眼看见那巨大怪物身上残碎的布条。 “是……是阿鲛的衣裳。” 这话喊出,众人浑身发寒,是阿鲛被怪物吃了还是阿鲛变成了怪物? 天上惊雷闪过。 困在这小小骨圈里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哀嚎:“定是这些怪物害人。” “怪物将我们诱骗到了这里,要害死我们全部人。” 说着话的人,正是那位惦记鱼尾滋味的男人。 鲜甜鱼粥吃得多了,舌头一转,美美的将自己撇清。 把一切的责任推到了怪物身上。 他的话,引起无数人的共鸣。 一时间,众人对着船埠哭喊咒骂的声音竟盖过了雨声。 伏在已经被图腾和咒催化得不成人形的儿子身上。 鲛女听见背后的骂声,再回首望了一眼自己从前生活过的屋子。 眼角又滑下几粒晶莹的鲛珠。 她拍打阿鲛背上横生的肉瘤,催促他赶紧离开这满是罪恶的孤岛。 村民们自然不甘,朝着守候在门口的未腐骨怪物投掷石头,大声呼喊想叫这怪物去追逐始作俑者。 只可惜,未腐骨怪物此刻更愿意折磨吸食这些刽子手的恐惧痛苦,以消解怨气。 “都怪你们这些怪物。” 老福也跟着人群嘶吼,临到绝境也不肯承认自己贪婪之罪。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却听一声轻笑。 这笑声极突兀。 现场残存的三四十号人,都朝着笑声看去。 便看见一个黑色劲装的姑娘,站在雨中。 手中长刀斜斜指向地面,一滴滴雨水顺这刀尖滴落。 在海岸边寻到自己佩刀的赵鲤抬起头,看向这些拿着鱼叉的村民:“究竟怪谁,各位死到地下再去掰扯吧。” 第450章 杀戮 雨中骂声停住,伏在怪物儿子背上的鲛女无暇顾及。 她只想离开这个噩梦之地。 被自己的亲娘咒作怪物的阿鲛,受血亲之血控制,已没了多少神志,但水性极佳。 负着鲛女,从船埠朽烂的码头上一跃而下。 鲛女拽住他背上的瘤子,以作支撑。 她身上带着浓烈的焚香气味,入水也未散半分。 这气味遮蔽了她和阿鲛的行藏。 只要入了海,便能逃离。 进到最熟悉的水中,鲛女松了口气。 正往深处潜时,突一阵浪花翻滚。 一柄骨矛从浪中投掷而来,钉在了阿鲛庞然身体上。 鲛族银色鱼尾在泡沫中一闪即逝。 鲛女骇然看见水中出现的脸。 “阿汐。” 她张了张嘴,不自觉的避开了来者仇恨的目光。 “真的是你。” 鲛族战士咬紧牙关。 不必再问,鲛女脸上的神情,身上遮蔽气息的熏香,无一不应证了那个人类少女口中的话。 族中守护圣地的巫祝,背叛了族人。 诱来同族供人类取珠虐杀。 鲛族战士阿汐遵照与赵鲤的约定,一锤胸口,特殊的声音唤来水中游荡的鲨群。 将鲛女和她的怪物儿子围在中心。 一场水底恶战,就此开始。 暴雨天气下,灰黑的海水中浮起大片血迹。 还留在岛上的水生渔村村民,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全都呆愣的看着站在雨中的赵鲤。 “是,是你!” 赵鲤长相很有记忆点,随村长登岛的一人,一眼将她认出。 赵鲤踱步,跨进了鱼祖骨骸的圈子内。 她眼尾余光扫了两眼地上的鱼骨,顿时啧了一声。 估计是为了保险,这些鱼骨都是用糯米熬制的米脂固定在地上的。 想要破坏,需要趁手的工具,也需要些耐心。 这两样,赵鲤现在都没有。 她只有一柄长刀和把这些人一个不剩全弄死的决心。 甩去刀尖上的雨滴,走上前来。 有脑子好使的,察觉到赵鲤站在外边也没有被攻击。 顿时高喊道:“你有克制这个怪物的东西?” 全部水生渔村幸存者,立刻齐刷刷看来,目光灼热。 “快把克制的东西交出来!” “你这妖女,定是和这些怪物一伙的。” 他们都无意识被赵鲤的性别和体型迷惑,并没有多少大难临头的自觉。 跟随村长上岛,爱吃鱼尾的男人上前探出手来,想要抓赵鲤。 下一瞬,闪电并着刀光一闪。 男人只觉得胳膊发凉。 待他移动视线,便看见自己的齐肘而断的手臂喷泉似的涌出鲜血。 这时他才晓得疼。 啊的一声惨叫,弃了手上的鱼叉去捂伤口。 只是就在这档口,一个人影一闪,转到了他的身后。 下一秒,一个脚印印在了他的后腰,将他踢了出去。 还处在变故中的男人,惨嚎着,在大雨泥水中摔成滚地葫芦,咕噜噜滚了老远。 待他捂着断臂,张嘴欲喊时,原本落雨的天空被一张脸挡住。 无目雌性鲛人的脸,正正看着他。 男人认不出这个鲛人,却认出了这雌性鲛人旁边那张幼年鲛人的脸。 方才斩下的幼鲛鱼尾,剐鳞甩去残血,薄薄切成鱼生。 薄盐清油一拌,鲜甜美味。 男人看见额前还粘着胎发的鲛人冲他伸出小手来。 听见了婴孩欢快的笑声。 他翻着白眼,被一双带着肉窝窝的小手,整个拖进了未腐骨怪物之中,成为其中一员。 见多一个受害者,原本黏在未腐骨上的人,大多竟笑了起来。 浑身融化,被雌性鲛人吐出的春娘,甚至还伸手拉了一把。 男人像是,融进了未腐骨集合的巨大躯体中,只余半张脸在外。 全程目睹一切的水生渔村村民,顿生惊惧。看书溂 骇然看向赵鲤。 “你为何帮着妖物害人?” 老福抖着手,将鱼叉指向赵鲤。 赵鲤闻言顿时发笑。 这些人真是有趣。 赵鲤甩去刀上血渍道:“为人族清扫毒瘤,是我该尽的职责。” 她一边冷笑,一边一脚踢飞了落在地上的那只断臂。 “少废话,上吧!” 接受了任务后,赵鲤获得了小强之躯的三个时辰临时状态。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浪费。 雨哗啦啦的落下,水生渔村的村民们,相互看看。 虽说喊着并肩子上,但是他们谁也不敢打头阵。 方才赵鲤那一刀,太狠太吓人。 这些渔民对付被绑起来的鲛人凶残,在阿鲛面前却是屁话也不敢放。 欺软怕硬而自私。 水生渔村幸存的青壮手持鱼叉木棍,对着独身一人的赵鲤,却是左看右看谁也不敢上前。 瞧出他们的犹豫,赵鲤扯着唇角笑起来,加了一把火。 “靖宁卫巡夜司。” 玄铁的小牌子叮的掉在地上。 砸进蓄满雨水的泥坑里,溅出水花。 轻轻一声,就像砸进了水生渔村村民们的心里。 起先异动的村民,纷纷心生畏惧。 在这岛上蛮横,在大景他们却是真正的底层。 这样莫名的气氛中,两相对峙。 赵鲤啧了一声,道:“既然诸位不来,那我便上了!” 她说着足尖一点,猛的冲进了人群之中。 比起悍勇的白莲教徒,或是强敌阿鲛,这些在鲛人面前逞凶的村民犹如羔羊。 一触就散的水生渔村村民,论及凶性甚至比不上街头喇唬。 一时间众人四散而逃。 赵鲤并不下杀手,多还是会给他们留得性命。 毕竟,复仇这种事情,还是受害者亲自来更好。 蚀月三杀破肢体的刀法,开始逞凶。看书喇 一通乱舞之下,阴毒切入关节,撕裂肢体。 在人倒下之后,赵鲤顺势追击,杀散了村民的队伍, 一个个哀嚎着村民哀嚎着倒在雨中。 在这鱼骨围成的小圈子里,这些水生渔村的村民羔羊一般四散而逃。 鲜血顺着雨水四处流淌,在低洼处积累下一团团艳丽的红。 一如这些年鲛人流出的血。 第451章 血池 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暴风雨中天空的明暗都是短短一刹那的事。 村长家在岛屿的高处,黑压压的云层压得很低,几乎将这个院子笼罩在狂暴的黑暗雷云中。 不祥的暗影和一道道耀眼的雷光交错中,长刀撕裂雨幕的声音格外刺目。 大雨将松软的砂砾冲刷成一道一道的沟壑。 细小的沟壑之间,鲜血伴随着倾泻而下的大雨流淌。 淡粉色的血仿佛水彩,是这末日般的雷暴天气中唯一的亮色。 亮色流淌蔓延,淌到了立在鱼祖之骨外的未腐骨怪物身边。 仇人之血,是最好的安抚药剂。 未腐骨身上的怪物,纷纷朝着地上的血伸出手。 迫不及待沐浴一般,带着细鳞的手掌捧起地面的液体,从头上淋下。 它们暂时停下呼痛之声,平静下来。 空洞洞的眼眶,全部集中到了尖叫着奔逃的人身上。 它们等待着,将它们唤回人间的人,给予它们一个公道和安息。 鲜血混杂着血水踩踏成泥浆,血色之中惨不忍睹。 老福觉得浑身冷得发抖,面朝下趴在水里。 在那不逊于阿鲛的怪物少女追逐下,他不慎摔倒,头磕在一块石头上,暂时失去了知觉。 脚踝不知被谁狠踩了一脚,扭曲歪在一边。 天上的雨,啪嗒啪嗒打在他的脊背上。 短暂的昏迷后,老福还有些晕。 却听见了风声、响雷之声中,裹挟着的痛苦呻吟。 还有一声声利刃挥舞,砍入人体的闷沉钝响。 他猛地惊醒过来,呛了好几下,才把堵塞住口鼻的血泥都吐出来。 满嘴都是咸腥的铁锈味道,老福转头去看。 便看见水泽间,横七竖八躺倒的躯体和遍地残肢。 多是双腿,小半是手。 老福愣怔转头,便看见自己交好的邻居双手齐肘而断。 水生渔村的村民们,大多都是自由相识。 这邻居是老福从小长大的友人。 他们曾一块随着父辈出海,在惊涛骇浪间讨生活。 一块为了生活的穷困而愁苦。 也一块来到这岛上,采鲛珠发财。 他们一块喝酒,对鲛人用刑。 无聊时,也会一块用鲛人取乐寻欢。 现在,这要好的友人倒在三步之外,两条快刀斩下的手臂掉在泥地里。 仰天惨叫的友人额头触地,光秃秃的手肘按进泥污中,森白断骨揉磨在砂砾之间。 已经再无与他比赛谁能最先取到鲛珠时的得意模样。 老福看见友人扭曲的面容,手脚并用往旁边爬去。 他惊惧至极的挣扎,引起了雨幕中某个恐怖存在的注意。 在雨中,踩着满地鲜血残肢,搜寻着幸存者的少女转过头来。 她身上黑色劲装都湿透,颊边粘着几缕黑发。 天边闪电一闪而逝。 老福看见那少女圆而亮的眼睛,在闪电的青白亮光下,如正在捕猎的猫科动物。 “还有一个?” 少女随手弃了手上提着的断肢,踩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了过来。 刀身蜿蜒的血迹,在大雨冲刷下很快不见。 “我认得你!” 老福听见那少女带着些笑意的话语:“你是昨夜斩尾那幼鲛的父亲。” 小牛皮的靴子碾在湿软的泥地,踏出一个个血色的小泥窝,仿佛足下生莲。 但老福却对她畏惧如鬼。 “别过来!” 老福拖着歪掉的脚踝,在血泥水中挣扎。 他从身边抓了样什么东西,胡乱挥舞。 细细看来,拿在手中抓着的是一支断臂。 肤色黝黑,粗大虎口指节上有着厚厚的茧子。 老福一边将这断臂挥舞如武器,一边后退。 后背撞上了正惨嚎不停的手臂主人。 眼看那黑衣少女,踏着猫一样的步伐越走越近。 老福的脸庞因惊惧而扭曲。 他尖叫着,扔出手里抓着的断臂。 却看见靠近过来的少女身形未动,侧头避过了断臂。 线条漂亮的下颌抬起,那少女居高看来。 脸上在笑,眸子却寒似冰。 “就是你了。” 老福听见这话的同时,眼前一花。 歪扭到一边的脚踝,从小腿中间而断。 刀刃上因大量劈砍的动作,出现锯齿。 与其说是砍,不如说是生生靠着怪力剁下。 绽开的粉色皮肉,包裹着森白断骨。 粘稠的鲜血向外溅射,发出细微的丝丝声。 老福瞪着自己的断腿,先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后双眼圆瞪,发出一声惨叫。 眼冒金星之际,松散定在头上的发髻被人拽住。 随着头皮都要撕裂的痛苦,老福被一只手,在泥地上拖拽起来。 “放开,快放开。” 早前已有前车之鉴,老福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他双手高举,拍打抓着自己发髻的手。 天上雨点掉落,老福害怕得连断腿的疼痛都忘记了。 他忽然想到,在屠房之中自己强迫鲛人受孕时,那个雌性鲛人的挣扎。 按在地上的鲛人鱼尾拍打的在地上,尖尖的指甲划伤了他的胸口。 恼羞成怒的他,剐了那个鲛人鱼尾上的银色鳞片。 时空变换,老福已经不是当时那个占据优势的男人。 他不自觉的以指甲为武器,去抠抓住发髻的手,就像当时的鲛人。 换来的,是抓着他发髻的少女吃痛,脚步稍驻。 下一瞬,带着风声的耳光扇来。 巨大的力量打得老福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金光飞舞。 老福鼻子嘴巴里都是血,短暂失去了一会意识。 再清醒,他还没来记得及看自己身处的环境,便腰上一痛,整个人飞起,重重摔进泥窝里。 他眼神散乱,几乎晕过去时,听见了头顶传来的声音。 “好疼,好疼啊……”成年女性叫着疼。 “好疼啊。” 稚嫩的声音,也在叫着疼。 老福惊惧抬头。 看见了一大一小,两张并排的脸。 年幼如人类婴孩的脸,咧开嘴角欢笑起来。 斩尾死掉的幼鲛,没能出那间肮脏的鱼骨屋,见一见外边的天空。 也未曾见得广阔的大海。 便被斩掉鱼尾,哭嚎着死去。 现在它与母亲一块站在了始作俑者面前。 母子同时探出胳膊,拽住了老福。 惨叫,是此刻的最佳配乐。 第452章 鲛女 血与杀戮,交织成血腥颜色。 比起惨烈狂暴的岛上,在船埠附近海中的战斗,积累程度丝毫不逊。 鲛女鱼儿斩掉鱼尾,新生的人类双足在水中摆动。 鞋袜散开,露出没有脚趾的脚。 狼狈又笨拙地在水中游动。 她比不得银鳞鲛人阿汐在水中的敏捷和速度。 她的怪物儿子,也比不得。 鲛女鱼儿嫁人多年,为了撇清自己身上的痕迹,也并不豢养水族。 她养着解闷的八爪小章鱼,自然比不上鲛族战士圈养的恶鲨。 唯一依仗的,只有以至亲之血催生出来的半鲛怪物儿子。 她不得不让怪物化的阿鲛,守护在她的身边。 翻滚的波涛之中,海浪拍击礁石,激起层层巨浪。 黑暗的水底,却平静得很。 银尾鲛族战士,身姿矫健在海浪中穿梭,与群鲨协作,困住阿鲛。 恶鲨巨口咬来,在阿鲛身上造成巨大伤害的同时,也尝尝旖旎丧命。 或是被融化,或是被强壮的手爪撕开。 游弋在旁的鲛族战士阿汐并不着急,他手握骨矛,操纵着鲨群。 “半年前,我的妹妹阿泫外出再也没有回来。” 阿汐震动胸腔,鲛人在水底交流独有的声音传来。 鲛女鱼儿身子一僵,随即面色惨白。 阿汐死死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问道:“你们曾是族中好友,你可有见到阿泫?” “她是否在这岛上?” 鲛女鱼儿牙齿得得作响,不知是冷还是怕。 见她回避,鲛人阿汐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仰头发出惨痛至极的叫声,朝鲛女鱼儿投掷出手中鱼骨矛。 鲛女反应不及,剥皮海蟾蜍似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妈……妈……” 鲛女抬头看见一双金黄的十字蛙眼。 刚生出来半人半鱼的阿鲛时,她便遭到了公婆无尽的磋磨。 鲛族没有坐月子之说,但她生产第二日就被赶下床,牛马一样推动水锥。 鲛女只敢憎恨这个怪物儿子。 待到整个水生渔村开始采珠,她更加厌恶阿鲛身上,带着鱼腥味的血。 每一次看见,都提醒着她,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责。 在阿鲛短暂的两三年人生中,他第一次得了他亲娘的正眼看待。 虽然,变成此等模样全赖他娘亲所赐。 以身挡住骨矛,阿鲛残存着的半张像人的脸上,神情呆滞而迟钝。 他已没有多少意识,行动全凭本能和鲛女意志而已。 一股股血从他心口,顺着骨矛的边缘涌出。 鲛女心中情绪复杂至极。 当年她身在鱼冢之中,独身一人时,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叫她不顾一切。 现在她又是孤身一人,挡住面前的是她的儿子。 可她不会再为谁舍弃任何东西了。 鲛女神情一凌。 阿鲛肩窝的红色图腾亮起,受她操纵转身迎上了一张血盆大口。 阿鲛已经的头发散开,早从发根到发梢变成灰白颜色,随水波荡漾。 袭来的恶鲨,咬在阿鲛肩上,摆头撕咬。 撕裂处已经没有多少鲜血流出。 阿鲛皮肤肉眼可见的灰败失活。 任鲛女驱使,已经油尽灯枯的他左支右绌。 鲛女鱼儿见得恶鲨围拢过来,她一转身,留下阿鲛在水中与这些恶鲨恶斗。 自己游向岸边。 在水中时,鲛族占有极大优势。 但缺点也极其明显,鱼尾和豢养的水生物无法在陆地上行动。 阿洵本想就这样消耗到那红皮怪物死去。 但见鲛女反身游走,他立刻追了上去。 他还有血仇未报,怎能容忍鲛女跑到陆上。 他鱼尾摆动,带着一串泡沫,急速游去。 追至半途,却被一个破破烂烂的身体阻拦。 被恶鲨撕咬的阿鲛,身体到处都是伤痕。 透过上肢肩膀巨大的伤口,可以看见断开的肌肉。 撕开的胸膛,异常大的心脏上,新伤旧伤叠加,许久才缓缓跳动一下。 若无肩窝的红色巫祝图腾支撑,他早已应该死去。 阿汐瞳孔微震,一时间有些动容。 鲛族性子单纯,极易受人影响。 也尊重强者。 这一动摇,阿汐失去了追逐的最佳机会。 他看了看挡在他身前的阿鲛,又看了看鲛女游走的方向。 半晌摇了摇头,握紧手中骨矛,看向阿鲛光泽黯淡的眼睛。 既要战便战吧。 阿汐眼睛余光,看了看鲛女游走的方向。 那岛上,还有一个强悍的人类。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生疼的脖子。 他的直觉告诉他,落到那个人类的手中,只怕绝不是什么幸事。 冰冷的海水中,鲛女不停的摆动不太灵便的双腿。 她不敢面对死亡,更不敢面对曾经的族人。 若是一定要走向终途,她宁愿死在陆地上。 狂风巨浪之中,头发散乱的女人从水中探出头颅。 猛地喘息几声后,狼狈的朝着岸边游去。 身上体面的绫罗衣裙此时成了累赘。 鲛女原本十分喜欢这些绫罗柔软的触感,现在颜色鲜亮的绫罗被海水打湿,沉甸甸的坠在身上,极大消耗了她的体力。 她呼吸急促的游。 终于没有脚趾的足尖,触到海岸边粗粝的海砂。 她如得救赎,手足并用的爬上岸去。 在雨中无助的瑟瑟发抖。 即便黑化也没长多少智商,她没有足够的脑子和阅历思考如何摆脱当前的绝境。 想着她站起身,竟打算回到鲛人圣地鱼冢。 在这岛上,她最熟悉的其实是那里。 她打着哆嗦,几次都没站起身来,软倒在地上。 喘息数声,趴在岸边。 惊惧之下,眼泪蓄满眼眶。 大颗大颗的鲛人泪,从她眼中滚落。 滴溜溜地掉在地上。 成色竟然上佳,倒是十分讽刺。 突然,鲛女看到了一双小牛皮快靴,沙沙地踩着砂砾走来。 她头也不敢抬,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却踩到圆润鲛珠,滑倒在地。 惊慌之际,一双手探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鲛女被这手逼迫抬起头,便看见一张满是雨水的脸。 脸的生得极好,笑容也无害得紧。 只是扼住她喉咙的手,如同铁钳。 鲛女被这手掐住,举到眼前。 听她冷冷道:“逃啊!继续逃!” 第453章 仇敌 孤岛上,暴雨还在肆虐。 雨水如箭倾泻而下,雨滴砸下,砸得人生疼。 鲛女惨叫着,背部在地上拖行。 披散的长发被那个陌生的少女提在手上。 她头皮撕裂一般的疼。 因疼痛,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 这些泪水从眼角滑落,结成一些细碎的不规则珠子。 未着鞋袜的脚没有脚趾,蹬踹在地面,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鲛女的手竭力在地上抠抓,慌乱中指甲盖掀起,手背上细碎的鳞被粗石剐落,渗出些血珠。 “求求你,放开我。” 鲛女不知赵鲤的身份,慌乱中她只知求饶。 方才杀戮了一场,赵鲤有些疲惫。 闻言脚步稍缓,侧头看向绝望的鲛女。 她扬起唇角,看向这个鲛女问道:“你的同族,是不是也曾这样哀求过?” 鲛女浑身一震,似是痛苦的蜷起脚。 数颗碎钻一般的珠子,从她的眼角滑落。 “可,这天地间我没有其他的归处。” 她张着眼睛,看向赵鲤:“我已斩尾,族中再回不去。” 从斩断尾巴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天真烂漫,在渔村的贫苦面前什么也不是。 不出卖族人,她便得自己哭瞎了双眼。 鲛女看着赵鲤,想要得到一丝理解和认同。 她却看见赵鲤笑了笑,回望她的眼神,好似她是什么蠢物。 赵鲤道:“少将自己的处境包装得多么艰难。” 在追杀水生渔村村民时,她曾在村长家四处搜寻。 村长家中有许多,全然不符这孤岛环境的物件。 成箱的女装,都是颜色鲜亮的好料子。 厨房里还出现了些燕窝,北边的参茸党参。 这鲛女在富裕后,好日子可是没少过的。 那是为何不诉苦? 赵鲤歇够了,湿透的衣裳粘在她的身上,湿哒哒的夺走她的体温。 她重新迈动步伐,拖着鲛女往上走。 露出地上的礁石,划破了鲛女背上的衣裳。 这些精美绫罗碎成了条子,细白皮肉血肉模糊。 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又很快被大雨冲刷淋去。 身体上的痛感和大难临头的恐惧,让鲛女在一阵惨叫。 虽说有临时状态加持,但是料理了村长院子里那些人,赵鲤还是少见的感觉到了疲累。 她速度不快。 行至一处时,像出水的鱼一样翻腾的鲛女,抱住路边一块突起的礁石。 赵鲤不得不停下,将她暴力撕扯下来。 数声咔嚓声轻响,鲛女的双手不规则的反折。 一路前行,鲛女在沿途洒下一些细碎的鲛人泪。 待走到邻近,远远的鲛女听见了各式各样混杂一块的惨叫声。 风声、雨声与惨叫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乐章。 鲛女紧紧闭着眼睛。将头埋在地上。 赵鲤拖着她走到近前。 未腐骨怪物的躯体周围,断手断脚的水生渔村村民已经少了很多。 都是赵鲤的杰作。 巨大的未腐骨怪物体态又臃肿了数倍。 或许是察觉到赵鲤的贴心,它不再像之前那样横冲直撞。 反而有序选择起来。 仔细打量地上的人后,伴随着一阵蠕动,吐出一个或是两个鲛人的上半身。 而后伸出枝子般的手,将地上的人拉进未腐骨肉球之中。 随着一阵惨过一阵的嚎叫,许久之后,又会像树枝春天抽芽一般,吐出半截残碎的身子。看书喇 这些身子,或哀嚎或是哭泣。 场面看着邪恶至极。 诡物无心,即便这未腐骨怪物是她一手造就。 但赵鲤也依旧又被攻击的风险。 为了不被牵连,赵鲤松开了拽住鲛女头发的手。 走到捂着脸,鸵鸟般逃避的鲛女身后,一脚印在了她的背心。 赵鲤力大,鲛女的身子飞出,最后跌在了未腐骨怪物的旁边。 她又痛又怕,刚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张脸。 这张熟悉的脸上,是一对空洞洞的眼窝。 熟悉的脸庞,让鲛女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在部族度过的时光。 那时候的鲛女还不叫鱼儿这个名字。 “阿……泫……” 鲛女清透似琉璃珠的眼睛张大,愣愣喊出脸的名字。 最先,只是一个溯游来到岛上圣地等死的年老鲛人。 后来,为了填补水生渔村村民的欲望,被她诱来的鲛人越来越多。 到这片海域的鲛人绝迹,为了自保,她的目光移向了自己熟悉的部族。 幼年时的友人,被渔网捕捞起来时,是什么表情? 鲛女身子抖得止不住,她愣愣睁着眼睛。 看眼前的脸露出一个笑来。 下一瞬,未腐骨怪物稍微退开了一点距离。 所有黏着在上的‘人’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那些脸,有些鲛女认识有些她不认识。 看向她时,却纷纷露出开怀笑容。 接着,它们纷纷朝着鲛女伸出手臂。 无数双手,在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手主人承受的痛苦便传递过来。 多少双手,就是多少倍痛苦。 这些手像是蛇一般,将鲛女缠住,将她拉入烂泥似的未腐骨怪物身体中。 散播痛苦的未腐骨,在瞬间向鲛女倾泻了多少痛苦,赵鲤想想都头皮发麻。 她也没有空闲去计算。 手里正抓着一大把鱼祖之骨制成的护符。 都是她亲手从每一个村民脖子上拽下来的。 在未腐骨怪物消化着最大的仇敌时。 赵鲤捏着这些护符,听着鲛女惨绝的哭泣,将这些尖牙状的护符围着未腐骨插了一圈。 在这岛上的,只有水生渔村的一半村民。 补骨仪式召唤出的未腐骨怪物充满怨气,一定会循着怨气追逐而去。 这种玩意登录大景的海岸,还不知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制造同时控制,这是赵鲤一向的行动准则。 若是控制不住,她会直接将未腐骨怪物消灭在这岛上。 她的行动十分迅速。 方才在地面插上最后一根鱼骨护符,便听脑后传来异动。 垂头避开了一只探来的手,一跃出了未腐骨的圈子。 稳稳落地后,赵鲤看着冲她伸手的未腐骨,弹了弹舌头。 这种受怨气驱使的东西,当真麻烦得紧。 探出的手臂落空,未腐骨怪物身上粘着的‘人’侧了侧头,冲赵鲤露出一个阴惨的笑。 它蠕动着,想要再上前拥抱赵鲤。 不意却碰到了插在地面的鱼祖之骨,像是被烫到一般,惨叫着后退。 这反噬它不好过,赵鲤这施术召唤者的同样不好过,胸口一闷。 她的嘴里,因这反噬又再泛起一阵铁锈血腥。 赵鲤很清楚,必须尽快斩断与未腐骨之间的联系。 在腰后革囊摸索着,取出被鲛人油烧焦的那根用以召唤的手指。 她捏着那根手指,看向巨大的未腐骨怪物。 “对不住了,水生渔村那边可不能让你去乱来。” 闻言,未腐骨怪物身上无数张脸,全向赵鲤看来。 第454章 救援 赵鲤回看了一眼被鱼祖之骨困住的未腐骨怪物。 转身大步走进了村长家中。 她走进去,踏着满地的鲜血,来到两具倒吊的尸体旁边。 村长和村长的老妻,活着没干什么好事,死了倒能派上用场。 赵鲤割断将他们倒吊起来的绳子。 两具尸体,啪嗒一下便像是咸鱼一样,掉进了凝结的黑红血冻里。 两具尸身双目圆瞪,脸上还保留着死前的绝望。 赵鲤抽出腰间长刀。 这把沈晏所赠的佩刀,陪伴她许久。 待看见刀身上劈砍出的锯齿,顿觉心疼。 忍不住将刀收入刀鞘,去厨房寻了一柄菜刀。 见房檐上吊着一串祛湿的辣子,赵鲤直接垫脚叼住两颗在嘴里嚼了。 嚼碎的辣子,在舌面上铺开,顿时让她精神一振。 脸微红,提着菜刀出了厨房,走到村长两口子的尸体面前。 随后一边辣得丝丝吐气,一边举起了菜刀。 …… 未久,房间里分布着大卸八块的尸体。 赵鲤用准备好的大床单包了,一路提到院外未腐骨怪物的旁边。 察觉到仇人,未腐骨怪物不安分地在护符圈里,转悠起来。 赵鲤抬头看,便见先前没拉进去的鲛女,已经吐了出来。 身体还在未腐骨怪物里边,只露出一张脸。 原本清透琉璃珠似的眼睛,像是两颗石子,无神地瞪着,不知正享受着怎样的折磨。 赵鲤将手里滴答血水的包裹打开。 两颗花白的头颅,滚了出来。 赵鲤一左一右提着这两个头颅,像喂食一般扔向未腐骨怪物。 两颗头颅被树枝似的手凌空接住。 下一瞬,两个已经死去多时的死人头,竟眼珠子一转,张嘴嚎叫起来。 砍得不太规整的断首下,血管抽搐起来。 未腐骨怪物身上的‘人’齐齐笑起来。 赵鲤不管那两个死人头,被怎么样玩弄。 她正将尸体碎块,照着补骨仪式逆位摆放。看书溂 正中的,正是补骨仪式中烧焦的那一截鲛人指骨。 赵鲤取出一坛鲛人油,在这岛上,鲛人油十分常见好找。 清亮的油脂,淋在这些仪式用品上。 鲛人油独有的粘稠质地,让这些油脂很好的附着。 意识到自己将要被摧毁,怨气并未了结的未腐骨怪物横冲直撞。 只是困在鱼祖之骨中,无法解脱。 数次反噬,让赵鲤胸中翻腾,抖着手去摸火折子。 【警告:宿主正在破坏任务。】 【你极可能会遭受巨大反噬。】 系统的警告之声十分尖锐。 赵鲤忍不住挖了挖耳朵。 反噬又如何?她不可能会为了所谓系统任务,就放纵这未腐骨怪物离开孤岛。 赵鲤小心地拧开火折子,用手护住,正要吹燃。 未腐骨怪物忽然一动,周身黑气涌动。 黏着在上的‘人’全都转头来,盯着赵鲤。 名为阿泫的雌性鲛人,猛地张开双眼,眸子中黑气流转。 【检测到诅咒!】 系统的提示声又响起。 赵鲤捏着火折子的手顿住,精神一阵恍惚。 她仿佛看见自己置身深海。 寂静的海中,巨大到不可思议的躯体游动。 像是鱼又像是蛇。 唇吻宽大的头颅上,是一对小小的鹿角。 赵鲤无法具体描述,这庞然躯体的模样。 脑袋针扎似的疼,口鼻都呛出鲜血。 剧痛之间,赵鲤听见一个声音道: “诅咒这些肆意对待生命的人类,让他们难逃痛苦之罚,承无尽灾殃。 诅咒他们的子子孙孙,生生不息,永世受难。” 【检测到鱼祖的诅咒。】 【水生渔村全部村民,遭受血脉诅咒。】 系统的提示声,将赵鲤意识拉回。 眼前画面,骤然从深海转回雨中。 赵鲤捏着火折子,侧头吐出一口血来。 鲛族的祖灵纵然已死,发出的诅咒却不是人类可以倾听理解的。 赵鲤耳朵嗡嗡作响,跪倒在地上。 狼狈的在雨中,等待着这种痛苦过去。 就在此时,一件温暖的大氅从头罩下,隔绝了疾风骤雨。 浑身发抖的赵鲤被拥入一个暖和的怀抱。 嗅到熟悉的木香,双眸紧闭的赵鲤浑身一松。 有人在她耳边说什么,她听不清,将额头抵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在那人想要将她抱离时,赵鲤强撑着扭头拒绝。 “沈大人。” 赵鲤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有多嘶哑难听。 手紧紧拽住沈晏的一角袖摆:“不可以动地上的护符。” 赵鲤摇了摇头,终于暂时摆脱了之前的状态。 睁开眼睛发现眼睛模模糊糊,有些看不太清。 沈晏焦急的脸,在她眼前摇晃。 “阿鲤!” 沈晏将落汤鸡似的赵鲤抱在怀里。 在他的身侧,是一脸担忧的小信使。 小信使的眼里蓄满泪水,探出瘦长的手爪抓着赵鲤的衣摆。 它从和赵鲤的契约,最直观的感受到了赵鲤此时的状态之差。 “好,不动。” 沈晏应了一声,他探手再一次尝试将赵鲤抱起。 “烧了它们沈大人。” 赵鲤虚弱至极,颤抖的手指了指禁在鱼祖之骨中的未腐怪物。 沈晏急忙点头,见她软得不像话,忙揽住她的腰。 “我带来了水生渔村的人。” 沈晏半抱着赵鲤,空出的手一招。 随行的校尉立刻抬来十来个滴着血水的大箱子。 赵鲤趴在沈晏怀中,正好看见那些箱子打开。 露出里面一个个覆盖朱砂的头颅。 都是水生渔村的村民。 赵鲤猛然松了口气。 这世间最靠谱的沈大人,关键时刻果然不掉链子! 第455章 异变 暴雨还在下,但原本空荡荡的孤岛,因为大批靠岸的船只和登岛的靖宁卫而气氛一变。 沈晏用大氅将赵鲤裹住,直到此时才终于觉得心中焦躁稍缓。 “别担心,我来了。” 沈晏将她抱住,看怀中之人苍白的脸色和沾着些血的嘴唇。 原本就难看至极的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不善地抬头看向在鱼祖之骨圈内那个怪物。 “沈大人,将这些人头丢给它” 赵鲤缩在他的怀中,现在她感觉到了冷。 但心中牵挂着这个怪物,一直不肯睡去。 她缩在沈晏的大氅里,打着哆嗦,嘴里还道:“立刻投入人头,烧毁地上的东西。” 她勉力指了指地上摆放的碎肢。 这些碎肢,可代替赵鲤支付补骨仪式的代价。 左右也是村长两口子造孽,就让他们自己去还。 叮嘱完,赵鲤呻吟了一声,合上双眼。 沈晏捏着赵鲤的脉搏,唤了她两声。 得到她迷迷糊糊的回应,他心中稍安,扭头看向立在一旁噤若寒蝉的阿詹:“大夫呢?” 听得他声音冷得像冰,阿詹急忙推出身后的中年大夫。 大夫唇上留着短须,从远处那嚎叫的怪物身上收回视线。 被靖宁卫从家里不分青红皂白地带上船时,他自觉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只求莫要牵连家小。 可现在望见二十步之外那个怪物,大夫才明白,他的做的心理准备远远不够。 在那嚎叫的怪物身上,大夫甚至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是个渔民,在勾栏乱来得了脏病来求医。 看着衣衫破烂,却出手极为阔绰。 这反差让大夫记下了那人的脸。 现在隔着雨幕,再次见到那张脸,大夫猛打了个哆嗦,立刻回过神来。 “大人,请将伤者先行放下。” 大夫蓑衣下的肩上挎着药箱。 沈晏双唇紧抿,冲阿詹示意了一下。 阿詹立刻上前,解下肩头的蓑衣,垫在泥泞地面上。 吆喝一声,数个校尉围拢过来,举起肩上的蓑衣,临时围出了一方无雨的天空。 沈晏这才将赵鲤放在地上铺就的蓑衣上,让开一点位置让大夫把脉。 他们这一行将水生渔村的人全部带来了。 字面意义上的带来。 沈晏在水生渔村中杀人,也并不单纯为了泄愤。 通过小信使传递来的信息,沈晏知道发生在这岛上的事情。 他和赵鲤培养出来的默契告诉他,这样大规模的虐杀,必然滋生诡物。 想要叫诡物泄去心中怨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杀死仇敌。 他们须得将事情放在这远离人烟的小岛上解决。 水生渔村这些罪民人数众多,全部带上官船,行船途中恐怕生变。 因而沈晏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 带不来活人,带个部件也成。 本着宁杀错无放过原则,照着户籍鱼鳞册,高于车轮者悉数斩杀。 一个个箱子摆在地面。 打开盖子,倾泻而下的大雨冲掉了一些朱砂。 发白的人头露了出来。 不分男女,全都在此处。 察觉到仇人之骨,鱼祖中的怪物愈发躁动,干瘪的残肢舞动。看书溂 “扔进去。” 沈晏并不耽搁,站在雨中对宫战命令道。 “是!”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面,直视几步之外噩梦般的玩意,宫战心里发虚。 看向赵鲤那个方向的视线,满是敬佩。 见周围手下都有些畏惧,他上前一步。 一手挎在佩刀上,一手拎起箱中人头。 “怕什么?赵千户一人都闯过来了!” “收收尾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拎在宫战手里的人头,是一个黑瘦的小子。 渔民长期日晒雨淋大多显老,这人头看着二十多岁,实际也不过十三四岁。 大雨冲刷掉了人头脸上的朱砂,露出表情扭曲恐惧的脸。 宫战一扬手,将手中人头朝着未腐骨怪物扔出。 人头在空中打着旋,散开的头发甩出一圈水滴。 “我的儿啊!” 黏着在未腐骨怪物上的一个‘人’认出了这人头。 雨幕之中,她发出一声惨极的叫声。 这痛苦,愉悦了未腐骨怪物。 怨气集合的怪物,吮吸着痛苦,鲛人们纷纷发笑,人类却在惨嚎哭泣。 它们黏着成一块,舞动着枯瘦的手臂。 一时间,场面诡谲可怖。 连躲在蓑衣下把脉的大夫,都手哆嗦了数下。 沈晏没有一点表情,负手站在雨中。 雨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继续。”他声音没有一点起伏的催促道。 嘈杂的声音中,宫战舔了舔嘴唇吆喝道:“看什么?继续!” 校尉们不敢耽误,纷纷提出箱里的人头,喂食一般投掷向未腐骨怪物。 宫战又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上前来。 “说好带路,便留我一命的!” 这人滚落在泥泞中,狼狈得不成样。 他把头埋在泥水里,疯狂的磕头,想要求得一条生路。 沈晏却看也没看他。 靖宁卫办事,从来不讲规矩,只讲效率。 磕得额上青紫的男人,被宫拎住后颈衣裳,踩着小腿逼迫跪下。 绣春刀出鞘,在喉上一抹。 先是一线血线,而后瀑布般的血哗啦啦淌了出来。 男人还没死去,喉中咯痰般咯咯不停。 接着被人抬手抬脚的,扔给了护符圈内的未腐骨怪物。 濒死的男人带着怨愤的眼神,被枝蔓一般的未腐骨怪物吞入体内。 待到做完了这些,沈晏才亲手点燃了赵鲤布置在地上的仪式用品。 鲛人油一点即燃。 或许是最终得偿所愿,鱼祖之骨护符圈内的未腐骨怪物并不再像之前反应激烈。 它像是餍足的动物,停留在原地,任由凭空燃起的火焰在身上流淌。 沈晏心中微松,正想看看赵鲤的伤势。 却听见一阵吵闹之声。 他神情一凌,疾步走到泥泞小道旁。 百步之外,异动突生。 水生渔村中,除了大人还有未高于车轮的孩子。 沈晏本意在不必要的情况下,放过这些水生渔村的孩童。 没有让他们直面父辈的孽障和下场。 但现在事情显然不能如他所期望的那般顺遂。 第456章 血缘诅咒 一个瞧着又黑又胖的男孩,肚子涨大,须臾之间皮肤上生出一些带着斑块的丑陋鱼鳞。 长而肥壮的鱼尾,从身上穿着的绸缎裤子中探了出来。 在无人模样,朝着身边的活人扑咬。 这种异变,几乎同时发生在全部水生渔村幸存之人身上。 田齐奉命看守这些孩童,听候差遣。 异变发生时,他的旁边便站着一个半大孩童。 这孩童的脑袋膨胀。 膨起的灰色皮质,挤成一些密集的沟壑,仿佛花菜。 这小小的怪物,迷茫抬起出细鳞的小手,摸了摸变异的脑袋。 “叔叔,我怎么了?” 它扭头看向戒备的田齐,发出稚嫩孩童的声音。 田齐心中狂跳,在他身后的魏世立刻上前,抽出了腰间佩刀护在侧。 这新生的小怪物收回脚,侧了侧头,继续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叔叔?” 魏世年岁不大,听见这稚嫩的声音,手抖了一下。 就这短暂动摇的瞬间。 方才还平静的小怪物,突然暴起。 菜花似的脑袋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朝着魏世滋出一道发黑的腥臭液体。 魏世避无可避,眼看那黑色液体将淋上面门。 一只手从后扯了他一把。 那些喷出的液体落空,溅在地上。 一两滴甩到魏世身上蓑衣上,立刻滋滋作响,升腾起一阵黑烟。 魏世惊魂未定扯下蓑衣,便看见方才拽了他一把的田齐箭步上前。 一刀斩落了这怪物的头颅。 变异的小怪物无头身子歪倒在地,花菜一样的脑袋蠕动数下:“叔叔,嘻嘻。” 临死前嬉笑的两声,听得田齐浑身发寒。 “都别乱!” 他喊话稳住队伍。 所幸,这些异变的小怪物,除了诡异,并没有多强战力。 又有宫战在沈晏的命令下前来支援,很快尽数被绞杀。 遍地腥臭,便是雨水也洗刷不去。 宫战在鞋底上蹭了蹭刀。 田齐和他并肩而立,看着这遍地的怪物尸体,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恐惧。 就在此时,一个校尉走上前来。 他胸前还挂着一个襁褓。 里面装着一个水生渔村的半截婴孩。 田齐骂道:“抱过来做什么?” 校尉苦着脸,撩开挡雨的蓑衣。 异变突生时,他本打算将怀中这隐患扔出去。 不料这婴孩却是唯一没有生出异状的。 现在正哇哇直哭。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来找两个百户拿个主意。 田齐宫战上前,检查襁褓。 这才惊讶发现,这孩子竟已生出一截小小的鱼尾。 这鱼尾不安分的在襁褓中拍打。 沈晏立在上首,大雨中他掌心的眼睛张开,咕噜噜的转。 便看见了笼罩在那些畸变小怪物身上的诅咒烟气。 古老的声音带着深海的回音喃喃道:可耻之人必将赎罪,子子孙孙永世受难。 沈晏猛的合拢手掌。 他抬手,拭去鼻下淌出的鲜血。 明面上水生渔村的人已经死绝。 可水生渔村此前并不封闭,与外村有婚嫁联姻。 这诅咒不会停止。 只怕…… 沈晏呼出一口气,回望了一眼立在蓝火中的未腐骨怪物。 他收敛心神,大步回到赵鲤那边。 “情况如何?” 他蹲下身,将手垫在赵鲤头下。 从成阳带来的大夫,也算有两把刷子,手指搭在赵鲤的脉搏上却忍不住犯难。 虽然已经施针,但这位受伤的少女脉象十分奇怪。 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换做寻常人早是尸体一具。 但现在这少女人还活着,且有一线生机吊命。 简而言之看着要死了,却应当不会死。 只是大夫到底不敢说实。 他小心觑了一眼沈晏的脸。 这位大人,瞧着面相就不像很讲道理的人。 靖宁卫在成阳抓了半座城的大夫在船上,只因同行说他医术最高,他才来到了这。 现在本着有难同当原则,大夫决定将黑锅分摊于所有人脑袋上。 大夫支吾了一下,道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和同行们会诊。 沈晏常年行走宫中,御医们更是相互推诿甩锅的祖宗。 成阳这大夫的小把戏,瞒不过他。 见此情形,看着赵鲤惨白的脸,他的心沉了下去。 “走!” 他将已经昏睡过去的赵鲤一把抱起。 阿詹急忙跟随在侧,张开蓑衣给赵鲤遮挡雨水。 此处则交由宫战和田齐。 沈晏步子大,没一会抱着人上到了停在船埠的驳船。 然后将浑身是湿哒哒的赵鲤,送回了楼船上。 沈晏楼船上的官奴小纨协作,快速给赵鲤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楼船之上,被踹门不分青红皂白拉来的大夫们再次搞团建。 将赵鲤团团围住。 满屋都是汤药苦涩的味道。 为了活命,这些大夫也不藏私。 你一言我一语,出了好些救治方案。 赵鲤整个人被大夫们的祖传针法,扎得如刺猬一般。 沈晏湿着衣裳,在旁边侯着,半步不肯离开。 “哎哟。” 一个擅长外伤的大夫小心剥开赵鲤腰侧糊着的虫胶,见着下边焦蚀伤痕没忍住叫了一声。 这样以烧红刀子止血的法子,出自军中。 就是再硬朗的汉子,也吃不住。 床上躺着这个姑娘,当真硬气。 他心中称赞两句,以汤药冲洗伤处,又上了一层药粉包扎起来。 一旁的沈晏,数次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只握拳站在一边。 在赵鲤的房间之外,摆了一溜的小火炉。 大夫们正在小心的看火熬制汤药。 此处可没有药童使唤,若是熬出一锅糊汤药,谁也不敢保证能不能见着明日的太阳。 一个山羊须老大夫苦着脸,看向随沈晏下船的那个中年人。 “你当真不厚道。” 何必拖着大家一块死? 中年人不说话,只盯着火炉中跳动的火焰出神。 老大夫神秘的问岛上发生了什么。 中年人这才有了点反应。 他收回看着火苗的视线,咽了口唾沫。望向问话的人:“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能保守秘密吗?” 老大夫挣扎许久,左右看看,见此处无人注意,终克制不住好奇心。 他肯定的点了点头:“能!” 中年人呵呵一笑:“巧了,我也能保守秘密!” 第457章 醒来 暴雨过后的天空格外的蓝,海浪拍打着楼船的船板。 带着海腥味的海风中,靖宁卫楼船上的船工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一群群海鸥,立在桅杆上。 好奇地打量着下方,很少见过的两脚生物。 和海鸥们的新鲜闲适不同,停靠近海的整支船队雾惨云愁。 顶头上司浑身阴云笼罩,原本就不算和气的脸,更是瞧着冷厉了三个度。 一个校尉方才搭乘驳船回到楼船上,小牛皮地的靴子还沾着海砂。 啪嗒啪嗒踩在木质甲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注意到周围船工全部朝着他看,这校尉心中不爽,他辛苦办差踩脏个甲板怎么了? 他挺起胸膛,一边快步走一边毫不客气的对船工们瞪回去。 众船工见他横,纷纷避开视线,只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 又是个送死的。 这江南道的校尉是宫战手下,今日见识了不少这个世界的奇怪真相,难免志得意满。 踏着响亮的步子,蹬蹬蹬上了楼。 走到一层正中朱门前,正待叩门,门已经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人立在门后,面无表情的看来。 眼下青黑,下颌罕见的带着些胡茬。 虽是面无表情,可周身萦绕的低气压,都在向所有人陈述一个事实。 “沈、沈大人……” 这校尉不觉心中咯噔一声,果然便听见沈晏沉声道:“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礼仪学进了狗肚子里?” 沈晏的训斥,这校尉没完全听懂。 但听不听得懂,都不妨碍他光速认错,并且发现顶头上司心情很不好,正四处寻事撒火。 “属下知罪!” 校尉叉手执礼,心中着急声音大了些,便又收到了两枚凌厉眼刀。 “不要大声喧哗!” 沈晏放轻了步子,走来将门合上,这才斜眼看了一下已经一脑门子汗的校尉。 这校尉压低了声音道:“沈大人,在岸边发现一具怪尸。” “瞧着模样像是海蟾蜍,身上都是恶鲨撕咬的痕迹,现正伏尸沙滩,宫百户命小人来问问,该如何处置?” 海蟾蜍…… 沈晏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栏杆,心中有了猜测。 “扔给那个还在烧着的蓝火怪物。” 赵鲤和未腐骨怪物之间的契约虽断,但未腐骨中集合大量人类以及鲛人的尸骸。 蓝火接连燃烧四日未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 怪物未曾烧绝,赵鲤也一直昏睡不醒。 沈晏心中焦躁,回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即便船上大夫指天指地,以身家性命发誓,人只是在昏睡。看书喇 但他如何放心得下,不分日夜守候在床边。 念及赵鲤,他心情更糟糕几分。 唤住转身准备离开的校尉:“回去把《礼记》抄三百遍!” 校尉愕然回头。 见沈晏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顿时哭丧脸应道:“是,沈大人。” 垫着脚尖,小心地走了两步,又听上司道:“晚上回来将甲板擦一遍!” 校尉下楼出了沈晏的视线,这才哭丧脸蹲坐在楼梯上脱了快靴。 他脱了靴子,发黄的足衣踩在甲板上,声音倒是小了,只是潮湿海岛捂了几日的臭脚丫味道实在不好闻。 刚走两步,遇上了鲁建兴。 正欲打招呼,便看见鲁建兴黑着一张脸骂道:“你要死啊!这脚这么臭!” 沈晏听见了那诅咒的声音,担心与水生渔村联姻的村子生乱。 当日急遣鲁建兴搭快船回成阳。 沈晏的担忧最终落到实处。 但凡有血缘,都陆续发生了畸变。 在周边引起了不小的骚乱,还造成了一些伤亡事件。 幸而沈晏反应及时,鲁建兴郑连领人花了三日,四处扑杀这些畸变怪物。 一直留守岸边的郑连,负责收尾。 鲁建兴风尘仆仆回来复命。 他海上奔波,吃干粮吃得胃里翻腾,刚一上船便遭受了一波臭气攻击。 忍不住抬手在这年轻校尉的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谁教你脱鞋走路的?” 他们这帮子人没几个脚丫子没味的,但是脱鞋走大路上就很没素质。 这校尉来报信,挨了两回骂,眼泪差点掉下来:“沈大人嫌我走路吵。” 他说完意识道不对,急忙扭头看,见沈晏已经没站在楼上长廊,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沈大人心情不好。” 鲁建兴捏着鼻子凑近了些,打听道:“赵千户还没醒?” 赵鲤送回船上,他们也没见着本人,只听伤得很重。 抓到船上的大夫各使本事,沈大人衣不解带的守着亲自照顾。 可为何这么多天了还没清醒? 想到这,鲁建兴脸上不自觉带上了深深的担忧。 校尉点了点头,回道:“还没呢,不过听大夫说,当是没有大碍的。” 鲁建兴叹了口气,摇摇头:“行,知道了。” 这次赵鲤在这小岛上阴沟翻船,吃了大亏。 只怕要将养许久。 这小姑娘真是个爱拼命又多灾多难的。 鲁建兴想着,命人将他这次带回来的药材送去给大夫们。 自己轻手轻脚上了楼。 看见沈晏时,鲁建兴一呆。 鲁建兴也是京城镇抚司老人,何时见过他们这指挥使如此狼狈,也不知是不是一直没睡。 他们这些人,对沈大人对赵鲤的心思各个门清。 如卢照,还曾暗自担忧赵鲤吃亏。 现在看来,吃什么亏,赵千户懒人有懒福,分明躺赢拿捏得死死的。 心中念头转了数下,鲁建兴压低了声音对沈晏道:“果如沈大人所言,有水生渔村血脉的人都发生了异变。” “直系异变更快,更加完全。” 血缘淡的,稍微好点也有限。 没有一个幸免。 沈晏负手站在栏杆前,遥望远处岛屿上的黑烟,问道:“狴犴大人像可有反应?” 临去前,沈晏叮嘱鲁建兴带上狴犴像,看狴犴是否干涉。 鲁建兴摇了摇头:“狴犴大人并未完全祛除诅咒。” 对于知情,沾染受益过的人,狴犴像完全没有反应。 只是一两个旁支的得免。 “但……” 鲁建兴摇了摇头,“已畸变的人体,无法复原。” 这些人已经按照沈晏的安排,全部就地处置。 这些事不必言明,沈晏唔了一声,便要叫鲁建兴下去歇息。 这时却听身后门内传来声响。 赵鲤房中伺候的小纨拉开门。 小姑娘脸上满是激动:“醒了醒了,赵大人醒了。” 鲁建兴高兴的抬头,只觉眼前一花,只看见一角衣摆进了屋去。 第458章 钟摆 屋中都是沉闷的药味。 置身在黑暗中的赵鲤做了很长的梦。 她好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握住,在时间不会流淌的空洞空间中沉浮。 身体和心灵都沉寂下来。 赵鲤沉醉在这种安宁之中。 狗系统刺耳的提示声响起。 【完成任务——复仇。】 【你并没有圆满达成祖灵的心愿,所幸有不错的队友帮助。】 【任务奖励:经验值*3000.】 【获得状态:祖灵的庇护(水族好感度中幅提升,水性+30.)】 【激活称号:浪里白条。(你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狗爬式的旱鸭子!真是叫人开心。)】 【特殊奖励:体质果实*2(与可靠的队友分享,在未来或许能收获更多益处?)】 【奖励道具:破碎的青铜碎片(不明)祖灵曾在深海海底得到了它,似乎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 系统一连串声响,将赵鲤从安宁中猛地拽了出来。 赵鲤手里,多了一个约一指长的冰凉物件。 这东西凹凸不平的表面硌着赵鲤掌心的纹路。 一道沉闷悠扬的钟声响起。 这钟声仿佛穿透时间空间,回荡在黑暗之中。 光刺破黑暗。 随着一阵失重的感觉,赵鲤好似从深海回到海面。 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逐渐恢复了感官和知觉。 她感觉到了身下软和的被褥。 感觉到了身下床板,随着海浪的微微晃动。 随着知觉的回归,无力和一阵阵的疼也涌了上来。 赵鲤抿了下干裂的嘴唇,缓缓张开眼睛。 看着有些眼熟的帐顶,赵鲤感觉到额上覆了一只暖和的手。 抬眼看去,沈晏正满是关切的看着她。 “疼吗?哪里不舒服?” 见赵鲤看着他不说话,沈晏心中着急,扭头喊道:“叫大夫来。” 立在内室门边的鲁建兴立刻转身奔了出去。 赵鲤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张了张嘴。 沈晏意会,转身倒了一杯房中常备着的温水。 他小心翼翼的扶起赵鲤,让她靠在他怀中,将水喂到她唇边。 赵鲤腰侧伤口隐隐生疼,垂头将一杯水饮尽,冲散了口中苦涩,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看书溂 “沈大人。” 她说话,但嗓子又疼得紧。 她抬手摸喉咙,却没留神手里握着的东西。 红艳艳两枚果子,一个满是铜锈钟摆似的小物件,掉在了床上。 赵鲤身子一僵。 沈晏也有些惊讶。 这几日赵鲤都是他在照顾每日的梳洗擦身。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沈晏门清。 察觉到赵鲤身子一僵,沈晏垂眼看去,正好看见她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显然正在思考怎么编瞎话。 沈晏浅浅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好好歇着。” 重病就别费脑子了。 这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他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她背上多出来那玩意,也不曾惊讶过。 沈晏将掉在床上的两个小果子和那青铜物件捡起来,摊在掌心让赵鲤自己拿着。 他这淡定的表现,反倒让赵鲤有些蒙。 抬眼看了一下沈晏的侧脸。 便看见他下颌生出的胡茬。 赵鲤心一暖,软下来将重量交给沈晏,抬手揉了揉他的下巴。 “沈大人一直没休息吗?” 这位大爹是个肝帝,擅熬夜修仙,赵鲤常见他连熬两三宿没有一点倦色。 眼下这般情形,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合眼了。 沈晏没有回答,只是垂头轻轻贴了一下她的额角。 赵鲤抬头与他相贴,感受到他茸茸的胡茬。 海浪拍击着楼船的船板,一时间满是药味的屋中静谧流淌。 打破这温馨的,是一串脚步声。 沈晏面上温柔一顿,看向门的方向,眼神极度不善。 赵鲤看见他变脸过程,忍不住发笑。 一笑便觉胸口闷疼,便又嘶的一声。 沈晏立刻紧张查看她的伤势。 不意间嘴里被赵鲤塞了枚荔枝大小的果子。 赵鲤并不解释,只是自顾自的嚼着自己那一枚。 沈晏动了动舌尖,将赵鲤塞给他的果子赶到臼齿间咬开。 小小的果子,酸酸甜甜。 两人默契的一字不提,分食了系统给的果子。 鲁建兴领着一众大夫立在门外。看书喇 沈晏将赵鲤放回床上躺下盖好薄被,这才扬声叫他们进来。 一众大夫简直感动到哭。 在这船上的几日,他们人均消瘦了五斤。 辗转反侧,担心若是病床上这姑奶奶醒不过来。 说不得就会遇上无理取闹的医闹家属,被扔下船去喂鱼。 此时听到赵鲤醒了,大夫们纷纷喜不自胜。 赵鲤紧紧地握着一指长的青铜物件。 在大夫给她把脉时,细细摩挲这物件,感知着上面的纹路。 满是铜锈的青铜物件,入手冰凉,感觉像是小铜钟里边的钟摆铃芯。 似乎没有任何神异,但赵鲤却对昏睡时听见的钟声耿耿于怀。 她这边走神,一只手露在被子外,大夫们挨个上前号脉。 商量后,全都露出大喜之色,纷纷道继续静养便无大碍了。 沈晏神色一松。 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身上疲倦似乎随着那枚圆果子咽下,缓解不少。 连头脑都是一清。 他扭头看向赵鲤,便见她正盯着帐顶出神,当真是心大得难以想象。 沈晏叫大夫们出去熬补药,自己坐到了赵鲤床边。 鲁建兴识趣,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临走前还叫走了一脸懵懂的官奴小纨。 见屋中只有沈晏,赵鲤也不再遮掩,拿出手里的铜物件。 “沈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赵鲤手痒痒的用指甲抠上边的铜锈,抠了半天却连一点渣都没抠下来。 沈晏接过,在光下看了看。 上面有些花纹,大半遮掩在铜锈之下,辨别不出。 他摇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 腿上一沉。 原是赵鲤不安分的将脑袋搁在了他腿上。 沈晏心一跳,想叫她小心伤处。 垂头便看见她张着一双圆眼睛,认真道:“沈大人。” “我饿了。” 下一瞬,屋中回荡起尖锐又丢人的腹中鸣响。 第459章 赠品 随着赵鲤的清醒,笼罩在整个船队的阴霾顿时消散大半。 顶头上司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得好了起来。 连着全船的人都变得松快。 除了厨子。 船上的厨子忙得腿肚子抽筋。 太好的山珍海味,在这楼船上没条件,太差的又怕上边人不满意。 关键那位要吃饭的姑奶奶,还特别能吃。 哪像个刚昏迷清醒的人。 流水一样的吃食扫进肚子里,照着一日六餐来用。 也不知道那小身板,究竟是吃进了哪里。 厨子腹诽不已时,梳着两根辫子的赵鲤张嘴,等沈晏把碗里的最后一勺粥喂进她嘴里。 然后摸着终于饱了的胃,躺回床上。 惬意的在床上摊开手脚,尽享病号福利。 看她那恨不得抱住被子打两个滚的样子,沈晏唇畔一抹无奈的笑,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一旁的小纨,神情有些愣怔地捧着一摞空碗出去。 她年纪小,又是官奴,多在这官船上,何时见过这样无底洞似的食量。 临出门前,小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晏。 赵大人真厉害,沈大人……也超厉害! 小姑娘精神恍惚,出门没留意,险些撞上宫战。 宫战一手扶住她手里摇摇欲坠的碗,一边道:“小丫头,小心点。” 众靖宁卫还不至于在自家官船上耍横,小纨也不怕他们。 吐了吐舌头,撒腿就跑。 宫战嘿了一声,看她溜走,这才叩了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沈晏的回应。 宫战在孤岛上,和田齐轮班看守还在燃烧的未腐骨怪物,他值白班,脸晒得黑了几个度。 进了门,他就听见里面沈晏和赵鲤的对话。 “吃饱了吗?还想吃什么?” 沈晏的问话,让宫战脚步一顿。 心说还吃呢?现在赵千户的迷之食量已经传遍了。 赵鲤伤着正喝药,不能吃鱼虾海鲜,船上带着的米粮肉脯,都优先紧着她。 旁人都吃现捕的鱼虾果腹。 据说这小姑奶奶醒来两日,就吃得船上存粮见了底。 宫战想着,听见赵鲤果断回答道:“想吃肉!” 宫战一乐,实诚姑娘。 他走进屋,并不进里间,站在屏风外道:“沈大人,赵千户。” 再一次得了允许,宫战绕过屏风。 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赵鲤,躺被子里,小脸圆润气色不差。 宫战行了礼,先在袖子里掏了一把。 摸出个叶子包,递给沈晏。 “这是岛上的结的野果子,给赵千户消食开胃的。” 上供了零嘴,他这才神情一肃道:“禀二位大人,那怪物身上的蓝火已经熄灭。” 那一团巨大的尸骸聚合物,烧了近七日,终于熄灭。 留下了一团巨大的焦炭。 宫战此行就是来问问赵鲤,下一步怎么处置。 沈晏掌心托着宫战上供来的小果子,方便赵鲤拿。 赵鲤吃了两粒,抬头道:“我去看看。” 常理来说,灰全铲海里就行。 但是这一次却不太一样,未腐骨之上,还附着一层诅咒。 会不会生变,赵鲤还要亲自去看了才知道。 话音刚落,就引来了沈晏不赞同的眼光。 赵鲤逃避一般别开眼。看书喇 她在床上躺了两日,有些躺不住了。 见她这样,沈晏只得道:“我也去。” 既然拘不住,便护着她去吧。 赵鲤有些高兴,叫来小纨帮她换衣裳。 沈晏和宫战退到门外等着。 赵鲤这次伤得颇重,就算她铜皮铁骨还开了外挂,腰上贯穿伤和震伤的脏腑也没那么好得快。 她扶着床柱,才叫小纨帮她换好了衣裳。 “这几日辛苦你了。”赵鲤对小纨道谢道。 “还有伤着的那日。” 那日她滚得满身满头的海砂,昏睡了几日,身上却干干爽爽,连抱腹都换上了干净的。 头发也梳洗得顺滑,没有一粒沙子。 小纨听了赵鲤的道谢,急忙摆手:“不是我,是……” 她下意识想扭头看外间。 头扭到了一半,却想起自己被拎去提点的那些话。 她一顿,僵笑道:“赵大人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小姑娘不大会撒谎,脸红着垂下头去。 赵鲤只当她是害羞,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简单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赵鲤被沈晏抱上一个临时的步撵。 两个抽调来的船工抬着步撵。 一行人下了官船,重新回到孤岛上。 赵鲤坐在步撵上,一手护着伤处。 再一次回到这岛上,她惊讶的发现,在晴朗的天气时,这海岛竟十分美丽。 不同于暴雨时的阴沉压抑,延绵的白色沙滩边,是呈现宝石一般质感的海。 只是水生渔村村民修筑的那些灰蘑菇似的房子,像是牛皮癣给这美丽的海岛增加了一些让人作呕的斑块。 岛上的民居都被搜查过,一些破烂家什,扔了满地。 诸如鲛珠等,沈晏已命人集中烧毁。 后包括成阳的鲛珠,日后都会列为禁物,不可擅自买卖收藏。 直接在源头斩断,免得这些漂亮的珠子,又再成为祸端,惹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 步撵一路上行,赵鲤轻松吹着海风,便到了焚烧未腐骨的地方。 三两个校尉围在一块,正好是午餐时间,他们捕了鱼在火上炙烤打牙祭。 旁边便是烧焦的未腐骨,也真难为他们还有这样的好胃口。 步撵走近,赵鲤坐在步撵上一眼就看见还那一大团烧焦的东西。 焦化的外壳呈现黑褐色,有浓烈的糊味。 可见上面焦炭化的残肢。 某些已经残缺,无法辨别是鲛族还是人族。 步撵停下,赵鲤被沈晏抱扶着站起身来。 周围的几个校尉起身行礼,沈晏侧头示意他们让开。 照着鲛人油的特性,这未腐骨怪物,定然是燃尽了尸骸内的油脂才会熄灭。 理论上,这团焦炭只会是焦炭。 但赵鲤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沈晏看出她的疑惑,换了左手抱着她,张开右手掌心之眼。 下一瞬,沈晏微微惊讶的挑了挑眉。 “里面还有东西。” 闻言宫战识趣的吆喝人手上前。 数柄长刀从各方插入,一间屋子那么大的未腐骨焦骸表面脆壳裂出数条大缝。 最终,外层焦壳垮塌。 沈晏抬手护住赵鲤,挡住扬起的粉尘。 待到尘埃落地,他才移开手臂。 赵鲤探头看了一眼,微微愣怔后开口道:“沈大人,我们得到了一件赠品。” 第460章 人面果树 房间大小的未腐骨怪物,外层焦壳裂开,碎成数块。 完全焦化的碎块砸在地上,扬起黑色粉尘。 在这些粉尘最中央,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物件。 上面还覆盖着一些焦壳,只有部分裸露在外面。 森白如同骨殖的颜色,在阳光下瞧着格外违和。 宫战索性扯了腰间汗巾蒙住脸。 龇牙咧嘴的走上前去。 靴底踏着焦蚀的碎块,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联想到这东西原本是什么玩意,不管触感还是声音,都令人不适。 宫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心地用刀鞘,一点一点剥离中心那物件上附着的焦壳。 这些一戳就碎的壳子,表面烧成了蜂窝状,干饼碎一样掉落在地。 里面包裹着的东西,很快全部露了出来。 宫战站得最近,看得最清,蒙着汗巾的脸顿时露出恶心神色。 他侧身,让赵鲤和沈晏看个究竟。 只见在未腐骨尸骸烧焦的中心,是一个跪着的女人。 说是女人也并不妥当,她并不是活人。 而是一种接近于骨质,雕像一般的存在。 跪在地上的女人浑身赤裸,痛苦地仰着头。 她就像是个底座子,一株骨质的树,从她喉中探出。 粗壮的树干,逼得跪着的女人下颌脱臼一般张着嘴。 在这树干之上,分出许多枝干。 每一根枝干上,都挂着一些李子大小的灰白圆球。 赵鲤最先以为会是眼珠之类。 一阵风吹过,吹动这些灰白的圆球。 这些圆球,竟在风中呢喃起来。 “好疼啊……” 这些小球摇摇晃晃地喊疼。 赵鲤这才注意到,哪里是什么小球,都是一个个生着人脸的果子。 这些果子由一根细细的经络,连接在枝干上。 每一个上面都长着一张脸。 乍一看去,赵鲤能看见好些生得眼熟的。 村长夫妇,死在赵鲤手下的村长儿子,鲛女的儿子阿鲛。 以及全部水生渔村的村民。 …… 全部水生渔村的人,都变成了果子,挂在这骨头雕塑一般的枝丫上。 便是死去,他们也没有得到解脱。 以如此模样,永世受难。 树上的人面果,还保留着思维。 例如村长两口子的人面果,便一边呼痛,一边咒骂着鲛女鱼儿。 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 这诡异一幕,宫战忍不住向后退开。 【叮!解锁新图鉴——人面果树。】 【物品说明:永世受难的罪人们,以另一种生命形态服刑。】 【人面果树具有不死以及超快速再生特性。】 【只要世间还存在着痛苦,它们便永世忏悔。】 【人面果树的果实,具有轻微疗伤作用,并有一定食用价值。】 赵鲤看到系统后面的说明,便是一顿。 食用价值?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些还在碎碎念的人面果,觉得系统应该是有点什么大病才会给出这样的提示。 赵鲤忍不住啧了一声,她想象力丰富,忍不住从人面果的样子,去联想这玩意的味道。 自己都将自己恶心了一下。 赵鲤靠在沈晏的臂弯中,认真去看这人面果树上的人面果。 出乎意料的是,本该占据c位的鲛女并不在。 赵鲤并不觉得这鲛女能因为鲛人的身份幸免。 她视线下移,望向了像是底座一般跪着的女人。 这女人赤裸着,因为插在嘴里的树实在太过粗大,脸部严重变形看不出模样。 但是直觉告诉赵鲤,这就是鲛女鱼儿。 “沈大人,带我靠近些。” 赵鲤轻轻拉了拉沈晏的胳膊,示意他上前,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沈晏却没有照她说的做,而是叫宫战等人,将这诡异的树移出来。 宫战领着两个校尉上前。 他们带着鹿皮手套,将树抬出。 触手竟才觉着这肤色灰白,像是骨雕似的玩意,竟软中带硬,有着一点肉感。 抬的过程中,树上人面果实晃动。 其中一个果子,看着宫战,发出阵阵哭声。 宫战定睛看,竟是先前在水生渔村亲自斩首的那个青年阿涛。 阿涛生在这树上,再见宫战这杀死了他的仇家,却不愤恨咒骂。 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诉说着断头之痛。 便是宫战,也听得汗毛直立。 只想挥刀将这奇怪的东西砍了。 旁边两个校尉也没好多少,两人都有些手脚发软。 好歹将这玩意抬出来。 宫战急忙摘了手上的鹿皮手套,神经质的搓着自己的手。 这诡异的东西抬到近前,赵鲤在沈晏的搀扶下换道侧面。 这一下,她不但看清楚了树座子女人的脸,还看见了她没有脚趾的双足。 极致的痛苦,凝结在鲛女的脸上。 她如罪人,跪而祷告,双手合十在胸前。 也不只忏悔还是祈祷自己能得解脱。 似乎察觉到赵鲤这个熟人,鲛女口含贯穿身体的树干。 灰质眼皮下,眼珠滚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原本清透琉璃似的眼珠,石化成灰白色。 它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随后猛地震颤起来。 喉中发出一阵极致痛苦的呜咽。 这呜咽声被人面树树干所堵,只有些许溢出。 细碎的声音中,隐藏着的痛苦和煎熬,让人稍一细想,便头皮发麻。 鲛女的痛苦如同养分,将整株人面果树激活。 吸取痛苦的人面果,纷纷加入惨叫的队伍。 树上,人面果们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还保持清醒。 竟是相互咒骂起来。 村长夫妇咒骂鲛女,咒骂儿子。 村长的儿子,也再不是那情圣模样,双眼赤红的人面果,清楚的展现出他的恶毒。 他大声骂着鲛女。 一旁阿鲛的果实,无声摇摆。 其余村民的人面果,也纷纷出言诅咒。 这极致的恶意中,作为底座的鲛女双目溢出两滴泪水。 这两颗清透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落泪成珠。 沾着丹红的鲛珠,滴溜溜滚下。 在阳光下,散发淡淡萤光。 是两粒上佳丹砂鲛人泪。 赵鲤讥讽的扬起唇角,对沈晏道:“沈大人,诡狱前厅添了件上佳装饰。” 第461章 友谊之证 这岛上的罪孽,随着鲛女眼角滑落的两颗鲛珠,告一段落。 “宫百户,有劳你回收地上的鱼骨护符,挂在人面树上。” 这树叽叽喳喳的声音,堪称噪音污染,就这样不管让树上的果子唠叨也实在有点吓人。 人面果树? 宫战琢磨了一下,觉得赵鲤起这名,真是十分贴切。 他上前,拔出插入泥土的鱼骨护符,这些护符上都还带着绳子。 当时赵鲤一边砍人,一边收集这些护符,绳上染了不少血,大雨也没冲刷掉,味道不太好闻。 宫战不是田齐,对这些埋汰物件适应良好。 方才烤鱼吃的几个校尉,也上前来帮忙。 七手八脚挂上护符,人面果树上哭泣咒骂的声音顿时停歇。 又有机灵的,去村长家的宅子里。 他们这几日轮班时,都在村长家住着,里面的东西摆设摸得门清。 很快找出两床被褥,扯开被面,将人面果树盖住。 又协作着,将这人面果树搬运回楼船。 宫战瞧见地上灰烬中掉落的两颗鲛人泪。 见成色实在上佳,在阳光下看着生出一圈漂亮光晕。 便从旁扯了一张叶子包了,递给赵鲤来。 “赵千户,这玩意好看,拿去嵌项圈绝对漂亮!” 他吹掉鲛珠上附着的黑色粉末。 赵鲤抬手接过,道谢道:“多谢宫百户。” 沈晏未曾料到她会接,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宫战哈哈笑了,摆手道:“就是弯个腰的功夫,哪值当个谢字。” 他豪爽得紧,挥手间赵鲤看见他还包着绑带的手。 在讨死鬼试炼时,他右手的指甲都掉了,现在还没长出来。 赵鲤心中顿时愧疚,只是不等她说话。 宫战眼睛在沈晏扶着她腰的手上一转,指了一个方向开口道:“在这屋子后边,下去有一片海滩,白沙碧海,漂亮得很。” “难得出海,两位可以去瞧瞧。” 这岛上除了赵鲤叮嘱不要去的洞窟,旁的地方他们早犁了个遍,倒也没什么危险。 宫战说完,看见沈晏袖子一动。 心里面一乐,会意地转身就走。 “走走走,帮着一起抬树。” 宫战和阿詹两人勾肩搭背离开,看也不看这边。 他们意图实在太明显,赵鲤忍不住发笑。 下一瞬,双脚离地,被沈晏抱了起来。 赵鲤握着两枚鲛珠,靠在沈晏怀里忍不住蜷起腿。 “抓稳。”沈晏提醒道,朝着宫战指示的方向走去。 赵鲤依言,空出的那只手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裳。 绕过村长家的宅子,便看见一条小小的栈道。 想来是方便鲛女鱼儿去到海滩边。 沈晏沿着栈道向下。 走了两步赵鲤眼前一亮。 弧形海湾,蓝色海水与几乎雪白的沙滩相互映衬。 远处的无垠的海洋和天空相融合,白色沙滩上散落着贝壳珊瑚。 远处的海水呈现极美的深碧色。 海浪拍打海滩,有种让人沉静的安宁。 在沙滩边,还有一些木质的遮阳小棚。 想来在一切还没发生时,鲛女鱼儿曾在这处海滩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 沈晏的皂色靴底,踏在沙滩上沙沙作响。 赵鲤直勾勾看着,在透亮的海蓝水底游动的小鱼。 沈晏还当她是喜欢那些小鱼的花花绿绿的颜色。 正想着回头叫人捕捞一些,给她养着玩。 就听见一阵肚子叫的呱呱声。 还在馋鱼肉的赵鲤脸一红,鸵鸟似的把头埋进了沈晏的肩头。 她也不想在这种该浪漫的时候丢人现眼。 实在是伤得有些重,急需能量。 但是喝着药,大夫不许她吃鱼虾。 楼船上没有好的保鲜技术,带来的都是些死硬的肉脯。 她馋肉馋得快疯了。 沈晏轻笑一声,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明日就可返程,回去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赵鲤知道,理论上现在自己应该羞涩道谢。 但是听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忍不住便想起了成阳的桂花茶点,鱼丸…… 想起盛京的烧鸡煨羊肉。 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肚子又是一声响。 沈晏听了心疼,开口道:“我腰上的荷包里有蜜饯。” 他随身带着糖渍姜丝,清口醒神。 他慷慨地示意赵鲤自己伸手拿。 但赵鲤嘴角抽搐两下,表示敬谢不敏。 那种又甜又辣的东西,吃了会更饿。 “劳烦沈大人带我到水边。” 赵鲤轻轻拍了拍沈晏的肩膀。 沈晏不知她要做什么,照着他的指示上到一处礁石上。 赵鲤抬手,将手中握着的两枚鲛珠扔进海中。 莹白的鲛珠溅起些水花,缓缓沉下。 落在海底的白色海沙上。 赵鲤扒着沈晏的肩头,运了口气大声喊道:“出来领锦旗啦!” 喊得有些用劲,她岔气捂着腰上的伤口咳嗽了两声。 沈晏这时才恍然她要做些什么。 赵鲤喊声刚落,碧蓝水下银色一闪。 一双带着银色细鳞的手,将沉在海沙上的两枚鲛珠捡起。 鱼尾摆动,犹豫片刻,发辫上挂着小贝壳的鲛族战士阿汐浮出海面。 他看着赵鲤开口道:“感谢你人类。” 他浮在海中,右手抚胸冲赵鲤行了一礼。 读取到这两枚鲛珠中的信息,鲛族战士阿汐已经知道在鲛女鱼儿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鲛族善战也局限在水中。 如此血海深仇得报,全仰赖于这位人族少女的正义之举。 行礼时海水从他肩上滑下,流过线条流畅的肌肉。 赵鲤偷瞄了两下,回忆起那天搭鱼车时的手感。 轻咳一声,还没说话,便觉着沈晏抱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 沈晏抱着赵鲤的姿势,让她不安分的小眼神暴露无遗。 “嗯?”沈晏微微挑眉。 赵鲤立刻正色,换上严肃脸:“不必感激,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说完冲沈晏一笑,有些讨好意味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 海水中的鲛族战士阿汐,不懂两人的眉眼官司,情绪有些激动道:“您的无私与美德让我钦佩。” 他摆动鱼尾,游上前来,将一枚白色的海螺放在了海边:“此乃我族中圣物。” “以此信物,四海之内,如您所需,我族人定会竭力相助。” 言罢鲛族战士再次行了一礼。 沈晏抱着赵鲤走到从高处走下来。 半跪在海边礁石,让赵鲤受了这一礼,也予这位单纯的异族战士以足够的尊重。 赵鲤点头示意后,就向和这鲛族战士道别,回船上去喝粥。 不料一抬眼,看见一双单纯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眼瞪小眼一阵后,赵鲤小声问道:“还有事?” 鲛族战士阿汐脸上露出深深的迷茫:“不是……要给我什么锦旗吗?” 阿汐没上过陆地,也没有和人接触过。 只当这锦旗是友谊之证之类的玩意。 感觉颇为荣耀。 他挺起胸膛,骄傲地等待着赵鲤把锦旗交给他,作为友谊的象征。 画饼无数,第一次真的有人找她要锦旗的赵鲤,一时哽住。 第462章 玉牌 海浪声,天上海鸥的鸣叫声。 都遮掩不住赵鲤此时的尴尬。 她强笑了一下,脑中飞速在自己身上盘了一遍,想有什么东西能够糊弄过去。 奈何她身上除了一件衣裳,什么也没有。 正想着是不是撕一截衣摆写封血书,就听见沈晏轻笑一声。 随后,一块玉牌递到了赵鲤的手中。 赵鲤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沈大爹。 她将玉牌在手中翻看了一下,玉牌正面是一只龙头鱼身狮爪熊耳的螭龙。 反面是一座云雾之间的楼阁,上挂牌匾写着——海翰二字。 赵鲤隐约觉得这两个字有点眼熟。 但她正尴尬着,来不及思考,转手将手中玉牌递给了期待等着的鲛族战士。 双手接过玉牌,阿汐很新鲜拿在眼前看。 海中少见玉石,就是人族的沉船上发现一些,也大多残破被海水盐分侵蚀。 阿汐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陆地珍品,毫不遮掩好奇地观察。 翻转玉牌,他就是一愣。m 这上面的图样,他很熟悉。 许多常在海上行商的远洋商队,便打着一模一样的螭龙旗帜。 阿汐也曾在巡逻时,见过那些高耸入云的商队楼船一路南下。 据说每次都能从南阳,带回巨额的财富。 原来这个人族少女,是那样富有吗? 这样富有尊贵的人,却这样公正地对待异族。 想到这阿汐眼眶微红。 赵鲤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激动。 从前只在记载中看过,鲛人是一种单纯情绪化,很好骗的种族。 现在亲自接触,确实有些缺心眼。 她心中腹诽时,便听沈晏道:“此为友谊之证。” “如鲛族遇上麻烦,可持此证向挂有此螭龙旗的商船求助。” “但有所求,力所能及之处定然相助。” 沈晏平静地看着鲛族战士许诺道。 “也望鲛族遗忘那些抵牾,莫要因某些恶人,便对整个人族生出偏见。” 有着八块腹肌的小美男鱼被沈晏两句话,说得情绪激动,在胸口锤了一下:“自然如此。” 用这玉牌代替锦旗糊弄了过去。 鲛族战士阿汐开心地游走。 沈晏则是捡起地上,巴掌大小的海螺,放进了赵鲤手中。 又了结了一桩事情,赵鲤轻松地打了个哈欠。 她攀上沈晏的肩膀,这才问出自己很关心的问题:“沈大人,那个玉牌很贵吧?” 她只过了一遍手,都能感觉到这玉牌玉质上佳。 赵鲤钻进钱眼里,只当又是什么靖宁卫势力的小牌,全然没有发现自己错过了某些关于财富的重要信息。 沈晏也不会特意去解释,起身道:“不贵。” 听他风轻云淡的说法,赵鲤反倒越想越心疼。 “下次再也不乱许人旗子了。” 赵鲤想着,怎么给沈晏补回这玉牌的损失,被他一路又抱回了船上。 刚上甲板,便听见一阵喧哗。 驱散了船工和官奴,宫战和田齐阿詹几人,正围着人面树。 “哎嘿,哎嘿,还真别说。” 赵鲤听见宫战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沈晏眯了眯眼,抱着赵鲤走过去。 无关人等都被赶开,外围有校尉把风。 看见沈晏和赵鲤来,不敢言语,立刻让开道路。 待看清楚这些人在干嘛,赵鲤顿时眼皮一跳。 只见一层又一层的靖宁卫,好似街边八婆,全部好奇地看着宫战。 而宫战解开了手上的绷带,露出还秃着的甲床。 将手指塞进了一个人面果的嘴巴里。 这一幕看得赵鲤直往后仰。 这画面真是…… 沈晏喝骂出声:“干什么呢?” 宫战一点没觉得不妥,兴奋地扭头对赵鲤和沈晏道:“二位大人回来了?快看。” 他显摆着他带着厚茧的手。 只见他原本秃着的甲床上,覆盖了一层软软的壳。 竟像是新生的指甲。 宫战得意道:“方才我们搬运这树,上船时一个小兔崽子脚滑,折断了一个果子,还给踩碎了。” “我捡的时候不意间发现,这果子的汁液竟可治疗伤处。” 照着系统的说法,人面果确实有轻微治疗作用。 但这也不是你伸手指的理由啊,看着都埋汰。 赵鲤感觉嫌恶得很。 一扭头,听见沈晏若有所思问道:“既然如此,若是碾成药渣,对外伤可有效用?” “有!” 宫战肯定得很,他都挨个试了。 “而且这种果子,就是用了,过一会也会重新长出来。” 沈晏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赵鲤。 立刻得到了赵鲤斩钉截铁的拒绝三连。 她宁愿乖乖躺着多吃几天病号饭,也不想让那种东西碰到她。 反正以她的体质,多吃点饭,活蹦乱跳早晚的事情。 见她如此,沈晏也无法逼迫她。 交代阿詹去将那日的中年大夫叫来研究,看能不能制成新药。 那人颇为识趣,一直守口如瓶,可以一用。 阿詹领命前去。 赵鲤被沈晏抱回了屋中。 小纨在屋里给桌上小木箱的土浇水,见两人回来,识趣的离开。 路过这木箱时,赵鲤看见两条细线般的黑红蠕虫惬意舒展身姿。 那日她留下的两条止血虫,被沈晏从后腰革囊找到后,养在了这里。 当时情况危急,赵鲤也没细心挑选。 不知会不会运气差的刚好留了两条无法繁殖的雄虫。 见她关注,沈晏将她放在桌边坐下,取了一些岛上采摘的树叶放进木箱。 两人一块凑头观察两只蠕虫啃树叶,倒也算是消遣。 次日,船队重新扬帆起航,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水生渔村已经烧为一片赤地,便没从那里登陆。 回到成阳,等着沈晏处理善后的时间,赵鲤舒心地在盐务司将养了几日。 就在她吃了睡睡了吃,脸颊逐渐圆润时,一个客人捏着小手帕,哭哭啼啼地求上门来。 一进门就是一阵呜呼哀哉的叹气:“求赵千户帮帮卑职,救救小女啊。” 第463章 魂不附体 从岛上回到成阳,水生渔村还有些首尾需要收拾。 沈晏便又领着田齐宫战等人忙碌起来。 无辜遭受血脉诅咒的人数不少。 事态极其突然,很多人在家吃着饭,便突然生出了鱼鳞鱼尾。 猝不及防之下,闹出了些乱子。 所幸沈晏离开前,已将整个水生渔村的直系血脉斩杀殆尽。 否则一整个村子的畸变者,就是有郑连留守,也必然生乱。 事发后,得沈晏手令的鲁建兴迅速回援。 继大规模男子昏睡和老鼠嫁女事件后,成阳又又又一次封城。 大抵是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且沈晏熬夜肝出来的安抚办法颇有成效。 桂花巷和周边被拆毁屋舍的百姓,都得到了安置。 人工填埋桂花巷的工程,报酬也丰厚又及时,城中人还多了个进项。 两项相加,成阳百姓对于官府的信任度拔高了一截。 听闻又要封城,竟都适应良好,甚至带着点小期待。 在百姓的配合下,各个交通要隘都被封锁。 鲁建兴郑连领靖宁卫和成阳城中差役,在各个渔村绞杀搜捕畸变者的任务十分顺利。 现在便是善后封口的阶段。 田齐宫战,连带着手下校尉在外奔波。 成日挂着小儿止啼的恐怖表情,四处威吓勒令知情人闭嘴。 几日下来,脸都僵掉,瞧着一个个板张死人脸。 而沈晏也没闲着,亲笔写了两篇小作文造了两个谣,便又继续整顿盐务,批条子抓捕官商勾结的官吏和盐商。 鲁建兴带着郑连四处抄家抓人。 江南盐商富庶,盐务司衙门内库都险些装不下抄捡来的财货。 唯一闲着的,就是赵鲤。 想要补上她在海上没吃上肉的委屈,流水一样的吃食补品送到她屋中。 赵鲤脸颊肉眼可见的圆润起来。 这日,正像个富家小姐一般,坐在花园的小摇摇椅上吃点心晒太阳补阳气。 不料来了访客。 赵鲤眼看着成阳知县哭哭啼啼的进来,忍不住后仰。 前一次沈晏昏睡,她就对这位知县大人印象很深。 毕竟一身官服,揪着小帕抹眼泪如林黛玉般的官,还是很少见的。 得见赵鲤,这位陈知县哭得更来劲:“求赵千户帮帮卑职,救救小女啊。” 他上来一个九十度鞠躬,顺手擦掉了哭出来的清鼻涕。 赵鲤从小摇摇椅上直起身:“陈大人客气了。” 别看只是知县,成阳是盐务枢纽中心。 且在沈晏防猎四处抓人时,还活蹦乱跳,为人和底子都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看他哭得抽抽噎噎,赵鲤忙叫身侧的侍女看座上茶。 陈大人心急如焚,并没坐下,哀求道:“我知赵千户正在养伤,但……” 陈大人不好意思地露出窘迫模样,脸上还挂着两颗泪珠子:“厚着脸皮求上门来,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赵鲤最怕应付这号娇弱又有礼貌的,打断道:“陈大人,您有事就直说吧。” 可别眼泪淹了她这院子。 陈大人这才暂收了眼泪,得了赵鲤的允许,对外喊了一声。 “快把小姐扶进来给赵千户瞧瞧。” 赵鲤觉得这话换个场景有些不对味,一抬眼,看见两个健妇扶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小姐进来。 这小姐穿着嫩黄裙,身姿如弱风扶柳。 头上盖着一张盖头似的帕子。 在两个健妇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笨拙跨过院门门槛时,露出穿着绣鞋的脚。 赵鲤侧头一看,便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小姐一双小巧天足,走路时垫着脚尖,踩高跟鞋一样,脚后跟并不落地。 赵鲤顿时警觉。 脚后跟不落地,最大可能就是被诡物邪灵附体。 这些东西的脚在后边垫着受害者的脚后跟。 赵鲤没有擅自打开心眼去看,她现在伤还没好利索,正面撞上要废些功夫。 就在她暗自警觉的时候,陈大人一无所知地招手,让两个健妇扶着小姐走到近前。 前两次赵鲤轻松带飞的表现,让陈大人对她极有信心,抬手掀开了他女儿头上的挡脸的帕子:“赵千户,请看。” 赵鲤的手握住摇椅的扶手。 可在看清这小姐帕子下的脸时,又缓缓松开。 这陈小姐生得不差,五官娇美,是非常娴静的长相。 只可惜,现在面色惨白发青,眼睛大大的张着。 两只眼珠瞳孔大小不一,全都执着的盯着自己的鼻尖,形成了一副斗鸡眼。 赵鲤忍不住嘶了一声。 确实是诡物附体的症状,只是别的诡物附体,都是一双不见眼黑的大白眼。 这位却是另辟蹊径的斗鸡眼。 从临床经验而言,这只说明附体的灵体弱鸡,极其弱鸡。 赵鲤托着下巴思索了一瞬:“您家千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陈大人急忙回道:“四日前,我女儿去为桂花巷的灾民施粥,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本不想劳您大驾,呜呜……” 话音落下,陈大人又捏着帕子开始抹眼泪。 旁边的健妇似乎已经对自家老爷这泪包性子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立在一旁。 赵鲤头疼地安慰他两句,就叫侍女去后厨寻两只鸡冠大的雄鸡。 常理来说,这种附体的弱鸡,并不需要这样折腾。 但赵鲤比较有逼数,自己的麻烦体质总是招大事。 本着小心使得万年船的原则,不但准备了雄鸡,还叫人拿来了她的佩刀。 清空无关人后,赵鲤左手提鸡,右手的厨刀在鸡脖子上一抹。 绕着陈家小姐洒了一圈鸡血。 两只雄鸡丧命后,赵鲤又刀法娴熟的剔了四根带血大腿骨。 陈大人看着她,伸着脖子直咽唾沫。 “陈大人,帮我拿着。” 赵鲤将两只腿耷拉着的鸡,交给陈大人。 鸡冠卤过味美,这两只雄鸡还要发挥余热,不能随意扔在地上。 陈大人手哆嗦的接过鸡,看赵鲤掰断四根鸡腿骨,插在鸡血圈上。 自觉稳妥了,赵鲤才抽刀出鞘,在刀上抹上鸡血。 杵着刀柄,打开了心眼。 心眼一开,陈家小姐身上的异样,再也遮掩不住。 只见她身上蒙着一层淡黄烟气,却不见附体的诡物邪灵。 赵鲤挑眉,绕着找了一圈,终于在陈家小姐的脚后跟发现了异样。 第464章 木灵 “呜呜呜……” “嘤嘤嘤。” 两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哭。 常人听不见,赵鲤此时开着心眼却能听见。 循着声音找去,赵鲤不得不弯腰,撩开陈家小姐的裙子。 这才寻到了声音的出处。 陈家小姐垫着脚,悬空着的脚后跟下,支撑着两个半个拳头大小的小怪物。 看着像是缩小、极瘦版的猴子。 细胳膊细腿只有火柴棍粗细。 却顶着硕大的脑袋,和大大的肚皮。 是十分常见的小草精木灵。 寿数短,攻击力弱,最喜欢藏东西恶作剧。 灵气复苏后几乎遍布整个世界。 乃至于后世的人,明明自己马大哈弄丢了东西,却都甩锅说是被小草精藏了起来。 两个小东西,一个头上顶着片小叶子当帽子。 一个头上却是顶着朵小花。 两个小东西撑着陈家小姐的脚后跟。 陈家小姐十分清瘦,但也是个有骨有肉的大活人。 重量压得两个木灵火柴棍似的小手小脚直打颤。 两个小东西呜呜嘤嘤地哭,显然并不是自愿来受这活罪。 且以赵鲤的了解,这两个小玩意是不可能有能力驱离一个活人生魂的。 赵鲤仔细观察,便一下发现了异常。 在这两个小东西的脖子上,套着两根细细的绳索。 就是这绳索,锁住它们背着陈小姐。 她在这两个小东西眼里,也是如山一般的体型。 已经背着一座山了,还有一座山在旁边蹲着看。 两个小木灵哭得更大声,碎芝麻似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这两个木灵晃悠得似乎随时都快要断掉的小爪子,赵鲤看着都有些不忍。 她又起身,一手捂着腰侧的伤口免得崩开,一手翻看了陈家小姐的眼皮。 见确实无其他异样。 这才弯下腰,将刀尖凑到陈家小姐的鞋跟下。 明晃晃的大刀逼近,两个小木灵抖得如同筛糠。 其中一只十分不堪地嘤了一声,小细腿间淌下股液体。 赵鲤啧了一声道:“又不杀你们!” 她眯着眼睛,小心地将刀尖凑上前。 沾过鸡血的刀尖,触到小木灵脖子上的细绳,轻轻一挑。 绳子一断,这怕极的小木灵顿时滚到一边。 蜷缩成了小小的球,抖得头上的草叶簌簌作响。 没了垫脚的,陈小姐的一只脚后跟顿时落下。 她失去平衡摇晃数下,幸得陈大人上前搀扶。 赵鲤又再故技重施,挑去另一只小木灵脖子上的绳索。 陈小姐双脚踩实,陈大人急忙接住。 一手提鸡一手接人,忙碌得很。 两个得了自由的小木灵,连滚带爬地抱在一块,洒了些芝麻泪。 然后相互搀扶着往外跑。 触到赵鲤布下的鸡血线圈,又顿住脚步。 雄鸡血阳气十足,在这些小精怪看来,就像是一条岩浆的河流。 方才吓尿的那一只木灵不信邪,探出小爪轻轻摸了一下。 爪尖立刻滋的一声。 它把被烧黑的爪尖含在嘴里,在花园的青石砖上哭着满地打滚。 “是谁绑住你们的?” 赵鲤问了一声。 这两个小木灵却看也不看她,又抱在一块哭。 赵鲤嘴角抽搐问了两遍。 最终确认,大景的木灵也是一个熊样,根本无法沟通。 她叹了口气,伸出两个手指头,捏住其中一个的小脑袋,将它提出了鸡血圈。 这小东西非常不经事,赵鲤提的过程中,又尿了一次。 它是木灵,尿的都是些生草味的液体,一路滴滴答答。 赵鲤都怕它尿脱水,加快了速度,将它放到了鸡血圈子外。 这下两个小木灵隔着一条鸡血的河流。 被赵鲤提出去这个,仿佛演早八点言情剧,一手捂胸跪在地上捶地板。 要不是它尿了满身,倒真有些男主的样子,就差一场瓢泼大雨。 赵鲤虽嫌弃,还是去提圈子里顶小花那一只。 只是刚刚提起,转眼一看。 方才还趴在地上捶地板的那只木灵,已经撒丫子跑了。 速度极快,赵鲤的眼力也只看见它跑进草丛的背影。 赵鲤不由直呼好家伙,当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演完就跑! 被她捏在指尖的这只小木灵,嘤地哭得更大声。 赵鲤顿觉过意不去,换了个姿势,将它托在掌心。 看它哭得实在惨,赵鲤起身在院里寻了一圈。 摘下一朵含苞的茉莉递去。 方才还哭的小木灵,抱着赵鲤给的茉莉,将脑袋扎进了花苞里吸食。 小脚快乐的摇晃起来。 这缺心眼的模样让赵鲤看着好笑。 将它放到了一支花枝上,对它道:“快走吧。” 小木灵抬头看了一眼赵鲤,眨了一下眼睛,抱着茉莉花苞,顺着花枝爬下,一溜烟跑了。 赵鲤摇了摇头,这小东西虽然长得丑,但还有点可爱,难怪后世被某些人圈养当宠物。 拍手站起,赵鲤在陈大人写满迷茫的注视下走回来。 方才赵鲤从两个小木灵脖子上挑断的绳索,极细。 在地上一点一点的蠕动。 赵鲤蹲在一旁看,望向院墙的墙头喊道:“沈白,沈小花!” 话音刚落。 屋檐上冒出了一张独眼猫的脸,看表情极度不爽。 盘在它脖子上的白蛇也探出脑袋。 两个家伙跟着赵鲤吃病号餐,吃得肥了不少,在屋顶摊平了晒太阳。 赵鲤招了招手道:“下来干活了!” 阿白听话的顺着檐角,游了下来。 现名沈小花的花臂狸猫,却十分不开心,垮着一张猫脸,磨磨蹭蹭就是不动。 赵鲤面无表情看着它,突然一指它身后:“沈大人!” “喵——” 一声猫叫响亮异常。 竖着尾巴浑身炸毛的沈小花,站在屋檐上左看右看。 对于一个混子属性点满的猫来说,什么最可怕? 当然是面无表情拿着千字文和礼记的沈晏。 被骗的狸花猫,冲着赵鲤哈气。 赵鲤指了指地上还在蠕动的细绳:“下来,找这东西的来路,不然我告沈大人。” 狸花猫脸上狰狞一闪而逝,粗声粗气哈了一声,这才拖拖拉拉的下来。 和阿白一起,嗅了嗅这细绳。 不久后,带着换上便装的赵鲤和护卫的阿詹,来到了一个距离成阳县衙不远的地方。 三岔路口墙角边,生着杂草。 带着些尿骚味。 狸花猫抬爪指了一下。 阿詹立刻上前,用脚拨开草丛。 露出草中的一个小石碑。 第465章 夜啼帖 小小的石碑,位于的街市颇为繁华。 是通往府衙和市肆必经的路口。 石碑就在道旁,这几日野草疯长,有些被遮挡住。 被拉来打下手的阿詹,用脚拨开草丛。 露出了素白石碑上鲜红的大字。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阿詹只念了上半句,下半句便自觉的闭上了嘴巴。 人类传承的知识、文化、智慧,赋予人族万物之灵的地位。 而语言,文字都具有独特的灵气。 在特定的场合和情境,符合灵学仪轨时,人所说的书写的文字,都具有神秘的力量。 可以促使某些事情的发生或是实现某些愿望。 在民俗故事中,有黄鼠狼借人口讨封。 如赵鲤他们此前经历的斩白鸭案,那只做白日梦的白兔,就是正好到了境界,借了白鸭少年的一句话成灵。 眼前的石碑,全碑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天大亮。 这石碑上所写,叫做夜啼帖,是一种禳解法。 多是百姓家中幼儿,夜间惊梦啼哭。 旧时人迷信,认为这种小孩啼哭,是家中有邪祟,孩儿撞上了冤亲债主。 因而就会请人红纸黑墨,写上一副夜啼帖,张贴在路口。仟仟尛哾 以大景的识字率,止步顿足念出纸上夜啼帖的都是读书人。 就借这些路过君子口中一口文气,祈求三皇保佑,镇压邪祟,让孩子平安长大。 只是,一般夜啼帖都是红纸黑字贴在高处。 鲜少人会刻上这样一块小石碑。 赵鲤蹲下查看。 一股子尿骚味扑面而来。 除了尿臭,在石碑旁,还有一堆呕吐物,酒臭扑鼻。 她捂住鼻子遮掩这股臭味同时,紧紧皱眉。 只见白色石碑上,还有一些尿干掉的痕迹。 因这些尿痕,石碑被污。 这家人精心雕刻的夜啼帖,已经因仪式被污染破坏,再起不了什么作用。 若是诵念被污染的文字,也不知请到那位野神头上,自然会出大事。 赵鲤看向一个跟随在身后的小丫头:“你家小姐有没有念过这石碑上的字?” 穿着豆绿衣裙的小丫鬟,左右都是随行的靖宁卫,一路同手同脚的跟着走来。 听见赵鲤问话,急忙点头道:“是念了,小姐说孩子夜哭可怜,念一念也不费事。” 从这哆哆嗦嗦的小丫鬟身上收回视线,赵鲤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四处看了看,便见右方有家新漆黑亮的酒肆,生意颇好,匾额上还沾着红纸,显然才新开没多久。 “阿詹,叫人去问问,这家酒肆是不是近几日才开的?” “是不是常有喝了猫尿的,来这撒尿?” 得了赵鲤的吩咐,两个校尉小跑着前去。 眨眼间又风一样跑回来,手里还提溜着簌簌发抖的店掌柜。 掌柜的见人先哭:“大人啊,小人只是做些小本买卖,五日前才开业。” “客人喝醉了往哪撒尿往哪吐,小人是真管不着啊。” 他虽哭哭啼啼,但将事情交代得挺清楚。 五日前新开了酒肆,喝醉的酒鬼们,毫无素质当街撒尿。 四日前,陈家小姐路过此处,看见这石碑,好意念出了石碑上的夜啼贴。 被污染的石碑,自然不会是什么正确仪式。 陈家小姐因此中招,丢了生魂。 而后某个力量并不那么强大的存在,驱使两个小木灵来垫脚附体。 让陈小姐的躯壳,免被邪祟占去。 赵鲤已经祛除了垫着陈家小姐脚后跟的两个小木灵。 现在要紧的,就是寻回陈大小姐离体的生魂。 赵鲤想了想,对阿詹道:“做人去找找,这石碑是谁家立的。” 随后她又看向还在发抖的店家道:“掌柜的,你家有什么新鲜菜式吗?” 抬袖子抹泪的掌柜,手一顿。 “啊?” …… 赵鲤一行人被酒肆掌柜诚惶诚恐的迎进酒肆。 酒客见他们立刻四散而去。 赵鲤在大堂寻了个舒适位置。 这家店菜式酒水都很一般,赵鲤吃了两碟花生米。 等来了拿着陈小姐衣裳的陈大人。 又等到夜幕四合,宵禁时分。 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远处望火楼上可见红莹莹的灯火。 两个更夫并肩走着,一人手持锣,一人拿着竹板。 手中白纸灯笼,照亮前路。 两人走上一段,便要喊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将近路口,其中一个更夫道:“大哥,快走到前面,小心着些。” “那处原先还好,这几日每每路过便听见小孩玩耍的笑声。” 话音刚落,两人转过一处拐角。 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这黑灯瞎火,刚说完鬼故事,便撞上人。 那人惨叫一声,发出比鬼还凄厉的叫。 两个更夫吓得魂不附体,扬起手里的灯笼就要砸出去。 只砸了一半,被一只手握住。 仔细看明白是个人,更夫正要骂。 视线上移,便看见那人身上绣鳞鱼服银线在灯笼光下暗芒流淌。 两个更夫一哆嗦,又往旁边看。 方才吓得鬼喊的中年人,手里提着一件衣裳,瞧着略眼熟。 再仔细一看,对方熟练从怀里掏出手帕抹眼泪的样子。 两个更夫同时认出这人来:“陈知县?” 眼前这人,不是他们成阳的哭包知县还能有谁。 再看旁边的鱼服靖宁卫,两个更夫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涉入了大阴谋,九族不保。 两个更夫是亲哥俩,相互抱着,咧嘴就要哭。 却听那个靖宁卫道:“前面有事,你们绕道走。” 两个更夫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很诚实,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这时,受了惊吓飙了几颗眼泪的陈县令,才摸着胸口平复心跳。 他望着黑黢黢的街道,心中生怯。 只是想到女儿,还是咽了口唾沫走上前去。 走到白日赵鲤她们调查的石碑,竹竿撑起一套月白衣裙。 正是陈家小姐穿过的。 竹竿高高撑起,空荡荡的月白裙子,裙角飘动。 夜中瞧着,就像是半空飘着条裙子。 陈县令一手握着这撑衣的竹竿,一手提着一只白纸灯笼。 灯笼中的烛心白棉线里夹着陈小姐的头发。 白纸灯笼面上,以陈小姐的中指指尖血,写了她的生辰八字。 提着这两样东西,陈知县抻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对着黑暗喊了一声:“儿啊~~” 他本就不是个胆儿大的,害怕之下,声线颤抖。 夜间飘悠悠传远,如冤鬼叫魂。 忽而一阵凉风吹过。 吹得竹竿上月白裙子裙摆摇晃不已。 就在一瞬间,陈知县手中的灯笼暖黄烛光骤然蒙上一层阴惨的绿色。 第466章 叫魂 投在地上的橘黄烛火,是黑暗中唯一光源。 也是陈知县最后的依仗。 橘黄烛火骤然变成阴惨惨的绿色。 长街上,一阵凉风卷过。 月白裙摆迎风摆动。 陈知县手一阵哆嗦,险些将手中灯笼丢出去。 却听一声轻笑从石碑处传来。 陈知县本以为是他家女儿,还可忍耐。 只是认真一听,竟像是婴孩的笑声。 他臂弯里举着的竹竿一歪,扬起的裙子眼看歪倒下来。 就在此时,方才护卫的靖宁卫上前,一把稳住竹竿。 赵鲤的声音也传来,道:“别怕。” 陈知县嘴皮子哆嗦,看见赵鲤顿觉安全感爆棚。 求助道:“赵千户?” 赵鲤走进,有些纳闷地看着灯笼。 常理来说,陈小姐的生魂应该已经进了灯笼中。 可眼下烛光因阴气犯绿,烛花噼啪炸开。 完全推翻了赵鲤先前的推测。qqxδnew 她原本以为,陈小姐的生魂应该是被什么藏了起来。 现在看,并非如此。 生魂爽直,自由随性。 眼前所见,竟像是陈小姐自己不愿回来。 赵鲤摇了摇头,命阿詹抬来起乩的沙盘。 “陈大人,你先稳住!” 安抚了两句,赵鲤站在石碑前,将乩笔搭在沙盘中。 赵鲤一手握住刀,一手拨动乩笔。 刚念出自己的问题,正待燃起线香。 乩笔突然一颤,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赵鲤惊讶的张大了眼睛,这么上道的? 讶然之间,忽然听见一阵有点耳熟的嘤嘤声。 沙盘上,出现了几只细碎的爪印。 是木灵。 只是数量似乎有些多。 赵鲤打开心眼,顿时一阵嘈杂之声传入耳中。 几只小木灵,在扶乩的沙盘上踩来踩去。 其中一只头上顶着小花的,蹦跳得格外欢实。 它们协作着,举起乩笔,朝着一个方向跑。 乩笔笔尖像是路标。 这些小木灵速度极快,眨眼间跑出一截。 赵鲤一声令下:“跟上!” 一群人便追着这些小木灵,在成阳深夜的街头奔跑起来。 陈知县气喘吁吁跟随在后,没跑几步,险些摔了一跟头。 “陈县令,抓紧!” 两个校尉看不过去他这废柴样,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架着他的腿将他抬起。 陈县令只来得及抱紧灯笼和竹竿子,便被两人架着奔跑起来。 夜间宵禁,成阳街头空无一人。 几人畅通无阻地奔跑起来,很快,就到了城西。 跑到半道,赵鲤速度慢了下来。 就是再皮糙肉厚高体质,她实打实受的伤也没好那么快。 跑了一段,便觉得气喘腿发软。 “阿鲤小姐,你没事吧?”阿詹担忧赵鲤的伤势。 若这姑奶奶伤口裂开,倒霉的还是他。 赵鲤感觉自己有些费劲,就停下脚步,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先去:“别跟丢了。” 闻言,几个校尉继续追了出去,沿途留下记号。 城西居住的,大多是不那么富裕的百姓。 建筑房屋包括路面,都差了一些。 前边跑得飞快的乩笔,终于在一处停下。 笔尖直直指着一户人家的大门。 随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眼见乩笔再无动静,几个校尉守在这户人家门前。 其余几个回头接应赵鲤等人。 等到了这户人家门前,赵鲤还没说话,陈知县已经啊呀一声。 赵鲤扭头看他:“陈大人,认识这户人家?” 他手里还握着竹竿,提着灯笼,双眼发直。 许久,才面色难看道:“怎会不认识!” 赵鲤倒有些稀奇,这哭包大人一直哭哭啼啼,好像对什么都没脾气。 第一次看见他脸上这么明显的,露出嫌恶和不满。 陈大人道:“此处住着的是一个穷酸臭腐儒,百无一用的烂秀才。” “我女儿对他……” 陈大人说得扭扭捏捏,但是赵鲤瞬间明白他先前那一串词尖酸贬低之词是因为什么了。 这世间没有哪个老丈人,会对拱自家白菜的猪和颜悦色。 陈县令似乎怕赵鲤误会,解释道:“这秀才若是个好的,倒也没什么。” “偏生这秀才,除了一张脸和两片泡过蜜糖的嘴皮子,什么也没有。” “一个穷秀才,整日里与狐朋狗友高谈阔论,妄论朝政,取死有道。” “为人父母又怎舍得儿女吃苦。” 除了赵淮那种狼心狗肺的玩意,这世界上大多数父母都如陈县令一样的想法。 赵鲤无意干涉别人的家事,抬下巴指了指。 立刻有校尉上前。 跳起攀住墙头,身手敏捷地一翻而过。 没一会,门从里边打开。 一群人悄无声息,便进了人家的院子。 随行校尉打开心眼,四处寻找起来。 赵鲤则是借着陈县令手中灯笼的光,扫了一下这间院子。 这院子覆盖了一层薄灰,院中瓜棚垮塌大半也无人收拾。 显然,院子的主人除了贫穷还有些邋遢。 院子里没找到,几个校尉又无声无息撬开了门锁。 赵鲤进去,特意提着灯笼照了一下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年轻人。 果如陈知县所说,面皮生得很好。 被赵鲤一照,这睡死的人终于眼皮微动,似乎快要醒来。 阿詹上前一步,伸出两指在他颈侧一按。 这年轻人顿时又昏睡过去。 屋中翻找了一阵,便有校尉道:“赵千户。” 赵鲤走去,便见心眼视角下,陈小姐的生魂正立在厨房灶台前。 神情愣怔地去抓锅,似乎是要淘米做饭。 赵鲤微微叹气,将灯笼凑上前去。 这生魂就像是一缕烟,吸进了灯笼中。 接着,灯笼中的烛火倏地熄灭。 “走!” 赵鲤又一摆手,先行离开。 留下几个校尉,细心地抹掉了他们留在这户人家的痕迹。 甚至贴心关上了院门。 床上昏睡的年轻人,双眼紧闭,一点也不知道自家进来过人。 翻了个身梦呓道:“阉党当诛。” 离开后,赵鲤等人直奔成阳府衙后院。 赵鲤将手中的寄魂灯,放到昏睡的陈小姐肉身手里。 片刻后,她长睫微动,缓缓张开眼睛。 人已经醒了,赵鲤给了陈县令一条百家钱编的手绳,给陈小姐稳固神魂。 随后便在陈知县安排的客房入睡,第二日才回到盐务司。 本想着,这小麻烦就此告一段落。 不料才过了一日,陈县令又哭哭啼啼找上门来。 道是他家女儿,为了和那秀才在一起,扯了手绳,又去读了那块石碑上的夜啼帖。 第467章 朱秀才 赵鲤无语地站在陈家小姐床前。 床上的小姐,双手搭在小腹上。 姿势恬静规矩,只是一双细长眸子翻着白眼,看着床帐。 赵鲤先前给的百家钱手绳,摆在枕边,红线被人用剪子绞成了两截。 陈县令还在旁哭哭啼啼,赵鲤不耐烦啧了一声。 那天赵鲤受着伤,忙碌一夜。 第二日沈晏知晓,又守着赵鲤喝了不少汤药。 喝得她鼻子都直冒苦气。 现在当真有些不想管。 赵鲤道:“陈大人,此事还是得从根子上解决啊。” 陈家小姐恋慕那秀才,一心一意奔赴而去,救得了一次两次,谁还能救她一辈子? 陈大人捏着帕子的手一顿,抬袖擦了擦眼睛,看向赵鲤。 “赵千户的意思是?”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拇指在喉上比划了一个标准割喉姿势:“做掉那死秀才?” 做掉谁? 赵鲤愕然回头。 陈县令常舒了口气道:“还是啊赵千户犀利!想出如此高效的解决办法。” 他突然温和的笑了起来。 赵鲤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他,抬手去挽袖子:“朝我甩锅是吧?” 看他那一气呵成的样子,显然预谋已久。 应当只是碍于不好给女儿交代,走不到那一步。 赵鲤确实不想混官场,成日躲在沈晏背后,但她不是没有脑子。 赵鲤冲陈大人举起握紧的小拳头:“信不信把你脑袋锤胸腔里镶着?” 陈大人一脑门子汗,急声告罪:“赵千户息怒,赵千户息怒,我就是习惯,习惯。” 赵鲤转身欲走,就被陈大人哭哭啼啼堵住去路。 “赵千户稍等,稍等。” 陈大人说着,忽然拍了拍手,十数个仆妇托着朱红托盘进来。 盘中盛着的珍珠犀角珊瑚串子,让赵鲤将扇出的手收回。 “这些都是给赵千户您的谢礼。” 陈大人指着送来的几口箱子。 其中叠放红布包裹着的布匹。 他解开一匹,露出底下熠熠生辉的料子。 “这是松江府的大红百合缂丝料子,做衣裳上身好看。” 看见赵鲤不再动弹,陈大人取来一个小臂长的锦盒。 打开瞬间从中传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赵鲤伸长了脖子去看。 便见锦盒中,是一只布谷鸟自鸣钟。 陈大人介绍道:“这是从一个西僧手里得来的,名为自鸣钟。” “中设机关,随晷刻指十二时,每遇一时辄鸣。” 前面那些犀角串子,赵鲤只是意动,看见这只精密的钟,就有些心动了。 当时沈晏为了替她补救,给了小美男鱼一块玉牌。 赵鲤总觉有些亏欠。 眼前这自鸣钟,送给需要时间管理的肝帝再合适不过。 她不由瞪了一下陈大人:“最后一次!” 陈大人讪笑着赔礼:“方才真的是无心,只是官场坏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还请赵千户原谅。” 得了赔礼,有收了人家几十箱的钱财。 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赵鲤消了气开口道:“你家这事,关键还是在你女儿,不想法了化解疏导,她今日离魂明日患相思病,神仙也救不回来。” 生魂离开肉身不是脱丝袜,想脱就脱。 没了魂灵的肉身,就是个招惹邪祟的空壳子,不知会被什么东西霸占走。 长时间魂魄离体,也会患上失魂症,稍一惊吓魂不附体。 赵鲤能找回第一次,却救不了陈家小姐的恋爱脑。 总不能一辈子守着陈家小姐。 陈县令也明白赵鲤说的是实情,他叹了口气道:“赵千户不知,那秀才确有行为不端之处。” 他为难的看着赵鲤,总不能明说那秀才常年写小作文骂阉党吧? 陈大人自己就是阉党,眼前这姑娘更是阉党中的铁杆。 直白说出,难免有当面告状骂人的意思。 最后,陈知县只得托了赵鲤,请她尽力处置这事。 末了,还许诺若是下一次再有西僧,便寻些新鲜玩意送赵鲤。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赵鲤没得法。 叫人将东西送回去,赵鲤又取了陈家小姐的头发,指尖血,重新做了盏寄魂灯。 她换上便装,带着阿詹又来到了西城。 正值中午,西城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各色幡子迎风招展。 比起东城的繁华,南城宝市的富贵,西城肉眼可见的环境差上一些。 但人来人往,市井之中也别有一番趣味。 陈小姐倾心的这秀才姓朱。 家门前还是那般破败模样。 朱秀才似乎人不在,院门紧锁。 赵鲤对着阿詹打了个呼哨,叫阿詹放哨。 自己则是后腰别着灯笼,双手攀上院墙,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阿詹阻拦不及,心惊肉跳地看着她,祈祷她千万小心点,别弄裂腰上的伤口。 赵鲤翻进朱秀才的家。 拍拍手上的灰尘,打开心眼四处寻找。 朱秀才一个石头子可以打个对穿。 赵鲤轻松在书房中寻到了陈小姐的生魂。 别看朱秀才家院子破败又脏,书房里居然藏书极多。 身姿婀娜的女郎,像是贤惠的妻子,在书房中扫撒。 透过白棉纸照进来的阳光,照得生魂不舒服。 她小心翼翼的避开投进来的光斑,在朱秀才家的书房行走。 停在一副挂着的字画前,一脸倾慕的欣赏。 赵鲤凑上前,看了一眼。 顿时面露嫌弃。 这朱秀才画毫无灵气,字也平平无奇,不知有何处值得赞赏。 只能说,恋爱脑的世界她赵鲤确实不懂。 赵鲤取下腰后别着的灯笼。 她正要将生魂收紧寄魂灯,就听外边传来数声急促的鸟鸣。 是阿詹传来的讯号,朱秀才回来了。 赵鲤还没动作,就看陈小姐的生魂已经飘飘忽忽站到了门前。 竟是宁愿受烈日灼伤之苦,也要像是贤妻一样,看着朱秀才回来,m 赵鲤顿觉脑仁疼。 陈大人的钱不好收,他家女儿恋爱脑等级有些高。 赵鲤本要上前的脚步一顿。 她想了想,并没有立刻离开,双手捂在嘴上,回了一声鸟叫。 随后踩着墙壁,爬上了房梁。 既要解决事情,就先收集足够的情报,先看看这朱秀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鲤翻上梁,伤口扯得生疼。 她轻轻嘶了一声,捂住伤口。 忽听前面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 接着一阵脚步声走了进来。 赵鲤趴在梁上,观察下边的朱秀才。 即便赵鲤看惯了自家沈大人那张俊脸,也必须得承认,这朱秀才确实有叫姑娘倾心的好皮相。 唇红齿白的俊后生,身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子。 怀里抱着两个发黑的干馒头和一本书。 只是关上门就开始唉声叹气。 第468章 骨灰级恋爱脑 “买了书,后两日就只得吃这馒头了。” 朱秀才掰开一个馒头,取了半边。 剩下的又好生包回桑皮纸里。 他一边看书一边啃着半边干馒头,连碗佐馒头的清水也没有。 屋中只有朱秀才翻书的声音。 生魂没有多少理智,行动全凭本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小姐的生魂,就趴在朱秀才的肩头上,和他亲昵地一块看书。 时不时花痴看着人家的侧脸,抿着嘴吃吃的笑。 梁上的赵鲤忍不住嘀咕,只从眼前看,这朱秀才除了穷酸,还真看不出来特别坏在哪。 她趴在梁上,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认真观察。 就在此时,朱秀才家的院门突然被敲响。 朱秀才正在捡衣襟上的馒头渣吃,听见敲门声,先是收了书,然后才整理衣冠慢悠悠走出去。 门外传来一阵寒暄声。 不一会,朱秀才领来一个头上戴大红花的胖妇人。 这妇人长得喜气,一身粉袄子紧紧裹住圆润的身体。 一进门,便一甩帕子:“朱秀才,我这先给你道喜啦!” 脸上赵鲤一眼看穿这妇人的职业——媒婆。 不过朱秀才这年纪就考上秀才,还没爹没娘,有房产,媒婆上门不稀奇。 朱秀才不喜欢媒婆身上庸俗的脂粉味,后退了半步,矜持道:“有何之喜?” 媒婆什么人没见过,笑呵呵当无事发生,开口道:“南城胡员外家有意与你结亲。” “胡员外千金,瞧中了你,愿意带着一百八十八台嫁妆,与你秦晋之好。” 媒婆一张嘴巴拉巴拉,以不输说书人的口才,介绍了胡小姐的美貌、丰厚嫁妆。 最重要的是。 媒婆压低了声音道:“胡小姐的脚啊,只有这么点。” 她做贼一样笔划了一个长度,然后飞速收回手。 原本成阳婚嫁市场上,女孩们的脚裹得好不好是最值得一说的。 但江南道正在清扫裹脚之风,这好条件也只敢偷偷摸摸拿到私下来说。 媒婆神秘兮兮道:“你也知道,现在整个江南道都严禁裹脚,最严重的甚至要拉去砍头。” “以后像胡小姐这样三寸金莲的,就越来越少,再想找只怕不能了。” 媒婆的话,显然戳中了朱秀才的要害。 趴在梁上的赵鲤,明显的瞧见朱秀才那张脸上露出不满。 “那些朝廷鹰犬,尸位素餐!” 朱秀才的白面皮变得铁青,牙齿咬得吱嘎作响:“不谋正事,只知盯着女子裙下之事。” 媒婆听得他这骂声,下意识的左右看看,急声道:“哎呦喂,这话可不行说!” 乡野传闻,靖宁卫耳目无处不在,大臣贵人夜里说了什么梦话,都能被靖宁卫听了去。 这要杀头的话,朱秀才敢说,媒婆可不敢听。 看媒婆慌张,朱秀才面露不屑:“怕什么,难道那些鹰犬还能趴在我房梁上听不成?”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房梁。 见他激动,媒婆早听说他是个痴性子,急忙打岔想将事情引回和胡家的婚事上。 不料朱秀才充耳不闻,只指天指地咒骂:“小脚缠成不乱行。有姆下堂有节操,那些狗阉党是在助长歪风邪气,带坏整个大景的风气。” 他唾沫星子四溅,媒婆听得心惊肉跳。 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再不敢待。 匆匆扔下一句话,叫朱秀才好生考虑,她三日后再来。 随后起身就溜。 朱秀才这些话,往日只敢偷偷说。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真想站在街上大声喊出,让百姓们从朝廷鹰犬的权势威压下醒悟过来。 现在没了听众,十分意犹未尽。 端起桌上的隔夜茶水,牛饮一番。 他才忽的叹了口气。 “想我堂堂秀才,竟与商户议亲。” 他坐在破烂院子里,唉声叹气。 呆坐片刻后,他肚子里传出响亮的声音。 又将先前收起,说要留着吃两日的馒头拿了出来。 一边塞嘴里一边灌凉水。 “那些贪官污吏嘉肴美馔,我却在只得满头果腹。” “世道何其不不公!” 他大声骂着,吃掉了自己两天的口粮。 末了还不满足,摸了摸肚子,喃喃自语道:“便……再花一次脏钱。” 说着,他起身在屋中找到一只小小的匣子。 匣子里一条香喷喷的粉色手帕,裹着一支金钗,两锭银子。 朱秀才取了一锭,冷笑道:“陈小姐给这脏钱,若不是逼不得已我比不会取用。” “只当是暂借,日后我一定双倍还她,绝不拖欠。 他说着豪言壮语,捡了一块碎银出了门去。 陈小姐的生魂,像是望夫石一般,看着他的背影。 赵鲤听见关门声,翻身下梁。 找到刚才朱秀才拿的那只盒子。 展开一看,绣帕上是一首小诗。 情怀如诗的少女,巴巴送来钱财。 还怕银钱玷污了两人的情谊,辱没了情郎。 写了首小诗,苦口婆心的劝。 态度卑微得赵鲤牙酸。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陈小姐的生魂。 真是遇上一位恋爱脑祖师爷。 赵鲤在梁上时,已想过无数方案。 有剁了这朱秀才狗头的,有毁了这朱秀才面皮的。 但仔细思量,只怕不一定能治得了骨灰级恋爱脑。 赵鲤将手中匣子放回原位。 一边想着点子,一边以寄魂灯收了陈小姐的生魂。 拍着身上的灰尘,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 与正着急的阿詹等人汇合。 朱秀才出了门,哪也没去,直奔南城的大酒楼。 店小二已经很熟悉他,引他进了雅间,点了一桌席面。 三盘五碟俱是荤菜。 他捏着筷子胡吃海塞时,赵鲤已经将寄魂灯送回了陈知县家。 陈家小姐肉身睫毛颤动,不一会醒来。 只是这一次,她明显比上一次苍白很多。 再来两次,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陈知县看着心疼无比。 一跺脚,一改先前的哭哭啼啼的模样。 叫来李捕头,去酒楼拿人。 成阳差役捕快,很快刚吃饱的朱秀才捉住,丢进了大狱。 只是前脚人刚关进去,后脚陈县令的女儿就跪在了书房门口暴风哭泣。 第469章 渣男贱女与恋爱脑 成阳府衙后,县令私宅中。 无论对错,被娇宠的姑娘们 陈家小姐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弱风扶柳的跪在她爹爹的书房前。 惨白的小脸,消瘦得只有三指宽,藏在散脱的发下。 她离魂两次,阴气盈身阳气不足。 抽泣揉着胡桃似的眼睛,模样和她爹爹陈县令一样。 只跪了一小会,便身形摇晃。 陈家小姐在风气封闭的成阳,能出门施粥,能财富自由给朱秀才钱财,还不必裹脚。 敢跪在自家爹爹书房前,半是哀求半是用娇弱的身体威胁。 最重要的是,她这骨灰级的恋爱脑。 无一不说明一个问题,陈县令很宠爱这个女儿。 只有被宠爱的,才会有恃无恐,才会有这样痴愚又盲目的爱情。 赵鲤抓着瓜子,在窗后默默倒数。m 看陈县令什么时候妥协。 果然,跪着的陈小姐身体一晃,几乎要晕倒。 陈县令上前,掉着眼泪扶住陈小姐。 对左右吆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一个长相娇艳的丫鬟,闻言立刻上前扶住了陈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小丫鬟双目含泪,弯腰扶人时露出一截红绫裙带。 陈小姐强撑起眼皮,靠在丫鬟怀里,虚弱对陈县令道:“请爹爹放了朱公子。” “否则女儿便跪死在这。” 陈县令脸上心疼恼怒交加。 许久,终是道:“乖女儿,你先起来。只要你起来,爹爹什么都答应。” 陈家小姐白着脸含泪展颜一笑。 得,每一个熊孩子长成的背后,到底都是有原因的。 赵鲤将手里没吃完的瓜子,扔回盘里。 果然,不一会就见陈县令垂头丧气走进来。 进门先鞠了一躬:“赵千户。” 赵鲤抬手打断他的话:“我不参和贵府家事。” 成阳县令和盐务司胡大人,都是沈家叔父钉下的钉子。 虽然官位不大,却是盐务要害。 赵鲤不至于为了屁一样无关紧要的秀才,破坏内部团结。 “但陈县令还是需要把握住度,这种废物,养着哄你女儿玩就算了!” 赵鲤似笑非笑,向前倾了一下:“若是敢徇私,叫这酸腐秀才参和进政务,误了陛下和沈大人的事。” 赵鲤轻笑两声:“到时候,就由靖宁卫来替你管。” 陈县令看着坐在官帽椅上的赵鲤,瞬间汗湿背心。 “下官知晓,近日定然处置妥当,绝了朱秀才的一切后路。” 在大景,不顾舆论和脸面投了阉党的。 不要脸,节操低和心思狠,总要占一样。 哭包陈县令,也不会是例外。 赵鲤得了满意的答复,站起身来:“最好这几日就办妥,也好让我放心。” 至于怎么彻底断绝朱秀才的后路,赵鲤相信不必她去教。 这热闹也看够了。 “那我便走了。” 赵鲤唤来阿詹和随行侍卫,在陈县令的恭送下离开。 她念着新得的自鸣钟,想拿给沈晏看。 跟他聊一聊,西方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是赵鲤的好心情,还没走出成阳县衙,便全败坏了。 中庭花园中,弱风扶柳的陈家小姐被朱秀才一把推开。 她身子弱,一下歪倒在地,手里捧着的干净衣裳和食盒里的糕饼洒了一地。 赵鲤顿住脚步,朝阿詹示意了一下,几人退回了月亮门后。 朱秀才一身监狱里的霉臭,身上衣衫揉成梅干菜。 成阳县衙的差役,把握不准风向,倒也没有怎么磋磨他。 他居高临下看着陈小姐:“若非你害我,我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才在酒楼吃了席面,有些高傲地给店小二扔了银钱结账,便被成阳衙役众目睽睽之下抓走。 道是他盗窃了银钱。 现在即便是完好走出县衙,也污了清名。 朱秀才想起酒楼里,那些人的眼神,他只觉得羞愤欲死。 一时心中大怒,抬脚踩烂了一个精致的枣泥酥道:“阉党无法无天,谁稀罕这些民脂民膏换来的精致点心。” 陈小姐本身就身子不好,被朱秀才一推,摔倒在地上眼前发黑。 她身后的娇艳侍女,上前一步。 竟没有扶起地上的陈小姐,而是走到朱秀才身边,低声道:“公子这些话可不能说。” 瞧这娇艳侍女的表现,说两人没点关系,赵鲤都不信。 果然,看见这侍女,朱秀才神情一松,竟用十分温和的态度行了一礼:“多谢柳莺姑娘相救。” 丫鬟面颊绯红,扭捏道:“也没做什么,只是传了两句话。” “那日见公子被抓,我心急坏了。” 丫鬟柳莺羞涩之余,调转视线这才看见自家小姐歪在地上。 一醒神,急忙去扶:“小姐,你没事吧?” 陈小姐缓过口气,竟一点不稀奇丫鬟和心上人在跟前打情骂俏。 就像是虐文女主一样,期期艾艾看着朱秀才,张了张嘴要说什么。 朱秀才却已拂袖而去。 只留下痴望着他背影的一主一仆。 “小姐,莫要再难过了,身体要紧。” 现在扶着她家小姐的丫鬟,倒是关心起正经主子来。 她劝道:“谁叫老爷他是阉……朱公子为人清正,难免看不上。” 柳莺长叹了口气。 赵鲤和阿詹等人,排排站在花园花窗边。 听到这时,阿詹嘿了一声,就要去摸刀,被赵鲤眼神制止。 陈小姐是个面瓜性子,张了张嘴,只弱弱道:“我爹是个极好的人。” 丫鬟柳莺漫不经心唔了一声,随后道:“我今日就再替小姐去看看朱公子。” 说着,她弯腰捡起地上那身好料子的衣裳。 陈小姐长脑袋不是单纯凑身高,当然能察觉身边丫鬟不安分。 她咬着唇,垂下脸。 丫鬟柳莺见状道:“小姐莫要觉得我是有私心,我也是为了你呀。” “我是您知根知底的人,您做主母我做妾,我自会跟您一条心。” 说完丫鬟柳莺张开手掌,对陈小姐道:“小姐再给我些银钱吧,我抓些药给朱公子压惊。” 陈小姐再说些什么,赵鲤没再继续听。 她打了个手势,带着阿詹等人折返回去。 她本不想掺和,但现在这恶心破事她管定了! “阿詹,叫人再去把那朱秀才提回县衙来!” 今天她就要让渣男贱女恋爱脑知道,什么才是惨烈的现实。 见阿詹摩拳擦掌,赵鲤叮嘱道:“就穿靖宁卫鱼服去,抓捕过程别伤他,好生带回来!” 阿詹不解得很,但他跟着沈晏,学了少问多做的脾性,点了两个校尉去办这事。 陈县令还坐在书房抹眼泪,犹豫要打断朱秀才的哪条腿。 就见赵鲤去而复返站在了他的面前。 赵鲤撑在桌上,严肃道:“陈县令,现在这里有一个根治贵千金恋爱脑的法子,你想不想试试?” 第470章 掉粪坑 朱秀才从府衙出来,除了狼狈倒没受什么伤。 只是他走在路上,总觉得行人都在看着他,都在避着他。 哪怕是街边小贩吆喝时,不经意扫过的眼神,他也觉得是在轻视他。 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朱秀才既自傲自己出色的外表和莫须有的才学。 又自卑自己贫穷的身世。 因而敏感得很,一路咬着嘴唇,心中高喊莫欺少年穷。 只是他的脑内复仇剧场没演完,刚走到家门前,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还没回头,就被人从后拎小鸡一样,锁住手臂。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朱秀才回头看去。 见看见了一条绣在黑底官袍上的过肩鱼龙。 三个大字,砸进朱秀才的脑袋。 他浑身哆嗦起来。 不带他反应,一架重枷,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反拧他胳膊的校尉,拽住木枷的锁链,狞笑道:“小子,听说你说我们不敢正事,只知盯着女子裙下事?” 这校尉满脸黑须,凑近朱秀才的白净面皮,扯着嘴角笑得格外狰狞:“走吧,仔细跟我们说道说道。” 说完,扯着死狗一般的朱秀才,大喇喇在街上走了起来。 路上行人莫不避让。 丫鬟柳莺方才在药房中抓了两幅安神的药材,用她小姐给的钱财买了一支参。 现在再去给朱秀才买些吃食,远远的,就看见行人在避让逃窜。 柳莺是县令家的丫鬟,陈小姐又是那样的面团性子,她俨然是拿主意的副小姐。 心中也存着些傲气,并不避让,立在街边看。 不料便见长街上,一队靖宁卫压着一个人朝县衙走。 她定睛一看,险些惊飞三魂七魄。 那双目无神,死狗一样托在锁链末端的不是朱秀才还能是谁。 丫鬟柳莺手里的药包,啪嗒掉落在地。 她又惊又怕。 一扭头,奔回去找陈小姐说了此事。 刚才喝了药,郁郁寡欢的陈小姐,被她叫醒,便看见她满脸鼻涕眼泪:“小姐,朱公子又被抓起来了,这次是靖宁卫。” 陈小姐只觉得脑袋一嗡,几乎昏厥过去。 被丫鬟柳莺掐着人中,硬给叫醒:“小姐,快去再求求老爷吧!” 陈小姐又撑着病体,往陈老爷释放赶。 这是这一次,她连门也没得进。 两个靖宁卫长刀交叉,拦住她们的去路。 面无表情的高壮汉子,居高临下看过来时,两个小姑娘瑟瑟发抖只得退开。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到中庭。 丫鬟柳莺焦急得没得法子,在院中踱步。 就见成阳县城的李捕头,正走在小路上。 陈小姐和他相熟,急忙上前叫住他:“李叔。” 陈小姐哭哭啼啼说明来意,和柳莺眼巴巴看着李捕头。 李捕头猛地长叹了一口气:“既小姐叫我一声李叔,我也不瞒你。” 他神情严肃警告道:“朱秀才那张嘴惹上大事,现在被关押在县衙大狱,明日就要问罪。” 陈小姐和丫鬟柳莺,如遭雷击,相互搀扶才勉力站住。 “李叔,你帮帮我。” 陈小姐的眼泪不要钱似的掉了下来。 面对她的哀求,李捕头似乎心有不忍道:“像朱秀才这样的,除非有本事逃狱,远走他乡,否则便是你爹爹也救不了。” 说完李捕头好似怕被缠上,拱手告辞就走。 留下两个失魂落魄的姑娘。 陈小姐眼前一阵阵发黑,喃喃道:“难道真的看着朱公子去死吗?” 去岁中秋庙会,陈小姐看见在街边摆摊卖字画的朱秀才。 从此一颗心就再也收不回来。 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不顾女儿家的矜持。 现在却…… 陈小姐脚步踉跄,险些晕了过去。 却听丫鬟柳莺道:“小姐,有办法的!” 陈小姐茫然扭头,就见柳莺指着方才李捕头站着的地方。 地面躺着一块腰牌,系着的璎珞断开,似乎是不小心遗失的。 丫鬟柳莺心怦怦跳,抖着手拿起来地上的腰牌:“李捕头说,越狱。” 陈小姐脸色霎时苍白,下意识想要从丫鬟柳莺手里抽回手。 却被柳莺一把捏住指尖。 …… 夜里,朱秀才满脸惶然的躺在大狱的干草上。 大狱之中,满是潮湿腐臭。 朱秀才蜷缩在草堆上,细数自己曾说过的话。 内心惶恐难安。 就在此时,却听见一声唤:“朱公子。” 他抬眼,便看见两个姑娘站在牢笼外,旁边站着狱卒。 “还不快打开?” 柳莺的声音细听着有些颤抖。 狱卒犹豫道:“此人干系重大,我……” “这是李捕头的命令,快点。” 柳莺举着李捕头的腰牌,说着狗屁不通的理由。 狱卒却好像没留意,舔了舔嘴唇,打开牢门:“若出意外,小姐可得替我担着。” 陈小姐沉默,其实袖下的手早已抖得不像样子。 “陈小姐!” 朱秀才从来没看陈小姐这样顺眼过,正要说些什么,被柳莺扯住了袖子,低声对他道:“明日靖宁卫要拿你问罪,我们来救你。” “你莫要声张,跟我们走。” 朱秀才也不济事,六神无主拽着柳莺的袖子。 三人鹌鹑一样出了大狱。 一路上半点风吹草动,都惊个半死。 行至门口,送他们出来的狱卒,正要说些什么。 就听见李捕头不知在哪喊道:“我腰牌遗失了,万不可走漏了嫌犯朱秀才。” 这一声高喊,好似惊魂巨雷,吓得三人魂不附体。 狱卒申请一变:“你们骗我。” 他一边喊一边伸手来抓。 三人转身就跑。 一个闺中娇养的小姐,一个常年读书的酸秀才,一个小丫鬟。 三人跑起来,狱卒竟撵不上。 站在后边扯着嗓子喊:“有人越狱啦!” 一时间整个府衙沸腾起来。 无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差役,举着火把四处寻人。 李捕头牵着一条狗,紧紧扯着狗脖子上的绳子,在后边追。 三个人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看见火光和人影就跑。 最终,被牵着狗的李捕头撵到了一处。 “小姐,别胡闹!” 陈小姐体虚,跑得最慢,被李捕头一把扯住。 朱秀才和丫鬟柳莺却不管她,只顾着跑。 一点没察觉到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陈小姐喘着粗气,还要求情。 就听见朱秀才和柳莺逃走的方向,传来两声闷响。 一个带着止不住笑意的女声,从屋顶传来,喊道:“朱秀才掉粪坑啦!” 第471章 痊愈的恋爱脑 粪坑,照着字面意义解释,就是装粪便的坑。 成阳县算是大县,成阳县衙规模也不小。 每日当差的差役和来去的人不少。 因而,成阳县衙中的茅厕,规格格外大。 一溜蹲位后,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陈小姐被李捕头抓住,朱秀才和丫鬟柳莺的手,握得更紧。 两个狼心狗肺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朱秀才捏着柳莺汗津津的手,心险些从嘴巴跳出来。 连周围臭味越来越浓郁,也没发现。 他只觉得哪里都是火把亮起,竟将此地照得灯火通明。 心慌之下,脚下突然踩空。 失重之下,他双手胡乱舞动,想要保持平衡却不能。 侧躺着,倒了下去。 倒下的半边身子,顿时传来绵软触感。 像是走泥巴路,鞋子踩进烂泥里。 朱秀才本能用手撑,却完全被触感诡异的恶臭物质包裹。 他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扯着柳莺,一同掉了进去。 半个身子深陷,脑袋露在外边。 他这时才闻到一阵极度的恶臭。 朱秀才看清楚自己眼前颜色复杂的东西是什么。 他啊地张嘴惨叫,游泳一般四肢滑动,根本踩不到底。 狗爬式十分标准,却没有一点用。 朱秀才旁边,柳莺状况稍好。 她本就慢了朱秀才一步,现在扒着沿边一块石砖,放声尖叫。 软而恶臭的物质,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没过了朱秀才的下巴。 “救我!陈小姐,救我啊!” 他不知何时,甩开了柳莺的手。 朝着站在几步之外的陈小姐探出手:“拉我一把!” 但陈小姐原本就苍白的脸,此时像是打翻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盘。 愣怔看着他不动弹,更别说伸手。 朱秀才绝望地感觉到,自己将要被淹没。 慌乱之下,他伸手去扯柳莺。 柳莺被他一拽,往下沉了一下。 现在的朱秀才,哪里还是生死不离的情郎。 那双拽来的手,比地狱鬼手还可怕。 柳莺死死闭着嘴,使劲推开拽住她袖摆的朱秀才。 怕被拽下,柳莺甚至抬腿去蹬。 两人在粪坑中撕扯,什么深情厚谊什么一见钟情,全都随着淹上来的粪水消失殆尽。 他们扑腾的动作越发激烈,弄得整个粪坑翻涌不已。 空气中,恶臭弥漫。 …… 李捕头牵着狂躁不已的狗,松开了愣怔的陈小姐。 几步之外,水花四溅。 李捕头麻利地往后退了两步,免得被溅到。 “小姐,救我!” “陈小姐,拉我一把。” 陈小姐没察觉李捕头什么时候撒手的。 她呆愣愣地站着,看着坑中沉浮挣扎的两个人。 朱秀才冲她伸出手,湿哒哒的袖子贴在他的胳膊上。 陈小姐原本喜欢朱秀才修长的手,觉得那双手若是抚摸在她的脸颊一定宽大又暖和。 可是,现在朱秀才冲她伸出手来。 那双手指缝里夹着菜叶。 陈小姐下意识往后了一步,双眼一翻,就要晕厥过去。 这或许是一场什么荒诞的噩梦吧! 或许明天醒来都会变好。 朱秀才还是灯火阑珊处,那个温润少年。 逃避般想着,她向后倒去,被一个软和的身子,接进怀里。 陈小姐不知自己昏过去多久。 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掐着她的人中,把她掐醒。qqxδnew 陈小姐猛喘一口气,浓烈的臭味,呛得她咳嗽。 张开眼睛,她看见了赵鲤的脸。 “赵千户?” 或许,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离魂之后的迷梦吧? 陈小姐还没来得及欺骗自己,就听赵鲤十分严肃道:“朱秀才掉进了粪坑,他喘不上气了需要人工呼吸!” “他既然是你能付出一切的心上人,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说完,赵鲤一托陈小姐的背,把她扶正。 自己将准备好的香包捂到了鼻子前。 无良拱火鼓励道:“陈小姐,为了爱情,你要努力啊!” 陈小姐茫然看去,这才发现她昏厥的这段时间里,朱秀才和柳莺都已被打捞上来了。 湿漉漉的并排躺在粪坑边。 陈小姐下意识看向朱秀才。 现在她的脑子,已经被突发的事件,搅合成了一团浆糊。 “什么是……人工呼吸?”她问赵鲤。 赵鲤鼻子前面捂着香包,说话瓮声瓮气:“朱秀才的嘴巴鼻子都被东西塞满了,需要一个人嘴对嘴吸出来才能呼吸。” “这等亲密的事情,旁人都不好做。” 陈小姐听着赵鲤话,没由来打了个哆嗦。 她看向朱秀才。 朱秀才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脸颊边。 睫毛上,挂着一块辣子皮。 哕! 陈小姐猛地捂住心口,干呕一声后,看向赵鲤:“我不,我……” 她浑身都在哆嗦,像是一只光裸站在荒原的小兽。 耳边却传来赵鲤恶魔的低语:“可是,不人工呼吸,朱秀才会死哦。” “陈小姐对他的情谊,难道仅止于此吗?” 陈小姐瞳孔剧震。 她想说,她对朱公子情深义重,可以付出一切。 爱情可以突破世俗的眼光,突破一切阻碍。 聚起浑身一生的勇气,陈小姐扭头看去。 正好,看见朱秀才侧头呕出了一个虾仁。 陈小姐一生的勇气,被这虾仁彻底击碎。 她将永远忘不了这张吐出虾仁的嘴。 她垂下头去。 许久,许久,挤出一句细如蚊呐的声音:“不认识。” “什么?”赵鲤凑近了听。 陈小姐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张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 陈小姐眼睛淌出两颗泪水。 她抬袖捂住鼻子,越说越顺畅:“不认识这种又脏又臭,对我还不好的臭男人!” “得我钱财,却瞧不起我,谁要喜欢他!” “只有一张脸,成日尖酸刻薄口无遮拦,还骂我爹爹。” “呸!”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陈小姐,选择了脱粉回踩。 “还有柳莺,背主的奴才当我傻子,我也不再要她了!” “全噎死吧!” 陈小姐哭得像林黛玉,骂得却像王熙凤。 “我的乖女啊!” 陈县令老泪纵横,他闺女终于清醒了。 陈小姐也迎上去:“爹,对不起。” 哭包父女抱在了一块,眼泪不要钱似的掉。 赵鲤在一旁拍了拍手:“搞定!” 瞧,什么恋爱脑是无法治愈的? 一个粪坑,全部干死。 旁观并全程参与的李捕头,用一种极度敬畏的眼神,看着赵鲤。 “赵千户,牛逼!” 这损出,当世无人可出其右。 无数脑袋,从周围冒了出来。 恭维声在恶臭中响起。 赵鲤矜持地抬手,自谦道:“哪里哪里。” 李捕头带头鼓掌,现场掌声一片。 李捕头这边鼓掌,手上牵着的狗绳松开。 狂躁不易的狗子终于得了自由,朝着某处一个猛子扎下。 现场顿时寂静,所有人都看着畅游的狗子。 李捕头讷讷叫到:“旺财!” “别叫它!” 赵鲤制止不及,只见坑中的狗子,眼睛一亮,望向主人。 李捕头还未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什么?” 他扭头想问,就看赵鲤早已窜出十几米远。 敏捷如猴子一样,攀上屋顶去,眨眼间跑了老远。 “汪汪——” 狗子叫着,尾巴摇动,由静止慢慢加速。 李捕头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旺财,站住,别过来!” “停!别过来!” 他的阻拦,毫无卵用。 狗子爬上岸,猛地朝他跑来。 一时间,鬼哭狼嚎的惨叫不绝于耳。 无论是成阳县衙的差役,还是最精锐的靖宁卫。 全部被狗子单枪匹马击溃。 讨饶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第472章 答案 整个成阳县衙一片鬼哭狼嚎。 赵鲤毫无道德素质的拔腿先溜,把队友全部抛在身后。 等到事态平息,成阳县衙已经站不住人。 旁人收拾残局时,赵鲤一身清爽溜达回来。 “这是稳固你神魂的百家钱手绳,若是你在摘下,还得去找朱秀才。” 赵鲤将百家钱手绳递去,陈家小姐立刻宝贝地接来戴在手上。 此生此世,她永远不想再见到那人的脸。 连想都不能多想。 会做噩梦。 陈小姐屈膝,给赵鲤磕了一个头。 赵鲤不闪不避地受了。 她不喜欢陈小姐。 朱秀才和身边丫鬟是什么样的人,陈小姐当真不知? 此番贸然帮助朱秀才越狱,什么后果,她当真不晓? 在陈小姐身上,赵鲤能看见鲛女鱼儿的影子。 一样蠢,一样不顾及后果。 区别只在于,眼前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牺牲他人。 赵鲤立在面前,受全了陈小姐的三个响头,这才看着她:“你们出逃时,带着的包袱寻回来了。” 里面东西可不少。 珠宝首饰,金银财货,还有丫鬟柳莺的卖身契。 以这位小姐的智商,便是他们真的逃走,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哄走身契。 什么下场真说不好。 陈家小姐跪在地上。 赵鲤逼迫她直面惨淡现实,戳破了存在于脑子里的幻梦,她此时重新具备思考的能力。 听见赵鲤提到她所做恶事蠢事,羞愧得抬不起头:“多谢赵千户。” 见她还知道羞,总算有点正常人的反应,赵鲤最后提点了一句:“今日若是你掉进粪坑,你爹爹会不顾一切去救你的,你信吗?” 那个哭包县令,会毫不犹豫向女儿伸出手。 这一点赵鲤可以肯定。 陈小姐鼻子一酸,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她的膝上。 说完赵鲤起身,从她身边绕过。 身后传来陈县令的道谢,和两个哭包父女哭成一团的声音。 应下的事情解决了,赵鲤觉得收下的钱财也踏实安心许多。 出了门,见到满脸郁闷的阿詹。 隔着老远,赵鲤就闻到他们身上的臭味,立刻捂住鼻子。 “赵千户!” 看她那毫不遮掩的嫌弃,阿詹小声抱怨:“赵千户也不喊我一声。” 他们什么时候不是威风八面的? 现在被只狗追得到处跑。 赵鲤嘻嘻笑:“谁叫你们没有警觉性。” 看个热闹凑那么前面。 阿詹看她幸灾乐祸的笑,都替李捕头难过。 城阳县衙上空,飘着臭气。 赵鲤几人不多呆,顶着夜色走回盐务司。 乱出县衙大门,赵鲤突然想到一事:“对了朱秀才和那小丫鬟呢?” 阿詹回道:“陈县令处置了。” 破家知府,灭门县令。 陈县令先前顾忌女儿,不敢动手,此时自然百无禁忌。 赵鲤唔了一声,突然动了动鼻子:“阿詹。” “在!” “走远点,味真大!” 被嫌弃的阿詹默默移开脚步。 到了盐务司,赵鲤翻身下马,迫不及待想回屋洗个澡,摆弄她新得的自鸣钟。 刚一进自己的院子,便见院中亮着火光。 房门未关,飘出些香味。 沈晏的侧影,印在白棉纸窗上。 他手持一本书,桌上摆着一个锅子。 一只猫和一条蛇,端坐在前面,听他念书。 那猫的脑袋,随着有节奏的念书声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只是个侧影,都看得出学渣气质。 赵鲤扬起唇角,轻手轻脚走上前去。 从未关的门扉探头去看。 桌上的暖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旁边摆着手切的鲜肉。 赵鲤走进门去。 她的脚步声,引起了屋中一人和两个小动物的注意。 打瞌睡打得歪歪扭扭的狸花猫,抬眼看见赵鲤,露出些激动神色。 阿白更是脑袋点出残影。 赵鲤还看见桌边地面上,两个小小的殷红脚印。 开了心眼一看,小信使也趴在桌边听念书。 比起两个学渣,又新换了一身月白小花裙子的信使,眼中满是对知识的渴望。 小爪子认认真真在桌上比画着。 “回来了?”沈晏放下书,看向赵鲤,“先去洗漱,再过来吃宵夜。” 氤氲热气后,他的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 真是好看! 朱秀才什么的,提鞋也不配。 赵鲤内心拉踩一番,看着桌上翻滚着气泡的铜锅子,没有说话。 看她没有一点兴趣的样子,沈晏道:“不想吃暖锅?那想吃什么叫厨子给你做。” 已经睡下的厨子,表示这很合理。 赵鲤摆了摆手:“不,今天吃什么都没胃口。” “我先去洗漱换身衣裳。” 她转身走了两步,突然顿住。 扭头想问沈晏一个问题。 只是张了张嘴又顿住。 “怎么了?”沈晏总觉得她今天有些古古怪怪。 难得见她说没胃口。 他动了动鼻子,总觉得空气中好像若有若无有些味道。 见他动作,赵鲤一惊,加快了离开的脚步:“没什么!” 至于那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 答案有时候并不那么重要。 第473章 成阳事了 陈县令家的家事处理完了。 或许是因为目标超额达成,次日赵鲤还没醒,陈府就又送来了一些东西。 赵鲤一夜好眠,起身洗漱,来到院子就看见了两个摆在地上的食盒。 陈县令似乎是为了避嫌,本人并没有亲自来。 而是遣了未出仕的长子过来。 比起泪包陈县令,他家长子看着稳重许多。 他很清楚昨日自家小妹险些铸下大错。 今天来一谢赵鲤让他那鬼迷心窍的妹妹迷途知返。 二谢赵鲤高抬贵手,没有深究。 温文有礼的陈家长子,看见赵鲤,丝毫没有因她年纪有任何不敬。 立在阶下给赵鲤行了一礼。 “听闻赵千户好美食,家父命小人送来一些成阳特产吃食。” 说了来意,他不耽误,转身就离开。 只留下赵鲤对着地上的食盒有些呆。 “送点吃的,至于怎么古里古怪吗?” 她信步上前,掀开了其中一只食盒的第一层,顿时愣住。 食盒中,摆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公鸡碗。 但里边的美食,却让赵鲤大开眼界。 一粒一粒浑圆的珍珠,躺在碗里。 好一道珍珠白玉汤。 陈县令实在客气得很。 赵鲤立刻蹲下,捻起一粒在指尖摩挲。 她常年握刀,指尖并不像别的姑娘那么细致白嫩。 手上薄茧,反倒衬得这珍珠更加光润。 比起先前送的那些犀角珊瑚,赵鲤更中意这道平平无奇的珍珠白玉汤! 沈晏变着法将各种珠宝首饰塞满了她的妆奁。 但赵鲤很清楚,该拿和不该拿的界限。 眼前这些,是自己挣来的。 她忍不住又抓了几粒,在脸颊边摩挲。 花痴似的吃吃笑。 财富,这就是财富的感觉。 一手抓着珍珠,就去翻食盒下层。 “黄金,黄金,黄金。” 嘴里碎碎念着,赵鲤一一掀开食盒。 可惜,为了避嫌,陈县令没有直接送来金银俗物。 一食盒珍珠白玉汤,一食盒的琥珀炖砗渠。 没找到黄金,赵鲤也不挑。 她不熟悉这些东西的行情,也没打算在这边折卖。 这些东西带回京中,身价翻番不是问题。 大致估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值。 赵鲤双掌合十,搓揉掌中圆溜溜的珍珠。 寻思着可以回盛京,自己给自己买一个小庄子。 想着,又打出一阵欢喜的笑声。 连有人走到她后面也没发现。 “赵千户,珍珠白玉汤可美味?” 一个声音带着些笑意问道。 “嗯。” 赵鲤头点了一半,意识到不对。 急急回头,看见了一双雷纹皂靴。 再顺着衣摆看上去,沈晏正低头看着她。 她下意识将食盒盖上,拢在怀中。 只是随后,又觉不对。 她为何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m 这些又不是什么受贿。 是她闻臭味,忍恶心凭本事得来的。 于是她又坦然起来。 她的一系列神情,落在沈晏眼中。 就是那财迷心窍的样,都可爱得很。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 在赵鲤羞恼之前,弯腰冲她伸手:“珍珠白玉汤美味却不饱腹,屋中有蒸白糕和鱼粥,赵千户要不要赏脸尝尝?” 赵鲤嘻嘻哈哈把手放到他摊开的掌心,叫他拉她起来。 “要!” 沈晏帮着赵鲤把两只食盒提进屋中。 赵鲤忽想起一事:“沈大人,稍等。” 她脚步轻快走进自己的屋子。 很快捧来一只盒子。 昨日她身上沾着臭,实在不是什么送礼的好时机。 现在阳光明媚,正好。 赵鲤威胁过阿詹,不许透露此事。 因此沈晏一点也不知道这事,打开赵鲤递过来的锦盒,便是一愣:“钟?” 认真的?这姑娘第一次礼物送了他一个钟? 赵鲤却笑:“沈大人何时这样迷信了?” “这西洋钟是个好东西。” “里面每一个精密的齿轮,都是工业化的象征之一。” 赵鲤拿起这小小的布谷鸟自鸣钟贴在耳边。 里面齿轮转动的喀嚓声,听着清脆悦耳。 “沈大人,你听。” 赵鲤将钟递过去。 沈晏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钟下的金色铭牌,问道:“可是从法莱西传教士手中买得来的?” 沈晏并不像陈大人这样的大景人,将传教士称为西僧,让赵鲤很是高兴。 沈晏解释道:“上一次听你说过西方的女妖,我便命人注意寻了相关的书籍和情报。” 也得益于赵鲤的一句话,一直将视线放在南洋的沈晏,开始留意起西方。 “一直以来,我们都将西方视作番邦蛮夷。” 他给赵鲤盛了一碗鱼粥:“了解之后,却发现似乎并不是我等从前以为的那个样子。” 说到此时,他手一顿:“在对外的探索上,大景还要逊色……许多。” 他斟酌着,用了一个词汇。 叹了口气,他道:“我已将所得情报上陈陛下。” “希望还来得及。” 一定程度上,算是达到了目的的赵鲤心情极好。 宽慰道:“沈大人不必着急,此时灵气复苏,海上危机重重,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不必急于一时。” 只要能意识到一些问题,就不算太晚。 看她高兴,沈晏也高兴。 小心翼翼收起这个自鸣钟后,他问道:“你喜欢这种自鸣钟吗?” 赵鲤随口答道:“喜欢啊,自鸣钟内部机械之美,让人着迷。” 得了她的回答,沈晏暗自点头不在说话。 两人同坐桌边吃了早餐,便一块去双树祠。 今日九月十五,距离考城隍的时间十分临近。 田齐、宫战、鲁建兴和郑连齐齐开赴水宛。 从传回的情报看,水宛已有异动。 成阳盐务诸事初定,沈晏和赵鲤将开赴水宛坐镇。 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机会再来成阳。 自然得同双树祠中的两株灵树,好好道别。 到了双树祠的望城坡下,四处都是人声鼎沸。 此前,双树的册封文书招摇的从县衙发出,得了朝廷册封的灵树,在百姓心中等级自然不一样。 现在这里已经是成阳香火最为鼎盛的地方。 双树祠桂树掌姻缘,枣树掌子嗣延绵。 来往的不乏青年男女。 赵鲤和沈晏混入其中,拾级而上。 双树祠旁就是义猫冢,沿路的阶梯上都是各式各样的猫儿在嬉戏打盹。 成阳之事递到隆庆帝面前,猫奴皇帝坐在书房抹眼泪。 亲笔补写了聘狸奴的文书,为义猫冢题字。 每年拨款维护,喂养猫儿。 其中表现最出色的奶牛猫,虽缺了尾巴,却得了隆庆帝亲赐的小牌子。 坊间更是横着走。 这些小猫,都是拿了官府编制的。 往来上香的百姓并不滋扰它们,有时还会来捎上两条小鱼。 有两只,似乎认出沈晏和赵鲤。 跑到脚边喵喵的叫。 倒叫路人都偷偷地说,连猫也喜欢长得漂亮俊朗的。 等赵鲤和沈晏一人抱了一只猫,踏进双树祠。 一眼就看见某只狸花猫脖子上盘着白蛇,在供桌上吃贡品。 第474章 离别,水宛 跟着赵鲤吃病号饭的沈小花,肚皮上生了一层肥膘。 它和沈白一样,怕念书。 成日早出晚归地躲。 没想到会撞上这两个家伙,在供桌上大口大口的炫贡品。 应该是经常来,百姓都知道给它们带小鱼干和鸡蛋。 赵鲤叹了口气,感叹着双树脾气真好。 她打开心眼,看向双树。 就见桂树的树枝上,坐着一位穿曲裾的女郎。 双脚藏在裙下,看着树下的香客,脸上满是温柔笑意。 在她旁边,是一个作护卫状的高大身影。 面容平常的男子,小心护着女郎别摔下树去。 全然忘了他们是树灵,哪里会摔伤。 树上坐着的女郎抬头,冲赵鲤笑着招招手。 周围都是香客,赵鲤并没说话。 上前双手合十,在心中道:“我们将离开成阳,今日来与二位道别。” “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回来,二位要保重。” 桂树上的女郎,轻轻跃下树来。 一只手拂过赵鲤的脸颊。 “要小心。” 桂树知道,他们的战场并不在这。 “定有重聚之日。” 赵鲤觉得掌心多了些什么。 张开一看,是一对树木根须盘结而成的戒指。 一大一小,躺在赵鲤掌心的纹路里。 赵鲤抬头,就见桂树脸上满是笑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 只见沈晏不知何时站在了供桌旁。 嘴里还叼着小鱼干的狸花猫,默默收起原本四仰八叉,毫不知羞露蛋蛋的躺姿。 背对沈晏乖巧蹲坐,低着头,猫脸上胡须颤抖不已,胸膛剧烈起伏。 肉眼可见的心虚和害怕。 阿白也没好多少,嘴里的白煮蛋都吓得吐了出来。 “开心吗?” 沈晏声线毫无起伏,沈小花和阿白齐齐一抖。 阿白看见赵鲤,就想往这边爬。 半道被沈晏捉到手里。 他一手提了猫的后颈皮,一手提着白蛇。 垂下的猫尾巴和蛇尾巴,晃荡出了相同频率。 沈晏走到双树前,对手中提着的沈小花和沈白喝道:“道歉!” 桂树轻笑:“沈大人不必如此,那些贡品我们也吃不了。” 在桂树的周旋下,两个家伙才逃过一劫,只是须得背下一篇文章。 赵鲤手中攥紧桂树给的戒指,在心中同桂树说了些话。 约定若有什么世俗之事,可叫双树祠庙祝周琦,到源宁巡夜司传讯。 若有诡事,可寻赵鲤入梦。 又商议了些事情。 见赵鲤和沈晏就要离开,一直被忽略的某树,才终有插嘴的机会。 “公务虽繁忙,还是要记得多生孩子啊。” 赵鲤目不斜视同桂树道别,当做没听见。 “敦伦繁育,呜——” 还想说什么的某树灵,被桂树树灵堵了嘴巴,某些不雅之言没有说出口。 他不死心的挣扎,知道赵鲤比不会理他,因而伸长手臂朝沈晏递来。 沈晏到底识礼,伸出双手,接到了一把干枣。 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玩意。 沈晏顿了顿,揣进袖里,诚心行了一礼:“多谢树公。” 枣树树灵的一番折腾,离别的愁绪倒是冲淡不少。 最终两人一起走出双树祠。 赵鲤颈上盘着阿白,沈晏手中则是提溜着沈小花。 沈小花左边是沈晏,右边是赵鲤。 连挣扎也不敢,生无可恋的四爪垂下。 临下台阶前,它抬头,看见数只喵喵叫的猫咪。 从气味它知道有几只已经揣上了猫崽子。 终究,是它负了它们。 猫正淳冲着台阶上的十数只母猫无力挥了一下爪子:都回去吧,好好养大它的孩子。 这一幕落在沈晏眼中。 提着它顶瓜皮的手,不由一紧。 暗自运气,冷静片刻后才道:“之后我每年会支一些钱来给庙祝。” 就当猫仔的抚养费了。 沈小花一顿,随后猫脸上一阵动容。 果然,雄性之间的情谊还是很可靠的。 下一秒就听沈晏道:“一半从你月饷里边扣。” 只得一提的是,沈小花已经是隆庆帝亲笔点的校尉。 脖子上还挂着特质的乌金狴犴吞口小牌子。 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饷。 听见月饷没了,沈小花的猫脸又垮了下来。 …… 九月十六日 收拾停当的赵鲤和沈晏开赴水宛。 水宛位于江南与泰州的交接。 温柔的水乡,又有百桥之城的称呼。 水道在城中环绕穿梭。 舒适的气候和长久稳定的政治经济环境,让水宛成为大景文气最盛的地方。 出了阁老高官才有资格修建的笔峰塔,在水宛仿佛是不要钱烂大街的货色沿路可见。 大抵是因为这个,此次考城隍的事件才会出在水宛。 成阳距离水宛不算远,三日路程即到。 赵鲤他们换乘驳船,进了外河。 站在船上,看向城中。 烟雨朦胧的水乡,蒙了一层雾气。 远看雾中青瓦百古,赵鲤不禁感叹此地美丽。 只可惜,这美丽的地方却是麻烦得很。 大景文人屁事多,这水宛是文人朝圣之地。 许多官员致仕后,也会选择再次建别院寓居。 士大夫们,时常聚会清谈。 一同共享家中奴仆无数的所谓田园粗足生活。 如此场景自然更是叠满了麻烦buff。 还没进城,赵鲤便看见了无数游船。 船上的人有老有少,都穿着文士袍服。 远见官船上狴犴旗,船上之人莫不挡脸避让。 并非畏惧,而是做作的鄙夷。 倒好似光是看见船上狴犴旗,呼吸同一口空气,他们就会被污染。 里里外外透露出一股子欠收拾的气息。 第475章 两个熟人 “见过沈大人,见过赵千户。” 田齐、宫战、鲁建兴和郑连齐齐站在码头上相迎。 天上飘着细雨,下边也都不是什么外人。 沈晏撑起画着一支红梅的油纸伞,为赵鲤遮挡细雨。 一手扶着她下了船。 赵鲤今日吃吃喝喝,伤口愈合不错,看着小脸红润的。 田齐几人都安心下来。 码头边安排了官轿,是沈晏出行的仪仗。 安排这事的,是最通俗务的鲁建兴。 考虑赵鲤现在的身体,他们本应该在队伍中多加一台轿子。 但鲁建兴托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在城中寻了一台宽大舒适的双人轿。 此举引来田齐和宫战两个军中退下的大老粗惊叹不已。 看沈晏扶着赵鲤上了轿子,宫战不由得佩服。 用胳膊肘轻轻拐看了一下鲁建兴的腰眼:“还是你老兄厉害啊!” 盛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马屁拍得润物无声。 鲁建兴往下压了压手掌:“低调,低调。” 郑连官职最小,舌尖顶着一粒糖,不说话。 田齐斜了他们一眼,总觉得未来巡夜司的同僚们,会比靖宁卫的牲口程度还更上一层楼。 “走了!” 田齐喊了一声。 他们四人骑马,护在轿子旁边。 沈晏和赵鲤坐在轿子里。 这顶八台软轿是鲁建兴勒索来的,外部平平无奇,内里却是设施齐全。 双人坐在轿中,也不显得窄。 垫着软垫,枕着软枕,脚边还有一只小小的茶炉。 赵鲤身上没穿公服,寻常姑娘的打扮,身上披了一条薄披风。 上了轿子刚才坐下,沈晏就往她手里塞了一盏温红枣水。 知道赵鲤好奇心爆棚,鲁建兴贴心地在轿子上,折腾了双层的纱帘。 可让赵鲤随意看外边,而不会被外边那些臭虫的神情恶心到。 赵鲤凑在窗边看。 水宛百桥之城,水路四通八达。 可见船夫撑着乌篷船,在河道中穿行。 这些狭长的乌篷船上,船尾堆放着些货物,一边撑船一边吆喝。 赵鲤留意到,民宅临河一面都探出一截屋檐,檐下悬挂着铜铃铛。 赵鲤不由摸了一下自己胸前。 上一次鱼祖任务,她得的青铜小物件,就挂在胸前。 她得了这东西,跟沈晏一起研究了许久。 只能确定是一个钟摆碎片,上边的纹样,大多被铜锈遮掩。 沈晏不敢冒然剥离,但是赵鲤是个手欠的。 躺在床上无聊时,没日没夜拿在手里抠。 只是以她目前的力气,竟对上面青色铜锈毫无办法。看书溂 沈晏担心她真的手痒痒弄坏掉,便没收了一段时间。 等她可以下床,没那么闲了,才亲自编了细绳给她挂在颈子上。 现在瞧见这些挂在檐下的铃铛,赵鲤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细雨中,挂在檐下的铃铛突然一动。 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原是铃铛后,系着一根细绳,屋中人扯动,铃儿应声而响。 竹编的帘子轻轻晃动,从后传来口音绵软的唤声:“船家,买块豆腐。” 水宛口音与江南其他地方不同,更加软绵绵的,听着让人耳朵酥。 随着珠帘后的喊声,一艘乌篷船停靠过去。 赵鲤搭着的轿子继续前行,只看见那买豆腐的女子并不露面。 藏在竹帘后,细声细气要了一块豆腐。 接着竹帘底下伸出一只粗陶盘子,里面装着两文钱。 赵鲤收回视线。 买豆腐那户人家,显见只是水宛最平常的百姓,从挂着的竹帘看,家境一般甚至算是差的。 但家中女子买块豆腐,竟然也需要隔帘相见。 此处风气只保守,由此可见一斑。 轿子又经过一处,传来悠扬念书声。 稚嫩的孩童,在别的地方念的是千字文,是三字经。 可这里的孩童,却是在念论语。 赵鲤远远看了一眼这传出朗朗读书声的书院。 便见书院门前立着两个清瘦的文士,看着神情,就又酸又腐。 衣裳上两个补丁,立在门前,看着靖宁卫出行队伍的眼神,非常不善。 双拳紧握,牙关咬紧。 不知道的倒以为他们是同靖宁卫又什么破家之仇。 赵鲤微微挑眉,看向沈晏。 这不抓起来关怀两天? 沈晏却只是轻笑:“水宛诸人都好名。” 冲撞队伍这种会害全家掉脑袋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但站在一旁做作的摆出怒容却可以。 靖宁卫不计较,这模样摆叫旁人看见博得清名。 靖宁卫计较了,他们也能得一个不畏强御为家为国。 这是大景文人心照不宣的搏上位的手段。 就像盛京中的某些清流官吏,平常屁事不干,就是与皇帝顶牛。 巴不得惹毛了皇帝老子,血溅金銮殿。 图的,归根究底还是名利。 沈晏给赵鲤递了一块点心,道:“不过是些臭虫,不必搭理。” “此处点心不错,你尝尝。” 赵鲤托着点心,咬了一口,看向轿帘外那怒目的中年人,却总觉得不舒服。 就是最怕的是什么? 是一个压在头上的礼教字,这座大山之下,是无数人被压迫的血泪。 如水宛当前的状况,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事。 赵鲤打开心眼,仔细观察水宛,嘴里咀嚼的动作就是一顿。 难怪,田齐等人一直要他们过来。 水本就纳阴,这水道四通八达的水宛,竟是乌烟瘴气。 四处都是诡事痕迹。 赵鲤心中一沉,再也没了吃点心的闲情。 官轿一路行至一处院落。 在清崖可居住在馆驿,但水宛这样庙小妖风大的地方,还是住在自己地盘更加妥当。 这院落原属一个坏了事的官吏。 院子占地极广,多处越礼。 内里布置极为奢华,作为此次在水宛的落脚地。 这处园林堪称集江南景观艺术之大成。 布局考究、景观隽秀。 水池石塔亭阁,无一不雅致,无一不奢侈。 听闻沈晏说,路过的一块山石价值千金。 赵鲤猛地被红枣水呛了一下。 再回首,看见满院的石头,感觉看黄金一般。 她咳嗽了两声,刚下轿去,迎面走来一个人。 “哎哟,阿鲤啊,听说你受伤了,瞧瞧这小脸煞白。” 赵鲤被来人娴熟又热络的语气,喊得一蒙。 抬眼看去,却是两个老熟人。 “来,过来,黄爷爷瞧瞧。” 另一人则道:“阿鲤别担心,我给你炼了药,保证三天让你小脸红润。” 第476章 玄虚子 赵鲤看着眼前两个老者,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热情。 这两位熟人,一个是阁老黄历,因替隆庆帝写青辞被百官诟病鄙夷。 另一个是老道玄虚子,擅长玄素之术,隆庆帝御用丹师,被百官骂上天。 两人一起热情地凑来,赵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二位大人怎么在这?” 黄历一把年纪,是个没皮没脸的自来熟。 当然他要是有风骨节操,早被骂得羞愤撞墙了。 见赵鲤后退,双眉蹙起:“阿鲤,怎的才几个月不见,便和黄爷爷这样生疏了?” 不,她真的跟他本来就不熟! 赵鲤想到自己曾吃过他送的人参,才扯着嘴角干笑了一下。 一旁的玄虚子,却是凑上前来:“早知你受了伤,我给你炼了丹液,大补!” “走吃药去。” 赵鲤怕他怕得要死,闪身贴到了沈晏旁边:“不去!” 她不吃药也能好,但是吃了玄虚子炼的药,说不得当场就死了。 沈晏侧行一步,挡在赵鲤面前。 黄历人老鬼精,一眼看出两人似乎关系有了进展。 立刻眼睛一亮,这更得拉近关系了。 几人叙旧几句,走进门去。 沈晏对赵鲤道:“考城隍一事,陛下十分重视,不但两位阁老齐至,连玄虚子真人也出了盛京。” “他们还带来了一些生员和翰林官吏。” 城隍对于一个地方来说代表着什么,有多么重要,不必多说。 若是被歹人占了城隍之位,说不得水宛便成了别人的掌中之物。 这绝不是疥癣之患,而是真真正正要命的。 隆庆帝浪荡模样下,是十分合格的封建帝王。 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土上,出现一块自己管不到的地方。 因此十分重视,林着、黄历和玄虚子三人都派遣了出来。 听闻林着也来了,赵鲤有些惊讶,找了一圈。 这才注意到,在远处有一个小点。 趴在屋子转角,做贼一样朝这边看。 要不是赵鲤眼神好,都看不到那人。 堂堂阁老,还挺有童趣。 赵鲤当做没看见,移开视线。 进了屋子暂时修整。 这巨大的院子不缺房子,赵鲤分到一间。 屋中设施十分之好,后罩房还引了温泉可以沐浴。 这里原本是一位小姐的住处。 她父亲坏了事后,为了不受辱,吊死在了梁上。 当时还闹出些怪异。 鲁建兴他们来着手处理,烧了上吊绳,将这清理干净给赵鲤暂居。 而沈晏则是住在隔壁院落。 屋中服侍的是两个和小纨一样的官奴。 低眉顺眼,十分贴心。 他们此来,自然会有水宛官员前来,要举办一场接风宴。 即便是双方看不顺眼,也得和气坐下吃完了这顿饭,才撕破脸骂架。 这是大景奇葩的官场规矩。 沈晏知道赵鲤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就让她称病,免于无效社交。 但吃的一点没亏待。 各种特色吃食补汤,流水般送来。 下午时,黄历便遣身边随从,送来了一支有些年头的老参。 在黄历随从的旁边,还跟着一个扭扭捏捏的中年人。 瞧着也是谁的随从。 双手给赵鲤捧来一大锦盒燕窝。 “赵千户还请保重身体。” 赵鲤等他离开了,才突然意识到是谁。 望着装燕窝的红色锦盒,不由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事后修补也无济于事。 苦主已经不在了。 想着稍后将这东西送回去。 玄虚子便带着一碗药,亲自来了。 赵鲤咬紧后槽牙:“可以不喝吗?” 玄虚子露出伤心神态:“阿鲤同我生分了。” 想以前,喝药都是一口闷的。 现在居然跟他商量能不能不喝。 玄虚子一甩拂尘:“这里面,放了九十九味极品药材,都是我的私人珍藏。” “不说活死人肉白骨,保你喝下去,流掉的血全补回来!” 他眼巴巴看着赵鲤,满是期许。 这样可怕的药量,牛喝了都要淌鼻血,放眼大景有且只有眼前这姑娘体质受得住。 话说到这份上,不喝似乎就不礼貌了。 赵鲤这人吃软不吃硬,旁人对她好,她便心软得要死。 看了一眼玄虚子,终是妥协。 叫人准备了些糖莲子,端起药一口闷了下去。 不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喝药体验。 浓沥青似的药汁子,直往喉咙里钻。 咬不断,根本咬不断! 赵鲤干哕着,放下碗,往嘴里填了一把糖莲子。 缓了许久,才开口问道:“真人为何不参加前边的接风宴?” 无论黄历还是林着送东西,都是随从。 赵鲤不信玄虚子身边没个药童,要亲自跑一趟。 赵鲤的问话,似乎让玄虚子有些为难。 原本看赵鲤喝药,脸上欣慰的表情一顿。 许久才沉声道:“道爷我不想去受气。” 不是他不参加,而是那破宴席,实在叫人难受。 林着还好,名声还有立场都被水宛的官吏欢迎。 黄历也还好,脸皮厚。 旁人骂他弄臣,骂他阉党,骂他无气节。 黄大人清风过耳,唾面自干。 至于沈晏,旁人骂架诅咒,只是过嘴瘾。 沈晏杀人,那是真杀人。 毫不顾忌名声,也不怕对文人举起屠刀。 鲜少有人真的敢用命在他面前蹦跶。 唯有玄虚子,老道士被骂也是白挨。 因此老道士从不跟那些文人官吏沾边,就来寻赵鲤玩。 赵鲤看他委屈,宽慰了他几句:“真人没事,下咒打他们小人。” 扎个小纸人,一打臭嘴,二打胯下。 又不出人命还解气。 玄虚子真人听得她这孩子气的话,顿时笑了:“胡闹。” 他到底是有节操的,那等事情,第一次做是为了私怨,第二次就是为了利益。 一旦开了口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点,玄虚子十分清楚。 见赵鲤逗趣,他笑着应和几句,突然话锋一转:“阿鲤,昨日我在城中遇上些事,不知你有没空闲,同我走一遭?” 赵鲤一愣:“什么事?” 第477章 重点神谱 听见玄虚子的话时,赵鲤手里还抓着一把糖莲子,一粒粒捡着往嘴里磕。 她顿时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灵气复苏至今,尤其是察觉到天下生变的今日,赵鲤不信清虚观没有采取措施应对。 符篆一道,有天师大印传承的清虚观,绝对不弱。 供奉的道祖,应当已经醒灵。 玄虚子老道看着不像个正经道长,但花月楼中一纸黄符驱走清秋。 他绝不是吃干饭的废物。 在这水宛,还有什么能难得到老道士? 玄虚子这清虚观世俗行走的代理人,一眼看穿赵鲤的想法。 不由苦笑道:“清虚观虽有传承,但论及见闻,天下之人只怕皆逊你一筹。” 玄虚子捻着胡须,神情严肃地看着赵鲤。 “小阿鲤,你知道你对大景的意义吗?” 赵鲤顿时警觉后仰:“真人,有事说事,别乱吹给我戴高帽!” 这话叫旁人听去上纲上线,她可不想惹一身腥。 玄虚子却摇了摇头,以为深长的看着赵鲤:“陛下有意,三年之后重点神谱。” 赵鲤一怔之后愕然看去:“重点神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而王土,天上天下山川河流。 从这观点出发,天命所授的帝王即是谓之天子。 大景开国立入典祀之应祀神只,可享受朝廷和有司‘岁时致祭’的待遇。 大景典祀神谱上,有上古神明,有名山大川,有圣明帝王,有忠臣烈士。 神谱之上的神明,享受祭祀,有大景国运加持。 神谱之外,便是淫祀,有司无得致祭。 相比起拿编制的正神,淫祀猖神在乡间偏僻处抠些香火,还动辄被扫荡。 重点神谱其间关系之重大,堪称骇人。 大景必将风云涌动。 见赵鲤惊讶,玄虚子再投下重磅炸弹:“陛下属意巡夜司与钦天监共同完成此任。” “说是巡夜司与钦天监,倒不如说是你,阿鲤。” 赵鲤手里的糖莲子一抖,掉了满桌:“别闹!” 现在她也顾不得什么礼貌,险些从凳子上蹦起来,吐口说了真心话:“我只想升官发财,好生养老!” 点神谱,点神谱。 上一个干过这类似活计的,是传说中的姜尚! 赵鲤这一下受惊不少,咳嗽两声,险些把方才喝下的大补药全呕出来。 她捂嘴打了个嗝,看着玄虚子道:“道长,不然我把你药吐还你吧。” 神这种生物,本来就高高在上,有着诡异的准则。 赵鲤最不想打交道的,便是祂们。 为什么赵鲤喜欢暴躁老哥狴犴? 出了上一世就是顶头上司这一重渊源,还因为狴犴本身是十分稳定的。 追逐正义的单纯神明,本身安全性就极高。 现在却告诉她,让她重点神谱? 见她反应这样大,玄虚子长叹一口气。 “我们也知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只可惜……” 急不急,并不由得他们选。 玄虚子看着赵鲤的脸,想到自己在泰山之巅静坐卜筮得来的答案。 老道士忽得闭目,收敛心神:“阿鲤不必担忧,并非神谱全部洗牌,只是略加增减。” 怎么可能不担忧! 增加谁?减了谁?哪个她惹得起? 赵鲤想着,自己要不要提前跑路。 玄虚子看她那滴溜溜转的眼睛,并未多言。 这混沌的世界,终有天命之人。 “那些事情暂且不提。” 某些事情玄虚子也并不确定,生怕多说了误导赵鲤。 那就是他万死难偿的大罪过。 玄虚子岔开话头,接着对赵鲤道:“我的弟子在水宛行走时,遇上一桩怪事。” “论及对这些东西的理解,谁能强过你赵千户?” 赵鲤知道,这些老道士总是这样说话说一半。 她暗自运气,才没发脾气。 没好气对玄虚子道:“究竟是什么事?” 去不去的,赵鲤倒是没有说。 若是危险,她便不去了。 那日在楼船上醒来,沈晏几日没有好生休息的脸,她还记着。 这几日,沈晏虽极力克制,但赵鲤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暗暗黏人。 如非必要,她不想再叫他担心。 玄虚子回答道:“安心,并不是没有太大危险。” “清虚观弟子,都会俗世历练,人间行走。” “相信你也见着了,水宛城中不安定,我那小徒弟便去赚些功德。” “在一个名为青竹巷的地方,撞上一桩怪事。” 玄虚子拈着胡须细细道来:“青竹巷中住着一户人家姓张,娶妻洪氏。” “四日前,张洪氏突生怪疾。” “患上了一种不能看镜子的病。” 赵鲤将方才失手掉在桌上的糖莲子,一一捡起,一边听着玄虚子的讲述。 青竹巷的张洪氏,今年二十七岁,换做后世很年轻。 在这水宛,却是差一些就能抱孙子孙女的人。 她娘家家境好,兄长是个有功名的秀才。 所嫁的张生,和兄长是同窗,一样是秀才,知根知底。看书喇 丈夫张生爱敬洪氏,并未纳妾。 洪氏也是个有福气的,生得二子一女。 比起大富大贵的世家贵女,洪氏比不上,却也日子过的顺心如意。 只是在洪氏长子到了相看的年纪,她却突然害了怪病。 原本最是爱美,胭脂香粉不理手的人。 忽有一日,划花了家中所有铜镜。 再也不敢照镜子。 指着镜子道:“镜中有人。” 听玄虚真人说道这时,赵鲤蹙眉思索。 镜可通灵照诡,这是古今通识。 风水学上,便常有训诫,镜子不可长期对床头。 镜中有人,排除洪氏疯癫癔症的情况。 可能的情况太多。 比如她招惹到了邪祟,邪祟趴在她的肩头。 在房间昏暗,阳气不足,或是洪氏已经极虚弱的情况下,通过通灵的镜子照见邪祟。 也有可能是,镜子本身便有问题。 附着于镜子上的妖物,有许多。 赵鲤不仅细问:“真人,洪氏除了害怕镜子,说镜中有人,可还有其他症状?” “您的弟子可有打开心眼观测?” 玄虚子摇了摇头回道:“自是有开心眼的。” “只可惜一无所获。” “便是当面看着洪氏发病,心眼也瞧不见半点怨晦之气。” 第478章 镜子 当面发病,也看不见任何怨晦之气? 赵鲤微微挑眉:“洪氏本身正常吗?” “有没有什么癔症之类的毛病?” 当面发病也观测不到,关于镜子的东西也有。 但赵鲤还是觉得,先排查一下洪氏本身。 玄虚子摇了摇头道:“我曾亲自去看过。” “洪氏发病时,捂紧双眼,十分畏惧。” “但旁人询问其家事,往事,都对答如流并不混乱。” 寻常癔症者,逻辑记忆一般却是混乱的。 “还有一事,洪氏口中一直念念着一种奇怪的语言。” 玄虚子无奈道:“老道我遍查典籍,却未曾听过这种语言。” “只得求助于你。” 毕竟眼前这小姑娘,懂得殄文。 洪氏口中的生僻语言,她说不得也能认得。 赵鲤的指节在桌面上轻敲。 她沉吟片刻,问道:“洪氏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若是状况还好,便等她再恢复上两日。 玄虚子摇了摇头:“不太好,日夜惊厥,未饮未食。” “已经十分虚弱。” 赵鲤不由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许久,才叹气道:“好吧,我便随真人走一趟!” “不过事先说好,我只负责情报,不负责战斗。” “若有意外,我必先撤,真人还请见谅。” 看她一本正经说自己遇上事情会先溜,玄虚子也不气,呵呵笑应道:“自是如此。” “且老道我也亲自去,必不让你伤一根毫毛。” 看在他在锦山时,还算靠谱,赵鲤起身:“行,走吧。” 去看一眼,找到原因就回来,还能赶上晚饭。 “莫急,阿鲤先换身衣裳。”玄虚子道。 赵鲤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裙子:“换鱼服?” 以巡夜司的身份出动? 玄虚子摆手道:“非也,鱼服在水宛,只怕会招来麻烦。” “水宛寻常女子不上街,能大方行走在水宛街上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游街窜巷的三姑。” “还有一种……” 玄虚子说着,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清虚观弟子。” 行吧,清虚观家大业大就是厉害。 赵鲤嘴巴动了动。 玄虚子不知是不是早有预谋。 不大会,就叫人送来了一声青布道姑装。 赵鲤换上,寻了支木簪挽发。 再出现在玄虚子面前,就已经是一个小道姑模样。 玄虚子看得直点头:“精神。” 他突然脸色一变,挂着些狡黠问道:“阿鲤,不若还是拜入我们清虚观吧!” “我可代师收徒,绝不委屈你辈分。” 又来了,赵鲤腹诽他老毛病犯,没好气道:“我现在已经靖宁卫千户了!” 干嘛还去清虚观做个小道姑,辈分高又有什么用。 玄虚子叹气,又唠叨了两句,和赵鲤一齐踏出院门。 便见今日当值守卫的,不是阿詹,而是郑连。 郑连上次出任务,借了一口阳气趴窝痿了许久。 他是个暗自骚包的,双目含泪对着镜子拔掉自己借阳生出的白发。 正握着刀,摆出一副酷帅姿势。 心中想着,沈大人这次给的奖金和补贴很高。 攒一攒,回去说不得能在镇抚司花点小手段买间小院。 有了小院,就可相看姑娘。 赵鲤不知他一脸敬业,其实在开小差,喊了他一声:“郑连!” 他这才惊醒:“赵千户。” 见赵鲤这副打扮和玄虚子同行,他面色一苦:“您要出去?” 他真怕这姑奶奶又出去折腾,但不敢拦,只眼巴巴地问。 “你身体怎么样了?” 赵鲤仔细打量他的脸色,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对玄虚子道:“真人,我这弟兄借阳损耗了些,能不能请你帮着调理调理。” “年轻大小伙子还没娶媳妇呢。” 其实郑连自回来,就修养了好一阵。 赵鲤不是个抠门的人,身上百草丹都给了他。 沈晏也财大气粗,药材补品没断过。 只是,现在皇帝御用丹师站在这,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看书溂 给郑连寻个疗养套餐。 玄虚子仔细看郑连脸色,也不小气一口答应:“阿鲤放心。” 两人都是好心,但郑连一想到玄虚子那脚底板泥球似的药丸子就干哕。 “不,其实我已经好了。” 他无力地摆手。 玄虚子却慷慨得很:“放心一切有我。” 郑连咽了口唾沫,终究没好敢不识好歹拒绝。 半路抓了个身手好的,赵鲤和玄虚子带着郑连,低调到了青竹巷。 天上细雨如牛毛,玄虚子也换下了他那身豪华道袍,船上青布衫。 郑连则是一身劲装,做江湖人士打扮。 三人一道进了青竹巷。 “郑连!” 赵鲤抬了抬下巴,示意郑连查探。 郑连这次任务干得不错,救了一个不知下凡来干嘛的小星宿,回京大约就要升副百户。 赵鲤想着让他多历练,攒点资历,也好服人。 郑连意会,走上前去。 只是没多久,便蹙眉对赵鲤摇了摇头:“未有发现。” 赵鲤颔首,示意他继续往前。 玄虚子来过张家,熟门熟路指着赵鲤两人来到了地方。 刚走到门前,里边传来一阵惊恐骚乱。 赵鲤面色一变,郑连不必她招呼,上前一步。 抬脚踹在了张家的门板上。 靴子印在黑色大门上,薄皮门板应声而开。 郑连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张家不算大,两进小院,绕过影壁边看见了里头发生的事。 只见堂屋大门洞开,里边是几个面露惊恐的人。 郑连快步上前,玄虚子则是一甩拂尘,兑现诺言将赵鲤护住。 三人一齐进了张家,便知道了里面的人为何惊恐。 暖黄的金色阳光照进屋中,富有江南情调的屋子,一面临河。 垂挂着金色竹帘。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近视眼看不清一样贴脸对着镜子。 伸出一根手指,戳进了自己的眼窝里。 在近乎金色的暖光下,一边笑一边抠挖。 不觉得疼一般,搅碎了眼窝里的晶体。 股股黑血和晶状体,顺着面颊淌下。 彻底搅瞎了一只眼睛,她又抬手抠向另一只。 郑连却不等她动作,上前飞起一脚,将女人踹得横飞出去。 第479章 眼睛 光透过窗户照下来,洒了满屋。 光中浮着颗粒状的灰尘,头发花白的女人慢动作一般,被郑连一脚横踹出去。 并非郑连一定要用这样粗暴的手段阻止。 只是在诡案中,相当大一部分行动人员,伤亡于怜悯之心。 在势态未明的情况下,贸然接近诡案相关人员,没有保持警惕和安全距离。 案里一个看着可怜的稚子,在被行动人员护在怀里时,冷不丁刺出刀子的情况时有发生。 因而赵鲤在作为教官培训人员时,都会制定相应的行动准则。 郑连的行动,在赵鲤看来十分规范标准。 但在玄虚子这位老道看来,却有些暴力。 老道箭步上前,在被踢飞的女人落地之前探手将人捞进了怀里。 一手去探这女人的脉搏,想要探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扭头无奈地看向郑连,想规劝他救人执法手段更温和一点。 他话还未说出口,胸口的衣襟被一只手紧紧扯住。 玄虚子老道下意识地回头看。 才一日不见,三十不到的洪氏,竟然已经苍老如老妇人。 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脸颊边。 她亲手抠瞎的一只眼睛,眼窝空洞洞的,淌出一些黑红混合物。 另一只却死死地睁着。 用力到仿佛眼睛都要突出眼球。 眼眶周围的肌肉紧绷,满布红血丝的眼球,死死地盯着玄虚子。 玄虚子正想询问,洪氏却突然勾起唇角问道:“你看见了吗?” 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可怕的力量,猛地支起身子,将脸贴近玄虚子。 鼻子几乎贴在玄虚子的鼻尖上,与他眼对眼。 药味和一种淡腥的味道,传入玄虚子的鼻腔。 洪氏说话时,嘴里的白沫喷在玄虚子胡须上。 玄虚子一惊之后,立刻撒手。 然而,为时已晚。 玄虚子看见洪氏尚完好的那一只眼睛里,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虚影。 这虚影原本张着洪氏的脸,须臾之间,脸像是雾气一般忽地模糊。 下一瞬,这虚影脸上的雾气又是一散,变成了玄虚子的模样。 中招了! 意识到这个,玄虚子老道一甩袖子,将洪氏推了出去。 手一抖,从袖中滑出一张黄符。 玄虚子老道虽一把年纪,但是身手很好,基本功扎实。 双袖一舞,一手掐剑指竖在脸前,一手双指捏着黄符。 上前一步,将黄符黏在了洪氏的眉心。 黄符上刻画朱红纹路,盖着清虚观传承天师大印。 刚一接触洪氏眉心,洪氏顿时不动。 玄虚子老道一番操作猛如虎。 双指按在洪氏眉心,白色长须和袖子在金色光粒中翻飞。 姿势酷炫,仙风道骨。 屋中所有眼睛,都看向玄虚子,一时谁也没动弹。 赵鲤早在郑连踹人时,就很苟地躲到了门侧。 此番尘埃落定,她扒着门缓缓探头看。 就看见了玄虚子帅气的造型。 她还要观察,另一边刚才吓傻的几个男女,却都激动起来。 “多谢老神仙!” 看年龄应该是洪氏丈夫的男人,上前激动地致意。 玄虚子下颌胡须颤了一下。 他也不清楚自己一通猛如虎的操作,有啥效果。 有点不确定地收回手指。 那纸黄符还粘在洪氏的眉心。 洪氏眨了眨眼睛,眼球左右转了一下。 突然一把扯下黄符,她捂住脸,低声呢喃:“走了,走了。” 洪氏胸口起伏,有些癫狂的又哭又笑。 她的儿女急忙上前来扶她。 洪氏却一指玄虚子,尖声喊道:“快,把他赶出去!” “都赶出去!” 她说话时的神态有些癫狂,自己挖烂的那只眼睛淌下股股鲜血。 “别看他的眼睛,快将他们赶出去!” 洪氏的丈夫儿女都知道,方才凶险。 若非郑连玄虚子,洪氏还不知会做下什么。 作为读书识礼的人,张家男丁都知不妥,很是犹豫。 洪氏却疯癫一样,手抠着自己的空掉的眼窝。 指节陷进眼窝的肌群里,抠挖出汹涌鲜血。 “已经传给他了,快些将他赶出去!” 声嘶力竭喊道后边,洪氏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嘶哑。 她的丈夫站起身,垂头看向玄虚子:“道长,您看……” 他说话时,死死埋着头不敢看人。 不知是因为妻子的话,还是因为羞愧。 赵鲤给立在一边的郑连使了个眼色。 玄虚子老道好歹也是国师一般的存在,哪能想赶就赶。 玄虚子抿着嘴唇,几乎挂不住脸。 只是考虑洪氏此时状况,又叹了口气,对郑连摆了摆手。 他一句话没说,甩袖转身欲走。 转身之际,扫了一眼妆台。 张家家境好,妆台上的铜镜磨得十分光亮。 玄虚子的身影,清晰的印在镜中。 老道起初没有发现异常,转过身,他脚步顿住。 猛地又转身看镜子。 玄虚子与镜子里,自己的虚影看了个对眼。 他一愣之际,却见镜中的自己,扯动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嘴巴开合,耳边听见了一个声音,说了句什么话。 玄虚子瞧见,镜中的自己已经恢复如常,露出有些惊恐的表情。 肩头一沉,多了点东西。 从镜中看去,可见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摸上了他的肩头。 “阿鲤!” 现在玄虚子也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毫无出息的喊了他觉得最可靠的人。 同时袖子一动,又从袖中滑出一张黄符贴向肩头的那只手。 “郑连,肩上!” 玄虚子听见赵鲤喊,没来及反应,兜头喷来一口带着舌尖血的唾沫星子。 却是郑连得了赵鲤的指示,上前一步,咬破舌尖豌豆射手般玄虚子一脸。 玄虚子下意识的闭眼受了,还没缓过来,又兜头迎上一捧朱砂。 一时间,这位被隆庆帝敬重的老道士脸上精彩纷呈。 许久,他才张开眼睛,抬袖小心擦了一把脸:“没事了吧?” 他顶着一脸的唾沫星子和朱砂,眯着眼睛看镜中的自己。 见无异状,方才心有余悸吁了口气。 只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玄虚子老道便看见镜中的自己抬起手。 一点一点剥去了自己的脸皮。 第480章 爬龟妇 镜中的玄虚子,剥皮手法十分专业。 老道士面皮松垮,‘他’一手提着脸上的皮。 探出尾指,用指甲沿着下颌线往上划到发际线。 沿着发际线走了一圈,又下滑到下巴尖。 正好沿着脸,画了一个不规整的圈。 殷红的血珠子,从圈里滚落出来,沿着脸的轮廓汇集成一小股血流。 借着镜中的玄虚子,一边阴恻恻看着本体,一边抬手。 两只手指揭对联一样,揭起额头的皮,随后一点点撕下。 活撕下一张脸皮,是一件有些费力的事情。 伴随着呲呲,皮革撕裂的声音。 镜中的玄虚子,揭下了自己的脸皮。 脸部皮肤下,有丰富的血管。 撕开过程,血越流越多。 玄虚子老道比较消瘦,松垮的皮肤下筋细脂枯,面皮撕下,肌肉纤维尤在轻轻抽动。 玄虚子心中狂跳。 觉得脸似乎也开始疼起来。 镜中虚影却是看着他,双手将撕下的面皮摊开在掌心,得意地展示。 口轮轧肌上下触碰,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话。 见玄虚子胸口剧烈起伏,镜中虚影没了眼皮的眼珠子转了一圈。 便是没有脸也能看见镜中人的得意和恶毒。 ‘他’一点点弯腰,像是近视眼照镜子一般,将脸凑近。 鲜血淋漓的脸,贴在镜面上放大。 然后玩笑一般,将手里的撕下的脸皮塞进嘴里,面饼子似地嚼。 玄虚子蓄着长须,镜中虚影嚼动时,脸皮上花白的胡须随着动作一抖一抖。 让‘他’瞧着如同一只吃草的山羊。 喉头上下滑动,囫囵地咽。 ‘他’还要有什么动作,一张花被子从天而降,盖住了铜镜。 玄虚子后背生汗,扭头看见了赵鲤。 “真人莫慌,我知道是什么了!” 玄虚子狂跳的心,突然落下。 他擦了一把脸,拭去脸上冷汗唾沫星子舌尖血和朱砂混合物。 …… 黄昏,桥边小摊上。 一老一小两个清虚观道人坐着吃馄饨。 这家店卫生条件并不很好,桌上脏兮兮。 但不妨碍小道姑吃得喷香。 店家知道清虚观行走的道人,有些本事,特意每碗多加了两个馄饨。 他假装不经意靠过去,想听些八卦。 近几年来,水宛怪事频发,城中做买卖的商户,时常都能听见些八卦异闻。 刚才靠近,就见那老道士啊地叫了一声,抬手掀翻了馄饨碗。 店家心里一跳,这反应莫不是吃出了虫子?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清楚在他家,吃出虫子真不稀奇。 急忙上前擦拭桌子,嘴里不住道:“对不住对不住。” 老道士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又放弃。 让店家给他收拾了面前的狼藉。 不等店家提起赔偿,便道谢道:“多谢。”看书喇 说完,示意店家走远点。 见客人不计较,店家也走回自己煮馄饨的锅前。 只是手上假装忙碌,头却侧着,耳朵高高竖起。 就在此时,摊子上又来了一个脸颊消瘦的年轻人。 店家正欲上前接待询问,这青年已经脚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来到桌边,对道士和小道姑说了些什么。 店家一边擦桌子,一边往那边凑。 突然三人讨论的声音停住。 店家抬头便看见三双眼睛全瞧着他。 他不好意思嘿嘿两声急忙走远。 却听那个小道姑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那。” 小道姑指了远处一个酒楼。 店家心说别啊,他还没听到呢。 着急之际又听小道姑道:“我想吃荷包鸡,干贝糕。” 店家郁闷地看着三人,在小道姑的指示下走向河对岸的酒楼。 一边收了桌上的馄饨钱,一边酸溜溜道:“小道姑嘴馋就是嘴馋,还说些借口。” 他这边嘀嘀咕咕,那边赵鲤等人进了河岸边挑着幡子的酒楼。 这酒楼门口同样挂着些菜谱的小牌子。 别的地方,因为街上不识字的文盲多,小菜牌都是写字加画画。 水宛的酒楼,却是一水的行书餐牌,挂在门前屋檐下,风一吹叮叮当当。 赵鲤三人进去酒楼,店小二出来迎,就是一愣。 近来水宛城中多有清虚观弟子行走,但这些弟子都有一个特征——拮据。 抠抠搜搜的没几个钱,真的能吃得起他们酒楼的菜吗? 小伙计有点怀疑,不由上了点心。 领着他们进了一间相对隐蔽,不好跑路的雅间。 “三位吃点什么?” 店小二询问时,眼睛在小道姑身上转了一圈。 水宛街上鲜少见女子行走,今日难得见这样生得鲜嫩貌美的。 便偷看两眼。 却听那小道姑头也不抬道:“你们店里有的全上!” 店小二一惊,点这么多,莫不是真的要跑单? 他犹豫要不要失礼时,一行人中的老道士摸出一枚金叶子。 店小二眼睛一亮:“三位稍等。” 他一溜烟跑了。 雅间里,重归安静。 郑连并不落座,先出门左右仔细看了看,这才合上门走进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面被布包着的铜镜。 “赵——阿鲤小姐,方才盘问得知,张家诡事是从五日前,因这铜镜而起。” 赵鲤不管郑连使了什么手段盘问,她只关心结果:“张家人五日前与什么人起了冲突?” 郑连点头道:“是的,洪氏曾与一个爬龟妇因磨镜一事,生出矛盾。” 爬龟妇,是江南比较特殊的一种职业。 在水宛女子不能上街,因而卖婆走街串巷。 还有一些做着特殊买卖的妇人,驾着乌篷船在水宛的河道上穿行。 人多了自然生事。 常言道女子纵有千般毒,最毒莫若“爬龟妇” 这些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研究赚钱的爬龟妇时常背负骂名。 她们有时客串牙医,修补牙齿。 有时客串看接生婆。 有时客串香母,为人占卜。 与洪氏产生矛盾的这位,是一位专门的磨镜人。 旧时铜镜要保持光亮,就需要寻专人来重新打磨。 这些人就是磨镜人。 洪氏与这爬龟妇因两文钱产生口角,那爬龟妇没讨到好,便站在门前咒骂。 曾有人见她在张家门口,做了法事。 第481章 晦气 爬龟妇,一开始在江南出现。 三教九流,三姑六婆中甚至排不上末流。 爬为爬行,意指爬行趴在地上,用在此处时是十分明显的贬低。 而龟则是指龟壳。 就是占卜多用龟壳为道具。 爬龟妇,最早就是一些年纪较大的妇女,替人爬龟看香,做占卜之事。 其中自然会出现许许多多不法之事。 爬龟妇之所以招人厌恶,是因为她们为了钱财,相互抱团。 无所不用其极,将目光放在了老弱幼残孕身上。 欺老人无知,欺弱小无力。 欺大人心疼孩子,以治病为由骗钱拐卖孩童。 还客串接生婆,或盗走新生儿,或顺走产妇的胎盘紫河车。 只要有钱,便什么都干。 除了坑蒙拐骗,在水宛的爬龟妇,还会抱成团,欺行霸市。 有些黑恶成分。 再加上长长故作神神叨叨,吓唬得百姓都不敢与她们起冲突。 洪氏此番出事,纯粹是因为她仗着兄长是秀才,丈夫是秀才,将来儿子也大概率是秀才。 因而在拿家中铜镜,请磨镜人打磨时,与爬龟妇起了冲突。 洪氏嫌弃爬龟妇磨镜不上心,镜面不亮,不肯照着原价给。 爬龟妇自然不干。 两人就这样生出口角。 最后,这爬龟妇忍气走了。 但晚上时,张家就有邻居瞧见,那爬龟妇往张家门上,画了个记号。 碎碎念作法。 张家第二日得知,虽然及时擦掉了门上的记号,但当天洪氏就出了事。 张家也不傻,第一时间就想到去找那爬龟妇算账。 但到了爬龟妇们爱聚集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一个小小的里坊,全是爬龟妇,各种三教九流混杂,相互包庇。 张家也还没有足够的能量,让官府出动。 这事就这样暂时搁下,最后又被玄虚子老道的小徒弟,接到了手里。 郑连一边说,一边在桌上用手指画了一个图样:“这边是那个爬龟妇画在张家门上的图。” “张家人擦拭时,曾闻到颜料腥臭,味道十分难闻,好似是血。” 酒楼黑色方桌上,郑连沾茶水画的图形,隐约可见。 招联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赵鲤面色猛地阴沉下去。 脸色之差,连旁边的玄虚子都心一跳,还道自己摊上了什么大事。 郑连也第一次看见赵鲤露出这样的神情。 咔嗒—— 一声脆响,方桌被赵鲤硬生生捏出一角裂痕。 “是绳纹。” 这种中原大地被人学走,又异化的纹样,只有某个国家会使用。 换做往常,玄虚子和郑连一定会追问。 现在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又齐齐看了厚实桌面上的裂纹。 都默默闭嘴,不敢说话。 玄虚子有点慌,抬起茶杯想喝口茶压压惊。 不料,端起水杯,在劣茶茶水中。 玄虚子又看见虚影中出现面皮被剥下的自己。 ‘他’满脸糊着血和组织液。 嘴里嚼着的面皮还没咽下,含着玉米穗似花白胡子。 又一次与玄虚子看了个对眼。 一笑之后,抬手在血糊糊的脸上抠抓。 玄虚子是个讲仪表的人,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修剪整齐的指甲,抠在无皮的肌肉上。 一挠就是一道长长的爪痕,一包脓血。 玄虚子猛然将茶杯从窗户掷了出去。 带着茶水的杯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下一秒,就听见哎哟的一声。 窗外顿时生出一阵骚乱。 玄虚子自知惹祸,急忙走到窗边看。 探出头,便与一伙人看了个对眼。 只见领头的公子,长相俊秀,身长玉立。 却是个老熟人。 “玄……”额角发红的锦衣公子,满头都是茶水。 看见玄虚子瞬间,脸上怒意一滞。 玄虚子也脸色难看。 又看了看这锦衣公子身后的几个人,有几个眼熟的。 双方都是低调出行,并未叫破身份。 赵鲤从思绪中醒来,见玄虚子异状,跟着从窗户探头看。 只一眼,她原本就很不好的心情,顿时更加糟糕。 险些想没素质地朝下吐口水。 看见玄虚子时还好,待看见赵鲤,下边并肩站着的两个青年男子,同时脸色发青。 双方就这样,隔着楼梯对视两息。 赵鲤和玄虚子猛地缩头回来,默契地一左一右,啪地关上窗户。 两人毫无礼貌仪态可说的架势,自然惹得某些不知情的人不满。 一个下巴生着一粒黑痣的青年,平素也是高傲惯了的。 顿时不忿:“竟如此跋扈,敢这般无礼?” “那……也罢,怎地连个小道姑也这样嚣张?” 他说着,转头便看见身边两人脸色难看地呆站。 “黄公子,赵公子,二位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这两个被点名的公子,像是撞见了瘟神一般,扭头就走。 那姓赵的公子,走得快了,腿似乎有些软,踉跄了一下。 旁人也不知缘由,见两个身份最高的都走了,自然也一头雾水跟上。 雅间内。 玄虚子狠狠啐了一口。 赵鲤扭头看他:“真人,这些臭虫怎么来了?” 领头那两个晦气玩意,一个是瑞王,一个正是赵开阳那狗东西。 玄虚子晦气道:“此番考城隍,陛下择了一些优秀的士子和翰林一并前来。” 考城隍,在九月二十五日开考之前,谁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 隆庆帝想法务实又单纯,既然带个考字,那就让两个大景最有学问的人,带着士子来。 瑞王也自告奋勇,跟着南下。 赵鲤也不能说皇帝这想法不对,但撞见这两晦气东西,当真倒胃口。 另一边,瑞王回想赵鲤的脸,就忍不住又回到了在张蛾家的那个梦魇一般的夜晚。 那夜之后,张蛾的脸每天到瑞王梦中报到。 更让他羞耻难言的是,每一个噩梦中,他都会梦见从天而降将他救下的赵鲤和沈晏。 一次又一次。 半梦半醒之间,沈晏和赵鲤并肩站在月光中,与张蛾妖化的躯体对峙。 月色极。 而他光着屁股,却觉得十分踏实。 瑞王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将可怕的念头抛出脑海。 就是不想直面沈晏,他才没参加接风宴。 未曾想到在这撞上了赵鲤。 瑞王大步出了酒楼,方才觉得自己能顺畅喘气。 只是扭头,便看见同窗友人赵开阳正伸手摸后腰,面色微微发白。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解释自己离开的缘由,都叹了口气。 第482章 倭寇 有了方才的插曲,玄虚子也平息的之前的小小惊吓。 想到瑞王额角被杯子砸的红印。 玄虚子老道拈着胡须,甚至有点开心。 都是挨骂的,沈之行瑞王不敢惹,沈晏瑞王不敢惹,黄历骂了也没用。 全部火力便朝着玄虚子老道来。 骂得玄虚子老头,直想甩袖子回山清修。 气了会他开口问道:“阿鲤,那玩意究竟是什么?什么是绳纹?” 赵鲤张了张嘴,回避了绳纹的问题,解释道:“镜中的东西,叫做镜魍。” “人常年照镜,呵出一口精气,长此以往,镜中便会滋生魍魉。” “镜魍时常藏在镜子和一切可以反光的地方,无面无相,一旦照镜子的人看见它的双眼,就会化成照镜人的模样。” “通过拟化照镜人的各种死状,而让人心生惊惧。” “人类在恐惧之时,是神魂抵抗最弱的时候,越是受惊,神魂越是不稳。” 赵鲤看见郑连画在桌上的纹样,实在不爽,一边给玄虚子解释,一边将杯中残茶泼出,抹了那个纹样。 “镜魍在某些时候,并不是危害性很高的东西。” “受害者大多是惊惧之下,精神崩溃自残或是自尽而死。” “但,若是看穿镜魍的把戏,不被惊吓,便不用担心。” 闻言,玄虚子点了点头,暗自放下心来。 赵鲤又道:“那个爬龟妇掌握了镜魍的操纵方式,引来镜魍害人。”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操纵的手段,让她意识到水宛这浑水不简单。 “走吧真人,回去!” 赵鲤站起身,连东西也没了吃的心情。 若是诡事,她还有悠哉的性子。 可是,可能面对的敌人,比诡物更加凶险百倍。 她必须回去,与沈晏商议此事。 玄虚子意识到了些什么,也站起身来。 三人刚出门,便撞上店小二。 小二满头是汗,身后跟着一溜送菜的。 看见他们三人出来,顿时警觉:“三位去哪?菜可都做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暗自挪动身子,堵住下楼的楼梯。 玄虚子却是财大气粗又敞亮,摸出一枚薄薄的金叶子塞过去:“送到水宛义庄去,供奉那些无人认领祭祀的可怜人。” 店小二愕然张大嘴巴,还想说些什么,又听玄虚子道:“去的路上买些香蜡纸烛,多出来的,便是你的跑腿费!” 小二惊愕的嘴巴张了一半,一听有跑路费,立刻闭上:“好嘞客官,没问题客官!” 方才他已经用指甲掐过,这金叶子确是真货。 这便代表着,结完帐还能剩几两。 香蜡纸烛才多少钱,剩下的都归他所有。 店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鲤看见那枚金叶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又是个败家子。 不过她没说话,只是在路过时探手拿了一笼白糖糕。 三人本打算在外边吃了晚饭慢慢回来的。 现在紧赶慢赶回到住处。 走到设宴的前厅,就听见里面各种骂架之声。 酒后,无论文官武官,大景的官员都很没素质。 在厅中分站两边,互喷还带着蒜味的唾沫星子。 右边为首的黄历黄大人,战斗力超强,唾沫星子横飞。 你骂我阉党我就骂你伪君子。 你骂我不要脸,我就揭老底数你娶了几小妾。 沈晏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后,宛如裁判。 坐在他旁边的,却是大学士林着。 往常一定会下场骂架,乃至于全武行的林大人,手里端着杯素酒。 犹豫了会趁乱问沈晏:“沈大人……” 他嘴唇嗫嚅:“阿鲤那孩子的伤,好点没有?” 沈晏后仰,让开一个不知谁扔来鸡腿。 看了一眼林着,终究答道:“好些了。” 林着吁了口气,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得了答案,他也不再说话,只是喝掉了酒杯中的酒。 还想说些什么时,就见沈晏站起身。 顺着视线看去,门边扒了一个小脑袋,正朝这招手。 林着惊讶之际,身旁的沈晏已经出了门去。 林着想了想,又看了看吵得正欢的同僚。 厚脸皮起身跟了上去,想近距离看看赵鲤怎么样了。 林着到底官场厚脸皮,无视沈晏赵鲤两人的眼神,跟着他们进了议事的小书房。 他堂堂大学士,也不好将他赶出去。 书房门关上,阿詹立刻领着侍卫,把守。 赵鲤并不在乎多不多个林着,如果她的猜测属实,林着知道此事也是迟早的事。 因而她没有半点犹豫,开口道:“沈大人,水宛有倭寇潜入。” 没错,倭寇。 在赵鲤那个世界,已经成为鬼蜮的某个岛国,在这个时空的大景却是时常滋扰沿海的大祸害。 虽然这些倭寇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大景商人假扮,但还是有一部分真的是从那个岛国东渡而来。 “倭寇?” 沈晏顿时蹙眉,十五年前江南曾有倭寇烧杀劫掠。 时将军霍宗南下抗倭,在崇德一带与作战。 最终取得大捷。 江南由此安定了十多年。 现在却从赵鲤口中说出了倭寇二字。 换做旁人或许会有一些疑虑,如此时的林着。 他正要说话,却听沈晏蹙眉问道:“有什么线索吗?” 赵鲤侧头,示意郑连上前。 郑连如实将他探查的情报一一说出。 执笔在桌面画了那个纹样。 赵鲤的指尖点在这纹样上:“这是绳纹。” “是倭寇术士常用的手法。” “有且只有他们会使用。” 赵鲤的声音陡然严肃:“这等术法,会被一个爬龟妇使出来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这些术法,和清虚观符篆一样,皆需传承才可使用。” 那个狭隘的岛国,极讲血统门第和师承。 若是论及守旧,远超大景。 每个流派死死抱着他们的三瓜两枣,几乎不会外传。 一个水宛最底层,最爱抱团的爬龟妇使出绳纹害人。 在考城隍即将发生的水宛,是一个十分糟糕的信号。 不,或许正是因为情况十分糟糕,水宛违背常理出现考城隍! 第483章 盛茂坊 水宛和大多数临水城市一样,守着用水的规矩。 河道上游是饮用水,此处遍布奢华的园林。 大景是典型的科名社会,不同的科名等级,享受不同的特权,同时又检举不同的资格。 水宛中,有诸多致仕的官吏。 这些官吏掌握着仕进之路,就是脱了官袍,依旧在水宛结成庞大的乡党集团,掌握享受着寻常百姓一生无法触碰的特权。 也是这些人占用了城中的绝大部分资源。 在可清洗衣物的河道中游,则是居住着水宛城中超过九成的居民。 这些居民,不上不下,每日所做之事就是督促家中男丁念书。 若是祖坟冒烟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便全家鸡犬升天借势飞升到河道上游,住上广厦豪宅,拥奴仆无数。 而在只能倒马桶的下游,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的人,享受不到多少资源,没有进身之阶。 一穷就穷一辈子,一穷就穷三代。 几乎没有翻身的余地。 相比起水宛别处的朦胧烟雨,这里的雨天都要昏暗压抑几分。 衣衫褴褛的黑瘦男人,推着独轮车走过一条长长的古旧木桥。 朽烂翘起的木板,踩着吱嘎作响。 下了桥,便进到了整个水宛最混乱肮脏的地段——盛茂坊。 早年官府铺就的砖石,早被居民趁夜搬回家垫灶台。 没了砖石的路面,一下雨满地泥泞,稍不留神便踩进陷阱般的泥坑。 这些老泥坑里成分复杂,叫人难以想象。 也不知是外边的河道臭,还是满地的泥坑臭。 整个盛茂坊笼罩在一股臭味中,便是路过那味道都会附着在衣裳上。 啪嗒—— 孩童赤着的脚,踏进积水的泥坑里,脏水四溅。 竖着独角辫的野孩子,一点也不在乎地上泥潭的脏污,拔足狂奔。 一根扫帚条,擦着他的衣摆而过。 “你这遭瘟的粪箕子,快回来!” 青布衣裙的妇人,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履,拿着笤帚在小孩后头追。 边追边骂:“老娘辛辛苦苦赚钱给你瞧病,你跑什么?” 前头跑的小孩,甩着两条绿鼻涕,听见他娘骂,回头顶嘴道:“纳鞋底的大针扎人疼,我才不扎!” 他娘亲又急又气:“什么纳鞋底的针?那是神仙开过光的宝针!” “快回来!” “才不!” 小孩喊了一声,脚步不停,想要寻个地方躲一下。 不料却狠狠撞上了一个人。 他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到了泥水里。 这里生活的小孩,自幼跟着大人们耳濡目染,自然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好孩子。 他浑身湿透,学着大人们的脏话,在泥坑底下抓了一把烂泥,扬手欲扔。 只是一抬头,就看见了方才站着的人。 这人极高,脸颊凹陷出深深的阴影。 低头看人时,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这小屁孩立刻闭嘴。 方才还想丢出去的烂泥,也松手撒开。 常年生活在盛茂坊,就是小孩都有眼力见。 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 眼前这个人,就是绝对不要去惹的那种类型。 这时他娘亲也赶了上来,提起小孩就揍:“叫你乱跑!” 她下手很重,巴掌朝着小孩的头上脸上扇,一边赔礼道:“对不住,孩子小不懂事。” 这小孩也立刻配合地嚎啕大哭。 道了歉,女人便揪着耳朵将小孩拖走。 被撞的男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对着身后抬着青布小轿子的轿夫一挥手。 继续朝着盛茂坊深处,那些迷宫似的街巷走去。 男人走远,女人和小孩才停下来看。 她一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提着他喊道:“让你跑!下次撞上凶戾的,一脚踢不死你。” “就像福旺一样,一脚给你肠子都踢断,送给爬龟妇去当药材。” 被她揪着的小子面色一白,急急摇头:“我知道了娘!” 他现在倒晓得怕了。 福旺年岁和他差不多,两人常在一块玩。 他亲眼瞧见福旺开罪了爬龟妇的姘头打手,被一脚踹飞哇哇吐血。 后来,福旺的爹娘收了五百文钱,将刚咽气的福旺卷在草席子里,卖给了一个爬龟妇,也不知拿去干什么了。 见他知道怕,女人顺势提着他:“走,回去扎针,老娘可是给了钱财请师娘给你扎针的。” 小孩不敢再跑,但嘴里碎碎念:“成日吃黑豆蒸谷壳,再怎么扎也不好。” “谁不是这样吃的?”女人听他抱怨,抬手欲打。 只是瞧见他黑脸蛋上的指印,又收起手:“行了,晚点娘卖了家里晒的虾米干,给你买一钱油喝下去润肠子。” 听他娘这样说,这小孩开心的笑了起来:“要拌着南瓜吃。” “馋不死你!” 女人甲缝黑黑的指甲,戳在小孩的脑门。 看他开心的笑脸,忽然扭头看向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青布小轿。 “同人不同命,你倒霉没投生在有钱人家。” “一钱油便高兴成这样,天生贱命!” 街角衣衫褴褛母子的对话,并未被听见。 轿夫抬着小轿子远走,穿过迷宫似的街道。m 来到了个小胡同前。 这小胡同极窄,轿子进不去。 只得停在胡同前,前面开路的消瘦青年,立在旁边以眼神威慑。 路人纷纷避开不敢再看。 但眼尖的,还是看见一个蒙着脸的人从轿子上下来。 个子不高,挺着个孕肚走进胡同。 这里常有这样的人来,有尖酸的立刻背着嚼舌根。 坐在门边摘菜叶的老妇嗤笑一声:“又是个来找三姑看胎的。” “想求子还不敢大大方方来。” “做那鬼祟模样,不是个妾,就是个外室,想借孩子争宠。” 另一个面相也不太好的压低了声音:“看那平板板的屁股,就是个没福气的,一定怀的是个丫头片子。” 两人没由来地猜测两句,又感慨道:“也不知三姑这次能挣多少钱。” 艳羡得砸了咂嘴,两个老妇同声道:“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们这厢猜测,那边屁股平板板的孕妇,进了一个人家。 摘下了脸上戴着的纱帽,似模似样托着鼓起的肚子,道:“三姑,我来求生子秘方。” 一边说,一边亮了一下掌心的东西。 叼着烟嘴的老妇本还十分傲慢。 现在却突然神情一变。 片刻后才道:“跟我进来。” 待进了屋,老妇忽地跪下:“见过大人。” 第484章 胡八姑 靖宁卫的暗探究竟有多少,连当地的百户所都不一定清楚数量。 只有沈晏知道,这天下究竟有多少靖宁卫的眼线。 苍老的妇人没有什么武艺,没有什么特长。 只有一手看胎的本事,和一张善忽悠的嘴。 谁能想到,盛茂坊名声极大,从事看胎求子的三姑,正是一个朝廷鹰犬靖宁卫待唤醒的暗子。 和影视剧中高大上的暗子不同,数量最多的暗探大多终其一生不会接到任务,也不会被唤醒。 这一生平凡的老妇,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唤醒的一天。 跪在地上有惶然也有畏惧。 “起吧!” 赵鲤看着她,眼神示意同行的郑连出去看守。 自己则再不装样,松开了扶着假肚子的手。 “今日来问你些问题。” 赵鲤不是来摆威风,也不是来叙旧。 直入主题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着绳纹纹样的纸:“你认识会绘制这种绳纹的磨镜爬龟妇吗?” 三姑颤颤巍巍站起来,口舌发干。 和忽悠欺骗那些想求子的后宅女子不同。 眼前这是货真价实的千户。 她这辈子都绝对见不着的大官,在心里回想自己干了那些缺德事。 三姑咽了口唾沫,上前接住赵鲤手里的纸。 她一眼认出这是什么,但她害怕出错,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这……这是爬龟妇里面,一个叫做素菊会的人才能用的花样子。” 三姑道:“这素菊会是大约十六年前成立的。加入的都是些失贞被休,或是死了男人不再嫁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 爬龟妇内部也分为几个自发形成的集会。 为了争抢生意,为了占优势,爬龟妇们要么每月花钱供养一些龟公打手。 要么就是联合一些喇唬混子。 素菊会,是其中一个比较特殊的。 里边的都是立志不嫁的女人。 这些弱势的女人,想要分一杯羹,就得掌握些特殊的手段。 “据说加入素菊会,就会教授神鬼手段。” “这种花样子,就是她们用的。” 赵鲤坐在椅子上,指尖在桌面上轻敲:“素菊会的势力如何?” 听她这样问,三姑脸色一苦:“原先不行。” “可是近几年,靠着这些神鬼手段,势力遍布盛茂坊。” “早先还只收立志不嫁的女人入会自梳,但后来连许多成了亲的都有加入。” 越是恶劣的环境,恶劣的生存条件。 男人们的质量就越糟糕。 这盛茂坊中,更是堪称人渣集合地。 由此出现了不少虽已结婚生子,但秘密加入素菊会的女人,在会中求个安慰。 三姑道:“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素菊会中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这种花样子。” “而且……” 三姑犹豫了一下老实的说了:“而且近年来这素菊会有些邪性。” 她很清楚自己是个骗子,但素菊会里的爬龟妇也都是半斤八两。 只是近年来,原本站在一个起跑线上的她们突然有了差距。 素菊会里的爬龟妇,似乎有了些真本事。 三姑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屋子:“说来不怕大人笑话,原本我这是每日都有客上门。” “但今年开始,来客少了许多。” “左邻右舍瞧着还道我多风光,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生意清冷很多,都被素菊会抢走了。” 赵鲤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有机会接触这个素菊会吗?” 三姑一愣,随后答道:“前些日子,有人问我要不要加入。” 她一张嘴骗到现在的家业,旁人瞧着也是有本事的,因此有素菊会的人来挖过墙角。 但三姑拒绝了。 “为什么?” 赵鲤有些惊讶,这老嫂子瞧着不像是不爱钱的那种人。 三姑想也不想回答道:“我三姑也是要脸的,哪能就投奔了去。” 赵鲤没表情瞧着她:“说实话。” 除开暗子身份,三姑就是个爱钱的骗子,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三姑见瞒不过去,这才扭捏道:“还、还有一重原因……” “素菊会入会吧,要求自梳,不爱男人。” “可我爱男人啊!馋他们身子。” 三姑既说开了,干脆坦率到底。 “赚钱就是花的,包上两个肯卖力的健壮大小伙子,就是光膀子在院里砍柴瞧着都心里舒坦。” 赵鲤有些无语,末了也只能道:“行……” 属下个人爱好,她无权干涉。 谁还没点需求了? 赵鲤沉吟片刻道:“想办法,让我接触一下这个素菊会。”仟仟尛哾 “最好能介绍我进去。” 听赵鲤这样说,三姑想了想答道:“行!” …… 三姑应下后,速度极快。 第二日,就传来消息道是已经可以了。 于是赵鲤又从一间遮掩用的小宅里,搭着一顶青布小轿,来了盛茂坊。 这一次三姑的家里多了一个人。 年约四十的妇人,身子丰腴。 脸上虽被日头晒出斑印,但气色精神极佳。 赵鲤还挂着假肚子,脸上蒙着帷帽。 一进门三姑就热情迎上来:“娘子,这位是胡八姑,定能帮您一举得子,抓住男人的心。” 三姑的手在赵鲤腕子上轻轻捏了一把。 那胡八姑上下打量赵鲤,面色不喜。 她忽地冷笑:“想用个假肚子骗人,当真不要脸。” 三姑作惊骇状,急声道:“老姐姐,小声点。” “外边那侍卫可不好惹。” 胡八姑犹自冷笑。 赵鲤上前一步,拍了拍假肚子:“能有荣华富贵可享,不要脸就不要脸。” 她也冷笑:“男人嘛,不就是拿来骗的?” “莫不是还为了什么狗屁的真心真情?” 她这一番话,反倒让胡八姑眼睛一亮。 抚掌笑道:“善!” “倒是我门缝里看人,将人瞧扁了!” “娘子有这样的志向,合该今日遇上了我。” “这个忙,我帮了!” 第485章 觋姑 今日的水宛,难得天放晴。 午间的阳光,将坊间泥泞的道路蒸腾得半干。 整个盛茂坊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臭味中。 在河道最下游的地段,原本就狭窄的街道旁都是密密麻麻的歪斜民宅。 每一家的宅基地都有限,世代居住下来,家中人丁渐增,居民不得不想法子扩建。 于是一条街上大多都是歪斜的小木楼。 这些小木楼的修建随心所欲,根本不考虑任何受力问题。 常常是家中添丁进口了,就想法子在阁楼上再搭建一个阁楼。 这些野蛮生长的屋子相互扶持,歪歪扭扭。 挂在晾衣绳上的粗布衫子,衣角还在滴答淡灰色的水。 这水珠挂在衣角,忽被一阵风吹落,向着街道坠去。 嗒的掉在一个女人戴着的帷帽帽檐。 地面的烂泥里,有些供踏脚的踏脚石。 赵鲤正一手摸着绑身前的假肚子,扶着三姑的手,装作笨拙模样,踩着这些踏脚石向前走。 鞋面上沾上一点泥点子,便不高兴的啧啧出声。 待到听见帷帽上的滴答声,顿时不高兴的抱怨:“这地臭烘烘的,轿子也进不来,还要走到什么时候?” 照着计划,她此刻是一个希望用假肚子骗金主的虚荣女人。 做出虚骄模样,嘀嘀咕咕地抱怨:“臭死了,弄脏了我的新鞋子。” 走在前边的胡八姑嘴里叼着烟杆,闻言嗤笑:“走两步烂泥路都不乐意,还想享福呢?” “嫌路烂啊,您现在就回去。” 胡八姑怒怼了两句,果然听见这未见容貌的女客,轻轻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三人沿着街道走,此处常有挺着肚子的女人来,街面上来往的百姓都不惊讶。 远远看见,便侧身避开,让开街上唯一的踏脚石,给胡八姑等人通过。 胡八姑领着人,越走越偏远。 路边的脏污粪秽却有减少的趋势。 绕过街角,传来争吵之声。 一个壮实的女人,站在井台边与人争吵。 她头发包头巾里,穿着露胳膊的单衣。 与两个消瘦,但气势丝毫不输的女人为了打水的先后顺序争吵。 赵鲤侧头看了一眼,胡八姑以为她是因为那女子的穿着。 顿时笑道:“咱们盛茂坊的人,和外边的人不一样。” “咱们若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得饿死咯。” “哪像那些靠着男人投喂,当宠物养的好命人。” 胡八姑眼中闪过轻蔑。 赵鲤冷哼一声。 她近来演技倒是长进了些,对号入座不满道:“说什么呢?” 胡八姑这才自知失言,先住了嘴。 三姑也在旁打圆场,对赵鲤道:“没说您呢娘子,那些仍人搓圆揉扁的哪有您这样的大志向。” 赵鲤这才作罢,收回打量的视线,暗自记下进来的路。 三人说话间,绕到了一个十分狭窄的胡同口。仟仟尛哾 刚走了两步,在狭窄的胡同口撞上了一个端着水盆的妇人。 一盆血水,腥臭难闻。 妇人身后未关紧的门后,传出女人隐忍的呻吟。 赵鲤顿住脚步,作惊吓状:“什么声音?” 胡八姑和那个女人打了招呼,看赵鲤这样,解释道:“生孩子呢!” 她意义深长地看了一眼赵鲤挺在身前的假肚子:“都是些不该出生的孽种,娘子的荣华富贵梦想要实现,说不得还指望这些小东西。” 听出她话中有话,赵鲤在帷帽下微微眯了眯眼睛:“那我就等着了。” 三人与那端着血盆的妇人擦肩而过。 赵鲤听见门内传来一个老妇声音:“是个死胎,得剪碎了取出来。” 一个虚弱的女声麻木答道:“那便剪吧。” 随着这两句对话,这深长的胡同里,似乎光线都暗了几分。 绕过了一个小小的天井,胡八姑见赵鲤不言语,以为她是被吓到,扭头对着门板嗤笑。 不过是个攀上高枝的小丫头片子,瞧她还装不装得下去。 赵鲤却并不在乎胡八姑,她的注意力全被悬挂在门前的东西吸引。 这是一个绳结。 干稻草以及红绳编织成简单的扁平结,与折叠成闪电形的白色纸垂一块悬挂在门口。 是禁绳。 禁绳围绕的空间,视为被结界保护。 结界之内,是洁净的空间。 结界之外才是俗世。 看见这堂而皇之悬挂在华夏土地上的禁绳,赵鲤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吱呀—— 胡八姑推开了门。 露出门后的空间,三姑扶着赵鲤一块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狭窄小胡同中藏着的院子竟十分干净而宽阔。 方才经过了脏污恶臭和狭窄,再看这干净的院落,给人呼吸都被净化的感觉。 白石铺就的地面延伸向远处。 赵鲤并没有被带到院落深处,而是被领到了前院一间小小的待客屋子。 “二位请坐,我去去就来。” 胡八姑掩门离开。 赵鲤和三姑坐在这小屋里。 三姑凑近正要说话,赵鲤率先开口道:“三姑,我是信任你才来,这胡八姑当真靠谱吗?” 在赵鲤的眼神示意下,三姑不明就里看了一眼屋中摆设着的一支黄铜莲花。 旧时有奇术,可将铜管埋在地下,以黄铜莲花集音,在别处偷听。 三姑不知道这东西,但得了赵鲤的暗示,她打住了方才想说的话,顺着赵鲤接道:“自是靠谱的,您就放心等着吧。” 赵鲤弹了弹指甲,傲慢道:“若是助我成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两人搭戏,闲扯两句。 没多久,胡八姑回来,身后跟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浑身罩在一件斗篷里。 进屋方才掀开。 这新来的女子二十来岁,竟是肤色如雪,白发白眉瞳孔粉红。 古时,白鹿白龟白蛇等白化异兽,都被视作祥瑞。 但白化病人便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多被视作妖孽,出生便被溺死,鲜少见到长这样大的。 三姑失态的哎哟了一声,便被胡八姑狠狠瞪了一眼:“无礼,这是我们素菊会的觋姑。” 大景尸娘、看香娘、看水碗娘都可称觋。 但年轻轻能叫觋姑的,绝对是重量级角色。 这觋姑瞧着脾气极好,和赵鲤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赵鲤维持人设,直入主题道:“再五个月,我要一个儿子。” 第486章 迷魂 若说在初见绳纹,还有误会的可能。 看见门口禁绳结界,赵鲤就知道,她的最坏猜测只怕落实了。 她直入主题开口道:“五个月后,我需要一个健康的男孩。” 人口买卖,幼童买卖这种事情,在这盛茂坊实在不是什么奇事。 听见赵鲤的要求,包括三姑在内都没有露出半点异样。 深宅阴私手段,她们见过太多。 来这打胎的闺阁小姐、夫人很常见。 为了干掉情敌,来这寻人巫咒的更不在少数。 外室想借男胎上位,不算什么稀奇。 胡八姑没有说话。 那觋姑却是温温柔柔地开口道:“姑娘何不先摘下帷帽?” 赵鲤顿了一下,依言掀开帷帽。 她从在水宛下船,没怎么在外人面前露过面,且脸上学着艳俗妇人涂了厚厚的脂粉,应当无碍。 觋姑扫了赵鲤两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姑娘生得真好。” 这觋姑笑起来时,别有一番气质。 赵鲤抬手扶了扶鬓角,傲慢人设不倒地继续道:“夸我也没用,我需要一个儿子,不知道你们办不办得到?” 她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随意掷到了桌上。 荷包口松开,一些拇指大小的小元宝滚落出来,亮闪闪的躺在桌上。 “这些只是定金,助我成事定有厚报。” 瞧见这些小金子,三姑和胡八姑眼睛一亮。 觋姑却是浅笑着摇头。 赵鲤微微挑眉,反问道:“怎么?不够?” 觋姑看向三姑和胡八姑:“二位先出去,我与这姑娘有话要说。” 等三姑两个出去关上门。 觋姑才扭头,淡粉色的瞳孔看着赵鲤:“只一个男孩就够了?” 见赵鲤要回答,觋姑抬手制止道:“若是对方遣来稳婆接生如何?” “若是对方要滴血验亲又如何?” 觋姑定定看着赵鲤:“假孕这一步走得凶险,行差踏错,便死无葬身之地。” 赵鲤如她所想,心虚的咬住下唇,逞强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辈子做人外室。” “等到人老珠黄,什么也没有。” 赵鲤张开手,叫觋姑看她的手。 玄虚子老道连夜调配的酸水,去掉了虎口握刀的薄茧,却去不掉原主赵鲤曾干粗活留下的冻伤瘢痕。 “我再也不想寒冬腊月蹲在冰窟窿边拆洗被子,过那种牲口似的苦日子。” 觋姑缓步上前,轻轻捏了赵鲤的手指安慰道:“别担心,只要你配合,定能如愿。” 觋姑的手软乎乎的,说话的语气有种叫人信服的气质。 赵鲤嗅到她身上有种香味,脑子有些迷糊。 她暗自警觉,脸上却露出迷茫神色:“可我要如何做?” “我也是怕的,我那老爷是靖宁卫,若是被他发现……” 赵鲤垂头摸了摸自己的假肚子,抖着声音道:“他会杀了我的,会亲自砍了我的脑袋。” 听见赵鲤说到靖宁卫时,觋姑眼睛猛地一亮。 她追问道:“是靖宁卫中哪位官爷?” 赵鲤却不答话。 觋姑顿时笑得更温和,暗自摆了一下袖子,周身莫名香味更重。 她柔声问道:“你告诉我是哪位,我才好帮你啊。” 赵鲤像是头晕一样,摇了摇头,这才道:“我也不知是何职务,他防我防得紧,不喜欢我打听,我只是见过他的官服。”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觋姑心里有些不满。 不过她还是温柔扶住赵鲤,轻言道:“没关系,不知道以后便慢慢打听。” “我们才是一边的,一定会帮你的。” 她的声音伴随着阵阵甜香,像是蛊惑人的魔音。 赵鲤和她像是姐妹般相互依偎坐着。 觋姑在赵鲤耳边念了许久,方才停下。 轻轻用手摸了摸赵鲤的脸。 赵鲤眼皮垂下,娃娃一样任她摸。 觋姑满意的点头,身上淡香散去,将赵鲤扶正。 轻轻推了推赵鲤问道:“妹妹,醒醒,方才怎么睡着了?” 赵鲤这才在她的唤声中,如梦初醒的抬头。 觋姑扶着她的肩,道:“是不是最近心神疲惫,太累了?” 赵鲤十分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是啊。” 觋姑奉了盏茶给赵鲤:“你先喝点茶。” 她垂下眼睫,神秘道:“你的愿望,其实有别的法子完美达成,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赵鲤激动,将茶盏放到一边:“什么办法?” “姐姐,教我!我们是一边的啊。” 听她这样说,觋姑十分高兴,笑弯了眼睛:“我当然会教你,只是……” 听她犹豫,赵鲤忙将桌上的金子朝她推去:“只要姐姐帮我,定有厚报。” 觋姑却推开了赵鲤的钱袋,开口道:“自家姐妹,何必提钱。” “法子很简单。” 在赵鲤期待的注视下,觋姑缓缓地说出了法子:“只要你家老爷的鲜血一盏即可。” 赵鲤适时露出迷茫之色:“鲜血?” “对!”觋姑探手摸了摸赵鲤绑着的假肚子,“只需鲜血一盏,辅以秘法,即可让妹妹真的怀上你家老爷的骨肉。” 觋姑浅笑,她雪白的发垂下一缕,搭在脸颊边。 淡粉色的瞳孔,在此时化成魅惑的紫色。 “妹妹,想不想真的怀上一个孩子,享荣华富贵过上好日子?” 看赵鲤咽了口唾沫,坚定应了一声,觋姑探手摸了摸赵鲤的头发:“好妹子,去取你家老爷的血来。” …… 三姑扶着看着精神有些恍惚的赵鲤,回到她的住处。 关上门,三姑顿时着急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她话音刚落,就见赵鲤一把扯下头上戴的帷帽。 面色铁青啐了一口唾沫。 屏退三姑后,她看向黑黢黢的房梁,喊了一声:“郑连!” 一个黑影鹞子翻身从梁上跃下。立在赵鲤面前。 “玄虚子真人的丹药给我一丸。”看书溂 郑连立刻去翻革囊。 赵鲤接过一粒,将这药塞进嘴里细细地嚼,借着极致难吃的味道醒神。 最后,才脸泛青地打了个哆嗦。 “去告诉沈大人,我需要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 第487章 窃 继续搭着小轿,从盛茂坊出来,赵鲤一行回到了用作遮掩的小院。 这处小院位于河道中游一个不算好的里坊。 赵鲤下轿的瞬间,郑连如同一个尽责的侍卫,命轿夫轿子倾斜轿子。 贴近一步,赵鲤听见郑连细如蚊呐的声音:“有人把点。”看书溂 赵鲤眼睛向后方斜了一下,脚步不停,做着孕妇模样一步步走下轿来。 此时小院院门应声而开,一个沉着脸的妇人迎了出来。 见面即尖酸道:“小夫人,老爷疼爱您,对您宽容着些,但您这从前随意在外行走便罢了。” “现在怀着孩子,有什么大事需要在外边抛头露面的?哪像好人家做派,没得叫人笑话的。” “若是孩子有个万一,谁都不好交代。” 在盛茂坊表现得又骄又作的赵鲤,面对这妇人,似乎被训得抬不起头。 妇人站在台阶上,居高冷哼一声,向后叫到:“还不扶小夫人进去?” 两个小丫鬟应声而出,一左一右不容赵鲤拒绝地将她搀扶进去。 立在门前的妇人,见赵鲤被扶进去。 冷哼一声,又说了些指桑骂槐的尖酸话。 一个挑着针线挑子的矮小妇人,正好从门前路过。 抬头看了一眼,在老妇注意之前匆匆挑着挑子走开。 她脚步匆匆,并未注意那老妇转身回屋之前的视线。 这挑着担子的矮小卖婆,戴着一顶黑布帷帽,担子前面挂着一根竹筒。 往常一边走街串巷,一边敲着竹筒叫卖。 今日却脚步匆匆,连敲竹筒叫卖的节奏都有些乱。 有正好想买两捆线的,在后边连连叫唤。 她却生意也不做,神思不属的离开。 挑着担子的扁担吱呀作响,她一路过了盛茂坊前的长桥,回到坊中。 “当真没看错?” 白发白眉的觋姑跪坐在一张小几子前,手边风炉上坐着一个敞口的烧水壶。 方才走街串巷的卖婆已经摘下了头上的帷帽,正坐在几步之外。 听了觋姑的问话,她肯定的点了单头:“错不了!” “水宛百户所武总旗家管家姓邵,那门口的妇人就是邵管家的老妻。” “我走遍了水宛大街小巷,官吏后宅娘子和仆妇我都认得脸。” 得了这卖婆的答复,觋姑眼睛亮了起来。 因水宛情况复杂,靖宁卫在水宛远不像在其他地方那么强势。 上一任百户与文官交好,一个月前卸职被召回盛京,下场可想而知。 下一任百户人选还未定,目前总揽水宛事务的,正是这个武姓总旗。 若是…… 觋姑又问:“你说近日来的那个女子处境不好,被人拿捏?” 跟了一路监视的卖婆点了点头,肯定道:“邵家的,对这小妇人全无尊敬之意,根本不像是主仆,倒像看守。” 觋姑望向铺设着白石的庭院,院中池塘里的锦鲤在水中游动。 “这倒是一个意外收获。” 觋姑的唇角渐渐扬起。 …… 就在卖婆与觋姑会面时,被拿捏的赵鲤坐在上首。 屋外布置了防窥听的香灰圈。 邵家的则是垂首立在下方,手中捧着无常簿,报道:“跟在门后的尾巴,是盛茂坊中的卖婆,常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的玩意。” 赵鲤的手在椅子扶手上轻敲,思索着什么。 邵家的,自然也是靖宁卫暗子。 比起三姑这样的外围人员,她的级别要更高些。 此时早不是方才那个嚣张的模样,垂首站在一旁等候着赵鲤下一步的吩咐。 安排好假扮轿夫布暗哨警戒,郑连也通禀一声,进到屋内。 这时方才搀扶赵鲤丫鬟从后面绕出,道:“赵千户,沈大人来了。” 赵鲤神情微动,站起身跟在丫鬟身后,来到中庭。 郑连自然跟随在后。 这小院中庭十分简单,也不过是一个花圃,一座山石。 狭窄的假山山石中,有一刚通人的小缝隙。 赵鲤跟在丫鬟后边,从这黑漆漆的小缝入。 伪装极好的缝隙下是一条敞开的狭长通道。 通道顶上悬着照明的火盆。 因在地底,有些潮湿,走了一段距离。 面前忽然一亮。 到了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洞中。 屋子一侧有些臭,赵鲤扭头,看见五个木质囚笼,里面装着一些铁锁加身,生死不知的囚犯。 赵鲤身上假肚子没摘,负手站在洞中的沈晏,看见她微凸的腹部,便是一顿。 又见她似模似样地扶着腰,更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走来迎她。 “沈大人怎么来了?” 赵鲤问着话,手里便被沈晏塞了一包还热乎的糕点。 “听你讨要死囚,放心不下。” 沈晏清楚赵鲤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如非必要,她不会向他讨要死囚。 哪怕这些人罪大恶极。 赵鲤手中捧着糕点,忍不住摇了摇头,示意到别处详谈。 和沈晏一起来的,还有田齐。 四人一齐来到一间摆设着狴犴像的屋内,屏退左右。 “事情不乐观。”赵鲤道。 盛茂坊实在太大,太贫穷太复杂。 里面无数暗巷深宅,不知藏着多少个觋姑,藏着多少因生活困苦被蛊惑的人。 又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情。 赵鲤垂眼说道:“今日我去遇上一个自称觋姑的女人。” “她毫无忌惮的对我使用了一种十分诡异的迷魂术。” “施术材料是香料和骨灰。” 并且是充满怨气的骨灰。 从闻到香料的一瞬间,赵鲤背上的墨玉兽便蠢蠢欲动,贪婪的吮吸着怨晦之气。 “这种术,能极大的腐蚀人的心智。” “并且具有成瘾性。” 沈晏一惊,立刻蹙眉扭头来看她。 赵鲤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她从发现不对,就屏住呼吸。 且有墨玉兽吸食怨晦,那些阴私手段反而对赵鲤没有效用。 可怕的是…… 术法皆有代价,以骨灰为材料的迷魂术,却被那觋姑毫无顾忌地使出。看书喇 要想达到迷魂,控人心神的效果,所取骨灰应是怨晦十足。 但郑连曾观察,混乱的盛茂坊中,没有一点诡物的痕迹。 还有维持着那个禁绳结界,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回想起今日在巷中,擦身而过的那盆血水。 赵鲤浅浅吸了口气:“有人正在盗窃大景子民的魂灵尸骸,做着什么事。” 第488章 城隍庙 赵鲤声音方落下,从田齐的方向传来一声响。 田齐面色铁青,捏碎了一只茶盏。 他是正经的行伍军士,北疆服役卖命。 即便大景目下军中腐败。 他和熊弼等人已经被排挤出军队,但保家卫国的誓言尤在耳边。 念及曾牺牲在战场上的同袍,田齐在听见有外敌光明正大搞鬼时,格外愤怒。 “水宛百户所张裕那个只知向文官摇尾舔足的狗,当真该杀。” “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坐大到如此规模。” 亲手签发了水宛百户所百户撤职命令的沈晏,同样脸色难看。 他的指节在桌上有节奏的轻敲。 目前状况十分棘手。 靖宁卫在情报战上,少有劣势。 可这一次却因原百户渎职,半点也没察觉。 让盛茂坊那个地方,如养蛊一样,野蛮生长了几年。 若不是那出洪氏镜魍案,被赵鲤认出绳纹,谁能料想水宛竟被人渗透到如此地步。 沈晏摩挲右手拇指,仔细思考。 上一任百户张裕,一直未露异样。 卸职抓捕到盛京,也是因为在王元庆一案中,清查盛京官场,发现张裕一笔受贿账目。 若说受贿,整个大景屁股干净的官没几个,但张裕千不该万不该,为水宛豪强张伞。 还被拿住了弱点。 现在张裕已在盛京诏狱,沈晏此行本想强势借势清扫水宛。 不料,头一天便带出了这样的大事件。 想到此,沈晏不由转头去看正吃藕粉糕的赵鲤。 “田齐,郑连,你们有什么收获?” 沈晏发问同时,抽空给赵鲤倒了被热茶推去。 得了赵鲤通知,田齐宫战鲁建兴三人同时调动。 只不过宫战鲁建兴两人在明面上活动做遮掩,田齐心细则在暗处。 郑连却是跟着赵鲤,护卫同时也领人乔装探听情报。 眼不见心不烦,田齐将捏烂的茶杯碎瓷,扫到脚下踩住。 从怀中掏出无常簿。 “我得了消息,便让手下魏世、白大头等,分领十五人,从各种渠道混入盛茂坊。” “盛茂坊情况复杂,里边的人很排外。” “魏世以喇唬的身份混了进去。” 田齐看了看无常簿,想到一事,对赵鲤道:“当日画皮案的那个张荷,我想着他那穷奇纹身毁去可惜,便暂时收押,教养了几日,应当可以派上用场。” 赵鲤颔首,提点道:“也算是个有特长的,能用就用吧。” “只是他那刺青,不可沾染污秽,公鸡血黑狗血,且性子会受穷奇影响,平常提醒他注意些。” 那刺青看着威风,实际被人用香点去穷奇双目,便全部破功。 至于田齐怎么教养张荷的,看着田齐那张阴沉脸,在场谁也没问。 田齐继续道:“有十个弟兄,以外乡力工身份,也混了进去。” 他一边说,一边递来无常簿上名单给沈晏赵鲤过目。 名单传到赵鲤手中,赵鲤大致扫了一眼上面人的化名和特征,正想说什么,就听田齐道:“进展最快的是白大头。” 赵鲤记得这个白大头,曾被她折腾得挺惨,是个黑壮小子。 头点了一半,又听田齐道:“白大头进了卖人所。据他回报,有好些有钱妇人相中了他,他会选一个与素菊会有关的卖了自己。” 赵鲤呛了一下,险些被嘴里的糕点噎到。 不可思议的反问道:“什么?” 田齐镇定的抬头道:“那小子童子功也练不成什么大气候,我便将他安排进了卖人所。” 盛茂坊畸形的环境中,滋生了不少如三姑这样,小有资产上了年纪的女人。 有钱财傍身,信不过男人。 便干脆去卖人所,以奴仆的形式,买一个壮小伙子拿捏。 家里有个男人守门户,又有个砍柴挑水的壮劳力。 夜里还能玩耍,一举多得。 这种风气在盛茂坊十分流行,当然在水宛也被唾骂就是。 赵鲤听了田齐的解释,眼神微妙的看向沈晏。 她还记得当时咒着白大头玩的时候听过,这货还是个童子。 沈大人,不管管吗?大小伙子的清白哎! 沈晏却以为她是噎到,又倒了杯茶来,同时对田齐夸道:“干得不错。” 田齐得了夸赞,唇角略勾起了一个幅度:“哪里。” 郑连也思索了一阵,摸着下巴道:“如此说来,这却是是条好路子!” 可比他们装抗包力工,或是镖师什么的更有效。 郑连恭敬请教道:“田百户,可有路子?” 听他这样问,田齐也慷慨。 拉皮条一样给了郑连几个人牙子的名字。 郑连连连道谢。 只赵鲤坐在一边喝着沈晏倒的茶,觉得自己的同僚们真牲口。 田齐和郑连简单交代了一下渗透进度。 便开始汇报他们目前所得的情报。 “盛茂坊中势力错杂,都有勾结。” 爬龟妇分为两种。 一种是如三姑这样闲散的。 还有一种就是素菊会这样的集会。 “目前素菊会势大,近年来时常与别的派别产生冲突。”看书喇 “双方并不像源宁的喇唬,上面压着千户所和熊大人,斗起来常常闹出人命。” “这些爬龟妇也与喇唬和江湖势力勾结。” “常常是爬龟妇负责勾兑阴私,喇唬混子威慑或打通走货渠道。” “水宛县令是个有用的废物。” 在阐述这一点时,田齐用了矛盾的评价。 “水宛县令高勋是江南人,隆庆四年进士。” “从翰林院出来,到任水宛七年有余。” “但对整个水宛的贡献只有三点。” “一是广立贞节牌坊,着教化女篇,让女人守贞守节。” “二是,分配河道上游土地,将无功名者逐出上游里坊,广厦良田优质水源尽归水宛功名豪族。” “三是他下令毁去盛茂坊中书院,修筑庙宇。” 田齐三点说完,水宛县令的王八蛋形象已经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尤其听见第三条时,赵鲤猛的抬起头:“修筑了什么庙宇?” 田齐答道:“城隍庙!” 第489章 放血 听见田齐所说城隍庙三个字时,赵鲤赵鲤忍不住松了口气。 遇上诡事时,有关联就是好兆头。 最怕的却是几个无关紧要的事件,凑在一块。 那样需要大量时间去排查甄别,而考城隍时间就在九月二十五日。 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赵鲤敲了敲桌面道:“田百户,素菊会由你我双线跟进!” “我会想办法混入素菊会核心,尽量查清楚,这素菊会有没有将手伸进水宛官场。” “而你,则需要排查素菊会下层名单,看有哪些人加入。” 今日那个觋姑听闻赵鲤的金主是靖宁卫,眼睛发亮。 从那种表现看,靖宁卫应该还不至于被人渗透成筛子。 真正可怕的,是水宛有影响力的豪族官吏和这些人的后宅。 如赵鲤此刻扮演的外室,想用阴私法子上位,被抓住辫子被胁迫的女人会有多少? 又有多少官员的血,通过各种途径,流入了素菊会。 血,在玄学中的重要性不必赘述。 一场术法,便能左右这些人的生死。 稍一细想,在座所有人都忍不住头疼。 片刻后,赵鲤这才呼出一口气,望向郑连:“郑连,你彻查城隍庙前世今生,一点线索也别放过。” 得了赵鲤的命令,田齐和郑连齐齐起身拱手称是。 沈晏在诡案上,从来以赵鲤为先。 待她发号施令完毕,这才对她道:“死囚我带来了。” 靖宁卫什么没有,死囚一抓一大把。 沈晏走到外面,指向那一排囚笼。 五个死囚全部服用了秘药,在囚笼中酣睡。 赵鲤行至外间,这才发现外边还坐了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 这男人年约四十,长相精神,高个子。 见了沈晏和赵鲤几人,起身行礼。 经田齐介绍,赵鲤才知,这正是水宛靖宁卫旗官武博。 也就是现在赵鲤伪装外室,明面上的金主。 似乎从某些渠道得知一些小八卦,武旗官面对沈晏时明显诚惶诚恐又心虚。 更是不敢多看赵鲤一眼。 沈晏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反倒让他心里更忐忑。 心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眼看百户张裕落马,自己将要升官发财时。 莫名其妙的牵扯大事件,还多了个看两眼都怕被穿小鞋的‘外室’。 又想到家中悍妇,武博只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一把带芯黄连。 武旗官暗自感叹命苦。 沈晏问道:“来时可有被人注意到?” 武博急忙点头:“并未刻意隐藏行踪。” 虽未骑马,但一路从百户所来到这,足叫有心人瞧个清楚。 沈晏点了点头,唔了一声,下巴指了指捆缚在囚笼中的死囚:“取血吧!” 闻言郑连这个官职最小的,自觉上前。 他寻了储血的白瓷小瓶,走到最左边的死囚旁,拔出靴册中的鱼皮匕首。 正待要动手,却听田齐道:“且慢。” 郑连迷茫之际,田齐走上前,接了他小瓶和匕首:“让我来!” 他拿着东西执拗地换了个位置,走到最中间的囚笼前,这才觉得舒坦。 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舒心微笑,戴上鹿皮手套,探手进囚笼中,抓住了死囚的手。 这死囚不知关了多久,腕子上皮肤结了一层皴。 田齐有耐心的寻了水和皂角来擦洗。 待到擦洗得干干净净,他才抽刀放血。 全程挂着不把人当人的迷之微笑。 郑连没和他共事过,不了解他的脾性,只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仪式,抱着学习的心态,立在旁边认真看,帮着打下手。 一旁的武博本就心里发虚,看见这不正常一幕,更是生怯,下意识去看他们的指挥使。 不料一扭头,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人立在一旁。 “今夜想吃些什么?” 眉眼俊美的青年男子垂头看着娇小的姑娘。 “想吃肉!” 姑娘仰头,耿直的回答,一只手还入戏的护着肚子。 若不是那边放血的血腥味,俨然一对小夫妻。 武博下意识的看向赵鲤的肚子,顿觉自己前途无光。 他缩着脖子,躲到一边,努力做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工具人。 因赵鲤只要一盏血,且要求这死囚活着。 田齐在这死囚的胳膊上一边划了一个伤口,便收手。 郑连帮着在这死囚的伤处抹上金疮药。 不必两人喊,武博自觉履行工具人职责,走上前来,探出手臂。 田齐砸了一只茶盏,用碎瓷片在武博的手上,认认真真划了一道。 他到底是老军士,下手很有分寸。 伤处瞧着严重,但并未流下太多血。 只是在划完之后,田齐咂着嘴,多看了两眼武博完好的那只手。 “怎么了吗?”武博问得小心翼翼。 田齐不说话,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夜,这宅院请了一次大夫。 此间明面上的主人武博因意外受了点伤。 连过夜也不愿,怒气冲冲的离开。 …… 次日清晨,赵鲤还在睡着,便有丫鬟来叩门:“小夫人,外边来了个卖婆,说是您昨天定的祈福人偶送来了。” 待到赵鲤洗漱,画上浓妆出去,便看见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妇人,坐在门外的石阶上。 装满货物的担子,放到一边。 手里拿着一个,穿着彩色小衣裳的摩?罗孩儿像。 见了赵鲤她满脸堆笑:“夫人好,您请胡三姑求的求子像到了。” 赵鲤微微挑眉,作了然状,斜眼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知道了。翠儿去取银钱来。” 在丫鬟转身离去时,赵鲤左右看看,在常服宽袖的遮掩下,将掌心的小瓶子递了过去。 “何时助我成事?”她小声问道。 这卖婆捏着掌心的小瓶,难掩喜色。 “明日下午,夫人去一趟盛茂坊东面的城隍庙。” 听得后面传来丫鬟的脚步声,赵鲤拿上卖婆手中的小人像,后撤一步。 接了丫鬟递来的钱袋,赵鲤探手抓了一些,神态大方的递过去:“告诉胡八姑,明日我一定去。” 卖婆嘴上连连感谢,接到手心一看,脸上的笑容险些僵住。 正正好三个铜板躺在她的掌心。 “不必找了!” 赵鲤冲她挥了挥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么大方的金主。 卖婆嘴巴嗫嚅几下,强制自己扯出一个笑来:“多谢夫人的赏。” 东西带到,话也带到,卖婆这便告辞。 待身后的门关上,她才捏着三个铜板回头对门啐了一口。 “呸!” 第490章 下种 次日,简单吃过午饭,赵鲤开始着手准备。 既知城隍庙有可能有问题,她便不可能贸然去闯。 因要进入城隍庙,上一次五通神幻境的教训历历在目,赵鲤并没有携带祭练的小纸人。 除此之外,她未带佩刀,只在靴册藏了一把匕首。 刚才出门,意外的在轿子旁看见了一个人。 穿着寻常江湖人青布劲装的男人,身材高大。 虽然面部面目全非,肤色蜡黄,粘了胡子,但赵鲤一眼看出这人是谁。 不由有些呆愣:“沈大人?” 赵鲤凑近些,看见沈晏粘合得小了一圈的眼睛。 这个男人在对他漂亮的脸蛋做什么啊? 他身上也再没有往常的清朗干净,邋里邋遢敞着一小片领口。 不知用了什么药剂,露出的皮肤呈现常年日晒的褐色。 未曾料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还是被赵鲤一眼认出。 沈晏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微微一笑:“今日我护送你去。” 赵鲤才伤愈,沈晏怎么会放心她再次涉险。 沈晏说着话,从他身后探出一个面露不爽的猫头,粗声粗气叫了一声。 阿白也探出头来。 郑连和两个伪装的轿夫,跑得远远的,面对着墙似在研究砖头上面的纹路。 眼前这全家出动的状态,赵鲤说不出半句拒绝。 扬起个笑来,轻轻抚摸阿白头顶的鳞片:“那就拜托你们了!” 阿白爬到赵鲤袖中,如臂钏一样盘着。 沈晏却是垂眼,替赵鲤撩开了轿帘。 唯有沈小花,没有跟着赵鲤上轿子,反倒是身手敏捷地窜上了屋顶,用自己的方法跟着。 郑连和两个轿夫,这才上前来。 沈晏也不再是原本那清贵模样,神情一变,整个人瞧着一身江湖浪荡习气。 赵鲤探头看他,出门前才笑嘻嘻缩回脑袋。 今日盛茂坊中正值集市,十分热闹。 连最外边的长桥上,也都是人。 比起水宛其他地方,这个地带三不管。 不堪重负吱嘎作响的桥上,拥堵得过不去人。 护着轿子的沈晏和郑连,不得不在前方开路,逆着人群向盛茂坊走。 不过也得益于这样的拥堵,让他们布置在周围的暗子,自然的融入人群之中。 外边纷扰与赵鲤无关,她正仔细回想关于城隍庙的情报。 得知她今日来城隍庙赴约,夜里田齐和郑连紧急收集了一些情报。 三年前,水宛发生了一起极恶劣的案件。 一伙爬龟妇不再满足替人看牙,装木头牙的行当。 转而干起了售卖紫河车。 紫河车即胎盘,是一味名贵的药材。 一般情况下,产妇排出的胎盘会掩埋在树下,期盼孩子健康。 但这伙爬龟妇,却打起了歪主意。 借占卜作法之名,骗取产妇胎盘已经算是温和手段。 暴利驱使之下,爬龟妇将主意打到了水宛周边孕妇的身上。 专门找孤身一人在家的孕妇,然后利用自己的技能和口才,骗取孕妇的信任。 将其打晕,捆绑剖腹取出婴儿,拿走死胎和胎盘。 任由腹部敞开的孕妇,流血而死。 随后一头扎进三不管的盛茂坊,相互包庇藏匿之余,在黑市售卖紫河车。 贪婪无止境,犯下多起罪案后,水宛官府察觉此事。 奇怪又奇葩的事情来了。 抓捕了两个爬龟妇作典型,凌迟在闹市街头后,县令高勋以镇亡魂的名义,将盛茂坊中书院改建为城隍庙。 须知,盛茂坊总共便只有三个书院。 是整个里坊的孩童们,唯一的念书门路。 也是他们改变自己阶级的唯一指望。 这些,悉数毁于县令高勋之手。 在摇晃的小轿里,赵鲤轻轻放下轿帘。 高勋此举,绝不是简单的昏聩。 赵鲤很清楚这一点。 从一开始,将无功名之人驱逐出上游里坊,赶到河道下游。 再到毁去书院,修筑城隍庙。 高勋所作所为,皆背离他所接受的教育和身份。 他的目的,还需查证。 轿子忽而一晃,停了下来。 赵鲤抽离思绪,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白蛇。 从轿子里走出来。 眼前,就是盛茂坊书院所改建的一个城隍庙。 赵鲤视线往门前一扫,哭笑得不得地发现,门前卖祈福牌和路过的路人,有好几个面熟的。 她拢袖,在沈晏和郑连的护送下,进了庙中。 城隍庙中,格局差不多。 只是赵鲤在看见城隍像时,脚步一顿。 巨大的泥塑像,端坐神龛之上。 泥像工艺精湛,如老者一般的面容平和。 离奇的是,城隍像两侧空空如也。 既无文武判官,也无各司大神,牛马将军和日夜游神。 仿佛,这间城隍庙只为端坐神龛的城隍泥像所筑。 直面这尊神像,赵鲤不敢造次打开心眼。 上前正想照例给些香油钱。 便见胡八姑走了出来,如庙祝一般询问赵鲤是否要求签。 赵鲤此来赴约,自然不会拒绝。 作样给叫沈晏和郑连守在外边,自己便随着胡八姑进了后院。 来到后院,赵鲤视线扫过屋檐下悬挂的横骨纸灯。 进了一间厢房,推开门便闻到一阵极浓烈香味。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的香味更像是在遮掩什么。 那日见过的觋姑背对赵鲤端坐在地。 听见赵鲤进来,她扭头露出一个微笑:“恭喜妹妹,将心想事成。” 将? 赵鲤准确的捕捉到这个字眼,适时露出疑惑:“不是今日?” 觋姑却笑:“哪有如此轻松。” “还需择良辰吉日合和下种。” 赵鲤蹙眉:“是何意?” 觋姑忽而轻佻一笑,她站起来靠近赵鲤。 探手摸了摸赵鲤戴着的假肚子:“自然是将小娃娃揣进这里啊!” 赵鲤强忍蠢蠢欲动的手,按捺住扇人的冲动,追问道:“怎么装?” 觋姑又笑,指甲在赵鲤的耳侧划过,低声道:“妹妹今夜便知道了。” 第491章 石碑 光线透光殿顶的琉璃瓦照下来。 投在殿中端坐的城隍爷像上。 城隍像上金箔点缀的双眼和肩上披着的锦衣,在琉璃瓦过滤后的金黄光线中熠熠生辉。 流淌出极美的光泽。 有些奇怪的是,今日的盛茂坊十分热闹,但这城隍庙中竟没有多少祭拜的人。 看方鼎中,香火也不是很盛。 显然盛茂坊的人,对这城隍庙并不怎么买账。 照着觋姑的说法,赵鲤须在这留宿三日。 夜间,显然是有些保留节目的。 赵鲤也想看看,她们想在这城隍庙中玩出什么花。 依言答应在城隍庙中留宿,道是要为腹中孩儿祈福。 扮作侍卫的沈晏和郑连,装样阻拦。 “小夫人,您身边无丫鬟,独自留宿在外只怕不妥。” 郑连故作为难劝阻道:“莫让小的为难。” 赵鲤跋扈扬着下巴:“在我们北地,独自在庙中祈福是很平常的事情,老爷尚不管我,你管得倒宽。” “你。”郑连似乎被激怒,上前一步。 便被沈晏伸手阻拦。 现在的沈晏看着就是一个黑肤的侍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拦下郑连,圆滑地圆场道:“小夫人,我等也是奉老爷之命行事,不若我们也在庙中,好护卫你的安全。” 赵鲤见他认真演戏的样子,心中发笑,脸上未露半分。 只扭头看向这城隍庙中的庙祝胡八姑。 出乎意料的是,胡八姑一口应下。 安排着赵鲤在后院住下。 赵鲤住里间,沈晏郑连住院外的门房。 似乎是为了让两人放心,胡八姑还遣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来照顾赵鲤。 赵鲤仔细打量这个待客的小院。 这里似乎经常会有香客信徒留宿,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 赵鲤轻轻抚过床上的被褥。 被面上的提花缎子,艳红惹眼,下边棉质底衬十分干爽。 除了这浆洗干净的被子,这屋里陈设俱是女客居所。 见赵鲤摸着被面,胡八姑道:“夫人可以现在先歇息,养养精神。” 胡八姑意有所指说完,便见赵鲤眼睛一亮,显然理解了她说的话。 她指着派来照顾的小丫头道:“还不快给夫人铺床?” 这小丫鬟十一二岁,做事利索。 铺床叠被样样妥帖,行为举止也十分守规矩。 只是没有属于这个年龄的鲜活气。 仿佛是被操纵的木偶人。 赵鲤心里有些在意,但胡八姑还在,她并未多嘴,歪在一边的小几子边扇扇子。 小丫头送来洗漱的热水,胡八姑便不再呆,转身走了出去。 路过门房时,胡八姑瞧见郑连和沈晏一左一右,门神一样守着院门。 她脚步一顿,露出和善微笑:“两位既宿在这,也当守规矩,旁地地方不可乱闯。” “还有。”胡八姑强调道,“夜里更不可乱走或是去前殿,免冲撞了日夜游神。” 说完,胡八姑才离开。 沈晏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望向赵鲤所住屋舍的房顶,瞧见一只壮硕狸花猫,蹲坐在瓦上舔爪,方才安心。 屋中,赵鲤摇着小扇子,在屋中走了一圈。 这里再没有之前所见的那种,窃听黄铜莲花。 藏在赵鲤袖中的阿白,尾巴微动,没有发现任何阴晦之物。 又听头顶瓦上一声猫叫,赵鲤心中一定。 露出刻薄模样,故意找小丫头的茬,摆足恶客做派。 一会嫌弃小丫头端来的洗脸水太凉,一会嫌弃小丫头铺的床不平整。 喝完了水,又要吃点心,破事一箩筐。 终于烦得小丫头,抿住嘴唇。 赵鲤耳聪目明,还听见她肚子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轻轻扬起唇角,取了一块送来的点心:“给你吃。” 小丫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换了嘴脸这样友好,呆愣片刻双手接了赵鲤给的糕点,拿在手中。 赵鲤手里还摇着扇子,看了一眼小丫头的手,道:“我在北地时,也和你一样成日的做杂活,留了满手的疤。”看书溂 赵鲤在接触胡八姑等人时,用的名字叫赵妮。 被狼心狗肺的爹娘,卖进窑子,然后又辗转送给了武博当外室。 应和这段经历的卖身契、户籍一应俱全。 甚至有需要可以立刻在北地安排一对假爹妈。 因此赵鲤在编瞎话时,张嘴就来。 听她提到自己过去作杂活,小丫头轻轻抬了一下头。 见赵鲤手上已经浅淡下去的瘢痕,又很快垂下头。 赵鲤用扇子挡脸,嗤笑一声:“快吃吧,我还稀罕害你不成?不是饿了吗?” 一个大恶人突行善举,加之赵鲤一眼看去曾干过粗活的手。 小丫头捏着赵鲤给的点心,便觉得这位夫人不那么可怕讨厌。 小心的看了看赵鲤,像是一个小动物,咬了一口点心在嘴里,细细的用门牙磨。 “坐下慢慢吃吧。” 赵鲤让她坐下,用扇子将一碟点心推到了她面前。 阿白和屋顶的沈小花都没有反应,这些点心是没有问题的。 小丫头到底年岁小,扛不住甜食的诱惑,土拨鼠一样啃点心。 赵鲤如猎人,轻轻挑了挑眉毛。 唠家常一般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咽了嘴里的东西,道:“回夫人,我叫阿喜,就是盛茂坊的人。” 赵鲤漫不经心继续问道:“那你一定知道很多这里的事情咯?” “你晓得这城隍庙的事情吗?” “我听闻,这里从前是书院。” 赵鲤话音未落,阿喜忽然色变。 赵鲤一直留意着她。 本想着从当地人嘴里打听点消息,不意却见阿喜目中隐然含泪。 “怎么了?”赵鲤追问道。 阿喜摇头什么也不肯再说。 但赵鲤留意到,她的视线越过窗棂,朝院外的一个地方看了一眼。 她不说,赵鲤也不再逼问。 只是暗中记下那个方位。 说自己饿了,点了两道菜,让阿喜去找胡八姑。 一个人呆着,赵鲤这才散步一般,在阿喜方才看过的方向寻找。 身后传来什么落地的声音,赵鲤看见花臂狸猫的皮毛在杂草中一闪而过。 赵鲤走过去,便见沈小花正在用标准的埋屎姿势,在地上刨坑。 浅浅一层浮土刨开,露出下边埋着的碎石碑。 阿白忽而探出头,对着石碑一角的赑屃纹,发出一阵丝丝声。 第492章 照镜 破碎的石碑,遮掩在浮土之下。 清晰可见一龟形神兽,雕刻其上。 看见赑屃纹,赵鲤一惊,急忙将还在扒拉泥土的沈小花赶开。 沈小花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个母老虎不知好歹 要不是她男人让它有眼力见一点,便可以少背书,还给它发小鱼干补贴,它才不动爪。 不爽的花臂狸猫张嘴哈赵鲤,蹲坐在一边龇牙。 赵鲤不必猜都知道这渣猫在骂些什么,白了它一眼。 “懂礼貌点,这是赑屃大人!” 虽不知这石碑上有没有赑屃一丝神念附着,但是礼多人不怪。 赵鲤一边行礼,一边道。 话音刚落,她袖中白芒一闪。 却是阿白已经盘在地上,对着石碑哐哐磕头,白色蛇脑袋都磕出了残影。 唯有沈小花,歪着头猫脸上露出迷茫。 谁? 考虑到沈小花猫生大半是在当小混混,赵鲤耐心解释道:“龙生九子,赑屃大人行六。” “狴犴大人行七。” 赑屃是狴犴的六哥。 赵鲤解释的话说完,沈小花已经嗖一下跪在了阿白旁边。 撅着屁股开始磕头。 显见狴犴对它的威慑力。 虔诚行礼后,赵鲤蹲下身,用手拂去石碑上的浮土。 这块残碑掩埋时间不算长,因潮湿微微发黄。 清理干净碎碑上的土。 阿白赵鲤和沈小花,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 许久赵鲤抬起头。 “去叫沈……侍卫!” 学渣没看懂。 沈小花猫脸上鄙视一闪而逝,但脚步不停折身去了门房。 沈晏听见有猫叫,见沈小花鬼鬼祟祟藏在草丛冲他招爪子。 以为有什么变故,命郑连看守门户,自己跟着过来。 待听明白让他来做什么,沈晏不由脸一黑。 视线跳过赵鲤,在沈白和沈小花身上狠狠扫了两圈。 直将两个小动物看得炸毛。 沈晏这才叹气,蹲身研究起碑上文字。 一边看,他一边用尽量直白的语言,向三个不学无术的解释碑文上的信息。 沈晏修长的指尖在残碑上划过:“这是一块书院的劝学碑。” “二十年前,一位名为魏山的乡贤,感念盛茂坊中混乱无章,孩童启蒙读书无路,在盛茂坊中修筑书院。” “以此碑,告诫盛茂坊中孩童,当要上进认真。” 沈晏忽而一顿,眉头紧蹙口中默念道:“魏山,魏山……” 他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看书喇 不待他细想,远处传来郑连示警的鸟叫。 沈晏顿时看向赵鲤,抬手拍去她裙摆上沾着的泥:“你先回去!” 赵鲤颔首,依言带着阿白退开。 在道旁杂草上蹭去鞋底泥土,回屋净手,又坐回了小几旁。 沈晏手脚利索地将石碑重新掩埋,捡来落叶浮土,遮掩地面痕迹。 做完这些,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站起身,长臂一探,抓住旁边的树梢,翻身上树,藏进繁茂枝叶间。 一个仆妇立在几步之外看了两眼。 她讪笑对胡八姑道:“果是我花了眼,没有人。” 胡八姑闻言瞥她一眼,领着提着食盒的小丫头阿喜进了屋中。 叫小丫头阿喜摆饭。 食盒中三菜一汤,都是赵鲤亲点的。 赵鲤做作的一样挑了两筷子,便嫌这嫌那不再碰。 换做前两日,胡八姑一定会怼她两句,但今日念着她还有用处,便也忍了。 打探的和赵鲤说了两句话,见她回答滴水不露不见破绽,见好就收这才离开。 临去前还道让赵鲤好生休息。 …… 夜里,屋中一片漆黑。 赵鲤闭目躺在床上,忽听屋中有动静,进来了人。 她一动不动,等来人走到床边,方才惊醒:“谁?” 一睁眼,便看见觋姑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大氅,手举烛台正含笑看着赵鲤。 赵鲤心中警觉,脸上却露出松口气的神情:“是姐姐啊?” 中过觋姑迷魂邪术的,都会对她产生不一样的好感。 觋姑笑道:“走吧,妹妹。” 赵鲤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忌惮问道:“现在?” 得了觋姑肯定的答复,她从床上起身。 路过外间时,看见理应在值夜的丫头阿喜,正躺在小榻上昏睡。 牙关紧咬,面色苍白,一看就不是正常的熟睡。 赵鲤道:“这值夜的小丫头,脸色好差,莫不是有什么大病?可别染给我。” 觋姑递来一件黑色大氅,亲昵给赵鲤披在肩头。 闻言笑道:“自是不会,只是睡着了,轻易醒不过来。” 她说话时看也不看阿喜,显然已经习惯了迷晕阿喜将女客从这房中带走。 “那便好了。” 赵鲤收回视线,双手拢紧肩上大氅,带起兜帽。 跟着觋姑一路前行,到院门时,便见郑连沈晏趴在桌上。 赵鲤夸赞道:“姐姐好本事,我还不知该如何摆脱他们呢。” 觋姑得意一笑:“妹妹放心,不到天亮他们不会醒,醒来也记不住事。” 觋姑领着赵鲤穿过放生池。 夜里的城隍庙又空又静,行至大殿,殿顶挂着的螺旋盘香散发淡淡烟雾。 觋姑立在城隍像前,扭了一下供桌上的烛台。 只听一阵机括之声,供桌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通道。 赵鲤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上的城隍爷像。 城隍像的脸模糊在盘香的烟雾中,瞧着阴森无比。 “妹妹?” 听觋姑喊话,赵鲤收敛心神,拢着过长的大氅下摆,跟她一起走下步道。 又是一阵机括之声,供桌转回远处。 殿顶,一双绿油油的猫眼将下方情形悉数看在眼里。 灵巧地踩着瓦,无声溜走融入夜色之中。 赵鲤跟着觋姑下了一截楼梯,便进了一个潮湿的通道。 时不时从头顶滴落下恶臭的污水。 赵鲤毫不遮掩地抬手掩鼻。 走了一段距离,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厚重的门扉。 觋姑轻叩门环。 “咚咚咚咚。” 门吱呀一声打开,赵鲤被门后照出的强光刺得侧脸避让。 向前一步,明亮的光暖洋洋照在身上,驱散了通道黑暗的压抑。 一阵靡靡甜香,传入赵鲤的鼻腔。 觋姑面露得意,侧行一步,露出身后的场景。 巨大的空间里,修筑着层叠的楼阁。 金碧煇煌,丹垩照耀。 明亮无暇的镜子,无处不在,反射的光将整个空间照映得恍如白日。 无数女人,身穿华服绫罗在其间行走。 赵鲤不是没见识的人,前世今生美女并不少见。 到了这里,她也见过谈莹这样的野性御姐,苏三姑娘的破碎感美丽。 即便是赵瑶光,赵鲤也不否认她生得很好。 可赵鲤第一次,如此密集的在一个地方瞧见这么多美人。 这些美人的年龄,都定格在人生最美丽最鲜活的阶段。 美得恣意,美得各有特色。 赵鲤扭头欲问,便看见白发白眉的觋姑头发一点点染黑。 连眉眼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就像罩上了层美颜滤镜,皮肤散发着微光。 赵鲤并未遮掩自己的惊讶,退了两步:“发生了什么?” 黑发柔顺披散在身后,觋姑浅笑来拉赵鲤:“妹妹别怕。” “我们来到了理想乡。” 觋姑走到赵鲤身后,将她推到一面巨大的镜子前。 赵鲤默然对着镜中的自己歪了歪头。 第493章 神种 柔和光线,将镜子照得纤毫毕现。 赵鲤看向镜中照映出来的自己。 个字猛然抽高了一头,前凸后翘,衣裙紧紧的绷在身上。 满头沉甸甸的金首饰,满手的大金戒指宝光熠熠。 来到大景,赵鲤心里隐痛就是身高。 因原主幼年时期被磋磨太过,赵鲤现在后天猛补,也没见长多少。 个矮且前后不分。 现在镜中的她,却是妥妥的高挑大长腿。 赵鲤忍不住垂头,先是看了看自己突然鼓起的前胸,又抬手看了看戴满十指的金戒指。 “妹妹真可爱。” 觋姑忽地从后面贴了上来,环住赵鲤的腰。 “竟只想着长高和金子。” 当真是朴素的愿望。 这样死爱钱的姑娘,真好。 赵鲤的内心映照,歪打正着让觋姑更信任了几分。 赵鲤却将她的手甩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其实她已经猜到,自己是进到了幻境之中。 但该照着演的戏,还是要演的。 觋姑理解她的惊恐,小声安抚道:“妹妹别怕,这里很安全。” 说话同时,她袖中拂出熟悉的浓香。 赵鲤肩胛骨一凉,怨晦之气悉数被墨玉刺青吸走。 觋姑又道:“只要在这理想乡中,要什么就有什么。” “寻常人可没资格进来。” 赵鲤迷迷糊糊唔了一声。 这时一个妙龄女人上前来:“觋姑,那边准备好了。” 这妙龄女人容貌出色,眉眼和声音都依稀可以找到胡八姑的影子。 只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之前的苍老模样。 一身华丽衣裙,年轻而貌美。 见赵鲤看她,胡八姑自傲问道:“怎么,夫人认不出了?” 看见赵鲤满身金闪闪,胡八姑心中嗤笑她小家子气。 在理想乡中,人都能变成自己最期望的模样。 这种状况下,也难免骄傲意满。 赵鲤如初进城的小土鳖,面露畏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回去。” 她说着便要走。 胡八姑又笑:“真是个见识浅薄的,这天大的福气砸到你头上,都不知道享。” 若不是赵鲤背后金主有用,这样的小外室哪有资格踏进这门。 听了胡八姑的讥讽,赵鲤果然顿足,面露羞恼:“你说什么?”看书溂 觋姑适时出来打圆场,安抚道:“妹妹别怕,这是天大的机缘,你先看看再走不迟。” 赵鲤被觋姑抓住手臂,娇弱无力挣脱地被她拉着沿回廊行走。 这处山谷一般的空洞空间,架起乌木回廊以供行走。 在内侧,是一间一间的房间。 这些房间内饰奢华无门无窗,只以纱帘隔断。 行至一处,悬挂的纱帘露出一条缝隙。 赵鲤听见些声响,扭头去看。 却见里面交缠的身体。 覆着汗水的男人背脊,线条漂亮,十分白皙。 在脊背上,有一道不规则锯齿形的疤痕。 好似被什么东西撕咬。 老司机赵鲤内心毫无波澜,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人设。 边城来的爱钱小外室,当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的。 赵鲤掩面惊呼一声,躲到了一旁。 觋姑和胡八姑相视一笑。 “理想乡里,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觋姑又强调了一遍。 包括男人。 薄纱后的男人闻声转头,露出一张十分英俊的脸,扯着嘴角笑出满口白牙。 觋姑抓着惊慌小鸟似的赵鲤,继续前行。 终行至一间宽阔的大殿。 这大殿通体白石铺就,中央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大池子。 池边供奉着几个金盘。 金盘之中是一些奇怪的人参果似的果子。 白嫩如藕节,小手小脚,指节清晰。 大多是完整的。 但赵鲤在其中一个盘子里,看见了一个四分五裂的。 她仿佛瞬间回到盛茂坊地面,那条恶臭的小胡同。 满是血腥味的房间里,老妇道:“是个死胎,得剪碎了取出来。” 虚弱的女声答:“那便剪吧。” 赵鲤忍不住心一颤。 她的异状,瞒不过挽着她的觋姑。 觋姑只看了一眼,便无所谓地笑着对赵鲤道:“只是一些西域来的奇果,只是像人罢了。” 赵鲤怯怯点头,控制着呼吸的节奏。 内心,愤怒之火蔓延开来。 觋姑轻咳一声,胡八姑上前,将金盘所盛之物,倾倒进了水池中。 碧色水池,像是什么东西的消化液。 须臾间将这些祭品吞下消化。 漾出一阵清香。 赵鲤暗自屏息,不去闻这种味道。 觋姑将她带进了一间房间坐下。 陷入软塌塌的垫子里,赵鲤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觋姑道:“妹妹瞧好。” “今日便有一个下种求子的女子,你好生瞧瞧这小娃娃是怎么揣进肚子里的。” 话落,一个穿着薄纱裙的女人,搅着手指走上来。 女人很美,应该说在这地方的女人,就没有不美的。 但她应该和赵鲤一样,并不常来这。 肉眼可见她的局促和不安。 胡八姑搀扶着她,轻声安慰。 “别怕,这里没有外人,一会就好了。” 女人和金盘并列。 照着胡八姑的摆弄,双膝双肘着地,兔子一样趴在池边。 包裹着白纱的身体,仿佛一只将献祭的羔羊。 觋姑起身,亲去抬了一只玉盏来到女人面前。 女人应该也受过觋姑的迷魂邪术,对觋姑十分信赖,仰头弱弱问道:“真的可以吗?” “我真能为高郎诞下孩儿吗?” 觋姑蹲身,抚摸她的脸庞哄着她喝下玉盏中的液体:“能的。” 高郎,高? 赵鲤暗自掐住了手上的金指环。 女人饮下玉盏中的液体,很快脸上嫣红。 “神,会给你孩子的。” 觋姑从池中舀出一盏池水,淋在女人身上。 池水如活物般沸腾,女人颤抖着扭动身体,轻吟出声,竟似在交合。 第494章 三姐 池水边的女人,应当是受过严格教养的大家女子。 便是中了秘药,失神忘情之际,依然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只在偶尔身子剧烈颤动时,从唇间溢出一声轻吟。 身旁池水翻滚,女人的发丝黏在汗津津的脸颊边。 可是,她的身边分明没有任何人。 “今日接得神之种,再得男子精元一缕,即可受孕怀胎。” 觋姑身上还残余着些气味,赵鲤听得池边女人的声音,惊慌站起身。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觋姑却早习惯了她这样的。 拽着她的腕子一拉,将她轻松扯回。 “妹妹,可要想好了。” 觋姑伸出手,想要抚摸赵鲤的脸颊,被她嫌恶的让开。 赵鲤跌坐,瞪着一双大眼睛,娇柔无助的向后缩。 瞧着就像是一只受惊被逼到墙角的幼猫。 这让觋姑心中生出一股猎人,瞧见猎物落入网中的成就感。 她细细的打量着赵鲤的脸,高兴的扬起唇角。 这个脑袋空空无处借力的小姑娘。 生得一副便是在理想乡中,也是一等一的好容貌。。 此番不但能得到渗透靖宁卫的机会,更能得到一个上佳工具。 “靖宁卫武总旗可不是一般人可要蒙骗的。” 见赵鲤浑身一颤,瑟瑟发抖,觋姑反倒不再逼迫。 有些事情,当事人自己想开远比威逼要有趣得多。 “妹妹,今夜便在这理想乡好生游玩看看,要什么有什么,恣意的活着是一种怎样畅快的滋味。” “天明时分,我再送你回去。” 觋姑带着些威胁,道:“妹妹要乖乖的。” 她弯腰,轻轻摸了摸赵鲤还挂在身上的假肚子:“你也不想被你家老爷发现吧?” “会被砍掉脑袋哦。” 她复述了一遍赵鲤曾说过的话,满意的看赵鲤瑟瑟发抖,轻笑着离开。 池水边,场面和声音越发不堪。 胡八姑在觋姑的指示下,来到赵鲤旁边:“走吧夫人,夜还长呢。” 赵鲤哪里还有之前那强撑的刁蛮劲,哆哆嗦嗦站起来,乖乖跟着胡八姑走。 胡八姑见状心中更加轻视,带着几分炫耀,领着赵鲤在这理想乡中看了起来。 她们这先胁迫恐吓,后再花言巧语的传销套路,赵鲤心中早有预料。 但亲自行走在这名为理想乡的幻境中,赵鲤还是不由分神。 这处小小空间,亭台楼阁里,往来行人无拘无束饮酒玩乐。 悬着琉璃铃铛的回廊上,充满酒香。 四处可见女子欢愉的笑声。 胡八姑得意的看见赵鲤从一开始畏惧,到现在好奇偷看。 “夫人,世间的快乐都在这里了。” 胡八姑探手,葱白手指指向一群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的女人。 这些女人各个容貌娇美,衣饰华丽。 只是,赵鲤能一眼看出,这些女人只怕出身不太好。 擤鼻涕顺手甩了,在脚底板抹手指这种事情,由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丽女郎做出来,更具冲击力。 赵鲤听见她们在说着现在生意难做抱怨遇上的人。 “那些贱人,傲气什么?” 唇角有痣的女人大口饮酒,咒骂道:“不过是有个好出身,靠着男人过日子。” “装得阔气,却连区区两文钱也计较,当真下贱。” 旁边立刻有知心人宽慰道:“三姐别气,你不是惩戒了她吗?” 她挤眉弄眼笑道:“那日我经过,听说那家女人疯癫,抠了自己一个眼珠子呢。” 话音落下,几人相互看了看,同时大笑:“活该活该。” 叫三姐的那个女人笑得格外大声。 赵鲤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正常人听见这样奇怪的对话,都一定会关注着些。 她要是不管不顾,反倒不合常理。 胡八姑看她停住脚步,想了想干脆带她走了过去。 胡八姑似乎很有身份,她一走去,围坐饮酒的女人们顿时拘束,弓着腰问好。 拘谨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卑微神态。 胡八姑瞧不上她们这样的,鼻子哼哼应了一声,指了唇下有痣的三姐:“还有空饮酒呢?眼见月末,你这个月会费可交足了?” “交不足,下个月你可就没资格进理想乡了。” 听见自己可能进不来理想乡,三姐脸色瞬间一白,她急声道:“只差一点了!请您宽容些。” 八姑挥手,不耐烦听她接下来的求情:“废话别说,你知道规矩的。” 三姐还想说些什么,被旁边人扯了一下袖子,悻悻闭嘴。 胡八姑领着赵鲤寻了个地方坐下,道:“这位夫人听你说话有趣,来同饮一杯。” 胡八姑大方的介绍着。 素菊会查证过赵鲤的背景和身份文书。 由靖宁卫官方制作的假身份,自然不会露出马脚。 又有这几日的接触,在素菊会人的眼中,赵鲤这个想借腹上位的外室,便是一个坏种。 一个很适合拉拢发展的坏种。 先前吓了一下,现在自然要展示一下她们的手段。 胡八姑拉着赵鲤做下,几个方才高声谈话的女人,都拘束得不再言语。 胡八姑皱眉之前,赵鲤打破了僵局:“请问,怎么惩戒才能……” 胡八姑一听赵鲤问这个,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心中暗道果然。 三姐本闭口不言,但瞧见胡八姑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顿时明白。 是会中要发展新人。 爬龟妇们本就一张巧嘴,她顿时绘声绘色的向赵鲤说起了故事。 “那日我与人起了冲突,那人着实无礼,我便使了些小手段。” “折腾得那女人家宅不宁,亲手抠了自己的眼珠子。” 三姐面上扭曲,露出一阵狠厉:“若不是有人碍事,那贱妇必死无疑。” 这个故事赵鲤再熟悉不过,但她面露好奇追问道:“究竟是什么手段?” 提及这个,三姐自然不可能说。 只道:“你要是加入我们,自会明白。” 见得赵鲤意动,胡八姑却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 “这些小事,还是等夫人先下种再说吧!” 几人闭嘴,赵鲤也不再纠缠。 饮酒的几人,又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那个三姐道:“我在牙行瞧中了一个壮小伙。” 男人聚会谈女人,女人聚会谈男人,大差不差。 这个话题,引起全部人的注意,连胡八姑也竖起了耳朵。 第495章 神使 和绝大多数骤然暴富的人一样,炫耀是本能。 见所有人都看过来,三姐有些得意:“那卖人所新进了不少壮小伙子。” “各个俊朗得很,身高体壮,牙口整齐。” 三姐像是讨论牲口一样,讨论着卖人所中的男人。 她忽而轻佻一笑:“个个瞧着都是肯卖力的!” 她的说法,别说旁边几个人,就是赵鲤也留神了些。 如果没猜错,这位壮小伙子,只怕是自家弟兄。 果然,下一秒就听三姐道:“我瞧着那黑皮肤的小伙子,还是个童子!” 三姐显摆了一番,道是她后天就去接人。 显摆完了自己将要到手的黑皮壮小伙,三姐还要说些什么。 胡八姑却提点道:“你的钱财,就是消耗在卖人所了?会费也交不上?” “早叫你们收着点,这世界只有钱才靠得住。” 又提到此事,三姐脸上一阵尴尬:“没关系,我前边买的那个男仆,正好死了。” “外边有人寻尸配阴婚,我这倒手一卖,钱不又来了?” 旁人听说她前边买的男仆死了,立刻八卦的用肩膀推了她一下:“又玩死一个?” 三姐在胸前捏了一束头发,在指尖把玩:“不经事的玩意,多用了两颗药,便吐血死了。” “幸好,假装是我侄儿卖给人配阴婚,不然亏死了。” “这次相中的这个好,一看就皮实!” 赵鲤心道,可不皮实吗,先前被草人咒折腾了,一碗鸡血喝下就活蹦乱跳了。 她终于收起自己的小心翼翼,挑着一些八卦的话题加入。 “这卖人所是什么?” 赵鲤似是羞怯问道:“还……还能买男人吗?” 闻言,八姑哈哈笑道:“怎么,夫人也动心了?” 赵鲤咬唇扭捏了一阵,见她们都不扭捏,她也装着大胆地说道:“面对那软塌塌的老男人,自然是心动的。” 胡八姑准确捕捉到关键字:“软塌塌?” 哎哟,武总旗竟有隐疾? 败坏人家风评,没有半点羞愧的赵鲤点了点头,悄声道:“是啊。” “可怜我呀。” 赵鲤叹气:“若有机会,倒也想放肆一回。” 见她已经张嘴咬饵,胡八姑更将话题朝着下三路引。 “你这愿望,倒是不难。” 三姐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她插嘴道:“得了自由,卖人所想买几个买几个。” 赵鲤面色一苦:“自由哪有那么简单。” 胡八姑却嗤笑:“简不简单,全看你能不能下定决心。” 她突然面露憧憬之色:“待到理想乡降临水宛,好日子便都有了。” 话说完,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再说话。 理想乡降临? 赵鲤心中心思念头回转,总觉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可将一切穿起来。 却又缺了一块拼图。 见赵鲤若有所思的神情,胡八姑轻笑。 又再闲坐了会,胡八姑带着赵鲤起身。 赵鲤留意到,这处修筑着层叠楼阁的空间里,胡八姑一直带着她在中下层徘徊游走。 右侧有一条又宽又大的长坡,延伸向建筑群的顶层。 赵鲤指着那个方向问道:“八姑,那里是那里。” 不料八姑突然色变,将赵鲤的手拍下。 同时赵鲤听见回廊上的铃铛齐声作响。 胡八姑不由分说,拉了赵鲤避让到一边。 只见远处一队身穿白衣的人,缓缓行来。 前有响锣开道,中有仪者持幡,后是一群做女仙打扮的貌美女子。 这些人簇拥着一辆奢华的车,缓缓行来。 “低头,不可直视。”八姑提醒道。 赵鲤不打算在敌人大本营作死,再者那车遮得严严实实,也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她依言垂下头。 这队人谱摆得很足。 宽大的车轮上装饰着金玉,缓缓沿着长坡上行,走进上层的奢华宫殿。 待到最后一人的衣摆消失。 胡八姑才道:“可以了。” 她看向赵鲤:“你倒是识趣。” 一点不像那些不识好歹,管不住眼睛的。 赵鲤道:“八姑,那些都是什么人?” 八姑却摇了摇头:“是神使。” 赵鲤还要追问,她却不肯再说。 赵鲤也只得作罢。 八姑又带着赵鲤在别处逛了一阵。 赵鲤将所得情报暗自记下。 待到将近鸡鸣时分,换了身衣裳,一副慵懒之态的觋姑才来。 她说话声音沙哑,脸色绯红。 也不知是干了什么好事回来。 觋姑笑着看赵鲤道:“妹妹,这理想乡有趣吗?” 赵鲤顿了顿,道:“有趣。” 当然有趣,这个幻境仿佛是为女人打造的。 在这里,她们可以轻松褪去被生活磋磨得苍老不堪的外表,重新貌美如花。 如赵鲤,可以得到想要的身高。 除了容貌,在这理想乡中,华服加身,没有家庭琐事牵绊,没有饿得直哭的孩子…… 吃喝玩乐,招手可得。 更没有糟心不洗澡的男人,一些女人躲在暗室与男人恣意寻欢。 赵鲤不知道那些男人是幻境产物,还是买来的奴隶。 但谁也不能否认,那些男人各个生得帅气体魄雄壮。 在这理想乡,唯一发愁的,只有入门的会费。 须得交纳钱财和付出贡献,才能换取进入理想乡的次数。 可以想见,为了进到这里,人们平常会多么卖力赚钱。 赵鲤肩上重新披上了之前的那间黑色大氅。 两人朝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开。 行至明暗交接处。 几步之外,就是黑黢黢的通道,赵鲤回望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空间。 觋姑却只当她是留恋,笑道:“妹妹,记住,只需要付出,就能得到进入这里的资格。” 赵鲤顿了顿,轻声应下。 前行一步,进入通道之中。 属于盛茂坊的臭味,立刻涌入鼻腔。 与身后酒香脂粉香满溢的理想乡,形成巨大落差。 赵鲤难忍的抬袖掩鼻,她的视线忽然变矮一截。 垂头一看,短暂拥有过的胸也瘪了下去。 觋姑皱起眉头,满头黑发渐渐褪色成白。 第496章 门扉 从香味靡靡的所谓理想乡出来,阴暗寂静的通道,头顶滴下的臭水,格外让人觉得不适。 赵鲤扯进斗篷,抬手掩鼻。 觋姑此时也没了方才的好心情。 她在理想乡中的黑发,褪色成了苍白颜色。 她又变回了那个,被家人、邻人咒骂,被人买走在各处展示的的异常妖孽。 每一次,从理想乡回归现实,都是觋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此种情形下,她没有及时注意到,赵鲤回头瞧了一眼身后。 身后理想乡的通道,在昏暗的火光中。 青色长条砖垒砌的通道,砖缝之间,是一些防止渗水的糯米浆。 这种形制,一般只会出现在墓葬之中。 身后理想乡的大门已然关上。 黯淡的光线下,赵鲤看见门扉上浓墨重彩的升仙引魂图。 图分上下两层。 代表人间的下层,人们虔诚跪拜。 而在上层,翻卷的云雾中,有蛟龙腾飞。 衣袂飘飘的仙人,无数瑞兽飞禽,簇拥着一辆太阳为轮的巨车。 瞧着恢弘正气。 但立在这墓道一般的简单通道里,却是违和感十足。 赵鲤将舌尖压在臼齿之间,狠狠咬下。 含一口舌尖血的口中,顿时精神一清。 只见门上引魂图,如褪色斑驳的画。 须臾间,表层剥落下来。 哪里还有那扇华丽的大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壁画。 风格极其明显的地狱图,赫然出现。 这地狱图,与先前的引魂图是颠倒的。 上层为人间,下层为地狱。 无数人泡在血池断肢沉浮的血池中。 人们无知无觉,幸福地在血池中饮酒作乐,以同类的断肢佐血酒欢愉。看书喇 这些血池,流淌到地下。 铁锁加身的罪人受尽酷刑折磨。 居中,却是一枚硕大的胎囊。 血红色胎囊,吮吸鲜血供奉,独眼张开一条细细的缝。 即便未开心眼,赵鲤依旧胸口闷痛。 喉头一甜,涌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 觋姑这才留意到,她心情不佳,转身问道。 赵鲤抬袖掩口,强行将一口血咽下,答道:“没什么,只是从理想乡出来,再闻到这些臭味,有些受不住。” 赵鲤在袖后,轻轻擦去溢出唇角的血:“臭得我想吐。” 听了她的回答,觋姑扯着嘴角笑了笑。 “这人间就是这样令人作呕。” 说完,她转回头。 赵鲤也不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重新回到城隍庙的大殿之中。 供桌滑动,通往地下的通道消失。 觋姑心情很不好,将赵鲤送回屋中,只道会再联系她。 她肆无忌惮得很,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赵鲤将所见说出去。 觋姑离开后,赵鲤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屋中。 独坐许久,才推开后窗的窗户。 窗户吱呀打开,脖上盘着白蛇的狸花猫轻巧地跃了进来。 “沈大人他们没事吧?” 赵鲤低声问道。 盘在沈小花脖子上的阿白,点了点头。 赵鲤安心下来,不再有动作。 照着原定计划,当做无事发生,洗漱解衣睡去。 沈小花带着阿白,蹲在梁上为她值夜。 次日清晨,天刚亮赵鲤就听见一阵吵闹声。 门被一下推开。 说是推开,倒不如说是被人强硬砸开。 外间昏睡一整夜的小丫头阿喜,被这声音惊醒。 脸色苍白的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个妇人揪了起来。 “竟只安排一个小丫头值夜,谁知晚上偷做了什么?” 来者正是武博管家的娘子,靖宁卫的暗探。 阿喜年纪小,被她提在手里,一脸惊惧。 她径直推开里间的门。 看见赵鲤一脸害怕的坐在床上,她冷哼一声。 “去帮小夫人收拾东西。” 她身后两个丫鬟闻声而动。 只是动作并不像是在收拾东西,更像是在翻找查看。 邵家的对着赵鲤冷笑:“小夫人,你也当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没得随意在外留宿的道理。” 闻讯而来的胡八姑,不再是理想乡中的年轻模样。 厚重的脂粉,也遮不住她眼下的青黑和硕大眼袋。 胡八姑见邵家的气势汹汹,赵鲤不敢说话,便上前来拦。 不料被邵家的扬手扇了一记耳光。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屋中,八姑不可思议地捂着脸,听邵家的骂道:“都是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带坏了人。” 八姑面色铁青,面上的肉都在哆嗦。 但她很清楚,这里不是理想乡,她面前的也不是那些讨好她的爬龟妇。 邵家的看也不看她,不迭声催促赵鲤赶紧洗漱:“小夫人还不快起?快些回去!” 两个翻找的丫鬟,将屋中砸得稀巴烂,连竹塌也掀翻了看地下有没有奸夫的痕迹。 看见满地狼藉,邵家的抱臂冷哼:“也不瞧瞧我们家是什么人,就敢花言巧语来行骗。” 她傲慢得很,叫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挟住赵鲤,出了门去。 赵鲤求助地看向胡八姑,但胡八姑哪里敢拦。 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走远,到了门房时,还听她大声责骂那两个侍卫。 胡八姑心中恼怒,没料想邵家的如此强势。 担心生变,胡八姑急忙收拾了,去寻觋姑。 这厢赵鲤被塞进来时的青布小轿。 她脸上惊慌和畏惧顿时一收,扭扭脖子伸了个懒腰。 待回到用作遮掩的临时住处。 关上门,赵鲤便听见邵家的请罪的声音。 “对不住,二位大人。” “无妨。”赵鲤听见沈晏回答的声音,轿帘被一把掀开。 “没事吧?”立在轿外的沈晏,弯腰关切问道。 “没事!” 赵鲤应了一声:“走,下去商量。” 一行几人又从花园假山,下到地下。 身后跟着不知何时悄悄回来的沈小花。 “去,寻些纸笔来。” 方才为了演戏,赵鲤狼狈地从床上起来,头发散乱,她索性随手揪了个马尾。 郑连自觉上前,掏出无常簿开始记录。 赵鲤简单说了自己在底下的经历后,道:“郑连,着人通知田百户。” 之前要寻找一个磨镜的爬龟妇不容,但现在赵鲤已经能知道,驱使镜魍的爬龟妇花名二姐。 最重要的是,这二姐打算去买壮小伙子。 这样齐备的条件下,赵鲤不信田齐还抓不住人。 第497章 篡夺 这件事是最为要紧的,郑连在无常簿上按下手印,撕下那一页,出到外边着人传讯。 “胡八姑和觋姑暂不可动。” “她们的位置太关键,动了难免打草惊蛇。” 像磨镜人三姐这样的,却不必太多顾虑。 赵鲤有些头疼的是这个三姐,究竟能提供多少有用的情报。 她一心二用,一边和沈晏说着话,一边在纸上以炭笔素描画出了自己在理想乡所见的情报细节。 沈晏在旁不打扰,细细地观看赵鲤描画下来的东西,为她整理画卷。 从富乐院那副被烧掉的春宫图,沈晏就知道,这姑娘很有一手。 但看见她几笔清晰描画出一对薄纱后交欢男女的体貌特征和姿势,还是忍不住眉毛一跳。 倒也……不必画得这样逼真。 这些都是需要归档入库的卷宗,上奏陛下的。 沈晏看着这些东西,忍不住扶额。 只是看赵鲤下笔如飞,他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爱画就画吧,大不了为她扯个化名。 沈晏迅速的找到解决办法。 他脑子里念头翻转,手上动作却不停。 翻看到一张图时,沈晏的手一顿。 图上男子背身回头,朝着这边笑。 背脊上,一道锯齿状的伤疤十分明显。 “阿鲤!” 沈晏单将此图抽出。蹙眉叫了一声赵鲤。 “这个伤痕我见过。” 在护送赵鲤前往城隍庙的过程中,一路护送地他眼睛并没有闲着。 这个伤痕,他曾在桥边一个看场的汉子身上瞧见过。 赵鲤画技精妙,形状和大小都一般无二的在纸上复刻。 听他这样说,赵鲤高兴的凑头来看。 沈晏指着这汉子背上的伤道:“这是鲨鱼的咬伤。” 海中恶鲨撕咬的伤痕,十分具有辨识度。 且考虑到鲨鱼的凶残程度,能存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鲨口幸存,在海边的汉子眼里,是十分值得炫耀的。” 赵鲤这才恍然:“难怪。” 难怪,那个男人刻意保留这可以炫耀的伤疤。 “如此说来,理想乡中的男人并不是幻境拟态?是真人?” 沈晏点了点头:“你的画中这男子十分英俊.” “但我所见,这男子却是矮如三寸钉,一口黄牙。” “不仅是女子,理想乡中男人也能照着自己的想法,产生容貌的变化。” 矮如三寸钉。 赵鲤仔细咀嚼这沈晏所说的这几个字,唤道:“沈大人,请将你看见此人的位置记下。” “可!” 转眼间,手中握住两条线索,赵鲤有些开心。 乘热打铁道:“我从城隍庙大殿供桌下去,默默计数,走了四百一十步。” “加之那个空间巨大的理想乡。” 赵鲤摇了摇头:“盛茂坊的地质,能挖出这样恐怖的空间吗?” 成阳底下的鼠洞已经足够骇人,但稍一动荡,便塌陷下去。 在水宛这样水道串流的地方,要在人口密集的盛茂坊下,修筑这样的巨大空洞,并不太可能。 沈晏和她观点一致,两人的视线同时移向立在一边的沈小花和阿白。 赵鲤和觋姑下去时,两个小家伙并没有闲着。 假装中招的沈晏、郑连和沈小花,随时准备救援。 阿白却是独自一蛇,偷偷下到了地下通道。 见所有人都看来,阿白丝丝吐信。 爬到早准备好的乩盘边,尾巴卷起乩笔。 在扶乩的沙盘上,写下两个字——壁画。 它尾巴卷着乩笔,写出来的字居然不算太难看。 赵鲤看见,从旁摸了自己画的地狱图壁画,举到阿白面前:“阿白的意思是说,我进入了这个壁画里?” 阿白一边点头,一边欢快的摇起蛇尾巴。 赵鲤放下这图,有些明白过来。 “那些人通过壁画,以恶孽供养胎囊。” 她给沈晏指了一下画上的独眼胎囊。 “在最初看见的画上,天在上人间在下。” “人们供养太阳车中的之物飞升上天。” “而破出迷障后,我和阿白看见的是地狱受难图。” “人间在上,地狱在下。” 再一联想地面的城隍庙,赵鲤面色难看:“他们想要篡夺神位,让那个异乡肉瘤登城隍。” 守护城池的城隍,一般都因信仰而生,必然是本土忠烈英杰,才能得百信虔诚信仰。 香火足够后,自动继位成神。 但水宛却离奇的出现了考城隍。 系统的任务,或许是本土神系对于此事件的干涉。 是因为有人人为干涉了正常的运行。 “县令高勋!”沈晏接着赵鲤的话念出了那个名字。 城隍庙是高勋所建,底下藏污纳垢高勋不可能不知晓。 赵鲤忽而又想到一事:“高勋勾结外神想要撺夺神位,便需要打压原城隍候选。” “原本的城隍爷,应该最可能是谁?” 面对赵鲤的疑问,沈晏沉吟片刻后答道:“不必着急,我立刻去查证水宛县志英烈谱。” 沈晏起身,对赵鲤道。 赵鲤应下,看着满桌的画纸:“还有高勋,也请沈大人一并查证。” 沈晏点头:“这是自然,必要时刻,我会下令即刻拿人。” 暂将手上线索整理,几人分头行动。 赵鲤则是稍微以乔装打扮后,勒住前胸,扮作男孩模样,和郑连一同再去了盛茂坊。 …… 郑连带着男孩打扮的赵鲤,在盛茂坊中穿行。 盛茂坊中杂乱无章,鱼龙混杂。 偶尔见着形迹可疑的,也没人会过问。 有钱有势开道,短短几日,郑连等人便在盛茂坊中有了几个隐蔽的据点。 赵鲤去时,几个汉子正在码头扛大包。 赵鲤和郑连躲在隐蔽处。 “就是那个矮子。” 郑连指了指码头上站着的一群人。 这些人都不高,肩背上满是日晒的痕迹。 一看就是干苦活的。 郑连所指的那个人,裸着上半身。 背上一道巨大的锯齿状伤疤。 赵鲤仔细核对后,肯定道:“就是他!” 只是这人可不是之前理想乡中的英俊昂藏男儿。 身高极矮,面容丑陋,油腻腻的发髻顶在头上。 正在和同伴炫耀着什么,说得口唾横飞。 第498章 妓子私塾 码头上,停泊着的巨大船身,引入眼帘。 沉重的锚被抛下,与湍急的浪涛声一起回荡在耳旁。 往来商船都在此处抛下沉重的锚。 大景有专门的市舶司管理码头,但水宛的衙门并不那么负责。 左右贵人们也不会到这个码头来。 裂开的路面,满是泥浆。 往来商船随意倾倒的垃圾,以及归港渔船倒下的腐鱼废水。 整个港口臭不可闻,堆放大量垃圾。 及脚腕深的烂泥,一踩就是一个恶臭的湿软泥窝。 死鱼烂虾踩烂进了黑泥里。 光天化日,就可见成群黑鼠在街角觅食。 黑中带红的糟烂污泥,升腾起可怖的臭味。 在这恶臭的环境中,往来的码头力工赤着脚,毫不在意地踩在软烂的湿泥里行走穿梭。看书喇 正值中午,力工们难得空闲。 没有码头漕帮打手,那些恶狠狠的注视,他们在一天之中,难得有休息的时候。 手里有闲钱的,去了码头边上的茶摊酒馆,一碗酒一碗煮杂碎,沾些肉荤。 手里没钱的,要么吃着自家带的粗陋食物。 要么便是等着家里人来送饭食。 衣裳下摆满是泥污的中年人,肤色黝黑。 站在码头必经之路上,等着自家小儿子来送饭。 他一边和身边熟悉的人,打招呼,一边看着道路的尽头。 往常小儿子早就来了,今日却晚了将近一炷香。 “这小兔崽子,又去哪里玩了?” 他嘴里恶狠狠骂着,但还是迈出步伐,倒算去找一找。 刚走了两步,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看就身子不太好的半大少年,手里提着蒲叶包的饭食,立在街角,偷偷冲他招手。 男人大惊,立刻迎上去:“大郎,怎么是你?” “你弟弟呢?” 不待少年说话,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将他往旁边拉:“快走快走。” 男人的脸上满是着急:“谁让你来的?快回去!被那些人看见只怕又要打你。” 被他拽着的少年也乖觉。 顺着父亲的手,走到避人处。 他咳嗽两声,这才道:“母亲买了豆油,给小弟拌南瓜吃。” “他肚子受不住,拉了一天的肚子。” 少年将手里的午饭,递给父亲:“娘怕你饿着,叫我来跑一趟。” 男人接过,先是骂了一声:“那小崽子,狗肚子盛不了芝麻油。” 下意识骂了小儿子一句,这男人推攘大儿子的肩膀:“你娘也是,我饿一顿有什么关系,大郎你快走。”看书溂 “若是留在这,被那些……” 男人的话,没能说完。 一只骨骼变形的脚,踹到了他的腰上。 男人吃痛,向前扑倒,却被一只手拽住了头顶发髻。 抓人的人矮小许多。 男人被打得一懵,看清来人后,脸色大变:“大郎,快跑。” 他喊了一声,下一瞬便被扇了一个大嘴巴子。 他让快跑的半大少年,虽说只有十二三岁,瘦成一把劈柴。 但是个血性男儿,见父亲受辱,他合身扑了上去。 但半路上,便被人像是揪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一个右臂有纹身的男人,单臂掐着这少年的脖子,几乎让他疼得快晕过去。 挣扎之间,怀里揣着的一本薄薄的册子掉了出来。 淡黄马粪纸,是寻常人家就是拿来擦腚的粗糙下等货。 现在却用粗麻线,装订成册。 上面用烧出来的碳条写着三个大字——三字经。 马粪纸吸水,这册子掉在地上,立刻被恶臭的脏水,弄得一团污糟。 少年见状,奋力去夺。 这模样,却引来旁人哄堂大笑。 “江家这小子,倒是不死心,还在想念书呢?” “江老三,你还做梦想当状元他爹是怎么的?” 这帮漕帮的打手,全笑了起来。 好像听见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背上有着锯齿状伤疤的男人一甩手。 将手里的江老三甩了出去。 码头扛大包的力工,都有一把子力气,但面对这背靠漕帮的矮子,江老三根本不敢反抗。 在地上扑腾得满身泥污后,急忙爬起来,磕了几个头,溅得满脸臭水。 “求求各位好汉,高抬贵手。” 被人团团围住的可怜父亲,哀求着:“我们马上走!” 说完他上前去,想要救下大儿子。 提着江家大郎的那个漕帮汉子姓唐,他饭后找个消遣。 见江老三狼狈磕头,头上挂了一条鱼肠子,倒也撒了手。 将江家长子扔到泥地上,抬脚一脚踏碎了那本马粪纸的三字经。 “江老三,你一把年纪在码头忙弯了腰,倒不如好生教教儿子。” “早点认清楚现实,莫再读什么狗屁的书。” 江老三扶住面色发白的长子,不迭声道:“是是是,唐爷说得对。” “我回去便教训。” 姓唐的漕帮汉子摆了摆手:“在这盛茂坊,念书能有什么用?” 他突然想到什么,讥笑道:“就那个妓子私塾,能教些什么?” “叫婊子先生,教怎么接客?” 唐爷话音落下,旁人顿时再次大笑。 “那婊子白日领着一群孩子过家家,说是教念书。” “晚上便张着腿接客。” “张腿赚的钱,全弄了这些玩意。” 唐爷的脚尖,在已经不成样的马粪纸册子上碾了一脚。 “也不知道那婊子,到底图什么?” 一个捧臭脚的瘦皮猴笑道:“说不得,就是喜欢这调调呗。” 他哈哈大笑着:“下次,叫那婊子在她的牛棚私塾接客,她想必也是愿意的。” 瘦皮猴的话,又叫这些人笑了一遭。 却有一人正色道:“不行了,听说她害了花柳病,下边比咸鱼还臭。” 这些漕帮的打手,提及这个话题便眉飞色舞。 方才还安静搀扶着父亲的江家大郎,听着他们的哄笑声。 只恨不得咬碎后槽牙。 只是他到底记得别人曾教导过他的话,只垂头不说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不能再像上一次那么冲动,害累家里爹娘担心。 察觉到儿子的忍耐,满头泥污的江老三狠狠拽住他的衣襟。 父子两都不反抗,这些打手也就失去了兴趣。 唐爷吆喝一声:“走了老幺。” 他叫着那个后背有锯齿状伤疤的矮个男人,笑道:“走,喝酒去。” “我们还想继续听你做白日梦,睡了水宛什么大户人家夫人呢!” 第499章 乱战 漕帮的唐爷,脚下使劲,将薄薄的三字经碾进泥里。 他这才松了口气般,招呼矮小的同伴走。 江老三听见唐爷这样说,当下松了口气,扶着儿子便打算离开。 不料去路被人挡住。 名为老幺的矮个男人,人如其名,矮如三寸钉。 但他挡在路中时,却让江老三脸色大变。 漕帮多恶人。 这些行船跑江湖看场子的人,成日里刀头舔血,都是豺狼。 但这些豺狼之中,却又以眼前这像灰老鼠一样的矮子最阴毒可怕。 老幺只穿着一条单裤,双脚踩在泥地里。 黑泥从他的趾缝挤出。 他面部扁平,长眼大嘴,咧嘴一笑格外可憎。 “想走,可以。” 老幺说话时一字一顿,给人一种迟钝的感觉。 但他闪烁毒辣恶意的眼睛,却能让人透彻此人比豺狼还要卑劣的事实。 他立在道中,岔开腿解开了裤子。 “从下边过!”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恬不知耻的暴露不堪之处。 受潮扫帚上,生出的灰蘑菇似的东西晃荡。 便是和他一边的唐爷,也觉得他恶心,骂道:“老幺,差不多得了!” 叉退站着的老幺,却当做耳旁风。 指了指胯下:“来,朝这里过。” 场面僵持一瞬后,江老三赔笑上前:“好,好,我钻。” 他笑容僵硬,在长子的手腕上狠捏了一把后,便上前来屈膝欲跪。 江老三个子中上,即便是弓腰的谦卑之态,也高了老幺一截。 老幺脸上笑容不变,猛地伸手推了江老三一把:“让他钻,你好好,看着。” 他黑黢黢的手指指向江家老大。 恶意满溢。 “不可!” 江老三是个父亲,他可以跪,可以下贱如猪狗,儿子却不可以。 听他如此说,老幺扬起手掌便扇。 他脸上还挂着笑容,打人时却像是一条疯狗。 踹翻了江老三后,顺手抄起旁边挑货的棍子劈头盖脸便打。 砰—— 就在棍子快要敲上江老三脑门时,却是江家大郎为父亲挡下一棍。 棍子砸在他的肩胛骨,发出沉闷的声音。 老幺看着比他还稍高一些的江家大郎,扯着嘴角笑,露出缺了两瓣的大黄牙。 他再一次抬起棍子,还欲挥下。 “老幺!” 一旁的漕帮人也再笑不出来,唐爷急声喝止。 然而棍子已然砸下。 江家大郎护住父亲,闭目承受。 下一瞬,却听一声嗤笑:“你们这帮狗日的,只知道欺负小孩?” 一只手斜刺里探来,抓住了棍子。 来人敞着衣衫,高壮的身子肌肉紧实发达,露出满背刺青。 惊艳鲜美的线条,在胸口勾勒出一副凶兽穷奇图。 穷奇脚踏尸山血海,双目赤红。 “张荷?” 漕帮的唐爷,惊呼出声。 一只大脚从后踹出,踹了他一个狗吃屎。 “张爷的名字,也是你这杂碎能叫的?”一个声音怒喝。 待唐爷从烂泥地里爬起身,便见自己和手下,全被一群牛高马大的汉子包围了起来。 唐爷的手下在这些人的映衬下,像是一群鸡仔。 人群之中,是名为张荷的刺青汉子与老幺对峙。 不,与其说是对峙,不如说是被单方面的鄙视。 张荷轻轻松松一手捏着将打到江家大郎的棍子。 似笑非笑看着老幺:“你什么玩意,就那么点东西也好意思露?” “骄傲得很?” 老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在这码头上,从来都像是螃蟹横着走,从没遇见过敢招惹他们的。 现在遇上硬茬子,老幺弃了棍子,弯腰去提裤子。 在他后边的一人,露出恶心表情。 抬脚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 他势大力沉,一脚踹出,将老幺踢了老远。 “张荷,这是我们漕帮的地盘!” “你们敢?” 唐爷没想到,这些前几日才来的家伙,居然这么快动手。 满背刺青的张荷闻言嗤笑:“你的地盘?” 张荷原本就是源宁的喇唬混子,码头漕帮事务他很熟悉。 这样相互放狠话的场景。他也经历过去数次。 只是,这一次他放狠话耍狠,底气十足。 “现在是我们的地盘了!”张荷蛮横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一挥手道:“上,打死这帮狗娘养的。” 闻言,随他而来的几人纷纷上前, 没有带刀,但棍法依旧狠辣出色。 将漕帮一行人抽成滚地葫芦。 其中最惨的,是对口舌的瘦皮猴,得到了格外的关注。 棍子都打断一根。 老幺被人按进泥里,揪着头发哐哐撞。 他张嘴欲喊,却烂泥灌了满嘴。 借着裤子又被扒了下来,充作绳子,像是绑狗一样绑缚起来。 这边的喧闹,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无关的百姓纷纷避开。 漕帮有人闻讯,远远的支援过来。 看几步之外泥浆翻滚,打得热火朝天。 江老三面色惨白,抓住儿子的手,准备趁乱逃开。 这种漕帮抢码头的事情,哪是他们这种人能掺和的。 江老三盘算家私,准备带妻儿去乡下避避风头。 只是才走出一步,便被拦住。 张荷呲着牙笑:“二姨夫,你带我弟去哪?别怕这有我。” “二姨夫?”江老三和江家大郎面面相觑。 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号亲戚了? 疑惑之际,张荷道:“那不是重点!” “我初来乍到,哪能看见亲戚被欺负。” “两位稍等,我定给你你们讨个公道。” 言罢,他手痒的提着棍子。 穷奇好战,从有刺青开始道现在,他还未好生实战过。 都是在源宁千户所,被轮番殴打。 难得有可以随便打的,张荷大喊一声冲了出去。 又有一人上前来,对江家父子道:“二位是我们张老大的姨夫,那边有间茶楼,两位过去稍坐压惊。”看书喇 说完不顾阻拦,强行护着两人离开。 留下身后一边倒的战场。 领路的人,虽说带江家父子去茶楼。 却绕了个弯,走入暗巷。 江家父子迷惑之际,被人堵了嘴拉进一旁的屋子。 江家大郎抬头看时,便见一个矮个子的人,坐在方桌之后。 “请二位来,想要了解一些事情。” 第500章 魏琳 进到屋中,江家大郎便将父亲护在身后。 他年纪不大,但很聪明,已然意识到问题不对劲。 光线昏暗的屋中,门前,床边都有身形高壮的汉子警戒。 江家大郎年纪小,见识有限,甚至没怎么出过盛茂坊。 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在这屋子里的人,和外边的漕帮打手、喇唬混子非常不同。 立在窗边警戒的消瘦男人,偶尔望来的眼神,像匹机敏而无情的狼。 相比起江家大郎不太成熟的警觉,他的父亲江老三却老练许多。 他扑通跪下,膝盖和地面铺设的石砖碰撞出咚的一声。 “各位大爷有什么要问的,小人定知无不言。” “只求各位放我儿,我儿年幼什么也不知道。” 江老三这样的码头力工,生活在底层,最是熟悉这个世界的残酷规矩。 漕帮在水宛横行多年,吞吃了全部漕运和码头货运。 方才那群汉子,显见是拿他们父子做筏子,朝漕帮动手。 漕帮这样的庞然大物,敢于挑战的,要么强大要么傻。 眼前的这些人,应当是第一种。 这些斗争中,总会牵连上一两无辜人。 江老三自认命不好,却还是想竭力保住长子。 父子俩的情况,坐在桌后的赵鲤看得一清二楚。 赵鲤笑了一声答道:“不必担心,你们父子绝无生命危险。”看书喇 “来人,看茶!” 赵鲤涂黄了脸,眼角鼻子都做过手脚,瞧着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半大男孩。 但声音一出,便遮掩不住。 看她们这神神秘秘搞大事的架势,江家父子哪敢起来。 还是郑连上前,一边拽了一只胳膊,将两人提到桌边坐下。 “时间紧急,长话短说。” 赵鲤亲手倒了茶,推到两人面前。 江老三依旧是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姑……小公子您尽管问。” 赵鲤看了一眼郑连,示意他取无常簿记录。 开口道:“那些漕帮之人为何会和你们起冲突?只为了念书之事?” “尤其那个叫做老幺的三寸钉,可是与你们有什么恩怨冲突?” 冲突刚起时,赵鲤看得很清楚。 就是这个老幺发现了江家父子,并且第一个上去找茬。 其余漕帮之人,都是跟在这个老幺身后去的。 漕帮一个江湖帮会,闲出屁了管人家念书是为什么。 江老三心中忐忑,不知自己和儿子是牵涉进了什么大秘密。 不料赵鲤问的竟是这个,一时错愕。 倒是一直沉默的江家长子,开口道:“虽说不可思议,但就是为了念书之事。” 正值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沙哑。 他说话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恨意:“有人厌恶读书人,使尽了法子,毁去盛茂坊中百姓念书上进的全部路。” 江老三神情一变:“阿宏,别胡说。” 名为江宏的少年顿了顿,不再说话。 赵鲤却知道他们顾虑什么。 江老三则罢了,眼前的少年许是知些什么事的。 赵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乌金狴犴吞口小牌,在桌面轻磕出声响。 江宏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上面的字。 在盛茂坊中书院还没被推倒修成城隍庙时,他也曾在其中启蒙。 认出牌子上的字,顿时浑身一震。 一辈子没出过盛茂坊的江老三,却只觉得这小牌瞧着精致。 下一瞬听得桌椅响动,江宏跪倒在了地上。 “求大人,为盛茂坊百姓做主,彻查县令高勋,彻查漕帮。” 在外,靖宁卫名声极其不好。 生在盛茂坊中的江宏,常年接触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知道有些恶名在外之人,回家也会孝敬父母亲善邻人。 而那位水宛交口称赞的清官高勋,却不像是传闻中的高洁清廉。 江宏早对县令高勋憎恨至极。 只是他一个蝼蚁般被随意践踏的小民,再多愤恨又能如何? 现在桌上的狴犴吞口的乌金小牌,给了他力量。 带着盛茂坊中百姓,独有的狠劲和韧性。 消瘦的半大少年,深深将头埋在肮脏的地板。 “求大人还魏山先生一个公道。” …… 盛茂坊最偏僻混乱的角落。 连绵的瓜庐草棚,遍地粪秽。 “你下边烂成这样,还接客?” 一个男人赤裸上身,骂骂咧咧从一间草庐掀帘出来。 “早先也告诉过你,是你愿意的。” 见他欲走,草庐中钻出一个年轻女人。 衣襟散乱拽着男人的裤带不撒手。 “不给钱你还想走?” 这年轻女人,本是好相貌,但蜡黄的脸色,让她的容貌大打折扣。 这一小片瓜庐,是盛茂坊乃至于水宛,地位最低的暗娼聚集地。 听了女人的喊,旁边瓜庐中立刻出来不少人。 与女子相熟的,立刻涌上前来撕扯。 “不要脸的,嫖了还想不给钱?” 被围在人群中的男人,招架不住快指点到面上的手指。 “得,我自认倒霉。” 他掏出二十来个铜子,扔进污泥地里。 “真晦气,本想来尝尝读书人家的小姐是什么滋味,不料比一般妓子还脏。” 男人的话很十分难听,立刻惹来群情激奋。 有那暴脾气的,伸手就像抓花她的脸。 男人抬手遮挡,左支右绌勉力脱身。 他回身欲骂却又不敢,灰溜溜地走了。 这瓜庐棚里,无赖嫖客赖账的事情时有发生,女人们都会联合起来相互帮助。 事了之后,众人各自散去。 洒在地上的铜钱,半陷入了泥污里。 指甲修剪整齐的年轻女人,一枚枚弯腰捡起,捧在手心。 又去瓦罐中寻水,宝贝的将这些铜钱上沾染的臭泥洗净。 见她这模样,一个年纪稍长的担忧道:“阿琳,这钱你就好生留着吧。” “你的病再拖不得了,会死人的。” 叫做阿琳的女人却笑,没有了面对嫖客时的尖锐,她笑着面容十分柔和。 “没关系的,喜姐。” 她一边说,一边甩去掌心十几枚铜钱上的水渍,兜在衣裳下摆擦干。 喜姐也知道她犟得很,但还是忍不住劝说道:“你爷爷魏老先生确是说过,教书育人不收束修,只为给盛茂坊中孩子一个机会。” “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何必执着?” 不止是喜姐,绝大多数人都理解不了魏琳。 自身已掉进泥潭里,为何还要坚持? 魏琳小心将这把铜子,收入荷包里,仰头冲着喜姐笑:“姐姐,我什么都没了。” “有的,只有爷爷留下的话。” “若连这点坚持都忘记了,我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第501章 过去 立在杂乱瓜庐前的魏琳,即便是落到如此惨景,她的庐棚也是这一片收拾得最干净的。 这里的妓子有被休弃无处可去,沦落风尘的。 有各种私娼门子,年纪大了害了病了被撵出来的。 但魏琳却是例外。 喜姐听了她的话,张了张嘴,再无言劝说。 魏山老先生,撞死在书院门前后。 魏家遭了大难,有强人入室报复。 当时还未出嫁的魏琳,被恶贼掳走七日。 世人都以为她死了,不料七日后,浑身赤裸脏污的魏琳赤身裸体被扔到了闹市街头。 而后,又沦落风尘。 喜姐曾想,换作她是魏琳,能不能面对今日的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答案是不能。 如此大辱,寻常人根本是受不住的。 就如魏琳自己所说,若不是有个支撑的,谁愿活在这现世地狱。 喜姐不再劝说,转而道:“你今日又没吃东西?” 魏琳笑了笑:“我不饿的。” 喜姐知道她的脾性,一文一文的攒钱,最后全贴到那书院里。 可…… 愿将孩子送来的人,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想要孩子念书? 又有多少人,真的愿信她这沦落风尘的妓子能教书育人? 无用功罢了。 喜姐知道的事情,魏琳也明白。 她只浅笑垂头。 喜姐说不动她,想到自己的茅草棚里,还有半罐麦屑粥,便回身去取。 只是刚一进她的草庐,喜姐便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喜姐还要挣扎,便觉一只带着茧子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草庐的简易凳子上,做了两三个人。 她心一凉,不知自己这一穷二白的,还有什么是值得别人贪图的。 待适应了屋内昏暗光线,看清坐着的人,喜姐又是一呆。 这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喜姐的熟人。 半大孩子身体不好,常来这跟着魏琳念书写字。看书溂 喜姐见过两回,认下了脸。 看见熟面孔,喜姐稍稍安心。 又见江宏旁边坐着的赵鲤,她脸上都是迷茫。 “你别怕,我们只是借你的地方,说点事情。” 赵鲤看见被郑连捂了嘴,一脸惊慌的喜姐。 扭头对身边的江宏道:“有人在监视魏琳,未免打草惊蛇,需要你去将魏琳引来。” 这窝棚区,十分混乱。 郑连先行带人来探查时,竟发现,有人在盯梢魏琳。 赵鲤冲江宏招了招手,向他展示了郑连画下的草图,在图上点出三处。 “这三处,都有人盯梢,你好生认认,去时小心些。” 江宏肉眼可见的紧张,但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仔细看了图,闭眼默念几句,然后走了出去。 喜姐还被蒙着嘴,但她配合得很,根本不敢伸张。 只是抖得不像样子。 虽知她应当无害,但恐她喊出来坏了事,郑连还是手脚利索的将她绑起。 “对不起了这些姐姐。”赵鲤抱歉道,“先委屈你一阵,事后丁酉补偿。” 喜姐闻言急急摇头,蜷缩在草庐一角,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 江宏走在路上,紧张得口舌发干。 他也不过是半大小子,第一次担上这样的重任,此时的表现已经算是不错。 控制着眼睛,不乱看,他像往常一样埋首疾步往前走。 到了魏琳的草庐前,他照着惯例,立在门前行礼。 免得魏琳若是在接客,冲撞了不好。 江宏内心质朴,谁传到授业谁便是他的恩师。 因此,对魏琳一直持学生礼。 听见里面传来魏琳的应答,他才走了进去。 魏琳的屋子很干净。 每一天都要擦洗三次,便是泥巴地也会认认真真的取树枝扫撒。 因此屋中没有臭味,只有一些淡淡的草纸的味。 “阿宏来了?” 魏琳正在一脚,整理着写了字的马粪纸。 江宏身子有些僵硬。 因屋中除了魏琳,还有一个老婆子。 慈眉善目的老婆子,两膝之间夹着一个纳鞋底的木砧子。 手里捏着一根食指粗的长针,正捻这粗麻线,将魏琳抄写的三字经钉成小册子。 魏琳抄写整理,老婆子装订。 看着倒是和谐。 但江宏很清楚,方才靖宁卫的官爷给他指示过。 被别的势力,派来盯梢的人之中,便有这位一直帮忙的婆子。 比起棚户区麻木,甚至对魏琳行为觉得荒谬可笑,持奚落态度的人。 这位马婆婆一直是十分和气的。 常说教书育人是积德的事情,来这帮魏琳装订书册。 又是也会提来一些吃食。 江宏曾以为,马婆是真正的慈悲人。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慈悲, 分明是就近好把我动向,免得小鸟飞出了手掌心。 江宏想着,僵硬点了点头:“姐姐……方才我路过,听喜姐说有急事请你帮忙。” 喜姐和魏琳交好,再者魏琳十分信任江宏,从没考虑过他会撒谎。 因此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起身道:“什么事?” 江宏吞吞吐吐,像是遇上而来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是些不太方便的事情。女人的事情。” 魏琳闻言,愣了愣,道:“好,我这就去。” 她移步欲走,马婆见状也放下手中长针和粗麻线,做出关切模样:“喜姐莫不是那病又复发了?” “我跟你一块去看看。” 江宏抬手欲寻个借口拦下,不料魏琳道:“马婆,你去喜姐也不好意思,这些册子便麻烦您了。” “我马上就回来。” 马婆听了魏琳的话,想了想又重新坐下:“行吧。” 留她一人在屋中,魏琳和江宏一同出门去。 走到远处,眼见喜姐的草庐就在前边。 江宏暗自动了口气,却听魏琳道:“阿宏,可有事瞒我?” 第502章 语窥 “阿宏,可有事瞒我?” 魏琳立在喜姐的草庐前,平静地看着江宏。 她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裳,眼睛平静得不可思议。 江宏是整个盛茂坊,唯一真心实意愿跟着魏琳学习的孩子。 他并不算是什么天资聪颖的孩子,只有一股韧性。 江宏年岁虽小,却没有别的男孩子的恶习,不会对这片草庐中的暗娼有们半点不敬。 喜姐虽沦落娼门,却是十分有规矩的人,不会轻浮得叫江宏这孩子传这样私密的消息。看书喇 见江宏面上闪过慌张局促,魏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温言道:“可是有人威胁你?” 上一次,江宏被漕帮的人打伤,魏琳就知道本就坎坷的路,还有诸多阻碍。 魏琳看着江宏:“那些人的目标是我,你走远些,别怕。” 这般回护之意,让江宏瞬间哄了眼眶。 “姐姐,不是,不一样。” 魏琳自觉没有资格称师长,也怕折辱了这些跟着她念书的孩子,因而只让孩子们叫她姐姐。 江宏强忍内心悲痛,本想稍微解释一句,但又想到那位赵千户的叮嘱:魏琳的身边无时无刻都有眼睛,决不可泄露半句。 江宏咬住舌尖强忍解释的冲动,道:“姐姐,你进去便知。” 魏琳微微惊讶,不过她并想太多,转身朝着喜姐的草庐走去。 她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东西。 陷阱还是其他,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魏琳撩开草庐的帘子。 屋中光线昏暗,还未曾适应光线看清屋里的场景。 便闻到一阵,熏香的气味。 魏琳原本右肩一直沉甸甸,她本以为是替孩童们抄写书文,操劳太过。 可就在踏进喜姐屋中的一瞬间,她觉得肩上一重,后背贴着一个凉凉的东西。 魏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却见昏暗光线中,猛然窜出一个身影。 刀光一闪,魏琳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 她本能地退开,不料撞上跟进来的江宏。 在江宏的搀扶下站稳,魏琳抬眼去看。 便骇然看见,一柄长刀挑着一个半大小狗般的东西。 这东西瞧着像是一个泥塑的小和尚,穿着僧袍,光着脑门。 但生得奇怪,脑袋上有一个鲜红的独眼,和一只巨大的耳朵。 锋利的长刀,将这独眼小僧穿刺在刀尖上。 小僧类人的四肢抖动,簌簌往下掉沫子的同时,细如针眼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即便遭受大难,甚至有些自毁倾向,但对于未知的恐惧还在。 魏琳有些恐惧地问道:“这是什么?” “什么?” 不料,扶着她的江宏,面露迷茫。 他顺着魏琳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平举在半空的长刀。 见江宏看不见,魏琳心中一颤。 这是有一个声音向她解答道:“这种喜欢偷听和撒谎告状的小精怪名叫语窥。” “做出来泄愤打小人的小土偶,时日夜倾听人们的怨愤和阴私。” “时间长了,便会生出灵智。” “常被人用作监视之用。” 惊魂未定的魏琳,听见一个平静的声音解释。 她看去,便见一个男孩模样的人,手里握着刀。 刀身上蒙着一层灰雾,挑在刀上的小僧痛苦扭动如一条离水的鱼。 血色碎泥,不停从它身上掉落。 它尖尖的小手,抓挠着长刀,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外层泥土剥落,露出里面的竹制骨架。 魏琳怔怔看着这奇怪的东西,定了定神。 “敢问姑娘……” 赵鲤现在虽是男孩打扮,但说话的声音一听就是女子。 “大景靖宁卫巡夜司赵鲤。” 听那人报出名号,魏琳浑身一震。 “靖宁卫有何贵干?” 这原本温柔平静的女人,像是被激怒的母狼,露出尖锐敌对神态。 为了给家人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她曾暗自去了水宛靖宁卫百户所。 水宛靖宁卫百户张裕却道,她爷爷沽名钓誉,自有取死之道。 魏琳被乱棍逐出。 最后一丝希望,被靖宁卫百户张裕亲手抹杀。 她对靖宁卫简直憎恨至极。 查过卷宗,赵鲤知道她的心结,解释道:“张裕已撤职逮捕回京,现关押诏狱受审。” “现指挥使南巡,欲重查魏家旧案。” 赵鲤收回手臂,任刀上精怪语窥挣扎。 一边道:“魏家和整个盛茂坊,水宛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要浪费时间探究过去靖宁卫不作为,还是暂时放下,揪出背后之人?” 赵鲤将刀上挑着的精怪递了上前一些,诚恳地看着魏琳:“时间紧迫,希望错过便不再来,你要抓住吗?” 耐心解释,慢慢取得知情人信任和配合这种事情,现在没有时间了。 赵鲤的劝说有些冷漠无情,可对此时的魏琳来说,就是只有一线希望也会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恨意尽数收敛。 她重新微笑起来,对赵鲤道:“自是愿意的。” 赵鲤也微笑起来,她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更何况眼前这位,具有诸多美好品质的聪明人。 “很好!” 赵鲤一边说,一边将刀上的精怪语窥甩到地上。 终得自由的语窥,身上破破烂烂,连滚带爬想要离开。 不料一只靴子,从天而降。 踩着它的脑袋,随后用力一碾。 将它碾成了碎片。 竹子做的小骨架散了一地。 见魏琳要说话,赵鲤竖起手指制止。 她耳聪目明,听见脚步声正在接近。 一直抱刀立在一边的郑连,和旁边三四个校尉,立刻直起身子。 锃锃长刀出鞘。 “赵千户,来人不少。” 郑连眯着眼睛禀报道。 赵鲤扯了扯嘴角,看来魏琳的中药程度,远比她原本料想的要高很多。 “郑连,你们几个死死护住魏小姐和江宏。” 郑连愣了一下,应道:“是!赵千户您自己小心。” 赵鲤唔了一声,扬声道:“蒙脸,杀出去,挡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门前传来一个声音:“阿琳,喜姐好些了吗?” 本有些紧张,拉住了江宏的魏琳一惊。 是马婆子。 她正要扬声解释,便见赵鲤已经立在了门帘之后。 手里的长刀悄声刺出。 第503章 杀出 “不要!” 魏琳失声喊出。 对她来说,马婆子是尊敬的长辈。 在她狼藉落寞时,是马婆子对她伸出援手。 她曾被贼人奸污,怀有孽种。 那时她浑浑噩噩,怀胎四月才发现。 是马婆子替她拿了了那个孽种,又亲自照料她。 在这世界上,马婆子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受到的温暖。 见门帘微动,赵鲤长刀递出。 魏琳心中五内俱焚,她自己可以坦然去死,却不能瞧着在意之人因她之故惨遭横祸。 她欲上前,却被江宏拦住:“姐姐,别去。” 没等她明白江宏话的含义,只见赵鲤递出的长刀刺啦刺破蒲草门帘,竟是捅了个空。 帘子被赵鲤的长刀砍破了一半。 从破损处,魏琳看见马婆子,好似山中老猿趴伏在地上。 魏琳心里一突,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不待她多想,蒙着脸的郑连和几个校尉,将她和江宏挡住。 解绑的喜姐也瑟瑟发抖,立在一边。 “马婆,是……” 魏琳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已然明白,马婆给予的温暖和慰藉只怕是一个人为编造的幻梦。 心神巨震,胸口起伏之际,脸上便被泼了一碗凉水。 却是郑连见情况危急,从桌上端来的。 他厉声喝道:“清醒点!” 也就魏琳是好女子,才有这样好的待遇。 否则上脸醒神的便是一记大耳瓜子。 郑连这不走寻常路的唤醒方式,对魏琳极有效。 过去的那些苦难,让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摸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水,她一手拽住了江宏,一手拽住了喜姐。 “跟紧!” 魏琳清楚,靖宁卫作风无情狠辣。 未免两人在危急时刻被抛弃,必须让两人紧紧的跟着她这个重要证人。 堵在门前的赵鲤,没有错过身后的动静。 便是这样的危机时刻,她也还是得赞一句魏琳的机敏。 挑了挑眉毛,赵鲤看向立在草庐前空地上的一群光臂汉子。 为首的马婆缓缓从地上站起身。 腰侧被赵鲤快刀划出的伤口,渗出一串血珠子。 马婆子咬紧牙关,方才要不是魏琳的一声喊,她便是不死也重伤。 看着立在门前的蒙面人,马婆心中一沉,水宛何时出了这样狠辣的人。 又见立在人后的魏琳,对她露出防备和恨意。 马婆只恨不得撕了这些坏事的。 她看着赵鲤道:“诸位,究竟是那条道上的?” “莫不是不知道规矩?” 马婆还想说道说道拖延时间,不料堵在门前的赵鲤嘴皮一掀:“去你娘的规矩!” 随着这一声骂,赵鲤足尖一挑,踢起地上半湿的烂泥。 恶臭泥点子天女散花一般四散。 马婆下意识的侧头避开。 紧接着一支传讯的烟花,带着尖锐的响声窜入天空。 “走!” 诸靖宁卫的共性,一是不讲武德,二是手比嘴快。 传讯烟花吸引外边之人注意力时。 除了被赵鲤点了保护魏琳的郑连等人。 其余屋中、隐蔽四周的人手鱼贯而出。 朝着堵在门前的人杀去。 发现监视的语窥失去联系,马婆只勉强集结了些人。 这些人实际身手一般,但有专门的拉拢手段,个个忠心。 面对如狼似虎的靖宁卫,也立刻迎上。 两方人马厮杀在一起。 一时间整个棚户区,乱成一团。 闲着的,正接客的女人们,探头看了一眼,都是一惊。 这混乱之地,大景的禁刀令没有一点用,时常有人火拼斗狠。 早晨起来,门前发现断肢或是一两个倒霉蛋的尸体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这样人数众多的火并,还是让不少女人心中生怖。 担心这些人趁乱劫杀,一些有经验的,立刻转身回屋收拾值钱细软。 打算暂时逃离。 一时间,这处乱成了一锅粥。 在混乱的中心,却是刀剑交击的锃然之声不停响起。 血不要钱似的喷洒。 赵鲤握刀,与郑连一块保护魏琳几人。 又有几个身手拔尖的校尉,在前开道。 盛茂坊的这些打手混子,也就是欺负欺负平民百姓的水平。 只是架不住人多。 整片棚户区中大半打手都在马婆的呼喊下,加入堵截的队伍。 赵鲤的刀劈在一个干瘦男人的脖子上。 一手握刀柄,另一手掌压在刀背,猛然施力。 斜着将这男人的头连带半边肩膀剁下。 人头咕噜噜的,滚在混着血的泥地里,随后被乱脚踩踏。 处在保护中心的魏琳,不知从何处寻了笤帚和棍子,发给江宏和喜姐。 她们混迹盛茂坊最底层,悍气都沾着一点。 便帮着用棍子打人自保。 只是魏琳心中,却是越打,越觉得可怕。 她居住的这片棚户区,竟有如此多的人听马婆的话来阻拦她们。 在这些人里,魏琳甚至瞧见了一些常来她屋子里的男人。 这些男人,换着时间来。 常常很沉默,完事了扔下钱财就走。 魏琳捏着棍子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仿佛被迷雾笼罩。 想不明白,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的自己,还有什么价值能让这么多人大费周章潜伏在她的身边。 她也想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若想要她死,她势单力薄浮萍一般,做下这些布置的幕后之人大可以轻松碾死她。 若只是想让她低贱的活着…… 魏琳抬手棍子抽到了一只手臂上,她眼角溢出些泪花。 若是只为折辱,这般深仇大恨又是因何而起? 究竟目的何在。 她紧紧捏着棍子,在郑连等人的保护下,缓缓退向桥头。 堵截的人太多,加之有惊乱的平民。 赵鲤她们撤离的行动并不顺利。 远看有一座桥,赵鲤屈指在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 召集人手像她靠拢,朝着桥进发。 马婆原本见她们人数少,存着将功补过的心,奋力指挥人手。 却没料到赵鲤一行凶悍程度远超想象。 立在人群外,眼看她们将退到桥上。 马婆一跺脚,眼中闪过决绝。 从身后摸出一柄短刀,在手掌上狠狠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鲜血四溅。 第504章 吸髓 黄昏时分,在日樱之地,被称为逢魔时刻。 夕阳照下,将整座盛茂坊笼罩其中。 金色阳光下,鲜血在污泥形成的沟壑间流淌,最终汇聚在踩出的泥窝里,形成一个个鲜红的小坑。 一个新鲜斩下的断首,打着旋在泥地里滚动,被人踢来踢去。 如此混乱情形下,马婆子以短刀划破手掌的动作,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掌心的伤口裂开一道大口子,殷红鲜血流淌而出。 马婆子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痛苦,相反她表情亢奋。 掏出一只白色的骨质哨子。 这哨子呈现淡黄色,常年摩挲的老物件光泽油润。 其上还有一些古朴的雕琢痕迹。 马婆子将哨子按在了自己还流血的伤口中。 食指长短的哨子,立刻染上一层殷红。 仿佛活物一般,骨哨上细细的纹路,顿时爬上细细的血丝。 马婆子原本只是一个落生婆,在这棚户区暗娼聚居地,替不慎怀孕的女人落胎。 在熟人眼中,她一直是一个市侩的老妇人。 会为了两个铜子跟孕妇大打出手。 偶尔也会发发善心,给一些年幼的雏妓少些钱。 会在煮饭的铁锅里,煮她替人落胎的铁钩子。 但现在这老婆子,却是完全变了个样。 她将满是血的哨子含在嘴边,神情癫狂。 深吸一口气后,马婆子鼓起腮帮重重吹响哨子。 常人无法听见的音波,回荡在空气中。 魏琳本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紧张地跟在郑连身后撤退。 哨声响起之时,她突然啊地惨叫一声。 只觉得双耳像是楔入了两根粗大的木钉。 一股心悸的感觉,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心脏收缩舒张的一起一伏中,魏琳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心跳声。 她手中棍子失手落下。 扭头哇的吐空了胃里的东西,同时鼻前一热,淌下两股鼻血。m 她腿软着往下坐,便被身旁的喜姐和江宏扶住。 郑连听得身后响动,一时分心,本要将眼前敌人砍杀的他刀势一滞。 见当头劈来的刀速度放慢,站在郑连前面的男人喘息着,往旁边趁势一滚。 滚到桥边险险停住。身后便是脏污得难以言喻,飘着各种脏物的下游河道。 郑连的使命是保人,见他逃了,便也不再追击。 这男人消瘦得很,摊在泥污里。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捂住胸口,有些庆幸也有些疑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越来虚弱。 头仿佛要炸开一般疼痛。 他双手抱住头惨叫出声:“马婆,头好疼啊!” 剧痛之中,他并未注意到。 他并不是个例。 还有十多个同他一样惨叫着在血泥污水里打滚的。 脑袋里,好似有一双手翻江倒海,将他的脑浆子像捏豆腐一样,捏碎成一团团。 “马婆,头好疼,快给我香粉!” 那种,吸入后便快活得像神仙的香粉。 赵鲤听见这喊声,前冲的脚步稍顿。 “赵……怎么了?” 郑连虽说受命保护魏琳,但他很也一直注意着赵鲤这边。 见赵鲤放慢脚步,还道她是旧伤复发。 魏琳人事不知已经昏厥,被喜姐个江宏一左一右搀扶。 赵鲤看了一眼她们,开口道“无事,走!” 眼见桥将近,赵鲤总觉不妥,扬声喊道:“全都小心些。” 方才滚到桥边的男人,疼得发狂,却还保留着神志。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跳动,朝着头盖骨一跳一跳的顶着。 这样极致的痛处之下,男人双目赤红,抬起沾着泥污的手,抓挠头顶。 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抠在头皮上。 一下、一下…… 最终他亲手撕开了自己的头皮。 血哗啦啦,将连在头皮上的头发,染成黑红色。 森白头盖骨见了天光,男人反倒觉得天灵一清。 整个人舒坦的呼出一口气,露出点笑来:“不疼了。” 脸上温热,都是头顶流下的血。 他鼻子一热,却只流下两管透明的清液。 这是什么? 男人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 下一瞬,头顶森白骨头,猛地炸开。 像是放了一个小型烟花。 怦然炸开的内容物里,红白相间。 离他近的一人,被炸了一脸。 惊恐张嘴欲叫之际,他觉得赤裸的肩上落了个什么东西。 似乎……是什么小动物。 凉凉的爪子,踩在他的右肩上,亲昵地依偎着他,环抱住了他的脑袋。 他扭头看,肩上却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迷茫之际,右耳猛地一痛。 什么东西狠狠地顺着他的耳道,插入了他的脑袋里。 他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虽未看见凶手,但他听见了自己脑浆被吮吸的咕噜声。 …… 乱起之时,众后撤的靖宁卫也是目击者。 只见这些追来的人,先是惨叫,随后倒在地上失去生命力。 众人皆惊。 他第一时间打开了心眼。 下一瞬,便见心眼视觉范围内,皆是未腐骨骴气和黑红煞气。 好似眼前蒙了一层雾气。 雾气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郑连眯着眼睛细看,却听一阵风声。 “小心!” 赵鲤的长刀从身侧递来,直接劈向他的肩头。 郑连的理智告诉他,赵鲤应当是发现异处在救他。 但第一次直面赵鲤的刀锋,他还是瞬间后背生寒。 只听一阵吱吱声。 郑连瞧见,一个红色的小东西,从旁边窜开。 一只小小的手,掉落在了地上。 赵鲤看见那只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的手,顿时瞳孔一缩。 高喊:“扬朱砂!” 她这一声喊中气十足。 郑连条件反射性的去摸后腰。 靖宁卫革囊都经过改良,朱砂和鸡血纸都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 郑连将朱砂往空中一抛,有样学样,学着赵鲤将包着朱砂的纸包凌空砍破。 长刀一搅,扬得漫天都是。 特意抹细的朱砂粉,像是红色气雾,笼罩四周。 朱砂红雾中,只听一声声吱吱惨叫。 一个随行的校尉听得真切,扭头去看自己的左肩。 正好看见一个类人小怪物。 如蝴蝶一般,呈吸管状的口气已经冲着他的耳朵弹出。 只差一点,便会刺进他的耳孔中。 这些阴晦小怪,极畏惧朱砂。 触到朱砂红雾瞬间,娇嫩皮肤便烫出一串串大水泡。 惨叫着逃走。 十数个小怪物,惨叫这才哎红屋中奔逃。 郑连这才惊觉,这些东西竟已经无声无息到了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距离。 这凶险让赵鲤也捏了把冷汗,要不是她的被动技能触发,说不得便要翻车。 但现在可不是惊讶的时候, 她喝了一声:“别傻看着!尽力绞杀!” 这种小怪物,逃回去也会成为麻烦。 现在能尽量绞杀的,便尽量绞杀。 众人这才醒神,纷纷捉刀去砍。 却有一个校尉,捂住手臂,发出一声呼痛声。 第505章 挟持 同行的靖宁卫校尉,提刀上前,劈砍一个离他最近的小怪物。 这些小东西速度极快,视线只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影子。 若不是它们被朱砂烫得吱吱乱叫,几乎捕捉不到它们的踪迹。 赵鲤带来的人,都是好手,听声辨位信手砍出。 虽说不能一刀一个,但每一次总能让这些乱窜的小怪物留下点什么。 一个蒙脸的校尉,刀势悍勇,挥砍之际,一些小怪物的酱色血液溅到了他的手上。 他手上在方才撤离时,不慎受伤。 这血溅到他伤上,皮肤就像碰到了浓硫酸。 滋滋声伴着黑烟升腾起来。 他忍不住捂住手臂闷哼一声。 “没事吧?” 身边袍泽关切询问,他疼得满头大汗,却不想在这时添乱。 将牙关咬紧,抖着声回道:“没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赵鲤道:“别动。”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赵鲤,再次第一时间注意到异常。 刺啦一声,撕开这校尉手臂上的衣裳。 便看见了须臾间黑了一片腐烂恶臭的手臂。 赵鲤立即回手去掏鸡血纸,紧接着把鸡血纸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方才受了重伤还嘴硬逞强的校尉,尖声惨叫。 软着腿,几乎站不住。 赵鲤却没放过他,扬声道:“他中了灵毒,取鸡血敷上。” 闻言,立刻有五六只手,递来了鸡血纸。 一边后撤一边处理伤口。 疼得浑身打颤的校尉,被同僚拖死狗一样拖着两只胳膊在桥上跑过。 赵鲤领两人立在桥头掩护他们后撤。 感觉到,身后之人撤离得差不多。 赵鲤抹了一把脸上的朱砂。 狠狠看向瘫软在远处的马婆子。 施术皆有代价,瞬间折腾出这些小怪物,害了多条人命。 这些小怪物又被靖宁卫砍杀,马婆子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吹响哨子这一口气呼出,她原本花白的头发,顷刻间全部变白。 脸上皮肉肉眼可见的的松垮。 眨眼间暴毙几十人的震撼,让追击的敌人脚稍驻。 甚至有不少见势不妙,害怕得逃的。 头晕目眩的马婆,眼看着朱砂雾腾起,自己祭炼的御使被人砍杀。 她来不及心疼,只害怕若是魏琳被带走,自己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畏惧之下,她其暗中强撑着反噬,振臂高呼:“都别怕,抓住魏琳者,可得进入理想乡的资格!” 听闻那什么都有的理想乡,某些人心思浮动脚步稍停。 竟有聚拢之像。 远处赵鲤站在桥的最高处,目睹了这一切。 忍不住眼睛一眯。 “赵千户,可以走了!” 郑连见她不动,似乎有些别的心思,只觉得头皮发麻。 生怕这姑奶奶又去折腾。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郑连听见赵鲤道:“你先带着人走,我去一趟马上回来!” 郑连嘴里一苦:“您伤还没好呢!” 赵鲤却道:“浑水才好摸鱼,快去!” 说完,她提着刀一溜烟跑走。 一边跑一边割下衣裳下摆,反转过来,蒙住自己满头朱砂的脸。 郑连拿她无法,一咬牙,喝道:“撤,下桥接应赵千户。” …… 赵鲤一路猫着腰前行,借着混乱,顺利混入人群。 便听见马婆子喊道:“夺回魏琳者,这个月可以随意出入理想乡,次数不限。” 赵鲤好像很感兴趣,凑上前去。 走到近处,她闻到马婆子周身散发浓烈的腐臭味道。 就像身上挂了满身的死老鼠。 头发全白的马婆子,演讲一般挥动干瘦枯柴似的手。 理想乡三个词,原本应当是绝对禁止词汇。 但此时的马婆,为了保命竟光天化日大加吹嘘。 她道:“前边还有帮手,大家只需前去策应即可。” 听了她的话,赵鲤一凌。 再也按捺不住,挤出人群一边问道:“当真能进理想乡?” 马婆见有人接话,再高兴不过。 “当真!” 她抬头瞬间,却见一柄刀子刺来。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一阵恍惚。 这一次无人提醒,虚弱的马婆避无可避,刀子丝滑地攮入她腹中。 赵鲤捅人时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刀子刺入,却不伤重要内脏。 一捅一拔,转眼便让人失去行动力。 接着赵鲤轻松提=麻布袋一般,提着马婆的领子。 待旁边人反应过来之时,赵鲤已经将马婆子挟持到了手中。 “别动,你也不想死吧?” 赵鲤一边说着一边在马婆袖袋里摸。 果然,根据觋姑每次的习惯,在马婆的袖子里摸到了一个鼓鼓的荷包。 里头装着一些粉末。 马婆疼得说不出话,任她施为。 赵鲤一手撑开荷包的口子,用力抛出。 荷包里,灰白的粉末飘飘扬扬洒在空中。 见赵鲤抬手,旁人还不知怎么回事。 等到在空气中闻到熟悉的香粉味。 簇拥周围的人,瞬间失神后,陷入狂热。 再也不管什么牛婆马婆,纷纷抬手去抓扬在空气中的香粉。 平常他们都需要百般讨好马婆,才能得到指甲盖那么一小点。 早就熟悉了香粉味道的人们,神志理智全无。 手上粘了一点粉末,便迫不及待地往鼻子便凑。 趁着这混乱,赵鲤单手持刀,单手拖着马婆,朝着桥头跑去。 她力气极大,踏着地上陈横的尸体,连跑带跳跑酷一般过了桥。 马婆却是在烂泥里,丢了半条命。 手心里紧紧地握着骨头哨子,想抬到嘴边吹响,却没能得逞,被赵鲤一把夺走。 像是个破布口袋一般,耷拉着头,被赵鲤带走。 郑连再见赵鲤时,长长松了口气。 正要说话,远处街角奔来一队人马。 皆是水宛县衙差役。 第506章 漕帮 没事吧?” 下了桥,郑连这才有空看向魏琳。 江宏一个半大孩子,喜姐虽说常干粗活,但先天体力受限。 两人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本就十分紧张。 还需搀扶着人事不知的魏琳。 现在突然停下,一口气泄了,相互搀扶的三人,顿时抖腿软得往地上出溜。 旁边的校尉,急忙伸手搀扶。 却见魏琳牙关咬紧,虽在昏迷,双手却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腹部。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好在桥下一个茶摊。 这处的老板机灵,早前还寻了个高处看火拼。 后来见桥对面杀得血流成河,惨叫连连。 又有亲眼瞧见十好几个人,脑瓜像是放烟花一样炸开。 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又见黑衣么蒙面打扮的靖宁卫往这边撤,便摊子也不收,脚底抹油溜了。 留下些桌椅板凳,燃着的火炉上还烧着热水。 不过这也方便了满身朱砂粉的众人。 “暂时修整。” 郑连举起右手,握拳示意后,一一指派道:“注意警戒,就地处理伤势。” “看看有什么可用的。” 他随意指了一下茶摊,便探手一抓,直接翻上茶棚顶,去看桥那边赵鲤的情况。 站在高处,见赵鲤正手拖着一人大杀四方。 下边茶棚,靖宁卫迅速地在茶摊上翻找。 这摊开在这个位置,主要占一个位置优势,摊上并不会备下什么好东西。 店家宝贝藏起来的一小包黄糖沫子,被翻出来粗暴地兑了凉水。 给江宏、喜姐和受伤的靖宁卫喝了一碗。 其余的全捏开魏琳的牙关灌了进去。 郑连面带喜色,看赵鲤蛮牛一样从人群中冲杀而出。 忍不住振奋握紧拳头。 见赵鲤拽着马婆子冲上桥,郑连急忙跃下棚子,欲要上前去接。 不料,拍去警戒的人,打起尖锐的呼哨。 街角响起一阵隆隆马蹄声。 水宛水路四通八达,又有百桥之城之说。 骑马反倒不便。 水宛的马匹,大多归属官府畜牧院,用以紧急传讯等。 这大规模的马队,让郑连勃然色变。 他立刻从腰间扯下一只传讯用的响箭。 带着白色尾焰的烟花,厉啸着升上天空。 “郑连!” 一路跑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赵鲤还是有些气喘。 但听她声音,郑连便长出一口气。 遇上事的时候,赵千户就是给人安全感十足。 自有人上前接过赵鲤手里拖着的马婆,鸡血浸泡过的绳子五花大绑,堵住嘴巴。 马婆手里的骨头哨子,也被一并收缴。 “赵千户。” 一个校尉递来一大碗凉水,碗底还沉着一些没化开的碎黄糖。 赵鲤端着这碗,走上前去。 路过郑连时,低声道:“扯下幡子挡住魏琳和马婆子。” “若是生变,优先保住魏琳杀出去。” 郑连颔首,悄然退开。 这间隙里,十数人马从街角奔来。 都是水宛的差役。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黑须的中年人。 凭借此前所得的情报,赵鲤一眼认出,这边是水宛捕头高沉,高勋的族侄。 赵鲤掀开蒙脸的布巾,一仰脖将糖水饮尽。 眼睛紧紧盯着高沉。 “吁——” 高沉在半条街外勒紧缰绳。 喝问道:“何方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在此作乱!” 问着话时,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扫个不停。 最终视线落在被茶摊幡子裹起来的三个人形身上。 郑连心细,用幡子挡住魏琳和马婆子之前,命人拆了两条长凳。 将碎木包裹在魏琳和马婆子旁,如此再蒙上幡子,便看不清身高体貌。 另一个包裹着的,却是靖宁卫自家受伤的那个弟兄。 用作遮掩耳目。 捕头高沉自诩火眼金睛,但眼睛扫了两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再见对面阵型不乱,个个手中握刀,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高沉心中猛地一沉。 果然,就在他还犹豫的时候,便听立在最前面的矮个子扬声道:“靖宁卫办事,闲人退避!” 一块乌金吞口小牌,被人高举在手中。 看清上面的狴犴像,高沉心里一阵冰凉。 他受命盯着这里,自有手段。 但大景立国至今,靖宁卫积威太重。 便是他也心中声怯。 更不必说他带来的差役们。 高沉身后一个差役,见得乌金腰牌,下意识的翻身下马。 拱手欲拜之时,却听一个声音朗声道:“哪来的宵小,竟敢冒充天子亲军!” 这差役心中一突,和高沉一起扭头看去。 便见左右屋舍,又走出一大批人。 看着打扮都是漕帮帮众。 而方才说话,领着这些漕帮帮众而来的,正是一个瞧着文质彬彬的青年。 下马的差役张了张嘴,道:“原帮主,是不是过界了?” 他一个无官无职的江湖人士,红口白牙判断别人冒充靖宁卫。 “这样牵扯甚大的事情,哪有你说话的份?” 差役话音未落,后背便狠狠挨了一鞭。 捕头高沉呵斥道:“闭嘴!” 差役被这一鞭抽得皮开肉绽,但更让他生畏的,却是高沉接下来的举动。 只见高沉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手指向赵鲤一行人:“冒充靖宁卫,该当何罪?今日便叫你们伏法!” 漕帮中人也纷纷上前,形成合围之势。 高沉身后差役都有顾虑,方才挨打的差役更是后退了一步。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喊出口,便被一双大手堵住了嘴。 借着一把匕首捅进他的后腰。 差役双目圆瞪,奋力挣扎,口鼻呛出些血沫子。 但从后扼住他脖子的手臂,力气很大。 他脚后跟在地面蹬了两下,随后圆瞪着双眼断了气。 高壮的漕帮打手,像是扔垃圾一般,将手中差役的尸体扔开。 高沉见状,胸口猛烈起伏数下,露出畏惧神色。 漕帮的原帮主,却是上前来,啪的合上扇子,敲了敲他的手臂。 “高捕头不必担心。”原帮主呵呵笑着,狭长上挑的眼睛眯起,像是一只狡狯的狐狸。 “再两日,便什么都不必害怕了。” 他说话时的自信,传递给了高沉。 高沉舔了舔嘴唇:“是啊,很快就说明都不用怕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鲤等人。 随后,缓缓抽出大景制式朴刀。 “恶贼宵小,冒充天子亲军。” “还请原帮主助我,肃清宵小。” 第507章 突围 高头!” 听闻高沉的话,便是亲眼看见同伴的被杀的差役,也顿时惊骇出声。 他们承认,他们是受了高家恩惠。 高县令是待他们不薄。 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着干些脏活。 但不包括截杀靖宁卫这样全家掉脑袋的事。 对面所说的要是真,怎么多靖宁卫全死在这,一旦事情败露,他们九族都受牵连。 只是众差役没能犹豫多久。 不知不觉间,他们身后都站了一两个漕帮的人。 姓原的帮主,悠然扇着扇子道:“方才那位弟兄死于贼人之手,真是遗憾。” 敢退后的差役,后腰都顶上了一把匕首,逼不得已走上前去。 原姓帮主淡淡一笑。 他一招手,漕帮百数帮众从长街包围过来。 …… 对面发生的一切,赵鲤看在眼里。 郑连心中一急:“赵千户。” 若只是支援的差役还好,可前后竟都有漕帮之人。 赵鲤也沉下了脸。 魏琳,果然就是事情的关键! 现在情况已经分明,对面摆明了肆无忌惮。 要将他们围杀在此。 他们只能选择突围。 赵鲤背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注意她,压低声音道:“分散成小队,四散突围。” 这种被包围的情况下,小股部队行动,逃脱概率更高。 以确保火种延续,将所得情报传递。 靖宁卫行动方针素来如此,众人立即行动,五五成队。 就在此时,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 双方同时得了讯号一般。 “上!” 漕帮原帮主猛的挥手。 无数漕帮打手,穿着草鞋,迈着罗圈腿,高举刀子冲杀过来。 而赵鲤也抬手含在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呼哨。 “散!” 众靖宁卫小队立刻四散而去。 赵鲤一把扛起包在幡子里的一人,拔足狂奔。 她方才以首领的姿态站出,自然会被人认为带走的是最重要的人。 立在远处观战的高沉和原帮主,本也将注意力放在赵鲤身上。 见她扛了人就跑,立刻做出反应。 原帮主厉声叫来身边随从,遥指赵鲤:“追上最矮那人。” 高沉却有些顾虑道:“会不会有诈?” 原帮主自信合上折扇:“如所料不差,那便是靖宁卫巡夜司千户赵鲤。” 虽蒙着脸,但赵鲤在一众靖宁卫中十分好认。 她是女子,且最矮! 原帮主看着赵鲤,就像看一个猎物。 眼中满是自信,轻松道:“传言中那位赵千户很有本事。” “可是……” 他画风一转,带上些讥笑:“高君请看,她身为女子,身量矮小。” “却扛着人健步如飞,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高沉像是领悟到什么,猛的一拍手:“只能说明她扛着的人,体重不重,同是女子!” 原帮主赞许的一点头:“不错。” 那位赵千户带走的,一定是最为重要的魏琳。 两人站在远处一顿分析猛如虎。 靖宁卫这边情况却并不乐观。 赵鲤单枪匹马冲出后。 郑连立刻明白她的用意。 眼见众多漕帮帮众追向赵鲤,郑连一咬牙:“走!” 他和一个最为高壮的校尉,像是扛皮口袋一般,将剩余两人抗在肩上。 “两位,先跟上!见机找地方藏起来。” “姓江的小子,回家后通知你的家人立刻离开暂避!” 郑连对江宏和喜姐道,并抛给他们一小块银子。 这两人都是盛茂坊中的原住民,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并不是跟着靖宁卫冲杀,而是借机混入人群。 江宏和喜姐,方才喝了一碗凉水,现在缓了口气。 两人互望一眼,分开跟在了郑连等人身后,朝着不同方向驰突。 …… 赵鲤尽朝着盛茂坊的小巷钻。 只是肩上扛着一个大活人,到底影响爬高上低的效率。 很快便有漕帮中人追了上来。 这时倒是感激盛茂坊中违章建筑,都是些小巷小胡同。 纵有再多的人,也受限于地势。 赵鲤左肩扛人,右手握刀。 在小巷中缓缓后撤,抬刀挡住一把砍来的柴刀。 见柴刀没有护手,赵鲤刀身一转,顺着柴刀刀刃滑下,砍下握刀人的四根手指。 十指连心,这人立刻捂住秃掉的手掌嚎叫出声。 后边人,将他推开挤上前来。 随后无数把各式各样的刀子,朝着赵鲤当头劈下。 赵鲤不退不避,反倒迎了上去。 鲛人事件后,又吃了一个体质果实。 赵鲤现在力气有多大,她自己都没个准数。 若不是之前伤得太重,肩上左肩扛着人,她必不会被人堵在小巷那么窝囊。 咬牙隔开刀刃后,赵鲤手腕翻转,朝着最近一个人的腹部划去。 这些漕帮打手,多穿一个布坎肩。 赵鲤长刀过处,丝滑如热刀切黄油。 伴随皮革撕开的刺啦声,一个漕帮打手,胸腹最柔软处,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赵鲤的刀太快,他初时还没反应过来。 走了两步,才觉腿上一热,哗啦有东西垮下。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捧。 却只接到了还带着热乎气的内脏。 淡黄脂肪张开,软和的肠肚因压力淌了出来,一端还连在身上。 这打手瞧见满眼血色,又惊又惧坐倒在地。 后边的人拥挤上前,便是看见地上的东西,也无法避免踩踏。 于是在这打手的绝望叫声中,肠中内容物,被踩得挤了出来,黄的绿的爆了满地。 始作俑者赵鲤却已经退到了墙边,刀柄横咬在口中,双手攀上墙头。 墙头防盗插的碎瓷片,割得她手上都是细口子。 赵鲤立在墙头,取下口中的刀。 关切问道:“魏琳,你没事吧?” 被她抗在肩上的那人,立刻发出一声含糊的嗯声,当做回应。 “好!”赵鲤说着,从墙头跃下。 身后听见这番对话的漕帮打手,纷纷高喊:“魏琳在这!” 随着他的高声呼喊,更多人朝着这边追来。 围追堵截,试图抓住赵鲤。 第508章 祭奠 盛茂坊最贫穷最混乱的街头,赵鲤拔足狂奔。 “在这!” “她在这!” 多年来,在县令高勋的默许纵容下,漕帮和爬龟妇打手们,已经将这片地方吃透。 他们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 追逐在赵鲤身后。 最淡定的反倒是坊间平民。 近几年势力一统,这里才稍微安定,少了帮派火并。 现在瞧见这架势,百姓虽惊讶,却也不至于太过恐慌。 毕竟,早就习惯了。 “快,收起饭菜!”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急声呼喊。 他家今日开荤打牙祭,桌上放着半只烧鸡。 孙儿孙女馋得眼睛发绿,吮着手指直盯着桌上的盘子。 这半只鸡,会由老翁亲自分发给家里人。 劳动力儿子吃鸡腿,儿媳吃鸡脖,鸡胸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撕开了分,剩下骨架全归老头下酒。 一家人围坐桌边等着分肉的仪式感,是最让老翁感到满足的。 只是今日的仪式还没来得及展开,便听见坊中喧闹起来。 老翁在这混乱的盛茂坊活了大半辈子。 他支棱起耳朵一听,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甚至凭借着多年围观的经验,他精准的判断出火并的人数和危险度。 并且熟练的,在火并完毕后,下去清扫家门前的血。 若是死了人,帮着收敛还能得几个铜板赏钱。 听了一下,老翁正臂高呼:“快,收桌子!” 一听呼喊,老翁就知道,应该是漕帮在满大街抓人。 这种时候,那满街乱窜的小耗子说不得会窜进家里,顺手打翻他们一个月一次的开荤盛宴。 人老精,鬼老灵。 老人家的人生经验十分有用,他刚才抓起桌上的烧鸡。 便见自家开着透气的窗户,兀地打开。 一个身量矮小的黑衣人,肩上扛着一个人形包裹,翻了进来。 扛着人翻进民宅的赵鲤,一抬眼便和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看了个对眼。 再看桌上粗糙的饭菜,赵鲤瞬间有些尴尬。 屋中狭窄,她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小心绕开桌子,而不是横冲直撞毁了人家的晚饭。 老翁见状神情微动。 此时外边又传来呼喊:“爬进那边去了!” “原帮主下令活捉,切不可伤到魏琳!” 赵鲤啧了一声,将肩头扛着的人颠了一下。 屋中老翁却在听见魏琳名字时,忽而一怔。 老翁的儿子,原本护着子女和妻子。 听见魏琳二字,立刻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魏……” 他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 但被老翁伸手阻拦。 “咳咳!” 老翁虽拦住儿子,却咳嗽了两声。 无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赵鲤愣了一下,随即在脚步声临近之前,顺着老翁所指的方向翻窗而出。 她刚才走,便有漕帮之人哐哐砸门。 进了门来的打手毫不客气地掀翻了桌子,粗瓷碗盘砸了满地。 “刚才进来的那个人呢?” 在他们蛮横的询问下,面上唯唯诺诺的老翁,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和赵鲤去的方向完全相反。 漕帮的打手呼呼喝喝搜了一遍,这才离开。 老翁的儿媳,之前一直缩在丈夫身后,将脸藏起来。 此时才探出头来,问家翁道:“爹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那个人。 回答的,是女人的丈夫:“你后边嫁过来不知道。” 老翁的儿子道:“我曾经念过两天书的,虽然成绩不好老被先生打手板。” 女人惊道:“真的?” 不说家翁那抠门的性子,只说他们这家境,哪有钱送丈夫去坊外念书啊? 妻子的话,让男人脸一红。 他支吾了一下。 念过书不假,学渣爱逃课更是不假。 后来才知道,当时的自己错过了多么珍贵的机会。 他看向抱着他大腿,畏惧埋着头的幺儿,有些感慨道:“幺儿,原本也是有机会念书的。” 原本…… 男人脸上一黯。 这混乱的盛茂坊,原本也是有过希望的。 却听老翁哼了一声:“想那些干什么?” “想再多,这天也不会重新清朗。”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魏山。 想着,老翁放下手中护着的烧鸡。 方才惊吓过的小孩子们,看见肉忘记了害怕。 眼巴巴地看着爷爷。 却被他们爷爷赶苍蝇一样赶开。 “去去去,今日想起来,便祭奠一下故人。” 老翁的儿子明悟,不一会取了一炷香来,重新摆正桌子。 这个家庭一月才能见一回的烧鸡,摆在上头。 点燃的香,卡在桌板裂开的缝隙里。 父子俩也不说祭奠谁,只有一线青烟,飘向窗外,风一吹就散。 …… 从那户民宅翻出,赵鲤继续她的跑酷之路。 老翁指的路很刁钻,多暗巷胡同。 盛茂坊中挤挤挨挨的违章建筑,让她在众多追兵的追逐下可以轻松的逃脱。 以赵鲤的身手,她早可以摆脱追兵。 开启鼠鼠祟祟技能,随便往谁家梁上一蹲,明日再大摇大摆的回去。 但她为了掩护郑连等人突围,钓鱼一般时不时冒头露个行藏。 再一次,跳进一家人的院子。 赵鲤便听见一声干哕。 一直老实呆在她肩上的人,被她肩膀顶得挺不住,干呕了一声。 “赵、赵千户,能歇一歇吗?” “小的快不行了,嗝!” 赵鲤闻言,将肩上的人放下。 掀开幡子一看,哪里是什么魏琳,正是那个手臂受伤的校尉。 赵鲤和这校尉,吸引住绝大多数人注意。 掩护郑连等人带着真正的魏琳,从薄弱处突围。 神志清醒的大活人,被人扛着跑 第509章 码头 夜幕降临。 水宛城中,本该宵禁。 但今夜整座城都十分不太平。 漕帮中人点着火把,在盛茂坊这法外之地奔走。 一个气喘吁吁的漕帮打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上望火楼。 大景城中各坊,都设望火楼。 里边驻扎着少量特殊人员,随时观测坊间火情。 盛茂坊中的望火楼,却早已如同虚设。 成为捕头差役们歇脚打牌的地方。 现在更是成了漕帮的据点。 漕帮的原帮主立在望火楼的最高处,他看着下方伏在黑暗里的盛茂坊。 神情晦涩。 听见脚步声,他期待的回过头。 不料,满头大汗跑上来的打手,却没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抓住了吗?”原帮主问道。 这些打手,被赵鲤在盛茂坊溜狗一般溜了大半圈。 早跑得腿肚子抽筋。 听见原帮主的问话,原本就发白的脸色,更加惨白。 见他讷讷说不出话,原帮主哪还不知。 狠狠掷了手边的茶碗:“那你这废物来做什么?” 漕帮的打手被他一个茶盏扔得头破血流,却不敢避让。 像是夹着尾巴的狗,低声说了一个坏消息。 “我们围杀的人,有些突围,有些跑进了西区码头。” “我们想去追,却……”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在码头受阻。” 闻言,方才便暴怒的原帮主站起身,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西区码头是我们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上受阻?” 来汇报的漕帮打手狠狠咽了口唾沫:“西区码头不知何时起,来了一批人。” “我们本以为是因为外来抢地盘的。” “正要处理,不料……” 原帮主的手紧紧握住折扇,手背上青筋暴跳,接着他的话说到:“不料,在我们当瞎子聋子的时候,对方将我们地盘渗透了个遍!” 原帮主强按怒气,问道:“那你们究竟有什么收获?” “抓到了人没有?” 面对他的喝问,漕帮传讯的打手,恨不得埋到胯下。 片刻后,才讷讷道:“伤了对面的一些人。” 原帮主气极反笑:“伤了?” 满盛茂坊的打手,围追堵截二三十人,却只是伤到了别人。 更别说就地格杀或是活捉的。 “废物!” 原帮主再次怒骂。 打手面对这怒气,也只得深深将头垂下。 原帮主无能狂怒许久,这才呼出一口气:“继续!让各大舵主,立刻召集人手,找到魏琳,夺回码头!” 打手如蒙大赦,长出了一口气:“是!” 他转身蹬蹬蹬的下楼。 原帮主的手,按在望火楼的栏杆上。 他见得西码头的方向,忽而亮起火光。 不由狠狠的咬牙,用异国语言骂了一声。 随后一转身,下了望火楼。 他并没有去西码头,而是独身一人,穿行在小巷,去了一个地方。 …… 盛茂坊西码头。 黑沉沉的夜幕下火把的光乱晃。 遍地的烂泥,被踩踏得绵软。 原本进出的码头出口,摆放着运货的推车和各种麻布口袋。 就这这些杂物,在码头上形成了一道简易的防线。 将人数众多的漕帮打手阻拦在外。 指挥这些的,正是田齐。 田齐立在众人之后,此番调度的,都是靖宁卫中有数的好手。 即便是潜进来的人数少,依旧牢牢将漕帮那些废物打手挡住。 一声声利响,划破夜空。 靖宁卫制式手弩,早就借着商船运抵码头。 破口的弩箭,如银线。 都不需瞄准,每次激发都能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相比精训的正规军,漕帮的打手无论心里素质还是战斗素养,都差了三条街。 他们这些出来混社会的老油子,有多少悍勇的献身精神? 都是想着荣华富贵。 可,荣华富贵的前提,是留得有用身。 没了命,拿钱有什么用。 绝大对数漕帮人,是你能清楚认识到这一点的。 在靖宁卫手弩射了两轮后,他们不再上前,在码头门前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立在高处的田齐,无趣的扭了扭脖子。 战场之上,看着敌人在一轮轮齐射后,整齐倒下,是一种享受。 正在此时,有校尉来报:“田百户,接应的人手回来了!” 田齐一振,急忙跟去。 只见郑连身边十几人,个个狼狈至极。 正就地处理伤口。 其中一个校尉伤最终。 为了掩护郑连,后背手臂都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校尉也是个汉子,正在热血上头的时候,打着赤膊让人给他处理伤处。 赵鲤传出去的缝合法,是正经保命之法。 处理伤处消毒的,每个靖宁卫都晓得原理。 本着缝起来就行的原则,两块皮子练练手,这些人就敢往同僚身上试。 受伤的校尉嘴里咬着半块木头,前胸刀口已经歪歪扭扭的缝了。 缝一针,他便打一个哆嗦。 郑连也没好多少,满身泥污。 胳膊上中了一刀。 但好在魏琳和马婆子都被他完好带回。 魏琳还昏睡着,马婆子却浑身都是血。 郑连用绑带在胳膊上打了个结,便吐了嘴里含着的硬木。 见田齐进来,致谢道:“多谢田百户。” 若不是田齐领人接应,他们还得遇上些麻烦。 田齐一摆手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说着他宝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分作八个格子。 每一格都放着一个人头造型的果子。 这些果子摘下时间略长,有些发黑。 人脸上双目紧闭。 郑连一看就犯恶心。 田齐却大方的示意:“拿一个!” 他道:“放心,宫百户以用死囚试过。” “安全得很。” 郑连方才缝合都还硬气,现在却忍不住龇牙咧嘴。 吞着唾沫取了一个。 人面果捏在他的指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强忍不适,在田齐期待的注视下,放进嘴里。 只是咀嚼了一下,口中的人面果立刻在他牙齿间发出一阵惨叫。 一边叫,一边哀求。 郑连噘嘴要吐,被田齐一把按回嘴里。 最后没得奈何,囫囵嚼了两下,吞进肚子。 田齐这才满意的收回手。 肃色道:“你们赶紧恢复好,立刻带着魏琳转移!” “此处交给我。” 第510章 扬帆 人面果,味甘多汁。 只是吃着的果子在嘴里惨叫,是一个十分糟糕的体验。 人面果含在口中时,因为骨传导作用,叫人听得格外清晰。 郑连脸色发绿。被田齐捂嘴咽下去后,干哕两声。 田齐是个慷慨人,大方的把果子全分了,和善地看着人老实吃下去,挂着一脸恶意的迷之微笑。 又催促着郑连重新选择人手,护送魏琳和简单处理过伤势的马婆子撤离。 “赵千户和那个弟兄以身犯险,让你们突围出来,这二人必然是极重要的。” “未免夜长梦多,你赶紧出发,将他们护送到官船上。” 郑连一愣,看向田齐:“不是水宛百户所?” 一般来说,保护所作为水宛当地的靖宁卫据点,是最可靠的大本营。 郑连的不解,田齐看在眼里。 田齐黝黑的脸上,忽而扯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你还记得,沈大人在盛京的外号吗?” 郑连愣了一下,左右看看,大着胆子小声回道:“沈屠夫?” 他们指挥使背上骂名数不清,但要说最响亮的还是这个名。 这名难听,田齐却是有些得意地裂开嘴角:“你猜沈大人现在在做什么?” 郑连仔细一琢磨,脑门瞬间沁了一层汗珠:“在那啥?” 他拇指横在喉上,比画了一下。 田齐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笑容越发狰狞。 郑连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发毛,忍不住扭头看了一下火光冲天的码头。 明日,整个水宛只怕要变天了。 他心中忐忑,站起身来:“迟则生变,属下这便先将魏琳送走。” 言罢,郑连留下受伤的弟兄,从新挑选了十人,带上魏琳和马婆再次出发。 田齐重回码头前线。 指挥着堵住漕帮的步伐。 魏琳还在昏迷,郑连照旧用茶摊的幡子包着她,扛在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前吃下了那个瘆人的人面果。 郑连觉得胃里暖和,身上的疲惫也消减不少。 行至码头,远见码头飘摇地亮起几点灯火。 有人上前来接应道:“郑连?” 郑连一振,便见田齐手下亲信校尉魏世迎了上来。 魏世郑连都是同龄人,又都是前途大好的校尉。 短暂共事后,两人很快混熟。 见是魏世,郑连心里松了口气。 魏世瞧见郑连浑身血污、泥污,急忙伸手接:“我来背!” 郑连这才放心将肩上的魏琳,交了出去。 魏世一直在码头看守待命精力充沛,将魏琳扛在肩上后,举步朝着码头的一艘驳船走去。 “走,楼船现在停在外水。” 郑连也提步跟上,两人都身高腿长,踏着污泥几步便走到了码头边。 这时魏世肩上的魏琳突然一动。 呓语一般呢喃了一声:“爷爷。” 这声呢喃,被凌厉夜风吹散在风中。 下一瞬,一种莫名心悸的感觉,让众人耳边猛地嗡鸣。 心脏急速跳动。 人类都有一种感应,当尖锐的物体抵在眉心时,就是闭着眼睛也会觉得不安。 码头上,依旧只有江风呼啸。 但几乎整个盛茂坊的人,都似乎听见了一声心跳。 便是睡梦中的婴孩,也被惊醒,在夜间发出凄厉的啼哭。 郑连和魏世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在码头上拔足狂奔起来。 很快,上了驳船。 魏世才摸了摸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看着码头骂了一声娘。 “这码头下,藏着东西。”仟千仦哾 这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他们距离最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像是站在一个庞然怪物的心房里。 虽未见得实体,但暗中可怖的压迫感,就像一根夺命的尖针抵在眉心。 郑连本身受着伤,命门火衰。 捂着胸口,喘息数下。 直到驳船缓缓开动,这才放下心来。 魏世走到船头,信手放了一支传讯的烟花。 “沈大人说,水宛百户所不可全信。已将重要嫌犯先行转移到了楼船上。” “楼船便停泊在外水,只需两炷香时间就能抵达,届时便安全啦!” 魏世轻松地对郑连说道。 下一瞬,却见水面上火光亮起。 无数只小舢板,从远处驶来。 魏世的轻松凝固在脸上,他扭头看了一眼,忽而呸了一声。 高声指挥道:“妈的,铺防火苫布,不必避让冲撞过去!” 他是江南人,因千户熊弼是个战争狂魔,也跟着学了些水战。 指挥得像模像样。 相比起来,北地旱鸭子郑连,便不太行。 驳船鼓足风帆破浪前行之时,郑连一手握刀一手护住魏琳。 脸随着船的起伏上下,青中带紫。 围拢过来的小舢板,都是漕帮的内河船。 螳臂当车一般,舞动着火把,试图挡住靖宁卫的驳船。 但体量差距摆在那里,很快挡路的小船被一一掀翻。 不少人落入水中,被靖宁卫驳船的船底碾过,失去意识活活淹死,葬身鱼腹。 魏世猴子一样攀在桅杆上,见状跃了下来。 嗤笑一声,走到郑连身边安慰道:“莫说这些小帆船,便是漕帮的船也挡不住我们。” 他歪嘴一笑:“驶过了这段河道到了外水,届时便安全啦!” 郑连听他这话耳熟,但现在晕着船来不及深思。 咽下口水,正想客气吹捧一下。 又听魏世一声骂:“妈的!” 郑连扭头,从窗户看去,便见外边火光冲天。 一艘艘船,围拢过来。 风中有人扬声喊道:“船里的人听着,交出魏琳!” 立在船头的原帮主,声音传出很远。 他面上挂着一丝得意,如他所料,靖宁卫果然会从这里将魏琳转运走。 算计应验,他志得意满地立在船头喊话。 “你们不会有救兵了,你们的指挥使大人也是麻烦缠身。” 原帮主轻蔑笑了两声:“便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在水宛也得盘着。” 他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忽而高声道:“旁边的亮起旗帜。” 他这莫名的命令下达,没有得到回应。 逞威风却落了脸面的原帮主脸一沉。 “到了此时,你们还想要体面?” “那我就给你们体面。” 说着,他取出一个干巴果子似的东西。 这东西干缩在他的掌心,正好一握。 原帮主猛地收拢手指,捏住此物的瞬间。 四处传来隐约的呼痛声。 没一会,原本藏匿在后,不肯亮明旗帜的船纷纷升起船帆。 船帆上,印有印记家徽。 魏世立在船头一看,顿时心一凉。 这些旗帜是水宛各大家族的旗帜。 初一看去,水宛有头有脸占据了九成资源的人家,竟大半齐集在此。 郑连和魏世闻言,再次互看一眼。 郑连面色难看至极,扭头看了看魏琳后,率先在内衫干净处撕下一截。 其余校尉也跟随郑连。 他们咬破手指,迅速记录下情报后,卷成卷咬在了口中。 或许今日会陈尸江中,但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传达情报的机会。 便是死了,也要用尸体将情报带到。 做完了这些,郑连两腮鼓起,走到魏琳旁边,盯着她的脖子,拔出了靴册的匕首。 魏世却重回甲板之上。 火光跳跃在他年轻的脸庞。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这该死的乌鸦嘴。” 骂了自己一声,他抬起头,在江风中嘶吼:“扬帆,冲!” 第511章 水战 宽阔的江面上,船交织成了一道道封锁线。 原帮主负手站在船头。 他唇角勾起,并不太在意。 笑着对身边一人道:“这些靖宁卫倒还有些气性。” 下巴有一粒小痣的青年男人,闻言面色铁青。 他的脸色不正常的青白,额上还有汗珠。 听了原帮主的话,他暗自咬紧了牙关,按捺着脾气提醒道:“原帮主莫要大意。” 无论是走脱了一人,还是丢了魏琳,对他们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损失。 原帮主斜了他一眼,却轻笑道:“还疼吗?高公子。” 问及此,这位青年下意识的捂住还隐痛的心口。 愤愤看了一眼原帮主捏在掌心把玩的东西。 他终究还是低下头去。 便是借着父亲名势在水宛横行又如何? 在这些异乡人还未露出獠牙前,他们的血全部被人窃取。 如今生死已由不得自己。 那种痛苦,实在不想再受。 又敲打了县令公子一次,原帮主这才将视线转回。 远处,靖宁卫的三四艘驳船没有传来回复。 原帮主也不想将他们不逼迫太过,若是真的玉石俱焚,害死魏琳,他们还得费些周章,寻回魏琳的身体。 立在船头,再次喊话劝说:“你们可见这些旗帜?” “这些水宛的家族,城中又有多少人手?” “还有高勋所掌的县兵。” 每数到一个名字,原帮主的脸上笑意就增加一分。 他经营许久方才得到如今的局面。 自古想要腐蚀一个人,不外乎钱权色。 借着理想乡,他几乎并不费力,便让水宛望族陷入他的陷阱。 这些名字,即是他的助力也是他的战利品。 原帮主得意道:“还有你们靖宁卫。” 他想到得意处,仰天大笑。 他们一直想要渗透进水宛百户所,但成效不大。 只是天降好运,一个外室将把柄送到了他们手中。 念及此,原帮主的笑容越发扩大。 “如所料不差,你们沈指挥使已经自身难保,你们又何必负隅顽抗?” “交出魏琳,可记你们一功。” 这劝说依旧没有回应。 他虽是江湖门派中人,却也学着大景读书人的做派,装模作样。 他忽收折扇,先前一指道:“既不听劝告,便去死吧。” 他挑眼看高公子道:“都是忠义之士。尸身用来做养料,再合适不过。” 他看着满江的火光,摇头晃脑道催促:“高公子还请催促令尊快一点,尽早取来姓沈的项上人头。” “待到天明后,将那很会跑的小娘皮抓住,便可高枕无忧了。” 高公子听得面色发白。 对他来说,截杀靖宁卫截杀南巡的沈晏,都是他从前绝不敢想的。 他深吸一口气,只是事到如今,不上也得上了, 他道:“是。” 应了一声后,高公子心中有些难以言喻,扭头想再看一眼, 却脸色大变。 只见几艘靖宁卫的驳船,鼓足风帆,直直冲撞过来。 距离近了,甚至可以看见口中叼着刀,随时准备接舷近战的靖宁卫。 火光之下,这些人的脸孔半明半暗。 竟像是笼着一层黑雾。 高公子啊的惨叫,后退了一步。 原帮主也收敛了脸上轻慢,沉声叮嘱道:“准备接舷战。” 船上,脸颊鼓起的郑连,寻来朱砂粉洒在魏琳身上。 到了最后,若是再无希望,他便会立刻杀人焚尸。 而魏世立在船头,满头都是江上夜雾的水汽。 船帆鼓起,直冲原帮主所在的船只。 眼见船身越来越近,甲板上已经准备好了接舷近战的跳板。 魏世双目赤红顶在最前头,他自知此行有死无生。 狠心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下辈子定要做个富贵人。” 朴实的愿望说完,他将刀柄叼在口中,死死的看着在眼前放大的船首。 三! 二! 一! “轰隆——” 巨大的响声,响彻江面。 只见原本挡在前面的船,突然被什么,从侧面狠狠撞开。 伴随着木质甲板断裂的声音,天空中传来咻咻的响声。 这种声音,在成靖宁卫个个都很熟悉。 是卫中制式武器。 尖端燃烧着的箭矢,一抛射的手法,在夜空划过一道道弧线。 随后在重力的作用下,如星雨坠下。 尽数倾斜在拦路的船只上。 魏世一抬头,便看见大景水军的江上战船。 船首加装的铁质撞角,拦腰撞在敌船上。 悠长的吱嘎声中,敌船身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是,崇德水军!” 魏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眼前这救世主出现的角色,正是驻扎崇德的水军。 乍惊乍喜之下,魏世声嘶力竭的喊起来:“左满舵!” 他在甲板上跑动起来,一刀斩断了风帆的绳索降速。 周围人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帮忙。 魏世的反应还算及时,他们的船没有一头栽进友军的船身上。 在让人牙酸的声响中,两船擦身而过,在船身上留下巨大的擦痕。 因这摩擦,船身猛烈晃动。 魏世眼疾手快抱住船舷,这才没有摔个滚地葫芦。 但这人人狼狈的混乱中,一个没带头盔的花白头颅探了出来,嘿嘿一笑。 “小子们,干得不错!” 魏世一眼认出,那船上的人,正是曾在崇德抗倭的镇南将军霍宗! 魏世想要大声说两句体面话,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先前太用力,撕裂一般的疼。 郑连也从船舱赶出来,将魏世一把搀扶起来。 正想说些什么。 便见老将军霍宗身侧,又走来一个人。 绯红飞鱼服,和头上乌纱束带在江风中飘拂。 “干得不错!” 那人难得的唇边带笑,夸赞了一句。 魏世莫名眼眶发热,喉中哽咽,强忍劫后余生的庆幸。 郑连借着吐掉口中所含血书的动作,抹了一把眼角。 魏世看见方才挡在他们面前,联结如天堑的敌船被大景水军狠狠冲烂。 咽了口唾沫,魏世哑着声音道:“我们安……唔。” 他的话没说完,却是郑连汗津津的手捏住了他的嘴。 第512章 鏖战 l$旧时灯油蜡烛珍贵,一般来说天色暗下,百姓便都熄灯睡觉。 今日,夜色笼罩下的水宛却并不太平。 四处弥漫着一种压抑动荡的氛围。 明明是宵禁时分,但城中四处都有人点着火把,在大街小巷搜寻。 便是城中的水路上,往日贩售货物的小舢板,船头也站着拿着火把的人。 漆黑夜色笼罩下,火光跳跃在这些打着火把的人脸上,将他们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铁青一片。 在城楼、里坊坊门等要害位置,都大门紧闭。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一个个双目警惕的人,把守门户,警惕四顾。 若不仔细看,还当这些人是敬业的县城守卫。 然,稍微留意便会发现大不同。 这些把守的人,并未穿着大景的制式军士袍服。 相反他们有的是各家的家丁,有的是漕帮的打手,有的是爬龟妇的姘头。 正经的水宛县城县兵,反倒是被警惕的对象。 卸了兵器,干些杂活。 原本的水宛,像是一个长势良好的菌类。 最上层的功名家族,占据最多的资源。 又依靠这些资源,洒下大量孢子用以壮大自己。 普通民众,像是菌子的杆,重要却又不那么重要。 而龟缩在混乱盛茂坊中的人,则是埋藏在泥土下,见不得光的杂乱根须。 现在,异变横生。 原本龟缩在盛茂坊中的黑暗,在可以纵容下,向外蔓延。 漕帮的混子打手,无所不作的爬龟妇们,乃至于一些不入流的混混,都从连接盛茂坊的桥走出。 病毒一样,扩散想整个水宛。 相比起各大世家的家丁护院,这些人作威作福,趁机逐利的念头占了上风。 拿着火把行走在整个水宛街头,借势生事。 …… 松明火把的光焰,在夜间的风中明灭晃动。 “什么人?来干什么?” 坊门前的喝问声在夜间听着格外响亮。 被问之人,立在坊门前仰头看,极力举起火把,让站在坊门上廊桥的人能看清楚他的脸。 “是我!”他道,“奉原帮主之名,前来传话。” 站在坊门上的把守的,也是漕帮的人。 他个矮,扶着廊桥上的栏杆,踮脚看了个明白。 见下边却是格外熟悉亲密的帮众,他松了口气,急命人打开坊门。 传话之人进了坊门,看守啪嗒啪嗒走下来,告罪道:“对不住了兄弟。” 漕帮之中等级泾渭分明,决不允许下克上。 来报信之人,应是原帮主亲信,可得罪不得。 看守讨好的点头哈腰,来报信的却连客套也不肯,斜睨他一眼道:“这些都是要找的人。”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小叠官府通缉令特色的人像画。 事实上,这些不太像的人像画,正是出自官府画师之手。 只是少了右下角的一个红泥公印。 看守弯腰低头,双手接过,稍加翻看。 他原本并不识字,只是在水宛待了两年,便学会了些。 他一边看,一边丝丝倒吸凉气。 便是他这样的街头混子,也知道这一叠画像的含义。 最上面一张,是一个五方脸的丑男人。 下边竟厚颜无耻写着沈晏的大名。 沈晏之后,便是赵鲤。 再 这一份名单砸出,可叫大景整个抖三抖。 就是这样的大人物们,却被区区漕帮通缉追捕。 看守久在繁华的大景,心中有嫉妒有向往。 翻看了两下,便住手不敢再看。 他这小家子气的模样,自然惹得不满。 送信人冷哼一声:“怕什么?将来这里都是我们的地盘。” 若是将来得天庇佑,他们或可以水宛为踏板,得大景广袤的土地。 看守一时露怯本就后悔,讪笑一声后道:“定将这些东西张贴各处。” 传信人得了肯定的回答,并没有离开。 他又问道:“靖宁卫百户所还没打下来?” 看守一怔,心说哪有那么容易打。 靖宁卫可不是那些酒囊饭袋。 见他不回答,传信人已然得了答案。 “那些废物。” 两个骂声同时响起。 看守和送信的,扭头看去。 月色中,只见一抹纯白立在廊桥转角的阴暗处。 阴气森森,仿佛诡物。 两人都受了些惊吓,尤其看守。 他想不通,这位觋姑是怎么进来的。 理想乡中胡搞是一码事。 现实之中觋姑决不允许任何丑陋臭男人接近和注视。 她冷哼一声,直入主题道:“可是旗官武博还在靖宁卫百户所顽抗?” 看守也不在那边,说不清楚。 只好一拱手:“觋姑看过便知。” 觋姑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空气中,只留下一阵香粉的气味,和刻意屏住呼吸的看守。 这种香粉究竟怎么做的,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闻上瘾的人,便落入了觋姑的圈套。 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烈下场,他实在看过太多实例。 远见觋姑和传信人远走,看守自去寻东西沾上这些画像。 夜间的路格外的黑,觋姑提着裙摆走到靖宁卫百户所。 远远地便听一人道:“老子绝不会投降。” 觋姑眯着眼睛看去,只见旗官武博身着轻甲,一马当先顶在前头。 将一些试图翻越高墙的人,砍杀下去。 他也是武官出身,亲至百户所门前,大刀舞得虎虎生威。 一边砍杀一边嘴臭辱骂:“你们这些无君无父的贼人,背弃家国,行那造反之事,怎对得起坟中先祖?” “怎对得起立在水宛外的文笔塔?” 武博胳膊上缠着的绷带已经脏兮兮,他的嘴巴同样脏兮兮。 好言讽刺了两句,便开始如加上乡间俚语,句句有娘。 被阻在外的各家家丁护院,本也不乐意为了主家干这杀头的活,全都消极得很。 因而武博污言辱骂之余,还有余力指挥调度,死死守住了百户所防线。 觋姑驻足观看了两息,脸上扯出一个笑来:“也不知是靖宁卫太过悍勇,还是这些人太过废物。” 同行的送信人尴尬一笑,正想说两句。 却见觋姑脸上笑容一收:“现在就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望着站在高处的武博,觋姑得意的抿嘴微笑。 从一只袖袋中,摸出一个黑红干巴苹果似的东西。 第513章 清理门户 这干巴苹果似的东西,表面风干皱起。 硬邦邦,呈现腊肉一般的质感。 觋姑手小,五指微合捏在掌心。 她脸上挂着莫名笑意。 白色的睫毛眨了一下,浅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呈现诡异的光芒。 一手捏着这诡异物件,觋姑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 瞧着眼熟,竟就是赵鲤假作外室,送到素菊会中的那瓶死囚之血。 这血中,不知觋姑使了什么手段。 竟粘稠如松香脂。 拔开塞在瓶口的木塞。 一阵极腥的臭味,顿时随风扬开。 觋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并不觉臭,脸上笑容未变。 立在一边的传信人,却是一瞬间便露出恶心的表情,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察觉到他的情绪,觋姑斜眼看了他一下。 这才举起右掌中的干巴苹果。 将装着黑血的瓶子靠近,觋姑掌心握着的干巴东西,忽而一动。 随着一阵粘稠的声音,这东西上,裂开了一个口子。 这口子里满是草莓糖浆般的粘稠液体。 如嘴巴一般,一开一合,瞬间垂下一条肥厚的乌色长舌。 觋姑的手微微倾斜,将瓶中鲜血尽数倒出。 第一滴黑色的血,砸在这小玩意探出的长舌上。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随着觋姑的动作,干瘪的小玩意一点点涨大。 慢慢的,表面变得光滑。 竟,就是一颗心脏。 双手捧着这东西,觋姑一步步靠向百户所。 与围攻的世家打了声招呼后,她走到最前边。 “武大人,水宛大局已定,您又何必顽抗?” “到不若投降,还可抱半身富贵。” 武博回答觋姑的话十分简洁。 “滚!” 他遥看着远处觋姑醒目的白发,面上作不屑状。 下一秒,便见被触怒的觋姑,一把攥紧了手里还在跳动的心脏。 “啊——”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回荡在靖宁卫千户所。 这些呼痛的声音之多,都在左右。 武博心中一凉。 有些荒诞的回首去看。 知道素菊会有理想乡那种糊弄鬼的东西,又知道素菊会在为背后的势力收集显贵鲜血,赵鲤和沈晏不然会防。 沈晏的一切行动,都未出动水宛百户所中人手。 只给了他们一个死守的命令。 留在这里的,都是水宛百户所的人。 武博难以置信的转头,便见滚地哀嚎的人,有不少力士。 甚至,还有刀笔书吏。 十中,竟有两个疼得神志不清。 武博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水宛靖宁卫竟被人渗透到了这样的地步。 对靖宁卫这样的情报特务组织来说,这种渗透,无异于光着腚给人摸。 他精神一恍,下一瞬却是才记起些什么。 抬手捂住胸口,做作的假摔在地。 “疼死了!” “怎么回事,好疼!” 他学着样,满地打滚。 廊桥上,本就因先前激战有不少鲜血残肢。 他这一滚,让自己看着凄惨得很。 远处的觋姑,本僵硬的脸重新缓和。 方才见武博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也心中一惊。 现在才长舒一口气。 与此同时,靖宁卫地下基地中,困在囚笼中的死囚,忽而双目赤红,发出一声声惨叫。 觋姑缓步上前,察觉到左右的敬畏,她心中得意。 扬声喊道:“武大人和……不想受罪的诸位,放下武器可好?” 她声音清越好听,喊话声传出老远。 百户所中,滚了满地的人也因她手上不再施力缓过了一口气。 听见她的喊声,这些穿着靖宁卫鱼服的人,满头大汗仰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似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武博手在地上沾血,偷偷糊得自己满脸花,看着狼狈至极。 在亲信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故作迷茫,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音未落,只听百户所厚重的朱门后,传来搏斗之声。 却是有人欲要夺门。 靖宁卫整体素质极高,都带脑子干活。 听得乱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屁股清白干净的,迅速远离了方才满地打滚呼痛的。 一时间,百户所中泾渭分明,两派对峙。 武博扫了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门前喊杀声,越发激烈。 稍时,巨大的门扉发出一阵吱嘎声。 武博捂着心口,扬声道:“随我退!” 虽说之前他也是呼痛的一员。 但他在卫中,也积累了威信,听他这样说。 对峙的两方,一边跟着武博后撤往花园。 另一方,背叛者虽心中歉疚,但他们很清楚,靖宁卫是什么规矩。 叛者,唯死而已。 要么死,要么赢。 部分人心态快速转变后,竟比外边攻入的业余护院,专业凶残数倍。 追逐在昔日同僚身后,衔尾追杀。 见武博等人,撤入靖宁卫花园的地下通道。 带路党们积极努力的追了上去。 一时间,这底下修筑几十年,却没怎么用过的秘密通道人声鼎沸。 武博等人一路后撤。 终撤到一处时,武博脚步顿住。 他扭头,看向身后提刀追来的一人。 靖宁卫中无好人。 武博心中默念,却还是忍不住苦笑。 昔日手足弟兄,如今刀尖相向,倒比敌人还要凶残。 武博的视线,让追来的四十多岁汉子脚步放缓了一些。 这男人脸上黑须连鬓,在武博的注视下,动作慢了一些。 但随后他又迅速的自己说服了自己。 就像他第一次说服自己,接受理想乡贿赂时一样。 “武头,我不想死。” 他握紧刀柄缓缓开口。 “水宛已经如此,沈大人在不知所踪,我们没有胜算。” 他突然想起,武博此前也曾捂着胸口呼痛。 这便说明,武博也没那么干净。 大家都一块脏的感觉,让这男人放松了些。 他道:“头,你也疼过,你知道那滋味受不住的。” 武博看着他,突然挺直了背脊。 “你曾帮那些人做过什么?” “曾给了他们什么情报?” 对面的男人张了张嘴,最终无力辩驳。 最开始只是一些小事,后来他一步步泥足深陷。 他的表情,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武博讽刺的摇了摇头。 看向越来越多的追兵。 “想来也不必问你们了。” 武博自言自语后,退开一步:“真是丢人现眼。”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请鲁百户清理门户。” 话音落下,两侧传来上紧弓弦的声音。 黑暗中,鲁建兴答道:“自然!” 第514章 御守 惨叫声,在狭长的地底通道中回响。 像是悠风过隙,叫听者生怖。 这惨叫中,夹杂着讨饶之声。 叫一众被转移到这地下的人,浑身汗毛直竖。 尤以经历过诡事,从原本无神论者,迅速转向迷信的某些人。 赵开阳坐在香灰圈中,所在之处,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洞穴。 周立的柱子,支撑起不算高的顶棚。 潮湿又阴暗,只有几只火把照明,环境绝算不上好。 从头上渗下来的冰凉水滴,啪嗒一下掉落在赵开阳的后颈。 让他浑身一激灵。 随即,他又觉得这种事情很丢了脸面。 看着守在入口前的靖宁卫,想要出言抗议。 只是他左右扭头,想找一个共同发声的人时,便是一愣。 瑞王殿下,生性喜洁,在前些日子一场莫名大病后,更是变本加厉。 连他们寻常私服秦楼楚馆寻欢的活动,都不再参加。 还得了随时随地需要伺候着洗手的毛病。 但就这样一个人,现在却是不吵不闹的寻了一个安静处。 这里环境恶劣,也不知是不是沈晏故意,只命人给了几卷草席子。 瑞王殿下也不抱怨,卷着一张草席子,蜷缩一处。 活像是桥头讨饭的花子。 仔细看看,似乎还在发抖。 赵开阳越来越看不懂自己这准妹夫。 若不是念及这位的身份,他心里隐秘的还有些嫌弃。 不知原本坦荡君子的瑞王殿下,为何变成如今模样。 赵开阳深吸一口气,又扭头看向同在一屋的两个朝中重臣。 屋中有一个简易香案,供奉狴犴。 黄礼黄大人,正撅着屁股,对着狴犴像磕头祈祷。 赵开阳忍不住皱紧眉头。 如此模样,实在不堪。 他又转移视线,便见自家外公林着,正盘坐在一张草席上。 像是在默书一般,口中默念。 赵开阳这才心中一定,外公林着一直是他学习效仿的对象。 见林着盘坐的草席,被打湿得潮乎乎,赵开阳走到看守的靖宁卫前。 这里除了黄礼,都是社稷之臣,如此待遇实在不堪。 厚颜无耻而不自知的赵开阳,还未开口,便被一把刀鞘阻拦。 赵开阳认出,这是沈晏的亲信侍卫长詹佑。 詹佑官职不高,但是任谁也不敢轻易对他甩脸子。 当初五城兵马司,赵开阳挨打就是詹佑亲自行刑。 事后赵开阳除了时常腰眼泛酸,房事不济,相比起走路瘸腿前途尽毁的同窗,倒是轻了许多。 以为阿詹当时手下留情。 赵开阳收敛了一下怒气,客气拱手道:“屋中湿寒,瑞王殿下身份贵重,我外公年事已高,还请多给些御寒之物。” 赵开阳口中的人,换做旁的侍卫必是转身就去寻御寒之物送来。 但阿詹随沈晏久,狠辣起来六亲不认更不必说什么权贵。 抱臂看着赵开阳,弹舌啧了一声:“没有!” 赵开阳一滞,随即心中生出无限羞恼。 正待发作,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却是林着。 从前看外孙赵开阳龙章凤姿。 只是破出某些迷雾后,便发现这个外孙如他爹娘一般拧不清。 此时外边喊杀之声不绝。 柱石必要担心外边战局,关心相斗的士卒安危。 自私狭隘如黄礼那老匹夫,也担心自身安危,拜神求安。 但他这好外孙,却只关心环境湿冷。 便是嘴上不说,其实出头只为讨好谄媚。 林着实在受不了黄礼那揶揄的笑,摩挲着袖里藏着的护符,起身来打圆场。 “请问外边战况如何?” 林着顿了顿问道:“你们赵千户呢?可是在战场上?” 他的担忧并未遮掩,阿詹微微挑眉。 涉及赵鲤,他便不好强势。 张了张嘴,还是道:“赵千户无事,每半个时辰都会传讯回来,报告自己的位置。” “目前……无事。” 听了阿詹的回答,林着心中稍安。 在赵开阳莫名的注视下,商量道,他们可否出去观战。 他这样好脾气,阿詹反倒不适应。 犹豫了一下,点了头,领着屋中四人来到一处。 从这处,可以安全的看见下方战局。 洞中光线昏暗,只见火光闪烁。 林着一把年纪,但眼神不差,一眼看见,弩箭插秧似的扫射。 伏尸无数,其中有许多穿着靖宁卫的制式鱼服。 靖宁卫竟在内斗。 看出他们的惊讶,阿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道:“清理门户而已。” 他与其平静,却叫人听着凭空生畏。 嗅到血腥味,瑞王像是过敏一般,站在远处不肯上前。 赵开阳见得满地死尸,也退开两步。 只林着和黄礼,到底撑得住,旁观到下方杀戮落定。 脚步声橐橐,鲁建兴抓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回来。 揪着着女人的白色长发,就像在提一只兔子。 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要将她捆入顶端铸有狴犴像的铁笼之中。 他这粗糙又野蛮的手法,让一旁的赵开阳忍不住道:“靖宁卫竟对女人动手?” 鲁建兴脚步一顿。 他方才既要领人设伏,又要领人截断后路好瓮中捉鳖。 厮杀许久,浑身血气未散。 半边身子都沾着敌人的血,胳膊上刀上胡乱帮着绷带。 方下战场,却被人问为何对女人动手? 脑子里莫不是豆腐渣? 也就是在这的是鲁建兴,换做宫战早飞起一脚教赵开阳做人。 但他回头看来时,不善的眼神还是让赵开阳自觉失言。 为了找面子,还想强撑说什么,被林着拦住。 不能再让这外孙丢人现眼。 鲁建兴这才移开视线,和周围校尉配合,将昏厥的觋姑身上,尤其袖中零碎全部搜出。 包括,但不限于那个施术的心脏,一袋子的骨灰香粉。 还有一个小小的,摩挲出玉石光泽的婴孩颅骨。 还摘下了觋姑贴身挂着的东西。 是一个御守护符,上绣具有明显异国风的青海波纹。 这种纹饰,在大景有且只有在倭人身上出现。 鲁建兴等人,早知脉络,并未多惊讶。 林着和黄礼却是稍一联想,面色大变。 只瑞王和赵开阳,认不出这是什么,故而脑袋空空毫无波动。 第515章 一堂课 搜出了这些晦气物件,鲁建兴提起觋姑,将她投进铸铁牢笼。 牢笼没有什么花样,只顶端竖着狴犴像。 本昏迷的觋姑,在进入这囚笼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赵开阳惊骇地看着铁牢笼之上的狴犴像,暗光流转。 觋姑满头白色发丝,如蛛丝一般疯涨。 鲁建兴等人,立刻围住囚笼。 眨眼间,半个囚笼都被觋姑的白色头发堆满。 邪术失控,这些头发疯涨同时,贪婪吸吮觋姑偷来的生命力。 很快,原本青春貌美的觋姑,便已鹤发鸡皮,露出原本模样。 她的身上腾起一阵阵黑色烟雾,这些烟雾中,可见一些小手小脚乱动。 婴孩的哭笑交织,伴随黑烟在觋姑周身旋转。 这烟雾宛如实体,缠住觋姑的四肢,眼见着要将她撕成几块。 觋姑手里掌握着重要证据,鲁建兴上前想拦。 却听一阵虎啸。 相比起从前威慑力极强的啸声,这此的狴犴温和许多。 却还是吓得黑烟瑟瑟发抖,最终弃了将觋姑撕碎的念头。 团成一团,在笼一角形成了一个黑色烟雾组成的婴儿。 这婴儿手口俱全,啪嗒啪嗒爬到了觋姑的肩上粘住。 有些肿的眼皮掀开,露出一双雾气涌动的双眸。 带着纯粹恶意的婴孩笑声,回荡在漆黑空寂的地下,格外可怕。 赵开阳第一次目击这样的场景,忍不住后退两步。 退得急了闪到腰,便觉双腿发软。 到底是疼爱多年的外孙,林着上前扶住他,朝他手心里塞了三角黄符。 这是他厚着脸皮从玄虚子那求来的。 正想说什么,又有只手颤微微地伸来,拽住了林着的右边胳膊。 林着扭头便见面露惊恐的瑞王。 到底有授业之情,林着心里叹气,却没甩开他。 他们这边的动静,诸靖宁卫没太在意。 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哪像他们那般小家子气。 见铁笼困住那黑色婴孩,鲁建兴为首的人一拱手:“多谢狴犴大人。” 玄铁笼子恢复正常,并未给他们任何回应。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铜铃声。 一脸兴奋的玄虚子,先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人’。 这人面皮好似风干老腊肉,已经看不清楚模样。 生铁链子从两侧琵琶骨,锁骨穿过,环绕周身。 每跳一步,铁链哗啦作响,连带着贴了满身的黄符,发出簌簌的声音。 大抵是玄虚子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童真。 谁都没料到他竟带着这样一个玩意进来。 这后来的大爷,肉眼可见的不是活人。 莫说本就惊慌的瑞王,刚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赵开阳。 就是林着猝不及防见得,也忍不住抬手捂胸口。 只听嗷的一声,林着又是一哆嗦。 便觉背上贴了一个热乎身体。 却是黄礼黄大人,热粘皮一样扒在了林着的后背。 左右胳膊被人拽住,后背又贴上来这么一个人。 林着似乎听见自己的老腰,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玄虚子却半点不体谅他们。qqxδnew 当时从锦山抓住这慢腾腾的大爷,他祭炼许久,走了不少弯路。 今日方才得以实战。 作为一个丹师,其实也有一颗输出的心。 想着日后广收门徒,成为一派祖师爷,他心里甜如蜜糖。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直趴在他右肩的一个小纸人,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发出赵鲤的声音:“各位,安静!” 她声音不大,却有效地镇住了场子。 赵开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纹路殷红的小纸人。 若是他没听错,是赵鲤的声音。 在他的注视下,嚣张站在玄虚子肩头,拽着人家胡须的纸人,拍了拍小纸手。 分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赵开阳留意到,全部靖宁卫都恭敬的看向纸人。 包括嚣张的詹佑和一身是血的鲁建兴。 自身还没混入仕途的赵开阳,下意识不想承认眼前的一幕。 林着却是听见她声音,松了口气。 “好了!各位,现在有新任务!” 因码头水军激战,赵鲤这里的压力大减。 她大摇大摆躺在一处突出的房梁上。 擦了一把脏兮兮脸上的汗水,坐在瓦上。 暂歇同时充当联络基站,协助沈晏将这出瓮中捉鳖斩草除根的戏码演得完满。 赵鲤的视线转向小纸人那边。 站在玄虚子老道的肩上,能清楚的看见在场诸人。 视线在瑞王和赵开阳两个废物玩意身上扫了一圈。 赵鲤毫不客气的开口赶人。 “阿詹,瑞王殿下身份尊贵,请将他带走,保护起来。” 小纸人又一抬手,指向赵开阳:“顺带把这无官无职的狗东西撵出去!” “什么档次,也配站在这旁听?” 现在可不是赵鲤坑人的时候,对赵开阳,她没任何耐心。 遇诡事,赵鲤的命令等级高于沈晏,这是众靖宁卫的共识。 阿詹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将羞愤至极的赵开阳叉了出去。 林着张了张嘴,终是分得清公私,没有说话。 赵鲤的小纸人,看赵开阳被叉走。 阿詹去到门外警戒,赵鲤才抱起小纸手指点江山。 怕她站不稳掉下去坠了气势,玄虚子将纸人从肩上捧到掌心举着。 赵鲤道:“鲁建兴,将无常簿给二位阁老。” 上面记载了全部任务记录,也免得赵鲤费口舌解释。 在他们围看的时候,赵鲤看向鲁建兴:“留下人手看守大本营。” “你带人接手水宛各大城门。” “准备接应宫百户援军。” “水宛但凡参与此事者,无论是谁,不可走脱一人。” 赵鲤的声音十分淡定,但所说之话,却是血腥无比。 便是黄礼也手一颤。 林着更是失神抬起头来:“沈晏调动了江南大营和崇德水军?” “只为了这些倭寇宵小?” 林着已然意识到世界的变化,但是在他心里,还保留着传统的观念。 大景人都心知肚明,每年来犯的倭寇,其实大多都是沿海的商户假扮。 对倭寇,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几百年前,谦卑学习俯首称臣的小岛。 甚至,据说那个小岛上势力还四分五裂。 从没有人将那个狭小国度当作敌手。 赵鲤闻言嗤笑:“林大人,看来对他们还是不够了解。” 有必要给这些大景人,上一堂课。 第516章 孕相 对于林着,赵鲤并没有任何亲近之情,初见这倔老头子便害她在受伤。 不过后来这老头识趣,给她弄来了十分正规的断亲文书,赵鲤便也放下。 现在对林着,赵鲤就当是同朝为官,不讨人喜欢的职场前辈。 该合作时合作,该帮着沈晏撕人时,她也能撸起袖子上。 此次事件,他们与林着没有任何利益和立场冲突。 甚至,林着和黄礼能在此次事件中派上用场。 尤其林着。 赵鲤的小纸人,站在玄虚子手上,抱着两只纸手。 “林阁老,若是知道这些潜入的倭寇,在水宛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便不会觉得我们大费周章了。” 林着看着鲁建兴的无常簿,脸上神色变幻。 见他还要问,赵鲤先道:“现在我们已经抓捕到足够的嫌犯,林阁老若是想要知道,可一同参与审讯。” 由舍身的白大头为饵,抓住了喜滋滋去买强壮小厮的三姐。 张荷等人在码头上抓住的三寸钉老幺。 将在水战结束后,由沈晏带回的魏琳和马婆子。 再有今日混乱中,被鲁建兴格外关注的白发觋姑。 关于魏山,也已经查出眉目。 现在的他们手上,有了足够拼凑出整个阴谋的拼图。 只待,抓住时间主谋和帮凶。 小纸人交代好,见鲁建兴疾步奔出。 赵鲤切断了与纸人的联系。 夜露深重,坐在屋檐上的时间里,赵鲤头发上凝结了一层细细的露珠。 “赵千户!” 手臂上绑着绷带的校尉,立在下边喊。 唤回赵鲤的注意力,他双手抛来一只水囊。 也不知道是从谁家灶间里,摸出来的。 一路狂奔,赵鲤也跑得口干舌燥。 道了声谢,赵鲤刚想喝水,便听见一声猫叫。 独眼的花臂狸猫踩着瓦片,一脸不爽地跑过来。 脖子上盘着阿白,在它后背背着一个打好的小包袱卷。 走来,很不爽地蹬给了赵鲤。 里边装着两个饼子。 同样不知道是哪家顺来的。 这种情况没有嫌弃的余地,赵鲤囫囵啃了,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 把最后一点饼渣扔进嘴里。 赵鲤看见码头方向,漆黑夜幕被冲天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游荡在盛茂坊搜寻的漕帮打手,少了许多。仟千仦哾 也不只是去支援还是见势不妙脚底抹油了。 赵鲤关心那边的战况,操刀起身。 轻巧从屋檐跃下。 这处现在倒算安全,赵鲤命受伤的校尉就在此处暂避休息。 自己却是看向一旁的沈小花道:“去码头!带路。” 沈小花这样的小动物,最适合潜入。 近几日早带着阿白,踩着屋顶的瓦片,将盛茂坊的路认了个遍。 还趴在墙角花丛听了不少八卦。 得赵鲤的令,沈小花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边尖尖的牙齿。 虽然臭脸,但是正事并不耽误。 它迅速的跑动起来,带着赵鲤寻近路前往码头。 盛茂坊中早已乱成一团。 就是正规军队,在城中时,越存在不少不法侵害。 更何况漕帮和爬龟妇打手之流,泥沙俱下。 沿途偶尔还看见一两桩趁乱生事的。 赵鲤全都顺手砍了。 待到靠近码头,便见码头上由田齐维持的稳固战线。 在手弩的辅助下,前期田齐稳稳地维持住防线,不被漕帮之人冲进码头。 后期,江上水战这条码头的封锁线,却又像是勒在敌人脖子上的铁丝。 截断了敌人撤退的后路。 趁着漕帮帮众乱作一团,开启潜伏技能的赵鲤,溜达到了码头。 田齐站在码头的木质望塔上,视线很好。 眯着眼睛,看清楚来人是赵鲤后,立刻喝令停止,奔下望塔迎来。 “赵千户,没事吧?” 赵鲤摆了摆手,在他的带领下,两人回到望塔上。 站在视野最开阔的望塔上,赵鲤才终于看清了远处江面的战况。 水宛之中,各大望族明面上都有自己的船。 在暗里,更是有自己的货运商队。 这股力量和漕帮联合,占据了大半江面。 但这次沈晏和将军霍宗,来势极凶。 将军霍宗,几乎将此次当成了大练兵。 有模有样地策划了一场战争,用以训练军中的生瓜蛋子。 在大景水军的战船面前,漕帮和水宛望族用来封锁江面的货船,没有半点赢面。 化作碎木,洒了满江。 在这些碎木之间的,是汤圆一般浮在水面的尸体,在江水中沉浮。 赵鲤心说,这么大规模淹死的人,在事后应想办法化煞时,郑连魏世带着魏琳先行返航。 相比起狼狈离开时,魏琳的待遇好了很多。 不再是扛布口袋一样,扛在肩上。 而是得了一张简易担架。 赵鲤迎上去。 看见她郑连和魏世同时松了口气。 “赵千户!” 郑连到底跟随赵鲤久,打了个招呼,立刻告知了重要信息。 “你说魏琳叫爷爷,这码头就出现了异状?” “码头下应该藏了东西?” 赵鲤不再询问,立刻命他们带着魏琳远离码头。 这乱势之中,赵鲤等人轻松回到地下据点。 随行的中年大夫本还在研究那种人面果。 大半夜被唤来,他也不敢抱怨。 给魏琳简单号脉后,他吁了口气:“没什么大碍,这孕妇腹内胎儿十分强壮,母体有些弱。” “稍加调理便不会有事。” 他说完正要去开方,却看见赵鲤等人全都愕然扭头看向了他。 “怀孕?” 赵鲤眉毛一跳。 魏琳曾道,她当时被贼人侵害曾怀有孽胎。 四个月时,马婆子才帮她拿掉。 但那次马婆说她伤了身子,已经不可能再受孕。 马婆是在欺骗魏琳吗? 赵鲤思索着这背后的动机时,中年大夫嘶了一声。 “不对啊,从脉象看当是足月胎儿,但……” 但是眼前担架上的女人,十分瘦弱,腹部平坦,腰身纤细,根本没有孕相。 赵鲤一撩衣角,蹲下身去。 在魏琳下腹按压,凹陷的手感,让赵鲤一怔。 魏琳的腹腔中,似乎没有子宫。 第517章 极数八 魏琳的腰身很细,这一点赵鲤初见时就留意到。 但她并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魏琳那样的遭遇那样的处境,消瘦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 现在赵鲤才知道,哪里是魏琳纤细消瘦。 竟是下腹部的一应器官,都已经不在了。 但偏生大夫还诊断出了魏琳怀胎。 再一联壁画中,撑着太阳车的独眼胎囊,赵鲤神情一肃。 “除了陈大夫,全部出去。” 这里人多眼杂,检查魏琳的身体不是上策。 赵鲤一声令下,其余人等全都转身出去。 昏暗的地下小屋,只留下赵鲤和成阳绑架来的中年大夫。 这位陈大夫,医术尚可嘴巴严实。 就是运气差了点。 别的大夫已经归家,唯有他见了些小秘密,被迫拿了靖宁卫编制。 如无意外,他将和清崖县的袁仵作父子,一起拖家带口离乡,进入诡狱当差。 “劳烦先生背过身去。” 赵鲤请陈先生暂转过头去,自己俯身解了魏琳的衣裳。 魏琳身上触目惊心。 深深浅浅的疤痕叠加,还有白日接客留下的青紫。 瘦得可见肋骨的身子,下腹部凹陷出一个可怕的弧度。 赵鲤扯来旁边搭着的潮湿薄被,给魏琳挡住身体,只露出下腹,方便检查。 做完一切,赵鲤才唤侧身回避的陈大夫。 陈大夫转身,一眼看见魏琳下陷的腹部,顿时脸色苍白了几分。 从无缘无故被绑架到海岛上给人瞧病,后来又因嘴巴严实,被弄去研究那种诡异的果实。 现在有亲眼瞧见,一个大活人分明将临盆的脉相,却下腹凹陷。 陈大夫的人生观,在这短短一个月经历了大起大落。 咽了口唾沫,他上前再一次给魏琳号脉。 这次他格外慎重。 许久才收回手,又以手指轻轻按压魏琳的腹部。 终于给了赵鲤肯定的答案。 “禀赵千户,从脉象此女确已怀有身孕。下腹女子脏器也确实不见了。” 至于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深知知道得越少命越长。 陈大夫将问题抛给赵鲤,便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旁闭嘴不言。 赵鲤应了一声:“有劳先生!” 将陈大夫请离后,虽在地下条件恶劣,赵鲤还是寻来了一盆热水。 绞了帕子给魏琳擦身同时,仔细检查她身上各个细微处。 果然,在魏琳的后背、腋下、腿根内侧,脚心都发现了一些很规律的红点。 若不是有心寻找,说不得便会当成是自然生出的红痣,或是害了什么病。 就算是魏琳本人也不一定能注意到。 赵鲤仔细寻找,总共寻找到了八个。 神秘学中,数字是世界范围内都存在特殊文化现象。 考证神秘数字,是后世神秘学追根溯源的常用辅助手段。 赵鲤对这些,也有简单研究。 如古希伯来民族的便常出现数字七。 《创世纪》中上帝将第七天作为安息日。 发洪水时,叮嘱诺亚造诺亚方舟时,要带畜类七公七母,天上的飞鸟要带七公七母。 约瑟解梦时,预言先七年丰年,而后七年饥荒。 诸如此类,赋予了数字七相当浓重的神秘色彩。 而在倭国,数字八则有重要意义。 岛国《古事记》记载七代神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结合生下八大岛。 伊邪那岐因妻子生火神被烧死而大发雷霆。 用十拳剑砍下火神的头。 沾在剑上的血流下后,化出八位神。 此外,天照大神与速须佐之男在天安河边结为夫妻时,两神吞剑嚼玉后生下的也是八神。 数字八,构建起了稳固的倭国神话秩序和体系,为倭国神话中的极数。 赵鲤内心头脑风暴个不停,给魏琳盖好被子,蹙眉坐在旁边。 思索魏琳、魏山与太阳车中独眼胎囊之间可能的联系。 就在此时,房门被叩响。 “赵千户,人犯招了。” 说话的人,声音不太熟悉。 赵鲤想了一下才记起,是水宛百户所的刑官。 应声起来,赵鲤开门便见一身是血的刑官。 显然这位的专业水平,远不及盛京镇抚司的老刘。 弄得一身埋汰,还不穿条皮围裙。 赵鲤唤来郑连,命他把守在魏琳屋外。 又在魏琳门前的狴犴神龛,上了一炷香。 “此处劳烦狴犴大人。” 青烟袅袅升起,供桌上供着的果子照旧咕噜噜滚来一个。 谢过狴犴好意,赵鲤走到暂时充作刑室的房间。 见魏世把守在门前,随口问道:“沈大人呢?” 魏世答道:“江南大营入城,水军登陆,沈大人正居中坐镇协调。” 赵鲤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迎面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和屎尿的气味。 赵鲤侧头,避开扑面而来的一阵臭气。 察觉到她的嫌弃,身后跟着的刑官讪笑两声。 进了刑室,赵鲤便看见林着面色铁青的坐在其中。 手中握着一卷口供。 见赵鲤来,他面色稍缓,长叹了口气:“先前是我狭隘了。” 低矮的地下囚室中,竖着好几个十字木架。 瞧着都是新制的,但上边都溅上了血。 最前面的一个绑着人。 一个血糊糊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人。 看体型,当时码头抓到的三寸钉老幺。 也不知是不是水宛的刑官手艺糙,这三寸钉肉眼可见的萎靡。 赵鲤绕到刑架后,打量了一下这三寸钉后背的伤疤。 这三寸钉被磋磨得狠了,抬头都有些费劲。 赵鲤叫人给了他一碗蔓荼蘼花汁醒醒神。 满口牙都被拔掉的三寸钉,一碗热汤汁灌下,顿时发出一声声呻吟。 带着血的涎水,从他嘴角滴落。 若不是早先见过他在码头为难江家父子,说不得会觉得此人可怜得紧。 赵鲤踱步走到方桌前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她盛茂坊回来,还没时间梳洗。 一头一脸的朱砂汗水,衣裳靴子也全是干泥。 瞧着实在不像个样,林着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她。 绑在架子上的三寸钉老幺,勉力抬起头,许久才视线聚焦。 开口道:“饶了……” 他开口讨饶的声音含糊不清。 第518章 卜部氏 潮湿的底地下囚室中,火盆的光跳跃着。 蒸腾得一室血腥更加恶臭。 赵鲤却像是鼻塞一般,恍然未觉。 桌上原有几个馒头。 应当是林着的饭食。 她饿得慌了,也懒得管。 垂头翻开还算干净的内衫衣角擦了擦手,便拿起来吃。 林着看她这兵痞样,眼睛一跳。 只是见她掉渣的干馒头都啃得香,什么也没说,悄声出了趟门。 赵鲤并不在意他离去,一边啃馒头一边笑着看刑架上的三寸钉。 赵鲤并没有实际与倭人打过交道,毕竟她那个年代,倭岛已是一片鬼蜮,人类禁区。 幸存的一些倭裔,根本不敢声张自己的来路,早抛去姓名习俗,融入了其他国家。 但倭人曾犯下的罪行,全都记录在案。 对这个民族,赵鲤不敢松懈。 老幺讨饶时情深意切,可赵鲤还是看见他眼睛,藏在乱发之后暗中观察。 赵鲤不由得咋舌,如此状况之下竟然还想死撑。 不过,她扬起唇角。 已经落到了巡夜司手中,便不由他了。 赵鲤不说话,啃着干馒头,等待蔓荼蘼花汁药效到达顶峰。 药汁效用越强,老幺的呻吟越发弱了下去。 赵鲤不问,他也不再求饶。 赵鲤撇了撇嘴,这时才道。 “去寻点辣椒水来!” 她的命令叫忐忑候在一旁的刑官一愣。 端着叠夹烧肉馒头进来的林着也是一愣。 对此时的大景来说,辣椒才传入不久,奇怪用途还没有被开发得太狠。 刑官有些忐忑问道:“赵千户要辣椒是……” 他看向绑在刑架上的老幺:“莫不是兑了辣子水,淋在伤口上?” 传言盛京镇抚司确有此法。 刑官觉得学到了新知识,摩拳擦掌就要去寻。 却听赵鲤冷笑。一指老幺道:“最辣的辣椒,榨成辣子水,灌他哔——里面去。” 只听哐当一声,却是大学士林着听见这虎狼之词,失手摔了手上的馒头。 有心想叫这断亲的外孙女收敛一点,别看脏东西,但又恐说了叫她不高兴。 嘴巴开合数下,终是捋着胡须没有说话。 “哪?” 水宛的刑官悟性不太够,竟然还问。 方才从门缝探进一个脑袋的瑞王,神色莫名看了一眼赵鲤,默默缩回了脑袋。 刑架上的老幺猛的抬起头来。 赵鲤道:“人犯不老实,什么也不说。” “得上些不死人的狠活。” 老幺颤抖起来,带动周身的锁链哗啦作响:“你什么也没问!” 在蔓荼蘼花汁的作用下,他此时倒是清醒得很。 便是没了满口牙齿,这句话也喊得清清楚楚。 赵鲤却不搭理他。 自顾自道:“快去寻来,有条件寻些黄鳝。” 黄鳝…… 刑官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问,转身出了门去。 不一会回来,手上已经带了东西。 三寸钉不知道这样的刑罚是痛苦大一些,还是羞辱性更强一些。 他抬起头看向赵鲤,哑着声音含糊嘶吼:“我愿意招啊!你问啊!” 说话间,带血涎水淌了满地。 他着急,赵鲤便不着急。 慢悠悠走到了他面前:“我大景历来热情好客,对你这样异乡客人更是优待。” 说完,不待老幺说什么。 赵鲤一挥手:“先上刑!” 刑官龇着牙花,犹豫片刻端着辣椒水盆上前去。 辣椒水盆里,飘着一支竹筒。 在老幺的挣扎中,扒了他的裤子。 脏兮兮的裤子一扒,一旁的林阁老恶心得直闭眼。 赵鲤也恶心。 但她知道击溃人犯的心理防线,绝不能露怯。 她微微扬着下巴,在老幺惨绝的哀嚎声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边啜饮,一边应和着节拍,用手指轻敲桌面。 片刻后,一脸菜色的刑官还要去拿泥鳅。 在蔓荼蘼花汁影响下生受刑罚,昏厥了数次的老幺只觉得从下半身开始。 血管里流淌着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无数带刺的铁刷子。 极致痛苦冲刷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仟千仦哾 太痛苦了。 根本没有抗拒可能的酷刑让他明白,对面的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或许也不在乎他口中的情报。 老幺曾以为,自己能为了神明奉献一切。 可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他根本无法面对的痛苦。 浓稠似莓果糖浆的血,从他腿间滑落。 赵鲤这才搁下了茶杯:“你瞧,我们如此厚待你,你还想撒谎吗?” 满脸汗水涕泪的老幺,听见赵鲤问话,如得大赦。 声音嘶哑回到道:“再……不敢了。” “很好!” 赵鲤轻叩桌面:“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要好好把握住。” 说完,赵鲤给了林着一个眼神:“林阁老,劳您记录。” 叫大学士来做书记官,她倒是喊得顺嘴。 林着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强忍呕意,提起了笔。 “你是什么时候到大景的?是怎么得到的户籍身份?” …… 在一室血腥之间,烂肉一般的老幺交代了全部。 他本是沿海劫掠的海盗,三年前应原帮主招募,改名换姓来到大景。 在水宛豪族的帮助下,先以家仆之名来到水宛,而后领了放奴文书,摇身一变成了大景漕帮之人。 日常工作便是看守码头,帮助漕帮和水宛豪族遮掩一些不便公之于众的事情。 所谓理想乡,老幺具体也并不清楚。 只知是原帮主的手段。 在理想乡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这些作下贡献之人,偶尔可进去享受一回。 赵鲤撞见那一次,就是因为老幺因立下了功劳。 “这么进去?”赵鲤听到关键点,立刻询问道。 老幺垂头,像是狗一样喘息数下,才回答道:“水宛地下有特定的地方。” 说完,他像是破罐破摔一般,不待赵鲤询问,便报出了位置。 盛茂坊中三处城隍庙,庙下都有一处入口壁画。 赵鲤又问:“你在西码头的职责是什么?立下了什么功劳能进入理想乡?” 蔓荼蘼的花汁,效用渐散。 老幺浑身都在抖,一时没有答话。 赵鲤命人又给了他一碗,他抬起头,竟对赵鲤露出感激涕零之色。 等疼痛渐退,他答道:“我奉命看守西码头,不许任何汉文出现。” “那日,江家大郎在码头上帮父亲干活,闲暇时默背三字经,被我揪出来。” “我便立下了大功。” 赵鲤仔细观察着他,现在的老幺已经调教得很老实,没有瞧见欺瞒的情况。 但他的交代,让赵鲤眉头更加紧锁。 为什么高勋要在盛茂坊毁去书院,为什么西码头不许出现大景文字? 赵鲤狠狠咬着唇角,在记忆中寻找有用的线索。 连身旁何时来人,都没注意到。 听她着急得恨不得咬手指,嘴里碎碎念,重复着倭国,文字几个词。 立在旁边听了片刻的人,忽而开口道:“倭国神代文字?” “卜部氏。” 这声音好似一道洪钟。 将赵鲤脑海中的迷雾悉数砸开。 她忍不住惊叹一声:“卧槽!就是卜部氏。” 第519章 神代倭文 赵鲤脱口而出的虎狼之词,回荡在刑室之中。 她激动看向给了她重要提示的人。 “沈大人!” 沈晏并没有穿着平时的飞鱼服,许是在战场的缘故,他穿着一身玄色皮甲。 瞧着自有一番英武气质。 比起赵鲤的狼狈,他也没好多少,一身血腥浓烈至极。 只是就算这般狼狈的情形下,他手里还是提着一只沉甸甸的食盒。 赵鲤从凳子上跳起来,搂了一下他的脖子:“沈大人,沈大爹,你是最棒的!” 不小心喊出的小绰号,让沈晏一楞。 赵鲤只贴了一下,便迅速退开。 现在激动的她,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将一切串联起来。 大多数人,包括倭国内部,都认为倭国在汉字传入之前无文字,唯刻木结绳。 很长一段时间里,倭国都使用汉文书写和记录。 但倭国却有一支异类,卜部氏。 卜部氏是一支专门负责祭祀和学习典籍的家族。 卜部氏认为,《倭书纪》中的神话故事,就是真实历史。 于是进而认为,倭字在神代便已经存在。 甚至将各地的图腾图形,附会为神代倭文。 这个家族,在后世都十分偏门。 大景的沈晏居然能知晓。 赵鲤仰头向他投去崇拜目光。 沈晏被她看得红了耳朵,轻咳一声道:“隆庆八年,卜部氏曾来盛京游学。” 这类异国人,自然也在靖宁卫监控范围之内。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 得了赵鲤提示,水宛之事情与倭国有关。 还有镜魍事件中,受害者洪氏,曾念过不知名的语言。 玄虚子不是山间土鳖道长,倒不至于认不出倭国语言。 两相叠加,沈晏提了水宛百户所无常簿记录一一查看。 在其中一个力士的任务记录中得知,有卜部氏曾旅居水宛。 沈晏不知其中联系。 他所作的,只有将一切可能的线索记下。 在赵鲤需要的时候,告知于她。 就比如此时。 “水宛是大景文盛之地,地方豪族都有藏书。” “卜部氏曾上门求书。” 沈晏一手扶了赵鲤的肩背,若有所思道:“旅居的倭人名卜部曾文,他曾与人辩论时道,倭国神代已存在文字。” “只是在汉文流入倭国后,神代文字被汉文取代。” 卜部曾文的理论,毫无疑问怀有强烈的本国意识。 但没有任何有力证据,能证明他的观点。 拿出一些莫名图形为证的卜部曾文,不但被大景人嘲笑,连带着倭岛本土,他也是不被认同的。 赵鲤猛地一拍手:“就是他了。” 即便卜部氏的神代倭文只是毫无证据的空想,但在灵气复苏背景下,成真却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赵鲤所料不差,下一任城隍魏山,便被镇压在西码头之下。 而西码头,不允许任何汉文出现,绝不是幕后之人闲出屁。 而是他们想要篡城隍神位同时,借城隍神位信仰,篡神代倭文为真。 甚至更甚者,以水宛城隍信仰和倭文为锚,在大景复苏整个倭国神代。 赵鲤的推测说出,刑室之中一片寂静。 一旁的林着,也再没空瞪沈晏,反倒额上生汗:“当真?” 沈晏抿紧嘴唇,他从不质疑赵鲤,也不说多余的废话。 “江南大营已入城,崇德水军封锁各大码头。”qqxδnew “田齐还在江上搜寻漕帮那位原帮主的下落,活见人死见尸。” “宫战、鲁建兴四处镇压水宛乱民。” “水宛已定,无人再能对你造成任何阻碍。” 沈晏眼神一厉。 无论是高氏还是张世李氏,漕帮还是那些爬龟妇,这些人都会被一次性清洗干净。 沈晏顿了顿,问道:“我应该怎么配合你?” 他的话风轻云淡,正上头的赵鲤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杀戮与血腥。 只有林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可,你……” 在水宛举起屠刀,此举太过冒险。 这些豪族门生遍地,沈晏此举无疑自绝于天下。 林着第一次站在长辈立场规劝道:“不可杀戮太重。” 今圣再信任沈晏,也有限度。 此番调度江南大营,崇德水军已是犯了大忌讳。 再屠戮水宛豪族,得罪文人。 帝王心术与权衡,便是有心相护,也定然会做一番取舍。 他的提醒,沈晏接收到。 微微颔首,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但沈晏却不打算改,只耐心的看着赵鲤的发旋,将手中食盒放在了桌上。 赵鲤没让他等太久,片刻后抬起头来。 “立刻提审觋姑、三姐和马婆子。” “组织人手,发掘清理西码头。” 这些人想要篡夺神位,应是以尸骨为锚,将魏山镇压在了西码头之下。 其下必有祭坛。 再有魏琳。 如无意外,逼死魏山,将魏琳掳走七日受辱都是同一批人所为。 七日受辱后的魏琳,怀有孽胎。 四月时马婆介入,以邪法连带子宫取走胎囊。 无论是理想乡中的水池,乱来的男女,都会给这胎囊供给肮脏的养分。 理想乡中竟是见不得人的极致情绪,传递到胎囊中,催生出什么可想而知。 同时将西码头下的魏山扭曲污染。 待到胎囊成熟之日,发动血媒之术。 让魏山托生于这肮脏,但血脉相连的胎囊。 之后,无论是继续污染还是献祭。 都能达到他们的目的。 魏琳为魏山之孙女,胎囊之母体,必然是血媒发动的重要材料。 照着大夫的判断,胎囊已然足月。 不知魏山有没有入魂。 当务之急,一是保护魏琳,二是摧毁三处城隍壁画切断供给。 三是探查魏山的情况。 同时,应对考城隍之事。 能扶正真城隍归位,自然为上策。 如若不能,赵鲤脸上狰狞一闪而逝。 而若不能,便准备弑神。 第520章 下洞 九月二十五 水宛,盛茂坊 整个盛茂坊周围都是手持枪矛的甲士。 从乱起至今,整个盛茂坊都笼罩在动乱的阴云中。 作为重要帮凶,引起这一切的县令高勋不见踪影。 盛茂坊最高的望火楼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将军,高台上饮酒。 将军霍宗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半生征战,最得意的莫过于曾于崇德灭倭。 现在却赫然发现,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倭寇钻营得千疮百孔。 心中郁郁,一时失态。 高台之下,是高氏一族的人。 车轮以上者,皆在此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高氏一族在水宛横行霸道。 既然享了高勋的福,现如今也该有难同当派上用场。 低声啜泣的高家人,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距离他们不远的,是两具尸首。 一个是高勋亲子。 当日他做了说客,说服城中豪族商船封锁江面,表明立场。 而后撞上崇德水军。 他一个公子哥,不比原帮主等漕帮混饭之人,混乱之中早早跌入水里。 战船一冲,撞碎了半边脑袋,脑浆子全豆腐花一样喂了水里的鱼。 因他一身华服,在田齐打扫战场捞尸时,是重点关注对象。 绳索套着脖子捞上来,经辨认确定了是高勋的儿子。 泡得发白的尸首,便带到了此处展示。 在他旁边,是高勋的族侄高沉,当日堵截赵鲤等人的高捕头。 曾经水宛城中威风八面的高捕头,此时面色青紫,胸前凹陷出一个巨大、血肉模糊的坑。 应是被马蹄踩踏而死。 同样被麻绳拴着脚脖子,倒掉在立起的木架上,双臂垂下。 这两具尸体,对高家人来说非常有威慑力。 讨饶的怒骂的,各种声音想个不停。 也有乖觉察觉官府用意的,高声哀求着:“勋叔,你出来吧!真要看着我们去死吗?” 然而任他们呼唤,站在高处监视的靖宁卫始终没有发现有高勋的踪迹。 水宛事件实在太过恶劣,已是军队接管的状态,便也不讲究什么程序。 将军霍宗是个杀胚性子,午时已到,红签一丢,滚滚人头掉了满地。 竹竿插上,朱砂腌了悬挂示众。 这一家子的人头,对现在动荡的水宛来说,威慑力再强不过。 至少,在临时迁出盛茂坊居民时军民和谐,没有一个刁民敢出现。 紧急迁走居民,在盛茂坊四方布下狴犴像的同时。 西码头祭坛寻找工作,还在继续。 赵鲤顶着太阳站在高处。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西码头格外的脏。 本身便烂泥满地,来往渔船倾倒的鱼汁垃圾,更是将此处沤得如同垃圾场。 从盛茂坊中征发的壮丁,肩上挂着粪兜清理污泥。 底下的成年老泥一翻,臭味堪称可怖。 幸而豪气冲天沈大人,每日八百文工钱的高价,让不少人遗忘恐惧前来。 在将近六百名民夫的努力下,午时刚过,那边高家人血未冷,这边便有了发现。 得到消息的赵鲤脸上蒙着布巾,一路小跑。 踏着满地湿泥污物,来到了有发现的地方。 一个向下的洞口,边缘不停有黑色臭水滴下。 周围人莫不掩鼻,只有玄虚子老道,手里拿着一个罗盘,不停转悠。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黑斗笠的人,身形僵硬,木头人一样走动时,时有哗啦铁链声响起。 不必想也知道,是玄虚子祭炼的游尸。 见赵鲤来了,玄虚子一喜,指着黑黢黢的洞道:“就在下边了。” 赵鲤凑头看了一下玄虚子手里的罗盘,点了点头。 此番任务很重,鲁建兴留守在结界内看住魏琳。 而盛茂坊外,也有结界维持,这个任务便交给了最合适的田齐。 对于西码头下的祭坛,最合适的办法是由煞气大的军人整体挖掘出来破阵。 但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大景并没有那样的生产力可以一日挖开底下的工事。 只能以活人去探。 此处实在太臭,赵鲤不想说话,卷唇打了个呼哨。 很快,沈晏领着宫战郑连一块过来。 他们押送着十几个人。 混乱之后,不缺死人,也不缺该死但想活的人。 在沈晏的友好说服下,这些人将作为先驱部队,以肉身下洞探明情况。 为首的赵鲤也很眼熟,就是当日在码头欺辱江家父子的漕帮打手头子——唐爷。 当然,此时叫他唐爷他也不敢再应。 清退周围的民夫后,赵鲤的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各位,还有什么想做的想求的?” 在场的,都被靖宁卫教做过人。 来之前威逼利诱谈妥,还给了一顿饱饭。 现在便是有想做的,又能怎么办? 解了身上的枷锁后,一排人立在黑黢黢向下的洞前。 其中一个鼻青脸肿的瘦皮猴,看着下边似乎不见底的洞,咽了口唾沫。 江风一吹,洞中臭味卷着一阵呜呜声吹过,如同鬼哭。 想到码头上传说的怪事,瘦皮猴子身子一颤。 他眼睛贼溜溜看了一圈,竟拔足狂奔,想着跃下江水夺条活路。 沈晏和赵鲤并肩站着,冷眼看他跑向故意留出的缺口。 瘦皮猴子速度很快,几步跑到那个缺口处,远见江水翻腾,心中正喜。 一只脚从旁踹来,势大力沉踢在他的腰侧。 一身差役服的张荷,虽然衣裳规整穿着,但身形不正常的鼓起。 双肩双臂隆起,将衣衫绷得紧绷绷。 他一脚踹出,瘦皮猴子哪吃得住,身上骨头咔嚓响着,横飞出去。 一头栽进烂泥,再无声息。 见状,一些蠢蠢欲动的,再次歇了心思。 老实地往腰上绑上绳子。 这些人混子打手,自有一番豁得出去的光棍气。 认清楚自己必须走一趟的现实后,反倒激起些戾气。 靖宁卫提来雄鸡,现杀雄鸡热腾腾的血淌进清澈的酒里。 一人一碗仰脖饮了,壮阳气胆气。 随后狠狠摔了空碗。 攀着绳索,向下顺着绳索攀爬下去。 赵鲤立在洞边,扬手一抛,甩出三个黄纸小人。 伴随着铁链哗啦的声音,立在玄虚子身边的黑衣游尸也缓步走了上来。 “阿鲤啊,这可是我的宝贝啊,你小心着些!” 到底是第一次祭炼的宝贝,玄虚子老道十分心疼地再次叮嘱。 赵鲤点头道:“道长放心,没事,妥妥的!” 说着,她摸出一张颜色鲜红的小纸人。 与别的黄色小纸人不同,这个纸人通体鲜红,上有黑色纹路。 黏上游尸瞬间,便活动着小手小脚,爬到了游尸脸侧。 原本呆滞的游尸,一瞬间变得灵活。 跨步来到洞口边,纵身跃下。 第521章 干尸 以小纸人监视四处的赵鲤,分心操纵着玄虚子祭练的游尸。 看她一下从洞口跃下,玄虚子立在洞边心疼不已:“小心点啊!别崴了脚脖子。” 一旁立着的沈晏不由挑眉看了他一眼:“真人何必小气。” 赵鲤也分心道:“道长,别忙着心疼游尸了,大祭台那边还需你操心。” 借人皮纸偶操纵,到底不比监视。 赵鲤这一心多用,险些栽进烂泥里。 幸而沈晏牵了她的手,搀扶着她走。 宫战和郑连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默契的分派人手,搬来狴犴像,把守洞口。 赵鲤则在沈晏的搀扶下,和玄虚子来到了西码头另一处工地。 这里正在搭建一处祭台。 玄虚子既是钦天监头子,这边是他的本职工作。 嘴上不再嘀咕,而是开始指点祭台布置。 赵鲤盘膝坐在狴犴香案旁,闭目将全副心神放到了地下洞穴中。 …… 操纵着游尸跳下,赵鲤本意是想摆一个酷帅超英落地姿势。 奈何硬件不给力,游尸肢体僵硬,直戳戳落地便摔了大马趴,糊得满身烂泥。 一抬头,便看见漕帮的打手,站成一排,全立在一边。 谁也不敢动。 “看什么?” 游尸虽不会说话,但赵鲤的小纸人毫不客气的道。 一排漕帮的打手,杀过人放过火,唯独没见过纸人会说话。 齐齐吓得一哆嗦。 操纵着游尸站起来的瞬间,游尸头上戴着的黑斗笠掉落。 领头的唐老大正好点起一根蜡烛。 一眼看见游尸那风干老腊肉似的脸,和浑浊死鱼眼睛。 吓得惨叫一声。 空洞洞的地下,人的精神本就高度紧张。 唐老大这一嗓子,嗷得几人紧张的神经绷断,撒腿就跑。 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幸而这底下入口空间不大。 一道铁门堵住去路,没让这些人乱跑。 赵鲤控制游尸,将点燃的蜡烛放在胸前。 添加了犀角的蜡烛,本就光发绿。 斜斜向上,照着游尸那张老腊肉脸,惊悚程度翻倍。 “谁再跑试试?” 游尸肩上贴着的红色小纸人,悠然用赵鲤的声音威胁道。 洞中一静,鬼哭狼嚎的人们全安静下来。 一息之后,排队站在了挡住去路的大铁门前。 游尸身上拖着铁链如同牧羊人。 因在码头地下,这里十分潮湿。 生铁大门上锈迹斑斑。 通道中底下都是湿泥,在缝隙中生着密集的灰色菌类。 跟着赵鲤下来的这批人,都有些手艺在身上。 商商量量,竟三两下便弄开了生铁大门上的锁。 随着让人牙酸的吱嘎声,一个黑漆漆的通道露了出来。 “撬烂铁门。” 探索过程中,因后路被堵而全部团灭这种事情赵鲤不想发生。 照着巡夜司的规矩命令道。 铁门上大块大块的锈块掉落,唐老大等人将铁门的门轴彻底撬烂。 通道之中点燃实验空气的蜡烛也没有熄灭。 一行人在游尸的驱赶下,进到通道之中。 这通道并不算长。 两侧钉着木条,渗水严重。 走到末端时,便觉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圆形的厅室。 修得十分粗糙。 在正中是一个石制的台子。 台子上,平躺着一具尸骸。 并不是枯骨或是鲜活的湿尸。 是一具明显硝制过的干尸。 尸身并不高大,一层黑褐色的皮,薄薄贴在骨架上。 赵鲤命令活人远离,以免冲阳。 操纵着游尸,走了上去。 到了近处,能更清晰的看见这石台干尸的状况。 石台造型古朴,边角都摩挲得圆润,应该是一个老物件。 上面满是图腾样花纹。 干尸浑身赤裸,身边没有任何祭品。 只在脸上,搭着一块白色麻布,挡住了面容。 这干尸身上可以看见明显的男性特征。 赵鲤心中有些猜测,操纵游尸掀开了遮挡干尸面容的麻布。 一张破碎的脸,出现在赵鲤眼前。 大张着嘴的干尸,双眼紧闭。 双臂交叉,人为摆放在胸前。 赵鲤操作着纸人,俯身查看干尸的额角。 照着目前所知,当时盛茂坊中书院被拆除。 魏山羞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了劝学石碑之上。 而这干尸的额上,果然看见了大片蛛网状裂痕。 正是魏山的尸身。 赵鲤心中忽而一松。 尸身好脾气的躺着,没有任何异动。 赵鲤正想寻其他线索,纸人扭头却见漕帮打手都整齐的跪爬成了数排。 头有节奏的晃动,好似学生正在默书。 其中一人中招时,运气极差,失手摔了手中蜡烛。 发绿的火焰,沿着他的衣摆燃烧。 他半边身子都笼罩在了火焰之中。 但他恍然未觉。 嘴巴开合念念有词的同时,瞪着双眼,摇晃脑袋。 赵鲤操纵着游尸体走上前,试着扑灭这人身上的火焰。 但这人形火炬并不配合,被游尸推倒,他又迅速爬起来跪下。 如勤学的学生。 等到赵鲤费劲的操纵着游尸,将他身上火焰扑面。 人已烧得面目全非。 赵鲤心中叹气,移步到另一人身边。 将游尸身上带着的朱砂鸡血,抹在了这人的眼睛上。 灰白翳壳上,一抹朱砂鸡血红格外鲜艳。 出乎意料又再情理之中的是,这人并没有清醒过来。 到底是候选城隍,不是五猖神那种西贝货色。 能操纵的梦境更加高级。 实验过后,赵鲤并不气馁。 重新回到石台边。 游尸立在一边,赵鲤的纸人跃下。 以更好的视角,观察石台上的字符。 这些应当都是卜部氏主张的神代倭文。 象形文字大多能靠形状猜测出一点意思。 赵鲤的小纸人纷纷跃下,围拢在石台周围。 三百六十度观察这些文字。 就在此时,圆形厅室内一阵幽风吹过。 石台上的文字,突然像是虫一般扭曲起来。 随着一阵机括之声,石台下,出现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赵鲤回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漕帮打手们,这才发现这些人竟挨个站起来。 行尸走肉一般,走向这阶梯。 第522章 再入 赵鲤操纵游尸侧身,让这些人拖着步子下到了洞中。 在洞口等待片刻,没有任何声音。 赵鲤这才踏着粗糙的台阶,一步步下到洞穴之中。 因现在操纵的是游尸,倒也不必畏惧洞中空气问题。 腰间悬挂着绿莹莹的犀照灯笼,狭长而陡峭的阶梯上,游尸笨拙向下。 这条通道狭窄而逼仄,正常身高的人,展开双臂便可以触碰到通道两侧土壁。 贴在游尸脸侧的纸人,是赵鲤第一次尝试使用尸皮制作。 施术材料,便是这只游尸后背剥下的皮。 这游尸,只是玄虚子老道聚阴所制的试验品。 相比起其他凶悍的同族。 它最大战力,是张嘴露出满口烂牙吓人。 其余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游尸速度很慢,以血染红的尸皮纸偶扭头四处观看。 这通道与上边的不同,土壁上有明显的鱼鳞状痕迹。 一看就是盗墓贼打盗洞的手法。 正想着,眼前豁然开朗。 游尸从向下的通道中钻出。 一个如后世篮球场般大小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整个空间里,四周的墙壁遍布黑色凹凸的雕刻。 这些雕刻十分密集,看不清什么主题。 侧行两步,身侧出现了一个双人合抱的石制灯台。 清澈的灯油中,浸泡着什么。 游尸上前,便见人身鱼尾的鲛人干尸。 鱼尾身上钉着三指粗的铁钉。 狰狞的面部朝上,下巴脱环似的张着。 一根拇指粗细的灯芯,从鲛人干尸的喉中探出,灯芯顶端发蓝的火焰静静燃烧。 石制灯台同样是古朴老物件,上面刻着许多莫名的图形。 像这样的鲛人灯,还有很多。 幽幽蓝火,照亮了空间的下部。 借着火光,赵鲤看清了一个雕塑。 方形石龛中,似乎雕刻的是庖厨图。 简单的灶间里,一人舂米,一人挽袖杀鸡。 图中灶台等物都是明显扁平的壁画,但两个劳作的人,却是浮雕一般半凹于外。 肢体枯瘦干巴,蒙着一层皮。 在微蓝的灯火下,黑亮的表皮呈现蜡质光泽。 这些并不是浮雕,俱是特殊处理过的尸骸。 细致看来,甚至能在这些蜡黑尸骸上,看见明显的谋杀凶死痕迹。 赵鲤的尸皮纸偶,仰头环视四周。 心中悚然一惊。 满室影影绰绰半埋在墙内的尸骸,都人为摆出了很日常的生活图。 除了庖厨,还能看见豆腐坊,桥上茶摊…… 这里便是一个缩小版的盛茂坊。 先行进来的那些人,不见踪影。 赵鲤绕着找了一圈,才在一处寻到了其中一人。 姓唐的汉子,靠墙蹲坐。 身处在一处码头样的壁画中,作饮酒状。 半边胳膊融化进了墙中,已经快要成为这假盛茂坊的一员。 赵鲤操纵着游尸,尽量站到了中间位置。 仰头想要寻找盛茂坊中书院的位置。 奈何游尸身高有限。 再高处便什么也看不清。 想了想,赵鲤暂时断开尸皮纸偶的操纵。 本体张开眼睛的瞬间,便见沈晏关切的目光:“没事吧?” 赵鲤摇了摇头,扭头看向狴犴神龛。 为了避免五通神那次事件再现,赵鲤很苟的龟缩在狴犴神龛下。 起身上了一炷香,赵鲤问道:“狴犴大人,您会庇护我的对吗?” 下面显见是一重幻境,赵鲤本意是想入幻境一试。 询问狴犴找个庇护。 不料,狴犴香案上线香忽然一亮,一线青烟缓缓飘起。 沈晏神情微动,抬起右手。 狴犴香案上的青烟,凝聚在他掌心之眼上。 他神情一肃,恭敬道:“是,狴犴大人。” 再看向赵鲤时,眉眼间都带着些笑意:“看来我要同赵千户走一遭了。” 赵鲤侧头看他,犹豫一下。 终是笑起来:“好吧,一块走一遭。” 照着他们的计划,沈晏应当留在地面策应。 本质来说,赵鲤敢放手一搏,交付后背的便是沈晏。 嘴上不说,但她很清楚,沈晏永远会为横冲直撞的她留下一条稳妥的后路。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 狴犴的指示绝不是空穴来风。 沈晏掌心之眼,应该是能在此事件中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这一趟他们必须得走。 有了这样变故,赵鲤和沈晏的整个计划,立刻变动。 郑连在码头接收一个巨大的铁笼。 这铁笼罩着黑色苫布,里面有活物扑击,发出的低啸。 得到通知时,立刻疾步跑来。 宫战也被唤来,两人满头大汗看着全副武装的赵鲤和沈晏。 此行未知,赵鲤将零碎物件都戴在了身上。 腰上叮叮当当的挂着小信使的纸灯笼,灯笼旁还有一只骨质铃铛。 而张晖的小老虎围兜,因赵鲤自身有鼠鼠祟祟技能,便不容拒绝的挂在了沈晏的腰带上。 虽说上边绣着的小老虎,让沈晏周身气势大打折扣。 检查了后腰革囊,沈晏看向赵鲤。 赵鲤将一个联络用小纸人交给宫战。 “此处便交给各位了,照计划行事,我们会尽快回来。” “二位放心。” 宫战和郑连一起拱手。 立在一旁的玄虚子,此时看着倒是靠谱许多。 一拂袖摆道:“放心,此处有老夫。”看书溂 林着虽未说话,但罕见的与黄礼并肩站在了一处。 后赶来的将军霍宗也道:“安心。” 这几个跺跺脚能让大景抖三下的人齐齐发话后,赵鲤和沈晏都不再说些什么。 果断攀着绳索向下,沿着开出的洞口向下而去。 行至铁门前时,赵鲤点燃小信使的灯笼。 光芒从灯笼中传出。 跨过铁门的瞬间,沈晏朝着赵鲤伸出左手。 赵鲤将手递去。 沈晏声音中含着丝丝笑意:“好生抓紧。” 两人十指相交,一同迈入通道之中。 一步两步…… 行至中途时,地面啪嗒出现了小信使的脚印。 “这次便拜托你了。” 赵鲤未开心眼,对着脚印的方向说道:“要好生看着我和沈大人。” 话音一落,两人的耳边同时如潜入水中,出现一阵嗡鸣。 沈晏一凌,张开右手掌心之眼。 第523章 困住 伴随这一声嗡鸣,眼前的世界褪色剥离。 而后嗡鸣褪去,赵鲤听见了一阵喧哗。 她站在闹市街头,身边都是小贩叫卖的声音。 身子一颤,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赵鲤定睛一看,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这男孩穿着灰布衣裳,斜挎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两本薄薄的书。 撞了赵鲤,他脚步稍停,仰头道歉道:“对不起大姐姐,我赶着去上学呢。” 远处啪嗒啪嗒跑动的声音。 男孩的同伴边跑边回身喊道:“福旺,迟到会被魏先生打手板!” 名叫福旺的男孩面露惧怕之色,绕过赵鲤,几步跑开。 边跑边道:“姐姐,对不起了,你也快点吧,快迟到了。” 赵鲤脑子有些糊涂,总觉得自己也是需要念书的,听见迟到二字,便追着男孩福旺的脚步而去。 他们一前一后,在街道上穿梭。 路过一个简陋食肆时,见一个瘦子在舂米,还有一人正挽着袖子给鸡放血。 这画面让赵鲤脚步微顿,似想到些什么。 只是来不及思考,便听见远处响起急促的铛铛声,是书院将要上课的信号。 赵鲤抛下杂念,便又再奔跑起来。 远见一座书院在远处,上挂牌匾——盛茂义塾。 牌匾下,站着一个留着山羊须的老者。 老者唇角下垂,是个十分严肃的面相。 负手站立,身后隐隐露出半根戒尺。 看见戒尺,赵鲤便觉发毛,加快了脚步。 将要跨过书院前立着的劝学碑时,手猛地被人拉住。 赵鲤侧不及防之下,被扯动后退了几步。 腰上缠了一只手臂,将她整个人往后抱出。 即便脑子糊涂,当攻击本能还在,赵鲤微微侧身,攥着拳头想给这登徒子一记肾击。 不意拳头啪一下,被人接住。 接着脑袋便被按进了一个怀抱中。 满鼻都是木香,赵鲤脸贴在那人的胸膛一阵恍惚。 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但是这身材……当真不赖呀! 便是这一恍神,赵鲤被那人捏着的手一阵刺疼。 垂眼去看,便见一根肉须扎进了自己的肉里。 心里震惊了一半,赵鲤忽而脑中迷雾尽散,抬起头:“沈大人?” 沈晏无奈地看着赵鲤,只觉得刚才接下她那一拳头的手,腕子震得生疼。 这姑娘力气更大了。 赵鲤这才记起他们现在处境。 急忙回首,去看立在义塾前的老者。 那哪里还有什么老者,只一具挂不住衣袍的干尸架子立在那里。 而方才跑在赵鲤前面的小男孩福旺,也变了模样。 腹部凹陷面色青紫,嘴角挂着血沫子的孩童尸身,乖巧站在老者干尸面前,伸出手挨戒尺。 悬挂在书院上的牌匾,也不再是汉文,取而代之的是赵鲤之前见过的神代倭文图形。 “此处不是单纯的幻境。” 沈晏的掌中之眼,虽来源于五通神,但有太岁神力加持,具有破障之效。 他本人亲历过双重深层幻境,抗性较赵鲤更高,几乎是在入幻境瞬间,便清醒过来。 之所以到了此时才唤醒她,全因赵鲤跑得比兔子还快。 若非中途放缓脚步,沈晏险些没有追上她。 沈晏这一次不敢松懈,生怕她撒手就没了。 右手探出的触须,深深扎入赵鲤的掌心。 见赵鲤望向义塾,沈晏道:“我们得叫醒真正的魏山。” “真正的魏山?” 赵鲤还待细问,便听旁边一个声音道:“去去去,好生不要脸的男女,莫在这卿卿我我带坏孩子。” 不知何时,手握戒尺的老者干尸站在了劝学碑后,挥手驱赶他们。 他似乎很生气,一手紧紧的攥着戒尺。 虽已没了人模样,但嫌弃还是显而易见。 “大好年华,不思学习上进,在此拉拉扯扯。” 赵鲤看他站在劝学碑后,故意挑衅道:“就不,就站这!” 干尸未料会有这么没礼貌的,就要来找赵鲤理论理论。 但脚步跨出,衣摆便被数只小手抓住。 “魏先生,该上课了。” 死状各型各样的孩童尸骸,拽着干尸的衣摆央求。 魏山脚步顿住,回头瞪了赵鲤一眼,被一群童尸簇拥着回了书院。 遥望他的背影,赵鲤面色难看。 “那些人就是用这些假像,一重重困住了魏山。” 沈晏说话时面色阴沉:“何其歹毒。” 赵鲤并未说话,只是轻扯了沈晏的手:“走吧,沈大人,去找真正的魏山。”看书喇 要在这未知之境寻到真正的魏山,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沈晏嗯了一声。 这时,两人都瞧见面前出现了一只紫色烟雾组成的蝴蝶。 “是小信使,跟上!” 信使是穿梭真虚与真实之间的魇类生物,寻找幻境节点最是可信不过。 比起兔子一样狂奔的赵鲤,未曾现身的小信使明显温柔许多。 引路蝶不快不慢地飞。 前方又见一处劝学碑时,赵鲤和沈晏视线一花。 天色变暗。 两人并肩站在了肮脏恶臭的盛茂坊街头。 这处环境十分糟糕,街道被百姓屋舍侵占,加盖的房屋几乎挡住天空。 足下是粘腻的恶臭烂泥。 应当是将至晚饭时间,从街道两侧传出饭菜的香味。 还有夫妻吵架,爹妈打骂孩子的声音。 这一片混乱中,郎朗念书声便格外引人注意。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同时循着这念书声走去。 终在一个窄小的胡同,找到了念书之人。 摇头晃脑的干尸,却发出清朗的少年声。 身旁贴着一张发黄的劝学帖。 一手拿着书卷,一边啃着一块黑黢黢的菜团子。 摇头晃脑地边吃边背。 佐餐的是一个咸鸭蛋。 咸鸭蛋也不是正经敲开壳子吃,而是用一根棉线穿了。 然后咂摸着棉线上带出的蛋黄和咸味,抿一口便能佐下大半个菜团。 如此一个咸鸭蛋,有滋有味便能吃上一个月。 看着干尸背书吃咸蛋,赵鲤扬声喊道:“魏山!” 接连喊了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赵鲤左右看看,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 小石子划过一道弧线,掉到了魏山的桌上。 他转过头来,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年轻的书生哟,你过来一下。” 赵鲤看着那封劝学帖,嘴里说着诱拐的话。 不料回应她的,是魏山啪一下关上的窗户:“别来扰我念书!” 第524章 缘由 盛茂坊从来不是什么泰平地界。 恶劣的环境之下,自然‘刁民’众多。 更不是什么念书的好地方。 赵鲤和沈晏脚步稍顿的短时间里,就亲眼目击了三桩打孩子,两桩夫妻互殴。 还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揣着什么东西翻墙逃走。 然,就是这样的混乱嘈杂的环境中,魏山的念书之声一直未停。 在这介于幻境和梦境之地,时间并没有太大意义。 现在立在魏山窗前听他念书,侧行一步便时空变幻到了下午。 这时的魏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父亲早逝,母亲是一个极泼辣的妇人,做些小买卖维生。 以魏山身处的环境,他本没有念书的资格。 多半会像盛茂坊中的其他少年,十三四岁在码头寻个活计。 到了十五六岁,相看一个姑娘。 但命运命运,三分命七分运。 一日庙会生意好,魏山在帮着娘亲算账时,便遇上了贵人。 他天生对数字敏感,便是没念过书,进出账也能算得清清楚楚。 他娘的摊子旁边,是一家很有特色的卤杂碎。 肠肺下水卤制一夜,捞出切了撒点葱花,香得远近闻名。 就是盛茂坊外,也有老饕循着味道过来。 魏山的机缘,便是因为一口卤杂碎。 吃着东西眼不闲的老先生,瞧见魏山算账条理清楚。 又一问,竟从没学过。 肚子里暖和的吃食,让这先生生出爱才之心。 允了魏山,在隔壁里坊私塾的廊下旁听。 魏山本欲拒绝,在他看来念书这样的事情,和他根本毫不相关。 他从没想过念什么劳什子书。看书溂 只想赚钱,赚大钱,让他娘过上过好日子。 但还没等他不知好歹拒绝,腰间软肉上便遭了亲娘回旋三连掐。 疼得他嘶嘶倒吸凉气。 拒绝的话便没说出口。 第二日,魏山家方圆千米的人便都知道,魏山要去念书啦。 每日鸡鸣,魏山被他娘亲掀被子揪起来。 赵鲤和沈晏,上一秒才瞧着魏山宝贝的用棉线吃咸鸭蛋。 下一瞬时空变幻,看见魏山的亲娘,一手叉腰,一手掀了儿子的被子。 “娘!” 少年人独有的公鸭嗓,满是崩溃。 破损窗户投下的朦胧天光,照在魏山的…… 攀上屋檐,寻了个最佳观影位置的赵鲤和沈晏,两人都看见了干尸状的魏山光着屁股。 躺在薄被里的干尸,蜷成一团,一手扯被子遮羞。 满脸羞涩,瞧着惊悚。 趁魏山和他娘亲两头拽着被子拉锯的时候,赵鲤跟沈晏商量道:“沈大人,能让魏山换个样子吗?” 老是这模样,看着也难受。 沈晏一直不敢松开赵鲤的手,右手探出的肉须深深扎进她的掌心里。 赵鲤也不觉得疼,尾指勾着这根粉色肉须,食指指甲轻轻刮了两下。 沈晏酥痒得手一抖,红了半张俊脸责备看着赵鲤:“莫胡闹。” 这姑娘真是心大得不分时间。 不过,沈晏还是收敛心神,试着操纵自己的力量。 下一瞬,赵鲤眨了一下眼睛。 再看向魏山的方向,天边朦胧的光投在公鸭嗓少年的屁股蛋上。 母子的对峙,最终娘亲获胜。 掀了被子,魏山娘亲高高扬起手里的细竹条子。 从笤帚上拆下,打人不伤筋骨,但极疼。 惨叫声惊得窝里的狗子抬头四处张望。 周围邻居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噪音,没有一个抗议的。 最终睡眼朦胧的魏山,手里捏着一个菜团子,被他娘亲推出门外。 唇上还带着一圈细细绒毛的少年人,叹了口气,神情郁郁。 转头还想说些什么,一个简易的侧挎书包扔进了他怀里。 “快滚!迟到扒了你的皮。” 魏山娘亲的指令,明确简短又坚决。 不想触怒他娘亲,魏山磨磨唧唧地向着离开盛茂坊的长桥走去。 只是脸上的厌恶情绪,肉眼可见。 “沈大人,魏山现在似乎很讨厌念书。” 赵鲤问着话,手上闲不住,尾指不安分动来动去。 沈晏不得不攥紧了她作怪的手。 “在水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中,盛茂坊盛产小偷恶匪。” 沈晏遥望魏山的背影,道:“在书院中,大抵是会受欺负的。” “自然厌恶念书。” 话音方落,场景变幻。 寒风夹杂着雪花,铺上面颊。 赵鲤环顾四周,两人已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远处传来读书声。 锦衣孩童端坐厅室,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魏山双手揣在袖中瑟瑟发抖,立在通风的廊下,鼻子下挂着两管清鼻涕。 不交束修,便只有立在廊下旁听的待遇。 即便,他每日为了上学得走上一个时辰。 放课后,一群孩童围着魏山。 魏山念书晚,年长许多还在启蒙。 小了他许多的孩童们,又知他家境,便欺负他为乐。 穿着厚实棉袄的孩子们,将他书包扔进水里。 未免遗失书本,魏山挽起裤脚,去浮着碎冰的水中捡书包。 一个来回,人便冻得脸青紫。 一个胖小子拍着巴掌,笑声震天。 看魏山的衣角露出什么,他上手去扯。 魏山年长,常年缺油水,又黑又瘦。 虽反抗,但无用。 刺啦—— 粗布衣裳一扯就破。 夹衣里絮着的芦絮和着飞雪,漫天纷扬。 一静之后,恶童们更加欢快起来。 穷、酸。 这两个字,和盛茂坊一样,刻在魏山身上,抹也抹不掉。 魏山上去抢夺,却轻易被这些恶童的随从们拉开。 裤腿半湿的魏山穿着单衣,抱着湿透的书包和撕烂的衣裳,顶着小刀片似的雪花跑回盛茂坊。 他逃课了。 心里打定主意,就是被娘亲打死,也不念这劳什子的书。 再不想什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一辈子在盛茂坊,再不出来。 将要到家时,脚步沉得像铅。 为了他能有一条上进之路,他娘亲付出了什么,魏山再清楚不过。 他终是停在了巷子口,不敢再向前一步。 雪落下,堆在他的肩头。 赵鲤和沈晏静静看着。 一侧的门,忽而吱嘎一响。 男人一边系腰带,一边走出来,嘴里说着:“你这女人当真无情,完事了便赶人。” “哎哟,咱们做买卖还谈感情?” 穿着桃红袄子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嘴里叼着烟杆:“屋里点的碳,烧的热水哪样不花钱,没得叫你白呆占便宜的道理。” 两人身后的屋子,散发浓烈的情事味道。 吵吵嚷嚷拌嘴,迎头撞见魏山。看书喇 这对男女同时一愣。 “小山啊……” 男人打着哈哈,忙整理了一下衣襟。 女人也从倚着门框的姿势,站直了身子。 自从魏山念书的事情,被他娘亲得意地四处炫耀出去。 他便有了不同的地位。 这对男女收了浮浪模样,这才仔细看魏山狼狈模样。 见他冻得脸发黑,女人侧身让开了门:“你娘不在,你先进来。” 大抵是为了避嫌,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你也进来吧。” 第525章 种子 打开的门又合上。 赵鲤这才探头看了一眼。 她和沈晏在这幻境中,处境比较奇怪。 偶尔会被人瞧见,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被彻底无视。 需要主动弄出动静,才会被注意到。 此时,两人悄声上前。 走近了便听里头,魏山的哭声。 一路强忍,独自一人倒还能坚强。 但见着熟悉的左邻右舍,还被关心,还是半大孩子的魏山便再忍不住。 在屋中直掉眼泪。 沈晏见这间屋子的窗户留出了一个洞,牵着赵鲤来到这处。 很无良地探手,轻轻撕开了人家窗户纸上留着透气的洞。 方才的男女,身份并不难猜。 在这混乱的盛茂坊,也不稀奇。 大抵嫖客暗娼而已。 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屋中只有一个妆台,一张硬板床,床上被褥凌乱。 居中的小火炉上,烧着呛人的炭火。 魏山便坐在这小火炉边。 受冻之后再烤火,他抖得更厉害。 一边抖一边哭着将书院发生的事情说了。 黑瘦男人扎着一条青布腰带,解了外衫裹在魏山身上。 他是个暴脾气,站起来一脚踢了凳子:“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小山别怕,没人能欺负咱们盛茂坊的人。” 一旁的桃色衣衫的女人,却是冲他翻了个白眼:“嘴上说得厉害,出了盛茂坊,你算什么?” 被撅了面子,男人啧了一声。 女人起身,去妆台捻了针线。 魏山的书包都湿透了,女人给他在小炉上烤干,缝补了撕烂的地方。 “还补这玩意做什么?” 青春期的男孩子,肿着眼睛自暴自弃道:“念书便不是我该做的事。” 他话说出口,本想得到安慰和认同。 出乎意料的是,码头混子出身的男人没说话,做着皮肉生意的女人也没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到底有些大人的担当。 男人开口道:“小山,不许这么想。” 他绞尽脑汁,举出一个例来:“你知道吗?码头的活计。” “像何叔这样大字不识的,扛一天大包也才四十文。” “但若是识字,像那些管事,挥挥笔烤着火,月银便是二两半。” 这是桃色袄子的女人姓许,也帮腔道:“对啊,你若是好生念书,日后给你娘挣脸,多风光。” “将来考个秀才老爷,我们这些邻居也长脸。”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擅长说服的,说来说去,都是钱和面子。 魏山沉默听着,最后回家了也没说一个字。 这对男女目送着魏山离开。 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次日,魏山本想借口病了,不再去书院。 不料运势不佳,昨日受了那一场冷,竟是一点事没有。 大早上,魏山的娘便站在他的床边。 魏山把头埋在被子里。 打定主意,便是他娘今天打死他,他也不会出去。 不料他娘并没打他,只是给他送来了一件絮了棉花的衣裳。 “昨日许姨知道你受了委屈,买了棉花,熬着夜给你絮了新衣裳。” “你知道,许姨赚的都是什么钱,她平日有多节省,你今日要继续睡着,辜负她一片心意?” 薄被颤了一下。 魏山的娘又取来已经缝补好的书包。 里边浸水发皱的书本,虽字迹晕开,但一页页熨得平整。 这时窗外传来呼喊声。 却是昨日那个姓何的汉子。 “小山,走,何叔送你去书院。” “我看谁敢小瞧你!” 他今日特地翻出自己最体面的衣裳,穿在身上。 还特意敞开领子,露出从前受过刀伤的锁骨。 魏山不应,他也不恼,便站在窗外喊。 最终,魏山双目含泪,换上了絮上的新衣裳。 姓何的汉子,像是随从一样跟在魏山身后。 走在街头,便有街坊大声同他打招呼。 炸油果子的胖老板,塞来一小包炸果,高高扬起手里的竹笊篱:“那些人有钱有势又怎么样?能有你聪明吗?” “咱一定不会输。” “对。” 老妪牵着孙儿,特意等在道旁。 “小山,好好念书,以后教我孙儿识字。”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别再像牲口似的被人糊弄。” 老妇的儿子曾因文书,被讼棍糊弄吃了大亏。 她一直惦记着这事。 说着她也塞来两块糕饼。 在姓何的汉子护送下,魏山抱着满手的东西,再一次踏出了盛茂坊。 立在离开的长桥上,他回首望向家的方向。 长桥就像是一道分割两端的线。 左边是水宛温柔的水乡,右边是盛茂坊歪歪扭扭野蛮生长的屋子。 一粒小小的种子,在魏山心中埋下。 姓何的汉子,不知身侧的少年默默立下怎样的誓言。 他絮絮叨叨道:“你别怕,我们街坊商量好了,以后换着送你来,再不叫你受欺负。” 他们这些烂人,平常在街上游荡,能寻件正经事做,倒也不错。 活在烂泥里的他们,亲手浇灌出了美丽的花。 …… “原来如此。” 赵鲤已然明白,那个执着的魏先生,从何而来。 魏家的坚持,究竟为何。 劝学碑,不只是劝学劝上进。 风雪越发的大,沈晏侧身为赵鲤遮挡。 看着魏山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眼前风雪越发的大,几乎遮蔽人的视线。 扑簌簌扇着翅膀的紫色蝴蝶再次出现。 赵鲤与沈晏并肩跟去。 场景又再变换。 已是二十来岁青年模样的魏山,坐在方桌后。 用来佐菜团子的,还是一个棉线穿着的咸鸭蛋。 第526章 千字文 散发霉味的屋子。 依旧是那个能吃上半个月的咸鸭蛋。 只是这时的魏山,已经是青年模样。 他很瘦,但不是寻常书生弱不禁风的瘦。 而是一种很精神的瘦。 埋头奋笔狂书,时不时咬上一口菜团子。 忙得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窗外传出叫卖的声音。 赵鲤听着叫卖的口音耳熟,远处传来一阵铛铛声。 “卖——药糖咧!” 喊一声,便叮地敲一下分糖的铁砧。 一听就是盛京街头才有的药糖贩子。 赵鲤探头看向窗外。 果见盛京标志性的九层望楼。 “魏山到了盛京!” 赵鲤废话了一句。 沈晏接道:“应是入京赶考。” 大景科举由下至上,需要经过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院试是县级的考试,考中后称秀才。 乡试在各道的首府进行,考中后称举人。 会试则是在盛京举行,中者称为贡士。 会试之上,便是金銮殿上的殿试。 一层一层,如同闯关。 闯过了,鱼跃龙门。 魏山既然已经来了盛京,他当已经过了乡试,是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了。 须知,大景这样的科名社会,中了举人老爷,便享有补贴和不再需要服徭役。 且许多乡下财主为了避田税,便会寻举人将田亩挂在他名下。 如此这些田亩,就可以不再缴纳赋税。 作为代价,每年举人老爷都能收到不少的钱财。 如保护费一般。 但眼前的魏山,显然还是很穷。 一身生员服洗得发白。 看他在狂写些什么,赵鲤探头去看。 不意踢到魏山的凳子腿,发出响动。 魏山一惊。 显然看不见赵鲤和沈晏,只见空荡荡的房间。 他亲自感觉到,自己凳子被人踢了一脚。 屋中却不见人影。 一时吓得好似仓鼠,将手里的菜团子囫囵塞进嘴里。 将抄写的东西卷巴卷巴揣进怀中,撒腿就往门外跑。 赵鲤也没想到,自己好奇一下惹出这小乱子。 又听外边哎哟一声。 原是慌乱的魏山与店小二撞作一团。 小二手里捧着的东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张嘴正要骂,便看魏山吓得发青的脸。 “小二哥,屋里有人!” 见了活人,魏山松了口气,拽着店小二的袖子不撒手。 店小二本想发火,却想到些什么,和魏山抖成了同一频率。 “什什什么?” “举人老爷哎,我胆小,你别吓我!” 两人地上的东西也不捡,手牵手跑开。 赵鲤被他们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 一直看着的沈晏,却轻笑着指了指房间的门头:“应该是为了省钱,魏先生选了间死过人的屋子。” 赵鲤回首,便见门上不要钱似的贴了一溜颜色鲜亮的黄纸符。 也不知死得有多凶,竟将店家吓成这样。 也难为了魏山,这样的屋子也敢住。 即便是幻境,赵鲤还是有些愧疚。 急忙拉了沈晏追上去。 正好听见汗流浃背的魏山和店小二,站在转角说话。 “我能换间房吗?” 魏山的问话,十分没有底气。 店小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能!” 魏山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店小二道:“得加钱。” “您当时就是奔着便宜来的,现在要换,得加钱!” 谈及钱,魏山默默收回手:“那算了。” “加钱比鬼可怕。” 读书人都好面子,店小二第一次瞧见这样耿直的。 嘿嘿一笑,在袖子里掏出一个鸡蛋递去。 “给您压压惊。” 魏山没有瞎客气,道谢后揣进怀里。 估计也是怕的,没有回房,出了门去。 他在前边走,赵鲤沈晏两人便如同背后灵,无声跟在他后边。 那时的盛京,四处乱七八糟。 魏山不熟悉路,问了许久才来到一处装饰奢靡的酒楼。 他倒不是去吃饭的。 刚到门前,便被一个久候的小厮拉到了无人处。 “魏公子,你怎么才来。” 小厮抱怨着,接了魏山递去的东西。 展开装样瞧了瞧。 赵鲤又探头看。 这才发现,魏山方才狂写的是一篇文章。 小厮傲慢一指路边的茶摊:“劳烦魏公子在那等着,万一我家少爷有事好找您。” 说完转身要走。 魏山忙拽了他:“哎,我的钱。” 他倒没有读书人耻于谈钱的脾性,满是茧子的手一张。 “我替你家公子捉刀,可不是无偿的,货银两清。” 小厮恼道:“小声些!” 左右看看似乎无人听见,小厮这才掏钱包给了魏山一小块银子。 瞧着大约二两左右。 魏山收了钱,便不生事。 真的按照小厮的指示,到了茶摊旁边等。 只是尽管方才银钱进了荷包,他却还是舍不得到茶摊点个点心。 双手拢在袖中,寻了个避风处站定。 嗅着茶摊点心的甜香,赵鲤看见他抻着脖子一个劲咽唾沫。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道:“小兄弟,过来坐吧,我请你喝茶。” 说话的青衣男人,背对赵鲤和沈晏。 只见背脊挺直如松柏,在他侧面规规矩矩坐着一个小男孩。 瞧着玉雪可爱。 赵鲤觉得这男孩侧脸眼熟。 想要绕过去看看正面。 却觉得沈晏的手一颤,不自觉地攥紧了她的手指头。 “沈大人?” 赵鲤仰头看沈晏,从她的这个方向,可见沈晏紧绷的下颌。 她立刻反应过来,对那个男孩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是……” 是沈晏? 不,不对。 赵鲤立刻否决了这种猜测。 时间对不上。 魏山此时方才二十左右,沈晏不可能在这时就出生。 赵鲤收回脚步静观事变,回握了愣怔站着的沈晏的手。 那边,魏山已经不客气的坐到了桌边吃点心。 对他来说,面子什么也不是。 背对赵鲤和沈晏的青衣男人看笑了,温言问道:“读书人都将自己的文字风骨看得很重,阁下却洒脱。” 听出他的不赞同,魏山顿了顿。 许是因为这人面善,态度也温和,应是好心相劝。 魏山解释道:“钱是很重要的。” “能让我干想干的事。” 他混不吝态度惹得那人发笑,那人问道:“你想做什么事情?” 魏山咽下嘴里塞的点心,回道:“想在我的家乡建三个书院。” “三间气派得很的书院,免费教导孩子们。” 魏山的话,让青衣男人沉默良久。 随后,他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不知能不能请你为我抄写一本启蒙的千字文,给家里孩子。” 魏山看了看旁边的孩童:“您家孩子看年岁应当是不需要启蒙了。” 青衣男人又笑:“无妨,便给我以后的孙儿。” 说完,他抬手摸了摸长子的头。 第527章 故人2 街边小茶摊,没有什么好茶。 只因店家是南人,手作桂花蒸糕远近闻名。 沈晏曾在幼时听爷爷念叨过。 也不知是惦记这口糕饼,还是惦记着盛京。 那时沈家已受巫蛊案牵连,离京时很狼狈,处境并不好。 哪像显赫时,想吃什么吃什么。 沈晏的娘亲听公公说,就自己下厨试着做过几次。 但沈家老太爷都觉得不是那味。 每每吃一块,便放下。 剩下的点心就归了家里的小孩。 那时沈晏年纪小,坐在阿爷的膝头吃蒸糕。 一半粘米粉一半糯米粉,蒸出的糕饼微微发黄,点缀上桂花。 对孩子来说,吸引力并不那么大,心里有些嫌弃糕饼不甜,吃着点心还得背书。 可是后来想吃也吃不到了。 与叔叔沈之行回到盛京后,沈晏也曾寻过阿爷所说的这个茶摊。 但盛京大疫时,店家病死在那场瘟疫中。 阿爷一直惦记着的旧时滋味,他终究是无缘一尝。 …… 街边小茶摊,店家兀自忙碌。 他刚往热气腾腾的热锅上,架了一屉新制的糕饼。 沈晏和赵鲤,嗅着这糕饼香气并肩站着。 方桌边的魏山愉快收了银子,与青衣男人商议道:“不知这千字文抄写好了,如何送给您呢?” 赵鲤听那背对着的青衣男人轻笑一声:“送到平康坊的沈家。” 心中猜测应证,赵鲤不由又仰头去看沈晏。 却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方才失态尽数收敛。 “无事。” 他垂头看赵鲤,微笑安抚道。 此处并不算安全,不可因此乱了心神,害得两人陷入险境。 赵鲤绝没想到,沈晏还与魏山有如此渊源。 拉了他的手,想要绕到前方,让他再瞧一瞧故人的脸。 不意脚步迈出,眼前场景忽而模糊晃动。 赵鲤知道,他们将要离开这段记忆。 街上偶遇一对有趣的父子,赚了五两银子,得了陌生人的支持和信任。 这件事情叫魏山感动,但并不足以成为他在幻境中牵绊的执念。 赵鲤心中着急,拽着沈晏往前。 只可惜,跑了两步眼前的画面一变。 他们已经站到了一处狭窄的胡同,瞧着应当是又回了盛茂坊。 赵鲤心中惋惜万分。 只差一点点,沈大人就能看见逝去的家人。 沈晏看见她的模样,心中一热。 他道:“无妨,还能得见一面已是天大的幸事。” 想到些什么,他忽而轻笑摇头:“原来家中启蒙那册千字文,竟出自魏先生之手。” 见赵鲤还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担心眼神看着他,沈晏不由攥紧她的手指。 强忍住将人按进怀中的孟浪行径,沈晏移开视线,观察起眼前的场景。 盛茂坊还是那样,天色将晚,四周黑黢黢。 只在几步之外,一扇窗中亮起昏黄灯火。 窗上窗户纸边角破了个洞,正好可见魏山埋首在画着什么。 他并不像别的举人,中举后搬间大宅。 还是住在盛茂坊。 他拿着戒尺和炭笔,脸上满是兴奋,似乎修筑书院的事情有了进展,他正规划建筑。 “此处可建书楼,藏书万卷,可随意翻阅。” “此处,腾出一间小厨房,给孩子们补贴一顿午饭,吃好的才能好好念书。” 他写写画画,嘴里念叨着。 仔细看来,这时的魏山瞧着又苍老了许多。 额角双鬓都见了白发丝。 虽说沈晏本人看着释怀,但赵鲤终究不放心。 见此时没什么变故,小声问道:“沈大人,那位先生是……” “是我阿爷。”沈晏答道,“那个孩子是我爹爹。” “那家茶摊的糕饼我阿爷常惦记着。” 想到些什么,沈晏侧头一笑:“我娘亲也做过。” 赵鲤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柔软的样子,心里莫名酸涩难过。 “待这桩事情了结,我也给你做糕饼。” 赵鲤认真的许诺道。 全然忘了,自己还欠人家一碗止咳的梨汤。 两人立在窗外悄声说着话,屋中一暗。 却是魏山抱着画的图纸睡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赵鲤和沈晏目睹了魏山对于修建义塾的努力。 他科举失败,功名止步于举人,也没有再继续考的打算。 全部心思都放到了修建义塾上。 家中妻子虽抱怨家中清贫,但也体谅他。 最终,在孙女魏琳出生的时候,魏山义塾建成了。 不是魏山规划中那样气派,有万卷藏书。 理想归理想,钱包归钱包。 最终魏山也只在坊中修筑了三间砖瓦的书院。 至于藏书万卷的书楼,更是没影。 大景书贵,拥有大量的藏书是簪缨世家的专属。 书院里的教材,都是魏山寻匠人刻了板,用便宜马粪纸印的。 哪有条件修筑一间藏书万卷的书楼。 但对魏山来说,已是极为满足。 那夜他罕见的舍得切了一整个咸鸭蛋。 老妻腌咸蛋时放了太多盐。 夹了一瓣放进嘴里,咸得魏山一闭眼。 此时距离桥头立誓,已经过了整三十载。 魏山的娘亲痨病过世。 当年送他上书院的何叔,死在一次码头抢地盘的冲突。 为他絮棉衣的许姨,更是早早的因脏病去世。 便是桥头卖炸果子的,也不再是当年的胖老板。 魏山嚼着咸蛋,眼泪扑簌簌的掉。 魏山抹泪的画面,渐渐褪色。 赵鲤和沈晏已经熟悉幻境中,这种无常混乱的时间。 扇着翅膀的紫色蝴蝶再次出现,两人循着紫色蝴蝶的飞行轨迹追去。 却见雪花纷飞,江南刮骨的寒风呼啸。 头发已经斑白的魏山,手上拎着一个半大小子。 被揪着耳朵的小孩,腰后挂着粗糙编制的小竹篓。 满脸满手都是泥污,还在挣扎叫骂:“放开我,你这老东西!” 这盛茂坊的孩子,打小学了满嘴脏话,嘴里不干不净。看书溂 只是他绝不敢动手动脚。 上一个敢对先生吐唾沫的皮猴子,被他亲爹用麻绳捆在桥头抽了一天。 背上肿起两指高。 魏山拽着这小子,将他扔回了书院。 自己则拿着戒尺,守在门前。 迟到的,想逃学的,统统挨一顿手板。 赵鲤见着,他花白胡须下愉快扬起的唇角。 再一眨眼,赵鲤和沈晏站在了人群中。 听得周围道贺之声。 第528章 梦醒 在喧哗声,锣鼓声中。 人群簇拥着舞狮的队伍前来。 赵鲤转头一看,便见沈晏和她站在书院的门口。 书院的门脸老旧了很多。 立在门前的魏山已然是老者模样。 他望着远来的队伍,笑得眉眼舒展。 人群越来越近,却是官府的报录人高举着报帖,敲锣打鼓的来了。 “捷报贵书院学子高中水宛乡试。” 魏山身后,走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 见他出来,围观人群一阵哗然。 “这是盛茂义塾的第六个举人老爷啦!” “谁说咱盛茂坊只能出混子流氓和妓子骗子?” 交头接耳的百姓,夸赞之声越来越大。 魏山捋着下颌的胡须,眼中满是感慨。 却听一人又说:“据说,魏先生有意在这些学子中,为孙女择婿。” 另一人应和道:“如此大好,双喜临门。” 百姓还在议论,赵鲤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大人?” 她早养成了问人的习惯,能不费脑便不费脑子。 沈晏点头,肯定道:“这些都是虚幻。” 根据沈晏的查证,魏山的义塾并不是那么顺利。 理想与现实碰撞,多半理想会输给现实。 盛茂坊中积贫积弱,半大孩子就已经可以出来做点零工补贴家用。 魏山的义塾确实不收一文钱,但是供养一个念书的孩子,支出可不止束修一项。 笔墨纸张,大量的书籍,最关键是肯念书的决心。 盛茂坊的孩子,都是野惯了的。 孩子们还不能明确的为自己规划前程。 苦哈哈地念书还被打手板,哪有在外野着有趣。 家长虽说知道念书可以让孩子有个好前程,但成日里柴米油盐已经足够他们奔波。 哪还有心力管教孩子。 为了这些孩子,魏山操碎了心。 沈晏眉毛蹙起:“且据我查证,盛茂义塾并未出现过举人。” 到底底蕴差了些,便是肯苦读的孩子,能顶住各方压力走上科举这条费时费力路的,很少。 大多都是识得几个字的水平。 想眼前敲锣打鼓挂报帖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盛茂坊过。 赵鲤叹息一声:“我想也是如此。” 要是真出过六个举人,整个盛茂坊都能发生巨大变化。 一个县令高勋哪有资格强拆义塾,逼得魏山撞碑而死。 赵鲤和沈晏冷眼瞧着眼前的热闹延续。 方才中举的青年中,有一人被魏琳瞧中,两人择吉日完婚。 盛茂坊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淹到脚脖子的臭烂污泥铺上了青砖。 魏山亲自送孙女出嫁,喝上了学生送来的酒。 看他醉眼朦胧,趴在桌上,便是睡去依旧面带笑容。 赵鲤摇了摇头:“高勋和倭人以尸体设局,给魏先生捏造了一个虚假的繁荣盛茂坊。” “将他死死困在了这里。” “我们得把他叫醒了。” 赵鲤看向窗上贴着的喜字。 只是向这样一个可敬的长者,宣告残酷的现实,实在是一件很叫人难过的事情。 沈晏也叹了口气:“别无他法。” 说话间,前方紫色雾气涌动。 是小信使。 穿梭的信使,终于寻到了梦境的最底层核心。 赵鲤和沈晏同时精神一振。 寻找雾气追去。 两人就像是幽灵,穿梭在破碎的时空片段中。 换做常人早已迷失,幸有小信使引路。 循着紫色小尾巴,两人立在了一块石碑前。 “劝学碑!” 赵鲤本以为会在梦境的底层看见魏山,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 一团紫色烟雾涌动,将石碑包裹。 小信使从烟雾中浮出。 寻找梦境底层,给它带来极大消耗。 光秃秃的脑门上覆着一层汗,小信使气喘的探出细长的脚爪,攀在石碑顶端。 赵鲤和沈晏看着心疼。 沈晏个子高,探手将小信使接到怀中。 它很消瘦,身上的重量都集中在穿着的铁鞋子上。 被沈晏抱着好似一只可怜的小狗。 赵鲤摸了摸它的脑门:“辛苦了,出去给你准备大补之物。” 小信使不知她说的大补之物是什么,它得了抱抱和摸摸。 瞬间便开心起来,喉中发出快活的咕噜声,光脑门在赵鲤掌心蹭了一下。 这才渐渐隐去。 赵鲤将注意力放在劝学石碑上,沈晏弯腰查看。 两人同时瞧见了石碑上的赑屃纹。 一道龟形虚影浮现。 巨大的龟形虚影中,魏山蜷缩其中。 赵鲤忍不住咬牙。 沈晏在这幻境中,第一次松开了赵鲤的手,道:“我试试。” 扎在赵鲤掌心的粉色肉须,被沈晏控制着缓缓抽离。 他很小心,赵鲤只觉得一点轻微的疼痛。 掌心留下一个小小的眼。 没了沈晏护持,赵鲤眼前画面有些扭曲。 强忍住晕眩,便见沈晏掌中的肉须抽长探向龟形虚影。 赵鲤嗅到了一阵供桌线香的气味。 随着这气味,好似听见了一阵低啸。 赵鲤心中顿安,是狴犴大人! 或是因有狴犴护持,沈晏探出手没有遭遇半点阻碍。 缓缓触上魏山的眉心。 下一瞬,整个空间扭曲起来。 眼前的石碑一寸寸破裂,流淌出金色神光。 赵鲤看得心一紧,水宛城隍果然是魏山! 然下一瞬,赵鲤和沈晏耳边同时听见了一声低泣。 皮肤干瘪的魏山干尸,像是绝望的老狗,捂着脸抽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老夫生前俯仰无愧天地,死后却害累无数无辜之人,牵连后人。” “是我错了吗?” 随着这一声质问,整个天地剧烈晃动起来,魏山将醒。 沈晏将赵鲤拉进怀中,护着她的伤处,正要答话。 不料一个声音突然插入。 “你当然错了,魏先生。” “你错在不切实际,不够聪明。” 破碎的空间中,跳动着的殷红字符散发浓烈血腥味。 金色神光一点一点被污染。 魏山记得这人的声音,仰头看去,发出一声怒极的嚎叫。 “你还错在无权无势。” 空中之人身着县令官服,四肢却异常恶心地膨胀。 蠕动的黑色血管,赘生物一般攀在他的身上。 在他的左肩,一个蠕动的巨大肉球一开一合。 开合之间,可听清晰的心脏跳动声。 半个胎儿吮着手指,蜷缩其中。 第529章 所谋 遥见来人,赵鲤勾起唇角:“高大人,好强的定力,论及耐力王八乌龟都逊你一筹。” “你儿子尸身再不认领,都该臭了。” 赵鲤眼中满含恶意:“要不要粗盐腌上,送给你来?” “我慷慨些多放点盐,还能多保存几年。” 高勋变形的脸上,瞬间浮上怒容。 不过他也很快收敛,冷哼一声看向沈晏:“沈大人,也不知管束管束属下?” 已经变成这副德性,高勋还穷讲究得很,看也不看赵鲤。 沈晏掌中触须缓缓收回。 暗自警惕之际,扬眉冷笑:“关你屁事!” “高家的尸首,你收敛了吗?” “桥上无头尸首铺了一地,阻碍道路,高大人却不去收敛,当真缺德。” 因着魏山的缘故,沈晏对高勋极其厌恶。 跟赵鲤一唱一和,主打的都是没素质。 高勋下颌紧绷,按捺住怒气。 发怒之下,他身体更加膨胀几分。 右肩肉瘤的缝隙扩大,半边完好半边畸形的胎儿,探出头来。 高勋幽幽看着沈晏和赵鲤:“二位屠戮我族人,坏我大事。” “如此大仇,稍后定然厚报。” 似乎察觉到他的怒意,肩上肉瘤中的胎儿竟吮着手指,嘻嘻笑了两声。 不料方才对着赵鲤和沈晏尚摆着架子的高勋勃然大怒。 手上猛的一攥。 一根黏腻的血色脐带,握在他的掌心。 胎囊中的怪婴吃痛,发出一声啼哭。 魏山的干尸一直跪在地上。看书溂 他承受着污染之苦。 能出入理想乡的,都是精挑细选的恶棍。 或是想走歪门邪道毒辣之人。 贪念、恶欲,肆无忌惮的释放。 这些恶意,正在污染魏山周身的金色神光。 听见婴孩哭声,魏山颤抖着抬头望去。 眼见那怪婴,他察觉到血脉的联系。 魏山的脸上一阵扭曲,发出痛苦的哀嚎。 见状,高勋脸上露出些许得意。 正待要说话,抬头见一道刀光闪过。 却是赵鲤趁着高勋分心的间隙,开启鼠鼠祟祟技能,不讲武德的上来偷袭。 与此同时,一直站立未动的沈晏猛地抬手。 四指一曲,绑在手臂上的袖箭激发。 四支箭矢急射而出。 闪烁银芒的尖端,涂抹着鸡血与朱砂。 配合赵鲤封锁住高勋躲闪的空间。 他们合作出手,犀利又阴损。 高勋虽说现在形态怪异,但他未曾习武,大半辈子都手无缚鸡之力。 此时瞧见赵鲤的刀封眼砍来,他脸上满是慌乱。 后撤步同时,竟没有站稳一个踉跄。 咄咄咄 沈晏的手弩箭矢后发先至,狠狠咬入高勋的身体。 弓腰上前的赵鲤,长刀上撩。 刀尖直刺高勋下颌,欲要破脑而入。 关键时刻,却是高勋肩上的婴孩忽而发出一声啼哭。 无数膨胀的血管,如同榕树的气根,挥舞起来。 这些血管卷住射入高勋身体的箭,用一种不顾他死活的力道,将三支箭矢猛然拔出。 而后在高勋的呼痛声中,如蚯蚓团一般蠕动起来。 狠狠抽向赵鲤。 赵鲤冲至半程,避闪不及。 眼见伴着风声的血管,冲头抽来。 赵鲤一个铁板桥后仰躲过同时,就地一滚。 虽狼狈,但有效地离开了攻击范围。 以刀支撑,赵鲤半跪在地,以一种可进可退的姿势,朝高勋看去。 她的姿势,叫高勋肩上怪婴觉得有趣。 摇摇欲坠的梦境空间之中,婴孩的笑声回荡着。 与之应和的是高勋的惊叫。 他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身上的伤口。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幕后黑手的样子。 忙乱又怕死的姿态,只能让人想起绣花枕头四个字。 “快救我,你这逆子孽畜。” 高勋的喊声,让赵鲤一愣。 一个一直困扰赵鲤的结,因这一声呼唤而解开。 县令高勋,为什么死心塌地作下这样的恶事。 赵鲤曾考虑过,他是否也被血咒胁迫。 但此时,赵鲤才知,此人的阴毒和贪婪远超常人想象。 借着这怪异的胎囊,篡夺魏山城隍之位还不够。 这怪婴除了是魏山血裔,竟还有高勋恶血。 以这肮脏的血脉,高勋妄想成神。 甚至不止是城隍,他高勋所谋甚大,还想做倭寇的神。 想明白其中关节,赵鲤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此人也配? 沈晏反应也不慢,亦是开口道:“相比起无知婴孩,你高大人才真正配得上孽畜二字。” 尽管有些不情愿,但高勋肩上的怪婴,还是探出血管,堵住了高勋身上的箭伤。 高勋疼得满脑门子都是汗,嘶嘶倒抽凉气。 他冷笑道:“沈大人还想拖延时间?” “我偏不叫你如意。” 高勋一抖肩膀,捏着怪婴的脐带,驱使它道:“这些恶人将你娘亲藏起来了。” “快,快去找你爷爷。” 怪婴似乎被他捏得痛极,仰头发出一声声哭嚎,畸形的半边身子膨胀起来。 身上血管骤然伸长,如风中乱发飞舞,从各个角度伸向魏山。 “沈大人小心。” 在赵鲤的提醒声中,沈晏侧面跃开两步,抬袖咻咻又射出两箭。 箭矢一支被抽开,另一只刮破了血管的皮。 黑红的血溅射出来。 “魏先生!” 见沈晏无事,赵鲤又看向魏山。 想要提醒他闪开。 却只看见魏山周身缠绕着血色印记。 这些印记散发着浓烈臭味。 如同罪人皮肤上的烙铁留下的烙印。 这些凸起的烙印边缘焦蚀。 魏山被这些由血脉传递的罪孽,压得直不起身趴伏在地。 他奋力仰头看向赵鲤和沈晏,眼中满是哀求,嘴巴开合一下。 “救,盛茂……” 话未说完,便被蠕动触腕似的血管抓走。 包裹入其中。 魏山周身的金色神光,似最后的护身之甲。 不知何时起,困住魏山的盛茂坊幻境已然碎裂。 赵鲤左右看看,借着鲛人烛的火光,发现自己又站在了西码头地下的空洞中。 几步之外,便是傻站着的游尸。 四周都是伪装做雕像的尸骸。 包裹住魏山的血管竭力收缩,却还是被神光阻拦。 怪婴这天生恶物,最惧人类信仰凝结的神光,它吃痛发出一阵阵哭泣的声音。 吃痛想要退缩。 不料被高勋喝止:“废物,不许退!” 他捏着怪婴的脐带,望着沈晏和赵鲤的目光中,十分怨毒。 “若不是你们藏起魏琳,本官何必如此费事。” 他狼狈得很,还嘴硬自称本官。 拿捏着怪婴的脐带一碾,命令道:“吃了这些尸体。” 漫天血管舞动,将洞中无数尸骸一一裹缠住。 连呆站着的游尸,也一并卷走。 第530章 不讲武德 赵鲤和沈晏下到洞中许久。 赵鲤虽在通过梦境狭间的时候,会断断续续将信息传递回地面,但到底仓促。 地面留守的宫战与郑连都心中焦虑,不知进展如何。 两人连带着沈小花和沈白,死死把守在洞口。 待到黄昏时,天边本是一片金色斜阳照耀江面。 郑连立在洞前,一只手紧握腰间刀柄。 像是一头警觉的猎犬,听见赵鲤留下的小纸人有丝毫动静,便立刻竖起耳朵。 相比起他,一旁的宫战就老油子许多。 虽然心中同样紧张,他却采用了最节省体力的姿势。 不知从那处寻了一条烂草席,也不嫌现场污泥,草席铺地半卧在地,刀子枕在脑后。 时间行至酉时三刻,从远处忽而听见三声尖锐的厉响。 郑连心中一凌,眼角却见一个影子晃过。 却是方才还闭目养神的宫战,像是弹簧一般弹跳起来。 两人并肩抬头看天空。 只见从盛茂坊中,三个方位同时有三支靖宁卫报信用的烟花冲天升起。 拖着鲜明的红色尾焰,窜向天空。 “老田那边成了!” 宫战眯眼看着烟花道。 田齐被赵鲤分派前去摧毁城隍庙下三处壁画。 这红色烟花,就是事成的标志。 那边顺利,是个不错的开头。 “都给我打起精神。”宫战吆喝了一声。 他话音还未落下,原本一片灿金的天空,忽然被厚重的乌云遮蔽。 涌动的铅灰色云层,如同一层幕布。 天地瞬间变得昏暗。 耳边响起吱吱声,宫战扭头看去,却是码头烂泥中藏着的老鼠,在满地乱窜。 路也不看看,直往人脚上撞。 有成阳的先例,起初宫战还以为这些老鼠会攻击人。 待他抬脚踩死两只,才发现不是这样。 这些老鼠是受了惊吓,全都吓疯了不晓得怕人。 “都小心点,全部警戒!”宫战拔高声音。 周围靖宁卫校尉,立刻全部打起精神。 宫战又扭头看向郑连:“去玄虚子真人那边祭台,看看那些读书人准备得怎么样。”看书溂 郑连立刻应声跑去。 宫战自己也吆喝着人手,将胡乱奔走的鼠群驱离洞口。 与此同时,地面突然猛烈晃动起来。 独眼狸猫身上毛发骤然炸起,冲着一个方向发出一声尖锐的叫。 远处地面的淤泥不停涌动,似乎有什么将要破出地面。 宫战回望黑漆漆的洞口,心中一沉:“其余人全部远离。” 他命校尉们远离后拔腿狂奔,走到放绳索的绞架边,扯上一根麻绳。 “小猫校尉,去西码头等着老田!” 他对跟随他奔跑起来的独眼狸猫喊了一声,随后将猫脖子上炸鳞的阿白捞到了手中。 “我们下去接应沈大人和赵千户。” 电光火石间,宫战想了无数个救援脱身方案。 只是他站在洞边正想往下跳,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探头一看,是沈晏和赵鲤正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宫战一喜,竭力保持平衡同时,又向下丢了两根绳子,方便他们上来。 在前开道的沈晏脚一踏地,立刻回身探手去接。 赵鲤才将手递给他,便被他整个提出了洞窟。 宫战来不及问,这处掘出的洞窟旁堆积的烂泥摇摇欲坠。 三人一脚深一脚浅刚刚离开,便塌陷下去。 四周涌动的烂泥,将这里掩埋。 赵鲤抬手抹了自己脸上溅的泥点子,急声对沈晏道:“沈大人,照计划,外线守备便交给你,我去祭台。” 沈晏没有多余废话,点头道:“放心,无论什么东西,绝不让它们踏进半步!” 对他赵鲤自是最放心的。 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两人极默契地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瞬间传达。 随后赵鲤接过宫战处的沈白,转身朝着祭台奔去。 而沈晏却带着宫战,一路集合沿途校尉和力士,迅速围绕码头上搭建的祭台,布置防线。 阿白盘在赵鲤脖上,跟着她一路狂奔。 感应到什么,阿白朝着一个方向立起,猛地张嘴弹出毒牙。 下一瞬,一个埋身在烂泥中的影子跃起,以可怕的速度朝着赵鲤袭来。 这人心思极狠,藏身这恶臭烂泥中一声不吭。 速度快得远超常人。看书喇 眨眼间袭至赵鲤面门。 然而无论是赵鲤还是阿白,反应速度都不慢。 赵鲤抬刀挡住。 刀与袭来之物碰撞摩擦出刺耳嚓嚓之声。 赵鲤抬头,便见一双变形的兽瞳。 半身蓬乱的毛发,让这直立的人看起来十分高壮。 兽化的脸上,虽被乱发覆盖,却还能依稀看清眉眼。 正是水战中消失的原帮主。 与他变异后的体型对比,赵鲤实在有些矮小。 原帮主赤红的兽瞳中,露出一丝得意。 人类都有极限。 他料定,赵鲤便是有些武力也断然敌不过现在的他。 正欲将赵鲤撕碎,脑袋拧下来悬在腰间做战利品。 不料赵鲤微微沉腰卸掉了些力道。 原帮主只觉得爪子一疼,随后一阵非人怪力反震回来,叫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惊骇之下,他后退了一步。 如正常反派正想说些什么,眼尾余光便见赵鲤一脚踢来。 便是兽化了,也不会把雄性器官兽化没。 赵鲤一脚正中某个器官。 原帮主双眼一突,如被重锤锤击,下身烂成一坨烂泥。 瞬间脑袋像是蒙了层纱,眼前满是,耳朵嗡嗡作响。 本能便想伸手捂住要害。 然赵鲤的攻击却没有停止,甩手抛出什么。 换做往常,原帮主是一定能躲开的。 然现在他却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赵鲤抛出的阿白咬住脖子。 在沈晏的教导下,虽是小草蛇,但炼出毒牙的阿白,两颗小牙又尖又利。 便是生铁也能咬出印,原帮主脖子先是一疼,随后便身子麻木。 除了脑袋尚有知觉,身子已全然不受操控,摔倒在地。 两人交锋眨眼间,看着猛如虎实际菜如狗的原帮主脸埋进了烂泥地里。 他又惊又惧,因着身子麻木胯下的疼痛倒是感觉得不到了。 抬头欲看,想要屁话几句,便被赵鲤一只小脚印在后脑勺,吃了满嘴臭泥。 第531章 考试 只有脑袋有知觉的原帮主,口鼻全是臭泥。 他毛发蓬乱的兽化头颅,衬得赵鲤踩在他后脑的脚格外小巧。 但就是这只小脚,却用能把人脑浆子摇匀的力道,一脚重过一脚的踩来。 “不要脸的居然埋伏偷袭!” 原帮主听得赵鲤边骂边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踢裆的人,居然好意思说别人不要脸。 脑瓜子被踩得嗡嗡的原帮主说不出来话,被稀烂臭泥堵了嗓子眼。 赵鲤终究还是良善人,分得清缓急。 狠踩两脚泄愤后,便停住了脚。 抽出刀子,剁了原帮主的五肢。 如原帮主这样偷来的污浊神力转化的眷属,生命力很强。 中了阿白的蛇毒,须臾间浑身肿胀如烂柿子,骨头都腐蚀得酥脆。 赵鲤的刀子没有任何阻力剁下。 眨眼间,便得到了一个标准的人彘。 黑红毒血溅出,赵鲤甩掉刀上的血。 想要寻个什么东西,将这玩意打包带走。 扭头便看见一排眼睛。 玄虚子和林着立在人群最前面,两个见多识广的都面露惊恐。 立在其后的人则是更不济得多。 尤其赵开阳,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不自觉夹紧了双腿。 而瑞王缩在林着身边,头也不敢抬。 倒是郑连,立刻跑上前来:“交给属下吧赵千户。” 他熟门熟路寻来一根麻绳,套牛犊一样,套在原帮主脖子上。 当日都被围堵,郑连手重得多少带些私怨。 原帮主稍一哼哼,郑连便有样学样在他脑袋上狠跺一脚。 “郑连,拿火灼烧他五肢,免得又再生。” 赵鲤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嘀嘀咕咕抱怨道:“麻烦死了。” 在郑连料理原帮主时,赵鲤走到玄虚子和林着面前:“真人,祭台布好了吗?” 得了肯定答复后,赵鲤又看向林着:“林阁老,将要参加考城隍之试的学生们,备考得怎么样?” 林着看着赵鲤脏兮兮的脸,胡须抖了两下。 不由回头看身后一群人。 心说原本应该挺好,现在就不知道了。 赵鲤见状叹了口气。 踏前一步。 林着此次南下,带来的都是京中挑选出来的。 但面对赵鲤,他们齐刷刷后退了一步。 赵鲤扫了一眼他们:“诸位好好考。” 她曲起胳膊,将刀横在肘间以袖擦去刀上脓血:“今日谁敢掉链子,我就叫谁掉脑袋!” 她话音落下,对面一群人齐齐一抖。 便是赵开阳也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威胁了一遭这些人。 赵鲤便往临时搭建的祭台走。 这里原本是码头船舶司的望塔。 居中是一个可祭祀的方台。 上边照着仪轨,布下了最高规格的祭神之物。 除了玉圭祭物。 还有神俊的白马愤而扬蹄,黑牛跪伏在地。 方台四角,都有白玉雕刻的狴犴像。 而在另一边,则是一个黑布笼罩的大铁笼和一排囚笼。 赵鲤大致一扫,对玄虚子比划大拇指:“真人就是靠谱!” 她全不敢提自己带下去的游尸,只想蒙混过去。 玄虚子老来成精,暗自叹了口气。 没说什么,只与她一起来到高处。 乌云笼罩下,西码头犹如黑夜,只影影绰绰见整个西码头如沸腾的粥水。 地面此起彼伏,有东西在泥下翻涌。 终在黑泥成螺旋状下陷时,一只干枯的手,从泥中探出。 第一只,第二只。 一只只手绝望的从泥中探出,抓像天空。 接着,这手撑着将身体拔出。 一个个人形从泥中钻出。 他们都曾经是人,但此时以人类审美看,实在肮脏又怪异。 炮制过的脸上蒙着一层皮,露出朽烂的牙龈。 在他们身后,都有一根血色的血管延伸向地底。 数量竟有千数。 沈晏立在望楼上,目睹这些可怖的尸骸像是田里长出的苗。 沈小花敏捷的立在栏杆上,尾巴高高竖起。 这些‘人’爬出地面后,竟露出人一般的迷茫眼神。 一个半大孩童高的尸骸,腹部凹陷。 它四处张望,又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忽而咧嘴一笑:“哦,原来我被人踢死了呢。” “魏先生,魏先生在哪?” 它记得生前之事,也记得死后梦境之事。 照着本能寻找它信赖的师长。 扭头寻找时,牵着脊柱的血管一蠕动。 它猛地跪倒下去,虔诚在地上磕起头来:“城隍爷。” 它身上亮起一枚枚伪造的神代倭文。 朝着黑暗中,伸出手去。 如同讨要救赎。 默喊了几句后,它的腔调慢慢变化,嘴里嘀嘀咕咕的再不是汉话。 他们朝拜之处,可听一个中年男人得意的笑声:“快成了快成了。” 然他得意没一瞬,祭台方向传来一阵莫名威压。 祭台处,两柄牛耳尖刀分别刺入白马黑牛脖颈。 殷红鲜血还冒着热气涌出。 赵鲤亲自上前,以青藤纸上林着亲书的祭文沾血,随后投入火盆中焚烧。 “阿鲤,可诵斋醮奏章。” 玄虚子从旁提醒。 赵鲤心中回忆了一遍,方才张口吐出一个字。 玄虚子愕然看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跳跃着字符,薄薄的光壁,将船舶司笼罩。 【叮——】 【限时任务考城隍,开始。】 【请保证考生安全,考场安全。】 随着系统的提示,赵鲤耳朵一动,听见外边一阵阵箭矢激发的声音。 林着骇然瞧见眼前的空地,凭空出现了一张张矮几和草席。 “考生入席!” 立在高处的赵鲤喊了一声,看这些考生呆头鹅一般瞧着她。 她抬起拇指在喉上一比画:“好好考,不然宰了你们。” 在场二十余人齐齐一抖,急忙入席。 这厢考生坐定,外边箭矢激发的声音越急。 赵鲤心急,想要出去帮忙,不意却发现空了一席。 赵鲤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不由扭头看向郑连:“郑连,你文化水平怎么样?” 郑连满头都是汗,扭头看来:“文化水平是什么?” 得,指望不上。 赵鲤心里盘了一遍,沈晏又在外线。 正想叫林着顶上,不料眼前一花。 赵鲤自己端坐在了这张坐席前,扭头便见旁边赵开阳那张目瞪口呆的狗脸。 下一瞬,面前桌席铺开一张试卷。 上书题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赵鲤手一哆嗦,第一次感觉那么害怕。 这都他娘的是啥? 第532章 考官 考城隍,根据赵鲤分析,便是因为原城隍被外力污染。 某些神秘力量为了纠正这一错误,而采取的备用办法。 以避免城隍之位被外神篡夺。 赵鲤并不质疑不靠谱系统的神秘性。 对待系统任务,都十分认真。 然而,认真并不代表她就能坐下来科考应试。 大景科举应试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 赵鲤看着眼前的试卷。 那些,一样都不会! 她试着从坐席上起身,屁股却仿佛黏在了草席子上。 赵鲤手握矮几的两端,想要掀桌,便收到了系统的警告。 【祂们正在注意这边,请不要破坏考场秩序。】 【会被处罚哦,括弧笑】 不知道为什么,赵鲤就是在系统突然弹出来的企鹅脸上看到了讥笑。 从她被迫坐到桌边开始,林着就急忙上前来。 然行至两步开外,便被一阵无形之壁阻拦。 他一把年纪,被这几日的事情折腾得如惊弓之鸟。 眼前一花,见赵鲤瞬移到了这边起不来身,他只觉得胸口怦怦直跳。 立在无形之壁外,喊道:“阿鲤,你没事吧?” 赵鲤被迫以标准姿势跪坐席上,上半身倒是自由的。 扭头看向林着道:“无事,林阁老不必担心。” 玄虚子也从远处跑来,见状有些麻爪。 此处的祭台祭祀事宜,都是赵鲤总揽。 现在她困住,玄虚子林着都觉得心里没底。 赵鲤知道,此时需要的是稳定人心。 她迅速收敛了之前的失态表情,换了一脸镇定:“无妨,我今日便试上一试,万一考中呢。” 反正考不中交白卷也没事吧,应该。 “郑连。” 见郑连一脸震惊,手里还提着原帮主,赵鲤道:“先将他关押,注意别让他死了,你负责协调内外传递讯息。” 她又扭头看向玄虚子和林着:“祭台之事,便劳烦二位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两人也只当没看见赵鲤先前一瞬的慌乱,各自行事。 交代好诸事,赵鲤将注意力移回眼前的试卷。 一旁的赵开阳紧抿嘴唇,他的外公林着竟是一眼也没看过他。 赵开阳一直有颗上进心,无论是讨好外公,还是偏爱妹妹赵瑶光,交好可能的妹婿瑞王,本质而言他都是为了自己。 现在林着的表现,让他本能地有危机感。 再有见赵鲤在靖宁卫中令行禁止的威信,赵开阳亦是心虚。 忍不住道:“方才好慌乱得很,现在倒装得像。” “只是,你怕不是考试的材料,原本连名字也不会写。” 赵鲤本就心烦,贱皮子送上门来,毫不犹豫地一抬手:“有考官吗?我要举报这人干扰我考试。” 她手指头直直指着赵开阳。 赵开阳本以为她黏在席上打不了人,不料她竟告状。 愕然一瞬后,嗤笑:“什么考官?” 话音未落,却见他身后的光线一阵扭曲。 近一丈高的透明人形,立在赵开阳身后,缓缓弯腰看着他。 这透明人影,个头极高。 弯腰看赵开阳时,腰弯折成了可怕角度。 透明无形的巨脸,悬在赵开阳头颅之上。 赵开阳对此一无所觉,尤自嘲笑看赵鲤。 系统曾说破坏考试秩序会被处罚,赵鲤喊出这一句,本就是为了试探规则。 有赵开阳这样的试验品,不用白不用。 因而她一直留神注意,第一时间便发现赵开阳身后状况不对。 “刚来赵家时,你那双粗手莫说提笔写字,便是侍弄花园都恐你揉皱了花瓣。” 赵开阳留意到赵鲤的面色难看,还道是说中她的不堪之处。 赵鲤难受,他便心中畅快。 正想再说些,立在他身后的高大人影,忽而站直了身子,扬手抽下。 赵鲤眯眼想要看清这人形拿的是什么武器,以此推测身份。 未料只是多看了一下,便如寒针刺双眼。 她本能闭了一下眼睛。 耳边响起赵开阳的惨叫之声。看书喇 赵鲤强忍双目的疼痛,再张眼去看。 透过涌出的生理性泪水,只见赵开阳像是后背遭了重击。 整个人趴在矮几上。 肉身伏在几上,透明烟雾般的生魂半截离体,片刻后,才重回身体。 只是赵开阳已面色惨白如纸,睫毛上结了一层寒霜,瑟瑟发抖。 他张嘴呵出一口白气,惊恐四下张望,却什么也见不着。 只觉五脏六腑像是贴在冰上,寒沁沁的疼。 “你做了什么?” 他仓皇质问赵鲤。 但赵鲤已经扭回头,双手放在膝上,死死盯着眼前的案几。 模样乖巧又老实。 方才赵开阳的惨叫十分刺耳,十分有威慑力。 周围考生都如赵鲤一般,不敢抬头。 一片寂静中,赵开阳猛咳几声,再无力质问,趴在桌上直喘气。 静待几息无异常,赵鲤这才猛松了口气。 第二次她看得分明,将赵开阳抽得生魂离体的,好似是一只白色哭丧棒。 是阴差。 赵鲤咽了口唾沫,不敢造次,探手捉起面前的毛笔。 深吸了一口气。 强令自己回神,提笔看向眼前的试卷。 无论会不会,先将大名写上。 然后,另想他法。 这厢赵鲤被迫应试,祭台外,立在木质寨墙上。 天越发的黑,遮天蔽日的乌云罩在头上。 西码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雾中藏匿无数尸骸。 这些尸骸肢体有些完整,有些缺失。 却都目标一致,朝着这边而来。 它们的脊骨上,牵着一条血管,牵线木偶一般,从四处涌来。 沈晏面无表情的看着下方的尸潮,缓缓抬手,然后挥下。 “放!” 如雨一般的箭矢,箭头上涂抹着鸡血朱砂,急射而去。 后赶来的田齐、宫战分立沈晏两侧。 指挥着靖宁卫次序放箭,轮换上弦。 一些尸骸从浓雾中走出,满身臭泥匍匐而来。 嗖嗖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尸骸保留着生前的神志,知道惧怕箭矢利器。 奈何便是恐惧,也被相连的血管强行驱来。 朱红箭头深深咬入干枯的躯体。 本是死人的它们如被硫酸灼烧,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它们虽哀嚎惧怕,却停不下来。 第一波尸潮临近,如拍上岸的浪花。 第533章 欺骗 沈晏立在寨墙之上,从他如常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从高处观察着战局。 在第一波尸骸蠕动到预定位置时。 沉声道:“就是现在。” 宫战闻言,一直握在手上的长弓提起。 张弓搭箭。 一只火矢射向天空。 划过一道弧线后,狠狠扎在倾倒了火油的地面。 火龙顺势燃烧。 烈火瞬间便将遍地爬来的尸骸卷入。 无数不同的声音惨叫哀嚎着,尸骸们满身是火,继续向前爬。 干柴似的躯体,保留着部分油脂。 是最佳的助燃剂。 爬至半路,便焚如焦炭,碎裂在地。 半边天空被无数人形火炬印红。 “嘿!” 宫战得意地握了一下拳头。 一旁的田齐也道:“老宫,这水平不减当年在北疆战场时的风采啊。” 宫战得意的咧嘴一笑。 沈晏侧目瞧了他一眼,也嗯了一声当做夸赞。 相比起他们的闲适,一旁的将军霍宗脑门上一层汗珠。 他也是老将,但对手再怎么凶恶难对付,好歹也是人。 眼前这些东西,没有一个是人模样。 霍宗本对沈晏安排他帐下军士,负责搬运箭矢等辅兵任务觉得不满。 现在却突然明白了沈晏的用意。 那些江上翻江倒海的水军精锐,还真应付不了这些玩意。 战局紧张,霍宗纵好奇也不好多问。 立在沈晏身侧,也观察起这从未接触过的战场。 靖宁卫的劲弩,全大景没有哪只军队不羡慕。 缓过了气,霍宗咂摸了一下嘴,看着漫天射出的箭矢,有些羡慕。 这射出去的哪是箭,全是钱! 正想着,他忽然眼一眯。 “沈大人,那里。” 他虽年迈,但是眼睛极尖,极有经验。 一眼看出一处的血管十分密集。 沈晏闻声望去,侧头唤了一声:“宫战。” 宫战卷唇打了个呼哨,再次张弓搭箭,射出一只火箭。 他用了抛射的手法,箭矢划过天空,又狠狠向下。 料想中,这只箭会直中血管最密集的中心。 然而半道便被一根血管舞动着打掉。 尖锐的尖破开了血管的壁。 这血管一抖,红丝虫一般蠕动一下,一个人影从血管中露出脸孔。 却是不见踪影的高勋。 方才他还有一半有人模样,现在却周身肿胀。 若非执着穿在身上的县令官服,沈晏一时也认不出他来。 高勋与沈晏隔着火海相望。 他恨毒了沈晏。 与怪婴之间的联系告诉他,本属于魏山的城隍神力,正在被沈晏身后的祭台夺走。 若神力被夺走,他高勋需要面对的,就是无尽的恶业反噬。 这些现在受他驱使的尸骸,还在抵抗的魏山,乃至于那个怪婴,都会毫不犹豫将他撕碎。 但这些尸骸,却怎么也冲不过对面的防线。 对面对他们手段的了解和应对,超出了他的想象。 眼见被烧毁的尸骸越来越多,说好援助的原帮主也不见踪影。 高勋心急如焚,狠捏了手中握着的脐带,催促道:“怎么还没好?” 怪异的婴儿趴在一个蠕动的血管团上。 猝不及防吃痛掉下。 它四月便被连着子宫取出,无法估算年龄。 但大差不差还是个孩童脾性,吃痛怠工,嘤嘤地哭。 松懈之下,缠着的血管松开,露出里边满身焦灼痕迹的魏山。 魏山的干尸周身都是象征罪民的印记。 这些烙铁似的玩意,时刻灼烧着魏山。 但他身上依旧一丝金光负隅未散。 高勋见状更加心急,他嘴上骂道:“为何还不放弃,碍我大事。” 他只是这般说,不料却得了回应。 被压制的魏山,扯了扯焦炭似的嘴角。 “老夫纵受尽炼狱之苦,也绝不叫你称心如意。” 每说一个字,魏山被灼烧的喉中便吐出一口黑烟。 生前没能守护义塾,死后魏山绝不叫恶人借他危害盛茂坊,乃至于大景。 感应到正牌城隍的意志,本黯淡下去的金光竟重新亮起。 外层蠕动着殷红血管,金光之中包裹着满身黑红印记的干尸。 如此场景,可怖之中带着叫心虚之人畏惧的神圣。 高勋忍不住避开魏山的注视,后退了一步。 只是他退了一步,却又觉得羞恼。 恼自己的阴暗心思在魏山面前无所遁形。 他道:“魏山,你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你没有爬到高处。” “你不知,大景已暗不见天日。” “若你看见那些黑暗,也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呸。” 因未完全归位,还保留着人的神志,魏山没有力气骂高勋,但一声呸足够表明心意。 在魏山否决高勋勾结异族时,符合城隍守护城池之责的心,让新生的神光又凝实几分。 高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回首看了下被沈晏死死阻挡的尸潮。 终是一咬牙,从腰间摸出一根断掉的腿骨骨茬。 这骨茬尖端尖锐,已呈玉石状。 地上耍赖的怪婴见此物,嘤地一声躲藏进血管中。 高勋用不知名的语言,喊出一句话后。 将手中骨茬,直直刺向魏山。 黄玉一般的骨茬,乍一接触魏山身上神光,凭空传出一声怪异尖厉的声响。 无数虚影从中潮水般涌出。 化作倭国八百万神明影。 周身缠绕晦气,前赴后继涌向魏山。 金光之下,影子烫化成了黑红血滴。 这些血滴违反常理地向上逆流,最终将魏山包裹其中。看书溂 高勋见得金光湮灭,脸上不由露出喜色。 他寻了三年,才从某些渠道寻到此物,果有奇效。 他心里一松,唤来怪婴,欲继续吸收魏山。 畅想着自己做一方神明的场景,高勋嘴巴咧开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然没等他高兴,异变突生。看书喇 被腐蚀的魏山,周身缠绕黑红咒布。 这咒布上,以神代倭文书写了无数恶毒之咒。 咒天倾塌,咒地陷落。 咒大景国运就此断绝。 一个泥浆漩涡以魏山为中心,眨眼间成形。 与魏山相连的怪婴四爪抓地,抠了满身烂泥,却无力抵抗,被扯进了漩涡之中。 与怪婴血管连接的尸骸,乃至于高勋也都无力抵抗卷入。 高勋急于求生,舍弃了手里捏着的脐带。 在无数尸骸卷成的旋涡中,狗一样胡乱抓爬。 攀着纠缠在一块的尸体,向上逃。 然而,他未能如愿。 一只小小的手拽住他的脚。 畸形怪婴变形的小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 高勋又蹬又踹甩脱不得。 被拖进污泥旋涡中心时,见怪婴嘴巴开合,唤出两个音节。 尸泥封住口鼻前,高勋只有一个念头:卜部氏,那些倭人骗了他。 第534章 雾中 地面在剧烈的震颤。 考场的光膜隔断,与外边是两个世界。 赵鲤置身其中,未感受到震颤,却看见了外边东倒西歪。 木质建筑正在坍塌,砖瓦哗啦啦掉下,砸在光膜上又弹开。 原本船舶司外,以一人合抱的巨大原木立了寨墙,现在这些寨墙纷纷坍塌。 一根根原木倒下,一路滚动,砸碎了不少物件。 赵鲤看见玄虚子和林着在祭台上摔成了滚地葫芦。 幸好两个老头身子康健,相互搀扶着从瓦砾中站起来。 他们还记得赵鲤的嘱托,疾步上前携手护住了祭台上的供桌。 周围校尉纷纷上前,与他们共同护住祭台上摆设的祭物。 赵鲤遥见寨墙坍塌,正好便是沈晏等人防线的位置,本就心急如焚。 又看祭坛上的人,个个满头灰土,不少人被砖瓦砸得头上冒血,还死死护着竖起的长幡,更是焦急。 就是赵鲤心理素质超群都坐不住,跟遑论这些前来应试之人。 他们本以为南下是一桩天大机缘,泼天富贵。 不料泼天是有了,富贵却不见踪影。 如此情形下,任谁也无法安心端坐。 瑞王的屁股也黏在席子上,他席位在前,努力的别头来看赵鲤。 “赵千户,这莫不是地龙翻身?” 再见赵鲤,他第一次和赵鲤说话,语气相当有礼貌。 “您可有办法?” 赵鲤同样黏在草席上,本火冒三丈,听他说话就想要他闭嘴。 不料他这样有礼貌。 赵鲤也就稍歇了火气:“你别管,快写就是。” 张蛾给瑞王留下的心里阴影非常巨大。 夜夜梦魇中,他每每哀求沈晏和赵鲤早些来救他。 导致他对沈晏赵鲤产生一种可怕的信任和期望。 若换做攻略游戏,便可发现,瑞王已经在恐惧中达成了自我攻略。 赵鲤这一句应付,他如得至宝,竟真的埋头去写。 和赵开阳一样,瑞王做人水平不行,书却是念得好的。 背靠皇室,坐拥天下最丰厚的教师资源和藏书,否则也不会被林着这老头儿看中。 四书五经熟读在心,破题之法信手拈来。 下笔如飞,刷刷便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赵鲤本未留意。 她在心中联系之前放在外边的小纸人,想确认外线情况和沈晏他们的安危。 但光膜隔断了里外,赵鲤的小纸人没有回应。 她也不敢召唤小信使。 幸而郑连很快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 “赵千户,沈大人他们没事。” 赵鲤松了口气,正要说话,便听见了远处一声凄厉的婴孩啼哭。 身在考场之中的赵鲤没有感觉,立在外边的郑连却是猛地捂住双耳,惨叫一声。 一线黑红脓血,从他的指间淌出。 赵鲤遥望远方,便见铅云之中,影影绰绰俱是影子。 这些黑色的影子不过巴掌大小,半藏云中。 只有一张张带着白色面具的脸,露在外边。 不怀好意的望向下方。 每一张面具上,都是一个血色纹样。 倭国神话认为,神栖身于世间万物。 万物皆神明,有八百万神。 卜部氏篡城隍香火,借盛茂坊中积怨,正在打开通道。 他们臆想的神代倭文和倭国神话,正在假成真。 云层中密密麻麻的影子,便是倭国神话中的‘神明’ 阴云翻卷,飞沙走石。 云层中时不时闪过一丝电光。 如结果子般,一些弱小的影子,先行撕开云幕。 这些影子,细小如蚂蚁。 力量也微弱不堪。 号神明,却是一些微小的小精怪。 这些小东西集合起来,汇聚成一条黑色河流,朝着考场金光撞来。 郑连耳中嗡嗡作响,有些听不清。 待见这黑雾卷来,他被这黑烟声势所慑。 此也是人之常情。 任谁如站在火灾现场,见浓烟滚滚都会心生畏惧。 尤其这烟雾翻卷,还夹杂着无数细细碎碎的诅咒呢喃与恶意笑声。 但退一步是本能,下一刻拔刀却是职责。 郑连双耳灌满黑血,闭目屏气,后撤一步,拔刀斩去。 他心存死志,本着要死也要死的壮烈原则,一头撞进笑声不断的黑雾。 面门像是被蚊子撞上,只觉酥麻中有些疼。 却是那些不知何物所化的‘神明’正在啃咬郑连的面皮。 它们虽细小,却阴毒得很。 汇聚成团,直往郑连的耳中钻。 细爪滑过敏感的耳道,异物进入耳朵的痛感让郑连失了方寸。 细细碎碎的异族语言,汇聚成一种让人发狂的噪音。 郑连抹去脸上的东西,抓得一团黑漆漆芝麻似的玩意,不知数量多少。 本着弄死一些算一些,投向脚底全踩了。 他还想继续,却听有人喊话。 只是耳朵眼堵着,听不清。 愣神之际,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脑袋。 郑连先是觉得脸上一凉,像是喷洒了什么东西。 随后只听噗嗤一声,身上一烫。 被密密麻麻小芝麻点神明糊得严严实实的郑连,身上一清。 那无处不在的酥麻啃咬之感消失。 再之后,郑连又被按在地上。 虽不知来人是谁,但郑连知道是友军,没有挣扎垂下头。 来人手很重,掰着郑连的头给他冲洗耳朵。 郑连嗅到了一阵浓烈的酒味。 待到糊在眼睫毛上,想爬进去咬他眼珠的东西都被清理。 郑连张开眼睛。 …… “郑连!” 异变突生时,赵鲤眼见着郑连被卷入黑雾中。 心中激动,再次试图起身。 奈何桌子都捏碎了一个角,还是起不来。 外边的声响都被‘神明’们嘈杂的声音遮盖。 黑雾撞在光膜上,无声无息消散成黑烟。 赵鲤视线被遮挡,只见外边翻滚黑雾。 她心中暗恨这该死的机制,焦急无比之时。 却见外头如墨的雾中,乍然亮起一道火光。 第535章 压正 那亮起的火光,好似混沌鸿蒙中第一丝烈阳光照。 霎时破开黑暗。 一人站在考场之外,衣上飞鱼刺绣光泽流淌。 赵鲤没得由来的心中一松。 是沈晏。 沈晏背对,手中长刀舞动。 一路经历,沈晏身上佩刀上也沾染人命数条,鸡命无计,煞气逼人。 刀刃切入黑雾,小如虫蚁的倭国神明便噼啪炸成一团小火花。 而后这些小火花汇聚成火,竟缠绕在沈晏刀上。 火光过处,黑雾尽数避让。 赵鲤竭力探头去看,便见郑连正被宫战按倒在地。 宫战手里拿着一只皮酒囊,正在给郑连冲洗耳朵眼睛。 抹下蚊似的‘神明’,丢在地上踩了。 每一脚下去,咔嚓咔嚓,伴随着细细的惨叫。 而沈晏身边,阿詹和田齐护在左右。 他们各拎着一个酒囊,口含烈酒冲着点燃的火折子喷出。 这些倭国神明本身的也是上佳助燃剂,火光一闪即化为黑灰。 再有沾染无数鸡命的佩刀上,熊熊燃烧的烈火。 支援而来的靖宁卫,个个身穿鱼服,刀身火光缠绕。 燃着烈火的刀,电蚊拍一样乱舞。 倭国‘神明’噼啪炸裂的声音,一时间竟盖过了细碎嘈杂的呢喃。 沈晏侧首望了一眼赵鲤,便是他脸上也有一些被啃咬的痕迹。 见赵鲤好生生坐在那,心里倒是庆幸。 确认了她的安全,沈晏微微颔首,便带着田齐阿詹等人前去祭台方向。 赵鲤遥望他的背影再次没入黑雾,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转移回眼前的试卷。看书喇 愕然发现,眼前只写了个名字试卷正散发淡淡金光。 再一看,摆放在西南角的水钟已经重新记时。 原是第一题应答结束。 不只赵鲤,所有人眼前的试卷,都化作一阵金光。 这些金光又化为字符。 字符有些稍微光亮,大部分却格外黯淡。 毕竟这种情形,还能认真应试的当真是少数。 绝大多数人都无心应答。 赵鲤留意到自己只写了一个大名的卷子尤其显眼,光泽淡得好似透明。 漫天跳跃的金色字符,绣样一样,黏在笼罩考场的光膜上。 光膜一颤,金色凝实几分。 赵鲤一怔,如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这考城隍之试的真正含义。 是考城隍,是争夺城隍神力,是争夺正统。 也是以真压假。 卜部氏想叫那些莫须有的神代倭文成真。 大景便以正统汉文压正。 赵鲤想通关节,立时高喊:“沈大人,背书,以汉文压倭文!” 其余人等没理解赵鲤的意思。 护卫在沈晏身边的田齐也没明白。 他正沉浸在灭杀蚊虫般的快感中。 刀锋舞动过,便空掉一片。 再者这些玩意的身份,屠杀时给人带来心灵层面的爽感。 尤以田齐感觉最盛。 他手中火刃舞得正欢,便被沈晏一手按住肩膀。 “传令全员,背诵千字文。” 沈晏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赵鲤的意思。 当年魏山手抄千字文,被沈老太爷用给孙儿启蒙。 长大后,沈晏又以千字文为启蒙教材,在靖宁卫扫盲。 世间因果,玄妙至极。 在场靖宁卫,包括沈小花和沈白两个小动物,若让他们背其他定是没戏。 但千字文,他们熟啊。 命令一层层传达。 虽不解,但没人反驳,朗声默背起来。 这种情形,不会有人觉得沈晏在拿他们开玩笑。 这时下这样的命令,定然是他道理,老实照做便可。 扣月钱罚抄喂出来的记忆,尤其深刻。 靖宁卫个个手上刀乱舞,嘴巴一点不带停。 相比起靖宁卫,霍宗帐下军士,便纷纷麻爪。 便是将军霍宗,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背不出。 他不解其意,想要询问。 却见那些黑雾,没头没脑的乱撞。 细小面具上的字符颤动,不稳定地摇晃起来。 转了两圈,消散成烟。 连天空铅云中还未脱出的巨大黑影,都因面具上字符颤动而忽明忽暗。 一些本已从云中挣脱了一半的黑影,重挤入云中。 “彼其娘之,有奇效啊!” 霍老将军军帐立身,说话没个顾忌。 感慨一声后,不由看向灰头土脸的身后将士。 恨铁不成钢:“看看人家,看看你们!” 霍宗帐下水军,一个个闭口不敢说话。 外面异状,逃不过赵鲤的眼睛。 见沈晏明白了她的意思。 赵鲤也换了一种心态。 外边再怎么麻烦她也脱不了身,倒不如多写几个字,能尽一份力便尽一份力。 她重新看眼前的试卷,想看又出了什么题目。 眼前却只有白纸一张。 自由发挥? 赵鲤先是一怔,随后一喜。 这个她就会了! 让她写出锦绣文章,比杀了她还难。 可做文抄公,名着名言搬运,这题她会! 同样交了白卷的赵开阳,缓过一口气。 抬眼看见赵鲤奋笔狂书,便是他现在身体虚弱,也是一呆。 他看得时间长了,赵鲤扭头恶狠狠瞪来:“看什么看,快写,再交白卷我剁了你。” 她发了狠图多,字迹潦草丑陋得难以直视。 但内容却都是精华。 末了还分心对宫战道:“宫百户,通知沈大人,照计划行事。” 虽中途出了波折,可现在已经拉回了正规。 宫战闻言,领着倒霉催的郑连快步离开。 …… “二位无事吧?” 沈晏亲自搀扶起玄虚子和林着。 方才混乱,林阁老还死死抱着一个祭祀用的玉圭。 胡须都被咬秃了半截。 又经历一次天灾似的大场面,他面色惨白。 也不似他朝堂骂人的模样,紧紧抓着玉圭,半靠在沈晏身上。 缓了口气,他急声道:“那边如何?阿鲤和阿阳?” 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沈晏知他关心后辈,点了点头道:“他们无事。” 林着像是被抽了一口气般,整个松懈下去:“那便好,那便好。” 看祭台混乱,仪式用品许多被推翻在地。 同样去了小半条命的玄虚子,强撑着指挥恢复祭台。看书溂 天上乌云压顶,云中之物暂停了动作。 双方都进入短暂的和平。 时间推进,赵鲤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后世流传的千古名篇。 大景的历史在汉末发生了偏移,这个世界也有很多绝艳惊才之人。 却没有李太白,没有王阳明。 看水钟计时将到,赵鲤顿了顿,提笔写下横渠四句。 最后一笔落下,水钟最后一滴计时的水滴将落。 团团浓云之中,一个腹部高隆的人类妇人,被浓雾托起。 她双眼蒙着一层翳壳,在羊水破裂的瞬间,呢喃道:“高郎。” 第536章 生产 铅云笼罩天空,黑雾凝结,将裸着两条腿的妇人托在空中。 黑雾中的每一个颗粒,都是一个细小的‘神明’。 它们虔诚汇集,涌动中,在云中集成一间小小的产房。 侍奉着将要降临的通道。 这些细小虫蚁之上的云雾中,是一张一张庞大如山岳的虚影。 这些影子还未成形,戴着有神秘字符的面具。 面具上的图腾纹样,金色中夹杂着灰黑,初时还算凝实,只是随着下方默背之声渐大,这些图腾纹样晃动起来。 魏山生前声名极佳。 魏山死后,盛茂坊间百姓瞧见魏家惨状,无人敢给他收尸竖坟。 也无人敢为他立下牌位供奉。 但每逢节日,曾受惠于魏山的学生,家中餐桌都会为师长摆放一套碗筷供奉。 每逢清明中元,亦有人石灰画圈焚纸烧香。 这些信仰之力,远比怀揣目的入庙求神的香客朴素虔诚得多。 魏山借此登神位。 便是小人高勋勾结倭人,用尽法子也只能借血缘偷,而不能抢。 偷来的,终归是偷来的。 一时得了也要还回去。 这些庞然黑影,面具上金色字符晃动,云层中开始骚乱起来。 这些黑影如倭人的习惯,等级分明。 最底层也是数量最多的‘神明’已经出现消散情况。 一些位于中层体型稍大的黑影挣扎着,想要撕开阻拦的云层,冲向下方。 未能得逞后,它们将视线放到了同类身上。 有神力,便可存活。 便又降临这片广大土地的可能。 于是,中下层开始像是练蛊的蛊虫,开始相互吞噬抢夺。 先遭殃的,自然是最弱小的那些。 面具下的嘴巴大张,露出黑洞洞的口腔,一吸气便吞得满满一口。 这些细小的‘神明’并不慌张。 倭国神话传统,赋予它们顺从。 它们甚至主动投入强者的口中,奉献出自己那一丁点神力与养分,延长强者的存在时间。 一场残忍的互噬,在乌黑云中上演。 居于最顶层,也是体型最庞大的数个黑影,并不受影响。 它们沉默聚拢,纷纷望着围拢在中心的人类女人。 这女人满身都是爆出的青色血管,尽管生命已被透支,但她并不消瘦。 相反,随着下身带着血的羊水越流越多,她的身体肿胀。 她微微蹙眉,浑然不觉自己身在何方。 呢喃中,夹杂着丝丝痛苦:“孩子,要出生了。” 她的语气飘飘忽忽,蒙着翳壳的眼睛,盯着一处,露出甜蜜蜜的微笑。 “高郎,你瞧。” 她忽而一阵轻颤,肿胀的腹部猛地蠕动起来,水袋一般发出蠕蠕的声音。 女人的话,好似一声号令。 环聚在她身边的黑影,纷纷抬手手臂。 它们的手掌很庞大,影子一般重叠在一起。 最中央,是一个一人高的血红独眼胎囊。 这独眼胎囊艳红肉壁,紧紧包裹一个蜷缩的人形。 环抱双膝蜷缩的干瘦人影,仰着头。 透过蒙在脸上的薄薄肉壁,清晰可见魏山的脸。 众黑影缓缓抬起手,托举掌中胎囊。 相互吞噬的黑影们,也停下动作,簇拥过来。 天上云层变幻,影影绰绰好似无数仙侍簇拥天神。 终将这胎囊托至女人腿间。 胎囊足有一人高,与女人的身体呈现不可思议的对比。 呢喃着的女人神情愈加幸福,轻抚着肚子:“啊,我的孩子们……” 她的细语,吹散在乍起的腥风之中。 女人身下铅云,忽而张开了一只金红竖瞳。 这巨大的瞳孔,好似太阳,又似车辇。 女人背靠着弹滑、发出璨然光芒的金色眼球,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吧,到妈妈肚子里。” “然后,降生。” …… “啊——” 惨叫声回荡在靖宁卫地下空洞中。 黄铜狴犴雕像沉重的底座上,伸出数条铁索。 这些铁索,缠绕在瘦弱的魏琳身上,将她紧紧束缚。 魏琳翻滚,撕扯着自己头发。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嘴里勒着防咬舌的木条,她含糊说着话,抬手想要抠抓自己的双眼。 “收!” 奉命看守此处的鲁建兴,一声令下。 便有校尉绞紧锁链,魏琳的四处抠抓的双手,顿时被扯开。 她被绑在四肢的铁索,扯成大字,平躺在地上。 魏琳的牙齿深深陷入口中软木,涎水泪水淌了满脸。 她像是一个无助又绝望的母亲,被替代品抢走了孩子。 鲁建兴握刀立在一旁,看着这乱发覆面的女人。 便是他心冷如铁,也为眼前的姑娘命运感慨。 谁也不想她死,可若是不得已…… 鲁建兴暗自握紧腰间长刀。 就在此时,一阵橐橐脚步声。 一个校尉奔来:“沈大人传令,全员背诵千字文。” 千字文? 鲁建兴愣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接着他将沈晏命令转达。 不一会,地下空洞中,回响起一阵背诵千字文的声音。 鲁建兴南下缺个助手,田齐遣了身边校尉魏世来帮忙。 先前听着魏琳凄惨的叫声,魏世总觉嘴巴痒痒,想要说些什么。 但念及自己玄妙的乌鸦嘴前科,他不敢说话。 现在背上千字文,他闲着的嘴巴有事做,舒坦许多。 他活动活动脖子,却觉得哪里不对。 随着背诵之声越大,魏琳的惨叫竟平静了下去。 魏世以为出事,急扭头去看。 却见魏琳平躺,有了短暂的平静。 魏世心中一喜,抽空腾出嘴巴对鲁建兴道:“沈大人果然厉害。” “此举有奇效,定然不会有事了。” 他话音刚落,本平静的魏琳剧烈抽搐起来,带动身上绑缚的锁链哗啦啦作响。 瘦弱的四肢和下腹部,都亮起殷红图腾。 这些图腾腾空,想要破出体外。 只听一声低沉虎吼,狴犴铜像上纯正金色神光流转。 这些图腾顿时被镇。 魏世面带崇拜,看着狴犴像,又想说应该没事了。 却被鲁建兴探手捏住两腮。 “魏校尉,闭嘴!” 鲁建兴手上都是茧子,制止了魏世这个晦气玩意,他看着满脸泪水的魏琳。 “背诵,别停!” 下了命令后,鲁建兴上前一步,扬声对着魏琳道:“魏姑娘,我不知你还有没有神志。” “若是有,请切莫被那孽胎牵住心神。” 鲁建兴在这地下许久没好生收拾,下颌都是胡茬。 “我们还在抗争,你也不要放弃抵抗。” “魏家人,都有一身硬骨头。” 魏琳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浑身震颤,眼角滑下一行泪来。 “是。” 她含糊吐出一个字后,猛地咬紧含在口中的软木。 第537章 降临 魏琳的牙,死死咬住软木。 牙根上满是鲜血。 她不再呼喊孩子,嘶嘶抽气,强忍肉体和精神上,割裂般的撕扯。 作为一个母亲,她本能想要保护孩子。 作为一个女人,她憎恨这个孩子。 嘴巴上满是血口子,说不了话。 魏琳听得身边靖宁卫背诵千字文,她亦在混沌的脑海中,跟着默念。 先前一番抠抓,她十指指甲盖翻起。 满是瘀血的手指,紧紧握拳,再不去回应心中响起的呼唤。 魏琳身上图腾愈发黯淡,终是噗呲散如青烟。 …… 低低的哭泣,回响在铅云中。 空中将要分娩的女人,已经肿胀得没了人形。 她的腹部高高的鼓起,一人高的硕大腹部,像是一只蚂蚁扛起了一粒黄豆。 颤颤巍巍,颤颤巍巍。 她仰躺在太阳车般的眼珠上,抽搐低吟。 若是赵鲤在此,一定能认出,眼前的女人已是倭国绘画九相图中的膨胀相。 红颜暗变失花丽,玄鬓先衰缠草根。 人死七日后,尸身腐烂膨胀,黑发缠绕草根。 她,到底只是一个替代品。 身子承受不住,迅速衰败。 先是膨胀相,须臾间过渡到表面坏死尸臭弥漫的血涂相。 等到她的‘孩子’终进入了体内,她身上已经烂见了骨。 再等到正经将要分娩,女人已经不能再称为人,只是一具肿胀腐尸。 对此,环绕簇拥左右的‘神明’们是不满的。 但他们也没了挑剔的余地。 有了第一个按捺不住探出手爪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影子们重重叠叠,迫不及待挤入。 女人腐烂的气味弥漫。 幽深黑寂笼罩了整个天空。 最终,从母体腿间滑落的畸形婴儿,猛的张开眼睛。 它的脸苍老又稚嫩。 吐出一口羊水后,发出第一声啼哭。 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已经破布一般朽坏的女人伸出手:“孩子。” 然这新生的婴孩却别开了头。 丑陋的替代品,用过之后便再无用处。 女人一只眼珠挤出眼眶,融化在了铅云中,被‘神明’们分食。 不是正牌母亲所生,这婴儿先天有些不对劲。 它先前还未察觉,在黑雾支撑下,爬动两步。 它很虚弱,没有初乳喂养,便想追着下方的活人血食而去。 只是一见风,肢体便在迅速的硬化。 蒙了一层昆虫般的甲壳。 它爬动了两步,一些细细的节肢爪足便破出白嫩的皮肤。 每爬动一步,便风干苍老几分。 随后它身体开始膨胀。 蠕动着越来越大。 最终,无数畸形肢体,探出体外。 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怪物。 最顶端,是一张畸形的长脸。 这脸依稀还能看见魏山的影子。 一侧肩膀,生着一个肉瘤子,张着半张高勋的脸。 这人在被扯入后,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现在竟还保持着癫狂的清醒。 它左右扭动头颅,吃吃发笑:“成了,我成神了。” 肿瘤一样生在肩上的它,大言不惭。 它摇头晃脑,从脖子上探出一些细细的红色丝线。 这些丝线经纬交织,最终化作一声红色城隍官服,裹在畸形的身体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勋的半张脸高声笑着。 “我成神了,我成神了!” 它癫得很,肿瘤脑袋扭来扭曲叫人作呕。 终是惹人心烦。 一只只有四个手指的手伸来,以拇指和食指捏着了它。 噗嗤! 瘤子爆出一团血,揉成了一团糊糊。 像是小小的寄生蜱虫一样,被拽出,随意扔掉。 做这一切时,这畸形怪物一直没有睁眼。 态度轻松又傲慢。 直到腹中发出饥鸣,它才轻声用悠远的声音叹息:“供奉呢?” 它的城隍香火与供奉在哪? 它探长了脖子闻嗅,锁定了一个方向。 那里有它的东西。 它身上横生的爪子蠕动,拨开窗帘一样,拂开黑雾。仟千仦哾 这畸形的怪异之物,从云中探出头颅。 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俯视这下方。 从空中看去,那处祭台小小的。 无数人簇拥在周围,像是蚂蚁在保护蚂蚁窝。 它学着高勋,吃吃笑起来。 “吃的。” 裹着红色官袍的畸形之物,身上爪子有人类的,有动物的。 全都向前伸着。 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朝着下方扑去。 空中而来之物的震慑力,是大景之人从未见过的。 站立祭台中央的玄虚子,道袍底下的腿没出息的直打颤。 他抖着声道:“林阁老!” 林着比他也没好多少,手捧着一封册封文书,喉咙里干得说不出话。 只沈晏,沉着脸上前。 “笼子!” 他的命令简洁有效。 一直摆放在祭台之侧,好生保护起来的笼子抬了上来。 罩在上面的布扯开。 露出里面一只猛虎。 这猛虎是靖宁卫费了大力气活捕而来的。 雄占山头的虎王,食人无数,威风凛凛。 现在却趴在笼中有些萎靡。 沈晏斜眼看了一下,扬手洒出一些药粉。 这些药粉沾上老虎的皮毛,便灼烧。 烧得这雄虎愤怒不已,血气膨胀。 在笼中低吼之时。 数柄长矛捅出,将它钉在笼中。 沈晏亲自割了它的喉咙,放了虎血。 虎血流淌在地面画出的纹样上。 林着高举手中文书:“请狴犴真神降临。” 随着这一声喊,一阵无形威压,笼罩四周。 与此同时,考场方向,叮地一声。 金色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跳动的金色字符,汇聚成河流。 一声虎吼,云纹金虎一步一步从金光之中踏出。 望着天空的畸形怪物,扬天长啸。 第538章 神临 叮。 考场水钟,计时的最后一滴水滴落下。 赵鲤顿笔,浅浅吁了口气。 她听得外边惊呼阵阵,强自打起精神想要应付接下来的考试。 不料撑着桌子的手肘一空。 向前扑腾了一下,立刻回身坐稳。 这才发现,面前的矮几已经不见踪影。 试探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能活动。 赵鲤立即起身,朝着祭台方向跑去。 她作答过的试卷,悬浮在空中。 方才挨了一哭丧棒的赵开阳,趴在矮几上喘气。 矮几消失,他跌了个狗吃屎。 扭头正好瞧见赵鲤跑开的背影。 她久跪脚麻,跑的姿势一瘸一拐,狼狈得紧。 趴在地上的赵开阳,尤记恨赵鲤告状之仇,心中愤恨。 咬牙去看赵鲤手书的试卷。 只见宣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赵鲤图多图快,一笔字凌乱得像是鸡爪划拉,丑陋无比。 赵开阳浑身冷得发颤,想撑起来看她写了什么以作日后谈资。 不料手肘撑地,方才支起一点身子。 便觉得眼前的空气正在扭曲。 似有一些巨大的人影,围站在赵鲤的试卷周围。 这些人形影子极其高大。 赵开阳惊叫一声。 他的叫声,惊扰了这些影子。 一些回头看来。 赵开阳瞧见其中一个,手中拖着根长长的哭丧棒。 他双眼刺痛闭上,流下两行行血泪。 双手撑地,向后爬去。 这提着哭丧棒的半透明人影脸上模糊扭曲,但看得出来一些非人的冰冷特质。 祂冷冷看了一眼赵开阳,便扭回头去,就像人瞧见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立在祂身侧,另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却回身居高临下望来。 赵开阳骇然听见铁索拖曳在地面的声音。 身上汗毛不自觉的竖起,浑身战栗。 有什么莫名可怖的东西,正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铁索拖拽的声音到了面前,闭着双眼的赵开阳不知道,一双巨手握着铁索往他脖子上套。 将将挨住他脖子时,一声轻响。 却是赵鲤正在震颤的考卷,救了赵开阳狗命。 考场中,所有人面前的考卷都化为流光。 有光耀的,有黯淡的。 一枚枚金色字符跃出,伴随流光翻卷上天。 其中,以赵鲤的字最为光亮璀璨,也……格外的丑。 半个天空都被金色照亮。 站在赵开阳面前,弯腰往他脖子上讨铁索的高大人影直起身子。 侧了侧头,与其他透明影子一道,步入金色流光之中。 只在地面烧灼的黑灰上,留下一个了巨大无比的脚印。 漫天金色光幕中,忽而一阵肃杀之气笼罩。 低沉虎啸,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巨大的压迫力,如实质的巨手,揉捏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赵开阳脑袋一嗡,还未稳固的生魂,又离体一瞬,彻底昏死过去。 …… 赵鲤久坐脚麻,一路蹦蹦跳跳跑来,仰头便看见了怪手拨开乌云的畸形巨物。 身后金光冲天,她脚步微顿,侧头避开耀目金光。 不期然,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 手的主人身上带虎血的腥臊,掌心温度却是赵鲤熟悉又习惯的。 依着这只手的力道,赵鲤侧行了一步,与沈晏并肩而立。 片刻后,金光淡了下去。 两人差不多同时张开眼睛。 几步之外的空地上,落下一只巨大的脚爪。 脚爪上覆盖茸茸的金色毛发,光泽极佳,其上有淡色云纹。 这只脚爪几乎有磨盘大小,匕首般的爪子探出足垫。 巨大的云纹金虎悬在祭台上。 脚爪之下,垫着一枚枚亮金字符。 祂仰头看着天空中的畸形怪物,怒极仰天长啸。 足爪一点,猛然跃向天空露出怯态的畸形怪物。 赵鲤来到大景后,提议供奉狴犴。 几乎整个大景的司法系统,都在为狴犴提供香火与信仰。 此次借考城隍夺得的城隍神力,狴犴具现人世的力量远比前两次降临完整。 祂本就是个暴躁老哥,看不惯世间不法,只是受限与人世规则,不能痛快厮杀。 这一次重临,祂对力量很满意。 作为狴犴的对手,空中的畸形城隍却是急刹一般,停下扑来的脚步。 直面狴犴煞气,这盗版的八百万神明集合长尾一甩。 拉扯帷幕一般,拽来乌云,竟转身想跑。 狴犴足下一点,踏着支撑祂现世的神力字符,飞扑而去。 几乎是眨眼间,巨口便衔着那畸变怪物,猛地掼进了西码头的地面上。 这怪物身上穿着红色官袍,被狴犴按进了泥中,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再看不见两个庞然巨物的身影,只听不远处震天又暴虐的虎啸。 以及凄惨无比的哀嚎。 祭台附近的人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 第一次面对正神的威压,哪怕狴犴降临的只是部分力量,还是给所有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玄虚子狠狠咽了口唾沫,最终默然。 一生修行,图的便是得道升仙。 现在真正的神只降临,他才知道一件事。 从前自己的想法,当真可笑。 在玄虚子身侧,是大张着嘴的林着。 人生经历不同,关注的点也不同。 玄虚子在乎的是神只,林着却是在瞧漫天飞舞的字符。 第一印象,字好丑! 然,看清内容,林着嘴巴再也没有合上过。 丑陋的字体,记录的是千年文气凝聚的结晶。 看清飞纵向狴犴之处的四行诗体,林着整个僵在原地。 口中喃喃自语:“为生民立命,为生民立命。” 他呆站原地。 …… 玄虚子和林着,两个心境发生巨大改变的人暂且不提。 赵鲤揉着被金光闪到的眼睛,垂头整理佩刀装备同时命令道:“田齐,郑连领一队人马守备此处。” “随时准备执行善后方案。” 赵鲤又看向沈晏。 却见他默默走上前来,立场十分明确。 他要随赵鲤去。 赵鲤不由一笑:“好,沈大人,便随我走一趟!” “走!” 一声令下后,赵鲤领着沈晏宫战朝着狴犴战斗的方向追去。 西码头地方不大,踏着烂泥跑了一段,远远的便可看见前方场景。 看见被狴犴按在地上暴打撕咬的假城隍。 第539章 假城隍,假阴差 西码头上本有些歪歪扭扭的小茶摊,有些肮脏破旧的吃食店。 也有不少货仓,和因临时撤离,没有来得及运走的货物。 经过之前翻江倒海的折腾,整个西码头已经一片狼藉。 包括码头在内,全部如卷入台风眼,狼藉一片。 四处都是散开的建筑残骸,梁柱倒插淤泥之中。 正值黑夜,混乱的地形让赵鲤他们的队伍行进有些困难。 循着声响,走到狴犴的战场之前赵鲤还在大声叮嘱:“狴犴大人性情暴躁,作战之时不要轻易靠近。” 话音未落,又听一声咆哮。 距离较近,这咆哮声的声浪有如实质。 溅起漫天泥点子,吹拂在众人的面门 赵鲤下意识的侧脸避让,不料这些肮脏的污泥,一点没沾到她的身上。 却是沈晏第一时间侧步,遮挡在她面前,悉数为她挡下。 赵鲤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宫战呸地吐着唾沫,抬手抹了满脸的泥点。 他持在手中的火把熄灭,便探手在后腰去寻火折子。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而从淤泥中探出,抓向宫战的脚踝。 宫战本就是粗中有细的脾性,前方巨大的动静之下,他不可能放弃警戒。 那只手探来的瞬间,宫战反应极迅速,后跳一步,眨眼拔刀出鞘。 跟随他身侧的几个校尉也迅速反应。 贯彻靖宁卫手比嘴快原则,刷刷数道刀影闪过。 赵鲤和沈晏听见动静,走上前来。 又校尉重新打起火把。 只见泥中躺着砍成数截的胳膊。 瞧着皮肉泛青,断口处可见骨茬。 但并没有流多少血。 沈晏右手微动,只瞧了一眼便道:“是先前下洞的漕帮打手。” 他以掌中之眼观测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可信的。 下到地下洞窟的人,都进入幻境,成了困住魏山的假盛茂坊中一员。 赵鲤没想到,在此处还能遇上一个。 既无危险,赵鲤暂时将此事放下。 “照计划,分两队包围此地,去四角设置狴犴像立结界。” 此处战斗的,是一位真神,一位伪神。 战后遗留的残肢,甚至一滴血,都有可能酿成隐患。 旁边便是人口众多的水宛,战场的处置善后,是重中之重的任务。 赵鲤又看向宫战:“有劳宫百户费心!” 照着计划,应该有郑连与他共担此事。 但郑连先前被攻击,又用烈酒冲洗,伤到了耳道,有些听不太清。 赵鲤便以协助田齐为名,叫他留守,实则休息。 这项任务便全交给了宫战,自然压力大些。 听了赵鲤的话,宫战一笑:“赵千户何必客气,倒要感谢您给我立功的机会!” 客气完了,宫战一歪头,领着两队校尉奔走而去。 赵鲤与沈晏则是在一队护卫的保护下,淌着淤泥,来到高处。 畸变的假城隍浑身昆虫似的黑甲壳,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裹着绯红官服的畸形身体,被云纹金虎咬在口中。 口爪并用,假城隍身上增生疣子般的断肢脑袋,四处横飞。 立在这里,赵鲤都能听见云纹金虎喉中不自觉发出的满意呼噜声。 于狴犴,这是一场在舒服不过的猎杀。 于倭国八百万神明集合的假城隍,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每一处被撕开的伤口,都冒出浓浓的黑烟。 更让它难受的,是漫天金光中,不停往它身上撞的汉文字符。 卜部氏臆想中的神代倭文全无凭证根基,虽使了手段短暂假成真。 却在金色字符的撞击下,不断被修正。 重归其虚假的本质。 金色字符撞击一次,假城隍便摇晃一分。 每每想要逃离,都被狴犴按在巨大的虎爪之下。 最终,假城隍后脊被云纹金虎衔咬在口中。 它最大的那张长脸,生得魏山模样,嘴里吐着不知名的音节。 周身涌动黑雾。 雾中竟有数个身影浮现。 两个带着巨大面具的影子率先步出黑暗。 身着大景官服,头上戴着的却是倭国垂缨冠,模样不伦不类。 左边一个文官,手持生死竹简黑笔。 右边以武官,手持长剑。 瞧着模样,正是城隍帐下文武判官。 江南吴地畏鬼,每县必有城隍。 保护城市的城隍,被神话赋予的职能从生人道亡灵、水旱、疾疫与赏善罚恶。 随着假城隍吐出的雾气越多,屋中陆续出现执掌各司的判官。 都穿着不伦不类,且脸上戴着巨大的白色面具。 见状狴犴愈加愤怒。 仰天长啸同时,周身亮起金色神光。 长尾一甩,无数样子货判官纷纷消散成烟。 假城隍似乎豁出去了,脊骨被狴犴咬作两截,口中依旧不停吞吐黑雾。 随着它的动作,先前进入融合的八百万神明,都纷纷离体。 假作城隍下属游神阴差,漫天四散而逃。 狴犴虽强大,但蚂蚁过多时,难免有漏网之鱼。 不少四散的黑影朝着赵鲤等人方向扑来。 受了许久窝囊气的赵鲤,猛的拔出长刀,高高举起向前一挥。 “干他娘的!” 这句号令,虽粗俗但有用。 沈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与旁边校尉一同拔出长刀。 屠戮伪神的机会不常有,斩杀过这些玩意的刀,以后煞气定然更上一层楼。 赵鲤不敢和狴犴抢人头,但被迫反击便不一样了 他们都带着湿润的鸡血纸,往长刀上一抹。 沾着鸡血的刀,划过黑影时,顿时冒出阵阵火光,而后消散成灰。 仗着有狴犴在场庇护,以赵鲤为箭头,他们一头扎入扑来的重重黑影中。 赵鲤正砍杀得劲时,忽而眼前两道火光打着旋闪过。 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独眼狸猫,脖子上盘着阿白,在黑影中旋转。 它的口中叼着一把小臂长的短剑,阿白的口中也衔着一柄小水果刀似的匕首。 砍杀道黑影,短剑和匕首上缠上火光。 两个小家伙配合默契,一左一右叼着武器,在黑影之间舞如火风车。 赵鲤动作微顿,便听见沈晏的解释:“玄虚子真人花大价钱买通了它们。” 玄虚子老道也想要杀过伪神的武器,私底下不知开出了什么价码。 赵鲤心中好笑,动作却不慢。 垂头避开一条向她抽来的铁索,抬手剁下眼前假阴差的脑袋。 闪躲之时,她挂在后腰的骨质铃铛忽而一震。 来自不知名阴差馈赠的马头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第540章 阴兵过境 这个不知名阴差给的马头铃,赵鲤曾仔细研究过。 铃铛中并无铃芯,理应是不会发出响声的。 现在挂在赵鲤后腰的骨头铃铛,却是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声音清脆悦耳,叫赵鲤耸然一惊。 旁人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只当是赵鲤带在身上的什么饰品。 沈晏有些惊讶的看来,便见赵鲤脸色发白。 他顿时色变,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漫天亮起金光。 咬着假城隍脑袋的云纹金虎也顿住,扭头看来。 只见金光中,传出一阵阵脚步声和铁链曳地的声音。 这声音赵鲤再熟悉不过。 与方才面对的假阴差不同,后来者压迫力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全部停手,垂眼别看!” 赵鲤的命令,及时又准确。 在寒雾顿起之时,来的靖宁卫上下全部聚在一起,相互倚靠盯着自己的脚尖。 连呼吸都不由放轻许多。 对危险和气息感知最为敏感的沈小花和阿白,两个小动物不必赵鲤招呼。 它们早早的跪在了路边。 沈小花耳朵向后,抬爪按住了自己的独眼。 阿白则是整个藏在了沈小花的肚皮下。 赵鲤拉住了沈晏的胳膊:“沈大人,是阴司。” 耳中听到的脚步声之声,绝不是一个两个。 是极大规模的阴司阴兵过境。 “绝对不要张开眼睛。” 先前有覃家长孙为戒,那个体弱的半大孩子,只是看了阴差一眼,便头发斑白不知折损多少寿数。 阴司实在太过神秘,赵鲤即便主观判断祂们应该没有恶意,也不敢手下人冒险。 更不敢让沈晏冒险。 赵鲤紧紧捏住沈晏的右掌,免他以掌心之眼探查。 沈晏明白她的意思,反手握住她的手掌。 赵鲤垂着眼睛,根本不敢抬眼看。 金色的光芒本应给人灿烂、辉煌等感觉。 但此时漫天金光夹杂升腾起的白色雾气,竟让生人觉得遍体生寒,本能的反感畏惧。 哗啦啦的铁索声和哭丧棒上白纸簌簌的声音后。 便是马蹄踏地的声音。 得得的马蹄声,伴着苍凉悠远的号角声,从雾中由远及近行来。 在薄雾中,假城隍麾下的黑影逃窜更快。 密密麻麻集结成群,打着旋,四处奔逃。 从雾中,无数身披铠甲的透明人影,仰头望向漫天逃窜的伪神黑影。 号角声,忽而拔高。 在这高昂的号角声中,一队队披甲军士集结。 狴犴口衔假城隍的脑袋,足下踏着假城隍头首分离的畸形身子。 只需用力一咬,便可轻松将这假城隍吞吃入腹。 然集结的阴兵,在领头两个庞然身影的带领下,朝着狴犴跪地行了一礼。 狴犴金色的眸子瞳孔收缩又张开。 虽被打扰了猎杀,但祂是能明辨是非的神只。 喉中轻哼一声,甩头将口中所衔的头颅,弃之于地。 随后,狴犴侧身看了一眼赵鲤的方向,摇着尾巴走进漫天金光之中。 狴犴离开,雾中之影才纷纷站起。 领头的透明人形,手中朱笔一勾。 另一透明人影,手中巨剑顿在地面发出巨大声响。 这声音便是号令,雾中阴兵阴差四散。 朝着逃窜的黑影追去。 祂们有形无质,踏着薄雾漫天追逐。 小的黑影随意打散。 大型一些的,便纷纷探出铁索扣住。 被锁住的黑影,惨叫连连。 脸上的白色面具碎开,露出面具下的脸。 倭国神明由万物化生,面具下可见犬类,蛇虫鼠蚁乃至于一两个开裂的木头娃娃。 这些没了面具的‘神’,没有一点抵抗能力,便被铁索拖入雾中。 片刻后,雾中便想起阵阵咀嚼的声音。 手持巨剑的透明人影,探出蒲扇似的大手。 抓得一把黑影,便填入口中。 嚼得咔嚓作响,黑色烟气从唇角逸散。 假城隍的头颅埋在泥中,躯体已经干瘪。 里边的影子尽数逃散,只留下一个瘪瘪的囊。 赵鲤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能靠耳朵听,猜测空中发生了什么。。 她与沈晏还在组织在场靖宁卫立刻撤离。 不意,离去的脚步受阻。 一个晕头转向的黑影窜到了她的面前,直撞面门。 沈晏和她并肩而行,见状立刻挥刀相护。 不料一根铁索速度更快。 刺啦一下,穿透了这黑影。 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赵鲤又再自己前方的地面,看见了一对硕大且眼熟的脚印。 正是在覃家时,遇上的那一个阴差。 沈晏寸步不离跟随赵鲤身侧,同样瞧见了这双脚印。 他手一紧。 现在没时间解释,赵鲤恐他担心,忙安抚的捏了一下他的手。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面对阴差,赵鲤客气得很,拱手行了一礼。 出乎意料的是,面前阴差脚步后撤,又再避开了赵鲤的礼。 赵鲤许久没有等来回话。 不知是什么路数,心中焦急之时。 头听见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她眼睛一缩,这一次,拦路的是一双马蹄。 一双硕大马蹄。 赵鲤心思一转,寻思对面是不是要她还马头铃? 她不贪心,立刻从后腰摘下马头铃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 赵鲤直觉对面似乎愣了一下,接着她手心一空。 那枚骨头铃铛被取走。 赵鲤心中一松,以为无事,强忍抬头看的好奇心,重新捏了沈晏的手指,就想溜。 不意,一样东西捧到了两人眼前。 是假城隍的头颅,魏山拉长变形的脸上眼睛浑浊。 瞧见赵鲤和沈晏,才有了些神采。 它张了张嘴,口腔内壁和舌上,像是藤壶一般生满了眼珠。 这些东西让它说话含含糊糊。 “盛……茂……” 它无力极了,说一个字,便沉重的喘息数下。 赵鲤沈晏知道,眼前的不再是假城隍,而是魏山。 沈晏明白他想要问什么,关心什么。 一拱手后道:“先生放心,盛茂坊无事。” 顿了顿,沈晏承诺道:“以后也会无事。” 魏山浑浊浓痰似的眼珠,像是颗石头子,没有一点神采。 他定定看着沈晏,许久才传出虚弱的回应。 而后,缓缓合上双眼。 “如此,太好了……” 消散之前,他叹息一般说道。 第541章 城隍 “太好了……” 魏山拉长的头颅,受污染畸变如马脸。 遍布口腔和舌头的眼珠,叫他说话含含糊糊。 魏山轻轻叹息着,话音平静。 生于盛茂坊中让他有一般人没有的务实。 作为人类的最后一瞬,他没有去思考回想自己一生所作到底值或不值。 也没有去想,自己所受的冤屈不平。 最后,只余残首的他在想:盛茂坊还在,水宛平安,太好了。 只要家还在,只要土壤还未被污染。 便是烂泥地里,终有一日,还会出现能开出美丽花朵的种子。 西码头仍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中。 漫天飞舞的金色字符照映下,魏山干瘪如橄榄的头颅格外可怖可怜。 头颅越发瘪塌萎缩下去。 又明显撕咬痕迹的伤口,冒出阵阵黑烟。 魏山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芒即将消失。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即将死去。 在幻境中,亲眼瞧见魏山生平的赵鲤,心口像是堵了快石头,沉甸甸压得难受。 她浅浅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此时身侧的沈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赵鲤不解扭头,却见沈晏后撤了一步。 撩起衣摆,对着魏山的残首躬身跪下。 双膝跪在满地烂泥中,沈晏额头触地,恭敬道:“弟子沈晏,蒙谢先生启蒙之恩,教授利人之德。” “今日仓促,未备香帛酒醴,未备六礼,只身叩拜恭送先生。” 他以魏山手抄千字文启蒙,此时执学生之礼,以最高的敬意送魏山最后一程,倒也可以。 现场简陋,左右还有阴差在抓捕黑影,没有可焚的香烛。 沈晏额头触在泥污上,严正地行三叩三拜礼。 “先生之德,光启后人。” 肮脏的泥水,顺着沈晏的额迹滑下:“弟子沈晏,必承先生之志,扬利人之德。” 这誓言,被他这靖宁卫的特务机构头子说来,或许有些荒诞。 但沈晏显然是认真的。 他神情肃穆,起身,再拜。 赵鲤看着他,心中一暖。 沈大人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赵鲤见魏山消散了一半的脸上,微微一愣,尔后露出莫大欣慰的表情。 沈晏也指导过她一些杂学,便算是能扯上些传承关系吧。 况且,魏山有资格。 赵鲤亦是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她二人本意单纯,魏山后人不在,就代执礼送别这位让人尊重的长者。 不料,随着沈晏真诚的誓言吐出口,随着赵鲤心中一句有资格。 随着魏山释然闭眼,消散成烟。 漫天金光震颤,飞舞的汉文字符翻卷如龙。 直直朝着这边涌来。 手捧魏山头颅的透明虚影,手掌中堪堪拢着一捧魏山头颅所化的黑色烟雾。 见漫天金光驱散白雾,祂受惊的后退半步。 整个水宛范围,曾得魏山授业之人身边都生出变故。 …… 盛茂坊中居民被靖宁卫强制撤离。 这些居民需要临时安身之所,而那些受倭人辖制,曾参与靖宁卫堵截的大户世家有房。 再过几日,这些大户还不知能活几个。 这些抄检过的大房大屋,正好用作了安置之所。 一家六口分得了一间小小偏房。 临时栖身的人们睡不着。 盛茂坊西码头方向的金光,在大景的夜里实在过于显眼。 大景百姓何时见过这个? 夜间谁也睡不踏实,忧心忡忡聚在一起,遥望远方的异常天相。 男人的老父亲眉头紧锁,抽着旱烟。 幺儿幺女抱着爹娘,吓得哭鼻子。 小儿子拖着两管清鼻涕,哭诉道:“前几日才吃了烧鸡,味还没回味够呢。” 男人苦笑不得,抬手想摸摸小儿子的脑袋。 一扬手,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烫。 右手飘出一丁丁点光芒。 不期然,他竟想起了儿时在义塾念书时的场景。 逃课抓鱼,被魏先生拎着耳朵提回了书院。 男人出奇的,一点也不惊慌。 左右看看,却见其他方向,也都有黯淡的金色光点升上天空。 瞧着方向,竟都是幼年时启蒙的同窗们。 不止是他。 田齐在右手掌心飘出光点时,哎呦一声。 老抠的他立刻反手想抓回来。 光点没抓到,却回忆起了自己字丑,被沈晏罚抄的痛苦记忆。 连带着满是茧子的手指头,都疼了起来。 恍神见,见身边同僚都是如此。 无数光点,在水宛上空汇聚。 这些光点大多微弱。 但汇聚一起,却组成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奇景。 漫天星火,倾洒于地。 赵鲤愕然直起身子。 却看见自己那丑到家的字迹,从远处飞来。 横渠四句中,为生民立民一句,直直撞进魏山消散残余的烟灰之中。 紧接着,耀目金光亮起。 赵鲤闭目,被沈晏抬手护进怀中。 便是有沈晏及时以身体相护,她的眼睛还是被突然闪烁的金光,刺得疼痛。 白底一片白茫茫,似有无数火星在眼前炸开。 以为生出什么变故,她下意识的去摸刀。 却听见郎朗读书之声。 这些念书声中,大多带着水宛当地口音。 一个小小的光点拂过耳畔,赵鲤听见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阿爷,为什么这本千字文宝贵啊?” “明明纸张粗糙,墨也不好。” “哪比得上家中藏书?”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复道:“阿晏还小,等你长大便知道。” 赵鲤猛地张开眼睛。 眼睛看东西还有些发白。 近在咫尺是沈晏的脸,俊朗的脸上沾着泥污。 “阿鲤,没事吧?” 他眯着眼睛,急声问道。 “无事。” 听了赵鲤的回答,他才安心。 两人同时扭头看向魏山的方向。 四周缓缓升起薄雾。 雾中响起鼓吹乐声。 吹吹打打的仪仗队伍,由远及近。 如此场景之下,赵鲤看见一双巨大皂靴立在跟前。 和阴差们有形无质不同。 这双沐浴在金色光点中的皂靴,便是肉眼也能清清楚楚看见。 空气中不知何时起,弥漫香烛之气。 一种不靠谱的猜测,让赵鲤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 这谨小慎微极怕死的模样,叫立在她面前的人发出阵阵笑声。 这笑声赵鲤和沈晏都极耳熟。 “多谢!” 绯红官服在两人跟前晃荡。 边缘所绣金线,灿然生辉。 一双手探到赵鲤跟前。 双手捧着一枚铃铛。 是赵鲤先前还回去的马头铃,但又有了些不同。 原本发黄的骨质铃铛,变成白玉质感。 上面爬满金色纹路。 系在一根细细的红绳上。 奉到赵鲤面前。 赵鲤这一次没有犹豫,双手取来。 “谢城隍爷。” 回应她的,是一阵老者的笑声。 “字丑了些,还得多练练。” 第542章 阴兵巡界 今日的水宛,注定是不平凡的。 赵鲤进到水宛之日,曾以心眼观看。 或许是内鬼勾结倭寇,整个水宛乌七八糟诡事横行。 赵鲤本意,接下来慢慢收拾。 现在,却不必她来费心。 原本阴差降临的大雾,只堪堪笼罩西码头。 再外围一些,这雾气便变得十分浅淡。 现在,轻纱似的寒雾,却是一点点蔓延。 像是涨潮时的潮水。 从西码头一点点扩张开来。 先是盛茂坊,而后雾气漫过盛茂坊连接外边的长桥。 最终整个水宛,都笼罩在微微凉的雾气之中。 薄薄雾中,有无数影子晃动。 这些影子,有些手持铁叉,有些手持锁链。 在雾气中走动时,身上寒甲甲叶哗啦轻响,巡游整个水宛。 眼睛刺痛过一阵之后,赵鲤被沈晏扶起。 她愕然发现,自己能看见这些阴差变得凝实。 眼前突然路过一双马蹄,赵鲤的心怦怦直跳。 真想穿越回去,告诉前世的导师:老师们,教官们,各位同僚们,阿鲤长本事了! 她亲眼看见城隍,看见阴差,看见阴司干架了! 后世如此发现,够她升官发财吃一辈子,走上人生巅峰。 赵鲤紧张心乱之下,胡思乱想嘴里跑火车的毛病又犯了。 确认阴司无恶意,甚至十分友善,她脸涨得通红。 终是没按捺住好奇心。 “沈大人,你别动。” 她无良的借着沈晏的高个子遮掩,鬼鬼祟祟藏在沈晏怀中。 探出了小半个脑袋。 想着悄悄看一眼,便是生出变故也有沈晏接着,不会一头栽进泥巴里。 她视线落在烂泥地上,小心的上移。 一眼,便瞧见一个凝实许多的人影,手持巨剑,砍下一个假阴差的头颅。 然后大手一抛,丢豆子一样,将冒着黑烟的断首扔进嘴里。 咔嚓咔嚓咀嚼,香得只差一盏烈酒。 而另一边,则更加暴力。 一个嘴巴张大到不可思议的巨影,横着将一个假判官塞进了口中。 赵鲤想要细看祂们蒙在雾中的长相。 这时,她才觉得脑袋一疼。 见好就收,急忙闭上眼睛。 她长本事了,看见真的文武判官了。 沈晏察觉到她身子发抖,急忙搂了她腰背想问。 不料垂眼就看见赵鲤脸上激动加兴奋的神情。 不由又想为她的心大感慨。 水宛城中雾气还在弥漫。 西码头上,陈横不少干尸。 都是被各种渠道弄死做局的普通人。 湿泥一动。 孩童尸骸,干瘪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瞧见了死后念书那书院里面的魏先生。 腹部塌陷,被活生生踹死的童尸,向上伸出手臂。 “先生。” 他的手像是一支干枯的花儿,伸出淤泥外。 然后猛地顿在半空,无力垂下。 一个孩童的虚影,在铁索的牵引下,飘出困着他的干尸尸体之外。 如此场景在西码头不停上演。 最终近千数魂灵,一步步走进薄雾中。 待到雾气渐渐褪去。 西码头上,只剩一地尸骸。 玄虚子本立在祭台边。 和上一次在锦山不同,这一次降临的狴犴的让他怀疑人生。 他难得的分心。 修仙修仙。 他苦笑起来,在那样的力量面前,修个屁的仙。 他脑中又想起魏山。 功德成神,信仰成神。 一时间玄虚子脑中乱作一团。 连轻柔薄雾何时弥漫过来,也没有发现。 等他听见雾中有脚步声响起,再想做反应时。 一条锁链,朝着他套来。 这标志性的锁链,让玄虚子不费任何力气猜到来者的身份。 一瞬间,玄虚子心如死灰。 便是被朝臣咒骂,他也从没觉得自己错过。 现在却开始回想,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阴差亲至。 只是他心灰了一半,那巨大铁索在他头顶虚晃一圈。 接着眼睛一痛。 一个吱吱叫的影子,从玄虚子眼中抽出。 这影子还保留着玄虚子的模样。 就是那一只出没在可反光照人的东西里,以死相吓人的镜魍。 玄虚子脑子糊涂,下意识道:“别,这个阿鲤要的!” 赵鲤曾告诉过他,她的梦魇小信使吃这个当零嘴大补。 只待事毕取出。 玄虚子这一句,全没过脑子。 他只是乍喜乍悲之下,脱口而出。 他脑子有病也不会去同阴兵说这个。 不料,套着镜魍的锁链一顿。 缓缓缩回雾中。 没一会,一个滴溜溜的小球,滚到了玄虚子脚边。 玄虚子看着那个吱吱叫的小球,狠狠咽了口唾沫。 …… 今日,水宛的黎明来的格外早。 被靖宁卫圈养笼中备用的雄鸡们,侥幸留下一条命。 抖擞鸡冠,从竹笼中探出脑袋。 齐齐发出啼叫。 赵鲤站在高处,看着下方。 烂泥中,探出的干枯手臂在西码头组成了一副场景骇人的尸骨林。 但赵鲤脸上却露出笑容来。 她打开心眼四处观看。 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地界。 不但盛茂坊,整个水宛中一丝晦气都没有。 入城时,她曾看见多处异常。 此时也消失了。 便是前几日发生水战,淹死无数人的江中。 也干净得叫人身心舒畅。 “真不愧是本地城隍!” 赵鲤不由得赞叹数句:“阴兵过境大扫除,就是不一样。” 这活计换成巡夜司一桩桩处理,还不知要费多大力力气。 她伸了个懒腰。 虽浑身恶臭,但心情却好得不可思议。 回身,看见沈晏坐在一根突出的木梁上冲她笑。 沈晏脱下身上官府叠起,铺在身侧的位置上。 见她回头看来,抬手拍了拍。 赵鲤扬起笑脸,走过去坐下。 在身上翻找了半天,才扯到半截干净的袖摆,抬手给他擦脸。 宫战从远处跑来,见状识趣止步,立在后边不再上前。 靖宁卫据点地下,被捆了一夜的魏琳微微侧首,看向一旁。 突然扁嘴哭泣。 第543章 后续1 水宛城中。 上游一间幽静的院落,占据最好的位置,四周都是私家园林。 大景近年天气异常的寒冷,去岁城中河水少有的出现了结冰现象。 十月,寻常百姓家中花木便有些凋零,得开始操心过冬事宜。 但在这原属高家的院子,便不必忧心那些。 临水的院子,满院秋色。 红翅鸟在亭子上,用长长的喙梳理羽毛。 赵鲤惬意的微眯眼睛,斜躺在水阁旁的躺椅上。 身侧清澈的活水湖面,镜子一样倒印着满院美景和天上的云。 她着常服,长发束着银环随意披散在身后。 就躺在塌上,掐了手里糕饼投喂湖中锦鲤。 她这惫懒模样背后,是鲁建兴等人加班加到小腿肚子抽筋。 沈晏更是几日不见踪影。 水宛城隍之事虽定。 但这桩事件,牵连的水宛豪族不知其数。 这些豪族枝繁叶茂。 照着大景文人分派系,爱抱团的习惯,背地里不知多深多庞杂的根系。 放在朝堂,都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现在,却是大半折在了这次内外勾结的假城隍案中。 事出后,书房的灯一夜未熄。 沈晏独在桌前,手书秘折当夜快马加鞭送入盛京。 此事他举得起刀,自然也有承担的决心。 出乎意料的是,大学士林着在此事中的态度。 此前在底下洞穴,赵鲤曾听林着劝阻沈晏。 没料到,现在林大学士却是比谁都积极。 收了和稀泥的官场习惯,成日里喊打喊杀。 一把年纪战斗力十足的同时,开始猛写小作文。 批判水宛,乃至于整个大景的风气。 魏山是水宛人,可是像盛茂坊这样的情况,在大景又怎么会是独例? 和林着差不多,从来不干涉政事的玄虚子也如同打了鸡血。 原本一心修仙的老道士,开始随着林着冲锋,关心起了民生。 不知这两个老头受了什么刺激,但他们的出头毫无疑问给了沈晏极大助力。 当然,坊间传闻也更加难听就是。 不过名声归名声,好处归好处。 水宛这些豪族,多年来积累了多少财富? 金银财货,田宅铺子。 还有各家海运行商,在海外搜刮到的累积。 清点了整七日,这些财富也只点了两成不到。 水宛百户所此番内战,折损人数很多。 留下的人手也需要审查后才敢启用。 抄家事宜,全靠鲁建兴、田齐宫战三个百户领着源宁借调来的人手。 查抄出的财富,就是盛京见过世面的鲁建兴也忍不住心里发颤。 更不必说本质土鳖的田齐和宫战。 据小道消息,这笔意外之财的部分账册送进宫中。 隆庆帝险些当场心梗。 末了捂着心口,在书房中算了一夜的帐。 次日招人商议开海禁之事。 隆庆帝实在,禁海祖训虽重要,但是钱更重要。 这些钱,江南豪族赚得,他堂堂皇帝,更加赚得。 上行下效,赵鲤前天看见宫战。 壮实汉子肉眼可见的消瘦,走在路上手指不自觉的拨弄。 据说,抓遍了城中的账房也还缺算账的,宫战几个不得不学着打算盘。 这日下来,手指头纤细一圈,走路都在弹手指头。 想到此,赵鲤将手上的糕饼沫子,拍进湖里喂鱼。 她被投下来的阳光晒得浑身犯懒,抬起矮几上炖好的燕窝粥浅饮同时,忍不住为几个苦逼同僚抹了一把同情泪。 什么?为什么独她一人这么闲? 沈大人说了,她伤势未愈合,好好休息就是她当前的任务。 若是这种小事还要她操心,巡夜司上下便都抹脖子吧。 这才有了旁人忙得腿肚子朝前,赵鲤吃了睡睡了吃的场景。 听她叹息,同样歪在小塌上的魏琳,放下手中书卷。 “阿鲤可是无聊了?我念书给你听?” 魏琳身上有永久性的损伤,且前几年身子亏空得很。 稍好些也移到此处,和赵鲤一块疗养。 她先是有些自卑羞怯的。 但赵鲤好相处,不是被世俗规则束缚的人。 魏琳的过去,在赵鲤看来没有任何羞耻的地方。 这种理所当然的直率态度,对魏琳来说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两个姑娘混在一处作伴。 今日天气好,一块搬着小塌出来晒太阳。 听了魏琳的话,赵鲤笑眯眯凑去,将头枕在了魏琳腿上。 “好哇,我想听游记。” “有好吃好玩那种。” 魏琳弯了弯眼睛,将挡着赵鲤眼睛的发丝拂开,柔声道:“好,好。” 她在旁边的书堆里,捡出一本《沧州游记》 这些都是高家的藏书,这本沧州游记,不知作者是谁,但内容很有趣。 魏琳的声音好听,念书的时候不急不缓,叫人忍不住放松。 鲁建兴通报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为难得要死。 又怕耽误事,又怕打扰了赵鲤休息,被沈晏拧下脑袋。 幸而赵鲤敏锐,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时,就已经看了过来。 鲁建兴松了口气:“赵千户,原帮主等人的审讯有了眉目。” 赵鲤起身伸了个懒腰:“行!我亲自去一趟。” 扭头看见魏琳,她邀请道:“阿琳要不要去?” 魏琳欲要继承爷爷意志,重修真正有教无类的义塾。 沈晏和赵鲤都有心成全,想叫她入靖宁卫,留驻水宛百户所。 有靖宁卫庇护,魏琳的行动定能顺畅不少。 此次相邀,就是一次变相的询问。 魏琳也能想明这一重,没有半分犹豫点头道:“是,赵千户。” 赵鲤闻言,忍不住轻笑。 两人搭着小轿,来到了水宛百户所。 下到地下监室,老远就能听见刑房中传出的阵阵呻吟。 魏琳袖下的手不由紧了紧。 她倒不是害怕血腥,在盛茂坊时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她只是担心自己不够优秀,负了赵鲤的关护。 跟在赵鲤身后踏进那间刑室前,她浅浅吸了一口气。 一抬眼,就看见了几个挂在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 “啧。”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让赵鲤皱眉。 “手艺还是那么糙。” 闻言,水宛刑官涩然。 这一次他倒是打听到,盛京刑房有位传奇前辈,干活时穿着皮围裙,便也给自己弄了身皮围裙穿着。 但手艺却没得办法。 近来抓捕的人太多,时间紧任务重,他也没有慢慢打磨技艺的功夫。 听赵鲤这样说,羞涩地将手中一柄铁钳子藏在身后。 那铁钳子上,还夹着不知道哪个倒霉鬼的一颗牙齿。 第544章 源氏 相比起时常行走刑房的赵鲤,魏琳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 鞋底踩在地面,都觉得黏黏糊糊,不知是什么东西。 长久的历练让她伪装功夫不错,在赵鲤落座后,也在方桌旁坐下。 她认真得紧,还从怀里掏出小册子和笔。 这才仔细打量绑在刑架上的人。 这一看,心就一跳。 绑在最前面的人,四肢光秃秃,连带着下身都缠着染血的绷带。 不知被砍了何处? 这男人乱发覆面,垂着头精神萎靡。 在这男人身旁,还绑着一个人。 满头蛛丝一般的白发,长长的拖到地上。 相比起男人,这个女人的状态要好些。 苍老的面容满是沟壑,给人一种妖异之感。 在这两人后边,还绑着几个人。 魏琳捏着笔的手,突然一颤。 在这些人中,她看见了一个熟人。 马婆子。 她曾经多么信赖和感激,后来便有多憎恨此人的欺骗。 瞧着马婆子此时凄惨模样,魏琳按住下腹,一时觉得快慰无比。 不过,她很快收敛心神,不再看绑在刑架上的马婆子。 她大可以开口,让这婆子下场凄惨。 但公是公,私是私。 她这态度让赵鲤微笑起来。 真不愧是魏山的孙女。 心中赞了一句,赵鲤翻开手中画押的记录。 马婆子和盛茂坊中拘捕来的爬龟妇,招供最快。 但为防有诈,又反复折腾核对了几日。 这才有了这份口供。 马婆本身就是盛茂坊的人,早先就在街角支了个小摊。 替人摇龟壳看事,或是补牙,或是打胎接生。 什么都会一点,什么有钱赚就做什么。 是坊间有名的本事人。 也因此被原帮主看中,学了些邪术,送到了魏琳身边。 一页纸上,满是殷红。 马婆用从觋姑处得来的骨灰香粉控制了一群打手,无恶不作。 纸上还记录了马婆以落胎的胎儿,祭练语窥以及那种吸食人脑的邪物。 或许是为了争功,少受刑,马婆甚至清楚的将这种邪法供述了出来。 赵鲤扫了两眼,顿了顿。 将记载这邪术的那一页抽出,在手心揉成球,然后远远抛入刑室火盆。 “鲁建兴。” 赵鲤唤了一声:“叫记录的书记官以及相关人等签下守秘书,此法不可外传。” “这种邪法有伤天和,不必上奏陛下,污了陛下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这种详细的邪法,记录在册传入宫廷,还不知会招惹出什么阴私幺蛾子。 得了赵鲤命令,鲁建兴拱手应诺。 又翻看了其他爬龟妇和漕帮打手的口供。 这些人大同小异,本身都不是什么好人。 想尽法子捞钱,只想得让人飘飘欲仙的香粉二两,进入理想乡逍遥快活。 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简单看完,赵鲤终看见原帮主的口供。 只一眼,赵鲤便扬起唇角。 她抬头看向原帮主。 “倭国清和源氏?” 倭国赐姓贵族源氏的一支,算是活跃又显赫的一支的贵族。 绑在刑架上的原帮主,这才抬起头。 他的脸还是那畸变的模样,看见赵鲤没有一点仇恨,像是被驯服的狗一般,讨好笑道:“是,是的。” 赵鲤笑着丢开手中口供:“这倒有意思。” 这王八蛋十有八九就是卜部氏,现在想将黑锅乱扣。 赵鲤本欲让刑官再上刑,却手一顿。 卜部氏或是源氏,区别大也不大。 卜部氏掼以源氏之名搞事,会不会也藏着事败后搅乱浑水的心思? 若是如此,赵鲤不介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怎么能让大景那些官,从天朝上国的梦中清醒? 当然是一记响亮的羞辱性极强的大耳刮子。 这耳刮子,由卜部氏这样的虾米家族扇出,还是由源氏这样的贵族扇出? 赵鲤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最好将朝上那些老头子气得触柱,愤而出兵才好。 赵鲤斜眼看了一下书记官,道:“补充几句。” “当日我曾在西码头现场。” “看见了一些伪造的倭国神代咒文。” “这些倭人,诅咒天塌地陷,还诅咒大景国运和皇族根苗断绝。” “其心可诛。” 她想到些什么心中愉快,但脸上愤慨地说道:“将这份口供送给沈大人,请他上奏陛下。” 赵鲤相信,沈晏定会帮她粗糙的小计谋润色收尾。 刑架上的原帮主隐约猜得她要做什么。 脸藏在乱发后,浑身都在哆嗦。 赵鲤又一抬手指向他:“此人既然招了,给他一些汤药续命,弄个大瓮装起来。” 冠冕堂皇说完,赵鲤招手叫鲁建兴低头:“留他一条性命,送到盛京。” 末了压低声音道:“想法子,别让他有再说话翻供的机会。” 此后,这人是源氏,也只能是源氏。 鲁建兴没多问,点头记下。 是夜,一个新手刑官上刑时,不慎用烙铁烫焦了原帮主的舌头。 这新手刑官,罚俸半月。 主要的原帮主处理基调定下,觋姑等人倒是不那么重要。 觋姑本是倭国小渔村一个先天白化病人。 小时候被卖掉,作为珍奇四处展览。 后辗转跟着海盗们来了大景。 借着异常的容貌,开始装神弄鬼。 那些控制人心的香粉,都是将活人封闭土窑之中,活活焚烧成灰。 如此做来的骨灰香粉,便有强烈致幻和成瘾性。 赵鲤照旧下令封口,又处理了口供。 做好一切,天色已晚。 本要打道回府,但魏琳道她想多学学多看看,适应靖宁卫的行事规则。 教书育人她要做,为靖宁卫入巡夜司她也要。 魏琳有此志向,赵鲤定然是鼓励的。 一个人提着提灯,来到地面衙门。 准备去寻沈晏。 不意,在沈晏书房门前,遇上了一个人。 第545章 番僧 黄礼黄大人,愁眉苦脸从月亮门出来。 有上一次锦山大场面为戒。 本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原则,黄礼黄大人在水宛事件中,一直呆在安全地方。 绝不以身试险,保命为先。 脸?他都阉党弄臣了,还要甚脸,命才重要! 黄大人历来苟得坦坦荡荡。 因而,见他愁眉苦脸赵鲤还有些不解。 “黄大人,你怎么了?” 赵鲤想不出,有什么能打击到一个彻底不要脸的人。 黄礼蔫哒哒的,勉强和赵鲤打了个招呼:“阿鲤啊,哎……” 他叹了口气:“沈大人欲要重查盛茂坊中失踪、凶杀案件,老夫自是要好生协助的。” 盛茂坊一直都是水宛平民窟,三不管地带。 且不说马婆祭练邪物的胎儿,觋姑那些骨灰香粉。 几年时间,高勋、漕帮和爬龟妇,竟悄无声息弄到近千数人口作为祭练的人牲。 而官府毫无作为。 偶见亲属上告,也大多被压下不了了之。 盛茂坊烂泥中,藏着的黑暗可想而知。 于公于私,沈晏都打算借此机会,雷霆荡清盛茂坊痼弊。 将还藏身在后面的臭虫,全部揪出踩死。 黄大人便是分派到了一些繁琐累人的活计。 赵鲤挑了挑眉,总觉得这老头说话茶里茶气的。 她并不接招,冲着黄大人一拱手:“原来如此,那你忙,我不耽误你了!” 黄礼斜着瞟来的眼神一顿。 像赵鲤这种年纪的姑娘,难道不都该有旺盛的好奇心,会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接下来,他只要将盛茂坊中惨案煽动的复述出一两个,就能得到一个义愤填膺的帮手啊! 眼前这姑娘,不按套路出牌。 黄礼没得奈何,唉声叹气走了。 目送他离开,赵鲤回身走进百户所的办公区域。 便被沈晏办公书房外,大晚上还人挤人排长队的场景弄得一惊。 水宛生出这样大的祸端,县令高勋实质上已经背叛家国。 水宛中县丞、主簿和书佐,包括捕头捕快,几乎难见一个屁股干净的。 水宛整套领导班子都被一锅端。 沈晏不得不坐镇,总揽全部政务。 他这肝帝忙得不见踪影。 连沈白沈小花都出去维持治安。 幸而大学士林着等人,在南下时带了一些学生。 本想南下光宗耀祖,不料吓得魂不附体。 有好些在那场考城隍之试后病倒。 如赵开阳,更是至今没能下床走两步。 至于心理素质过关的幸运儿,背景干净,被沈晏临时征募作小吏,协助梳理水宛善后事宜。 这种背景下,水宛百户所办公区域,热闹得堪比菜市场。 赵鲤还未靠近,便先被这门前繁忙的景象震慑。 进进出出的人,手捧账册文书。 赵鲤瞧见好几个眼熟的,都是林着此次南下带来的年轻人。 莫不是双手捧着一摞卷宗,脚步虚浮。 嘴里碎碎念,看着精神状态堪忧。 赵鲤分明记得几日前,这些人还人模狗样的。 现在却变成如此模样。 再走得近了些,赵鲤便听见书房中啪的一声。 她耳朵灵听出,这似乎是什么文书拍在案桌上的声音。 果然,从未关的门看去,沈晏正板着脸将一个年轻小吏训斥得狗血淋头。 赵鲤藏在角落听了一阵,大抵就是这小吏在恢复码头运作工作时没带脑子,被人用假帐糊弄。 赵鲤很是见识了沈大人的毒舌攻势。 片刻后,小吏灰头土脸出来。 一块南下的伙伴,纷纷安慰。 临时征募的小吏,却是很快释然恢复正常。 赵鲤听他碎碎念对友人道:“上一次,沈大人可是将文书拍在我脸上呢。” “这一次,是拍在了案桌上。” 说这话时,他隐隐有些骄傲。 他的友人们,也艳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 赵鲤有些感慨的摇摇头。 几日下来,他们倒是学会了让自己活得舒坦的自我安慰方式。 见沈晏忙碌的身影,应该是要挑灯夜战,她没有进去打扰。 而是脚步一转,走向外堂。 如此情形下,同是病号的魏琳都在刑房,赵鲤就是再大的心,也不好意思继续摸鱼。 外堂是靖宁卫出任务的班房。 正好是夜宵时间,赵鲤一进门就问到一阵浓烈的汗臭脚丫子臭和鱼腥味。 一众外人瞧着光鲜的靖宁卫,在这糟糕的空气中,或坐或蹲都在嗦面条当夜宵。 赵鲤站在门前,忍不住咳嗽。 这味,难为他们能吃得那么香。 赵鲤一咳嗽,屋中众人纷纷看来:“赵千户!” 看他们要起身行礼,赵鲤摆了摆手:“免了免了。” “你们吃着别管我。” 宫战没形象的蹲在门槛上吃面,此时站起身,赵鲤就看见他脏兮兮的脖领子,也不知几日没有梳洗休息。 “宫百户,有什么案件我能帮上忙的?” 宫战一愣立刻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 就是有也不敢劳她大驾。 赵鲤此次来不是听他客套的,还想逼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 “宫老大,那些红毛鬼又在大晚上闹事!” 跑进来这位,全没注意到宫战挤眉弄眼的暗示。 进门急匆匆说了,这才看见宫战瞪他。 他悻悻闭嘴,不知发生了什么。 赵鲤捕捉到关键字,有些好奇问道:“什么红毛鬼?” 前几日阴兵过境,整个水宛应该已经十分干净了。 难道还有遗漏? 来的校尉不知其中弯弯绕绕,听赵鲤问话,便答道:“是住在四海会馆的番邦红毛鬼。” “说是从什么泰西国来的番僧。” 赵鲤侧头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 大景的泰西,地理位置相当于她那个世界的意大利。 校尉口中的番僧,便是传教士。 赵鲤进程,大景有传教士渡海而来,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只是这些传教士,为什么会在水宛闹事。 牵扯外来宗教,赵鲤从不掉以轻心。 当即追问道:“那些传教士闹什么?” “他们怎么会在水宛?” 来报的校尉,显然十分厌烦那些传教士,回道:“这些番僧说是要入京面圣,为陛下敬献海图和珍奇礼物” “他们这些番邦人脸真大,陛下可是他们带着些破烂想见就能见的?” 和大景绝大多数人一样,这校尉并不以为意。 这时大景上下,都还颇为傲慢。 赵鲤听了他的话,暗自摇头。 想了想,道:“我去一趟!” 第546章 传教士 对于赵鲤大半夜,亲自去处理几个外来番僧的决定。 宫战十分不解。 在他看来,赵鲤根本没有亲自去的必要。 这个时候的大景,虽天灾人祸不断,但长久站在世界巅峰的自信还是有的。 赵鲤没理由屈尊降贵去过问几个番僧闹事的事情。 宫战以为她是不放心,便道:“赵千户,你放心,这些番僧我们有人盯着的。” “这几个人从海原登陆,吵着要见陛下。” “高勋这王八蛋,成日做着歪门邪道的美梦,懒政不管,就将这些番僧晾在四海会馆大半年。” “那些番僧原本身上没几个大子,来到水宛耗光了身上钱财,在四海会馆饿了一个月肚子。” “这才闹呢。” 宫战解释得轻松随意。 赵鲤本也只是想着见一见这些传教士。 若是他们打着想在大景传教的主意,便统统赶回老家。 不料,到了所谓的四海会馆,便是一呆。 “这……就是四海会馆?” 四海会馆是前朝的机构,类似于驿馆,只是接待对象都是异国人。 这种机构在大景禁海的前提下,名存实亡。 但赵鲤万万没想到,这国宾馆类似的地方,竟是凋敝破烂成这副鬼样。 位置几乎靠近盛茂坊西码头。 歪歪扭扭的建筑上,缺砖少瓦。 窗户破洞用木板封着,木板上生着潮湿的灰蘑菇。 听赵鲤不可思议的问话,随行的宫战立刻道:“不关我们的事。” “这四海会馆年久失修,还得怪高勋那王八蛋。” 水宛地界,对外的驿馆破烂成这样,可不得怪高勋吗? 宫战辩解的档口,一行人走到了四海会馆门前。 里边齐齐整整,用带着口音的大景官话抗议。 “我们要自由。” “我们要食物。” 声音有气无力,怎么听怎么凄惨。 见赵鲤又看来,宫战又一摆手:“不关我们的事,都怪高勋那王八蛋。” 高勋满脑子城隍,哪有闲情管这些怪模怪样的异乡人。 丢在这四海会馆自生自灭许久。 这些传教士身上没钱,四海会馆也没有补给,险些饿死。 幸好周围百姓良善,看他们可怜会施舍些米粮。 只是水宛生变全城警戒,百姓自顾不暇。 哪有闲工夫管他们。 再有牵扯外部势力,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刻,靖宁卫将四海会馆管控,不许这些传教士出去讨饭。 这些人便困在这里头。 靖宁卫忙得很,没闲工夫搭理他们,这些人饿了几顿。 听宫战解释完,赵鲤忍不住扶额,这些人的经历听着确实凄惨。 但是让他们自由行走传教,是绝不可能的。 赵鲤侧头,低声对宫战道:“派个人暗查一下,附近百姓有没有已经改信的,若是有,数量多少。” 灵气复苏时代,允许随意传教,赵鲤便可寻根绳子吊死了。 尤其麻烦激进的一神教。 宫战闻言点了点头,很快招来两个人,低声叮嘱。 做完这一切,四海会馆里头的喊声已经越发弱了下去。 赵鲤这才踏进了四海会馆中。 一进去,她便闻到一阵熏眼睛的臭味。 影壁后的前院,一片乱象。 赵鲤也终于见到了这帮异乡传教士。 不得不说,瞧着当真凄惨。 擀毡的衣裳被汗渍污渍浸透,从臭味判断,不必衣架都能靠墙立起。 一张张浓密胡须的面孔,看着跟叫花子也差不多。 看见被靖宁卫簇拥护卫的赵鲤,眼珠子都在冒绿光。 领头一个极消瘦的老头,上前来,问候道:“您好,吃了吗?” 赵鲤嘴角抽搐,心说这谁教他们的问候语。 她是顺毛驴脾气,别人客气她也客气。 对这右手抚胸行礼的老头颔首,正待说话,这老头晃了晃,一头栽倒过来。 赵鲤毫无良心的闪身避开。 这位身上味道实在可怖,不亚于西码头的烂泥。 非任务时间,赵鲤不想沾上。 眼见老头脑袋将要磕在地面,还是宫战用刀鞘扶了一把。 一个稍年轻些的胡子男,跌跌撞撞爬来,扶着老头便开始掉眼泪。 他叽里咕噜说着泰西话,口音极重,赵鲤仔细听也没听明白两个单词。 只听见老头肚子里,悠长的鸣叫声。 赵鲤不由叹了口气:“宫百户,命人拿些米粮来,先给他们吃饱吧。” 她的嘱咐,让饿得奄奄一息的老头缓了口气。 待到煮粥的锅,就地在前院架起。 这些人统统眼冒绿光围着煮粥的锅。 闻着米粒在滚水中翻腾的香气,直咽唾沫。 瞧着实在可怜得很,赵鲤又叫宫战给他们弄了点小咸菜。 再等到这些人个个手捧热粥,稀溜溜混着眼泪喝下。 方才那问赵鲤吃了吗的老头,被搀扶着走到了赵鲤的面前。 “尊敬的女士,感谢你的慷慨。” 老头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听着像是舌头带弹簧。 赵鲤没穿官服,只简单自报家门:“大景靖宁卫巡夜司赵鲤。” …… 在这些传教士的邀请下,赵鲤进到了四海会馆。 若说四海会馆外面脏臭像是乞丐窝,里边就不只是像,而就是乞丐窝。 前厅可见铺盖卷,和篝火燃烧的灰烬。 赵鲤坐在上首,手中握着宫战方才报来的情报。 这伙泰西传教士,一共二十四人。 领头的就是方才饿晕的老头。 他来大景之前,应当是做了些准备工作的,但是不多。 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名,叫雷德明。 这一行人来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在大景传教。 暂时有了粥水饱腹,雷德明这才想起维持自己的体面。 寻了个茶盅,用脏兮兮的袖摆擦脸。 一边偷偷打量赵鲤。 他对大景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海上的强盗,还有家乡旅行者吹牛皮的游记。 游记中说,大景是一块流着牛奶和蜜的土地。 真的到了这里,雷德明感慨这个国家富饶与贫穷如何和谐的融合。 一直想要去京城面见大景的皇帝。 第547章 夜叩门 赵鲤与魏琳在刑房审讯,离开时已经天色不早。 又来了这四海会馆。 加上给这些泰西传教士熬粥的时间,已是鸡鸣时分。 这些泰西传教士,穷得叫人想掬一把辛酸泪,夜间竟连灯油也没有。 幸而巡夜司执行任务,会带上犀角蜡烛。 宫战执着犀角蜡烛,站在赵鲤旁边照亮,方便她看方才调来的卷宗。 那些泰西传教士,不知大景女子可以出仕为官。 且他们登陆后,便一直在风气保守的江南。 见多了水宛本地,女子不在街面上行走的情况。 竟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加之赵鲤瞧着实在面嫩,见宫战十分恭敬地弯腰执烛,自然联想到了背景后台之类的人类共通的潜规则。 领头的传教士雷德明,生着一双精明的眼睛。 这时的传教士,与其说是虔诚的修士,倒不如说是机敏的投机者。 光靠虔诚,可不能漂洋过海到得了大景。 眼珠子一转,雷德明不着痕迹轻轻拐了一下方才搀扶他的那个小伙子。 莫看那小伙子现在蓬头垢面,收拾干净有一双公认迷人的眼睛。 名为罗伯特的年轻人,一路走来习惯用自己的好模样换取一些便利。 这是为了圣母而牺牲。 他心中对自己说完,自然而然的上前。 用带着口音的大景话,对赵鲤道:“美丽的女士,请问我们可以离开会馆了吗?” 此人是个情场高手,他知道自己当前与乞丐无异,没有轻易上前。 只是压低了声音,用自己最为磁性的声音,想要在赵鲤这挽回一些印象分。 赵鲤不由捏着卷宗,看了他两眼。 这个歪果仁是喉癌吗? 声音嘚啵嘚啵的,莫不是有痰要吐? 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病,别传给她。 赵鲤不安的侧了一下身,嘴上的回答却无情得很:“不行!” “什么?” 来水宛大半年,大景官话精进不少的雷德明绝望问出声。 不待他质问,赵鲤先声夺人,将手中卷宗啪的摔到了地上。 她的动作,看得宫战条件反射的皮肉发紧。 沈大人书房扔折子,就是这种手法。 一模一样。 赵鲤在书房看了两眼便学会的技能,很有震慑力。 她在昏暗灯光下,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你们还好意思问!” “谁给你们权利在大景传教?” 方才前去探查的伙计回报,这些传教士这半年就没消停过。 大景施行严格的户籍管控,就是大景百姓,没有官府开具的路引都别想离开家乡。 高勋瞧不上这些异乡的红毛番僧,更不必说开局路引。 这些人困在水宛大半年期间,没有一天放弃过传教。 甚至开创性的,开发出了一种传教模式。 给来听课的水宛百姓,发鸡蛋。 赵鲤挑眉看着这伙传教士,心中也不得不夸夸这些人的鸡贼。 幸好教义严苛,且时日尚短,没有针对性的本土化。 大景百姓本着是神都拜拜反正不要钱,还有鸡蛋领的原则,也会来拜拜这外来野神。 但,要他们从此只信圣母,放弃祭拜天地祖宗,那是绝不可能的。 领了鸡蛋就走,下次叫还来。 以上是水宛百姓的常规操作。 半年来,在这四海会馆不停上演着钓鱼与反钓鱼。 这些传教士倒是折腾得一贫如洗,吃饭都成问题。 这些的遭遇,可怜但是犯法! 赵鲤的喝问,让雷德明脸上一僵。 他油滑道:“我们皆是异邦人,不熟悉大景的规矩。” “而且,我们曾向本地官员请示,他们……并没有反对啊。” 当然没同意就是。 提到水宛的那些废物官吏,赵鲤不由冷笑:“所以,失职的官员已经挂上了路灯、不,挂上了桥头!” 雷德明嘴巴开合数下。 他左右看看,赵鲤身边都是膀大腰圆的靖宁卫护卫,瞧着面相都不太讲理,终是不敢油嘴滑舌。 只道:“我们千辛万苦渡海而来,只想面见大景的皇帝陛下。” 赵鲤侧了侧头,问了一个她比较关心的问题:“听闻你们为了面见陛下,带了些……礼物?” “何不展示一番,让我看看诚意!” 雷德明听她说话似有松动。 急忙点头道:“我们带来了世界海图,还有泰西名工匠制作的礼物。” 他急忙起身,招呼属下向赵鲤展示一番。 很快,随行的传教士取来一张以蜡封存的羊皮纸卷轴。 还有一些西洋钟,乐器。 赵鲤的视线,在几箱书上扫了一圈。 不动声色扬起下巴:“打开看看。” 一卷发黄的坤舆图,缓缓在亮起的犀照蜡烛下展开。 这副坤舆图十分粗糙。 却是赵鲤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地图情况。 宫战军中退伍,且是边军夜不收。 叫他读书写字很难,看地图却没什么障碍。 眯眼看了一圈,宫战厉声喝骂:“什么鬼画魍魉!” “大景当居中,而图置于西,不知所谓!” 大景人此时普遍接受的是天朝中心论教育,在所有人的心中中土就该居于大地之中。 宫战一时气愤,怒骂出声。 雷德明正要解释,赵鲤抬手制止了他:“宫百户不必不必着急,此后定会想办法验证。” 赵鲤不想当众反驳中心论这种敏感问题,只将话题含糊带过。 看罢舆图,赵鲤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的机械自鸣钟上。 和商人手中流传出来的不同,这座钟明显更加精巧华贵。 上边镶嵌的珠宝,在犀照蜡烛发绿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赵鲤财迷,闪亮的东西不由多看两眼。 一旁的雷德明心里直打鼓,害怕她像大景其他官员一样,开口索贿。 正要开口打岔,这精巧的自鸣钟上,忽然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 一只金片镶成的小鸟从洞中弹出,布谷布谷叫了两声。 原是整点时间到了。 赵鲤扫了一眼表盘,指针正好指向凌晨四点。 赵鲤想夸赞这座钟时间挺准,却听见了一阵叩门声。 咚咚,咚咚。 四声拍门声,在夜间十分清晰。 赵鲤猛地皱眉,和宫战一起扭头看向院门。 雷德明支吾了一下,解释道:“是来聆听圣母福音的人。” 说话间,有传教士应门。 外头人似乎很虚弱,气不足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第548章 疫病 “我可以进来吗?” 若说刚才那个做作年轻传教士的气泡音是喉癌。 现在门外问话的人,就是肺癌晚期。 胸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啦啦往外楼寒气。 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声音,活像是个将死的病痨鬼。 赵鲤给宫战使了个眼色。 外边是靖宁卫的把守。 知道赵鲤在这,他们绝不可能不经通传,放一个普通人进来。 宫战脸色难看,心中担忧外边弟兄出事。 先解下腰间佩刀递给赵鲤防身,然后将手中犀照蜡烛放在了桌上。 同行护卫的靖宁卫也都相互看看,递了一个眼色。 手中握刀,衣下筋肉暗自紧绷,若有异动立刻就能做出反应。 前去应门的传教士,倒是十分重视这位深夜上门聆听圣母福音的虔诚之人。 用生硬的汉话道:“亲爱的教友,你今天看起来还是面色很不好。” 他一边关怀,一边侧身想要让开道路。 宫战领着两个身手好的,已经走上前来。 门外一片漆黑,看不清门外人样貌,只见一个白影。 这白影像是竹竿上撑着的大衣裳,晃荡了一下,又问道:“我能进来吗?” 就在此时,四海会馆的阁楼上,突然传出一个癫狂又痛苦的喊声。 声音用异国语言,高喊着一个词汇。 声音中满是痛苦。 同时阁楼上传出稀里哗啦的打斗声。 开门的传教士微胖,听见响动便回头去看。 他没有回话,门外的白影也老老实实的立在黑暗中等待。 “楼上有什么?” 赵鲤平静问道。 雷德明正要解释,赵鲤与身边靖宁卫却突然暴起。 本立在座钟前的赵鲤一个箭步冲向雷德明。 手中制式长刀应声出鞘。 雷德明眼睛反应过来,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见赵鲤刀光袭来,反应不及,呆立当场。 赵鲤并不想杀他,刀将要架到他脖子上时。 一个声音插嘴道:“美丽的淑女,不该如此粗暴。” 一只手带着金属拳套,挡在赵鲤刀前。 正是那位喉癌强行气泡音的年轻人。 “约翰骑士!” 雷德明长出了口气,见他与赵鲤对上,又不免担忧,急喊道:“别伤了这位小姐。” 教廷中的骑士,一路护送他们来到大景。 实力自然是有的,雷德明很是担心。 然下一秒,挡在他面前的骑士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直飞了出去。 约翰骑士没穿教廷的铁罐头铠甲,但本身身量高壮。 现在飞在空中,却像是一个纸人。 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摔倒在地。 雷德明脑子糊里糊涂,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便被一只手拽住了脖领子,一柄钢刀架在喉头。 一个嚣张得无法言说的女声道:“你教老娘做事?” 赵鲤像是提小鸡一样,止住了雷德明,一脚踹翻教廷的守护骑士。 前几日才出了倭国渗透的事情,现在这些泰西人这出了事,赵鲤不由往最坏方向想。 立即先下手为强。 她身边带着的人手也纷纷动手,屋中传教士们还没反应过来,便都被放翻在地。 立在门边的传教士,听见屋中骚乱,茫然之际,无辜的腹部迎来了宫战一记重拳。 饿了几日的胃,哪经得起这种蹂躏。 哇的一声,吐掉了方才咽下果腹的粥水。 宫战箭步上前,想看清门外那白影是个什么玩意。 不意,只见一张极长极消瘦的脸半藏黑暗中。 “我能进来吗?” 门外的东西,十分机械问话道。 它对着宫战缓缓抬起手,露出宽袖下奇长的手。 手中捧着一把白花花的东西,瞧着像是米。 它捧着这米,向前递了一下:“我能进来吗?” “不行!” 宫战脑中念头急转,出于直觉,大声拒绝。 门外的东西,不是第一天来这,第一次被拒绝有些不适应。 手缩回袖中,又捧着更多的米递来。 这他娘的鬼东西还知道贿赂? 宫战心里犯嘀咕,一手握着门扉,另一手在背后猛招,叫属下给他递刀,想抽冷子先捅一下。 大抵是察觉到宫战的恶念,门外站着的人衣裳晃悠了一下。 脑袋忽然缓缓地升起。 以远超正常人体型的高度,垂头看向宫战。 似在疑惑,为什么不让它进去。 方才吐了胃里的粥,捂着肚子满地滚被制住的传教士,看清门外那东西的模样。 惊呼一声后,额头触地,开始默默念起异国语言。 眼见这玩意似乎不太聪明,宫战紧紧闭着嘴。 终接到了属下从后面递来的刀,还闻到了一阵鸡血味。 他脸上黑须直竖,染着鸡血的刀猛然递出。 刺啦一声。 宫战耳朵一动,便知道不好。 手中的刀没有一点捅到活物的触感,更像是扎进了纸扎人里。 他心一横,刀势一转横着豁开。 操作猛如虎,对面却轻松得很。 那张奇长的蜡白怪脸没有一点表情。 石子似的眼珠子居高临下看来。 “能让我进去吗?” 宫战离它最近,这破风箱似的问话声,好似吹拂在耳廓。 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宫战咬牙还想上前,远处黑黢黢的巷子里,却传来一声雄鸡打鸣的声音。 天要亮了。 方才被砍了一刀还没事的怪物,忽一哆嗦,手上捧着米哗啦掉了一地。 借着像是某种怪昆虫,奇长的手臂攀着墙壁,很快游了出去。 宫战眼见着那白影游入黑暗,不敢去追。 里边控制住大多数传教士的赵鲤命令道:“分一队人手,带着犀照蜡烛检查阁楼!” 言罢,她迅速出了院子,来到宫战旁边。 “宫百户,没事吧?” 宫战看见她,便绝得有安全感,松了口气:“不是人,捧着米想要进来,被刀砍也没受伤,听见鸡鸣才跑了。” 赵鲤听了他的话,眉头皱得更紧。 前几日,水宛才被阴兵扫荡得干干净净,现在这夜叩门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她心中犯嘀咕,拿了根小树枝,蹲身去查看洒落在门外的米。 这些米圆润晶莹,和江南吃的细长籼米不同,看着像是北方的粳稻。 赵鲤暂无头绪,命宫战领人出去看看外边的弟兄。 站起身,却听身后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赵千户,阁楼里有人,似乎……” 来报的校尉鼻尖有些汗水,压低了声音道:“似乎是疫病!” 第549章 苦修士 疫病? 这个词汇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沉。 这个年代,疫病几乎代表着医疗系统崩溃,大面积的死人。 盛京城外白骨坡,就是因死去的白骨铺满地面远看白茫茫一片,才因此得名。 赵鲤忍不住咬紧牙关,叫来一个校尉:“去告诉宫百户,先调集烈酒,米醋炭盆。” “封锁里坊,进过这里的人,包括宫百户自己,都不得离开。” 想到这些传教士曾传教,接触过普通百姓,赵鲤就心里发毛。 她不是什么专业防疫人才,但是封锁控制消杀三板斧还是懂的。 下令之后,赵鲤跟着方才来报的校尉,重回四海会馆中。 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同时,里衣遭殃。 迅速撕下衣料,叠成四层布带蒙在脸上。 这四海会馆的楼上,与楼下脏得一般无二。 刚踏上二楼,隔着口罩都能闻到一阵古怪的味道。 浓烈的熏香之中,夹杂着腐臭。 这种味道极沉闷,叫人闻着反感。 靖宁卫处置疫病也有章程,上楼搜查的几个靖宁卫在发现情况不对后,立刻将现场封锁。 赵鲤远远的,看见走廊末端一个满头的靖宁卫校尉。 这校尉脸上也蒙着布巾,手中握刀。 见赵鲤行来,他大声提醒道:“赵千户,别过来!” 赵鲤脚步顿住。 她也是肉体凡胎,虽说系统穿越女名号响亮,但是系统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坑货属性,她再清楚不过。 赵鲤对疫病抗性多少,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当即不再上前,高声道:“让我看看里面的人。” 校尉应声而去。 没一会便和一个同僚携手,戴着鹿皮手套,拖布口袋一般拖出了一个人。 姑且算是一个人吧。 赵鲤上一次,见到这种类似的情况还是盛京。 母子咒事件中,那个倒霉的世子。 那日,被弟弟下了黑手的世子,浑身遍布黑色斑点。 活像一个会爆浆的蛞蝓。 现在,走廊末端的人没有那种晶莹剔透饱含汁液的质感。 但肉眼上瞧着,腐烂程度更高。 身上大面积的溃烂,流出黄绿色的脓。 最严重一处,甚至将他身子烂穿。 赵鲤可以透过那个洞,看见后面透出的烛光。 这人虚弱至极,蓬乱打绺的褐色头发下,是一张满是乱须的脸。 叫人有些惊讶的是,这人这副烂柿子的模样,竟保留着神志。 虽不能反抗两个靖宁卫的手,但被扔到地上时,还是竭力抬起头来,试图保持体面。 体魄强健,由此可见一斑。 这个发现,让赵鲤不由得心一沉。 如果所料不差,这个高大骨架子似的男人和下面的喉癌青年一样,都是教廷骑士。 教廷骑士的特色,就是皮实。 极佳的身体素质和所谓神恩庇佑带来的抗性,让这些穿着铁罐头铠甲的骑士,十分耐操。 现在,一个教廷骑士变成这副模样,若真是疫病,此疫之烈堪称可怕。 赵鲤忍不住喉头发干,正要说话,屋中又提出来一个人。 一个披着辨不出颜色毛毡,一看就臭得要死的人。 这人露出在外的手臂枯瘦,上面都是不洗澡留下的皴。 瘦长的手掌,掌心捧着一把干燥的植物束。 大致一看,是干掉的鼠尾草、丝线菊、迷迭香和一些月桂树皮。 在西方魔法植物学中,这些植物都具有祛除邪灵、稳定灵魂的作用。 赵鲤也一眼认出,这后来被拖出的人,正是新教中的苦修士。 大景隆庆年,泰西正值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的泰西人卫生习惯发生了变化。 只有教廷苦修士,仍然习惯以不沐浴作为虔诚的标志。 苦修士,骑士,还有那一束祛除邪魔的干燥植物。 这个教廷骑士或被当成了邪灵附身,正在进行驱邪仪式。 赵鲤瞬间想通关节,却并不敢放松真的将此事当成邪魔附体。 地上的苦修士,强撑起身子。 “异邦人。” 苦修士的声音沙哑,难辨雌雄。 他的大景话,说得可比下边的几位顺畅许多。 如果不看容貌,只听声音会将此人当成一个略带口音的大景人。 习惯于痛苦的苦修士,很有教养。 便是被人拖出扔在地上,也以十分平和的语气说着话。 “这位骑士只是在飘洋渡海而来的过程中,被邪魔入侵。” “并不是什么烈性的传染疾病。” 赵鲤礼貌颔首,而后道:“对不起,仅凭你们单方面的说辞,我们无法取信。” “我不会让大景的百姓冒险,请谅解。” 赵鲤回话有理有据,被扔在地上的的烂柿子骑士微微一顿后,用虚弱的声音道歉道:“抱歉,为各位带来了麻烦。” 赵鲤不由微微挑眉:“多谢谅解!” “现在护送这位骑士和修士回去。” 赵鲤对守在门前的靖宁卫道,末了又提醒:“态度可以稍微和气一些。” 闻言,几个靖宁卫默默收回准备驱赶的手。 赵鲤重新下楼,楼梯口迎上了宫战。 “赵千户,外边的兄弟都没事。” 听闻牵扯疫病,宫战的脸色很难看。 “外边那东西是怎么到门前的,竟无一人留神。” 赵鲤没有头绪,心中烦躁。 便到了堂中桌边坐下,就这桌上的烛光,唤人将方才关押的传教士们押了上来。 一见赵鲤,传教士雷德明便急声解释:“这位……大人。” 许是赵鲤之前的表现有些彪悍,雷德明担心再触怒了她。 他这老胳膊老腿,可没现在还昏迷不醒的约翰骑士强壮。 斟酌了一下语气,雷德明道:“这位大人,不必担心,威廉骑士确实不是任何传染疫病!” 看出了眼前这些人不好惹,雷德明不敢再将赵鲤她们视为大景那些傲慢又贪婪的官吏。 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全部交代。 这些年,传教士的脚步实际已经触及东洲各地。 印邦果阿,倭岛,他们都成踏足传教。 但却一直没能接触到大景这叫人眼馋的庞然大物。 雷德明一行,便是带着使命漂洋过海而来。 离开泰西时,他们船队齐齐整整。 但走到半道,灵气复苏开始的海洋,给了他们刻骨铭心的教育。 第550章 瘟神 诡异多变的海洋气候。 灵气复苏时,海上因为各地流的神话传说,而莫名出现的岛屿。 深海中,偶尔浮出海面的吞舟怪鱼。 再有一些逐泉而居的海洋部族。 都让这些传教士吃够了苦头。 他们的船队中,本有经验最丰富的水手和船长。 但当灵气复苏从西域鄯山国,传播到海洋时。 船长和水手的经验或是航海图,已经再没有任何作用。 这支远洋船队一路损兵折将。 若不是有坚定的信仰,和偶尔灵光的圣母庇佑,他们根本到不了大景。 阁楼中的骑士叫做威廉。 作为幸存到了大景的骑士,他自然是十分出色的。 就是运势不佳。 “威廉骑士没有得到圣母的庇佑。” 雷德明说着,想要以指点胸口比划一个祈祷圣母庇佑的手势。 但他被麻绳困成蚕蛹只得作罢,继续道:“我们抵达倭岛时,威廉骑士遇上了一些事情。” 他再次斟酌语言,谨慎道:“遇上了……” 他好似有些难以启齿。 赵鲤扬手,啪一下将一个缺口茶盏扔到他跟前。 碎瓷片崩开,他才继续道:“遇到了借种。” 说完,他急忙补充道:“我并无诋毁的意思,只是阐述事实。” “那一支在沙漠中的部族,请求我们为他们扩大族群,以此为传教的代价。” “威廉骑士便……” 赵鲤嘴角一抽。 某些偏僻地方,常年本乡人通婚,必然是要出现一些问题的。 因此,在有外来人时,请求外来人留种,或是让自家家眷陪睡。 这种习俗在世界各地都不稀罕。 但是…… 赵鲤猛地站起身,去踹雷德明。 “倭岛有个屁的沙漠!还沙漠部族?” “你当老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土鳖?” 赵鲤控制着力道,将雷德明踹了个后仰。 雷德明险些闪了腰,躺在地上一脸委屈:“圣母在上,撒谎是背离真理与神明的行为,请不要羞辱我。” 赵鲤见他不认,还想发火。 袖子被扯了一下。 宫战轻声道:“赵千户,赵千户。” 他挤了挤眼睛:“那什么,倭岛确是有一片沙漠的。” “前几日抓到混进漕帮的倭人,那个倭人的家乡就是倭岛狐取沙漠。” 宫战也正好是看过审讯卷宗,这才知道那眼屎大一片地方,居然他娘的还真有沙漠。 宫战也这么说,赵鲤立刻有些不自信。 她的时代,倭岛已经灭族沦为鬼蜮。 难道记录有缺失? 她拉了宫战到旁边细问两句。 原来,这所谓狐取沙漠就是一片海岸沙丘。 总长不过三十二里,风大点都怕吹没。 而这小片沙漠里,也确实有一支穷到没裤子穿的部族。 几息之后,她喉咙痒痒似的咳嗽着扶起雷德明:“是我错,误会误会。” “待会赔你膏药钱,你接着说。” 现在形式如此,雷德明又怎么会真的和她计较。 态度极好的略过此事,雷德明继续说起了他们这支传教士,在沙漠部族的故事。 除了倭岛真的有沙漠这一点失误,旁的赵鲤倒是没有猜错。 这支部族极守旧,遵守着古旧的规则。 常年族内乃至于兄妹通婚。 长此以往自然会出事,于是便会在每年回溯季,带着女人们外出借种。 有外来人时,也会让女眷陪睡。 或是用酒肉招待,换取外来人留种。 这支传教队抵达这里时,队伍里两个牛高马大的骑士,自然成了香饽饽。 最后,年纪稍长的威廉骑士,献身担起了这项任务。 当夜,这支沙漠部族中最美丽的少女被送到了威廉身边。 一夜春宵之后,威廉献身完成,拍屁股想走。 但这少女却是看中了威廉。 与矮小丑陋还爱打老婆的族人相比,威廉这样贵族出身的异族骑士,优秀得不行。 只是少女的心思终究错付。 不顾少女的百般哀求,完成任务的威廉毫不留恋要走。 连少女再温存一夜的请求都拒绝。 在辞行时,少女豢养的稀有宠物在威廉手腕上咬下一个深深的牙痕。 威廉等人在倭岛停留了短暂时间,便继续踏上来大景的船。 之后,便是赵鲤熟悉的剧情。 他们因没有路引,被困在水宛。 这期间,威廉骑士一直很正常。 但几日前,突发意外。 “那一夜,那个方向出现了明亮的金光。” 雷德明抬下巴,指了指西码头的方向。 “还有一些薄薄的雾气弥漫开来,雾中有走动的脚步声。” 提及那一日,雷德明叹息:“那种冰凉,毫无活气的雾,一定是来自地狱!” 赵鲤侧了侧头,没有向他解释,只是催促道:“然后呢?” “那一夜后,威廉骑士手上的牙痕就开始溃烂。” 雷德明叹了口气:“起初我们以为是外伤。” “可是短短几天,溃烂蔓延到全身。” “苦修士以马灯占卜,发现是那个少女已经不再是活人。” “这几天都在为威廉骑士驱逐亡灵。” “我们都与威廉骑士有过接触,那的确不是什么传染的疾病。” 等雷德明说完,赵鲤托起下巴,陷入沉思。 她姑且相信雷德明对神的虔诚,不会撒谎。 但还有一件事解释不通。 赵鲤又问:“门外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雷德明闻言苦笑,脸上是无尽的委屈:“我们确实不知道。” “门外的……人,是前天夜晚来叩敲门的。” “我们还以为是有信徒愿意聆听圣母的福音。” “这两日,那个人都会带着白米上门接济。” “我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还有一件比较丢人现眼的事情,雷德明没说。 对这夜晚上门的怪客,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以神术占卜,没有发现异常。 这怪客还能没事人一样,站在他们的圣母像前。 因此他们都松懈了。 而且……他们很需要那些米。 看雷德明灰头土脸的模样,赵鲤又问:“它除了送米,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雷德明没有思考太久,立刻回答道:“那个怪人一直想要去看威廉骑士。” “曾经问,能不能用米换病。” 雷德明说这句时,有点不太确定,他当时只当是以身相替之类大景人病人的话。 还曾感谢过对方的善意,并且拒绝了。 雷德明不太确定的一句话说出,让赵鲤沉思一瞬。 紧接着,电光火石的念头闪过脑海。 她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喃喃自语道:“瘟神?” 第551章 虫公 灵气复苏时代,最可怕的神是什么? 饥饿、纷争、瘟疫这三种概念神,绝对是仅次于死亡之下。 人类从古至今,刻在基因中的畏惧。 是人或多或少都会怕死。 这些畏惧,担忧,足够在灵气复苏时代,造就最麻烦的概念神只。 因为一个人他不一定信神,内心深处却一定惧怕死亡,以及导致死亡的饥饿、纷争、瘟疫三概念。 这种畏惧,可扩大及每一个生灵。 生灵对于死亡的恐惧,便汇集成了一个个无法消灭的神只。 可以说,信仰神能被毁庙焚书毁去记录等方法削弱,乃至于抹杀。 但概念神,只要有生灵在祂们就无法被消灭。 永远存在于每一个生灵的噩梦之中。 并且,由于生灵潜意识的畏惧,这些概念神往往被迫赋予相当多的负面性格。 这些神非特定情况下并不算强大。 却根本无法消灭。 赵鲤感觉棘手至极。 在沉闷的空气中,她忍不住起身踱步。 要不是手方才打人,沾染了秽物,恨不得咬手指甲盖。 宫战听见瘟神两个字的瞬间,汗水都流了下来。 如果真是瘟神,那边代表着…… 他方才砍了瘟神一刀? 宫战脸上的黑须同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是祖坟被水淹了吗?摊上这邪性事! 一边想着,宫战便觉得之前拿刀的胳膊酥痒。 他探手嚓嚓抓挠两下。 正想问赵鲤,自己会不会遭天谴。 不料抓了两下胳膊,神色大变。 “赵,赵千户!” 宫战尖着声音,到了后边已经能明显听见声音在颤抖。 倒不是他宫战不行,实在是瘟神这名头太唬人。 前一个假城隍事件,那些雾中阴差的压迫力,他还铭记在心。 后来,宫战在西码头收敛尸首,那些探出淤泥之外的干尸手,更是让他留下不小心里阴影。 现在,发现自己砍了一个神,心态有些崩。 从传统观念看,阴差、城隍和瘟神真不是一个量级。 “赵千户,你看我胳膊!” 听见宫战的话,赵鲤心中一沉。 现在也没必要顾忌做什么防护了,若是宫战中招,在场人死在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赵鲤毫无顾忌的上前去看。 宫战的袖子挽起,胳膊上被他自己的指甲挠出数道红印。 在他的皮肤上,可以看见一些大红豆般的肿块,连成一串。 因被指甲抓挠,肿块尖端有些破皮。 看着……眼熟。 赵鲤顿了顿,沉声问道:“宫百户,你执行任务几日没洗澡了?” 宫战心说他都快没了,怎么关心他几日没洗澡。 他神不思蜀的回道:“五六天吧,怎么了?” 怎么了? 赵鲤咬牙,啪地拍在他胳膊上。 一般来说,赵鲤轻易不对属下动手动脚。 可是自己抱着必死之心凑头来。 却只看见一串跳蚤咬的包,这种心情,不打人实在舒坦不了。 “你在西码头收尸,又抓捕漕帮打手,染上跳蚤啦!” 赵鲤送他一个大白眼。 “跳、跳蚤?” 宫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还真是。 长吁一口气同时,庆幸道:“跳蚤好,跳蚤好!” 他心里第一次如此感激那种细小的生物。 地上雷德明,还绑得像是蚕蛹。 但这副模样一点没碍着他偷笑两声。 也是无知且乐观人士。 经这一出,打乱了方才焦虑。 赵鲤倒是从乍然知道瘟神上门的担忧中挣脱。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强令自己从畏惧中抽神,用更加理性的角度思考。 外边天已经现了鱼肚白,赵鲤走到院门前。 水宛早晨湿润的空气,让她鼻子发痒。 赵鲤拉开院门,去看门板。 这四海会馆年久失修,但门脸卫生还是有人打扫的。 赵鲤换着方位,在这掉漆的门上仔细观看。 只见门上一个模模糊糊的手印子,手指长出常人一截,特征明显。 赵鲤又弯腰,再一次去检查掉在地上的米。 这些米掉在地上,沾了些泥。 赵鲤凑近了些看,忽而鼻子一动。 她闻到了一阵香烛燃烧的味道。 她想到些什么,几乎是用跑的,跑回雷德明身边。 “那个怪人每夜拿来的米,可有什么异常?” “方才宫百户说,那怪人畏鸡?你们有印象吗?” 赵鲤焦急,单手将雷德明从地上拖起。 但反应过来,眼前这老头年纪不小。 便顺手将枯瘦的他,放到了凳子上坐下。 她风风火火去,风风火火回,又一连串问话。 雷德明愣神,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道:“那些米,我们都熬粥了。” “但是,无论是生米还是熬出的粥,都有一种大景人祭祀燃烧香烛的味道。” “至于怕鸡……” 他思忖时,一个声音突然插嘴道:“怕鸡。” 之前去开门的那个微胖的传教士,开口道:“曾有一位好心的先生,知道约翰骑士生病,就送来一只鸡给他补身。” “那位怪客十分畏惧。” 这传教士应该是负责接待和杂活,大景话说得不错。 从他口中,赵鲤得到了重要性线索。 门外怪客每一次都会带来白米,虽然不多,但是米上都沾染着十分浓的香蜡纸烛烟火气。 而且,据这位传教士所说,在看见鸡时,这位怪客几乎是逃着离开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位怪客一直在讨要威廉骑士身上的病。 赵鲤复盘脑中,瘟神五鬼的资料,终于锁定了目标。 威廉骑士身上的病来自大景之外。 是从没出现过的稀罕品。 短短几日,将一个皮实的教廷骑士弄成穿孔烂柿子。 此病极凶!若是普通人,只怕感染三日就烂化成浓汤。 对于某些东西来说,这种病应该是十分渴望得到的东西。 江南自古饱受疠气之苦。 尤其一种虫病,患者感染就呕吐、发烧、腹泻,肚子涨大如临盆孕妇。 腹中全是成团红线虫。 因此江南百姓会祭拜一种独特的疫神,名唤虫公。 大景百姓历来务实,对凶神祭拜也有十分标准的流程。 供奉猪羊,做买卖一样,向虫公换取平安。 民间一直有鸡克虫的说法,赋予鸡对虫公的压制。 因此,便出现了虫公上门。 这虫公也遵守着仪轨,用百姓供奉的米,换取烈性病! 赵鲤思路一顺,便瞬间什么都顺畅起来。 “宫百户,遣人去查查近几日城中百姓可有私自祭祀?” “应该就是这三四日。” 赵鲤下意识的下令后,瞧见宫战又立刻改口。 “不,你留在这,我亲自去查。” 既是虫公上门,那么宫战中招便不会是恶疮痈肿一类。 当时不在门边的赵鲤,反倒最安全。 赵鲤神情微妙的看了一下宫战的腹部。 “宫百户,暂时委屈一下与这些传教士暂呆在一处。” 宫战哪还听不出她话里藏着的含义,忍不住长叹,感慨自己命不好。 第552章 最后计划 有了目标,赵鲤自然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首先,威廉骑士身上这种病,是绝对不能被虫公取走的。 若是这玩意被虫公取走,因瘟疫神的神性被赋予传染性。 那么江南,乃至于整个大景将会面对什么,赵鲤想都不敢想。 其次,食用过虫公米的传教士,和接触过虫公的宫战等靖宁卫,都极可能感染了虫公自身的血虫疫病。 要是感染者都是泰西传教士,倒是简单。 赵鲤垂眸掩去眼中狠辣。 若只有那些泰西人,她会用更简单有效的法子,将这些人全部灭杀。 但染病者还有靖宁卫,还有周围的百姓。 她就难免投鼠忌器。 脑中恶念转了三转,赵鲤面上没露半点痕迹,温言命人解了全部泰西传教士的绳子。 “对不住诸位,你们必须在此地隔离。” 这些传教士在泰西都是受优待的神仆,心气还是有点的。 方才被绑又被松绑,脸色都不太好。 但赵鲤的长相优势,一是面嫩二是生得好看无害。 这些传教士不会没品的冲她发火。 哪知道她心里,连杀人焚尸步骤都有认真想了三种。 赵鲤笑着道:“各位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送来大批的补给。” 听见有补给,雷德明夸张道:“那可太棒了,要是在有些肉就更好了!” 他的心大和喜悦,赵鲤分不清真假,全当真的听。 他乐意配合,赵鲤也高兴:“肉食当然有的,还有水宛特色酒水,各位耐心配合即可。” 简单安抚,与这些泰西人的首领,三言两语达成一定默契。 赵鲤不再耽误,疾步叫着宫战走到无人处。 “宫百户,你在此处有两个任务。” “看好这些泰西人,决不能让他们离开。” 就是这些人的粪便,赵鲤稍后都会调集石灰,就地处置。 “还有……” 赵鲤看了一眼阁楼,压低了声音吩咐道:“若是我行动失败,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那个威廉骑士。” “并以朱砂焚尸。” 真的到了那一步,宫战等人也应该绝了活路。 赵鲤的命令,几乎是在告诉宫战,如果无可挽救,宫战他们得在死前清除掉这里的一切。 尤其毁掉虫公看中的病源。 这个指令,无异很冷酷。 但宫战一拱手,便低声应下。 入了靖宁卫,入了巡夜司,这样的觉悟他有。 赵鲤颔首,只身踏出门外。 门外的地上,铺了一层白,都是白石灰。 道旁,是准备好的烈酒和火盆。 赵鲤酒淋身,跨过火盆。 就见鲁建兴焦急迎了上来:“赵千户,究竟发生何事?” 竟连宫战都困在了里面。 赵鲤没时间解释,急声道:“立刻去准备狴犴小像,把守此处。” 她浑身被酒弄湿,看着狼狈。 鲁建兴叫人捧来提前准备的衣服和吃食。 赵鲤却都拒绝了。 “没时间换衣裳了。” 吃的也不必,她不确定自己中招没有,连与鲁建兴说话都戴着自制的口罩。 排泄之类的可能污染,能尽量减少就尽量减少。 饿两顿也不会死。 赵鲤口头上交代了鲁建兴,如何严格看守,给四海会馆送去补给和处理污染的石灰柴火。 这才利索的翻身上马。 她发梢滴答着酒,卷唇吹了个口哨。 随后,双腿一夹马腹,领着一队人,绝尘而去。 …… 水宛城中,多桥多船。 赵鲤一行奔马在街头,反倒是避开了人群。 只是隆隆马蹄,回响在水宛的石板路间,沿途造成了不小恐慌。 虫公这种疫神,祭祀的庙宇不多。 且因病症,多发在没有安全稳定水源的下游平民窟。 虫公祠也多建在这些地方。 比如,盛茂坊。 连接盛茂坊的长桥上,赵鲤远远看见一人骑在马上。 而周围人群早已经及时疏散。 见赵鲤来,他翻身下马,迎了上来。 “你没事吧?” 看沈晏要靠近,赵鲤急忙抬手:“没事,现在离我远点!” 她脸上还蒙着自制的口罩,但看露出的皮肤气色还不错。 沈晏只得停在三步之外。 多次事件练出的默契,让他们只需交换一个眼神。 沈晏沉声道:“接到你传讯,我就命人全力去查。” “水宛中,供奉虫公的祠堂有四处。” “但虫公拍门时的米,是北地粳米,与江南惯吃的长粒籼米不同。” 沈晏心思缜密,接到报告后,立刻发现一些细微证据。 从地上掉的米粒为切入点,很快有了进展。 他立即在四处虫公祠附近,着人去查米铺账册。 接着,便顺藤摸瓜锁定了盛茂坊中的虫公祠。 听他简单说完,赵鲤当即冲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沈晏摇了摇头,对赵鲤道:“走吧!” 两人不再耽搁,再次上马进了盛茂坊。 说来也是巧合至极。 虫公祠原本不算是香火多旺盛。 对这种凶神,百姓闲时不会去拜,都是有事才来。 偏生前几日,西码头翻天覆地。 遍地烂泥搅成了漩涡,回到坊间的百姓担心生疫病,这才去虫公祠祭祀。 北地粳米价贵,一般百姓也不会用米来祭祀。 但为了清理西码头和盛茂坊城隍庙,沈晏给出的工钱丰厚无比。 这也导致,百姓手里有余钱买米祭祀。 这种微妙的因果,赵鲤想通后直想扶额。 路过准备还原成义塾的城隍庙,又走了一段。 在偏僻码头上,赵鲤瞧见了小小的一间虫公祠。 第553章 师娘 这间虫公祠,带着盛茂坊的强烈风格。 歪歪扭扭,由各种灰色的木板拼接。 门脸上,挂着许许多多的祈福布条。 有新有旧,密密麻麻的挂在门头的悬楣上。 因数量太多多,瞧着门楣都压得歪斜。 就在灰色的江水边,远看着给人衰败之感。 周边已有靖宁卫看守,为首的正是郑连。 他伤了耳朵,但宫百户自称有秘方,拖他去治疗了两日。 原是用切碎的人面果,塞满耳道。 效果自然是有的。 就是切碎的人面果,堵在耳道里惨叫的滋味,实在是很不好受。 据说郑连连着做了两日噩梦。 治愈后面颊越发凹陷,眼珠子都泛绿光。 甚至惊动了沈晏。 念及他原本就有点变态的思路,沈大人在最繁忙的时候,也给他加月饷,放了一天的假。 此次知道来活,郑连便领人赶来了虫公祠。 虫公祠的位置,需从码头的栈道下去,踏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才能到达。 这小路湿滑陡峭,赵鲤留心脚下,便发现小道旁都是一团一团的药渣。 看地面有新清理过的痕迹。 这些药渣原本应该就是倾倒在路中间的。 这种偏僻地方,周围无人居住,一般不会出现药渣。 出现药渣,只有一种情况——故意的。 旧时有种缺德做法,故意将家中病人的药渣倒在路上,没发现的路人踩了便会过了病人的病气。 倾倒在这虫公祠路上的药渣,应当就是病人家属的无良行为。 赵鲤抬眼,看见这条小道旁密密麻麻的药渣堆,不由对盛茂坊百姓的缺德指数重新评估。 心中想着,她脚底踩到了一样硬物。 止步抬脚一看,发现是一包黄纸包着的铜钱。 埋在泥地里,被赵鲤一脚踩了出来。 看着鼓鼓囊囊,似乎很大一包。 正常人踩到,定然会弯腰捡起查看。 可赵鲤只是用脚拨弄了一下。 黄纸散开,里面滴溜溜掉出些铜钱。 约莫十来文,其余的全是为了让纸包显得大的小石子。 外边黄纸内侧,用不知什么的血写了两行大字。 ‘向路过君子,买寿命三十年。’ 赵鲤嘴角抽搐同时,直呼好家伙。 一包石头,十几文钱就找人买三十年阳寿? 幸好,她顾及沈晏在旁边,多少要点脸,没有贪财。 换做旁人,捡起来就得被坑上一次。 不一定能借走,但是极晦气。 在赵鲤身后不远的沈晏,也看见了这些字。 顿时面色一沉。 郑连本疾步迎上来,见状视线游移只想当场隐形。 他们作为先头部队来,将路上排查过一次。 不料赵千户还是凭着本事,一脚踩中这巫蛊咒物。 工作出岔子,郑连不由缩起脖子。 沈晏皱眉道:“着人去查,究竟是谁家做下如此无德之事。” 倒不是沈晏小事变大,灵气复苏时代,完事皆有可能。 他又看向赵鲤,想叫她去狴犴像前上一柱清香。 不料赵鲤收回脚,指着地上的东西对郑连道:“待会把这些玩意,全送去城隍庙功德箱。” 盛茂坊中,高勋修建的三间城隍庙,前殿的城隍供奉依旧保持,后院则扩张两倍,翻新重修为义塾。 重新起出修复的劝学碑,将会立在前后院的交界处,让每一个学生看见。 沈晏的安排,赵鲤相信魏山先生应当是乐见于此的。 赵鲤缺德嘿嘿两声,决定告状:“城隍爷新归位,正好缺业绩。” 不是十几文想借寿吗?送去城隍庙功德箱,找城隍爷借个够! 沈晏听了她这话也忍不住失笑,这种紧张危险时刻,这姑娘还有心情逗乐,心态着实好。 一旁郑连,见沈晏缓和,松了口气,急忙道:“是,我稍后就让人送去。” 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小插曲三人自然略过。 在郑连的带领下,赵鲤和沈晏站到了虫公祠门前。 门前郑连已经洒了礞石灰和香灰。 里边有一些清早便来拜神,被靖宁卫堵在这的香客百姓。 这些百姓都藏在祠中。 似乎是因为近几日盛茂坊都有靖宁卫行走,且官面上报酬优待,百姓并不算惧怕。 竖着独角辫的小孩子,不顾娘亲阻拦,藏在窗下好奇的朝着这边打量。 赵鲤回首看了一下道旁的药渣,又看了看虫公祠歪歪扭扭的门脸。 如虫公这样的瘟神,多感念而生。 看道边那密密麻麻的药渣子,此处祭拜的百姓多少有些缺德在身。 缺德人供奉缺德神。 如此而生的虫公,难怪会主动去寻找新的烈性病源。 “赵千户。” 赵鲤思索着下一步应当怎么办时,郑连提来了一个青衫老婆子。 “这是虫公祠的庙祝师娘。” 郑连一指虫公祠旁边的小窝棚,道:“她常年在这看卦,有时百姓生病,也会找她来看事。” 郑连手一松,虫公祠的师娘立刻扑在了地上。 熟门熟路开始喊冤。 显然是个老油子。 赵鲤不想跟着这些师娘耍心眼,直截了当道:“进来虫公祠有什么异常吗?” 地上跪着的师娘头埋得低低的,眼珠子却骨碌碌转,斩钉截铁道:“没有!” “有虫公保佑,这太平着呢。” 赵鲤心道,还是不老实。 正待发作,便听一个小孩声音高喊道:“她撒谎!她才说祠里供奉的米不见了,要报官呢!” 赵鲤看去,就看见一个晒得黢黑,扎着小独角辫的男孩,在窗边像是跳豆一样蹦跶。 他娘亲来捂他的嘴也没捂住,最后抬手敲了他的脑门。 赵鲤看这孩子机灵,也不叫他靠近,隔着窗户问道:“小孩,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那男孩一点不怕生,点了点头,头顶的小辫子跟着晃悠两下:“真的,我吃坏了肚子,娘带我来扎针。” “后院撒尿时,我听见师娘骂街。” “她还说,要请虫公降临咒死小贼呢。” “没这事!”地上的师娘急声反驳,呵斥道:“遭瘟的死孩子,再乱说就烂嘴。” 她不骂还好,一骂便点燃了小男孩的娘亲的爱子之心。 方才还在打孩子让他闭嘴的妇人顿时调转枪头:“你咒谁呢?我孩子老实,从不乱说话。” “你才遭瘟,你才烂嘴。” 坊间百姓互喷口水,嘴上战斗力素来彪悍。 赵鲤并不制止,立在旁边听她们吵。 终于,在两人情绪达到巅峰时,听见了虫公祠师娘子的一句话。 “夜里我就请虫公,咒死你全家!” 骂到兴头,互放狠话的师娘说出这句话后,立刻闭嘴。 只是已经晚了。 郑连挥手,叫人将她拖了下去。 避人处听见两声惊呼。 半盏茶时间也没有,吓得面无人色的虫公祠师娘,又被带了回来。 第554章 送瘟神 虫公祠的师娘油滑,但再油滑终究害怕官面上的人。 更不必说,现在这一排人,是连官老爷都害怕的食物链顶端存在。 稍一吓唬,甚至不必动刑,哆哆嗦嗦便招了。 从前的虫公祠就是一间小小的土神龛。 这师娘原本也是爬龟妇,年纪大了有了些积蓄,有了足够的心眼子。 看虫公祠破败,她就想出了一个长久生财的法子。 用积蓄重修了虫公祠,自封自己为庙祝。 就寓居在此收香火贡品,也给人看事治病。 那些倒药渣,借命的秘方,就是从她这传授出去的。 虫公祠香火一般,事也不多,早先这师娘还比较安分。 变故是从前几日开始。 当夜水宛照亮了夜空的金光,有眼睛的都能看见。 嘴上不说,谁心里都泛嘀咕。 虫公祠因此受益,短时间内香火旺盛起来。 那几日,师娘兜铜钱的衣摆都险些被坠出个洞。 成日笑得见牙不见眼,直道盛茂坊中的穷鬼,终于慷慨了。 但这种好日子,也只持续了短短三四天。 人的忘性都大。 见无事发生,且盛茂坊中四处征募劳工清淤。 人们的视线便转移到了他处。 热闹了几天的虫公祠,人流量顿减。 富裕了两日的师娘,看着越来越少的人,心疼得无法呼吸。 急得牙疼,便跑去虫公祠香案前抱怨。 咒骂盛茂坊百姓忘性大。 咒骂西码头泥浆都翻成了那样,为何还不生疫病。 她双目紧闭,敲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铜钟,嘴里不干不净咒骂。 夜已深了,也没留神。 她舍不得灯油,虫公祠中只有香案上一盏昏暗的油灯。 “虫公啊,那些贱皮子就是因为无病无灾才忘记您。” 尽管夜深人静,师娘还是习惯性油嘴滑舌摘干净自己:“我都替您着急。” 才不是为了揣进她腰包里的香油钱呢。 师娘干瘦的手,捧起一把白米:“成日里供奉这些白米,向您换取健康。” “转头,又将您给忘记。” 师娘说着,鼻子哼哼气愤得紧。 当初她重建虫公祠时,没舍得塑神像,只在香案上摆了一个神位。 她像往常一样,对着神位絮絮叨叨,将积累的负面情绪悉数倾斜。 从后腰摸出一小囊烈酒,一边喝一边怨天尤人。 喝到神志不清摇摇晃晃回屋前,她抬头看着虫公的神位。 “虫公啊,要是水宛害一场大疫就好了,这样百姓都能记得来祭拜你。” 她嘿嘿两声笑,却觉得眼睛一花。 好似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从祭拜的神位中挤了出来。 师娘揉了揉眼睛去看,眼前又什么都没有。 她以为眼花,醉眼朦胧往外走,从梁上传来一个声音:“便叫水宛生疫。” 这声音不男不女,有气无力。 夜风一吹,就散了。 师娘还当自己喝迷糊了,一摇三晃回了她的破窝棚。 她喝醉,门未关灯未熄。 前脚摇摇晃晃出门,门扉砸着她的脚后跟合上。 祠中香案上的油灯也是一晃后熄灭。 似有什么东西经过。 次日酒醒的师娘回忆起来,惊了一身的汗。 胆战心惊去祠中看,一切却都正常。 只是,不见了一些香客供奉的米。 师娘跪在地上叙述完,一旁的郑连脚动了两下。 强忍住踹她的冲动。 他们这一通操劳,起因就是这老婆子的多嘴。 还有那坏出脓水的心肠。 郑连顾忌师娘年纪大,赵鲤却没那么多想法,扬手就想扇她。 师娘惯会察言观色,一看赵鲤要动手,急声道:“官爷,这怪,怪什么神的,怎么您也信?” “我就是,吓唬人呢。” 吓唬人? 赵鲤咬紧牙关:“还想撒谎?” “你方才威胁别人,道是要请虫公,怎么请?” “现在还想糊弄过去?” 不待她回答,一个校尉上前来。 沈晏知道这些人都是撒谎惯犯,一眼就能看出这老婆子必有隐瞒。 在赵鲤问话时,便命人去搜了师娘的窝棚。 前去搜查的师娘住处,那草窝似的破房子里,从床下翻出不少金钗银货。 最重要的,从枕箱中搜出的一纸残卷。 赵鲤接到手中细看。 这残卷破破烂烂,时间久远。 记载了一个法子,名叫送瘟神。 就是百姓,跳傩舞办地社,送瘟神的一种法子。 从仪式上看,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可疑的,是眼前这个一脸心虚又强撑着的老婆子。 这老太婆的油滑程度很高,假装被吓唬说一些真真假假的话,掩盖被她藏起来的事实。 只是,她这一次不幸的遇上了对手。 赵鲤略一思忖,忽而笑道:“你将送瘟神的法子逆着用,招了虫公?” 这愚妇是有八九是在那日,看见西码头金光后动了歪心思。 将虫公这种瘟神,当成了会被她摆弄的摇钱树。 赵鲤的话精准击中师娘的要害。 她浑身一抖,下意识抬起头来。 这一下,不必再问。 长眼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鲤再不留情,抬脚踹她。 “你当疫神是什么?” “若出了大事,我定活剐了你。” “郑连,拖下去拷问清楚,她详细做了什么,每一个步骤都核对几遍,别出错。” 师娘被拖走后,赵鲤这才看向沈晏。 “沈大人,最近水宛有什么节日吗?” 沈晏微微挑眉,思索后答道:“何须什么节日,若有需要今日就可筹备祭典。” 以祭典聚人气,送瘟神。 第555章 祭典 送瘟神,赵鲤并没有亲自主持过。 但对此她再熟悉不过,只因这是后世少有的官方祭典。 瘟神看似弱小,但一旦爆发便是巨大浩劫。 且因独特的特性,死亡人数越多,瘟神便会因人们死前的负面情绪,变得越发强大。 因此,后世各方势力都会以各种形式主动疏导。 后世华国最为特殊,送瘟神送邪气的祭典都十分成熟,几乎没有出过乱子。 便是出了乱子,也多经验力挽狂澜。 便是最嘴硬的一神教国家,也会想法子将这些事情栽赃给魔鬼,举行大规模的祷告祈福。 以避免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赵鲤先前问沈晏,近来是否有什么节日,便是想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送瘟神仪式。 既然是被老婆子逆招来的,那便照着仪式顺着送走。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赵鲤本以为自己要费口舌解释一番,不料沈晏略一思索,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赵鲤有些惊讶的表情,落在沈晏眼中。 他柔和了眉眼,带着些笑意略微侧头:“我亦在努力追赶着你的脚步啊。” 赵鲤确有超出时代的见识,但这也让她时常面对极危险的境地。 沈晏确是一个凡夫俗子。 见她一力向前时,也会为自己的无能羞愧。 因而,他私下耗费了许多的精力阅读,记录。 或许追不上赵鲤的脚步,但必要时可竭尽全力为她做得一分是一分。 沈晏没有说话,可赵鲤就是看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心里烫,脸上也烫。 手下意识去捏挂在腰上的荷包。 她身上零碎很多,这个荷包却要特别些。 里边装着桂树给的一对儿戒指。 赵鲤手指捏着两个圆圆的小圈圈,心里像是炸开了烟花,噗嗤噗嗤冒着热乎气。 事实上算算日子,约定的时间也快来了。 赵鲤心里将自己骂得狗血临头,当日矫情些什么呢。 弄得现在看得到,吃不着的心痒痒。 她轻咳一声,咳去杂念,道:“若是今日就能进行送瘟神祭典,当然再好不过。” “只是,仪式所需的东西应当可以准备,需要的人气,却不一定好聚。” 整个水宛之前封禁了几日。 这个年代的城市百姓,反倒不如乡间村民。 几乎没有多余副业进项,也没有什么积蓄。 一旦城池封禁停摆,很多家庭便都面对物资供应难和没有积蓄的问题。 对百姓、民生都是很大的伤害。 解禁后,沈晏应该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 因而水宛同步上线了清理码头、河道,重修城隍义塾,清理盛茂坊垃圾脏污,打井保障用水等大工程。 开出的工筹还十分丰厚。 真金白银可比一百张官府安民告示可信太多。 现在若是工程停摆,强令百姓参加祭典。 难以解释原因是其一,名声难听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被强制放假的百姓,估计内心怨气比鬼还重。 这种负面气场,并不是赵鲤需要的。 略一解释后,沈晏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赵鲤听他这样说,也不再瞎担心,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 送瘟神旁的都好,三牲祭品一应都能快速筹备。 唯独仪式中所需的纸船和纸扎牛马。 照常规仪式,禳疫应当竖起五瘟神像游街。 再将塞满动物毛发和五谷的纸船纸牛马,送到江中焚烧。 现在这虫爷已将白米视为交换物,便应该用白米替换纸船纸马中的五谷。 换成物资丰富的后世,很轻松。 但在大景便有些困难。 寻常准备禳疫仪式,需要大量的时间手工糊制纸人纸马。 赵鲤掐算了时间,有些为难。 就在沈晏要开口时。 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经过允许,郑连领了一个半大少年进来。 赵鲤认出,是盛茂坊中魏琳教念书,被漕帮欺负的江家少年。 那天突围时,江家大郎和喜姐都是盛茂坊中的居民,又有赵鲤吸引走了前来围堵的漕帮之人。 他们两个跑了两条街,寻个街道一站,假作路人。 漕帮打手便是盘查也盘查不出什么。 两人得以顺利脱身。 有赵鲤提醒,两人都决定暂时离开盛茂坊避避风头。 江家大郎的舅舅正好是个水上货郎。 江家小儿子躺下哎呦一叫唤,假装生了急病,一家人连带着喜姐一起搭江大郎舅舅的小舢板出了水宛。 不得不说,江家大郎虽年纪不大,却是个很有决断力的人。 他们前脚刚走,漕帮的人后脚上门,扑了个空。 全家躲开了一场劫难。 连躲了几日,江大郎的舅舅卖货时时常探听到些消息。 一直到高勋身死,原帮主被捕,漕帮覆灭的告示贴出。 他们才回了家。 江大郎的父亲正好赶上码头清淤募工,又有在西码头的张荷等人,记着江大郎的帮助,提拔了江大郎的父亲做了个小工头。 一把年纪突然升职加薪,江大郎的父亲很是高兴,难得的破财买了两只烧鸡。 不料自己倒霉小儿子馋嘴,又吃坏了肚子。 江大郎的娘亲带着江家小子,来虫公祠请师嬢扎针看病。 江家大郎看母亲和弟弟一直没回,心中担忧来虫公祠寻人。 这一寻,就遇上了靖宁卫。 郑连认出他,将他带了进来。 赵鲤正愁纸船的事情,跟江大郎叙旧两句,便问了他这事。 本想问他这地头蛇,哪有会扎纸人的手艺人。 江大郎顿了顿,却给了赵鲤一个小惊喜。 “回赵千户,盛茂坊中纸扎手艺人是有,但若所需数量众多,天黑前也难以准备齐全。” “我有一法,不知……” 面对赵鲤还好,面对沈晏时,江家大郎明显紧张。 沈晏看出这一点,念着这孩子是魏琳弟子,也算有些传承关系。 收敛了气势,温和鼓励道:“你说。” 江家大郎咽了口唾沫,拱手道:“禀大人,小人可回家,召集街坊四邻帮着糊些。” “只需大人提供白纸浆糊即可。” “每家每户都糊上一些,天黑前定能凑得可观数量。” 沈晏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些笑意。 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沈晏喜欢聪明人,语气越发柔和:“不必担心,纸张材料我们自然会准备。” 他略一沉吟后道:“我们可按照每只纸船一文,纸牛纸马两文支付手工钱。” 江家大郎愕然抬头。 第556章 借问瘟君欲何往 近几日来,靖宁卫所作盛茂坊百姓都看在眼里。 百姓忘性大,但又十分务实质朴。 至少现在他们是记得靖宁卫好处的。 拿到手的好处才实实在在,被杀得人头滚滚的权贵们,与他们何干? 不拍手叫好已经是他们不仇富。 靖宁卫和沈晏这临时县令,民间风评逆转。 江家大郎本意感谢靖宁卫为魏家昭雪平怨,不料沈晏却愿意花钱雇佣。 江家大郎下意识想拒绝,却又想到,街坊四邻不该为他的感谢买单。 想通关节,一拱手谢过。 他这半大少年,心思都在脸上。 沈晏看见他的挣扎与醒悟,更加欣赏:“此事既然是你提的,便由你负责。” “纸船材料发放,大小规格,还有质量查验包括后续运输,已经存放安全,全交由你负责。” 说完,不顾江家大郎大惊失色的拒绝,指了连个身边的校尉从旁协助监督。 于是年纪轻轻的江家大郎,领着两个靖宁卫帮手,神情恍惚的离开了虫公祠。 许是精神冲击太大,竟连自己来找的娘亲和弟弟都给忘在了虫公祠。 正好这些百姓也都经过筛查,可以离开。 赵鲤顺势将人放走。 江大郎的娘亲一路揪着小儿子的耳朵回家。 本想回家给小儿子吃上一顿竹笋炒肉。 不料刚才走到家,便听一阵欢呼。 不明所以想去看看热闹,却被一种街坊簇拥着成了主角。 “江家的,我以前就说过,你家大郎一定有大本事。” 一个平常和江大郎娘亲针锋相对的妇人,像是失忆一般捧住了江大郎娘亲的手。 这亲姊妹般的作态,让江大郎娘亲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甩了两下手都没甩掉,正想发火问这妇人是发什么癫。 不料妇人松开了江大郎娘的手,去摸江大郎弟弟的脑门。 “江小子也机灵,以后肯定也有出息。” 江家小儿子浑身发毛。 这还是平常那个指桑骂槐跟他娘吵架的邻居吗? 她如此和善,倒让江家小子有些心虚。 心道以后再也不用棍子挑大粪糊她家被子了。 客套完了,这妇人一摆手:“我这就先走了,今日可有得忙呢。” 言罢,她又急匆匆走了。 只留下江家母子愣在原地,相互傻眼。 再等回到家,越来越多的街坊上前攀谈。 平日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都急匆匆来急匆匆走。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江大郎娘亲终于在踏进家门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立在门前一时呆愣。 她家大郎,出息了! 江家小子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邻居给他塞了不少零嘴。 糕饼炸果糖条…… 都是他平常想吃吃不到的。 他像是苞米地里的小熊瞎子,乐得见牙不见眼。 正想找个地方吃零嘴。 不料后脑勺挨了他娘亲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 江大郎娘亲高兴得很,习惯性打孩子庆祝一下。 忽然想到什么,她竖起眉毛道:“明天就跟你哥念书,念不好我揍你!” “等到城隍义塾修好,你就赶紧去上学。” 江家小子晒得黢黑的脸上顿时扭曲,讨饶道:“娘~” 念书哪有去捕虾抓鱼,烤蚂蚱好玩? 江家娘子却不听他废话,突然哎呀一声:“对了,咱家也得领上糊纸船的活计,一只一文钱呐。” “那才废多大事,多攒点钱好给你买书本。” 江家小子浑身都在抗拒:“大哥领了活计,咱家哪还需要干活啊?” “到时候糊了三只,报四只,多余的钱不就……” 就像他和小伙伴抓虾子,总想办法抠一只。 小孩贼眉鼠眼搓了搓手指头。 本想得到她娘亲赞同,不料迎来了一记大耳瓜子。 “这等挨千刀的歪心思你也敢起?” “你想学那全家死绝的高县令吗?” “好的不学,学这狗官做派,日后长大还了得?” 江家娘子满脸怒容,决定今日好生教小儿子做人做事。 在第一车白纸的车轮滚过街头时,江家小儿子的哭嚎声还未停歇。 …… 时间行至中午,一车车的白纸运进盛茂坊。 水宛文气盛,很多大户都有造纸坊。 听闻有发财的路子,不单盛茂坊,连外坊有消息渠道的人,都来赚点小钱。 一时间,坊间都是熬制浆糊的味道。 还有一车车的白米也运送进来。 整个下午,这些百姓都成了纸扎熟练工种。 一只只小臂长的纸船上交计件。 工筹现结。 便是打着脚手架的城隍庙前,也有不少的人坐在地上糊纸船纸马。 全水宛的内河小舢板都征做了货运船,在西码头,无数填充了白米的纸船纸马堆放。 从高处看去,白茫茫一片,十分壮观。 玄虚子立在高处。 这里又搭建了一处祭台。 四周是运送来的白猪、白羊和几头白牛。 江风吹过玄虚子的衣摆。 他眼也不敢眨的,观察着仪式的每一个细节。 许久,才收回视线,揉了一下干涩的双眼,口中默念了一声道号。 “果然是天选之人。” 他心中感慨得很。 旁人遭遇瘟神,少不得慌乱。 但换做赵鲤,却一切都能很轻松。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全。 玄虚子轻声呢喃:“这就是天命啊。” 他悠然看向一个方向。 赵鲤站在码头边,换上了鱼服。 烈烈江风吹动她的衣摆。 在她身边不远处是两个人。 包裹在金红绸缎里的男人,脸上已经烂见了白骨。 正是被瘟神看中的病源体,威廉骑士。 在威廉骑士身侧,是花子般的苦修士。 威廉骑士似乎口渴得很,张了张嘴。 面颊上烂出的破洞,可清楚看见牙齿和发紫的牙龈。 苦修士握着他的手,轻声祷告。 在这祷告声中,一轮红日渐渐沉入地平线。 盛茂坊中,华灯初上,送瘟神的神轿立在了水宛的西城门前。 第557章 游神轿 天边残阳沉入地平线,只在江面上留下金红余晖。 这个夜晚,对于整个水宛来说是不一样的。 下午时,宣读官府公告的靖宁卫便走马街头。 将盖有官府大印的告示,在每一个里坊宣读。 前几日在水宛码头,为了剿灭反贼发生一场水战。 水上死者无数。 为了避免疫气,官府决定今日解除宵禁一日,请钦天监监正玄虚子真人主持一场禳疫的仪式。 官府的对外说辞,由沈晏亲自起草。 这种坦白了,但没完全坦白的风格小作文,是他一贯作风。 这官面上的解答,百姓们心中并不是没有犯嘀咕。 那一夜只要不瞎的人,都看见了西码头的金光。 还有,那笼罩整个水宛的薄雾中走动的脚步声。 但这个时代的百姓,还不至于在官府门前抗议执着追求真相。 他们得操心摆在眼皮子底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因此在听说官府宣布全部工程停摆,做工的人们还有些不乐意。 谁都知道这样工筹丰厚的活计,做一天少一天。 工程停工,就代表着他们少赚了些。 不过这些小抱怨,很快就消失。 清理河道的工人们,嘟嘟囔囔从恶臭的淤泥里拔出双腿,上到岸上。 但抱怨还没出口,便又听见了叫他们一切不满消失的消息。 今夜,官府会给每一个参与祭典的人补贴。 虽然不多,一人十个铜子。 但是这可是按人头给的是个铜子。 连孩子也能凑上数。 有钱拿,还能有少见的夜间庙会参加。 这种能出门的机会,对于水宛城中的女孩来说更是弥足珍贵。 再怎么精明算计的人,也挑不出错处。 同时放开限制的,还有水宛城中买卖。 于是,才到下午水宛城的河道中,便出现了不少的小舢板。 售卖杂果吃食。 整个事件中,只有一个受害者——站在码头僻静处的赵鲤。 听闻沈晏大笔撒钱,她掐手指算了一下可能花费的银钱。 忍不住想要抬手揉心窝。 就算知道这笔钱都来自那些被抄家的豪族。 她还是感觉心疼肉也疼。 这种疼,让她到了傍晚都还在难受。 她的异常,叫同在码头的苦修士侧目。 苦修士一直握着威廉骑士的手,对他低声诵念秘法祷词,以此减轻威廉骑士所遭受的腐烂之痛。 苦修士的身侧摆放着一个造型怪异的泥炉。 泥炉脏得包浆,里面燃烧着一种跳跃着金色光点的火焰。 苦修士不停往里投放一些干掉的植物和花瓣。 在新教中,泰西人信奉的圣母,中意大地上生长的植物。 焚烧这些植物,可以让信徒取得少量的神恩庇护。 也是靠着这股神恩庇佑,让威廉骑士一直吊着一口气。 干燥的植物在火焰中燃烧的味道并不算难闻。 赵鲤远远的站在下风处。 对于她避忌的行为,苦修士内心十分满意。 他往火焰中投下一把鼠尾草。 码头上,最后一丝阳光消失。 包裹在金红绸缎中的威廉骑士忽然抽搐起来。 高大的骑士在烟雾中翻着白眼,抽搐一般颤抖。 生出大片黑斑的脖子,咔嚓一动。 过去几日里,威廉骑士时常在夜里这样抽搐,并伴随着粗暴的攻击动作。 这意味着,那位每日上门以米交换病源的怪客,提前来了。 与此同时,一个健壮的汉子赤着上身立在了高台之上。 靖宁卫中无论男女,大多都生得一副好样貌。 女子挺拔健康,男子高大威猛都是最基本的体态要求。 白大头露出上身黝黑腱子肉,提着鼓槌立在高台上的巨鼓边。 此处正处于水宛城的最中心,底下站着许许多多百姓。 不少戴着帷帽的少女,立在下方。 隔着帷帽偷瞄一旁维持治安的靖宁卫。 但白大头站在高台上时,视线全集中过去。 黝黑皮肤下滚动的肌肉块,伤风败俗,没有男德。 人们批判并偷瞄的视线,落在白大头身上,叫他浑身刺痒。 本以为上一次卖身保得清白,已是大幸。 不料这次这现眼卖肉的活,又摊派到了他的头上。 他可是练童子功的好小伙。 白大头一边内心流泪,一边提着鼓槌扭动腰身,狠狠一锤敲到了巨鼓上。 这一锤,不但敲到了鼓面上,还敲到了不少羞涩之人的心里。 阵阵惊呼随着鼓声响起,城中霎时间便热闹喧腾起来。 一旁的望楼上,沈晏端坐饮茶。 坐在一旁的林着和瑞王,不由对他侧目不已。 今日非年非节,为了快速调动气氛,这人竟然能想到这么脏的招数。 沈晏无视了他们的目光,站起身望向喧闹起来的西城。 城中主道两侧都立着灯棚。 不少人家在沿河屋檐下扎起灯栅。 这明丽灯火之中,整三十六人抬着的巨大神轿,缓缓从西城门出发。 抬轿子半裸汉子,都是靖宁卫。 皆是精挑细选,卫中出名的健壮小伙,帅气得各式各样。 下身一条青布单裤,腰间扎着一条红汗巾。 抬着竹竿搭的神轿,站在那就是一道叫人想吹口哨的好景。 神教上摆放着一个红布盖着的泥塑。 里面照着赵鲤的叮嘱,填满了黑豆、五谷,以及大量的白米。 这些东西并不重,三十六个抬轿人的脚步轻快。 所过之处,人群莫不惊呼热情异常。 原本还兴致缺缺的水宛百姓,哪见过这样的热闹。 靖宁卫这种传说中的组织,突然露腱子肉抬轿子,谁不想来凑个热闹。 热闹的气氛中,终有第一个人在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条,踮脚挂到了神轿旁。 盛茂坊的靖宁卫暗探三姑,眼睛在离她最近的一个壮小伙身上一扫。 大声道:“祛病消灾送瘟神,儿子儿孙健健康康!” 她其实哪有什么儿子儿孙,不过是埋伏在人群里当托罢了。 听她高喊,先前还有些羞涩不敢看的老婆子们,瞬间忘记了畏惧。 不但自己撕下衣摆挂在神轿上。 还不停催促着家人。 便是最羞涩的女郎,都鼓着勇气扯下一指长短袖摆,挂到了神轿上。 某些家境允许的老人,甚至往神轿上投去涂红的朱钱。 神轿之后,便是敲锣打鼓的舞狮舞龙。 还有一些传统打铁花的人。 烧化的铁水用木板打散在空中,金红的火星子,好似星辰坠地。 让簇拥在两侧的百姓,都忍不住跟上队伍。 在这热闹之中,抬着神轿的三十六人,却逐渐感觉到了肩头重量的变化。 第558章 步步 三十六人抬的神轿,在漫天溅起的铁水中行走。 旁边百姓们热闹欢呼。 但抬着轿子的三十六人,却心中一惊。 “送瘟神,阖家康健。” 又一位老人合十手心,闭目虔诚祈祷后,将手中碎布扎成的绳结投进神轿。 这些碎布,都是从她家人的衣裳撕来的。 她家家境一般,每人衣上只撕了食指长短一小条做个意思。 拢共扎起来也不过小小一团,没有多少重量。 但这碎布绳结挂上神轿瞬间,抬着轿子的人都同时感觉到了异常。 肩上的轿子,正在变重。 抬轿的三十六人,谁也没说话。 只是动作整齐的,从腰带里抠出了一丸避疠丸。 避疠丸抿在舌尖,三十六人齐齐一抖。 倒不是出了什么幺蛾子,纯粹是因为这避疠丸是玄虚子亲手搓的。 口中像是打翻了佐料柜,一时几人都因嘴里的复杂味道,忘记了逐渐沉重压人的轿子。 神教沿着城中主道行走,沿途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 受气氛影响,大多人都报着多少信一点反正不要钱原则,默默祈祷瘟神离开,祈祷全家健康。 祈祷的人越多,神轿就越重。 行至一处时,抬轿的三十六人都咬着牙关,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 此处黄土垫地,正是水宛城中处决犯人的地方。 监刑的田齐自己都不太记得清,这几日在这杀了多少人。 殷红的血从断首淌出,将地面染成酱色。 为了避免疫病和诡事,尸首立刻便会拉去洒朱砂焚烧。 但无数断首坠地,临死前吐出的一口秧气,却都沉积在了这里。 围观的百姓并不避讳,土地哪有不埋人? 他们立在新垫的黄土上,撕下旧衣挂在神轿上。 同时,数个与三姑一样的有心人领头高喊:“送瘟神送晦气,平平安安!” 有人带节奏,现场的呼喊很快整齐连成一片。 随着喊声,抬轿人都嗅到了一阵阵鱼腥似的淡淡臭气,寒凉扑过面门,缠绕在神轿之上。 轿子也越发沉重。 待轿子行至盛茂坊前的长桥时,神轿压得抬轿人肩头生疼。 木质长桥虽前几日经过修理,但年代久远。 有靖宁卫立在桥头维持秩序,控制上桥人数,免得踩塌了桥。 尾随着神轿队伍的百姓,被暂时劝住。 待神轿走过,才放百姓分批通行。 抬轿人的皂靴靴底,踏在桥面上吱嘎作响。 没有百姓尾随簇拥,显得清冷安静了些。 可听见桥下水流拍打的声音。 走到桥中时,忽而一声轻响。 一个拖着长长尾巴的白影,不知用什么姿势,扒在桥的栏杆外。 白纸似的脸,死死盯着神轿。 江风呜呜的吹,带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不走。” 这声音活像胸口破洞的肺痨鬼。 “不要被遗忘。” 尖尖的指甲,挠在桥板上刺啦刺啦。 十分晦气的腥臭,弥漫开来,卷成黑雾,朝着神轿撞来。 抬轿的人除了长得帅,都是精英。 赵鲤的计划十分完备,详细规划的路径,考虑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疫鬼拦路,自然也在考量之中。 先前含在口中的避疠丸,在口中散发难以忽视的味道。 让这些抬轿人保持着清醒。 不管不顾的朝前走去。 黑雾将要撞上神轿时,悬挂在神教上的百家布传出一阵阵细语祈祷。 避瘟神。 送瘟神。 扒在桥栏杆便的白影,听见这些声音,像是硫酸滴进耳朵。 发出一声悲哭。 身上泡烂的碎纸一般,寸寸裂开。 最终不由自主卷进了神轿之中。 待到第一个抬轿人的脚,踏入盛茂坊时,肩上的轿子已经重得无法忽视。 便是盛强体壮的精锐,也呼吸粗重。 肩上被压出深深的印子。 盛茂坊道路两侧的百姓迎上前来。 他们丝毫没注意到这些抬轿人的困境。 盛茂坊一直是被遗忘之地,如此大型的游神,官府竟带上他们这还是头一遭。 百姓碰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簇拥着神轿,大声祈福。 盛茂坊的行走路线,较为崎岖。 队伍经过一处水井。 这些常年被污染的井旁,原本都是污泥。 但这几日已经清理,并且还会新增几口能保证干净水源的井。 抬轿人又听见井中,传出异样的声响和臭味。 不一会井中黑烟被神轿卷走。 如此几次,抬轿人的脚步越发沉重。 俱在咬牙死撑。 轿子像是坐了一座山,轿杆押在肩头,肩胛骨都在吱呀作响的疼。 就在抬轿人快要撑不住时。 一只不算细嫩的手,捧来一束红绸。 “送瘟神,平安喜乐。” 魏琳立在道旁,往神轿上挂了一束城隍神像披挂的红绸。 这束红绸方一挂上神轿,神轿竟是一轻。 浑身大汗的抬轿人,齐齐直起腰杆。 魏琳对他们一笑:“劳烦各位,我在下一处城隍庙前等你们。” 抬轿的队伍行走在盛茂坊狭窄的街道。 行至赵鲤曾去过的地方,挑开注连绳的院子,院中白石之下可听阵阵哭声。 有成人的,有婴孩的。 这些人死之前的秧气,也送上神轿。 这些晦气瘴气沉甸甸的被抬轿人抬着,一道送出了盛茂坊。 经过三处还在改建的城隍庙,抄近路先到的魏琳都会给神轿挂上一束红绸。 终让这些抬轿人支撑到了西码头。 整个西码头的淤泥和沤烂的木板都被清理。 虽还没来得及重修,但比起原来的脏乱臭,已是大变样。 百姓簇拥着神轿到西码头,有眼尖的便瞧见西码头边还停靠着一艘涂白漆的大船。 整个码头,堆满了白花花的纸船和纸马纸牛。 夜间看去好似铺了一层雪。 这壮观的场景,叫每一个看见的人忍不住惊讶。 神轿一步一步走向涂白的大船,将要送上船的最后几步,抬轿人步步都走得极艰难。 远处一声惨叫掩盖在毫不知情的百姓们欢呼的声音中。 第559章 对峙 砰—— 细微的撞击声,环绕四周。 与送瘟神的神轿一路热闹相比,赵鲤所在的这个偏僻角落,显见要冷清很多。 略带着藻类腥味的水汽,足下木板被江水浸泡的朽烂气味,家禽独有的骚味以及苦修士面前火盆中传出的阵阵植物与熏香焚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在阳光消失后,这些气味中,还出现了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味道。 像是沉疴难起的老人身上气味。 不能以香臭定论,传进鼻腔,便能让生物感觉到无比的反感和畏惧。 这股味道游荡在四周,忽左忽右。 并不靠近也不离去。 躺在金红绸缎里的威廉骑士,原本应该生着一双冷酷的灰蓝色眼睛。 现在瞳孔扩散,虹膜变成了浑浊颜色。 他整个人都在以可怕的速度融化。 太阳下山前,右腮尚且完好。 太阳下山后,方才半个时辰不到,便两腮都烂得只有一丁点肉丝牵着下巴。 他乌紫色的舌头蛇一般弹动,想要发出些音节。 一旁的苦修士,紧紧握着他发黑的手,诵念祷词的声音越发的大。 试图帮助他恢复些神志,对抗异国邪神的蛊惑和召唤。 赵鲤行事就简单粗暴得多,寻来一根处理过给狗磨牙的羊喉管,插管一样捅进了威廉骑士的喉咙深处。 硬质的羊喉管,扩张威廉骑士喉咙同时,死死压着他的舌头。 让他绝对没有机会,说出任何一句同意交换的话。 赵鲤手法粗暴。 过程中,苦修士数次不忍别开头。 但他没有说话。 四海会馆雷德明等人,还在监视之中。 苦修士知道,从眼前这少女的表现来看,她拥有比教廷惩教处的审判官更冷硬的心肠,会毫不犹豫下达屠杀的命令。 且,是他们将麻烦带到了大景这个陌生的国度,他们便负有责任。 苦修士垂下羊毛毡般腻着油污的头。 赵鲤对他的表现也很满意。 用一根麻绳紧紧勒在威廉骑士口中,固定住那根羊喉管。 她手上的鹿皮手套,已经沾满了黑色粘液和血。 将手套扔进一侧的火盆,赵鲤拾起酒壶以酒冲淋手掌。 码头边摆放着两排鸡笼。 里面都是雄鸡,天色渐晚耷拉着头欲要睡去。 赵鲤将手探进鸡笼里,掐着里面红冠雄鸡的脖子,暴力将这些鸡摇醒。 这些鸡被她挨个折腾得发狂,在鸡笼里扑腾,脚爪乱爪,发出亢奋的叫声。 每到此时,那股靠近的异味便会受惊飞速后撤。 而后不甘心的又在周围游荡。 赵鲤一日未饮未食,握刀坐在鸡笼边。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 她忽然耳朵一动,远处隐约传来了锣鼓声喝喧闹人声。 这些声音的迫近,让狼一样游荡在周围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 类似纸张揉捏的哗啦声中,一张破碎的白纸似的脸缓缓从光与暗的交界处浮出。 “换……” 无须打开心眼,肉眼就可观测的白影举起奇长的双手。 祂的状态奇差,手上像破碎的瓷器,有许多裂痕。 掌中捧着的米,也不复之前的洁白晶莹。 变得恶臭。 赵鲤移动脚步,挡在威廉骑士身前前,狠狠掐了一把鸡笼里的鸡。 控制着力道将那只鸡掐得乱叫同时,回答道:“不换!立刻离开!” 赵鲤的回答,让黑暗中的怪异白影十分痛苦。 祂张开嘴巴,吐出一口烟气。 这口烟气极淡,迅速飘散在空气中。 赵鲤探手在腰间一模,双指捏着一丸药,压在舌下。 与一个概念神只对峙,哪怕祂只是一个分身疫鬼,赵鲤心里是慌的。 但是这种情形下,还是被嘴里的药丸子恶心得一哆嗦。 强忍住吐掉的冲动,表情扭曲的站那里。 身后的威廉骑士反应越发剧烈,抖动着,险些滚出金红绸缎的包裹。 苦修士忙将他按住,往火盆中投入干燥植物的手加快了速度。 远处,锣鼓声喧闹声越发的近。 在光暗交界处的白色怪影,越发狂躁。 祂试探着向前。 周身黑色裂痕越发扩大。 “不要被遗忘。” 祂哭泣着,淌出不少黑色沥青似的眼泪。 这些眼泪滴答到地面上,发出呲呲声。 其中,有一团团红线般的虫子相互纠缠成团,向着赵鲤这边蠕动过来。 赵鲤咬破舌尖,一口舌尖血与苦涩的药丸子一道含在嘴里。 手臂一扬,挥刀砍碎了摆在身侧的数个鸡笼。 早被赵鲤折腾得烦躁的雄鸡们拍打翅膀,伴着漫天鸡毛,四处乱飞。 赵鲤抬手,将几只朝着她面门扑的公鸡,朝着地上蠕动的红虫赶。 饿了一整天的鸡,哪辨得出好坏,纷纷用坚硬的鸡嘴去啄。 地上的红虫黑水,旁的生灵触之即死。 但现在捧上这些鸡,却是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成为鸡腹的美食。 看着捕食的鸡,远处黑影向后撤了两步,身上裂痕扩大到了几近破碎的地步。 发臭的米洒了满地,这怪影壳子下,是蠕动的黑色腐液。 就在此场景下,远处跑来一队人。 郑连领着数个校尉过来,手中捧着从神轿上取下的百家布绳结,还有城隍庙神像挂绸。 这些东西打成一根结实的绳子,凌空抛来。 一道影子,在黑暗中闪过。 却是赵鲤一手接了布绳,随后抖手冲着高大白影套去。 这花花绿绿的百家布绳,乍一接触白影,便发出金色亮光。 送瘟神,送瘟神…… 无数细碎的祷告声响起。 高大怪影外层的壳子,终是破碎。 里面沥青状内容物,蠕动着想逃。 奈何被绳结死死困住。 码头上,人声鼎沸,有一团融化的铁水被木板大飞在空中,四散为星星点点的火花。 百姓们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赵鲤面前的高大怪影也发出一声极凄惨的哀嚎。 祂一点点缩小。 在最终化为一块黑色焦炭前,似是回首看了一眼赵鲤。 “真是记仇!” 赵鲤手臂酥痒,抬起一看,手臂上出现了一小块铜钱大小的红斑。 奇痒无比。 借着火光可见毛孔中探出一根茸茸的软软红虫。 赵鲤嫌恶之际,在一只公鸡扑着翅膀想抓她脸时,一手拽了这只鸡的脖子。 抽刀割开,将鸡血滴在铜钱斑纹上。 温热的鸡血,滴在皮肤上,却像是碰上一滴热油。 待到一整只胳膊都淋了鸡血,那铜钱斑纹迅速消退,恢复了原本颜色。 第560章 放船 【叮——】 脑海中响起系统的提示。 对于系统的滞后和没用,赵鲤一点不惊讶。 因此在听见系统提示的消息后,她也只是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获得新状态:瘟神的怨恨。】 【不愿被遗忘的神明,夭折在干大事之前,祂憎恨上了你。】 【状态说明:染疫概率小幅提升,幸运值小幅降低。】 听到前面还好,赵鲤虫多了不怕咬,待听见幸运值小幅降低时,她忍不住龇牙骂了一声。 她还有幸运值可以降低? 摊上这破系统的时候,她就已经幸运值为负了。 她忍不住隔空呸了一下系统。 又忽而想到些什么:“等等!” 这死系统报丧倒是来得快,她考城隍任务的奖励呢? 赵鲤的问话,让系统面板闪烁了两下。 【考城隍任务完成。】 【真城隍归位,你的功绩无法抹杀。】 【任务奖励:经验值*4500(待升级)。】 【物品奖励:阴差的马头铃升级版。】 【获得永久状态:城隍爷在看着你。】 【获得延迟补偿:一团怨气。(发放中)】 【阴差的马头铃:充满阴气的铃铛与阴司有莫大关系,是友情的馈赠,某些时候可派上大用场。】 【城隍爷在看着你:永久状态。某个神只注视着你……们。每日勤劳练字学习或可以提升好感?】 【一团怨气:不知来处的残晦怨气。(发放中)】 一连串的系统提示,在赵鲤眼前晃过。 尝试点了两下职业升级,系统却提示,完成场景不对,需回到盛京才能再次尝试。 这些提示,让赵鲤有无数的槽想要吐。 “赵千户,没事吧?” 郑连与几个校尉跑上前来。 “没事!”赵鲤心情不佳,摇了摇头而后道:“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出现同样的红斑,立刻处置。” “对了,还有他们。” 她半边袖子全是鸡血,指了一下身后的威廉骑士和苦修士。 威廉骑士平静下来,虽腐烂没有改善,但他不再挣扎。 苦修士长出了一口气。 中招的人皮肤会出现奇痒症状,郑连等人迅速自查,只有一个倒霉蛋和赵鲤一样。 后腰位置出现了红色斑块。 幸而现场的鸡多,鸡血随意取用。 自查完毕,郑连领着众校尉,开始四处抓捕码头上乱飞的鸡。 因是黑夜,这些鸡飞不远,很快抓回。 丝毫没有顾忌它们帮了大忙,挨个放血淋到那块怪影所化的黑炭上。 鸡血滴在黑炭上,呲啦冒烟,一股极臭的味道蔓延开来。 流干了血的鸡,又全部集中起来。 核对数量没有遗漏后,集中焚烧。 做完了这一切,赵鲤用两根树枝,夹起地上的黑炭,扔进了一艘纸船里。 “辛苦两位,请两位先回四海会馆休息。” 说是这样说,赵鲤却是不容拒绝示意两个校尉,将威廉骑士和苦修士一块送走。 大景送瘟神的法子,能不展示还是不要展示为好。 苦修士苦笑起身致谢。 跟着简易担架上的威廉骑士离开前,他回头看向赵鲤。 “尊敬的小姐,不知明日能否再见您一面。” 赵鲤捧着黑炭。 她大抵能猜到这些传教士想要见她做什么。 心里盘算了一下,明日应当无事。 但,她今日疲惫明天想睡个懒觉。 左右这些传教士等了那么久,何必着急这一会。 推拒后,赵鲤头也不回的踏上一只小舟。 …… 西码头上。 游神的轿子上了涂白的大船。 因神轿后边雇来的舞狮班子卖力表演,现场气氛快活又热闹。 便是最羞涩的女郎,此时也放开了些,大胆的掀开一点帷帽,好看打铁水的铁花。 与此同时,一只只纸牛纸马运送到了大船上。 这艘送瘟神的大船,里面家伙事全都清空,便是船舵都已经拆掉。 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正中一台盖着红布的神轿。 江面上浮着水军的战船,沈晏立在船头,一次次下达命令。 老将霍尊对此没有什么不满。 他识趣得很,现在可不是计较指挥权的时候,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还是交给专门人处理为好。 同他一样识趣的人,是林着和瑞王。 黄礼黄大人是个惜命君子,听到瘟神大名,连水宛也不待,下午就出城走陆路。 道是家中有急事,要先回盛京。 赵鲤上到这艘船时,看见的就是一副有点诡异的场景。 沈晏不坐上首,但霍宗、林着和瑞王都围着他。 模样活似等老师放学的小学生。 沈晏见她来了正高兴起身来接,却留意到她半边袖子都是血。 立刻疾步上前。 “我没事,没受伤,是鸡血!” 赵鲤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三连解释,叫他安心。 沈晏被抢了话头,张了张嘴,最终无奈道:“饿了吗?” 说完不待赵鲤回答,便有人麻利抬来了一张方桌一个红泥炭炉。 赵鲤眼睛一亮,吃火锅,真不赖! 她任沈晏给她擦手,坐到了桌边。 …… 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赵鲤捏着筷子期待着锅中鲜汤沸腾。 码头上,这场送瘟神仪式终到了最后阶段。 最后一块疫鬼化成的黑炭送上大船。 玄虚子一身道袍,立在高台上,开始诵念。 他卖相极好,长须飘飘。 江风吹拂,更是仙风道骨,让人信服。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涂白的大船中扬帆起锚。 无数纸船点起蜡烛,放入江中。 百姓们立在水边,默默祈祷。 有识字的,在船上写了些吉利话。 赵鲤也暂离了火锅,应邀放了一只。 她惦记着火锅,随意将纸船抛进江里。 扭头却见沈晏蹲身,放下一只纸船。 船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 赵鲤失笑:“沈大人贪心啊。” 那小纸船上字都快写满了。 放入水中的纸船越来越多。 纸船上的蜡烛,在黑暗中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金色的灯光倒映在江面上,犹如繁星闪烁。 这些纸船诡异的逆着水流,浪头打来也不翻。 簇拥在白船之侧,缓缓飘向远方。 听见赵鲤促狭,沈晏站起身放下挽起的袖子。 他含笑侧头看来,眼底洒了满江灯火:“私心想要的东西多了些。” 想要她平安顺遂,想要她一生康健,想执子之手白首不离…… 第561章 燃烧 载着瘟神虫公的大船,缓缓离开码头。 无数白纸船汇聚如星火,拥在福船之后。 大船上风帆鼓鼓,分明已经拆掉了转向的舵,船上也空无一人,但船好像有自己的意识,坚定的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码头上的百姓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依旧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旧时夜里娱乐少,如水宛这样风气保守的地方,百姓少有能玩耍的日子。 方才玄虚子所立的高台,变成了一个戏台子。 水宛城中叫得出名号的戏班子,都齐聚再次。 彻夜唱个不停。 又有机灵爱钱的盛茂坊居民,见得此处商机,便开始贩售一些零嘴吃食小玩意。 鲁建兴气质亲善些,领崇德大营的水军同着靖宁卫一块维持秩序。 对这些背着小竹筐卖炸小河虾的孩子和妇人也不驱赶。 处理些小偷小摸,或是口角纠纷的事情。 “大叔,大叔,要买小虾吗?” 值守的鲁建兴听见喊声回头,就看见一个黑小孩站在不远处黑豆一样蹦蹦跳跳,冲这边招手。 他一愣,从没见过不怕靖宁卫不怕官的孩子,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考虑着这一重,鲁建兴小心地走过去。 借着火光,便看见这小孩扎着独角辫,皮肤晒得黢黑,一看就是个皮实的。 只是似乎挨了一顿揍,脸颊肿得像猪头。 小孩双手捧着叶子抱着的小河虾,高举过头顶,热情推销道:“自家炸的小虾,又酥又香。” 似乎考虑到鲁建兴是盛京来的,他还保证道:“我娘今天买的新油,保证干净。” 鲁建兴上下打量他,发现还真就是个不怕人来卖小虾的。 觉得有些新鲜,掏钱买了一包。 给了这小孩十文钱,不料孩子退回来一文。 “大叔,少收你一文,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鲁建兴手里拿着河虾,微微挑眉:“哦?” 这黑小孩毫不扭捏,问道:“怎么样才能做靖宁卫啊?” “我也想那么威风!” 鲁建兴忍不住嘿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等你长大以后才能知道。” “啊?”黑小孩脸拧巴成了一团。 鲁建兴稍逗他一下,便摆摆手让他离开:“小虾也卖了,快走吧。” 临去前,还叮嘱道:“这人多,卖了虾子赶紧回去。” 小孩不知是不是被要读书给打击到了,垂头丧气得很。 鲁建兴拿着那包虾子,摇了摇头。 靖宁卫一是世袭,二是功勋之后。 一个卖虾的孩子…… 鲁建兴看见那小孩将要走进人堆,忽而扬声道:“你好好念书,说不定也能成,我们指挥使和赵千户,都喜欢爱念书的。” 那小孩回头,眼睛像是星星一样亮了起来。 “谢谢大叔!” …… 与码头上的喜庆相比,江面上护航的崇德水军船队,气氛便紧张得多。 虽说瘟神已送出水宛,但这最后的一哆嗦,若是出了茬子谁也担待不起。 搭载着神轿的大船,行驶到外水。 或许是百家信念稍有减弱,江面上出现了一些异像。 黑沉沉的天压在船队顶上,船下江水黑如墨,船行其上,好似走进了一团团墨水里。 搭在神轿的大船上,有巨蛇一般的影子,怦怦撞击。 幸而周围簇拥的大量祈愿纸船,柔和的黄色光芒,将这黑影紧紧禁锢。 见撞不开,船上传出阵阵咒骂。 这些咒骂声,都是曾在虫公祠上香的香客心中留下的声音。 虫公祠的师娘抱怨,为何没有发生大疫挡了她发财。 有女人的声音,咒骂婆婆病那么久怎么还不死。 也有男人祈愿妻子不要再拖累家中。 子女抱怨卧病的父母。 虫公祠的神龛,聆听过最虔诚的祈祷,也听过最恶毒的诅咒。 这些男男女女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传来。 和着江上呜呜的江风,叫人毛骨悚然。 尤以林着和瑞王,受到最大冲击。 他们都是真正象牙塔里的好出身,第一次直面最底层的黑暗。 林着苍老的脸上一片空白。 许久,才转头。 顺着船上不和谐的火锅香味看去,却见赵鲤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碗。 将军霍宗也坐在桌边。 他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战场杀胚,对人性善恶自有一番领悟,没林着和瑞王两人的震撼。 战后的夜里,缺食少药的伤兵营,叫声咒骂声一样精彩。 他现在正举着筷子,像是猎场捕食的鹰。 终瞧见赵鲤垂头扒饭,锅中一片羊肉正随着沸腾的泡泡翻滚。 就是现在。 霍宗下筷如闪电,却只夹到了一根调汤的葱。 那块肉夹在沈晏的筷子尖,随后放到了赵鲤的碗里。 “不吃了!” 霍宗恼怒地摔了筷子。 从水宛出来大半个时辰,他竟一片菜叶子都没吃进嘴里。 将桌子拍得震天响,赵鲤和沈晏却都不理他。 一个忙着干饭,一个忙着夹菜倒茶。 林着和瑞王心里对于人性的哲学思考,都被打断。 “走吧。” 林着拍了拍瑞王的后肩膀。 和弟子一道坐到了桌边。 林着张了张嘴,终是问沈晏道:“所以沈大人此前上折子,请陛下下旨清理淫祭,就是因为……” 人老了,便忌讳这些,学乖的林着避开了瘟神的名字。 沈晏礼貌性嗯了一声。 林着叹了口气:“倒是我狭隘了。” 此次南下,他当真长了见识,再一次意识到,从前的自己确实狭隘。 再有此次与沈晏与靖宁卫短暂共事,他越发羞愧。 为自己从前的傲慢与偏见。 林着悄么看了一眼赵鲤,有心道歉。 但赵鲤压根就没抬眼看过他,老头心里丧气又羞愧,没敢说话。 一顿宵夜,只有赵鲤吃了个畅快。 待到将要天明时,远处护航的头船在桅杆挂起一串报信用的灯笼。 搭着瘟神神轿的大船,静静停在漆黑的江面上。 无数白纸船将它簇拥在中间,只是光芒暗淡了许多。 赵鲤擦嘴站起身来:“到地方了!” 见她起身,脸上还带着怒气的霍宗,沈晏都站起身来。 随着跑动声,船上士兵纷纷张弓架起火箭。 随着一声号令,无数箭矢射向大船。 涂满了桐油的船上,摆着的纸牛纸马成为最佳引火工具。 冲天火光照亮了江面。 大船连着神轿化为一团巨大的火球。 与此同时,天边现出一线亮光。 大船燃烧的烟气散开,船上的低语终于停止。 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升起,将整个江面照得整片金红。 赵鲤站在船头,与沈晏一道欣赏难得的日出。 她摘下挂在腰间的荷包,捏了捏里面两个戒指。 正要开口,便听沈晏道:“阿鲤,盛京有天使将至监察水宛之事,你先暂时离开。” 赵丽愕然回头。 不是,她都打算掏戒指的了,让她离开? 第562章 同心 看出她的惊愕,沈晏解释道:“水宛之事复杂,你留此处无益。” “不如从陆路先回先回盛京,待到事了。” 此番水宛死了那么多豪族掀起风波,赵鲤能明白。 沈晏让她离开的回护之心,她也知道。 真正让她愣住的,却是掌心里的两枚戒指。 在谈严肃工作了,还要不要掏出来? 她不说话,沈晏便牵了她的手哄道:“那些家伙叫人心烦,你留此处未免憋屈。” 那些人唇舌如刀,流言蜚语让人恶心,赵鲤在此难免会受非议。 沈晏又道:“你不必担心,你慢慢从陆路回到盛京,我们正好能在元日前相聚。” 见赵鲤还是不说话。 他讷讷道:“我并不是想叫你逃避,只是……” 那些流言蜚语污蔑,他受就好,赵鲤何必直面? 沈晏第一次觉得有些着急,莫不是对这安排生气了? 他看着她的发顶,忽而叹了口气:“想留下便留下,我不该干涉你的。” 眼睛眨三下的功夫,沈大人自己推翻了自己安排,并且火速自我攻略后道歉。 他捏着赵鲤的指尖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身后传出什么翻倒的声音。 原是老不修扒在船舷边偷听的老将霍宗,踢翻了洗甲板的空桶。 一旁同来偷听的林着,急忙撕扯他。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年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骇然看见,方才还没出息步步退的沈晏,猛然转过头来。 眼神凶狠得不像话。 那还是刚才那性子软和的模样。 霍宗嘶了一声,垂着口哨看别处:“太阳真好,太阳真好。” 林着心里就要复杂得多。 朝堂之上,他与沈家叔侄对上不是一次两次,沈晏做事狠辣决绝是最大的标志。 现在自己那外孙女,却是一句话没说就让他自己妥协了三步。 这世间因果,当真是玄妙得很。 林着心里闪过过一个隐秘而无耻的念头,要是……当初阿鲤没有断亲。 不过他摇了摇头,很快将这念头甩出脑海。 做人不能无耻。 林着讪笑着,也学着霍宗的样子去看风景。 沈晏蹙眉,正要寻他们出气。 却听赵鲤问道:“沈大人,那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吗?” 沈晏低头,看见赵鲤仰着脸,眼睛在光下亮晶晶。 早已想得清清楚楚。 沈晏心里热烘烘的,移动换了个方向,挡住后面两个多事老头的目光。 “自然。” 他捏着赵鲤的力道,紧了两分。 “世间男子发誓赌咒者无数,背誓者也无数。” “我不许誓言,只将命给你,若有一日我起了二心,性命也好,灵魂也好任你处置。” 灿然阳光下,沈晏眉眼坚毅,眼底盛着绵绵情意。 赵鲤咬唇,掏出桂树给的指环。 将稍大一些的套在了沈晏的手指头上。 “好,那就戴上这同心环。” “从此要好好守男德,再不许看旁人。” 赵鲤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心中羞涩慌乱,嘴上越发胡言乱语:“你要是变心,我就将你练成傀儡。” “再每日招商十个八个面首,叫你看着我……唔。” 她的胡说八道,尽数被沈晏两根手指捏回了嘴里。 沈晏挑起一边眉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姑娘说到面首时,很兴奋的样子? “你不有机会的!” 赵鲤的嘴被他用拇指和食指上下捏住,摆头甩开他的手,抱怨道:“我就是说说嘛!” 沈晏定定看着她,将小一些的指环套到她手指头上:“那你也不许看别的男人。” “什么狂野的北地汉子,什么面首的,想也不许想。” 顿了顿,沈晏补充道:“女人也不许想。” 赵鲤羞恼:“沈大人心里我是什么人啊。” 老色批吗? 咳咳,她才不是呢,只是比较能欣赏别人的优点。 赵鲤含糊两声,眼睛游移,不敢正面回应沈晏的话。 最终,还是沈晏自己妥协,再不追问。 言罢,两人立在初升的朝阳中。 沈晏有些紧张,想寻个话头。 赵鲤倒是直接得多:“接下来呢?” 她眼里的期待都快溢出,沈晏盯着她的嘴唇,喉头动了动。 赵鲤问:“亲亲?” 不单沈晏,连后边两个偷听的,都呛得咳嗽两声。 红色从沈晏的脖子根慢慢向上爬,最终占据了整张俊脸。 “什、什么虎狼之词?” 他轻咳一声,用极低的人声音道:“还有旁人在呢。” 其中还有一个是你的血缘上的外公啊! 收敛着点姑娘。 赵鲤探头,看了一眼两个看热闹的闲人。 比起沈晏她脸皮厚实得多:“怕什么?” 谈恋爱就要大大方方。 赵鲤送了两个看热闹的人两个白眼。 缩回头道:“那……走进屋!” 她拉着沈晏的胳膊肘就要走。 “这哪里有……” 哪里有屋,进屋,又要做什么? 沈晏挣扎了一下,凭着想象,脸上越发的红 赵鲤想法倒是简单得多,刚到手的男人,必须有仪式感。 就要亲亲抱抱。 她仗着自己力气大,拖着人到了桅杆后。 拽着沈晏的衣襟将他扯得弯下腰。 抿了一下唇,又探出身子冲外边喊:“谁敢偷看偷听,我剁了你们脑袋。” 她喊得很大声,甲板上各种声响,顿时安静。 “可以了。” 赵鲤自己也红着脸,揪着沈晏衣襟的手,指节发白。 只差一些,就将人衣襟扯出大洞。 她心怦怦的跳。 下一瞬,便被沈晏环着腰身托起。 朝阳之下,桅杆后的青年男女影子合在一块,相依相偎。 纠缠的手指上,两枚木质指环忽而幻化成光粒子消散,一根半透明的红线,将两只手紧紧牵住。 第563章 护送 黎明的光,洒在水宛的街头。 玩耍一夜的百姓纷纷归家,喧闹的西码头重归于平静。 水宛四海会馆,笼罩在朝阳的暖光中。 所处地段差,鸟语花香与四海会馆无关,这里的早晨只有下游河段的臭味。 从瘟神的福船燃烧那一刻,负责照料厨中的胖传教士,便捂着肚子。 他们都吃过虫公送来的香米。 管厨房的胖传教士,再怎么都不会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他弯腰,浑身血管都在颤抖,额头暴起青筋,张嘴干呕。 见识最广的雷德明一夜未眠,最早发现他的异状,急忙上前查看。 见胖传教士嘴里呜呜,他伸手欲扶:“没事吧?” 胖传教士抬起头,想说没事,却见雷德明骇然的脸庞。 他觉得眼睛酥痒,眼前像是些红影乱动。 下意识抬手去摸,却摸到了一些细细软软,柔韧如丝线的东西在睫毛上。 他以为是头发,缠在指尖轻扯出来。 眼睑传出微妙的酥麻拉扯之感,胖传教士意识到不对劲。 这根夹在眼中的头发,似乎有些过长。 拉扯时,摩擦过光滑的眼球表面,他似察觉到些蠕动之感。 “停……”雷德明惊恐叫停的声音晚了一步。 随着轻微的声响,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拔了出来。 胖传教士将手举到眼前,想要查看。 不料眼球又开始酥酥痒痒起来。 眼前都是重叠的红影,眼睛的酥麻越来越强烈。 这种折磨人的痒像是传染的疫病,由眼球迅速的蔓延向了耳朵,咽喉,乃至于排泄的孔窍。 胖传教士再次抬手,雷德明和脑袋肿得有点大的喉癌骑士扑了上来。 死死抱住胖传教士抠向自己眼珠的手。 “我怎么了?好痒啊!” 胖传教士像是一只扑腾的鱼,挣扎问话同时,喉咙一痒。 哇的吐出了一大团红影。 这些红影细如丝线,纠缠成一团。 胖传教士眼上蒙着一层红色,他已经有些看不清。 没有看见这些纠结成团的红色线虫,在地上奋力的蠕动。 他的两颗眼珠,被一团团暴起的红线顶出眼窝。 眼珠勉强被视神经牵着,垂在脸上。 胖传教士的空洞的眼眶里,被蠕动的红虫填满。 甚至于耳中,都出现了这些红虫爬出。 万幸雷德明等人一路行来,也算是经过不少事,并未慌张,而是扬声叫人。 宫战抱刀立在院中,他正觉腹内不舒服。 听得叫声,急转身而入。 一眼就看见了这令他头皮发麻的场景。 他两腮抖了一下,手指握紧刀鞘,迅速做出了决策:“取火油来!” 他腹内越发的痛,但行动越发的快。 拔刀上前,在雷德明和喉癌骑士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时,长刀剁向胖传教士的脖子。 宫战看着莽撞,实则行事周密。 他这一刀砍出,顺带着将这伙传教士目前的唯一战力喉癌骑士笼罩其中。 刀锋将要撩上骑士时,却听一声呼喊:“宫百户,停手!” 却是护送苦修士和威廉骑士回来的两个校尉喊出声。 “瘟神已经送走。” 他们的喊声很及时,宫战的刀堪堪停在约翰骑士的脸颊边。 顿了片刻,宫战收回刀,嬉皮笑脸道:“那太好了,误会误会!” 后知后觉自己在地狱门口晃荡了一圈的约翰骑士,看穿他的意图愤而起身,但被雷德明阻拦。 “太好了,太好了。” 雷德明脸上挂着真诚的笑,附和着宫战。 双方都没料到,对方如此无耻,顿了一瞬,两人同时假笑。 宫战收刀入鞘,挥退了抬来火油的两个手下。 地上躺着的胖传教士依然昏厥。 他肉眼可见的消瘦干瘪,两颗眼珠子耷拉在脸颊上。 但从他身体里出来的红冲,也没了方才的折腾劲,迅速地死去碳化。 与此同时,除了后来的两个校尉,在场所有人,腹内都发出一声鸣叫。 宫战疼地满脸是汗,脸色煞白。 他鸡贼,见左右诸人都捂着肚子。 立刻跑向了茅房。 他们还被管控在这,不许外出。 四海会馆茅房坑位有限,先占先得后占遭殃。 跑去厕所前,宫战无良的卷走了大半手纸。 这一整日,四害会馆生动的上演了人生百态。 人性的丑恶不分国界信仰,在争抢茅坑时一览无遗。 直到外边的大夫,熬了汤药来。 第二日这场闹剧总算停歇。 但整个四海会馆,已成另一种形式的人间地狱。 之后,四海会馆又封控了整整三日,才填生石灰消杀解封。 连花园里的泥巴地,都翻了一遍。 解封那日,人瘦了一整圈的宫战头一个窜出来。 第一件事便是洗澡,直将身上都洗脱了一层皮。 只是拉得腿软的身体还没恢复,便接到了下一项命令。 将四海会馆中的传教士‘接’出来,由陆路护送入盛京。 宫战不知为什么放着便利的水路不走,要走陆路。 他腿软着,催促着四海会馆中的传教士收拾行李。 老弱残惨的泰西传教士们,虽说抱怨。 但几日相处,他们很清楚这位大景官员是个牲口。 加之有进京的希望,他们将两个重伤员打包,踏上了前往城门的道路。 宫战这次损耗了些元气,骑在马上还腿发软。 催促着这些传教士时,他看见了躺在简易担架上的威廉骑士和纱布蒙眼的胖传教士。 这两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应该还活着。 甚至,威廉骑士的脸颊似乎长出了些嫩肉。 宫战心一动,张嘴就问:“你们用什么治疗的?看着似乎很有效,给我也来点。” 相处几日,光着屁股抢过茅坑,人和人之间的边界感缩短到无线小。 宫战直接朝人张开手讨要。 雷德明还好,一旁剃了胡须看起来干净许多的年轻骑士,毫不顾忌翻了个白眼。 宫战张嘴便要骂,只是瞧见北城外的队伍,翻身下马。 约翰骑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一队人马。 为首的,正是那夜给了他销魂一脚的美丽淑…… 约翰骑士捂着肚子苦笑,不敢再轻浮。 第564章 新旅程 视线余光注意到泰西传教士队伍到来,赵鲤心中不舍。 “沈大人。” 她刚上任的男朋友,还没贴够呢。 水宛杂事太多,虫公也有大量善后工作。 两人下了船,只有少少相聚时间。 正是热乎时便要分离。 赵鲤不开心得很。 沈晏心情也没好多少,但强打精神宽慰:“没关系,再过些时日,我们盛京见。” 四周都是眼睛,他的手紧紧按在袖中,低声道:“你一路小心,若有什么事,交给底下人去做,万不可涉险。” 知道赵鲤的招事体质,他一遍遍的叮嘱。 “便照着原定路线行走。” 路线是他精心规划的,一路好吃的好玩的,且没收到线报出现诡事。 应当是安全……的吧。 沈晏实在担忧,又道:“切记,不可鲁莽。” 他相信以赵鲤的身手,若想脱身,应当是能走脱的。 “虽说此行任务是护送那些泰西传教士。” “但若有危险,你应优先保全自己。” 赵鲤看他低下头低声嘱咐,薄唇一开一合。 叮嘱是半句没进脑子,满心满眼都是沈晏,只想着贴贴。 见她走神得厉害,沈晏强忍摸她脑袋的冲动。 扭头看向一边。 脸上柔情一收,视线从随行人员身上扫过。 假装看风景数叶子的魏世和郑连,以及地上蹲坐舔爪子的沈小花。 还有盘在沈小花脖子上的阿白。 自有了沈小花,阿白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不必自己费劲的爬,还能有得玩。 成日里盘在沈小花的脖子上到处野。 沈晏面无表情的看着它们两个,尤其沈小花。 在水宛的短短时日里,整个盛茂坊又成了它的后宫后院。 还有抄家时,大家大户养的猫儿,也被它借机靠近撩走不少。 沈晏冷着脸道:“路上都仔细着些,少让赵千户操心。” 沈晏教导下属时,赵鲤也在和魏琳道别。 “给你!” 赵鲤往魏琳手里塞了一把钥匙。 “等我走后,你就打开我的卧室,里边有只大箱子。” 赵鲤在成阳收到的珍珠贝类贿赂,都放在了里边。 本想着带回盛京变卖,不料水宛便遇上这些事。 “这是什么?” 魏琳养了几日,气色好很多,有些惊讶地问道。 赵鲤也不遮掩,冲她笑道:“给你些财货傍身。” 魏琳明面上已经进了靖宁卫,虽有官身,但赵鲤相信她绝不会是借职务之便捞钱的人。 魏琳应会走上和她爷爷一样的道路。 奉献,穷苦…… 赵鲤叮嘱道:“不是给你办学的!是给你花的!” “买漂亮衣裳,吃好吃的。” 魏琳遭过大罪,身子不好,恐寿数不长。 赵鲤不想哪天收到她吐血累死的消息。 这个世界,有太多了不起的人。 赵鲤希望魏琳,在奉献的时候,有钱财傍身,能多疼自己一下。 别像她爷爷,佐饭的咸鸭蛋从黑发吃到满头白。 这种想法,称不上大义。 却让魏琳瞬间红了眼眶:“我不能要你的钱。” 她喉中哽咽就要推拒。 但论手劲,她有哪比得过赵鲤。 “收着吧,我家底厚着呢!” 赵鲤小小的装了一下,将钥匙放到魏琳手中强令她收下。 “记得了吗?我可不是什么善心人为了义塾做贡献,这些东西单给你的。” “每一文,都要花在你自己身上!” 赵鲤又道:“有委屈也别憋着,咱们靖宁卫巡夜司不怕事。” 魏琳眼泪像是决堤一般,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终忍不住,把头埋在赵鲤肩上呜呜的哭。 盛茂坊几日来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水宛豪族家中抄捡出的藏书,会集中在一起。 在义塾中修建起一座巨量藏书的书楼,开放给全部学子。 这些是魏琳梦中都不敢想象的。 现在却一一实现。 又有赵鲤这样的真心维护。 对魏琳是比苦难更让她想掉眼泪的事情。 沈晏教训了一众下属要有眼色,扭头便看见赵鲤抱着魏琳轻声的哄。 手在袖中抬了数下,终究老实站到了一边没有打扰。 只是心中未免担忧。 这一路也不知会不会有花花草草的不识趣。 顿了顿,沈晏招手叫魏世郑连和沈小花阿白四个过来,再次叮嘱了一遭,交代好四个帮手。 时间不早,赵鲤安慰了哭得眼睛肿得魏琳,又回头看了看沈晏。 再如何不舍,终究要继续前行。 赵鲤和雷德明等人打了声招呼,将随行的马车简单分配后,翻身上马。 盛京来的钦差御史,明日就会抵达水宛。 掐算着时间,沈晏安排赵鲤领队,将这些泰西传教士从陆路送入京中。 赵鲤便负担了护送的异乡传教士的责任,并且得带着这些人,好生游历,感受大景大国气象。 对这些异乡传教士,千户护送有些奇怪,但也不容易挑出错处。 出于回护之意,林着也主动留在水宛。 赵鲤骑在马上,再次看了一眼沈晏:“沈大人,一定小心。” 言罢,她扯动坐骑缰绳,走到了队伍前段:“出发!” 宫战、魏世、郑连三人,跟随在她身后。 赵鲤此行任务不重,这三人都多少受了些伤,便变相的叫他们领了任务修养。 其余鲁建兴,田齐,却还得跟着沈晏。 在水宛打一场不见硝烟的硬仗。 目送着赵鲤走远,沈晏也一甩袖子,驾马回程。 …… 赵鲤这一趟差事,说是护送,但照着沈晏的规划。 一路上走的都是好玩的地。 水宛周边陆路驿站,比起清源县好上不少。 沿途都有驿馆接待。 待到下午时,她们的队伍已经离开了水宛地界。 “赵千户,前边有官驿。” 魏世前去探路回来,禀报道。 赵鲤看着沿途的风景,离别的小情绪散了不少,点头应下。 领着队伍朝着那处驿站走。 行至岔路口,已有驿丞来接。 驿丞满脸堆笑,态度十分谦卑:“诸位大人,已备好热汤。” 赵鲤等人用过饭,便洗漱休息。 本想着睡个踏实觉,不料夜间一个急拍门的声音传遍驿馆,将所有人都吵醒过来。 第565章 两个新娘 赵鲤等人居住的驿馆并不是什么交通要道。 整体不大,上等房几间,其余的都是大通铺。 容纳下赵鲤这支百来人的队伍比较勉强。 赵鲤住着单间。 宫战和郑连魏世,三人却挤在一间。 有他们做表率,泰西传教士们也挤一挤将就。 不少随行护卫都只得暂受些委屈,在大堂中支着板凳假寐。 夜里,魏世和郑连安排好了值夜,结伴回到住处。 魏世道:“这次沈大人安排的路线,一路吃喝玩乐,最是安全不过。” 他头一回享受到公费旅游,有点兴奋畅想道:“到时候,咱们可好生休息休息,游玩一番。” 郑连欲言又止。 但看他一脸开心,又不好叫他闭嘴认清现实。 只得暗自祈祷,赵千户收一收神功。 他们自回屋睡下。 前院驿丞看见这满屋子的鱼服校尉打地铺,心里慌得不行。 提了些酒水小菜来,给值夜的人用。 魏世郑连安排值夜的人手,不会为难他这小驿丞。 那种嫌弃来嫌弃去大欺小的场景没出现。 沈晏对风纪管束很严,赵鲤也是个眼里不揉沙的暴脾气。 且他们每日必须给狴犴大人上香。 三座大山压在头上,现在的靖宁卫风气极佳。 负责值夜的力士,见驿丞诚惶诚恐。 拒了他送来的酒水,单收下那些下酒的卤豆角猪脸肉。 正想宽慰驿丞两句。 忽听驿馆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大堂中假寐的人立刻警觉。 两个身手好的疾步出去,翻上院墙。 另外一些,却是紧紧守住了大门。 翻上院墙的两个力士未带火把,手探向后腰取出夜里能视物的秘药服下。 一个轻盈的影子,循着声音从屋顶跃下。 花臂小猫校尉踩着墙,几步奔驰到近前,蹲在一个力士身侧。 胡须微动,伏下身子观察。 道旁的林子里,连滚带爬窜出一个人影。 便是隔着老远,也能听见黑暗中,这人拉风箱似的急促呼吸声。 这人在黑暗中目的明确的朝着驿馆跑来。 墙头上的力士摘下报讯铜哨,正要吹响,却被独眼狸猫甩尾阻拦。 猫的五感十分敏锐,这夜里来客打扮气息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并不是什么袭击者。 捏着铜哨的力士,顿时停下动作。 这耽搁的功夫,人影循着驿馆挂着的灯笼到了门前。 “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拍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救命啊!救命啊!” 一声声呼喊,惊得林中夜鸦呱呱乱飞。 也将睡在驿馆最好房间的赵鲤惊醒。 赵鲤猛地翻身下床,顺势提刀在手。 受命睡在她枕边的阿白,也立起身子丝丝吐信。 又听似有人求救,赵鲤立刻扯了外袍披上,登上靴子,将阿白捉到袖中。 一边束发,一边冲出门去。 在院中,撞上了一脸丧气的魏世和脸阴沉沉的郑连。 “怎么了?” 赵鲤看他们脸色不对,以为出了大事。 魏世正要说话,不料郑连面无表情扯了他一把,答道:“似乎是附近的村民求救,宫百户已经赶往前院盘查。” 赵鲤点头,见住着泰西传教士的院子也传出声响,示意郑连两个领人将传教士看住。 “别让他们乱走。” 赵鲤叮嘱一声,独身去了前堂。 还没进去,赵鲤便听见了男人惊惶的哭喊:“救命啊,官爷!” 一个江南百姓打扮的青年男人,形容狼狈。 宫战几次询问,但这人什么也不说。 他似乎遭受了巨大惊吓,又在黑暗中奔跑了一段距离,现在脱力瘫在地上手也抬不起来,只一个劲的喊救命 赵鲤知道,这是极度惊吓后的反应。 如不及时干预,人吓废掉,事也会耽误。 赵鲤左右找了一圈,在桌上寻到半壶残茶。 瘫在地上的男人,先是兜头淋了半壶凉茶。 然后脸一痛。 一记控制着力道的耳刮子,扇得他眼冒金星,从恐惧中脱离出来。 脑子里糊里糊涂的男人,捂着脸抬头。 第一眼看见赵鲤,还有些犯楞,待移开视线看见宫战,顿时热泪盈眶。 一个虎扑上前抱住了宫战的脚:“官爷,救救我们村子啊。” 显然,此时还是宫战更能给他安全感。 赵鲤也不恼,示意宫战趁势问话。 这男人这才开口道:“今日村中大户娶媳,不料出了大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先前都还好好的,只是接新娘的花轿到了家,便出事了。” “轿里本该只有一个新娘,下来的却是两个。” “穿得一模一样,盖头下的脸也是一模一样。” “两个新娘都翻着白眼不说话。” “就连新娘子的亲爹娘都辨不出来。” 灯火飘摇,男人的话回荡在驿馆之中。 “村中有懂行的老人,道是新娘的花轿路过荒坟,惊了荒坟中未嫁的女鬼。” “叫新郎官一并将两个新娘子都娶了,全了那鬼新娘的愿望,此后再竖碑立牌位,自然就离开了。” 这老人的说法,具有一定的逻辑。 悲剧的却是那个新郎。 听闻要娶一个鬼新娘,新郎官险些当场暴毙。 又听闻还得行全周公之礼,更是腿软得起不来。 婚礼现场一时僵持。 江南婚俗,拜堂都在黄昏。 耽搁的这些时间里,外边的天完全黑了下来,堂中红烛燃烧过半。 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穿着一样的喜服,固执地立在堂中。 前来参加婚礼的村民早吓得四散而逃。 便是新娘的家属,也都弃了女儿再不敢呆。 只有新郎官一家,本是喜事,却撞上这一遭。 他家存了拖延的心思,想等到天亮。 不料随着夜越来越深,家中桌椅乱响,厨中碗盆也嚓嚓乱动。 院墙之外,有绕着圈走的脚步声。 不单新郎家里,连周围村民家中都闹起了动静。 乌云过境,夜风吹得院里茅草沙沙作响。 这村民名叫乌二。 他在外作活,今日休沐回村赴宴吃席,同样是第一批跑回家的。 大晚上目击诡事,害怕得缩在被窝里。 第一次真遇上事,现在满脑子都是往日里曾听过的诡事怪事。 闷了一头汗,觉得这空屋里,似乎哪哪都有人。 第566章 婚礼邀请 乌二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人的共性就是在慌乱的时候,胡思乱想。 只要一个念头冒出,就怎么都控制不住。 满脑子都是诡,乌二越发觉得周围有眼睛在看着他。 他藏在被子里,苦熬许久。 捂了满身大汗,心里一点一点数着时间。 希望老天爷保佑,快些天亮。 只可惜,乌二平时不烧香,老天爷并没有多么眷顾他。 子时刚过,他就骇然听见村里变得热闹起来。 一种无声又可怕的热闹。 四处都可听见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浑似村里在办大集,无数人来赶场。 但这些脚步声之外,却没有听见任何人交谈的声音。 乌二掐了自己两把,确定自己确实没听错。 心挑如擂鼓之际,便听见远处邻居家的门被拍响。 乌二隔着两间房子都能听见邻居的惊叫。 他心险些从嗓子眼跳出来。 陷入一种纠结中,多年的老邻居可能遭遇不测。 自己藏着似乎不仗义。 但要是去,他也怕啊! 乌二平常是个仗义人,因此才有这样的顾虑。 邻家传来的惨叫,高亢处戛然而止。 乌二也跟着心一突。 他大着胆子,将被子掀开一条缝,想仔细听。 不料,这敲门声竟是由远及近。 一户一户,朝着他家这边来了。 乌二又悄么将被窝盖上,蜷缩在被子中。 敲门声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他的门前。 “啪啪啪!” 三声拍门声。 敲门的脾气不好,将乌二的院门敲得砰砰直响。 藏在被子里的乌二,急忙用拳头堵住自己将要脱出口的尖叫。 他满头大汗,喘息都不敢大声。 静静地等待着。 门响三声后便不再响动,乌二不知什么情况。 他兔子一样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与敲门的,隔空对峙。 许久,久到乌二整个人都流汗流得虚脱时。 门外依旧没有传出什么异动。 难道是离开了? 这个念头,让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心存侥幸的将被子又掀开了一条缝。 一阵凉风顺着缝隙吹进来,凉丝丝卷走乌二闷出来的热汗。 或许真的走了。 他舒了口气,庆幸自己的运气。 稍安全后,他想着就这样老实藏着,等天明就去村外三里地的驿馆报官。 乌二方才又惊又吓,藏在被子里捂得浑身汗湿。 想事情的时候,不自觉将被子掀开了一条缝透气。 他伸手挠被汗水弄得酥痒的后背。 不意,痒没挠到,伸出的手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块似的东西。 乌二心脏收缩,僵着身子缓缓回头看。 屋中黑黢黢,一张惨白的脸就在他的枕头边。 这冰块似的白影,不知何时进到了屋中。 悄无声息躺到了乌二的身后,跟他盖着同一条被子。 “啊————” 凄厉到绝望惨叫,划破夜空。 乌二压迫肺部,挤出一声嚎叫后,本能的想从床上翻身下去。 不料却被一双死蛇似的手,缠住了腰,整个拖回了汗臭的被子里。 乌二疯了一样挣扎蹬踹。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 那冰凉的人死死抱着他,将他按在了身下。 胸口像是压着沉甸甸的冰坨子,乌二听见一阵咯咯的,像是喉中有痰的声音。 那压在他身上的影子,抬起头来。 湿润的头发,蛞蝓一样舔过乌二的脸颊。 “来……” 惨白的脸藏在乱发之后,悬在乌二的鼻尖前。 “来参加主家,婚礼。” 不辨男女的声音十分粗嘎,呵出的气味带着一种井中独有的青苔水臭味。 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前来。 似乎想要将嘴唇,贴上乌二。 乌二瞧见一根乌色长舌,从这白脸嘴里探出。 若是寻常诡物掐人,乌二或许便认命了。 可现在情况,却让乌二想歪。 这鬼他娘不但要命,还要劫色啊! 人有一百种死法,还未成婚的大小伙子乌二,不愿自己这样死去。 若是被这玩意伸舌头进嘴里,便是死了也得炸坟不得安宁。 一股子力气爬上酸软的四肢。 乌二双手奋力挣扎,头也左右扭动。 身上压着的白影探出口的舌头落了个空,从乌二的鼻尖划过,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挣扎之时,乌二枕头落地。 露出了一张三角形的黄符。 这是乌二父亲去世时,做法事的道人留下的压床符。 三角黄符露出瞬间,还在凑头寻乌二嘴巴的白影,忌惮得弹开。 蜘蛛一般,脸朝下反抱房梁,看着下方的床榻。 乌二立刻抓过这黄符,头也不回的开门跑了出去。 他整个人已经吓得险些疯掉。 抓黄符逃出来,都是本能反应。 出了自己院门,他不敢回头看那白影有没有追来,拔足狂奔。 跑到转角处,惊慌失措的他,撞上了一个人。 本就出于惊吓之中,乌二惨叫着坐到了地上。 被他撞的人,却只是晃动了一下。 然后木头一样,直戳戳的站直。 这人手里提着一盏纸灯笼。 里面燃着的红烛,散发对乌二来说等同于救赎的光。 借着烛光,乌二看见一张熟悉的村人的脸。 乌二满脸都是惊吓的泪水,如得救赎,便要上去抱大腿。 只是刚扑上去抱住,抬头想要倾述自己悲惨经历的乌二,看见了一双翻着的白眼仁。 这村民一手提灯,一手僵硬的垂下。 脸色惨白得好似涂了蜡。 翻着白眼,喃喃自语道:“婚礼。” 他一边说话,衣摆随着夜风晃荡。 乌二垂头看去,便见自己抱着的腿,双脚尖高高垫起。 脚后跟悬着。 不单这人,乌二瞧见村中人都提着灯,一颠一晃的前去参加婚礼。 接二连三的反复,击溃了乌二的心智。 他脑中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能力。 只攥着那角黄符,奔出村去。 他夜视能力不好,在林子里不知撞了多少回,这才跌跌撞撞蒙到了驿馆门前。 乌二叙述自己的经历时,死死抱着宫战的大腿,撕都撕不下来。 赵鲤紧紧蹙眉,听完了全部。 提刀站起身来:“准备准备,立刻出发。” 第567章 喜堂 事关整个村落,不管这名为乌二的年轻人所述是不是真,她们都有必须去的理由。 换上官服,整理了佩刀。 赵鲤一边整理检查蹀躞带,一边对立在下首的宫战三人道:“郑连和魏世跟我走一趟。” “今夜的值守人员,和宫百户留守此处。” 赵鲤有意让魏世和郑连多些历练。 因此留守此处,负责看住泰西传教士并策应的人选,落在了宫战头上。 简单分配之后,赵鲤带着郑连和魏世,领着两队人马,带上乌二从馆驿出发。 乌二居住的村落,就叫乌家村,全村都是同姓同宗。 往回走的路上,需穿过一处密林。 赵鲤的队伍经过时,时不时惊飞林中夜鸦。 每到此时,乌二就像是惊弓之鸟抱住旁边的人。 周围行走的校尉,都被他抱得不耐烦。 最后,走在他旁边的便只有沈小花。 估计是在阴兵作战那次,瞧见沈小花的表现。 沈晏叫后勤经历司,给它量身定做了一套猫咪版的靖宁卫鱼服和配套的蹀躞带。 配上了一柄两个巴掌长的小刀,背在背上。 沈大爹的眼光无可挑剔,沈小花这独眼狸猫稍一装扮帅气了三个档次。 阿白羡慕得要死,奈何蛇身受限,便是做了小纱帽也戴不上。 沈小花虽还是摆着臭脸,但行走林间,尾巴高高竖起像是小旗帜。 乌二见它造型酷炫,不是凡猫,正想商量商量,能不能抱着它时。 前面开路的校尉,打了个招呼。 “到了!” 乌家村规模不大,黑黢黢的一片影子伏在山梁上。 在村子的一处,可见莹莹的光。 却是一些灯笼。 “沈小花,去探探路!” 全副武装的小猫校尉,前去探路最合适不过。 它是修仙的畜生,寻常诡物不是它的对手,且速度快,是最佳先锋。 沈小花独眼一翻,臭着一张猫脸迅速奔驰起来,须臾间消失在了黑暗中。 赵鲤远望村子里的光,低声道:“取鸡血符,备刃。” 身后众人,闻声而动。 迅速掏出湿润的鸡血符,涂抹刀上。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血腥味。 这种味道让乌二很不安。 赵鲤叫他过去,对照着远处的村落,在地上画出简图,让他指认。 又叫随行人手分批上前,一一熟悉,记下地图。 虽常听赵鲤大名,但第一次和赵鲤一块出任务的魏世有些兴奋。 这种有序的感觉,让他心里踏实。 胳膊肘拐了一下一旁擦刀的郑连:“赵千户真厉害,好像什么事到她手里,都能唔。” 队伍里,一个赵鲤还有一个嘴闲的魏世,郑连本来就不安得很。 听魏世又要说出禁句,忍不住捏住他腮帮。 郑连小声道:“魏世,算我求你,闭嘴吧!” 被郑连手上鸡血糊一脸的魏世,讷讷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他从前也没发现自己嘴巴那么邪门,一时有些不适应。 就这会功夫,黑暗中传出脚垫噗噗踏地的声音。 被派出去探查的沈小花回来了。 它毛也没少一根,嘴里叼着一张巴掌大的红喜字。 “村里还在办婚礼?” 赵鲤领悟到它的意思,询问到。 沈小花点了点脑袋,身后背着的小刀子随它动作晃了一下。 赵鲤又问:“有探查到是什么玩意嘛?” 沈小花却是摇了摇头,弹出一根爪子在地面划拉了一个潦草的词汇:不明。 简单问答数句,初步了解了村中的情况,赵鲤等人灭了手中火把,小心的顺着道路,摸进了乌家村。 乌家村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合常理。 赵鲤走到村边一户民宅,弯腰摸了一下鸡窝。 鸡窝中,母鸡还在打盹孵蛋。 赵鲤的手摸去才咯咯两声。 一只村中养来看家护院的黄狗,见有外人,人立而起便要吠叫。 沈小花借着朦胧的光,踩了一下黄狗的影子,便让它安静的回到了窝里。 对诡事变化最为敏感的动物,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村中异变。 但全村的村民,确实都不在家中。 地上留下的脚印,全指向一个方向。 乌二所说的,办婚礼的那户人家。 赵鲤打了个手势,领着人像那户人家围拢过去。 远远的,便看见门前张灯结彩。 黄澄澄的灯笼高悬,门上张贴着殷红的喜字。 大门敞开,里边可见许多人走来走去。 若不是这些人走路摇摇晃晃,且安静无声。 倒真的很像是在办一场热闹的婚礼。 赵鲤等人蹲在墙根观察。 门内,是一场无声的婚礼。 赵鲤忌惮里边几十号村民的命,不敢轻举妄动。正待规划下一步时。 忽而一阵凉风,打着旋卷过。 门上悬着的灯笼,晃了两下,从门里摇摇晃晃走出来两个翻着白眼的人。 “宾客里边请~” 这夹着叫喊的声音,很怪异。 幽深的夜里,听得人后背发凉。 赵鲤却是愣了一下,随后勾起唇角。 里边应当不是什么诡物。 诡物偏执,没有这样的智商。 既然对方相邀,赵鲤也大方起身走一遭。 吩咐郑连魏世在外等候,赵鲤返身去村民家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 她好歹也是官身,参加婚礼不带礼物不像个样。 不顾母鸡咯咯的叫声,赵鲤将两个还热乎的鸡蛋握在手里盘。 脖子上挂着阿白,身后跟着沈小花。 与门前迎宾的两位擦身而过,赵鲤打开心眼。 四个哆哆嗦嗦的小精怪,正垫在这两人的脚后跟。 细胳膊细腿不堪重负的晃悠。 赵鲤扬起唇角,只身走进了贴着喜字的那扇门。 一进门,便见院中摆着桌椅。 村中百姓都坐在桌边,像模像样的端着空杯交际饮酒。 赵鲤进门的瞬间,这些人人全无声望来。 一双双翻白的眼睛,死盯着赵鲤。 赵鲤举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两个鸡蛋,表示自己带了份子钱,大摇大摆朝着堂屋走去。 路过院里停着的花轿,大步跨过门槛。 一进门,便被屋里红烛晃了一下眼睛。 两个一模一样的嫁衣新娘,未带盖头,直戳戳背对立在堂中。 直面两个新娘的,却是已经吓得没人样的新郎官。 第568章 隐情 堂中,两个身形一样,穿着一样嫁衣的新娘站着。 俨然一副逼婚的架势。 新郎官长得算是俊俏,但吓得面无人色,一身喜服裤子不堪的尿得湿透。 见赵鲤进来,他眼中迸出热烈的光。 “救命,救命!” 新郎官也不知吓尿多少回,连滚带爬之间,骚味弥漫,在堂屋铺就的青石上留下一行印迹。 他爬了一半,动作顿住。 赵鲤瞧见从房梁上,垂下一些白色蛛丝般的丝线,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拽回。 沈小花喵的一声叫,整个炸成了一个小小的毛团,爪子弹出爪垫,一脸不服就干。 盘在赵鲤脖上的阿白,也丝毫不怂。 一圈鳞片张开,对着伏在梁上的影子吐信。 看见这两个小家伙的反应,赵鲤心中更加安定。 这两个小东西,惯会欺软怕硬。 要是跪在屋角磕头,那便代表对方惹不起。 要是勇敢上前,那便不虚。 赵鲤安抚了一下它们,缓步走上前。 新郎官后面,官帽椅上坐了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应当是新郎官的父母。 他们木头人一样坐在椅子上,但眼睛还能转动,看见儿子这般模样,又惊又惧。 奈何他们也被一些丝一般的东西,束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似乎是被沈小花和沈白的声音惊扰,一直背对的两个新娘提线木偶一般转过身来。 她们都翻着白眼仁,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 唇上一点桃形艳红口脂。 就算是化成这样,依然能看出是个容色出众的女子。 “贵客,何意?” 两个新娘齐齐开口,二重奏的声音回荡在堂屋。 赵鲤此时才关了心眼,唇畔露出一丝笑意:“来观礼。” 她不害臊地一手拿了一个鸡蛋,在脸边比画。 两个小动物欺软怕硬,赵鲤同样欺软怕硬。 她心眼看见了一些东西,评估了被对方搞定的概率较低,才敢这般大胆。 两个新娘同时一愣,而后轻笑。 飘飘忽忽的笑声,在夜里听着诡异。 “那便谢谢了。” 两个新娘道谢后,不再管赵鲤,竟回身继续面向地上的新郎:“吉时到了。” 随着催促声,梁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鲤仰头,看见一些手臂奇长的影子,攀着梁柱离开了堂屋。 没一会,外边传来荒腔走板的吹吹打打声。 被迫客串喜乐队的人,垫着脚尖,排成行从屋外行来。 地上的新郎,似乎意识到赵鲤不会救他,双眼中满是恨意。 嘴里哀求:“求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绢娘。” 赵鲤神情一动。 从乌二的口中,这场荒诞的婚礼似乎没有任何征兆。 但此时听这新郎官的话,里边应当有什么旁人不知的隐情。 赵鲤寻了张椅子坐下,不安分的翘起二郎腿。 或许是因赵鲤这外人在此,激起了新娘的倾诉欲望。 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同时冷哼。 “郎君,说得好听。” “当日曾说对绢娘不离不弃,后来却张罗着另娶新妇。” “如今,与新妇拜堂之时,为何又唤绢娘之名?” 两个新娘裙摆微晃,一左一右站在了新郎旁边,弯下腰将脸凑近惊恐的新郎。 一旁的赵鲤也听明白了。 这是一起桃色纠纷。 负心汉背誓另娶,被人寻上门来报复。 新郎眼中都是惧意,对新娘的质疑只字不回应,只是一个劲讨饶。 “绢娘,我不想的。” 新郎涕泪俱下,一张还算生得好的面皮扭曲成一团。 “我爹娘对我寄予厚望,百善孝为先,我不能让他们失望的,你饶了我吧。” “我本打算,先成亲,再去找你的。” 赵鲤听得一笑。 眼前这新郎官不止是背誓,还将锅甩到了爹妈身上。 如此场景,他这样的说辞,明显的祸水东引。 两个新娘不料,如此危急时刻新郎竟是连亲身父母都背叛。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纵有脂粉遮掩还是能看出悲色一闪而逝。 两个新娘缓缓地直起身子。 “书中常说,人有情。” “可是你们的情,竟这般易逝。” “今日许了一个,明日就能许给另一个。” 两个新娘的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悲伤。 赵鲤默默举了一下手:“这也不是。” 她还是得为人类正名的。 两个新娘齐齐转过身来,讥讽地看着赵鲤。 赵鲤抬手捂住了自己脸颊:“哎呀,你怎么知道我相好的又高又帅又专一啊?” 有些人一恋爱就会变得讨人厌,一如眼前的赵鲤。 两个新娘的悲伤,被她神来一笔打断,愣神后脸扭曲了瞬间:“没人问你。” 赵鲤却不管她,自顾自道:“我相好的家财万贯,势倾朝野,国家栋梁。” “却会弯腰给我穿鞋,给我擦手给我梳小辫,虽然亲亲的时候没经验老红脸。” “不过学习能力很不错,” 她说着说着,当真耳朵发烫。 今天是想沈大人的第一天。 “我没有问你!” 两个新娘发出崩溃二重奏。 她正在难过,为何还要听人秀相好的? 新娘越发气愤。 赵鲤却笑了两声,然后神色一变,看向两个新娘。 “那你呢?” “你入世来人间,折腾出这场面,你为的男人是个什么模样?” 赵鲤似笑非笑的眼睛,在地上不堪的新郎上转了两圈。 “如此自降身份,你图他家无余财?三心二意?” “还是图他无情无义无担当,出卖爹娘?” “或者……” 赵鲤的视线在新郎裆下一转,嫌弃地抬手在鼻前扇扇:“图他不济事,尿多?” 配合着她的话,沈白从她脖子上探出头。 小蛇脸上清晰地展露出嫌弃。 她每问一句,新娘便后退一步。 待到后来,已再不是那白瓷人偶模样,脸上羞愤交加。 “你不明白!” 新娘的声音尖锐,心神震动之时,梁上的白影也躁动起来。 “我张开眼睛,便看见的是他。” “我学着做人,想要与他在一起。” 新娘伸出手:“我一双巧手织绩,想要同他好好过日子。” 赵鲤精明,她通过心眼大致猜出新娘的来历,前后一对又大抵明白了前因后果。 垂下眼睫,眼珠子一转,她直直指向地上的新郎。 扎心问道:“那你爱这个人?” 第569章 蛛娘 “爱他吗?” 赵鲤问话时,外边吹吹打打的乐声停了。 两个新娘站立不动。 她似乎在犹豫。 要不要承认爱着地上那个狗一样狼狈的男人。 两个滚一模一样的新娘,动了一下。 她们两个不知谁真谁假,像是照镜子一般,长相打扮一样,动作也是同步的。 右边那个新娘袖子突然晃动。 她缓缓抬起一双白皙又娇嫩的手。 看着白皙的手指肚,她突然惨笑:“我不知道。” “他是我看见识得的第一个人类。” “他说我应该爱他。” 新娘的话被赵鲤打断:“所以你就爱他了?” 看见新娘脸上的迷茫,赵鲤叹了口气。 又一个见识少导致的惨案。 只见了开在栅栏边的一朵蒲公英,便以为自己得到了整个春天。 幸而赵鲤善于说服人。 “你并没有那么爱他。” 赵鲤先说出了结论,在新娘愕然的注视下,她道:“甚至那种感情是不是爱情都待确定。” 赵鲤的一只脚尖踮着,好整以暇地摸着阿白头顶的鳞片。 “动物会将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成母亲。” 右边的新娘,因赵鲤这意有所指的话裙摆微晃了两下。 “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反驳,想说自己那就是爱,可见赵鲤笃定的样子,又有些动摇。 人类社会实在太复杂,她还没做多久的人,哪能晓得爱这个人类自己都没研究透的话题。 她下意识地去看蜷缩在地的新郎。 新郎一身喜袍上又是泥灰,又是尿,脏污狼狈得不像样。 心中更是动摇。 虽说初化成人时懵懂,但后来两年,她也涨了些见识。 没有女子,会喜欢这样不堪的男人。 尤其…… 想到赵鲤方才显摆她相好的,再想想这男人讨了她织布的钱,去花天酒地。 新娘心里滋味难言。 她忽而长叹,将自己肩头搭着的红盖头摘下:“做人真难。” 喜堂中的气氛,因新娘这一叹,气氛缓和许多。 赵鲤笑道:“人生百种苦,你这才哪到哪呢?” “哦?” 新娘挑眉:“比如呢?” 问完,她立刻补充道:“没有问你相好的,我不想听。” 她心里针扎似的难过,不想听人炫耀。 “好,不提我相好的。” 赵鲤应下后,抬手指向外边踮脚站着翻白眼的村民。 “比如他们。” “平常徭役赋税一大堆,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才勉强得糊口。” “成日里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抽空来参加一趟婚礼,却得因一个人渣,魂不附体清净不得。” 提到这些村民,新娘面色露出些愧疚:“我无意伤人。” “我知道。” 赵鲤当然知道她不想伤人,否则现在便不会心平气和坐着和她说话。 “你遣来的都是些山中精怪。” 就是乌二口中恐怖无比的白影…… 赵鲤仰头看着房梁,那些白影也不过是山中白腹蛛而已。 虽然流氓了点,钻人家小伙被窝。 但若是有心杀人,乌二早已躺在蛛丝中,被注射毒液,化成一包供吸吮的果冻了。 看见附身村民的是一些山精木灵时,赵鲤就确定了眼前的新娘应当不会大开杀戒。 后来再开心眼看,虽然只有淡淡一层,可那金光骗不得人。 并不是什么恶诡山妖,是有功德的下位山灵。 瞧着御使的白腹蛛,本体应当是一位八足织娘。 见赵鲤一脸淡然,新娘一笑。 她也不再做那翻白眼的怪相,脚步轻移走到了赵鲤旁坐下。 “不过,你也说得对,无辜牵连了旁人确是我不对。” 她说话间,肋部的衣裳**,鼓出两排小包。 随后,几只巨大的蜘蛛步足破出衣裳。 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新郎官,双目圆瞪,发出一声惨叫。 他曾以为发生的一切,是因枕边人想不开寻死了,化作亡魂归来。 不料全都猜错,被自己几句话哄来的女子,一开始就不是人。 他大张着嘴,嚎叫声吵得沈小花抬脚挠耳朵。 歪嘴露出一颗小尖牙,猫脸上满是不耐。 新娘扭头,便看见新郎扭曲的脸,从张着的嘴巴还能看到他嗓子眼里晃动的小舌头。 在赵鲤揶揄的注视下,新娘莫名觉得丢脸。 后背一只步足轻轻点在地上。 房梁上爬动的白影,立刻收紧丝线。 勒在新郎脖子上的丝线,被动让新郎闭上嘴巴。 而新郎的父母,早在新娘露出蜘蛛步足的瞬间,便齐齐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从翻白眼的新郎身上收回视线,新娘扭头看向赵鲤:“你倒是好胆色。” 赵鲤耸肩,认下了这不算夸奖的夸奖。 从前她的山鬼同事,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赵鲤又一指一旁呆站着的人类新娘:“放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吧。” “嫁谁不嫁谁,由不得她选,你的敌人不该是她。” “今日本该是人生重要的一天,却提线木偶一般站在自己的喜堂中“。” “连娘家人都扔下了她。” 赵鲤的提醒,让八足织娘露出些愧疚。 她轻轻一动,束缚着人类新娘的蛛丝松开。 人类新娘软塌塌地倒下,将要摔倒在地时,被梁上爬下的白影用背接住。 细长的四肢移动,白影将人类新娘背进了后堂安顿。 见这位如此讲道理,赵鲤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 如有可能,她并不想暴力对待一个涉世未深的苦主。 看着新娘的红嫁衣衣角消失在后堂,坐在赵鲤对面的八足织娘才扭回头。 脸上都是苦涩:“我曾想过,杀了她取而代之。” 她一边说,身后步足滑动,赵鲤也不知她怎么捣鼓的,须臾间竟从后边取出一块看着就很柔软的帕子来。 她满脸涂着厚厚的脂粉,和赵鲤说话的时间里,那厚厚面具似的脂粉,已裂开了一些缝隙。 八足织娘最上面,类同于人类的手,捏着新织出来的帕子,轻轻擦脸。 “只要将这新娘,捆入蛛丝注入毒液,片刻后便会化作一张包着浆液的皮。” “我便披着那身皮,替她成亲。” 她一边说,一边擦。 她说得血腥,赵鲤却是淡定的听着。 一闪而逝的恶念,谁都有。 终究是论迹,不论心。 蛛娘擦拭不停,她的脸五官慢慢变化。 第570章 问答 纤纤素手,捏着一张素白帕子。 八足蛛娘身后的步足微动。 片刻,擦净了脸上的脂粉,也改变了刻意变化的脸。 露出一张…… 平平无奇,皮肤发黄有些粗糙的脸。 赵鲤打量了一下,微微错愕。 八足蛛娘似是没注意到赵鲤的神情,而是撑起八条步足,缓缓地走到了被蛛丝扼住的新郎身旁。 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颤抖的新郎。 “从前,你可是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都会对我好。” 她的脸凑得越发近,眉毛位置的两条线轻轻一动,竟又张开了两对眼睛。 这对惊吓过度的新郎官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他浑身哆嗦,牙齿得得作响。 赵鲤冷眼看着八足蛛娘折腾新郎,后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起了戏。 男人出轨照着大景律法,罪不至死。 若是寻常女子,被弃后只怕哭瞎了眼睛也只能束手无策。 但谁叫他运势差,遇上了惹不起的? 如今落到如此境地,是他活该。 赵鲤顺手,从旁抓了一把喜糖盘里的瓜子,捡起一粒想嗑。 看见新郎湿漉漉的衣裳下摆,却又觉得埋汰放下。 她这一拿一放的时间里,新郎脖上的蛛丝松开了些。 八足蛛娘执着凑去,想要问个答案:“你当真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骗我?” “过往甜言蜜语,皆是骗局?” 新郎浑身虚脱,全靠勒着的蛛丝支撑。 他张了张嘴,眼睛不自觉地往斜下方看。 看戏的赵鲤察觉到这一点,开口道:“他眼珠子乱转,在想法骗你呢。” 眼珠子向左斜还是向右斜是撒谎,赵鲤有些记不清。 不过不妨碍她笃定又自信地胡说,总归不能再让这男人靠着嘴骗人。 听了赵鲤的话,八足蛛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见状新郎急急辩解:“我没有。” 方才那一下,蛛丝勒得有些狠,他声音很是嘶哑。 “我没有骗你绢娘。” 他知道,自身死活全看这一关。 莫说面对怪异的蜘蛛妖怪,就是面对一条厕所里的蛆,此时为了保命他也能耗尽智慧,深情地说一句爱。 他竭力用真诚的眼神看绢娘:“那日,我第一次在林中见到你将你带走,我心里妻子的位置,便留给你一人。” 绢娘闻言,扯了扯嘴角:“当真?” “当真!” 新郎咽了口唾沫缓解剧痛的喉咙,颤颤巍巍抬起手:“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若有半句假话,便让我……” 他想像从前一样发个重誓,却看见眼前怪物般的绢娘。 若这世间有怪物,会不会也存在誓言因果? 他的犹豫只是一瞬,却被喜堂中的赵鲤注意到。 她立刻举手告状道:“他犹豫了,他犹豫了!” 新郎恨死了她,咬紧牙关,想要发个誓暂先脱身。 不料,绢娘悬在八根步足上,居高临下看来:“郎君,现在你让我如何信你?” 一根蛛丝,缓缓从她衣摆下探出。 在新郎惊骇的注视中,缓缓地扎进了他的眉心。 男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呆滞。 绢娘执着的将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男人眉间埋着蛛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绢娘嫁衣上的一处绣花,缓缓开口道:“我一开始没想骗你,绢娘。” “你虽生得不好看,来历不明,却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干净的女子。” 见他如此情形下,还是这样说,绢娘眼中熄灭的光,重新亮起。 可不待她高兴,便听见男人呆滞的自白声:“你什么也不懂,像是一张可以被我随便涂抹的白纸。” “我想在纸上写爱情,你便爱我。” “我想在纸上写奉献,你便是最勤劳最无怨言的女人。” “三从四德,织布养家……伺候我。” 绢娘身子颤抖起来,支撑着她的八只步足焦躁的在地面点动。 赵鲤顿时蹙眉,不自觉想去摸刀。 堂屋中,男人的自白还在继续:“可绢娘,你这白纸后来却出现了别的颜色。” “你接触旁的织娘,开始羞涩与我无媒苟合。” “你开始想我娶你。” 绢娘脸颊抽搐,从唇角开始微微裂开:“可是,你不该娶我吗?” “你将我带下山时,曾在山神老爷泥像前,发誓娶我。” 面对绢娘的质问,被控制的男人道出心中最无耻最真实的想法:“可你不够漂亮啊绢娘。” “你也不该自己生出别的想法,渐渐地变得不听话。” 男人的话,听得赵鲤都想上去踹他两脚。 跟遑论当事人。 “不够漂亮,不够漂亮。” 绢娘忽而仰头大笑,其声悲怆:“因我不够漂亮,不够听话不再随你摆弄。” 她脸上生出的八双眼睛,齐齐掉下泪来。 绢娘已经问完了所有问题,插在男人眉间的蛛丝缓缓抽出。 男人的目光恢复清明。 他愣了一下,看见黑发散乱,妖相越发明显的绢娘,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他满头大汗,嘴巴嗫嚅,还想鼓动唇舌说些哄人的废话。 不料,绢娘忽然收了笑声,脸上的妖相一敛。 她缓缓撕掉了身上的嫁衣,露出里边洁白的里衣。 将脸凑到男人的脸颊边,轻轻将泪蹭到他的脸上:“我曾说,想织一件最美的嫁衣。” “我记得,我记得!” 男人见她态度软和,急忙点头:“我这就去准备蚕丝染料。” 绢娘却是笑着摇头:“不必了,我有上好的丝,也有……上好的染料。” 她说着话,声音温柔又缱绻:“郎君,与我成亲吧。” 男人现在哪有拒绝的勇气,忙点了点头。 绢娘又扭头看赵鲤:“请宾客观礼可好?” “待到礼毕,我定安全将村民和新娘放走。” 赵鲤点了点头:“好!” “今日,就吃这杯喜酒。” 她和绢娘相视一笑。 现场婚礼宾客,鼓吹都齐全。 婚礼顺顺当当。 目送新郎被蛛丝拽着进了后堂,赵鲤起身走到门边。 外边天边现了一线白。 将要天亮了。 赵鲤仰头,发现天上在下雨。 她抬手拭去落在脸上的雨滴,却听后堂一阵响动。 伴随着男人凄厉的惨叫,一个影子冲破屋顶,直直飞向天空。 第571章 织雨 笼罩在夜色中的天空开始发亮。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漫天细雨中,一道亮光从远处缓缓升起。 整个小山村,迎来了一个湿漉漉的早晨。 四周弥漫着破晓前的寒雾,满院宾客翻着白眼踮着脚尖仰望着天空。 赵鲤和他们一样,都是这场变调婚礼的观礼宾客。 脸上淋着凉丝丝的细雨,借着天边越来越亮的光。 赵鲤看见一样东西,冲破屋顶。 伴随着砖瓦碎裂的粉尘,直直冲向天空。 男人的惨叫声,也随着这声音升空。 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新郎被八足织娘的步足稳稳托住。 还发出惨叫的新郎,已经不在具备人形。 他周身肿胀如一个肉色的气球。 薄薄的皮肤,包裹着……某些内容物。 被蜘蛛新娘托在步足中,背对天空时。 他甚至呈现透光的质感。 光线穿透他赤裸肿胀的身躯,肉眼可见里边有什么液体晃荡。 想象力丰富的赵鲤,幻听似的听见了一声水袋晃动似的咕咚。 借着八只步足跃到半空的蜘蛛新娘,身着雪白中衣,仰头接着天上落下的细雨。 她垂下头,裂开到耳边的嘴唇合拢,探出唇外的一对毒牙缓缓回缩到上颚藏匿。 眨了一下眼睛,她平静地看着面目全非的新郎。 “郎君,房中红烛已燃尽,你我既成夫妻。” 在耽搁的时间里,新房中备着迎接新婚夫妻的龙凤红烛已经燃尽。 新郎的生命,也是。 注射入身体的蜘蛛毒液,将他内脏骨骼肌肉血管,化成了一包……粘稠的汁液。 毒液扩散开来,原本还在惨叫的新郎,发声器官也渐渐溶解。 这种毒素,最后才蔓延到新郎的大脑。 诡异的,让他这副模样还能保持清醒。 痛,并不痛。 但是恐惧,却是难以形容的极致。 他满是血丝的眼睛藏在鼓胀的眼皮下,满是哀求。 蜘蛛新娘对着他浅浅一笑,笑容竟显得贤惠静好。 好似,她还是那张随他涂抹的白纸。 新娘笑着:“郎君不是说,要助我织嫁衣吗?” 她笑着,像是坐在织机前的端庄织娘。 用于分丝的尖尖指甲,葱管一样漂亮。 探出,轻轻在男人的眉间一戳。 呲呲的放气声回响。 血雾从人皮气球中炸开。 血与天上的细雨混合,一时间漫天樱红。 “赵千户!” 天上的异像,惊动了在外等候的郑连和魏世等人。 他们哪还等得下去,冲进门来,持刀护卫在赵鲤身边。 郑连和魏世口中呼喊,一左一右挟着她的胳膊。 想把她往屋里拖,避开天上的血雨丝。 不料,一步没走动,两人反倒是想拖一块磨盘石,险些被赵鲤倒拽摔一跤。 “没事,别担心。”赵鲤眼也不眨的看着天上。 两人心中担忧她是不是中招,正想劝。 异变顿生。 漫天血雨中,滞留空中的蜘蛛新娘忽而收了蜘蛛步足。 她眼眸微合,从衣下探出一只白皙赤足。 这只人类的脚,足尖虚虚一点,竟踏着漫天血雨如舞蹈一般旋转起来。 与此同时,蜘蛛新娘的类人的双臂,手指轻轻一捻。 漫天的血雨,丝线一般缠绕在她的指尖。 她十指交错。 黑发素衣在血雨中转动,织雨成丝,集丝成缎。 晨光洒下来,构成了一副极有冲击力的诡谲画面。 众靖宁卫愕然,仰头看着天空。 便是沈小花和盘在赵鲤脖子上的沈白,两个小动物的眼睛瞪成了铜铃。 赵鲤也抬头看着天空,这一支舞蹈凶极也美极。 心想着,如此美景,回头要画成小册子给沈晏瞧。 寒雾渐散,云雀扑腾着翅膀从半明半暗的云中飞过。 蜘蛛新娘双手一抖,须臾间,闪烁微光的红裙着身。 便是脚上,也配了一双红鞋。 她以极缓慢的速度,落在地上。 衣袖翻飞之际,本平平无奇的脸,瞧着竟美丽了几分。 她一双漂亮得无可挑剔的手,缩回宽袖内,侧头冲着赵鲤微微一笑:“叫你看笑话了。” 她方才表现,怎么看都不像善类,郑连和魏世几人纷纷握刀。 魏世嘴快,想要询问。 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乌鸦嘴的属性,灵光一闪。 来不及思考,几句话脱口而出。 “祝您新婚幸福,平安喜乐。” 现场顿时一静。 众人俱看向试图反向操作的魏世,不知道他是闹什么。 蜘蛛新娘愣在当场。 她本以为这些人会畏惧她,不料…… 忽然心中一暖,她真诚的看向魏世:“谢谢,你人真好。” 她一说话,众人的视线又转向她。 没被这么多人看过的绢娘,有些羞涩。 她看向赵鲤道:“婚礼既成,我也会遵循约定。” “啊?哦!” 赵鲤反应有些迟钝,白了丢人现眼的魏世一眼。 怎么也想不明白,田齐怎么带出怎么骚的手下。 魏世那两句话,本就没过大脑,反应过来,也羞红了脸。 有这一打岔,又见绢娘有礼貌,现场气氛顿时缓和。 绢娘果然守信,她啪啪拍了两下手。 院里顿时传出小山精木灵们,欢快的喳喳声。 绢娘友善表示等她善后,赵鲤等人像是宾客一般坐到桌边。 只见几只手脚奇长的白影抬来了几只木箱,打开全是银子和一些散碎的铜钱。 绢娘从箱中取钱,那些垫着脚翻白眼的村民便排着队来领。 绢娘一边散钱,一边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在江府织造赚的银钱。” 为什么在这,倒不必解释,说来也丢脸。 她道:“用来补偿一二,不算偷窃。” 赵鲤默默在旁鼓掌,不愧是又功德的山灵,虽遇人不淑,但办事讲究。 翻着白眼的村民,一人一份领了钱,便垫着脚四散离开。 没一会院子人走空了。 却……更加吵闹。 打开心眼看的靖宁卫,见到满院蹦跶的山精木灵。 它们在人的脚后跟背了一夜,累小细腿颤颤巍巍。 绢娘从一个红布袋中掏出一些,带着香火气的白米洒下。 这些小玩意各型各样,全部小小一只,蹦蹦跶跶抢绢娘撒给它们的米。 一精捧着一粒白米,逃命一般的跑掉。 第572章 袭击 散去山精,那些被绢娘御使的白影也消散成烟。 烟雾散于晨光之中,所在的地面,便只剩一只只小小的白腹蜘蛛。 这些小蜘蛛失了控制,受惊朝着房梁水井等暗处逃开。 这一桩荒诞的婚事,也算告一段落。 赵鲤望向后院,命人将后院昏睡的人类新娘扶出。 还寻到这倒霉女人的嫁妆。 命人到时候连人带嫁妆送回娘家。 想了想,觉得还有些不妥。 赵鲤又叫人来叮嘱道:“随便去哪绑一个和尚道士的一块去。” “就说,已经驱邪无事了。” “顺带威胁一下,保一下人,别让长舌头闲言碎语嚼舌根。” 赵鲤手下出来两个靖宁卫,抱拳领命后,就在村中寻马车,准备稍后送人。 赵鲤的做法无疑是最稳妥的,绢娘羞愧,将钱箱中余下的银钱,一并放进了那倒霉姑娘的嫁妆箱里。 赵鲤坐在凳子上,看着绢娘问道:“你以后怎么打算?” 绢娘立在屋檐下,身上红裙颜色极正,在光下闪烁着星辰般的暗芒。 风拂过绢娘的衣摆,她望着雨后的天空,有些迷茫。 许久才道:“我回江州府去。” “我在那还有些牵挂之事,处理完了,便回家。” 赵鲤不知她所说的家是指哪里,也不能放任她在外乱跑。 听她说江州府,神情微动:“巧了,我们正好也要去江州。” 这倒不是赵鲤瞎掰了哄人。 沈晏考虑到江州府繁华,好吃好玩的多,便大笔一挥添加进了她们的队伍行程。 美其名曰,让远来的泰西传教士,见识见识大景的繁华。 赵鲤将原定队伍路线稍稍变更,提前去这织造之乡逛一逛倒也无妨。 总归要亲眼确定绢娘最终的去处,并且将她交给当地城隍或者山神看管。 绢娘哪知道她这些弯弯绕绕,她做人时间短,大多都在织机前忙碌。 除了身份不同,认知与寻常织娘一致。 听闻赵鲤提出同路,她犹豫道:“会给你们添麻烦吗?” 得到赵鲤否定的答后,她脸上露出笑意,高兴地答应与赵鲤等人同行。 跟随他们一起来的乌二,手里攥着一吊钱,被赵鲤叫到跟前。 他头也不敢抬,听了赵鲤的封口令只知点头。 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只是内心的惊吓和冲击短时间内缓不过来。 大概交代好了一切,赵鲤留下两个人善后。 这才领着丢人现眼,到现在不敢抬头的魏世和郑连等人踏上回驿馆的路。 从这乌家村到赵鲤他们居住的馆驿要走一小截山路。 绢娘不娇气,红鞋踏着泥土路,老实的双脚走路。 赵鲤想探底,问问她的具体来路,好做下一步打算。 两人攀谈两句,赵鲤刚才问道绢娘是如何在江州被渣男哄骗。 不料林中传出一阵响动。 一只羽箭斜刺里激射而出。 同时一个声音爆喝道:“妖孽!” 绢娘见飞箭射来,凭着本能反应便要闪避。 但她现在还是双足行走的人模样,早晨下了一场细雨,山路湿滑,她向后撤时,踩上一团烂泥。 脚底一滑,竟是险些撕了个一字马。 绢娘到底做人的时候多,有时候自己都会忘记自己的其他几只脚。 心里一慌,便双手乱划拉。 身形晃动之下,白羽箭已飞至面门。 她盯着那支顶上带着朱砂的羽箭,心中想着吾命休矣。 正闭目等死,却听旁边锃然长刀出鞘之声。 这支羽箭被一道刀光打飞。 “敌袭。” 郑连魏世同时暴喝,郑连持刀领人护住赵鲤。 魏世却是猫着腰,一头栽进了羽箭飞来的方向。 比他更快的,是沈小花。 沈小花扭头,叼住背在背上的刀。 刀鞘特殊处理过的刀,锃然出鞘。 它口中衔刀,四肢爪子踏地连点,眨眼间窜进了林中。 方才拨开了羽箭的赵鲤,警戒着林中的敌人。 他们这一行人都没察觉林中之人,连沈小花和沈白都没发现,林中人只怕有些棘手。 她头也不回的问道:“绢娘你没事吧?” 绢娘龇牙咧嘴的从斜坡上爬起。 地上烂泥,顺着她的新衣滑落,她顿时心疼。 但她不想给赵鲤等人添麻烦,答道:“我没事。” 她裙摆晃动,几缕细不可见的蛛丝,向四方探出。 “在那边!” 她抬手指向的蛛丝颤动的方向。 又因嘴巴丢了大脸的魏世,咬牙越过地面一根倒下的枯木。 前方已经传出一阵交战之声。 却是沈小花,借力从树干上跳起,小旋风一样转着圈,嘴里叼着的小刀,划出雪亮刀影。 只听锃锃两声,它嘴里的刀被一把木弓挡住。 “何人豢养的猫妖?” 戴着帷帽的青年男人说出的话,叫沈小花暴怒。 它是有编制的!靠本事吃饭。 什么叫被人豢养的猫妖?羞辱谁呢? 它尾巴一甩,四爪缺德的朝人面门抓去。 与沈小花对峙的男人,身手不错,接了两下,还想说话。 魏世赶到:“好小子,竟敢拦路?” 他照例骂道,抽刀上前助阵。 本要问这人知不知道城隍爷几只眼。 想到什么,他却一龇牙道:“你这小子,一看就是有平静好日子过的!” 对面的青年,行走江湖听过无数放的狠话,但还没听过打架时这么真诚友好的。 愣神之际,被沈小花一记猫猫窝心脚踹中。 这青年顿时胸口一闷。 右边又迎来魏世的封眼一刀。 和嘴巴上的友好不同,魏世动作又狠又脏。 刀封眼同时,脚朝着人下三路踹。 这青年被他一脚印在小腹上,剧痛之余,脚下一滑跪倒在地。 还欲挣扎,沈小花抬爪按住了他的影子。 林中战斗说来长,实际只是眨眼间。 “赵千户,林中没有其他人了,只有这小子一个。” 觉得自己走出新路的魏世,一脸阳光灿烂。 将动弹不得的青年,推倒在地。 这青年奋力挣扎,似乎眼神不太好,眯着眼睛看人同时,嘴里喊道:“你们豢养妖物,残害百姓要做什么?” 赵鲤正想叫左右给他一顿圈踢教育,这青年怀里掉出了一道桃木小符。 第573章 互赠 湿滑山路上,衣摆上还沾着晨露的靖宁卫围成一圈。 看着地上那做坚强不屈状的青年。 赵鲤看了一眼从他怀里掉出来的桃木小符,蹲下身去。 青年头上本戴着一顶竹斗笠,被按在地上时斗笠落地。 颊边一缕头发散落,生得唇红齿白好样貌。 走在路上,应当也是让女郎回首的俏郎君。 只是一双溜圆眼睛大而无神,不自觉迷迷瞪瞪地眯着看人。 “邪道妖人,要杀要剐随便。” 青年不肯屈服,脖子好似得了颈椎病只看天。 赵鲤伸出两指,钳着他的下巴颏。 想让这人细瞧瞧,她们身上穿的是什么。 只是手刚霸总的掐上下巴,身侧传来几声咳嗽。 “赵千户!” 郑连上前一步:“审讯之事,交给我们来!您别脏了手。” 言罢,他跟魏世上前。 沈白则是缠住赵鲤的手臂,试图用尾巴尖让她撒手。 赵鲤哪还不知道他们的把戏,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些家伙,把她当成在外拈花惹草的恶霸了? 正想自我辩解两句,便听被按在地上的青年迷茫问道:“赵千户?” 他终于舍得放弃那种脖子疼的姿势。 “靖宁卫?赵千户?” 他费劲的眯着眼睛四处看,好像半步之外的人影都看不太清的样子。 “是!” 赵鲤撒手,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地上的青年,扭动脑袋,也终于将众人身上的官服看了个大概。 他登时面色涨红,道歉道:“我是清虚观门人玄泽,玄虚子真人是我师祖。” “我奉师命入世历练,冲撞各位还请见谅。” 这名叫玄泽的青年倒是坦荡,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也不犟嘴,立刻态度极好的道歉。 只是…… 沈小花嫌恶的看着诚恳道歉的青年,不耐的用猫爪将他的脸推开。 既是熟人,赵鲤挥手叫人将他放开。 玄泽羞得脸通红。 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滚得脏兮兮的衣裳。 “多谢赵千户。” 他说着,又彬彬有礼的朝着……郑连行了一礼。 在场诸人,就是方才差点被他一箭送走的绢娘,都对他没了脾气。 这人眼疾,显然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行了!” 赵鲤也曾以清虚观门人名义行走,认得他们的桃符。 她无力摆了摆手,道:“既是入世历练,为何半道设伏?” 而且,她若是没记错,这青年的武器还是弓? 清虚观,到底行不行啊。 见自己慌乱之下又惹了笑话,玄泽脸更加的红,转着圈的行礼致歉。 最后才道:“我途径此地,听闻这处乌家村在举办婚礼时闹诡事。” “受新娘亲属所托,前来救人。” “我的眼睛有些怪异。”玄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生来便看不见,被爹娘抛弃在清虚观,长在观中。” “但去岁开始,眼睛竟可朦胧视物。” 这青年毫无防备之心,将自己异常全说了出来:“看人看景看不清,却能观测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方才见得一团黑红骴气移动,料想应是什么恶物,这才……” 言罢,他羞愧得又道歉:“却不料冲撞了各位。” 他像是想到些什么,视线移向绢娘的方向,脸上露出点崇拜:“想来巡夜司各位已经顺利抓捕了诡物。” 他脸上有些激动,竟羞涩搓起了衣摆:“早听闻赵千户和巡夜司诸位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厉害。” 是人就没有不爱听恭维好话的。 花花桥子人抬人,玄泽话说完,在场的人脸上神情都缓和下来。 “哪里哪里。” 嘴最碎,也是个自来熟脾性的魏世嘿嘿直笑。 从旁扯了束还带着露水的茅草,给玄泽擦衣上的泥巴。 “对不住了兄弟,方才下手重了点。” 赵鲤叹了口气:“我不知你的眼睛究竟能看见什么,但是你的行动未免太莽撞了。” “若是误伤百姓怎么办?” 玄泽本想说,他自幼练箭听声辨位箭无虚发。 但想想自己情况,一般人不会信,再者自己也确实莽撞险些坏事。 他便又诚恳的一阵反思。 在这山路上闲聊不像样,赵鲤又看滚了一身泥巴的绢娘和玄泽。 决定先回驿馆再说。 到了驿馆,赵鲤不着急启程。 白天赶路,晚上折腾了一夜,队伍疲乏,勉强上路恐出事。 于是简单用过饭,个人各自休息。 翌日清晨 赵鲤神清气爽起床洗漱。 行至前院,便听一阵喝彩声。 走去一看,原来是众人晨起,由宫战领着在中庭整备队伍。 玄泽露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射术。 众人纷纷围观,连泰西人也来凑热闹。 赵鲤看他们玩得开心,就想让他们多玩会,左右也不着急上路。 溜溜达达走到泰西人那边,同雷德明他们打招呼。 “各位旅途还习惯吗?” 对赵鲤的问候,雷德明笑得有些勉强。 他们的目的是入盛京,面见大景的皇帝。 什么见识大景的美好风光,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 只是他也不敢说个不字,万一被中途扔下寸步难行。 赵鲤只当没看见他勉强,笑语盈盈道:“有什么困难,或者不适应的,你们尽管开口。” 至于满不满足的,再说。 这种油滑客套话,雷德明听得耳朵出茧子,正要说感谢招待。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确实有些麻烦事。” 泰西教会的苦修士立在檐下。 他道:“举行仪式的花草精油没有了,不知能不能请贵方提供一些?” 言罢,他躬身行了一礼。 赵鲤知道他们的教会仪式,每天都需要精油。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只是…… 赵鲤为难道:“大景的精油提取技术,可能无法满足你们的仪式需求。” 苦修士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些失望。 不过到底是有涵养的苦修士,他没有任何不满,正想说他们可寻别的途径解决。 却又听赵鲤道:“到了江州,我方可以提供匠人和原材料,只是提取技术,便需要各位指导了。” “江州有许多大景特有花卉,制成精油娱神,当是极好的。” 存了心想白嫖泰西提香技术的赵鲤,慷慨大包大揽。 泰西传教士看着她生得好的脸上,露出无害又真诚的笑容,谁也没想到她在想什么。 一时间两边人都很高兴。 尤其苦修士,他虽然邋里邋遢,但是贵族出身的学者做派。 定要礼尚往来,叫赵鲤在他们带来的植物中选一株。 相互馈赠,是增进关系的好办法。 赵鲤见中庭靖宁卫还围着玄泽,便跟着这些泰西传教士到了他们拖运行李的马车前。 泰西新教,信奉的圣母很有泰西神话特色,在教喻中大地上生长的植物,泥土、还有代表智慧的苹果,都是取悦圣母之物。 传教士来到大景的路上,收集了不少植物。 单独有三辆马车拖运。 有些已经晒干,有些根上却还带着泥土,长势喜人。 赵鲤在车边转了一圈。 她本打算礼貌性选一株,不料在扫到某处时视线一顿。 第574章 植物 泰西传教士身上,有很多赵鲤想要的东西。 比如书籍,科学学说,比如造船技术,比如火器制造。 赵鲤贪心,想着在去盛京的路上能榨多少算多少。 若是榨不到,到了盛京可让沈大人上阵,客串黑脸敲诈勒索。 这些人千辛万苦来到大景,当然要格局打开,物尽其用。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在第二日就有了收获。 而且是相当了不起,能给当前大景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收获。 搭着棚子的马车一角,一个黑黢黢的黑陶小盆中种着一株不起眼的植物。 叶片基部呈现心形,顶端渐尖的植物,在满车繁花中极不起眼。 赵鲤收敛心神,迅速收敛方才的失态。 内心却开始高声呼喊:系统!系统! 她很少会这样主动呼唤,系统延迟了一下才响应。 ‘查一下,那个植物是不是红薯?’ 赵鲤激动得心直跳。 近年来,大景天相异常,竟连淮河都有数次结冰。 已经进入小冰河时期。 这个时期的动荡与艰难不必赘述。 赵鲤来时,大景虽政局还算平稳,但越来越恶劣的气候,还有灵气复苏将导致的变故。、 无一不显王朝暮气。 如果没有意外,未来二十年将是大景最艰难的日子。 沈晏从不跟她说繁杂的政事,但从南下开始,波云诡谲变故丛生。 虽有沈之行在盛京支撑,但沈晏肩上政务也繁重许多。 只是他从不在她面前抱怨诉苦,总表现得游刃有余。 赵鲤虽不说,但她学过历史,心中门清。 现在她眼前出现了一株高产,可以奶活一个王朝的东西。 赵鲤心口都激动得怦怦跳,急声催促系统打开图鉴查实。 系统慢吞吞许久,半透明面板上的围巾企鹅好整以暇整理了一下围巾。 这才提示道:【鉴定中……】 【鉴定完毕,符合图鉴植物——番薯特征。】 赵鲤呼吸都放慢了两拍,对系统接下来的内容都不再感兴趣,只想着怎么把这根小苗弄到手。 不料系统又叮的一声。 【发现图鉴植物——玉米。】 【自动鉴定完成,累计消耗经验值*1000】 对于系统趁火打劫的行径,赵鲤没空计较。 她心里只回响着两个大字,玉米玉米玉米。 她不知道这种南大陆的作物,是什么落到泰西人手中的。 调整了一下呼吸,她看向系统特意标红的地方。 一根刚冒小芽的植物,从泥土中探出叶片。 若是赵鲤自己认,是绝不可能认出来的。 她咬唇,视线在这两样东西上转了两圈。 终于调整呼吸,看向一旁的泰西传教士和雷德明。 这两位都不傻,赵鲤的反应他们都看在眼里。 只是不知她失态是因为什么。 赵鲤吸了口气道:“我并不想欺瞒两位。” 她指了一下车中的植物:“我在这发现了一些我急需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可以帮到我巨大的忙。” “两位若是能慷慨相赠,我牢记二位的恩情。” 赵鲤只字不提那两株小苗是什么,只将一切背到了自己头上。 她欠人情,总比大景欠要好。 赵鲤凭借对后世教会的了解,眼前的传教士信仰新教圣母,他们都有独特的灵感。 撒谎的人,决计逃不过他们,尤其是苦修士的眼睛。 因此赵鲤选择了老手法,说的都是真话,却不够真,将自己最终意图掩藏。 泰西苦修士手指微动。 他不知道赵鲤对信教的了解,远超于当代所有人。 用了十分鸡贼的话术。 察觉到赵鲤说的都是真话,反倒是对她生出赞许。 赞许她的诚实。 雷德明心思要复杂些,他考量了一下。 觉得若是能给赵鲤一个大人情,或许能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有帮助。 苦修士和雷德明互相看了一眼。 苦修士大方道:“这些是我们航海途中,在停靠的地方与其他水手和势力交换的,若是能帮到赵千户,也是……”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微笑着道:“用大景的话来说,也是缘分。” “你与这它们有缘。” 说着,苦修士弯腰,将红薯和玉米苗捡起,双手捧到了赵鲤面前。 他这样慷慨,让赵鲤有些羞愧。 若是这两个老头不给,她就是动手也要抢来。 现在人家不但给了,而且还是双手! 顺毛驴赵鲤顿生愧疚。 但手不慢,迅速的将东西接过护在怀里。 “那怎么好意思呢?” 她咳嗽着舔了一下嘴唇:“我就厚脸皮一回了。” 大不了以后对他们好一点,坑人的时候,不要那么黑心。 赵鲤心里鸵鸟似的,给自己找补。 “多谢二位了,我先带走了!” 东西到手,她就像是保护珍宝的恶龙,便是一阵风都觉得异常。 只想赶紧将这两样东西送到沈晏手里。 嘴上感谢了两声,立刻脚底抹油,寻机溜走。 只留下雷德明和苦修士。 “喜欢植物的人,心肠都不坏。” 苦修士感叹赞许道:“难得的是,能节制贪欲,并且诚实又勇敢。” 雷德明望着赵鲤离开的方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胡乱点了点头当做认同。 赵鲤抱着两样东西,一路疾行回屋后,便立刻迫不及待点亮了小信使的灯笼。 第575章 旅途 嚓—— 信使的小灯笼被点燃。 此前玄虚子将镜魍化成的小球交给赵鲤,赵鲤便把这零食投喂给了小信使。 之后小信使沉睡了两日。 赵鲤也不担心,人吃饱了都要休息消化一下。 第三日,通过契约的联系,她察觉到小信使外出玩耍。 相比起沈小花或是阿白,小信使穿梭在虚实与梦境之间的游历玩耍方式要高端安全得多。 赵鲤不干涉它的活动。 今日是她在投喂营养点心后,第一次主动召唤。 几乎是在赵鲤将灯笼点燃的一瞬间,屋中光线一暗。 屋角摆放的铜镜,传出刺啦刺啦,尖尖指甲擦过镜面的声音。 铜镜中雾气朦胧,镜面都是刮花的痕迹。 一只细细的手爪试探着伸出来。 赵鲤走过去接,不意外的,从镜中接到换了新裙子的小信使。 蓝底白花的缎子裙,和它脚上绣鞋很配,头上还戴了一顶小帽子。 沈大人搭配色彩的眼光,似乎又提高了? 赵鲤感叹着,将小信使抱起来查看。 小信使外表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肉眼可见的开心。 赵鲤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帮我送个口信。” “这有重要的东西,请沈大人派人来护送回去。” 小信使探头看了一下桌上摆的两个小花盆,抬爪指了一下自己。 “你?” 赵鲤愕然,她记得小信使不能送活物。 担心折腾死这两个宝贝玩意。 看出赵鲤的怀疑,小信使从两人的契约传来清晰的信息。 吃掉了补品之后,它升级啦~ 可以携带活物跳跃穿梭,虽然重量仅限于它可以拿动的东西。 这消息让赵鲤很高兴,由小信使将这两东西带回,比由人传递要安全很多。 赵鲤将两个小花盆,交到小信使的手中。 或许是察觉到赵鲤的郑重,小信使仰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坚定得带上了一些使命感。 赵鲤摸了摸它光秃秃的脑门:“好孩子!” 她一直没给小信使取名。 本以为照着沈晏的脾性,应当没两天就会领到一个沈小信之类的名字。 不料,一直没有半点动静。 赵鲤曾见沈晏在工作之余翻诗经,挑来选去,似乎对取名一事很是纠结。 被赵鲤摸脑门的小信使,喉中发出快活的咕噜声。 “去吧!” 赵鲤搓了一下它尖尖的耳朵。 或许是因为消化掉了镜魍,小信使这一次的出现和离开都是通过镜子。 它一边环抱着一个花盆,只听铜镜嚓嚓两下声,便消失在镜中。 赵鲤这才放心。 重新打开门,想叫中庭的靖宁卫玩得差不多该上路了。 不料,一开门就看见绢娘立在门外。 她换下了那身华丽的红裙,换上寻常女子衣饰面上有些担忧:“赵千户,你没事吧?” “我在隔壁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昨天回到驿馆后,宫战三人腾出住处给绢娘。 虽说是同路,但是绢娘知道她来历敏感,一直在房中没有出来。 现在发现赵鲤屋中有些异样,不放心来看看。 赵鲤微微一笑道:“叫我阿鲤吧!没事,是我的御使。” 绢娘这才松了口气。 她虽说身份异常,但是从睁眼就被渣男带歪了路。 忙碌在织机前,且常被贬低,脾性与寻常女子相合。 虽因雌性蜘蛛的习性,斩断孽缘。 但过去种种,在绢娘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对靖宁卫这样的官方机构,她和绝大多数大景百姓一样,有种莫名的畏惧。 因而行动小心又谨慎,显得拘束。 澄清了误会,绢娘垂下头,羞涩道:“那就好。” 见她有些局促,赵鲤宽慰两句。 这才走到中庭,整备队伍开拔。 考虑到绢娘,赵鲤寻了辆马车安置她。 队伍再次从馆驿出发,随行的队伍中,还多了一个玄泽。 “师祖,叫我有条件的情况下,跟着赵千户你们历练。” 玄泽骑在马上,说话时羞涩低下头。 其实他师祖玄虚子的原话是:有条件跟着,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跟着。 玄虚子没脸找赵鲤开后门让徒孙加入巡夜司。 只捎了信,让徒孙自己厚脸皮来赖编制。 玄泽想起师祖的叮嘱就脸红。 除开一开始的莽撞和口无遮拦,此时他看着倒文秀得很。 见他用黑布蒙着眼睛,赵鲤多看了两眼问道,正想问,一旁的魏世着脸皮上来。 “赵千户也好奇,这位兄弟蒙眼的黑布对不对?” 他一边碎嘴子,一边和郑连一块将玄泽挤开。 两人就像两块石头,将赵鲤和玄泽隔开。 “我们昨天也问了,这兄弟的眼睛有些异处,在黑布上以礞石和香灰绘制符文,反倒免得他看到些乱七八糟的。” 玄泽一点没发现这两人的用心,在旁直点头。 赵鲤狠狠白了他们两个两眼,开口道:“不影响正常行走便好。” 随后她脚轻踢马腹,走到了队伍前边和宫战汇合,下令开拔。 看着她的背影,魏世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我总担心赵千户扇我。” 他好像真的被扇了一半,抬手摸了摸脸。 郑连在旁叹了口气,沈大人交代的任务,真难! 玄泽不明所以的在旁竖起耳朵。 魏世骑在马上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瞧着……” 郑连下意识抬手去捂他嘴。 却听他接下来冒出一串话:“瞧着就像是要下雨的,接下来路程一定不顺。” 他说着,给郑连比画了一个大拇指,得意地笑出八颗大牙。 还有这种操作?郑连一惊。 但摸着下巴寻思,又觉得很有道理。 立刻也对他竖起大拇指:“魏世,还得是你!” “快多说两句!” 看看能不能对冲掉赵千户神威。 魏世咳嗽清了清嗓子,一边走一边不停说:“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不清净,我们都得忙死。” 他竟捡着不吉利的说,听得一旁的玄泽都驾马走远了一些。 这位兄弟似乎有点不对劲。 为何对敌人笑眯眯问好,反倒老是晦气诅咒自己人? 玄泽摸了摸怀里的符,犹豫挣扎要不要给魏世脑门上贴一张。 队伍渐行渐远,也不知是不是魏世一路碎碎念起了效果。 他们竟顺顺当当到了江州。 看见江州府城楼上的大字时,赵鲤都有些不敢信,她们居然真那么顺利到了。 第576章 火 赵鲤仰头立在城门前。 总觉得,此行顺当得有些邪门。 一路上什么都没发生,她们顺着官道前行。 遇上风景好的便停留上一会。 打猎野餐时,赵鲤已经做好了会在林中遇上点什么,或者兔子窝里发现惨死骨骸这样的事。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她们居然愉快的在水边烧烤,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太邪门了! 赵鲤看着城门楼子上,江州府三个大字。 不放心的开心眼查看了一下。 并无异状。 她正纳闷,宫战驾马走到她身边。 “赵千户?” 宫战神色凝重,以为是江州府又什么异常。 赵鲤这才回神,却见城门前站了一溜的江州府官员。 都是前来迎接她们的。 赵鲤急忙翻身下马。 江州府大小官吏,立刻迎了上来。 江州府知府是个油滑人,论起来也是阉党,因而十分热情。 左一个赵千户辛苦,右一个赵千户了不起。 热情得赵鲤招架不住。 见这位知府大人为了做出迎接的排场,下令堵了南城门,赵鲤不欲与他们在这浪费时间。 简单客气两句,便入了江州城。 南城门的城门尉,等到队伍通过,才重新开启城门,放等候的百姓入城。 在江州府的驿馆,早早用心备下了丰足的酒菜。 打着招待泰西外邦使者的名号,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知府大人对这些泰西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宴席上讨好的对象是赵鲤。 “赵千户,听闻您对美食一道颇有研究,这道三江鸡,请您品鉴。” 这位知府大人显然用心研究过,说话好听又妥帖,热情又保持着距离。 赵鲤从来吃席都很实诚,听他说便抬眼去看。 却见面前一道摆着鸡头鸡尾的肉食,散发着红亮诱人的色泽。 只是肉质肥厚,怎么看都不像是鸡。 厅中服侍的侍女,持象牙公筷夹了一块到赵鲤碟里。 赵鲤尝了一下,便发现这道三江鸡,名义上叫鸡,也掩耳盗铃的摆了鸡头鸡尾,实质却是烧制的鹅脯。 寻思了一下,赵鲤才想起,这是大景士大夫的习惯——‘毋食鹅。’ 在大景建国初年,鹅被视为奢遮之物。 士大夫为了表现自己的清廉,便……食鹅时,去掉鹅头,用鸡头鸡尾代替。 赵鲤嘴里嚼着鹅肉,都想为这些大景文人自欺欺人的脾气鼓掌。 ‘三江鸡’最肥美的两块进了赵鲤的碗里,这道菜便撤下。 又有些什么独菱笋,花下藕之类的玩意上来。 这场宴会的性质慢慢变化。 大景官场酒宴陋习渐显,大小官吏开始敬酒饮酒。 对此,赵鲤早有准备。 一挥手,自有随行的宫战和魏世郑连三人顶上。 泰西的传教士们,也第一次见识了大景官员的酒后热情。 一场酒宴,除了赵鲤清醒下桌,周围都没有站得住的人。 翌日清晨,神情气爽的赵鲤起身,便闻到飘在驿馆上方的香味。 循着味道过去,见绢娘站在一个大汤锅前,挨个给宿醉的人打醒酒汤。 适应相处了几日,绢娘对靖宁卫众人的畏惧稍退。 靖宁卫的人或许也因绢娘看着胆小,对她忌惮少了很多。 赵鲤曾见绢娘帮着做饭。 玄泽也在致歉后,拜托绢娘帮忙补过破损的衣衫。 绢娘呼出一口气,抬袖擦拭额头。 含笑看着满院喝醒酒汤的人。 不知是不是赵鲤的错觉,总觉得她的眼神,就像在一群好大儿似的,充满慈爱。 见赵鲤来,绢娘眼睛一亮。 转身回灶间,端出一个托盘。 里边单独盛着一碗颜色碧绿的菜羹,还有两小笼破酥包。 不知是觉醒了什么属性,绢娘尤其喜欢投喂,帮人缝补。 似乎被需要,她就很开心。 她笑语盈盈招呼赵鲤道:“阿鲤,这边。” 满院喝得眼睛发青的靖宁卫,纷纷抬头问好。 赵鲤回应后,走过去寻位坐下。 一抬头就看见宫战、郑连和魏世,三人一脸虚脱的坐成一排。 昨夜他们三个是主要挡酒战力,胃经受了严苛考验。 “赵千户。” “赵千户。” “赵千户。” 三个声音响起,其中一个嘶哑得像是吞了只蛤蟆。 赵鲤不由问道:“魏世你怎么了?” 魏世伸长脖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废了好大劲都没说出话,冲着赵鲤直摆手。 一旁的宫战给了答案:“这小子前几日不知道干了什么,嗓子本就嘶哑,昨夜饮酒过多,今天说不出来话。” “已经取请大夫了。” 见魏世死撑着还要说话,赵鲤摆了摆手:“你歇着吧,别说话了。” 魏世苦着脸叹了口气。 赵鲤又问宫战泰西人的安顿情况,宫战一边喝醒酒汤一边点头表示都已安顿。 赵鲤放心的起身,打算兑现诺言去给泰西人找工匠,再在江州府采购植物花卉。 绢娘见状放下打汤的大马勺,用商量的语气对赵鲤道:“阿鲤,不知我可不可以回一趟织染坊?” “我听闻……那人要另娶,心急之下不告而别。” “织染坊的活计也没个交代,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绢娘顿了顿,有补充道:“我就回去收拾行李。” 她看了赵鲤两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 赵鲤大概猜到她意图,干脆点头应下:“行,我陪你一块去!” 绢娘愣了一下,露出一个笑来:“多谢。” 两人议定,赵鲤果断将应付那位人品似乎不咋地,还格外热情的知府的活,甩给了宫战。 自己跟绢娘去她做工的织染坊。 临去前叮嘱说不出话的魏世,赶紧看大夫喝药。 郑连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魏世,心事重重叹了口气,自去擦刀。 绢娘做工的织染坊,在江州城专门的里坊,并不算远。 赵鲤换了常服,跟她步行过去。 绢娘熟悉此处,一路给赵鲤介绍。 她指着一处高兴道:“就是那了。” 话音刚落,那处黑烟滚滚。 有人奔走呼喊:“着火啦!” 第577章 火场 绢娘做工的地方,正好是江州专门的丝织业里坊。 这处密集集中了大景的官设织染局,还有各种民营性质的织造坊。 整个里坊,充斥着染料的味道。 赵鲤捧着在坊门前买的金线撒,听着坊间传出的,十分治愈的纺车吱吱呀呀的声音。 心情正是放松的时候。 便听见走水着火的噩耗。 绢娘的手举在半空,还没从这突发的变故里回过神来。 只见远方浓烟滚滚,黑色烟柱冲天而起,伴着浓烈的焦臭味。 浓烟之中,可见烈焰爆燃。 方才还一片岁月静好的里坊,瞬间乱作一团。 有奔走呼喊的,也有卷着布匹逃命的。 绢娘习性畏火,下意识去拽赵鲤的手。 赵鲤却扯着她到了路边,将手里的零嘴,一股脑塞到了她怀里。 “我去看看,你先回驿馆。” 她似乎听见那边传来求救声,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等。” 绢娘话未说完,便见赵鲤已经快步朝着着火场那处跑去。 绢娘心中焦急,放心不下她。 看了看冲天的火焰,咬牙跟了上去。 赵鲤不知她也跟来,与一个慌忙奔逃的人擦身而过。 她速度快,懒得去绕迷宫似的路,直接攀上墙垣,踩着墙头直线奔去。 不一会,便到了着火的地方。 熊熊火焰席卷,火舌顺着晾晒的丝织品迅速蔓延开来。 黑烟翻滚,这间规模不小的织造坊被大火笼罩。 建筑烧得噼啪作响。 此处可燃物实在太多,如不迅速控制火势,这无情大火定将整个里坊卷入吞噬。 燃烧的织造坊门前,有附近做工的人自发提桶灭火。 与见义勇为无关,这着火点左右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产业,火势蔓延开来,他们也会断了生计。 凭着这股劲,人们排成长龙,自发将一桶桶水传递到最前方,泼洒到火中。 赵鲤立在墙头往里看。 她耳朵尖,听见火场中有人呼救。 应当是在织造坊干活的女工们。 这些呼救声很集中。 赵鲤心中估算了一下风险,从墙头一跃而下。 跑到救火的人旁边,抢了一桶水淋到身上。 以她的速度冲进火场,当是没问题的。 难的,是如何将人带出且不损自身。 赵鲤脑海中迅速规划着撤离方案。 她脚步极快,冲向火场。 被她抢了水桶的人,这才反应过来,高喊道:“小姑娘,别乱来!” 赵鲤将呼喊抛在身后,避开了火势正旺的地方,寻了一处烧塌的围墙,湿漉漉的袖子挡住脸,团身跃入。 跃入的瞬间,周围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赵鲤落地,立刻打了个滚。 她觉得皮肤上的汗毛都好似被燎得卷曲。 起身搓了一下手臂,争分夺秒的朝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沿途都是燃烧的建筑,一团织物燃烧的火星,落在赵鲤肩头半湿的衣裳上熄灭。 呼救声越来越近,呼救声中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咳嗽。 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赵鲤加快了脚步声。 终于,冲入了一处稍开阔的地方。 身上的衣裳也被烤得半干。 一群织造坊的女工,立在天井。 这处开阔的天井没有晾晒织物,且有一口井,这群女工才侥幸得活。 她们手中握着湿润的布,四处扑打,试图自救,同时发出声声呼喊。 见赵鲤从火中冲出,一个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她。 旁边便有人协助着,将一桶水淋到了赵鲤身上。 赵鲤抓了一把烧焦的发尾,抬袖挡住口鼻:“别怕,跟着我。”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站在墙头看见的火势薄弱处。 指了一个方向:“我们从那边走。” 这些困在火场中的女工,不知赵鲤是谁,但现在浓烟滚滚,她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赵鲤力气大,打水轻轻松松,迅速提了几桶水上来,让众人打湿身上。 便带着她们顶着浓烟,朝着逆风方向逃生。 沿途可见不少挡路的火墙,赵鲤寻了根晾晒织物的杆子在手。 碗口粗的杆子被她舞得虎虎生威,将拦路的杂物,摇摇欲坠的墙垣暴力破拆,硬生生砸了一条路出来。 她不同寻常的表现,让人心振奋。 在熟悉织造坊路径的女工指示下,她们渐渐到了外围。 赵鲤熏得满身热汗,双目通红。 终看见了织造坊的外墙,只要越过这堵墙,她们便能安全。 这处火势小,不少女工见得逃出生天,都露出狂喜之色。 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忍不住哭出声来。 赵鲤也放松了些,舔了舔暴皮的嘴唇。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那年纪最小的女工,忽而扑倒在地。 旁边人急忙伸手去拉。 一个架子垮向这边,上边熊熊燃烧的织物,眼见就要将这女工笼罩其中。 赵鲤听见呼声,回头时已来不及,只眼睁睁看着那架子倒下。 赵鲤心中一突,便要折身回去救人。 转身之际,耳边一阵清爽带着水气的风拂过。 湿漉漉的触感,擦过赵鲤的耳垂。 她心惊扭头看去,余光却只见一道白影。 在燃烧的布料将小女工覆盖之前,那白影扑了上去。 燃烧的布匹啪啪作响。 可见一个人影在火布下挣扎,惨叫声一声大过一声。 墙垣处传来整齐的号子声。 一根撞木,冲烂了外墙。 呼呼的哨声响起,撞烂的外墙处,传来呼喊:“快从这边走!” 赵鲤回首,便见穿着统一黑色厚牛皮衣的人,正提着水桶朝这边赶。 正是江州的潜火军卒。 “你们先走。” 赵鲤见逃生通道打开,城中专业救火人员到来,连连招手示意女工们先离开。 自己却是走到了还在挣扎的火布处。 那个失足摔倒的小女工,还在火布下挣扎。 现在救出,以大景当前的医疗水平也没有办法存活。 她正生受着火噬的极致之痛。 赵鲤能做的不多,结束她的痛苦是其中之一。 赵鲤从靴册,拔出随身的匕首。 没有犹豫,抖手便朝着火布下蠕动的人形头部投去。 她手腕力道极大,匕首足够穿透还在挣扎的女工头颅,让这女工得到解脱。 不料,匕首飞至半空,便被一根棍子击落。 赵鲤回首,便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潜火军收回手。 满是烟灰的脸上咧出一个笑来:“姑娘且慢动手,还有余地。” 绢娘从塌掉的墙边探出头,直冲赵鲤招手。 第578章 严焱 黑烟升腾,在各方的努力下,这处燃烧的火焰,终是控制住没有向外蔓延。 最后一丝余火扑灭,已是午后。 赵鲤坐在湿漉漉的火场边,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钻出来的,只见一双熏出血丝的眼睛。 她救了人也没歇,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提水拉倒建筑构建防火带,她力气大一个人顶得上四五个壮丁。 几番奔走,被火烤得口舌焦躁,正靠在一辆小推车上喘息。 一队相当于后世救火员的潜火卒,从她身边路过,都与她打招呼问好。 火场也是另类战场。 赵鲤的表现,足让这些人对她尊敬。 他们太热情,赵鲤口渴得不想说话,随意摆了摆手。 正想寻点什么喝,几两独轮车吱吱呀呀的推来。 却是周围的织造坊主家,自发出钱置办了一桶桶解渴的甜水。 桶中甜汤上还奢侈的浮着碎冰。 赵鲤探头看了一眼,想去讨一碗喝。 绢娘已端着一海碗的绿豆汤,送到了她的眼前。 跟着绢娘来的,还有方才火场中所见的那个潜火卒。 这潜火卒看头上帽饰,当是队长之流。 赵鲤捧着碗沿满是水珠的绿豆汤,深深看了这潜火卒两眼,这才一口闷了碗中的绿豆汤。 冰爽的汤饮放足了糖,一口饮下,胸口肺腑的焦渴瞬间缓解。 赵鲤一口饮尽,还将碗底剩下碎冰倒进嘴里嚼了,惬意地出了一口气。 绢娘脸上也脏兮兮的满是烟灰,见赵鲤喝完,接了空碗还去给她打汤。 赵鲤抬手抹了一下嘴,在自己的脸上抹出一道道煤灰。 她动作豪爽大方,一直看着她的那个潜火卒笑弯了眼睛。 对她道:“要不要一块去洗个澡?” 这潜火卒一直指挥灭火,加之火场烟熏火燎,嗓音嘶哑得不像样。 一笑就露出两排大白牙,用拇指指了指自己:“我副业开澡堂子的,定寻一间干净的。” 赵鲤咔嚓咔嚓嚼了碎冰,点了点头:“好啊!” 她说着话,将视线移到了一个地方。 勤劳的小女工脱离了火海后,便自发帮着灭火的人打下手。 现在正笑着帮忙打凉汤。 瞧着一切都好,只是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曾被熊熊燃烧的火布包裹。 偶尔转身,还可见耳后白皮肤,身上连一个水泡也没有。 “我也有些问题,正想请教。”赵鲤道。 …… 对于满身烟灰的赵鲤来说,洗澡是个非常好的建议。 又喝了一碗冰绿豆汤,赵鲤叫上绢娘。 这潜火卒领着赵鲤和绢娘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用沙哑的声音道:“温汤客舍就在不远处,步行就到。” 绢娘和这个潜火卒似乎相熟,接了话头说道:“那处温汤专做坊间女工的生意,确实不远。” 赵鲤的视线一直落在带路的潜火卒身上,唔了一声没多说话。 领路的潜火卒是个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喊:“我先走,你们探探火场查查,没事了就收队回望火楼!” 得令的潜火军卒,都点了点头,似乎习惯了这种早退的习惯。 这潜火卒和绢娘口中所说的温汤客舍,确实不远。 就在坊门附近,因先前火灾生意不错。 潜火卒熟门熟路挤到高高的柜台边,柜台中坐着的年轻姑娘热情道:“您来了?单给您留了一间,热汤换洗衣裳都备好了。” 言罢,递来钥匙。 她又和绢娘打了声招呼。 赵鲤脸上糊满烟灰,她认不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得装着很熟的样子笑了笑。 赵鲤礼貌回应。 在潜火卒的带领下,三人挤进了一间不大的小单间。 这光线昏暗,也不宽敞。 但胜在干净,应当是提前打扫过,无论是换衣的地方,还是汤池子都很干净。 进了门,这潜火卒便作势要解腰带。 见赵鲤一点反应也没有,反问道:“你不赶我出去?” 赵鲤嘿了一声:“多新鲜呐,你有的我也有,赶你做什么?” 这潜火卒愣了一下,随即嘶哑笑出声:“姑娘眼力绝了!” 她转头看向浅笑的绢娘:“果如绢娘所说,这位阿鲤姑娘不是一般人。” 说着,她解掉了身上的厚牛皮衣。 火场来回,热气捂出了一身大汗,汗水顺着她脱下的衣裳往下淌。 汗臭弥漫开来。 她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有点味。” 说完抬手扇风,只是她浑身都湿透,越扇汗味越重。 “行了,别折腾了。” 赵鲤直爽的对着她摆了摆手,自然的解掉了腰带:“现在大家都一样脏臭。” 汗水散发花香的小仙女这里没有,只有三个煤炭球。 潜火卒笑点很低,听赵鲤的话又是哈哈一通笑。 这才解了身上衣衫,露出紧实修长的躯体。 她前胸用布条子勒得紧实。 全部解开后,高度和赵鲤相差无二。 两人相互打量了一下,都松了口气。 有了相近的地方,两人关系迅速拉近,一块坐进了方形的澡池子里。 “这里常有女工拼澡池子,四五个一块洗都不嫌挤。” 绢娘一边介绍,一边给赵鲤递来了澡豆。 赵鲤将澡豆化水,搓出些泡沫,便往脸上糊。 凑在接水的竹筒下,洗干净黑黢黢的脸,这才舒服地吐出一口气:“我叫赵鲤,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同样在洗脸的潜火卒抬起头,露出一张相当中性的脸。 “我叫严焱。” 她笑起来爽朗,即便赵鲤现在跟她坦荡荡一块坐在澡盆子里,还是因她的笑容一愣。 只看脸,这位焱姑娘相当俊俏。 赵鲤笑了笑,将话题转向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个白影,是什么?” 严焱抿唇一笑,拍了拍水面,唤道:“阿水,出来见见人!” 随她呼喊,澡盆上的雾气缓缓凝结成形。 第579章 蒙骗 温汤客舍中,引来的温泉水哗啦落到澡池中。 这处的隔间都以木板隔断,隔音不佳。 隔壁庆幸讨论着今日火灾的姑娘们,忽然停下了交谈声。 一个女声迟疑问道:“水怎么突然凉了?” 随着她的问话,凝聚的白色雾气团,打了一个可爱的嗝。 随后,雾气嘭的一炸,跳出一只白色雾状的小玩意。 丝丝白雾组成了它的毛发,生着一双水汪汪的钢蓝色眼睛。 半透明的小爪子虚虚踩在水面,侧着头看赵鲤,发出一声类似于猫,嗲到极点的叫声。 赵鲤忍不住后仰,背靠上了澡池边缘钉的木板上。 这玩意…… 特娘的好可爱! 又美丽又脆弱,好似喘气用劲点,都能吹散它身上的烟雾。 严焱似乎习惯了赵鲤这样的反应,先是哈哈大笑,随后对她道:“别担心,吹不散。” 名叫阿水的可爱生物,雾状的脚爪踩在水面,赵鲤顿时觉得周围温度降了许多。 赵鲤从凉掉的水中探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阿水。 她的手指探入了一团寒凉的雾气中,雾气缠绕在赵鲤的指尖,感觉十分微妙。 阿水十分亲人,眨了一下漂亮的眼睛,垂下头轻嗅,张口吐出一些水雾。 这些水雾就像是轻柔的纱幔,缠绕上赵鲤的胳膊。 方才火场中,她的肩上被火团灼伤了一块,一直没有处理伤口。 那处起了些水泡,温水一泡火辣辣的疼。 赵鲤本想着回去找寻些人面果汁擦擦,现在灼痛的伤口被阿水吐出的雾气包裹。 像是敷了一层药膏,须臾间热辣的疼痛抽离,亮晶晶的水泡肉眼可见瘪了下去。 严焱惊诧地对绢娘道:“倒是新奇。” “阿水很胆小,轻易不与人亲近,现在竟主动为阿鲤治伤。” 绢娘显然也知道严焱的秘密,点头道:“是啊。” 赵鲤一直开着心眼,观察这只小兽的一举一动。 待见到自己肩上的水泡瘪下,她若有所思道:“阿水拔除了烫伤中的火毒。” 严焱笑着一拍手:“没错!阿水厉害吗?” 应和这她的,是阿水又一声嗲到极点的夹子音。 它站在赵鲤的肩头,雾气组成的身子,亲昵的在赵鲤颈间蹭,带来茸茸的触感。 赵鲤被它蹭得痒痒,忍不住后撤。 这小东西竟厚着脸皮跟来。 生得可爱就是有特权,赵鲤抬手逗弄了几下,这才道:“阿水是什么异兽吗?” 严焱和绢娘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概念,只道阿水是在江州府城外山中跟来的。 只知道它喜火,将火焰的温度当做食粮。 严焱借助阿水的能力,继承父业,做了江州府城中的一个潜火卒。 “阿水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来到我家的。” “那天我煮粥,锅中的米怎么都煮不熟。” “大着胆子一摸,才发现坐在火上的砂锅竟是凉的。” “柴火烧的火焰燃得正旺,却没有一点热乎气。” 严焱说着又笑了起来:“后来才知,是阿水盘在火里吃东西。” 赵鲤了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今日也是靠着这样的特性,救下了那个织造坊的小女工对吗?” 言罢,系统突然叮地一响。 【发现新图鉴生物——阿水。】 【命名者严焱,收录者赵鲤。】 【阿水,出现在江州府西常山,属海内经东南,异兽属。】 【性情外向。】 系统突然诈尸,赵鲤已经淡定许多。 耐心听着,想听听看这次图鉴收录会给她多少经验值。 不料却听到了奇怪的东西。 赵鲤忍不住扭头,看盘在自己肩上狂蹭的一小团雾气。 照着严焱的说法,这小东西很胆小,但是系统又说它十分外向。 赵鲤的疑惑只是一瞬,接着便看见了系统的提示。 【性格外向,好美色,会借着无害的外表,接近毫无戒心的无知少女。】 不知是不是赵鲤错觉,系统面板上的企鹅似乎偷笑了一下。 【应当不会有愚蠢的人,被那外表和伪装的声音欺骗吧?】 赵鲤没有再听下去,她心里骂了一声,火速探手扯来池边搭着的浴巾,遮住自己的身体。 蹲在她肩上,哼哼唧唧蹭她脖子的可爱小生物顿了一下。 发出一声轻微的,不注意不会听见的弹舌声,似在抱怨。 然后对着赵鲤眨巴了一下它蓝钻般的眼睛。 喉中呜呜不停,还要贴上来。 赵鲤突然的举动,让严焱和绢娘都很迷茫。 赵鲤不解释,黑着脸够来挂在旁边的蹀躞带。 湿润的手沾了随身携带的朱砂,抹在掌心。 “阿鲤?” 绢娘有些忌惮的后缩。 严焱什么都没意识到,脸上还有疑惑:“洗好了吗?我还说给你擦背呢!” 下一瞬,赵鲤一巴掌挥出。 沾着朱砂的手,抽向阿水。 本无实体的雾气团,却被赵鲤的巴掌抽个正着。 打着旋飞到屋角,撞烂了一个衣架子。 严焱脸上神情顿住,正要质问却听飞出去的阿水哎哟一声。 挨打忘了夹嗓子的小玩意,声音粗粝如抠脚大汉。 严焱整个僵住。 绢娘准备劝架的手,都顿在半空。 赵鲤收回手,撩了一捧水擦脖子,开口道:“不装了?” 严焱和绢娘脸上神色变幻。 严焱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人分男女,异兽是不是也分公母? 她们一直瞧着阿水生得可爱,竟都默认了是雌。 起居坐卧,洗澡沐浴从不避讳,还常常与它亲昵。 严焱看向屋角被朱砂烧得满地滚惨叫连连的阿水,皮肤上肉眼可见的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忙遮住身子,探手就要去拿水瓢。 比她速度更快的,是绢娘。 一些白色细丝,簌簌地伸向阿水。 赵鲤披了一件衣裳在肩头,从水中站了起来。 烧得满地滚的阿水,好容易在地面蹭掉了朱砂。 身上雾气都变得有些淡。 但那些都暂时不重要,它瑟瑟发抖地团成一团。 “给个解释的机会?” 眨巴着水汪汪的钢蓝色眼睛,用粗粝的声音问道。 下一瞬,严焱拿着的水瓢朝它扔了过来。 “受死!” 第580章 异常 这日,在澡堂子挨的这一顿毒打,名为阿水的生物,往后余生都牢牢记得。 尤其那个瞧着无害的阿鲤姑娘。 沾着朱砂的巴掌,一掌疼过一掌。 它避无可避,险些消散。 严焱手里舞动着水瓢。 她以女儿身干着潜火卒的活计,可不是全靠阿水。 在挥舞木头水瓢时,肩背胳膊的肌肉线条,扎实又漂亮。 “一年!” 严焱一边敲一边念:“你骗我一年!” 她舞动的水瓢穿过了阿水雾气组成的身体,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阿水撅着屁股,双爪抱头根本不敢逃:“你听我狡辩!” 严焱听见这粗粝的嗓音便恼火,扭头去找赵鲤讨要朱砂。 阿水化成一团雾气,缠住在她的手上。 膏药一般甩不掉。 严焱嘶哑的喊声,几乎冲破屋顶:“你滚开!” 涌动的雾气中,尤传出阿水辩解的声音:“我方出生,迷迷糊糊跟了你,不是诚心欺骗。” “我只是一岁的宝宝啊!” 它用粗粝的成年男声喊出这话时,格外荒诞。 赵鲤扇它的手都顿了一下,绢娘缠绕的蛛丝也是一松。 理论上,确实如此。 可实际上…… 赵鲤又扬起了巴掌。 这出荒诞的闹剧,最终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请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敲门的是坐在前边柜台的小姑娘。 隔着门板,她听见赵鲤她们这间屋子声音成分复杂。 似乎有男人的声音? 她不确定的叩门,善意提醒道:“没事吧?” 严焱不想砸了自家生意,强敛怒气,正要回答。 便又听门外的姑娘道:“潜火卒来人,说是火场起火点,有点不对劲,请您去看看。” 赵鲤三人相互看看,齐齐收了手。 阿水还没松口气,便有绢娘沾了朱砂的蛛丝探来,将它一圈圈缠住。 “这笔账待会再算!” 严焱敬业,记挂着火场那边的事情。 赵鲤和娟娘将阿水殴打了一顿,也解了气。 总不能就这样宰了它。 只将此事暂且记下。 严焱将它用布一卷,扣进了一个木盆中。 她们原本的衣裳都脏得不像样,赵鲤暂时换上了严焱留在温汤客舍备用的男装。 严焱脸红成了一片,十分不好意思的对赵鲤道:“对不起阿鲤。” “行了。”赵鲤打断了她的自责,“打也打了一顿,消气了!” 得了她变相的安慰,严焱猛地松了口气。 只是脸色还是有些愧疚。 火场那边似乎有不好的发现,来报信的潜火卒催得急。 她们不再闲聊,急忙赶赴织造坊。 焦黑的废墟前,摆了一些白布盖着的尸体。 这场火来得急,并不是所有制染工匠都能幸运地暂时存活,等到赵鲤这样一个人。 门前盖着白布的尸体,约有二十左右。 焦黑碳化的残肢,探出白布之外。 严焱别看笑点低,经常笑作一团。 工作时,是十分有威信的。 在场的潜火兵,无一人轻视她。 “怎么回事?”严焱问话道。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年轻人,被烟灰糊着的脸上露出些犹豫。 他看了看跟来的赵鲤和绢娘,没有说话。 严焱道:“没有关系,直接说吧。” 这潜火卒有些犹豫,还是低声道:“我们探查火源时,发现起火点在织造坊的库房。” 他忌惮赵鲤和绢娘两个外人,说话吞吞吐吐。 赵鲤也明白他的顾虑,主动上前从腰后革囊抬出腰牌。 “放心说吧,靖宁卫巡夜司。” 这潜火卒不认得腰牌上的字,但听赵鲤介绍,又看腰牌上的狴犴吞口。 险些叫唤出声。 在他们的意识里,靖宁卫等同于瘟神。 插手的案件必然牵连甚广。 见他就要叫出声,赵鲤急声制止:“别喊,小声点。” 这潜火卒立刻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似乎将自己的惊讶咽回了肚子里。 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这织造坊的火,不是意外是人为。” 在他的带领下,赵鲤等人穿过烧塌的废墟,来到了起火点。 严焱十分专业,蹲身查看后,立刻皱紧眉头。 她女生男相认真做事时,模样俊俏。 她探手在地面抠了一团焦炭:“是火油?” 随行的潜火卒点了点头,接着指向一个地方,神情颇为忌惮。 只见湿漉漉的废墟中,躺着一具焦蚀的尸体。 这男尸生前应该很胖,在火焰中心烧得蜷缩成一团。 表面焦皮裂开,露出红色的肉。 严焱见惯了这些,没有一点惊讶。 绢娘却是悄悄拽住了赵鲤的胳膊,浑不像一个将新婚丈夫织成红裙的蛛娘。 严焱上前,蹲在那具烧焦的男尸体面前:“为什么没有清理出去?” 别的尸体都已经抬出去了,为什么只在这留这一个。 潜火卒顾忌赵鲤在场,不敢答话。 但很快严焱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本平静蜷缩。 一道气音,突然从烧焦的食道挤出。 严焱吓了一跳,险些坐倒在地。 却是赵鲤上前,扯住她后颈的衣襟,将她稳住。 严焱惊魂未定,再仔细去看。 却见地上的男尸,似乎侧过了头颅。 烧得烂掉的脸颊,抖动了一下。 严焱即便身边跟着一个异兽,却从未经历过这样邪门的场景。 想起绢娘曾道,赵鲤是巡夜司的。 没出息地躲到了赵鲤身后。 一旁同样吓个半死的潜火卒见状,也默默移动脚步,挪到了赵鲤身后。 加上绢娘,赵鲤身后藏了三个人。 她蹲在这男尸面前,打开了心眼。 诡物形成与生前执念有关,牵挂越多,死状越惨,形成的诡物越凶。 如被烈火炙烧而死,形成诡物的几率便远大于病老而死。 赵鲤本想若是诡物初生,便立刻焚尸。 不料心眼视角下,她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眼前的尸体,很干净。 干净得不合理,只在喉部有一点白光明灭。 赵鲤拔出靴册的匕首,在身后都成一团的三人注视下,剖开了尸体的喉管。 从喉管挑出了一根小小的骨头。 严焱表情扭曲,想看又不敢看。 见赵鲤寻到了东西,鼓起勇气瞄了两眼,便瞧见尸体没有一点烟灰的喉管。 第581章 画面 大景的历史偏移,没有宋慈,没有《洗冤集录》 但照着发展的必然性,大景也有自己的法医学检验。 江州的潜火兵卒们或许没有专门研究过,但是长久的工作经验,足让他们对火灾现场状况有了解。 眼前的尸体炙烤的尸油渗出表面,烧焦的衣物残片黏着在焦骨上。 尸体四肢呈屈曲状卷缩,顺着皮纹裂开的梭形创口裂开。 无一不证明这具男尸是烧死的。 但赵鲤剖开尸体的喉管,却没有看见一点炭末沉积。 这即是说明,死者在火场没有反射性的吞咽行为。 且呼吸道中没有烟灰。 严焱从赵鲤身后探出头,咽了一口唾沫:“生人被火逼挣扎,口开而气脉往来,口鼻中应有烟灰粘痰。” “这人……” 她想照着往常的经验说,这人应该在先死再被火烧。 但念及先前尸体大喘气,且光天化日转头的动作,她又不敢确定。 稍一联想,便觉后背冒凉气。 面对熊熊大火,严焱不缺胆气,但眼前要面对的东西,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领着赵鲤她们来的潜火卒也是经年老手,脸色煞白,紧紧闭着嘴巴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赵鲤用匕首拨弄着从尸体喉中挑出的细骨。 这细细的骨头挑出后,尸身便再无异动。 赵鲤心眼视角下,可清楚地看见这细小骨头上,正在消散的微弱白光。 却听绢娘啊的一声惊叫。 她这一叫,吓得严焱和那潜火卒同时一抖。 齐齐看去,绢娘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这是骆老板。” 赵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便见男尸身侧的焦肉里,嵌了一枚玉佩。 这白玉玉佩没什么特色,长时间的灼烧上边有一些细微的裂痕。 绢娘本身就在隔壁做活,一眼就能认出。 这是隔壁织造坊抠门老板腰间常佩戴之物。 赵鲤正要说话,又有一个年纪稍长些的潜火卒来报道:“严小旗,方才有幸存者说,她亲眼看见骆老板提着水囊进了库房,稍后火起,应当是这位骆老板放了火。” 这年纪稍长的潜火卒,公事公办只当这是一件寻常纵火案,提醒道:“我们得将此事上报衙门。” 只是他话说完,便看见严焱脸色更白了几分。 一个在火起之前,就已经死掉的死人,纵火烧了自家织造坊的库房。 这件事情,上报衙门也无用。 严焱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了赵鲤。 赵鲤用布抱着手指,将那根细细的骨头,从烟灰中捡起。 转头看向绢娘:“绢娘,劳烦你去一趟馆驿,将郑连,魏……” 考虑到魏世的情况,赵鲤换了一个名字:“将郑连和玄泽叫来。” 巡夜司的编制不好蹭,玄泽也当有所表现才行。 稍时,得了通知的郑连领着玄泽和一队人,到了织造坊。 他望着烧塌的织造坊,摩挲着刀柄,苦笑着庆幸自己先见之明。 赵鲤正在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小门房,查看潜火兵卒的火场勘探记录。 那枚从尸身中发现的小细骨,躺在桌上,被一块碎布托着,周围洒了一圈朱砂香灰。 “赵千户!” 郑连方才行了一礼,跟在他身后的玄泽便咦了一声。 他抬手解下蒙在眼上的黑布,一双迷瞪瞪的眼睛,望向骨头的方向。 赵鲤将手中的勘探记录递给郑连,同时问道:“玄泽,你看见了什么?” 根据玄泽所说,他是天瞎。 但两年前突然可以朦胧视物,不必开眼,就能看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心眼望气,沈晏掌心之眼望真,玄泽的眼睛却能看见一些微妙的事物轨迹,窥见死者留在物品上的残响。 那日他林中截杀,就是见着了绢娘身上红衣留下的死者骴气,看见新郎官被八足织娘编织成衣的画面。 他无法选择开启还是关闭眼睛。 一个不慎就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因此他平常都以绘制符文的黑布蒙眼。 听赵鲤的问话,玄泽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在空中拨弄了一下。 他模糊的视野中,桌上细骨发出的白光一点点扩大,形成一些断续的画面。 玄泽眯着眼睛,努力看清楚。 画面中,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跪在地上狼狈地磕头哀求。 玄泽将自己所见,向赵鲤复述。 他道“我看见,一个胖胖的男人,在向什么人哭诉磕头。” “这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似乎在为生意发愁,他在看账册。” 玄泽的手在空中拨弄,像是在拨弄一本无形的画册。 赵鲤感兴趣地扬起一边眉毛。 玄虚子老道敢塞来的人,果然有特异之处。 玄泽侧头努力辨别:“这个中年男人好像很害怕,他准备带妻儿离开。” “可是,有人!” 玄泽眨了一下眼睛,眼睛出现了瞬间的呆滞。 随后竟是直接伸手捏向桌面的骨头。 关注着他的赵鲤不由皱眉,上前攥住了他的腕子。 一旁的郑连夜反应过来他的情况不对,使用了靖宁卫的专用唤醒特技。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玄泽蹬蹬后退了两步,旋即捂住腹部,哇地吐出了胃袋里的东西。 脸色变得惨白。 “赵千户。”郑连求助地看向赵鲤。 玄泽既是玄虚子指派来的,代表了清虚观的态度,才来人就废掉,未免不妥。 赵鲤神色轻松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只是看见了死者生前的影像,被晦气冲撞。” “走,带他出去晒晒太阳。” 言罢,和郑连一起,将玄泽拖到了阳光下,寻了块碎墙砖坐下。 又寻了糖盐水来,捏着玄泽的鼻子灌下去。 玄泽很快咳嗽着,清醒过来。 他冷得发抖,但一缓过气便立刻道:“我看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似乎和什么人做了交易,但是又遇上了波折。” “他一遍遍地巡视库房。” 玄泽想到些什么,忽然抬起头来:“他库房中的货物有大片的湿痕,都是残次品。” 赵鲤示意郑连又给他倒了一碗糖盐水,才让他继续说。 会想到些什么,玄泽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这男人似乎想带着家人逃,但半路被人拦截。” “就在江州城外。” 第582章 寻踪 “江州城外?” 赵鲤得了情报不再耽搁,起身道:“郑连,我带玄泽去城外走一趟。” “你留此处。” “与潜火兵卒配合,重查火场,看看能不能寻到库房中没烧毁的货物。” “交给绢娘看看成色。” “寻仵作来查验,现场尸首若无异常天黑前处理掉,别惹出乱子。” “再查一下这位骆老板的平常的人际往来。” 赵鲤一连串的吩咐,郑连一一应下。 他是卢照鲁建兴带出来的老差人,在巡夜司时间也不短,该查什么赵鲤相信不必多费口舌。 因此只简单交代了两句,便扭头看向一旁的严焱。 赵鲤工作状态与平常状态全然不同,周身气势叫人生畏。 即便才一个澡堂子洗过澡,赤果果聊江州府的美食,此刻的严焱还是有些拘束。 “阿……赵千户请吩咐。” 赵鲤勾了勾唇角:“不必拘束。” 她道:“劳烦你配合巡夜司彻查此事。” 人都有好奇心,严焱见自己没被排除行动之外,顿时高兴。 立刻点了点头:“是!” 一旁的郑连神色微动,警惕地打量了两眼严焱。 “郑连!”赵鲤回头就看见他没憋好屁的阴沉表情,没好气道:“正经点!把沈小花和沈白找来帮忙。” 自打进了江州城,这两个小动物便野得不见踪影,上班时间也旷工。 决定以后告状的赵鲤,曲起手指打了个呼哨,叫来坐骑。 领着玄泽,从江州府抽调了两个熟悉当地情况的靖宁卫,朝着江州城外而去。 据玄泽所说,骆老板带了三车财货和家眷,清晨出了江州。 路上便遇上拦截。 赵鲤心中对骆老板家眷生还并不报多少希望。 一行人马,照着玄泽的指示来到郊外时,果然只见一片光秃秃的山坡。 现场只有一些车辙印,和往来百姓的脚印。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玄泽双眼蒙着黑布,骑在马上。 他左右转动脑袋,时不时抬头轻嗅。 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看错了?” 他涉世经验不多,天赋异禀的眼睛也不常用,见无异状竟第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 “赵千户,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先实际调查再说。” 赵鲤打断了他的道歉翻身下马,下令随行的六个校尉散开搜查。 处理诡事的第一要则,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相信偶然与巧合。 玄泽有那样一双眼睛,赵鲤有意培养,唤他来跟在身后。 赵鲤循着道路两边,一寸寸搜查。 这时一个校尉唤了一声:“赵千户!” 赵鲤疾步走过去,便见那校尉蹲在一株草叶前。 他是盛京靖宁卫,精锐中的精锐,眼力毒绝。 在这杂草密林中,翻找到了一点线索。 地上的草叶,是新鲜断折的。 翻开垂下的草叶,可见叶子的背后有一抹血痕。 “很新鲜,应当就是今日的。” 听了这校尉的判断,赵鲤从旁走了一步,唤道:“玄泽,过来看看。” 听见有线索自己没有带错路,玄泽松了口气。 依言蹲下,解开了蒙在眼上的黑布。 朦胧的光线中,一些画面呈现在玄泽眼前。 他依旧像是翻书一般,虚空拨弄了一下。 下一瞬,他悚然一惊。 一张倒挂的脸,悬在他的眼前。 因靠得极近,鼻尖距离玄泽近在咫尺。 这张倒挂的脸,还十分稚嫩。 玄泽认出,应当是骆老板的小儿子。 这张脸跟爹爹撒娇时,圆胖小脸上挂着讨喜的微笑。 现在,却像一条挂在鱼市摊铁钩上的死鱼。 灰白扩散的眼瞳上,爬着一只瓢虫。 玄泽胸中气血翻涌。 紧紧咬住了牙关:“赵千户,那个方向。”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的一座山。 “那里?” 赵鲤抬眼看了一下。 临时从江州百户所调来的一个力士,立刻上前。 “禀赵千户,那里是西常山。” 这个报告的力士,并不归属巡夜司。 但巡夜司是干什么的,他心里门清。 涉入这种诡案还是头一遭,报告时谨慎又小心,捡着有用的说。 “江州一直流传着些故事,近年来西常山更是不太平。” “常有人捡拾柴禾时,看见些奇怪的东西。” 他顿了顿,想起些什么哗啦啦翻了一下无常簿:“今年,西常山有八起失踪报告。” “都是采蘑菇和捡拾柴禾的山民。” “衙门组织搜寻过一次,但……” 他顿了顿,觑着赵鲤的脸色,谨慎选择了一个比较妥当的词:“但西常山山林幽邃,衙门人手有限,便暂时搁置了。” 赵鲤闻言舔了舔后槽牙,八起失踪搜寻了一次,便暂时搁置。 显然江州府那位毋食鹅的知府大人,并不像他昨日所表现的那么敬业热情。 赵鲤看了一眼报告的力士,道:“走进山瞧瞧。” 这力士微微愣怔后,脸上露出些异样:“赵千户,现在天色不早,进山只怕不大好吧?” 赵鲤却不理他,扬声道:“检查武器装备干粮,准备入山。” 见她如此,这江州力士急忙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郑连来时,熟门熟路的给赵鲤带来了官服和佩刀。 她稍整顿后,便领队步行入了西常山。 似乎因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异常和失踪事件,西常山的密林中没有多少人类活动的踪迹。 拾柴人都默契的避开了这里。 山路难行,赵鲤等人的路有些艰难。 幸好玄泽一路指正方向。 终在太阳将要落山之时。 在一处隐蔽的山坳,赵鲤她们发现了要找的目标。 几辆马车散了架,翻倒在地。 也不知是怎么凭空到了这里的。 一旁,十来具尸体有大人有孩童,晾晒的咸鱼般倒挂在树上。 鲜血顺着割开的喉管流淌,在泥地上堆集成一片红色湖泊。 散架马车上拖着的箱子翻倒,里面的金银细软,绫罗锦缎散了一地。 在金红夕阳的照映下,这些财货闪烁着光芒。 赵鲤立在一处山石上,远看了一眼,脸色阴沉了下去。 这种场景,实在熟悉。。 赵鲤舌头轻动,将多子鬼母几个字咽进喉中。 第583章 祭祀 西南巫傩之术自来诡谲,独特的地理人文,造就神秘又野蛮的巫傩文化。 其中,尤以信奉多子鬼母的教派,最为血腥残酷。 从村落到部落,最后形成古王国。 为了巩固王权和统治,朱提王族需要一种恐怖的机制震慑百姓。 强大中原王朝坚实的统治基础他们学不来。 朱提王族便以宗教、神权作为维护统治的工具。 极度血腥的人祭宗教由此而生。 在河房遭遇林知和多子鬼母后,沈晏曾奏明隆庆帝,在朱提、夜郎等地暗查。 西南靖宁卫出动,以剿匪的名义,在西南之地又再扫荡了一圈。 实则捣毁多处多子鬼母的淫祠,并且查抄相关书籍、记录,全部焚毁。 这些行动,都是私底下进行的。 意在毁去多子鬼母记载。 一个野神,不享祭祀没有香火供奉,会渐渐衰落。 当祂存在的记录从大众记忆中抹去,最后一个信奉者消亡时,便是神的‘死亡’之日。 沈晏的行动果决而迅速,西南之地立时掀起血腥的风暴。 从各处抄捡而来的秘册,秘密送到了赵鲤手边。 赵鲤也因此对多子鬼母这个教派,有了更多的认知。 其中一本少女人皮装订的书册,是宰了一个老祭司缴获的。 上面详细的记载了多子鬼母的人牲祭祀器具制作和祭祀仪式。 仪式的血腥和暴虐,犹如一个施虐狂恶心而扭曲的妄想。 透过那本百年前的人皮册,赵鲤都能嗅到血腥味。 那本册子赵鲤阅后已经即时销毁,但内容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 那时赵鲤才知道,林知已经是多子鬼母中的温和派。 眼前织造坊一家倒悬在树上的尸首,恰好应和了多子鬼母的其中一个祭祀仪式。 这些受害者的下身血淋淋。 器官俱被剜走。 在金银的簇拥中,整齐地摆放在一块白石之上。 供奉给多子鬼母以娱神。 金红的夕阳,照映在地面的猩红血泊上。 玄泽脸色剧变。 他平常虽黑布蒙眼,但行走坐卧丝毫不受影响。 嗅觉与听觉,甚至超过常人一些。 浓烈的血腥味,伴随山风将赵鲤一行人笼罩其中。 “赵千户?” 玄泽到底年轻冲动,下意识便要摘下蒙眼的布条,被赵鲤阻止。 “不要看。” 赵鲤脸色阴沉:“你的眼睛是双刃剑,好用也危险。” “此处牵扯祭祀,如果不想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当场疯癫,就让那根布条好好地呆在你眼睛上。” 对玄泽下了不许摘下蒙眼黑布的禁令后,赵鲤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 幸有玄泽的那双眼睛,准确带着她们来到这里。 这处祭祀虽已经完成,但还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 及时摧毁应当无碍。 赵鲤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边夕阳将沉,只余一线余晖。 赵鲤当机立断道:“立刻将树上尸体放下,即刻焚尸。” 闻言,赵鲤的老部下纷纷行动起来,摸向后腰革囊。 玄泽动作慢了半拍,也急忙跟着行动起来。 只是两个江州府的靖宁卫,还呆站着。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无人性的场景。 许久才回过神来。 赵鲤未开启心眼,率先走下山坡。 越是靠近,越嗅到浓烈的血腥味。 一双双死而眼不闭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鲤一行人。 天愈发的暗了,靖宁卫纷纷攀上树去,解开绑在尸体上的绳子。 赵鲤在血泊边踱步,仔细检查着仪式现场的东西。 初见马车翻覆,遍地金银,赵鲤曾以为犯下这事的人,不图财只是想灭口。 可检查完尸体悬挂的方位,赵鲤心中有了别的猜想。 这些金银不是行凶者瞧不上,而是临时充作了祭祀用品。 这处祭祀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弄出来的。 手法粗糙又毛躁。 赵鲤看了一眼面前散发腥臭味道的血泊。 粘稠的血液积在地面,金银财货散落其中。 中间方桌大小的白石上,摆着血淋淋的肉块。 最上边的,是一套完整的雄性生殖器。 只从现场布置和祭品指向性看,做下这些的人,在向多子鬼母祈求强大的生殖能力。 只是这种祈求,极端而血腥。 赵鲤侧了侧头,轻声自语道:“极端的渴求,导致极端的做法。” “他很着急也很迫切。” “什么?” 戴着染血鹿皮手套的玄泽没太听清赵鲤的话,他脸色惨白问了一声。 在这里赵鲤不会乱说话,提及某些不可说的名字引来关注。 她摇了摇头,然后夸赞地拍了拍玄泽的胳膊:“作为菜鸟,你表现不错。” 比起蹲在树下吐的两个江州靖宁卫强上一些。 得了赵鲤夸赞,玄泽微微一愣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 “赵千户,可以了!” 倒挂树上的骆老板一家连带车夫护院,整二十二口人躺在血泊中。 赵鲤看见其中两具小小的尸体上,盖着玄泽的外袍。 她叹了口气:“玄泽,去把外袍取回来。” 玄泽愕然抬头。 赵鲤道:“我知道你本意是好,但是不要在诡案现场留下私人物品。” “免得引火烧身不说,祸连同僚和家人。” 玄泽是个听话的聪明人。 闻言羞愧地将盖在尸身上的外袍取走,只是看见尸骸惨状,不忍的别开头。 赵鲤却是走到一旁,砍伐了一丛灌木拖来。 这从灌木的枝叶,刚好够将两具小小的尸身遮盖。 赵鲤递给玄泽同时,提点道:“达成目标不一定只有一条路。” “换别的法子也可以。” 赵鲤不希望部下不专业引火烧身,也不希望他们慢慢磨掉人性。 有时候,可以用聪明一些的折中之法。 玄泽双手接过后,郑重谢道:“多谢赵千户教导。” 赵鲤唔了一声,摆手让他快去,别误了时辰。 “记得稍后另起火堆,烧了那件染血的外袍。” 众人身上所带的朱砂,只够在尸体上浅浅覆盖一层。 夕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前一刻,熊熊烈火燃烧。 尸身躺在烈火中,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在火中烧得滋滋作响。 身后的寂静的密林中,忽而飞起一群乌鸦。 漆色羽翼拍打,呱呱叫着飞向天空。 第584章 菜肴 黑漆漆的天空,林中惊起的乌鸦毫不惧人。 江州府的一个靖宁卫,勉强帮着放下具车夫打扮的男尸,便再忍不住。 男尸倒挂在树上,他们攀上树斩断绳索时,尸体双腿间巨大的血洞,像是一只眼睛凝视着他。 上面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层苍蝇。 凝结着黑红色血痂,新鲜尸身独有的生臭味铁腥味,扑面而来。 即是靖宁卫,便与刑狱打交道,这些味道这些惨状他不是没看过。 刑房中,还有更惨的。 但如此诡异的,他真的没有见过。 看第一眼就险些吐出来。 只是见左右巡夜司的人面不改色,又好面子地吞了回去。 屏住呼吸,强忍着将绑着尸体脚脖子的绳索斩断。 尸体直直掉落,砸进一掌厚的半凝固血泊中。 质感如早市猪肉摊上的猪血。 尸体砸下的力道,让这些血晃悠悠动了两下。 叮咬在男尸腿间的苍蝇受惊乱飞,好几只没头没脑地撞上他的面门。 极有冲击力的视觉,加上脸上轻微碰撞的触感。 这江州府的靖宁卫再忍不住,飞快地爬下树,离远了些一声哇地吐了出来。 另一个江州府的靖宁卫和他状况差不多。 两人蹲成了一排。 盛京经历过女蛾妖皮子,一路走到江州的校尉,看这两个菜鸟便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友善提醒道:“走远点吐,别恶心我们。” 毫无同僚之谊的发言,让两个江州靖宁卫心中腹诽之际,默契地蹲着挪远了一些。 火还在燃烧,赵鲤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半晌问道:“玄泽,你可有随身带着玄清观符篆?” 得到玄泽肯定的回答后,赵鲤道:“好,布下符阵,领人守在这盯着火燃尽。” “我先回江州城。” 将随行人手留给玄泽后,赵鲤领着两个吐得脚软的靖宁卫,踏上回城的道路。 …… 江州府衙 上好的明烛照亮堂中,晚宴还在继续。 江州知府黄明堂是一个极其热情的人,昨日赵鲤就已经见识过。 赵鲤并不在此,酒过三巡酒桌上的官吏纷纷放飞自我。 黄知府在世人眼中,是地地道道的阉党。 因此对靖宁卫十分亲善。 知府大人与宫战独坐一桌。 又劝着同桌的宫战饮下一杯,他满脸通红。 灌了两口猫尿后,有些暴露本性管不住嘴,黄明堂忽然道:“宫百户,这赵千户莫不是对我等有什么不满?为何不来赴宴?” 宫战也喝了不少,一张脸黑中带红。 听见赵鲤名字的瞬间,他脸上黑须一翘,随即又一脸醉态道:“我哪敢打听上边人的行踪。” 他像是醉得狠了,打了个嗝道:“赵千户终究是个小姑娘,难免任性些,不爱来这样的场合。” 宫战眯着眼睛,灵台却是一阵清明。 他的话叫黄明堂神情微动。 “是啊,小姑娘心性……” 黄明堂拾起一支筷子,应和着酒席上歌舞的乐点,轻轻敲着酒盅。 “不过这小姑娘,可是前途无量啊。” “年纪轻轻,便得到了寻常人一生难以企及的果子。”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我十年寒窗,十年勤政。” 又指了指宫战:“宫百户你北疆征战,脑袋系在腰带上。” “现在却都得叫人一声赵大人。” 黄明堂有些失态的拔高音量,引来旁人的注目。 听到黄明堂的半截话,旁边陪坐的小吏脸色大变,像是屁股下装了钉子。 急忙小声道:“黄大人喝醉了!” 这小吏一边劝,一边偷瞄宫战。 宫战也是神情一变,他像是醉得很了,开口道:“谁说不是呢?” 黄明堂本在小吏的提醒下,有些清醒。 但宫战的附和,让他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 他用手里的筷子,拨乱了面前的菜肴。 这些菜每一道都是用料上乘,大厨制作。 平民百姓一辈子不一定吃得到,现在却成了黄明堂随意拨弄泄愤的道具。 上好的鹅肉戳得稀烂,黄明堂道:“人与人是不同的。” “赵千户是有福之人。” 宫战端着酒杯饮下一口酒,看似咽下实则藏在喉中。 面上作豪爽状,等着黄明堂的下一句话。 果然,接着便听他郁郁道:“哪像我,那恼人的丝绢税,让我两面不是人。” 税?两面不是人? 宫战借着侧脸咳嗽的姿势,将口中酒液吐出在袖上。 还想听黄明堂再爆出什么大料时,黄明堂话锋一转。 推开身旁幕僚捂他嘴的手,低声对宫战问道:“宫百户,你可知赵千户真的?” 他竖起手指指了指沈晏所在的水宛方向。 压低了声音道:“真的说得上话吗?” 宫战眯眼看他,这黄知府似乎被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困扰逼迫,最后狼狈之态竟显。 宫战心说,何止说得上话那么简单。 他有意套话,一边饮酒一边点了点头:“这一点不必怀疑。” 宫战外表粗枝大叶,黄明堂也知道他是北疆战场退下的。 竟真的信了伪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您可知,赵千户有什么喜好吗?” 黄明堂一拱手道:“宫百户给我个准信,我定有厚报。” 宫战内心一乐,这一看就是犯了事,要求人的架势。 他压低了声音答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赵千户朴素得很,就喜欢金玉宝贝。” 宫战搓了搓手:“成阳县令曾请赵千户吃了一桌好宴。” “珍珠白玉汤。” 宫战的话,让黄明堂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在扭头看自己布下的酒宴,顿觉自己蠢钝。 难怪人家第二天就不来赴宴,原来是菜肴不合胃口。 “珍珠白玉汤,珍珠白玉汤……” 黄明堂默念着,嘿然一笑:“喜欢这个好,喜欢这个好。” 先前赵鲤不来赴宴,他心中没底,有些怨愤。 现在听见赵千户爱财,反倒是松了口气又高兴。 有明确的喜好,反倒是好事。 他压低了声音,对宫战道:“多谢宫百户救命之恩,明日定有厚报。” 他醉得狠了,一开口就漏底。 救命之恩…… 宫战眯着眼睛笑,眸子却是渐渐冷了下去。 是什么要命的危机,让堂堂知府这般失态,狗急跳墙想走赵鲤的门路? 第585章 迷雾 月上中天,酒宴气氛正酣。 在场官吏都是男人,他们都是应试为官。 赵鲤女儿身年岁小,对着她毕恭毕敬,很多人心里呕得很。 她今夜没参加晚宴,这些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满。 可现在酒过三巡,听着小曲,看着貌美舞娘,他们倒是庆幸赵鲤不来。 群聚在一起,丑态毕露。 “来,宫百户!” 黄明堂探了一下话头,得了想要的答案,近半年来压在心口上的阴霾扫去不少。 一边琢磨着,怎么早上赵鲤的门路,一边给宫战斟酒。 宫战敞着领子,来者不拒。 端起酒盅往嘴里灌,只是酒水因他豪迈的姿势往外撒。 一仰脖看似喝了,实则全喂了胸前的衣裳。 黄明堂醉眼朦胧没看出来,尤在称赞:“宫百户,果真豪爽!” 言罢又斟了一盏,嘴里道:“可惜,江州靖宁卫的孙百户不在。” “孙百户也是豪爽好酒之人,定能与宫百户不醉不归。”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揉了揉通红的鼻子。 “孙百户本应在江州城迎接赵千户,但不料各位比原定行程提早了几日。” “孙百户正在杭堤办事,应当明日才能赶回来。” 黄明堂跟江州靖宁卫的百户关系还不错,昨日解释了一番,今日醉着又解释了一番。 宫战却不想听这些,办差不来迎接只是小事,他想听的是黄明堂那桩要命的事究竟是什么。 奈何黄明堂实在醉得狠了,手中酒壶一歪,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宫战推攘他两下,又暗暗探手,在他后腰软肉一掐。 徒手捏核桃的力道,都没能让黄明堂清醒,依旧死猪一样趴在桌上。 确定他是真醉,宫战顿感无趣。 环视堂中,打了个酒嗝道:“黄大人醉了,我送他回去!” 言罢,不顾黄明堂幕僚的阻拦,踉跄着将黄明堂扶起。 黄明堂个子不高,被宫战轻轻松松夹在咯吱窝里站起来。 他的幕僚看得着急,忙唤人在后边跟着,免得两位大人一块摔成滚地葫芦。 出了酒宴的厅室,宫战扶着黄明堂在回廊上行走。 头上悬着的绢灯,照亮地面。 宫战跟黄明堂一身酒臭,从后看着勾肩搭背一派友好。 或许是廊外吹来的风,黄明堂清醒了些。 嘴巴开合,呢喃数句:“孙公公,机户加税,不可。” 这呢喃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宫战脚步一顿。 黄明堂话语中的两个词汇,让宫战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后跟窜上脊背。 黄明堂身后幕僚隔得远些,似乎听见什么,大跨步上前圆场道:“黄大人真是醉了!” 这幕僚小心窥看着宫战的表情。 宫战像是没听见一般,将他推开:“你走开,我要送黄大人。” 他步子迈得更大,一路夹着黄明堂将他塞进轿子,这才扶着额头喊头疼。 叫人护着他,回到驿馆。 两个听差的江州府衙役,将他送到驿馆。 宫战一身脏污,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待到外人走了,宫战鼾声一顿,直起身来。 在驿馆养病的魏世手里端着一碗凉水,见状愣在当场,这宫百户没醉啊? 宫战接了他手里的凉水,全泼到了自己脸上,然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沉声道:“启用暗线,去查一下孙公公和江州本地孙百户,再去查查江州织造税务动向。” “小心点,别被发现。” 魏世嗓子还哑着,但脑子清明。 从看出宫战装醉的那一刻,他神情一肃。 领命后,立刻快步离开。 魏世走后,宫战自己倒了一碗凉水,一饮而尽。 孙公公,机户税务…… 他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倒霉催的劲,尽遇上大事。” 年后,他当真得回老家瞧瞧,是不是祖坟真的被水淹。 宫战这念头刚冒出,便有人来报:“赵千户传信,叫您去趟白日着火的织造坊。” …… 夜深,赵鲤正蹲在望火楼嗦面。 这里是江州潜火兵卒的据点,吃的倒是不缺。 知道她食量大,葱油面里绢娘还给她多下了五个鸡蛋。 来报告工作的郑连,手里也捧着一碗面,一边吃一边道:“仵作验过了,这骆老板死亡时间应是早晨。” “在库房放火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早上就死了?” 同样捧着一碗面的严焱没有她两这好食欲。 听见造成两个字,咽了口唾沫:“可是,很多人都看见骆老板早上正常来织造坊。” 这骆老板是个钻钱眼里的贪财货,抠门又尖酸。 骂工人的声音,每天造成准时响起。 今日也没有例外。 赵鲤放下手中验尸尸格,听了严焱的话摇了摇头:“骂人不代表是活人。” 赵鲤看向屋角。 这处望火楼的一角,临时摆放了一个狴犴小像,从骆老板喉中取出的细骨,正压在狴犴像下。 牵扯西南巫傩,莫说死人上班,就是死人跑去江州府大堂跳广场舞也不奇怪。 玩尸弄鬼的,正是巫傩擅长之处。 还系着围裙的绢娘上前来,她手中托着一团带着烧焦气味的碎布。 都是潜火卒从灰烬中捡拾起来的。 绢娘双指捻起一块,这碎布上有大量的水斑。 “库房中的货也不对。” 绢娘尾指留着尖尖的指甲,用以劈线分线。 她指甲在碎布上一勾,这看似没问题的碎布,便像脆纸一样撕裂开来。 绢娘蹙眉道:“骆老板的织造坊规模仅次于官设织造坊,他虽刻薄但坊中出产的妆缎向来质量很好。” “若是遇上重大典礼或是节日赏赐,官设织造坊岁造不及,还会从骆家采买部分。” “骆氏织造的货,绝不是这种档次。” 绢娘的话,让赵鲤蹙紧眉头。 既然骆氏织造规模如此大,骆老板又爱财,究竟是什么危机,会让他抛家舍业,仓皇带着现银和金银细软就外逃? 他究竟和什么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交易。 为什么骆氏货仓中全是这些劣等货。 最关键的是,幕后之人为什么一定要除掉骆老板,烧掉这些货物。 赵鲤把碗里最后一个荷包蛋放进嘴里,立在望火楼栏杆边,看向黑漆漆的下方。 第586章 孙农 从望火楼往下看,夜幕中的里坊全没有白日的热闹。 江州府是大景重要的织造地。 这处名为锦花坊的坊市,规模极大,官设私营的织造坊,密集集中。 夜色笼罩下,这片影影绰绰的里坊,好似一只伏着的巨大怪物。 吞下大量丝织棉材料,吐出大量精美的缎子。 这里汇聚的财富,估计就是隆庆帝都得眼馋。 财富之下的黑暗,实在难以想象。 赵鲤按着栏杆,试图将白日发现的线索,全部串联起来。 正在此时,却听一个值夜的潜火卒来报,宫战来了。 赵鲤叫宫战来,本只是需要他查些事帮把手。 但看见一身喇唬打扮,借着夜色伪装而来的宫战,她就意识到事情将有大变故。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赵鲤她们汇集到摆着狴犴像的小屋中。 郑连捧着碗,一看宫战的打扮,心里咯噔一下。 嘴里像是被人填了一把黄连。 来事了,还是大事。 郑连检查了屋里,绢娘乖觉,主动道:“我盯着些。” 言罢,她垂下的袖中簌簌作响。 一些在夜里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细丝,顺着屋子的缝隙,将这间小阁楼完全笼罩其中。 稍有动静,绢娘的蛛丝就能第一时间发现。 这时,宫战才苦着脸:“赵千户,只怕有麻烦了。” 宫战三言两语将酒席上,黄明堂的话复述完毕。 说道黄明堂那一句孙公公不要加税时。 现场人除了懵懂的绢娘,都是一怔。 尤其郑连,脸色灰暗得像是被人在裆上踢了一脚。 宫战不明白他脸色怎么那么差,小心问道:“怎么了?” 难道那火灾有什么牵扯? 赵鲤有些抓狂。 她就知道,来江州的路上那些风平浪静都是假象。 果然有大的在后面等着她! 头疼的抓了一把头发。 “请问……” 严焱简直快哭出来,她弱弱的举起手:“请问我现在走来得及吗?这位大人说的孙公公,是我想的那个孙公公吗?” 天可怜见,她一生行善积德,好容易混上小官有自己的产业。 就遇上这样的倒霉事。 严焱手哆嗦,小声道:“我出了门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赵鲤有些愧疚的看了她一眼,无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现在走,也不太可能了。” 严焱踩进了这摊浑水,对上那个幕后截杀祭祀的人。 只凭阿水,严焱不太可能全身而退。 闻言,严焱丧气垂下脸。 在场只有绢娘一脸迷茫:“孙公公?” “可是江州制造司务孙农孙公公?” 她有些不解道:“可是孙公公是好人啊。” 绢娘除开种族不同,她的认知与江州百姓的认知是一致的。 在大景咒骂太监憎恶阉党的大环境下,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在百姓眼中,这个太监是好人。 此人便是江州织造司的孙公公。 这位孙公公十分有名望,且受两代帝王信赖。 难得的是,在阉党和文人撕成乌眼鸡的时候,他依旧是众人眼中的好人。 便是现在权倾朝野的沈之行,刚开始时也只是孙公公手下一个太监。 后来沈之行坐大,与孙农数次交锋取而代之,两人也是点到即止,有些相互尊重的意味。 孙农虽落败,但无人落井下石。 他年过六旬,想要归家安度晚年,皇帝也极体面的给了他一个江州织造司的差事。 江州富庶,织造司地位比不上京中,却闲适安逸,尊贵富足。 到了江州,孙农挂着织造司的名头,却几乎不管事,隐居乡下老家。 在家乡广建善堂,修桥铺路。 水患严重,掏了自己攒下的棺材本赈济灾民。 并且曾上书隆庆帝,奏请减税。 在沈家叔侄恶行传遍天下时,孙农这些行为,便对比得如白莲般纯善。 绢娘蹙眉不知道为什么赵鲤她们那么慎重。 她做人没两年,只比阿水大一岁,哪晓得人类的弯弯绕绕。 只道:“孙公公还出资修建了杭堤呢!” 这年头,出钱修桥铺路在百姓眼里,就是善人。 赵鲤长叹了口气。 “就是这样,才更麻烦。” 孙公公为人称道的行为中,被百官赞颂的一项是在水患那一年,上奏陛下,体恤百姓,请免当年织户税务。 现在,黄明堂醉言却道,孙公公不要加税。 赵鲤倒是希望黄明堂只是猫尿喝多在胡说八道,但白日那场火灾实在让人不敢忽视。 还有…… 联想那场对多子鬼母的祭祀,赵鲤猛地攥紧拳头。 严焱似乎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下不去,颤巍巍举手道:“几位,你们知道江州靖宁卫百户孙元是孙公公义子的吧?” 靖宁卫极可能有内鬼,你们知道的吧? 严焱没直说,但期盼的小眼神不容忽视。 宫战点了点头:“知道!” 不知道,他今日也不会费力伪装前来了。 严焱的发言,让赵鲤留意到她,问道:“阿焱,江州城税赋可有什么新举措?” 她抱着些希望问严焱。 但严焱哪晓得这些,正要摇头,一个粗粝的声音道:“我……或许知道。” 宫战和郑连一惊,循声找去。 却见一个胖乎乎的雾气团子,缓缓凝聚。 灰白雾气绒毛一样轻动,目测手感极佳。 一双水汪汪蓝眼睛,就是郑连看了都心一软。 心想这是什么珍奇异兽,若是送进宫里去,陛下不得撸秃。 只是下一秒,珍兽小可爱滤镜打破,郑连和宫战听见这玩意用抠脚大汉的声音说道:“阿焱值夜时,我便出去玩。” “织造司一个官吏,娶了一个貌美小妾,那日正搂着小妾温存闲话,叫我听到了些东西。” 宫战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这玩意去玩,听见人家和小妾温存…… 它是去玩什么? 发现盲点的宫战,终是没问出口。 阿水道:“那不济事的小官,对身娇体软的小妾说,宫中有人要过生辰,皇子还要大婚,贵人指定要什么缎,织造司岁造不及。” 重点错误的阿水费力思考着:“还说,什么今年要加税。” 第587章 避税 望火楼的角楼,异兽阿水提供了相当有价值的线索。 虽然……这线索让赵鲤等人更加丧气。 宫中有人要过生辰,还有皇子要大婚。 最近过生辰的只有皇后。 至于大婚的皇子,便是瑞王。 这位留下浓墨重彩黑历史的皇子,将要在元日前完婚。 娶的是一位簪缨世家贵女。 赵瑶光到底是被放弃了,只得一个侧妃之位。 赵瑶光自是不甘心的。 依旧是那张白莲脸,私下却折腾出了不少事情。 此次瑞王看似南下来帮忙,实则是使出了渣男不负责的惯用套路——开溜。 赵鲤收到这消息时,幸灾乐祸了一下就抛之脑后。 赵瑶光或是赵家,对她来说不过是赤脚踩过沙滩时,夹在甲缝里的一粒沙。 有点膈应,但洗掉脏东西穿上新鞋子,她根本不会再记挂那些脏东西。 只是没想到,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州府,她居然又牵扯到了这堆破事里。 赵鲤不爽的啧了一声,用手撑着下巴颏。 懵懂的绢娘和阿水,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乖巧站在一边。 这时,宫战终于看完了郑连无常簿上的任务记录。 抬起头来,一脸牙疼模样。 暗自骂了一句:“这事了结,得回趟老家。” 在场几人,两个初涉人世的妖灵,其余人等,包括宫战都是地道的武斗派。 赵鲤在在场人脸上扫了一圈,发现众人一个比一个懵。 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场外求助吧!” 得找一个熟悉政务的脑袋,帮助他们思考。 言罢,赵鲤从后腰摸出召唤信使的灯笼。 夜间正是小信使活跃的时候。 它在世人的梦境中跳跃穿梭,捕食梦境的碎片。 灯笼刚一点燃,桌面的茶盏便震了一下。 杯中残茶,倒印着昏黄烛光。 烛光忽而一晃,一只脚爪不科学的从茶杯中探出。 茶杯杯口窄,小信使费力的把自己从杯里整个拔出来。 一抬眼就看见一双目瞪口呆的钢蓝色眼睛。 “这啥玩意?” 宫战郑连和绢娘都见过小信使。 来江州的途中,小信使时不时就会带着沈晏投喂的点心糖果蜜饯回来。 一路上,赵鲤的零嘴没断过。 只有阿水咋咋呼呼。 小信使乍然见了不认识的,又被咋咋呼呼的问,眼中迅速积蓄起泪花。 赵鲤看的心疼,忙将它接到了怀里,瞪了阿水两眼。 阿水现在最惧怕赵鲤,根本不敢直视她的脸,直往严焱身后躲。 严焱未开心眼,迷茫的瞪着眼睛四处望:“什么?” 赵鲤安抚了一下小信使,便通过它们之间的契约,将想要传达的信息告知。 赵鲤摸了摸小信使的脑袋:“乖,此事很急,就算沈大人已经入睡,也入梦询问。” 小信使是最懂事,闻言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一头扎进了杯盏中。 小信使去得果决,回来的速度也十分快。 方才半个时辰,桌上的茶盏便又震颤起来。 赵鲤找回来的小信使讨要沈晏的回信。 小信使却是后退了一步,紧握着的手爪在茶盏上展开。 一缕紫蓝色烟气。 随后这一粒梦之种化成一个人形。 半透明的沈晏抬头看来。 打开心眼的众人,皆望向沈晏。 只有严焱依旧左看右看,神情崩溃:“你们到底在看什么啊?” 猝不及防之下见到他,赵鲤心中一喜。 不愧是她相好的,就是半透明的也遮挡不住帅气。 她这边心里噗嗤噗嗤冒粉色泡泡,沈晏却是按了按眉心。 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精心规划的路线还是出了岔子。 顿了顿后,沈晏道:“我不知那骆老板是被什么邪术害死,但他仓库中堆满劣等泡水货,应当是为了逃避税赋。” 沈晏很清楚赵鲤她们情况紧急,没有丝毫废话直入主题:“去岁到今年,南方又涝又旱。” “江州受水患严重,时江州织造司司务孙农上书陛下,恳请陛下悯念民力,酌减织造段匹。” “陛下下旨,段匹准减半。” 沈晏微微蹙眉继续道:“今年,孙农曾上书,有织户水灾蒙倾,用以抵扣税务的段匹因府库保存不当,泡水损毁。” “本月初孙农再上书,恳请陛下勿要回退这批泡水袍段,依旧视作正常。” “原来如此。” 得了这条情报,赵鲤这才恍然:“这个死掉的骆老板,应当是想钻这个空子。” 正逢皇后寿诞,皇子大婚,织造司需采买大量段匹。 而骆老板瞧见了发财的机会,将优质货物卖给织造司。 而不知从哪寻来一些泡水劣等货,想要借机抵扣税赋。 与后世骗保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见赵鲤一点就透,沈晏目中含笑夸道:“聪明。” 哎呀怎么如此夸她。 赵鲤双手捧脸,礼尚往来回夸道:“是沈大人提点。” 她这模样,让宫战和郑连莫名感觉惊悚。 两人默默挪动凳子,往后退开了半步。 赵鲤被他们挪凳子的声音惊醒,立刻回头白了他们两眼,接着说正事:“方才沈大人说,月初折子才道京中。” “可是骆老板这些泡水货,却已经摆在了库房中,显然早有准备。” 沈晏颔首,道:“有人提前告知了他。” 换言之,这桩偷梁换柱,骆老板这商人已经得到了他人泄露的风声。 “且……” 从背景看,沈晏似乎坐在妆台前,正对着镜子。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一个商人,敢孤注一掷,他定然有十分的把握。”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让这爱财之人抛舍家业也要外逃?” 顿了顿,沈晏继续道:“再有加税一事。” “陛下悯念民力,并未下达加赋的命令。” “相反,今年江州摊派的税赋段匹,又减了两成。” 赵鲤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所谓的加赋应当不是京城政令。 赵鲤正思考着,便听沈晏道:“阿鲤,你需要立刻秘密离开江州府,即刻回京。” 赵鲤下意识反问:“那些泰西人呢?” 她此行就是护送使团啊。 赵鲤的敬岗爱业让沈晏无奈,他宠溺一笑,说出的话却是十分无情:“那些人正好可做你们撤离的遮掩。” “不必管他们死活。” “若能助你安全,他们也算死得其所,没有白来一趟大景。” 第588章 加税 望火楼角楼,昏黄烛光照耀。 绢娘迷茫的侧了一下头,看向赵鲤。 方才说话的,就是阿鲤口中那个又高又帅国家栋梁的相好? 又高又帅倒是不假,但是……国家栋梁? 绢娘忍不住蹙眉思考,似乎哪里不太对? 赵鲤不知绢娘困扰,听了沈晏的话思考一阵,摇了摇头:“暂时不必。” “事情还没有恶化到那种程度。” 孙农在江州府盘踞许久,连江州府百户都是他义子。 江州看似很危险。 但赵鲤没忘记想走她门路的黄明堂。 这位知府大人,还有闲情连着两日宴请饮酒。 他这样的人就像是老鼠,对危险应是十分敏感的,他没跑赵鲤跑什么。 赵鲤看向沈晏:“轻易放弃任务,可不好。” 再有挂在江州城外树上那一家子,哪怕骆老板取死有道,他的子女不该那样吊在树上。 成为他人祈求强大生育能力的祭品。 最后一点,赵鲤并没有说出来怕沈晏担心。 但从她经历多起诡案的经验看,这种残暴到极点的祭祀,绝不是第一次。 这背后,还不知藏着多少血案。 赵鲤直直看着沈晏的双眼,半晌沈晏妥协。 他拒绝不了赵鲤的要求。 顿了片刻,他柔声道:“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好吗?” 赵鲤笑笑,点了点头。 沈晏还要说些什么,突然一声鸡鸣。 小信使的梦之种,顿时晃荡起来。 “有麻烦……去……瀚海,我很快……” 沈晏的身形开始摇晃,在蓝紫色烟气消散之前留下断断续续的话语。 …… 与沈晏短暂的对话,帮了大忙。 远处传来的鸡鸣声象征新的一天到来。 熬了一夜的赵鲤,命宫战趁着天未亮先回驿馆,别被人发现。 自己则是在天大亮后,才大大方方领着郑连和绢娘等人离开了望火楼。 慢悠悠走在街上,吃了早点方才回去。 在门前,便撞上了一顶轿子。 轿帘掀开,黄明堂腆着笑脸走了下来。 “赵千户!” 他还是那自来熟的模样,要是赵鲤是男人说不得就与赵鲤称兄道弟了。 “赵千户彻夜查访织造坊失火之案,实在辛苦。” 黄明堂挤出满脸笑纹,热情道:“:我准备了江州特色早膳,赵千户一定捧场啊。” 言罢,他率先走进了驿馆。 赵鲤知道他来做什么,但面上不显。 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跟在他身后。 到了堂中,黄明堂提了只食盒来。 周围有人,他并未全部掀开盖子,只露了一条缝隙:“赵千户请看。” 赵鲤瞄了一眼,本就是装出来的没兴趣顿时消散。 独属于珍珠的光泽,晃得她眼发晕。 成阳时,陈知县送的超标辛苦费,都被她留给了魏琳。 眼下的赵鲤,依旧是那个身无余财的穷光蛋。 真情流露之下,双眼放光。 黄明堂长出了一口气,爱吃就好爱吃就好。 赵鲤装模作样屏退左右,这才探手捻了一枚珍珠在指尖。 “黄知府,送上这样独特的早餐,究竟所为何事?” 黄明堂还想说几句场面话,赵鲤却打断道:“黄知府,废话少说,再客气我就真以为这只是早餐咯!” 她现在可没功夫和黄明堂在这打太极,只想尽快打探到有用的情报。 黄明堂这种官场老油子,被赵鲤的直拳和厚脸皮弄得一愣。 随后又舔着脸赔笑:“赵千户果然率真,下官确有一事……” 说到正事时,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宫中贵人生辰,再有皇子大婚,织造司欲要增加机户头上的摊派。” 赵鲤像是什么也不懂,注意力全在珍珠上,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反问了一句:“织造司?” “既然是宫中需要,那便增加呗。” 她故意反着说的话,让黄明堂哑口无言,呆愣片刻他道:“增加摊派只一句话的事,但……” 他苦笑起来:“今年江州府两次水患,织户们已是苦不堪言。” 黄明堂像是吃了黄连一般,脸上苦涩得拧出汁子水:“中宫袍服、及瑞王婚礼应用段匹共计七万。” “如何加派,黔首百姓才能凑齐。” “且陛下曾有旨段匹减半,若是重复加派,实在是……” 赵鲤侧头似笑非笑看他:“黄大人倒是体恤百姓。” 黄明堂坦然摇了摇头:“赵千户也看出来了,我黄明堂不是什么好人。” “可我惜命。” 他道:“隆庆十一年,江州等地处征拖欠绫纱纸札,税监刘成奉旨南下催税。” “却因……办法不当,引发江州织户民变,百姓打死税吏,围攻衙署。” 黄明堂说着话时,表情尤带着畏惧。 “当时我亲眼瞧着刘成,被暴怒的百姓,用织染的棍棒殴打成泥。” 那时他就已经是江州知府,那一幕是黄明堂一辈子的噩梦。 咽了口唾沫,他心有余悸道:“现在在没有刘成。” “这加税的事情,落到下官身上。” 其余人等逼着他上前挡箭。 他不想死,不想死得那般惨,还留下千古骂名。 黄明堂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 赵鲤仔细打量着他,想要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那么,为什么不去求孙公公?” 没有发现异常,赵鲤终于说到正处:“孙公公想来体恤百姓,且在民间极有名望。” “陛下也信赖孙公公。” “听闻,孙公公此前上书,请陛下将江州织造段匹减半。” 赵鲤提到孙公公时,瞧见黄明堂明显的哆嗦了一下。 “为何不去求孙公公,反倒求到我来了?” 赵鲤一连串的逼问,让黄明堂不适的向后仰。 尤其提到孙公公时,黄明堂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露出畏惧又作呕的表情。 他屁股在凳上挪动了一下,抬头看向赵鲤:“其中有些隐情。” 黄明堂斟酌着厉害关系:“孙公公……并不像旁人所想那般淡薄良善。” 第589章 失踪案 黄明堂堂堂知府,江州府父母官。 但谈及孙公公时还是表情十分不自然。 赵鲤假装看不见他的畏惧,笑道:“那孙公公是怎么样的人?” 黄明堂干笑一声,似乎是想用轻松俏皮点的语气,同赵鲤说这个话题。 可是他失败了。 回想到些什么,他咽了口唾沫:“原本的孙公公,确实是真正的良善人。” 黄明堂端起茶盏,眼睛偷摸着打量赵鲤:“只是几年前,老人家年纪大了,可能有些糊涂。” 赵鲤知道,眼前的黄知府一定知道什么,追问道:“比如?” “黄大人装疯卖傻的来我这,就是要这样结结巴巴浪费时间吗?” 赵鲤话音一落,黄明堂脸色大变。 “赵千户,说的是哪里话。” “下官,下官……”黄明堂支吾着,终于一顿,垂下头去。 就在赵鲤以为他要么矢口否认,要么抽身离开时。 黄明堂抬起头。 这位黄大人年过四旬,因着大景官员选拔的原则眉目端正。 但现在贼眉鼠眼,活像偷人被抓,惊惶又胆怯。 “赵千户,您这可有什么辟邪之物?” “符咒啊,玉佩之类,能让邪祟不近身,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赵鲤微微挑眉。 她们每到驻地,必然会排查屋中窃听装置,布下防止阴神窥听的香灰盐圈。 并请狴犴像镇在门前。 绝无邪祟敢在靖宁卫驻地撒野。 只是看见黄明堂这样,赵鲤没有费心去解释。 而是从后腰革囊,取出清虚观的小桃符。 “黄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邪祟?” “我这法器是玄虚子真人亲手雕刻,暂时借你压压惊。” 赵鲤毫无诚意塞去的小桃符,却让黄明堂长长松了口气。 大景境内,玄虚子的名声还是很有用的。 死死捏着桃符,黄明堂轻松道:“不愧是玄虚子真人,一拿上我这肩膀都松快很多。” 他扭着脖子,好像玄虚子的小木牌真的有很大效用一般。 赵鲤见他还要废话,轻轻敲了敲桌子:“黄大人,说正事。” 黄明堂活动脖子的动作一顿,缓缓坐直:“赵千户知道,孙公公历来风评极佳。” “水患时,赈济灾民设下善堂收留孤儿吧?” 赵鲤答道:“知道,百姓都说孙公公是好人。” “好人啊……” 黄明堂似将这两个字在口中翻搅,嚼出了味,最后才道:“孙公公的确是好人!” “只是那都是过去。” 手里的小桃符好像给了黄明堂勇气,他说话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顺畅:“孙公公回江州十二年,做了许多善事。” “江州靖宁卫百户孙元,便是孙公公善堂中的孤儿。” “只是,不知何时起,乐善好施的孙公公变了!” 黄明堂扭头看向赵鲤:“赵千户可知,正常州府一年失踪案件是多少起?” 赵鲤顿了一下,忽而想到西常山一年发生的八起失踪案。 她扬起唇角笑道:“整个州府不知,只知西常山走失八人,黄大人还组织了一次搜救。” 黄明堂听出赵鲤在刺他,无奈叹了口气:“不是下官怠政。” “实在是搜救根本不可能有结果,何必浪费人力。” 赵鲤终于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珍珠,正色道:“究竟怎么回事?” 黄明堂抬手比了一个九字:“一年,整九十七桩!” “全是青壮年男人。” 这个数字,让赵鲤眉头紧皱。 大景不是后世,一个大省一年失踪人口动辄千计。 且大景国情在此,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上报官府。 这九十七桩失踪案后,隐藏的数字触目惊心。 黄明堂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还有去年,前年……” “我手下曾有一个得力的总捕头,名李甫,行事方正不苟。” “去年这异常的人口失踪,被李捕头察觉,上报到我这里。” “官府只是要查的,起初,我们并不知道会……会发生后面那些事。” 黄明堂深吸了口气:“经过李捕头坚持不懈的追查,最终发现这些失踪的人弯弯绕绕都与一个地方有关。” “孙公公隐居的家乡,东营村。” “查到了孙公公头上,我本命李捕头暂停动作,待我上报京中再说。” “但……李捕头严气正性,并不愿等。” 赵鲤叹了口气:“后来,李捕头死了?” 黄明堂果然点了点头:“全家三十七口,都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有人亲眼瞧见李捕头买火油,点燃了家。” “但是,李捕头绝不会干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又是大火。 赵鲤忍不住盯着桌面:“可有什么卷宗残留?同行捕快的口供有吗?” 捕头捕快出任务都有章程,这些卷宗应当都有记录。 黄明堂苦笑着摇头:“没了,全没了。” “等我回过神,曾与李捕头一块办差的四个捕快,全都死于非命。” “一个刀笔小吏,在案牍库自焚。” “连人带卷宗,全都烧成了一把灰。” 黄明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亲眼瞧见那小吏,早晨才与同僚说话,一顿午饭的功夫,面无表情往自己身上泼了火油。” “举火将自己活活烧死。” “死前,还在笑呐。” 黄明堂搓着自己的胳膊:“总觉得,他故意笑给我看的。” 赵鲤看他神情就知道,那场活人自焚,绝对给黄明堂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赵鲤闭目,倒也不问他为什么不上报地方百户所这种废话了。 还想问询一些细节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来。 黄明堂一惊,丢人现眼的便想往桌下钻:“怎么了?怎么了?” 赵鲤没心情看他笑话,站起身来迎向前来的校尉:“何事?” 这校尉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怒容未散,开口道:“赵千户,我们的人在城门被人为难,堵在城门口了。” 赵鲤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大景地界还有人能为难她们? 跑来报信的校尉脸上也有些懵:“是江州百户所的人!” 赵鲤心说,这正好了。 她不找事,事来找她。 她一脚踹翻了凳子,怒道:“他们反了!” 第590章 冲突 清晨的江州府,正是热闹的时候。 江州府中百姓大多从事织造有关的行业。 晨起,男人们外出上工,女人们早起喂蚕,一派平和景象。 往日里,四大城门都是排队等待进入的百姓。 今日一个城门却格外清净。 莫说百姓们远远避开,就是城门尉都领着手下远远观望不敢上前。 只见城门洞前,两方人马对峙。 说是对峙并不妥当。 两方人马强弱明显有差别。 一方只有寥寥五六人,另一方却有三四十号人。 人多的一方,将城门严实堵住,将人少一方隔绝在外。 一个穿着鱼服但风尘仆仆,衣上都是泥浆的消瘦汉子,嘴里嚼着一根肉干。 这种风干的肉干,又咸又硬,能将人的牙齿硌掉。 他却是叼在嘴角,一点一点的嚼吃下去。 在他对面的几个人,还满身烟灰,正骑在马上,与这男人对峙。 跟随赵鲤从盛京一路南下的人里,有几个格外优秀,赵鲤特意带在身边培养的。 正与人对峙的叫马全,经验老到,眼神毒绝。 虽性子稳沉,但绝不怕事。 执行完赵鲤烧尸的命令,赶回江州城中的他们,被堵在城门。 马全攥着缰绳,大声问道:“各位,几个意思?” “同是靖宁卫的弟兄,何故阻拦?” 马全的问话,经过宽阔的城门洞,放大很多。 堵路的人马,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他们也不知为何要与自家兄弟起冲突,全都望向领头之人。 其中一人上前来,悄声道:“武成,算了吧。” “他们都是盛京靖宁卫,随赵千户南下。” “大家都是弟兄,何必无故开罪与人。” 这人的劝说很有道理,却在说到某个词时,让名为武成的领头人怒火中烧。 “赵千户?”他吐掉了嘴里的肉条。 “一个小娘皮,装神弄鬼靠爬床当上千户,简直笑话!” 他激奋之下,声音大了很多。 马全连同他身后之人,顿时暴怒。 便是玄泽都默默握紧了马鞍侧的弓。 赵鲤是他们的上官,当面辱及上官,与在他们脸上撒尿没区别。 马全眯了眯眼睛:“你他娘放什么屁?” 他脖上青筋暴起,猛地抽出绣春刀:“辱及上官,你不想活了?” 武成却嗤笑一声:“上官?” “叫一个小娘皮上官,你们羞也不羞?” “旁人殚精竭力十年,抵不过半年的枕边风!” “成日里神神鬼鬼,我看,最恶的鬼便是你们这些攀附之徒。” 武成的话骂得掷地有声,他左右的人却是面色大变。 “武成!” 立马在他身侧的汉子,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压低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你是为了孙头打抱不平,但是有些话不能说!” 靖宁卫家规严苛,武成不想活,他们还想活。 马全眼尖,见状冷笑:“有意思。” 他刀尖斜斜向下,靴跟踢了一下马腹:“对面的各位,全都想明白了吗?” “当真不让路?” 说到最后,他质问的声音陡然冷厉。 跟着马全的几人,在野外守着那些尸体烧尽,一夜未睡眼下青黑,却都默契驾马上前。 在城门前,排成一字。 只听锃锃几声,绣春刀出鞘。 他们态度很明确,既然不让那边战! 马全骑在马上,冷声道:“我数到三。” 言罢,开始倒数:“三!” 这副架势,叫武成身后的人都心生忐忑。 靖宁卫内斗是大事,谁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硬不硬。 掂量一下,自己户籍册上几口人。 “二。” 马全数数的声音,还在继续。 终于,一个人动了。 “对不住了,武大人。” 一个年纪稍长的扯动缰绳,走到一边:“不是我们不顾情谊。” “我还有家人老小,我怕死。” “便是命令,也只得拒绝。” 他驾马让开了道路。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跟随在武成身后的人少了大半。 武成冷笑,回望身后跟着的几人,又看了看离开的。 “孙大哥,往日待你们的好,喂了狗!” 闻言,走开的人都羞愧低下头去。 这时,马全嘴巴开合,数道:“一!” 随着倒数结束,马全靴跟一踢马腹,领人直直冲杀过来。 武成转回头,一拽缰绳,也迎了上去。 马全等京中靖宁卫,并非马上战将。 但他们知道,此时一定不能怂。 玄泽也压低了身子。 他师祖说过,赵鲤相当于师门长辈,定要敬之重之。 现在有人辱及长辈,是男人便决不可后退。 立在城楼上的城门尉,眼看着一场冲突发生,不由腿软。 靖宁卫内斗,在他这城门下火拼。 不管哪方输赢,都是要命的大事。 他心中纠结着,正想唤兵卒介入。 倒不是劝阻或偏帮谁,只是意思意思参战,日后好摆脱罪责。 眼看着双方将要交战之时,凭空一声怒喝响起。 “武成!你反了?” 一个身影骑着高头大马,极速奔来。 马成被这声音搅乱了心神,面色一白,侧头去看。 紧接着,便被一只大脚踹在腰间。 “王八蛋!谁给你的胆子?” 这后来之人身形极其高壮,骑在马上如一座山。 一脚势大力沉踢在武成腰侧。 这一脚毫不留情。 武成被踢得从马上坠下,咕噜噜在地上翻滚。 跟随他的人怕马蹄将他踩死,急忙扯动缰绳避让。 一时间,队伍乱作一团。 城门洞的青石路滑,有人避让之时,马蹄打滑,险些摔倒在地。 将起冲突的两队人马间,一个身影立马阻隔。 马全吹了声口哨,勉强将马控制住。 将将停在那人的身前三丈。 马全定睛看去,这后来之人是一个十分英武的汉子。 穿着百户袍子,唇边一圈须髯。 身形极其高壮。 “孙百户?” 马全眯着眼睛,叫破对方的身份。 “孙百户和您的手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来戏耍我们玩?” “一个白脸一个黑脸,来唱戏吗?”马全心中有火气,问得毫不客气。 第591章 决断 马全的喝问之声,传遍城门。 方才被一脚踢下马的武成,滚得满身尘土发髻散乱。 他本躺在地上,脸上露出心虚慌张神色。 “武成,你没事吧?” 一人勒马跃下马背,仓皇来扶。 方才惊险,装着蹄铁的马蹄,几乎擦着武成的头发丝跑过。 敢与武成惹事的,都是他的死忠弟兄,难免心急。 但武成并不领情,听见马全的质问,他一手撑地,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武成!” 随着这声,方才爬起的武成又被一脚踹倒在地。 赶来阻止这场冲突的孙百户孙元,年过三旬,生得高壮,唇周一圈须髯。 瞧着是个刚正的模样。 只见他跃下马,先是一脚踹倒了还要开口惹祸的武成。 一手一个,将跟随着武成惹事的靖宁卫,拎鸡仔一样拽下马来。 这些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被他拎住脖领子,一人屁股上挨了一脚。 接着,将这些人提到一块,操起马鞍边上挂着的绣春刀,劈头盖脸就抽。 “我只是稍晚一步没看出,你们竟惹出如此祸事!” 孙元微黑的脸上,气怒交加,手上力道越重,带着风声的刀鞘力度不打折扣抽在人身上,啪啪作响。 这些被他提到一块的江州靖宁卫,莫说还手,就是避让喊疼也不敢。 全站在原地,佝着背受了。 只有带头搞事的武成,即便疼得龇牙咧嘴,还是狡辩道:“曾经有纨绔子弟城门跑马,踩了人,便有政令不许骑马。” 他伸手指向马全等人:“我们只是阻拦,执行政令。” 他话音未落,伸出的手便被孙元的刀鞘啪一下拍中。 木质刀鞘扎扎实实,敲在他手背的骨头上,发出一声脆响,立时肿起。 孙元脖上青筋暴起,咆哮道:“究竟为何拦路你自己知道,还敢狡辩?” “我只稍晚一步,你便惹出如此祸事。” “靖宁卫天子亲军,竟在城门内斗,传出去教天下人耻笑!” “你领着弟兄们,干出这样的事情,可想过后果?”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孙元越说越气,手里的刀鞘又挨个抽了一遍,边抽边骂。 一时间城门楼洞里,只听一阵啪啪声。 场面浑像老子教训儿子。 马全骑在马上,冷眼看着。 照理他只是校尉,见孙元当下马行礼。 但他并不像一般人,上前打圆场。 若是他装好人,忘了这些人对赵鲤的诋毁,那才叫该杀。 见孙元打人,他抱着手慢条斯理地看。 等到孙元喘气了,在冷声道:“今日这城门戏台子,当真热闹。” “红脸白脸的戏码唱完了,孙百户接着还想唱什么?” “负荆请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孙元打人的手顿住。 片刻后,转过身来,对着马全一拱手:“都是自家弟兄,不过是误会。” 他一咬牙,道:“我立刻便将他们绑了,去赵千户面前请罪。” 孙元应当在江州百户所极有人望,见他这样伏低做小对着一个校尉低头,方才还被抽打的人群再次骚动。 “孙大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武成梗着脖子犟。 马全听了忍不住发笑,暗道江州环境这般松快吗?竟有如此天真的靖宁卫。 被惯出了一身江湖习气。 看见马全脸上的讥讽,武成本就是个无脑暴碳脾气,再次暴怒。 张嘴便道:“我堂堂正正男子汉,敢做自然敢当。” “不像各位,全靠赵千户枕旁风升官发财呢!”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孙元都还没反应过来。 待到听完,孙元顿时大怒:“胡说什么?” 他扬起手,蒲扇大小的巴掌就要挥落。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支从后射来的利箭。 这箭来势又凶又快。 武成听得后背响动,只一侧身的功夫。 便觉后背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低头查看,却只觉得发晕,脚一软栽倒在了孙元怀里。 孙元接住他栽倒的身子,这才瞧见一根扎在他后背的箭。 与此同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孙元抬头看去,正好瞧见一个黑脸百户骑在奔驰的马背上,正一边冷笑一边收弓。 有近百骑,踏着长街疾驰而来。 马蹄声闷如雷声。 一个面颊消瘦的校尉,手持净街长鞭在前。 口中高呼:“靖宁卫办事,闲人退避。” 长鞭啪啪抽打在江州府的青石地面,发出一声声脆响。 在骑队最前方的身影。 身着千户绣鳞服,腰勒五梁革金带。 虽较之左右高壮汉子娇小很多,但气势丝毫不弱。 一双眼睛远远看来时,像是捕猎中的某种猫科动物。 声势跋扈。 这只骑队如狂风倒卷,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将城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 最大的刺头,后背扎着一根箭,软倒在地。 这城门洞反倒安静下来。 “方才那位老兄说了什么?距离有点远,没听清!” 宫战侧头挠了挠唇角黑须,忽而变脸:“大点声再说一遍!” 他中气十足,含怒之下的吼声如同响雷。 便是之前惹事的江州靖宁卫,也纷纷低下头去。 孙元抱着武成,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他查看了武成的伤势,后背一箭箭尖全没入肉中。 看着凶险,其实并未伤及内脏。 对方箭法极精妙,且留了一线。 孙元忍不住苦笑,自己不过是耽误了一阵,武成竟惹出这滔天大祸。 现在事态已经不再受控。 孙元看了看左右,将武成放置在地。 缓步上前。 接着对赵鲤屈膝跪下:“是下官管教不严,让属下犯下如此大祸。” “愿一力承担罪责,只望赵千户开恩,饶他们性命。” 他是个十分高壮的汉子,双膝跪地。 膝盖骨磕在青石地上,砸出一声脆响。 推金山倒玉柱,倒有些壮烈之感。 赵鲤冷眼看他,并不言语。 马全上前,悄声将事情经过全部禀告。 城门楼洞中,一时间极安静。 只有马全叙述事情经过的声音。 报告完毕,马全自退开。 所有人都看向赵鲤,屏气等待着她的决断。 跪在地上的孙元心中忐忑。 他孑然一身不怕死,只怕连累这些为他打抱不平的弟兄。 随着时间推移,他脑门上见了些汗水。 心越发往下沉。 这时却听赵鲤一身轻笑。 第592章 处置 一片寂静的城门楼洞里,赵鲤一声轻笑,格外惹人注目。 孙元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赵鲤握着马鞭,轻轻在右手手心敲打。 “孙百户,前日来我等来江州府,你去巡查杭堤,未来迎接。” 孙元忙辩解道:“不敢失礼,只是赵千户你们的行程,较原定时间提前了近七日,我实在赶不回来。” “并非有心怠慢!” “急忙处理了杭堤事务,便立刻回了江州府。” 赵鲤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公事为重,我理解。” 赵鲤的长相实在有欺骗性,孙元看她好生说话心中一喜,正要再求。 却听赵鲤道:“只是今日孙百户送我这份欢迎礼,我实在是很高兴。” 孙元心猛地坠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无脸继续辩解:“是我管束不严。” 他知,无论赵鲤是什么身份,终究是个女子。 被人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胡说八道诋毁清誉,任何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孙元不恨她小气,只恨自己平常对武成太过纵容宠溺。 他和武成都是善堂孤儿出身,武成于他如同亲弟,难免多关顾了些。 叫他一把年纪分不清是非轻重。 “孙元知罪。” 他看了看江州靖宁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解下武器!” 随着孙元的呼喊,还在犹豫的江州府靖宁卫纷纷解下佩刀,在道旁跪成一排。 孙元又看赵鲤:“他们犯下这些事,都是我的错。” “孙元愿以死相赎,请赵千户手下留情,饶了我这些弟兄。” 言罢,他竟一把抽出绣春刀,雪亮刀刃朝着脖子抹去。 “孙大哥!” “孙百户——” 见状,江州靖宁卫齐声呼喊。 他动作突然又狠,抱着必死之心。 刀子切在脖上,顿时血流如注。 眼看将要豁开动脉,一条鞭子啪一下凌空抽来。 正抽中他的手背。 这鞭子力道十足,破风打在手背上,常人根本吃不住。 孙元只觉得手背一麻,刀子失手掉在地上。 粗糙的手上肉眼可见肿起二指高青紫淤痕。 这时,他才觉得痛密密麻麻顺着手背向上爬,额头顿时冒出冷汗。 本想帅气用鞭子卷住刀,制止孙元自杀的赵鲤脸一僵。 玩脱,抽歪了! 她险些脱口道歉,幸而强忍住。 看见孙元肿如熊掌的手,赵鲤轻咳一声:“孙百户,别多想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份见面礼。” 江州事态复杂,赵鲤本顾及孙元这个孙公公义子。 还在琢磨怎么收拾他,收回江州百户所。 没想到发作的筏子,就这么送到了赵鲤手上。 且直接筛出了江州百户所中,与孙元同心的死忠。 这个省事的礼物,她真的很喜欢。 地上那浑人所说的诋毁之言,众人都觉得是最要紧的事,赵鲤反倒最看得开。 赵鲤自来淡泊名利,旁人怎么看她才不在乎,她只要自己过得好。 名声不能拿来吃。 旁人戳脊梁骨,能戳死她赵鲤不成? 她还就喜欢这些人,诋毁嫉妒又干不掉她的样子。 地上跪着的孙元,见她笑容,身上寒意更重。 以为事情难了,看了看被人按倒在地的江州靖宁卫,仿佛瞧见了菜市口人头滚滚。 心中绝望之际,他又去摸刀。 这一次依旧被赵鲤制止。 赵鲤,依旧抽歪。 孙元两只手背上,都是长长的血痕。 双臂像是被毒蛇咬过,再举不起来。 汗水大滴大滴落在地面。 赵鲤也看出来了,这位孙百户果如黄明堂和调查中所说,是个好人,但很轴。 怕他再去寻死,自己再抽歪,赵鲤轻笑道:“行了!” “那些疯言疯语,我不想追究。” 赵鲤看了一眼江州的这些靖宁卫,道:“大家都是替陛下办差,都是同卫的弟兄,伤了和气该罚便罚,何必寻死觅活?” “若要杀人,地上那位还能喘气?” 赵鲤手中马鞭指了一下地上的武成。 “不小惩一番,我面子也过不去。” 闻言,江州靖宁卫拳头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赵鲤,似在分辨她所说真假。 “你们都起吧!” 赵鲤指了一下脑子清醒,不跟武成搞事的那些人。 然后马鞭又指向孙元:“对不住了孙百户,你得暂时在大牢呆一阵。” “这桩光天化日闹出的笑话,总得有个交代。” 赵鲤扬起下巴,指了指在一旁看戏的城门尉。 乍然被点名,这城门尉悚然一惊,没出息的闪身到了拒马之后。 “好了!” 赵鲤拍了拍手,和善微笑:“宫百户,叫人将地上那个浑人抬下去治伤,伤愈后革出江州百户所。” “其余人等……” 赵鲤像是努力思考了一番,开口道:“其余人等,关押一月。” 话音落下,城门楼洞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松气声。 先前赵鲤等人来势汹汹,他们都以为要遭。 对比之下,这惩戒倒显得十分之轻了。 满头大汗的孙元,长出一口气。 真心实意的对着赵鲤行了一礼:“多谢赵千户!” 赵鲤骑在马上,一直打量着他的表情,眼中思量闪过。 侧头叫来郑连,轻声道:“看住孙元。” 孙元的人望极高,只要握住孙元,不担心江州百户所反弹。 郑连颔首称是。 赵鲤心中满意,也带了些笑意。 她知打了一棒就要给颗枣,当下扬起笑脸:“各位放心,此事就在这里打住,往后绝不追究。” 至于其他事追不追究,赵鲤可没保证。 在场诸人表情更加松快。 除了失血昏睡过去的武成,就是孙元都老实的配合着抓捕。 自觉探手,戴上铁镣铐。 他双手已经肿胀得像是泡水萝卜。 宫战瞧见,忍不住眉心一跳,咽了口唾沫。 心道赵千户着鞭子准头真差。 有了孙元等人的配合,行动十分顺利。 赵鲤友好的对城门尉交代了两句,命他迅速开放城门让百姓通过后,自领队回去。 只是这一次,她回的不是馆驿,而是大摇大摆去了江州百户所。 第593章 收拢 江州府百户所 赵鲤一行人的动作瞒不住人。 瞧见江州府靖宁卫百户身上的枷锁,不少人都心中一突。 这清朗的早晨也变得阴云密布。 不少人私下串联且不论。 赵鲤慢悠悠走到江州百户所门前时,百户所中留驻的靖宁卫已经立在了门前。 他们大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大当家的百户,自然是心中忐忑。 赵鲤对宫战使了个眼色,宫战自走马而出。 他是老百户,遇上突发事件,如何稳定人心,如何甄别派系,都熟门熟路。 孙元虽枷锁在身,但是赵鲤并没有多余去为难折辱他。 他很配合地道明原委,并积极地安抚手下。 嘴贱的武成已经送医,剩下的人不想和他一块死。 因赵鲤宽和的处理,江州百户所并没有反弹生出事端。 宫战将其余人等,关押入牢中。 郑连领人将看守的狱卒打散换了一波,自己领人暂充当牢头。 赵鲤立在江州百户所门前,扫了一眼百户所门前的大石狮子,不由蹙眉。 大景境内所有公堂监狱供奉狴犴神龛,是五月隆庆帝亲下的命令。 但这江州百户所…… 赵鲤稍驻足,这才在门前的石狮子后,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狴犴像。 她不由挑眉,细看之下便发现,这狴犴石像双眼上不知为何被人点上了黑漆。 黑漆遮眼,狴犴自然无法看见这处的脏东西。 赵鲤按捺住,没有在门前声张发作。 只是轻声叫来马全,命他去立刻驿馆,将狴犴神龛移来。 再去找黄明堂看看能不能找到狴犴石像。 马全领命而去,赵鲤负手踏进了江州百户所。 像是看风景一看,看了一路。 江州百户所中经历司司务,陪笑跟在赵鲤身后。 这位司务掌管江州百户所后勤,瞧着老实。 笨口笨舌的干巴说了两句好话,便只知陪笑,没有半点身在官场的圆滑。 赵鲤一一记在心上。 到了百户所公堂,四下无人,赵鲤才骤然发作。 “陛下命供奉狴犴大人像,你们便是这样供奉的?” “莫不是旨意漏发江州?” 手边一盏热茶,被赵鲤摔到司务脚边,碎瓷乱迸。 她含怒之下力道十足,迸开的碎瓷片划破司务的脸颊。 赵鲤的质问,深究起来是十分严重的罪责。 无论是抗旨还是抗命,都是大罪。 没料到刚才还好奇宝宝一样,挂着笑意四处看风景的她突然翻脸。 司务一惊之后,猛地跪下:“是属下失职。” 他跪得急了,正跪在碎茶盏上,薄薄的白瓷扎进膝盖,血混合着地上的残茶淌出。 不少跟随赵鲤进来的人,也都被她突变的情绪弄得一呆。 地上跪着的司务满头大汗,为自己辩解:“盛京政令下达后,经历司迅速准备了神像神龛,只是……” 这司务支吾了两句,在道义和身家性命间选择了后者。 “只是武成武总旗道,怪力乱神不可信,我们堂皇正大就是最好的庇护。” “因而……” “因而你们便随意糊弄。” 赵鲤轻声的询问,叫这司务浑身一抖。 “小石像便罢了,石像上蒙眼的黑漆是谁做的?” 赵鲤又问。 这司务却迷茫得很,一问三不知。 “当真有趣。”赵鲤一撩衣摆坐到了大堂之上。 看向宫战道:“请宫百户向江州府衙发去通函,靖宁卫关门处理家事,江州百户所暂封闭两日。” 言罢,赵鲤手肘撑着扶手上,笑道:“我倒要看看,这江州百户所还有什么惊喜等着我。” …… 赵鲤的行动非常迅速。 先借武成拦路,借故控制住孙元。 接着又以狴犴供奉一事发作,借口处理家事,实则在江州百户进行了一轮筛查清洗。 她需要江州百户所的人手,但不想后背有任何不安定因素。 整个江州百户所,从司务到下边小旗,全暂时送进大狱关押。 由自己带来的校尉们接手各处。 在众人都以为,她只是查内务时,赵鲤拿着卷宗,到了江州百户所大狱。 孙元双手被缚,绑在刑架上。 见赵鲤顿时惨笑:“赵千户,何苦如此算计。” 他一直老实配合,甚至主动帮着安抚人心。是信赵鲤所说概不追究。 然,当老实的他被人从狱中带出,带到刑室时,他知道事情生变。 赵鲤坐在桌前,冷眼看他。 整个江州百户所,如做事不动脑子的武成,如老实巴交的司务。 都存在着一种不合理的天真。 这些人与其说是办脏事的鹰犬,不如说是某种江湖组织。 这种天真,自然起源于眼前的孙元。 赵鲤轻笑一声:“城门之事,说不计较我就一定不会计较!” “但别的事不一定。” 同绑缚在孙元身侧的武成,身上包着绷带。 宫战那一箭看着严重,其实留了手,止血后,以武成的身体素质,已经能在刑架上对着赵鲤冷笑。 赵鲤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想放臭屁,率先道:“你再说些不爱听的,说一句我砍孙元一根手指。” 武成对孙元十分敬重,闻言死死咬住牙关:“你有什么冲我来!” 他剧烈地挣扎,伤口又溢出血来。 赵鲤却不看他:“待会会轮到你的。” “绢娘!” 赵鲤喊了一声。 第一次进到刑房这种地方,有些胆怯的绢娘上前来。 赵鲤知道她不适应这样的情况,歉意一笑:“本不打算让你牵扯进来看这些阴私。” “但事情紧急,辛苦了。” 绢娘有些紧张,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鲤看向孙元:“孙百户,陛下下旨供奉狴犴像,为何你们阳奉阴违,狴犴像蒙眼是谁的手笔?” 话音落下,赵鲤清楚地在孙元眼睛里看见了迷茫。 一旁的武成抢先道:“不关孙百户的事,是我命司务那样做的。” “我等行事堂堂正正,不必神鬼庇佑。” 这还是个坚定唯物主义者,赵鲤听出他言外之意,微微挑眉:“是吗?” “绢娘!” 绢娘上前几步。 武成尤自从扯着嘴角:“赵千户叫这丑女人来能做什么?” 绢娘身形一顿,赵鲤冲着武成比了一个大拇指:“论嘴贱,还得是你。” 武成不屑笑了两声,还想说话,便听刺啦两声。 立在他面前的绢娘,两边唇角缓缓咧开。 紧接着,八只巨大的蜘蛛步足冲破衣衫。 绢娘上颚弹出两枚巨大的钳状毒牙,步足支撑起她的身体。 庞大身躯,将武成笼罩:“你说,谁丑?” 第594章 审讯 武成年幼时,便因水患沦为孤儿。 灾后尸横遍野的江州,幼年的他在尸体中翻找吃食。 曾见过易子而食。 也曾看见活人,被公然叫卖。 照着老人男人女人和孩子,明码标价摆在案板上售卖。 当时年幼的他险些成为他人锅中食。 被恶人抓住时,孙元曾向漫天诸神哀求,也向死去的家人哀求。 可是,没有得到半分庇护。 若不是孙元,他也是菜人。 被剁成碎块,煮得半熟,就在别人的肠子里走一圈。 诸天神佛死去的家人都未庇佑过他。 庇佑他的是孙元。 武成想若是真有仙神真有鬼怪,人间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不平惨事? 因此他从不信什么神鬼,他只信孙元。 …… 但今日,武成的世界观好似被踩碎揉烂,然后重新捏合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你说,谁丑?” 生着八只巨大蜘蛛足的女人,又凑近了些。 近到武成脸颊边的发丝,被她呵出的气息拂动。 武成,失去思考能力。 同样失去思考能力的还有孙元。 身为百户,他知道大景流传着一些奇怪的传闻。 但他从未如此直观的见过。 昏黄的刑室中,巨大的蜘蛛步足,占据了大半房间。 火盆跳跃的火光,照在蜘蛛腿黑脸的甲壳上。 心脏怦怦跳动,血液疯狂的涌向四肢,孙元僵硬的看着那生着蜘蛛足的女人缓缓凑近武成。 “放开他!” 孙元挣脱恐惧,大喝出声。 正恐吓武成的绢娘,被他吓得一抖,扭头看来。 她的扭头,给了孙元莫大压力。 孙元牙关咬紧,浑身肌肉紧绷。 便是浑身颤抖,依旧道:“别动他,冲我来!” 绢娘被他气势所慑,又不能真将他织成衣裳,一时拿他无法。 一旁的赵鲤轻咳一声:“绢娘,先办正事。” “要是他们真有助纣为虐,待暗自了解,便将他们送你玩。” 绢娘有些幽怨的看向赵鲤。 什么叫送她玩,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才不稀罕这两臭男人。 她步足轻动,袖下缓缓探出两根白色蛛丝。 正是当日她盘问新郎真心话的那种蛛丝。 两根蛛丝如活物般扭动,在孙元两人骇异的目光中,扎进了两人的眉心。 这两人浑身一抖,脸上扭曲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阿鲤,快问吧!”绢娘移动步足,缓缓走到赵鲤身后,“蛛丝于人心神有损。” “长时间控制,他们会变成疯子。” 绢娘说完,步足动了动。 她的八只步足平常都严实藏着,今日难得放出见新鲜空气。 绢娘一边旁听赵鲤审讯,手脚都不自觉的活动起来。 细细的蛛丝不知从哪出来,缠绕在绢娘爪足间,开始织布。 赵鲤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再生气,拿起桌上的卷宗开始盘问。 外出探查的魏世,在街上捕捉到了沈小花和沈白。 据说黄明堂家中,有一雪白美猫。 当时这两个小动物,正试图潜入黄明堂家。 沈小花叼着小鱼干,沈白叼着小花。 魏世将这两个家伙逮住后,领着它们去查消息。 经过一日,查到不少消息。 赵鲤看着孙元,叹了口气。 不知是孙元伪装太好,还是什么。 这为孙百户的风评,好到不可思议。 就是黄明堂,也曾暗中对赵鲤道,孙元不坏。 能有这样的好名声,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是伪装,还是什么,只看今日审讯。 赵鲤放下卷宗,问道:“黑漆蒙眼的狴犴像,是谁的手笔?” 孙元没有任何反应,武成木呆着脸缓缓开口道:“是我。” “孙大哥辛苦十年,未有晋升机会,而你却轻易做了千户。” “我心有不甘,不愿执行命令。” 武成道:“那日和喝得烂醉,酒后听孙福说,黑漆蒙眼可污神明。” 在绢娘蛛丝的控制下,武成清楚的回忆起自己都可能不记得的酒后之事。 赵鲤问道:“谁是孙福?” 这个问题,孙元和武成都知道,同时答道。 “是义父的管家。” “是孙公公的管家。” 又一条线与孙农连上,赵鲤又问:“江州城中,大量男子失踪案,知府黄明堂曾上报朝廷,为何百户所中没有半点反应?” 孙元答:“我不知此事。” 武成却道:“是我遮掩。” 武成的回答,让赵鲤坐直了身子:“为何?” 武成翻着白眼,说话有些迟缓:“此事,与孙府有关。” “江州府捕快李菁曾暗中查访,这些失踪青年男子,有上山为孙府采药的,也有为孙府捕猎母鹿的。” “若是继续探查,孙府恐被牵连。” 赵鲤听得发笑。 这人此前还道行事堂堂正正,不惧鬼怪。 这就是堂堂正正? “那些青年的命不是命吗?”赵鲤问道。 武成却是毫无表情回答道:“孙府对我们有大恩。” 有大恩,便可这样做。 赵鲤强压怒气:“李菁曾举家自焚,与你们有关吗?” 这一次孙元和武成都摇了摇头。 “不知。” 赵鲤翻了翻卷宗,又问:“除了这些,与孙府有关的事情,都说一遍。” 绢娘蛛丝摆动。 孙元率先开口:“我义父仁善,常做善事,广修善堂。” 赵鲤听着孙元的发言,对这仁有了新的认知。 糙汉子的外表下,这人是一个极其容易相信别人的傻白甜 他极崇拜孙农,对义父言听计从。 义父孙农是恶人这种选项,他从没想过。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这个孤儿如何被收养,被培养成才。 赵鲤别开头,正想叫绢娘让武成交代时,孙元停下歌功颂德。 突然道:“义父最近几年有些不对劲……从见了那个游历的年轻大夫开始。” 第595章 审讯2 年轻的大夫! 一个名字闯入赵鲤的脑海——林知。 大景知名春宫图画师。 曾在盛京唆使一对木匠师徒,以厌胜之术害人,并且留下地狱图。 曾以大夫身份在河房行动,残骸无数女子,取女子碎肢做装藏人偶。 后被赵鲤等人设计围困,林知最后吞下画轴,自焚而死。 但赵鲤直觉告诉她,林知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死去,或许有一日,她们会以别的方式再次相见。 现在赵鲤的直觉被印证。 如无意外,孙元口中游历的大夫,就是林知。 林知,孙农…… 赵鲤见识过林知诱常氏师徒,施厌胜之术。 对于孙农被林知诱惑,她一点不意外。 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林知是用什么诱惑了孙农。 宦官阉人,在当下社会背景是极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 如大太监沈之行,无论为人还是行事,都是当世一流。 但依然会遭受无尽的攻讦,原因就是身体的残缺。 便是得志的太监中人,依然将阉割视为奇耻大辱。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常人,许多太监都会寻对食,甚至娶妻。 盛京曲坊西苑,便密布着太监中人的‘外宅’ 且这些太监因身体无能,在房事时,反倒更加暴虐极端。 盛京之中,常有外室妇人被中人抓咬虐打而死。 卢照是京中老差人,有时班房值夜,会与赵鲤八卦闲聊。 曾言,很多看不开的太监中人为了恢复‘阳道’,多吃牛、驴等‘不典之物’。 诸如挽口、挽手、羊白腰、龙卵等等,西苑早市的肉摊长供不断。 甚至会听信无赖棍徒胡言乱语,寻些秘方杀生害人。 隆庆七年,卢照亲手经办一案,有京中恶棍,向税塾太监髙莱献媚,上进了一道秘方。 ‘生取童男女脑髓和药饵之,则阳道复生,能御女种子。’ 太监髙莱闻之大喜,私下联络人牙子买取童稚男女,碎颅刳脑。 一些贫困之家,为了钱财卖儿卖女。 也有街上恶棍,迷药拐走无辜孩童,敬献髙莱。 这桩恐怖闹剧,后来被揭破,还是因为有人依葫芦画瓢向沈之行献媚。 那时的沈之行,还不是如今大权在握的内相。 那时的沈晏,也还只是刚入靖宁卫的小嫩鸡。 其中发生不少争斗厮杀,卢照没有细说。 最终结果,是沈晏连升三级,亲自监刑。 太监髙莱,菜市口凌迟。 初出茅庐的沈晏,启用枭令酷刑。 将献计的恶棍,连带着拍花人牙子,以铁钩钩住脊骨,肉皮坠秤砣,悬挂示众。 直到肉像是衣裳一样,被秤砣从骨上剥离。 这些人犯,在菜市口哀嚎了整七日。 那场景,卢照后来复述都恶心得咽唾沫。 便是卖孩子的人家,也被牵连流放。 那一幕,就是路过的狗瞧见都得做噩梦。 沈晏一战成名,被御史组团骂了七日,从此开始了经年累月的被参之路。 赵鲤想到此,忍不住觉得好笑。 身后用蛛丝织帕子的绢娘,疑惑地扭头来看:“阿鲤,可有发现了?” 为什么审讯人,还突然笑起来了。 “无事,只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 赵鲤轻咳一声,把自己脑海中臆想的青葱少年版沈晏甩出脑海。 手指轻轻敲桌面,看向孙元:“那个大夫叫什么?” 她虽然心有猜测,还是想着求证一番。 孙元的眉心扎着蛛丝,几乎立刻答道:“不知什么名,只知姓林。” 赵鲤闻言,反倒有一种心落回肚子里的踏实感。 那位不知死没死的丑货老对手,在江州留下了什么阴谋。 赵鲤又再问细节。 孙元似乎很讨厌林知,絮絮叨叨道:“那林大夫行为不端,总出入妓馆画舫。” “且……有些晦气。” 孙元即便是受控,也紧紧皱起眉头:“义父却对其十分尊重优待,成日里与他促膝而谈。” “他们谈什么?”赵鲤问。 “不知。”孙元立即摇了摇头,“义父从不叫我知晓。” “林大夫离开江州后,义父就有些不对。” 在绢娘蛛丝控制下,孙元一直很老实。 但谈及他义父孙农时,埋在他眉心的蛛丝,出现明显震颤。 绢娘察觉到他的抵抗,不由皱眉。 抬起纤细素白的手指,按在了蛛丝上。 她手指轻轻抖动,孙元的抵抗立刻停下。 绢娘提醒道:“阿鲤,得快些。” “否则至多半盏茶,他得脑子就会被蛛丝搅散。” 赵鲤不知绢娘蛛丝的审讯机制,立刻点了点头,接着盘问:“孙农哪里什么不对劲?” 孙元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义父……开始研究复阳之道。” “修仙拜佛,在西常山南福村避世,再不见人。” “便是我,也只在义父需要时,才能隔帘相见。” 赵鲤闻言心中一动。 却听绢娘啊了一声:“西常山,是我和阿水的家。” “你也是西常山出生?” 赵鲤有些惊讶,她此前没有跟绢娘讨论过,竟漏过了这样明显的漏洞。 即便是灵气复苏,一个小山头同时出现两个开灵智的异兽,尤其绢娘已经可以人身在人世行走。 这种巧合,实在是…… 赵鲤忍不住摩挲下巴,还有西常山失踪的壮丁,以及在西常山南福村避世的孙农。 “你有多久没见过孙农本人了?”赵鲤急声问道。 孙元答道:“两年零三十六日。”、 换成清醒时候,他一定答不出这样详细的时间。 但在蛛丝控制下,他便是具体时辰都能记清楚。 两年…… 赵鲤在桌上敲的手一顿:“江州辖区,可有出现大量孩童失踪案?” 他话音落下,孙元摇头道是没有。 一旁的武成,却是突然开口:“有。” 他抬头道:“江州寻常百姓中,并没有出现孩童失踪。” “但是……” 武成轻轻抬头,说出了一个可怖的消息:“近两年,孙公公所设善堂中孩童时有被领养。” 他说话时,声音木呆带着些机械感。 “被领养?” 赵鲤反问的话,很快有了答案。 武成道:“善堂中孤儿,被人冒领,再无下落。” 第596章 清醒 孙农,研究复阳之道。 孙农曾广设善堂,收容孤儿。 善堂中孤儿,被人冒领再无下落。 …… 赵鲤冷眼看着还在微微述说的武成,默默捏紧手边茶盏。 “孙大哥忙碌,善堂事务都交给我。” “之前还好,但是两年半以前,善堂孩童失踪、冒领。” “收容的孩童,有些会消失,有些被人牙认领。” 赵鲤吸了一口气,冷声道:“这些事情也是你在这遮掩?” 也是,只有武成这样的靖宁卫总旗,才能将这些事端全部遮盖。 武成道:“这些小事,何须劳神。” 他话音落下,便被一缕蛛丝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小事?” 绢娘没有多少山灵的自觉,她还是认为自己是人。 现在也如人类一般,气得脸通红。 相比之下,撕开了所谓堂堂正正做人,暴露出最真实内心的武成,便令人作呕。 “区区孤儿,冻死饿死是死,别的也是死,何须费心。” 武成说话时,一派理所当然。 即便被孙元庇护,人命如草芥几个字已经因童年的经历深深印在了武成的身上。 赵鲤问及原因时,他答道:“孙府名誉受损,会累及大哥。” “为着那些小事,不值得。” 他说道不值得时,十分坦然。 在他身侧的孙元却是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阿鲤?”绢娘不知是继续加大控制力度还是如何,求助地看向赵鲤。 “放开孙元吧。” 赵鲤长叹了口气。 绢娘依言照做,孙元眉心的蛛丝缓缓抽离。 赵鲤看着绑在刑架上的孙元。 她本以为孙元会一声咆哮,试图挣脱绳子。 或咒骂或将武成打一顿。 不料,孙元只是在武成的述说中,垂着头。 啪嗒啪嗒…… 一滴滴泪水,掉落在刑室的地面上。 赵鲤听见男人按捺不住的抽泣声。 “是该哭!”赵鲤没有一点同情心。 “看看你眼皮子底下都发生了什么?” 孙元没有牵扯入那些事情,但他无疑是十分失职的。 为官,被属下糊弄什么都不知道。 为兄,管教出了这样兄弟。 便是整个江州府,都说孙百户是个好人又如何? 掩盖不了他的失职。 闻言,孙元颤抖得更加厉害。 赵鲤看了一眼武成,他还在叙述,善堂中的孩子如何被人换着法领走。 起身,打开了刑室的门。 黑漆漆的走道里,魏世持刀值守。 她们这次带来的人手太少,江州百户所的人也用不放心。 赵鲤审讯,魏世便在门外站岗。 见门开,第一时间转过头来,用他那鸭子似的嗓门道:“赵千户。” 赵鲤忙制止:“别客套,直接说结果吧。” 魏世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费力道:“您让案牍库查的江州诡案,有结果了。” “是零。” 魏世的脸上表情有些费解:“早些年还有一些诡案,但这两年江州好似……” “好似世外桃源。”赵鲤接话时,拿了魏世递来的纸张看。 “整个大景都诡案频发不安定时,江州府干净得不像话。” 难怪,武成等人一副不信怪力乱神的架势。 因为他们是真的没见过。 便是最常见的讨死鬼,江州都没有出现。 只有一些,小贼扮鬼偷葡萄园。 或是山上闹狼,被讹传成怪事的乌龙。 风闻中,唯一有疑似诡案目击线索的——在西常山。 赵鲤眼神一凌,西常山一定有东西。 不是孙农那种老不死的玩意,是更加需要慎重对待的东西。 赵鲤活动活动手,对魏世道:“找人,准备行动!” …… 遇上事情决不能等。 刑室中,孙元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便是放开他,他也行走不能。 烂泥一般瘫倒在地,手指死死的扣住地面青砖。 虽只有两声呜咽传出,但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个人的世界都崩塌了。 绢娘到底心善,也曾听过他的事,知他无辜,用蛛丝勉强扶了一把。 武成嘴里,已经没有什么能盘问的东西。 他没有参与那些事情,只是打着为孙元好的名义,将一切脏事埋在白雪下。 其言行,实在可憎。 他动用的是靖宁卫的职权,自然以靖宁卫规矩来办。 赵鲤叫绢娘将他松开。 蛛丝抽离眉心后,武成愣怔了一下。 接着,脸色惨白。 他颤抖起来,想叫地上的孙元。 却声音哆嗦得不成声。 赵鲤忍不住摇头,眼前这人并不在乎什么法律道德,他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孙元。 宛如疯狗护主。 若是孙元能吸收信仰,只怕能从武成这得到不少信仰之力。 对于武成,死不可怕,他怕的可能只是眼前这一幕——孙元知道一切,再也不看他。 就如赵鲤所想,孙元像狗一样低声哀求呼唤。 可孙元却看也不看他。 手脚有了些力气后,在武成骇然的呼喊中,孙元一头撞向墙壁。 只是他未能得逞,绢娘密布囚室中的蛛丝,将他牢牢捆住。 赵鲤走过去。 孙元一直没有抬头,这时赵鲤才看见了他的脸。 一个人信仰崩塌的极致痛苦,在他脸上凝结。 赵鲤看两眼,扬起手。 靖宁卫的专属清醒技能发动。 由赵鲤使来时,格外有效。 继双手肿成猪蹄后,孙元的脸眨眼间肿得没法看。 “寻死觅活给谁看?我没耐心像哄孩子一样哄你!” 赵鲤边说话,又甩了一耳光,直将孙元抽得鼻血汹涌而下。 但他的眼睛却逐渐清明起来。 “你身上罪孽赎完了吗?事情真相查清了吗?” 赵鲤一耳光重过一耳光。 绢娘看得脸疼,害怕的后退了一步。 绑在蛛丝上的孙元,也跟着晃动。 “知道出事不想着解决,成天寻死。” 赵鲤又反抽他一耳光。 幸而孙元皮实,才没被她把脑浆子打匀。 反倒是抬起头来,自虐般受着嘴巴子。 “南福村,善堂什么情况你最熟悉,先来帮忙再死!” 赵鲤最后骂完,孙元的脸已经没眼看。 但他格外却意外地精神起来,含糊答道:“是,赵千户。” 赵鲤满意地收回手,绢娘立刻狗腿地递上她方才织好的蛛丝帕子。 赵鲤一边擦手上的血,一边道:“好,去服下死士毒药,该干活了!” 第597章 上门 赵鲤属下与江州靖宁卫在城门楼洞的冲突,瞒不住人。 赵鲤也并不想隐瞒。 相反,大大方方下了通告给各处——江州百户所,关门处理家事。 对内,赵鲤也采取多方应对措施。 提审孙元和武成的同时,迅速盘查江州百户所全部卷宗。 立起供奉狴犴的神龛,将门前石狮子更换。 考虑到那些泰州传教士,赵鲤将使团全都接到了百户所中。 …… “吃吧!” 赵鲤将一丸包裹着金粉的药丸,抛给孙元。 靖宁卫是皇帝的白手套。常年干脏活。 处理一些阴私事情,自然需要阴私的手段。 一些控制人的慢性毒药,还是有的。 服下之后,每半月都需服下解药,过期则肠穿肚烂而死。 赵鲤手里的,效用更胜一筹。 在鬼新娘林玉案后,玄虚子老道开始研究百越巫术这种旁门玩意。 终捣鼓出了第三代的试验品。 这黑漆漆的药丸中,全是虫卵。 服下后,会迅速孵化,在人体各处繁殖。 母虫在赵鲤手中。 如有背叛之举,赵鲤只需心念一动,便可让他暴死当场。 且每半月都需服下符水安抚,否则这人变成一个千疮百孔的虫巢。 除了试药的死囚,孙元是第一个用这虫丸的。 有种人重情重义,似乎什么都好。 但当这种性格的人,有些蠢时,事情总会变得麻烦。 赵鲤不喜欢麻烦。 脸肿如猪头的孙元凌空接住。 “孙大哥,不要!” 一旁,也清醒过来武成喊道。 他很清楚,服下秘药,孙元的生死都掌握在了赵鲤手中。 他在刑架上,竭力呼喊,双手腕子被绑缚的麻绳磨得鲜血淋漓。 但赵鲤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孙元亦是。 只有绢娘厌恶地向他投去一瞥。 孙元右手被赵鲤抽肿,猪蹄一样的手捏着虫丸,没有丝毫犹豫仰脖吞下。 末了,略蹲下身,张开嘴叫赵鲤查看。 “很好!” 赵鲤将擦手的帕子放下,下了第二道指令。 她指向武成:“此人该杀。” “我全你们的兄弟情义,你亲自下手吧。” 闻言,孙元浑身一震。 他肩膀垂下,好似背负着无法想象的重负,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 绢娘小心地向赵鲤方向移动了数步,以防他突然暴起伤人。 可他什么也没做,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是。” 孙元缓步走向眼露绝望的武成。 他心中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却厌恶着自己的无能与后知后觉。 面对武成不敢置信的眼睛,一直以来心中的坚持让他无法后退半步。 “大哥……” 武成似乎没想到,孙元真的要杀他。 孙元抬起头,脸上狼狈的泪痕犹在,眼神却十分坚定:“是我纵你,惹出这样的祸事。” “你之罪,万死难赎。” 言罢,孙元从一旁拿起一根麻绳:“当年我将你从地窖里救出来时,你小小一个,被麻绳捆得像是蚕蛹一般。” “绳子勒进你的肉里,烂得生了蛆。” “现在,你先走。” 孙元一边说,泪水顺着脸滑落。 武成愣怔半响,无言垂头,探长了脖子。 赵鲤领着收了妖相的绢娘回避在外,这种场景瞧着并不会让人觉得高兴。 半晌,刑室中传出窒息的嗬嗬声。 又过了一会,男人压抑的哭泣声响起。 孙元很快收拾了情绪出来,现在他的脸上,倒看不出之前那优柔寡断的模样。 虽脸颊肿胀,但双眼清明。 “有劳赵千户久等。” “嗯,走吧!” 他现在才有些衬得上百户之位的果决彪悍,赵鲤点了点头:“很好,走吧,先去治治脸上的伤,事还多呢!” 言罢,赵鲤身后跟着孙元、魏世和绢娘,一齐出了大狱。 刑架上,只余一具舌头长长吐出的尸体,稍后自有刑官收尸。 出了大狱,赵鲤叫宫战给孙元治治脸上的伤。 接下来还需孙元帮忙,这肿成猪脸的模样实在没法看。 闻言,宫战开心地掏出了一只小匣子。 在孙元惊骇的注视下,取出一个躺在绸缎上的人面果。 不知是不是宫战的恶趣味,这人面果好巧不巧就是鲛女鱼儿的丈夫。 人面果即便被摘下,也都保留有神志。 在黑漆漆的匣子里,几乎关疯。 宫战双指拈着取出时,这人面果便开始哭泣讨饶。 待到丢进小石臼里,研磨碎时,惨叫声更是拔高。 新世界观才被打碎,还没成型的孙元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幕。 见他想要阻止,宫战将人面果树的由来简单给他说了。 孙元阻拦的手顿住,任由宫战将人面果捣碎的果泥,敷在他脸上。 孙元自亲手扼死武成,表现得异常平静松快,好像天塌了他也不在乎。 但赵鲤眼尖,亲眼瞧见他张着浓密汗毛的手臂上,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对他的反应,宫战有些失望。 他曾经听田齐说,用人面果时,小崽子们反应都很有趣。 孙元硬撑,他反倒无趣的咋咋嘴:“哎,近来无趣得紧。” “本想着到了江州府,有时间玩耍,可以寻个地听听江州软语小曲呢。” 孙元除了胡子,满脸都是果泥,听了宫战的话,道:“那地可贵。” “宫百户不必费钱,你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他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话的内容却让宫战和赵鲤都是一哽。 这位孙百户,果然是个大傻帽。 宫战看了看他脸上铁丝似的黑须,嘴角抽搐两下:“多谢,不必了!” 谁要听他一大男人唱曲。 言语之间,有校尉来报:“黄明堂黄大人来了。” 赵鲤叫孙元暂时回避后,刚叫人放行,又有人来报,前来江州府催税的税监来了。 这一次,不必赵鲤下令放行,已有人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 一个完美符合太监刻板印象的人,跋扈扯着黄明堂,不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人还未近身,赵鲤便看见这人露出尖酸嘴脸。 “哟,赵千户,好大的架子!” 赵鲤微微挑眉,看向窝囊被人提着衣裳的黄明堂。 第598章 控制 大景与赵鲤所知的明代相似。 因各地豪强抱团,文人集社,皇帝不得已用自己的家奴——宦官,作为税署税监。 矿业、盐务、织造等,都可看见这些宦官税监的身影。 宦官们没有派系,就是皇家的恶犬。 因此催税时,绝不留情,也不会阳奉阴违。 但事情都有双面,宦官税监常年在外,无人管束,掌有权利时,便伴随着跋扈、贪婪。 横征暴敛,增加额外课税是尝过操作。 过去,便常有民乱。 如江州,便曾因为税监太过暴虐,又有地方豪强推动,生出民乱,冲击府衙。 知府黄明堂,就曾亲眼见到税监被暴怒的百姓,用织染的锤棒捣成肉泥。 现在,可怜的黄大人,就被矮了他一个头的宦官提溜,进了江州府百户所。 提着黄明堂的白面太监,年约四旬。 和气质温文轩昂自若的沈之行,完全相反。 未着宦官服,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身份。 一张脸,敷得如鬼一般惨白。 见赵鲤端坐堂上,切齿冷笑道:“赵千户,好大的架子!” 他既认识赵鲤,又出言不善,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赵鲤并不惯着他,只微微挑眉:“你哪位?” 说完,不等他回答,先看向一旁的力士。 这江州百户所的力士,面对京里来的税监,到底气弱,竟让他未经通报进来。 换做盛京靖宁卫,天王老子也别想进。 这力士立在一边手足无措地想拦。 见赵鲤看来,惊了一头冷汗。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闯进来。”赵鲤呵斥道:“要你有什么用?” “下去领二十棍,罚奉三月。” “再这般无用,自己滚蛋。” 赵鲤一通骂,那力士反倒松了口气,急忙退下。 一旁的税监却恼得满脸通红:“你说谁阿猫阿狗?” 太监本就因身体残缺,常有心理疾病,赵鲤这指着他鼻子骂的话,让他暴跳如雷:“咱家替皇后下江州置办段匹,却受如此欺辱。” “回京定要禀明皇后!” 他颤巍巍的手,指向赵鲤。 赵鲤嗤笑,他告皇帝老子可以有点用,赵鲤怕被降职扣薪水。 皇后?算哪根葱! 瞧见赵鲤脸上嘲笑,这宦官像是被赵鲤踩了不存在某个器官,急得跳脚:“皇后娘娘大寿在即,瑞王殿下将要大婚,你却授意黄明堂不许加税,究竟是何居心?” 她授意黄明堂? 赵鲤看向黄明堂,窝窝囊囊的黄大人苦着张脸,一个劲朝赵鲤作揖。 赵鲤忍不住牙痒痒,大景这些混蛋大官甩锅是真有一套。 但现在追究已无用,赵鲤承认也不反驳,将话题岔开:“这位郭公公,你来到底什么事?” 郭公公撒开揪着黄明堂的手,道:“此次皇后娘娘大寿所需袍段七万,若是误了事。” 他没说完,只是冷哼两声,接着便要逼迫黄明堂立刻写下增税的公文。 赵鲤还有别的要紧事,这税务和织造坊大火,她现在没精力过问。 见这位郭公公气焰嚣张得紧,点了点头道:“行,加!” “黄大人,写着!” 黄明堂一顿,愕然看向赵鲤。 赵鲤却没搭理他,侧头看向绢娘,在绢娘耳边轻声交代了两句。 郭公公和黄明堂都不知她要做什么。 郭公公脸上甚至带上了得意的笑容。 “黄大人,写吧!”他尖声笑着。 黄明堂没得法,赶鸭子上架一般坐到了桌前,赵鲤还叫人给他张罗纸笔。 郭公公大喇喇坐在桌边,斜眼看赵鲤。 “赵千户,倒是识时务。” 他心里高兴,在京中断然是不敢这样嚣张的。 从来都是沈之行坐着,他站着。 偶尔陛下和皇后娘娘闹别扭,他们也跟着折腾。 这一次,千辛万苦求得皇后娘娘松口得了这个机会,他顿觉得志。 就在他张狂得翘尾巴时,忽然耳边像是有风拂过。 他耳垂痒痒,挠了一下。 便听见一阵尖细的吵闹声,好像有什么正在脚边吵闹。 他以为是闹耗子,低头去看。 却什么也没看见。 再抬头,只觉眼前一花。 眼睛不自觉地向上翻,意识顿时消失。 绢娘从门后,探出头来,手里握着一把白米。 有些开心道:“供奉在狴犴大人面前的白米果然不一般。” “用作报酬,可以招来更强的精怪。” 赵鲤开了心眼一看,可不是更强的精怪吗? 两只满背都是毒瘤的精怪,正扛着郭公公的脚后跟。 相比起一般的草木精灵,扛个村民都手脚发颤,这两个小精怪明显强壮得多。 赵鲤满意点头:“真好!” 郭公公带了些随从,从郭公公出现异样开始,这些随从顿时慌乱。 只是刀拔了半截,质问的声音还没发出来。 他们便都像是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缓缓向上垫起脚后跟。 赵鲤满意得很:“就让这些小精怪,先背着这些人。” “酬劳的米管够。” “别让他们添乱。” 宫战也走了出来,领着绢娘去税署,将里边催税这档子人全部解决。 赵鲤做事从来干脆。 解决不了问题,她就想办法解决人。 这些南下的税监跋扈,定要加税。 与其跟他们斗来斗去,不如让他们从哪来的回哪去。 拖到皇后寿诞一过,谁还能怎么样。 便是上边问,推说不知就好。 反正届时恶果,都是黄明堂这浑蛋自己背。 赵鲤轻轻拍了拍手。被精怪背着的孙公公等人,便排着队,手搭着肩膀地走到墙边站定。 她这才扭头,对黄明堂露出友善的微笑。 敢朝她甩锅,就应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黄明堂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看见赵鲤的微笑,他只知自己要遭,顺着凳子往下出溜。 赵鲤拍了拍手:“孙百户,把这些人暂时弄个地方存放着。” 顶着一脸人面果泥的孙元,从堂后绕出,见状一愣,而后拱手道:“赵千户,好手段。” 赵鲤摆手,对那些垫脚的精怪道:“跟着这个人。” 言罢,孙元像是赶尸一样,带着一排脚后跟不落地的人,去了夹室内。 待到孙元再出来,瘫软的黄明堂正被赵鲤揪着领子威胁:“将江州府衙役,交一半出来,算是投名状,否则……” 孙元脚步一顿,突然不知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第599章 罚抄 孙农所居住的南福乡,就在江州县城南面。 村中百姓多以桑植为生,是十分典型的南方村落。 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南福村中出了大人物。 倒退五十年,村民多半会嘲笑村子南边的孙家穷得卖儿子,将幺儿送入宫中做了阉人狗奴。 但风水轮流转,孙农重回家乡时,是知府亲自来送。 在南福村南边,靠近西常山,水草丰美风景最好的地段,一栋占地极广的大宅建起。 村中百姓羡慕嫉妒,远远立在山坡上,看一眼那占据了大半山脊的大宅都觉得日子有盼头。 在孙宅旁,有一栋建筑群。 处于孙宅与村子之间。 既不像孙宅那般避世清净,也不太靠近村子的烦扰。 这处建筑群,用料十分扎实,都是上等的青砖石瓦。 一切都已实用为主,绝不过度奢华。 这里,就是善人孙农在回乡后修建的一处善堂。 里边专门收容各种孤儿。 清晨,山间得得马蹄声,打破了村子的寂静。 田间忙碌的农人,抬头看向跑马之人。 骑在马上的汉子衣摆上,还沾着山间的露水,远见田中的农人,放慢了马速,抬手问好道:“阿叔。” 裤腿挽了半截的农夫背佝偻,听见打招呼,强自扯了扯嘴角:“阿元许久未来了。” 孙元一身常服,骑在马上。 有了人面果泥的帮助,他脸上手上的之肿胀都完全恢复了。 只是偶尔耳鸣头晕,还能证明赵鲤清醒技能的威力。 孙元也在南福村的慈育院长大,跟村中百姓都熟识没架子。 他笑而答道:“公务繁忙,是许久没来了。” 孙元倒是态度有礼,但农人似乎很忙,弓腰侍弄田地没空与他闲话一般。 气氛有些尴尬的说了两句话,孙元驾马离开。 离开前,佝着腰的农人直起身子,看向他的背影。 见孙元的马鞍后,挂着硕大的包裹。 农人神情微动,终是喊了一声:“阿元,有空多回来看看。” 这一声提点,完全就像是在提醒后辈常回家。 但孙元回首,只看见了农人脸上近乎冷漠地脸。 “多看看孩子们,莫要疏忽了。” 晒成黑褐色,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农,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孙元的心,直往下沉,笑道:“好!” 扯动缰绳,调转马头。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复杂的凝重。 不安,自责,猜疑…… 这些情绪,在到达慈育院门前时,达到了顶峰。 孙元是个十分节制的人,幼年时家乡大坝垮塌,他失去了一起。 因此即便借着孙农的关系,当上一方百户。 他还是十分清廉,节省到近乎禁欲。 月饷全都会送到慈育院中。 看起来堂堂百户风光得紧,其实官服底下里衣都是层摞层的补丁。 他偶尔来这,会从牙缝中省些钱,给孩子们买糖条果子打牙祭。 往常,只要听见马蹄声,慈育院中孩子,就迫不及待跑来门前等待。 然后吵吵嚷嚷簇拥着孙元分糖条。 如今等着孙元的,却只有紧闭的大门和一片死寂。 孙元攥紧了缰绳,片刻才翻身下马。 拴马后,来到门前。 双手按住门扉,试探着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片寂静中,这开门之声,十分明显。 孙元提着买来的糖条,踏进院子,一个巴掌大的纸人,悄悄从他衣襟探出头来。 孙元手中提着糖条,右手按住了刀柄。 缓缓往里走,绕过前院,就是一惊。 慈育院中庭修得宽广,为了给静不下来的孩童们活动玩耍的空间。 孩子多了,难免杂乱。 但现在,这中庭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子,背对孙元,趴在地上,头一动一动,不知是玩什么。 看见这孩子,认出是慈育院中的孩子,叫孙虎。 孙元长出一口气,大步走去,正想给他看手中糖条。 不料,靴子踩到了血迹。 孙元一震,急弯腰查看。 只见这叫孙虎的男孩哪里是在玩,他小狗一样趴在地上,伸出舌头。 舌尖在青石板上滑动。 并不是地板上有什么好吃的,孩子嘴馋。 他是在用舌尖,在青石板上写字。 舔写的时间太长,舌尖破开缺了块肉,鲜血流了一地。 借着殷红血迹,孙元瞧见这孩子用破掉的舌尖写了一个个孙字。 娇嫩的舌尖,磨砺在石板上,痛苦可想而知。 孙元想也没想的,将趴在地上的孙虎一把抱起。 孙虎舌尖缺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肉,却一点没哭。 被孙元抱起,他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想要挣扎着下地。 但看清孙元的脸,他抿着满是血的舌尖,紧紧抱住了孙元的脖子,小声呜咽。 孙元只含含糊糊听他说什么罚抄。 此时的孙元,早已悔怒交加,紧紧抱着怀中孩童,便要寻人问个清楚。 一转身,便听一个声音叫道:“孙百户。” 富态的老妇,唇角下垂,是这慈育院的教养老嬷。 见孙元抱住孙虎,她不悦道:“孙百户太宠溺这些孩子。” “还不将他放下,继续罚抄?” 孙元有一瞬,觉得自己听错:“罚抄?” 他不过是监巡大堤三月,怎么不知叫孩子狗一样趴在地上用舌写字,叫罚抄? 见孙元怒极,老嬷冷哼一声:“这是孙老爷的命令。” “慈育院中孩子成日玩耍,实在不像个样。” “至少,该学会写恩人的名字。” 这孤寡老嬷口中的孙老爷,便是孙农。 孙元一僵,浑身血液都凝结,他的义父果然变了。 见孙元不答话,老嬷得意,还想叫他将孩子放下。 孙元咬着牙关,大步走向了后院。 慈育院的孩童们,排排坐着。 一个细眉长眼的男人,正负手像夫子一般教授着下面的孩童‘知识’和‘规矩’ “夜里要乖乖睡觉,不可离开房间。” “要时时刻刻,记得孙老爷的恩德。” 光斜斜地照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眯起三角眼:“要懂得珍惜现在的日子,还时刻准备着……” “作出奉献。” 第600章 慈幼 曾经孙农说,他就是因为没念书没本事,这才且了男人最重要的命根子,入宫做奴才。 幼年的孙农,一张脸生得清秀,被选入宫。无家事无背景。 在深宫之中,自然是受欺负折辱的最佳对象。 宫中冷寂阴惨,满是食人的兽。 样貌清秀,反倒是招灾引难的祸根,无论男女。 即便年老,孙农每每说到此,也闭嘴不肯再继续。 人人都说,孙公公是好人。 可这好人,也是幼年时吃了大苦头过来的。 孙农常对孙元絮叨,他一生有两个遗憾,一是不能全着身子为爹妈送终。 二是因大景开国太祖不许内官识字,他目不识丁,招人嘲笑。 因此,孙农在建立慈育院时,便有请人来给孩子们开蒙明礼。 只是现在…… 堂上堂而皇之教授的,是对孙农的感恩和奉献。 孙元僵在原地。 他认出,堂上说话的并不是什么夫子,而是孙府的管家——孙福。 孙福八年前狼狈带着妻子前来投奔。 据说是盛京故人。 当时孙农心善,收留了他。 从此孙福便跟了孙农,后来又做了管家,最是忠心不过。 孙福绝不会自作主张,所说所行,必是义父知晓授意。 想通这关节,孙元心更加凉。 无法控制的生出些寒意。 他认认真真地在堂下孩童们身上扫过,辨别哪些孩子在哪些孩子不在。 孩子们都跪在地上听讲,便是连个蒲草垫子也没有。 但他们没有一个觉得疼或是疲累。 全都白着小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孙福,一点余光也不分给旁人。 这些孩童大多都是孤儿,有相当一部分身体都有残缺。 他们跪在一处,面无表情看着孙福时,莫名叫人心中生出恐惧。 孙元视线在孩子们身上扫了一圈。 他记得全部孩子的名字和脸,大致一扫,便发现堂下孩童较之三月前少了小半。 且少的,大多都是先天体弱或是残疾的。 孙元袖下的手不自觉颤抖,回想起了刑室中武成所说的话。 负着手的孙福这时也转过头来,他像是才看见孙元一般,亲昵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阿元来了?” 孙元见他笑容依旧,没由来心一抖:“福管家,究竟怎么回事。” 问话时,被罚抄满嘴是血的孩童孙虎紧紧抱着孙元的脖子,瑟瑟发抖。 孙福却轻松笑道:“慈育院中孩童过于散漫,得教教。” 他话说得轻松,但看着堂下孩子们木偶人一般的脸,孙元却说不出话。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我要见义父!” 对他的要求,孙福早有预料,笑道:“老爷近几日正在闭关,不见人。” “阿元,莫让我为难。” 孙元哪肯善罢甘休。 寻了个地方坐下,将孙虎抱在腿上坐着,给他舌上敷了靖宁卫随身带着的伤药。 一边追问:“义父何时出关,我有要事禀告。” 这时的孙元心中存着一份矛盾的念想。 若是,他义父什么也不知,是年老体弱受着管家控制? 或者…… 他不敢朝哽晦气哪方面想,只是坚持着要亲自见义父孙农一面。 见他几乎要拔刀,孙福叹了口气:“老爷明日或会出关,届时阿元或可一见。” 言罢,孙福又恢复了往常那个和善管家的模样,提议道:“难得你来,不若今日歇在这吧,孩子们也想你的。” 孙元膝上坐着头也不抬的孙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口。 摸到某物,他心中一定,道:“好!” 孙福笑弯了眼睛,这才看向堂下跪着,像是泥塑孩儿相的孩子们:“好了,今日你们阿元大哥来,便早些放课。” 言罢,堂下那些孩子终于有了些动静。 他们齐齐转动眼睛,斜着看向孙元。 这动作整齐得诡异,分明都是熟悉的孩子的脸,孙元却忍不住向后仰了一些。 似乎终于确定是孙元来了。 离着孙元最近的孩子一动,紧接着朝着孙元扑了过来。 他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孙元的腿,把头埋在孙元的膝盖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一群孩子终不再像那泥胎模样,纷纷跑向孙元。 “慢点,别摔了。” 孙元熟练的抱起一个孩子,孩子们像是他身上的挂件,很快将他团团围住。 堂中这才有了些热闹人气。 孙福也不再是之前那狠毒模样,笑呵呵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去厨中通知加菜。” 他像是也很高兴一样,背着手唱着小调走了出去。 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孙元心里踏实了些,将带来的糖条分了下去。 他想借机打探消息,但孩子们似乎都学乖了,关于慈育院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肯说。 孙元苦笑之际,一个孩子有些热情过头扑进了他怀里。 孙元将他接住抱起,在手里颠了一下。 正想说些什么,这抱着他胳膊的孩子,将脸埋进了孙元的肩胛骨。 “晚上不要出去。” 极细微的声音,在孙元耳边响起。 孙元一僵,没有追问,神情自若的拍了拍这孩子的屁股:“又沉了些。” 他笑着与孩童们互动,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因孙元的到来,今日慈育院午餐加了一道肉汤。 厨中帮忙的,都是孙府的下人。 孙元假借帮忙,舀了汤锅中猪大骨看,这才暗自放心。 他照顾着舌头受伤的孙虎,吃了汤饭。 对孙福道:“便是记恩,也不必如此体罚。” 这话倒是符合他平常的作风,孙福没有起疑,满口答应,神色却并不在意。 照顾了孙虎,孙元又坐到方才小声提醒他的孩子身边。 但这孩子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孙元观察许久无果,只得作罢。 用过午饭,他像往常一样,帮着干了些重活,修葺屋顶。 直到夜幕降临。 孙元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到居住的屋中。 他轻轻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黑漆漆的房梁上,传来一声猫叫。 孙元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纸人。 画着殷红纹路的纸人,缓缓从桌上站起。 同时,一只健壮狸花猫轻巧从房顶跃下。 第601章 月下 健壮的狸花猫,自孙元进入慈育院便潜入。 它落地无声,从孙元怀里钻出来的纸人晃悠悠飘落,落在了它的背上。 感觉小纸人站在头顶,沈小花不舒服想甩头。 但立在它头顶的小纸人,纸手轻轻一拍,它又安静下来。 小纸人无声揪了一下狸花猫头顶的毛。 狸花猫跃上窗台。 随后,回首看了孙元一眼,示意他跟上。 孙元会意,跟随着狸花猫从窗棂跃出。 黑底皂靴无声踏地,顺着黑暗处,孙元跟着狸花猫一路前行。 这种摸黑执行任务的情况,孙元并不是第一次。 但他心中极在意白日里,那个孩子说的话——晚上不要外出。 管事孙元在教导孩子们时,还将这一句话,放在了感恩义父孙农之前。 这让孙元觉得十分不安。 所幸,今夜虽一轮毛月亮不甚明亮,但空阔的慈育院中,并没有出现什么明显异常。 在路过孩子们居住的长屋时,孙元还能听见孩童细微的走动声。 见他脚步稍慢,前方带路的狸花猫和狸花猫背上的纸人齐齐回头。 半明半暗的月下,瞧着莫名诡异。 孙元立刻加快了步伐。 一路走到了后院柴房,杂草丛生处。 一个黑影敏捷地翻墙而入。 孙元焦急上前:“赵千户?” “您怎么亲自来了?” 照着计划,赵鲤本体在外,以纸人跟随孙元探听情报。 不料现在赵鲤却亲自来了。 孙元担忧她的安危,压低了声音道:“赵千户切勿以身涉嫌。” 夜半翻墙而入的赵鲤摇了摇头。 她的纸人失控了,从进入这慈幼院范围,联系便断断续续。 就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莫说发声,就是看、听也时断时续。 此处有什么东西,能阻断她的术。 又牵扯多子鬼母这种神只,有实力闯一遭且不惹祸的,只有她。 这些内情赵鲤并没有言明,即便孙元服下秘药,赵鲤并不那么信任他。 她绝不会漏出一点破绽。 赵鲤高深莫测道:“有些东西我很在乎,必须亲自跑一趟。” 孙元犹自担忧。 他身处靠近江南道的江州,受江州风气影响大。 见赵鲤年岁模样,多少有些不放心。 赵鲤摆手示意,重新检查身上的装备。 摸了摸盘在她手腕上的阿白。 又紧了紧系在腰上的道具——张晖的围兜。 绣着小老虎的围兜,用了一段时日还是崭新模样,系在赵鲤腰带上,有些可爱。 孙元看了两眼,只当是赵鲤的特殊喜好,没有出声过问。 检查了自己,赵鲤将带来的一袋装备和孙元的佩刀丢给他。 道:“白日跟你打招呼的那个老农,我命人请去喝了一盏茶,得了些情报。” 孙元一路行踪,都在赵鲤掌控之下。 她不会放过任何探听消息的机会,那个田间老农显然知道些什么。 想在赵鲤面前当谜语人,绝无可能。 他前脚和孙元打了招呼,后脚就被捂嘴拖进了林子。 友好盘问后,老农道出,从今年七夕后,整个孙家和慈育院就很不对劲。 南福村中有人在孙家和慈育院做工干活。 这些人都在八月初全部被辞退。 除此之外,老农还说了一桩异闻。 每个时代,每个村子都有些泼皮好事者。 南福村也不例外,村中有个闲人牛三,脑子不好使,成日里招猫逗狗,在村中道路上挖陷马坑祸祸人。 慈育院的孩子,会和村中孩童玩耍。 一些外表有明显残缺的孩子,没有出现。 这些事情本无人注意,但牛三是个缺德无聊鬼。 他就喜欢捉弄取笑这些有缺陷的孩子。 少了这些孩子,他少了兴味,便开始留意这件事。 这一留意,牛三发现了些不对劲。 残缺有疾的,还有女孩,慈育院中孩子正在减少。 只留下健康的男孩子。 牛三酒后曾对村民道,他定要查个清楚。 好事村民就着花生米鼓动他。 当夜,牛三摸黑进了慈育院。 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 牛三再出现时,疯疯癫癫,嘴里念叨着:“鬼妇,子时。”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牛三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笑着举火将自己烧成了焦骨一具。 他自焚而死后,慈育院便完全封闭,再不见孩子们外出。 赵鲤以最简短的语言,将这些情报告知孙元。 “鬼妇……子时……” 孙元口中念念不停,不停想这两个词与不要外出之间的关系。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敲钟声。 赵鲤一惊,立时握刀警戒。 孙元忙道:“这是慈育院的晚钟。” 孙农出自宫中,开设的慈育院也延续宫中习惯,到了亥时敲钟后便禁止行走。 果然,随着钟声,还有一个边走边喊的声音。 那个微胖的教养老嬷,像是打更人一般,边走边喊:“退避,退避!” “闭门,不听。” “躺下,莫看。” 赵鲤竖着耳朵,听她这怪异的喊声。 只是一时想不出要退避什么。 喊声、钟声渐歇,慈育院重新笼罩在死寂黑暗之中。 赵鲤和孙元静静等待,沈小花蹲在屋脊放风。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切风平浪静。 子时一刻,依旧没有异常。 一直紧绷着的孙元,稍放松了些。 正在这时,蹲坐在屋脊上的花臂狸猫却是猛然跃下。 它背脊上的毛发全然炸开。 同一时间,赵鲤察觉到盘在她手腕上的阿白,收紧了蛇身。 它们感知到了什么,在害怕着什么。 赵鲤手按刀柄,从柴房后的阴影中缓缓站起。 笼罩天边的乌云散去,银灿灿的月光,如水一般流淌下来。 赵鲤仰头,便见天边一轮银盘似的月亮。 “圆……圆月?”孙元也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方才说了两个字,便被赵鲤扯住衣襟,闪身进到了柴房之后。 只见银色月芒之下,一阵刺拉拉的声音。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形影子,拖着一柄长镰刀,缓缓漫步而来。 借着明亮的月色,可见这人披散脏乱的头发和身上破损脏污的衣裙、瘦如麻杆的手臂。 生锈的镰刀刀尖,划拉在地面上,发出可怖声音。 第602章 瘦长 慈育院柴房。 丛生的杂草中,赵鲤一手按住孙元的肩膀,一边开启鼠鼠祟祟技能,探出头去查看。 如水的月光下,瘦长人影身高超过两米,极瘦。 似乎腿脚不怎么灵便,拖着步子走路。 身上太瘦,不合身的短小青布衣裙随着步伐晃动。 肮脏的黑发覆面,看不清容貌。 但从她手中提着的长柄镰刀看,她绝不好惹。 更不必说,沈小花和沈白两个欺软怕硬的。 自从这瘦长女人出现,两个小动物就一直没发出半点动静。 虽不至于没出息的跪下磕头,但表现也不是太勇敢。 孙元很乖觉,不必赵鲤提醒,老实闭嘴。 他第二次看见这样诡异的场景,咬紧了舌尖没有发出无用的惊叫。 论及卖相,这游走的瘦长妇人恐怖程度不及绢娘。 紧急恶补了一些的孙元,咬破了舌尖。 打定了主意不管遇上什么,舌尖血先喷为敬。 藏身柴房之后的赵鲤等人,悄无声息。 这游走的镰刀妇,垂着头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走。 她似乎并未留意这边。 就在她将要走出后院时,传出一阵橐橐脚步声。 “哎,你怎的到了这里。” 孙府的管家孙福走了过来。 他自若同这瘦长女人说话,声音带着些——柔情。 “上一次给你衣裳,怎么又成了这般模样。” 这女人极高,孙福说话时仰着头,神情十分温和。 瘦长的女人却不理他,依旧拖着脚步朝前走。 孙福也不恼,便跟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好好,不回就不回。” 他自顾自地说着话,哄孩子一样对这女人道:“那你在这,我先回主宅。” 孙福说完,想要去拉这女人的手:“等我忙完了,再回来给你梳梳头。” 他柔情蜜意,拉着女人的手说话。 女人的脸藏在乱发后,却只知往前走,没给他半点回应。 两人走出后院,孙福又说了些家常话,这才离开。 放这镰刀女独自在慈幼院中漫无目的的游走。 等到声音都平息了。 赵鲤这才松了口气,她仰望天上圆月,对当下的情况有了判断。 她们进入了一重诡域。 从南福村那个逃脱的闲人牛三看,这坊诡域应当不是永久。 而是子时降临,黎明消失。 牛三疯癫时说的疯妇,大抵就是漫无目的游走的镰刀女。 赵鲤脑中思考不停。 诡域内通常有独特的规则,想要破除诡域需要解决节点。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孙宅的方向。 手探入袖中,轻轻安抚了一下阿白。 赵鲤与孙元沈小花蹲成一圈,无声比画了两个手势,最终指向孙宅。 不管身处什么环境,她们的目的是情报。 孙府,显然就是一切的节点。 赵鲤以暗语指示,保命的前提下,靠近孙府,尽可能寻找线索。 孙元和沈小花同时点头。 赵鲤从不主张分兵行动,但沈小花是例外。 探查时,人类队友对于沈小花反倒是拖累。 得了赵鲤指示,它足下轻点,踏着墙壁反跳上房梁。 伏低了身子,轻盈无声地跑开。 孙元却是乖觉地跟在赵丽身侧等待指示。 从此处到达孙府,有两条路径。 一条需要穿过慈育院,经后院厨房、孩子们居住的长屋,再翻越侧墙,进到孙府的花园。 还有一条就更加鸡贼安全,她们可以翻出慈幼院院墙,从外围绕到孙府。 直接绕开危险和迷宫,抵达目的地。 现实任务不是游戏,没必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赵鲤无须斟酌,便选了第二条——从外围绕路。 无声像孙元示意了一下院墙。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黑暗处。 天上的月光,照了下来,两人的影子清晰印在地面。 赵鲤顿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 来自于被动技能的危险预警告诉她,必须立刻撤回。 她立刻伸手,将孙元拉回黑暗中。 几乎同一时间,方才还漫无目的游走的瘦长妇人,以可怕的速度像这边奔来。 之前看她拖着脚不太方便,现在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赵鲤,一切都是错觉。 一手拖着生锈镰刀,一边朝着这边跑时,论速度现代短跑冠军都逊色三分。 这瘦长妇人来势极快,一只手撑在地上辅助奔跑时,看着更像是某种兽类。 眨眼间,来到赵鲤和孙元方才站立过的位置。 她蓬乱的黑发散落在地,不停发出闻嗅的声音。 涎水淌出,沾湿了地面。 缩在草丛中的赵鲤和孙元,同时屏住呼吸。 赵鲤仔细观看,发现了一处异常。 这瘦长妇人趴着闻嗅的地方,大约是她们方才影子投下的位置。 月光,影子…… 方才沈小花安然离开,但赵鲤和孙元却触发机制。 她屏住呼吸,紧张时反倒脑子转得更快。 孙元到底也是一方百户,并没有丢人现眼。 他深知,自己现在安静就是对赵鲤最大的帮助。 因此沉声屏气,倒是没有掉链子。 数步之外,瘦长妇人还在对着地面曾留下影子的位置发疯。 这时的她哪里还有之前迷茫游荡的样子,浑像是发现猎物的恶犬。 生锈的镰刀,砍在地面,砸得青石地板石屑飞溅。 许久,许久。 等到地面都削掉了一层,地砖全碎。 这瘦长妇人才喘息几声,用一种极缓慢又扭曲的姿势站了起来。 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恢复了之前的呆滞模样。 拖着镰刀,继续向前走去。 一直到她的背影出了后院,拖曳镰刀的声音也消失。 赵鲤和孙元这才掩住口鼻,谨慎地小声换气。 远远看见消失的地砖,孙元猛地咽了口唾沫。 从那非人的力道看,活人落在这瘦长妇人手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赵鲤喘息几声,站起身来。 她仔细观察着地势,想要避开月光照耀,翻出墙去。 两人正顺着墙根往往前摸时,异变突然发生。 从前院猛然爆发出一阵哭喊声。 这哭喊声含含糊糊,但在这种环境下,可怕得叫人头皮发麻。 这哭声还稚嫩,是一个孩子在哭。 赵鲤和孙元同时一凛,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顺着柴房的阴影朝孩子们居住的长屋跑去。 第603章 寻子 清辉月光,洒满慈育院。 静谧被一声含糊的哭喊打破。 幼童独有的哭声,尖锐撕开了宁静的假象。 遍地如水的银色月光中,赵鲤和孙元沿着建筑的阴影疾步前行。 “在孩子们居住的长屋。” 这慈育院初建至今,孙元都参与其中,对这里的状况他再清楚不过。 压低了声音对赵鲤道出哭声的出处后,孙元在前领路,道:“侧屋有条狭道,可以隐蔽通往长屋。” 慈育院中都是孩子,从前孙农可怜孩子们,给的钱财和资源很足。 又有孙元省吃俭用的扶助。 相比起其他环境恶劣的慈育院,这里的生存条件宽松太多。 孩子们也活泼开朗些,有条小小的密道,可以避开嬷嬷的眼睛,偷溜到后院玩耍。 孙元是知晓的,却从没戳穿,他乐见于孩子们有自己的小秘密。 这时,这条小道却是派上了用场,可叫赵鲤和孙元避开月光到达长屋。 这条小道,夹在屋舍的墙壁之间。 赵鲤倒是可以轻松通过,牛高马大的孙元却是要费劲侧着身子硬挤。 赵鲤目测了一下,当机立断道:“我先进!” 言罢,把试图挤进去墙缝的孙元扯出,自己先钻了进去。 “赵千户!”孙元纵担心她也无法,只得小声提醒道,“小心,往里走二十来步,右边高处有扇窗,可从那进。” 赵鲤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孙元却是长吐一口气,蛮力挤进墙缝。 这处孩子们的小密道,果如孙元所说传承已久。 两侧的墙皮都蹭出了包浆。 赵鲤走了二十来步,便抬头去寻。 果然看见右边墙高处有一扇透气的窗户。 赵鲤手撑着两侧墙壁,轻轻松松爬了上去。 试探着推了一下窗户。 窗户没关,老旧的窗棂意外顺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赵鲤嗅到淡淡油味,想来孩子们为了偷偷出去玩,给窗户上了油。 推开窗户,引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粗长的木梁。 下方摆放着一列列的小床。 床上都摆放着被褥,里面都鼓起一个小包包——孩子们把自己死死捂在了被子里。 在门外的惨叫声中,床上的小包包们纷纷瑟瑟发抖。 偶尔传出两声恐惧的啜泣,又急忙咬住被角咽下。 赵鲤顺着大梁,前行。 她伸手敏捷,行动极快。 听得屋外的孩童哭声越发的大。 她心中着急,盘着柱子从梁上跃下。 尽管一个垫步,卸去力道和声响,但还是发出了一点声音。 赵鲤侧头便与一双眼睛对上。 眼睛的主人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条缝隙往外看。 外边月亮清辉如水银,被子的眼睛看见了赵鲤身上的官服。 他认不得赵鲤,却认得靖宁卫的官服——孙元常穿。 哆嗦了一下,小孩伸出手想寻赵鲤抱。 但赵鲤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随后猫腰追到门边。 隐藏在门后,轻轻用手戳破了窗户上的白棉纸,凑眼去看。 月下,只见那极高的瘦长怪妇,背对赵鲤方向。 手里提着的镰刀掉落在脚边。 她像是抱着什么,背影微动。 那幼童哭泣的声音,正是从她怀中传出。 初时,赵鲤以为她在捕食。 但多看了两眼,便发现不对劲之处。 月下,除了孩子恐惧的哭声,还有一个轻声哼唱的声音。 “大月亮,细月亮。” “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了。” 赵鲤只听了个开头便认出,这是盛京的摇篮曲调子。 赵鲤冲出门去的脚步顿住,想要再观察一下。 但衣摆被轻轻扯动。 却是方才那个孩子。 他团团裹着被子,毛毛虫一般,蠕动下床到了赵鲤身边。 他死死裹在被子里,赵鲤看不清他的长相。 只听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道:“被带走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没有开口求救,只是手紧紧攥着赵鲤的衣角。 “再也不会回来。” 赵鲤闻言,又看向门外。 门外的瘦长怪妇,乱发覆面,口中哼唱不停。 许久,她怀中孩子哭声不止,但有一个声音催促道:“快些送去主宅吧。” 提着灯笼的慈幼院教养嬷嬷,立在远处。 她和管家孙福不同,她十分忌惮这个瘦长的女人,说话时声音很不自然。 赵鲤注意到,她手中提着的那盏蓝纸灯笼。 这灯笼寿衣一般的青蓝色,再亮的蜡烛,点在里面都没什么太大用处。 且在这月光如水的诡域中,这灯笼更是毫无必要。 赵鲤想了想,踮起脚尖去看教养嬷嬷的影子。 果然,这教养嬷嬷的脚边,没有影子。 那盏蓝灯,可让人的影子不被月光照映。 几乎一瞬间,赵鲤脑中闪过几个杀人夺灯的方案。 只待这教养嬷嬷,走近些,再走近些。 微胖的教养嬷嬷喊了两声,但瘦长怪妇并不理她。 教养嬷嬷白日里管教幼童,早已养成天老大她老二的脾性。 见状生出些怒气,垂头看了看手中灯笼,上前一步大声了些:“叫你快些送走,没听见吗?” “这孩子舌尖破损,已是不全之身,速速送去主宅。” 教养嬷嬷说得越发的快,但她到底顾忌,不敢上手撕扯。 只是瘦长怪妇还是不理她。 教养嬷嬷强压怒气,道:“你相公还在主宅等着。” “若是这边耽搁,你相公定受责罚。” 赵鲤耐心听着试图理顺关系。 孙元曾说,八年前孙福狼狈带着妻子从盛京前来投奔。 这个妻子,难道就是这个怪妇吗? 她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赵鲤本以为听见相公会受责罚,瘦长怪妇会有所动作。 不料,她根本不在乎。 环抱着怀中哭得嗓子哑的孩子轻晃,还在唱着摇篮曲。 教养嬷嬷也拿她无法,换了个说法道:“这不是你的孩子,你将这个娃娃送到主宅,说不得就能找到你的孩子了。” 听到这话,瘦长怪妇一顿,口中哼唱的摇篮曲顿时停下。 她垂头看向怀中似在辨认,许久,她探出瘦长枯枝似的手,拽住了方才还宝贝抱在怀中的孩子的脚踝。 拾起地上的镰刀,像是提一个物件一般,倒提着孩子,一步步离开。 “对咯,对咯。” 教养嬷嬷讥笑一声:“快些去,在那才能找到你儿子。” 第604章 偷袭 月下,极高极瘦的女人,手紧紧攥着孩童的脚踝。 像是倒提着一个小物件。 任由这孩童哭泣,都挣脱不开那双手,憋得满脸通红。 赵鲤看见,这个将要被带走的孩子,就是白日被罚以舌尖写字的那个。 她盯着瘦长怪妇的背影,右手握住刀柄,缓缓用拇指推出刀刃。 和赵鲤一样,胖胖的教养嬷嬷也在看着瘦长怪妇缓缓离开。 她恶意地笑着回身,突然看向身后长屋的门:“哪个小崽子偷看?” 她存着恶意恐吓的心,在这压抑的环境下,逗弄这些孩子于她是件乐事。 果然,长屋的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教养嬷嬷以为是趴在门后看的孩子受惊跌倒,她笑了起来。 慢腾腾地一步步走上前。 “我定要好生罚你。” 她听见门后孩子压抑的哭声,慢腾腾一步步走来。 “就像让怪物带走孙虎一样,也让你被带走。” 一边说着,教养嬷嬷推开了门。 便见门前一团小被子,在瑟瑟发抖。 她还在笑时,身后闪出一人。 教养嬷嬷下意识回头,只是头转了一半,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接着,磨得锋利的匕首抹过她的喉咙。 血从破口溅射而出的呲呲声格外明显。 教养嬷嬷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口中慌乱呜呜两声,浑身热乎气都在顺着喉咙跑掉。 耳边还有一个声音,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言道:“乖乖睡,别吵。” 血越来越多,像瀑布,顺着教养嬷嬷肥壮的脖子流下,带着些泡沫。 没一会,她失力的身体,被慢慢放倒在地。 直到死,她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赵鲤一身腥气,从空出的小床上,扯来一张小被子,将教养嬷嬷上半身遮住。 这才走到门边,轻轻拍了拍,那个还裹在被子里发抖的孩子。 “赵千户。” 孙元双手将教养嬷嬷手中提灯递来。 然后熟练地将教养嬷嬷的尸体用被子卷起,用鸡血绳绑住。 他做这些时,赵鲤正观察着手中的蓝纸灯笼。 这灯笼几乎没有什么亮光,凑近了闻,燃烧的火焰一股腥臊之气。 赵鲤稍一研究,便作罢,对孙元道:“从小道带着这些孩子到柴房。” “别让他们照到月光。” “在柴房中,屋角张贴狴犴像,先庇护住这些孩子。” 说话时,赵鲤手不停。 蹲身取出一个纸人。 地面全是教养嬷嬷的喉间血,赵鲤将纸人浸泡其中。 很快便得了一个红色小纸人。 这小纸人吸饱了血,缓缓从血泊中爬起。 赵鲤将这纸人贴在自己肩上,随后扯住教养嬷嬷的左手,匕首一挥,斩下无名指。 赵鲤捡起断指,贴在她肩上的红色纸人便探手来抱。 一直立在一旁的孙元蹙眉,现在的赵鲤给人感觉十分微妙。 像是,像是换了一个人。 变成了死在地上这讨厌老嬷。 赵鲤不知他如何想,做完一切,提灯站起身来:“我去追那个瘦长怪妇。” “你将孩子们安顿好。” 言罢,她提着灯笼走出门外,试探着走到月光之下。 垂头一看,脚边果然不见影子,她一种一定,再不耽搁,朝着那瘦长怪妇追了过去。 孙元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回身关上了门。 挨个掀开长屋之中孩子的被子,这慈育院男孩女孩住处只隔着一间屋子。 孙元在孩子中,有极高的信任度。 他自领着孩子们转移安顿。 赵鲤却是堂而皇之,在月下行走。 孙元此前有将地形图详细画出,赵鲤虽是第一次来,却认得路。 瘦长怪妇的镰刀曳地,在青石上留下浅浅痕迹。 赵鲤速度快,循着这浅浅的痕迹很快追上了缓步行走的瘦长怪妇。 被怪妇倒提着的孩子孙虎,已是昏厥过去。 赵鲤有心试探,捡了一个小石子丢去。 这怪妇果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在空寂的大宅中,缓缓行走,直出了慈育院的门。 来到孙府门前。 孙府大门未关,因辞退发卖了宅中的奴仆,门上都是蛛网。 月光明亮,赵鲤眼尖地看见,孙府门前两座镇宅的石狮子。 这两石狮子应当是花了大价钱的,雕工上佳。 只是被黑漆遮眼,神异全失,根本没有半点镇宅之用。 瘦长怪妇畅通无阻地踏进孙府之中。 赵鲤也悄然跟上。 她浑身都是教养嬷嬷的血,提着盏蓝纸灯笼,大摇大摆地进了孙宅。 孙宅占地极广,如迷宫一般。 瘦长怪妇缓缓地走,行至左侧偏院。 远远的,赵鲤看见一株巨大的树,立在院中。 这树宽大的伞盖下,是一座红顶祠堂。 见瘦长怪妇的目的是那,赵鲤终有了动作。 到了此处已经是她所判断的极限位置,再拖延那个叫孙虎的孩子就会陷入危险。 赵鲤缓缓抽出长刀。 左手持灯,右手持刀。 一步步朝着怪妇靠近。 她身上粘着血色纸人,让她在某些时刻,与教养嬷嬷气息一般无二。 瘦长怪妇对她的靠近没有一点反应。 赵鲤终走至近前。 这时,她才能直观地感受到,这瘦长怪妇的身高多有压迫感。 轻轻吐出一口气,赵鲤轻轻放下灯笼,足下猛地一蹬。 朝着这瘦长怪妇跃起。 月下,赵鲤曾弑杀伪神的长刀寒光凌凌。 她高高跃起,双手握刀,而后朝着瘦长怪妇的后颈狠狠刺下。 她抱着一击必杀的决心,但做着最坏的打算。 便是不能一击杀死这怪妇,也要破坏她的脊柱,让她失去行动力。 瘦长怪妇的后勃颈,被黑发遮盖,皮肤苍白如死人。 赵鲤的刀尖,畅通无阻,贴着她的脊柱骨一路向下。 锋锐的刀锋,强势破体。 瘦长怪妇反应迟钝,等赵鲤咬牙将她半边身子剌开,她才突然仰头惨叫。 惨叫之声,冲破了孙府的宁静。 赵鲤一击得逞,立即后手跟上。 长刀剁向瘦长怪妇的双膝。 同时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孩童孙虎。 第605章 反水 银色月光,如一层轻柔的薄纱。 天中冰轮高悬,本是一幅极美极静谧的场景。 只是回荡在空阔宅邸中的哀嚎,撕碎了这美丽的画卷。 赵鲤手中长刀本就煞气十足,加之曾砍杀过伪神。 身佩此刀,行走道中一般诡物不敢近身。 刀锋过处,发白皮革似的皮肤上升腾起阵阵黑烟。 赵鲤左手握刀,右手按住刀柄下压施力。 满身怪力毫不保留的全力输出,将瘦长怪妇的后背斩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人体最坚硬的脊柱骨分作两截,白森森裸露在月下。 一击得手,赵鲤本该乘胜破心砍头。 但她却选择了斩断这瘦长怪妇的双腿,盖因方才惊鸿一瞥。 从这瘦长怪妇后背巨大的伤口望入,她的身体里并无内脏。 而是填充满了黑褐色的植物根须。 这些根须断开部分,浅绿色的汁水溅出,甚至带着一些植物独有的清香。 一团团的触须中,赵鲤看见蟑螂似的黑甲虫爬进爬出,细细的须子轻轻抖动。 电光火石间,赵鲤认出这瘦长怪妇是以南疆巫傩之术制造的半人傀。 这种东西的再生特性十分棘手,赵鲤带着幼童孙虎,在未知场地与她缠斗,是十分不明智的。 于是赵鲤刀柄一转,砍向了瘦长怪妇的双腿。 瘦长怪妇的腿,干瘦如芦柴,霎时间断做两截。 她歪倒在地,双膝后背伤口处都被赵鲤刀上煞气灼伤。 一簇断裂的根须,从背上裂口甩出,一见月光便呈现异样的活跃,四处蠕动。 只是赵鲤和手中提着的孩童,还在蓝纸灯笼范围之内,这些根须寻不到目标,漫无目的在地面蠕动。 瘦长怪妇躺倒在地面,脏乱的头发盖在脸上。 赵鲤收刀,夹皮包一般,将手中昏厥过去的孩子夹在臂弯。 抬脚将瘦长怪妇砍下的两只腿,远远踢开。 接着一手抓起灯笼,转身就跑。 捡起灯笼时,动作幅度大了一些,蓝纸灯中蜡烛火苗轻晃。 随着烛光飘摇,赵鲤和那个孩子的影子,在地上映出一瞬,而后又消失。 只这一瞬的功夫,地上无腿嚎叫的瘦长怪妇一顿。 她猛地侧过头来,脸藏乱发之后看不清什么模样。 却诡异如木偶一般翻了个身。 她不管被赵鲤踢开的双腿,只以双手向着赵鲤爬来。 背部伤口拖着的根须,好似怪妇腹腔里的肠子。 触及青石缝隙的泥土,便迅速扎根生长。 这些灰褐色根系,繁殖蔓延的速度极快。 几乎只是眨眼间,根须紧紧抓住泥土。 然后蜿蜒,朝赵鲤方才留下影子的地砖探来。 然而,赵鲤的速度更快。 在水宛被漕帮追堵时,跑路能力练至炉火纯青。 皮包一样夹着昏睡的小孩,一边手稳稳地提着蓝纸灯,撒腿向孙府之外跑去。 她目的明确,既然确定瘦长怪妇要将这孩子送进祠堂,那她便先把孩子送走。 优先保证孩子们的安全,然后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回来探查。 赵鲤前脚离开,后脚瘦长怪妇拖着肠子似的根须爬来。 现在的她,已经大半没了人形模样,更像一株植物。 大半身子拖着狂暴生长的根须,只余一双手,狠狠砸向影子留下过的地面。 臂弯里夹着的幼童很轻,先前他又惊又怕昏厥过去,这让赵鲤省下很多事。 她不擅长安抚孩童。 脚步不停,将要跨过孙府大门时,赵鲤的警觉技能忽然被触动。 一阵破风声,直冲后脑而来。 赵鲤足下一顿,矮身避过。 ‘咄——’ 一支弩箭,正插在孙府的大门上,箭尾犹在颤动。 “这位客人,可不能随意带走重要的东西。” 赵鲤侧身,便见孙府管家孙福立在影壁之侧。 手中握着一把手弩。 这手弩并不是官造样式,瞧着更像是熟悉军械的人,自行仿制。 赵鲤心中念头回转,扬起一个笑来:“初次见面,孙管家。” 她动了动手臂,孙管家扣在手弩上的手指立刻一紧,威胁道:“赵千户,久仰大名。” “我知您不凡,斗不过您。” 他嘿嘿一笑,将手弩向上抬了一分:“所以,请您别乱动。” 赵鲤打算阴人的企图,第一次落空。 她也不气恼,身子暗自紧绷,决定撤走。 孙福嘴唇不见动,喉头震颤发出一阵颤音。 作为回应,瘦长怪妇方向传来簌簌爬动声。 赵鲤足下一点,猛然向后撤去。 几乎在她动的同时,只听手弩机括激发的清脆响声。 一支三棱弩箭,朝着赵鲤急射而来。 “听闻赵千户,十分熟悉诡案诡事。” “但这活人之躯,也怕箭矢的吧?” 孙福笑道,一抬眼,却看见赵鲤闲庭信步侧走一步。 他自信射出的箭矢,擦着赵鲤身侧而过,连衣上一根丝线都没划破。 有被动加持,体质超强的赵鲤两个后撤步,向后跳开。 她还有余力,侧身对孙福嘲道:“准头真差!” 她调笑时,绣鳞衣摆随腰带上掖着的小老虎围兜在月下一晃。 瞧着嘲讽程度拉满。 管家孙福怒气翻腾,喉头再次震颤。 在他催促之下,根须覆盖了半个孙府的瘦长怪妇爬来。 “追上她!” 孙福不复之前温言细语,叫怪妇等着他回来给她梳头的模样。 眼中寒光四射:“若让她坏事,我们的儿子便没有复生的机会了!” 他平常很少在已成怪异的妻子面前提儿子。 现在说起,只是为了激发妻子的怒气。 说着他不甘心迅速为手弩上弦,追了两步朝赵鲤后背射出一箭。 他也不期望能将赵鲤射死当场,只为泄愤而已。 不料,这只弩箭半空便被击落。 孙福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骇然回首。 望向双臂撑地,趴在他身后地面的妻子。 瘦长怪妇,奇长的双臂撑在地面。 从她腹腔中探出的触须,缓缓卷着一根弩箭缩回。 正是孙福射向赵鲤后背那支。 她未曾发出半点声音,一双发白的双眼透过乱发的间隙死死盯着孙福。 眼神怨毒而癫狂。 第606章 受伤 “幼……娘……” 管家孙福与妻子感情极深。 莫说生前,就是妻子变成如今这诡异模样,都隐约识得他,从未伤害过他。 现在妻子幼娘这样怨毒愤怒的眼神,他从没见过。 孙福一时手足无措,拿着的手弩垂下。 连狂奔而去的赵鲤也没心情追击。 面对瘦长怪妇这样可怖的模样,被以这样可怖的眼神看着时,旁人都会心生畏惧。 可管家孙福却是熟练地放软了声音道歉,并哄道:“幼娘别急,我们一定能……找到儿子。” 他用哄幼童般的声音轻言哄道:“只要老爷成功,接下来便复生我们的儿子,还有你!” 他眼中柔情满溢,上前一步轻抚妻子蓬乱的头发:“林知先生虽未如约回来,但我一人也行的。” “只要,别让旁人误事。” 他手指向赵鲤奔逃的方向:“我们得杀了她。” 孙福凭着经验,知道妻子残存部分神志,定能听明白。 正静待着妻子恢复平静追击而去。 不料先前还好,奇长手臂支撑身体的瘦长怪妇敌意稍去。 但当他手指向赵鲤方向,言道要杀了赵鲤时。 瘦长怪妇陡然暴走。 她的身上还有赵鲤砍伤的巨大伤口,腹腔中的根须蠕动,纠集成束,猛地抽向孙福。 孙福在妻子濒死之际,亲手以林知传授的巫傩之术,将她炼制成如此模样。 他绝没料到妻子幼娘会失控。 猝不及防之下,前胸被狠狠抽中。 他胸口一闷,只听一阵咔嚓声响,倒飞出去同时,呛出一口鲜血。 孙福眼前发黑,狠狠砸在地面上,满口腥咸。 下意识按住自己碎裂开的肋骨,他沉重喘息一声。 张开眼睛瞬间,便看见妻子满是青筋的脸,悬在他的鼻尖前。 与妻子四目相对,孙福骤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悲从中来,哀声道:“你今日可是在怨恨我,将你做成这般模样?” 下半身爬满根须的幼娘,两只奇长手臂撑在孙福脸侧。 她变异的庞大身躯,将孙福覆盖。 幼娘披散的长发垂下,冰凉的根须,蠕动着缠住孙福的下半身,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 根须中的黑色甲虫,顺着她的发根爬动,掉在孙福脸上。 孙福看着妻子的眼睛,又问:“你恨我害你?” 他问话时,声音颤抖。 好像如果妻子幼娘点一下头,他坚持的一切就都会崩塌。 瘦长怪妇并没有回答。 孙福稍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 他看见妻子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一滴液体滚落下来。 妻子体内已经没有眼泪的存在,滚落出来的液体带着草木的香气。 孙福脸上冰凉,半晌才反应过来。 妻子眼中清晰浮现出的情绪。 不是怨恨,不是癫狂,是……失望。 孙福愕然之际,幼娘伏低身子,嘴巴开合。 附着孙福的耳朵,艰难吐出几个干涩的字符。 孙福侧耳听后,满脸骇然:“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反驳,没能继续说下去。 瘦长怪妇体内探出的根须,一根一根深深扎进了孙福的皮肉。 她下身根须蠕动,手臂抱木头娃娃一样抱住孙福,缓缓直起身来。 孙福浑身都是根须,已与幼娘合为一体。 巨大盆栽似的幼娘,缓缓扭头看了一眼赵鲤方向,抱着孙福挪动着,爬入月光之中。 …… 本着正经人绝不轻易回头看原则,赵鲤径直往前跑,跑出了孙府。 对身后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她踏着月光,一路回到慈育院。 并未直接去柴房,而是绕道长屋,从长屋小道到了后院。 一入后院,便发现异常。 整个慈育院,都笼罩在一片清辉月光之中,唯独柴房瓦上黑漆漆。 赵鲤见状反而心中一松。 她跨过地面的香灰圈,听见柴房中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打开,持刀的孙元立在门侧,警觉道:“赵千户,吃了吗?” “吃了四餐!”赵鲤立刻答道。 快速对了赵鲤一拍脑门想出的不靠谱暗号,孙元明显放松许多,急忙伸手来接赵鲤抱着的孩子。 赵鲤这才留意到,自己夹着的孩子险些被颠吐,小脸涨得青紫。 她一惊,急忙像烫手山芋一般,把孩子递给孙元。 孙元倒是淡定很多,将倒挂着的孙虎抱正,在他胸口后背拍了两下。 听见小孩大喘气,赵鲤也松了口气。 她探头看了一眼,柴房中都是裹着小被子的孩子,稍微安心。 却听孙元问道:“赵千户,接下来怎么办?” 赵鲤想了想,道:“几时了?” “将近丑时。”孙元想也不想回答道。 比起赵鲤,他这土生土长的大景人,对时间估算更加准确。 赵鲤想了想,丑时,距离鸡鸣诡域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半时辰,这段时间绝不是高枕无忧。 她环视贴在柴房的狴犴像,道:“先等等,等沈小花。” 孙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小花是那只花臂狸猫。 点了点头,他回身从柴房小屋,提来一个包袱和水囊。 应该是来柴房路上顺手摸的,里面有几个馒头。 “听闻赵千户您很能吃,先吃点垫垫。” 在狴犴像范围,赵鲤不怕孙元使坏,只是伸出去的小手因他的话有片刻停顿。 孙元虽是好心,但她一个正经好姑娘,当面说她能吃,是不是有点不会说话? 孙元浑然不觉,还以为赵鲤是顾及他,憨厚一笑道:“不必管我,我很能挨饿!” 言罢,还将包袱皮朝赵鲤递了一下。 赵鲤心说,难怪你背景雄厚还干那么多年百户没升迁。 这不性格决定命运? 她心里吐槽,捞了一个馒头。 刚吃了两口,紧闭着的柴房门扉轻响。 传出一阵动物爪子挠门的声音。 阿白从赵鲤袖中探出头,丝丝吐信同时,点了点头。 赵鲤打开门扉,便见沈小花嘴里叼着什么,一瘸一拐的走进门来。 赵鲤急忙蹲身查看。 孙小花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地面。 却夹紧了腿,不给赵鲤看。 直到赵鲤将拳头捏得噼啪响,才羞答答抬起后腿。 第607章 祂在看着你 柴房中,光线昏暗。 赵鲤将手指头掰得像是炒豆子,沈小花这才羞答答地抬起腿来。 她蹲身去看,孙元则是点了火折子来照亮。 只一眼,赵鲤就看见孙小花后腿内侧有异。 薄薄的皮下,一根发青的‘血管’时不时蠕动一下。 这‘血管’顶端露出,在茸茸毛发中结了一朵半开的白色花苞。 花苞垂着,所处位置十分微妙。 某种程度来说,也极其危险。 沈小花垂着耳朵,抬着一条腿。 姿势别扭,几乎要将猫脸夹在裆里。 能叫它放弃死撑,显然情况对它来说很坏。 赵鲤看了看它叼回来的东西——一张残缺的皮纸。 没有嘲笑它,而是先揉了一把它的耳朵:“干得好!回去给你奖励。” 言罢,从柴房捡起一根小木柴棍,去拨弄那朵不太有精神的白色花苞。 沈小花一哆嗦,立时炸毛。 赵鲤袖中一道白光闪出。 却是阿白像是条细绳一般,捆缚住了它的猫腿。 “别动!” 赵鲤威胁了一声:“想想你往后的猫生。” 闻言,沈小花姿势别扭,用两只前爪将头抱住埋下。 这小小的插曲过去,赵鲤再继续看,便留意到花苞越发凋枯。 不由长松一口气:“没事,在这柴房中受狴犴大人庇佑,再过一会花朵枯萎,拔出根即可。” 赵鲤话说完,独眼狸猫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一直端着蜡烛看热闹的孙元,这才好奇问道:“赵千户,这是?” 他从没见过这种开在皮肉中的花,能忍到此时才问,已经相当懂事。 赵鲤认真观察着那朵白花的状态,抽空答道:“是西南巫傩之术。” “应当是那位林大夫所授,被种下种子的活物就是一个巨大的花盆,血肉均为养料。” 孙元认真听,吸收着对他来说十分新鲜的知识,欲言又止道:“我的义父,便是……” 他没有说完,只是长叹一口气。 见赵鲤去取鹿皮手套,他主动道:“赵千户,我来吧!” “我比较熟练。” 赵鲤想细问,他怎么熟练,沈小花已经如得救赎一般抬头看来,眼睛里少见地带着些祈求。 比起赵鲤,孙元虽不熟,却同为雄性。 而且沈小花也不傻,对赵鲤暴力又糙的性子太了解,实在担心要害被她失手拽下——就像摘一根小草。 见状,赵鲤不坚持,将鹿皮手套递给孙元:“小心点,别断在肉中。” “赵千户,小猫校尉还请放心!” 孙元说话时,由内而外散发自信令人信服。 莫看他外型五大三粗,蹲着背影如熊,但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意外的轻。 捏着已经枯萎的花苞,一点点往外抽。 过程十分顺利,只在最后拽出一小团肉球一样的根时,沈小花抖了一下。 随后孙元又照赵鲤指示,取了香灰给沈小花敷上,嘴里哄道:“乖乖,不疼啊。” 赵鲤看他一眼,用匕首挑起这根东西看。 与瘦长怪妇腹腔中生长的根须,是同一种。 若是沈小花没有及时回来,只怕这种鬼玩意会顺着血管爬满全身。 赵鲤挑着这东西,在蜡烛火苗上烧掉。 最后,才捡起沈小花叼回的东西。 这是半张硝制过的人皮。 是多子鬼母教派惯用的少女后背皮肤,从皮质触感看,十分新鲜。 不知用了什么制作方法,指尖所触细致如丝绒。 赵鲤抖手展开,在烛下观看。 上边以蓝青色的墨痕,记载了一些祭祀的邪术。 赵鲤皱眉看完。 除开一些让人极度不适的法器制作,赵鲤提取到了三个关键点。 一是一种男子生殖器官所制的祭器。 简单说来,就是青年男子器官九蒸九烤九晒,期间人得活着。 其残忍程度,就是赵鲤没生那玩意,都觉得凉飕飕地幻疼。 这种祭器,在请鬼母降临的祭祀中,需要三枚。 赵鲤不由联想到,江州府中失踪的大量男性青年。 这种祭器制作过程实在残忍,死百人也不一定能制得一枚。 整个江州府的失踪者,只怕比想象中的更多。 赵鲤在边角瞧见了巫傩的控尸术。 以孩童所炼,细骨藏于新死之人喉中,可叫着新尸借孩童阳气活气,活动如常人。 除了这些,人皮上还记载了一项巫傩之术——瘦长怪妇和沈小花身上的种生之术。 以人肉体神魂滋养,结出的果子可蓄养精血。 看完这些,赵鲤闭目缓了口气。 看向静待一旁的沈小花:“你在哪寻到的?” 沈小花蹲坐的姿势还有些不自然,弹出指甲在地面写到:“祠堂。” 又是祠堂,赵鲤还要说些什么,又见沈小花写到:“月圆,祭祀。” 赵鲤愕然之后,疾步走到柴房的窄窗边。 窗户一推就开,遥望天边的满月,赵鲤只觉胃疼。 耳边叮的一声。 【触发临时任务:降临。】 【任务描述:能干的小猫咪带回重要情报,卑劣野心之人的阴谋曝光。】 【虽失去了装藏的躯体,但祭祀还在进行,只是……降临的祂会是什么姿态?】 系统突然激活的任务,应证了赵鲤的猜测。 【注:你被祂喜爱,亦被憎恨,祂在看着你。】 【某样随身携带的道具,让你获得了意外的忠诚盟友,试着阻拦祭祀,或许是个好主意!】 系统的提示叮个不停。 虽然还是一贯的谜语人风格,但赵鲤注意到,这一次系统给出的提示格外的多。 并且也给赵鲤上去刚的建议。 大抵……是因多子鬼母势弱? 狗系统亦是欺软怕硬的货。 赵鲤心中腹诽,垂头检查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 不知到底是什么道具,让她多了一个盟友,这盟友又在哪。 赵鲤想了半天无果,也不再纠结。 若是祭祀需要月圆,现在她们只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抄起一旁的馒头塞进嘴里,含糊说道:“我去祠堂一探,你们留守此处。” “无论发生什么事,诡域消失立刻联系外围人手,带着这些孩子转移。” 候在一旁的孙元和两个小动物同时一惊,孙元猛地站起身来。 赵鲤抬手打断了无异议的争执。 她被祂注视,喜爱又憎恨。 这种情况下,谁站在她身边都会被连带。 这些牺牲和麻烦毫无必要。 “执行命令!”赵鲤侧首,吐口说出冰凉的命令。 孙元顿住,嘴唇嗫嚅一瞬,恭敬道:“是。” 第608章 富贵 距离鸡鸣时分时间不多,赵鲤重新整备,踏出了狴犴庇护范围内的柴房。 她重新踏上去往孙府祠堂的路,进入孙府大门的瞬间,视线便被遍地生长的黑褐植物吸引。 这些从瘦长怪妇腹腔中爬出的根须,扎根在石板的缝隙间,已经生长得相当强壮。 赵鲤提着重新点燃的蓝纸灯笼,照着人皮记载,灯中白蒿与蟾蜍皮所制的蜡烛,可以让人影融入月中,不会被这些东西攻击。 赵鲤潜行技能全开,轻手轻脚顺着墙根,溜往祠堂。 巨大的红顶祠堂上,赵鲤小心地掀开瓦片。 她担心被孙福埋伏,一路沿着墙垣屋脊爬高上低。 伏在祠堂顶上,终确定无事,这才小心地移开瓦片,下到梁上。 祠堂中,灯烛长明,光线明亮。 一路来的平顺,倒显得赵鲤的鬼鬼祟祟有些多余。 确定无人后,她有些奇怪地从梁上下来。 孙家的祠堂宽大,但十分的空阔。 供桌上只有两个牌位。 孙农入宫做了太监,还未发迹之时,无根之人被人瞧不起。 家中花着他的断根钱和请同乡带回的钱财,修了大房大屋,却依旧瞧不上他。 孙农孤家寡人一个。 后来,混出了人样,亲戚们重新出现,又是另一码事。 但即便他已经曾在京中呼风唤雨,一把年纪回到家乡还是会被父亲当众捶打,责问为何不孝断了香火。 这是一种默契的撇清仪式,能叫家里爹娘不背上卖儿的恶名。 这场戏归乡的太监大多都要配合着演。 只是演完了,孙农依旧不被允许进祠堂祭祀。 这种情况是个人都会憋屈,更何况本就容易出现心理状况的太监阉人。 孙农后来炫耀似的修筑起大宅,自己在这大祠堂里,摆上了爹娘的牌位。 他曾对孙元等孩子叮嘱,日后也要这般祭祀他。 这些都是孙元所说。 赵鲤环视了一圈这空荡荡的祠堂,转动供桌上的烛台。 随着机括声,一条小道露了出来。 藏身桌后警觉的赵鲤,再一次疑惑。 孙福到底死哪去了?还有那个瘦长怪妇。 为何竟无人阻拦她。 打开机关时,最容易大意松懈,是最好的埋伏时机。 但还是无事发生。 赵鲤心中反而悬着,觉得不安,现在那位孙管家,定然在憋大的等着她。 这样一想,她更加小心。 走下暗道时,活像一只警觉的兔子。 向下的暗道并不算长,台阶和两侧墙壁痕迹都很新。 十分干净,没有一点尘埃,两侧都亮着长明灯。 赵鲤走在光明中,十分不安,猫腰加快了步伐。 走下长长的步道,她到了一处开阔地。 没时间观察周围环境,她猛地向旁边跃出,避让可能从任何角度射来的弩箭。 然而,背贴墙壁紧张许久,还是无事发生。 赵鲤忍不住咬紧后槽牙,孙福究竟有什么阴谋。 这处鬼域中的地下空间十分宽广,宽广得违背物理法则,几乎就是一方独立的天地。 这里一比一复刻了孙府的格局。 只是装饰细处,有了很不一样的差别。 赵鲤遥望着立在门前的石狮子。 两只石狮子与地面造型一致,但是双眼都嵌了两颗红到诡异的红宝石。 这红宝石品相极佳,若是抠下定然十分值钱。 在孙府朱红门上,嵌着横八纵八的门钉。 以孙农身份,无疑是逾制的,更不必说门钉看着都是黄金铸造。 传说中孙农简朴,全部身家都用作善事。 想来,中间可能存在着一些误会。 还有隐藏的大敌孙福在暗处,他不冒头赵鲤行事越发谨慎。 绕了个圈子,从侧角门翻墙而入。 一落地,便看见眼前直愣愣站着的人。 赵鲤拔刀挥出,刀却险险停在这‘人’的脖颈处。 她一眼就能确定,这是一个被制成人偶的死人。 作门房打扮,弓腰迎客。 人皮尸偶是林知的拿手把戏,只是眼前这个做工格外的粗糙。 面皮干瘪,有皮屑暴出。 整个身体都因脱水,显得瘪塌。 赵鲤留意到,这人偶拱起的手,有厚厚的茧子。 心念一动,略弯腰,以刀柄撩起这人偶的衣摆。 轻轻试探了一下,刀柄探了个空。 人偶下身并无该有的器官。 应当是祭器的受害者,惨死后,被人折腾摆放到此处。 赵鲤用鞋底蹭了下刀柄,继续前行。 整个孙宅,时不时都能看见这样的人偶。 这些尸皮偶,都作下人打扮,立在孙府各处。 人为塑造出了一副,恶心的诡异富贵像。 赵鲤路过水榭边,两个端着盘子的尸皮偶。 盘中还摆放着新鲜的绿豆糕,等待着主人的享用。 脑中盘了一遍孙府的地形,赵鲤决意从后宅迂回。 只是,步入后宅便是一惊。 遍地铺就的锦缎像是不要钱。 这些贡品等级的缎子,地毯一样铺在地上。 赵鲤曾去过一趟皇宫,皇帝老子的办公室都没这般富贵。 还有树上,也层摞层的挂着锦缎。 一派极致奢靡的景象。 赵鲤踏在这些寸丝寸金的缎子上,改了主意,转身走进奢华的院落。 据她所知,孙农没有对食,也没有妻子,孑然一身。 院中为什么会有女眷住处? 院落中,无一不是极好极精致的器物。 处处都闪烁着富贵的光芒。 这院落应该是为了女性设置,赵鲤走到房门前轻轻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浓烈的香料味道传入鼻腔。 熏得赵鲤立即屏住呼吸。 屋中十分明亮,十二枝铜烛台上明烛煌煌,气味一闻就是鲛人油所制。 脚下绵软,三指厚的长绒地毯,踩着脚感极佳。 屋中同样堆满了色泽艳丽的锦缎。 在重重垂纱之后,赵鲤看见一个坐在妆台前的影子。 这影子侧影单薄,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后,是一个女子。 第609章 似男 价值千金的鲛人油明烛燃烧,长时间燃烧溢出烛泪凝结在烛台边。 从房梁上垂下的纱,也是大景最顶尖的垂绡纱。 大家女子得上一匹作嫁妆,都是极有脸面的事情。 在这地下富贵窝中,却只配做纱帘。 透光性极好的纱帘后,端坐的人影没有一点动静。 赵鲤踮着脚尖走近。 纱帘后,摆设奢靡更上一层楼,地上的长绒毯都换成了从重叠的织缎。 坐在妆台前的人影背对赵鲤,虽身着华服,但依然可以看出极瘦,不是活人。 赵鲤将舌尖压在牙下,以防万一,这才靠近过去。 人影的头发又黑又长,像是一匹上等的丝绢,一直垂到地上。 应当是曾经精心打理过,走近了还可闻到栀子头油的香气。 赵鲤带着些探究,去看人影的容貌。 映入眼帘的脸,却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这人影的脸,连带着头骨被人人为的剜掉。 为了撑起头皮和头发,这洞里以一些雕着精致花纹的檀木条支撑。 这样一张脸孔,在这种环境中突然出现在眼前,赵鲤也心跳加快了一瞬。 只是她眨眼间,调整好了呼吸节奏,赶紧打量这具尸骸的细节。 这尸骸玩偶一样,摆放在无镜的妆台前,周身包裹华贵绫罗绸缎。 看不清细处。 赵鲤将注意力重点集中在了尸骸被剜空的面部。 这具尸体的头,像是一个微缩的工程。 掏空了面部和骨头,又用雕工精细的檀木梁支撑头皮。 形成了一个怪诞的精致人偶。 这种变态行为,凝聚着极致的恨与爱。 赵鲤忍不住抬手环视四周,从这宅子的方位和布置看,这女人确实对孙农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孙农珍而重之,将当世最好的都摆到了这间屋子。 却又剜掉了她的脸。 赵鲤暗自猜测,这女子会不会是孙农的心上人之类,只是后来又因某些原因被孙农憎恨。 正想着,她视线一扫,不经意在这女子的耳后,发现了异常。 或许是因为属于保养,这尸偶的耳后发干,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可见缝合痕迹。 赵鲤本不敢触碰这尸偶,见此异状,想了想从妆奁中取了一支金簪在手。 在尸偶耳后轻轻一拨,这便发现这尸偶并不是一个人的尸骸。 而是向盛京那个装藏人偶一样,是无数尸骸拼凑的。 两相一怜惜,赵鲤瞬间只觉得汗毛倒竖。 这难道是多子鬼母降临的装藏傀儡? 不过她很快,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当日林知千辛万苦寻一双美丽的眼睛,绝不是因为他的恶趣味。 只是多子鬼母装藏仪式的硬性要求。 眼前的尸偶面部掏空成这般模样,已是不全之体。 多子鬼母根本不会降临这样的躯体。 想到此,她心中稍定。 想了想,决定先查验一番。 若有不对,立刻先下手为强,毁了这具尸偶。 未免节外生枝,赵鲤行动麻利。 很快将这尸偶放平,解开衣衫查验。 惨白的拼凑躯体,躺在解开的缂丝红衫上,长发铺地,莫名诡谲。 一块块女子身上最娇嫩的皮肤,拼凑了这具尸偶。 联想到慈幼院中,消失的女童。 赵鲤心情不大好。 她不知孙农此举,究竟为何。 是因为他想为自己织造一个完美的纯洁妻子? 在看了一眼眼前的尸偶,赵鲤从旁扯来一端锦缎,想为尸偶遮掩赤裸的躯体。 只是不料,挂在梁上的锦缎实在丝滑,扯了一条,旁的也跟着哗啦掉下。 满屋的华丽锦缎,垮了一角。 露出了遮掩在锦缎下的墙壁。 墙上弥补的爪痕暴露出来。 这些爪痕极深,带着黑红血渍。 像是一只绝望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墙上磨爪。 这满面墙的血色爪印,触目惊心。 赵鲤不由看向地上的尸偶。 就在此时,屋中似有清风拂过,明烛一晃。 接着,这些血痕宛如实质,淌下鲜血。 屋中一暗,外边如水的月色也暗下。 忽而一声雷霆。 屋中明暗的瞬间,一个身着华丽宫妆的背影立在了墙前。 这人影极瘦,肩膀下塌,撑不起肩上的衣衫,露出后肩带着老年斑的皮肤。 垂下的手,十指鲜血淋漓。 面前墙上的爪痕,犹在滴血。 背对这边的人影用夜枭一般的声音惨笑。 然后想没事人一样,一拧腰坐到了妆台前。 指甲盖翻卷的鲜血淋漓的手,拿起了妆台上的螺子黛,为自己描眉。 同时唱到:“似男非男饱经忧……” 拖长的唱腔,回荡在空荡荡的屋中。 “悲欢离合不得逃。” 这调子极为凄婉,唱曲之人年迈,反倒凭添不少凄婉。 “恨不能……作女儿身。” 唱曲之人,对镜梳妆,指上鲜血涂抹在斑白的头发上。 他凑近镜中,看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长叹一声。 这幽幽一叹,如什么机关。 这古旧画卷般的场景消失,只赵鲤站在满时爪痕的墙壁前。 她双目直勾勾的瞪着。 一些灰黑之气,从墙上爪痕溢出,将她包裹在内。 光裸的尸偶还躺在地面,屋中突然传出一声嘻笑。 隐约地光线下,墙角上缓缓爬来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这影子猴子一般的玩意,抬起头。 类人的脸上嘴巴裂开,发出一声轻笑。 接着它缓缓爬下,将脸凑近了赵鲤。 这东西像是一只烧焦皮的猿类,双目血红。 轻笑时嘴巴开合,唇角溢出黑灰烟气。 它打量着赵鲤。 许久才好似满意一般,缓缓探出尖长的爪子。 爪子将将要捧到赵鲤。 它愈发欢笑,恶意在雾中蔓延。 这时它余光却见赵鲤眼睛一眨。 还没反应过来,迎面淋了一口舌尖血真阳涎。 ‘吱——’ 惨叫声取代了笑声,这恶物捂住像被浓硫酸腐蚀的脸,啪嗒从墙上落下。 还没来得及放声惨叫,一柄长刀从它天灵盖刺入,下颌出。 它的惨叫声封在口中,被弑过神的刀煞生生灼烧成灰。 赵鲤吮着舌尖冷笑:“想偷袭你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以指抹去唇畔血渍,扭头看向孙宅的东南角,那里正是孙农这位主人的住处。 第610章 她和他 “顶不住了。” 赵鲤踏着那怪物化成的黑灰,吮着舌尖呢喃。 “必须得拜托御医,把西瓜霜琢磨出来。” 每次咬完舌头,都要生溃疡,几日吃饭不香。 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办法。 赵鲤思维发散了一下,看向脚边的灰。 这是一种常年积怨所化的精怪。 有言道,有些人怨气比鬼重。 常年怨气冲天的地方,都爱生出这种玩意。 加班人的工位,学生的书桌,这玩意并不是什么少见且难对付的东西。 相比起山精木灵,它要恶意得多。 最擅以幻觉折腾惊吓于人,且性格嗜杀恶劣。 方才变故一声,赵鲤立刻咬破舌尖,保持了清明。 不过也多亏了这玩意,赵鲤明白了一些东西,得到了相当重要的线索。 关于孙农。 地上的尸偶,只怕不是孙农制造的最佳爱侣。 而是……他自己幻想的某种化身。 孙农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少年时期的宫廷生活,让他经历了一些事情,对性别认知错乱。 被瞧不起的无根之人,心中生出隐秘的念头——或许身为女子,可避免这断根流离之苦。 赵鲤看向地上的尸偶,叹了口气。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只有苦难永恒。 孙农在大景这种男权社会,被鄙视是不孝无根之人。 就算回到家乡,也进不得祠堂。 是男非男的苦难,让他摇摆在两种性别之间。 一方面想生成女儿身逃避,给假想的自己万般宠爱,却又觉羞耻,受限于世俗眼光。 一方面也想重造阳道,做个真男人,全着身子进祠堂为爹娘上香。 这种撕扯,让晚年的孙农在遇上林知后,被完全操纵。 大抵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一个大半人生无劣迹的善人,晚年性格突变。 赵鲤心中猜测不停,手上动作也不停。 她扯来一端锦缎遮在地上无面的尸偶上。 接着大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不论她的猜测是不是真,这具尸偶不能留。 屋中满是缎子,吹燃火折子随意一点。 这间院子,便燃起熊熊大火。 未免管家孙福和那瘦长怪妇来添乱,赵鲤背对着熊熊燃起的火焰,疾步离开。 大火熊熊燃烧。 孙府中,无数尸皮偶无声站立。 赵鲤与他们擦身而过。 终到了孙农的住处。 相比起摆放尸偶的院子,孙农的这处住处十分朴素。 朴素到近乎寡淡。 院门与稍有家资的农人家庭没有区别。 赵鲤照旧想翻墙而入,踩着屋檐来到院中。 不料,手刚刚攀上墙垣,就听见屋中有人道:“是哪位贵客?” “好生进来吧,莫爬墙摔了跟头。” 说话的苍老男声语气平稳又亲和。 与幻影中癫狂唱戏,在墙上抠抓时全然不同。 赵鲤一顿,放下了手,走到门前。 院门没有关紧,一推就开。 赵鲤手搭刀柄之上,缓缓走进院中。 对面大大方方,她也不能失了风度。 若是……能直接宰了孙农,倒也不失为好办法。 赵鲤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便见堂屋中独坐的老者。 平心而论,眼前这穿着布衣的老者气度极佳。 淡笑着没有半点丧心病狂的迹象。 如孙元所说,他的义父曾是这天下最和善的人。 面前的老者面白无须,手中捧着一盏粗瓷茶杯。 垂头浅浅饮时,眉眼温顺。 见了赵鲤,他像是一个长辈与晚辈说话,笑道:“你见着她了?” 他话说出口,立刻摇了摇头:“老糊涂了,话没说清。” 他看着赵鲤又问道:“你见着我了?另一个我。” 赵鲤静静立在一边,眼睛忽闪忽闪,直白道:“见到了,我还烧掉了你的尸皮偶。” 她这纵火犯坦然相告,孙农却不像她想像般生气。 反而笑着摇头:“真是顽皮。” 他宛如长者,看一个不懂事的后辈,一点没有计较的样子。 赵鲤奇道:“你不生气?” 她试探着,眼睛不安分的四处看。 想要看眼前的孙农还是不是人,也在斟酌,要不要暴起杀人。 先刀了罪魁祸首。 孙农对她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放下茶杯悠然道:“气什么,烧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倒清净。” “反正……那个我也不会计较了。” 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仰头大笑:“阿元那孩子也来了?” “他可是对我很失望?” 不待赵鲤回答,他已经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阿元当然会失望,我将他培养得那样正直,又……那般愚蠢。” 他猢狲一样弓着腰:“真想看看,阿元失望又痛苦的表情。” “就像那些孩子。” 这时的孙农,再不是之前的平和长者模样。 恶意流淌出来,眼前的他像是披着人皮的恶兽:“就像,那些被带来的不完美的孩子。” “又哭又喊的求饶。” “可是不全之人,就不该活啊。” 一边说,他一边回味一般舔舐自己苍老树枝似的手指。 “所以孙公公是想做那完美十全之人?” 赵鲤对讨厌之人说话从来歹毒,直接点着公公二字,戳人痛点。 “你好似很憎恶那个,孙农。” “可便是你现在主导又如何?你还不如他。” “百姓记着他,孩子们记得他,却不记得你。” 孙农面上表情一滞,猛地抬起头来。 他没想到赵鲤只一个幻境,能想到那么多。 自己故作高深反倒显得下乘。 “小姑娘,不要如此尖酸刻薄。” 他说着,站起身来,足下泥土翻滚。 赵鲤这才见得,原来孙农下半身早已经不是人类模样。 大片大片的根须,盘踞在他的身下。 黑褐色的根须突然蠕动,一个孩童的头探了出来,还带着泥土。 接着一只细细的爪子探出,生着孩童脑袋的甲虫攀沿着根须,缓缓向上。 赵鲤凝神,缓缓拔出长刀。 嘴里还道:“孙公公,多子多福,实在好运!” 巨型盆栽一般的孙农,身下泥土翻涌,参天巨人一般拔出更多的根须。 无数人头甲虫,应景的爬出。 全攀附在根须上,一双双孩童清澈的眼睛,盯着赵鲤。 第611章 圈套 赵鲤立在异变的孙农面前。 眼前的孙农,上半身维持着人形模样,下身如一颗巨大的榕树。 无数生着孩童头颅的甲虫,簇拥在周围,清澈的眼睛俱望向赵鲤。 这些孩子的面部保存得十分完好,齐齐看来时,因身下的甲虫之躯,显得格外诡异。 赵鲤看着这些如生面容,忍不住咬紧牙关。 这是她自进这小院以来,第一次露出负面情绪。 孙农这样的人,惯喜欢品尝他人的痛苦。 他居高而下,敏锐看见顿时笑出声:“孩子们都很可爱,对吗?” 他恶意刺激赵鲤道:“我可是用心保留着的。” 见赵鲤不言语,神情越发阴沉,孙农得意。 根须蠕动了一下,一直甲虫顺着爬上他的臂弯。 他托着虫腹,像是抱孩子又像是抱宠物。 轻轻抚摸着,甲虫上生着的幼童头颅。 手指拂过孩童头顶扎着的发辫,他垂头看着赵鲤:“你看,小姑娘。” 他展示着,便见赵鲤惊骇的退了一步。 赵鲤似乎受不了这样的场面,露出欲作呕之色。 孙农心中忽而嗤笑。 赵鲤孤身带着一把刀前来,瞧着实在没什么危险性。 孙农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孤身闯入的莽撞姑娘。 宽和提醒道:“做人莫要有那么多无用的正义感。” “否则只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忽略他手中抱着的那个骇人之物,孙农现在的神态语气,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宽和老者。 因赵鲤露出的怯态,他同赵鲤说着话时,如她的长辈。 用高一等的神态。 “你瞧。”他手指朝着赵鲤方向点了点,“听见孩童失踪,便作孤胆英雄,反倒叫自己陷入危绝之地。” “蠢笨!” 见赵鲤紧张的咬住下唇,孙农微微弯下腰,哄道:“莫怕,我是个宽和的人。” “待你成为孩子们的饵食,我也会为你留下头颅。” “让你成为他们的大姐姐。” 说到大姐姐时,孙农竟当真上下打量赵鲤,而后满意点头。 在他的目光下,赵鲤缩起脖子,手紧紧攥住刀柄,指节发白。 只是还强撑道:“你耍弄这些邪门歪道,定遭恶报。” “你变成如今这模样,只能蜷缩在这狭小天地。” 听见赵鲤说道他变成如今这模样,孙农不悦一闪而逝。 但赵鲤后半句,又叫他笑出声来:“蜷缩在这狭小天地?” 他像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手中攥着中奖彩票。 面对势弱的赵鲤,他反倒有了强烈的倾诉和炫耀欲望。 好整以暇,以胜者之姿张开手臂:“待祭祀完成,我便得十全之身。” 他期望赵鲤问他什么是十全之身。 但赵鲤却问:“祭祀?” 孙农心中有些不悦,嗤笑道:“当真讨厌你们这些靖宁卫。” “以命探究情报,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带出去。” “为皇家做鹰犬牛马,终是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孙农想到自己离京时的场景,眼神一黯:“就像我。” 他似陷入回忆。 趁此机会,方才还一副胆怯模样的赵鲤神色一变。 足下一点,试图突围而出。 看她背影,孙农扬起唇角,戏谑而笑。 只见赵鲤方才跑了两步,地面泥土一阵蠕动。 一只体型较大的人首甲虫,猛地从泥中钻出,直扑赵鲤面门。 赵鲤冲势不止,只勉强抽刀抵挡。 但被这甲虫撞在刀背。 赵鲤似是吃不住里,蹬蹬后退几步。 以刀支撑,单膝跪倒在地。 孙农这才好整以暇道:“我太熟悉你们靖宁卫的办事风格。” “方才那畏惧……装得有些浮夸。” 他说话之际,从他根须下爬出的人首甲虫,已将赵鲤团团围住。 “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孙农笑眯眯道,“看在你演了一出好戏,我还是会让你做我的乖女儿。” “只是,得剜掉那条不礼貌的舌头。” 他看着赵鲤,越看越觉得喜欢。 挥手命人首甲虫上前:“去吧,去接你们大姐姐。” 身陷重围的赵鲤,环视围拢过来的甲虫,面露绝望。 她忽而抬起头:“我将要死了,孙公公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孙农一愣,大方道:“问吧。” 他这一生谨慎之人,一点没意识到,他对赵鲤所说的‘我将要死了’这句话,没有半点怀疑。 也是赵鲤这句话,让他极其自信。 人之将死,告诉她又能如何? “祭祀可是在西常山?”赵鲤抿着唇,唇角有血丝溢出,“你和林知要借西常山里的东西,对吗?” 孙农惊讶了一瞬,而后赞许点头:“你才来江州短短几日,竟查到如此程度。” “不错,神临之所就在西常山。” 赵鲤闻言惨笑,直直看向孙农:“可是林知告诉你,他会带着装藏傀儡归来?” “因此你驱使孙富为恶,杀死骆老板一家,在那处设祭就此全了身子?” 孙农鼓掌道:“不错。” “当真聪明。” 他顿了顿,有些遗憾道:“可惜时间不多,否则倒想多跟你聊聊。” “不过没关系,待到祭祀完成,若还有余力,我说不定会复生你,再与你详谈。” 言罢,在赵鲤惊骇的注视下,第一只人首甲虫,按捺不住搓动足爪,扑上前来。 甲虫上生着的童首,露出天真微笑。 孙农似是不忍的别开头,悠然望向西常山方向:“去吧,去吧。” 他等待着孩子们,饱饮鲜血,去到祭祀之所。 接着,只听一声惨叫。 孙农顿了顿,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 愕然回首,却见方才还萎靡半跪在地的赵鲤,正挽了一个刀花,拭去刀上粘稠的虫血。 快刀一刀两断的虫尸体,摊在地上,脚爪尤在抽动。 孙农一点点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方才一击逼退赵鲤的那只甲虫,从地面跃起。 故技重施扑向赵鲤。 却在空中便被一分为二,剁下脑袋。 从孙农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赵鲤挥出长刀时,刀上凝结如实质的煞气。 赵鲤长刀横扫,还抽空看了一眼孙农。 “孙公公爱说教,我现在也教你一回。” “第一,不要随便轻信别人。” 赵鲤说着话时,手上刀花乱舞,靠近的甲虫还没近身便被撕碎。 “第二,做什么事情,绝对不要屁话多!” 赵鲤踏足,踩碎了一只体型较小的甲虫,抬头望向孙农。 在她后腰,一盏亮起的小纸灯笼溢出紫蓝烟气。 方才被孙农掀翻在地的茶壶,在地面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泊。 水泊中,人影晃动。 第612章 找到 赵鲤,资深除灵人,大景靖宁卫巡夜司千户——系统口中的靖宁卫鹰犬。 但在这靖宁卫鹰犬之前,赵鲤还有旁的职业。 黑暗料理制造者,以及……擅长挑拨和撒谎的恶毒女配。 赵鲤从前没用过这职业,也不知这个职业的茶言茶语技能能用在什么地方。 直到面对孙农这个精神不稳定的人,她才将这技能从边角扒拉出来。 在孙农眼皮子底下,堂皇召出小信使联络外界。 又假模假样做了连环套。 最后发动茶言茶语,让孙农相信她已陷入死境。 让孙农话格外多,完美完成自爆,揭露祭祀场所在地。 在孙农惊骇眼神注视之下,赵鲤扬声命令道:“宫战都听明白了吗?立刻行动!” 孙农不解,她在同谁说话。 却听地上那摊水中,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是,赵千户!” “什、什么?” 赵鲤的撒谎欺骗效果,对孙农这种精分之人效果超群。 他到现在还没能从赵鲤那句‘我要死了’的谎言中清醒。 即便目下亲眼看见赵鲤砍杀护身甲虫,还是有些愣怔。 直到地面的水渍上笼罩的淡紫烟气散去。 他才有些恍惚的看向他的‘孩子’们。 他先是一顿,然后再没有之前那淡然模样,脸上皱纹皱作一团,厉声道:“你骗我!” 赵鲤却看也不看他,不再与地上这些护身甲虫纠缠。 这些甲虫看着凶残,但只是种生之术留下的残渣。 论及危险性,远不如孙农本身。 孙农应是还将自己当成了将行就木的老者,只是使唤孙福和这些甲虫。 全然忽略自己本就是一样武器的事实。 那庞大的躯体,对现在手持冷兵器的赵鲤来说很难对付。 赵鲤先前才提醒孙农,不要屁话多。 现在她便不会再犯那种蠢错误。 从甲虫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拔腿就跑。 天将要亮,她得脱出诡域,前往西常山。 她速度极快,孙农错愕回神,竟只看见她消失的背影。 孙农手颤抖起来。 他从来自卑。 现在却被这小丫头戏耍,想到自己之前那得意洋洋的模样,皆在他人掌握中。 只觉得自己像是宫中,被人戏耍的哈巴狗。 一时间羞愤交加,拖着根须,直追赵鲤而去。 他心头暴怒,连地面的人首甲虫也不顾及。 黑褐根须碾过,将不少甲虫碾作了泥。 他行过后,地面只余一层血泥,泥中夹杂着细细的发丝。 趁着他还没追来的时间,赵鲤寻来的火烛,在孙府四处纵火。 这富贵至极的孙府中,赵鲤一路走,一路点。 团团火焰爆燃。 过程中,她故意撞倒许多尸皮偶。 这些尸皮偶身上的怨晦之气,纷纷化作凉意,被她背上刺青吸食。 孙农变成这副模样,多将根须扎根底下。 这根须组成的腿,对他来说陌生又臃肿。 待他蠕动着追来。整个地下孙府,已成一片火海。 他的宅子,他的仆人,他的……祠堂。 都笼罩在熊熊烈火之中。 天边一轮银月高悬。 面对满目火海,孙农忽而捂脸。 他大声哭嚎起来,泪水溢出指缝。 与另一个孙农不同,他更爱财爱势。 另一个孙农只知逃避,甚至可笑想化作女儿身。 但他不同,他知道曾受过的苦难皆因穷字起。 若他有财,必不会被卖为宫奴。 若他有势,那些老太监,哪还敢夜间撩开床帘。 那些生着长指甲,干瘦的手于身上抓咬时的恶感尤在。 用以慰藉内心,在江州府,勾结商户避丝绢税收罗来的巨量财富,却被赵鲤付之一炬。 孙农的哀嚎悲泣,隔着火海传来。 赵鲤不必回头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庞然大物,碾过火海朝她追来。 她更不敢回头,技能全开,一路奔逃到了地下通道的入口。 一根熊熊燃烧着的横梁,带着风声砸来。 赵鲤弯腰避开之际,那横梁像是一堵严实的墙,正正嵌在墙上,将面前的通道挡住。 身后传来孙农的吼叫。 看见眼前的横木,听着孙农在身后所说的,要将她剥皮抽筋之类的狠话。 赵鲤心一横,撕下衣摆将脸裹住。 烧伤身子,总比烧伤脸好。 拼着被烧伤,也要蛮力撞破堵路的横梁。 她足下猛然一顿,以更急速的姿势向前冲去。 烈焰铺在面门,赵鲤咬牙,准备生受着灼烧之痛。 不意,嵌在通道口的横梁,猛然被推开。 赵鲤止步不及,一头扎进了通道中。 脚下踩到了绊脚的根系,赵鲤一头扎进了浓密的褐色须团中。 脸触到凉凉的根须,鼻端嗅到了草木的香味。 赵鲤却心一凉——是瘦长怪妇。 竟在此处等着她! 赵鲤咬牙,将落在面颊上的甲虫拂开。 长刀递出就刺。 刀上煞气,灼得这团根须一抖。 赵鲤听见头上方传出女人的惨叫。 还要再砍时,四方根须卷来。 将赵鲤团团包裹住。 紧接着赵鲤觉得一晃,自己竟是被这根须裹着,向上狂奔起来。 她还欲挣扎,便见自己腰间悬挂的小老虎围兜,发出微亮光芒。 她愕然听见一个女声,抖着声音,唱着摇篮曲。 根须温柔的触在赵鲤身上,抚摸着她腰间悬挂的小老虎围兜。 电光火石间,赵鲤明白了系统所谓的盟友是谁。 八年前,盛京一次捉迷藏引发惨案。 以石磨碾死恶童之后,男人带着妻子逃离盛京。 原来……竟是在这。 思考间,赵鲤听得一阵哗啦作响。 像是坐上一辆云霄飞车,被带着飞上半空。 银色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赵鲤听见女人温柔的声音传来:“别怕,娘找到你了,娘找到你了。” 第613章 逃离 眼前是明亮的月光,耳畔是女人温柔的声音。 赵鲤叹息一声,不再奋力挣扎。 她随着瘦长怪妇——不,现在应该称呼为张晖娘亲,朝着地面落下。 将将要砸到地面时,张晖娘亲腹腔中探出无数根须,缓冲一般抓住地面。 赵鲤甚至没有感觉到太明显的晃动。 整个像是躺在摇篮中,安全地到达了地面。 这一趟跑路之旅,是赵鲤有史以来舒适度最高的。 除了时不时有些指甲大小的甲虫,掉到她脸上这一点,直想爬进她嘴里这一点。 赵鲤抬手,从脸颊上捻掉一只甲虫。 她站起身来,并尝试和张晖娘亲沟通:“这位夫人,多谢救命之恩。” “你可以放我下来了。” 感觉到包裹着她的根须松动,赵鲤尽可能轻的活动手脚,挣脱出来。 她这才看见张晖娘亲现在的状况。 和孙农类似,上身为人,下身为植物。 只是体型要小很多。 双手皮肤木质化,连脸上都隐约有了树皮痕迹。 她正弯下腰,想要触碰赵鲤挂在腰间的围兜。 赵鲤虽体谅理解她的心情,但现在暂不敢让小老虎围兜离身。 免得再被攻击。 任由着怪化的妇人将干瘦的脸,贴上了那小老虎围兜。 赵鲤扭头四处看。 便见自己已经到达孙府地面,正站在祠堂的空地上。 身边散落着一些碎砖瓦。 孙农虽被火海阻拦,暂时没追来。 但那火应当只能烧尽地下的尸皮偶断绝隐患,而杀不死孙农。 接下来的主要战场,还是在西常山。 就在此时,赵鲤隐约听得远方传来一声鸡鸣。 仰望天空,满月月相渐隐。 天空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方诡域将要消失。 赵鲤心中一喜,又看张晖娘亲。 看着她垂下的黑发,心中估量她当前的心理状态。 她花了两秒,组织语言,只是还未开口,便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姑娘,你从何处得到我儿之物?” 赵鲤愕然抬眼。 这才发现,在张晖娘亲的腰侧,有一个鼓出的包。 包裹着黑褐树皮,赵鲤下意识将那玩意当做了树生的瘤子一类。 乍然听那‘瘤子’说话,赵鲤借着将要消失的月光循声一看。 竟是孙府的管家孙福。 只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算一个独立的人。 身体融入张晖娘亲下身的枝蔓,只有一个木质化的头颅在外。 若是,见过雌雄鮟鱇鱼的共生方式,定会对当前的状况十分熟悉。 ‘孙福’木质化的嘴巴开合,声音断断续续。 赵鲤顿了顿简短道:“盛京兴平坊发生诡事,我在诡境寻到了一个希望被找到的孩子。” “拯救他出了那口大缸后,便得了这个。” 赵鲤强调拯救二字。 孙福,也就是张晖之父张钧,闻言忽而惨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晖儿他娘亲说听见了晖儿的笑声。” 两颗淡绿的汁液,从他眼皮渗出,张钧哭道:“我竟又再一次失职。” 对张钧,赵鲤并不报多少同情心。 他的确因几个恶童家破人亡,但以石碾碾杀恶童出逃之后的一切恶行,皆是他自愿。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赵鲤握着刀,暂未发作。 张钧却道:“我与幼娘送姑娘去西常山。” 不待赵鲤拒绝,他道:“我知您必有后手,可那场祭祀,绝不止老爷以为那般简单。” 孙农早已因林知所献的‘丹药’变得怪异无比。 孙家上下是化名孙福的张钧操持。 那些用来炼‘祭器’的男丁,是他亲自送到地下。 也亲眼看见孙农炮制的。 张钧很清楚,那处的情况不简单。 只是他现在因口舌木质化,说话很慢,一时解释不清。 他对着赵鲤道:“求姑娘让我们送您一程。” “也当……”为我儿积福。 后一句话,张钧没说出口。 他丧心病狂,心狠手辣,不是不知道是非。 自己所作那些事情何等性质,他再清楚不过。 积福之言,是再也说不出口的。 他只竭力转动木质化的眼珠,哀求看向赵鲤。 赵鲤并不看他,只看张晖的娘亲。 巨大盆栽似的女人一言不发,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朝着赵鲤伸出手来。 言语之间,身后祠堂隐隐传来响动。 笼罩天上的天空也裂痕越发扩大。 赵鲤不再犹豫,握住了张晖娘亲的手掌。 身后祠堂,一道红光乍现。 满身是火的孙农,火球一般撞破祠堂。 强大的复生之力,让他的躯体一边被烈火烧灼,一边再生。 上身在包裹在火焰中,烧得滋滋作响。 在他暴怒的吼声中,赵鲤被张晖娘亲的手一引,大喇喇坐到了盘踞的根须上。 接着张晖娘亲下身根须蠕动,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速度快得叫孙农吃灰。 孙农愣怔片刻,这才想起,接应赵鲤的应是他诡域的地面守护者。 这般非人模样,竟也被一个外人拉拢了去? 再看张钧那棵木质化的脑袋,被背叛的极致羞恼,让他怒气冲霄——他救过的落魄恶犬竟也弃了他。 尤其看赵鲤翘着二郎腿,还有空回头冲他挑衅。 孙农再顾不得其他,追了上来。 听见孙农在后边恶毒的诅咒,赵鲤反倒安心许多。 又听一声鸡鸣,迎面撞上了一道白色光幕。 眼前一花,赵鲤发现自己已是出了那处月光诡域。 真实的世界,正值鸡鸣时分,是最黑暗的时刻。 她有些没适应过来眼前的黑暗。 …… “此行一定不顺,一定不顺。” 黑暗中的魏世艰难地用他的公鸭嗓,唠唠叨叨。 自从发现自己正话反说有奇效,他便迷信自己这项本事。 手中举着火把,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与郑连领着队伍,并肩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孙家宅邸。 他声音嘶哑,念的话也不吉利。 郑连听得烦躁,本想叫他走远点。 不料,原本黑沉沉的黑暗中,猛然凭空窜出一道黑影。 这黑影如放大的盆栽,根须蠕动的疯狂之态,八匹马也追不上。 后面则有一团火球似的玩意,在后追赶。 郑连先是一惊,随后迅速大声安抚队伍,命属下上弓弦,准备朱砂火油。 他手中满是冷汗,静待着那巨大之物冲上前交战的一刻。 不料,那东西却是一甩尾,转了个方向。 带起的烟尘,笼罩郑连等人,碎碎念的魏世更是被呛得咳嗽。 郑连心中不解之际,却听赵鲤的喊话声传来:“撤远点!稍后协助转移孩子,再赶往西常山。” 两个庞然大物,匆匆来匆匆转了个弯走。 郑连不解之际,被魏世扯了一下袖子。 “郑、郑连,是我眼花吗?”他结结巴巴道。 顺着魏世哆哆嗦嗦的手看去,郑连愕然长大了嘴看赵鲤翘着二郎腿搭便车而去的背影。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实在是书没念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前的心情。 便听身侧魏世哑着嗓子道:“赵千户牛逼。” 郑连顿了顿,默默给魏世点了个赞。 第614章 任务 西常山 满山都是举着火把的人。 宫战骑着一匹方便在山林中行走的矮小蒙马,奔走不停。 时不时叮嘱道:“都小心点!” 随着他的呼喊,江州府调动来的衙役将一车车火油推上山。 江州知府黄明堂一边拭汗,一边道:“宫百户,定要如此吗?” 瞧这架势,靖宁卫竟是真想要火烧西常山。 大火一燃整座山林都会被焚毁。 虽说昨日已经将周边百姓强制迁离,但这场火,必然会牵涉众多百姓的民生。 宫战底层边军出身,他如何不知这片荒山一烧,会叫周边山民失去生计。 也会影响周边百姓日常柴火。 但眼前可不是怜惜百姓的时刻。 若叫祭祀成功,那种东西降临在江州府。 整个江州都要遭殃。 宫战擦了把脸上的汗,道:“黄大人,这山怎么都留不住。” 赵鲤早前就预估到西常山中的东西,她采取的办法很朴素,情况紧急便烧! 除阿水这样特殊的灵兽,很少有什么东西是一把火不能解决的。 火烧西常山之策,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 “与其抱怨,不如快些协调潜火卒,伐出防火带,以免火势蔓延。” 黄明堂知道,宫战所言不虚,长叹一声,擦了冷汗去潜火卒处。 现在丝绢税失察和烧山两口大锅背着,他黄明堂注定得脱了这身官袍。 倒不如好生表现,看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 他挽着袍角,走到外围潜火军卒处。 便听一阵争吵。 却是严焱正在顶撞上官。 “我严家三代潜火卒,山林之火凶险,照着规矩隔火带应伐十丈宽!” 严焱作男装打扮,站在江州潜火卒总兵前,丝毫不虚:“少一点都不行。” 她的上官是一位面相老成的中年男人,被她顶撞气得胡子乱翘:“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一朝得势想在老子头上撒野?” 潜火卒多是男性,严焱在这男人主导的行业里就是个异类。 便是她全凭自己本事,也免不了被区别对待。 严焱早已习惯,原则问题寸步不让。 在她身后,是她手下的江州府潜火卒。 双方的对峙,因黄明堂到来而打破。 黄明堂兜着一肚子火,但根本不敢冲严焱撒。 只指着严焱上司骂道:“惯例是多少便是多少!就你特殊点?” 这被骂的潜火卒总队,其实心里也很清楚防火带的规格。 他只是心中憋闷,加上想要省事。 火焰蔓延开来也烧不着他家,那些山民的生计,与他何干? 存着这份心理,他才在这为难严焱。 被黄明堂当众一骂,脸上满是难堪。 他嘴上唯唯诺诺,脸上却是厉色一闪而逝。 暗自记下,想着稍后再算。 他待要转身,便被黄明堂叫住。 黄明堂政务上是个和稀泥的废物,但本质是个人精。 看他表情就知道这浑蛋要憋坏。 想着赵鲤临去前的威胁,黄明堂心中如擂鼓,当下指着那潜火卒总队道:“混蛋玩意,还想使坏误事?” 他喝令左右,强摘了这潜火卒总队的纱帽腰牌,将人叉下去。 成功按灭一场变故后,卖好的将总队腰牌给了严焱。 莫名升官的严焱,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当即指挥潜火卒领民夫,砍伐挖掘隔火带。 走到僻静处,她轻声唤道:“阿水!” “我在呢!” 粗粝砂纸似的声音传来,严焱不适应的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时隔多日,阿水仗着外貌干过的破事一一暴露。 严焱见着它,就想揍它。 紧了紧拳头,她才问到:“你有把握吗?” 阿水就是赵鲤烧山的另一重保险。 她临时征召这灵兽进了靖宁卫,借狴犴香火,叫它护住山林,莫让火势蔓延。 一团雾气状的阿水眨巴了一下钢蓝色眼睛,默默抬起爪子:“放心吧,妥妥的!” 严焱也不知它从哪学来的口音,听它说话便想发火,强压怒气眯眼威胁道:“你最好别误事,否则赵千户回来。” 听闻赵鲤大名,阿水浑身哆嗦了一下。 正要说些俏皮话,好让严焱多给它求情。 不料嗓子夹了一半,阿水猛然望向一个方向:“有东西来了。” 严焱神情一肃,遥望那个方向,而后道:“走吧!做我们该做的事!” “那边自有巡夜司各位。” …… 同一时间,忙碌的宫战停建一个喊声:“宫百户,有东西来了!” 攀在树上的玄泽,眼上蒙着黑布。 黑夜反倒是成了他的主场,他背着弓箭,趴在树冠。 察觉异动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向宫战禀报。 宫战瞬间脸色一沉,从孙府方向来东西,是不是说明赵鲤的行动失败了? 他将预设的最坏方案想了一遍,命属下在道口结阵,朱砂弩箭上弦。 就在此时,赵鲤留在此处用作联络的纸人忽然一动。 从宫战肩上站起来:“宫战,撤开道路放行。” 听见赵鲤声音的瞬间,宫战猛松了口气。 扶着腰间长刀,大声下令道:“让开道路,放行!” 持着手弩的靖宁卫一队队撤开。 只见两个庞然巨物,一路烟尘滚滚而来。 见赵鲤坐在最前面那个的身上时,宫战发现自己竟十分淡定,一点也不惊奇。 只挥手,叫属下退远一些。 在赵鲤身后追着的孙农,自身是不停再生的燃料,火势熄灭后,身上依旧像是一块烧过的木炭,燃着星点余烬。 两个庞然大物追逐着,一头扎进了西常山的深山之中。 第615章 祭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西常山中一片黑暗。 带着露水的树枝,拂过赵鲤的肩头,没一会赵鲤半身衣衫都被寒露打湿。 赵鲤直起身子,遥望后方。 宫战不愧是老边军中的夜不收出身,领兵隐伏山林之中。 靖宁卫混着江州府的差役,竟都藏得好好的。 要不是赵鲤以纸人联系,不开心眼还真瞧不出这黑林子竟埋伏着那么多人。 也得益于这种隐蔽能力,孙农无知无觉与宫战所领队伍擦肩而过。 跟着赵鲤和张晖爹娘一头扎进了林中。 垂头避过了一根树枝,赵鲤问道:“还有多久?” 回答她的是张钧。 因角度问题,赵鲤看不见,在这段时间里张钧的木质化更加严重。 他半边眼睛都变成了木头珠子。 听见赵鲤的问话,勉力答道:“快……” 说话间,极速奔跑的张晖娘亲,猛然跃下山崖。 赵鲤险些被颠得咬掉舌头,她急忙一手拽住了一根触须,稳住身子。 这才见张钧娘亲,根须扎进岩壁间的土壤,正稳稳地向下攀爬。 显然目的地就在这下边。 这处山崖极深,像是一道裂口开在西常山的中央。 近十丈的宽度,被巨量的藤蔓植物覆盖,只从表面看,瞧着就像平地。 失足掉落的人,在空中还有几秒思考疑惑的时间,才能同这个世界永别。 没有张晖娘亲,就算是赵鲤下到这里也要废不少功夫。 赵鲤怕孙农找不见她们,还仰头高喊了一声:“死太监!” 她宏亮的声音经过山崖岩壁的扩大,回荡在风中。 听来格外尖酸刻薄。 果不其然崖上传出了孙农的极其败坏的喊声。 赵鲤放的那场大火,让孙农陷入疯癫。 尤其见豢养恶犬反噬主人,他更加不顾一切追来。 只是动作远不如张晖娘亲灵活。 光线越发的黑,赵鲤整个陷入黑暗中。 只紧紧拽着张晖娘亲的根须,听见耳边草木簌簌划过的声音。 还有孙农一边追一边骂的动静。 赵鲤忽而觉得一悸。 就像是掉进水里,又浮出水面。 这种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 但足够让赵鲤警觉。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一亮。 一阵极其柔和的光芒,亮了起来。 赵鲤抬手去捞,只捞到了两只萤火虫。 “嘭——” 张晖的娘亲,像是根须发软,突然失足向下滑去。 赵鲤猝不及防,连带着坠下。 所幸不太高,又有张晖娘亲探出根须裹住。 赵鲤只觉得一阵晃动,落在了地面。 相比起她,张晖娘亲要严重许多。 她的身上出现不少裂痕。 赵鲤站直后,便听张钧道:“里……我们进不……去。” 他费劲地探出一根须子指向前方。 “里面你们进不去?”赵鲤问道。 借着漫天的萤火,赵鲤清楚的看见,在张钧根须所指的方向,出现了一方本不该出现的古老白石台阶。 张钧已与妻子幼娘几乎融为一体,怕赵鲤听不明白他的话,他操纵这根须向前延伸,示范给赵鲤看。 只见食指粗细的根须缓缓前伸,但快要到那白石台阶前时,根须突然燃烧。 焚为火星,消散如尘。 “仅……人,可过。” 赵鲤这才明白,张晖娘亲并不是失足从山崖掉落,而是被压制。 赵鲤这趟便车搭得舒适,她欲解下腰间小老虎围兜递给张钧夫妇。 不料,上方的黑暗中,有一庞然巨物同样跌落下来。 像块炭火还在燃烧的孙农,撞破漫天流萤坠落在数十步之外。 那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挣扎声。 赵鲤几乎可以想象,孙农气急败坏又着急起身的狼狈模样。 身上出现大片裂痕的张晖娘亲,挡在赵鲤跟前。 “走……” 这一次,催促赵鲤离开的却不是张钧,而是一个女声。 赵鲤顿了顿,道:“多谢!” 言罢,她奔向那处白石台阶。 赵鲤没有回头看,无论是孙农还是张晖爹娘,都是种生之术的产物。 恐怖的再生能力,无需赵鲤担忧死活。 她踏进台阶范围前,听见后边传来些打斗之声。 眼前的石阶是破碎的,大多半埋土中。 赵鲤本以为后面会有相当宽阔的空间。 不料,沿着向上的土路前行了一段距离,她便到了一个开阔的台子。 这处台子白石所建,绝大部分被林木落叶和积土占据。 只有一块被打扫出来。 在地面上铺设着大量人为铸型的金砂和一些丝帛祭物。 当然最瞩目的,还是三个摆在白玉盘上的‘祭器’ 赵鲤心中一定,便往后腰摸朱砂和火折子。 她跨步上前,朱砂火油一条龙熟练无比。 火折子抛在这三个祭物之上,火焰呼啦啦燃起。 赵鲤向后撤了一步避开烟气。 眼见那三个汇集大怨气的祭器,在火中烧得滋滋作响。 赵鲤心中微定。 只要烧毁这三样祭器,多子鬼母便降临无望。 就在此时,地面的白石祭坛忽然一阵震颤。 赵鲤的警觉技能触发,她极速退开。 几乎是在离开的瞬间,她先前站立的那块巨大石板便被掀开。 一股子腐烂的臭味,顿时从中溢出。 赵鲤这才发现,此地不仅是一个祭台,也是一口棺材。 她所立的石板下,藏着东西。 一只带着黑色防腐液的手,猛地从中探出。 紧接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尸爬了出来。 在祭器燃烧的烟气中,这女尸迅速的肿胀崩坏。 一些蠕动的黑色液体,果冻一般挤开皮肤涌出。 赵鲤浑身汗毛倒竖,感受到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周围的林木、石头仿佛都应和着这种生命力,开始缓慢地呼吸。 从女尸生出的防腐液中,生出一些细细的菌丝。 这些菌丝呈现深红色,像是人体内的血管和经络。 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向着四周蔓延。 赵鲤在异变生出的第一时间,便移开了视线。 联系到宫战那边的纸人,道:“烧山!” 她刚才喊出这一句话,一股莫名的被注视之感,将她笼罩。 紧接着,赵鲤像是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 与纸人或是小信使的联系全都断绝。 第616章 大火 坠入深海后,巨大的水压几乎将身体压扁。 同时在周围的黑暗中,有一种未知不可名状的存在,正憎恨的注视着你,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赵鲤无法描述,她连畏惧这种情绪都快要被剥夺。 皮下的血管,不受控制的蠕动,有了自己的思想一般。 赵鲤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背皮肤的薄弱处,血管正试探着想要冲出皮肤。 眼睛在眼皮下乱转,左右眼球都有自己的思想,想要当家做主。 全身活化的赵鲤,暂只有大脑还忠诚于主人。 旁地器官都迫不及待,吸取异常旺盛的生命力。 这种生命力,能让赵鲤迅速进化成更高形态。 只是这种进化,绝不是赵鲤本人所期望的。 她站立在原地,周身都是鼓起的经络。 从白石板下爬出的女尸,终是崩成了一团菌丝培养皿。 地面的血色菌丝,迅速的向着赵鲤延伸而来。 虽然失去了三个祭物,但是赵鲤作为替代,祂并不嫌弃。 甚至菌丝爬来速度,有些迫不及待的狼狈。 这些菌丝,集成一张红色的毯子。 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就在此时,凭空出现了一个老者的冷哼之声。 与之应和的,是赵鲤故意挂在最显眼之处的阴差马头铃。 “邪魔外道!” 随着这声呵斥,朝着赵鲤围拢而来的红色菌丝,瞬间散开。 赵鲤像是被一只巨手,从深海中打捞起来。 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白光。 还没恢复神志,便先弯下腰,猛地吐出一堆黑色的黏菌。 呕出这口黏菌,赵鲤叛逆的身体才重归于她的大脑指挥。 赵鲤像是在游乐场中,玩了三十圈云霄飞车。 脑子虽然渐渐清明,但是头晕脚软。 腿一软,坐倒在地。 动起来,动起来…… 她看见远处虎视眈眈的红色菌毯。 想要操纵身体站起来。 作为第一个被神明仇恨直视的人类,赵鲤还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已经是奇迹。 现在的她只能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在地上无力扑腾。 【叮——】 【状态发动成功——城隍爷的注视,在关键时刻,救了您的小命。】 【但是这种庇护是有限度的。】 【垂死神只的反扑似乎并不会停下。】 【这边建议您快逃呢!】 脸贴在地面的赵鲤,沉重喘息着。 听见系统的提示,只想心平气和地说一句——建议你大爷! 她抖着手,想要爬起来。 探出一只手,在地面撑了一下。 这时才看见,一根手背上的细细血管在方才那短短的时间里,破出体外。 活化成一根细细的肉须,顶端结出一个殷红的小果子。 那果子颤了一下,甚至散发出诱人香味。 【解锁新图鉴——血生果。】 【不知名神只神力活化后的血液精华结出果子,可食,大补。】 赵鲤咬牙,几乎不再考虑。 咬牙将手背凑到嘴边,伴随着一阵疼痛。 将那枚结着的小果子,衔在她的牙间咬碎。 难以形容是种什么味道,赵鲤囫囵嚼了咽下。 在胃部升腾出一阵暖意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挺甜。 她趴在地上喘息的时间里,周围的红色菌毯不满意的再次围拢上来。 只是靠到近前,便被赵鲤腰间所挂的马头铃逼退。 尝试两次均无果。 眼见满意的祭品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这些红色菌毯翻卷,发出一道凄厉的叫声。 …… 嗡—— 整个西常山,中所有生灵都觉得耳中嗡鸣。 一种极度的恐惧从心中升起。 僵立片刻,宫战最先回过神来:“继续!” 方才赵鲤的小纸人,只说出烧山二字,便骤然燃烧,只在宫战的肩上留下一团灰烬。 宫战知道情况不妙。 但他别无选择,将小纸人燃烧的灰烬收拢后,立刻嘶哑着嗓子吼道:“烧山!” 赵鲤不在,他便是此处的负责人。 绝不该因任何因素动摇上官赋予的任务。 玄泽立在树上,脸上浮现出犹豫和焦急:“宫百户!” 他想说赵鲤还没出来,若是此时烧山只怕不妥。 但赵鲤亲手带出来的队伍,在某些时刻便是如此无情。 宫战一声令下后,各人虽心神震颤,却还是依照命令行动起来。 玄泽跃下树,还想辩争,便被宫战反手甩了一个耳光。 “执行赵千户的命令!” 宫战并不看他,鬓角有冷汗滑落,但他神情十分严肃。 玄泽被他含怒一耳光,打得脑袋一晕。 接着又听他道:“执行!” 玄泽浑身一抖,终是含着泪水,转身而去。 大火随着预先洒下的火油蔓延开来。 山林开始爆燃。 指挥着放火之后,宫战立即命队伍撤离到隔火带之外。 却撞上了一支队伍。 正是转移了孩子赶来的郑连和魏世,孙元也在队伍之中。 他们见得山林燃起大火,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魏世松快上前道:“宫百户,我们……”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瞧见了宫战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怎么?” 一旁的郑连神色大变:“赵千户呢?” 他意识到这里应该是赵鲤在指挥,而不是宫战。 在他的质问下,宫战没有回答,只是指了一下身后渐被火焰吞噬的山林。 闻者纷纷色变。 郑连上前两步:“火势凶猛!赵千户!” 赵鲤再怎么猛也是肉体凡胎,这样的山林大火,神仙难逃。 魏世和他一样,神情剧变。 两人想也不想,便牵马想往火中冲。 宫战喝道:“都停下!不许去!” 赵鲤将整条指挥线,交给宫战原因就是这位老兵在临战时的冷酷。 相比起还稚嫩的郑连魏世,他多了很多决断。 一声令下之后,郑连和魏世止步看来。 却只见宫战在漫天大火照映下,双目赤红。 魏世倒罢了,郑连是赵鲤一手带出来的,闻言停住脚步,垂下头去。 巡夜司人员都知道,赵鲤最讨厌不听命令。 场面僵持之际,却有个影子闪身而出:“我熟悉西常山,或许……” 绢娘的八只步足探出衣衫之外。 言罢,她不待宫战的反应,一头扎进西常山中。 第617章 癫狂 漆黑的夜空,天边现出一线白。 但比黎明天光更亮的,是从远处逐渐燃起的大火。 火焰随风卷动,在山间呼啸,很快张开血盆大口,成长为欲吞噬一切的凶兽。 绢娘的八只步足破出衣衫,她猛然跃起,行向山林。 宫战心中焦急,在后喊道:“绢娘,西常山范围太大,只凭一人根本无法寻找。” 这也是宫战不敢妄动的最根本原因。 火势将起,在这偌大山林中寻找一人,对于人类来说只是徒劳填入性命。 远方,绢娘攀着蛛丝的背影消失在逐渐弥漫的烟雾之中。 只传来她最后的回应:“我并非巡夜司人员,可不必听命。” 对于绢娘的话,宫战无力反驳,且到底心中存着些希望。 希望真如绢娘所说,她熟悉这西常山。 也希望赵千户这天命所归之人,能抢得一线生机。 呼出一口心中浊气,宫战正要命剩余人等警戒,以防烈火压制不住西常山中的东西。 一转身却又看见两道影子跟随绢娘冲去。 花臂狸猫脖子上盘着白蛇,一头扎进了山林。 宫战无奈叹气,却对着另一个身影道:“不是巡夜司的管不住,不是人的管不住,孙元,你这瘪犊子玩意又干什么?” 宫战朝着追随而去的孙元吼。 孙元却回头道:“我这江州府百户,可不归你宫百户管!” 他又咧嘴一笑:“终要去看看才安心!” 从前他心盲眼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半点不知。 后来,知道自己只会误事,他照着赵鲤的命令,优先保护孩子。 现在孩子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这罪人,也该去面对一些事情。 孙元立在林边,对着宫战郑重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宫百户。” “之后,便交给您了。” 言罢,孙元也进了西常山中。 宫战顿了顿,冲他喊道:“跟着绢娘,南面暂时安全,从南走!” 听见宫战的喊声,孙元唇畔带着一抹笑。 方走了两步,脸颊边黏上了一缕蛛丝。 绢娘从树冠中探头:“抓住蛛丝。” 她的肩上还趴着独眼狸花猫。 见孙元看来,沈小花和沈白同时冲他点了点头。 孙元一怔之后,抓住蛛丝,被绢娘的拉扯着在林间飞奔起来。 风中还传来绢娘松口气的声音:“人多,我就不怕了。” 孙元忍不住笑,垂头避过一支树枝后,扬声喊道:“这位姑娘,往南走。” 绢娘的八只步足在稍微适应后,便十分好用。 她肩上带着沈小花和沈白,以蛛丝拽着孙元,在林间跳跃。 远处飘来烟气,沈小花难受的用爪遮住鼻子。 这时,沈白反倒成了寻找的主力。 蛇信探出,不停转头搜寻。 有绢娘,他们行进速度很快,就在搜寻之时。 将蛛丝缚在腰上,被摇晃得脸发青的孙元,忽而扬声喊道:“这位姑娘,等一下!林子不对劲!” 绢娘闻声停下,孙元猛打了个嗝,强压下想吐的冲动。 手指向天空:“林中鸟兽动向不对。” 他艰难咽了口唾沫,作为搜寻队伍中智商最高者,他直接察觉到了最关键破绽:“林中大火,鸟兽动物应该向外奔逃,可是你们看……” 绢娘攀在树冠上,以八只步足固定身体,半空中的孙元视野较好。 他可以清楚见到,本该朝着火场外逃命的动物们,违背常理正朝着中心集结。 就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发了疯似的朝那集结。 孙元方才还见得,一只兔子发疯似的跑,撞上树桩也不停,失了神志,一次次朝着上边撞。 直到将自己撞得脑浆迸裂,横死当场。 更不必说,天空中乌泱泱向着中心集结的飞虫飞鸟。 “跟着这些动物走!”孙元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 就在一队特殊的组合,踏上寻找赵鲤的路时。 赵鲤正趴在祭坛中央。 她身居地下缝隙,外围的火焰浓烟都还未影响到这。 这也导致她无法判断外边的情况。 “宫战,可别意气用事,让我对你失望啊!” 赵鲤脸贴着地,咬牙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 在她不远处,红色菌毯见侵袭赵鲤无望,在发出一声悲哭后,便以可怕的速度向外延伸而去。 目之所及,都是艳红颜色。 受多子鬼母影响,山谷中的流萤都渐渐染上血红颜色。 腹部异常的膨胀,变得凶残起来。 这种红色朝着整个山谷蔓延,白石祭台和台阶,都被这些菌丝沾满。 草木变得异常,叶片上、土壤中的昆虫在接触到菌丝没多久后,攀上鲜红颜色。 昆虫们,开始变得狂暴。 这种狂暴发生在昆虫身上时,是十分可怖的。 红色虫群在空中集结,而后相互攻杀。 死掉的红虫,掉落在地犹如下了一场昆虫雨。 这些虫雨淋了赵鲤一身,这段时间里,她终于因吃掉自己鲜血结的那枚果子,缓和了一些。 爬起身来,张望着想要寻个突围的地方。 不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风声。 一个黑影裹着裂口山崖处的藤萝,摔了下来。 被此处爆发的异常生命力吸引,失足从缝隙落下的熊狠狠砸向地面。 赵鲤勉力侧身,便听一声闷响。 腥臊热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从悬崖摔下,头已裂成三瓣的山中巨熊,却因此处蓬勃的生命力,还没死去。 它摔裂的下颌歪到一边,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鲤。 鲜血,从皮毛间渗出,缓缓覆盖了地面的白石祭台。 赵鲤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拖着腿向外爬起。 果不其然,方才离开,便又嘭嘭摔下来些黑影。 有狼有山狗,还有一些兔子老鼠。 随着这些黑影而下的,还有一股旋风似的黑云。 双目赤红的乌鸦,鸦羽汇集成黑云,直直地朝着白石祭坛冲撞下来。 嘭嘭嘭—— 鸟类的脑袋,触在白石祭坛上撞得脑浆迸裂如同放了一饼鞭炮。 巨力之下,被撞飞出来的乌鸦瞳,在地上滚了两遭。 死死盯着赵鲤爬开的方向,最终被滚滚鲜血淹没。 赵鲤咬牙,移动到了祭坛最边缘,四周的红色菌毯,纷纷被她腰上马头铃逼退。 她得以在一处山石突出处暂藏身体。 抬眼,看着大批动物虫鸟,朝着这缝隙、这祭台撞来。 百兽之血,缓缓累积,缓缓顺着白石祭坛上的纹路流淌。 第618章 来援 眼前的一切,犹如天灾。 无数西常山中的动物,自杀一般跃下山崖。 接着脑袋狠狠砸碎在地面。 大量的尸体,大量的鲜血。 浓稠到化不开的腥臭之味,弥漫开来。 人类的潜力是无限的,尤其面对死亡之时。 赵鲤这被神只注视险些当了祭品,浑身器官差点离家出走的人。 在这天灾一般的场景中,在这骨骼碎裂的背景音中,她反倒是精神一震。 力气也慢慢回笼。 她看了一眼眼前白石祭坛的纹路,内心十分不安。 多子鬼母已经无力降临,祂本该蛰伏,等待祂残余的信徒为她创造下一次机会。 但现在对着她这小小人类,祂竟鱼死网破一般开出了大招。 这些将鸟兽吸引而来的生命力,都需要消耗多子鬼母的力量。 多子鬼母不惜消耗本源,也要引来鸟兽。 绝对与西常山中的东西脱不了干系,也绝对与这方祭台脱不了干系。 百兽之血,冲开了白石祭台上的腐叶落沙,逐渐将祭台上镂刻的纹路填满。 赵鲤这才发现,祭台上镂刻的纹路,精密程度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这里的消息传播出去。 “宫战,绝对不要犹豫,一点要下令放火啊!” “你要是一时失智,我就是死也不安生。” 又念叨了一遍,赵鲤缓缓站了起来,踉跄地扶着山崖,向外挪动。 她想要离开白石祭台的范围,尽快联系上小信使。 不管能不能活着离开,她需要将所见全部告知给沈晏和玄虚子。 当然,能活着自己亲口说最好不过。 她不想死,一点也不想。 赵鲤提了一股子劲,朝着祭台之外挪动。 多亏她腰间阴差马头铃庇护,让红色菌丝纷纷退开。 终费劲的挪到进来时的石阶,赵鲤已是满身大汗。 却又比方才还要精神一些——失控的身体,正重新回到她的指挥。 台阶之下,也被红色菌丝覆盖。 赵鲤瞧见菌丝下有两一大一小两个鼓包。 瞧着形状正是孙农和张钧夫妇。 赵鲤拖着脚,慢慢走向体型稍小一些的。 所到之处,红色菌丝纷纷退避,将张钧夫妇的木质化躯体露了出来。 赵鲤有些惊讶的发现,或许因为种生之术源于多子鬼母,他们并没有死去。 攀附在他们身上吸取生命力的菌丝褪去,张晖娘亲的头动了一动。 “可,安好?” 在此情形下,女人关怀的声音依旧温柔。 另一边,张钧的头颅已经完全木质化,双目紧闭没了声息。 赵鲤轻轻抚摸她身体上,裂开的巨大伤痕:“多谢。” 巨大的女人轻笑两声,虚弱地合上双眼。 赵鲤顿了一下,便去解腰上的小老虎围兜。 她将依旧光亮的围兜,系在张晖娘亲木化的手上:“给你,这一次你真的找到他了。” 赵鲤说完,见女人变形的长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赵鲤撑在张晖娘亲的身躯上,想点起灯笼召唤小信使。 却听腰间马头铃轻响一声。 接着被张晖娘亲捧在手心的小围兜,突然传出一声稚童的笑。 赵鲤愕然见着,张晖娘亲缓缓站了起来:“我送姑娘。” 言罢,她探出已经没剩多少且枯败的根须,托起赵鲤。 赵鲤没有假惺惺说什么拒绝的话,只道:“谢谢!” 说话间,张晖娘亲动了起来,想要将赵鲤送回地面。 然而,她支撑地面的根须,被一只怪手缠住。 紧接着巨力传来,她连带着赵鲤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出。 “你们,去哪?” 孙农又哭又笑的声音,像是夜枭。 张晖的娘亲随着那股巨力,飞出很远方才撞上山崖停下。 她双手护着赵鲤,以身体受力,身上裂痕在这撞击之下越发扩大。 赵鲤虽被护住,但也吃不住力,吐出了一口血。 “说,你们去哪?” 孙农的身上满是红色菌丝,他起身狰狞而怪异的头颅探出。 “对母亲做了这样的事情后,想去哪?” 被侵蚀的他,口中唤着多子鬼母母亲。 幽幽看着赵鲤后,冷笑一声:“对了,你教过我,不要废话多?” 言罢,他缓缓上前,巨大扭曲的手,探向赵鲤腰间悬着的马头铃。 只要取掉这个媒介,那股干扰压制母亲的力量便再也庇护不了这个坏事的小丫头。 孙农的手,缓缓探来。 赵鲤避无可避,暗自咬舌,想给他一记时。 一个声音道:“义父。” 随着这声音,数道蛛丝,从山崖上垂下。 一个人迫不及待落了下来。 乍一听这声义父,孙农浑身一震。 但紧接着,一柄抹朱砂的绣春刀,狠狠砍在了他探向赵鲤的根须上。 这些干瘪的根须,纷纷掉落。 孙元护在赵鲤面前,眼睛死死盯着孙元。 “多年未见,义父。” 他双目通红,满是泪水。 仰头看向孙元时,目光复杂。 孙元是他最崇敬之人,是父亲,是尊长。 可,现在他们却兵戎相见。 这场景,便是已经失智的孙农也微微一怔。 他背地里恶事做尽,但从令一个孙农处残存的,对孙元那些年的培养和真情却也不假。 不由心虚的别开了头。 就在此时,孙元喝道:“现在!” 绢娘从半空跃下,大量的蛛丝,从她身后冒出。 将孙农团团裹住, 与此同时,沈小花敏捷地踏上孙农的身躯。 盘在它脖子上的白蛇,猛然探出头颅。 蓄势已久的阿白,上颚弹出毒牙。 它每日都要在狴犴神龛前蹭香火,毒囊中的灵毒,毒性堪称可怕。 借着沈小花的速度,攀上孙农庞然身躯,紧接着阿白像是弹簧一般,弹射而出。 精准地咬上了孙农还保留着人类皮肤的脖颈。 毒液瞬间注射。 可怕的黑色腐坏斑点,在孙农颈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孙农却是无知无觉,只盯着眼前的孙元。 “你竟也背叛我。” 第619章 出世 “为何,你也背叛我。” 孙农的腰弯了下去,他枯瘦的双掌捂住脸。 一些血泪似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夜枭一般的哭声,从他口中传出:“阿元,我的儿啊……” 孙农唤着孙元的名字。 他被阿白咬中的地方,巨大的斑块蔓延开来。 阿白蛇毒猛烈,接触处如王水一般,能将皮肉骨骼悉数溶解。 相比起绢娘的毒,阿白的毒具有更加的猛烈的传播性。 孙农哭诉之时,毒斑扩散开来。 他的脖子肉眼可见的瘪塌,一个巨大的空洞,从内向外腐蚀而出。 这些空洞,让孙农像是生了枯叶病的烂树。 配合绝望的哭声,实在凄惨无比。 “阿元,阿元。” 孙农哭着,向前伸出一只手。 从前父子两并肩行走时,他就会这样,向义子伸出一只手。 让义子孙元搀扶着他走。 孙元眼中闪过一丝悲戚,他依旧挡在赵鲤面前。 孙农的手臂伸在半空许久,最终没有得到回应的他,缓缓垂下手臂。 随后,猛然挥出。 只是他挥出的手臂,在半空中便被绢娘的蛛丝和孙元的刀拦截住。 几缕斩断的根须,缓缓掉落在地。 “阿元,长大了。”孙农收起哭声。 他一大半的脖颈被阿白的毒腐蚀,颈骨已经无力支撑。 放下捂脸的手,头便朝着侧边一坠。 只有一层皮连着的脑袋,还盯着这边。 他失望地看着孙农:“长大了,不好骗了。” 孙元一直死死盯着他。 立场不同时,人的行为方式不同。 此前孙元一直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义父和兄弟。 但经武成之事,孙元已然明白,世界在变化,他被抛在了原地。 现在,剥离了笼罩在义父孙农身上的信任光环。 孙元悲凉地发现,自己的义父果然已经不在。 现在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满嘴谎言,极力欺骗的异常之物。 见孙元不上当,无法拉拢,孙农终于不再伪装。 他耷拉着的脖子,恶狠狠看向赵鲤这边。 正欲上前一步,却发现,即便是自己这拥有极强再生能力的身躯,也因那条白蛇的毒液有些无力。 恐怖的腥臭斑块,在孙农浑身上下蔓延肆虐。 他终于有些慌神,看向被绢娘扶起的赵鲤。 沈小花和有些萎靡的阿白,立在赵鲤身侧。 面对满目红色菌丝,两个小动物吓得不行。 “你们都留在我身边五步范围之内。”赵鲤背部靠着绢娘,吐了口中的血,对着他们喊道。 多子鬼母散发的异常生命力,似乎对启了灵智的对象无效。 但这些红色菌丝不是。 这种菌丝绝非善类,不可轻触。 听了赵鲤话,孙元留意了一下脚边。 一种没见过的菌丝,正迅速蔓延。 只以赵鲤为中心五步范围之类的地面,还保留着正常的泥土植被。 孙元持刀,谨慎地朝赵鲤靠拢半步。 “阿鲤,你没事吧?” 绢娘上下检查赵鲤伤势,试着用蛛丝将赵鲤背到背上。 赵鲤却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宫战放火烧山了吗?” 得了肯定的答复,赵鲤才松了口气。 一问一答的功夫,孙农身上腐蚀痕迹越发的明显。 他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 下半身大量的根须,发黑脱落。 “阿元——” 这一次,孙农求助得倒是情真意切得多。 “救救我。” 求救无果后,孙农踉跄数步,朝着后方红色菌毯跌去。 生得及膝高的红色菌毯,接住了被腐蚀得七七八八的他。 这些菌丝,将他包裹如同襁褓。 孙农眨了一下石头珠子似的眼睛,久违地在包裹着他的菌毯上,感受到了暖意。 “母亲——” 他呢喃着,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虔诚。 “母亲。” 他又喊了一声,几乎舒服得快要闭上眼睛。 这时,异变突生。 本温柔包裹着他的红色菌毯,狂暴地将他向后方祭台扯去。 孙农原本被白蛇毒液腐蚀得朽烂的身体,在这巨力之下拆分作了几大块。 只有一层皮连着的脑袋,从脖颈上掉落。 砸在地上滚了两圈后,还保留着意识的脑袋愣了一下,脑中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 方才还全心全意信赖的对象,眨眼间加害于他。 孙农突然有些明白,那些被带到他面前的不全幼童们,为何哭喊。 他自嘲想要笑出声,却只余下一个脑袋。 红色菌毯再次翻卷,将孙农的头颅拖走时,孙农的眼睛紧紧盯着孙元。 嘴巴开合数下,谁也不知他最后说了什么。 骤然狂暴的菌丝,让整个山谷裂缝像是一口沸腾的牛油锅。 翻滚着红色泡泡,向着中心汇集。 地面在震颤。 这道突兀出现在西常山中央的裂缝,在缓缓合拢。 伴随山石掉落,两侧山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迫近。 不需任何人提醒,谁都知道,大的要来了。 “走!” 赵鲤催促道,缓了口气的她,一左一右捞起地上的沈小花和阿白。 她呼唤着绢娘和孙元。 还要回头看张晖娘亲时,只听身后一阵簌簌之声。 断折的根须已经将她抱起。 张晖娘亲半边身子都碎掉,只剩一些根须。 来不及言语,赵鲤便被带着往山崖上爬去。 “绢娘,孙元!” 赵鲤迎头淋上了一把山上掉下来的土,扬声呼喊。 隔着漫天飞扬的尘土,传来一个回应的声音:“我们在呢。” 绢娘的八只步足和蜘蛛特性,派上了用场。 正跟随着赵鲤向上爬。 在她身下,是坠着蛛丝的孙元。 见她们跟上来,赵鲤这才放心,将沈小花和阿白放在身侧,她抬袖擦了把脸。 只见祭台处,红光冲天而起。 无数从山上跃下的动物尸骸,都在一次次菌丝翻滚中消失。 视野不佳,赵鲤极目望去,也只看得被包裹在红色菌丝中央的祭台,正在碎裂。 一点明蓝色的亮光,缓缓浮出。 这光点极微小,但漫天红色却压不住它的明亮。 这星辰似的光向上浮。 一种九州生灵,都能察觉到的喜悦情绪,清晰地从那里传出。 赵鲤等人都不受控制,遥望那光点。 甚至心中生出膜拜之念。 这种念头与信仰无关,是来自于血脉之中最原初的崇拜。 只可惜,这种感觉没能存在太久。 一只菌丝组成的巨手,将这蓝色光点捞进了手心。 蓝色光点顿时被污。 第620章 牺牲 天边一线白,太阳缓缓升起。 在这天光之中,蓝色光点活泼打着旋浮上天空。 谁都能察觉到一股喜意。 正埋头向上爬的绢娘,愕然回头:“山神老爷?” 这股气息很熟悉。 却又与记忆中不同。 绢娘回首,便瞧见了令她目眦欲裂的一幕。 微小的光,被红色巨手握住。 气息顿时污浊。 “不!” 心神震颤之际,绢娘险些失足坠下。 被她蛛丝拖着的孙元,本手脚并用往上山爬,生怕自己体重沉重,给绢娘增加负担。 绢娘一晃,他顿时被带着在山石上撞了两下。 所幸绢娘很快回神,八只步足重新踩稳。 只是再回头去看,已经在看不见蓝色光点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红色人形。 菌丝组成的人,单脚站立在地。 一只脚举起盘放在脑后,身上带着十分明显的女性特征。 初时还静静站立,随后猛然张开眼睛。 看向了……赵鲤。 绢娘看着那红色人形。 眼前忽然有些花,她空出的两只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只摸到了满脸的血。 绢娘并未觉得疼,还在想她眼睛是怎么了? 几步之外,隔着碎石的赵鲤喊道:“绢娘,别去看!” 绢娘听见了提醒,想要移开视线。 但头像是被钉子钉住,视线怎么都移不开。 双眼突突的疼,好像有什么要顶着她的眼球破出来,上颚的毒牙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 就在此时,一双满是泥土裂口的手捂住了绢娘的眼睛。 却是孙元察觉到不对,攀着山石而上,用手挡住了绢娘的眼睛。 绢娘这才有了喘息之机,猛然咳嗽两声,呕出了一口黑色黏菌。 “姑娘,你没事吧?” 孙元到底恶补过巡夜司知识,知道神明不可直视。 他别开头不看,心想着要是绢娘还不清醒,便收着点力给她一耳光。 不料,下一瞬绢娘后背猛然窜出些白色蛛丝。 裹着孙元,以比之前还快的速度,向着山崖爬去。 孙元听绢娘带着哭腔的声音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山神老爷被……” 孙元还待细听,眼前忽而一亮。 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处山隙,迎面而来的是初升的太阳,还有——滚滚浓烟。 包围整个西常山的大火,正朝着山林中心而来。 “朝西走!”赵鲤从地上勉力爬起。 她是战线的指挥者和布置者,她很清楚严焱所在的潜火卒就在西面。 放出小信使通知阿水同时,往西跑是她们存活几缕最大的选择。 “快走!” 和赵鲤催促之声同时响起的,是百步之外,破出地面的红色手掌。 漫天大火的照映下,这红色手掌红得好似岩浆。 有什么东西,和他们一道爬出了地下缝隙。 赵鲤猛地咬紧牙关。 在绢娘要来扶她时,推开了绢娘的手。 赵鲤站起来,她胸口闷痛。 但比起之前四肢不受控制的感觉,反倒好了很多。 赵鲤捏了捏手掌,道:“你们先走。” 言罢,她抽出腰间长刀。 倒不是她一心要做孤胆英雄来殿后。 只是多子鬼母的目标是她,一直是她。 言语间,众人皆可看见红色菌丝,像是无穷无尽一般,从地上伸出。 “绢娘用蛛丝上树,你们先走。” 赵鲤将沈小花和沈白都交到了绢娘手中。 还要交代什么,便听见一声巨响。 周边几丈距离的树纷纷倒下,随后被树根的红色菌丝吞噬。 赵鲤心中一凉。 她扫了一圈,视线从沈白沈小花绢娘孙元和已经发黑瘫倒在地的张晖娘亲身上扫过。 缓缓回身,看向那拔出了半边身子的红色人影。 “这下,不得不拼了!” 赵鲤素来决断,既然逃不出,加入又不可能,那便想办法拼了。 孙元显然也不缺这份气性。 他靠近赵鲤,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赵千户,还记得我身上的死士毒吗?” 赵鲤一凌,看向他。 孙元并未看赵鲤,而是垂下眼睛:“靖宁卫为了任务,什么都可以付出,什么都可以是工具。” “从穿上这身官服,我们便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我这蠢钝之人,能否赎罪助你们突围?” 孙元说道后面,声音越发冷厉。 赵鲤浅浅吸了一口气,满山的烟气充斥她的鼻腔。 脑中飞快转动后,她道:“可以一试!” 孙元身上的蛊毒,由玄虚子研究。 为了隐蔽和稳定性,曾在狴犴香案前受过香火。 那种毒用作控制人时,稍一动念蛊毒生满全身。 最是歹毒不过。 但在某些时刻,当成武器也不是不可。 尤其这种什么都敢吃的玩意,对上沾染狴犴香火的蛊虫,未必能讨到好。 赵鲤深吸了一口气。 迅速道:“绢娘,抓住两个小的,你的任务就是撤离。” 之后三言两语,迅速布置一番。 听闻她说可时,孙元忍不住微笑起来:“好!” 又听她坚定的命令,孙元立时道:“遵命!” 站在赵鲤和孙元旁边,绢娘受他们影响,莫名平静下来。 她死死抱住还在挣扎的沈小花和沈白。 “是!” 阿白无声挣扎,想要到赵鲤这边。 沈小花却是羞恼得很。 要死便一块死,独自逃生算什么让它以后怎么有脸见人。 赵鲤不知这两个小动物复杂的心路,只提着刀和孙元并肩站立:“我会尽量保住你。” 孙元却洒脱一笑:“尽人事赎罪而已。” 此后,是死是活都是该的。 孙元话音落下,一个应和的声音响起:“二位,可带上我。” 地上的张晖娘亲强撑着站起,她垂头抚摸掌心的小老虎围兜:“该赎罪之人,何止一个。” 她腰侧一直闭着双眼的张钧,缓缓张开眼睛。 赵鲤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已爬出地面的红色巨人。 双眼疼痛之际,赵鲤道:“好!” 言罢,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孙元和张晖爹娘跟随其后。 第621章 虫军 远处燃起的大火,遍地的红色菌丝。 晨光洒在大地,照映出一片朱红。 赵鲤一马当先,冲向那红色菌丝组成的巨人。 她太阳穴一股一股的跳疼,生理性泪水伴随着鲜血涌出,让赵鲤双眼蒙上一层血色。 幸而城隍守护在身,她并没有因直视‘神’而突然疯癫或是脑袋炸开。 夹杂着烟灰的灼热烈风,吹拂过赵鲤衣摆。 她轻巧跃过一根横在地面的巨木。 满地的红色苔藓,在赵鲤所及之处潮水一般迅速避让,露出地面枯萎的草根与苔藓。 眨眼间,逼近菌丝组成的红色巨人面前。 这红色巨人体型与孙农相差仿佛,靠到近前时体型压迫感更加的强。 祂具有十分明显的女性特征,维持着法相的站姿。 一足站立,一足抬起盘在脑后。 幸而这些菌丝结成人形后,速度并不算快。 在赵鲤近身五步之时,腰间马头铃发出阵阵嗡鸣。 这红色巨人呈现明显被压制状态。 赵鲤踏着一一根翻倒的巨木,高高跃起。 在那红色巨人还未来得及转身之际,带着黑色煞气的长刀,狠狠钉入祂的肩头。 接着足下借力,借自身体重猛然坠下。 在赵鲤身上马头铃压制下,委顿的菌丝像是朽烂旧皮革,立时在刀刃之下呲啦啦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 只可惜,这裂开的缝隙很快便挤来新鲜的菌丝,将伤处填补。 赵鲤攻势看似凶猛,却并没有对这红色巨人造成太大的伤害。 见此情形,赵鲤不得不收了刀势,以自己为钉,死死钉在多子鬼母身上。 就在此时,张晖娘亲猛然合身撞来。 她虽是多子鬼母教派邪术的产物,但在赵鲤近身处,同受城隍庇护,并没有受到多子鬼母的影响。 对比多子鬼母纵矮小了许多,但她却无畏贴近。 仅剩的根须探出,死死抓住多子鬼母四只手臂。 赵鲤以长刀为钉,挂在多子鬼母身上,喊道:“孙元!” 随着她的喊声。 绕到多子鬼母身后的孙元,冲撞而出。 他未带佩刀,对这种等级体系的对手,除了赵鲤的刀旁地都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孙元狼一般绕后,终寻到一处鲜红菌丝。 这处菌丝微微蠕动,活性未失,处于城隍庇护之外。 孙元死死咬紧牙关,并未有半分犹豫,喊道:“赵千户!” 言罢,他将手臂整个扎进了这处鲜红苔藓。 手指、手腕、小臂、大臂…… 悉数埋入菌丝之中. 作为第一个清醒着接触这些红色菌丝的人类,孙元爆发出一阵惨叫。 细细的菌丝无孔不入,从穿透手上的茧子,衣裳织物的缝隙扎入了孙元骨肉中。 这瞬间的疼痛,是难以用语言复述的。 孙元脸色惨白如纸,剧烈的痛感夺走了他全部的思考能力。 下一瞬,赵鲤的哨声响起。 孙元身体各处,都传出酥痒之感。 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血管内壁、内脏和皮下簌簌游走。 一些芝麻大小的黑虫,从孙元双目内眼角泪管挤出。 汇合着喉咙里爬出来的,纠集成一条细线,朝着他的左臂进发。 宛如出征的军队。 这些细小的军队,行军过程粗暴又急促。 作为通道本人的孙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赵千户实诚,这蛊毒效果与她所说的一点不差。” 当真是一动念,变能让种蛊毒之人眨眼被蛀成筛子。 纵有赵鲤凝神微操,尽可能的避免对孙元的伤害。 但狴犴香案前受过香火的蛊,保留了香主的爆炭性子。 这支小虫军队,暴虐的吸取着孙元身上的血肉,钻出体外,朝着红色菌丝扑咬而去。 过程描述起来快,但从孙元将手插入菌丝,再到虫群成形,都是眨眼间的事情。 孙元整个人,都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虫群包裹。 芝麻球一般的他,以最大毅力张大嘴,好让虫群通行。 本高壮如熊罴一般的汉子,眨眼衣下肌肉都干瘪下去。 他的付出,换得了众人的一线生机。 这支从他体内孵化出的虫军,与红色菌丝战在一块。 它们受狴犴香火,又有城隍庇护,钳形的牙撕咬起菌丝凶猛异常。 这些菌丝如它们的补品,吃下去一点,虫便长大一点。 虫群一边撕咬,一边搓动爪足。 从爪足的绒毛上掉下些细细虫卵,着床在菌丝上,在热风中孵化。 单足站立的多子鬼母,新生的脆弱躯体多方受创。 祂扭动身体,无声嘶鸣。 想要将黏在祂身上的三个小虫子,甩下去,再无神的体面。 “虫咬着也是会疼的吧?” 赵鲤憎恨这些搅乱世间规则的玩意,难得有机会,便是神也想臭骂两句。 她脸上满是血泪,双手死死抓住钉在多子鬼母身上的长剑。 她不知多子鬼母能不能听见她这小蚂蚁的声音,犹自讽刺不停。 从腰后革囊甩出一把香灰。 这把狴犴神龛香案中的香火,洒在多子鬼母上宛如碳火,洒在下方虫群之上,却是最佳的养料。 虫群裹着香灰粒,越发狂暴。 顺着撕咬开的通道,行军进了菌丝组成的体内。 随着吞噬,它们迅速壮大。 多子鬼母原本红色菌丝的躯体上,逐渐多了些黑点。 这些点在灼热的风中,迅速鼓起如一颗颗黑红痘痘。 而后在某个临界点,骤然炸开。 黑色虫群取代喷涌的脓浆,将多子鬼母这菌丝身体蛀得千疮百孔。 赵鲤也趁这机会弃了刀,双手全力扎入菌丝疯狂撕扯。 这些菌丝入手微凉光滑,微微蠕动。 赵鲤像撕扯牛皮一样,将祂的前心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看着里边黑红相交的颜色,咽了口唾沫,一头扎了进去。 加了她这携带庇护之力,破坏力更强的蛀虫,多子鬼母仰起头,惨叫起来。 这时祂的躯体已经摇摇欲坠,再支撑不住。 祂却突然平静下来,垂眼望向自己的前胸。 【叮——】 【与多子鬼母关系达到仇恨。】 与系统提示音同步响起的,是几声嘣嘣声。 张晖娘亲坠着多子鬼母手臂的根须,悉数绷断。 连带着张晖娘亲木质化的身体,都被巨力撕扯得四分五裂。 嘭 只余一个变形头颅的女人躺在地上,眼珠爬上木头纹理,盯着多子鬼母胸前的大洞。 山林大火的灰烬,落在她的脸颊。 她以最后的力量,握住掌中的小老虎围兜。 第622章 黑火 【警告,多子鬼母正在看着你!】 系统的提示声,呱噪而无用。 赵鲤整个身体钻进多子鬼母的身体。 狭窄的地方,比起长刀她的双手更加管用。 被虫群咬烂的菌丝,在她手下像是劲道的牛皮纸。 赵鲤一边撕,一边找。 绢娘曾道,白石祭台下有东西被多子鬼母所得。 赵鲤得找到并夺回那样东西。 她耳边充斥着虫群噬咬菌丝的沙沙声。 仗着庇护还在又有虫群助阵,双手动作不停在多子鬼母的身体中四处翻找。 多子鬼母四只手臂虽得了自由,但祂本就不是常规降临。 这残缺的半体,纵有邪异也被赵鲤死死克制。 对她对体内的虫群毫无办法。 甚至,从那些虫群携带的香灰上,祂感觉到了别的神明气息。 这气息强大又狂暴。 好似天空有一双金色巨瞳,将祂牢牢锁定。 因沈晏等人在朱提故地的清扫,多子鬼母失去大批信徒,从未如此虚弱。 祂贪婪的感知着,从白石祭台中所得之物。 终是迟疑,舍不下此物。 当一个‘神’有了怯懦,有了贪欲,祂便从高台掉下,狼狈显得格外突出。 四手巨人捂住自己的前胸,在前胸的空洞里探手抠挖。 试图挖出洞中的蛀虫。 但探出的手,反倒被虫群爬上,很快蛀咬掉了祂的手指。 赵鲤的动作越发迅速。 不敢打开心眼观察的她,只能以人力翻找。 终于,在心脏位置,赵鲤看见了一团血色的结节。 大团大团的菌丝,包裹着不停勃动的光芒。 这光芒极不安分,时不时从菌丝中漏出一些。 光线所及之处,菌丝溶解又迅速挤来。 多子鬼母费力压制此物,反倒让祂分散精力走上绝路。 赵鲤心中一喜,没有贸然伸手去抓,而是呼叫系统,想从系统那里获得些有用信息。 不料,在她靠近时,那光点猛地光芒四射。 耀目蓝光突破红色菌丝的封锁,刺得赵鲤眼睛生疼。 她本能眨眼的瞬间,包裹着光粒的红色菌丝全部融化。 那颗绿豆大小的光点,一头扎进了赵鲤的胸前。 赵鲤胸前悬挂着鲛人任务中,从鱼祖那得来的奖励。 据系统介绍,是鱼祖在深海发现的,某样东西的碎片。 赵鲤曾研究许久未有结果。 担心她手痒弄坏,沈晏编了绳结给她挂在胸前。 光点像是乳燕投林一般,一头扎进了那块铜锈斑斑的碎片中。 紧接着,赵鲤只觉胸前好像戴了一块烙铁,猛地一烫。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应和她的,是多子鬼母气急惨极的叫声。 重视之物竟被一只小虫子轻松夺走。 多子鬼母残缺的身体,终站立不稳。 祂红色菌丝组成的脸,仰望太阳。 脸上第一次人性化的,出现怨毒之意——就像一个人类。 遍地的红色菌丝猛然沸腾,全部回缩于多子鬼母体内。 本只有几丈高的身体,雨后青草一般迅速拔高。 孙元身上的虫已经完全离开。 他跌倒在地。 一只手臂被菌丝咬成了白骨,满身都是虫噬的痕迹。 高壮汉子干瘪得如一块烧过的碳灰。 他无力支撑,趴伏在地。 没了红色菌丝的阻拦,绢娘迅速跑了过来。 她放出蛛丝,将孙元像是茧子一样包裹起来。 在孙元这茧子的旁边,还有同样不安分被蛛丝缠住的沈小花和沈白。 三个蛛丝鼓包被绢娘拖着,稍离远了一些。 绢娘这才回首,望向体型越发涨大的红色巨人。 从这如山的巨人脚下,燃起了一丝丝黑色火焰。 多子鬼母身上的虫群,立时朝着火焰撞来。 空气中满是烧焦的味道,和虫子烧灼噼噼啪啪的声音。 绢娘心中绝望,她亲眼看见赵鲤钻了进去,目下这状况,难道是失败了? 外围林子的火焰蔓延了过来,星星点点的灰烬,落在绢娘身上。 绢娘无措,转眼看了一下已经枯朽的张晖娘亲。 却听有人问道:“阿鲤呢?” 一只手掌按在了她的肩上,捏得她肩胛骨生疼。 绢娘转头,见一个身长颀长的男子,立在她身后。 男人满脸烟灰,狼狈至极。 在他肩上,站着一个熟兽——阿水。 这男人生得很好,但有一双极无情的眸子。 眸中风暴翻卷。 绢娘答不出话,也不知赵鲤现在状况,只愣愣抬手指了一下燃起黑火的红色菌丝巨人。 下一瞬,她看见男人毫不犹豫的冲向那边。 火焰爆燃的风,卷起他的袍角。 他孤身一人,奔向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巨人。 绢娘一震,呢喃道:“果如阿鲤所说。” …… “阿鲤!” 赵鲤听不见熟悉的呼喊声。 她正陷入一种十分不好的境地。 原本困住那蓝光的菌丝,改来困住她。 即便是调动虫群集中扑咬,但多子鬼母似乎铁了心要将赵鲤留下。 纵奋力撕扯,她离开多子鬼母身体的进展也很缓慢。 赵鲤闻到一阵阵烧焦的味道,有黑火燃烧。 她急忙召唤虫团,以躯体压灭黑火。 赵鲤一眼认出,这火焰就是当时林知献祭自己的黑火。 想了想自己若是被烧死,作为祭品落入多子鬼母手中会面临什么,赵鲤就心里发麻。 她奋力呼唤系统,但是狗系统关键时刻一定掉线的设定稳稳当当。 赵鲤不得不自力更生。 在黑火作用下,她控制的虫群迅速减少,她索性放弃灭火,将虫团调动包裹全身。 一方面阻拦黑火,一方面像是锥子一般,配合虫群向着多子鬼母的后背挖。 在这极端的温度下,赵鲤只觉得自己像是蒸箱里的老鼠,肺部都快要燃烧起来。 满身都是汗水,几乎支撑不下去时,一团雾气忽而将赵鲤包裹。 周身热度顿时一清,赵鲤看见了一双钢蓝色的眼睛。 接着撕扯的手一空,大量的空气拥了进来。 赵鲤来不及计较阿水怎么会来这,她奋力挣扎爬出这掘出来的空洞向下坠去。 风在耳边呼啸,赵鲤调整姿势做好了身体撞击地面的准备。 不期然,却砸进了一个人怀里。 听得那人一身痛苦闷哼,赵鲤抬头,看见沈晏满是烟灰的脸。 她猛地松了一口气。 意识的最后,她感叹道:“无论什么时候,都好看的一张脸。” “不愧是她相好的。” 第623章 脱险 “阿鲤。” 沈晏接住高空坠下的赵鲤,顾不得生疼的手臂,忙去看她。 见她双目紧闭,心中焦急。 赵鲤从多子鬼母后心爬出,已强弩之末的多子鬼母这才察觉。 祂费劲地扭头来捉,但祂自身点起的火焰,已将身躯烧得千疮百孔。 这一扭头,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先是立在地面那条腿,而后是身躯…… 远方的山火呼啦啦地吹,多子鬼母躯体瘫倒在地。 漫天的黑火火星,扬起而后又落下。 沈晏脸上烟灰被汗水冲刷得一道一道。 他护住怀中的赵鲤团身一翻,迅速远离多子鬼母。 和赵鲤一样,沈晏不敢开心眼。 只凭肉眼观测到多子鬼母浑身笼罩火焰之中,他不敢轻易断胜负。 退回到到绢娘旁边。 忽而山间风起,一阵烈风由北向南。 林间大火随这一阵风爆燃,眨眼火舌到了近前。 热风带着火星子直扑人面门,烈焰呼啸而至。 绢娘畏惧地向后退了半步,回首见到身后托着的三个蛛丝包,这才强令自己定了定神。 莫名生出一股子责任感。 这段时间里,沈晏简单检查了赵鲤的伤势。 他脱下宽大的外袍,将赵鲤整个蒙头盖脸裹住。 绢娘急急迈动八只步足跟上。 阿水化作一团薄纱似的气雾,将众人笼罩。 周身温度顿时下降,绢娘长舒一口气。 她身后拽着的三根蛛丝往回收,将大大小小三个蛛丝茧,背到了自己背上。 她虽有八只步足支撑,但人形态却很瘦弱,三个蛛丝茧照大小依次摞在她背上。 一时间瞧着有些搞笑。 她小心的看了两眼沈晏,想提议将赵鲤也交给她。 但见沈晏阴鸷的侧脸,和他死死抱着赵鲤的手,到底没敢说话。 山火近在咫尺,虽有阿水在,绢娘没有感觉到烫热。 但看着漫天烈焰,她还是狠狠咽了口唾沫。 沈晏却是适应许多,他便是穿过林火来到此处的。 他言简意赅道:“走!” 说罢,他率先踏入烈火之中。 绢娘怕得要死,闭着眼睛扛着三个蛛丝包包跟上。 呼啦啦—— 红色火焰卷上面庞,绢娘不由一哆嗦。 缓和了两息,她张开眼睛。 周围的景色因热力扭曲,烟雾弥漫,能见度极低。 绢娘还没适应,耳边一阵茸茸的痒,听阿水压低了声音道:“绢娘,快跟上!” “快点快点。”阿水的声音压低了更显粗嘎。 见沈晏已经弯着腰,冲出几步,绢娘忙提步跟上。 周围都是剧烈燃烧的树木,漫天烈焰。 幸有阿水庇护,他们能在火场中穿行,不受火焰温度和烟雾的侵害。 第一次穿行火中,绢娘出了一身热汗。 与温度无关,纯粹是被吓的。 绢娘想寻阿水说说话,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 不料身后火中,传来一阵嘶吼。 绢娘浑身汗毛倒竖,却见一只缠绕黑火,红色菌丝组成的大手,无力朝着他们伸来。 准确地说,是朝着赵鲤伸来。 只是在半空便力竭崩坏。 碎成无数,坠落下来。 落地,红色菌丝便开始生长。 只可惜,在这蔓延山林的大火中,撑不到一息,便熊熊燃烧起来。 菌丝在烈火中被焚去了根。 这些绢娘并不知,在看见这巨手的瞬间,她又想起赵鲤的叮嘱——别去看。 急急扭头撑着步足,追着沈晏的背影而去。 他们被火舌包围,踏着尘烟飞散的灰烬,在林间穿行。 绢娘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这趟归途格外漫长。 满脸都糊着烟灰,埋头向前走时。 突然眼前光线一暗,她听见耳边传来许多人的呼喊声。 “沈大人!” 有无数晃动的人影,簇拥上前。 绢娘八条腿都在晃荡,突然脚一软,瘫倒在地。 …… 赵鲤浮在一片虚空之中,胸口微微起伏。 她又回到了曾来过的那方空间。 这里也没有光,仿佛时间都不存在。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黑暗中,多了一抹蓝色光芒。 这蓝芒静静浮在半空。 只有一声声的沉闷悠扬的钟声,回荡在赵鲤耳边。 这钟声沉浑,赵鲤整个人都应和着这种节奏陷入沉眠。 连带着,她被多子鬼母活化后造成的身体魂灵伤害,都在这钟声中得到安抚和治疗。 许久,她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缓缓张开。 正好与浮在她面前的蓝色光芒,看了个对眼。 乍然见到这个,赵鲤忍不住后仰。 这蓝芒却一点不体谅她的惊吓,欢快绕着她跑了一圈。 赵鲤能感知到这蓝芒身上的喜悦。 同时她也感知到,从这蓝色光点上传出的,来自血脉的威压。 有些像鲛人的鱼祖,却又是更加高等级的存在。 这活祖宗,快乐围着赵鲤绕圈圈。 赵鲤僵着身子不敢动。 幸而这活祖宗只是绕了两圈,便拖着蓝色尾巴,溜达向了北方。 赵鲤松了口气,看那蓝光离开的方向。 那里影影绰绰见得一些山脉形状。 这蓝光一头扎了进去,再无踪影。 这时,又听一声钟响。 头顶的光刺破黑暗,随着失重感感,赵鲤呼吸一窒。 紧接着,她猛地穿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猛吸一口气,身体的感觉知觉缓缓恢复。 赵鲤一眼瞧见了盖在身上的锦被。 “赵千户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赵鲤只看见小纨跑去叫大夫的背影。 再一扭头,被拉进了一个怀抱。 还没看见人,先闻到了这怀抱中夹杂着药味的熟悉味道。 赵鲤软下身子,侧身回应这个拥抱。 她听见一声叹息,接着整个人都被按在了结实的怀里。 自打关系挑明,赵鲤便丢了羞涩那根神经。 既是她相好的,那亲亲抱抱理所应当,羞涩什么的只会让她错过美好的东西。 她行善积德,都是该得的。 赵鲤抬手,理所当然的坠上沈晏的脖子。 “沈大人。” 她一开口,这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得不像话。 也发现了沈晏吊在胸前的左手。 她心中一惊,还要问。 下巴被托了起来,仰头迎上熟悉的味道靠近。 赵鲤呆愣一瞬,下意识反手将人按在了床板上。 第624章 事后 江州府百户所。 光从未关的窗户撒入,拔步床上一侧帐子被人仓促扯下,遮住了些风光。 “阿鲤。” 男人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接着却又被人堵住了嘴,只在鼻中发出一声闷哼。 帐后隐约有啧啧水声传出。 跳上窗棂的狸花猫整个僵住,它下意识抬爪捂住完好那只眼睛。 光天化日,毫不知羞。 见傻乎乎的白蛇还要往前凑,狸花猫将它叼起。 这时凑上去坏人好事,日后必被撒气报复。 考虑到同僚之谊,狸花猫带着懵懂的白蛇,蹲守在门前。 屋中,被搅缠得舌尖发麻的男人终寻得空隙,握着赵鲤的肩头,将她推离一些。 “阿鲤,莫要胡闹。” 他抿着唇,声音沙哑至极。 “怎么胡闹了?” 赵鲤头发披散在后,大喇喇骑在他人的腰上。 “亲亲,这哪叫胡闹。” 她嘴唇水润,双手撑在沈晏胸腹之间:“又没拉着你和我白日宣淫。” 她脸皮厚得紧,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略歪了歪头,看着沈晏俏皮笑道:“分明是沈大人先主动的,再说你不是也很开心?” 她感觉到了! 被赵鲤按在床板上的沈晏浑身紧绷。 “莫要再闹了。” 听了赵鲤的话,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忍不住红了耳根。 见他这躺平可推,眼尾泛红的模样。 赵鲤的心怦怦直跳,弯下腰去还要胡搅蛮缠。 理智提醒沈晏,小纨去叫大夫,很快就会回来。 可他只愣愣看着赵鲤红润的嘴唇,喉头轻动。 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抚赵鲤的脸颊。 赵鲤颊边粘着一缕发丝,沈晏的手贴来,她下意识的侧脸蹭了一下。 果听见沈晏呼吸越发沉重。 “好了,都是我的错,莫再闹。” 这头虽然是他开的,可后果他却有些受不住。 只得软了声音讨饶,按住赵鲤探进他衣襟里的手。 赵鲤咬住下唇,虽不乐意,还是将自己爪子缩了回来。 忽听门前一声猫叫。 小纨的声音传来:“小猫校尉,小蛇校尉,你们为什么堵在房门?” 赵鲤可惜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从沈晏身上下来。 沈小花蹲坐在地。 转动耳朵,听见屋里那对伤风败俗的人类男女窸窸窣窣起身。 它猫脸上露出一丝嗤笑——夫纲不正。 它带着阿白让开道路,尾巴高高竖起摇晃,这家没它都得散。 小纨不明所以,她身后的陈大夫却是看出了些什么。 毕竟,在孤岛官船上,他已经知道里头那两位的关系。 青年男女,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陈大夫伸长了脖子,带着些八卦之色跟在小纨身后踏进门去。 只见那多灾多难的赵千户老实躺在床上,容光焕发。 沈大人坐在一边……双耳通红。 陈大夫心中嘶了一声,眼前这状态似乎哪里不对? 他这一愣的功夫,便见双耳通红的沈大人斜斜看来。 眼中满是威胁。 气势倒是够够的,只是唇角似乎被咬破了一块皮。 陈大夫满脑子八卦,倒也不怎么怕他了。 提着手箱,来给赵鲤把脉。 “赵千户身体康健,不必担心。” 陈大夫收回手,做出了和昨日一样的判断。 这位躺在床上的赵千户,身子骨可比大多数人强太多。 他道:“赵千户的药,可以停了。” 要不是患者家属不讲道理,一脸医闹相,赵鲤其实本就可以不必吃药。 现在人醒了,甜嘴的甘草汁也可以停了。 只是…… 陈大夫捻须,轻咳一声补充道:“赵千户的药可不必吃,沈大人的药却还是要吃的。” 赵鲤那么大一个人从高处砸下,沈晏徒手将她接住。 即便曾吃过体质强化的果子,沈晏的胳膊还有脏腑还是受了些伤。 “药得吃,平常动作……也得小心!” 陈大夫的提醒,让沈晏一僵。 他不自然的岔开话题道:“好,孙元如何了?” 陈大夫答道:“用了药,但是……” 他斟酌了一下后道:“需要长时间的恢复。” 沈晏嗯了一声。 赵鲤听闻孙元之事,也再躺不下去。 仓促洗漱,换了一身衣裳。 和着沈晏朝孙元处去。 “沈大人,你真的没事?” 两人并肩走在百户所中廊庑上,赵鲤担心他死撑,又问了一遍。 沈晏道:“真的没事。” 他不知道赵鲤曾给他吃的那是什么玩意,但近来他很直观的感觉到,身体正在变化。 从前只熬三夜便有些头晕,现在可连四夜不眠。 沈晏垂眼看了看赵鲤,这话没有说出口。 说话间,两人一块到了孙元住处。 相比起赵鲤那,孙元这里更像一个病人住处。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药味。 孙元背靠着床,绢娘给他端来药碗。 他满身都是绷带,包扎得像是木乃伊。 隔着绷带,能瞧见他瘪下去的肌肉和空荡荡的左臂。 经此一事,孙元几乎战力全废。 可他用过人面果,精神还不错。 带着笑意对绢娘道谢道:“多谢姑娘。” 绢娘本就觉醒了母爱属性,对孙元这个她从火场中检出来的人更是关照。 耐心将温热的药碗放在他手中,看他一口气闷掉。 脸上带着满意笑容。 孙元将药一饮而尽,见赵鲤和沈晏来,还要下床,被赵鲤拦住。 “孙百户,不必客气。” 孙元从前的过错另算,他实打实的以身相救,赵鲤牢记在心。 并不在这摆谱,拖了两张凳子来和沈晏分别坐下。 来时路上她已经知道,昨日孙元情况凶险,为了保命他左臂整个被切除。 现在看见他空荡荡的肩膀,赵鲤有些难过。 孙元却是看得开,朗声笑道:“赵千户不必介怀。” “那是我该做的。” 他本也打算,在事情了结后请罪。 孙元是个耿直坦荡人,过错就是过错。 这江州府百户做成如此瞎眼模样,他想来都惭愧。 能保得一命就不错了,还要求那么多做什么。 他想得开,赵鲤却是和沈晏交换了一个眼神。 见孙元还虚弱,想了想先叫他好生养伤,余事以后再说。 第625章 赚取 多子鬼母祭祀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但阻止了阴谋只是阶段,后续清扫善后,又是一种战场。 西常山的大火,烧了整整四日。 整个江州府都动员起来,应对山火。 以严焱为首的潜火卒,在这次山火中表现得十分亮眼。 连带着幕后功臣——阿水,沈晏都在考虑该如何奖赏。 他不知阿水劣迹,只知那日阿水护送他入火场寻找赵鲤,掩护他们后撤。 对阿水印象极佳。 赵鲤也念着阿水这点,仁慈地没有在沈晏面前戳穿它的色痞真面目。 除了西常山的大火,还有孙府。 从火场退下的宫战,转眼领着魏世和郑连两人去孙府善后。 那处残余的诡域,虽因孙农这罪魁祸首身死念销而消失,但地面的孙府还有不少有用的东西。 孙农借口水患曾在去岁,称大量织户抵充税赋的织缎被税泡毁,请隆庆帝怜悯民生艰难,勿要回退这批泡水袍缎。 实则这批织缎,本就是偷梁换柱,往年保存不善的劣等货。 这种手段与后世烧仓库骗保相差无二。 事情能成,全靠皇帝对孙农的信任,还有江州府曾发生过的抗税民乱。 只可惜,远在京城的皇帝不知道,孙农内里的芯子早已换成了一个偏执的怪物。 今年税监再至,到了江州府的监税太监听有心之人煽动。 以皇后生辰皇子大婚为由,要求织造司上交织缎七万匹。 要凑出这些织缎,织造司要么加税要么加钱从私户手中采购。 早先得了消息的各大织造坊,人心浮动。 曾与孙农合作,得了益头的织造坊,纷纷想着再炮制一次闹剧。 就在江州府最纷乱的时候,赵鲤来了。 较之公布的行程,早了七日到江州府。 她的到来,像是在江州府浑浊的水中投了一块石头。 心虚胆小如骆老板,生出退意。 但他吃过孙农给的甜饼,再想退的下场便是带着他满仓的劣等货烧死,全家献祭。 赵鲤中途遇上了绢娘,第二日大清早又陪着绢娘来织造坊。 一来二去,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赵鲤不但一脚踩进了这滩浑水,还雷霆出击,直接接管江州百户所,拔了孙农。 赵鲤巧合的行动轨迹,扣成一个闭合的圆。 沈晏放下手中卷宗。 理清楚事情始末,他不由心中感慨。 见他突然停笔,趴在窗边看话本子的赵鲤顿时关心道:“是不是胳膊疼?” 沈晏接到赵鲤讯息,连夜从水路搭快船下到江州府。 到了江州府,直抵西常山入火场救人。 待平安后,吊着被赵鲤砸骨裂的胳膊,开始善后。 匆忙得堪比拼命三郎。 自家相好的,自家知道心疼。 赵鲤醒后,跟在他身边——主打一个陪伴。 搁下话本子,赵鲤殷切的倒茶端来,见屋中无人,趁势贴脸蹭了蹭沈晏鬓角。 沈晏右手接了茶放在案上,捏着她的手指轻轻摩挲:“不疼。” “你若无聊,可自出去玩。” 他知道赵鲤脾性,这些江州府找来的话本子太平常寡淡,她不爱看。 知她强忍无聊在这,故此一劝。 “不无聊。” 赵鲤心说她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吗? “无聊时,我就看看你。” 她这小嘴抹了蜜一般的话,叫沈晏听得笑容止不住。 忍不住侧身来勾她小腰:“待我处理完这些事,陪你去玩可好?” 赵鲤在他耳边轻轻嗯了一声。 一时间满室恋爱酸臭,隔着门板都能闻到味。 阿詹手压在刀柄上,立在门边,止不住的生鸡皮疙瘩。 真担心他家大人是被什么恶心东西给夺了舍。 见宫战一路行来,阿詹急忙冲他使眼色。 宫战知道路数,放慢速度同时,加重了脚步。 阿詹略拔高了声音道:“宫百户来了?” “啊,来了来了!”宫战大嗓门几乎是在喊话,“赵千户命我去办的事情,有了点眉目,我来复命。 他两人这一番做作的对答,果被听见。 只听屋里沈晏道:“放宫战进来。” 宫战和阿詹对视一眼,踏进门去。 见过礼后,宫战道:“赵千户,您叫我办的那事,有机会。” 赵鲤顿时感兴趣,领着宫战到一边问话,免得干扰沈晏。 “你是说,那些传教士手上真的有那种治疗技术?” 宫战点了点头,肯定道:“有!” 一路经历,赵鲤觉得她应该费心爬一下治疗科技树。 除了卫中大夫,她现在可用作治疗的,一是人面果,二是她偷偷藏下来的两条治疗虫。 人面果虽说取之不竭,但摘下后树枝就是空的,须得用掉才会重新长出。 这种特性,并不利于保存携带。 第二种治疗虫,是赵鲤在鱼冢受伤时,系统给的。 可研磨成虫胶紧急治疗外伤。 雁过拔毛的赵鲤,身受重伤仍记得保留了两条。 这种虫雌雄同体,理论上是具备繁殖可能的。 赵鲤拿到手中就送进盛京给太医研究。 现在暂没有什么眉目。 遇上孙元这样的伤势,她们的应对手段实在缺了点。 赵鲤便将视线转移向了泰西传教士。 众所周知,泰西新教中教廷骑士十分皮实耐操。 接触后,赵鲤更加肯定这一点。 虫公事件中,被虫公看上的那个骑士,烂得如同一块海绵。 换成常人早死八个来回。 但虫公事件了结后,这烂海绵不但没死,竟然还偷偷长出了新肉。 那个被虫公米感染的胖传教士,两个眼珠子都被虫顶出眼眶。 现在也已经在恢复,不日可恢复康健。 这种来自于新教中苦修士的手笔。赵鲤看着实在眼馋。 在宫战领人送回孙农账本后,便遣他去打听这事。 宫战和这些传教士是光屁股抢过茅坑的关系。 假作烧伤,厚脸皮去找苦修士看伤。 顺带打听人家的恢复技术。 宫战撩起袖子,让赵鲤看他手臂。 上边故意烫伤的伤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药泥。 充满草木清香。 宫战不怕疼的将这药泥抹开,露出下边的烫伤处。 巴掌大的烫伤,原本密密麻麻满是水泡。 现在水泡却已经干瘪下去。 宫战道:“赵千户,可行!可干一票!” 他这匪里匪气的话,引沈晏注目。 赵鲤却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干!” “待我像个法子!” 宫战却是一摆手:“这事简单,交给我!” 他压低了声音,细说了一遍计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赵鲤顿时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第626章 邀请 整个江州府风声鹤唳,知府黄明堂被摘掉官帽,暂时收押。 赵鲤当时嫌南下的税监太监们碍事,叫绢娘招来精怪附身后,一直存放在仓库。 招来这些精怪的报酬是狴犴神龛前供奉过的米。 从功德神香来说,对小精怪们的吸引力格外的强。 这些小精怪坚持扛着这些人的脚后跟。 一直到沈晏来,将这些税监太监接管过去。 作为漩涡的中心,江州百户所众人忙得脚打后脑勺。 在后院的泰西传教士使团,暂时无人搭理。 泰西传教士中的苦修士寻到雷德明,道是手中用作礼拜仪式的花卉已经不够。 雷德明叹了口气:“大景人自己都很忙。” 赵鲤都是昏睡着被人带回来的,只怕现在也没空兑现承诺。 雷德明安抚道:“稍晚一些,我再求见大景官员。” 对这些传教士,赵鲤绝不亏他们吃穿。 但行动却是严格受限的。 私自传教? 那便看赵鲤翻脸后,刀子利不利了。 这些传教士还不怎么了解巡夜司的作风,但他们了解宫战。 那可是位没皮没脸无节操,翻脸如翻书的杀胚。 传教士是个性格十分温和宽厚的人,听了雷德明的话,也只叹了口气。 想着在百户所院中,先寻到一些植物顶一顶。 这时却见看门的约翰骑士,满脸喜色大步走了进来:“二位,大景那位女性官员请我们去赏花。” 这位曾被赵鲤一脚踹飞的骑士,在吃饱洗刷后,脸上乱须稍一修剪,瞧着是个爽朗系帅哥。 笑起来阳光灿烂,一双多情眸子。 听了他的话,雷德明与苦修士都开心起来。 他们知道,是赵鲤要兑现诺言,更是心中感动。 须知,赵鲤负伤不过几日。 照着大景的医疗水平,应当不会恢复那么快。 且为了表示郑重,赵鲤照着泰西的规矩,书面为拖延那么久致歉,并正式下了邀请函。 道是在江州城外,有一处被称为馥县的地方。 这县中都是养花人,盛产香料香膏。 一年四季有四次盛大集会。 在会上各大花商齐聚相斗,评选最优的花卉。 现在秋季,正斗海棠。 此处汇集奇花异草,也有大景最好的香料匠工。 赵鲤下帖来,邀请他们一块去参加这场盛会。 雷德明和苦修士都认得大景文字。 看完赵鲤的邀请函,苦修士满是脏污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意。 “没想到大景还有这样的盛会。” 照着新教教义,在苦修士心里,爱花之人都不是坏人。 这样好人奇花相聚的盛会,在他心里实在好感拉满。 雷德明也点了点头,只是他欣喜的是另一个方向。 大景果真地大物博。 相比起泰西,大景这庞大的帝国,竟有专门的土地来种植花卉。 并且还有这样的雅致集会。 若能在大景的土地上传教…… 雷德明忍不住咽口水。 威廉骑士又高兴道:“那位尊敬的女士,还要为我们制作礼服。” 雷德明心中一跳:“你是说,他们并不排斥我们穿着泰西礼服?” 雷德明这样的老油子,从细节处可以窥见人的态度。 在水宛时,他们并不被允许穿着泰西礼服。 反倒是官员见他们不着大景汉家衣裳,都会露出鄙视之意。 现在赵鲤却专程命人为他们缝制礼服。 这是否代表,她更加开明宽容的态度? 雷德明脸上笑容越发扩大。 他忍不住对约翰骑士俏皮道:“那还等什么?先生。” “你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裁制新衣是什么时候吗?” 约翰骑士乐意附和他,装作费力思考后道:“大概五年前?” 这话倒是不假,他们这些传教士一路到大景的经历也是一部血泪史。 传教士温和笑看雷德明将消息传达,传教士们纷纷欢呼起来。 赵鲤遣来的裁缝是江州府本地的。 这织造之城,自然是少不了好裁缝的。 脖子上挂着皮尺,被领来给传教士们量身。 除了拒绝沐浴更衣的苦修士,连躺在床上的两个病患,都去量了大致的尺寸。 …… 前脚量好尺寸,裁缝出了门脚后跟一转,便来前厅复命。 “你是说,那个叫做威廉的骑士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赵鲤手里捧着瓜子,一边磕一边问。 裁缝恭敬立在下首道:“是的,那位骑士除了面部,后背腰肋处已经生出新肉。” “他新生的皮肤非常敏感,对痛痒的感知很高。” 这裁缝将自己量体时所见一一道出。 为了验证那骑士新生的皮肤,他还在人身上特意剐蹭了两下看反应。 裁缝又道:“在那骑士房间中,有一种复合的植物味道。” “与宫百户身上药膏味道不同,应当是另一种配方。” 言罢,裁缝还从袖中掏出一小截他快手偷来的绷带。 立在一边的宫战接过,对比着自己手臂闻了两下,肯定了裁缝的判断。 “这群家伙,还是有些东西的!” 宫战摩拳擦掌,决意要将这些配方挖到手,叫那些泰西人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见他表情实在阴险又奸恶,赵鲤忙摆手:“宫战收着点,收着点。” “那些泰西人身上,有用的东西还很多。” 赵鲤眯着眼睛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你有空,可多与他们亲近亲近。” 宫战满脸黑须,不知想到些什么,嘿然一笑:“那是一定。” 赵鲤看向那裁缝道:“走常规流程,为他们制衣。” “一应都按最好的来,也别反驳他们的要求,着人加工,尽快赶制。” 裁缝一点头,领命而去。 赵鲤走到窗边,看着满院春景扬起唇角。 秋日赏花,最是适宜。 第627章 名刀 既确定了要干一票,自然得唱作俱佳把戏演全。 宫战对这任务莫名热衷,也不知当时在四海会馆这些传教士哪里开罪了他。 接了任务便阴笑着离开。 赵鲤主打陪伴的日子,下午也结束——严焱来了。 作为西常山火场的总之或,严焱这姑娘火线升官。 来寻赵鲤时,整个人虽狼狈,但精神状态极佳。 顶着脸颊上两块热气灼出来的红印,一见赵鲤便笑出两排白牙。 她本生得俊朗,一笑更是瞧着灿烂,连带着看的人都觉得心情好。 赵鲤快走两步迎上去,便得知西常山的火势已经扑灭。 由马全领着玄泽并潜火卒,正在外围守备。 “阿鲤。”严焱上前挽住赵鲤胳膊。 她火线晋升,底下人不是没有过非议。 但当时的知府黄明堂出于觉悟状态,为她撑腰做足面子。 后底下人见她确实不逊色任何人,又与靖宁卫交好。 西常山火场指挥的几日,严焱便稳稳将潜火卒总旗位置坐稳,且竖起了威信。 严焱是个朴实姑娘,升官发财她可开心。 凑赵鲤耳边,两人窸窸窣窣说了会话。 “你曾叮嘱西常山山火熄灭后,先暂时封锁,等你处置。” 严焱道:“我就来通知你一趟,顺带下山洗个澡。” 在山上好几日,她都快被烟吹成了煤炭球。 赵鲤跟严焱手挽着手,听见山火熄灭便道:“等会,我换上官服和你走一趟。” 现在这身裙子的料子,穿去火场糟蹋,赵鲤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赵鲤一转身,便见本该埋在公文海里的沈晏立在窗边。 “沈大人,我去趟西常山。” 赵鲤打声招呼便想走,沈晏眼神幽幽地在她和严焱挽着的胳膊上扫了两圈。 摆出一副死人脸:“我和你一块去。” 他知道严焱也是女子。 可谁人规定,冒酸水只能冲男人? 赵鲤一怔后,点了点头。 这位站在窗边的肝帝,已经在案桌前熬了几日,出门见见天日换换脑子倒也好。 严焱却是乖觉缩回手。 这事,常做男装打扮被十里八乡小姑娘喜欢的严焱最有经验。 只是旁人,醋性和危险性远没眼前这位沈大人那么恐怖。 待赵鲤换上官服,三人一道骑马来到了西常山。 接连几日大火,西常山山林烧成一片赤地。 在远处扎着很多帐篷,里边横七竖八都是休息的潜火卒。 沈晏来后,虽摘了黄明堂的官帽,但接手了后勤。 有他在自然万事无忧。 再越过封锁线,便有马全领着玄泽来接人。 玄泽虽有天赋,但玄虚观道门出身,难免天真了些。 便由这些有经验的校尉轮番带着。 虽一身烟灰,但看着身形都笔挺不少。 跨入西常山,四处都是歪到的树木。 外围起初并未见动物尸体。 越靠近中心,烧焦的动物尸骸反倒多了起来。 一团水雾笼罩众人,隔开余烟和灰烬。 行至中心,引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空地。 多子鬼母的菌丝烧而再生,这片地方便比别处更多了几重磨难,地面都烧得发白。 赵鲤踏着一掌厚的灰烬,缓步走进。 白石祭台所在的那条地缝,已经严实合拢不见踪迹。 她轻按眉心,打开心眼。 视线顿时被灰色线条充斥。 可见合拢的缝隙中,还有骴气。 但此处已经彻底没了多子鬼母的踪迹。 赵鲤心中一定,却见沈晏越过她,走到一处。 他张开右手掌心,足尖在灰烬中试探了一下。 马全会意,立刻吆喝着领人上前,照着沈晏指示的位置掘开灰烬。 还带着些热度的灰烬挖掘开,赵鲤便是一愣。 灰中躺着一根扭曲的乌色树干。 敲之如金石,锃然有声,触手冰凉。 马全不由回头看赵鲤:“赵千户?” 赵鲤点头道:“无妨,挖出来。” 她心中已有猜测,可见着这半人高的树根被掘出,还是心中一酸。 小老虎围兜已经烧得干干净净,立在灰烬的半截乌木像是某种抽象的雕塑。 只见得三根根须缠绕,紧紧相拥。 是张晖爹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残碎。 赵鲤蹲身摸了摸,对马全道:“想法子运走,送到……” 赵鲤想着,照大景的规矩将他们送归故乡安葬,却一时记不清他们的家乡在哪。 只求助的看向沈晏。 沈晏略一思索后,答道:“在泰州。” 那场躲猫猫害死三个靖宁卫,沈晏自然是牢记的。 他低声叮嘱马全,将此物运出,送回泰州。 赵鲤轻轻在这根乌木上摸了一下,站起身来,道:“此处应当无事了。” 站起身时,她下意识去扶腰上的刀柄。 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自己的佩刀已经在战斗中遗失。 那是跟随她时间最久的老伙计,没摸到赵鲤心里空荡荡的。 正想叫人帮着找找,看看能不能寻到。 转身却在灰中踢到了什么。 灰烬中,清如水的湛蓝刀锋露了出来。 赵鲤心中一喜,弯腰去取。 手指触碰瞬间,便听系统叮地一声,掉线系统终于发来任务结算。 【完成任务——降临。】 【恭喜你,成功再一次组织祂的降临。】 【虽然被敌视,但黄昏的神只已经不足为惧。】 【奖励经验*4000.】 【获得状态:就是神也撕给你看。】 【状态说明:手撕神明降临之躯的勇者毫无畏惧,拥有此状态者对猖神伤害小幅提升,震慑力小幅提升。】 【被教派狂信徒敌视攻击概率超大幅提升。】 听见前面时,赵鲤尚有些骄傲,道是狗系统改了性子。 但看着被狂信徒敌视攻击概率大幅提升,赵鲤顿时脸一垮。 她就知道! 旁人不知她怎么了,只见她从火中捧出刀柄都烧化的佩刀便面容扭曲。 还道她是心疼自己的家伙事。 沈晏心里盘算着哪些名刀赵鲤可用,上前轻按住她的肩头安慰。 下一瞬却听赵鲤咦了一声。 【获得新道具:名刀‘杀生’】 【陪你征战无数的杀生刃,曾斩妖戮神,煞气大幅强化。】 【获得特性:不损(再也不会损毁)】 【获得特性:戮杀(斩于此刃之下之人永绝化诡可能)】 【获得特性:震慑(煞气冲天戮神刃,弱小诸邪恶莫不敢近)】 【获得特性:藏匿(三个魂灵诚心祝福感激,增加轻微气息屏蔽)】 第628章 奖励 系统叮叮叮的声音,赵鲤平常最是厌烦。 但看清楚奖励后,她顿时眉开眼笑,只盼多来两条。 这一次,她虽没了张晖的小老虎围兜,却得了一柄好刀。 增加锋锐、戮杀、震慑、藏匿四重特性的长刀,是系统有史以来最慷慨的一次奖励。 锋锐,代表赵鲤再遇上孤岛那种情况,可以不必心疼刀随意砍砍剁剁。 平日里也少了磨刀保养的麻烦。 寻常杀人,总要费心朱砂焚尸,但现在刀上戮杀特性,却让赵鲤以后不担心善后。 再有震慑特性,代表着赵鲤只要佩戴此刀,一些弱小的玩意,便闻风而逃。 至于最后的藏匿,继承了张晖围兜的效果,可以藏匿气息,方便潜行。 赵鲤将从火中捧出的刀,托在掌心。 在烈火中,乌木刀柄和上边包着的鲨鱼皮护手都已经焚毁。 但因刀上的锋锐特性,刀身瞧着锋芒毕露,寒气凛然。 赵鲤乐呵呵撩起衣摆擦了擦刀子,对着系统贫嘴道:【我这一次可是正面干了多子鬼母,这点奖励未免小气。】 她本是随口一说,对抠门系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果然见面板上的围巾企鹅,正了正围巾要开怼。 赵鲤又补充道:“还有,祭台下的东西,那个蓝光!” 事后赵鲤检查了脖子上挂着的青铜碎片,半点异常都没有发现。 她实在无法确定这东西是个什么玩意。 系统也闭口不提。 赵鲤问话一出,面板上的企鹅顿住,突然死机般站立不动。 【系统?】 赵鲤喊了一声,还要说些什么。 却看见系统面板上的企鹅,侧了侧头,做出一个细微的倾听动作。 接着系统提示音再响。 【完成隐藏任务——归来。】 【奖励物品:体质果实*2,血生果*1】 【血生果:轻微伤势治疗,大补,永久提升一定体质。】 系统提示刚停,赵鲤便觉掌心多了三个圆溜溜的东西。 见系统给了奖励,但对任务详情只字不敢提,清楚系统欺软怕硬德行的赵鲤也不再追问。 有时活得长久,就是要知道得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却见身边只有沈晏一人。 马全等人都被沈晏遣到远处等候。 “阿鲤,怎么了?” 赵鲤偶尔对着虚空发呆,偶尔会多些奇奇古怪的东西。 沈晏已经习惯,从不过多追问。 只是这次她发呆的时间,实在有些久,难免担心。 赵鲤回神,便看他脸上担心的神情。 “没什么!”赵鲤打了个哈哈,“沈大人,张嘴!” 沈晏本弯腰来看她,闻言一愣。 一枚血红色的小果子,已经被赵鲤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果子十分娇嫩,一进嘴便破开流出汁水。 沈晏尝到了满口带着铁锈味的甜。 赵鲤往他嘴里塞了那枚血生果,便垂头。 她手中还余下两个体质果。 赵鲤自己吃了一个,另一个打算给孙元。 照常理来说,将血生果给孙元更合适。 但赵鲤强烈怀疑,这血生果,极有可能就是她赵鲤自己身上长出来的。 毕竟这玩意,这世界只有她在被多子鬼母活化后长过。 这种东西,给外人吃总觉奇怪。 给自家相好的补身,却无妨。 赵鲤不解释,沈晏便也不问。 两人一块站在灰烬里,分了果子吃掉。 见赵鲤的刀刀鞘刀柄都烧化,沈晏担心她伤了手。 便脱下大氅,将刀刃包住,对她道:“不必担心,回了江州府可寻匠人来重装刀柄。” 赵鲤捧着被大氅包住的刀,只连连点头。 视线却依旧看着地面的灰烬。 她原本还想着要不要以人力掘开地下缝隙。 仔细查查那白石祭坛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系统这一支支吾吾,她反倒生出顾忌。 思考一阵后,道:“沈大人,能否将此地列为藏匿起来?” “既不要被人发现,也不能太张扬的列为禁地。” 闻言,沈晏看了看脚下,略挑了挑眉:“这有何难?” 赵鲤本以为,沈晏会以什么法子来处理这事。 不料下山第二日,便赵鲤便听闻沈大人大笔一挥。 以私人身份,买下了包括西常山在内的五六个山头。 理由也很朴素,想在这建大别院。 由此,房间出现传闻:淫贼沈晏,在江州府看上了一个织娘。 求美不成,纵火烧山。 最终逼得人家姑娘同意后,买了几个山头金屋藏娇。 这段子漏洞多得要死,但架不住百姓都愿意信。 若告诉他们谁忧国忧民,百姓不一定信。 但告诉他们狗贪官娶小妾,他们便信了。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就有百姓言之凿凿的说,认识沈晏强娶的那家闺女。 这些,都是阿詹在拿了几个山头的地契来给赵鲤时,八卦说出来的。 赵鲤却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她深呼吸,看着眼前的地契,咽了口唾沫。 “给我?” 话虽问着,她却将财迷心窍的将地契一张张捡来看。 开玩笑,这不是一张张纸,是几座山头! 步行要走上两天,才能走一趟。 传话的阿詹笑道:“沈大人说,您担心慈幼院孩子无去处?” “让您看中哪块地方,说一声就行。” “周边山民的赔偿也不必您操心,会有管事来处理。” 赵鲤小心肝噗通直跳,心道这就是土豪的力量吗? 不过她还是很快清醒,压低了声音问阿詹道:“沈大人公款买的?” 赵鲤很担心她相好的,哪天翻车入狱,故有此一问。 阿詹倒是纳闷反问道:“不是啊。” 国库亏空,卫中公用钱还要沈晏自己补贴,哪有什么公款可挪用。 “您别担心了,想怎么折腾这么折腾。” 第629章 馥县 江州馥县 县如其名,方才进入馥县范围,赵鲤便闻到了一阵阵馥郁的香味。 馥县为百花之乡,百姓的活计多与花有关,此处的香膏香粉是上贡的精品。 常听宫中贵人,为馥县的香膏分配缠着隆庆帝闹别扭。 赵鲤骑在马上,与沈晏并辔而行。 难得与沈晏一块出游,她今日未着官服,反倒是穿着一身扶绥绫的裙子。 梳着堕马髻,简简单单在髻上系了一条坠着金珠的发带。 打扮虽简单,一路上沈晏却是移不开眼,轻声同她说着此处的民风民俗。 两人骑着的马,时不时亲昵相互蹭蹭脖子。 绵绵情意流淌。 他们这一行十分低调,沿着官道慢行。 护卫的阿詹等人,骑行在远处,脸上的姨母笑根本止不住。 尤其阿詹,真想上前去揪一下沈晏脸皮,检验真假。 前面那低眉顺眼,眸子柔和得滴下水的男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沈大人吗? 秋风卷着馥县满县的香味,吹得阿詹感觉有些孤单。 他决意回了盛京,便去请媒婆相看。 后边大龄单身男青年,心里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沈晏捏着赵鲤的手,揉捏着她的指腹。 赵鲤被他捏得痒痒,开口道:“沈大人,今日陪我出来当真无事?” 赵鲤不熟悉大景政治。 但她还是清楚扳倒孙农,扣押知府和监税太监,只是一系列麻烦的开端。 后续还有相当复杂的善后程序。 再有,水宛虽有大学士林着,有老道玄虚子,百户所有田齐。 但同样糟乱事务一堆。 沈晏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忙碌。 现在还要陪她来馥县,在不出事的前提下,也要耽搁三日。 赵鲤对不出事这一点实在很没信心,怕又将他耽误在馥县。 沈晏见她这模样,便知她在想什么。 轻声笑道:“无妨,旷职几日而已。” “难得有机会,陪着你才叫正事。” 大景又不会因他旷职几日就要亡。 沈晏说话时垂头看来,一双温柔眸子配合低沉的嗓音。 撩得赵鲤心肝酥痒,只恨现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周围都是眼睛。 否则定不顾一切,翻到沈晏马背上去亲昵个够。 两人周身冒着甜腻腻的粉色小泡泡。 立在路口迎接的宫战等人,远远见了纷纷移开视线。 赵鲤按下满脑子杂念,一抬眼看见的便是这群人站在路口,四十五度望天吹口哨的模样。 沈晏扭头,对着赵鲤时的柔情蜜意顿收。 这群碍眼的。 宫战负责此处,顶着沈晏的眼神站了出来:“禀二位大人,里边都安排好了。” 深秋,正值馥县斗秋海棠的日子。 这集会不分是谁,种出好花便可来参加。 选上花王的,可得一大笔丰厚的奖金。 就是最贫苦的花农,都可带上自家精心养的海棠,来参会斗上一斗。 县中大户或许瞧不上奖金,但他们在乎荣誉,在乎那块流动的金牌匾。 每逢集会,便是馥县县城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因是秋季,县城外大量花田空置。 赵鲤初时还未觉得,但进了馥县县城,她顿时眼睛一亮。 馥县这南地小城,有小桥有流水。 然目之所及,家家户户门前都摆满了鲜花。 便是最偏僻的巷弄,边角也可见花卉踪迹。 县中多种植花卉,肥料需求量大,馥县街巷一点便溺粪秽的痕迹都没有。 整座小城,干净又整洁。 因斗花大会就在明日,城中街道两旁十分热闹。 卖吃食的,卖花卉种子的,甚至还有卖菜色花虫的。 赵鲤一路走一路看,半点不遮掩她的土鳖本质。 她本就生得好,这般好奇模样自惹人注目。 但见在前开路的宫战等人,又见护在她身边的沈晏,断不会有人敢上前挑事。 到了馆驿门前,馥县县令有些紧张的将赵鲤等人迎入休息。 这位县令还想照着官场规矩,先招待一场酒宴。 不料却被告知,沈晏和赵鲤已经便装出门玩耍。 不耐烦吃席面,拉着沈晏偷偷出来的赵鲤,发髻边簪着几只穿起来的海棠花。 沈晏跟在她身后,怀里抱满了馥县特有的吃食。 从小贩手中接过一张鲜花馅饼,赵鲤自己咬一口同时不忘往沈晏嘴里塞上一小块。 那小贩年纪不大,看他们一对情侣柔情蜜意,特意为他们指了一个好去处:“这位姑娘,这位公子,可去东市游玩。” “东市花展,据说有外来番僧,今日展出了一株奇花。” 赵鲤拿着饼的手一顿,接着露出些微妙笑意:“可是泰西番僧?” 小贩笑着点头道:“对!那些番僧厉害,有不少奇花异草,都是大景没见过的品类。” “若不是做生意,我倒也想去看看呢!” 赵鲤眼中满是笑意,谢过了小贩,便拉着沈晏低调去了东市。 东市果然人来人往。 人群都朝着一个地方去。 只见泰西教廷中的威廉骑士,立在一个棚架下,眨着一双深邃眸子正在拉客。 名为护卫,实则监督的魏世,手里捧着一只竹杯。 里面盛着些护嗓降燥的金银花露。 魏世正吸溜,却见人群中探出来一只手,冲他招了招。 魏世会意,寻机穿过人群绕到了一处专以花入菜的酒楼中。 嗅着菊花鸡汤的味,直走到最里面的厢房,闪身而入。 “见过沈大人,见过赵千户。” 正给赵鲤夹凉拌金银花的沈晏,摆手示意他坐下。 赵鲤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那些泰西人确定参加馥县斗花了?” 魏世答道:“是!他们还求了宫百户借了一百两银子,用来购买秋海棠。” 馥县这种情况,对急需花卉植物,且十分贫穷的泰西传教士们来说太有吸引力。 因是斗海棠,为了参赛他们还寻门路买了一株品相不错的海棠来临时培育。 买海棠的钱,是找宫战借的。 赵鲤笑了笑:“他们倒是对斗花获胜的奖金势在必得啊。” 只是落在宫战的套子里,只怕轻易不能如愿。 想到宫战那些缺德招数,赵鲤在桌前笑得不能自己。 她还未笑够,楼下突然传出一阵争执之声。 第630章 套路 约翰骑士很开心,约翰骑士非常开心。 这段时间,或许是他们踏上来大景的路上,所经历的最舒心的日子。 没有喜怒无常危险重重的大海,没有诡谲的海兽。 没有突然海中冒出来的岛屿,也没有海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 来到大景,虽说过了一段不好的日子。 但那些饥饿和穷困都已经过去。 穿上新衣裳的约翰骑士,摩挲着自己袖口的宝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笑得如花孔雀,对着每一个经过的人释放善意。 在他身后,是一个搭起的竹制花棚。 里边摆放着无数精致花卉。 都是他们来到大景的路上,寻到的稀有品。 这些植物在别处一无是处,但在馥县,却最抢手不过。 无数感兴趣的买家走进,只询问两句便掏腰包或是答应交换。 短时间内,他们已经交换到了不少大景独有的花卉品种。 若是制成精油香烛,用以娱神实在再好不过。 约翰骑士正想着,他移动视线,看见了一个纤瘦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大景姑娘。 柔顺的长发,明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像是森林中的麋鹿。 泰西信教并不禁止骑士婚嫁。 仗着外貌,新教骑士们的风流韵事常在泰西流传。 今日勾搭了哪个贵族小姐,明日与哪位贵妇发展了纯洁精神恋爱都是常事。 约翰骑士,这位血气方刚大小伙对异性多注意一些,再正常不过。 他来大景,接触的都是渔家女子或是平民。 约翰骑士印象中,最生得好的,是将他踹出三米远的赵鲤。 那位女士,美丽和她脚的力道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相比起赵鲤,约翰骑士三步之外的女士更符合他对大景女子的刻板印象。 美丽、柔弱…… 见那女子立在一株红色玫瑰前,略有些苍白的嘴唇抿着,周身笼罩淡淡的忧愁。 约翰骑士心一跳,他脑补了千字小故事后,走上前去。 嗅到这女子身上馥郁的兰香,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这位美丽的淑女,请问您是在忧愁什么吗?” 约翰骑士生硬的官话,叫这女子瞎了一跳。 她一抬眼,露出双幼鹿般的眼睛。 接着轻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见自己吓到了人,约翰骑士还欲说些什么,这女子已经转身拎着裙摆就逃。 约翰骑士心中有些遗憾的看着她衣角消失。 不料足尖踢到了什么。 垂眸一看,竟是一只小小的钱包,上边绣着兰花。 约翰骑士心中一跳,趁无人在意急忙捡起。 他还记得宫战曾给他们说过的故事:一个遗失了荷包,被古板家长认定为失贞的女人,被父亲亲手勒死。 宫百户说,叫他们在大景行走要守大景的规矩。 约翰骑士的掌心都是茧子,小小的柔软的荷包窝在他的掌心。 联想到故事中,那个被父亲亲手勒死的女人,他心中一跳。 急忙扭头,四下张望。 可东市人来人往,哪里还能找到那女子的踪迹。 约翰骑士顿了顿,还是朝着那个女子离开的方向找去。 他本以为会花费些时间。 不料,走到一处巷子,便听里边传来声响。 “哎哟,小娘子,一个人匆匆忙忙的要去哪?”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说道:“莫不是去会了情郎回来?” “来,让哥哥瞧瞧,你小脸红不红。” 这胡话说完,传出男人们下流的哄笑。 还有……女人仓皇的哭求:“你们让开,再不让开我就要叫人了。” 女子的声音颤抖,娇软柔弱,叫人听了都忍不住心中一动。 约翰骑士快走两步,果然在巷子深处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女子双手环抱在胸前,被一群衣衫不整的喇唬混子围在中间。 仓皇的眼睛四处张望,活像狼群中被困的小鹿。 约翰骑士顿觉气血上头,他觉得他有义务保护这位可怜的女士。 上前喝止道:“走开!” 他体型高大,双手一探往两边一拨。 这些腰缠黄带子的喇唬,顿时被他赶开。 他闪身挡在女人面前,轻声安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的外貌衣着还有口音,都表明了他是异国人。 这些混不吝的喇唬,惯会看人下碟。 这种异乡人,又哪里值得他们畏惧呢。 一群人冷笑着,将约翰骑士围住。 “哪个王八蛋裤带没拴好,露出你这个王八!”领头的喇唬手里抛着一柄匕首,吊儿郎当道。 “什、什么?” 约翰骑士听了个懵,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对大景的语言熟悉程度,还不足以支撑他听懂这句骂人的话。 骂人的喇唬反倒是发怒。 “我骂你呢!” 这人怒道:“你算哪根葱,来管爷爷的事情?” 见头领发怒,左右喇唬纷纷围拢上来。 大景禁刀剑,他们手中武器多是匕首棍棒。 齐齐围来,嘴里发出声声呼喝。 他们像是狩猎的鬣狗,虚张声势推到巷中的木头架子,打砸了一些花盆。 盆中精养的花,伴随着飞散的瓷片,倒在泥土中。 约翰骑士见一株盛放得鲜花,被踩烂在泥里,心中顿时生怒。 被他护在身后的女人,听得这些咋咋呼呼的声响,惊叫一声,缩在他的背后。 两项叠加,约翰骑士将苦修士和雷德明曾叮嘱的话抛在脑后。 他一手扼住最前面一个喇唬的喉咙,将人扔出去时,心中还想:这并不是惹事,他只是在保护一位无辜的女士。 身为教廷骑士,他对付这些街头喇唬绰绰有余。 接下来的事,却让他有些迷糊。 寻事的喇唬混子倒了一地,他护着的女人却是平地扭了脚。 约翰骑士不得不继续发扬骑士精神,护送这位可怜的女士回家。 毕竟……这位小鸟一般依偎在他肩头的淑女,瞧着是那么柔弱无助。 护花的约翰骑士背影消失在巷子。 赵鲤捂着嘴,从窗口缩回脑袋:“宫战当真缺德。” 这陷害人的手段,当真是传统又朴实无华。 第631章 花 馥县,秋季的斗花大会正式开始。 从清早起,人群汇集东市,鉴赏花卉。 往常,百姓便是再怎么忙碌也会在今日抽空去凑个热闹。 但今日他们被分散了些注意力。 馥县中,出现了更加有趣的事情。 热情好小伙约翰骑士,衣衫不整被人扭送到了馥县县衙。 本该出席斗花大会,吃好喝好的县令大人高坐堂上。 他牙疼一般扯着嘴角。 堂下约翰骑士扯开了半边领口,露出大半边毛茸茸的胸口。 而另一边,娇娇柔柔的女子站立不稳地哭泣着,凌乱的衣衫恰到好处露出脖上抓痕。 女子身边站着两个男人,短打扮,满脸黑须。 生得便不像善类,偏生两人正抱头痛哭。 年轻一些那个不住哭诉道:“我妹妹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竟被这番邦蛮子给诱哄了去。” “还请老爷做主啊。” 他一张黑脸,哭得情真意切。 但县令一眼就看出,此事必有猫腻。 堂下所站女子生得花容月貌,跟这两黑脸的瞧着就不像是一家。 县令看着还精神萎靡的约翰骑士,顾忌他是泰西来的使者,先喊了他两声。 奈何这年轻骑士,周身酒气,双眼呆滞。 喊了几声都没回应,县太爷只好将实现转移向堂下哭泣的女子。。 这女子捂脸一个劲的嘤嘤嘤,对问话只知摇头。 县太爷脑仁疼,想着先退堂,向正在此处的赵鲤请示再说。 毕竟这护送使团的任务,是赵鲤的活计。 不料,被差役阻拦在外的百姓中,幽幽然传出一个声音:“那番邦蛮子糟蹋了咱们大景的姑娘,断不能轻饶了他!” 大景之前的朝代,统治者为异族。 那时的汉人,便是四等民。 虽过去百年,但那种传承于口中的仇恨,绝不会轻易被忘记。 人群中这句话一出,八卦之心瞬时被国仇家恨代替。 一时间,群情激奋,百姓瞬间喊起了号子。 县令额上直冒汗。 忙命人去寻赵鲤,问她个态度。 差役去得快,来得也快。 低声在仙灵耳边耳语道:“赵千户领人去了东市。” 县太爷顿时牙疼一般嘶了一声。 眼见下边人群,在有心人的煽动下群情激奋。 在这女子父兄的要求下,县太爷不得不做出一个和稀泥的判决。 还迷糊着的约翰骑士,需赔偿受害女子纹银五百两。 画押为证。 约翰骑士被揪着手指,在文书上按下殷红指印时,东市的泰西使团还在四处寻找走失的他。 “赵千户,请问可有找到我们的骑士?” 雷德明忧心忡忡来巡赵鲤,他们既要参加这次的斗花大会,又担心着走失的同伴。 便是雷德明也忧心忡忡,一路南下,他们折损了太多的人手。 硕果仅存的两个骑士,一个战损还未恢复,一人走失。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赵鲤坐在团花锦簇的厢房中,将一枚棋子大小的荷花酥放进嘴里。 浅饮一口八宝茶道:“请放心,已经派人去找了。” “我大景民风淳朴,定不会有事,你就安心吧,妥妥的!” 许是她胡说八道时的表情太真诚,雷德明稍微安心,告辞去到楼下。 沈晏在侧,瞧也没瞧他,掏出帕子给赵鲤擦去唇角的点心碎屑。 这时,楼下一声锣响——这秋海棠的斗花大会正式开始了。 从这专门的观花太,赵鲤可以不必受人群拥挤,下方景色净收眼底。 往来参赛之人,都将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卉展出。 各色各样,赵鲤不是懂花之人,只听着点评倚在沈晏旁边,吃点心凑个热闹。 下方人群,大大方方介绍着自己花卉的有点。 此会并不限制参会人身份,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寻常花农,在这都是平等的,少有欺压之事。 赵鲤点心正吃得欢,忽而听见场下一阵哗然。 循声望去,她也不由眼睛一亮。 只见一辆牛车,拖着一只巨大的半人高,两人合抱的木桶而来。 桶中满是黑润的泥土,其间种植了一株极美的海棠。 绿叶团簇之下,盛着一团团艳红花簇。 这花红得艳极,色也极正。 便是常在宫苑中行走,见过无数好花的沈晏,也总赵鲤身上转移视线,看了这花一眼。 更奇的是,随着牛车一步步向前,花簇微微晃动,一股香味瞬间盖过了东市中的百花。 便是泰西苦修士也出来观赏,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他们的海棠是找宫战借钱买的良品,加上信教独有的手段,已经足够显眼。 但在这新来的海棠面前,便显得很不够看。 馥县中都是爱花人,这样一株奇品出现,引得人人围观。 赶车的主人带着斗笠,被周围人称赞,他却似乎没有太过高兴。 一手拿着赶车的鞭子,一手扶着斗笠,瞧着一副社恐模样。 周围人都在点评着这株艳品海棠,赵鲤缓缓咽下了嘴里的点心。 “沈大人?” 沈晏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帕子,缓缓张开右手掌心。 接着他眉头紧紧蹙起:“有问题。” 下边牛车上的花,香得甜腻,腻得带上一些不好的味道。 赵鲤和沈晏对视了一眼,看下方人群不欲引起骚乱,暂隐忍不发。 接下来的赏花大会,因这株极品海棠的到来,气氛热烈。 但输赢却没了什么悬念。 没有什么个人喜好选择不同,这株海棠的花势,直接压了全场。 便是某些评审有私心,也说不能违心乱来。 参赛的泰西人,纷纷扼腕叹息。 这次的斗花大会,那纯金招牌已经再无悬念。 银子码在朱色托盘上,送到获奖之人手中时,一直看着这边的赵鲤,才在此人脸上看见了麻木之外的神情——狂喜。 与此同时,一纸身份调查文书送了进来。 顾远,馥县丰永乡人士。 以制售香膏为生。 家中虽有几亩花田,但从未听闻他曾种植海棠。 赵鲤捏皱了手中的文书,对魏世道:“去叫郑连,玩耍时间结束了!” 言罢,她转头给了沈晏一个尴尬的笑容。 第632章 地窖 馥县不算大县,但县中香膏香油行当极为发达。 便是私人的小作坊也有不少。 这位摘得斗花大会金招牌的顾远,家中便是专制香膏的。 油脂为炼制的上佳猪油,凝固在专门的方形木盘中。 收来当季的鲜花,稍洗净后,花芯朝下贴在一板一板的油脂上。 茉莉、桂花等,都是传统技艺的上佳吸香材料。 待到植物香味被油脂吸取,便及时更换下一批新鲜材料。 直到脂肪挤吸满花卉的香气。 此法相比起传统的温浸法,更加繁琐。 温度控制不当时,油脂动辄变质报废。 是一种相当耗费时间,并且考验师傅控温手艺的工艺。 然一旦香膏成形,香脂香味便十分纯正,可以直接添加入贵价的胭脂中。 顾远的父亲,便曾经是远近闻名的制香大师。 所制香脂,是各大商户千金所求的佳品。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 技艺高超不代表人品好,顾远的父亲一把年纪,人老心不老。 什么好的也不爱,就爱吃喝嫖赌。 这几样东西,一沾上就是万贯家财都得败光。 顾远的父亲成日里醉生梦死,喝得一个硕大酒槽鼻和一双颤抖得拿不稳筷子的手。 更糟糕的是,独子顾远似乎没有继承父亲的手艺。 便是手把手教出来,也常常将事情搞砸。 一门手艺,便断在了顾远这里。 没了手艺顶梁柱,顾家渐渐没落。 虽不至穷苦吃不上饭,但几亩花田产出,也难保顾家富贵。 尤其,顾远父亲如吞金兽,不停往窑子赌坊里砸钱。 这一次,顾远这株海棠花王,为他挣得纹银六百两。 但问题就在于,经过魏世一下午的查访,魏家从没听说过有种植海棠。 这种突然冒出,艳惊四座的事情,绝不可能出现在花卉行当。 且沈晏以掌心之眼观测时,很清楚的看见了木花盆里的东西。 根须盘绕着一些零碎的肉块。 便是赵鲤这样不动懂花的,也想象不出,用什么肉才能种出此等艳红的花儿。 没有当场发作拿下,只是顾虑其中阴私。 若是这以肉养花的秘法光天化日曝光,说不得会有那爱花的花痴,以后铤而走险。 黄昏的光照射在墙头,赵鲤一身公服,立在女墙后,看着那拖着花盆的牛车走远。 …… 肤色黝黑的青年,吆喝着牛车。 怀里揣着几张薄薄的银票。 拒绝了无数人想要买花的请求,他火速去了钱庄将赏银换做了银票。 揣在怀里,死死抱住。 心噗通噗通的狂跳。 成了,真的成了! 从亲眼看见一截烂枝子,抽芽生长,眨眼开出美丽的花儿。 但现在,真的揣着银票走在归家的道路上。 顾远依旧沉浸在一中不真实的感觉里。 乍富之人,心中多有忐忑。 他不敢在县城多呆,以苫布蒙了花树,便踏上了归家的道路。 他脸上挂着笑容,连带着平常闻着恶心的甜腻花香,都觉得不在难闻。 “驾,驾!” 眼见天色将晚,他鞭子高高扬起,毫不留情的抽打在牛屁股上。 这老牛哞哞两声,吃痛加快了脚步。 紧赶慢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 顾家在村子一角,周围没什么住户,只有几亩满是干泥的花田。 他家砖瓦房,外表瞧着还算体面。 但只有顾远知道,里头已经凋敝得不像样子。 赌坊讨债的,都不好相与。 家里值钱物件,是一样不剩。 门吱呀一声打开。 里面是乱糟糟的院子,许多制香膏的工具杂乱堆在院子一角。 已经落了厚厚的灰。 房中门没关,也没点灯。 顾远动了动鼻子,没闻到酒臭。 知道父亲不知又去哪里耍玩,并不在家。 他心中松了口气。 急忙将牛车赶进院子。 想着先将怀中银票分开藏好。 他得了花王牌子的事情一定会传开,到时父亲必来讨要。 不先藏好,届时定又是一文不剩。 他急匆匆进了屋,瓦下、床下,臭鞋子里,都藏了些。 正松口气。 忽然听见后院地窖,传来些声响。 就像是什么人,在贴着墙壁细声细气的咳嗽。 顾远一惊,将银票都抛在了脑后,自去地窖,查看那真正的宝贝疙瘩。 后院的地窖上,压着许多重物,顾远挨个移开,便听下边的咳嗽声越发清晰。 “等等啊,别着急。” 他同人说话一般小声的安慰着,加快了搬东西的速度。 很快,黑黢黢的地窖门露了出来。 门上缠着重重锁链。 顾远耐心解了,将地窖门一下拉开。 一股子玫粉色雾气,从地窖中冒出。 像是花粉一般,香不香臭不臭的,带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顾远没有半点顾忌,也不点蜡试一下空气。 径直顺着爬梯,便下到了地窖。 进了地窖,还不忘扯动链条,将地窖门牢牢关住。 叮叮—— 地窖中一片黑暗,只有顾远敲击火石的声音。 满鼻子嗅得甜腻的香味,顾远听黑暗中有人问道:“今日如何?” “赢了赢了!”顾远语气兴奋的答道:“都是你的功劳。” 说话间,点火的火绒亮起火星,顾远轻轻吹燃,将手中烛台点亮。 一株占据了整个地窖的花树,印入眼帘。 这花树的枝蔓,爬满了整个地窖。 与顾远脸对脸的,是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女人黑发散乱,披散在颊边,眸子似闭非闭。 在她的额角,有一个巨大的凹陷。 像是被什么硬物所砸。 蛛网状的凹陷里,满是黑红冻状液体。 这些特体不臭,反像是上等的香膏,散发着一阵阵香味。 若是与顾远相熟的人,定一眼必能认出,这生在树上的女人,正是顾远才娶进门没多久的新婚妻子。 地窖中已经被这从花树占满,担心燎了女人的头发,顾远小心的端着烛台,一手护着火苗。 他看着女人的脸,柔情蜜意道:“多亏了你。” “不,应该说,多亏了你们。” 他举起烛台,烛台昏黄的光照亮了更多的地方。 看着这从花树上,十来个女人的头颅,露出真心的微笑。 第633章 入套 馥县的斗花大会落幕,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得了奖金的人,开开心心回家。 得赏了有香海棠的爱花之人,也在晚饭饭桌上讨论不停。 全场唯一的输家,便是那些远渡而来的泰西人。 沈晏设下百花宴,以格外高的规格,接待了这些泰西传教士。 换做往日,能接触到沈晏这种等级的官员,雷德明定然欣喜至极。 但今日他却是愁眉不展坐在堂下。 安排这场宴席内务的人,知识渊博又心细。 知道泰西人习惯分餐制,这场宴会也分作数个案桌,各人分坐。 馥县惯以花入食,抬上席面的都是罕见奢美菜式。 精致又美味。 坐在案桌后的雷德明,却没有半点享用的心思。 宫战和赵鲤,分别坐在他左右。 见他愁眉苦脸模样,两人隔空交换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神情。 宫战手持酒盏道:“雷先生,来尝尝馥县特产的春花醉。” “百花蜜鲜酿,这可是只有馥县才有的好酒,隔日就变味,离了这绝对喝不到。” 宫战不伦不类的称呼着雷德明,往他的酒盏中斟酒。 暗红酒液撞击在白瓷杯壁,荡起一阵甜香。 雷德明强笑谢过,只是再甜的蜜酒现在喝进嘴里也是苦涩的。 他们为了参加这斗海棠大会,寻宫战借了纹银一百两。 本以为以神恩强行干涉,定能得到拔得头筹,还清欠款。 不料,却有花王横空出世,将他们的计划全部打破。 这场比赛,他们输得心服口服,也只感叹大景地大物博奇人甚多。 但……拖欠宫战的欠款,成了一件大事。 还没等雷德明想出个妥善的法子,便在馆驿住处收到巨大噩耗。 约翰骑士回来了,带着一张五百两纹银的欠条。 且不提那桩丑闻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 合计整六百两纹银的欠款,让雷德明眼前一黑。 他不是没考虑过此事有问题。 可是迷糊的约翰骑士,在欠条上按下拇指时一切都成定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们的教义,不允许他们拖欠。 想着,他面带苦涩将酒盏中蜜酒一饮而下。 宫战换了贴心老哥面孔,友好拍着雷德明的背:“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们确实有手段,可我大景也有能人。” “你们看开点。” 雷德明难得听他说句宽慰的人话,正要感激,便听宫战接着道:“只是要记得还我钱!” “那可是一百两啊!”宫战咂摸着嘴,“我一年的月俸,年底家里老娘还等着建新房呢。” “也是咱们这共患难的关系,我才舍得借。” 酒宴气氛轻松,宫战友好的拍着雷德明的肩膀。 但说的每一句话,都冲着雷德明的肺管子去。 雷德明喉咙痒痒似地咳嗽两声,正想问问宫战他家那新房能不能等后年再说。 一旁赵鲤插嘴道:“嗨,酒桌上提什么钱呐。” 她冲雷德明甜蜜蜜地笑:“我们来说点轻松的吧。” “听说,那位约翰骑士招惹上了烂桃花,还上了公堂?” 雷德明浑身一僵,只求赵鲤别再说下去。 “哎哟,还有这热闹?赵千户细说说!” 宫战立时将他的案桌移过来些。 雷德明笑容尴尬到了极点。 约翰骑士被人送回馆驿,黄昏时才清醒一些。 经过查验,他的身上并没有任何迷药的残余,只有浓烈的酒味。 经过问话,这位骑士自己都说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 只知那被救的女子,邀他饮下半盏残酒。 年轻气盛的骑士,见得花容女子含羞带怯的邀请,他一时把持不住,就着酒盏上胭脂唇印,将那盏酒水饮下。 接下来,便开始神志模糊。 这桩无头冤案,泰西人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这些苦楚,雷德明无法述说。 但赵鲤这嘴替,一股脑将桃色纠纷和欠银之事全部道出。 宫战立时翻脸龇牙:“你们竟惹出这样的祸事!” “还钱,立刻给我还钱。” 他声音拔高了些,坐在堂上的沈晏冷眼扫来。 雷德明顿时软和了声音道:“宫百户,小声一些小声一些。” “过几日,我们便想法子变卖些东西,定不拖欠。” 他们并不想这桩事情捅出去。 否则在大景传教的事情,将更加无望。 宫战不依,嘴里还道:“还钱,还钱。” “你们明日必被人堵门讨债,届时哪还有钱还我。” 他一边说着,手指头搓个不停。 雷德明按都按不住他的手。 正无措之际,赵鲤道:“宫百户,来者是客,客气点。” “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饿不饿啊?先吃碗面。” 言罢,赵鲤招手命人上了一碗鸭块线面给雷德明。 随后又道:“区区几百两,不过是我的几年月银,小问题。” 区区几百两…… 曾在水宛吃过苦头,了解过大景物价的雷德明面色越发灰暗。 宫战还在缠个不停,雷德明不得不求助道:“赵千户。” 赵鲤等的就是他这句,忽而一正色道:“好了,说正经的。” “这几百两银子对你们是大负担,哪怕对我这千户也不是小数。” “我可想法子帮你平事,但你们也得帮个小小的忙。” 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后,赵鲤道:“前次任务,我江州百户所孙元孙百户受了很重的伤,左臂截肢,血气亏损。” “孙百户需要治疗,而你们需要银子!” “若是贵方肯松口,我愿从中搭桥牵线做个中人,这笔治疗银子孙百户定是愿意出的。” 赵鲤老神在在的搅弄着羹汤,等待雷德明的回答。 泰西信教教义有其规定,治疗异教徒是禁止事项。 若想得到治疗,便得先归化受洗。 但对大景尤其巡夜司来说,为了保持队伍的纯净,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左右看了看宫战,又看了看赵鲤。 雷德明这人精忽有些明悟,顿了顿他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想来他们想要售卖所带之物筹钱,也是绝无可能了。 要想填上这个洞,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他叹气苦笑道:“二位,好……” 好阴狠的心,好无耻的做派。 这厢酒宴皆大欢喜。 而郑连、魏世正领着玄泽和一队人马,到了顾远所在村子。 第634章 打生 更深露重,一行人穿着玄色鱼服。 身侧站着此村的村长。 村长在家好生吃完饭,洗了脚正要睡觉。 便被几个彪形大汉捂了嘴,从被窝揪出来。 现在赤着一双脚,抖如鸡仔。 此次任务领头的是郑连,见他如此,便让他站在一旁的草窝上去。 郑连双颊凹陷一脸阴郁,村长看着他就什么都听不进去。 满脑子想着——靖宁卫晚上来敲门。 全家销户口全家销户口。 见状,魏世上前推了他肩膀一下。 正想说没事,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乌鸦嘴。 忙从后腰掏出润嗓的金银花露水,开口道:“不会是小事,你配合点。” 村长腿如面条,直往地上出溜。 幸而队伍中还有玄泽。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未经历社会大染缸,带着清澈的愚蠢。 虽黑布蒙眼,但并不影响他的夜间‘视’物。 眼疾手快一把将村长扶住,宽慰道:“放心吧老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便可。” 他们一行人怕露了行藏,在地面洒了一圈防阴神窥听的香火盐圈,便开始盘问。 “贵村的顾家是什么情况,老实说来。” 黑灯瞎火他们没点蜡,玄泽便派上了用场。 掏出小本自觉记录口供。 左右有没有光线,都不影响他‘看’ 提到顾家,满头大汗的村长肉眼可见的一抖。 在场都是人精,魏世自缩到一边喝护嗓的金银花露。 郑连却是抱着刀,脸一沉问道:“抖什么?快说!” 村长牙齿得得作响,结巴道:“顾家的事,跟我们可没关系!” 此话一出,不必多想便知,村长必是知道什么的。 不必再盘问威胁,村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顾家的事情全部说出。 顾家两父子,老爹叫顾长卫,儿子顾远。 顾长卫曾经是远近闻名的制香师傅。 年少时在馥县拜师学艺,后来师傅见他有天赋,便将幺女嫁给了顾长卫。 那女子生得一般,且眼睛有疾。 顾长卫的师傅说得很明白,要是入赘娶了他女儿,捧香摔盆给师傅养老,并且一辈子善待他女儿,那家业铺子就都是顾长卫的。 顾长卫家中三代花农,自然不愿错过任何一点富贵的机会。 嫁给顾长卫的那个女子,虽然眼睛有疾,但也是个善持家的。 两人新婚时,蜜里调油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顾长卫生得一双狗鼻子,制香一道确有天赋。 但人品却很一般,日子一久就开始作。 老丈杆子过世,接手了制香坊之后,他这入赘的操戈反噬。 顾长卫出身贫寒,得了铺子便与一些乡间老白赏相交。 若说帮闲是北地特产,这老白赏就是南方特有物种。 圆头扇骨揩得光,锦油直裰盖脚面,荡口汗巾折子挡。 名为清客,瞧着外表光鲜清雅,其实回青碟子无肉放。 兜里没有一文钱,全靠称头行头随处插脚。 不管是人家的园林山水,还是古董美女,腆着张脸混着去鉴赏。 跟京中帮闲篾片一样,也干些搭桥牵线的活。 在花卉制香行当,这些老白赏混得如鱼得水。 打着品鉴的名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屁也不是。 不知情者,定被蒙骗。 顾长卫这傻子,便是被蒙骗的一员。 许是幼年家贫被人瞧不起,有了钱财便开始大肆挥霍,追求面子。 顾长卫跟这些大白赏混耍着玩,成日里相互捧臭脚,互相吹成大师,引为知己。 在外的吃喝嫖赌,都是顾长卫在掏腰包。 顾长卫的妻子贤惠,念着自己有眼疾,又还未生子,便对他十分宽容。 但她的贤惠做派,并没有得到丈夫的另眼相看。 在外玩得久了,顾长卫反倒越发嫌弃妻子有眼疾,嫌弃妻子两年未有身孕。 他成日里不归家,就是偶尔一次回来,也是找妻子要银钱。 制香膏的手艺都荒废不少。 他的妻子在家苦苦支撑,日渐入不敷出。 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少了钱,很多矛盾久突然爆发。 顾长卫没钱,那些大白赏不但离他远远的,私底下还嘲笑不已。 顾长卫这窝囊废物,怨气不敢对着外人撒,全倒在了妻子头上。 成日摔摔打打都是平常。 更加过分的是,他要违背老丈杆子临死前的叮嘱——想要休妻。 奈何,他老丈人也不是个傻的。 临死前立下契书,命顾长卫不许休妻纳妾。 当时这些条件顾长卫全都亲口答应,但时过境迁他便不再愿意。 只可惜,他这想法就是去了官府,官府也不会搭理他。 休妻不行,顾长卫看着盲妻越发不舒坦。 成日不落家。 还宣扬妻子是不下蛋的母鸡。 天可怜见,他一年难得有几天归家,就是回家也从不碰妻子。 他妻子要是生出了孩子反倒是天大的怪事。 就这般,拖了一年。 顾长卫将妻子名声败坏得不像样。 有一日,他在最低档的私娼饮酒。 枕在一个瞽妓膝盖上絮絮叨叨时,这瞎眼瞽妓给他出了一个点子。 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 这瞽妓本身也是盲眼的,成日闭着眼睛弹曲待客,被妈妈管得极严。 昨日接了恶客,弄得一身青紫,正兜着一肚子火气,偏还得对顾长卫这种人强颜欢笑。 闻着这人身上的酒臭汗臭,这瞽妓心里恶心得要死。 听他抱怨不能休妻纳妾,这瞽妓心里妒恨得如被虫咬。 都是瞎眼的,她被人折腾抓咬,旁人却是被父辈关怀。 妒恨一起,这瞽妓扯着嘴角给顾长卫出了一个‘好’主意 打生。 这是一项民间流传的恶毒习俗。 古时休妻并没有那么简单,七出之条需犯了才能休妻。 于是一些起了异心的王八,想出了别的法子——那就是打生。 所谓拍喜打生,即是妇女久婚未孕,香火无法延续时,认为女人是招了邪祟。 丈夫需叫上上亲朋好友,用树枝棍棒来帮妻子‘驱邪’ 妻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群人一拥而上棍棒招呼,便是求饶也不能停手。 打得浑身青紫,还得回家捧上桂圆花生分发以作感谢。 这拍喜打生,直到千年之后都残留在某些地区,成为某些人婚闹的借口。 而女子,只能含泪吃下哑巴亏。 这瞽妓心存不良,鼓动一番后,顾长卫茅塞顿开,回家便呼朋引伴,准备打生。 第635章 旧事 顾长卫的计划很顺利。 可笑的是,他大摇大摆摆放了妻子方的长辈。 七姑八姨似乎都觉得理亏——一个有眼疾还无子的女人,实是丢人。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刺荒诞的拍喜打生。 唯有一个长辈还算清醒,知道有些男人怕担上休妻恶名,会在拍喜时故意将妻子生生打死。 因此遣出家中小辈,以作监督。 终到了良辰吉日,顾长卫的盲妻受人相邀去山寺祭拜求子。 这女子天生眼盲,少有出门的机会。 手上挎着竹篮,里头装着两碗祭拜的点心,拿着竹杖便同邻人出了门。 祭拜的山寺在半山腰,据说求子极灵。 山路难行,这盲眼女子诚心祭拜。 在蒲垫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一求丈夫能重新好生过日子。 二求自己能生个孩子。 因花银钱添了香油,山寺中的和尚说了几句好话。 这盲眼女子心中高兴,拿着竹杖和邻人相互搀扶着下山。 这一来一回,寻常人尚且疲惫,更不必说她这有眼疾的。 快走到家时,邻居突然说有别的事情,接下来的路要这女子自己走。 盲眼女子不疑有他,见距离也不远,便辞别了邻居,独自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她手持竹杖,臂弯挎着空掉的竹篮,眼前一片漆黑。 听两侧山风吹动树林,沙沙作响。 心中有些害怕,便加快了脚步。 忽而听见右边有什么声响。 侧耳听出是脚步声,女子有些惊慌问道:“谁?” 来者不答话,径自走上前来。 这盲眼女人却认出了来者:“可是长卫?” 她嗅出了顾长卫身上混合着香膏的酒臭味。 以为丈夫来接她,心中高兴无比,忙抬手去迎。 不料,手伸到半道,一根竹篾条伴随风声啪地一下狠狠打到了她的胳膊上。 篾条打人不伤筋动骨,但是极疼。 眨眼间,衣下皮肤肿起二指宽的桑葚色鼓包。 盲眼女子惨叫一声,急急缩回手。 她又惊又慌,恐是自己认错了人。 还要问,耳边又响起了竹篾条破风的呼呼声。 篾条啪一下,打在女人的后背。 盲眼的女人听见一个声音问道:“生不生?” 盲眼之人,其余感官便会放大。 女人一下认出,这问话的人是她的亲舅舅。 她瞎着眼睛,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只听周围脚步簌簌,却什么也看不见。 更不知自己为什么挨打。 手上背上火辣辣的疼,女人仓皇后退:“舅舅,为何打我?” 她后退了两步,竟又有人围拢来。 肩头又挨了一篾条。 打人者厉声问:“生不生?” 这次问话的,是盲女的舅妈。 比起舅舅,力道更狠三分。 盲眼女被这几篾条抽得仓皇,她觉得这些人不是她的舅舅舅妈,定然是什么恶鬼冤魂假扮。 风呼啦啦的吹,眼盲的女人只觉得四周都是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怪物。 她一边哭,一边摔出竹篮,挥舞手中竹杖,想驱赶围拢来的恶鬼。 有她亲娘舅开头,顾长卫那边的亲戚就像是打开了开关。 旧时规矩,打得越狠,驱邪效果越好。 他们想着狠狠地打,定能驱散盲女的邪祟,让她怀上孩子作正常的女人。 盲女的娘家人,顾长卫宗族中的姑婆大姨,周围邻舍…… 人们的篾条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生不生?” “生不生?” 无数熟悉的声音一边问一边打。 亲人熟人都化成了恶鬼。 盲女想逃出这鬼窝,手中竹杖却不知被谁抢走。 她匍匐在地摸索,脊背脑袋被抽打得啪啪作响,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只一边哭一边求。 求着菩萨保佑,求着这些恶鬼快走开。 一声声哀泣中,顾长卫衣袍兜着满满的红枣和红皮花生。 他脸上挂着心痛不忍,脑中却默念着:用劲打,朝着脑袋打。 正想着,忽听咦的一声。 还在围打的人群,悉数顿住。 顾长卫心中一喜,挤进人群去看。 却见被围在中间的盲女,裙下洇开一圈淡黄印迹。 她没有被打死。 什么都看不见的盲女被生生吓得失禁昏厥,正直挺挺的躺着,四肢抽搐。 她牙关紧咬,脸上还有一道肿起老高的印子。 “快,快请大夫!” 盲女舅舅弃了篾条,焦急高声呼喊。 周围动手的人,眼见事不好,枣子花生也不要了。 这拍喜打生的闹剧,就此散去。 请来大夫灌了汤药,扎了针。 盲女清醒过来,却也疯癫了。 她蜷缩墙角,稍有风吹草动便抱头尖叫。 将所有人认作要害她的恶鬼。 这世间最怕的家庭,莫过于一个强势但愚蠢的长辈。 盲女的舅舅这时才晓得怕。 一推二五六,反口张嘴一咬,跟顾家撕扯起来。 两条蠢狗相互咬,还有那和稀泥的长辈。 最终两家一商量,为了面子怎么着都不能让顾长卫作休妻负心人。 顾长卫辛辛苦苦算计一场,没能死老婆,反倒被家中长辈逼迫着,和被绑着的盲女夜夜同房。 盲女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怀不上归根究底是顾长卫没怎么碰过她。 这些长辈们松了口气,为自己脸上贴金——都因他们拍喜有效。 盲女本就疯癫怕人,在怀孕过程中自有逼迫殴打。 顾长卫被逼着在家,此番情形下,第二个月盲女肚子鼓了起来。 只是随着肚子一天天长大,她疯病越发严重,无差别地撕咬攻击所有近身之人。 未免她伤到肚中孩子,或是外出伤到人。 顾长卫将她锁进了地窖中。 左右对一个瞎子来说黑暗并不算什么。 几月后,盲女五花大绑在床上,生下了一个孩子——顾远! 说来可笑,顾长卫本是个入赘的,因着孩子是个疯掉的盲女所生,稍一运作孩子竟跟了他姓。 顾远出生,并没有让他地窖里的娘亲生活有任何改善。 顾长卫没了顾忌,越发胡天胡地。 将家财都败了个干净。 对于那个疯癫的盲女,再没有人亲眼见过她。 村人只偶尔在夜间,听得如野兽般的悲鸣从顾家传来。 尤其,近两年。 第636章 死去 黑灯瞎火中,村长赤着脚站立在地,娓娓道出那桩旧事。 郑连和魏世,两个老差人久经沙场,再荒诞的事情,再恶的人他们都见过。 听了这故事眼皮都没抬一下。 涉世未深,同为盲人的玄泽却难以接受。 他天赋异禀,有师门关照便是眼蒙黑布也能视物。 还以弓箭为武器,可百步穿杨。 但他很清楚,眼前一片黑暗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 周遭及腰高的荒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玄泽仿佛瞧见了当年那个仓皇躲避的盲女。 身在黑暗中又不常出门,被所有熟悉信任之人敲打。 那女子活生生吓疯。 被关在地窖中时,又过着怎样的日子? 玄泽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难受。 魏世性子开朗些,看出他这小菜鸟感同身受在想些什么。 没说话,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胳膊。 极端的执念和情绪才能化诡,巡夜司打交道的,注定是这些极恶之物极恶之人。 郑连心思硬些,斜眼看了一下玄泽后,移开视线追问道:“之后呢?顾家有什么异常?” 只着中衣的村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从前都还好,那盲女被关在地窖,顾长卫看得严,村民后来都没见过她。” “偶尔路过时,听见地窖有人哭,大家虽觉得可怜,但谁也不敢管人家的家事。” 这种伤人的武疯子,便是再可怜谁敢去救? 救了谁又能担起责任? 因此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连这女子的娘家人都不管,外人多什么事。 要是一直这么相安无事,倒也没什么,但是两年前,出事了。 “各位官爷可有注意到,我们村中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黄符?” 村长指着黑黢黢的村子方向。 将村长从家中绑出来的两个靖宁卫同时一点头。 村长苦笑道:“从两年前起,村中入夜便常听见有人在屋子各处哭泣。” “只要有黑暗的地方,便有哭声。” “只有点着灯,才听不见那哭声滋扰。” “可是灯油昂贵,谁家彻夜点灯耗得起啊。” 听到这时,郑连猛地叫住村长:“你们是说,整个村子都能从黑暗中听见哭声?同一时间?” 村长点头:“是啊,那哭声并非去了你家便不来我家。” “有黑暗的地方,都能听见哭。” “一到夜里,好像百鬼哭坟,整个村子都不消停。” “开始,我们只以为是什么邪祟入村,根本没往顾家想。” “直到有一次,一个老人听出来,这声音正是顾家的疯妇。” 大半夜在野地里说这些,村长生出一身鸡皮疙瘩:“我们去找顾家,顾长卫不在,只有顾远。” “从顾远口中我们才得知,原来那疯女人早些日子死了!” “村里有冲动的小伙子,打了顾远一顿。” “顾远没得法,出银钱请道人来,家家户户贴了黄符,事情这才消停。” “消停?”郑连眯了眯眼睛。 这些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消停! 他问道:“可知道顾远娘亲尸身埋在何处?” 作为拜火神教资深信徒,郑连办事简单粗暴,不管什么玩意,先烧一下再说。 村长却被他问住:“这……我们也没问啊!” 那女子可怜,既然黄符已经解决了事情,他们还问人家坟墓位置做什么? 又不是要做那挖坟戮尸之事。 郑连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顾远擅长种花吗?” “你们可知道他种出了一株海棠花王?” 村长却比郑连更加惊讶:“顾远那窝囊废,会种花?” “他连自家院子的菜地都侍弄不明白。” 生在这样的环境,顾远打小就被凑出了窝囊脾气。 他爹喝醉了揍他,去给他娘送饭打扫便溺时,武疯子娘亲也抓咬他。 这种环境下,顾远养成了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 是远近闻名的窝囊人。 他种花,还能种出花王? 村长将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绝无可能!” 郑连眉头紧蹙,现在的问题全都集中在了顾家。 还想多问,可村长已经再说不出别的。 嘴上一个劲讨饶:“各位大人,顾家惹了什么事那都是顾家,跟我们村子跟小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被一票穿着鱼服的彪形大汉围住,村长心中畏惧难以形容,讨饶时声音大了些。 夜里听着格外响亮。 远处蓑草突然传来些声响。 众人齐齐转头去看。 黑暗中之隐约见得蓑草起伏。 郑连歪头示意属下去查看,玄泽却已经先一步摘下后背背着的长弓。 张弓搭箭,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射去。 箭尾的白羽,在夜中如一条银线。 打着旋扎进蓑草之中,那处顿时爆发出一个惨叫呼痛声。 三个力士拔刀出鞘,猫着腰三步并做两步冲入蓑草。 几息之间,从蓑草中拖出一个人来。 血滴滴答答淌了满地。 这人抱着腿,像是死狗一般被拖进香灰盐圈。 村长立时激动:“顾长卫,他就是顾长卫!” “这孙子定是在外喝了酒回家,路过偷听的!” 现在的顾长卫对村长来说,就是救命稻草。 黑灯瞎火中将人认出后,立时指认。 顾长卫被玄泽的羽箭射穿大腿,正捂着血泉似的腿哼哼。 听了村长的话,抬头露出一张典型的酒鬼脸来。 他一张嘴,满口臭气:“我没故意偷听!” “我就是在城中听闻我儿……不,听闻顾远赢了斗花大赛,有、有奖金。” “我就回来问问……” 顾长卫惊惧的视线,从郑连等人身上公服扫过:“我什么也不知道!” “顾远犯了什么事情,与我无关,你们要抓要杀,都找他去!” 这烂泥一般的人,推诿起来六亲不认,让人不齿。 郑连瞧不上他,命人用布带给他扎了大腿止血。 将他提到跟前,盘问道:“你妻子埋在哪的?你儿子可有什么异处?” 顾长卫只想保命,疯狂撇清自己:“我哪知道那疯婆子埋在哪,她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知道。” “尸体丧事,都是顾远一人操办。” “顾远跟他娘一样,是个常自言自语的疯子!” 第637章 黑影 顾长卫所言,郑连并不轻易取信。 运势好在村外便逮住了一个重要人物,郑连决意再加一把火。 此村村民多以花卉种植为生,为了保存花卉,家家都有巨大的晾晒场和地窖。 村长家的花田宽广,在花田旁便有一个搭起的小草棚。 微弱的灯火亮起,没一会传出一阵阵闷哼。 草棚子天花上都是成束的干花,淡香中,血腥味弥漫开来。 村长立在一旁抖如筛子,不远处顾长卫死狗一般趴在地上。 他嘴里死死堵着一束干草,双手指甲中插满一根根签子。 郑连几个干活毛躁,随意从野地里寻到削尖的木签,哪有功夫去毛刺。 粗暴地捅进他指甲缝里,一转便是一蓬黑血。 顾长卫声声痛晕几次,又被凉水和大耳瓜子扇醒。 “给他去了!” 郑连拄着绣春刀,大马金刀坐在小木棚的杂物堆上。 玄泽应声上去干活。 近朱赤,近墨黑。 他跟着巡夜司中几个老油子跑腿许久,倒也明白了一个事——对于某些玩意,不必抱有过多的同情心。 多余的同情心,对于受害者是一种伤害。 玄泽上前,一把将顾长卫嘴里塞得死死的干草拽出。 粘着大量唾液和血丝的干草一出,顾长卫口中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 “现在细节记起来没有?” 魏世抱刀倚在一边,昏暗的光线打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 瞧着气势倒是有,只可惜不像是正道上的。 顾长卫喉中干哕,但他哪敢吐。 折腾了几次,他很清楚慢一步说实话,只怕连死都死不松快。 喘息一下,开口道:“我真的不知。” “那疯妇生下孩子后,我便将她用铁链子关进了地窖免得她伤人。” “记得的时候,便丢些饭食干饼下去。” 顾长卫天生狗鼻子,对气味尤其敏感。 那盲女在地窖关久了,吃喝拉撒都在一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臭味。 顾长卫根本不愿靠近。 只这女子娘家人来问,他才往底下丢些干饼之类。 黑黢黢的地窖,他从未亲自下去瞧过那女子是何等境遇。 一连五六年,直到儿子顾远长大了。 还扎着冲天辫的顾远,才知道每日站在地窖口给他娘丢点饭食。 儿子孝顺娘天经地义,顾长卫更是理所应当地甩手不管。 顾远十多岁时,力气渐长,便能下地窖去给他娘清扫粪秽。 “顾远曾跟我讨钱,说是他娘身上都被粪水泡烂生蛆,要买些药膏。” “我还给了五十文呢!” 顾长卫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般,强调道。 他这德性,就是站在一边的村长都看不下去。 玄泽忍不住上前,用鞋跟踩了顾长卫的手指。 顾长卫哎哟半天,满头大汗疼得嘴皮子哆嗦,一个劲求饶道:“各位大人,我老实说,别打了别打了。” “之后呢?” 摆手叫玄泽暂时退开,郑连继续问道。 “之后,我便没管啊。” 顾长卫脸都皱巴成一团,只有一个硕大的酒槽鼻红得显眼。 “顾远自照顾他娘亲,旁地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直到两年前,那疯……”他还想说疯婆子,见玄泽又要上前,顿时改口道,“那女子死在地窖中,顾远自操办了丧事。” “后来村中闹诡异,又请了道士来镇压,这……这事情不都完事了吗?” 顾长卫这样的人,已经练就了一张牛皮似的脸,事事都往自己亲儿子头上推。 这时,一个力士进来,手中拿着一张从村子民宅上揭下来的黄符。 玄泽出身清虚观,符篆一道他十分熟悉,接来在手中细细摩挲。 也不知他是怎么‘看’的,没一会脸色大变:“不对,这只是江湖骗子的把戏,根本没有任何镇邪之效。” 玄泽的判断,让郑连和魏世两人对望了一眼。 没有镇邪之效,那村中哭声为什么停了? 不待两人想明白,黑漆漆的野地里,忽而隐约传出一声哭泣。 这哭声极细微,夹在风中很容易被忽略。 但现在万籁俱寂,这声哭就格外明显。 顾长卫整个僵住,在场诸人,这哭声最熟悉的莫过于他。 村长实在很多,嗷地一声,便往郑连和魏世旁边钻。 据说沾了官气,邪祟不近。 眼前瞧着卖相最靠谱的,便是这两人。 村长想法是好,但任务中谁会让陌生人近身? 郑连刀柄一顶一转,村长便转了个方向,跌到了一旁。 “玄泽!” 郑连招呼一声。 玄泽立刻嗖一下窜了出去,深山猿猴般攀上小木棚的屋顶。 随手扯下蒙眼的黑布。 黑夜中,他一双眼睛生得明亮。 众人皆半盲的时候,他反倒能看见些不一样的。 风吹起他鬓边碎发,异于常人的灰蒙蒙视野中,一道黑红晦气,格外明显。 玄泽定眼去看,却见一个黑红影子,伏在荒草地上。 正一下一下的,舔舐着蓑草叶上的什么东西。 它似乎已经没了行走的能力,四肢匍匐像是什么动物一般。 在地上爬行时,压着蓑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玄泽顿时振奋,轻巧跃下地面:“是实心的!” 赵千户曾说过,实心的远比空心的好对付。 听了玄泽的话,郑连沉声道:“全体,备鸡血符,备朱砂!”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湿润的鸡血符在绣春刀上,抹出一道道红痕。 这段时间里,那影子也靠近了过来。 玄泽这才看清,那影子在做什么:“它在舔顾长卫的血。” 先前顾长卫受了箭伤,伤口简单包扎了,但还是一路滴了些血在草叶上。 黑暗中的影子,便是匍匐着,在舔舐这些血滴。 郑连高高举起的右手,没有挥下。 他察觉到一件不对劲的事情。 这黑影并不像寻常诡物,遇活人便攻击。 对地上血滴的执念,明显超过了对活人的妒恨。 竟是一路爬行,一路舔舐。 在草叶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行至近前,它也不管众人,只是围着小木棚外防阴神窥听窥看的香火线圈打转。 长鼻子的都能嗅到它身上的恶臭。 擀毡似的头发将脸遮住,不停发出野兽一般的闻嗅之声。 第638章 生,生 夜中,呼呼的闻嗅之声格外明显。 浓烈的腐臭之味,带着泥土的味道,甚至盖过了木棚顶上的干花束。 不必玄泽转述,便是郑连都能看见这匍匐黑影上簌簌掉下一些白米粒似的蛆虫。 郑连取来桐油火把,轻轻一晃。 这游荡的黑影,立刻向后退进了黑暗中。 只是还不甘心,依旧徘徊在黑暗中。 发出一声声,夜猫嘶嚎似的哭泣。 两相僵持时,木棚中的顾长卫忽而恐惧哀求:“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从前他只听村中闹诡,从没亲眼见过,还曾与狐朋狗友调笑时道:“活着都是个癫子,死了还能翻起浪?” 第一次直面,他才晓得怕。 他这才发现,过去多年,地窖中传出的哭喊其实早已经刻入了他的脑海。 指甲盖里的木签子,都因恐惧遗忘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就跑。 一旁力士要拦,却被郑连叫住。 外面舔舐血滴的,应该就是被他关死在地窖的盲女。 顾长卫此人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若是他以命散去着盲女的怨愤,执念一消诡物自散。 他们还能省下不少麻烦。 存着这样的心思,郑连只叫人将被顾长卫蹭花的香灰圈立刻补上。 便冷眼瞧着顾长卫冲进了黑暗中。 顾长卫本就醉酒归家,一顿酷刑加恐吓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这徘徊在黑暗中的哭声,让他整个神志崩溃。 常年吃喝嫖赌加酗酒,他眼睛早就废了一半。 天上乌云蔽月,他没头苍蝇一般瘸着脚,冲进黑暗。 在野地里,像是瞎子一般跌跌撞撞,失足跌进了蓑草中。 秋天的蓑草,草叶像是小刀般割人。 顾长卫跌倒时,不慎被一片草叶剌伤眼皮,距离眼睛只有一丁点距离。 温热的血从眼皮滴下,摔得晕头转向的顾长卫下意识抬手去擦。 只是一抬手,摸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双极瘦,寒冰似的手。 恶臭围拢过来。 什么也看不见的顾长卫啊的惨叫,下意识甩开摸到的那只手。 手脚并用,想要爬开。 不意,一样恶臭的东西,猛然贴上了他的后背。 肉乎乎的蛆虫伴随伤口结痂的痂块,掉进他的后脖颈。 恶臭湿漉漉的头发,贴近他的脸颊。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呵气道:“生!” 这口气极臭,阴凉带着些软和的虫类灌进耳朵,碾过耳道。 当年拍喜打生时,惊慌的盲女没能说完的话,今日对着顾长卫耳边给出了答案:“生的,有了!” 顾长卫瘫软在地,头被一双手死死抱住。 多年未曾修剪的指甲,在地窖地面上磨砺得粗糙满是污泥。 那指甲便按在顾长卫的太阳穴边。 女人声音沙哑地呢喃:“生,生。” “生,生……” 这声音初时还只有一个,到了后来应和的越来越多。 “都小心!” 郑连急命众人点起火把,将火光汇集一处。 只见随着应和之声,黑暗中的地面蠕动。 松软的泥土中,猛然探出一只手。 这手上还带着泥中的根须和一些黑色甲虫。 抓挠了数下,泥土涌动。 一个个同样黑发披散,恶臭无比的身影,从泥中钻出。 它们压过枯黄蓑草,一边哭泣,一边朝着顾长卫爬去。 黑暗中只见得影影绰绰。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顾长卫,只觉眼前再次被黑影遮挡。 “生,生。” 这些从泥中爬出,还带着根须的黑影,一边回答着,一边冲顾长卫伸出手来。 “饶了我吧!”顾长卫发出无用的讨饶声。 他想哀求,却发现自己一时已经记不得盲妻的名字。 无数生、生的声音汇聚,传进了他的耳朵。 “不生了,饶了我。” 顾长卫耳朵里爬进了什么东西,软乎乎的身子在他耳道内蠕动。 他听东西好似隔着一层膜,听不太真切。 身子也被一只只手拽住,动弹不得。 他整个人平贴在地面。 背脊靠着割人的蓑草好似喜床。 那些掉下的蛆虫,泥里带的甲壳就如他当年兜在衣摆中的红枣花生。 抱着他头的那双手越来越用力。 弯钩似的指甲,一点点,用缓慢得让人惊惧的速度,按进了顾长卫的眼睛。 顾长卫的眼球上,蒙上一层鲜血。 他一张嘴便掉了满嘴的东西,整个视野都发红——如未熄的洞房红烛。 重重黑影,终将他埋住。 野地里,初时还听他惨叫。 没几息,便再听不见一点叫声。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黏腻的咀嚼声。 郑连等人,立在木棚中全程旁观。 他们倒还好,玄泽‘看’得格外清楚,露出欲作呕的神情。 魏世见状友好的,将自己喝着润嗓的金银花露递去。 “习惯习惯吧!” 其实魏世自己也犯恶心,但在菜鸟新人面前总不好露怯。 强行装作无事模样。 玄泽小声谢过,也不嫌弃他,小口小口将水囊中的金银花露喝尽。 这段时间里,风中浓烈的血腥和臭味,都被吹散不少。 郑连手紧紧握住刀柄,注视着黑暗中重叠成一团的影子。 他想着那盲女杀了顾长卫是不是能够散去怨念。 只是他的理想终究落空。 众多黑影,散开。 顾长卫躺着的地方已经一点东西也不剩。 便是残余的血滴,都被舔舐得干干净净。 哭喊着:生,生的黑影们,一如来时,一点一点融化进了泥土中。 直到再无踪迹。 但玄泽观测所知,这些黑影的怨气没有丝毫散去。 反倒是汇聚成一处,朝着村子方向离开了。 憎恨着顾长卫的它,它们,化诡怨念并不在此。 它们还有别的牵挂。 郑连顿觉得脑仁奇疼无比。 寻常诡物死后才因执念疯癫,这盲女却是生前便已经疯了。 执念捉摸不透。 且这盲女身死,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化成这种诡异的形态。 这一切,只怕还得找到另一个事件关键人物——顾远,才能找到答案了。 第639章 一夜 确定这个诡物有异常,郑连并没有下令当夜就莽进顾家。 既带队出行,他不止需要对手下人负责,也需要为这周边十里八乡的村民负责。 黑夜之中,他们本就处于弱势,趁夜进去绝非良策。 尤其这种土里来去自如的,只怕寻常方式无法断绝根源。 如赵鲤一直一直强调的,处理诡事,最重要的是情报。 郑连选择稳了一手。 派人去查同时,命手下人将火把光源集中,让周围都处在光亮之中。 一行人便在村长家的木棚,蹲守了一夜。 …… 他们这厢苦哈哈吃灰,身在馥县县城的赵鲤,却是带着一身甜滋滋的蜜酒气,趴在沈晏膝盖上。 沈晏修长的手指,插进赵鲤披散的发中,替她揉按穴位。 馥县特产的蜜酒味甜,赵鲤贪嘴多饮了两壶。 现正猫样打着哈欠,趴窝在沈晏膝上喊头疼。 沈晏见过酒量差的,但当真没见过酒量这样差的,竟能喝蜜酒喝醉。 仔细想来,赵鲤嫌别的酒辣,她确实鲜少饮酒。 心中好笑之余,沈晏唤来阿詹。 “说我喝醉了,亲自去盯着厨子去煮一碗解酒汤。” 赵鲤这酒量,是谁都没发现的破绽。 得为她遮掩一二,免遭人暗手。 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严密地将赵鲤的情报保护起来。 任谁也无法得知她的虚实。 阿詹进门便一直盯着自己的靴尖,闻言领命而去。 烛光摇曳,沈晏又垂头看自己怀里的醉猫,手指在她发间穿梭,脸上带着笑意。 赵鲤面颊将沈晏膝头的衣袍蹭得皱巴巴。 茸茸的头发,隔着几层衣衫蹭得叫人心痒。 “别停嘛!” 双颊绯红的醉鬼不讲道理,按摩的手一停,就嘀嘀咕咕的催促。 沈晏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了手。 指尖掬着赵鲤的一束发丝,一手轻轻落在她的颈上,指尖顺着领口一寸寸往里细细摩挲。 沈晏沉重喘息一声,眼底欲念翻腾。 只是看着她绯红脸庞,又急撤了手。 控制好情绪,扶着她的身子给她喂了半盏温蜜水。 赵鲤酒品一般,虽不发酒疯,但黏黏糊糊的也叫人发愁。 沈晏耐心伺候了她一夜。 等到次日鸡鸣,她迷迷糊糊醒来。 这才发现自己夹着睡了一夜的抱枕,是个活人。 衣衫揉皱的男人,合眼枕在瓷枕上。 朦胧的光照进来,侧脸轮廓分明。 赵鲤支着脑袋看了一会,厚着脸皮继续拱进了人家的怀里。 沈晏张了一只眼又闭上,带着些笑意收紧怀抱。 只这般亲密,很快被敲门声打破。 立在门板外的阿詹,一脸晦气:“沈大人,郑连昨夜领人去办差,遇上些难事。” “魏世回来想请赵千户相助,就是不知赵千户……在哪?” 昨夜还亲自守着煮解酒汤的阿詹,装死功夫一流。 深谙问话的艺术。 窝在沈晏怀里的赵鲤,张开眼睛,不耐的啧了一声。 但还是从床上爬起,伸了个懒腰。 沈晏靠在枕上,一缕发丝散在颊边,冷声回道:“去告诉郑连,我会去找赵千户。” 得了里边的回话,阿詹应了一声脚底抹油。 叫阿詹冒着挨骂的风险来叫门,必是正事。 赵鲤也不耽搁,从沈晏身上翻下床去。 已是深秋,屋中火墙烧着,常有热水。 早有备好的两套洗漱用具,赵鲤麻利地收拾好自己。 “我先走啦!”她压低声音道。 言罢,她走到窗户边,利索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翻了出去。 浑像夜半偷香的贼子。 脚一落地,正好与一个侍卫看了个对眼。 沈晏的侍卫虽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情趣,但都乖觉。 赵鲤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是背过身去,吹着口哨四十五度看天空:“今儿,天气真好!” 赵鲤笑嘻嘻从后院翻墙溜走。 沈晏靠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叹气——这小没良心的,睡完就跑。 赵鲤不善饮酒,但她这体质根本不会有宿醉烦恼。 神清气爽翻过院墙。 在她自己的住处,遇见了正蹲成一排喝粥的魏世和玄泽。 “快喝。” 魏世不拿自己当外人,一边喝粥,一边往自己怀里揣包子。 郑连还在野地喝西北风呢,自家兄弟怎么也得记挂着。 见赵鲤溜达回来,魏世还要行礼,被赵鲤拦住。 “说事说事!” 赵鲤没个正形,掰开菊花猪肉馅的包子,狠咬一口。 魏世端着粥碗,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赵鲤若有所思问道:“查过那个盲女的娘舅和家人吗?” “还有当年参加拍喜打生的那些人。” 闻言,魏世脸一苦:“查了。” “这些年,这些人竟陆陆续续都不在了!” 大约十一前,盲女的亲舅舅便失足从山上跌落,尸身被野狼啃得零零碎碎。 九年前,盲女的舅妈一家子被活生生烧死。 “还有,当时哄骗那盲女上山祭拜的邻居最惨。” “小孙儿被拐子拐走,她去寻。” “被拐子的打手乱刃分尸。” 魏世将能查到的情报一一说了,总结道:“没一个好下场的。” 赵鲤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查过顾远吗?”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这么多巧合凑一块,必有其缘由。 其中,又以顾远嫌疑最重。 魏世答道:“查了!” 他们发现这些,和赵鲤想法一致,第一时间便去查了顾家两父子。 顾远虽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或许是因为身世遭遇,他鲜少与外人接触。 活像一个透明人。 除了给村民一个内向窝囊的印象,他从不与村民接触。 最近一次接触,是有村民见顾家门上贴了喜字。 有好事撩闲的闲汉,爬墙去看,见顾家新妇在院中晾晒干花。 那妇人走路蹒跚,似也是个眼盲的。 村人嘴欠闲话多,笑话顾远娘亲是瞎子,娶个娘子还是瞎子。 以此事嘲笑顾远。 据说,顾远回家后,顾家曾传出过打骂之声。 魏世说到这顿了一顿,又道:“我们还排查了顾长卫。” 虽说顾长卫这死酒鬼,一看就不像是悔改复仇的人。 但出于谨慎,还是去调查了一番。 结果除了证实顾长卫真是个酒鬼外,还得了一条消息。 魏世脸色难看道:“顾长卫前两日还对他的狐朋狗友说,儿子顾远一直未曾娶妻,想叫儿子去入赘。” 第640章 观察 这有些弯绕的剧情,让赵鲤侧了侧头。 她不确定问到:“顾长卫不知道顾远娶妻?” 见魏世点了点头,她又问:“有好事村民看见顾家有一盲女?” 魏世又点头。 赵鲤看着手里的包子,一时间也有些发蒙。 如无意外,那些拍喜打生的人,都是死在顾远手上。 如顾远的舅爷。 当时顾远年岁虽小,但那舅爷应当不会对顾远设防。 乘其不备,将他推下山崖,完全是可行的。 还有什么纵火,拐子。 都属于顾远可以操作的范畴。 但是郑连他们遭遇的诡物形态,便不大对劲。 赵鲤看了看天色,起身道:“走!去看看。” “给郑连他们打包点早点!” 赵鲤领着他们去马厩,便撞上宫战。 昨夜那种蜜酒根本喝不醉他,酒宴后,宫战便开开心心的跟着雷德明去谈判,顺势收取战果。 经过他的努力,泰西人已经完全妥协。 一大早,宫战就张罗着亲自回江州府去将孙元接来。 泰西人的教派,治疗需要大量植物。 馥县此地再合适不过。 孙元吃过赵鲤给的体质果,又有绢娘相护,这点颠簸他受得起。 宫战同赵鲤打招呼后,便翻身上马。 魏世也帮赵鲤牵了马,一行人出了后门。 后门处沈晏早已换上骑装等候。 赵鲤冲他一笑,几人一起前往与郑连汇合。 …… 一夜蹲守,身上又是礞石粉又是桐油油灰的郑连上前来迎。 “顾远还在家中?” 赵鲤登高,望向顾家方向。 玄泽摘了脸上蒙着的黑布,肯定地点头道:“在,清早时便如常人般洗漱。” “只是他的身上,沾满了骴气。” 玄泽出道,头一遭遇上骴气如此严重的情况。 便是在江州府外,被孙福弄死献祭的一大家子也没有顾家这般阵仗。 从数量看,顾家积存的未腐骨一定不是一具两具。 否则顾远身上,绝不会有如此可怖的骴气残余。 沈晏负手站在赵鲤旁边。 他今日未着公服,穿着一身玄色骑装,巴掌宽的革带勒住劲瘦腰身。 一路上赵鲤不知偷瞄了好几回。 听了玄泽的话,沈晏道:“曾参与拍喜打生的人,顾远舅爷摔下山崖被狼撕咬成零碎。” “接着又是无端起火,全家横死。” “还有那邻居,被乱刃分尸。” “亦是肢体不全。” “那些残肢,许被顾远当做祭典之物,存放进了地窖。” 沈晏微微挑眉:“又或许,顾远正在拿这些东西种花?” 他说着张开右手掌中之眼。 忽然,和玄泽同时咦了一声。 赵鲤极目望去,却见顾家院里多了一个妇人。 这妇人穿着寻常的青布衣裙。 手中竹杖点点,摸索到了井边,正费劲的打水。 她生得一副白脸长眼樱桃口。 皮肤白皙,身材婀娜。 尤其腰臀比例极佳,是乡间百姓最喜欢的宜男相。 除有眼疾这一点残缺,根本不像是顾远能娶得到的女子。 顾家院中,还停着一架牛车。 昨日顾远拉着花盆去馥县县城时,在村长家借的。 顾远还算厚道,大清早起来给牛喂得饱饱的,便要将花盆卸下,将牛车归还。 种植那株花王海棠的木盆很大,顾远汗流浃背才将这包裹着苫布的花盆挪动。 院中盲女上前帮忙。 赵鲤叫来村长问:“认识那个盲女吗?” “眼熟吗?” 赵鲤没有直白的问,院中女子长得像不像顾远的娘亲。 村长也没悟到她的意思。 折腾一夜,村长精神萎靡。 眯着眼睛看了半响,村长肯定道:“那盲女就是顾远的新婚妻子。” “她不爱出门,但我曾见过她出门买豆腐。” 生得好的女子,村长印象深刻。 “那时我还道,顾远这小子憨人有憨福。” 赵鲤见他说话跑题,忙问道:“看这女子眼熟吗?像不像熟人?” 村长定睛看了看,果断摇头道:“不像。”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在一处山坡上。 砍伐了些草木遮掩,但长时间观看也怕被顾远察觉。 见村长说得肯定,赵鲤叫人带他下去休息。 他离开后,沈晏才幽幽道:“那女子不是活物。” 从沈晏掌心之眼观测到的东西,连人形都不沾边。 “可让我看看吗?” 赵鲤冲沈晏伸出手。 沈晏抬手,掌心探出些触须。 经过五通神和魏山梦境,他对这只眼睛的操纵越发熟练。 探出的肉须,扎进赵鲤掌心,甚至没能让她感觉到一丁点痛。 赵鲤在袖中,不正经以指尖轻轻揉了那细细的须子两下。 沈晏身形一顿,不赞同的看来——忽略他突然通红的双耳。 玄泽在一旁,单纯孩子对赵鲤沈晏袖下动作一点不知。 看见沈晏掌心探出须子时已经足够震惊。 待察觉到那须子上,附着的金色神光,立时狠狠咽了口唾沫。 沈大人,似乎也很厉害的样子。 赵鲤只皮了一瞬,便恢复正经。 借由沈晏帮助,她再次看向顾家院中。 院子依旧还是那个院子,顾远还在漫头大汗的搬运花盆。 但在一旁试着帮忙的妇人,却完全变了模样。 枯树似的干瘦躯体挂不住衣袍。 立在院中的‘人’如一颗花树,枝枝蔓蔓上生着褐色树皮。 最顶端,是一朵生得极艳的花。 这艳红色,约莫有脸盆大小,娇嫩的花瓣舒展开。 在花心,是一张女人的脸。 这女人白脸长眼,只是双目空洞洞没有眼珠。 ‘它’正扶着花盆一角,帮助顾远。 察觉到正被观看,‘它’忽而扭脸,看向赵鲤等人站立的山坡。 空洞洞的眼眶,死死盯着这边。 托着女人脸的艳红花瓣,缓缓收拢。 ‘它’稍一撤步,想要抬手告诉顾远些什么。 但一松手,扶着的花盆滑倒在地,哗啦摔碎。 花盆包裹着的苫布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第641章 变化 诡物便是如此,你看它时,它能看见你。 在沈晏掌心之眼的作用下,顾家一早的宁静画面露了原型。 那枯瘦挂不住衣袍的异类撤步。 头上生着的脸盆大小的红艳花朵,害羞似的合拢,花瓣遮掩了一半脸庞。 同时朝着赵鲤她们所在的地方抬手。 众人皆警觉,但接下来的情况出乎他们的意料。 换做常人,多少抬头看一眼。 不料顾远手抬重物,那沉重的木花盆本就让他负担沉重。 这异类撤步撒手,花盆顿时歪倒在地。 苫布包裹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昨日还恒赫灿然,美压全场的海棠歪倒在地。 满树的花叶都落了个干净,一兜抱在苫布里。 这一翻倒,这些枯黄烂叶被风吹了满院。 只余一株朽枝枯,老瘦死去的尸体一般,躺在顾家的泥地上。 虽不妥当,但赵鲤回忆着昨日那株海棠花王的风采,脑中忽闪过一个词——红颜化骨。 花树翻倒,黑油苫布垫底,花盆泥叶散了一地。 枯萎的树根抓不住泥土,松松散散。 泥里裹着的东西,也顺势落在了黑油苫布上。 那是一些干巴的残肢。 残肢上有刀砍斧斫的痕迹,亦有烧焦的痕迹,各式各样。 这些残肢都不新鲜,但其上的某些东西却一直存在,源源不绝滋养着,育出了一株妍姿艳质的海棠花王。 所以花市上无论出价多少,顾远都不愿意卖。 赵鲤听沈晏轻笑一声:“难怪,也只有这些臭肉烂骨能育成这一株断肠花。” 沈晏话说得刻薄,赵鲤却应和着他轻笑两声。 相比起他两的轻松,顾远见得遍地黑泥残肢,脸色大变。 他脸色惨白,左右看看。 也不管地上的花树,急将苫布左右一扯,把地面的那些碎肢统统盖住。 显然这些东西晾在天日下让他十分惶恐。 扯苫布盖住后,他猛然抬头看向了他的‘新婚妻子’ 赵鲤她们站草木遮挡伪装的山坡上,远远的看不清顾远神情。 但她们都看见,扮演着顾远新婚妻子的那异物,后退了半步。 空洞洞的眼睛,瞧着顾远。 下一瞬,一块木花盆的碎片劈头盖脸砸向了‘它’ 顾家的画风登时一变。 顾远紧紧咬着腮帮,黝黑面膛憋得发紫。 手里是随意捡的木花盆碎片。 扬起落下,扬起落下……如此反复。 孬人耍狠时,绝不输那些劫道的强人盗匪。 从赵鲤和沈晏的视角,能看见那异物头上生的花儿,花瓣紧紧闭合。 死死挡住花心中生着的脸,整个都在发颤。 看不穿那异物伪装的郑连等人,却纷纷皱眉。 从他们视角,只见那眼盲的弱女子被突然暴起的顾远骑在身下。 手中碎木嘭嘭砸下。 很快,这不会哭喊的女子便被砸得嘴歪脸斜,原本好样貌的脸砸成了一团烂泥。 “这王八蛋!” 魏世嘴利,狠骂了一句:“果然什么爹生什么种。” 郑连话不多,却是抬手握住了腰间绣春刀。 两人都看向赵鲤,想得了指令下去拿住顾远。 但这时间里,异变又生。 骑在盲眼新妇上的顾远,忽然抽泣。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 这些透明液体,掉落在他身下新妇烂成一团的脸上。 带着咸味的泪,掉进血肉里当是疼的。 但这挨打时毫无动作的新妇,却动了。 ‘她’抬起手,葱根似的手指轻轻抚摸上顾远黝黑面膛。 两片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她’被打得狠了,牙脱口歪,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远摸了摸‘她’散在泥里的头发,起身进了灶间。 眨眼又转身出来,手里多了一柄有些生锈的菜刀。 在新妇颈上摸索了一下,顾远抬手。 纤细的脖子,在这锈刀下好似白萝卜,轻易便剁碎成两截子。 未免断处流出的汁水沾污衣裳,顾远还腾出一只手,拨了新妇半边衣衫。 最后,他一手捧了断首,一手捧了干净衣衫站起。 地上只躺着一具无头的半裸艳尸,雪白胳膊雪白胸脯露在外边。 郑连等人都侧目回避——便是知道那新妇不是活物的玄泽,也垂下眼眸。 对顾远来说,地上横尸不值一提,他随意扯来花盆边的苫布将艳尸遮挡。 却珍而重之地,捧着砍下的头颅。 赵鲤和沈晏道不需要回避这场谋杀,在他们的视角,躺在地上的躯体枯败腐朽。 顾远捧进了地窖的,是一朵芯子藏着美女脸的巨大花儿。 顾远进了地窖又很快出来。 他熟门熟路开始收拾起地上的东西。 他是熟手,地上艳尸残肢,一应抛进地窖。 将地窖门盖上,望着碎在地上的木花盆,露出苦恼神色。 这盆儿也是村长家借的,现下碎了该如何还。 顾远昨日赢下大笔银钱,却是一毛不拔。 顾家地面是泥地,他随意铲些泥土,将地面痕迹一盖,瞧着样子便像是想要出门还牛车。 先前发生的事情,已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踪迹。 赵鲤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或许知道那地窖里是什么了。” “只是还得去探一探。” 沈晏控制着,将肉须一点一点从赵鲤掌心抽出,留下的细孔揉了揉便不见了。 赵鲤想了想看向立在身侧的玄泽。 玄泽的眼睛,看根据残余物件上的气,瞧见些片段,他是定要跟赵鲤走一遭的。 旁地人,赵鲤想了想点了魏世在身边。 又对沈晏道:“顾远应该是去村长家还车,劳烦沈大人跟着村长回去,帮我拖延些时间。” “或顺势将顾远拿下,请沈大人随机应变。” 赵鲤对郑连一侧头:“跟着沈大人。” 处理诡案时,赵鲤说什么便是什么。 三言两语敲定去向。 正好穿着便装的沈晏,带着村长去了他家。 郑连等人藏匿跟上。 赵鲤这边只留玄泽魏世在身边。 她往身上细细扑洒了礞石粉,眼看着顾远赶着牛车去了村长家。 她也带着魏世和玄泽,一路避人溜达到了顾家院子。 顾家原本也富过,青石院墙用料扎实,院门紧锁。 魏世早已瞧见院墙上插着的防盗碎瓷片,脱了外衫折叠起来,铺在院墙。 赵鲤给他一个夸赞眼神,脚一蹬,麻溜撑着魏世垫着的衣裳,翻进院里。 她翻墙动作行云流水,落地无声。 魏世随之跟上。 玄泽张大了嘴,看着熟练的他们。 也不知靖宁卫竟还要有这样的技能。 知道的是官差,不知道的还道他们是什么梁上君子呢。 他胡思乱想着,听里边魏世吹了声口哨,忙将杂念甩出。 垫着魏世衣衫翻越墙头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垫了衣衫便不会被墙头防盗瓷片划伤手! 默默涨了新知识的玄泽落地,魏世搀扶了他一把。 这边赵鲤等人偷摸进了顾远家。 那厢赶着牛车的顾远敲开村长家的门,便见村长家中站着一位骑装公子。 那公子抬眼看来,姿态倨傲问道:“便是你种出了海棠花王?” 第642章 重现 赵鲤三人立在顾家院子里。 这院子破败,一眼望到尽头,没什么值钱物件。 他们走到堂屋前。 许是为了保护赢来的银票,堂屋门上夸张的加了一把巨大的铁索。 魏世嘿嘿一笑,自发上前。 从袖口处摘下一根弯曲的铁针,朝着锁头捅咕。 嘴里闲不住,低声道:“田百户闲来无事教过我们,我学得最好!” 田齐、宫战都是边军夜不收出身,军中服役的什么人都有,乱七八糟技能也不少。 进了靖宁卫,也将这些乱七八糟技能传给了下边人。 赵鲤略弯着腰,仔细看魏世捅咕门锁,边看边学。 所谓技多不压身,多学说不得哪日派上用场。 他二人在这轻松闲适,一副做贼做派。 只有玄泽,第一遭干这样的事。 一边放哨,一边紧张得恨不得小心肝从嘴里蹦出来。 赵鲤含笑斜他一眼,在他肩上一按。 咔哒—— 魏世得意亮了一下手中铁针,照旧别回袖上。 顾家把门的铁将军,应声而开。 解了重重锁链,一进门先问道屋中复杂的臭味。 与异类诡物无干,纯粹是住者不讲卫生残留的酒臭汗臭。 赵鲤嫌恶皱眉,打了个手势,掩上堂屋的门。三人结队进屋搜查。 他们自然知道问题最大的地方在地窖。 但地窖就像是一处爆竹,点炸了只怕就没时间再搜索屋中。 届时说不得错过些重要信息。 因而三人先搜了屋子。 找东西时,由赵鲤魏世做主力,小菜鸟玄泽立在门边把守放哨。 没一会,堂屋中,堆放了一些搜出来的杂物。 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的顾长卫屋中,找出半吊铜钱和一大叠借条,跟不知哪来的一张鸳鸯抱腹。 这抱腹皱皱巴巴散发异味,魏世两指拎出来,只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在地面蹭了几下手指肚,这才舒坦。 而顾远的屋里便更加简单,除了那些他藏匿的银票,还有两包衣裳。 一包碎布裹做一团,颜色花花绿绿,像是衣上裁下来的。 看着都时间不短。 赵鲤叫来玄泽‘看’。 面前一件褪色散发陈旧味道的青色碎布铺开。 玄泽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在空中拨弄了一下——像是翻开一本书。 模糊的视野中,一些断续画面出现。 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这些画面尤为模糊。 玄泽眯眼‘看’了许久,才终于辨识出一些东西。 画面中,一身短打扮的男人出于中年和老年之间。 背上背着一个篓子,在山间采山货。 这男人虽说年纪较长,但十分健硕。 见得陡坡有一丛菌子,他便去采。 春雨润泽地面,泥土湿滑,他竭力稳住身体之际。 一个声音在后叫他。 穿得衣衫褴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童满脚泥泞。 依稀瞧得出是顾远幼时模样。 男童哭诉饥寒,撩开袖子叫舅公看伤处。 舅公有些心虚,回身往背篼里掏东西。 一双小手伸来一推。 全不设防的舅公咕噜噜滚下陡坡,头狠狠撞上了一根木桩子。 脖子向后弯折出可怕弧度。 幼年顾远缓缓缩回手,脸上惊慌、恐惧此地闪过。 最终定格在满足和喜悦。 他从腰后取斧柴刀,剁了一截手指,裁了一截衣衫。 踉踉跄跄回家,将断指抛进家中地窖,碎布好生珍藏。 地窖的黑暗中,响起一阵野兽般的哭嚎。 画面定格,玄泽面色惨白。 他将所见复述之后,还欲看其余的布料。 但赵鲤制止了他。 余下的不必在现在看,大抵也能猜到都是顾远用各种手段,得来的战利品。 那些拍喜打生之人,应该都在这留下了一块布。 玄泽的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赵鲤不想将他的能力浪费在这。 制止了他后,见屋中再无其他可疑物件。 三人一并到了地窖前。 地窖中狭窄逼仄,空间不会太大,赵鲤命魏世把守地窖口。 玄泽自告奋勇打头阵,先下了地窖。 赵鲤未服夜视秘药,跟随之后。 果然,下到地窖时,已见玄泽点起了火把。 火把火光所及之处,可见无数黑褐藤蔓。 这些藤蔓爬满了整个地窖。 地窖中弥漫着一股甜腻香味。 在火把光线下,笼罩着一层淡粉色的花粉。 赵鲤抬袖掩鼻,遮挡同时抬眼去看。 只见这些黑褐藤蔓上,生着十来个巨大的花苞。 或许因赵鲤不是熟人,又或许因是白日,这些花苞紧紧闭合。 火光跳跃在娇嫩艳红的花瓣上,这些花瞧着美艳至极。 “赵千户!” 玄泽轻声叫了一声,指向一处。 只见那里躺着一具半裸女尸,那尸身已经被遍生地窖之中的藤蔓吞了大半。 藤蔓上,一朵花苞正缓缓生出。 赵鲤两人进入地窖的瞬间,村长家中的顾远忽然面色大变,站起身来。 他难得如宾客一般被招待,手里捧着村长家白瓷碗。 突然站起,他手里的瓷碗粗茶摔了满地。 他什么也不顾,想要立时转身出去。 不料,上首那玄色骑装的公子,突然一眯眼:“怎么?” 他模样生得好,眯眼看人时格外跋扈。 顾远被他气势一震,转身出去的动作顿住。 结巴解释道:“不是,不是故意。” “不是,便好生坐下。”沈晏搁了茶盏,沉声道。 第643章 人木 村长家是典型的江南民宅布置。 沈晏作为贵客,被请于堂屋上首而坐。 他以买花为名,询问顾远那株海棠花王之事。 那株海棠花王已一夜枯萎,顾远必不可能卖。 沈晏本色演出霸道恶客毫不违和,将顾远死死拖在了村长家中。 顾远此人,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平常得不到任何人的半点尊重。 虽然私下犯下血案无数,但就是因为这些血案,他格外胆小。 与人交往时显得窝囊不堪。 便是沈晏这样初见,不明身份之人,只需一声冷哼便能叫他心中生畏,停下离开的脚步。 一旁的村长见他还呆站着,就上前来拉他:“快些坐下吧!” 村长也怕顾远,但他更怕沈晏。 在村长的帮助下,顾远心不在焉地坐回了凳上。 而在顾家,赵鲤和玄泽眼见着那一具半裸女尸被地窖中的根茎吞下。 而黑褐根茎上,先是生出一点艳红的花苞。 随后娇嫩的花瓣一点点蓬松松的生出来。 呈现在她们眼前的,已经是一朵重瓣的花儿。 玄泽从没见过如此怪异的花,他十分不安的握着箭囊中的一只羽箭。 只是赵鲤毫无动作,他也强按捺住攻击的冲动。 赵鲤侧目看他,宽慰道:“放心!” 要是危险她哪有这闲情站在这看花装逼,早就先下手为强了。 想到玄虚子老道还在水宛顶班收拾烂摊子,赵鲤有心教导玄泽,开口道:“此物为人木。” 属于一种古物变种。 鉴于大景没有《酉阳杂俎》这本书,赵鲤暂略过出处,只道:“人木,曾有记载生于大食西南。” “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 “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这种生在大食的人木,最大特征就是头上花树像人首。 难得能显摆一把的赵鲤,看玄泽发懵的神情有些开心。 这就是知识带来的乐趣吗? 赵鲤轻咳一声继续道:“但后来这种人木,因天地异变也生出了变化。” 灵气复苏时代,像人树这种东西,是最容易生变的。 赵鲤看着生满枝干的花。 前世灵能局诡狱前庭中,就有一株人木当做迎客树。 按灵能局第一任老大的说法是——诡狱也要有叫人感觉宾至如归的微笑服务。 进诡狱蹲大牢的人宾至如归没有赵鲤不知道,但工作人员都跟这人木关系良好。 赵鲤想着想着,心中生出些感慨。 “玄泽,你知道怎么让这些闭合的花苞打开吗?” 赵鲤的问话,让老实孩子玄泽很是苦恼。 他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哪知道怎么让花苞打开。 他摇了摇头道:“不知。” “很简单。”赵鲤一边回答,一边抬手摸了摸生在枝蔓上的花。 接着露出一个笑来:“只要微笑就好。” “啊?” 提心吊胆的玄泽不知赵鲤是真心的,还是在戏耍着玩。 想了想师祖的交代,玄泽想赵千户此举必有深意。 他后颈紧张得全是汗,还是在脸上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来。 干巴巴笑了两声,玄泽还想要问。 却惊骇看见,地窖之中生着的硕大艳红花苞都在颤抖。 接着,赵鲤正前方的一朵花,舒展开了第一片花瓣。 一些玫色花粉簌簌掉了下来,甜腻的香味越发浓重。 随着花瓣一点点张开,花芯中伤痕累累的女人脸露了出来。 赵鲤与那女人脸仅一臂之遥。 花苞中那张被人殴打脸成烂泥的女人脸,带着明显的伤痕。 玄泽左右扭头,骇然看见满地窖的花苞都开放了。 每一朵花中,都生着一张破碎的死人脸。 有些是额角凹陷,有些是面膛青紫。 ‘她们’都生得一模一样,脸上保留着的死相却是各式各样。 齐齐扭脸来,看着赵鲤。 这场景发生在幽暗的地窖中,逼仄的环境让玄泽生出巨大不安。 见赵鲤不动,他甚至以为赵鲤中了什么邪,忍不住看自己的手掌。 寻思要不要朝着赵鲤后脑勺来一下。 只是不待他行动,满树满墙的人首花忽而一动。 ‘她们’全都望着赵鲤,浅浅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来。 “你们好。” 赵鲤笑容越发灿烂,同满墙的人首花打招呼。 在此处见到与前世一样的东西,赵鲤这笑容真心实意。 察觉到这一点,满墙的人首花花瓣微颤。 在玄泽骇然的注视下,被花瓣簇拥着的女人头纷纷像是受热的蜡。 缓缓融化,变形。 紧接着,一个个变了模样。 玄泽愕然张大了嘴,看满墙人首花,变成了沈晏的模样。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娘跳大神,跟着校尉们混了一段时间的玄泽吐口骂了一句脏话。 赵鲤笑容不变,侧头白了他一眼:“人木,记载中便花如人首,十分爱笑。” 灵气复苏后这种特性被放大。 “若是对着它微笑,满树的人首花也会回以你微笑。” “并且会变化成你心慕之人的模样。” 随着赵鲤的介绍,满墙花芯中沈晏的脸,纷纷露出笑容。 那笑容柔情蜜意,玄泽稍一联想,忍不住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赵鲤又道:“对着人木笑得久了,枝蔓上的人首花便会掉落。” “花落地生根,很快就能长出一个人来。” “虽说只可存活几日便会枯萎,但枯枝拖回人木根下,又能被吸收重新生出花儿来。” 因此,人木才能百年来稳坐灵能局最受欢迎异物。 没人能拒绝一个全合自己心意的意中人。 并且能合理合法的开后宫。 等着对人木微笑长对象的人,据说排队排到了两年后。 赵鲤说话间,正对着她脸的那朵人首花,带着微笑从枝蔓上落下。 融化进地窖的地面,没一会生出一根细细嫩嫩的芽。 赵鲤饶有兴趣的蹲身观察。 玄泽却没她那么心大。 他第一次见这这样的场面,想着要是待会从地里面长出一个沈大人该怎么办。 后背生着一层白毛汗,他看着地上的小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 第644章 绿芽 顾家地窖地面,那根人首花落地长成的芽。 生至大腿高时,已经可以看见顶端畸形的人面隐约是沈晏模样。 只是那小头压得扁扁的,有些畸形,且还没有生出头发。 这般看来,让人心中生畏。 玄泽不由一哆嗦,后退半步。 他心乱如麻,既想看这小芽长成的模样,又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过诡异。 诡异得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 地面的树枝越长越高,沈晏的脸渐渐成形。 紧紧闭着眼睛,畸形的头顶生出了一根头发。 长至大腿高时,一柄长刀砍来。 还未长成的树枝断做两截。 上半截栽倒在地,缓缓被地窖的人木吸收。 下半截却是瞬间枯萎成灰。 玄泽心有余悸,看向砍断了树枝的赵鲤。 心中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赵鲤收刀入鞘。 她还没丧心病狂到等这苗木长成。 她相好的醋劲大,并且就在不远处。 虽有一点点期待,但她哪敢搞什么怪奇替身文学。 再乱来,说的不得害这罕见的人木被妒火焚烧。 那可就造了大孽。 她还想将这株奇树搬去诡狱前庭呢。 微笑服务,在哪都是需要的。 赵鲤做这番无情操作时,占据了地窖的人木没有半点反应。 上面生着的人首花依旧在冲赵鲤笑。 人木便是如此。 没有证据证明它具备神志。 只要人对它露出真心的微笑,它便会一心一意的奉献。 哪怕一次次被打杀,被伤害。 堪称植物界超级恋爱脑。 怕人首花再落下,赵鲤故意收起脸上笑容。 随着她笑容消失,人木委屈一般唤道:“阿鲤。” 连着声音都与沈晏一致。 赵鲤不回应,人木似有些委屈的收拢花瓣,将脸庞遮住。 花芯中的俊朗脸庞,快要掉下小珍珠。 地窖之中,满树人首花重新收拢成花苞模样。 但花芯里的人脸和整棵树,都已经变成了赵鲤的形状。 顾远那厢坐在沈晏面前如坐针毡,这边赵鲤摩拳擦掌,甚至规划好了搬运路线。 玄泽缓了许久,才稍适应当前状态。 他看着赵鲤,心中陡生敬畏。 不愧是赵千户,这般诡异之事,她竟能如此平静对待。 更让玄泽发毛的是……赵鲤砍这花树时,毫不手软。 全不顾及,那花树生得她的恋人模样。 寻常人定是要犹豫迟疑。 玄泽越想越是敬畏。 赵鲤却拍了拍手,让他回神:“醒醒,该干活了!” 玄泽反应慢了半拍:“什、什么活?” 赵鲤啧了一声。 到底是小菜鸟,反应慢了些。 她道:“昨夜杀了顾长卫的那个东西,还在这。” 顾远或可借人木枝蔓,催生出艳极的海棠花王。 但极限也在这了。 人木绝不可能化身那么多数量,循血杀人。 杀死顾长卫的,另有其物。 便在人木的根须之下。 玄泽愣头青,只是没经验,不代表他真蠢。 听闻赵鲤的话,顿时色变。 低头看向地面:“顾远娘亲!” 那个被拍喜打生的盲女。 此处竟同时存在两种异常。 见他一点就透,赵鲤浅笑着点头。 她抬起刀柄,指向黑暗之中:“看那!” 玄泽这才留意到,自己之前被人木吸引走了注意力,一点也没发现黑暗中多了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身上的味道,因地窖中人木开花的香味被遮掩。 一只两只…… 匍匐在黑暗,藏匿在人木的枝蔓中。 徘徊在火把的光亮之外。 玄泽想起昨日顾长卫的凄惨,手微微晃动。 连带着火把轻轻动。 光焰摇晃,黑暗中窸窸窣窣的东西逼近过来。 就在此时,只听锃的一声响。 一柄长刀钉在了地面。 以那柄长刀为中心,黑暗中蛰伏之物纷纷以更快的速度逃开。 是赵鲤杀生名刀上的震慑特性生效。 曾弑杀神明降临之躯的煞气之刃,可叫弱小诸邪退避。 故意实验的赵鲤很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玄泽却想给她跪下,用嘶哑的声音高喊:赵千户威武! 昨日那东西瞧着就不好惹,却被赵鲤一刀逼退。 赵鲤挺直背,接收小菜鸟玄泽崇拜的眼神。 指了指黑暗中:“放心看吧。” “是!”玄泽使命感爆棚挺直了背脊。 他这才定睛去‘看’黑暗中的人木和那退避的东西。 黑暗地窖中,昏黄桐油火把静静燃烧。 火焰带着桐油燃烧独有的油灰。 忽明忽暗的光下,玄泽眼前渐渐模糊。 一些陈旧发黄的画面,缓缓在他眼前展开。 相比以往,这些画卷杂乱无序。 可称破碎混乱。 杂乱的光影瞬间朝着玄泽扑来,他像是晕车一般恶心。 幸而赵鲤的佩刀还插在地面,为他遮挡了煞气。 没有出现上一次观看细骨的场景。 玄泽强忍恶心,探出手虚空翻了一下。 画面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片黑暗。 只是黑暗中,无数声音回荡。 “生不生?” “生不生?” 一声声质问从未知的黑暗中传来,最后被想象具化成一个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妖魔。 这些声音,这些怪影不分时间不分昼夜。 一直一直回响在耳边。 黑暗中女人的哭喊起先还像人。 后边已嘶哑癫狂如兽。 疯癫之人的世界,难以理解。 那些癫狂之下,幻想出的黑暗怪物,给玄泽带来了极其严重心理负担。 忽而有一日,头顶亮起一束光。 “娘,我给你报仇了。” 一小截带着血腥味的断指和半边干饼子,从地窖口扔了下来。 掉进地面的粪秽里。 铁链哗啦啦,已经疯掉的女人哪记得什么仇恨不仇恨。 她只知地窖开了,便有吃的。 从地上捡起脏污的干饼,放进了嘴里。 这断指只是开端,地窖门每日打开投下少少的饭食。 偶尔,也投下些肉块。 有烧焦的,有腐烂的。 终有一次,掉下来的肉中,夹杂了一粒树种。 这树种是邻人将要种植的大食稀品。 现在夹在翻卷起的皮肉中。 无数人精心侍弄养不出的异域奇花,在渗水的地窖,在一堆粪秽里抽出了芽。 疯癫的妇人,怀抱着这一颗绿芽,得了片刻的安宁。 第645章 问米 黑暗中,小小的绿芽。 和地窖中别的东西不一样。 在这已经习惯的恶臭中,带着淡淡湿润的生草气味。 被铁索锁住的女人,减少了尖叫次数,珍惜地环抱着这根细芽。 从地窖抛下来的食物很少。 少得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随时处于饥饿中的疯妇,将能寻到的一切东西塞进嘴里。 唯独这根稚嫩的芽。 她极干瘦,像是一条守护珍宝的蛇,屈身将这小芽护住。 时间渐渐过去,小芽渐渐长大。 继续生长下去,或有一日能顶破这地窖。 冲破黑暗。 从破口露出蓝天白云,吹进新鲜的风。 时间渐渐推移。 其中,顾远曾来这地窖中打扫。 衣不蔽体,满身粪秽的盲女已与野兽无异。 当顾远试图靠近时,疯癫的女人便不顾一切地攻击他。 一次两次,顾远便也不想再管。 他比他爹顾长卫好一点——站在地窖口丢下来的食物要多点,有时带着不知名的肉。 谁也不会知道,蜷缩在黑暗中的疯妇,藏着一个小小秘密。 许是因为生在地窖中,这株人木的嫩苗,枝干并不挺拔,反倒生得藤蔓模样。 疯掉的盲女,日日将脸贴在树干上才得安眠。 这种习惯,持续到死亡降临。 她当然会死啊,常年不见天日,日复一日的饥饿。 死亡是必然。 顾远几日听不见地窖的喊声,下来看时,瞧见的便是躺在蛆虫里的死人。 那根捆人的铁链,已经因饥瘦松垮。 可到死,疯掉的妇人都没有挣脱开。 顾远曾想下来背尸,但地窖里实在太臭。 最终,他从地窖口抛洒下花泥,就这样将地窖填平了一层。 …… 玄泽一边说着,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他的眼睛能派上极大用场,但也带来一些后遗症。 感同身受地目睹,远比卷宗上两行公文要有感染力。 他吸着鼻子,指向一处:“那个女人,就躺在那。” 脚腕上还锁着铁链子。 玄泽抬袖抹了一把脸,手又在虚空拨弄了一下,捕捉到最后一个片段。 人木生长在这地窖。 与疯妇的尸体融合在了一块,它改变了生长姿态,藤蔓一般爬满黑暗。 因村中闹诡异,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顾远,进到地窖。 地窖门打开,光束照下来。 顾远终于看见这株奇花。 他先是惊愕,随后双眼发亮地狂喜发笑——这株奇木,在馥县定能卖出好价钱。 接着,顾远瞧见人木上的花朵舒展花瓣开放。 白脸长眼的女人脸,微笑着露了出来。 笑着笑着,坠下枝蔓,落地生芽。 顾远有了一个媳妇。 一个双眼空洞洞,瞧不见他有多窝囊狼狈的媳妇。 可人都是既要又要还要。 村人嘲笑这盲眼媳妇,笑了几回,顾远不敢对外人撒火,将碗砸向了盲妻的额头。 人首花生出的‘人’脆弱得很,声都没出便躺倒下去。 顾远将‘尸体’丢进了地窖。 没几日,他又有了一模一样的,越发肆无忌惮。 玄泽捂着脑袋。 在‘看’时,他经历了无数次死亡。 若不是赵鲤的长刀震煞,说不得已经随着一次次死去,身上生出些异变。 赵鲤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 忽而探手捏住他的手肘:“可以停了!” 玄泽已经到了极限,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赵鲤手劲大,捏得玄泽手骨生疼。 他脸色惨白,猛地从那些残留的画面中抽身。 他扶着身后的梯子,深吸一口气,致谢道:“多谢赵千户。” 赵鲤赞许地点了点头:“表现很好!” 至少毅力这一关,合格了! 突得了夸赞,玄泽抿着唇有些害羞。 缓了口气他问道:“赵千户,此种情况该如何处置?” 一个声音插嘴道:“把地窖掘开,挖出尸首焚烧。” 却是魏世在说话。 他在上边把风,也顺便看住地窖门,免得出现后路被堵之类的事件。 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把风同时,竖着耳朵在听。 这时才忍不住插嘴。 赵鲤抬头看他:“理论上没错。” “就是粗暴了点!” 或许,她们可以用更温和一些的处理办法。 比如通灵。 “或可试试问米通灵。”赵鲤道。 能被她的杀生刃震慑,地窖中的东西并不算可怕。 从玄泽的描述看,赵鲤对地窖中疯妇的执念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艺高人胆大,提出一个方案。 魏世看着下边黑黢黢的地窖,默默一抖缩回脑袋:“诸事不顺,多灾多难。” “诸事不顺,多灾多难。” 他的碎碎念被赵鲤听见。 赵鲤不由嘴角一抽,她已经知道了这货乌鸦嘴属性。 但是这话说得是真他大爷的晦气,赵鲤忍不住想上去抽他。 嘶了一声,到底忍住。 从地窖爬出,白了魏世两眼,自坐在顾家的井台边,点亮了小信使的灯笼。 小信使应召而来,慢慢从水井中探出脑袋。 赵鲤仔细一看,直呼好家伙。 两日不见小家伙又换新裙子不说,还带上了小金项圈。 手腕上一小圈花苞串的手串,抬手跟赵鲤显摆。 赵鲤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它脑门:“真漂亮!” 小信使四瓣嘴快活开合两下,接着回到井水中,去为赵鲤寻找问米的材料。 比起沈白沈小花两个,小信使属于高级街溜子。 哪里能找到材料,它最熟。 问米所需材料不复杂,白蜡,黄纸,一竹筒和一小袋白米。 寻常问米需黑猫血之类极阴材料,但赵鲤有更好的东西代替——阴差的马头铃。 极阴的马头铃一响,敢不来的应该没有几个。 准备停当,赵鲤带着材料下到地窖之中。 有马头铃,她不需挑什么时辰,黄纸上写下调查到的盲女姓名和生卒年。 赵鲤未收起镇煞长刀,直接命玄泽灭了火把。 地窖门关着,只余一对白蜡的光亮。 赵鲤半蹲,一手摇动阴差的马头铃。 霎时间,白蜡焰光一晃,登时变成一片惨绿。 随着一阵恶臭,一双生着黄黑厚甲的手,缓缓爬到了烛光边缘。 第646章 抓捕 带着草木清香的风,透过窗户吹进屋中。 一把年纪的村长,在家中条凳上坐立不安。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任谁都能察觉到,气氛不对。 村长咽了口唾沫,先是小心看了看坐于上首的沈晏。 这位虽着便装,但瞧着气势架势都不是寻常人物。 村长生畏,自是正常。 但另一个人,却叫村长有些看不懂。 顾远也可以算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 这孩子生在那样的家庭,爹爹平常不管事。 一回家只知耍酒疯打顾远。 村长的记忆中,顾远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脏旧衣裳站在角落。 现在村长却第一次,从顾远身上感觉到了懦弱之外的东西。 坐在椅上的顾远垂着头。 他像是一根麻绳,被巨力两头拉扯。 虽好生地坐在椅上,但脚下却是一直不安的动不停。 好似一只手将他死死按在椅子上,另有一只手却揪着他的衣襟让他快走。 这两种情绪的拉扯,在顾远身上表现得实在太过明显。 就是村长也能轻易看出他的为难。 村长见顾远青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磨动。 碍于贵客在场,村长干笑,想拿出长辈的范,叫顾远消停坐下。 可他视线向下移动,不期然看见了顾远青布鞋上的一团污迹。 那酱色污迹半干不干,还沾着一根枯黄枯黄的长发。 村长手一哆嗦,将手中茶盏失手摔下。 啪—— 这声响像是一种信号。 顾远忽然抬起头来。 他的视线在村长和沈晏身上扫过。 原本为难憋闷,红得发紫的脸恢复正常。 他吁了口气,甚至挤出一个笑来:“并非不卖那花王,实在有些难言之隐。” 他自进了这间屋子,便被沈晏凌人气势所慑,说话一直唯唯诺诺。 现在这一通话,反倒是顺畅得多。 沈晏朝中见过多少老狐狸,顾远的变化他看在眼里。 他略一挑眉:“哦?” “什么难言之隐?” 顾远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谦卑的笑来:“本不想说的,牵涉我家秘方。” “不过公子与我僵持许久,想来是真心想要,我便也让一步。” 顾远的话越说越顺畅。 现在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那唯唯诺诺被人欺负的村夫,藏在现在的面具之下。 他呵呵道:“劳烦公子随我回一趟家,届时公子一看便知。” 沈晏好整以暇,摩挲了一下拇指。 只是还没等他答应,村长已道:“不可!” 村长昨夜亲眼瞧见顾长卫惨死蓑草之中,他知道顾家定然有大怪异。 对于沈晏,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靖宁卫中大官。 哪敢叫沈晏去顾家冒险,若有万一不知牵连害死多少人。 沈晏看了村长一眼,却是很自然地忽略了村长的话。 他站起身来道:“我倒想看看这穷乡僻壤,有些什么秘方。” 他生得好,态度倨傲时格外容易激起他人敌视——尤其顾远这般人。 沈晏自个也知道,并十分擅长发挥此项特长,将仇恨稳稳拉住。 见村长张着嘴,似乎还要阻拦。 顾远道:“村长定不放心公子,不若一块去吧。” 说完,不顾村长急摆手,自顾自道:“走吧,上路吧!” 他这催促之言实在晦气,村长满脑门子汗,哪敢跟他扯皮。 见沈晏站起身,顾远对着沈晏和村长催促道:“那便走吧。”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这位公子一人来的?” 沈晏忽视村长家梁上窗后蹲着的人手,侧了侧头:“一个人又如何?少不了你的银钱。” 得了沈晏的回答,顾远又问:“村长,今日怎么不见你的家人?” 村长汗水顺着脖颈流。 人老成精他一眼看穿,顾远这王八犊子只怕没安好心。 他哪敢说自己家人已经被带到安全处避风头。 扯了扯嘴角道:“都去晾晒场侍弄干花了。” 顾远越发高兴,脸上笑容都藏不住地催促道:“这样啊,那快走啊。” 催促之际,他无声绕到了沈晏身后。 他年少时饥一顿饱一顿,个子矮。 只看见沈晏后背衣料缂丝的暗纹。 一时间心中又妒又恨,毒汁沁出。 屋中一个青壮和村长这老头,自然优先解决这青壮。 之后…… 顾远根本不想之后,就像他第一次将舅公推下山摔死时一样。 探手便去摸村长家的门闩。 他手极快,将门闩握在手中,脸上凶相顿现。 村长一直警惕着他,听着风声响起,骇然张嘴,极惊惧之下却喊不出声。 眼见着顾远手里门闩朝着沈晏后脑砸去。 完了! 这个念头刷屏一般在村长脑海中回荡。 他却听沈晏轻笑一声,向右侧行一步。 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顾远使尽全身力气挥下的门闩擦着沈晏的衣角而过。 顾远大力砸了个空,向前踉跄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却见沈晏拂开袍角。 长腿穿着小牛皮骑靴,一脚踹来。 靴底子印在顾远的肚子上。 顾远甚至来不及想,这富贵公子哥为何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已经整个人被踹到了空中,倒飞出去。 巨力之下,肠肚搅成一团。 顾远一路砸碎了两张条凳,这才重重摔倒在地。 蛤蟆一样趴在地上,意识模糊猛地吐了起来。 呕干净了胃里的东西,他狼狈抬头。 不意从天花板唰唰跃下几个黑影。 得亏村长家境富裕,房梁用料扎实,这才没有踩塌。 浸泡过鸡血的麻绳,足有拇指粗,将顾远严实捆住。 同时两个雕刻符篆的麻核桃,塞进了顾远的嘴里。 将他的嘴巴鼓鼓撑开,舌头死死压在核桃下,再说不出半个字。 这些还不算完,一蓬朱砂兜头洒来。 这系列动作,由郑连和马全配合使出来,格外行云流水般顺畅。 顾远半边脸贴在村长家的地砖上,被郑连的膝盖跪在背心死死压制在地。。 他翻着眼睛,只看一双骑靴慢慢走到他跟前,沈晏居高临下道:“看来,你重要的东西被已经被发现了。” “走吧,去瞧瞧。” 如沈晏所料,逼得顾远狗急跳墙的东西,匍匐在地窖的黑暗之中。 赵鲤将一根白蜡抛了过去:“吃吧!” 虽然不是加了坟头干绒草的上品,但总比一直饿着强。 赵鲤丢出的那根白蜡,掉在光与暗的交界,随后缓缓滚进黑暗之中。 没一会,黑暗中传出啃咬之声。 第647章 摇铃 问米和其他通灵之术一样,在灵气复苏时代是大忌讳。 在赵鲤的世界,属于法律严令禁止行为。 私自通灵祭祀,造成严重后果者,最高可判处死刑——灰都扬掉那种。 就算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只要尝试也必留下案底,三代不能考公。 也是因赵鲤有底气,这才敢如此草率的举行问米仪式。 曾弑神明降临之躯的长刀,煞气何等骇人。 直插在地窖地面。 名刀有灵,察觉到有异常之物靠近,微微震颤发出声声嗡鸣。 那些匍匐黑暗中之物根本不敢靠前,却又被赵鲤的马头铃唤来。 场面僵持之下,赵鲤抛出的白蜡倒是起了些作用。 黑暗中,细细碎碎的咀嚼之声响起。 玄泽立在赵鲤身侧,有些紧张。 清虚观中长辈也有独特招魂法门,但像赵鲤这样,带着一把刀便敢举行仪式的,从未有过。 见他紧张,赵鲤提醒道:“通灵问米忌讳很多,你别学我乱来。” 和其他通灵一样,问米诸多忌讳。 一不问己亲,二不问枉死,三不问无名无姓。 诸般忌讳,都是因为诡物独有的特性——执念化诡。 请神容易送神难,通灵之人在请来之后,往往需要相当麻烦的善后程序,为请来的诡物消解执念。 就算是官方设置的降临科,在举办仪式时,都十分慎重。 听赵鲤说不要学她,玄泽暗自苦笑。 他就是想学,也没赵千户这般能力。 门中师长要请魂灵,得摆阵做法三拜四请求祖师庇护。 哪像赵鲤,小铃铛一摇,诡物招之既来。 赵鲤手中那铃铛,玄泽只多看两眼便后背生寒。 好似因为这注视,引来了什么可怕之物的注意。 连地窖都更阴冷几分。 玄泽垂头不敢再看,将挂在脖上的黑布拉起挡住眼睛。 他老实点头,口中乖巧道:“我明白的,赵千户。” 赵鲤喜欢有天赋的乖孩子,稍侧目后,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黑暗。 地窖之中弥漫着一股莫名阴森的氛围。 白蜡烛光摇曳,惨绿的光芒照亮圆桌大小的范围。 再远一些,白蜡的光芒便好似被黑暗吞噬。 赵鲤面前的竹筒,装着满满一筒白米。 其中如有虫爬,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是问米时,判断诡物状况的重要依据。 赵鲤看不清黑暗中什么情况,只听一阵啃咬的声音。 白蜡碎屑掉在地上,枯瘦的手连着蜡屑和地窖中的泥土一块,珍惜的捧进嘴里。 乌黑的舌探出,卷着蜡屑和泥,一块吞吃进去。 手的主人显然没有饱,擀毡恶臭的乱发后,眼睛死死盯着赵鲤和玄泽。 只慑于地面那柄刀,不敢轻举妄动。 赵鲤感知到那些目光,却只是一笑。 诡物无心绝不是一句戏言。 更何况这关在地下的盲女,在死去之前便已经疯癫多年,更不能以常理视之。 寻常诡物尚且沟通不得,赵鲤赵鲤真不觉得眼前这个会是例外。 她没有费心解释,只是对玄泽道:“干活!” 他们在顾家院子,找到一柄花锄,现在握在玄泽手里。 “将那女子尸身起出!” 赵鲤一手提着阴差的马头铃,一手握刀,率先步入了黑暗之中。 玄泽这几日没有白混,有眼色许多。 见赵鲤空不出手,不用她说,自去捡起燃烧着的白蜡给赵鲤照亮。 “尸身就在那边。” 玄泽指示了一个方向。 顾家地窖中生满了人木的枝蔓根须。 赵鲤不想伤了这珍稀物种,小心的以手肘分出一条路来。 短短一段距离,她们走得辛苦。 到了地方,玄泽乖觉放下白蜡,挥动花锄开始干活。 顾远在埋葬他娘亲时,只是投了些花泥下来,将地窖填平了一层。 盲女尸骨上,仅浅浅覆盖了些泥。 猫盖屎都比顾远上心。 玄泽以弓为武器,臂力出众,花锄只挥舞两下,便触到了什么东西。 他忙收了挖掘的力气,改为小心翼翼地向两边扒开泥土。 没一会功夫,一具被人木根须包裹的尸骸露了出来。 这尸骸呈蜷缩状,人木粗粗细细的根将她包裹在内。 倒像是一口异形的棺材。 绿莹莹的光,照在这蜷缩成虾米状的尸骸上,莫名叫这尸骸有些可怜。 赵鲤蹲下身,指尖缠绕系着马头铃细细的红绳。 这红绳作为马头铃的一部分,瞧着纤细,但是赵鲤挂在后腰摸爬滚打都没见有半分磨损。 白玉质感的铃铛上,爬满金色纹路。 随着赵鲤的动作,铃铛悬在被根须包裹的尸骸的额头上。 赵鲤轻轻抖动铃铛。 往常随便折腾都不响的铃铛,叮地一声。 赵鲤本意以铃引诡物归体。 不料,地窖中温度骤降。 淡淡的白雾凭空升腾而起,弥漫整个地窖。 玄泽鼻端嗅到一阵寒凉,瞬间心底发寒。 摇铃的赵鲤也很惊讶。 瞧这架势,她竟是一摇铃铛招来一个阴差? 她那么有排面的吗?阴差秒到! 赵鲤有点慌。 此前曾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 诡物尚且难打发,阴差这类神秘存在更加棘手! 她嘴角不自觉的扯动了一下,提醒道:“玄泽,别乱看别乱动!” 地窖中白蜡散发阴惨的绿芒,弥漫开来的雾气,缓缓翻卷出一个气旋。 似乎……有什么要从气雾中来。 隐约听见似有铁索拖拽之声。 赵鲤低声道:“我只是想让这妇人暂归尸骸,不必您亲自跑一趟!” 她只是习惯性嘴里跑火车。 但这小声嘟囔话音刚落,涌动的白雾一顿。 雾中铁索之声顿时停下。 坏了事了! 赵鲤心里先抽自己两嘴巴子,寻思说点什么。 不料,下一瞬地窖中雾气翻卷。 藏匿在黑暗中的莫名之物,悉数被白雾裹挟。 随后一股脑拥入了赵鲤面前的尸骸。 被根须包裹的尸骸一颤。 竟如活人一般,喉中咯咯两声。 雾气涌来时,赵鲤握紧刀,紧张到汗毛倒竖。 等见雾中阴差竟真的代劳这等小事,她心更觉惊骇。 下意识道谢:“谢谢啊!” 雾气尽散的地窖中,没有回应,只听铁索拖拽的声音逐渐远离。 阴差走了。 只留下一句诡物附身的尸骸。 赵鲤面上淡定,实则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她关心玄泽状况,扭头查看。 却见玄泽一副魂归天外的模样,双膝着地跪在地上,面朝赵鲤。 第648章 出来 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玄泽这价值千金的一跪,诚心诚意献给赵鲤。 他不知赵鲤那小铃铛的来路,更不知雾中那可怖存在的来路。 他只知道,赵千户空前绝后旷世无匹,竟能役使那种等级的存在。 微妙的误会后,玄泽心中赵鲤的厉害程度拔高到了可怖高度。 听赵鲤问他怎么样了,玄泽手撑了一下。 但腿软没能起身。 他眼盲,但旁的知觉较之常人十分敏锐。 方才有叫人破胆丧魂的存在踏雾而来。 只是存在,就给他带来了沉重至极的压力。 因而……现在有些手足发软。 依旧孝子一般,跪在赵鲤跟前。 赵鲤一看便知,这娃指望不上。 她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有点腿软。 但怎么也不能在手下人跟前露怯。 她深吸一口气。 先前那莫名的排面,赵鲤只当是因为城隍爷的注视状态导致。 不是她不动脑子思考。 在系统装死的情况下,她没有任何线索。 只能发挥想不明白就不想的优良习惯,不叫自己困扰。 赵鲤暗自缓和一阵后,将佩刀和马头铃都挂回腰上。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比较简单——将附了诡物的尸骸,背出地窖。 那些参与拍喜打生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顾远解决了。 除了顾长卫。 顾远生在这时代,弑父这种事情轻易不敢干。 顾长卫因此留得一命,苟活至昨日。 可他的好运也仅止于此,已被苦主亲自解决。 据说连一滴血都没能留下。 若是寻常诡物,早已散去执念。 但那诡物依旧盘踞在地窖的黑暗中。 联想这可怜女人作为人时,最后的悲惨时光。 赵鲤大胆猜测,她所求的所执着的,或许并不是仇人的死亡。 而是离开这黑暗的魔域。 她畏光受困,那赵鲤就将她带出去。 作了这大胆的猜想,赵鲤才会问米通灵,才会引诡归尸骸。 她斜眼打量了一下玄泽,倒霉孩子还没回过神。 赵鲤只得自己亲自上阵。 探出手,扯断了一些碍事的根须。 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露了出来。 这便是顾长卫用来锁住盲妻脚踝的铁链子。 泥中的锈铁链缠绕着根须,像是一条匍匐的毒蛇。 赵鲤挥刀,轻轻松松将这链子斩断。 接着,将还带着泥的尸骸单手提了起来。 方才还像活人般颤抖的尸骸,到了赵鲤手里顿时安静。 这尸骸很轻,即便包裹着人木的根须,依旧轻飘飘的。 离开地面悬空,便簌簌掉下来一些干瘪发黑的虫尸。 赵鲤借着蜡烛的绿光,看见这些黑米似的玩意,将手中尸骸抖了两下。 她可不想待会背着爬梯子,被这些玩意掉进领口。 “玄泽,走了!” 赵鲤轻轻用脚尖戳了一下还跪着的玄泽。 接着,轻松将蜷缩的尸骸扛在了肩上。 玄泽这才一激灵,从地上爬起来:“赵千户,我来背吧!” 赵鲤略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下次早点说。” “现在不必了。” 她都扛上肩了,再交给玄泽除了弄脏两个人的衣裳,别的没有半点意义。 “走吧!” 赵鲤腰间悬挂着杀生刃,自信得很,一扬下巴示意玄泽先走。 玄泽丢下花锄,自端着蜡烛在前开路。 回到方才赵鲤问米的地方。 玄泽便见竹筒翻到在地,已焦化的黑米粒洒了满地。 他小心的绕过那些沾着晦气的米粒,率先攀上了爬梯。 “赵千户,您小心。” 他一边爬梯,一手执烛为赵鲤照亮。 地窖外,早听见动静的魏世,忙拉开地窖门迎接。 光从头顶照了下来。 玄泽手中白蜡瞬间熄灭,只余一缕残烟。 赵鲤肩扛尸骸,正向上爬。 肩上尸骸被光照到,忽而一动。 赵鲤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轻声道:“别怕。” “有光了。” 先天眼盲的盲女,从生到死活在黑暗中。 日夜被绝对黑暗中的怪影纠缠。 赵鲤扛着她,仰望从地窖洒进的光束。 金灿灿的光中,漂浮着颗粒状的微小粒子,洒在人的身上,驱散了地窖中的阴冷。 玄泽身手敏捷先翻身出了地窖。 随后他转身,和魏世一齐伸手来接赵鲤肩上的尸骸。 他两人一人出了一只手,将本就轻飘飘的尸骸先提出了地窖。 魏世只觉这尸骸外包裹的根须冰凉。 玄泽却要敏锐得多。 尸骸出地窖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细微的抽泣。 像是人压抑许久,却又不敢放声哭出。 他犹自惊骇时,躺在手中的尸骸突然一轻。 随着一阵逸散的黑雾,被人木根须包裹的人形瘪下。 簌簌落下无数发黄的砂。 玄泽面带喜意,笑道:“果如赵千户所说,那盲眼妇人的执念,是离开地窖。” 他对着还在地窖中的赵鲤说到。 不意,却见赵鲤脸色一变。 玄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赵鲤双手猛地撑住地窖口,双臂用力,翻上地窖来。。 玄泽和魏世,这才看见赵鲤脚踝上拽着一只指节修长的手。 他们一直注意力在地窖的尸骸上,竟没发现有东西尾随着跟上了爬梯。 赵鲤能感觉到,拽着她脚踝的那双手的力道。 赵鲤力气极大,便是脚脖子坠着一个沉重之物,也没影响她的速度。 只见她翻身而出,拽着她脚踝的东西,也被她带出了地窖。 却是一个‘人’。 赵鲤握刀回眸,还要细看。 先听魏世不知道骂了一声什么脏话,接着被赵鲤带出地窖的那‘人’抬头。 赵鲤一口戾气梗在胸口,刀再挥不下去。 悚然之际,地窖中出来的那‘人’松开了赵鲤的脚踝。 转而来抱她的腰,口中唤道:“阿鲤。” 赵鲤被‘他’这一声,喊得生出鸡皮疙瘩。 无措之际,顾家门口传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阿鲤?” 赵鲤木着脸转头,在顾家门口看见了沈晏。 穿着骑装,眯眼看着这边的沈晏。 赵鲤扭头看了看抱着自己这个,结巴道:“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第649章 砍杀 门前的是她相好的,现在抱着她腰的,是她相好的复制人。 一个规规矩矩穿着玄色骑装,一个却是…… 赵鲤视线不自觉往下出溜。 脑中繁杂念头一一闪过。 要死的修罗场。 身材真……咳咳! 赵鲤一凛,急忙扯了衣衫去给抱着自己的这个‘沈晏’遮掩光裸身子。 就算是趁她不注意,偷么长大的假相好。 身子也不能被人瞧了去。 赵鲤护鸡仔一般,护住这人首花落地生出来的假‘沈晏’ 她扭头左右看。 魏世何等乖觉,早扯着玄泽背过身去。 开玩笑,虽然已经惊鸿一瞥看了全部,但此时装傻姿态一定要做足。 大人们的事情,他们这样无辜之人绝不掺和。 否则日后穿了小鞋,都不知是为什么。 玄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劝。 魏世掐了掐他的手,他便学着魏世摸样垂头装鹌鹑。 识时务的他们,让赵鲤稍稍安心。 但另一边,还有不少视线。 幸而有赵鲤身躯遮挡,搂着她的这个‘沈晏’不至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 为了大家好,赵鲤挪动步子,更加严实地挡住‘沈晏’的身躯。 只是她个矮,就算尽力遮挡,还是叫人清楚看见假沈晏光裸的胳膊和大片胸膛。 顾家院中,咳嗽声此起彼伏。 郑连领头,全部人都摆出经典姿势——吹着口哨四十五度角看天空。 这事出现在别人身上,他们定然紧张忙着除妖邪。 可这事发生赵鲤身边时…… 君不见方才赵千户急出鸡叫,小脸煞白,活像那被捉奸在床的奸夫。 如此情形下,他们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欣赏白云咯! 亏了这些人精的机敏反应,赵鲤不必太狼狈。 可当她听见身后不急不缓接近的脚步声时,还是忍不住缩起脖子。 被人抓奸似的心虚感,怎么都抹不去。 回忆起自己似乎没注意,在地窖对着玄泽笑过几次,赵鲤今日第二次生出想抽自己嘴巴子的冲动。 身后的脚步声终行至后背,赵鲤顿了顿,竟有些不敢回头。 她急声道:“就是那个,顾家地窖有一株奇花,我想带去诡狱。” 赵鲤的解释被打断。 她听沈晏平静道:“我知道,来时稍微审问了一下顾远。” 赵鲤松了口气。 很好,她相好的似乎情绪还算稳定。 她却不知,沈晏看着环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正在去摸刀。 而假的那个,虽光裸却不怂。 ‘他’半点不差,被赵鲤的潜意识,赋予了某些独属沈晏的奇怪属性。 一真一假,在赵鲤回头的这段时间里,眼神对质。 赵鲤回头,还想说话,一件骑装大氅兜头罩来。 她还道是沈晏也怕自己这形象暴露于人前,要以大氅遮挡一二。 不料这大氅只遮住了赵鲤。 听得利刃锃然出鞘的声音,又有利器砍在人体的闷沉声响。 刺啦溅出的血——或者说某种汁液,溅上了赵鲤的脚面。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松开,啪嗒掉在脚边,砸了她脚背一下。 赵鲤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没有立刻掀开罩着自己的大氅,而是等到声响平息。 这时温热怀抱从后贴来。 两只胳膊缠上赵鲤的腰,袖摆上还沾着一些酱色血渍。 “阿鲤。”沈晏低声轻笑,“不必担心,亦无须解释,我都明白。” 他在一日,破草烂花终究是下等。 说着,他的靴跟狠狠碾上地上那只断臂。 人首花生出的‘人’较之人类脆弱很多。 那支断臂在沈晏的靴底,点点碾成骨肉泥。 赵鲤小心掀了罩在头上的大氅,入目的就是这人一脸平静的笑容。 只是笑容虽平静,动作却残暴得要死。 赵鲤见得遍地残碎肢体,嘴角一抽。 将手上的大氅盖在地上的残躯上。 幸好,人首花没有独立神志和情绪,否则赵鲤定然得心生羞愧。 见她如此,沈晏停下动作。 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拂去赵鲤肩上的一点泥土。 只是手像生了根一般,死死长在她腰上。 接着沈晏转头,看向魏世:“还不快收拾残局,等上菜?” 他这番变脸,魏世早有预料。 听他骂人反倒心中一松:“好的沈大人,没问题沈大人。” 随着碎嘴子魏世的回答,让现场凝滞空气一清。 郑连不需要骂,自快步上前来,接了沈晏手里血淋淋的刀,随后收拾地上被砍得残碎的尸块。 马全也将五花大绑的顾远推进门来。 从村长家来到顾家的路上,被麻绳绑住的顾远也不知遭遇了什么。 到处都是伤,身上破烂得没法看。 现在他又恢复了孬人模样,看着顾家园中一片狼藉,一句话也没说。 对他来说,东窗事发反倒是让他松了口气的事情。 有郑连这样的老差人,后续审讯之类自不必赵鲤操心。 她扛尸体从地窖出来衣上脏污,抽空请小信使寻来一套衣衫。 去村长家简单换洗,又顺道吃了点东西垫肚。 再回顾家时,顾远已经被押送回馥县。 院中多了一些陌生人,未着靖宁卫鱼服,正在院里吆喝着挖掘地下的人木。 赵鲤瞧见这些人的衣衫上,有徽记,上绣螭龙。 一个脸极圆,三层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院中。 这人的长相十分有特色,虽胖但不油。 一双弯月眼,看什么都在笑。 若是消瘦且再年轻些,定也生得不丑。 这人恭敬和沈晏说着什么。 见赵鲤来,沈晏道介绍道:“阿鲤,这是海翰商会金管事。” “你想将那株名为人木的东西送到诡狱,我便调来他帮助。”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若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可直接告诉他,无论是什么他会尽力寻到给你送来。” 沈晏动作从来麻利,赵鲤预先想好的搬运方案没能派上用场。 但她也没什么好对狗大户抱怨的。 见着金管事恭敬模样,她已隐约察觉到什么。 金管事是个妙人,面相讨喜长袖善舞。 力邀赵鲤有空定要去海翰远洋船队逛一逛。 此间事了,还认得了一个金管事,赵鲤和沈晏折返回馥县。 孙元这重伤病号,坐着马车在绢娘照顾下来了馥县。 沈小花和沈白继续留在百户所看场子。 赵鲤和沈晏回来时,泰西传教士正被宫战捏着欠条催债。 叫他们早些给孙元治伤,否则利滚利得还一千两。 第650章 香坊 “雷德明,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宫战站在泰西人居住的院子前。 粗壮的双臂,抡圆了如鼓槌。 哐哐哐—— 将院门砸得梆梆作响。 门楣上的灰尘直掉。 负责护卫监视这些泰西人的靖宁卫,眼观鼻鼻观心。 贤者模样思考哲学,如此忘我之境,他们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任凭宫战门前闹事。 “雷德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宫战一手抓着一张欠条:“日复一日的拖,这利滚利的,我都不好意思!” “我们江州府的孙百户昨日也到了,早把他治好,大家了账还是好朋友嘛!” 宫战莫看外表粗狂,全没一般武将的口笨舌拙,嘴皮子溜溜的。 一通输出,终叫门后之人忍无可忍。 “姓宫的!你别欺人太甚!” 雷德明开门便骂。 语言这种人类独有的符号系统中,脏话是最容易传播的。 学一门外语,脏话总是最早最快学会的。 便是老年痴呆患者,忘了家属的名字,说脏话的技能有时也不会忘。 一如现在的雷德明。 平常一口夹生大景话,带着口音。 现在同宫战互喷唾沫星子时,不知哪学来的俚语却是字正腔圆。 “宫战,你厚颜无耻!” 雷德明几乎快要气哭:“我们已经说过,治疗所需的植物不够。” “且你们得将伤者移过来。” 宫战对雷德明几乎戳上他脸的手指,不避不让。 他就是厚颜无耻,坦荡荡认了。 但是想将孙元移到泰西人的住处? 那必不可能! 移过来,他们怎么偷得泰西人的治疗法子? 宫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孙元乃我靖宁卫中栋梁,怎能随意交托你们,身边无人照看?” 雷德明气极:“以教中秘法治疗异教徒已是让步,怎么再可以随便展示给外人? 泰西人主张将孙元移到他们的地盘,秘密治疗。 宫战不让步。 两人就这样在门前僵持。 一直在远处的赵鲤,适时出场。 “刚才我也听见两位的争执了。” 赵鲤脸上笑容满面:“大家都是朋友。” “宫百户,先将借条收起,那多伤和气?” 听她唱作俱佳在这装好人,宫战收起欠条。 雷德明却板着张死脸不说话。 赵鲤道“我看大家各退一步,折中一下。” “孙百户独自疗伤,我们放心不下。” “单独准备一间治疗室,只派人在外把守,不进内观看,这样可好?” 赵鲤的提议,宫战自然是同意的,雷德明确犹豫再三。 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便道要与苦修士商量。 正要回身往里走,却被赵鲤叫住。 “雷德明先生,先前承诺你们的制香花材已经大批量采购。” 赵鲤这会真情实感地露出一丝肉疼。 短短几日,馥县中花农花商手上积存的花材收了过来。 其中不乏珍品。 一张张批示银钱的条子,从沈晏手里签出去。 该省省该花花。 赵鲤是坑了泰西人,但这些泰西人也确实带来了红薯和玉米。 知道问题重要性,这两株幼苗被沈晏亲自供奉于神农神龛前庇护。 并遣匠人改造了一艘船。 十里八乡拉来几十个最能侍弄庄稼的老农。 用最慎重的态度,将两株小苗护送回了盛京。 若是种植普及,将活民无数,为万世之功。 因此为泰西人购置半城花材,便是盛京最抠门的隆庆帝也绝无二话。 雷德明一愣,又听赵鲤道:“还有制香的匠工。” “官府调集了馥县中,最有优秀的制香匠人二百。” “制作香料所需的器材,泥瓦铁匠铜匠都有。” “花材工匠,你们可随意支用。” 看见雷德明的神情变换数下,赵鲤忽然明白了炫富的快乐。 雷德明咽了口唾沫,赵鲤兑现承诺实在豪气。 但他才被坑过谨慎许多,回身入内与苦修士商议。 没多久,泰西人随着赵鲤前往设下的制香工坊。 此处在馥县县城之外,本就是一处官造的制香坊。 临时被征用,里边坐满了从馥县中征集来的工匠。 可以说,大景有数的制香高手大半汇集在此。 赵鲤又领雷德明等人,前去存放花材的仓库。 还在远处,便闻到馥郁香味。 再开门一瞧,满仓的花材对这些泰西人来说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风景。 尤其苦修士。 苦修士拒绝更衣沐浴,还是那衣衫褴褛头发擀毡的模样。 他一闪身从地上捧起一盆花。 见花瓣边缘有小小一点枯萎的痕迹,心疼至极。 泰西新教中,也少有这样花材满仓随意取用的豪气。 气氛烘托至此,双方迅速和解。 泰西人答应就在此处制香坊,制作香膏精油同时,为孙元疗伤。 赵鲤手拢在袖中,笑看雷德明和宫战相互热情寒暄,再次称兄道弟。 她退至一边,叫来工坊总管事。 叮嘱制香时泰西人要什么给什么。 并且也应尊重他们的信仰习惯,除了传教,其余不要与他们为难。。 最后赵鲤压低了声音:“制精油需萃取装置,记下。” “还有他们应会叫工匠制作一种名为玻璃的器皿,保存精油,记下工艺。” “别怕麻烦,单开一间工坊都给他们做。” “切莫犯蠢,提议用什么琉璃水晶瓶代替。” 不怕花钱,只怕钱没花到正道上。 这位管事,是靖宁卫后勤经历司调来的聪明人。 听了赵鲤提点,立刻回道:“小人明白。” 接着,他很会举一反三的提议道:“要不要安排几个蠢货惹事挑衅?” 众多工匠里,找两个又蠢又自大的不难。 适时安排出场,逗引他们贬低泰西人的制香工艺。 挑唆斗香,双方自然各使本事为自己正名。 这正名的过程,便是无数技法泄露的过程。 赵鲤赞许一挑眉:“看着安排,找几个蠢得不自知的,别漏了马脚。” “制香一道,这些泰西人是有真本事的,掏出多少是你的本事,届时都是功劳。” 听到功劳二字,管事唇角噙笑,用拇指抹了一下唇上胡须,自躬身退下。 赵鲤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几乎可以预见未来一两个月,这制香工坊会有多少乐子可以瞧。 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赵鲤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651章 旧味 制香工坊落定,大景方的诚意,赵鲤的诚意让泰西人无话可说。 很快,孙元被送到了制香坊中。 有赵鲤给他的体质果,他精神不错。 只是残缺的手臂,和周身被虫噬咬钻出的伤口,留下大片可怖伤痕。 整个人如烧伤病人,容貌全毁。 听闻靖宁卫花了大代价,要为他治伤。 孙元强撑着,从病榻上爬起去找赵鲤。 在他看来,他的命远值不了这么多钱和付出。 于孙元来说,身上的伤是其次。 更重要的是,愧疚对于内心的折磨煎熬。 义父孙农,兄弟武成,慈幼坊中的受害的孩童…… 全部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任何人经历了这些,都会有些自毁情结。 他能不直接寻死觅活,已算精神坚韧。 现在仍固执认为,自己这伤是不值得花大代价救治的。 孙元身上蛊虫噬咬的伤,同烧伤一样凶险疼痛。 幸而有绢娘的蛛丝,细细密密将他伤处裹住,让他痛苦稍减。 他像个木乃伊一般,只留一双通红眼睛在外,挣扎之下,蛛丝断裂。 绢娘是个好脾性的,先时还劝,但见蛛丝断裂顿时生恼。 “啪” 织绩的小手,控制着力道拍在了孙元脸上。 孙元承她救命照料之恩,挨一嘴巴子,什么话都不敢说。 倚着床柱,可怜巴巴垂着头。 但也犟着不肯躺下。 绢娘恼得只想再给他一巴掌时,听宫战在门外道:“绢娘别伤了手,让我来!” 被人叫来的宫战,可不像绢娘那般温柔有顾忌,上来一大嘴巴子抽得孙元眼冒金星。 绢娘听得都一惊,忙想上前阻拦。 宫战却道:“赵千户去送沈大人现在不在,绢娘你先出去,让我来劝他。” 宫战是从北疆战场上退下来的,这世间最残酷的地方便是战场。 如孙元这样的,他见过太多。 有经验的一摆手道:“我最擅劝服于人,定让他清醒。” 绢娘看他就觉得不靠谱,但孙元这状况也不行,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嘴里叮嘱道:“宫百户,您……轻点啊!” 房门刚才关上,绢娘便听里面连骂带打,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所幸结果是好的。 周身肿了两圈的孙元,和述及往事哭红了眼圈的宫战,两人关系亲近许多。 孙元不再抗拒治疗。 …… 那厢男人间奇怪的友谊增长,这边赵鲤送走了沈晏。 水宛和江州府的事务堆积,陪赵鲤来一趟馥县,他已是私心满满。 今日清晨便离了馥县。 赵鲤送别了他,不开心的驾马回制香坊。 到了下午时,泰西人开始治疗孙元。 他们彻底检查了大景这边准备的屋子。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掘地三尺挑不出半点异常。 苦修士取出新炼制的油膏,香油。 往孙元鼻前吹了一些细碎的粉末。 还强撑着的孙元,立刻双眼紧闭昏睡过去。 “约翰骑士,这屋中真的没有异处了吗?”雷德明问道。 闯了大祸的约翰骑士,这次做事慎重许多,他斩钉截铁道:“都已查过。” 雷德明这才安心。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处地方。 挂在帐顶照明的通透琉璃灯。 这灯造型简单,灯壁薄而透反射出人影,烛光洒出光亮不损。 灯下的铜丝,裹着一粒雕刻成花形的小石珠。 泰西苦修士布置了防止窥视的熏香。 但架不住赵鲤对他们熟悉。 那些手段,赵鲤清楚明白。 在泰西境内,他们的圣母或可以无死角庇护他们。 但在大景,赵鲤只靠一盏灯,一颗藏在铜丝里的香火礞石,便可轻松钻空子。 泰西人忙碌举行仪式时。 赵鲤和宫战,程大夫和制香坊管事正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 对升级后的小信使而言,只要是可照人之处,都是它的活动范围。 泰西苦修士取用什么香膏,点燃哪种熏香,前后什么顺序…… 诸般种种,全都清楚在铜镜上实况转播。 记录在案,留待日后研究。 大景虽无圣母神恩庇佑,但有神农啊! 自家本土大神,还能逊色了? 宫战龇牙咧嘴笑:“孙元肚脐眼旁边上有颗痣嘿!” 他不像疯狂记录的陈大夫那般忙碌,还有闲情看孙元肚脐眼。 且眼神好得要死,能从孙元这遍布伤的身体上,准确找到一颗芝麻粒般的痣。 赵鲤心情不佳,见不得他这闲模样,便道:“宫百户,你别闲着,也跟着记录。” 宫战顿时再笑不出来。 看他不笑了,赵鲤心情便好了些。 孙元的伤治疗不是一时半会,屋中沉闷,她溜溜达达出了门去。 叫上绢娘去外头闲逛。 这里集中了大量的制香工坊。 坊市有卖花的,有卖香膏的。 进了那条街,连铺地的青石都沁润进了香味。 赵鲤掰着手指算,该给万嬷嬷,韩音,还有阿洵等小伙伴们,带点什么馥县特产。 找了家百年老店,进去便挑花了眼。 绢娘也因购物这种快乐,暂时放下了某些牵挂。 两人凑一块,算着怎么买比较优惠。 直逛到日落西山。 吩咐店家将买的东西送回制香坊,赵鲤和绢娘神清气爽出来。 去一家馥县老店,吃一顿好的。 只是赵鲤前脚踏进饭馆大门,便一脚踩上了块咕噜噜滚过来的蒸糕。 再一抬眼,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姑娘,保持着掉东西的姿势。 看见被赵鲤踩扁的糕,双眼迅速蓄上泪水。 幸而她的娘亲赶来,往她嘴里填了一块糕饼,将哭声堵回。 那女孩的娘亲安抚了女儿,对赵鲤道歉道:“对不住姑娘,弄脏了您的鞋。” 这本就是一桩小事,赵鲤也笑着给那女孩道了歉。 看赵鲤和善还生得好。 女孩娘亲很喜欢她,将手中桑皮纸包的蒸糕各分了一块给她们。 赵鲤捏着还温热的糕饼,叫店小二收拾了地上糕饼碎,这桩小小乌龙就此过去。 但当赵鲤将那块糕饼放入嘴里时,她便是一愣。 曾喝冯宝娘亲煮的鱼汤,她味觉得到过强化,糕点一触舌尖,她立刻认出了点心熟悉的味道。 水宛魏山的梦境中,沈晏的阿爷和爹爹遇魏山时,吃的蒸糕就有这股特殊的香味。 味道分毫不差。 想到沈晏曾提及,他阿爷后来一直记挂着这块糕。 赵鲤心念一动,忙寻到那女孩的娘亲追问蒸糕出处。 最后,照着那妇人的指引,去到了街角一个小摊。 那小摊东西已经卖完。 生得憨厚的摊贩,正以布巾擦拭空空的案板。 第652章 丧事 这小摊在一处转角,一家鲜花铺子延伸的屋檐下。 被繁花簇拥,还未靠近已嗅到阵阵花香。 说是摊,其实便是一个竹担子。 担子前头木箱中,藏着一只小碳炉,上面置一个方形蒸笼。 后面是一个筐子,里面是一板一板的蒸糕。 在扁担上,麻绳穿着一扎桑皮纸,用以打包糕饼。 来了客人,糕饼现切,放到前面的木蒸箱,上汽一热口感最佳。 今日赵鲤和绢娘来得晚了。 全部糕饼都已经卖完,摊主正以木蒸笼里垫的白布,擦拭案板。 听见脚步声,抬头见赵鲤和绢娘两个来,这摊主和气道:“对不住了二位姑娘,今天卖光了。” 赵鲤不由有些遗憾,不过她动了动鼻子,想问的却是其他。 “店家,这糕是您自家做的吗?” “盛京曾有家茶水摊子,味道和你家的一模一样。” 赵鲤想着先拉近关系,再向这摊主买方子,回去自己做。 当年既有人去盛京开了茶水铺子,那这蒸糕的方子应该不是什么独家绝密才是。 不料赵鲤的话音一落,擦拭糕饼板的摊主手一顿。 他惊疑道:“盛京?” 不待赵鲤回答,他又道:“您曾在盛京吃过?” 他上下打量赵鲤,忽而露出惊喜神色:“我知道了,定是我那在盛京的叔父。” 这摊主黝黑面膛露出个笑来。 他是个朴实又自来熟的。 一听还有这渊源,顿时话多起来。 “多年前盛京大疫,我叔父与家中断了书信往来,亲友都道应是在大疫时没了。” 这摊主的话,让赵鲤一愣。 见摊主满脸喜色,她不得不根据自己的所知的情报,掐灭了他的期许。 “据我所知,盛京那茶水铺店家确实病死在了大疫之中。” 摊主脸上喜色缓缓消失。 不过他很快释然:“也是,若还活着,怎会多年音信全无呢?” 见他难过,赵鲤道歉道:“对不住了,惹您难过。” 这摊主急急摆手:“姑娘客气了,这哪能怪您呢?我还得谢谢您带来这个消息呢。” “怎么多年,大家都猜到几分,现在确定了倒也踏实。” 人家本人都看得开,赵鲤不再假客气。 将话题转向了自己的目的。 “姑娘是说,想学这糕饼制作方法?” 摊主虽淳朴,但是贸然被问及方子,任谁都要生出些疑虑。 赵鲤耐心解释道:“家中过世的长辈一直念着这口糕饼,只是一直没能得偿所愿。” “店家不必担心,我买这方子绝不是为摆摊开店,若是不信可立契书。” 大景百姓显然不信什么契书不契书。 摊主正要摇头,却见赵鲤从荷包中,取出一粒金瓜子。 赵鲤给各处小伙伴们买了不少东西,手边银钱花得差不多。 只有塞在荷包边角,用来应对紧急情况的一粒小金瓜子。 大景黄金作为贵价金属,并不作为银钱流通。 赵鲤这粒应急用的小金瓜子,足够寻常庄户人家整年的开销。 摊主登时眼睛一亮。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人都不会嫌钱臭。 赵鲤看他狠狠咽了口唾沫。 就在她以为摊主会答应时,这面相憨厚的男人摇头道:“姑娘不知,这方子若是我自己的我定就卖了。” “但,糕饼制法是我奶奶家的家传手艺,若是私自外传……” 摊主没明着说,但从他表情可知,他家长辈积威甚重。 这私自外传的事情,他是绝不敢干的。 赵鲤顿觉遗憾,就此退却又不甘心。 正好他们会在馥县停留一段时间,决定努力一把。 赵鲤站在糕饼摊边无赖道:“我知道您尊重长辈,不知能不能帮我引荐,我亲自去问她老人家。” 绢娘也在一旁帮腔。 这摊主憨厚老实,听她两人说了一通,扛不住答应了。 “只有言在先,若是不成姑娘您切莫生恼。” 见摊主正好收摊要回家去,赵鲤便道:“我们随您一块去。” 哪知摊主连连摆手:“天色不早,二位姑娘怎可跟我同路?” 开玩笑,他们村子距离馥县有段距离,往常他卖完东西归家正好能赶上晚饭。 深秋天暗得早,跟两个大姑娘同走夜路,她们不怕,他怕! 馥县之中,专门有一伙紮火囤的光棍喇唬。 假用娼妓扮妻女妹子,专设套骗外地客商,诈一场富贵。 前两日,这伙喇唬还诈了一个番邦人。 虽说听说这伙人被官府收拾了,不过谁知道呢? 摊主谨慎,但他不能把这话明说,想了想道:“我留下地址,姑娘明日来。” “正好可来我村中赏赏景。” 一边说他一边念了地址,迅速收了摊。 “近来路上不太平,趁着天亮,我这便先走了!” 人家话说到这步,赵鲤也暂时作罢。 左右多等一夜的问题。 她们会在馥县停留些时间,确实没必要争怎么一天。 摊主担着担子归家,赵鲤却跟绢娘先在坊市买了明日带的礼物。 料想那家应当不缺糕点吃,赵鲤她们照着老人家喜欢的花色,买了些花布和两包黄糖。 待到第二日,两人早早出发。 绢娘不会骑马,赵鲤就跟她一块坐马车。 马车一路出了城门,照着昨日蒸糕摊主留下的地址而去。 将要到地方,她两在马车里凑一块看话本。 却觉马车突然停下。 扮作车夫模样的力士,在车帘外道:“赵……赵小姐,又出事了!” 什么玩意?又出事? 赵鲤一惊,撩开车帘探头一看。 远处的山坡下,村落中隐隐传来哭声。 地上还有些外圆内方的白纸钱。 这村正在办丧事! 回想昨日摊主说路上不太平,赵鲤心里咯噔一下。 那倒霉摊主不是…… 还没等她沮丧,却旁边有人喊道:“姑娘,您来了?” 昨日那蒸糕摊主腰扎白麻孝带,一边朝这边走,一边挥手。 “昨夜我们村中一位长辈过世,今日正办丧礼。” “我担心姑娘来冲撞了您,便守在这道上。” 听见不是他奶奶出事,赵鲤心里又松一口气:“还请节哀。” 摊主本想劝她回去,过几日再来。 但赵鲤想着来都来了,白跑一趟太冤枉。 便以宾客身份,进了村去。 第653章 压棺 这糕饼摊主姓莫,赵鲤是个自来熟的,便唤他莫叔。 没有她们坐车上,让人跟着马车走的道理。 赵鲤和绢娘下了车来,便装打扮的力士赶车停在村外。 路上自要寻些话题,赵鲤便问及了这桩丧事。 原来是昨夜子时,这村中一名九十九岁的村老过世。 听见这村老的年纪,赵鲤有些惊讶:“九十九岁?” 她当然不是惊讶这个老人九十九岁死。 她惊讶的是,为什么会村人会束白麻腰带! 照着大景的生活水平和医疗水平,老人七十岁之后离世都算喜丧。 传统丧礼,家属披麻戴孝哭泣,表示哀思。 但喜丧不同。 喜丧忌讳哭泣。 便是直系子孙都不必服重孝。 同村之人,甚至应穿上颜色稍鲜艳一些的衣裳。 一般来说,家中老人活到九十九岁高龄离世。 哪怕实际达不到喜丧的标准,家中后辈也会强行凑合。 凑一个全福、全寿、全终的喜丧,如此子女名声极好听。 如今看莫叔打扮,只怕这位村老的离世是连家属也遮掩不住的凶死。 赵鲤心有疑惑,便低声询问。 莫叔不料赵鲤看着面嫩,却懂其中的弯弯道道。 见四周无人,便道:“非我嚼人舌根,但任老太爷死得确实有些……”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怕吓到赵鲤只道:“有些凶!” 这时,绢娘拉了一下赵鲤的手。 绢娘感知敏锐,隔着老远察觉到了浓浓的阴寒晦气。 她们将要行至村子中间,靠近停灵的灵棚。 赵鲤没有开心眼查看,也无查看的必要。 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劣质熏香烟气。 这股烟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这灵堂十分清冷,只有一两个重孝子孙,跪在火盆前烧纸钱。 但他们都跟停放的棺材,保持了微妙的距离。 停在棚中的棺材架在四五条条凳上。 是一口十分气派的好棺。 只是散发着浓浓的新漆气味。 边角漆未抹匀,还可见底下原本是红色。 旧时老人到了一定年纪,家中都会先备下棺材寿衣。 以防万一走得突然,没个准备。 这口棺材原本应当就是这位准百岁老人,为自己准备的红漆喜棺。 只是生出变故,老人没能无疾善终。 这口红漆棺,就临时改了黑漆。 临时改的黑漆,没时间一层层晒干,仓促之下,边角露出红底。 赵鲤微眯眼睛,打量这个灵棚。 除了棺材不对,孝子少了些,灵前燃白蜡,白线香,还摆着一碟白豆腐。 旧时人怀疑豆腐是豆子魂魄化成,称为“鬼食”。 故而豆腐常作为丧礼菜,用以供奉亡魂。 赵鲤打量的视线一顿,与一个浓眉道人视线对上。 这道人应当是负责这场丧事的,后背背着一柄金钱剑。 他两道大刀似的浓眉紧皱,立在灵前,似乎十分发愁。 对赵鲤略一点头,便垂头看手中罗盘。 赵鲤和绢娘只是外来人,与死者非亲非故。 莫叔并没有带着她们去灵前凑。 她们只在灵棚之外,各自上了一炷香。 莫叔便领着她们两个朝他家去。 却不知在他们离开后,灵棚中一阵凉风拂过。 赵鲤所上的那一炷香,忽而一亮。 接着以可怕的速度燃烧,几乎眨眼间,线香燃尽。 连带着不可燃的香脚,都烧成了白灰。 灵棚中的浓眉道人一凛,见手中罗盘指针满盘乱转, 猛然扭头看向赵鲤两人离开的方向。 …… 在莫叔的带领下,赵鲤到了他家。 贤良的长辈就像是家中顶梁柱。 莫家奶奶便是个贤良人,后辈没分家,住在一个大院里。 赵鲤进莫家时,老太太正坐在院里的摇椅上。 赵鲤看见她双目还红肿。 应当是因为盛京那儿子的死讯。 没得知消息前,虽断了书信,但心里总有份希望在。 现在知道人真的不在了,老太太难过一宿。 见孙子领着赵鲤进来,她要起身来迎。 这老太太八十往上的年纪,赵鲤哪敢让她起身迎。 快走两步上前,便被攥住了手。 “好姑娘,谢谢。” 老太太说着又红了眼圈。 赵鲤一通安慰,正想说些什么拉近距离,顺势说自己学蒸糕那事。 莫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伙人哭哭啼啼冲进了莫家门来,个个披麻戴孝。 拿着罗盘的浓眉道士跟随其后。 莫叔脸色一变。 村中谁不知这家长辈死得凶,现在闯进不知想要做什么。 担心冲撞了莫家奶奶,莫叔抄起扁担,正要喝问。 却见领头那年纪不小的孝子,噗通跪了下来。 他只是第一个,接着第二第三个…… 一大家子人齐齐整整,跪在了莫家院里。 “求这位姑娘救命。” 齐齐整整的喊完,这家人对着赵鲤梆梆磕头。 莫家诸人除了赵鲤,都是一脸惊愕。 方才灵棚见过的浓眉道人,大步上前来。 见赵鲤当面,他似乎有些为难。 犹豫一阵还是开口道:“姑娘,您气运在身,能否……能否请您今夜压棺?” 所谓压棺是一种习俗,有些老人去世后不太平,家中子孙便手抓公鸡持刀骑在棺材上。 如此才能顺利度过停灵和抬棺阶段,保一家平安。 不等赵鲤说话,莫叔上前怒骂:“谁家压棺会找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家?” “这种事你们也敢想,疯了不成?” 赵鲤受他邀请而来,且传回了叔父的死讯,对他们莫家有恩。 莫叔拿着扁担将赵鲤护住。 莫家奶奶没起身,只拍着椅子扶手,大声呼喊莫家人来。 眼见场面闹僵,两家要伤了和气。 赵鲤上前一步。 这种奇怪的事情,她本身就会管。 本想着先将糕饼手艺学到,现在想来只得往后拖。 “都别吵了,先说说什么情况!” 赵鲤这样稳沉问话,倒叫跪在地上那一家子越发羞愧。 最后,还是那浓眉道人叹了口气道:“若有其他办法,我等不至于这般厚脸皮。” “只是原家老太爷,死得实在凄惨,若不做点什么,整个原家都没好下场。” 第654章 探查 背着金钱剑的道人,一身短打扮。 两条大刀似的浓眉,几乎连成一线,周身浓浓的香蜡纸烛味道。 他只四十来岁,手底下有些本事,在十里八乡颇受敬重。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冒昧无礼,但原家这事,决不能放任不管。 若是事态恶化,说不得牵连整个村子。 人命关天,他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二。 赵鲤问话时十分稳沉。 面对压棺这种无礼至极的要求,全无寻常人的慌张愤怒。 不是一般人。 浓眉道人环视四周。 原家人一家子齐整整跪在莫家,一路自然引来无数村人关注。 莫家人丁稍少,大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听得莫家奶奶呼喊,也团结在莫叔身边,与原家对峙。 浓眉道人见村中被吸引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 压低了声音道:“劳烦姑娘移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鲤也清楚,有些东西当众说出来引起恐慌不是好事。 众人稍一商议,暂借莫家堂屋议事。 考虑到将要讨论的事情有些刺激,莫家奶奶被请去休息。 临去前,她拉着赵鲤的手,一个劲道:“姑娘,你千万不可涉嫌。” 赵鲤笑着安抚了她。 堂屋门吱呀一声关上。 屋中只有浓眉道人,原家长子长孙,和莫叔以及绢娘。 赵鲤施施然行至上首坐下:“说吧,这黄山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坐上首问话,一手在椅子扶手上轻敲,姿态实在太过自然。 众人皆有些发愣。 只那浓眉道人看见赵鲤的手指,顿时瞳孔一缩。 赵鲤吃穿用度样样低调,但样样最好,宫制玉荣膏当做祛疤膏擦。 换做寻常姑娘,早养一身豆腐皮肉。 奈何她总新伤未好,又添旧伤。 原本手上的冻伤瘢痕已经消退,恢复了些少女手指该有的细嫩模样。 只是指节虎口,仍保留着每日练刀法举石锁熬力气的茧子。 浓眉道人接触到的信息,相比村人更多得多。 他隐约对赵鲤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方才见赵鲤坐在堂屋上首,心中还生出些不满,觉得她不知礼数。 现在那丝不满悉数散去,浓眉道人自我介绍说他姓林。 已经清场,他说话也没再避讳。 “原老爷子再有十多天便要过百岁大寿,不料在这节骨眼……” 林道人对此也是惋惜的,长叹了口气。 原家的孝子孝孙,又开始抹眼泪。 脸上还带着一些惊惧之色。 莫叔对原家老太爷的死,也有些疑惑。 早晨起来,村中骚乱。 他去时,原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地上盖着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 布下隐约可见是一个极瘦的人形。 后来方知,是原家老太爷。 村中谣传原家老太爷死得极凶。 莫叔也是好奇的,只是原家上下像是吃了哑药,三缄其口。 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现在莫叔才借势,将问题问了出来。 林道人看了一眼原家人,开口道:“昨天夜里,原老爷子凶死在屋中。” “身上皮肉皆去。” “血迹从床上,一路拖到了门边。” “想来当时袁老爷子是想爬出求救的。” “奈何……” 林道人摇了摇头:“门边只余一个空骨架子。” “骨架上,还残余着一些极细碎的撕咬痕迹。” 林道士说到这里时,暗自打量赵鲤神色。 堂屋一时安静无比。 屋中光线本就不佳,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渗人。 绢娘移动步子,走到赵鲤旁边才稍安心。 她是山中山灵,但谁说非人山灵就不会害怕了? 赵鲤拉了她的手安慰,脑中却在思索。 什么玩意有食人癖好,口器细碎。 且当时原家人都在家中酣睡。 为什么独独挑着原老爷子下手! 赵鲤垂眸思考之际,那林道人又道:“原老爷子只差十来日,便为人瑞之年。” “此番横死,十分不甘。” “本想着迅速办了丧事,免得夜长梦多。” “但今日孝子摔盆,一直不碎。” “原老爷子心有牵挂,不肯离去!” 林道人的话,让原家的孝子孝孙齐齐一哆嗦。 似乎想到了摔盆时,灵棚中阴风阵阵的场景。 原老太爷的儿子辈,硕果仅存一个幺儿。 年纪也是七十往上,小老头一把年纪吓得不清。 林道人道:“盆摔不烂,当时我便让原老太爷的孙儿们拿着公鸡,持杀猪刀去骑棺。” “只是。”他苦笑起来,“骑上棺去的,无一例外都从棺头摔下,砸了个头破血流。” “原家孙辈,没一个压得住!” 赵鲤略一点头后,挑了挑眉:“既然如此,为何撒朱砂架柴烧棺?” “难道,你不知此事?” 拜火神教绝大多数时候,都能收到极好效果。 赵鲤的问话,让林道人心中对她身份猜测笃定了几分。 他没有回答赵鲤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了原家的子孙。 “原老太爷不能善终已叫家属难以接受,再不能入土为安……” 不是他林道人不想省事烧烧烧,而是家属不接受。 赵鲤看哭成一团的原家子孙,不再追问。 她站起身来:“我先看看原老太爷的尸身。” 见原家子孙还要反对,她冷声道:“这是求人压棺的态度?” “再多废话一句,我转身就走!” 案件中,最让人烦扰的就是家属不配合和隐瞒。 现在可没什么灵能人员约束守则,赵鲤威胁人时得心应手。 配合她身上的恐吓被动,原家子孙顿时不敢再说话。 那林姓道人却是瞧着松了口气。 原家花钱请他来做治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家属要求顾虑再多他也只得忍住。 现在看原家子孙吃瘪闭嘴,林道士心里也散了口郁气。 赵鲤又看绢娘道:“绢娘,麻烦你回一趟马车,帮我把佩刀拿来。” 她只是想来学做糕点,身上什么道具都没带,佩刀也留在了马车中。 绢娘应声而去。 赵鲤则是随着原家人,一块去了原家。 打算先看莫家老太爷卧房,等佩刀取来再开棺。 若是情况棘手,便亮腰牌强令原家焚棺。 原家距离莫家不远,少时便到。 一进门,赵鲤就闻到浓烈香味。 第655章 震慑 赵鲤敏锐,一踏进原家的门,便闻到一阵阵香味。 食物的香味。 虽被香蜡纸烛之味遮掩大半,但一阵阵鲜香还是传入鼻端。 赵鲤循味一看,便见原家院子异常。 原家宅子外表与其他南地民宅构造一致。 但进了门,就能看见区别。 首先,原家门前不设挡煞的影壁。 其次,原家前院不植花草,反倒是突兀的搭建了一列偏房。 偏房门未关,还可看见屋中设置的灶台。 烟熏火燎的灶台上,悬挂着许多火腿熏肉。 压不住的香味,就是从那间突兀的厨房中传出。 见赵鲤看那厨房,原家孝子解释道:“我家老爷子是厨子。” “老人家生前极重视百岁寿辰,整个原家为了寿辰做了许多准备。” 他话说得低调含蓄,但赵鲤识货。 不提香味,就是屋中挂了满墙的各式厨刀,都显示出这位原老太爷只怕是位高人。 原家人不好自吹自擂,林道人却道:“原老太爷曾是江州府名厨。” “带出无数名厨,原家家传的手艺至今未丢,馥县稻香居就是原家产业。” 赵鲤了然地点点头。 她迅速想到一个可能:“为了准备百岁寿辰,你们家莫不是想不开折腾了什么罕见食材?” 既然原老爷子是厨子,又极重视自己的百岁寿辰。 会不会想在宴席上秀一把,寻了什么少见的玩意来。 灵异复苏年代,少见几乎等同于危险。 原家能弄来,却不一定能承受得住后果。 赵鲤的问话,叫原家人一愣。 林道人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顿悟道:“对了!还有这一点!我竟从未想过。” 原家人最后相互看了看,实在拿不准赵鲤说的罕见食材是什么标准。 直接开了库房,让赵鲤查看。 原家的库房堆了满仓,干货酒水。 冰窖这样的玩意弄不起,却也打了一口深井,藏了许多鲜货。 赵鲤轻按眉心仔细查看,没有发现明显异常。 她顿时皱紧眉头:“走,去原老太爷的卧房。” 原家人都不知她发现了什么,谁也不敢问。 领着赵鲤去了原老太爷的卧房。 有些遗憾的是,原老太爷的卧房中血迹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代的人,遇上这种事情鲜少会有报官和保留现场的习惯。 原家根本不敢让这种大凶之事传出去。 请来林道人收敛尸骨入棺,便立刻打扫了屋子。 只恨不得将地皮铲掉两层,抹去发生过的一切。 床上被褥换了全新的,血腥以熏香驱散。 赵鲤看见这收拾得干净的卧房,嘴角抽搐打开心眼观测。 这一次,赵鲤终于发现了一些情况。 在窗边,出现了一些细细碎碎的痕迹。 这些痕迹,就像是蚂蚁爬过。 赵鲤心眼视角下,这些痕迹上蒙着一层黑红煞气。 得靠近眯眼,才能看清楚,这些痕迹是一些极小的赤裸脚印。 她倏地站起来。 “走,去灵棚!” 无论林道长还是原家人都没有开心眼,自然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全都一脸懵。 灵棚就搭在原家后院墙,眨眼的功夫便到。 去取赵鲤佩刀的绢娘,也带着扮作车夫的靖宁卫力士归来。 赵鲤的佩刀太凶绢娘捧不住,叫这力士来跑腿。 赵鲤接了佩刀,直接踏进灵棚。 灵棚中冷清清,原家青年孙辈大多因骑棺摔得头破血流。 女眷们也怕,都借故避到远处。 灵棚中冷冷清清。 棺材停灵其中,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血痕。 是原家孙辈们,摔下棺材时磕的。 赵鲤一进这灵棚之中,平地卷起一阵风。 这风卷着纸钱灰和香屑,在灵棚中央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好似人看见了什么可可怖的东西,但又困在原地找不到出口,正着急转圈。 林道人一直在看赵鲤佩刀,见这旋风起,急忙去看手中罗盘。 却心疼地发现,自己的吃饭家伙已经废了。 罗盘指针歪在一边。 灵棚里的人哪见过这架势。 原老太爷幺儿——七十来岁的小老头扑通一下跪在灵前:“爹啊!你生前和善,最是慈爱不过,便是有什么不顺,也消消气。” “可怜可怜我们小的。” “总不能叫全家为你陪葬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灵棚中那旋风像是寻着了路。 纸钱灰和香屑搅成一团,带着一股阴冷腥气,竟是直朝他扑了过来。 眼神好的,甚至可以在这团灰烬中,瞧见一张老人的脸。 只是现在这老人再无生前的慈祥,双眼满是怨恨妒意。 诡物无心,被赵鲤杀生刃震慑,却又受困尸骨,竟想附身幺儿。 这事故发生得突然,林道人鬓角浸出冷汗,闪身挡在道中,摘下金钱剑阻挡。 他不知为什么原老太爷突然如此之凶的暴起,也没有信心阻拦。 但还是舍身挡在前边。 他手中金钱剑挥出。 百家钱常年在人手流通,携百家阳气。 且论及寄托人的信念,百家钱绝对是万物中的独一档。 几乎没人不爱孔方兄。 这金钱剑以红绳束成,向前挥动时带着些红色残影。 然,剑砍了个空。 直接从那团灰烬组成的脸中穿过。 林道人听见一阵老人苍老的哀嚎,却不见这灰团消散。 心中一突,暗道吾命休矣。 这时,却听一声冷哼。 紧接着,灵棚中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直冲林道人等人扑来的灰团,顿时消散。 待到尘烟散去,林道人和原家诸人抬头。 便见一柄鱼眼纹的绣春刀,砍碎了供桌,直直插在地面。 桌上供奉的东西掉了一地。 被他们请来压棺的那位姑娘,正站在棺材边。 原本好看无害的脸上,满是怒意。 “当面闹事,给你脸了?” 赵鲤的厉声喝问,回荡在灵棚之中。 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直愣愣看着赵鲤一巴掌拍在棺材上。 “本来敬你年纪大,谁知给脸不要脸!” “滚出来说事!” 赵鲤手持杀生刃,语气凶得绢娘都忍不住后退半步。 随着她话音落下,灵棚中那口棺材忽然一震。 无论开没开心眼,在场所有人都从那口棺材中,清晰听见了一阵委屈的哭声。 第656章 执念 秋高气爽,整个黄山村都笼罩在叫人舒适的温度中。 但暖和的阳光,好似被灵棚上的黑桐油布阻挡。 整个灵棚像是冰窖。 呜呜咽咽的哭声,断续从棺材缝隙中挤出。 这悲泣哭声中,夹杂着一两声咳嗽。 原家人个个后背发寒,无论是哭声还是咳嗽声,他们都太熟悉。 原老太爷当了一辈子厨子,被灶上烟气熏坏了肺腑。 时常这样咳嗽。 相比原家人的恐惧,林道人却是看着赵鲤陷入惊骇之中。 虽说玄虚子名声很差,但灵门中人无人不知国师二字的意义。 清虚观,也借此气运成为当之无愧的灵门魁首。 纵被人腹诽,可架不住人家家业摆在那。 法侣财地,清虚观样样占全。 前些日子曾有风闻,清虚观即将命弟子入世。 悉数投身靖宁卫新设的巡夜司。 不在山上清修,放弃自己的超然,入世与朝廷鹰犬搅合在一块。 这种道门毫无保留投靠朝廷鹰犬的大动作,常让他们这些散修质疑,玄虚子莫不是炼丹炼癫了? 现在林道人看见眼前这位,手握绣春刀的姑娘,突然很理解玄虚子。 看着赵鲤拍在棺材上的那只手,林道人咽了口唾沫。 小小的手掌,按在棺材上。 四六规格的上等柏木寿材,被赵鲤一巴掌生生拍出了大面积蛛网状裂痕。 传说中的龙象之力,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若是拍在人身上…… 林道人几乎可以想象,人脑袋打着旋飞出去的可怖场面。 再听见棺中的哭声,林道人看赵鲤的眼神,莫名带上了些敬畏。 执念加身的诡物无心。 只有他们这样,常行走乡间接触大量诡事的人才知道,能把诡物吓得忘记执念,呜呜直哭的含金量。 眼前这位,绝对是为货真价实的姑奶奶。 林道人悻悻收回握得满手是汗的金钱剑。 赵鲤浑不在意自己拍烂了人家的棺材。 她开着心眼,见棺中黑红晦气缠绕在骴气之上。 一个穿着蓝寿衣的矮小骨架,坐在棺材神捂脸哭泣。 “你到底怎么死的?”赵鲤直接问道。 吓得林道人抬手欲拦。 直面诡物,岂可问及死因,这是大忌讳。 如原老太爷这样死得极惨的,更是问不得。 果然,棺材震颤又要生变。 然而下一瞬,赵鲤仅哼了一声,棺材立刻安分。 林道人缓缓收回着急探出的手。 高人的境界他不懂,但大为震撼。 “问你怎么死的?” 赵鲤在盛京便敢压棺吃糖栗子,如今更是不虚。 她又在棺材上拍了一巴掌。 蛛网状裂痕顿时扩大。 可纵她震慑棺中诡物,却也逼问不出缘由。 执念缠身的诡物,只捂脸哭泣。 如得了老年痴呆一般,絮叨着自己的执念:“梁上,梁上。” “宴客。” 除了梁上与宴客两个词汇,棺中诡物再说不出旁的话。 赵鲤恼怒,但也拿坐在棺材顶上期期艾艾哭的骷髅架子没办法。 幸而也从这诡物口中得了一点线索,顺藤摸瓜那害人之物早晚露出马脚。 赵鲤佩刀还钉在灵前,想了想寻来革囊,就地开棺。 对她这灵堂开棺的要求,原家无人敢有异议。 但要点头又显得自己很不孝,便跪得远远地垂头哭。 赵鲤力气大,棺材钉都不必起,在屋角寻到一把铁锹便开始翘。 林道人上前来帮忙。 只听几声脆响,棺材盖被赵鲤翘开。 又厚又重的棺材板,被她掀至一边,露出棺中尸身来。 和化诡后显露的死态一样。 棺中尸骸矮小佝偻,简单清洗过,但血渍碎肉尤在,套了一套蓝黑寿衣。 如林道人所言,身上皮肉内脏尽去。 在光骨架上,可见一些细细碎碎的啃咬齿痕。 入棺时,林道人应当整理过尸骸的仪容。 但方才一番折腾,这尸骸下颌骨大大张开头歪向一边。 便是无皮无肉的骷髅脸,也能清楚的感觉到,凝结在这尸骸上的痛苦。 “放心,定了结你的执念,拿住杀你的玩意。” 赵鲤轻声道了一句。 见林道人站在一边,赵鲤对他道:“劳烦道长取盐、香灰,稻草,雄鸡墨斗和百家钱来。” 林道人立在一边想偷学两招,见赵鲤看来本涩然要退开。 不料赵鲤竟直接使唤他,他愣了一下,接着面露狂喜。 他知道,赵鲤不但默许了他旁观,或还有心教导一二。 灵堂布置他最熟悉,快步去取了这些东西。 现场灵棚便有村民亲友赠送的帛金。 乡间随礼数额都不大,这些帛金铜钱用来压祟最合适不过。 东西寻来,赵鲤没有半点藏私。 大大方方将盐和香灰在尸骸周边洒了一圈,再压以百家钱。 “如此便可困住诡物。” 看赵鲤和善的解释,林道人大着胆子问道:“这位姑娘,为何不烧棺除诡?” 赵鲤耐心道:“处置原老太爷简单,但害了原老太爷的东西并非善物,须得引出来。” 只从细细碎碎的啃咬痕迹,和那些脚印,赵鲤并没有什么头绪。 赵鲤说着话时,受她指示的绢娘手指翻飞。 须臾间便将林道人寻来的稻草,编成了一个稻草娃娃。 手艺比赵鲤好了很多,稻草娃娃编得活灵活现。 赵鲤快手将雄鸡放血剖心,取出腿骨。 “劳烦林道长以鸡血在黄裱纸上,写下原老太爷的生辰。” 赵鲤对林道人道。 林道人这丧仪主事自然最清楚。 取来记帛金账册的笔,迅速沾了鸡血在黄裱纸上写下原老太爷生辰。 便见赵鲤将还带血的鸡腿骨,塞进稻草娃娃四肢。 写了生辰的黄纸,裹住鸡心塞进填满香灰的草娃娃腹内。 再在稻草娃娃四肢脖颈,绑上鸡血墨斗线。 一个阳气充沛,宛如活人的娃娃,便躺在了赵鲤的手里。 这娃娃诡异,分明是死物,却给人活人之感。 亲手编了娃娃的绢娘,都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 林道人虽只看了两本册子自学成材,但很有悟性。 看了赵鲤一番操作,他顿悟道:“姑娘,这是……原老太爷?” 赵鲤赞许对他点点头:“这娃娃可暂时视作活着的原老太爷,若那恶物的目标是原老太爷,今夜那恶物必然再来!” 而她们只需要等待便可。 第657章 鬼宴 准备好了草娃娃,赵鲤叫原家人将灵堂之中,香蜡纸烛祭祀全部停止。 赵鲤既然要以替身稻草娃娃,试验杀死原老太爷的恶物,是不是专门针对原老太爷。 必得做出原老太爷没死的架势。 灵棚暂以黑桐油布封住。 原家人摘了身上的麻布孝帕,门前白花。 并将白纸马黑纸牛,抬入山间掩埋。 整桩丧事全部暂停。 赵鲤唤来村长,亮出腰牌后,命他叫村民在门窗撒上盐和香灰。 盐贵,不少抠搜的村民,根本舍不得这些盐巴。 未免出现一两个蠢材,想节省盐钱阳奉阴违害了全家小命,赵鲤叫林道人和随行的力士一块去‘劝服’于人。 至于真穷得盐都没有的,赵鲤则叫原家从他家库房调盐支应。 原家人也知道什么叫破财免灾。 赵鲤只提了一嘴,原家人便在他家库中,调了一半的盐分发于黄山村中。 而原家,作为诡事发生点,更是重中之重。 原家各房在自己屋中搬马桶,搬吃食,布置香灰圈保命。 入夜后,他们便不能再踏出房门。 原老太爷幺儿,也是方才险些老命报销的小老头,在赵鲤跟前冥思苦想。 “梁上……梁上……” 他一把年纪,脑子也有些不灵光,想半天没想明白他爹口中所说的梁上是指什么。 “梁上云腿?”他想半天给了一个有点不靠谱的答案。 “有友人从南面寻了一支三年的宣城云腿!” “三年的云腿,用来吊汤最佳。” “老爷子挂在厨房梁上最好的位置,便盼着百岁寿辰能大显身手。” “这样……似乎……也暗合了老爷子所说的宴请,就……百岁生辰宴?” 小老头越说越心虚,自己都觉得有点不靠谱。 赵鲤心说,原老太爷是被活生生噬咬致死的。 死得那般惨,执念居然是梁上的一支火腿? 听听,这靠谱不靠谱? 赵鲤本想否决这猜测,可本着以防万一的原则,还是去原家的厨房看了一眼。 原家厨房极大,一整面墙都挂着厨刀。 梁上悬挂着各式火腿腌肉和干货。 赵鲤看见几乎将梁压弯的食物,心里有些动摇。 看着架势,有执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原老太爷幺儿朝着梁上一指:“就是那支云腿。” 只见一支外表灰扑扑平平无奇的云腿,包着一张脏兮兮的纸,悬挂在梁上。 不必赵鲤亲自动手,林道人拖来一张凳子,借力一跳,双手攀上了满是烟灰的房梁。 他解下这支火腿,放到灶台上。 原老太爷的幺儿道:“这是一个生意场上的友人,知道我家老太爷要过寿,前两日特意送的。” “我家老太爷还亲口答应,要用这火腿宴客。” 不知是不是厨子本能,原老太爷的幺儿竟是介绍起了火腿的吃法。 要去取铁签来,让赵鲤闻闻这支火腿有多极品。 赵鲤听得咽了口唾沫,手却突然一顿。 她探出手去,将包裹着这支火腿的纸剥开。 火腿没有什么异常。 有异常的,是包着火腿的纸。 牛皮纸被灶间的烟气,熏得脏污。 但赵鲤眼神极好,还是一眼看出这纸上画着画。 “去取白醋,白棉布来。” 赵鲤看着眼前的牛皮纸,沉声吩咐道。 东西很快寻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赵鲤用沾着白醋的棉布,轻轻擦拭这皱巴巴的皮纸。 很快,上头模模糊糊的画,露了出来。 简单的线条,勾勒了一张宴客图。 一张方桌上,摆着宝塔白肉、去头鱼、一方白豆腐。 一个腹部奇大的客人,坐在桌前。 客人面前摆着一碗白饭,压得严严实实的白饭上插着一双筷子。 林道人看清后,脸色大变。 原老太爷的幺儿年老眼花,眯眼看了许久,才哎哟一声。 吓得后退了两步:“这是,鬼宴!” 各行各业,都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事实证明,每一个看似奇怪诡异的规矩后,一定都发生过一件离谱的事。 如厨子行当,师傅教徒弟时,就会强调一些忌讳。 诸如不可披头散发,不可握刀争执。 师傅嘴里解释的是,披头散发,握刀争执是对灶神不敬。 但更现实一点说,披头散发,头发容易掉菜里。 握刀争执,容易一怒之下持刀捅人,厨刀变凶刃。 打小,原老太爷的幺儿就常听父亲叮嘱他们这些忌讳。 其中便有一些让小孩做噩梦的。 比如,宝塔白肉、去头鱼、一方白豆腐不可同时上桌。 这些是白事宴上给鬼吃的‘鬼食’。 比如,米饭不可盛太满,筷子不可插在饭上,那是祭祀鬼神。 再细看图中宴客图,还可发现宾客衣上花纹,全是寿字。 原老太爷幺儿年纪不小,险些一口气厥过去。 林道人忙给他拍胸顺气。 赵鲤却是又垂头检查云腿。 仅一张图,祸害原家不太可能,应还有别的法门。 上下检查了一遍,赵鲤将视线落在了穿云腿的细麻绳上。 赵鲤用指甲轻轻一拨,拨开编织的绳子。 三股麻绳中间夹着一根东西。 赵鲤辨别不出,但林道人认了出来:“是杨树枝剥去树皮后的芯。” “杨树?”赵鲤思忖着道,“杨枝引鬼,鬼画宴客……” “好恶的一个局。” 结合原老太爷幺儿所说,这是一个生意场上的友人所送。 这险恶的局,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原老太爷亲口承认,要以此云腿宴客。 此后也理所应当的食言——被误导的原老太爷根本不知此宴非彼宴! 林道人也为这布局之人的阴险所震惊,却看赵鲤又指鬼宴图中的宾客。 “这位客人,腹部奇大,脖颈极细……原家邀来的鬼客是饿诡!” 饿诡对吃极为执着。 即便原老太爷履行诺言,做了一桌诡宴,饿鬼也是吃不饱,不甘离去的。 滞留原家的饿鬼,会做些什么,可想而知。 原老太爷一人,怎够饱腹。 赵鲤的话音落下。 原老太爷幺儿的脸色变换数次。 终是面色铁青骂出一句:“姓米的,我日你仙人!” 第658章 转职 原老太爷幺子,莫看一把年纪,反应过来之后,指天指地地骂。 吆喝着,便要集合家中壮丁去讨个找这缺大德的米家讨说法。 赵鲤静静在旁边看着,等他怒骂宣泄了胸中怒气。 这小老头一把年纪,老爹眼看着将过百岁大寿被人害死,不发泄一下,寻常人都得气病。 院子站满了人。 原家子嗣还算兴旺,只是不少壮丁都头上包着白布,纵然手里拎厨刀提板凳的,到底气势弱了很多。 林道人满脸担忧。 这还站着一个公门之人呢? 若是私下械斗,说不得摊上大事。 原老太爷幺儿骂累了,扶着天井一口古法养鱼缸倒气。 赵鲤这才上前一步。 原家众子弟,虽说听长辈的话来集合,但大多人都偷么瞧着赵鲤的脸色。 虽未着公服,但眼前这位曾亮过腰牌。 靖宁卫千户是什么等级? 闲来无事去县太爷家串门,能将县太爷生生吓哭。 更不提灵棚中的表现。 赵鲤稍有动作,场中便鸦雀无声。 “行了,都散了吧!” 赵鲤看原老太爷幺儿气发泄得差不多,随意摆了摆手。 “先保住你们自己的小命,米家是否行巫蛊之事,巡夜司自会查。” 赵鲤话音刚落,原家众人相互看看。 随后一哄而散。 “哎!哎?” 作为家中当前辈分最高的原老太爷幺儿,目瞪口呆。 是他说话没分量了? 他还要喊,就听赵鲤道:“老爷子,气够了过来商量事,鬼宴之事还不算完呢。” 一把年纪的人,最听不得鬼字。 哆嗦了一下,跟着赵鲤回到厨房。 “盐圈和香灰,再压以百家钱,可断绝阴神探听。” 赵鲤对林道人道:“劳烦道长,在厨房布置一二。” 这林道人只是乡野道人,但从他之前舍命相护的举止来看,是个中正的人。 赵鲤巡夜司哪哪都缺人,难得见一个有点底子的,早都动了收编的心。 现在使唤,只是试探的一部分。 林道人对赵鲤的命令没有半分抵抗,他认认真真吸收着赵鲤所授的知识。 言谈举止中,甚至带上了几分尊敬。 等他布盐圈的时候,赵鲤在原家厨房摸了个萝卜。 在水缸里涮涮,就像兔子一样,用门牙咔嚓咔嚓咬掉了外皮。 见林道人和原老太爷幺儿看来,赵鲤耿直道:“我饿了!” 来这折腾那么久,早餐那点吃食早消化得干干净净。 现在闻到满厨房的香味,她馋虫直翻腾。 原老太爷的幺儿,这才醒神一般:“是我过错,大人想吃什么?” 言罢,他挽袖子就要做饭。 赵鲤却摆了摆手:“不必了。” 她想吃肉,但原家人服丧呢,哪能过分到叫热孝中的人,给她做肉食。 “别麻烦了,我们坐下商量。” 三人分坐条凳上,赵鲤咬了一口萝卜,开口道:“有原老太爷的稻草娃娃在,今夜被邀来的饿诡,必再上门吃宴。” 它们再上原家门,鬼宴承诺没有兑现,必然怨气冲天。 便是原老太爷过世,滞留此处的饿诡也是十分棘手的。 饿诡一直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诡物。 饿死的过程缓慢而痛苦,因此所化诡物棘手又麻烦,可怖又格外可怜。 却化饿诡,便受永无止境的饥渴折磨。 执念为吃,难有饱足。 饿诡形态万千,有时并不是单一个体,而是某种执念的集合体。 就是因为形态太多,赵鲤才没第一时间认出原老太爷身上的细碎咬痕出自饿诡。 赵鲤稍一打听,便从林道人口中得知,数年前馥县也曾闹过一次大规模的饥荒。 黄山村也饿死许多。 这些饥饿而死的人,尸首便葬在黄山村南的荒坟中。 饥荒过后,官府照旧制,曾做施祭厉坛。 但显然安抚效果有限。 此次来赴宴的,便是那些村南的饿魂集合。 不知其数,便是赵鲤想要砍杀也要废不少力气。 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放焰口施食。 慰其想念,济其饥渴。 摆一场符合仪轨的鬼宴。 赵鲤问道:“摆鬼宴,需一个厨子,原家谁能胜任?” 原老太爷幺儿,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闻饿诡要上门,还要原家人作厨子。 小老头双眼一翻,就往凳子下滑。 赵鲤探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放到条凳上坐下。 本想安慰两句,却听耳边叮的一声——【触发转职任务。】 【任务描述:饥肠辘辘,饥肠辘辘,永世不安,难以解脱。】 【它们期待着一场饱足,好心的你是否愿意布施?】 【完成任务后,可转职为新职业——鬼才稀罕的味觉狂人。】 系统的提示响起,赵鲤花了点时间才记起,她原来还有副职业来着——黑暗料理制造者。 这能转职的新职业,也惯符合系统的尿性,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 她迟疑的这段时间里,系统叮叮两声【转职任务已接取。】 赵鲤不由在心里骂,狗系统成日不干正事。 系统上的围巾企鹅,厚脸皮惯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围巾一裹,闪身消失。 在赵鲤分神和系统对线的时间里,原老太爷幺儿缓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来!” 他这声我来,已是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后辈的打算。 “老人就是该给儿孙小辈顶起一片天。” 他腿哆嗦着,话音带上了些壮烈之感。 正想趁着这口壮气,再放两句豪言给自己壮胆。 却见赵鲤抬头道:“不必了,我来!” 原老太爷幺儿登时长大了嘴:“啊?” 还有这等好事? 不待他反应,赵鲤站起身来:“我身为陛下钦点巡夜司千户,怎能坐视百姓受苦遭难?” 林道人一震,看向赵鲤。 光配合的从厨房窗户斜斜照下,衬得赵鲤身形平添几分伟壮。 林道人和原老太爷幺儿顿时敬佩。 这才是理想中好官的模样。 原老太爷的幺儿,从袖中摸出一条帕子擦拭湿润的眼角。 心中猛松了口气。 能活谁想死?他小帕抹眼泪,屈膝给赵鲤诚心诚意地磕了一个。 第659章 恶客 既是做鬼宴,那一应都该与正常宴客不同。 首先,米饭应为夹生,拌上香灰。 考虑到这场鬼宴的因果,蒸饭之水用那支云腿熬制。 在盛饭时,分别盛两碗米饭压实。 再将两碗夹生米饭碗口相对,扣在一块。 按紧后,小心取掉上面的瓷碗。 如此便可得到一碗小山似的夹生白饭。 接着便做宴席上的三样。 宝塔白肉,云腿水煮出来的猪肉,不作任何调味。 快刀薄切,底下垫生豆芽,再以肉片围成宝塔形。 无头鱼也简单,清蒸鱼取掉头取掉大骨。 最麻烦的反而是那一方豆腐。 现泡的豆腐,先磨出浆水制豆腐。 再将这豆腐捏碎了,和着云腿茸同香灰拌匀,整形蒸制成豆腐。 …… 以上工序十分麻烦,幸有原家人帮助。 烧火的,打荷的…… 赵鲤练手无数次,才勉强做出了一桌子鬼宴。 其间绢娘担心赵鲤挨饿,从莫家提了些点心来。 赵鲤本顾虑她胆小,叫她呆在莫家。 但听闻赵鲤要做鬼宴,宴请山中饿诡,绢娘便担心得不肯离开,定要留下帮忙。 林道人也很担心。 “赵千户,当真不需要原家人帮助?” 须知,既设鬼宴,以厨子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 便不止是单纯的放焰口布施。 而需要面对更加复杂的情况——厨子得满足宾客于口腹之欲。 对赵鲤一巴掌吓哭诡物的实力,林道人十分认同。 但对她的厨艺却是很担心。 一个下午,林道人算是看明白了。 这位赵千户于厨艺一道,很有慧根。 但赵鲤究竟能不能以厨子的身份应付这场鬼宴? 林道人比较没信心。 想劝赵鲤留几个原家人做帮工。 赵鲤知他担心,随意摆了摆手,自信满满道:“放心,便遇恶客,我也有办法!” 林道人再一看旁边的绢娘。 这姑娘似乎十分害怕,却义气得不肯离开。 见绢娘哆嗦模样,林道人颇觉感动。 也主动留下帮忙。 赵鲤本也没打算放过他,听他主动,倒是高兴。 “那劳烦先生,去布置引魂的阴路。” 既要宴客,便正规一些,摆一条迎宾道。 也免得那些饿诡在黄山村中四处乱走,惊吓到人。 林道人领命便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往常村中各家做饭,妇人呼喊在外玩耍的孩童归家,本该是黄山村中最热闹的时候。 但今日整个村子却是安静得叫人发毛。 家家都提前过了寒食节,并不生火做饭。 藏在香灰圈后,不敢作声。 林道人沿着村南口洒下香灰。 每隔两步,在地面插上一根旧筷子。 绢娘手指翻飞,在筷子之间绑上红色丝线。 两人一路走一路布下香灰道。 林道人数次抬眼看绢娘。 想不明白,这姑娘手里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红丝线是哪来的! 绢娘将一块红菜头放进嘴里咀嚼,见林道人看来,双唇间都是红色汁液的她腼腆一笑。 林道人纵心中百般疑惑,这场景也不好多看或是询问。 两人协作着,很快就在村南到原家之间布下了一条香灰道。 等他们布好,天色已晚。 黄山村的南山上空,无数乌鸦盘踞在林子上空,发出渗人的啼叫。 气氛极压抑,两人疾步回了原家。 原家门上,悬挂着一盏黯淡的灯。 光线有一种异常的浑浊感。 进了门去,便见原家前院放置着一张方桌。 桌上照着那副鬼宴图,摆上了菜和供奉的白饭。 方桌后,有一临时搭建的灶台。 赵鲤立在土灶后。 升腾起的烟雾,让她眉眼有些模糊。 赵鲤抬眼看来,沉声道:“准备宴客了!” 话音一落,天边最后一缕余晖消失。 天空霎时间暗下,南边山林中乌鸦扑腾翅膀,漫天乱飞。 连接黄山村南与原家的香灰道上腾起一阵凉风。 接着插在香灰道上的旧筷子,忽然极细微的歪了一下。 连接筷子之间的红色丝线,压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弧度缓缓顺着香灰道的方向移动。 香灰道两侧凉风阵阵。 卷着地上尘泥的凉风,像是一层灰雾笼罩。 在路中,那条香灰形成的小道,香灰却是纹丝不动。 黄山村中,有好事之人偷偷在窗后观看。 只见得灰风之中,有一双枯瘦的脚,虚虚悬在红线上两寸。 这脚惨白,像是糊墙的白垩灰。 下边的红线却是在灰风之中红得亮眼。 一惨白,一殷红。 在灰蒙蒙的底色下,撞出叫人头皮发炸的对比。 再往上,便是再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再看。 偷偷捂住自己的嘴,藏身进了被窝瑟瑟发抖。 也幸而此人未再向上看,方才没注意到,那双前行的脚不知何时停下。 脚的主人,眼睛藏在乱发后朝他的方向看来。 因香灰盐圈的阻隔,终无发现,这才继续前行。 原家之中,赵鲤站在灶台之后。 忽而原家大门门前悬挂的灯笼,像是被什么吹动,明灭数下。 敞开的朱红大门,门前无人,却传来叩门之声。 “咚咚咚咚。” 林道人被这声音,惊得皮肉发紧。 下意识扭头去看赵鲤,却见赵鲤仰起头,脸上带着面具般的假笑。 “欢迎,欢迎,请进!” 得了她的这声应,片刻后,红线吱嘎作响,缓缓停在了放桌前。 未开心眼的林道人,悚然见得一个灰影缓缓浮出。 这灰影佝偻,极瘦。 并不落座,探出枯枝般的手便抓向桌上饭食。 它双手左右开弓,在饭食上虚虚一抓。 饭菜不见少,但它手中确确实实握住了一粒光团。 它急将光团塞进口中,那细细的粒子顺着针孔大小的嗓子滑下。 随着咕咚一声咽下的声音,原家院中忽而传出一声满足的啼哭。 香灰道上的红线,轻轻晃动。 叩门声越来越多。 汇集在桌边的灰影也越来越多。 这些层层叠叠的灰影,抓取光粒填进嘴里。 来自狴犴香案前的香灰发挥效用。 某位暴躁又仁慈的大神,心软布施香火。 随着光粒咽下,第一个来的灰影硕大腹部缓缓减小。 终缩小至常人体型,它的皮肉充盈了些。 捂脸悲哭数声,消散成烟。 宴了两巡,桌上饭食逐渐发灰软塌。 赵鲤便像跑堂小妹,将腐败的饭食端走,换上蒸笼中热着的。 绢娘和林道人在旁帮忙。 如此这般,终到了子时十分,原家灰影渐少。 赵鲤又换下桌上腐败的饭食,探头看了看蒸笼。 笼中饭菜只剩一份。 看了看院中灰影数量,赵鲤松了口气。 这时,却听一阵竹杖点地之声。 和顺着香灰道而来的灰影不同,一些沉重的脚步,踩乱了香灰道。 绢娘忍不住扯住赵鲤袖摆,看向原家门外的长街。 黑暗中,有恶客临门。 第660章 石人 石膏色的足,毫不客气踏在道中。 将林道人和绢娘进行布下的香灰道,弄得一团凌乱。 一根竹杖在前连点,手持竹杖之‘人’行走在前。 在它身后,是三个与它一模一样的‘人’。 一行四‘人’,如盲人众般,以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行走。 头上都带着黑色纱帷,过长的袖摆遮住它们的手臂。 它们并不像来讨食的饿诡那般守规矩。 赤裸脚掌踩碎了插在香灰上的旧筷子。 这四位恶客每行一步,周身阴风都将地上香灰吹得四散。 做鬼宴的香灰,是赵鲤随身携带的狴犴神龛前香灰。 但布置香灰道的,却来自原老太爷灵前。 四个恶客故意如此作为,恶意再明显不过。 绢娘见得自己辛苦织的红线,被踏于足下。 不由恼怒,忍不住上前小半步:“混、混蛋!” 骂完,她又被这黑暗中的四位恶客气势震慑,闪身到了灶台旁边。 轻轻拽了赵鲤的袖子:“阿鲤,它们和我……似乎一样,但有四个。” “能打得过吗?” 自家姐妹危急时刻说话不必在乎脸面,绢娘小声道:“若棘手,我便先带你逃走!” 经历过西常山,绢娘亲眼看见过赵鲤的实力。 但她也瞧见了赵鲤那一身的伤。 若有别的法子,还是……不要战斗比较好。 和避战派的绢娘不同,赵鲤见此情形,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别担心。”赵鲤挡在绢娘面前,扭头看向已经行至原家门前的四个恶客:“你帮我保管好刀就好。” 绢娘有些紧张地看向院中那口养鱼陶缸, 她紧张之时,黏在缸边若隐若现的蛛丝也微微发抖。 上门的四位恶客,立在原家门前灯下。 没礼貌的家伙,并不敲门。 挂在门前的迎客灯,晃动了两下猛然变得惨绿。 它们齐齐开口,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们来赴宴。” 赵鲤右手厨刀挽了个刀花,随后用力剁在灶台的案板上。 两掌宽的厚背菜刀,深深剁入案板两寸:“来了就进来,还要人请你们不成?” 赵鲤就属顺毛驴,不管是什么物种,旁人对她客气,她便也客气。 如遇恶客,她便比恶客更恶。 原家院落上空,回荡着案板裂开的咔嚓声。 立在门前的四位恶客,似乎也被赵鲤这态度吓了一跳。 半响,才有所动作。 领头持竹杖的那个,率先跨过原家门槛。 身后三‘人’搭着肩膀,挨个进来。 待他们进了原家的门。 从未学习过巡夜司心眼观想法的林道人,这才瞧见这些恶客模样。 他顿时色变。 迅速向赵鲤方向移动了两步:“是守坟的四个石将军。” 林道人本馥县生人,左近有什么丧事怪事,都会请到他这。 因此他小道消息是十分灵通的。 “近几年不太平,黄山村原老太爷曾斥资,在乱葬岗竖下四个石人镇守。” 原老太爷凭着手艺,挣下偌大家业。 原家名声不差,修桥铺路之类的善事也会干。 听闻乱葬岗有异,原老太爷曾出资树四个无目的石将军看守乱葬岗中饿诡。 这次原老太爷遭了小人算计,竟是连这四个石人都来凑热闹。 听见原老太爷,四个恶客齐齐在黑帷后冷笑。 “那原老太爷倒是善人,布施时却不愿舍我等一炷香。” 领头的那个,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它将手中竹杖靠在方桌边,不待招呼自行坐下。 “我等偏要来原家,食一份供奉,一炷香。” 它虽是随口一言,却解释了它们四个不安分来此的原因 赵鲤闻言,忍不住冷笑:“布施饿诡,有你们什么事?” 原老太爷便是疏忽,没给这四个石头祭祀,也不是这些恶客惦记怪罪的理由。 便是精怪,谁亏欠谁了? 赵鲤说话极不客气,四个石人先是一愣,随后一怒。 米养百样人,山灵亦生得百种。 相比绢娘,阿水,这几个石头人便属于生在乱坟岗恶瘴中,先天品格不好的。 四人遮脸的黑帷后,齐齐发出磨牙之声。 先坐下那个领头人看了看其余石人,从袖下探出石膏色的手,重重叩了叩桌板:“原家既放焰口,开鬼宴,便得照着规矩走!” 放焰口,布施饿诡同时,会张贴符篆,请鬼差放行,请狱卒开囚笼。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鲤并没有完全照着厉坛仪轨行事。 但这几个石人,厚脸皮踏着香灰道来了,赵鲤也得尽到主家的职责。 四个石人分作方桌边,将放桌前摆放的条凳压得吱嘎作响。 原家院中本还等待布施的零星三四个饿诡,在石人看守在场的情形下,纷纷避走不敢上前。 见得桌面空空,一个石人问道:“还不上菜?” 赵鲤知道它们必出幺蛾子。 但她也想瞧瞧这几个石人,究竟能闹出什么乐子。 赵鲤亲自掀开蒸笼,在托盘上装上最后一份供奉饭食。 方端上桌,一个石人猛抬手,将这些饭食扫到了地上。 哗啦啦,盘碗摔了一地。 菜食滚在青石地上,再吃不成。 赵鲤立在旁边,默默攥紧了手中托盘:“这就是几位的为客之道?” 看她冷脸,坐在桌边的石人却是毫不畏惧:“鬼宴之上,我等为宾客,你为主家,便应取出我等满意的饭食。” 另一个石人附合道:“是极,是极!” 四个实心玩意,在桌边点头不已。 领头的石人看了一眼林道人喝道:“还不奉来血食?” “听闻黄山村中,添了新丁,软嫩肥润,快些蒸了奉来。” 它们知道林道人,也知道林道人是什么水准。 又自觉有鬼宴仪轨保护,因此肆无忌惮得很,威胁道:“若不照办,这鬼宴永远完不成,我等永不离开!” 说道此时,它们终于暴露最终目的——血食! 却不知,立在桌边的赵鲤默默将手中托盘揉成了一团碎木渣。 在四个石人得意之际,赵鲤忽而道:“你们单知道放焰口布鬼宴的仪轨,却误解了一件事情!” “鬼宴并不是让你们对主家随意索取。” “你们只需吃下饭菜,鬼宴都算完成!” 至于怎么吃? 赵鲤在灯下,和善笑眯了眼睛,唤道:“绢娘,堵门!” 接着,一线白丝一闪即逝。 院中洒满礞石粉,以藏匿赵鲤佩刀的陶缸碎裂。 感受到主人的愤怒,杀生名刀嗡然作响。 第661章 宴终 一股极致的煞气,像是一团岩浆般炸开。 石人脑袋反应到底慢些。 比害怕这种情绪先抵达的,是赵鲤的手。 领头石人只觉自己后颈扼上一只手。 接着自己就像是一个没重量的纸人般,被拖到了地上。 地面是掉在石板上的饭食。 石人的脑袋被按在了地面的饭食上。 它这时才晓得挣扎,只是脖上如压千钧巨石,怎么都挣不开。 赵鲤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刚刚你们从桌上扫下去的,知道是什么吗?” “是狴犴大人的布施!” “是老娘做了一下午的菜!” 半蹲地赵鲤凑近那石人,缓缓道:“舔!” 领头的石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 它下意识的反问,便被赵鲤狠狠一把按在了地面。 黑纱帷遮挡的脸,重重砸在地砖上。 将洒落的饭食,连带着原家院子铺就得石板,砸出巨大蛛网状裂痕。 满院升腾起白色石粉,石人脑袋被赵鲤单手按进了地面陷落的坑过里。 随后,赵鲤又拽着它的脑袋将它拔出。 空出的手,指了指已经被砸进碎石里,烂糊成一团的饭食,赵鲤道:“给我舔干净!” 跟这些玩意打交道时,赵鲤不必像与人交往那般时刻控制住自己的力气。 怒极说话时,扼住石人脖颈的右手又用力几分。 只听咔嚓几声脆响,竟是险些拧掉了这石人的脑袋。 这时,桌边剩余的三个石人才迟钝反应过来。 条凳吱嘎作响,三个石人顿时站起。 它们倒是有意气,没有抛下共生的兄弟四散而逃。 反倒簇拥上前来救。 原家院中平地卷起一阵阴惨的风,三个石人纷纷探手朝赵鲤抓来。 赵鲤指尖捻着蛛丝一拽,竖插陶缸之中的佩刀,便顺着丝线横飞而来。 刀身上的震慑被动发作。 几个石人都僵住瞬间,赵鲤握刀在手。 新佩刀刀柄上新制的鲨鱼皮护手,手感极佳。 舞动斩过一个石人的腿时,没有一点沉滞。 这石人的的腿,像是豆腐一般被切做两半。 倒在地上了,这石人才以小孩的声音哇哇哭了起来。 “快走!” 被赵鲤按在地上的那个石人,终得空抬头,它惨烈呼喊道:“你们快走!” 剩余两个石人,这才醒悟一般,被迟到的震怖吓得蹬蹬后退几步。 只是它们来时嚣张,现在想走却难。 扭头一看,原家大门已经被粘性蛛丝封住。 它们后路已断。 变故来得太快,林道人纵多长一个脑子,也没料到事态会发生如此暴力突然的变化。 他紧张地抄起了金钱剑,想到场中还有一个弱女子绢娘。 看事的罗盘损毁,全没看出绢娘身份的林道人扭到对绢娘喊道:“姑娘!来我……这?” 林道人的话音,逐渐变得尖锐而不敢置信。 危急之下,绢娘不是同人讲究的人。 蛛丝飞舞,照赵鲤的吩咐堵住门同时,八只步足瞬间破出体外。 八足飞快倒腾,朝着林道人奔来:“道长!” 两个石人见退路被封锁,绢娘也瞧着不好惹。 柿子捡着软的捏,它们齐齐扭头,朝着林道人跑来。 林道人登时吓掉了手里的金钱剑:“你们别过来!” 林道人平常是个极重面子的人,但现在面子不能当饭吃。 眼前三个直直朝他冲来,换谁都要跑。 他一撩袍角,便在前院逃窜起来。 赵鲤一抬眼,就看见他们老鹰捉小鸡似地,在原家院子乱窜。 绢娘显然怕极,但一边跑还一边甩出蛛丝封住院子。 偶尔与石人撞上,她一边尖叫,一边用蜘蛛步足将石人踹开。 显然,害怕其实并不影响她的战斗力和责任心。 只林道人最可怜——他是被三只老鹰抓的小鸡。 赵鲤见绢娘和林道人无碍,将视线转移到当下。 被她斩断双腿的石人一边哭,一边爬。 而她现在按着的这个,挡脸黑纱帷落下,露出无目石人奇长的脸。 它鼻子嗑在地面时,碎掉了一块。 脸上风吹雨打生出的青苔,和着地面揉糊烂的饭菜、青砖碎裂的石粉。 让它脸上极狼狈。 这时,恶客恶主身份调换,终发现自己摊上大事的石人,再无之前的嚣张。 它像是悲情角色般,哀求道:“饶了我们吧。” 赵鲤笑得比反派还坏,手上动作也比反派更恶。 复将石人的脸又按进地面:“不是讨要血食?不是要蒸孩子?” “不是砸老娘做的饭菜?” “舔!统统舔干净!” 被赵鲤按住的石人,猛地一震,道:“好,好,我们舔,我们舔!” 它忽而期期艾艾的哭了起来。 赵鲤松开了它,见它似要起身,一脚踹到了它的腰侧。 “跪着舔!” 赵鲤手指地面大坑:“原老太爷将你们竖起来,你们不还了这份因果,反倒坐视他被饿诡啃食。” “就你们,也配上桌?” “跪到坑边去舔!” 赵鲤又将那双腿被斩的石人,拖到坑边。 这才看向林道人方向。 现在林道人、绢娘、两个石人乱做一团。 也说不清楚是谁吓谁。 杀生刃震慑范围之内,石人们本就不多的智商更是消耗见底。 林道人又一次被一个石人追到蛛丝堵死的死角。 见那石人癫狂一般奔来,林道人心中直呼要完。 不料一只细白的拳头,猛从旁轰出。 一拳擂在追逐的石人脸上。 石人脑袋出现裂痕。 林道人满脑子都是龙象之力四个大字,呆看石人被赵鲤拽着脚踝拖走。 这发出男人声音的石人挣扎不已,十指在地面抠抓出深深痕迹。 最终,男女老少,身体各有残缺的四个石人,趴在坑边。 一捧一捧,抓着方才被它们拂下桌去的饭食喂进嘴里。 扭头再看正安慰绢娘的赵鲤,林道人脑子宕机。 呆愣许久,地上的饭食连带石渣被四个石人舔得干干净净。 黎明到来,第一缕晨光照下。 石人们的动作逐渐变慢,保留着惊恐神色逐渐恢复成原本的石头模样。 被赵鲤提着刀,挨个敲碎了脑袋。 林道人猛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心中灵光一现,做了一个有违祖训的决定——当抱大腿! 第662章 归来 清晨的黄山村,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村子不大,一整夜隐约都能听见原家传来的声响。 黄山村的所有人看着降临的天光,都长出一口气。 有机灵有门路的,已经准备收拾家私,去投靠亲戚避避风头。 这些鬼玩意,惹不起躲得起。 比起能跑路的村民,一村之长却没法逃。 支着拐杖手脚哆嗦,到了原家大门前。 远远的,村长便瞧见原家大门前两个随清风摇晃的灯笼。 灯笼中,明烛已灭。 原家寂静无声,一点声响也无。 大门敞开,不知里面是何场景。 村长胆战心惊上前,心中求神拜佛千万别瞧见原家遍地白骨。 他小心翼翼进了门,却只见原家前院一个巨大的坑。 坑中遍布碎裂的石砖。 坑边倒着几个头颅碎掉的石人。 院中立一方桌,桌边……三人正在嗦面。 村长看见赵鲤三人完好无损,支撑的一口气一泄,踉跄着扶住了门框。 “诸位没事真的太好了!” 村长软得站不住,原老太爷幺儿端着一个托盘出来。 穿着围裙的小老头,立刻对厨中忙碌的晚辈道:“快,快扶一把村长。” 厨房中钉钉框框忙碌的原家人,立刻出来两个小伙,将村长扶进门来。 “赵大人,解决了?” 村长正好坐了空着那个位置。 赵鲤吸着原家做的火腿鸡丝面,抽空点了点头:“解决了,放心。” 一整条火腿,剩下大半。 今早原老太爷幺儿动员全家,誓要发挥毕生最高水准,给赵鲤做一顿丰盛早餐。 【恭喜完成转职任务。】 【叮!综合宿主在任务中的表现,原定职业称号变更为——鬼才稀罕的暴力帮厨。】 【称号效果:制作布施鬼食时效果小幅增加。】 【获得新道具菜谱——鬼才爱吃的臭豆腐。】 【鬼才爱吃的臭豆腐:臭不可闻,可小幅安抚诡物怨气,并使诡物停留短暂时间,但该诡物,将进入对宿主极度憎恶状态。】 【注:该品类臭豆腐,具有极强空气污染性,请遵守危险污染物制作运输管理办法。】 系统现在再给赵鲤任何奇怪的东西,她都不稀奇。 只在脑中大致扫了一下这臭豆腐配方,赵鲤就关闭系统面板。 将视线转移向林道人:“道长,村南的乱葬岗应是风水除了问题,待会劳烦你带我去看一看。” 风水风水,只看孕育出来的生灵就知好坏。 西常山中绢娘纯善,阿水……也没坏透。 但这黄山村南乱葬岗,本该镇守一方恶物的四个石人都变成了这副德行。 那乱葬岗再不处理,恐以后酿出大乱。 沾赵鲤光,也吃上面条的林道人闻言急咀嚼两下,咽下口中之物,恭敬道:“赵千户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他打定了主意要入编,赵鲤想好了要收编。 倒也不需要什么试探言语,赵鲤主动问道:“林道长,我们巡夜司缺人,不知道长可有兴趣为国出力?” “只要过了考察期,便能正式加入我大景巡夜司啦!” “原本信仰不用改,以后增供奉狴犴大人即可。” 赵鲤这话,正问道林道人的心坎上。 从前或许还顾忌靖宁卫名声不好。 但亲眼所见,这新设的巡夜司行的是扶正黜邪之正道。 如此情形下,谁能拒绝编制呢? 没有人! 林道人眉开眼笑起身一拱手道:“多谢赵千户提拔。” 对于赵鲤所说的考察期,林道人非但不在乎,反而很开心能有一个思考磨合的时间。 一旁的村长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林道人这就是要得官身了? 原家人到底是生意人家,见势立刻上前来恭贺道:“恭喜林道长。” 连村长也客气道贺。 几人相互吹捧几句,倒是大家都开开心心。 村长忽而想到些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赵鲤。 “赵大人,这是莫家桂花蒸糕的方子。” 知道赵鲤的身份后,莫家哪还敢说什么家传不家传,连夜抄录,请村长转送。 赵鲤吃面的手一顿,抬手接了。 靖宁卫身份就是这样的双刃剑,具备威慑力同时,难免叫人疏远畏惧。 受了身份的好处,也得受着坏处。 赵鲤不会无谓地矫情,她来黄山村的目的就是这个方子。 她笑对绢娘道:“劳烦绢娘将我们准备好的东西送去莫叔家。” 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六粒金瓜子,正好可以给老太太打个麻花镯或是家中女眷添置些首饰。 她自己倒是不必去了,免得给莫家人增加烦恼。 叫绢娘去莫家还了礼,赵鲤带着林道人去了黄山村南的乱葬岗。 如赵鲤所料,黄山村的乱葬岗果然出了问题。 溪流改道,将乱葬岗大半淹成了泥沼。 原本乱葬岗的风水就差,现在更是险恶,出事是早晚。 赵鲤索性给林道人安排了考察期的工作——视察馥县范围内村落的乱葬岗和古战场。 在馥县县衙的帮助下一一整改。 需设厉坛祭祀放焰口的,也着官府配合。 赵鲤所给的任务,不可谓不繁重。 但林道人并不觉苦。 他从未想过在乡间,替人看风水操办丧事守义庄的经验,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得了赵鲤口述开心眼的观想法,主持焚烧了原老太爷的棺材,便高高兴兴离开去干活。 赵鲤则与绢娘踏上归途。 孙元还在接受治疗,赵鲤足不出户蹲在馆驿做糕饼。 时间一晃大半个月过去,受整体气候影响,馥县在一场细雨后气温猛降。 几乎是一夜醒来,户外蓑草便覆上了一层白霜,行人呵气都带着白雾。 好似整个大景都从秋日,猛跳到了深冬。 在这期间,奉命探查馥县乱葬岗和古战场的林道人来求助过两回。 宫战、郑连、魏世和玄泽四处出动,扫了几桩诡案。 不知是不是魏世越发炉火纯青的乌鸦嘴生效。 赵鲤倒是难得清净了几日,原版复刻了沈晏阿爷记挂不已的桂花蒸糕。 她新学了点心,只想在盛京跟沈晏碰头,元日做给他尝尝看。 在一片桂花蒸糕的香味中,赵鲤手托腮。 想着怎么藏好自己的新技能,到时给她相好的一个惊喜。 墙头一阵窸窸窣窣响,一个极不爽的猫猫头探了出来。 第663章 再启程 穿着靖宁卫猫般官服的沈小花,蹲坐墙头。 它和沈白在江州府看家,跑得脚垫子生老茧,这母老虎竟在这偷闲,实在可恶。 盘在它脖子上的沈白,因为天气原因,没精打采支棱了一下蛇头。 赵鲤这才注意到它们,眼中浮现出一点喜意。 沈小花出现在这,便代表着江州府诸乱已定。 她们这支使团,可以继续踏上去往盛京的道路。 距离再见她那相好的,时间又推进了一步。 赵鲤满脑子妄念,只想将她相好的按在床板上,再看一次他羞红耳朵的模样。 虽有小信使往来传信,但那虚虚的影子哪够解相思之苦。 见得沈小花和沈白来,赵鲤开开心心起身去迎。 把冻僵的沈白,揣进袖子给它捂暖和。 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从江州府来的,除了沈小花沈白,还有旁人。 严焱带着阿水,骑在马上爽朗地笑:“我来送送你们!” 她在江州过活得滋滋润润,没有挪窝的打算。 赵鲤这一次回了盛京,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她定然得来见上一面。 严焱的肩头缓缓浮出一团雾气,雾中阿水钢蓝色的眼睛眨巴了一下。 “我也来了!” 它说话照旧粗声粗气,好似活李逵。 赵鲤揽住严焱的胳膊:“前几天请小信使给你送的花露好用吗?” 严焱听到这个连连点头:“好用!我皮肤都变白了点!” 馥县制香坊在有心人的撩拨下,内斗得不可开交。 这种内斗,也伴随着交流和发展。 当世有数的制香大师各使本事,摩擦时也是在切磋往来。 馥县中这短短时日,开发出的新品数量远高于往年。 管事笑得见牙不见眼,乱七八糟给赵鲤弄来了不少东西。 好东西自然要给小伙伴们分享,所有认识的,赵鲤都想办法送了一份。 “咳!” 这声咳嗽没能打断两个姑娘的叽叽喳喳。 旁边所立之人不得不又狠狠咳嗽了两声。 赵鲤这才将视线移向他:“林阁老,你着凉了吗?” 根本没被放在眼里的林着,心中一暖。 阿鲤,是在关心他的对吧? 江州孙农案,并不像水宛城隍案那般凶险,但也极其复杂。 沈晏毫不客气将林着使唤到了江州处理乱子,待水宛事了与沈晏一同回京。 他听孙农案凶险,心里面放心不下赵鲤,便跟着沈小花来看上一眼。 “不必担心,我身子骨好着呢!” 林着笑着摸了摸胡须。 在水宛时,他和玄虚子站在同一阵线,两人和解,感情突飞猛进。 吃了玄虚子几丸丹药,林着感觉自己身体较之从前还要更好些。 赵鲤听他如此说,顿时安心。 “那便好!” 这老头千万要支棱起来,帮她相好的分担压力和火力。 她相好的,得好生保护一下肝了。 见赵鲤的关心似乎真情实感,林着心中更添感动。 赵鲤着急走,见他这样精神顺势道:“林阁老,江州府百户孙元重伤,现馥县有一桩巫蛊案一桩人木案。” “一个姓米的,招饿诡害死了别人的老太爷。” 赵鲤分别将人木一案,原老太爷惨死之事原原本本道出。 “人木涉案的顾远,倒没什么争议,来年秋日斩首。” “这饿诡巫蛊案,姓米的已被抓捕归案,我们走后,劳烦林阁老格外关注些。” 本着来都来了,就顺便干点事原则,赵鲤将米家巫蛊案后续推到了林着身上。 赵鲤不想在这呆了,她想回京去。 赵鲤求人时姿态从来够低,对着林着甜滋滋地笑。 便宜外公头一遭得了赵鲤好脸色,眼泪险些掉下来。 他忙垂头遮掩,满口答应道:“好,好!交给我!” “江州府慈幼院,你也别操心,我看着呢。” 这老头子相当上道啊! 赵鲤笑得更加真诚了些:“有劳林阁老。” 她又叫来林道人,叮嘱一番。 林道人是馥县本地人,便留此处协助未来巡夜司建立。 届时转正的他也算元老,自然各种好处。 林道人奔波得风尘仆仆,他明白赵鲤的好意,对此安排自无不满。 江州府中事务,该交代交代,该甩锅甩锅。 赵鲤迫不及待下令打包行李。 晚上又叫上严焱和绢娘一块吃了顿饭。 西常山毁了,绢娘不像小水有什么依靠。 她干脆跟着赵鲤进盛京去瞧瞧。 至于是走是留,日后看情况再说。 三个姑娘都不是什么好酒量的,离别在即喝了点酒,又闹又折腾小半宿。 次日清晨,赵鲤等人队伍离开时,严焱还裹在被子里嘟嘟囔囔。 …… 赵鲤一行使团,从馥县出发。 回首看馥县的城楼牌子,魏世骑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 他对盛京向往已久。 而且他很清楚,这一次护送使团,赵鲤将他和宫战带在身边。 就是历练,加上去盛京走一圈镀金。 回来他必要升官。 人逢喜事精神爽,现在学会了闭嘴的魏世,轻易不说话。 只骑在马上吹气了口哨。 他这厢正想着自己升官发财,郑连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说点什么?” 郑连不习惯他的安静,总觉缺少什么。 魏世白他一眼,正要说话,郑连抬手指了指身后:“看见那辆马车了吗?” 魏世探头,看了一眼那辆载满货物的马车,不解道:“看见了,怎么了?” 天冷,郑连呼出一口白气,淡淡道:“那是一车护嗓的金银花露,罗汉蜜。” “你可以不必有担忧,尽情发挥了!” 这时,赵鲤和宫战也驾马过来。 赵鲤鼓励道:“魏世,你放心!这些东西管够!” 宫战则是摸了摸魏世的脑瓜:“大声说!” 魏世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什么玩意?” 他才学会闭嘴,在这些人眼里,他成什么了? 他心里愤愤,但左右看了看,没敢说话。 两边的人拳头一个比一个硬。 靖宁卫里,就没一个好人吗? 迫不得已,魏世眼泪巴巴开口道:“此行诸事不顺,困难重重!” 第664章 偶遇 从江州府到盛京,赵鲤的队伍护送着泰西使节团水陆兼程一路北上。 虽在江州出了点岔子,停留了些时间。 但接下来的路,或因某种神秘力量干涉,并没有再出现如孙农案这样的大事。 偶尔一些小诡案,都顺利解决。 沈晏亲自规划的归途,堪称大景旅游精华路线。 甚至充分考虑了季节性。 赵鲤等人的队伍,所行过的地方,必有特色景色和应季美食。 沿途又有馆驿供给廪粮,官吏争相招待。 队伍中的人员,除了赵鲤,平均体重都重了五六斤。 那些在水宛讨饭许久的泰西传教士,个个吃得红光满面。 腊月二十四,赵鲤的队伍距京城已只有五十里。 可以说已经站到了皇城根的土地上。 寻常五十里,加快点速度一天便可以进城了。 奈何,雪太大。 赵鲤再想念镇抚司中的暖阁,也不得不降下队伍行进速度。 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上砸下。 马晃动着脑袋,甩去堆在它鬃毛上冰凉的雪块。 缰绳旁,结着一层霜的黄铜铃铛,发出叮叮的响声。 带着皮制手套的手探来,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脖颈。 赵鲤骑在马上,大毛斗篷的领子翻起。 鼻尖冻得发红,领子上茸茸的白色皮毛衬得她唇红齿白。 “赵千户,前面就是安德驿!” 郑连靴跟轻踢马腹,指着前方道。 赵鲤点了点头:“雪太大了,先住安德驿,明日再继续走。” 她倒还好,但队伍中的普通人可受不住。 那些习惯了江南的泰西人,根本受不了北地的天气。 在这伤风都能死人的地方,赵鲤作为队伍的领导者,当要为所有人负责。 到了安德驿近前,却出了一点小插曲。 从另一个方向,也有一支队伍正进馆驿。 大景馆驿明面上管理很严,专供办差的官吏使用。 理论上,内外官吏便是起复、丁忧等事项,都不予勘合,不许驰驿,免得空耗财力。 可惜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 官吏甚至是官吏家眷,入住馆驿并不少见。 尤其在盛京这样的地方,今日你家老娘上山礼佛住一下,明日我家夫人去赏花住一下。 七大姑八大姨,都可刷脸入住。 馆驿被京中权贵滥用。 与赵鲤等人撞上的,便是这样一支官吏家眷队伍。 “怎么回事?” 见队伍停下,郑连纵马上前,厉声询问门前驿丞和两个来探路的力士。 他们护送泰西使团且不提,哪有靖宁卫给人让道的道理? 两个力士苦脸缩起了脖子,讷讷道:“是……林阁老家的女眷。” “老妇人带着女儿和……来祭扫先人。” 郑连初时还没想明白。 等他在脑子里一转,顿觉脑仁疼。 阁老林着只有一个女儿,这女儿后来嫁了侍郎赵淮。 换言之,那支队伍里坐着的,是他们赵千户血缘上的外婆和娘亲。 也不知这些贵妇人是不是闲出了屁,大雪天来祭扫。 莫说两个力士为难,郑连也为难。 一旁的驿丞上前道:“这位大人,对面说老夫人有些受寒,小的便斗胆先安排那边进来了。” 驿丞像是吃了满把黄莲,心里苦啊。 他对赵烈和林家、赵家的纠葛倒了解不深。 这些八卦虽说传遍大景,但八卦嘛,听完便过,谁还能牢记几个月的? 驿丞只担心靖宁卫对这安排不满。 郑连扯动缰绳,回身正欲回禀赵鲤此事。 却见赵鲤不知何时已经立马在旁。 “不必管,她们进她们的,我们进我们的。” 赵鲤淡淡扫了一眼那支队伍。 郑连看她没有什么别的情绪,也松了口气。 却又听赵鲤压低了声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郑连我那便宜爹还是侍郎对吧?” 郑连垂着头不敢说话,您家的事情,您别问我啦! 见他装死,赵鲤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压着声音道:“公务出行者需要吏部符验才能使用馆驿,对吧?” 不怎么关注大景馆驿制度的赵鲤,在想法子坑人时脑袋最灵光。 她看着那支队伍,勾起唇角:“给赵淮记一笔,纵容家眷空耗馆驿廪粮人力。” “回京了,在年前参他一笔,别让他有好年过!” 郑连轻咳一声,讷讷点了点头。 心道,真不愧是你啊,赵千户! 发现他的眼神,赵鲤白了他一眼:“怎么?秉公执法还有错了?” 对于赵鲤来说,赵家那档子人,没在眼前她不挂心。 若在眼前,她必踩一脚。 对赵鲤这般秉公执法,郑连只能陪笑:“赵千户公正。” 赵鲤收回视线,又道:“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她们去祭扫先人有些蹊跷,想办法打探消息。” “夜晚防备着点!” 赵鲤遥望那支队伍。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几乎遮蔽视线,只听风簌簌的吹。 以赵鲤的眼力,也看不清那支队伍的具体情形。 她叮嘱了郑连两声,便驾马回了队伍。 发生在这的馆驿前的小插曲,就此翻篇。 两支队伍一块入了这间安德驿。 …… “瑶光,你叫丫鬟再去催催暖身的热汤。” 赵鲤的便宜娘亲林娇娘,坐在馆驿的床榻边。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倚在枕上,时不时轻咳两声。 林娇娘没得赵瑶光回应,扭头去看。 却见赵瑶光又坐在桌边发呆。 身子单薄消瘦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林娇娘不由一声叹息。 今年府中像是走了背字。 丈夫赵淮的仕途不畅,今年本该入仕的儿子赵开阳回京后就卧病在床。 连本该最稳妥的赵瑶光婚事也…… 正妃到侧妃,一个字就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明确告知了众人一件事——赵瑶光与瑞王殿下之间情谊,并不像他们所想那般坚不可摧。 前些日子,赵家库房燃起大火。 赵家为赵瑶光多年积攒的嫁妆,那些老木家具珍玩首饰,全付之一炬。 知道之时,便是林娇娘都心疼得像是从身上割了一条肉。 后来左拼右凑,又有林老妇人拿出自己压箱底的财物,勉强又给赵瑶光凑了嫁妆。 不料,又来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烧掉了赵瑶光的全部体面。 京中已有传闻,赵瑶光乃天煞孤星。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 赵瑶光原来那皎皎天上月般的人儿,现在竟瘦成了一把骨头。 神思不属哪里像是待嫁的新嫁娘。 第665章 熟悉的耳光 窗外的风呼呼吹,馆驿到底不比家中。 只有一个炭盆,都放到了林老夫人床边。 赵瑶光独坐桌前,愣愣看着桌面发呆。 嘴唇冻得发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娇宠多年的女儿,林娇娘怎么会不心疼。 赵淮与赵开阳此前竭力呵护赵瑶光,都带着功利之心。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谁,妹妹是谁。 他们在乎的,是嫁给瑞王那个人。 谁能带来好处,他们疼谁。 谁可能坏事,便抛弃谁。 他们心里有亲情存在,只是不多。 相比两个男人,自小被家中保护得很好的林娇娘倒是纯粹得多。 对赵瑶光,她是真心疼爱的。 见她这落寞模样,知道她在忧愁嫁妆忧愁未来,林娇娘无奈抿唇。 这时,床上的林老夫人又轻咳两声。 思绪被打断的林娇娘,忙又唤了一声:“瑶光?” 赵瑶光这才回神:“娘,怎么了?” 林娇娘不得不重新说了一遍:“你外婆受凉咳嗽,你再唤丫鬟去催一催驱寒的热汤。” 赵瑶光收拾情绪,应了一声:“好!” 见赵瑶光转身出去,林娇娘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叹息。 又回首看躺在床上的林老夫人,林娇娘眼中忽有些迷茫。 赵瑶光确实有该忧愁的理由,但…… 曾拿出压箱首饰为她凑嫁妆的林老夫人卧病,她竟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 心性实是有些凉薄。 林娇娘垂下眼睫时,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娇娘,别怪瑶光,她还是个孩子。” 林老夫人说着话,又咳嗽两声。 见亲娘这时反倒费心安慰她,林娇娘心中越发难过。 她强打精神,给林老夫人掖了一下被角:“让您费心了。” 她顿了顿,不无担忧的道:“娘,不若我们先回京吧,这天气我怕您受不住。” “年后叫哥哥们来也行,您何必亲自走一趟。” 现在才出城,林老夫人就受寒咳嗽。 这大雪天还要去祭扫,只怕会熬坏了身子。 林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摇头道:“不行。 林老夫人听着外边呼呼的风声,身边有炭盆,躺在暖和的被子里。 却是猛打了个寒战,她道:“我嫁给你爹多年,从未,从未梦见过你奶奶。” 可从月初开始,林老夫人频繁梦见婆母。 梦中婆母立在窗外,一声声喊着冷。 道是家中恶客临门,刨坏了屋顶。 梦中婆母哭泣不停,可见身上覆满寒霜。 一个劲嘱咐林老夫人,要亲自来看她。 林着还未归京,林老夫人这梦接连做了好几日。 每一日,婆母都有变化。 初时身上覆了霜,后来竟结了冰。 脸色也……越来越不像活人。 更是一步步,从窗边挪到了林老夫人的床边。 昨天夜里,林老夫人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婆母眼泪都冻成了霜,面膛青紫。 也不再哭,而是趴在林老夫人的床沿。 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眼神,盯着林老夫人瞧。 回想梦中场景,林老夫人再感觉不到半点床褥的热乎气。 一种直觉告诉她,婆母越来越靠近她了,这绝不是好事。 这梦,林老夫人谁也没敢说。 担心旁人嚼舌根,道她是不敬婆母,哪里做得不好。 悉数将恐惧憋在了心里,就是对女儿林娇娘也没露半点口风。 林老夫人紧了紧被子,略止住心中惧意,拉着林娇娘的手:“今夜还和我睡吧。” 林娇娘正要回答,外边传来一阵争吵。 她听出其中最响的一个声音——女儿身边贴身丫鬟环儿。 在一切事情都还没便那么坏之前,赵瑶光是林、赵两家最受宠的女郎。 连带着她的丫鬟环儿也大胆放肆了些。 往日,环儿跋扈些倒也罢了。 如今听得她在外也这样,林娇娘顿觉心烦。 出门去看,想让赵瑶光管束丫鬟。 不料,刚一打开门,便听一声脆响。 片刻后,环儿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你,你打我?” 话还没说完,又一声脆响。 这一次响声更大。 一个女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打就打了还能咬我一口不成?” “念在你没犯大错,这才没把你脑袋拧下来!” 说到后边,这莫名熟悉的声音中,已满是戾气。 这声音入耳,林娇娘还没回忆起是谁,只觉得心怦怦直跳。 待站在栏杆边,朝堂下望去,便见一个穿着黑虎大氅的娇小背影,正与环儿和赵瑶光对峙。 那背影林娇娘极眼熟,心跳越发的快。 她握着栏杆的手缓缓收紧,用力到指节发白。 还不待她细想,那披着着黑虎大氅的人转过头来。 “绢娘,下次遇上这样的便抽回去!” 堂下娇小貌美,但莫名气势压人的少女如是说道。 言罢,忽地侧身,反手又给了环儿一耳光。 “就像这样抽!”那少女扬着下巴这样说道。 林娇娘浑身一震,再看不下去,竟抬手捂着脸颊,转身回屋紧紧关上了门。 赵鲤已经和从前判若两人,她这不合格亲娘一时没认出。 但她认出了抽在环儿脸上的巴掌。 林娇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都在哆嗦。 堂下,赵鲤好整以暇收回手。 赵鲤的队伍中,除了多人受寒伤风,还有孙元这个病号。 裹成木乃伊的他,每日药膏药汤双管齐下。 进了驿馆,绢娘便去厨中为众人熬制姜汤,为孙元熬药。 不料,风风火火进来一个跋扈死丫头。 见绢娘在忙碌,不问三四便使唤绢娘熬热汤。 绢娘心善,知道是一个老人家受寒了,也不同她计较,默默去煮汤。 不料,就是有人没事寻死。 绢娘正熬着汤,这死丫头又闯来甩脸子,道是绢娘误了大事。 小题大做,拉扯绢娘要让驿丞处罚。 第666章 柴珣 窗外大雪纷飞,驿馆内一片寂静。 宫战许久未回北地,一直念着北边的羊肉暖锅。 红泥小炭炉,箍着铜圈的砂锅坐在火上。 里边奶白色的羊汤翻滚。 桌边围坐着郑连、魏世等人,床上躺着木乃伊般的孙元。 宫战郑连还好,魏世几个第一次遭遇这般冷的天气。 几个哪还有看见大雪时的兴奋,纷纷手揣袖筒里吸溜鼻涕。 听闻有暖锅吃,全都溜达来了。 现在这些人都学精了,知道不要跟赵鲤吃饭,单独在这吃小灶。 喝了一路金银花露的魏世,体湿胃寒,最近对北地的羊肉上瘾。 正嗦着郑连夹给他的羊蹄。 孙元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生无可恋:“你们能去别地吃吗?” 宫战不搭理孙元,对玄泽道:“来,玄泽,就点韭花酱。” 玄泽裹得像粽子一般,倒霉孩子进了北地伤风就反反复复没好过。 “多谢宫百户。” 玄泽有礼貌的双手捧着小味碟。 就在此时,外边突然传来争吵之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啪的一声。 紧接着,赵鲤的呵斥声响起:“你算什么东西?” 赵鲤这一声呵斥,就像是一个开关。 郑连和马全放下筷子,魏世呸地吐出嘴里的骨头。 随着凳子吱嘎作响的声音,几人全站了起来。 魏世抬袖擦嘴,还听玄泽这小子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什么。 孙元挣扎着半坐起来。 宫战掷了筷子,道:“走,去瞧瞧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玩意,敢招惹赵千户。” 他以舌尖剔去牙缝间的肉丝,率先打开房门。 刚一开门,他们又听啪的一声。 丫头环儿脑袋晕晕乎乎,跌坐在地上。 赵鲤极力控制了力道,但三记耳光也险些将她脑浆子扇匀。 她趴在地上,淌出两管鼻血。 忽而一阵狂风,从半掩的馆驿大门卷入。 卷起赵瑶光的衣角。 她的眼瞳倒印着赵鲤的模样,脸色煞白。 库房两场大火,连带着烧了赵家大半家财。 加上铺子莫名被挤兑,今年赵家整体过得紧紧巴巴。 赵瑶光这一季未制新衣,还穿着去岁的旧衣裳,缎地绣花斗篷颜色发白。 这时见了赵鲤,她脸上狼狈一闪即逝,向后退了小半步。 咬住下唇,一时竟没有与赵鲤对视的勇气。 鹿皮快靴踏在馆驿的地板上,赵鲤披着靖宁卫制式千户黑虎大氅,好整以暇打量着她。 “赵瑶光,好久不见。” 上下扫视了赵瑶光两遍,她道:“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眼前的赵瑶光,与赵鲤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的窘迫。 赵鲤轻笑。 瞧瞧,身处窘境时,谁不是一样狼狈! 见她不答话,赵鲤又道:“只是你还是那个死样子,自己的丫鬟都管不好。” 赵瑶光嘴唇哆嗦了两下,煞白着脸不说话。 赵家随行的家丁、仆妇都听到这场骚乱。 换做从前定要上前护主。 但今日堂中所站都是靖宁卫,又看赵鲤身上公服。 无一人敢张嘴。 便是林娇娘身边亲信嬷嬷,都立在楼梯边不敢上前。 人最擅趋吉避凶。 现在已经不是当时他们团结站在赵瑶光身边,排挤‘赵鲤’的时候了。 也不知是外边吹进来风,还是赵鲤眼神。 众人注视之下的赵瑶光,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瑞王将娶正妃,她近来吃不好睡不好,本就消瘦得很。 现立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模样更添几分可怜。 瞧着像是立在悬崖上的一支娇花。 赵鲤看她,又看已经昏厥过去的环儿,顿感无趣。 正想叫赵瑶光带着她的丫鬟,滚出视线。 却听一声轻笑。 靴底吱嘎踩在地板,带着些雪泥。 从门外走进来的男人,眉上还沾着霜:“京中靖宁卫,还是这样大的官威。” 这突然说话的男人,约莫二十多岁。 中等身量,面膛发黑。 虽看着满身风雪,但唇周须髯修剪得整整齐齐。 一队精悍的军士,踏着漫天大雪进了这间馆驿。 这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疤脸汉,此人个子极高。 视线在赵鲤和赵瑶光之间一扫,咧嘴一笑:“靖宁卫什么时候来这么个爱欺负人的小姑娘了?” 赵鲤微微挑眉。 能认出靖宁卫,不可能认不出赵鲤身上千户袍。 却一口将赵鲤定性为爱欺负人的小姑娘。 这疤脸恶犬,很懂说话的艺术。 她正要开口,一壶还温热的酒伴着风声,摔向了那疤脸汉。 酒壶来势极快,疤脸汉虽后仰避开,还是溅了一身的热酒。 “谁他娘的裤腰带没系好,露出你这龟孙?” 宫战骂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赵鲤侧目,看见自己身后挡风墙一般站了一排人。 宫战上前,脸上黑须一抖:“多年不见,你姓窦的,还是一张吃屎的臭嘴!” “当年田齐就是心不够狠,换成老子一刀剁下你的狗头!” 宫战视线落在这疤脸汉的脸上。 这疤脸汉忍不住抬手,捂住脸上那道几乎将他脑袋砍成两半的疤:“宫战!” 他念宫战名字时,咬紧了牙关,两腮的肉都在哆嗦。 显然,两人不但认识还积怨很深。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疤脸汉唰一下,抽出腰间长刀。 “说你呢!”魏世最近嗓子保养得好,抽刀喊话时,声音很洪亮。 “宫百户说错了吗?你他娘就是一张吃屎的嘴!” 郑连、马全不说话,但早抽刀在手,拱卫在赵鲤身侧。 玄泽张弓搭箭,箭尖直指着疤脸汉子眉心。 第一个说话的男人,没想到自己手下竟冲动得动刀。 让事情直接从动嘴皮子,上升到难以控制的程度。 他更没想到,对面如此之跋扈嚣张。 视线不由落在了赵鲤脸上。 赵鲤没有丝毫慌张,也不劝止手下。 簇在白毛领子里的脸上挂着一丝莫名笑意,手却握在腰间佩刀上。 外表看着无害,但没有一点怕事摸样。 面对一个莽夫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一群莽夫。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第一个说话的男人不得不在械斗发生之前让步。 他对疤脸汉道:“窦德,怎么跟巡夜司赵千户说话呢?” “还不道歉。” 他不轻不重呵斥了手下,转头对赵鲤笑:“在下柴珣,久仰赵千户大名!” 第667章 冲突消弭 柴,大景皇族姓氏。 就是赵鲤再不爱过问政务,也听过柴珣的大名。 他是隆庆帝的嫡长子,中宫皇后所出。 也是一个最特殊的一个皇子。 与瑞王这样只有嘴皮子,和虚无缥缈宠爱的光头皇子不同。 柴珣这大皇子,受命驻守北疆。 他手里是有兵权的! 尽管百姓都觉得,大皇子不在皇城根反去了戍边,是不受宠的象征。 但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 比起雷声大雨点小的瑞王,这位大皇子才是最有机会得继大统之人。 瑞王,不过是被一些投机者架起来的。 眨眼间,赵鲤记起这位大皇子。 馆驿大堂,也因这位大皇子自报家门而陷入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被柴珣呵斥的疤脸汉窦德,是十分听话的恶犬。 心中诸多不满,也墨迹着要收刀。 不料,赵鲤比他更快一步:“怎么会发生这样不愉快的误会?” 赵鲤从来能随时机,将面子收放自如。 瞬间,对着柴珣笑弯了眼睛,同时嘴里道:“收刀!” 柴珣见得赵鲤话音一落,方才还莽夫模样的靖宁卫立刻令行禁止,收起兵器。 随着唰唰的收刀之声,便是方才骂最凶的宫战,也瞬间收起跋扈模样。 相较之下,墨迹的窦德等人,军令执行力瞬间落了下乘。 柴珣笑容微顿。 赵鲤又道:“下官受命护送泰西使节入京。” “牵扯他国使节,我难免更小心了些,这不知道哪来的小丫头在厨房咋咋呼呼,实在可疑,就稍微审问了一下。” “没想到被大皇子撞上,吓到您的手下,实在不好意思。” 想要茶言茶语时,赵鲤嘴皮子并不输人。 对着柴珣笑了笑,她真诚道:“回京我便自我检讨,罚俸半月。” “请大皇子体谅我身担护送之职,稍微紧张了些。” 对面柴珣已经话说到那般程度,赵鲤这边必要有人道歉。 但叫为她出头的宫战等人道歉? 那绝不可能! 赵鲤担得起事。 对着柴珣一拱手,她将先前的冲突,全推到了惹事的小丫鬟头上。 赵鲤正护送使团,哪能哪个阿猫阿狗都进厨房指指点点? 若有心人投毒怎么办? 她只扇了几巴掌,没拉进诏狱已是宽宏大量。 赵鲤视线扫过赵瑶光,并不算放过她:“赵小姐,以后还请管好你的丫鬟。” “厨房正为使团熬制姜汤,突然闯进去,若是发生投毒暗害之事,大家都会很为难。” 赵瑶光死死咬住唇角,听赵鲤上位者一般教育她,脑中乱作一团。 她还在后宅挣扎,发愁嫁妆。 赵鲤已能随意指挥这些靖宁卫的恶犬。 赵瑶光此时说不上是妒是恨。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仰头,说上一两句让大家都下得来台的话。 但不知为何,就是张不开嘴。 她这瑟瑟发抖的模样,被柴珣看在眼里。 不由心中生出些异样。 只道她是个敢怒不敢言的无辜女子。 软和了声音,对赵瑶光道:“这位姑娘,不必害怕。” “不知你是哪家家眷?扶上你的丫鬟先离开,待会我叫随军军医给她瞧伤。” 赵瑶光狼狈抬头,便见柴珣温和的目光。 她念头一转,抖着声道:“我外婆病了,能请军医一并瞧瞧吗?”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的丫鬟没有惹事,只是去厨房催热汤。” 这声音小声得只有近前的柴珣能听见。 又见她身子单薄,柴珣更低声安慰了两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 赵鲤看着眼前一幕,很清楚,赵瑶光又开始了。 茶和白莲都是赵瑶光的拿手本事。 不需脑子思考,就能凭本能使出的本事。 打断赵瑶光的,是林娇娘身边的嬷嬷。 这嬷嬷不知赵瑶光在想些什么,但她清楚,柴珣将会是赵瑶光的大伯。 站在林、赵两家的立场,赵瑶光不该和未来大伯靠那么近,免惹是非。 见环儿之事已经带过。 嬷嬷上前扶住了赵瑶光的手臂。 被打断的赵瑶光,看着这嬷嬷,脑中飞速闪过她方才袖手旁观的模样。 往日那些疼爱,好似梦幻。 在权势面前,赵、林二家无一人敢护她。 就算她全心依赖的瑞王,也屈服于权势,将要娶妻。 就是因为她的身份! 那可耻的身份! 赵瑶光顿觉四面皆敌,心中生出一股急迫。 她本能的看向大皇子柴珣。 眼底暗色一闪而逝。 随后又飞快低下头,恭顺道:“多谢嬷嬷。” 她像是路也走不稳一般,被嬷嬷搀扶着离开。 临去前,还回首哀求柴珣:“劳烦大皇子,让军医帮我外婆瞧病。” 又有赵家的仆妇来,将不省人事的环儿抱扶离开。 柴珣一直目送赵瑶光上了楼去。 若有所思的整了整臂铠。 这些小动作,都发生在赵鲤眼皮子底下。 赵鲤手指在袖中轻点,对柴珣笑道:“误会已经说开,太好了。” “大皇子冒雪赶路而来,馆驿中有制好的羊汤锅子,大皇子可要尝尝?” 她邀请得豪气,柴珣也不扭捏。 笑道:“好啊!一直念着盛京的羊肉暖锅。” 两人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和谐相互说了几句官场的体面话。 赵鲤叫厨中,分拨了一半的羊肉给柴珣的队伍。 柴珣十分体面地道谢。 一场冲突,因双方的顾忌就此消弭,表面看着友好得很。 做完这些,赵鲤与柴珣道,还有杂事处理。 两人假客套的告别,赵鲤与他擦肩而过。 带着绢娘到了房中,赵鲤才收敛了脸上的假笑。 她将在碳炉边趴着睡觉的沈小花和沈白叫醒。 不顾两个小动物一点一点的脑袋,对困顿的它们下了一个指令。 “今晚去盯着赵瑶光。” 第668章 馆驿之夜 三方汇集在这进京前的最后一个馆驿。 月黑风高,寒气透骨。 风雪笼罩整片天地,这郊外的馆驿,像是被封闭在雪雾之中。 呼啦啦的风,漫卷银色雪花,吹得窗棂晃动。 盐和香灰,组成了防阴神窥听的线圈。 “所以,大皇子进京是为了……给皇后祝寿?” 赵鲤压低了声音。 宫战和她同坐火盆旁,回道:“从驿丞处打听到的消息,是这样。” “祝寿?” 赵鲤的指尖轻敲手中杯盏。 大皇子在北地将近七年,从未有过回京祝寿之说。 且大可不必掐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他回京,必有缘由。 赵鲤对宫战道:“不要继续打听了,免得惊动了旁人。” 左右她们很快就会回京,届时应当就能知道缘由。 她又问:“那个窦德,与你跟田齐是老相识?” 听见这个名字,宫战冷笑着以拇指拂过下巴黑须:“曾一块在北地边军,有些仇怨,他当年差点被田齐砍死。” “后来熊大人带着我跟田齐去了江南,再没有见过。” “现在看来,他倒是给自己寻了个好主子。” 当年熊弼被人从军队排挤走,最后逼得无法,投了沈之行这才没被赶尽杀绝。 赵鲤微微挑眉。 这位大皇子和他手下,都表现出对靖宁卫的敌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敌意出现在大皇子这样身份的人身上时。 实在让人头疼。 赵鲤手上动作不自觉放缓。 现在她反倒有些期待,期待赵瑶光够聪明,够有野心。 若赵瑶光能抓住机会,赵鲤绝不吝于帮一把,让她能短暂拥有一个美丽的幻梦。 想着,赵鲤眯起眼睛露出愉快笑意。 短暂问话完毕,看天色不晚,宫战起身道:“我去布置值夜,今夜需得谨慎一些。” 这馆驿里,鱼龙混杂。 大皇子随行的军士,也是需要防备的。 有他安排赵鲤很放心,最后道:“今夜雪太大,随时注意着。” 若是屋顶被压塌,也是大麻烦一桩。 宫战点头:“放心吧,赵千户!” 就在赵鲤和宫战短暂碰头交换情报时,脖子上盘着阿白的沈小花无声打了个哈欠。 它揣着爪爪,蹲坐在走廊屋檐上。 屋内全部动静,都逃不出它们的感知。 蹲坐许久,沈小花的耳朵突然转了一下,胡须一抖站起身来。 盘在它暖和皮毛里的阿白,也支起蛇头。 屋中林老夫人与女儿林娇娘,并排躺在床上。 林老夫人偶尔咳嗽一声。 大皇子很守承诺,果遣来军中医士。 又送了些药材来,林老夫人喝下汤药情况好了许多。 按理,两人都该安睡。 可黑暗中,只听林娇娘不停翻身的声音。 下边大堂生出的事端,她在屋中听得清清楚楚。 一直以来,林娇娘都刻意回避赵鲤这两个字。 从不在家中讨论。 便是家中奴仆私下说闲,也要被她处罚。 她只听得一些风声,赵鲤随靖宁卫指挥使沈晏去了江南。 不料再见面,竟是如此情形。 仓皇逃开前惊鸿一瞥,赵鲤侧头露出的小半张脸,像是刻进了她的脑海。 怎么都甩不掉。 林娇娘想着,曾被赵鲤扇过的那张脸,竟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心烦意乱,又翻了一个身。 正面向自己亲娘——林老夫人。 林娇娘家世好,不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平民,缺乏肉食维生素导致夜盲症。 她隐约见得,林老夫人的嘴巴无声开合。 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娘?” 林娇娘以为林老夫人是哪里不舒服。 便要叫睡在外间的仆妇点灯。 起身的林娇娘,却在暖和的被子里,触到了一只手。 这手上皮肤松垮,冷得像冰。 林娇娘先是一惊,随后一个极度不祥的念头钻入她的脑海。 她一把掀开被子,去推攘林老夫人。 被子掀开,露出了底下的东西。 好消息是,林老夫人还在喘气。 坏消息是,还在喘气的林老夫人胸口,趴着一个白影。 这白影消瘦、赤裸。 除枯树枝般的手臂外,覆盖着一层稀疏的白毛。 白影趴在林老夫人胸前。 侧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察觉到林娇娘的注视,它缓缓转过头来。 “娇娘。” 时隔多年,林娇娘又听见了亲奶奶呼唤自己的声音。 极度惊惧之下,一股子凉意直冲天灵盖。 林娇娘一股气憋在胸口,喉中嗬嗬作响。 即将酝酿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时,一声突兀的猫叫撕开了夜的寂静。 这叫声凄厉又尖锐,连窗外肆虐呼啸的风声,都被压下三分。 整个馆驿都被这声猫叫唤醒。 林娇娘惊惧见得趴在林老夫人胸口的白影,像是遇见了什么煞星。 白毛老耗子般,窜下床去。 脚爪划拉在馆驿的硬木床上,带出一些浅浅的痕迹。 窗子呼啦一声打开,风雪灌进来同时,那白影窜入雪夜之中。 窗户卷进来的雪花,打在林娇娘脸上。 “夫人!”睡在外间小榻上的嬷嬷,听见声音,点起灯台。 暖黄的光,照亮黑漆漆的屋子。 林娇娘这才猛然哆嗦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不待她想明白,床上的林老夫人忽然像是噩梦清醒般,满头是汗喘息一声。 “娇娘?” 她叫着睡在身边的女儿:“有水吗?娇娘。” 林娇娘这才如梦初醒。 胸口剧烈起伏,后背惊出的满身热汗瞬间发凉,她猛地抓住林老夫人的手:“娘!有东西。” “什么?” 服药后,才从梦魇中惊醒的林老夫人有些神志不清。 她手臂被林娇娘抓得生疼,迷迷糊糊张开眼睛。 这时点灯的嬷嬷上前来:“夫人,可是魇着了?只是不知哪来的野猫叫唤,哪没有什么东西。” 林娇娘有一瞬间的动摇,可见到洞开的窗户,她很肯定,方才绝不是她在做噩梦。 她觉得身上越发的冷。 神经质催促道:“快关上窗户!快点!” 持着灯台的嬷嬷闻言,忙去关窗。 外边响起一阵阵跑动的脚步声。 有人正哐哐的挨个砸门:“快醒醒!立刻收拾行李,离开馆驿!” “这里要塌了!” 第669章 紧急撤离 呼啸的寒风之中,伴随着一些轰隆的响声。 大雪压垮了后院柴房。 靖宁卫和大皇子柴珣方,都有人值夜,及时清扫马棚和车架上的积雪,照顾马匹。 但林老夫人等带出的家丁,进了驿站难免懈怠,不知到哪里躲懒。 于是理所当然的,遭了殃。 厚厚的雪层,压垮了他们的马车车架。 更不幸的消息是,安德驿只怕撑不住了。 有人及时清理屋顶的雪块,但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雪大得蹊跷。 方才清理掉的雪,眨眼间又盖上厚厚一层。 安德的屋顶上本就铺着沉重的瓦当,又加雪的重量。 蹲在房梁上的沈小花和沈白。 两个小动物察觉到馆驿中进了东西的同时,也都听到了头上梁柱开裂的声音。 方才那一声凄厉的示警,就是沈小花发出。 它踏着梁柱,第一时间去寻宫战。 宫战正在大堂值夜,听见这凄厉的声音,当机立断令值夜当差的众人大声呼喊。 准备撤离事宜。 馆驿房间紧缺,赵鲤和绢娘同住。 沈小花的叫声传遍馆驿,还有些迷糊的赵鲤已被绢娘一把从床上薅起。 绢娘能理解沈小花示警的含义,披着头发把赵鲤用被子卷起来。 眨眼间八只步足破出寝衣,就要扛着赵鲤跑路。 “绢娘!”赵鲤探出手,一把抓住床榻的架子,“冷静点!” 床被巨大的力道,带得移出一截,发出一声巨大的吱嘎响声。 被这响声一惊,手上又拽不动赵鲤,绢娘这才清醒了一些。 赵鲤忙安抚她道:“我没事。” “你去帮孙元。” 相比起她,还是孙元更需要帮助。 赵鲤的镇定,让绢娘从慌乱中平复。 她不迭声道:“好,那你小心!” 言罢,扯了搭在床边的衣衫披上,急匆匆穿鞋跑了出去。 赵鲤也立即穿衣穿鞋,外边这大雪天,穿一身寝衣也太挑战极限了。 待她出了厢房门,馆驿中已经是闹哄哄。 幸有宫战果决出动靖宁卫。 转移泰西传教士使团同时,在楼梯口派人维持秩序。 一个赵家的家丁,撕扯着左右之人,想挤下楼梯。 口中惊慌呼喊不停。 被立在楼梯口的郑连,一脚踹在腰侧。 “闹什么?依秩序撤离,再敢鬼喊扒了你的皮!” 匆匆忙忙没有点灯,馆驿中光源只有靖宁卫临时点起的火把。 松明火把跳跃的火焰,衬得郑连消瘦面颊气势骇人。 命人将这被踹得喘不上气的家丁拖到一边。 郑连握刀在侧,煞气满满。 再从这楼梯口经过的人,便再不敢咋咋呼呼乱喊。 赵鲤从房中出来,他们已经稳住场面。 “泰西人转移出去了吗?” 赵鲤快步走下来,郑连一拱手回道:“已经离开了馆驿。” 听到任务目标暂时安全,赵鲤道:“好,我们也撤。” 郑连得令,打了几声呼哨。 赵鲤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些骚动。 回首看去,三楼乱作一团。 林老夫人病着,林娇娘即便不受惊吓也不是什么拎得清能扛事的人。 仆妇丫鬟挤作一团,放声尖叫。 恐慌蔓延,这些人无头苍蝇般簇在一块。 赵鲤抬头就看见林老夫人,被人挤在狭窄的过道上。 花白头发披散,身上只穿着寝衣。 林娇娘在后边,脸色惨白。 赵瑶光却是不见踪影。 念及林着那老头子,在水宛和江州对沈晏的帮助。 赵鲤叹了口气:“郑连,带上几个人跟我来。” 赵鲤疾步朝那里跑去。 林老夫人此次大雪天出来祭扫,她心里也没底气,带了不少仆妇家丁。 现在没个主事的,这些人反倒成了最碍事的存在。 更有青壮家丁,抛下主家要跑。 拥堵在楼梯上,险些就要酿成踩踏事件。 赵鲤不是后世公务员,还费口舌喊话疏通道路。 走到楼梯口,连拉带扯将堵路的人全扯开,往楼梯下赶。 楼梯下自有郑连带人疏通。 遇上不顾一切撞开人要跑的,抬起巴掌就扇。 遇上什么事也不做,闭着眼睛尖叫的,也扇。 走了两步,索性平等对待——都扇! 只是扇的力道有轻有重。 看着眼生的,扇轻点。 看着眼熟,有趋炎附势,和赵瑶光排挤过‘赵鲤’的,扇重点。 若赵鲤记性差有冤枉的,算他们倒大霉。 赵鲤动作粗暴又野蛮。 嘴巴子从楼梯底一路扇到楼梯顶。 无一遗漏。 在清脆的耳光声中,林老夫人带着的人镇定下来。 靖宁卫专属的清醒技能,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等到疏通了楼梯,赵鲤抬眼,看见一个小丫鬟。 这小丫鬟方才还闭着眼睛秀小舌。 见赵鲤,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赵鲤觉得她眼熟,应是林娇娘的丫鬟。 想着来都来了,啪的给了她一嘴巴:“下去!” 这小丫鬟手背通红,压根不敢哭,缩着肩膀顺着楼梯往下跑。 在这小丫鬟身后,便是林娇娘的贴身嬷嬷。 赵鲤记得这张脸。 “阿鲤小……” “啪!” 腆着脸的嬷嬷被赵鲤重重一耳光,扇得脸像发糕。 “别乱叫!”赵鲤一摆头道,“滚!” 赵鲤再看下一个,头发花白的林老夫人瑟缩着肩膀。 看她这年纪,赵鲤啧了一声:“放过你了!” 这便宜外婆也是个偏心眼的,但她还有教养一些。 给赵瑶光的东西,也会给‘赵鲤’一份。 虽然这种平等的对待,本身就让‘赵鲤’咬牙切齿觉得不甘。 再者,赵鲤也怕给她扇出个好歹来。 林老夫人长舒一口气,怔怔看着赵鲤道:“谢,谢谢。” 她这会倒也不迷糊了,走的同时,还扯了一把自己那不济事的女儿林娇娘。 林娇娘神情恍惚,与赵鲤擦身而过时,身子一抖。 赵鲤却不在意她,抬眼在剩下的人群中扫了一圈。 有点遗憾,真的不见赵瑶光。 这短短的时间里,这些人像是养成了什么默契。 乖觉的在赵鲤面前停顿一下,等挨一巴掌这才走。 赵鲤手快,迅速扇完后,带着郑连等人撤出馆驿。 馆驿外,暴雪纷飞。 一辆辆马车行驶进雪中。 不知赵鲤态度,在下边接应的郑连给林老夫人等腾出了一辆马车。 坐在暖和的车里,和林娇娘相互依偎,许久才缓了口气的林老夫人忽然道:“那孩子,眉毛鼻子像她大舅舅。” 她神情愣怔,轻声呢喃道:“从前……怎么就从没发现呢。” 林娇娘身子一震,缓缓垂下头去。 第670章 村庄 雪原之上,狂风呼啸卷着雪团刮过。 悠长的吱嘎声,响彻长夜。 在赵鲤她们撤离出馆驿后半刻钟,馆驿的屋顶终承受不住重压。 主梁吱嘎开出巨大的裂缝,屋顶倾斜出一个坡度,向两边垮去。 屋顶上堆积的雪块,顺势倾斜而下。 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木屑随着雪花掉落。 终到了一个临界点,立在风雪中的馆驿轰然垮塌。 巨大的声响,在夜中听得叫人头皮发麻。 若不是及时发现,今夜这馆驿之中,不知掩埋多少冤死鬼。 可麻烦并没有停下。 赵鲤立在快及大腿深的雪地上,纷扬的雪花占据了整片视野。 能见度很低,但赵鲤还是能隐约看见,柴珣的兵马在远处点起火把。 变故突生时,大皇子柴珣的人是最先撤离馆驿的。 在馆驿真的倒塌前,柴珣方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警惕。 直到馆驿真的轰然倒塌,确定这是一场事故后,柴珣方才领着侍卫前来交涉。 “多谢赵千户示警。” 满脸都糊着雪粒子的柴珣,见面先是感谢。 半点没有表露出,他之前对这起突发事件的怀疑。 赵鲤也没有揪着不放。 换成她遭遇这样的事情,必也会令手下警戒。 鬼知道是真塌,还是谁包藏祸心? 都是明白人,两人自然而然的将这件事抹去。 柴珣问及赵鲤接下来的打算。 赵鲤道:“我问过驿丞,向南走八里有一个村庄。我打算先去村中暂避风雪。” 和柴珣帐下边军不同,赵鲤队伍里大多都是南边人。 这种雪天跋涉,他们根本吃不住。 柴珣本是打算连夜开拔的,听见赵鲤这般说,犹豫了一下:“我等可否同行?” 显然能有好的方案,柴珣也不打算冒雪前进。 一捧一捧的雪打在脸上,赵鲤不想浪费时间,直言道:“信王殿下随意,只是我等担负使节护送之责,无暇顾忌您,请包涵。” 赵鲤不想同路一次,还得负担柴珣的安全给自己增加麻烦。 柴珣也识趣,自然接话道:“这是自然。” 又简单商议了一些细节。 宫战也整备好了队伍。 赵鲤下令开拔,县丞却找了过来。 原来是林老夫人那边出了岔子。 那边的马车无人看管,被压垮了车架子。 加上慌乱中,那边的仆役比不得靖宁卫或是柴珣手下兵卒。 很多人慌乱之下,光着脚丫子就出来了。 现在走也走不得,留也死路一条。 不得不求到了县丞头上。 赵鲤却是讨厌林家,讨厌赵家。 但将这几十号人丢在雪地里,她还干不出来。 她们北上时,一路带了不少土特产,车子挤挤走八里,足够! 在县丞感激的注视下,赵鲤还令宫战匀出一些毛毡给这些人暂挡风雪。 至于衣衫齐全的青壮,全被临时征用去前边开道。 一起准备停当,队伍成长蛇形,在雪原中跋涉。 这荒山野岭大雪地里,赵鲤担心出事也冒雪骑行在前。 宫战见了道:“赵千户回马车去,这些杂事交给我你还不放心?” 话已至此,赵鲤再坚持便不合适,理所应当的上了一辆马车。 撩开车帘便被里边的热气,熏得鼻子痒痒。 包成木乃伊的孙元横躺车厢里,燃着的小碳炉边,沈小花和沈白两个窝成一团又在打盹。 赵鲤突然想起赵瑶光不在,接了绢娘递来的热茶,硬生将两个小家伙戳醒:“叫你们监视的赵瑶光呢?” 听见关键字,本十分不耐烦的沈小花耳朵突然支棱。 它这混子猫,爱看八卦。 蹲坐在地,探出一根尖尖的指甲,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柴珣。 赵鲤顿感兴趣:“赵瑶光真去找柴珣了?” 沈小花点头,独眼猫脸上闪过三姑六婆独有的八卦神色。 它喵喵叫,抬爪比划。 “你说,赵瑶光晚上避人去的?” 沈小花连连点头。 沈白也突然精神,支起身子,摇摇摆摆学着人走路的模样。 小白蛇的细腰只恨不得扭上天,倒真有些妖娆意味。 它扭了两下,突然一歪,假作摔倒。 沈小花抬起两只前爪,配合的将阿白接住。 “哎呀,还抱上了?” 两个小动物模仿十分到位。 绢娘一眼就看明白,掩口惊呼。 连孙元都竖起了耳朵。 阿白的白蛇脑袋点了点。 扭股儿糖般扭动,扮那欲做还羞的娇柔模样。 虽是蛇身,但赵鲤硬从它身上恍惚看见了赵瑶光。 沈小花也演得不差,喵喵叫着挺起胸口,露出一边小尖牙歪嘴笑。 又有绢娘在旁解释。 两个演技派,虽没开口,但演活了雪夜孤男寡女之间你来我往的暧昧拉扯。 赵瑶光果然是个上进聪明人。 她知道林、赵两家定不许她干出这般荒唐事。 夜里背着人去的。 道是要感谢信王。 灯下美人怯生生,两人默契的相处。 乱起时,赵瑶光还在同柴珣聊着诗词歌赋星星月亮。 随柴珣先到了安全地带,之后才趁乱回来。 赵鲤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忍不住扬起唇角。 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个人确实有了一些联系。 以赵瑶光的性子,她定会想办法主动加深这层联系。 只是不知柴珣接不接招。 赵鲤越想越可乐,已经忍不住快点回京,看接下来会上演什么戏码。 八卦使人快乐,行进的车厢中,愉快气氛蔓延,时间也过得格外的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停住。 车厢外传来宫战的喊声:“赵千户,到了!” 赵鲤撩开车帘,立在车辕上,远眺过去。 风雪之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村庄。 第671章 山村雪夜 这大雪天里,村中百姓全都安睡。 比起馆驿异常狂暴的大雪,这几里外的小村坐落在山坳中,反倒没有遭受那么严重的白灾。 村长躺在暖呼呼的炕上做梦。 大景环境尚算安定,盛京周边更是安稳。 每年都有京营和靖宁卫联合出动,将周边盗匪隐患清理得干干净净。 安定久了,人的安全意识就会降低。 宫战站在村长家门外,锤了许久的门,硬是没将村长一家从梦中闹醒。 最后宫战敲得发火,抬脚一脚踹开了院门。 这巨大的声响,才让村长从睡梦中惊醒。 初时还以为是村中发生了什么事。 村长披着衣衫,边走边骂。 待看见站在院子里的这些人,骂声一顿。 脚也一软。 这一下,什么美梦,什么起床气全都烟消云散。 村长精神抖擞,配合着挨家挨户叫醒村民。 让村民挤一挤,提供些可供暂避风雪的屋子和热炕。 幸好,此村距离盛京不远,还算富庶,在居人口也多。 挤一挤,将就一夜足够。 有时村中青壮还需去馆驿服劳役,村长认识驿丞。 得了驿丞提点,知道这些雪夜来客,竟有信王,有靖宁卫还有当朝阁老家眷。 村长心里凉飕飕,走动疏通越发用心。 生怕哪个环节出错,得罪哪个祖宗,摊上大事。 有村长协调,村中富户腾出几间屋子。 信王柴珣自然分得最好的。 其余的,则交给靖宁卫这边安置使团。 赵鲤方才将泰西使团和孙元安置。 就有人找上门来。 脸上一个鲜红巴掌印的嬷嬷,在运货马车上冻得脸发青。 见赵鲤先是鹌鹑一般缩了缩肩膀。 然后怯生生道:“阿……赵千户,能不能,能不能先协调一间屋子,给老夫人。” 林老夫人和林娇娘都没脸来,赵鲤也不想看见她们。 这嬷嬷来反倒好说话些。 当时在驿馆救下人,赵鲤就没想后面再怎么她们。 直接点了一个力士,叫他协助着,将林老夫人母女安置。 这嬷嬷在馆驿被赵鲤扇得,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这趟差使,本想着定遭千难万阻。 因为她太清楚,自己在赵家时,为了附和赵瑶光有多招赵鲤恨。 不料,赵鲤这般爽快。 这嬷嬷愕然抬头。 却只看见了赵鲤的背影。 眼下安顿队伍才是大事。 她哪有闲工夫跟人宅斗,玩你猜我猜那套。 赵鲤指的那个力士见她不动,没好气道:“快点,发什么呆?” 这嬷嬷不迭声地应了,这才收回视线。 有靖宁卫的力士协调,村长不敢疏忽。 想了一想,引着林老夫人她们去了一间青石院子。 这家住着的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婆媳。 原本家里男人有出息,赚下了这青石院子。 但去岁这男人倒霉生了病,耗尽家财也没治好。 最后人没了,钱也没了。 男人没能留个后,这婆媳两失了进项,全靠去盛京帮佣拆洗赚钱。 村长想着,这婆媳两是村中出名的爱干净,家里又都是女眷没有男人。 暂接待女客,再合适不过。 而且大户人家住进去,随手赏点什么,够这婆媳俩苦哈哈赚大半年。 村长在前带路,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安排实在是妥当。 他领着载着林老夫人、林娇娘和赵瑶光的马车,朝那家去。 车内,林老夫人裹着厚厚的被子假寐。 林娇娘和赵瑶光分坐车厢两边。 从前她们母女定会亲亲热热挤在一块取暖。 可现在两人显出些隔阂。 车微微摇晃,林娇娘突然开口道:“瑶光,我不问你之前去了哪,但以后你不能再乱走。” 馆驿中,那乱糟糟的场面,曾有仆妇去寻赵瑶光。 但怎么都没找到。 赵瑶光满身是雪偷偷回来,肩上多了一件男人的大氅。 她究竟去干了什么,林娇娘不想细想。 她第一次,严肃规劝道:“不管林家还是赵家,都不许丑事发生。” 对于这些大姓,什么都没名声重要。 一个姓氏背后,是一个宗族。 当初赵鲤叛家,已经丢大人。 若是再闹出那般天大的丑闻…… 林娇娘心口跳痛,闭上眼睛。 听了林娇娘的话,赵瑶光脸藏黑暗中。 她像从前一样,软和着声音道:“我知道的,娘。” 言罢,不再说话。 就在这沉默之中,马车到了村长安排的那户婆媳家。 “金家的,醒醒!” 村长敲了许久,门后才传来回应声。 “村长?有事吗?” 说话的女人声音很年轻,她没有开门,只在后面回话。 村长知她顾虑,将村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道是有贵客要暂住。 门后女人沉默许久,怯怯道:“村长,我家……不太方便,我婆婆病了。” 本觉得自己安排照顾了两方的村长,闻言脸一沉。 “胡说什么,下午还见你婆婆去菜地。” “你莫要误事!” 听村长的声音严厉,门终于犹犹豫豫开了。 门后圆脸的女人小声道:“村长,不骗你我婆婆真的病了。”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一睡下就做噩梦。” “老梦到我家男人,说家里来了恶客,冷得很。” 女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村长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这怪力乱神的莫胡说。” 嘴上这么说,但村长心中已经在盘算,要不要就此退去。 有些事,在大景没放在明面上,但大家多少都听到了些风声。 见村长动摇,这女人加了把火:“村长你是不知,我婆婆不是第一个。” “村中褚家婆婆,一模一样的噩梦接连做了快一个月了。” 听到这时,村长已经决定换一家。 不料,林娇娘的贴身嬷嬷上前催促:“村长,问好了没有?” “我家老夫人病着呢,经不起折腾。” 对赵鲤这嬷嬷怂,对村长她却不那么客气。 村长一顿,想了想。 褚家的做了快一个月噩梦都没事,金家婆婆今夜才开始做梦。 应当没有影响。 明日等这些贵客走了,再去请能人来瞧瞧。 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村长对门后的女人道:“没事,开门。” 他压低了声音:“你先招待着,谁也别说,明日我出银钱替你婆婆请香。” 门后的女人果然意动。 她侧身,将门打开。 院门狭窄,马车进不去。 在细雪中,将林老夫人一行迎进了家中。 几人的想法、立场都很正常。 只可惜,桩桩巧合碰撞一块,便折腾出了是非。 夜间,队伍勉强安顿下。 寂静中,天空飘落的雪越来越大。 那场压垮馆驿的雪风暴,换了位置,不偏不倚来到了这山村。 第672章 夜起,梁上 林老夫人几人暂居的这户人家姓金。 金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冬日为了节省柴禾,婆媳两干脆一块睡婆婆西屋的炕上。 空置的东屋,火炕一冬没烧有些潮湿。 不过烧热了勉强也能将就。 简单洗漱后,林老夫人、林娇娘和赵瑶光并排躺在了暖和的炕上。 方桌上,一盏油灯未灭,散发昏黄光芒。 林老夫人年纪大了,这般折腾了一番,早已困顿不堪。 林娇娘躺在中间,两边都有人,让她感觉到非常安全,眼皮子直坠。 听着林老夫人沉重的鼻息,她将早些时候看见的那个白影暂抛脑后,昏昏沉沉睡去。 唯有赵瑶光。 到底年轻,折腾了一番的她并不觉困。 心中挂念着的,是她回来前柴珣披在她肩头挡雪的大氅。 那件大氅,在上了马车后,就被林娇娘借故收走。 这也叫赵瑶光接下来的计划受阻。 诸般杂念,全涌入她的脑海。 睡惯了高床软枕的人,身下火炕坚硬,硌得她背疼。 身上盖着的被子也粗糙得很。 近处又听见林老夫人沉重的鼻息, 窗外大雪簌簌落下,风呼呼刮过,本就焦躁难眠的她,越发心烦意乱。 挪动着离林娇娘远了一些,赵瑶光翻了个身。 然而翻身之时,眼尾余光却看到了什么。 为了方便在堂屋的仆妇进来伺候,东屋的门没关,只以一张蓝布帘子隔断。 现在无风的屋内,那帘子微微晃动。 一个人形轮廓,清楚印在帘子上。 赵瑶光身居闺中,便是外边再多变化,也不会有人在她面前多说。 某种程度上,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瞧见异样,没有往神诡上想,她的第一反应是——她们随身带着不少首饰。 这金家婆媳夜里不怀好意来窥视。 这念头一生,方才狂跳的心反而一定。 一直如履薄冰,早将情绪压抑到一定程度的赵瑶光,猛地起身。 抓起枕着的木枕,向帘子掷去。 她惯会伪装,时刻挺着腰板,假作真善美的大小姐。 脑海中想着赵鲤打环儿时的模样。 赵瑶光这刻意一扔,用了十足的力道。 被她深藏心底的负面情绪,转化成一丝带戾气的快意。 想着最好能将帘外窥视之人,砸个头破血流,脑浆迸裂。 但她这一扔,丢了个空。 木枕穿过帘子,嘭地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赵瑶光有些呆愣,方才帘子后分明站着一个人。 莫不是帘后的人闪开了? 赵瑶光胸中怒意像是火,越烧越盛。 她下炕穿鞋,决意要在那窥视的人逃回屋去之前,将人拿住。 决不能让这心怀不轨之人逃脱。 就像溺死诡,要拽人脚脖子散怨。 赵瑶光急需站在正义立场摧毁些什么,来让自己平静。 她一把撩开帘子同时,声高喊。 “是谁?” 堂屋中央一个燃着的火盆,随行仆妇在火边打盹。 闻言纷纷惊醒,看向赵瑶光。 “方才有人站在帘外。” 听她这般说,仆妇们不敢怠慢,急忙起身。 可寻了许久,都未找到人。 一个脸微肿的婆子陪笑道:“小姐莫不是做了噩梦?” “我们一直在外边值夜,哪里有什么人。” 赵瑶光心中躁郁。 但她向来以和善面孔示人,此时没拿到现场,她也不能再纠缠。 扯了嘴角强笑道:“或许是看错了。” 她视线在这婆子肿起的脸颊上扫过,和善道:“你们都带着伤,还值夜辛苦了。” 见堂屋中仆妇,纷纷捂脸,露出复杂神色。 赵瑶光心中好过了些,笑得越发和善:“有劳诸位,回府定有犒赏。” 听得这些仆妇两声道谢。 赵瑶光重新回到屋中。 或许是这出小插曲,或许是仆妇们感恩戴德的感谢。 她侧躺炕上,平静许多。 这时,一样冰凉的东西掉到了她的脸上。 赵瑶光一激灵,抬手去抹。 却触到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裹着碎冰。 她还道是金家屋顶漏了,有雪块掉下。 可指尖一碾,借着皮肤的温度,碎冰化开,里面一粒肉肉的东西搓开。 还没等她思考这是什么。 更多碎冰粒子,从房梁掉下来。 洒了赵瑶光满头满脸,连发丝衣襟中都掉了不少。 她下意识躺平去看。 却见梁上挂着一个白影,像是山中老猿,身上覆盖着稀疏的白毛。 白影脖子像是没骨头一般,头扭转到后背。 生着的男人脸居高临下看来,正与翻身的赵瑶光看了个对眼。 赵瑶光脑中嗡的一声,心脏瞬间几乎跳出胸膛。 像是一根冰凉的手指,慢慢顺着脊柱勾勒向上。 赵瑶光猛地张大了嘴,不顾从那玩意身上掉下的碎冰渣尖叫出声。 惊惧之下,人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赵瑶光从炕上爬起,逃往堂屋。 将睡在身侧的林老夫人和林娇娘,抛之脑后。 被赵瑶光尖叫惊醒,下意识去抓林老夫人手臂的林娇娘,扭头只看见赵瑶光逃开的背影。 尖锐的叫声,传遍了金家。 这一次将满屋的人都惊醒了过来。 低等仆妇在堂屋值夜,西屋之中,林老夫人和林娇娘的贴身嬷嬷与金家婆媳同睡。 旁边还躺着被赵鲤扇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丫鬟环儿。 听见叫声,这边炕上的人都清醒过来。 急忙起身出去。 堂屋中赵瑶光骇得面无人色,抓了一个婆子挡在身前。 “梁上有东西,你们快去看!” 她从未见过那种东西,惊吓之余少了伪装的心思。 抓着挡箭牌,尖锐的声音命令道:“快点灯,快点。” 被她扯来挡在身前的婆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听命要去点灯。 却被赵瑶光一把抓住后勃颈的衣襟扯回:“没叫你去蠢材,你护着我让别人去!” 她手上保养得宜葱管似的指甲,划破了这婆子的脖子。 鲜血潺潺涌出。 …… “赵千户,赵千户。” 合衣安睡的赵鲤,猛然张开眼睛。 又怎么了? 她猛地自炕上坐起,双眼通红。 外边喊话的是个校尉,显然知道赵鲤脾气。 不待她发火,急声将事情禀报:“村中发生诡事。” 第673章 梦兆 赵鲤坐在炕上,倒腾了两口气。 暂压怒气,迅速的起身穿衣穿鞋。 打开房门出去,便被大团大团的雪花,砸得一激灵。 她下意识仰头看天空,这才发现,雪已经大到可怕的地步。 面盆大小的雪块,从天上掉下。 赵鲤心中一突,现在反倒精神一振:“怎么回事?” 门前校尉一路行来,淋成了雪人。 在等待赵鲤出来的这短短时间里,头上肩上都是雪。 他脸冻得青紫,道:“村中一户人家,有诡事报告。” 赵鲤心中一突:“可有受害者?” 这校尉道:“还未出现,不过事情有些蹊跷,宫百户请您去看看。” “可!”赵鲤点头应了。 绢娘和赵鲤同住,闻声也迅速穿好衣裳。 赵鲤裹着斗篷,在这校尉的带领下,朝着诡事发生的那户人家走去。 雪实在太大,地面积雪很深。 个高的校尉在前奋力趟雪,长腿划拉,努力蹚出一条道来。 “赵千户,天太冷,请跟在属下身后。” 这校尉懂得点说话的艺术,没有直说赵鲤和绢娘两个的身高可能走起来费劲。 他正在前边努力,却见一只细细的步足,插进了雪块中。 赵鲤整个趴在绢娘背上。 绢娘八只步足,踏在雪中展露无匹的长腿优势。 校尉见状一呆,还有这种操作? 不待他细想,一束细细的蛛丝卷来。 眨眼间缠上他的腰。 “走了!” 这校尉只听赵鲤说了一句,接着便毫无反抗之力的被腰间蛛丝拽走。 绢娘是个好姑娘,知道事态紧急,八条腿倒腾得飞快。 时不时下蹲,而后高高跃起跨过障碍。 挂在她蛛丝上的校尉,喊都喊不出,便被迎面飞来雪团堵了嘴巴。 借绢娘超级大长腿的光,短时间内,赵鲤就寻到了闹诡事的金家。 绢娘脚步一停,被蛛丝拽着滚成糯米糍的校尉,连滚带爬跑去一旁呕吐。 绢娘收起步足,不放心地前去照料。 屋中亮着灯,赵鲤大步走了进去。 这户民宅一堂两内的构造,一进门便见宫战郑连等人都在。 柴珣也黑着脸站在堂中。 又见瑟缩在炭盆边的林老夫人林娇娘和赵瑶光,赵鲤顿觉厌烦。 “怎么回事?” 赵鲤觉得晦气得很,现在只想赶紧办完事甩脱这家子回镇抚司,在暖阁吃锅子。 宫战回禀道:“一个时辰之前,这位道是见到了诡物。” 他指了指赵瑶光,继续道:“经过盘查,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 “林老夫人此次固执出京祭扫,是因梦中梦见了婆母哭诉,家中来了恶客。” “月初开始做这样的梦,一直持续至今。” “老夫人担心婆母坟墓,这才冒雪祭扫。” 比起对赵瑶光连名字也不想叫,宫战到底给林老夫人留了两分脸面。 附耳对赵鲤说了林老夫人怕人说她不孝,因此没对任何人说这梦的顾忌。 赵鲤听了忍不住多看林老夫人几眼。 这老太太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种天气出门祭扫会遇上什么? 想挑一块雪地,埋自己那把老骨头还带上别人。 察觉到赵鲤视线,林老夫人花白的头颅越发垂了下去。 宫战又道:“除了林老夫人,还有别人也做了类似的梦。” “都是死去的亲属入梦,哭诉来了恶客。” “一户姓金,正是这家。” “另一户姓褚,已经去找了。” 在赵鲤来前的时间,足够宫战领人将这些事情先盘查了一遍。 “据赵夫人所说,今夜她曾在馆驿见过一样的东西。” “屋中还发现了骴气和冰冻的蛆虫。” 宫战托着一张手帕,给赵鲤展示了一些被冻烂的小肉虫。 听见蛆虫二字,一直垂头的赵瑶光猛地一抖。 像是过敏一般,在自己身上发中抠抓。 一旁站立的柴珣,眼尾余光见了微微皱起眉头。 赵鲤没太在意赵瑶光,看了一眼宫战展示的小肉虫,陷入沉思。 几户人家都梦见死去的亲属入梦,哭诉家中来了恶客…… 这事倒不是很稀奇。 在土葬流行的时代,逝者坟墓被破坏或是自然损毁,家属都有可能梦见逝去的亲属哭诉。 比如,梦见亲属哭诉,家中屋顶漏雨。 那么去到坟墓,八成会发现是封土开裂,灌入了雨水。 像这种哭诉来了恶客的。 赵鲤想,应当是葬处去了什么异物。 赵鲤打开心眼,去了东屋。 果在梁上发现了一团浓浓的骴气。 又叫来金家婆媳问询。 金家婆媳和赵家仆妇一块,都关在西屋。 被叫来问话,婆媳两吓得瑟瑟发抖。 赵鲤安慰道:“两位别怕,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可以。” 许是看见赵鲤和气,婆媳两哆哆嗦嗦挨着炕沿坐下。 赵鲤问金家婆婆:“敢问,是您梦见过世的儿子?” “梦中发生了什么?” 金家婆婆十分消瘦,眼下青黑。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 更何况才隔一年,便梦见自己的儿子入梦哭诉。 金家婆婆这一夜,惊醒无数次。 幸而发生时间接近,她能很清晰的描述出梦中场景。 “我梦见我儿,站在窗边。” 她指了一下糊着白纸的窗棂,“就站在那里,哭诉家里进了恶客,他很冷。” “模样和活着时没有什么变化。” 大抵是想到儿子生前,金婆婆捂脸哭泣起来。 金婆婆的儿媳,一夜又惊又惧,提到丈夫也抽泣起来。 赵鲤解下大氅,坐在炕上。 抬头看了一眼梁上。 又是家中进了恶客。 且这家死的是个男人,赵瑶光看见的,也是一个生着男人脸的异类。 看似说得通,却存在一个问题。 时间! 金家男人已经死了,照常理早已是枯骨一具。 更不用说林老夫人的婆母,已死二十年,骨头都该脆了。 怎么会留下未腐骨的骴气。 赵鲤又问:“不知逝者葬在何处?” 金婆婆没有半点犹豫:“就在村子的北山。” 赵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料想如无意外,林老夫人婆母和这村中同样做梦的人家,都有坟墓在北山。 第674章 上山 屋中一片寂静,不知何时跟进屋中的柴珣看着赵鲤的眼光满是探究。 柴珣为大景皇族,自有皇族气运庇护。 他还身在血煞的军中。 对于神诡之事,民间愚夫愚妇传得沸沸扬扬,但柴珣并未真正亲眼见着过厉害的。 在他以为,神诡之事大多都是坟地挂灯,午夜闹子之流。 因而听闻增设巡夜司时,柴珣第一反应便是——他的父皇又被沈家叔侄蒙蔽。 对赵鲤这个大逆不道叛出家族者,他更无好印象。 因此初一见面便针锋相对。 他微微挑着眉,问道:“赵千户可知这是怪物?” “生着人脸,如人般窥视,倒是有趣!” 赵鲤被他打断思绪,看了他一眼。 只凭心眼观测的骴气,和两个口供她就能知道是什么的话,后世诡物图鉴研究专家可以直接去跳楼。 大半夜起来,心情不算好的赵鲤换上爹味说教模式:“诡案探查牵扯无数人性命须万般谨慎,只凭只言片语哪能轻言说知道?” “信王殿下,请不要着急。” 柴珣嘴角一抽,就是他爹都没这么说教过他。 偏生赵鲤有理有据,柴珣也不好说什么,默默闭嘴。 有他在,金家婆媳明显更加紧张。 赵鲤本想叫柴珣出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满身是雪的马全走进来:“赵千户,宫百户命我去寻的那户褚家出事了。” “褚家婆婆一直梦见她死去的男人。” “梦中情形,与金婆婆和林老夫人所述一致。” “都是梦见逝者立在门边,说家中来恶客,并且喊冷。” “不同的是,金婆婆今日才开始做梦,而褚婆婆连续噩梦一个月。” “梦中她死掉的男人,已经从门口,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 “冰块似的僵尸,夜夜行来与褚婆婆同眠。” “白日,褚婆婆在盛京做工的儿子回家,听闻此事便带母亲上山祭扫。” “但是一去,至今未归,家中只留妻儿。” 赵鲤眉头紧锁,一个中年男人带着老娘去祭扫,即便不出什么事,遇上这样的大雪,也够危险。 生还几率渺茫。 赵鲤站起身:“这村中可有靠得住的猎户向导?找个人领路,我们去一趟北山。” 言罢,赵鲤又出到外间问林老夫人,她婆母坟墓的位置。 林老夫人一个晚上惊吓了两次。 眼睛都是飘的,蜷缩火边瑟瑟发抖。 听赵鲤问,本能抬起头,精神瞧着实在萎靡。 她像是吃了木呆药,一双眼睛失焦,许久才愣愣道:“在乌林村的北面。” 赵鲤心说,准了,却是就是北山出了事。 见林老夫人模样,赵鲤就知道,这老太太此番折腾得太狠,恐折损寿数。 想了想,赵鲤从腰后革囊,摸出一个蜡封的药丸给宫战,让宫战递过去。 “这是玄虚子真人炼制的百草丹。” “林老夫人先服下。” 在水宛玄虚子又给赵鲤补充了一批药丸子。 但非必要情况下赵鲤根本不会吃这玩意,现在倒是正好可用。 从宫战手中接过蜡丸的林娇娘,与林老夫人对视一眼。 心中百味杂陈。 林娇娘面上火辣辣的烫,更加不敢看赵鲤。 慌乱的去抠蜡丸蜡封。 林老夫人亦是羞愧。 自家孩子到底心里是向着自家的。 她心里又羞又愧,正揪着疼。 还想道谢,便听赵鲤补充道:“回头记得送一……三百两到镇抚司!” “等价的黄金更好。” 念及林家三个儿子都是外放的大官,钱袋子鼓鼓,赵鲤瞬间坐地起价。 林娇娘愕然抬头,看向赵鲤:“银子?” 赵鲤却比她还惊讶:“不然呢?” 想白拿?做梦呢! 林娇娘手颤抖起来,有一瞬间想将药丸丢还给赵鲤。 奈何她手快指甲尖,已经将蜡封给抠开了。 林老夫人嘴唇颤了两下,她看着赵鲤,愣怔片刻后道:“多谢赵千户!” 赵鲤微微侧头:“不必客气。” 今日的林老夫人换成别人,赵鲤都会给出这一丸药。 区别只在于,赵鲤不会向平民要钱。 赵瑶光一直看着,她突然微松了口气,试探着拉住林娇娘的袖摆。 此前她不顾一切地逃了,林娇娘对她态度便有些微妙。 现在…… 林娇娘猛地拉住赵瑶光的手。 她心中憋着一股气,去看赵鲤。 但赵鲤早已不关注这边。 赵鲤调整着手套:“宫战,我带郑连去北山,你留守。” “叫上村长,盘查乌林村可还有人亲属葬在北山,是否也做了梦。” “收集村中食盐与香火,防备诡物。” “配合村中青壮,随时注意清扫屋顶积雪。” 言罢,赵鲤整了整佩刀:“一切小心。” 宫战干正事时十分正经,肃声道:“是!” 交代完毕,赵鲤拉开房门。 门外卷入的雪花,卷起她的袍角。 踏出门前,身后传来林老夫人的声音:“赵千户,要小心。” 赵鲤没有回头,直直踏入雪中。 …… 乌林村在可怖的风雪中,迎来清晨。 大早上,村长忙忙碌碌组织青壮清雪。 赵鲤和绢娘裹着大氅,立在村口。 玄泽等人根本顶不住此时的酷寒,更不必说执行任务。 沈小花和沈白,赵鲤也没有带。 身边只有绢娘和郑连。 一道立在村口,牵着的马打了个响鼻。 赵鲤急忙安抚。 领路的,是一个叫李涂的猎户。 这猎户背着弓,身边跟随着几只长毛猎犬。 还有一匹老马,拖着一架雪橇。 上面放着赵鲤等人的行李。 这次出问题的北山,就在无论村北,距离不远,他们没有带太多的行李。 呼吸着让人鼻尖发疼的冷空气,赵鲤翻身上马。 领路的猎户是个彪悍的,打了个呼哨。 他家养着的几只长毛猎犬,顿时从雪地中站起。 兴奋狂躁地朝着村外吠叫。 在雪地中,硬是犁出了一条小道,留下好几个梅花脚印。 赵鲤探手将绢娘拉上马背,吆喝一声,驾马跟随着这些小梅花脚印而去。 第675章 雪尸 狂风乱卷,雪趁风威,雪粒子拍打在人脸上,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雪团搅阵,漫天漫地,行走其中让人分不清南北西东。 乌林村最彪悍的猎户李涂,冬天往常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这个时机,山上熊瞎子冬眠。 他带猎犬以兽夹猎弓捕之,既可以得到最厚实的熊皮,最肥的肉,割下的熊掌是冬季滋补上品。 两只熊耳,还可拿去官府换赏钱。 李涂可以拍着胸脯说,他是最熟悉村子周边山势的。 往常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哪里有兽窝。 但他却有些发虚。 “赵、赵千户,这雪太大了!我们回吧!” 李涂兽皮蒙脸,两边嘴角都是白沫。 为了让他出马带路,村长恩威并施。 还有靖宁卫许出大笔银子奖励。 李涂原本想着,不就是去北山寻两处墓葬么? 这钱就是他该赚的! 但现在他怂了,出了村子后,越往北山走,雪越大。 李涂活了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恐怖的雪暴。 他越走越心虚,拉住了狗绳。 “雪里有东西。”李涂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狗在害怕!” 赵鲤和绢娘现在也不再骑马,而是拽着缰绳,藏在马身后艰难行走。 听李涂如此说,赵鲤抬眼看。 果见出村前还威猛兴奋的狗儿,纷纷夹着尾巴,偎靠在主人的腿边。 怕赵鲤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涂道:“我养的猎犬,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狗。” “就是面对熊罴,也敢上前围杀。” “它们从没这般怕过!” 李涂话音刚落,偎在李涂腿边,一只毛色格外好的黑犬,猛地龇牙,朝着雪中吠叫。 “赵千户!” 开着心眼观测的郑连,也出声示警。 赵鲤速度极快,从靴册拔出匕首,朝着猎犬吠叫的方向投去。 她力道极大。 匕首破风飞出,消失在雪雾中。 一息之后,雪中猛然传出一声嚎叫。 隔着雪雾听不真切,似人又似兽。 赵鲤一击得手,挪动步子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李涂也被她那一手所惊,这时才回过神来:“赵千户,好俊的身手!” 初见面时,还因赵鲤年纪长相,觉得她只是个胆大但任性的官儿。 在赵鲤投出匕首的瞬间,这种藏在内心深处的轻蔑尽去。 猎人行走山林,最是信奉强者生存。 无形之中,李涂对赵鲤生出几分钦佩,牵着狗儿朝朝那惨叫声传来的位置走去。 穿过雪幕走到近前,看清楚地上的东西,李涂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一只兔子似的白毛玩意,被赵鲤的匕首穿透脊柱。 折成两截的身子,挣扎不停。 没有流什么血,这玩意四肢扑腾,正费力的扑腾想要站起。 人靠近了,这玩意突然抬头。 剥皮兔子似的脸上,下巴歪到一边。 两瓣门牙叼住穿在身上的匕首嘶哑。 磨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是什么?” 李涂咽了口唾沫,低声问自己。 赵鲤答道:“是兔子!” “死掉的兔子。” 死掉的兔子怎么会动? 李涂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将话头咽下。 死了怎么不会动呢? 前些日子邻村一户老人,不就在停尸时动起来,追着满村人跑吗? 当时据说,有官府出手。 出手的,就是巡夜司! 李涂将视线移向赵鲤,眼前这些年岁不大的姑娘,就是巡夜司千户! 他莫名松了口气。 赵鲤蹲身检查被匕首穿在地上的这东西。 她的匕首也是杀生刃。 沈晏不知从哪寻了一柄钢口极好的匕首。 在水宛杀人时,这匕首沾了不少人命,人为养了一柄煞气的杀生刃。 钉在这无皮兔子上,让这兔子挣脱不开。 赵鲤观察着这玩意腐烂的皮毛,心中对将要对付的东西,有了一点猜测。 “走吧!” 她站起身,收回匕首同时,脚踩在了这兔子身上。 李涂只见赵鲤脚陷雪中。 骨骼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踩爆熟柿子的噗嗤声。 等到赵鲤离开,他偷看了一眼。 只见雪窝中,一张扁扁的烂兔皮。 猛打了个哆嗦,李涂再不敢提回去之事。 赵鲤几人一路前行。 虽有李涂带路,这短短的一段距离还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全靠这熟悉北山的猎户,扒着一颗一颗的树,才能认得道路。 终爬上一处山坡。 李涂喘着粗气,兽皮面罩后白雾直冒。 “就、就在那边了!” 雪地跋涉对正常人的体力消耗极大。 别说李涂,就是郑连也喘息起来。 只赵鲤现在着怪物体格半点不累。 “暂时休息,我和绢娘上去看看!” 赵鲤领着绢娘,朝着李涂所指的方向向上爬去。 她想找到个合适的位置,观察山势。 李涂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雪窝中。 领路的几条狗,吐着舌头偎在他腿边。 “这,这两位姑奶奶何方神圣?” 他累得连客套都省了,向郑连问道。 赵鲤就算了,人家年轻轻就是朝廷大官,是有过硬真本事的。 那位随行的姑娘,瞧着跟他们村中女子差不多,为何也是气都不喘? 郑连比他好点有限。 听说到地方,腿软坐下还没喘过气。 强撑着道:“不该你打听的,别打听!” 他声音严厉,就是现在喘成狗的模样,实在气势不足。 赵鲤和绢娘沿着坡道走了几步,立在高处时,远山的场景引入眼帘。 看眼前场景,绢娘口中顿时惊呼一声。 只见对面的山坡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这片白茫茫的雪,乍一看一点不稀奇。 但稍一细看,便可见大雪层层堆叠,竟堆成了一只巨大的人形。 这人形占据了小半山坡,四肢俱全。 一只手向前伸,五指上甚至连尖尖的指甲都清晰可见。 这手向前探出。 五根清晰的手指,指尖处各指一座雪包。 这些雪包,像是馒头一般,散在雪地上。 被这巨大人形的手掌,握在掌中。 赵鲤扯下蒙脸的布巾,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喃喃自语道:“果然是那个东西!” 第676章 诱饵 《诡物图册》尸卷有记载,名为雪尸之尸类怪物。 一些冻死的尸体,在极端情况下,会异化成这种雪尸。 这种玩意多伴随寒冷而生。 阿尔昆语族的印第安传说中,有怪物名为温迪戈。 这些邪恶怪物,曾是人类。 在寒冷和饥饿笼罩的冬季,受困于极端环境的人们相互猜忌杀害、吞食。 最后诞生于谋生与不伦中的邪恶怪物,喜吃人,被认为是无尽的饥饿之灵。 在神话故事中,这种东西曾被认为是对冬季饥荒和人性的警示。 象征贪婪和秩序的背离。 在东方,与温迪戈对应的便是雪尸。 经历了饥饿和寒冷,冻饿而死尸体,在某些苛刻条件下化为雪尸。 相比起游尸和僵尸,雪尸要更强大更恶心一些。 没有栖身之所的它,会掘坟盗骨。 坟墓中的腐骨、未腐骨都会被雪尸同化、融合。 雪尸在的地方,便伴随着极寒与暴雪。 后世土葬取消。 加之各种挑战极限的登山活动全都叫停,想要形成雪尸实在有些难度。 赵鲤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这玩意。 直到在这,亲眼见得对面山上的异状,她才敢肯定。 赵鲤长吁一口气,正想道没事。 却听三道齐齐抽气的声音。 绢娘、猎户李涂和郑连,立在赵鲤身侧。 遥望趴在山坡上那庞然玩意,齐齐抽了一口气。 他们不知内情,只觉从体型判断,这东西绝不好惹。 “阿鲤,我们跑吧!” 绢娘抖着手,就想拉着赵鲤跑路。 西常山中的多子鬼母已经够恐怖了,对面山坡上的雪人体型更加吓人。 绢娘后背的衣裳鼓动几个小包,只差一点八只步足就要破出体外。 幸而赵鲤及时按住她的胳膊:“绢娘别担心,小问题。” 但凡赵鲤能认出来的,多半都有破解之法。 雪尸也是不会例外的。 “小、小问题?”猎户李涂问话的声音尖到破音。 “姑奶奶哎,这还叫小问题?” 对面的巨大雪人,体型瞧着就骇人! 赵鲤淡定看了他一眼:“别慌,这雪尸还没成完全体,现在又不会起来打你,怕什么?” 意思是,以后会站起来打人咯? 听出赵鲤的言外之意,才平静下来的郑连忍不住头皮发麻。 赵千户,还是那么会安慰人! 赵鲤遥望落雪的天空,没有再说话。 她们没有携带盐和香灰,就站在这山坡上透底,极不明智。 收回视线,赵鲤道:“走吧,去到近前探查。” 李涂顿时像嚼了一把黄连:“再往前走,我们只怕来不及在天黑之前返程。” 赵鲤却摇了摇头:“不返程,我们今夜便宿在那里。” 她不再看李涂惊慌的脸,指尖直直指向对面巨大雪人的肚脐处。 夜幕落下。 赵鲤手拖一条革带,在雪中行走。 革带末端,是一根砍倒的山间林木,断口处还残留着新鲜的刀痕。 永不损毁的刀刃,被赵鲤利用得淋漓尽致。 “阿鲤!” 绢娘立在一处避风的雪窝中,冲赵鲤招手。 在她身后,是一个苫布和林木暂时搭建的雪原庇护所。 里面篝火跳动。 篝火上架着的锅中,大块的肉汤和着面饼炖出的糊糊,翻滚浓稠的泡。 温暖、光亮、食物…… 在这小小的雪窝中,奢侈的出现了一副暖景。 猎户李涂盘坐在篝火旁,见赵鲤又拖回一根巨木,表情十分麻木。 第一次看见赵鲤独自拖回来一根巨木,并且三两下肢解成块时,他已经惊讶够了。 现在赵鲤也没说他们是要做什么。 但李涂明智地不去问。 郑连也坐在火边。 不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游手好闲,实在是这种环境下,正常人类已经难以活动。 别说他们带来的马,就是李涂带着的几条狗,都蜷缩在庇护所的一角,不肯出去。 赵鲤拖回巨木后,看了看天色。 冬日天黑得早,光线已经暗下。 赵鲤抹了脸上的雪,眨了一下眼睛道:“李涂、郑连,你们再去看看远处的陷阱。” “我们需要大量肉食。” 叮嘱这些时,赵鲤笑弯了眼睛。 被她点名的李涂有点犹豫,外面天快黑了,他害怕! 不待他说话,郑连已经站了起来。 李涂见状只得闭嘴,他起身还要去牵狗,却被赵鲤叫住。 “狗儿留在庇护所守备。” 赵鲤看了一眼绢娘,递出两根蛛丝。 “你们带着这根绳索出去,查看了就顺着绳索回来。” 李涂拽着指尖颤颤巍巍的细丝,心说你们靖宁卫管这叫绳子? 他觉得赵鲤怕不是想弄死他们。 犹豫之际,李涂听见一阵脆响。 却是赵鲤一边捏拳头,一边冲他友好的微笑:“还等什么?” 李涂一哆嗦,再看郑连已将蛛丝系在了腰上。 他忙道:“这就去!” 有样学样,将赵鲤给的丝线系在腰上。 李涂偷摸拽了一下,这丝线看着细,倒还算坚韧。 心中稍定,他随郑连走出了庇护所。 逐渐远离篝火,热源剥离。 李涂畏惧地回首看,赵鲤立在庇护所前,透过漫天的大雪,似乎在冲他们微笑。 …… 黑沉沉的天空,飘落大朵大朵的雪。 离开庇护所,这白茫茫的天地中,郑连和李涂就是一抹异色。 只听雪花簌簌落下和山风呼啸的声音。 人迹罕至的荒原中,只有两个沉重喘息。 “郑校尉……” 李涂受不了这可怖的气氛,试图和郑连搭话。 “我们真的是去看陷阱?” 这鬼天气,陷阱眨眼间陷阱中的诱饵就被雪掩埋。 哪能捕到什么。 又回想起赵鲤那意味深长的笑。 李涂心中一突。 或许陷阱是有,只是诱饵…… 他受惊之下,一抬眼只见郑连在侧目看他,一手缓缓摸刀。 自觉发现了什么,李涂吓得后退半步:“做什么?” 他也去摸猎刀。 就在李涂,恐惧猜忌达到顶点时,雪原中突然传出一个呼救的声音。 “有人吗?” 这声呼喊,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郑连神情一动,笑道:“没什么。” 李涂却不信他,这人方才神情就不像憋好屁。 李涂心中惊疑之际,郑连道:“有人求救,我们去看看。” 第677章 死去之人 不远处山丘上,被风吹散的声音还在喊:“有人吗?救命啊!” 这声音李涂听着耳熟。 但他根本不敢过去。 这种极端天气下,在那雪巨人的肚脐眼,真的会有活人? 李涂心中猜测不停,郑连却像是傻白甜一般,露出焦急神色:“那边有人,说不定是你们村子前来祭扫的褚家母子!” 李涂心说,你方才一副阴险样,现在又这么傻呼呼真的好吗? 不等他劝阻,郑连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道:“走!” 李涂咽了口唾沫,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他留了个心眼,离郑连远了一些。 艰难踩着蓬松的雪,走了一段距离。 风更加猛烈。 李涂看见了蜷缩在雪窝中的两个人影。 一高壮一矮瘦,可怜巴巴蜷缩在雪窝子里,瞧着眼熟。 走近些,借着微弱天光一看,还真是上山祭扫未归的褚家母子。 褚老大穿着大袄,脚上蹬着兔皮靴子,小心护着他娘。 认出李涂,褚老大面上一喜:“李老哥,真的是你。” 不等李涂询问,他竹筒倒豆子一般道:“我昨日带我娘上山祭扫,不料被风雪所困。” “本想着完了,不料天无绝人之路,竟遇到了老哥你!” 李涂心说,两日不见这褚老大还会用成语了? 这怀疑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见褚老大能说话,能认人,他放松了警惕。 又去看褚老大护着的褚婆婆,老人家脸色青紫,出气多进气少。 都是同村的,李涂顿时着急:“走,我们去庇护所。” 听见庇护所,褚老大眼睛一亮,舔了舔唇:“有火,有吃的吗?” 李涂连声道:“有有。” 言罢来扶人,没有发现郑连站在两步之外并不上前。 褚婆婆趴在褚老大的背上,李涂从旁搀扶,艰难地行走在雪地中。 天越发的黑,李涂冻得鼻涕直流。 风雪中,幸有腰间虽细但坚韧的丝线,他们才没有迷失道路。 “小心脚下。” 李涂提醒道。 褚老大沉重喘息一声,道:“没事,借着李老哥你的灯,看得见地上。” 李涂一愣,灯?什么灯? 他想转头看,却听郑连道:“别回头!” 李涂总觉哪里不对劲,只是没等他想明白,远处火光晃动——他们回到了庇护所。 雪原中,那一点暖黄如同救赎。 李涂心中一喜,扶着褚老大加快了脚步。 到了庇护所前,篝火的热气直扑面门。 褚老大站在火光交界处,似有些不敢信他们真的得救。 “可以进去吗?” 听这问话,行走后方的郑连一顿。 李涂一无所知,热情道:“快进来,让褚婆婆暖一下。” 褚老大这才踏进光中。 赵鲤立在门边,和郑连交换了一个眼神,侧步让开道路。 这处精心搭建的庇护所中,有篝火,又热汤。 两个现削的木头碗,装了热汤递给褚老大。 一直垂着头的褚婆婆,捧着碗,这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李涂本以为他们又冷又饿,定狼吞虎咽喝肉汤,想叫他们慢点小心烫。 不料褚老大只捧碗喝了一口,便咂么着嘴:“味淡了些,冰凉凉的。” 李涂整个僵住,连火焰都没能给他带来太多温暖。 将要叫时,赵鲤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们冷太久了,再坐会就暖和了。” 褚老大这才抬头,看向赵鲤感激一笑。 赵鲤不和他们多说,只道:“先睡吧,明日带你们回乌林村。” 有赵鲤放话,李涂讷讷闭嘴。 但这事他一直牵挂着,哪里睡得踏实。 到了夜里,和衣睡着的李涂直勾勾盯着褚家娘两的方向。 将近子时,他才有些撑不住。 但这时,却生出了些异样。 他开始觉得越来越冷。 便是睡在火边,也感觉不到暖意。 同时,角落处传来一些吱嘎吱嘎的磨牙声。 “真饿。” “真香。” 一男一女,一少一老。 两个声音交替,发出细碎的嘀咕。 李涂听出来,是褚家母子。 两人细细碎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声。 李涂这才留意,庇护所中静得不可思议。 除了他自己,旁人都没有一点声音。 李涂的心越跳越快。 就在此时,褚老大念叨的声音一顿,他突然转头看向李涂:“李老哥,我好饿啊。” 他喊着饿,涎水顺着嘴角滴落。 褚家老娘也扭过头来:“好冷啊。” 她说着,向李涂探出枯瘦的手。 借着没有温度的篝火火焰,李涂看见那枯瘦的手背上,有一块青紫的斑块。 恐惧像是渔网,将李涂兜头罩住。 他缓缓长大了嘴。 褚老大抹了一把下巴的涎水,不解道:“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那么饿,那么冷呢!” 他说着,竟将手探向了篝火。 手在篝火中烧得滋滋作响,褚老大却不满:“还是冷。” 他看向李涂:“李老哥,你为什么看着那么暖和。” “给我抱抱。” 相比礼貌询问的褚老大,褚老大的娘亲,已经手脚并用朝着李涂爬来。 李涂待要惊叫,赵鲤的声音道:“你们当然会冷会饿。” “你们早已死在了雪中。” 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刀影闪过。 赵鲤佩刀出鞘,钉在了篝火旁边。 火光跳跃在刀身。 褚老大这才像是清醒一般,他惨叫一声。 本如常人的脸上,眨眼间青紫发乌。 唇角上扬,露出被冻死前的死相。 身上白毛见风便长。 死亡被赵鲤点破,庇护所中乱作一团。 褚老大和褚婆婆惨叫一声,同时远离赵鲤的佩刀,窜入大雪之中。 赵鲤抓住佩刀。 “郑连,绢娘,你们留在这里!” 只留下这一句话,赵鲤便冲入风雪之中。 吓得浑身是汗的李涂,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扭头看郑连,郑连这才好心解释道:“邪祟最喜恐惧。” “雪尸更爱猜忌、恐惧和血食。” “以此作饵,方能诱出尸伥,进而追踪本体。” 李涂脑中麻木,思考许久突然灵光一现。 他娘的,还真是陷阱! 第678章 追踪 风雪从赵鲤追出去时,便变得更加狂暴。 褚老大和褚婆婆所化的两具尸伥,死后母子情谊消,只听那雪尸支配。 被赵鲤佩刀出鞘震慑,母子两各逃各的。 甚至见赵鲤追得急了,褚婆婆所化的尸伥还绊了儿子一脚。 褚老大一时不察,在雪地中摔了个滚地葫芦。 但它也不认输,立即探爪去拽褚婆婆的脚踝。 原则就是——要死一起死。 尸类诡物,一旦成形必先害亲杀亲。 雪尸贪婪猜忌又背离秩序的特性,由此可见。 只是褚老大所化的尸伥未能得偿所愿,它生前穿着的大皮袄子阻碍了行动。 细长爪子探了个空,褚婆已一头扎进了雪中。 尸伥入雪如鱼入水,眨眼间没了踪迹。 褚老大尸伥有样学样,一头扎进雪块之中。 冰凉的雪从四处涌来,智商不高的它松了口气。 不意下一瞬,一双铁钳似的手,钳住了脚踝。 随着一阵巨大的力量,褚老大尸伥被整个拽出雪中。 拖到了一股极恐怖的气息面前。 “带路,一个就够了!” 少女的声音在风雪中听不真切。 刀随着话音落下。 锋刃横颈而过,无半分凝滞阻碍。 褚老大脑袋打着旋,飞出去。 而后又怦怦落在无首的尸骸上。 看着自己的尸骸,一口黑气从断颈散出。 褚老大眨了一下眼睛后,再无声息。 亡于赵鲤刀下者,永绝化诡可能。 赵鲤并不担心这尸体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她缓缓踱步。 一条半透明的丝线,延伸入雪中。 赵鲤拾起这束蛛丝绕在指尖,感觉了一下方向。 接着收刀入鞘,朝那个方向追去。 雪尸所在的地方,雪会形成人形地块。 雪尸善盗骨,这巨大的雪块下,坟墓不知其数。 本体藏在何处,谁也不知。 只能靠这些受惊吓,本能行事的尸伥。 赵鲤指尖拈着绢娘的丝线,开启鼠鼠祟祟技能追踪而去。 受惊的褚婆婆尸伥,像是一条鱼在雪中游动。 它能察觉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死去。 越发惊慌,朝着一处它觉得安全的地方游去。 游了一段距离,它听见了一阵心跳之声。 那心跳之声,对它来说是支配也意味着安全。 雪下的空洞中,一处极奢华的坟墓出现在眼前。 巨大的封土堆以石垒砌。 大小规模,都是皇族以下的极致。 坟旁翻倒松柏,三层雕花墓碑雕刻亭台楼阁。 墓中所葬之人极显赫,有诰命在身,且子孙孝顺阔气。 只是现在坟两侧护墓兽,碎成石块。 一个巨大的洞,出现在坟墓右侧。 墓中棺椁被拖出,上好的寿材碎成了一堆木片。 棺中陪葬与尸骸一概不见踪影。 褚婆婆尸伥来到此处,就像回到母亲怀抱。 一头扎了进去。 与此同时,雪块簌簌掉下。 雪块空洞上方,赵鲤一头是雪的探出脑袋。 她在雪道里爬了许久,身上大氅碍事丢在了洞口。 她像是白耗子一般,掘出一个大洞。 刚探出头,身下松散的雪块便裂开。 赵鲤随雪跌落下来。 幸而不算高,摔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她迅速翻身而起。 这才见得自己所在地方的情况。 巨大的人形雪块中,竟被雪尸掏成四通八达的迷宫。 若无尸伥引路,全凭人力搜查得费不少功夫。 地面横着一块石碑,上书:林母郁氏老孺人。 赵鲤大致扫了一眼,嘴角抽了一下。 雪尸别是她便宜外公的亲娘吧? 若真是,她就得小心一点。 最少,不要将尸体砍太碎,免得林家收尸时不好看。 赵鲤这般想着,拈在指尖的蛛丝突然一颤,晃动起来。 她不再乱想,以肘掩鼻,轻轻走上前去。 下一瞬,褚婆婆尸伥猛地从洞口倒飞出来。 赵鲤忙闪身,藏在墓碑繁复的雕花之后。 随着一阵嗬嗬的喘气声。 一只苍白石头般的手,从洞中探出。 这手肤色如石膏,上面遍布黑色的痕迹。 歪曲变形的骨骼,昭示手主人生前患有极严重的风湿病。 随着这只手前探,一个花白的头颅探出。 花白、脏污的头上,横七竖八插着金簪子,满身珠翠。 首饰颜色不亮,是棺中随葬。 头颅后,一个干瘦的人影爬出。 这人影极瘦极佝偻,身上套着一身发污的通袖襕夹袄。 这佝偻的尸骸,穿着十分不合身的华贵陪葬夹袄。 动作粗暴得紧。 变形的腿一蹬,直扑褚婆婆尸伥。 “谁让你进来的?” 干瘪的声带扯动,发出低哑的质问。 一边问,一边撕扯褚婆婆的身体。 褚婆婆双手抱头,根本不敢反抗。 “你也配进来,也配?” 质问声越发尖利之时,褚婆婆还算新鲜的尸骸,烂皮革一般被撕扯得零零碎碎。 赵鲤见雪尸忙着,悄无声走上前。 打算来一记狠的。 不料,扯碎了褚婆婆尸伥的雪尸,发现褚婆婆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丝。 它贴着鼻子嗅了两下,顺着丝线一扯,突然回过头。 正与蹲身摸来的赵鲤看了个对眼。 雪洞中寂静了一瞬。 紧接着,响起一声惊叫。 只要有智商,就有被惊吓的可能。 保留着一定智商的雪尸,连滚带爬向后爬开。 赵鲤却不容它逃,手中蛛丝一绕,眨眼套在着雪尸脖子上。 紧接着,拔刀出鞘,当头砍来。 巨大煞气的刀锋,切伤雪尸的皮肉,滋滋冒出黑烟。 连带着那身陪葬的袄裙,都切开了一个口子。 “衣裳。” 半边锁骨被剁开的雪尸,竟更在乎衣裳。 赵鲤只一愣神之际,从雪中探出一只手臂。 整个雪洞的雪块,翻搅起来。 地面晃动,赵鲤稳住身形,一脚踹碎了一具从雪中跃出的尸伥。 这尸伥身子折起,倒飞出去。 嘭地一声,断成两截。 就耽搁这一会的功夫,赵鲤再抬眼看,只见被砍伤的雪尸衣角消失在一处通道。 “贱人,贱人。” 雪尸离去的通道中,传来低声的污言咒骂:“杀了,全杀了!” 被个死人骂的赵鲤,扯着蛛丝,依旧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乌林村生变。 第679章 乌林之乱 子时已过。 乌林村中并不像往常那般黑暗安静。 村民集中一处。 巡夜司众人,分散村子各个方位。 宫战在靠近村口的一间屋子里,面前一个暖炉一壶热酒。 信王柴珣也坐在旁边,身边跟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疤脸亲随——窦德。 听着屋外雪簌簌落下。 信王看了一眼假寐的宫战,执壶为他倒了一盏暖酒。 “宫百户,仅凭赵千户一句话,便如此大的阵仗,似乎不妥吧?” 宫战微张了一下眼睛,将酒盏推回。 “任务期间不能饮酒,还请信王殿下海涵。” 宫战像是没瞧见柴珣脸色难看,继续道:“赵千户下什么命令,是我巡夜司内部事务,不便与信王殿下多解释。” “还请海涵!” 宫战既不想喝柴珣的酒,也不想费口舌解释。 两次请海涵,可谓一点没给柴珣面子。 疤脸汉窦德立刻握箭暴起:“宫战,你什么意思?” 柴珣也是有脾气的,换做往常,这疯狗随从咬人,他便来当好人。 现下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宫战抗压能力极强的老油子,他混不吝轻笑一声:“什么意思?” “靖宁卫,巡夜司只听命于陛下,旁人……没什么权利干涉质疑。” 柴珣想管靖宁卫?等他老子死了坐上皇位再说! 该忠于谁,这一点宫战可是比谁都清楚。 总想寻后路,谁都要讨好的人,终活不长。 宫战此话一出,柴珣顿时色变,急喝止了窦德。 还要说些什么时。 门一响,跑进一个茸茸的雪球。 “宫百户,来了!” 将所能找到的全部保暖衣裳抖披在身上。 玄泽浑身臃肿,跃下房梁时踉踉跄跄才站稳。 宫战闻声,立刻站起整了整腰间佩刀,抄起旁边的弓箭。 “信王殿下,还请自己小心。” 客套招呼一声,宫战疾步走了出去。 屋中信王柴珣,冒雪送来的热酒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他面色阴沉沉默两息,忽而猛地掀翻了桌子。 桌上炭炉热酒摔了满地。 “主子。”窦德握紧腰间制式军刀,“宫战无礼,要不要?” 他满脸戾气,拇指在喉见一横。 柴珣眯起眼睛,正要作答,外面突然乱起。 柴珣还要看时,一个白影从窗外合身破窗而入。 窦德背对窗户而站,正好被这白影扑到后背。 窗外雪花卷入,背上贴了一快沉甸甸的冰坨子。 窦德下意识转身,想要将背上贴着的东西甩开。 不意,他一转身,趴在他背上的东西白毛飞舞。 毛中一些冻成冰粒子的肉虫,扑啦啦甩了惊骇的柴珣一脸。 柴珣嘴里掉了某些冰凉玩意,与窦德背上的东西看了个对眼。 沉默了一息,柴珣猛然叫了一声,往后退去。 奉命守在门外的侍卫,这才冲了进来。 见窦德如疯了般,在屋中乱撞。 这些侍卫一把扯过柴珣,先将他护出门外。 窦德抽刀乱舞,砍向自己的后背。 背上的东西没砍到,反倒砍伤了几个来帮他的侍卫。 他跌跌撞撞,出了门去。 背上那物,忽而长大了嘴。 朽烂的牙带着寒气,一口咬上窦德的脖颈。 鲜血涌出,此物更是癫狂。 也不再抱窦德的脖子,反而探手抠抓撕开咬伤的伤处。 生着一张老年男性脸的尸伥,将头发稀疏的头颅探向伤口。 贪婪任汹涌的热血,淋在身上。 “真暖啊!真暖!” 带着乡音的声音呢喃着。 信王帐下军卒,刀剑齐上,狠狠剁在这尸伥身上。 然而只有见过血的杀生刃,能撕开尸伥的身体。 其余的,任他什么名家宝刀,都像剁在厚牛皮上,反被反弹的力道扭了手腕。 信王柴珣捂着手腕,名家铸造的花样子剑掉落在地。 他咬牙,嘶了一声。 趴在窦德身上,满手鲜红的尸伥,猛然抬头看他。 “杀了,都杀了!” 咬牙切齿的尸伥,口中竟发出一个老妇的声音。 它飞扑而来。 柴珣扯了身边一个侍卫,挡在身前。 正要后撤,一支利箭急射而来。 涂着朱砂的箭头,咄地一声,扎进尸伥额心。 将它的脑袋搅得一团稀烂。 尸伥扑咬之势顿止,翻倒在地发出两声惨嚎再无声息。 一股子极度的恶臭,弥漫开来。 柴珣站得近,掩鼻也来不及。 被这恶臭呛进肺里,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身边侍卫虽也中招,却也忠心未忘使命。 拖着柴珣向后撤去。 满是大雪的地面,只有一具冒着黑色烟气的尸伥。 还有——喉头破开一个巨大口子的窦德。 疤脸男人死而眼不闭,痛苦凝结在脸上。 宫战踏雪而来,远远看了他一眼。 黑须下的嘴唇上扬一个弧度又落下。 村民们呆的祠堂,也是乱起。 乌林村中不少百姓家属葬在北山。 只是雪尸尸伥弱小,入梦纠缠的都是年老体衰,阳气衰败之人。 梦中,声声呼唤,诱这些人前去北山为饵食。 青壮年,如金家的媳妇便不受影响。 葬北山者,乌林村中还有几户。 赵鲤心有防备,命村长带这些人入夜后进祠堂暂避。 外有靖宁卫守护,乱起之时,尸伥的第一波攻势都被魏世领人接下。 倒是并没造成什么伤亡。 林老夫人也在祠堂暂避的人中。 她与林娇娘和赵瑶光,窝在一块。 身边都是仆妇,但心中依然生惧。 只因祠堂外,传来声声呼喊。 “媳妇,娇娘!” 苍老的声音,便是风雪都隔断不了。 赵瑶光不认得那声音,但林老夫人和林娇娘都很熟悉。 母女两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那苍老的声音哭喊着。 林老夫人胸口起伏数下,手脚都在发颤,看了看左右的仆妇。 她怕鬼,但更怕一把年纪丢了名声,被视作不孝。 顿了顿,叫仆妇扶她去门前。 赵瑶光与林娇娘同时去拦,却见一样东西飞过了祠堂院墙。 生着白毛的断肢,正正砸在赵瑶光身上。 再一次淋了一头冰冻肉虫的她,惨叫一声向后仰去。 一群人怎么出来的,怎么逃回去。 攀在墙上的魏世脸藏暗处,拍了拍手,嘿嘿笑两声。 北山 赵鲤站在了一处没有墓碑的坟包前。 第680章 活人冢 巨大雪窟中,一冢荒坟孤立。 这坟很奇怪,小小的土包,一侧碎石垒砌,不见墓碑。 一番奔跑追逐,赵鲤跑得浑身热汗。 以袖挡口鼻,呼出一口白烟后,她轻轻动了动尾指。 指上虚虚牵着的蛛丝,延伸进这荒坟之中。 赵鲤并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绕着坟包走了一圈。 果在坟墓后半截封土,看见了一个洞。 这洞像动物打成,洞壁光滑有爪痕。 滴滴答答一些粘稠的尸液,沾在洞口。 赵鲤轻按眉心查看,见得骴气一路向里。 确定目标就在里边,赵鲤不再迟疑。 黑黢黢的洞中,传来细微的咚咚响声。 赵鲤还能听见,一老妇声音在呢喃:“杀了,杀了……” 赵鲤知道,多半是雪尸正在驱动尸伥在乌林村作乱。 她心中很镇定。 得知是雪尸作乱后,赵鲤已经通过小信使将情报送出,并且做出部署。 如此情形下,宫战还能失手让村民被害的话,他可以寻块豆腐撞死。 洞中细碎呢喃不止,伴着一些湿润的舔舐之声。 是雪尸在舔舐伤口。 赵鲤缓缓靠近,从后腰革囊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包。 布是郑连衣角撕下来的,里面包着赵鲤亲手削的碎木屑。 碎木屑里边包着一把朱砂。 干燥的布包在铜火折子上,一引既燃。 里头包着的木屑,引燃朱砂,瞬间升腾起一阵黑烟。 赵鲤随手将东西往洞中一丢。 这坟包太过狭窄,赵鲤钻进去丢掉自己的主场优势。 倒不如像是撵耗子一般,将雪尸逼出。 朱砂借木屑火焰燃烧,烟气于人类只是呛人伤肺,于诡物却像是硫酸。 黑烟滚滚之中,传出声声哀嚎。 哗啦啦,一个声音朝着洞口而来。 赵鲤立在洞口,尾指蛛丝因那头拴着的东西,颤动不已。 她手握刀柄,好整以暇缓缓以拇指推出刀刃。 雪尸有智商,但有限。 被朱砂烟雾逼迫,四爪着地从洞中爬出。 乱糟糟插着簪子的花白头颅,刚一探出坟洞。 只听破风之声传来。 它顿了顿,缓缓扭头。 却发现,自己的头颅可以扭转到后背。 视线被一个鼻尖冻得发红的少女占据。 雪尸看着那少女缓缓收刀,头颅像是一颗球,从颈上滑落。 咕噜噜滚在地上的脑袋,还残存着一些思考能力。 雪尸的头眨了眨眼睛,张嘴吐出一口黑气。 赵鲤碍于雪尸喉中那口黑烟,并未上前。 抬袖扇了两下,驱赶朱砂燃烧的烟雾,将雪尸扫了一遍。 赵鲤这才上前,在冻得硬邦邦的封土上,擦拭沾着尸液的刀刃。 雪尸既灭,赵鲤可以听见,头顶雪窟窿上风都小了很多。 第一次斩杀这种少见的玩意。 赵鲤绕着观察了两圈。 雪尸头颅滚到一边,尸身扑在洞口。 赵鲤注意到,尸身外套着的那件通袖襕夹袄下,还有一层衣物。 她用刀鞘挑开尸身上颜色暗淡的夹袄。 却见夹袄下,还有一身衣裳。 黑色麻布质地,上边摞着一层层的补丁。 撕开的地方,漏出些发黄的芦花絮。 又看这雪尸变形的手部、腿部骨骼,赵鲤有些感慨的吁了口气。 这雪尸并不是便宜外公的亲娘。 便宜外公亲娘死于二三十年前,当时林着还不是什么朝中大员,什么林阁老。 但林家还不至于叫老夫人操劳得手骨弯曲,穿着这样的芦花衣裳下葬。 便宜外公亲娘的坟墓,是后来被雪尸掘坟盗骨。 眼前这座荒坟,应当才是雪尸的老家。 赵鲤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雪块,冻得很结实,一时半会应当不会垮塌。 她想了想,决定入这荒坟去看一眼。 看能不能查到身份,弄明白这具雪尸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以革带套着雪尸腋下拖开。 赵鲤打量了一下这窄小的洞口。 从旁寻了一块锋利的石片,大力扩张洞口。 这荒坟封土冻得梆硬,挖掘期间赵鲤少不得暴力破拆。 幸而,这坟冢小小一个,她很快扩张出一个够她弯腰进去的洞。 赵鲤拍了拍手,一头钻了进去。 不意,弓着腰刚一进去,便与一张青紫扭曲的脸看了个对眼。 赵鲤本以为雪尸已除,坟中又以朱砂驱过,应当无事。 这才胆肥的往里钻,现在看着一臂之外的这张脸,她倒吸一口凉气。 身体动作却比思考更快。 一脚踹出同时,借力后仰退出。 她这全力一踢,一点也没收着。 全身退出荒坟之际,只听里边发出一声闷沉响声。 却是那具面容扭曲的冻尸,撞在了荒坟内壁上。 发出闷沉响声同时,冻得结实的躯体,破裂成两截,掉下好些暗红的碎冰碴。 赵鲤兔子一般后跳两步,拔刀警戒。 许久,没见异动,这才又上前。 看见那碎成两截的冻尸,她松了口气。 眼前的,并不是又一具雪尸,也不是尸伥。 只是一具正常的冻得硬邦邦的尸体。。 除此之外,这荒坟中,还有别的尸体。 一具枯骨,裹在朽烂的草席中,看来时间最久。 被赵鲤踢成两截的冻尸是男性,还有一具女尸,两具男童尸骸。 除草席中那一具枯骨,几具冻尸都面容扭曲,双目圆瞪。 两具男童尸嘴巴大张,里面塞满了东西。 赵鲤以刀尖拨动,挑出些沫子,发现两个男童口中含着的是专用作贡品的白光饼。 两个孩子并不想吃这饼,却被人暴力掰开嘴巴塞得严严实实。 巨力之下,连下颌都歪在一边。 赵鲤又扭头,在荒坟的内壁一角,她发现了一些石头刻上的计数。 四竖一横为一组,在抹平的土壁上,刻得满满当当。 刻到后面,痕迹开始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带着血迹的抓痕。 赵鲤愣了一下,转身来到坟外,去看那具雪尸的尸骸。 果见尸骸手指指甲剥落,里面满是血痕。 赵鲤原本以为,这些痕迹是雪尸掘坟盗骨时血液未凝固弄出来的。 现在一看,她的判断出现了小小失误。 这具雪尸甲缝中污血,是她还活着时,在这荒坟中抠挖所致。 同时,一个词出现在赵鲤脑海——活人冢! 第681章 雪中脱离 生,事之以孝,死,葬之以礼。 人生礼仪最后一个环节,便是丧葬。 尤其以家庭为本位的传统社会,从生到死,都有定例。 大景也不例外,从古传下不少五花八门的规矩。 其中,便有一种丑恶而无奈的遗俗——活人冢。 活人冢,生死洞。 这种没有墓碑的坟墓,专门修给年迈、病弱的老人。 实在无力赡养老人,或就是单纯想要逃避责任的孩子,会修筑起这样的坟墓,将老人送进去。 活人冢这种玩意,和绳儿子、水儿子、药儿子一样,都是一种极可悲的现象。 老话说道,老人病了不能叫病,得叫坏掉了。 这坏掉的老人,自觉找药儿子、绳儿子、水儿子,自我了结,免拖垮家庭。 否则,多半等来的就是活人冢的遗弃。 ‘孝子’不愿承担遗弃父母的罪责,砌活人坟。 一座不封口的孤坟,‘坏掉的’老人单衣薄裳被背到这坟里。 彻底没良心的,会趁夜封死坟洞。 有点良心但不多的,便暂时不会封死。 而是隔一段时间来送饭。 瞧一瞧坟里的人死了没有,每送一顿饭,便将坟洞砌上一截。 直到最后一块石头砌上,那时就不再管坟里老人死活,扬长而去。 被遗弃在活人坟里的老人,若是命硬不死将十分悲惨。 满身病痛,挨饿受冻。 更无助恐怖的是,一日日看着坟洞被石块封上,数着自己的死期到来。 这一具雪尸,不管是自愿还是被逼。 她就这样被丢弃在荒凉寒冷的野地里。 饥寒交迫,日日数着死期。 就这样。死掉后喉中秧气不散,化为雪尸。 赵鲤移动视线,看向被草席包裹的枯骨。 刀鞘扒开一看,这骨骸是一个男性,同样背脊佝偻。 或许这一家并不是第一次干修活人冢,丢掉坏掉亲长的事。 雪尸,是第二次遗弃。 尸类诡物化煞后,第一时间会害亲。 雪尸出坟,先回了家。 将儿子儿媳带来,还为两个孙儿带来了他们并不想吃的白光饼。 并且没有将儿子一家制成尸伥,而是就这样摆在了坟里,一家团聚。 林着位极人臣后,曾为亡母重修坟墓。 那奢华墓中,成为雪尸愿意呆的地方。 因此,才有了这个满头插着陪葬金钗,爱惜衣袍的雪尸。 赵鲤想通这一节,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看了看被她踹碎的男尸。 那断成两截的尸体身上,甚至连一件夹芦花袄也没有。 还是一件单布衣。 只两个童尸上,各有一件小袄。 这种状况,似乎也只有骂老天爷无情。 赵鲤走到尸首分离的雪尸跟前。 赵鲤方才为了查看,将尸身上的通袖襕夹袄拨开。 现在她弯着腰,将这夹袄好生拉拢,又去一边捡了断首来,放在尸身上,搬至坟中。 就耽搁这一小会的功夫,头顶雪块发出沙沙的响声。 松散的雪大块大块掉了下来。 赵鲤急点亮信使的灯笼,随后闪身钻进了荒坟之中。 雪顶将塌,这里好歹有些活动的空间。 赵鲤扯来地上朽烂的草席,封在洞口。 光线霎时间暗下。 外边传来越来越大的雪块垮塌声。 巨大的雪巨人内部空洞,迅速崩塌。 赵鲤撑着草席,感觉一些雪块砸在草席上。 这草席被坟中湿气沤得湿乎乎,时不时抖下一些黑色甲虫。 赵鲤闭紧嘴巴,侧头避让这股让人作呕气味。 许久,赵鲤就像活人坟中等待的老人一样,在黑暗中默默数数。 等待着绢娘和郑连的救援。 黑暗中,曾在此处等死的老人,或许也曾心怀希冀——孩子或许会来接她。 也可能会生出猜疑——会不会是儿媳教唆? 这一点,从死得格外惨的女尸身上或可窥见端倪。 周围一片漆黑,赵鲤好像看见了一个矮小佝偻的背影,拿着石块在土壁上刻画。 时间一点点过去,赵鲤越发觉得此处空气稀薄。 又有充斥坟中的臭味。 她抽了抽鼻子,难免心烦。 这时,她尾指蛛丝突然一颤。 朝一个方向紧绷起来。 赵鲤不得不翘着手指。 蛛丝颤动越来越明显。 赵鲤听见外边传来沙沙声。 接着,一道光穿透了朽烂的草席。 赵鲤眼睛刺痛难受,闭目避让之时。 手中拿着的草帘子被扯开。 一双手,将赵鲤整个人,拔萝卜一样拔出坟洞之中。 清新带着些湿寒的空气,涌入鼻腔。 赵鲤一整个被绢娘按进怀里。 “吓死我了!”绢娘眼泪啪啦啪啦直掉。 她八只步足探出体外,双手上都是雪。 “我没事,绢娘!” 赵鲤的宽慰没有什么用处。 绢娘将赵鲤提了起来,抖去她身上泥土。 “太危险了,下次再也不听你的,让你胡来。” 绢娘一边说,一边哭唧唧给赵鲤摘掉掉在她发顶的黑甲壳虫。 知道绢娘只是被雪塌吓懵了,赵鲤连连点头:“好,好!” 赵鲤的安抚显然没什么效果。 说了赵鲤,绢娘又转头看郑连:“衣裳呢?衣裳呢?” 当前状态的绢娘,是谁也不敢惹谁也不敢违逆的存在。 郑连上前两步,踮脚将赵鲤丢在雪地中的大氅递上。 绢娘得了大氅,忙将赵鲤裹住。 又看她冻得鼻尖发红,更是掉眼泪:“瞧给你冻得。” 赵鲤被绢娘扯着大氅领子,险些勒得吐舌头。 忙拍绢娘的手让她松开。 同时道“我知道你们会救我,所以不危险。” 赵鲤和坐在活人冢中等死的老人不一样,有人会拨开雪层来救她! 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她仰头对绢娘笑:“你们在呢,我怕什么。” 绢娘听她狡辩,又看她一双透亮眼眸子,这才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我们在你也不要冒险。” 赵鲤笑了笑,并不敢随口承诺。 她扭头看了一眼郑连,又看了看带着狗,被绢娘这形态吓得和狗抱在一块瑟瑟发抖的猎户李涂。 天边已现鱼肚白。 覆盖皑皑白雪的山坡,仿佛镀上一层碎银。 狂暴的风雪停后,落下的雪花温柔许多。 赵鲤伸了个懒腰,望向闪烁细碎银光的雪面。:“完事,走吧!” 第682章 离开 没了暴风雪遮蔽,归途十分顺当。 晨光洒在雪面上,银灿灿一片。 许是昨日天气太过寒冷极限,今天雪停天转暖,回程路上,赵鲤她们还撞上了一头在树干上蹭背的巨熊。 李涂豢养的猎犬,之前被绢娘妖相一吓,有些紧绷。 发现熊的踪迹,吠叫不止。 李涂怎么喝骂都不肯停。 犬吠之声将那在树上蹭背的巨熊引来。 冬日的熊不会拒绝送到嘴边的肉食。 抖着厚厚的鬃毛,踏雪狂奔而来。 熊不拒绝肉,赵鲤也不会拒绝主动送上门的熊掌熊胆熊皮。 与八条腿颤颤的绢娘打了一个默契的配合。 赵鲤的刀能砍尸,抓把雪擦擦能砍熊。 肥壮的熊,喉上插着一柄长刀,仰天长啸之后,踉跄倒下。 郑连抱臂在侧,默默围观。 费力拽着狗绳的猎户李涂,却是又将瑟瑟发抖的狗拉过来,一人一狗依偎在一块发抖。 直到赵鲤叫他来处理熊尸。 他才哆哆嗦嗦站起来:“赵千户神威!” 这一声虽颤抖,但情真意切。 有李涂这猎户帮忙,绢娘友情贡献了一些蛛丝,赵鲤她们回程路上,马后多拖了一头肥硕的熊。 来时艰难走了大半日,回程路上轻松许多,刚进午时,他们已经能瞧见一炷炷焚尸的黑烟。 乌林村中心,被砍杀的尸伥都集中此处,伐了桃木撒朱砂焚烧。 只有一具例外。 林老夫人等人跪在一具简陋的棺椁前,正悲声哭泣。 也不知是因为棺里,被盗骨亵渎的尸体还是因为近日的惊吓。 赵鲤回来时,路过了那处简易的灵堂。 她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雪里跋涉一天,昨夜又一夜没睡,赵鲤实在没精力去管这些旁物。 现在她只想好生沐浴,睡上一觉。 只是她刚回住处,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暖身的热茶,便听有人来报——柴珣前来辞行。 接连两夜惊魂,亲眼看见窦德死去,柴珣心中嘀咕。 见今日雪停,天边太阳高挂,便打算先回京,图个安心。 他的想法某种程度上说,颇有道理。 进门时,赵鲤一眼看见他脸色难看。 想到宫战偷偷打的小报告里说,这位信王殿下昨夜吐了半宿。 最擅幸灾乐祸的赵鲤,压下笑容,关切道:“信王殿下脸色不大好,不如多修养两日?” 柴珣扯了扯嘴角,勉力回道:“不必,雪既已停,本王便先走了。” 话说到这,赵鲤还能留他吃饭不成,公式化客套两句,送他出门去。 没多久,便听说信王队伍将要开拔。 比较意外的是,信王走时,竟捎带上了林老夫人一家子。 看样子,连着那具简易的棺椁,都打算一并带走。 赵鲤才换了衣裳,正在喝绢娘煮的热豆浆。 闻言眼珠子一转,勾手指头叫来一个年轻力士:“立刻去给我找点东西,我要送送他们。” 这年轻力士附耳来听,很快憋笑道:“赵千户放心,那东西祠堂外边掉了一地。” “本想烧完尸体再用石灰掩埋的,属下这就去找!” 挂着缺德笑容,这力士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神神秘秘给了赵鲤一些油纸包着的东西。 …… 林娇娘靠在林老夫人身边,两人坐在马车里。 赵鲤坐地起价卖出一颗百草丹。 但不提钱的问题,这颗丹药确实帮了林老夫人大忙。 相比起林娇娘,林老夫人要精神得多。 两人双目通红,坐在马车中。 车外传来些交谈声。 “多谢殿下。” 赵瑶光连着折腾两夜,本就消瘦的人更是面颊凹陷。 但细细看来,她苍白的脸上其实细细敷了一层脂粉。 也不知是从哪弄到的。 一缕发丝垂在颊边,微红双目我见犹怜。 又露出半截雪白后颈,刻意之下男人见了多半走不动道。 信王柴珣,视线多扫了两眼。 不由想起馆驿那一夜的相谈甚欢。 他心中本冷硬的一块,忽又软和。 温声道:“举手之劳,客气了!” 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恪守礼节。 赵瑶光柔声道谢后,便告辞回车。 撩开车帘,她本以为自己会被责骂。 不料,无论林娇娘还是林老夫人,都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什么。 赵瑶光还道她们昨夜是被折腾太狠,正要上车,像从前一样关怀讨好。 但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赵瑶光怀着些希冀扭头。 看见的却是赵鲤。 她猛地向后一缩,手举胸前防备无比。 她忌惮赵鲤,憎恶赵鲤。 但却干不掉她,只能防备。 “赵千户有什么事?” 赵瑶光声音冰冷,却浇不灭赵鲤的笑容。 赵鲤道:“从前在赵家,你总爱将一些不穿的衣裙和什么名家古琴分我?” “我不喜欢,不会弹,但也记下了。” “喏,现在有好东西,我也分你!” “听说那晚你张着嘴吃了不少。” 赵鲤笑着不由分说,将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去:“这好东西错过,以后再念着也没有了。” 赵瑶光知道她绝无好心,抬手推拒。 赵鲤眼中笑意闪过,故意扯开那油纸,抬手将里边的东西扬了赵瑶光一头一脸。 “不要就不要,怎么还故意撒了?小气吧啦的!” 明目张胆干了幼稚坏事,赵鲤抱怨一句转身就走。 只留下呆愣的赵瑶光。 一些冰凉的小颗粒洒在她发上,衣中。 她抖着手,在脸上抹下一粒。 肉乎乎的白虫子裹在冰渣里,无意碾碎了散发一股子臭味。 赵瑶光惨叫起来。 赵鲤听见身后的叫声,开心哼起小曲。 路过柴珣时,见这位大皇子眉头紧蹙,似乎想说话。 赵鲤笑眯眯道:“女孩之间开个可爱小玩笑,信王殿下不会要和我计较吧?” “不会吧?” 她嘴皮子利索,在柴珣说话前,先说了一串。 堵得柴珣不好再说些什么。 只一扯缰绳,领侍卫离开。 转身前,他看了一眼原地抓狂跳脚的赵瑶光。 心中竟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赵鲤心情愉快,目送他们离开后对站在一边的村长道:“今日心情好,请乌林村全村吃熊肉!” 第683章 回家 或害怕夜长梦多,再遇上什么诡事,柴珣走了,林老夫人一行走了——带走了一具残骨。 可赵鲤她们不能走。 遇上诡案,处理善后乃巡夜司职责。 烧毁尸体,清理现场,并且彻底排查隐患之前,她们不能撂下乌林村拍屁股走人。 尸伥曾爬过的地方,若不以石灰水泼洒,并用醋熏屋,这些晦气骴气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赵鲤他们的队伍,便在乌林村又多呆了一日。 花了一天,将村子排查了一遍,并且带回了褚家母子的死讯。 叫村长寻个日子去北山收尸。 等到将离开,赵鲤查账目,核对消耗的粮秣。 打算给乌林村消耗予以补偿时,这才脸黑的知道到一件事情。 柴珣那王八蛋不讲究,临去前竟向村中强征了一日的粮草。 一大帮子人马,连吃带拿。 乌林村富裕,但每家每户过冬粮食都有定数。 大景也不是后世,吃光了便去超市买。 村民们过冬的存粮都是自家留下的口粮。 这个节骨眼上去盛京购买,价格便要贵上许多。 因馆驿倒塌,他们这一行在乌林村吃住,霍霍了村民不少存粮。 信王殿下柴珣,或是久在边关军中,已经忘了百姓的艰难。 赵鲤他们处理了雪尸,被保护的村民心中记下。 包括村长本都打算吃下这哑巴亏,勒紧裤腰带熬一个冬天。 但这事哪能瞒过靖宁卫的耳目。 被手下力士报到了赵鲤这。 赵鲤恼恨得摔了两个粗瓷茶杯。 饥饿哪是光靠忍就能忍过的? 雪尸惨剧在前,赵鲤不想看见荒山上再多两个活人冢。 无常簿上狠狠记下一笔,赵鲤决意回去便参柴珣一本,并且找他和林家讨债。 一旁村长见赵鲤发怒,急得连连摆手:“大人不必生气,我们不要粮了,不要了!” 村民朴实又实在,无论林阁老家还是信王,哪个他们惹得起? 吃了拿了,就当是贵人的恩赐。 听说靖宁卫要给补偿,村长当时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现在他急忙摆手:“那点粮食,无碍的!” 赵鲤看吓到了他,收敛了怒意。 “过冬的粮食不能含糊,我们稍后开拔,村长带几个青壮和我们去一趟盛京吧。” “到了盛京,我自会协调。” 无论是经历司抽调,还是去为富不仁的商户敲诈,更甚者自掏腰包。 这事赵鲤总得解决! 看她不像是说违心之话,村长长吁了一口气。 随后,眼眶有些湿润。 从今以后,谁再说靖宁卫都是鹰犬,他定第一个提着拐杖打人。 就这般,赵鲤他们离开乌林村时,队伍中多了乌林村村长和几个青壮。 猎户李涂这领过路的熟人,也带着条狗跟在队伍之中。 一行人朝着盛京走。 乌林村距离盛京已经没多远距离,清晨出发,中午时分就已经能望见盛京高耸的城墙。 赵鲤骑在马上,有些怀念。 她来大景睁眼看见的就是盛京,盛京对她也算半个老家。 离去许久,再看见更加怀念,只想生出两个翅膀飞回镇抚司衙门。 快靠近城墙,赵鲤的队伍摆起仪仗。 既是护送泰西使者入京,便马戴红绸,亮起四方来使牌子。 又有校尉甩起净街鞭,提醒周围百姓避让,莫要冲撞。 元日前,盛京城门十分热闹,等候入城之人熙熙攘攘。 只远远听见净街鞭啪啪抽在地上,又看是靖宁卫,盛京百姓顿时作鸟兽散。 看这些百姓惧怕如虎的模样,赵鲤又增加了几分回家的实感。 几月不见,盛京百姓还是这般有活力。 她心情好,慢悠悠领队到了城门前。 便有城门尉上前来查验符信。 城门尉是个一脸油滑的中年人,带着小吏上前,询问两句。 要邀赵鲤进瓮城避寒小屋一座,度过等候的时间。 赵鲤摆了摆手,正要拒绝。 听见一个声音唤道:“阿鲤小姐!” 赵鲤抬眼望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万嬷嬷!卢爷,李庆。” 万嬷嬷手臂上搭着一件大氅,身后跟着同样笑开花的卢照李庆。 她先将大氅搭在赵鲤肩头,上下打量她,眼中露出心疼神色:“看着脸色倒好,但是听说受了几次严重的伤?” 不待赵鲤回答,万嬷嬷又道:“正好年节,可要好生在家修养!” 万嬷嬷从前在深宫,后来被沈晏调出来。 她无儿无女,是真心将赵鲤当小辈看。 拉着赵鲤的手,脸上满是心疼之色。 跟在后头的卢照也一样,赵鲤从前跟他关系最近。 两人虽名为上下级,但卢照对赵鲤亦如长辈。 沈晏带着赵鲤离京的时候,他一人撑起盛京巡夜司诸多事务。 赵鲤她们将江南搅成一滩浑水,卢照在京中也顶住了非常大的压力。 他肉眼可见的黑瘦了一圈。 同行的李庆还是那样,白面皮时不时咳上两声。 赵鲤与万嬷嬷卢照叙旧时,郑连跃下马,向和李庆狠狠抱了一下。 他们自来关系好,从前都是倒霉蛋,后来一块投到赵鲤手下。 镇抚司同住一个宿舍,情分深厚。 许久没见,两人相互问候两句。 赵鲤又叫来宫战魏世,跟他们介绍。 卢照老油子,宫战也是老油子。 两人寒暄几句,认出是同类,倒有些相逢恨晚之意。 赵鲤听了一耳朵,这两个老混子已经商量着要去听小曲。 另还有玄泽,绢娘,赵鲤都一一介绍了。 连还躺在马车里的孙元,都撩开车帘见了一面。 就将这城门楼子当做会客厅。 赵鲤高兴,万嬷嬷也高兴。 摸了摸睡着的沈白,又将沈小花抱在怀里:“这两个小家伙,真爱人!” 沈小花本要挣扎,却听赵鲤咳嗽了两声。 它顿时不敢再动,一脸不甘愿地被万嬷嬷抱在臂弯。 万嬷嬷垫了一下它,道:“瘦了点,还得吃点好的。” 瞧瞧镇抚司的沈大黄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万嬷嬷打定主意要给沈小花,一点家和长辈的关爱。 赵鲤拍板决定,将手上泰西使团送去外宾馆,就回镇抚司。 设下宴席,大吃上一顿好的。 城门楼子前,叙旧认识新朋友,耽搁一阵。 待城门尉查验好符信公文,并且检查了队伍,门前已经笑成一团。 第684章 礼尚往来 虽心像插上小翅膀,着急回到镇抚司,但护送泰西使团的任务还得完成。 大景沿袭旧制,诸藩朝贡接待给赐之事,皆有礼部负责。 盛京之中有会同馆,凡四夷规划及朝贡使者,入住会同馆之中。 自有礼部主客司官员接待。 元日将近,四夷藩国皆有使臣入京朝贡,送点乱七八糟的土特产。 礼部主客司官员,忙得焦头烂额。 但或许是碍于这些泰西使臣,是靖宁卫亲自护送来。 为了表重视,主客司还是拿出了很高标准的招待——与住在南馆的朝鲜使臣一样规格。 此番负责接待泰西使臣的主客司通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姓曹。 生得一张百搭脸,谁看了都觉得他像熟人,觉得有些亲切。 此人热情又干练,天生就该干主客司的活。 引着泰西使团入住会同馆时,热情地向赵鲤介绍着。 路过南馆时,曹通事顺嘴给赵鲤介绍了一下这处住着的朝鲜使臣。 朝鲜? 赵鲤听见这个词,多看了南馆大门两眼。 一只长毛狗儿脖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的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曹通事心一跳,下意识挡在赵鲤面前。 在盛京之中的传言中,赵鲤有很多形象。 离经叛道,该用脐带勒死的坑爹逆女。 传闻中靖宁卫指挥使沈晏最宠的第九个小妾。 当然,人在做天在看,巡夜司某些事迹传出些风声后,有识之士都知道,这位绝对不能轻易招惹。 若是赵鲤在这会同馆被狗儿咬了,曹通事都不敢想自己得担多大的罪责。 带着铃铛的小狗,通体雪白,扁脑壳,长相类似于狮子狗。 腾腾跑来,摇着尾巴朝赵鲤扑。 半道便被曹通事以脚隔开。 他认出这狗儿是朝鲜使臣此次进贡的狗儿,十分通人性,连连驱赶道:“去去,走旁边玩。” 这小狗吐着舌头看赵鲤,尾巴摇成风车,还要上前。 曹通事又驱赶。 这时一个声音道:“我的小狗。” 一个穿着明艳衣衫的女郎,立在院门边,年约十四五岁。 若不是生硬的口音,瞧着几乎就是大景女子模样。 她用朝鲜语言,喊了两声。 大抵是叫小狗的名字。 但这小狗不知是怎么了,竟一点反应也不给,热情摇着尾巴朝赵鲤这边凑。 这女郎难堪咬住下唇。 还是赵鲤看不过去,叫魏世抓了这小狗送回那女郎手中。 赵鲤没多少好奇心,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去认识。 她与曹通事离开。 这本事一桩小事,赵鲤扭头便忘,但那女郎紧紧皱起眉头。 被她抱在臂间的小狗,挣扎着要追着赵鲤去。 后边却惨叫起来,原是这女郎修剪得尖尖的长指甲,扎进了狗儿的肉里。 小狗吃痛,却不敢咬主人,只呜呜吠叫起来。 这抱着狗的女郎才醒神,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呢?” 说话之时,她双眼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细的缝。 …… “诸位,便暂住会同馆。” 赵鲤与泰西使臣领头雷德明说道:“元日后,陛下应会召见。” 这些泰西使臣的价值,赵鲤只榨干了一半。 因此她没有过河拆桥,依旧对他们照顾有加。 “主客司的事务我已经打点好了,衣食住行各位都不必担心。” “若有什么麻烦事,可去镇抚司找我。” “宫百户也会在盛京留一段时间。” 知道她的善意往往裹着砒霜,雷德明现在半点也不敢松懈。 假笑着道谢。 赵鲤又与主客司交换了文书,她这一趟使团护送之旅算是圆满完成。 遛遛达达往外走。 临走前,曹通事追来还送了她一堆乱七八糟土特产。 往来四夷藩国,带来的朝贡之物都有主客司接手。 便是一些祥瑞动物,会同馆也有专门的典牧所兽医来查验情况。 其中,自然而然会有些猫腻。 赵鲤随意一扫,看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便也收下。 一路心情愉快,回到镇抚司中。 从后门进时,正好瞧见一些三山街饭馆的伙计送来席面。 进了厅室才知,原来是卢照自掏腰包大出血,请众人吃席。 “卢爷,大气!” 赵鲤朝卢照竖起大拇指。 卢照哈哈一笑,连连招呼众人落座。 “主要是叫南边来的弟兄,尝尝盛京的特色。” 卢照一边说,一边夹了一筷子韭黄给赵鲤。 “尝尝,这大冬天难得吃上一口鲜菜。” 一路行来,越往北地天越冷,蔬菜也越来越少。 一口炒韭黄,便是赵鲤这肉食动物都觉得鲜美。 “都是火室养的,有时缺了这一口菜,嘴角都要生泡。” 卢照说着又给赵鲤夹了好些。 随后卢照着老油子,又端着酒杯四处寻人喝酒。 大景的官场酒桌文化,有时叫人头疼。 但需拉进关系时,两杯温酒下肚,便能称兄道弟。 现在郑连、李庆已经能和魏世一块,欺负小嫩苗玄泽。 见玄泽被酒辣得吐舌头,三个坏家伙便一块笑话他。 卢照则与宫战肩搭肩,用筷子沾酒去喂沈小花和沈白。 尤其沈小花,被一声声小猫校尉豪气,小猫校尉海量吹捧得飘飘然。 竟将脸埋进酒碗去舔酒,没一会脚步踉跄,在桌上打起猫猫拳。 席上,只有伤未愈的孙元和不放心孙元的绢娘不在。 问过万嬷嬷,知道她们那边单做了温补的食物,赵鲤这才放心。 端着一小杯温甜酒,一个人走到了窗边。 她,想念沈晏了。 正这般想着,手中拇指肚大小的酒杯忽而刺啦刺啦发出一阵阵响声,白瓷杯盏内壁多了一点细细碎碎的爪痕。 朝酒中看去,只见浊酒之中,缓缓探出一只细细的爪子。 带着一顶镶毛虎头帽的小信使,从酒盏里钻出半个身子。 手中捧着一碟桂花鸭。 去骨鸭肉红亮切成方块,都是最好的部分,上边点缀着一些桂花。 香喷喷,还冒着热气。 赵鲤脸上落寂顿时一扫而空,接了桂花鸭,左右看看,提了一盏热甜酒来。 交给小信使,摸了摸它的脑门。 无须言语,小信使爪子抓着酒壶,又回到酒中。 第685章 船难 运河之上,沈晏负手立在船头,凛冽的寒风夹着一些雪粒子,吹拂过他毛领上柔软的长绒毛。 原本计划,他留水宛处理政事,赵鲤护送泰西使团出发。 到元日之前,他们定能在盛京相见。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 江州那一出,即便沈晏紧赶慢赶,将手下人,甚至玄虚子老道和林着都使唤成牛马,也错过与赵鲤约定的时间。 他食言了,赶不回盛京,不能与阿鲤一块过元日。 想到此,沈晏就心情不佳。 除了在赵鲤面前,沈大人惯不会委屈自己。 心情不爽就摆在脸上,日日像谁欠了他八百万两银。 他这摸样,阿詹实在看不过眼。 手里捧着御寒的手炉,想上前却不敢。 行驶运河之上的船,一串红茸茸灯笼照亮。 映在沈晏侧脸,让他面如冠玉。 只是神情阴鸷,瞧着阴险。 与沈晏同行的林着林阁老,穿着厚实袄子探头。 忽有些感慨:“从前怎么没发现,沈家这小子还是个情种。” 林着嘴毒,本想说沈晏一脸怨妇像,但念及之前被使唤的经历。 到底没敢说话。 这死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 阿鲤在跟前,他还装模作样像个人,有点人性。 阿鲤不在便原形毕露,谁都能被他不当人的使唤。 真正共事过一段时间,林着对沈晏印象早已转变。 大抵……是从阴险毒辣佞臣,转变为实干派牲口。 同样站在一旁的玄虚子,锤着老腰。 他一把年纪,从前都是求仙问道。 第一遭知道,原来俗物也能如此累人。 沈晏不舍赵鲤操劳,便逮着玄虚子。 老道这短短时间里,整合了江南道的各大宗教,也累得头皮发麻。 听了林着那情种的评价,再看沈晏灯下,尤显阴鸷的脸。 玄虚子尬笑两声。 可不是情种吗? 这位指挥使大人,身上唯一的热乎气都留给了阿鲤。 玄虚子长叹一声:“还有十来日才能回京。” “希望路上顺利。” 两个老头现在感情挺好,对视一眼后,同时叹道:“但愿别出事。”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闷响。 脚下的船竟晃动了两下。 负手立在船头,一肚子火没处撒的沈晏,一把攥住面前栏杆。 他眉头紧锁,探头望去。 几丈之下,黑黢黢的水哗啦作响,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回事?”他蹙眉问道。 立时有船上小吏,领船工查看。 长长的竹竿挑着灯笼,从船舷放下。 终照清楚了水面的情况。 却见水面,浮着大块大块的碎木。 瞧着像是解体的船只。 一个船工眼尖,指着块木板道:“有人。” 那碎木板上,趴着一个人。 小吏命人取来捞鱼的套索,废了些力,从那人腋下穿过,将人套上了甲板。 还要请沈晏、林着等人回避,免被死人惊扰时。 那捞上来的人,突然咳嗽两声。 凉水带着河沙,猛呛出口鼻。 红茸茸的灯笼照着眼睛,这个头发披散的人缓缓抬头。 却是一个圆脸的男人。 恢复神志,见周围都是人,这男人立时呼喊道:“快,快救世子!” 世子? 这词喊出,满甲板的人都是一愣。 沈晏蹙眉,忽想到一条情报。 康王妃母亲去世。 依律藩王不得入京,康王一子一女进京替母尽孝。 掐算一下时间,倒也差不多。 被救那人掩面哭泣:“我们遭了船难,还请各位施救。” 这人不知救他的是什么人,但他很清楚,主子死了他也没好活。 一清醒便跪地哀求。 满脑子赵鲤的沈晏,思念愁绪被打断。 蹙眉不耐道:“遣人在河面寻找。” 顿了顿,他补充道:“小心点!” 康王世子入京,绝不会只一条船,必有仪仗。 这船队,怎么会莫名其妙遭遇船难?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该小心为上。 阿詹是沈晏心腹,自然懂他的意思。 在船工们施救时,阿詹调动随行靖宁卫取手弩在手。 涉及一地藩王的世子和郡主,林着也不敢随意。 忙到了甲板上,协调奔走。 只玄虚子老道,在身上贴了几张遮掩气息的黄符,便立在船头打开心眼。 老头在水宛得了功德,符篆一道有些进步,难免有点自大。 黑暗中,心眼一开。 眼前景色顿时大变。 只听耳风声潇潇,水中各色气雾涌动。 自来,水都是极为危险的。 这条古运河,渔民、水匪,不知葬了多少生命。 玄虚子心眼一开,便胸口发闷。 水下无数惨白面孔浮出,肿胀的手臂朝着船板抠抓,想要往船上爬。 耳畔,无数呢喃哭泣,尖锐得玄虚子脑袋发凉。 他忍不住后退半步。 幸而这艘船是靖宁卫的,船首有狴犴雕像。 那些肿胀人影爬到一半,金光大盛。 一声虎吼,传遍河面。 水下无数脸孔和一些游动的巨大黑影,顿时受惊乱窜。 玄虚子捂着胸口喘了口气,咳嗽几声。 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方才虽惊鸿一瞥,但他还是发现了些线索。 手指方向,有一道红光。 大景为火德,红光瞧着应是柴氏皇族气运。 若康王一子一女仍幸存,大抵便是因为那一道红光庇护。 沈晏闻言点了点头,命人扶玄虚子下去喝姜茶暖身。 同时转舵向那个方向驶去。 没多远距离,在放下的灯笼光照耀下。 一块碎木之中,数个沉浮的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快,快救人!” 林着急声呼喊。 船工立即放下绳索,沿绳索下去救人。 冰冷的江水起起伏伏,船工们辛苦许久。 在水中挨个辨认衣饰与活人。 折腾许久,方才在一堆死人里捞上来两个还能喘气的。 最先被救那人扑上来辨认,见灯下双眸紧闭的一男一女,顿时哭出声来:“世子,郡主!” 听闻找到正主,沈晏命人将他拖开,正要命随行大夫施救。 却听船板啪的一声,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巨大的鱼尾,擦着船底而过。 第686章 抢人 黑漆漆的运河上,浮满碎木与尸首。 康王世子一行船队,随行人员连带着行李全喂了鱼。 只康王世子和其胞妹成阳郡主,死鱼一般被捞了上来。 近年大景气候诡异,时隔近七百年,运河河段再次出现结冰纪录。 这两位贵人趴在甲板上,面色青紫,四肢冰冷,几与死人无异。 最先被救那人倒是个忠仆,扑到康王世子身边急呼:“救人,快救人!” 至于一旁的成阳郡主,许是碍于男女之别,许是因为重要性稍差,倒没有去管。 “快叫大夫,快。” “若是世子出事,谁都逃不过罪责。” 他已经慌了神,连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 谢意未曾表达,反倒是先威胁起来。 这慌神的忠仆,膝行上前,欲要抓住沈晏的袍角。 只还未靠近,便先迎来一双皂靴。 阿詹持手弩在侧,哪能叫这些闲人靠近,污了他家沈大人的袍角。 沈晏眉头紧蹙。 相比起这两位贵人,沈晏更加在乎的是方才水下那一闪即逝的巨大鱼尾。 他们所乘的船不小,对照之下,方才在水下以鱼尾拍打船板的东西,体型绝对不小。 随行靖宁卫皆持手弩,在船舷戒备。 这时随行大夫终于提着药箱上来。 大景人工呼吸还没那么普及。 便是听见些消息,大夫也不敢对甲板上这两人用。 这两人救活了是大功一件,但若死了也是巨大的麻烦。 大夫可不愿这时候实验救人新法。 而是照着惯例,拖来条凳,令溺水者面朝下,担在条凳上。 同时拈艾绒呈锥形,点燃将烟气吹入鼻孔。 许真的是王族气运庇佑,康王世子咳嗽两声。 口鼻呛出许多清水,口中呓语两声,又昏睡过去。 林着即刻招呼着侍从上前,以毛毡裹住,将康王世子抬入暖和的船舱。 在轮到成阳郡主时,大夫却废了些周折,使了好些手段不见清醒。 沈晏探头往水下看,再不见那巨鱼影子。 不能回去与阿鲤过元日,他已十分心烦。 现在又出现这样的事情,沈晏脸色越发难看。 立在成阳郡主两步之外,正想询问大夫还有没有救时。 成阳郡主噗地呛出一口水。 钗坠鬓乱的姑娘,抬起一张惨白小脸。 迷糊之中,她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立在眼前。 “救……” 她费力抬手,举到半空手又坠下。 双眼一闭昏厥过去之前,她只嗅到一阵清洌木香。 一旁手还捏着艾绒的大夫,有点发懵。 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蹲在旁边,这位成阳郡主竟似一点也看不见他? 大夫小心看了一眼肩披墨黑大氅的沈晏,没敢说话。 甲板上湿乎乎都是水,沈晏嫌恶后撤两步。 “既已活了,先送进船舱。” 出了这事,沈晏也没心情再吹凉风,只交代一声,一甩大氅便进了船舱去。 救下两人,后半夜倒是无事。 清晨,玄虚子喝了姜汤。 昨夜他开心眼,小小装了一下。 到底年纪大,有些受不住。 早晨感觉头晕目眩,手脚冰凉,他便打算寻两粒蜜饯来佐药——玄虚子炼制的百草丹,他自己没蜜饯也吃不下去。 靖宁卫官船上没有随身徒儿药童,玄虚子自己去厨中。 不意,刚出门就听见一些声音。 却是昨夜救上来的康王世子,正要与沈晏致谢。 这位康王世子年约二十左右,容貌不差。 他们的行李全丢在了水中,身无长物,身上穿着的衣裳瞧着像是沈晏未穿过的新衣。 他平日有骑射的习惯,身体底子好,折腾一番除了面色发白,行走倒是无恙。 船舱会客厅中,正彬彬有礼地同沈晏致谢。 “多谢沈大人救命之恩。” 沈晏对着外人,都是那般冷漠模样。 他垂眸饮茶,淡淡道:“世子不必客气。” 康王世子也不料他如此冷淡不给面子,讪笑两声便道:“我去瞧瞧我妹子。” 他像是记起什么,道:“我妹子醒来本想亲自来致谢,但受寒起不来床,只待过两日再亲自向沈大人当面道谢。” 沈晏漠然道:“郡主客气,昨夜救人并非沈某之功。” “是林阁老、玄虚子真人以及船工大夫的功劳。” “若要致谢,便谢他们。” 言罢,他搁下茶盏,再不说话。 送客姿态如此明显,康王世子不好再留。 这位世子应是个绵软好性子,被沈晏如此冷脸,他也不恼,笑道:“自是要谢的。” 他好声好气和沈晏道别,出了门去看他妹子成阳郡主。 玄虚子这才进门来。 “沈大人,如此冷漠当真好吗?” 玄虚子倒不是在质疑或是什么。 他只是奇怪,为何沈晏要摆出如此冷漠姿态。 康王封地远在西南,又是个低调老实的,与沈氏叔侄与靖宁卫似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念及玄虚子老道一直以来的帮助,沈晏难得开口解释道:“麻烦!” 康王确实与沈家与靖宁卫没有任何冲突,但也不能带来任何好处。 况且…… 沈晏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连船难如何发生都不想问不想追究。 便是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牵扯,免在路上耽搁。 沈晏只想快些回京。 旁人死活再有隐情,与他何干? 玄虚子捏着麻烦两个字琢磨许久,半晌没明白。 老道士还在琢磨时,康王世子踏进了一间船尾的厢房。 里边陈设简单,架子床上躺着一个不停咳嗽的年轻姑娘。 屋中只有一个小丫鬟照顾,正是官船上的官奴小纨。 照例除非大赦,否则小纨一生都得在官船上,可赵鲤挺喜欢她。 沈晏看出来这点,虽没免了小纨的奴籍,却将她带下了楼船。 届时送到盛京,留给赵鲤身边用。 虽都是为奴,但在赵鲤身边想必要自由很多。 小纨也知道这一点,小姑娘一直高高兴兴,期待着去盛京的新生活。 直到,昨夜救起了那位成阳郡主。 成阳郡主是女子,身边丫鬟婆子都在船难中丢了性命。 救上船后,便有小纨临时照顾服侍。 小纨的好心情,也因这位郡主丢掉了大半。 康王世子一进门,散发躺在床上的成阳郡主便侧目看来。 “哥哥,瞧见沈……大人了?” 说话时,少女眼睛亮晶晶。 一旁的小纨暗自气鼓了双颊——这娘们不是好人,她要跟赵千户抢人! 第687章 垂涎 摇晃的船舱,房中满是药味。 小纨看着年岁小,一脸单纯。 或许是看她不晓事,或许就是轻视她为官奴,康王世子兄妹说话时,全没避着小纨。 小纨木头人一般垂着头,作乖顺模样。 其实竖着耳朵听了全部。 这位成阳郡主是个冷心的,今早一醒来,先问她兄长是否安全。 确认了康王世子平安后,她不念死去的丫鬟婆子,也不谢救她的船工大夫。 捂着脸在床上滚了两遭。 便是还咳嗽发热,也没妨碍她一个劲打听,昨夜谁救了她。 小纨老实说是船工和大夫,却被成阳郡主呵斥:“胡说,救我的分明是位俊朗公子。” 说到公子时,又是捂脸又是捧心。 小纨觉得,这位郡主娘娘并不是受了寒,而是撞了脑袋。 待到成阳世子进屋来看望她。 成阳郡主打听得那位公子姓沈,是靖宁卫指挥使时,更是死死咬住唇,口中直呼缘分。 小纨默默攥紧了衣摆。 她却并没有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往来官船的百户和靖宁卫校尉们教过她。 情报是夺得战争胜利的基础。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赵千户那样好,没有人可以从赵千户手里抢东西! 怀着莫名信念和责任感,小纨一脸天真,默默旁听。 床上,成阳郡主说一句话便咳嗽不停。 她虽然也会骑射,但到底体质比不得她兄长,双颊发红额头滚烫。 人却精神得很,听见康王世子来,立刻挣扎着爬起。 “沈大人,说了什么吗?” 面对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康王世子一时语塞。 他这妹子素来娇宠,成日在封地玩耍,谈婚论嫁谁也瞧不上。 现在瞧着状况,却是一眼动春心。 只是…… 康王世子苦笑,只是对面似乎是个冷心冷肺的,一点好脸色没有。 康王世子娇宠妹子,将沈晏的原话换了一种语气说出:“沈大人说,不是他的功劳。” “要致谢,便谢林阁老、玄虚子真人,还有船工和大夫。” 话音一落,成阳郡主捧脸呀了一声:“好谦虚呀。”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将人朝着好处想:“沈大人居功不自傲,真是君子。” “林阁老和玄虚子真人自然是要谢的,只是船工和大夫?” 成阳郡主扁着嘴:“那都是他们该做的谢什么,沈大人真是的。” 她抱着被子,抿唇微笑。 小纨垂着头,无声翻了个白眼。 康王世子宠惯了妹子,他们都是上位者。 一点不觉得船工寒冬腊月,攀着缆绳下水救人是功。 对他妹子这套言辞,康王世子半点没有反驳,只是见妹妹这面色绯红模样提醒道:“你言行要注意些。” 他们回盛京是为替母服孝,闹出什么未免难看。 还有一点,康王世子没有明说。 沈家叔侄名声实在可怖,不知会不会是妹妹良人。 成阳郡主不以为意:“皇叔曾有意赐婚,来信问过父王意见。” “当时不知什么原因耽搁,但现在又遇上,难道不是天意吗?” “去了盛京,我便要向皇叔求一旨意。” 只要想,总能为巧合找到理由。 康王世子想了想觉得也是这理。 他摇了摇头,又规劝胞妹一回。 没说出口的是,当时他们父王并不太赞同这门亲。 看自家妹妹现在兴奋模样,他知此时泼凉水,定要惹这刁蛮妹妹发怒。 交代她好生休息后,自行离去。 康王世子前脚走,成阳郡主看向小纨:“去给我弄些热粥。” “小火熬,熬清些,弄点酸辣口的小菜。” 她指挥得顺口,小纨一并应了。 出了门去脚跟一转,去了船首。 阿詹靠在火炉边,远见小纨来,招呼她道:“小丫头,过来给你小鱼干吃。” 河里的小银鱼,加点盐焙干,当零嘴最鲜。 小纨年纪小,诸靖宁卫都当她小孩。 小纨气呼呼地来,却不接小鱼干而是道:“詹侍卫。” 她看看左右无外人,低声告状道:“那个成阳郡主不安好心。” 阿詹一凌,瞬间挺直背脊:“什么?” 康王世子一行这船难来得蹊跷,几乎全灭就剩他们兄妹一个仆人。 其余人,连尸首都只通知了沿河的船舶司去打捞。 听小纨意思,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阿詹如警觉的猎犬,一摆手。 本和他一块喝茶闲聊的侍卫顿时散开,把守四处。 “怎么不怀好意?” 阿詹压低了声音问道。 小纨这才道:“那个成阳郡主垂涎沈大人的美色!” 小纨从小生活在靖宁卫官船,往来接触的都是靖宁卫。 自……也没学到什么好。 一句垂涎美色,险些让阿詹扭了腰。 “就这?” 他还道是什么可怕的大阴谋呢? 结果就这? 贪图美色? 莫看他们指挥使大人声名狼藉,贪图他美色的可海了去了。 阿詹摆了摆手,还想叫小纨放轻松。 不料小纨下一句,让他脸色一变。 “成阳郡主说,陛下曾有意赐婚。” “还说,到了盛京就要向陛下求旨意!” 先前还好,听见隆庆帝曾有这想法,阿詹便觉棘手。 “小丫头,立功了!”阿詹手握刀柄,夸了小纨两句,“回去给你请功!” 小纨抿嘴一笑。 请功倒是不必,赵千户和沈大人,谁也不能拆散。 一路见证两人感情的小纨,这样坚信着。 牵涉隆庆帝意愿,阿詹不敢怠慢。 疾步去寻沈晏。 沈晏在书房,与林着再次核对江州府丝绢税务。 两人公事干完,没什么私话可说。 阿詹叩门而入。 见了林着,阿詹眼珠子一转,并不避讳,直言道:“沈大人,成阳郡主那边出了点状况。” 沈晏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待阿詹说完。 一旁竖起耳朵的林着先站了起来:“什么玩意?” 第688章 下船,鱼鳞 林着林老大人站起身,吹胡子瞪眼看向沈晏。 “你这招蜂引蝶的!” 若非隔着案桌,林阁老的手指只恨不得戳到沈晏脸上。 “就生得一张勾人不安分的脸。” 沈晏微微挑眉正要开口,玄虚子从门口窜了进来。 “什么?什么?” 船上只有江水可以看,实在无聊得紧。 玄虚子听见不安分的脸几个字,便高兴地来了。 方才吃了百草丹,老道长恶心得直打嗝,急需桃色小八卦分散注意力。 他探头来,兴致盎然问道:“谁勾人了?” 玄虚子道长顺着林阁老的手指望去,见着指挥使大人那张冷脸,顿时后仰。 “哟,沈大人,你……” 莫不是小阿鲤拳头不够硬了,竟敢招蜂引蝶? 玄虚子顿了顿,忽然又开心:“若是阿鲤打死你,我定替你铲尸超度!” 这样一来,阿鲤要是伤心远走,可来他清虚观山门。 他门中男弟子个个优秀,高矮胖瘦排队任选随便换。 就算……就算女子,性别也可不必拿捏那么死。 定叫小阿鲤有家的感觉,流连忘返,拜入门下! 老道长想到美事一拈胡须,竟一点不顾危险,笑如偷油的耗子,连后事都美美替人安排好。 “啪!” 一声脆响,叫妄念全散。 看见沈晏手中断成两截的毛笔,老道士醒神讪笑:“就是说说,说说!” 大意之下,险些忘了眼前这人不好惹。 道长急转移话题救自己:“林大人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在这之前,我们还是要相信沈大人的!” 在老道士积极热心的组织下,阁老林着,侍卫阿詹,侍女小纨,当即组成同盟。 事情细说一遍后。 “老夫回京参死康王!” 林阁老咬牙切齿,将远在西南的康王一并牵连。 参的名目暂时还没想到,届时随便编一个。 同靖宁卫共事一段时间,林阁老发现有时候放下底线,做事会很简单。 “我不会让那位郡主娘娘靠近沈大人十丈范围!” 阿詹抱手,神情严肃。 他决意做坏人,定不让闲人靠近。 “我……”小纨亦是责任感满满,“消息随时传递!” 她还补充道:“在粥里多放盐!” 还酸辣小菜呢!坏娘们什么都别想吃。 了解了全过程的玄虚子,咂么了一下嘴:“你们都不行,还得看老道我的!” “合八字时,看我使出手段。” 他这国师一张嘴,八字必不合。 生辰八字相克,靠近三尺都克天克地有碍家国。 几人嘀嘀咕咕商量,分配任务。 一直被忽视的当事人,缓缓搁下手中断成两截的毛笔。 “阿詹!” 喊了第一声没人应。 心腹侍卫长内心全被使命感占据,听不见喊声。 “阿詹!” 拔高音量喊第二声,阿詹这才回神:“啊?” 沈晏沉默收拾起桌面:“传令就近靠岸。” 几人同时一懵,不知为何话题扯到靠岸。 却听沈晏道:“靠岸了,寻个名目将那对兄妹带仆人全撵下去。” 碍于人多,在岸上寻庸医治个半死不活这话不好直说,只待私下叫阿詹直接去办。 那位郡主娘娘既要求旨添堵,那便让她暂时进不了盛京。 如有必要,全当船难没救过。 怎么救的,怎么去死。 守男德的沈大人,从不容人碍事。 一招釜底抽薪之计,叫方才摩拳擦掌的几人纷纷愣住。 林阁老捏着拳头的手顿住。 人老精鬼老灵,某些打算一眼看清。 他不由嘶了一声,沈晏这厮,还是这样胆大妄为。 犹豫道:“直接撵人,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那是陛下的侄儿侄女。 沈晏却只笑笑。 陛下侄儿侄女何其多,不在眼前能有几分情分。 没直接按回水里,没用别的下作手段,是看在那个姓氏的份上。 “船上大夫医术不精,郡主病情恶化,需靠岸治疗。” 风寒当做风热治,想让人难受还怕没法子? 沈大人淡定重取了一支笔,蘸墨在卷宗上一勾。 垂眸办公,好似方才发生的只是小事。 当事人太给力,成熟得会自己扫清狂蜂浪蝶。 方才义愤填膺出谋划策的几人,挥拳打了个空,一时兴致索然。 “那……行吧!”领头的玄虚子真人,垂头打算离去。 没了趣事转移注意力,方才吃下去的百草丹,翻腾着有点反胃。 小纨迷茫左右看看,事情解决了? 小姑娘茫然问道:“那,粥里还多放盐吗?” 她本不期望得到回答,不料沈晏掀了一下眼皮道:“放,多放!” 小纨闻言,又快活起来。 蹦蹦跶跶去了厨房。 她这厢磨磨蹭蹭熬好了粥,果真加了三大勺咸盐。 端着托盘回厢房时,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成阳郡主吃了一口便吐出。 “死丫头,会不会煮粥?咸死了!” 郡主娘娘不是个好脾气的,躺在床上寻东西就要打小纨。 小纨无辜脸立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委屈道:“不咸呀!” 成阳郡主还要发火,却咳得眼冒金星。 实在无力计较,指着小纨骂道:“重新去煮,这次再咸,日后……定扒了你的皮。” 听这日后的话,小纨心中嗤笑。 转身再去煮粥之际,正好与愁眉苦脸的随船大夫擦肩而过。 最后,郡主娘娘没喝上不咸的粥,却饮了一碗苦药汁。 才下午,病情便突然恶化,发热躺在床上起不来。 康王世子到底担心妹子,直到玄虚子大名,欲要求药。 不料玄虚子却甩着拂尘,一句缘法不到糊弄过去。 康王世子没有办法,只好在傍晚船队停靠岸边时,带着昏睡的成阳郡主下船。 金色的夕阳,照在码头。 成阳郡主连人带床被抬下船去。 在船队最末那艘船上的田齐和鲁建兴知道消息晚。 再来看热闹时,已经错过了全部好戏。 只见得两个船工,踩着艞板将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抬下。 成阳郡主蹙眉呓语两声。 码头的水中,一个巨大黑影游过,背鳍擦过船底附着的藤壶。 水下异样的响动,让水上荡起一圈圈波纹。 其中一个船工,垂头去看。 什么都没瞧见,自己倒险些掉进水中,幸而及时稳住。 这颠簸之时,裹在被子里的成阳郡主一动。 脖上挂着一片小指甲般大小的鳞片,灿如黄金。 第689章 海瀚 船上发生的事情赵鲤一概不知。 她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情敌,情敌又莫名其妙被干掉。 回到盛京休整一日,时间已到了二十九,将过除夕。 大景年节变化不大。 冬月二十四日开始,为交年。 从这时起,百姓大多停下一切工作,开始筹备年节。 盛京位于北地,照着时节风俗,从二十五日开始,便进行祀灶之仪。 坊间百姓刻马形,印成灶马,在灶前焚烧,称为‘送灶君上天。’ 同时准备胶牙饧、糯米花糖、豆粉团或者小糖饼祭灶君。 一家子人,聚在灶前道:“辛甘臭辣,灶君莫言。” 祭灶君时,赵鲤她们还在路上,都错过了。 但万嬷嬷讲究仪式感,硬生生补上了一回。 祭品灶君享用了,还会不会上天告状赵鲤不知。 但胶牙饧,甜嘴的小糖饼,祭祀完后,赵鲤吃得很是高兴。 她虽住在镇抚司终,但院里有模有样,换了桃符,贴了福禄虎头在房壁。 还与久未见面的韩音见了一面。 赵鲤走前,曾托卢照等人照看着点韩音。 这姑娘亲眼看着害人的庶妹腰斩后,整个人松快一截。 在镇抚司后门隔着一条巷子的位置,买下一件临街小院。 做些早点。 她这御史千金跌跌撞撞,竟将生意慢慢做好了。 靖宁卫的吃厌食堂大锅饭的,或是偶尔路过的都顺手照顾她生意。 知道赵鲤回来,瞧着黑了一圈但极精神的韩音便提着包子上门来寻她说话。 “给你带的百花霜怎么不用呢?” 赵鲤窝在暖阁,见韩音粗糙的手有点心疼。 在馥县时,采买的东西都托小信使分批送回,万嬷嬷应当会转交才对。 韩音却笑:“那是好东西,可是太香了,揉面有影响。” 赵鲤道:“是我疏忽,下次给你不带香味的。” 说话这会,赵鲤炫了三个韩音提来的韭菜包子。 看她爱吃,韩音也开心。 还要说些什么时,万嬷嬷进来道:“阿鲤小姐,乌林村的人又来送礼。” 乌林村被柴珣征走口粮,赵鲤担心村民,便叫人跟她进京,好给他们协调过冬的口粮。 到了京城,赵鲤话没说完,经历司的孙千户便满口答应。 靖宁卫公用钱虽少,但还不至于挤不出这点粮食。 赵鲤这顺手做的事情,却帮了乌林村的百姓大忙。 这时的百姓淳朴,连着来送了几次礼。 赵鲤都拒了。 不料今天又来,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赵鲤头疼叹息一声。 看她苦恼,万嬷嬷笑着劝道:“这一次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一笼肥鸡。” 前几次送来的什么熊胆虎皮,赵鲤一概没要。 现在听闻是肥鸡,这才起身。 韩音见她有事,起身告辞。 临走前两人约好,十五叫上绢娘出门看花灯。 赵鲤一路行至前厅门房,便见一张熟人脸。 猎户李涂站在镇抚司,总觉得别扭。 好似身上有电,别扭地浑身刺挠。 幸而旁边有只极其肥硕的半大小黑狗,给他摸着缓解紧张。 这小狗,就是当时赵鲤从河房带出来的沈黑。 和需要上进的沈白不同,沈黑灵智未开,就是一条普通小狗。 这样的小狗,当然是快乐的吃了睡睡了吃。 赵鲤走前托万嬷嬷照顾。 在嬷嬷手里,没有什么物种是长不胖的,无论人还是猫狗。 加上沈黑在镇抚司四处溜达,往来的番子你摸一把我撸一下。 出差事吃席还给沈黑带肥鸡屁股,硬生生将半大小狗喂得胖如板凳。 赵鲤回来险些没认出这在她床边汪汪叫的,是个啥玩意。 看沈黑胖得没狗样,体重仅次于镇抚司中那只大胖橘沈大黄,赵鲤不得已给它下了禁食令。 除吃饭时间,其余时候任何人不能给沈黑喂零嘴。 沈黑摇尾祈食无果,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便成日赖在门房——只有在门房,它偶尔才能从来办事的人手上搞到吃的。 赵鲤来时,正好看见李涂被它哄得掏出一个煮鸡蛋。 沈黑周身没有半点杂毛,黑得油光水滑。 看见鸡蛋哈喇子先淌出来。 尾巴摇成风扇,张嘴去接。 却听一声咳嗽,顿时浑身僵住。 再一扭头看见赵鲤站在门边,顿时夹住尾巴呜呜两声。 赵鲤冷眼看着它,第一次在狗脸上看见了心虚。 李涂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拿着鸡蛋一时无措。 他来回跑了几次,赵鲤都不肯收东西。 这次也心里忐忑。 不料赵鲤看他脚边鸡笼,终于松口收下。 临去前,还送了李涂一包狴犴神龛前的香灰,和供桌上的蜜金枣。 待李涂离开,游手好闲的赵鲤索性去了一趟班房。 本想着这个时候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不料进去便被热闹场景一惊。 里头人来人往,忙得脚打后脑勺。 更怪异的是,忙碌的人没有半点不高兴。 赵鲤不由后仰震惊——明日就是除夕,后天就是元日。 这个时候加班忙成这样,同僚们竟都挂着迷之笑容。 比后世社畜还敬业啊! 她站在门前实在显眼,卢照嘿嘿笑着上前来。 “赵千户,怎么不好好歇着?” 在班房时,卢照一贯以职务称呼赵鲤。 看赵鲤那睁着双大眼睛迷迷茫茫的样子,卢照就知道,她定不懂其间弯弯绕绕。 直言道:“海瀚商会每到年底都会出现盗窃案。” 赵鲤一头雾水,侧了侧头:“盗窃案?” 且不说什么盗窃案,要让靖宁卫这样出动。 海瀚商会,那个螭龙牌子的商会? 那不是…… 卢照笑道:“瀚海商会中,有一绝世明珠。” “每年年前,必失窃一回,涉及重要物品,都是交给我们靖宁卫办理。” 看赵鲤还懵,卢照道:“左右无事,一块去玩玩?” 赵鲤本不想出门,但被卢照卖关子弄得好奇。 高兴道:“行!” 她还记得沈晏曾说,想要什么便给瀚海商会金管事说。 不知在盛京,这话还管用不。 见她要去换公服,卢照又笑:“别换了,直接去!” 赵千户去海瀚商会,可不需公服! 第690章 抓贼 腊月二十八,盛京飘着小雪。 外头天气实在冷,听卢照说不必穿公服,赵鲤本想就这样去。 不料在门房被万嬷嬷拦下。 万嬷嬷一直等赵鲤回去,却久等不来,拿着大氅在这等她。 “外头天冷,哪能这样在外乱走。” 一边说着,万嬷嬷一边将一件皮裘搭在赵鲤肩上。 赵鲤现在这体格,能冻到才叫怪事。 不过她还是乖巧任万嬷嬷给她系上带子。 兔皮毛领子穿上,茸茸的毛衬得赵鲤小脸丰润。 辞别万嬷嬷踏出门去,卢照早已在牵着马在门前等候。 他们并没有上马奔驰,这年节盛京热闹,人来人往,若是出点奔马事故着实不妙。 两人牵着马在街头行走。 旧时年味很足,街道两边堆积这雪块的盛京,整个笼罩在一层节日独有的欢乐热闹中。 一年存下的好东西和钱财,都在在这时候享用。 再抠门的家庭,再严苛的长辈,也会在稍稍松开手指缝。 街上奔跑玩耍的孩子,几乎人手一块高粱饴。 离了衙门办公的坊市,路过居民区时,赵鲤还见一队衣衫褴褛的叫花。 脸上涂着不知哪寻来的红绿颜料,扮作鬼判,在街上跳驱傩。 挨家挨户叩门,索乞利物。 或被驱赶,或讨得些东西,满嘴道是谢谢。 赵鲤头一遭身处这样有年味的环境,一路走一路看。 卢照不催她,反倒是给她买了不少街边的糖葱糖饼,牵着马让她一路吃着一路看。 赵鲤兔腋裘通体白色,没有一丝杂毛,瞧着富贵。 加上这样东张西望的样子,完全一副小肥羊模样。 只旁边卢照牵马护卫,有眼色的撩闲混子根本不敢上前生事。 走过了三山街最拥挤的大桥,他们行至东市。 “就在那了!”卢照指向一个方向。 可并行四车的宽敞大道上,雪扫得干干净净。 雕金涂彩的朱楼分列两侧——都是盛京老字号商铺。 大红毛毡铺设在门前迎宾。 擦得锃亮的铜香炉,冒出阵阵青烟。 整条街都飘着一股香味,名为财富。 赵鲤暗自搓了搓小手,期待问道:“哪呢?哪呢?” “那!” 循着卢照的手指方向看去,赵鲤一愣 要来海瀚商会,赵鲤心中是有些期待的。 怀揣着小雀跃,她本预想会进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楼子——就像成阳宝市。 可现在…… 赵鲤看着挂着牌匾的三层小楼。 夹在一排富贵窝之间,瞧着灰扑扑的,一点不显眼。 不禁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估了自家男朋友的钱袋子深度,产生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卢照却笑:“面子是给人看的,里子才重要。” 况且沈晏并不需要面子。 赵鲤半信半疑地跟着卢照走去。 半道上遇到几个京中当差的百户,领着手下。 “赵千户,卢爷,来抓贼啊?” “您二位不必亲自来吧?” 不单是他,连带着他身后的校尉力士,个个喜气洋洋。 手里提着红纸封的物件——大致一看,里面有糕饼匣子有南面来的鱼肚海参干货。 一边和赵鲤她们打招呼,一边将金红荷包揣进袖子。 瞧着分量不轻。 只是照品级,略有些差别。 应付了他们,赵鲤用手肘拐了一下卢照:“卢爷,搞什么呢?” 这哪里像是来抓贼,妥妥的吃拿卡要收礼现场。 这么明目张胆,是沈大人提不动刀了,还是御史们吃了糖饼骂不了人了? 卢照到了这时还卖关子,笑道:“进去看了就知道!” 他领着赵鲤进去时,正好又有一队靖宁卫进来。 “管事,那个……明珠找回来了。有劳!” 赵鲤亲眼看见,领头的百户将一枚灰扑扑的珠子,交给了前厅管事。 这管事笑脸迎人,一个劲道谢:“各位辛苦。” 言罢,多余的客套都没有,就叫伙计去提了礼来。 待这队靖宁卫走,这管事随意将这颗灰扑扑的珠子,丢进了抽屉里。 赵鲤看见那抽屉中,收集弹珠似的,存了半屉。 她突然闪过一丝明悟。 卢照乐呵呵笑道:“赵千户想明白了吗?” 赵鲤点了点头。 看到这了,她也不是傻子。 哪有什么明珠失窃,分明是在换着法地补贴年终奖。 卢照见她终于明白,解释道:“从前靖宁卫风气差。” 说风气差都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卫中就是一群王八蛋。 “沈大人到任,大力整顿了一遭。” 卢照压低了声音:“吃拿卡要的风气是止住了,但弟兄们穷啊!” 大景官吏整体月俸和道德水准摆在那。 微薄俸禄之外,全靠偏门赚外水。 这已是一个官场潜规则。 其实不单靖宁卫穷,哪里都穷。 隆庆帝便是有心,也不能单补贴靖宁卫。 等何况,皇帝陛下自己也穷得叮当响。 只是靖宁卫活多危险,还得罪人,那点月银拿着实在窝囊。 没得奈何,沈晏只能想法子,在尽量遵纪守法前提下,养活手下人。 有意思的是,海瀚商会建立就是因为没钱。 后来四处寻到发财路,又是另一个故事。 响鼓不用重锤,赵鲤脑瓜子反应过来,瞬间想通关节。 “那,陛下没意见?” 对赵鲤的疑问,卢照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有抽成,便不管那么许多。” 只要能供应上珍奇异玩,和炼丹的矿石药材,隆庆帝才不理会。 两人立在这简单两句话,让赵鲤涨了见识。 铺子里商会管事早留意到他们,尤其赵鲤。 不敢怠慢,立在一旁等他们聊完天这才上前。 “赵千户,您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这没见过的管事,一张嘴便像是与赵鲤熟悉得很。 连卢照都暂撂在一边。 他将赵鲤二人引上二楼,热情道:“赵千户可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天南海北的物件,只要您开口,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去找。” “有上好的珍珠,您可要看看?” “还有北地的皮子,南洋的火彩。” “对了!”管事突然一拍脑门。 “从北面收的二十三株鹿血芝还在库中!” “沈大人有命,有鹿血芝便送入镇抚司给万嬷嬷,我这一忙竟疏忽了。” “我这就去取。” 言罢,这管事急匆匆就走,当场就要去给赵鲤拿东西。 第一遭享受这样的热情,赵鲤有点小虚荣,又有点招架不住。 正摆手拒绝,窗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 第691章 照虚耗 盛京不比江南,女孩们要自由放肆得多。 年节时,无论大户还是贫家,都有女孩在外行走。 并像风气保守的水宛,女人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姑娘们或是游玩,或是采买,并不受拘束。 现在便有两个姑娘的声音,在海瀚商会楼下争吵。 “这是我先瞧中的!” “你先瞧中便是你的?我还天天瞧太阳呢!” 两个姑娘针锋相对,后一个声音显然牙尖嘴利得多。 海瀚商会的管事太过热情,已经招呼伙计去翻库房了。 赵鲤没事干,起身去看热闹。 卢照听是两个姑娘争吵,倒没那么八卦,跟赵鲤打了声招呼,下楼去和同僚们闲聊。 赵鲤手里捏着一块枣泥点心,从窗户探头看。 两个漂亮姑娘一穿蓝衣,一穿红衣,正在街上对峙。 一人出了一只白嫩小手,同时握着一盏极精致繁复的琉璃灯,都不肯撒手。 那灯做工很好,赵鲤在楼上乍一看都能瞧出来。 在玻璃价格打成白菜价之前,琉璃灯在大景是妥妥的奢侈品。 这种做工的花灯,价格不菲。 这两个姑娘争买这盏花灯,想来家境不差。 换做后世,俨然两个白富美抢限量包包。 赵鲤腮帮鼓鼓,耗子一样磕点心,想看最后谁争赢了。 红衣的姑娘长相明艳,说话也冲一点:“我今日定要买下这灯!” 她道:“只要是我看中的,你什么都想跟我抢,今日在外没有人给你撑腰,我看你还使什么手段。” 言罢,红衣姑娘抬手,啪一下拍在蓝衣姑娘手背上。 这蓝衣姑娘似乎是个受气包脾气,手背挨了一下,眼里迅速染上一层湿意。 “阿妩,我不是故意想跟你抢。” 话是这样说着,她被拍红的手却不撒开,用劲捏着,指节发白。 一边说,她眼睛迅速掉下两颗泪珠。 嘴里柔柔弱弱解释道:“我很需要这灯。” 看着蓝衣姑娘的眼泪,赵鲤嚼点心的嘴忽然一顿——她的赵瑶光过敏症犯了! 一看人这模样,就想到赵瑶光,就忍不住把人往坏里想。 “需要?”名为阿妩的红衣姑娘嗤笑一声。 “就是除夕夜照虚耗的灯,你没有难道会死?” 阿妩姑娘根本不吃那一套,蛮力拉扯着灯:“我已付过银钱,这就是我的东西。” 她方才趁乱,早机智地将荷包丢给了店家。 怎么就不算是已经买下来了呢? 店家在旁苦着脸一摊手:“二位小姐何必争执,小店还有别的款式,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店家话未说完,便被阿妩啐了一口:“那你让她退啊!反正我不退!” 店家讨了个没趣,无奈道:“那二位去别处吵?” 莫妨碍他生意。 蓝衣姑娘吸着鼻子道:“若还有通惠大师的灯,我可退让。” 说这话时,她并不撒手。 显然,她只要什么通惠大师制作的灯。 店家为难得要死:“姑娘,您别为难我了,通惠大师每年只制灯三盏。” “今年小店能得一盏,已是十分幸运,我这……” 他两手一摊,表示没办法。 场面又再僵持住。 蓝衣姑娘叹了口气:“阿妩,通惠大师的香灰琉璃灯有特殊效用。” “我照虚耗,就需要这盏。” 说这话时,她突然想到什么,哆嗦了一下。 “又骗人,你成天就知道骗人!” 红衣姑娘阿妩应当跟她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很熟悉她的性子:“你哪次不能找到好借口?” 任凭那蓝衣姑娘怎么说,阿妩都不肯放手。 立在楼上看热闹的赵鲤,却是蹙紧了眉。 那个蓝衣姑娘说……照虚耗? 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过节风俗。 赵鲤那个世界,人们围炉吃饭,熬夜守岁。 在大景也差不多类似。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 从古时开始,新旧年交替,便长幼相聚,祝颂完备。 并且,在京师又一种独特的习俗——照虚耗。 除夕夜,子时,举明灯在厨厕相照,谓之照虚耗。 除了厨厕,还要在床底点灯。 虚耗,在各种民俗词典中被解释为一种邪祟。 正月末日夜晚,芦苣火照井床暗处,则百鬼邪祟走。 虚耗畏光,燃灯可驱鬼。 这两位姑娘争执的,就是一盏大户人家除夕夜照虚耗的琉璃灯。 赵鲤不知道什么通惠大师,直觉告诉她,那个蓝衣姑娘应当是遇上了事。 所以她才需要这一盏琉璃灯。 赵鲤轻按眉心,打开心眼。 下一瞬眼前世界一变。 灰白线条感中,她去看那蓝衣姑娘。 这便发现了一些异常。 只见这蓝衣姑娘周身晦气灰雾。 即便不是撞诡,也一定是遇上了什么晦气的事情。 赵鲤叹息一声,拢了拢衣摆。 有些时候,就是事找人。 她正要下去寻个明白。 不料一个异常耳熟的声音,传入耳朵。 “阿妩,你别欺负云栖了!” 赵鲤转身动作顿住,她猛然回身,探头去看这后来说话的人。 只见一个柔柔弱弱,白面皮的少女身后跟着几个丫鬟。 对着阿妩无奈的摇了摇头。 赵鲤顿时龇牙花,感觉晦气。 赵瑶光! 默念着这个名字,赵鲤仔细打量她。 还是那一副小白莲模样,但今日体面了些,换了新衣。 且身后仆妇丫鬟手里,捧着好些东西。 想来在乌林村的经历,还不够惨,她竟还有精神出门逛街。 赵鲤看见她便不爽,这事更加要管! 拇指擦了擦嘴角的点心碎,一甩大氅,蹬蹬下楼。 “赵千户,怎么了?” 看她下来得急,卢照还要问。 赵鲤摆手道:“有点事!” 她踏出门去时,正好听见红衣姑娘阿妩冷笑:“赵瑶光,关你屁事!” 赵鲤脚步稍顿,默默在心里为这攻击力点了赞。 第692章 法律意识 红衣姑娘唐妩,扬着下巴。 面对赵瑶光,她半点没遮掩。 盛京贵女圈子,转来转去就那么一些人。 唐家是武勋。 从前赵瑶光耀眼夺目,唐妩便不怵她,常与她争执对峙。 现在的赵瑶光拔掉偷来的凤毛,一只杂色走地鸡而已,唐妩更不会避让。 见赵瑶光还是那副叫人讨厌的清高模样,唐妩先是骂了一句。 正要乘胜追击,她眼睛一转——唐妩见得赵瑶光身后的一个嬷嬷,脸上有些异样。 下人也分三六九等,身边嬷嬷自然是最体面的。 可赵瑶光身后这嬷嬷,明显脸一边大一边小。 就算是涂了厚厚的脂粉,还是能看出肿起。 这嬷嬷被人扇过脸。 再扫视一圈,赵瑶光身后丫鬟婆子,竟有几个都脸上带伤。 唐妩挑起眉毛,好奇道:“赵瑶光,你们家怎么回事?” “怎么个个脸上一个巴掌印呢?笑死了!” 唐妩伸出手指,在赵瑶光难看的脸色中,指着她哈哈笑。 见得有笑话看,唐妩拽着琉璃灯的手微微松开。 一旁双目含泪的蓝衣姑娘云栖,眼睛一亮,顺势将琉璃灯抱在怀中,后退了两步。 赵瑶光也咬唇道:“阿妩,玩笑也别开得太过分。” 唐妩回头抢灯,又要扭头怼赵瑶光。 忙得头上金步摇乱晃。 “平日你就爱与云栖过不去,今日定也是故意抢她的灯。” 赵瑶光拢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她脸上强撑着从容,不赞同道:“你其实并不需要这盏灯,只是想与云栖过不去,对吗?” 赵瑶光常和唐妩打交道,很清楚什么样的话术,能让唐妩说出她想听的话。 果然,唐妩回道:“对!” “我确实不需要这灯,就是看你们不顺眼。” “今天换成是你赵瑶光,我砸了这灯也不给你。” 她堂堂正正得很,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 唐妩认得是爽快,但在这地方太爽直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出言喝道:“阿妩,又胡闹什么?” 这才见一群人立在不远处。 想来也是听见争吵被吸引过来的。 柴珣,赫然站在最前面。 回京修收拾了一遭,现在的柴珣瞧着倒是体面很多,只是肤色微黑。 他拧着两条眉毛,有些不悦。 方才说话的男人道歉道:“信王殿下,我小妹顽劣,让您见笑了。” 从这些人出现,方才对峙的女孩们表现就各不相同。 赵瑶光咬着嘴唇,先看了看信王又垂下头去。 那个抢得琉璃灯抱在怀中的云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什么救星:“唐哥哥。” 唐妩僵在中间。 退回海瀚商会门里的赵鲤,看见唐妩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惧怕她兄长,还是被那句唐哥哥给恶心到。 信王柴珣的目光扫过赵瑶光:“这位姑娘,跋扈了些。” 柴珣年纪不小,这些小姑娘之间的猫腻,他并不是看不穿。 只是唐妩那针锋相对的态度,总让他想起一个人,难免迁怒。 听他这般说,云栖口中的那个唐哥哥,抿唇不善地望向唐妩。 “不成器的,成天胡闹。” 抱着琉璃灯的云栖,小跑着跑了过去。 唐妩兄长下意识抬臂去迎,将云栖连着那盏唐妩付了钱的灯,护在身后:“云栖别怕。” 方才还跋扈的唐妩,想拦却又止步。 她跺脚,扫了两眼云栖和赵瑶光,最后视线落在她兄长身上。 眼看着她要放话,这出英雄救白莲,恶毒女配难堪退走的戏码将要落幕。 一个声音朗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在天子脚下竟有人公然抢夺他人财物?还有没有王法了!” 看着赵瑶光的柴珣,听见这声音,顿时身子一僵。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咬紧了后槽牙。 他数年未回京,回京没两日便被人参了一本大的。 附于沈家叔侄下的言官御史,平日鲜少冒头。 这一次蜂拥而出,将积蓄几年的唾沫星子和毒液,都倾洒在了他身上。 连他求仙问道的父皇都被惊动,唤他入宫,抱着猫儿一顿呵斥。 一切,都仰赖这人所赐。 柴珣没想到今日出来散心,还能遇上这瘟神。 缓缓抬头,就看见赵鲤走出来,一脸的嘲笑。 “赵千户,又想给本王安排什么罪名?” 赵鲤和善笑道:“信王殿下,可将从乌林村强征的粮草归还了?” “那日雪夜馆驿塌陷,乌林村淳朴的百姓善意接待我们,殿下临走前却连吃带拿强征粮草。” “当真过分!” 柴珣想要插嘴,但赵鲤嘴皮子利索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一连串道:“现在又伙同他人,当街窃夺财物,您就那么缺钱吗?” 柴珣怒道:“我何时伙同他人窃夺财物?” 赵鲤一指那盏琉璃灯:“那盏灯是这位姑娘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店家手里还捏着人家钱袋子。” 随着赵鲤的话,众人纷纷看向一旁吃瓜的店家。 店家本该退走,但难得见权贵当街吵架,一时贪看热闹。 众人眼光投来,他下意识举起双手,右手还攥着一个西番花图样的荷包。 赵鲤指了指唐妩:“买家。” 又指了指那盏被人死抱着的琉璃灯:“真金白银买下的商品!” 随后她一摊手:“被人当街抢走!” “大景律,凡白昼抢夺人财物者,杖一百、徒三年。计赃重者、加窃盗罪二等。” 念完了大景律,赵鲤看向那个店家:“这灯价值多少?” 店家不敢搭话,却是那红衣姑娘唐妩道:“值三十六两!” 她看着赵鲤,眼睛亮晶晶。 突然意识到,某些事情还可以有这样的解决办法。 赵鲤轻笑:“三十六两,够刺右小臂,并杖六十,徒一年了!” 被唐妩兄长护在身后的人,手一颤,险些将怀中琉璃灯抛下。 她未语先泪,拽住了唐妩兄长的袖摆。 这一次,倒是真的急了:“我没有窃夺。” 唐妩兄长从柴珣的话中,认出赵鲤的身份。 他不敢冲赵鲤,对着自家妹子吼道:“阿妩,不要胡闹!” 第693章 让步 唐妩兄长人模狗样,护着那云栖姑娘的架势,不必过脑子也大抵猜得出来怎么回事。 唐妩被兄长责骂,眼中闪过一丝难过。 唐妩兄长道:“你不需要琉璃灯,只是想要为难云栖。” “现在还想为这盏灯闹到何等地步?” “前段时日,祠堂还没跪够吗?” 一串话说下来,唐妩明显生怯,只是心中还是不甘。 她只这一个兄长,但从什么时候起,护着她的兄长转而去护旁人? 从唐妩身上,恍惚看见昔日‘赵鲤’身影。 一样张牙舞爪,却又菜又爱玩,次次吃瘪。 赵鲤侧行一步,挡在唐妩面前。 “哟,还有帮着别人抢自家妹子的,真是少见!” 她这一动,赵瑶光身后仆妇有数个受惊一样抬手捂脸。 赵鲤视线斜睨过去,这些大小脸的丫鬟婆子纷纷垂头,安静如鸡。 连赵瑶光也不知何时,退到了后面。 显然,她并不想再次跟赵鲤对上。 唐妩兄长还要说话。 赵鲤已不耐烦至极:“来人,去报五城兵马司!” 喊话声刚落,柴珣等人终于着急。 “赵千户,当真要如此?”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对赵鲤对靖宁卫,信王柴珣积下火气无数。 问话时,声音拔高。 他身后亲随侍卫,纷纷上前一步。 在赵鲤身后的唐妩神色一变。 到底是小姑娘,被这气势唬住,轻轻扯了一下赵鲤的袖摆:“这位,赵千户,不若算了吧。” 盛京圈子就那么大,赵鲤身份她知晓。 对赵鲤这名字,她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同病相怜有,钦佩也有。 她小声道:“也是我任性找事,退了不丢人。” 唐妩想着,她常年吃瘪,再一回脸也没什么。 可别害了赵鲤。 赵鲤安抚冲她一笑,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从旁响起:“都他娘是死人吗?没听见赵千户说去报五城兵马司?” 卢照缓步走来。 海瀚商会中,一众鱼服番子鱼贯而出。 在海瀚商会中‘捉贼’的靖宁卫不少。 乌泱泱簇在赵鲤身后,浑似一堵堵墙。 其中腿快的,已经照着赵鲤吩咐,去找五城兵马司。 唐妩哪经历过这场面,下意识攥住了赵鲤的手。 赵鲤安抚地拍拍她:“没事,他们就是和善好人!” 唐妩不敢抬头。 赵鲤口中的好人,有些穿着靖宁卫鱼服,有些穿着便服。 脸上都挂着些莫名笑意。 笑得人皮肉发紧。 看热闹的店家,后退几步。 他家商铺开在海瀚商会对面,靖宁卫时常出入。 原本还觉有安全感,现在自己被牵连进事端,这才发现,煞星还是那些煞星。 见了鬼的安全感。 往这一压,天都感觉暗了半边。 与诸人站对立面的柴珣脸色难看至极。 他脑中转个不停。 才被父皇训斥,今日为一盏灯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件,再与靖宁卫冲突,是否值得? 柴珣思考之际,却有一人站了出来。 “阿妩,我,我不要这灯了,你不要……” 那柔柔弱弱的云栖姑娘,终站了出来。 有些人,生来就有一种圆滑的本事。 她话一出,无论柴珣还是护着她的唐妩兄长,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碍于情面,不好叫这姑娘放弃。 现在她本人如此识大体,再好不过。 唐妩兄长怜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赵鲤却嗤笑:“各位也是有身份的人,大景律难道没有读过?” “随意抢夺他人财货,归还便无罪了?” 柴珣顿时生恼:“赵千户要如何?” 赵鲤冷眼看他:“公事公办!” 说话间,方才去五城兵马司的力士,领着几个五城兵马司差役过来。 赵鲤一眼看见熟人——邢捕头。 这位仁兄也不知是在哪个商户吃孝敬,和第一次见一样,吃得满脸油光。 邢捕头一路跑来的心路历程复杂。 到了地方,顶着压力上前询问。 “什、什么抢夺案啊?” 他问话时,难免气不足。 赵鲤指了一下那个蓝衣姑娘:“那呢,当街抢夺财物,值三十六两。” 看邢捕头走来,那个叫做云栖的姑娘忍不住哭出声。 她将手中琉璃灯,一把塞给唐妩兄长。 便哭哭啼啼抹眼泪。 唐妩兄长如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不得已捧着灯上前来:“阿妩。” 他眼中满是哀求:“莫要闹了。” 他倒是不傻,知道破局的关键在唐妩这个当事人。 大景律不同后世,无论盗窃还是其他,当事人不追究,律法也无用。 全看唐妩现在如何选择。 唐妩看着一母同胞的兄长。 大哥从没这样对她低头过,又想到家中。 唐妩缓缓垂下头:“我,我不追究了。” 她从她兄长手中接过那盏琉璃灯。 听她兄长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心中涌出的,却是满满的歉意。 第一次有人护着她,她却背叛了。 小姑娘只觉得难堪至极,再无脸呆在赵鲤身边:“对不起。” 她一把将这盏琉璃灯塞给赵鲤:“送给你,我……对不起。” 又道了一声对不起,她捂脸就跑。 那么多次吃瘪,被责骂,对唐妩来说都不及这一次对她的影响深远。 她自觉是个可耻的背叛者,大声哭着跑开。 唐妩兄长从没听见过这刁蛮妹子这样哭。 追了一步,又停下。 吸了一口气,看向赵鲤:“赵千户。” 赵鲤单手把玩着灯,耸肩道:“叫我做什么?按律法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咯!” 这一通热闹,因唐妩的让步而终止。 赵鲤把玩着白得的琉璃灯,道:“这下没事了,今天也是维护正义的一天。” 柴珣僵着脸,看赵鲤在众靖宁卫的簇拥下回到海瀚商会。 脸色难看,亦是拂袖而去。 只留唐妩兄长和那个叫做云栖的姑娘。 还有背景板一般的赵瑶光。 赵瑶光看着信王柴珣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赵鲤离开的方向。 垂下头,转身离开之际,眸中晦暗不明。 赵鲤举着三十六两银子的灯,进了海瀚商会。 打量着,低声对卢照道:“查一查这灯,查一查那个叫云栖的姑娘。” 第694章 杀猪 年三十早上,日上三竿赵鲤才打着哈欠踏出房门。 昨夜妆台前点着蜡烛,与沈晏在铜镜中聊了小半夜。 又吃到了沈晏送来的鲜鱼汤当宵夜。 心里甜滋滋躺在暖榻,却许久睡不着——一心念着亲亲抱抱,只看全不解馋。 在床上翻腾许久,天朦胧亮才睡着。 一出门,险些踩到一只胖胖板凳狗儿。 沈黑是条好运的小狗,聪明得恰到好处。 再笨点不会讨好人,不能在卫中混成团宠。 再聪明点,就得跟班念书当差。 现在恰到好处,成日快乐自由。 见赵鲤出来,沈黑的小尾巴唰唰舞动起来。 万嬷嬷给它系了一条红围脖,沾沾年气。 今日除夕,赵鲤不限制它吃喝,管控了两日的沈黑,不知在哪吃得胡须冒油。 冲着赵鲤汪汪叫,一副快跟它来的模样。 赵鲤回手合上房门,跟在沈黑的后边到了镇抚司的校场。 今日免了晨练,镇抚司中校场暂用作杀年猪的场地。 没错,便是靖宁卫过年也杀年猪。 镇抚司中,不少单身孤寡的,都在衙门里一块过年。 每年镇抚司都要杀猪。 赵鲤人没到,先听见猪嗷嗷的惨叫声,还有带着腥臊的血腥气。 在场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见了赵鲤纷纷致意。 几只小动物也跑来看热闹。 沈小花戴着一件小小的金红舞狮服,外头舞狮队同款。 从高处看,走路时摇摇晃晃,十分可爱。 盘在沈小花脖子上的阿白,却富贵得多。 从前它羡慕沈小花的靖宁卫鱼服,回到镇抚司,沈晏叫经历司给它打了一个小金环。 做工很精致的小金环,正好可以扣在阿白的尾巴尖上。 上铸着靖宁卫三个大字并狴犴像。 阿白不能说话显摆,但尾巴做作地高高举起。 在空中慢悠悠晃。 路过的人都会心一笑,伸手撸它一把,赞道:“哟,阿白这小尾巴环真亮。” 沈白尾巴摆动的幅度,越加增大。 还有原先镇抚司那只大橘。 一段时间不见,沈大黄已经胖得像是煤气罐。 它不比沈黑,可以限制吃食管制体重。 大黄虽肥,却是个灵活的胖子。 茸茸皮毛下,肉紧实得紧,爬高上低没有它偷不到的食物。 镇抚司偷不到,它便溜达上街,总有法子吃饱。 大橘揣着爪爪,蹲在校场边,时不时打哈欠探舌舔唇。 看似打盹,眯着的眼睛里,眼珠子死死盯着场中杀猪接下的猪血。 它摇晃着尾巴。 尾巴尖扫过沈小花的爪子。 赵鲤本以为照着沈小花的德性,必会炸毛。 不料沈小花抬爪绕开,然后蹲坐在了沈大黄的旁边。 沈大黄慵懒扭头,舔了沈小花一下,又舔了沈白一下。 赵鲤直觉哪里不对,走上前去。 沈大黄察觉赵鲤脚步声,扭头看。 大肥橘那张猫脸上,胡须一抖。 它立刻翘起后腿去舔肚皮。 赵鲤想了想,这只橘猫,从镇抚司中供奉狴犴开始,便日日去蹲守祭品。 在供桌下睡觉。 赵鲤若有所思之际,听人叫到:“赵千户!” 宫战立在校场中间,身上穿了条黑色皮围裙。 手里杀猪刀挽了个刀花:“中午吃杀猪饭啊!” 赵鲤想着过年,先让沈大黄舒坦一阵,不动声色从舔铃铛的橘猫身边走过。 走了两步,听见背后一阵松气的声音。 “宫百户,怎么是你在杀猪啊?” 宫战道:“今年我闲着也是闲着,凑个热闹。” 说话间,郑连、魏世两个一个拖猪耳一个拖尾巴。 硬拽来一头黑毛大猪。 相比后世的白条猪,这种本土的黑毛猪,肉质口感更加肥润。 宫战识货,用一种贪婪的眼神在这猪身上恶狠狠扫了两圈:“立昌的黑猪!” “比上一头还肥壮,盛京好东西就是多!” 说话间,那头黑猪被郑连和魏世按在一张血迹斑斑的条凳上。 这黑猪慌乱挣扎,口中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天地。 宫战一手提刀,一手在这猪脖上摩挲,口中还道:“见笑了见笑了,还得摸一下才能找准。” “前面那位杀猪的老刘,那才叫厉害,一刀一个。”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赵鲤,猛然回头:“谁?” 老刘?是她知道的那个老刘吗? 暂时还不知盛京镇抚司情况的宫战,点了点头。 接着眼神一厉,手中杀猪尖刀猛然捅出。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冒着热气的血小喷泉一样滋出。 李庆立刻拖了盆来接猪血。 手下的猪挣扎力度越来越小,郑连这才抽空看赵鲤道:“赵千户没想错,杀猪的就是诏狱的老刘。” “老刘刀快,分猪肉利索。” 赵鲤想了想穿着围裙的老刘那模样,不自在的扭了扭脖子。 不过……猪肉还是要吃的。 双眼放光看玄泽担来两担开水。 猪身上一烫,白气直冒,臭味升腾。 赵鲤在旁看热闹期待午餐时,又有人来报。 “赵千户,门房有人送来了礼。” 从赵鲤回来,便有不少送年礼的。 抬棺人老义。 采生折割案中找回孩子的村民,还有宋家父子。 值得一提,宋家二郎已经斩首。 宁肃侯府受巫蛊案牵连,虽没有流放,但降了爵。 还有河房,张妈妈季妈妈也遣人送来些点心。 甚至幺儿曾在河道中见诡的周老四家,都送了两条咸鱼来。 都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代表了一份心意。 赵鲤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收,到后面便已经麻木。 现在听说又有人送东西,她淡定得很。 腐化堕落之快。 随着报信之人到了门房,本淡定得赵鲤脚步一顿。 只见镇抚司侧门全开,一车一车的东西拉进来。 少说有二十来辆车,每一辆都装得满满当当。 都是天南海北的干货特产。 见赵鲤来,立在门前张罗的管事笑眯眯上前来:“阿鲤小姐,沈公叫我给您送点年货。” 赵鲤认出这是沈府的管家。 沈公,自然是她男朋友的亲叔叔。 头一遭看见血燕鱼翅用箱子装得。 后边还有活猪羊,鲜鱼,活驴。 以及这个季节很少见的鲜菜鲜果。 想到自己回京,只是托万嬷嬷转交了一些带回京的土特产。 赵鲤哪好意思收这些。 沈家管事却道:“沈公年节都得在宫中配着陛下守岁,顾不到您。” “便命小的一样送了点东西来。” “让您在镇抚司好生过个年。” 沈家管事一指:“沈府的厨子调来两个,您随意使唤。” 第695章 除夕 松了这些好玩意,沈管家转身边走,临走前还道:“稍后,还有些酒水。” “是西域来的葡萄酒,阿鲤小姐可与同僚一块分享,喝个乐子。” 赵鲤站着呆愣了两息,最后也没矫情的叫住管家推拒。 看了看送来的东西。 其中十来口大肥猪,叫得震天响。 赵鲤想了想,命人将牲口等全送去校场。 果品蔬菜也送了一些。 血燕和一些补身的东西,则打算叫小信使再跑跑路,给小伙伴们分送一点。 尤其水宛魏琳那边。 这么多好东西,大过年的一人吃独食会长胖。 赵鲤叫来小信使,不出意料,看见小信使穿得像个小红包一样。 担着送年货的任务,小家伙开心得紧,啪嗒啪嗒跑得满屋血脚印,然后一头扎进了镜中。 赵鲤则是去了镇抚司中的厨房。 沈晏不在,赵鲤不想一个人过年。 知道她要在食堂吃大锅饭,万嬷嬷和绢娘一早便开始忙碌。 镇抚司中无外人,绢娘索性露出八只步足。 在灶间忙活。 万嬷嬷和灶间厨子知道绢娘身份,初时还有些别扭。 可绢娘性子讨喜,几人也不在那么怕。 倒是沈家来的两个厨子,也不知经过什么调教,看见绢娘眼皮子都不抬。 放下肩上的大木箱,亮出裹在布里的一大排刀子。 高手风范,迎面而来。 方才赵鲤送来的东西太多,校场上的宫百户捅刀子的架势就没停过。 几乎整个镇抚司的人员都出动。 倒不是办什么大案,而是张罗着过节。 卢照家在盛京,不必苦哈哈在镇抚司中吃年饭。 昨日就回到家中过年,送了一些家里做的烧肉炸丸子来。 赵鲤看现杀的鱼肉蔬果新鲜,叫人跑腿给在家过年的都分了一些。 便是在会同馆的泰西人那边,也选了些新鲜的蔬果送去。 赵鲤就这样动动嘴安排妥当后,便挽起袖子在灶上帮忙,趁势刷点经验。 将要中午时,校场中传出阵阵叫好之声。 却是宫战捅刀子捅累,又换了老刘上场。 老刘身边打下手的,是他徒弟张源。 师徒两都穿着皮围裙。 也不知是不是新的。 相比宫战那拇指顶着杀猪刀把,捅人一样的暴力架势。 老刘动作要写意得多,捏着刀柄腕子放松。 眼睛只一瞄,就能找准最合适的位置。 也不见他脸上怎么用劲的,轻松一捅一抽。 张源接血的盆子跟上,血才冒出。 先是一粒粒血珠子,然后血珠子化作涓涓细流。 最后,呲的一声,浑像打开了水龙头。 血全进了盆里。 一旁宫战揉着手腕,竖起大拇指同时,不住的喊:“葱姜盐巴呢?” “赶紧放,去了腥臊一煮一拌,这种南边的吃法吃猪血最香。” 郑连便立刻上前来。 接了猪血,烫猪毛分猪。 老刘下刀丝滑无比,看着就给人一种享受,堪称艺术,背后不知下了多少苦工。 有他们努力,中午时,整个镇抚司上空都飘着香气。 黄豆大骨熬的汤,切了蘸蒜油辣子的白肉。 还有血肠肉丸,各种炖肉炒菜。 中午大家都悠着,想着晚上吃好吃的。 只赵鲤一人丝毫不顾及。 有沈之行的慷慨和周到,这个除夕是所有人过得最宽裕畅快的。 晚饭时,全部人围在桌边,包括包成木乃伊的孙元都被宫战抬过来闻香。 孙元接受泰西人的植物治疗,疗愈期间不能食荤腥。 孙元平常都能忍,今日却是少见的破防。 张嘴骂了宫战一句。 最后不甘不愿的喝绢娘熬制的青菜粥。 一边喝一边耸鼻子。 他狼狈,宫战就高兴。 过年无大小,厅中一时笑闹成一团。 待到酒足饭饱。 扫荡了无数食物,但滴酒未沾的赵鲤擦了擦嘴。 “吃好了吗?” 她视线扫了一圈。 玄泽几个酒量差的,早都拖了下去。 沈黑吃得翻肚皮,沈大黄却还在战斗。 沈小花连着沈白,吐着小舌头摊在桌上。 桌边只有几个清醒的。 绢娘听她问话,答道:“吃好了,我们待会放爆竹守岁吧!” 赵鲤却摇了摇头:“放爆竹有什么意思。” 她嘻嘻一笑:“我带你们去看新鲜东西。” “什么?” “看虚耗!” 赵鲤答得响亮,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虚耗?” 绢娘迷茫之际,便见赵鲤去取了佩刀。 还带了一盏十分漂亮的琉璃灯回来。 “旁人照虚耗,只是应景。” “今日去这家,一定能瞧见稀奇。” 这样干巴巴的过年实在无趣,赵鲤闲了几日很手痒。 决定带大家去看有趣的。 她风风火火,说走就走。 万嬷嬷本想说大过年,看那玩意是不是有些晦气。 而且赵鲤伤才好多久呢。 但看她兴致勃勃,也不好说什么,给她取来御寒的大氅。 赵鲤所说的新鲜玩意,一般人不敢去看。 绢娘也怕,不敢去。 最后,只有喝得微醺的郑连、李庆和魏世三个跟着。 四人出了镇抚司,骑上马。 往日街头奔马易惹事。 但除夕夜,所有人都在家中团聚。 街上清净得,诡都可以打死大活人。 他们也没顾忌,难得的在盛京街头飙了一回马。 很快,就在进了一处里坊。 立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 李庆有些惊讶道:“赵千户,这是礼部云主事的宅子啊。”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打开。 露出礼部主事云大人那张苦瓜脸。 “赵千户,巡夜司各位,有劳了!” 大过年的,这位云大人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倒一脸衰像。 他用极恭敬的态度,将赵鲤一行人迎入家中。 李庆三人这才发现,在这喜气洋洋的节日里,云家黑灯瞎火空荡荡,连个仆人也没有。 家中只有云主事,和他抖的要死的女儿——云栖。 第696章 因由 在旧时,年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 无论穷富贵贱,一年为了功名生计,奔走尘俗,忙忙碌碌。 到了年节,终能喘口气,万事不管。 也越发的深,平民百姓家中架松柴,举火焚烧,谓之‘籸盆’。 将竹筒投入火中,竹筒噼啪燃烧发出声音,可祛晦除恶。 而宫中则在各门击团鼓,放花炮。 盛京的夜晚,少见的亮堂。 就在这烟火烛天,灿如霞布的夜晚,礼部主事云家一片寂静无声。 宅子笼罩在一种静得叫人心慌的氛围中。 黑暗中,只一灯如豆。 云主事的女儿,云栖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 她素喜欢素淡打扮,今年这年过得惶惶惑惑,未制新衣,身上一套褪色的月白裙袄。 手抖之际,持着的灯影摇晃。 风衣拂过裙摆飘起,好似守丧的鬼。 连她爹云主事,也对她发怒道:“阿栖,将灯拿稳。” 他又转头,看向身上酒味未散的赵鲤四人。 “赵千户,我准备了些酒菜。” 明明是自家宅子,可云主事莫名觉得发冷,讨好笑着:“您看,我是不是先走了?” 赵鲤和善一笑后,道:“想得美!” 那日赵鲤命卢照去查云栖,靖宁卫查事的效率自不必说。 当日下午,便在一个庙祝口中盘问到了事情经过。 那天街头的琉璃灯争夺战,起因只有一个——云家小姐云栖,撞诡了。 云小姐开年就要与唐家议婚,不想影响婚事,瞧着柔弱的云小姐悄无声息将自己撞诡的事情藏得严严实实。 却瞒不过庙里的庙祝——云小姐还指望庙祝能帮她平事呢! 对庙祝原原本本说了实话。 今年腊八时,照着惯例无论大小人家,要杂五谷米并诸果熬腊八粥。 或相互馈赠,或施米打斋。 云栖明年议亲,她娘有意叫女儿学着管家作主母,今年施米打斋的差就交给了云栖自己处理。 云小姐雄心壮志,想做好差事给她娘瞧瞧。 云栖姑娘想得好,这次施米打斋定要让京中人瞧瞧她的本事。 但理想是好,现实很残酷。 想借腊八施米刷声望的人,不是只云家。 云主事这官职,在盛京不太够看。 好位置的粥棚,云家难占一席。 剩余些边角位置,脏兮兮臭烘烘,做了好事留不下名。 云栖小姐心中不忿,最后想到了一个好地方——城外云林寺脚下一处茶铺旁边。 这处人来人往,冬日一碗白得的热乎乎腊八粥,定能叫人挂念称赞。 她的想法很好,但操作时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城外施粥不比城内。 一来一去,又架火烧粥,加上过往旅人零零散散。 这一施粥就耽搁到了傍晚。 大景戊时关城门。 除非重要节日,或是战时或是特殊情况,否则城门不会开启。 云家显然没有夜叩城门,让城门尉开门的资格。 云栖不得不借宿,在了云林寺脚下一个村子里。 这一住,就住出了大问题。 回到家中的云栖,白天或是有光时一切安好。 可夜里一吹灯,便觉得有一道视线,死死盯着她。 这种感觉很玄妙,也很惊悚。 明明眼前无人,却觉眉心发痒,好似一根针针尖缓缓刺来,忍不住想要侧头闭目。 开始时,点起灯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情况越来越糟糕。 就是夜里点起蜡烛,也能感觉到有东西的黑暗边缘徘徊。 到了后来,便是白天,都能从暗处感觉到这种窥视。 云栖不得不去求助庙祝。 这庙祝有点本事,但不多。 对云栖道,她应是恰逢年关,惹上了虚耗。 只需在除夕夜时,照仪轨燃灯照虚耗就可以驱走这种诡物。 若想把稳一些,便求一盏通慧大师的香灰琉璃灯。 …… 云家 云栖哆哆嗦嗦,又将故事说了一遍。 云家堂屋中,赵鲤四人围坐放桌前,照明全靠桌上油灯。 桌上有些酒菜,但他们一律没碰。 闻着香味,听云栖将她的经历又复述了一遍。 重说这段经历时,云栖一直左顾右盼。 时不时望向黑暗之中。 她的动作,叫云主事后背生出一层毛毛汗。 若不是男朋友不在身边,除夕夜想找点乐子的赵鲤命人将事情原委告知。 并叫云家除云栖之外的人撤走,今夜云小姐便打算提着从江湖道人那弄来的符灯照虚耗。 赵鲤不知该不该称赞她胆肥,但若是照虚耗仪轨出现半点差池,整个云家必受牵连。 “为何不跟爹娘说?”云主事问道,“若不是诸位大人查上门来,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云栖环抱住自己哭哭啼啼:“施粥之事,所有人都夸赞女儿。” 她怎好意思说,自己搞砸惹祸上身。 若是被多口舌的传出去,亲事受影响怎么办。 云栖哭哭啼啼,云主事长叹一声。 堂屋一角,计时的水钟突然咔哒一响。 云栖立时站了起来:“来了。” 她张着一双眼睛,望向黑暗。 随后仓皇在赵鲤四人身上扫了一圈,菟丝一般藏向了李庆身后。 一行人三个男子,李庆面皮生得最白净最俊朗。 相比郑连魏世,也最像是会怜香惜玉,保护她的人。 相比起云栖,云主事选择就不一样,他藏在郑连身后。 叼着牙签的魏世嘿了一声。 这是瞧不上他怎么的? 赵鲤白了他一眼。 循着云栖手指的方向看去。 压抑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赵鲤的直觉告诉她,的确有东西来了。 赵鲤拿起白得的那盏香灰琉璃灯。 云栖见了双眼一亮:“赵千户要照虚耗吗?” 赵鲤莫名看了她一眼:“照虚耗是没错,但不是赵千户照。” 将灯递去,赵鲤道:“照虚耗的人,是你!” 领悟赵鲤的意思,云栖手一抖便往李庆背后缩,手不老实的伸出。 想拽李庆的袖子。 李庆抬手接了灯,正好没让她拽住袖子。 转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云栖松口气,正想道谢。 李庆将灯递来,温声笑道:“云姑娘,你可以的!” 第697章 黑暗 “云小姐别怕。”李庆笑模样说道,“我们不来你不也打算照虚耗的吗?” 云栖看着他的笑脸,听着他的声音,像是掉进了冰水里,浑身发寒。 她之前瞒着爹娘寻灯,但也没打算一个人去照虚耗。 她只需要叫丫鬟提着她寻来的灯便可,根本无须她云小姐亲自上阵。 她可以美滋滋地在仆妇簇拥下,看丫鬟婆子照虚耗。 顺带在爹娘面前讨好卖个乖,多讨点嫁妆。 一个人在这云家宅子里照虚耗这样勇的事情,从不在她计划清单上。 云栖不接灯,眼泪汪汪看了一眼李庆,又看赵鲤。 “赵千户,小女子不知哪里开罪了您,求您饶了我。” 一边说,她一边哭哭啼啼哽咽起来。 云主事一愣,想扭头看赵鲤。 却听赵鲤道:“我好心将友人赠送的灯借你,你倒反咬一口。” “不需要算了!李庆,把灯还我。” 赵鲤招了招手。 云栖下意识抬手去拦,她求助般看向李庆:“大人,帮帮我。” 今夜的李庆浅饮了两杯,脸色稍红润了点。 冲她一笑后,斩钉截铁道:“想得美。” 他跟她非亲非故,要帮她做这危险的事情? 精虫上脑的傻叉会干,李庆不会。 他的无情,叫云栖心里寒凉。 想转移目标,却见灯下郑连和魏世两个表情似笑非笑。 不得已,她将视线转向她亲爹。 云主事犹豫许久,一咬牙对赵鲤道:“赵千户,我可陪着小女吗?” 赵鲤无所谓点了点头,别人父女情深她还能拦着不成? 她与这位云栖姑娘之前并无私仇,让她一个人照虚耗,是为了解决事情。 赵鲤想亲眼见见这大景的虚耗是个什么玩意。 不是云栖小肚鸡肠揣测那般,在何处得罪了赵鲤。 子时将近,逼得没办法。 幸有亲爹陪着,云栖打着抖颤将赵鲤带来的香灰琉璃灯点起。 这盏灯中,有一只中指长,酒盏粗细的蜡烛。 呈淡黄色,有淡淡焚香气味。 看蜡烛粗细重量,将将够烧半个时辰。 蜡烛点燃,噼啪炸了一个烛花。 较之一般蜡烛更白更亮的光,透过雕花琉璃壁,洒了出来。 琉璃壁上的雕花,在地面投下繁复精美的纹路。 只看颜值,这盏点起的香灰琉璃灯,确实值得上三十六两白银。 从效果…… 赵鲤看见云栖长舒一口气,脸上丧气一扫而空。 兴奋对她爹道:“那东西退开了!” 东西有效无效,云栖本人最有发言权。 灯亮起的瞬间,驱散了黑暗,潜伏黑暗中的东西也避走。 “不愧是通慧大师的灯。” 见她得意,赵鲤凉凉提醒道:“这蜡烛只够半时辰,云栖姑娘不赶紧照虚耗,还想等什么?” 闻言,云栖再不敢造次。 她手里紧紧握着香灰琉璃灯,先是在堂屋走了一圈,随后和云主事一同出了门。 赵鲤也兴奋站起来:“走,去看看。” 从后腰取出隔断阳气的礞石粉,四个白乎乎的人,点着犀照蜡烛,跟着云家父女而去。 …… 大景照虚耗的仪式,要从子时起。 持灯照亮家中每一寸地方,尤其井中、厨房和厕间。 照完之后,将灯点在床底。 云栖拿着灯,她记得赵鲤对她的提醒——蜡烛只够半个时辰。 云家四进的宅院,全部仔细照一圈,时间有些短。 云栖有些着急。 出了堂屋,云主事正想叫她先去厨厕。 云栖却脚跟一转先去了自己的屋子。 “那些事情,都从我屋中开始,自先照我屋中。” 她说得振振有词。 云主事有些心寒。 父女两朝着云栖的屋子去,路过花园时。 院中枯朽的草木上覆盖一层霜雪。 时不时传出一些啪嗒的断折之声。 花丛地下暗处,也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云主事哪经历过这些。 虽靠着爱女之心留下,但到底一把年纪。 被花园中的异响,惊得心怦怦跳。 路程行至半道,路过院中一处小小的假山造景。 云栖突然一抖,啊的叫了一声:“眼睛!” 云主事下意识去看,见黑洞洞的假山之中,有两点白。 云主事常年伏案办公,眼神不是特别好。 他眯了眯眼睛。 接着,一股战栗缓缓顺着尾巴骨攀上背心,接着蔓延全身。 他没太看清是什么站在黑暗中,但直觉告诉他,那黑暗中的两点白是一双眼睛。 寒气蔓延全身,云主事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云栖也察觉到了那双眼睛。 她先是后退了半步,转身想逃。 这时听云主事叫道:“儿啊。” 她浑身一颤,脚步顿住。 又缓缓走回,将灯照在云主事头上。 香灰琉璃灯的光芒,将父女两笼罩其中。 云主事方才跳疼的心口,缓缓平复。 父女两都不敢再看假山。 哆哆嗦嗦相互搀扶着,往云栖的屋子走。 这一路,云主事终感同身受。 一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注视着他。 这种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注视,让人不适极了。 花园中,只琉璃灯一点光照。 父女两颤抖着往前走。 赵鲤几人跟随在后。 进了云栖的那间屋子,平常人来人往充满香味的闺房。 今日冷清至极。 影影绰绰的家具,像是一个个人影,蹲在暗处。 进了这间屋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栖总觉得琉璃灯的光线暗了许多。 投出的光,只照在灯周围五步。 超出五步,便像是被黑暗吞掉。 云栖和云主事共握琉璃灯的把手。 进了屋中,先是照了床下桌下。 一切都安好。 只在灯光晃过妆台时,从妆台上的铜镜中,云栖又瞧见了那双眼睛。 待屋中照完,两人离开。 或许是父女两相互扶持,都多了几分勇气。 两人行走的步伐,一路顺畅。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去的地方越多,云栖手中琉璃灯光线越发的收窄。 灯中的蜡烛,燃烧速度也越来越快。 各人的屋子、花园、厨房…… 云栖弯腰,让琉璃灯的光照进黑洞洞的灶台灶孔。 她站起身,又去别处。 就在此时,黑咚咚的灶眼里,一只苍白的手探出。 缓缓前伸,黑黄的指甲触到灯光,又猛地抽回。 第698章 望井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 外边烟火烛天,云家父女战战兢兢执着一盏越来越黯淡的光,行走在黑灯瞎火的宅子。 寻常民居还好,云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高低也是个官儿。 宅子平常有门房小厮,有丫鬟仆妇,倒是热闹。 现在空荡荡,却是格外瘆人。 更瘆人的是,手中的香灰琉璃灯光芒越来越暗。 初时明烛煌煌,可照见地面砖块的纹理。 现在却只能照见三步以内的东西。 三步之外,浓稠的黑暗像是一层厚厚的帷幕,将云家父女两包裹。 根本看不清黑暗中有什么。 曾与假山中,那双眼睛对视的云主事,能清楚的感觉到。 那双眼睛,一直追随着他们。 越靠越近。 云主事哪能不知,是方才那一下对视惹出了祸事。 他看见了它,它自然也能看见他。 现在东西藏身在黑暗中,游弋如狼。 只等灯烛暗下,便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万幸的是,需要照的地方,只剩下后厨的那口深井。 “爹。” 云栖后背衣衫全湿透,本能地呼唤着她目前唯一的依靠。 “栖儿,别怕!” 其实衣衫下腿抖如筛糠的云主事,在女儿面前强撑了一下。 父女俩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朝着井边走。 云主事虽说嘴上宽慰着云栖,可越是靠近井边,越是害怕。 他也是读书人,年轻时也看过不少杂书。 井通地府阴气足。 便是白日,也看不清幽深的井底有什么。 但云主事,现在却是不敢说话的。 终走到井边,云主事强笑道:“这是最后一处,照完只需再这灯放在床下,便完成了照虚耗。” “仪式完成,赵千户她们自会来接应我们。” 听到此,云栖并没有觉得轻松,反倒神情更加凝重。 她轻声道:“她真的会那么好心吗?” 一类人在惊吓困境中,必然怨天尤人。 在云栖看来,当时她已经得了那盏琉璃灯。 只要叫丫鬟婆子照虚耗,她根本不必受这样的罪。 全是因为赵鲤为唐妩出头。 现在又哪里会这般好心。 比起他,云主事却要通透太多,他皱眉道:“我儿,怎如此恶意揣测人心?” 赵鲤堂堂靖宁卫千户,收拾他一个主事,何须大费周章。 能叫他云家,家破人亡鸡犬不留的方法一只手数不过来。 那吃饱了撑,除夕夜费这事。 被父亲训斥,云栖咬唇。 她不是家中独女,上有兄姐,下有弟妹。 在爹娘瞧着她乖巧懂事,可是,这些乖巧懂事何尝不是为了夺取更多宠爱的伪装? 她爹不喜,她也不敢再说,但心中终是不平。 说这两句话的功夫,父女俩已经走到了井边。 到大腿高的井台上,架着辘轳。 辘轳上一卷麻绳,末端的木桶摆在井台上。 青石垒砌的井台上满是青苔,靠近些已觉井中湿寒水汽扑面而来。 “走,走吧!”云主事道。 灯中蜡烛只剩四分之一不到,他们必须得快。 云栖点了点头,父女两并肩站在井边,缓缓探手将手中琉璃灯置入井中。 微光,驱散了井里浓稠的黑暗。 云主事向下看,突然眼前一晃。 似是井底井水一晃。 他手一抖,眯着眼睛,按住井台稳住身形的手想拉住云栖安慰。 不料他在井中水面,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画面。 原本与他并排站着的云栖,不知何时退到了他身后。 探手欲推,神情怨毒。 云栖的声音突兀回荡在井壁中:“爹为何只宠大哥。” 云主事心中一突。 一句民间俗语,窜入脑海:一人不入庙,二人不观井。 云主事猛地双手撑住身子。 一转头,看见了女儿云栖同样惊恐的脸。 “孽女!竟干如此恶事!” “爹要将我推进井里?” 两人扶着井台同时指责出声。 他两人原本同时拿着琉璃灯,现在撒手,那漂亮的灯连着照亮黑暗的火光,坠入井下。 云栖脸色惨白,方才她在井中瞧见她爹要将她推入井里。 再镇在这井中,作为风水阵眼,保全家富贵。 那赵千户就是帮凶。 她再不敢信任何人,后退了几步,转身跌跌撞撞便跑。 在黑暗笼罩过来之前,云主事先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中的那东西,用井水中的幻像,使他们父女相互猜忌。 竟弃了手中保命的灯。 “云栖,回来!”云主事一边呼喊,一边扬声叫道:“赵千户!” 他这求助一叫,反而让云栖跑得更快。 眨眼间消失在远处。 云主事立在井边,他本就眼神不好。 这一下别说跑,走路都成问题。 没头苍蝇一样寻了一个方向想走。 却脚下一绊。 原来他竟晕头转向,朝着井的方向跑。 绊到井台,忽而扑倒。 方才掉下的琉璃灯摔入井水,早已熄灭。 云主事朝着黑黢黢的井台摔去。 黑暗中,井中传来一些刺啦刺啦的声音。 长长的指甲刮骚着井壁,有东西缓缓爬了上来。 从井洞的黑暗中,迫不及待伸出手。 云主事什么也看不见。 只觉冰一样凉呼呼的东西,擦过他的脸颊,将他往井里带。 耳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唱戏声。 “郎在芳心处,妾在断肠时,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离易,皆复如今悔恨迟。” 幽怨的唱词,唱腔回荡在空洞洞的井壁,飘忽又诡异。 这样的极端情况下,云主事连恐惧也没有,表情凝固,随着那手的力道,往井中坠去。 他上半身已经在井中,只剩两条腿耷拉在井边。 这时,一只手探来攥住了他的脚脖子。 接着这手用大得不像人的力气,拔大葱一般将云主事整个从井中拔出。 直到被人拎着后勃颈,整个提出来。 云主事才从死亡的恐惧中抽神。 他知道他得救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去,想要抱住救他人的大腿。 同时抬头一看。 却见发绿的烛光中,两个满脸白乎乎的人垂头看来。 云主事双膝跪地喉中咯咯两声。 其中一人道:“痰迷了心窍!” 言罢,巴掌带着风声扇来。 “啪!” 云主事脑袋一阵迷糊,鼻子下热乎乎淌出两管鲜血。 云主事瘫软在地,挤压着肺部,发出一声动物一般的嘶吼。 第699章 惊吓 “啊——” 云主事的喊声,传遍云家。 他这惊极,怕极,又劫后余生的喊声,腔不成腔,调不成调。 不能单一恐惧或是绝望来定义。 夜中听来,便是陌生人都要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传入云栖的耳中,父亲熟悉的声音,却叫她更加畏惧。 她与云主事同看井中时,瞧见的是她爹要将她推下去。 他爹的声音道:“赵千户说,以女镇井可保我云家前程富贵。” 相比起迅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云主事。 云栖却是对这幻象深信不疑。 她想着,就是因为这样,她爹爹才会将兄姐弟妹全送到外祖家,遣散小厮仆妇,只留她一个! 她爹要杀了她! 内心质疑阴暗被无放大时,求生本能让云栖在黑暗中奔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来。 身上滚了一身凉沁沁的雪泥。 钗环坠地,发丝凌乱。 幸好这里是她熟悉的家,走过千百回的路早已熟悉得刻进骨头。 一通跑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门没关。 一进屋,云栖立刻反身将门关紧插上。 不能让那些人进来,她要保护自己。 排除心性,作为一个闺中小姐,云栖的反应已经算是不错。 她在黑暗中摩摸索着,拉来桌子,将门堵住。 平常提点重物都娇滴滴叫手酸的人,今日将桌子拉来半点力也没费。 刚堵上门,云栖便听见黑暗中,有脚步声传来。 “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男人的声音抱怨道。 这句话,让云栖汗毛倒竖。 她双手环胸,从未这般怕过。 “喂!云小姐,别跑了!” 顿了顿,那声音道:“事大,你很危险,要死了啊!” 又一个声音搭话道:“魏世,你可闭嘴吧,这不越喊越跑?” 先前那人说“我这不是好心吗?” 随着外头的喊声,脚步越发靠近。 云栖在黑暗中左顾右盼。 听那脚步声停在门前,有人推了一下门。 她头发一炸。 忽想到自己的绣床。 云栖垫脚摸索过去,不顾床下蛛网,从脚踏和床的缝隙中翻了进去。 旧时大户小姐的拔步床,既宽又大。 几乎是一件小厢房。 床底空间宽裕,只是有些灰尘的味道。 云栖捂住痒痒的鼻子,虫一样蠕动到最里边,捂住口鼻再不敢出声。 门前那人推了一下门,没推开。 在门前捣鼓了一下,云栖听得门闩被什么拨弄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心也一突。 幸而还有桌子挡门,拨开门闩后,外门的人推门被桌子顶住。 那人嘿了一声道:“还他娘的顶门?” 说完这话,外边再无声响。 他们走了?还是想办法破门? 云栖精神高度紧张,不由更往床底缩。 她后背贴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本以为是墙壁。 不料,一样东西从后探来。 缓缓搭上了云栖的腰。 苍白的手臂似蛇缠了上来。 云栖耳边随之传出一阵幽怨的曲调。 凉凉的气,呵在云栖的耳后皮肤。 寒栗爬遍全身。 云栖啊的惨叫,四肢并用朝床外爬。 门外的人听见声响,喊道:“云家小姐?” 云栖哪有闲工夫应,费力朝床外爬。 抱住她腰的那只手,力道不小地勒着她。 求生之下,讲究仪态的小姐连蹬带踹。 她一把推开脚踏,半个身子爬出了床底。 双手四处抓,想找到一个借力点。 与此同时,门窗处传来劈砍之声。 却是门外之人,正在砍绢帛糊的窗户。 绿油油的光,透过砍烂的缝隙照入。 添加了犀角粉的蜡烛,发绿。 相比起其他蜡烛,并不算亮,却是这黑暗中的唯一光源。 光照进来的瞬间,云栖只觉得自己腰上的手一松。 她来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奋力前爬。 绿色犀照蜡烛光下,却见一双脚。 黑蓝缎子的下摆,在黑布鞋上两寸晃荡。 云栖整个僵住。 她缓缓抬头,由爬姿,换为坐姿。 眼前立着的‘人’一动不动。 长发覆面,身上穿着青黑色的寿字宽袍。 双手行礼一般拱起,以长长的水袖遮住脸。 水袖间有一条半指宽的缝隙。 弓着腰,一只只有眼白的眼睛,在乱发和水袖的缝隙间窥视着云栖。 绿油油的犀照烛光下,眼白上密布的血丝,格外清晰。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唱戏声飘飘忽忽,断断续续,夹杂着像是卡带一般的沙沙声。 一边唱着,这‘人’压低腰身。 凑近云栖同时,挡脸的水袖缓缓挪开。 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云栖一点也不想瞧见这‘人’水袖下的模样。 但她像是中了木呆药,根本动不了。 更移不开视线——一双惨白的手从云栖脑后探来。 死死掰开云栖的眼皮。 冰凉凉的东西贴在脑后,让她闭不了眼。 连晕倒过去都是奢求。 身为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人’水袖挪开,露出脸的瞬间。 就是她死亡之时。 云栖已经喊不出声,耳边充斥着自己几乎快要跳停的心跳。 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临到此时,她想自己的家,想起爹娘。 一滴眼泪,缓缓滴落。 凑来的人越发靠近。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当着巡夜司的面,想要将人吓死。” “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们?” 说话间,本已碎开的窗户,被人暴力一脚踹开。 接着,一柄雪亮的绣春刀,投了进来。 黑暗中,只见得一道亮影。 这刀势极快极狠,狠狠钉入屋中的木质地板上。 云栖看见自己惊恐的脸,倒映在雪亮刀锋之上。 掰开她双眼的手,像是触到了火,忽地一下缩回黑暗。 而立在眼前的‘人’,一甩水袖,惊叫着想要逃走。 飘忽的唱戏之声,顿时停止。 屋中霎时安静,几道身影从破开的窗户跃入。 抛出手中鸡血绳,将那要逃入黑暗的‘人’团团围住。 犀角蜡烛光焰晃荡。 云栖见一双脚背对自己站着。 靖宁卫官服下摆的云海纹晃荡。 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一把扑上去抱住了这双腿。 第700章 事平 将要溺水之人,眼前一根救命稻草,抓还是不抓? 这个问题无须想。 濒死的恐惧将什么阴谋诡计,都挤出了脑袋。 有热气的人,永远亲切过要索命的诡。 云栖手脚并用,张开双臂,第一次如此虔诚地想要上前去抱人大腿。 赵鲤听得背后风响,微微提起脚,下意识想踹出去。 但念及云栖年纪,和盐水桔梗吃得风拂柳般的瘦弱身子,到底停下动作。 这一犹豫,云栖已经抱住了赵鲤的腿。 “救救我,救救我。” 受过惊吓的人,形象都不会太好。 方才被一双手,从后强行掰开眼睛。 那冰凉手指上的巨大力道,让云栖的眼角红肿,密布血丝。 一番惊吓,更是脸上糊满涕泪。 她抬起脸,哀乞道:“大人,救……” 话只说了一半。 云栖瞧见了赵鲤,绿油油犀照蜡烛光下,满是礞石粉的脸吓人程度,比之方才的索命诡物,差不了太多。 云栖双眼不自觉的往上翻,喉咙里发出浑浊的痰音。 “怎么跟她爹一个德性啊?” 赵鲤不喜欢云栖这个姑娘,倒也不是因为她茶。 而是因为她自私, 庙祝曾对她说过这东西凶险,建议她去禀报巡夜司。 但她偏生选了最危险的路。 明明知道自己招惹了东西,却闭口不谈,试图将风险转嫁给丫鬟婆子。 也不想想云家上下老小几十口人。 有时,惹祸并不是她的过错,但人不能蠢又自私。 想着,赵鲤略挽起了袖子。 “啪!” 像抽云栖这样的人时,赵鲤其实没觉多少快乐。 怕将人脑袋扇飞,她必须极力控制着力道,着实不爽快。 赵鲤努力收着的力道,恰好卡在将云栖从生生吓死的地步拉回,却又不至于抽晕死过去的程度。 云栖耳朵嗡嗡作响,不由用手捂住脸颊。 发懵地看着赵鲤上前。 郑连、魏世、李庆,连着赵鲤,各执一根鸡血绳。 合围成圈。 在赵鲤抽手扇云栖的时候,三人已经很自觉开始干活。 朱砂香灰齐上,缓缓朝着那蓝寿衣的虚耗围拢。 方才以幻想骗人入井,又试图生生吓死云栖的虚耗。 受赵鲤插在屋中的佩刀弑神煞气压制,想逃却又被朱砂鸡血绳赶回。 过长的水袖挡在脸前,衣角轻晃,飘来飘去,却四方受阻。 平心而论,这黑暗中的虚耗,是赵鲤所见最符合‘鬼’这一刻板印象的玩意。 只是,有些弱小。 赵鲤上前来,这蓝衣虚耗便忌惮地飘后一步。 赵鲤这才留意到,它竟不是飘,而是……一种古怪的步子。 衣摆不见晃荡,两只脚飞快的交替挪动。 “是鬼步。” 李庆认了出来,这是北戏戏台上的一种脚步技巧。 对表演者的功力有很高要求。 他稍一解释,赵鲤再看这虚耗时,眼中有了些思索。 眼前这位生前,应当是位名伶。 云栖既是在林山寺一个村子寄宿时惹祸上身,要追究因由,还是得从那个村子下手。 赵鲤道:“先解决了!” 调查之事以后再说,这大景的虚耗她也见着什么样了。 闻言,郑连三人缓缓收拢手中鸡血绳。 有赵鲤佩刀压制,这藏匿黑暗中的虚耗,甚至连反抗也不敢。 赵鲤拔出钉在地面的长刀。 缓步上前,这虚耗终放下遮脸的水袖。 一只眼完好,另一只眼眼窝里却有无数白点,嵌在肌群终蠕动。 再往下…… 便再也没有了。 大过年赵鲤不想再看,长刀挥出。 一坨湿漉漉的发,掉落在地上。 断首嘭地砸出声响,滚了两圈消散成烟。 整个屋中顿时充斥一股腥不腥臭不臭的味道。 这股晦气吸入伤身,郑连立即点起线香挥动。 同时魏世挪开抵门的桌子,众人退出门外。 看云栖还摊在地上,赵鲤良善一些,拽住她的一支胳膊。 将呆呆捂着脸的她,倒拖出屋子,进了院中。 门前正迎上右脸肿如发糕的云主事。 见云栖被赵鲤拖出来,头发披散,云主事心中咯噔一声。 还没哭出声,赵鲤已撒开手:“云主事,你女儿。” 云主事这才借光瞧见,云栖虽狼狈,但还喘着气。 急忙上前去扶:“阿栖。” 先前一通事,说心中没点膈应是不太可能得。 但这毕竟是亲女儿。 他上前去,扶住云栖的肩膀:“糊涂!井里是那邪祟在哄诈于你。” “我如何会舍得将你推入井中。” 再说,将人推入井中这种丧心病狂之事,必遭报应,何来保全家富贵? 也不知女儿究竟是从何处听见这些歪说。 亲眼看着那诡物被赵鲤灭杀,头上落了些雪花的云栖,终于在安全后寻回了脑子。 稍一细想她爹所说的话,又惊又愧,扑进了她爹的怀中。 “爹。” 她这一次放声大哭,倒比从前都要情真意切。 许久,待她情绪稳定。 云主事将她拉起来:“还不谢过赵千户?” 云栖精神萎靡。 经历这些没被吓疯已是不错,听他爹说,上前一步。 “多谢赵千户。” 赵鲤正仰头看皇宫承天门那的花炮。 唔了一声。 云主事也上前一拱手,拜谢赵鲤。 赵鲤掀了掀眼皮,见他们父女两右边都有一个大巴掌印。 云栖面皮嫩,后来居上,脸肿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爹。 连右眼,都肿的张不开。 这边事了,赵鲤几人便要告辞。 云主事哪敢再呆在这黑漆漆的宅子,忙扯了女儿跟着赵鲤她们一块出门去。 看远处花炮烟火好看,赵鲤决定去看看。 她翻身上马,领着郑连三个,四人灰扑扑的朝着承天门去。 云主事立在门前,拽着云栖的腕子。 街上黑漆漆,云栖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他们不敢久呆。 云主事连门也忘记落锁,拽着女儿手腕就想走。 却听街上马蹄得得。 是赵鲤折返回来。 云主事暗道:“莫不是担心他们父女走夜路?” 赵鲤扯住缰绳停下,道:“你们身上也沾着狴犴大人神龛前的香灰,走夜路不用怕。” 他心中一暖,正要道谢。 又听赵鲤道:“掉进井里那盏灯三十六两,狴犴大人香灰折本算二十两,还有我几个弟兄除夕夜辛苦钱。” “你凑凑,记得送到巡夜司班房!” 云主事整个僵住,半晌才点了点头。 原来……还花钱的? 看穿他的想法,赵鲤惊奇道:“去青龙寺或是哪里,一炷香百两。” “怎么?巡夜司打白工啊?” 就是打白工,也是针对百姓是公务。 云家这趟是私活! 赵鲤公私分明得很。 又叮嘱云主事记得送钱,别让她们上门讨债。 她这才满意的一扯缰绳,驾马去看烟花。 只留云主事父女,站在长街上。 第701章 元日 除夕夜,百姓在家中燃籸盆烧爆竹。 宫门前,却是各门都有烟火花炮燃放。 大景的烟火业十分发达,有《墨娥小录》记载各类名目。 什么金盏银台,白牡丹,水瓶花。 在宫门燃放的,是一种架子烟火。 分将各种各样的花炮分组绑在木架上,扎架组合。 在用火药线顺序连接,一点燃可以可以燃烧很久。 甚至能出现花鸟、亭台的图样。 在大景百姓都阖家团圆时,赵鲤这街溜子,领着三个跟班站在了距离宫门最近的望火楼上。 望火楼上值班的潜火卒,不知这几位祖宗灰头土脸来干嘛。 小意讨好的,将他留着宵夜的花生米端来。 赵鲤也不亏了他,大气从袖里摸出荷包,给了他一粒小银瓜子。 沈晏给了她一大荷包金银铸的小瓜子小花生。 让她过年零花。 但赵鲤抠搜惯了,除了给几个小动物一些压岁钱,旁地她还是舍不得往外拿。 一粒银瓜子,已经是赵千户今日格外慷慨。 意外得了一粒银瓜子,值夜的潜火卒开心离开。 几人便站在望火楼撞钟的栏杆边看烟花。 郑连和李庆瞧着这些架子烟花倒是平常,但魏世第一遭来盛京。 觉着稀奇,傻乎乎地仰头看。 郑连看他那样,打趣道:“想看啊,年初三你可申请入宫做大汉将军,届时全天看个够。” 魏世抽空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傻呢?” 大汉将军,又叫明甲将军。 编属靖宁卫。 听着名头好听,其实是谁也不愿干的苦累活。 顶着大汉将军的名头,实为殿庭卫士。 手持金瓜锤,一身重甲。 站定一处,就绝对不允许动弹。 不可斜视,不可私语说话。 值守殿前,有时一站就是三四个时辰。 便是咳嗽,也得忍住,寻个最佳时机再小声咳。 看似离陛下近,其实就是个木头桩子,殿上一件摆设。 尤其今上死宅修仙,大汉将军更是摆设中的摆设。 在宫外威风凛凛的靖宁卫,作大汉将军入宫戍守,就成了最苦逼的差事。 连靖宁卫养象所,伺候依仗队大象的,都比大汉将军抬得起头。 养象所,好歹还能从大象嘴里薅点饲料回家喂羊。 大汉将军是马上都沾不到,有事还被达官贵人们刁难。 因而大汉将军都是抽签手臭的倒霉蛋。 魏世虽不在盛京,但这些弯绕他还是懂的。 毫不客气啐了郑连一口,便又去看烟花。 嘴里还道:“明年,明年咱成家了,定想办法带娘子来看。” 他对着漫天烟火,许下愿望。 李庆却咳嗽着笑道:“你这般说法,来年真能娶上娘子?” 魏世意识到什么,忙呸呸两声,默念道:“姻缘不顺,明年孤寡!” 郑连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带我和李庆一个!” 魏世虽瞧不起他,但还是闭眼念叨了几句。 三个单身狗趴在栏杆上,碎嘴子聊天时。 赵鲤早攀着望火楼钟楼延伸出去的尖角,爬到了楼顶。 坐在瓦上,摸出揣着怀里一块小铜镜。 镜中紫雾翻滚,片刻后,沈晏的身影浮现出来。 “嘭——” 天边正好炸开一朵喜鹊烟花。 似凤惊掠,天花漫散。 沈晏呆了一下,随后含笑道:“去看烟花了?” “嗯!”赵鲤坐在楼顶望着他笑。 他虽在船上,但一直没睡。 等着赵鲤何时想起他。 若是仔细看,还能瞧见他特意换了身衣裳。 笑意在看见赵鲤脸上礞石灰时,顿了片刻。 现在说什么,都过于扫兴。 沈晏视线只在赵鲤灰扑扑的脸上停了一下便移开,没问她又去哪里皮,除夕也不安分。 赵鲤将小铜镜放在身侧的瓦上。 远瞧着,就好似沈晏与她并排坐着。 大景时代的烟花热闹。 但论及场面远不如后世。 不过赵鲤看得很开心。 她还小时,父母便在一次任务中世。 每年过年,都在灵能局的训练处过。 身边也有过命的同伴,也有长辈。 但今年有些不一样的滋味。 “沈大人!” 赵鲤指着一团炸开的烟火,叫沈晏看。 一扭头,却直直对上沈晏的双眼。 有赵鲤在时,这人哪还看那些什么劳什子烟花。 赵鲤抿唇垂下头去。 虚虚靠着沈晏的影子,赵鲤耳边听他道:“新年快乐。” 赵鲤脸上满是笑意,亦答道:“新年快乐。” …… 除夕便这样过去。 赵鲤四人应是在外浪荡到了元日早晨。 照着习俗,元日早上,要吃饺饵或者汤团。 她们四个灰头土脸,但兴致勃勃的回去。 正好赶上早饭。 镇抚司中,热火朝天煮汤团。 自打今日开始,一切事宜都要停摆。 就算是宫中朝拜,也需等到长至、圣旦。 该走亲戚的走亲戚。 家中当家的,大早要起来蒸糕饼,还礼来拜年的人。 大景官场,年初一时主人并不在家,只在门房留下白纸簿和笔砚。 来拜年的,自留名留礼。 赵鲤也是官身,但她不必操心这些。 沈府一大早就送来了两车回礼的各色点心。 沈之行不在家,赵鲤自去睡了会大头觉,下午才提着礼物,溜达去韩音,卢照,以及还没回京的鲁建兴家。 转了一圈挨家留下大名拜了年,赵鲤回到镇抚司,帮着准备‘烧阡张’之仪。 三牲熟食,细细剪成阡张的草纸,供奉狴犴香案前。 狴犴神龛前的供桌,今日加长加宽。 上满贡品摞成塔尖。 赵鲤上前焚香,照例得了一个供果。 正开心的啃着苹果,突听一阵脚步声。 “赵千户!” 第702章 夺子 “赵千户!” 来人脚步匆匆,声音也有些急促。 赵鲤一口苹果哽在喉咙,一时咽不下去。 又来了! 上辈子那种逢年过节,稍喘口气,吃的刚放进嘴里就来事的状况又来了! 深吸一口气,赵鲤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将火气撒向别人。 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 赵鲤咽下嘴里苹果的时间,收拾好了情绪,抬头看向大步走进来的那个校尉。 这校尉被安排年节在巡夜司班房值班。 年节值班人选由抽签决定,这个小倒霉蛋硬生生抽中了红头签。 抽中时,险些哭出声。 他才守了六个月的旱厕回到镇抚司——就是丢了五通神眼睛那个旱厕。 大抵人都被臭气腌入味,因此抽签手气绝差。 旁人休假,他值班。 “赵千户,有百姓前来报诡案。” 倒霉校尉一拱手,说话倒是利索。 “走吧!” 听闻有诡案,赵鲤并不耽搁抬脚便走。 巡夜司目前接案子,还是靠五城兵马司上报。 寻常人在镇抚司门前三尺,都要绕着走,生怕惹上煞气。 不畏惧靖宁卫招牌,敢找上门来的必是要命的急事。 果然,赵鲤还没踏进巡夜司班房大门,就听见里边说话声。 一个妇人呜呜地哭,哀极悲极。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压着声音劝道:“小声点!”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元日上门已很麻烦人家,莫要冲撞了贵人。” 男人的劝说起了些效用,女人强忍哭声,只在喉中呜咽两声。 赵鲤踏进门,便见一对年轻夫妻立在班房中。 穿着不算好。 不是盛京居民,赵鲤瞧见他们衣摆都被黑泥雪水弄湿了一大截。 应当是很早起来,从城外入城。 事实也与赵鲤猜测差不多。 见赵鲤进来,夫妻两齐齐一抖。 和大景普通百姓一样,他们显然也十分畏惧靖宁卫。 两人都瑟瑟发抖,女人依偎在男人身边。 方才还呵斥妻子的男人,并不因赵鲤年纪长相有什么轻视。 相反,瞧见赵鲤他长舒一口气。 接着扎扎实实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赵千户!求您救救我闺女。” “起吧,别客套了!”赵鲤直接道,“坐下说事。” 值班的校尉搬来了凳子,这对夫妻哪敢坐实,屁股只挨了凳子的边。 男人舔了舔嘴唇,紧张得嗓子痒痒,咳嗽两声方才道出他们遭遇的事情。 这男人叫何方,妻子乔芸,家中有一子一女。 长子已经六岁,幺女却才两个月,还在襁褓之中。 二十八那日,何家喜气洋洋忙着扫洒,挂桃符,蒸面点。 还在襁褓中的幺女,便放在炕上。 给了一根糖条,叫六岁的儿子在旁边看着妹妹。 这并不少见,贫家的孩子懂事早,长姐长兄临时帮着看孩子并不是稀罕事。 但那日,便出了事。 何方顶着雪在院里收拾柴火,乔芸则是跟婆母一块在灶上忙碌。 大家都欢欢喜喜时,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紧接着,传来长子凄厉的哭声:“妹妹!” 起初大人们以为是孩子掉下炕床。 何方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而是大声呼唤厨房的妻子去查看。 乔芸哪用他喊,早随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和心疼大孙子的婆母过去查看。 穿过堂屋,便见挡门的蓝花布帘子被风吹拂。 两人并未多想,一前一后快步走去。 撩开帘子,婆媳俩迎来满头风雪。 大的男孩趴在炕床上,手向前伸,一边哭喊一边指着窗户。 而原本白棉纸糊得严实的窗户,不知被什么暴力破开一个大洞。 碎木碎纸,洒满炕床。 本好生摆在炕床上的女婴襁褓,不见踪影。 窗上大洞,一看就非正常人类所为。 风雪灌进屋中。 婆媳两第一时间想到是,恶虎或是熊罴下山。 两人腿软着往下坐。 乔芸的婆婆捂着胸口,当场便喘不上气。 何方听得婆媳俩的大呼小叫,疾步进来。 看见窗上大洞,心中也是一凉。 这时六岁的大儿子,炕床上爬起,举着手里攥着的一根黑色羽毛,哭道:“怪鸟,抢走妹妹。” 乔芸哄儿子时,给了他一根糖条,叫他保护妹妹。 那不明怪鸟冲破窗户抱起襁褓时,小小的男孩颇有勇气,上前护着妹妹。 从鸟翅膀上拽下一根手掌长短的黑色羽毛。 那怪鸟回首,望了男孩一眼,竟也不曾伤他,径自振翅飞入风雪之中。 何方说着,将一根黑色长羽双手捧到了赵鲤面前。 赵鲤开心眼稍一探查,只见这根黑羽上覆着一层晦气。 确定了是异常生物所为,赵鲤皱眉:“为何二十八丢的孩子,今天才来?” 赵鲤看见这羽毛,已对这怪鸟隐隐有了猜测。 如真是她所知道的那个东西,它抢夺孩子,并不是捕食行为。 但这并代表孩子能在这冰天雪地的时节安然无恙。 赵鲤不由有些生气,责问同时站起身来,准备去后边班房取大氅佩刀和革囊。 何方却只红了眼圈道:“若不是没办法,哪敢大过年的劳烦各位大人。” 他这也是实话,寻常百姓绝不愿和公门打交道,更何况大过年的上门寻靖宁卫! 村中老人道是闹妖,他们当日便上了村旁林山寺向里边的高僧求助。 奈何,高僧算卦宽慰人还算拿手,闹妖? 胡子白了一大把,走路都腿颤的主持能拿妖怎么办? 幸而,有一个年轻和尚给他们夫妻俩指了明路——盛京巡夜司有位女千户是位断案如神的好官。 何方夫妻原本不信,但这和尚道出了自己的经历。 他怀胎八月的妻子被白莲教拐走残害,他眼瞎心瞎,听信恶人谣言连找也没去找过。 后来是靖宁卫的大官,破获此案,救了很多孩子,严惩凶徒,还了妻儿安宁。 妻儿生前惨不忍言的经历,叫这年轻和尚夜夜梦魇。 一次寻死被林山寺的主持所救,索性便剃度出家,在林山寺当了和尚。 听那年轻和尚说得言之凿凿,何方夫妻便去打听。 因隆庆帝的旨意,灵气复苏之事官面上尚未公开。 但人过留影,巡夜司办下的案子两人打听到不少。 挣扎了两日,终在今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寻上门来。 第703章 姑获 何方夫妻口中的和尚,赵鲤大抵猜出了身份。 她没办过几桩跟白莲教有关的案子。 被白莲教制成母子煞的那对可怜母子,也只有一对。 那和尚应该就是陈家二郎。 当时案件了结,赵鲤将那对母子焚烧后的骨灰送还陈家二郎。 念及陈家二郎不负责任,只顾自己脸面,听信谗言对妻子没有半点信任的模样。 赵鲤叫郑连送还骨灰时,将母子俩的经历原原本本说出。 赵鲤当时并没安好心,就是想让这男人知道,他在猜忌觉得丢人不去寻找时,自己的妻子孩子经历了什么。 赵鲤就是要他堵心,后半辈子睡不踏实。 没有想到,这人去寻死,后来还做了和尚。 赵鲤心中想着,动作不慢。 取了御寒的大氅,腰牌并着佩刀革囊。 想着此次任务目标长了翅膀,赵鲤特意去经历司,领了一把小手弩一匣箭矢。 一切准备停当,赵鲤进了后院。 人一个都没带,但将还在宿醉睡觉的沈小花和沈白提溜了起来。 还在靖宁卫食堂找到了蹲守的沈黑。 掉在地上的,都是小狗的。 这条规则沈黑明白得很,摇着尾巴蹲坐在食堂等天上掉肉肉。 赵鲤给它脖子上套了条草绳,强行揪着顶瓜皮拖走。 临去前,赵鲤在灶上顺了几个包子。 叮嘱值班校尉,好生留守。 赵鲤套了马出去时,何方两口子已站在镇抚司侧门。 看他俩这样,赵鲤向他们讨了住址,对他们道:“你们在后边慢慢来,我先赶去。” 她说话时,马背上热热闹闹。 阿白藏在她的大氅里瞧不出来,但马鞍后边蹲坐着一脸死相的独眼狸花猫。 马鞍前边则是趴着一只瞧着肥得吓人的黑犬。 夫妻俩看着奇怪,却不敢质疑。 赵鲤这风风火火的,不正说明人家急迫救人的心吗? 乔芸眼泪浅,跪在门前便给赵鲤磕了个头:“多谢大人。” 赵鲤扯了缰绳,走马避开:“先救人再说吧!我走了!” 才两个月大的孩子何等脆弱,每耽搁一秒都是危险。 今天元日,路上行人多,抢得一秒算一秒。 赵鲤靴跟一踢马腹,朝着城门而去。 临去前还提醒道:“沈小花,你坐稳了,摔下去一身泥你就自己下地跑。” 蹲坐在马屁股的独眼狸花猫,顿时摆了摆头,用爪子扶住高桥马鞍的翘起。 盛京今日果然人多。 幸而赵鲤身上千户黑虎大氅威慑力足,行人识趣避开。 破坏了别人新年好心情,赵鲤也只得内心道一句对不住。 待出了城门,赵鲤靴跟一踢马腹,登时在官道上奔驰起来。 何方家居住的村子并不算远。 赵鲤纵马踏雪,一个时辰就赶到。 在官道旁见到一座驿馆,据何方说,从这驿馆后小道下去,不一会就到了他们住的村子。 进村时,已快傍晚。 换做寻常时间,元日肯定是村中孩子最开心的时候。 有吃有玩,定然是满村乱窜。 但或许是受何家丢孩子闹妖影响,这村里别说孩子,就是一个人也没有。 倒有些人,听见马蹄声,偷偷藏在窗后看,视线落到赵鲤身上。 赵鲤不管,径直去了何方家。 何方家好认。 村里家家挂春联桃符,只他家丢了孩子,无心过年,门前干干净净。 下马叩门,没多时便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开门。 哭得双眼红肿的妇人,看见赵鲤下意识想关门。 赵鲤一把按住门板,说明来意。 这妇人这才十分畏惧地迎赵鲤进去。 赵鲤左手提着沈黑,右手提着沈小花,袖里还藏着沈白。 三个小动物昨夜除夕,吃好喝好,今日宿醉没精打采。 在马上晃得晕晕乎乎。 赵鲤不得不提着它们摇了两下:“打起精神,办正事!” 赵鲤不信,还有这三个小家伙找不出的妖诡。 进了门去,赵鲤本想见见何方的大儿子,再问些问题。 不料却被告知,大儿子被送回了乔芸娘家。 这倒也是,才闹妖发生了孩童抢夺案,何家也不至于心大到让孩子跟一个中年妇人一块留在家中。 赵鲤进屋,看了看案发现场。 被撞破的窗户,有热心邻居村民帮着修好了。 上边横七竖八钉着木条。 看着确实洞不小。 赵鲤又问了窗户棉纸和木头碎片,是朝外掉落还是朝里掉落。 确定那妖诡是从窗外破入屋内,碎片才掉在屋中。 她这才走到外院。 方才进来时,她就瞧见了何家的晾衣架子。 上边还晾晒着几件冻得硬邦邦的衣裳。 见赵鲤看那里,何方的母亲怯怯道歉道:“对不住赵大人,这是年前洗晒的衣裳,那几日出了太阳,后来出事忘了收。” 言罢,她欲要上前。 却被赵鲤拦住:“别动,等我看看。” 赵鲤上前查探,尤其两件小衣裳和襁褓被面。 翻到一处时,她瞧见一件婴儿衣衫上,有一个黄豆大的酱色黑点。 若是不仔细看,说不得当做衣裳没洗干净,甩上去的泥点子。 但赵鲤却是心中一定:“果然是姑获鸟!” 姑获鸟,传说中因难产死去的妇人所化。 会盗窃他人的孩子。 如果幼儿的衣服晾在外面,被它点血做标记,这个幼儿便会被夺走。 所以人们又称它为鬼鸟。 因而孩童的衣衫不敢晾在外。 何方夫妻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也没有防备。 趁着有太阳将衣衫晾晒在外。 姑获鸟在传说中是难产妇人死后所化,因此它并不会吃掉夺走的孩子。 但这并不会出现什么温情脉脉的故事。 不吃,不代表孩子没事。 诡物无心,它有母爱,但智商不足以支撑它妥善地养活一个孩子。 稚嫩脆弱的婴孩常被养死。 将抢来的孩子养死后,又去夺取下一个。 此处出了这样的妖诡,危险的并不止何方的女儿。 在何方女儿不幸夭折后,姑获鸟巢穴周围都是它盗子的猎场。 第704章 巢穴 赵鲤做事从来利索。 锁定目标是姑获鸟后,便将身边带着的三个小动物放出。 盛京郊外山村,还覆盖着白雪,单纯凭借气味追踪,难度很大。 因此赵鲤才将三个小家伙一次性带来。 沈黑负责嗅气味,沈白能感知阴晦之气。 沈小花更不必说,给画皮做小坏蛋跟班时,若无它踩点寻人,那些拖欠皮子的人,哪能如此精准找到。 赵鲤将姑获鸟滴血标记的那件小衣裳取下。 剪下上边的血点,浸泡在水中。 在取白棉布浸泡,给三个小东西闻嗅。 沈白沈小花都十分敬业。 只有沈黑,吃得胖墩墩的没干过正经活,闻一下打个喷嚏,只知扭头寻何方娘亲要馍馍吃。 后被沈小花骑在背上,对着狗头连环巴掌才扇乖。 接着三小只出门寻找姑获鸟踪迹。 赵鲤则是叫来村长。 她做事能稳就稳,先通知村长,家中有孩童的,立即检查是否有晾晒在外的衣物。 若有,无需检查是否被姑获鸟标记,一律热水加酒浸泡以防万一。 村中年节闹妖,村长本愁得掉头发,赵鲤的到来就像是一根定海针。 让村长都找到了主心骨。 忙不迭招来青壮,在村中喊话。 听闻是巡夜司大官的命令,便是村中最刁蛮的妇人,最铁嘴死犟的男人,也乖乖照办。 依赵鲤的命令,村长还叫几个腿脚利索的去通报五城兵马司和周边村落。 若是赵鲤没能寻到、击杀那只窃子的姑获鸟,也可保证暂时不会出现受害孩童。 交代完这一环,赵鲤开始准备入山的行李。 幸而上一次入山就在几天前,赵鲤大概知道带些什么。 铺在地上防潮隔雪的油毡毯,夜宿保暖的皮料,绳索,一囊火油…… 最重要的是一大包盐。 这些东西都是村里东一家西一家凑的。 等到赵鲤将这些东西全打包,试着背在背上时。 赵鲤骑来的是北地大马,入山林实在不方便。 牵了头小毛驴的村长进来瞧见,失手将牲口绳子掉在了地上。 “赵千户?” 村长说话声音都变调,忍不住上前来接。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因为赵鲤这小身板,背着硕大的行李看着就吓人。 “没事,不重!”赵鲤抖了一下肩上的东西。 村长心说,这就不该是重不重的问题。 村里的驴,背这些玩意都要哼哼两声! 村中看了看赵鲤,又看了看手牵着的小毛驴。 “赵千户,让这驴背吧!”村长看着焦心得很,“实在不行,进了林子还能当口肉吃。” 村长背后的小毛驴扬蹄欲踹。 赵鲤瞄了两眼长耳朵的小毛驴,觉得村长说得蛮有道理。 硬拖着小毛驴,将行李绑上。 满院都是毛驴啊昂啊昂的凄惨叫声中,门外忽然传来两声犬吠。 却见肥壮的沈黑,背上蹲着沈小花,沈白盘在沈小花脖子上。 远远地奔来,沈黑的叫声好似警报。 赵鲤知道它们有了发现。 “走了!” 赵鲤招呼一声,手中拽着缰绳。 村长带来的小毛驴十分通人性,四蹄焊在地上就是不迈步。 被赵鲤蛮力拽得,蹄子在地上犁出两条印。 还是沈白乖觉,白线一般凌空跃来,往这驴脖子上一盘。 尾巴尖往左敲,驴往左,尾巴尖往右,敲驴往右。 倒是比老车把式还赶得好。 赵鲤赞许的摸了摸阿白的小脑袋。 村长并一些村民,立在村口,目送赵鲤进山。 一切落入他们的眼睛,许久,村长嘿了一声:“巡夜司,果真有神人!” 左右村民闻言,立时赞同无比。 远处,村民们心生敬佩的赵鲤,正在山中跋涉。 山林中几乎到大腿的雪,并不那么好走。 沈黑和沈小花在前领路。 板凳小狗生得敦实,趟出一条道路。 沈白便赶着驴在后头。 等它们走过,正好有一条可供赵鲤行走的窄路。 初时还好,深入山林后,天渐渐黑下。 风雪夜越来越大。 赵鲤点起火把,继续前行。 照着鸟类筑巢的习惯,姑获鸟这类妖诡也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赵鲤一行沿着山脊向上攀爬。 山逐渐陡峭,雪吹拂过耳边,只听见雪簌簌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走了一段,沈黑明显精神萎靡。 它幼年在犬市受了些苦,但幸运小狗随后被张妈妈买下,交到了赵鲤手里。 到了镇抚司,好吃好喝,没再受过罪。 现在吐着舌头,呼哧喘气。 奈何头顶蹲坐着一只坏蛋狸花猫。 想要犯懒就会被扇。 赵鲤见状,叫住了沈小花:“先休息吧!” “吃点东西。” 她可不吃忍一宿,但几个小东西要吃。 寻了一处避风处,赵鲤将火把插在地面。 掏出带着的肉干和鸡蛋。 沈黑立刻流着哈喇子凑上来。 赵鲤将肉干给它和沈小花分了,又给了阿白一个鸡蛋。 看那驴可怜巴巴在一边,正想扒开雪去给它拔点草。 却见着驴忽然双耳支棱,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风雪中,什么东西拍打着羽翼穿过雪幕。 赵鲤一把掐住沈黑的嘴,防止它叫出声。 沈小花望着天空,耳朵转动,牙齿碰撞发出一串咔咔声。 假想撕裂猎物喉咙。 沈白支起身子,将头转向了一个方向。 赵鲤闭目倾听,辨别方向。 终于她张开眼睛,站起身来。 她弯腰去解开腿上绑着的,防湿的皮子。 这些皮子太臃肿,行动时会很妨碍活动。 解了皮子,赵鲤检查身上的装备。 …… 姑获鸟的巢穴,在一处峭壁中间。 赵鲤顶着雪白的兔裘,从雪地中潜行过去时,正好可以看见一只黑色怪鸟收拢翅膀进入巢穴。 它的爪上还抓着一头活着的羊,瞧着是家养的,不知是从何处偷来。 赵鲤估量了一下这洞的位置,垂头调整了一下手上的手套。 沈黑这体型,指望不上。 便让它在远处林中看守小毛驴。 沈小花叼着绳子的一段,脖子上盘着沈白。 四爪爪尖弹出,在带着冰凌的峭壁上攀爬。 赵鲤跟随其后,跃起,攀上了一块凸出的岩石。 第705章 救回 夜间攀爬,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更不必说夜间风雪越来越大。 赵鲤整个人被风雪吹得像是一个大号糯米糍。 山崖陡峭,覆盖着一层冰霜。 赵鲤全靠指节力量抓住突出的石块。 天上飘下的雪越来越大,赵鲤脸上睫毛上覆盖了一层碎雪。 便是服用过夜视秘药的眼睛,视线也变得模糊,她不得停下以手肘擦拭眼睛上的雪块。 每一次呼吸,都呼出一大团白雾,将赵鲤整个笼罩其中。 爬至三分之一时,头上垂下一根绳索。 却是率先抵达的沈小花,将咬着的绳子绑在了一处岩石上。 它的爪子不方便,耽搁了些时间。 赵鲤抓住绳子,在手腕绕了一圈,拽了两下,确认牢固后。 便手拽绳子,双腿蹬在岩壁上,向上攀爬。 如此,她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有余。 眼见将要接近那个洞穴时,赵鲤突然踩到一样东西。 她起初只以为是一截在雪中冻硬的树枝,不料这‘树枝’沙沙展开。 露出无数只虫足和钳状毒牙。 约有人手臂长的蜈蚣,反嘴咬来。 赵鲤在异动瞬间察觉不对,当即足尖一点,向外荡开,避让这蜈蚣的毒牙。 风雪中,紧绷的绳索摩擦在岩石上,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赵鲤一凛,再顾不得隐蔽,扬声喊道:“阿白,上!” 方才那绳子的声音,必然惊扰巢穴中的姑获鸟。 现在逼得无奈只好变换计划。 赵鲤的话音,被风雪吹散。 她不知上面的情况,双手攀着绳索,腰腹用力,以更大的力量荡回山崖。 服用夜视秘药后,视力极佳的赵鲤,靴跟正好碾在那粗壮的蜈蚣上。 她何等力量,那蜈蚣登时半截身子噗嗤爆出一股子浆液,碾成了泥,粘在山石上。 赵鲤双手抓住一块石头,仰头看上方。 却听见沈小花如壮汉嘶吼般的叫声。 如赵鲤预料,那姑获鸟果然受惊欲逃。 上半身如人,只生着鸟喙鸟翅和巨大怪爪。 两人高的怪鸟骨瘦嶙峋,腹部奇大。 似人类的两只手臂,环抱着一个花布襁褓。 襁褓悄无声息,不知其中婴孩状况。 姑获鸟察觉外敌,第一时间想带着‘孩子’逃离,只是刚出洞口。 挂在洞口上方岩石的沈白,便曲起尾巴,弹簧一般弹射而出。 沈白是沈晏教导时间最长的,数次奇袭立下大功。 这一次也不例外。 小白蛇弹射而出,咬穿生铁的小牙在姑获鸟手臂上,狠咬了一口。 吃痛的姑获鸟,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它抬臂甩开沈白。 漫天飞雪中,人形巨鸟展开双翼,乌黑的羽毛纷扬落下。 它振翅欲飞,却发出一声惨绝的叫。 被阿白咬出的两个细细牙洞,黑斑急速扩散开来。 眨眼间,姑获鸟的手臂都黑透。 它似人的脸上,露出怨毒神色,尖尖的鸟喙朝着沈白啄出。 半道却听一声猫叫,鸟喙被一只猫爪拍开。 小山竹似的猫爪张开,尖而弯曲的指甲在姑获鸟脸上留下几道鲜血淋漓的纹路。 眼睛腾腾冒出鲜血,一边眼睛再也瞧不见的姑获鸟爪子一蹬,从洞口跃出。 它见不敌,想要逃走。 奈何,沈白的毒液实在可怖。 姑获鸟在空中先是一坠,随后才调整姿势,缓慢飞起。 但毒液可怕的黑斑,还在它身躯上蔓延。 大把大把的鸟羽脱落,随着峭壁风雪漫卷。 姑获鸟单臂抱着襁褓,还欲往前飞。 沈小花蹲坐洞口,发出小猫碰见鸟类时独有的咔咔声。 只听嗖嗖两声,三道银线急射而来。 却是赵鲤取下后腰挂着的手弩,弓矢上弦,叩指激发。 靖宁卫制式手弩,箭射肉体上便是一个血洞。 更不必说上边涂了朱砂。 三只箭矢全中,半空中的姑获鸟发出类人的哀鸣,直直往下坠落。 赵鲤看准时机,抓着绳索,双足一蹬。 与坠落的姑获鸟擦身而过瞬间,探出空闲那只手,抓住了姑获鸟怀中抱着的襁褓。 她本以为能趁势夺回襁褓,不料手下一沉。 却是那只姑获鸟,濒死也不愿松开抓着襁褓的手。 一时间僵持。 在风中荡来荡去的绳索,发出尖锐的吱嘎声。 连绑着绳子的岩石都松动了几分。 赵鲤一手拽绳,一手拽住襁褓。 全以臂力支撑着她、襁褓、姑获鸟的身躯。 赵鲤自己并不觉多么吃力,只是从村中征用的麻绳,包括绑绳的岩石怕是受不住。 崖上,沈小花和沈白探出半截身子看。 只见赵鲤和那只姑获鸟僵持不下。 双方都不肯撒手。 赵鲤咬牙,想将襁褓连同姑获鸟一起拽上来时。 刺啦—— 襁褓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清脆。 农家自己织布缝制的小包被,显然撑不住双方的撕扯。 赵鲤正待用劲。 她看见了下方单臂抓住襁褓的姑获鸟。 这怪鸟半边身子都黑了,黑斑蔓延到类人的脸上。 一滴,两滴…… 眼泪从它的眼中淌出。 哭泣的姑获鸟,绝望看着赵鲤。 又转移视线,看了看快要撕裂的襁褓。 最终,她松开了手。 庞然身躯,伴随着因毒液大量脱落的黑羽一道,坠入了山崖之下。 片刻后,听得一声闷响。 赵鲤保持着拽襁褓的姿势,心中有些闷闷的。 她呼出一团白气。 收回手臂,将襁褓稳稳抱入怀中。 感觉襁褓的重量,和襁褓里的孩子。 赵鲤立即荡回山崖,站稳后查看。 撩开盖着的襁褓。 赵鲤看见一张婴儿青白的脸,嘴边满是血渍。 这血血渍还很新鲜,散发羊血的腥膻味。 赵鲤急用手探了一下婴孩的鼻息,幸而虽微弱,却还有浅浅的呼吸。 赵鲤又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触手冰凉。 赵鲤正要裹紧孩子的襁褓,却见孩子的嘴角除了羊血还有东西。 一只细细的昆虫脚,伸出婴孩的嘴角。 赵鲤捏了孩子的双颊查看,见里面满当当塞了一团捣碎的虫子。 这些用石头磨碎的虫是姑获鸟的喂食。 将婴孩嘴巴堵得满满,故而一直未听孩子啼哭。 赵鲤也顾不得其他,擦了擦手,用食指将这些碎虫掏出。 全掏干净,才见襁褓中的孩子动了动嘴,发出一声极细的哭。 第706章 救治 呼—— 铜火折子在寒风中燃起一丝火苗,赵鲤小心将召唤小信使的灯笼点燃。 不大一会,随身带着的小铜镜发出指甲抓过的刺啦声。 依旧是一身红,但换了兔耳帽的小信使从铜镜中钻出。 它的双爪捧着一条背孩子的背带,神情严肃。 “交给你了!” 赵鲤摸了摸它的脑袋,小信使立刻坚定点了点头。 雪地中,小毛驴、胖墩墩的肥小狗和毛茸茸的狸花猫,围成一个小小的城。 挡住风雪同时,将蓝布襁褓中的婴孩好生保护起来。 在三个小暖炉的作用下,襁褓中的婴孩不至于立刻失温死去。 赵鲤去抱起蓝布襁褓,襁褓散开一些,里边满是恶臭。 姑获鸟很爱孩子,但这种爱对于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孩来说,有些难以承受。 缺少食物,并且拉撒都在襁褓中捂着,从二十八到今日,这个婴孩已经十分危险。 赵鲤的救援计划,本就不打算带她穿越雪林。 而是交给小信使,直接送回镇抚司救治。 镇抚司中,有万嬷嬷,有被抓来上班的张太医和陈大夫。 有热水,有暖和的小被子,有产奶的山羊。 剩下的便看这孩子的运气。 小信使只能携带它能拿得动的东西,穿梭跳跃。 婴孩带襁褓约有十二斤左右,对小信使而言,算是一个小小的挑战。 不过它认真又负责,来时还带上了背孩子的背带。 赵鲤将襁褓绑缚在小信使身前。 只有赵鲤大腿高的小信使,背着襁褓,细树枝似的腿颤颤巍巍。 如旧社会可怜童工,赵鲤忍不住想扶住它。 但小信使摇了摇头,没有眼皮的双眼水汪汪,看了赵鲤一眼,信念感满满。 它抱着散发恶臭的襁褓,一头扎进了巴掌大的铜镜之中。 小信使是魇类,独自穿梭在真实与幻境,或是在人们的梦境中奔跑时,自由自在十分安全。 但携带一个活体婴孩,还是头一遭。 赵鲤又怎么能不担心。 沈小花和沈白显然也是,两个都在旁边围看。 沈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被沈小花打服了,便跟着探出狗头。 一旁的小毛驴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雪地里,赵鲤跟着这些小动物蹲成一个小圈,都眼巴巴看着中间的铜镜。 终于,在赵鲤第三次将落雪从镜面拂开时,铜镜刺啦作响。 万嬷嬷的脸出现在镜中:“阿鲤小姐放心吧,孩子接到了。” 万嬷嬷还不太适应这种通话形式,她侧了侧身子露出后边的场景。 小榻上襁褓打开,张太医和陈大夫正一人一只手在给婴孩号脉。 旁边暖融融的小炉子上,温着什么。 万嬷嬷道:“这是在京中寻到的人乳,这边我自会安排,您……” 她看了看赵鲤这边漫天纷扬的雪花,和冻得挂鼻涕的沈黑不放心道:“您在林子里要小心。” 铜镜光芒暗下。 赵鲤并着几个小动物都松了口气。 赵鲤挨个揉了揉它们的脑袋:“干得好!” 只是轮到那头小毛驴时,小驴不知是怕还是拽,一仰头避开。 赵鲤也不恼,起身搭建临时的庇护所。 她不打算冒雪出山,姑获鸟的尸体还在山崖下,需得处置。 还有姑获鸟的巢穴。 方才送走的婴孩不一定是第一个受害者。 总要进去探查一番。 一生无望的寻找或是猜忌,都是人生至苦磨难。 若有其他受害的婴孩,得寻到遗骸襁褓,叫他们爹娘知道个结果。 赵鲤来都来了,做点善事不费什么劲。 搭建庇护所,是给小动物取暖用。 赵鲤抽刀,砍伐了一棵树。 大树带着积雪倒下后,树干树枝与山坳之间,形成了一个避风的夹角。 再扯出挡雪防水的苫布遮盖夹角上方,一个无风的简易庇护所便做好了。 接着,清雪,燃起篝火。 几个小动物立刻围拢到了火边。 赵鲤留下些食物,便带着佩刀出发。 刚踏出庇护所,只听沙沙踩雪声,却是沈小花带着沈白一块跟了出来。 沈小花别扭地歪着脑袋,就是不看人。 赵鲤一看就知道,这猫的傲娇病又犯了。 也不刺激它,只是道:“阿白留下看家。” 天太冷,阿白不必遭这个罪,倒不如在这暖和,看着没开灵智的沈黑和毛驴,免得它们乱跑。 待安排完毕,赵鲤领着沈小花重新回到那处山崖。 崖下,姑获鸟的尸体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雪,只隐约看得见一个轮廓。 赵鲤绕开那具尸身,走到崖壁前。 之前借力的绳索还在,赵鲤攀着绳索向上攀爬。 这一次中途再没有出什么意外。 她顺利进到了姑获鸟的巢穴中。 巢穴洞口,岩石挂着冰凌。 有沈小花先行打探,洞中空气没有什么问题。 幽深洞穴,走了两步便觉得没有那么冷。 只是洞中气味实在可怖。 粪便、血腥,还有……腐臭。 赵鲤服用过夜视秘药,又沿着潮湿的甬道前行几步,进到一个更加暖和的空洞。 洞中,一侧是一堆腐烂的动物尸骸。 有些被撕咬了一半,有些还完好。 最顶端,是一只喉咙豁开的山羊。 尸骸腐烂的温度,让相对密闭的空洞温度较高。 这也是姑获鸟夺来的婴孩,能存活几日的关键之一。 还有一些烂树叶和虫。 显然,为了喂养‘孩子’姑获鸟做过很多尝试。 在这些食物旁边,赵鲤看见了几个泥土拢成的小窝——如摇篮。 大致一数,有四个。 赵鲤缓步走过去,看见一些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 除了最后一个泥窝空着。 前面三个,都躺着襁褓或是孩童。 第一个泥窝中,蜷缩着一具腹部发胀的腐烂童尸,已经辨不出性别。 只见戴着一个银质长命锁项圈。 嘴里还塞着姑获鸟喂给他的食物。 赵鲤呼出一口胸中浊气,又移步看,剩下两个泥窝大差不差都是差不多状况。 赵鲤戴上后腰掖着的鹿皮手套,蹲下探查。 沈小花抬爪捂着鼻,蹲坐在后。 虽一脸嫌弃,还是帮着赵鲤警戒。 检查过程,自不必赘述。 赵鲤最终确定了三个孩童尸骸的状况。 第707章 牵扯 照着腐烂程度,三个孩童中死亡时间最早的是戴着长命锁的男孩。 这孩子挂着的银项圈分量不轻,家境应该不差。 但孩子四肢蜷缩,极瘦,头发几乎落光,十分典型的营养不良。 他应当在姑获鸟手中活了较长一段时间才死去。 赵鲤心中计算着姑获鸟可能出世的时间,轻手轻脚将童尸上的银项圈取下以布擦拭。 之后将作为信物,看能不能找到孩子的爹娘。 后面两个孩子虽没银项圈,赵鲤还是裁了一块襁褓用以辨认。 至于尸骸,倒不必带回,徒增伤心还易招惹麻烦。 见洞中再无其他东西,赵鲤取出朱砂火油,放了一把火退出洞去。 刚踏出洞口,便听一声稚嫩哭泣。 赵鲤不由心有余悸。 若是再过些时日,只怕将有新诡物出世。 “走吧!” 赵鲤将所得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挂在腰后。 沈小花向后退开,全不遮掩嫌弃之色。 洞中黑烟沉沉滚出,赵鲤也顾不得跟沈小花计较,顺着绳索滑下。 这一番折腾,已接近丑时。 赵鲤下到峭壁之下,伐了树枝来,架火焚烧姑获鸟的遗骸。 火光在雪夜中亮起,服食过夜视秘药的赵鲤,侧首避开火焰。 雪从天空飘落。 姑获鸟巢穴中和焚烧姑获鸟尸骸的两道烟柱在天空合二为一,飘向天际。 许久,见尸骸彻底燃烧,不会被雪扑灭,赵鲤起身抓了把雪,搓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擦净油灰。 她起身踏上回程的道路。 …… 赵鲤回到何方所住村子时,宫战领着玄泽和几个校尉在村口。 他们立在雪中,肩上都是积雪。 尽管赵鲤并没有通知人接应,但是众人皆知服用过秘药眼睛需暂时避光,哪放心她一个人在外。 宫战夜里就领着玄泽等人,从城门放吊篮出了盛京来接。 等了一夜,还不见赵鲤回来。 宫战正要叫村长组织人手去寻,不料远处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村长耳朵一动,高兴道:“是我家毛驴!” 话音刚落,果见远处赵鲤骑在毛驴背上,摇摇晃晃地走来。 这毛驴又驮东西又驼人,偶尔还得驮那肥狗。 一边在雪地里走,一边昂昂地骂。 沈小花这暴脾气,便与驴对骂,偶尔上爪扇。 赵鲤一路听着骂声,昏昏欲睡。 最先发现宫战和玄泽的是沈黑,摇着尾巴便迎了上去。 这肥小狗宫战也稀罕喜欢得很,摸了摸它的脑壳,领着玄泽大步走上来:“赵千户。” 一旁陪站的村长,看见赵鲤回来长舒一口气,跟了过来。 听见宫战的声音,赵鲤不必猜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道:“有劳宫百户。” 宫战和玄泽的到来,让赵鲤手边有人可用。 来都来了,她便毫无顾忌地使唤起来:“有两件事情,麻烦宫百户去趟五城兵马司。” 赵鲤简单将姑获鸟之事说出后,取下后腰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受害孩童的项圈和襁褓碎片。 “将这些交给五城兵马司。”赵鲤斟酌了一下后道,“督使他们年节后寻访受害孩童家人。”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年后寻访,大家都过个安稳年再说。 宫战双手接了那小包。 玄泽一直侧耳听着,忍不住道:“赵千户,我可以看看。” 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有他帮助不必五城兵马司麻烦。 赵鲤却摇头:“你的眼睛应该用在更关键的地方。” 并不是说寻访孩童家属不重要,只是玄泽每一次所见的死亡,都会对他带来负担。 在五城兵马司可以寻访的前提下,玄泽的眼睛和精力不该浪费在这里。 作为清虚观第一个加入靖宁卫的门徒,玄泽身负沟通职责。 老天爷给了那样一双眼睛,他应该承担更重的担子。 赵鲤的教导,玄泽认真听了,乖乖认错。 见他如此,赵鲤顿了顿道:“你若闲不住,可去查访那只姑获鸟。” “姑获鸟为难产妇人所化,以巢穴为中心,探查周边村落。” “既然化为妖诡,死时状况必然十分极端,去查查有无隐情。” 赵鲤顿了顿,将自己检查孩童尸骸时的推测说出:“死亡时间约在五月前后。” 单独领到了差事,玄泽一阵激动:“是!一定寻到。” 宫战不由斜眼看他。 年初二这小子就这样开始卷,长此以往只怕不是好事。 玄泽察觉一道不那么友善的目光,不解转头问道:“怎么了?宫百户。” 宫战牙疼般咧咧嘴:“没什么。” 有了跑腿的,赵鲤伸了个懒腰:“村长,请你帮我寻睡觉的屋子,准备好了吗?” 京中全是眼睛盯着,赵鲤不打算这样回去。 村长不迭声道:“准备好了,热水热炕,还有新换的被褥。” 顿了顿,他才问到关键点:“赵千户,不知何家妮儿?” 赵鲤道:“已经送入京城镇抚司,有太医救治,你通知何家人去瞧瞧吧。” 小信使还去诡狱取了一枚人面果,赵鲤该做的都做了。 “能不能活,看她的运道。” 村长初听闻已经送回镇抚司,便觉神奇,但他压根没细问。 在他看来,神人使出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 知道孩子还活着,村长松了口气:“已经很好了。” 还有太医呢!那是给皇帝老子瞧病的神医,能不能活是孩子的命。 别人已经做到无可挑剔了。 村长双目微红谢道:“劳烦赵千户。” 姑获鸟窃子一事告一段落。 赵鲤去村长准备好的屋子,洗漱后搂着阿白在炕上沉沉睡了一觉。 再醒来,已经是次日中午。 赵鲤现在的体质,休息一夜够代谢掉药物,让双眼恢复正常, 懒洋洋踏出门,便见农家小院里,有村里的孩子在院里跟沈小花和沈黑玩。 姑获鸟解决后,村中孩子得了自由,偷偷来看当官的小猫咪。 玄泽脚步匆匆进院门,就‘看见’赵鲤蹲在地上跟村里小孩捡猪拐子骨玩。 面前摆着一大堆孩子们身上的小零碎。 高粱饴,漂亮小石子,草蚂蚱…… 都是赵鲤厚颜无耻赢来的。 玄泽脚步一顿,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 “赵千户,化为姑获鸟的产妇找到了。” “这产妇扯出了一桩事,可能与您的身世有关。” 第708章 吃瓜 猪拐子骨,就是啃光的猪脚关节。 除去筋膜,洗净油腻,剩下白生生的骨头。 摩挲光滑的猪拐子骨,呈现石制光泽。 各面都可以立起来,只是某些面因拐子骨的形状很不平整,立起有难度。 旧时女孩子大多都有这样一个传下来的玩具。 配合一粒小石子,丢起小石子的瞬间,要手快立起猪拐骨,然后接住石子。 猪拐骨越窄的面,立起难度越大。 赵鲤在一众孩童越来越亮的注视下,炫技一般用猪拐子骨和石弹,赢光了孩子们的零嘴和珍藏小宝藏。 玄泽来时,她已经掏光了这些小孩的小口袋,准备收手。 玄泽在她耳边耳语两句,初时听见死后化作姑获鸟的孕妇找到,她并不多稀奇。 已经提供了那么多线索还寻不到,玄泽还是回山门清修吧。 待听见与她身世有关,赵鲤一懵。 她的身世? 不就是当年被错换又找回来? 蹲着的赵鲤,眼中有些思索。 十六年前,赵淮还是不是侍郎这般显赫的官,林着不是现在林阁老。 但当时的林着已是户部尚书。 林娇娘作为林着的女儿,为什么临产了还要出门去。 最后…… 赵鲤恍然记起一事,林娇娘就是去林山寺上香时,因突降暴雨困在山寺脚下驿站生孩子! 然后方有错换一事。 细细思来,其间似乎错漏百出。 林娇娘闲出屁了,快临产去爬山烧香? 且她身边仆妇都在,产婆真的有机会疏漏错换吗? 赵鲤依旧蹲在地上,忍不住托腮思索起来。 赵瑶光千娇百宠的,赵家人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 在这个没有dna检测的时代,这桩错换是怎么揭露出来的? 赵鲤越琢磨越有些不对。 来时忙于奔命,后来她也没去想过这事。 赵鲤微挑眉看了一眼玄泽,今日不是安排这小子去查事,只怕她也不会注意。 赵鲤撑着膝盖站起来,却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方夫妇来巡夜司班房报案时曾说过,林山寺干啥都不行,唯独求子灵验。 古时寺庙求子那档子事,细说脏得要死。 实在生子无望的妇人,去庙里拜上几日佛,便有可能怀上。 倒也不是送子菩萨特别关照,而是寺中大和尚……身体强壮。 想到此时,一个闪电般的念头窜入赵鲤脑海。 莫不是林娇娘也去庙里求过子,临产前去看一眼她的亲和尚爹吧? 然后怕‘赵鲤’不像赵淮露馅,就在雨夜将孩子换了? 虽然赵瑶光这外人,也不可能像。 赵鲤心里厌恶林娇娘,硬是将人朝着最坏最恶劣的方向想。 忍不住爆出一声粗口:“卧槽?” 蹲在她身边,还等着跟她继续玩的小孩们,有机灵的也有样学样跟着说了一声卧槽。 被这几声稚嫩的卧槽唤回神志,赵鲤曲手给跟着骂的两个小屁孩一人一个脑瓜崩。 八卦之火燃烧,赵鲤再按捺不住,对玄泽道:“走,进去说。” 言罢,大方将她赢的东西又分给这些孩子。 她几乎是用跑的,跑回了屋里。 布下防窥听的香灰圈,赵鲤迫不及待问道:“你查出来什么了?” 沈小花和沈白,默默从梁上探头。 玄泽哪知一句话赵鲤能想一箩筐,一板一眼禀报道:“我寻访到距离林山寺脚下最近的一个村子。” “五月时,在那村中曾有产妇惨死。” “产妇胎位不正,但产婆硬要讨要银钱三两才肯接生。” “产妇家贫实在拿不出,最后女人生生疼死在床上,一尸两命。” “死时,那产婆还在一旁嗑瓜子。” “产婆接生讨要银钱,除了道德有缺,便是报官也无法追责。” 说到这里时,玄泽的话语中满是愤恨。 “七月时,那产妇的坟茔从内向外掘出了一个大洞,里面尸身不翼而飞。” “曾有目击者,见墓中飞出巨大怪鸟,我去探查过,可确定就是窃子的姑获鸟。” 赵鲤点点头,问她更感兴趣的一件事:“你说牵扯出一桩事,与我身份有关是怎么回事?” 玄泽犹豫了一下道:“还是因那产婆。” “原本林山寺下,原本有一个口碑极好,乐善好施的老妇米婆,一辈子吃斋念佛替人接生。” “接生从来只需三十文,多了不取。” “也是因为习惯了米婆的仁善,惨死那家产妇才没多备银钱。” “但是……米婆死了。” 玄泽虽眼上蒙着黑布,还是能看出他小心翼翼的神态:“去岁八月,米婆突然去官府自首。” “揭破了一桩十六年前的女婴错换案。” “当夜,米婆在县衙大牢投缳自尽。” 玄泽说完,便将嘴巴紧紧闭上。 梁上听八卦的两个脑袋,越发往前凑。 赵鲤忍不住挠了一下头。 此事越说越怪了! 赵鲤顿了顿,并没有立刻更衣出门。 而是点亮了召唤信使的小灯笼。 照着某人的性子,这事他一定会彻查。 找他准没错! 巴掌大的铜镜,很快亮起。 果不其然,神清气爽的沈大人,在听见赵鲤问时,眼神游移了一下。 随后辩解道:“并非恶意。” 沈晏难得支支吾吾,暗查身世这种事,说来总是有些……怪。 虽然,他只是想要更了解她的过去。 赵鲤早知他脾性。 动辄打骂虐待‘赵鲤’那家子,从辽东套麻袋套来盛京,一直被关押在诏狱最底层,这事赵鲤也知道。 可赵鲤并不在乎,现在她只关心她的身世。 她,是不是有个秃驴亲爹! 许是赵鲤眼睛太亮,沈晏隔着铜镜看穿她的想法。 否定道:“你爹确是赵淮。” 赵鲤初来镇抚司,沈晏便查过这事。 林娇娘拜佛烧香一般会在显赫的盛京青龙寺。 林山寺,她此前从未去过,临产前去那一趟时第一次。 并且到现在也无人知道,林娇娘究竟抽了什么疯。 且询问旧人,沈晏甚至找到了林娇娘看诊的大夫,取得脉案。 赵鲤的的确确是赵淮亲女,这一点不必质疑。 “啊?” 赵鲤得知这一点,莫名兴致少了一半。 “那林娇娘为什么要去林山寺拜佛?” “还有那个错换。” 难道真是错换,但米婆发现却不敢说,愧疚了十六年才自首自尽? 赵鲤觉得她一定要找到答案。 这瓜,她吃定了! 第709章 刑房 确定关系后,赵鲤便从不在沈晏面前装样。 她就是想要知道隐情,想要看赵家看林娇娘和赵淮笑话。 沈晏见她这坏样模样,不由轻笑:“林娇娘当年去林山寺究竟是为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那桩旧案的调查卷宗在沈府,你若想看,命万嬷嬷去取来便是。” “还有……诏狱最底层的某些人,也可提审。” 反正赵鲤也闲不住,只要不危险,能查一桩她觉得有意思的案子当做乐子也无妨。 有了沈晏的提供的基础,赵鲤一路风风火火回到镇抚司。 帮着救治孩子的万嬷嬷,抽空送来了卷宗。 赵鲤未细看,拿着进了诏狱。 许久没来,诏狱还是那样,因是冬日,更添阴冷。 值班的是老刘。 以老刘的身份,早不需要在这年节受此劳累。 但架不住老刘对这行的热爱,只恨不得以诏狱为家。 赵鲤去时,吃着猪头肉佐热黄酒的老刘迎了上来。 问明赵鲤来意,老刘还是那般老实巴交的模样,将赵鲤引至诏狱最底层。 诏狱最底下,全是身份不可说的重犯,既然关押,目的便不是磋磨致死。 点着些炭盆,反倒比上边两层暖和点。 老刘一边引路一边道:“因是沈大人格外关照的人。” 他笑眯眯说道:“所以,得到了特别照料。” 地下炭盆的光焰,跳跃在老刘的脸上,叫他亲民大叔脸上的笑容越发和善。 说话间,赵鲤站在了一间监室前。 里面,绑着三个铁钩锁住琵琶骨的‘人’ 赵鲤有些惊讶地看向老刘——在老刘手上,这三人竟还能保留人形,着实不易。 老刘读懂赵鲤眼神,不悦道:“赵千户瞧不起我老刘呢?” “既关照还不伤筋动骨的法子,可是很多的!” “对不住对不住。”赵鲤好生给老刘道了歉。 视线在这三‘人’身上扫了两圈。 原本的‘赵鲤’对养父母、养兄内心只有憎恶和恐惧。 现在的赵鲤,便是再认真看,也难从这三个骷髅架子似的人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老刘道:“过年庆祝,他们才受了关照,有点没精神。” “赵千户,可走廊末端刑房稍坐,待我给他们醒醒神,提来给您问话。” 赵鲤不问老刘用什么办法醒神,裹着皮裘坐到了刑房中。 嗅着刑房中燃香也驱散不掉的血腥味,赵鲤手上茶盏添了三次茶。 翻看了一遍沈晏调查的卷宗。 老刘与几个看守,将人拖来,绑在刑架上。 蔓荼蘼的香味浓到化不开。 应当不止用了蔓荼蘼的花瓣,还用了果实的提取物。 赵鲤抬袖掩鼻,细看刑架上的三人。 只披着烂麻布的人,都极瘦。 瘦得肋骨根根分明。 尤其那个披头散发的妇人。 一年多以前,她还用烧红的火钳烫‘赵鲤’。 同时与媒婆商量着,四两银子要将‘赵鲤’卖给一个老鳏夫。 现在的她,早没了那般把握一切的神气。 刑架上的妇人缓缓抬头,面颊凹陷,腹内传出无法忽视的声响。 “饿。” 说这话时,她恹恹垂着头,精神恍惚,压根没认出眼前坐着的少女是谁。 老刘给赵鲤续了热茶,解释道:“沈大人下令,三日才能给一餐米糠菜团。” “有点饿得没精神。” 赵鲤勾起唇角,忍不住给男朋友点了个赞。 瞧,这事做得多贴心。 赵鲤从怀中取出一包酱驴肉,摊开了摆在桌上。 厨房新煮的肉香味扑鼻。 另两个刑架上,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闻香抬头。 他们在诏狱关了一段时日,本粗糙黝黑的面膛不见天日,变成一种极病态的青白。 琵琶骨被铁钩穿过悬吊,不知被老刘用了什么手段对他们,抬头这一简单的动作,都费劲且伴随剧烈疼痛。 他们同样没认出眼前坐着的少女,就是曾被他们随意殴打的‘女儿’和‘妹妹’。 发绿的眼珠子,死盯着桌上那包还冒热气的酱驴肉。 赵鲤慢条斯理,捻起一片。 色泽红亮的肉片上,还挂着酱汁。 赵鲤抖狗一般拿着,左右晃晃。 刑架上三人的眼珠子也跟着转。 咽口水的声音和腹内饥鸣,响遍囚室。 最终,赵鲤松开手指,那片酱驴肉掉落在地。 听得那三人抽气声,赵鲤用鞋跟将地上的肉片一点点碾碎。 她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手指:“扔了都不给你们!” 刑架上,先前灌下的药汁起了效用。 年轻那个男人眯着眼睛,终认出眼前的是谁:“赵、赵鲤?” 赵鲤身上的伤疤,被沈晏一盒接一盒的玉容膏养得淡去不少。 但那些给赵鲤留下伤疤的日子,残存嚣张痕迹还没从这个青年男人身上清扫干净。 他先是狂喜,随后大怒:“你是,将爹娘和我绑来?你这小贱……” “啊——” 老刘随意抬手一按,污言秽语变成惨叫之声。 “这位是赵千户,三位可要懂礼貌哦!” 老刘收回按在男人胳膊上的手,那胳膊上,留下一个许久不回弹的窝。 在这诏狱,老刘就是最可怕的存在。 那男人瑟瑟发抖,连喊也不敢喊出声,咬牙忍得浑身发颤。 赵鲤一直笑着看他们,心情舒畅至极。 翻开卷宗,又问了一遍:“当年那桩错换,你们还有什么想补充的?” 这卷宗上,集合了大夫的脉案,当年驿站驿丞的口供,还有米婆死前的供述。 一切瞧着都跟这家子人无关,但赵鲤还是想来瞧瞧。 大过年的,让自己看点开心的东西。 老刘在这,刑架上三人不敢撒谎。 年纪长的男人抬起头:“当年我接到调令,从京郊去辽城驻地。” “在驿站中,妻子临盆。” “同一夜临盆的还有一户官宦人家的夫人。” “幸而村里来的产婆心善,愿意同时接生。”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产婆将襁褓中的孩子弄错。” 他突然激动起来:“当年错换一事,确实与我们无关。” “你……您要怪罪,便怪罪我们,虽有苛待,可我们到底将您养大,饶了,饶了阿河,留我赵家一条血脉。” 看着眼前着哀求的人,赵鲤却只想到他醉后发酒疯的模样。 她站起身来。 这三人已经在刑罚和药物控制下废了,他们不可能撒谎,错换这事真与他们无关。 现在破局,还得从那米婆下手。 赵鲤决意去米婆的住处走访一圈。 出刑房前,赵鲤将驴肉顺手塞给老刘:“给您点辛苦费,多关照关照他们。” 她缓缓地拢起袖子,笑眯眯道:“不必留情。” 老刘亦笑:“此事不必赵千户叮嘱,定叫他们每日舒坦。” 第710章 亏心 从诏狱离开,赵鲤都哼着小曲。 升官发财之外,手抚八块腹肌的幸福不必说,还有一重快乐——那便是看恶人倒霉。 尤其知道他们现在全乎着身子,是为了以后更倒霉! 出了诏狱,赵鲤给立在诏狱门前的狴犴神龛上了一炷香。 心中窃喜:瞧,狴犴大人都默许了恶人受刑。 赵鲤将线香插上,便见狴犴供桌上一只高足龙纹盘歪倒。 赵鲤忙探手去接。 哗啦啦,接了满手的软松糖。 焦糖色的糖,包裹着剥好的松仁和核桃仁。 供奉在狴犴供桌前的,必然是最好的。 这些软松糖裹在糯米纸里,刻意做成了拇指尖大小的各色花样子。 天冷冻得稍硬,但越嚼越香。 狴犴一次性给太多,赵鲤双手去接也没全接住。 掉下两粒在地面,赵鲤还要想办法去捡时,一只肥壮的橘色虎斑猫爪,闪电般探出。 捞住一枚糖块,倏地缩回。 不一会,从供桌下,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伴随着猫咪独有的哼唧。 吃得很香嘛! 赵鲤谢过狴犴,将手中糖块都装进腰间专门装零嘴的荷包里。 然后蹲下身,守在地面残余的糖块前。 果然,只两息时间那肥壮的猫爪子又探了出来。 赵鲤眼疾手快,将大号山竹似的毛爪子按住。 爪子下意识挣扎,泛着金属光泽的猫爪霎时弹出。 赵鲤冷笑:“嗯?” 那爪子又触电般收回。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供桌红绒桌布下钻了出来。 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嗲声嗲气喵了一声。 正是镇抚司中的沈大黄。 赵鲤嘴边挂着一抹笑,也不说话。 直看得沈大黄不自觉回避她的视线:“喵、喵嗷~” 叫完,它去舔肚皮,一边舔一边翻着眼睛偷看赵鲤。 赵鲤满足了逗弄之心,终放开压制沈大黄猫爪的手:“原来是阿黄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吃吧,大过年的。” 赵鲤笑眯眯将软松糖推过去。 在装傻和狴犴大人亲赏的贡品之间,沈大黄最终做出了选择。 它将糖块扒拉到面前,试图学着正常猫咪玩弄食物的样子。 见赵鲤终于起身离开,沈大黄松了口气。 一口叼住糖块,也不咬碎梗着脖子往下咽。 它狼吞虎咽惯了嗓子眼粗,咕咚便吞了下去。 正得意,听一个声音在身后幽幽道:“元宵节后,去经历司报到,镇抚司不养闲猫。” 沈大黄浑身毛发炸成一团,险些将之前吃下去的糖呕出来。 扭头便看赵鲤不知何时摸回来,鬼一般蹲在它的身后。 “喵——” 沈大黄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彻天空。 只没骂两句,便被狴犴供桌上滚下的一个橘子砸得瓷实。 骂声顿时熄火。 从诏狱离开,赵鲤顺路去看看救回来的婴孩。 只那婴孩还在救治中,病情没有特别大的起色。 何方一家四口见得赵鲤来,质朴、真切、热情过头的感激反倒弄得赵鲤不敢久待。 吃过午饭,叫上玄泽出了门去。 据玄泽查到的线索,一路行至林山寺脚下。 大景开国皇帝本就是个什么都想管的。 设置了僧司衙门,简束僧人,管理寺院。 照着僧司《避趋条例》寺院不许收受信徒田地布施,不许大额敛财。 庙中僧人只可靠朝廷赐予的官田,耕耘劳作。 大和尚们如前朝一般大肆围寺圈田,剥削佃户富得流油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玄泽探查的这桩产妇化姑获鸟案,便发生在林山寺脚下。 他们二人骑马,先去了化姑获鸟的产妇坟茔。 七月时,坟茔由内而外掘开,并发现一些新生的黑羽。 当时虽有传言,死去产妇化妖诡。 但这家人是万不敢认的,只说是埋得太浅,被野狗掘坟。 然后将坟茔封土回填。 玄泽查案时还算机灵,没有大海捞针似地去查。 而是先找了当地的大夫和产婆。 这二者,最清楚难产死亡妇人之情况。 这一查,查清了化姑获鸟那可怜产妇的前因后果,却又扯出了一桩不容忽视的案子。 “那位米婆,在民间名声极好!” 玄泽与赵鲤并排走马,两人查了化姑获鸟女子的坟茔,正朝米婆家走。 玄泽将查访到的详情道出:“她吃斋念佛,极为虔诚。” “无论远近替人接生只收三十文,有时见得产妇家庭贫困,还会自掏腰包补贴一二。” “与后面坐视产妇疼死的接生婆相比,米婆是真正的仁善人。” 赵鲤问道:“米婆家中还有什么人?当日她自首前,可曾露出异样?” 玄泽回道:“米婆家中只有一个儿子,生来患有咳疾,去岁六月病故。” 说到米婆的儿子去年六月病故时,玄泽一愣。 赵鲤微挑一边眉毛斜睨他,看他能不能想明白。 果然,玄泽喜道:“或许就是因为米婆的儿子?” “米婆为了儿子,做了些昧着良心的事情。” “在儿子过世后,终抗不过良心的谴责,所以自首,留下口供投缳而死!” 赵鲤赞许点头:“没错。” “当年米婆去五城兵马司中自首,揭破十六年前错换案。” “但五城兵马司中卷宗上,只详实记载了军户赵家的籍贯姓氏,保证……我能够被寻回。” “当年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字未提。” “所谓稳婆疏忽弄错,其实是米婆投缳而死后,众人猜测。” “后来,却不知为何,成了众人公认的事实。” 赵鲤耐心给玄泽分析着案情,引导他去思考。 玄泽骑在马上,神情有思索有兴奋。 在查案时,发现线索的小菜鸟就是容易获得成就感。 赵鲤浅笑移开视线,遥望远方。 雪毯一般的山坡上,坐落着的小山村时有炊烟升起。 远远看去,能看见些穿着新衣的孩子,在山坡上玩耍。 通往村子的那条上坡道,雪被顽童们呲溜得像是涂了桐油。 赵鲤和玄泽驾马过去,走了一小截,马蹄直打滑。 滑滑梯的孩子们,远远站在坡上看。 赵鲤翻身下马,身上黑虎大氅一甩,帅气模样叫这些孩子发出低声欢呼。 赵鲤立在坡下,右手托着放软松糖的荷包,扬声道:“有没有哪位小朋友想吃糖啊?最好吃的软松糖!” “去帮忙叫村长的,就有糖吃哦!” 第711章 米婆 村中孩子都皮实,懂事还能干。 为了没吃过的软松糖,几个孩子腿脚利索去找村长。 还有些机灵的,便跑回家去用衣裳下摆兜了一些草木灰。 洒在滑溜的坡道上,让赵鲤两人的马可以借力上来。 小机灵鬼们都该有奖励。 独自一人在炕上愁眉不展抽叶子烟的村长,被几个孩子连拉带拽拖到村口。 看见的就是身着靖宁卫官服的赵鲤,在给孩子们分软松糖。 赵鲤虽能吃爱吃,但她从不护食。 狴犴大人亲赐的贡品,一个孩子一块。 孩子们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精巧的糖,捧在手心高高举着四处显摆。 看孩童们拉着一个慈眉善目的黑瘦老头过来,赵鲤亮了一下巡夜司腰牌,道:“有劳村长跑一趟,有事询问。” 她又补充道:“这些孩童帮了忙,请村长和各家家长别怪罪他们。” 尤其那几个用新衣裳兜草木灰的,可别挨一顿揍。 村长一直愣着,像是耳朵不好一般呆站。 等赵鲤说完,他才愣愣重复道:“巡夜司?” 赵鲤点了点头,反问道:“怎么?” 哪料,村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救命啊大人!” “村里闹诡事呢。” 赵鲤嘴角一僵,心说:得,又来事了。 侧身避开村长的礼,正要上前搀扶,便听村长道:“村中有个投缳而死的老妪回来了!” 赵鲤手一顿。 玄泽愕然长大了嘴巴:“啊?” 投缳而死? 不会吧? 不等玄泽细想,村长道:“这老妪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接生婆。” “去年去五城兵马司自首,揭破一桩错换案后,当夜用腰带吊死在了狱中。” “米婆独子早逝未曾娶妻,亲戚们怕贵人迁怒,不敢去五城兵马司收敛尸体。” “还是我啊!” 村长显然很想不通,啪啪拍着胸脯委屈道:“是我念着米婆平常为人,领着村人去五城兵马司收敛埋葬的。” “可是自下葬,就没消停过。” 这村长一把年纪,但是个实心眼的,越想越委屈,呜呜地哭。 “起先是我,梦见米婆从村外回来。” “如常人一般在家活动,有时还会与我搭话,道是担心哪家媳妇月份大了,又担心新产婆心毒。” 一群孩子围着村长看他哭,像听鬼故事般竖起耳朵。 赵鲤实在担心这村长以后没脸见人,走上前去硬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 但村长情绪挤压已久,嘴巴根本不愿停下:“刚开始还好,可从七月开始,米婆就不止是在梦里出现了!” “八月初,竟有人亲眼瞧着米婆在家里进进出出!” “听闻,夜里有难产寻不到产婆的,还遇到过神秘老妪去接生。” “听描述,就是米婆。” 接生? 这倒让赵鲤皱紧眉头:“有因此死人吗?” 村长一抹脸道:“死人倒是没有。” “那些难产产妇家属本就着急,便是遮头盖脸的老妪,只要顺利将孩子接生下来也只有感谢的。” “只是,米婆老来敲我家门,” 最后,村长终于说到他崩溃的最大原因:“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 “就活灵活现的站在我家门前敲门。” 听到这,周边围着的小孩齐齐抽气。 有一个看着年纪大点的男孩,高高举起手:“我也见着了!” “米婆婆还给我小米糕吃,叫我别给大人说。” 这男孩话一出。 赵鲤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他的肩膀:“什么时候的事情?” 男孩被她吓了一跳,结巴说到:“去年,大人们割麦子的时候。” 割麦子,一般八月。 这孩子能皮实活到现在,应当是没大问题。 赵鲤沉下脸,开启心眼观察这男孩一边厉声道:“怎么什么人的东西都敢吃?” 村长也听得心惊肉跳,上来给这皮孩子后脑勺一记耳刮子:“吃吃吃,就知道吃!早晚吃死你!” 男孩被扇得直哭。 赵鲤上下检查,幸而没在这男孩身上发现什么不好的东西。 那男孩却边哭边道:“可是米婆婆才不会害人。” 村长在旁解释:“村中两三代,都是米婆亲手接生,莫说孩子们,就是孩子们的爹娘都和米婆亲。” 赵鲤还没说话,那男孩又道:“爹娘过年还祭拜米婆婆呢!” 又一个孩童,犹犹豫豫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梅干。 “这……这是前两日我在村外玩耍,玩得太晚,米婆给我的。” “让我快些回家。” 过年时吃食多,这孩子将这一小块梅干当做储备粮存起来。 赵鲤开着心眼看那揉得脏兮兮的梅干,愕然见得上面一些颜色极淡的金色光芒。 死后回来,并且帮人接生的并不是什么诡物。 而是……受供奉的神? 不,还没到神的地步,但毫无疑问是一个具备神志,有功德的善灵。 若是再过些念头,多受香火说不得可成仙神。 赵鲤被这突然的转折,弄得挠了挠耳朵。 这八卦是越查越奇怪。 赵鲤轻按眉心,先没收了这小孩手里的梅干。 不管是不是善灵,绝不轻受东西是基本原则。 她想到村长被这孩子打断的话,转头问村长道:“村长,你别怕,目前看米婆没有恶意。” 甚至可说是带着善意。 闻言村长松了口气,他道:“那就好那就好。” “但米婆上门寻你,一定是有事。” 赵鲤问道:“是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米婆有什么冤屈,或者执念,要求村长? 当年那桩案子有什么隐情? 村长张了张嘴,闷声道:“米婆一直说,让我去盛京寻人。” “她说盛京旺气太盛,她还进不去,靠近便烧得难受。” “要我帮她去盛京寻一个人,带一句话。” “什么人?什么话?” 村长回忆了一下,答道:“米婆要我去寻京城靖宁卫巡夜司千户,赵鲤。” “告诉她,有人要害她。” “从一开始,就是要害她。” 第712章 咒约 米婆托付村长给巡夜司赵鲤带话,有人要害她,一开始就是要害她。 信息量不大,但将赵鲤弄得一懵。 玄泽下意识转头去看赵鲤,立时紧张起来:“赵千户?” 他握住刀,想劝赵鲤先回盛京。 却见她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村长:“巧了,我就是赵鲤。” …… 受村长的邀,赵鲤二人去了他家。 村长妻子烧水泡了茶来。 农家自己摘叶粗炒的大叶茶,又浓又涩。 提神粗暴有效。 赵鲤吹开粗茶面上浮着的沫子。 双手捧着农家粗瓷碗,热度透过碗壁传递到掌心。 赵鲤少见的有些迷茫。 一开始就有人要害她。 若不是沈晏彻查,寻访过旧人,查过脉案, 赵鲤会往宅斗脑补猜测。 将事情朝着简单污糟,但最有可能的方向想。 但事实并非如此。 赵鲤确确实实是赵淮的女儿,是林娇娘怀足月份生下来的。 集合当前的所有情报,事情更像是一个刻意策划的阴谋。 抽风去山寺拜佛的林娇娘。 正好调任同困馆驿的军户赵家。 还有,做了一辈子接生婆无差错,生前被人尊敬死后有功德成善灵的米婆。 十六年前,山寺脚下的馆驿的那个雨夜如一个棋局。 身在其中的人,均是棋子。 令她想不通的是,这棋局意义和目的何在? 赵鲤并非轻贱这个身体原本的身份。 事实上,十六年前的赵家,没有任何值得针对的地方。 即便加上林着,这桩错换目前来看也毫无价值。 赵鲤指上细茧,摩挲着粗瓷碗壁,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村长屁股坐在炕沿,小心看着赵鲤脸色不敢说话。 玄泽则是在听说有人要害赵鲤后,便像是一只竖着耳朵的小狗,警觉着周遭一切事物。 方才泡茶的水,都是他守着烧的。 “村长。”赵鲤突然开口,“米婆一般什么时候会来?” 发挥优良传统,赵鲤决定想不明白就不想,直接在这村里等米婆。 询问这个当事人。 米婆进不去盛京,是因为巡夜司建立后,赵鲤督促钦天监重设城市防御系统。 与防御外敌的边城城墙不同,新体系是在外城内城设置阳镇镇物。 聚城中人气旺气,减少诡事发生。 像米婆这样的,如不行通行仪轨没有城隍路引,她靠近便会受旺气灼烧。 既然她进不去,那赵鲤就在这村子等她来。 赵鲤并没有莽撞的直接去米婆家搜查。 米婆当前状况很清醒,便不要做出任何可能刺激她的事——比如去她住所搜查。 山村的夜格外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守门犬的吠叫。 赵鲤衣衫整齐,倚在村长家炕床的窗边。 安全起见,村长全家都去别处借宿。 她双目紧闭假寐。 突然,窗外风声大作,邻家院里吠叫的狗呜咽一声,再无声响。 赵鲤抬手,制止想要说话的玄泽。 黑灯瞎火,只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听。 隔了很久,院门被叩响。 咚咚,咚咚。 叩门的很规矩,门板敲击之声,在夜间听来格外清楚。 赵鲤顿了一下,扬声道:“稍等。” 她跃下只铺着炕席的火炕,一手接了玄泽捧来的佩刀。 点起备好的犀照蜡烛。 绿莹莹的光亮起照亮黑暗。 赵鲤端着烛台,打开堂屋的门,进到院中。 夜里山中村落极冷,雪粒子扑在赵鲤的脸颊。 门外站着的‘人’很有耐心,得了应答后便再没有敲门。 吱呀—— 老旧木门打开的声音,格外悠长。 借着手中犀照蜡烛发绿的光,赵鲤看见了门前站着的‘人’ 矮小,佝偻,包着青布头巾。 手上挎着一个竹编提篮,提篮盖着布,从露出的一角可瞧见里面是磨得锃亮的剪子和白布等接生之物。 见得门开,这门前‘老妇’缓缓抬起头。 是一张十分和善的脸,面如生人。 赵鲤眼睛向下,地面未见影子。 看见赵鲤,这老妪先是一愣,而后缓缓张大了眼睛。 “你是……” 她话未曾说完,如触禁制忽周身皮肤发红。 被人当头淋了硫酸一般,皮肤纹理沟壑间露出烧红的皮肉。 见得生变,赵鲤反手握刀。 却见眼前的老妪像山中老猿,四肢着地,眨眼远遁到几步之外。 “别过来。”她说话时,脸上痛苦夹杂着羞愧。 似乎觉得太大声,米婆缓了声音道:“姑娘,我靠近你就烧得慌。” 赵鲤下意识去检查自己的佩刀,刀未出鞘,她身上也没有什么煞气之物。 为什么靠近自己,米婆会有这样反应? 赵鲤蹙眉追问:“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从语态看,米婆对她并无恶意,甚至很是愧疚。 离赵鲤远了些,米婆趴伏于地喘息着。 她身上像是被一道道烧红的铁索束缚,滋滋冒着青烟。 “对不起。”这般狼狈模样下,米婆道着歉,“十六年前我为了儿子,受人蛊惑做了天大的错事。” 她要说出全部真相,但异变突生。 米婆突然张嘴惨叫,从舌尖开始,一点点炸开。 一些蝌蚪般的黑色纹路,从舌根爬出,所过之处舌上粉红嫩肉,一点点扯碎成丝。 米婆的脸痛苦扭曲成一团,嘴里像是含着一块上佳刀工的文思豆腐。 只是这‘文思豆腐’每一条细丝,都是粉中带红的舌肉。 常咬舌尖,赵鲤瞬间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痛。 她神色一凛,喃喃道:“咒约?” 没时间细想,米婆喉中呜呜两声。 唤得赵鲤注意后,她在剧痛中抬起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然后,左手握拳,右手食指在拳上敲了两下。 简单动作做完,米婆身上骤然一炸,霎时间被黑色纹路搅成一团青烟。 这位终身行善积攒诸多功德的接生婆,以功德和灵魂相换,给了赵鲤一丁点的线索。 赵鲤从认出那黑色咒文开始,便停下了动作。 米婆与什么人约定保守秘密。 因而她违约想要告诉赵鲤时,便要付出代价。 赵鲤便有本事通天,也没办法在这短时间里保下她。 眼睁睁看着米婆消散后,赵鲤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米婆家。 第713章 僧人 当米婆被咒约搅碎时,赵鲤意识到一件事。 她追查的事情,性质大变。 已经从一桩八卦趣事,变成了真正的阴谋。 背后之人藏匿之深,极阴极狠。 如米婆这般身负功德的善灵,都须臾中招魂消。 只从只言片语,赵鲤可知,米婆换孩子是故意的。 有人以她的儿子,蛊惑她做了调换之事。 只是天大的错事,这个词实在值得深思。 赵鲤道:“走,现在去米婆家。” 一直在她身后的玄泽立即跟上。 米婆已散,不存在会有触怒她之举。 赵鲤与玄泽二人大步朝着米婆家去。 中途遇见提灯出来的村长。 米婆那一声惨叫,整个村子都听见。 村长本就无心睡眠,在桌边干坐。 听那惨叫声,便待不下去,生怕赵鲤二人出事,牵连整个村子。 一鼓勇气,叫老婆带着儿孙好生呆在借住之处,自己提着一盏灯笼出来寻人。 半道上遇到了赵鲤两个。 什么话都还没说,便被赵鲤抓住手臂,一道去了米婆家。 米婆家在村子边缘。 原本应当是一个相当清净的小院,只米婆病弱的儿子先病死,米婆又自首投缳。 这院落十分荒芜,院墙垮塌立刻一半。 赵鲤进了门去,便皱紧眉头:“院里怎么这么空?” 村长被玄泽架着跑,虽不用他迈腿但吓得不轻。 喘了两下才道:“米婆去世后,一些远亲曾来过。” 米婆日子过得清贫,死后也没留下什么。 但远亲们并不嫌弃吃绝户的机会。 分了几亩薄田不说。 米婆下葬后上门来,桌椅板凳床架子,铁锅水缸…… 能用的,都往自家倒腾。 连厨房里存着的半把咸盐,都掏了带走。 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院子。 赵鲤忍不住咬牙暗恨之际,打开心眼在屋中转了两圈。 见赵鲤和玄泽两个在屋中转悠,村长吓得腿哆嗦。 尤其玄泽黑布蒙眼,却半点不妨碍‘视物’,夜间健步如飞。 村长都怀疑,这两位大官是不是中了邪。 心眼探查无果,赵鲤执着蜡烛寻找米婆所给的第二个提示。 左手握拳,右手在拳上轻敲。 结合米婆吃斋念佛的习惯,这动作就是在敲木鱼。 赵鲤执着犀照蜡烛,在屋中四处寻找木鱼或是与木鱼相关的东西。 只是这破漏小院转了遍,赵鲤硬是没找到任何和木鱼有关的东西。 忍不住牙疼之际,村长弱弱问道:“二位大人,找什么?” 赵鲤这才记起他,怀着些期望问道:“找木鱼,你知道在哪?” 木鱼? 村长顿了良久,不确定道“是……蒜捣子?” 赵鲤:“啊?” 村长脱口而出:“山野村里都管木头蒜杵叫木和尚。” “大婶老寡妇什么的,夜里喜……咳咳。” 村长突然想到赵鲤是个姑娘,有些荤话说来要掉脑袋。 咳嗽两声含糊过去后,道:“捣蒜的时候,木杵杵着,可不就像和尚敲木鱼吗?” 村长话没说完,但赵鲤秒懂。 大景百姓真是又豪放又损啊。 虽答案野了点,但好歹有个目标,赵鲤道:“玄泽,找找蒜捣子。” 玄泽涉世未深小雏鸡,压根没明白蒜捣子和木和尚之间的区别。 他满头雾水地去寻。 最后,还是赵鲤在厨房寻到了一个开裂的蒜捣。 这蒜捣较寻常人家更大些,因干燥裂开用不上,所以逃脱了米婆亲戚的手,孤零零摆在灶洞里。 赵鲤抠了两下开裂的缝,这便发现满是灰尘的蒜杵用鱼鳔胶粘过。 赵鲤握住两头,在一阵牙酸的吱嘎声中,将这蒜捣子掰开。 旁边执蜡烛照亮的村长,险些将眼珠子瞪出眼眶。 掰开的蒜杵里挖了个洞,夹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连封皮也没有,就是简单棉线装订的马粪纸。 上边写着一些小字。 村长瞄了一眼道:“是米婆儿子的字。” 米婆四十岁有余,才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儿子。 这儿子情况和李庆类似,都患咳疾。 米婆丈夫死后,一人辛苦将这儿子拉扯大。 也曾让这孩子去开蒙念书。 但这孩子实在体弱,如常人生活都难,更不必说考取功名。 最后识得些字,病稍好便在家中抄书补贴家用。 藏在蒜杵里的薄册子,就是米婆儿子手书。 这是一本账册,没有别的花样,很简单的记录了米婆对林山寺的布施记录。 半年一记,因此近二十年的帐攒得这薄薄一个小册子。 赵鲤仔细翻看账册。 早先还好,稚嫩的笔记一笔一划记载着,某某年岁首布施银钱三两,粗布两匹。 半年布施一次,数字都在正常范围。 可到了十七年前,账册上记载的数字突然一跳。 从半年三两,一下到了一季六十两,合半年一百二十两。 以米婆接生只收三十文的价钱,这半年一百二十两,堪称天文数字。 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鲤再往后一翻,便见数字又是一变。 大额布施只持续了一年半。 到了赵鲤出生那一年,布施银子重新降到了每半年三两。 此后持续十五年。 赵鲤将账册翻到最后,赫然看见最后一页上呈现喷射状的墨黑血迹。 账本的最后一个字符,歪歪扭扭,缺笔少划。 赵鲤唤道:“玄泽!” 玄泽应声上前,他抬手解开脸上蒙眼黑布。 缓缓张开眼睛,眨了一下后,望向赵鲤手中满是血迹的账册。 一些驳杂破碎的画面,出现在他眼中。 玄泽抬手拨弄。 只见一个骷髅一般的青年男子,躺在床上:“娘,莫要再受骗,求你让我死吧,太痛苦了。” 他说话时,像是胸口破了个大洞。 “我儿说的什么话,有大师赐予的神灰,你定能康复。” 这青年无力辩驳,只道:“娘,我再为你记一次账。” 记着记着,他突然喉咙痒一般,猛咳出一口鲜血,喷了满账册。 玄泽本以为这青年就此死去。 不料他手一拨弄,又见着一幅画面。 老妪坐在青年的床边,以纸筒往他鼻孔里吹了些灰。 这青年脸色已如死人一般,出现了青紫斑块。 但灰吹入鼻孔,胸口却又微弱起伏。 瘫在床上,痛苦喘息。 “大师,这神灰我儿用了十七载,为何还不见好?” 坐在床边的米婆,望向身侧一个和尚。 这中年和尚肤色如玉,宝相庄严。 双掌合十胸前,淡淡道:“令郎却也一直保得性命啊。” “施主不必担心,你曾助我阻外魔降世,此举功德无量,令郎定能逢凶化吉。” 玄泽知道,这和尚会是极为关键之人。 他眯眼细看,想牢牢记住此人样貌。 不料就在此时,这本该只是亡者记忆残碎中的影像,突然转身。 和尚直直瞪向玄泽,作怒目金刚之态。 铜钟一般的声音喝问道:“外魔降世,天下大变。” “尔等为何助纣为虐?” 玄泽双目刺痛,鲜血似箭从口中喷出。 第714章 巡夜 犀照蜡烛下,玄泽口中血雾喷出。 先前看他手在空中拨弄,似乎在看什么,村长按捺不住好奇心,偷摸想瞧瞧玄泽的眼睛。 不料探头便迎上一口鲜血,满头满脸覆上一层樱红。 他怪叫一声,向后跳开。 赵鲤反应速度快,在玄泽吐血瞬间,便知道玄泽‘看’见了什么。 一把扶住玄泽肩膀,先扯来他蒙眼的黑布覆在玄泽双眼上,断绝他的‘视线’。 随后右手在革囊中探手一捞,便捏到一丸蜡封的百草丹。 捏开蜡封,塞进玄泽口中。 立即借他吐出的鲜血,在其额头画镇山符,稳定神魂。 赵鲤的动作麻利又有效。 模糊的神志因嘴里的味道,霎时间清醒。 方才还四肢僵直颤抖的玄泽,颤抖幅度更大。 赵千户给他喂了屎——这个念头窜入玄泽脑中。 他什么也顾不得,侧头就要吐出嘴里含着的百草丹。 但被赵鲤一把捂了回去,按了一下喉咙助他咽下。 老道长的丹药难吃是真难吃,但有效。 疗补功效暂不谈,提神醒脑一流。 玄泽咕咚一声咽下去,便抻着脖子干哕。 还能知道药难吃,便是好消息,赵鲤扶着他的背,让他就地坐下。 村长这才醒过神。 不知道这两位京中大官是怎么回事,说吐血就吐血。 但人可千万不能死在他们村子里。 村长急忙去米婆家堂屋,寻找能坐的东西。 玄泽嘴里全是怪味,拽住赵鲤的袖子:“外魔。” 他说出一个赵鲤完全陌生的词汇。 “外魔?” 赵鲤还在思索,便听玄泽将他所见一一道出。 赵鲤悉数听完,再一琢磨,心中顿时无语。 外魔是说她啊! 赵鲤必须承认,穿越者确实某种程度上,符合传说中魔罗的部分描述。 来自天外的魔罗不受本界命数影响,在与人往来的过程中,也确实会扰乱未来。 但赵鲤莫名委屈,来又不是她想来的,而且这个世界灵气复苏关她何事? 竟有人在十七年前就谋划干掉她? 有这预知的本事和闲工夫,不如早采取手段应对灵气复苏。 那便不是救世了? 最讨厌这种浪费天赋的预言系傻狗。 赵鲤晦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玄泽还很激动,安抚道:“没事,问题不大。” 玄泽脸涨得通红咳嗽两声。 十六年前,那和尚便隔着时间出言质问他,这般本事的人,还问题不大? 玄泽胸口闷痛,可察觉到赵鲤的平静,他反倒缓缓呼出一口气。 也对,赵千户有那般强大的御使。 那还要借百姓之手谋害人的和尚,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那和尚口中所说外魔之类的妖言,玄泽一个字也没往心里放。 自跟随赵千户加入巡夜司,无论上下,所行皆为堂堂正正之道。 反观那妖僧,使咒暗算一个心疼孩子的老妇人。 那所谓治病的神灰,更将人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未曾听闻行过任何正义之举。 那般行事,有何脸面指赵千户为外魔? 只凭一句妖言指责,便心生疑虑。 他玄泽便白长了这脑子。 玄泽还在想着,赵鲤一把将他从地上架起:“先回镇抚司再说。” 村长在外寻了半天,正思忖是不是拆下门板来抬人。 便见赵鲤牵了马来,单手将萎靡的玄泽提到了马背上,像提了一捆麦秸秆。 村长眼睛又是一突,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神人。 赵鲤本欲骑马载玄泽,但这倒霉孩子硬是不要,也只得由着他。 叮嘱他好生抓紧缰绳,赵鲤翻身上马扭头对村长道:“我这弟兄受了点伤,今日之事劳烦村长。” 赵鲤若是一个人,定直接去林山寺一趟,但玄泽受伤,她必须顾及。 夜黑路滑,赵鲤和玄泽回程路上慢了许多。 待到盛京,赵鲤叫开城门。 值夜的城门尉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小心在侧瓮城开了一条细缝。 赵鲤入了城中,一路回到镇抚司。 玄泽状况还算稳定,方歇下的张太医与陈大夫又被叫醒。 赵鲤不太放心玄泽,将他放在孙元隔壁。 孙元养病的地方,就在之前闹诡的芳兰院。 里边住着宫战魏世,再加一个玄泽也不算拥挤。 赵鲤带着受伤的玄泽深夜归来,众人都被惊扰。 玄泽还在救治,坐在外间。 绢娘面带担忧给赵鲤端来一碗热参汤。 “阿鲤,无事吧?” 赵鲤摇了摇头,正欲说话,李庆和郑连踏夜归来。 他二人夜半被赵鲤叫起,去办了一桩差事——将林娇娘带来镇抚司。 米婆已被彻底灭口,但十七年前那桩旧事并非就此陷入僵局。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赵鲤这身子的亲娘,林娇娘。 当年她究竟为何要去林山寺,问清这一点,或可理清一些线索。 赵鲤并未因为林娇娘身份,对她有半点优待或是苛刻。 命郑连和李庆带上驾帖,夜里上门去公事公办‘请’人回来盘问。 现下,看二人双手空空的样子,显然出了岔子。 果不其然,郑连道:“赵千户,赵夫人不在赵府。” 郑连自动略过他们领人去赵家夜叩门,将赵淮吓半死这事,禀道:“据赵侍郎所言,赵夫人昨日出门礼佛。” 听见礼佛二字,赵鲤心中便是一凉,怀着点希望问道:“林山寺?” 郑连和李庆互看一眼,同时坚定点头:“便是林山寺。” 赵鲤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参汤一口闷了:“点上人手,我们立刻去林山寺。” 再晚一点,只怕那倒霉娘们会步米婆的后尘遭人灭口。 …… 鸡鸣前,镇抚司中大门洞开。 一彪精骑鱼贯而出。 事态紧急,为了将这背后的人挖出,赵鲤第一次启用了隆庆帝赋予的特权。 值夜的城门尉方才睡下,便又被巡城士兵叫醒:“头,亮灯了。” 夜里被吵醒的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脾气,咬牙切齿还要问,却听巡城士兵道:“巡夜司亮了红灯巡守,听着净鞭声响,朝这边来了。” 城门尉先时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而后骂了一声。 鞋也没穿,从躲懒的瓮城偏房狂奔上城楼。 远听净鞭响彻长街,马蹄踏地隆隆而来。 校尉高擎灯柱,一臂高的红灯,随马队奔驰。 朱红络子翻跳,灯影落在地上,张牙舞爪狴犴形。 “快开城门!” 巡夜司巡守黑夜,亮灯如见陛下亲临。 城门吱呀一声,在夜间开启。 马队不停,穿过城门直奔城外。 望着那盏狴犴铜灯远走,城门尉这才抹了一把额上细汗:“娘嘞,原来靖宁卫再牲口,大过年也得消停十八日。” “这巡夜司……” 他话没说完,左右传来无数咳嗽声。 大人,您想死自己死去,可别带别人。 城门尉登时闭嘴,扶着城墙这才发现自己赤足杵在雪中,冻得双脚冰凉。 暗自骂骂咧咧,蹦跳着走下了盛京城墙。 第715章 林山寺之火 肃夜巡守,威震宵小。 这是隆庆帝亲自在赵鲤千户诏书上题的字。 亮起狴犴灯,大景境内,巡夜司不受夜间宵禁之法约束。 赵鲤领着骑队一路出了城门,朝着林山寺去。 魏世、郑连、李庆三人她都带上了。 原来靖宁卫再威风,也最多夜里街头纵马。 这半夜叫开城门的威风,还没体验过。 三人脸上都带着些兴奋。 然而这兴奋,却在远望见映红了半边天的大火时,戛然而止。 林山寺半座山头都笼罩在火光之中。 远远地,便听到一阵阵骚乱。 “着火了着火了!” 林山寺的僧人并着一些家仆打扮的人,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慌忙奔走,试图在山中溪水里打水救火。 然而,这大半夜突燃的山火,让所有人手忙脚乱。 一个中年仆妇灰头土脸在山寺前:“快进去救夫人和林老夫人!” “若是这两位贵人出事,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她撕扯着一个年轻僧人,脸上黑灰并着眼泪惊惧交加,可见脸颊上的指头印。 这是陪林娇娘出行的粗使仆妇,与主子……并不那么亲近。 因此干嚎着,撕扯提着水桶路过的僧人,而不是自己舍身入火场。 年轻僧人才从小溪中,打了半桶水,不防被她扯住。 僧袍凌乱同时,水也晃洒了大半。 一边被她撕扯一边道:“这位施主,请放手,我们主持也在庙中,我知道您着急,但您先别急,请您松手。” “好叫小僧去救火。” 这情绪稳定的劲,让追来的赵鲤都眼角一跳。 年轻僧人还欲解释,便看见大步走来的赵鲤等人。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道:“各位,是来帮忙救火的吗?” 抓住他的仆妇扭头,借着火光看见赵鲤沉着脸过来,顿时撒手捂脸一气呵成。 郑连几人自发散开,帮忙救火救人。 赵鲤上前问道:“林娇娘呢?怎么回事?” 中年仆妇不复之前道德绑架那疯癫劲,乖顺站在赵鲤面前。 回答问题时,思路清醒嘴巴利索:“回赵千户的话,夜里山寺东山起火,烧将起来。” “我虽寻找了一小会,但却不见夫人和林老夫人。” 她一指被火焰包围的山寺。 所谓寻找之言,只是说说而已,赵鲤听罢便算,关注点在于——林娇娘娘两都来了林山寺,同陷于火海之中。 赵鲤忍不住骂出声:“她们闲得没事了?大过年不在家中。” 尤其那个林老夫人! 乌林村那模样,才过了几天?她又行了? 听她骂,这曾被耳光暴击的仆妇,将一些自己本不该知道,本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两位夫人从乌林村回来就精神恹恹,日日梦魇。” 她将听来的闲话,都老实对赵鲤说了:“后来夫人说,林山寺中有世外高人,便一块来了。” “我在花窗外扫洒听见的!” 她急急说完,捂着脸站在一边,乖巧如小学生:“赵千户,若有通天手段还请施展一二。” 赵鲤闻言,瞪她一眼。 “郑连,此处你负责,叫两个弟兄取我令牌,把守要道,闲人不得出入。” 言罢,赵鲤大步走向火场。 一直站在旁边旁观的僧人见状,立即伸手要拦:“这位施主,请勿冲动。” 那粗使婆子嘴巴嗫嚅,不知要劝不劝。 却听赵鲤身上传来一阵,指甲抠抓铜镜的声音。 赵鲤取出揣在胸前的铜镜,镜中紫气翻涌。 小信使拽着一团白色雾气,从镜中爬出。 那白色雾气一出镜子,翻涌了两下,忽而一滚,露出一双钢蓝色的眼睛:“哎,我怎么到这来了?” “方才还在看美人困觉呢。”未加掩饰的糙汉子音说着话。 一个声音悠悠问道:“看什么困觉?” 这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阿水浑身雾气状的毛发,忽然一炸:“赵,赵千户?” 这祖宗不是离开江州府了吗? 怎么又出现在眼前了! 阿水瑟瑟发抖。 赵鲤摸了摸她大腿边的小信使:“乖宝,做得真棒!” 无论是绢娘还是阿水,甚至阿白沈小花,都录入了巡夜司名册。 循着名册,赵鲤可以迅速找到他们。 她们要行走人世,这是一种让大家都能安心的举措。 见山林火起,赵鲤第一时间点亮灯笼,叫信使将阿水从江州府带来。 如阿水这种特殊的战五渣,被小信使团吧团吧抓着就走。 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盛京。 “废话少说,先护我一趟。” 赵鲤手一抛,让阿水浮在半空。 这才扭头看那个年轻僧人。 这小和尚眉清目秀,用一种关怀精神病人的眼神看着赵鲤:“这位施主,您可与友人到旁边说话。” 赵鲤心说,这小和尚人还怪好,一把扯住他的僧袍领口:“就是你了,跟我走一趟!” “什、什么?” 要被自言自语的怪人抓紧火场了! 年轻僧人脸上第一次显出慌乱:“这位施主别冲动!” 他探手想去抓赵家仆妇的衣摆,但那大婶一扭腰闪开,身手矫健。 阿水的寒凉雾气笼罩周身,赵鲤硬扯着这个僧人踏入火场。 “不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赵鲤问道。 根本敌不过赵鲤力量的僧人,绝望至极。 眼看大火扑面,他面容平静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胡说,谁爱入地狱谁入,反正贫僧不……咦?” 说了很没出息话的年轻僧人,在火焰中张开眼睛。 他并未觉得烧灼,也不觉烟气呛人。 周身温度适宜凉爽。 “现在可以带路了吗?”赵鲤道,“人命关天,搞快点!” “我们沿路还可救火救人。” 这僧人顿时正色,双手合十:“舍我其谁,施主请跟我来!” 言罢,他一撩僧袍下摆,在火场中狂奔起来。 第716章 照火芝 夜晚,墨色夜空被火光染成了血红色。 张牙舞爪的烈焰蔓延,吞噬林山寺的建筑。 山门殿、大雄宝殿,法楼……火焰如同巨大的陷阱,呈环形将山寺包围。 中轴线东西两侧,对称的配殿均卷入火焰和烟雾之中。 然,明显可见东边火势更大。 随意抓来的年轻僧人在前带路。 赵鲤一直紧跟其后,盯着他的后背,右手握在刀柄上。 如他有异动,阿水会撤去庇护将他抛在火场,赵鲤的刀也随时挥出。 两人一前一后穿越火焰,来到烧塌的山门殿。 可见一些人形伏倒在火焰中,烧得噼啪作响。 领路的年轻小僧暂止步,他回头看赵鲤:“还能救吗?” 赵鲤不说话,只冲他露出一个你自己想的表情。 然后,蛮力将挡路的巨大火柱合身撞开。 有阿水在,就算赵鲤在火里洗澡也没有烧伤的危险。 那带路的小僧,见燃着熊熊烈火的碎木炸开纷飞,惊恐了一瞬又平静下来。 甚至念了一声佛号安慰自己。 破开挡路的山门后,两人继续向前。 这样的火势下,整个林山寺东院已经没有多少活人。 火起之时,能逃的都逃散了出去。 赵鲤沿途见得无数烈焰中的焦尸,心中一沉。 林山寺的客厢,就在火起的东山。 林娇娘和林老夫人,只怕已被灭口。 赵鲤心里这般想,却听前面带路的小僧道:“施主,那边!” 赵鲤右手握刀,先与他保持足够的反应距离,才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只见在后厢,跃动的火焰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突兀地咬掉一块。 顶替火焰缺口的,是一道黯淡的金光。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挡住了火焰。 赵鲤二人,朝那处奔去。 远远的,便见一片烧塌的废墟之中有一道光幕。 如倒扣的碗,将一片地方护在中心。 还未靠近,赵鲤便闻到一阵十分奇异的香味。 不是火焰中蛋白质烧灼的肉味,是植物的芬芳。 清甜中有一丝丝沉郁的药香。 前边领路的年轻僧人道:“是客厢禅房院中的照火芝。” 照火芝? 赵鲤下意识屏住呼吸,暂停下脚步。 【系统,查询照火芝是什么?是否有危险?】 【叮——请支付鉴定费用经验值1000点。】 赵鲤咬住后槽牙,发奖励就消失,让办点事情就知道伸手。 什么讨债鬼! 【鉴定!】 让系统鉴定同时,赵鲤叫住那个小和尚。 年轻僧人不明所以,不过他情绪极为稳定,让做什么做什么,顿时止步。 【鉴定成功。】 【图鉴更新——照火芝,大景独有植物。】 【海内经西南,异物属,灵芝科。】 【相传骊龙龙涎滴处生长的奇物,夜间光如烁日,遇火焰散发浓香,香味有轻微宁神治疗作用。】 【成年照火芝所生之处,蔓火不侵。】 赵鲤心中稍定,追问系统道:【有危险吗?】 【无。】 得了系统肯定的回答,赵鲤这才对那领路的僧人道:“继续走吧!” 两人穿过一道阻隔内外的火线。 赵鲤听见一个老者的声音道:“几位施主,加把劲啊!” “这照火芝年岁不到,阻拦不了火焰多久。” “不加把劲,咱们还是要死在这。” 领路的小僧一喜:“师父!” 赵鲤不料他会喊出声,在想阻拦已来不及。 废墟后传来一个同样惊喜的应答:“净明!” 这声音苍老,及时激动调子高了些,顿时连串咳嗽。 还有两个声音道:“净明师兄!” 赵鲤跟随这叫净明的僧人,绕过废墟。 便见一群人,推着一个看着就极沉重的铜缸。 缸中覆着一层红石,红石中央生着一株灰扑扑的伞状灵芝。 若不是此时的异香,和火中异状,仅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此物会有如此珍贵效用。 种植着照火芝的铜缸极沉,缸边簇拥着好些人。 打眼一看,有几个僧人,有几个俗世之人。 其中,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僧,和老僧旁的林娇娘以及林老夫人,格外显眼。 年轻点的都在铜缸边使劲推。 结合之前老和尚所说,应该是这照火芝还未完全长成,所以遏制蔓火侵蚀的效用有限。 他们便推动照火芝的大缸,想逃出火场。 更重要的是,照火芝隔绝火焰却不隔绝烟雾。 缸边诸人各个被黑烟熏得满脸黑灰,不能逃出,活活呛死只是时间问题。 火中突然冒出两个大活人,按理说这些人都该惊讶。 但只那些林山寺的和尚惊奇。 赵家幸存的仆妇,包括林娇娘的势利眼贴身嬷嬷,看见赵鲤瞬间便激动起来。 “夫人,是阿鲤小姐。” 头发散乱,满脸黑灰的林娇娘抬头,便见赵鲤走近。 随着赵鲤靠近,周身呛人的烟气顿时一清。 林娇娘先前弯着腰推照火芝的大缸,从没受过这样的大罪。 现在气喘之余,见赵鲤来了,先是一安,随即心中生出一股激动。 险些脱口喊出赵鲤的名字。 在她身侧的林老夫人,被烟熏得双眼发直。 听见赵鲤名字,便像卸了口气,强撑站着的双腿直发软。 她们那边如见救星,赵鲤看见她们却只觉来气。 “大过年,你们不好好在家,来这干什么?” “闲得无事了去扫大街!” 赵鲤从除夕开始便忙忙碌碌的,心情十分不好。 往来盛京奔波了几日,对这些人自然没有半点好脸色。 林娇娘被她一训,激动之情退下,咬着嘴唇不甘不愿地别开头。 显然,她还是没点自知之明,不能认清自己目前的身份。 林老夫人倒是个知错能改的,接二连三将自己置身麻烦,她亦羞愧得很,不由小声辩解道:“我……来为我婆母祈福。” 林老夫人婆母被雪尸盗骨,化成诡异。 被巡夜司在祠堂外砍成零碎。 林老夫人成日担惊受怕,既怕婆母不安宁,也怕丈夫林着回京后知晓。 这才顶风冒雪跑到这山寺,为婆母祈福。 算是给林着表个态。 不料却又陷绝境,害人来救。 林老夫人念及此,更加抬不起头来。 这时那白须老僧开口了。 他双手合十,口呼佛号后,看着赵鲤:“施主,您来了。” 第717章 知情 “施主,您来了。” 双手合十的老僧,声音有些沙哑。 若不是他身上烧焦的袈裟,和烧得短了半截的胡子。 倒是高僧风范满满。 赵鲤自己打量他,却觉这老僧年纪与玄泽描述不太对得上。 听他如此说,忍不住道:“大师,认识我?知道我要来?” 赵鲤以为眼前的老和尚,要么否定,要么不言语。 不料他掀了掀眼皮道:“十八年前,便有人知道你要来!” 赵鲤一顿,微微挑了挑眉毛:“哦?”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个傻狗要害她。 “先走吧!” 现在并不是说话的时候,赵鲤看了看周边的大火。 这林山寺的火,远比不上西常山那场多子鬼母躯体燃烧的火焰。 阿水应对这种情况,绰绰有余。 赵鲤虽眼馋铜缸中照火芝,但现在不是贪心的时候,暂摆放在此处,明日命人运回镇抚司中! 莫看这些和尚,现在老实温顺得好像水豚,但她的敌人,极可能现在还在林山寺中。 赵鲤压在人群之后,命那领路的僧人净明在前。 一行人在阿水的庇护下,相互搀扶着出了火场。 迈出山门殿的瞬间,众人软倒在地。 火场之中又惊又惧,还推动那口沉重的铜缸,消耗了大量体力。 虽有阿水庇护,但这种未知的神异力量,给他们带来了沉重心里压力。 强撑着走出来,众人便倒了一片。 郑连迎了上来:“赵千户!没事吧?” 走这一趟,耗费不了赵鲤多少体力。 使唤阿水去配合救火后,赵鲤对郑连道:“取手弩围住这里。” 言罢,赵鲤看向被搀扶到一块石头上坐着的老僧。 赵鲤从瘫软的林娇娘母女身边路过,来到那老僧面前。 “大师,此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赵鲤才开始盘问她最关心的问题。 林山寺的老和尚先喘了口气,随后道:“施主,稍等,老和尚我要渴死了!” 难得他在无数手弩箭矢下,还能情绪如此稳定。 再看看同样被指着,瑟瑟发抖的林娇娘母女。 赵鲤忍不住道:“大师倒是见过大场面。” 叫徒弟净明用救火的木桶打来溪水的老和尚,一通豪饮。 那狂放模样,倒不像是个高僧。 仰脖喝一半洒一半。 老和尚长吁一口气,抹了一下自己被溪水沾湿的胡须。 “可以说了吗?”赵鲤道。 老和尚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火焰中的林山寺。 惨笑两声:“当真是恶障!” 他看向赵鲤,光焰在他眼中对视:“我寺中曾有一疯僧。” “名慧光。” 老和尚话音未落,一旁传来一个声音:“不可能!” 却是林娇娘,正张大了眼睛看向这边。 “慧光大师怎会是疯僧?” 出火场之人,悉数被制式手弩包围。 众人皆注意着赵鲤这边,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 集中精神的林娇娘听见熟悉名字,下意识反驳。 立在她身边的是魏世,呵斥道:“现在没问你!” 赵鲤却侧头看她,随后朝她一指:“正好。” “将她带过来。” 林娇娘心中一突,下意识想问,但被魏世和李庆擒住胳膊,一路拖走。 林娇娘这一辈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个。 又惊又怕,想去拽林老夫人的胳膊。 但林老夫人早被这一番折腾得昏厥过去,哪还能护住她。 手抓了个空,林娇娘精细保养的手,在地面擦出数道血痕。 待停下,她趴在地上,只见赵鲤低头凝望她时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 “这个慧光怎么回事?”赵鲤问着,向后一坐。 正坐在魏世和李庆拖来的一截树桩上。 视线在林娇娘和老和尚之间扫了一遭,赵鲤佩刀往地上一杵,刀柄支住手腕:“我等着各位的答案。” 赵鲤态度实在太明显,又有寒光四射的手弩指着。 便是老和尚脸面皮抖了一抖:“跟我林山寺无关” “我们也是无辜被牵连。” 赵鲤不想听他废话,逼问道:“慧光是谁?” 她不耐的声音陡然拔高,围在中间的人齐齐一抖。 “是叛出山门的疯僧。” “是林山寺的高僧。” 老和尚和林娇娘,截然相反的口供,让赵鲤扬起唇角。 “你们先打一架?” 老和尚登时瞪起眼睛:“赵夫人,您莫要凭空污蔑本寺清白。” “慧光那疯僧,早在十八年前便因说些疯言被逐出佛门,在林山寺名册除名。” 说到此时,老和尚却又顿住。 他扭头来看赵鲤:“不,也不全是疯言。” “慧光曾害了大病,在黑暗中刺血画出无数杂乱的画。” 其中一副线条凌乱的画,背景是一少女踏着火焰而来,足下皆是林山寺僧人烧焦的尸体。 老和尚道:“慧光,道施主你会来毁去灵山寺。” 赵鲤听得牙疼,不由反问道:“所以,林山寺是我烧的?” 老和尚想了想,终面色大变。 踏火而来,足下都是林山寺僧人烧焦的躯体是没错。 但人家分明是入火场来救人的。 “慧光,悟错了。” 老和尚想起慧光在迷乱中,说的那些谵妄之言,愕然长大了嘴。 一旁的林娇娘,茫然扭头:“这不可能。” “慧光大师所赐神灰,分明有效。” 她这一插嘴,将赵鲤的注意力引到了她的身上。 赵鲤看着她问道:“当年你为何要来灵山寺上香?” “今日为什么又要来?” 林娇娘嘴唇嗫嚅,不肯言语。 赵鲤道:“魏世,削些竹签来。” “一句不答在她甲缝插一根。” 林娇娘便是满脸黑灰,都掩盖不住惊愕面色。 她直勾勾看着赵鲤,好像看见了什么恶鬼。 一息后惨笑:“你果然是索命的恶鬼。” “慧光大师说得没错,你……” 她还欲说下去,却发出一声惨叫。 只见她长大了嘴,舌根下窜出一些蝌蚪似的符文。 这些符文好似最锋利的刀片,眨眼间将林娇娘舌尖竖着割成三瓣。 林娇娘双手捂住嘴巴,殷红鲜血,从她指缝中汹涌流出。 赵鲤冷冷看着她。 换女之事,林娇娘一开始就知晓! 第718章 故事 林娇娘闷在胸腔中的惨叫声,夹在山寺燃烧的哔啵声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既为誓约。 如倭国俗语所言,食言吞千针。 儿子死后心存悔意的米婆,赌上一切给了赵鲤线索,魂灵都被绞碎。 而林娇娘只说漏嘴一句,舌尖便被誓约咒文绞成三瓣。 显然附着于林娇娘、米婆舌根之下的誓约,要更严苛得多。 赵鲤认出誓约很轻松,她与沈晏定情时,指上戒指便是誓约仪轨的一环。 若是沈晏当真违誓,赵鲤所说的那些后果,绝不是在耍嘴皮子恐吓人。 誓约,除强大的约束力之外,最重要一重特点,就是誓约双方必须真情实意,心甘情愿。 米婆为了儿子,与那疯僧达成守秘誓约。 林娇娘自然也是知情自愿。 从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你果然是索命的恶鬼。 当年换女之事,林娇娘知道! 不止知道,应该说是那神秘僧人、林娇娘和米婆,一起做成了当年换女之事。 林山寺燃烧着,火焰和烟雾因阿水控制,没有向外弥散。 建筑焚毁的火星,随风飘上天空,又化为一片片灰烬落下。 一片寂静的现场,只听林娇娘一人的惨叫。 激动下失言,舌尖竖着搅成了三瓣。 这般疼痛,任何人都难以忍受。 林娇娘毫无仪态,在地上挣扎打滚,想要缓解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鲤看着她。 尤记得第一次见时林娇娘时,她为赵瑶光落水一事,质问初来乍到的赵鲤,并不问青红皂白挥下一耳光。 赵鲤不由用舌尖顶了一下脸颊。 往坏了想,那时林娇娘亦存着借机杀死赵鲤的心。 赵鲤忍不住冷笑出声:“赵夫人,与谁定下盟约,便该好好遵守。” “瞧,这食言的下场。” 众人哪里见过这样惨烈又诡异的场面,刚才纷纷愣住。 赵鲤的话,才让现场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最先有反应的,自然是林老夫人。 “娇娘。” 方才清醒,还没从林娇娘与赵鲤的对话中回神的林老夫人,脑中嗡嗡作响,扑向林娇娘。 她将林娇娘抱在怀中,想去看她口中伤口。 一枚药丸划过一道弧线,在林老夫人膝盖上弹了一下。 赵鲤道:“这是非常有效的止疼药,喂她吃下去。” 自打在荒岛受伤,赵鲤体验了一把烧红匕首止血的酸爽。 便叫刑官老刘和擅麻醉的张太医一块研究,制了一丸止疼药在身边带着。 林老夫人拾得药丸在手,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她不知道林娇娘变成这样,是不是赵鲤的手笔。 颤巍巍扭头,只见赵鲤没有一点表情的脸。 林老夫人忽一咬牙,垂头硬将林娇娘捂嘴的手掰开,将那丸药塞进了林娇娘嘴里。 蔓荼蘼花制作的药丸,入口融化。 和着鲜血的味道,散发一种怪异的腥臭。 林老夫人虽年迈,但脑袋还算清明。 她清楚,赵鲤若要杀人,方才不必来救。 加之方才那番对话,林老夫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堪的秘密将要揭露。 由老刘和张太医强强联手的止疼药,生效极快。 林娇娘很快一身冷汗停下了挣扎。 林老夫人手直发颤,她哀求地看着赵鲤:“赵千户,改、改日再……” 然赵鲤给出那一丸药,并不是为了让林娇娘拖延她的时间。 叫郑连给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为林娇娘止血。 赵鲤看着神志回笼的林娇娘。 “十六年前,你特意来林山寺拜佛,在山寺脚下,与和尚慧光,接生婆米氏合谋,将我调换给了将去辽城的军户赵家。” 赵鲤用了陈述句。 现在不必林娇娘开口,赵鲤已经大致能还原出当年之事。 果然,林娇娘虽未回话,但身子猛地一颤。 离她最近的,是她亲娘林老夫人。 知女莫若母。 林娇娘心虚,畏惧是什么样子,林老夫人再清楚不过。 她嘴唇颤抖两下,不敢置信问道:“为什么?” 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调换亲女,抚养旁人的孩子? 林娇娘舌尖还炸着,哪敢回答。 回答的是赵鲤。 她照着自己的推测,说道:“因为你信慧光所言,我是索命的恶鬼。” 见林娇娘模样,赵鲤就知道自己又猜中,好笑道:“或许,慧光那秃驴还告诉你,赵瑶光命格贵不可言?” 这种邪教徒,无论多荒谬的话都敢信,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敢做。 赵鲤前世曾见过无数实例,不料今日又见着一桩,竟连气都懒得气。 林娇娘依偎在林老夫人身侧。 她又急又怕,探手去拽娘亲的袖摆求助。 然而林老夫人下意识挥开了她的手:“虎毒尚不食子,为了几句妖言,你……” 连番打击之下,林老夫人只觉心口跳疼。 她不敢相信,自己养出了这样的女儿。 手被挥开,林娇娘顿时着急。 不是,慧光大师给她瞧过! 赵鲤杀人无数,而赵瑶光风光大嫁。 林娇娘咬着已经毫无知觉的舌头,口中呜呜不停。 奈何现在一个字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再以任何形式透露出当年的事,只怕她不得好死。 赵鲤知道林娇娘被誓约束缚不会再开口。 忽而想到,沈晏给她的卷宗。 卷宗上记下一条调查记录。 当年军户赵家,恰恰好踩着那个时间被调离,是一个名为梁碌事的人所为。 沈晏曾想深查,但这梁碌事十三年前病死,线索暂时断绝。 赵鲤又问:“十六年前,管理军户的卫所都司梁碌事,将军户赵家调往辽城。” “当时传言是赵家开罪了梁碌事,此人你认识吗?” 林娇娘满下颌都是血,她垂着头一言不发。 却是林老夫人,一脸木然道:“梁碌事,与我长子有旧。” “原来如此。” 又解开一环,赵鲤对林老夫人道谢。 而后又问:“那所谓神灰,林老夫人可知眉目?” 林老夫人如行尸走肉,赵鲤问她倒比问林娇娘方便得多。 她道:“开阳幼年时曾生了一场大病,神灰救治。” “娇……” 林老夫人现在连女儿名字也不想叫,略过后答道:“这一次来到林山寺,也为神灰而来。” 赵鲤总结道:“所以这是一个蠢货,因神棍所谓的神灰对其深信不疑。” “十六年前,将亲女调换的故事。” “甚至十六年后,又送上门,险些被人烧死灭口。” “还险些连累亲娘。” 第719章 悖论 赵鲤已经不知用什么去语言形容。 要不是看见林老夫人那心如死灰的模样。 真想问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女儿信邪教信得如此之蠢。 现在赵鲤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既然要除掉我,为什么不能用更简单的方法?” “一个刚出生的女婴,随便往地上一摔,假称夭折就能了账。” 为何这样大费周章?” 林娇娘还是不答。 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并不是慧光不想,是他做不到。” “他做过!” “只是冥冥之中,总受阻碍。” 林山寺的老主持,一直旁听着,他终于开口说话。 哪行哪业,都有那么一两个天才。 慧光,毫无疑问就是和尚届的天才。 温和、慈悲…… 就像是启了宿慧一般,幼时聆听经文便能瞬间领悟其中奥妙之处。 在其他小沙弥还懵懵懂懂时,他已开始修习梵文。 随着年月增长,这小小的林山寺再容不下他。 慧光外出游历修行。 可就这样一个明慧的僧人,却在十八年前疯疯癫癫回到林山寺。 将自己关在黑暗中,刺舌尖血,画出一幅幅线条凌乱不明所以的画。 并陷入谵妄,时时念着一些恐怖怪话。 寺中以为,慧光是修行途中出现了偏差和障碍。 迷失魔罗幻境之中。 整个林山寺都在想办法,帮他清明正念。 孰料,这时候的慧光干出了一件足以让林山寺将他除名的事情。 说到此处,老和尚定定望向林娇娘:“夫人入歧途,我林山寺有不可推卸之责。” “今日,便当众道出家丑,好叫诸位知晓缘由。” 老和尚是个敞亮人,直截了当道:“慧光私造泥窑,盗尸首烧制成灰,辅以……蔓荼蘼之果实浆液,自取名曰神灰。” “假称可治病,实际是靠蔓荼蘼果实浆液。” 蔓荼蘼! 听见蔓荼蘼果实,赵鲤哪还有不明白的。 那果实切开流淌出的白色浆液,稍一加工之后,便会成为一种叫人闻风丧胆的玩意。 少量确实有止咳止泻效用,但副作用谁担得起? 林娇娘恍恍惚惚抬头,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反应过来。 老和尚又道:“他长期吸食这种神灰,对抗谵妄带来的痛苦,呓语中道出无数不忍言之惨事。” “人皮,鱼尾怪物,山林大火中的巨人……” “慧光师弟越来越疯癫。” “终于。” 老和尚顿了顿,缓缓合上双眼:“慧光师弟欲行巫蛊之事,咒杀一人。” “一个小沙弥顽皮,在慧光师弟的房中,砸碎了藏在屋中的大肚巫蛊人偶,这才揭出此事。” 说到此处,老和尚看了看他身边的年轻僧人净明。 “当时我们以为慧光是想咒杀一个孕妇。” “现在想来……”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慧光无法直接干涉您,只得另想他法。” 大和尚看着赵鲤,缓缓合十双手,口诵佛号。 “因此事,慧光被逐出林山寺,却不知他还是打着林山寺的名号蒙骗了这位夫人。” 赵鲤叹了口气,在脑海中串联了一下时间。 十八年前,外出游历的慧光疯疯癫癫回到林山寺。 不知他经历了什么。 在谵妄和所谓神灰的作用下,慧光逐渐偏离了本来的人生道路。 他预知到了一些画面,一些灵气复苏后的画面。 巨量的信息和画面,将他的神志冲得一团乱。 方才林山寺老和尚所说的,人皮,鱼尾怪物,山林大火中的巨人,都是赵鲤曾经手过的案件。 但,就像后世断章取义的营销号一样。 慧光凭着所见的一些画面,将黑锅扣在了‘赵鲤’头上。 试着咒杀林娇娘,却被小沙弥打碎人偶。 发现不能直接下手,便策划了换女。 将赵鲤换给极度重男轻女的军户赵家。 除此之外,他应该还做过很多未知的尝试。 慧光以为他在改变未来命数,却不知或许正是因他的一系列动作,赵鲤才站在了这里。 祖母驳论般的弯绕,让赵鲤脑仁疼。 忍不住抬头,迎上漫天飘落的灰烬。 有阿水在,林山寺的火焰已经一块接一块熄灭。 赵鲤又看向了林娇娘。 对这种人,她无话可说。 只指向林娇娘的贴身嬷嬷:“你们夫人来林山寺之前,可有接触过什么人?” 林娇娘此来目的简单,给她娘求神灰治病。 定然是知道,有机会取得神灰,才会被骗来。 她有一个接触消息的渠道。 她的身边人,应当会知道。 林娇娘的贴身嬷嬷,和林老夫人一样,还没从那阴私过往中回神。 听得赵鲤问话,她扑通跪在了地上:“那些事,我当真不知。” 赵鲤抬手示意她停下辩解之言:“现在,告诉我她曾见过什么外人,或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如在这回忆不起来,便去镇抚司诏狱慢慢想。” 诏狱两个字,对于普通人来说,威慑力很足。 林娇娘的贴身嬷嬷,便是老年痴呆也在此刻痊愈。 打了一个哆嗦后,道:“夫人曾在腊八施粥时,见过一个游方僧。” 这贴身嬷嬷道:“夫人素来喜洁,对那臭气熏天的游方僧却并不避忌。” 游方僧! 赵鲤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李庆,传令下去,排查盛京城中大小寺院名册。” “全盛京筛查疑似之人。” 天将要亮,天边一线鱼肚白,林山寺火焰熄灭。 赵鲤命魏世与阿水前去查起火点,确认是否人为。 她转身走到避人处,布下香灰线圈后,唤来郑连。 “去查查蔓荼蘼的走向。” 蔓荼蘼这玩意,在盛京到底少见。 照着林山寺和尚所说,慧光会吸食神灰,对抗谵妄时,大量画面冲入脑海的迷乱痛苦。 这神灰成瘾,服了十八年依赖性该有多强? 只怕日夜都离不得身。 无论自己栽种、制作,还是购买。 慧光需要大量的精力和大量的钱财。 这些才是赵鲤真正该去查的! 郑连愣了一下后,拱手称是。 第720章 戏楼 年初七 大景人过年节,是最为自在松快的时候。 拜年之后,便接连玩耍数日,听曲听书,舞棍踢球,不分昼夜的玩耍,谓之放魂。 一直要玩到正月十八收灯,农商各执其业,称为收魂。 眼下年初七,年过了小半,赵鲤才得了空闲,换上私服在她的小暖阁里歇上一日。 倒不是她不想继续跟进案子,早日揪出慧光。 只是初七为‘人生’。 大景神话故事中,女娲从初一到初六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第七日造出了人,初七是人的生日。 年初七,吃七宝羹,佩戴乌金纸扎的飞蛾蝴蝶。 最重要的是,初七这一天,不能教育孩子,不能忙工作。 初七忙,一年忙。 沈晏人虽在船上,但请小信使带回了信。 让全部人盯着赵鲤,今日必须休息一天。 从早晨起,赵鲤便被万嬷嬷盯住,什么也不许她干,今日只需吃喝玩乐。 宫战郑连几个,天没亮就跑不见人影。 连还在床上的孙元、玄泽,都弄担架一并抬出去玩了。 赵鲤也不是西方的魔鬼,干脆今日全部工作暂停。 相比赵鲤被动受累,绢娘一直是主动受累,今日歇下来更是难安。 开始来镇抚司时,绢娘还不习惯。 后来发现她便是露出妖相,也没什么人大惊小怪。 便也放开了许多。 平常她忙着照顾孙元、玄泽,去饭堂帮忙,梳毛擦耳照顾几只小动物。 同时,织造不停。 今日给赵鲤织一身里衣,明日给万嬷嬷织一条抹额。 两双手,八只脚不带闲的。 今日被强制放假,绢娘浑身刺挠一般难受。 见她如此,赵鲤便提议干脆她们一块出去玩。 正好,赵鲤也想去看看张妈妈她们,去河房戏馆听听曲。 “河、河房?” 听见赵鲤的提议,绢娘双颊绯红。 蛛娘做人没两年,尚十分纯洁。 加之曾被渣男欺骗操纵,赵鲤这个提议,在从江州来的绢娘看来,实在有些叛逆。 赵鲤义气揽住绢娘的肩膀:“人生得意须尽欢。” “过年正是玩耍的时候,男人能去听曲,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想到些什么,赵鲤含糊道:“若不是……我便带你去河房通草楼逛逛。” 那新鲜地,她还没去过呢! 赵鲤遗憾咋舌:“可惜了。” 听说,有那么一条专门的街,里边风景极好,专门有地可接待女客。 赵鲤曾暗搓搓想着,多攒点钱摆个派头去涨涨见识。 奈何事与愿违,以后去不成了。 绢娘哪知她那么复杂心路历程,只是看她神情就知,那通草楼只怕不是个什么正经去处。 顿时结巴道:“河、河房听听曲便好,莫要……去旁地地方。” “好,好!” 赵鲤拉着她,满口称是。 两人不必怎么收拾,同万嬷嬷打了声招呼便走。 万嬷嬷虽有些担心,但也没有阻拦,只是叮嘱一定不许在外过夜。 赵鲤道:“放心吧!” 她若留宿河房,被某人知道,回来必没有好果子吃,哪敢乱来。 赵鲤带着绢娘,没有骑马。 原本还想叫上韩音,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两人搭着马车,慢悠悠去了河房。 盛京街上,还是那般热闹。 天虽冷,但年味不散。 尤其今日初七,大家伙都在玩耍。 过不归桥进了河房,赵鲤想着先去瞧瞧张妈妈,叫马车转向去了富乐楼。 上一次,林知在富乐楼大堂玩了一出自焚。 当时那怪异恐怖的模样,被许多人亲眼看见。 加之富乐楼中先后死人,生意较之从前是一落千丈。 但张妈妈气色,却比从前要好很多。 左右教坊司赚多少银钱,也落不到张妈妈的腰包。 张妈妈反倒乐于清闲,不必助纣为虐。 赵鲤来前,没有通知。 张妈妈得知消息迎来时,赵鲤已经带着绢娘踏进了大门。 “哎哟,赵千户!” 和对客人时的装样热情不同,张妈妈对赵鲤是真感谢。 河房中的阴暗角落无数,在林知案后,赵鲤本身虽不在京中,但卢照等人,很彻底的执行了赵鲤的命令。 原本这河房中强买强卖,或是女乐被殴打虐待乃至闹出人命,是无人过问的。 但河房化归赵鲤手下后,卢照来的勤,五城兵马司的差人们也来得勤。 里边逼良为娼的打手喇唬,拐带良家的拐子……全被扫荡了几圈。 不说荡净了全部黑暗,至少较之从前清明了数倍。 许多老鸨暗恨赵鲤,但受益者无不念着她的好,给祖师爷上香前,不忘给赵鲤带上一炷。 祈求赵千户万事顺遂。 张妈妈一路笑着来,还是那般长袖善舞的模样,未见人,先闻声。 “赵千户,您提前说一声,我必备下好宴等您。” 赵鲤笑答道:“张妈妈,精神很好啊,” 跟在赵鲤身后的绢娘,头也不好意思抬,小心打量着这处。 她从没想过会来这里,更从没想过会这样大大方方的从大门进来,坐下饮茶吃点心。 张妈妈何等精明的人,知绢娘是赵鲤友人,从南边来的。 越加热情,挑着合适的话题聊。 没一会,绢娘已去了羞怯,好奇张望。 赵鲤就是来逛逛,看看有交情的人。 又去富乐楼祖师爷庙,见了萱娘和长高一截的小草。 小草并非乐籍女,赵鲤不是没想过将她带离河房。 但小草极依赖萱娘,哪可肯走。 赵鲤将回来时带的土特产给她们分了。 小丫头捧着点心匣子不肯撒手。 见过故人离开富乐楼,赵鲤接下来目标明确得多。 张妈妈听说她来听曲,给她指了一个好去处。 河房南有家笙歌楼,正好大景有数的戏班华林部在这演出。 今天是演出的最后一日。 赵鲤出来玩,便是图个热闹,来体验一下大景的年节。 自然是哪有热闹往哪凑。 马车一路到了笙歌楼,赵鲤下车便见一座三层的朱红楼子立在眼前。 门前立着一块团花水牌,上边书写着今日表演的曲目——鸣凤记。 第721章 书生 这笙歌楼前,人来人往。 赵鲤和绢娘,却遇上些难处——她们没有戏票进不去。 如张妈妈所说,华林部极受欢迎。 尤其华林部班子头牌,朱冲。 女人爱他,男人也爱他。 听着荒唐,但莫说河房这处特殊的地方,便是在江南,这种风气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朱红幔幕一张,戏台上英气勃勃的武生朱冲,就是最闪亮的一颗星。 门前道路被堵得严严实实,门前全是朱冲的戏迷。 这也导致来看热闹的赵鲤和绢娘,竟连戏楼门都进不去。 赵鲤立在车辕上,只见前边都是黑压压的后脑勺。 有男有女,不论什么身份,现在都进不去,也不愿意离开。 赵鲤看这场景,心中生出退意。 她也不是非来听这一场,凑热闹在哪不是凑呢。 正想叫车夫掉头去别处玩。 车边人群突然传来骚动。 听骂声,应是有人踩了别人的鞋起了口角。 赵鲤下意识的转头去看。 却见一个瘦得像麻杆,书生打扮的人,被个汉子像是提小鸡一般提在手上。 “好你个混蛋,踩了我亲娘编的八搭麻鞋!” “这可是我亲娘,亲手编的!” 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大汉,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赔钱!快点赔钱!” “少了五两,今日你别想走出这条街。” 一边说着,这大汉提着人,想往人少处走。 要不说盛京民风淳朴,百姓极有眼力见呢。 见这大汉和他的同伙,一副要讹人的样子。 本还在垫脚看戏楼的人们,像是后背生了眼睛。 刷一下,让开一条道。 生怕也踩了这大汉亲娘编的八搭麻鞋,被讹银子。 无人相帮,被这大汉提在手里的白面书生也反常。 半点不挣扎,一副心如死灰的丧气模样。 赵鲤本要开口叫乔装成车夫的力士去管一管这些街头混子。 不料,变故突生。 讹人大汉的同伙,都是些臊眉耷眼的王八蛋。 其中一个,细看这瘦如麻杆的白面书生生得眉清目秀。 一时起骚心,生贼意。 竟探出手在这书生屁股上掐了一把。 “哈哈哈,三扁不如一圆,等会给大爷松快松开!” 赵鲤听他说这荤话,顿时犯恶心。 亲从车辕跃下,想给这些王八蛋一点小小的踢裆震撼。 不料,方才还心如死灰模样的白脸书生,先是一愣。 随后浑身颤抖起来。 提着他后脖领的大汉,还道他是生了什么恶疾。 垂头查看时,却见一半截柴刀朝着他的胸腹间攮来。 这大汉到底是道上混的,反应极快,立马撒手后撤步。 但那柴刀还是刺破了他身上的烂袄子,捅进他腰腹半寸。 这大汉啊的一声,捂了伤口抬头看。 还道自己是遇上了什么狠人。 不料那捅人的白面书生,双手拿着刀,抖得不成样子。 这大汉顿时恼恨:“好个当街行凶的贼人!” “踩了我的鞋,还想杀人?” 这些街头混子狡猾得很,瞬间颠倒黑白。 周围人见亮了刀,齐刷刷闪开。 捂着腹部的大汉,眼中凶光闪烁,探出手就要去拿那书生:“不愿赔鞋,老子就让你赔其他的!” 有防备之下,他一把就将书生手中柴刀夺过。 又再探手想去拿人时,一只手从斜刺里探来,一把钳住他的腕子。 这手小小巧巧,但如铁钳子。 讹人大汉手骨吱嘎作响,瞬间疼出满头冷汗。 定睛看去。 一个个头不高,生得极好,穿得也好的姑娘,立在旁边。 能在盛京混的,都十分有眼力见。 这大汉不敢造次,抖着声问:“谁管闲事?” 隔得近了,赵鲤闻到这些人身上复杂的臭味。 更觉嫌恶,侧头避让同时手用劲。 硬生逆拧着这大汉的胳膊,让他跪了下来。 “长那么高个子,显得你们了?” “跪下说话!” 这大汉被赵鲤拧着胳膊,只觉得手臂都要扭成麻花,疼得黑脸煞白。 讹人大汉的同伙,见状不敢上前。 这时脚步声靠近,却是方才围观的有好心人,偷偷去报了官差。 五城兵马司的衙役来了一队,围住现场。 被赵鲤制住的大汉,顿时哀嚎:“官爷,官爷,救我!” “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赵鲤大致一扫没见熟人,以为要废点功夫。 不料领头那差役,看见赵鲤脚步一顿。 接着眼睛扫了一圈场上,随后摆手:“统统带走。” 话是这样说,他拿人时却绕过了赵鲤。 甚至在手底下人走向赵鲤时,飞起一脚:“抓那边的!” 人精差役们秒懂,纷纷绕远。 这领头差役才走近来小声道:“扰了您的雅兴,这处交给我们。” 赵鲤奇道:“你认识我?” 领头差役嘿嘿笑了两声:“小的见过您啊!您买糖栗子,把一个混子按进热砂锅。” 见赵鲤还在回忆,差役又道:“那个老刘头,棺材!” 见赵鲤想起来了,领头衙役似乎十分荣幸,一拍胸脯道:“这些混子交给我们,您去玩,莫搅扰了雅兴!” 赵鲤自然乐得轻松,闻言撒开手:“大过年的,辛苦了!” “对了,那王八蛋好生招呼一下!” 赵鲤格外指了一下,说三扁不如一圆的那个大汉。 领头差役闻言一笑:“您放心!” 见有差役要去抓那个白面书生,赵鲤道:“那人是苦主,不必抓了!” 五城兵马司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年初七的能不折腾就不折腾。 赵鲤开了口,这些差役自不会有异议。 将讹人的这些混子全扣走,临去前还拎走了那柄染血的柴刀。 周围百姓隔着老远看。 纷纷猜测不停,都在想赵鲤究竟是哪路神仙。 赵鲤不想被人看猴一般围观,掏出帕子擦手,拢了拢大氅就要走。 不料,那白面书生拦住了去路。 这人白面皮,五官生得很俊朗。 只是眼下青黑,看着身体很不好。 他一拱手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赵鲤微微愣神,正要说些什么,书生道:“大人来这,应也是为了进去看戏。” “我有一张这戏楼的票,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赏光同去?” 赵鲤看着他,先问了一个问题:“你来看戏,带刀做什么?” 年初七,带把柴刀来看戏,怎么想都不怎么正常。 这白面书生苍白的脸上,薄唇缓缓勾起露出一个笑来。 “带刀,杀我自己。” 第722章 牙痕 “带刀,杀我自己!” 闹市街头,书生的声音并不大。 他说话时,甚至可称平静。 但薄唇一碰,话中内容却是叫人惊讶。 “你这书生,年初七为何这样说?” 绢娘听得这晦气之言,有意劝解。 赵鲤却只是道:“行,我方才帮你,你现在请我听戏吧!” 言罢,侧首示意书生带路。 这白脸书生垂头拱手:“谢大人赏脸。” 说话之时,本如死水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手上紧紧攥着那章戏楼的票卷,像是捏着一根救命稻草。 潺潺鲜血从他虎口流出,却是方才以那柄半截柴刀伤人时,力弱没拿稳,滑开伤了虎口。 但这书生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将戏楼票卷换了只手拿,免血污沾染。 随后大步走向戏楼,赵鲤示意绢娘跟上。 戏楼门前都是朱冲的戏迷,三人本不该那样顺当来到门前。 但方才那一出闹剧,加之书生满手的血。 便是最没眼力见的人,此时也不会敢上前来问这戏楼票券卖不卖。 行至戏楼门前芳香扑鼻,赵鲤仰头便见鲜花攒成的巨大水牌,挂在戏楼门上。 上书朱冲两个大字,并有戏班华林部的名。 赵鲤表面没有半点表情,实际内心有些小小的震撼——这寒冬腊月,簇着水牌的哪里是花,分明是银子! 暗道好大的排场,赵鲤三人在戏楼小二的带领下,走进了这栋朱红戏楼。 戏楼中暖意融融,满目朱红。 空气中碳烟和脂粉、抹脸油彩和茶香,糅杂成一股子让人鼻尖发痒的味道。 进了门赵鲤才知,这前面的三层朱红楼,只是前边类似茶楼的地方。 踩着猩红毡毯,小二吱呀一声打开了二楼一间雅间。 这店小二是个十分识趣的,他小心问道:“这位客官,可需要请个大夫?” 书生手微颤,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不答店小二的话,好的那只手,食指竖在唇前,无声摇头。 小二识趣噤声,自去准备茶水点心。 书生领着赵鲤和绢娘进入雅间。 这雅间在戏台二楼,半开放式,位置便在戏台的斜对面,视野上佳。 待门关上,赵鲤轻笑:“这不便宜吧?” 赵鲤在富乐院监视蹲守时,小纸人四处逛听了不少八卦。 富乐楼中君子,饮酒后常炫耀吹嘘,花费五十两在戏楼雅间听曲。 又吹,耗银钱一百两捧了什么角。 平常都如此贵,年节名角登台,书生手里这张戏票说不得已炒成天价。 再看这书生,一身抽絮的夹袄,看着不穷,但也绝对不富。 失血,让这书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泛白。 说话却是好听得很:“大人肯赏光,是我的荣幸。” 赵鲤走到雕花栏杆边,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头。 听着台上咿呀呀的唱曲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想要做什么?” 见这书生愣了一下,似要解释。 赵鲤提醒道:“在你苦肉计把血流干之前,有事说事!” 这书生抿紧嘴唇,绢娘从旁递来了一条绷带似的白布:“你先止血吧!” “这血滴得怪吓人的。” 书生一愣,结果白布包扎伤口。 待他整理好要说的话,抬起头来,便见赵鲤和绢娘正在栏杆边研究摆在那的两个看戏的番镜。 “好神奇的东西!” 绢娘手持长柄式样的观剧镜搁在眼前,有些可爱的惊讶道:“真的看得更清楚。” 这观剧镜在大景还是新鲜玩意,对赵鲤来说却又是古董一般。 她也饶有兴趣,拿在手上研究。 却听那书生道:“卑职冯钰,隆庆十二年进士,翰林庶吉士。” “求赵千户,为卑职申冤。” 在他跪下之前,赵鲤随意摆手:“行了,坐下说吧!” 这场偶遇应当不是什么有心人的策划。 这书生先前一副心如死灰要死模样,后见赵鲤被差役尊重,猜出赵鲤身份,出言请她们看戏。 后面又说出带刀杀自己的耸动之言。 自然都是有目的。 闲着也是闲着,赵鲤想听听他这番改变的目的。 恰好,此时外边暖场的说书人一拍醒木。 ‘啪!’ 雅间之中,名为冯钰的翰林庶吉士垂下头:“卑职,要状告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长期。” 说到王长期三个字时,冯钰显然恨极。 便是正在拿着观剧镜看新鲜的绢娘,都忍不住回头来看。 冯钰立在雅间之中,浑身都在颤抖。 愤恨之下,双拳紧握,伤口竟又溢出血来。 赵鲤终正色,在官帽椅上坐正。 她并不催促,只等眼前之人自己说。 半晌,像是绳子被两头拉扯的冯钰,抬起头来。 看着赵鲤,说道:“卑职要状告王长期,于隆庆十四年冬月十五……将,将……” 他胸口起伏数下,终双眼一闭,白着脸继续道:“冬月十五辰时一刻,在翰林院官署,将卑职奸污。” 话音砸下,雅间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绢娘缓缓张大了嘴,似乎没反应过来。 赵鲤也侧了侧头,不思议问道:“在哪?干什么?” 最艰难最难以启齿的话已说出,冯钰紧绷的肌肉反倒放松。 他脸惨白似鬼,幽幽道:“在翰林院官署,将卑职于案牍之上奸污。” 这样劲爆到惊悚的事情,赵鲤没听过,绢娘更没听过。 两人下意识对望一眼。 冯钰却在怀中一掏,取出一团布一抖。 却见是一条血迹干掉的亵裤。 细看可见上边斑驳白印。 “这便是那日,王长期垫在……我身下的亵裤。” “为了羞辱卑职,他将此物套于我头上,扬长而去。” “料定我拿他无法。” 冯钰的手又哆嗦起来,他忽而惨笑:“他没说错,我确实拿他无法。” “次日,我便被上官勒令居家思过。” “投告无门。” 简单投告无门四个说来,竟不知含着多少辛酸。 冯钰急声道:“除这条亵裤,我还有证据。” 言罢,他手忙脚乱地去撕扯自己的衣裳。 退去夹衣,露出半边白皙肩头。 那干瘦的肩头上,赫然有一个极深的牙痕! 第723章 事发 大景男风盛行。 和裹小脚一样,都是从南边兴起,慢慢风传至北边。 男妓,娈童,泻火的书童…… 与后人想象的所谓爱情多半关系不大。 只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亵玩。 这一时期的男风之事,被文人雅士包装得雅致抬上明面。 但遮掩不去其下,强迫、恋童的恶臭。 五城兵马司和靖宁卫的案头上,血案垒起厚厚一摞。 赵鲤在镇抚司班房坐班时,从不去看外边买来的寡淡无味话本子。 而是看案牍库中卷宗。 朝廷某些官员,掀开身上的丝绸衣裳,连畜生也不如。 然在翰林院官署,奸污下属这种丧心病狂之事,便是赵鲤也没听过。 看着冯钰肩头看枚深深的牙痕,赵鲤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敲。 大景确实由上至下,男风盛行。 不止士大夫,连江南的平民百姓也时有契兄弟之说。 长者为契兄,年少者为契弟。 也有以父子相称的契儿。 壮夫好淫,则以多赀聚姿首韶秀者。 欲讲衾裯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子舍。 京师官员则是包小唱,甚至包小官。 这些事情,在靖宁卫情报往下均无所遁形。 但王长期多大的狗胆,敢在官署奸污下属? 还有一疑点。 赵鲤看了看绢娘:“绢娘,你盯着点左右。” 这雅间半边漏风,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绢娘闻言,行至屋角。 细细碎碎的簌簌之声响起,一些白丝从绢娘裙下探出,延伸向屋子的各个角落。 蛛娘结网时,赵鲤对冯钰道:“王长期那个王八蛋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阉党清流,斗来斗去,就那么些人。 总有人背后筹谋,也有人冲锋陷阵。 王长期便是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只要名声不要命的货色。 巴不得被弄死,换取清名名留青史。 但他冲锋陷阵那么久,真没被拿住过什么大错处。 赵鲤道:“并无听闻,王长期有好男风!” “他这样……似乎动机并不成立。” 冯钰闻言惨笑,他慢条斯理的将垮下肩膀的衣裳拉起。 对着赵鲤,将那条脏污的亵裤一展:“亵裤这般私密物上,证据还不够的吗?” 赵鲤静静看着他,摇了摇头,又问道:“可有目击者?” 一条染血的亵裤,在现在的大景,并不能作为指证的证据。 这个时代没有dna检测,这亵裤之上又没有明显的标识。 且,便是有明显的标识,想要借此拍死王长期的罪责,还是不足。 就算那个牙印,被证实是王长期咬的,也只能证明他咬了冯钰! 南方文人党朋众多,同乡、同科,甚至念书的同门同桌,都是他们结伙的对象。 论及人际勾连的复杂程度,便是绢娘这蜘蛛娘所织的网都比不上。 需有实证,否则走正常程序弄不死王长期。 赵鲤的意思,冯钰很清楚,他年轻轻便中了进士,脑袋还是很好使的。 若不是四处求助无望,他也不至于拽上赵鲤这阉党不撒手。 甚至将自己的自尊全都抛下,在初见面的两个姑娘面前,坦诚自己被奸污的事实。 冯钰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的肩背又佝偻下去:“没有目击证人。” “那日黄大人命我抄录清辞,我抄至深夜。” “王长期那畜生,与人在官署饮酒,口中骂骂咧咧。” “他是个嘴上不顾忌的,酒后什么都说。” “怕旁人听去,便将门房支走。” 这些都是冯钰在事发后,自己查证到的。 当天夜里,他并不知道这些。 正抿着笔尖,认认真真完成上官下达的任务。 昏黄灯下,认真抄写的他,哪知大祸临头。 辰时时分,在缺少炭火,冰冷冷的官署里。 他冻得发僵,正想着快些写完,在后边供小吏歇息的屋中生火取暖。 不料,门嘭地被踹开。 王长期那浑人走了进来,满身酒气,双目赤红。 王长期好风雅,喜游猎,虽年过四旬,但身壮如牛。 反观冯钰,弱不禁风一把瘦骨。 在门啪地被踹开时,冯钰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寒风卷入屋中,他见是上官,起身行礼。 王长期却不答不应,只死死盯着他,像是狩猎的饿狼看着白兔的脖颈欲磨牙吮血。 冯钰当时便心中一跳,下意识想要道歉。 王长期却走上前来:“这是黄大人让你抄的?” 一边问,他一边拿起冯钰抄写的东西。 扯着嘴角冷笑道:“你倒认真得很!” 王长期是上官,在读书人中声望极高。 冯钰一个翰林小吏,自然是不愿开罪上官的。 听他口气不对,连忙道歉。 但王长期却半个字不听。 忽然抬手一扬,将冯钰抄写的文书,抛洒开来。 “阉党奸佞!都是阉党奸佞!” 王长期怒极的声音,伴随着浓烈酒臭,在屋中回荡。 冯钰心中憋气,但不敢得罪他。 也不敢耽误手上的事,忙弓腰去捡。 洒了满地的文书,冯钰一张张捡起,生怕弄脏弄乱。 王长期胸口起伏,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忽而大步上前。 冯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一把提起。 鉴于大景官员武斗之风盛行,冯钰本以为自己会挨酒鬼一顿打。 不料,他却面朝下,被按在了满桌案牍之上。 身下垫着抄写的文书…… 说道此时,冯钰已是泣不成声。 赵鲤实在看不下去,起身递上袖中帕子。 “坐下说吧!” 冯钰这才继续道:“那畜生,一边行不轨之事,一边叫骂。” 叫骂阉党,叫骂黄历黄大人,骂沈家叔侄,骂……赵鲤! 正值靖宁卫在水宛干了大事,朝堂震荡。 王长期借着酒劲,与其说是为了奸淫,不如说是他兜着火气无处发泄,最终找上冯钰这个正加班的弱者。 将朝堂纷争,全发泄在了一个无辜者身上。 并不为泄欲,只是为了羞辱冯钰这个为黄礼抄录文书的人,借此泄愤。 事后,以亵裤一揩污物,还套在冯钰头上,便是因为这个。 赵鲤越听越觉恶心。 绢娘早已嘴唇发白,眼中蓄上泪水。 “我……”冯钰声音哽咽,“我本想今日在这戏楼里,用柴刀剖出自己心肝肠肺,以死控诉王长期。” “不料,遇见了您。” 第724章 复仇 今日华林部头牌朱冲,要在戏楼中唱的曲目叫鸣凤记。 这占人很多的大武戏,最是热闹非凡。 戏目阵容齐整,平常不常演。 也只有年节时才演一出,对朱冲的戏迷来说,这大轴推出的鸣凤记,是决不能错过的。 只要爱听戏的都汇集此处。 冯钰也是戏迷,花了一年月俸银子得了一张票券。 本想着,年初七乐乐呵呵来听戏。 不料,毁灭比快乐先一步到。 冯钰原本的计划简单、狠绝——朱冲唱得满场调,踢腿,亮住,满堂叫彩时,用那柄断柴刀,剖出自己心肝,从这楼上跃下。 最好啊,摔得满地脑浆子,将还带着热乎气的血,溅到贵人的衣摆上。 冯钰说着,含着泪水的眼中狠辣与绝望糅杂。 绢娘听得心里难受:“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冯钰本欲冷笑,可见绢娘关心又难过的神情,稍敛身上尖刺,缓缓道:“事发之后,我寻了很多人。” 冯钰想去五城兵马司,但在门前雪里绕了整一日。 终不敢进去,述出自己曾遭受的一切。 翰林院直属上官得知此事,次日命他归家思过。 他曾想着去寻御史,寻黄礼,但他一个翰林庶吉士,连拜帖都投不进去。 又有王长期从中作梗,冯钰在外奔走的短时间里,翰林院中竟传出许多不堪的传言。 “他们道我与多人有同衾之好,以……以臀迎人魅上。” 看着冯钰发抖的模样,绢娘于心不忍,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一二。 但又无话可说。 伤害已经造成,任何言语安慰,都无济于事。 数日来,心灵层面的折磨让冯钰十分痛苦。 赵鲤看见他一直不停抠着自己虎口的伤口。 那伤处裹着绢娘织的帕子,但又被冯钰抠出了鲜血来。 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般,只述说着,他如何走投无路。 如何,想要在这里杀死自己,用最惨烈的死亡方式,让人注意到他。 看见他留下的述状。 冯钰发泄着内心的愤恨,赵鲤却暗自摇了摇头。 大景的现实,和冬日一样冷酷残忍。 见冯钰想要抬手啃咬,赵鲤开口道:“你就算死在这,也不会有结果。” 赵鲤的话,让冯钰忽然整个僵住。 赵鲤像是没看见他的反应一般,兀自道出最残忍的现实:“你便是死在这,以王长期的人脉关系和那一条长舌。” “你的死只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你生前一定会涂抹上更多不名誉的颜色。” “口舌如刀,那些人构陷罪责的本事,并不比靖宁卫弱多少,你难道不知?” 冯钰一直因焦虑而紧绷的身子一顿。 他缓缓垂下头去,哑着声道:“可我,没有办法。” “没有出路,没有人可以帮我。” 他几日未曾好生梳洗,额上发丝垂下,像是绝境中的狼。 “我只恨不得撕下王长期的肉,可我连靠近都……” 赵鲤打断了他:“不需旁人相帮,你可以自己帮助自己。” 变相劝人也需有个度,赵鲤担心真将冯钰刺激坏了。 松口给了他一点希望:“有时候惩罚一个人,并不需要程序正义。” 灵气复苏天下大变。 后世也曾经有无数争议。 灵气复苏背景下,执法者是否应该坚持程序正义,各方争执不休。 法外狂徒赵鲤是实体胜利派,她悠悠然前倾身体。 “如今天下大变,你有更多的机会。” “而我,会助你!” 赵鲤的话,让冯钰死灰般的双眼重新燃起星点光芒:“当真?” “多、多谢赵千户!” 眼前的少女在盛京在文人口中,汇集了天下的不堪。 但她一点点执掌的权柄,任何人难以忽视。 就像沙漠中的旅人,遇上绿洲。 冯钰的手都在颤抖。 赵鲤又道:“不必谢我,将执行复仇的人是你!” 见冯钰愣住,赵鲤从桌上捡了一块点心递去:“怎么?你以为我会发动靖宁卫巡夜司,将王长期扣来大大刑伺候?” 冯钰接过,却不吃,愣愣问道:“那……当如何?” 赵鲤轻笑:“那不是美死王长期了?” “他招了,外界诸人会说是被靖宁卫严刑逼供。” “他不招死了,反倒成了翻在文人舌尖的正直之士。” “左右都得好这种事情,王长期岂不笑死?” 得了希望,冯钰的脑子渐渐清明。 他起身肃立,一拱手道:“还求赵千户教我!” “坐下吧!”赵鲤叫他坐下,“你应该几日没吃东西了,吃点东西。” 现在别说赵鲤叫他吃点心,就是叫他吃钉子喝铁水,冯钰也是愿意的。 他囫囵往嘴里塞了好些枣泥糕,哽得抻脖子。 绢娘忙给他倒下一盏茶。 赵鲤不卖关子,轻叩桌面道:“巡夜司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冯钰顿了顿,连连点头。 他本生得很好,只是原本身子就不好又遇上这般事。 面色苍白嘴里塞着点心的样子,尤其可怜。 绢娘忙给他递了一盏茶去。 待嘴里东西咽下,他才道:“虽未摆在明面上说,但大家都隐隐有些猜测。” 盛京靖宁卫活动许久,也打下了不小的名声。 赵鲤颔首道:“明日就是初八,盛京之中,初八流行一项传统习俗。” 冯钰北边人,想也不想的答道:“初八达官贵人,抱镜占卜。” 传统习俗,在人生第二日即年初八,更深夜静之时,抱镜而出。 窥听暗处市人无意之言,用来占卜今年的休咎吉凶。 这种传统习俗,因大景的宵禁制度,成为权贵专属——只有到了一定身份,才不会因犯宵禁被五城兵马司捕快扭送大牢。 这种特殊,让大景官员尤其热衷这项运动。 去岁,赵鲤便在卷宗中发现,王长期去年与五城兵马司起冲突的记录。 今年料想王长期也会参加。 赵鲤含笑看着冯钰:“我有办法,让你自己亲自去报仇。” 她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比受害者亲自复仇,渴饮仇敌之血来得更加畅快。 “届时,法律、阶级都不能束缚你!” “去他的权势、地位、名声,你可越过这些对王长期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赵鲤所描述的场景,太过动人。 冯钰面部肌肉抽搐,扯动双唇,露出一个瞧着有些怪异的笑来。 “多谢,赵千户!” 第725章 离魂 年初八,盛京停了一日的雪。 夜间难得瞧见天上挂上了一些碎星子。 镇抚司中诏狱。 阴冷的地下刑房,今日难得的进了一个不需要绑住上刑的大活人。 冯钰只穿一身素白单衣。 他方才才打了井水沐浴,现下长发湿漉漉地披散。 昨日虽在戏楼,但无论赵鲤还是绢娘,都没了听戏的心思。 立即带着冯钰离开了戏楼。 赵鲤想着,那几个找冯钰茬的混子不知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到底不放心冯钰这一把瘦骨,再自己回去。 若那些混子背后有人指使,只怕冯钰活不到初八。 索性直接带着他回了镇抚司。 休养一日,到了初八夜晚。 刑室底下阴冷,以阴寒井水沐浴的冯钰赤足站在地面直哆嗦。 刑室之中,只有赵鲤和绢娘。 昨日回到镇抚司,赵鲤命张太医为冯钰诊治。 在冯钰服药睡去后,叫绢娘用了探真的蛛丝。 确认冯钰所述不假,也不是什么人设下的圈套。 赵鲤便开始着手此事。 冯钰的遭遇,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伤害。 因而赵鲤谁也没说,今日离魂仪轨,只带绢娘一人。 事情解决之后,这事会烂在她们三个人的肚子里。 刑室阴寒的空气,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绢娘担忧地看着一直咳嗽的冯钰。 但接下来的离魂仪式,需要尽可能降低冯钰身上阳气。 因此便有火盆也不敢烤。 赵鲤行至冯钰身边:“准备好了吗?” 冯钰虽病弱模样,不停咳嗽,可于他来说,这一点冷这一点病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点头,缓缓道好了。 赵鲤一指刑室一角放置的陶缸:“进去。” 那缸中,黑压压盛着一缸骚臭难闻的水。 里面放置了半盅黑猫血,一束坟头绒草,乱葬岗的一把土。 常年耕作,老来要被杀死的老黄牛,临死前流出的眼泪并着断掉的牛角研磨。 吊死者左手无名指的指甲。 …… 一共六十六种材料,才凑得这一缸臭水。 赵鲤现在用的,并不是中原之地的术法仪轨。 而是一种美洲黑巫术。 最早起源于白人奴隶主的种植园。 种植园中,黑奴并不是人。 而是一种物件,一件家具。 某地的种植园中,黑奴为了自己的利益抗争。 白人奴隶主觉得,挥动鞭子不够震撼人心。 为了震慑懒惰的黑奴,他抓来一个黑奴的妻女,将女人凌虐致死,扎成稻草人。 然后向这位黑奴,这位父亲,展示了他四岁女儿被砍下的手脚。 这位父亲神情麻木,坐在门槛边。 面前边摆着砍下的小手小脚。 这一幕,被记者精准抓拍,成为流传到后世的照片。 如无灵气复苏,这照片也只是一张叫人心中难过的照片。 可灵气复苏后,这汇集无数怨念的照片,反倒成了圣物。 一个教派借此研究出一种黑巫术,目的是向白人老爷们讨回公道。 一次任务,赵鲤接触到了这种黑巫术。 这种黑巫术,更接近于一种咒。 以愤怒、怨恨为燃料,支撑复仇。 最妙的一点是,活人也可以使用。 冯钰看着眼前这缸腥臭的水,深吸了一口气。 赵鲤笑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万事万物都需要付出代价。 这种黑巫术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冯钰听赵鲤的话,轻笑道:“多谢赵千户关心,然复仇我的人生才能有意义。” “否则,终生囚于梦魇。” 言罢,他一脚踏入了陶缸之中。 脚没入缸中黑水,一股极度阴寒从脚底窜上脑门。 冯钰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呼出一口白气,又将另一只脚跨入。 接着,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只余一个头颅在外。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惨白。 绢娘隔得近,可以清楚听见他牙齿得得碰撞的声音。 赵鲤缓缓点燃一根一臂长的牛油蜡烛。 里面灯芯以冯钰的头发和棉线编成,点燃后发出头发烧焦独有的臭味。 淡绿烛火,顿时将刑室照得一片阴森。 “蜡烛只够燃烧到鸡鸣时分,在此之前你必须回来!” “若是不循着烛光回来,你会迷失!” “迷失去哪,我也不知道!” 赵鲤并蒙人,耿直道出不回来的下场:“只是想来,不生不灭不死不活,将会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我不想到时还去抓捕你,多麻烦。” 冯钰默默点头:“我应了赵千户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必不会添麻烦。”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赵鲤一笑,没有说什么。 承诺谁都会说,只看到时大敌当前,能不能战胜仇恨。 见赵鲤不信,冯钰也不再多说,只咬紧了牙关。 赵鲤又道:“你可以对王长期做任何事情,但不能伤害任何无辜之人!” “妻女,家中奴仆,都不该被他的罪责受牵连。” “若你违誓,也想对无辜人发泄怨恨,那么,你报不得仇也怪不得谁。” 誓约已许下,违誓者当付出代价。 冯钰又点头,赵鲤才道:“好。” “将头埋入水中。” “不必惧怕,也不必担心。” 溺水时,人会本能地挣扎。 黑巫术魂灵离体,需在极阴的水中,体验窒息的痛苦。 然后因此痛苦魂灵剥离身体。 这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将自己淹死的决心。 这一点没有捷径。 冯钰又一点头,深吸一口气,身子缓缓下沉,将自己整个没入水中。 先是喉头,然后是下巴,嘴巴,鼻子…… 极寒的黑水,将他一点一点淹没。 黑暗、寒冷伴随着水,从四面八方挤来。 冯钰是个狠人,他觉得过程太慢,主动吐干净了自己肺里的空气。 缸上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水泡。 缸里的冯钰感觉到一阵窒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肺部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一点点收紧。 眼珠鼓鼓好似要突出眼眶,浮现出一些亮片。 在这痛苦之中,冯钰死死拽住缸底一根麻绳,固定住自己。 回忆着那日所受的痛苦耻辱,强忍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冲动。 许久,煎熬于痛苦中的他手脚抽搐,突然……身子一松。 第726章 夜照 镇抚司诏狱 地下二层走廊末端,黑暗刑房中只有赵鲤手中牛油蜡烛照明。 此处本身就渗水阴冷,且自打大景开国修建诏狱,这刑房不知多少人在刑架上哀嚎着死去。 湿冷的空气中,积年累月的血腥味凝而不散。 上下都关押着人犯。 关在此处的人犯,大多是半只脚踏进了轮回之路。 受过刑的,还没受刑但心中惧怕的…… 哭声惨叫日夜不停。 绢娘第一次来这,紧紧靠在赵鲤身边。 赵鲤将火盆踢到她的脚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绢娘的天赋,让她可以在刑室中派上大用场。 但绢娘胆小又单纯。 如非必要,赵鲤不想让绢娘去接触这些事情。 绢娘不同于人类,漫长的生命中过多接触黑暗,并不是什么好事。 “别怕。”赵鲤安慰道,“一会就没事了。” 绢娘担忧地看着那口黑沉沉的大缸:“他没事吧?” 赵鲤正欲回答,忽听缸中咕咚一声。 原本背朝下的冯钰,换了一个姿势。 与此同时,立在桌上的牛油蜡烛,忽然噼啪炸了一个灯花。 在无风密闭的刑室中,牛油蜡烛的火焰忽而一晃。 好似有人从蜡烛前走过。 赵鲤垂头看地面。 和回魂夜一样,刑室地面撒上了屋顶瓦碾碎后的粉末。 蜡烛晃动时,这些粉末上出现了一枚十分清晰的赤裸脚印。 脚印足尖向前。 绢娘特殊,不必经过开心眼的过程便能察觉到什么。 她松了口气同时,望向刑室的大门。 特意留出一条缝隙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半。 赵鲤道:“可以了!” 绢娘立刻行动,蛛丝从梁上垂下,将面朝下浮在水缸中的冯钰拉了起来。 此时的冯钰,被黏稠黑水糊了满脸。 胸口不见起伏,几乎就是一个死人。 赵鲤出手,在他胸口一拍。 他顿时连吐带呛,吐出不少黑水。 又配合着绢娘,将他包裹进事先准备好的被子中,放置于一条光木板上。 在冯钰头顶脚部,都摆上一个炭盆,免得他失温冻死。 绢娘像是照顾什么幼崽一样,拿着帕子小心擦去冯钰口鼻附着的黑水。 趴下听了一下,感觉他呼吸虽微弱,但还算平稳。 长长松了口气,半道又掩住口鼻。 紧张看着桌上点着的牛油蜡烛没有动静,这才缓缓放下手。 这时,赵鲤递来一个小纸人:“绢娘,此处交给你了!” 赵鲤到底不放心,得跟上去瞧一瞧。 绢娘双手捧着小纸人,坚定道:“嗯!我一定不叫蜡烛熄灭!” 察觉到她的紧张,坐在她手心里的小纸人安抚地拍了拍绢娘的手。 留下这个联络和陪伴的小纸人,赵鲤提刀出了刑室的门。 薄木板门吱呀一声合拢。 绢娘垫步上前将门锁住。 突听见地下似乎传来些呜呜的哭声,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裙下蛛丝簌簌探出。 一束一束,在天花、地板和大门集结,刑室很快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子。 蛛丝暖和又隔音。 刑室中温度明显上升一截,也稍微隔断了远处飘飘忽忽的哭声。 绢娘行至桌边,将赵鲤的小纸人放在方桌上。 便趴在牛油蜡烛边,死死盯着蜡烛。 小纸人暂没有被赵鲤操作,露出本性来,小纸手撑着脸趴在蜡烛边,两只小脚悠闲晃荡。 看它离蜡烛太近,绢娘将它提得离远一些。 这厢两个趴在桌上,护住蜡烛。 那边,赵鲤一路出了刑房。 一路上,可见地面有一行湿漉漉的脚印。 这脚印一路出了诏狱,只在狴犴神龛前略停顿了一下。 随后,畅行无阻。 赵鲤见状彻底放下心来,在狴犴神龛旁掏出一个包袱。 将包袱里的夜行衣往身上一套,黑色包袱皮裹住佩刀。 乌漆嘛黑的赵鲤,打开鼠鼠祟祟技能,悄无声息融入黑暗之中。 …… 更深夜静的盛京街头。 官宦人家开了角门,抱镜而出。 王长期也不例外。 应当说,今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更加热衷于此事。 想知未来吉凶,想知,自己做下的亏心事会不会影响前程。 他常在朝堂上与人武斗,体形高壮。 上唇下颌黑须浓密,打着卷。 穿着常服,怀中抱着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 一旁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小厮,执着灯笼在前。 主仆和一个护院行走在暗巷中。 小厮时时提点王长期注意脚下,见他紧紧皱着眉,卖好道:“老爷,那镜子给小人拿着吧!” 他的卖好半点效果没有,王长期心情不佳,冷声喝道:“走你的路!” 马屁拍在了马蹄上,小厮悻悻闭嘴。 白纸灯笼随着步伐摇摇晃晃。 王长期家住在一处尾巷,以他的官职本不必这样落魄。 奈何王长期此人,好名! 他出身不显贵,学问寻常水平,要想留名便得另辟蹊径。 以谏臣自居,每日跳着脚喊诛沈家叔侄。 日常生活也是,能喝米糠稀,绝不吃干饭。 因此身边聚了一群互捧臭脚的。 往常他并不会带着护院出行,只是近几日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换做任何有丁点良知之人,多少心存愧疚。 可王长期,酒醒后见自己下身狼藉,第一反应却是不能叫冯钰毁了他的清名。 因此使出无数豺狼手段,想着弄死冯钰。 担心冯钰鱼死网破来报复,近几日他从不让护院离身。 暗巷之中,忽卷一道过堂风,王超期打了个哆嗦,越发觉得手中抱着的铜镜冰凉。 听他咳嗽,在他身边的侍卫微微分神,接着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按剑看向拐角的黑暗,同时大喝出声:“什么人?” 神思不属的王长期一惊,抬眼望去。 只见灯笼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一个白影缓缓上前一步,露出脸来。 却是一个脸上带刀疤的中年汉子。 “王大人,您要我办的事……” “住口!” 这汉子话未说完,被王长期厉声打断。 他紧张地扭头,看向小厮和护卫道:“你们先回去!” “老爷,这大晚上的,您一个人?” 前面的大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王长期的小厮关切还想再劝说两句。 但本就精神紧绷的王长期,哪想听他废话。 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来。 小厮被原地扇得转了半圈,耳朵嗡嗡立刻流出些血来。 “快滚!” 有了前车之鉴,那护卫哪敢废话,忙扯着还蒙圈的小厮就走。 那疤脸汉子也不急,一直等到小厮和护卫彻底离开,他才道:“您托办的事,砸了!” 第727章 相连 “砸了?” 脑中一嗡,王长期的声音也拔高立刻很多。 那刀疤脸汉子是盛京光棍喇唬的把头。 手下养着一票人,干些群凶助打傍不忿的脏活。 几日前,王长期使了银钱叫这疤脸把头去弄一个人。 疤脸把头道:“王大人叫我们去弄的那个小官,我手底下人蹲守了几日,终寻得机会。” “不料还没得手,便被强人打断,我手底下五个弟兄全进了五城兵马司大牢。” “王大人不想坏事,还是掏钱予我打点救人为好!” 王长期心口怦怦直跳。 他喝了两口猫尿借酒行凶,现在满心后怕。 顿时追问道:“是谁打断的?冯钰现在在哪?” 疤脸汉子脸上刀疤一抖,有些后怕道:“是个姑娘,不知身份,只见五城兵马司差役对那姑娘十分尊敬。” “姑娘?” 王长期疑惑之际,听那疤脸汉子描述道:“我望风的弟兄瞧见,是个个子不高但很漂亮的姑娘。” “生得一双圆溜猫儿眼。” 圆溜猫儿眼…… 王长期略一思忖,一个名字突然砸进他脑海,让他手脚冰凉。 “赵鲤?” 赵鲤并未在朝堂行走,多数人没见过她。 但对她恨得牙痒痒之人,早将她体貌特征记住。 那疤脸汉子听这名字,只觉后背一阵凉意,拔高了音调问道:“巡夜司赵鲤?” 赵鲤功绩并未完全公布,但仅凭水宛、江州两地之事,足够让她大名响彻大景——虽然,不是什么好名。 王长期和疤脸把头,齐齐打了个哆嗦。 疤脸把头抻长脖子,咽了口唾沫,道:“应当无事,靖宁卫若是插手,我今日哪能去五城兵马司大牢看我那几个弟兄!” “五城兵马司邢捕头还道,花钱便能出来过十五,应当无事。” 疤脸汉子不知王长期干了哪些臭事,犹在安慰自己。 他对王长期道:“王大人快些给钱,我将几个弟兄捞出大牢,叫他们回乡避避风头。” 话说到这,这钱王长期必须给的。 偷偷摸摸回家,又偷偷摸摸回来。 就站在巷口的黑暗中,给了疤脸把头一帕银子,一张银票。 疤脸把头借火折子光,瞧见银票上金额和票号。 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嗤笑——笑王长期这官儿,嘴上说着自己清廉,不还是吃商家孝敬。 王长期哪知他这样有眼力,不迭声催促他快去将人赎出来。 疤脸把头连声应了,出巷口却是脚跟一转直接回家收拾行李。 他总觉要坏事,打算揣着银子离开盛京。 至于露馅不露馅的,左右死的是王长期。 他就做一回劫富济贫的好汉。 这好汉满嘴应承地走了,徒留王长期在暗巷中站了许久。 又是一阵穿堂风吹。 王长期打了个哆嗦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铜镜。 犹豫片刻,他摸着黑往外走。 两侧暗巷都是左邻右舍的墙壁。 有些人家没有动静,有些人家家中却传来交谈和梦呓之声。 王长期抱着镜子,在黑暗中摸索听。 右侧人家是一对新婚夫妻, 只听年轻妻子道:“我渴得很,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新婚燕尔正是感情好的时候,丈夫关心道:“这几日你大荤吃多了,肚子现在还疼吗?” 一边问一边趿拉着鞋,下炕去倒水。 妻子回道:“疼呢,得找大夫买点药通通。” 王长期竖着耳朵,听两口子对话。 内心照着响占的解读,暗解吉凶。 这时砰的一声,叫王长期惊得发根发炸。 应是那丈夫摸黑倒水,摔碎了杯盏。 妻子也不恼道:“碎碎平安,大吉大利。” 王长期听到此处,顿时一喜。 这是好兆头! 他心中高兴,人也放松了些。 连……抱着的镜子发出细微声响也没注意。 黑暗中,一道细细的痕迹,从镜面左边划向右边。 王长期听到了想听的,折身就要回家去。 不意,与一人撞了满怀。 王长期手中镜子失手掉下。 正欲骂是哪个莽撞鬼,却听对面道:“对不住,王大人。” 道歉的声音有些耳熟,王长期起初并没在意,以为是哪个邻居,弯腰去捡掉在地面的铜镜。 手指触到冰凉的镜面,王长期突然想起。 不久前,他酒气熏然时听过这声音。 这声音主人被他将头按在案桌上,先是哀求,后是咒骂。 王长期猛然向后退开:“你要干什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 对面隐于黑暗之人回道:“我来讨个公道。” 王长期面色忽红忽白,咬紧腮帮道:“什么公道?我不知道!” 那日之事无人知晓,无凭无据王长期打定主意一推二五六。 “冯钰你以男色侍人,与多人亲昵,做那不堪媚态,勾得好男儿走左了路,实在可恨!” “命你居家思过,已是、已是宽容!还不走开?” 他颠倒黑白后张手一掀,想拨开冯钰回家。 不料手推了个空,险些踉跄摔倒。 他自惊疑不定时,一双手按住了他的后背。 这一接触,王长期才察觉,这只手寒凉似冰。 那寒意隔着衣裳透过来。 “王大人,我有话与你和我那上官说呢!” 王长期像是抛上冰面的鱼,逐渐被寒气冻结。 那条说话的长舌,也从舌根开始染上麻意。 他难以自控地垫起脚后跟,手脚僵硬地朝着巷外走,一个飘乎乎的白影随行在侧。 王长期一路走过街头,看守里坊大门的差役,翻着白眼仁来开门。 任他穿过盛京街头,来到了一户人家。 不久前,这家主人曾邀王长期见过一面。 将冯钰所写的诉状递来,待王长期看后,随手扔进火盆之中。 “那等贼子,也配污了王兄的清名?” “一场误会罢了,王兄不必介怀。” 这家主人嗤笑的脸,和他此时惊恐的脸重叠。 王长期‘看着’自己,扑咬了上去。 鲜血潺潺流出,像是西域的美酒。 剥开衣裳,那皱巴巴的皮肉久不见天日。 …… 王长期一直清醒着。 只觉得前后秘处都撕心裂肺的疼。 ‘他’控制着身体,嘻嘻笑着垂头看。 只见赤裸染血的下身不堪说之处,一点一点冒出一根生倒刺的稻草茎。 后面那处也探出一束,剐得脆弱黏膜冒出一股股鲜血。 于王长期来说,这种缓慢的疼痛堪比人间酷刑。 然一切没有结束。 ‘他’木头人般,弯下腰,拖着冯钰上司那还喘气的赤裸躯体。 一步一步,走到街口。 白日,这里人来人往最是热闹。 随后王长期面朝下跪趴,自发撅起腰臀。 后面一个寡皮瘦肉之人,倾身一挺腰。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 王长期终于能控制身体,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凌迟,让他挣扎惨叫。 狗一般往前爬,奈何一些生着倒钩的草茎将两具躯体相连。 一动,便是真真的牵肠挂肚。 后边那人却还耸动不停。 涎水从王长期的嘴角落下,他忽听人笑:“这里白日最是热闹,明日定有无数人欣赏到二位大人雄姿。” 仅存的理智,告诉王长期,他将名留千古——以另外一种形式。 但他挣脱不得。 最终腹部发出撕裂破布般的声音。 刺啦刺啦—— 碎碎平安。 冒着热气的肠肚,淋了满地。 王长期双目圆瞪,定格不动。 坐在屋檐上的赵鲤,从两个紧紧连着的身体上移开视线。 眼睛疼一般,揉了揉。 决意回去就用小信使联系她男朋友。 她急需美好的事物来洗眼。 …… 次日,一声惨叫打破清晨的宁静。 早起的倒霉蛋,瞧见街心两具下身被干稻草紧密相连的身体,哇地一下吐了满地。 想必,这二位名声将久远地流传于众人之口。 同日,一个疤脸汉浮尸护城河。 镇抚司中,冯钰面色惨白躺在床上。 他迎着晨光,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多谢赵千户成全!” 第728章 赵家 隆庆十五年,正月初十整个盛京全城狂欢。 毕竟两个翰林院大人,以那般不堪模样暴死街头。 被生着倒刺的稻草连着下身,死态丑不堪言。 为他二人收敛尸骸的五城兵马司差役,心理阴影简直无法计算。 这事只一个早上,就传遍了盛京。 百姓们正愁过年没有谈资,消息迅速添油加醋传播至全城。 发酵一日,有手脚麻利的书商,已经安排上了各色话本子——带插图那种。 更有说书人口中,编排出了十八个版本。 王长期以及那位翰林院的官儿,两人如愿声名远播。 背后甚至不需要靖宁卫出手推动。 相较之下,赵侍郎府上夫人林娇娘断舌成了哑子,且十多年前故意调换亲女一事,反倒因劲爆程度不够,没太被盛京百姓记太久。 从林山寺回来,赵鲤将这事原委,告知了沈晏。 还托人带信找沈之行告了状。 沈之行当天送了好几大车礼物来,罕见的在隆庆帝面前说了此事。 御史蠢蠢欲动,只是大景官场惯例,新年期间全部封印,要到年十五之后,方才开印办公。 不过这足够提前收到风声的赵淮,在家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赵淮此人,对妻子的怜爱是因妻族背景,对假女疼爱是因假女能攀上裙带关系。 家中或许只有长子赵开阳,能得他半点真心。 他苦心经营,成日上蹿下跳,就是图个升官。 生出这些事,赵淮几乎可以想见年后自己会遭遇多猛烈的狂风暴雨。 而这一切,都是因林娇娘信巫蛊妖言调换亲女,不慈不爱。 受此影响,不单是赵淮,连着赵开阳也前程断绝。 林娇娘满嘴是血送回家中,赵淮在书房枯坐一夜,竟连看都没去看过一眼。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林家。 赵淮心中仓皇,终熬不住领着儿子赵开阳欲去林家。 临出门前,被赵瑶光拦住。 赵瑶光越发的瘦,脸色难看泛黄。 此时三人倒是着急到了一处——都担心自己的前程。 “父亲。” 赵瑶光身上还沾着些药味,道:“听闻外祖母病了,我也。” 话未说完,被赵淮生硬打断:“你好生在家中!” 看见赵瑶光,赵淮便想到蠢妻换女之事。 又一想到如今赵鲤,名声虽臭但权柄在手。 心中越发不平,要不是念着赵瑶光或还有些价值,早不似这样的好脾气。 但相较往常,态度也可称极不耐烦。 赵瑶光人如其名,原本像是天上瑶光被宠溺着。 现突然被父亲这般对待,她心中越发仓皇不定。 求助看向兄长赵开阳,心中却是一坠。 赵开阳紧抿着唇,侧脸并不看她。 冷漠凉薄得让人心惊。 这对父子爱自己,只爱自己。 赵瑶光肩上披着去年置的斗篷,遥望马车驶出角门。 独立在雪中。 心中最后点热气和光,被风呼一下吹散。 现在的她,可不是从前奴仆成群被丫鬟婆子们簇拥呵护的模样。 赵淮仕途不顺,赵家铺子庄子都被针对,家中全靠林娇娘嫁妆勉力支撑。 赵瑶光身边只两个小丫鬟。 其中一个,便是曾被赵鲤收拾过的小丫鬟环儿,前两日才下了床,小心觑着赵瑶光的神情。 另一个丫鬟是从二等丫鬟里提拔的,年岁小但十分稳重。 被三耳刮子抽出阴影的小环,跋扈猖狂之态收敛许多,老实垂手站着。 风呼呼的吹,穿着去年旧衣的她打了个哆嗦,她想劝赵瑶光回屋避风。 却听赵瑶光被寒风吹散的呢喃:“人总要搏一把。” 小环没听清,还要问。 赵瑶光已像是冷得很,青白着一张脸,拢了拢身上大氅,随后转身继续去为林娇娘侍疾。 在这家中,她只有那个半废的娘亲可以依靠了。 车轮滚滚,赵淮和赵开阳往林家去。 两人神情如丧考妣,谁也没说话。 方坐了一会,赵开阳便觉腰背酸疼得好似要折断。 换了好几次姿势,车夫在外喊道:“老爷,少爷,林府到了!” 赵开阳心中一松,下车时尽管小心无比,还是脚软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不知弯绕,只以为是在水宛时伤了元气。 赵淮也踏着脚凳下来。 父子两立在大门紧闭的林府门前。 许久,才叩开了角门。 门房身上还带着暖意,见这父子表情有些僵住。 林老夫人回家后,身体和心理都有些受不住,重病一场。 林娇娘牵涉入巫蛊之案,往大了说,整个林家的名声都受影响。 出嫁了的或是将议亲的林家女都恨死了林娇娘。 林老夫人确认林娇娘没有生命危险后,躺在床上病得迷糊还是下了命令——赵家人来,一律不许进。 赵淮赵开阳父子,就这般被堵在了门外。 林家门房弯弯绕绕转达了意思后,缓缓将门合上。 听得门中落锁之声,赵淮感觉有些站不住。 下意识想叫赵开阳扶着他些,不料赵开阳自己都站不稳。 只要站着,腰背便又酸又疼,脚趾麻木。 为了缓解,只得佝着背。 被赵淮一拉,两人摔成滚地葫芦,咕噜噜摔进了林家石狮子旁的雪里。 亲随小厮忙上前来拉。 赵淮扶着腰站起,却听赵开阳有些发颤的声音道:“爹,我……我……” 赵淮垂头看,只见赵开阳坐在洁白的雪堆上。 双腿不停地抽搐。 腿间一团淡黄水渍,在白雪上逐渐洇开。 曾经霁风朗月的赵家麒麟子,坐在雪上失禁了。 赵淮脑中嗡然,他捂着胸口只觉一阵绞痛。 小厮亲随左右将他拉住。 赵淮喉中满是痰音,指着赵开阳道:“快回家!” 下人噤若寒蝉,将父子两架回车上。 赵开阳表情凝固,似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半晌,与马车擦身而过的路人,听见车中传出一声绝望悲泣。 这路人觉得晦气无比,后撤了一步,吐了口唾沫在地,踩了三脚。 “晦气去,晦气去。” 言罢,他才将手揣进袖管中,疾步走向茶馆。 听说茶楼说书先生编排出了新段子。 这般热闹,须得凑上一凑。 第729章 赴宫宴 赵家发生的事,全被沈晏安放在赵家的探子一一回报。 听闻林娇娘裂了三瓣舌头,说话涎水滴答。 又听闻林家为了保住林家的女孩,已经打算舍弃林娇娘。 最重要的是,赵开阳坐着马车去躺着回屋,换下几条尿得湿透的裤子。 赵鲤仰躺炕上,笑得打滚。 笑了一阵,她才翻身爬起。 从暗探们递来的情报条子中,取出一张又仔细看了一遭。 趴在暖炕上,手撑着下巴,唇角缓缓勾起。 如无意外,接下来会有好戏登场。 因是年节四处停摆,赵鲤追查慧光下落的行动非常不顺利。 对此赵鲤也无法,总不能叫全世界都别过年,来帮她抓人。 收到赵家的消息,这才让她心情好转许多。 哼着小曲,赵鲤准备去看看镇抚司中的几个病号。 原本芳兰院在鬼新娘事件后重建,只是大小官吏谁也没胆肥的搬进去。 这次宫战几个跟随赵鲤回京,正好就安排住了进去。 连带着受伤的孙元、玄泽。 初八晚上,芳兰院又多塞进去一个冯钰。 想要得到,必有付出。 使用巫术仪轨,必然得付出代价。 冯钰离魂复仇后,如约在鸡鸣蜡烛熄灭前归来。 但损了阳气折了寿数,命门火衰。 赵鲤和绢娘怜他遭遇,又听说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便干脆留他在镇抚司养病。 冯钰几日来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复仇完后,整个变了一个人。 赵鲤就算叫他去死,他也定然抽刀抹脖子不会有半点犹豫。 当下听赵鲤安排,住进了芳兰院中。 于是,那处便凑了三个病号,只差一个可摆一桌打马吊。 赵鲤溜达着去,刚进屋便听见孙元道:“绢娘,我有些冷,能……能帮我取件衣裳吗?” 赵鲤一惊,将踏进去的半只脚收回。 腰一扭,转到门外藏着,只漏半张脸看屋中。 孙元此人十分忠诚重情讲义气,有些憨。 是个极直男的性子。 一路从江州走来,他裹成木乃伊模样,虽行动不便,但能自己逞强干的事情,他绝不会麻烦别人。 左手秃了,也没喊过半句疼。 开口必然是要紧事,哪听他为了衣裳这种小事,张嘴麻烦过人。 更关键的是,芳兰院没亏他们炭火。 火墙烧得热乎乎,孙元自己也裹成木乃伊一般。 他会冷才叫见了鬼。 这疑问不单赵鲤有,里边传来绢娘疑惑的声音:“可屋里明明很热,阿元你是身子不适吗?” 赵鲤藏身门后,八卦雷达鸣叫不停。 还阿元呢,绢娘何时改了称谓。 脸上挂着莫名笑意,赵鲤开启鼠鼠祟祟技能,悄么垫脚走了进去。 宫战玩得不见人影,不知又是找谁去喝酒了。 堂屋中,只三个病号在。 玄泽伤最轻,眼上蒙着黑布,一脸迷茫地左看右看。 冯钰坐在椅上,脸色还是很苍白。 这般苍白倒显得他面皮更俊。 手中捧着一盏热汤,时不时咳嗽两声。 倒是孙元这个重病号。 不知怎么想的,不好卧床,硬是挺着木乃伊身子斜靠在椅子上。 在西常山那一遭磨难中,孙元受了大罪。 左臂截断,身上皮肉被虫吞噬。 原本高壮汉子,瘦成一把骨,最近在泰西人的治疗下,绷带下的躯体才重新充实鼓胀起来一些。 绢娘回屋取了件夹衣,搭在孙元肩头,问道:“你饿吗?我去给你熬粥。” 孙元垂着头,视线游移。 许久,低声道:“饿。” 他这低声的回答,让绢娘露出心疼之色:“你等会,我马上就去。” 绢娘脚步匆匆转身,正好遇上赵鲤。 “阿鲤何时来的?” 她看赵鲤脸上微妙笑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别扭。 头也不回的去了厨房。 屋中,孙元听赵鲤来了,头越发垂下,根本不敢抬头看人。 赵鲤带着促狭笑意走进去:“哎哟,这屋里真冷,需要披件衣裳。” 她这打趣,叫孙元艰难地在椅上挪动了一下,结巴道:“叫赵千户见笑了。” 冯钰先起身同赵鲤行礼,听见赵鲤打趣,这才像是醒悟一般,欲要开口解释。 赵鲤却示意他不必说话。 对孙元道:“算起来,你再治疗一次该生出新皮了。” “还有那只手臂。” “明日我去会同馆走一趟,见见那些泰西人,催促他们赶紧进行下一步治疗。” 孙元是个坦率人,听出赵鲤好意,道谢道:“有劳赵千户费心。” 老实人欺负起来最好玩。 赵鲤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屋顶上,传来啪嗒啪嗒脚步声。 不大会,沈小花脑袋顶开窗户,钻了进来,脖子上盘着沈白。 盛京冬天冷,阿白早该冬眠。 但沈晏不在,没人催促念书的日子实在太过珍贵。 阿白一日也不想浪费,硬生抗住本能,天天和沈小花在盛京玩。 赵鲤几日没见它们。 沈小花罕见的没有垮张猫脸,反倒是瞪着溜圆眼睛,对着赵鲤喵了一声。 连声音都没平时粗。 赵鲤小小惊奇了一下,很快知道答案。 宫中来人了。 万嬷嬷找不到赵鲤,在梁上寻到补觉的沈小花,叫它帮忙找人。 隆庆帝下了圣旨,邀赵鲤年十五参加宫宴。 沈之行忙碌,来传旨的太监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 见赵鲤来,先笑道:“陛下有旨,只是口谕,赵千户不必跪拜。” 大过年跪了没压岁钱,能不跪自赵鲤然是开心的。 隆庆帝传口谕来,叫赵鲤进宫赴宴面圣。 赵鲤这才知道,沈小花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垮张猫脸。 江州查案孙农案时,赵鲤曾给混子猫画大饼。 隆庆帝要送赵鲤一只猫儿,但赵鲤一直没去挑。 沈小花立了功,赵鲤回京去皇帝的猫儿房选猫时,可带上沈小花开开眼界。 让它这土猫,去看看皇帝老子的猫儿房。 须知,隆庆帝爱猫,猫儿房是四处藩国上供的猫。 这相当于猫版的多国佳丽汇集。 这个大饼赵鲤早已忘记,不料沈小花却是一直记得,并期待无比。 第730章 宫门 正月十五,上元节,又称元宵节。 内臣、宫眷都穿灯景补子蟒衣,且宫中内官监火药房会造‘奇花火爆’,的各色烟火,这是大景的惯例。 但隆庆朝从未在上元举行过宫宴。 今年正月十五这一次还是头一遭。 这与隆庆帝本身爱玩又宅的属性有关。 这并不是位爱热闹的皇帝,不耐烦应酬,只爱宅家修仙宠美人。 还有一个原因,乃赵鲤内心阴暗的猜测——皇帝陛下,有点贫穷。 世家虽富,但皇帝个人钱袋子空。 直到水宛大抄家,皇帝老子吃了一波富,这才有闲钱折腾。 当然,这只是赵鲤猜测而已。 “好了!” 万嬷嬷给赵鲤腰佩戴上千户武官药玉。 赵鲤虽领了很久的千户职位,但从没这样装配齐全过,她都是这么省事怎么来。 这种正式的节日宴,她就不能再那般随性。 赵鲤此次赴宴并不是大臣内眷,而是正经以官员身赴宴。 万嬷嬷不好跟随入内,难免心中担忧她。 叮嘱道:“若有什么问题,便去寻沈公或者沈公身边的人。” 大景官场那般死模样,沈晏都难免旁观官员内斗。 万嬷嬷实在担心那些牙尖嘴利的官儿,阴阳怪气叫赵鲤憋气受委屈。 她道:“若遇上刁难,便骂回去打回去!” “只是阿鲤小姐得控制住力气,尽量莫把人打死。” 赵鲤起先还因万嬷嬷慎重,有点心里没底。 听闻可以打人,她顿时平静下来。 早听说大景官员武斗成风,臭鞋漫天乱扔。 赵鲤寻思,这满朝文武的,她让他们一只手! 万嬷嬷又往赵鲤身上,塞了一小袋糖:“宫中赴宴,哪是去吃宴的,就是去受罪的,若是饿了吃糖顶顶。” 言罢,叫赵鲤低头,往她发髻里插了一根细细的银针:“宫内饮食都要小心,莫要遭了道。” 赵鲤像是第一天去上幼儿园一般,一一应了。 万嬷嬷才不放心地送她到了门口。 门前,沈小花早等不耐烦。 小爪子恨不得将地皮磨去一层。 它今日像模像样,挂着隆庆帝御赐的校尉小牌子,穿着校尉服,戴着小纱帽。 身上的毛舔得油光水滑。 自古宫宴爱出幺蛾子,赵鲤今日只带它,连阿白也不打算带。 免出什么岔子。 沈小花仰头看赵鲤,粗声粗气喵了一声。 行至镇抚司门前,郑连牵了马来。 今天,赵鲤的护卫就是沈小花和郑连两个。 赵鲤正要翻身上马,便听人喊道:“阿鲤!” 原是一身私服的卢照。 听说赵鲤去赴宴,他也不放心,从家赶来。 轻声对赵鲤道:“去赴宴小心些,今日宫中值班的大汉将军我都已经提点过了。” 他在赵鲤耳边默念了几个名字:“这几人值守宫门,都是咱自己人,要做什么吆喝一声便是。” 卢照严肃脸:“千万莫吃亏。” 也不怪他与万嬷嬷这般慎重,实在是水宛之事闹太大。 已经不止是动了谁的蛋糕。 而是砸了诸多文官的锅。 沈晏本一直挡在前面,尽量隐去赵鲤的存在。 奈何,江州府又闹了一次。 便是藏也藏不住。 赵鲤大名暴露在许多人的视线中。 大景官员素来嘴损不积德,卢照实在担心赵鲤吃亏。 赵鲤却稳得很,心大道:“放心吧卢爷!” 真要武斗,赵鲤还没扇过什么高官大臣呢,正好集齐成就。 卢照砸了咂嘴,最后嘱咐道:“那你可小心点,看见太老的,就别打了!” 小声说完,卢照目送马屁股后面坐着小猫校尉的赵鲤和郑连离开。 因是上元晚宴,宴会时间是酉时。 照着规矩,赵鲤申时就得入宫。 两次查验后,行至宫门前。 远远的赵鲤便见宫门前热闹无比。 借着马高,赵鲤看见无数小轿停在宫门前。 左右都有小厮亲随,等待入宫查验。 郑连曾经倒霉,抽中红头签做过大汉将军。 比起小土鳖赵鲤,到底有经验得多。 小声道:“大臣入宫赴宴,小厮随从便候在门外。” “官眷等,则由另一门入宫。” 两人骑着马,缓步行走。 赵鲤本身就极显眼,整个大景千户等级的女性,只有她和北地谈莹两个。 赵鲤身份呼之欲出,不少隐晦的打量,乃至不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 郑连侧步上前,替她阻挡。 沈小花反应却直接得多,小动物感知更加敏锐,那些恶意的眼神叫沈小花炸毛。 眼见它喵的一声就要威慑出声,赵鲤轻笑一声。 “小花,淡定点。” 说着,赵鲤前迈一步,微扬着下巴。 朝着那些不善的视线,一一毫不客气回瞪过去。 她连邪神都能手撕,会怕这些老棺材瓤子? 赵鲤身高不够,但骑在马上气势来凑。 唇畔一抹冷笑,一一扫回去:“郑连,把人记下,回头理个名册来。” 不少大臣万没想到赵鲤这般跋扈。 原想着再怎么搅风搅雨,也只是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 不料,赵鲤真心存弄死他们的心时,神态气势莫名骇人。 凛然杀气,竟逼得这些大臣没一个敢与她对视。 纷纷侧目回头。 一个四品武官打扮的中年汉子站在人堆,连带着被赵鲤扫了一眼。 他胯下在南疆经历过沙场的马匹,顿时不安走了两步。 这中年汉子扯住缰绳,安抚马匹同时。 心中一惊,那小姑娘好他娘重的煞气! 这是杀了多少人? 这本是来吃席走过场的中年汉子,莫名对赵鲤多了几分关注。 赵鲤无趣收回视线,心中暗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翻身下马,她本想着照规矩排队等查验入宫门去。 不料一个站在墙头,穿着盘花窄领袖衫的小太监见得他们,高兴地扶着纱帽一路奔下来。 “赵千户,赵千户!” 这小太监生得圆脸,大概二十岁模样。 看着和善讨喜。 要不是穿着内官服,倒真瞧不出是个太监。 一路快活地跑到赵鲤跟前:“赵千户,随我来。” 赵鲤哪知他是谁,怎么会跟他走。 这小太监便自我介绍道:“我叫小顺子。” “我师父叫我今日跟着赵千户。” 赵鲤想问他师傅是谁,郑连已上前低声道:“这是沈公徒弟。” 第731章 猫儿房 这叫小顺子的太监,是大太监沈之行的徒弟。 万嬷嬷和卢照都担心赵鲤吃亏,沈之行更加担心。 只是他实在太忙,否则定亲自来接人。 不过本人没能来,却遣了手下最听话讨喜的小顺子来。 左右不会叫赵鲤孤身一人吃暗亏。 这小顺子公公,莫看笑眯眯,但在宫中十分有面子。 招呼也不打,直接便领着赵鲤到了宫门前。 赵鲤知道进宫不能佩刀,索性两手空空来的。 这宫门前的大汉将军十分客气,并不上前搜查,只是询问了赵鲤两个问题。 “赵千户身上可带着利刃?” “可带毒物?” 赵鲤老实摇头,那大汉将军便脸上堆笑道:“赵千户,请。” 见了郑连,那大汉将军才压低了声音道歉道:“对不住了兄弟,职责所在。” 言罢上前搜身,确认郑连没带危险物品,方才放行。 沈小花平常不喜欢人碰,但为了看猫儿房也忍了。 查验的大汉将军摸着它毛光水滑,忍不住撸了一把。 三人过了宫门,那叫小顺子的太监摆摆手便招来一台小轿。 赵鲤坐进小轿,朝着猫儿房去。 应当是考虑赵鲤第一次进宫。 一路上,小顺子随行轿边给赵鲤介绍宫中各处。 隆庆帝的猫儿房设置在内廷,因隆庆帝喜欢,自然重视无比。 一大片都划归了猫儿房范围,里边有各个藩国上供的精品。 仅是服侍的官奴便有百数。 更不必说,一应粗使奴仆。 隔着老远,赵鲤便听见一阵阵猫叫。 颠颠走在轿子旁边的沈小花,尾巴倏一下翘得老高,胡须都在颤抖。 整只猫蠢蠢欲动。 赵鲤下轿,见得它如此模样,当下拎住了它的顶瓜皮威胁道:“沈小花,约法三章,记住了吗?” 赵鲤带沈小花来见世面,不是叫它来秽乱宫廷。 出门前约法三章,还认真叫沈小花在契书上按下爪印。 第一,只许看不许乱撩,更不许动真格。 第二,不许跟别的公猫打架,不许在宫中乱用它那统御万猫,踩人影子的把戏。 第三,就是猫也该有自由择偶权,赵鲤选猫,不是给它沈小花选后宫。 她绝不会像官员送妾一般,将选的猫儿送沈小花。 沈小花双瞳已经溜圆,对赵鲤的威胁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赵鲤不得不将它提起,拳头捏紧在它面前晃了一圈:“违约我就给你拽下来,听明白了吗?” 沈小花这才一激灵,看向魔鬼般的赵鲤。 小顺子一直瞧着她们的互动。 对沈小花它慕名已久,隆庆帝一直说要招沈小花来瞧瞧这英勇的小猫校尉。 一直等赵鲤跟沈小花闹够,小顺子才笑眯眯道:“赵千户,进吧!” “猫儿房和珍兽苑在一处,您待会无聊还可去珍兽苑瞧一瞧。” 待赵鲤跨过了门槛,这才知道古代帝王的猫儿房是多奢侈。 无数猫在这巨大的苑囿中。 因是冬日,怕猫儿们受凉,苑囿修筑了大面积的火墙。 踏进门,都能感觉到温度高于外头。 这名为猫儿房的苑囿中,打扫十分干净,没有一丝异味。 赵鲤亲眼瞧见一只白身黑尾的猫儿,在地上扒拉两下,撇下两坨便便。 立即就有内官打扮的人,小跑着上来泼洒清水清扫。 小顺子常年跟着隆庆帝,对这些猫儿名目信手拈来,介绍道:“那是银烛拖枪。” 言罢,又一指一只趴在火墙边,慵懒伸懒腰的猫儿。 那猫浑身灿金色毛发,瞧着像是披着一身金丝:“那是金琥珀!” 小顺子道:“陛下有口谕,赵千户瞧中哪只都行。” 这时一只四爪白的黑猫,从赵鲤身边路过,名为乌云踏雪的猫儿尾巴浪骚的从赵鲤腿边蹭过。 为了隆庆帝随时赏玩,都是优选的品种。 诸如波斯猫,短尾猫,甚至赵鲤看见了一对跟挖煤工一样的暹罗。 担心伤了皇帝,这处的猫儿都是教乖了养乖的,并不怕人。 不少看见人来,还主动凑上来要挠下巴。 赵鲤时隔许久,再一次体验到了逛猫咖的快乐。 这只摸摸,那只挠挠下巴。 见她高兴,小顺子也高兴,笑道:“赵千户真讨猫儿喜欢。” 实际这些猫谁来都能摸两把,但这讨好的话,赵鲤听着还是高兴。 再看沈小花。 一直期待着的小猫校尉,整个僵住。 无数猫儿走上前,主动在它身边挨挨蹭蹭。 嗲嗲地叫着。 沈小花竟蹲坐着,失去了反应。 看它那没出息的样子,赵鲤恶趣味将手里一只长毛玳瑁猫,放它左边。 又在右边放了一只三花。 一左一右,紧紧挨着沈小花。 三花对沈小花毫无兴趣,更喜欢赵鲤,甩着尾巴又趴回了赵鲤的腿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鲤要摸毛。 那只长毛玳瑁猫,却似乎认得沈小花身上的衣裳。 轻轻嗅了嗅,尾巴蹭蹭。 便蹲坐在沈小花面前,在它没反应过来之前,鼻尖触了一下沈小花。 然后歪头,喵了一声。 赵鲤接了小顺子递来的猫食碗,正在喂猫。 郑连也身上长满了猫。 两人体验了一把皇帝老子的快乐。 就在此时,一声粗狂的猫叫冲破天际。 却见沈小花啪嗒啪嗒,冲出了美猫包围圈。 从那只长毛玳瑁跟前逃离。 一下窜上了树。 赵鲤还道它是怎么了,却见它一只爪子按住鼻子。 一滴一滴殷红血迹,从猫鼻子渗出。 见状,赵鲤安心同时,生出鄙视之心。 “沈小花,你就那点出息!” 换成以往,沈小花必然会回嘴。 但今日它实在幸福指数超标,小脑瓜子都失去了反应能力。 满脑子,都是那长毛玳瑁猫舔鼻头时的模样——还是慢动作。 蹲坐在树梢,鼻血滴答,半晌不肯下来。 赵鲤第一次见它这摸样,想了想看向小顺子。 “赵千户可是相好选哪只了?”小顺子看了猫咪笑话,含笑问道。 他本以为赵鲤会选那只长毛玳瑁。 不料赵鲤摇了摇头:“暂时……还没选好,下回我还能来吗?” 小顺子愣了会,顿时反应过来,这是想拿陛下的猫儿房当玩处了。 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看扒在树上,小纱帽歪掉的沈小花,笑道:“这是自然!” 第732章 火气 上元宫宴,设在麟德殿,款待九卿六部、诸藩使节。 麟德殿位于大景皇宫的西北部。 是宫内规模最大的别殿,是皇帝举行宴会、观看乐舞和接见外国使节的地方。 平常不显,但在宴上大景等级分明便显现了出来。 照着品级,五品以上者入偏殿歇息正殿用餐,五品及以下者,则在廊庑休息偏殿用餐。 虽说都有火墙热茶点心,但一墙之隔区别不可谓不大。 赵鲤品级不够,本该苦哈哈在廊庑,但现在她正愉快地窝在隆庆帝的暖房偏殿中。 “赵千户,尝尝这个!” 桌上金丝官燕盏还没下肚,小顺子又捧着漆盘给赵鲤上了七彩元宵。 用各色菜汁花汁染成的元宵,芝麻、花生、红糖馅都各有一些。 如开盲盒一般。 暖房一侧窗户开着,可见满院梅花。 赵鲤窝在小榻上,怀里抱着那只粘人的三花猫。 猫儿房中有单独的厨房,特供的点心吃进嘴,赵鲤才知道,皇帝老子也是个会享受的主。 只是本次来猫儿房的主角…… 赵鲤眼睛四处环顾,都没见沈小花的影子。 小顺子行走宫中,极会察言观色,顿时道:“赵千户可是担心小猫校尉?” 他呵呵一笑:“小猫校尉在外边的树上呢。” 赵鲤双手捧着元宵碗又笑:“还没下来呢?” 平心而论,沈小花虽无猫德,且缺损了一只眼睛。 但无论毛色还是体格,都是十分符合猫的审美。 强壮腱子肉,一看就很会捕猎,生存能力强。 本身是十分受猫欢迎的。 只是一次性被五六十只各国贡猫包围,这种事情它还没适应。 促狭鬼赵鲤端着元宵碗,走到窗边。 果见沈小花蹲在树梢最高的树枝上,摇摇晃晃。 树下,树上全是猫。 只是宫中养的猫儿指甲都修剪过,爬不到沈小花的位置。 但喵声不绝于耳。 郑连也不是什么好人,靠在廊下柱子边围观。 真不怕得罪了沈小花,被它放死老鼠进被窝。 蹲在摇晃树枝上的沈小花,不敢冲下面美猫们叫。 见赵鲤站在窗边,张嘴便哈。 赵鲤半点不恼,往嘴里塞了一丸桃粉色的汤圆。 桃花花瓣的粉末染成,里边是红糖馅。 一边吃一边看沈小花热闹。 就这般一直厮混到天光暗下,赵鲤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怀里的娇滴滴三花猫。 小顺子心极细,唤来一个小宫女给赵鲤收拾了身上黏上的毛,重新整了一下官服。 赵鲤这才领着郑连出了猫儿房的门。 方踏出门,便见沈小花纱帽歪歪,连滚带爬地从院墙跳出。 来前它十分期待,身上舔得油光水滑,现在却毛发凌乱。 跳到赵鲤跟前,粗野但小声的哈了一声。 质问赵鲤为什么将它丢下。 赵鲤笑道:“你不是一直期待吗?” 小猫校尉的鼻下,还挂着血迹。 这便是它快乐的证据。 见它龇着一边小牙,还要开骂。 赵鲤忽而笑容一敛:“今天没选中猫儿,下次再来选,你还来吗?” 沈小花嗓子眼里的骂声咽下。 它缓缓垂下头。 许久,终于一声低低的猫叫。 还来,只是下次再不会这般丢人! 赵鲤见它服软,心里乐得要死。 见时候不早,也没有高调的搭小轿,而是打算步行过去。 一身猫毛的郑连和沈小花,跟随在后。 刚走两步,忽然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一只通体雪白扁脑壳的小狗,摇着尾巴从一旁窜了出来。 它身上十分干净,滚得一身是雪。 看见赵鲤,便摇着尾巴颠颠地跑上来。 这场景实在熟悉,赵鲤一下记起,多日前京中会同馆就发生过这样一幕。 连这谄媚的小东西,都是同一只。 小顺子哎哟一声:“这珍兽苑的小东西怎么跑出来了?” “去去。”小顺子唤人驱赶。 这狗儿朝鲜才上供没几日,怕野性难驯咬伤赵鲤。 这一次那小狗动作十分敏捷,从人的腿间钻过,朝着赵鲤跑来,尾巴摇成了风车。 郑连上前阻拦,却被沈小花抢了先。 还想再来猫儿房的小猫校尉,今日格外敬业。 闪身上前,一爪便将这白毛狗儿的脑袋按在了地上。 小顺子跟在隆庆帝身边,是彻彻底底的猫派。 见它如此矫健夸赞道:“小猫校尉威武!” 沈小花花臂皮毛下,全是腱子肉,力量远超寻常猫咪。 那只白狗被按在地上,挣扎了两下。 不知是冬日脱毛还是什么,一团团的白毛随着动作四处乱飞。 白毛扑了沈小花一身,连赵鲤都未能幸免。 最后这大号蒲公英,实在挣脱不得,可怜巴巴呜呜了两声。 见状赵鲤忙道:“放开它吧。” 一条小狗能有什么坏心眼。 沈小花转头,在赵鲤看不见的角度龇了一下小尖牙,这才松开。 地上小白狗得了自由,还想朝着赵鲤扑。 这次被三两个宫人联手拿住,汪汪叫着抓回了珍兽苑。 留下漫天纷飞的狗毛。 时间来不及,赵鲤一边拍着身上的白毛,一边朝着麟德殿去。 殿门前,沈小花和郑连两个护卫便不能再进。 小顺子安排他们去了歇息的地方。 赵鲤则是踏进了殿中。 领路的是个北边口音的小宫女,瞧着也就十三四岁。 面对赵鲤,有些战战兢兢的。 “赵千户,您小心雪。” 她这般说着,自己却踢到门前一块略突出的地板,眼见着就要摔一个大马趴。 手中宫灯就要失手甩出时,赵鲤一手握住宫灯,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这才让她免了一跟头。 只是门前这番骚动,引得无数人瞩目。 廊庑中,不少赴宴的大臣纷纷望了过来。 各色视线中,审视的恶意地夹杂在一块。 见这小宫女面色煞白,赵鲤将宫灯还给她:“谢谢你,回去吧!” 赵鲤挡住不少视线,小宫女长出一口气。 面色微红看向赵鲤:“多谢赵千户。” 看她走远,赵鲤这才施施然转身。 不避不让,挑着一边眉毛,视线从左扫到右。 她断不吃亏,将那些不善的视线,一一瞪了回去。 能来赴宴的,都是整个大景权利金字塔尖端的那批人。 赵鲤立在门前,里边是整整齐齐的大景朝臣。 一时间火气弥散,有些剑拔弩张态势。 第733章 席面 上元宫宴,尊用食礼,使用的是分餐制。 一人一案,照着品级、年龄,可享用的菜肴和酒水都有定数。 座次也有讲究。 大景为火德,尊位坐西面东,此位空缺。 稍差一些为南向,再差一些为北向。 最后,则是坐东向西。 在众多视线注视下,赵鲤一撩衣摆走入殿中。 她就是喜欢看人恨她,却又干不掉她那无能狂吠的模样。 殿中宫人忙上前引路。 见赵鲤坐在南向第一位,不少人纷纷色变。 有那清高的,顿时冷哼。 赵鲤身侧一个笑脸中年人,见赵鲤落座笑道:“赵千户,久闻大名一直未能得见,实是失敬。” 这种人鬼混杂的场合,赵鲤谁也不想搭理,客气一声,便垂眼看案桌。 岂料身边那中年人笑呵呵道:“我曾与你父赵淮有旧,算起来也是你长辈呢。” “赵侍郎今日未来,是有何事耽误了?” 他明知赵淮因林娇娘之事对外告病,却还找赵鲤问赵淮为何不来。 赵鲤扭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和赵淮一辈的人,你先反思反思再管他人。” 赵鲤半点脸没给他留:“想想自己怎么连正殿门都进不去,坐本官下首。” 没料她这么会戳肺管子,这中年人整个僵住。 他不说话,赵鲤却不放过他,压低了声音道:“白混那么些年。” 殿中筵席能松弛的没几个,多半战战兢兢。 殿中安静,让赵鲤的声音格外响。 一时间,像是捅了马蜂窝,殿中嗡然不止。 “你……” 这位个子不高十分消瘦的中年人,指着赵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老夫好生和你打招呼,你却如泼皮无赖,成何体统!” 赵鲤面无表情看着他。 抬手挡住侧脸,然后无声以口型骂了市井脏话。 将这人气得倒仰:“老夫定要参你!” 参,参赵鲤的人能排到东直门去! 还差他一个? 或是赵鲤白眼翻得太明显,一人道:“赵千户果如传说中那般跋扈。” 赵鲤抬眼,便见一个十分眼熟的老头儿。 还没等她记起这老头儿是谁。 便听一个声音在一旁笑呵呵道:“覃大人身体康健啊?” “不是听说前些日子,您覃大人去富乐院遇上事。” “屁股上三块老年斑都吓散咯!” 说话这人,正是五城兵马司张大人。 见赵鲤望来,张大人愉快拱手致意。 有了吵架的盟友,赵鲤扬起一个笑来。 殿中有敌人,自然也有朋友。 照着大景官场惯例,你来我往阴阳怪气。 只是现在还没开席吃饱,大家都默契克制,暂未上升到武斗。 但殿中气氛,相较之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显得活泼热闹了许多。 赵鲤的主要攻击对象,是身侧那先撩者贱的御史。 对方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她大多听不懂。 赵鲤攻击人仅用最朴实的攻击方法。 只待吃完席,参加自己生涯中的第一场政斗——用拳头! 最好能找到参她穿官服吃糖葫芦那个无聊蛋,给他一次深入灵魂的教训。 赵鲤想得很美,但最终未能实现。 吵吵嚷嚷的偏殿内,一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楚这人,沉默顿时蔓延开来。 只一会,殿内静可闻针落。 赵鲤位置靠里,等她反应过来,抬眼一看。 便见一双含笑的眼睛。 却是沈之行一身绯色内官服,立在面前。 笑眯眯瞧着赵鲤:“赵千户,陛下招你呢。” 相较沈晏,沈之行周身气质平和。 但方才还骂战的官儿,无一人敢再出声。 谁也没想到沈之行会亲自过来。 私下对骂显示自己清高是一码事,当面跳脸辱骂又是另一码事。 沈之行脸上带笑,眼中也带笑。 然扫视殿中时,无人敢与他对视。 末了他才看向赵鲤:“走吧。” 想想自己方才都骂了什么,赵鲤脸红透。 老实站起身,跟在沈之行身后出了偏殿。 看她这会乖巧的低头,只露一个发顶。 沈之行道:“将你安排在这偏殿,你莫要多想。” 赵鲤年岁太小,贸然将她位次拔得太高,并非好事。 阿晏不在京中,无人给她当挡箭牌。 倒不如等陛下想起来,念着她。 赵鲤隐约有点明白沈之行的用心,道了声谢。 却听沈之行道:“方才……” 赵鲤脸更红,骂街被长辈抓包的感觉实在是糟糕。 “方才,骂得好!” 赵鲤愕然抬头,只见沈之行的背影。 眼前忽而一亮,一阵暖融融的香气,扑面而来。 却是赵鲤已经跟着沈之行进了正殿。 与偏殿不同,这里到底有皇帝压阵,安静许多。 大致一扫,信王和瑞王等都在。 还有一些藩国使臣,包括泰西人也位列其中。 赵鲤恶补过礼仪,行礼后便听隆庆帝笑道。 “阿鲤来啦?偏殿冷些,还是这暖和。” “这次去江南,可瘦了不少,待会多吃点补补!” 隆庆帝对赵鲤态度极亲近,指了一个位置道:“去那坐。” 隆庆帝随性得很,赵鲤谢过他,在一众朝臣的注视下,坐到了他指的位置。 旁边便是黄礼黄大人。 在水宛时,她听说过黄大人骂架的实力。 有这位保驾护航,她可安心吃席了! 赵鲤换了环境,身边有个强战斗力的,心中一宽。 将注意力全转移到了吃席上。 只听鼓乐声响,阵阵香味飘散。 主殿之中,菜肴酒水果然不同,都是热乎的。 赵鲤抓着筷子,半点不客气。 小口文静,但能吃。 隆庆帝头一遭见她这般真的是来吃席的。 后边见碗盘渐多,更觉感兴趣。 上了什么热乎新鲜的,都叫送给赵鲤来。 全当是在看吃播。 赵鲤来者不拒,只不沾酒水。 隆庆帝看得也有胃口,看她吃掉了一道笋鸡脯,也叫服侍的内侍也为他夹来一些。 一时间主殿倒真是吃席的氛围。 只是,赵鲤正用汤匙小口往嘴里送烩龙筋时,突听一旁待宫眷的配殿中,传来一阵骚乱。 一声猫叫格外刺耳。 尖锐女声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喊道:“给我打杀了这只凶猫!” 赵鲤手一顿,默默掷了手中勺子。 第734章 打杀 麟德殿为便殿之一,是宫中规模最大的别殿。 正殿、偏殿、后殿,三个宫殿以柱相连。 后殿有二层阁楼,后连接一座花园。 专待女眷,来赴宴的宫眷可在花园嬉戏玩耍。 也可登上二楼,欣赏前殿校场的乐舞百戏,角抵马球。 因麟德殿这独一无二的造型,成为大景宴见臣工、会见各国使节与四夷首领的地方。 今日上元之宴,是隆庆朝正经举办的第一场上元宴。 得到格外重视,各臣工也很给面子,都在好生吃席,暂没有武斗打算。 连隆庆帝也头一遭见到底下大臣那般老实,没有将阉党佞臣挂嘴边,互喷唾沫星子。 他被这和谐迷惑,乐呵呵看赵鲤吃席。 却不料,这一次的乱子是从后殿生出。 “给我打杀了这只凶猫!” 这喊话的女声,赵鲤不认识。 但沈小花的叫声她还不熟悉吗? 嘴里嚼着烩龙筋,搁下勺子,赵鲤第一反应去看隆庆帝。 须知,隆庆帝是大景第一猫奴。 当面对猫喊打喊杀的,应当并无前例。 只是赵鲤看了一眼,就心中一跳。 预想中会发怒的隆庆帝,只是黑了脸搁下筷子,对身边内侍道:“去看看后殿怎么回事,丽妃为何动怒。” 丽妃? 赵鲤猛然记起,这位去岁八月,朝鲜进贡给隆庆帝的妃子。 听闻为朝鲜李氏,天生丽质,善吹玉萧。 且有些特异之处,擅观镜卜筮。 自入宫以来,深得隆庆帝宠爱,现已怀有三月身孕。 连皇后都对这位丽妃忌惮三分。 赵鲤不由脑仁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正欲站起身,从旁案桌却递来一小碟腌制的爽口嫩芽菜。 黄礼乐呵呵道:“赵千户尝尝这个。” 说着,他冲赵鲤挤了挤眼睛。 黄礼在水宛便知道沈小花,毕竟当校尉的猫儿,只那么一只。 现在这般模样,是欲奉劝赵鲤暂不要管,免与丽妃起冲突。 这些官场弯绕赵鲤不明白,她只知道沈小花是她手下,她有监管之责。 若沈小花当真做错事,她该背着。 但若沈小花什么也没做,它无口为自己辩驳,赵鲤也不会为了官场利益,叫它平白无故被人喊打喊杀。 赵鲤无视黄礼的暗示,站起身来:“陛下,方才听那声猫叫,似是巡夜司猫校尉。” “后殿生出骚乱,不知发生何事,臣请命一同前往查看。” 隆庆帝听闻是巡夜司的猫校尉,似乎想起他钦赐的牌子,缓和了脸色:“好,阿鲤也一并去看看。” 得了令,赵鲤正要与隆庆帝身边内侍一块出去。 却听后殿又传来阵阵惊呼,信王柴珣登时站起身:“母后!” 言罢,竟快步奔出正殿。 他认出那惊呼声中有皇后的声音。 加上听说闹事的凶猫是巡夜司的,欲将事情闹大。 有他带头,正殿之中顿时乱糟糟,跟随信王之人不少。 现在赵鲤无心与信王计较,直出了正殿,朝着骚动传来之处跑去。 跑到殿门紧闭的后殿,里边骚乱之声更大。 赵鲤抬起脚,一脚印在紧闭的门上。 只听一声巨响,殿门洞开,露出里边乱象。 沈小花身手敏捷矫健,在一众追击的侍卫中穿梭。 跳跃着躲开了数把剁来的长刀。 一个身着亮红宫装的貌美女子,在宫人簇拥下一手护着肚子。 涂抹蔻丹的指甲指着沈小花:“快,杀了它!” 而殿宇上首,是一个生得平凡的中年妇人,看打扮正是皇后。 见亮了刀子,露出惊惶之态被宫人护住。 参宴的多是家中娇养娇宠的女客,见得乱起,慌成一团。 赵鲤进去瞧见的便是这般乱象。 追击沈小花侍卫身手极好,长刀乱舞,刀锋数次擦着沈小花的身子而过。 沈小花爪子弹出,抓着殿中廊柱往房梁上跑。 却见那丽妃身边一个细眼高颧骨的护卫,一张手掷出一柄亮银短匕。 沈小花躲避下边侍卫,又要往上爬,眼见避无可避之时。 一道银线,破空飞来。 正正击在亮银匕首的刀脊上。 一声脆响后,那飞出的匕首,以更可怕的力道向侧面弹开,在空中转了两圈,咄一下钉在地面上。 投出匕首的细眼护卫,眼力极好。 见那银线竟只是一根细银针,他望向门的方向,正与赵鲤看了对眼。 顿时神情一肃,展臂护在丽妃身前。 丽妃却毫无所觉,犹自叫喊:“杀了那只凶猫,为雪团儿报仇。” 有赵鲤相助,沈小花平安攀上梁去。 看见赵鲤来,它也松了口气,沿着柱子朝赵鲤跑来。 赵鲤看了沈小花两眼。 什么雪团儿,沈小花莫不是杀人了? 独眼狸猫从梁上跃下,缓步行至赵鲤跟前。 看出赵鲤疑惑,它抬头看人时,第一次露出委屈。 赵鲤只见它表情,便松了口气。 沈小花性子混不吝,但敢作敢当,绝不屑于撒谎。 赵鲤侧步将它护在身后,扬声道:“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扰了各位。” “让丽妃娘娘对我巡夜司的校尉喊打喊杀?” 这时,隆庆帝派来的内侍终于气喘吁吁跑来,和他一道的还有信王柴珣。 但凡宫中内侍,无不卖沈之行面子,这内侍先是上前询问了皇后。 “皇后娘娘,这是巡夜司的猫校尉,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扰各位。” 信王柴珣上前,搀扶住皇后。 皇后抚着胸口稍定了定神后,她沉默一瞬。 “本宫哪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丽妃突然指着梁上喊打喊杀,叫侍卫扑杀这只猫儿。” 皇后一番话,叫众人视线均落在了那朝鲜李氏丽妃身上。 这女子年岁不大,从小被家中宠溺长大,说一不二。 后进了隆庆帝后宫,也因特异之处颇为受宠。 护着肚子,连皇后也不搭理,只喊着要打杀了沈小花。 当着皇后,众宫妃大臣家眷的面如此任性表现,着实耐人寻味。 看了一眼上首的皇后母子,赵鲤短暂与皇后对视,眨了一下眼睛。 她有临时盟友了! 后殿中的骚乱,在赵鲤踹门后逐渐平息。 这事,最终推到了隆庆帝跟前决断。 第735章 乌龙 一众人涌进正殿,好好一场上元宴,生生被搅和。 隆庆帝生平最怕麻烦,见状扶额。 丽妃却裙角翻飞,乳燕投林般在众目睽睽下投入了隆庆帝的怀中。 扯着隆庆帝袖摆道:“陛下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话说不利索,带着浓浓的鼻音。 隆庆帝僵了一瞬,自是知道不该在皇后和众臣工面前这般不端。 但他实在喜欢丽妃这漂亮小脸,也喜欢她这娇俏爽直的脾性。 轻咳一声,勉强推开丽妃,却任由她抓着袖摆。 皇后面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正要说话,却被信王拉住。 瑞王也护着他的母妃。 在丽妃进宫前,瑞王母妃一直得宠,如今虽勉力维持着笑,但任谁都看得出她并不那么开心。 后宫诸位的共同之敌,对自己处境毫不在意,扁着嘴,掉了两滴眼泪:“陛下,那凶猫伤了雪团儿。” “满嘴都是血,满身都是雪团儿的白毛,还在梁上舔爪。” 赵鲤和沈小花几乎是同步一般,歪了歪头。 什么玩意? 赵鲤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强压怒气:“敢问丽妃娘娘,雪团儿是什么?” 隆庆帝也很懵,他哪记得什么雪团儿。 丽妃哭哭啼啼道:“是我家乡进贡陛下的狗儿。” 赵鲤袖下拳头一紧:“若说白狗,珍兽苑确有一只纯白扁头狗儿,那狗儿掉毛得像是蒲公英一般,沾了我们一身毛。” “但无人曾伤过它,有小顺子公公为证,那狗还好生呆在珍兽苑。” “不可能,那凶猫分明满嘴是血!” 丽妃下意识反驳后,第一次正眼看赵鲤。 赵鲤这才发现,这位丽妃的长相,与她曾在会同馆中见过一面的女子有九成像。 两人应当有血缘关系。 连看见赵鲤,这两个人的反应都很相似。 丽妃先是愣愣出神一瞬,随后她惊叫出声,整个藏身到了隆庆帝身后。 “是她,是她!” “陛下杀了她!” 若说前边那些小女孩的骄纵,隆庆帝还能容忍。 现在这句脱口而出的杀赵鲤,便叫隆庆帝脸上瞬间寒霜密布。 一直立在一侧的沈之行,第一次缓缓收敛了温和神态。 沈小花察觉到什么,背部毛发炸开。 赵鲤上前一步:“丽妃娘娘,想以什么身份杀我。” “陛下的后宫妃嫔,还是朝鲜李氏女?” 赵鲤正儿八经有官身在身,后宫嫔妃说出打杀之言,已是犯了大忌讳。 更不必说,她是朝鲜敬献。 他国敬献的妃子干政简直寻死。 皇后终寻到机会,上前半步:“丽妃此言实在不知所谓。” “朝堂之事岂容你指手画脚!” 皇后虽极不被隆庆帝待见,但这种场合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隆庆帝摆了摆手:“丽妃今日失态,暂送回宫中闭门思过。” “待生产后,再行处置。” 言罢,他看向沈之行。 沈之行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又有内侍上前拉扯丽妃。 丽妃哪知不过是打杀一只猫儿的事情,竟闹如此之大。 挣扎之时,紧盯着赵鲤:“她会杀很多人!尸山血海!” 情急之下,她口中大景汉话夹杂着朝鲜语。 拉扯之际,朝鲜使臣终回过神。 其中一名女子越众而出,正是那日在会同馆与赵鲤等人擦肩而过之人。 她与丽妃容貌相似度极高,但显然要聪明得多。 跪在地上,哀求道:“陛下,我姐姐八岁便有神异,她绝非无的放矢。” 这女子叩首,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双瞳紧缩成一线。 丽妃自入宫,便常陪伴隆庆帝在大高玄殿中求仙问道。 这丽妃神异,隆庆帝自是知道。 她常对镜自照,足不出户却可观测到外界之事。 偶尔,也会做出一些预言。 隆庆帝略有些犹豫时,殿中突然响起一声狗叫。 气喘吁吁的小顺子在殿门前撒手,放怀中的白狗下地。 那只蒲公英似的狗儿,一点不怕生。 汪汪叫着,就朝这边跑。 赵鲤看沈之行,见他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赵鲤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朝鲜李氏女,又看了看丽妃。 “丽妃娘娘连只狗儿的生死都看不出。” “陛下钦点的校尉任性随意诬陷,确实神异得很。” 赵鲤说话时,恶毒女配茶言茶语发动。 基于事实之上的阴阳怪气,效果拔群。 在场臣工,虽觉得皇帝钦点一个小猫作校尉荒诞。 但里外原则问题,他们还是能分清的。 殿中官员跪了满地。 又有皇后在旁,隆庆帝越发脑仁疼。 再次求助看向沈之行,沈之行却只束手立在一旁。 隆庆帝不由苦笑,叹了口气。 仰头看梁上悬挂的明烛:“今日丽妃行为失度,僭越宫规。” “为肃正宫闱,夺其封号,降为贵人,以示惩戒。” 隆庆帝忍不住挠了挠额际,左右是个陪玩的,便先压压性子吧。 丽妃终意识到大事不妙,哭求道:“雪球儿神异,能辨忠奸,声能震慑妖邪,臣妾也只是……” 她求饶的话哽在喉中。 因为她看见那号称能辨忠奸的白狗,正围着赵鲤打转。 无论是朝鲜使臣叫唤,还是朝鲜李氏女逗哄,那狗儿连头也不回。 时不时立起,抱着两只小爪拜拜作揖。 对着赵鲤,极尽谄媚之态。 只是被沈小花炸毛逼退,近身不得。 赵鲤看了看狗,冲着丽妃一笑。 丽妃……不,应当说是李贵人,讷讷无言。 她得宠起势极快,这跟头跌得也狠。 若非怀有身孕,只怕下场还会更惨。 终浑浑噩噩被内侍礼貌拖走,回宫闭门思过。 见无法挽回,朝鲜使臣如丧考妣。 李氏女看了看李贵人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赵鲤,终闭上了嘴。 上元宫宴便因为一条掉毛白狗,闹得不欢而散。 赵鲤连看烟花都兴致缺缺。 中途便借故回了镇抚司。 连夜寻来卢照,命他调动会同馆中人手,好生打探那些朝鲜人的动向。 第二日,沈之行送来几大车礼物。 尤其,两大匣成色上好的红花和麝香。 并着桂圆山楂,和一对甲鱼。 万嬷嬷含笑,叫人收入库中,并不打算给赵鲤吃。 只对着前来送东西的沈府管家笑道:“有劳沈公费心了。” 第736章 亲昵 红花、麝香、山楂、甲鱼……皆是落胎之物。 沈之行送来,不过是身为长辈,有些话明说不雅。 但万嬷嬷心知肚明,朝鲜李贵人那一胎,绝对留不下。 宫中惯会捧红踩黑,李贵人曾经起势多快,现在便跌得有多狠。 此前有沈之行念及后宫女子不易,压制那些阴私龌龊之事。 否则凭那女子的性子,如何能成功怀上龙嗣。 无须沈之行出手,他只需收起保护伞,那李氏女自能体会人间疾苦。 这些话沈之行不好对赵鲤明说,但送来东西万嬷嬷便懂。 沈府管家见她明白,也不多话,只道:“这次的东西里,有上好的鲟龙鱼筋,昨夜事发突然,那道烩龙筋阿鲤小姐没吃完。” “沈公怕阿鲤小姐心中惦记,今日命我送来些,万嬷嬷记得命人做了。” 万嬷嬷笑着应下:“好。” 昨天那上元宴,赵鲤弄了一身狗毛回来,回来洗澡折腾,现在还在补觉。 万嬷嬷与沈府管家寒暄,一边想着待会便叫灶上煨高汤。 却听沈府管家咦了一声:“那是?” 话未尽,一个身影从他跟前急匆匆走过。 万嬷嬷和沈府管家看着那人的背影相视一笑。 赵鲤的小暖阁里,火墙烧得热,她不安分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 乌密长发散在枕上。 工作原因随时准备熬夜,赵鲤早练就一身在哪都能快速入睡补充体力的好本事。 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时,更是睡得沉。 有人坐到她身边也没有发现。 不安分探出的脚第三次被人塞回被窝,她才微微蹙眉。 “热。” 睡梦中她含含糊糊念叨一声。 身子一滚,叛逆无比地探出整条腿将被子夹住。 “渴吗?”一个熟悉的声音问。 睡得迷糊的赵鲤没几分思考能力,只觉一只手在她发上摩挲,掌心宽厚暖和。 听得询问,她也不知人家问了什么,胡乱点头。 头上暖呼呼的手抽走,脚步声出了门去,少时又回来。 赵鲤肩背被托起,一盏还温着的茉莉清茶喂到嘴边。 赵鲤背后靠着宽厚的胸膛,眼睛都不睁饮了半盏茶水。 随后回身抱住身后散发熟悉木香的身子,打着哈欠道:“谢谢沈大人。” 她闭着眼睛,勾着来人脖子便要去亲。 只脸凑到半道,突然清醒:“沈大人?” 一张眼,她男人依旧俊朗无比的脸便在眼前。 一手不知何时摸到她腰上揽着,一手还端着那半盏茶。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沈晏答道。 本早该回来,奈何运河结冰,若是征发民夫伐冰拉纤倒可赶回,但未免劳民伤财。 因此拖拉着,到了今日才回来。 赵鲤看着他,商量道:“不然,先将茶盏放下?” 御窑厂烧制的茶盏,摔了可惜。 沈晏顿了顿,不但起身搁下了茶盏,还顺手关上了门。 再回身来,刚走到榻边弯下腰。 便被一双手拽着领子扯了去。 他忙用手撑着床榻,这才没让自己身子沉甸甸砸人身上。 赵鲤却不领情,扯着他脖领,脚一勾。 小蛇一般缠在了沈晏身上,硬生扯乱了整齐的衣襟,露出他半截颈子。 “想你想你想你!” 颈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姑娘直率述说着想念。 沈晏胸口鼓鼓胀胀,每一跳都酥痒。 “我也想你。” 正是情浓时,小别愈发催化思念。 只耳鬓厮磨哪里够。 赵鲤双手硬掰着沈晏的脑袋,闭目贴了上去。 二人都善学习乐学习,技术同时进步。 浓情之下呼吸交缠,暖阁中香味融成最暧昧味道。 窗外园中,梅树枝上一团白雪突坠,露出白雪遮盖之下的艳红花朵。 花芯吐蕊,暗香浮动。 许久,暖阁窗中传出男子喑哑声音:“阿鲤。” 暖榻床边流苏,搭在男子大氅的长绒上。 随意抛在地上的大氅上,搭着两条碎布条。 却是被暴力撕扯开的中衣。 沈晏仰躺榻上,衣衫凌乱露出半片结实胸膛。 一边喘着气,一边按住赵鲤越发麻利熟练的手。 不能再继续了! 沈晏捉住赵鲤两只忙碌的小手,翻身将她按在床板上。 轻声哄道:“该停了。” 赵鲤眼神都飘忽,听这话有些不乐意。 膝盖提起,轻轻蹭了蹭,男人一声闷哼,一下轻颤。 赵鲤长发披下,抱腹散开,少见露出媚态。 她微眯着眼睛:“真的要停?” 没吃饱的猫一样,舔舔唇角:“可我不想。” 沈晏哪受得住这个,沉重喘息着将头挨在她鬓边,讨饶道:“阿鲤,饶了我。” 这句沙哑讨饶,叫得赵鲤骨头都酥掉。 忍不住恼了,挣脱手去拧他腰侧,只是想到自己的手劲,硬生停下,改画了一个圈儿。 质问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莫不是还念着那些狗屁礼数?” 赵鲤带着薄茧的手在沈晏腰侧勾过,他登时紧绷了身子。 沉声解释道:“我已命人研制男子用的避子药物。” 沈晏处心积虑将赵鲤圈在身边,从一开始便弃了那些礼教礼数,打定主意作这世间最无耻之人。 但计划不如变化,赵鲤的运势实在微妙。 沈晏不敢想,两人胡来一发入魂的几率会有多大。 要是赵鲤怀上身孕,再遇上那些凶险之事该怎么办。 至于女子用的避子药物,从不在沈晏的考量范围。 沈晏轻托着赵鲤的后脑勺,薄唇摩挲吮去她脸边一粒汗珠。 “再等等,再等等。” 赵鲤愕然:“你担心那个?” 她看着沈晏,神情突然微妙。 “又不是……只那般才行。” 赵鲤觉得自己有义务,叫沈晏知道什么叫花样。 否则都对不住自己曾画的那么些本子。 她勾住沈晏的脖子,咬住下唇,在他耳边轻声道:“沈大人……阿晏可要好生受着!” 沈晏微喘两声,察觉赵鲤软和的唇,在胸口一沾即走。 他缓缓闭上眼睛。 脑海里却想起,枣树借阳梦境中被一簪子刺死的自己。 想着,希望这次不会再挨一金簪。 不料这时,院中传来阿詹打颤的声音。 “沈大人,赵千户!” “两位谈好工作了吗?外……外边出事了!” 第737章 吐血 詹佑,靖宁卫指挥使沈晏贴身侍卫长,真正的精英亲信。 位不高但权重,虽是侍卫,可朝中官员有几个敢在他跟前乱龇牙? 工作好有前程,有宅有田有存款,是被十里八乡媒婆重视的昂扬好男儿。 但今日,阿詹正遭遇职业生涯最大危机。 一路追着自家大人脚步匆匆的背影,进了镇抚司。 阿詹气喘吁吁,感觉见了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家沈大人这体力速度,似乎较之从前涨了一大截。 这就是酸臭恋爱的力量吗? 心中腹诽着,詹佑还是很尽职地抱刀守在门前。 连着后边来的小纨,都被他贴心地调走,遣去找万嬷嬷报道。 现在这小院,谁进去误了事谁倒大霉。 阿詹自觉是在守护众人的人身安全。 未曾料到,最终这触大霉头的人,是他! 卢照脚步匆匆地来,衣摆上还沾着血迹。 看见堵在梨苑门前的阿詹,卢照那叫一个心凉透。 沈大人回来了,还跟赵千户凑到了一块。 这事弄得! 卢照觉得自己天生属马,专坏人好事。 大半辈子混百户,就是怪这狗屎运道。 心里丧气得很,卢照靠近便先给阿詹行了个大礼。 “阿詹,以咱两的交情……” 阿詹被烫到一般扭腰避开:“卢爷!你他娘可别害我!” 要死你自己死去! 卢照腰弯了半截,最终一咬牙:“我娘子有个未出阁的妹子!” “生得花容月貌!” “阿詹,你还未成亲……” 卢照使出未婚大龄青年诱捕技。 阿詹登时龇牙:“卢爷,你太阴险了!” 阿詹这般身份,想嫁的人能排长龙。 但那些人多带着些目的,阿詹不想麻烦沾身。 如卢照小姨妹这般知根知底的,倒也…… 阿詹一咬牙:“卢爷,你莫坑我!” 言罢,阿詹转身一闭眼,对着院里扬声喊道:“沈大人,赵千户,二位谈好工作了吗?” “外边出了点事!” 阿詹越喊越心虚。 卢照束手站在一边,连连拱手:“兄弟仗义!” 几息之后,里边才传来回应。 暖阁窗户开了一条细缝,赵鲤藏身窗后回道:“马上!” 喊完话,她吱呀一声将窗户合上。 扭头便见暖榻上沈晏披着被子,一张脸黑透。 地上衣衫撕碎,都是赵鲤的杰作,再也穿不得。 赵鲤踮着脚尖跑去,在他脸颊重重亲了一口。 “我先去忙,待会叫阿詹去隔壁给你取一套衣物。” “我们晚上继续!” 言罢,跳着脚着急忙慌去寻衣裳换。 闹归闹,赵鲤很清楚,阿詹性情稳重,不是要紧事不会张嘴喊人。 赵鲤火速洗漱,换上官服,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去。 只留沈晏,披着被子坐在床边。 莫名……失落异常。 看见赵鲤出来,卢照长出一口气。 “赵千户,外边有个弟兄,照例为狴犴大人上香时突然出事。” 卢照展示了一下衣摆上溅上的血。 殷红血迹在靖宁卫玄色鱼服上,留下大片酱色印迹。 赵鲤心中一沉。 狴犴是大景,按体系供奉时间最早的神只。 几乎整个大景司法、刑狱机构,都会供奉香火。 若有靖宁卫上香出事,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这靖宁卫被作了手脚,在狴犴神龛前爆发。 第二种更糟糕一些,这靖宁卫自身出了问题。 犯下了能被狴犴瞩目,亲自降下惩罚的罪行! 赵鲤抿着唇,早先愉快心情尽去。 嘱咐阿詹进屋后,跟着卢照离开。 阿詹哪知还有这后边的事,求助的眼神一直看卢照。 但卢照也无能为力,连连拱手,一溜烟走了。 独留阿詹战战兢兢蹭到门边。 未见屋中场景,只听沈晏如淬冰的声音。 “詹侍卫,真是……好。” “去隔壁为我取一身衣裳来。” 沈晏默默摸了摸颈边,赵鲤吮出的一串红印。 阿詹咽了口唾沫,心道以后有好日子过。 那厢,沈晏寻完整衣裳换上,这边赵鲤跟着卢照进了镇抚司供奉狴犴的正殿之中。 门前院落,站满了靖宁卫。 今日十六,正是解印的时候。 虽说没有正式开衙办公,但一解印便昭示着将要开始恢复工作。 众人照着惯例,在响鼓当值前,为狴犴上一柱清香。 一来祈求庇护,二来可散去身上霉运晦气。 这本是很正常的程序,但今日却折腾出了大事。 一个校尉在上香时,突然整个僵住,然后抬手捂住腹部。 旁人还打趣他,莫不是年节吃喝太多伤了胃。 不料,打趣话音刚落,这校尉突然哕了一下。 旁边人以为他要吐,忙张衣摆来接,总不能让他吐在狴犴大人神龛前,如此大不敬。 不料心是好的,张开的衣摆没有接到什么秽物。 而是接了满襟的血块。 大量的鲜血,混合着肉碎块,从这校尉的口鼻呛出。 有那眼尖的识货的一眼瞧出,这校尉吐出的血块里,混杂不少碎掉的脏腑。 张衣襟这人已经完全呆住,幸有卢照上前,一把将他推开。 吐血的校尉歪倒在地,手脚抽搐,眼见着活不成了。 狴犴像前,生出这样的事端,卢照不敢掉以轻心。 一面命人去寻老刘来验尸。 一面命封锁现场,又疾步去寻赵鲤。 等到赵鲤到时,只见老刘蹲在狴犴神龛前,面前一具凉透的尸体。 刚才回来的鲁建兴,田齐和宫战几个正领人维持秩序。 老刘一路从诏狱跑来,跑得气喘吁吁。 但不影响他的专业。 作为刑官,他对人体的了解,有时还胜于一般衙门里的仵作。 稍一查验后,得出一个结论:“内脏全碎了,不是正常死亡。” “血也不太新鲜,不像刚死的。” 当时当代没有任何一种恶疾,可以让一个前一秒还说话的大活人,后一秒暴毙成一个肉口袋。 老刘戴着鹿皮手套,指尖捻着什么拿到近处看,得出结论:“凶死!” 赵鲤立在狴犴像前,垂头瞧见这暴死的校尉额上三道巨大虎爪印痕。 第738章 标识 “凶死!” 老刘的结论一出,卢照紧紧蹙眉。 不过他并未说话,只是看向赵鲤。 赵鲤叫人递来一双鹿皮手套,蹲身扶正了地上这具尸体的头颅。 只见额角右侧,三道已失光芒的虎爪痕。 这印记赵鲤自然认得。 沈小花背上便背着这个印,是对它曾助画皮为恶的惩罚标志。 直到现在,沈小花立下不少功勋,依旧会在正午午时,寻个僻静之处——等待每日的神火灼烧,只是较之开始时,灼烧时间减少许多。 这个校尉究竟做了什么,竟惹狴犴大人如此动怒? 还有,老刘曾提及这个校尉的血不太新鲜。 赵鲤思忖着,先站起身来环视四周。 这校尉暴死在众目睽睽下,目击之人不少。 靖宁卫中番子俱是精英,没有慌乱和没有交头接耳,都十分配合的留在事发现场。 但心中难免生出疑虑。 须得给一个妥帖的交代。 赵鲤一边思索,一边淡然摘下鹿皮手套。 采取了折中的说法。 “此人或被下了暗手,不必惊慌。” “先收敛尸骸,此案由我亲自查办,今日曾与他有过对话,接触之人留下问话。” “其余人等清扫厅堂,继续为狴犴大人上香。” 名望是实绩拼出来的,赵鲤诸如多子鬼母之类的功绩不能公布。 但部分能公布的案子,都在靖宁卫内部传扬。 她说话现在是很管用的。 听她如此结论,众人心中一定,遵命四散开来。 这校尉的尸首被送入专门的诡案勘验房。 那房中布置镇山符,有狴犴神龛,还有皇帝亲赐大景祭祀国器。 就是多子鬼母进了,也得抱头蹲下说话。 这尸首即便有再多隐患,在那处也是无用的。 正好,泰州的那对袁氏仵作也随着沈晏一并回来。 虽刚来便开始干活,可也没有办法。 赵鲤命人将还未来记得及安顿的仵作父子两叫来,和老刘一块查验尸体。 尸体被搬运走,厅室之中很快清扫干净,地面重新恢复光可鉴人。 赵鲤暂立狴犴神龛侧,看着卫中各百户领着手下校尉力士上前上香。 待亲自监看再无第二个暴死之人后,她这才回到班房。 班房之中,卢照正领这鲁建兴、田齐、宫战,问询和那暴死校尉接触过的人。 沈晏正坐上首。 此时他已收拾停当,再无床榻之间那叫人垂涎的模样。 未着官服,特意穿了件高领衫子,新换玄色大氅上白毛正好挡住颈侧点点红印。 他心情极差,面无表情坐在圈椅上,弄得众人胆战心惊。 赵鲤一进来,班房才齐齐传来大喘气的声音,凝滞空气一扫而空。 赵鲤忍不住白了他们两眼,沈大人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的? 赵鲤走近,沈晏脸上神色一缓,为她递来一盏热茶一碟子点心。 “你早上没吃东西,我让阿詹亲自去三山街给你买早点。” 赵鲤抿唇强按心尖痒意,坐在了沈晏身侧圈椅上:“多谢沈大人。” 若非是要命工作时间,怎么也得探手在他掌心挠一下。 赵鲤正想着,卢照走上前来。 赵鲤手下精英几乎都在,询问速度极快。 从门房到目击那个校尉死亡的倒霉蛋。 众人口供都捧在了卢照手中。 赵鲤对半分了,与沈晏交换观看。 半晌后,两人对视一眼。 这个名叫关修文的校尉果然有问题。 在门房等人眼中,他倒一切正常。 但与他有私交之人提及,关修文在一出诡案中受伤,一直告假。 从镇抚司衙门的宅舍搬走。 养病期间,听闻他出手阔绰不少。 在一处里坊购置了小宅子,据闻还纳了两房妾室。 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正走动关系,想调回乡里。 虽说寻了借口说是家中老娘病重,好回乡照料。 但这理由十分奇怪。 不说京官与地方官同品高两档。 便是京城的百姓,走路都要抖擞一些。 曾有趣事一桩,京中霸道老妇见官轿而不引避,吏人误以为是男人,呵而触之。 老妇摘下头巾,当面叱道:“我在京城住了五十年,这些见了千千万万,罕稀你这蚁子官。” 京中百姓之豪横,可见一斑。 如靖宁卫,京中靖宁卫与地方靖宁卫也不同。 赵鲤带宫战田齐等人回京,就是为了叫他们来京城走两圈。 扩展人脉与卢照等人相熟同时,寻机朝觐沾沾皇气,履历更好看些。 像是这个校尉这般,突然发财且要逆向操作从京中调走去地方,就是最大的问题。 沈晏对贪腐最有经验,他轻叩桌面:“去查此人平常人情往来,将他曾负责的案件卷宗提来。” “立即命人将他新娶小妾带回。” 历来查贪腐,一查经济人情往来,二查职责权限。 对男性,还得重点查下半身那档子事。 尤其这校尉乍然暴富,最易对枕边人泄出口风炫耀。 沈晏这厢采取行动,赵鲤则是命人去准备扶乩之物。 看能不能从狴犴大人处得到线索。 扶乩的乩笔沙盘迅速准备好,赵鲤先在狴犴神龛前,奉上清香一炷。 手刚触樟木乩笔,笔尖一颤,登时立起。 沙盘上沙沙作响。 很快,出现了一副极抽象的火柴人画。 一个方框里边,伏倒六具尸骸,上面火焰跳跃。 一个戴小帽的小人叉腰提刀,脚下踩着一个吐舌头的小人。 赵鲤视线游移了一瞬。 狴犴大人的画风还是这般抽象。 祂本尊,是没发现还是挺有自信? 赵鲤咬唇,作认真观看状态,内心却难免腹诽了一句。 不料,她给狴犴供奉的香忽然一暗,眼看就要熄灭。 赵鲤忙认错:“错了错了,狴犴大人,是属下错了!” 您老人家画得贼好,简洁明了! 听她道歉,香案上的线香才重新亮起。 赵鲤再不敢说,让狴犴写字之类寻死的话。 牢记下乩盘上的内容,转身出了厅室。 临去前,狴犴还是大方赏了她一个果子。 回道班房,沈晏正在翻看卷宗。 他阅读速度极快,很快将一卷地字号卷宗,放到了赵鲤面前。 “这是关修文在腊月时办理的一桩案件。” 第739章 余无 “余无乡巡检曾上报一桩疑似诡案。” “巡夜司规矩出案最少三人行动,巧合的是,那日关修文的两个搭档正好腹泻不止。” “此案,是关修文一人经办。” “关修文在案中受伤,告病一直不来镇抚司,直到今日。” 听罢,赵鲤忍不住冷笑:“我巡夜司出了蛀虫!” 若是所料不差,这个关修文借查诡案干了恶事。 之后借口告病,并且想活动关系归乡逃避。 此次回来,怕是他自己也没想到,人在做天真的在看,狴犴亲降惩罚。 从狴犴大人那抽象的火柴人画看,关修文所犯之事极恶。 手底下出了这种毒恶蠹虫,赵鲤心中生恼。 见四下无外人,忍不住冲沈晏抱怨道:“这种蠢材,真以为自己能欺神瞒鬼?” 司法系统之所以供奉狴犴,赵鲤之所以巡夜司放权。 是因为狴犴本身公正,为了胜利有较灵活的底线,可有一定操作空间。 换成獬豸试试? 赵鲤那个世界,初初供奉狴犴、獬豸时,香案前时不时就炸人肉烟花,脑浆子乱飞。 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奸邪,更是位重量级的暴躁老哥。 发现尸位素餐谋私不公的,便现身以头上独角撞个半身不遂,再生吞下肚,管你什么身世背景都是一块臭肉。 赵鲤只提议供奉狴犴,已是考虑到大景官吏的整体素质和道德水准。 要是供奉獬豸,连隆庆帝都得被拱死。 不料,还是有傻子要触狴犴霉头。 沈晏看赵鲤生闷气,安慰道:“人总要交些束修才会学乖。” “以关修文之事为戒,也可叫所有人都明白何为人欺天不欺。” 赵鲤长吸一口气:“此事我亲自走一趟。” 沈晏虽恨不得将她锁身边,但到底分得清公私。 唔了一声后道:“我也得入宫面见陛下。” 看赵鲤还不高兴的样子,他突然轻笑:“等你回来,我有惊喜给你,别不开心了。” 赵鲤偷么斜了他一眼,心道哪需什么惊喜,再乖乖给她摸摸腹肌能笑出声了。 心中想着,终究没将这私房话说出口。 不过沈晏何等眼力,看见她飘忽的眼神便猜到。 两人对视一瞬。 恰好卢照探着半边头,往里窥看。 沈晏本扬起的唇角又放下。 碍眼碍事之人,无处不在! 卢照厚着脸皮进来报道:“二位大人,关修文两个妾室带回来了。” 靖宁卫办事向来麻利,在赵鲤扶乩的时间里,不但人带回来。 还在路上审问了一番。 卢照道:“目前看那两个女子就是寻常途径买入的妾室,关修文嘴巴很紧,暂没透过别的口风。” “只其中一个稍年轻的说,关修文似乎身上有什么伤,朝夕会在屋中独处一会。” “出来后,身上带着香味。” 赵鲤问道:“知道是什么香味吗?” 卢照道:“那女子年少见识少,认不出来。” 赵鲤还要问,又听一阵脚步声。 老刘带着脸色犯青的袁仵作父子进来。 袁仵作的老爹半截埋进土里,自认是见过世面的。 但今日初到镇抚司才知,他还是眼界低了! 父子两跟在老刘后面,忍不住胃里翻腾。 相较之下,老刘还是那般笑模样,沾血皮围裙。 裹着一身血腥味,大步走了进来。 “赵千户,沈大人。” 他手倒洗得干干净净,递来一个二指宽的纸包。 “有些发现。” “方才我说死者血不新鲜,但后来才发现,他脑子很新鲜。” “还在鼻腔,肺里发现了这个。” 赵鲤打开他递来的纸包,微侧头避让同时,瞧见里面一些细细的灰色粉末。 这粉末中还有一些大颗粒的渣,看着像是骨粉。 同时,一股压不下去的香味溢出。 这香味进过刑房的人,大抵都熟悉。 “蔓荼蘼,骨灰!” 赵鲤一把合上纸包,心中却雀跃起来。 林山寺主持曾说,疯僧慧光盗窃尸骸烧成骨粉并着蔓荼蘼果实制成神灰,成日吸食。 眼前这种粉末,十分符合神灰描述。 时隔多日,赵鲤又寻到了一丝慧光的线索。 她将手中粉末交给老刘,转身看向沈晏:“沈大人,事不宜迟我先走了!” 沈晏知慧光之事要紧,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赵鲤应下,袍角翻飞大步走了出去。 “鲁建兴、田齐,你们才回京留守镇抚司。” “卢照,宫战跟我走一趟。” 候在外的几人,得令起身肃声称喏。 赵鲤行事风风火火,领着人马出了镇抚司。 关修文在盛京的住处已有人手围住,正在搜查。 赵鲤领着卢照宫战,直接驾马出了盛京。 去关修文曾经办诡案的地方——余无乡。 …… 余无乡在盛京西北方向,纵马疾行一个时辰便到。 “从,从那岔口下去!” 一个双手被绑的校尉,面色惨白指了路。 他就是当日和关修文一块领了差事的倒霉蛋之一。 那时他们三人出盛京执行任务,到了余无乡驿站时正好是中午。 余无乡巡检请他们吃了一顿午饭。 席上有一道羊肉,关修文正好上火一筷子没碰。 后两人腹泻,独关修文一人无事。 关修文便一人先去探查。 这些都是事发后,两人复盘才发现的异处。 当时他们也曾以银针查验过饭菜,确认无事才敢碰。 不料就是这种心存侥幸的违规,让他两摊上大事,现在被捆成蚕蛹。 另一个绑成蚕蛹的,被宫战驮在马屁股后面。 一路上颠得胃翻出来,但他根本不敢说什么。 勉力抬头道:“当时我们就是在这……” 宫战嘿嘿笑一声:“在这吃席?” “照规矩任务时不受宴请,犯了忌讳你两不冤!” 一路奔马来,赵鲤吹了满脸雪沫子,擦了一下脸命令道:“卢照,去缉拿本地巡检,宫战随我进驿站。” 卢照领着几人,刀鞘一拍马屁股疾驰而去。 赵鲤则领着宫战等,翻身下马。 余无乡驿馆不大,看着像是个车马铺子。 旁边是一间私人开设的客舍。 贴着官家驿馆修,可蹭官家官气安保。 赵鲤一行人马蹄隆隆,来时十分引人瞩目。 那间私人客舍暂歇脚的百姓,探头探脑看。 忽听一阵婴孩哭泣声,赵鲤循声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消瘦妇人怀抱襁褓。 襁褓中传出哇哇哭声。 这妇人面上有些拘谨,但竟不畏惧赵鲤等人。 见赵鲤背影,她抱着襁褓埋首屈膝行了一礼。 第740章 勒死 余无乡驿馆中,赵鲤还未进门便已发现不对。 正值十六开印,不少小吏返乡或是打算入京,在此乘驿。 看见靖一票靖宁卫番子进来,不少人下意识想跑。 但又觉逃走心虚,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随后才被赶回屋中。 驿丞在门前,见赵鲤一行人腿哆嗦得衣裳下摆都在簌簌响。。 不必审,便知道有事。 宫战上前一步,看他黑脸驿丞如见了鬼。 一下跪在了地上:“诸位大人,今早那厨子真是自尽啊!” 赵鲤脚步一顿。 不必她说,宫战自领着两个人拎鸡崽子一样,将驿丞扣住。 待到进了破旧的馆驿,跪在地上的驿丞连程序化的威慑都不用,一股脑道:“今早厨中有厨子用铜丝勒死了自己。” “小人已上报当地巡检,真与我无关。” 驿丞挠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大清早煞星上门是为哪般。 所能想到最有异常的事,就是今早还好生生做完饭的厨子,转头用铜丝将自己跪着勒死在窗下。 他不是个有城府的,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全说了。 末了一指后厨:“那厨子尸首还停在后院马棚,等着家属来领呢!” 又死一人,赵鲤即可去了驿丞所说的后院马棚。 一具微胖的尸身,直挺挺在门板上。 或许是怕吓到不知情的人,尸身上隔在一间单独的马棚,上面覆盖着干草。 正是冬日,还没发出什么异味。 尸身青紫,周身肿胀,只头部硕大无匹。 赵鲤在旁寻了根棍子,拨开死者肿胀的脖子两端,露出捆扎进肉里的铜丝。 收殓之人估计也害怕,并没有非常用心。 勒死死者的铜丝,还绕在尸体颈子上。 这让死者的脑袋,肿胀如一个巨大人头气球。 青紫舌头吐出一截,耷拉在嘴边。 看赵鲤好像打算自己要上手,宫战忙拦住她。 “赵千户,我来吧!” 什么都要上司动手,他未免太没眼力见。 他自进京以来吃好喝好,老跟着卢照四处吃席,黑脸油光满面的。 赵鲤将扯到手里的鹿皮手套,给他递去。 将此处交给他,自己站起身提了驿丞去看厨子吊死的地方。 “腊月时,巡夜司来执行任务,曾在这吃过一顿午饭。” 赵鲤问驿丞道:“你有印象吗?” 这驿丞胆小,爆棚求生欲驱使下,记性好得要死。 赵鲤一问,他立刻回忆了起来:“有,有!” “那日听说是巡夜司三位大人,小的还叫采办去买了两条鲜鱼给加了一道炖鱼。” “后,后来有两位官爷腹泻,也是小人去请的大夫。” 话语间,一行人来到馆驿的厨房。 这厨房别看简陋,只两个灶台。 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自古有言道,吃饭看灶头,穿衣看袖口。 能从细枝末节,看出厨子是不是讲究。 这破烂馆驿中,灶间井然有序。 赵鲤用手抹了一下灶台铺就的石板。 十分干净,没有油烟的腻手。 “你是说,那厨子做了早饭,采用铜丝勒死自己的?” 驿丞连连称是,并走到厨房的窗边,连学带比划。 “做完早饭洗了碗,就用铜丝将自己拴在了这,然后跪着勒死的。” 窗户上还拴着半截铜丝,赵鲤细看。 木质窗棂被铜丝勒出深深的痕迹。 但痕迹只有一道,没有左右滑动的擦痕。 这厨子在吊死前,并没有半点挣扎。 一切线索都表明,若真是自杀,他死得很从容,甚至是早有准备。 糊窗的白棉纸,系铜丝时被戳了两个眼,光从这两个眼投入。 在昏暗的厨房地面,投下两块铜钱大的斑块。 “你怎么肯定厨子是自尽?” 赵鲤脑中模拟着那厨子死亡场景,一边问驿丞。 驿丞道:“这厨子想寻死早有苗头,年前便老是说些不吉利的话。” “对同乡道,若他死了定要好生照顾他娘子。” “他,年前还去寿衣铺给自己定了身寿衣。” 驿丞说着说着,突然色变:“那日,他给巡夜司三位官爷投毒了?” 赵鲤闻言不由多看他两眼。 这脑子还挺灵光。 就在此时,宫战探了个头出来:“赵千户,在厨子的鼻腔里,也发现了那种灰。” 赵鲤点了点头。 大概只有用了那种灰,这厨子才能做到生勒死自己,而不挣扎。 又听一阵马蹄声,卢照办事靠谱,捉了余无当地的巡检来。 这巡检四十岁上下,看着壮实但比驿丞不堪得多。 吓得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在后院洗手的宫战,提了一大桶寒凉井水来。 按着这巡检的脑袋,往桶里清醒了几次,又甩了两大耳刮子,才只好了他的痴呆症。 巡检捧着肿胀的发糕脸,咧嘴就哭:“大人,小的真不知道。” “就是请了巡夜司三位大人,吃了一顿饭。” 看见立在一边的驿丞,巡检手一指:“也不只小的一人请了。” “这驿丞也又加菜,加了一道羊肉一道炖鱼。” 驿丞顿时恼,两个算是熟人的相互龇牙掰扯起来:“胡说,我就加了一盆炖鱼。” “那他娘的,多一道羊肉天上掉下来的?”浑身湿漉漉的巡检反嘴骂。 两人好歹算是官,大景官场武斗之风没漏下他俩。 方才还怂成狗的两人,撩袖子就要开战。 宫战听得吵,和卢照上前,一人后腰给了一脚方才消停。 赵鲤这时才道:“那道羊肉哪来的?当然是厨子给的。” 寻了馆驿的采办来问。 采办果然道,那天厨子还请他买了羊肉。 只是对他说的是,巡检让买的。 如此,上欺下瞒。 就这样将一道做了手脚的羊肉,送到了巡夜司三人的饭桌上。 其中两人吃了,而关修文上火羊肉一筷子未沾。 此后,两个吃了羊肉的校尉腹泻,关修文独自去侦查诡案。 隔天关修文狼狈回来,说那户人家闹僵尸,全家已经遇害。 他纵火焚尸,还焚烧了屋舍,道是诡案已经了结。 了结那桩诡案后,腹泻的两个校尉不敢说自己违规在馆驿吃席腹泻之事。 假称自己也参加了行动,三人串供联手炮制了一卷结案卷宗。 第741章 周家 赵鲤阖眼,吁了口气。 综合众人的口供,和那两个校尉的供述,事情大抵便如赵鲤猜测。 前半段,关修文应当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事情转折发生在那起余无乡的诡案。 “你是当地巡检,诡案也是你上报的,余无乡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赵鲤问话,后腰一个硕大脚印的巡检,龇牙咧嘴跪好。 “十一月起,上边下了指令,若再遇上怪事便层层上报巡夜司。” 巡检吸溜着鼻涕,吵了一架后,他才找回一乡巡检该有的智商,将始末娓娓道来。 大景隆庆朝的巡检,与之前不同。 原本巡视地方监察官员的权利被剥夺归于靖宁卫。 隆庆朝的巡检,更像是基层的治安机构。 负责处理一些突发事件和纠纷,维护一地的稳定。 余无乡中发生事,百姓多半会来寻他们。 事情发生在腊月时。 有个余无乡人偷偷来找巡检,举报道邻居周家长者凶死。 当时,巡夜司已成立一段时日,一些政策下发。 其中便包括,凶死之人不得随意土葬,而应朱砂桃枝焚烧。 此举在民间自然是被抵制的,还发生过百姓与官府抢尸闹剧。 也有鬼才商人,囤积朱砂桃枝炒价,最终没收家财全家北疆放羊。 这姓周的人家,为了让老父入土,谎称老人是病故。 但左右邻居最清楚,周家老爷子非但不是病故,而且死得极凶。 早从十月,左右邻舍便常在夜间听见周家院子里,有孩童嬉笑之声。 稚童嬉笑玩闹,大半夜的唱童谣。 唱什么幽幽深夜月朦胧,阴风吹过古寺钟。 什么黄白童子夜夜来,冷月荒坟鬼影排。 夜晚,飘乎乎的童声挤进窗户漏风的缝隙。 伴随着窗户纸被凉风吹动的声音,左右邻居都吓个半死。 问及周家夜晚有孩子唱歌之事,周家人却是一个比一个懵。 他家熄灯睡下,就从没听见什么声音过。 叫他家去请人瞧瞧,周家也不听。 邻居不知他家是真没听见,还是在装。 终有一日,有个邻居夜里被吵醒,火气迸发。 白日做工赚钱养家,为了柴米油盐发愁。 夜里还不得一个好觉睡。 累积的怨气,堪比乱葬岗的鬼。 从床上咕噜一翻身,冲进灶间寻了一把柴刀在怀。 便朝着周家去。 乡里两户人家隔得不远不近。 走到周家旁边,却听见那歌谣声并没有变大。 还是那般忽左忽右,飘飘忽忽。 这邻居被风一吹,被想着要不算了。 但又想着,来都来了,偷看一眼。 于是他悄么踮着脚,蹭到了墙根。 周家在余无乡,算是富裕人家,青砖墙修得高又结实。 邻居废了些劲,才探头去看。 忽一阵风,迷了他的眼睛。 等他费劲把眼睛里的沙子,伴随泪水眨出来。 便见一张脸,脸贴脸凑在他鼻尖前。 这邻居大半夜哪见过这个? 险些后仰摔下去,幸而扒住院墙才没砸个后脑勺开花。 待他借着月色再细看,这才发现那张脸很眼熟。 正是周家老爷子。 这邻居心大起大落,看见几十年邻居熟悉的脸,下意识抱怨:“老爷子,您这大晚上弄什么呢?” “还爬这高的院墙,挺顽皮啊!” 邻居抱怨一通,却没听见回答。 周家老爷子从院墙冒个脑袋,话也不说,两只眼睛直勾勾。 邻居意识到不对时,周家老爷子的头缩回了院墙之后。 墙后,又响起了童谣歌声。 这邻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终究扛不住好奇心,欠兮兮的往周家院里看了一眼。 却见,月下周家老爷子嘴里念念叨叨。 像是小孩一般,摇头摆手。 一些黄、银衣裳的小孩,正在一根条凳旁忙活。 嘻嘻哈哈把周家老爷子推到了凳子上趴着。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 看着就像是村中孩子,玩杀猪游戏。 只是周家院子这些,黄衣、银衣的童子,不像村里孩子那么熟练,还有木头道具刀。 这些童子忙活半天,动作不对姿势不对。 只有杀猪的尖耳刀对了,真家伙的刀尖在月下闪烁利芒。 好几次这邻居都瞧见,两个童子耍把式似的握着刀,擦着周老爷子喉头毛发而过。 这邻居吓得要死,在墙头喊了两声,见喊不住。 便绕了个圈,去周家敲门。 夜里,哐哐的敲门声响彻山村。 不久,周家六口人都被吵醒,周家儿子持着灯台来应门。 听邻居说了这事,他再不信也得去看看。 披着衣裳和邻居一路来到后院。 可后院一片死寂,哪里有孩子在玩杀猪游戏。 再去寻周家老爷子。 方走到门前,就能听见老爷子巨大的鼾声梦呓。 这邻居半夜吓半死,好心提醒还被质疑是不是睡昏了头。 揣着疑虑回了家。 时间推移,乡中家家杀年猪。 周家想着好几日没跟这邻居来往,双方几十年的交情。 借着杀猪饭,便将邻居请去家中做客。 周家怎么想的,邻居也怎么想,大清早换上围裙就去帮忙。 周家采药为生,听说在山里还有几块田,帮人种植稀有药材。 家底殷实不露富,只在腊月家中五口待杀的年猪可以看出家境殷实富裕。 周家后门大开,就在后院井边杀猪。 邻居去了,总觉能想到那天夜里所见的场景。 心中觉得不妥至极。 但之前闹出乌龙,现在他也不好说什么。 五口肥猪嗷嗷叫着,在后院的板上放血烫毛。 忙到晚上,照旧帮忙的人都吃酒吃杀猪饭。 这邻居有些喝高了,脚下拌蒜回家去。 他酒喝得多,但夜里没怎么睡踏实。 好像一直有人在他耳边,唱童谣。 身下烧得热乎的炕,都暖和不了他冰凉的后背心。 待到天明,宿醉头疼的醒来。 还没醒神,便听一阵嚎哭从周家方向传来。 这邻居心里咯噔一声,穿上鞋便往周家跑。 只见昨天清理干净的周家后院,充斥血腥。 周家老爷子仰躺杀猪的板子上,脖子边摆着放血的盆。 第742章 发丧 肥猪身上都是宝。 宰年猪时,有那爱养生的杀猪佬,杀猪刀一抽,便先凑头去饮涌出的第一口血。 再之后拖来大木盆接了猪红,现撒些盐巴搅匀。 放小半个时辰,血凉成膏状,豆腐似的切了,再以入菜。 周老爷子便躺在杀猪的条案上,脑袋旁摆着一盆‘血旺’。 只是放血之人手艺不到位,血洒得到处是。 血里没撒盐,而是小孩过家家般地洒了一层湿润的泥巴。 周家的邻居,不期然想起那天夜里,玩杀猪游戏的童子们。 那些童子看人杀猪,它们学会了! 一股子凉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颅顶。 只是不等他再看,再说些什么。 便和其他人一样,被周家人不太礼貌的全请了出去。 这邻居惊疑不定回到家中。 待到下午,便听见周家报丧人走遍村子。 带着孝布哭泣的报丧孝子,口中道的却是,他家老爷子宿醉倒在后院冻了一夜,早晨病逝。 当时看见过周家老爷子尸身的邻居,都知道那死相不妥。 但周家人明面上坚称就是病逝。 私底下,周家人给早上目击的人都包了一帕碎银。 约有五两之数。 又道若是家中老爷子凶死之事闹大,必被官府抢尸焚烧。 老人家一生无劣迹,老来受这挫骨扬灰之罪,可怜否? 就是不看多年邻居交情的份上,也该看那帕银子的份上。 目击者纷纷闭嘴,将看见的一切藏进肚子。 按说,凶死的宅子周家不该继续住。 但周家可能是为了让周老爷子的‘病故’更加合情合理,还照旧住在那屋里。 并且在堂屋,停灵办丧。 只有那夜曾见周家异状的那个邻居。 他收了银子应下后,转脚便去上报了巡检。 开玩笑,五两银子虽馋人,但周家距离他家不过几十步距离。 若是出事,他全家也得遭殃。 巡检得知此事,不重视也没太忽视。 照着程序上报了五城兵马司。 这才有了巡夜司三人,来余无乡之事。 驿丞、巡检、还有两个被缚的校尉,都跪在堂下。 从这三人嘴里,大致还原了事情经过。 赵鲤静静听着,想从这些人的口供中,寻到些蛛丝马迹。 预言系的对手已经很少见,更少见的是,这是个预言系的癫子! 行事轨迹、动机更加难以捉摸。 因为赵鲤难以猜测,对手预知到了什么,布下的暗手意义何在。 “走!去余无看看。” 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查查余无周家有什么。 赵鲤站起身,忽听外头一阵哭泣。 出了门去,却见一些村民打扮的人行来。 领头的是一个哭泣的女人,小心托着下腹在积雪路上行走。 这女人身侧,是两个推着板车的青壮。 那板车上,有一口薄皮棺材并着一些纸钱纸马的发丧之物。 女人眼睛哭得红肿,道是来接她家男人的尸身。 稍一细问才知,是吊死那个厨子的娘子。 发丧之物,是厨子昨日带口信回家叫准备的。 那怀身大肚的女人伤心得紧,已经进入一种失去理智的状态。 口中念念不停。 “什么叫,你的今日命数到了?” “什么叫用你换孩儿的命是值得的?你这去了丢下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说着说着,女人站立不稳嚎哭起来。 倒是推着板车来帮忙收殓的人,见此一票鱼服靖宁卫立在院里。 谁也不敢吱声。 赵鲤一直仔细看,想从她悲伤扭曲的脸上,看出点不同。 又以心眼仔细观测,却什么都没发现。 最后留了宫战在这,看还能盘问出些什么,同时处理厨子的尸体。 而自己则是领着卢照,去了余无乡。 余无乡坐落在白雪皑皑的山间。 赵鲤她们一去,先寻到了上报巡检的那个人。 此人姓曹,约莫四十来岁,在盛京城码头做工,因此有些眼界,事情一出知道上报。 得知周家满门全灭时,宅子被烧成白地时,他感觉有些不妥,借口走亲戚带着家人跑去妻子娘家躲了一阵。 一直从腊月躲到新年,初八实在没借口继续躲,这才回来。 战战兢兢住了几日,不料赵鲤等人寻上门来。 初时,他嘴里叼着的烟嘴都恨不得咬碎。 后来听赵鲤直白说了,关修文已死,他才松口气。 “那日那官爷,不对劲!” 巡夜司长官已经堵到门前,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了任何顾忌隐瞒的余地。 曹姓汉子这才将他所知真相道出。 巡夜司来查案,自然是需要知情人和向导的。 那天就是曹姓汉子,给关修文领到周家去的。 余无乡规矩,停灵七日。 关修文去时,周家还在办丧事。 曹姓汉子摸着自己良心说,去周家之前,关修文的表现正常无比。 公事公办不跋扈不索贿,甚至他带路还给了他三文赏钱。 与曹姓汉子原本所想的靖宁卫官儿全然不同。 当时曹姓汉子回家后还想,自己这是什么运气遇上了好官。 那天夜里曹姓汉子睡得极沉。 第二日醒来,闻到烟气才晓得,周家宅子已经被大火烧成了白地。 而那位巡夜司的差人关修文…… 曹姓汉子回忆到什么,打了个哆嗦。 那时曹姓汉子只道事情已经解决,去送关修文。 转身离别之际,曹姓汉子忽见关修文马背上吊着一个十分沉重的瓮。 里边,似传出一声孩童的歌声。 曹姓汉子下意识转头去看,再一抬头,只见关修文骑在马上。 被烟火熏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问道:“你听见了?” 此时的关修文,神态莫名有种癫气。 曹姓汉子不敢答,摇了摇头。 关修文低低笑了两声,自驾马离开。 但临去前的眼神,让曹姓汉子莫名觉得可怖。 当天便领着家人,谁也没告诉避去了老丈人家。 现在对着赵鲤,他才敢说实话:“那官爷来时和离开时,好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跟中了迷毒一般。” 说完,他立在一处缓坡,朝前一指:“那就是周家。” 一处被雪覆盖的废墟,出现在眼前。 第743章 财帛 年节整个北地大雪,周家宅子的遗址已被雪覆盖。 只隐约看得出一些轮廓。 赵鲤侧首,示意卢照领人前去检查。 自己则是继续和曹姓汉子对话。 “你说那天关修文来时很正常,离开时很不对劲。” “除了神态,还有哪些不对?” “比如身上的味道之类。” 赵鲤一番引导,这曹姓汉子思索一阵才猛然想起:“有,有!” “那官爷回去时,身上多了股子味,烟气都盖不掉的味道。” “像是什么花香,但不好闻。” 曹姓汉子到底文化水平有限,又长期抽叶子烟。 他无法准确形容自己闻到的是什么气味。 只道:“那味道香是香,就是……不好闻。” 他的叙述很矛盾,但赵鲤听明白了。 味道是香的,就是香中夹杂着别的东西,让人本能地觉得畏惧和晦气。 比如蔓荼蘼果实浆液,比如窑里烧成的人骨灰。 是那种东西,催化了关修文的变化? 赵鲤蹙眉一阵后,又问道:“能再描述一下,你在周家看见的黄衣、银衣童子吗?” “还有那些童谣。” 便是青天白日,提起那些玩意曹姓汉子肉眼可见的一哆嗦。 “那些童子像是小纸人,扎着翘翘的小辫子,只是没红嘴唇没抹胭脂。” “约莫这么高。” 曹姓汉子在膝盖上方比划了一个位置。 又转述了那些鬼童子晚上唱的几句童谣。 “幽幽深夜月朦胧,阴风吹过古寺钟。” “黄白童子夜夜来,冷月荒坟鬼影排。” 赵鲤口中默念着,黄白童子,冷月荒坟,夜月朦胧,古寺钟。 黄白童子对应曹姓汉子所见,其余冷月荒坟,月夜朦胧,共同提到的是月相。 最后古寺钟。 赵鲤脑中不由浮现出画面。 孤坟冷月,破旧山寺中深沉悠远的钟声,穿透寒雾。 在枯朽的树木,破碎的石板,与褪色殿宇的飞檐中回荡。 赵鲤张眼,从画面中抽神。 卢照匆匆行来:“赵千户,有些发现。” 赵鲤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跟上。 赵鲤此行带了二十来人,周家烧垮的宅子,被清理出了一部分。 巡夜司人员都是靖宁卫中精英番子。 抄家寻物是全员隐藏技能。 卢照尤其经验丰富,绕废墟走了两圈,一眼便看出周家格局不对。 “周家修了复壁。” 复壁,又称非常室,世道动乱时修筑以避兵灾。 但和平时期,还会修筑复壁的,多半是某些达官贵人或有秘密之人。 周家无官无职的采药人,照常理藏钱,掩埋地下足够。 修这样的复壁,只会是后一种——有秘密之人。 这处复壁位于周家后院靠厢房处。 卢照一声令下,几人开着心眼捏着鸡血符看顾后背,几人开始徒手挖。 大火烧过的墙壁脆朽,绣春刀插入缝隙刮去粘合砖块的糯米浆。 很快,一个双人并行的复壁出现在众人眼前。 墙壁之后,是一口口酒坛似的黑色骨殖坛。 卢照不敢随意处置,便来寻赵鲤。 赵鲤大步走到近前,还要细看。 忽而平地一阵风起,在这些瓮中,传出些许声响。 是曹姓汉子所说的童谣。 与此同时,从一个瓮中,探出了一个雾气般的小脑袋。 跟着赵鲤的曹姓汉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童子,白天出来了!” 卢照也骂了一声,迅速抽刀将赵鲤护在身后。 “什么来路,心眼竟看不出!” 见众人紧张挥刀要砍,赵鲤忙喝止:“停手。” 赵鲤认出这是什么了。 这世界上最受欢迎的神中,财神爷绝对要占一席之地。 若论信仰的虔诚程度,拜钱神教里狂信徒最多。 常年作为财富象征的金、银,吸收人之信念,便会化作精灵。 相比山精木灵,金银精一般会以孩童形象出现。 眼前这黄灿灿的小孩,赫然就是一个金童子。 从瓮里探出头的童子,摇摇小辫子,冲赵鲤眨了眨眼睛。 随后赵鲤清楚听见它不屑呲了一声。 脸上嫌弃,像是什么贵族见到了街边叫花子。 赵鲤的手默默攥成拳头,右腿后撤步。 随后以标准拳击姿势,轰出一记直拳。 她拳势又快又狠,穿过这金童子的脑袋,直直砸到了黑瓮之上。 瓮上一声闷响,先是裂开大片蛛网状裂痕,随后散作碎片。 里面一个灰皮口袋码着金条,哗啦一下流淌出来洒了满地。 那金童子不屑的表情凝固在面部。 赵鲤的拳头伤不到它,但吓没吓到是另一码事。 金童子斗鸡眼看赵鲤穿过自己额心的拳头。 头顶小辫簌簌抖出残影。 赵鲤缓缓收回拳头,脚尖挑了一块金条在手。 手上用劲同时,狞笑看着飘在空中的金童子:“方才什么眼神?” 主动现身挑衅不说,还用那种眼神看人,谁给它的勇气? 金童子看见,赵鲤捏的金条像是打糕一般出现几枚清晰的手指印。 顿时张嘴欲哭要逃。 却听赵鲤道:“敢逃,全将你们融了!” 她语气神情凶残,莫说被威胁的金童子,就是一边站着的卢照都默默后退了一步。 无辜围观群众,那曹姓汉子早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飘了半道的金童子,哭唧唧又跑回来。 熊孩子一般,满地哭喊打滚。 随着它的哭声,一个个小脑袋从别的瓮中探出。 有黄的,有银的,大约十三四个。 它们不知是团结,还是仗着人类潜意识的喜爱有恃无恐。 蹦跶在哭闹的金童子旁边,蹦蹦跳跳似要讨个公道。 赵鲤并不惯着它们,叫卢照取狴犴像分贴四周后。 腰侧佩刀一抽。 湛青长刀出鞘,煞气顿出。 这些金银童子方晓得怕,呆愣片刻后,抱在一块瑟瑟发抖。 雪光映衬着地上金块的光芒。 赵鲤怒气迅速消散。 暗道,不愧是金银化生,这些金银童子显然比山精木灵聪明很多。 知道玩耍,知道学习——虽然没学什么正道,学杀猪。 赵鲤冷眼打量着它们,最后到底没舍得伤。 寻了一个完整的瓮,拍了一拍道:“全进来!” 金银童子没多耽搁,排队进了瓮中。 日久见人心,财帛见人心。 它们能感觉到,赵鲤凶狠的表情下对它们的喜爱、渴望乃至于痴迷。 一个穷鬼财迷怎么会伤它们,因而有恃无恐,迅速搬了家。 赵鲤将金银童子封镇,这才查看掉了满地的金银。 关修文身上奇怪的香味,和这些金银。 再有临走时带走的坛子。 他杀死周家全家,并且有钱买宅子买妾室的原因,原因就在此处。 财帛动人心。 第744章 牟利 “是人皮。” 遍地金银没收拾完,赵鲤蹲身在地。 去研究她打碎的那口瓮里,掉出的东西。 这些金银童子藏匿瓮中,一点没有被心眼观测到。 瓮里必有猫腻。 赵鲤将视线移向了地上一样东西——瓮中包裹着金银的灰皮口袋。 这口袋呈现死灰色,做工针脚粗糙。 但皮上还可看见皮肤的纹理和一些微凸起的纹样。 若不是非常认真对着阳光倾斜看,根本发现不了。 赵鲤以刀尖挑着,比对脑中回忆。 却想不起出处,只暂叫人封存,带回盛京寻沈晏或是回来的玄虚子看看。 就在此时,卢照行来。 赵鲤查看地上皮子时,他领人清查周家废墟。 清理开废墟上的浮雪后,废墟下露出一些东西。 那日周家满门全灭后,燃起大火。 照关修文捏造的结案卷宗所言,是周家老爷子起尸,害亲杀死了周家人。 他为了阻止,纵火烧屋。 但赵鲤看过狴犴提示。 那幅画虽抽象,但了解事情经过后,便能理解。 沙盘上戴小帽提刀的,毫无疑问就是身着官服戴官帽的关修文。 画中关修文小人叉腰狂笑,身侧死尸遍地。 他是屠了周家后纵火烧屋。 再有余无乡人曹姓汉子,去送关修文时在他马后看见的黑瓮和童谣。 当时关修文带走了一瓮金银,也带走了一金银童子。 事情大致经过为,来余无查案的三个校尉被人算计,两个在馆驿腹泻不止。 关修文一人独来周家。 查案过程中,他发现了周家所修筑的复壁和其中金银,随后心起贪欲。 身边没有约束的同伴,关修文在所谓神灰,其实就是蔓荼蘼果实的作用下,进一步精神狂乱。 最后犯下滔天大罪。 此后关修文是想着分批转移周家所余金银,还是药物作用消退后觉得一瓮已足够。 还看盛京对关修文屋子的搜查结果。 不过那些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 卢照领人清扫了周家,遗址之下露出几个人体烧灼后留下的黑灰印。 这些蜷缩人形,印证了猜想。 周家殷实藏富,整屋铺就白石板。 白石板大多在火中烧裂,案后烧焦的尸骸都被乡人筹钱收殓。 但残余的白石像是纸,清晰将周家死者死前的姿势记录下来。 赵鲤走远些,站在稍高处再看。 周家遗址好似一个方框,里面几个黑油黑影倒下的位置和姿势与狴犴大人所画丝毫不差。 赵鲤闭目费力思索之际,有人来报又有收获。 她一路疾行,去后院时,正好见清理复壁的校尉,从复壁中捧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白瓷罐。 赵鲤还未走进,卢照先递了一块包着碳灰的面巾来。 周遭校尉脸上都戴着,赵鲤接过蒙在脸上。 卢照才亲自打开了那个白瓷罐。 一股十分晦气的花香顿时弥漫。 赵鲤只看了一眼其中灰白粉末,便叫卢照合上罐子。 是慧光和尚的所谓神灰。 周家复壁修得结实,这玩意和金银一块在大火中保留了下来。 赵鲤阖目思索片刻,现场布下防阴神窥听的香灰盐圈。 对卢照指示道:“卢爷,去查查周家山中药田的位置。” 顿了顿,赵鲤补充道:“这些药田或许在一个寺庙附近,周围应当曾有人居住,有坟场之类。” “是!” 工作时卢照是十分靠谱的,一拱手应下差事。 又听赵鲤道:“这些金银和皮子带回镇抚司,命经历司分拣探查。” 周家若是寻常药农,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大量的金银。 又有后面搜出来的那罐神灰为证。 赵鲤怀疑周家人,至少周家老爷子应当曾帮慧光在山中种植蔓荼蘼。 再听金银童子玩杀猪游戏时唱的童谣。 周家老爷子应该还助慧光烧制神灰,害人同时获得了大量钱财。 因此方有童谣中所唱冷月荒坟鬼影排。 银子或还不好查,但金子并不是大景市面流通货币。 除非周家老爷子重铸过金块,否则这些金块上或可寻到一些印记,可以此追溯来源。 “还有那些童子,命人想办法解封后,威慑一二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卢照一一点头应下。 等到清理出金银,卢照从巡检处协调人手,亲自押送东西回盛京并查荒寺一事。 这时已经是日头偏西,太阳将要落山。 天上纷纷扬扬又开始飘雪。 赵鲤从经费中取银二两,给余无村的曹姓汉子。 这人机警,遇事知道报官,看情况不对怕关修文灭口知道带家人跑路暂避。 虽然后边受惊撅着被抬回家,但这种优质市民是一定要鼓励的。 留下银子,赵鲤领人返回驿馆。 留守此处的宫战,也从厨子妻子的口中盘问到了一些事。 厨子是盛京人,不说手艺多好,但糊口没问题。 只是此人有些怪癖,好参加香会祭社,成日念佛。 工作难免日日杀生,但这厨子硬是发明了一套掩耳盗铃的自我安慰法。 杀鱼宰鸡时,不主动提刀。 而是设置个巧妙陷阱后,便避让出去,让鸡鱼牲口往刀上撞。 美其名曰,不杀。 原理就是,只要他看不见,只要不是直接死于他之手便不是杀生。 赵鲤手捧一盏暖茶,坐在馆驿中听宫战说到此时,不由手一顿。 这厨子自欺欺人的歪理,当真得了慧光的真传。 宫战又道:“半年前这厨子放弃了盛京酒楼的工作,不顾家人阻拦执意到这驿站当差。” “他家人不解询问,他道这是他的命。” “他命该来这,命该死在这。” “要为他妻子腹中孩儿积德。” 赵鲤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预言系的癫子,真的不好惹,能忽悠门徒狂热献身。 布局如笼迷雾,叫人难以看清观测。 宫战问道:“那女子如何处置?” “要不要去查查这厨子家,非正常的收入?” 周家积累了一复壁的金银,厨子这帮凶又得到了什么? 宫战到底经历了徐玉梦境心肠柔软了些,没有直说要不要抓捕拿人。 赵鲤思忖片刻后,叹道:“公事公办,查!但只查赃物赃款,正常收入获利不必没收。” 第745章 夜哭 得了赵鲤指示,宫战转身出门办事。 厨子尸体和家眷还扣在馆驿。 尸体带走下葬是不可能了,就地在馆驿前空地十字路口架柴焚烧。 至于厨子哭得晕厥过去的娘子,那也无法。 行有法规,助纣为虐者总不该半点代价不必付出还能得个完满。 夜幕时分,路口浓烟滚滚。 官驿旁客舍,一扇窗户悄悄开了条缝。 消瘦女子妇人打扮,在窗后看着一炷浓烟,翻滚上漆黑的天空。 脸上露出些忧心神色。 这时一只手从后伸来,猛地按住她肩膀,将这消瘦女子吓得一哆嗦。 回身看,却见主家大管事严肃的脸:“你这奶娘不好生安分呆着,来这看什么热闹?” “若是受风寒再给小少爷哺乳,岂不是害了小少爷?” 大管事紧皱眉头骂了一句,随后又压低声音:“管好自己那双眼睛。” “靖宁卫办事是你能看的?” 管事沉着脸:“那些煞星,谁惹得起?” “你莫要惹事。” 这妇人听管事说靖宁卫煞星,嘴唇嗫嚅欲要说些什么。 但大管事哪奈何跟她废话,只虎着脸道:“关上窗户。” 女子垂头不再说话。 这时一间屋中传出一阵孩童哭声。 大管事忙催促:“快去,小少爷醒了。” 在他的催促下,女子进了屋去。 屋中碳足,烧得暖融融。 里边坐着一个年轻夫人和一个丫鬟,丫鬟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襁褓中约莫一岁的婴孩是个犟种,脸哭得通红。 看女子进来,丫鬟不迭声道:“奶娘,你跑哪去了?还不快给小少爷喂奶?” “夫人看你奶水还行,又身世可怜方才收留你们家,你们就要好好当差才是。” 小丫鬟说话一派江南口音,骂人时听着绵软。 一旁的夫人端庄坐着,等丫鬟一通说完才制止道:“好了。” 她冲奶娘扬了扬下巴:“先给我儿喂奶。” 这奶娘被丫鬟呵斥得不敢抬头,闻言长出一口气。 忙绞了热帕子,解开衣襟擦拭,然后抱那襁褓到怀前哺乳。 襁褓中婴孩这才止住哭声,大口吮吸起来。 年轻妇人在旁看着满意,道:“说来也怪,寻别的奶娘都不要,就吃你的奶。” 她看自己孩儿自然是千般好,赞道:“真是个挑嘴的!” 奶娘内向不答话,只是陪着笑。 半晌,襁褓中孩子吃饱,餍足睡去。 奶娘这才重新擦拭了胸口,退出门外。 她垂头望了望胸前,有些发愁。 小少爷胃口好吃得饱足,但她奶水有限,不够喂自家孩子了。 不过她也没什么抱怨的,别人花钱雇奶娘,不就买的奶水吗? 只得让自己孩子委屈委屈。 奶娘脚跟一转,去借灶熬制一些米糊。 进了灶间,便见一个背着孩子的粗使婆子已在熬米糊。 奶娘上前去:“婆婆,你怎么在这?” 这粗使婆子回头笑道:“我知道你奶水定是不够的,先来熬米糊。” 话说着,她给年轻奶娘递来一个在袖中揣得温热的鸡蛋:“你吃,补补身子。” 年轻奶娘忙推拒:“不必,我喂着奶主家不亏待,婆婆你自己吃吧!” 两人将一个鸡蛋推来让去,言谈话语间竟和谐如母女一般。 最后商量着蛋白一人一半,蛋黄碾细碎,放进米糊给孩子吃。 被年轻奶娘婆婆背着的孩子,一直酣睡。 粉白小脸圆润讨喜,时不时咂摸着嘴。 婴孩可爱的模样,让灶间相依为命的婆媳俩同时一笑。 熬制好米糊糊,二人回屋。 为了方便夜间哺乳,她们的房间就在夫人房间隔壁。 怕吵到主家休息,两人进屋说话声音都压低许多。 待喂睡眼惺忪的孩子吃了米糊,换了尿布,婆媳两挤在炕上睡去。 只待天明后,随主家入盛京。 奶娘这一觉睡得极熟,到了子夜时分,却忽听一道尖锐的婴孩哭声。 这哭声凄厉尖锐刺人耳膜,像是警报划破夜空,将整间客舍都惊扰。 年轻奶娘条件反射性从床上坐起,脚去地上寻鞋,对她婆婆道:“小少爷哭了,我去瞧瞧。” 话音未落,她察觉到了不对。 哭声并不是从隔壁传来,而是从她们睡的床上。 年轻奶娘愕然回首,便见自己的孩子正张着嘴在嚎哭。 她登时一惊。 这孩子得来不易,天生便十分懂事。 从不叫娘亲奶奶发愁,除了饿了尿了哼唧两声,平常从不听哭声。 这般凄厉的哭嚎,还是在…… 年轻奶娘回忆起什么,忽打了个寒颤,忙将儿子抱起。 只见白嫩的婴孩用力嚎哭,但不见眼泪,脸都发紫。 奶娘抱着孩子耐心哄,她婆婆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不迭声问:“这是怎么了?” 从隔壁也传来动静,小丫鬟怦怦叩门而入:“怎么这般吵?带得小少爷也哭。” 丫鬟走近两步,看见奶娘怀中脸发紫的婴孩,登时一惊:“这是害了什么急病?” 走到门前的夫人一听急病,顿时止步。 脸上带着些厌恶:“孩子生病,便别带上来!” 这年头小孩夜间急病都十分凶险,招人忌讳。 奶娘和婆婆抱着孩子怎么也哄不乖。 夫人却不容她们继续在这,将她们赶离屋子,赶到了后边柴房。 奶娘求管事的帮忙请大夫,但管事道:“大半夜,这盛京人生地不熟谁能帮你请大夫。” 又问客舍主人,客舍主人发愁道:“盛京城倒有医馆,但现在城门紧闭,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奶娘浑身冰凉,不由生出些绝望。 她的婆婆干脆跪在柴房,祈求道:“求求老天爷,再护我孙儿一次。” 这话听进奶娘耳里,叫她愣怔许久。 片刻后,她一咬牙,叫婆婆换上最厚实的衣裳。 她婆婆以为儿媳是要自己去求医,不料儿媳出了门,转脚便去了隔壁官驿。 门前有值夜鱼服校尉满身是雪,厉声问道:“谁?” 年轻奶娘抱着哭泣的婴孩,跪在了馆驿门前的雪里。 凄厉的喊声伴随着尖锐的哭声,响彻夜空。 “求巡夜司诸位大人,再救我孩儿一命。” 第746章 震颤 雪夜,馆驿。 夜半凄厉的哭喊。 赵鲤头发披散在后,猛坐起身来。 她虽没有眼下青黑,但夜间被吵醒难免有些精神萎靡。 她住着的这间屋子在馆驿三楼,是最好的一间屋子。 屋中火墙烧得暖和,赵鲤手指头擦着眼角,趿拉着鞋走到窗边。 风呼啦啦刮入,卷走身上热气。 借着外边雪地的反光,赵鲤清楚看见馆驿门前。 消瘦的女人和佝偻老妇跪在雪地上。 女人怀中襁褓,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求诸位大人,再救我儿一次。” 赵鲤蹙眉,忙披了外袍大氅出去。 刚出门就见宫战从走廊转角走来。 宫战这老百户,一直保留着行伍习惯。 为了保证赵鲤能安心休息,只要他在,夜里他都会领队值夜。 负责戍守门前的校尉跟在宫战身后,见赵鲤禀报道:“赵千户,门前有个妇人抱着婴孩来向我们求助。” “那孩子好像是生了急病,夜间啼哭不止。” 赵鲤几乎没有片刻犹豫,道:“我亲自去看看。” 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了进入驿馆时看见的那对母子。 左右也被吵醒了,若查证是真,相逢即是有缘,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且寻常百姓都惧靖宁卫如虎,这妇人不但能分清靖宁卫和巡夜司的区别,还求上门来。 赵鲤更要去瞧一瞧。 思忖间,赵鲤动作不慢,换好了衣裳带上佩刀。 路过方桌时,取桌上已经凉透的茶,边走边饮了一盏。 带着宫战等人,蹬蹬蹬下楼出了馆驿。 外边又下起了雪,雪地中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儿夜半生了急病,不知馆驿中是巡夜司哪位大人,求救救我的孩子。” 说完,女人不打折扣地在雪地磕了几个响头。 她膝盖半埋雪中,磕头时满脸满头的雪沫子。 跟在她身后的老妇,也跟着磕。 赵鲤心中一软,道:“二位先别磕了,说说什么情况。” 女人抬头,见风雪中被中靖宁卫簇拥走来的赵鲤。 她没有时间生出旁地想法,只掀开襁褓一角,示意赵鲤看:“大人。” 接着桐油火把的光,赵鲤看见了襁褓中婴孩哭得青紫的脸。 她顿时皱眉。 这孩子情况确实有些不妙。 更棘手的是,这孩子看着胖胖壮壮。 上次姑获鸟那里瘦弱的女婴,小信使已经双腿打颤,穿梭困难。 便是召唤小信使,只怕要送回镇抚司也有些难度。 雪地上的女人跪着,紧紧盯着赵鲤,等她决断,内心祈祷不停。 赵鲤也没叫她失望,只两息便下了决定。 “宫战,下令开拔。” “带上她们,我们提前回京。” 赵鲤又看向地上的跪着的女人:“虽然下着雪,但我们现在出发,一个多时辰可到盛京。” “到时我可以叩开城门,领人入城救治。” 赵鲤说完,看着地上跪着的女人,大氅之下的手握佩刀之上,沉声道:“希望你们别让我失望。” 别是受人蛊惑指使的有心之人,来消耗她的善心。 赵鲤未尽之言,地上妇人哪听得懂。 她只知眼前这年岁不大的官,不但发了善心还考虑得如此周全。 又要叩首之际,赵鲤侧身避让:“先起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比如,召唤小信使跑一趟诡狱取一枚人头果稳住病势。 再比如,核查符信,确定这妇人的身份。 …… 有了赵鲤的决断,整个馆驿瞬间复苏。 靖宁卫本质是军人,便是夜里得令开拔也没有任何怨言。 迅速集结,准备启程。 宫战更是从馆驿中寻来一头拉货的骡子,折腾出一辆平板车来。 过程说来慢,其实到上门求助的两大一小坐上骡车围上铺盖,也不过半盏茶时间而已。 赵鲤翻身上马,下令队伍开拔。 在雪地里跪了许久的女人,怀中抱着襁褓。 感觉身下的骡车,车轮碌碌转动,她这才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赌对了! 女人像是脱力一般,靠着婆婆松了口气。 周围校尉骑行时,手中点着火把。 高处往下去,一队人跋涉雪原中,如一条前行的火蛇。 赵鲤回首看了一眼远去的馆驿。 脚后跟轻踢马腹,骑行到骡车前。 大晚上,这两大一小来得蹊跷,赵鲤一直暗自警惕。 一手扶刀柄,拽着缰绳的掌心控着一枚新鲜的人面果。 她决定亲自盘问,只看这出事件究竟是一出巧合还是一桩人为设计的局。 “你们是哪里人?” 赵鲤的声音被风吹得细碎,传入骡车上女人的耳中。 她忙大声答道:“回大人的话,民妇叫宋喜,是源宁雍水县人。” “这是我的婆婆,这是我儿张保保。” 女人说着,冲赵鲤勉力一笑,露出缺损了一瓣门牙的牙齿。 赵鲤侧了侧头。 宋喜,宋喜。 这名字她很耳熟,赵鲤略一思忖便是一呆。 郑连曾在桩任务中,解决了一个讨债鬼,救下对母子。 据郑连所说,那孩子疑似星宿降世。 郑连送书生尸骨还乡后,本该去再查这事。 奈何自到了江南,便没有消停过一日。 加之星宿降世,命运轨迹难以捉摸,可大可小,赵鲤也没费心深究。 不料,现在竟在此处遇上。 这样的巧合,实在让赵鲤心悸。 她猛然后脑发凉,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从地下传来。 却听身边雪原中,传出无数簌簌之声。 这些声音,在夜里听着十分明显。 “警戒!” 赵鲤扬声高喊同时,勒马抽刀。 有她示警,整支队伍当即停下。 在前领队的宫战,亦扬声道:“都小心。” 话音刚落,雪原两侧簌簌之声逼近。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中,一个脑袋猛地从雪块中钻出,眼睛左右看看,发出呦呦之声。 “狍、狍子?” 从雪中钻出,不知被谁叫破身份的动物双眼圆溜溜瞪着,更显得蠢萌。 一个两个…… 雪中道旁林中接二连三冒出一些动物。 狼兔鹿鼠混作一道,朝着一个方向奔逃。 这只狍子也不停留,蹦蹦跳跳狼狈离去。 赵鲤神情大变:“跟着这些动物走。” 她话音方才落下,地面传来一阵隆隆震颤。 仿佛地壳之下,沉睡的巨兽苏醒。 第747章 相救 大雪纷飞的夜晚,林间百兽奔逃。 寒风咆哮,乱雪纷飞。 宋喜怀中襁褓,婴孩哭声骤然拔高,让这夜里生出的巨大变故,更添几分紧迫。 一阵隆隆的声音,凭空响起 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地龙翻身!”宫战马鞭狠狠抽打在地,清脆响声后,是他的高喊,“走!” “前边有一处空阔平地!” 闻言,众人纷纷一抖缰绳,跟随奔逃的动物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万幸赵鲤她们一直沿着官道走。 即便官道上被雪覆盖,路况依旧比野地里强太多。 连拉车的骡子,也似乎晓得厉害,一改之前悠哉模样,埋头向前。 坐在平板车上的两大一小,大人早已吓得不知所措。 婆媳两不约而同侧身护住了襁褓。 赵鲤见状喝道:“别只顾孩子,抓紧车架。” 惊慌之中,宋喜听进去了赵鲤的话,一手护着孩子,一手抓住车板。 口中道:“婆婆,听巡夜司官爷的话定然无事。” 宋喜的婆婆这才惊魂未定,抓住了车板。 也就在此时,地面的震荡骤然剧烈。 一阵刺耳的声音,传遍雪原。 悠长的地声,随着地面震颤,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官道两侧树木轰隆折断、倒塌。 紧赶慢赶的躲避,不少人还是被乱飞的树枝碎石砸得脸上冒血。 所幸,他们已经将要接近一片空阔平地。 可在那里等待地震结束,以免乱跑掉入地面裂开的缝隙之中。 踏上那片空阔之地,宫战心里一松。 调转马头立在道旁,正待催促后边人速速前行。 又听轰鸣。 这一次地面震颤前所未有的强烈。 宫战手中火把未丢,在晃动中勉力控马,眯着眼睛看向队伍末端。 随后,他脸色剧变:“赵千户!快点!” 只见随着地面震颤,官道上裂开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 且这道裂缝正在以可怖的速度扩张。 好似有一柄无形的剑,在地面不紧不慢划开一道巨大的伤口。 裂缝如活物,正紧追着队伍的尾巴。 从馆驿征用的这头青骡,辔头侧边铜铃叮当响个不停,无须任何催促,跑得吐舌头。 赵鲤一直没有离开这辆骡车范围。 发生地龙翻身后,赵鲤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和她们这支队伍,或许都欠下了襁褓中这孩子一个大人情。 因此赵鲤并未离开,而是骑行在侧。 骡车的木质车轮,在雪泥中滚动,碾上一些石块,便猛地一颠簸。 车上坐着人,也跟着腾空落下。 宋喜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拉车板更显狼狈。 赵鲤看出她的状况,几次探手想要将襁褓接过。 宋喜倒是十分信任赵鲤,只是她又惊吓又要费力抓住车板,手软得紧。 勉力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手,反倒险些将襁褓失手甩出。 见状赵鲤不得不放弃接过襁褓的打算。 分神看了一眼前方路面,扬声道:“抱紧孩子。” 言罢朝着宋喜探手,打算将她连带孩子一块拉上马背。 只是她的手刚才伸出,背后又是一声巨响。 那道追着她们而来的裂缝,次第塌陷。 宋喜的婆婆本就年纪大身子不算好。 能撑到这已经算是不错,受这惊吓泄了一口气,竟没抓住车板,整个被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青骡车木质车轴吱嘎一声响,难堪重负断作两截。 拖车的大青骡倒是一阵松快,拉着半截车轴一溜烟跑向空地。 只留赵鲤左右为难。 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一横。 抓向宋喜和襁褓。 心中对宋喜的婆婆道了一声对不住。 这时一匹马从斜面冲出。 却是宫战见此情形,掉头回来帮忙。 这下不必赵鲤愧疚选择。 宫战伏在马背上一探手,几乎和赵鲤抓住宋喜的时间同步,拽住了宋喜婆婆的后脖领。 随后反手将已经昏厥的老妇,提上马背。 赵鲤见状长出一口气。 没有说话的时间,她们一前一后,驾马躲避裂缝。 马蹄踩碎裂缝边缘,踏入空阔空地。 同样跑得腿软的马儿,又往前小跑几步。 赵鲤马背上载着宋喜,回首看去便是心凉。 雪片夹杂着漫天尘泥落下。 蜿蜒曲折的地缝,幽长不知底下有多深。 新翻出的地底泥土,散发浓重的土腥味。 “娘的!”宫战吐掉吃进嘴里的尘泥,心有余悸咽了口唾沫。 赵鲤也抬手擦了一把脸。 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个人的武勇当真派不上太大用场。 就如这场改变了整座山势的地震。 “走吧,离远一些。” 赵鲤对宫战道。 她们行至一边,静待天明。 赵鲤提着的宋喜晕了过去,但手中还紧紧抱着襁褓。 先前那头跑掉的青骡在队伍中,现在恢复了温顺。 赵鲤对着它脑门拍了一下,这骡子顿时极通人性的跪伏下来。 赵鲤将宋喜和她婆婆,一块放到这青骡身侧。 这才小心打开襁褓看了一眼。 从刚才起,襁褓中便不再听见哭声。 赵鲤本做好了最坏打算。 不料掀开襁褓一看,里边那孩子不哭不闹。 在这余震不断地时候,他反倒不哭,也再没有之前脸憋得青紫的模样。 小脸粉嘟嘟,正打着小呼噜酣睡。 赵鲤心中猛地一松。 一旁的宫战凑头看了一眼,奇道:“怪事,这小东西莫不是喉中封着的痰给摇咽下去了?” “之前还喘不过气的样子,现在睡得香。” 说完,宫战自己先顿了顿。 若有所思回望他们来的道路。 照着方才那通乱,之前的馆驿客舍只怕都已完蛋。 若不是这孩子夜哭,他们说不得还在馆驿中酣睡。 一并被挤到了裂缝之下。 宫战摇着头叹道:“这老天爷的安排,还真巧妙。” “倒像是特意叫着孩子来救咱们一样。” 赵鲤亦是叹气。 她总算知道慧光那秃驴,在这的一通操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竟就是为了诱赵鲤来余无馆驿,迎上这一场天灾。 “死秃驴!” 赵鲤骂了一声后,垂头轻戳襁褓中婴孩的脸蛋:“多谢小星宿相救。” 第748章 地动 夜,盛京城。 斑驳质感的红色宫墙,将皇城里外隔成两个世界。 始建于大景开国初的皇宫,历经风雨早有些陈旧。 四处弥漫潮湿气味,被阻隔华光门后大高玄殿之外。 廊上宫灯随风轻晃,柔和的暖黄光线投在地上,印出一团团淡金亮斑。 这大高玄殿中是隆庆帝清修之地,他常一个人在精舍打坐,今夜亦然。 宫灯的殷红穗子,在寒风中飘拂打转。 小顺子公公从御茶房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烫热的黄铜水壶。 行至大高玄殿侧殿,进了灯火通明的值房。 厚实夹棉门帘一掀,热气扑面而来。 小顺子公公不由打了个哆嗦。 屋中上首为沈之行,左手边是沈晏。 叔侄两条案上,摆满公文卷宗。 伺立桌边的小黄门,立刻殷勤迎上来,接了黄铜水壶。 沈之行抬眼瞧见,侧目对沈晏道:“正好,先歇歇。” 热水注入白瓷盏,冲在盏壁,白雾升腾氤氲了沈晏的眉眼。 他奉命巡视江南,巡查盐务。 却不料这一路经历如此精彩曲折,原本的行程硬生拖长了一倍。 连除夕都是在船上过的。 现回了京,赵鲤出门办事,沈晏不是个闲得住的,便来见隆庆帝顺带加个班,将一应事务交接。 见沈晏搁笔,值房中幕僚、刀笔书吏俱松了口气,无声去隔壁寻些填肚的点心,将此处让给沈家叔侄说话。 小顺子趁势将暖在同攒盒中的点心奉上。 这种攒盒黄铜打制,内有夹壁,可放燃烧的炭,保持盒中菜饭点心的温度。 饺成五瓣梅花样式的苏果点心,还带热气,瞧着玲珑可爱。 沈晏只看一眼,便对小顺子道:“叫厨子抄了方子来。” 这种苏果点心带回去,一路耽搁失了风味。 还是抄了方子去,厨子现做现吃才好。 看着这些梅瓣点心,顺其自然想到心上人的沈大人,眉眼间透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沈之行微微挑了一边眉毛。 这侄儿能多沾些热乎人气,他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这表情是不是略腻歪了一点? 不知吃狗粮为何意的沈之行,轻咳一声:“阿晏。” 沈晏这才醒神。 他回头见着叔父调侃的眼神,下意识去拽了拽自己的高襟领子。 确认颈侧没露出什么马脚,这才将手放下。 他这小动作,在沈之行眼里突兀至极。 可惜,就是沈之行这样的人精,因时代局限一时半会也猜不出。 手捧热茶,沈之行还欲再说些什么。 却觉得眼前晕眩一般,晃动起来。 沈之行还以为是劳神过度,沈晏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叔父,走。” 沈之行立时反应过来是地龙翻身。 他被沈晏拉起来时,尤觉得地面晃动不已。 头顶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屋顶琉璃瓦顺着裂开的缝隙砸下。 沈晏拖着沈之行,一边避让一边朝着门外去。 见小顺子还吓呆在原地,沈晏路过时顺手扇了他一嘴巴,拽着脖领一道出了门去。 他们前脚踏出值房的门,后脚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 值房整个垮塌下来。 扬起的灰尘和着天上落雪,刮在人的面门。 方才站定,沈之行一把攥住了沈晏的手腕:“陛下!” 叔侄两立即转身,朝着大高玄殿而去。 一路内官宫女的慌乱,沈晏看在眼中心顿时沉了下去。 念及身在余无的赵鲤,沈晏胸口一滞,头一遭失了方寸。 他强令自己镇定,暗道赵鲤定会吉人天相。 眼下大高玄殿已乱作一团,无数宫灯红影乱晃。 殿上瓦片砸落,纷纷似雨。 “沈公、沈大人,陛下在精舍闭关打坐.” 隆庆帝身边一个内侍拉住了沈晏的手臂。 紧张之下,他死拽沈晏胳膊不撒手。 沈晏正欲抬手。 却听啪的一声,原是方才挨了一嘴巴的小顺子,照模照样扬手扇人。 “还不撒开,别碍事!” 被抽了的内侍,这才舍得撒手。 “叔父,我去去就回。” 留下这句话,沈晏冲入大高玄殿主殿之中。 沈之行望着他的背影,手抬起一瞬,却又放下。 得了沈晏临去前眼神暗示的阿詹,上前护着沈之行撤远一些。 “沈公,请随我到安全之处。” …… 沈晏一路逆着人群,朝着隆庆帝的精舍跑。 幸而他实在熟悉隆庆帝的起居,也熟悉这大高玄殿的布置。 一路疾行,冒着漫天灰尘跑到了精舍门前,一脚将门踹开。 便见其中摆设摆件东倒西歪,隆庆帝半埋在一片碎瓦砾之间,满头是血不知死活。 身上压着两个脑浆迸裂的内侍尸身。 沈晏半点不耽搁,大步跑上前,拽着隆庆帝的后脖领,将他整个从碎瓦砾中拔出。 这大不敬的动作,让隆庆帝哼哼了一声。 沈晏心中一定,人还活着就行。 他视线找了一圈,借着倾倒将要烧起来的灯台,看见地上有条锦被。 他上前去捡起那锦被,不料指尖一痛。 一线殷红血珠子滚了出来。 原是锦被盖住了面巴掌大的缠枝铜手镜。 沈晏的手指,被铜手镜上突兀探出的铜丝划破了皮。 见血落在铜镜的镜面时,沈晏心一跳,本能觉得不妥。 只现在头顶瓦片哗哗的掉,情况紧急来不及处置。 沈晏将这沾血的手镜揣入怀中,只待事定后融了。 他又捡起地上的锦被。 回到隆庆帝身边,将锦被裹在隆庆帝身上。 折了三叠,护住他的头。 接着将隆庆帝背在背上,朝着摇摇欲坠的精舍外跑。 隆庆帝的下巴搁在沈晏肩头。 他又哼哼了一声,迷迷糊糊道:“阿、阿晏?” “是我。” 沈晏沉声应了,方才踏出精舍门,这隆庆帝修道撸猫的地方,便轰然垮塌。 隆庆帝听得声响,却没力气抬头去看。 他头晕眼花,前额剧痛难忍。 一直强撑着,直到了殿外在看见沈之行,隆庆帝方才终安心又昏厥过去。 沈晏半边肩膀都被血打湿,后退两步,让宫中值夜的太医上前替隆庆帝包扎诊治。。 第749章 山摇 宫中禁卫军和大汉将军都寻了过来,他们点起火把,光焰跳跃在所有人脸上。 无论内官还是宫女,所有人都紧张得不能呼吸。 死死盯着为隆庆帝诊治的太医。 隆庆帝虽久未临朝,但一个帝王的生死,可以决定许多的事情。 包括在场许多人的生死,也包括整个大景的剧变。 背心快被诸多视线盯得燃起来的太医,手指头紧张得发麻。 暂处理了隆庆帝额上的伤,又抖着手号脉。 许久许久,他才对沈之行道:“暂时无恙。” 左右整齐划一传来松气声。 能活谁都不想死。 沈之行也是眉头舒展,连声道:“那便好那便好!” “快,着人在空阔处搭起营帐,将陛下迎入。” 但和他外表的轻松相比,沈之行内心并没有因太医话而松快多少。 常年和这些太医打交道,他如何不知这些太医甩锅的本事。 眼见隆庆帝被步撵抬走。 沈之行下意识叫沈晏,想叫他去稳住盛京城,尤其各大城门和京营千万莫要生乱。 不料一回首,方才还站在这里的沈晏已是消失不见。 沈之行嘴角一抽,心中才骂了一句兔崽子。 便见沈晏神色轻松又折身回来:“叔父,我去镇抚司。” 沈之行责骂的话又咽下,心里倒生出些错怪他的自责来。 只是点头应下的沈之行看不见,地面一串笋尖似的殷红小脚印。 穿着花裙子的小信使,拽着沈晏的袖摆,垫脚往他手里塞了一枚人面果。 …… 余无 这场地动威力和范围不小,盛京必被波及。 赵鲤担心沈晏安危,也知道他的性子。 怕他朝着边赶,两头难顾。 稍一安定,就立刻招来小信使给沈晏带去口信报平安。 周边地面都是地动导致的裂缝,现在硬回盛京冒险又添麻烦。 赵鲤她们在一处空地,暂拾柴点火,在此暂歇。 待天亮后,再次出发。 从馆驿离开时,料想一个多时辰便能回京,他们几乎是轻装上阵。 一点补给也没带。 现在暂时扎营,只得在周围寻了一些歪倒的树木拖来烧。 但在野地烤过火的人都知道。 篝火哪怕前面烤得脸烫,后背还是冷。 赵鲤怀里抱着救了她们所有人的小星宿张保保,身侧传来一声喘息。 却是宋喜心里牵挂孩子,清醒了过来。 拉车的青骡,乖巧卧在雪地里,以软和的肚皮支撑宋喜和她婆婆。 宋喜转醒后,第一时间四处寻孩子的下落。 “孩子在这。” 赵鲤将襁褓塞进了宋喜怀里。 看见襁褓中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啼哭的孩子。 乍惊乍喜之下,宋喜抱着孩子的襁褓大哭出声。 后来还是赵鲤,担心她这样哭下去出状况。 探手在宋喜的后颈一按。 宋喜立时哭声一顿,随后闭目软倒在大青骡的身上。 赵鲤又接了襁褓来。 湿柴燃烧伴随大量烟气,赵鲤抬袖擦了一把脸。 篝火旁安静得很。 队伍中除了宫战,家都在盛京。 方才凶险的地动,他们看在眼里,难免都担心家中。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都盯着哔啵燃烧的篝火发呆。 赵鲤也不想说话。 这发生在夜里的地龙翻身,还不知多少人在睡梦中便…… 她叹息一声,抱紧怀中襁褓,想闭目养神。 衣摆却被扯动。 回首看去,小信使立在赵鲤身边,手上捧着一件玄色大氅。 …… 一夜混乱后,终于迎来清晨。 赵鲤打了个哈欠,呼出一团白气。 前面的树木还在烧。 余震似乎已经停了,天光亮起。 抱着刀值夜的宫战,站起身左右扭了扭脖子。 “这年后,我一定得回趟老家。” 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祖坟出了问题。 这几个月遇上的新鲜事,比他前半辈子遇上的都多。 赵鲤强笑两声,不好说话。 觉得自己满鼻子都是烟气,抬手一擦,果然蹭得满脸油灰。 不必镜子都能预见她现在一定脸黑如锅底。 见天亮,忍耐一夜心焦的诸靖宁卫当即请求返程。 赵鲤理解他们的心情,立刻决定撤离。 归途并不顺利余震不断,来时一个时辰的路,竟走了两个时辰才看见盛京的城墙。 如赵鲤所料,盛京城门大开。 四处都有戍卫盛京的京营巡守。 又有靖宁卫持刀,煞星一般立在门前。 借着军队和靖宁卫积威,在隆庆帝伤势不明的此时,满城浮躁人心悉数被镇压。 赵鲤她们队伍灰扑扑到了城下,立时便有人喊道:“赵千户!” 李庆远远地招手,他负责此处城门稳定。 赵鲤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情况怎么样?” 昨夜小信使带来沈晏的回话。 在这她不好直接问隆庆帝状况,只含糊带过。 她的问题,却让李庆有些疑惑:“什么?” “赵千户可是问如今盛京局势?” 李庆的反应,让赵鲤心一紧。 她意识到,隆庆帝受伤之事,暂未传开。 难道隆庆帝情况不好,为了稳住局势沈晏才隐瞒了? 赵鲤打定主意,等会便招来小信使,让它多跑两次,多取一些人面果送到沈晏手里。 “赵千户?”见她不搭话,李庆疑惑问道。 赵鲤摇了摇头:“没什么。” 言罢,她打算先回镇抚司再说。 进城时,赵鲤特意上去城墙望楼。 立在护栏边,盛京城中满目疮痍。 下了城墙,赵鲤直接带着宋喜一家回镇抚司。 沿途,路过菜市口。 看见田齐黑着一张脸,扬声骂道:“浑水摸鱼,趁乱奸淫劫掠者,便是如此下场!” 田齐面前是一排跪下的凶徒。 他一边说,一边抽刀。 踹倒了一个磕头讨饶的,一刀剁掉了一个大好头颅。 腔中鲜血因压力,呲了漫天樱红血雾。 这般果断的杀法,并没有惹人害怕。 相反周遭围观之人俱拍手叫好。 镇抚司中建筑,受损也严重。 满地都是屋顶掉下砸碎的碎瓦片。 但镇抚司中沈白沈小花沈大黄都在,还有绢娘。 地震来时,她们前后脚察觉,顿时发出示警。 因而镇抚司中,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万嬷嬷心细,担心韩音那边两个姑娘出事,特意叫沈小花跑了一趟去将人接来。 第750章 震后 一场天灾,让盛京城整片区域笼罩阴云之下。 建筑垮塌扬起的尘土弥漫街道。 新的一天到来,本该是人间烟火气的盛京城满目疮痍。 不少人被掩埋废墟之下。 此灾,波及和影响都十分深远。 京城官员不无伤亡。 工部尚书董威在家中被震死,新上任的礼部上书折断了一只胳膊。 御史何枢、潘云全家被掩埋废墟之下。 这还是部分受灾官员名册,各里坊伤亡暂未统计完毕。 值得一提的是,林着林阁老倒是侥幸逃过一劫。 欢欢喜喜回到家的林着,脸上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刚踏进门槛便听说了最近自己家中发生的荒诞事。 亲娘坟墓被盗骨,这刺激的消息已经让林着耳边嗡嗡作响。 待听到林娇娘听信妖僧之言,当年故意换女之事。 他整个失力,坐倒在凳上。 “难怪,难怪……难怪是那样的态度。” “竟干下这般恶事。” 林老夫人见他面色惨白,亦心中戚戚。 两人就这样,枯坐到了半夜。 地龙翻身之时,林着先察觉到动静。 下意识的拽着老妻朝外跑,两人因此倒保全了自身。 赵家要惨一点。 林娇娘舌头裂成三瓣,再说不出话。 林家闭门不见,赵淮对她避而不见。 最重要的是,长子赵开阳瘫痪在床。 林家的抛弃,赵开阳瘫痪。 这意味着林娇娘失去了娘家倚靠,也失去了未来的保障。 想到自己父亲林着那眼不揉沙的爆裂性子,林娇娘便觉毛骨悚然。 这般情形下,林娇娘藏在屋里寻死觅活。 只是被救下来后,赵瑶光便将她死死看住,绝了她想自尽的念头。 赵瑶光趴在母亲耳边,轻声道:“我将要成亲,娘不要再添乱了。” 感情这种东西是经不起考验的,尤其窘境逆境之中时。 赵瑶光不想就这样随赵家沉沦,她不想被人踩在脚底。 不想在这要紧关头背上孝期。 拿到管家之权的她,使强壮婆子贴身跟着林娇娘,无论吃喝拉撒。 便是睡觉也用绳捆在一张床上。 不过也亏赵瑶光这举措,地动时,那逃命的婆子在前跑,牵着绳子将林娇娘拖了出来——像拖条死狗。 比较惨的是赵开阳,瘫痪在床的瘫子,被瓦砾砸碎了左边玻棱盖。 镇抚司中人员无损伤。 芳兰院几个伤员,第一时间就被绢娘用蛛丝裹了打包带走。 第一次看见绢娘这模样的冯钰,吓个半死。 夜半时分,在场还能动的靖宁卫都随沈晏的命令,四处活动。 忙得脚不沾地。 镇抚司衙门中倒是空了下来。 赵鲤从余无折返时,便见万嬷嬷、绢娘正带着在镇抚司的韩音和侍女们在食堂帮忙忙碌。 现在盛京乱糟糟,吃饭都成问题。 她们先备着,好叫来去匆匆的众人有口饭食填肚。 赵鲤见状本要帮忙,但万嬷嬷却劝她回去休息。 “大灾大难死者众多,此后说不得还有诡案,阿鲤小姐好生恢复体力。” “白日暂交给卢照吧。” 万嬷嬷说的道理,赵鲤都懂。 将带回的宋喜张保保等人,托付给万嬷嬷安置。 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又想到些什么,折返回来。 “嬷嬷,我私库中有不少好药补品,各留一点给我压箱底备用。” “其余的,一部分送去给沈大人,一部分送去经历司。” “卫中人员受伤或者有家属需要的,便取一些给他们。” “分量分寸,劳万嬷嬷和经历司孙千户协力把控。” 这个年赵鲤前前后后从沈之行和海瀚商会,收到了不少东西。 沈晏担心赵鲤身体,命人天南海北搜罗的药材更是论车算。 赵鲤就是当菜涮着吃,也得吃段时间。 此难后,盛京必然缺药,那些好东西与其在库房摆着,不如拿出来用。 万嬷嬷闻言,不由红了眼眶:“阿鲤小姐,有心了。” “赵千户,仗义!” 一出门,同样灰头土脸的宫战,就冲赵鲤竖起大拇指。 这种时候还记挂下边人已经很仗义,更难得的是,那么多东西眼都不眨便送了出来,何等魄力! 宫战还欲夸两句,便见赵鲤垂着头。 “赵千户,您念叨什么呢?” 赵鲤暂停了碎碎念,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睛:“宫百户,你也回去休息吧。” “接下来还有得忙!” 赶紧去睡,别再跟她提那些东西! 言罢,眼眶发红的赵鲤不等宫战反应,自顾自离开。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逼迫自己别去算那些东西的价值。 赵鲤像是自我催眠般,在回梨苑的道上,默念了一路。 梨苑,赵鲤住处因是新修的,做工用料扎实,主体建筑保存完好,只是瓦片大多砸得稀碎。 反而沈晏那半边院子塌得不像样。 侍女们四处去帮忙,院中无人。 赵鲤自己打水简单洗漱后,从满是灰尘的屋中,抱了两床厚被子和地上隔湿的地毯。 怕再有余震,屋中危险。 她在院里空阔处,就地打了个地铺。 被子蒙头盖脸将自己裹住,就这样睡去。 …… 冬日天黑得早。 盛京城在混乱中,迎来夜晚。 因沈之行坐镇,沈晏协调调度。 第一时间京营兵卒入城,稳住城市。 接着沈之行督促户部官员,及时调度物资,组织救援。 在天黑前,总算在城中搭建起一些临时避难所,暂避冬日酷寒。 也总算在天完全黑下之时,让部分灾民喝上一碗暖和的粥。 盛京昭回坊 一阵铜锣声响起。 “放粥了!放粥了!” 敲打着铜锣的里长边走边喊。 年约四旬的里长,灰蒙蒙看不清鼻子眼睛的脸上,有两道被泪痕冲刷出的痕迹。 他家中老爹,被埋在了瓦砾之下。 扒出来时浑身是血,人已经走了。 跪地哭了一场,里长寻来一面破门板将遗体停在地上。 盖了一块废墟里捡出来的被面。 里长磕了三个头,一抹脸,开始应官府命令,帮着协调修筑临时庇护所。 组织青壮,开始救援。 非他不孝,只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 盛京的冬天,不会和任何人讲情面。 第751章 偷嘴 “放粥了!” 里长一日下来,脚走得酸痛,布鞋鞋底磨得只剩一层布。 他嗓子也喊哑了。 就这么用这嘶哑的嗓音,行走里坊将放粥的好消息传达下去。 官府放粥,除了是对百姓的救济。 还是一种态度——百姓没有被放弃。 这消息,让一整日经历过太多悲事的坊民都精神一振。 一个长相贼眉鼠眼的年轻男子探出头,奇道:“怪事了,怎么这次朝廷反应这般快?” 他口无遮拦的话,让里长隔空瞪了过来:“有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其实不怪这男子稀奇,大景朝廷办事拖拉那是有名的。 近些年才稍微好转。 之前京中大疫,过后好些年,尸体都在城外化成了白骨也没见朝廷善后。 最后还是大宦官沈之行以私人身份善后,叫人收敛了那些尸骸。 还有南边的水患,听闻是一个村一个村的饿死在逃荒路上。 那些百姓化作枯骨,也没见朝廷救济一粒米粮。 盛京百姓早做好了自力更生的准备。 却不料,这次隆庆帝伤重,沈之行第一次完全卸下了温和态度。 对外宣称隆庆帝闭关,准备罗天大醮为百姓祈福。 又使出雷霆手段,震慑宵小。 不少清流官员,结党抗命。 但这一次沈之行并不惯着他们,杀鸡儆猴宰了一批。 又将借故怠政的,狠狠发作了几个。 沈晏亲自督刑,就坐在承天门外,看这些人被庭杖打成软塌塌肉口袋。 用人血润滑,才换了如今的高效。 这些,百姓自是不知的。 许多人都和这青年男子一样疑惑,只是少有人敢嘴快说出来。 君不见,四处都有靖宁卫活动? 这时候大嘴巴,不要命了? 里长瞪眼道:“少说多做,去领粥,管住你那张破嘴。” “胡三,你要是管不住嘴就饿着!” 里长骂完,这才继续向前走。 留那叫胡三的青年男子,悻悻闭嘴。 “就是随便一说。” 他还想嘀嘀咕咕,便被身边人拐了一肘子:“你可闭嘴吧!” “不然早晚死你这张破嘴上。” “累成这模样,你还有心思屁话。” 稍提点了他两句,胡三身边这人,摇摇晃晃起身去打粥。 他们这些青壮,是救援和挖掘的主力。 刨得满手血泡,累得腿软如面条,肚里缺食早饿得狠了。 不再搭理胡三,赶忙朝着里长说的粥棚赶。 生怕去晚了,涮锅水都喝不上。 留在原地的胡三,看他走远才扯着嘴角,嗤笑道:“朝廷能发什么好东西,那淘米水谁爱喝谁喝。” 说完,他抬手按住自己胸前。 摸到衣襟里边揣着的东西,压低了声音道:“爷爷有更好的东西!” 一边说着,他一边朝着无人的地方走。 行过安置伤者的棚户时,胡三闻到恶臭中有一股米香。 扭头去看,便见一个青衫子的娘子,跪在一架担架边。 手里捧着一碗东西,那香味就是从碗里散发出来的。 这娘子一口也不吃,将碗捧到了担架上躺着的男人面前。 “齐大哥,你喝点粥吧。” 女人温声劝道。 担架上的男人,头上血糊糊勒着腰带止血。 他双目无神,直勾勾的盯着棚顶。 捧粥碗的女人不恼,又劝了几句:“我知你心中难过,可活人还得继续过日子啊。” 那男人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精气神颓丧,与其说像个人不如说是一具尸体。 这一幕落在胡三眼中,他心里直冒酸水。 “这姓齐的真是不……不解那什么情,俏寡妇捧来的粥送嘴边都不知道张嘴喝。” “不就是死了老婆吗?” “多大点事,要死要活。” 胡三嘴滑,嘀嘀咕咕不停。 闻着粥米香,他腹内咕噜一声响。 砸了砸嘴,疾步朝着他原先的目的地走去。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胡三捂着胸口那包硬物,疾步朝着一个地方走。 那处血腥弥散,正是停放死者尸骸的地。 这胡三本不是个正经人,嘴快胆子大。 想吃独食,挑的无人地就是这里。 寻了个避风处坐下,他迫不及待摸出藏在胸口处的油纸包。 在瓦砾堆里边发现后,他趁无人注意,私藏了起来。 冬日衣厚,他怀里鼓鼓囊囊无人留意。 一层层油纸解开,露出里边凝着一层油脂的烧鸡。 胡三狠狠咽了口唾沫。 “肉,肉!” 他恶狠狠的眼神,像是一头饿狼。 但动作却抠得很。 小心翼翼从烧鸡身上,扯下半边鸡翅膀。 看着这鸡翅膀,馋得连咽六口唾沫。 狠狠闻了香,这才舍得将鸡翅尖放进嘴里。 有油有盐,喷香的鸡翅进嘴,胡三有一瞬间想哭。 他细细的抿唇,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将脏兮兮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嘬了,这才意犹未尽停下。 烧鸡只去了一遍翅膀,可胡三却不敢再碰。 接下来日子还长呢。 他家屋子垮了,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苦日子过。 再想沾油荤,只怕得等到来年去。 这只天赐的烧鸡,还是留着慢慢享用。 他心里说服着自己,快速将烧鸡原样用油纸包了,还揣进怀里。 偷了嘴,胡三慢悠悠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突然一阵穿堂风刮过。 胡三在风中抖了一抖,骂道:“这要死的天。” 没吃饱心情差。 胡三看什么都不舒服,忽而头一顿。 只见两步之外,停着一具尸体。 方才那一阵穿堂风,将盖在尸体上的黑布衫吹开。 露出底下一张被瓦片砸得没人样的女人尸体。 接着月色胡三一眼认出,这女人就是姓齐的老婆。 回想街上俏寡妇捧粥照顾的模样,胡三心里更酸。 恶意横生,王八一样抻长了脖子,冲着那女尸方向道:“嘿嘿,你说你惨不惨,刚死男人就跟俏寡妇勾搭上了!” “两人卿卿我我一个碗吃粥呢!” 胡三嘴里胡咧咧,一边造谣一边笑。 完事了转身就走。 这时又是一阵凉风吹。 地上那具女尸,头猛然一扭,望向了胡三的背影。 第752章 胡三 “耍孩儿,耍孩儿,一身红衣喜气来。” 荒腔走板的调子,从胡三嘴里传出。 “锣鼓家伙手中拿,醒目笑颜开。” 他边走边唱。 胡三此人年纪轻轻,但也算经历过事。 盛京大疫时,全家都死了,就他一人活着。 隆庆帝方才登基没多久,朝堂不稳,各方势力裹胁。 那时的皇帝还很温和,一直试图跟相互推诿甩锅的臣工说道理。 对这场大疫应对不足,盛京家家挂白,户户有扑死僵尸。 多数时候,一家子陆陆续续病倒,就这么死在家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在家里腐汁臭水的烂掉。 当时的胡三才七岁,许是命硬。 全家死了就他屁事没有。 小孩便在爷奶爹娘和几个哥哥姐姐的尸体旁,活了将近半个月。 家里的存粮吃没了,就大摇大摆去邻居家拿。 左右邻居也死差不多了,那些存粮都进了胡三的嘴里。 他在一堆死人里,伤心恐惧过后,却觉得自在。 没错,自在。 没有爹娘揪着耳朵管他玩不玩。 没有哥姐跟他抢吃。 往常偷邻居家院里两个枣,邻居追他三条街。 现在他可大大方方走进去,想吃多少竹竿打多少。 到后来,官府的官员终于来了。 收尸队的板车,一车一车往坊外拉死人。 到胡三家时恶臭熏天,一具尸体倒在院里,风吹日晒几日。 尸体上密密麻麻裹满了苍蝇。 小指尖大小的黑苍蝇,裹在死人身上,就像是一个人型的黑色坟茔。 稍有动静,苍蝇轰然而散漫天乱舞,如同一股黑色妖风。 朝着人头上脸上撞。 收尸队的人发现胡三时,他穿件不知哪来的肥袄子,正在漫天苍蝇里唱童谣,用个破瓦罐熬肉粥。 其实当时胡三是偷了街坊家的熏肉。 但那种不正常的场景下,怎么都像他在吃人肉一般。 收尸队有那迷信的,将他当成妖孽,当场就想用铁锹将胡三拍死。 幸好随行的里长眼尖。认出这满脸红光的小孩是胡三。 后来胡三吃着百家饭长大。 平常孩子吃百家饭,是靠街坊邻居可怜。 胡三不是,他是靠他那不吉利的名声——重疫区就他屁事没有,自然有不好传言。 借着这不好传言,胡三上门讨饭时,谁要不给他便赖在人家门前。 学着神婆神汉的模样,摇头摆尾假作下咒。 被讨饭的人家简直倒了血霉,不得不认栽舍这灾星一点吃的。 再大一些,他又跟着一些街面混子,四处耍玩。 因幼时经历,看坟盗墓扮孝子哭丧,没胡三不敢干的。 他揣着烧鸡,行走在地龙翻身死者停灵的街道上。 边走边唱,跳驱傩的步子,想念除夕叩门祈祷时,有户人家赏的三片扣肉。 他心里没有敬畏,没有伤心难过,更没有害怕。 借着天上月亮看路,咂摸着嘴里残余的烧鸡味,唱着除夕跳驱傩的步子。 弥漫着淡淡不知名臭味的街道上。 胡三想着明日继续挖掘废墟,看见死人身上好东西一定快些藏起来。 说不得,能借这次地龙翻身,觅得一身富贵。 越想越美滋滋的胡三,突然脚下一绊。 他哎哟一声,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 站直身子,回头看绊他的东西。 这一看,胡三不由疑惑。 地上是一具尸体。 换成旁人早吓得乱叫,但胡三这人还真不怕。 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 这死人绊路的事情,胡三也只是抠了抠头。 “怪了,怎么还在这打转啊?” 他左右看看,四处都莫名眼熟。 右手边就是他之前躲着吃烧鸡的地方。 胡三纳闷道:“难道光顾着想事,走岔道又绕回来了?” 他这人,天生带点缺心眼。 隔着衣裳,抓了抓跳蚤咬的屁股,竟什么也不想。 依旧踏着驱傩步,吊儿郎当朝前走。 只是这一次,他回来得更快。 脚下踩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再一看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前面空地点着两个火盆,地上密密麻麻摆着尸体。 这下,再缺心眼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鬼……打墙?” 胡三说这话时,语气疑惑不定,唯独还是没有畏惧。 他一拍脑门,便垂头去解裤腰带。 “童子尿,走着!” 他走到街角要尿一泡,突然啧了一声:“哎,去年破了身。” 他又将裤腰带扎好,没所谓道:“算了,将就走。” 言罢,又继续踏上了那条路。 只是这一次,他想着的是破身那妓馆里唱的粉色小调。 竟是一边走一边唱起了十八摸。 他先前跳驱傩还无事,这十八摸一唱,便出了问题。 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一阵脚步声跟着。 初时还很远,后来慢慢的,那脚步声越跟越近。 胡三回头,只见空空如也的街道。 几次回头都是如此。 他继续向前走。 终于,在身后脚步声贴近到极近的地方时,瞧见了前方火光跳动。 胡三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喜意。 大步走上前,却心里一凉。 他又回到了停尸那处地方。 这一次,胡三总算开始有些慌。 “各位,犯不着啊!” 他嘴里胡咧咧着:“咱们可都是邻居,你们死下去热热热闹闹也不缺我一个啊。” 他这话说出,呼啦又是一阵穿堂风。 胡三被这风吹得后背发凉。 紧了紧袄子,他道:“各位,别留了,我先走了。” 说完,又又又踏上了那条路。 这一次心境再次一变,十八摸是唱不出来,心里发慌脚步匆匆。 一心想赶紧离开。 这一次身后跟着的脚步声没听见,胡三心里还高兴呢。 不料越走越觉得身上沉甸甸。 到了最后,腰都直不起来。 后背心那块,像是贴了块冰,凉飕飕的冻人。 走到半道上,胡三直喘粗气。 略弯下腰,余光见着地上的影子,胡三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地面一个佝偻男人的影子。 这男人的肩上,沉甸甸地压着一个人影。 看地上影子轮廓,那人穿着裙子,一边发髻散开。 赫然,是一个狼狈妇人侧影。 第753章 迷途 胡三的肩膀上,坐了一个女的! 这个认知,让胡三打了一激灵。 下意识侧头去看,抬手去赶。 但挥舞的手臂落在空处。 胡三根本看不见肩上的‘人’ 只能感觉,半边胳膊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发痛。 “哎哟,小娘子,我知道我体健貌端,但您也不能就这么看上我啊。” 这关头,嘴里还在胡说八道的胡三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他猴子一样,原地手舞足蹈片刻。 见地面影子,那坐在他肩头的‘女人’垂着头一动不动。 胡三强撑道:“那,那哥哥就背你走一遭。” “咱两没有好结果,到了街口你就放我走。” “回头若我心情好,给你立个牌位。” 他自觉跟肩上‘人’商量妥了,又继续朝前走。 肩头沉甸甸走了半条街。 前面又是火光晃动。 这一次,胡三麻木如茧的心,终于裂开。 一丝一缕的恐惧,一点点溢出。 胡三这才想到,原本他小时候亲眼瞧见爹娘死,第一个晚上睡在死人旁边。 那会他也是怕过的。 时隔许久,他回忆起幼年时害怕的那种心境。 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行了数步,眼前又是遍地尸骸。 胡三光棍性子深入骨髓。 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邦邦磕了三个响头。 这处本就是停尸地,地动中死者流出的血,将地面的雪块凝结。 胡三磕头,脑门上沾了许多血泥。 他闻不到臭一般,张嘴道歉:“诸位,诸位对不住,是我的错。” 歪着下巴,在自己的脸上轻扇了两下。 胡三道:“诸位爷爷奶奶,慈父慈母,饶我一次!” 乱认了一圈爷奶爹妈,胡三艰难从地上爬起。 又朝路口走,他本想着他都这样诚恳道歉了,还要他怎么样? 就这般,走了两步,腰被压得直不起身。 再一看地上影子,已经不止肩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肩头后背又趴了一个人。 轮廓黑乎乎,看不太出来是男是女。 胡三心里如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嘴上连喊祖宗:“奶奶哎,你怎么把你男人喊来了?” 他破嘴一张,还是造谣。 他身上的两个影子,依旧毫无反应。 没得奈何,胡三只能继续走。 只这一次,他再没有之前的轻松。 身上的重负,压得他腰都快折了。 但不走不行。 侧眼看去,一双蒙着尘土的腿搭在他的肩头。 方才还看不见的人影,现在已经慢慢具象了一个轮廓。 胡三稍有停下,后背趴着的那位大爷,也收紧手臂,催促着胡三走。 胡三没得奈何,边走边求。 走三步停下喘一口气。 此处没有镜子,胡三不能照一照自己。 他在这没有终点的路上走了三遍,脸上竟露出苍老痕迹。 额角也出现了一缕缕白发。 不知走了多久,牛马一般被驱赶的胡三,又回到了停尸的广场。 他腿一软,整个软在了血泥里。 沉重喘息两声,他再抬头做了一个决定。 不走了! 狗一样爬到他之前躲着吃鸡的地方。 打算在那坐着,坐到天亮。 只要撑过鸡鸣时分,里长他们继续从废墟中救人挖掘。 总要送尸体来,届时他说不得就能得救。 他的想法很美好。 但千辛万苦爬到那避风的角落时,胡三还没来及喘气。 颈子上勒着的手臂,猛然收紧。 像是一条粗大的麻绳。 强勒着胡三转了个向。 接着,胡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带了嚼头的牲口。 被强拽住,硬生扯着向路口爬。 “别,我不去了!” 胡三嘴里呼喊着,无济于事。 待爬出了路口,借月色一看,爬行的胡三就像是一个拉货的底座子。 后背或站或爬,全都是影子。 这些影子男女老少都有。 黑压压全压在胡三背上叠成了一座山,且这一次不但影子凝实。 胡三还能听见无数细细碎碎的声音。 这些声音,统一念叨着一个内容——胡三是个晦气的不祥人。 脸蛋肉贴在冰凉地面的胡三,颤抖起来。 幼年时,他被里长从收尸队的人铁锹下保住。 但他一个小孩,曾在无数尸骸的地方,蹦蹦跳跳快乐活了下来。 在任何人眼里,胡三都是个晦气的,倒霉的,带来灾难的不祥人。 那时胡三年纪小,还曾为自己辩驳过:“那也不是我想。” 大疫并非胡三引起,康健活下来也不是他的过错。 可没人会听他的辩驳。 那些对胡三敬而远之的人只会说:“全家人都病了,为何独你一人没事?” “死了爹妈也不知道哭,和死人同吃同住,想想都可怕。” 胡三又辩道:“可我哪也去不了,不同吃同住又能如何?” 他的辩驳旁人半个字也听不进。 胡三就这样,背负着如山一般沉重的流言蜚语过活。 直到……他也开始胡咧咧。 “错……” 胡三想要认错。 但他身上压着那么些‘人’,连呼吸都困难。 身上骨头被沉甸甸压着,磨砺在地面生疼。 一团烂肉似的胡三,被无数只手脚牵住,朝着前方蠕动。 咔嚓咔嚓…… 蠕动一步,骨头断裂的声音响一声。 胸前揣着,舍不得吃的烧鸡已被碾成了骨肉泥——和现在胡三一样。 前半截街,地上一道道血痕,是断裂骨茬刺破了皮肤。 中间那截街,肚皮被自己的碎骨划开,肠肚碾得扁扁。 散发着热气,黏在地面。 后半截街,血肉去了大半,只剩一张被碾得薄薄的皮。 街口就在眼前。 这一次前面不再是停尸的空地。 隐约可见人们说话的声音。 “这次官府救济的粥好粘稠啊!” 诸如此类,带着幸福感的对话传来。 盘腿坐在胡三皮上的女人,半边脑袋瘪瘪。 染血发后,半张碎掉的脸上缓缓勾起唇角。 快了,快了。 借人阳气血肉,马上就可从这离开。 胡三皮好似载具,上边搭乘的‘人’迫不及待想回到执着思念的人身边。 又朝前蠕动了一步。 忽然一声猫叫,如炸雷般响起。 一只健壮的独眼狸猫,从墙头跃下。 口中叼着的小短刀,一闪而过。 第754章 沈小花的任务 深夜巷弄,寒气中夹杂着血腥味。 盛京城营建之初,便进行过全方位的考量。 选址、布局、防御等,还有一节便是风水。 钦天监充分考虑大景属火德,在城市营造时,加入不少风水之术。 便是最普通的里坊,也遵循着东门偏北,西门正直,门不对门,街口不对街口的错落结构,免走了旺气。 两处坊门还有镇王气,压诸凶的钟鼓楼。 巡夜司成立后,赵鲤便督促在各地建设针对灵气复苏的城市防御系统。 以坊和街道为单位,设置镇物,以人之阳气旺气,限制或是削弱妖诡邪祟。 此举最大的作用,便在此刻体现出来。 摆放尸体的地方,便镇着一座钟鼓楼。 虽在地动中,顶上砖瓦损毁,镇物蒙尘。 但限制这些在地动中死去的人,还是有效果的。 诡物无心执念加身,妒恨活人,正被残破的鼓楼限制。 胡三口无遮拦,被死去之人当成车搭,在路上涂抹出一条血路。 这不得不说,是胡三倒霉。 胡三薄薄的皮子,就像一张渡船。 险些将一些死而眼不闭的逝者,渡过鼓楼,朝着密集的人群去。 幸而,花臂狸猫从天而降。 独眼狸花猫未穿公服限制行动,但身上配了蹀躞带。 背上背着小短刀。 正踏着各坊墙垣巡逻的花臂狸花,口中衔刀落到地上。 胡三的皮破开了一道口子,重叠在皮子上的黑影近百数。 而胡三的皮,就是褶子展开,也只那么点面积。 其上黑影不得不一层一层叠起。 垒成了尖尖宝塔形。 最上端,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散发女子。 这些黑影,身子手脚重叠在一起。 只脑袋朝前,全看着落在地面的独眼狸猫。 口中叼短刀的沈小花,爪子弹出脚垫外。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沈小花无半点惧色。 心中只有庆幸。 这片里坊由它负责,若是事端爆发,叫它脸往哪里搁。 出来混,最要脸的沈小花爪子向前踏出一步。 踩上了地上的一小块带血碎人皮。 方才刀光一闪,它斩掉了人皮渡船的一只手臂。 爪子用力,那块碎人皮上出现四道爪痕。 沈小花仰头,对着那垒叠的人头塔露出一边尖尖的小牙。 垒叠的人头塔,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沈小花。 紧接着这‘塔’软糖一般向下弯。 伴随悲哭哀嚎,一双双手臂朝着沈小花弹出。 狸花猫儿皮,又怎么不能当渡船呢? 那些手臂弯折或是带着青紫。 软倒的宝塔最顶端,那‘女人’俯身过来。 脸上凝结着黑红血冻的它,朝沈小花探出手臂。 以沈小花的身高视角来看,这座倾倒而来的塔毫无疑问是十分有威慑力的。 但沈小花半点反应也无。 只紧紧衔住口中短刀,足爪微微一点。 前方倾倒而下的‘巨塔’猛地僵住。 下一瞬,光线不甚明亮的弄巷子之中,一道冷厉刀芒绽放。 宛如流星坠地,狠劈而下。 刀光消逝,一切重回黑暗时,‘巨塔’悲哭哀嚎之声戛然而止。 随后,一点一点融化消散。 沈小花难免有些得意,它缓缓收回按住‘巨塔’影子的爪子。 扯着唇角笑。 只可惜,这份得意很快被打脸,笑容将在脸上。 ‘巨塔’融化至底端,一道影子忽而如蛇一般向后窜去。 眨眼间,便游过了街角,进入停尸的空地。 瞧着形状,正是最开始坐于‘巨塔’顶端的‘女人’。 沈小花猫脸一阵扭曲。 自打出道以来,它鲜少有吃瘪记录。 现在竟被一个低端诡物戏耍走脱,再打脸不过。 混子猫粗声粗气的骂街声,骤然响彻街道。 沈小花叼刀去追。 沈晏早上回到镇抚司,沈白中午便盘在狴犴供桌下冬眠。 那里阿白的石头小窝还留着。 万嬷嬷给它垫了软和的碎布条。 没了白蛇脖圈,沈小花速度略有提升。 高高扬起的尾巴像旗帜,两次眨眼间,从街道一头跑到另一头。 奔至街口,眼前突然开阔。 沈小花进到了停尸的空地。 空地周围火盆光焰,忽明忽暗随风晃动。 这里的遗骸原本尽可能地以布盖脸,遮挡仪容。 现如今,却都露出盖尸布之外。 整齐划一的侧首,圆瞪双眼看着沈小花。 大多遗体脸上都还残留着生前最后一刻的痛苦和绝望。 扭曲的脸上一对黑沉沉的瞳,死盯着人时,对人的胆量是一种考验。 然,沈小花并不畏惧。 它连人都不是,并不能从人类的尸骸上感受到死亡。 它只觉得此处被血沾湿的地面,粘稠得让它爪子难过。 独眼狸猫不耐烦,视线在尸骸上扫了一圈。 鼻尖轻动。 随后并不受任何影响,朝着一个方向坚定追去。 终见地面一具脸不成型的女尸。 沈小花一跃而起,口中叼着的刀刃,才青石地面擦过。 带着一串火花,直直划向地上女尸的喉咙。 沈小花体型小,原本并不是什么力量型。 奈何靖宁卫上下人才多,硬生给猫研究出一套刀法。 借着弹跳力和柔韧,高高跃起在空中。 随后猛地旋转,再借力砍杀。 沈小花使来时,姿势凶猛又炫酷。 效果也上佳。 再空转飒飒旋转数圈后,短刀落下,深深嵌入女尸喉部。 同属杀生刃的短刀砍入喉头后,沈小花翻了个跟头。 刀锋一转,女尸头颅咕噜噜滚了下来。 一阵黑烟从女尸尸骸各处升腾起。 只听一声女人的惨叫。 “为何负我?” 这声空灵哭喊后,黑烟升腾消散于空中。 沈小花不知这诡物临去前的话什么意思。 它也兴趣不大。 小猫现在只想着,干净巡逻坊市街区,免被母老虎威胁。 又将地上胡三的人皮,划得稀碎。 它甩头,湛青刀锋上发黑的污血纷纷顺着刀尖方向甩掉落在地。 沈小花将短刀卡入背上的刀鞘。 这才小小打了个喷嚏。 污血腥臭,对猫鼻子实在不友好。 用嘴从蹀躞袋叼出一枚两个拇指节大小的巡夜司小牌,丢在碎尸皮上。 见牌如见巡夜司,里长见了此牌,自会去巡夜司班房禀报。 沈小花不愿在这地方久呆,绕场巡视一圈后,重新攀上墙垣。 临去前,犹自骂骂咧咧。 发生诡案,便代表结案需要上交卷宗。 沈小花再一次觉得,上头那两个人真不是东西。 竟这样为难小猫咪。 独眼狸猫的骂声,在街道间回荡不已。 只地上,墙上一些血色梅花小脚印,证明它来过。 第755章 沈大黄 如沈小花这样的任务,在盛京城和城郊都并不少见。 自地动以来,巡夜司便分散人手四处执行任务,忙得腿肚子抽筋。 上上下下,除了幸运的小白,其余牲口一般没个喘气的时间。 大灾大难大疫后,总有不少事端。 这场十六晚上的地动,打乱了无数人的节日安排和人生轨迹。 本该十八收魂,学子重回书案念书,工匠农人各归其位。 但着这场浩劫中,无数人失去生命。 无数活着的人,承受悲痛。 又有多少人心生贪念,想着发死人财。 这些极端的感情,自然易催化出无数诡物诡案。 沈小花匆匆来匆匆去,在墙垣上留下一串小梅花脚印。 随后它垮张猫脸,踩着墙垣继续巡守黑夜。 出来混,地盘很重要。 它将分配给自己管辖的地盘,看守得妥妥当当。 黑夜渐渐褪去,天边现出鱼肚白。 沈小花立在鼓楼残破的屋顶上,俯视下方。 下方废墟中满是砖石、瓦砾和断掉的梁。 呈现出一种异样杂乱的灰色。 但沈小花很有成就感。 这片清净的地盘,是它守护出来的。 独眼狸猫讨厌弥漫空气中的腐臭,但这一刻眼睛还是兴奋收缩成一线。 黎明破晓,阳光从天边绽放。 驱散了废墟的灰色,一点一点渡上金黄颜色。 各里坊中人陆续从暂时栖身的简易窝棚出来。 不必任何人催促,自发开始新一日的救援和废墟清理。 排场一条龙的人们,灰扑扑的。 一块一块传递着碎掉的砖石。 沈小花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又觉得有些开心。 就在蹲坐在屋顶的小猫咪,劳累一夜想着自己的心事时,忽听一阵浑厚猫叫。 沈小花一凌。 是沈大黄! 那日供桌后伪装被赵鲤撕下,沈大黄吃了睡睡了吃的好日子,便再回不来。 巡夜司急需人手,它自然也逃不掉。 赵鲤亲自看着灵活的胖子,轻描淡写抓烂一只诡物后才知道,这货给沈小花和沈白舔毛,自认老大的底气何在。 深吸一口气,膨胀起来的肥猫咪,皮毛底下全是腱子肉。 咕噜噜跑动,冲撞而来时如同一个小肉蛋,肥而灵活。 便是巡夜司的形式流程,这货也在长期食堂混吃混喝时已弄得清清楚楚。 只是实际经验略有不足而已。 赵鲤将沈大黄和沈小花的巡守区域,安排在相邻位置。 这片是受灾较为严重的地方。 两只猫儿相互策应,足保一方平安。 听见沈大黄嚎叫,沈小花没有半点犹豫,自从屋顶跃下。 黑色肉垫踩着墙垣啪嗒啪嗒向前。 须臾便寻声来到了沈大黄处。 却见沈大黄毛团炸开。 原本就肥壮的躯体,此时瞧着竟有半张八仙桌大。 往那一堵,占据大半街道。 沈大黄正在对付的,是一具起尸的尸类诡物。 后背黄毛根根竖起,沈大黄团身在弄巷冲撞起来。 就像一台小型冲车。 来回两下,便将起尸的尸类诡物冲撞得七零八落。 “大猫校尉,厉害!” 和暗中干活的沈小花不同,沈大黄鸡贼又狡猾。 虽被赵鲤逼来打工,但它也有旁地打算。 只一两天时间,在里坊之间人前显圣,闯下偌大名声。 沈大黄相信,总有一天它竖着尾巴走在街上,便有无数两脚兽虔诚投喂。 从前它出门觅食,吃了哪家小摊上的东西或是进饭馆子。 小贩和饭馆子店家自会记账,寻去沈府找管事结账。 今后却不一样了! 它将能刷脸行走街头。 接受着里长吹捧的沈大黄,矜持依次抬脚。 好叫蹲身给它擦身的里长,帮它擦掉爪上沾着的污血。 沈小花看见它这模样,脚步一顿。 里长抬头瞧见沈小花,热情道:“小猫校尉也来了?稍等小人一会也给你擦脚。” 沈小花本想离开。 却看见了自己脏臭的爪子。 自己舔还是找人擦? 它很快有些羞答答地作下决定。 学着沈大黄的模样,矜持次第抬爪。 等爪子和身上脏臭血液擦拭干净,沈小花竟觉得有些暗爽。 泄了胸中一口气,漏气气球一般恢复正常体型的沈大黄斜眼睨它。 待擦拭完毕,里长又捧来一个纸包。 里面装着些肉肠熏肚之类。 不知是从哪收罗来的。 还要再上供,不料沈大黄转身跃上墙垣。 领着沈小花径直离开。 只留里长在后不放心道:“两位校尉今夜还要来啊!” 地动之后,巡夜司这神秘部门第一次在百姓面前撩开了神秘面纱。 原本隆庆帝一直压制。 但这次盛京城以及周边,死伤人数太多。 诡案密集爆发,巡夜司已经无法再藏于幕后。 亮相台前时,足够吸引眼球。 里长也不觉对两只猫咪如此谄媚有什么不对。 这些荣誉,该两只小猫咪所得。 两只离开的猫儿,不知里长作何感想。 沈小花莫名看着沈大黄。 分明听见它腹中嗡鸣如雷,但那人类的食物为何不受? 沈大黄侧首白了沈小花一眼,喵喵两声。 天真的小猫! 那些人类自己都没吃的,敢收受那些咸兮兮的肉,说不得被告一状。 届时可有好果子吃。 沈大黄开启灵智后,在镇抚司中混迹已久,精明如人类。 对沈小花喵了两声,领着它朝一个方向跑去。 若要吃,便要去吃大户。 沈大黄熟门熟路,在墙上爬高上低地奔驰。 莫看它们,行动一点不受影响。 没多久,领着沈小花来到一家饭庄的屋顶。 已经修复过后的屋顶,从砖瓦缝隙间飘出阵阵香味。 沈大黄毫不客气地跃下,冲着沈小花一摆头后,大摇大摆从正门进了饭庄。 第756章 吃饭 盛京,三山街 此处为盛京城老饕汇聚之地。 街市本该是人来人往,石板都浸透了香。 但因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原本的繁华活力尽数消弭。 照着大景的建筑风格,越是华丽开间宽,屋顶沉重的建筑,也是受损严重。 因此三山街上,绝大多数豪华酒楼塌成废墟。 一些偏僻角落较简朴的饭庄,反倒幸存。 沈大黄挑着的这家,在门前架着几口大锅。 锅中粥米咕嘟着大泡。 有帮厨立在门前,握着勺子吆喝:“诸位救难救灾的兄弟。” 这帮厨瞄见在人群中还有女人,他又描补了一句:“还有各位大婶姐姐。” “小店愿尽绵薄之力,供给清粥一顿。” “并有粗茶水,如列位有需要,随时欢迎大驾光临。” 这家饭庄在灾中的慷慨,毫无疑问极得人心,便有人鼓起掌来。 帮厨握着勺子也觉有面子,笑容越发扬起。 他正笑着,眼尾余光看见两个影子,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去。 “那不是……” 帮厨转头道:“大黄,好久没见你来了!” “今儿带了伴来?” 帮厨的问话,只有一声粗嘎的喵叫作为回应。 沈大黄显然是此间常客。 尾巴高高竖起,巡视领地一般跨过门槛。 一脸机灵模样的店小二,正踩着一根条凳用鸡毛掸子掸柜台后,酒柜上的碎瓦砾和灰尘。 他惯眼观六路,沈大黄一进门,他便发现了。 并不因沈大黄是只猫儿而怠慢,而是忙爬下凳子问道:“大黄来了。” “今日后厨从存货不多,只怕不能叫你吃尽性。” 沈大黄应是这家食为天的常客,店小二蹲身同它说话时,态度和善。 又见跟着沈大黄进来的沈小花,店小二道:“哟,今日大黄还有同伴啊。” 店小二的视线在沈小花的蹀躞带上,一扫而过。 沈大黄仰头喵了一声。 店小二立刻靠着长时间培养出来的默契,哦了一声:“哦,有什么吃什么?行!” “还是记账,月底去沈府结算吗?” 沈大黄不耐烦,尾巴摆了两下。 黄铜色的眼睛,看着店小二鄙视一闪即逝。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照旧记金主爸爸账上! 它在这吃了一年多,哪一次不这样。 店小二读懂了,讪笑站起身。 一甩搭在肩上的白布巾:“二位,雅间请!” 言罢,如待贵客将两只猫儿迎上了二楼。 头一遭单独下馆子的沈小花,看着上楼梯时,沈大黄毛茸茸晃荡的铃铛。 心中大受震撼同时,也不由暗中记下了这家店的名字。 以后它也这样! 沈大黄和沈小花,两猫似模似样贵客一般对坐桌上。 这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 店小二则转身下去了厨房。 如他所说,食为天也受过灾,还能开门已经不易,实在没有挑拣的余地。 因而往常的点菜询问程序,自然省略。 雅间门一关上,方才还紧闭着嘴巴一副高冷模样的沈小花,立刻左看右看打量起来。 天可怜见,它猫生大半辈子都是混子。 前头跟着画皮,也实在是因为无处可去。 画皮刺青馆只管住不管吃,沈小花吃饭多半靠偷鸡摸狗,踩影子迷人。 这样大方体面,头一遭! 它兴奋得很,四处打量,独眼中瞳孔都兴奋得扩张。 它这模样,叫一旁慵懒叉腿坐的沈大黄侧目看去。 乡下小猫儿,就是没什么见识。 店小二去得快,来得也快。 桌上很快简简单单三道菜,烧排骨一条鱼,还有一道蒸南瓜。 都是少盐版本。 “二位请慢用。” 店小二说完,关门离去。 沈大黄先抬爪擦了擦淌下来的唾沫,然后喵呜一声。 还等什么? 它胖墩墩的身子一弹,扑向了菜食。 沈小花也本能的扑去。 一时间桌上猫毛乱飞。 许久,饭食享用完毕,沈大黄如人类一般箕踞,打了个响亮的嗝。 争抢着吃得香,沈小花吃了比平常多许多的食物,亦没个猫样的歪在桌上。 沈大黄弹出一根指甲去剔牙,正想叫沈小花回镇抚司补觉,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对话。 “主子,只有此处可以吃饭了,您看要不先将就一下?” 一个声音问。 男人嗯了一声答道:“可!” 这男人声音有些熟悉,沈小花耳朵倏一下立起。 它下巴搁在桌面,耳朵转动捕捉着楼下的声响。 店小二身后跟着数个沉重的步子,一路踩得楼梯吱嘎作响,将这些人安置到了隔壁厢房。 待众人坐定,店小二转身出去准备饭食。 门吱呀合上,一人才长叹了一口气:“这该死的……” 沈小花一边鼻子翕动,一边微微张大了嘴。 好让上颚门齿后的鼻犁器,同时处理和分析空气中的气味,辨别隔壁之人。 几息之后,沈小花突然坐起。 来者是曾在驿馆发生过冲突的信王柴珣。 那个夜会女子的浪荡人。 在沈小花认出隔壁之人时,隔壁又叹息一声。 “沈家叔侄只手遮天,我竟连父皇的面也见不到。” “罗天大醮,罗天大醮……” 拳头锤桌面的声音,伴随着夹杂浓烈羞耻愤恨的声音响起:“玄虚子老道,沈氏叔侄联手将天下人都蒙在鼓里。” “连林着也……当真可恨。” 他说话的声音略大声,身侧随从立时劝道:“主子,小声些。”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柴珣久在边关,在辽城养得自大脾性,失了警觉。 随从的劝说他并未太在意,犹自道:“怕什么?还有人听着不成?” 他身边随从不敢大意,脚步橐橐开门来查看。 见隔壁雅间门未落锁,竟一转朝着这边来。 沈小花侧首就要去叼刀。 不料沈大黄抬爪将它按住。 下一秒,它嘴巴张大成不可思议幅度。 红布似的舌头探出,将桌上舔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瓷盘全卷入口中。 三个人脑袋大小的瓷盘,竟窝入沈大黄的嘴里。 “咕咚。” 随着一声吞咽,白瓷盘全被沈大黄咽下肚去。 沈小花独眼一突,小伙伴有这技能为什么没通知它一声! 沈大黄却不管它的惊讶,探头叼住沈小花的蹀躞带。 猫妈妈叼猫崽一般叼住,周身肥肉一颤,四爪曲起无声高高跃上房梁。 第757章 大象 吱呀—— 虚掩的雅间房门被打开。 一个侍卫打扮的中年人,唇周留着一圈浓眉乌黑的胡子。 生得严整刚正。 握着刀柄,探头查看雅间。 他目光如鹰隼,扫了一圈松了口气。 但他还是绕着雅间走了一圈,连角落都没放过,见空荡荡,这才转身离开。 雅间门又合上。 许久,梁上探出一大一小两个猫脑袋。 沈小花耳朵向后,惊恐地看着沈大黄,这胖子深藏不露啊! 沈大黄淡定打了个嗝。 隔壁对话声音又再响起,两只猫儿无声落地。 一左一右,都将耳朵贴在墙上。 墙后对话清晰传入两猫耳中。 柴珣抱怨道:“这般小心,这般窝囊!” 在边城时,他虽听闻沈家叔侄跋扈,但到底少了几分实感。 现重回盛京,他才毛骨悚然。 沈家叔侄竟已经坐大到如此地步,此番地动一应政令竟无人可以掣肘。 回想沈之行娴熟发号施令,而沈晏…… 柴珣胸口一窒。 方才他入宫打算面见父王,在宫门前便被沈晏撅了回来。 一种难言的屈辱羞耻,漫上心头。 他又一次狠狠砸向桌子,野兽一般低吼道:“这里是大景,我柴氏的江山。” “在这盛京都城,我宫门不能入,连说话都得小心?” “大景到底姓柴还是姓沈?” 愤怒几乎将柴珣淹没,自从遇上赵鲤开始,他就没一日顺心过。 处处吃瘪,好似这世界突然故意与他为难。 现下发作起来,几个手下连番劝都没劝住他。 还是方才来探查的亲随稍有脸面,沉声道:“信王殿下勿扰。” “自有柳暗花明时。” “只要您依计行事即可。” 柴珣低声道:“母后究竟有何打算?” “命我回到盛京,却又不告诉我为什么。” “如今父皇状况不明,久未露面,还有受伤的传闻。”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母后竟只要我稍安勿躁。” 柴珣深知,自己的兄弟们个个虎视眈眈。 现在稍安勿躁,说不得那位置便与他擦肩而过再无缘分。 这一点如何能忍! 那亲随见状道:“信王殿下,此时缘法未到,您应当相信皇后娘娘。” 柴珣一滞,表情难看。 虽有腹诽亲长之嫌,但柴珣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他的母后,并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 当儿子的最是了解母亲的浅薄和天真。 父王还未登基前便已娶妻,母后躺赢皇后之位。 若非如此,以母亲的脾性心机,在皇宫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就这等级的心智,还成日想做什么劳什子的贤后。 数次悖了父皇,被父皇疏远惩罚。 一国之母,夏日冰盆都用不上。 想到此,柴珣又长叹一口气,这样的母后让他如何敢相信。 那亲随哪知柴珣内心想法,犹自安慰:“待到时机到了,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时机?”柴珣冷笑,“如今京营也握在沈晏狗贼手中。” “还要等到什么时机?” “姓沈的登基那日?” 柴珣某些程度上,继承了其母的一些特性。 自顾自情绪发泄,胡言乱语。 亲随的脸微沉,眉头蹙起。 嘴动了两下,终是凑到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了两句话。 沈小花整个脑袋贴到墙上,也只听见数个词。 罗天大醮,镜子…… 旁地便再也听不见了。 小猫校尉的脸上堆满了不爽,露出一边小尖牙。 沈大黄倒是淡定得多。 蹲坐着,溜圆的大脸蛋上神情堪称憨厚,只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 两只小猫吃饱喝足,并没有走。 而是一直蹲坐雅间,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 只可惜,那边已经再没有什么有意义的对话。 给沈大黄沈小花上过的菜,照旧给柴珣上了一份。 化悲愤为食欲的柴珣一人将桌上菜肴一扫而空。 一行人这才离去。 沈大黄和沈小花不敢尾随,也不敢从正门出,便从窗户跳走。 两只猫儿都若有所思,抄着近道,踩着墙垣一路朝着镇抚司去。 打算将偷听到的内容告知赵鲤。 只可惜,行至半路突然听见一阵巨大骚动。 什么庞然大物,隆隆踏地的声音传来。 沈小花和沈大黄,都最能感受到这股冲撞而来的力量。 有什么玩意,正在废墟中冲撞。 那声音越发靠近,两只猫都听见一阵动物高亢的叫声。 这叫声震耳欲聋。 配合踏地的隆隆声,狂暴如战鼓。 紧接着,三头长鼻子大耳朵的家伙,出现在街尾。 它们体型庞大,皮肤厚实且略带灰色。 长鼻子甩来甩去,大耳朵扑扇着,往常都给人一种沉稳而又威严感觉的大家伙们,陷入狂暴。 这三头大象从养象所象房冲撞而出,在街上狂奔,场景骇人至极。 四脚粗壮有力,每一步都让地面震颤。 严严实实堵住了街道,挡路之物纷纷被它们冲撞踩踏。 所过处皆为废墟,无论什么都一样脆弱。 沈大黄和沈小花立在墙垣,对视一眼后,同时朝着那边狂奔。 远处有靖宁卫养象所校尉,手持长鞭,啪啪击地试图震慑这三头大家伙。 奈何平常驯化乖巧的仪式用象,早已陷入不明原因的狂暴。 长鼻甩动,要将这校尉摔出去。 它们的鼻子何等力道,校尉眼见着就要命丧当场。 这时,沈大黄突然仰头,发出一声粗狂的叫声,紧接着喉中咕噜一阵。 方才吞吃下去的白瓷盘被它吐出,打着旋,分别飞向三头大象。 这三只瓷盘十分精准,弹射到了大象通红的眼睛上。 只听啪啪啪三声,瓷盘碎开。 眼睛被击打的痛楚,瞬间叫三头象分神。 持鞭的养象所校尉鬼门关前晃了一圈,这才知晓自己方才有多莽撞危险。 急连滚带爬后撤同时,道谢道:“多谢两位。” 沈大黄和沈小花却无暇回应他。 三头狂暴巨兽,赤红双目朝着它们来了。 第758章 人家 盛京养象所的礼仪大象,为了瞧着威武,一般特意挑选高大的。 不克扣伙食,上佳饲料精养出来的大家伙,如山身躯严实将街道堵住。 沈小花后背毛发炸起,威慑地朝着横冲而来的三头大象发出尖锐吼叫。 身侧沈大黄却不见动静。 沈小花本有些慌乱,但身侧沈大黄肥壮的身躯,稳沉的气势,叫它凭空生出勇气。 爪子前踏一步,沈小花作迎战之势。 它亦是在西常山见过世面的。 独眼眼瞳缩成一条细线,沈小花死死盯住地面。 寻找着控制这些疯狂大家伙的空隙与时机。 眼见左边一头巨象,因过于愤怒,身体蹭上墙垣歪了一瞬。 沈小花眼睛一眯,便要跃起。 不意,身侧一直没反应的沈大黄,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咽唾沫之声音。 沈大黄一扭头,叼住了沈小花的蹀躞背带。 连猫带刀,整个提了起来。 然后再墙垣上拔足狂奔。 倒叫正准备在出击之前,放两句狠话的沈小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它回神,便又羞又恼喵喵两声。 临阵脱逃以后面子往哪搁?还要不要在街上混了? 沈小花四爪挣扎。 但沈大黄碾压性的体型,让它挣脱不得。 只被沈大黄叼着,沿墙垣狂奔。 身后……三只愤怒的庞然巨兽一边狂奔,一边发出阵阵高亢的叫声。 用与庞大身躯不相符的速度追来。 方才险些报销,家人领抚恤金的校尉这才探头。 眼见那三头大象追去,两只墙上奔跑的猫便显得十分危险。 他忙摘下挂在腰间的铜哨,用力吹响。 三长一短两长的节奏,提示此处出了状况需要增援。 听着高亢的哨声,沈小花越发着急。 它扭动身子,终挣脱了蹀躞带,翻了个身落在地上。 沈大黄嘴上一松,垂头望去,只见沈小花那泼猫,立在道中骂街。 身上黄色虎斑纹都被撑开的沈大黄,气急败坏喵了一声。 不知死活的小猫咪,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两个开了灵智的喵族,语言共通。 读懂沈大黄的意思,沈小花头也不回,直面远处三头巨兽狂奔带起的烟尘滚滚,无畏回了一声。 沈小花不知这里是哪,它知道这样被撵着,实在丢人现眼。 沈大黄立在墙垣上,如人一般翻了个白眼。 年轻小猫行事冲动,情报不够,可有后悔的时候。 沈大黄咚一下,从墙头敦实跃下。 竖着尾巴走到了沈小花身边,与它并肩而立。 两猫交流说来长,其实就是喵喵两声的事。 然就这一回功夫,三头双目赤红的大象追了上来。 与此同时,接到铜哨报警的附近之人,也纵马赶来。 京城镇抚司、诏狱、养象所连成一线,都在一片区域,后面有大片镇抚司家眷住处。 地上铺就青石上的雪,被灰尘瓦砾沾染成了黑色的半凝固雪泥。 三头大象狂奔而来时,漫天泥点声势骇人。 整片地面,都随着这些大家伙的冲锋而震颤。 沈大黄与沈小花并肩。 在巨象面前,便是沈大黄也显得弱小又可爱。 眼见象足将要落下,一前一后,一浑厚一尖锐,两个猫叫声响起。 沈小花如闪电一般窜出。 尖爪抓着街道一侧墙垣,借力窜上墙头奔跑两步后,猛地踩向地面。 每一种有缘法开启灵智的动物,都会因天赋和内心渴望获得一种能力。 沈小花还是懵懂小猫崽时,最怕人类这种压迫力十足的家伙在身边走动。 因此后来得了一种踩影子的能力,能通过踩踏影子,控制影子的主人木呆驻足。 沈小花落地迅捷如雷光,眨眼间便踩上右侧一头大象的影子。 方才还癫狂狂奔的大家伙,猛然如石雕一般僵住。 软软的爪垫陷入黑色雪泥中,沈小花有些难受的发现,旁边两头还处于失控状态。 中间的大象已调转方向,甩着鼻子朝沈小花踩来。 巨大的象足,足够将狸花猫踩成一张猫猫皮。 沈小花露出一边小尖牙,欲要闪身撤退。 不料,一条红布似的长舌卷来,将踩踏沈小花的大象裹住。 长舌上还密布着白色倒钩小刺。 接着,只听巨象一声叫唤。 “咕咚!” 舌上倒钩如固定器,固定住猎物的沈大黄,脑袋吹气球一般肿胀起来。 接着舌头一卷,那头大象竟就这般被沈大黄啊呜一口,吞入腹中。 当街表演了一场仅略逊于蛇吞象的震撼场景——猫吞象。 沈小花脚下还踩着影子。 作为最近目击者,完好那只眼睛险些脱出眼眶。 又听沈大黄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小猫校尉顿时炸毛。 吓死猫了! 沈大黄打了个悠长的嗝,嘴角都是淅淅沥沥的清口水。 纯粹是撑的。 沈大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崽时,饿得骨瘦嶙峋。 后来碰瓷了沈晏的官轿,被捡回镇抚司。 猫生最大愿望就是吃。 开启灵智后,得到改变体型的能力,生了第二个胃。 这个胃连通着小小的空间,可容纳备用粮,饿了随时掏零嘴吃。 里边本就满满当当,现在再装下一头巨象,沈大黄撑得直淌涎水。 两滴透明口水从它嘴角滴落。 沈小花险些炸毛抡它一爪,太吓猫了! 莫说猫被吓到,连象也被吓到。 方才癫狂得势不可当,如撒酒疯醉汉的大象,眼睛都瞬间清明许多。 最后一头大象,脚步缓缓放慢。 终于,它转身逃窜。 身侧便是一户人家的墙垣,蛮力撞开,欲要逃进花园。 从垮塌的院墙,可见里边一片艳红雪中梅林。 沈大黄心惊肉跳,暗道不好。 四爪弹动周身肥肉乱颤,先一步在院中拦截住横冲直撞的大象。 免它毁了院子。 只可惜沈大黄想法是好,却忘了自己方才吞下一个体型超标的玩意。 速度一块,肚里东西晃荡,忍不住抻着脖子,一声干哕。 喉头蠕动,将要呕出在胃里翻腾的大象。 就这一瞬间的空挡,那奔逃的大象抬脚踩了下来。 沈大黄强忍恶心,勉力让开。 象足擦着它的身子而过,奔向这户人家的后房。 这户人家各处都精细又富贵。 沈大黄忍不住一闭眼时,却听一阵马蹄踏地的得得声。 闻哨支援而来的人,终于赶到。 “你们怎么弄那么狼狈?” 马上骑士问话,动作却不慢。 在沈大黄绝望的注视下,马上骑士跃下马背。 闪电一般奔向那头大象。 第759章 肉疼 盛京地动后,部署整个盛京防御的赵鲤忙得脚打后脑勺。 镇抚司中没一个闲人。 出任务的差人不谈,连沈黑都被牵去加入救援队,搜救瓦砾下的幸存者。 各处里坊划分区域给众人驻守。 赵鲤自己则作为机动力量,随时策应。 奔波了一夜,她本打算回镇抚司休息。 不料回家路上,听见了求救的铜哨声。 也听见了三头大象跑动时高亢的叫声,地动山摇的脚步。 赵鲤扯动缰绳一路疾驰终是赶来。 “干得不错,先退开。” 两只小猫的努力,赵鲤看在眼里。 她下了马直直冲着那天发疯的大象冲去,根本没读懂沈大黄绝望的喵声。 硬从一旁的造景的山石上,掰下一块半个磨盘大的石块。 铅球运动员一般,将这石块扔出。 带着风声的巨石呼啸而过,先是砸在这大象的头上。 随后又弹飞,直直砸碎了后房半边的墙后,嵌到了支撑整间屋舍的主梁上。 大象摇摇晃晃,这会终于物理清醒过来。 甩着长鼻子扇着耳朵脚步踉跄,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 最终跌入屋中,撞倒了一根支撑的柱子。 本就被石块撞出巨大裂痕的梁柱,发出一声难以忽视的悠长声响。 不知屋中情况的赵鲤拍了拍手:“搞定!” 先物理麻醉,若还没死再弄回养象所。 她倒是轻松得很,沈大黄打着嗝神情越发微妙。 “什么眼神?” 赵鲤看见沈大黄嘴角流下的涎水,劝说道:“你先吐出来吧!” 沈大黄正式入编,要在狴犴名册上登记在册,赵鲤自然是知道这肥猫能力的。 因而有此一说。 沈大黄也确实忍不下去,干呕两声。 十分有公德地后退两步,走到外边街道上。 喉中蠕动,又原模原样将方才囫囵吞下的大象吐了出来。 活蹦乱跳的大象,在猫的胃囊走了一遭。 身上裹着蛋清似的湿乎乎粘液,趴窝在了地上,完全失抵抗力。 一旁沈小花嫌恶,操纵着被它踩住影子这一头离远一些。 沈小花对付的这一头,倒是是最幸运的,油皮都没蹭破。 赵鲤在大象冲进去的这户人家左右看了看。 只见后院梅林被踩踏犁出了一条道。 花树歪倒,红梅花瓣坠落在黑雪泥中。 赵鲤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心疼。 这样好的院子,也不知谁家的,毁了可惜。 她这厢感慨院子主人倒大霉,一个声音唤道:“阿……阿鲤小姐?” 赵鲤回首,便见阿詹站在不远处,脸上神情迷茫至极。 阿詹嘴巴张着,看看赵鲤又看看一片破烂的后房。 赵鲤心中一凌:“阿詹,这你的家?” 不能吧? 阿詹还有这样细致的心思? 赵鲤看了看被自己毁掉的山石,讪笑道:“地动养象所的栏杆开裂,跑出来三头。” “你看……这事闹的。” 赵鲤还在想着怎么安慰阿詹,却见阿詹神情微妙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家。”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是阿鲤小姐您的家。” “啊?” 赵鲤忍不住侧头疑惑。 阿詹解释道:“这处本就是要给您的。” “下江南之前便开始修建,前些日子才完工。” “镇抚司中您的屋子再修葺也住不得人。” “沈大人便命我和管家,先将此处收拾停当,让您有个安逸住处。” 阿詹的嘴巴一开一合,赵鲤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心窝窝一痛,急捂住胸口。 是了,之前沈晏说过回来有惊喜给她,难道就是这个? 这下可真是又惊又喜。 别人的她都心疼,更不要说是自己的。 改变了心境的赵鲤,再看一片狼藉的院子。 看见那些倾倒的花树,看见被撞烂的后房。 心中之痛难以言表。 上前一步,还要说些什么。 却听后房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接着轰隆隆,整间垮掉。 漫天灰尘,扑上赵鲤面颊,扬起她的发丝。 闭目屏息,等待片刻后。 再睁眼,赵鲤只瞧见了一片废墟。 阿詹立在一边抬袖挡脸,尘埃落定后看见赵鲤神情便知,赵千户抠门病又犯了。 安慰道:“赵千户放心,院子重修即可。” “后房的衣裳首饰,以后挖出来。” 还有衣裳首饰? 赵鲤又抬手捂心口。 得,安慰反了。 阿詹不再说话,只打岔道:“您可暂住客院,那也收拾停当了。” 险些哭出来的赵鲤抹了灰扑扑的脸,看着废墟一点也不想说话。 真就没有一点发财享受的命! 陷入对自己运势质疑的赵鲤,情绪持续低迷。 表情空白坐在狴犴神龛面前的扶乩沙盘边。 三头疯象自有养象所的人去处理,得了轻松的沈大黄和沈小花排排蹲坐在地。 看赵鲤一坨软糍粑一样趴在桌上失神,满脸都是灰。 这状态就是沈小花也有些看不过眼,喵了一声。 跃到沙盘旁边,爪子触了一下乩笔。 与普通笔不同,狴犴神龛前的乩笔无须握持,摇摇晃晃便竖了起来。 随后在沙盘上沙沙写下两行字。 待乩笔歪到一边,沈小花抬头冲着赵鲤喵了一声,示意赵鲤看。 可赵鲤双眼发直,脑袋里想着的还是院子、屋子、衣裳、首饰——银子! 她这死样,沈小花暴脾气当即上来,甩尾抽了她一下。 赵鲤脸上一痛,这才回神。 现在她脑中混沌,捂着脸连生气也无,被忍无可忍的沈小花按头看乩盘、 待看清乩盘上的字,赵鲤一凛坐起身来。 “镜子?” 沈晏做事小心谨慎,那日手被划破,他得空立即叫阿詹融了那面铜镜,还给狴犴上了两炷香。 应当无事才对。 赵鲤脸上垂丧一扫而空,立时站起身来:“走,随我去一趟京营找沈大人。” 第760章 起初 事关沈晏,赵鲤无论如何得亲自跑上一趟。 想到两只小猫才值夜回来,赵鲤叫两只猫儿留在镇抚司中休息。 自己则是骑上马,朝着盛京的京营去。 说来难听,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想要维稳,仁政善政都只是其次。 最要紧的,是掌握在手中,镇压一切反对声音的暴力。 盛京京营,从前沈家叔侄避嫌,从不触碰这敏感的地方。 但此次地动发生得太过突然。 沈晏当夜便领靖宁卫接手了京营。 此举自然是叫无数人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更不必多说。 关于沈家叔侄不臣之心的奏事弹状,如雪片般飞来。 京营周边警戒,赵鲤持腰牌畅行无阻。 待进了沈晏的临时大帐,坐在案几后的沈晏亦有些惊讶。 “阿鲤,你怎么来了?” 沈晏暂挥退帐中幕僚书吏,赵鲤这才走上前。 赵鲤道:“我看看你前些日子被镜子割伤的手。” 沈晏不明所以,先抬起手递给赵鲤才问道:“怎么了?” 沈晏的手修长有力,指节覆着一层茧子。 当时割得并不深,伤口已经收拢只留一条白线。 赵鲤将他的手捧在掌心,蹙眉认真看。 但什么都没观察出来。 沈晏见她慎重,也张开掌心之眼。 “究竟发生了何事?” 赵鲤左右看看,见无人这才低声将沈大黄和沈小花的经历道出。 听闻沈大黄又去下馆子,沈晏十分淡定。 这事他一直知晓,每月沈府都会收到一大笔的账单。 从街面上的糖栗子糖葫芦,到高档酒楼的席面…… 沈晏家大业大,倒也不怕沈大黄吃这么点。 沈晏一边听着,一边反手牵了赵鲤,引她来身边坐下。 自地动那夜,沈晏便一直奔波忙碌。 隆庆帝在地动时砸伤了头,即便有太医有人面果救治,依旧未醒。 此消息传出,必惹整个大景动荡。 尤其这对沈家叔侄来说,是十分糟糕危险的。 因此隆庆帝受伤的消息,当夜便对知情人采取了一定措施,将这消息死死瞒住。 对外宣称隆庆帝在闭关清修,准备罗天大醮为大景祈福。 真实情况知情者,仅寥寥几人。 沈晏十分肯定,皇后当是不知情的。 可从沈大黄和沈小花无意中,偷听的内容可知。 皇后似是有了什么打算。 还有那面镜子…… 沈晏侧首,便见赵鲤脸上和他一样的顾虑。 慧光这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实在叫人恶心。 谁也不知道他预见了什么,又用这预见之力拉拢了什么人。 也不知那面藏在锦被下割伤手指的镜子,究竟是不是巧合。 见赵鲤抿着唇角,沈晏却突然舒展了眉头。 手一探,将她整个抱起,侧坐在膝头。 “别担心,镜子是阿詹亲手在在京营军械所盯着熔掉的。” “我也在狴犴大人神龛前上过香,必不会有事。” “皇后那边……”沈晏垂眼,眸子幽深莫名,“我会命人盯紧一些。” 他已经在事发后,做到了最小心,现在再担心也是徒劳。 赵鲤明白这些道理,轻轻叹了口气。 放松了身体,回身抱住沈晏。 “麻烦死了。”她小声嘀嘀咕咕地抱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已经够烦人,还得防备着大活人。 沈晏轻轻将赵鲤的手托在掌心。 下巴贴在她的额角:“对不起,让你担心。” 赵鲤本不必操心这些,只怪那些人总要添乱。 沈晏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自若岔开了这个话题。 轻轻掂了一下,圈着赵鲤腰的胳膊不由一紧。 “好似瘦了些,早上有吃饭吗?” 赵鲤将脸贴在他心口,打了个哈欠:“吃了!” 其实她一整夜像是救火队一般,在盛京各里坊溜达,哪有时间吃什么饭。 只是她了解沈晏此时处境,不想叫他担心。 不等沈晏说什么,揉了揉眼睛道:“不饿,就是困。” 话说出口,突然身子一轻。 沈晏托着她的后背和腿弯,将她抱起。 绕过书案,行至大帐右侧。 这里有一张简易行军小榻,沈晏夜间可在此暂歇一两个时辰。 “先睡会。” 将赵鲤放在小榻上坐着,沈晏蹲身为她脱了靴子。 又去外边亲打了热水,绞帕子给赵鲤擦手擦脸。 赵鲤正困,不想再奔波回镇抚司,打着哈欠褪了外袍,就在这补上一觉。 外间沈晏还在办公,听着自家相好偶尔发怒,压低了声音的骂人声,赵鲤就这样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西沉才突然从榻上坐起。 额上覆了一层细汗。 好似做了噩梦,却完全记不起梦到了什么。 只觉得心中闷闷。 外头已经完全暗下,军营中火盆的光透过帐子的空隙照入。 外间再听不见声响,赵鲤眯眼摸索着寻到鞋子。 披了外袍出去,帐外不见沈晏。 似乎听见赵鲤的动静,握剑守卫营帐前的阿詹问了一声:“赵千户?” “您醒了吗?” 得了赵鲤回应,他又道:“军械所那边出了点事,沈大人前去查看,命我在此。” “您现在饿吗?” 相处久了,阿詹也弄清楚了赵鲤的脾性。 虽说是问她饿不饿,其实早准备好了饭食和洗漱热水。 一点不耽搁的送到了赵鲤手边。 饭食都不是什么台精致奢美,以分量取胜。 赵鲤不挑剔全吃了。 盛京此次地动伤亡很多,夜里不太平。 赵鲤嚼着清口的丁香,便打算离开继续自己的工作。 阿詹一路护送她出京营营地。 赵鲤尤不放心问道:“那面镜子真盯着熔了?” 阿詹回道:“您放心吧!” 然赵鲤还是觉得不安。 沈晏手指被割伤时情况紧急,没有第一时间处理。 待他叫阿詹熔镜子,已经间隔了一段时间。 这会功夫,足叫有心人大做文章。 这才是赵鲤最忧心的地方。 她眉头紧锁,牵了马跟着阿詹一路前行。 行至营门,赵鲤叮嘱道:“稍后我会将玄泽调来。” “这几日,你都小心些。” 阿詹不知她为何那么小心,但牵涉沈晏,他也极认真,点头称是。 赵鲤言罢正要离开,远处却突然急匆匆来了一队人马。 第761章 巫蛊 盛京京营门前 赵鲤叮嘱阿詹近日小心沈晏的安全。 不料,话方才说完,便见一队人马急匆匆赶来。 阿詹上前半步,挡住赵鲤。 再看清楚来人后,握着刀的手先是一松,随后却又神色一变。 来的这队人中,一顶小轿里钻出个人来。 此人赵鲤也见过,正是沈之行的徒弟——小顺子。 小顺子从轿子里钻出,脸上本惊惧交加,直直朝着阿詹跑来。 不意看见了阿詹身后的赵鲤,他双眼登时一亮。 “赵千户!” 这一声呼喊,倒像是见着了什么救星。 赵鲤心中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接着便听小顺子压低了声音,说话又急又快:“沈公出事了!” 赵鲤脸一沉:“什么事?” 小顺子回道:“半个时辰前,沈公突然吐血昏厥。” “幸好玄虚子真人在旁救治。” “真人道是中了巫蛊之术,急命我来寻沈大人和您。” 巫蛊之术! 赵鲤心越发沉了下去。 第一时间将沈晏手被割伤,与沈之行中巫蛊之术联系起来。 赵鲤不敢耽搁,一边命阿詹去通知沈晏。 自己则翻身上马,对小顺子道:“走!” 小顺子还没反应过来,赵鲤已探手揪住他的后脖领。 将他像是提米口袋一般,提到了马背上。 待小顺子回神,他已经像是件货物,被赵鲤驮在马背上,朝着皇城疾驰。 随着马术精进,赵鲤的坐骑已经从原本的温顺小母马换成了大宛良驹。 四蹄踏地,眨眼间跑出一截。 小顺子头朝下,看着地面飞驰而过,吓得声音都变了:“赵千户!” 赵鲤却无心宽慰他,自顾自问道:“宫中有镇物,应当没有发生巫蛊之祸的可能。” “沈叔叔在昏厥之前,宫中可有过什么异常?” 赵鲤算了一万遍沈晏被算计的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沈之行会有危险。 全因沈之行为内官,几乎不会踏出宫门。 而皇宫,是一朝龙脉气运凝结之处。 像话本故事中,妖孽霍乱宫廷,把皇宫当成公共厕所想来来想走走的情况绝不会发生。 又有灵气复苏后,钦天监各种布置,如巫蛊这类诡事应当不会发生在皇宫之中。 赵鲤的问话,被风吹散。 但小顺子还是听见了,只他头朝下,脑子充血反应有点慢。 半晌才打着嗝回道:“宫中,有闹诡传闻算吗?” 横在马背上滋味极难受,马跑动一步胃便顶一下,他又打了个嗝。 “闹诡?” 赵鲤驾马越过一道浅沟,眉头越发紧皱。 哪个诡物敢在气运凝结的皇宫乱舞? 赵鲤一边想着,一边对小顺子道歉道:“对不住了,小顺子公公。” “没你我进不去宫中。” 行有法规,就是赵鲤也不能随便夜闯皇宫。 小顺子干哕着,不管赵鲤看不看得见还是摆了摆手:“赵千户客气。” 他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沈之行有事,整条船都有翻船的危险。 只有沈之行安然无恙,大家才能都安然无恙。 赵鲤能有这种行动力,小顺子高兴还来不及。 有小顺子在,赵鲤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华光门一路进了内廷。 为了隆庆帝,沈之行命人简单修葺了大高玄殿班房。 日常办公调度,都在此处。 过了华光门便不能再骑马,赵鲤索性将小顺子麻袋一般扛在肩上。 宫门查验的大汉将军咽了口唾沫,手上牵着赵鲤的马。 远远看着赵鲤以可怕的速度离开。 这大汉将军不由回头,顺着缰绳去看那匹大宛良驹。 总觉得赵千户,似乎不用骑马也行。 小顺子手里握着腰牌,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还敬业指着路。 等赵鲤到了大高玄殿将他放下,他便跪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一边吐苦胆水。 “对不住了小顺子公公!” 赵鲤道歉的声音越来越远,小顺子一边吐一边礼貌摆手。 赵鲤冲进大高玄殿前班房。 迎面便闻到血腥味。 最上首案桌,血液呈喷射状,均匀喷洒在案牍上。 案桌最前边,还有一纸未写完的关于地动救灾救济粮草拨付的文书。 “阿鲤!” 林着见得赵鲤,长舒一口气。 忙侧身示意赵鲤去看。 经江南一行,林着这老头子冲锋陷阵,名声早难听得要死。 外界谣传,他自甘堕落加入了阉党。 不知他是自暴自弃还是什么,并不辩解。 反倒真的跟沈晏叔侄,关系缓和许多。 此次隆庆帝受伤,林着是唯二知情的大学士。 和黄礼不同,有他在朝堂才能如此稳定。 有些人相处越久越绝讨厌,但有些人却相反。 摒弃以往的偏见,林着还是讨厌沈晏,但对沈之行却欣赏起来。 今夜事发时,林着正和沈之行一块,在这班房商议救灾之事。 他前脚还夸赞沈之行,后脚沈之行便突然喷了口血,歪倒在地。 瞬间脸色青紫。 幸好,玄虚子和太医都在这,赶来后才保下沈之行一条命。 小顺子前去通知沈晏,不料沈晏没来,林着便见自己那外孙女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林着现在听见赵鲤名字,都抓心挠肝的愧疚。 若非现在情况紧急,早已抬袖掩面而去,根本无颜见她。 赵鲤却不与他计较,对她而言那些事情早已过去,真要记仇她不会几次三番看在这小老头的面上出手去救林老夫人。 顺着林着的指示,赵鲤踏进大高玄殿班房的隔间。 此屋中四角张贴黄符,沈之行躺在正中。 面色惨白,前襟全是血,只胸口微微起伏能证明他还活着。 玄虚子正挽袖,将一根银针刺入沈之行眉心。 空隙间,见赵鲤进来,老道也长舒了一口气:“阿鲤,来看。” 说着,玄虚子将沈之行衣襟敞开一些。 赵鲤一眼狴犴瞧见,沈之行衣下皮肤大片溃烂之处。 这些溃烂之处,形状如一个个婴儿掌印,若非玄虚子银针限制,早已扩散开来。 赵鲤只一眼,便心中一突:“阴债!” 第762章 百诡讨债 阴债,在各大宗教有不同的说法。 道教中称为受身债,佛教中前世因来世果的因果说,也可指阴债。 便是泰西新教,也折腾出一种名为赎罪卷的东西。 虽说细节大有不同,但微妙的都与欠和还有关。 在江南道时,郑连曾救下一个刚出世的婴孩。 也就是在地震震中夜啼,险之又险救下赵鲤等人的那个小星宿——张保保。 张保保亲爹张阿生,被一老妇拖入水中溺死不得安宁。 为了寻回张阿生尸首,张保保的娘亲宋喜在喊尸时说错了一句话,被水中诡物盯上。 向宋喜讨要还未出世的张保保。 宋喜为了不连累婆母,怀身大肚出了门。 在途中遇上了正好执行任务的郑连。 那出事件里郑连所遭遇的,就是一个讨债鬼。 而阴债则不同。 同样是欠与还,沈之行现在所遭遇的状况,远比独一个讨债鬼要棘手麻烦得多。 简而言之,讨债鬼只有一个,且是私人的。 而阴债则是百数千数的讨债鬼。 其中牵扯偌大因果,记于借贷受生钱簿上。 赵鲤也只在原来世界中,见档案记载过一次。 那桩阴债诡事,因牵扯了重要人物,灵能局全力力保,折损了十来个人手最后才平事。 现在的沈之行,状况十分符合阴债的症状。 赵鲤叫破这玩意,玄虚子施针的手便是一颤。 玄虚子所在清虚观为道门魁首,阴债之说他自是知晓的。 因此他也十分清楚阴债的凶险。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阴债更接近于规则类,很难处理——尤其要保住人的前提下。 “阿鲤,你确定吗?” 玄虚子认真时,还是颇有高人风范的。 赵鲤并不作答,只是蹲身将沈之行的衣襟更扯开一些。 和沈晏健硕的胸膛不同,沈之行明显消瘦单薄很多。 就在胸膛露出的这会空挡,皮肤上浮现出一个手印。 手印不大,像是个女子的,尾指很有特点,明显的短了一小截。 这手印先只是团浅浅的阴影,随后一点一点加深。 由青紫过渡向紫红,须臾之间便呈溃烂之势,隐隐散发出腐败气味。 班房之中,为免熬坏了眼睛点着明亮的蜡烛。 玄虚子清清楚楚看着那手印出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逆着手印手指的方向看去。 便见屋中多了一‘人’。 原本这处只有沈之行、玄虚子、赵鲤,以及一个宫中值夜的太医。 现在竟多出一人,跪坐在沈之行身侧。 长发披散在身后,一手捂脸似在哭泣,一手虚虚按在沈之行胸口。 手掌大小正合。 玄虚子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去看自己贴在屋子四角的黄符。 却只见几张盖着天师大印的黄符,都已褪色。 好凶的玩意! 玄虚子下意识又去掏黄符取针。 却见那捂脸之‘女子’,微微侧了侧脸。 未挡住的半边脸惨白如石膏,唇上正红口脂艳得叫人心发慌。 正用密布血丝的眼睛,斜着看玄虚子。 玄虚子到底实战少,先慌乱了一瞬后想到赵鲤在旁边。 有兜底之人,他立时勇了起来,双手交叉往袖中一插,再抽出时指缝间各夹一根银针。 指如疾风,眨眼间四根针刺入那掌印周围。 原本急速恶化的伤势迅速被控制。 耳边听得一声极悲的哀泣,再抬眼看,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玄虚子心中一得意,想对赵鲤炫耀,不意却听一声惊呼。 原本在外间的林着林大学士,像是被恶狗撵一般,连蹦带跳窜近了里间。 “阿鲤!” 林老头下颌胡须原本在水宛被啃了半截,刚才长出来。 在极害怕之时,白胡须像是过电一般发炸。 “外边有东西。” 林着说着,偎近了玄虚子,十分自然的一把抱住玄虚子的胳膊。 似乎是为了回应林着,同一时间,窗户上啪嗒一声。 濡湿的手掌,猛按在了窗户白棉纸上。 一个,两个…… 随着不绝于耳的啪啪声,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掌印像是血梅花一般在白棉纸窗上绽放。 密密麻麻,很快便将白棉纸窗染成一片血色。 从窗户的缝隙,隐隐传出一声声哭泣。 男女老少皆有。 倒霉在宫中值夜的太医,终忍不住,喉中咯咯两声。 既不惊叫也不乱跑,很有素质的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倒下时甚至注意歪到的方向,没有砸到沈之行。 血腥味越来越重,白棉纸窗都被血沁透。 忽而一张脸印在窗上,这张男人的脸,脸上凝结着痛苦,下滑到窗户缝隙处往里挤进来。 林着看得头皮发麻,却听身侧长刀锃然出鞘之声。 紧接着一柄长刀擦着沈之行的身体,钉在地面。 力道之大,刀身直入地板五寸。 “滚!” 呵斥声还带着少女嗓音独有的清亮,却极有威慑力。 窗外夜哭想要进来的百诡霎时间一静。 接着轰然散开,只留下血迹斑斑的窗户。 玄虚子抻长脖子,咽了口唾沫。 看着手握长刀的赵鲤,慢慢竖起大拇指。 林着长出一口气,软坐在地。 他二人倒是轻松了些,却不知赵鲤心中沉重。 太多了! 竟有如此多数量的讨债诡在找沈之行讨阴债。 究竟是为什么? 赵鲤忍不住去看地上的沈之行。 有赵鲤佩刀在侧,弱小一些的讨债诡并不敢近身。 沈之行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许多。 但这一时震慑,并不能长久。 债务不清偿,外边环绕的诡物必然越发怨气冲天。 现在皇宫不知为何镇物失效,这些诡物横行乱窜,还不知引发多少混乱。 必须查清楚,这阴债是怎么回事。 赵鲤脑中思忖不已。 沈之行不能挪动或者隐藏,否则这些诡物极有可能失控。 当务之急先保住沈之行,想法子清查这笔受身债的缘由。 赵鲤心一定,对玄虚子道:“道长,宫中镇物怎么回事?” 大景皇宫气运所在,只是现在不知为何,半点作用也不起。 赵鲤得想办法,恢复宫中镇物,先将这些诡物驱走。 之后再查根由。 第763章 可能 “镇物?” 玄虚子先是一呆,随后明白了赵鲤的用意。 恢复镇物,借大景气运庇护住沈之行,再寻机清查阴债想法子还债。 他年纪大脑子不糊涂,当即去外间书案上,取来纸笔。 “皇城镇物有四十九处。” 身为钦天监监正,玄虚子最清楚各个镇物所在情况。 简单两笔,描画出皇城中镇物所在方位。 皇城镇物铜牛铜马,铜钟大鼎各式各样。 配合火德国运,处处布置妥当。 照理来说,除非四十九件镇物齐齐损毁,或者大景气运已尽改朝换代。 否则绝无可能出现当前这种状况——皇宫成为诡物窝。 玄虚子将自己满头白发抓得一团乱。 怎么也想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华光门的铜钟出了问题?” 他喃喃自语假设一番,却又立刻推翻:“不可能,我昨日才检查过。” 本朝太祖随身佩剑融化后,加百家钱熔得一铜钟一铜鼎。 一在华光门,一在承天门。 别处出问题,这两个地方都不会出问题。 玄虚子着急得抓耳挠腮之际,便听赵鲤若有所思道:“若是镇物损毁,加上有人许可这些诡物入宫门呢?” 损坏的镇物,像是一个坏掉的锁。 若又有主家开具的通行许可,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 赵鲤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枚炸雷,瞬间炸得屋中一片沉默。 能有资格许可的,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其中一个还昏睡在大高玄殿,还有一个…… 便是林着都沉默了下去。 许久他才干巴巴的声音道:“有可能吗?” 与其说是问赵鲤和玄虚子,林着不如说是在自问。 林着为人传统,为官也传统。 在他心里,中宫皇后是十分贤良拎得清的。 可现在,事实却相反。 这场地动中心在余无,辐射周边方圆百里。 盛京城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正该是上下通力协作,救急扶危之时。 为何竟有人在此时于背后作祟。 林着近来与沈家叔侄走得近,且不提他看不惯的沈晏。 只沈之行,在地动之后所行处处无过错,号令明审,令行政达。 林着在一个多时辰前,心中尤在感叹,若沈家没有生出那样的变故,沈之行不是这般出身。 得沈家叔侄二人,实在是大景,是皇帝之福。 可现在,他却得知‘贤后’可能祸害了这夙夜忧国的贤臣。 他有些脸疼之际,心中莫名失望至极。 听得林着的疑问,赵鲤并不多说。 若非今日沈大黄和沈小花亲耳听见,赵鲤一时半会也不会往皇后身上想。 可事情偏生就是那么巧! 林着看见赵鲤神情就知,她定是有几分把握才会讲话说出口。 心中戚戚,长叹一声。 玄虚子倒没有林着这般心境复杂。 听了赵鲤的猜想,他垂头沉思片刻后,猛一点头:“极有可能!” “只是,毁坏的会是……” 他的手指在眼前,画着四十九个镇物的纸上划了一圈。 突然在一处重重一点:“这里!” 在皇城西南角。 皇后为国母,此处镇物为一个蚕茧。 由皇后每年举亲蚕礼时,饲喂的第一只蚕所制。 赵鲤眼睛一亮。 先去那处瞧瞧镇物情况究竟如何。 她说干就干,当下站起身来:“道长,这里交给你!” “有我佩刀在此,可保此处平安。” 赵鲤一边说着,一边从靴册掏出匕首。 同时,低头开始整理身上的装备。 所幸她昨夜执行任务还来得及休息,便去了京营。 匆匆赶来,但身上零碎物件都在。 倒不愁身边没有家伙事。 她这厢胆肥准备出去闯一闯,玄虚子却吓的不清:“不可!你带上佩刀。” 赵鲤知他好意。 但不是她瞧不上玄虚子,这位真人真的没有输出的命。 没有杀生刃保护,他们连带着沈之行都能被讨阴债的讨债诡们撕成碎片。 赵鲤倒不如将佩刀留在这,也省得操心。 况且这些讨债诡的目标在沈之行,赵鲤此行未必有什么危险。 她三言两语说服了玄虚子和林着。 不服也没办法,赵鲤一意孤行想做什么,还没人能管得住。 最终,两个老头忧心忡忡地目送赵鲤踏出门去。 …… 门外,一片死寂。 方才赵鲤的一刀,让此处安静许多。 只见宫灯红影重重,安静得不像话。 赵鲤踏出门的瞬间,便觉着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萦绕周身。 各个暗处,都有一些视线。 这些窥视从四面八方来,望去却空空如也,只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赵鲤右手匕首反握,凝神朝外走去,全当那些窥视不存在。 她经历的事多,心理素质超群。 旁人却不一样,林着和玄虚子两个老头手牵手,看着她的背影简直心都快跳出来。 还有一人,更是吓丢了三魂七魄。 小顺子先是俯趴马背上,被马鞍顶得吐了一路,进了皇城门,又被赵鲤扛着跑了一路。 脚踩地面像是踩着团棉花,根本站不住。 好容易趴在地上吐净了苦胆水,再一抬头便发现情况不对。 周围哪哪都是哭声,好些悠悠哭声就在他的耳边。 小顺子是宫中太监,身子不全阳气大损,对这些东西十分敏感。 他惊慌听着哭声,想去大高玄殿或者班房。 好歹见着人便不那么慌。 不料,几步的距离,他在一排排朱红廊柱间,怎么都绕不出去。 眼见着有什么被他走动的声音吸引,小顺子终挺不住,采取了最苟策略——寻一处墙角抱头蹲下。 主打的,就是一个自欺欺人。 他犹自瑟瑟发抖,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顺子猛打个哆嗦。 冲他来了冲他来了!! 察觉到那脚步声听在他身边,抱头蹲防的小顺子险些吓尿。 一个巴掌不轻不重扇在他头顶。 小顺子突然一顿,莫名觉得这耳刮子熟悉又亲切。 抬眼见赵鲤站在他面前,忍不住咧嘴哇地哭出声来。 第764章 金瓜锤 “赵千户!” 小顺子敢发誓,现在的赵鲤比他的师父和亲人还亲。 要不是考虑到赵鲤的身份,多少得扑上去抱一下大腿。 他哭得实在凄惨,赵鲤本想安慰一下,不料他突然期期艾艾吹出个大鼻涕泡。 赵鲤准备拍肩安慰的手,默默收回:“好啦好啦!别怕了!” 小顺子袖子抹了一把脸,道:“赵千户,咱们走吧。” 他本想说这地邪门,总也走不出去,但他不敢说。 常言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那些玩意可禁不住念叨。 小顺子拔步欲走,却被赵鲤叫住。 “小顺子公公应该熟悉皇宫的吧?” 小顺子就是靠着单纯但机灵,被沈之行看上带在身边,闻弦知雅意,猛回头不可思议看着赵鲤。 “带我去西南泰昌殿!”赵鲤瞧见小顺子涕泪交加的脸,补充道,“完事了,请您吃饭。” 前边的遭遇,赵鲤吸取了教训,再不乱许人好市民锦旗。 这次便许点实在又能兑现的——请吃饭。 小顺子还没来得及深思,脑袋里本能一般算了一下此处到泰昌殿的距离,瞬间软了腿。 这里到泰昌殿,得穿过小半个皇宫。 平常倒还好,莫说带路,就是叫他背着赵鲤去也是行的! 可现在? 小顺子不由侧头望向廊外。 头顶一盏殷红宫灯,不知为何亮度远不如从前,堪堪照亮一小片地面。 灯下穗子随着风乱晃,瞧着张牙舞爪。 这般情形,还得走半个皇城? 这饭不吃也罢! “能不去吗?”小顺子哭丧脸,活像死了娘。 赵鲤也知道有些为难他,商量道:“此事关乎沈叔叔安危,我必须尽快……” 赵鲤话没说完,对面小顺子一下站了起来:“那走吧!” 见赵鲤有些惊讶,小顺子吸了吸鼻子:“若能救我师父,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的。” 小顺子细算年纪,比沈晏还要小几岁,被家人卖进宫时小不丁一个。 净身时险些死了,是沈之行可怜这些受罪的孩子,安排了医士救治。 后来见小顺子性子好的,便将他带在身边。 他脸上还挂着鼻涕,眼神坚定对赵鲤道:“只要师父没事,怎么着都行。” 赵鲤微微一笑,颔首道:“那走着!” 特意寻来,找到小顺子这领路的,赵鲤二人沿着廊庑朝大高玄殿走外走。 小顺子老实跟在赵鲤身后,垂眼看地上,只见地上一串串他自己的脚印。 这些脚印时不时绕着廊柱绕圈,时不时在一段距离徘徊。 在他杂乱的脚印后边,死死跟着另一个脚印。 那脚印前脚掌挨着他的脚后跟。 只从脚印看,就像一个什么‘人’,死死贴在他的后背。 或许……还抬手蒙着他的眼睛,让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童年时听过的无数宫中诡事诡话,一股脑记了起来。 小顺子忍不住后背嗖嗖凉。 他心中一怵,方才见到赵鲤的胆气便消散。 只听后边跟上一个脚步声。 同时走在前边的赵鲤,背影在灯影下越来越模糊。 似乎对后边发生的状况,一无所知。 小顺子心中着急,张嘴想喊赵鲤。 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怎么也出不了声。 想加快步子,却发现自己连腿都不能打弯,被操纵的木头人一样朝前走。 一双冰块似的手,从后面捧住了他的脸。 石膏色的手,指甲甲缝中满是酱色血渍,交叉着一点一点挡住小顺子的视线。 难闻恶臭充斥鼻腔。 吾命休矣。 小顺子万念俱灰之时,只听得耳边破空之声。 一声惨叫后,几乎要蒙住小顺子双眼的手急退而去。 又是一声飒飒破风之声,赵鲤的匕首擦着他耳边飞过。 小顺子下意识回头,却只见一个灰白影子被匕首钉在朱红柱子上。 水宛之事,受刑者无数,沈晏安排刑官用这柄匕首不知剐了多少人。 人为制造了一把煞气冲天的杀生刃,送给赵鲤。 在这匕首的煞气灼烧下,钉在柱上的灰影终是消散。 消散前微微侧首,露出半张脸,嘴角一粒小拇指肚大小的肉痣。 赵鲤缓步上前,将钉在柱上的匕首拔出。 惊魂未定的小顺子,跳着脚窜到赵鲤身边,声音都抖成了波浪。 “放心吧,没事。”赵鲤又宽慰道。 她知道小顺子受过宫刑,身体差阳气弱,自然是会多关注一些的。 怎么会真让他莫名折在这。 两人继续前行,只是来到大高玄殿永宗左门时,还未靠近便闻到了一阵浓烈血腥味。 两个身披重甲的大汉将军,一左一右立在门前。 手中还握着金瓜锤。 淅沥沥的血从裙甲下淌出,在脚边积了一个血泊。 面甲挡脸,瞧不见甲中如何惨象。 但已经感知不到半点活人的气息。 赵鲤默默攥紧拳头。 这些戍卫宫门的大汉将军,都是靖宁卫中校尉力士。 他们莫名死在了这本该安全的皇宫。 摘腰牌查过名字,深吸一口气,赵鲤探手在后腰取出朱砂火油。 “放心去吧,这笔债一定会讨回来,必不叫你们蒙冤。” 焚尸火焰燃起,赵鲤话音落下,只听铛铛两声。 两个大汉将军至死都紧握着的金瓜锤,顿时倒地砸在地面。 赵鲤探脚,勾住一柄。 这长柄金瓜锤,又叫立瓜锤。 长七尺,一端椭圆形瓜楞锤约莫有小西瓜大。 实心黄铜,极重。 小顺子看见赵鲤弯腰去捡,忙拦道:“赵千户这锤极沉,寻常人也拿不起来,您小心闪了……” 赵鲤单手握着比她还高的金瓜锤,舞了一下。 亮金瓜棱锤发出呼呼的声音。 赵鲤头一次使用长柄锤,却觉得意外地有些顺手。 她回望两个熊熊燃烧的大汉将军,左手反握匕首,右手将金瓜锤抡到肩上扛着。 这才侧首看小顺子:“什么?” 小顺子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合上,小声道:“没什么,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赵鲤道:“走!” 她已经迫不及待,用着金瓜锤砸碎点什么。 最好,始作俑者们都齐聚一堂。 让赵鲤同他们好生说说道理! 第765章 蚕 夜里,离了大高玄殿,周边环境顿时暗了下来。 隆庆帝是个抠门皇帝,他成日修仙花费不少。 又不好腆着脸加税搜刮民间,全靠海瀚商会各种孝敬。 他深谙节省之道,在对自己和猫儿都很慷慨的前提下,旁地细处是能省就省。 比如后宫花销,比如宫中灯油。 入夜后,非有紧急情况,宫中只有一处可以点灯。 那便是大高玄殿。 因此出了大高玄殿,四处黑黢黢。 两边高高的宫墙黑压压,给人莫名心理压力。 出永宗左门时,小顺子在值夜的门房寻到一盏大汉将军巡夜的提灯。 他提灯在前,赵鲤扛着金瓜锤在后。 许是身后有人,又许是赵鲤此刻造型安全感太足。 小顺子再无那种被窥视的感觉。 提着衣摆在前面跑。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宫墙之间。 周围莫名安静,只有脚步声回荡。 跑过长长的甬道,远远见尽头门扉上悬挂着一盏红灯。 “什么人!” 值夜的大汉将军,立在宫墙上。 远远见着一盏红灯行来,厉声喝问。 “是我,开门!” 赵鲤叫小顺子将灯提高一些清楚照见她的脸。 戍守此处的大汉将军认出她:“赵千户?” 一看赵鲤,这大汉将军就知道出事。 待开了门,看见赵鲤扛着金瓜锤,便是熟人也忍不住后退一步。 赵鲤道:“有东西作祟,害了两个弟兄。” “立即布置香灰线圈,张贴狴犴像。” 沈之行的事,并不能对外说,赵鲤半遮半掩寻了个理由。 闻言,大汉将军脸色顿时铁青。 为了避讳,宫中并不供奉狴犴。 狴犴小像只是靖宁卫紧急时刻的避险手段。 现在赵鲤下令,只能说明出事了。 又联想她是从大高玄殿来,在场值夜的大汉将军纷纷色变。 “是!” 众人当即一拱手。 赵鲤找领头的大汉将军要了腰牌在手,补充了一些朱砂,便又带着小顺子继续往前。 现在已经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赵鲤叫开数道宫门。 终来到了泰昌殿。 位于大景皇宫西北的泰昌殿,是重要典礼场所。 凡遇圣寿节、上徽号、进册宝、公主下嫁,均在此处举行庆贺仪式。 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 远远望去,这殿宇像是一头巨兽,潜伏在黑暗之中。 赵鲤本该叫小顺子留在康永门,和大汉将军们一块受狴犴庇护。 但小顺子听闻赵鲤要寻镇物,便自告奋勇跟着来。 有他在,自然省事许多。 赵鲤领着他,一路来到泰昌殿。 泰昌殿殿门紧锁,门边一个小小门庑。 里头原应住着三五内官宫人,日常维护殿宇。 赵鲤一眼瞧见,那门庑并没关严实,一线微光,从门缝中洒出。 赵鲤没有贸然去叫人开门,而是小心上前。 门庑中极安静。 赵鲤藏身门后,小心用脚将门顶开了一些。 年久失修的门轴,在夜中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内里光透了出来,小顺子悄悄偷看,想认认有没有熟人。 不料只看一眼,他默默举起拳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只见这门内,四处都是丝絮一般的玩意。 三个被丝絮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体,都已经瘪塌成了一个空壳。 里边的内容物不知去向。 赵鲤看见这些东西,便心一沉。 门庑狭窄,她小心提着金瓜锤上前。 仔细检查此处无危险后,匕首依次撕开了三个人形茧子。 一些黏糊糊的米白液体淌了出来,介于果冻与米糊之间的质感。 在这些玩意中间,可见一些完整褪下的衣物。 小顺子喉头蠕动,一边恶心一边看。 指了指中间那个茧子:“这……看服饰应就是守门的老官儿。” “钥匙一般由他保管。” 赵鲤忍不住眼角一跳。 看着那些埋汰的黏糊玩意,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正想认命放下金瓜锤去挽袖子时。 一只手探来。 小顺子一边干呕,一边在那些粘液中翻找:“哪敢,嗝,哪敢劳您动手!” 他说着话,手下搅和出一种黏腻的声音。 赵鲤听着都觉得耳朵难受,忙道:“出去真请您吃饭!” “请两顿!” 这次她绝不画大饼。 小顺子愁眉苦脸:“赵千户哎,这时候就别提吃饭了!” 这姑奶奶心真大。 小顺子内心泪流满面之时,手指突在粘腻中摸索到一圈状硬物。 他强忍恶心,将那东西提出来。 用衣裳擦了两下,小顺子一喜:“就是钥匙。” 言罢,他利索地在钥匙中寻到一把。 起身绕过满地的丝絮,将钥匙插入锁孔。 随着一声吱呀声,门开后,小顺子探头看了一眼又触电般缩回脑袋。 结结巴巴道:“赵千户,那是……” “蚕!” 赵鲤也探头看了一眼,肯定道。 小顺子险些又哭出声:“蚕有那么大的吗?” 那种快有两个床大小的玩意,竟然是蚕? “那,那些影子又是什么?” 小顺子想从赵鲤这听到点不那么吓人的消息。 赵鲤却面无表情道:“那些影子,是诡!” 只见泰昌殿,殿前面广场,满是丝状网。 一只肥壮的长虫,大大咧咧盘结在象征一国国运的祭鼎上。 蠕动的虫爪之间,抓着一些茧状物。 这用口器撕咬开,吸果冻一般吸取里边的内容物。 那些人形茧子须臾之间瘪下,只余一个空壳。 在这巨大蠕虫的周围,是重重黑影。 这些影子面朝北,俱在捂脸哭泣。 泰昌殿前广场为了祭祀,采用了特殊构造,可放大声音。 这些影子发出声声哭泣,口中阵阵呢喃哭诉。 “沈家之事,为何牵连我们。” 这些哭诉仿佛藏有无数悲苦,凄厉阴森。 痛苦、不甘、绝望……凝聚。 无数负面情绪顺着耳朵眼,强塞进脑中。 每一个听见的人,都会受这种负面情绪影响。 一瞬间想到心中最难过最绝望的事情。 小顺子捂着耳朵,眼中满是泪水,他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被绑在木板上阉割的时候。 那种已经快遗忘的痛苦,又清晰浮上脑海。 他想着,要是再经历一遭,倒不如现在便死了。 不料念头刚起,一记耳刮子扇来。 第766章 毒计 黑漆漆的大景皇城,泰昌殿殿宇前的小广场,弥漫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密密麻麻立在小广场上的黑影,约有百数,有高有矮。 捂脸哭泣的呜呜声,这些悲号声音哀怨至极。 百十来号讨债诡,就是赵鲤也心中发凉。 前后两辈子,没见过如此多诡物聚集一处的场景。 虽不知这些诡物,为何聚集在此只有少量去到了沈之行处。 但赵鲤的被动警觉告诉她,这般场景只是暂时的。 关键,还在于现在盘在鼎上那只巨大蠕虫! 此处的镇物是每年亲蚕礼上,皇后亲手饲养的第一只蚕。 这巨大蠕虫,生得一对巨大的颚和数对短短的胸足,大喇喇半躺鼎中。 整个广场上,都是白色丝絮状的网。 网中许多人形茧子,巨大的蠕虫贪婪张开钳状大颚,撕咬吮吸。 须臾间蚕茧瘪下。 围着蠕虫的诡物执念深重,肆无忌惮现身于人前。 赵鲤咬着舌尖,用疼痛抵御这些哭声对神志的影响。 她并不敢细细去听这些诡物的哭诉,免灵智被怨气污染。 侧首,瞧见小顺子哭得满脸是泪,抬起双手想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 赵鲤控制着力道,朝小顺子的后脑勺就是一耳刮子。 在小顺子发出声音之前,抬手捂住他的嘴。 小顺子这才从方才的鬼哭中抽神,脸色煞白冲赵鲤点头。 示意赵鲤他会闭嘴。 在赵鲤撒手后,他果断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塞进了自己嘴里严实堵住,又抬手去捂耳。 见他这般识时务,赵鲤打消了将他打晕的打算。 眯着眼睛,又去打量那些诡物。 诡物无心,但身上会保留一部分死前的模样特征。 放眼望去,这些诡物都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衫。 赵鲤眉头紧蹙,摸索了一下,解下挂在后腰的马头铃。 赵鲤可以摇响马头铃赌一把,看阴差会不会给面子再来。 若是来了,有阴差在场,这些诡物不必她动手,她只需集中精力去对付那只巨蚕。 系着马头铃的红线,缠绕在赵鲤的指尖。 这时,那盘踞鼎中的白色蠕虫忽而一动。 它身边的茧子都吃净了。 巨大的颚张开,粉色口腔蠕动,发出一声如人类婴孩的啼哭之声。 这哭声,打断了广场上百诡的夜哭。 所有捂脸的黑影,俱是一静。 它们齐齐放下捂脸的手,再也不哭诉冤屈。 少时,从黑影堆中分别站出十数身影。 挪动步伐,来到这巨大蠕虫面前。 吐丝之声簌簌,这十数个出列的诡物被蚕丝包裹,拖到了巨蚕面前。 随后新一轮进食,这巨蚕在食诡。 同一时间,哭泣的诡物中,又站起同等数量的身影。 只是这后站起的身影,并没有走向巨蚕,而是肩搭肩,排成一列消失在大高玄殿方向。 赵鲤心中一寒,想明白眼前这场景的意义何在。 这些诡物,要向沈之行讨阴债,但宫中有国运庇护进不来。 泰昌殿镇物——蚕,本该是皇城风水大阵的一环。 却异化成这般模样,蚕食诡物后,放行同等数量的诡物。 支付了昂贵过路费的诡物,可随意进出宫中。 但这些都只是毒计的一环。 最关键的是,镇在泰昌殿的巨蚕! 旧时蚕桑是百姓日常生活的一环,和农耕犁头一样具备十分重要的意义。 蚕被选为镇物,本就是因为其重要象征意义,凝结了部分大景气运。 现在这吉祥镇物在此大啖讨阴债的诡物。 若顺利蜕皮结茧,孵化出的将是一个对沈之行充满怨气的鬼东西。 不,不止沈之行。 应当还有沈晏。 赵鲤扯着嘴角,忽而冷笑。 这般手段,倒可避免与现在势大的沈家叔侄明面冲突。 兵不血刃,瓦解一脉势力。 这事本可无声无息完成,奈何柴珣那个傻货撞上两只去下馆子的小猫咪。 种种巧合,让赵鲤第一时间赶到皇宫。 只言片语,又让赵鲤免了排查其他镇物的曲折,直接锁定了泰昌殿。 赵鲤握着金瓜锤的手紧了紧,问小顺子道:“小顺子公公,地动之后皇后住在何处?” 小顺子不知赵鲤为何突然问这个,他摘下堵口的荷包,指了一个方向:“皇后寝宫受损不严重,仍住坤宁宫。” “很好!”赵鲤看了看小顺子手指的方向。 垂头看手中马头铃。 “大景巡夜司赵鲤,奉帝王之命巡守黑夜,守正诛邪。” “拜请阴司勾魂使,前来相助。” 为了增加阴差降临的几率,赵鲤用了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 左手握匕首一抹,五指指腹和手掌齐齐破开,潺潺鲜血流出。 手指抖动,摇了摇手中阴差的马头铃。 殷红鲜血顺着系着马头铃的红绳淌下。 玉质铃铛顿时被血染红大半。 叮铃铃—— 听得铃响,赵鲤心中一定。 真的来了! 回答了赵鲤的话,又将荷包咬回嘴里的小顺子听见赵鲤喊阴司勾魂使,已抖如筛糠。 下一瞬,寒雾凭空从地下升起,像是纱一般,蒙了他的双眼。 雾中由远及近,阵阵锁链之声响起。 身体不全的小顺子,感知较之常人更强,他看了一眼赵鲤。 不必提醒,默默抖着手抱头蹲在一旁,蒙眼不去看。 顿起的寒雾,先只在屋中,随后如水一般朝外流淌而去。 很快,弥漫整个广场,进而将整个泰昌殿笼罩其中。 赵鲤长出一口气,对着铁链响起的方向拱手道:“多谢勾魂使相助。” 雾中没有传来半点回应,但锁链声沙沙不绝于耳。 伴随锁链声响的,还有脚步声,不止一个! 赵鲤霎时头皮发麻,拖着小顺子,垂首站在一边。 雾越发的浓,雾气翻搅之际,数双巨大的脚从面前行过。 最前边,是拖着锁链的老熟……人。 后边那位拖着白色哭丧棒。 在之后,跟着一双碗口大的马蹄与牛蹄。 传说中的四大勾魂使,竟都被赵鲤摇来了。 一时间,赵鲤咽着唾沫,再一次怀疑自己哪来那么大的排面。 四个踏雾而来的勾魂使,一一在赵鲤面前停顿片刻后继续前行。 祂们停下时,赵鲤都是一抖。 至于小顺子,早已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第767章 白磷 黑沉沉的泰昌殿中,原本覆盖层厚厚的雪。 中间一只巨大的白色巨蚕,周围重重黑影捂脸悲哭。 然寒雾弥漫开来,很快翻滚着,弥散至整个广场。 捂脸悲哭的重重黑影,对这些寒雾毫无反应。 黑色铁索贴地,如蛇一般前行。 白色哭丧棒高高扬起。 …… 赵鲤口舌发干缓了一瞬后,轻咳一声问道:“小顺子,跟我去泰昌殿正殿!” 据玄虚子所说,镇物金匣便在泰昌殿正殿左侧第一根金柱上,被凤凰雕塑衔在凤口之中。 现在镇物玉蚕变成如此模样,赵鲤必须先毁去金匣中的本体,免得这鬼玩意继续吸取大景气运成长。 赵鲤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小顺子双眼紧闭布口袋一般软倒在地,唇边还有白沫。 赵鲤叹了口气,默念道:“对不起了,还得请您帮忙呢!” 念完,赵鲤探出拇指在小顺子人中狠狠一掐。 她何等力道,小顺子在一阵门牙都快被按掉的剧痛中睁开眼睛。 迷迷蒙蒙眨了一下眼:“天亮了?我好像做了噩梦。” 话没说完,一记耳刮子扇来。 小顺子脸一痛,顿时清醒,哭丧脸看着赵鲤。 “赵千户,您就让我晕一回吧!” 他是后脑勺疼,人中疼,脸也疼。 赵鲤也知他可怜,可现在阴差在收魂,正是行动的时候,哪有时间温和叫醒。 探手拽住小顺子后脖领,将他提站起来,赵鲤嘴上还道:“回头给您我们巡夜司最好的伤药!” “现在没时间解释,带我去正殿。” 言罢,不等小顺子反应,扯着他的胳膊冲入雾中。 小顺子双腿软得像面条,跌跌撞撞被赵鲤拽着跑。 广场上浓雾弥漫,他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见雾中有人悲哭,有铁链子声。 小顺子不由看赵鲤,真想当场给她磕一个。 这位姑奶奶比传说中还神,竟招来了阴司的勾魂大神,还他娘的是一群! 安全感油然而生。 小顺子正想吹捧两句时,面前浓雾翻搅。 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直直朝这边冲来。 距离极近,触手便可摸到。 眼见将要撞上,赵鲤手中金瓜锤抡了半截,雾中突急射出一根铁链。 在这黑影脖上绕了两圈,随后整个拖入雾中再没有任何动静。 赵鲤手中金瓜锤又再放下,顺嘴道谢道:“多谢大人!” 她急速奔过许久后,雾中才迟迟传来一个沉浑应答之声:“唔。” 错过阴差回应的赵鲤,拖着小顺子来到殿门前。 阴差的雾气实在太浓,三步之外难见人影。 赵鲤这才扯着更熟悉路线的小顺子来认路。 小顺子果然靠谱,只靠门上锁的花样便发现赵鲤在雾中跑歪了方向,及时将她带回正轨。 两人行至正殿门前,小顺子辨认过门上铜锁,正想说待他找钥匙。 赵鲤道:“退后两步!” 接着,双手抡起金瓜锤。 小西瓜大小的瓜棱锤,擂在门上。 铜制锁头立时变成一团变形的废物。 砸开了锁,赵鲤提脚一踹。 泰昌殿殿门应声而开。 殿中黑黢黢一片,赵鲤吹亮了火折子,便见殿中金柱矗立。 朱红彩的金柱,支撑起高高的殿顶。 这些南方整木制成的金柱上,有各色雕刻。 赵鲤高举火折子,寻找玄虚子所说的雕凤金柱。 果见左手一侧寻到这根金柱。 小顺子在殿宇中寻到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 点亮后高高举起。 赵鲤绕柱走了两圈,思索不用梯子往上爬的法子。 最终,视线落在了小顺子身上。 片刻后,贡献出身上外袍的小顺子,持着蜡烛仰头立在双人合抱的柱下:“赵千户,您小心啊!” 柱子上,赵鲤用小顺子的衣裳撕了一个简易绳圈。 绕过粗大的柱子,扯着绳圈两端借力上爬。 一开始还因新漆的柱子滑溜,有些不顺。 待爬至离地两丈时,金柱上盘着的凤凰雕塑,倒让赵鲤有了借力点。 弃了绳圈,攀上凤雕的尾翎,猴子一般向上爬。 幸而旧时宫廷没有匠人敢做豆腐渣工程,这突出的凤凰雕塑,给赵鲤提供了极好的攀爬点。 上行一段距离,终到了凤头处。 赵鲤探手摸索,果在凤口中摸到一个沉甸甸的金匣。 她将金匣塞入前襟,又照旧踩着雕塑攀缘而下。 最后吊着凤翎,从二丈高处跃下。 弓背缓冲一下,赵鲤急叫小顺子持蜡烛过来。 取出怀中金匣细看,金匣无缝,淋过熔化的金水整体浇筑封死。 赵鲤弯腰便去捡她放在一边的长柄金瓜锤。 机智的小顺子,看她架势闪身后退了数步。 接着,嘭的一声。 赵鲤抡圆了锤头,一下一下砸在金匣之上。 空阔的殿中,回荡着暴力锤砸的声音。 赵鲤并不留手,锤子舞动。 几息便将这金匣砸得变形,里边的东西掉了出来。 赵鲤蹲身去看。 只见地上是一截拇指大小,涂着金漆的蚕。 这便是大景皇宫的四十八镇物之一。 本该是吉祥的象征,然现在这蚕双目点上黑血。 还有一纸文书,包裹在外。 赵鲤扯了衣襟下摆,去翻开那文书。 卷轴张开来,一阵腥臭传出。 上边铁画银钩以血写了一纸通行文书,盖着皇后大印。 赵鲤心中一喜,便要将这重要物证捡起。 不料手还没挨到,一阵荧蓝火焰凭空燃烧,整张文书化为一团火球。 “白磷!” 赵鲤指尖摩挲一瞬。 这幕后之人倒是想得周全,金匣一开物证即毁。 便是想要指证皇后,也没有重要物证。 赵鲤牙关咬紧,气极反笑:“有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道:“小顺子,取蜡烛来。” 在金蚕上撒上朱砂,赵鲤将燃烧的蜡烛凑上。 阵阵黑烟腾起,这抹金粉的蚕,顿时发出一阵焦臭。 就在此时,外间传出一声巨大哭嚎,眨眼间巨大蠕虫冲撞进殿中。 一根铁链追随而来,但被巨虫身上象征大景火德的光芒逼退。 数只巨大复眼,死死盯着赵鲤。 下一瞬,巨大的颚张开,发出阵阵啼哭的诡蚕,蠕动着朝赵鲤冲来。 第768章 方向 在广场上大啖一场,这巨虫后背皮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 它又长大了一大圈。 蠕动的腹足上,有数道铁链灼伤痕迹。 裹着越发稀薄的红光,如一辆泥头车直直撞入正殿之中。 半掩的殿门犹如纸糊,霎时间和着碎木四散纷飞。 赵鲤扯了小顺子一把,拉他避开了一根打着旋飞来的碎木。 那碎木擦着小顺子头皮而过,刮走了他的一缕头发。 那冲撞进来的巨蚕,视线先扫过地上燃烧的金蝉。 随后仰天发出一阵婴孩哭泣。 继而半抬起身子,在空中闻闻嗅嗅。 随后像是确定了什么,生在头两侧的各六个复眼,全都死盯着赵鲤。 腹下步足挪动,冲着赵鲤奔来。 “你让开!” 赵鲤一把将小顺子推远,足尖一挑将金瓜锤重新抡在手中同时,提醒道:“跑远点!” 她何等力气,一推之下小顺子滚地葫芦一般翻出几丈之外。 直靠上一根巨大金柱,这才停下。 他晕头转向,却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第一时间去看赵鲤。 借着远处微弱火光,见赵鲤立在柱下。 那巨大的蠕虫,合身扑来。 巨大的怪虫,身量娇小的少女。 双方侧影,形成鲜明对比。 小顺子脑中一嗡,惊呼出声:“赵千户!” 他喊着话,便去脱鞋。 想朝着巨蚕丢,吸引那玩意的注意力。 但鞋还未到,巨虫的口器已经钳向赵鲤的脖颈。 紧张之下,前方的画面好似在严重慢放一般。 小顺子心都快跳停,却见赵鲤握着金瓜锤,垂在身侧的手,猛然爆出一道青筋。 下一瞬,侧影娇小的少女,扭动腰身,七尺长的金瓜锤带着凌厉破风之音,一锤抡在了那巨虫的侧脸。 淡黄液体迸射而出。 小顺子眼神好,甚至可见那蠕虫变形的脸,和一颗被巨力砸出眼眶的复眼。 那颗复眼飞在空中,正好撞上小顺子丢出的棉鞋。 随后去势不止,撞上殿中金柱炸开,煎蛋一般,汁水淋漓黏在柱子上。 小顺子探出的手僵在空中,再看赵鲤,下巴咔哒一声脱了臼。 是他小顺子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 他嘴巴合不上,正迎上巨虫砸倒在地带起的一阵灰。 殿中照明的火焰,被风带动摇晃数下。 待到地上那只蜡烛火焰重新稳住。 殿中横躺一只巨大的蠕虫。 刺啦刺啦—— 赵鲤半边脸藏在黑暗中,缓步行来。 金瓜锤的瓜棱锤头倒拖在地,摩擦于地板上发出刺耳声音。 明明是自己这边的人,可小顺子却是一怂,赤着一只脚溜到了金柱之后。 只探出一双眼睛看。 赵鲤走近,横躺地面的巨虫蠕动着发出一声怪叫,不知是怒是怕。 它半边脑袋都塌下,晃晃悠悠支起身子。 却听赵鲤笑道:“气运庇护又如何?” “金瓜锤为金殿仪仗,可锤杀乱国贼子,为正国之器。” “能被锤,你当觉得荣幸。” 话音未落,赵鲤再挥锤,手中比她还高的金瓜锤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将这仰天怪叫的巨蚕锤倒在地。 锤头擂在这巨蚕厚实的皮肉上,胖软虫躯霎时间荡起一圈圈肉波。 便有厚皮遮挡,也将一截虫体内部砸成了一团烂泥。 巨型蠕虫疼得在殿中翻滚。 赵鲤左手割开的伤口,鲜血潺潺,顺着锤身淌下。 但她无暇顾及。 众所周知,虫类生命力都很顽强。 赵鲤连续挥动金瓜锤,每一次都锤在这巨蚕的身上。 她的血滴落在蚕躯上。 巨蚕忽而停住了嘶吼,被赵鲤砸烂的半边脸上,断颚动了动。 位于头上最顶端的那双眼睛,深处红光黯淡了一些。 它拖着半成烂泥的身子,蠕动腹足,喉中发出一阵呛咳之声。 接着嘴一张,水龙头一般吐出大量黑色粘液——都是它先前吃下去的诡物。 一时间,殿内臭气熏天。 赵鲤后撤一步,暂避让这些不明液体。 待巨虫吐了个干净,这正殿已经站不住人。 它颓然歪倒在地,发出一阵阵急促喘息。 地面裹着金粉的蚕茧已经烧尽。 它口器蠕动,侧首看向赵鲤时,几对复眼竟齐齐流出清透泪水。 赵鲤放下掩鼻的手,平静解释道,“你已被污染,再回不去,害你之人何其歹毒。” 这蚕本是大景气运象征物之一,可在这泰昌殿中享供奉香火。 大景气运一日不绝,它便在这一日。 万千蚕虫中,能被选为镇物,它何其幸运。 可这运气,却被人从中作梗。 这虫可怜,但它已吸取了讨债诡物怨晦,再做不成镇物。 赵鲤也不能让它活,害了沈之行和沈晏。 巨蚕还懵懂,并不太能听懂赵鲤的话。 它只想活。 蠕动着倒退之际,竟强行蜕皮。 呲啦的响声,如撕碎牛皮。 还未完全长成的虫躯,外皮接触空气立时发黑,生了一层焦黑的壳。 这虫回光返照一般,任由赵鲤金瓜锤再至,竟强撑着腹足蠕动,攀着金柱向上爬动。 赵鲤见状,探手攀住它甲壳的边缘,骑在它身上。 手倒握金瓜锤,将锤柄深深刺入甲壳的缝隙中。 淋漓汁水四溅。 蜕过皮的巨蚕身躯又涨大了大半,吃痛之下,腹足连动,竟就这般驮着赵鲤往柱子上窜。 它速度极快,赵鲤只得双腿夹紧,手中握着金瓜锤的锤柄固定身体。 眼见殿顶迫近,赵鲤垂头躲避撞击。 轰隆一声巨响,黑甲巨虫竟驮着赵鲤,攀着金柱向上冲破了殿顶琉璃瓦。 它伏在屋脊之上,发出凄厉嚎叫。 随后,步足蠕动,便想朝大高玄殿冲去。 在它背上的赵鲤扑了满头的灰。 见它想往大高玄殿去便知,这虫被污染得太严重,还是想去寻沈之行讨债。 不由骂出声:“蠢货!” 她方才存着唆使巨虫去寻仇的心,不料这玩意这般不争气。 没得奈何,赵鲤握住插在巨虫甲缝间的金瓜锤锤柄,强行手动扭转方向。 “你不去复仇,我就带你去!” 赵鲤骑在巨虫背上,抠着它碎了一半的脑袋,将它强行调转了一个方向。 “你的仇敌,在那边。” 赵鲤掰着虫脑袋,朝向小顺子曾给她指示过的方向。 第769章 幕后 黑漆漆的大景皇城,巨虫伏在殿顶屋脊。 吃痛的惨叫声传出很远。 赵鲤双手抠着巨虫碎掉的半个脑袋。 十指在一团绵软浆液中,死死抓住虫甲。 强行将它的头,从大高玄殿方向强行扭转向西。 能让简单虫脑袋忘记讨债的,只有剧痛。 扭转方向后,赵鲤腾出一只手,握住金瓜锤锤柄,猛向下压。 杯口粗的锤柄,钉子一般嵌入巨虫身体,如婴孩的啼哭,响彻黑夜。 剧痛之下,这虫拔足狂奔。 借着虫类的特性,腹足踩着殿顶碎瓦,一路朝着赵鲤想要它去的方向狂奔。 能爬的爬,实在痛极了便撞开。 一路烟尘滚滚,像是一台横冲直撞的泥头车,在皇城之中奔驰起来。 声音渐远,小顺子下巴脱臼看着殿顶撞开的大洞。 他心中着急,连蹦带跳出了门去。 泰昌殿前广场,雾气已散。 原本捂脸悲哭的重重黑影,都已不见。 小顺子极目望去,只见一团雾气翻滚着,如水一般朝着大高玄殿方向流淌。 小顺子不知是去大高玄殿,还是追着赵鲤去。 赤着一只脚站立在原地,下巴颏还脱臼着,口水滴答。 他脑袋左右转了一阵,忽然发现这处黑漆漆只剩他一个。 心中狂跳不已,一跺脚两边都不追,狂奔出了泰昌殿,朝着华光门去。 …… 赵鲤半跪在狂奔的巨虫背上,手握金瓜锤锤柄稳住身体。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赵鲤两只袖子都湿透,嫌弃身上大氅累赘,腾出手解了系带。 大氅逆风飞走,不知落在何处。 赵鲤又抽空,勉强包扎了一下左手伤口。 用牙咬紧随意撕下的布条。 在这过程中,巨虫连闯数道宫门。 幸有赵鲤扬声喊话,门前大汉将军纷纷撤离。 路过一处时,赵鲤还下腰取了一盏宫灯在手。 红灯莹莹,所过之处皆无阻拦。 身下巨虫越跑越精神,数次偏移方向被赵鲤扭回。 搭乘着这辆四处漏风,还需暴力驾驶的便车,赵鲤在皇城中奔驰。 纱帽不知何时遗失,发髻也散脱一半。 赵鲤迎面吃下不少凉风。 终于,行至一处。 赵鲤看得殿前牌匾,心中冷笑一声。 拧着这巨虫,直直冲向大门。 朱红大门有些地方脱了漆,但门紧闭,这虫非但没撞开,反倒撞得脑袋又碎几分。 还要再撞时,赵鲤拧着金瓜锤的锤柄,压低声音骂道:“蠢货!” “撞不开就翻墙!” 不知是听懂了,还是一通狂奔下来和赵鲤有了些微妙默契。 巨虫当真扭转身躯,不再撞门攀墙而入。 高耸的宫墙,在它腹足之下如履平地。 顺利进到这殿内,赵鲤毫不意外地看见一盏盏红灯亮起。 “发生了什么?”有人惊呼奔走。 赵鲤蹲身凑近身下巨虫,沉声唆使道:“她亲手饲喂你,选了你。” “却又夺了你的幸运,你要复仇!” 巨虫前身的金蚕,便是皇后在亲蚕礼上饲喂的第一只。 赵鲤的唆使,完全有理有据。 便是这糊里糊涂的虫脑袋,在如此近的距离也感知到了什么。 它疯跑之势不止,却不再需要赵鲤操控。 自发朝着一处偏殿撞去。 赵鲤唇角扬起又放下,躬身又迎接了一次碎砖瓦窗棂的洗礼。 再抬头时,耳边皆是惊呼。 眼前明烛煌煌。 不远处,可见一个其貌不扬的妇人坐在软榻上。 正是那夜有过一面之缘,短暂合作的皇后娘娘。 巨虫撞势不止,朝她奔去。 赵鲤清楚看见皇后脸上惊恐无措的表情。 “救驾,有……” 本想喊由刺客的侍卫,看着一只巨虫冲来,两股战战。 这有刺客喊声哽在喉中。 随后被巨虫擦过,整个飞出撞上一根金柱后滑落在地。 大半夜不睡觉,衣饰齐整的皇后娘娘在宫人护卫下,试图避开。 可于这被污的蚕虫来说,她这皇后亦冥冥之中有微妙联系。 黑虫毫不犹豫冲她而去,断掉一半的大颚钳动,皇后死忠宫人皆被扫开。 其中一个十分眼熟的内侍太监,看见赵鲤,喊道:“赵鲤,你大胆,竟敢……” 竟敢刺杀皇后。 算是说出一部分真相的太监,没能说完全部的话。 蚕虫钳动大颚,将他一分为二。 鲜血脏腑飞溅。 听那刺耳的声音,赵鲤才记起这太监,是当时下江州催税的那个税监之一。 与他同行者皆被沈晏就地处理,只余他一个打断了腿送回宫中还给皇后。 当时断腿到底没能让他多活多久,该死之人还得死。 赵鲤心中嗤笑,面上却露出着急神色:“皇后娘娘小心,这巨蚕暴走,我实在控制不住。” 她嘴上喊着,却呆在虫背上一动不动。 时不时见蚕虫走歪,还暗自拧一把金瓜锤锤柄,帮它矫正位置朝皇后去。 这殿宇,已在巨虫肆虐下成了屠房。 皇后凤钗坠地,惊慌逃窜的模样,与平民百姓一样狼狈。 眼见那巨虫粉色口器衔来,皇后涕泪横流,高喊道:“道长,救我!” 赵鲤一愣之后,如临大敌。 却听一个声音骂道:“蠢!” 紧接着一个持剑之人从梁上跃下。 寒光四射的剑锋,直直朝着赵鲤脖颈刺来。 赵鲤一直未曾察觉梁上还有一人,幸有皇后一声喊,她才反应过来。 袖中滑落一柄匕首,回身恰好接住剑锋。 殿中烛火明亮,赵鲤可以清楚看见来人的脸。 此中年道人相貌堂堂,下颌胡须浓密。 只一交锋瞬间,赵鲤顿时记起此人是谁。 赵鲤初来大景,镇抚司中芳兰院闹诡,其中诡新娘便是因锦山水渠改道而激发了怨气。 当时改水渠种柳树,形成白虎衔刀局。 事后追查,赵家庄子庄上管事自尽,赵鲤却通过抬棺人老义的口述,绘出一张人像画——操办丧事的道人。 时隔许久,这道人竟又出现在这。 好大一个局,全都想弄死她! 赵鲤含怒之下,架住了道人的剑锋,抬脚一脚踹出! 第770章 追逃 赵鲤从来没想过,自己初来乍到第一天便已被人算计。 为了做这个局,当真是卡着她虚弱的节点步步为营。 被人牵着鼻子走,赵鲤胸中怒气翻滚。 朝着那道人一脚踹出。 握剑的道人本打算埋伏梁上,却被皇后拖后腿叫破,仓促之际跃下。 剑锋被赵鲤架住时,人方才在蠕动的虫背上站稳。 赵鲤从不讲武德,踹男人一踢腰子二踢裆,路数比较脏。 一般人被她的力道踢实,下场均只有一个。 但这中年道人身手极好,一缩腹后勉强跳起,避开了这一踢。 他杀性极重,未握剑的手顺势来擒赵鲤脚踝。 满是厚茧的变形手指呈鹰爪形,若被擒住,想来绝不好受。 赵鲤哪会是叫他如愿的人,察觉自己踢空,握住金瓜锤锤柄,兔子蹬鹰一般凌空补出一脚。 这后一脚蹬了个瓷实,中年道人剑失手落下,右肋咔嚓作响塌陷横飞出去,直直撞上一根金柱。 柱上红漆出现巨大蛛网状裂痕,在这裂痕中贴了一息,中年道人才猛呛出一口血,摔落到地面上。 殿中清晰传来的骨头碎裂声。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皇后眼见着被她寄予厚望的中年道士撞上金柱,生死不知。 又见巨大蚕虫扑近,还挂着人体脏器的大颚钳来,皇后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赵鲤握着锤柄并不阻止,心中暗自盼着这虫动作快点,再快点。 嘴上却高喊道:“皇后娘娘小心!” 发癫的蚕虫数对复眼死盯着皇后。 接着张开粉色口器,便要将皇后生吞。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人喝道:“孽畜,竟敢反噬恩人。” 随着这一声喝骂,蚕虫周身无数蝌蚪般的符文浮出,汇集成锁链。 赵鲤弹舌啧了一声,手握金瓜锤猛然拔出。 然后借力从蚕虫背上跃下,垫步卸去力道后,望向那个瘫坐在柱下的中年道人。 这中年道人身体麻杆一般弯折成两截,脸上却不见痛色,也不见虚弱。 掐剑指竖在脸前,嘴唇快速蠕动。 黑色蚕虫身上符文锁链收紧,如快刀轻松切入蚕虫黑色甲壳。 黑色蚕虫发出痛极叫声,瘫倒在地。 赵鲤知道,他们必会留有控制的后手。 但亲眼看见蚕虫在宰了皇后之前倒下,她还是心中愤恨。 倒拖金瓜锤,朝那道人追去,嘴上还不忘找补道:“哪来的野道士,竟驱使怪物谋害皇后!” 那瘫坐柱边的中年道人,听她如此说,停顿一瞬,怒道:“好个颠倒黑白的魔星!” 他下意识的反嘴澄清,却被抓住机会。 想留活口的赵鲤,手中染血金瓜锤带着凄厉破风之声,朝这道士肩头砸去。 同样抓住机会的,还有那蚕虫。 符文锁链将虫躯切割得四分五裂,断了半边颚的蚕虫动弹不得等待终末降临。 因中年道士这一分心,得片刻松快的的蚕虫,半边脑袋朝着皇后扑。 下意识抬手阻挡的皇后,只觉右手腕子一凉。 蚕虫巨大的脑袋摔在她面前,口中还衔着一只齐肘而断的腕子。 这只手曾在亲蚕礼上,喂了蚕虫第一片桑叶。 也亲手在蚕虫本体眼上点了秘法取来的血。 蚕虫蠕动,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截腕子用口器压碎咽下。 随后直直看着皇后,复眼光芒散去。 皇后并未觉得疼,断臂抬起到眼前细看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待到断口处,鲜血喷泉一般滋出,她才惊惧交加惨叫出声。 皇后血光乍现之时,赵鲤砸向道人的金瓜锤也至。 西瓜大的锤头,击在中年道人肩上,哗啦啦一片骨碎声。 这中年道人歪倒在地。 勉力抬头看,却见灯下金瓜锤的锤头一闪。 怦怦数声,赵鲤依次将这中年道人的双肩肩头、双膝膝盖敲得粉碎。 身后皇后捧着惨臂哀嚎,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身子。 赵鲤上前半步,一手提着金瓜锤,一手抓住道人的发髻,逼着他仰头,问道:“慧光在哪?” 她一直死盯着中年道人的脸,果在说出慧光名字时,看见这道人脸上异色。 但他死死咬紧牙关,看赵鲤如看什么可憎仇敌。 毫无惧色冷笑道:“想知道?你靠近些我说与你听。” 话是这样说,但赵鲤看见这死道士腮帮蠕动,真靠近过去,迎来的不是暗器就是一口浓痰。 赵鲤怒火更甚,反手给了他一嘴巴。 她怒极之下,使出六成力道。 中年道士满口大牙伴着鲜血,崩飞出口散落满地。 道士道髻散乱,眼冒金星满嘴是血,却还含糊地笑:“慧光大师之谋,你这天外魔罗哪配知晓。” 他忽而侧首,用秃掉的牙龈咬住右边衣襟。 这动作赵鲤略感熟悉,下意识去拦。 但他已将衣襟里包着的东西,含在口中咬开。 一股难以忽视的蔓荼蘼花香,弥散开来。 匍匐在地的中年道士,口中鲜血拌着灰色的粉末吞咽。 他脸藏乱发之后,看向赵鲤。 更加浓烈的香味,从这中年道人周身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他被赵鲤砸碎的骨头,须臾之间粘合生长。 断成三截的脊柱保持着断裂形状,粘合后整个身子歪如迎客松。 砸碎的两肩,锤成饼的膝盖骨也生得乱七八糟。 道髻散开的中年道人没了人模样,双手双膝匍匐在地。 “贫道不畏死,因我知道我们在守护着什么。” 兽一般趴伏在地的道人歪着脖子,说出悲壮话语。 赵鲤放下掩住口鼻的手,缓缓握紧手中长柄金瓜锤。 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备战时,赵鲤道:“你们使这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配守护什么?” 中年道人耷拉着脖颈,却用一种蔑视的神情看着赵鲤,斩钉截铁答道:“天道!人道!秩序!” 赵鲤眸子一缩,还想套话,那道人却压低了身子猛然一跃。 赵鲤凝神,准备迎战。 不料这怪道士速度远胜之前。 只见一道残影掠过,那道士冲向了惊惶的皇后。 赵鲤抬头,只见这怪道士背着皇后远离的背影。 “皇后娘娘,贫道护你去见陛下!” “免遭这魔罗毒手。” 从风中传回数句话,话音悲壮至极。 被迫手拿坏蛋魔罗剧本的赵鲤,也忍不住国骂一声:“他娘的,一群癫子!” 骂完,她扛着金瓜锤追了出去。 第771章 借物 深夜,皇城再演狂奔大戏。 黑暗中一前一后两个影子,以非人速度朝着皇帝所在大高玄殿狂奔。 赵鲤不知道着死道士所说,带皇后去找皇帝,是真求庇护还是有别的想法。 她紧跟在后,奈何两条腿跑不过四肢狂奔的怪道士。 幸而那道士背着皇后,速度慢了一些。 赵鲤远远吊在后面。 先她还扛着那柄用得极顺手的金瓜锤,后见追不上,只得丢弃在路边。 其间数次险些追丢,幸而有皇后相助。 断臂的皇后在寒风中的惨叫哭泣,就是赵鲤最佳的引路道标。 她追着哭声和血腥味而去。 来时蚕虫沿途将宫墙宫门撞毁,本弯弯绕绕的皇宫硬生被犁出了一条直溜的虫道。 相比起不太认路的赵鲤,潜伏于宫廷之中的怪道士熟门熟路。 很快,便跑到了到了大高玄殿永宗左门前。 此处大门洞开,空无一人,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雾之中。 背着皇后的怪道士,见这寒雾犹豫了一瞬。 奔逃这么一会,怪道士须发皆白,发皱的皮肤上浮起大片尸斑。 身上已经散发出夏日停了三天的死人臭。 这臭味混合着花香,被他背在背上的皇后探着脖子贪婪嗅吸着。 断臂之痛寻常人难忍,皇后中途发现这怪道士身上的臭味,可缓解她的疼痛。 将脸贴在这道士后颈蹭,双颊绯红,神情迷乱。 怪道士毫无所觉,他的身体已经再没有知觉。 就这般背着皇后,冲进了弥漫大高玄殿的寒雾之中。 “皇后娘娘,陛下在何处?沈之行在何处?” 怪道士气喘着询问。 皇后埋首在他乱发之中,双眼空洞恍惚。 习惯性抬起光秃秃的断臂,朝着一处一指:“陛下。” 道士越发气喘,能明显的感觉到生命力如水般流失。 他急朝着皇后指示的方向而去。 皇帝受伤后,移到了一间小偏殿中。 沈之行担心他的安危,身边内侍全都调集了过去。 大高玄殿别处空荡荡,但这里三步便立着一个人。 沈之行那处变故突生时,这偏殿之中诸人都有感应。 毕竟那处悲泣哭声在夜间实在无法忽视。 派人去瞧,但出去的无论侍卫还是内侍,都一去不回迷失在路上。 后整个大高玄殿中,莫名寒雾弥漫。 各人只得紧闭门扉,守在隆庆帝床榻周围。 黄色绣龙帐子放下,太医跪在帐外。 这倒霉太医一直没能回家,写了遗书贴身藏着,交代了后事和对子女的安排。 今日多方联合治疗下,隆庆帝稍好转,早晨睁了一下眼睛还说了两句话。 太医狂喜撕了遗书,正想迎接泼天富贵。 不料夜里变故突生。 整个皇城先是诡哭,后是不明之物的嚎叫和隆隆冲撞之声。 最后寒雾散开,太医亲耳听见空无一人的窗边有铁链滑动之声。 他觉得自己大概可能或许,遗书撕早了。 现哭丧着脸,撕了衣裳下摆咬手指头写血书。 他正写着,榻上隆庆帝咳嗽两声,唤道:“沈大伴,我口渴。” 太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注意。 隆庆帝没听见沈之行应,也没喝到水,张开眼睛又喊道:“有人吗?朕要喝水。” 左右惊慌的宫人相互看看,朝着床榻拥来:“陛下醒了!” 有那乖觉的立刻去倒了盏温水来。 太医将写了一半的血书团进怀中,忙上前号脉。 隆庆帝头上裹着一圈圈白绷带,喝了水砸砸嘴。 见左右宫人个个涕泪交加,他皮道:“这会太医院长进了,药一点不苦,倒像是什么果子,嘴里回甜回甜的。” 宫人太监谁也不敢给隆庆帝说他吃过什么。 可不是什么甜果子吗? 在药杵下一杵一叫唤呢! 这些宫人和太医反应实在无聊,精神还不错的隆庆帝摸了摸额头道:“沈大伴呢?” 换做往常,皇帝一问立刻就有人去寻沈之行。 但今日谁也不敢迈动步伐。 外面那个鬼样,谁去谁倒霉。 隆庆帝犹自不解时,突然听见一阵啪嗒啪嗒跑动声。 他见宫人和太医齐齐一抖,正要询问。 门被一阵巨力撞开。 屋中靖宁卫早已警戒在门边,门洞开一瞬,众人视线集中过去。 看见一个四肢趴伏的白毛怪物,驮着一个人进来。 有那快手的,举刀就要砍。 却被眼尖的拦住:“背上那是皇后娘娘!” 皇后现在没个人样,但身上袍服特征尤在。 众靖宁卫投鼠忌器迟疑的一瞬,驮着皇后的怪道士已前冲进屋。 屋中大乱只听阵阵护驾的呼喊。 他对靖宁卫极为敌视,见鱼服如见仇敌,双手一挥推开数人。 急扑向隆庆帝。 众靖宁卫醒神此时不是顾忌皇后的时候。 再想举刀将怪物连着皇后一起砍时,怪道士已合身扑到了隆庆帝榻边。 “皇后!” 隆庆帝扶着脑袋,缩在最里边。 一眼认出在怪物颈便蹭的,正是他的中宫皇后。 隆庆帝脑中闪过数种可能。 却听伏在他榻前的白发怪物发出人声道:“陛下,请救这天下。” 隆庆帝脑中嗡嗡作响,心道你这尊荣来让我救天下? 情况紧急,但身为帝王,隆庆帝平日再怎么不靠谱基本素养还在。 心里乱七八糟想一堆,面上却不露声色:“哦?” 若非尾音有些抖,任谁也得赞一声稳沉。 掀开护驾的太医,将皇后放下的怪道士,眼藏乱发之后对隆庆帝道:“请陛下借我一样东西,助我诛杀域外魔罗。” 他说着,不等隆庆帝拒绝,向他探出长长的畸形手臂。 数柄靖宁卫的绣春刀剁在怪道士后背,他却不知疼痛,甚至轻笑出声。 见状,隆庆帝狠狠咽一口唾沫。 完蛋! 长长手指点在隆庆帝眉心,指甲破开皮肤,还要往头骨里钻时。 一根碗口粗的灯柱破风挥来。 碎木飞溅,将怪道士砸飞了近两丈远。 “陛、陛下,你没事吧?”赵鲤叉腰喘着粗气骂道,\"这王八蛋太能跑了!” “我来晚了,请恕罪!” 谁会怪罪一个千钧一发救了老命的恩人,谁? 隆庆帝看着赵鲤的背影,鼻子一酸带着哭腔唤道:“阿鲤啊!” 第772章 角逐 大高玄殿偏殿中,赵鲤将半道上拔来的断灯柱丢开。 狂奔大半个皇城,她喘得很。 警戒看着趴在地上的怪僧,视线在屋中搜寻,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 不料便听见身后隆庆帝,带着哭腔声情并茂的喊了一声阿鲤。 这喊声感情之充沛,赵鲤那渣爹都没喊出这种腔调过。 赵鲤胳膊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紧张时,她嘴巴是闲不住的,一时嘴快道:“陛下,别喊了我肉麻!” 说完了,又意识到不对。 背后这位是皇帝啊,不是什么街边老头。 赵鲤正要道歉,不料隆庆帝根本不跟她计较这些,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不吵你!” 言罢他捂着被怪道士指甲,在眉心戳出来的小月牙伤口,从榻的另一边蛄蛹下去。 虽脑袋上裹着白布带,但撤退速度极麻利,半点不磨叽。 一点看不出来是昏迷了几天的人。 榻那边立刻有机灵的宫人侍卫去接。 隆庆帝异常懂事,省去赵鲤许多麻烦。 怪道士还趴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喘息。 赵鲤视线在屋中一扫,看见一个护驾的大汉将军。 “锤给我!” 她招手,侧行一步去接,脚下踩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 赵鲤视线垂下一瞬,又淡定转移到那怪道士身上。 被赵鲤点名的大汉将军,重甲锵锵双手将金瓜锤递来:“赵千户……小心。” 本想告诉赵鲤这锤重,但看她单手抡起,便默默闭嘴。 又见赵鲤脚边趴着一个血肉模糊之人,身上穿着皇后袍服。 这大汉将军弯腰去拉,想将皇后带离。 但扯了一下没扯动,顺着看去,赵鲤靴跟碾在皇后完好的左手手指上。 像是没发现似的,死不挪窝。 这大汉将军咽了口唾沫,撒手后撤。 只盼赵千户别踩树枝子崴了脚,旁地他什么都没看见,要去护驾了! 他乖觉溜走,赵鲤掂了掂手中金瓜锤,靴底又碾了一下。 有武器在手,她这才敢上前查看。 双手握持着金瓜锤,走到将近两步距离时,先下手为强。 全力抡起的金瓜锤,锤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随后重重砸在地上怪道士的后脑。 赵鲤这一次,用十成力道。 这些癫子留活口也没有任何用处,他们不会招供。 倒不如留下一句尸体,查些线索。 金瓜锤重重锤在怪道士后脑,屋中回荡一声闷响。 屋中人俱感同身受后脑发凉。 却听细微喀嚓声,怪道士后脑陷下一个规则的凹处。 里面白的混合着黑红,溅了出来。 赵鲤并不停手,举锤再打,锤糍粑一样。 直将地上的怪道士,脑袋锤得面积扩大两倍。 被人护住的隆庆帝,后脖颈全是汗。 见赵鲤停手,他才弱弱轻咳一声:“阿鲤,打扰一下,没事了吗现在。” 问话时,他眉心的月牙形指甲印迸开,淌下一线血丝。 脑袋锤成饼的怪道士,猛然四肢抽搐起来。 已经不能再称为人的怪道士,猛然抬头。 脸被锤成饼形,两个眼珠子从眼眶脱出。 却不妨碍它‘看向’隆庆帝:“陛下……借东西……救世。” 看着那张难以言喻的古神之貌,隆庆帝腿一软,幸有左右宫人搀扶,他才没有摔倒。 从他额心流出的血丝,如被牵引,蜿蜒如丝线,朝着怪道士缓缓飘去。 赵鲤不知三步之外的玩意要做什么,金瓜锤再挥,一下掀翻了这怪道士的上半边脑袋。 一边喝道:“给陛下止血!” 赵鲤单手持锤,探手去抓隆庆帝眉心血形成的红丝。 这一丝丝血,大半被赵鲤的手抓住绕在指尖。 只余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红,缠绕到了怪道士指甲上。 “可恨……” 鼻子以上半边脑袋都被赵鲤锤飞的怪道士,两个鼻孔眼黑洞洞,嘴巴仍能发声。 抬手将它染血的指甲,整个含入口中,舌头一卷,全舔舐吃了下去。 “带陛下走!” 赵鲤顾不得绕在左手上的血线,厉声对后边的人道。 下一瞬,凭空卷起腥风。 骨头咔嚓咔嚓生长的声音响起。 吞吃了隆庆帝血的怪道士,肢体扭曲生长。 “贫道逆天而为,必诛魔罗。” 蔓荼蘼花香伴着浓烈尸臭,从这道人身上散发出来。 两息时间,它已生成一个三四丈高的巨大玩意。 节肢生物一般的扭曲身躯压低,缺损了一半的头朝着赵鲤压来。 赵鲤暗骂一声,欲要侧跳避开。 但念及身后那一大堆人,她双手举着金瓜锤架住。 怪道士半个脑袋磕头似的,狠狠砸来。 赵鲤招架的金瓜锤,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赵鲤颈侧青筋暴起,抵抗这巨力。 趁着这个时机,有靖宁卫以刀斧强破开侧墙花窗,方才给赵鲤递锤的大汉将军将隆庆帝扛在肩头,从那破处翻了出去。 赵鲤心中一松,在怪道士奇长手臂挥来时,她撒开一边手侧步卸力。 随后,拧腰挥锤。 由下至上,将面前怪躯打得后仰过去。 万没料到,这种体型差下赵鲤还能还手。 怪道士踉跄后退数步,险些踉跄坐下。 它不甘仰头长啸一声。 就在赵鲤以为它会上来决死时,这怪道士竟长手一垫,朝着隆庆帝方向奔去。 “陛下,还不够,借我!” 它双腿呈现鸭子趴,两只扭来扭曲的长手撑地,居然速度极快。 冲破花窗,便追向隆庆帝。 赵鲤上前阻拦,但无论她将这怪道士锤得多烂,这玩意都不知疼痛。 双手双脚朝着隆庆帝爬。 它巨大的半拉脑袋从花窗顶出。 隆庆帝被大汉将军扛在肩上跑,抬头便见飞散的木屑中,这玩意追来。 口中哎哟一声,便是帝王之尊也张嘴骂了一句国粹。 他又觉眉心痒痛,想到刚才发生一幕,忙自己用自己的两个中指堵住了眉心的月牙伤。 见状,后边的怪道士追得更急。 有半张方桌大小的手,朝着隆庆帝探出。 那巨手伸来将要抓住他,隆庆帝双眼一闭,险些飙出泪花子。 关键时刻,那只巨手在空中顿住。 劫后余生的隆庆帝被扛着跑远,他张开了一只眼睛看。 却听见赵鲤清亮的嗓门喝道:“给我滚回来!” 却是赵鲤弃了金瓜锤,双手死死拽住了这怪道士畸形的腿。 她拔河一般双足踏地,身躯后仰。 随后手臂用力,抱着怪道士的脚踝。 将三四丈的巨大怪躯,抡了半圈,狠狠摔在地上。 隆庆帝双指按着眉心,见这一幕,又飙出一声国粹。 第773章 偏离 大高玄殿中庭,一阵阵噼啪声不绝于耳。 赵鲤将这怪物抡了半圈,狠砸在地上,地面青砖寸寸碎裂。 烟尘四起,赵鲤喘息着咳嗽一声。 见地面那玩意还要爬起,手边没趁手家伙的赵鲤逼得没办法,踏着它变形的脊柱,整个攀上了这怪道士的肩上。 以手臂去勒住它的脖子。 贴近身,赵鲤嗅到一阵浓烈过一阵的蔓荼蘼花香,花香后腐臭难闻。 赵鲤嗅到着味道,脑中晕眩了一瞬几欲作呕。 正想将舌尖压在齿下咬开,后背处却一热。 赵鲤后背墨玉兽纹身一直没什么存在感,默默吸收怨晦。 现在突然发烫,笼罩赵鲤身边,让人头晕的香味顿时一清。 一股凉气顺着手臂向后背延伸,随后被后背纹身吸收吞食。 连带着缠绕赵鲤指尖的隆庆帝之血,都被墨玉兽纹身贪婪吸去。 赵鲤忽而灵台清明。 怪道士畸变的巨大身躯,脖子十分粗,赵鲤双臂才能扼住。 只能勉强踏着它的脊柱,使劲向后掰,限制住这玩意的行动。 让隆庆帝跑得越远越好。 只那一丝帝王之血,就让这玩意变成这样打不死不怕耗的怪物。 若再多来沾点血,赵鲤不敢想这东西会变成什么形态。 她扼住怪道士的脖颈,将巨大怪躯朝后掰成弓形。 远望去,这场景从各种意义上都十分骇人。 感知到隆庆帝越跑越远,被赵鲤扼住的怪道士,狂暴在原地甩动身体,手臂朝后抓来。 这时,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喊道:“阿鲤!撒手!” 赵鲤心中一定,在那巨手抓来前,主动撒开了手。 她没了抓处,被凌空甩出。 眼见将要撞上地面,一个已经很熟悉的身体垫在了她身下。 沈晏一声闷哼后,双手护住赵鲤背部和后脑,团身在地上卸力一滚。 还来不及起身,便厉声命令道:“放箭!” 他一边喊着,一边抱着赵鲤撤开。 以此同时,一阵阵机括激发之声传来。 无数箭矢射出。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宫战和田齐各令一队人,朝着还欲追的怪物抛出靖宁卫专拿人的黑虎勾爪。 连着麻绳的铁爪似虎爪张开,尖端是尖锐的爪钩,扣住物体,越是挣扎便越是锁紧。 田齐和宫战一左一右,领马队绕圈。 勾住怪道士的勾爪,绳索连在马鞍上,随着他们绕圈围猎的动作,终借马匹之力,将这巨大怪物暂时困住。 “放箭!” 又是一阵号令之声,卢照手中绣春刀高举,身后两队靖宁卫亮出弓矢。 箭头涂抹了朱砂的弩箭,嗖嗖激发,将怪道士扎得如同仙人掌。 而鲁建兴,领郑连、玄泽、魏世、李庆等校尉,依次抽刀,手握狴犴香灰准备接近战。 看到情况暂被控制,赵鲤长出一口气。 这才仰头看抱着她的沈晏:“沈大人,你没事吧?” 沈晏面色凝重,上下打量赵鲤没有伤处,微松了口气。 “对不起,来晚了。”他道歉道。 赵鲤摇了摇头:“不必自责。” 事发时沈晏在外,定也和上一次在江州一样,紧赶慢赶才赶来。 又怎么能怪他。 赵鲤心疼抽空揉了揉他心口:“砸疼没有?我没事,沈叔叔也没事。” 沈晏薄唇紧抿住,攥着赵鲤的手,点了点头:“我已听小顺子说了。” 言罢,他和赵鲤并肩看被众人困住的怪道士。 他眉头紧锁,询问赵鲤这玩意是什么,如何处置。 赵鲤压低了声音道:“这怪物借了陛下的血。” 说是血,其实更是一种受庇护的运道。 所以才变成这种不死不灭的状态。 想到此,赵鲤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臂,忍不住暗骂:“皇后那碍事的玩意!” 若不是她引家贼,又毁了泰昌殿金蚕镇物,这些邪魔外道的手段怎么可能在隆庆帝这帝王身上施展成功。 赵鲤骂骂咧咧。 大景火德,便是拜火神教的火焰也无太大用处。 现在只能困住这玩意,跟它消耗。 先前怪道士背着皇后跑了大半个皇城,跑得青丝胡须都变白满身尸斑。 它这种可怖形态必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先仗着人多拖住。 赵鲤脑袋飞快转动想法子时。 被困原地的怪道士,扭头看向这边:“沈晏,为何助纣为虐。” “你已偏移上天赋予你的天命。” 正帮赵鲤揉腕子的沈晏,猛抬头望去,眼眸微微眯起。 “天命?”沈晏冷笑着,“好问题!” 他下颌紧绷道,“答案不该先问你们自己吗?” 此次事件,牵扯了对沈晏来说极重要之人。 见不得光的阴私鼠虫和他说什么天命?简直笑话! 这时阿詹行来,双手捧来了赵鲤的佩刀:“阿鲤小姐,沈公已无事,这是您的佩刀。” 赵鲤接了刀,又看向那怪道士,正想说些什么。 大高玄殿中,本已淡去的寒雾突然升腾起来。 众人皆是一惊。 赵鲤猛然想起,自己前头招来的阴差! 那几位爷爷还没走? 她左右张望,便见寒雾越发浓稠。 雾中铁链之声,哭丧棒的飒飒声缓缓靠近,强大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全都小心,不可直视!”赵鲤扬声高呼,安抚握住沈晏的手。 在场诸人大多经历过水宛之战,雾中时什么他们心中有数。 纷纷移开视线。 现场一片寂静,雾中脚步声走到近前,与赵鲤擦身而过。 被浓雾包裹的怪道士趴伏在地,愕然张大了嘴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为何?” “为何阴司竟相助域外魔……罗……” 它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许久,在铁索贴地捆来之前,竟先浑身发抖起来。 “错了,错了!” 雾中传来它绝望至极的嘶吼:“我们错了,慧光,全错了。” 下一瞬,凄厉声音顿止,雾渐渐散去。 第774章 内忧 “我们错了,慧光,全错了!” 浓雾之中,传出怪道士绝望的嘶吼。 旋即再无声息。 滚动的浓雾如墙,冷意从衣衫织物的缝隙中挤入,拂过皮肤。 方才一通剧烈运动,赵鲤背心出了一层热汗,立在寒雾中打了个冷战。 沈晏立刻张开大氅,将她拢入怀中。 周身被大氅内里的毛皮包裹,赵鲤半点不矫情,后背靠在他的暖和的胸膛取暖,双手抓着大氅的边拉拢,防止寒气进来。 只露出一颗脑袋在沈晏的大氅之外,沈晏略弯腰垂头便可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 两人的注意力都在雾中,姿势转变却十分自然默契。 怪道士呼喊停止后,雾中有什么栽倒在地。 那些环绕极强压迫感的脚步声、锁链声渐行渐远。 寒雾随之肉眼可见地淡去。 赵鲤前一次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她并不确定这些雾中的存在能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但礼多人不怪,赵鲤对着将散的迷雾肃声道:“恭送诸位勾魂使。” 她话音落下,最后一丝雾气散尽。 大高玄殿中庭,站着近百人,但现场一片死寂。 便是宫战和田齐等人胯下马匹,也垂首站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许久,才有一匹马不安甩了甩头,佩在笼头边的铜铃铛叮铃铃直响。 马上骑士一惊,立刻安抚。 这点声音,给整个中庭注入了人一丝活气。 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通起来。 只听扑通一声,却是伤未痊愈,五感又十分敏锐的玄泽跪倒在地。 李庆身子也不大好,铁青着一张脸。 郑连和魏世站在他们旁边,分别将两人扶住。 他二人的表现并没有招谁轻视,方才置身雾中时,那种如在诡域的感觉他们都感同身受。 中心,被虎爪绳索束缚住的怪道士躯体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它庞然身躯像是一块泡水劣质年糕。 迅速软塌融化同时,周身毛孔迸出一股子香臭交加的气味。 极浓的花香夹杂着极腥气味,凝结成一股犹如实质的恶臭气浪。 不必赵鲤喊话,众人立即侧首屏息回避。 沈晏的手探来,将赵鲤的头按回了他的大氅中。 一阵穿堂凉风后,臭气散去。 地上怪道士的畸形身子,已经化成一团颜色难言的酱,嶙峋灰骨支棱在这粘稠中。 魏世忍不住哕了一下,晚饭时他负责的那个地动临时营地,吃的酱豆腐。 胃里翻腾,他开口道:“应当……” 话未说完,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盯来。 宫战吐唾沫,田齐也黑着脸,魏世立刻老实闭嘴。 赵鲤这才又从沈晏大氅中钻出脑袋:“没事,死透了。” 阴司四大勾魂使都勾不走,这道士之前不至于被赵鲤打成那德性。 只听一阵整齐松气声。 卢照反应最快,斜眼看了一下赵鲤和沈晏方向,他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先隔离危险区域。” 鲁建兴和宫战、田齐也识趣地组织人手,先将此地围住。 免得这东西污染到整个皇宫。 他们自觉忙碌,这厢沈晏将大氅解下裹在赵鲤肩头。 赵鲤这才嘶了一声,垂头望向自己的左手。 一番打斗后,她裹着伤口的布条早被血渍、蚕虫的粘液等污染得没法看。 沈晏忙将她手上布条解开。 看见她手上翻开如小孩嘴巴的伤口,沈晏唇越发抿紧。 一把将赵鲤打横抱起,疾步走向大高玄殿回廊班房。 这处班房门前重重守卫。 一队队重甲大汉将军,在门前巡逻。 见沈晏放开道路。 还未进屋,赵鲤便听隆庆帝哭哭啼啼的声音。 “沈大伴,咱两差点见不着了。” 进屋去,赵鲤便看见隆庆帝毫无形象地叉腿坐在一张简易小榻边。 榻上沈之行面色惨白,唇角还有丝丝血迹。 瞧着像是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幸而神志清醒着。 他无奈看着隆庆帝哭诉,勉强安慰了两句。 两个倒霉太医,一左一右在给他们号脉。 踮脚站在门前的林着和玄虚子,看见沈晏抱着赵鲤进来。 林着顿时心疼得哎哟一声:“怎的又受伤了?重不重?” 赵鲤那柄刀竖在屋中,震慑窗外的诡物。 那些诡物只能立于窗前哭泣。 赵鲤离开前嘴上说着应该无事,但哪能不担心。 隆庆帝被阿詹领人接回此处,他们才知道,赵鲤一人留下断后,对付那不死的怪物。 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着,玄虚子根本坐不住,忙叫阿詹将赵鲤佩刀送去。 两个老头本也要去,但那种场景他两人的战斗力去了就是拖后腿。 因而一左一右扶着门框等消息。 玄虚子也跳脚:“阿鲤,伤哪了?” 他在袖中一掏,抓住一大把蜡封的药丸子。 这两个老头的反应实在太激烈,赵鲤本要澄清,看见玄虚子掏出的药,她立刻侧首,把头埋进了沈晏怀里。 “没事!真人请将药拿走,不用您费心了。” 赵鲤自己觉得是小伤,但屋中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 沈之行勉强撑起来,和隆庆帝异口同声叫太医去为赵鲤诊脉。 还光着脚的小顺子,忙前忙后提来热水,并持灯烛为太医照亮。 待太医以汤药洗净赵鲤手掌伤痕,众人齐齐吸了口气。 一道割伤横在赵鲤掌心。 将原本就模糊的掌纹,被伤口从中截断。 赵鲤察觉沈晏环着她的手臂一紧,忙道:“不是什么大伤!” 她自己用匕首划的伤口,怎么可能对自己下重手。 把握着分寸呢,只是伤口看着有点吓人。 她看得开,旁人却揪心得紧。 沈之行咳嗽几声,十分自责。 隆庆帝搓着手在旁看,眼圈更红。 赵鲤嘴角抽搐,觉得这种焦点的感觉有些让人难受。 但她现在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太医为她重新包扎了伤口退下后。 玄虚子的药丸递到了赵鲤嘴边。 赵鲤一点不想吃,只是她看见了沈晏的眼睛,里边满是担心。 隆庆帝虽醒,但顶梁柱沈之行还得修养一段时日。 明天太阳升起后,此番宫廷动乱的一切麻烦,都会朝着沈晏反扑。 又有地动在前,皇后重伤在后。 内忧外患都将压在沈晏肩头。 这点小事不能再让他操心。 赵鲤闭着眼睛,张嘴衔住了递到嘴边的药丸子。 第775章 前因 自打开始拼了老命积功德后,玄虚子修为渐涨。 虽武斗还是那个档次,但丹药符篆一道上了一个台阶。 尤其在回京途中,船上闲来无事他钻研许久,折腾了一些幺蛾子。 炼制的丹药药效更上一层楼,当然,难吃程度也是。 赵鲤一时没有防备,等到这药丸子一下在舌尖化成一团黑色药液,她顿时僵住。 玄虚子得意道:“这是老道我改良后的百草丹!” “从前需要嚼太过误事,老道改进后可入口即化!” 赵鲤猛然哕了一声,张嘴就要吐。 但那药液已经浸入整个舌面,口腔食道都染上了一种可怕恶心的粘稠。 玄虚子是改良了,从前需要嚼还有反悔的机会可以吐出来,现在入口即化竟是连吐都不让人吐。 药味凝结舌上,持续吸收。 看她难受,沈晏忙递了温水到她嘴边。 “真人!你炼药自己从来不吃是吗?” 赵鲤狂饮一盏,口中药味半点不散,她眼角迸出眼泪花子,崩溃质问玄虚子。 玄虚子一顿,下意识道:“吃那玩意干嘛?” 多难吃! 说完他心虚闭嘴,还想问问赵鲤吃药的体验。 一旁隆庆帝擦了擦眼角,笑道:“也没那么难吃。” “还行。” 他话音落下,赵鲤和林着都震惊看向他。 人不可貌相,皇帝是个能吃苦的! 有药打岔这一重,又看赵鲤震惊的神情有些可爱。 方才凝重的气氛,倒是一缓。 众人笑出声,围观沈晏喂赵鲤吃他荷包里的姜丝蜜饯。 隆庆帝虽不务正业,但基本眼光还是有的,看沈晏围着赵鲤的殷勤模样,便知道怎么回事。 面前青年男女举止大方,并不避讳。 说话行为,满是亲昵默契。 隆庆帝看着他们两,突然淡了打趣的心思。 他缓缓叹了口气问道:“现在,说说皇后吧!” “朕的好皇后,究竟做了什么。” 隆庆帝的问话,让屋中一静。 听见皇后,沈晏哄赵鲤时的柔和一收。 下颌紧绷,眉眼间皆是阴鸷之色。 赵鲤大致知道他在想什么,借着大氅遮掩,轻轻按住他的手背。 她望向隆庆帝道:“请陛下准许,在屋中竖起狴犴像。” “狴犴大人公正严明,若我有半句谎言必降下责罚。” 隆庆帝确实不待见皇后。 皇后一直蹦跶,争名逐利的模样他清清楚楚。 但皇后到底是他的发妻。 在登基前,为他操持家事,还有嫡长子柴珣。 这么多年,皇帝从未有过废后的心思。 现在生出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是一桩巫蛊谋害之案。 皇后真真切切,将危险带到了皇帝身边。 赵鲤清楚隆庆帝的顾虑,因此提议以狴犴像鉴真。 为了避嫌,也为了印证自己供词的真实性。 隆庆帝点头应允。 很快,一尊一臂长的狴犴铜像运来屋中。 小顺子十分自觉地退出门外。 并令宫人侍卫,退出三丈之外。 屋中只余隆庆帝、沈之行、沈晏、林着、玄虚子和赵鲤。 赵鲤开口,略过了沈小花和沈大黄得来情报的事由。 只从自己去京营见沈晏开始说起。 她没说为什么去京营,隆庆帝也没问,自然而然以为是青年男女小别抽空重聚。 他本身不是个看重规矩礼法的,什么话都没说示意赵鲤继续。 赵鲤将小顺子紧急求援之事说出来,说到自己进宫看见人事不知的沈之行。 又说到沈之行身上的阴债。 赵鲤也想知道,沈之行从何处欠下这笔凶险的阴债,便说的详尽了些。 沈之行先还不解,根本记不得自己从何处欠下因果。 但听赵鲤描述一些讨债诡物特征时,他勃然色变。 “那诡物有颗痣。” 赵鲤捡着最有特点的说:“生前是男性,个子不算高。” 一边说她一边在脸上点了一点,示意那诡物的痣生在何处。 她话说完,便看见沈之行脸色猛地一沉。 不止沈之行,沈晏两叔侄,便是隆庆帝也在露出些思索回忆之色后,脸阴沉了下去。 和常年黑脸的沈晏不同,沈之行一直都温和仁善待人。 别说赵鲤,就是常和他朝堂针锋相对的林着,都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冷厉的神色。 这时赵鲤才发现,沈晏和沈之行叔侄,其实很是相像。 隆庆帝忽然冷哼出声:“好皇后!” “朕的好皇后,好妻子!” 他先还看着镇定,说完却起身,一脚踹飞了张凳子。 这般暴怒模样,是极少见的。 踢了凳子,隆庆帝厉声骂道:“她竟敢拿那桩事来做文章!” 若说之前隆庆帝对皇后还存着一份希望,希望这发妻是无辜。 现在他的希望全部湮灭,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愤怒。 隆庆帝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在屋中踱步。 赵鲤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沈晏身上。 她从没见过沈晏这样的神情。 赵鲤心中越发担忧之时,沈晏探手拉住她。 “别担心。”沈晏哑着声音宽慰道。 见赵鲤不知内情,最合适说出此事的沈之行开口道:“若是所料不差,那些……讨债诡物,这笔阴债,应与当年我沈家之事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当年家父领家人寓居故里,后发生血案,只我与阿晏逃得性命。” 沈之行看向林着道:“世人常说我叔侄将南都王烹死鼎中过于狠辣,可谁知道,南都王欠下多大血债。” 林着一怔后,不自然回避了沈之行的视线。 沈之行又道:“当年并不止沈家满门尽灭,沈家寓居的乡里也受了牵连!” 林着浑身一颤,愕然抬首。 沈之行轻笑,竟有些狂态:“南都王灭我沈家满门时,将整座村子屠得鸡犬不留。” “方才阿鲤所说的诡物,便是当年我沈家寓居时村中一屠户。” 先前猜测终落到实处,赵鲤握着沈晏的手,内心暴怒。 她面无表情开口道:“所以那些枉死者,竟成了沈家的债?” 第776章 处置结论 当年沈家惨案,背后有许多丑陋阴私。 靖宁卫中封存的卷宗,也有明显的缺损销毁痕迹。 沈家当年之事,卢照早些时候私底下对赵鲤说了一些。 然沈家惨案发生时,卢照也还只是个顶了父亲校尉职务的小生瓜蛋子。 只知事发后,领了皇差驾帖出京的靖宁卫,一千户一百户还有一队校尉,都没能活着回来。 零星传回的消息送入宫中。 先帝态度暧昧,下令将此事相关内情全部销毁,摆明了不许再查。 后来沈之行辅佐隆庆帝登基,同年南都王起兵造反。 又于隆庆二年三月初十兵败被俘。 隆庆帝亲指南都王罪状七十六条,公之于众的六十四条包含谋反、藏匿反贼、私藏兵甲等。 其余一十二条封存,并未公布详情。 这一十二条中,最为含糊的便是关于沈家灭门案的内情。 众人只知南都王屠了沈家满门,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做的。 相关内情,都被遮掩。 有人曾揣测,南都王只怕是被构陷。 这种猜测,也是沈家叔侄在党争之中被攻讦的一点。 沈之行叔侄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解释。 只是默默地,让敢拿沈家说事的人消失。 现在,又有人翻出此事做文章。 赵鲤手指缓缓收紧成拳。 相比起赵鲤,林着这官场老精一瞬间能想通的事情却更多。 他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许久惨白着脸:“与……” 林着口舌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视线一一扫过坐回原处的隆庆帝,半躺榻上脸色苍白的沈之行,以及坐在赵鲤身侧的沈晏。 艰难吞咽数下,才以干涩的声音问道:“与朱提巫蛊大案有关?” 大景三大案以朱提巫蛊案牵涉最多,血腥味最重。 太子牵扯其中,先帝怒极。 后有了大景大军对南疆的征伐。 大景军队直入朱提、夜狼,绞首十万。 几乎将这两地灭种换血,杀了个干净。 此战统帅便是南都王。 借南疆之战,南都王得了封号,打下偌大名声。 在太子病逝后,南都王距离至高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若不是隆庆帝横空出世的话。 林着舌根都发麻,为了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的不堪猜测。 太子,或许是被南都王构陷。 他心中剧震,下意识又去看隆庆帝三人。 隆庆帝本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扯出一个冷笑:“林阁老,没猜错。” “太子哥哥确是被我那好三哥陷害。” “十八年前,沈老太爷无意间发现端倪,沈家因此蒙遭大难。” “不但沈家,连着村子都被烧成白地。” 林着身形一晃,惊愕失言:“太子蒙冤,先帝后来也知晓了真相!” 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先帝销毁相关消息卷宗,将此事掩盖。 太子已死,朱提夜狼杀得血流成河,再查下去,查出的事情无异于在先帝脸上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手足相残的南都王,错听错信的先帝。 沈家惨案,落到如此地步的沈之行,沈家遗孤沈晏。 朱提夜狼土地上流淌的血…… 诸般种种若是大白于天下,皇族颜面扫地。 必埋下动乱的种子。 因此这些事情才全掩盖了下去。 对林着的问话,隆庆帝三人都没有回答。 但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林着愣怔许久,忽而失力坐下:“最是无情帝王家。” 屋中气氛一片凝滞,政治素养没那么高的玄虚子听得云里雾里。 他求助地看向赵鲤。 可现在赵鲤哪有闲工夫搭理他,正悄悄探手拉住了沈晏的手。 明明家破人亡的是他们,明明冤屈不得昭雪的是他们。 却不得不为了大局,舍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 如此,竟成了债? 赵鲤想到皇后,气得额角生疼。 能惹百鬼讨阴债,这些逝者的葬处,必被人动了手脚。 赵鲤看脸色苍白的沈之行,将话全数咽下。 沈叔叔本身受过宫刑,此番又折腾元气大伤。 现在说出来,除了惹他难受外没有一点用。 还是稍后,再与沈晏商量此事。 当务之急,是彻底拍死皇后,断绝柴珣继位的一切可能。 深吸一口气,赵鲤道:“阴债诡物已解决,好有些善后之事,之后再谈。” 她继续将自己进了泰昌殿的经历说出。 说到金匣之中,盖着皇后大印的通行文书时。 隆庆帝怒态尽数收敛,反应平静许多。 但众人皆知,他越平静只怕越是酝酿着巨大风暴。 赵鲤见状,急忙道:“那被污染的蚕虫,便盘踞在国运之鼎上!” “且蚕虫为镇物,与大景国运挂钩。” “只怕今年北地将有不顺。” 上了眼药后,赵鲤用春秋笔法带过了自己去皇后寝宫的过程。 “那蚕虫驮着我一路朝着坤宁宫去。” 至于这蚕虫去坤宁宫是不是它的本意,赵鲤只字未提。 不说,便是没撒谎! 树在屋角的狴犴雕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隆庆帝对此并无怀疑,作为修仙爱好者,他实在太了解机缘被断的痛苦。 他将自己代入了一下蚕虫,前途毁绝,当真是百爪挠心一般难受。 蚕虫去找皇后寻仇,实在天经地义! 又听见赵鲤说了与那怪道士的一番争斗。 以及后续之事,隆庆帝终长叹一口气。 他看向沈之行:“沈大伴,你说这皇位就这般诱人吗?” 沈之行并未回答他。 隆庆帝知他脾性,又叹了口气:“那个蠢物!” 明明只需要等待,便能得到的东西,却定要伸手来抢。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终决断道:“便让皇后过完寿辰吧。” “之后,病逝。” 他声音不高,但谁也没有接茬。 接着又听隆庆帝道:“北疆苦寒,大皇子柴珣可不必再呆。” “皇后病逝后,便让他去……去朱提就藩。” 赵鲤眼睛一亮,松了口气。 皇后死不死倒无所谓,关键在柴珣。 柴珣为嫡长子,被隆庆帝派去北疆,手握兵权。 现在直接被遣到朱提就藩。 从手握兵权的大皇子,变成一个偏远穷困地的藩王。 柴珣再无翻身机会! 说完这些,隆庆帝像是脱力一般垂下肩膀。 躺在塌上的沈之行和沈晏齐齐拱手道:“谢陛下。” 隆庆帝无力摆了摆手:“不必如此,是我负了你们。” 第777章 后续 赵鲤没有想到,隆庆帝能当场便做出决断。 毕竟,从他对柴珣这长子的安排来看,他应当是对柴珣寄予希望的。 赵鲤想着,隆庆帝最少也会犹豫迟疑一段时间,不料他竟如此爽快。 隆庆帝看着沈之行和沈晏,再次致歉道:“如今地龙翻身在前,又有此一乱。” “若是传出皇后暴毙,你们处境更加艰难。” “北边也需好生寻个由头。” 柴珣在北疆有不少拥护者。 当初北疆不算泰平,将士军心动荡,隆庆帝遣去柴珣这大皇子也是给一些将领一个盼头。 从龙的盼头。 这些人是个麻烦,得妥善处置。 对隆庆帝说的这些,沈之行和沈晏自然都懂。 他解释,不过是给双方一个缓和的台阶。 他如此果决的退让,便是林着也松了口气。 幸好,陛下不是先帝。 这般大事,就这样在这窗户上满是血手印的屋子里定下。 见屋中气氛凝滞,隆庆帝反倒释然:“我没管好老婆,没教好儿子,这是我该得的。” 这般大气,赵鲤忍不住抬手想给他鼓掌。 隆庆帝眼尖,看见赵鲤动作,立刻道:“阿鲤可是要夸我?” 隆庆帝柴衡这人,该说不说是有些人格魅力的,难怪能得沈家叔侄忠诚。 至少在此时,赵鲤就对他很有好感。 她拍了拍手,真诚道:“陛下英明!” 隆庆帝作得意状,双手下压道:“低调低调!” “你赵千户也不差。” 回忆起赵鲤之前的表现,隆庆帝忍不住摸了摸他已经包扎起来的眉心。 对赵鲤赞道:“力拔山兮。” 赵鲤也假模假样的谢了。 还想再说点什么,活跃活跃气氛。 门外传来小顺子的禀报声:“陛下,皇后娘娘找到了。” 其实皇后就在地板上横躺着,只是谁也没记起她的存在。 赵鲤没说,负责打扫战场的卢照等人自然不知。 他们先将怪道士的遗骸隔断,用容器分批带回镇抚司敛房查验。 等到有人踩到埋在碎木下的皇后,再将皇后拖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认清楚自己踩的是皇后,这倒霉蛋险些心脏跳停。 急扶着刀奔出去,喊人来救。 现在脱了官服上衣,跪在皇后担架边,在班房外请罪。 听见皇后两个字,隆庆帝原本和煦的脸色一沉。 “走,去看看!” 赵鲤乐得瞧见皇后惨状,乐颠颠跟在后边去。 屋中,沈晏坐到了沈之行榻边,喂他叔父喝了半盏热水。 他不想看见皇后。 林着也没出去,林阁老暂时还没从这些皇家阴私和大变故中醒神。 他呆坐许久,突然站起来,对着沈之行和沈晏拱手躬身道:“过去多有得罪。” 沈之行身后枕着一个腰枕。 神情恹恹,但神态又恢复回从前温和模样。 他看着林着,有些感慨地轻笑道:“林阁老,客气了。” …… 屋中之事,赵鲤不知,她跟着隆庆帝到了班房外。 踩了皇后的小倒霉蛋是个校尉,负责清扫战场。 不料把皇后踩了出来。 现褪了官服,赤着上身跪在冰凉石板上请罪。 卢照也跪在一边,作为临时负责人,没有及时发现皇后,他难辞其咎。 简易担架上,两个太医正帮皇后处理伤势。 隆庆帝见状,看了看那跪在地上请罪的校尉。 是个英挺高个帅小伙! 皇后踩便踩了,哪能为她再怪罪一个无错的好儿郎? 隆庆帝一摆手,豁达道:“起吧!也不是故意的。” “若非你发现,皇后还不知要躺多久,你无罪!” 他又看卢照道:“卢照,你也起吧,大晚上辛苦了。” 卢照和请罪的校尉,简直快要哭出来。 尤其请罪的校尉,当场涕泪横流给隆庆帝磕了一个:“多谢陛下!” 赵鲤立在隆庆帝身后,冲卢照直招手,叫他起来。 隆庆帝此人感性,看见那校尉哭得真情实意,反倒有些歉疚,就要脱下外袍给他御寒。 心里都默念了三遍族谱的校尉,越发感动。 那厢隆庆帝收获一个死忠粉。 这边,赵鲤蹲在了皇后的担架边。 不得不说,皇后有些运道。 被蚕虫咬断的手臂,因蚕虫不规整的口器,伤口边缘碎肉收缩,没有流血身亡。 最重要的是,一路上怪道士背着她来大高玄殿。 怪道士身上的气味,麻痹了她的神经也没让她活活疼死。 她被赵鲤踩得瘪瘪的手指,耷拉在一边,时不时抽动。 看着那张满是灰尘的脸,赵鲤不由冷笑,现在倒不想她死了,期待着她过完大寿,再好好享受。 看看自己费力争夺的一切,是怎么失去的。 卢照走到赵鲤身边,心还在狂跳。 他本想着自己和那小子要完,不料峰回路转得始料不及。 他看了看隆庆帝,只觉匪夷所思。 他们的陛下,竟是这样的圣明之君? 抹了把额上细汗,卢照低声在赵鲤耳边汇报道:“那尸骸已经运回了镇抚司。” 虽然运的过程有些…… 卢照想到用铲子将那些黏糊,铲进罐子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嗝。 赵鲤纳闷看他,怎么收个尸还像吃饱了似的。 卢照捂嘴,强忍恶心又道:“还有泰昌殿的金匣,都由玄泽那小子押送回了镇抚司。” “只等老刘先和仵作先勘验过尸体,玄泽便可‘看’” 赵鲤应了一声,对卢照道:“命人叫玄泽小心,若无把握,可等我回镇抚司再看。” 她顿了顿,瞟了一眼隆庆帝的方向。 领着卢照侧行几步,走到无人处:“那道士是皇后带进宫藏匿的。” 卢照心里咯噔一下,猛扭头看赵鲤。 这爆炸性消息,几乎将卢照炸蒙。 所以,皇后并不是被害,而是…… 卢照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只是眼睛忍住不朝还在和校尉说话的隆庆帝脑袋上瞟。 “卢爷,正经点!” 赵鲤不得不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随后低声嘱咐道:“暗查一下皇后,看看坤宁宫最近的情况,那个道人怎么进宫藏匿的。” “找出他的身份!” 第778章 相拥 夜越发的深,宫中一改往日宁静。 大量靖宁卫进入,难免叫各宫人心惶惶。 皇后被带下诊治,等着她的将是囚禁,或还有清醒后的盘问。 大高玄殿、泰昌殿、坤宁宫三处,沿路都已警戒隔离。 大高玄殿中,怪道士的尸酱最先被玄泽押送回镇抚司。 其后,卢照领人鲁建兴、郑连等,去了坤宁宫搜查。 而宫战与田齐,却出了宫门,一路驰骋至盛京东西城门。 暂领京营兵马,以保证明日宫中变故传出,盛京城不会生乱。 城中各坊则有沈小花和沈大黄等照旧巡守。 一通安排后,赵鲤本欲换件衣裳便去帮着值夜。 不料被几个长辈制止。 连隆庆帝都道:“阿鲤,今夜辛苦,你好生先睡一觉。” 夜猫子赵鲤本欲拒绝,但她看见了沈晏担忧的眼神,只得又妥协。 宫人领着赵鲤到了大高玄殿一间后房。 屋中摆设简单,一进门便嗅到熟悉的味道。 应是沈晏平常暂歇之处。 又有宫女为赵鲤准备了热水和洗漱用品。 现在宫中一团乱,想洗澡是不可能了。 来伺候着的两个宫女,面相都很年轻。 一次次换水,绞了热帕子来帮赵鲤擦身。 又帮着左手包扎起来的赵鲤,简单拆洗了头发,捧熏炉熏干。 等到赵鲤躺在有点硬的床上时,她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 玄虚子和太医不知给她吃了什么药,喝完只觉人都迷迷糊糊。 赵鲤睡姿算不上老实,将硬邦邦的瓷枕蹬开,就这般头枕在床板上睡去。 天蒙蒙亮,赵鲤突然一惊。 发觉自己的头枕在一个绵软的胳膊上,被人从后拥住。 周身都是熟悉的木香。 听鼻息,身后人应当并未睡着。 “沈大人?” 赵鲤轻唤了一声。 “吵醒你了吗?对不起。”沈晏声音沙哑道着歉。 赵鲤轻轻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便觉沈晏收紧了手臂。 赵鲤整个窝进了他的怀中,沈晏的额头抵靠在她后颈。 几乎将脸埋在她的发中,说道:“外边安排好了,我回来暂歇一个时辰。” 说话时,沈晏的鼻息呵在她耳后的皮肤上。 “阿鲤,今日我心中难过,你莫恼我孟浪。” 他声音展露疲态,赵鲤听得一阵心疼。 想回身看他,却被他按住腰肢。 地动时,有诸多事务需要忙,沈晏已在透支自己的精力。 这一夜,他险些失去叔父,沈家旧事再次重提。 又看赵鲤再一次涉险。 沈晏是血肉做的人,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但对外他需要展示最强硬姿态,为了不让陛下和叔父担心,从来都懂事从容。 只有在赵鲤这里,他剖开硬壳展露出自己的虚弱和疲惫。 “别回头,我现在模样实在狼狈。”说这话时,沈晏的声音带着些鼻音。 赵鲤听得心都要化掉,轻声道:“好,不回头。” 她换了一个姿势,让她们的身体更贴合在一块。 寻到沈晏握在她腰间的手,与他十指交叉。 并无任何旖旎,两人单纯的相拥,汲取彼此的体温。 “阿爷和爹娘去世后,我总是做梦。” 沈晏嗅着赵鲤的味道,轻声说道:“梦到家里的院子,院里的猫。” “梦到家里窗台上的小泥娃娃。” 沈晏轻声说着,赵鲤却听得眼一酸。 那场变故后,他什么也没有了,跟着叔父卷入了更大的漩涡。 走到如今地位,他经历了多少险恶。 赵鲤侧首,蹭了蹭他。 沈晏缓缓吐气,摩挲着赵鲤的手指:“其实,那场剧变没有留下太清晰的记忆。” 他没再说下去。 但赵鲤知道,他那段模糊的记忆,或许与她有关。 赵鲤顿了顿,还是对沈晏说了逝者葬处可能被动的事。 沈晏沉默了一瞬,在赵鲤耳边轻声道:“我真恨不得剐了皇后。” 他对着赵鲤道出胸中恶念:“还有柴珣。” 换做旁人,沈晏必会动手。 只是顾及陛下,他不得不按捺住。 动了动,赵鲤将嘴巴凑到他的耳畔:“待局势稳定,我亲手废了柴珣。” 赵鲤不吃亏,她的心上人也不能吃亏。 皇后必死,慧光暂时寻不到,这股子怨气便找柴珣出。 她说话时阴恻恻,沈晏心中郁气却突然散去大半。 捉了她的手在唇边轻啄,道:“难道不是规劝我大局为重吗?” 赵鲤一扭身,面对面拱进了他怀里,环着他的腰与他平视:“劝人受气天打雷劈,宽恕一切是圣人要做的事情,我……只负责送人下地府。” 沈晏与她额头相触,眼中满是笑意。 这就是他的阿鲤,他的! 摩挲着赵鲤的后颈,沈晏将她按进怀里。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相拥,享受着黎明降临前最静谧的时光。 待到第一缕阳光,从窗户洒入。 在门外值守的阿詹,简直着急成了乌眼鸡。 这不是镇抚司和家里,此处人多眼杂。 陛下、沈公、还有阿鲤小姐的亲外公都暂宿在大高玄殿。 沈公虽盼着沈大人早日成婚生子,但没成亲便钻阿鲤小姐屋子这事泄露。 沈大人说不得会挨抽。 眼看天越来越亮,阿詹终按捺不住,抱着必死的决心,欲上前叩门。 只是他鬼鬼祟祟摸到门边,刚抬起手。 只听吱呀一声,门扉打开。 沈晏看着阿詹快叩到他胸口的手,无声挑了挑眉。 见他衣冠整洁,神清气爽的模样,阿詹猛松了口气。 后退一步,便听沈晏道:“走吧!” 沈晏先行,阿詹急忙赶上。 又想回头关门,却见赵鲤探出一个脑袋,无声冲他挥了挥手。 适当地贴贴,有利于身心健康。 赵鲤也神清气爽地换上官服,挂上腰牌。 打算去坤宁宫看一看卢照他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不料,行至大高玄殿中庭,便隐约听一阵娇滴滴的哭泣。 “陛下,臣妾好担心。” 这话音娇柔而不造作,尾音一转三折。 听得人心尖痒痒。 赵鲤脚后跟不受控制地一转,朝着声音出处而去。 她还未靠近,便有眼尖的侍卫看见她,一拱手道:“赵千户。” 赵鲤只是来看看热闹,忙示意他小声。 可里边隆庆帝已经听见了声,带着些解脱,忙唤道:“可是阿鲤来了?不必通传,快,快进来。” 第779章 金佛 里面隆庆帝的声音,有点狼狈。 赵鲤本不想进去,只是随便来看看热闹。 现在被他一叫,不进去也不行。 打定主意进去打个招呼便走,赵鲤跨入这临时修葺完好的侧殿。 隆庆帝身着常服,半躺小榻上,膝盖上搭着一条绒毯。 一本书搁在他手边。 在隆庆帝的小榻边地上,侧坐着一位十分引人注目的女人。 她瞧着年纪已经不算小,但岁月丝毫不折损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瞧着十分有韵味。 鹅蛋脸饱满白皙,光滑似剥壳鸡蛋,尤其一头云鬓,乌密光滑如缎子。 珠翠环身,妥妥一位行走的人间富贵花。 年轻时必是绝色。 见赵鲤进来,这美人眸子微闪带上了敌意。 她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奈何赵鲤有警觉的被动技能。 只一眼,已经对这美妇人身份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隆庆帝对那美妇道:“妍妃,你先回去吧。” 赵鲤暗自撇了撇嘴,眼前这位妍妃,就是瑞王母妃。 恃美行凶恩宠盛久不衰,目前隆庆帝后宫位份资历仅在皇后之下。 这位妍妃,应是得了风声来这找隆庆帝黏糊。 赵鲤这根大号灯柱在这,妍妃万般撒娇的本事不好施展,只得离去。 从赵鲤身边过时,她冷哼一声:“赵千户,久仰大名。” 若非场景不合适,赵鲤真想耸个肩。 美人离开后,隆庆帝有些尴尬解释道:“阿鲤,妍妃就是被朕宠坏了。” 宠得隆庆帝现在都有些招架不住她。 瑞王遭遇显然没敢对他爹说,因此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招手示意赵鲤过去。 “吃早膳了吗?”隆庆帝像是邻家大叔一般闻声道,“听说你好吃,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小顺子,他会安排。” 赵鲤恭敬道:“谢陛下关心,一会便去!” 隆庆帝又招来一个内侍。 那内侍手中捧着一只匣子。 隆庆帝道:“来得正好,这是一只鹿血芝,给你疗伤补身用。” 那内侍将鹿血芝捧来,赵鲤规规矩矩谢恩。 虽说昨日隆庆帝表现十分亲和,但他是皇帝,赵鲤不想跟他太熟。 隆庆帝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道:“你连立数功,按理职位早该提上一提。” “但你年纪尚小,贸然登高位绝无益处,还待寻个时机。” 他耐心说,赵鲤也耐心听。 解释了一遭,皇帝见她确实没什么不满,这才让她离去。 莫名耽搁一段时间,赵鲤捧着那只鹿血芝,这才往坤宁宫去。 只是出了大高玄殿,赵鲤脚步一顿。 夜里破坏时不觉得,现在立在大高玄殿门前,赵鲤看见一条笔直笔直的虫道心里一慌。 这得多少钱修啊。 虽不花她的钱,但赵千户看见遍地碎砖瓦还是心疼。 她沿着这条虫道向前,半道便察觉到一些窥视的眼睛。 天下最复杂的地方,皇宫绝对能占一席。 赵鲤似未察觉那些眼神,大步朝前走去。 她不认得宫中的路,但只需沿着蚕虫碾坏的道路,就能一路走到坤宁宫。 坤宁宫早已被靖宁卫团团围住。 见赵鲤来,把守之人让开放行。 无数靖宁卫在坤宁宫中进进出出。 既有了皇帝要彻查的指令,卢照便从镇抚司中借调了不少人手。 用后世发掘文物的劲,将皇后寝宫秘密一寸寸搜查了个遍。 赵鲤踏进殿门,便正好迎上了郑连。 郑连疾步上前:“赵千户,卢爷正好命我去找您。” “有发现了?”赵鲤跟随郑连往宫中走。 郑连道:“李庆在皇后佛堂中,寻到一尊挖空的佛像。” “调了记录来看,是皇后母族在地动前一日敬献入宫的。” “当时宫门记录,这金佛二百四十斤。” “可现在库中寻到的实物,仅八十斤。” “所差重量,几与一个成年男人无二。” 赵鲤回忆了一下那怪道士还是人时候的体格,点了点头:“倒是合得上。” 说话间,郑连已将赵鲤引至一间小屋。 屋中卢照、鲁建兴、李庆都在。 在他们中间,围着一尊华丽的金佛。 见赵鲤来了,他们并不多废话。 李庆带着鱼肠手套,在金佛右眼一按。 只听咔嗒一声,佛像后背裂开一条细细的缝。 打开来,里边空间正好可容纳一个成年人。 “赵千户请看。” 李庆指了一处,那里透着一些光,显然有出气口。 赵鲤看见这空腔中一片白,探手抠了些碎渣,在指腹一碾,得出结论:“是礞石。” 赵鲤环视四周。 这是一间小佛堂,打理得十分干净。 莫看隆庆帝一天天修仙,他的发妻中宫皇后却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 隆庆帝不待见她,但对她却还是包容的,并未对此有任何意见。 现在想来,就是此处出了问题。 “地动前送进来的?”赵鲤又确认了一遍。 面上镇定,心里却又叹了口气。 慧光这癫和尚,虽疯疯癫癫,但他实在早了赵鲤太多。 十多年,足够他布下无数暗手。 连皇后都不知何时与他搭上了线,用金佛送了个道士进来。 那面取走沈晏鲜血的铜镜,也是他们的手笔。 只是沈晏身边有赵鲤,他们转而去害沈之行。 那日凶险,若不是赵鲤正好在京营遇上小顺子当机立断进宫,沈之行已是死人。 骤然失了沈之行,隆庆帝昏睡的前提下,沈晏和赵鲤的处境都会十分危险。 赵鲤怒气难奈,忍不住骂出声:“有这本事,早些预警,何至于死这么多人。” 这样的天赋,却只盯着她赵鲤一个,还自诩正义,简直蠢到令人发笑。 赵鲤又围着金佛转了几圈,令卢照不要声张惊动皇后母族,顺着这条线去查。 这时一个校尉疾步走进,见赵鲤,立即报道:“赵千户,运回镇抚司的怪异尸骸,身份已经确认。” “是京中一野道人。” “小的入宫来,请您指示。” 终收到一个好消息的赵鲤一喜,问道:“玄泽查出来的?没有行动打草惊蛇吧?” 校尉立刻摇头:“只派了暗子盯梢,并未明目张胆搜查。” 赵鲤赞许道:“干得不错,走跟我出宫。” 第780章 毁像 地动后的盛京城满目疮痍。 京城百姓大多鸡贼,最懂趋吉避凶。 半夜盛京城中,靖宁卫缇骑以及巡守各大里坊的巡夜司人员撤离,足够百姓捕捉到危险的信号。 这让在地动中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盛京百姓,越发人心惶惶。 幸而在天光亮起后,隆庆帝亲下圣旨,下了安民告示。 最重要的是,沈晏替代他叔父沈之行坐镇调度,及时拨付了足量的赈济粮草。 又有本朝最德高望重的林着背书,暂弹压文官团体。 这才将满城的风浪压下,暂安抚了平民百姓。 当然,京中高门大户官宦人家,或少数有见识之人除外。 不少耸人听闻的猜测流出。 平静的水面下,官吏相互窜连,巨大风暴正在酝酿。 这般情况下,赵鲤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碎花布,脸蛋涂抹得黑黄黑黄,来到了盛京长乐坊。 光的后面是黑暗,无论哪个时代,再光鲜的城市背后,一定有阴影。 长乐坊便是盛京城的阴影癣疾。 满身尘土的赵鲤手臂挎着一个盖着布的小篮子,穿着布裙,溜溜达达进了长乐坊中。 盛京地皮有限,想在这里讨生活,宅子也修得挤挤挨挨。 只是有五城兵马司管着,百姓不敢像水宛盛茂坊那样嚣张加盖。 地动时,长乐坊的损失也算严重。 清晨便有人成群结队地清理砖瓦断梁。 这般混乱下,赵鲤这灰扑扑的模样在坊中走动,并没有被长乐坊的街坊们注意。 长乐坊构造呈圆形,中间圆心为辕门口,从这延伸出八条街道,触手一般探向远方。 她顺顺畅畅到了长乐坊,临河的七街。 这条街也在下游,积水脏污是常态。 街中暗巷一间陋室,便是赵鲤今日的目标。 街口一根废木上,有一大一小两只猫。 一橘猫一狸花。 黄的那只太过肥壮醒目,趴在暗处藏身。 狸花猫便蹲伏在明处舔爪。 远远看见一个灰扑扑的小村姑进来,这狸花猫仰头轻嗅,随后跃下。 尾巴在那小村姑脚边一蹭,喵了一声。 领着小村姑到了一个空胡同,然后抬起爪爪指了一下不远处的暗巷。 “干得好!” 轻轻夸赞一声,挎着篮子的赵鲤掀开盖在篮上的布,探手给了沈小花一个纸包。 “宫里御厨做的鸡腿!” 赵鲤话音刚落,一道橘影飞窜而来。 恶兽一般,张着血盆大口便要夺食。 花臂狸猫完好的那只眼睛,猛然一缩,挥爪就要打。 但这扑食恶兽,被赵鲤中途拎住了后颈皮。 “馋死算了!” 比煤气罐还要壮一圈的沈大黄,被赵鲤轻松拎在手里,蜷缩起四爪。 它皮糙肉厚并不觉疼,挨了训,也不粗声粗气地骂。 因嗅到了赵鲤篮子里还有肉。 赵鲤知道两只小猫儿辛苦,巡守一夜又被抓来盯梢。 没有多为难沈大黄,将篮子里一整只烧鸡,全丢给了它。 沈大黄长舌翻卷,凌空接住赵鲤丢去的整鸡。 用一种十分不科学的方式,含在嘴里。 胖壮橘猫身子脑袋还算正常,只两腮鼓起西瓜大小的包。 这腮上鼓起的包,左动动右动动。 咕咚一声,一只鸡消失在沈大黄的嘴里,连骨头都没吐一根。 自己的吃完,它又一脸馋相看着沈小花。 沈小花不搭理它,叼着赵鲤给的纸包,跃上房梁。 “吃的时候,注意周围动静!” 赵鲤仰头提点它一句,便得一声回应。 “走吧!” 沈大黄这才领着赵鲤,走到街对面胡同。 行过阴冷滴水的暗巷,站到了一间看歪歪斜斜,但收拾得很干净的屋子前。 门上铁将军把门。 赵鲤眼睛滴溜溜左看右看,见确实无人了。 将空篮子摆放在脚边,双手握住门锁,用劲一拔。 生生将锁头连着后面的链子,从门板拔出。 犹自舔唇的沈大黄,猫脸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赵鲤不管它,将锁拔下,放进篮子。 一边轻轻推了门,一边撩起厚短袄。 她衣下是一条竖着的蹀躞带,佩刀正好可以竖着背在背心。 穿着冬季厚实裙袄,没被人看出端倪。 手握刀,赵鲤开启鼠鼠祟祟技能同时,轻轻推开木门闪身进去。 这种尾巷宅子里,没有院落。 只有一方极小的天井,两大步便可跨过。 正中央是一口八角形的井。 檐下晾晒着辣椒茄瓜,院角还有一些竹簸箕,里面铺着草药。 进去,便能闻到草药独有的味道。 赵鲤立即抬袖掩鼻,沈大黄却抬爪拍了拍她示意无事。 赵鲤这才放下手,回身将门插上,在这屋中搜寻起来。 这处是典型的北地民居构造,只是很小,紧紧巴巴两架屋子。 赵鲤在天井巡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 这才走进堂屋的门。 照样将门上的锁拧下来,门打开屋中场景露了出来。 是一间供奉着神像的堂屋。 赵鲤下意识警觉后退。 神龛上的泥塑神像,面前一个香炉,里边插满了焚烧后的香笄。 不算精致的泥塑神像,身上涂着朱红碧绿的漆。 静静凝视着赵鲤这个闯入者。 赵鲤等了片刻才缓步上前,留沈大黄在外,情况不对立刻撤走。 走近了却发现,这神像不对劲。 上半边脸像是被什么砸了,正正好毁去了双目和半截鼻子。 赵鲤顺着香案上的灰尘,转移视线便见神像脚边躺着一块碎砖头。 赵鲤又向上看,果在屋顶上寻到了一块缺损。 这道士应当很虔诚,别处都是毛毡茅草搭建,唯有这供奉的堂屋,用了砖瓦结构。 让神像有瓦遮头。 也恰好是这举动,地动时掉落的砖瓦砸掉了神像双目。 神像已毁,不管原来怪道士供奉的是什么,都已失了庇护。 赵鲤看着神像被砸毁的半边脸,心跳加快了半分。 若她没记错,怪道士死前便是被她将脑袋砸成了这般尊荣。 这一系列巧合,让赵鲤后背一毛。 便是知道神像已毁,她还是在肃色在神像前,行了一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有礼貌总是没错。 随后,赵鲤才环视这间怪道士藏身的屋子。 第781章 雕版 潜入宫中的怪道士,自号逸云散人。 玄泽‘观’其尸骸,捕捉到一些片段,将目标锁定在了长乐坊。 靖宁卫在户部小吏中有暗子,虽不负责长乐坊施粥救济,但早晨寻个时机查坊中一道人,还是很轻松的。 逸云散人的消息,在赵鲤悄然出宫后送到了她手中。 逸云散人在长乐坊十分出名,且是善名。 这道人是六年前来到长乐坊的,在此定居后便开了堂口。 时常为百姓义诊,或是有哪家丧事便去料理。 一般来说,他只找主家讨要一餐饭食,要走法事后的雄鸡。 若是遇上实在家贫的,他还常倒贴。 这样的人品,加上逸云散人能解决部分灵气复苏后出现的一些异状。 他名声十分之大。 不少外坊之人有时也会找逸云散人来看事。 逸云散人在这一片极有威望。 便是里长见了,也得喊一声真人。 哪家有事实在拿不定主意,也会来寻他问个意见。 可谓德高望重。 看完逸云散人的经历,赵鲤不由便想到了接生的米婆。 米婆也是好人,德高望重。 和这道人的共同点,竟是都是善人。 赵鲤想到此,不由摇了摇头。 逸云散人屋中摆设简单,十分符合他经历里记载的清贫朴实。 左边是一间小厢房,一侧摆着药柜,另一边摆着三张竹塌,脚边有薄被。 应也留病人留宿照顾。 赵鲤看见药柜,心里一动。 想到余无乡,那个被金银童子当猪杀了的老人。 上前去检查了药柜,柜中小抽屉都是一些常用药。 制药手法比较粗糙,联系外边天井的簸箕,这些药材应当是逸云散人为了省钱自制的。 赵鲤想寻到账目,但一无所获。 她退出左厢,走到了右边厢房门前。 这处倒是上了锁,应该是逸云散人的住处。 赵鲤照旧蛮力拧开。 右厢有一张床榻,一方桌,一个小书架,书架上是一些道经、医书,无甚特殊。 赵鲤又走到床边翻找。 只在枕箱中寻到半吊铜钱,一张这宅子的房契。 最后便只有床下。 赵鲤还没弯腰,随行而来的沈大黄已经够着爪子,将床下一只藤编的小箱子勾了出来。 肥猫竖着尾巴,讨好冲赵鲤晃悠,无声张嘴示意。 赵鲤低声道:“好好干活,带你去宫中吃席。” 沈大黄立刻更加高兴,爪子一拍,狗腿将这藤箱打开。 箱中依旧干干净净,只一件洗得发白的俗家衣裳折叠着。 赵鲤在衣下发现一个册子。 她心中一喜,忙探手看。 这册子是一本账本,记载了逸云散人的一些银钱往来。 炭笔书写着,本月收了谁家几文钱,或是自掏腰包给哪个绝户买了棺材。 账册虽厚,但不复杂。 大半本看下来,赵鲤只有一个印象——穷,还有仁善。 赵鲤心情不佳,翻到剩余半本时,终于发现了些什么。 逸云散人的账册中,极少出现药材购买。 他应当都是自己上山采了,自己制作。 除非偶尔遇上疑难杂症,缺了哪一味,他才会去街上药铺采买,偶尔还会赊账。 但一年前,逸云散人的账册上频繁出现了一个人名。 ‘付背夫原三背货钱。’ 这笔账恒定二十文,每月都有。 直到账册最末,账面上残余半吊钱。 末章写着:大钱半吊,房契一张赠予原三。 这句话,几与绝笔无异。 赵鲤不由望向从枕箱中翻出的那半吊钱。 原三! 赵鲤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想要站起身,却被沈大黄用脑门拱了一下。 随后沈大黄大号山竹般的爪子,在赵鲤面前举起。 锃一下,弹出尖尖的指甲,一把挠向藤箱。 它爪子尖利,很快挠破藤箱底层垫布。 一个原木色东西露了出来。 赵鲤看了一眼沈大黄,揉了揉一把它的耳朵:“漂亮!回去请吃大餐。” 藤箱底,原木色的东西约有巴掌大小。 一块块并列在箱底。 赵鲤取出一块看,便发现这些是印书的木雕版。 手工雕刻,上面残存着一些陈旧墨迹。 上边字都是反向,赵鲤眯着眼睛辨认许久,忽而一怔。 五通神事件,便是由一本请神册子引发。 现在那册子的雕板,躺在怪道士的藤箱底。 赵鲤吐出一口气。 她将这些雕板收拢,打算带回。 这时,突听外边一声凄厉的猫叫。 是沈小花! 赵鲤立刻站起身,沈大黄张嘴无声嘶吼。 天井传出一个闷沉的落地声。 还有粗重的喘息。 赵鲤握刀站起,便见右厢窗户上,隐隐约约照映出一个人影。 这人影极高大,只看模糊的影子已是壮如下山熊罴。 他从右边墙翻进天井,便要趴在窗上看。 窗上糊着的白棉纸,印出一张骨骼怪异突出的脸。 鼻子翕动间,一只粗壮的手臂破窗杵了进来。 伴随一种含在嘴里的嘀咕声。 那人弯腰,将脸凑到窗上破洞。 若说赵鲤之前还有顾忌,怕这是个闯空门的贼人。 那现在,窗后那张脸露出来,赵鲤顾忌全消。 这张骨骼怪异的脸,实在不像活物。 她疾步上前,拔刀出鞘,一刀斩出。 右厢纸窗时破开。 那面容怪异的黑影,发出一声短促怪叫,立时向后退出。 赵鲤知道她的刀子煞气重,怕这玩意流窜到外面伤人。 手在窗户一撑,跃出追上。 那怪物似乎受惊踉跄,赵鲤举刀再至时,它竟扑倒在地。 赵鲤挽了一个刀花,刀锋一转,脚踩着这人形怪物,刀尖直直朝着它额心刺下。 这时,两声猫叫一前一后响起。 在赵鲤背后的沈大黄,竟高高跃起,用脑门撞了一下她的后肩。 同一时间,盯梢的沈小花从屋檐扑下。 赵鲤的一刀刺偏,她忙侧步跃开。 惊疑不定看着沈大黄和沈小花。 被控制了? 赵鲤心中狂跳,脑海里闪过无数能控制启灵猫妖的法子。 心中紧张寻找破局之法时,地上那逃过一劫的怪物,粗壮的手臂突然抽搐了一下。 “好、好好好,好汉饶命!” 一个结结巴巴的男人声音喊道。 第782章 原三 男人结结巴巴的声音,响彻天井。 赵鲤却比方才还惊。 开心眼查看了一遭后,她忍不住朝后跃开小半步:“人?” 不是,长这模样居然是人? 虽是穿着大景袍服,但体魄高壮到不可思议。 就是两个牛高马大的泰西骑士,也逊色一筹。 且…… 赵鲤并不是以貌取人,只是眼前这仁兄实在不像活人。 逸云散人这小天井中光线昏暗,赵鲤又看一眼地上人的长相。 与烧伤病人之类后天毁容不同,地上这人脸上不见疤痕。 歪七扭八的五官,应是先天形成。 便是心肠硬的她,也生出一股子怜悯,这模样就是妖怪界也要被欺负。 “你刚才为什么不出声?”赵鲤问道。 趴地上的男人双手十分熟练地抱头,一看就是常年被殴打引发的习惯性动作。 他喘着粗气,道:“我,我,我……喊,喊了。” 沈大黄和沈小花,两只猫儿并排蹲坐。 都瞳仁放大,歪脑袋盯着这男人瞧。 显然,它们也没见过长这样的人。 男人还在说话:“我,凑凑窗户、户边看,问,问是谁来着。” 他说话结巴得厉害,赵鲤听得难受。 回忆了一下,这男人脸凑窗户上时,确实含含糊糊似乎说过什么。 他又道:“女,女女女侠……我,我什么都、都没看见,饶命!” 许是听见了赵鲤的声音,他及时改了称呼,说话结结巴巴,唯有那声饶命格外顺畅丝滑。 赵鲤侧头,看沈小花的猫爪按在这人的影子上。 示意道:“沈小花。” 沈小花爪子一点,一下将影子踩住。 这男人立刻像是背上压了一座山,瞬间趴倒在地。 沈大黄是个缺德的,便蹲在旁边用爪子扒拉这个男人的脑袋。 想再仔细看看,怎么人能生成这模样。 赵鲤蹲下身,解下这男人后腰挂着的一个皮口袋。 解开绳结,只见里边装着一个小罐子,还有一个火折子。 罐子里面装的液体漏了一些,是火油。 这男人翻墙来,是想纵火。 “让他说话。” 赵鲤言罢,沈小花爪子微微一动,被它踩着影子的男人顿时呜呜哭出声。 “我真、真什么都没……没看见,女、女侠,饶命。” 这男人一身汗臭,赵鲤从旁边架子上摘了阴半干的茄瓜。 用这茄瓜去抽他脑袋:“还不老实?带着火油火折子想纵火?” 结着点霜的茄瓜,打在人脑袋上,啪啪直响。 这男人趴在地上躲闪不得,呜呼道:“是,是逸云散人叫,叫我来的!” 赵鲤神色一动,停下手,蹲身盘问:“你叫什么?” 虽心有预期,但听见这男人说道他叫原三时,赵鲤还是有些高兴。 “每月,逸云散人都要给你一笔背货钱,为什么?” 赵鲤威胁道:“劝你最好说实话,我不想对你用手段。” 像原三这样疑似普通人的,赵鲤还是愿意用更温和的手段来审讯。 带入诏狱,他难全乎着走出门。 最佳办法自然由绢娘来审,但现在绢娘好生在慈幼坊帮忙,照顾孩子,赵鲤怕这人长相吓到她。 原三脑袋被不嫌埋汰的沈大黄,扒拉成一团乱草。 他哭道:“小、小的不,不敢啊!” 赵鲤哼了一声:“若被我发现你说假话,便将你剁成肉泥作猫食。” 此话一出,两只猫同时不满,尤其沈大黄反应激烈——它也挑食的好吗。 在赵鲤儿戏一般的威吓下,原三道出实情。 这原三说来也是个苦命人,他娘亲是个暗门子。 后来被个貌丑无比的胡商赎买走。 原三还在胎里,就生了一颗大脑袋。 生产时,将他娘亲折腾得死去活来。 也不知他是天生畸形,还是生产时被挤坏。 反正生下来,他便五官乱七八糟。 他娘本想将他直接溺死在尿桶里,但被原三的胡商爹给拦住。 倒不是他胡商爹多有良心,只是商人家乡人比较缺德,有珍奇怪物展。 脑门子一拍,便将原三养在笼子里当做异兽展览,招揽生意。 原三就这般生长到了八岁。 后来原三的胡商爹,想进盛京做生意,在快进盛京城时,被原三寻到机会跑了。 他跑进山林,将要饿死,被一个山里老猎人捡到。 老猎人心善,听他经历,就算他这鬼样,也把他留在了身边在山上讨生活。 老猎人死后,原三还住在深山小屋。 逸云散人来长乐坊开堂口后,常入深山采药。 采出的大量药草,全靠原三从山中背到盛京。 每次付他二十文钱。 就这般持续了一年,年前逸云散人找到他,道是让他办一件事。 若是盛京真的发生地动,原三便得立刻来这,烧了这间屋子。 作为报酬,给他半吊大钱和这宅子的地契。 “等等。”听到此处时,赵鲤突然叫停,“既然你来,说明你们是约定好的。” “但你不是该地动后便来的吗?” “为何没有守约?” 原三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并不是他有意毁约。 而是地动后,原三被耽误。 “余、余无,官驿被埋、埋了!有大、大官下令清理,征发了……驿、驿夫。” 原三住在深山,却不是野人。 也是大景户籍在册的人口,官府征发役夫,到了他头上该去还得去。 原三就这般被征发,去清理了几日的废墟,收拾尸首。 赵鲤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内心不知庆幸还是什么。 下令征发役夫的,就是赵鲤。 地动中心的余无损失惨重。 救了赵鲤一命的小星宿他娘亲宋喜,求到赵鲤这来,说是客驿中埋了一家子。 希望赵鲤能帮忙看看有没有人幸存。 这点面子赵鲤还是给的,找上黄礼的门路,得了一纸征调文书。 最后,幸存者是没有,这一小小举动,却绊住了原三几日,让这人撞到了赵鲤手中。 按了按太阳穴,赵鲤问了她最关心的事。 “你说,逸云散人常年在余无山中采药?” 如此之巧合的是,被金银童子当猪杀死的那家人也在山中有药田。 二者,应会有联系。 赵鲤眼睛一亮:“在余无深山中,可有一座寺庙?” 第783章 鬼寺 余无乡,那些玩杀猪游戏的金童子和银童子,杀了一个姓周的老人。 当时赵鲤她们从周家复壁,除了金银海搜到了慧光所谓的神灰。 周家极有可能偷偷在余无山中,为慧光种植蔓荼蘼花。 甚至帮着慧光烧制‘神灰’,以此牟利。 那日,赵鲤命卢照押送金银童子回京,并叫他查访周家药田的位置。 但卢照前脚回京,水都没喝上一口,地动便来了。 之后,卢照派遣了两个力士去查。 但地动后,余无乡人死伤者众多,加之地动改变了山势地貌。 就算想探访,一时间也查不到线索。 赵鲤本认栽,想着过段时日再去查访,不料竟在此处拽住了一根线头。 听了赵鲤的问,地上的原三猛然一哆嗦。 有戏! 赵鲤心中一喜,待要追问。 原三却带着哭腔求饶:“姑奶奶哎,饶了我吧!是有一座荒庙,但那地太可怕了!” 他一通话说得十分顺畅,和方才结巴的样子大相径庭。 赵鲤还未发作,蹲在一边的沈大黄忽一甩尾。 粗大的猫尾巴,啪地鞭在原三脸上。 它真心想打人时,力道极大。 原三立刻鼻子见了血。 赵鲤道:“你方才不结巴吗?” 鼻下鲜血汹涌的原三,哭道:“我,我不是天生结巴,就是小时候被那深山诡庙吓出的毛病。” “平常都结巴,提到那处才顺当说话。” “姑奶奶,二位猫大爷,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赵鲤暗自摇头,这货好似不太老实。 事后还是劳烦一次绢娘,大不了,将他脸遮上。 原三又道:“姑奶奶,余无深山有大恐怖。” “我十多岁,在山中大雾走丢了一回,看见那山寺。” “好奇进去……” 他顿了顿,突出的眼睛,露出一丝丝恐惧。 赵鲤追问道:“发生了什么?” 原三却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片雾中的花田,花田里全是坟包,过了花田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我再醒来时,站在家门前。” “已经,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赵鲤细看他惊恐神情不似作假,暂一思忖后,对原三道:“你运气好,遇上我这样的善心人。” “放、放了我?”高兴之下,忘记对山寺恐惧的原三,又开始结巴。 他却听见赵鲤笑道:“当然不是,是更好的事情。” “我带你去早回你丢失三个月的记忆,抚平你童……青少年时的阴影。” 原三生个大脑袋,虽常年不接触人有点迟钝,但他不傻,惊惧之下脱口而出:“你要去那鬼寺?” 赵鲤呵呵一笑:“不对,是你带我去鬼寺。” 原三想摇头,但影子还被沈小花踩着动弹不得。 他口中哀求不已时,赵鲤沉声道:“你若干得好了,我许你一桩富贵。” 为了增加说服性,赵鲤亮了一下藏着的狴犴小牌:“以大景巡夜司千户腰牌为证。” 原三不识字,见得这腰牌,默默张大了嘴。 “姑奶奶哎。” 他没有选择,鬼寺可怕,但靖宁卫更他娘是现世活阎王。 最终原三哭丧脸,点头应下。 赵鲤脸上挂着丝笑意,眼中防备却丝毫不减。 她道:“既同意了,那先跟我走吧。” 原三本以为她会被放开,不意被赵鲤手刀砍在了后脑勺。 两眼一闭,顿时昏厥过去。 赵鲤去逸云散人的屋中,将那请神录的雕版带上。 然后寻了一根麻绳,将原三结结实实捆成蚕蛹。 用腌的菜瓜将他堵了嘴。 最后视线落到了沈大黄的身上。 “大黄。”赵鲤此刻喊声甜滋滋,谄媚十足。 沈大黄和沈小花,背毛同时炸开。 沈大黄转身就想跑,却被赵鲤一把薅住。 双手困住肥猫,赵鲤画大饼道:“外边全是人,难将此人运走,你帮帮忙,大黄。” 在沈大黄喵呜拒绝前,赵鲤道:“下个月狴犴大人给我的贡品,我都分你一半。” “再带你去宫中吃两次席。” 沈大黄猫生奋斗目标,便是为了那张嘴。 闻言,僵了一瞬后,狐疑看向赵鲤。 赵鲤竖起手掌:“击掌为誓!” 在沈小花暗暗羡慕的注视下,沈大黄抬起猫爪,肉垫在赵鲤掌心拍了一下。 随后它张大嘴,舌像红布探出。 卷起地上昏迷的原三,又吞进喉中。 听得咕咚一声响,赵鲤立刻拍了拍沈大黄的猫屁股:“走!” “大黄,走!去慈幼坊找绢娘” 话音落下,恢复正常体型的沈大黄已跃上墙头。 一边朝着远处跑,一边哕。 不知是被噎的还是吞下原三觉得埋汰。 赵鲤冲它喊道:“中途放出来换口气,别闷死了。” 沈大黄的肚子里面不知是个什么空间,但赵鲤可以肯定,那处绝对不是大活人久呆之地。 镇抚司太远,不如就近送去绢娘所在的慈幼坊。 沈小花看沈大黄狼狈离开的肥屁股,独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馋猫就是好收买。 它露出一边小尖牙,冲赵鲤喵了一声。 却是一脸不屑,但又不放心沈大黄追了上去。 赵鲤不由好笑。 两只小猫走后,赵鲤再呆在这里毫无意义。 她收拾了在逸云散人屋中留下的痕迹,便收刀退出门外。 照旧提着她放在门前的空篮子,又这般走出长乐坊的坊门。 地动后,盛京各处受灾严重。 绢娘不是个闲得下来的,见盛京满目疮痍,又听闻慈幼坊中送去了很多孩童。 她便自告奋勇,去慈幼坊照顾这些孩子。 长乐坊距离慈幼院不远。 赵鲤出了长乐坊,步行许久,便见到了慈幼坊的门前。 还未进去,赵鲤便听见里边传出一个唱曲声。 似乎唱的是什么武戏,不是传出叫好喝彩。 赵鲤好奇探头看,只见慈幼坊中大小孩子和一些来帮忙的人,席地听曲。 正中一个肤色极白皙,看着柔弱病态的瘦弱俊美男子,正用与外貌不符的磁性渣男音唱曲。 第784章 曲声 大景民间,各种戏曲班子唱堂会十分流行。 赵鲤年初七本想去凑个热闹,听听华林部头牌朱冲朱老板的戏。 奈何,门前便遇上冯钰那桩事。 现在灰头土脸,竟在这有些破烂的慈幼院,听见了现场唱曲。 曲声磁性浑厚,字正腔圆。 唱到激昂处,如雄鹰振翅,搏击长空。 低吟时,又如潺潺流水,温柔至细处。 赵鲤不懂戏曲,不知这男人唱的是哪一本,但基本好赖还是能知道的。 场中无丝竹锣鼓,空口清唱也极有感染力。 想来盛京城中最受追捧的朱冲,朱老板也差不多这般水平。 唯一差点的,便是这唱曲的男人似乎有些虚弱。 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肤色极白嫩,像是新生婴儿一般。 倒叫他本就俊美的长相,多了一些柔弱病态。 之前听闻哪家小姐或者公子,为了戏班头牌起了纷争要死要活,赵鲤还有些不理解。 现在亲眼瞧见,却觉得合理了。 这嗓门长相,拐了哪家小姐私奔,当真不难。 若是在戏楼中,赵千户都想大方花上十文,寻小二买朵小纸花送送,挂个小水牌。 只是…… 赵鲤扶着门框,探头脖子看。 这位唱曲的仁兄,让她莫名有种熟悉感,似乎是熟人。 正这般想着,那男人唱完一曲。 音声落下,慈幼院中先是一顿,随后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个五六岁胆大的孩子,欢呼着拥在那男人身边。 其中一个脚下拌蒜,便要摔倒。 这男人一惊,忙倾身去扶。 他肩上披着的大氅散开,右手探出,左臂位置光秃秃,袖摆打了个疙瘩。 赵鲤一惊,捏烂了门板。 再一细看,顿时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是孙元! 回想第一次见孙元,他那络腮胡子脸和壮如熊的身躯。 没料到,他身上被蛊虫噬咬的伤被治愈后,竟长这样。 赵鲤顿时后仰。 剃了胡子,乔峰变段誉的孙元没料到他给赵千户造成的心灵冲击。 独臂将那孩子扶正后,轻轻拍了拍他小袄上的灰尘。 孩子们叫他再唱一曲,他道:“明日你们乖乖地再说。” 或许是从前的经历,孙元带孩子很有一套,很快叫这些孩子服服帖帖散开。 连着慈幼院中大娘大婶,或是来帮忙的大姑娘们都服贴得很,个个红了脸。 孙元眼睛扫了一圈,没见绢娘有些失落,问慈幼院中的大娘绢娘的去向。 这大娘对孙元态度极好,指了指后院道:“方才还在,后来听见猫叫便进了后院。” “许是怕泼猫盗了厨中的吃食吧。” 孙元一怔后,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朝着后院走。 地动后,绢娘歇不住来慈幼院,孙元想着他恢复了八成,便也跟着来。 第一天那绷带怪人造型,吓哭了孩子。 绢娘想赶他走,孙元便强拆了周身蒙着的绷带。 虽左臂残缺,不能干太重的活,但他本身赤诚敦厚,拿出经验哄孩子还是足够的。 这便有了他唱曲的场面。 他谢绝了那些大娘大婶伸出来扶的手,朝着后院走去。 他的肌肉皮肤原被蛊虫啃得千疮百孔,现在生出的新皮娇嫩。 幸有绢娘蛛丝织的衣物。 趁着众人不注意时,偷溜进来的赵鲤跟了上去。 进了后院,便听见喵喵声。 蹲坐在院门把守的独眼狸猫,先见孙元炸毛欲要拦路。 但鼻子动了动,顿时瞳仁缩小成杏核状。 “果然是小猫校尉,可有事寻绢娘?” 孙元很有礼貌,沈小花僵硬地让开道路。 “是我想拜托绢娘帮帮忙。” 赵鲤从后走来,倒挺理解沈小花的震惊。 听出赵鲤声音,孙元忙行礼。 “走吧,先进去。” 沈小花依旧在院门把守,孙元和赵鲤一块进到后院。 远远的,便见沈大黄蹲坐门前干呕。 吐了些黄沫子。 一看就是卸货完毕犯恶心。 它后边柴房,突然传出一道惊呼。 正礼貌回复赵鲤他伤情的孙元一个闪现,往柴房去。 赵鲤反应都慢了他半拍。 待赵鲤进柴房之中,便听里面鬼哭狼嚎的动静。 绢娘八只步足破出体外,连几对复眼都吓得现了出来。 曲起八条大长腿,发抖躲在矮她两个头的孙元背后。 另一边,满身透明粘液的原三,被绳索捆住。 堵嘴的茄瓜掉在地上,蒙脸的黑布也被掀开,正看着露出妖相的绢娘发出阵阵惊恐惨叫。 “何方诡物!” 孙元挡在绢娘面前,看见地上的原三心中一惊。 右手探出,去取屋角的柴刀,同时道:“绢娘,你先走。” “这里交给我。” 孙元话音未落,便听绢娘带着哭腔喊道:“阿鲤!” 随后他被绢娘蛛丝一裹,背在背上,乳燕投林般奔向了赵鲤。 赵鲤忙伸手去迎绢娘,嘴里急安慰道:“没事没事,那是个人。” 有赵鲤在,绢娘便像是吃了定心丸,迅速平静下来。 她收起步足,靠在赵鲤肩头:“吓死我了。” 孙元被绢娘蛛丝裹住,倒背在背上,肩膀脑袋耷拉在地。 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几息之后,绢娘平静下来,半藏赵鲤身后看地上的原三。 “对不起啊。” 绢娘是个良善人,虽害怕还是对原三道了歉。 被麻绳捆住的原三,哪有别的选择,挤出个笑来:“没关系,我习惯了。” 他一笑,脸上顿时更加扭曲。 剥出蛛丝的孙元,方才放下的柴刀又举了起来。 “绢娘,有劳了。” 听赵鲤的话,一根细细的蛛丝从绢娘处探出。 稍停顿了一下,才找到原三的眉心。 蛛丝刺入,瑟瑟发抖的原三顿时表情一木。 赵鲤知道绢娘蛛丝的厉害,急忙将自己之前询问过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核查原三确实没有撒谎后,她才微松了口气。 割开绳子将原三放开。 蛛丝抽离后,原三的呆滞的眼神恢复正常。 现在他反而不再大呼小叫。 知自己遇上狠人,他已认命,只怪自己贪逸云散人的钱财和地契。 哭丧脸道:“姑奶奶,您说什么时候去吧!” “还有……您许我的富贵是什么来着?” 已经完全不结巴的原三,如此说道。 第785章 宫门冲突 确认了原三所说经历皆为真后,赵鲤倒是有些为难。 余无的线索要紧,但盛京城和宫中乱成如此模样。 赵鲤不太确定,她该不该立刻启程。 还有一重顾虑,慧光已经先了赵鲤许多。 那秃驴设局爱哄诈,许多时候便是入局之人也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棋子。 原三会不会又是他放出的一个坑? 赵鲤想得脑仁疼,在面对预言系的对手时,麻烦之处便在于此。 她已经开始猜忌起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是否也在对手的算计之内。 叹了口气,赵鲤暂放弃这些纠结。 看轻声安慰绢娘的孙元二人,赵鲤微微挑了挑眉。 叫绢娘现织了一个只露眼睛和嘴巴的头套,给原三戴上。 领着沈小花和沈大黄,将原三带回了镇抚司。 将原三安置在镇抚司中,命人看守。 赵鲤重新换了身衣裳,又朝皇宫赶。 不意宫门前受阻。 “赵千户。” 柴珣喊赵鲤名字时,几乎可听见其牙齿磨得吱嘎作响之声。 赵鲤勒马,看向柴珣以及跟随在他身后之人。 唇角一扬,道:“信王殿下,莫不是也要学人拦马喊冤?” 皇后的举动,让赵鲤彻底迁怒柴珣。 若说之前只觉他讨厌,现在的柴珣已经写在了赵鲤仇恨小本本的第二位。 仅次于慧光这幕后搞鬼的秃头。 赵鲤深知,柴珣决不能上位。 甚至说,他决不能活太久。 藏住眼底厉色,赵鲤笑得和善:“信王殿下,我还有差事呢,请让开道路。” 她答话时态度礼貌,但骑在马上便显得十分跋扈。 柴珣面上怒色更重,连基本的仪态都维持不住:“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为何本王不能入宫。” 赵鲤耸肩一推二五六:“陛下旨意,下官哪敢轻易揣测。” “为臣为子,听命即可。” 不许信王踏入宫门,又不是沈晏或赵鲤的手笔。 是隆庆帝在榻上,对着几位阁臣亲下的命令。 赵鲤骑着的马,打了个响鼻,喷了柴珣一脸唾沫星子。 柴珣强忍怒意,可他身后的人却忍不住。 一个肤黑的中年人,猛然拔刀相向:“贼子安敢?” 赵鲤脸一沉,望向此人:“你骂谁贼子?” 从样貌看,这中年人与皇后与柴珣眉眼都有些相似。 赵鲤一眼看出他的身份,冷声道:“国舅爷,还请慎言。” 这男人是皇后娘家哥哥,虽说皇后不受宠。 但也是皇帝大舅子,无人会去闲着招惹他。 平常在盛京哪受过这样的气。 今晨,听闻昨夜宫中地动。 他们争相打探消息,但宫中的暗子竟然全部没了消息。 皇后更是没有一点音讯。 作为皇后母族,他们隐隐知道些什么,反而心中越发惊慌。 联系到同样焦急的信王柴珣,想要入宫。 不料,竟连宫门都进不去,被圣旨阻拦。 信王心中狂跳不已,隐约觉得要坏事。 在宫门前踟蹰许久,到底没有闯宫门的气魄,只看见赵鲤骑马而来,便上来阻拦。 见得他亲娘舅冲动拔刀,柴珣先是一惊,随后却又想到些什么,阻拦的手默默放下。 只看着赵鲤道:“赵千户,本王只想知道我父皇母后安危。” “这世间断没有不让儿子见父母的道理。” “等等!”赵鲤猛抬手打断他,“不是不让儿子见父母。” 赵鲤眼珠子一转,唇边莫名笑意看得柴珣发毛:“是陛下暂时不想见您。” 柴珣心中咯噔一下。 皇后兄长见赵鲤根本不搭理他,手中握剑在这宫门前更显得他像个笑话。 多年养尊处优惯出来的臭毛病,顿时涌上来。 举剑便要刺。 他的动作在赵鲤看来,简直慢如蜗牛。 赵鲤活动缰绳,驾马让开同时马鞭扬起。 鞭梢如毒蛇吐信,飒飒破风。 啪一下抽到了国舅爷手上。 刀落地同时,国舅爷一双细嫩手顿时浮现出一道紫红淤痕。 手背伤处,见风便长,眨眼肿起二指高。 国舅爷顿时捂住手背,惨叫连连。 柴珣见状面上怒极,心中却是一定。 他要的就是赵鲤出手。 他身后跟着不少朝中大臣,见此情形,纷纷变色。 谁也没料到赵鲤竟敢如此跋扈,鞭打国舅。 赵鲤骑在马上,见群情激动大臣们不顾脸面冲她喷唾沫星子,心中厌恶至极。 嘴上却道:“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 许是她道歉时神情太过没诚意,人群一帮老臣更加激奋。 “赵鲤!你胆大包天,竟敢伤人。” 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老头,眉毛胡子皆白,挽袖作势要武斗。 赵鲤眯眼认了一下,才想起这就是宫宴那晚,被五城兵马司张大人骂过的人。 屁股长三块老年斑那位。 赵鲤道:“覃大人,你屁股老年斑转移舌头上了吗?让你这般不会说话。” “本官还要入宫,劳烦各位让开。” 赵鲤态度并不算强硬,却越发激化了矛盾。 大景官场武斗之风十分盛行,这些官儿平常早已习惯骂架上升武斗,互相丢臭鞋。 难得见赵鲤一个落单的,还看着有点好欺负,未免有些跃跃欲试。 只是谁都不想做第一个上前的。 却不知,赵鲤早已经偷偷在袖下活动手掌。 无数谩骂声,此起彼伏。 听见有人骂赵淮,赵鲤唇角微微翘了一下,随后怒目瞪去。 那人顿时叫骂更凶。 有人骂赵淮,便有人骂沈晏骂沈之行。 各种不堪之话语吐口而出,赵鲤平静记下这些人的脸。 “各位,请让开,莫要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朝她啐了一口唾沫。 唾沫点子,落在赵鲤的靴尖。 在大臣们高喊,国之将亡时,赵鲤缓缓问道:“当真不让?” 她望向柴珣:“信王殿下,别叫我为难。” 柴珣却只扶起痛得脸色惨白的国舅:“谁敢为难您赵千户。” 国舅爷终缓了口气,颤巍巍指向赵鲤:“给我,给我打!” 也不知是谁向前走了一步,带动着谩骂的人群悉数向赵鲤行来。 活动着手腕的赵鲤,翻身下马:“那便得罪了。” 第786章 殴打 “卢爷,当真……”城门上,一个皇城监门内官咽了口唾沫,“不管?” 高耸的宫墙之上视野极佳,可清楚看见下方堵在城门前的信王柴珣、附庸的官员。 以及,站在众多人对面,形单影只瞧着弱小又可怜的赵鲤。 在冲突突生时,这监门内官便心惊胆战要前去疏通。 生怕被堵在城门之外的信王与赵鲤起冲突。 赵鲤被大臣们围攻。 君不见二十年前,靖宁卫指挥使被文臣于殿上殴打致死之事? 要是赵鲤有点什么三长两短,内官已可预想自己被剁成肉馅包饺子后,要不要蘸醋去腥了。 可他的去路,被同在城门上的卢照阻拦。 领了差事来这堵人看城门的卢照,神情轻松:“咱们这就是要去维持秩序啊!” “只是开城门得慢点,唔……半盏茶吧。” 卢照估摸着,掐算了一个大概时间。 监门内官看他这慢悠悠的模样,又看城下已经有了要动手的趋势。 一跺脚便要绕过卢照。 卢照想死那是卢照的事,他还没活够呢。 可惜他的脚步再次受阻,卢照哥俩好似地搭着他的肩。 手肘将他勒住:“别担心。” 卢照嘀咕道:“倒不如盼着咱赵千户记性好。” 千万记得,太老的就别打了。 卢照话音落下,城下也炸开了锅。 国舅爷破音的喊声,回荡在皇城前。 “给我,给我打!” 这喊声,就像一瓢凉水倒进热油锅里。 有了第一个出头的,后边人哪还顾得什么脸面不脸面。 只想泄去他们在这城门前,跪了两个时辰的怨气。 更有那恶意的,便想杀了赵鲤这只鸡,给宫里的猴看。 左右法不责众,二十年前先辈还打死过靖宁卫指挥使呢。 被压制的怨气迸发,这些穿着各色官袍的大臣们一拥而上。 赵鲤下马来,马鞭在掌心中轻敲,早已等不耐烦。 到底是因赵鲤性别外貌,让这些癫狂人产生了错觉。 大景某些官儿是从不吝欺凌弱小,以宣泄怨愤的。 为首的,便是那覃大人。 一年能参靖宁卫三百七十次的他,因为富乐院一场风流,被连贬低三级。 最要命的是,黑心肝的靖宁卫放出风声,他屁股上有三块老年斑。 从此,覃大人便再丢不掉这老年斑的帽子,被市井刁民编着曲子骂。 方才赵鲤还用老年斑讥讽于他,新仇旧恨一股脑迸发。 覃老大人挽着袖子,握住干瘦拳头朝赵鲤面门打。 赵鲤站立不动,扁嘴露出一个委屈神情。 轻轻侧头,便让开了这干瘦老头子的拳头。 覃大人半只脚踏进了棺材反应很慢,拳头打空踉跄了一下。 手腕子啪一下被赵鲤握住。 还未来得及抬头看,便觉手腕一阵巨力传来。 好似腕骨卡进了铁钳子里,吱嘎作响。 赵鲤手上用劲,脸上露出委屈神情:“覃大人,竟朝着我这小姑娘的脸打?” 她拔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唤道:“救命啊!好疼!” 喊时,随意捏断了覃大人干瘦的腕骨。 她中气足嗓门大,喊声盖过了覃大人的惨叫。 把疼得翻白眼的覃大人随意丢开。 赵鲤又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还不快住手,否则沈大人定不会放过你们。” 喊话时,赵鲤开启了自己的恶毒女配技能——撒谎、挑唆被识破几率小幅降低。 紧跟覃大人身后的,是个依附皇后母族的御史。 听赵鲤的喊话,他暗道:你这小娘皮是谁? 大景谁不知你是沈晏姘头,还是第九房。 要打的就是沈晏的姘头! 听赵鲤声音带着哭腔,越发让他心中黑暗面膨胀。 将对沈晏的怨气,一股脑朝着赵鲤撒。 奈何,拳头挥到一半,便见一只小巧手掌扇来。 耳边凌厉的风声,让他被赵鲤挑唆得混沌的脑子一清。 下意识抬手阻挡,却为时已晚。 面皮迎上赵鲤的手掌。 脸上松垮的褶子震颤如水波,这御史划过一道小小弧线,摔飞在一边。 听不见任何声音,像是有人在他脑袋了塞了一个蜂窝,整个世界嗡嗡作响。 正好与哀嚎的覃大人作伴。 跟在他身后的人,正对上赵鲤一双透亮眸子。 极度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一个急停想要后撤。 奈何被身后群情激奋的同僚,往前推了一把。 他听赵鲤发出害怕的叫声:“不要再打了。” 手却面无表情挥出,让人三生铭记力道扇在他脸上。 此人摔了个滚地葫芦,耳孔流血,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涌上。 倒在覃大人的屁股边,眼前竟看到了他过世多年的太奶。 他太奶活灵活现站在他眼前,像他幼年时一样给他说故事:“山中有种饿狼,会伪装成受伤和虚弱模样来诱骗猎物。” 这人鼻中鲜血喷涌。 还听少女柔弱地哭哭啼啼,仿佛惊吓至极的哭喊:“我家沈大人,定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打我的人。” 别来,快走…… 临晕倒前,这人徒劳抬了一下手。 随后脑袋埋进了已痛晕过去的覃大人屁股里。 “救命啊!” 乌泱泱的人群中,呼喊声如走到了末路的羔羊。 无助又悲戚。 第一时间拉着娘舅后撤的柴珣,听得人堆里喊打喊杀的声音。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在安德驿见赵鲤开始,他便像是触了灾星。 受了前半辈子没受过的气。 现在,总算吐出胸中郁气。 柴珣冷笑一声:“蠢货!现在沈晏哪庇护得了你。” “百官只会越听越怒罢了。” “自寻死路,与人无尤。”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场不大体面的殴打。 转而关心他的娘舅:“舅舅,没事吧?” 柴珣的舅舅姓邓,捧着火辣辣仿佛淋了辣子油的手背,额上冷汗潺潺。 磨着牙喊道:“打死那小贱人!尸身拖去喂狗。” 一直以来,因知道隆庆帝的意思,便是这国舅爷上蹿下跳,沈家叔侄从未收拾过他。 这次被赵鲤一鞭子,国舅爷怒极。 压低了声音,对他外甥道:“待你……后,替舅舅我诛了林赵二家九族!” 蠢舅舅的发言,让柴珣一惊,下意识去捂他嘴:“慎言。” 柴珣心中狂跳,见四周无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 可心中,一直以来从未消失过的野望越发膨胀。 第787章 戏 隆庆帝死宅,爱好修仙。 虽也好女色好华服,但因修习不泄精元的抱阳法,因此子嗣并不多。 随着隆庆帝抱阳法越发精进,后宫久再无女子受孕。 近十来年,隆庆帝也只在那专门培养出来的朝鲜李氏女身上,翻了一回车,让她怀有身孕。 之前数年,宫中均无子嗣出生。 相比起前朝,柴珣的兄弟姐妹少得可怜。 虽有瑞王不就藩在盛京蹦跶,但柴珣从来不觉得那个蠢弟弟会是他的对手。 那个位置,谁能不想去坐一坐? 柴珣看着朱红宫门,金红瓦,咽了口唾沫。 此番地动,天下大乱。 他的机会便在眼前。 柴珣比任何人都想快些进宫,看个究竟。 看着他舅舅惨白的脸,柴珣轻声道:“舅舅放心,待到那日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沈家、林家、赵家,都不会放过。” 他久在边疆,作风狠辣。 说完了,却没听见舅舅回应。 忙去查看时,却看见他娘舅瞪着双眼,望向他身后。 柴珣不明所以回过头,正迎上一张生得颇为无害的脸。 “信王殿下,好毒的心,竟还想灭族。” 赵鲤声音委屈巴巴,柴珣瞳孔剧震。 赵鲤身后,满地花花绿绿的官服。 倒了一地的人,不知死活。 偌大城门前,只有少数几个须发皆白,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家伙还站着。 不,不是只有老家伙,还有他和他娘舅。 柴珣身边护卫不知何时倒了满地,他悚然一惊, 赵鲤手上的左手绑着绷带,马鞭缠绕在手臂上。 甩着发红的右手掌。 像是哭久了一般,吸着鼻子,又问道:“信王殿下,竟如此恶毒。” “不知阿鲤我哪里开罪了你,竟伙同如此多的人对我喊打喊杀。” 赵鲤声音气弱上前一步,柴珣仅存的一个护卫抖着手挡在了柴珣面前。 “殿下快逃!” 这护卫倒是忠心,奈何柴珣脑子里木呆一片,竟没有反应。 在他的认知里,就是和这些大臣同等数量的兔子,一拥而上也能将人踹出个好歹来。 他不轻视赵鲤,却从未想过会面对如此超标的战力。 心中一悸,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什么玩意?” 赵鲤闻言,可怜咬住下唇:“竟这样辱骂我。” 她眼睛又大又亮,猫儿眼扮作无辜时,瞧着却是柔弱无害。 但扬起的手,力道却是又狠又快。 持剑护卫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扇飞在一边。 脑袋一歪,喉中噶地吐出口气。 看柴珣和国舅爷还站在那,赵鲤委屈:“我嘴笨,不善言辞。” “骂不过信王殿下。” “但请殿下让开道路,放我进宫,别再为难我。” 柴珣嘴巴动了动,什么话都没说。 赵鲤自问自答道:“什么?不让?” 柴珣顿感不妙。 下一瞬,赵鲤合身撞开了国舅爷,手肘肘在国舅爷腹上。 国舅爷后退两步,再站不住。 腿一软摔倒在地,随后趴着呕了满地的胃酸苦胆水。 柴珣只觉周身汗毛一竖,忙抬手推拒。 这动作只是人在面临危险时的下意识反应,起不到太大作用。 但赵鲤并未如他所想那般打来。 而是偷儿一般探手进了他的大氅中,在他腰侧狠狠一拧。 赵鲤知道,现在不是动柴珣的时候,还得拖延些时间让人接手稳住北疆。 因此她未下杀手。 但那腰间软肉用劲一拧,足够柴珣知道什么叫痛。 隔着厚厚的袍子,柴珣只觉自己腰间的肉像是被铁钳死死夹住转了三圈。 那一块肉,好似要被钝器生拧下。 他面色惨白,呼痛一声。 赵鲤却比他倒得还快,收回掐人小手的同时,一旋身,像是无力般坐倒在地。 柴珣疼得眼前一阵阵白光,满头冷汗。 抬头便见赵鲤那死模样坐在地面。 怒极喝道:“赵鲤!” 他还想质问,赵鲤却垂下头,抠自己左手的绷带。 她弃了马鞭,在倒地的护卫脸上抹了些血糊在绷带外边。 然后镇定抬手,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要打了,手好疼。” 柴珣听得后边脚步声,心都凉透。 下意识回头想解释,卢照领着一队人跑来。 相比在城墙上淡定的模样,此时的卢照像是要着急回家奔丧。 连哭带喊:“赵千户,你没事吧?” 柴珣张着嘴,看卢照从他身边跑过,跑到赵鲤身边。 “卢爷,我头晕。”赵鲤虚弱地举着左手,“昨夜救驾时的伤,崩开了。” “流了好多血。” 卢照嘴巴一抽抽,强行压住上扬的唇角:“赵千户,别担心,我马上就叫太医来诊治。” 柴珣环视一圈,终找回声音,捂着像是被烙铁烫过的腰侧大吼,“赵鲤,你还装。” “你分明就没事。” 卢照一摆手道:“保护赵千户。” 跟他而来的靖宁卫,立时将赵鲤团团护住,形成一道人墙。 卢照又喊:“赵千户,您没事吧千万别晕过去。” 柴珣气极反笑:“这幼稚的把戏,做给谁看?” 骂声未落,便见一内官急匆匆行来:“陛下,召信王殿下进宫。” 柴珣犹自冷笑,对赵鲤的方向道:“看父皇信不信你这幼稚的把戏。” …… “混蛋!” 隆庆帝飞起一脚踹在柴珣腰上。 虽头上包着纱布,踹人时却是力道十足:“那么多人竟在宫门外,欺凌阿鲤一个。” 来自亲爹的一踹,暗含迁怒,正中柴珣被赵鲤险些拧掉的腰侧软肉上。 柴珣捂着腰,侧摔在地。 便听隆庆帝骂道:“阿鲤昨夜救了我,救了你母亲,你却如此陷害她。” “我没有。” 看见了活蹦乱跳的亲爹,柴珣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反而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是赵鲤先动手。” “住口,阿鲤纯善,就是你先做错了!” 隆庆帝负手,俯视着柴珣:“如此狭隘愚蠢,还想叫朕失望到什么地步。” 第788章 热闹 狭隘,愚蠢? 隆庆帝的评价像是一块巨石,砸在柴珣脑门。 他愕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皇。 隆庆帝本身非嫡非长,即位前一心想做个地方闲散藩王,性子散漫随和。 这般真诚不争的模样,也是先帝看中他的一重原因。 登基后有了浪荡的资本,更是随心所欲活,干自己爱干的事。 在子嗣面前,他更像一个不太负责的冷漠老爹。 柴珣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这般严厉的评价。 隆庆帝望来时冷漠的眼神,让柴珣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缓缓垂下头去。 冷汗从额际滑下,一时间心中生出万般猜测。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一个声音:皇后娘娘,叫您静待时机。 他忽而一激灵,下意识便想将自己撇清时,隆庆帝的手按在了他肩上。 “今日之事,你实在大错特错。” “回信王府反省三月。” 隆庆帝说话时,盯着柴珣头顶的发冠。 “希望下次,你不会再让我失望。” 在柴珣狂喜抬头之前,他收敛眼中失望与冷漠。 “你母亲无事,只是地动时受了些伤,你好生回府反省,待你母亲生辰后,你自然能见她。” 微妙的停顿了一下,隆庆帝回身坐在矮榻上,手按住额上绷带。 柴珣不明他前后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丝滑。 他内心只庆幸一件事,幸好还有下次。 见隆庆帝扶额,他才忽然记起,隆庆帝也受了伤。 膝行两步,便要做孝子之态。 手未挨到隆庆帝衣角,便被他挥退。 “好生向阿鲤道歉,先行退下吧。” 柴珣本以为逃过一劫,微微地扬起的唇角又放下。 他看隆庆帝,隆庆帝却早已闭目养神。 不由扭头向另一侧。 在这临时议事的暖阁中,赵鲤坐在一张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手指捻着一根调羹。 已喝了两碗炖燕窝。 俨然将柴珣跪着被亲爹的场景,当成了戏看。 见柴珣看去,还臭不要脸冲他笑。 柴珣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赵鲤演的那出戏码,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问题。 但隆庆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要包容她,指黑为白。 这赤裸的偏心眼,叫一股子难言的郁郁哽在柴珣胸口。 他站起身,嘴唇嗫嚅数次,都没能说出口。 看他模样,赵鲤不催促也不作妖。 只是端正挺直腰杆,等着听道歉。 柴珣还在迟疑时,隆庆帝鼻中嗯了一声。 “还等什么?” 隆庆帝依旧闭着眼睛,道:“在宫门前,你存着什么心,当真以为藏得很好?” “若非阿鲤技高一筹,今日会是什么结局?” 隆庆帝轻笑一声:“只怕阿鲤会步上,二十年前被殴打致死的靖宁卫指挥使后尘吧。” “你当真没有过那般蠢钝念头?” 赵鲤现在好生坐在这,不是这跟他母亲一样蠢的儿子无罪无心,而是赵鲤自己有本事打赢了。 亲爹最后的质问,让柴珣口舌发干。 他半句不敢反驳,也去了迟疑,走到赵鲤面前。 深吸一口气后,拱手道:“赵千户。” 赵鲤坐在椅子上矮了两头,柴珣不得不躬身弯腰,最后只干巴巴道:“请赵千户原谅我的过失。” 过失? 赵鲤倒也不计较柴珣这可笑的小心机,换上一张真诚脸:“信王殿下多礼了,哪能让您给我道歉,过去的便过去了吧。” 她这般好说话,等着她为难的柴珣莫名松了口气。 这莫名其妙生出的事端,就这样消解。 柴珣默默捂着生疼的腰侧告退,只踏出殿外前,身后传来隆庆帝的声音。 “如今多事之秋,好生呆着,等着。” 柴珣回首再谢,一身冷汗出了殿门去。 待他走远,赵鲤将碗里剩了一个底的燕窝倒进嘴里,便要告退。 却听隆庆帝长叹一声:“家门不幸,生了个无可救药的蠢物。” 赵鲤斜眼觑了隆庆帝一眼,不敢答话。 人家吐槽人家的儿子,去附和就太蠢了。 见她眼观鼻鼻观心,隆庆帝没形象地从纱布缝隙探手去挠头皮。 家事烦人,还是修仙有趣又自在。 隆庆帝捡了自己身侧小桌上,牡丹样式的酥皮点心递给赵鲤:“去玩吧,阿晏在宫门那。” 他带着些笑意说道:“那里可有热闹看呢。” 柴珣出了殿门,满头大汗被寒风一吹,他竟打了个寒战。 这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一关他应该是过了。 临离开时,隆庆帝口中所言的好生呆着、等着,被他解读出不少意思。 尤其等着这两个字,更叫柴珣咂摸出一些欣喜意味。 他望着殿前摆放的那只铜鼎,缓缓扬起唇角。 他还没有出局。 喜了一阵,他又脸色一变——他娘舅还在宫门外。 老娘舅的脾性和那张嘴,柴珣还是清楚的。 忙撩起衣摆疾步走向宫门,须得叫他那娘舅管住嘴巴,莫再让事情生变。 柴珣一路小跑,穿过重重宫门。 然靠近华光门时,他听见了阵阵哭喊,还有人在大声宣读旨意。 “通政参议覃魁,所为不端,罔以不道,罢官去职,杖十。” 小顺子手举一沉重的卷轴,立于城墙上,高声宣读。 下边被罢官去职的覃大人,精神萎靡。 捂着被赵鲤折断的手腕,愣愣张着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待到两个举金瓜锤的大汉将军行来,他才突然醒神。 还来不及喊冤,便被卢照一把扯下官帽。 覃魁忙举手去护,卢照唇边一抹冷笑,一掌拍在他断掉的手腕上。 覃魁手腕子咔嚓一声,当即歪成一个可怕角度。 “覃大人,失礼了。” 卢照嘴上客气,但剥覃魁官服的手一点不慢。 粗暴地带上不少私人情绪。 覃魁半只脚踏进棺材,剧痛之下花白头发散开。 显得狼狈至极。 又惊又惧之下,下意识去找柴珣。 一抬头却见宫墙上,摆着一张官帽椅。 身材颀长的男人正坐上方。 眸子望来时,冷厉如冰。 覃魁委顿在地,声音不自觉发颤:“沈晏。” 第789章 廷杖 覃魁心中又惊又惧。 嘴皮子哆嗦不已,只盯着城墙上端坐的沈晏。 此处距离远,他看不清楚沈晏的神情。 但一股子寒意将他笼罩。 恍然间,忆起沈晏眼皮也不抬,下令锤杀官吏的场面。 迸射的脑浆和着鲜血,在金锤下烟花一般炸开。 那股子腥臊气味,依稀又萦绕在覃魁鼻端。 覃魁挣扎起来:“我要见陛下,大皇子,大皇子。” 他急促呼喊着柴珣。 卢照似笑非笑看着他,随意摆手:“大皇子哪有闲工夫搭理你这罪臣?” “带走。” 一声令下,两个穿重甲的大汉将军一左一右将覃魁拖走。 覃魁看见卢照官服下摆的纹样,呼喊之声越发凄厉。 他被毫不留情面地抓起,剥去裤子。 老屁股晾在寒冷空气中,左摇右摆。 卢照嘿嘿一笑:“覃大人这屁股上,果然生着老年斑。” 他的调侃换做往常覃魁早已暴怒,现在却只知道挣扎惊呼。 冰凉又坚硬的条凳垫在身下,覃魁看见了卢照的靴子。 一侧靴尖微微向里。 覃魁心中凉透,沈晏要他死。 这个认知,让覃大人浑身抖如筛糠。 耳边却听卢照道:“安心,不过十杖而已,不重。” 不会当场打死人,只能让他缠绵病榻一段时日,再痛苦死去。 卢照摆手,立时有精通廷杖之法的校尉上前来。 红头杖高高扬起,随后拍在覃魁腰上。 看似不重,暗含的绵力却让覃魁像是被宰的年猪,惨叫之声在宫门前盘旋。 宫门前安静无比,被围起来的官员们半点声音也没有。 幸运点的,脸上还挂着巴掌印晕迷不醒。 不幸的,却在大汉将军的看守下,全程旁观行刑。 红头杖扬起一次,覃魁便惨叫一声。 待到后面几杖,声音戛然而止。 覃魁花白脑袋耷拉在条凳旁边。 金黄骚臭液体,顺着凳面淌下来,在地面洇开一大团印子。 待最后一杖落下,他已紫红李子般的臀尖,突然如破开的石榴。 皮炸开,露出里边的红肉来。 卢照立在一旁,犹自笑道:“这下覃大人屁股上的老年斑便没有了。” 殷红鲜血潺潺流下,和进了尿液之中。 看了一眼还吊着一口气的覃魁,卢照摆头:“拖走,下一个!” 下一个! 跪在场中之人齐齐一抖。 城墙上,小顺子高声诵念下一个名字。 傍附于皇后母族的御史,脸肿得看不见眼睛。 听见自己的名字,他现在倒是不晕了。 手脚并用向后爬去。 后背却触到一双脚。 再抬头看,卢照笑呵呵的脸悬在他上方:“御史大人,请吧!” “不,不要!” 御史连连推拒,两只手被抓住,照旧拖到一旁行刑处。 身下条凳覃魁的鲜血还未凉透,御史大人只觉自己裤子被扒下。 绝望之际,他高声呼喊着柴珣。 但就如卢照所言,柴珣哪有闲工夫管他。 在红头杖落下的清脆声响中,沈晏摩挲着右手拇指。 面上没有一点表情,眼中也平静至极。 被赵鲤用手肘拐断最底下那根肋骨的国舅,坐在一张板凳上。 像是拘谨的花娘,陪着沈晏观刑。 他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头发都被汗水浸湿。 心跳如擂鼓,垂着眼皮不敢看下边的惨状。 更不敢听那一声声哀嚎。 沈晏并未将他如何,只是叫他坐在这,好生瞧着。 在这一声声惨嚎中,国舅爷度过了最恐怖难熬的一段时间。 “国舅爷,我家阿鲤年纪小性子直率赤诚,你们为何定要挑着她为难呢?” 耳边突然传出沈晏的声音,国舅脚一软,竟是滑下凳去。 他狼狈跪坐在地,仰头看沈晏。 沈晏看着下方行刑的惨景,神情淡漠又问:“为何定要阻她去路,挡她的道?” 他声音不大,却骇得国舅浑身发颤。 “未、未曾……” 他结巴辩解:“并非有意。” 曾经他对沈晏叔侄的咒骂,对靖宁卫的咒骂,悉数抛之脑后。 疯狂转动脑子,只想找一个理由。 他唇边都是白沫子,口舌干渴至极。 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然想不出半点借口。 沈晏似是无奈叹了口气:“国舅爷,为何如此慌乱,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问话时,沈晏像是心情很好,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 这和煦的笑,落在国舅耳中,却像是催命的符。 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国舅缩着手脚,像是跪在沈晏椅边。 沈晏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国舅爷,怎么坐到地上了?” “还不将国舅爷扶起来。” 侍立身后的阿詹,立刻上前,拎小鸡似的将国舅提回凳子上。 现在的沈晏瞧着和气得很,轻声问道:“国舅爷,觉得陛下对这些人的处置可合理?” 国舅知道这必不会是隆庆帝的处置,但现在哪敢说出半句质疑。 急急点头道:“陛下圣明,合理!” “沈大人公正严明。” 他激动之下,声音略高,引城下之人愕然注目。 沈晏还未说话,突有一只脚从斜刺里踹来。 正踢在国舅肋下,将他踹得瘫倒在地。 林着林阁老一路从仪事殿跑来,跑得气喘吁吁。 莫看他一把年纪,踹人的力度却不轻。 “你们这帮王八龟孙,竟敢如此。” 国舅捂着肋侧,在地哀嚎。 林着却不管,发挥从前武斗的本事,上前又踹。 脚脚朝着国舅脸上招呼。 嘴里骂骂咧咧:“烂心肝的蛆,好生歹毒心肠。” “我家阿鲤一个小姑娘,你们竟这样对她!” 林着年纪大,二十年前那靖宁卫指挥使被围殴致死时,他便在现场。 亲眼瞧见那敦厚的指挥使,脸都烂掉。 因而听闻此事他立刻跑来,一路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跟头,心中后怕至极。 念及此,林着林大人下脚更重,踹得国舅满地打滚哀嚎不已。 “林阁老,还请消消气。” 奔上城墙的柴珣,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忙上前阻拦,但林着哪肯罢休,连着他都挨了两拳。 对着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柴珣半点办法也没有。 左右支拙之时,又听下边惨叫连连。 察觉到一道视线,柴珣抬眼望去。 沈晏已不再观刑,而是静静看着柴珣,扯出一个笑来:“今日之事,很好!” 第790章 剪除 赵鲤手捧着隆庆帝给的点心,一路走一路研究粉彩点心碟。 隆庆帝给点心时,连着盘子一块给了,那……应该就算是给她了吧? 赵鲤有些小雀跃,捧着点心碟看底下的款识,想确定这做工精致的高足碟子能值多少钱。 她还保留着那头发散乱的狼狈模样。 脸颊边蹭上的一点血痕已经干涸。 嘴里嚼着点心,财迷看点心碟子的模样有些傻气的。 但这模样被别人看见,却觉得心疼。 城墙上的林着,心中更加难受,又探脚去踹。 柴珣连连阻挡:“林阁老,林阁老。” 柴珣本意是护一下自家吓破胆的娘舅。 渐渐却觉得有些不对味。 看似要打国舅的林着,一脚一脚踢来,次次都正中柴珣。 大腿上又被踢了一脚,柴珣见得自己裤腿上脚印,不由动怒。 “够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刚刚才吃瘪过的柴珣。 他拔高声音喝道。 须发皆白的林阁老,忽而后仰,噔噔噔后退三步,然后坐倒在地。 这一幕太有即视感,柴珣下意识怒道:“我没碰到……” 话未说完,便听林着扬声喊道:“好,好一个尊师重道的大皇子。” 幼年曾启蒙皇子的林阁老,状似羞愤得手哆嗦,骂的声音却一点不小。 “你……好,好,好。” 林着三个好字,喊得柴珣脸发白。 他看出来林着没憋好屁,但他无可奈何。 咬牙看着林着,柴珣脸色难看至极。 心道,赵鲤真不愧有林家的血,讹人时一个德性。 林着却不理他,扶着老腰站起来:“老夫这就进宫面见陛下,与陛下好生说道说道。” 柴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赵鲤远看见这热闹,也不研究盘子值钱不值钱了,快走两步上前,阴阳怪气道:“信王殿下,陛下才令你回府反省,怎么竟在这欺负林阁老?” “林阁老,你没事吧?腰疼不疼?” 赵鲤做戏上前搀扶住林着手臂。 林着一怔,随后险些掉下老泪来。 一时倒看着委屈真切无比。 连赵鲤都暗自担心,他是不是真被打了。 被诬陷针对的柴珣,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搀扶国舅拂袖而去。 既不辩驳,更没有管下边被杖打得呜呼哀哉的官吏。 他是个薄情寡性的,现在只记得隆庆帝让他等着,哪敢节外生枝再去保这些官。 看他狼狈离开的背影,赵鲤嗤笑。 撒开了林着的胳膊,还双手抱住她的粉彩小点心碟。 探头从宫门上向下望。 折腾的这一会功夫,卢照等人流水线作业打了十来个官员。 现在还未出年,盛京天冷。 宫门前刑凳下,鲜血已经积成了一大滩深红印迹。 风一吹,能嗅到淡淡血腥味。 亲眼看见柴珣离开,宫门下的官员皆知他们被舍弃,更是如丧考妣。 有叫骂出声的,有心如死灰的。 其中几个年岁最大完好无伤的老头,机警褪去官帽散发跪地辞官。 今日宫墙上督刑的若是旁人,说不得便顺势饶他们一马,毕竟老头子年岁大了,打死在宫门前名声难听。 但,现在在这的是沈晏。 他从不顾忌什么名声不名声,他只知,这些人都得死。 革职去官,便是死都别想死体面。 负手立在女墙后,沈晏冲着下方的卢照一睨。 卢照顿时会意上前拿人:“诸位,辞官也得打,十杖谁也别想走脱了。” 几个老头委顿在地瑟瑟发抖,见喊隆庆帝喊大皇子无用,便喊林着。 林着看得不忍,一摆手以袖遮脸下了城墙去。 宫门前,红头杖扬起落下,啪啪声不绝于耳。 “别看了。” 沈晏走到赵鲤身边,牵她手到圈椅边坐下。 蹙眉从袖中取出一张素帛帕子,托着赵鲤的下巴给她擦脸。 赵鲤仰着脸配合他。 却见他眉头紧锁。 “怎么了吗?”赵鲤不解问道。 她玩得很开心,觉得颇为解压,为何沈晏看着脸色那么不好,心事重重的样子。 干涸的血迹很难擦掉,擦了上边的血痂依然残留着一道印子。 听赵鲤问,沈晏顿了顿,却只道:“没什么。” …… 宫门之事,看似胡闹,但最后的处理影响深远。 能响应信王柴珣号召,同他一块来的,都是其支持者或朝中嫡长派。 这些人被一起处置,对柴珣的影响极大,说是去了一条腿也不为过。 病榻上的沈之行醒来,听闻此事。 招来沈晏问话。 夜间宫灯红融融,屋中满是药味。 沈之行半靠软枕上,看着自家侄儿的侧脸。 “阿晏,今日着急暴躁了些。” 宫门前的血凝结成冰,泼了热水方才洗刷干净。 剪除柴珣羽翼,让失去机会的大皇子再无作乱机会,是所有人共识,隆庆帝默许。 但沈晏今日处置稍微血腥,杀性大了些。 沈晏托着药碗,对沈之行道:“叔父,从前阿鲤便在瑞王面前受过委屈。” “那时我问她,她是不是不甘心。” “她说她不甘心仗势欺人的不是她。” 提到赵鲤时,沈晏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我暂不能给她足够依仗,却也不能叫她受半点委屈。” “今日那些人,其心其行可诛。” 包括柴珣。 沈晏垂眸藏起眼中晦暗,恭敬将温热汤药奉给沈之行。 “叔父,我想与阿鲤白头偕老,想让她恣意快活,便得彻底扫清障碍。” “哪怕……” “住口。”沈之行忽而打断了沈晏。 他胸口起伏,头一次这般呵斥。 沈晏稳稳端着药碗,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的叔父是什么脾性,也知道自己所想大逆不道。 可,那又如何? 许久,沈之行才苦笑出声:“慎言。” 顿了顿,他又道:“慎行。” 沈晏低声应下,侍奉他喝下汤药。 两人在灯下对坐,都没说话。 夜渐深,沈之行撤了腰后软枕躺下,缓缓闭上眼睛。 气氛有些凝滞,沈晏默然准备退下。 将退出内室时,忽听沈之行的声音:“别在盛京,别太过分。” 沈晏顿了顿颔首道:“自然。” 第791章 不可预测性 大景皇城两侧朱红宫墙高耸,夹杂着冰冷湿气的空气灌入肺中。 行走其中,穿堂寒风呼啸。 又下雪了。 雪粒子裹挟在风中,吹了沈晏满身。 靴底踩在石板上,脚步声有些孤寂。 道旁的宫灯投下,沈晏的影子在朱红宫墙上被拉长。 阿詹并着几个侍卫,跟随在他之后。 阿詹跟随沈晏时间很长,今日能明显感觉到沈晏几日来的变化。 从沈之行中巫蛊之咒那一日起,沈晏周身笼罩阴沉气压。 这种低气压,在今日的宫墙上又是一变。 阿詹看着沈晏的背影,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有什么将要从黑暗中孵化了。 随即他打了个冷颤,忙将这种念头抛开。 就在阿詹胡思乱想时,他们行至大高玄殿永宗左门。 两侧楼门都是暖黄的光。 未靠近,边听一阵呜呜的哭声。 一个戴翎羽盔的大汉将军,蹲在地上抹眼泪。 他生得把大胡子,哭时眼泪鼻涕一块掉糊了满脸,也不嫌丢人。 边哭,边往面前火盆里,投了几张纸钱:“你们两个兔崽子,运势不好。” “出事就死了你们两倒霉催的,这找谁说去?” “给你们两个浑蛋烧点纸钱,到了底下好喝酒。” 说着说着,他又哭。 按理,宫中不许私设祭祀,但今日特殊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沈晏走来,卢照和几个大汉将军便要开口。 沈晏抬手制止了他们。 方才还蹲着呜呜哭的那人,悻悻起身。 沈晏并未责备,反倒张手示意他递些纸钱来。 大氅下摆堆在地上,沈晏蹲身,细细一张一张撕开黄纸。 “放心去吧,你们的家人自会有妥善安置。” 他这一许诺,又让那大汉将军掉了几颗泪珠子。 他哭道:“赵千户也是这般说的。” 沈晏轻应了一声,直直看着火盆中跳跃的火焰。 耐心将手中纸钱全烧完了,方才站起身。 卢照指了指身后一间暂歇息的小间。 沈晏拍去手上草纸屑,进了那间屋子。 阿詹等都留在外边,顺带着也给两个枉死的同僚烧了些纸钱。 门未关死,沈晏手按门板上,轻轻一推就开。 炭火的热度和燃烧的味道,扑上面门。 屋中一小方桌,赵鲤坐在桌边,翻看手中无常簿。 她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两条眉毛紧蹙,时不时唉声叹气。 看见她这模样,沈晏心中一松。 关上门走到桌边。 赵鲤听关门声,侧目看来,脸上绽开一个笑:“沈大人。” 两人许下誓约,又有掌管姻缘的桂树指环相牵指尖。 随着感情越深,默契飞涨,对彼此情绪感知更加清晰。 阿詹能看出沈晏心里有事,赵鲤便更清楚了。 沈晏坐到她身边,捏了她的手捂在怀中:“怎么不多点几个炭盆。” “不冷。” 嘴上这般说,赵鲤还是享受着自家男人的暖手服务,抬手为他拍去肩上碎雪。 她想问问沈晏究竟在烦恼什么,来一场烛光谈心局。 她可给予爱的抱抱。 看她眸子忽闪,沈晏轻笑,将一缕碎发捋在她耳后。 “我无事。” 他摩挲着赵鲤的手背,拇指内侧的细茧细细蹭过她的指节。 “已经无事了。”他喃喃道,缓缓勾起唇角。 只是想怎么给大皇子一个刻骨铭心的结局。 想怎么保全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不愿说,赵鲤便不再问。 看了看屋中布置的香灰盐圈,赵鲤将在逸云散人屋中的发现一一道出。 赵鲤自己想不明白,就多找一个脑袋陪她想。 将事情原委说出后,她忍不住托腮问道:“我该去吗?” 应该去鬼寺,还是先去沈家故地。 赵鲤举棋不定时,沈晏摇了摇头:“哪里也别去,先留京中。” “你还好生坐在这里,便说明慧光并非全知全能。” “在你未发现慧光时,他已算计落空无数次,现在他的存在摆在明处,为何反倒束手束脚,顾虑重重?” 沈晏的问话,让赵鲤一愣。 她脑子一转,突然觉得有道理! 沈晏接着又道:“不必困扰于慧光先知先觉,照你一直以来的习惯抉择即可。” 赵鲤顿时啊了一声:“有道理。” 她确实不需要考虑事件背后有没有慧光的算计,遇事选择最大胜率方案即可。 她面对事态时,作出的临时判断,会产生巨大的不可预测性。 就是对抗慧光预知的最佳武器。 赵鲤聪明,一想就通。 顿时揽着沈晏脖子,强压他垂头来,在他脸颊重重亲了一下。 “我知道了。” 对于慧光,她应小心提防但不该过于在乎,将自己绕进去。 删除慧光这个名字,当下情况赵鲤会选择冒险去余无找鬼寺吗? 不会,因为地动和皇城巫蛊之乱,整个盛京乱做一团。 各个里坊时有诡事出现。 赵鲤该行使巡夜司职责,巡查各个里坊,彻底排除隐患。 而不是纠结要不要去探秘,放着当前乱象不管,让沈大黄和沈小花支撑局面。 “是我失职!”赵鲤风风火火退开,“我这就出宫去!” 说着,她撒手就要走。 沈晏不由挑眉,探手揽了她的腰,将她带了一圈搂回身前。 “夜已深,宫门落锁,赵千户还是先安生一晚。” 赵鲤心情好,闻言手指在沈晏胸前打着圈圈,侧头问道“怎么个安生法?” 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沈晏顿了一下,沉声道:“安生吃个宵夜。” 赵鲤顿时垮脸:“我都这么问了,你竟只邀我吃宵夜?” 说着,手便往沈晏领子里探。 沈晏忙按住她作怪的手,轻声哄着:“乖,莫闹。” 这漏风的地除了吃暖身的宵夜锅子,还能做什么? 赵鲤悻悻坐下,满脸写着不开心。 当然,也不影响她吃宵夜就是。 次日,又在宫中住了一夜的赵鲤,清早便出了宫门去。 地动已过了几日,盛京之中动乱稍定。 宫中变故,因有沈晏及时顶班调度,并未影响地动救援。 赵鲤牵马行过街头,先回了一趟镇抚司。 第792章 救命 镇抚司尚算稳定,各部有条不紊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赵鲤跨入镇抚司时,有一队匠人在修葺镇抚司的大门。 她侧目看了两眼,踏进门去。 没注意到一个搅拌砂浆的匠人,抬眼朝她看来。 这青年面膛黝黑,虽满脸灰尘却难掩一张英俊的脸。 他认出赵鲤,想打个招呼,但嘴巴动了动,垂眼见自己脏兮兮的黑布袄子,终究没有上前。 见他不动,身侧一个匠人不解顺着他视线望去,奇道:“李大牛,你看什么呢?” “你可管好那双招子,这处进出的女子都是不好惹的虎姑奶奶,你莫看人漂亮走不动道,惹上大事。” 这匠人的提醒本也是好心,但说话语气粗俗轻狎了些,唤作李大牛的青年顿时生恼推攘他。 “浑说什么?” 劝解的匠人被他一推,踉跄一下,牛脾气上来便要同李大牛干架。 李大牛却肃声道:“那位大人是巡夜司赵千户,曾救过我的命。” 顿了顿,他严肃补充道:“救了很多人的命。” “你若再有半点不敬,我必不饶你。” 这次盛京地动需要大量劳工人手,官府张贴了告示,周边乡里之人都应募进了盛京干活抵扣来年赋税劳役,李大牛也来了。 他常年家中务农劈柴,一身壮实腱子肉。 劝解那匠人本还怒冲冲,但听李大牛明确叫出赵鲤姓氏职务,心中生出顾忌。 扬起的拳头悻悻放下。 “我,我方才也是好心来着。” 李大牛这人有股子牛劲,一本正经道:“你好心规劝我,这情我领,稍后请你吃卤肉锅盔。” “但你嘴上轻浮,我便打你。” 一码归一码,他分明得很。 听他如此说,对面那人也泄了怒气,没好气道:“知道了。” 顿了顿他问:“当真请我吃卤肉锅盔?” 见李大牛一本正经点头,他又开心起来,还想指定去处时,一个声音突然插嘴:“李大牛,你认识赵千户?” 却是一个右手托着短嘴西施壶的逸夫。 所谓逸夫,游惰之民也,常干些牵线搭桥的中人之事。 但与帮闲篾片不同,逸夫多有背景门路,常在公门讨生活,与官家打交道。 这逸夫有亲友在镇抚司,讨领了个编外小管事的活计,组织这二十来号匠人给镇抚司的屋舍补瓦。 他平常托着个西施壶,饮茶监工,自有一番高姿态。 现在却眼巴巴看着李大牛,好声问道:“你,真认识赵千户?” 李大牛顿时摇头:“赵千户救过我的命,但说认识,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 说完,便垂头又要去搅砂浆。 管事逸夫忙攥住他手臂:“兄弟,兄弟。” “细说说赵千户怎么救你的。” 逸夫之流,多有些不要脸成分,腆着笑脸硬将李大牛拉扯到他歇息的小棚子。 热茶点心双手奉上,弄得李大牛脱身推拒不得。 没得奈何,李大牛说了自己惹上阴婚之事,那个阴婚妻子的尸体每天出现在他床上的事。 重忆旧事,李大牛还是后背发毛。 这逸夫却听得直搓手,屋中背手转了两圈,一咬牙道:“我想借兄弟你的名头,试试能不能见赵千户一面。” …… 赵鲤过了镇抚司公堂,先去诏狱。 修建诏狱时足工足量,以糯米浆三合土浇灌,支撑的梁柱都是上佳料子。 因而地动中,整个诏狱受损最轻。 只地面建筑震落了一些瓦,已是修葺完毕。 赵鲤去时,诏狱班房暖融融。 老刘和一些刑官又在打边炉吃暖锅。 见赵鲤来,忙忙招呼:“赵千户,一块吃点?” 说着,向赵鲤展示一碟鲜红的手切羊肉。 赵鲤摆手让他们自己吃,自己只身进了敛房旁的证物大库。 这证物大库门前一尊一人高的铜铸狴犴像,最能压凶镇煞。 靖宁卫案件中的证物,大多存放库中。 赵鲤凭腰牌进去,在大库小吏的带领下,穿过幽深的走廊,进到了最里边一件屋子。 还没进去,便听里边哇哇的哭声。 看守大库的小吏心理素质超群,提灯的手一点不抖,摸出钥匙开了门。 夹铜大门打开时,门后哭声顿止。 屋中黑黢黢,木质架子分列两侧,上边摆着一些黑陶罐子。 “赵千户,这边是您从余无带回的东西。” 小吏侧身让步,让赵鲤进去。 屋中一片死寂,仿佛之前的哭声都是幻觉。 赵鲤刚踏进去,黑暗中响起细碎声响。 一声又一声不屑嘁声,听得赵鲤莫名火大。 正想抽刀让这些势利眼小玩意学个乖,右手边罐子中,钻出一个扎着冲天辫的金衣童子。 从罐子里钻出,蹦蹦跶跶跑到赵鲤旁站定。 竟用小脑瓜来蹭赵鲤。 赵鲤怒气全消,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看着这小玩意头顶晃悠悠的发辫,产生了一些不太现实的美丽妄想——难道,她财运来了? 刚这般想着,蹭赵鲤的那个小金童子垫脚,从她腰带中扯出一条素帛帕子。 然后高高举起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冲赵鲤讨要道:“碟子。” 碟子? 赵鲤想了一下,顿时沉下脸:“想得美!” 她捂住揣在胸前的粉彩碟,转身就走。 临转身前,还从这小童子手里将沈晏的帕子拽了回来。 她来只是看看这些小玩意是否安分。 关门瞬间,里边又是一阵阵哭。 领路的小吏扣紧狴犴锁头:“这些小玩意调皮,日夜不安分。” 赵鲤手里捏着帕子心情不佳,随意应了两声。 踏出大库的门,赵鲤去狴犴神龛上了一炷香。 查看香案下的山石,阿白正团在里边沉睡。 赵鲤探手摸了摸它冰凉凉的鳞片。 就在此时,门房寻来。 “赵千户,门外有人求见。” “道是叫李大牛,冥婚妻子的尸身每日出现在枕边,是您出手相救。” “您可要见上一见?” 说李大牛这名字,赵鲤压根不记得。 但冥婚妻子尸身,赵鲤就有印象了。 侧头看阿白沉睡的窝,赵鲤想了想道:“我去见上一面吧。” 阿白当初笨笨的,可将李大牛吓得够呛。 现在上门应是有事,便去走一趟。 赵鲤这般想着,方才踏进门房,便听扑通一声。 中年汉子扎扎实实跪下给赵鲤磕了一个:“求赵千户救命,驱走盘踞在我兄弟家中的恶物。” 第793章 发福 镇抚司门房 李大牛这样性子淳朴的,怎么玩得过混迹盛京的老油子。 三两句话,便被这姓邵的逸夫哄骗着,带了些礼物寻上镇抚司求见。 姓邵的逸夫是个极精明的人,常与公门中小吏打交道,深知大景官吏们一推二五六的脾性。 心想着就搏这一把,赵鲤进门的前脚掌还没落地,他已跪下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邵姓逸夫性子带着股狠劲,头嗑地板上半点折扣不打。 第三次起身时,已是额心迸裂,潺潺淌出鲜血。 李大牛头一次这样正式地来镇抚司,本就吓得走路同边手。 看邵姓逸夫这架势,登时吓懵。 赵鲤忍不住眉头紧蹙。 看守门房的人上前,一左一右扣住邵姓逸夫的胳膊,将他压制在地。 “小的无心冒犯,只我把兄弟家中实在遇上了怪事。” 邵姓逸夫脸贴在镇抚司门房的地上,一边大声喊道。 赵鲤轻按眉心,先开心眼看了看这人。 见他身上无怨煞,只有一丝丝灰白霉气,摆手叫门房将他放开。 “遇上怪事,应先呈报五城兵马司,这规矩你难道没听过?” 地动之后,巡夜司的存在和职能算是摆在了明面上。 索性也出了章程,在兵马司开设理事所。 人间事,还由五城兵马司处理。 诡事上报巡夜司理事所,汇总筛选之后禀报巡夜司。 听赵鲤问话,邵姓逸夫急声答道:“已经上报了,可……” 地动之后,巡夜司众人本就忙成狗。 宫中之变,直接抽调了几大百户和校尉。 现在田齐宫战戍守盛京城门,卢照鲁建兴也在宫中值守。 外边只有郑连几个和两只小猫儿在,想来一时是分身乏术。 赵鲤头疼扶额,道:“放开吧,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 邵姓逸夫得了赵鲤的话,脸上一阵狂喜。 “多谢赵千户,多谢赵千户!” 一道血色蜿蜒,顺着他磕开的伤口流淌。 他只随意用袖子抹了一下,也不起身,就这般跪在地上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 却说,盛京靠近运河码头有一处地方,名叫鱼乐巷。 此处靠着码头,汇聚三教九流。 码头停靠的渔船、商船,水手下船来多半会在此处落脚。 虽以巷为名,但里边有各种档次的脚店、食舍,还有各种不大见得光的地方,这让鱼乐巷颇为富庶热闹。 这巷子原先只是渔船卸载渔获的地方,后来繁华起来也没丢了特色,里边的鱼菜极为出名。 这其中便有一户专事水上酒船的人家,姓吴,现在当家的叫吴老四。 这个吴老四,便是邵姓逸夫的把兄弟。 吴老四从他爷爷那一辈,便经营酒船为生。 驾驶着篷船去外水,向一些停泊外水的商船提供新鲜的酒水饭食,鲜菜果子。 这么多年,吴家的酒船经营得有声有色。 到了吴老四这一代,他爹风湿病死得早,他由寡母带大。 成年后吴老四继承家业,也在水上讨生活。 他有家业,生得也不差,二十郎当岁媒婆踩烂了门槛。 所有人都以为,吴老四会娶一个脸似银盘葫芦身材,会当家的好女子。 却不料,半年多以前,吴老四往家里带回了一个细皮细肉,仿似水造的女人。 这女子身子清软袅娜,走动时小腰扭扭,半条街的爷们都挪不开眼。 她来路不明,吴老四的娘亲一百万个不乐意。 奈何,吴老四就是认准了她。 摆宴设席,与这女子过了明路。 婚宴上,邵姓逸夫坐主席,饮了吴老四夫妇敬的酒。 他对这女子印象只有两点。 一是肤色极白,一双圆溜眼睛不太有神,像是摊子上方才死了一盏茶的鱼。 眼睛介于清明与浑浊之间。 二就是这女子实在惫懒又贪吃。 敬酒时也盯着宴席上的焖肘子咽口水。 不过当时的邵姓逸夫并没太在意。 好相貌的女郎,贪吃一口肉算什么大事? 没出息养不起家的男人,才会下贱抱怨妻儿贪吃。 婚后夫妻俩蜜里调油,吴老四晒黑的脸上滋润如花。 将妻子宠上了天。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奈何,老天爷从见不得人过好日子。 安逸日子过得久了,吴老四的妻子开始发胖。 一开始吴老四见妻子面颊圆润,还十分自得。 只有无后顾之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才有那般珠圆玉润天真之态。 好景不长,娇宠之下,吴老四的妻子一胖不可收拾。 像是发酵后,上甑子蒸的白发糕,一点一点膨胀起来。 衣衫渐紧再穿不下。 后来身子沉重,连下床走路也难。 到了除夕前,吴老四愁眉苦脸。 他妻子已经胖成了肉山,连独自翻身也难。 躺在特制的大床上要吃要喝,床板挖了个洞,下边摆着马桶。 成日半躺床上,垂下的双下巴肉竟可当桌垫,搁下一摞肉饼而不倒。 这一切变故,只发生在半年的时间里。 还算殷实的家境,半年便被那女子吃得积蓄见底。 事情发展到这诡异一步,吴老四不是没想过办法。 他试着,控制这女子的饮食,让她少吃,恢复正常些的体重。 但腹内不得饱足,这女子便要哭。 实在饿得狠了,她就活动肉山似的躯体向厨房爬。 将路上能寻到的一切食物塞进嘴巴。 无论是厨房里的生米,还是后院种的菜。 甚至是邻家听见动静,来看热闹的狗。 若不是吴老四发现得早,那狗便被活吞了。 吴老四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去找了一个南边来的道士。 那道士托着下巴琢磨半天,告诉吴老四他妻子被水里的东西附体了,这才变成这样。 吴老四看道士说得真切,以为遇上了高人。 听从道士的吩咐,做了一桌饭菜给那女子吃下。 饭菜中下了能迷昏熊的麻药。 之后,吴老四在夜里叫上交好的弟兄。 二十来号人轮流歇气,像是拖大件重物一般,将酣睡的女子搬运到了水边竹筏上。 趁夜,将女子送到水深处,做了驱邪的法事。 当时夜黑黑,那道士怎么在竹排上踏天罡步作法的,邵姓逸夫看不出什么门道。 完事后,道士满脸苍白浑身是汗。 问他是否已经妥当,他看吴老四亲友都不咋面善,支吾着不说。 只道先回去,让这女子在水上竹筏躺一夜。 当时众人都没察觉异样,不料第二天早上,那道士便卷包袱跑路了。 留下一张纸条,奉劝吴老四赶紧搬家远走。 吴老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外边传来一阵阵惊叫。 他的妻子,爬回来了! 第794章 查访 鱼乐巷青砖灰瓦,建筑朴实。 一条有些浑浊的支流,穿巷而过。 左右都是木质的檐廊。 百姓民宅分列两边,可行人的街道并不算宽广。 往常清晨曙色朦胧,便有店家挂起银色鱼鳞贴的笼,准备营业。 又有推着独轮车的力夫,车上载着一筐一筐的渔获,将鲜鱼送去贩卖。 日复一日,地面铺就的青石板,已经压出了深深凹痕。 独轮车碾过,木质车轮吱呀作响,满是人间烟火气。 可那日,年前的祥和气氛不见踪影,只有阵阵惊呼。 夜里,邵姓逸夫和他一帮弟兄没走,都宿在吴老四家。 发现道士连夜跑路,又听惊呼声都在同一时间。 吴老四捏着道士留下的条子,出门一看,顿时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 只见不算宽敞的街道尽头。 一座肥硕肉山,朝着这边而来。 湿漉漉的黑长发遮脸,目标明确爬向吴老四。 即便变成这模样,吴老四妻子的声音却没变,还是娇软得很。 粗壮细嫩的五指按在地上,一边爬一边问:“相公,为何我醒来便在水上呢?” 吴老四双腿软得站不住,道士跑路前的叮嘱在他脑海中回响。 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 幸好,那女子虽形容可怖,却不纠结。 爬到了吴老四跟前,张嘴便讨饭吃:“相公,我饿了。” 吴老四坐在地上,仰望着眼前硕大如山的女子。 邵姓逸夫是个仗义的,吆喝兄弟上前,扯了吴老四的后脖颈和胳膊向后拽。 那女子却是一把抓住了吴老四的脚踝。 双方就这般在街中拉锯。 直将吴老四拉得腾空绷直如麻绳,嗷嗷直喊疼。 见力气敌不过,邵姓逸夫忙喊:“撒手撒手,别把人扯坏了。” 闻言,吴老四的弟兄们撒手,那肉山女子竟也撒了手。 嘤嘤哭道:“相公,可扯疼你了?” 她的眼泪水,落在吴老四身上。 念及从前的恩爱,吴老四也哭。 家中美娇娘变成如此模样,换谁都糟心。 大抵是之前一幕,众人看出这女子神志还在,纷纷心软。 吴老四又将这女子领回了家中,打了水踮脚给这女子擦身沐发,勉强换了身干衣裳。 到了这般田地,谁都没办法。 邵姓逸夫是这群人里拿主意的老大哥,一合计干脆寻到里长。 在里长的暗示下,去五城兵马司报了此事。 照理,第二日就该有人上门查证真假。 但偏偏这时候遇上了地动。 五城兵马司上下衔接脱节,巡夜司诸人忙着维稳。 周老四家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 看无人上门,吴老四都绝望了,以为自己就得对着这模样的妻子过一辈子。 不是她先死,就是他先被折腾死。 邵姓逸夫上门去看,那女子又胖了几分,闹着要吃糖水橘子。 刚地动后,大冬天的去哪找糖水橘子啊。 吴老四给不出,那女子便在家中大声哭喊撒泼。 哭得震落梁上灰尘。 吴老四的娘亲有心疾,被邵姓逸夫接到家中。 周家左右邻居也逃走了。 只剩吴老四在家伺候这女子吃喝拉撒。 邵姓逸夫眼看着自己的小老弟,会被拖死,这才见缝插针哄了李大牛想找门路插个队。 …… 邵姓逸夫的故事说得精彩,连李大牛脸上都惧怕夹杂着好奇。 赵鲤眉头紧皱。 只凭口述的故事,实在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什么。 看姓邵的逸夫还跪在冰凉地上,赵鲤道:“先起来吧。” 在脑海里盘了一遍,赵鲤发现整个巡夜司目前只她闲着。 在邵姓逸夫期盼的目光中,赵鲤道:“我亲自去一趟。” 这姓邵的逸夫本想着,能叫现在京中闯出名号的两只小猫校尉去一个就是万幸。 不料赵鲤这千户竟要自己亲去。 一时感动得稀里哗啦。 赵鲤看他哭得埋汰,叫他去处理额心伤口,自己自回去换私服拿装备。 她去得快,来得也快。 “兄弟,多谢了,回头定有厚报。” 邵姓逸夫还算讲究,正式对李大牛道谢后,便领着赵鲤往鱼乐巷走。 地动中频发的诡事,让巡夜司正式揭开面纱,亮了个漂亮的相。 现在盛京之中,巡夜司三个字出现频率极高。 赵鲤不欲穿千户服出动,免惹恐慌。 以布包着佩剑,江湖人打扮跟着邵姓逸夫进了鱼乐巷中。 赵鲤从前听说过此处,据说藏龙卧虎。 每一家饭馆和水上酒船,都有自家独特的做鱼法。 现在亲自来,果见这巷中家家都挂鱼鳞灯。 整条巷中,飘散着一股腌进石板的鱼腥。 只是这处相比赵鲤听说的,要清冷许多。 邵姓逸夫解释道:“老四家那事,传挺远。” 看那模样,谁不怕的? 恰逢地动,鱼乐巷也没什么生意,住户索性关上店门。 有条件的,都出去避难去了。 赵鲤会意点了点头。 一路前行,邵姓逸夫一指街角一间青瓦宅子道:“那便是老四家。” 赵鲤立在远处,先打开了心眼。 遥望那间宅子,代表妖类的黄色烟气冲天而起。 是妖物。 确认了真是诡案,且是妖物作祟,赵鲤示意邵姓逸夫前去叩门。 他抓着门上铜环,啪得啪啪响。 不大一会,门后便有一个脚步声急急行来。 “是我!” 邵姓逸夫喊了一声。 认出他的声音,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黑瘦精干的青年男人,正站在门后。 他脸色很差,背佝偻着,也不知是受了什么磋磨。 看见赵鲤有些惊讶:“您是?” 他不解看赵鲤又看看邵姓逸夫。 第795章 贪食 吴老四见站在邵姓逸夫身边的赵鲤,露出迷茫之色。 赵鲤也在观察他。 这人黑面膛,消瘦得很,腰不自然地拱起。 这姿势多半是因为腰疼。 看他眼下青黑,邵姓逸夫忙上前一步,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 “这是巡夜司赵千户。” “你先别声张。” 简单两句话,点亮了吴老四眼底的希望之光。 他无措搓着手,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邵姓逸夫放大了音量找补道:“这是我本家亲戚。” “来,串串门。” 举着这奇怪的说辞,吴老四侧身,让赵鲤他们进了院子。 赵鲤环视这间院子。 不大的民居用料扎实,屋檐下有些空掉的绳头。 原本上头应该挂着熏鱼辣椒之类。 整间院子都很干净,只是四下望去,空荡荡的找不到一点食物的痕迹。 在吴老四的带领下,赵鲤她们过了院子。立在右厢的窗户下。 许是为了透气通风,白棉纸窗并未关死,留出一条细缝。 吴老四小心上前,顺着这缝隙将白棉纸窗缓缓抬起。 随着缝隙扩大,屋中的东西露了出来。 只见屋中光线不佳,占据半件屋子的,是饱满又有光泽的肉体。 像是吹胀的气球。 屋中仰躺的人,下颌的肉堆叠,勉强穿了一截衣裳遮挡羞处。 露出衣裳之外的腿和胳膊肉呈环状,俨然米其林轮胎人一般。 女人仰躺张嘴打鼾,手里还抱着一块看着就噎得慌的干饼子。 眼睛被肥肉挤得,只一条缝。 然而怪异的点在于,便是胖成这般模样,她居然一点不丑。 通体肤色细白,嘴唇略有些厚但极有光泽。 珠圆玉润一词,像是为她量身定做。 赵鲤轻按眉心,想再确认一次这女人的状况。 不料鼾声突然一止。 方才还酣睡的女人,打了个哆嗦,朝窗边看来。 赵鲤早已蹲身,藏在窗户下,这女人转头只见到吴老四和邵姓逸夫。 “相公?怎么了?”她迷茫问道。 吴老四僵着一张脸,解释道:“没什么。” 女人性子惫懒单纯,听吴老四这样说,她就不追问。 眨了一下被脸肉挤小的眼睛,暂放下了睡着都舍不得丢弃的饼子。 右手在床边,取了一个黑陶罐子。 莫看她肥胖,但在不那么饿的时候很有教养。 并没有伸手去抓罐里的东西,而是有些艰难地抬手,摘下了发间的簪子。 然后用这尖头银簪子,从罐中扎了一块泡在淡蜜糖水里的果肉。 这是罐糖水桃子。 丰厚的嘴唇张开,先吮了快要滴下来的糖水,然后整个塞进嘴里。 这甜腻的糖水果子,就这般全落入了女人口中。 一口下肚,她眯眼喟叹,像是得了什么极大的享受。 随后又迫不及待去扎下一块。 这贪婪吃相和女子肥胖的躯体,原本极容易叫人觉着丑陋。 但偏生这吃得陶醉的女人做出来,竟是一点也不叫人反感。 赵鲤在窗户缝隙间,亲眼看着这女子吃下了一罐蜜水果子。 她若有所思蹙眉,打了个手势,让邵姓逸夫和吴老四寻个谈话的地。 …… 鱼乐巷 赵鲤抱臂站在一个避人的空胡同里。 她身边是邵姓逸夫。 两人静静在这等着吴老四安抚好妻子后出来。 他们等了有一小段时间,吴老四才一脸狼狈地进了空巷。 他那妻子不好哄,吃完糖水桃子,便吵吵着叫吴老四去买。 可周老四哪还有钱,连哄带骗哄让妻子重新睡下,这才得以脱身。 吴老四跟着邵姓逸夫混,也是个讲究人。 不顾胡同中污水,扎实磕了两个响头。 “求大人救我。” 他喊得情真意切,赵鲤却摇了摇头:“好生回忆一下,你妻子的背景。” 吴老四顿了顿,道:“我妻子,其实是我在水上找到的。” “当时见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我便将她救下。” “问她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士,她都不回答。” “后来我见她无去处,便将她领回了家。” 再后来,便如邵姓逸夫所言。 吴老四同那女子走了明路。 “只怕,不是不回答。”赵鲤斟酌着,摇了摇头:“应当是忘记了。” 从心眼视角看,那屋中的女人本身就是妖。 而不是什么被恶物附身算计。 女人并不是吃胖了,只是正在恢复正常体型重量。 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 赵鲤话音方才落下,吴家突然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声响。 赵鲤脸色一变,忙跟着吴老四外出查看。 只见吴家方向,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屋子上空烟尘弥漫。 一开门,他的妻子正趴在前院。 吴老四知道,她又饿了。 第796章 阿润 吴家青瓦院里,方才吃饱了睡下的女人从厢中爬出。 她长到如此体型,正常出门已是不可能了。 从挤窄的门框硬挤出上半截身子。 身侧白细的皮肤,都被门框擦出条条血痕。 却卡在了最胖的腹部。 肉层层堆叠的肚子,紧紧卡在门框,勉力硬挤许能挤出。 但女人怕疼,一吃痛便停下。 然腹内饥饿驱使她出来寻吃的。 于是她便陷入了两难境地。 圆润藕节似的肉胳膊四处扒拉,试图拆掉门框。 她胖嘟嘟的手背上,生着一些圆溜的小窝窝。 这般有些幼态的形态,冲淡了一些她体型带来的违和与可怖。 吴老四见她嫩藕似的手沾了灰,忙上前去拉。 看见丈夫,这女子眼睛一眨委屈掉下泪来。 “我想去寻你呢。” 一颗颗清透的泪水,从她眼里挤出。 吴老四举高手臂给她擦拭眼泪,哄孩子似的说:“我马上救你出来。” 便是这般可怕的体型差,也能看出两人恩爱。 邵姓逸夫咽了口唾沫,小心靠近赵鲤,压低了声音问道:“赵千户,我这兄弟是不是……” “被迷惑了?” 这几个字他声音格外的低,说得也格外快,深恐被那女子听见。 同样在旁看的赵鲤摇了摇头:“不是。” 妖灵惑人,大差不差就是那么些手段。 被迷住的人,也大多精神恍惚,倦怠惫懒。 但吴老四身上并无这些症状。 他脸色不好,腰佝偻更像是伺候人时受了劳累。 其余的精神很正常,双瞳也未有白线。 吴老四如此呵护,当是他发自本心想要呵护这女子。 赵鲤忍不住挠了挠头。 竟在这遇上了不离不弃的纯爱系。 赵鲤和绍姓逸夫对话时,吴老四正抱着他妻子硕大的脑袋轻哄。 手轻轻摸着她头顶上编得有点乱的辫子。 随后便要去寻东西来破门框救人。 赵鲤上前道:“我来吧。” 被卡的女子脸上还挂着泪珠,见赵鲤疑惑侧了侧头。 “你是谁?为何来我家。” 她问话声音、形态都像是小孩子。 赵鲤一抖手,解开裹着佩刀的布:“我是你们的邻居,见你们有麻烦,便来帮忙。” 赵鲤随口胡诌的话,这女子深信不疑。 她点了点头,下巴肉肉晃荡:“谢谢你,回头叫我相公给你做鱼吃。” 赵鲤微笑谢过,手握刀柄上前。 靠到近处,赵鲤嗅到一股味。 一些食物的味道,一些汗味,还有一股淡腥味,类似鱼却夹着一股兰香。 距离近了,赵鲤又看这女子的双眼。 果如绍兴逸夫所说,确是一双圆而无神的眼睛。 赵鲤突然一怔。 某样记载于极偏僻书籍中的东西,浮出脑海——馋灯。 灵能局档案处外围,有一些可对外公布的资料。 其中有载,在灵能局初建时,曾有一个肇庆人送来盏怪异的灯。 灯中盛着透明的油脂。 点燃灯后,照歌舞宴席,美味佳肴分外明亮。 若是点灯制酱洗衣,或是读书纺绩则灯芯火焰黯淡。 因这些特性,这灯被称呼为馋灯。 灯中油脂,来自阳江水中的一种鱼。 肇庆县志记载,这种可以提炼油脂的鱼,分雌雄。 雄鱼发短叫海和尚,生在海中,雌鱼发长为懒妇鱼,生在江河。 曾闻过懒灯点燃香味的前辈,将这种气味详细记录了下来。 腥而有兰香,正合眼前女子的身上味道。 当然这女子不可能是馋灯,她是炼制灯油的懒妇鱼! 相传,懒妇鱼曾是家妇,懒织绩,溺死水中后化为鱼。 在岸上似山猪,入水则化为蛟螭般的巨鱼,双乳垂腹,后背有孔通头,气出呲呲作响。 看出眼前女子真身,赵鲤再抬头看她。 果见她双侧口角隐约裂开。 若是再不想法子,恐不日便要生出山猪似的弯曲獠牙。 赵鲤叹了口气,拇指缓缓推出刀刃。 她刀身煞气重,懒妇鱼所化的女子受惊扭动身躯。 吴老四下意识想来拦。 却见刀光一闪,门框被一刀剁开。 接着赵鲤收刀,双手抠住裂开的门框,使劲一掰。 白垩灰簌簌掉落,门框被赵鲤蛮力掰烂。 女人卡在门框处的肚子,水球一般弹性十足地晃动了两下。 她踉跄向前一扑,险些将吴老四压在身下。 幸有赵鲤出手扶了一把。 这女子太胖,只有两段布匹遮身。 露出来的皮肤却手感上佳,光滑细嫩似羊脂白玉。 赵鲤强忍多摸两下的冲动。 将她扶正后,对吴老四道:“你先去准备些吃的。” “我和她聊聊。” 闻言吴老四一僵,有些担忧也有些窘迫。 担心赵鲤持刀对她娘子干点什么,也窘迫于身上无钱。 地动后,便有文书压制,物价还是涨了一些。 吴老四家里养着这样一个吃不饱的,家底子早掏空了。 但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强笑道:“是,您稍等,我去买一筐鱼回来做饭。” 正好中午,他想着柴米油盐的各去借一点,怎么也要做桌饭招待来客。 吴老四先去后厨,取了家里最后存下两张大饼。 像是逗狗儿一般,诱哄着妻子回到房中。 这期间,那女子趴着的模样有些不雅,邵姓逸夫背身面门回避。 待安置好妻子,吴老四才重出了门去。 邵姓逸夫大抵知道他的窘境,什么话也没说,只捏了捏腰间钱袋子跟着他一块出去。 院门传来落锁声。 赵鲤坐在椅子上,观察着这女子。 后世懒妇鱼已绝迹,赵鲤看她如看珍稀动物。 “你叫什么名字?” 赵鲤扯下腰间荷包,里边装着一些她从宫里带出来的蜜饯。 啃着干饼的女人圆溜眼睛一亮,身手就要来抓。 赵鲤向后一缩,避开同时道:“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这女子看见甜食便把持不住,智商刷刷掉。 双手挥舞便来抓去。 她手臂力量极大,有心抢夺时,平常人是奈何不得的。 往常她能轻松从婆母和吴老四手里抢来吃的。 但今日她面对的是赵鲤。 锃然一声,长刀出鞘同时,赵鲤空出的那只手将她夺食的手钳住推开。 尝试了几次,发现自己根本抢不到东西的女人终于消停。 她闷声闷气道:“相公叫我阿润。” “阿润。” 赵鲤默念一遍。 须得承认,眼前的懒妇鱼身娇体软,声音虽嗲却不腻。 便是这般体态,依旧甜意十足。 赵鲤不自觉的软和了语气,将出鞘佩刀搁在一旁的桌上,手指捻了一枚蜜饯递给阿润。 这蜜饯出自宫中,制法新奇加了薄荷叶,吃着凉丝丝。 就是为了好看切了花样子,正经吃时总觉小了有些不过瘾。 阿润孩子一样接在掌心,然后珍惜的放进嘴里。 接着咕咚一下,味都没尝到便咽下喉去。 她没吃过瘾,不长记性又伸手来抢,被赵鲤推回去。 许久,才重新乖下来,眼巴巴看着赵鲤乞食。 “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吗?” 听赵鲤的话,阿润连连点头。 “你从哪来?” 鱼类成灵不易,若没有机缘蹊跷不大可能启灵。 赵鲤想知道阿润的来路。 阿润认真侧头听着,她倒是守信誉,认真听了便要认真思考答案,绝不骗人。 但挠着脑袋硬是没记起自己从哪来。 想得深了,她突然哎哟呼痛。 看她抬手摸后脑,赵鲤心中一动,忙脱了鞋子踩上榻去看。 阿润头发浓密似海藻,乌泱泱在后脑扎了小辫簪着一根素银钗。 大一看没什么,但赵鲤眼尖,发现头皮上一条白线。 她用尾指在边缘一按,那白线顿时滑开。 露出底下一处陈旧伤口,约有碗口大的凹陷,正嵌在阿润后脑。 第797章 夜酒 阿润的后脑上,伤口凹陷,裂开的皮下可见森森白骨。 换成人类早已死透,但或许是因为鱼的特性,阿润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赵鲤原本以为阿润不记得从前且有些笨,是因她的本体特性。 现在瞧着她后脑的伤口,却有些不自信起来,会不会是因为这伤才有些傻? 这伤处平日藏在头皮下,伤口只有一条细细的白线。 若不是专门拨开这里,根本发现不了。 赵鲤手一顿,问道:“阿润,你疼的这里是怎么弄伤的?” “是你相公吗?” 赵鲤并不想做出太阴暗地猜测,但处置诡案时,任何可能都要查证。 阿润想了想,又要挠头。 她胳膊粗壮,抬起时有些费劲,半道便被赵鲤拦下。 没挠到头皮阿润有些难受,但她惦记着赵鲤的蜜饯,想了想答道:“是相公。” 赵鲤心中一凉,立即跃下床去拿刀。 如果阿润后脑的伤是吴老四打的,那么这人之前做那深情模样就大有问题。 赵鲤持刀在手时,阿润又道:“不对,不是相公。” 赵鲤警觉的动作一顿:“什么?” 阿润歪着脑袋看赵鲤:“是船。” 她张着手臂,比画道:“是坏船,不是相公。” 坏船? 因阿润的智商有限,赵鲤猜得十分费劲:“你是说,是船伤到了你?” “你相公的船?” 阿润也不知听懂没有,溜圆眼睛看着赵鲤直点头,张开手掌:“果子。” 赵鲤拿她无法,掏荷包给了她两枚蜜饯。 阿润照旧接了。 她记性不好,还是囫囵吞下没尝出什么味。 吃完又眼巴巴看赵鲤。 赵鲤忍不住叹了口气,接下来她又问了一些问题,但因阿润的特殊,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但赵鲤注意到,就在她们对话的这小半个时辰里,阿润吃光了赵鲤给的蜜饯和手上的饼,身形似又涨大了一点。 并且嘴角已经出现了两个拇指尖大小的白点。 乍一看像是点出的面靥,但轻轻一摸可发现这两个点是硬的。 再耽搁个两日,只怕山猪似的牙就会像春笋一样破出皮肤了。 必须尽快让阿润先回水中一趟。 赵鲤这般想时,门吱呀一声打开。 吴老四和邵姓逸夫推着一辆推车进来。 推车上,两筐咸鱼和一挂咸鱼,并着小半袋米和一些油盐酱醋。 进了门,吴老四先来看他妻子,见她无恙,搓着手对赵鲤道:“赵千户稍等,我这就去烧饭。” 赵鲤还未回答,阿润先高兴起来:“好啊好啊。” 她高兴时,脸上笑手臂也跟着舞。嘴上还点菜说她要吃炖鱼。 整张床榻摇得吱嘎作响。 吴老四笑着应了。 见状,赵鲤也不想扫兴。 吴老四家的酒船在江面上讨生活,特色是炖鱼。 不知从何处借来一口大锅,他很快手脚麻利将鱼炖上。 满屋弥漫着香味,阿润鼻子动个不停,手指捏着一张帕子擦嘴角淌下的涎水。 赵鲤走到无人处,点亮了小信使的灯笼。 不大一会,小信使给赵鲤带来了一枚人面果。 赵鲤将人面果放在之前装蜜饯的荷包中。 想着稍后试试外敷,看能不能治好阿润后脑的伤。 之前这些人面果还会张眼骂人,现在或是因为被采摘的次数多,它们消停了很多。 紧紧闭着眼睛,呆在荷包里。 “赵千户,请您移步。”邵姓逸夫在外喊道。 赵鲤应了一声走出去,恰好见吴老四用布巾包着滚烫的大盆,端了一盆炖鱼进到厢房。 里头传出阿润高兴呼喊。 他很快去而复返,却并不落座。 和邵姓逸夫一道侍立在旁。 赵鲤示意道:“坐吧,不必这般。” 连着喊了几声,二人才拘束坐下。 邵姓逸夫倒还好,吴老四像是屁股下有针,脸涨得通红拘谨得很。 赵鲤看他道:“阿润的后脑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言罢,她见吴老四愕然抬头:“什、什么?” 一直盯着他的赵鲤,看他错愕神情不似作假,继续道:“你详细说说遇上阿润的过程。” 吴老四舔了舔暴皮的嘴唇,虽迫不及待想进去看阿润,但念及去采买时邵姓逸夫的叮嘱。 他强定精神,开口道:“六月底,我接到了一桩买卖。” 吴家酒船上的炖鱼,在鱼乐巷也算出名,六月二十那日,他接到了一单买卖。 有公子哥在游船上与友人玩耍,想吃口特色的鲜鱼。 因吴家名头大,时有外水泊船下定要吃,看赏钱丰厚吴老四做了充足准备。 从夕阳西下,忙碌到深夜。 游船上定桌的客人吃得开心,吴老四也领到了丰厚的赏钱。 酒船船头挂起银鳞鱼灯,他借着微弱的灯光整理炉火和厨具,准备驾船回家。 他的篷船本停靠在游船旁以避风浪,吴老四起锚时,却听游船上传出些骚乱。 “什么骚乱?”听到此处时,一直坐在旁边的邵姓逸夫追问道。 他只知阿润来历不明,但具体的吴老四从不对人说。 这还是头一遭听说。 吴老四看了看他八卦的大哥,迟疑了一下才道:“他们喊,别让那女子逃了。” 当日吴老四听得骚乱仰头看,只见游船上有人慌乱跑动。 还听得一些呼喊。 吴老四学出那夜他听见的喊声。 邵姓逸夫这才醒悟,为何兄弟从不对外说与阿润的相识经历。 夜里在那游船上,阿润只怕不是女乐便是逃妾。 吴老四怕旁人看轻阿润,因此将此事藏在肚里,今日赵鲤问了才张口透露。 吴老四又道:“上面骚乱了一阵,我又听人喊那女子跳水了。” “当时我并不想惹事,忙驾船离开。” 赵鲤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小时候便跟着我爹驾酒船做买卖,外水情况我最清楚。” “银鳞鱼灯亮起,再晚我们都能观星归家。” “可那夜不知为何,水上不太消停。” 吴老四脸上露出些畏惧神色,他壮胆似地举起桌上酒盏,一饮而尽。 “比寻常回家的路程更远。” “而且那夜异常的黑。” 第798章 救命1 漆黑江面上,一轮黯淡毛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蔽。 悠悠篷船行驶在江面上,只听船身吱嘎作响和江水拍打在船身的哗啦声。 篷船像是悬浮在一团黑墨中,只有船头悬挂的一盏银鳞鱼灯随着篷船摇晃。 唯一的光源,摇曳不定,江风吹过篷船,呜呜作响。 吴老四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船舱,随灯晃动,心中有些发慌。 虽说近几年时有水上不泰平的传言,但吴老四家的酒船上一直供奉着水神晏公,倒真没遇上过这种事。 照着规矩,行船时呼喊晏公,便水途安妥舟航稳载。 吴老四念着晏公名号,朝家的方向走。 水上讨生活的,无论是渔民还是水手,都极为迷信。 迷信这种东西是双刃剑。 能带来愚昧痴愚,也能带来勇气。 口中念着晏公名,吴老四心中胆气渐生。 正在他觉得自己将要离开外水时,船底突然传出巨大撞击声。 整艘篷船都晃荡起来。 吴老四猝不及防之下没站稳,一个咕噜滚进了船舱。 吴家的篷船算是家传的老物件,吴老四每天可以不吃饭,但一定要保养船,给船上晏公上香。 篷船结实的船底,从什么东西上擦过,带出一阵阵刺耳的摩擦。 吴老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不是撞上了传说中的吞舟鱼? 这种外水海中翻江覆浪的玩意撞上篷船,他有死无生。 吴老四一激灵,不顾自己撞得晕头转向,从船舱中爬起便要去看。 这时,他却听见一阵悠悠的歌声。 不是风吹缝隙造成的错觉,像是真真有女子在船外唱着歌谣。 吴老四腿软,立即想起了之前游船上发生的事。 他平常也是个硬气男儿,但识时务该跪时跪得果决。 扑通一跪,嘴上道:“冤有头债有主,姑娘非我害你。” 求生时,谁都是诚恳又真心。 在那忽左忽右的唱歌声中,吴老四求饶两声,连滚带爬去到供奉晏公的那处,双手捧了晏公木像前的香炉护在胸前。 说来神异,外边的飘忽的歌声忽而一顿。 就在吴老四将松口气时,船身猛烈晃动一下。 松懈下来的吴老四又撞得摇摇晃晃。 他踉跄几步站稳,却听见在右手极近的地方,呼哧一声。 吴老四抱着香炉扭头看,便只见右舷江水中,凭空升起一个黑影。 这黑影几乎与吴老四的船等长。 游弋在吴老四的船右舷,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 游成之字形,时不时与船舷相蹭。 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看见这样大的鱼。 吴老四大气也不敢出,瑟瑟发抖抱着香炉。 这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唱歌声又再想起。 吴老四被喷了一身寒凉的水汽。 他望去,便见银鳞鱼灯照映下,游在他船边的巨鱼,从头顶空洞喷出些水雾。 吴老四曾听闻,海中有巨鱼为鲸,头顶有孔窍,呼气有声。 他想他莫不是遇上了误入江河的幼鲸? 那唱歌声,就是鲸鱼呼气吧。 自觉找到答案的吴老四猛松一口气。 忍不住道:“你这家伙,吓我半死。” 一边说,他一边抹了把脸。 本想将脸上水汽抹掉,不意嗅到阵阵鱼血腥味。 张手一看,便见自己满手樱红,都是血。 方才送下来的心又提了上去。 只还来不及多想,伴游船边的大鱼突然发出一声悠远叫声。 吴老四头一回听鱼叫,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回神,只见一尾巨大的鱼跃出水面。 黑漆漆看不清具体模样,只看轮廓,炖了全村一顿吃不完。 巨鱼跃空,复又重重砸下。 翻起的浪头,让吴老四的船晃个不停。 吴老四又抱紧香炉,高呼:“晏公老爷救命哎!” 许是他这喊声太虔诚,那巨鱼落入水中后,便再无动静。 许久许久,风平浪静。 水面上重归安宁,连方才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都重新出现。 吴老四腿软得站不住,后背抵着船舱门框滑坐下去。半晌起不来。 竖着耳朵,再也听不见那巨鱼游动翻腾的动静。 他才腿打颤地站起来。 恭敬将晏公香炉送回,便立刻准备离开这危险之地。 不料,他观星调整风帆方向时,从船尾传出一个声音:“救、救命哎。” 女子虚弱的呼喊,格外清晰。 这声音出现得诡异,吴老四本不想理。 又传来第二声呼救。 只是相比起前一次,呼声已经弱了许多。 最终吴老四一跺脚,决定还是遵守渔民们默守的规则。 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在保障自身前提下,遇上落水的或是遇难船只,渔民都应该尽力援救。 吴老四快速摘了银鳞鱼灯,朝声音传来的船尾走去。 走到近处,又听一声呼喊。 这声呼喊更加真切,后半截已像是淹入了水中,咕嘟咕嘟的。 待走到船尾,执灯照看。 吴老四只见一个黑漆漆的脑袋。 水草似的黑发散在江里,浑像淹死的鬼。 这‘鬼’扒在吴老四的船尾,似乎将要失力滑下。 在手指将要松开时,‘鬼’抬起头。 雪白肌肤,娇美容貌,好一个雪肤花貌的女子。 人,其实都是双标且外貌协会的。 见得是个美丽女子,吴老四害怕全无。 在那女子滑下之前,用网鱼的网兜,将她捞了上来。 女人未着寸缕,光溜躺在甲板上。 在银鳞鱼灯摇曳的光线照耀下,像是一尊白瓷。 吴老四心狂跳,忙背身闭眼,扯了件蓑衣给她盖上。 喉中干渴至极,手都不知往哪里摆。 想上前救,又怕会毁了人家的清白。 踟蹰一阵,甲板上的女人突然咳嗽,侧头呛出一口水来。 然后缓缓张开圆溜眼睛,摸着后脑直勾勾看着吴老四。 后来,吴老四将这什么都记不得的女子带回了家,取名阿润。 严肃脸听完全过程,赵鲤还没说话,邵姓逸夫首先发现了盲点。 “你他娘就不怕?” “万一是个精怪?即便不是精怪,若是人家的逃妾,你担得起吗?” “真是美色迷了眼。” 被邵姓逸夫一顿输出,吴老四有些气恼道:“大哥将我想成什么色中饿鬼了?” “我娶阿润,自有底气。” 邵姓逸夫追问时,便见吴老四一脸笃定自信:“我问过晏公老爷。” “晏公老爷没反对!” 不反对,不就是支持了吗? 第799章 杨家妇 晏公老爷支持不支持赵鲤不知道,但她看出来了,吴老四是真的很想娶阿润。 连水神晏公都搬了出来。 邵姓逸夫显然和赵鲤想法差不多,他攥着砂钵大小的拳头,竭力压低了声音:“我看你就是色迷了心窍。” 吴老四下意识想反驳,却听屋中唤道:“相公,添饭。” “来咯!” 吴老四立刻将一切抛诸脑后,屁颠屁颠去端蒸饭的木甑子。 嘴里还道:“你的伤处疼吗?” 邵姓逸夫恨铁不成钢看着他的背影,扭头相赵鲤求助:“赵千户,您看……” 他的疑问卡在喉中,因赵鲤给他挟了一块锅里的炖鱼。 “先吃饭。” 千户大官给他夹菜,邵姓逸夫气血上涌什么都忘了,涨红了脸用极恭敬的态度,将那块鱼腹上的肉放进嘴里。 赵鲤看他坦率吃了,这才一眨眼睛也给自己挟了块:“没大事。” 虽然吴老四的故事说得曲折诡异,但从阿润后脑的伤,再结合吴老四描述船撞上了什么。 事情经过不难猜。 应当就是倒霉大鱼,撞上了吴老四的船。 导致阿润现在有那么一点奇怪。 事情要解决也不难,治好阿润的伤,让她回水中沾沾水先控制住当前状况。 之后,若阿润神智清醒还愿意做吴家妇,吴老四也不畏惧阿润真身,那便继续生活在一起呗。 赵鲤那个世界,因某些地区嫁树娶花之类的民风遗俗,人妖结合早已经摆在明面上。 对于妖灵的歧视畏惧是存在的,但远不像话本中那般后果严重。 主要还是看双方自己的意愿。 “先吃饭。” 赵鲤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 吴老四确实有一手,这炖鱼做得别有风味。 到底在别人家做客,尤其吴老四现在还穷着,赵鲤吃得克制。 邵姓逸夫虽说道上也算有些脸面,但哪跟高官同锅吃饭过,拘谨得很。 吴老四给他娘子盛了饭,出来看赵鲤一点没架子,也不嫌饭菜粗陋,心中高兴便要去取酒。 赵鲤谢绝了好意,秀气吃了个小半饱。 吴老四是个勤快人,饭一吃完立刻便去洗刷碗筷,然后打了热水关门给阿润擦洗。 隔着门板,赵鲤听见吴老四叫阿润抬下巴,给她擦掉脸上的残渣。 虽说,他起心动念是图色,但后来也算是照顾妥帖。 赵鲤若有所思摸了摸荷包。 待吴老四将阿润收拾干净,赵鲤这才踏进了厢中。 门吱呀一声合上,赵鲤从荷包中掏出那枚人面果。 刚才吃饱的阿润,看见赵鲤手里的人面果张手讨要。 赵鲤并不给她,而是拿着吴老四准备好的蒜捣子,坐到了阿润床边的椅子上。 说来有些巧,小信使这次送来的人面果恰好是水生渔村村长。 赵鲤将这枚人面果扔进蒜捣子,它已有经验的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 眼珠大小的果子上,芝麻眼睛张开。 眼珠子一动,看向好奇的阿润。 这果子呆在赵鲤荷包里,也听了故事。 眼中恶意一闪即逝,张嘴便要说些什么。 但比它最更快的,是赵鲤手里的蒜杵。 赵鲤力气大,一下便将这人面果连带着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挑拨之言一块捣烂。 听得人面果发出一声惨叫,阿润也不再惦记着吃,顿时向后缩去。 门外,焦躁等着的吴老四听见里边男人的惨叫,便要破门。 却被邵姓逸夫从后擒住:“你消停点,别误事!” 吴老四挣扎了两下,见只有那一声便再无其他声音,这才蹲在门前。 或许亲眼看见赵鲤将那人面果捣成泥,阿润对赵鲤有些畏惧。 赵鲤要用人面果泥给她敷后脑的伤时,她都乖乖低头配合。 待人面果的果泥,凉丝丝敷在阿润后脑伤处,她好奇摸了摸。 人面果没那么快发挥作用,赵鲤出门叫吴老四准备准备,将阿润带去外水。 吴老四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正值冬季,阿润衣裳是暂时穿不上了,索性将吴家的被子,全披在阿润身上。 鱼乐巷位置特殊,支流穿巷而过,每家门前都正好临水。 吴老四直接驾了一支竹排到家门前。 本想询问赵鲤,是不是叫上些弟兄将阿润运出来。 不意却见赵鲤一弯腰,便将阿润背了起来。 邵、吴二人吓得须发倒竖,当即相互握着手往地上坐。 “赵、赵千户!” 娘嘞,今日亲眼看见神人了。 邵姓逸夫说不出话,看赵鲤轻松的背着阿润往外走。 活像是小蚂蚁背上背了粒圆花生。 竹排晃悠了两下,赵鲤将阿润放在上边。 她直起身子,便看见两张惊吓过度的脸。 赵鲤一摆手:“别耽搁了,走吧。” 邵、吴二人,这才麻利动起来。 邵姓逸夫步行去码头,吴老四在竹排上撑船。 赵鲤便立在竹排边上。 微凉的风拂过她的脸颊,一旁被被子层层叠叠盖住的阿润朝她探手。 “冷吗?” 阿润张着圆溜双眼,艰难挪动了一下,拉着赵鲤靠在她身边。 暖和的被子盖着,底下是吴老四扑的干草,赵鲤背靠着阿润软和的身体,周身暖融融的。 就这般挤着,竹筏一路行到支流出口。 吴老四家的船停在码头,以绳连接竹排后,用篷船拖着走。 这会功夫,赵鲤枕着阿润绵软又嫩如羊脂白玉似的胳膊,两人头挨头暖暖睡了一觉。 将到下午时分,她才张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一睁眼,瞧见的便是阿润双眸紧闭的脸。 阿润眉头紧蹙,口中念着什么。 感觉到赵鲤一动,她忽然张开眼睛,眼底浮现出一丝清明。 赵鲤眼尖瞧见,开口问道:“好点了吗?想起来什么了?” 阿润愣怔似在回忆,许久她扭头望向吴老四的篷船。 “好像想起来一些。” 后脑的人面果生效,阿润的记忆渐渐恢复,她脸上不复之前天真。 似悲似喜望着篷船的风帆,掉了一滴泪。 她说:“我是,杨家妇。” “因馋懒不事织绩,被婆母嫌弃,被小姑鄙视,被……” “被丈夫送给他人亵玩,以换取利益的杨家懒妇。” 第800章 于清 江面上,飒飒江风刮得人脸疼。 阿润侧坐在宽大的竹筏上。 此前她并不晓得何为仪态,坦率躺在被中。 现在即便面对赵鲤,却也蜷起编贝般的脚趾。 试图并拢双腿,在发现饱满的肉让她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后,拉了被子遮掩,并扯开头发,挡在胸前。 吃饭后,吴老四曾为她擦身,并将凌乱的头发编成两根辫子,簪上一根素银簪。 她一扯,微微卷的头发包裹肩头,发上簪子坠下。 尖头叮一下,在木筏上撞出个小小的白点,随后一弹。 自称杨氏妇的阿润,下意识去抓。 却又僵住,亲眼瞧见那银簪坠入江水之中。 手指微颤的女人放下手,也收回了遥望篷船风帆的视线。 她在眼眶中泪水将要坠下前,垂眸遮掩。 “我记得我坠水溺死。” 她并不敢看赵鲤,只喃喃道:“我现在是什么?” 赵鲤盘腿坐在竹筏上,阿润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回想之前阿润所说,馋懒不事织绩被婆母嫌弃等言。 赵鲤没有直接说出懒妇鱼这个词,不想在这时去让人难过,只道:“你变成了水中之鱼。” 有一事,赵鲤十分介意。 吴老四和阿润两者口供一对,几乎能确定阿润便是六月二十游船上跳水的女子。 但从吴老四听得骚动驾船离开,到后来撞上大鱼,不过一两个时辰。 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让自称杨家妇的阿润,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由亡者化为妖灵。 赵鲤深吸一口气,先没问。 而是对无措垂头的女子道:“你别怕,我是靖宁卫巡夜司赵鲤。” 和此前率真的阿润不同,现在的她明显既自卑又胆小很多。 听见赵鲤报出身份,第一反应竟是要起身下拜。 赵鲤忙笑着按住她的胳膊:“我们方才还靠在一块取暖睡觉呢,就是朋友了。” “你不要害怕。” 虽说赵鲤让她不要害怕,但这样衣衫不整坐在江上,她十分别扭。 尤其注意到她现在的身体状态,肉眼可见的自卑与绝望:“我死得那样不体面,变成了鱼也还是这样。” “你没有不体面。”赵鲤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站起身轻轻环抱了她一下,“你看水中,你很美,也很好。” 女子被赵鲤拉着,弯腰看水中,江上水浪翻涌,看不太清。 她苦笑对赵鲤道:“多谢姑娘宽慰。” 说上了话,气氛缓解了些。 赵鲤道:“你将脚放入江水之中。” “可暂时遏制涨势。” 懒妇鱼在陆上如山猪,在水中化大鱼。 要恢复吴老四初见她时那般,须得水中游一遭。 就像重启机器。 阿润闻言,在赵鲤的帮助下艰难移动。 她压在竹筏上,若坐到一边,竹筏恐翘起沉没。 赵鲤扶着她,让她尽力将脚探出,身子躺平。 如此虽一边吃水中,但竹筏也不至倾覆。 阿润脚入江水中,寒凉的江水却让她舒服喟叹一声。 赵鲤取了被子给她盖上。 这才坐在她身边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亮了一下巴掌大的狴犴腰牌,道:“告诉我,若有冤屈我替你讨公道。” 赵鲤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手上的小腰牌也叫阿润生出了些勇气。 她微微侧身,依偎在赵鲤旁将故事道出。 阿润是吴老四后来帮她取的名字。 她本姓于名清,盛京京郊德化乡人。 于家原来是专门的造镜官匠。 官匠每月由户部支米,日给柴米盐菜。 隆庆初年时翻修宫殿,一个工匠在干活时倒下暴毙。 经查证,竟是生生饿死。 这些官匠在轮班输作时得来服役,该拨付给他们的米粮却是没见着。 官匠世代承袭地位低微,饥寒窘迫,时有隐冒逃亡。 从此事开始,由沈之行上奏,请将半数官匠放归民籍,隆庆帝允之。 于家就是那时归民籍,定居德化县。 当时同放归民籍的还有妆銮匠户杨家。 镜匠于家和妆奁匠扬家,作官匠常有合作机会,两家交好,约定于家女阿清和杨家子杨遂在成年后完婚。 放归民籍后,于家依旧制镜为生。 但杨家却不一样,杨家子杨遂五六岁展现出些读书的才华。 科举考试换门庭,是每一个大景百姓的梦想。 杨家倾尽全力要养出一个读书人,盼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杨遂也算争气,十六岁考中了个秀才。 照理说和于家的婚事,因门第要生出些波折。 但杨家老爷子是个守诺的。 即便病重也盯着杨遂将于清娶过门,方才安心咽气。 于清生得貌美,刚加入杨家时也跟杨遂蜜里调油好过一段时日。 但美貌,是会带来灾难的。 在杨遂的亲娘眼中,秀才儿子比太子还金贵宝贝。 就是未来状元公,要娶官家小姐,飞黄腾达给她挣个诰命老妇人当当的。 现在美梦破碎,娶了于清进门,她将一切不顺都怪在于清头上。 成天砸锅摔碗,指桑骂槐。 于清织布补贴家用,奴才一样伺候小姑。 杨遂夜里死命折腾,常摸着于清的后背说妻子一身娇皮艳骨,让他欲罢不能,却抱怨于清干活手粗糙。 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让于清落胎大病一场。 流了个三月大的婴孩,下身淅淅沥沥落红,将养近半年。 就这一病,她失去了价值。 婆母小姑嫌弃她,丈夫也嫌弃她开始流连花丛。 她婆婆常年向人抱怨于清不干活,只会花钱。 小姑子尖酸说着小话,道是嫂子馋懒。 村中人好似失忆一般,忘记了于清从前的努力,只记得她不干活。 没多久,于清成了村中馋懒妇人的代名词。 等到于清好些能下床时,她已经被人们称为杨家懒妇。 去年阳春三月,杨遂娘亲说她想吃艾草饼,叫于清上山采嫩艾。 于清想和家中缓和关系,拖着还虚弱的身体上了山。 她病后更消瘦肤白,村中妇人不待见她,没人愿与她同路。 于清只好远远吊在队伍后边。 勉强挖了小半篮嫩艾,坐在大石上歇息。 汗巾子抹过颈子上的汗水。 却听什么踩断树枝的声音。 扭头一看,一个青年公子立在林边,直勾勾盯着于清。 眼神叫于清浑身发寒,直觉大祸临头。 她提着篮子欲走,却听另一人喊道:“郭兄,你看什么呢?” 说话这人,正是于清的丈夫杨遂。 于清松了口气以为安全,却不知,她将面临什么。 第801章 无悔 那个死盯着于清看的,是杨遂的同窗。 也是巴结对象。 此人姓郭,是光禄少卿的侄儿。 本人并无什么本事,但有个当官的伯父。 扯着伯父的虎皮,干了不少荒唐事 在杨遂这样的人面前高高在上。 那日,一群人正好去登高踏青。 郭凌尿急去林中小解,撒了尿却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于清。 便是布衣也难掩于清丽色。 美人双颊微红,清汗淋淋,让登徒子看进了眼里。 露出色相,向杨遂打听是谁家娘子。 都是王八蛋,谁还不了解谁。 杨遂知道这人看中他妻子,气得脸通红,但不敢发作。 待郭凌再追问时,杨遂心里却起了别的心思。 于清落胎时,医生曾说需好生调理,免影响日后生育。 但在杨遂这,回想那句话,却一下料定于清已是不能生育。 畜生一旦想使坏,便总给自己寻一个理由,好假装自己没那么无耻。 杨遂回家,挣扎几日,终是愿当绿毛龟出卖妻子,奔个前程。 那几日,他对于清格外的好。 买胭脂,买补药。 到了六月二十,他给于清饮了一碗加料的补汤。 说到这时,于清颤抖起来,眼泪顺着颊便滑落。 等她醒来时,她已被搬运到了游船上。 穿着一层红纱,等着姓郭的公子哥吃饱喝足来玩弄。 于清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凭那喝醉的死色鬼自爆。 她这才知道,迷晕自己的是丈夫,将她扒干净了换纱衣,胭脂点唇的是她婆婆和小姑。 于清听见这事,如五雷轰顶。 郭凌这坏胚子,就喜欢这样折腾。 见于清模样,一身酒臭倾身上来。 却不料,他喝得太醉被于清一把推开,夺门而出。 于清想逃,但后边有跌跌撞撞追来的郭凌,前边有家丁随从。 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身在船上。 红彤彤晃动的火光,照在她身上可透肉的纱衣上。 羞耻、绝望、憎恨…… 于清翻过船舷一跃而下。 头朝下砸进水中时,名为于清的女人香消玉殒。 一两个时辰后,阿润被吴老四从水中捞起。 于清默默说完,便愣愣望着江水。 赵鲤叹了口气问她:“你还记得,做阿润时候的事情吗?” 她不答,但身子僵硬了一瞬,不敢看行驶在前边的篷船。 赵鲤已知答案。 只是道:“待会你先下水。” 至于之后如何再化人,于清入水后自会知道。 “先解决现在这行动困难的情况,之后……我们再论。” 于清沉默点头:“多谢。” 赵鲤食指和拇指含在口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江面上,呼哨声尖锐。 吴老四立刻探出头来喊道:“赵千户,可是要停船?” 得了赵鲤答复,他泊船下锚。 只是眼睛一直看着于清。 看得久了,便有些茫然。 总觉得,他娘子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他正迷茫时,却见竹筏上庞然身影,突然滑入江水之中。 吴老四的心险些从嘴里跳出来:“阿润,你小心些!” 水面冒出一串气泡,无人应答。 许久,就在吴老四按捺不住要问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船底游过。 银色鱼脊露出水面,其顶通头的孔窍,喷出一蓬寒凉水雾。 这些水雾,淋了吴老四满脸。 他愕然张大嘴巴,看那小舟似的鱼脊又沉入水中。 任何智商正常的人,都能猜得端倪。 他的妻子阿润,便是水中巨鱼。 吴老四僵住片刻,同样目睹的邵姓逸夫按住了他的肩膀。 “算了。”他对吴老四道。 吴老四只觉舌尖发麻发苦,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江水再翻腾。 似乎是故意展示一般,银鳞巨鱼借尾鳍力量跃出水面。 水珠在空中飞溅,银色大鱼跃出水面美丽而可怖。 尤其那庞大身躯,与足下篷船一般大时,水上渔民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顿时浮现。 银色巨鱼重重落回水中,原始力量的撞击感,更让人头皮发麻。 深邃神秘的叫声,低沉空灵,久久回荡在空中。 那大鱼落下时,吴老四与她四目相对。 他心中一悸,想要喊出阿润的名字。 可喉中干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愣愣看大鱼潜入滔滔水浪。 巨鱼跃起落下的动静,让篷船连带着后边以绳索相连的竹筏晃动不已。 赵鲤立足竹筏上,努力稳住身形。 一个柔和的力道将竹筏托住。 赵鲤看见鱼脊在水下游过——是于清用脊背稳住了竹筏。 水下大鱼忽而鱼尾一甩,急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赵鲤怎能让她就此离开,忙呼喊了一声。 可如箭露出的鱼脊破水前行,眨眼间消失在水下。 赵鲤一凛。 便是失去记忆,人的本性并不会改变。 应该说,那时天真善良的阿润才是于清本来性格。 她不该是这样一声不吭离开的人。 除了去复仇,赵鲤找不到其他理由。 杨家那一家子甚至那个张嘴讨要别人妻子的郭凌,都死有余辜。 但赵鲤担心,牵连无辜之人于清再也无法回头。 忙唤道:“吴老四,去柳溪村!” 杨家便住在柳溪村中。 “于……阿润去了那里。”赵鲤喊完,迅速扯动与篷船相连的绳索。 借拽绳索之力,让竹筏靠近篷船后攀着船舷而上。 待她落地,却不见船上两人有动作。 吴老四愣愣看着大鱼游走的方向。 赵鲤顿住。 世人难脱爱憎怖。 她心中隐隐有些许失望,但还是说:“我现在征用你的篷船去柳溪村,事后自有报酬。” 赵鲤还想在身上摸些散碎银子作订,吴老四突然动了。 他跑去收船锚,抬手抹了脸上汗水并水雾坚定道:“追我娘子,哪能叫大人您给钱。” “将我吴老四当成了什么背信弃义的无耻之人。” 邵姓逸夫僵立片刻后,问道:“老四,你想好了?” “这一去,再无后悔余地。” 吴老四手上动作更快,憋着口气无空应答。 “你他娘的!”邵姓逸夫大声骂了一句,然后奔上前去帮忙起锚。 吴老四得了空,才喘息一声,回答了先前问题:“想好了!” “晏公老爷允许的!” 第802章 晏公 “咄!” 赵鲤抽刀,一刀砍去了系着竹筏的绳子,免拖慢速度。 同时,吴老四和邵姓逸夫协力起锚。 河风冷冽,扬起的船帆鼓起。 “那边!” 赵鲤手指一个方向,吴老四立即转舵。 化为大鱼的阿润速度极快,银色背鳍沉入水下消失在远方。 赵鲤开启心眼,便见黄气之中,夹杂冲天怨气。 这怨气是入水之前未有的。 只见那怨气纠缠于一处,其中隐有女子又哭又笑的声音。 裹挟着怨气,巨大鱼影在水中前行似箭。 水能聚阴,诡物怨晦沉于河下,怨气不得发散,从来不好惹。 原本看着平静的水面下,凭空翻腾波澜。 在心眼视觉下,可见一些泡得浮囊的手,缓缓探出。 如磁铁一般,被穿行的银脊大鱼吸引,纷纷以可怕的速度聚拢过去。 河下泥中,伴随着无数气泡,某些一直潜藏泥中的东西,翻搅淤泥。 青天白日,缓缓直立行走在水底。 心眼独有的特性可以打破阳世与诡物之间那一层薄薄的膜。 赵鲤见得满河如初沸的水时,河中不少东西也看见了她。 冬日苍白阴冷的河面上,不停翻滚。 便是掌舵的吴老四和立在风帆下的邵姓逸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天正在变暗。 非是将要下雨那般雷云笼罩。 天空无云,但周围像是罩上了一层黑纱,可视度直线下降。 吴老四倒不觉什么,从他妻子诡异的发胖,到亲眼见得妻子化为大鱼。 他早已经练出超强适应力,天暗便暗吧,他娘子变成的大鱼快要跑不见了。 相比起吴老四,邵姓逸夫两股战战,用变调的声音喊赵鲤:“赵千户!水下那些是水草对吧?” 一定是水草,绝对不是什么人胳膊! 人脑的奇妙点在于失控,害怕时,平常压根没放在心上的一些故事便会突然想起来。 邵姓逸夫想起,这条运河是五百年前由人工开凿。 不知多少被征发的劳工生生累死,堆积的累累白骨将河道铺成白色。 邵姓逸夫又想到,吴老四这王八玩意酒后吹牛,说他夜驾酒船时,曾听见哗啦啦水声。 见芦苇丛中有巨大兽形之物,背负沉重龟壳样重物,发出沉重喘息。 邵姓逸夫不想则罢,他这一惦念,便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似模似样的玩意。 篷船急速行驶过水面,船后突然咕咚冒出一个巨大的泡,有大家伙将要出来。 还有指甲剐在船底的声音。 一些白水炖肉般死白皂化的手,缓缓沿着船舷攀上。 篷船前进的速度,都拖得慢了一分。 邵姓逸夫打了个哆嗦,他欲要回首看,被一只手重重按在肩头。 他险些吓尿,回头一看便见赵鲤无语的脸。 “你生得一张莽夫脸,想象力能不能别那么丰富?” 邵姓逸夫身上的恐惧,惹来一些东西,唤醒了一些东西。 再让他瞎想下去,恐会坏事。 赵鲤在他脑袋上扫了一眼,放弃给他后脑勺来一下的打算。 猛然抽刀,雪青长刀裹挟煞气出鞘,咄一下钉在船上。 船舷上,哭泣着往上爬的手臂如见恐怖之物纷纷急退回水中。 邵姓逸夫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要拍马屁。 赵鲤一指船舱道:“去为供奉的晏公老爷上香。” 现在的邵姓逸夫,就是赵鲤叫他去跳茅坑他大抵也是肯的。 急点头,奔入船舱中。 相比起他,一心驾船追的吴老四,满心满眼都是他娘子,身边倒是清净得很。 摇晃船舱之中,固定住的神龛上,木质晏公老爷像笑得眉眼弯弯,身披红绿绸子。 邵姓逸夫点香举在额前,喃喃祷告:“晏公老爷在上,求您大慈大悲护我们一程。” “保我那兄弟和兄弟媳妇团圆,事后必奉鸡羊,并为您老人家塑金身。” 袅袅青烟在船舱中萦绕。 带着水泽腥味的江风,吹拂在赵鲤面门。 足下篷船忽而一震。 先是微妙的停驻一下,随后以可怕的速度向前行去。 这种速度已经不是一艘小篷船风帆能带来的动力。 赵鲤猝不及防之下被带动得踉跄一下。 待她站稳,忙趴到船舷边看。 却见小小篷船船底离水,船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正驮着船前行,原本黑气笼罩的水面顿时一清。 这黑影背上一些凹凸处露在水面上,清晰可见发绿的铜锈和龟甲纹样。 “是,是镇、镇水兽!” 发现舵已不受控后,吴老四也趴在船舷边看。 船上三人,他对这运河最是熟悉。 一眼认出驮着船的,是挖掘运河时用以阳镇的铜铸镇水兽。 “晏公老爷显灵了!” 吴老四信仰坚定,立时连滚带爬进到船舱上香。 “镇水兽?” 赵鲤手支船舷边,看见绿色铜锈的龟甲,不由摸了摸挂在自己颈上的那个铜物件。 时至今日,赵鲤依旧无法剥离这物件上的铜锈,看清此物真容。 赵鲤深吸一口气,忙起身进了船舱。 礼多人不怪,有礼貌才能把路越走越宽。 赵鲤亦燃起清香三炷,诚心谢过。 氤氲烟气,笼罩晏公老爷的笑脸像。 赵鲤手中线香方才插进香炉,便见线香香头一亮,随后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却不见一丝烟气逸散。 神龛上,吴老四供奉的柑橘咕噜噜滚来一个。 赵鲤熟门熟路顺手接了。 吴老四和邵姓逸夫,老实立在一边不敢言语。 赵鲤供奉清香很快燃尽,香灰落在香案上。 赵鲤心念一动,上前查看。 黑红着漆香案上,掉落的灰色香灰正正好形成一个卦象——乾卦。 乾为天,刚健中正,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 日出天光,一往无前逢凶化吉。 赵鲤暂勘不破晏公老爷给她这卦象的意义。 只双手捧着滚落下来那个橘子,再行一礼:“多谢晏公老爷指点。” 话音一落,船身又是一震。 透过篷船的窗户望去,可见岸边芦苇丛。 赵鲤三人出篷船,只见船已经行至一处覆着薄雪的芦苇荡。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向河中,他们望去时,只见带着铜锈的龟甲没入河水之中。 远处,一个村落中正传出阵阵鞭炮之声。 柳溪村中似在办什么喜事。 第803章 归家 天将暗未暗,空气湿冷。 位于盛京城外的柳溪村,地动也受了些影响。 但并不妨碍,今日村中喜气洋洋。 柳溪村这处,原本是一片荒地。 隆庆初年,官匠籍放归民籍,大批归民籍的匠户便被官府迁至此处聚居,开垦田地休养生息。 和别的村子以宗族血缘相连不同,柳溪村中这些放籍的匠户之间大多没有关系。 他们根基浅曾是贱籍,同周边村落争田地抢水源时不齐心,受过不少窝囊气。 但现在不一样了。 村中一家小院前,人来人往。 前些时日的地动,并不影响柳溪村人今日的热情。 便是最穷的人家,都想办法拿着半框鸡蛋上杨家道贺。 原因无他,杨家子杨遂是柳溪村中第一个有了官身的人。 虽只是秀才功名,虽只是一个小小典吏,虽……不知是用什么换来的。 “杨大娘,您养了个好儿子啊!” 平常和杨遂娘亲不大对付的妇人热情道贺。 立在门前的杨遂娘亲,圆滚滚身材一身红袄,鬓边一朵红花。 若不是满脸褶子,倒让人以为她是什么娇俏新娘,立在门边迎宾客。 听了奉承,杨遂娘亲翘起一边嘴角,眼睛依旧望着天,不冷不热嗯了一声。 她这模样换做往常早引来纷争,今日讨好的妇人却陪着笑,不敢说半个不字。 杨遂站在他娘身边。 他个子不高天生黑,穿着盘领衫,和他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浅薄跋扈相。 背着手,鼻中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挎着三指宽一条猪肉来的妇人尴尬极了,但撕破脸皮离去是万不可能的,腆着笑踏进杨家去。 杨遂原是立在家门前等人,他今日诚心邀请了昔日同窗们。 但从中午站到下午,无一人前来。 “他们定是妒恨于我。”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脸上挂着不高兴。 见家中进出都是穿着破袄的村民,又闻着这些村民身上汗味。 杨遂挂着张臭脸,回他的书房。 路过厢房时,见他妹子杨琪正坐在妆台前。 脸上涂抹得花里胡哨,正在杨遂妻子于清妆奁中挑簪子。 杨遂生来就冷漠又自私,看杨琪脸上两团红胭脂,心中厌恶至极,喝道:“你在这做什么?” 杨琪一惊,忙藏起手中那支两股银簪。 抬脸望来,脸上红的白的,更叫杨遂心中生厌:“兄长卧房,岂可偷入?没教养!” 杨琪平日对着于清蛮横,但对她娘怂对她哥也怂。 因她知道,这两人是真的会大耳刮子抽她。 大气也不敢出,站起身便要走。 与杨遂擦身而过时,杨遂一把攥住她腕,将她藏在袖下的两股银簪强夺过。 “这是你亡嫂的东西,谁让你乱动了!” 杨遂教训妹妹教训得中气十足,内心想着的,却是这银钗可换钱打点上下。 他这摸样叫杨琪瞧见,内心暗骂两句,垂头便要出去。 就在此时,前边闹将起来。 杨家院子拢共那么大一点地方,前面的争吵清晰传至后院。 “杨遂,你还我姐姐!” 一个青年声音中气十足叫骂:“我姐姐死得蹊跷,杨家必要给我于家一个交代。” 杨遂脸色瞬间铁青,一撩衣摆出去,果见小舅子于涛,立在人群中叫骂。 杨遂黑着脸大步上前:“你编排些什么胡话!” “你姐姐失足坠水我亦难过,哪容你造谣毁我清誉。” 于涛和杨遂一般身量,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被杨遂揪住一点不慌,脸上扯出个笑来:“姐夫,如今当了官儿风光得很,听说下个月还要续弦?” “可怜我那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尸身都没找着。” 一边说着,于涛视线扫过杨遂身上圆领绫袍,看满堂宾客又看堆放的礼物,眼睛转个不停。 半年多前,于清死时杨遂去于家报丧,当时便被小舅子于涛讹了一笔钱。 这次,于涛挑着现在上门,打的什么主意杨遂用脚趾都能想到。 见周围人投来灼灼目光,他到底心虚,便要扯着于涛到后院。 杨遂娘亲却是一手拽着裤腰带冲了出来。 她只上个茅房的功夫,便放进来这么个讨债鬼,看儿子脸色难看,又气又急。 从茅房冲出来,裤子没穿好,一手拽着裤带一手拉扯于涛:“你这不要脸的,上一次便讹了钱财,现在还想怎么样?” 于涛混不吝随杨遂娘亲拉着脖领子晃,他深知众目睽睽之下,杨遂最终还是要给钱的。 嘴里慢悠悠道:“可怜我姐姐,没尸身便罢了,坟头还被人……” 他话未说完,被杨遂铁青着脸攥住手。 于清被逼失足落水,那公子哥酒醒后,想到于清落水前披着一身红纱。 恐遭了恶报被冤魂寻仇索命,使了银钱叫杨遂这绿毛龟请道士在于清衣冠冢上作了镇魂的法事。 还通关系,让杨遂补了一个从九品的典吏官缺做补偿。 杨遂有官做,让他干什么都行,请一个二把子道士在于清坟上做道场。 坟上的蹊跷被于涛看出,这才有了上门讹诈一事。 看见杨遂神情,于涛好似得了胜利。 摆谱一捋衣摆道:“姐夫得客气请我进去,聊聊我姐死后杨家该给的补偿。” 他看外边天已黑下,嘿嘿道:“我要喝酒吃肉。” 杨遂几乎咬碎了牙关,眼中恶念一闪即逝。 强扯出一个笑,正要让这无耻小舅子进后院,一个声音幽幽道:“我死以后?补偿?” 专心竖着耳朵听戏的众人,这才见得黑暗中立着一个白影。 耳尖的人,已听出来者是谁。 杨遂骇然望去,立在黑暗中的白影上前一步。 被他亲手送上游船给人玩弄,坠入水中的妻子于清一身素衣,披发立在那里。 看她脸色苍白不似活人,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有那胆小的,已经抖着腿站不住。 杨遂的亲娘知晓内情,更是受惊不轻,张手护在儿子面前。 她裤带没系好,裤子滑下,露出两根树皮腿。 场面滑稽,于清举袖掩唇轻笑:“婆婆,你看我是死人还是活人?” 第804章 吃鱼 柳溪村中,天已暗下。 村人早先并未发觉,现在才留意到天黑得不正常。 朦胧黑雾如葬礼挽联上的纱,黑得晦气,森冷冷地将整个杨家包裹其中。 村民口中的杨家懒妇,着一身素白,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杨遂亲娘死盯着于清,已然忘了自己裤腰带没系好走光之事。 两条粗树皮腿露在外边,风从下向上吹得她打哆嗦:“你,不是……” 不是死了吗? 当日亲手给被迷晕的儿媳换上一身透肉红纱,又亲自将她卷进被子送到渡口小船。 后来,听闻于清跳水自绝,杨遂老娘暗自窃喜至今。 欣喜儿子能得到贵公子给的补偿,也高兴于清自觉寻死,儿子不必戴绿帽。 现乍一再见于清,一个死字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牙齿得得打颤,张臂挡在儿子面前。 “婆婆,你在怕什么?” 于清又上前一步。 这一步,众人皆看清了她的脸。 入水化鱼,又再化人的于清,已面如生人,腰肢细细窈窕又美丽。 然这份漂亮并没人有心欣赏。 前来赴宴道贺的柳溪村村民,只知一个发丧了半年的人,俏生生又回来了。 现场乱作一团,村民们纷纷绕过于清,离开杨家冲入浓稠的黑暗中。 于清并不阻拦,唇角带笑看着婆母、丈夫还有她的弟弟。 杨遂脑子到底是考上秀才的人,脑子还算好使,大惊之后突然想通:“你没死?” 他咽了口唾沫,故作欣喜:“阿清,你没有没死为何不早些回来?” 小舅子于涛脑子里塞满了钱,畏惧之后,听得杨遂说辞也觉有道理,反而心生怨怼:“姐姐,怎么这时回来了?” 坏了他的好事。 杨遂上前一步,想要拉拽于清,口中道:“回来就好。” “快跟我进屋。” 无论于清怎么活下来的,对杨遂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怕于清当众说出那些腌臜丑事,想将她拽走。 杨遂亲娘这时才醒神,羞红了老脸将裤子提起来。 嘴上怒骂:“你这下贱娼子,是故意害我出丑!” 她寡居多年作威作福,一生恼什么都不顾,上前阻拦杨遂:“她半年未归家,还不知干了些什么呢。” “岂能容她再进家门?我儿快些休了她。” 杨遂老娘又去扯于涛:“现在你姐好生站在这,看你还有脸来要钱,快把你姐姐带走。” 她一手扯着儿子杨遂,一手推攘于涛。 杨遂娘亲的骂声,很有烟火气。 熟悉的骂架声,凭空冲散了恐惧感,不少村民驻足观望。 杨遂从后院赶来的妹子杨琪,见她老娘这般忙碌,便上前帮忙。 几个跨步走到于清跟前,骂人同她娘一个路数:“你没死却不回家,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滚出去,我家容不下脏的。” 没得簪子的怒气一股脑发泄,杨琪双手朝着于清推来。 然,她手刚触碰到于清便觉不对。 指掌所触一片湿寒冷硬,像是摸到了一尾死鱼。 杨琪愕然抬首,于清和善的笑,只双眸像鱼一般没有半点神采。 杨琪心觉不妥后退半步,脚下却踩得哗啦作响。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寒凉的水漫延杨家。 远处阵阵急促涉水之声,原是方才逃离杨家的人。 他们在黑雾中迷失,又回到了原处。 领头跑的,是村中一闲汉。 他脚上棉鞋都湿透,沉甸甸像是踩在冰坨子,腿软着,就要跪下讨饶。 却听于清道:“都快开宴了,客人们跑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丝笑意。 空灵的笑声,回荡在杨家上空。 杨琪呆站原地。 从前她记性很好的,能清楚算明白嫂子妆奁中的首饰嫁妆还剩多少。 听了笑声,她慢慢忘掉自己之前为什么害怕。 茫然立在于清面前,听见身后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惨叫。 杨琪本能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穿红的老太婆鬓边红花落下,正张大了嘴冲着她惨叫。 杨琪不解又迷茫,抬手挠了挠头顶,却觉得似不怎么便当。 她茫然张手看,见自己手背生出鳞片,短粗的手指上挂着带下来的大缕头发。 她是怎么了? 杨琪迷迷瞪瞪又挠头,扯下大片大片湿漉漉带头发的头皮,挠到贴骨头长出的鳞,这才舒畅。 那惨叫的老婆子又喊了什么女儿之类的话,杨琪已听不懂。 她贪恋脚下的水,吧嗒吧嗒开合着嘴,横躺没过脚踝的水中。 做人时,杨琪日日妒恨自己没嫂子漂亮,发愁家中钱财都被拿去给大哥念书。 人活世间百种苦,她酸溜溜苦哈哈尝了爱恨憎怖妒。 现在,但什么都不会愁了,快快活活。 苦的,是亲眼看见她周身覆满丑陋黑鳞的杨家人和柳溪村人。 于清抬袖掩唇,轻声笑道:“炖鱼好吃,宴席加道菜如何?” 杨家一片死寂,谁也不敢答她的话,便是她的亲弟弟,也脸色青白似鬼。 于清抬手指向一个妇人:“婶婶手艺好,将鱼带去料理了吧。” “从前不总说我婚宴寒酸,一道肉菜也无吗?” 被于清指着的妇人一屁股坐在水中还要讨饶,于清打断道:“快去。” 催促时,妇人手背一痒,看见指缝间皮肤蜕皮,隐隐有鳞生出。 她不敢耽搁,狼狈站起去拖杨琪化成的怪玩意。 杨遂身上没有哪一处是不抖的,藏在他娘身后,嘴上不住道:“阿清,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 他一边说话,一边觉得身上没有哪一处是不痒的,生怕步上杨琪的后尘。 于清瞧见他,听他求饶,像看了顶好笑的笑话,登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竟也有求我的一日。” 她受了水中怨物影响,笑得癫狂,眼底浮上一片血红:“多下贱。” 她的笑声,仿若有魔力。 因杨琪之变而恐惧的村民们,害怕逐渐从脸上消失。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开始窸窸窣窣说起东家长西家短。 俱是一些无根无据的闲话。 几个妇人自觉站出来,帮着将周身覆盖鳞片的杨琪拖进厨房。 一边拖一边道:“好大一条鱼儿。” “听说是杨琪那小妮弄回家来的。” “那女子啊又馋又懒,你们知道怎么弄来的吗,我听说啊……” 压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如鼠咬木板。 遍体鳞片的怪物长发拖在水中,像水草一般。 几人拉着此物,走向后厨。 风中传来绘声绘色的“听说”之言。 那杨遂无暇关心,他无助的扯着他娘亲的袖子。 方才亲见女儿化鱼悲痛万分的老婆子,已变换了嘴脸,笑容如花一般对杨遂道:“你妹妹长了出息,得贵人另眼相看,你定能沾光。” “走,吃鱼去,吃鱼去。” 任儿子挣扎,杨遂娘亲硬拽着他走向桌边:“吃鱼补脑明目。” 第805章 代劳 “娘,那是妹妹!” 杨遂的喊声绝望又无助。 他老娘嗔怪看了他一眼,又抬手去摸他额头:“乖儿,莫不是念书伤了心神?那不就是大鱼吗?” “你妹妹啊,得了贵人青眼换来的大鱼呢!” 她得意想摸鬓角的大红花,却抹了个空。 当下珍惜扭头在地上寻找。 她簪在鬓边的红花坠地,半淹没在寒凉水中。 老婆子快走两步去捡了,将湿漉漉掉色的布花又别到耳后。 转身见杨遂逃了小半截路,忙快走上去将他胳膊死死拖住。 “我儿,你去哪?待会吃鱼。” 她慈爱极了,生怕儿子吃漏了一口肉少长一斤:“你爱吃鱼头,鳃肉都是你的。” 杨遂一心想逃,却被她死死拽住,心下一横便要动手。 不料又贴来一人。 之前还混不吝要赔偿的小舅子于涛,竟腆着脸拽住了杨遂的另一边胳膊。 “姐夫,姐夫,虽然我姐死了,可我也曾是你小舅子,你得贵人青眼莫忘了我啊。” “从前我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姐夫海涵。” 说着要拉杨遂去坐下。 一左一右,杨遂这弱秀才被强拉着按到了凳子上。 更有有脸面的村老来攀关系:“你兄妹都有出息了,你已是官儿,你妹妹得了贵人青眼,你们飞黄腾达万不可忘本。” 任杨遂如何高声疾呼,他被一双双手强按在凳子上起不来。 素白鞋子轻移,于清笑着坐在杨遂对面。 所有人都像看不见她,远远绕开。 解释许久脱身不得的杨遂,看于清笑容,浑身毛发倒竖,汗如浆下。 更让他两股战战的是,就这会的功夫,后厨隐约传来香味。 杨家设宴庆祝杨遂当官儿,厨下自有攀附之人备菜烧水。 杨遂亲娘抠门,总觉乡下泥腿子不配吃什么好宴。 厨下备着的东西大多寡素。 那加餐的‘鱼’拖进后厨案板,立时有人上前料理。 现杀的鲜鱼无须什么繁杂工序,去鳞破成块,足量姜葱,厨中热水一加。 这肉香,让杨遂作呕不已。 于清双手放在膝盖上,溜圆眼睛一直看着杨遂。 看他挣扎对着他亲娘怒骂。 烧滚的鱼汤上桌,白白肉块在葱姜汤水里翻滚。 杨遂娘亲爱怜挟起一块,喂到杨遂嘴边:“儿啊,吃吧,最嫩的腮肉。” 筷子尖上一块嫩肉,颤颤巍巍。 摆在面前一只大海碗,其中沉浮半个去鳞的头。 杨遂别开头,弯腰欲吐。 却被他娘亲强掰着脑袋:“吃啊,对身体好。” 老婆子笑着,有几分讨好亦有不容拒绝。 从小到大,杨遂的娘亲都是这般,慈爱地将她觉得好的一切捧到杨遂面前。 杨遂早就习惯,现在却像是顽童,哭喊着抗拒。 许是见他实在不想吃,杨遂娘亲疑惑地停手,纳闷道:“我儿怎么了?” 往常不是最爱吃鱼吗? 只要有鱼上桌,无论是谁也别想染指一筷,要自己独个吃个尽兴。 再扭头看,来赴宴的村民各自落座,都举着筷子去捞鱼。 扭曲了认知的杨遂娘亲,忽然一顿,叹了口气:“我儿不爱吃大鱼对吗?” 杨遂受惊过度,满脸涕泪,未及回话,便听她娘亲自言自语:“没事,有人送了小鱼。” 言罢,她自顾自走到院门,指着空无一物的地上:“看,新鲜呢,这就宰杀了给你蒸上。” 她弯腰拾了靠在墙边的柴刀,随后曲臂,搭在磨石上。 黑暗中,咄咄声响起。 生锈柴刀一点也不利索,劈砍东西刀口不齐,许多下方才斩断。 断处鲜血淋漓,骨茬露出。 杨遂娘亲笑得慈爱,弃了柴刀拎起砍下的‘小鱼’,得意道:“等会,娘去给你蒸。” 被小舅子于涛死死坠在凳上的杨遂,见亲娘如此模样,又见于涛嘴动不停唇畔有油,他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呵,哈哈哈哈……” 坐在他对面的于清,终按捺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她越笑,黑雾越浓。 雾中沙沙脚步声不绝于耳,纷纷从水中向着杨家,向着柳溪村来。 来赴宴的大人们吃喝闲聊正欢,一些年幼的孩子敏感夜哭不止。 淅沥沥黄色尿渍顺着长凳凳脚滴落,杨遂坐在上边。 他发誓赌咒说尽好话,誓言比狗叫还顺畅动听。 若是能动,只恨不得下跪哀求,扇自己耳光。 于清双眸红得妖异,侧头认认真真听着。 听他誓言,看他含泪眸子真诚无比。 不期然,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吃炖鱼。 生着茧子的手,戳了鱼眼来喂她。 “阿润。” 有人声声唤她,于清混沌的脑子不太记得清,只觉想念那味道。 她走到杨遂面前,去掀他眼皮。 想将这眸子翻起,吮出微凸的眼珠子,舌头一滚赶到牙间咬开。 啵一下,裂涌出的咸鲜汁水迸了满口。 在细细咬碎里边小小一粒仁及韧性的皮。 料想是世间至美滋味,可解心中怨恨。 眼前男人的绝望让她沉醉,于清眼上蒙了一层雾,缓缓倾身。 舌尖探出,将要触及男人剧烈震颤的眼球时。 “阿润!” 这声呼喊,像是冲破迷雾的钟声,让于清混沌的脑袋,清明了一瞬。 她倾身弯腰,喃喃道:“相公?” 杨遂此人没什么本事,却善脑补,急急点头道:“对,是我,我知阿清你还爱我,我们以后好好的。” 他巧舌翻弄,竟隐生出丝自豪。 他不说话则已,一开口便叫于清理智散尽。 拇指扣着杨遂的脸还要用劲。 斜刺里,一只脚印在杨遂腰眼。 杨遂腰子都快被踹碎,横飞出去。 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双眼蒙雾的于清抬眼,便见一个持刀少女立在面前。 “他这样的垃圾,不配你脏了手。” 看生得不凡的少女挡在跟前,得了自由的杨遂连滚带爬上前求助。 “救命,救命,有妖邪害人!” 他理所当然照着话本中套路求救。 下一瞬,却见刀光急闪。 “脏死了!” 斜眼看来的少女满脸嫌恶。 杨遂头栽进淡红血水中,四肢不受控。 他蛹一般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腿齐根而断。 因刀太快,许久他才觉疼。 眼前蒙上一层血雾,杨遂听那少女对于清道:“你想看他碎多少片,我帮你砍,莫脏了手。” “你还可以回头,阿润。” 第806章 淹没 黑雾涌动,整个杨家热闹得很。 后厨忙碌,客人们忙着抢食鱼肉。 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柳溪村人脸上神色各样。 嘴巴吃着鲜美鱼块同时,细声与身边人窣窣说话。 艳羡者有之:“杨家现在是飞黄腾达了,以后要多走动。” 投机者有之,一个妇人拉着身侧女孩的胳膊:“杨遂前头媳妇死了,下月才续弦,你好生表现说不得也能做官太太。” 生得不差的女孩双眼发绿,一脸贪相去抢鱼盆中的肉:“知道了娘。” 妒恨者更多,骂完儿子没出息,又掐一把瘦弱的女儿:“你看人家杨琪多有出息,你再看看你。” 这些应该关门说的私房话,因于清之故,村民在吃下的‘鱼肉’后,大方敞亮地在宴席上说起。 谁也没觉得不对,就像众人自然的吃‘鱼’,杨遂老娘自然的用独臂在灶上给儿子蒸‘鱼’。 缺失的断臂,血淅沥沥淌,她脸色发白却作傲慢模样催促灶上帮工的给她拿姜片。 这些人的交谈声,引得黑雾涌动。 他们半点听不见,今日这场宴席主人公杨遂惨叫的声音。 靠岸在芦苇荡,赵鲤远见水中黑雾弥散整个柳溪村,先行赶来。 不少水中的玩意,借着雾气循怨愤上岸。 水底的东西常年不见天日,若是炸开便是大事。 这一团巨大怨气的中心是于清,赵鲤必须先将她安抚住。 “阿润。” 赵鲤并未叫她本名,而是叫她阿润。 “你还可以回头。” 在无尽的怨气驱使下,于清理智残存不多。 她黑雾遮眼只露出下半截脸,听见阿润这名字时,眼上黑雾晃动。 赵鲤见状又道:“我曾说会替你讨公道。” “你瞧,现在杨遂这般模样他再不能为官。” “他落到这般田地,功名利禄不能沾身,这对他来说再惨不过。” 在杨遂的惨叫声中,赵鲤哄孩子般哄着于清。 “还有那游船上的郭公子,我亦可助你复仇。” 赵鲤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但是现在你该停了,否则再无法回头。” 此话绝无半分虚假。 在赵鲤说话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围桌吃饭的柳溪村村民,心中恶念最强的,已是唇角裂开,生出鱼鳞。 他们正在异常化。 而复仇者于清,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江中积累的怨煞无数,她继续沉沦于黑暗便会迷失。 那时于清也好阿润也罢,都将不复存在。 只有一个糅杂的怨气混合体,在柳溪村遗址上游荡。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将是大麻烦。 赵鲤将杨遂的断肢一踢,开启茶言茶语哄骗技能:“曾有人教导我,复仇时夺走仇敌生命只是低端。” “真正的复仇,是夺走仇敌最珍爱的东西。” “叫饥渴者佳肴美酒近在眼前而不得食。” “叫渴慕权势者,贱入尘埃。” 赵鲤抿唇笑得自然,实则手心都是汗。 如非必要,她实在不想武力解决这桩事。 蠕虫一般半躺血水中的杨遂,听她歹毒煽动之言,发出阵阵惨叫。 于清脸上黑雾散去些,露出一只眼睛。 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她忽而抽泣:“姑娘,水中好冷。” 看了一眼脚搭在条凳上,吃得唇边都是油的弟弟于涛,于清抬起手臂抱住自己:“我好冷。” 名为于清的女子,这一生从未有过半点温暖。 所能感受的快乐,都是别人那处偷来的——从天真无邪的阿润那。 阿润可以直率讨要糖果,于清却得想着糖果昂贵不如一把葱。 二者之间,差别太大。 “我不是阿润。”于清捂住脸无声呜咽。 她死死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连悲哭也不放声任情,这是过去经历留下的深刻印记。 赵鲤立在一旁,叹了口气:“你可以是阿润。” 难得糊涂,何必在乎那么多。 于清不答,只默默后退。 后面传来哗啦啦倒地的声音。 方才大吃大喝的宾客们,纷纷趴桌昏睡。 只于涛捏着筷子愣怔片刻后,突然弯腰大吐特吐。 后厨传出老婆子的惨叫之声,不知是怕还是疼。 躺在地上的杨遂,在水中咕咚咕咚吐出一串泡泡。 就在他痛苦窒息之际,耳后一炸,竟裂开一对丑陋的腮。 “姐。”于涛喊声未落,便被水淹没了口鼻。 无数水草似的手臂,将于涛团团捆住。 水下的东西离赵鲤远远的,但她不得不握刀戒备。 于清抬手拭泪道:“姑娘,多谢你。” “你的手也脏不得。” 她脸上笑着泪痕犹在:“要是,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 “阿润。” 一阵呼喊声传来,于清身子一颤。 她下意识想回头,头侧了一半却又顿住。 身边原本散去的黑雾,竟骤然聚拢。 赵鲤见状心道不好,大步上前。 奈何,水深严重拖慢了她的速度,等她照着记忆中的位置探手去抓时。 没有拉住于清衣襟,只摸到了片湿滑背鳍。 水浪打来,赵鲤在撒手和抓紧之间犹豫了一秒。 但下一瞬,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很适应水中的状况。 自发攀附在巨鱼身上,随着波涛起伏。 她这才想起,在孤岛事件后,获得了一个浪里白条称号,再也不是只会狗爬的旱鸭子。 心中生出些底气,赵鲤手臂用力,让自己更加贴合于鱼身。 察觉身上多了她这个挂件,银背大鱼似乎怕伤到赵鲤,前冲之势稍缓。 鱼身出水的瞬间,浑身湿透的赵鲤只来得及高喊一声:“吴老四!” 黑暗中,亮起一个白色光点。 银鳞鱼灯中白蜡亮起。 吴老四一手高高举着那盏银鳞鱼灯,一手划水。 他水上讨生活,水性极佳。 但此时也狼狈得很,但口中仍呼喊道:“阿润。” 这呼喊声穿透黑雾。 银鳞大鱼并不想见他,鱼尾一甩便要朝着另一个方向游走。 浪头一掀,吴老四手中银鳞鱼灯熄灭。 黑暗中,有东西从水底攀上,拽住了他的脚。 纵使他水性再好,也被这些秤砣似的东西坠得在水中没了顶。 他双腿蹬踹却怎么也挣不开。 吐出一个泡泡,心中绝望之际,黑暗中,散发微光的银鳞大鱼反身朝他游来。 第807章 碎片 柳溪村边溪流猛涨水。 这些水宛如活物,急惶惶朝着柳溪村翻涌吞噬过来。 正值暗夜,四下无光。 吴老四平躺着,猛呛出一口水。 他咳嗽得眼冒金星,指掌触到的是冰冷鳞片。 待缓和了些呼出一口白气,他唤道:“阿润。” 赵鲤落汤鸡一般小心踩着湿滑的鳞片,本要来拉他。 听他这一喊,顿时僵住。 这……就是被喂狗粮的滋味? 内心略反省了一下,她识时务地抱刀退开。 银鳞大鱼以极慢的速度游动,对背上的呼唤没有半点回应。 吴老四本只是个普通人,将邵姓逸夫留在船上,他一人提着银鳞鱼灯来寻已经是他勇气巅峰时刻。 现死里逃生,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趴在鱼背上流眼泪。 “我就知道,你不会狠心走。” “我们婚事可是晏公老爷允许的。” 他浑身湿透,趴在鱼背上轻轻抚摸着大鱼的鳞片。 他一介凡夫俗子,哪管得了那么多。 从决意追上来那一刻,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建设。 人也好鱼也好,晏公老爷许的姻缘,这便是他媳妇。 他又道:“你别再走了。” “回家去,我给你……” 本想说给她炖鱼吃,但想到她本体,吴老四换了别的:“给你炖羊肉吃。” 赵鲤听着吴老四的哄声,无言背靠鱼鳍。 于清心中有疙瘩,能不能解或就看此时。 赵鲤拧衣裳下摆的水,吸了吸鼻子,大冬天湿透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 吴老四不是个能言善道的,劫后余生的他絮叨着说,干脆从鱼乐巷搬走,以后住在水上。 将他家的酒船,改成水上的家。 赵鲤还听他规划道,若是以后生出小鱼,便用网子兜着养。 要是生出个人,就当寻常孩子带。 赵鲤默默探头插嘴:“那,要是生不出呢?” 吴老四支吾了一下,还是道:“那便不生了,反正穷家破屋也没什么要继承的。” 坐下大鱼突然一震,女人的哭声响起。 吴老四又去哄。 赵鲤从没哪一刻觉得自己这样碍事多余过。 站起身想看看能不能寻到吴老四的船,到船上去,免得扰了人家。 她摸着鱼背起身,未发现有船。 却借着鱼身隐隐发出的光芒,看见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东西围拢过来。 大的似是什么陶俑石人,小的便是各种生物的骨殖。 泡在水中不知多少年月,翻涌着朝这边来。 赵鲤当即扬声喊道:“小心。” 也察觉到不对的大鱼,尾巴一甩迅速游动起来。 吴老四忙拽住一块鳞片稳住。 赵鲤一手扶着鱼鳍,一手摸向腰后革囊。 取出可夜视的秘药,捏开外边封着的蜡。 将药丸扔进嘴里,两息之后,黑暗中双瞳亮起暗绿色。 大鱼破浪溅起的水雾淋在赵鲤脸颊,借着可夜视的秘药,她清晰见得整片水域翻滚。 无数黏满螺类或是铁锈的玩意从水中探头。 赵鲤还待细看,警觉被动突然触发,后脑袭来破风之声。 赵鲤侧头避让同时,抽刀斩出。 刀锋切碎水雾,一片樱红炸开。 似猴一般的半人高生物,断作两截扑倒在鱼背上。 腥臭的鲜血顺着鱼鳞的缝隙流淌。 此物双目赤红生命力极强,便是断做两截肠肚掉出,上半身依旧强撑着要朝赵鲤扑。 赵鲤看见它尾巴上生得手掌状的爪子,立刻明白此物来历。 水猴子,常见于各种传说,会以尾部的手掌拉活人下水,用淤泥堵满受害人的七窍。 喜食人血和眼珠。 水中力大无穷,离水一盏茶便四肢无力。 大量这样的水猴子,朝着银色大鱼聚集。 偷袭赵鲤这只,格外强壮速度快了一点先爬上鱼背。 “吴老四,过来。” 赵鲤手上湿滑恐武器脱手,喊完话便扯下发带将刀绑在手上。 吴老四未服秘药,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但感觉大鱼加速,又听赵鲤喊话,他很有眼力见的匍匐着,抓着鱼鳞朝赵鲤这爬。 姿势虽丑但稳妥,一点不给人添麻烦。 赵鲤见状满意,单手拎他起来:“想法子,把自己固定住,别掉下去。” 吴老四哪有什么办法,想了想,他背身解开裤带,用裤带将自己绑在了鱼鳍上。 赵鲤就喜欢这样不费心的队友,赞许一瞥后,横刀又斩,将一个从水中跃起的水猴子,凌空砍作两半。 吴老四淋了满头腥臭血,带着哭腔问道:“赵千户,我能做点什么?” 赵鲤一脚将水猴子的半边脑袋揣进水里,想了想镇定道:“求晏公老爷保佑吧!” 吴老四信仰坚定得很,果真闭目垂头絮絮叨叨诵念晏公老爷之名。 银色大鱼尾鳍一甩,拍飞不少抓住它的身体的水猴子。 赵鲤险险稳住身子,却听一阵悠长的摩擦声。 水面翻腾,方才还蜱虫一样攀附在阿润鱼体上的水猴子一哄而散。 水下翻腾起一个巨大的水泡。 “阿润!” 纵赵鲤提醒,但水下之物来势极快,银色大鱼转向不及,被一对铜牛角顶了个正着。 庞然鱼身被顶出水面,复又重重砸下。 这剧烈的震荡,让赵鲤觉得自己脖子都快折断,她失手从鱼背上坠下。 背部砸进水中,耳朵嗡然作响。 她呛出一口气,张开眼看。 只见银色大鱼翻腾着,大量鱼血在水中洇开,从鱼肚破口处漏出一具尸骸。 已化白骨的尸骸,身披破碎红纱,浮在水中。 白骨颈上,红绳挂着一个铜钱大小的铜镜碎片。 方才顶翻大鱼的铜牛,来衔这具白骨。 斜刺里,却有一铜龟狠狠撞来。 两个庞然大物,在水中顶撞,搅得江水翻腾。 铜牛不甘,探长了脖子来咬。 将要得逞时,漂浮水中的白骨却被一只手捞走。 赵鲤双颊鼓鼓,怀抱裹红纱的白骨,在两个庞然大物争斗时,小鱼一般从缝隙间游过。 铜牛的巨口,数次擦着赵鲤背脊而过。 还想追却被甲壳上有神秘纹路的铜龟衔住一边牛角,拉扯向水泽深处。 两个庞然大物在水底翻滚,搅合出巨大旋涡,这旋涡拉扯着赵鲤。 肺部空气将尽,一道亮眼银光乍现,赵鲤看见腹部有巨大伤口的大鱼朝她游来。 她心中松了口气。 却没留意到,方才一番折腾,她左手还未好完的伤又裂开。 一丝殷红鲜血在水中晕开,将赵鲤、那具白骨以及白骨颈上铜镜碎片笼罩其中。 赵鲤衣中铜摆件掉出,悠长钟声回荡在水底。 有无数诡物邪异的水面霎时一静。 游弋外围虎视眈眈的诸多水猴子,目中红芒渐退。 水中冤魂怨煞顿了一顿后,缓缓屈膝下跪。 被铜龟压制的铜牛,仰头发出不甘叫声,河底淤泥裂开,它被铜龟拖着一同裹入泥中。 钟声响起时,铜镜碎片上一点铜锈掉落。 幽紫光芒流转,丝丝缕缕将赵鲤包裹其中。 赵鲤吐出一个气泡,紧紧环抱白骨失去意识。 第808章 乱流 【叮——】 【发现昆仑镜碎片*1。】 自西常山后便格外沉默的系统,声音响个不停。 【警告!警告!检测到时空乱流。】 【时空乱流可能产生一系列不可预知后果,包括但不限于时间线跳跃、时空错位、规则混乱等。】 【请宿主立即主动寻找稳定锚点,避免迷失!】 赵鲤双眸紧闭,任由系统面板发出尖锐警报。 【紧急唤醒!紧急唤醒!宿主处于虚弱昏迷状态,系统将立即采取紧急唤醒措施。】 【本次唤醒免费。】 随着系统提示结束,只有赵鲤看得见的面板上,企鹅突然抬鳍肢一正鲜红围巾。 随后一脚飞踢。 两个硬币大小的脚丫子,如实质一般正印在昏睡的赵鲤额心。 赵鲤脑袋后仰了一瞬,这一脚除了让浑身湿漉漉的她换了个脑袋摆放姿势,并无半点卵用。 围巾企鹅小眼金光一闪,身侧短短的鳍肢连环扇出。 但它显然对现实的干预程度极小,连环巴掌也只是让赵鲤脸颊微微红了一块。 相对较好消息是,便是如此危机时刻,赵鲤的手依旧死死抱着那具抢夺来的人骨,以及人骨上的镜子碎片。 无奈,企鹅踉跄爬回面板栏。 【紧急唤醒失败,启动紧急保护措施。】 企鹅短短的鳍肢上,缓缓探出一根小小的肉须,这肉须一颤,顶端结出一个殷红小果子。 暴力用脚爪掰着赵鲤的嘴,将这果子塞进她嘴里。 做完这些,系统企鹅虚脱般毛都耷拉下去。 与之对应的,是赵鲤迅速缓解的苍白脸色。 【时空锚点记录、寻找中……】 混乱无序的空间中,世界每一个角落曾发生、正在发生及未来发生的信息片段,扭曲成一团,飞快闪现。 像是一副汇集所有颜色的画卷,被撕扯揉皱。 时间和空间交织成一片混沌,形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缝。 万千光点汇集的河流横贯时空。 整个时空都在颤抖和呻吟。 若是有人清醒着,徜徉在这乱流中,须臾便会被这些混乱的光影和汇杂的声音逼成疯子。 赵鲤长发披散在后,环抱着身裹红纱的白骨并她的佩刀,周身笼罩一层淡淡金光。 她腰后革囊中,联系信使的灯笼忽明忽暗。 白骨颈上所挂的铜镜碎片,锈块脱落处光芒流转。 终于,赵鲤手指微动,指上浮现出一根半透明红线。 这红线并不那么凝实,环绕在赵鲤周身保护,从光之乱流中延伸而出。 【发现羁绊,时空锚定,即将进行跳跃。】 系统通知声音刚落,赵鲤像是被鱼钩勾住的鱼,被那根虚虚的红线猛地拉扯出混乱空间。 黑漆漆的夜空,凭空生出一道裂缝。 此处金色与乱流中截然不同,远处的山脉起伏。 耀目光芒中,赵鲤自空中跌下。 幸而身下便是一处水泽,又有红线所护,她整个跌入及腿深的水泽之中,死抱着不撒手的白骨也脱手掉落在几步外。 连绵的芦苇丛,根部皆是臭泥。 赵鲤在泥中狠狠滚了两圈。 这一砸她周身都疼,勉力张开眼睛。 与孤岛上重伤那一次不同,这次的赵鲤更加虚弱得多。 好似身体和灵魂的力量,都因这次不太愉快的旅途而消耗殆尽。 系统警报又响:【警告!有敌意生物正在附近徘徊,请立刻采取应对措施。】 迷离之际的赵鲤,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但经验和本身警觉被动提醒她,有不怀好意的视线望来,她没有瞎想的时间。 佝偻的类人形生物,脚蹼踩在淤泥中。 带着青黑色鳞的鼻孔翕动,发出沉重喘息。 它感觉到,那处有它极渴望之物,欲要上前。 但赵鲤以发带缠在手中的长刀,散发可怕煞气。 因而只得绕圈徘徊。 赵鲤趴在芦苇丛里,半边脸埋在芦花和湿泥中。 手指动弹数下,勉力握紧刀柄。 双方僵持之际,忽听一阵隆隆震颤之声。 有骑队正朝这个方向来。 芦苇丛中徘徊之物,亦感觉到了。 它龇牙嘶吼,便要强忍惧意和被煞气灼烧的痛苦上前来。 头晕目眩的赵鲤,咬紧牙关手握佩刀,凝神等待此物上前的一瞬将之斩杀。 那佝偻的类人生物,双爪顿地猛然跃空飞扑。 扑到近前时,它身上被赵鲤佩刀煞气灼烧出大片烧伤。 脱落的焦黑肉块和半干粘液,让它惨叫出声。 因这一声惨叫,暴露了行藏。 “那边!”远处有人一声爆喝。 只听嗖嗖两声,弓弦扣动,弩箭如银线飞射。 半空中的类人生物颤抖两下,身上迸出两大团血花,被飞来的弩箭横空击飞。 赵鲤却是心一松,她听出弩箭激发的声音是靖宁卫制式武器。 额上汗水滑落,猛喘息一声。 窸窸窣窣,一双双皂靴谨慎踏着芦苇寻来。 “有具白骨!” “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白光?” 一个身材高大的疤脸靖宁卫,先发现了赵鲤砸落时脱手掉出的骨骸。 “小心点,别靠近!”一人沉声回答道。 此人声音十分熟悉,却与赵鲤印象中有些不同,更沙哑许多。 一柄乌木刀鞘拨开芦苇丛。 赵鲤勉力从泥中抬头,便看见一张满是尘泥看着很是狼狈的脸。 是郑连。 赵鲤猛松了口气,头失力垂下昏厥过去。 郑连嘴上都是翻起的皮,看着赵鲤眉头紧蹙,似在思量。 他还欲查看,便听芦苇丛深处窸窸窣窣之声。 郑连立时色变,举起右手打了个手势:“附近有水鬼窝,撤!” 他们一行六人,个个满身泥浆,神色疲惫但眼神机敏如狼。 听得郑连如此说,即刻行动。 不一会,一行人复又冲出芦苇荡。 郑连肩上扛着赵鲤,另一人则戴着鹿皮手套,将裹着红纱的白骨整个放入画着符文的麻布袋中。 芦苇荡里,传出阵阵啪啪声。 在那些密集的脚步追出芦苇荡前,几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赵鲤这一次沉睡许久。 一滴寒凉的水珠,从渗水的屋顶坠下,落在赵鲤眉心。 这冰凉一激,让赵鲤从沉睡中醒来。 前几次的经历,让她习惯性去摸身侧。 可手指触处,并没有高床软枕。 鼻端也没有沈晏让人安心的木质冷香。 萦绕周身的,只有湿冷和一阵阵霉臭。 赵鲤口舌干咳,背枕着潮湿恶臭的稻草醒来。 侧目,便见牢房栏杆和铁索。 第809章 熟人 滴答—— 位于地下的囚室,被三合土土壁包裹,天花板大片霉斑水迹。 时不时有水珠滴落。 便是白日,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赵鲤服用的秘药药效尚存,勉强能看清此处场景。 醒来发现自己身上伤没有得到治疗,连湿透的衣裳都没换。 腰后革囊和佩刀均已不在。 凝神细听,可听见隐隐约约有哭喊之声透过三合土壁传来。 这处阴冷之地她常来,是盛京诏狱。 盛京生出了巨大变故! 意识到这一点时,赵鲤心剧烈跳了数下。 沈晏怎么样了? 赵鲤很清楚一件事,有沈晏在她断不会躺在这里。 现在她在这,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沈晏那处生变,他已经自顾不暇。 赵鲤咬唇,将最坏情况抛出脑海。 强压下心中慌乱担忧,闭目凝神,想通过桂树的指环感知到沈晏的状况。 两人间的联系若有若无。 万幸的是并没有断开,这意味着沈晏还活着。 赵鲤长出一口气,虽然变故来得很突然,但人还活着就好。 活着,就有希望。 赵鲤心一定,转将注意力放回自身。 她口渴得很,舔了舔干燥的嘴皮,略挪动位置,张嘴去接天花上渗下的水滴。 诏狱整体以糯米浆夹杂三合土修建,渗下的水倒是能入口,只要别细想。 赵鲤抓着身下潮湿的稻草,这口解渴的水喝得十分艰难。 下巴都酸了,才勉强含了些润润嘴皮。 这会功夫,她体力恢复了些,正要捂着生疼的肋骨坐起,长长的囚室甬道突然传出脚步声。 昏暗的地牢里,飘摇火光由远及近。 赵鲤立时闭目装作虚弱沉睡。 火光在赵鲤脸上晃动,一个声音道:“这就是上边要提审的女子。” 铁链哗啦作响,有人打开了锁。 赵鲤估算了一下自己目前的体力和战力,在暴起伤人和继续装晕之间,选择了装晕。 她需要情报,大量的情报。 以此推测,盛京究竟生出了什么变故,沈晏什么情况,将她带回的郑连是被擒……还是反戈。 整个靖宁卫和盛京,究竟是什么情况,掌在谁人手中。 赵鲤软绵绵耷拉着头,任人擒住她双臂,将她拖出囚室。 拿她的人个头高,赵鲤足尖磨砺在诏狱的地面上。 她身子不敢动,脑中却转了千百回。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若真是靖宁卫掌于他人之手,赵鲤的情报必然泄露,投诚反戈之人也应该知道她的战力。 便是她装晕,这些人也不该这般轻率,不上重枷铁索,几人便敢来提审她。 究竟是轻率,还是其他? 怀着这份疑惑,赵鲤闭目默数步数。 行至第二百七十步时,眼前一亮。 刑室熟悉的碳灰和血腥扑面而来。 两根麻绳捆住赵鲤手脚,将她绑在十字形刑架上。 她依旧垂头,无发带束缚的满头乌发披盖满脸。 一根散发浓烈血腥味的鞭子,拂开赵鲤头发,抬起她的下巴。 鞭梢还挂着一些碎肉。 “是个小姑娘嘛。” 说话的声音,让赵鲤浑身一颤。 她还没想好如何反应,便听那人道:“别装了,方才露馅了。” 赵鲤抬头,缓缓张开眼睛。 她服用的秘药药效未过,刑室内的火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很是刺眼。 她微微眯着眼睛,才看清楚了眼前的脸。 卢照! 老了很多的卢照! 赵鲤看见卢照脸颊眼角的皱纹,一时心惊肉跳。 卢照却侧了侧头,疑惑道:“怎么?你认识我?” 赵鲤咽了口唾沫,脑中飞快转动。 “现在,是哪一年?” 卢照嗤笑一声:“多新鲜呐,我审你还是你审我?” 说着,他一甩手中鞭子。 鞭梢如毒蛇吐信,飒第一下抽在赵鲤头侧的刑架上。 犀利风声刮得赵鲤耳廓生疼,一丝血线顺着耳垂淌下。 “卢爷我心软,放你一回。” “不老实,下一鞭落在脸上可不好受啊小丫头!” 赵鲤自然知道卢照这话真不是说假的,他却是没动真格。 关于镇抚司的做事风格和审讯手段,赵鲤是卢照手把手交出来的。 对此,赵鲤很清楚剥去熟人、下属这重身份,卢照对囚徒手段有多老练狠辣。 她当下脸一肃,老实道:“我说!您想听什么我都说,但是得先给我饭吃。” “我饿了!” 卢照拿着鞭子的手蹲在半空。 他嘿嘿扬眉一笑:“稀奇,进我们诏狱不讨饶讨饭吃的,你还是第一个。” 眼前这小姑娘,不是个傻子就是个油子。 卢照更倾向于她是后者,本想叫人直接上刑,却一转念,想看看她一小姑娘能翻起什么浪。 身处镇抚司诏狱,卢照颇为自信。 扬声道:“去准备点吃的。” 门外传来应和之声。 赵鲤被麻绳困在刑架上,趁这机会眯眼打量四周。 刑室还是熟悉的刑室,只再不见供奉的狴犴像。 中央方桌上,摆着赵鲤的革囊。 里面各种零碎物件不见,只有一枚狴犴吞口的乌金千户腰牌。 其余物件和佩刀都不见踪影。 卢照像是老练的猎手,一直观察着赵鲤的神情。 留意到她的视线,言道:“别看了,其余东西自不会在这。” “身上零碎不少,小铃铛小灯笼的。” “那柄刀是真不错!” 卢照施施然走回桌边,搁下鞭子。 倒了一小杯雄黄酒,剥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 “先聊聊你究竟是谁吧?” 卢照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悠长的腹内饥鸣。 他嚼花生的动作一顿,望向赵鲤。 不是吧花生米都馋? 这得多饿。 看见熟人脸没忍住的赵鲤理直气壮道:“我真的很饿,给我吃的不必费心我都说。” 许是赵鲤眼神太真诚,卢照扭了扭脖子:“知道了,等着吧。”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姑娘好像跟他挺熟似的,一点不见外。 但卢照很清楚,自己压根不认识这号人。 这小姑娘生得极好,见过他绝对有印象。 心中存着这份疑惑,卢照嚼着花生米不说话,也再不动刑。 他体贴背身过去,背对赵鲤吃卤肉。 赵鲤暗暗记仇,一直到外面送来一大碗面。 第810章 供奉 下边人听见卢照喊送吃的,以为是他要吃。 厨子弄了一大海碗,上面半边切着咸菜丝半边盖着半肥半瘦大刀肉。 托盘端进来,卢照就听见绑在刑架上那姑娘肚子一阵咕噜噜。 扭头对上一双大眼睛。 他顿了顿,摆手到:“放下来,先吃吧。” 得令后,守在门前的校尉上前解开绑着赵鲤的麻绳。 绑在刑架上都该虚弱脚麻。 赵鲤做作软倒在地。 卢照使了个眼色,叫两个校尉将赵鲤掐着手臂拖到桌边坐下。 “吃吧!” 卢照大马金刀坐着,朝那海碗面扬了扬下巴。 两个校尉抽刀守在赵鲤身后,若有异动想来他们不会客气。 赵鲤开启自己的女配技能,忌惮模样装得似模似样。 揉了揉手腕,在垂头对卢照道谢。 她捏着筷子,一筷子一筷子吃面。 在碗中还剩三分之一的面时,呼出一口气:“多谢,我吃饱了。” 卢照扫一眼碗中,笑道:“饭量挺大。” 这一大海碗,是照着男人一餐分量煮的,像这小姑娘这身板,能吃三分之二确实算是饭量大了。 赵鲤涩然垂首:“我饿了很久。” 不待卢照问,先开口道:“您知道清虚观吗?” 赵鲤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眼也不眨打算冒领清虚观俗家弟子身份。 卢照掀了一下眼皮:“当然知道,玄虚子真人此时便在镇抚司。” 赵鲤嗯了一声,心中却道要死。 看卢照和郑连状况,这里的人应该都不认识她。 赵鲤不敢赌玄虚子能不能记得观中俗家弟子身份。 话头一转,道:“其实我是仰慕玄虚子真人,想要拜入清虚观门下。” 从之前芦苇荡遇见的东西看,这里也存在着诡物。 赵鲤随身携带的零碎遮掩不住,倒不如先认了。 要说将养两日冲杀出去也可行,但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赵鲤不想在情况不明时动刀。 听卢照口吻,这里的玄虚子也是德高望重,能攀上关系赵鲤暂不必担忧人身安全。 她继续道:“我是孤儿,打小就没爹娘,后来教我本事的道爷坐化,我没了去处,便出来游历。” 赵鲤一嘴送走了爹妈和不存在的道爷,换来卢照半信半疑。 “孤儿,呵呵,孤儿得挺巧不是。” 卢照觉得这姑娘话不太可信,但又暂挑不出错处。 现如今大景四分五裂鬼魅横行,灵门中人均高一等,卢照有些顾忌倒也不逼问。 想了想道:“既如此,便去见见玄虚子真人?” 赵鲤知道,这第一关,她是蒙混过去了。 接下来,见着玄虚子再瞎编吧。 她存着这份念头,乖顺举手让人给她双手扣枷。 拇指粗的铁链锁着双手,跟着卢照一步一步出了诏狱。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赵鲤看见投下的光,呼吸着新鲜空气又放松一些。 身后,卢照突然问道:“对了,你似是认识我?” 赵鲤脚步自若,行到阳光下:“我曾从听书先生那听说过。” 嘴上编着她看了两眼卢照,相比起她认识的那个,这个苍老版卢照有些不一样。 暮气、垂丧又颓废。 换成她认识的那个卢照,绝不会有这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轻易让她走出诏狱。 卢照以为赵鲤的打量是好奇,他唔了一声道:“那,想必不是什么好名声。” 赵鲤双手被木枷扣住,跟着卢照身后。 行至一处时,赵鲤一顿。 镇抚司分前后衙,后衙过了门,应有一大片区域可居住。 然而,赵鲤只看见了一大片蒙着生着杂草的废墟。 芳兰院还有赵鲤一直住的梨院,都已垮塌,倒了一半的墙上大片烧灼痕迹。 废墟前,一些木桩贴着黄符,充作门隔断内外。 卢照顺着赵鲤的视线望去,神色一暗:“怎么?难道说书先生没幸灾乐祸说过,十一年前镇抚司中芳兰院出了一个鬼新娘。” 十一年前! 赵鲤心神剧震,面上不显,摇头道:“没听过。” 卢照有些吊儿郎当地说道:“那可能是你恰好错过了。” “否则,哪个说书先生会放过这一场啊。” “十一年前,我们这些朝廷鹰犬可是死伤不少。” 卢照看了看赵鲤,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道:“那年我女儿也约莫跟你一般年岁,要是……” 他喃喃道:“要是没那事,现在也当娘了呢。” 赵鲤的手缓缓在袖中收紧,在她道歉之前,卢照已一摆手道:“算了,提那些事干嘛。” “一把火都烧掉咯!” 他背身不再看,大步继续往前走。 赵鲤忙跟上,腕上套的铁索哗啦作响。 想起旧事,卢照心情不佳,一路上没再说话。 赵鲤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路行来,镇抚司瞧着萧条无比,人也很少。 终行至一处黑墙黑瓦的大殿,远远的便见烟气冲天。 卢照顿足提醒道:“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们镇抚司中规矩。” “但进了供奉大神的殿宇,你便老实些,切勿徒生事端。” 赵鲤嗅着浓烈烟气,再见眼前这殿宇自无不应。 卢照这才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一进殿门,目之所及便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坑中满是雕塑,有石有木,男女老少皆有。 坑中有一池鲜红液体,赤身雕塑半没这些鲜红液体中。 雕刻得枯瘦青筋毕露的手向上探出,似是不舍阳世,又似是想将人拉扯入池中共沉沦。 雕塑虽面容扭曲不会发声,但一股难言的绝望笼罩其上。 一条白石垒砌的道路,从池子中间穿过。 道路末端的殿宇上,建筑风格与大景全然不同。 屋顶檐角,线条极其锋锐。 其上密密麻麻堆砌着各形恶兽厉鬼像。 这样的殿宇,任何场景看都不像供奉善神之处。 然现在却堂而皇之修筑在镇抚司中,取代了狴犴的位置。 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赵鲤呆看着前边的血池,卢照正欲说话。 这时殿宇最高处阁楼,一座巨大铜钟猛然晃动。 钟摆摇晃,能叫地上小石子震颤的低沉声响回荡在盛京上空。 卢照后退一步,按住赵鲤的肩头下压:“垂头,鬼王巡城,勿看!” 天色骤然暗下。 伴随警示般的钟声,一股威压从供奉的殿宇中传来。 头顶簌簌拍翅、仪仗歌舞之声。 某种庞然存在,从上空行过。 第811章 沈晏 鬼王巡城。 这个词要是出现在后世,足叫世界都鸡飞狗跳。 但卢照强押着赵鲤的手,却抖也不抖。 多年来他已习惯。 赵鲤却习惯不了。 她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此界已经不止是诡物横行这般简单。 赵鲤莫名其妙来到这处前,还听说卢照的女儿快要议亲。 镇抚司中一些臭不要脸的心思浮动,日日去卢照家现眼。 可在这,卢照的女儿十一年前便死了。 或许,若是没有赵鲤的到来,这才是大景原本应该的发展轨迹。 便是赵鲤这样的粗神经,一时也难以应对眼前场景。 头顶威压已过,卢照见赵鲤僵着身子跪在地上。 拽着手臂将她拉起:“吓到了?这是盛京几乎每日都会发生的事情。” “若无这些,盛京、大景早已倾覆为鬼蜮。” 卢照语气艰涩,赵鲤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什么心态。 她从地上起身,远处一队靖宁卫领着一些人来,看衣饰是平民。 赵鲤看他们押着这些平民到血池边。 一股不祥之兆,闪过赵鲤脑海。 赵鲤立即想冲向池边,却又止步。 她见一个老翁,在无人催促压迫的情形下,自发跪在了血池边。 他捋了捋衣襟,探长脖子:“哪个官爷刀快?” 一个靖宁卫抽刀走出,便在池边白石栏杆上,剁掉了这老翁的头颅,随后又将身子推入池中。 池中雕塑如活物扭动,探手来接。 皓首庞眉的断首和消瘦佝偻的身子,滚入血池之中,须臾化作一滩血水。 随白发老翁后的,是一个咳嗽不停的年轻人。 接着,是一个断臂残疾中年。 赵鲤瞳孔骤然一缩,此人她认识,是京中百户马亮。 他手臂齐根而断,断处渗出的血还很新鲜。 马亮亦不反抗,跪在栏杆边,扭头对持刀的靖宁卫道:“你小子可别犹豫,刀快点,别叫我受痛。” 听他话,卢照呼吸骤然沉重几分。 “得嘞。” 答得轻松的靖宁卫校尉,脸上热泪滚滚。 “马大人,走好!” 话落,刀亦落。 马亮断首血管抽搐着落入池中。 整整九人下去,翻腾的血池平静下来,那队靖宁卫又退走。 赵鲤再装不出淡定模样,扭头看卢照。 卢照故作轻松一耸肩:“稳定,总要付出些代价。” “以老弱病残换得安定,不亏。” “马亮前些时日任务受伤废了。” 所以成了血祭的消耗品。 赵鲤默默在心中将卢照未竟之言补完。 老弱病残,无论平民或是官员。 这样的可怖血祭,在镇抚司中进行得如此顺利自然。 赵鲤头皮都发炸。 木偶一样跟着卢照行走血池之上的白石道。 连卢照叮嘱她莫要失足掉下都没注意。 行过长长阶梯,踏进殿宇之前赵鲤曾想转身逃离。 但她最终还是踏过了门槛。 终究要看看这殿中供奉的究竟是什么。 今日逃走,她还得寻机回来,何必折腾。 守候殿门前的金衣侍卫眼上蒙着黑布,面容褪去了青涩,成熟到苦大仇深。 赵鲤视线自他脸上扫过,一言不发。 出乎意料的是,前殿并无供奉神像。 而是一间公堂,格局与原镇抚司中公堂相类。 进门赵鲤便听见一个惊惊乍乍的声音。 “好刀,好刀啊!”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一身鹤氅,侧对正门,手中握着的正是赵鲤佩刀。 卢照立在堂下,恭敬道:“真人,昨日从柳溪村遗址寻到的姑娘带来了。” 玄虚子急急扭头来看,顿时眼前一亮:“小姑娘,你师从何门何派?” 不得不说,看见玄虚子变化不大,赵鲤松了口气。 她将对卢照的说辞,对着玄虚子重复了一遍。 玄虚子抚须,上下打量赵鲤一番。 “好根骨,好苗子。” 他乐呵呵直点头,但随便一个人便收入门下这种事情并未发生。 现如今各种教派,土霸王一般各据一处。 北地辽城的白莲教,朱提一带活动的多子鬼母,水宛更是折腾出一个劳什子鬼城隍。 谁也不知眼前的是人是鬼,玄虚子再看赵鲤顺眼再缺人手,也心生顾忌决意先考察一二。 “来,你的刀还你。” 赵鲤上前,在玄虚子面前看见了自己随身带着的一堆零碎物件。 信使灯笼、阴差的马头铃等等。 玄虚子看得出这些东西似有不凡,但他未当回事,都还给了赵鲤。 卢照见状,也将她装东西的革囊递来。 赵鲤摸到革囊中那枚千户腰牌顿了一顿,卢照开口道:“装什么不行,装靖宁卫。” “一来你年纪小小,哪有这年岁的千户。” “二来,腰牌样式也不对。” “还有,靖宁卫名声可不好听。” “便是行走江湖想寻个身份,也不必伪装成靖宁卫。” “丢了那破玩意吧,一眼露馅。” 卢照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赵鲤再看他时,他已别过头去。 这个世界的卢照,主打的就是难得糊涂和关他屁事。 不必费心瞎编腰牌出处,赵鲤省事不少,轻声谢过卢照。 一旁站着的玄虚子道:“那,阿鲤随我回钦天监吧。” 他不忍赵鲤这样看着涉世未深的姑娘,呆在镇抚司中。 卢照也点了点头。 赵鲤并没有立刻答应,她还要找找和她一同来此的于清骨骸,更关键的是,那惹事的铜镜碎片。 这时,殿顶钟声又响。 不必卢照出手,赵鲤便被玄虚子按住脑袋:“鬼王归位。” 赵鲤识趣,垂首闭目。 与方才一样,羽翼飒飒从头顶飞过,直入后殿。 赵鲤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咀嚼声。 诡王食诡,似乎也不罕见。 今日接受的惊喜太多,赵鲤阈值已经又拔高一筹。 面无表情听着后边咀嚼之声停住。 再站起来,玄虚子像是一刻也不想多呆,要赵鲤跟他回钦天监。 只这耽搁的时间。 殿外响锣净鞭齐响,一队侍卫进了殿中。 一身玄色飞鱼服,周身冷酷锐利气势的男人缓步拾阶而上。 风拂起他身后的大氅,时间仿佛都凝固。 男人抬眼,望向赵鲤。 赵鲤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手在袖中缓缓收拢成拳。 心中唤道:“沈晏。” 第812章 为敌 面颊消瘦的男人面容未见苍老,依旧英俊至极。 但阴鸷之气,远胜于十一年前赵鲤熟知的那人。 如果说赵鲤熟悉的沈晏冰壳下还有柔软之处,眼前的这个便是淬炼的寒铁。 只匆匆一瞥,赵鲤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半一点熟悉的地方。 也可以确定,他目空一切,冷酷得什么都不在乎。 沈晏如厉芒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 赵鲤垂眸,不让自己心中难过情绪泄露半分。 玄虚子对沈晏十分忌惮。 见沈晏在看赵鲤,他道:“沈大人,那异相贫道已查过,并非什么妖邪。” “是隐世灵门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有意拜在我清虚观门下,我这便带回钦天监考察考察。” 沈晏默默听完玄虚子的话,侧首看卢照。 卢照态度极恭敬,肃声道:“未见异常。” 沈晏不说话,缓步走来。 赵鲤看见一双皂靴停在面前。 沈晏熏衣的冷调木香倒是没变,但木香中藏着一股子血腥。 这一点再次提醒赵鲤,眼前并非她的沈大人。 她咬住腮内软肉,按捺住心头钝痛。 在玄虚子紧张的注视下,沈晏盯着赵鲤头顶发璇看了一阵。 唔了一声转身,毫无顾忌进了后殿。 听他脚步声远走,玄虚子并着卢照都松了口气。 显然,他们都极畏惧沈晏。 “走,走。” 玄虚子对赵鲤催促道,他半刻也不想多和沈晏呆在同一个屋檐下。 “是,真人。” 赵鲤仿若一个初见大人物的小菜鸡,再解去枷锁后冲卢照一拱手,沉默地跟着玄虚子走出殿外。 门前金衣侍卫对玄虚子道:“恭送师祖。” 玄虚子头也没回,甩甩袖子算打招呼,领着赵鲤便走。 过了血池,出了殿宇。 见赵鲤还是那般精神恍惚,玄虚子道:“那便是沈晏,沈大人。” 靖宁卫指挥使,实际官职爵位数也数不清。 已成摄政王般的存在,朝中一手遮天。 玄虚子觉得这些常识性东西不必费口舌,只是提点道:“你这样的小姑娘,切记看人莫只看外表。” “那人是位高权重,是生了一张好面皮。” “但他实际年纪不小,且很危险。” 说道危险时,他语气中带出自己都没察觉的畏惧。 赵鲤默默颔首:“我知道的,真人。” 这个沈晏的危险性,何须玄虚子提点。 只看外表,只看这供奉的鬼王大殿,赵鲤就已经清清楚楚。 看她懂事,玄虚子又满意几分。 领着赵鲤回了钦天监。 玄虚子出行就是一辆小马车。 行驶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赵鲤撩起车帘,观察当下盛京城的情况。 相比起隆庆十五年那个时空,这边的盛京城繁华不在。 每家每户门上张贴黄符,常见一些门脸人家木条封住门窗,不知家中可还有活人。 见不到巡城走动的五城兵马司人员,偶尔街角看见一个也抱着手臂躲懒。 遍地碎砖粪秽,沿街都是乞儿。 俨然一副末代王朝之相。 沿路,赵鲤还看见几个已成废墟的里坊。 若所料不差,其中一个应当是曾闹出女蛾的里坊。 赵鲤不知,这个世界线的人是怎么解决这些诡事,又付出了怎样惨烈的代价。 见得三山街废墟,心中戚戚。 钦天监还是白石白阶,眼见破败不少,石板缝隙生出杂草。 玄虚子领赵鲤到了一间空院子前:“此处原本住着一对恩爱……夫妻。” “几年前殉情一块去了,此处空置。” “想来你也不会怕吧?” 玄虚子抚须,说这话时眼中都是试探。 赵鲤倒是乐得住这偏僻地方,点头道:“坟头也睡过,不怕的。” 玄虚子一喜,命人送了些洗漱用品和被褥。 见赵鲤身上滚得脏兮兮的冬季夹袄,还叫人送来了两身衣裳。 简单交代,让赵鲤休整一日,明天去见他。 玄虚子这才离开。 没大一会,又有仆役来送饭。 一菜一饭,菜里有几粒肉沫。 现在的大景,乡里偏僻之地是诡事爆发重灾区。 便有靖宁卫派遣人手出巡,也有大量村庄受灾遇害。 农田闲置,寻常百姓能有一碗大米饭和带盐的菜吃已经不错了。 赵鲤将菜饭填入口中,饿着肚子去井中打水洗漱。 洗净脖颈头发的泥污,换上干净衣裳,赵鲤困顿一般,躺在有点潮的被褥上,拉下帐子。 她闭目许久,到天色完全暗下,并未起身,手按眉心打开心眼。 确认周边无任何异常,也没被监视后,赵鲤于黑暗中猛然张开眼睛。 打开系统面板,探手扼住围巾企鹅的脖子拽出,双手捏气球般,将围巾企鹅的圆脑袋掐在掌中。 心中道:系统,给我个解释! 【系统升级了呢,居然能被你抓住了,好高兴啊,亲。】 合在赵鲤掌心的企鹅脑袋被挤压成椭圆形。 “哦?是吗?” 初时它还要伪装,假作机械音,只是脚爪一抖一抖。 待到赵鲤手掌力量越来越大,快将它脑袋压扁时,它才惨叫起来。 【不关我事,是昆仑镜碎片啊亲,不要虐待你的系统啊亲。】 【碎了碎了碎了!】 呱噪的声音叽喳叫个不停,赵鲤从前打不到系统,现在手上力道多少带点新仇旧恨。 “现在怎么办?” 赵鲤捏着五官变形的企鹅,拎到眼前在心中恶狠狠问道:“再找到昆仑镜碎片,我还能回去那个时间线吗?” 【能能能,必须的!】 企鹅小短腿狂蹬不已。 【你只是受昆仑镜影响,被剥离出时间线,重获昆仑镜,或许大概也许是能回去的。】 【其实,在这也不是不行。】 越说越没底气的企鹅,被赵鲤失手抠出一个洞,呲呲喷出红色小喷泉。 看赵鲤苍白的脸,越来越丧心病狂的眼神,它忙改口。 【你和沈晏,你们之间的缘分未断,借此为锚点,你一定能回去。】 言罢,弹出一个任务。 【新任务:回家大作战。】 【任务描述:独立于世外闭月羞花仙姿玉质菩萨心肠,闪耀如星辰的少女将踏上寻找回家之路的旅程。】 【她一定能成功回到爱人亲友身边……的吧。】 赵鲤方才松开的手又收紧,威胁还未说出口,叮地一声。 【任务更正中……】 【由于昆仑镜碎片被他人发现,回家大作战任务取消,任务更正。】 【更正后任务为:守护过去。】 赵鲤看见提示,心中一突,失神被企鹅溜走。 迅速藏匿起来的系统继续发布任务。 【任务描述:这个世界破破烂烂,有人用尽力气修修补补,无论付出多么惨烈的代价。】 【现在他得到了昆仑镜碎片,另一个选择出现在他面前,抢夺占有杀戮,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请恶毒的宿主挫败阴谋。】 【夺回昆仑镜碎片,击杀……祸首沈晏。】 第813章 藏匿 击杀祸首,沈晏。 看到这个时,赵鲤其实并没有太惊讶。 黑暗中,她嗅着房间中潮湿的气味,无力合上双眼。 现在赵鲤面对的情况,就像是一个玩家,辛辛苦苦三百小时打出的游戏存档,因为昆仑镜的干扰,被一个全新存档覆盖。 这全新的存档没有玩家介入,野蛮生长。 玩家三百小时辛苦白费,丢掉了道具与攻略进度。 而赵鲤的处境就更加无力并让人暴躁。 她丢掉了爱人,亲友,努力守护的一切。 黑暗中,赵鲤吸了吸鼻子,粗糙的蓝布背面上洇开一小团湿润痕迹。 【任务也不是一定要做,这里的人还是那些人,也不是不能将就。】 系统总在赵鲤需要时装死,在她不需要时说出十分不中听的安慰。 “滚!” 赵鲤把脸埋在被子里,骂声言简意赅。 认知、情感、行为上都已经完全不同,如何能算是同一个人? 面板上的企鹅默默探头,脑袋上还有五个淌血的窟窿眼。 它抬起短短鳍肢,擦擦满头的血。 绞尽脑汁想用自己不怎么高的情商安慰人。 赵鲤却只丧气了一瞬,便诈尸般坐起,左右拉扯被子将自己裹住,粽子似的坐在黑暗中。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会回去。” “系统,接受任务!” 无论将有什么阻挡前路,不惜一切代价。 【好,好的。】 被她气势所慑,系统结巴了一下。 赵鲤深吸一口气,立时翻身下床。 从系统提示看,此界沈晏已经发现了于清骸骨上的碎片是昆仑镜。 先不论他究竟是如何发现的,是否已经知道碎片的使用方法。 赵鲤很清楚一件事,以沈晏的心智手段,他会第一时间下令抓捕赵鲤这个事件相关人。 从此前玄虚子反应看,钦天监护不住她,也没有立场护她。 不想被靖宁卫踹门,赵鲤必须立刻马上逃! 接下来,她可能得面对全盛京官方势力的抓捕。 将系统当做发泄玩具掐了一阵,赵鲤心中郁气迷茫去了大半。 她恢复行动力,立刻行动起来。 穿衣穿鞋,将枕头塞进被子,取玄虚子送来的备用衣鞋放在床边。 几息时间,轻手轻脚伪造出一个人还在的假象。 放下床帐,赵鲤检查革囊佩刀,攀上横梁。 顺着满是灰尘的横梁,行至外墙透气防潮的圆格地牖。 她刀快顺边一翘,便将满是蛛网的窗格翘下。 随后老鼠一般钻出,稍作遮掩后,爬上屋顶。 赵鲤本身就有敏捷技能,开启鼠鼠祟祟后又装配佩刀。 行走房梁上,半点气息不露。 猫着腰跳出这院子,沿着墙根阴暗处疾行。 钦天监不比其他地方,夜间警戒不严。 赵鲤轻轻松松便溜了出去,路上还顺了两个馒头揣在革囊中。 出了钦天监,她不敢沿大路走。 这个世界的大景城中宵禁极严,四下漆黑,只有里坊鼓楼上点着火盆。 赵鲤不知这些鼓楼上是否有供奉着东西,只朝着阴暗处钻。 行至半途,果听见长街上马蹄隆隆朝着钦天监而来。 隔着两条街,都能瞧见晃动的火光。 想来为了拿住赵鲤,来人不少。 赵鲤后背贴着墙壁,半刻不敢耽误,一路跑进了河房地界。 衔刀在口,从不归桥一跃而下,跳入上游清澈河水中。 靖宁卫中豢养有犬只,赵鲤入水自是为了躲过这些猎犬的鼻子。 黑暗的水中,赵鲤憋气游动,脑海中回忆着河房的布局。 幸好这里是城中,清扫得很干净,赵鲤并没有在水中遭遇什么诡物。 偶觉一些淤泥中有窥视视线,但赵鲤佩刀叼在口中,煞气震慑下那些恶物不敢上前滋事。 她在河房复杂的水道中穿行,偶尔上浮喘息。 游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后,才浑身湿透蹬着河道边的石块上岸。 回望黑漆漆的身后。 如此一来,就算靖宁卫出动寻人,也要耽搁上不少时间。 赵鲤拧了拧湿漉漉的下摆,收刀后翻入一条暗巷。 …… 火把的光焰,投在玄色鱼服上。 靖宁卫缇骑将钦天监团团围住。 如赵鲤所料,钦天监面对半夜上门的靖宁卫番子,几乎没有半点挣扎便打开了大门。 两队靖宁卫手按佩刀,奔至安置赵鲤的院落。 犬吠声夹杂着脚步声。 火把的火焰,跳跃在郑连的侧脸。 破门后,便有差人牵着猎犬进入。 豢养的猎犬极兴奋,冲着黑沉沉的屋子狂吠。 “沈大人有令,尽量别伤她。” 郑连侧头一摆手,立刻有人上前撞开了房门。 屋中黑漆漆,帐子放下。 郑连抽刀,谨慎踏入屋中。 以刀刃拨开垂下的帐子,见被子隆起,郑连一把掀开,却只见一个竖摆着的枕头。 这里的郑连更加消瘦,脸颊深深凹陷出一片阴影,戾气也更重得多。 他咬紧牙关,一把将床上被子扯下,狠踩一脚后,厉声道:“追!” “任务失败,以沈大人脾性,下场大家都知道。” 闻言,诸人俱打了个冷颤。 有校尉牵狗上前来闻嗅。 他们本以为,赵鲤便是意识到了什么溜走,但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不料镇抚司中精养的猎犬,废了很大一通力才寻到赵鲤离开的路径。 待他们跟随猎犬,追到河房不归桥时,已是天光破晓。 猎犬冲着桥下吠叫不已。 郑连看着桥下滔滔河水,胸口剧烈起伏数下:“掘地三尺也将人找出来,否则明年此时便是我等忌日。” 就在郑连领队搜寻无果时,赵鲤换上一身顺来的衣裳,堂皇坐在一户人家的堂屋中。 水中游了一遭,上岸后赵鲤摸进了教坊司中。 现在的她,急需大量情报,需要将自己藏匿起来。 整个盛京,还有哪里比河房人员更复杂更适合藏匿和打听消息呢? 从第一桩大规模诡案开始,整个大景动荡不堪。 河房这样皇城根下的癣疾,越发溃烂。 在经历过几场诡事后,俨然三不管地带。 三教九流,是人是鬼都聚集在此。 赵鲤正坐,面前是一个被捆成蚕蛹涕泪横流的中年人。 第814章 碎身糜躯 倒霉中年人姓陈叫昔言,一把年纪在这乱糟糟的世道讨生活。 他在河房买了一间小宅子栖身,平日靠着说书为生。 今日无事,正想睡个懒觉,却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看着坐在他家堂屋,穿着他的新衣,吃他厨房里的馒头的少女。 他纵有心求饶,奈何被严实堵住了嘴。 赵鲤穿着有些宽大的男装,头发还湿润。 狠咬两口馒头,对着横躺地上的说书人道:“我不伤你,只想打听一些事。” 赵鲤之所以寻上门,全怪这倒大霉的说书先生曾在富乐院中说过黄段子。 捉拿朱提林知时,赵鲤潜伏富乐院中监视。 筛查进出人员过程中,曾看过这个说书先生的资料,赵鲤对他印象深。 此人命中带衰,幼年失怙,少年失恃,青年丧偶,壮年丧子。 说书间隙酒不离手,但记性极佳,谁家的八卦他喝醉了都能说上一嘴,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 还总说着黄段子便开始忧伤,夹带个人私货。 住处也格外有意思,叫猴儿胡同。 诸般总总,富乐院中轮班的说书先生中,赵鲤记他最深,夜里摸上门来。 说书先生陈昔言生着一个硕大酒糟鼻子,便是绑着也手抖得不像样。 赵鲤蹲在他面前,手里捏着一个粗瓷杯。 “我问点问题就放开你,但是你若敢大声喊。” 赵鲤手猛一合,掌中瓷杯生生捏碎成几瓣。 绑着的说书先生陈昔言,裆下一热险些尿出,又听赵鲤道:“且我是灵门中人,你便是死了,魂儿也别想逃出我的掌心。” 见他涕泪交加直点头,赵鲤这才扯出他口中堵着的破布。 陈昔言口中呜呜咽咽,果然守信大气不敢出。 赵鲤这才满意换了笑模样:“多谢陈先生配合。” 她将陈昔言搀扶坐起。 在陈家的堂屋中间,是一个香灰盐圈出来的圆圈。 香灰来自陈昔言家人牌位前,盐巴是赵鲤从他家厨房盐罐子里掏出来的。 坐在防阴神窥听的盐圈中,赵鲤深吸一口气问出自己积压满腹的问题。 “陈先生,你知道赵淮吗?” 只一个人名不太准确,赵鲤补充道:“十一年前曾任户部侍郎的赵淮。” 她得先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存在,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赵鲤。 姿势别扭半歪在地的陈昔言显然没想到,恶客夜半上门竟然是问这个。 但他愣怔了片刻,立即答道:“知道啊,全家死了。” 赵鲤呆了一下,追问:“怎么死的?赵家女儿叫什么?” 陈昔言被她问得发懵,怎么又问起人家的女儿叫什么了? 但小命捏在人家手上,他压根不敢问,老实答道:“一个叫赵瑶光,一个叫赵鲤。” “曾经有桩什么错换的旧事,隆庆十四年,名叫阿鲤的女儿不知为何突然暴毙。” “赵家生出诡事,三日不到全家暴死。” 说书先生就是靠嘴和八卦吃饭,再害怕也顺嘴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家诡事发生后,靖……那什么有官爷查探善后。” 靖宁卫三个字像是什么不可说的禁忌词,含糊带过后,陈昔言继续道:“当时贴出告示,说是牵扯什么妖僧邪祟,赵家阿鲤是被亲娘在祠堂杖打磋磨而死。” “那时坊间还有人编排了戏目。” “阁老林着因此丑闻褪袍解冠,乞身致仕。” 赵鲤没想到,这处的赵家和林着会是如此结局。 顿了顿,她问了第二个问题:“给我说说当朝靖宁卫指挥使沈晏。” 沈晏两个字说出,陈昔言颤抖幅度更大,一脑门嗑在地上:“姑奶奶哎,你小声点!” “那位大人岂是我等小民可以说嘴的?” 赵鲤默默捡了一块碎瓷,在掌心中揉成粉末。 然后张手,让瓷粉沫子顺着她的指缝落下。 “你再斟酌斟酌?” 陈昔言眼里挤出两滴眼泪。 摊上这种混世魔星,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从前,自打沈公碎身糜躯后,那位性情大变,谁还敢再提。” “碎身糜躯,沈公?”赵鲤下意识反问。 “是啊,镇那什么司血池糜躯第一人便是沈公。” 陈昔言或自己都没留意到,他下意识回避了镇抚司的名头,却在言语中对沈之行极为尊敬。 便是知道此沈晏非彼沈晏,可这一刻赵鲤还是胸口闷得难受。 说书先生陈昔言并不能知道太多内情,但这些市井传言也帮着赵鲤大致还原了一些情况。 从隆庆十五年的某个节点开始,整个大景诡事呈井喷状爆发,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为了解决这些事,付出的代价与牺牲无法计算。 就在整个大景像是失控的火车头,狂奔向灭亡时。 被攻讦诟病的沈家叔侄,在镇抚司中建起第一座大殿。 从此,钟声一响鬼王巡城,捉拿诡物妖邪,以恐镇恶。 代价,便是赵鲤曾亲眼见过的血祭。 沈之行洗颈就戮,第一个跪于池边被沈晏亲自枭首。 以沈之行的主动牺牲为开始,使世人勉强接受了这种代价。 一次次献祭,以少换多,保得大部分城池安全及城中百姓安全。 陈昔言述说时,颇有感慨:“对此做法,非议至今仍在,世人对那位敬畏日渐加深。” 怕归怕,世人还在仰赖着庇护,能活谁想死。 但又当又立才是世人常态,谁敢挺着胸膛承认自己靠别人的牺牲苟活? 自得寻个由头。 “加之那位大人近年性子不定,行事风格也越发……残暴了。” 说着说着,陈昔言又犯了自己说书爱夹私货的毛病。 无言感慨一阵后,他见赵鲤不说话,抬头望去。 “姑娘,您……在哭吗?” “可是有家人朋友,进了血池?” 赵鲤猛别开头,粗着声音道:“没哭,你看错了!” 陈昔言不敢不识趣戳穿她,讷讷闭嘴移开视线。 许久,赵鲤扶刀站起。 “今日多谢!” 她挥刀斩断绑着陈昔言的绳子。 叮地抛出一粒她缝在革囊边角应急的金瓜子。 “你寻个地方躲几日。” “若我事成,许有太平日子。” “若我失败牵连了你,算我欠你的。” 听她话中似有决意,陈昔言下意识追问:“姑娘要去哪?” 赵鲤长刀转了个刀花,答道:“拨乱反正,把我男人带回来!” 第815章 受罚 乌云蔽日,镇抚司中黑色殿宇笼于一片晦暗之中。 空荡荡的公堂上,郑连等人行走其间,连脚步都放轻许多。 腰间蹀躞带上,铜扣碰撞出清脆响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郑连觉得堂中格外阴冷。 他一直不敢看端坐堂上之人。 “属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行至近前,郑连几人垂首跪下齐声告罪。 上首之人许久未有回应。 白石地板寒意透衣,沿着膝盖向上蔓延全身。 然众人无一敢抬头。 持朱笔勾画之人缓缓翻看完一本卷宗,在末尾圈上一笔,这才合了卷宗,望向郑连等人。 “确是没用了些,自去领罚。” 沈晏半张脸藏于黑暗中,一双眸子黑得深邃。 做出裁决时,情绪淡漠至极。 而后,他又翻开下一份卷宗:“接着找。” 听他回答,郑连几人躬身退下。 直除了殿门,他们在齐齐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夸张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我还活着?” 他脸上都是收不住的笑意。 郑连也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勉强又难看的笑容。 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不安得很。 但见同僚心情轻松,他不想扫兴。 活着艰难,开心一时算一时吧。 郑连稍松了腰带,褪去袖上皮制臂铠。 双手一缩,向两侧敞开衣襟,露出精壮上半身,跪于殿前。 其他人也同样施为。 沈晏亲随詹佑领人持鞭上前。 刑鞭扬起,凌厉破空飒飒如毒蛇吐信,狠狠抽在背脊。 郑连紧绷身子,额迹冷汗岑岑滑落。 整十五鞭,恰好达到让人疼但不伤筋骨的程度。 郑连后背交错血痕,缓了一息这才起身。 “给。” 一个白瓷瓶子扔进他的怀里。 郑连抬头只见阿詹收鞭离开的背影。 他拔开白瓷瓶封口木塞,凑到鼻端一闻。 认出是一瓶伤药,郑连扬声道:“阿詹,谢了!” 现下此处生乱,药的供应越来越紧,这种好药更少。 阿詹不回头,随意摆了摆手:“可别谢我。” 郑连捏着这瓶子默默无言,侧首对身边人道:“来,大家一块分分。” 郑连问那人却是龇牙咧嘴穿好衣裳:“伤不重,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吧。” 此人压低了些声音,若有所指道:“卢爷失职受了刑,伤得不轻。” 这事郑连倒是才听说,他也晓事,好生收起了这瓶药。 穿好衣裳,抽着空去了一趟卢照家。 卢照家中空荡荡家具积灰,门都没落锁。 他趴在薄被上面如金纸,但精神还不错。 郑连进门还看他趴着,在看身下破草席里两只打架的蟋蟀。 嘴里吆喝助威的,郑连来他都没留神。 直到后背鞭伤疼,他才嘶地一声回头看。 相比郑连等人的十五鞭,卢照受的刑要重得多,背上血肉模糊。 见郑连在给他上药,他动了动鼻子:“好药,你留着自己用。” “我这趴着,正好多歇息几日。” 郑连哪听他废话,耐心给他上了药:“卢爷,你可别闹腾了。” “这伤不养好,你想废了进血池献祭去?” 卢照嘿嘿一笑:“该到我时,自然到我了。” 郑连手一顿,全当没听见他这话。 他也不问卢照为何大意,扫了一圈屋里关心道:“待会我调个仆役来,你这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说完,抖了薄被给卢照盖上,急匆匆出门。 只在关门前道:“卢爷,鲁哥死了,李庆死了,我没剩几个熟人,你好好的。” 听得门吱呀一声关上,胡子拉碴的卢照又垂头看蟋蟀打架。 只很久以后,他才轻声道:“行。” …… 第四波缇骑从镇抚司大门出去。 街上便是要饭的都知道,靖宁卫在找人。 大街小巷贴满了画像,赏金万两。 画上的姑娘说像不像的,只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格外瞩目。 显然向画师口述她长相的人,对那双眼睛印象极深。 街面上,混子喇唬齐出。 由上至下想找到画上人,博一场富贵。 整个盛京,陷入像是寻宝一般的氛围。 只是他们狂欢了,赵鲤像是阴沟里的耗子行走格外艰难。 一队喇唬持棍棒沿街走来,挨个看街上的姑娘。 赵鲤从陈昔言家中出来,在街上绕了几圈,又摸进河房一个暗门子屋里,偷了身压箱底的旧布衣。 将换下旧衣裹着石头扔进水中,头巾束发,作寻常姑娘打扮。 她本欲挑着暗巷走,但没想到镇抚司那边搜不到她,竟无耻发动金钱战术。 穷得发癫的盛京人眼珠子都冒绿光。 见寸步难行,赵鲤行程中断,不得不翻进花月楼中。 花月楼大不如从前,人工湖上的栈桥都朽烂垮塌。 但地盘大,赵鲤藏身花阁,一时半会搜不到这来。 花月楼中,系着围裙的厨子在门前与洗菜娘子闲聊。 分享今日盛京趣事。 说到那张通缉令时,便提到上边的悬赏金。 胖厨子口中默念着金额,畅想道:“那哪是什么嫌犯啊,分明是个金娃娃。” “要我抓住,便买间宅子,再纳两小妾。” 洗菜妇人送了他几个白眼。 还做白日梦的厨子没发现,后厨金娃娃刚刚顺走了三个干馒头。 赵鲤盘腿坐在梁上,被馒头哽得直抻脖子。 心里问道:“系统,碎片还在镇抚司中吗?” 那碎片上,沾着赵鲤的血,系统可以查到大概位置倒是一喜。 之前系统一直回复,碎片尚在镇抚司,赵鲤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不料系统延迟许久,才回复。 【碎片移动中。】 她又问:“碎片正向皇宫去吗?” 得了系统肯定答复。 赵鲤狠狠在馒头上咬了一口,包在腮中咀嚼。 看样子是沈晏随身带着碎片。 赵鲤嚼馒头的动作忽而放慢一些,她若有所思想到,或许,行动放在在宫中比在镇抚司更安全。 第816章 冯钰 花月楼的横梁上都是灰尘。 这里再不见从前靡丽景象,亦再听不见水榭楼台咿咿呀呀的南调曲音。 整片建筑大半封禁,尤其临水花阁,门窗都严严实实以木板封禁。 院中花木无人打理,丛生的杂草蔓延至每个角落,枯藤缠绕在朽烂篱笆,破败又荒凉。 除却蛇虫鼠蚁,赵鲤当是这处唯一的活物。 为了躲避满街寻人的靖宁卫和喇唬,赵鲤翻进这处,配刀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天空渐染上深邃的蓝色,夜幕降临。 听得远处隐约传来丝竹之声,赵鲤起身捻去粘在脸上的蛛丝。 无床无枕的,她睡得腰背疼,后脑也被刀鞘硌得生疼。 揉了揉后脑,赵鲤准备趁夜色继续活动去西苑。 大景体面的内官太监可住在宫外,多爱在西苑置办私邸。 赵鲤想去那,抓一个倒霉太监打听打听宫中情况。 镇抚司大殿中究竟是什么玩意,赵鲤至今没个头绪,只知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善神。 若是皇城镇物不变,未供奉镇抚司中那玩意,那赵鲤从沈晏处夺取碎片的行动,或许在宫中成功率会更高。 打定了主意,她顺梁上欲从地牖钻出。 不意,院中草木中窸窣作响。 赵鲤忙停下动作,一敛呼吸藏身在窗格之后。 只听一阵嬉嬉笑笑,却是一对野鸳鸯在这薄暮时分来荒废的花园寻欢。 一人高荒草后,厮混的野鸳鸯十分猴急,说着卿卿情话,野蔓荒藤晃动不已。 眨眼间一条湖绿亵裤甩到了草上。 赵鲤心情不佳,看见成双成对的蝴蝶都恨不得扬手赶开,叫它们蝶侣分离。 若非现在有事要做,定让下边两人留个美好记忆。 一脸讨嫌心中骂骂咧咧,赵鲤打算走人。 不料下边公鸳鸯喘着粗气,酒醉加上意乱情迷开始胡言乱语。 “冯钰那个狗东西,仗势欺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乍然听见熟人名字,赵鲤离开的脚步顿住。 冯钰,曾受辱绝望怀刀,欲自裁为自己讨个公道的翰林庶吉士。 荒草丛中的男人还要怒骂,却被捂住了嘴。 一个女声急道:“这位客人,冯大人还在前边呢,你便心中有怒也收着些。” 鬓发散乱的女人,哪还有先前伪装的迷情模样。 这乱七八糟的世界,成日里做戏已经够苦了,她可不想被狗男人拉下火海。 被女人这样一说,口无遮拦的男人悻悻闭嘴。 觉得扫了脸面,借口天要黑,匆匆起身了事。 却不知两人的对话,都被赵鲤听了去。 冯钰。 赵鲤默念着这个名字,脚步一转换了一个方向去。 …… 暖黄色烛光,透过红色灯笼纸洒在地面。 灯下穗子随风摇晃,悬挂轻纱的厅中香气靡靡。 青衫女郎怀抱琵琶,纤指在琴弦上跳跃。 一曲毕,往常叫好连连的厅中却是一片寂静。 规矩分席而坐的众人,俱神情微妙望着上首的男人。 此人俊美一身白衣,双眼微阖。 许久,他以箸敲杯,赞道:“彩!” 他这一开口,厅中凝滞的空气方才开始流动。 左右之人也纷纷夸赞曲子妙。 弹琵琶的女子浅浅舒了口气,怀抱琵琶微微一躬身便要退下。 却有那白衣男人的小厮在门口堵住她,压低了声音道:“萋萋姑娘,冯大人慕您才情,今夜想继续聆听雅音,姑娘回屋准备准备。” 话虽说得客气,但压根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萋萋姑娘知这位冯大人如今权势,却又听过些传闻。 苍白着脸应下,被侍女搀扶回了她的屋子。 两个姑娘相互搀扶着,进屋关门长出一口气。 互望一眼,小丫鬟眼中立时泪涟涟:“姑娘,听闻冯大人有些癖好,您……” 她哽咽说不下去。 坊间传闻冯钰有疾,屋中从不点灯,每每将姑娘抓咬得遍体鳞伤。 萋萋姑娘本也心中惶惶,她强笑道:“没关系,你去给我叫水沐浴,熏香屋子。” 丫鬟抹着眼泪去了,萋萋姑娘才坐在妆台边,对镜卸去钗环。 正心中惶惶时,打磨得明亮的镜中有东西一晃。 她一惊,扭头去看梁上:“谁?” 再细看梁上空无一物。 “老鼠吗?”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以为自己眼花或是老鼠,复又将注意力转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糟糕情况。 一个多时辰后,换上一身新衣的她像是玩偶,坐在屋中。 桌上红烛忽明忽暗,那白衣的冯大人果然来了。 他身上有些酒气,眼神却清明。 萋萋温软笑着,想和他搭话。 瞧着衣冠楚楚的冯钰,却直接了当道:“灭了蜡烛,歇了吧。” 纵心中畏惧,萋萋还是照做,站起身,对着蜡烛一吹。 呼哧—— 屋中顿时暗下,萋萋还要说话,便被人拉住手腕带进了怀里。 “乖一点,没事的。” 男人带着酒气的吐息呵在耳边,萋萋有些脸红,忍不住侧头避开时,却疼得啊的一声。 刚温声软语说话的人,埋首萋萋脖颈狠狠咬在她肩头,浓烈过头的熏香传入萋萋鼻中。 钝钝的牙齿,隔着衣衫陷入肉中。 萋萋疼得脸色发白,却不敢挣扎。 直到后肩头被男人咬出深深带血牙痕。 颈侧沉重吐息,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落入狼口的兔子。 她抖得不像样,男人咬完却松开了她,嘴上道:“对不起,咬疼你了吗?” “我忍不住。” 萋萋不敢答话,被男人拉着往床上倒。 外头下起了雨,电闪雷鸣只一瞬间。 萋萋斜枕在床,听立在床前的男人窸窣解衣。 忽而天边一声轰雷,震得人心神俱怖。 闪电撕裂黑暗,透窗照亮屋中,却又刹那消失。 这一明一暗间,萋萋姑娘瞧见解衣的男人,肩头一个红肿流脓的伤。 那伤口有巴掌大小,边缘黑紫,每每要愈合便被人恶狠狠抠开肉痂,多年都未愈合。 窗外哗啦啦雨声,电光又一闪。 萋萋看见男人的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你看见了?” 听男人问,萋萋本能便要否定。 但那男人已倾身而来,朝她探出手:“你看见了。” 萋萋脖子被扼住,吐着舌头挣扎。 一滴一滴,泪水滴落在她的眼皮、鼻梁上。 冯钰抽泣着低声呢喃:“我完了,我完了。” “我不想杀你的。” 话是这样说,他手上力量越来越强。 “可,谁叫你瞧见了呢。” 他呵呵两声,萋萋脑中一片混沌,昏过去之前,突然听见一个陌生姑娘的声音。 “你是说,看见你肩上牙痕了?” 第817章 赎身 黑暗中,正行凶的冯钰被这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不轻。 更让他震怖的,是来人准确说出他身上溃烂多年的伤是牙痕。 纵王长期五年前已死,被他挫骨扬灰。 那疼痛和耻辱,就像牙痕,烙在冯钰的肩头。 多年来他用尽了办法,香束烫,烙铁烧,肩上伤处却还是钝钝的疼。 就像那个寒夜里。 带着牙痕的肩肉,被他亲手削去。 这个世界上,应当无人会知晓那是什么。 不堪被揭破,冯钰哪里还有平常那自若模样,脚步踉跄。 却听立在他身后的影子,有恃无恐又开口:“你若喊人,我便道出当年之事。” 眼前的女人知道他的秘密。 冯钰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灭口,探手去掐。 但身后立着的女子,轻描淡写捏着他的手腕向后一掀。 冯钰顿时往后跌去,狼狈倒在昏厥过去的萋萋旁边。 随从都在门外,高喊一声便会有人冲进来。 可冯钰像是嘴里堵了棉花一般,怎么也张不开嘴。 相比被刺杀横死,他更怕前面的人扬声喊出他的不堪过去。 他牙齿得得作响,裸着上半身陷在萋萋姑娘绵软的被褥中。 立在床前的黑影低声道:“我本也本来不想用这样卑鄙龌龊的方法。” 每一次电闪雷鸣,赵鲤都能看见冯钰苍白至极的脸。 赵鲤道歉道:“对不起。” 她本想用匕首抵着冯钰腰子,逼他就范。 可谁料这小子竟要杀人。 “谁叫你变成坏蛋了呢,那我也不同你讲道义了。” 赵鲤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然后上前一步。 她倾身探手,捏住冯钰脖颈拎到面前,以极低的声音说出了王长期,案牍。 见冯钰失神颤抖,赵鲤又道:“助我一臂之力,否则明日我的朋友会将此事会传遍盛京乃至大景。” 无耻威胁一番,赵鲤替冯钰拉拢衣襟:“可只要你乖乖的,一切都会成为秘密。” 若是十年前,被这样威胁说不得冯钰敢鱼死网破。 可如今,那件事已经成为他心中最大的秘密。 对如今登上高位的他来说,那发酵、酝酿多年的秘密必须竭尽全力遮掩。 沉默良久,冯钰抖着嘴唇问道:“什么忙?” “乖!” 赵鲤松开手,冯钰跌坐在床上。 牙关被捏开,一粒药丸不容拒绝塞进了他嘴里。 不待咀嚼,这粒药在他口中化开。 宛如吃屎的味道和口感,让他下意识干哕,却被一个枕头捂回。 “好东西,别吐了。” 黑暗中,赵鲤轻轻的笑声,甚至听着有些俏皮:“是蛊虫,也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雨越发大。 身后的房间安静无比。 冯钰的侍从百无聊赖,守在门前。 天光破晓,宵禁刚刚解除的时辰,他打了个哈欠。 却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 脚步虚浮的冯钰拉开门。 侍从习惯性屏息,回避屋中气味,正想善后。 却听冯钰道:“叫老鸨来,我要赎人。” …… 花月楼老鸨撑伞立在雨中,目送马车碌碌远走。 她忽而一甩帕子:“萋萋这死妮子,竟攀高枝脱身了。” 老鸨身后一个大茶壶挤眉弄眼笑:“还不是妈妈您调教有方?” “谁人不知冯大人难伺候,还是头一次给姑娘赎身。” 老鸨摸了摸袖内东西:“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吧。” 今日盛京大雨。 天像是下漏了窟窿,雨水溅射在地面。 冯钰的马车如往常一般前行,但冯钰的随从侧头有些纳闷。 方才几人披着蓑衣上马车来着? 不待他想明白,已到了冯府。 大景动乱后,官场内斗不休。 有那想浑水摸鱼的,这才晓得沈晏真的毫无顾忌后有多可怕。 没有政斗,只有最朴实无华的肉体消灭。 镇抚司的血池中,冤枉的不冤的,都同化为了一滩血水。 青黄不接时,冯钰趁乱出头。 他没有什么背景家事,只是够狠。 就这般,现在也混到三品太常寺卿。 太常寺卿负责皇宫祭祀、礼乐等,换成之前真的不算什么。 但灵气复苏混乱大势下,这太常寺卿含金量狠狠拔高一截。 进宅后,冯钰从马车中探出头,对府中管家叮嘱道:“准备个院子。” 他从未娶妻,这是第一个迎进来的人。 管家早得了信,讨好立在一边:“是。” 冯钰孤家寡人,偌大宅子空落落。 很快院子收拾出来,管家见冯钰面无表情守在车边,心中亦惊。 对车中女子更重视, 等屏退左右,冯钰才喊道:“出来吧,没人了。” 片刻后,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扶着女郎从马车中探头。 女郎裹在斗篷礼,双目紧闭。 丫鬟单臂抱扶着她,看着一点不费力。 见冯钰木头桩子一样立在旁边,小丫鬟一抬脸:“愣着干什么?撑伞啊!” 小丫鬟数着丫髻,生得很好。 但冯钰却只觉她面目可憎,舔了舔后槽牙,嘴里还残余着那难吃得像狗屎一样的药味。 他站着没动。 又听那小丫鬟轻笑一声,冯钰手肘内侧嫩肉一痛。 簌簌有些芝麻粒似的虫,耀武扬威从他袖中爬出。 “还等什么?” 像是训狗一般,又一次试探后,冯钰垂下头。 从第一次屈服后便没有回头路。 去取了雨伞脚凳,立在雨中帮助她们下车来。 刚进屋,便又听那小丫鬟一通招呼:“我家姑娘需要干净衣裳,需要吃的。” “还有,需要一只陪玩的宠物,只要黑狗,无一丝杂毛的黑狗。” “还爱作画,需要朱砂,花签黄纸。” “分批送来,别被任何人看出端倪,冯大人不用教吧?” 第818章 厉祭 赵鲤坐方桌前,手里抓着筷子,夹了一块炖得烂糊的红烧肉,戳烂进米饭。 碎肉米饭裹着肉汁,像是小熨斗一样安抚了赵鲤一直造反的胃。 自来到这个诡异的世界,已有三日有余。 赵鲤从诏狱醒来,为了不让食量暴露她的异常,卢照给的面她只敢吃了三分之二,钦天监吃的那点东西压根吃不饱。 从钦天监逃河房,赵鲤不能明目张胆行走。 只在人家后厨摸了点馒头或是杂粮饼子。 她藏匿的地方偏僻,居住的人穷得叮当响,她也不敢多拿。 每天啃干饼就凉水,连榨菜也没有。 算一算,这是赵鲤这几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这一大口下去,险些掉下眼泪来。 冯钰唤厨房准备了两人的饭菜,赵鲤一人全部扫进了胃里。 看得她左右两人目瞪口呆。 萋萋是个苦命姑娘,身世过往让她极有眼力见。 醒来后,摸了摸生疼的脖子,又听赵鲤三言两语解释,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赵鲤作丫鬟打扮,一人独霸一桌饭菜。 萋萋与冯钰一左一右分站两侧,看赵鲤风卷残云将饭食扫荡。 萋萋险些被冯钰扼死,嗓子嘶哑得很,乖顺上前给赵鲤倒了一杯温茶:“姑娘。” 赵鲤下意识想道谢,却及时住嘴。 事实而言,冯钰和萋萋都是受赵鲤胁迫的肉票。 赵鲤需要在他们这稳住恶人形象,保持震慑力,免被背刺。 给她投去赞许眼神后,赵鲤瞥了冯钰一眼:“没眼力见的。” 冯钰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 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赵鲤这样说,他吸了一口气,扯出个僵硬的笑:“姑娘教训得是。” “记得改哦!”赵鲤得寸进尺叮嘱。 言语间,院门被冯家的管事叩响。 像冯钰这般接了人归家,不要下人伺候青天白日关门落锁的,管家总小心几分。 生怕命歹,撞破什么不堪荒唐之事,领着仆役来,还没靠近院门便做作咳嗽。 得了冯钰应答,这才领人进入。 便见冯钰与一个娇美女子同坐桌边,桌上菜肴饭食一扫而空。 管家登时一愣。 冯钰只看身板就不是个饭量大的,也不知是得了新人高兴还是…… 管家眼神微妙,在脖上环着纱巾的萋萋身上扫过。 面前摆着一个脏碗的冯钰,一粒葱花也没吃,却做作用帕子擦了擦嘴:“以后饭菜分量大一些。” 萋萋抿着唇,并腿斜坐点了点头。 冯钰看了看眼前的剩菜碟子,又道:“每日准备三、四次点心。” 这点子事情,管家忙记下,侧身让出身后捧着朱红托盘的人。 “老爷,这是您要的朱砂和花签。” 管家有心,磨细的朱砂粉,洒金花签纸都弄来了一些。 冯钰看见那些花签纸,忍不住抿唇。 如今的大景早不复当年繁华奢靡,各地诡事频发饭都吃不起。 再有沈晏这位关得宽的大爷,遏制高门奢靡风气。 花签这样的样式货,早已停产十分稀有。 冯钰也只有收藏了一些。 本意卖好的管家,被冯钰暗自瞪了两眼。 轻咳一声,冯钰道:“很好,下去吧。” “我……要与夫人共话笔墨之韵,你们下去吧,闲时不要来打扰。” 管家胡须下的嘴唇一抿,露出一个微妙又三八的笑:“是,二位尽兴。” 管家领人要走,却听屏风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咳。 抬眼望去,屏风后现出一个正在以鸡毛掸子掸去花瓶灰尘的身影。 看着是个丫鬟,但隔着纱瞧不见模样。 那扫洒的丫鬟嘴碎一般念道:“哎呀,我得寻个东西做狗窝,我家小姐最喜欢狗狗了。” 冯钰一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管家,叫你寻的黑狗呢?” 管家忙回道:“黑狗看门守户辟邪最佳,市面上紧俏得很,一时难买。” 看他模样,冯钰摆了摆手:“知道了,我自会解决。” 言罢,挥退了管家。 待人全部离开,赵鲤捏着鸡毛掸子出来。 “独缺黑狗,这可麻烦了。” 审视管家带来的东西,赵鲤望向冯钰。 冯钰已起身站定:“姑娘不必担心,后日宫中将祭陵,届时我可想办法寻来黑犬。” 冯钰这话本是要赵鲤安心。 赵鲤听了却是一皱眉:“后日?” “后日是什么日子?” 赵鲤来时那边尚是隆冬,她身上小袄到了钦天监才换下,跑路时被赵鲤卷着石头扔进了井中。 冯钰听她问话奇怪,还是答道:“七月十五中元。” 赵鲤闻言,不由眉头紧蹙。 大景皇族正旦、孟春、清明、孟夏、忌日、孟秋、中元、孟冬、冬至、岁暮,都沿用旧制,在承京皇陵祭祀。 但这祭祀搬到皇宫之中便明显不对劲,皇宫又没坟头,祭祀个什么。 看见赵鲤询问的眼神,冯钰冲萋萋使了个眼色。 对这险些掐死她的人,萋萋十分畏惧。 但她并不听冯钰的,而是转头看赵鲤,见赵鲤颔首,这才出了门去。 待屋中无人,冯钰这才压低了声音:“近五年,每年都有小皇子殇逝夭折。” 赵鲤验看朱砂成色的手一顿,“每年?” 隆庆帝修习抱阳法,轻易不会有孩子。 他哪来那么多儿子可以死。 见赵鲤疑问,冯钰不知她是真不知还是如何,压低了声音道:“五年前大皇子柴珣失踪。” “陛下自那便改了性情,将成年皇子们都召回京中。” “且广纳后宫,格外留意子嗣之繁衍。” 说到这时,冯钰微妙停顿了一瞬:“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宫中皇子皆夭折。” 皆夭折,三个字在赵鲤唇舌间走了一遭。 她总觉其中有大问题,却如身在迷雾,理不出个头绪。 恐计划又生变故,赵鲤心中烦躁。 问冯钰道:“中元厉祭,我要进宫。” 冯钰呼吸一窒。 他知道赵鲤费尽心力,必是要搞大事。 现在听她终于说出目的,冯钰铁青得一张脸:“你究竟要干什么?” 如今的冯钰虽半只脚踩进了王八蛋的范围。 但他是个没烂透的文人,最基础底线还留着。 赵鲤入宫绝不是进去游玩。 冯钰脑中念头转了无数遭,后退半步。 在他骂出什么乱臣贼子之类的话前,赵鲤竖指在脸前,嘴唇开合。 冯钰只觉心口,一阵极致酥痒之疼,好像有虫啃咬心瓣。 剧痛之下,脑中一阵迷糊,他听自己答道:“好的,姑娘。” 第819章 混入 冯钰清醒着,但身体口舌全然不受控制。 他像是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一个孤魂,眼睁睁看着自己谄媚对赵鲤笑。 然后一松腰带,便要垮下肩头衣裳。 困于身体中的冯钰目眦欲裂。 于他来说,作这魅态坦露伤疤比将他千刀万剐还要难受。 他在心中绝望嘶吼,抗拒。 在衣裳将将要垮下肩头时,他听见赵鲤一笑。 随着这一声笑,冯钰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体。 他浑身是汗,如从水中捞出一般,瘫坐在地。 浑身颤抖抬头看。 却见赵鲤端坐在凳上,居高望来的双眸像是某种猎食中的猫科动物。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步之外垂眼看着他的少女,在此刻展露出一些无情到非人类的特质。 “抗拒,身败名裂死。” “还是配合我,悄无声息成事?” 赵鲤给出的两个选择其实都糟糕透,但就像她所说,冯钰压根没得选。 冯钰手背上青筋暴起,有一瞬间他想不顾一切鱼死网破。 可他终究还是垂头妥协:“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赵鲤见他妥协,并未觉得有半分成就感。 以他人阴私创口胁迫,无论什么理由都无耻之极。 赵鲤并不为自己此时,为达目的所作之事辩解半句。 只心中暗暗道了一声对不起后,她叹息一声,想将心中烦闷疲惫一并呼出。 …… 七月十四。 盛京城笼罩一片雨幕之中。 明日宫中有厉祭,但与百姓无关。 照旧厉祭当有百官参加。 不过隆庆帝有旨,宫中厉祭频繁,未免缛节,免了官员的陪祭伴丧。 又有诡事横行后,中元不再允许设祭。 中元节已名存实亡。 因此虽已是七月十四,但官员和百姓都没察觉与平常有何不同。 乌云压顶,暴雨如注。 倾斜而下的雨水,形成一道雨水帘,淹没了街道。 两个靖宁卫身披蓑衣,吊儿郎当立在拒马后,查验往来的行人车马。 十年来,靖宁卫对抗诡事一直冲杀在第一线。 诡事频发的前三年,伤亡太重。 从前的老差人十不存一。 为了填补人手,不得不降低了准入门槛,从京营挑选。 谁都知道靖宁卫是当今天下有数的苦差,少有人愿意。 这般情形下,泥沙俱下,精锐之外素质良莠不齐。 旧时城市没有排水系统差,一遇大雨便水淹半城。 这两个靖宁卫立在过膝盖的污水中,早已不耐。 见一辆马车驶来,挂张臭脸上前询问。 听得是太常寺卿冯钰的车驾,这才脸色缓和了些。 “对不住了冯大人。” 道着歉,左边生着两撇小胡须的靖宁卫拉开蓑衣。 “您看见过这女子吗?” 他敞开的蓑衣里,贴身放着一张通缉文书。 冯钰撩开车帘,不客气也不热络地答道:“不曾,请放行,本官要去准备厉祭事宜。” 两个靖宁卫虽得了答案,但显然是不信的。 告罪一声,个子稍矮的撩开青布帘便要上车查看。 冯钰亲随和车夫,都露出些不悦之色。 但靖宁卫跋扈不是一天两天,加之冯钰都未说什么,两人更不好发作。 啪嗒。 被水泡得沉甸甸的皂靴,踩上冯钰马车的车板。 矮个靖宁卫仔细查看一番后,将视线放在脚下。 他正欲抽刀插入车板缝隙时,后边突然传来骚乱。 他用刀查验的动作,霎时停住。 探头去看,便见一辆马车车轴断裂。 里边一个穿薄衫的女郎,滚进了水中。 姑娘嗓子嘶哑求救,身上春衫贴肉,露出好身段。 这靖宁卫嘿了一声,跃下车去:“冯大人,打扰了。” 他朝那坐在雨中的女郎走去:“我看此女说不得有嫌疑。” 他自顾自说完,与同僚相视一笑,举步朝那走去。 冯钰一双暗沉沉的眼,淡然看了看后边,放下车帘:“走吧。” 过了此处查验,冯钰到了太常寺在宫门西南设置的官署。 太常寺官署并不在此,后来随着频繁的厉祭,为了便利所幸将官署搬到了这背靠宫门之处。 冯钰官已不小,马车一路进去无人阻拦。 淋得湿漉漉的车,停在马棚中。 下车前,冯钰像是想到些什么,对车夫道:“你去买些点心,车便留在此处。” 本该在马棚干草上睡大觉的车夫,再不乐意也得去。 冯钰领着亲随离开。 许久,马车底传来些细碎的声响。 借着双指力量攀在车底的赵鲤松手,掉落在马棚干草上。 她一身青布男装,青天白日没带什么遮脸的面具惹眼,腰后悬挂革囊。 就地一滚,滚进草堆后,再从草堆里站起来的,便是一个青衫小厮。 看着年岁小,皮肤发黄,一双粘连过的眯缝眼。 摘去身上粘着的干草,她摸了摸后腰代表太常寺仆役的小木牌,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 太常寺中,恰逢畜牧院来送祭祀用的牲口。 白马黑牛这般等级,暂是凑不齐了。 但白羊黑猪还是有的,还有两只黑犬拴在一角。 负责接收的小吏忙得晕头转向,方歇了一口气,冯钰亲随又来传话。 “李管事,上次祭祀的黑猪竟有生病的,你究竟仔细验看没有?” 这管事嘴巴一苦,吃了黄莲心似的想喊冤。 天可怜见,厉祭之事是镇抚司沈大人亲自下令,那尊活阎王在头上,他哪次敢疏忽。 但位低小吏无口辩驳,赔笑道:“冯大人放心,我这就查看。” 他提步欲走,却又被叫住:“冯大人说,需一盏黑狗血。” 这话冯钰的亲随时压低了声音说的。 李管事心中暗骂,王八蛋要东西就要东西,还先寻他错处是为甚? 他心中骂骂咧咧,冲冯钰亲随背影啐了口唾沫。 随后一指门前路过的小矮个仆役:“你,去两盏黑狗血!” 亲自去落人话柄,他必是不愿的,自得指个替罪羊,还能扣下一盏。 那路过的小矮个仆役,乖顺点头,用沙哑声音道:“好。” 第820章 混入2 太常寺,大景初年太祖所置,后改司为寺。 分盛京太常寺与承京太常寺,负责礼仪以及宗庙祭祀事务。 明日将行厉祭,恰逢畜牧院送来祭祀用的白羊黑猪,庐牲令天未亮便十分忙碌。 这庐牲令是个矮个中年人,加之皮肤黑,穿着太常寺黑色官服远看像颗黑豆子。 人黑个头矮,他却是个脾气不大好的。 昨夜和他娘子生了口角。 捧着个没夹馅的火烧,嗅着满院牲口粪便味,边吃边骂。 正喷唾沫星子时,一个矮个的青衫仆役走来:“大人。” 庐牲令在大景是太常寺低等的官,听见有人态度恭敬喊大人,他骂声一止。 扭头便见这小小个仆役躬身行礼,态度尊敬得仿若见了大官。 庐牲令顿时背都挺直了些,负手挺肚拿乔道:“什么事?” 小仆役道:“李管事叫我来取两盏黑狗血。” “李管事?”庐牲令斜目挑眉,“可有文书?” 他顿了顿侧头看仆役:“你看着有点眼生,似没见过你啊!” 小仆役拘束捋了捋衣角:“小的前日新来的。” “李管事只叫我取血,并未给我什么文书。” 说着这小仆役转身欲走:“打扰你了,我这就去问问李管事。” “等等!” 庐牲令抚着下巴乱糟糟的黑须:“李管事取狗血做什么?” 他和李管事关系近,那混蛋做事算是细致,不会没文书便使唤一个小仆来。 更不会轻易动祭祀的牲口。 果然,他听见仆役道:“似乎是冯大人要,我只路过具体的不知。” 这庐牲令顿时茅塞顿开,哦了一声。 想来是上面人要,但姓李的不愿亲来或是开具文书留下把柄。 庐牲令顿时改口:“那你自去吧。” 面前的仆役奇道:“不必文书了吗?” 庐牲令不答话,随意摆了摆手。 没有文书,被人发现或是出了岔子,便给这小仆役随意安一个盗窃名头顶罪。 把后路想得清清楚楚的庐牲令,看这仆役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想了想提点道:“你将狗牵去无人处,免得狗儿受惊咬了你。” 还比划了一个指节长短,压低了声音道:“记得从黑犬前肢腋下取,别留大伤口,也别在一只上取太多。” 言罢又指向一处:“那有取血的东西。” “多谢大人!” 仆役答话的声音,带着些小菜鸟能完成任务的愚蠢雀跃。 庐牲令反倒心里过不去,从怀里取了一个小油纸包:“看你顺眼,给你吃的。” 看小仆役受宠若惊双手接了欢快离开,他摇了摇头:“愿你走运点,别生事端。” 得了上司奖励的青衣仆役,踏着遍地的牲口粪便,去领取血的刀。 然后这小仆役兜兜转转,来到了栓着的黑犬前。 依照庐牲令的指点,在无人注意时,牵着黑狗到了无人处。 这祭祀的黑狗凶煞,看着矮个仆役好欺负,低声咆哮着想咬人。 不意,嘴巴被一双不大的手上下捏住。 黑狗瞳孔剧震,僵了一瞬后,呜呜着伏下身子。 “乖!” 未再故作沙哑的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清亮。 赵鲤以指尖揉了揉眼角,故意熬鱼鳔胶粘住的眼角,总觉有些不舒服。 她单手扼住黑狗的唇吻,在它前肢腋下,轻割一刀。 黑狗不安走动,却不敢反抗,乖乖叫赵鲤接了小半盏血。 按住伤处止血,摸狗头安抚了一阵,赵鲤将这条狗牵出,又牵了另一条来。 很快,两盏黑狗血到手,赵鲤额外多攒了一盏在小皮口袋,藏于衣下。 另见一条取血的黑狗吓尿,赵鲤特意用衣摆沾了些,弄得身上骚臭。 等赵鲤把狗牵回原处,除庐牲令遥望了一眼外,无人发现。 赵鲤自回李管事处复命。 李管事恰好在忙,见她办事利索,自若将两盏黑狗血昧了一盏,将余下一盏交给赵鲤:“跑腿送给冯大人去。” “是!”赵鲤应下便出了门。 大大方方走在路上,不认得路还寻人问一下。 一路过去,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太常寺新来了个半大小仆役。 没人想起验她腰牌,问个来处。 到了冯钰处,她被冯钰亲随拦下,冯钰在里边恰到好处开口道:“去问问黑狗血怎么还没送来。” 冯钰亲随顿时忘了询问之事,领赵鲤进去送黑狗血。 冯钰端坐在书案后,脸色还是那般苍白。 他深深看了赵鲤两眼,赵鲤冲他讨好似的一笑:冯大人,小人给您送黑狗血来。” 冯钰一顿,低下头去,再抬头脸上满是厌恶:“浑身恶臭,邋遢不洁,污了书房空气。” “去将官署地板全擦一遍,什么时候擦干净什么时候休息!” 他这骂声,倒是情真意切。 赵鲤面露惶恐,立时作瑟缩模样。 冯钰亲随不知冯钰是怎么了,竟对这小仆役惩罚得如此重。 但他不敢说话,领着垂头丧气的赵鲤去负责太常寺负责清扫的直殿监。 直殿监当值的掌司,听冯钰亲随说完又送了他离开,这才转头同情看赵鲤。 “真是……”倒霉催的。 直殿监将后半句话咽下,叫赵鲤去领了水桶抹布便不再管。 不大一会,直殿监中便都知道,有个小倒霉蛋受罚要擦遍官署的地。 屋檐外雨幕哗啦啦。 弱小可怜的青衣小仆从,一寸寸擦地,在太常寺官署又混个脸熟。 从早上一直擦到晚上。 下雨天黑得早,直殿监掌司吹灯散衙,便看见一个瘦小巴巴的小仆役跪在地上擦地。 时不时停下用袖子抹眼睛,瞧着无比可怜。 掌司不知为何,心一软。 喊了一声:“哎,你吃饭没有?” 回答没听见,但那腹内饥饿的肠鸣已说明了一切。 这掌司头一次听见人饿肚子这般响亮的。 想来也是,官署放饭谁会管这小玩意。 掌司叹息一声。 可怜见的,没犯什么大错却领这样重的罚,只因上边人心情不好。 掌司本就是宫中小太监出身,也饿过肚子,也被人欺负过,难免有些共情。 他顿了顿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吃饭去。” 他一时心善,决定领这小可怜进宫,舍她一顿饱饭,当是积德。 第821章 潜入3 太常寺官署,便在城墙根下。 为了方便内官进出,有一扇小门。 监门的内官与直殿监掌司相熟,偶尔便是晚些也会偷么打开方便之门。 尤其每逢厉祭,晚归之事更是常见。 今夜听得叩门,监门的老太监照旧开门放行。 不意,见直殿监掌司身后跟了个青衣小仆。 他一愣,问道:“阿忠,怎么回事?” 直殿监掌司压低声音将事大致说了。 监门太监登时皱眉:“岂可叫人随意进宫?” 他这般说着,就要赶人。 却被名叫阿忠的掌司拦住:“算了,外边宵禁能将他赶去哪?” “只一顿饭,无妨的。” 老太监不好驳他面子,去看青衣仆役。 便见着半大孩子肤色黑黄,瑟缩又老实。 “阿爷,求您放我一次吧,我不干坏事。” 青衣仆从声音如公鸭,但一声阿爷莫名喊得老太监心酸。 他们本是无家无根人,平常哪有机会听人喊声阿爷。 老太监默然侧步,让开了门。 “谢谢阿爷。”得进宫门的小仆道谢一声。 又看掌司诚心道:“多谢阿叔。” 两人被他喊得莫名心软。 就这般,青衣小仆跟着掌司进了宫门。 宫中内官太监,有脸面分派有主子的,随主人居各宫配房耳室。 其余的,住在西南边缘一片窝铺。 如直殿监掌司这般不上不下的,有自己的一间独房。 安排赵鲤坐下后,掌司的徒弟走上前来。 掌司的徒弟也是个半大小男孩,因师傅心善,日子过得不错,人也单纯。 在他师傅去要饭食时,趴在桌边看赵鲤。 同她搭话:“你是外头来的人吗?” 小太监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摸出一粒瞧着有点脏的糖。 屋中一灯如豆。 赵鲤打量一圈屋里,拒了他的糖:“你吃吧。” 她还不至于馋到小孩的糖都骗。 想了想,赵鲤从袖里取出庐牲令给的那个油纸包。 打开来看才知道,里边也就是一些切丝的咸菜。 小太监本期待的目光顿时一暗,直言不讳道:“你好穷。” 他本以为他已经够可怜了,不料还有人连咸菜丝都当宝贝。 赵鲤听见外边有脚步声,可怜道:“这是太常寺庐牲令给我的,都舍不得吃呢。” 话音落下,门被推开。 名叫阿忠的掌司提着一个简陋食盒进来,见小太监还要说些不中听的,制止道:“不可胡说。” 食盒中是两碗米饭,两碟菜。 赵鲤收敛了,就咸菜丝吃了一碗白米饭。 看她不敢夹菜样子,掌司往她碗里拨了好些菜。 待到吃完饭,天色已晚。 掌司看赵鲤可怜巴巴坐在桌旁,长叹一口气:“你跟我徒弟阿福歇息一夜吧,明日随我一道去官署。” 赵鲤心中本纠结要不要做那卑鄙之人,闻言心中长叹一口气,打消了某些念头。 …… 夜里,赵鲤与小太监阿福一同躺在炕上。 炕上被褥单薄发潮,小太监却睡得极沉。 赵鲤回望他一眼,从炕上起身。 扯了被子,遮挡小太监视线,她方才掀开里衣。 赵鲤虽胸平,但腰部纤细,腰胯线条一看就是女子。 她不得不在腰上一层一层裹了白布。 也因此,她腰上很能藏对东西。 在太常寺擦地板时,顺路顺出的秃头笔,藏在上身的狗血,还有黄纸。 没一会,几个小纸人身上描画殷红纹路,手牵手站起。 窗外雨还在下。 赵鲤回望还在酣睡的小太监。 门悄然打开又悄然合上。 一个小纸人独留屋中的,顺着被褥爬上炕。 用力将小太监脸上蒙着的被子扯开一些。 小纸手在他脑门轻轻拍了拍。 就这般,抱手坐在了他的胸口。 黑漆漆的宫中,雨还在下。 哗啦啦的雨水,将赵鲤身上蓑衣打得啪嗒作响。 赵鲤怀里护着纸人,寻到茅房,顶着恶臭,将怀中纸人一一夹进了砖瓦的缝隙之中。 做完这些,赵鲤又回到住处。 这一次,她再没有做多余的事,而是老实安睡一夜。 次日,天蒙蒙亮时,脸被纸人拍了两下唤醒。 昨日大雨,今日放晴。 宫中内侍太监其实过的很苦,天刚亮未亮,便已听见走动之声。 许是因为赵鲤,掌司太监阿忠起得极早。 鸡鸣之前,便领着赵鲤欲出宫门。 赵鲤跟在他后边,照着他的叮嘱低头看路。 又到了他们进来那处小角门,里边值夜老太监看他们回来松口气。 出了宫门,赵鲤回头看了一眼。 她回太常寺还继续擦地,只这一次,她分神有了别的事做。 …… 鬼鬼祟祟的小纸人,雨停后从瓦间爬出四散而去。 沿着皇宫的瓦顶,小心前行。 第822章 阿福 操纵着小纸人短腿扑腾,在皇宫布置眼线侦查,不是件轻松活。 赵鲤一边跪着擦地,一边专心操纵着其中一个纸人去大高玄殿。 她大抵记得大高玄殿的位置。 如果没有差错,隆庆帝应住大高玄殿,沈晏入宫办事,也会住大高玄殿。 让纸人先去踩踩点。 专心操纵着纸人,爬上殿顶高处俯瞰皇城的赵鲤突然一顿,失手将手中擦地的抹布撕成两半。 殿顶的烈风中,小纸人稳稳抓住瓦片探出脑袋。 映入眼帘,是荒废的殿宇。 阴冷的风从残破的窗户灌入,褪色宫墙内杂草丛生。 大高玄殿的牌匾歪斜,挂满了蛛网。 此处,已经废弃了很久。 赵鲤不由想到冯钰所说,今上隆庆帝性情大变。 从前将修仙作为本职工作,如今却窝在宫中宠幸美人,一心生孩子。 已有将近六年未曾临朝,鲜少出现在朝臣面前。 这般结果,赵鲤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但她心理素质好,很快调整心态。 将注意轮放在小纸人上,操纵其余纸人去寻找供奉镇物的大殿。 若遇上有人交谈,也停下倾听。 赵鲤的七个纸人,在宫中鬼鬼祟祟前进。 途中经过一处时,纸人一顿。 坤宁宫,皇后住所。 隆庆十五年的世界,坤宁宫被赵鲤强行驱使蚕虫毁得不像样。 这处的坤宁宫却是完好的。 只是破败得很,门前蔓草横生,宫门上覆盖着一层灰尘。 破败的宫门前,有大汉将军看守,恰好有宫人送来早膳,竟需门前大汉将军查验。 全无一国之母的体面。 人在太常寺的赵鲤,手上动作不停,依旧老实擦着地板,直将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那厢操纵着小纸人,费劲绕了一个大圈。 年久失修的坤宁宫院墙有个狗洞似的缺损。 小纸人警惕的四处打量,见无人才顺着梁柱爬下,翻着跟头从那洞爬进了坤宁宫。 进去后,可见坤宁宫更加破败。 主殿偏殿门窗以木条封死。 若不是门楣上悬着的坤宁宫牌匾,说是冷宫也毫不违和。 小纸人在庭院荒草中翻腾。 偷藏于草中认真听。 “皇后娘娘,用膳了。”方才送膳的宫人声音从一处传来,语气不善。 纸人贴着墙根摸过去。 坤宁宫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大多都已经被木板封住。 有人说话这处,是皇后的小佛堂。 门未关紧,小纸人双手撑着门槛贴脸看。 只见里边最显眼处,是一尊黑布严严实实裹住的雕塑。 看轮廓应当是一尊佛像,前面并无香案也无供奉。 供奉、移动佛像时,确有以净布遮挡佛像的做法,意为遮凡尘,本为尊重和保护。 但这般用黑布严严实实裹着,麻绳固定的,便更像是…… 赵鲤还没组织好语言形容,只听啪的一声。 粥碗在地上摔作几瓣,里边清汤寡水的小米粥泼洒在地。 两个干冷窝头滚来,撞到门槛停下。 “滚,滚!” 妇人歇斯底里的叫嚷,抓伤了送饭的宫人。 送饭的宫人顿时生恼:“好,好。” “爱吃不吃!” 纸人忙缩头,贴画一样贴在门槛上。 送饭的宫人将房门一锁,径直出了门去。 临去前还道:“晚了饿了,还不是像狗一般捡拾起来吃,当真以为还是从前?犯贱!” 骂声渐远,赵鲤操纵着纸人顺门爬,从顶端的缝隙钻了进去。 入目极为不堪。 黑布蒙着的佛像居中,靠里是一堆干草。 干草旁是粪桶,不知多久没有清理,粪秽满出淌了半间屋子。 小纸人没有嗅觉,但想来这屋中味道只怕十分可怖。 乱发披散的妇人一身脏污,跪在被木板封死的窗前。 背对佛像祈祷道:“愿我儿柴珣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保我儿成功登上皇位,万人之上。” 如慈母般慈爱絮叨后,她许出野心愿望。 虽不见容貌,但赵鲤很肯定,这头发全白跪在粪秽中的妇人就是皇后——神志不清的皇后。 合掌祈祷两句后,皇后话音一转:“我佛慈悲,奸臣恶逆沈晏,谋逆篡权。” “我愿以此生功德,换他尝尽世间万般痛苦。” “愿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愿他众叛亲离,孤苦无依。” 带着刻毒恨意的祷告,从脏污佛堂传出。 殷红纹路的小纸人贴在门上静静听。 皇后忽而神色癫狂,又吃吃笑了几声:“还有柴衡。” “谋害亲子的柴衡。” “咒他恶行败露,身败名裂。” “咒他日夜冤魂索命,永坠阿鼻。” 赵鲤再听不进去皇后的诅咒,她耳中只回响几个字——谋害亲子的柴衡。 若赵鲤没记错,柴衡正是隆庆帝的名字。 再联系宫中不停生不停死的皇子,赵鲤觉得时间都好似停止了一瞬。 这时,一只手按在赵鲤肩头。 “小哥哥!” 赵鲤浑身一震,扭头同时,险些挥手打出。 幸而看清拍她肩膀的,是掌司的徒弟。 那个叫阿福的小太监。 阿福浑然不知,自己险些小脑袋被扇飞出去。 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抱怨道:“小哥哥,怎在这偏僻的地方,叫我好找。” 这小孩是个活泼的话篓子,一边说话,一边递出手里的竹提篮:“你一定还没吃饭吧?” 赵鲤方才小小受惊,现在心跳才平复。 看见阿福觉得心中羞愧,忙看左右。 幸而左右无人,她急忙驱赶阿福:“快些回去,别遇上危险。” 比如她,跟她牵扯太深不是好事。 小太监阿福哪知赵鲤用意,有些难过赵鲤态度,扁了扁嘴:“师傅说你被欺负,我来送饭给你吃。” 赵鲤看见阿福手中提篮,更觉羞愧。 接了阿福手中东西,她问道:“阿福,你今年多大,为何入宫?” 赵鲤想着,若是她成功回到隆庆十五年,定报这师徒一饭之恩,或可不让阿福进宫受苦。 阿福不知她为何问这个,手指头比划了一下:“今年十一岁。” 对赵鲤问他为何入宫这个问题,阿福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我刚出生时闹妖蛾爹娘爷奶全死了,后来舅舅养不活我,便将我卖给了中人送进宫。” 妖蛾…… 赵鲤声音的沙哑再不是装出来,她问:“是隆庆十四年嘉会坊闹的妖蛾吗?” 阿福惊讶道:“小哥哥怎么知道?” 他话音刚落,肩上按了一只手。 “我会成功回去的,届时去送你周岁礼。” “什么?” 阿福听不懂这莫名其妙的话。 赵鲤不解释,只是催促着他快些回去。 自己则是起身收拾水桶抹布,去寻冯钰复命。 第823章 泰昌 “冯大人,小的已将地全部擦完了。” 青衣小仆下半截衣衫都湿透,瑟缩着肩膀立在冯钰的书案前。 弱小可怜又无助。 连通报领他进来的冯钰亲随都忍不住侧目,几欲张嘴为他说句好话。 被冯钰瞪了一眼,亲随悻悻退出门去。 厅中虽无人,但冯钰瞧见赵鲤时怒气一点不似演的,几次咬紧牙关。 赵鲤却没时间体谅他,压低了声音道:“计划改变,先想办法让我看一看晚上进行的厉祭。” 整个皇宫都很不对劲,赵鲤不得不变动计划,亲眼看一下这频繁举行的祭典。 查清楚皇帝性格剧变的原因,频繁死掉的皇子以及背后阴私。 否则,赵鲤不敢随意动手。 冯钰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他是个聪明人,在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便不再多余放纵自己的怒气。 而是务实的在考虑,改如何助赵鲤打成目的的同时,尽量撇清保全自己。 最终,屋中传出冯钰的声音:“你去寻庐牲令,跟着打下手。” 冯钰的亲随立在门外,听见这命令忍不住动了动眉毛。 暗道,冯大人近来性子越发怪异,这倒霉小仆也不知是哪里触了眉头,竟被指派这样的任务。 早些年,厉祭还十分受重视。 但时间长了,重视就变得不值钱。 时至今日,众人已习以为常。 厉祭中,最苦累脏的活都集中在庐牲令处。 以这小仆的身板,必要吃大苦头。 带着些怜悯,冯钰亲随目送青衫小仆远走。 庐牲令挑着眉毛,看面前瘦巴巴的狼狈小仆,心中亦是如此感慨。 “听说,你昨日擦了整个官署?”他打趣问。 果见面前青衣小仆露出要哭似的模样。 他倒也不是真想惹这倒霉孩子哭,打趣一句后问道:“既在我手下做事,先报个姓名吧!” 赵鲤用黄柏栀子熬水抹得黑黄的脸上满是萎靡,有气无力答道:“回大人,小的叫张河。” 她作势还要去摸腰牌。 对她这个擦遍官署地板的小仆,庐牲令早去了怀疑,摆手道:“免了。” “冯大人贴心,知道我们人手短缺,派你来,你就……” 他本想使使坏,但想了想怕赵鲤搞砸晚上的厉祭,便给她指了一个活。 “去猪圈那帮忙!” 看赵鲤再没有昨天的愚蠢的活力,庐牲令也忍不住将此乐事向旁人分享。 院里都是牲口,到了庐牲令指定的猪圈,更是臭气熏天。 赵鲤本想着,喂猪也算是新鲜体验。 不料负责此处的老烟杆姓罗,咂了一口烟叶子,直接让她去扫猪粪。 将用作厉祭的黑猪,整三十六口,加上以防万一备用的八口。 四十四口肥头大耳的猪,哼哼唧唧圈养一处。 能吃能拉,场面之壮观可想而知。 负责此处的罗烟杆,就是精选出来的杀猪匠,刀刀要猪命。 给赵鲤塞了一件皮围裙,烟锅袋一指猪圈旁的高齿木屐:“去清理地面猪粪,打水给祭祀黑猪擦身。” 说完,他乐呵背手走了。 太常寺中传遍了,这叫张河的小仆被责罚来做苦役。 人嘛,捧红踩黑是常态。 原本在猪圈这干活的三两黑瘦仆役,都将手中木耙往赵鲤手里一塞。 “小子,交给你了!” 赵鲤藏在袖下的手背青筋暴露。 强忍将木耙在膝盖上折两截丢出去扎人的冲动,面上怯懦连声称是。 等人走光,赵鲤也只得在内心感慨一声,当真是遭了恶报。 幸而,比起大多数诡案现场,这猪圈脏臭埋汰真算不上什么。 赵鲤从腰间扯出一根细布带,八字形绕过手臂和肩膀,绑住肥大碍事的袖子,在肋下打个结。 随后认命的手握木耙,套上免污鞋履的高齿木屐,踏进了湿滑恶臭猪圈。 借着引来的水,很快便把满场的猪粪以木耙推拢至一处。 干得顺手了,还将猪粪顺便铲到了旁边的粪车上。 一个时辰后,老屠户后腰别着烟锅袋,看见的就是化名张河的赵鲤,在打水冲洗祭祀用的黑猪。 环视一圈,见满当当的粪车。 又看一口口肥猪,被赵鲤揪着耳朵一点不挣扎。 老头不由嘿了一声,赞道:“看着小小个,有把子牛劲!” 事实证明,干活利索的孩子讨人喜欢。 罗烟杆咳嗽清嗓,唤道:“姓张的小子,干完活来吃饭。” 赵鲤三指扯着猪耳朵,给猪冲掉身上污秽,闻言应了一声。 到了下午,一身臭气腌入味的赵鲤,破天荒得坐到了罗烟杆的手边。 罗烟杆烟袋不离手,看着扒饭的赵鲤,是越看越喜欢。 忍不住问:“小子,定亲了没有?” 罗烟杆家有个小孙女,正好需要这么一个肯干活还性子糯的小子。 赵鲤纵着急扒饭,也不得不停住:“还,没呢。” 她羞涩道:“没姑娘瞧得上我。” 罗烟杆又打听她家世,赵鲤道出瞎编的孤儿身份。 一听没爹没妈,罗烟杆暗自更加开心。 能在太常寺官署干活,想来也是身家清白的。 老头唤人给赵鲤又添了满满一碗杂粮米。 将自个面前的炖猪杂,拨了大半给赵鲤。 看她的眼神,俨然已是自家孙女婿。 狠咂一口烟气后,他道:“今夜厉祭你跟着我打下手,好好看好好学。” 赵鲤惊喜抬头,她本想着能远远看一眼祭祀便成,不料竟有机会走到祭台边。 顿时真心实意笑而谢道:“多谢老爷子。” 罗烟袋被她装出来的公鸭嗓,一声老爷子喊得心花怒放,再细看他五官,发现除了一双眯缝眼,其实生得不差。 甚至好看得有些俊美女气。 如此算来,眼睛小点也没什么不好,小眼睛聚光有神呢! 罗烟杆更高兴,连连点头道:“好,好。” 就这样,厚脸皮搭上了关系。 吃完饭将牲口运入宫中,这时本该苦哈哈赶猪的赵鲤,已经背着手看人干活。 一个下午,升级成了小监工。 路过宫门大汉将军时,她还故意作叫黑瘦仆役小心点。 值守的大汉将军,习惯了厉祭的流程,扫了两眼名册便放行。 又一次进到宫中,赵鲤才夹着尾巴低调下来。 跟着运送祭祀牲口的队伍一路前行,到了一处宫殿前。 抬眼便见匾额——泰昌殿。 第824章 碑林 押运牲口的役夫队伍,在进入宫中后,便纷纷垂头敛目。 说来也怪,过了宫门的一瞬,一直嗷嗷叫的祭祀牲口安静下来。 一路过来,目之所及都是年久失修灰扑扑的建筑,和大片斑驳水印的褪色宫墙。 将黑未黑的暮色里,整座皇城笼罩着一片压抑的灰色。 忽而看见泰昌殿鲜亮朱红门楣,赵鲤不由一晃神。 仿若,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未失控的时空。 这一恍神,赵鲤后肩被罗烟杆推攘了一下。 “小子,大人物来了,低头下去别乱看。” 赵鲤忙先低下头去,随后才侧耳听。 行来一个大汉将军,他未着面甲露出黝黑面膛,对庐牲令喝道:“速速让道,以免惊扰圣驾!” 庐牲令吓得不清,他们还是第一次在祭祀泰昌殿撞上陛下车驾。 须知,人还好管,这些牲口可不懂事。 若是陛下车驾过时,哪个牲口拉上一泡,让陛下发怒,他全家脑袋不够掉的。 黑肤黑衣小黑豆似的庐牲令急忙吆喝起来。 现要进殿已经来不及,只得将牲口全拉到路边靠墙。 再叫仆役们结成人墙,遮挡在祭祀的牲口前。 管黑犬的倒还好,白羊黑猪数量众多,分管的把式顿时有些乱了阵脚。 罗烟杆的烟杆子挥起来,抽在两个仆役的背脊,催促他们以竹竿赶猪。 赵鲤机敏,不想白受皮肉之苦,早已拽着肥猪耳朵,将这些黑猪赶至路边。 又有庐牲令协调,好歹在圣驾挪开了御道。 赵鲤和身边人一样,跪在路边。 只听脚步声阵阵,车轮辘辘碾过地面,缓缓行至近前。 铠甲的甲叶子哗啦啦碰撞。 一队大汉将军先行走过。 赵鲤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 包裹着黄铜的车轮压过,赵鲤嗅到一阵熏香。 强忍抬眼看的冲动,直盯着石板间生出的一根蔫巴小草。 车轮驶过,眼见将要无事时。 赵鲤听见了一声,浑厚沙哑的猫叫。 从皇帝的御辇上,跃下一个敦实橘色身影。 蒜瓣毛的橘猫,大脸蛋子如圆盘,落地咚的一声。 翘着尾巴,慢悠悠走来,歪着肥脸蛋打量赵鲤。 赵鲤有一瞬间牙疼,脑中喊出这肥猫的名字——沈大黄! 肥猫瞳孔缩成一线,又将脸朝跪地的赵鲤凑近了些。 赵鲤受惊一般,立时以额触地,瑟瑟发抖。 肥猫鼻子翕动,在赵鲤耳边呼哧呼哧。 赵鲤甚至能敏感感觉到,猫鼻头触碰耳垂微凉湿润的感觉。 在决意暴起前的一瞬间,赵鲤身后一头肥猪忽然呼噜两声。 随后听见什么啪嗒啪嗒落在青石地面,猪粪恶臭弥散开来。 赵鲤身边的橘色肥猫,登时后退了两步。 再看赵鲤,眼中疑惑稍稍散去。 它转身甩着尾巴小跑离开,身上肥肉颤颤。 赵鲤心中暗自庆幸她扫猪圈时间够久,整个被腌入了味。 但她额头触地不敢动弹,触发的警觉被动告诉她,有人在看着她。 灼灼视线从稍高的位置投来,落在她的发顶上。 纯黑楠木马车的车轮滚过,赵鲤闻到了熟悉的木香。 是沈晏。 赵鲤耳边回响自己的心跳声。 幸而无事发生,马车驶过时,许是厌恶牲口臭味,那道视线消失。 待整支队伍行过,赵鲤抬头以眼角余光望去,只见马车车窗还微微晃动的窗帘。 冷汗岑岑的赵鲤才悄悄对着眼前的青石板呼出一口气。 见她不动,罗烟杆还道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被吓坏,探手来拉她。 “莫怕,那是宫中的御前猫侍卫。” 赵鲤顺着罗烟杆的力道,站起身,诚惶诚恐道:“我吓坏了。” 罗烟杆一直对赵鲤印象是怯懦小子,见状也没说他,只是道:“走吧。” 赵鲤却站定不动,看身后青石板上,救了她一命的粪秽:“我去工具清理了吧。” 原本照冯钰所说,厉祭只有隆庆帝回到场,可现在沈晏也来了。 赵鲤只有一条命,不打算让自己陷入险境。 她准备想法子开溜。 观看祭祀之事,还是寄希望于小纸人不受干扰吧。 罗烟杆却没给她机会,只道:“不必你动手。” 攀关系走后门的弊端显现出来。 罗烟杆根本不叫赵鲤再干这脏活,而是指了一个仆役:“你把地面清理了,免污贵人眼睛。” 分派了任务,罗烟杆拽着赵鲤的胳膊继续前行:“快些走吧,错过时辰,大家都担待不起。” 身边有太常寺官员,有宫中侍卫。 赵鲤不愿惹人注目,只得跟着罗烟杆朝泰昌殿走。 万幸的是,因等级差异,圈养祭祀牲口在泰昌殿右后侧殿,不必在沈晏等人眼皮子底下。 但跟着罗烟杆去祭祀台边杀猪,赵鲤是不敢了。 “老爷子,方才吓到了,我肚子好疼。” 她又撒了个谎,试图藏身后院。 赵鲤在这与人打交道,全程开着恶毒女配的欺骗技能。 罗烟杆并不疑她,只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她两眼:“上不得台面!” 赵鲤赔笑两声,弯着腰抱着肚子。 罗烟杆没得法,只好对他道:“别在宫中乱走。” 而他又狠狠点燃烟袋,打算在干活前再过一把烟瘾。 天色已暗下,赵鲤缓缓后退,欲寻个无人之地。 不料,外头传来些骚动。 赵鲤竖着耳朵,便听有人喊查验腰牌。 她知道,沈大黄那一嗅到底引起沈晏疑心。 又听声音,领人查验腰牌的是郑连。 事情到了这地步,赵鲤并无太多选择。 她直起身子,讨好地捧着皮围裙:“我肚子又不疼了。” “还是去见见世面吧。” 既然两头为难,那便选择利益最大化的。 若是事情败露,想法子挟持隆庆帝或得一线生机,祭祀台找肉票当然要方便些。 罗烟杆不知道她怎么回事,还是一指边上的皮围裙:“见过血杀过猪吧?倒不需要你帮忙,只别慌乱就行。” 赵鲤连连点头,在郑连带人进到院中时,与罗烟杆的徒弟一块牵了头肥猪出去。 赵鲤手中拽着拴猪的麻绳,眼尾余光瞧了一眼泰昌殿前广场。 沿广场摆放了一圈熊熊燃烧的火盆。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泰昌殿广场。 广场上灰白的无字碑林,紧紧立在国祭鼎周围,像是一座矮小的死寂森林。 第825章 造神 铅色天幕垂下,整个泰昌殿笼罩在压抑气氛中。 居中的青铜大鼎擦得光亮无比,火光跳跃其上,闪烁幽深光芒。 鼎四周簇拥无数墓碑。 这些石碑很矮小,约只及赵鲤腰部。 墓碑紧紧簇拥着中央的大鼎,与鼎共同构成了肃穆的列阵。 四处挂着无字白幡,树立的安杖棍上白纸随风簌簌作响。 赵鲤联系早趴在殿顶的小纸人,想俯瞰前殿,却已经联系不上。 对此结果,也在赵鲤意料之中。 她面上淡定,跟在罗烟杆身后,在一整块白石雕刻的祭台前站定。 这杀猪的白石祭台上,刻着深深的纹路。 石台看着鲜亮,边角没有明显的风化痕迹,是新物件。 赵鲤垂眼看,便见石台边古朴的石雕。 雕刻分三层。 上部日月同时凌空,形态十分古朴原始的龙、蛇、鸟等神兽图案。 中部则描画人间,线条简单的小人伏地跪拜,祭祀。 下部却是象征死地江河大海的无尽波涛,水浪中有骷髅亡魂翻滚。 一未着衣的男子,立在波涛中。 水泽仅及其腰部,显见祂体型之巨大。 男子足踏生翼的黑白二龙,双手张开,无数死相的亡魂缠绕在祂的双臂,助祂托起人间。 这本该是一幅描述神只形态,歌颂伟大的雕刻,但赵鲤却隐约觉得很不对劲。 她懂画,擅画,感觉得到这壁画上,集结的亡魂线条走势不对。 赵鲤怔怔看着这祭祀台,喉中紧张得干渴,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 毫无疑问,祭台上雕刻的是一位神只。 这是赵鲤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形态。 她心跳得越来越快,手都忍不住有些颤抖起来。 神像的形态,可有无数象征意义。 或许,大景灵气复苏后,有人人为制造了一尊这样的神只。 恰在此时,一只手扼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一惊。 罗烟杆压低了声音的警告声传来:“去,取刀来!” 赵鲤指尖有些发麻,但动作麻利,立刻去取罗烟杆的杀猪刀。 杀猪刀包裹在发黄的皮子里,轻一抖开,认真磨砺的刀锋,在火光下绽开冷厉光芒。 赵鲤双手捧了,递给罗烟杆。 广场中,有人大声诵念祭文,因泰昌殿可放大声音的特殊构造,那声音带着回音,回荡在泰昌殿上空。 有些像玄虚子的声音,赵鲤听不真切。 随着诵念之声,四处飘荡浓烈熏香之味。 大团大团抖散的纸钱,投入火中迅速燃烧。 风一起,卷起漫天火星。 整个广场弥漫呛人的烟味。 赵鲤后退藏身黑暗中,这才抬头环视。 泰昌殿火光通明,二楼隐约有些人。 居中模糊可见一个明黄色身影。 赵鲤心中一定,估算了一下距离和路线。 就在此时,诵念之声骤然拔高。 广场上卷起狂风,这风蹊跷,卷着焚烧的纸钱和熏香黛青色烟气,形成一个燃烧的火龙卷,在矮小的碑林中穿行。 赵鲤听见沉浑钟声回响。 白羊黑猪都被按在祭台上,大限将至,这些牲畜却呈现异样的安静。 罗烟杆深吸了一口气,应和着钟声的节奏,手中杀猪刀猛然捅出。 亮银刀子,直入黑猪脖颈。 冒着热气的潺潺鲜血,从黑猪的破口处涌出。 一滴也没浪费地淌下,顺着白石祭台纹路延伸。 殷红的血,让原本颜色单一的祭台雕塑鲜活起来。 血从上而下,染红了凌空的日月,染红了伴日月飞行的神兽,绕过人间汇聚于死地。 刺目的红,顺着阴间头首分离的亡魂流淌。 赵鲤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感觉到的违和是为什么。 只见血迹蔓延,壁画上帮助神只托举大地的亡魂结成一条铁索。 最后,血顺着祭台淌下。 因微妙的斜度,向着中心的碑林和大鼎汇聚。 一头头献祭的牲口,被宰杀于祭台。 赵鲤清楚看见,血沿地面镂刻的暗渠延伸,最终组成线条复杂的纹路,将整个碑林包裹。 钟声忽然停下,风穿过灰白碑林,如哭似泣的呜呜声,响彻整个泰昌殿。 铁索的最后一环,在大鼎足下形成。 以亡魂、国运之鼎共同结成的锁链,将托举大地的无面神只捆住。 这是一位借无数亡魂之力举起人间的神只,也是被无数冤魂和大景国运死死坠住的囚徒。 赵鲤失态,遥遥望向泰昌殿二层模糊的人影。 造神,缚神。 何等胆魄让他们做下这样的事。 这就是灵气复苏后,他们为此界寻到的出路吗? 赵鲤深吸一口气,浓烈到呛人的血腥味充斥肺部。 直到腰背被罗烟杆用刀把狠狠杵了一下,她方才醒神。 赵鲤忙去拉那具已经血流尽,死在祭台上的黑猪。 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她的表现被罗烟杆瞧见,老头漏出些笑意——到底是没太见过世面。 无视了呆愣迟钝的赵鲤,他叫徒弟继续拖来黑猪。 进了祭祀场,这些猪便像是吃了木呆药,任人拉扯摆布。 罗烟杆还像从前一样,单手按猪。 不意,从来乖顺的猪躺在祭台瞬间,扭头看了一眼赵鲤。 随后赤红双目挣扎了一下。 只挣扎了一下,仿若濒死前的求生之举,却叫罗烟杆手上失了分寸。 刀尖一滑,抹过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背,捅向赵鲤。 染血的尖耳杀猪刀,是罗烟杆吃饭的家伙,何其锋利。 老人的手背上立时可见森森白骨,他甚至没觉疼痛,滴血的刀尖捅向赵鲤。 罗烟杆的徒弟,见得事态突变,口中不由发出惊呼。 在这寂静一刻,他的惊呼格外惹人注目,无数视线望向此处。 这惊呼赵鲤也听见了,她看着满场殷红纹路来不及回头,只凭经验侧步让开,并探手下压。 锋利的刀尖,划过赵鲤的左掌心。 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划了一道白色痕迹。 赵鲤三指向下捏住刀脊。 一串殷红的血珠从她左掌的白线挤出滴落,欲坠不坠挂在刀尖。 此处祭祀一停,广场中呼啸的风声顿时尖厉。 “快撒手!” 罗烟杆忍痛大喊,要赵鲤撒手,好取刀继续祭祀。 赵鲤捏着刀脊,清楚察觉到远处泰昌殿二层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警觉被动疯狂示警。 她知道,她的行踪已经暴露。 看着绕国运祭鼎的火龙卷,长吸一口气,赵鲤后退半步:“老爷子,你受伤了,换我来吧!” 第826章 混淆 摆在赵鲤面前的,有两条路。 坐视祭祀失败,夺刀趁乱杀出去。 或是,完成祭祀。 不容反抗从罗烟杆手中接过杀猪刀,赵鲤选择了后者。 她知道,若是她了解的沈晏,照着他一贯的性子定会有无数备用方案,保证祭祀成功。 但这里的沈晏会如何,赵鲤不敢赌。 赌输了,此界或将立刻陷入大恐怖。 “什么?”手背裂开偌大伤口的罗烟杆,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脸色惨白,血淌了一地。 想抽回杀猪刀,但赵鲤三指像铁钳钳住刀子。 “我说,我来!” 赵鲤手上用劲,将刀夺过。 转身面向祭台。 方才奋力挣扎的黑猪,赤红双目看着赵鲤。 时间紧迫,赵鲤来不及练技术寻血管。 手起刀落,狠狠剁在这黑猪的脖颈。 黑猪喉头破开,颈骨断处平滑,只还有一点厚皮牵着身子和断首。 猪的眼睛构造形状是十分像人的,它双目死死盯着赵鲤,竟带着一丝怨毒。 迸射的鲜血,滋在祭台的纹路上。 赵鲤掌心溢出的血珠顺着刀柄滑落,和着祭祀之血一同流下白石台。 血色流淌在祭台雕塑上,捆束神祗的锁链越发鲜红。 呼啸于整个泰昌殿碑林中的风声,顿时一静。 原本气势汹汹的火龙卷,如哀嚎的困兽,将积蓄的力量宣泄出后,委顿下去。 祭台上,被赵鲤剁掉半边脑袋的黑猪,断首处血管一颤。 在无人触碰的前提下,抽搐着掉落到地上,只一双与人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鲤。 “这……这是怎么回事?” 罗烟杆这才回神,惊叫出声:“脑袋都,都……” 脑袋都剁掉了啊,怎么还能动呢。 后半截话,他已不敢说出口。 赵鲤深吸一口气,在火龙卷弱下的瞬间凭空生出一股虚弱之感。 她不由看了一眼,自己溢出血滴的掌心。 【检测到敌对关系。】 【描述:你选择成为束缚祂的帮凶。】 【祂在看着你。】 【恭喜宿主又开罪了一位神只。】 系统的提示响起。 这几日,赵鲤吃不饱睡不好,方才那一阵晕眩后,她低血糖般难受。 听见系统提示,又看端正摆放在地面,死死盯着她的黑猪首级,赵鲤莫名心头火气。 看就看吧,此前被多子鬼母注视,赵鲤尚心中畏惧。 到了此时此地,她已胆肥得很。 “看你娘呢!” 左右虱子多了不愁咬,她骂骂咧咧,飞起一脚。 她含怒一踢力道不小,黑猪首级后颈本还有一丝皮肉相连,被她一脚踢断。 这诡异的断首,伴随撕裂空气的厉啸急飞而出。 以肉眼难以跟上的速度,狠狠撞上远处墙壁,炸成一团红白黑的黏稠之物。 一个眼珠子滴溜溜滚回祭台边。 赵鲤抬脚狠狠踩下,汁水迸裂之际,后边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 赵鲤垮着张脸回头,便见罗烟杆和他徒弟两人抱在一块向后退。 在两人旁边,是郑连领着一队手持弓弩的靖宁卫。 赵鲤猛回头,将他们吓得不清,受罗烟杆师徒影响,他们也后退了半步。 “退什么退!” 纵被无数亮晶晶的弩箭指着,但心情不好时候的赵千户,路过的狗都要扇两巴掌。 一指最熟的郑连,骂道:“没看祭祀还在继续?” “还不快点赶猪来!” 郑连被她骂得一抖手,还没来得急想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很自觉地动了起来。 默默缩起肩膀,下意识依赵鲤指挥扯了身侧一口肥猪的耳朵在手。 旁人与郑连状况类似。 都不由自主操起手边的东西,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听命令做事。 如此一来,场面顿时有些荒诞。 气势汹汹前来的靖宁卫,一手持弩箭手指扣在扳机上。 另一手却在帮着赶猪。 落在最后的靖宁卫校尉没抢到赶猪的杆子,也没捡到绳头。 见赵鲤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无用的废物,这校尉默默将手贴在了身旁一口肥猪的猪屁股上做样。 直到将一口黑猪按倒在祭台上,满头细汗的郑连才惊觉自己竟被他人气势震慑。 他轻咳一声,想要说两句威风话挽尊。 不意他刚咳嗽出声,赵鲤不善的视线从粘小的眯缝眼扫来:“闭嘴!” 郑连闭嘴,看赵鲤暴力手起刀落,又剁下一口黑猪的脑袋。 这诡异的场景,持续许久。 别处祭台白羊之血从喉咙破出,赵鲤这处却是砍得遍地脑袋。 她半边身子都被迸射的血染红,无人敢多嘴质疑她做法。 寂静之中,只听得剁剁剁之声回响。 忽而锃的一声。 却是赵鲤手里杀猪刀,崩飞了一块刀刃。 这杀猪刀纵磨得再利,也不是什么好钢口的宝刀。 加之杀猪刀本是捅入牲口喉管,如赵鲤这般拿来剁的,实非常规用法。 崩飞这片刀,好似一道警醒的铃声。 泄去胸中怒气和憋屈,赵鲤脑袋降温,理智逐渐回笼。 她脸色不变,随手弃了杀猪刀,扭头望向一个靖宁卫:“刀拿来!” 这靖宁卫瞧着年纪不大,一惊之后,手忙脚乱解刀,双手奉来。 醒神的郑连出声阻拦不及,赵鲤已握一柄绣春刀在手。 她挽了个刀花,半点敌意未露,照旧作那被愤怒冲昏头的模样,将祭台上黑猪剁头放血。 眼睛却不老实地瞟了一眼泰昌殿二楼。 这一眼,顿时有些失望。 那处原本坐着的模糊人影俱都不见。 赵鲤心中估算着,被这么多手弩指着,她一人一刀杀出去的胜算。 恰在此时,却听见一阵急促脚步:“万不可伤他!” 玄虚子带着满身纸钱熏香味,一路跑来。 他失态得紧,花白道髻散了大半。 主持祭祀的他最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暴走的神祗,竟突然被狠狠压制。 他亲自瞧见,国运之鼎好生受了这处的祭祀。 立在祭台上的玄虚子借运掐指一算,立时连滚带爬从祭台奔下。 “绝不可伤人!正主持祭祀之人身负巨大功德气运,乃大景柴氏皇族。” 他不喊则罢,这一嗓子将准备劫持他的赵鲤喊得发懵:“啊?” 却听系统叮的一声。 【检测到可升级职业。】 【恶毒女配可升级为野心家。】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利益驱使的野心家凭借特殊道具混淆皇室血脉,酝酿足以颠覆天下的阴谋。】 【职业描述:搞事情!酒池肉林!面首无数!】 【是否消耗全部经验,升级职业?】 第827章 升级 一连串的系统提示,在赵鲤酝酿着挟持玄虚子跑路的时刻,格外不合时宜。 被打断思路的赵鲤,半边身子染得樱红,手里握着‘借’来的绣春刀。 “什么?” 她本是想要回应系统那一系列不靠谱提示,但玄虚子有些误会。 气喘吁吁解释道:“您为皇族之人。” 且看祭祀的对祂的压制状况,眼前之人血脉极为纯正,必为今上至亲。 玄虚子的视线扫过林立在国运之鼎周围的矮小碑林,难掩喜色。 天佑大景,竟送来此人。 如此一来,他们距离成功又将更近一步。 他这边喜气洋洋,赵鲤却只恨不得探手抓住面板上蹦跶的企鹅。 仅赵鲤可见的系统面板展开,企鹅狂欢一般挥舞不知哪来的小旗子。 “搞事情,搞事情。” 显然唆使赵鲤搞事情让它很快活。 同时,众目睽睽之下料定赵鲤不会抓它,叫它多了几分肆无忌惮。 和赵鲤一样懵的,还有郑连。 过多的信息量让他失态,脑袋在玄虚子和赵鲤之间转来转去。 其余靖宁卫与他心态大差不差,都默默移开了手弩,生怕手滑。 耳边系统的声音呱噪不停,赵鲤立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 这时,又有靖宁卫增援而来。 僵持之下,玄虚子忙站出打圆场,提议道:“不若先去换身衣裳吧?” 他这提议十分妥帖,赵鲤肩头肌肉放松,将手中绣春刀抛给郑连。 “那行吧!”她故作矜持应下。 跟随玄虚子之后离开祭祀台,临去前她视线扫过瑟缩的罗烟杆师徒。 思量一瞬,还是道:“我认识他们,对他们客气点。” 话说出口,赵鲤其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冒认下这皇族头衔。 否则按照靖宁卫的尿性,这师徒两稍后就会进诏狱,甚至祸连家人。 赵鲤不想祸害他们,便得顺着玄虚子话,撇干净自己。 她挺直了背,跟随玄虚子之后。 面对玄虚子的数次询问,都垂着头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实则赵鲤自己也没想到,这谎该往哪个方向撒。 只在脑中疯狂询问系统:系统,我什么时候有什么特殊道具? 系统企鹅不答话,只是弹出一个半透明小窗口。 【请看回放。】 却见大高玄殿中,眉心一道月牙伤的隆庆帝,被一众大汉将军团团护在龙床。 在隆庆帝前面,是赵鲤与一个畸变怪道士对峙的背影。 “阿鲤啊。”鼻子酸涩的隆庆帝眼眶发红。 “陛下……借东西……救世。” 脸被赵鲤锤成饼形的怪道士,探出畸形的手。 隆庆帝额心伤口血丝被牵引,蜿蜒似丝线,朝着这怪物飘去。 赵鲤一手握着金瓜锤,见状不妙空出的那只手去抓这血丝。 握住大半缠在指尖。 再之后,这丝血被赵鲤后背纹身吸走。 …… 看完系统回放,赵鲤神色难言。 那玩意,也能算道具? 系统企鹅一耸肩。 赵鲤眼前,再弹出巨大通红对话框。 【是否使用特殊道具伪装,成为为了富贵抛弃血脉,不重天伦的野心家?】 赵鲤忍不住咬紧后槽牙。 没有那些多余的形容词,她会决定得更果决。 她身上衣衫都被血浸透,手指动了动,强行按捺伸手去揪企鹅的冲动。 这时,被众多靖宁卫以刀‘重点护卫’到泰昌殿主殿的赵鲤,眼前一亮。 她们进了明烛煌煌的泰昌殿 殿上端坐两人。 坐在正位的隆庆帝,与赵鲤所知的那个不同。 这边的隆庆帝呈现一种诡异的瘦。 像是被榨干的甘蔗渣,消瘦到挂不住衣袍,身子陷入厚厚的明黄色垫子。 只一双眼睛极亮,打量着赵鲤。 隆庆帝右下手,则坐着一个身着黑色蟒袍的高大男人。 赵鲤看了他一眼后,在心中默念道:确认消耗经验值,升级职业。 耳边一串叮叮作响。 【使用道具,血脉混淆成功】 【恭喜宿主,成功升级职业——野心家。】 【搞事是野心家的宗旨,权势是野心家的不变信仰。】 【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天下美男皆面首是野心家的福报。】 【奖励:耐力+10,魅力+20】 【获得新技能:醒掌天下权(巴掌附带醒神效果可破幻境,触发唤醒时有一定概率造成失忆——权势便凭这双手来夺取吧!)】 【获得新技能:醉卧美人膝(使出膝盖撞击对手时,暴击概率随对方颜值增加。——凭此绝技没有美人能逃脱倒在你怀中的命运。)】 新得的技能,离谱程度仍在赵鲤预料之中,大抵是从没对系统有过期望,所以她便不曾失望。 她只大致一扫,便又重新将视线移到隆庆帝身上。 隆庆帝一直看着赵鲤。 许久,他终于开口,用极沙哑的声音道:“不可能是我的种。” 干瘦的隆庆帝,头发掉了大半发冠都簪不住。 但显然他记性还是很好的。 赵鲤不答话,也无话可编,只以沉默应对。 反倒是玄虚子站出来,斩钉截铁道:“国运之鼎有反应,必为陛下至亲。” 隆庆帝沉默着,似乎有点不确定又看了赵鲤两眼,终还是摇了摇头:“不,不是!” 他必不可能生出丑孩子! 他否定得极为坚决,玄虚子捋着下颌胡须,也开始琢磨:“那,难道是哪位藩王……” 这时,却有一人动了。 一直沉默着的沈晏起身,袍角微微动,走到了赵鲤面前。 周围保护的靖宁卫顿时警觉,手弩朝着赵鲤抬高了几分。 沈晏抬手制他们,平静的视线注视着赵鲤:“失礼了。” 垂头不想与他对视的赵鲤,听他彬彬有礼说道。 愕然之际一双手探来,两指捏着赵鲤下颌抬起。 赵鲤视线对上他的脸,有一瞬间迷茫心软。 随后却抬手,想给他一记印象深刻的肾击。 不意,沈晏并未做什么,空着的那只手捏着帕子在赵鲤眼角擦拭。 染色的鱼鳔胶边缘翘起白边,被沈晏撕下。 做这些时,沈晏一直保持着十分礼貌的距离,双眸平静无波。 待到揉开赵鲤的一边眼角,沈晏侧步让开:“陛下,您再看。” 坐在上首的隆庆帝眯眼细打量,唔了一声:“这下看,倒有可能了。” 第828章 血脉 在一个颜狗的世界里,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尤其这个颜狗及其身边人,全都怀着某些必须达成的目的时。 殿外的血腥卷着纸灰,冲淡了殿中的牛油蜡烛燃烧的气味。 赵鲤静默立在泰昌殿中。 沈晏在擦去赵鲤黏眼睛的鱼鳔胶后,便收回手。 极有分寸的退开,与她保持最礼貌的距离。 不得不说,他退开让赵鲤心中松了一口气。 并非因那些指着她的手弩和亮晶晶的箭头,而是因沈晏自身。 几日前还耳鬓厮磨的爱人,突然变成陌生人,且……赵鲤未曾忘记,自己接受的任务。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 头发花白的隆庆帝还在打量赵鲤,似乎在回忆自己什么时候播下一颗风流种。 殿中气氛凝滞。 沈晏负手看她,忽而出声道:“这位赵姑娘,先去换身衣裳吧。” 说着,他看了一眼赵鲤脚下。 赵鲤被血浸透,有些腥臊的血滴顺着她的衣摆滴下,在泰昌殿光洁的地面留下显眼印迹。 可赵鲤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血。 她留意到,沈晏准确的叫出了她的姓氏。 赵鲤在诏狱刑房,半真半假招供了一些情报给卢照。 但她与沈晏只匆匆见过一面,他如何能自信认出? 赵鲤疑惑仰头看他,眼中满是疑惑。 沈晏没有解释的意图,只对身后的宫人一侧头。 立在左右的宫人,立时上前来:“这位姑娘,请移步偏殿。” 与宫人随行的,还有一队按剑持弩的靖宁卫。 本在案桌下打哈欠的沈大黄,也因沈晏一个眼神示意,浑身肥肉颤颤跟在赵鲤身后。 赵鲤知道他们意图,也很清楚自己目前安全,便滚刀肉似地一撩衣摆。 “我饿了,要吃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赵鲤宫人、靖宁卫和沈大黄的协力‘护送’下出了主殿。 沈晏摩挲着右手拇指玉扳指,看着赵鲤的后脑勺。 这位姑娘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她头顶发旋生得向右。 以他的身高,在她低头时,每每都能清楚看见她发旋走向。 在镇抚司时是,在这也是。 回想到方才赵鲤的惊讶疑惑,沈晏黑沉沉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略带恶趣味的笑意。 只这笑意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转身回到座上:“劳烦国师,准备祭器,若验过确是皇族血脉便认下。” 他们不在乎赵鲤的来路,亦不在乎她的目的。 他们在乎的只有血管中流淌的血,能够派上什么用场。 常态而言,有隆庆帝在上,沈晏此番举动可谓越俎代庖犯下大忌讳。 但在此之人,无人觉得不对。 包括隆庆帝。 玄虚子习惯了沈晏直接发号施令,脚步轻快自去准备。 骨瘦如柴的身子陷在厚厚垫子里,隆庆帝一直处于痛苦中。 方才短暂思考的一瞬,便让他头痛难忍。 有内官捧灯上前。 巴掌大的琉璃灯,点燃后跃动的火光跳跃在地面。 一线樱粉色烟雾,沿着灯壁盘旋,被隆庆帝探头吸进鼻腔去。 泰昌殿中,弥漫起腻人的蔓荼蘼花香。 许久,隆庆帝才揉着太阳穴示意内官退下。 他眼中痛苦略散去,清明了许多。 他吁了口气:“来得巧,来得巧。” 随后又轻笑:“不过,也无妨。” 吸入大量樱粉色烟雾后,隆庆帝像是卸去了身上背着的大山。 松快曲起一腿,没个坐像摘了簪子,以粗的那头挠头皮。 手重了些,本就稀疏的头发掉下两根,隆庆帝又心疼捡起在手心。 “阿晏!” 即便现在沈晏也是当爹的年纪,隆庆帝唤他时的称呼依旧不变。 “我在,陛下。”沈晏垂首应道。 隆庆帝将他掉的头发凑到灯旁烧了,并不看沈晏,口中道:“若是真,想来应是我哪个兄弟的杰作,且好生待她,尽量保全吧。” 他看着跳跃的火焰,走神般道:“只怕会是我柴氏最后一条血脉。” 隆庆帝轻声说完,困顿打了个哈欠。 殿中,传来沈晏坚定的回应:“我会的,陛下。” …… 赵鲤不知殿中君臣简短的对话。 但她行走廊下,看着泰昌殿中数量庞大的矮小碑林,只觉后背生寒。 她大概能猜到,沈晏他们用了何等代价将新生的神只束缚住。 只具体的还需后续调查。 不过赵鲤想,她作为当事人参与进此事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泰昌殿的后偏殿无人居住,房中潮湿得很。 在宫人们张罗着,准备新衣浴桶时,赵鲤坐在桌旁。 此处大景国势大不如从前,但一口饭还不会亏赵鲤的。 看她吃得香,沈大黄不知何时跳到了桌上直舔唇。 开启了灵智的猫,自有些不俗。 沈大黄看毛色体量,仍处在壮年期。 连贪吃那股子劲也没有半点改变。 赵鲤第四次听见它咽唾沫,终是心软。 将一只鸡腿推到它面前。 沈大黄咽唾沫的声音更响,这肥猫憨厚的脸上,小眼睛乱转。 扫了赵鲤两眼,垂头叼住了鸡腿。 这时它倒没猴急相,细细将鸡腿上的肉丝用舌头剃了,然后叼着腿骨嚓嚓嚼。 赵鲤见状手顿了顿,又撕了一个鸡腿给它递去。 察觉到身后一道视线,她扭头望去,便见一个人笑盈盈进来。 头发全白的老嬷嬷走上前来:“您不必管这肥猫。” 瞧着老了很多的万嬷嬷,自发立在桌边给赵鲤布菜:“沈大人叫我来伺候您,您有什么需要直接说便是。” 又是见面不相识,赵鲤心情低落下去,无言摇了摇头。 有万嬷嬷在,赵鲤很快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万嬷嬷又捧了熏炉来,给赵鲤烘干头发。 收拾停当,穿上繁杂的衣裙,赵鲤又回到泰昌殿正殿。 殿中,隆庆帝昏昏欲睡。 玄虚子与沈晏立在一个青铜铸造的盆前。 这盆看样式,与国运大鼎是同个出处。 听得脚步声,沈晏侧头看来。 着宫装的少女再不是之前狼狈模样,俏生生立在灯下。 火光跳跃在赵鲤眸中,沈晏稍一愣神后,立即礼貌移开视线回避。 第829章 认下 赵鲤本以为,自己会接受第二轮的盘问。 心里一直打着腹稿,想着该怎么编瞎话。 是小蝌蚪找爸爸路线,还是别的。 不料,谁都不在乎她什么来路。 只在乎,她身上是否有纯正的柴氏皇族血脉。 如一个生活窘迫之人,拾得一块天降黄金。 此人大概率也是不会深究这黄金来路的,只知能用就行。 抱着这样的心态,玄虚子热络唤赵鲤:“没想到啊,绕了个大圈竟还是……” 和靠发旋和身高认人的沈晏不同。 玄虚子看见赵鲤卸去脸上伪装,这才认出她来。 赵鲤也致歉道:“对不住,真人,那时我……” 她看了一眼沈晏,又对玄虚子笑道:“有些急事。” 玄虚子连连点头,嘴上催促道:“来,查验查验。” 他递来一根银针,示意赵鲤刺血于盆中。 赵鲤接了针,仔细看眼前的青铜盆。 盆中也是赵鲤之前在祭台曾见的图案。 她面上不显,像是什么也不知晓,以银针在左手中指指腹刺了一下。 指腹立即冒出一粒殷红血珠。 玄虚子紧张凑头来看,连沈晏也不自觉呼吸放慢了许多。 隆庆帝不知何时张开眼睛望来。 在几人的注视下,赵鲤翻转手指,让指腹部上的血珠滴落入盆中。 看的人紧张,赵鲤也没轻松到哪去。 系统固有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属性,赵鲤记得真真的。 就怕狗系统失手,这血滴下去反应不对,届时大家多尴尬。 赵鲤看似乖顺垂眸,实则眼睛转了一圈。 已在腹内打好草稿,若是狗系统失手,她便立刻给沈晏一记膝撞,先挟持了再说。 血珠嗒一声,落入盆中,迅速沿着盆底纹路蔓延。 本该是死物的铜盆一颤,显出异像来。 “没错了!”玄虚子见得那滴血,蜿蜒形成一条血色铁索,将赤身立在波涛中的无面神只捆住。 沈晏冷毅的眉梢眼角,也软和了线条。 恰在此时,盆中忽然又是一动。 原本捆缚着无面神只的,是无数死相的冤魂。 这些冤魂的胳膊盘结成锁。 但赵鲤的血缓缓洇开,这些冤魂竟纷纷探手来捧血。 铁索形状不散依旧束缚着无面神只,可结成铁索的魂灵图像,竟纷纷扭头面朝向赵鲤方向。 这突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惊。 玄虚子见得生变,立刻往盆中撒上一层带着粗糙颗粒的骨灰。 耳边却响起一阵浑然钟响。 盆中图像又是一变,铁索骤然收紧,死死捆入无面神只四肢躯体。 赵鲤心一紧,下意识想摸自己颈上铜挂件。 她抬眼,看见沈晏神色莫名,手按心口之上瞧着她。 赵鲤心一动,立刻想到那块遗失,被沈晏随身携带的昆仑镜碎片。 她手指一动,狠心便要动武去抢。 但方才铜盆生变,玄虚子一惊一乍地惊呼,引得左右警戒的靖宁卫警觉。 赵鲤余光见得守护殿中的大汉将军握紧金瓜锤,靖宁卫抬起手中手弩。 心里盘了一遍,自己动武抢夺被手弩射成筛子的概率,赵鲤强压住蠢蠢欲动的手。 面上露出惊恐神色:“真人,怎么了?” 玄虚子死死盯着盆,半晌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天佑大景!” 他再打量赵鲤时,仿若打量什么珍宝:“您从何处得来如此多气运功德?” 功德一道,十分玄妙。 玄虚子也还没勘破,但他识货! 眼前这姑娘身上庞然救世之功,若能功德具象化,功德金光恐光辉耀目胜过太阳。 说她凭功德白日飞升,玄虚子也觉得没半点毛病。 玄虚子老道说话时,不由带上了尊称。 沈晏也不由侧目。 赵鲤只动了动嘴唇,撇清道:“真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玄虚子也不搅缠,又垂头看盆中,而后嘀咕:“这般天命人,怎么好似……” 从盆中血迹看,与隆庆帝血缘近得好似亲生的! 沈晏也注意到这点,和玄虚子一道扭头去看隆庆帝。 不若陛下再努力想想,到底是不是他的种。 隆庆帝昏花着眼睛,看盆又看赵鲤,突然一摸下巴:“可以是。” 对无面神只的束缚独柴氏有,血祭做不得假。 隆庆帝抬头看赵鲤,情深意切唤道:“乖女儿。” 赵鲤手臂上生起一层鸡皮疙瘩:“真的不再验证一下?” 她满腹的瞎话没机会说。 隆庆帝大气一摆手:“不必,朕敢作敢当。” 左右他绝对不亏。 …… 就这般,赵鲤草率得像是小孩过家家似的,被按上一个柴姓。 隆庆帝是个慷慨的,道是要研究研究给这新认的闺女一个好封号。 赵鲤被领到一处殿宇住下,外有大批靖宁卫看守,内有笑眯眯的万嬷嬷。 脚边是蹲着假寐的沈大黄,她暂歇了某些心思,正欲联系放出去的纸人,便听有人来叩门。 “殿下,沈大人命我送了些东西来。” 万嬷嬷笑眯眯立在门外,身后跟着一队宫人。 送来的东西很有沈晏的特色——值钱。 但这里的钱财于她无用,赵鲤对东西兴趣不大。 只在看见最后一个宫人捧来的托盘时,微微眯了眼睛扯出一个假笑。 朱红托盘中,整整齐齐摆放着赵鲤的小纸人。 万嬷嬷笑道:“沈大人说这些都是殿下遗失的,命我送回。” “沈大人还说,您的血珍贵,不应浪费在这些小玩具上。” “小太监阿福与您相熟,明日招来给您使唤。” 赵鲤脸上面具似的假笑:“沈大人……当真贴心。” 还嗅觉灵敏,只这一会功夫,将她放出的小纸人全搜出来不说,还摸出了她的行踪。 只是不知道冯钰那处有没有暴露。 假笑着,赵鲤将小纸人全凑到烛台边点了。 看着小纸人腾起的火光,赵鲤看向万嬷嬷:“请嬷嬷代我感谢沈大人。” “沈大人的好意心领了。” 她侧头笑得甜腻腻:“我只是想来宫中找爹爹,牵连到一些无辜人,请沈大人高抬贵手莫。” 万嬷嬷滴水不漏颔首笑道:“定将话带到。” 第830章 赵家诡事 清晨,早起的赵鲤趴在窗边。 推开窗户,嗅到湿润的空气。 她的住处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即便万嬷嬷领着宫人熏过屋子,仍旧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窗外便是一片小院子,整个院子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中。 赵鲤不由仰头望向天空。 自来到这边的大景,她从未见天空放晴。 整个盛京,都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灰雾。 一角褪色的屋檐与颓败的花园,在雾中若隐若现。 若不是赵鲤能确定盛京的位置。 说不得会误以为,自己到了大洋彼岸的雾都。 她望着天空中厚重得不像样的云层。 突然,一只毛茸茸的肥爪子搭在赵鲤手腕上。 仗着动物身份贴身跟着赵鲤的耳目沈大黄,跳到窗台对赵鲤摇了摇头。 它爪子指了指天,然后抬爪蒙眼,口中低沉喵呜一声。 “你是说,不要看天上?” 得了肯定答复后,赵鲤收回视线。 十一年后的这个世界,可怕程度只怕还超过赵鲤的想象。 她若有所思,在沈大黄脊背上一摸,随后手不自觉在肥橘猫的下巴挠了挠。 隆庆十五年的世界,沈大黄还没彻底开启灵智时,常来赵鲤处窜门要吃的。 她已经形成了撸猫的肌肉记忆。 沈大黄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忍不住眯眼顺着赵鲤的手指,伸长脖子。 万嬷嬷进来时,见这和谐一幕,便是一愣。 不知为何眼前的一人一猫,竟像是相识已久一般。 赵鲤听见万嬷嬷脚步声,回头望来。 万嬷嬷正色报道:“殿下,沈大人在崇德殿中。” 赵鲤闻言,点了点头:“劳烦万嬷嬷带我去寻沈大人。” 既来到了十一年后,赵鲤觉得自己有必要借着当前的假身份,多获取一些情报。 比如疯僧慧光,比如这十一年来大景的大案和政治军事走向。 若能回到隆庆十五年的时间线,这些情报将能派上大用场。 在赵鲤的要求下,她并未搭乘轿辇,跟随万嬷嬷之后,轻步走过灰雾笼罩的回廊。 她穿着很少有机会穿的繁杂长裙。 引路的宫女手中红灯,在湿漉漉的浓雾中摇曳。 这庞大的建筑群没有半点人气,不似活人居所。 这种叫人不安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崇德殿中。 在这堆满了卷宗公文的屋中,赵鲤嗅到沈晏惯用的熏衣木香。 也嗅到了藏在香中的淡淡血腥味。 沈晏坐在书案后,垂首看公文。 处理公事时他的侧影与赵鲤熟悉的那人一样。 相隔十一年,相隔不同的世界也没有半点改变。 赵鲤看着沈晏鬓角几丝白发,心中五味杂陈。 听赵鲤进来,抬头对上她清透的眸子,沈晏愣了愣。 从第一眼看见赵鲤,他便察觉到异样。 这少女好像和他认识,似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这样的话,以他这样的年纪对着一个少女问出来未免轻佻不端,他将疑问咽下,搁下笔道:“殿下来了。” 他惯冷着脸,这般态度已经算是和颜悦色。 在赵鲤配合的前提下,他愿亲和对待她。 他这对晚辈的态度,弄得赵鲤十分别扭,客气行了一礼:“沈大人。” 赵鲤行事干脆麻利,直接道明来意:“沈大人,我想查阅一些旧案卷宗。” 沈晏蹙眉,看了赵鲤两眼,问道:“查什么?” “十一年前礼部侍郎赵淮灭门案,查一个涉案的疯僧名叫慧光。” 听见慧光名字时,沈晏微微挑了挑眉,审视的视线落在赵鲤身上。 他想到些什么,口中默念赵鲤的名字:“说来,你与赵家灭门案中那化为诡物的姑娘名字一样。” 即便年龄对不上,沈晏也不由往深处多想了些。 顿了顿,他取来一张纸签,唤道:“阿詹,去一趟案牍库取天字一号卷宗来。” 赵家灭门诡事后,大景仿佛真正打开了鬼域之门,因而在案牍库中标号诡案天字一。 待让阿詹去取卷宗后,沈晏对赵鲤道:“殿下,且稍等。” 他像是哄晚辈一般,尽量和善道:“此处无聊,殿下可去……” 沈晏本想说,赵鲤嫌无聊可去御花园游玩,但他记起如今的御花园早已荒废,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话头顿止。 赵鲤摇头婉拒,顺手从脚边捞起沈大黄:“沈大人不必在意我,您忙。” 沈晏的态度诡异,赵鲤浑身难受,对他也越发客气。 两人之间莫名尴尬的气氛流转。 一直到气喘吁吁的阿詹回来,接过赵家灭门诡案的卷宗,赵鲤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本以为自己能尽量平和面对这个沈晏,可事实是,眼睛总不自觉朝他身上飘。 赵鲤想念家,想念她的恋人。 翻开手中卷宗她未曾留意,沈晏也偷偷松了口气。 赵鲤垂眸在灯下看,印入眼帘的是一叠仵作验尸的尸格。 赵淮,男,尸身端坐于家中饭厅。 林娇娘,女,尸身端坐于家中饭厅。 赵开阳,男,…… 如寻常人家一般围坐桌边,赵淮和林娇娘尸体上还带着笑。 想来当时场面应当是有些温馨的——要不是三人腹腔脏腑都被掏空,五脏六腑全下水摆在饭桌碗盘中的话。 翻到赵瑶光的验尸格时,赵鲤微微挑了挑眉。 赵瑶光裸死在后院马棚,白花花的躯体埋在了马粪堆里,很久以后才被发现。 诡物无心,只有常人难以理解认同的执念。 被娘亲杖打磋磨而死的‘赵鲤’,执念如偏执的孩童。 它想一家团聚,想让天上瑶光坠入尘埃。 还有赵府下人,尸体都像玩具一般摆放各处,便是玩宠都不例外。 赵家上下鸡犬不留。 看完尸格,赵鲤已经可以确认,市井传言不错,确是赵家阿鲤化作诡物。 验尸尸格后,便是五城兵马司与靖宁卫联合的现场勘验。 作此勘验的人字迹晃动,便是相隔十一年赵鲤也能感觉到此记录人当时心中的慌乱和动摇。 耳边突传来沈晏的声音:“赵家灭门是盛京中第一桩诡案。” “那时我们尚不知诡事规则。” “直到三年后,方才发现诡物了却心中执念便会消失。” 说到此时,沈晏眸子仿佛冻结的湖水,冰下翻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似遗憾似失落。 第831章 雪球儿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简单的规则,我们竟悟了三年,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实在蠢钝。” 沈晏轻笑一声,本是自嘲,赵鲤却抬起头一本正经看着他:“请不要责备自己,沈大人。” “摸索与试错途中的牺牲与蠢钝无关。” 她知道很多诡物的规则,但这些规则背后是前人的探索与牺牲。 赵鲤那个世界,先驱者们在探索规则时,付出的代价同样惨烈至极。 她这安慰算不上软和贴心,沈晏却愣怔许久才垂下眼眸。 两人之间再陷入沉默。 赵鲤认认真真翻看卷宗。 ,执念化解诡物消散,这桩诡事除却赵家上下死亡,造成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此案发生后,由五城兵马司移交靖宁卫处置。 经靖宁卫办事差人探查,发现不少赵家阴私。 尤其,冤死祠堂的赵家阿鲤。 但初时此案还是被当做人为,也照着人祸的方向去查。 顺藤摸瓜,便查到了当年林娇娘换女,查到了林山寺。 看见卷宗上慧光的名字时,赵鲤心中一阵雀跃。 可随即她便发现,由此处开始,卷宗记载戛然而止。 这种官方卷宗,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赵鲤没有多少犹豫,便问沈晏:“沈大人,为何卷宗断在慧光处?” “后面发生了什么?” 面对她单刀直入的询问,沈晏静默片刻方才答道:“后来,靖宁卫办事的差人身陷余无深山诡寺。” “再也没有出来过。” 赵鲤一直注意着沈晏的神情。 一眼便知道他有未尽之言,还要追问话头被沈晏截住。 垂眸啜饮一口清茶的沈晏淡淡道:“时间不早,殿下可以先回去了。” “若对赵家诡事卷宗感兴趣,可以带回细看。” 他搁下茶盏,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赵鲤站起来,却不像沈晏所想的离开,而是走到书案前冲他伸出手:“我有亲友骨骸留在镇抚司。” “骨骸还有骨骸颈上的挂饰,请沈大人还我。” 她讨要得直白,沈晏沉吟片刻后也坦率答道:“那具尸骸可以归还。” “但其上青铜挂饰,于我有大用。” 赵鲤挑起一边眉毛,用挑事的语气问道:“沈大人言下之意是要强占?” 面对她这不善的问话,沈晏坦诚一点头:“没错!” 他这光棍模样,让赵鲤一哽。 她双手按住书案便准备用劲,给这里的沈晏一点小小的掀桌震撼。 不意沈晏一手按在桌面:“殿下,别急。” 眼见他们剑拔弩张,一直跟着赵鲤的沈大黄突然跃到桌上,弓背冲赵鲤哈气。 赵鲤见它护主,心中越发觉得憋闷,慢慢加大了手上力道。 原本只二成的掀桌力道,缓缓加到了五成。 案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沈晏感觉到对面赵鲤的力气,心中暗惊。 却不知赵鲤比他还要惊讶。 在赵鲤心中,沈晏还是她可靠但柔弱不能自理的男朋友。 这个世界的沈晏,竟可有匹敌她五成力的实力。 加上一直萦绕在他周身的淡淡血腥味,赵鲤的被动提醒她,现在掀桌或许不是好时机。 这时,一阵急促脚步奔进:“沈大人!” 阿詹一手按着纱帽,一路狂奔进来,手中还捏着份加急奏报。 他直冲进来,见状呆愣一瞬便要去拔刀。 他进来,打断了赵鲤与沈晏的对峙。 两人连带案桌上一只猫,齐齐不善看来,阿詹后撤了小半步,急道:“沈大人,有急报。” 随他说出的话,气氛一缓。 沈晏放缓了音调:“殿下先回去,本官有事要做。” 赵鲤默默捏了捏手中卷宗,轻笑顺势收回手:“好,那我就再等沈大人一日。” “届时,还请沈大人物归原主!” 言罢,她扭头就走。 直直出了殿外,才没好气看向跟上来的沈大黄。 “沈大黄,你等着!” 这笔账赵鲤在记仇小本本上记下了。 沈大黄脸大脸皮也厚,全当没听懂,还跟在赵鲤身边。 本该回去住所的赵鲤,望着灰沉沉殿宇,脚步一转自顾自道:“我去看看我爹。” 她嘴上喊爹喊得极亲热,沈大黄默默抬眼看她。 被赵鲤用脚尖轻踢了一下屁股:“还不带路?” “不然把我的两个鸡腿还我!” 沈晏不肯说便罢了,赵鲤自想办法从隆庆帝和玄虚子嘴里打听。 总归来一趟,赵鲤绝不走空,未来消息一定要打听些。 沈大黄心不甘情不愿,甩着尾巴抬爪指了一个方向。 奉命跟着赵鲤的靖宁卫和宫人,相互看了看。 万嬷嬷疾步上前:“殿下,陛下未曾召见,您去了也见不上。” “不若稍晚一些再说。” 万嬷嬷想拦,但赵鲤足尖一转绕过了她。 “既是亲爹便不必讲究那么多。” 赵鲤双手提着裙摆向前走,后边万嬷嬷领着宫人小跑着追,都拦她不住。 穿行在寂静的宫墙间,墙角突然窜出一条年老的狗。 这狗脏得身上擀毡,脏拖把似的一跑一颤,看不出原本毛色。 它似乎很疲惫一直藏身在杂草中,看见赵鲤才跑出来。 一个金铃铛挂在它的脖子上。 赵鲤起初以为是哪个宫人妃子豢养的狗儿,直到看见挂在脏毛中的金铃铛,她才恍然记起。 十一年前,朝鲜向大景敬献贡女,其中有一对姐妹。 姐姐入宫侍奉隆庆帝,妹妹滞留会同馆。 与这对姐妹一同敬献到盛京的,还有一只据说可辨忠奸的小白狗。 赵鲤侧头打量狗儿身上的铃铛,这狗已经人立而起用两只前爪朝着赵鲤拜拜。 随后朝一个方向走两步,又回头看赵鲤。 虽脏毛挡住眼睛,但哀求之意十分明显。 赵鲤这才发现,这狗儿身上都是伤,一只脚爪受伤,踩得地上都是血色脚印。 万嬷嬷见状来驱赶,她对赵鲤道:“不知是哪来的狗儿,莫咬了您。” 赵鲤却看着这只狗儿,轻轻扬起唇角:“看着可怜,带回去吧。” 她并未提什么过分要求,也不再坚持去看隆庆帝,万嬷嬷便也妥协。 唤了一个宫女来,将这已到脏狗带回。 说来奇怪,这狗儿一直看着赵鲤,十分乖顺地任人给它洗澡。 清理伤处时,万嬷嬷蹙眉。 这狗身上伤不少,耳朵也不见了小半边,离奇的是耳朵的陈旧伤处,边缘竟似人类牙痕。 赵鲤斜倚在旁吃吃绿豆糕,一言不发。 到了晚上,脱毛瘸腿的狗儿踉跄走到了赵鲤床边。 沈大黄窝在床边脚踏,不耐烦动了动耳朵。 从床帐中,闪电般探出一只手,屈指在沈大黄脑门上一弹。 沈大黄只听一声闷响,便暂时失去了意识。 第832章 夜巡 沈大黄吐着小舌头,软绵绵歪倒在脚踏上。 帐子里探出的那只手这才缓缓缩回。 虽洗过澡,但身上大片毛发脱落的瘸腿狗儿走上前来。 赵鲤并未点灯,缓缓从帐中探头。 初遇这只狗儿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救救我们。” 女人的求助声,清晰传入耳朵。 赵鲤认出,这是北地某些部落的通灵把戏。 旧时有能人善杂戏,可训鸟叼取钱币或者卦签,称为训禽戏。 灵气复苏后,训禽戏自然衍生出好些流派。 稍有良心者戏耍表演、解签算卦,在街头娱众肥口。 想赚偏门的,豢养乱七八糟的玩意以达成目的。 有养乌鸦猫狗盗窃的,有养蛇虫害人的。 赵鲤曾看过一桩奇事里,有神人养蟑螂老鼠,专以这些下水道里的小东西讹诈餐饮商户。 若不给钱,便驱使蟑螂青天白日往盘里跳。 因这些趣事,赵鲤听得求助一瞬间就明白,有人故意驱使这狗儿来寻她。 让人在意的是,赵鲤从沈晏那处离开,道是去看隆庆帝完全是一时兴起。 狗儿竟早已等候在路上。 再看这狗儿夜里寻上门来,竟已是料定赵鲤会在夜里行动。 背后操纵之人,应当极擅卜筮降临。 这让赵鲤生出些好奇心,探脚趿了鞋子穿上,她望向蹲坐在她脚踏前的老狗。 “求,救救……” 断断续续的求救之声再传来,像人一样叩首于地的白狗儿双目坠泪。 它似乎孤注一掷,将希望全寄托于赵鲤。 黑暗中,赵鲤微微眯了眯眼。 这夜里的皇城裹在雾里,藏着无数谜团。 有人领路再好不过。 …… 雾沉沉,黑云闭月。 整座皇城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只一角还亮着红色灯笼。 在万嬷嬷准备的衣裙里,赵鲤寻了一身暗色劲装穿上。 拾了一块小帕子,给歪在榻上的沈大黄盖着肚脐眼,赵鲤靴子插着匕首,轻手轻脚翻窗出去。 【叮——】 【野心家职业,临时任务激活。】 正挨着墙角往外摸的赵鲤,被系统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吓得头发发炸,踩到了根枯枝。 啪嗒—— 一声脆响在夜间格外响亮。 倚靠门房打盹,名为护卫实为看守的两个靖宁卫立时按刀奔来。 到了墙根,检查许久未果,两人这才离开继续巡逻。 赵鲤如夜枭一般伏在屋顶上松了口气。 正欲骂时,见系统面板刷新出任务。 半边身子藏在面板栏的企鹅,一手举着旗子。 【新任务:夜巡or夜袭】 【夜巡任务描述:黑暗是野心家的舒适区,请夜巡皇宫,找到足以颠覆朝纲的线索。】 【临时状态加成:夜巡时,夜视力强化(视杆细胞强化,即便黯淡的光线也可看清。)】 【夜袭任务描述:鲜廉寡耻的野心家,为了追逐权利不惜一切代价,善用美貌勾引权臣不是常规操作吗?实在不行也可动武,调教成功经验值增加百分之三十。】 【引诱他,弄脏他,践踏他,拉扯着他堕落入地狱。】 【目标任务位置已标识。】 随着任务发布,赵鲤只觉眼前缓缓浮现建筑和道路的轮廓——夜巡的临时夜视状态已经生效。 她眨了眨眼睛,看见一个显眼的任务指示。 兴奋过头的企鹅犹在握拳欢呼,唆使赵鲤积极搞事。 赵鲤只在心中啐了一口:“滚蛋!” 从狗洞里钻出来的白狗,在墙根着急打转。 它不知赵鲤为何突然不动。 却又不敢叫。 黑暗中只见小小白影在墙根荒草转悠。 严词拒绝了系统的不靠谱夜袭任务,赵鲤双手攀着屋檐,无声落地。 打转的小白狗,立刻兴奋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它脖上已坏掉的哑金铃,在黑暗中是最好的引路标。 这狗儿对皇城极为熟悉,精准带着赵鲤避开了巡逻的靖宁卫。 整座皇城笼在雾中,这也方便了赵鲤行动。 终于,行至一处。 赵鲤仰头看匾额,发现这白狗儿竟将她引到了泰昌殿中。 白狗停下脚步,无声催促。 赵鲤唇角略微勾起,心道正好。 泰昌殿侧殿墙壁破了一个大洞。 白狗欲引着赵鲤往后殿去。 但赵鲤换了一个方向,去了豢养祭祀祭品的地方。 从一个牲口槽背面,取下藏在这的革囊和佩刀。 摩挲着随身佩刀的鲨鱼皮护手,赵鲤心中胆气更足。 终在小白狗的催促下,穿过广场中心的碑林,来到后殿。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看守极严。 燃起的火盆照亮高高围墙。 墙上竟有巡逻看守。 正想想个法子进去,领路的白狗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赵鲤。 领着她来到了一处地方。 隔墙都能闻到臭气熏天。 赵鲤脸黑了下去,潜入可以,爬茅房顶是不是过于埋汰。 心里叽叽歪歪着,她还是踏着一侧矮墙攀上。 最终,她来到了一间怪异的偏僻屋舍前。 这屋子以木板封住门窗,一丝丝暖黄光亮从木板缝隙透出。 “雪球儿,你回来了。” 里面传来女人虚弱的高兴喊声。 赵鲤轻轻靠近,走近透光的后窗。 一个影子挡住了光,紧贴窗边。 赵鲤嗅到一阵恶臭。 “是你吗?你来了?” 指甲长得打卷的手指,刺拉拉划着封窗的木板,艰难探出一根。 这根手指在狭小的缝隙,磨出了血痕挤得发红。 “求您救救我们。” 费力探出的手指抓挠,哀求赵鲤握住她的手指:“好冷,好害怕。” 被封在屋中的女人,语速忽快忽慢,充斥着神经质般的飘忽破碎感。 赵鲤却停在安全距离之外,手按刀上:“你引我来做什么?” 意识到赵鲤不会上前,屋中的女人沉默了一瞬。 她幽幽道:“你一看便知。” 光又透过木板缝隙投了出来,后面的人走开了。 “你往里看。” 里面的人催促道。 赵鲤顿了顿才上前。 “你在看吗?” “在呢。” 女人问,赵鲤答。 下一瞬,木板的缝隙间迅速刺出一根歪扭的银簪子。 尖端磨得锋利,猛然刺出。 感觉簪子扎到了什么,屋中女人发出一阵银铃般清脆快活的笑。 “扎中了!扎中了!” “眼睛瞎掉。” 癫狂的笑声中,几乎可见这女人高举双手的狂欢之态。 她将扎出的簪子猛抽回,随后从木板后发出贪婪的吮吸舔舐声。 生着肥腻舌苔的长舌,蛇一样裹着银簪尖端吮吸。 屋中女人顿住,疑惑一声:“哎?” 窗外,传来赵鲤揶揄地笑:“怎么?味道不对?” 第833章 无面 给白狗洗澡处理伤势时,赵鲤就在一边。 这狗身上莫名其妙的伤,还有缺失的耳朵上人类齿痕赵鲤还记得呢。 又岂会随意靠近,将自己脆弱的眼部暴露给一个疑似疯癫之人。 事实再一次证明,赵鲤的谨慎很有用。 丢开手里随意在地上捻的土团子。 赵鲤揶揄道:“泥巴什么味道?” 她问话恶意极大,里面那个疯癫女人的回答恶意也不小。 “是咸骚的。”她喟叹般低声答道:“雪球儿,总在那里撒尿。” 赵鲤捏过土团的手,僵硬了一瞬。 忍不住在墙上蹭了一下。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狂笑:“你摸到了脏死了。” 癫兮兮的女人见恶心到赵鲤,便觉得高兴。 一点不在乎自己舔过更埋汰。 左右只要别人不好,她就算身在地狱也会很开心。 这类癫子,最爱看人倒霉。 察觉到这点,赵鲤收回手默默不语。 屋中女人复又哭泣:“救救我们啊,求你。” 喊了几声,赵鲤不应,屋中传来怦怦打砸撞墙声。 还有小狗呜呜咽咽的声音。 年纪不小的赖毛狗从屋子缝隙钻出时,曾处理包扎过的伤又渗出血。 它瘸着腿,发抖依偎在赵鲤脚边。 屋中女人更疯癫,以头撞墙,撞出声声闷响。 “我的狗儿。”她呼唤着,口中默念不停。 赵鲤脚边的狗突然痉挛蜷缩,口鼻溢出血丝。 有毛发处,尚看不出什么。 但脱毛处,可见一些咒文浮上。 黑色蝌蚪似的咒文,让赵鲤瞳孔一缩。 又是慧光的手法。 这种束缚御使的咒文,将上了年纪的狗折磨得够呛。 狗儿哀求的数次回望赵鲤,却还是拖着瘸腿又爬进了屋中。 屋中打骂呜咽声更响。 少时,停下后又传来女人的悲哭:“我不是故意的。” 她一阵道歉,许是抱着狗儿宽慰。 赵鲤听得不舒服,朝后推开半步。 屋中女人站起,趴在木板后,口中道:“从前是我错了,现在你要救我们。” 赵鲤听得云里雾里,没有答话。 屋中女人又道:“这是你的天命,你的义务,你知道吗?” 她的语气,让赵鲤十分不舒服。 之前赵鲤一直想着,屋里的人会不是朝鲜敬献的贡女,那对姐妹花之一。 但现在听语气,却又完全不像。 赵鲤不由眉头紧皱。 屋中女人癫狂的叱喝一声高过一声。 远处传来脚步声,有巡守泰昌殿的侍卫发现了此处不对。 赵鲤缓缓后撤,融入了黑暗中。 临去前,屋中疯女人终说了一句:“碑林下有东西。” 进来查看的金衣侍卫,手中拿着火把。 火把的光焰封闭门窗的木板上跳跃。 “疯子,大半夜又再发什么癫虐待狗儿。” 金衣侍卫的怒骂响起时,赵鲤已顺着原路翻出。 【夜巡任务更新:获得新线索——碑林下有东西。】 呜呜过堂风,拂过赵鲤的衣摆。 立在黑漆漆的泰昌殿广场,远处密密麻麻的碑林。 赵鲤迈下台阶,第一次走近去观看。 这些矮小的灰色墓碑,只有赵鲤大腿高。 查看时,赵鲤必须蹲下身。 每一块碑上,都糊着厚厚的纸钱灰烬。 赵鲤探手抹去,却发现这些小小的石碑上都没有碑文。 无名字也无生辰死忌。 小小的一块无字石碑下,供奉着一只巴掌大的石匣。 赵鲤小心打开来看,匣中躺着一缕胎发。 她迅速将匣子合上。 虽早有猜测,可看见这一簇小小的胎发,赵鲤还是心揪着疼。 她起身,走向象征国运的大鼎。 在祭祀杀猪时,赵鲤看得很清楚,整个泰昌殿广场都被改造过。 整体地板向中心的大鼎倾斜。 赵鲤绕着鼎走了两圈,挨个踩石砖。 突然,脚下声音一空。 赵鲤心中一喜,弯腰以指节轻叩。 敲处咚咚作响。 赵鲤心中一喜,这里有一处空洞。 下面应该有地宫。 指尖石板清洗过的纹路摸索,赵鲤最终起身什么也没做。 照着她的猜想,她早晚能正大光明下到这里。 现在不必多余乱闯。 若是惹出什么大乱子,牵连太广。 赵鲤正要起身时,却听见响彻整个盛京的钟声。 从镇抚司处传来的钟声,声音浑厚闷沉。 悠长的余音,穿透力极强。 赵鲤心也跟着一颤,她扭头望向镇抚司方向。 是有诡事,还是什么? 不待她想清楚,只见地面纹路悠悠然亮起微弱的光。 赵鲤听见沙沙的声音。 她一转头,恰好躲过了一只朝她脑袋探来的半透明手。 无数半透明的无面婴孩,从国运之鼎和碑下冒出头。 婴孩白胖的小手,还带着小小的窝窝。 从四处生出,宛如蔓草。 泰昌殿外脚步阵阵,两队打着火把的人冲了进来。 赵鲤身手敏捷,又后仰避开一只朝她探来的小手。 抓了个空的无面婴儿,面部如鸡蛋,但不开心的情绪清楚向赵鲤传递过来。 好似控诉。 赵鲤却知现在不是发散善心的时刻,她眼睛左右转转,寻找跑路的方向。 见有人来,这些半透明的无面婴儿越发兴奋。 纷纷舒展手臂朝着赵鲤抱来。 赵鲤手握刀上,正欲拔刀出鞘时。 只听一声冷哼。 这冷哼压过了响彻天际的钟声,也压过了嬉笑的无面婴儿。 透明的婴孩们,如见洪水猛兽,朝着原路退回。 眨眼便消失不见,独留赵鲤一人立在广场。 一人带着凌凌烈风大步上前来。 鬓边几缕银丝的沈晏走到赵鲤面前站定:“殿下,定要如此顽皮?” 他的气场莫名对赵鲤形成压制,赵鲤不由理亏似的缩起肩膀,口中狡辩道:“我就是出来散步。” “哼哼,散步?” “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的散步?” 沈晏唇角抿成条冷硬的线,反问声如同什么都知道的班主任。 赵鲤头更低了下去,果断认错:“我错了,下次……” “没有下次。”不待她说完,沈晏打断道:“接下来,请殿下跟在我身边,免得你再散步到不该去的地方。” 第834章 心跳 赵鲤那一脑崩还是弹得太轻,她离开后沈大黄悠悠转醒,然后扯着嗓子示警。 唤来了万嬷嬷,顺带惊扰了沈晏。 赵鲤这才在泰昌殿被沈晏领人抓包。 灯下再见还有些晕乎的沈大黄,赵鲤被肥猫翻着眼睛白了数下。 赵鲤看它也没好气。 进出为赵鲤收拾行李的万嬷嬷,见状忽而失笑。 她出言道:“殿下,沈大人在等您。” 由于赵鲤这一出夜间‘散步’,沈晏决意将她放到眼皮子底下。 这处是暂住不得了,夜里众人都忙碌起来,为赵鲤打包行李。 赵鲤本以为,她会跟着沈晏回镇抚司,不意被领到了崇德殿中。 身边看守严密了许多。 灯下,一身玄色蟒袍带银色发冠的沈晏,垂头查看沈大黄脑袋上肿起的大包。 他不赞同地抬眼看赵鲤:“殿下,下次再要散步,可叫大黄陪着你。” 闻言,沈大黄喉中咕噜噜一脸不乐意。 接下来几日,赵鲤消停了很多。 再不听系统唆使去夜巡,而是趁在崇德殿中,四处撩闲打听些事情。 其间隆庆帝一直未曾露面,全部事务都由沈晏处置。 赵鲤回想那日所见隆庆帝的身体状况,暗自猜测他的身体或许已经很糟糕了。 现如今,大景的皇后对外称病实际被囚于坤宁宫。 曾经宠冠后宫陪伴隆庆帝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妍妃,去世七年。 隆庆帝后宫,赵鲤至今未曾见过一个活人。 还有…… 赵鲤若有所思在纸上信王柴珣等诸皇子名字上,画了一条斜杠。 七年前,诸皇子奉命聚集盛京,此后再无音讯。 世人皆道,是沈晏倒反天罡欲行不轨。 再联系赵鲤纸人听到的皇后诅咒。 赵鲤指节在纸上轻敲。 或许,这些皇子都在碑林之下,做了稳固时局的基石。 她一边想着,一边以手赶开凑头来看的沈大黄。 将面前的纸竖着折起,凑到烛火旁点燃,抛进铜熏炉中。 随后悠哉起身。 自那日在泰昌殿夜游被抓个现行,沈晏便以衣服不合身为由,将赵鲤方便活动的骑马劲装全部没收。 只给她留下满箱穿上后,行动不便的繁杂长裙。 赵鲤也不挑,拎着裙摆跨过门槛去寻沈晏。 她手里攥着一本杂记,正好还书借书的空档在沈晏的书房里找点她想看的东西。 沈晏发现也不曾说些什么,只是第二日清理了书房,收起一些公文,增了一些游记话本。 还派了一个图书管理员。 “殿下。” 还未走近,守候在门前的阿詹先给赵鲤行了一礼。 这个阿詹留了一嘴络腮胡,看着彪悍成熟,但也显老很多。 赵鲤同他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还没进沈晏书房便听见一阵咳嗽声。 纵然时间变换,人的天性与习惯很难改变。 这里的大叔版沈晏也是个勤勉性子。 甚至因为这糟烂世界,他的操劳程度更胜一筹。 赵鲤脚步微顿,沈晏已经唤道:“可是殿下来了?” “嗯。”赵鲤应了一声,踏进门去。 她扬了扬手上的杂记:“我来还书沈大人。” 沈晏颔首道:“可。” 来过几趟,赵鲤已经摸清了他的书房布置,也不客气去了右厢。 她将手中杂记随意摆放,咚咚叩了叩书架:“喂,帮我寻一本这两年江南新出的游记。” 话音一落,一个讥嘲声音响起:“不学无术!” 接着,一根半透明戒尺便朝着赵鲤的手背打来。 赵鲤反应何等迅速,倏地缩回手。 见她还敢躲,一个气急败坏的矮小老头儿从书架里钻出。 手里舞着戒尺,要来打赵鲤,口中还骂道:“生得貌美如花,偏生不学无术。” “纸上撒把米,鸡爪子划拉的字都比你写得好看。” “还近两年的游记?江南诸多诡事,早闹成人间鬼蜮老鼠窝你竟不知?” “我看你就像游记!”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夹缝中的短虫儿吸了文气,化为人形也生得夫子的心,育人的骨。 老头鹤发童颜一个红亮大脑门,只有巴掌大小,气得像个跳豆子蹦蹦跶跶。 一边骂一边打,奈何赵鲤敏捷高,戒尺硬是连她裙角都没蹭到。 赵鲤先还不知哪里又触了这老书虫霉头,听见它呼呼喝喝喊出的话,躲闪的步子一顿。 赵鲤亲历过斩白鸭兔儿登仙案,也经历过成阳鼠患、孤岛鲛人之怨、水宛假城隍还有江州祭祀等等。 每一桩都是要命的大事。 那些东西密集在江南爆炸,赵鲤不敢想象江南已经成了什么群魔乱战场。 她这一停,老书虫的高高扬起的戒尺险些就要落在她身上。 幸被沈晏喝止:“住手。” 先前玩闹则罢,全当这老书虫给赵鲤逗闷子,真打却是不可能的。 有他出声,方才还蹦蹦跳跳的老书虫顿时一萎,收起戒尺。 跃到赵鲤先前放下的那本杂记旁,掀开书页躺下,然后盖被子一般合上。 赵鲤去翻书,那杂记就像是被浆糊粘住一般,再也翻不开。 赵鲤看沈晏,发现他又垂头去看公文。 似乎一点不好奇,她为何总打探这些事情。 自觉这几日已经适应了这个沈晏,也在他面前混了个眼熟。 赵鲤听他咳嗽,眼睛一转出了门去。 找万嬷嬷讨要了梨和川贝,蒸了一碗川贝梨汤,赵鲤有些谄媚地摆放在沈晏书案上。 “沈大人,喝梨汤。” 沈晏却斜了她一眼:“先说,你想要什么?” 稍娴熟后,沈晏已明白赵鲤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碗梨汤必不是能白喝的。 “您这把我当什么人了。”赵鲤讪笑搓搓手。 “你知道我深山里长大没见识,很小就离开了妈妈,好容易找到爹爹……” “而且挚爱亲朋的东西还被强占不还。” 赵鲤前面的瞎话,沈晏听得都眼皮子不抬。 但提及被强占的东西,他嗓子痒似地咳嗽一声:“先说说。” “只有一点小事情。”赵鲤指尖比画了一个小小的幅度。 “我能进案牍库吗?我想查阅靖宁卫诡案卷宗。” “成日这样,无聊得紧。” 沈晏垂眸沉思许久。 久到赵鲤以为他会拒绝,打算继续下功夫磨磨时,他抬手捧起了案桌上的那碗梨汤。 赵鲤心中一喜,深知接受行贿便是允了。 她趁热打铁,正要追问时,沈晏却是脸色猛然一变。 他将梨汤搁在桌上,起身望向南方。 咚咚—— 两声急促的心跳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崇德殿。 第835章 失守 沈晏的书房空荡荡,清晰的两声心跳,在高高梁柱间回荡。 赵鲤愕然扭头望去,手一滑从书桌上取了一条镇纸藏在袖中防身。 除非是夸张的偶像剧,男女主相见自带心跳bgm。 否则任何情况下,心跳声外放都毫无疑问是要命大事。 赵鲤从书桌后撤开,离沈晏远一些。 远处书架上,藏着老书虫的那本杂记瑟瑟发抖。 老书虫从里面跳出,一溜烟扎进了书架的藏书。 沈晏站定不动,只望着南方,脸色难看至极。 一股难以忽视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源头,正是沈晏! 钟声忽而回荡在盛京城上。 赵鲤缓缓向门退去,沈晏看了她一眼。 外边传来侍卫齐整的跑动。 阿詹先冲进门来,扫视一圈屋中,视线落在沈晏身上,他神色巨变。 “沈大人。” 阿詹未竟之言被沈晏抬手打断。 “潼关有变。”沈晏道。 消瘦的脸庞让他侧颜的轮廓线条,越发冷厉。 赵鲤看不见他的正脸,只见得一滴汗水从他鬓角滑落。 一滴粘稠的血,顺着沈晏左手尾指滴落在案桌上。 在黑色桌面上溅开一团暗红印记。 赵鲤还要细看,沈晏已经抬手将血迹抹去。 在阿詹上前来之前,他负手越发挺直了腰背:“敲响警钟,沿街示警。” “我们准备出发潼关。” “是!”阿詹得令立即抱拳颔首,迅速退出门外后,传来呼喝之声。 沈晏侧目看赵鲤:“殿下……” 他想在临去前叮嘱赵鲤些什么,却又觉得眼前这姑娘只怕不会听。 赵鲤道:“我跟你们去!” “我既然身为老柴家人,保家卫国义不容辞。” 她又编了义正言辞的瞎话,但这次沈晏并未看穿。 微微一愣后他有些赞许,想了想赵鲤身手,他道:“可。” “只殿下随行,需切记一件事,你的安全对大景意义非凡。” 他垂首看来,长辈般劝诫道:“你得听话,万不可涉险。” 赵鲤仰头看他,鼻端嗅到木香夹杂着血腥的气味越发重。 如动物嗅到血腥,心跳都有些加快。 “好。”她应下,随即一溜烟跑出去,“我去准备行装。” 望着她的背影,沈晏强忍身体撕裂似的疼,揉着眉心叹了口气:“先把镇纸还回来。” 赵鲤借口收拾行装,提着过长的裙摆奔出门去。 到了转角她才停下,转身回望。 沈晏有问题! 赵鲤的警觉被动在刚才数次触发,危险都来源于身侧的沈晏。 还有那种威压,与巡守盛京城上方的诡王同出一脉。 她心中惊疑不定。 最终一种最有可能的猜想,浮出脑海。 赵鲤紧抿住唇,忍不住咬紧牙关。 那个男人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 深夜潼关 此处关隘在大景开国,领地逐渐向北扩张后已废弃许久。 当年大景开国皇帝曾立潼关墙头,挥鞭直指北地放下豪言:“我览天下,无我不克。视线所至,皆为我胜。” 他也确实做到,政府北方大片疆土,建立了崭新强大的帝国。 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后,这潼关却成了阻拦南方诡物侵袭的防线。 潼关沿线城墙上,每隔十步便燃起火盆,高处望去,城墙如蛰伏在黑暗中的火龙。 黑沉沉的雾气在墙下翻腾,如同煮沸的沥青,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粘稠。 这雾气似有生命,不断尝试攀爬,却受阻于城墙。 数队穿着皮铠的守卫,在城墙上巡视,及时在火盆中添加泛红的油脂。 “别往下看!”巡逻小队的队长,不厌其烦提醒着。 他身后队员都细声应了,一行人走在城墙,纵沐浴着暖洋洋的烛火,依旧冷得打颤。 直到过了这截城墙,进了一间供奉着木头神像的角楼,几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角楼中,神像以黑布包裹,无面无相,虽日日受香火信仰祭拜,却得不到半分强大自己。 每一个潼关居民跪在神像前祈祷时的恐惧和愿力,都尽数流向城关。 将关外的黑雾阻拦在外,形成一条希望的防线。 这几名巡逻的士兵,在这黑布包裹的神像前诚心叩拜。 搓了搓手,在城墙上冻僵的诸人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一人愁眉不展道:“老六那边城墙垮塌,断了联系。” 小队长从后腰摸出一瓶掺水的酒,自己先抿了一口:“老六他们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虽城墙垮塌,但至今灯火未熄。” 他遥遥指向远方——黑暗中,有一点橘黄火焰飘摇。 一个影子在那光点上晃动,如在招手示意。 小队长道:“瞧,老六他们还在给我报信。” “他们带着足够的灯油,只要亮灯便无事。” “潼关靖宁卫已出动人手,盛京应该也会来人,很快一切都可以恢复。” “潼关,定然会无恙的。” 许是小队长坚定的话语,又或许是灌进嘴里的一口酒。 巡逻的诸多士兵增添了许多信心。 他们再出角楼时,口中散发淡淡酒味,但精神振奋许多。 整齐的脚步声,重新回响在城墙上。 远处让众士兵坚信会无恙的橘红光点,照映出规则晃动的影子。 咚咚咚—— 因城墙垮塌,深陷黑雾中的角楼二层亮着融融火光。 一层用所能寻到的木板杂物,将四处死死封住。 一个须发散乱的兵丁,抱膝蜷缩在墙角。 他死死捂住耳朵,好似这样就可以阻挡四面的声音。 咚咚咚—— 又是一阵规则的敲击。 名为老六的兵丁,将脑袋夹在了膝盖中间。 这是他一个人滞留在这绝境的第五天。 每日天朦胧亮时,狗一样舔舐墙砖上的露水,就着随身干粮让他支撑至今。 他深知他的任务,便是往火盆中及时添加灯油,以日夜不息的火光保护自己,也保护这段垮塌的城墙不会陷落。 他双目通红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 一进入梦中,便会看见自己的同袍对他喊:“让我进去。” 同时,有规则的敲击声响起将他惊醒。 木板遥遥欲坠,吱嘎作响。 被绳索捆住的死人,随着风晃悠,发绿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击在封口的木板上。 想熄灭火焰,进到暖和的屋中。 第836章 孤悬 日升月落,本是世人皆默认的常理。 然而这常理,在潼关已被打破。 早晨,太阳从山脊后爬升,光芒只在大地上照了短暂时间,便会被灰雾遮蔽。 从第一缕天光投下,到灰雾遮蔽过来,有一盏茶的时间。 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将是城墙前线最为安全的一小段时间。 巡守的士兵可以暂时离开火光的范围,照一照太阳的光芒。 阳光如此珍贵,因此士兵大多有自己看家本事,来计算自己回到火光中的时间。 被困在角楼的老六也掌握着这门本事——以右手拇指指甲,在左手背尾指和无名指间的位置,掐上一个指甲印。 从掐下到皮肤恢复,便正正好是一盏茶时间。 老六靠观察手背上的指甲印,成功在被困的时间里,从砖石地面舔舐到露水解渴。 老六喉咙里干渴得像是要着了火。 他舔着爆皮的嘴唇,一直期盼着太阳光落在砖石上的那一刻。 那时,围聚在角楼外的东西,将会随雾离开。 届时老六可从预留的洞爬出角楼,舔舐城砖上的露水。 不算暖和的太阳照在他的脊背上,耳边再听不见那些细碎的声音。 这于老六来说,最为幸福的时刻。 凭着这一点对幸福的渴望,让他支撑到了现在。 快了,快了。 老六衣衫褴褛,蜷缩在木板后。 黎明前的黑暗格外难熬,外边撞击木板的声音越发频繁。 为了度过这难捱的时刻,老六奖励了自己一杯尿水——他自己的,攒在一个脏兮兮的陶罐里。 老六原本是崇德水军,战船上打倭寇那种。 老兵油子很清楚,怎么样精打细算尽可能活下去。 骚臭的尿水,老六喝得一闭眼,嘴上却赞道:“真解渴!” 咔嚓—— 最后一声撞击声后,外边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 一缕灰白的光,从木板的缝隙照入。 双手捂耳的老六,迫不及待在左手背上掐了一个指甲印。 接着他连滚带爬从角落起身,去移开挡住出口的木板。 艰难挪开遮挡处,老六一个脚步冲出,却脚软摔倒在地。 老六没有爬起来浪费时间,而是就着摔倒的姿势就此垂头舔了一口地面凝结的露水。 甘甜的露水冲淡了嘴里的尿骚味,老六将爆皮的嘴唇贴在露珠上摩挲。 随后又爬至墙砖一角,将嘴凑在墙角生着的青苔上吮吸。 青苔聚水,上边的露珠晶莹,有一种淡而湿润的草植清香。 这种味道并不好,却带给老六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光照在他背脊上,老六忍不住湿了眼眶。 不过在眼泪流下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下。 眼泪也是水,不可以浪费一滴。 双唇嘬着青苔吮吸,喉咙蠕动着下咽,一处没了便将脸移动到下一处。 老六时不时看自己的左手背,保证留出回去、堵上木板的时间。 等他喉中焦渴稍缓解后,老六看手背掐痕犹在,他心中松了口气。 扭头还想再喝一点时,他看见了城墙的断处。 电光火石间,老六突然记起一事——七日前,他们这支小队巡视城墙时,恰好遇见城墙垮塌。 队长并着七个队员当场陷入碎石之中,跌入雾中。 只有老六的好友和老六,两个队伍末端的人逃回了角楼。 但好友的背上,被雾中不知什么东西挠了一把。 在他们逃回的第二日,浑身变成青紫色,睁着眼睛断了气。 老六不能让尸体和自己呆在一处,又不忍将友人尸骸随意弃置。 便以布和麻绳捆了才扔城墙。 那天之后,‘友人’便每夜将灰绿色眼睛凑在木板缝隙窥视,以额头撞门,想要进来。 这些日子,老六被‘友人’滋扰得不胜其烦,却忘了今日是坠入城下的同袍们的头七。 这世间什么东西都念不得。 似乎为了回应老六,起雾了…… 薄纱似的雾气,从地底升起,涌动着朝老六包裹而来。 十步之外,垮塌城墙断处涌上的雾如白色浪头,翻卷而来。 雾中,可见一些人影晃动。 灰雾如死者的袍袖,迅猛挥卷而来,雾中细碎的呢喃伴随而至。 老六的神经顿时紧绷,他立时爬起来,往角楼跑。 他后颈的汗毛纷纷竖起,甚至能感觉冰冷的气息呵在后颈。 几步之外的角楼,是唯一希望所在。 雾气浓到可以遮挡太阳时,一只石膏色的手从雾中探出,带着裂口的指甲只差一点触碰到老六的后背。 但这手抓了个空。 老六踢到一块突出的地砖,向前踉跄摔倒,扑入了角楼之中。 角楼二层的火盆熊熊燃烧。 这手猛然缩回雾中,不敢靠近火光范围之内。 老六跌入角楼杂物,撞乱许多东西。 但他顾不得看自己的伤势,翻滚跌爬起身,去搬木板堵住漏处。 就在他移着木板堵住的瞬间。 咚—— 身后木板一震。 老六险些失手将木板丢开,幸好他体力保存还算完整,急用力顶住。 咚! 外边又是一撞。 木板没撞开,但潮湿处尸体独有的臭味越发重。 老六抖着手臂支撑。 木板的缝隙,他瞧见了一只眼睛。 湿润环境下,尸骸独有的霉绿色青苔一样爬满眼白。 这只眼睛盯着老六,撞烂的额头再一次磕在木板上。 老六浑身都是冷汗,他两腮颤抖垂眼回避这眼睛的注视。 以脚尖拨来一根棍子暂支住木板,又迅速搬来杂物,抵在木板后。 做完这一切,老六在撞击声中,虚脱侧躺在地上,浑身痉挛似地颤抖。 不过他并没有躺多久,拖着发软的手,在规律的撞击声中,顺着石阶爬上二层。 抱着最后剩下的几囊灯油,他蜷缩在熊熊燃烧的火盆边。 他嘶吼着呐喊:“我绝对不会死!” “潼关援军很快就到,我一定能活着回去!” “火光不息,潼关不陷,你们这些狗杂种别想越线一步!” “这话老子说的!” 浓雾包裹,如海上孤岛似的角楼二层火光飘摇。 男人的嘶吼如兽,回荡在雾中。 …… 哒哒…… 马蹄顿地,疾驰而来。 灰雾笼罩的城关上空,响起牛角号闷沉的声音。 墙上旗手打出旗语,八名役工协力推动绞盘拉起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有兵卒扬声高喊:“盛京来人了。” 守将按剑从墙头奔下,他三十多岁,留着两小撇胡子。 狂喜立在道边看。 只见一队气势汹汹的骑队,直奔入城门。 领队之人一身玄色蟒袍,他一眼认出这是靖宁卫头目沈晏。 沈晏身侧一人,男装打扮也一眼能看出是个少女。 单手握缰,气势丝毫不逊身边的牛高马大的靖宁卫番子。 守将脚步忽然一顿。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个风尘仆仆但生得还是好看的少女,视线扫到他身上时,露出了微微惊讶神色。 第837章 旧人 铛铛铛—— 潼关的鼓声响彻天空。 这庞然城关仿佛点缀在南线长城上的一颗黑色宝石。 此处聚集了大量靖宁卫,大量守军。 还有…… 侥幸从江南逃出来的幸运儿们。 作为南线要隘,积年不惜代价地建设,早让此处形成了不亚于承京的规模。 一路骑行南下,赵鲤灰扑扑像个灰豆子一般坐在马上。 她四处张望,打量着这座城池。 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应对南方侵蚀而来的黑暗。 这里的人都很忙碌,协力维护着此处的运行。 整个城市笼罩在灰雾之中。 赵鲤仰头去看街角鼓楼上,被黑布包裹的神像。 突然,从旁递来一个水囊。 赵鲤扭头便见沈晏眼带赞许看着她。 “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将水囊递给赵鲤,沈晏道。 赵鲤微挑了挑眉:“沈大人说什么呢,我也是山里长大吃过苦的穷孩子。” 从盛京南下时,沈晏本意安排赵鲤后行。 但赵鲤拒绝了。 她跟着沈晏来,是为了得到情报,为了侦查南方那些破事。 不是为了摆着仪仗拖后腿。 她决意跟着沈晏的队伍,一路骑行南下。 遇馆驿换马前行。 这过程中,赵鲤也发现不少问题。 沈晏随身带着的这批亲随,包括阿詹都强到不正常。 是人都需要吃喝拉撒睡。 可这些人,连同沈晏都将人类的生理需求压低到了极限。 若不是赵鲤在队伍中,想来他们可以像骆驼一样,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路南下。 赵鲤一边想着,一边举起狂饮。 沈晏手握缰绳,与她并辔而行,侧目看来的眼里带着笑意。 他从没想过,赵鲤能这样硬气能吃苦,看着像是个娇蛮小姑娘,但一路艰辛半句废话都没说过。 又想到盛京时,她不但躲避了靖宁卫的追捕,还混进了皇宫祭祀。 且不论她真实目的身份,这份能力实在了不起。 想着,沈晏勾起唇角,提醒道:“慢点喝,别呛到。” 赵鲤狂饮了半囊水,像是老酒鬼一般发出一声满足喟叹。 她一抹嘴唇,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高耸的建筑前。 这建筑上空烟雾缭绕,门前一个硕大的香炉青烟翻滚。 赵鲤抬眼看见门楣上悬着的靖宁卫三个大字,顿时心情败了大半。 这是靖宁卫官署,也是一处祭殿。 里边当然不会供奉赵鲤熟悉的狴犴,而是那位没有名字的神只。 在聚将鼓急促的响声中,赵鲤抱剑环视这间公堂。 和盛京一模一样的格局,前面公堂背后供奉神像。 只此处没有盛京镇抚司的巨大血池,而是一个同样规模的炭火池。 池中燃着熊熊烈火,烧红的炭间可见一些还没彻底成灰的人类骨骸。 赵鲤立在栏杆边,感受着热气灼烧面颊。 就在她立在这的这段时间里,已有两批人举着布包裹的尸骸,投入炭坑之中。 赵鲤脾性,只要她和谁都能处得来,这几日跟阿詹混得熟。 看她盯着炭池不说话,守在殿外的阿詹解释道:“殿下,炭池和盛京不同。” “并不是为了献祭,而是为了处理尸体。” 阿詹有些感慨道:“刚开始时,沈大人便下令焚烧尸骸。” “但……效果不佳。” 并不能彻底地断绝诡物源头,那时他们尚不知诡物与执念之间的关系。 没能找到有效的方法来处理尸体。 但事态恶化并不等人,剧变的世界也没有给他们时间试错。 付出无数代价后,不得已在大神殿宇前,建此炭坑。 废弃土葬水葬,凡逝者皆裹布置入此炭坑。 以大神殿中神力压制,断绝化诡可能。 赵鲤听了阿詹解释并不说话,心中却暗自摇头。 单纯火烧当然无用。 应根据情况选择桃枝或荔枝柴,当然最简单的方式是朱砂。 只这一点没发现,便走向了另一条路。 眼前的炭坑,并不止是阿詹所说单纯为焚化。 赵鲤虽无实证,但根据沈晏一贯脾性可知,他一定会将一切资源运用到极致。 这些焚化的骨骸,只怕会成为维持城关运作的一部分能量。 说不得,外边高耸的城墙砂浆中,便掺了骨灰。 赵鲤不会去抨击沈晏这种不义之举。 因为作为一个上位者,以少保多,沈晏其实做得并不算错。 当然,也绝不算对! 只是绝境之中,为了奔条活路的无奈之举。 或许是炭坑的热力和烟气,或许是呛人的青烟。 赵鲤觉得胸口发闷。 她不由后退两步避开热浪,侧头深吸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身侧阿詹恭敬唤了一声:“谈千户,宫千户,田千户,林大人。” 赵鲤微一愣怔后,扭头看去。 只见四人雷厉风行,拾阶而上。 其中三个都是赵鲤熟人。 谈莹脸上带了风霜之色,眼角多了细纹。 但精悍体态不变,一身靖宁卫千户劲装,大步行来时像是只母豹子。 谈莹之后,是宫战和田齐。 这两人老了一大截。 田齐还好衣衫整洁,宫战便不修边幅得多,一脸凌乱的络腮胡子。 在这三人之后,却是一个身着仙鹤补子的中年文官。 赵鲤初时听林大人,还以为是林着,不料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然而,虽没见过,赵鲤却莫名觉得此人极眼熟。 她侧头打量,那面相清癯的文官察觉到扭头来看。 眉毛鼻子相似的一老一小,隔空对望。 第838章 局势 赵鲤立在栏杆后,望着踏上台阶的几人。 再见他们,赵鲤心中暗松了口气。 尽管两条时间线难以共存,这个世界他们并不认识,可活着总是好的。 于谈莹三人后的那位林大人,约莫五十余岁,看着面容清癯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 赵鲤并不认得他,却觉得他莫名眼熟。 两人对望两息,这中年人眼中惊疑不定,大抵也是看赵鲤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于是两人像是许久未见面的同学,认识但记不起名字,在尴尬气氛中扯着嘴角一笑。 谈莹虽是女子,但身材修长,个子与在她后头的宫战差不多。 两条大长腿跨上台阶,与阿詹打了个招呼后,多看了两眼赵鲤。 赵鲤个头矮,仰头看谈莹时,眼里的艳羡藏不住。 谈莹是个管不住手的,忍不住在路过时摸了摸赵鲤的脑袋。 “是卫中新人吗?”谈莹一点不嫌弃赵鲤一路南下像是灰豆似的外表。 手掌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谈莹飒爽笑道:“我是谈莹,你可以叫我莹姐。” 在那个世界初见时,谈莹也说过这样的话。 赵鲤忍不住一恍神。 在她之后,宫战和田齐也都看了赵鲤两眼。 但他们这年纪实在不适合如谈莹一般,上前来和小姑娘攀谈。 都肃着脸一颔首,当做打招呼。 谈莹笑道:“他们只是生得一张黑脸,其实人不错。” 赵鲤垂下眼睫心道她都知道。 不知她心中所想,谈莹收回了手:“待事情了结,莹姐带你这小姑娘去玩。” 聚将鼓点越发的急促。 这时,谈莹突然正色,跨入公堂之中:“现在,先忙正事,稍后再聊。” 她长腿一迈,跟着宫战三人入了殿中。 阿詹也道:“殿下,沈大人请你前去议事。” 资格地位是靠实力拼出来的,接触时间虽短,但赵鲤一路南下时的表现,足赢得尊重。 赵鲤应了一声,亦进了殿中。 整个潼关,整体都是森冷冷的色调。 公堂上,沈晏坐于上首,手边是一叠战报。 谈莹等分作两侧。 见赵鲤进来,沈晏指了右侧一张高背椅:“殿下,请入座。” 他对赵鲤的称呼,让堂上四人都是一惊。 还蹙眉回想在哪见过赵鲤的林大人,愕然抬头。 赵鲤颔首落座。 沈晏礼数周全,一一为赵鲤介绍道。 “这三位是潼关镇守千户。” “这位是林明远林大人,总揽潼关政务。” 林明远…… 听这名字,赵鲤才反应过来。 这位林明远林大人,是赵鲤理论上的舅舅。 阁老林着长子,为国之柱石。 赵鲤从未见过这个便宜舅舅,只听说他在西南为巡抚,十年未回京。 如无意外,这位舅舅应该会在西南地做出实绩熬够资历后,调任入京接班林着。 倒是没想到,即便换了一个时间线,赵家发生了那样拖后腿的事,便宜舅舅还是能坐上高位。 不过赵鲤半点不想与他相认,更不想被他认出来。 对林明远笑了一下后,果断将头转向别处,去看谈莹。 简单介绍后,气氛突然凝重。 沈晏右手轻叩扶手:“汇报当前情况。” 胡子拉碴看着很久没得好好休息的宫战站起身来:“七日前,我负责的防线有一处城墙垮塌。” “巡逻的十人小队,当场牺牲八人一人重伤。” “逃回角楼的士兵被困,自发担起责任,维护角楼火焰燃烧不灭。” “并将消息通过灯语传递回潼关。” 宫战说到此时,咬紧了腮帮:“属下得知此事,立即组织了救援。” “但……” 他语气低沉下去:“没有一只队伍能冲破灰雾。” “南边的那些狗杂种,有了新的行动。” 宫战言罢,田齐也接口道:“我所负责的防线,近几日诡事目击呈报越来越频繁。” 和略潦草的宫战不同,田齐一张脸木着没有一点表情。 只有挺直的腰板和在膝上紧握的拳头,能让人窥见一丝他内心的情绪。 谈莹没说话,但看表情她所负责的防线,也与宫战遇上了差不多的状况。 谈莹蹙紧眉头道:“每一处角楼中藏有够用七日的火油,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 宫战猛垂下头去:“是我无能。” 他还欲请罪,被沈晏举手制止:“与你无关。” “不过是他人有心阻拦。” 沈晏脸上神情分不出喜怒,声线也毫无起伏。 他道:“可查城墙垮塌的原因?” 宫战默然,从怀中取出一块碎木和一些碎石。 “我派遣出三只队伍,只一个弟兄回来。” “临死前,带回了这些。” “他满身都是伤,有大量……鼠噬痕迹,疑是鼠王北上,鼠群掘塌城墙。” 宫战说完这话时,沈晏正好将那碎木和碎石递给赵鲤看。 碎石则罢,碎木上除了干涸的血迹,清晰可见老鼠啃咬的痕迹。 又听鼠王两个字,赵鲤眯了眯眼睛。 看来那个脏兮兮的老朋友,在这个时间线成功从成阳脱困,并且称王称霸。 气氛有些凝滞。 林明远起身拱手道:“城中也有鼠患增多的报告。” “潼关中鼠群异常,三日来已十五起疯鼠伤人事件。” “城中已经加大灭鼠力度,但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沈晏眉头越发紧蹙。 大景朝廷与南地在潼关对峙。 那些老对手对年来也摸清了一点路数,相比起诡物妖邪,反倒是南边那群无孔不入的耗子对城墙威胁最大。 沈晏问道:“是关外的猫群出事了吗?” 那些耗子威胁虽大,但一物降一物。 关外有猫群游荡,在雾气还没有这样浓时,沈晏曾亲出关外与猫群达成协议。 正是有那样一只游荡在关外的部族,才将南地鼠祸狠狠压制。 如今,鼠群掘塌城墙,想来是猫群出了岔子。 沈晏问林明远道:“每年送去关外的母猫不够漂亮?” 林明远抿着唇摇了摇头:“应当,并非因为这个。” 关外那泼猫荤素不忌,丑的美的没见它嫌弃过。 他忽然拱手道:“不知是否能请诡王出巡关外?” 沈晏手指在椅背上点点,似在思索。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道:“我们去城墙看看。” 第839章 祭品 风从群山之间呼啸而过,带着凄厉的呼啸声。 在茫茫的群山之间,潼关城墙如一条巨龙蜿蜒盘踞。 浓雾翻滚。 行走在四马并行的城墙上,便是正午时分也看不到半点太阳光泄下。 天空、城墙下都是沥青似的雾气涌动。 赵鲤极目望去,只见城墙上的点点火光,汇集成一条橘黄的长链,延伸向远方。 长链之上每一段距离,就有一座角楼。 角楼异常明亮的光点,如点缀在链子上的火晶宝石。 “就是那处。” 宫战指向远方。 那里的火链断了一截,只余山脊上一点火光。 “我们尝试从三个方向进去,但都失败了。” 眼前浮现出,那些义无反顾踏入浓雾中的背影,宫战眼中闪过一丝沉痛。 “雾气太浓,雾中都是诡物妖邪。” 几日来,整个潼关最为疲惫的就是宫战。 他肩膀垂下,沉重喘息了数声。 立于他身侧的田齐,忍不住抬手用劲按在他的肩头。 一行人行至城墙断处,巨大的火盆在断处边缘燃烧。 火光之外,涌动的雾气似深海,茫茫不知极点。 沈晏蹙眉问道:“垮塌的城墙约有多长?” 宫战准确报出了数字:“单面距离是二里。” 二里…… 赵鲤听见这数字,暗自摇头。 二里的距离,平地小跑几分钟的事情。 但有这该死的雾气阻拦,加之山脊地势,要想成功过去,需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立在此处,还可看见雾海之中,孤零零的角楼火光。 赵鲤知道,那里是一位等待救援的勇士。 沈晏抿唇望向飘摇的火光,深吸了一口气。 “潼关狱中可还有死囚?”他问道。 潼关不比盛京,请鬼王出巡代价大了很多,且失控风险也增加。 即便有赵鲤在此,他们也需要准备更多的祭品,以保事情万无一失。 听沈晏问死囚,赵鲤身侧的便宜舅舅长叹了口气,似要卸下心中重担。 但他毫不犹豫报出数量:“还有三十。” 为了获取死囚,潼关,整个大景,法律已经严苛到了极致。 只差将盗窃等也列入死罪。 但死囚还不够,远远不够。 “三十……” 沈晏的拇指在右手扳指上摩挲了一下,他沉声问道:“可,有伤残年迈之人?” 林明远没出声,只默然摇了摇头。 现场陷入了一瞬的沉默。 谁都知道,要弄够足够的祭品,要怎么做。 但谁都不敢开口。 最终还是沈晏道:“我会想法子弄一些,凑足九九之数。” 林明远呼吸一窒,他闭上眼睛,许久又睁开:“不劳沈大人动手,我对潼关熟悉。” 扒手、混子、小偷,总能寻到些可以去死的。 总要有人举起刀,总要有人去动手。 城墙上,空气都好似快要冻结。 谈莹几人都面无表情看着远方涌动的雾,无一人说话。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如果我有办法暂时吸引雾中诡物的注意力,你们可以在这段时间突破雾瘴吗?” 这声音击碎了沉默,所有人望向那处。 眼睛明亮的姑娘还风尘仆仆,面上神情却自信得很,挑眉反问道:“你们做得到吗?” 第840章 计划 赵鲤来到这并没有多少底牌。 点亮后再也不会有人回应的信使灯笼,失去光泽的阴差马头铃…… 她知道她应该韬光养晦,好好握住底牌步步为营。 但站在这雾海前,望着在翻腾浓雾中的一点孤灯。 赵鲤做不到坐视不理。 她的话音落下,众人惊愕望来。 亲自从皇宫各个犄角旮旯找到她的纸人,又见识过她跑路水平的沈晏倒还好。 谈莹等人却十分惊讶。 因沈晏含糊给他们介绍,赵鲤是皇帝亲女——虽然这亲闺女竟姓赵。 在他们心里,对赵鲤身份暗自有些猜测。 尤其林明远,初听赵鲤这个名字时走神了片刻。 但任谁也没料到,在这要命时刻她会站出来说话。 如此笃定而自信。 谈莹眼睛一亮,问道:“什么办法?” 诸人都是心思活泛的。 并不觉得赵鲤胡闹,也不会听也不听便武断认为不可行。 性子古板不知变通的人,早已被淘汰在频发的诡事和恶劣的环境中。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大浪淘沙筛选出来的。为了在绝境中求得一条活路,他们什么都敢试。 赵鲤办事利索,既已决定插手便立刻行动起来。 她从后腰摸出一些掺着盐和香灰的粉末。 简单布置防阴神窥听的线圈后蹲下身,在地面寻了一块小碎石在手。 赵招财猫似地招呼道:“蹲下,商量商量战术。” 沈晏几人互望一眼,纷纷一撩衣角蹲下来,围成了个圈。 赵鲤以碎石在地面画了一张简图。 “宫百……千户,劳烦你简单点出此处山势和陷落角楼的位置,并且标注准确距离。” 宫战闻言应了一声。 这段城墙是他的防线,他日日都来巡视,记得很清。 林明远眼神不大好,眯着眼睛忙叫随从点灯。 赵鲤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师门传下一门秘术,叫做骗鬼吃豆腐。” 出门在外,身份和本事都是自己现编的。 赵鲤眼也不眨继续胡说道:“以这种秘术,可以做出一种臭豆腐。” “这种臭豆腐能暂时安抚诡物怨气,让范围内的诡物暂时安静,停留原地一段时间。” 赵鲤话音一落,沈晏不由又认真打量了一下她。 剩下人却都眼睛刷的一亮。 “当真?”宫战和林明远异口同声问出。 “若真能让诡物惨事停留一段时间,那我们再进雾中会安全很多。” 宫战两只粗糙开裂生着厚茧的手,摩挲得沙沙作响,难抵兴奋之情。 他嗓门大,声音顿时高了一截。 谈莹和田齐三人立刻道:“住嘴。” 沈晏也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翻滚的雾气:“进角楼灯下再说。” 赵鲤却摇头:“无妨,地上的线圈是香灰和盐,可防阴神窥听。” 听她肆无忌惮又泄露出一个师门秘方,沈晏不说话只暗自记在心里。 若有机会,便以其他方式补偿。 不过经过这一插曲,宫战还是压低了声音:“雾中最多最棘手的是诡物,其余一些异兽妖灵,还有……老鼠!” 说到老鼠时,赵鲤都能听见宫战磨后槽牙的声音。 “剩下的玩意,虽可怕但刀刃斧钺可伤,较之诡物威胁小了许多。” 林明远莫看是个文官,但过往经历让他思考路数也十分接近赵鲤等人。 他托着下巴,补充道:“有猫儿在潼关之中领差事讨生活,我们可暂雇佣协助。” 见赵鲤有些不解的样子,林明远解释道:“关外那泼猫好美色。” “生的孩子太多,便往潼关丢奶猫。” “赖给我们养。” “这些猫儿游荡在潼关之中,抓抓老鼠有时做护卫镖师讨生活。” 赵鲤听完嘴角止不住的抽搐。 她大概能猜到关外泼猫指的是谁,只是没想到那渣猫居然这般无耻。 林明远又道:“这些猫儿虽未继承父亲能力,但较之寻常猫儿聪明,能听使唤,若城下有鼠群想来可以派上用场。” 赵鲤点了点头,心道这便宜老舅行事风格还挺让人舒服。 她开口道:“我也知道你们对我所说多少存有疑虑。” “但我现在没有时间实验给你看,所以我们两套方案并行。” 赵鲤一指沈晏:“沈大人自去寻……祭品,若我失手可做弥补方案。” 头一遭被人指着使唤,沈晏感觉有些奇妙,点头应下:“可!” 赵鲤没察觉有哪里不对,看向谈莹三人和林明远:“林大人,我制作这种豆腐需要用到一些奇怪偏门材料,需要您来筹措。” 林明远没有半点犹豫道:“是,一个时辰之内必给殿下满意答复,否则林某提头来见。” 这利索的作风,赵鲤越加赞赏,又道:“还有,雇佣猫儿随行的事情也拜托您。” “猫儿灵活,可选强壮的背负少量灯油到角楼处稳住那边的情况。” 林明远神情严肃,又应下:“殿下放心我立刻就去办。” 赵鲤又看谈莹三人:“各位需要组织一支精英小队进入雾中。” “此行,我们最优先要保证角楼火光不灭。” “其次,沿途重燃灯火,构架相对安全地带,方便工匠修复城墙。” …… 又对了一些行动细节,最后赵鲤郑重道:“诸位应该都知道,凡秘术必要付出代价。” “而我使用这种秘术的代价就是,这种臭豆腐范围内的诡物在清醒后会陷入对我的极度仇恨之中。” 赵鲤所说的代价,让沈晏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 他道:“只要不是损及你的身体,这倒无妨,你可在角楼之中受诡王庇护。” “只庇护一角庇护你一人,潼关之中的三十个死囚绰绰有余。” 如此,倒不必再牺牲更多的人。 赵鲤不打算逞强,闻言道:“多谢沈大人。” “那么,我们开始吧!行动起来!” 在赵鲤的催促下,几人各自散去,照着自己分领的任务行事。 没多久,赵鲤便站在了宫战驻扎城墙根的军营之中。 第841章 豆腐 军营中,不止有靖宁卫还有寻常士卒。 宫战带兵有一套,即便是在这危险的前线,整个军营都很有法度。 几辆装载物资的推车运送进营门。 宫战来通知赵鲤材料已送到时,她正蹲在军营伙房吃干馍馍。 嘴里嚼着咸菜丝出门看,见车上晃晃悠悠几大板豆腐,赵鲤不由给自己便宜老舅的速度点了个赞。 她飞快拍掉手上碎屑,扬声唤道:“干活了!” 伙房里的火头军们顿时振奋。 没料到啊,他们这些火头军有朝一日也能帮着干大事。 “殿下,您说要干什么!” 火头军的头叫杨福,是个脑袋大脖子粗,一脸市侩的中年人。 笑容谄媚得赵鲤接不住,只对他道:“先把东西搬进来,你们帮我打下手。” 赵鲤立在灶台前道,道:“遮脸!” 言罢,她先取出一块包了药材碳灰的布包,蒙在口鼻上。 火头军们无人言语,纷纷将提前准备的布包蒙在脸上。 但很快,越来越多的材料送进来以后,他们开始真诚感恩赵鲤的先见之明。 赵鲤要做的这个玩意,来源于在原家布施饿诡时,转职鬼才稀罕的暴力帮厨。 当时转职给了赵鲤一个菜谱——鬼才稀罕的臭豆腐。 赵鲤只试作过一次,做到一半就连锅带东西全扔出去用石灰埋了。 埋这东西的那块地,一直有猫用爪刨,试图再埋一次。 她一直没想到这臭豆腐能派上上什么用场。 这一次,才从记忆的边角旮旯里再一次捡出来。 林明远送来的东西很全。 在火头军们的帮助下,一板板豆腐很快切成麻将块。 杨福立在赵鲤旁边,神色莫名看着赵鲤脚边那几大筐黑黢黢的玩意。 心砰砰直跳,谁家好人做臭豆腐放那个啊? 他心中越发敬畏,双手捧了一大罐臭虾酱给赵鲤。 赵鲤面前托盘码着蛇蜕、蚯蚓、辣椒粉…… 一盘新剪下来的脚指甲壳。 这些指甲都是军营里新鲜征集的,摆在那里都冒烟。 赵鲤多看两眼也犯恶心。视线逃避似地移开。 相比起这盘东西,剩下的一罐虱子这类的玩意冲击力反而没那么强。 在这帐中,赵鲤气都不敢大口喘。 见东西送来了,她死死闭着嘴巴呜呜了两声:“干活!” 开始脸都恨不得笑烂掉的杨福,现在再无半分笑意。 他距离最近,一张脸青中带紫。 做这臭豆腐实际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程序。 豆腐块码进小酒坛里,再照着比例把称量好的材料全弄进去,略微搅拌均匀。 这过程不难,但对赵鲤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 三斤装的酒坛子,很快装满一个。 赵鲤扭头叫杨福领人赶紧将罐子密封——根据配方介绍,此物随着密封时间臭味会大幅增加。 封存十日,已是可灭一里坊的神物。 扭头望去,却见杨福蒙着脸,双眼直勾勾一个劲干哕。 赵鲤暴躁得很,立时踹了他一脚:“赶快!” 越拖越臭,这根本不是人可以闻的味道。 挨了一脚杨福才回神,哭丧脸端起那罐臭豆腐。 他平举双臂伸直,脑袋扭向一边,只恨自己脖子短不能再离远一点。 “还不快来帮忙!” 在他的怒骂下,惊呆了的几个伙夫,立刻上前来。 沾湿水的白布蒙了三层,再以湿黄泥封口。 在他们的协助下,一个个湿泥封口的小瓮逐渐摆满了地面。 …… “殿下,我们准……哕!” 快步冲进来的宫战,在门口便被迎面而来的味道呛个后仰。 他眼睛都冒泪花子,只觉得眼前这营房,像是有一层如实质般的黄烟笼罩。 这就是那个臭豆腐? 宫战莫名心中生畏。 恰在此时,蒙着脸的赵鲤一掀帘子夺门而出。 身后跟着好几个伙夫。 杨福最胖跑得最慢,脚步踉跄竟就这般倒在了伙房门口。 随着他们跑出来,一股子臭味凝结成实质,在每一个闻到的人脸上狠狠抽一嘴巴,让人眼冒金星。 宫战再忍不下去几个后撤步,身手敏捷得不可思议。 见杨福还倒在门口,赵鲤到底良心尚存,折返回来,拖着他的后脖领拉到远处。 只见杨福迷迷瞪瞪看着天,到了稍安全只地后,竟晃晃悠悠站起来。 “娘,您来了?” 他行尸一般向前伸着手,一步一晃的朝伙房走:“您给我做面汤吗?娘。” 走了两步,杨福竟一把扯下了脸上蒙着的碳灰口罩,深吸一口气:“面汤好香啊。” 赵鲤看他已经是癔症状态,再不留情。 巴掌高高扬起,随后落下。 清脆的响声干脆利落,唇边本就有白沫子的杨福翻着白眼仰面倒下。 …… 下午,铁灰色调的城楼上,皮制军靴踏在地面发出闷沉响声。 浓雾之中,着轻皮甲的军士正在忙碌奔走。 只,他们都默契地绕开一处——那里堆放着一些黑色小瓮。 用澡豆将自己搓了两遍的赵鲤换了一身靖宁卫校尉服,蹲在墙边吐沫子。 谈莹领着两个模样精悍的青年男女上来。 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赵鲤高兴道:“殿下。” 赵鲤冲她直摆手:“叫我阿鲤吧,莹姐。” 谈莹不是矫情人,哈哈一笑改口道:“阿鲤,这是我的一双儿女。” 她指向身后,话语中带着骄傲:“女儿谈骊,儿子谈骏。” 赵鲤望去,只见谈莹身后一对模样相似的少年男女。 他们都穿着靖宁卫鱼服,挂着校尉腰牌,神情模样颇似谈莹。 女孩名模身材英气勃发,男孩生得一副俊脸孔。 性格也和谈莹相似,爽朗自来熟。 谈骊探手来拉赵鲤:“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见赵鲤蹲在这,关心问道。 赵鲤友好冲她们点头,正要回答时,哨声响起。 人如其名,兼具力量、速度优雅的谈骊望向哨声处,对赵鲤歉然一笑:“对不住,我要去集合了!” 言罢,她拉着她弟弟,朝集合处走去,见宫战田齐纷纷打招呼。 赵鲤微微愣怔:“她们要参加这次的任务?” 谈莹一笑道:“当然。” “不是要精英好手吗?我这一双儿女就是好手。” 谈莹说话时十分骄傲:“做父母的总希望孩子平安顺遂,在这乱糟糟的世界,实力就是最好的安全保障。” 第842章 剑油 浓雾翻涌的城关上,身姿挺拔的少女和少年,立在城上。 两侧的火盆之中,拇指粗的灯芯躺在红色灯油中。 橘色火光跳跃在一张张严肃的面孔上。 宫战立于队伍前方。 他在行动前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修剪了须髯。 正在队伍前训话。 在他面前是整二十个靖宁卫。 都面容精悍气质甚至称得上凶悍。 在一票鱼服汉子之中,尤以谈骊格外引人注目。 挺拔的女孩子,像一只欲展翅高飞的小鹰。 见赵鲤在看谈骊,抱臂立在一边的谈莹带着些骄傲的语气开口道:“我女儿很厉害的哦。” “走,我们去看看。” 见他们正在整合装备,谈莹邀请道。 此举正中正中赵鲤下怀。 现在沈晏不在,赵鲤正好可以看看,这个时间线的人,除了诡王日常是如何应对诡物的。 她腿还有些软的,跟随谈莹之后走上前去。 宫战正领着这些将要进入队伍的人手,在一张木板拼凑的长桌前整备装备。 一眼望去,赵鲤看见了靖宁卫制式的手弩,绳索…… 这一行人中,还有两个猿背蜂腰的汉子,正往腰上蹀躞带挂可攀爬高处的虎爪狗。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有些腥臊油腻的味道。 赵鲤动了动鼻尖,循着望去。 宫战正在一只灰白骨碗中,倾倒一种橙红色的液体。 赵鲤闻到的那种味道,正是从那传来。 赵鲤心念一动,似不经意般侧行两步探头去看。 【叮——】 【发现新图鉴——剑油。】 【是否耗费经验值解锁?】 系统的提示声响起,赵鲤默默翻了个白眼,在心中答道:不需要,滚! 分析这玩意并不是什么难事,赵鲤看清的瞬间,心中便有了猜测。 宫战面前的骨碗,外沿有明显的生理性骨缝痕迹。 一看便知是有人的头骨改造。 橙红液体在这头骨碗中,微微晃动,溢出的腥臊叫人方案。 这种味道赵鲤曾在盛京镇抚司血池边,嗅到过。 毫无疑问是某种油脂,掺入了血池中的液体。 赵鲤微一愣怔有,扭头望向熊熊燃烧的火盆。 或许与盆中正燃烧的,是同样的制作工艺。 赵鲤在想时,宫战等人手上动作不停。 只听整齐的锃然之声,绣春刀齐齐出鞘。 立在长桌边的人们,以白棉布小心沾取了头骨碗中火油涂抹在刀刃和手弩箭矢。 这种油脂附着锋刃上,很快成膜。 腥臭油味蔓延,涂抹过这种油脂的刀刃在光下散发湛青光芒。 赵鲤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脑中却转个不停。 若这种剑油来自于献祭的血池,那么其中应当附着着无面神祗的力量。 倒是与她爱用的狴犴香灰有异曲同工之处。 可以伤到诡物妖邪。 只是背后血腥压抑了几分。 赵鲤看着他们为刀刃涂抹剑油。 这时田齐领着两个校尉过来。 他身后的两个校尉,一人手上捧着一只匣子,另一人提着一个写满符文的麻布袋。 麻布袋中似乎装着什么圆溜溜的东西。 田齐走到长桌边。 他还是那般模样,黑脸坏人像。 在场诸人熟悉他脾性,立时分列两边站好。 长桌一侧正好十人。 又有宫战识趣让开,看见人数对称的长桌,赵鲤都听见田齐松口气的声音。 他摆手,两个校尉立时上前来。 分别打开的匣子里,整齐到严苛地码了二十个系着红绳的小瓶。 这小瓶约莫风油精瓶大小,看着并不出奇。 但看众人接过挂在颈上的神情,此物应该十分重要。 这时,立在赵鲤旁边的谈莹开口抱怨道:“这神之血虽可救命,但当真叫人心中膈应。”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难喝。” 赵鲤手指在袖中动了动。 神之血。 这名字简单到让人一听必能想明白是什么。 且这潦草而胆大妄为的取名方式,一看就是出自某人手笔。 神之血…… 赵鲤在心中将这三个字过了一遍,不由苦笑。 造神、缚神还不算,现在竟公然以祭池之血制药。 这以鬼神为工具的气势,当真好胆魄! 赵鲤脑海中,不由浮现起沈晏鬓角的缕缕白丝。 她抿着的唇角轻轻扬起,又迅速压下。 前面两样,赵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等到跟田齐而来的校尉从符文袋中取出一些乒乓球大小的灰球时,赵鲤聪明的脑袋瓜已经想到了这是什么。 潼关靖宁卫官衙前有巨型焚尸池,这种灰球的原料,应该就是出自那里。 果不其然,赵鲤猜测刚下,便见一个个领了灰球的人,将这小球握在掌心,然后用劲合掌一捏。 灰色的粉末蓬松松散开,炸了人一身。 这些灰粉遇空气,便刺啦刺啦闪烁一些细小的绿色光点。 随后,灰色粉末如有生命一般,自发贴服于人的身上。 靖宁卫行动的皮甲上,都蒙了一层牢固的薄灰。 看到此时,赵鲤才谨慎地轻按一下眉心。 打开了心眼。 刚一开启心眼,赵鲤立时感觉到了四处不同寻常的压迫感。 就像一个陆生生物,骤然进入深海。 压迫感如海水,从四面八方挤来。 被城墙阻拦的雾气翻涌,耳边都是极悲极苦极怨极妒的哭声、喊声。 赵鲤不敢贸然去看雾中究竟有什么。 强忍耳膜被针刺一般的疼痛,她竭力将视线放到了将要踏入雾中的二十人身上。 这二十人周身被骨灰覆盖。 这些骨灰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竟怨气极重。 灰白雾气,几乎将众人身上独属于活人的阳气遮挡。 若说效用,与赵鲤常用阻断阴阳的礞石相似。 只是原理不同——礞石隔断阳气,而这种骨粉则是以大量的阴气怨晦掩盖过活人气息。 某些情况来说,后者效果还要好于前者。 因附着的大量怨气,甚至可震慑一些弱小的家伙。 但礞石与这种灰尘的成本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且这种灰长期附着不驱散的话,会对使用者造成很严重的影响。 赵鲤只看了这一眼,便揉着眉心关上心眼视觉。 第843章 疏忽 这个时间线的人,常年巡守城关也有自己的绝活。 收拾整备停当,这二十人列队在侧。 宫战等人的视线移向赵鲤。 赵鲤却没有如他们的愿,立刻展示一下她师门的神秘物品。 面对他们的疑惑,赵鲤开口道:“之前有一环考虑不周,我已经请林大人帮忙弥补,想来很快……” 话音未落,便听一些嘈杂声音传来。 约有二十只左右的成年猫儿,簇拥着沈晏步上城头。 这些猫花色各式各样,一看就知某只渣猫在这时间线小日子过得很舒服。 再看见行走在沈晏身侧的那只狸花猫,赵鲤有一瞬间的恍神。 花色瞳色,一看就是渣猫沈小花的崽子。 与沈小花不同的是,眼前这只狸花猫体型略小,表情也……有教养得多。 赵鲤果听沈晏唤了一声:“花花,去。” 身着黑色蟒袍的高大男人,一扬下颌示意猫儿们上前。 只是花花这个名字,倒保持了一贯的潦草取名作风。 名唤花花的狸花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但离开时,毛茸茸的尾巴在沈晏靴上蹭过。 沈花花似乎是这些猫儿的首领,领着猫群与将进入雾中的靖宁卫汇合。 在路过赵鲤时,沈花花抬头看了一眼她,绿油油圆溜溜的眼睛眨了一下,竟如绅士一般颔首致意。 在它的带领下,猫群路过赵鲤时都点一下头。 赵鲤这顺毛驴,顿时也客气地点头致意。 在垂头抬头的瞬间,还顺带偷看了一眼沈花花的屁股后面,两个毛茸茸的小铃铛。 等猫群行过,赵鲤心中有些感慨。 歹竹出好笋,那泼皮猫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崽子! 猫群刚到来,办事利索道雷厉风行的林明远领来一个提着药箱的大夫。 奔波了几趟,年纪不小的林明远露出些疲惫之态。 但他脚步不停,直走到赵鲤面前:“沈大人,殿下,善针灸的大夫叫来了。” 赵鲤这才发现,沈晏在她看猫铃铛的时候,已站到了她的身边。 “有劳林大人。”赵鲤谢过了便宜舅舅,对大夫道:“请大夫施针,暂封闭他们的嗅觉。” 在亲自嗅到那臭豆腐的真实味道后,赵鲤意识到自己的疏漏,立刻找林明远帮忙寻大夫。 这种臭豆腐成品,远比赵鲤预测的要可怖。 只一个碳灰口罩,不足以支撑行动人员的活动。 若不以针封闭嗅觉,第一个臭豆腐罐砸出,先全军覆没的会是己方。 能被林明远亲自带来,大夫也是人狠话不多的。 赵鲤稍解释了原因后,在众人怪异的神情下,大夫将药箱一搁,亮出一排针。 人扎耳后穴位,猫扎鼻子中间。 扎入一捻,便再也闻不着。 猫群本有些焦躁不安,但沈花花在猫群中行走了一圈。 挨个以额角蹭了蹭兄弟姐妹,猫群顿时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赵鲤看清沈花花的表现微睁大了眼睛,许是她的惊讶明显。 耳畔传来沈晏的声音:“花花很优秀,只差一步便可正式跨入妖灵之列。” 他话中有难掩的自豪,赵鲤觉得似曾相识,不由回头看他。 留意到这点,沈晏侧目问道:“怎么了?” 赵鲤忙摇头正色:“没什么。” 沈晏盯着她的发顶,方才那一丝轻松渐渐散去。 又是那种,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的表情。 沈晏微微蹙眉,想着赵鲤或有故人与他相似? 是……恋人? 这猜测念头一生,沈晏自己都未曾发现自己眉头蹙起。 但他没有时间继续想。 在大夫的银针下,将入雾中的几人都已封闭了嗅觉。 谈莹的儿子谈骏,较之姐姐要跳脱一些,像只小狗一样仰头嗅空气,对这种失去嗅觉的感觉似乎很好奇。 见他们准备停当,赵鲤抛却脑中纷乱杂念走上前去。 两个贴在她后背的小纸人,嘿咻嘿咻地爬上她的肩头站着。 赵鲤将左边这个纸人递给了谈骊。 “这是通讯纸人,进了雾中或可联系到这边。” 不知雾气会不会遮断与纸人的联系,赵鲤话没敢说满。 谈骊先看了看她娘亲,又看了看沈晏宫战,得了指示方才双手接过纸人。 赵鲤的小纸人在她掌心蹭了一下,便像是个小装饰,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头贴住。 做完了这个,赵鲤终走到那些装着臭豆腐的黑瓮前。 她心中也忐忑,不知间隔了这将近两个时辰,这玩意又臭到了什么地步。 她正要去拿,沈晏已冲宫战田齐使了个眼色。 二人立刻并肩上前道:“殿下,这种粗活交给我们。” 赵鲤不知他们是不是因为怕她作假,闻言退开道:“那就劳烦二位。” 宫战和田齐时老搭档,默契非凡。 田齐举罐子,宫战张弓。 田齐单手将这罐子在手中掂了一下,随后用力朝着雾中掷去。 黑瓮破风飞出,紧随其后的是宫战射出的箭。 两物一前一后飞入雾中,再看不见。 一息后,只听咄的一声,翻腾的雾中传来黑瓮在空中破碎的声音。 城墙上一片安静,众人凝神静听时,雾中忽而一炸。 灰色雾气翻卷涌动。 一些非人类的嘶吼响彻天际。 这嘶吼似喜悦又似愤怒痛苦,尖锐高频扎得人耳膜生疼。 立在断墙边的林明远立刻挥手,便有士兵推来两架巨大的风扇。 人力摇动制造的风当然吹不散雾瘴,却可保证那夺命臭味不会反扑回来。 宫战再张弓搭箭,涂了红色灯油的箭矢熊熊燃烧激射而出。 这火箭如热刀切黄油,将浓雾清开了一条小小的通道。 随后咄一下扎在地上。 宫战射术极佳,箭矢正好扎在破碎的黑瓮边。 箭下拳头大小的油囊爆开。 燃烧的火焰将一小片面积的雾气驱散。 虽很快这片火焰便被什么东西弄熄。 但亮起的这段时间,足够所有人看清——黑瓮散落的碎片旁,无数黑黢黢的麻将块豆腐裹着粘稠黑液散落地面。 无数半透明的身影,正跪在这些东西前,如看到了什么美味将这些小黑块捧起吞食。 甚至为了争抢,相互撕扯融合。 强大的得享一块,弱小的便趴在地上舔黑液。 只这一瞬间,众人皆振奋。 赵鲤也终明白为什么使用了这个道具后,会吸引受控诡物的极度仇恨。 第844章 反扑 好消息是,这个鬼才爱吃的臭豆腐确实有效。 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宫战连续向同一个地方射出三只火箭。 每一次火光亮起又熄灭的瞬间,都能见得重重叠叠的虚影争前赶后来舔舐地上的东西。 石膏肤色的半透明人影,重叠着。 好似地上那是什么极致的美味。 坏消息是…… 众人都专心致志,掐算着一罐臭豆腐可以控制这些诡物多少时间。 城墙上落针可闻,只有一侧火盆熊熊燃烧的哔啵声。 赵鲤也不想错过这重要的实验机会,凝神静听。 突然,眉头猛的蹙起,仰头望向灰雾。 她的被动警觉正响个不停! 一股针对她的庞然恶意,正以极迅猛速度朝她扑来。 与赵鲤同时警觉的,是站在她身侧的沈晏。 远处,立在猫群前方的沈花花,拱起后背炸成一个小毛团,朝着天上哈气。 与此同时,赵鲤猛然握住佩刀。 “都小心!” 谈莹、宫战、田齐三人的示警前后脚响起。 话音方落,先前还平静的灰雾,如活物般复苏。 诡物无心,可诡物不是一段设置好的程序可以随人摆弄。 即便被执念占据,残存的智商还是能让它们明白,它们在迷魂之际吃下了什么玩意。 等到短暂的控制时间一过,顿陷入暴走状态。 一时间,这些诡物甚至暂时忘却了执念,忘却了对活人的妒恨,怨气朝着赵鲤反扑而来。 城墙断处,赵鲤看着漫天云雾翻滚。 原本灰沉沉的城墙上阴风四起,天色都又暗了几分。 城管下灰雾一点点受怨气侵染成黑色。 颗粒质感的黑云涌动间,搅出巨大气旋。 无数石膏色的手臂,从这漩涡中探出,目标明确朝着赵鲤探而来。 雾中惨叫悲哭,汇集成一种类似指甲抓挠黑板的刺耳声音。 连城墙上橘红的火焰光线都有一瞬间黯淡。 这样百诡齐来的场景,赵鲤微眯了眼睛。 拇指缓缓将佩刀推出剑鞘两寸。 正想瞧瞧城墙上的火光,能不能阻挡这些诡物反扑时。 眼前一黑。 熟悉到了极点的木质冷香夹杂着血腥,将她包裹。 却是沈晏抬臂张开大氅,护在赵鲤头上。 鬓边几缕银丝的沈晏仰头望天。 他直视漫天诡物。 只一声冷哼,城墙上还黯淡的火盆一晃后,猛然一亮。 橘黄光芒大胜,将越线的灰雾驱逐。 气势汹汹的灰雾,直直撞上光圈。 橘黄光芒中,似有人形浮现。 痛苦的嘶吼响彻天空,在阵阵咀嚼声中消散成烟。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赵鲤对沈晏和他的气味实在太熟悉,没防备被他近身。 待大氅罩在她的头顶,她才回神。 她从未和这个时间线的沈晏如此近距离接触,身侧就是他的身体。 近得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赵鲤眼神晦暗,有一瞬间手握刀柄收紧。 心中计算着,若是在这角度,是否能斩开他的身体夺回碎片。 但她电光火石间询问系统昆仑镜碎片是否在沈晏心口时,系统回答得含含糊糊。 脑中计算成功的概率后,赵鲤最终没有出手,歇了歹念。 总不能砍开沈晏的身体,现场翻找吧。 她瞬间的狼心狗肺,沈晏并未察觉。 他沉声道:“无须担心。” 赵鲤手一颤,有那么一瞬间谴责了一下自己。 她抗拒似地用手轻推沈晏的身体,退开一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沈晏微微一愣,放下手臂歉然道:“是我唐突。” 赵鲤唇边一抹没装到位的假笑:“多谢沈大人相护,我只是还不习惯有人靠太近。” 手指却在袖下缓缓收成拳。 方才一触,沈晏的腰腹紧紧缠着层层叠叠的绷带。 大量的怨晦之气,顺着赵鲤的指尖游离向她后背的墨玉刺青。 哪里像是个活人的躯体。 赵鲤心中滋味难言,浅浅吸了一口气后再看天空。 城墙上火光只亮了一瞬便恢复。 阵阵咀嚼之声也消散,天空恢复了平静。 城墙上再恢复寂静。 方才炸毛的猫儿们,都平静下来。 最先开口的人,是沈晏。 他负手在后问道:“控制住了多少时间?” 负责计时的林明远,一直在旁边用作计时的线香:“正好一炷香。” 林明远话音落,线香上最后一点香灰也落。 有这一问一答,城墙上凝固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 沈晏望向宫战等人:“既如此,准备行动。” 众人立即抱刀称是。 第845章 行动 宫战等人迅速行动起来,开始给猫儿中较强壮的绑上需运送的火油。 并分配着,将装着这些臭豆腐的黑瓮分批携带。 “殿下,请移步角楼。” 沈晏侧首对赵鲤道。 赵鲤正心亏得紧,压根不敢看他表情,胡乱点了点头,跟随沈晏来到角楼处。 进了这里,她才发现这里布置过。 供奉着一尊黑布包裹的神祗。 屋中地面铺设着一层灰白颗粒物,靴子踩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二层燃烧的火盆添足了灯油,将整个一层照映得恍如白日。 一层居中是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些饭食。 “入潼关之后就没有好好休息,殿下先吃点东西。” 或许是因为先前赵鲤那句话,沈晏并未与赵鲤同坐桌边。 而是坐到了一旁摆放杂物的木箱上,手边仅一盏清茶。 看赵鲤不落座,沈晏坦然道:“不必介怀方才之事,坐吧。”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不得。” 他如长辈般规劝。 赵鲤这才留意到,他还风尘仆仆,赶路时的衣裳都没换过。 名为良心的东西冒头,在脑海中将赵鲤殴打了一顿。 她头也不敢抬坐在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 脑海中,围巾企鹅扒在半透明的任务框边。 【解锁野心家成就——无心之人。】 【成就描述:想背刺保护者的野心家,你真不是人啊!】 【获得经验*200.】 赵鲤嘴巴动了动,默默在心中骂道:滚! 心里骂完系统,她头一次真诚地讨好对沈晏笑道:“沈大人,一块吃吧。” 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赵鲤猛站起跑出去再拿一副碗筷。 看她背影消失,沈晏搁下茶盏摇了摇头,忽而失笑。 跟沈晏这顿饭,赵鲤是头一次食不下咽。 简单用过饭,两人一块走上角楼二层。 恰见断墙处,队伍整备完毕。 沈花花带领的猫儿中,有四只格外强壮的背上各背负着一袋火油。 将入雾的二十个靖宁卫集结。 “进!” 没有多余的话语,第一个黑瓮砸下后,宫战言简意赅道。 赵鲤遥遥望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薄雾之中。 …… 咚。 灰扑扑的影子,顺着垂下的绳索落地。 谈骊手中握刀,与弟弟背靠背警戒。 身侧一声轻响,却是同为头阵的沈花花,抓着断墙处的碎石落到地面。 它极有经验,落地后胡须微动,左右看了看,这才发出一声细微的喵呜。 猫群陆续下来。 谈骏在接应猫群下来后,从背上摘下一只浸透丹红灯油的火把。 火把呼啦啦亮起的瞬间,雾气顿时驱散出火光之外。 一直被雾遮挡的东西露了出来。 谈骊不由呼吸一窒。 只见雾气后,或蹲或趴,无数透明虚影不顾一切在地上捡食。 它们寂静无声,但数量极为可怖。 即便知道这些诡物一炷香内,应当不会有其他举动,谈骊还是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谈骏见此情形手上火把晃动了两下。 谈骊立即伸手帮他稳住。 身后陆续传来落地声,整二十人下到城墙断裂处。 见此情形,便是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不由心惊。 谈骊不止是谈莹的女儿,她还是此处行动的队长。 落地后,负责整支队伍的指挥。 待众人落下,谈骊缓缓举起右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他们无声在垮塌的碎墙砖上行走,小心绕过地上捡食的诡物。 走了一小截距离,谈骊打了个手势。 队伍中最强壮的一人,立刻出列。 这人极壮,背上横七竖八背着好几根火把。 他蹲身将火把插在碎砖石之间。 点燃火把之前,在其上系了一根细细的红绳。 待一切做完,他牵着红绳的一头,对谈骊点头点头。 众人默契的,将这红绳护在中心。 只要将红绳连接角楼,便可暂时恢复与角楼的联系。 赵鲤的小纸人站在谈骊的肩头张望。 到目前为止,纸人与赵鲤本体的联系还保持着。 谈骊绕开一个跪地的虚影。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清楚看见这诡物身上褴褛的衣衫。 甚至能看见它藏在乱发下的半张脸孔。 谈骊虽后背发毛,但她行动十分果断,从腰间摘下一只黑瓮,掀开封口的半干湿泥。 她们封闭了嗅觉,什么也闻不到,自然不知空气中古怪的味道复杂浓烈到了何种程度。 谈骊手上不耽误,只往里看了一眼,便远远的将这黑瓮抛出。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的环境中,格外清脆。 灰雾顿时又再翻涌,影影绰绰的循味引来了一些东西。 谈骊警戒同时,摆手示意队伍再进发。 起伏的山脊上,垮塌的城砖给她们带来了些麻烦。 她们在雾中谨慎前行。 沿路有火把燃起,火把之间红绳相连。线香燃了四分之一。 路程将行过半,谈骊正欲故技重施抛出黑瓮。 这时站在她肩上的纸人突然一颤。用纸手拍了拍她的耳垂。 有东西来了! 谈骊想也不想,举手示意。 众人立时围成一个小圈,猫儿们竖起尾巴游荡左右。 只听一阵沙沙声。 断墙碎石落,一个黑影猛然跃出。 约有中型犬大小的黑鼠毛发脏兮兮,拖着一根肉质的尾巴。 寒光四射的门齿朝着谈骊咬来。 谈骊反应极快,手中黑瓮抛出同时,捉刀迎战。 她抛出的黑瓮砸碎在碎瓦砾上,黑色液体四溅。 下一瞬,那碎瓦砾一鼓,竟窜出一群乌泱泱的黑鼠,在臭豆腐黑水之中发了疯似的乱撞。 谈骊凌空将飞扑而来的肥鼠斩作两截,再看那些黑鼠,顿时心惊。 若所料不差,这些黑毛畜生原本想埋伏偷袭,只是又被臭的发了癫。 寂静中,鼠群癫狂的吱吱叫声让人后背发麻。 叫声恐引来其他的东西。 谈骊果断道:“走!” 但到底晚了一步,火光之外,灰雾之中缓缓探出一支巨大的爪足。 第846章 抵达 颗粒质感的雾气环绕,一片寂静中,灰雾如纱帘,一物影影绰绰藏身之后。 刺啦刺啦,灰青色的螺蛳壳与碎墙砖摩擦。 一步步爬出灰雾,爬到火光边缘的异物终在众人面前展露全貌。 蜡一般融化的脸无限接近于人类。 盛夏死了一个月,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人类。 严重溶蚀的上半身,糊满灰褐色粘液鼻涕一般欲坠未坠。 这下身完全嵌入深褐色的螺蛳壳的东西出现。 包括谈骊在内,所有人都立时捂鼻。 镇守潼关,他们都与这玩意打过交道。 此物名为融螺。 是沉于泥沼中,皂化尸骸所化的玩意。 本体只是一团螺蛳里的烂泥。 上身的类人形,全因害过人类,烂泥包裹着受害者的骨架。 此物拖着巨大螺蛳壳,行动速度极为缓慢,但身上的散发的臭味,能对所有还喘气的生物造成巨大伤害。 发癫的鼠群横冲直撞,踩到蔓延开来的软泥。 软烂的泥立时如活物,紧紧缠上鼠躯。 啪嗒,畸变的手掌拍在地面,油汪汪的尸蜡留下清晰印迹。 吱吱叫的老鼠,全被卷入螺壳中。 做完这一切,这只融螺回头望向谈骊等人,类人的脸上竟扯出一丝窃喜之笑。 这笑极为邪恶恶心,持刀只手掩鼻,另一手还提着一小瓮臭豆腐没扔出。 她本能将这瓮臭豆腐当做武器,朝着融螺抛出,同时略提高了音量道:“立即撕……” 她本想提醒众人,立即撕下衣摆掩住口鼻遮挡臭味。 却又意识到,在她们进雾之前已用银针封闭了嗅觉。 她心中不由升起巨大庆幸,融螺的臭味实在不是好惹的。 既无臭味干扰,空出手的谈骊手挽了一个刀花,便欲上前斩杀。 可叫人惊呆的一幕出现。 被谈骊当做武器砸出的那罐臭豆腐,撞击到融螺下半身的螺壳碎裂开来。 黑色的麻将块状物体,以及黑色粘液四溅,悉数泼洒在了融螺身上。 融螺半融化的脸上人性化展露出一丝疑惑。 它抬起支撑地面的爪足,反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背。 摸得一手黑色粘液。 接着,一声清晰的呕声,从融螺的螺壳里传出。 善以人形人声于雾中诱食的玩意,蠕动着。 呕出一团恶臭泥水。 由这为开端,整个融螺簌簌颤抖起来。 周身泥浆蠕动之际,方才才吞下的老鼠被它一只只从泥里呕出来。 窒息而死的鼠尸,喷了满地。 立在队伍前端的沈花花,放下掩住鼻子的爪子。 猫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最为恶臭昭着的融螺,竟被一罐臭豆腐恶心吐了。 莫说沈花花等猫儿,便是谈骊等人类,也从脊梁骨升起些凉意。 “走!” 谈骊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声音极干涩。 几步之外的融螺还在大口大口的吐着臭泥。 它抓狂一般,拖着沉重的螺壳原地打转。 如泼妇一般在地上软塌塌滚了一遭。 却将麻将块豆腐全滚得陷进了它烂泥似的身体里。 黑汁水也混进了融螺鼻涕似的粘液中。 气味越发均匀的飘散开来。 灰雾涌动,从雾中伸出一张苍白的脸——诡物从雾中而来。 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诡物聚集。 两种本毫无交集的东西,凑作一堆。 亲眼看见密密麻麻的半透明虚影,从雾中扑出与融螺交叠。 谈骊发根都发炸时,作为临时餐盘的融螺,再忍受不住。 它两只巨大的手掌撑着,螺蛳壳滚动。 哇哇的吐着,朝浓雾深处爬行,欲远离这恶臭地狱。 一边爬,一边吐出不少死老鼠和零碎的细骨。 雾中诡物亦跟随而去。 这一系列事,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待翻搅的雾气遮挡住滚圆的螺蛳壳,谈骊忽而醒神,振奋道:“好机会,走!” 有这一出意外,又有臭到融螺这种玩意发狂跑路的东西一路护送。 谈骊欣喜的见得,十数步之外便是另一端的断墙。 攀上这断墙,她们便可抵达失陷的城墙角楼。 回望身后,一根根以红绳相连的火把,已在路上形成一条小小的通道。 只需将红绳绑缚上角楼供奉的神像。 她们的任务便算完成! 所有人,包括猫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行至城墙坍塌断处,携带着虎爪钩的两个靖宁卫汉子,大步上前。 尾端连着绳索的虎爪钩,转了两圈,高高抛起。 锃一下抛上城墙,滑下一段距离后,张开的尖利勾爪紧紧卡在砖石缝隙之中。 谈骊将绳索在手臂上转了两圈,扯动确定卡死后,还未等她说话,一旁的沈花花轻盈跃上的她的肩膀。 遗传自渣爹的小花臂,紧紧扒着谈骊,与赵鲤的纸人各占一边肩头。 比划了两个手势后,谈骊横刀叼在口中,顺绳攀沿而上。 其余人人等,都守在断墙下。 谈骊身手极佳,手攀绳索脚蹬在断墙,很快爬了上去。 将到断墙顶端,她一手按在断墙处,正欲翻上城墙时。 突然一张发绿的脸,从断墙上探出。 赵鲤的纸人和沈花花几乎是同时反应。 小纸人高高跃起,猛地双手双脚抱上了那张生着绿色绒菌的脸。 紧接着沈花花在谈骊肩上借力,合身扑上。 爪子弹出,沈花花并未如寻常猫儿发出尖锐叫声。 它不爱叫,但爪子又快又狠。 横脸挥爪,尖锐的指甲在这突然探出的尸脸上一扫。 发绿的眼珠中,浑浊黯淡的晶体流出。 沈花花立在这尸脸上,四爪乱抓。 谈骊亦按着地面翻上。 她松口吐刀,探手接住刀柄后,猛冲向前,矫健如猎豹。 眨眼冲至绿尸面前,刀光一闪,长刀横颈而过。 发绿的死人脑袋咚一下掉落在地。 断处被谈骊刀上涂抹的剑油,灼烧得滋滋作响。 甩去黏附在刀上的尸液,谈骊刀锋一转将刀插在城墙缝隙掷出一个黑瓮后。 沈花花脑袋上骑着赵鲤的纸人,落地后,炸毛弓背望向四周。 此处无光源,谈骊正身处灰雾之中。 她取下一根背负在后的火把,迅速掏出火折子。 掀开铜火折,吹燃将火把点燃。 特质的火把,照亮四周,也驱散了黑雾。 谈骊清楚看见,几丈之外的雾中隐有火光。 沈花花立在城墙断裂处,喵嗷一声后。 同行的数只猫儿,抓着断墙迅捷攀爬而上。 以背着灯油的四只为首,疾步冲向雾中角楼。 第847章 鼠群的阻拦 灰雾依旧笼罩。 红绳连接一根根火把,从一头到另一头。 火把的光芒黯淡,却终究将塌陷的城墙重新连接。 谈骊手中捏着红绳,扭头望向几步之外藏在雾中的角楼。 只需将这绳索,连上角楼神像,便可将这失陷的角楼重新与潼关神殿连接。 恰在她心中狂喜时,细碎不绝于耳的摩擦声响起。 有什么正在攀上城墙。 “沈花花!” 谈骊一声喝,将手中绑缚着火把的红绳抛出。 沈花花无声跃起又落下,叼住了这根红绳。 无须言语,沈花花四足弹动,猛朝亮着火光的角楼奔去。 赵鲤的纸人揪着它头顶的软毛,稳稳骑在它的脖子上。 方奔过一半。 伴随着细碎的吱吱声,第一只红眼黑鼠从城墙处攀援而上。 接着黑水似的鼠群,汇聚冲扑而来。 周身毛发肮脏无比的黑鼠,像是涨潮的潮水朝着城上漫来。 尖锐的猫叫声四起。 眼见道路将被鼠群截断,猫群中数只猫儿合身撞去,在鼠群中左冲右突,挥爪扑咬。 沈花花口中叼着红绳,高高跃起,以滚入鼠群中的猫儿为踏脚石,几个起落窜出鼠群包围。 它并未回头,绿色双瞳缩成一线,死死锁定角楼火光。 它是猫群中最出色的领袖,很清楚只有立刻连接上角楼神像,方能为垫脚奋战的同族兄弟姐妹,还有后面那些人类争得一线生机。 绿眼狸猫如一道小小的闪电疾驰。 它的身后,猫叫声间夹杂兵刃挥砍的刺啦声。 攀上墙的黑鼠,汇聚成一股潮水朝着谈骊等人扑咬。 谈骊与谈骏背靠背,挥刀劈砍。 两人身手都极佳,一时未让鼠群近身。 死死护住立在城墙断处的火把。 有黑鼠上前啃咬连接的红绳,但牙齿方才触及,便整个燃成一团火球。 于是鼠群将目标全部集中到了城上立着的火把。 伴随叫人牙酸的吱吱声,鼠群过处留下打量黑色粘菌。 “护火!” 谈骊扬声高喊。 集合众人围成圈子,以身将火把挡住。 许是她这一出声,鼠群意识到她为首领。 从乌泱泱的鼠群中,立时跃起十数只。 谈骊正朝着鼠群密集处掷出黑瓮,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跃起的黑鼠,朝她面门扑来。 她的弟弟谈骏挥刀挡下不少。 队伍中,负责背负重物最强壮的靖宁卫侧步,以后背替她阻挡。 老鼠森然的牙齿,穿透薄薄的皮铠,深入皮下筋肉。 这靖宁卫是个悍勇性子,五六只黑鼠在他后背发疯撕咬乱窜,他探出满是茧子的手臂抓住一只用劲一揉。 然后将脖子歪到一边的死老鼠猛丢出。 另一手燃着火把舞动。 鼠群虽数量可怕,但被黑瓮一砸,顿时失控乱成一团,也忌惮特制的火把,一时间竟僵持。 谈骊手臂上咬着一只黑毛大鼠,她挥臂在女墙上一撞,这死不撒口的黑鼠顿时撞成一团泥。 望着越来越多的鼠群,从城下攀上,谈骊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挥砍的手越发加快,鼠血四溅。 忽听一声闷哼,谈骊余光看去,便见一个同僚不慎被咬住颈子。 动脉劈裂的鲜血滋出,这人脚步踉跄一瞬,便被黑鼠覆盖周身。 意识到自己活不下去,他张嘴咬住欲往他嘴里钻那玩意。 牙齿深深陷入疯狂晃动的老鼠皮肉,上牙膛刺刺毛发乱动,舌尖上皮质肉感的鼠爪抓挠。 他手从后腰摘下一袋灯油,挥刀砍开。 灯油淋了他半边身子。 鼠群受惊般退去,这人拧开火折子一点。 呼啦啦火燃起。 谈骊亲眼见着燃烧的人形火炬,悍勇滚入鼠群最密集处。 噼啪声响中,火焰借油爆燃,靖宁卫的鱼服于烈火下熊熊燃烧。 借这光,城墙上鼠群进攻气势一缓。 与此同时,身上带着几个咬痕的沈花花,与几只背着油囊的猫儿冲到了角楼前。 角楼被木板封死,它们抓挠着木板,借力攀上二楼。 赵鲤的纸人从猫背上跃下,轻飘飘落下。 角楼中的老六,一直凑脸在缝隙看。 奈何视线受雾气阻拦,他根本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更不敢贸然移开通道。 他戒备看着飘落的小纸人,余光见得叼着红绳的沈花花,这才张大了眼睛。 “快,接……”赵鲤的纸人联系断断续续,她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绳子,神像!” 老六却听明白了,他飞速将沈花花叼着的红绳接过,然后连滚带爬冲向角楼中供奉的神像。 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像上,连接的红绳极为显眼。 一道微光亮起。 谈骊等沿路立下的火把,火苗晃动,红绳浮起微光。 失陷角楼二层,已经没有多少灯油的火盆爆燃,熊熊火光向外扩张而去。 谈骊喘着粗气,足下碾死一只黑鼠后,看着这些黑毛畜生急迫逃下城墙。 有后撤不及的,在橘红火光中化作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谈骊双手拄着刀,这才发现手上湿漉漉,却是尾指不知何时被咬下了一截,断处露出骨茬。 疼痛袭来,谈骊却顾不得,侧首看她的弟弟谈骏。 见他虽满身是血,但大抵无碍,谈骊松了口气。 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天色风卷雾动,有什么正在集结。 “来了!” 赵鲤面前计时用的线香燃烧尽,第一批发现自己受骗的诡物,即将集结来袭。 赵鲤深吸一口气,抽刀立在角楼上,仰头看着漫天黑沉沉的黑雾。 带着纸灰和血腥腐烂之气的风,吹起她的袍角。 从潼关监狱提出的死囚,他们俱神情麻木跪在城墙上。 阿詹按刀站在一侧,仰头看了一眼天空,他的手高高举起又落下。 整三十颗头颅碌碌落地。 殷红鲜血潺潺涌出。 沈晏端坐角楼上,缓缓闭目。 遍地死囚的鲜血仿若活物,从断首腔膛涌出,蜿蜒逆向攀着城墙涌向火盆。 在雾中探出第一只手臂时,城墙上火光猛然亮起。 橘红火光中,传出阵阵翅膀拍打之声。 第848章 老对手 铁灰色的城墙,在山间蜿蜒。 城上亮起的橘红光芒与浓雾的边界。 破烂的衣衫上凝固着酱色血渍,保留着生前死状的诡物拂开灰雾,探出手臂。 无边的雾气仿佛都活了过来。 青天白日现身的群诡从雾瘴中探头,不知其数,个个怨念冲天。 温度骤降,伴随玻璃开裂般的细微喀嚓声,一层寒霜在城上凝结。 纸钱将灭未灭的灰烬,从混混沌沌的天空掉下。 这种怨气凝结的而成的灰烬,若无意外寻常人沾之即死。 赵鲤仰头望着天空,亦然心惊。 幸而,整座城关都笼罩橘红火光之下。 三十个死囚断首望天,腔膛中的热血尤冒着烟气。 血魂为灯油,亮起的耀目光芒中, 木骨泥肤的彩塑青鸟,在光中渐渐成型,色彩浓艳的羽翼拍打,翅尖破开雾气。 一只巨大丰润的足,虚虚踏雾而出。 这只足圆润饱满,线条极流畅,脚脖上系着粗大的金铃。 脸仍藏光中,足下重重一踏。 无声震颤响彻整个大景。 镇抚司中大钟猛然晃动应和。 巨大的木石神像影正在赵鲤头顶。 本该垂头避忌的她,强撑着仰脖观看。 神像朱红彩的衣带悬在她头顶,甚至能瞧见足底精致的纹路。 方才神像一顿足,赵鲤只觉脑门像是狠狠挨了一锤。 眼前虚影重重。 她几乎趴在城墙边呕出来。 这一恍神,赵鲤错过了双臂缠绕一黑一白双蛇的巨大神像挥舞手臂的场景。 一朵朵如壁画彩绘般的祥云绽放。 空气中,香烛伴着血腥味弥散。 弦乐鼓吹中,飞鸟瑞兽振翅,巨大神像一足曲起,一足垂下,端坐于祥云之上。 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 仿若神祗于云端宴饮——忽略祂在吞噬什么的话。 神像双臂黑白二蛇漫卷,搅碎了云团,将一只只雾中诡物卷来。 祂大口吞噬,咀嚼之际口中黑雾逸散。 赵鲤终忍不下去。 直视神祗总要付出些代价,她胸口一热,咳嗽着呛出一块黑色血团。 以拇指拭去唇畔黑血,赵鲤侧首望向沈晏。 双眼流出鲜血的男人端坐,看不出痛苦之色,只是萦绕他身边的血腥味越发的重。 一滴一滴,发乌的血顺着他的袍脚滴落。 城下传来骚动声。 谈莹、宫战、田齐三人,领人聚集于此段城墙。 拥向此处城关的,除了诡物以外还有一些妖兽。 当然更多的是老鼠,潮水一般涌来的老鼠。 换做平时,这些畜生定会厮杀成一团。 但今日却是格外齐心,不要命一般朝着城关涌来。 “放!” 负责指挥战线防御的田齐挥刀,箭矢破空飒飒,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落入异兽群中。 此番行动是双向的。 关外妖兽集结攻城,潼关中人亦想趁势削弱关外诡物妖兽数量。 一些皮糙肉厚之妖兽,顶着灼烧的橘光撞上。 一头撞上光幕,纵化作火球亦朝着城墙上攀附而来。 生得秃蜥蜴般的玩意,周身燃着烈火借爪向上攀援。 爪尖将将要搭上女墙边缘时,一道银线破空而来。 打着旋的箭头避开厚皮,由左眼入右眼出,将这玩意脑浆搅得一团稀乱。 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坠下,正砸入城下鼠群之中。 黑鼠如水般流淌,覆灭了火焰。 眨眼间,连皮带骨便什么也没再剩下。 鼠群一波又一波,撞在橘色光幕之上。 怦怦炸开的火团,竟如在城下燃放了一团团烟火。 谈莹挥鞭,抽烂了一只兔子模样极为灵活的异兽。 鞭梢如毒蛇,啄出一击后温顺收回。 谈莹蹙眉远望,立在角楼下扬声道:“沈大人,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情况却是有些不对的! 赵鲤早攀上角楼的楼顶,立于瓦上远眺。 她所制的臭豆腐,便是吸引仇恨也仅对诡物有效。 如此多而密集的妖兽集结,冲击城关倒像是受什么东西驱赶。 极目望去,黑压压的城关之外,黑鼠的红眼汇聚成海。 是鼠群驱赶妖兽攻城吗? 赵鲤直觉有些不对。 她不由从角楼上跃下,稍一垫步后,落在宫战旁边。 “宫战,射那。” 赵鲤遥遥一指城下一头狼似的妖兽。 这瘸腿的狼随着兽群向前涌。 宫战虽不解,还是张弓搭箭朝那灰狼后腿射出。 旋转的箭头,刮去灰狼大半条后腿。 借着鼠群冲击城关燃起的火球,赵鲤看见了灰狼皮下的东西。 灰色皮毛脆纸般脱落,皮下不见筋骨血肉,而是覆盖着一层茸茸的红色苔藓。 某个老对手的名字,窜入赵鲤脑海。 第849章 再遇 隆庆十四年那个时间线,赵鲤在西常山废掉了某个东西。 但在这,这玩意竟卷土重来。 赵鲤的心狂跳了一瞬。 不过随即她又心中一定,多子鬼母为信仰神,若江南已成鬼蜮没几个活人,那多子鬼母不一定能强悍到哪里去。 尤其…… 赵鲤看见灰狼后腿皮下的东西时,宫战也看见了。 他和谈莹异口同声,不干不净骂了一句。 两人骂的路数都差不多。 只是宫战多往城下吐了口唾沫星子。 “该死的玩意,怎么屠也屠不尽。” 谈莹倒是神色轻松,甚至有闲暇宽慰赵鲤:“一个烦人的老对手而已。” 她轻笑:“老窝被屠了干净,如今诡王已出,不必太担心祂翻出什么风浪。” 赵鲤微微挑了挑眉。 正欲说些什么时,城下变故突生。 或许是刚才赵鲤方才露了面。 下方兽群突然狂暴。 皮下蠕动着,红色菌类省略了侵蚀的过程,从无数兽类皮下爆裂。 大团大团的红色菌类,炸开像烟花。 迅速攀附这寄生生物的皮毛,生长蔓延。 然后集结。 一股极致的恶意,朝着赵鲤涌来。 【祂在注视你!】 系统叮地提示到。 【能惹事的宿主,深谙开罪神祗之道。】 【即便换了时间线,祂还是看着你憎恨着你。】 系统的提示叫赵鲤牙疼。 这狗皮膏药似的玩意,要不要那么黏人?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 城下大片鲜红苔藓裹着无数鼠尸,缓缓集成巨大人形。 目标明确朝着赵鲤扑来。 方才献祭的三十死囚之血,已消耗过半。 阿詹押着一些眼蒙黑布的人,立在城关。 端坐城上的沈晏,眉头倏然皱起。 靠于祥云之上的神像一动,右手握着的白蛇虚影吐着信子探头咬来。 木骨泥胎塑的白蛇,迎上红色菌毯集成的巨人。 白蛇脸盆大小的鳞片,瞧着如庙中泥塑,但极为有劲。 缠绕红色巨人上,所过之处燃起熊熊大火。 两个庞然大物缠斗。 被白蛇缠住的巨人显然智商不高,如此情形之下,祂的目标依旧紧紧锁死赵鲤。 一手扼住白蛇脖颈,一手朝着赵鲤探来。 受护在城上的橙红光芒阻拦,那只探来的巨手凌空燃烧。 但祂不管不顾,向下按时仿若天灾。 红色菌类一次次灼烧又以极快速度重生。 “走!”谈莹和宫战一人一边扯着赵鲤的手臂,欲要将她带离。 赵鲤仰头看着抓来的举手,突然心念一动。 多子鬼母曾展现过这样可怖的生命力,但前提是,祂获得了西常山中的东西。 后来那东西被赵鲤夺取,多子鬼母顿时溃败被火焰焚尽。 在这里,祂是否也得到了西常山中那玩意? 赵鲤仰头,望向天空巨手。 在一次次试图突破光膜的毁灭与再生中,红色巨人胸口突然飞速闪过一丝蓝光。 在这混乱场景下,应当无人会注意,但赵鲤这有心之人注意到了。 她扬声高喊:“沈大人!祂的胸口!” 赵鲤坚信,沈晏能听见,也能配合。 果不其然,天上食诡的神像一顿,左手的肥了一圈的黑蛇探来相助。 双蛇与红色巨人撕咬成一团。 城下的红色菌毯越发肆意生长。 场面一时僵持之际,赵鲤寻到空挡。 在一只巨大的青鸟飞过时,她顺势一跃,攀上鸟背。 护着她的谈莹和宫战,哪知她会有这般悍然举动一时不防被她挣脱。 待反应过来要去拉扯时,已是够不着了。 赵鲤抓着青鸟的木头翅膀,飞高了一段距离,随后猛然跃起。 “沈大人,你别把我烧了!” 她一边喊着话,一边顺着白蛇躯体攀上。 木头鳞片是最佳踏脚石,赵鲤双指力量极大,抓着蛇鳞向上爬。 白蛇有一瞬间动作停住,似乎极为震惊她的胆大妄为。 蛇头调转便要将她送回城墙,但赵鲤手脚并用,小跳虫一样在白蛇与黑蛇间借势上爬。 见高度差不多,赵鲤抽刀出鞘猛然跃下,刀锋劈砍而出。 永不损毁的锋锐刀刃,曾弑过多子鬼母一次。 其上附着的煞气,对祂来说是这天下最毒的毒药。 刀锋所过之处,异常生命力的红色苔藓顿时枯败。 多子鬼母前胸被赵鲤撕扯出一个巨大破口。 系统叮叮提示了什么,赵鲤什么也听不见。 肾上腺素飙升的她,只知一件事——她能弑神一次,便能弑第二次! 好东西两次都藏在同一个位置,蠢货不配发财! 宝物合该她所得。 啪嗒! 宫战手里的弓失手落地,他愣愣看着一头扎进红色巨人心口,泼妇一般连撕带扯的赵鲤缓缓张大了嘴巴。 “我了个亲娘嘞。” 这是哪来的活祖宗,胆如斗石! 第850章 阳光 灰雾之下,矗立的红色巨人双手抓挠。 以祂之能,在赵鲤刀刃出鞘瞬间便能从那刀上煞气读取理解到一些信息。 哪怕这个时间线未曾经历,祂亦然会在仇恨加成下,对着赵鲤这小蚂蚁弯腰。 只是出乎祂意料的是,这小蚂蚁生得一嘴钢牙。 满是煞气的长刀,让降临的多子鬼母如有实质感觉到了撕心裂肺之痛。 红色巨人手撕扯着,苔藓疯狂蠕动想要将创口里的赵鲤挤出去。 祂探手去扣,但一黑一白两条巨蛇横过,缠住祂的手臂。 从橘光中飞出的青鸟瑞兽踏云而来。 顺路捎带了赵鲤一程的青鸟,高高飞向天空。 随后收起翅膀,尖嘴朝下螺旋钻头一般扎向多子鬼母双眼。 还有许多泥胎狮子,鬃毛打卷看着憨厚可爱。 但爪尖锐利,虱子一样顺着红绒菌爬至赵鲤挖掘出的破口,跟随赵鲤身边护持。 这些东西身上都附着有无面神只的力量,多子鬼母的异常生命力对它们全无影响。 赵鲤右手持刀,左手大力撕扯。 她有刀护持,受多子鬼母影响较小。 左手手臂血管从手背破出,小芽一样晃悠了两下,眼见将要结出果子。 系统企鹅一个虎扑上去。 小废物挂件一般,将赵鲤手背上将要异化结果的血管肉芽一把按住。 邀功似地看赵鲤,赵鲤从头到尾却根本没看过它一眼。 专心在木胎狮子的帮助下,朝着多子鬼母前心挖掘。 她挖过一回,已是熟练工种。 估摸着差不多将要到位置,斜眼看了一下跟在她身后的两三只木胎狮子。 随后在一次震颤中,手中长刀像是砍到了什么柔韧之物,失手一弹。 正正好将几只憨态可掬的狮子,悉数斩作两段。 赵鲤佩刀神异,可断绝化诡可能,也能斩断联系。 断做两截的木胎狮子,须臾之间化作碎木,随后消散成一团青烟。 这里的沈晏与她的沈晏不同,这一点赵鲤再清楚不过。 从多子鬼母处寻到的东西,她不想拱手让人。 也不想在自己未来的行动中,增加多余的麻烦。 心中暗道一声对不起,赵鲤在企鹅叽叽歪歪的声音中,长刀猛然刺向面前绒菌结成的壁垒。 刺啦刺啦—— 破个口子的壁垒,被赵鲤探手撕开。 一颗硕大的,被菌类包裹成心脏般的玩意出现在赵鲤面前。 幽蓝的光芒,在一张一缩间泄出。 此处已经极接近多子鬼母的核心,这种距离下,赵鲤再一次感觉到了肉体违背意志疯狂吸收生命力的感觉。 右边眼球造反似地乱转,赵鲤无暇顾及。 她深知时间就是金钱。 合身撞上去,刀光狂舞个不停。 多子鬼母的身子正在震颤,祂仰天发出凄惨的嘶吼。 随着赵鲤这边的挖掘进度,祂越发虚弱。 方才还能勉强战住无面神只手中双蛇,现在却步步退败。 双蛇缚住多子鬼母同时,不停咬杀试图靠近赵鲤的诡物。 终于,赵鲤咬牙撕开最后一层屏障。 幽蓝光芒出现在她面前。 前一次乱得人仰马翻,赵鲤根本无暇看清这藏在西常山祭台下的东西是什么。 这一次,幽蓝光芒照映在她的眼瞳。 她清清楚楚看清了散发蓝光的东西是什么——一块看起来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剥落下来的碎石头粒。 瞧着平平无奇到极点,上面纹路。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想看清楚。 但下一瞬,她乱转的右眼珠子突然一动。 连接眼球的血管神经活化,章鱼一般蠕动,眼球扒着她的眼皮跳出就要跑走。 赵鲤并未觉得痛,她反手一把抓住这造反的玩意。 【快按回去!!】 系统企鹅发出尖锐爆鸣,它蹬着短腿拍打赵鲤的手。 赵鲤一手将眼珠子按回眼眶。 眼珠宛如逆子撒泼,触须丝的神经在赵鲤眼眶里扑腾,弄得她生疼。 殷红鲜血潺潺从眼角流下。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空出的手忙去捉散发着蓝芒的石块。 在上一次,此物毫不犹豫跑向北方,这一次脱了多子鬼母束缚,到了赵鲤手里,也不安分震颤。 赵鲤一手捉石头,一手按眼珠。 左支右拙将要脱手时,她颈上一烫。 一阵熟悉的钟声响起。 …… 大面积的灰雾笼罩城关之上。 谈骊立在加过灯油的角楼火盆边,她遥望远处。 无数重重叠叠的诡物虚影,探着手涌向一处。 怨念汇集形成的灰烬,漫天飘散。 从她这角度,可清楚看见灰雾翻腾成海。 雾中的诡物数量更是让她心悸,这已非人力可敌。 她想到曾见过的赵鲤,心中担忧,缺了一截的尾指的手死死按在城墙上也不觉得疼。 一直到见彩绘木胎青鸟冲破雾瘴,谈骊才长出一口气。 她咽了口唾沫,垂头避免直视天空中大啖诡物的无面神。 扭头便见守塔人老六微顿在旁,嘴边都是白沫子。 在孤独恐惧中,坚守整七日的硬汉老六,最终退败于臭味。 裹挟在救援人员和猫儿毛发中的臭味,让他双眼一翻跌倒在地,吐着白沫陷入深度昏迷。 谈骊正想命人为他诊治时,蹲坐城墙上的沈花花忽然炸毛。 谈骊骇然望去,红色巨人冲天而起。 只看一眼都觉得眼睛酸胀疼痛,再移不开视线,动弹不得。 谈骊忙咬舌尖让自己清醒时,沈花花张嘴露出四颗尖尖的小牙。 发出一声极凄厉的猫叫。 如婴孩夜啼的叫声,撕裂雾瘴。 因这一声叫,醒神过来的谈骊和角楼中众人一样,猛吐了口血。 她双手捂鼻,试图阻止汹涌而出的鲜血。 手指不自觉的痉挛颤抖,谈骊脱力跪倒在地。 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她觉皮下血管正在蠕动。 心中绝望之际,却听一声钟响。 这钟声古老又悠远。 仿若穿透时间空间,让人魂灵都震颤。 漫天雾气,漫天诡物随钟声一颤后,顿时消散。 谈骊眼前一花,看见无数难以理解难以言说的画面碎片。 她将要迷失时,又猛然抽神清醒。 鼻尖前是角楼脏兮兮的地砖。 谈骊软着脚爬起,却只听见远方红色巨人不甘怨恨的哀嚎。 仰天惨叫的巨大人形,踉跄着欲要倒下。 却被黑白双蛇所缚。 没了云雾遮挡,太阳光从天空投下。 生在关外浓雾中,被渣爹丢到潼关长大的沈花花跃起。 它蹲坐在城墙上,沐浴着猫生少见的暖和阳光。 悠然打了个哈欠。 第851章 英勇 在蓝色石块还是自己叛逆的眼珠子间,赵鲤曾犹豫。 只没等她选择,浑然钟声响起。 捏在赵鲤左手心震颤着将要离开的石块,顿时安静。 响彻天地的钟声中。 赵鲤长出了一口气。 举起叛旗的右眼珠子暂且不提,伸手抓着活祖宗似的蓝光耗尽了她的勇气。 她犹然记得,这位祖宗的威势。 咽了口唾沫,小心将手指松开一条细缝。 小小的石块,躺在她的掌心。 赵鲤还欲细打量,掌心蓝芒猛然绽放,随后漂浮而起一头扎进了赵鲤胸前。 胸前悬挂的青铜物件烫热了一瞬,很快恢复。 赵鲤方才还挣扎不已的右眼珠子,也消停下去。 伴随着一阵苏苏的麻痒。 赵鲤清楚感觉到,眼珠正在恢复,眼眶肌群的疼痛和损伤也正在恢复。 手背痒痒,赵鲤去看,见破出手背那根血管,顶花带刺新鲜生出了一个果实。 并且……看见了垃圾系统企鹅贼眉鼠眼,探着不存在的脖子,想悄无声息吞掉这枚果实。 赵鲤冷眼看它,在它尖尖的喙含住朱红果子,眼中露出窃喜之时猛然探手。 掐住它的脑袋,将它狠狠丢了出去。 垃圾系统,想偷吞她东西! 赵鲤将自己血管结出的果子摘下,远远啐了企鹅一口。 还欲嘲讽两句时,已经枯败得不像样的多子鬼母躯体一震。 赵鲤还未来得及抓紧地面,便听一阵撕扯破布般的声音。 巨大双蛇绑缚红色巨人双臂,缠绕着祂的身体。 悠长的刺啦声中。 红色巨人被黑白双蛇一边一半,由中撕碎。 赵鲤舍命不舍财,手里死死拽着那枚果子,从半空中跌落。 她仰面往下跌,恰见云开雾散。 暖红夕阳投在她的身上。 赵鲤轻出一口气,正要想办法平稳落地,不将自己还没稳固的眼珠子摔出来时。 只听嚓嚓声响起。 巨大的白蛇张嘴衔来。 半空中坠落的赵鲤,身子一震,躺在了木胎白蛇的巨口中。 赵鲤只觉身在一团软和棉花似的黑雾中。 手摩挲了两下。 衔住她的白蛇蛇头一震,停了下来。 紧接着,蛇口缓缓张开。 赵鲤鸭子坐在蛇口中,光照到她的脸上,一个身影逆光站着。 她仰头,便看见一张别人欠了他八千万两银子似的阴沉脸。 沈晏端坐在蛇口前,沉声问道:“殿下这般英勇,陛下可知道?” 赵鲤早先还紧握着刀防备。 听他如此问,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防备颇为小人。 她心中升起一丝羞愧,缓缓低下头去:“错了。” 沈晏静静看着赵鲤,想过她会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叛逆顶嘴。 不料又是一声干脆的认错,胸中怒意不由一哽。 认错积极的赵鲤,揉了一把蛇口中手感有些好的雾气,站起身来。 蛇身震颤了一下,沈晏也顿了顿。 赵鲤不解,只以为是他将要撑不住法相,忙步出蛇口。 还要说些什么时,她留意到沈晏浑身浴血。 连着身上玄色蟒袍都浸透,鬓角也白发也增加了两丝。 暖和的阳光,洒在城墙上。 遥望远处,失陷的角楼燃起熊熊火光。 赵鲤仰头转了一圈,只见漫天雾气祥云以及啖诡的法相都已不见。 城下便生得苔藓枯萎,无数异兽尸骸和老鼠骨头半埋枯败苔藓中,已只剩光秃秃的骨架。 赵鲤摸了摸自己还疼的右眼,挽了个刀花,收刀入鞘。 一阵脚步声响起,宫战等人冲上角楼,林明远林大人也已远不符合他年龄的速度冲了上来。 便是成日板张死人脸的田齐,都立在阳光下少见露出些笑意。 赵鲤知道他们或许要问,便抱着手臂缩到了一边。 沈晏余光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之后再高兴吧,立即组织人手,修复城墙!” 林明远最为靠谱,一撩袍角便要离开:“沈大人放心,人手早已准备好。” “夜里赶工,明日之前修不好城墙,老夫提头来见!” 带着提头来见的莫名执着,林明远林大人一溜烟下了城墙。 田齐宫战谈莹,也各自离开。 去安抚士兵,去接应谈骊等人。 赵鲤这时才缓缓走到沈晏面前。 “殿下,一路辛苦,先去休息。” 沈晏阖上双眼,喉头滚动了一下,补充道:“潼关亦有不少有趣风物,殿下可借此机会游玩。” 他并不过问赵鲤到底做了什么,或许……也是暂无力过问。 阿詹大步上前来,便要将赵鲤请离。 赵鲤却并不如他的意,缓步走到沈晏跟前,凑近看他。 “殿下!” 阿詹抬手欲拦,但被赵鲤白了一眼。 “沈大人方才相救,现在我也回报你吧。” 说完,在阿詹惊骇注视下,赵鲤弯腰将沈晏抱起。 血腥味更浓,发乌的血顺着沈晏袍角滴落。 他僵着身子,却连挣扎也没力气。 “带路吧,阿詹。” 赵鲤抱着公主抱着一个大活人,轻轻松松下来城墙。 城下军营早有准备,清理出一间房。 沈晏似乎已预料后果,房中换洗衣物热水,熏衣遮掩血腥的香一应俱全,唯独不见大夫。 步下城墙这段距离,沈晏缓过了一口气,挣扎着下来,嘴巴开合数次却只气虚地说道:“成何体统!” 他坚持着要赵鲤出去,他换身衣裳继续回城墙。 阿詹立在旁不知所措,本心是希望沈晏可以暂时歇息的,却又不能违抗他的命令,只偷摸着看赵鲤。 赵鲤果未让他失望。 突然起跳后,一个膝撞。 沈晏扭头,看着她,似是不解。 就在赵鲤怀疑自己技能失效时,他缓缓软倒在地。 赵鲤拦腰将人接了,这才唤阿詹道:“来帮忙。” 然后,在阿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赵鲤轻车熟路解了沈晏腰带。 第852章 时机 军帐中,沈晏双目紧闭躺在木榻上。 平日还好,他清醒着时多半板着张脸,看不出其他表情。 但受了赵鲤一记膝撞昏厥过去后,倒是卸下了强撑的伪装。 苍白如纸的脸上,渗出细密汗珠。 便是如此情况,他依旧紧紧紧绷着唇角,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或只有昏迷状态下,紧握到指节泛白的手,能看出此人正经受着巨大痛苦。 赵鲤看着沈晏额角的白发,手扯上他的腰带。 此人无论何时,腰带是一定会好生系着的。 但架不住赵鲤悟性高,从前生拽了两次,心疼腰带贵,便学会了解。 她手搭在沈晏腰间时,阿詹尚未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 待见她手指翻飞,便扯松了他家沈大人的腰带,阿詹慌了。 “不可啊!”阿詹上前来拦。 若是刺客凶犯他尚可抽刀,可这样嚣张解腰带? 阿詹一时慌神:“殿下为何如此熟练?不,我是说,快停手。” “沈大人从不叫人近身伺候。” 自……沈公去后,沈晏便不再要任何人服侍。 便是阿詹也不得近身,只偶尔帮着烧些换下的血衣。 啪! 阿詹伸来的手,赵鲤看也不看便半途掐住往旁一推。 “淡定点阿詹。” 赵鲤瞥了一眼阿詹,张嘴胡说:“沈大人的情况我心中有数,他一身是血也不行。” “你别碍事!” 许是她神情太过自信,加之亲眼见着她悍勇无双的表现,阿詹倒是有些怀疑起自己。 见他犹豫,赵鲤道:“不放心你便在屏风后守着。” 这屏风只薄薄一层,赵鲤在屏风后有任何异动阿詹都能第一时间瞧见。 他犹豫了一瞬,走到屏风外按剑守卫。 碍事的出去,赵鲤搭在沈晏衣襟上的手才继续动作。 扯着他的衣领向两面拉开。 印入眼帘的,是被鲜血染红的绷带,浓烈血腥味灌入鼻腔。 赵鲤手稍微一顿后,从旁寻来剪刀。 剪刀剪开被血洇湿的绷带,沈晏大片胸膛露了出来。 宛如破碎陶瓷般的身体爬满黑色裂口,这些纹路将沈晏的身体切割成许多块。 淡血水不停从中渗出。 手中紧紧捏着剪子,赵鲤平静了一息,才弯下腰去凑近看。 因先前右眼造反闹独立,现在她的眼睛看东西会疼有些重影。 她凑近了,用剪刀尖轻轻拨开沈晏身体的裂口。 看见一些极细透明的缝合丝线。 这人就是这样将这般破碎的身体,藏在衣袍之下。 赵鲤抿唇起身。 她嘴里细声道:“属千斤顶吗?那么能死撑!” 还有一句话,赵鲤未说出口。 这些缝合的细线,与林知制作尸傀的手法一模一样! 赵鲤静默坐在沈晏榻边,心中惊疑不定,守候在屏风外的阿詹见她久无动作,不放心问道:“殿下?” 赵鲤这才回神,嘴里随意应付道:“好了好了,快好了!” 她抬手,虚虚以一根手指按在沈晏左心房。 那里正好有一道横贯胸膛的裂缝。 ‘系统,昆仑镜碎片在这里吗?’赵鲤心中问道。 半晌才传来系统的回应。 【在!藏在心脏里。】 得了肯定的回答,赵鲤指尖在这裂纹上轻轻移动。 ‘若我取回碎片,是否可以马上离开?’ 赵鲤双手力量极大,只要向下一挖撕裂这破碎的身体,掏出心脏,她就能拿到回家的钥匙。 但…… 指尖被血水濡湿,赵鲤少见的犹豫摇摆。 她需要一点帮助她下定决心的助力。 只要,只要系统再一次肯定地回答,她便动手。 赵鲤这样下定决心时,系统关键时刻绝对拉胯的属性却再次展露。 倚在半透明边框的围巾企鹅,脑袋肿起硕大的包。 【很遗憾,虽然狼心狗肺的宿主做了艰难抉择,但你拿到碎片也暂时无法回去。】 见赵鲤表情突变,系统忙解释【这只是一块能被我识别出来的昆仑镜碎片。】 系统一点没发现,它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档次低的事实。 继续提示道。 【并不是完整昆仑镜,每次开启跳跃节点需要时间,需要能量。】 【这边建议野心家宿主,在下一次祭祀时发动阴谋背叛,窃夺国运补充!】 垃圾系统只在教唆搞事时格外清醒。 赵鲤眸子暗了下去。 那她便不能在此处动手,否则沈晏在这里出事,下一次的祭祀必出变故。 她看着自己指下沈晏破碎的胸膛,心底却是松了口气。 或许,能在这段时间寻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她心中一定,被血染红的指尖在沈晏胸口点下一枚殷红印记。 却听一声闷哼,赵鲤抬眼只见沈晏已张开眸子。 头靠枕上,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赵鲤。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第853章 值得 男女授受不亲? 赵鲤听得这话,表现极为淡定。 她扯了敞开的衣衫,给沈晏挡住身体。 脑海中却疯狂质问:‘垃圾系统!醉卧美人膝技能效果就这?’ 从赵鲤动手到这人清醒,半炷香时间不到。 什么垃圾技能。 狗系统办事不行,犟嘴却是很厉害。 【醉卧美人膝技能,只是让美人倒在你怀里,不是晕倒一夜任你为所欲为。】 【且使用技能时,宿主用了多大力气你自己心里没数?】 不管赵鲤多嘴硬,事实是她在膝撞时根本没用太大力。 赵鲤恼羞成怒不再搭理系统。 她内心戏丰富,面上却极为淡定:“沈大人多心了。” “灵门中人什么尸骸没见过,修习观尸法,勘验尸骸死亡时间原因。” “光裸尸骸看得多了,男女老幼在我眼中并无差别。” 沈晏僵着身子,枕在枕上。 看赵鲤一脸世间肉体皆粪土的洒脱,他却直觉有哪里不对。 但现在他无暇深究,只想礼貌请赵鲤立刻出去。 在他开口前,赵鲤道:“我理解沈大人的害羞,只在我出去前有一话要问。” 清醒过来的沈晏,又完美地将他的痛苦藏起,冲着赵鲤微微一挑眉:“殿下想问你的东西在哪?” 赵鲤却摇了摇头。 那块碎片赵鲤已经知道在哪,何须费口舌。 她看着沈晏问道:“沈大人,你们这样做值得吗?” 你们? 第一时间发现赵鲤的用词,沈晏稍微惊讶了一阵后,忽而轻笑:“世间之事,难用值与不值去衡量。”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考虑到赵鲤现在身体流着的血,沈晏试图让她理解责任与牺牲。 本以为他会费一番口舌。 不意赵鲤点了点头:“国破家亡之时,总有伟大的人站出来挽大厦将倾。” “拆下肋骨做火把,点燃心脏为世人照亮黑暗前路。” “可是沈大人……” 赵鲤垂眸没再说下去。 她起身行至营门,撩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阿詹立在一边,看了看赵鲤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沈晏。 “是否需要派人跟着殿下?” 赵鲤现在名面上地位很高,实际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 谁也担不起损失她这一支血脉的风险。 沈晏眼睛看着帐顶,许久才缓慢眨了一下眼睛:“不必了。” 他回想赵鲤朝着红色巨人高高跃起时的背影。 忽而轻笑:“她想走,现在无人能留她。” 阿詹似乎也想到了这一重,不适地扭了扭脖子。 换谁也想不到,他们陛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儿会猛到那种程度。 阿詹的视线落在沈晏微敞开的衣襟,他意识到什么似的:“我去取绷带新衣。” 沈晏唔了一声算是答应。 他喘息两声,这才缓缓从榻上坐起。 衣襟散开,他垂头看着自己破碎的身体。 脑中想着赵鲤问他的话。 值得吗? 当他与叔父与陛下,一同做下那样的决定后,便不会再考虑值得不值得。 此处四下无人,沈晏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血池之中,每一次献祭的痛苦,他都能感受到。 刚开始时,沈晏却是会考虑这样的问题,后来却不想了。 以痛苦为锚,方能形成稳固的锁链,他才不会迷失。 因果之报便是如此,以他人血魂献祭,那么这份痛苦作为决意者他便该受着,不配抱怨什么。 事情本该朝着他们所想发展下去,可中途似乎出现了一点小变故。 沈晏望向赵鲤离去的方向,轻声喃喃道:“你若能理解这样的牺牲,那么是否能担得起沉重的担子呢?” 无言坐在榻上许久,脖颈疼得很,三十个死囚的痛苦让他坐在榻上缓了许久。 待痛苦稍退去,他才重新挺直腰背。 挥退了阿詹,自在帐中擦身更衣。 …… 赵鲤出了门去,心情不佳的她并没有乱走。 而是重新回到了城墙上。 因下午那一声钟响,扫清了潼关上空的灰雾。 现在天色已晚,潼关相隔数年,头顶上第一次无灰雾遮眼,可清楚看见漫天星子。 赵鲤走上城墙,便看见一只小猫咪蹲在城楼仰望星空的模样。 沈花花和沈小花生得极像,但从坐姿就能分辨两猫的区别。 沈花花蹲坐着,小山竹似的爪子并拢,仰望天空的模样让赵鲤忍不住伸出罪恶之爪。 在它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赵鲤已从它头顶一路摸到了它尾巴尖,然后忙抽回手。 她本以为沈花花会和它渣爹一样暴躁,不料小猫竟侧着头来,模样极温顺。 它在潼关讨生活,习惯了人类的抚摸。 赵鲤反倒有些受宠若惊,忙在身上摸,想给它一点零食。 奈何她身上脏兮兮什么也没有。 沈花花看出她的窘境也不恼,反倒歪着脑袋,示意她可以白嫖。 赵鲤捂着心口,方才胸中堵着的郁气都散掉,又在它脑袋上摸了两下。 一人一猫坐着看星星,倒是和谐得很。 然而温馨时刻很快被打破,沈花花突然一激灵坐起。 从城下传来一声粗嘎壮汉似的猫叫。 第854章 源宁旧事 暗夜之中,粗豪猫叫格外引人瞩目。 沈花花认出了这猫叫声,赵鲤也是。 相隔十一年,沈小花那粗哑的嗓音半点没变化过。 本还和赵鲤靠坐在一块看星星的沈花花,立刻支棱起耳朵。 几个轻巧跳跃后,便立在女墙上探着脑袋向下看。 赵鲤也想见见这素未蒙面的‘故人’。 去到城边,便见无雾遮挡的城下一双双亮绿色的猫眼。 来猫数量不少。 潼关正连夜修葺城墙,这处的动静自也引起了注意。 大量的火盆沿着断墙摆放。 谈莹、宫战、田齐三人都没睡,而是全副武装领队守候在断墙处。 关外猫群悄无声息到来时,他们第一时间发现。 三人当中,宫战与关外猫群打交道最多,正欲上前喊话。 便见一只极健硕的花臂狸猫,缓步走出猫群。 宫战一眼认出,这花臂狸猫就是关外猫群的首领。 隆庆十四年,源宁府连续爆发大诡事。 八月十五中秋,茶商石家满门被灭,全家上下连带着整条街的人,无一存活。 府城热闹灯会,漫天的烟火中,这些死者全都头身分离。 脑袋像是祭月的馒头垒砌条案上,身子全被不停出生的白兔吃了个干净。 遍街都是茸茸的兔儿。 当时驻守江南的千户熊弼,反应还算及时,果断调来了火油投石机。 调动了大营调动了全江南百户所。 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石家所在四个里坊全部抹去。 其间造成的官军和平民伤亡,至今已经难以计数。 熊弼深知朝廷必要追责,事毕后,上了请罪折子。 脱帽褪官袍,在废墟前刎颈自绝。 熊夫人举火焚家,死于大火。 临死前,秘密将一双儿女分交给田齐宫战,求他二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江南道,改名换姓藏匿得条活路。 田齐和宫战这一遭护送,反倒让他们避去了最凶险的风波。 他们前脚离开源宁,源宁后脚卷起风浪。 源宁府狱中,悄无声息死了一个斩白鸭顶罪的人犯。 是夜,狱中人亲眼看见有人影在牢狱深处捂脸低笑。 牢头惊惶无比,还想着天亮禀告上官。 但狱中嘶哑的笑声持续了一夜,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那座监牢。 从那以后,以牢狱为中心开始死人。 任你是官府大老爷还是平头百姓,如生死簿点名,那低沉的笑声所到之处便会死人,死状极惨。 曾一日之内暴毙六十九户。 整个源宁府动荡不安,无论贫富全往城外逃走。 石家遗址前,熊弼喉头溅出的血尤在。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源宁,码头弥漫大雾,无数绣身人皮肆无忌惮在城中掠夺皮料。 在源宁诡物乱战时,这活动在雾中的油滑泼猫及时抽身,集结猫群北上。 宫战就是那时,与这泼猫有了交集,经历过一些事。 “不好生在你的地头享福,怎有空来我们潼关了?” 便是猫群多年来相安无事,甚至能算关系友好。 但宫战几人都心中暗生警惕,防备着猫群趁乱入关。 许是发现了他们的心思,领头的花臂狸猫仰头叫了一声。 猫群顿时止步于城墙十丈之外。 双方隐成对峙之势。 幸而,沈花花在。 同父亲花纹毛色长得一样的猫儿,轻巧跃下墙头。 缓步走上前去。 面对这个不咋熟的父亲,沈花花保留着几分敬畏,极有礼貌。 相反,歪脑袋好一会才认出自己崽子的某只花臂狸猫,便显得很渣。 两只猫喵喵了两句。 突然同时扭转猫头,来看城墙上站着的赵鲤。 赵鲤手按女墙之上,与城下的狸猫对视。 这个时空,沈小花更加壮实健硕。 双目完好一身腱子肉,只那小流氓混混似的表情一点没变。 它打量了两下赵鲤,似有些疑惑,歪着嘴露出一边尖尖小牙。 忽然一摆头,猫群传出些骚动。 协力拖出一只水牛大小的老鼠,并着一些数量庞大脏兮兮的鼠尾。 巨鼠满身都是猫爪印,皮毛破破烂烂。 留下这只巨鼠尸体,猫群朝后褪去。 独留在原地的花臂狸猫,指了指巨鼠的尸体,又指了指自己,再一指城墙。 随后,它转身离开。 离开之际,高高扬起的尾巴在沈花花脑门上扫了一下。 不见什么亲昵举动,死要面子的德行还同十一年前一样。 督建城墙听见动静跑上墙头的林明远松了口气。 “看来,猫王此行是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关外猫群并未出什么大事。” “它们有在别处帮忙拦截鼠群。” 距离远,赵鲤现在眼睛不大好,看不清沈小花,只见得它高高举起的尾巴消失在夜色中。 听见沈小花混得个拉风名号,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第855章 谈骊 猫是可治愈人心的。 即便是沈小花那混子泼猫。 见它混得不错,赵鲤打心里高兴。 沈花花作为临时大使,跟它渣爹交流之后,又溜溜达达从断城处回来。 沿路,宫战给了它一些不知什么肉的肉干。 沈花花并不吃,叼雪茄一般叼在嘴里。 冲赵鲤眨眼打了招呼后,受雇的小佣兵便打算离开。 赵鲤看得有趣,又不想见现在的沈晏,干脆跟着沈花花走。 叼着肉干的小猫,注意到赵鲤跟上来,它疑惑了一下。 却并没管赵鲤,径直向前走去。 它熟门熟路穿过城关下的军寨,来到了一处。 赵鲤还未靠近,便听见前面亮着灯的营帐,有喵呜之声。 待进去才看见,谈骊和谈骏两兄妹,正和军医在给猫儿们包扎。 此次行动,靖宁卫折损六人,猫也折损了三只,人猫都有负伤。 受伤的猫儿集中在这治疗。 沈花花小跑上去,将嘴里叼着的肉干,在几只伤得最重的猫面前各放了一根。 然后在众猫儿头上挨个蹭了一下。 倒比它渣爹更有领袖气质。 见赵鲤撩帘进来,谈骊有些惊讶:“殿下,您怎么来了?” 赵鲤冲她一笑,只是在看见她右手包扎的伤时,笑容淡了下去。 谈骊和她母亲很像,干练飒爽却有一双擅长观察的眼睛。 看赵鲤神情反倒宽慰道:“大夫说了,无事的!也不影响握刀。” 说着,她扬手示意了一下。 可赵鲤分明看见她尾指齐根截断,谈骏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还有咬痕。 “十指连心,怎能说无事。” 赵鲤摩挲了一下后腰革囊,取出最后一枚玄虚子给她的百草丹。 “这是伤药。” 谈骊没有半点迟疑接了,却没吃,只是谢过赵鲤。 赵鲤上前取了一些伤药帮忙。 抱了一只黑白花的猫儿在膝头,给它处理伤口时,问谈骊道:“你今年多大了?” 谈骊手上动作不停,答道:“今年十七岁。” 十七岁。 赵鲤换算了一下,在她原本的时空,谈骊方才六岁。 “你呢?”赵鲤又问谈骏。 谈骏下了战场,又或许是面对赵鲤,性子腼腆些,红着耳朵道:“我今年十五。” 赵鲤换算了一下年纪,不由对他们带上了一点慈爱。 谈骊谈骏两姐弟,本身也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见赵鲤和善,便放松了些。 从她们口中,赵鲤得知两姐弟都随母姓,是因谈莹性子烈。 谈莹曾有丈夫,但男人嘛,只有躺进棺材才安分。 在外头偷偷养了外室。 谈莹眼不揉沙,寻个山头将她丈夫埋了,外室发卖。 让一双儿女跟着她改了姓。 主动死男人,过着自由又快活的小日子。 这些旧事,谈莹从不避讳一双儿女,随了母亲刚烈性子的谈骊谈骏,对那死爹没什么好印象。 后来南地生变,她带着一双儿女南下戍守潼关。 谈骊和谈骏差不多算是在潼关长大。 谈骊还好,还留着一些北地太平的记忆,谈骏自小记忆却都是潼关的浓雾和不停侵袭的诡物妖邪。 难有机会与赵鲤这样的‘同龄人’相处,两人一改战场上的果决,想听听赵鲤说说其他地方的风物。 相比起其他老油子,赵鲤也乐意与他们交谈,打听些事。 从谈骊谈骏口中,赵鲤得知了江南道发生的事情,更得知了一件事——隆庆十六年北疆战事! 隆庆十六年春,倭国大举入侵李朝鲜。 战争初期,倭国迅速占领李朝鲜大半领土,李朝鲜国王被迫北逃至义州,并向宗主国大景求援。 时年,大皇子柴珣不等盛京政令,私率军进入朝鲜与倭国军队作战。 初时尚且顺当,但后来倭国源氏、卜部氏齐出,使了些鬼蜮手段,大景军一路溃败。 雄赳赳出发的大皇子柴珣,抛下大军孤身逃回。 说到柴珣大名时,谈骏满脸嘲讽鄙夷,被谈骊在腰间狠掐了一把才收敛。 赵鲤不以为意,她又不是真柴家人,丢脸也丢不到她头上。 况且,便是柴家人,柴珣此举也不堪至极。 赵鲤唇畔一抹冷笑,继续追问,这才知道大皇子竟是马死了换驴车,从朝鲜一路丢盔弃甲逃回了大景。 将无数将士,丢在了朝鲜的土地上。 便是沈晏日夜兼程北上,也已经无济于事。 李朝鲜灭国,倭国占据大片领土,与关外靺鞨民勾结,对大景虎视眈眈。 幸而大景还有忠臣良将,勉强御敌于辽城。 听到这里,赵鲤总算明白,为何隆庆帝为何沈晏要走那样凶险的路子。 外忧内患,加上各地藩王窝囊废作孽无数。 他们只有用这样的险招,来求一条活路。 赵鲤复盘他们的举动,若是这祭祀一直持续下去,说不得真能被他们制造出一个受控的神祗所向披靡。 只是代价实在太大。 尤其对沈晏、沈之行、隆庆帝三人而言。 第856章 见闻 夜里赵鲤没有回沈晏为她安排的住处。 这是一次小小的试探。 此前她无论身在何处在干什么,身后都定有人跟随。 或是万嬷嬷体贴照料生活,或是沈大黄那只肥猫。 但下午时,赵鲤敏锐发现身后的尾巴没再跟着。 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跟着谈骊两兄妹,回了潼关之中的谈家。 谈莹虽说已是千户,但谈家的只一个二进的小院和一个老厨娘平日兼着扫洒。 这并非谈莹生活简朴。 林明远这一城主官家里也只有一个老仆。 宫战和田齐二人更是宿在军营,连个家都没有。 整个潼关由上至下都是这般。 这里既为战备而存在,潼关之内一切人事物都为防备南面诡物。 城关之中所有人都有重要用处,而不是给高层撑面子摆排场。 谈骊和谈骏姐弟,带着赵鲤在谈家厨房支起的小桌旁。 桌上只一大碟子肉,三大海碗杂粮米饭。 谈骊有些羞涩道:“对不住殿下,城外菜园出了虫害,家中连点菜蔬也没有。” 对潼关肉类不缺,各种异兽异虫可食,稀缺的是正常生长的蔬菜。 赵鲤哪是计较这个的人,笑道:“别叫殿下了,叫我阿鲤姐姐!” 赵鲤一边说,一边将碗里的米饭分别给谈骊和谈骏碗中拨了大半。 她再饿死,也不至于跟两个才搏命下来的孩子抢饭吃。 不顾他们二人反对,赵鲤催促着叫他们用饭。 谈骏半大小子肚皮大,很快扒拉了大半碗米饭进肚里,这才有空说话:“殿,阿鲤姐姐,听说宫中有一种清风饭,好吃吗?” 他生得很俊朗,黑皮肤气质有些野性。 嚼着有些干的杂粮饭,脸上敷过药的老鼠咬伤结了一层痂,咀嚼时黑红痂壳一动一动的。 赵鲤回忆了一下,颔首道:“嗯,好吃。” 天热时,赵鲤想吃凉的,餐桌上便会有这样一道清风饭。 水晶饭加入龙眼粉、龙脑沫和酪浆蜜水,然后放入金提缸,垂下井中冰镇,所成的冷汤饭清爽消暑。 谈骏是个吃货,听赵鲤说完,脸上有些向往:“那配上渍的鲜菜一定极美味。” 谈骊看这不成器的臭弟弟,无奈摇了摇头。 赵鲤藏起心中难过,郑重道:“以定叫你吃上。” 吃到厌! 吃完饭,谈骏自觉去洗刷碗筷。 简答打了井水洗漱后,赵鲤和谈骊睡在一屋。 后半夜谈骊睡得并不安稳,她尾指被老鼠咬秃了一截,为防老鼠齿上邪毒被军医自指根截断。 汤药药效下去后,睡梦中咬着牙关疼得冷汗涔涔。 隔壁传来谈骏震天的呼噜声,赵鲤起身在谈骊颈侧一敲,她这才踏实睡去。 赵鲤为她擦去额上细汗,照看了一夜。 待到天光亮起,一大早阿詹便领人来了一趟。 给赵鲤送来了衣裳,一些吃食伤药并带了沈晏的话。 潼关还有一些收尾需要收拾,在城墙完全修复之前,沈晏不会离开。 叫赵鲤可自由在潼关游历。 这一点赵鲤倒是乐意的,换上干净衣裳带点散碎银两,拒绝了谈骊的陪同,孤身出了门去。 绕出谈家所在的里坊,潼关这座新城风貌才展现在赵鲤面前。 紧凑而有序,是赵鲤初一进城关便有的印象。 现在亲自行走在夯土道路上,赵鲤感受更深。 整个潼关像是紧绷的弦,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且时不时有佩刀者,公然行走街道之上。 每个路口都有布告栏。 赵鲤驻足观看,上边有新颁布的法律政令,还有一些悬赏。 潼关之中法令极为严苛,几乎废除了原本的一些肉刑流放等,统统改为死刑。 如原大景律,丈殴妻死,若是过失通常只杖三十,主殴奴死也只需杖十。 但潼关之中,牵扯人命俱是死刑。 张贴的法令之外,还有一些悬赏。 赵鲤扫眼一看,有镖队募人的,也有果园夜里不安定,寻人看守的。 赵鲤看见一张官府张贴的告示——城外农田有异虫滋扰,寻能人清理除害。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赏银,一个小小的影子突然一扑,叼住告示一角撕下。 赵鲤扭头一看,原是一只四爪白的黑猫儿揭了告示。 这猫叼着告示,看也不看赵鲤便溜达走。 赵鲤曾听林明远说过,潼关之中有不少猫和友善的异兽,干着佣兵的行当讨生活。 但亲眼看见一只猫揭了告示,还是觉得有些稀奇的。 若不是现在有事,倒真想看看这些小家伙的生存模式。 从布告栏前走开,赵鲤在街上寻到一人问路。 “老丈,请问哪里有书可以看?” 正忙着去干活的老人被拦下本欲发火,但看赵鲤生得好看便又原谅了她。 朝着一个方向一指:“棠花巷子里,有林老夫子开设的书院,那里有书可借。” 赵鲤顺着老人的指示,去了棠花巷。 这间书院藏在巷尾,门大大方方开着。 赵鲤大方走进去,正撞上一个端着托盘慈祥老妇。 那妇人脸上挂着浅笑,这里常人进人出她习惯性招呼了一声。 只是话音未落,她盯着赵鲤的脸笑容僵住,手中托盘失手掉在地上。 托盘装着的粗瓷茶壶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857章 林家 书是历史的载体。 书籍通过文字,将过去发生的事件、人物以及思想传递给后人。 对赵鲤而言,尽量不暴露自己奇怪来路的前提下,想要了解获得更多的情报,最佳渠道自然是书籍。 只是在冯钰家中时,冯钰官职就到那许多事情不知晓, 到了宫中,她夜里偷溜出去被抓包,沈晏对她看得紧。 即便赵鲤能进出他的书房,所能看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本游记。 现在到了潼关,潼关之中汇集了当年从江南逃出的幸存者。 也有不少北疆之战后南逃的人。 在沈晏忙着收尾,放松对赵鲤的看管时,潼关就是赵鲤寻找情报了解情报的最佳地点。 她一路寻书商,寻说书先生未果。 找到了这书院,却一个照面遇上了不太想遇见的人。 回忆指路老翁说的林老夫子,看着失神盯着她,面上惊惧交加的老妇,赵鲤只觉得脑仁疼。 “你,你是……” 将茶水摔了满地的老妇人头发皆白。 赵鲤不等她多想,立时开启了自己的欺骗技能。 用更惊讶的神情看回去:“老夫人,您没事吧?” “是身体不舒服吗?” 她作势要上前搀扶。 僵立前院的老妇人先是下意识看了赵鲤足下影子。 又见她行为举止如生人,心中惊惶稍定。 再细看赵鲤长相,隐约有些像她记忆里那孩子,但又不完全像。 且年龄也不对。 老妇人心跳这才平复,涩然道:“无事,只是方才匆匆一瞥像是见到了故人。” “不知姑娘贵姓?” 赵鲤露出一个浅笑:“我姓柴,见过林老夫人。” “昨日随沈大人来潼关,冒昧来访实在失礼。” 柴? 老妇人微微一惊后,便要行礼。 赵鲤笑着将她搀扶起:“沈大人忙着,我自己出来来玩呢,老夫人不必多礼。” 看她笑脸,林老夫人又失神了一瞬,随后眼眶发红侧头微避。 她引着赵鲤往里走,道是林着正在授课。 赵鲤听见一些念书的声音,立在门边偷向里偷看了一眼。 有些意外的是,简陋学堂中人员十分复杂。 有大人有孩子,还有一些猫猫狗狗。 林着立在上首,手中捧着一本书。 相隔十一年,老头子背都佝偻下去,但精神还算可以。 曾经的大学士,正给下边的‘学子’开蒙。 这个时代,经史子集已经没用了,他教的都是最基础的字和引导向善的道理。 赵鲤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猫能看懂并且揭了告示。 她偷看了一眼,便走开。 借口林着正在授课不好打扰,请林老夫人带她去书楼。 竹木的小楼单独建在后院,对外开放。 赵鲤进门便看见两三个蹦蹦跳跳的老书虫。 林老夫人亲自给赵鲤准备了一些茶水,便离开了。 想来,她还是有些不太敢面对赵鲤的。 赵鲤礼貌送别她后,便迅速行动起来。 林家竹木书楼里,三个管书的老书虫都派上用场。 赵鲤很快寻得了一堆书,找了个安静处坐下细看。 关于这十一年来,大景所发生的事情。 关于江南发生的事情。 还有西南,盛京。 尤其赵鲤最为关心的,余无山中鬼寺之事。 这处的书籍应当都是林着亲笔。 在一本小记中,赵鲤终看到了关于余无山鬼寺的只言片语。 隆庆十七年,靖宁卫入余无山中,那队人马全军覆没。 余无山之事后不久,沈晏等开始建起大殿。 究竟发现了什么,林着未提及。 他却写了一篇悼文,颂这些牺牲者之英勇。 鲁建兴和李庆之名,赫然便在最前列。 赵鲤的指尖在几个熟悉的名字上拂过,缓缓合上手中册子。 随后,她翻开其他书籍。 看各地藩王如何无能,在诡事频发之时昏招频出。 最后便是北疆之战的书。 相比起余无山诡案等,林着或不知内情或不好明说,记载得不那么详尽。 北疆之战,林着便超标发挥了自己的水准。 连辱带骂,从大皇子柴珣如何私自领军入朝鲜开始骂起。 一边复盘了当时的朝鲜之战的始末败因,一边对柴珣进行了酣畅淋漓的辱骂。 这厚厚的册子中,不知积下林阁老多少怨念和心痛。 一一细数了跟着柴珣行事的帮凶,文臣武将骂了八辈祖宗。 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像街头泼妇朝着下三路骂,可见当时林阁老之愤恨。 当然这些并非重点,重点在于书中林着对此战的全面复盘。 包括军事部署,行动。 以及,源氏,卜部氏的行动。 战场之上,在水宛撺神位成功的倭国,如何在水上引百诡覆灭崇德水军。 在义州设下大祭,引柴珣那自大的蠢货入局,将大景三万精兵悉数坑害。 又如何镇压大景军魂。 赵鲤没有一点表情看完,手边木椅把手被她揉成一团木屑。 第858章 心思 潼关林家后院的书楼中。 灵气复苏后,多诞生于爱书人家的老书虫,生得红亮额头。 跳蚤似的,围着赵鲤叫骂。 一会骂她字丑,一会骂她没个坐样。 正飞速往纸上誊抄东西的赵鲤不胜其烦,抽刀出鞘方才没让三个烦人的书虫近身。 但书虫这种小精怪,本身便因人类对书本、知识的喜爱与执着而生。 竟不像寻常精怪,被赵鲤长刀煞气震慑。 不敢近身,便围着赵鲤转圈训斥。 赵鲤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却一时腾不出手收拾它们。 将到中午,林着的学堂会散学。 她的说辞糊弄林老夫人可以,真要糊弄林着恐会露馅。 赵鲤找林老夫人借了纸笔,必要在学堂散学前,将有用的东西誊抄记下,以后将这些东西带回去。 隆庆十五年那个时间线,柴珣没有机会再领军犯蠢。 倭国在水宛的篡神行动也已经失败。 但如林着手记中所说,倭国入侵朝鲜之战,是一定会发生的! 灵气复苏不会特意绕过某个岛国。 倭国因其神话民俗特殊性,更是百诡夜行。 只是倭人性格极端慕强,直接放弃了抵抗,人鬼共存,反倒以投身‘神明’为荣。 这种情况下,为了转移内部的矛盾,对外战争必然发生。 即便倭国会调整战略,但这本手记中的情报,将会对战局起到极大作用。 李氏朝鲜亡不亡,赵鲤不关心,只是若能借此战役清理掉这些个不友好的邻居再好不过。 赵鲤下笔如飞,就这般坐在地上,小榻为桌毛笔都快使秃噜掉。 其间林老夫人从门缝隙来看过一次。 并不上前打扰,只看赵鲤侧影忍不住红了眼眶避到后厨,在厨中做了一碗面。 端到书楼时,这里却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方才吵闹的书虫,和顽童一样盘坐在地上抄写的少女都不见人影。 乱糟糟的地面收拾干净。 林老夫人捧着还热乎的面碗,心中有些失落。 却听一阵吚吚呜呜之声。 她端着这碗卧了荷包蛋的面,绕到书架后。 先是一愣,随后不由失笑。 三个红额头的老书虫,被人像是粘苍蝇一样,齐整粘在了小榻翘起的边上。 连嘴巴都用一小块佐茶的饴糖,给死死黏住。 若是细看,还能见三个老书虫额头都更肿了些。 林老夫人忍不住笑骂:“叫你们烦人!” 自来了潼关,她少见这样记仇又调皮之举。 年纪大了,看年轻孩子也极为宽容,并不觉赵鲤此举过分。 看她已经离开,还道是因为做了恶作剧,偷摸溜走了。 林老夫人所料倒也不差,赵鲤抄完自己想要的东西,厚厚一叠揣在胸前,这才有时间收拾三个烦人精。 但跑路却不是因为干了坏事,而是不想与林着那样的老人精打交道。 不打招呼就走礼数不周,赵鲤在街角集市花钱买了一小筐带泥蔓菁,请店家跑腿送到林家去。 非是赵鲤小气,只在潼关鲜蔬和饴糖是差不多同价的好东西。 全了礼数,赵鲤本该寻个地吃饭,但她想了想,绕道去城关军寨。 看看工程进度,也寻机会和谈莹他们聊聊,看能不能多得一些关于李氏朝鲜之战的情报。 只是她方才到军寨,正撞上饭点,干脆转向去寻沈晏蹭饭。 见是她来,沈晏帐前侍卫放行。 沈晏换了干净衣裳,帐中遮掩血腥的熏香还是那般浓烈。 看赵鲤进来,他搁下筷子。 面前案桌上摆着一小碗白饭,一小碟肉干。 比起饱腹,倒更像是做个样,不让自己显得太异常。 无须赵鲤开口,看她进来沈晏已命阿詹去给她取饭食。 军伙食实在好不到哪去,但赵鲤不挑嘴。 看她半碗夹生杂粮米饭扒拉下肚,沈晏将自己案几上没动过的肉干递去。 听赵鲤道谢,看她嚼着干巴巴的肉干,沈晏的唇角抿起。 若非这样糟糕的世道,赵鲤这样的女孩子哪需吃这样的苦。 便该锦衣华服,炊金馔玉的过清闲日子。 在赵鲤不解看来之前,他垂眸看向案桌,摩挲自己右手拇指的玉扳指。 总觉得,给她的东西太少,以后该竭力补偿一二。 赵鲤不知他心中所想,饭食吃进嘴里,起身拍屁股就走,去城上寻谈莹聊天。 四日后,被钟声震散的雾气,重新笼罩潼关上空。 这时,夹杂着焚尸池骨灰的砌墙泥灰已经干透。 此间事务处理完毕,赵鲤她们该踏上回盛京的归途。 离开前一夜,赵鲤寻到了入城时见到的那个守关守将。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守将,看了看手里的黄纸,咽了口唾沫:“殿下,真要我念?” 赵鲤认真点了点头:“念吧,要诚心诚意一个字不许错。” 这守将看着黄纸上殷红笔触,险些给赵鲤跪下。 直到赵鲤抽刀威胁,他才皱巴着一张脸应下。 在队伍离去时,立在城头絮絮叨叨。 “事事不顺,无家可归。” …… 他失神念叨得时间有些长,望着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队伍,突然一呛。 猛咳嗽了几声,嗓子嘶哑。 上官田齐来巡城,看他狼狈模样不由关切道:“魏世,你怎么了?” 小胡子守将一边咳嗽,一边把赵鲤给他的黄纸团进嘴里嚼碎咽下。 苦笑着用公鸭嗓答道:“可能是受了寒,突然嗓子疼。” 第859章 孟冬 离开潼关,回盛京的路上行程不那么赶。 赵鲤的马袋中,放着不少潼关新识友人临别的赠礼。 一些潼关关外异兽的兽肉,一柄鱼鳞匕首。 林明远回家,听说赵鲤到访林家借阅誊抄过书籍,临别前赠了赵鲤一本已经绝本的游记。 连小猫沈花花,都翘着尾巴来,送了赵鲤一只半个拳头大的金壳甲虫。 据说烤食酥脆得很,是猫群在菜园抓的异虫。 但这些礼物,反倒让赵鲤心情不佳。 因她很清楚,嘴上说着以后有机会再来潼关,可这一别已是永别,再无相见机会。 甚至若是赵鲤失手,再见面她们或许将是敌人。 因这重心思,她一路精神恹恹。 沈晏不知是误会了什么,沿路命人寻了好些东西送来。 赵鲤这种精神萎靡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回盛京。 这一次南下,赵鲤的表现很好。 沈晏不知如何想的,开始让赵鲤接触诡事。 他在离京之前答应赵鲤开放案牍库部分卷宗,便真的信守承诺。 虽赵鲤还是不能离开皇宫,但开放的部分卷宗足让她忙碌一段时间。 赵鲤得以系统的梳理十一年来各地发生的诡事。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孟冬之前,宫中将要再一次举行厉祭。 …… “殿下,殿下。” 调给赵鲤手下使唤的小太监阿福,双手捧着一个柑橘跑得跌跌撞撞。 小孩是个心大的,对穷鬼小哥哥飞黄腾达变成公主殿下这事适应良好。 一点没发现自己和师傅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赵鲤这处吃喝不愁。 短短时间,小太监阿福长高了一截。 但性子还是莽莽撞撞,将柑橘顶在头上一路奔入殿中。 还欲喊时,便被万嬷嬷拦下轻轻掐了一下脸,训道:“咋咋呼呼的。” 赵鲤和万嬷嬷都不是苛待孩子的,阿福还欲嬉笑,便听万嬷嬷继续道:“若被沈大人撞见,定要罚你抄书。” 阿福顿时紧紧闭上嘴巴,连脚步都放轻了一些。 他极畏沈晏,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道:“我得了柑橘,给殿下吃呢!” 万嬷嬷笑着接过柑橘查看一番,见无异常才还给他,放他进门。 阿福一只脚踏过门槛,便遇上拦路的大橘猫。 沈大黄什么都吃,什么都爱。 拦在路中,啊呜张着嘴,抬爪指它的嘴巴,意思再明显不过——见者有份它要过路费。 阿福是个识趣孩子,低声道:“一会分一、两瓣给猫侍卫你。” 听说才得两瓣,沈大黄不开心得很。 一枚黑色棋子从后面投来,正中它的后脑勺。 回京之后,沈晏或许意识到赵鲤要是作为公主的话,某些方面教育缺失。 开始教授她书画棋艺。 随后他看见了赵鲤一言难尽的字。 有一次还发现了乱糟糟书稿下,赵鲤随手画的线稿, 赵鲤现在都还记得,沈晏拿着那张图瞳孔巨震的模样。 事后,他板着脸将半成品图稿亲自销毁,然后将玄虚子设成拒绝来往人员。 硬将那出格的画作,栽到了老不正经的玄虚子头上。 倒真像是熊家长一般,将小辈做的错事全归咎于是旁人教坏了。 从那之后,赵鲤就过上了幸福的苦日子。 幸福是因为沈晏不知哪里不对劲,一改之前简朴节省作风,让工匠给她重修住处。 并且成日最好的,流水一般往她这送。 赵鲤都不敢多看那些金银珠玉两眼,生怕自己为财动摇。 苦日子,则是因每天练字学棋。 这段时间,赵鲤痛苦沈晏也头疼。 还没见过这样死不悔改的惫懒学生。 像块掉草灰里的嫩豆腐,打不得罚不得。 看她缩着脖子就是不好好学的滚刀肉模样,沈晏不知为何也责骂不出口,尽自己憋气。 最后只得眼不见为净,偶尔耐着性子跟她下两盘所谓五子棋。 赵鲤虽说其他没悟性,用棋子打人倒是练出了准头。 沈大黄脑袋挨了一下,肥脸蛋晃悠。 赵鲤招手,唤小福子到身边:“东西给你师父了吗?” 小福子忙点头。 他什么都不懂,只将一枚药丸通过他师傅之手递给了冯钰。 是冯钰身上蛊虫的解药。 孟冬将至,赵鲤再没有挟制冯钰的理由。 听小福子如此说,她淡笑着摸了摸小福子的脑袋。 这时,万嬷嬷踏入殿中,脸上再无平常的模样。 “殿下,孟冬之祭将要开始,沈大人请您前往协助。” 赵鲤抚平裙角的褶皱,慢慢站起身来:“回复沈大人,我已知晓,稍后便去。” 第860章 孟冬之前 孟冬之月,日在尾。 关于孟冬之月的诸般重要性,皆记载于史册。 在沈晏的授意下,赵鲤介入了孟冬之祭中。 自潼关归来,沈晏对赵鲤的态度出现了十分明显的转变。 从前,他重视的是赵鲤身上的血脉,尽管这血脉只是伪装。 潼关后他终于开始低下头,正视赵鲤本身。 此前无论隆庆帝还是沈晏,都不在乎赵鲤究竟是哪冒出来的。 现在沈晏开始追查赵鲤的来路。 赵鲤一问三不知,咬死了自己打小就在山里被个道爷养大。 主打的就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这样了。 幸而如今到处乱糟糟,便是靖宁卫一时半会也查不出端倪。 更关键一点是隆庆帝。 这段时间里,赵鲤只隔帘见过他一次。 这位帝王身体已经差到极致。 叫他再回想十七年前是否播撒了一颗风流种,实在是艰难。 当事人都说不清楚的情况下,有实打实的亲缘血脉为证,赵鲤便这般生活在皇城之中。 明面上身份都是还未定封号的私生女,但待遇差别极大。 以前走到哪里都有跟班。 现在沈晏亲自如师长一般教导她。 这也让他得到了大大的震撼——在发现赵鲤那张摸鱼画稿之后。 被迫增加了奇怪新知识的沈大人,兀自气得青筋暴跳。 虽让赵鲤参加孟冬之祭,却实在放心不下。 午间抽空来看赵鲤。 还未进门,便听呱噪之声:“阿鲤啊,你看什么时候把拜师仪式举行了吧?你好正式拜入我们清虚观门下。” 只听其声,话音中谄媚之感已扑面而来。 沈晏顿时脸一沉:“不是说不许放玄虚子进来吗?” 总受夹板气的阿詹已颇为习惯,小心觑了一眼沈晏,有点小叛逆道:“您让阿鲤殿下参加孟冬之祭的筹备。” 既是筹备厉祭,难免与钦天监,与玄虚子打交道啊。 阿詹话音落,却只见自家沈大人大步进去的背影。 被滋扰得不胜其烦的赵鲤,正要第三十五次拒绝。 便见方才还缠人的玄虚子,神情一变。 不必回头,赵鲤都知道必是沈晏来了。 果不其然,从看见沈晏玄色蟒袍袍角的瞬间,玄虚子便开口告辞。 他极忌惮沈晏,好似跟他同呆一个屋檐下都很难受,闲扯两句便撤。 只留下赵鲤面对沈晏这黑面煞星。 赵鲤跟前书案上散落着几页纸张。 上边记载这孟冬之祭的细节。 诸如孟冬条祀为行祭,应时动物为龟鳖甲族。 音羽,律中应钟,数六。 主持祭祀之位为北向明堂,乘舆为黑,服饰为黑。 祭神器物应大肚窄口,供奉之物为猪肉粟米。 …… 诸般仪轨的细枝末节,都能帮助赵鲤更了解这场至关重要的祭祀。 她随手记了,扔在书案上。 见沈晏视线移来,她忍不住想到这段时间来与沈晏关于学习的双向折磨。 忙扑身去遮掩这些纸张。 但已经来不及了。 沈晏拾起一张,字不是重点,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画着的上吊小人。 “殿下,好画技。” 字写得丑不拉几,画小人上吊倒是几笔便勾勒出绝望死相。 赵鲤脸皮极厚,眼也不眨答道:“沈大人谬赞了。” 沈晏浅浅叹了口气。 画吊死小人便画吧,总比画光屁股小人好。 不知不觉间,底线一降再降的沈大人,将东西放下,问赵鲤道:“殿下饿了吗?” 赵鲤琴棋书画不想学,唯吃饭积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见她一双眼睛刷一下亮起,仰头看人时莫名乖巧至极。 沈晏负手在后,忍不住在袖中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强忍伸手的冲动。 “今日有嫩蒿,制了素蒿插青汁,正好可解椒醋肥鹅之腻。” 沈晏垂眼,声音是他自己都没留意的柔和。 这个时间线,嫩蒿这类菜蔬难得,一碗嫩蒿绞的汁液奢极。 沈晏手边一盏清茶,便这般看着赵鲤用了午饭。 末了,他才道:“孟冬之祭将至,殿下好生歇息。” 只吃了个半饱的赵鲤停下擦嘴的帕子,闻言望着沈晏沉默两息。 这才答道:“好。” 两人对视一眼后,错开视线再不复言,沉默蔓延开来。 接下来两日,赵鲤再不去案牍库。 而是呆在宫中,每日晨昏以木芙蓉入浴,一直到孟冬之祭当日。 第861章 阶段 灵气复苏后,大景气候很奇怪。 孟冬当日夜间,草叶便覆盖了一层白霜。 天未亮,万嬷嬷提灯来到赵鲤的床榻边。 举灯照了一下,沈大黄正和赵鲤一块窝在被窝。 灯光投在赵鲤脸上,她微微蹙眉张开眼睛。 “殿下,该起了。” 赵鲤打了个哈欠坐起。 起得早了看什么都不顺眼,见沈大黄还在睡,便毫不留情将橘猫连搓带揉折腾醒。 哪有半分昨天让沈大黄暖被窝时的谄媚。 沈大黄早习惯了她早上动辄翻脸的脾气,撅着屁股伸个懒腰。 赵鲤不喜欢有人值夜,听她醒了,宫女们才手捧牙具灯鱼贯而入。 赵鲤披发未束,跟着万嬷嬷照旧先以象征孟冬的木芙蓉沐浴。 有内侍捧来黑色暗纹衣裙。 等赵鲤一番折腾停当,也不过鸡鸣时分。 两次祭祀她用个两种身份参加。 头一次化名张河,清晨便开始打扫猪圈铲猪粪。 这一次,却是长发披肩仅以发带束,坐到了泰昌殿广场前向北的明堂之中。 空荡荡的大殿,朱红木柱上雕刻着精美雕塑。 空荡荡的殿宇正中,只有一个正方形软垫。 瞧着清冷又凄凉。 殿顶诡神壁画之下,赵鲤被要求一人独坐在这软垫上,一直到地面的血祭阶段结束。 赵鲤以自己不安心为由,硬生要来了佩刀抱在怀中。 她后腰裙下,还有信使的灯笼阴差的马头铃,并着瓷瓶所装的朱红果子。 就这般安静独坐觉得无聊时,垂下的竹帘外突传来笛声。 赵鲤侧首,隐约可见竹帘外有一个高大的侧影陪坐。 笛声响了一曲又一曲。 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的悠扬笛声平生凄楚之意。 赵鲤收敛心神死死盯着自己交握的手,不敢多看帘外之人一眼。 到了下午时,竹帘外的声音换成了念书声。 红额头的老书虫一页一页翻书,再大声念出。 读些话本游记之类。 换人后赵鲤长长松了一口气。 念书声伴着她直到夜幕降临,殿中一片漆黑。 外头忽而亮起火光,纸钱焚烧的气味顺着大开的窗户飘进来。 有鼓乐之声响起,祭祀开始了。 费力搜罗来的龟鳖甲类,被按在白石祭台上。 六只磨盘大小的龟类四爪扑腾。 这些供奉于寺庙放生池中之灵物,未曾想到活到这时了,还要受此杀劫。 背生青苔绿毛的甲类,双目啪嗒啪嗒淌下大颗眼泪。 可负责宰杀之人,不敢生出半点怜悯之心。 毕竟若是出了岔子,便是全族遭殃的事。 纸钱燃烧的星火,被烈风卷得漫天都是。 形成火龙卷,穿梭在围绕国运大鼎的无字碑林中。 到了时辰,祭台上挣扎的灵龟,反倒停下了动作。 叫执行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甲类灵物全都扭头望北,看明堂垂下的纱帘随风微动。 嗡然一声钟声如讯号。 磨得尖利的牛耳刀,如热刀切黄油刺入祭坛上甲类的脖子。 【叮叮叮——】 系统加急的提示响起。 【宿主再一次帮助束缚了无面神只,仇恨升级。】 【双方关系到达不死不休。】 端坐在软垫上的赵鲤,偷吃着竹帘外之人递进来的温热木犀糕。 闻言,她僵了一瞬。 跟一个神祗不死不休,到底还是有些慌的。 只是她只慌了一瞬,复又平静。 只要让时间线恢复正轨,这敌视自然便不复存在。 赵鲤安慰着自己,将一块木犀糕放进嘴里。 窗外纸钱焚烧的气味中,夹杂着龟血的淡腥味。 广场上,旋风的风声越来越大声。 赵鲤捧着空点的点心盘,闭眼于风中倾听。 她听见了飘忽微弱的婴儿啼哭。 这些啼哭混成一线,让人闻之后脊背发凉。 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伪装的血脉,赵鲤竟觉得自己的心跳与这些哭声有了共鸣一般。 她静静独坐,心中生出些许哀戚。 不得不一次次用疼却又不会破的力道,咬自己的舌尖,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只是一个得到了奇怪道具的伪装者。 独坐这殿中的时间很难熬,待到哭声停下,血祭告一段落,赵鲤微微松了口气。 垂着的竹帘终于卷起。 露出帘后沈晏瞧不出悲喜的脸:“殿下,陛下召见。” 赵鲤侧首看他,压着裙摆缓缓站起:“有劳沈大人传话。” 她答复得生疏。 此前沈晏教授她琴棋书画时,两人莫名和谐的氛围荡然无存。 跟随沈晏,赵鲤在泰昌殿正殿又见到了自己的假老爹——隆庆帝。 相比起之前,这次有赵鲤替他坐明堂,隆庆帝脸色好看了一点。 虽还是骨瘦如柴,头发稀疏,但耷拉着眼睛勉力望向赵鲤时,还是温声道:“有劳阿鲤。” “不辛苦。”赵鲤答道,“这是我该做的。” 听她如此说,隆庆帝眼睛亮了一下,赞道:“好孩子。” 可他随后又想起了什么,望着赵鲤的眼神歉然又羞愧。 侧过了头去,细声呢喃道:“好孩子……对不起。” 说到后面时,他声音已微不可闻。 第862章 怪异 对不起。 隆庆帝声音虽小,但赵鲤耳朵极尖。 听见后,垂头默不作声。 沈晏立在隆庆帝身边,看着赵鲤的发顶。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不确定——不确定这种牺牲,该不该由赵鲤来付出代价。 莫名尴尬的气氛笼罩整个泰昌殿。 隆庆帝咳嗽一声,瘦如骷髅的脸扯出一个笑来:“趁着这会清醒,我定要给你想一个好封号。” 他作沉思状时,外边玄虚子风风火火带着一身烟火气跑了进来。 地面的血祭完成了。 赵鲤心跳加快了几分,许是因为关系着她能不能回家,她有些紧张。 咽了口唾,正组织语言时。 立在一旁的沈晏开口了:“殿下,是否做好了准备?” “准备看国运大鼎下藏着的东西。” 赵鲤等的就是这样。 系统的企鹅更是透明面板上摇旗呐喊。 【答应他,答应他!】 只听声倒好似求婚现场闲人起哄。 赵鲤连眼神都没落在它身上半分,看着沈晏点头道:“当然。” “那么,随我来吧。” 沈晏亲手执着一盏红得不像话的灯引路。 他孤身一人,谁也没带。 赵鲤跟在他身后,回头看停在殿中的隆庆帝和玄虚子。 隆庆帝嘴巴徒劳开合了两下,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勉力抬手对着赵鲤挥了挥。 玄虚子也差不多,他道:“去吧,别怕。” 赵鲤扭回头,见沈晏的背影停在三步之外等她。 听得她跟上来,沈晏才继续前行。 天已经完全黑下。 泰昌殿前广场上,地面阴刻的纹路上是还新鲜的血。 赵鲤踏入碑林瞬间,左右便有无面婴孩探出头颅。 只有沈晏在,它们不敢靠近。 虽是无面无相,但赵鲤莫名觉得它们贪婪憎恶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赵鲤。 靠近国运之鼎,系统越发活泼躁动。 它垫着脚,像是在嗅什么芬芳般陶醉。 【请宿主尽量久的呆在国运祭鼎附近。】 【时间跳跃能量窃取中……】 听闻狗系统可以自己偷国运,赵鲤心中松了口气。 吱呀—— 国运之鼎下,打开一条通道。 当时修筑这工程时,定然付出不菲代价。 里面的密室通道很宽,目测赵鲤打开双臂也摸不到两侧的墙壁。 她进去验证自己的猜想前,被沈晏叫住。 “失礼了,殿下。” 沈晏举手,赵鲤后仰避开他捧着的黑色布巾:“什么?” 见赵鲤不解其意,沈晏顿了顿神情微妙道:“通道中有些东西,不雅。” 他不多解释,只坚持地握着布巾。 最终赵鲤摸了摸藏匿在后腰衣下的佩刀,心才稍定。 想了想,她闭上眼睛:“那好吧。” 沈晏听她答应,心中也长舒一口气。 幸好赵鲤同意,否则下去的过程将非常尴尬。 他将手中红灯搁在地上,走上前来。 手绕至赵鲤脑后,将她眼睛严实蒙在黑布后。 为了方便沈晏绑,赵鲤配合闭上眼睛,两人距离极近。 沈晏靠近了,赵鲤便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木香和血腥味。 相较之下,木芙蓉入浴腌入味的赵鲤,气味便要清爽许多。 黑布严严实实地蒙住她的眼睛,只露出鼻尖和色泽健康水润的唇。 待确定黑布蒙眼严实,没有偷看的余地。 沈晏的视线在她唇上转了一圈,开口道:“殿下可扶着我的手。” 言罢,他对着赵鲤伸出手掌。 赵鲤没有犹豫,将指节带着薄茧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干燥又暖和。 在他的带领下,赵鲤向着泰昌殿地下踏出了第一步。 沈晏不轻不重捏着赵鲤的手掌,时不时提醒她小心脚下。 在一声声关怀中,赵鲤终下到了国运之鼎下的密室中。 行过长长的通道,赵鲤侧耳。 她……似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到,就不该跟祭祀挂钩。 就在她觉得自己幻听时,脑后布结扯松,光线从蒙眼黑布的缝隙传来进来。 重见光芒的赵鲤眯眼适应了一下。 随后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况。 与泰昌殿大半广场同宽的地底空间,有大柱撑顶。 石头制的座椅一圈一圈。 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一个身形枯槁的‘人’ 从椅子中,一根根看着眼熟的肉质管子伸出,深深地扎入这些人的后颈。 在石椅环绕的中心。 是一个面积不下于泰昌殿主殿的巨大笼子。 笼子中心是黄肠题凑的帝王椁室。 赵鲤听见的离谱声音,正是从椁室上传来。 一个背生九眼蛾翅,肚子高高隆起,正怀着孕……呻吟着将要生产的男人! 第863章 重育 黄肠题凑,以方形柏木木芯层层平铺堆叠而成的陵寝椁室。 因只取黄色柏木木芯,是非常奢华的墓葬形式。 使用范围和数量都受到严格限制,除特殊情况朝廷特赐个别勋贵可以使用外,一般只有帝王级别陵寝会使用。 泰昌殿地底空间正中,便摆放着这样一座帝王级别的椁室。 鬼王,无面神只。 这两个词次第闪过赵鲤脑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这会不会是沈之行的椁室。 可随即,她看到椁室上的男人。 这男人身上未着裤,背生灰扑扑的蛾翅垂下,勉强挡住私密处,却遮挡不住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两腮颤抖,咬紧牙关。 偶尔从唇缝间泄出一丝呻吟,似痛苦又似欢愉。 他俯趴着双腿间流淌出羊水。 因这羔羊一般四肢着地的趴伏,赵鲤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 是大皇子信王柴珣! 因皇宫中不见任何一个妃嫔美人,赵鲤曾料想过这地宫之中,恐会是一个极可怕的母巢。 但极尽了她的想象力,也没想过自己下来的第一眼是看见大皇子柴珣准备生孩子! 混着胎脂或者其他东西的羊水,呈现淡灰色,顺着柴珣肌肉萎缩的大腿滑落。 流淌在黄肠题凑的帝王椁室上。 形成了一种极致亵渎之景。 赵鲤压根不敢想,这货是怎么怀上孩子的,用什么器官来生。 她后背发凉,四下搜寻,想着这里或许关押了一只女蛾。 “别担心。” 一只手轻按住赵鲤的肩头。 这声音却并没有给赵鲤带来什么安全感。 她一惊,扭身侧让开来,恐身后之人发现她竖贴着脊柱藏在裙下的佩刀。 沈晏手落了个空,却并不责备她。 眼前此种情况,许是任何人都会受惊的。 他耐心解释道:“你不是看过卷宗吗?盛京曾闹女蛾。” “当时五城兵马司一个姓刑的捕头,发现整个里坊都食空。” 提及十一年前所发生的事,沈晏心中依旧惋惜:“付出了巨大牺牲后,我们才解决此事。” “后来在焚净的废墟灰烬中寻到了一只茧,封存于镇抚司。” 赵鲤认真听着,闻言有些不满道:“茧之事未见记载于卷宗。” 沈晏摇了摇头:“当时发现的女蛾之茧已经失活。” “但依旧关系重大,因此未记载于卷宗,而录入了另一绝密名录。” 赵鲤瞥了一眼沈晏的侧脸。 不管哪个时间线,这人藏一手的毛病当真是一点不变。 赵鲤又看了一眼柴珣后,将视线移开。 现在的她,更好奇的是通道中到底有什么比男人生孩子还不雅的东西。 赵鲤向侧头回望,但沈晏像是一堵墙,严严实实将他们进来的通道遮挡。 赵鲤只能看见半个黑色线条尖锐的雕塑。 大抵,类似于异端阿尔比派黑弥撒的交合雕塑。 只是风格中式化后,更加夸张和…… 赵鲤来不及评价,沈晏侧行一步遮挡了她的视线。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她再环视这地宫。 这次她将注意力放到了地宫中,一圈一圈摆放的椅子上。 这些椅子上,萎靡地坐着许多异化的人。 他们坐下石制的椅子十分简朴,未见繁复雕塑。 只底座透刻雕花,仿若一个石头笼子。 赵鲤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椅上坐着的人生成何种模样。 她的脚步声,却惊扰了什么东西。 石椅底座中发出簌簌拍打翅膀的声音。 椅子底座里的东西受惊,上面半坐的人亦是一歪,灰扑扑的畸形蛾翅耷拉。 赵鲤这才看见,从底座中,伸出了一根拇指粗细的肉质管子。 带着粘液插在所坐之人的肚脐中。 这种玩意,赵鲤见过大两号的——女蛾拘了瑞王产卵时的管子就这模样。 赵鲤大抵知道,地面碑林中那数量庞大的无面婴儿是怎么来的了。 她原本就想着,若靠隆庆帝或是失踪的皇子们,单凭他们两个腰子,就是榨成人干也生不了那么多孩子。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还是低估了。 此举太邪,且这样邪的事情,是由熟悉之人做出来时,她心灵受到冲击不小。 声音干涩问道:“这些人都是柴氏皇族?那些失踪的皇子都在其中?” 从下到地宫,沈晏就很少言语。 听见赵鲤问话,他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还有藩王。” “女子十月怀胎时间太长,只凭人力,无法生出足够多婴孩。” “血脉纯度不够,亦无用。” 沈晏立在赵鲤身后,赵鲤回首,便看见他谈及这些时,脸上某些非人类般的漠然。 他并未看赵鲤,而是望向密密麻麻的石椅。 “我寻秘法重新培育了女蛾之茧。” 到了此时,沈晏已经彻底将最黑暗一面撕扯开来给赵鲤看。 他缓缓抬起下巴指向那些石椅,眼神中没有一点温度。 “重育过的蛾虫,可使人二月受孕怀胎,诞下血脉纯净的婴孩。” 赵鲤静静看着他,忽而轻笑问道:“棺椁中的可是大景开国帝王?” “还有,沈大人为我准备的椅子是哪一张?” 第864章 血媒 空荡荡的地宫中光线不佳。 只边缘一些巨大的火盆,静静燃烧。 火盆中澄净的灯油散发异香,长明不灭。 赵鲤近乎质问的声音,回荡在地宫之中。 沈晏罕见的没有立刻回答。 他移开视线,与其说是在看那些努力孕育孩子的柴氏皇族,倒不如说是回避。 赵鲤只见他抿紧的唇角。 她并不逼迫追问,而是静静地等待。 等他自己说,也拖延足够的时间,让系统窃取国运力量。 赵鲤并未等太久。 沈晏突然动了,他上前将方才歪倒的人扶正。 灰扑扑的蛾翅垮下一瞬,让赵鲤看清楚了石椅后背上雕刻的纹样。 那是一只眼睛,目生双瞳的眼睛。 赵鲤看见一瞬,便觉有些头晕目眩,忙移开视线。 沈晏将人扶正坐好,这人后背重新遮挡住了那只双瞳的眼睛。 这中年人赵鲤并不认识,但面部线条一看就知道是柴家人,与隆庆帝血缘极近。 约莫五十来岁,照着年龄掐算,应当是某个藩王。 倒霉催的不在封地享福玩耍,被弄到这椅子上坐着生无面小孩。 且……还在笑? 赵鲤听倒霉蛋口中不住碎碎念着,呢喃着什么美人别跑之类。 脸上扬起猥琐的笑,神志并不清醒,不知在做什么奇怪的梦。 沈晏解释道:“五通神的残秽,可织造梦境。” “他们沉溺在近乎真实的幻境中,并不会受太大的罪。” 赵鲤现在倒是弄明白柴珣矛盾的迷乱神情是为什么了。 再美好的幻境是否可以抵消现实的凄惨遭遇,这属于哲学问题。 赵鲤并不想思考探讨这个,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回家。 她的淡定,倒叫沈晏不适。 他先回答了赵鲤的问题:“确是太祖皇帝椁室。” 得到了准确答案,赵鲤收集起了全部碎片,将事情拼凑完整。 为什么需要柴氏血脉束缚无面神只? 因为有大逆子刨了祖宗棺材出来! 无面神只的信仰基底,就是大景太祖皇帝! 曾推翻异族统治的太祖,拥有极高名望,受太庙香火供奉。 他大抵挠破头盖骨也想不到,子孙后代会有绝世逆子出此奇招,将他当做了造神的原材料。 “这招,是我那父皇想出来的?” 赵鲤虽用疑问句,却很肯定想出此招的,有且只有那个野爹隆庆帝。 沈家叔侄断不可能主张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且在泰昌殿下修筑这样庞大的地宫,召回皇子藩王等,须有隆庆帝配合。 沈晏不答,只态度已是默认。 赵鲤忍不住抬手狠狠揉了一把脸。 她终于伪装不下去,有些破防:“野爹的仙真是没白修。” 走的这是什么邪门路子。 沈晏轻咳一声,全当没听见她说那声野爹。 只低声辩解了一句:“陛下也是为了家国和这天下百姓。” 赵鲤阖目沉思。 盛京接连大乱,曾供奉的神只在初期并不能给他们提供太多帮助。 在局势将要全面失控时,隆庆帝出了绝招。 摸索过程中,绝世孝子一拍脑门想出了力挽狂澜的造神法。 发掘了祖宗棺椁,献祭了全家——真正意义上的全家。 于一个帝王而言,此举确是为了家国天下。 赵鲤内心矛盾至极,既惋惜这些牺牲,敬佩这种奉献,心中亦然生怖。 她定定看着沈晏:“虽以太祖为基石,可这般牺牲之路创造出来的神只难控。” 血祭速成喂养出来的神,凝结负面情绪当然不会是什么善神。 “你们需要可控的力量清扫动乱,获得主动权。” “于是黑布蒙身的神像和诡王出现。” “黑布蒙法身。” “百姓供奉血祭,全流向代行篡夺力量的诡王……也就是你。” 这种法子明显有水宛诡城隍的影子。 赵鲤一席话,句句正中要害。 沈晏未曾料到,她仅凭几条线索可将事情还原到如此地步。 赞道:“难怪玄虚子真人一直想收你为徒。” 赵鲤一点没有被夸的高兴,面无表情继续道:“大殿建起,沈公为血池糜躯第一人。” “所有人都以为,此举是为了让世人接受献祭。” “可那只是最不重要的原因。” “实则是血媒之术。” 赵鲤话音越急,她倾身上前扯住了沈晏的领口,将他拉得弯下腰来:“那日入血池的不仅是沈公,也有你的一部分。” 沈晏任由她扯着衣襟,散开的领子露出底下绷带裹身的胸膛。 他静静看着赵鲤,颔首道:“不错。” “你们都是疯子吗?” 赵鲤以愤怒挡去眼中湿意:“成为诡王灵媒,你可知会付出什么代价?” “祭祀在你便不死,祭池众生死前经历的痛苦,你都要受一遍。” “身体残碎灵魂不全,永生受难。” 沈晏看着她,平静得很:“既要牺牲他人,那我们以身入局付出代价理所当然。” 赵鲤看着他依旧好看得要死的脸,猛将他推开:“好,那现在把你们为我准备的椅子,指给我看!” 沈晏被她推得后仰,踉跄一步才站稳。 昏暗火光中,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白。 看着赵鲤时,脸庞仿若白色大理石基岩雕刻。 他沉默着望向一个方向,正欲抬手时。 跪趴于自己祖宗棺椁上的柴珣,突然呻吟声越大——他要生了。 第865章 怪人 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光线不佳的地宫中,柴珣嘶哑又哭又笑的呻吟中。 赵鲤曾选修过的《高等魔法教义和仪式》一书中,部分内容浮现在她脑海。 阿尔比派的黑弥撒在魔鬼肖像前进行。 倒转十字架踩在脚下。 丑陋魔鬼与淫荡异教女神合体,丑恶不堪。 无言行进的残废者们、后背佝偻的殉教者、走上荆棘歧路的祭司…… 他们或在杀人,或在赞美虚空之爱,或在冒渎。 美貌的世家子,由祭司为他准备领圣体仪式,待到牺牲之夜来临。 人体与生殖相关的分泌物均不洁,属污秽避忌。 人之体液即是魔鬼物质,要重返灵的存在,当斩断男根实行绝对禁欲。 …… 时空流转,书页上描画的魔鬼教会壁画,在赵鲤眼前扭曲着,浮现具象。 至高荣誉的棺椁为祭台,颤抖、迷乱的男人将要分娩。 光泽黯淡的蛾翅低垂,灰色浑浊羊水,顺着他久坐萎缩的大腿淌下,玷污了身下的黄柏木芯。 赵鲤与沈晏静静地站着,同看这荒诞的祭祀。 接下来,该是祭司登场了吧? 赵鲤想着,好整以暇抱臂观看,神情冷酷得近乎无情。 果然,黑暗中传出脚步声。 铁索拖曳过青石地面,脚步声从藏于黑暗的长长甬道中传来。 一步一步,最终一张人面浮现在光暗的边缘。 歪斜松散的发髻上簪着一根歪扭银簪子。 因她头上那根歪扭簪子,赵鲤认出曾与这人曾打过交道——被关押在泰昌殿后殿的疯子。 真正见得此人全貌,赵鲤对她的判断动摇。 女人?男人? 双眸紧闭的脸,是极为美貌的女人。 但袒胸露乳的肥壮身躯,却无半点女性特征。 满是违和感的身体,极为肥硕。 肥到肚腩直垂膝盖,每行一步便颤一下。 每颤一下,那肚腩中便发出什么碰撞的闷沉响声。 一道竖直的黑色裂缝,贯穿这人的身躯,从喉头至肥硕的肚腩。 待到这个人走到火盆光亮处时,一直打量着她的赵鲤浅浅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双眸紧闭的脸,她记起来在哪见过了。 善摆弄尸体的朱提林知,曾在盛京犯下数桩大案。 他徘徊在盛京河房,寻觅杀死受害者。 以受害者尸骸拼凑了一个可供神降的装脏尸偶。 眼前这‘人’肥硕怪异的身子上,顶着和尸偶一模一样的绝美面容。 察觉到赵鲤的注视,那行来之人扭头看向赵鲤方向,忽然睁开了眼睛。 黑洞洞无眼瞳的眸子望来。 ‘她’脚步微顿,缓缓咧开嘴,吐出一截舌苔肥腻的舌尖舔舐嘴角。 像是看见了什么美味之物,周身散发喜悦之感。 ‘她’缓缓启唇,似要说些什么话。 赵鲤不由心中一紧,以为她又要说出那夜曾说过的求救之类的话。 不料,‘她’只是看着赵鲤低声的笑。 “来了新的羔羊。” 吐口话音为女人,满是恶意窃笑着的怪人嘻嘻直笑。 “血脉纯正身体强壮,坐上椅子后一定能生下很多很多孩子。” “快,快让她坐下来!” 黑洞洞的地宫中,女人满是恶意的笑音回荡。 ‘她’举起与肥壮肚腩不相符的手臂,朝着赵鲤张开作拥抱之态。 赵鲤只觉像是被蛞蝓爬过脚背,内心恶心至极,沈晏却冷哼一声。 这人极惧沈晏,笑声顿止。 不过,停下笑声不代表她不再使坏。 眨巴着无瞳的眸子,‘她’低声道:“可那张椅子分明就是为她准备。” ‘她’顿了顿,突然啊了一声:“哎呀!你莫不是对这少女生了不舍之情动了不堪之念?” 这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沈晏瞳孔一缩,他瞬间神情骤变,右手张开随后猛然一握:“住口!” 随着沈晏一声厉喝,凄厉惨叫回荡在空旷之中。 生着美人脸的肥壮身躯,如猪狗满地打滚。 ‘她’肥硕躯体的骨骼咔嚓咔嚓,竟如活物一般复苏。 骨骼破出体外,挂着发绿的脂肪,化作刑具深深勒入己身。 在那怪人滚地惨嚎时,赵鲤耳边传来沈晏的声音。 “殿下不必在乎那人的疯言疯语。” 他并不看赵鲤,仿佛之前的色变真是一桩不足道的误会。 只垂于身侧的右手,不停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我当然不会将一个疯子的话当真,沈大人。” 赵鲤的回答,让沈晏的手顿住。 片刻后,他缓缓颔首道:“那便好。” 随后沈晏望着犹在挣扎的怪人,冷声催促道:“快去接生,慧光,林知。” 第866章 坠地 慧光,林知。 从沈晏嘴里喊出来的两个名字,让赵鲤有一瞬间的迷茫。 就像是那种一觉沉睡到了黄昏时分,躺在枕头上不知还在不在人间的迷茫感。 却见地上的肥壮怪人爬起来。 不知沈晏是如何对付驯服他的,想来不止是单纯肉体之痛。 现在这怪人乖顺得紧。 只听一声撕破布般的刺啦声。 肥硕怪人身前竖直横穿身体的黑线,缓缓裂开。 一只细细的爪子探了出来。 第一只,第二只…… 最后,合计四只老鼠般的细爪协力撕扯开这条黑线。 仿若褪衣一般,外层泛白皮肉褪去。 赵鲤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怪人唯腹部如此之肥硕。 全因,那腹腔之中藏了两个略小于成人的头颅——两个飞头蛮。 装脏尸偶原本的女体头颅后仰,装饰物似的挂在背上。 脊柱开花般分作两支,分顶了两个脑袋。 其中一个赵鲤见过,头顶细毛稀稀疏疏耷拉在皱巴的脑门。 是林知。 另一个赵鲤苦寻许久。 小小的脑袋上烫着十二点戒疤。 只是与玄泽口述肤色如玉,宝相庄严的中年和尚不同。 这小脑袋皱皱巴巴,十分萎靡。 倒更加符合赵鲤所想,常年服食蔓荼蘼果所制神灰的烟鬼形象。 他们像是生在一根藤上的两个葫芦瓜,串在一块精神都不怎么好。 赵鲤终忍不下去,扭头问沈晏。 “沈大人,它们到底是什么?” 因先前那出插曲,沈晏并不看赵鲤,却也给了她答案:“朱提林知和妖僧慧光。” “你看过赵家诡事卷宗,应知道慧光。” 赵鲤当然知道,卷宗断在余无诡寺处,当时她曾追问,话头却被沈晏止住。 不料,慧光竟落到了沈晏手里,还变成了这幅鬼样。 “你如何抓到慧光的?”赵鲤急追问。 沈晏不料她这么关心这个问题:“他藏身余无诡寺之中。” 随后他接着道:“慧光旁边的叫林知,朱提余孽。” “曾在盛京屡犯大案,制作了尸偶。” “关押他们太费劲,收容那尸偶也太麻烦。” “索性一块锁进狗笼子里,物尽其用。” 说着这些话时,沈晏神情淡然。 或许只有亲历者才晓得,为了这三个东西他们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狗笼子?” 这个词显然触碰了什么禁忌。 支棱在光秃脊梁骨上的林知突然睁眼。 这般形态下,他们反倒恢复了自己的声音和神志,不再那么癫狂。 林知张开眼睛看沈晏:“多可笑啊,沈晏。” 不看他现在模样,林知的声音倒可称得上温文尔雅。 只是言辞实在犀利,他扭动畸形的脑袋,讥嘲着沈晏:“你不也拘在所谓拯救的笼中吗?可怜人。” 不管哪个时间线,两人显然都不能和平相处。 沈晏冷笑:“你狗叫的声音,同你那邪神母亲倒下时的惨叫一样悦耳。” 互戳了痛点,两人同时沉下脸。 耷拉着眼皮,双颊松皮如沙皮狗,头顶顶着十二个戒疤的慧光口诵佛号。 “同坠苦海,二位何必争执?” 他这一劝,谁也没劝住。 林知跟他公用同一根脊柱,离得近了好动手。 “住口,你这秃驴!”林知喝骂着,砰砰用脑袋去撞慧光。 “都怪你,都怨你!” 常年跟慧光关一处,深仇旧恨的林知撞得极狠,浆水四溅。 慧光闭目受着。 沈晏则微扬着下巴,瞧他二人像是风里的捧瓜一样互撞。 背景音是孕夫柴珣哭笑的呻吟。 这出戏应当常在这地宫上演。 包括沈晏在内,都没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赵鲤若观众,冷眼看着这又疯又癫的戏曲。 待到相互闹够了,林知脑袋瘪了一块。 肚子裂开一条大缝,顶着两个脑袋的怪躯动起来,缓步走向柴珣。 林知嘀嘀咕咕抱怨:“今日怎的又是丑男人呢。” 便是这死模样,他依旧不想看男人啊。 想着,脑袋几根稀疏毛的林知便想来看赵鲤。 暗无天日关了许久,难见貌美鲜亮的女子。 但看了一眼他又急转开头。 不知为何,对赵鲤他总忍不住极端的欲望。 分明未曾接触过,却忍不住喜爱她,也忍不住憎恨她。 取她嫩皮美眸制成尸偶,或许才能解了无名焦渴。 奈何现在不得自由,这剧烈的矛盾情感让林知根本不敢多瞧赵鲤一眼。 相较于他,慧光从头至尾都阖目入定,似不认识赵鲤。 一时间,这地宫中倒是和谐起来。 生着两个小头的怪躯,行走路能将狗都吓尿。 但柴珣却像是得了什么救赎,张开腿。 赵鲤看得眼睛痛,都想给自己报工伤。 正欲扭头时,沈晏已状似不经意挡在了她面前。 赵鲤看着他的背影,眸子暗了下去。 ‘系统能量够了吗?’ 【还有十五分钟。】 和系统回复差不多同时响起的,是带着濡湿水声的咕咚声。 柴珣腿间落下一个无面婴孩。 灰色羊水,淌了满地。 第867章 再离 无面婴孩胎发濡湿。 身子虽是正常模样,但无眼无口无鼻无耳。 生来注定是活不成的。 偏生生命力像幼年蛾虫一般顽强,落在黄柏木芯上。 躺在发灰的羊水里挣扎,扑腾像条垂死的鱼。 慧光的小头又诵念起佛号。 相较于他,林知叫叫嚷嚷:“快行生祭。” 信奉于多子鬼母教派的林知,对这种血腥祭祀更习惯得多。 他不耐烦道:“这位大皇子身体弱到了极点,产下的孩子时间活不长。” 倒提着的无面婴孩白花花,在黑暗的地宫中像是一块纯白无垢的圣饼般耀眼。 弱小的生灵微微颤动,尤在挣扎。 林知探手在腹腔中摸索,取了一柄骨制的刀,先是割取了一小段胎发。 “拿去。” 他将这束湿漉漉的胎发,弃之于地。 沈晏侧目看了一眼赵鲤,缓步上前捡拾起那束胎发。 林知见状笑道:“为祭品保留点什么这种举动,改变不了什么。” “这些东西永远是你的罪证,沈晏。” 许是赵鲤在这,林知话格外多:“你想用这样的行为,宽解自己的罪恶吗?” “相反,”沈晏垂眼答道,“我是为了记住。” 保留这些罪证。 记他的孽障。 沈晏的掌中托着那束胎发,用一张素帕包了,动作近乎虔诚。 “你真可怜啊。” 林知并无怜悯,话语中只有讥笑。 他移动视线,转向赵鲤:“好姑娘,你仔细瞧瞧。” “将来,你也会这样生下孩子哦。” 他恶意得很,想见赵鲤露出惊惶恐惧神色。 更想看沈晏强装镇定。 两种都能让他快活。 奈何赵鲤像是傻子一般,只愣愣仰头看着还未断气的无面婴儿。 见状,林知心中恶念大起。 他还欲说些什么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动。 从来只看着的慧光第一次主动操纵身体。 猝不及防之下,倒提着的无面婴儿朝着赵鲤抛出。 林知先是一愣,随后又笑:“好,好,你好生看看。” “看看那个男人会对你做什么。” 从带着赵鲤来到地宫,沈晏自认已经下了决心。 但当无面婴孩朝着赵鲤抛来时,他心中一颤。 “不,我……” 他欲要解释,在柴珣等还能用时,并不需要赵鲤做出这样的付出。 或许一两年,或许几年,说不得他们能找到其他办法。 沈晏上前,先接住了那无面婴孩。 可解释的话没说出口。 立在黄柏木芯椁室上的怪人,合身朝着沈晏扑来,手中骨刃高高举起。 “慧光,你疯了!” 此举绝非林知所愿,他叫着不由自主被带着跃出:“我们伤不了他。” 果如林知所说,望着跃在半空的二人,沈晏面沉如水,手掌向下一压。 半空中的林知和慧光的丑恶怪异身躯,顿时炸如烟花。 数根白骨破体而出,狗笼子一般将肥硕变形的躯体紧紧束缚。 林知惨叫连连。 这种疼痛与束约来自于灵魂层面。 林知与慧光共生数年,这老和尚平日老实念佛,从未有过异动。 今日究竟为何。 他想要质问,但从来安分的慧光却没觉着痛一般朝着一个方向扑去。 这时林知才惊觉,慧光的目标竟是沈晏带来的那个少女。 赵鲤像是被这突变惊住,呆怔之际沈晏挡在她身前。 慧光与林知共用的怪躯,扑到近前。 沈晏怀抱无面婴孩,护着赵鲤,举起手来。 逆反的狗,就要得到最严酷的惩罚。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锃然抽刀之声。 沈晏手一顿。 目标看似是赵鲤的慧光,竟一转将沈晏抱住。 接着,一声闷响。 …… 沈晏缓缓垂眼,见一截刀尖破出他的胸口。 深埋在心脏中,稳定身体的那块青铜碎片顺着刀尖的力量被顶了出来。 一只手横来,将犹带沈晏体温的碎片握在掌中。 入体的长刀抽出,赵鲤握着那枚将她带到这个时间线的昆仑镜碎片,缓缓后退。 沈晏沉重喘息一声。 “竟是这样的目的?” 他轻声道,比起问赵鲤更像是想问自己。 胸口破开一个贯穿伤的他,并未受到太大伤害。 失掉了那块能帮助他稳住神魂的碎片,对他来说暂无关痛痒。 沈晏缓缓直起身子,他看也没看,抬起右手扼住慧光林知外露的脊柱。 像是抛什么垃圾一般,轻松丢开。 然后转身看向赵鲤。 “殿下,莫要顽皮。” 他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将怀中无面婴随意丢开。 “今日是吓到了吗?” 沈晏紧抿着唇,朝着赵鲤走了一步。 “过来。”他朝着赵鲤伸手,带着一些小小的希冀。 语气温和得就像这段时日唤赵鲤学琴学棋。 赵鲤再不乐意,也会嘀嘀咕咕的朝他走过来。 可这一次,卸去伪装的赵鲤没有动作。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 【国运窃取完成,昆仑镜碎片可再次打开时空乱流,请完成伟业的野心家做好跑路准备。】 她静静看着沈晏:“对不起沈大人。” “我要回家。” 吱呀—— 用作祭台的大景太祖椁室,发出悠长开裂之声。 沈晏再无方才镇定:“你做了什么?” 赵鲤再无暇应答,在她身后一道细小的裂缝像是撕碎纸张,以极缓慢的速度打开。 盛京上空,钟声回响不停。 各处祭祀血池与炭池上卷起旋风。 裂开的黄肠题凑帝王椁室中,一只被血色铁链所缚的巨手探出。 这手缠绕着殷红怨煞之气,仿佛从岩浆中爬出。 通天彻地一举贯穿泰昌殿广场,正上方的国运祭鼎像是个小玩具一般被祂捏在掌心之中。 被赵鲤窃走镇压之国运的神只将要破出。 整个盛京城,都被惊扰。 无数在钟声中惊醒的百姓,骇然看见这只巨大的手伸向天空,随后因直视神只双目流下血泪。 黑夜一亮,日月同空。 赵鲤脸被碎石碎渣打得生疼。 但她眼睛剧痛也不敢眨,只死死盯着那只巨手。 【叮叮——】 【意识到时间线修正祂会消失,祂在看着你,快跑啊搞事的阴谋家!】 赵鲤咬紧牙关,心中骂了一声。 多年来全大景以血养出的邪异神只,与多子鬼母完全是不同的压迫力。 赵鲤身后,时间之流的缝隙还未完全稳定。 她需要支撑住,撑住一瞬。 从袖中取出之前从系统嘴里夺来的朱红果实,一口咽下。 赵鲤只有握住刀柄才能止住颤抖。 下一瞬,那手臂手掌张开狠狠朝着她拍来。 她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直面如山的巨大手臂。 山塌似地朝着赵鲤压来。 带起的烈风中,无数地宫中的柴氏皇族眨眼碾成肉泥。 本倒飞而出的慧光,操纵着那怪异肥硕的身体挡住烈风。 “阿弥陀佛,施主……” 他或许想道歉,或许想说别的,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只一息之间便和骂骂咧咧的林知一齐化为齑粉。 他这一挡帮赵鲤争取了半息时间。 赵鲤后仰,准备不管不顾挤进身后的时空乱流缝隙。 但还是差了一线。 就在赵鲤心生绝望时,一个身影挡在了赵鲤面前。 朵朵彩色祥云浮出。 缩小了一号的木胎神像虚影,将赵鲤护住。 赵鲤望见背对她的那人身上蟒袍撕裂。 破碎的身体,迸出似箭鲜血。 木胎神像虚影将要破碎之际,赵鲤身后的时空缝隙终于张开。 挡在她身前的身影,口吐鲜血朝后倒来。 赵鲤下意识张臂接了,两人一道跌入时空乱流。 那巨手不甘至极,还要朝着缝隙探手。 那缝隙却倏然合拢。 下一瞬,整个天地都凝固。 方才脱困的神只,还未来得及仰头看看日月。 世界冻结化为灰白色,在祂不甘绝望的叫声中,一寸一寸碎裂开来。 时间、天地同时寂灭。 第868章 临时锚点 【完成野心家成就——颠覆时间线的伟业。获得经验值*.】 【获取西常山下神明未知之物。】 【夺取昆仑镜碎片*1】 【获得特殊物品——残碎骨片。】 【物品描述:椁室炸开时飞溅的骨头碎片,不知道是什么部位,是某个对象的好感象征。】 【获得道具——狂人的忏悔印记】 【物品描述:交叉于荆棘上的双首蛇,象征迟到的忏悔,可阻断占卜预知的窥看。】 【检测到时空乱流。】 【警告!检测到异常人物,为免原时间线出现未知状态,请宿主尽快松手丢弃。】 系统的提示声响个不停。 又是那无序混乱的时间长河。 任由系统呱噪,昏睡的赵鲤拽着沈晏。 两人一同漂浮在汇集过去、现在、未来的无序空间之中。 【警告,宿主请尽快松手。】 【抛弃多余无用之物。】 一片混沌中,纵横交织的裂痕交错。 系统企鹅骂骂咧咧从透明面板爬出。 黑心玩意看了一眼赵鲤,又看了胸膛几乎无起伏的沈晏。 小眼中精光一闪。 【即将执行丢弃动作。】 提示音响起,企鹅顺着赵鲤的胳膊往上爬,用脚丫子蹬踹赵鲤的手。 想让赵鲤将浑身是血的沈晏抛弃在时空乱流中。 这时,赵鲤颈上青铜挂件中,蓝色光点缓缓浮出。 赵鲤从多子鬼母处夺取的神秘力量,虽只是一个小小光点。 但当它主动浮出时,还试图干缺德事的企鹅抖如筛糠。 短短的鳍肢捂着眼睛,飞速逃回了面板中撅着屁股再不敢冒头。 这光点绕着赵鲤与沈晏飞了一遭,最终它柔和的光笼罩二人,人类魂归之处的踏实力量将他们庇护。 颤抖呻吟的时空顿时安稳。 赵鲤手心中握着昆仑镜碎片,上面裹满沈晏的鲜血。 在这蓝色光芒中,碎片上锈迹又脱落一块。 一道稳定的缝隙出现,赵鲤二人从这缝隙安稳脱出。 庇护二人的蓝光重归赵鲤颈上青铜物件,系统有点抖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发、发现临时锚点,正进行跳跃。】 …… 时空乱流的缝隙张开时,夜间大亮,照得一片山坳亮如白日。 隔着老远都能瞧见那异常璀璨的光。 一个敞着领子,瞧着浪荡的年轻公子斜躺小舟上哼小曲。 醉眼朦胧的他,被这光照得酒醒大半。 目瞪口呆的自舟上坐起。 随后火烧屁股似的奔入船舱呼唤朋友来看稀奇。 “之行,之行,快看外头!” 被他硬生从醉梦中推醒的青年,生得极好。 连续醉了三日,又被拉来着芦苇荡泛舟的他脾气也极好。 扶着拧痛的额角:“阿衡又看着什么稀奇事了?” 他话未说完,便被推攘拉拽出了船舱。 身份尊贵的友人跳着脚摇指天边亮光:“那处天地异相,莫非仙神乎?” “瞧那处紫气东来,定有仙缘,我要去寻!” …… 阳光洒在赵鲤的脸上。 初冬时节的芦苇荡变得一片金黄,正午的阳光洒落其上,波光粼粼。 随风摇曳的芦苇沙沙作响,时不时有水鸟在芦苇丛中穿梭嬉戏。 芦苇荡边,一小小客舍。 店家是个生得慈眉善目的婆子,手中端着一只瓷碗。 她推门进了二楼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房。 行至床边,看见上边躺着的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 这婆子想到些什么,叹道:“一对苦命鸳鸯,瞧着也是极富贵人家出生,怎落到这般境地。” 她一边叹息,一边准备将手中汤药给这姑娘喂下。 不期然,却见这姑娘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姑娘,你醒了?” 一只干燥粗糙的手,搭在了赵鲤额头上。 赵鲤还能感觉到这只手上粗糙的茧子。 她浑身充斥虚弱无力之感。 移动视线,只见一个婆子收回手,关切看着她。 赵鲤张了张嘴,想问这是哪,是哪一年。 同时下意识探手往旁摸索。 察觉到她动作,这婆子忙安抚:“姑娘莫急,你夫君便在隔壁,有大夫诊治。” 话音未落,隔壁厢房传出一声惊呼。 大夫连滚带爬跑了出来,一手拖着药箱狂奔,一边高呼:“有妖怪啊。” 第869章 蒿里 自出现阴阳五行学说起,泰山便被视为阴阳交替、万物发育之地。 泰山治鬼说,亦赋予了泰山颇多神秘色彩。 帝王在群山之首的泰山祭天,象征君权天授。 封禅是古时最高规格的祭祀——封禅终结者宋真宗拉低泰山档次之前。 泰山南麓蒿里山,相传为魂归之处。 望源镇,便是坐落在这蒿里山脚下。 一条溪流贯穿整个望源镇。 镇子西南有一大片芦苇荡,初冬正是泛舟观鸟的好时节,常有来登泰山的游人顺道游历一番。 芦苇荡边临水客舍,一声慌乱惊呼,惊飞远处芦苇荡中水鸟白鹭。 镇上的大夫连滚带爬跑出房间。 他在蒿里长大,打小听着各种志怪故事,今日头一遭真撞上了怪事。 屋里头那俊美的公子啊,他不是活人! 虽说还在喘气,但身子被密密麻麻的线缝起来。 手搭脉上什么也摸不着,俨然死人一个。 大夫是越想越怕,脚下拌蒜险些骨碌碌从二楼楼梯上顺着摔下。 幸听见声音的店家婆子出来,好心拉扯了他一把。 “康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看着店家婆子熟悉的脸,康大夫抖着声指屋里。 “陈婶,里头那位公子他……” 康大夫话未说完,便听人道:“我……” 微妙停顿一瞬后,一个女子声音道:“我家夫君患有奇疾,身体与常人有异。” 赵鲤勉力扶着门框。 又一次穿过时空乱流,依旧给她带来很大负担。 只是吞下的那枚朱红血生果到底有些效用,她一路扶着墙勉强能走出来。 听得外边骚乱,大抵能猜出发生了什么,赵鲤忙扯了瞎话来解围。 生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扯上是妖邪之事闹大。 听她如此说,惊魂未定的康大夫呆里原地:“还、还有这种病?” 赵鲤一脸笃定,颔首道:“当然,此病在盛京并不少见的。” 就是环境封闭,像康大夫这样的一生不会离开蒿里。 他大抵也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道理,就算再怎么怀疑,到底不敢将话说死。 尤其,无论赵鲤还是沈晏,两人样貌出众,不知根底的生怕得罪了人。 又有经营客舍的陈婶帮腔道:“康大夫,你莫要再胡说了,这青天白日哪有什么妖邪。” 有了陈婶的配合,康大夫又转身回到沈晏所在的卧房,嘴里还嘀咕:“真有这种病?” 赵鲤跟在他身后。 看她路都走不稳,陈婶搭把手搀了她一把。 进了屋去,赵鲤便见沈晏双眸紧闭躺在床上。 他好似身上血都已流尽了,倒再没有之前环绕周身的浓烈血腥。 只半敞的衣襟外,身体像是破碎的白瓷,一条条黑色的裂纹陈横其上。 赵鲤抿紧了唇。 最后一刻这人的相护,让她的羞愧歉疚达到了顶点。 她并不是一个多么擅长处理自己感情的人。 一直以来走得顺顺当当全靠动物般的直觉。 可这一次,她好像有些迷路。 搀扶着她的陈婶,只当她是难过,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这么俊的公子定有后福。” 赵鲤勉强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 这俊朗的公子,活不久了。 血媒之术发动,沈晏身体魂灵都切割了一半进入献祭的血池,以此换取力量。 无面神只已死,信仰祭祀断绝,魂体不全他注定走向末路。 末路二字,让赵鲤心一揪,有些细细密密的疼。 这时康大夫咦了一声,他严肃脸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收回把脉的手:“似乎……” 还是超级不对劲! 但方才他查验,这公子胸口还有起伏,日光下也有影子。 弄不明白这么回事,康大夫选择装样。 总不好露出无知之态,砸了自己的神医招牌。 想着随意开点安神药离开的康大夫,显然机智但缺了点医德。 坐到床边,赵鲤扯了薄被给沈晏遮挡住惨白的胸膛。 在康大夫糊弄着开药方时,赵鲤与陈婶简单交流了两句。 这才知道,她和沈晏是今早陈婶在芦苇荡边发现的。 陈婶心善,将他们救起还请了大夫。 赵鲤诚心谢过陈婶,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外边院子传来呼喊。 “陈婶,今日的猪肉送来了!” 原是陈婶在隔壁村中定的猪肉送到。 陈婶见赵鲤一脸垂丧模样,将她留在屋中。 正好送康大夫出去同时,接收定下的猪肉。 有富贵公子爱吃她家客舍的肴肉,接连在这流连三日定要吃够了才行。 客舍院中,已是初冬身子健壮的屠户一点不觉得冷。 唇畔生着一颗小拇指大的肉痣,这屠户只穿了一件单布衫子,正将推车上半扇猪肉卸下。 他个头不高生得粗莽,但会来事,从推车把手拎了一挂心肺来。 “陈婶,天凉了给您一挂心肺,做灌肺吃。” 都是熟人,陈婶不同他客气,接了心肺回屋取了一小包麻糖:“给你家孩儿甜甜嘴。” 日子富足,熟人之间不见外,唇畔生着肉痣的屠户嘿嘿一笑。 取搭在肩上的白布巾擦了擦手,笑道:“那我替孩子谢谢您。” 两人寒暄时,康大夫早已脚底抹油。 二楼,赵鲤听着下边极有烟火气的寒暄,静坐在沈晏床边看着他鬓边白发发愣。 死死捏着的昆仑镜碎片,边缘硌着掌心。 系统一直催促着赵鲤继续踏上旅程。 但赵鲤犹豫许久。 终是叹了口气,将这碎片与脖颈上的青铜物件一同挂在颈间,藏在衣下。 随后她给沉睡的沈晏掖了一下被角。 【宿主,为什么不能理智一些。】 【他注定会死,你的停留驻足没有任何意义,将无用之人抛弃才是最佳选择。】 攀附在透明面板上的系统企鹅十分不解。 却见赵鲤稳狠准地探手来,五指掐着企鹅的脑袋,抠出五个血淋淋的血洞。 没料到她属狗,前一秒好好的后一秒就翻脸,系统企鹅吱哇乱叫挣扎不已。 赵鲤却只将它提到了眼前,在心里恶狠狠道:‘我愿意!’ ‘还有,他从来不是什么无用多余之物,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按进尿桶里喝个饱。’ 企鹅再不敢言语,潺潺鲜血顺着短腿流下。 第870章 坦白 赵鲤决定留下一段时间。 隆庆十五年的时间线容不下两个沈晏。 她便在这里,亲自看着这个沈晏离去。 是一手毁掉别人辛苦守护的东西的歉疚,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赵鲤一时说不清也不想纠结。 她行事追求的是个念头通达。 赵鲤做不到让这个沈晏,独自死去。 做不到将他当成多余之物抛在身后。 赵鲤打定了主意,便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 既要停留,头一件事便是银钱。 这里不比那个乱糟糟的时间线,一切都和平又有序。 总不能厚着脸皮赖吃赖喝,或者带着昏迷的沈晏去睡破庙。 需得付了陈婶的房钱,还有汤药费。 赵鲤想法是好的,但现实不尽如人意。 她一身孟冬之祭的黑裙,因孟冬之祭的仪轨,身上不佩首饰金银,束发的也只是一根发带。 除了佩刀和革囊中那些零碎,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身被碎石刮成布条子的衣裳。 唯一的防身钱,都被她打听情报时给了说书人。 沈晏状况与她也差不了多少。 身上破碎的玄色蟒袍,还需尽快处理掉免惹祸端。 一分钱难道英雄汉,叱咤风云直面邪神的赵千户亦不得不为钱财发愁。 她挠了挠头,最终厚着脸皮寻到陈婶。 不待她将话说出口,陈婶已明白她的来意。 陈婶家中孩子有出息,在北城盘下一间铺子售卖杂活。 她还在这经营客舍,全是因跟儿媳不大相处得来,索性离远些,免生事端。 陈婶手中不缺钱财。 救下赵鲤和沈晏时,见他们二人伏倒在芦苇荡中紧紧拉着彼此不松手。 在陈婶心里,将他二人当做了受难的苦命鸳鸯。 又听那俊俏公子身患奇疾,恐不大好的样子,陈婶看着赵鲤有些苍白的脸,不知脑补了什么红了眼眶。 生得那般好看的男人,可惜了。 生得这般好看的姑娘,也可惜了。 她微微哽咽道:“姑娘先住着,银钱什么的日后再说。” “你先好生照料着你家夫婿。” 赵鲤一看就知道,陈婶许是听多了话本子。 但现在陈婶的脑补于她有利,赵鲤也不嘴痒澄清什么。 现在的沈晏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奔波不得。 先厚脸皮安顿下,日后报偿恩情。 向陈婶讨了一身旧布裙换上,稍恢复了些气力的赵鲤在院中折了枣枝挽发。 回到客房,见沈晏满身血污,知他是个喜洁的性子,便去将他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扯下。 去灶间打热水为他擦身,换掉被褥,顺路将他身上碎蟒袍塞进灶台烧了。 方才赵鲤已经不着痕迹向陈婶打听过,现在的时间是昭德年间,在位皇帝还是隆庆帝柴衡他爹。 陈婶不识货,不知沈晏这身染血蟒袍怎么回事,可若被有心人瞧见,必惹下祸端。 就这般,赵鲤在这客舍中住下。 恐占了一间房耽误陈婶生意,她搬去与沈晏同住,打了个地铺也好照料。 赵鲤体质极佳,次日便已恢复了些,帮着陈婶挑水烧火干点零活。 沈晏状态却糟糕很多,静静躺在床上,只胸口微微起伏。 赵鲤趴在他枕边数他睫毛时,常常会有一种他下一秒就会离世的感觉。 就这般过了两日。 第三日清晨,阳光再次洒进屋中时。 沈晏终于眉头微动,有些一点转醒的迹象。 赵鲤心情复杂,既高兴也不知他真醒来该如何面对他。 忙去寻温水。 待她捧着水碗回到屋中,沈晏已睁开眼睛怔怔望着窗外明媚的蓝天。 赵鲤紧张得险些将碗捏碎。 “这就是你的家吗?”沈晏声音气弱,带着淡淡笑意,“倒是不错。” 赵鲤被他笑得后背皮肉发麻。 若说什么最能击倒赵鲤,不是挫折和苦难,是名为愧疚的温柔刀。 面对受骗的大苦主,她小步移到沈晏床边,弱弱道:“对不起。” 沈晏并未接话,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珠,淡然道:“殿下,欠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鲤视线游移了一瞬,搬了张小凳来坐到他床边。 一场酣畅淋漓坦白局,从相遇说起,悄然隐去他当前的状况。 沈晏四肢身体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勉强移动。 静静听完,屋中一片死寂。 赵鲤垂首,像是等待审判的囚徒。 可沈晏许久都未说话,阖上双眼。 赵鲤不知他是睡了还是什么,悄声退出屋外。 没敢走远,抱着膝盖在门前蹲坐了许久,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做贼似地听。 待到入夜,屋中才传出声响。 “赵千户,天不怕地不怕,竟不敢面对我?” “进来吧,更深露重莫要着凉了。” 听沈晏改了称呼,赵鲤羞得双耳通红。 “你,您口渴吗?”赵鲤手忙脚乱。 她本就不是个细致人,紧张之下,粗瓷杯子都捏出条缝,凉透的水渗出。 见她手忙脚乱模样,床上沈晏无奈叹了口气。 在一片沉默中,他突然轻声问道:“他们都还活着吗?江南无恙?北疆无恙?” 赵鲤动作一顿,随后肯定道:“嗯!” 得了赵鲤的回答,沈晏沉默片刻后道:“如此便好。” 轻飘飘四个字,砸得赵鲤眼睛发酸一夜无眠。 次日沈晏又再昏睡过去,虽说动弹不得,但濒死反噬的身体绝不好受。 赵鲤为他擦拭了额上细汗,去倒水时,便见陈婶有些发愁地立在院中,脚边摆着一只食盒。 冬日陈婶这客舍生意实在清淡,但每日她都会送出一食盒制好的肴肉给贵客。 这贵客极慷慨,每每给出丰厚银钱。 今日却还未出门。 赵鲤细问才知,陈婶儿子请人带来口信,说是儿媳胎象不稳。 陈婶两头难顾,赵鲤主动接了着送肴肉的任务。 相比起陈婶收留之情,她腿脚麻利跑一趟实在算不得什么。 陈婶自是欣喜,提着一筐鸡蛋便往儿子家去。 赵鲤则是往沈晏床头贴了一个小纸人看顾,便提着食盒往陈婶说的地方去。 爱吃肴肉出手阔绰的贵客,寓居邻村,不大会就到。 赵鲤行至村口,听村边大树上传出一个孩童的声音。 “大花,你别动,我这就来救你。” 树顶传出喵喵声,赵鲤见树叶飒飒地动,心中隐有不好预感。 侧行几步方才走到树下,便听一声哎哟和树枝折断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连人带着断树枝,自半空落下。 第871章 故居 初冬的阳光洒下,赵鲤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接住了踩断树枝掉下来的小冒失鬼。 她淋了满头枯叶,又听树上喵的一声。 一坨分量不小的狸花猫亦从树梢掉下。 受惊的猫在空中四爪乱抓。 便是赵鲤侧身避开,也被这傻猫当做缓冲的肉垫。 在她肩头一垫后,猫爪刺啦将赵鲤肩上衣衫撕扯开一个洞。 本就是陈婶给的旧夹袄,这下漏了发黄的棉絮,瞧着越发狼狈。 犯事的猫头也不回地逃走。 白遭了难的赵鲤望着犯猫跑路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你没事吧?” 她垂头看怀里的小屁孩,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细看这孩子,赵鲤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单臂抱着的小男孩生得极好,粉雕玉琢,就是…… 为何如此眼熟? 赵鲤愣愣与这孩子对视,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气氛静默。 这时一个听着就极温柔的女声焦急唤道:“阿晏。” 听这名字,赵鲤心中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果然! 这喊声惊醒了赵鲤,也惊醒了赵鲤抱着的小男孩。 “谢谢姐姐。”小孩挣扎着下来。 尽管他努力稳沉应对,可不安背着的小手和在地上画圈圈的脚尖却泄露了什么。 赵鲤死死咬住嘴唇,克制着自己,只在这小孩头顶小发包摸了一下:“没什么,不用谢。” 内心却是在尖叫。 沈晏,沈大人,她相好的! 为什么在这遇上? 这迷你小玩意好可爱! 真想一口给他咬哭! 赵鲤用尽全部理智,才克制住自己将面前的小型号沈晏抱起蹭的冲动。 一个妇人面带着急之色,大步走上前来。 这妇人很年轻生得也很好,气质十分出众。 赵鲤分明看到她抬手准备拧顽皮儿子的耳朵,却又停手,估计是因赵鲤在这。 见儿子无事,妇人松了口气,诚心对赵鲤道:“多谢姑娘相救。” 她看到赵鲤肩头被猫爪勾开的衣衫,连声道歉,定要赵鲤跟她回家一趟。 幼年版的沈晏半藏在他娘亲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双耳红透偷偷看赵鲤。 就这般带着点不真实感,赵鲤被带到一个清净的民宅中。 这宅子不大,收拾得很是干净,屋檐挂着一串承雨铃。 堂屋窗沿上摆着一小溜泥娃娃,制作者手艺不佳看不出捏的是什么。 方才犯事的肥狸猫,这会倒回来了。 趴在赵鲤脚边的火盆旁打哈欠。 赵鲤回头,恰见一个偷看她的小脑袋,仓鼠一般缩回门板后。 沈晏娘亲手中托着一身衣裙来,见状忍不住笑:“往常一副混世魔王样,今日怎这般害羞?” 门后藏着的小孩不回答,赵鲤只听见他哒哒地跑远,不知道去了哪里。 赵鲤嘴角上扬,眼中溢出丝丝笑意。 她本就生得好,笑起来更是讨喜。 沈晏娘亲为赵鲤准备的是一身新衣,絮的新棉初冬穿着再合适不过。 料子不算昂贵,也不差。 处处透露着的妥帖。 沈晏娘亲神情温柔,叫她去换下破损的衣裳。 赵鲤不是那等酸人,礼貌接了,进沈晏娘亲指的一间屋子去换衣。 这屋子不算大,收拾得很干净,里头摆着一张小书案。 赵鲤在书案上看见一卷抄了一半的论语。 字迹幼稚但看得出抄写时十分认真。 赵鲤指尖轻轻拂过,心却开始疼。 有意在这多呆一会,屋外却传来沈晏娘亲关切的问话:“衣裳可合适?” 赵鲤一边回答,忙一边加快了动作更衣。 衣衫意外的合身,她出门便见沈晏娘亲眼睛一亮。 “姑娘生得好,这颜色你都能穿出几分鲜亮。” 赵鲤模样生得好,但一身黯淡老式旧衣瞧着违和。 任何人都知道恐有些内情,沈晏娘亲沈夫人却体贴的什么也不问。 温和长辈似般替她理了理衣角:“真合适。” 她转身指赵鲤搁在桌上的食盒:“姑娘可是替陈婶来送肴肉?” 赵鲤不知该怎么称呼沈夫人,按理是长辈,但照着此时的年龄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只颔首乖巧应道:“是的,夫人。” 来之前陈婶只说送到沈家,赵鲤从没想过,跑腿这一趟竟能有这惊喜。 听她应了,沈夫人笑道:“那姑娘便将食盒放在这吧。” “要这肴肉的人去蒿里山了,要到晚上才回来,待他归来我定第一时间转交。” 赵鲤神情微动,暗自猜测着爱吃肴肉的是谁。 东西既送到,赵鲤又留下吃了一小碟热乎的蒸糕。 客舍中还有一个大叔版沈晏重伤昏睡,她起身告辞。 沈夫人一直将她送到村口,小沈晏一直没再出现 赵鲤抱着换下的旧衣回望立在村口冲她微笑的妇人,想着大叔版沈晏,心中一动,突然生起一个念头。 第872章 遇见 初冬的暖阳,扑洒在芦苇荡边小院。 带着湿润水汽的微风轻轻拂过。 院内老树,枝头残余的几片枯叶镀上一层金黄。 斑驳影子投在树下阖目的男子身上。 面容锋锐极俊朗的男人,一身布衣也叫他穿出了清贵气质。 一侧未关的灶间窗户里,带着米香的雾气丝丝缕缕飘出。 窗中传来对话的声响。 “阿鲤,你家相公较之昨日似乎好了许多,你别太担心,熬坏了身子。” 陈婶见赵鲤又看窗外,不由说了些宽慰她的话。 “谢谢你陈婶,我没事的。” 襻膊绑带在洗糯米的赵鲤应了一声。 收回落在沈晏身上的视线。 其实,他已经醒了吧? 每次赵鲤感觉到被注视,回望过去却只见他阖目的模样。 赵鲤每次扭头都抓不住证据,这模样毛躁模样倒叫陈婶以为她是在担心。 陈婶忍不住看了看赵鲤,又看了看窗外那侧脸都俊朗得不行的男人。 心中又暗自感叹一番。 又想到自己的家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陈婶儿媳怀胎七月,下身见红。 陈婶便是和儿媳性子不合,念及此也难免担心不已。 一旁砂锅噗嗤冒泡,锅盖微微跳动。 奶白鲜鱼汤翻滚出鲜美香味。 陈婶哎哟一声,忙上前掀起砂锅盖。 “洒了可惜,莫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这鱼汤是赵鲤大清早去芦苇荡抓鱼熬的,给陈婶保胎的儿媳。 这时前院院门被敲响,见陈婶在寻碗装汤,赵鲤在围裙上擦手去应门。 院门打开,却没见人。 赵鲤不解转头看,却看见一根茸茸的猫尾巴转过屋角。 那猫尾巴斑纹看着眼熟,赵鲤心一凛,忙追去。 果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一只狸花猫,已快绕到后院。 应该是久无人应门,他才绕到后面去看。 不能让他们见面! 赵鲤心都快从嘴巴跳出来,疾步追上去,却迟了一步。 梳着包包头的男孩已经透过篱笆,看见了院中的男人。 男孩觉得那个大人莫名熟悉,生得好像他爹爹。 但是……他看来的眼神好讨厌。 还没来得及琢磨那讨厌从何而来,不请自来的顽皮孩子被赵鲤一把捞进了怀里。 跟在他身边的狸花猫,顿时炸毛。 “你没事吧?” 赵鲤焦急查看,心急之下暂忽视了自己颈上正发烫的青铜碎片。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线撞上会发生什么,赵鲤没经历过。 看着着急的她,怀里的男孩却又红了耳朵。 见他无事,赵鲤才转头看后院坐着的沈晏。 男人这会倒是不装睡了,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望来。 他们没有表演凭空消失术,赵鲤长出一口气。 许是她对怀里孩子优先回护太明显,鬓角几缕白发的沈晏唇角微微抿起。 赵鲤把怀里害羞蜷成虾米的男孩放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 从沈家到这,对大人来说就是两炷香的路程,但对这个才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却够远了。 更不必说这处临水,大片的芦苇荡。 带着一只狸花猫就到处溜达,还能更皮一点吗? 许是听出赵鲤话音中责备,小孩低下头。 见他不说话,赵鲤蹲身欲与他平视,还想再问时却听见声若蚊蚋的回答。 “我来找你。” 小小的胳膊冲着赵鲤伸出。 捏得变色的小叶子展开,上面摆着两朵掐下来的小黄花。 这初冬时节也不知从哪寻来的。 赵鲤心一软,跟沈夫人告状的念头顿时打消了一半。 “你来谢谢我的吗?可你娘亲已经谢过了。” 她接了被小孩捏得热乎的小花,说话声都不自觉软和下去。 梳着包包头的男孩不回答,转身就想跑。 赵鲤也不知幼年版的沈晏为什么会这害羞性子,探手提了他的后脖颈衣裳。 既知危险,赵鲤哪能让他一个小孩又自己走回去。 便道:“我在做点心,吃了才回去。” 他送上门来也好,省得赵鲤还不知该怎么把这蒸糕不着痕迹地送沈家去。 见赵鲤领回来个人,陈婶有些惊讶:“沈小公子,您怎么来了?” 沈家虽是寓居,但在十里八乡都极有名望。 尤其沈老太爷,那是知府大人都要恭恭敬敬上门拜访的人物。 陈婶送肴肉时见过沈家的孩子,一眼将他认出。 面对陈婶,沈小公子很有礼地行了一礼:“陈婶好。” 礼貌又粉雕玉琢的孩子,陈婶看见就喜欢,要给他糖吃。 沈小公子礼貌婉拒。 陈婶心大,提上鱼汤便去她儿子家看儿媳妇,这客舍又这般丢下。 临去前,还对着赵鲤神秘地眨眼睛:“阿鲤是有福气的。” 赵鲤不解追问,陈婶却笑而不答,只不自觉捏了捏自己荷包,让她等等。 送走神神秘秘的陈婶,在一阵米香中,后院出现诡异场面——沈小公子坐在条凳上,看赵鲤夹了一块热乎的蒸糕喂到端坐着的男人嘴边。 已经没有任何进食之类生理需求的沈晏,在沈小公子的注视下缓缓张嘴。 “好吃。” 沈晏细嚼两下,失了味觉什么都尝不出,但以那小孩的表情相佐便觉得美味。 尽管……那个小孩就是他自己。 赵鲤听他说好吃,有些高兴:“真的吗?那你再吃点。” 这几日他绝大多数时间在昏睡,能看他张嘴吃东西,也不枉赵鲤厚脸皮找陈婶借银钱做米糕了。 “渴吗?我去给你倒些糖水。” 见沈晏点头,赵鲤又进灶间烧水。 后院一大一小,极其相似的两个人对视。 沈晏看着幼年的自己,开口说了句什么,赵鲤没听见。 她端着水碗出来,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人同时轻哼一声别开脑袋。 “怎么了?” 她的问题谁也没回答,看起来他们好似相处不大来。 赵鲤一口一口喂沈晏喝了水,沈家小公子跳豆一样蹦下凳子要走。 赵鲤又将他拦住,打算送他回家去。 恰好唇角一颗肉痣的屠户来——陈婶没再做肴肉,却找他定了两对猪蹄。 见赵鲤,这屠户也不惊讶。 现在周围村里谁人不知,陈婶这客舍来了一个极好看的姑娘。 听闻赵鲤要送沈小公子回家,恰好同村的屠户自告奋勇:“不必姑娘麻烦,我正好要回村去。” “可带上小公子。” 如此更好,赵鲤高兴谢过屠户。 在他们临走前,往沈小公子手里放了一大包还温热的蒸糕。 “这是南边做法的蒸糕,拿回去给你家人们尝尝。” 尤其你的阿爷。 赵鲤默默在心里强调了一句后,目送沈小公子带着猫儿离开。 待她回到后院,正对上沈晏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 他看着赵鲤,话音十分笃定。 “他很喜欢你。” 小孩子的喜欢与男女情爱无关,纯粹不掺任何杂质,皆出自本心。 沈晏顿了顿,又道:“我不喜欢他。” 大人的感情复杂如毒草,狠狠扎根身体里,就是残缺的心脏都会觉得嫉妒得疼。 第873章 隔世 黄昏,赵鲤在院里补衣裳。 技术不佳心不在焉,又狠狠给了自己的手指头一针。 刚才将沈晏抱回屋中,她逃似地在这装样。 甩去指尖的血珠子,羞恼将针投暗器般甩到后院的树上钉着。 赵鲤一脸烦躁揉了把脸,许久又叹气将那针拔出。 收了针线篓子,去灶间打水。 赵鲤端水盆进屋,沈晏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不必眼对眼的尴尬,赵鲤松口气,垂眼绞了帕子给他擦拭。 擦到手掌时,赵鲤微微一愣,不由翻看了一下他的手掌。 拇指上那看着就很值钱的白玉扳指去哪了? 不待她多想,下边传来陈婶的呼唤:“阿鲤,你下来一趟。” 赵鲤将沈晏的手塞回被子里,下楼一看。 便见客舍狭窄的前院,摆了几大车的东西。 好些衣饰匣子,还有些日用品之类。 陈婶打发了送货的,叫来赵鲤,往她怀里塞了一帕东西。 里面有张当票,并着一小叠银票还包了好些散碎银。 “你相公托我当的扳指在这小地方当不出什么价。” 陈婶又一指摆着的几箱衣裳:“那些是你相公托我顺路买回来的女子衣衫防寒的皮草,他心疼你呢。” 赵鲤觉得手上银子像是炭火一样烫人。 强笑着谢过陈婶她才回屋。 躺着的沈晏还是那般安详睡相,但是赵鲤知道这人就是在装睡。 走到床边脚踏上抱膝坐下,赵鲤沉声问道:“干嘛当掉自己的东西?” 那白玉扳指应当是极喜欢的贴身之物。 当掉了,给她这个毁掉他世界的骗子买衣裳? 赵鲤不知自己在气闷什么。 床上沈晏轻笑一声:“难不成真叫你靠卖糕饼给我赚口棺材?” 还真是这般打算的赵鲤羞恼不已:“那你想要草席子?” 嘴快说完,她自己反倒先难过后悔:“对不起。” 屋中静了一瞬,沈晏默默看着青布帐子顶。 其实他没对任何人说,耗尽这残躯的力量后,他是用不上棺材的。 届时一直压制在身体内的祭火会将他的一切焚尽,那些身外之物什么都留不下。 倒不如趁现在派上用场,免得她穿得灰扑扑,为几文钱发愁像什么样子。 这些话他本想原原本本道出。 他深知赵鲤正在愧疚。 若再听了这些话,说不得就像在她心尖狠狠掐一下,留个深深的指甲印。 让这小骗子长长久久记得他,只是他不是别人。 沈晏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可今日坐在院里看了冬日芦苇荡的风景,又吃了小骗子做的糕饼。 便……原谅她吧。 沈晏将一切都咽下,只对赵鲤道:“你不是想办法让我再见家人吗?还找陈婶借银子像个什么样。”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 赵鲤咬唇立在旁边,心里百味杂陈。 最后低声道:“好。” …… 让沈晏再一次看见家人,赵鲤这样打算着。 却不料,这机会来得这样的快。 次日一早,陈婶的客舍前堂便坐了三个人。 青衫老者须发皆白背脊挺直。 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下颌蓄着短须,正恭敬为老者斟茶。 梳着包包头的男孩,不像在家坐在阿爷的膝头,而是独自坐在桌边。 他个还矮,坐着不及桌子高,只露半张小脸,竭力做严肃样。 看见赵鲤眼睛一亮:“大姐姐。” 听他叫唤,桌边青衫老者和男人都扭头望来。 两人都是极温和的面相,气质一脉相承的好。 青衫老者微微一笑,温言道:“昨日吃了姑娘赠的糕点,今日冒昧登门,还望海涵。” 赵鲤愣神了一瞬,忙道:“哪里。” 陪坐在老者身边的男人起身,对赵鲤拱手行了一礼:“前些时日姑娘还救了犬子一命,实是感谢。” 赵鲤哪敢站着受他的礼,忙侧身避开:“您多礼了。” 紧张得抠手的她道:“我这就去准备蒸糕,因要现磨米,需要些时间,二位稍等。” 言罢,她一溜烟便往后院跑。 沈晏的父亲喊也没喊住,无奈看着自己带来的谢礼苦笑:“这姑娘是个风风火火的利索脾性。” 沈老太爷温和一笑,正欲说点什么,却又愕然张大了眼睛。 只见方才跑进后院的那个姑娘,竟一点不费力地托举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出来。 那男子欲要捂脸而不能,红了耳根的模样让沈老太爷下意识去看他儿子和孙子。 尤其,是他孙子。 不待他发散思维细想,赵鲤将沈晏放在了桌边坐下。 “这是,这是我家相公!”赵鲤一本正经道,“他害了木呆病,我去做糕饼担心他一个人生出意外。” “让他坐在这里,同二位聊聊天。” 赵鲤的理由寻得实在好,在沈家父子回绝之前,她又忙碌得很的样子进了后院去。 沈家小公子暗搓搓露出不乐意的表情。 沈晏表情不露半点异处,对着父亲阿爷微微颔首:“见过二位,久仰大名。” …… 赵鲤一身牛劲无处使,将后院磨石推得哗啦哗啦响。 耳朵竖得高高的,想听沈晏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不太高兴的小孩,闷闷不乐的来到后院。 “沈小公子,你怎么了?” 赵鲤分神问道。 沈小公子见她这不专心的模样,越发不开心。 直觉告诉他,里面那个和爹爹爷爷一见如故畅谈的男人没怀好意。 他只有时间生气一小会,便听他爹喊道:“阿晏过来背一篇文章,正好考校你的功课。” 沈晏是他阿爷他爹看着启蒙,叔父沈之行亲手教出来的。 三两句便叫他爷爷爹爹,对他生出极大好感。 在他的提议之下,沈小公子被叫进去背书。 赵鲤见着沈小公子像是过年给亲戚表演节目的小孩,臭着一张脸回去背书。 没有当面笑出声,是她最大的善良。 上甑蒸米糕时,再一次觉得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因果循环。 赵鲤特意寻的方子,制出的米糕自然是真正的旧味。 沈老太爷咀嚼着米糕,与沈晏聊些盛京之事。 沈晏幽深眼眸中,是藏得很好的怀念。 若非考虑到沈晏身体,这日他们说不得要聊到深夜。 是夜,赵鲤照顾沈晏睡下。 吹了灯,她听见他说:“多谢。” 第874章 食甜 黎明,在赵鲤一夜的折腾中到来。 她属夜猫子,彻夜不眠也能双眼晶亮。 在安全的地方躺下,又能快速进入睡眠。 失眠对赵鲤来说极少发生。 但这一夜,她总是睡不踏实。 只怪沈晏吹灯前那句道谢,实在太过晦气。 于是这一夜,她无数次从小榻上爬起来。 绕过隔断的屏风,探手试沈晏还有气没有。 黑暗中总见她如小贼般摸过来,趴在床边看。 沈晏被她折腾得好气又好笑,主动放大了呼吸声也没用。 只得由她。 直到黎明终至,沈晏听见赵鲤长长松了口气。 望着她去灶间打水洗漱的背影,他张开眼睛微微扬起唇角。 …… 清晨的阳光洒满院子时,沈晏照旧坐在院中树下。 这客舍中来了访客——沈夫人。 笑吟吟的年轻妇人,现在也是极美的。 手上牵着沈小公子。 赵鲤强忍回头看沈晏的冲动,对沈夫人笑道:“夫人来了。” 她侧身让开。 昨日赵鲤曾透露,她想要卖出制作糕饼的方子。 今日沈夫人果然登门。 并非赵鲤抠门要赚这份钱,实在是因沈家家风如此。 若说是免费传授,必是不会接话的。 可若说是售卖,再露出一点为钱财发愁的愁苦之色,那沈家便会换着法子帮忙。 于是,清早沈夫人便出现在了这里。 “劳烦夫人您跑一趟。” 赵鲤留意着步伐,让自己尽量不遮挡沈晏看过来的视线。 歉然解释:“说要卖方子,倒劳烦您上门来学,实是不该。” 沈夫人是个温婉大气的,摇头道:“无妨,我知道你的情况。” 昨日她相公回去,说了这边的事情。 沈夫人这才晓得,赵鲤已经成亲,丈夫生了怪病。 沈夫人视线扫过院中。 看了一眼阖目养神似的沈晏,便若无其事移开,没有多问。 只将自己手上挎着的竹篮交给赵鲤:“这是友人赠送的一些地方特产。” 里面还有一封银子。 赵鲤心神并不在篮子上,她眼睛瞟过沈晏,笑着邀沈夫人进厨房。 独留院中的沈小公子看着那阖目的高个男人,远远坐到了磨石旁。 灶间,赵鲤故意推开窗户。 “沈夫人你们用早餐了吗?” 她借沈小公子寻话题:“小公子用过饭了吗?他平常喜欢吃什么啊?” 她问话有些古怪,但沈夫人并未深思。 从窗户看儿子闷闷不乐坐着,笑答道:“他啊,其实最喜食甜。” “偏生害怕旁人知道了笑话他,夜里小耗子似的躲在被窝偷吃。” 两个女人在厨房,又有一个刻意引导,天然适合聊孩子。 提到儿子,沈夫人满眼慈爱。 抖出不少儿子幼年时的糗事。 诸如爱吃甜这样的倒还则罢,沈晏腰间荷包常年装着糖渍姜丝呢。 每一次佐药那些甜度超标的蜜饯,绝不是临时能找得到的。 他这些小习惯,赵鲤早就发现。 只是听闻沈夫人说,他给自己屋里文具家具窗台上小泥偶取名时,赵鲤忍不住笑出声。 沈夫人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阿晏他取名难听死了。” 被亲娘嫌弃,赵鲤看见坐在窗外装睡的某人嘴角抿了一下。 有些委屈不服似的。 沈夫人全不知这些,一边洗米一边说:“窗台上一溜小泥人,就叫小一小二小三……每夜临睡前和小泥人挨个打招呼,浑像夫子点名。” 话是这么说,沈夫人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是宠溺笑意。 或许赵鲤笑得大声了些,外头坐着的沈小公子扭头来看。 赵鲤见他小手里,还捏着个丑丑的小木马。 大的那个却微微侧头装睡,露出的半边侧脸可见耳根红透。 显然这般年纪被亲娘公开处刑,就是权倾朝野的沈大人也是尴尬的。 有这些趣事润滑,赵鲤和沈夫人关系肉眼可见变得融洽起来。 两人一同在灶间忙碌。 最后还是赵鲤良心尚存,暂停下八卦,转而不经意地问:“小公子最喜欢吃您做哪一道菜啊?” 沈夫人想了想道:“水磨丸。” 这菜名倒新鲜,赵鲤的打听套话立即跟上。 这才知道,这道水磨丸是沈夫人娘家传下来的菜谱。 大家族都有传承的秘方菜谱,不仅是味道的传承,还是家族文化的延续。 家族传承历史越长,家菜菜谱越厚,常为家学口授,通常秘不示人。 赵鲤顿时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继续打听。 沈夫人却看着她笑:“阿鲤,可是好奇?” 赵鲤知道自己不该打听,但错过了可惜。 眨了一下眼睛,老实道:“嗯!好奇。” 她真诚看人时,一双眸子极好看。 既是母子,某些审美天生遗传。 不知是戳中了沈夫人的哪个点,她哎呀一声。 忍不住探手摸了摸赵鲤的脸。 “我做给你吃。” 她语气跟哄孩子般,扫了一眼灶间又笑:“倒是巧了,刚好有水磨糯米。” “把水磨糯米用细布沥干水,揪成小丸。” 她一点不藏私细数道:“馅用砂糖、去皮胡桃碎、榛松仁碎或蜜糖、豆沙,在沸汤中煮熟。” 赵鲤认认真真听了记下。 蜂蜜和豆沙,陈婶这灶间没有,赵鲤还跑了趟沈家取了一些。 中午时,她们便吃这水磨丸跟现蒸的糕。 赵鲤捧碗偷看。 沈夫人给沈小公子额外加了四勺蜜糖,她也跟着加四勺。 沈夫人见状提醒道:“阿鲤,我家这孩子喜甜才放这么多,平常人吃不必额外加。” 赵鲤抿唇忍笑:“这碗给我相公,巧得很他也爱吃甜。” 听说自己跟那个讨厌鬼有共同喜好,沈小公子觉得碗里的水磨丸都不香了。 颔首示意后,赵鲤捧着碗走到沈晏椅子边。 在沈夫人面前故作温柔模样,将一勺吹凉的水磨丸送到沈晏嘴边。 这时,沈晏才睁开眼睛。 沈夫人不由有些愣神。 午间和煦的光中,总觉阿鲤的相公侧脸莫名有种熟悉感。 出神看了许久。 沈夫人突然摸了摸沈小公子头顶的小发包。 低声对他道:“若你以后遇上阿鲤这样的姑娘,定要视若珍宝地护着。” “若是错过了,娘打断你的腿。” 第875章 无头 一缕带着种子软蓬蓬的飞絮,缓缓漂浮在夕阳的余晖中。 它随风动,本该经历一生一次的旅行,最终落到泥里。 但这旅程被一只闲不住的手打断。 又从空中抓下一缕飞絮,赵鲤没精打采的趴在客舍柜台上。 没有诡物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平民百姓也可以随意的黑暗中行走,凶徒倒比诡更可怕。 陈婶家儿媳还卧床保胎,这边她也顾不上,赵鲤闲着也是闲着,便替她看店。 她想着体验体验,太平世界小老板日常,做做买卖。 沈晏被赵鲤连人带椅子搬来柜台边坐着。 他外貌看不出实际年纪,虽鬓角几缕白发但不显老。 带着些病容的脸,还是风韵犹存,招蜂引蝶。 赵鲤美美想着,让他做个引客的活幌子招揽生意,也免得他一人躺着无聊。 但……一整日面对着芦苇荡,连只虫都没往店里飞过。 看她百无聊赖,闭目养神的沈晏这才悠悠然道:“近几日正是蒿里祭山祈生之时。” 虽说童年时记忆已经淡去,但沈晏对故乡的风俗还是知道的。 泰山为五岳之首,司生主死。 蒿里为传说中的魂归之地。 汉时已被世人视为山之尊者,万物之始。 历来山岳崇拜氛围浓重,祭祀十分频繁。 初冬恰好祭祀山神,这芦苇荡压根不会有人来。 赵鲤愕然支棱起来:“为什么不早说?” “你是故意的!” 沈晏不答,说完那句话又老神在在阖目养神。 虽没看他笑,但显然他很愉快,坐一天就等着这一刻。 赵鲤拾起柜台上的秃头毛笔想丢他。 只是举起手又停下。 左右……弄脏了衣裳还得洗,再说又给砸坏了。 赵鲤憋气垂下手,手上秃头毛笔被她捏成了两截。 正憋屈时,外头天色暗下。 赵鲤像是小狗,冲着沈晏无能龇牙,点起了柜台上的油灯。 晚饭她已做好在灶上温着,就等去看儿媳的陈婶回来一块吃饭。 油灯噼啪炸了个灯花。 撑在柜台旁的赵鲤突然神情一变。 沈晏也缓缓睁开眼睛,藏在眼中的笑意散去。 只听未关的门前,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赵鲤从柜台后绕出,路过门洞时很顺手地操起门闩。 布鞋底摩擦着干燥的沙地地面,黑暗中那脚步声跌跌撞撞朝着客舍来。 赵鲤立在院门,侧耳听了一息,突然色变快步迎了出去。 黑暗中疾行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时不时朝后望去。 她手里灯笼和空食盒已在慌乱中丢失,惊惧奔跑。 眼见将到家门前时,被人一把攥住腕子。 本就吓得不轻的她,三魂六魄险些从嘴里惊飞一半。 正要开口喊,却听熟悉的声音问道:“陈婶,怎么了?” 等借着朦胧夜色看清楚是赵鲤,陈婶高高吊起的心突然落了一半。 “阿鲤。”她捏着赵鲤手,急声催促,“走,快回去!” 陈婶回望黑黢黢的身后,不等赵鲤反应,将她推攘进前院。 “快,关门。” 她不迭声低喊,这声音似乎惊扰了黑暗中的什么。 风吹芦苇荡的沙沙声中,多了几丝异常声响。 待插上前院门闩,陈婶又忙将赵鲤推入前堂。 死死关上门,立在昏黄的油灯光芒中。 满头大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陈婶,这才带着点哭腔道:“有诡一路跟着我。” 诡? 赵鲤和沈晏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时间段,应该是不存在这种玩意的。 但以防万一,赵鲤轻按眉心打开心眼观测。 屋中陈婶身上覆盖一层象征倒霉的灰气,还有……沈晏身上黯淡将熄的黑色火焰。 视线自沈晏身上掠过,赵鲤蹙眉。 虽说陈婶儿媳卧床保胎,但前日她就观察过,陈婶身上并无此象征灾祸的灰气。 现在却又为何出现了? 赵鲤转动视线,想看看前院时。 啪! 前院院门传来一声响。 像是有人拍门一般。 “跟上来了!”陈婶吓得一哆嗦,拉着赵鲤朝沈晏方向靠,显然沈晏的卖相还是很可靠的。 “方才岔路口的断头诡跟着我回来了。” 应和着陈婶话音的,是门外一阵幽幽的声音。 这声隔着门板,像是人掐着嗓子在哭。 门外一哭,陈婶更是害怕。 却是沈晏轻笑一声:“好一个爱哭的断头诡。” 赵鲤也笑。 他两个的反应,倒叫本害怕的陈婶表情一呆。 她以为是赵鲤二人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强调道:“真是诡。” “我亲眼瞧见的,穿着寿衣没有脑袋,一直跟着我呢。” 蒿里山脚下,那真是迷信重灾区。 便是没有灵气复苏的时代,也是各种神鬼怪谈横飞。 陈婶显然极信这个,道:“快,我们一块去给山神爷烧一炷香。” 她探手没拉到赵鲤,却见赵鲤四下看了一圈。 绕到柜台后捡起一个落灰的坛子。 陈婶初时还不知她要干什么,看她拎坛子轻轻开了门出去这才慌。 忙要上前阻拦,便听沈晏道:“不必担心。” 这一打岔,陈婶错过了拦赵鲤的时机。 只见赵鲤踮着脚尖入了前院。 纵手中拎着个坛子,也不影响她从左面翻墙出去。 动作轻盈,一看就是积年老贼才有的熟练。 没等陈婶惊讶,外头传来声响。 开启了鼠鼠祟祟技能的赵鲤,落地无声。 翻出客舍墙,轻脚轻手绕到前门。 便看见门左侧,有一个魁梧的黑影。 正蜷缩着贴在门板上,呜呜地发出掐着嗓子的哭声。 赵鲤掂了踮坛子慢慢靠近。 这门前黑影果如陈婶所说,宽大的肩膀支棱着,颈子上空荡荡没有头颅。 贴在门板上哭得认真,赵鲤站在后面了都没发现。 赵鲤心头恶念生起,放下了准备敲下的空坛,转而缓缓抬手。 “喂!” 她突然出声,同时手掌大力按在这黑影后背。 对着门缝哭的黑影,被她突然发出的声响惊得一哆嗦。 加上赵鲤拍人时的力道,黑影向前一扑。 随即,发出惊惧惨叫。 啊———— 正认真干活的无头黑影显然吓得不轻,叫声传出老远,回荡在芦苇荡上方。 待着黑影笨拙回头,便见赵鲤立在后头,一下一下抛着坛子耍玩。 “在干嘛呢?无头鬼!” 第876章 押号 天上乌云蔽月,月相不佳,惨叫之声回响。 赵鲤听见芦苇荡子里,传来些窸窣脚步声。 她没回头,侧目听了一下,缓缓勾唇。 被她吓得惨叫的无头黑影,也终于回过了神,发现自己被戏耍。 赵鲤的模样对陌生人来说是极有欺骗性的。 瘫坐地上的黑影显然已经踩点过几次,认出她来后顿时抖擞。 “好你个小娘皮,敢误爷爷的事!” 无头黑影开口说话。 赵鲤一脚踹出,呵呵笑骂道:“一张臭嘴你跋扈得很。” 她没存踢死人的心,但下脚力道还是让这黑影倒飞出去。 嘭的一声巨响。 陈婶在这荒郊野地开客舍,门板很结实。 黑影将门板撞得晃了两下,口出狂言的无头鬼被赵鲤踹得背过气。 一时也再狂不起来,乌龟一般在地上趴着,散开的寿衣里,露出布衣和一条扎眼的黄腰带。 却是一个身量中等的男人,故意垫高了两边肩膀,假作无头,外头罩着寿衣装诡。 听得这边动手,赵鲤脑后破风之声和叫骂同时响起。 正是这装诡的喇唬同伙,见骗局被戳穿决意动武。 赵鲤侧步避开一只踢来的脚,同时借转身的动作甩手,正正好将手里的空酒坛砸到一颗大好头颅上。 这下手快也够狠的黑衣喇唬呆站了一瞬,接着哗啦啦的鲜血从发际线瀑布似地淌下。 白眼一翻歪倒在地。 赵鲤手里捏着碎酒坛的圈口,似笑非笑道:“吃了熊心豹子胆,诈唬到我门前来。” 骗局已破,装样的和打手躺了两个在地,黑暗中的人放弃了伪装。 一根根桐油火把点起。 约有十数个流里流气的汉子,站在客舍门前。 职业一眼能看出来——大景特产,光棍喇唬。 赵鲤的脸在跳跃火光中,瞧着貌美得很。 但这些喇唬没一个敢口花花。 方才这女子打人的模样看来,是个扎手硬点子。 一个袒胸的强壮青年越众而出。 初冬夜里寒凉,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衫。 就为了秀出他胸口的刺青图。 “对不住了这位夫人。” 赵鲤踱步行至被她砸翻那个打手旁边。 抬脚踩上了打手的脑袋,盘问道:“细说说,你们想干嘛?” 赵鲤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那花臂青年朝着身后手下一摆手。 “点子扎手,大家不必讲什么道义,并肩子上。” 见赵鲤孤身一人又没带武器,他想着他们这十来号人,怎么也不会失手。 自信满满道:“夫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怪就怪你们漏了财活该倒霉。” 他上下打量赵鲤,托腮一笑。 “之前手底下人报,说你是个貌美的,现在看来那蠢货没学问,形容不出夫人的美貌啊。” “啊,不,不应该叫夫人。” 花臂刺青青年歪嘴笑:“动弹不得的木呆相公丢了算了,倒不如跟我吃香喝辣。” “你看如何?姑娘!” 话音落,这群喇唬一拥而上。 …… “姑奶奶!我们错了!” 少时,方才气势汹汹的喇唬们,齐齐整整跪在了客舍前院。 领头的刺青青年跪在最前头。 满头满脸都是血,一边脸发糕似的飞速肿起、发紫,浮出一个小巧的手掌印。 赵鲤立在他面前,笑眯眯问道:“不是跟了你吃香喝辣?” 她抬手一吓,这青年立刻反射性抱头防护。 “小人这贱嘴吃了狗屎,说胡话呢!” 混江湖的混不吝能屈能伸,油滑肉眼可见。 赵鲤冷笑着,抬脚将他踹翻:“说,你们来干嘛的?” 面对赵鲤的逼问,这刺青青年哐哐磕头,却回避到底一个字也不说。 赵鲤见状失笑,用这套来应付她? 缓步行至一个喇唬身边,她问道:“你说。” 这喇唬哪敢开口,腆张脸便要讨饶。 下一瞬,耳刮子带着风声呼来,脆生生回响在院里。 吐出半口大牙的喇唬,哼都没哼一声歪倒在地。 赵鲤又走到第二个喇唬跟前:“我不想重复问题。” 有活样本在前,这喇唬苦着脸:“姑,夫人,不是小的不说……” 辩解的话没说出口,他顶着一个巴掌印翻眼倒下。 赵鲤吹了一下掌心:“我只要答案。” 她走到第三个人跟前,这人眼泪刷一下掉下来。 “夫人,我。” “啪!” 第三个人应声倒下。 第四个人彻底慌了,看赵鲤走到他面前,他没有时间斟酌利弊。 受最原始的恐惧驱使,一连串道:“是长生押号的掌柜,指使我们来取一张扳指当票。” 他话音落,全部还清醒着的喇唬齐齐松口气,包括那头领。 有了第一个卖队友的,其他人再说就不算有失道义了。 领头的刺青青年一改之前油滑样,先是呵斥了两声不义叛徒,而后看着赵鲤赔笑。 “既然您已经知道,小人也就不隐瞒了。” “陈婶三日前在长生押号当了一个玉扳指。” “当时那婶子不顾朝奉劝解,坚持活当。” “玉扳指入了活当解库,被长生押号的东家相中,想要送给贵人。” “但又恐以后有人拿着当票赎买,因此使银钱叫我们来诈上一诈,将当票弄到手。” 刺青青年一股脑将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原来,惹事的是沈晏那枚玉扳指。 当铺老朝奉在陈婶走后,就将这扳指送去给掌柜上眼。 恰逢长生押号的东家在。 望源镇将有贵人要来,他想寻件上得了台面的礼物,觉得这枚玉扳指再合适不过。 只这扳指是活当,若有人拿当票来赎,必砸了长生押号的招牌。 长生押号的东家索性花钱请了城中喇唬。 想以装诡的方式吓唬人,诈走当票。 听完,赵鲤微微挑眉:“只是诈?” 若只是诈,这近二十号人来郊游吗? 刺青青年被她看得一哆嗦,忙解释道:“若非万一,我们不打算采取武力。” 他这话假得狗听了都要笑。 赵鲤微微扬起唇角,看了一眼站在前堂的陈婶。 “很好,既然你们那么配合,接下来你们选吧。” “愿意跟我混,还是……统统去死?” 刺青青年小心觑了一下赵鲤,发现她不是在说笑。 在巴掌挥下来之前,急声道:“跟你跟你,老大!” 第877章 绣衣阎王 因沈晏那一枚极品玉芯扳指,收了一群手下的赵老大,次日换上男装去了望源城。 望源镇正正坐落在蒿里山脚下。 望源,望为回首或远望,源为归宿之地。 望源镇在当地传说中便是阴司入口,亦为地面鬼都。 在这里魂灵或回首或远眺,最终在阴司阴神的催促下,溯回蒿里。 有这重因由,整个望源镇诡神之说盛行。 整座小城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似乎弥漫着古老传说的神秘与诡异。 赵鲤踩高跷一般穿着垫高鞋底的靴子,方才行至望源城城门,便被城门吸引。 城门门钉数量、排列,朝廷都有严格规定。 以宫门九行九列为极数,且除宫门,其他门只能用铁钉,寻常百姓根本不能用门钉。 但这望源镇黑桐油城门上,竟紧紧挨挨钉了八行九列的阴数黄铜钉。 跟随赵鲤身边的绣身青年似乎察觉到她的惊讶,低声解释道:“这是咱大景太祖皇帝御赐的门钉。” “太祖来泰山封禅时,在望源停留,御赐泡头门钉以镇阴司之路。” “全大景,望源城是独一份!” 他解释时,话语中隐隐有些骄傲。 虽脸肿得面目全非,眼睛都成了眯缝眼,但似乎不影响他这份自豪。 他一指脚下,又道:“咱们走的这道,也有说法。” “望源城是阴司入口,全城只有一扇城门,左右两侧供人进出,中间……” 指着横贯城中的那条黄土垫道,他略压低了声音:“中间这条直通蒿里。” “只进不出,名为不归路,只魂灵可走。” “生人不可行!” 有意在巴掌辣如老姜的赵老大面前显摆,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本事,将气氛塑造得十分到位。 奈何,就是有人要打脸。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脸肿如猪头的青年,恼怒朝马蹄声处望去,想看是哪个忘八打他的脸。 这一看,肿胀的脸晃了一下。 他急急垂头背身,以极低的声音道:“老大,鹰爪孙,点硬扎手。” 鹰爪孙是称呼官面人的喇唬黑话。 装成黄脸瘦汉的赵鲤,现在是无户籍符信的大黑户,不想与官府的人打交道,立时与左右百姓一道垂首避让到两侧。 垂头前眼尾余光,见得一队极嚣张的绣衣骑士踏正中黄土道奔来。 初冬的阳光,照映这些人身上的绣鳞鱼服。 此时此处的靖宁卫跋扈且嚣张许多,奔马直城前丝毫不减速。 扬声驱赶等待入城的百姓,马鞭抽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 为首一人是个白面男人,穿着靖宁卫百户服,生得不错。 但脸上极度骄横恣肆的神色,让他容貌大打折扣。 他的马鞍侧挂着一些水鸟之类的猎物,带着干泥的马蹄疾驰。 城门前百姓避之如虎。 见百姓躲避得人仰马翻,这青年反倒哈哈大笑。 一辆摆着些菜蔬的羊角车,车主是个腿脚不大好的中年人。 看马队奔来,这中年人车也顾不上,拖着瘸腿往旁边跑。 见状马上青年笑得更大声,路过时一拍腰间绣春刀。 恶作剧般扬鞭一挥。 鞭子啪一下,抽在瘸腿中年人那条好腿的脚背上。 他手头稳又狠,鞭梢落处薄皮布鞋顿时炸开血花。 瘸腿中年霎时惨叫,扑倒在羊角推车上。 推车翻覆,瘦小的中年人嚎着,在他准备带入城中售卖的菜蔬间翻滚。 赵鲤眼神好,甚至能瞧见他破损鞋面下露出的见骨伤处。 这些靖宁卫已然嚣张惯了,城门尉屁也不敢放,在百姓避让时,识时务移开城门前的拒马让开道路。 这队人便这般嚣张笑着,一路奔入城中,在城门前留下一地狼藉。 待到事定,缩头让路的城门尉抹着额上冷汗探头:“哎哟喂,这群夜叉使越来越嚣张了。” 他抱怨声极低,谁也没听见。 悄么嘀咕完,他看着瘸腿中年人血肉模糊的脚摇了摇头。 从荷包里数出十个大钱,随手抛给身侧兵丁。 “去,寻人帮忙将这倒霉鬼送医馆去。” 兵丁捏了十个大钱在手,上前喊道:“有没有人搭把手?” 他话音刚落,立时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只见一个脸肿如猪头的青年,和一个瘦如麻杆的黄脸汉走来。 这守城兵丁当他们是热心肠,随手一指:“把人送医馆去。” 还顺嘴打趣一句:“你老兄是被人打了吗?” 一边说着,他回头看城门尉已不在,便将掌心里的十个大钱自若揣进了怀里。 躺在菜堆里的中年人面色惨白,昏厥过去。 两个热心人一左一右扶他上羊角车搭着,从右侧行道畅通进了城。 只余地上发蔫的菜和菜上斑斑血迹。 还有已经习以为常,恢复了镇定的百姓们。 羊角车车轮辘辘进了城去。 远离城门行至无人处,一直埋首推车的麻杆黄脸汉才抬头——正是赵鲤。 出的这桩意外,虽让赵鲤顺利混进城,可看着羊角车上中年人,她并不觉多开心。 “果然是鹰犬孙啊。” 这个时代的靖宁卫真不是东西。 她的低声呢喃被身侧青年听见,接话道:“这是咱望源城的绣衣阎王。” “绣衣阎王?” 赵鲤忍不住冷笑摇头:“在蒿里山脚号阎王,也不怕大风吹折了舌头。” 被赵鲤扇成眯缝眼的喇唬头子姓范,家中行七。 听赵鲤语调不对,担心她犯轴想不开要去行侠仗义,忙截住她的话头。 “且不说靖宁卫百户只手遮天,这阎王头顶黄罗盖,人家上头有人。” 范七竖起一根手指指天上。 赵鲤还欲追问时,羊角推车上中年人哼哼了一声。 见他血流不止,赵鲤二人止住话头。 寻了一家距离城门最近的医馆,将人送了过去。 大夫只简单检查便直摇头:“脚背骨头全断了,全力救治好生修养或能行走,只是……” 山羊胡大夫一本正经抬首,搓了搓手指:“汤药费。” 他看这中年人衣着,道出最残酷现实:“只怕这位是负担不起的,不如拉回家去吧。” 第878章 轮回观 不管灵气复苏没有,赵鲤那诡异的破财运是一点没变。 望源城的大夫,蹲在医馆门前检查了一番,话里话外都规劝他们别多管闲事了。 毕竟,这瘸腿中年的脚背被那一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骨断筋折。 便是花钱治了也需长时间的修养,且不一定能好。 看伤者衣着便知,他家境十分一般。 负债累累治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大夫的规劝不能说是他没医德。 赵鲤不欲道德绑架任何人,看着不忍心,只得自掏了腰包。 陈婶在当扳指时,不同意死当,被当铺朝奉压价压得狠。 当时陈婶给赵鲤买了些衣鞋,剩下的钱约还有八十来两。 数张小额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都在赵鲤荷包里。 她取了二十两,只叫大夫先救人止血。 顺带着还给脸被抽肿的范七,买了一帖狗皮膏药贴脸。 山羊胡大夫有钱拿,脸色和善很多。 将受伤的中年人,从门前移到了医馆里头救治。 赵鲤却是带着脸上敷着膏药的范七离开。 长风押号的东家既起了歹念,这伙喇唬即便罢手事情也不算完。 赵鲤不想到时拍拍屁股走了,给陈婶留下一大堆隐患。 交出当票虽省事却太过窝囊,赵鲤不想这样干。 她借口进城寻医,先将动弹不得的沈晏托付到沈家。 自己则是乔装打扮,带着范七进了城,想要看看这长风押号究竟是什么情况。 届时视情况而定,或解决问题,或……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在范七的邀请下,赵鲤去他家中落脚,好待夜里行动。 范七家住在望源城东。 在一片棚户区中,范家的青瓦宅子十分显眼。 一进门,赵鲤便见满院晾衣绳晾晒的尿布。 十多个孩童,大的约莫十来岁,小的才在木头车中学步。 这些孩子大带小,在院里玩泥巴。 看范七进来,一个小牛犊子似的男孩撞来,嘴里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范七哎了一声,一把按住这孩子:“瞎了眼了,我是你七叔。” 脑门顶着范七掌心的男孩一脸茫然抬头,嘴巴不干不净:“放屁呢,我七叔可俊。” 范七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糕脸,随即恼羞成怒:“小王八蛋,叫你不许说脏话。” 说着,用极其熟练的动作,拧着男孩耳朵一提,在他屁股上狠狠一踢。 范家的家庭相处模式,暴力又和谐。 男孩被踢了一脚,从屁股上的力道才认出他亲叔。 揉着屁股直咧嘴:“叔,你怎么变这鸟样了?” 他这话自讨不了好,又挨了一脚狠的。 范七骂道:“滚去玩。” 他一边骂一边领着赵鲤往里走:“对不住,我家人多,小崽子们看顾不过来,让您看笑话了。” “平常他们都在外边玩。” “只是左近有人家丢孩子,这才拘在家里。” 说着他十分顺手地捞起一个要摔跤的小孩。 这孩子脸上鼻涕和着泥,穿着罩衣,看不出是男孩女孩。 看见范七的脸,张嘴便嚎。 哭声引来院里看门的狗。 这黄狗气势汹汹来,龇牙跑到近前认出范七,又夹着尾巴跑掉。 “哪个小王八蛋又号丧?” 随着一声暴喝,赵鲤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提着滴血牛耳刀从后院杀出。 这女子大约三十来岁,腹部高高隆起,已然身怀六甲。 但这孕妇操刀冲出来的声势,十分骇人,前院狗叫孩哭顿时一静。 范七也哆嗦了一下,忙道:“二姐,是我。” 范家二姐攥着刀眯眼看,半晌认出范七后大怒:“你脸这么回事?” “被哪个遭瘟的孙子打的?” 侧身避让滴水尿布的赵鲤,猛抬头。 骂谁呢? 范七也知不好,急声道:“没事二姐,我是那吃亏的人吗?” 他将胸膛拍得啪啪响:“已经平事了。” 他又介绍赵鲤道:“这是一位弟兄,来咱家暂住一晚。” 范家二姐显然很清楚自家老弟平常在做的事,什么话也没问。 到了午饭时,赵鲤这才知道范七所说他家四代同堂,人口众多是个什么概念。 满院人头攒动,竟像是食堂一般排队打饭。 作为客人赵鲤倒不必去排队,在堂屋混上了主桌。 范七的爷爷身体康健,据说前年还给范七生了个小叔。 老爷子抽着水烟,筷子上夹着巴掌大小一块纯肥肉,定要给赵鲤。 赵鲤已经在范家的热情招待下吃了五片,喉头都冒酸水,忙举碗朝着一边躲。 看她实在推拒,范家老爷子这才作罢。 赵鲤松了口气垂头拨饭,却在雪白米饭粒粒发现一粒黑黑老鼠屎。 嘴角抽搐之际,耳边又传来范家人热情的招呼声。 赵鲤不露异色,悄悄将那粒老鼠屎并着一坨米饭挑了藏在掌心。 这边方才藏好,便听啪叽一声。 却是范家二姐面无表情,往赵鲤碗里扣了大半个全是肥肉的肘子。 “真吃不了了。” 赵鲤第一次吃到败退求饶。 范七倒是袒着胸,饮了一大口酒笑道:“吃吧赵老大,来家的客人我二姐难得这样喜欢谁呢。” 一顿午饭下来,赵鲤被油汪汪的肥肉投喂得干哕。 本以为晚饭还要经历一遭,幸而先前派出去打听押号消息的人回来了。 这汉子是范七的手下,进门熟门熟路先去寻水瓢灌了个够。 才在背人处一抹嘴巴,肯定道:“长风号东家带着那扳指,去了蒿里轮回观。” “今夜,轮回观中宴贵人。” 这打听消息的喇唬,更是假装无头诡那个。 行事机灵,因滑跪得最早,所以脸上没什么伤,被派遣去盯梢。 只是他此时脸色极为难看,咽了口唾沫,犹豫许久这才看着范七和赵鲤道:“我,看见他们往轮回观里运了好些笼子。” “那笼子里,似乎……是些孩儿。” 赵鲤和范七面色同时一沉。 宴会,笼子,孩儿…… 三个词汇一组合,便不像是什么好事。 范七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二姐蹙眉走过来。 “老七,你看见虫娘了吗?” “午饭便没见那小丫头,城里有好几户丢孩子的,你带人沿街找找,我怕出事。” 第879章 宴席 虫娘是范家四哥的三闺女,今年八岁。 范家人多,取名随意又任性,出生的时候孩子门前看到什么,就是给孩子取什么名。 虫娘出生的时候,产房门上趴着一个小七星瓢虫,便给孩子取了个范虫虫的名。 范家孩子实在太多,小虫娘究竟什么时候不在的,谁也说不清。 快吃晚饭,范家二姐这才晓得不见了一个孩子。 她忧心说完,便见赵鲤三人同时脸一沉。 “怎么了?” 她不解问话,被范七打断。 “二姐,虫娘真不见了?” 范七刚刚才听见手底下人来报,那轮回观笼子里运了好些孩儿进去,现在一听家里走丢一个女孩,哪里忍得下去。 顿时急头白脸地追问。 范家二姐也脸色一变:“怎么?出事了?” 范七不答,当即一撩衣摆便要去寻,却被一只手按住。 他急回头对赵鲤道:“赵老大,您的事能不能捎后,家里孩子……” “我知道。”赵鲤打断了他,“孩子的事要紧,你去找之前,先去给我寻一本老黄历,把孩子八字拿来给我。” 赵鲤话说完,现场一静。 范七眼中异彩连连:“赵老大,您会看事?” 赵鲤不知灵气复苏后的占卜法能不能在此时顶用,含糊道:“我试试。” 可赵鲤显然低估了望源城中百姓,对神棍神婆的尊敬程度。 范七带着人手去探查时,范家二姐一改之前冷面,用十分尊敬的态度将赵鲤迎进堂屋。 很快,老黄历和八字都送到了赵鲤手上。 赵鲤背人一算,万幸的是,从八字看虫娘并无早夭之相。 得出结论,赵鲤一开门,范家合家恭敬立在门前。 连范老爷子都站在门口等着。 待听见赵鲤说孩子还活着,院里此起彼伏都是松气声。 “那就好,那就好。” 范家老爷子和范七四哥气松了一半,便见范七沉张脸提溜着一个干巴老头进来。 范七是这一片的喇唬头子。 他这人讲义气,很有脸面。 知道他家丢孩子,左右的人都帮着找,在爱跟虫娘玩的一个小孩指认下,将这干巴老头指了出来。 孩子一脸单纯,指着这老头道:“狗爷爱给我们糖吃,让我们跟他玩亲亲游戏呢。” “今天早上虫娘进了狗爷的屋。” 赵鲤几乎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涂黄的脸瞬间沉下。 她一个无关人尚且愤怒,更不必说范家人。 范家二姐嗷一声操起杀猪刀,便要剁了这干巴老头。 幸而范七还有几分理智在,知道虫娘下落还得从这老头嘴里打听,半道将他二姐拦下。 这死老头被范家人围着,似乎知道认下这事他必死。 被踢得嘴角冒血,依旧梗着脖子:“我不知道,不关我事,那死妮子乱说。” 他任人殴打死不松口,一时间场面僵持。 赵鲤立在旁观察,见这老头乱晃的眼睛,忽而冷笑,扬声道:“把人带进屋来。” 闻言,范七双眼一亮,还道她有什么神鬼手段。 不料,进屋一关门,便见赵鲤从靴册掏出一柄鱼鳞匕首。 狗爷像是老狗一般,被五花大绑。 见赵鲤上前,还欲嘴硬。 却觉手腕一疼。 他的枯树枝子似的手,被赵鲤硬生拽着平摊桌上。 范七还欲问,便见赵鲤匕首翻花,灵巧将狗爷的手指甲撬下三片。 她手实在太快,狗爷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待见自己秃秃的甲床,缓缓渗出血,他才猛然张嘴嚎叫。 “现在说留你全尸。” 赵鲤从堂屋桌旁顺手取来个木头玩具。 孩儿耍玩的鲁班锁,尖锐棱角摁在狗爷的秃甲床上,其痛可想而知。 赵鲤说话手不停,见范家堂屋有香案,走了两步取来两根烧光的香笄。 十分顺手地插入狗爷完好的两个手指盖里。 削得不甚光滑的香笄插入甲床,一拧便是一包黑血。 狗爷喉中咯咯,被赵鲤一把按在桌上。 鼻子撞到桌面,他短暂失去意识。 下一瞬又大喘气。 后背衣襟都被汗湿透。 又要惨叫,便听赵鲤冷声道:“说,虫娘在哪?” 一边问,赵鲤一边用木头玩具碾狗爷的手指,呵呵笑道:“别想骗我,现在说你还能得个好死。” “否则……” 下一瞬,死死咬牙的狗爷已然知道她的后话。 赵鲤手中匕首一扬,薄薄从他甲床上削下了片半透明的粉肉。 “否则,我便这样活剐了你!” 赵鲤手段之狠,便是范七都看得冒冷汗,更不必说狗爷这种杂碎。 加之恐吓技能发动,狗爷裆下一热,瘫软在地:“我说,我说。” “有人,有人看中了虫娘,带去送贵人做礼物。” 狗爷两颊的肉颤抖,涎水含不住滴答满襟,哀求道:“我没想卖虫娘的。” “我,我本看中的是别的孩子,只是虫娘刚好来,被看中了带走,是他们逼我的。” 这话赵鲤倒信他说的是真,毕竟范家不好惹,太容易露破绽。 这老狗便是单独胆大包天,轻易也不会对范家人出手。 范七眼珠子都红了,按着这老狗愤恨之际:“你个老杂毛,我家当你是街坊,你有什么困难都搭把手,你竟敢。” “说,虫娘被谁带走?带哪去了?” 虫爷被他扯着发髻,朝后拽,一个劲哭求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来,来接的是商号的人,只听说要送给什么贵人去享……” 他本想说享用,却临时掐断话头,支支吾吾地求饶。 听闻送给贵人,赵鲤大抵能猜到孩子去向。 当机立断道:“我去一趟。” 她未挑明要去哪,但范七已然明白。 闻言眼中满是感激:“赵老大,多谢。” 他要跟赵鲤一块去,却被拒绝。 像范七这种身手,去了也是拖后腿。 时不待人,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扳指的问题。 赵鲤当即点验装备佩刀。 在太阳下山前出城,来到了蒿里山下一家棺材铺。 这家棺材铺是范七与人合伙开的,算是这帮喇唬在城外的小窝点。 赵鲤几人假作家里有死人,前脚推着板车进棺材铺,后脚便听一阵马蹄隆隆。 却是白日才见过的那个靖宁卫百户,身着盛装,领着手下骑行向蒿里山,从这棺材铺子前经过。 一看便是去赴宴。 第880章 柴衡 夜幕降临,只余蒿里山脚下棺材铺一点孤灯如豆,飘飘摇摇似鬼火。 堂中,赵鲤独坐在一排排棺材前。 她寻了一身夜行衣穿上,换了靴子恢复身高。 借着昏暗的灯光,往自己脸上抹锅底灰。 嘴上絮絮叨叨。 “我晚点回去,你好生呆着。” 她这模样被不知情的人瞧见,必要狠受一番惊吓。 但她絮叨的对象,却悠然靠在椅背上。 面对肩上小纸人的絮叨,只合目嗯了一声,唇畔却带着些笑。 此处不比原来,赵鲤宰了好几只鸡才炼得一个小纸人。 门外传出脚步声,捏着沈晏耳垂絮叨的小纸人立时做贼一般,溜进他的衣襟中藏着。 门吱呀一声打开。 沈家小公子垮着张脸,不乐意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他的爷爷。 沈老太爷实在喜欢沈晏,因此才未拒绝赵鲤照料的委托。 见沈晏少饮少食,恐他久坐无聊,带着孙儿来寻他下棋。 烛火跳跃在沈晏的眼睫,他垂眼温文一笑。 沈老太爷又是一愣,许久才失笑道:“赵先生实在面善,若不是……倒真以为你是我沈家人。” “可惜我儿之行与友人在蒿里游玩,以你脾性定和他处得来。” 借了赵鲤姓氏,化名赵严的沈晏听闻之行二字,心中一颤。 面上却平静道:“若能得一见,实是莫大幸事。” …… 另一边,赵鲤分神将自己的脸涂得黢黑。 她检查了佩刀,出了门去。 范七几人正聚在棺材铺堂屋。 在场人平均大小脸,见她这模样出来并不惊奇。 范七面有愧色,手中握着一根侄女虫娘的发带递给赵鲤。 正欲说些什么,棺材铺的门突然被叩响。 范七一凛,下意识扭头去看赵鲤,视线却只捕捉到一片衣角缩回梁上。 给伙计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开门。 烛光泄出,投在门外之人身上绣鳞鱼服上。 开门的伙计看清,蹬蹬向后退开几步。 门外人嗤笑一声:“我要一口虫蛀鼠咬的劣等棺。” 来人十分傲慢,要求也十分奇怪。 他视线在范七等人身上扫了一圈,催促道:“是长风押号东家介绍我来的,快点!” 范七强压心头震怖,点头哈腰命伙计去后边仓库边角旮旯里,寻到一口保存不当的掉漆烂棺材。 买棺材的从头到尾嫌棺材铺晦气,未踏入。 点着灯查看了一下烂棺材不甚满意,但也没了挑剔的余地。 他命随行的手下将这口棺材抬上板车。 也不说付钱,一行人转身就走。 他们骑行在山道上,手中点着火把。 不知是不是忌惮此处,一路寂静无声。 没人发现,身后远远吊着一个小尾巴。 一路经过几次检查,及至蒿里山脚。 便见一座灯火通明的道观。 这道观占地面积极广,院墙高耸。 若站在高处看,可清晰见得整座道观被规划修筑成了八卦形。 这边是大景官修道观——轮回观。 昔年大景开国太祖亲笔题下这三个字,本意是以此观镇蒿里。 修筑在传说中的忘川之上,以道观分阴阳两界。 八卦困锁,免蒿里中游魂流窜扰乱人世。 道观入口在一座极长的石桥之后。 石桥上,刻满了各式阴司神只像。 阵阵宴饮之声,从石桥尾传递至石桥头。 桥旁横生的蓑草为了待客亦经过精心修剪。 半人高的蓑草齐齐整整。 忽而一阵风拂过,沙沙声不绝于耳。 持长戈守候在桥头的金甲卫士,像是察觉到什么,扭头去看蓑草。 目之所及却只见漆黑群山。 听着风声呼呼,这穿着重甲的卫士打了个颤。 黑暗中,赵鲤凭借双臂力量,吊着石桥下的石雕前行。 她指力极强,只靠一双肉掌,握着突出的石雕攀向轮回观。 带着水汽的烈风,将赵鲤半边衣裳吹得湿透。 她悬空的脚下黑黢黢,只听湍急的流水声。 若是不慎脱手,便会坠入激流,卷进乱石与急流之中。 因此赵鲤很小心,行一小截,便停下歇一阵。 饶是如此,待她过了长桥,潜行如蓑草之中时,还是双掌微抖,指节酸痛。 观中歌舞之声越发的大,赵鲤埋腰藏身蓑草,避开巡逻的金甲卫士,一路潜行到了院墙下。 这才轻松一跃,攀上墙垣。 一翻过院墙,赵鲤便嗅到浓烈的香味。 酒、肉,以及脂粉,浓烈到引人犯呕。 赵鲤午间在范家被热情劝吃不少肥肉。 嗅到这味道,胃里油腻顿时翻滚。 她有些恶心,忙扯了条布巾遮脸。 这处守卫极严。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持戈的金甲士巡逻。 赵鲤废了好大的劲,才摸进正在宴客的主院。 只是在这三步便有一守卫,且来赴宴之宾客随从小厮乱走的地方,她再想悄无声息潜入是不可能了。 赵鲤伏在树上,观察许久,突然眼前一亮。 一个身量和她差不多的半大小厮,吃撑了要去茅房。 赵鲤想了想,尾随而去。 倒霉小厮身上穿得不差,到了茅房解开腰带。 解决了大事方才踏出门,便被一记手刀敲在后颈,哼也没哼一声,两眼一翻被人拖入草丛。 不大一会,一个和他身量差不多的人,穿着他的衣裳的人走出来。 茅房后头缝隙里,多了一个只着中衣的小倒霉蛋。 赵鲤换衣后,寻水擦去脸上突兀的黑锅灰,还是那黄脸模样。 她开启鼠鼠祟祟技能,进了宴客厅堂的外廊。 隔着白棉纸窗,清晰可听见里头乐舞之声。 她走到一处,装作好奇模样,朝里窥看。 便见厅中有女乐舞者歌舞。 一个蓄着黑须的黑脸男,正坐上首。 他一身玄色袍服,虽坐堂上却没个坐相的斜靠,支着一条腿。 漫不经心饮了一口酒,开口道:“老五,你平素不是最爱歌舞美人吗?怎么一副坐不住的猴儿模样?” 顺着他的视线,赵鲤望向他询问之人。 一张十分眼熟的脸,印入眼帘。 年轻版的隆庆帝柴衡撑着下巴,长叹一声:“之行受寒病了,我担心呢。” 听了他的话,堂上那黑脸男忽而冷笑:“也不知是真病还是……不想来赴宴!” 他斜睨柴衡一眼,淡声道:“你既无心宴饮,便去看看吧,三哥也不留你。” “没得留你在这。败坏大家兴致。” 柴衡似是没听见他的阴阳怪气,立刻高兴起身,一脸傻笑:“那行,正好在蒿里山中寻了几日仙缘,我疲累得很。” “三哥,我这便走了。” 堂上黑脸男扯着一边嘴角,随意一挥手,仿若驱赶什么小狗:“退吧。” 第881章 发现 年轻版本的隆庆帝出了殿宇,他倒是高高兴兴走了,却叫在殿外窥看的赵鲤心中一震。 隆庆帝柴衡,他的三哥还能是谁? 赵鲤不由眯眼,再次打量上首的黑脸男。 难怪,此处这么多士兵巡逻,原来是南都王。 正是此人一手造就了沈家的悲剧。 赵鲤手指蜷缩了一下,强压心中升起的杀意。 正这般想着,却听厅中乐曲忽而一变。 在柴衡离开后,厅中乐曲变得婉转暧昧。 舞动的女乐足尖一点,竟换了舞姿。 却是南都王见柴衡这扫兴的离开,拍手命女乐换了曲子。 此时留在堂上的,要么是阿谀奉承之辈,要么是南都王手下。 都是一丘之貉,在暧昧的丝竹声中这些人逐渐放开。 一人揽了一个女乐在怀中,做那哺酒喂葡萄的浪荡勾当。 一时间,在这镇蒿里忘川的轮回观中,行尽不端之事。 尤以南都王手下军士最为不堪。 南都王高坐上首,发红的眼珠看着下边,他猛仰头灌了一觞酒。 赵鲤不想看这些丑鬼开银趴,正欲退开先去找虫娘。 不料,堂中一人见气氛到位了,突然站起身,朗声道:“小人长风押号陈临。” “特为王爷献上薄礼。” 陈临这长风押号的东家,在王源也算体面人,却在南都王面前极尽谄媚之事。 甚至对他来说,能站在此地向南都王献媚摇尾便是一件十分值得自豪的事情。 与强压兴奋的陈临不同,南都王却是连正眼也不瞧他。 此时的南都王正是最得意的时候,哪会将陈临这般人物放在眼里。 对陈临送上的金银财货,面色不改的收下。 一个朱漆盘托到他面前,见上面摆放水头极好的玉扳指,南都王这才掀了掀眼皮,抬手取来那枚玉扳指在手心摩挲。 “这扳指倒是不错。” 南都王沙场征战,善使弓,素来爱收藏扳指弓角一类的东西。 沈晏这枚玉芯扳指,算是能入他的眼。 见他终于有了些反应,送礼的陈临强忍心中喜悦:“这枚扳指是前些时日,小人偶然寻得。” “特敬献给王爷您。” 权势这东西就是这样,送礼的点头哈腰,收礼的高高在上。 南都王将那枚玉扳指套在拇指上时,门边的赵鲤忍不住磨了磨牙。 总觉得东西都被狗爪子弄脏。 陈临又说了些阿谀奉承之言,却没有在堂上提及半个关于孩子的字。 也是,那些孩子不管收罗来是什么用途,终归不是什么能放在亮处说的事。 见厅中又玩闹起来,赵鲤深深看了一眼南都王。 叫赵鲤在意的是,那个来赴宴的望源百户并没有出现。 她缓缓后退,欲先寻到那些孩子的下落。 在另一个时间线,赵鲤的潜行技能已经大成,能在靖宁卫的眼皮子底下混进宫中。 在这里,这本事再次发挥,开启鼠鼠祟祟技能的她,在道观中四处搜寻。 天边升起一轮圆月,天上又下起了雪粒子。 这偌大的道观,赵鲤搜了大半。 终于,在一间靠近牲口棚,极为偏僻的院落发现了些端倪——这里的守卫异常的多。 院中,红灯融融,侧耳倾听能听见隐约的哭声。 赵鲤心中一定,顺着墙根翻入。 不料,靠着院墙的就是一些铁笼子。 赵鲤踩到铁笼缝隙险些扭了脚脖子。 她忙扒着院墙站稳,却发出了些声响。 “谁?” 第882章 意料之外 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从铁笼中响起。 是个女孩的声音,赵鲤神情一凛,在笼中孩子发出更大声响前,翻身落地。 “别吵!” 赵鲤担心这些孩子哭闹,小声威胁了一声。 她刻意发动了威慑技能,笼中孩子果捂住嘴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借着月色,赵鲤见这处约有四五个铁笼子。 她小心掀开一个,便见里面装着的几个孩子。 有男孩有女孩,年岁都不大,瑟缩在笼子一角。 赵鲤摸出虫娘的发带,小声问道:“虫娘在吗?范虫虫。” 笼里孩子纷纷摇头。 赵鲤挨个问去,最后却十分失望,范家虫娘并不在这里。 她正想着再去别处寻时,笼里一个小男孩突然弱弱道:“虫娘,被带进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小手,指向一个方向。 赵鲤攀上院墙,在高处顺着这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但见一间屋舍贴着红窗纸,光透纸照出,在地面投下一片红。 赵鲤心尖一颤,复翻身落地。 对着笼中孩童道:“全都安静,等我回来。” 笼中孩童被捉来,本就惊惧交加,现在对他们说什么他们都是听的。 纷纷乖乖点头。 赵鲤将笼子上盖着的布,回复原位。 她贴着墙根,朝着那红窗纸的屋舍去。 到了近前,赵鲤便发现不对。 此处看守的不再是金甲军士,而是靖宁卫。 赵鲤后退,藏身入阴影之中。 墙角发出些窸窣之声,挎刀守卫的一个靖宁卫蹙眉扭头看。 下一瞬,便被人捂嘴拖入了阴影之中。 清脆的咔哒声在夜间仿若折断了一根树枝。 与他同立殿前守卫的靖宁卫,还未来得及扭头,迎面而来的是一记膝撞。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这靖宁卫颜值中上,但赵鲤的力道足够补足伤害。 他亲耳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跟遑论发声警示里头的人。 翻着白眼便往下倒。 却被赵鲤接住,扛柴火一样拖到了暗处。 又是一声咔嚓响。 赵鲤整着袖子步出黑暗。 屋中人对此一无所觉。 赵鲤猫腰绕到后窗,正欲撬窗进去。 便听墙边有声响发出。 接着一个有点笨拙的身影,翻墙而入。 两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便在月下,打了个照面。 来人认真翻墙,压根没想到墙根蹲着赵鲤这么号贼人。 惊吓之余,缓缓张大嘴巴就要叫。 下一瞬,一坨泥巴飞来糊在了他脸上。 将他惊呼堵回同时,将他砸得眼冒金星。 “别说话!” 等他再回神,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头。 一个黄脸小眼矮汉,眼神微妙的用娘们兮兮的声音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拧掉你脑袋!” 被泥巴糊嘴的这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但他还不安分,想给外头的同伴点提示,免得跟同伴都陷在这处。 却没料到,他同伴关心他,亦翻墙进来。 他心中咯噔一下,哦豁,完蛋! 不待他感慨,那黄脸汉一只手掐了一个提住,嘴里恶狠狠问道:“你们来这干嘛?” 赵鲤心态都快崩溃了,眼下这两个莽撞鬼不是别人,正是柴衡和沈之行。 多年后,一个登上皇位一个权势滔天。 现在却莽莽撞撞来翻墙。 柴衡嘴巴被堵,呜呜了两声。 相比他,后面来的沈之行竟还是那般温文模样——尽管他刚才还拎着衣角翻墙头,喉咙被赵鲤扼在掌中。 见他要说话,赵鲤提醒道:“嘘,我来救人。” 第883章 陪葬 赵鲤不信这俩半夜来这玩,相信他们的人品,先亮明了目的。 闻言柴衡长出一口气,猛点脑袋。 沈之行一拱手压低了声,温言道:“巧了,我们也是。” 赵鲤将他二人提到一颗歪脖子树下盘问。 从他们嘴里道是知道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自来,皇帝有条件都爱封禅炫耀功绩。 不管实际有多血腥龌龊,明面上西南战事大捷,朱提夜狼灭国。 这功绩足叫皇帝起了封禅的心。 今上令南都王至泰山,准备封禅事宜。 隆庆帝柴衡借机离开封地来访友,看望恩师一家。 前些时日,他见天有异相,任性拉着沈之行陪他在蒿里寻仙。 不意,听见山民哭诉家中孩子丢失。 柴衡年轻时也是个热心人,拍着胸脯说帮忙。 他和沈之行两个脑子都好使,加之身份加成,很快顺藤摸瓜查到了轮回观,查到了他好三哥头上。 柴衡牙缝还带着泥,苦笑道:“兄台有所不知,我也是没办法。” 这时的隆庆帝还未涉入那些麻烦,只一个光头藩王,相比如日中天的南都王,是什么都不够看。 但要他放弃这些孩子又万万不能,因此才有了两人夜探之事。 赵鲤听完,只想给他们二人一人一记大嘴巴子。 便是年少轻狂,你二位也狂太过了。 他们此时或许还当这事只是一桩普通孩童失踪案。 柴衡也仗着身份乱来。 但赵鲤太清楚这背后牵扯朱提血案,太子之冤。 还有……将要发生的沈家惨案。 赵鲤耐着性子道:“你们立刻回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孩子我会救。” 赵鲤话音刚落,柴衡沈之行还未有反应,屋中突然爆发出孩童惊惧至极的尖叫。 赵鲤一凌,一手提溜了一个到墙边,驱赶他二人快走。 随后她快步身后屋舍。 她没有选择暴力破窗,而是将刀子插入后房窗户缝隙,用劲一撬。 无声撬开窗户后,赵鲤翻身而入。 孩子哭声越发凄厉,赵鲤顾不得其他,垫步朝着声音出处去。 眼前突然一亮。 鼻端嗅到一阵纸钱香烛气。 却见一间香堂,正中摆着一口掉漆破棺材。 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孩躺在地上,头发散开。 双掌被食指粗的桃木钉洞穿,鲜血潺潺。 她的鞋袜被剥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正往她脚底心敲桃木钉。 白日里,赵鲤见过的那位望源百户,正在旁饮茶。 这惨绝的一幕非但没让他生出半点不忍之心,他反倒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中满是笑意的欣赏。 “老道,钉准一些,这些童男女可是要派上大用场的。” 这人悠然吹了吹茶盏中飘着的茶叶梗,又对地上的女孩道:“你这小孩也莫要怨谁,你这是滔天的富贵。” 他想到些什么,嗤笑:“能陪太子爷长眠地面陪葬,是你的福分。” 他不管地上女孩听不听得懂,对那老道士催促道:“还不快点?” 那老道士满手被血弄得湿滑。 他本是这轮回观中的道士,却要他做这丧尽天良之事。 老道垂眼看,看地上已经无力哭的女孩,忍不住手抖之余,手中锤头砸歪了一下。 端坐一边喝茶的百户,顿时脸一沉:“嗯?” 他威胁的话还未说出口,却见一样东西在他视线中飞快放大。 却是一个梆硬的拳头。 潜行过来的赵鲤绝不惯他,应该说早看他不顺眼。 他二人在这香堂干这恶事,恰是最好动手时机。 这一拳,赵鲤新仇旧恨加在一块算。 坚硬的尺骨,正正印在这号阎王的百户脑门上。 第884章 真相 一声闷响,在望源嚣张跋扈的阎王额头血花迸裂,前额骨咔嚓碎裂。 哼也没哼一声,便头一仰,歪在椅上出气多进气少。 他手上茶盏啪一下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打破了沉默。 香堂之中那道士这才醒神,他一手持钉一手握锤,连连摆手:“我只是听令行事,与贫道无关。” “若不照做,我轮回观上下,火工道人连着道童都活不了。” 赵鲤知道他或被胁迫,但见他手上血迹还是忍不住一脚将他踹开。 “你观中的是人,这些孩子不是人?” 赵鲤弯腰抱起地上的孩子。 细看眉眼和范七有些相似处,便确定了这孩子的身份。 她忙给孩子止血,却听两个脚步声一前一后进来。 柴衡呆愣立在香堂中,看着那口破烂棺材:“太子哥哥……” 赵鲤不认得那百户后台,柴衡却知道。 这百户的姐姐,正是南都王侧妃。 仗着姐夫权势,他方才如此跋扈。 听他话中所言,这破棺之中,竟是太子尸身。 这背后作为之人,除了南都王再无旁人。 再联系那牵连甚广的巫蛊案。 手足相残之惨剧在他面前展开血淋淋真相,柴衡只觉耳中嗡鸣不已。 随他而来的沈之行亦然色变。 他从小给柴衡伴读,太了解柴衡脾性,立刻去拉他:“走。” 不料却没拉住,柴衡已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老道士逼问:“你听谁的令?” “为何太子哥哥尸身在此?” 柴衡现在急需些证据,证明些什么。 在他心里三哥南都王虽傲慢弑杀,却还是幼年那个会带他骑马的兄长。 只可惜,现实的惨淡断绝了柴衡心中全部希望。 被他拽住脖领的老道,听他喊太子哥哥便知道又是一个天潢贵胄。 哆嗦着招出一切。 太子去后,南都王日夜不得安眠。 竟私下盗掘太子墓穴,借先行泰山之机,将太子尸身一路带到了蒿里。 他要将太子葬在蒿里奈河源头。 让太子魂灵永困蒿里。 还准备了童男童女,虐杀随葬,让这些童男女绊住太子。 莫要再让太子,去南都王梦中哭诉谴责那些阴谋算计。 在灵气还未复苏前的时代,南都王这一番操作纯纯是做贼心虚,毫无卵用。 但这一番作为,足叫柴衡浑身发颤。 他缓缓松开,老道士趁机脱身,连滚带爬爬开。 赵鲤帮虫娘处置了伤处,正发愁后院那些孩子怎么带出去。 看柴衡愣怔,任沈之行拉扯也不走,心头火起。 性子上来,哪管眼前的是不是未来皇帝,是不是曾做过她野爹,当下手扬起,劈脸给了柴衡一个嘴巴子。 “醒醒!你想死在这吗?” 南都王能搞死太子,想来也不在乎再多弄死一个兄弟。 赵鲤即便控制着力道,也一巴掌将柴衡扇得一趔趄。 两管殷红血迹,从他鼻子淌下,他这才醒神。 沈之行见状松口气,急扯着柴衡后脖颈朝后房破窗跑。 只还没跑两步,整个轮回观上空突然回响起一阵轰鸣之声。 轮回观下有寒泉,每到子时,寒泉涨水奔腾在观下空洞之中,仿若百鬼夜哭。 第885章 泉涌 轮回观中,子夜寒泉涌动引发鸣响,这并非什么罕见稀奇之事。 应该说当时就是应这寒泉涌动的声音,被当地人视为蒿里中的冤魂要冲出奈河。 因此地师才点了这处最薄弱处,修建轮回观,以镇压蒿里门户。 只是,随着香堂之中揭开的不堪旧事,今夜的涌泉声势格外浩大。 赵鲤三人还好,往虫娘脚心钉钉子的老道满手是血。 他一下跪在了堂中那口掉漆破棺前。 他知道这口破棺之中便是当朝太子——被至亲手足害死的太子。 又联想今日不同寻常的涌泉,和方才被赵鲤打断的仪式。 自然而然的,便将原因归结到棺中蒙冤的储君头上。 在一片地动天摇之中,老道士前额重重磕下。 叩在青石板上,霎时血光迸裂:“太子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息怒啊!” 旧时皇族在百姓心中自有不同,老道士将现下发生的一切归于太子发怒。 赵鲤怀中抱着虫娘,虚岁方才八岁的女孩双手双脚都被钉了桃木钉。 体重轻得像是一根麦秸秆,时不时抽搐一下。 但赵鲤现在没空分神照顾她。 赵鲤的警觉被动正疯狂示警。 掉落在香堂地板上,食指粗细的桃木钉,在无人拨弄的前提下,突然一跳,换了个方向,染血的钉子尖端,直指赵鲤。 意外还是什么神秘力量干涉,赵鲤已经无暇顾及。 一阵又一阵,剧烈的震颤从足下传来。 她们好似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玻璃桥上,桥下仿若野马群奔驰过境。 隆隆之声越来越大,从足下以极为可怕的速度上涌。 地面晃动,沈之行还好能稳住,方才挨了赵鲤一嘴巴子耳朵嗡嗡响的柴衡便站不住。 尽管努力向前走,但踩棉花似的脚下拌蒜。 这一耽搁的时间,赵鲤抱着虫娘走了上来。 她极其顺手的,在柴衡后脑勺推了一下:“败家玩意,进来看这一眼你长块肉?现在陷这了!” 越是慌乱紧张,赵鲤嘴巴越是没个把门的。 训了未来皇帝一句,她动作不慢,一手抱着虫娘,一手提溜起他的腰带,将他当成了什么大件的货物。 “走!” 相比起柴衡,沈之行倒已有几分未来的影子。 这般危急情形下他反倒镇定下来,挟住柴衡一边胳膊,帮着赵鲤撤离。 因这次不同寻常的泉鸣,外头一阵兵荒马乱。 此次皇帝为了封禅,派遣南都王先行。 南都王随行人员,麾下部将不少,万人军队驻扎蒿里北麓,这番不同寻常的响动自引发骚乱。 赵鲤脑中急转,已经想好若是突围时他们被发现,她便假作白莲教刺客,挟持柴衡沈之行。 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柴衡从这桩事情中撇清出去。 只可惜计划虽好,却频频受阻。 赵鲤一只脚方才跨过门槛,便有一只手探来,要拽她怀里的虫娘。 “快将这孩子留下。” 满头是血的老道士,脸上满是不正常的扭曲:“全因你夺走陪葬童女,方才激怒太子。” 只这一会功夫,方才还心存愧疚的老道,已经完全变了心态。 他疯癫地来拉扯赵鲤,想夺走虫娘,继续方才的祭祀。 赵鲤身手何等敏捷,即便这般焦急时刻,也一拧腰避开他带着血污的手。 老道士变了心态,赵鲤也变了心态。 她方才留手,现在却是毫不留情一脚踢出。 第886章 塌陷 赵鲤一脚正中这道人胸前。 只听闷响,不知断了几根骨头的老道士倒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老道尸身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 落在青石地板上的瞬间,地面轰隆塌陷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如多米诺骨牌,地面青石一寸寸下陷。 装着太子尸身的棺材,一端一翘,在下陷之前,没钉棺材钉的棺盖划开。 棺中一具半腐的发绿尸骸。 或是因为南都王做贼心虚,尸骸黑色铁索裹身,上面乱糟糟铸了一些黑色令牌以镇尸。 这尸骸随棺材一起掉入塌陷的坑洞。 赵鲤匆匆一瞥,莫名觉得太子尸骸上裹着的铁链眼熟。 但现在她已经没工夫思考。 一步慢步步慢,赵鲤孤身一人可随意脱身。 但连抱带拽,受了拖累。 柴衡脚后跟青石塌陷,他脚下打滑便往坑里陷。 连带着赵鲤和沈之行,以及重伤的虫娘,被拽了下去。 失重的感觉传来。 足下便是轰雷似的涌泉之声,漫天水雾寒凉透骨。 这些激起的水雾,像是一张沉重巨大的毯子,让人克制不住地生出一种窒息之感。 只见他们掉下来的洞窟,哗啦啦掉下许多碎砖石,轮回观在这场天灾中塌陷了一角。 若从天上俯瞰,便可见修成八卦的轮回观,乾位塌陷。 “别松手。” 赵鲤怀里仍抱着虫娘,一手拽着柴衡的腰带。 她勉力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后背朝下,好在可能的撞击中,护住怀中虫娘,护住柴衡。 对沈之行她已无能为力,只扬声高喊。 她的话音被轰鸣的涌泉之声遮盖,她也不知沈之行听见没有。 在水雾包裹中,她们又向下坠了一截。 就在此时,赵鲤后背猛撞入了水中。 通常来说,水有张力,若是从高处落下姿势不对,跟摔在石板上没有一点区别。 便是这激流急速涌动,护着人的赵鲤也摔得胸口一闷。 伴随着大量的水泡,赵鲤在水中猛呛出一口血。 殷红的血入水化为淡粉色又很快消失。 她又一瞬间失去意识。 可随即,视野范围亮起鲜艳的红色。 系统企鹅终于有一次派上用场。 黑白企鹅在水泡漩涡中游动,像是小箭头一般,一个加速折返,短腿印在了赵鲤脸上。 抱着虫娘被激流裹挟的赵鲤,猛然睁开眼睛,呛出一串泡沫。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柴衡。 但手上只有半截断掉的腰带。 有钱人裤带都是丝帛的,在需要救命的时候反倒无用。 赵鲤抱着虫娘,一手划水向上游。 她浪里白条称号带来的好水性,在此时救命。 赵鲤从湍急的涌泉中探出头。 托了一下已经毫无反应的虫娘,让她口鼻尽量露出水面。 赵鲤扭头寻找柴衡和沈之行。 四下黑黢黢,她什么也看不见。 【临时激活任务——夜巡。】 【临时状态加成:夜巡时,夜视力强化(视杆细胞强化,即便黯淡的光线也可看清。)】 不知为何今日格外有用的系统,不等赵鲤指示,自动为她激活了夜视状态。 仿佛老式摄影机夜拍模式的灰白视野中,赵鲤寻到了两个黑点。 沈之行水性较好,勉力拉扯着柴衡。 只是他到底比不上赵鲤,沉沉浮浮无法脱身。 两人像是沸锅里的小豆子,身不由己被激流冲向远方。 只看状况,撑不了太久。 第887章 石台 赵鲤知道,他们要是真被冲走就完蛋了。 她奋力划水,朝着两人游去。 终于在两人即将没顶时,扯住了柴衡的胳膊。 在水里淹得神志不清的柴衡,只觉一阵巨力传来。 带着潮气的空气灌进鼻腔,下一瞬他呛咳起来,脑袋力放烟花一般砰砰冒亮片。 口鼻中像是被灌了辣椒水,火辣辣的疼。 “之行。” 他倒义气,一边小喷泉似的往外吐水,一边去拉沈之行。 几人中,沈之行下落受到的撞击远没有赵鲤那样重。 但对他来说,还是十分沉重的负担。 他和柴衡一样呛咳不已,只是呛出来的水都带着血丝。 捞到他两个,赵鲤长出一口气。 她转了一个方向,全靠双腿划水,连拖带拽稳住众人。 看见一个露出的石台,赵鲤心中狂喜。 朝着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人工雕琢的石台去。 水中,干着急的系统企鹅叼着赵鲤散开的一束头发往前游。 扯得她头皮生疼,却也在激流中为她指明了石台的方向。 顺着头皮拉扯的方向,赵鲤勉力前游。 突然,被拽着的那束头发一松,赵鲤额头撞上了石台的边缘。 她立刻将怀里一直抱着的虫娘举上石台。 空出的手攀住石台边缘,赵鲤沉重喘息一声。 “咳咳,你们没事吧?” 赵鲤满嘴铁锈味,一边问,一边推攘柴衡让他爬上石台。 未来的修仙皇帝倒也还算给力,关键时刻没有太拉。 他耳朵里灌满了水,用极其丑陋的姿势,爬上石台。 然后反身来拉赵鲤和沈之行。 未来的皇帝陛下腰带被赵鲤拽断,裤子不知冲到了何处。 幸有长衣遮挡屁股蛋。 光着的两条腿,因极度紧张哆嗦个不停。 “之行,壮士,你们快上来!” 他手乱抓,薅得赵鲤头顶发髻便要往上扯,也不知帮忙还是添乱。 赵鲤心中只想骂娘,将半昏厥的沈之行推上石台。 她这才长出一口气。 正要自己往上爬时,一个方正的铁笼被激流带着急速撞来。 赵鲤正疲惫松懈,猝不及防被这铁笼狠狠撞上后脑。 大片殷红血迹在漆黑的水中洇开。 她脑中一嗡,顿时失去意识。 手指也缓缓松开。 意识的最后,只听见未来皇帝陛下带着哭腔的声音:“之行,快来帮忙,我拉不住了。” …… 幽暗的山中空洞。 脸上伪装冲掉了小半的赵鲤仰躺在地。 头上湿漉漉裹着沈之行的外袍。 柴衡光着两条腿蹲着,龇牙咧嘴吹燃铜火折子。 他面前是一个撞散了架的破棺材。 生着青苔的棺材随意踹散,勉强架起一个小堆堆。 他没经验,撅个大腚半晌没有升起火。 最后还是沈之行踉跄走来,接过了这差事。 墙角刨出来的干苔藓凑到火边点燃,沈之行小心吹燃将燃起的苔藓塞进了烂棺材板底下。 年轻时和沈晏有几分相似的脸,英俊而满是书卷气。 只是现在的他,眉头紧簇,十分心神不宁。 他忍不住转头,望向躺在地上的赵鲤。 赵鲤还是那黄脸汉模样,但粘着眼睛的鱼鳔胶一边翻起了皮,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做了手脚。 柴衡猴一样蹲在赵鲤旁边,两个手指头去撕那皮。 想看这位拖着三个人硬生游出激流的勇士,究竟是和模样。 “阿衡!” 沈之行看见出言制止。 他们落入奈河之后,赵鲤的声音便没再伪装,他们都已听出赵鲤是个女子。 沈之行道:“这位恩人既做了伪装,必有其深意顾忌。” “不可随意窥看。” 第888章 发生 “不可随意窥看。” 话说完,沈之行捂着胸口咳嗽数声。 柴衡倒也听劝,只是担心地掰开赵鲤眼睛,想要确认她的状况。 他运势极佳,挑中的这只眼睛是赵鲤的右眼。 在另一个时间线曾造反欲要出逃的逆子,现呆在赵鲤眼眶里。 但……又不那么正常。 柴衡扒开赵鲤眼皮的瞬间,这个逆反的眼珠立刻一转,有意识一般直勾勾盯着柴衡。 棺材板燃烧的幽暗光线下,足叫柴衡吓得连滚带爬缩到沈之行旁边。 换做往常,沈之行说不得会安慰他一声。 可现在,沈之行只忧心忡忡仰头望向漆黑洞顶。 口中喃喃:“千万,不要出事!” …… 赵鲤是被一阵烟气呛醒的。 那撞来的铁笼尖角撞到了她的后脑。 这种脆弱的地方受创,也是她才能醒来。 换做常人早是尸体一具。 她咳嗽了两声,便听耳边一人道:“醒了醒了。” 嘴里都是腥味,赵鲤缓缓张开眼睛。 只见柴衡野人一样,衣衫褴褛跑来。 “壮士,你昏睡了整整两日!” 赵鲤按着,强忍晕眩起身。 她脑子糊里糊涂,总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 努力在脑中搜寻时,她突然一怔,猛然抬头:“今日是什么时候?可见月圆?” 柴衡被她问得发懵,还是答道:“算一算,今天应该是十一月二十。” “至于月圆不圆,我们困在这也不知道啊。” 赵鲤心中发颤,忙想通过小纸人联系还在沈家的沈晏。 但不知是距离还是因为赵鲤现在状态差。 与纸人的联系断断续续。 赵鲤不知那边状况,只得不停向沈晏传递简单的消息——南都王。 她相信沈晏知道她在说什么。 在那个时间线,压根没有柴衡和沈之行入蒿里深山寻仙缘之事。 他们更早三天发现了太子的尸骸。 蝴蝶的翅膀便是在这个节点煽动。 赵鲤强撑着坐起。 扭头便见旁边摆放着一具尸骸。 小小的,包裹着柴衡的外袍。 看轮廓赵鲤便知是谁。 那样小的孩子连遭变故,即便有赵鲤全力相救,依旧咽了气没能幸存。 赵鲤眼底一黯,亦回忆起了撞向她的那个笼子。 笼子已不知去向,更不知里边会是什么惨景。 赵鲤终究食言,没能打开那笼子带他们出去。 看她望向尸骸,柴衡低声道:“节哀。” 他们之前见得赵鲤对这女孩的保护,将赵鲤误认为是虫娘的什么亲属。 柴衡局促搓着手。 造孽的人,是他亲三哥。 无论如何他们老柴家对此都有责任。 他亲眼看见那钉着桃木钉的女孩失血断气。 心中羞愧无以复加。 他站起身,朝着赵鲤深深行了一礼:“不知是谁家孩子,若有机会,我必竭力报偿。” 看赵鲤不说话,他深知所谓报偿之言什么也解决不了,还欲再鞠躬时,赵鲤却已经强撑着坐起。 “望源,范家,孩子叫范虫虫,劳烦你埋了她。” “若有机会,记得给孩子上两炷香。” 赵鲤推开柴衡来搀扶的手,从旁摸了刀鞘支着站起来。 “现在,我有要事要离开。” 她摇摇晃晃,后脑伤处迸开又潺潺淌下些血来。 第889章 预言 赵鲤嘴唇惨白,刚强行站起身,便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从后脑处传来剧烈刺痛。 见赵鲤这般逞强,柴衡忙伸手来扶:“壮,不,女侠,你撞到了后脑,整整昏睡了两日!” “寻常人受这样重的伤,只怕早已是尸体一具。” “你先躺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赵鲤死撑抓着佩刀,看东西都有些重影。 但她咬紧牙推开柴衡的手。 “我有急事,现在必须走。” 赵鲤脸色煞白如纸,态度极为坚决。 柴衡一时不敢和她纠缠,只口中道:“我们现在正困在蒿里山中,便是你想走也走不了。” 闻言,赵鲤一怔。 后脑的伤让她思维迟缓,注意力不集中。 忽略掉了一些,她醒来就该注意到的东西。 赵鲤这才重新打量他们呆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条白石甬道的末端。 满是青苔水泽的水腥气。 生满青苔的地面,被人为清理出一片地方,中间点着一丛篝火。 一些朽烂的古旧棺木碎片,在篝火中燃烧。 篝火上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架子。 上面穿着烤鱼,没有及时翻面已经糊得冒黑烟。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散碎的白骨。 显然,篝火里燃烧的棺材板就是这些骨骸原本的家。 在这潮湿的地方,白骨上粘着的衣物碎片都霉烂得像是受潮的海苔片。 仅从外观已经无法辨认年代。 赵鲤按住一面墙,手指便深深陷入厚厚的青苔之中,指尖所触皆是植物粘腻湿滑的汁液。 柴衡看她似乎平静下来,再次试图说服她:“前日我们爬上那个石台,后边有个狭窄的洞窟,后边便是这样一座巨大的陵寝。” “我和之行带着你还有……那个孩子,想要寻路离开,只可惜前路被巨石挡住。” “不过没关系,我和之行轮换去挖掘,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掘开道路。” 说着柴衡小心觑着赵鲤的神情,双手递来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黑陶碗。 里边装着些清水。 他一双手上全是挖掘泥土打出来的水泡。 赵鲤沉默半晌方才接过,随后一饮而尽。 “谢谢。” 赵鲤一边道谢,一边虚弱回到了篝火边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道:“有吃的吗?什么都行。” 现在她必须立刻补充体力。 柴衡见她坐下,以为她终于安分放弃,又听她要东西吃,心中高兴,立马跑到篝火边。 大景当前的医疗水平还停留在——多吃东西伤好得快的阶段。 柴衡本想将烤鱼递给赵鲤,却看见鱼因没有及时翻面,一面还半生另一面已经烤糊。 他可惜地哎哟一声:“女侠稍等,我再给你烤一条。” 烤糊的鱼他不打算丢,想着一会他自己将就着吃。 以他和沈之行的水平,在外头水道捉到鱼实在不那么容易,能省就省。 不料,赵鲤探手来拿:“不必了。” 无论烤糊的还是半生不熟的鱼肉,对现在的赵鲤来说都一样。 她一股脑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河鱼刺多,柴衡见她这般吃法都觉得害怕。 小心捧了赵鲤革囊过来:“女侠,这些是你的东西。” 他又道:“当时冒昧借了您的火折子和匕首,请您谅解。” “不过只借用了火折子,别的我们没动也没看!” 赵鲤摇了摇头:“无妨。”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起身时,一侧黑漆漆的甬道传来脚步声。 只着中衣,冻得脸色青白的沈之行踏进火光之中。 他满身都是泥土,见坐在篝火边的赵鲤便是一喜:“女侠,你醒了?” 看见年轻版沈之行那张与沈晏很相似的脸,赵鲤再次心一沉。 将一应道具妥善收好,赵鲤拄刀站起身来。 “劳烦带路,我去那被堵住的通道看看。” 沈之行下意识去看柴衡,柴衡冲他直摆手。 沈之行不得已侧身,让开道路。 棺材板临时制作的火把并不算亮。 只隐约能看清近处。 甬道并不长,甬道两侧都摆放着棺材。 有好些被人为拆散了架,也有一些自然坍塌。 沈之行在前引路,一边介绍道:“这处陵墓很古老,始建于秦。” 大景历史在汉末时发生偏移,汉末之前的历史与赵鲤所知的历史走向一致。 赵鲤脑袋发晕,顿了一息才发现沈之行话语中的问题:“始建于秦?” 沈之行颔首。 他前行了两步,指向一个地方。 那处石墙上的青苔被人为清理出了一块。 上面涂抹了大面积的碳粉。 一些凿刻出的线条,组成了一幅古朴的壁画。 沈之行道:“甬道青石条确是秦制,但这壁画……” 他高手里的简陋火把,好让赵鲤看得更清楚。 一幅与马王堆汉墓出土帛画极为相似的登仙图,出现在赵鲤眼前。 画分天上、人间、地下三层,依旧贯彻了汉代人的生死观念。 主题是魂灵魂归幽冥,平稳通往蒿里。 上段为天,月周拱围着蟾蜍与玉兔,其下有蛟龙与云气。 下层幽冥,亡者魂灵被铁索捆缚,在一些虚影的驱赶下进入一座云气雾弥散的之地。 但真正让赵鲤心惊胆战的,是壁画中段。 象征人间的画像中,一个小人持长刀与漫天诡物妖邪作战。 火柴人似的小人画风,赵鲤见过。 那些诡物,赵鲤更见过。 身后展开巨大蛾翅,飞翔在空中身下白骨叮当的女蛾。 一足点于地一足盘在脑后,的丰腴女巨人——多子鬼母。 漫山遍野的鼠群,壁画边角的一支白莲。 …… 都曾经是赵鲤的对手。 她瞳孔剧震,又去看那持刀的小人。 这小人被重重云雾簇拥托举。 这云雾上通天,下及幽冥。 立在云端的小人,一手握刀,另一手,指上捏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绳上挂着一个画风抽象的小铃铛。 后腰挂着一个小小的灯笼。 赵鲤像是腊月天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浑身都寒透。 这幅汉代壁画上救世英雄似的小人,是她! 最少一千六百年前的壁画中,出现了赵鲤。 第890章 天命 黑黢黢的甬道中,赵鲤呆站着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呼—— 沈之行手中简易的棺材板火把,火焰忽而晃动数下将要熄灭。 沈之行急忙护住火焰,柴衡递来一根备好的,重新点燃。 两人均不知赵鲤此时的震撼。 沈之行道:“这条甬道中两侧棺木中的尸首,多采用秦时的屈肢葬。” “尸首面朝西。” “甬道两侧壁画却为汉时风格。” 沈家在受巫蛊案牵连之前,沈老太爷曾为太傅,家中藏书万卷。 因而沈之行对这些偏门知识也能娓娓道来。 说到此时,柴衡有些兴奋地插嘴道:“据典籍记载,自炎帝以来七十二王封禅泰山。” “祖龙帝也曾至泰山封禅。” “此处,便是祖龙封禅时所建,用以祭祀天地山川鬼神。”柴衡音量突然拔高,“或与祖龙求仙寻长生有关!” “新建兴帝王莽亦曾来此,这些壁画应出自他之手!” 赵鲤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了一下,立时从繁杂的思绪和猜测中抽神。 新建兴帝王莽,赵鲤细细咀嚼这个名字。 在赵鲤世界被无数人猜测最有可能是穿越者的王莽。 大景世界历史走向不同就是从他开始! 相比起赵鲤世界王莽疑似穿越,这个世界的王莽更加离谱,一路顺当成功了干掉了位面之子刘秀。 虽他建立的理想化新朝最终还是暴雷被推翻,但王莽在位时间长了整十年,因此延续帝号新建兴帝。 赵鲤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多想无益。 前有慧光可预知未来,即便没有灵气复苏,在悠远古老的历史中,出现一两个能人先知,或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猜忌来猜忌去,她终归要向前继续走! 赵鲤身处逆境时,身上总有股子滚刀肉气质。 她移开视线:“还有别的壁画吗?” 沈之行颔首,将她领到另一幅壁画前。 这幅壁画依旧是汉时风格,线条古朴。 没有上一幅模糊,但因柴沈二人先涂抹的碳灰,倒也勉强能看清。 他二人离开,还握拳嘀咕自己也要求仙问道的柴衡陷入黑暗中。 他顿觉身后通道有凉风拂过后脑勺,即刻紧走两步追上:“等等我等等我。” 不得不说,柴衡犯怂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给这幽寂的甬道填了一点活力。 让赵鲤在看清楚第二幅壁画时,没有那么吃惊。 第二幅壁画,所画的看似是人间,但若是细看暗处有骷髅魍魉之影。 人类骸骨摆在街上无人收殓。 藏在阴影虚线中的诡异之手,探向阳世。 荒芜的宅邸中,肥硕的异类盘踞屋顶,堂皇而居。 俨然一幅人诡不分的混沌之相。 画面居中的位置,一些人正在海岛设祭。 为首一人穿着汉制长袍,手捧笏板,巧合一般正好被锈蚀掉了头部。 祭品是一些小小的朱红果子,和一个巨大的铜钟。 赵鲤眯眼看清他们足下的祭祀石台纹样和那些祭品,都莫名觉得眼熟。 她按住后脑剧痛的伤,费力压榨混沌的脑袋,想要回忆来。 下一瞬,她猛然灵光一现。 那个祭祀的石台纹样,和西常山下那个祭台一模一样! 领祭祀的小人,恰好与鲛人孤岛鱼骨遗迹中的残缺石像一致。 在那里,赵鲤从鱼祖处得到了数次救她小命的铜物件——疑似什么东西的钟摆。 赵鲤忍不住攥紧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东西。 一个猜测,窜入她的脑海。 这种祭台西常山下有,那海外孤岛上,也有! 只是被鲛人改为了鱼冢。 在大景土地上,或许存在多个祭祀石台。 还有那些莫名眼熟的朱红果子,赵鲤吃过,正是系统最爱给她的奖励——圆圆的体质果实。 而系统给赵鲤的,或许正是这些祭品! 【系统!解释!】 赵鲤在脑海里疯狂呼唤。 半晌,断网似的系统才出现回复。 【滋滋——】 像是受到强磁场干扰的对讲机,系统的提示音沙沙作响。 【叮——】 【检测到遗迹——未知的祭祀之地。】 【漆色的黑夜人鬼同途,诡道猖獗苍生无庇。】 【在久远的过去,曾有人照镜占卜看到了千年后走向终途的世界。】 【历史由此走向异途。】 【一场浩大的祭祀在各处展开,等待着……天命人降临,使天地分阴阳,人界幽而复明?】 【千年前供奉之物,能否护持天命人来到蒿里?曾布置下一切的先知忧心忡忡。】 系统的提示时断时续,卡壳一般很久才将以上信息显示完毕。 短腿企鹅机械的站在面板上,像是被剥除了全部人性,亦或者褪去了拟人的伪装。 在沈之行和柴衡惊愕的注视下,赵鲤猛抬手抓狂薅自己的头发。 头好痛,快要长脑子了! 所以,在千多年前,疑似王莽的人预知到了一切,用祭祀将赵鲤拉到这里? 那些所谓系统奖励,是……祭品还是算工资保护费? 赵鲤这要变身似的不正常表现,让沈之行和柴衡同时一惊。 他们知道赵鲤后脑受伤,还道她是伤重,忙来扶她。 赵鲤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 【新图鉴开启,即时发放奖励:治疗药剂*1,止血虫*1.】 赵鲤右边袖中一沉,多了些东西。 搀扶着她手臂的沈之行察觉到什么,一惊。 还欲问时,赵鲤道:“劳烦二位回避一下,我有些事情要解决。” 柴沈二人都是一愣,脑子脱线一点的柴衡一秒露出理解之色。 他推着沈之行走,将火把留给了赵鲤。 临去前,赵鲤还听他故意大声说,棺材旁边有空罐子。 赵鲤忍不住对着他背影翻了个白眼。 随即盘坐在地。 袖中治疗药剂和治疗虫,赵鲤都用过一次。 这一次熟门熟路。 饮下药剂后,迅速将蠕动的红虫捣成泥,用手掌捏成饺子皮一般按在后脑伤处,随后扯下内衫衣角重新包扎伤处。 做这些时,赵鲤奇妙的什么也没想。 颇有些破罐破摔架势。 只最后捏着系统疗伤药的玻璃瓶愣了一息。 不过她很快看开,管这玩意是吗来路,好用就成! 虫泥很快在后脑伤口处成膜,治疗药也发挥效用。 赵鲤灵台一清,从方才的迷糊混沌中清醒了一些。 将捣虫泥的臼藏进碎骨头堆里,赵鲤扬声呼喊沈之行和柴衡二人:“二位可以回来了。” 不知柴衡拉着沈之行说了些什么,沈之行明显十分局促见,眼睛不敢四处看。 亦支吾着什么都没问。 三人一块继续前行,沿途还有一些壁画。 里面夸张崇拜的,将被拉来这个世界打黑工的赵鲤刻画成手眼通天诸神宠儿。 赵鲤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在经过一处时脚步稍顿。 这里的壁画出现了沈晏。 赵鲤仰头看,便见坐于云雾中的赵鲤小人翘脚托腮,神祗一般俯瞰人间。 在她身侧,一人垂头张手护持。 壁画上人像大多失真,端坐云端这种明显夸张神话的地方忽略不计。 赵鲤清晰看见,她身侧那人的右手掌心,生着双瞳之目。 且……虽只是简单线条,但画中两个小人在偷拉小手。 赵鲤顿时垮下脸,召她打黑工就算了,竟还偷窥她谈恋爱。 所以,赵鲤真心讨厌预言系。 不爽的天命人暗骂两声。 终于,行至碎石阻塞的甬道末端。 年代久远,处在山中的甬道塌陷,一侧垮下的石板阻挡去路。 在右手赵鲤看见了一些十分简单的工具,以及一个黑黢黢的洞。 想来这就是这两日来,沈之行和柴衡努力的结果。 “这就是我们这两天挖出来的!” 未来的皇帝陛下柴衡颇为自得:“只差一点便可以挖通了!” “只是末端有一块大石,需要费劲挪开。” 他话音刚落,便见赵鲤土拨鼠一般钻进了那洞中。 沈之行和柴衡都没料到,她之前站都站不稳,现在身手那么麻利,一时没拦住。 赵鲤钻进洞中,这洞口是沈之行和柴衡挖的,比照着他们能钻过的大小。 赵鲤进去反倒松快。 蹲身走了两步,便见末端果如柴衡所说快要挖通只是有巨石阻路。 半人高的石块边缘土壤被人为挖掘开,后面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空间,明亮的光透过缝隙投入。 赵鲤嗅到了鲛人长明灯燃烧独有的香味。 她推了一下这巨石,发现石块并没有卡得那么稳,有些摇晃松动。 若是她,应该可以直接推开。 赵鲤手随心念动,脚抵在一处撑住,开始咬牙用劲。 她伤重躺了两天,饥肠辘辘,后脑更是小鸡啄似的疼。 柴衡和沈之行,弯腰在洞口苦口婆心地劝:“女侠,这巨石沉重,绝非人力可以……推……动?” 随着一阵叫人牙酸的吱嘎声,二人看见黑黢黢的洞中有光泄出——困扰他们的石块,被推开了! 两人齐齐咽了口唾沫时,赵鲤已灰头土脸爬出了小洞。 她一抬眼,便见一处极为宽阔完整的祭台,上刻纹路与西常山中祭台纹路一致。 居中有一方高台,上面似有供桌供奉什么。 祭台边缘是挖掘出的沟渠,里面奢侈的蓄满灯油长明不灭。 赵鲤突然按到了一个冰凉凉的东西。 她一惊看去,便见身侧一丛生得极茂盛的大萝卜。 水灵的萝卜长出泥土之外,正被赵鲤按在手心。 不远处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深深镂刻三个大字——饿不饿。 第891章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饿了吗? 实话实说,赵鲤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现在看见这些大白萝卜,竟然就饱了——气的。 她果然,很讨厌预言系! 赵鲤从地里生拽出一个大白萝卜,这才发现在这丛萝卜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引水池。 以石渠引水,拇指粗细的水流落入铺着白沙的池子中,一看便是清凌凌的。 赵鲤拎着萝卜过去,便见池边有一块贱兮兮的小石碑——洗萝卜池。 除这四个大字外,边角还有几个小字,内里填的朱砂没有那么鲜亮,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上边写着:别生气啦。 赵鲤一把攥碎了萝卜缨,恨恨将萝卜按进了一千多年前就为了此刻准备好的洗萝卜池中。 赵鲤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理能让这里长萝卜。 还十分肥壮水灵,像是被谁悉心打理似的。 赵鲤涮去萝卜上的泥,用门牙啃掉了外边的皮。 这时,洞口簌簌作响。 却是沈之行和柴衡顺着爬了过来。 沈之行倒是还好,虽只着中衣,但衣衫完整。 柴衡造型就比较磕碜,他的外袍给小虫娘裹尸,腰间系着一根枯草绳,裤子不见踪影,露出两条大白腿。 他就这般模样爬出,然后痴了似地张嘴环视这间宽阔的祭祀场。 环绕祭祀台的沟渠中,清亮油脂燃烧,将整座祭祀场照得灯火通明。 鲛人油脂独有的香味,袅袅飘散。 环绕祭祀场有几幅壁画,经历千年时光蒙上了灰尘和蛛网。 厚厚的蛛网宛如帷幕,将壁画遮挡大半。 “这是,这是……” 柴衡脸通红,心情激荡之下,他话也说不出。 赵鲤蹲在池边报复似地啃萝卜。 沈之行望了一眼赵鲤,便将视线移到壁画之上。 “之行,你看壁画上之人,是不是也在祭祀,求仙人降临!” 柴衡突然攥住沈之行手臂。 信息差的微妙之处在于,赵鲤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沈之行和柴衡却还在看图猜测。 听了柴衡的话,沈之行颔首:“是祭祀,但与甬道中的那一幅有些不同。” 沈之行眼神好,心思也细,蹙眉道:“前面的海岛祭祀,为首之人尚穿着文士袍,手捧笏板。” “到了这一幅,群山之中设祭之人的装扮,却……变成了帝王袍服。” 话说到这,柴衡也不是草包,此人身份已呼之欲出——毕竟臣篡汉的,只有那么一个。 柴衡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满脑子只有两个字——仙缘! 新建兴帝所建新朝国祚二十六载。 王朝中后期,新建兴帝一改此前励精图治,沉迷求仙问道。 曾有传言,新建兴帝如入魔障一般,收罗天下至珍以新朝气运为祭,只为求得天人降临。 因此,新朝只二十六载便被推翻。 新建兴帝本人,亦在动乱中被乱刃分尸。 首级成为敌军将领公宾手中的功勋标志,制成标本,被历代皇室收藏了二百六十二年之久。 后遗失于战火之中。 对于这位前期开挂,后期却陷入谵妄,执着认定世界将会沦为鬼蜮的帝王,后世一直猜测纷纷。 对柴衡这样的修仙爱好者而言,站在这里仿佛能看见那一世而亡的帝王最后的疯癫。 他喃喃道:“他最后是否求得天人降临?” 见他满眼向往,沈之行一愣后,否定道:“应当不曾。” “若他求得天人降临,寻得仙缘,为何落得那般下场?” “头颅成为他人藏品二百余年的皇帝,千载只他一人。” 沈之行的话极为现实扎心,柴衡眼神都瞬间清明了些。 讪笑道:“也是。” 蹲在一边的赵鲤,无言听着他们的对话,又狠狠咬了一口萝卜。 这时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中间高大的石台上。 柴衡咽了口唾沫,问道:“咱去看看?” 话音方落,赵鲤已吃完了萝卜,大步朝那方祭台走去。 知道她勇,柴沈二人急忙跟上。 约两层楼高的石台,几步便爬上顶端。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石人。 石人衣饰细节已经风化模糊,肩上顶着一个缩小风干的人头。 这人头呈现老腊肉一般的油亮质感,形貌凛冽。 柴衡又惊叫起来:“头!莫不是新建兴帝的头?” 沈之行脸也沉了下来。 结合诸般种种,长脑袋的都能想到,这首级只怕便是被当成收藏品二百余年后遗失的新建兴帝之首。 出现在这,实在蹊跷! 赵鲤走近观看,便见顶着干尸头的石人手做环抱状,抱着一面石镜。 石镜镜面凿出浅浅凹痕,看凹痕是一面略小的镜子形状。 赵鲤心念一动。 她垂眼掏出挂在脖上的红绳。 绳上除了那个钟摆碎片,还有赵鲤从沈晏处取回的昆仑镜碎片。 她上前欲要比对一下形状。 却看见了石镜凹陷处,有一行小字——匠人于,元始元年一月一日。 柴衡也看见了,摸着下巴道:“这是雕刻这石像的工匠姓氏吗?这位置似乎有些蹊跷?” 历来匠人制物,哪敢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刻名。 “倒像是故意刻给人看得一般。” 沈之行亦赞同道:“确是如此,能在此处为帝王制像,这于姓工匠应是亲信。” “这新建兴帝首级归还,或许是这些亲信后代所为?” 沈之行自己说着都有些匪夷所思。 究竟是怎样忠诚的家族,才能在两千年后为帝王寻得断首安放此处? “若猜测是真,这将是何等忠义信念?” 他想得入迷了,竟喃喃念出口。 元始元年,恰好对应西历公元一年。 赵鲤换算了一下年份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有一个谜题,解开了。 为什么昆仑镜的碎片会在于清那里。 若是所料无差,于清便是于家后人。 先知用以占卜的昆仑镜在于家手中。 或是战乱或是其他,最后只余一片碎片传承至于清这一代。 于清跳下游船,尸骸被懒妇鱼所吞。 她因昆仑镜,在短短时间内化为鱼妖,最终又将这枚碎片带到了赵鲤手中。 这样安排的意义何在? 只是让赵鲤去别的时间线,看一下惨状让她珍惜现在? 赵鲤猛然想起一事——她从多子鬼母处夺得的蓝色光点。 那一粒朴素的碎石头粒。 她想到此时,石人像是为了应和她的猜想,咔哒一下石镜碎开掉落。 石人空出的左右掌心,各再次出现了两行字。 左手写着:补天石。 右手写着:袖子里有东西。 这怪异一幕,落入柴衡和沈之行眼中,两人都不约而同离赵鲤远了一些。 赵鲤无心解释,也解释不了。 她照石人右手心写的字,顺着望向石人袖中。 石头雕刻的袖摆里,果然有什么东西。 赵鲤用刀鞘拨弄一下,啪嗒掉下一个石匣。 以金水封死的石匣,落地即碎。 一团褪色的织锦散开,包裹着的双鱼佩静静躺在火光中。 散开的明黄织锦见光即褪色,但上面织就的铭文依旧清晰——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赵鲤头发丝都在发颤。 对于这位先知的猜测,一个名字跃入脑海。 她终于再稳不住,看着这枚双鱼佩,后脑跳痛之余,身形摇晃了数下。 面对这种状况,即便是她也忍不住皮肉发紧。 咽了口唾沫,赵鲤以织锦将双鱼佩包裹捡起。 再不敢有先前惫懒滚刀肉模样。 恭恭敬敬对着石人鞠躬一礼。 沈之行和柴衡都被她的反差弄得一懵。 又想到她仍未露真容的神秘,不由浮想翩翩。 柴衡问:“女侠,其中莫不是有些渊源?” 赵鲤颔首:“是,一位先辈。” 她的话很奇怪,柴衡愣了愣。 赵鲤手指收紧,突然指尖一痛,是织锦中藏着一根螺旋形的细针。 血珠从指尖溢出,珍珠似的滚落到织锦上。 无形、无声,却能让人清楚感知到的力量由这织锦上传出。 织锦上褪色的铭文骤然一亮,竟缓缓洇开成一幅千里江山图。 赵鲤胸前铜钟摆猛然一亮,一个小小的蓝光缓缓浮出。 这蓝光肉眼可见。 浮出铜钟摆瞬间,来自血脉的压制出现。 沈之行在变故突生时,将柴衡护在身后,便是稳重如他也在看见那蓝光时心跳漏了半拍。 只见这蓝光绕了一圈后,便一头扎进了赵鲤手中织锦。 随即,赵鲤只觉原本轻薄的织锦仿佛沉逾万钧,以她的力量依旧脱手掉下。 织锦入石台旋即消失不见。 整个祭祀场地动山摇震颤起来,随着机栝之声,一些石制的雕塑密密麻麻冒出。 匆匆一瞥,是地府阴司之景。 赵鲤站立不稳,再回首去看那石人,却见石人已经裂开无数条大缝,须臾崩解。 连带着石人肩上的蜡质人首,都迅速瘪塌下去。 石人立处,只有一个座子,上书:乾卦在天,一往无前。 又至子时,寒泉轰隆奔流,将要将此处淹没。 赵鲤将双鱼佩揣入怀里,便要去拉柴衡和沈之行。 却见涌入的滔滔激流中,探出数个覆盖鳞甲的猴子脑袋。 这些猢狲踏波而行。潇洒似鱼。 其中一个体型极大的水猴子,背上背着一具铁索缠身的发绿尸体。 游动时,尸身上铁索哗啦作响。 “太子哥哥!”柴衡脱口唤道。 那身背尸首的水猴子却不理他,只定定看着赵鲤。 而后如人一般,从背后掏出一个大白萝卜咬一口,还冲赵鲤挤眼。 地动山摇中,寒泉漫上。 “别怕,跟它们走!” 赵鲤猜测,这些猴子是被豢养在这的,就是它们在打理萝卜田! 她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便被激流没顶。 几个叼着萝卜的猴子游来,生如人手的尾探来,抓住赵鲤的胳膊,猛拖着她朝一个方向游去。 第892章 雪月夜 初冬的夜晚,天空如被浓墨重彩渲染过,呈现一种深邃神秘的黑蓝色。 一轮银盘高悬,幽冷月光如水银泄地。 飘散的雪粒子洒下,飞舞于月色之中,恍如水晶屑。 风拂过芦苇荡中每一根苇叶,影子在月光下扭曲拉长。 噗通噗通—— 深水处传来几声响,阵阵水波荡开。 在水泽带着寒意的湿润泥土气息中,一个黑黢黢的脑袋,突然从水中钻出。 精疲力竭的柴衡,四肢着地勉力爬上岸,接着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水。 “之、之行!女侠!” 他呸呸吐掉一根水草,来不及抹掉脸上鼻涕眼泪,便回身在水中寻找。 他心中焦急得很,手忙往水里扒拉时,面前一炸。 一个头顶鳞片在月下反光的水中猢狲,龇牙咧嘴探出头。 见柴衡吓一跳,这水中猢狲扯着嘴巴笑,右爪一抬,将手中拎着的沈之行提放上岸。 沈之行水性不差,呛了两口水,也急一抹脸去寻赵鲤。 两人并着一只水猢狲,都翘首以盼。 两息之后,还不见赵鲤上来。 柴衡和沈之行焦急无比。 沈之行恐赵鲤沉下水底,一撩湿漉漉的袍子便要下水去寻。 此时,却听一阵哗啦声,两只水猴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男装打扮的赵鲤,从水下浮出。 赵鲤垂着头,满头湿发散开挡住了脸,没有一点反应。 沈之行心中咯噔一下,忙上前去扶。 待将赵鲤平放在岸边,一只蹲在旁边看热闹的水猢狲,爪子高高扬起,随后爪背冲下,重重拍在赵鲤肚子上。 赵鲤猛呛出一口水,咳嗽不停。 三只送人的水猴子,牵着爪子绕圈乱蹦。 沈之行蹲身探了一眼,不由眉头紧蹙。 这些水猴子的猴车不好搭,赵鲤脑袋上的绷带被冲开,后脑糊着的虫胶不见踪影,鲜血潺潺淌下。 只这一会功夫,便淌了一小滩被赵鲤身上的水稀释成十分不吉利的淡粉色。 “这位女侠伤重,必须马上寻地方安置请大夫。” 沈之行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想辨明方向将赵鲤带去望源救治。 他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远处芦苇荡有一点灯火亮起。 柴衡也看见了,两人对视一眼。 一左一右将赵鲤搀扶起,朝那火光处去。 三只水猴子也相互看看,藏身芦苇丛中,无声跟了上去。 远处飘摇的火光,仿佛救命的稻草。 还未行至近前,柴衡已经扬声呼喊:“有人吗?快救人!” 他的声音在芦苇荡中传出老远。 这喊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火光处人影憧憧。 柴衡快走两步,终看清那火光。 “之行,是我们前几日住过的客舍,就是,肴肉好吃那家!” 一边说着,柴衡一边高高举着手臂扬声呼唤:“我们在这!” 橐橐脚步声伴随着甲叶哗啦,朝着这边来。 柴衡脸上的喜悦僵住。 他看见两队甲士鱼贯而出,打着火把跑来。 “之行……” 他下意识去看沈之行,却只见友人脸色煞白,遥望向沈家的方向。 眨眼间,金甲士举着火把成环形将扶着赵鲤的柴衡沈之行包围。 一个个子极高的军士,缓步行来。 柴衡认出此人。 立时上前,将赵鲤和沈之行护在身后:“穆将军,是我三皇兄命你来寻我的吗?正好,本王在外边游玩落难。” “速护送本王回去,本王有厚报。” 柴衡在赌,赌能糊弄过去,赌他三哥还什么都不知道。 但显然,他赌输了。 穆将军一手按在刀上,忽而冷笑,脸上针似的黑须随着笑容一翘。 “哪来的刁民,敢冒充天潢贵胄!” “五皇子已在山塌时遇难,逝者清名岂容你冒充诋毁?” 早已得了授意的穆将军,一扬手。 左右军士手中长戈金锤立时一举,踏步围拢而来。 柴衡面色惨白,张臂护在赵鲤沈之行前,厉声喝道:“谋害皇嗣,尔等莫非要造反?” 他的喊声,极有威慑力。 奈何,南都王派遣出来搜寻尸体灭口的,都是亲信。 这些甲士仿若瞎子聋子。 血色火光跳跃在他们的身上,照映得金甲刺目。 柴衡弯腰寻了根柴禾棍在手,左右挥舞驱赶。 勉力扶着赵鲤的沈之行,煞白着脸四处寻找可能的逃生之路。 如此绝境下,穆将军又像是老猫一般笑起来。 得意之下,他道:“沈公子别慌,黄泉路上你并不孤单。” 言罢,他抬手放出一道报讯的烟火,随后烟火尖锐的哨响中,缓缓拔出腰侧佩刀。 刀刃摩擦刀鞘,森然嚓嚓声如挽歌奏响的前奏。 穆将军一声令下,左右军士的长戈破风而落,眼见着要将柴沈二人剁成肉泥。 穆将军脸上已经提前露出狞笑。 这时,却见一道青影猛然自眼前一闪。 这穆将军征战沙场,倒也不是酒囊饭袋,他勉力仰身避让。 那青影恰从他鼻尖前划过,他甚至能嗅到刀身上刀油的气味。 穆将军惊魂未定,一边扬声呼喊一边向后撤。 不意,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下。 垂眼望,穆将军这才看见地上掉落一双握着刀的断臂。 断臂指上厚茧分外眼熟。 他啊的一声叫,断处白色的筋一抽,血这才激射而出。 在月下映出一片殷红。 他的亲信这才从那快到极点的刀势中醒神,上前将他扶住。 再看场中,一个湿发披肩的人,缓缓收刀。 脸虽抹得蜡黄,但看湿衣裹身露出纤细腰肢,应是个娇小女子。 此女极恶! 穆将军的亲信不敢掉以轻心,扬声疾呼:“动手!” 左右军士立时挥刀。 这时两侧芦苇荡簌簌作响。 伴随猢狲发怒时的尖锐叫声,数个影子自芦苇荡跃出。 一个甲士冲得太快,来不及止步,被一只水猴子抱住。 映目是一张咬来的血盆大口,口中尖牙森森。 在赵鲤面前温顺的水猴子们,露出凶残一面。 咬合,甩头…… 撕咬动作一气呵成,两息之间,便生撕下大半张脸来。 森然白骨露于月下。 又有那运势不佳的,慌乱之下绊倒在地,便被水猴子的尾巴攥住脚踝。 一路惨叫着拖入半人高的芦苇荡中。 沿路抠抓无用,只在湿泥上,留下两道深深的五指抠抓印记后,再不见踪影。 芦苇荡中立时乱作一团。 只有穆将军几个亲信,声嘶力竭的喊声:“保护将军!” “不许乱,违令者杀无赦!” 第893章 冲阵 芦苇荡中,猢狲的尖叫和人的惨叫刺破夜幕。 火把乱晃,金甲士队形全被打乱。 穆将军的亲信护持着主将向后退。 这时,满头大汗像是从水中捞出的穆将军,猛然抬头。 他的脸扭曲成一团,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失去双手发怒,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蛮牛一样,甩开亲信的手高喊:“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这只队伍随着南都王征战南疆,灭朱提夜狼二国。 其间残暴之行不胜枚举,但这样无人性的军队也有好处——凝聚力极强。 穆将军喊声一落,方才还骚乱的队伍立时一静。 “老子定活捉你做成人彘,叫你千人骑万人枕!” 他看着垂头站立的赵鲤,脸上满是一团团扭曲的青筋。 借这怒意,他举断臂在火把上灼烧。 断处白色骨茬和血肉筋膜滋滋冒烟。 他的表现在此时极有煽动力。 左右甲士,立时提步上前。 却只听一声轻笑,赵鲤缓缓抬脸:“你试试?” 下一瞬,她足尖顿地,拖刀疾步而出。 肾上腺素飙升状态,赵鲤再不觉后脑的伤疼。 疲惫与虚弱潮水般褪去。 赵鲤耳边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甲士挥矛来迎,桐油浸泡的矛杆,却啪一声被斩断作两截。 这甲士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青色刀影一闪。 他连人带甲分作两半,红的白的绿的黄的,爆了满地。 血腥和粪便的臭味弥散。 穆将军断手还举着,挡在沿路上的人纷纷化为一团团血花。 只见俯身冲来的那女人,手中刀刃乱舞。 一双眸子透过乱发,死死锁定他。 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水晶屑似的雪粒被刀影搅散。 那双锁定穆将军的眸子,美极。 也…… 也什么? 碎裂的甲片,叮叮叮落地。 穆将军再想不出来,他被赵鲤逼近身,一刀豁开了胸腹。 巨大的伤口横贯半身,透过这裂口,还可瞧见红苹果似的心脏跳动两下。 草莓糖浆般的粘稠鲜血,随着心脏跳动挤出。 缓缓软倒的穆将军,被赵鲤一把拽住头发。 “活捉我?”赵鲤牙关咬紧,说话时神情凶暴。 穆将军在无法回答,他眸子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散开失焦。 强行冲阵,斩杀敌首,赵鲤的狂劲和非人之势,让在场所有人呆怔原地。 等到穆将军满腹下水零碎,冒着热气垮下,他们方晓得怕。 非人哉? 这个疑惑不分敌我,出现在所有人脑海。 金甲军士惊叫四散而逃。 赵鲤半身溅得满是鲜血,一手扼了穆将军亲信的脖子,将这中年人提到眼前。 “南都王在哪?你们是不是去了沈家?” 赵鲤的质问之声,有些凄厉。 让柴衡和沈之行呆站原地,如坠冰窖。 恐惧攫心,再忠诚的人也稳不住,更何况南都王军中一向奉行弱肉强食。 这亲信嘴皮子哆嗦着,说道:“我等奉命在下游搜寻。” “王爷道,对五皇子和沈之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方才讯号已放,王爷想来已经动手灭口了。” 赵鲤猛僵住,望向沈家方向。 “你说什么?”下一瞬,沈之行声音响起。 他此前心中的不祥猜测应证,他疾步上前逼问。 穆将军亲信已瞎破了胆,他既是穆将军亲信,自也知道内情,一股脑倒了出来:“王爷道,二位或许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 “为了以防万一,相干人等全部灭口,鸡犬不留。” 南都王狠辣,在轮回观塌陷当日便将望源赴宴之人全部就地格杀。 下灭口令时,他手上还戴着长风押号东家献上的扳指。 所有赴宴之人,都剁成了肉泥。 南都王深知自己干下的事情丧尽天良,决不允许任何一丝外泄的可能。 沈家,沈老太爷便是最不安分的炸药桶。 为防柴衡沈之行侥幸未死,那失踪的百户未死,南都王决意将事情做到最绝。 马蹄踏处寸草不留! …… 沈之行双手都在颤抖,他捂着心口像是极痛一般缓缓弯下腰去。 柴衡嘴巴开合数下,不敢看沈之行。 他突然暴怒,高举着手里柴火棍,痛极的骂声响彻芦苇荡:“柴老三,你祖坟淹大水,你必不得好死!” 他挽起袖子双目赤红,又怒又羞之下,便朝着沈家方向跑。 只跑了一步,他的后脖领被赵鲤一把提住。 怒意翻天的赵鲤没控制住力道,柴衡被拽得后仰摔倒,滚了满身泥。 沈之行的声音也响起:“停下!” 与方才不同,沈之行此刻声音冷到了极点:“南都王随行兵马数千,我们无力回天。” 说着这些时,他缓缓直起腰一双眸子如凝冰霜:“不应在此时徒劳送命。” 赵鲤看着他,在他身上看见了日后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的影子。 他用近乎冷漠的声音道:“应避锋芒保全自身,再徐徐谋之。”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此血海深仇某必报之。” 沈之行脸上不见悲伤愤怒,只从眼角滑落一滴血泪,旋即被他以指尖拭去。 “走吧,殿下。” 柴衡手中柴禾棍失手落下,他重重垂下头。 却听见啪的一声。 一个荷包丢进了他的怀里。 重新包扎了头上伤处的赵鲤,看见沈家方向亮起冲天火光。 “你们等在这,我去一趟沈家。” 她说话时,掌中还扼着穆将军亲信的脖子。 手指用力,骨骼咔嚓作响,毫无声息死掉的亲信被赵鲤随意丢开。 她道:“你们想办法换衣乔装,在此等候准备接应一个人。” “待天明后,带着我送来的人,去望源城范家。” “若是范家已遭了毒手,去寻客舍的陈婶。” 万幸那些喇唬来闹事,赵鲤便叫陈婶去投靠儿子,此时倒也多了条退路。 赵鲤飞速念出陈婶儿子家的地址后,一甩刀上污血,仰头打了个呼哨。 方才去围捕甲士的水猴子,应声回来。 赵鲤一指柴沈二人:“护着他们到天明。” 话说完,不待他们反应,赵鲤已是急冲而出。 只余几个水猴子挠着脑袋,将柴沈二人围在中间。 月下,赵鲤按刀狂奔,她一边联系小纸人,一边机械地默念一个名字——沈晏。 坐在沈家的沈晏,猛然睁眼,听远处马蹄隆隆。 第894章 孝义传芳 ‘沈晏!’ 赵鲤的呼喊,从他胸口的小纸人处传来。 此处灵气不足,小纸人身上殷红纹路几乎褪去。 一声呼喊,将沈晏自无梦的沉睡中惊醒。 月光之中,碎雪飞舞。 皎洁月色自敞开的窗户洒下,照在靠窗坐的沈晏身上。 夜里独坐窗边,倒不是沈家人对他照顾不周。 是沈晏自己的意愿。 靠坐窗边,每每从昏睡中清醒时,他能看见窗户外沈家的后院。 能看见趴在后院篱墙上打盹的肥狸猫。 近两日,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五感进一步丧失,连看都不太看得清了。 今夜本该也是一夜昏睡。 但一粒从天空飘散的雪粒子,落在他手背上时,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从手背蔓延开来。 情况不对,那个让沈晏每每思来都痛彻心扉的雪月夜提前了。 对另一个世界线的沈晏而言,他去树上救狸猫时,可没有一个赵鲤从树下经过接住他。 无赵鲤的那个绝望世界,年幼的沈晏自树上跌下伤得不轻。 昏睡的他,被娘亲藏匿在床下。 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中,因昏睡未如寻常孩童般发出哭喊,因而逃过一劫。 早晨,才被伪装成军士的柴衡和沈之行发现抱走。 冰晶飘落沈晏手背上,因他几乎如木石的低体温许久未化。 沈晏听见外头乱起。 他阖目,竭尽全力调动自己这残破身体中的力量。 恰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奔来。 沈小公子跌跌撞撞跑进来,他合身扑上,张嘴咬住沈晏手掌。 小孩细细的牙,深深陷入沈晏的掌缘。 沈小公子抽泣一声,含糊道:“你快醒醒。” “阿爷叫我来叫醒你,有坏人,快逃!” 碎珠子似的眼泪一串掉下,落在沈晏的掌心。 得了爷爷命令的沈家小公子,越发用劲。 沈晏这才张开眼睛,他垂眼看着沈小公子。 “你为什么不逃?” 沈小公子见他醒,泪汪汪的眼睛一亮。 “你在我们沈家为客,断无将客人丢下的道理。” 说着,他抬起袖子一抹眼泪。 “我不会逃。” 他寻到一根对他来说有些沉的门闩握在手里,护在这个讨厌的人身边, 沈晏幽深的眸子看着他,搭在扶手上的手食指轻轻动弹了一下,随后是中指…… 这时,前院传来阵阵打杀之声。 沈家寓居之处十分简朴,青石小院十分清雅。 但薄薄的门板,在对上军中撞木时便显得不太够看。 院门轰然洞开时,沈家老爷子肩头披着一件外袍独立堂屋,望着门外站着的人。 穿着一身黑甲的南都王,并未亲来。 便是个畜生,对幼年的师长举起屠刀也是有些顾忌的。 替他来干这脏事的,是他手下一个周姓偏将。 名位不高,却是南都王最重用最听话的猎犬。 这偏将跨进沈家,交叉纵横着数道可怕疤痕的脸,在火光看着狰狞无比。 见沈老太爷独站屋中,他客气行了一礼:“沈老太爷安心,吾等只诛戮,绝不奸淫虐杀,纵火烧屋。” “沈家满门都能保得全尸,也算全了恩情。” 沈老太爷看见这偏将时,便已经猜测到此人来意。 听他如此虚情假意,须发皆张怒道:“那个畜生!” 这周姓偏将并不将沈老太爷的怒骂放在心上。 他按刀,嵌着铜虎头的军靴,重重向前踏了一步:“请您赴死。 言罢,他疤痕交错的脸一阵扭曲,忽如疯狗般冲来。 血光暴现,殷红鲜血顺着刀锋挥舞的方向,溅在沈家堂屋高悬的牌匾上。 沈家堂屋中‘孝义传‘芳’四字匾额,霎时蒙上一层血雾。 “老太爷!” 一个跟随而来的家仆急扑上来。 周偏将身后的甲士大喝一声,手中长戈猛向下啄。 擦得晶亮的长戈如鸟喙,深深陷入这老仆的后背。 周偏将冷眼看着沈老太爷踉跄后退了两步,歪坐堂屋圈椅上再无声息。 他叹了口气,提步欲要上前。 不意,脚脖子被垂死的老仆抱住。 暗处一人寻到这时机扑来,却是沈晏的父亲。 大景禁刀,沈家上下竟只寻得到一柄菜刀做武器。 在忠仆垂死抱住这偏将瞬间,沈晏的父亲持刀扑上。 咚咚两声。 人体摔在地面的声音,在这雪夜里格外清晰。 周姓偏将摸了摸自己胸甲上被菜刀划出的痕迹,摇了摇头。 “一家都是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 他摇了摇头道:“对不住,职责所在。” 言罢,他抬起手:“只杀人,任何人绝不许侵害女眷,抢夺财物。” 得令的军士轰然应诺,鱼贯进了沈家。 第895章 祭火 “阿晏!” 沈夫人猛推门进入。 为娘亲,最担心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 因沈晏来沈家,住在沈小公子屋中,沈小公子去和他阿爷同睡。 听见马蹄声脚步声,将沈家围住时,沈夫人在家中遍寻幼子。 看她进来,双手握着门闩的沈小公子扁嘴欲哭:“娘。” 不待他哭泣撒娇,沈夫人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走,快走。” 一个母亲在尊严道义和孩子之间,毫无疑问会选择自己的孩子。 沈夫人弯腰,紧紧盯着沈小公子:“阿晏,你要活下去!” 她摘了以飞快的速度,撸下腕子上的银镯,塞到沈小公子怀里:“后院你常偷跑出去玩的小洞,你从那走。” “跑,改名换姓跑得越远越好。” 不知儿子能不能听懂,沈夫人攥住沈小公子手腕,将他往外带。 临去前,她回望了一眼坐在椅上的沈晏,低声道:“抱歉。” 沈晏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咬紧牙关。 怦怦—— 心脏跳动的声音,回响在沈小公子房中。 节奏先是极缓慢,随后越来越快。 发黑的血,顺着沈晏衣摆滴下,在脚边积了一小滩。 屋中无灯。 一队甲士跨过门槛,看见独坐窗前的沈晏,愣怔了一瞬。 领头一人迟疑道:“情报未提及沈家有这号人。” “屋里好重的血腥味,莫不是已经有弟兄先下手了?” 他们望着坐在窗边的沈晏,谨慎靠近。 看他垂首闭眼,没有半点活人气,一个士兵挥矛击落了他束发的发冠。 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月下仿佛上等的丝线。 “这究竟是男是女?” 挥矛的士兵上前一步,满是茧子的手想要拽起头发看。 不意,尸体一般坐着的人突然一动。 像是僵硬的木偶,缓缓抬起头。 披散的乌发后,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还有一双深潭似的眸子。 沈晏居高位执政多年,几乎位同皇帝,身上气势非同一般。 士兵手一颤,后退数步。 恰好,远处传来呼喊:“这里有人。” 这几个士兵才惊醒过来。 他们缓缓将沈晏围在中间,其中一人找补似的强笑:“气势倒是唬人得很。” 远处忽而一道孩童凄厉哭声。 浓到呛人的血腥味,弥漫整个房间。 方才以矛击落沈晏发冠的士兵,不安舔了一下嘴唇:“哪来的这么浓的血腥味?” 伴随血腥味传开的,还有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 “杀,杀了他!” 士兵手颤抖着:“此人邪门,留不得。” 月下刀锋森然,朝着沈晏齐齐剁下。 下一瞬,黑色火焰贴地燃烧。 这火焰沾之即燃,顺着这些人的靴底猛然蔓延。 “什么?这是什么?” 这些士兵并未觉得痛。 他们听着自己皮肉脂肪燃烧的滋滋声,看着自己燃着黑火的手掌眨眼间焚去皮肉。 泛黄的掌骨外露,被烧出炭样的星火。 这时他们才感觉到了痛,但声带舌头已经被焚毁。 几个士兵无声在地板上翻滚,大张着嘴,于极致痛苦中死去。 碳化的心脏收缩,覆盖的黑火跳动,几只憨态可掬的木胎狮子从黑色祭祀之火中钻出。 木胎狮子鬃毛打卷,颜色鲜亮憨态可掬,动作却十分残暴。 张嘴一合,贪婪撕咬这些士兵焦炭似的残尸,唇吻边火星烟气四溢。 待将这几个士兵吞吃干净,几只木胎狮子身上彩漆更亮,立时自房中奔出,独留沈晏在屋中。 两息之后,他长发披散身后,缓缓站起。 …… 立在沈家后院的周姓偏将收刀。 沈夫人伏倒在地,大团血迹洇开。 沈小公子被他逼至院落一角。 周偏将被疤痕分割成几块的狰狞脸庞,眉头紧皱。 他不喜欢眼前这小孩的眼神,被杀时,孩子只需要哭泣就好。 他提步上前,手中长刀高高举起。 却听一声凄厉猫叫。 胆小猫儿竟从屋顶合身扑下护主。 “大花。” 只听声音认出自己爱宠的沈小公子,亲眼瞧着在周偏将攥住抓他脸的狸花猫。 随后狠狠甩到墙上。 周偏将脸上三道猫抓痕迹,几乎伤到眼睛,极怒之下将火发到了狸猫身上。 口鼻都是血的狸花猫,被他攥猫尾,在地上狠摔数下。 猫叫声先是凄厉,随后戛然而止。 周偏将这样的杀胚满身戾气,还觉不够脚抬起便要剁跺下。 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上,狠狠咬住他的手。 小孩的小米牙对周偏将这种糙皮军士来说不痛不痒,他却烦躁得很,大手一张,将沈小公子的脑袋握在手里。 重重往地上一掼。 第896章 黑红之焰 一声闷沉的响。 青石板上,摇曳的火光中,鲜血渐渐洇开,暗光流转,似昂贵的深红宝石。 小小的孩子蜷缩起身体,滚热鲜血缓缓流过鼻梁和失色嘴唇。 周偏将垂头看着,火光跳跃在他的脸庞,脸上突出的紫红疤痕更显狰狞。 看着地上胸口还有起伏的沈小公子。 这惨状并未唤起他多少怜悯与良知。 在南疆灭国之战中,他们这些军士的软弱和人性早都在一次次屠杀中消磨了个干干净净。 回到家中,周偏将依然会是孝顺儿子,是会扮马给儿子骑的好父亲。 但,野兽就是野兽。 周偏将扭了扭脖子,缓缓抬起脚,嵌着铜兽首的牛皮军靴悬在孩子的头上几寸。 “谁叫你生在沈家,这都是你的命。” 将要下狠手时,却听一声虚弱猫叫。 方才还瘫软在地的狸花猫,浑身毛发被血打湿,强撑着抬头。 冲着周偏将露出尖牙,缩成杏仁状的眼瞳中竟流露出如人一般的仇恨。 周偏将不屑嗤笑一声:“小畜生,倒有些气性。” 他哈哈笑着:“毛色不错,剥来给我家孩儿做帽子不错。” “待收拾了你家小主人,再来料理你。” 话落,他悬在沈小公子头上的那只大脚便要狠狠踩下。 却见火把光焰一晃,一个影子跃出。 快到人眼看不清。 周偏将察觉侧面有风声袭来,眼尾余光见得漆色明艳的木胎狮子扑来。 他欲要避开,但一脚抬起的姿势让他站立不稳。 身形摇晃的一瞬,颈侧一痛。 木胎狮子形状憨态可掬,狗儿大小,口中利齿缠绕黑火。 撕咬之时,祭火焚烧,既是咬人也是祭魂,常人难忍这般痛楚。 周偏将的惨嚎撕裂夜空。 鲜血自他颈侧破口滋出,还未落地便被黑火焚尽。 咬住他脖颈的木胎狮子,前爪蹬在他肩上,甩头撕咬时,咽下一块块烧成焦炭的肉块。 黑色火焰,在周偏将周身蔓延。 但与之前焚烧士兵的火焰不同,燃烧在周偏将身上的火焰并未那么猛烈地燃烧。 反而慢条斯理细火灼烧。 周偏将在黑火中挣扎,烧焦的皮肉一层层在青石地板上磨开。 焦壳底下鲜红嫩肉露出,又在滋滋作响中缓缓便焦。 美拉德反应下,烤肉焦香飘散开来。 跟随周偏将的几个亲兵,先前一直抱臂立在旁边。 乱起时他们猝不及防想上前救助。 但看清了那只黑火中的木胎狮子,便又止步。 “这是什么?庙里的木狮子活了!” 在他们惊呼时,搜查沈家的士兵们也都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四处都是惊呼之声,惨叫哀嚎纠缠在一块,响彻天地。 “滚开!” 一个甲士挥动火把想要逼退面前的木胎狮子。 这木胎狮子口中衔着只焦炭状的断手。 一边咀嚼一边靠近。 最终在这士兵绝望的注视下,猛然扑上。 那缠绕黑火的利齿,成为士兵身为人时,最后的记忆。 那只木胎狮子叼住他烧焦的心脏,他手中落下的火把咕噜噜滚了两圈。 桐油火把火焰摇晃数下,滚到墙边正好点燃了屋中垂下的青布帐。 青布帐子迅速燃烧,火焰蔓延至屋顶。 红色火光冲天而起,与黑火交相舞动。 后院之中,已经无人。 一阵阵嚓嚓的咀嚼声中,唯有周偏将还在嚎叫。 血丝爬满他的眼珠,身上铠甲都化成铁水的。 几乎烧成骨架子的他,竟还活着。 他几次以头撞地,只想求个速死。 可纵撞得前额塌陷,他还是那么清晰感觉到无比的痛楚。 在这极致折磨中,他听见一个脚步声不急不缓走来。 “杀,杀了我,求你。” 哀嚎着求死的人,仿佛一条狗。 他额头触地,爬到来人脚下。 抬头,却见来人满头乌发披散,近乎魔性的俊美脸庞半掩黑焰后。 “救……” 形如骷髅的周偏将,骨头都亮起火炭焚烧似的亮红。 被他寄予希望的人,却举步走到沈夫人面前,看也没有看他。 希望再到绝望。 他再次哀嚎出声。 在这声响中,沈晏立在沈夫人身侧,紧紧合上双目。 两息之后,他才又睁开眼睛。 转向另一个方向,将地上的沈小公子抱起。 一息尚存的小孩满头是血,却倔强地不肯昏睡过去。 他睁大了眼睛去看周偏将。 面对这常人惊诧的场景,年幼的孩子却一点不害怕。 一直看着周偏将被黑火焚尽,他才猛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绝路幼兽似的呜咽。 黑火自沈晏脚下蔓延开,如活物般,覆上沈夫人以及已睁着眼睛死去的狸花猫。 几乎是眨眼间尸骸一塌,消失不见。 沈晏抱着沈小公子,一步一步走出沈家。 他走得很慢,行至堂屋时,黑火再焚。 几具亲人尸骸,连同着堂屋孝义传芳的牌匾全部在黑火中化为青烟。 …… 赵鲤立于山上,看见整个村落燃起熊熊大火。 南都王灭口指令下,帐下军士半数涌入村子。 杀戮、惨叫、甲叶碰撞的金属声。 赵鲤心像是插入了一根锈钉子,跳一下都疼。 她朝着村子疾冲去,正撞上南都王布置在外围的军队。 赵鲤扎入军阵,佩刀左劈右砍,夺过一根长矛,将一个挡路的敌人钉在地上。 她一直联系小纸人,呼喊着沈晏的名字。 越来越多的军士向着赵鲤处集结,纸人处久久没有应答。 血从她衣摆滴落,阻路的军卒蚂蚁一般源源不断赶到。 有人呼喊,保护王爷还是有刺客,赵鲤已经听不清了。 她耳边嗡嗡作响,麻木的感觉从后脑向着全身蔓延。 杀了多少人? 十数、百数,还是千数? 赵鲤记不得了。 就是挥刀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迟缓。 终砍杀至村口那株树下时,又有军士疾呼:“她累了,快,快上!” 赵鲤架刀支住了一柄砍下的长戈,却被从旁递来的刀狠砍在后背。 贯穿背部的伤,赵鲤并不觉得疼,只回身一刀将身后那人脑袋剁成了两半。 她的凶悍,让周围士兵生畏。 便是浑身浴血,依旧无人敢上前。 森然刀尖像是荆棘,将赵鲤包围。 赵鲤抿了一下嘴唇,待要上前时。 黑火如蛇贴地而来。 怀抱着沈小公子的沈晏一步步前行。 一滴滴血顺着他衣摆滴落,洒满来路。 第897章 半颗心 “沈晏!” 赵鲤快走几步迎上,举手想要搀住他,却又顿住。 眼前的男人,像是一个将破碎的白瓷偶人。 赵鲤看见黑色裂缝,从他身体向着脸蔓延。 一时竟不敢触碰。 沈晏虽眼睛张着,但双瞳已散开。 他不确定地冲着赵鲤方向微微侧首,废了些劲才看清:“阿鲤?” “你受伤了吗?” 黑焰如墙升起,暂隔绝出一小块相对安全的区域。 “我没事,你怎么样?”赵鲤急声道。 沈晏不答,依旧侧着耳朵问:“阿鲤,为何不说话,你可有受伤?” 他动作极慢,举手来拉赵鲤的手臂。 却因看不见,指尖擦着赵鲤衣衫而过。 见他指尖落空,赵鲤攥住他的手掌。 男人修长的手指,凉得好似冰块。 赵鲤看他,又看他怀里以外袍包裹的沈小公子,死死咬住唇。 耳边声声惨叫,是几个兵卒想以长戈试探,黑火顺着他们的武器蔓延,将他们焚烧。 赵鲤握着沈晏指尖的手一紧:“停下,你不可以再用这火焰了。” 死于祭火中的人,所遭受的痛苦沈晏都会亲历。 这些士兵的死亡,会给他带来极其沉重的负担和痛苦。 加速他身体的崩坏。 沈晏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黑纱,只恍惚看得赵鲤嘴巴开合,却一点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本想用轻松些的态度,调侃她将自己的脸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或许也可以好好跟她道个别。 但最终沈晏什么都没说。 他控制着已经麻木的手臂,示意赵鲤看:“沈小公子无事。” 暂时无事…… 所以,不要再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 在赵鲤想要说什么之前,沈晏道:“你带沈小公子走,我留下断后。” 南都王前行泰山,帐下军卒近万,尽数集结在此。 他们必须留下一人断后。 言罢,沈晏手臂前伸出,示意赵鲤抱住沈小公子。 “不!”赵鲤摇头:“我断后!” 知道沈晏听不见,赵鲤拉着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 一字一顿以口型说道:“沈公在客舍前芦苇荡,你送沈小公子去。” 去见一见你的叔父,去…… 去什么? 去迎接死亡? 赵鲤说不出话,她抽噎了一声,眼泪断线珠子似地掉了下来。 沈晏抬起手,欲要为赵鲤擦去脸上眼泪。 这小骗子,现在哭得如此伤心可有几分是为他? 手将将快要挨到她脸庞时,他又顿住。 罢了吧。 既无未来,何苦留痕。 能见得家人一面,已该知足。 只可惜未能在正确时间遇上她,让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 沈晏收回手,颔首道:“好。” 话音落下,黑焰之墙外传来得得马蹄声,敌人的增援又到了。 漫天箭矢朝着此处射来,触及升腾的黑色火焰立即化为黑灰。 但几息消耗后,赵鲤明显看见沈晏护身的黑焰弱了几分。 时间已经不多。 赵鲤强行压下心头百般滋味,抬手一抹脸。 借着泪水她揉开了脸上早已翻起白皮的鱼鳔胶,露出真实容貌。 “沈大人……” 仅吐出这三个音节,赵鲤又再哽咽。 沈晏知道,这个小骗子还藏着许多秘密,脱身应当是没问题。 他道:“不必多言,去吧。” “我定保他安全无虞。” 说到此时,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沈小公子突然一动。 包着他的衣衫散开,沈小公子看见赵鲤,无色的嘴唇开合唤道:“姐姐。” 赵鲤低头看着沈小公子,道:“阿晏要乖乖吃饭长个。” “某一天,我们一定会再相遇。” 言罢,她又看沈晏:“再见。” 沈晏并未作答,只缓缓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黑色火焰轻轻晃动两下。 在村中四处猎杀的木胎狮子消散,重新从黑色火焰中踏出时,已化为马驹大小。 温顺伏身,供人乘骑。 【叮叮——】 【检测到墨玉兽饱食怨气,是否接受祂赋予的神力?】 …… 天空冰轮高悬,清辉月光中水晶屑似的雪粒子舞动。 黑色火焰之墙晃了一下,忽而熄灭。 熄灭瞬间,在诸多士卒惊骇的注视下,一个身绘彩漆鬃毛卷卷的木狮子踏地疾驰而出。 周身裹着火焰,冒着箭雨朝着一方突围。 而原地,一个像是从血池中捞出的姑娘,拄着长刀刀柄而立。 骑在马上的南都王远远见得,心脏都快因紧张而炸开。 只有罪人自己知道,自己做下了什么。 他再无寻常傲慢之态,马鞭直指那处喝道:“皆是无聊的把戏,世间哪有鬼神?” “督战上前,胆敢后退者杀无赦!” 军中督战队驾马而出,刀尖并举,但有退者皆不问是谁,当场砍杀。 如此稳住阵线后,士兵朝着赵鲤处而来。 只模糊看得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军士的堵截下渐渐被围困在中心。 南都王缓缓勾起唇角:“这世间,果无神鬼。” 他招来帐下一人,命他点起步骑去追沈晏。 南都王摩挲着新得的白玉扳指,慌乱的心慢慢平复时。 自军阵中心,骤然爆发一股骇人气势。 一种更高层次的威压,覆盖整片战场。 有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心脏像是被紧紧捏住似的,每一次跳动都异常艰难。 南都王后背生寒,骇然望去,只见方才都被军士困住的那个身影高高跃起。 月下,那人身上各种非人特征展露出来。 龙角长尾,鳞片在月下如墨玉,熠熠生辉。 …… 夜月的芦苇荡,整片镀上一层银色月光。 微风拂过,芦苇荡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蓝彩的木胎狮子,背驮二人在芦苇荡中奔驰。 身后留下一地被黑火烧灼后的黑灰。 沈晏怀抱沈小公子,身后是杀声震天。 行至一处隐蔽的芦苇荡时,身下彩漆狮子突然消失。 已逐渐失去身体控制的沈晏,竭力护着沈小公子跌入芦苇丛中。 他平躺地上,猛然咳嗽一声。 随着胸膛起伏,周身裂口迸射发黑的粘稠血液。 喘息了数下,强忍潮水般涌来的剧痛,沈晏垂眼看怀里的沈小公子。 却看见年幼的孩子面色惨白,手脚微微抽动。 猛呼出一口气后,胸口再无起伏。 远处有熟悉的人声询问:“女侠,是你吗?” 沈晏单膝跪在沈小公子身侧,长长叹息一声。 他解衣,露出满是裂口的上身。 精壮的上身呈石膏色,满是纵横的裂口。 左胸上那道尤其显眼。 沈晏从那裂口处探手而入,破开胸骨,握住了半个心脏。 沈晏的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入血池成为媒介。 这剩余的一半,成枯萎玫瑰般的颜色。 上边还有一道赵鲤留下的刀痕。 已停止跳动,死物般呆在主人的掌心。 心脏离体,沈晏身体上的裂缝瞬时燃起黑色祭火。 他垂着头将那半颗心脏缓缓按入了沈小公子的心口。 远处芦苇荡,有脚步寻来。 重重摔于地的沈晏,墨发铺了满地,散去的瞳孔盯着天上圆月。 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却沉沉垂下。 天上飘落一粒雪粒子,静静落到他的眉心。 这静默一刻,芦苇荡中缓缓浮出一个小小的蓝光。 被赵鲤带来这个时间线的蓝色光点,如温暖如母亲的拥抱,环绕在男人褪下的残躯旁。 下一瞬黑火爆燃。 在这焚尽一切的火焰中,细细碎碎的光粒在蓝光指引下析出。 尽数涌入躺于地面的孩童体内。 随着一声心跳,沈小公子的胸口恢复起伏。 沈之行拂开面前的芦苇,清辉月下,孩童孤身躺着。 “阿晏!” 他急忙去抱,却见孩童身侧一堆黑灰吹散于风中。 第898章 戮杀 箭矢破空如银线。撕裂夜空。 【叮——】 【成功接受墨玉兽赋予的神力。】 赵鲤生着细鳞片的手,扼在一个甲士颈上。 现在的她双颊生着墨玉似的鳞,双瞳如龙兽一般呈金黄色。 只需轻轻收拢手爪,便能扼断麦草一般收割走一条性命。 长尾在自赵鲤衣下探出,看着线条修长,在甩动时却可轻松将人分作两半。 墨玉兽,大景本土神兽,以怨晦为食。 在饱食怨气后,将神力分赠。 赵鲤浑身像是泡在暖洋洋的泉水中。 身上缓缓生出细细的墨色鳞片。 后脑、后背的伤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便是陈旧的疤痕,都酥酥痒痒破出鳞片来。 她静静站立,高达两米的身高极为显眼。 敏捷立于一截树枝上,俯视下方南都王的军队。 收缩的金瞳,让赵鲤带上一些无情的非人类特质。 【叮——】 【祸首沈晏已死,击杀任务失败。】 【任务,守护过去——失败。】 赵鲤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这般形态的她,摒除了一些情绪。 无机质的金瞳,眨了一下。 手指收拢,听得颈骨咔嚓一声。 在诸多惊骇视线的注视下,赵鲤缓缓伸直了手臂。 将掌中尸骸弃之于地。 【任务失败,处罚……无处罚。】 赵鲤并未在意系统为何突然改口。 在看见沈晏死亡四个字时,她的双瞳锁成一条细细的线。 便是隔着诸多士兵,南都王依旧清楚的感觉到,远处那怪物正在看他。 他心中焦急无比,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死死扼住缰绳。 欲要催促坐下马匹离开。 奈何身下那匹陪伴他征战沙场的马,像是呆了一般站定不动。 任由南都王用马鞭将它后臀抽得鲜血淋漓,亦不动半步。 南都王又气又急,急声呼喊。 他的呼声像是一个讯号,本气氛凝滞的战场顿时一炸。 一道视线牢牢锁定南都王,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他拔刀在手。 随着动作,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晃,上佳玉质色泽温润。 下一瞬,他见得那远处的怪物猛然跃起。 直直朝他冲来。 现场恐惧拧成一股绳索,爆发出巨大音浪。 “拦住它!” 嘶吼狂叫之声响彻夜空。 南都王看见那头生龙角的人,随手拎着一个士兵的脚踝,将这士兵如武器般挥舞。 扫清一片后,满地零碎惨不忍言。 南都王骤然生怖,他再催坐骑,见催促不动又举起拳头狠狠擂在坐骑头上。 两拳下去,他胯下黑马突然歪倒在地。 南都王左右亲随飞扑来救。 在任何时候,主将都是战场主心骨,南都王一倒,士兵们顿时乱作一团。 便是有督战队在后举刀压阵。依旧阻挡不了士兵后逃的步伐。 不少慌不择路的士兵,一头撞入了燃烧着熊熊大火的村庄。 很快,便满身是火,惨叫着倒在满是尸体的村庄中。 便有鼓足勇气抵抗的,绵软无力的刀均被赵鲤身上细鳞弹开。 慌不择路后退的军士,相互踩踏推攘。 浑身浴血的赵鲤,长刀手爪舞过之处,遍地残躯。 只眨眼间,短短的距离已成血屠之路。 踏足其上,发出黏腻的咕叽声。 南都王腿被坐骑压住,动弹不得。 待左右亲信费力挪开吓死的马匹,将南都王拖出来时。 生性暴虐的他手脚并用爬起,欲唤亲随护送他走。 却未收到任何回答。 一个头生龙角的黑色影子,将他罩住。 南都王脸色惨白,听见身后骨骼碎裂声,还有……鳞片摩擦的沙沙声。 他缓缓转身,便见那两步之外,紧紧看着他的那异常之物。 面容身型还保留着少女独有的纤细曲线感。 南都王下意识左右寻忠诚的亲随部将。 却只看见一个被上下抛在掌中玩耍的头颅。 数个破碎的尸骸躺倒在地,血因压力从断首腔膛之中溅射而出。 南都王浑身一颤,神经质地双手紧握刀柄,毫无章则的挥舞。 “滚开!滚开!” 下一瞬一颗人头砸来。 南都王被这人头砸得踉跄,坐倒在地。 接着他头一阵生疼,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脸上。 延伸的细爪极修长,可将南都王半个脑袋握在掌中。 这指掌的力量大得超乎寻常,南都王顿时惨叫出声。 近距离之下,南都王看见这金眼怪物唇角戏谑勾起。 欣赏着他此时的不堪之态,手上用力。 一根尖尖的指爪,往他左眼缓缓刺来。 拇指按入眼眶,搅了搅。 在南都王越发尖锐的惨叫声中,组织液混着血淌出。 整个被提起的南都王,像是挂在鱼钩上的鱼,不停的挣扎。 身量算是高大的他,在这怪物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越是挣扎,按进他左眼眶里的拇指反倒越陷越深。 一些血肉组织随着搅合挤了出来。 他的四肢还在抽搐,有腥臊气味从身下传出。 南疆披靡纵横的南都王,此时哪还有半分体面。 听得头骨吱嘎作响,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时。 身侧突然像是撕碎的纸张,张开了一条裂缝。 那龙角怪物手一顿,下一瞬消失在原地。 南都王半脸都是血污,他脱力跪倒在地,额头抵在被血浸透的土壤中,发出一声声嚎叫。 虽只匆匆一瞥,但窥见那道时空缝隙中亮光的南都王,像是疯了一般猛力撕扯自己的脸,将脸抓得稀烂。 他的残部许久才重新集结,在山丘之上发现了疯癫的他。 南都王残部听闻有得道僧人游历至此,捉来僧人为其治疗,便又是后话。 赵鲤双目紧闭静静漂浮在混乱的时空之流。 【已制止宿主失控导致时间线重置。】 【时空锚定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裂缝张开。 赵鲤被抛入寒凉的水中。 水中浑浊,一尾银鳞大鱼正向她急速游来。 于清的声音焦急唤道:“阿鲤!” 赵鲤后腰信使灯笼悠然亮起紫蓝光芒。 信使灯笼旁的铃铛,急促叮叮作响。 满是淤泥的河道上霎时弥漫大雾,一道道无形的铁索,自河底烂泥上划过,留下清晰的链条印迹。 盛京皇城之中,在榻上小睡的沈晏猛然惊醒。 他按住胸口,急声唤道:“阿鲤!” 第899章 寻觅 宫灯的穗子在风中摇曳不定,灯火昏黄。 身体强化后的沈晏是个肝帝,他身边侍卫不得不三班轮倒。 阿詹凌晨时分,正好来接班。 他立在宫灯下的光斑里打哈欠,正遥望将亮墨色的天空。 想着什么时候卢爷兑现承诺,介绍小姨子给他认识。 这时听见屋中一声惊呼。 阿詹条件反射性地回身,踹门。 “沈大人!” 待以他为首的侍卫,悉数涌入房中时。 借着桌上残烛光亮,见沈晏坐在榻上,腿上搭着一条薄被。 死死按着心口,似十分痛苦。 阿詹心中咯噔一下。 完蛋,沈大人莫不是熬出了心疾? 阿詹立时压低声音,对身侧一人叮嘱:“去找沈公,劳烦沈公那边请个太医。” 在隆庆帝伤,沈之行病的情形下,沈晏若真是犯了心疾,此消息决不能走漏。 能做到沈晏的侍卫,都生着八个心眼子,被阿詹点名的侍卫立即一点头转身便要走。 这时,榻上沈晏突然抬头,他惊疑扫视了一圈屋中。 视线落在阿詹身上,有些迟疑唤道:“阿詹?” 阿詹还道他有什么吩咐,忙上前去。 不料沈晏扫了他一眼,便垂下头。 他缓缓张开右手,只见掌心生着的那只独眼竟完全张开,眼仁化为双瞳。 沈晏与自己掌心之眼对视,忽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阿詹,赵千户呢?” 阿詹被他问得一懵:“白日回镇抚司去了啊!” 又回忆了一下在冲进屋中前,听见的那一声喊,阿詹神情顿时微妙。 只是不待他多想,腹诽上司,沈晏一道视线斜斜注视来。 阿詹顿时后背汗毛倒竖。 自从遇见赵千户,沈大人整个人和善柔软许多。 这样阴鸷冷肃的眼神,阿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急补充问道:“是否备马出宫去寻?” 至于命人去叫赵鲤过来这种话,阿詹实在无胆说出口。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沈晏道:“走!” …… 将至鸡鸣时分,沈晏低调出了宫门。 他带着一身寒凉露水,疾驰回北镇抚司。 卢照巡夜回来,正在班房搓手等吃热卤肉面。 一口面方才挑进嘴里,便看见沈晏大步走进来。 “沈大人。” 卢照一抹嘴巴,急忙起身。 沈晏紧紧攥着右手手掌,问道:“赵千户呢?” 卢照道道:“赵千户出了任务。” 至于去了哪,这问题卢照还真不知道。 赵鲤跟着邵姓逸夫出门时,他还在外边巡守呢。 看沈晏神情,卢照明白可能出事,神情一肃:“属下这就去经历司查无常簿记录。” 靖宁卫出任务都有报备,赵鲤也不例外。 他脚步匆匆去了经历司,沈晏阖目坐在官帽椅上等待。 方才小睡时黄粱一梦,让他头疼欲裂,心脏也撕裂般地疼。 尤其脑海中出现的一些杂乱记忆,更让沈晏觉得恍惚。 他起身,来到狴犴神龛前上了一炷香。 历来沈晏在狴犴这都不那么受待见。 今日,依旧如此。 袅袅青烟上升,并无异常。 沈晏再一次确定他并未遭暗手。 这时,卢照疾步走进来:“沈大人,赵千户探查诡案,去了鱼乐巷。” “我们是否现在去一趟?” 鱼乐巷…… 沈晏在口中默念了几遍,沉思一瞬后道:“不,我们去柳溪村。” “柳溪村?” 卢照不解,沈晏为何突然提及这处。 但他并不费事去问,毕竟关系赵鲤时,沈晏或是这世间最担心的那一个。 确认赵鲤真的出任务,并不在镇抚司中。 沈晏又浩浩荡荡领着卢照等人,一路疾行向柳溪村。 从盛京城到柳溪村,正常行陆路。 到了天光亮起时,沈晏等人驻马,立在了一片水泽前。 整个柳溪村都被水淹没,村庄冲得七零八落。 村民一部分沉于吃席的迷梦中被淹死,如杨遂等人却都化为鱼,被倒卷入江河之中。 卢照看着柳溪村遗址,心中一惊。 正要开启心眼探查时,沈晏手中马鞭突然直指一处道:“那。” 卢照眯眼细看,这才见得极远处,水面有一艘船,正缓缓朝着他们这处飘来。 待到近处,小船被水泽中横着的杂物阻拦。 但卢照等人都清楚看见,这艘船应是百姓在水面上讨生活的酒船。 在这酒船甲板上,横躺着一个中年男人,嘴边都是白沫子。 卢照欲招呼人手下去拖船,不料沈晏已经步入浑浊的水中。 卢照和阿詹急忙跟上。 水中寒凉,卢照入水打了个寒颤。 三人攀上甲板。 沈晏行至那意识不清的中年人面前,探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眼见着大耳刮子就要抽下来,邵姓逸夫突然嗝了一声,随后悠悠转醒。 抹了一把唇边吓出来的白沫子,这才看拎着他衣襟的沈晏。 许是沈晏目下神情实在可怕,绍姓逸夫为他气势所慑,忙要讨饶,便听他问道:“巡夜司赵鲤赵千户在哪?” 赵千户在哪? 绍姓逸夫懵了一瞬,他跟着赵鲤吴老四驾船来柳溪村。 赵鲤和吴老四提着银鳞鱼灯下船,叫他看船。 待他二人走后,邵姓逸夫便缩在晏公老爷香案下。 初时虽船外哗啦啦涉水声,篷船船底被什么指甲似的东西刮得哗啦啦响。 但有晏公老爷神位在,倒也无什么敢来滋扰。 只是没过多久,邵姓逸夫听见水声越来越大。 篷船也在随水晃荡。 他大着胆子在门边一瞧,险些吓飞三魂七魄。 只见外头黑雾环绕,雾中重重黑影。 水面浮着朵朵荧绿鬼火。 水浪翻卷,沉在运河底淤泥中的劳工骨殖被卷上水面,遇空气便燃起磷火。 在这绿油油的光线下,绍姓逸夫亲眼瞧见一些骨瘦嶙峋衣不蔽体的虚影,朝着一个方向游去。 远处水中,有巨大铜牛镇水兽相斗,翻搅得满江巨浪。 银鳞大鱼在浪中穿梭,背鳍上是用腰带绑住自己的吴老四。 绍姓逸夫的记忆,停留在吴老四惊惧抱着鱼鳍,裤子掉到脚脖子的模样。 绍姓逸夫哆嗦着说完,手朝远处水泽一指。 第900章 重遇 清晨的微光之中,运河的水面呈现异样的浑浊与平静。 水面上漂浮着大量新死的浮尸,还有一些柳溪村的残骸杂物。 一个从肩头被斜砍作两截的猴样生物,顺水飘来,咚地撞在水上行船的船首。 卢照蹲身,以刀柄拨弄这猴子似的生物,看它生如人手的长尾。 又看它尸骸伤处,卢照肯定道:“是赵千户的手笔。” 这怪物尸骸断处,刀口干脆平滑,只有赵鲤的刀和赵鲤那无匹的力量可以砍得如此丝滑。 虽辨认出这尸骸是出自赵鲤手笔,但卢照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 水战不比陆上,水中之物极为难缠。 若如那邵姓汉子所说,还有水中镇水兽参与,那赵鲤当时面对的局面便更加棘手。 卢照心中担忧,忍不住怒骂一声,直起身子望向更远处。 船舱中,半边身子湿透的沈晏立在晏公老爷神像前。 他薄唇紧紧抿,看着所供线香燃烧。 突然,船身一震。 无风的船舱中,香上青烟突然飘乎乎指向一个方向。 沈晏眉头一松,对掌舵的邵姓逸夫道:“朝那去!” 阿詹闻言,立即放下船帆。 掌舵的邵姓逸夫已得知沈晏身份,更不敢怠慢,忙去转舵。 鼓足风帆的篷船在河道上行驶了近一个上午时间。 立在船头的卢照,突然有了些发现。 江水中心,一个冲刷出来的小岛上有烟气升腾。 卢照心中一喜,急忙扬声高呼。 待到小船靠岸,几人都看见两行脚印踏着湿软烂泥上了岛。 阿詹和邵姓逸夫看船,沈晏和卢照追着那两行脚步而去。 这岛不大,因水土好岛上植被繁茂,只冬日枯凋了些。 沿边一排柳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卢照持刀在前开路,还未靠近岛上烟气,便听人一声焦急呼喊:“别过来!” 话音未落,卢照眼前一花。 只见旁边枝条干瘪的柳林中,有猴子似的影子,踏着枝条掠过。 只是相比猴子,这影子更高更大,也更敏捷。 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卢照额头冒汗。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那越过的影子,虽生着弯弯的角,侧脸却……越看越像他们赵千户啊! 卢照惊骇交加,正要说话,就看一个只披着单衣的黑皮汉子跳脚冲出柳林。 嘴上还道:“差一点就诱到了!到底哪个……” 本想骂到底哪个王八坏事的吴老四,顿住脚步。 看清卢照和沈晏身上官服后,他立时乖巧站住。 顺带扯衣裳遮住自己两条光大腿遮羞。 “到底怎么回事?” 卢照都能看清那窜入林子的影子像赵鲤,沈晏便看得更加清楚。 吴老四倒是仗义人。 虽看见沈晏和卢照官服,但他不知道赵鲤此时模样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因此垂着头不说话。 他那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惹得卢照眉毛一竖。 眼见双方便要起冲突,一个女声突然响起:“你们是阿鲤什么人?” 手中提着一串活鱼的于清行来,她面带谨慎,打量着沈晏二人。 沈晏定定看她一眼,开口道:“我与阿鲤相识已久,绝无恶意。” 于清思考良久,深深看了沈晏一眼后,道:“随我来。” 在于清的带领下,几人行至岛中央。 一小片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 上边原本应该烤着一些什么,但现在只剩一个空架子。 吴老四默默跟在于清身后,接了他娘子捕来的鱼。 见篝火上的空架子,顿时露出痛苦神色:“又被偷空了!” 看他捶胸顿足的样,于清推着他的背,叫他去料理捕来的鱼。 于清则是顿了顿后,正正望向沈晏:“你心中可有阿鲤?” “她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吗?” 于清的话,不由让卢照想起方才看见的黑影。 卢照心中一突,下意识去看沈晏,便见他毫不犹豫颔首。 “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 沈晏回答得很肯定,换做从前于清必是不信的,可她看了看吴老四的方向,叹了口气。 “不知二位,在鸡鸣前后是否有感觉到一种违和?” “好像,时间都停止一般。” 卢照摇了摇头,沈晏却回道:“有。” 于清又道:“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瞬间,阿鲤就变了模样。” 原本好好的俏姑娘,一眨眼面目全非。。 说着这些话时,于清一直小心觑着沈晏神情。 到底担心眼前这英俊郎君,看见阿鲤模样会心生厌弃。 赵鲤变成那般模样,失了神志,脱缰野马一样在水中花样游。 变作懒妇鱼的于清,驮着吴老四一路追。 终于将赵鲤追到了这座江心小岛上。 恐她这般模样跑去别处有危险,于清就想了个办法来诱她。 说话间,吴老四手脚麻利处理好了十来尾鱼。 鱼刚架到火上,只听柳林沙沙。 顺着声音的方向,沈晏看见一个高大又纤细的身影,坐在柳树上。 身上衣袍被血浸泡成酱色,破破烂烂。 坐在树枝上,仰头嗅烤鱼香,身后一条长尾悠哉游哉地晃。 于清苦笑:“阿鲤太敏捷,我们实在捉不住她。” 在水里于清斗险些追丢,更不必说在陆地上。 诱捕次次失败,赵鲤仿若一只贼猫儿,抢鱼速度无与伦比。 卢照看见赵鲤这模样心都凉透,正忧心还变不变得回来时,身侧沈晏上前一步。 “阿鲤。” 沈晏看着赵鲤的金色双瞳,柔声唤道。 他冲赵鲤伸出手,一步步靠近:“到我这来,阿鲤。” 悠然坐在树上,死盯着烤鱼的赵鲤,这才注意到他,歪着脑袋上下看他。 然后看着他的脸,眨了一下眼睛。 尾巴尖卷起一个小小的卷。 沈晏行至她所在的柳树下仰头看,一张俊脸展露无疑。 赵鲤竖起的金瞳缓缓放大,终于有些动摇。 “阿鲤。” 终于,在沈晏又一声呼唤时,赵鲤跃下树,立在他面前。 现在他们身量差不多高,沈晏甚至还矮上一些。 赵鲤盯着他,缓缓垂首将生着冰凉细鳞的脸贴在他脸颊上。 赵鲤呢喃:“沈大人。” “阿晏。” “美男贴贴!” 第901章 共眠 数百年前,数以百万计的劳工以性命为代价,修筑了沟通南北的大运河。 清晨,微微湿润的水汽伴着微风拂来,带着水泽独有的腥味。 吴老四家的酒船今日有些拥挤。 他抖着手在船头的灶台边生火。 灶上一口大锅,里边炖着新鲜从水里捕上来的鱼。 窄小的窗户中,一个生着龙角的脑袋,眼巴巴盯着锅里。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加之紧巴巴坐在船舱里的人,叫吴老四越发紧张。 早上大锅咕嘟冒了一个泡。 吴老四听得声响,十分有经验地猛抄起锅盖,将炖鱼的大锅扣住。 再扭头看,那位变了模样的赵千户,果已从窄小的窗户探出了半截身子。 一双金色眼瞳眼盯着锅瞧,虽是异类模样,却因生得好,并不让人觉得畏惧或是反感。 就如嘴馋的人类孩童,只是……力气略大。 眼见赵鲤扒拉着窗棂便要强行钻出来,仓内一个醇厚稳重的男声阻拦道:“阿鲤,乖。” 沈晏拽着赵鲤的尾巴尖道:“再稍等片刻,鱼还未熟。” 听得他说,目下智商所剩不多的赵鲤不甘不愿缩回来。 吴老四的篷船,对她现在身高不太友好,赵鲤抱着腿坐在地上。 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沈晏看得心疼不已,哄道:“待回去,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也不知赵鲤听懂没有,但她没再闹,而是委屈巴巴趴在沈晏腿上。 一旁的卢照见状,像是很忙似的,转身出船舱,同掌舵的邵姓逸夫闲话去了。 吴老四家酒船出名的就是这锅炖鱼,小半个时辰后,鱼上桌。 沈晏耐心吹凉挑了鱼刺,一口口喂给赵鲤吃。 午间,待船停靠在鱼乐巷码头时,码头已封锁。 于清化作大鱼,先将阿詹背回柳溪村。 此刻,打点好一切的阿詹,带人封锁了码头,正与于清以及沈晏特意叫来的绢娘一道接人。 绢娘知道赵鲤出事,急得在那头团团转,地皮都快被鞋底蹭去一层。 远远看见吴老四的酒船来,顿时一喜。 待见赵鲤模样,眼泪顿时落下。 此处无外人,便是初见面的于清,二人也先互通了底细,绢娘没有忌惮,后背衣衫一鼓,八只步足破出。 船还未靠岸,绢娘的蛛丝先到。 硬生挤开沈晏的手,将赵鲤团团裹住拖来,抱住便哭。 “才两日没看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还能变回来吗?” 绢娘越看越难过,几双复眼齐齐掉眼泪,将赵鲤肩膀蹭得湿透。 “没事,变不回来也没事,大不了我带你住山里去。” 登上码头,静静站在一边的沈晏这才挑眉上前来。 阿詹也是顶识时务的,见沈晏神情,立刻插嘴道:“绢娘,此处人多眼杂,你先将阿鲤小姐放下。” 他一招手,有人赶来一架极为宽大豪华的马车。 绢娘这才醒神,忙将没心没肺还在回忆炖鱼味道的赵鲤塞进马车中。 赵鲤暂时安顿好,沈晏这才回身。 看了一眼于清、吴老四和邵姓逸夫三人。 最后对卢照道:“卢照,柳溪村之事交给你。” 柳溪村中村民受杨家牵连,委实无辜,但害这么多人也并非于清本性。 虽有缘由诡狱之刑可免,可是于清势必要收归巡夜司看管一阵。 事后,是否如沈小花一般戴罪立功,则看情形再议。 卢照经验老道,无须沈晏多言自点头应下善后事宜。 沈晏这才上了马车。 一上车,赵鲤便打着哈欠贴了过来,将脸枕在沈晏膝头。 尾巴慢悠悠地晃。 沈晏垂眸,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同坐车中的绢娘,反倒觉得自己非常碍事,后悔不该上这车。 车行一段距离,并未进镇抚司。 一转弯,进了镇抚司后一间几进的大宅中。 万嬷嬷和小纨,早已在一处院落前等候。 这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最亲信之人,赵鲤在此安全无虞。 她这副模样,也绝对不会走漏出半点风声。 万嬷嬷到底宫中出来的,见赵鲤此模样她只神情动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摸清楚赵鲤现在状况,便拿出哄孩子的架势,哄着赵鲤松开沈晏,将她领进屋去。 倒是小纨,到底年岁小,一双眼睛晶晶亮,竟有些敬畏似的。 赵鲤现在虽傻,却并不闹腾。 有零嘴吃着,让她洗澡便洗澡,让她换衣便换衣。 最后吃着枣泥糕,乖乖坐在熏笼边,让万嬷嬷为她烘头发。 存着某些心思,给自己悄悄弄了间低调小偏院的沈晏,简单沐浴换了身衣裳进来。 赵鲤看见他便高兴。 趴在暖烘烘的熏笼上,有吃的,有美男可看,赵鲤一生奋斗目标竟在此时达成。 沈晏见她模样,紧蹙的眉头不由松开,含笑上来摸了摸她额上的小角。 见状,万嬷嬷与绢娘小纨忙退出去。 小纨抿着唇角带着莫名笑意关上门,屋中一片静谧,只余沈晏赵鲤二人。 手指细细摩挲着赵鲤脸侧的细鳞,沈晏忍不住垂头轻吻她的唇角。 “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 “让你这小骗子变成这般模样。” 他吐息呵在赵鲤耳尖,她觉得痒痒忍不住躲。 沈晏揉捏着她的指尖突然倾身吻她,口中呢喃:“能遇见你,何其之幸,阿鲤。” 赵鲤被他亲得迷糊倚在熏笼上。 见她似神情懵懂,沈晏克制住自己抽身撤开。 不料,方才退开一段距离,便被赵鲤的手缠住脖子。 “喜欢。” 赵鲤咬着唇角冲他笑,风格倒是一贯直率。 沈晏看着她的双眼,突然心脏狂跳,耳尖脖颈一寸寸变得通红。 只是不待他再倾身,已被赵鲤怪力一掀,压倒在下。 “还要!” 赵鲤尾巴缠在他的腰上,仗着此时的身高,将他双手按住,迫不及待贴上去。 许久,沈晏才抽得空眼尾飞红哄道:“阿鲤,现在不可以。” 可赵鲤哪是听他话的,自顾自去扯他腰带。 倒难为她这时还记得腰带衣裳都值钱,不能撕。 赵鲤尖尖的爪子不得劲,解了半晌解不开,最后没奈何,委屈巴巴松开。 将脸贴在了沈晏赤裸的胸膛上:“阿晏。” “我在。” “沈大人。” “我在。” …… 她叫一声,沈晏便耐心应一声。 最后,两人十指交缠相拥睡去。 第902章 内蕴之气 “唔——” 玄虚子手捻着一截胡须,沉吟许久。 隔着帘子,赵鲤嗖一下收回自己的手。 颜狗原则上是不喜欢干巴老头的。 沈晏陪她坐在帘后,夹鹅脯来喂她,有了堵嘴的,赵鲤这才安分伸手让玄虚子替她号脉。 帘子外,本就好奇心旺盛的玄虚子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盛京地动,又有皇城镇物被毁,钦天监跟靖宁卫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四处奔走修葺盛京城鼓楼,并寻到新镇物以镇皇城。 玄虚子老道一头雾水被阿詹拉来,便看见那只帘子后探出的手。 那手纤细好看,指甲尖锐,生着的细细鳞片仿佛覆盖了一层极精致的墨玉。 怎么看……都他娘的像龙鳞! 并非那些歪七扭八附会的龙兽,而是真正的龙裔。 玄虚子老道惊得,极没素质在心中骂了三次娘。 对这厚帘子之后的东西,更加好奇。 心道莫不是小阿鲤在哪寻到了龙? 一念及此,玄虚子心怦怦跳,只想探头看上一眼。 若是,能讨得些龙鳞龙血,炼丹极佳! 玄虚子越想越美,一时出神没说话。 帘内,以鹅肉诱哄赵鲤的沈晏见玄虚子久不说话,心中一沉,手上动作慢了半拍。 赵鲤张着嘴巴等肉吃,见状用手指头捅咕沈晏:“沈大人。” 沈晏这才回神。 只这一声喊,却被玄虚子隔帘听见。 老道士醒神,抖手拽掉了一小撮胡须:“阿鲤?” 他莫不是听错了? 帘内未传出应答,玄虚子还欲问时,只听沈晏道:“还请真人专心些。” 玄虚子这才知,沈晏竟也在帘后。 钦天监经费补贴多来自沈晏拨款。 对于这金主爸爸,玄虚子总是气弱三分的,不好再不识时务,老道士一正色道:“方才我诊治那位,内蕴蓬勃之气,身强体壮断无生命危险。” 闻言,沈晏松了口气。 “若是人成了如此模样,反倒天赐的机缘。” 老道士看出些什么,在人字上加重了语气。 “那内蕴的蓬勃之力,正在修复治疗身体,补足从前的损耗。” “待这气耗尽,便应当能恢复原样。” 玄虚子医道丹术上的水平,堪称当世第一,远超他的武力值。 听他如是说,沈晏真正放下心来。 他轻柔抚摸赵鲤头上的小角,话却冷酷无情得很。 “劳烦真人,真人自去忙!” 被过河拆桥的玄虚子忍不住嘿了一声,冲帘子翻白眼。 老道士不与小辈计较,一挥衣袖便走。 垮着脸一只脚迈出门,又听身后沈晏道:“海瀚商会下月初将有一批药材送来,尚算罕见,真人可去任意挑选。” 玄虚子瞬间神情一变,脸上笑开了一朵花:“沈大人太客气了,那贫道我就不客气了!” 他开开心心走了两步,忽又探头回来,到底不死心道:“沈大人若是不小心发现些掉落的龙鳞,没人要的龙角,记得给我送来。” “炼制伤药极佳。” 说完,不待沈晏回答,迈着四方步高兴离开。 待他走后,赵鲤迫不及待撩开帘子,趴在窗边看了一阵,便要出门,看着架势似想要去新家的院中逛一逛。 她想做什么,沈晏没有不随她的。 这处新修的宅子,外头看着不显,里边极大。 常木匠下厌胜之术那次,沈晏冷眼看赵鲤牵头买凶宅,赚那三瓜两枣的银钱,一副财迷模样。 他转头便买下了这宅邸所在的一条街。 左右宅子,原打算分给卢照鲁建兴几个。 卢照还好,郑连几人根基太浅,在这盛京缺了几分底气,若不予些,只恐日后巡夜司继续发展,人心生变。 便是与赵鲤交好,曾舍身救过赵鲤的绢娘,沈晏亦是记情的。 左边那间宅子记在绢娘名下,让她在盛京有自己的家,有个归处。 赵鲤性子大喇喇,这些细处均是沈晏一言不发暗自考量打理。 这间最舒适的,照着赵鲤的喜好种植花木重修园林,最关键是四处狴犴雕像震慑,最是安全不过。 沈晏本想将此宅邸作为礼物,赠予赵鲤。 不料礼物还未送出手,先是地动震落了瓦,后又被赵鲤这未来主人砸了梅园。 幸好还有庭院冬景可赏。 两人牵了手一并走着,一时竟也不算违和。 在这兵荒马乱人仰马翻的时候,两人倒是有了那么一小段休息的时间。 直到…… “沈大人,小顺子公公来了镇抚司。” 阿詹现在脸皮颇厚,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立在月亮门旁。 却是沈晏凌晨紧急出宫一夜未回,沈之行担心出事,遣了徒弟小顺子来问。 听闻沈之行名字时,沈晏愣怔几息,脸上流露出些许恍如隔世的怀念。 第903章 倭国来使 沈晏虽想要好生守着赵鲤,但是地动之后内外动荡,诸般事务压在他的肩上,他不得不离开。 去见见他的叔父,亦去承担他的责任。 离开前,命阿詹留下负责整座宅子的防卫。 又将冬眠的阿白强制唤醒,巡街的沈大黄调来护卫。 委托了绢娘照看,沈晏进宫去。 怀里揣着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带回的情报。 关于北疆之战,关于未来十一年整个大景将发生的诡事,乃至于周边国家将发生的事情。 赵鲤捡着重要的,以蝇头小字抄录,叠成厚厚一叠包着油纸贴身裹在胸前。 经历两个世界都未曾遗失。 完整的将这些至关重要的情报带回了隆庆十五年的世界。 沐浴时,方被解开她束身绷带的万嬷嬷发现,递交于沈晏。 这些情报配合着沈晏慢慢复苏的记忆,将扭转大势。 沈晏疾驰入宫,与病榻上的沈之行柴衡三人密谈。 多年来,柴衡对沈家叔侄极为愧疚。 愧疚在沈之行因沈家获罪三代不能科举不能为官,只得自阉为太监后,更是攀升至顶峰。 这愧疚落在沈晏身上时,便是极致的宽容信任和关护。 沈家叔侄也从未进退失据,叫他失望过。 赵鲤现在神志不清,当年她去望源后发生了什么沈晏不知。 可沈之行和隆庆帝却手握着这块拼图! 当年发生之事,一直被二人深深藏在心底,世间乌第三人知晓,便是沈晏都未告知。 此次揭露,两人再忆及当年地宫之事。 两相一对,便发现当年轮回观中所见那女侠身形声音,当真都与赵鲤一致。 隆庆帝柴衡地动时被落下的砖瓦砸伤了脑袋。 有些有点迟钝。 在沈之行都已经满脸凝重陷入沉思时,皇帝陛下挠着脑门突然笑出声。 “所以,当年轮回观中那个女侠是阿鲤?壁画上的天人也……” 他托着下巴沉思一瞬又道:“在另一个世界,阿鲤是我女儿?” “那四舍五入,阿鲤其实就是我乖女呗!” 虽然不是同一个世界,并且是后天秘法造假。 但这重要吗?一点不重要! 一朝气运献祭请来的天命之人,这爹他当定了。 隆庆帝突然搓手,嘿嘿笑了两声。 沈之行默然看他一眼,长叹一口气,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陛下,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迫在眉睫的北疆之战。 “北疆战事将起!” 照赵鲤和沈晏所言,倭国将在隆庆十六年掀起对李氏朝鲜的战事。 并计划以朝鲜为跳板,图谋大景。 这个时间线,倭国在水宛篡神之阴谋被挫败。 这场战事应会生出变故。 或是提前或是晚些,但总归会发生,他们必须着手充分应对,以取得最大化战果。 见隆庆帝还是那一点不愁的傻乐模样,沈之行又补道:“还有您以太祖造神。” 隆庆帝这才收起笑容,露出心虚之相:“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与现在的我何干?” 谁人不知本朝太祖那性子。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双标得明明白白的隆庆帝,一推二五六,根本不敢认下这桩事。 灵气复苏时代,到底是害怕祖宗夜里提刀站床边的。 他这指望不上的模样,让沈之行头更头疼无奈:“陛下!” 听得沈之行声音有些严肃,隆庆帝这才一正色。 “之行无须担忧,那般绝境我等都能寻条出路,更何况此时?” 现在这种局面,已是摸出天胡开局,何惧之有! “如当年在蒿里地宫石人底座所见之卦象。” “乾卦在天一往无前,天命在我们。” 隆庆帝一挥手,洒脱又自信。 沈之行闻言愣怔片刻,失笑叹了口气。 有隆庆帝,这次密谈气氛倒不至于太凝重。 及至下午议定一些事情,沈晏拿到了隆庆帝亲笔手书的两纸调令。 这两纸调令,一令靖宁卫江南道千户熊弼,三月皇后诞辰,卸任靖宁卫之职,调任辽东总兵。 这期间彻底剥除清扫柴珣在军中的影响,不让那蠢货儿子有丢人现眼的机会。 二便是将大学士林着之长子林明远,召回盛京直入内阁。 一场将让大局巨变的密谈,在平平无奇的下午进行。 诸事议定,已是黄昏。 沈晏心中牵挂赵鲤,起身便欲告退。 不意被隆庆帝叫住:“阿晏,辛苦了。” 说这话时,柴衡脸上再无常挂脸上的漫不经心。 沈晏微一愣怔后,拱手道:“是为臣之本分。” 隆庆帝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满眼心疼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在沈晏临去前叮嘱道:“从神机营调五百士兵去我家阿鲤那。” “阿鲤恢复之前,绝不可出现半点纰漏。” 沈晏垂眸应下。 他和沈之行同出殿外,沈之行唤住侄儿。 沈之行在讨阴债之事中伤得不清,走路仍需搀扶。 看着沈晏,沈之行心中酸涩难言。 沈之行的手轻轻按在沈晏肩头。 “做得很好,阿晏。” 他声音哽咽,又问:“还疼吗?” 沈晏看着他的叔父,微微一笑:“不疼。” 便是疼,此刻亦值得了。 …… 接下来的时间,盛京由上至下,都在忙忙碌碌,为地动天灾善后。 百姓忙着讨活路。 靖宁卫巡夜司,在一次次诡事中,逐渐为人所知。 虽未公之于众,但现在的百姓倒都晓得遇上怪事便上报巡检或是五城兵马司。 卢照等人忙得打跌。 其中,尤以沈小花名声最大。 相比其他鱼服靖宁卫的压迫感,一只背着小刀的狸花猫无害度大大降低。 每每行走里坊墙垣之上,沈小花都能得到百姓的投喂和彩虹屁夸赞。 月余时间,赵鲤身高缩水了一大截。 沈晏夜里用给她刷背时,常见细鳞脱落。 她脸侧的鳞片缩小到只如米粒大小。 沈晏曾查看赵鲤身体。 她身上多处陈旧的伤疤,都随细鳞片掉落,重见天日的皮肤白皙细嫩。 见状,多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些。 只是她智商没见恢复,还是成日里吃吃喝喝只知玩耍。 有一次跃出墙去逛大街。 幸有绢娘蛛丝遍布,这才第一时间发现,将她堵在后巷捉拿回来。 时间推进至二月中旬,倭国有使臣进京。 在沿途馆驿的护送下,入盛京的倭国使团缓缓自城门通过。 一生着狐狸般上挑眉眼的男子,以扇挑起轿帘。 打量着灾后重建的盛京城。 唇畔一抹浅笑,眸子暗沉沉,窥不出半点情绪。 倭国使团进京三日后,隆庆帝有令,召四方来使觐见。 第904章 觐见 皇帝召四方来使觐见的消息传至会同馆时,居住在此的四方来使激动不已。 大景虽不及赵鲤所认知的盛唐,但每年每季度都有不少外邦使者入盛京觐见。 大景人面皮薄,来者是客的大国气度一直存在。 这些外邦使者每每连吃带拿,离开时手上绝不空着。 早些年还有耐心接见,到了隆庆帝这连灯油都要抠门的皇帝继位,他便有些不耐烦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 后来这些事交由沈晏管着,海瀚商会由此开拓商路便是后话。 今日会同馆主客司通事曹大人,带来皇帝将要召见四方来使的圣旨时,整个会同馆一片沸腾。 尤以泰西来的传教士最为高兴。 地动之后,会同馆建筑受损,只是不那么严重。 这些泰西人还未来得及喘息,便被宫战这牲口抓了壮丁。 并无贬低中医之意,但这些泰西人在疗愈一道确实有些本事。 地动之后,盛京之中生出不少诡事,有靖宁卫受伤。 宫战花言巧语加之威胁,哄了泰西人去物尽其用。 牛高马大的骑士清废墟搬砖石,懂得疗愈之法的苦修士和教士便拉去当医士。 总归不叫他们闲着。 泰西人不愿治疗异教徒,奈何宫战不当人,取出欠条又要翻旧账。 没得奈何,这些泰西人被使唤得团团转。 偏生日常接触的无一平民,都是靖宁卫,个顶个厚脸皮,便是想要传教也无法。 今日接到终能面圣的圣旨,泰西传教士的首领雷德明险些泪洒当场。 相比泰西人,其他使团气氛便没有那么和谐了。 不知出于什么居心,在安排使团时,竟让倭国使团与李氏朝鲜一同安置在了南馆之中。 自从入住第一天,南馆上空气氛便剑拔弩张。 曹大人宣读圣旨时,倭、朝双方都在。 李氏朝鲜接旨的,是李氏双生子中的妹妹。 她的胞姐,就是那位善吹箫房中术,三个月飞升至丽妃,却又贬为贵人的李氏女。 恃宠而骄对着沈小花喊打喊杀,被罚反省。 方才反省了几日,便落了胎。 这妹妹比起姐姐稳重许多,见着倭国使团那首领,也只微微眯了眯眼。 倭国使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入大景境内他换下了本国服装。 穿着大景袍服,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 瞧着倒是风度翩翩,只是过于俊美的容貌与上扬的狐狸眼,叫他看着有些许轻浮。 对李氏女的隐约敌意,他浅浅一笑,以极正宗的大景话向曹大人致谢。 水宛之事并未完全公开,对外只宣称水宛豪族勾结倭寇。 主客司通事曹大人对这些个倭人并无几分好脸色。 大景官员武斗习气重,冲着这倭国使臣冷哼一声,曹大人拂袖而去。 待到翌日,便是泰西使团中的苦修士也简单打理了自己。 以麻布沾水擦拭身体面颊,梳理修剪了乱发胡须,然后将擦身后的浑汤全喝了下去。 ( 及至皇城宫门前,仰望着宫门亮晶晶的门钉,雷德明深吸一口气。 同时心中亦十分心惊。 距离地动只过去月余,大景竟已经恢复了秩序。 大景的百姓自有一股温顺气质,只要一碗饱腹的米粥,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们便安分老实用双手重建自己的家园。 若换做在他们泰西…… 雷德明不由自嘲苦笑。 只怕泰西还满地疮痍灾民死尸遍地,四处盗匪。 他仰头,望着眼前这座稳固而强大的皇城,不由畅想若能在这样的土地,播撒信仰的种子,该是如何幸福之事。 想着不由贪婪地咽了一口唾沫。 却见身侧有视线望来。 雷德明侧目一看,是那倭国使臣。 俊美的青年颔首,冲着雷德明微微一笑。 雷德明仿佛见到了什么晦气之物,急拂袖侧行避开。 泰西使团困在水宛,倭人做了什么他们还不清楚? 大景与倭人并非什么友好关系,泰西传教士们可不愿沾上这坨臭狗屎。 雷德明的嫌弃是如此明显而不礼貌,那倭国青年微微一僵。 他缓缓打开手中折扇,半开的扇子遮挡嘴唇,对身侧一个胡须极为浓密的随从道:“看来,你的故乡人并不太喜欢我们。” 跟随在他身侧的随从极高大,胡须遮挡了下半张脸,突出的眉骨和深邃的眼藏在帽檐之下。 这随从瓮声瓮气,用带着明显口音的语气低声答道:“他们非我同路者。” 说话时,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开合:“我所追随的奇迹,并非跪地祈祷可得。” 听他此话,倭国使臣轻笑一打扇子。 正欲说些什么,他们跨过宫门。 倭国使臣和他的随从,以及泰西人纷纷皱眉。 雷德明不由望向与他同行的苦修士。 “爵士,您是否感觉到……” 修剪了胡须,露出文雅面容的苦修士缓缓道:“压制与被注视。” 苦修士捏了捏自己的右手:“神恩正在被剥除。” 听闻此话,雷德明心中一颤。 “大景人对于神秘力量的运用,或许并不像我们所猜测的那样简单。” “这神秘又辽远的国度,有些底蕴理所应当。” 苦修士故作轻松宽慰着雷德明:“皇宫是大景最高统治者的居所与执政之地,他们防备很正常,不是吗?先生。” 雷德明胡子都耷拉下来,苦笑附和。 比起相互宽慰的两人,倭国使臣状态便要差很多。 他喉结滚动,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借宽大袍袖遮掩,按住自己的腹部。 肚脐薄薄的皮肤下,有躁动之物不安分的鼓动。 跟随在他身后的随从亦然惊愕。 他第一次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睛仰望着城上飒飒拂动的明黄旗帜。 只有数次入宫的朝鲜李氏女,情绪还算稳定。 她蹙起秀气的眉,对这种力量被剥离和压制的感觉十分不适。 使臣入宫会宴于麟德殿,步行的众使臣沿着长长的阶梯攀爬。 倭国使臣一手压制腹内躁动之物,垂眸望着足下白石台阶满眼贪婪。 终至台阶尽头,听得内官一声高呼。 这倭国使臣抬头,便见一绯红官服的高大男子负手立在殿中,神态阴鸷傲慢。 第905章 使者 巍峨宫墙,一线曙光破晓,金色曙光洒落殿顶琉璃瓦,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各国使臣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殿中宫灯高悬,流苏轻摆。 三人环抱的金柱支撑起高高的拱顶,地板光可鉴人。 隆庆帝端坐龙椅上,玉带垂挂,瞧着浑不似平常那惫懒模样。 人面果成日当水果似的吃,他现在大抵已是无恙。 这也是隆庆帝自地动以来,第一次在诸多臣工前露面。 精神的模样,叫不少阴暗猜测与流言不攻自破。 隆庆帝不是个敬业皇帝,这样规模的朝会并不常举行。 坐在龙椅,犹如立在讲台上。 下边臣工小动作,隆庆帝瞧着心底偷乐,靠着这些乐子总算熬过了漫长又难熬的礼节。 在殿外唱名倭国使臣觐见时,隆庆帝眼底兴味一敛,忽而肃容,望着那绣衣使者步入殿中。 倭国使臣举止文雅,个头在倭人之中算是挺拔,手捧国书行了一礼。 水宛假城隍之事后,沈晏曾将水宛连带着周边大清洗。 水宛豪族全灭,与倭国的商路被沈晏把控。 崇德水军与海瀚商会联合,断绝了全部商贸,但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者,不论什么身份皆斩。 倭国贵族喜爱的丝绸、茶叶、瓷器、铜器以及药材等,短时间内价格飞升到恐怖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千数潜入大景的倭人悉数处以极刑,独留一颗颗头颅。 这些头颅层层摞起,未经任何处理,悉数以船送到倭国堺港。 送到堺港时这些人头烂化成了汤,附带着一封问责的文书,直指倭国源氏。 沈晏做事狠绝不择手段,那些人头之中夹杂不少送瘟神时刻意保留的东西。 这艘船抵达堺港当月,堺港大疫,牵连多国商船,死者不计其数,可称人间炼狱。 若业障可视,沈大人头顶定是乌云笼罩,周身冤孽。 诸般种种,让刚结束了战国分裂与混战,正志得意满的筑前吉秀十分恼怒。 但现下便与大景开战,违背了他积极推行的对外扩张计划。 因而,遣使来大景。 目的只为拖延与安抚,待到合适时机再露出獠牙。 来使姿态放得极低,献上的国书也一反此前桀骜,态度谦卑至极。 隆庆帝简单翻阅,不由一笑。 亦不由为那位筑前吉秀的能屈能伸鼓掌。 若不是知道倭将对朝鲜出兵,并狠狠坑害大景一把,说不得会因这谦卑如狗的姿态而动容。 见隆庆帝笑,倭国使者跪地再拜。 他汉话说得极好,沉声为清河源氏辩解。 他巧舌如簧,辩解倒是有理有据。 但,毫无卵用。 因此事本就是赵鲤强行栽赃于源氏。 倭国源氏冤屈不冤,隆庆帝清楚,沈晏也清楚。 只是倭国在拖,大景又何尝不是在拖? 在倭国送上一尊据传是海外仙山所得玉石后,隆庆帝终缓和了脸色,露出笑模样。 他似十分欣赏这使者,竟在宴席上相邀他陪坐。 并将泰西传教士中的苦修士唤来。 一时间,殿内气氛融洽。 只有一直被冷待的朝鲜使臣,见隆庆帝态度如坐针毡,将视线放到了沈晏身上。 …… 殿外 卢照立在宫墙角楼上,身后便是狴犴像。 今日陪他值守的是郑连。 两人都不约而同,望向一个方向。 那处廊庑坐着各国使臣的随从护卫。 其中一人远离人群独自跪坐。 背脊挺直如松柏,极其高大的身材,让他十分醒目。 卢照看着那人的侧影,不由一眯眼:“瞧着像是个红毛番鬼,怎的和倭人搅合到了一起?” 且此人身上有些古怪,相比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倭国使臣,这随从身上力量反而极正。 郑连也留意到异常。 在心眼开启时,很多异常都跑不过他们的眼睛。 郑连生得一张坏人脸,嘴里含着一粒不知哪来的糖,顶到一边脸颊细细地咬。 听了卢照的话,他沉声道:“沈大人命我等暂不要行动,只要这些倭人不做出格举动,我等亦只需密切监视即可。” 卢照有些稀罕地一挑眉:“难得。” 顶头上司沈晏的掌控欲多么恐怖,他们还是清楚的。 竟下达这样的命令,实在令人惊诧。 卢照突然侧首看郑连,叮嘱道:“既沈大人有令,便好生听着,命兄弟们在倭人面前收收味,莫要主动惹事。” 闻言郑连咔嚓咬碎了牙间的糖块。 在水宛时,被倭人伪装的漕帮追杀他可还记得呢,现下竟不能寻事。 郑连咽下糖,还是老实应道:“知道了卢爷。” 卢照听他回答,笑了一声:“且等着吧。” 有好生报仇那一天呢。 …… 月上半空,一场宫宴后似乎大家都开心,各自达成了目的。 碌碌车轮滚动,倭国使臣坐在马车上。 他微醺敞了衣襟,撩开车帘醒酒。 遥望朱红宫门远去,他折扇在掌心轻拍,哼唱着调子。 他极为高大的随从,沉默步行跟随在马车旁。 马车突然一停,使者眉头蹙起,忍不住出声询问。 却听车夫道:“是大景那位年轻的权臣。” 使者一顿,探首去看,却只见一身绯红官服的沈晏,手挽缰绳骑马行过街头。 所过之处,无论大景大臣或是异国使臣都纷纷驻足让开道路。 见沈晏,倭国使臣浅笑道:“却该让开道路。” 放下车帘,重坐于黑暗车中,他细长眸子微微眯起,唇畔笑容却渐渐收敛。 “堺港之仇,三生铭记。” 他张开折扇,掩住下半张脸,轻轻默念。 他下腹衣衫突然一鼓,有什么在内蠕动。 倭国使臣神情一变,以扇骨按住下腹,似是安抚般道:“莫要着急,早晚都能饮下仇敌之血。” “早晚……” 微微扬起的尾音,似毒蛇丝丝吐信,被晚风吹散于风中。 此后,隆庆帝接连数日召唤倭国使臣觐见。 对他所说之天外仙山十分感兴趣,几乎引为知己。 多番赏赐,并许他随意进出皇宫。 对他重开对倭贸易的提议,也满口答应。 荣宠至极,风头一时无两。 第906章 回笼 “阿鲤小姐,你快出来吧!” 万嬷嬷立在新建的池子旁,苦口婆心地劝。 赵鲤变成这般模样,极喜水。 刚开始几日一个没看住,她便又溜进了院里的荷花池泡着。 池中锦鲤都被她祸祸死了。 后来沈晏紧急命人修筑了一个大池子,日夜都有热水,赵鲤便在此处生了根。 她已在这池里泡着,睡了一整日,万嬷嬷担心她泡皱巴了,便立在池边喊。 赵鲤嘻嘻笑笑踢水。 趴在白石垒砌的池子边,露出光裸的背部。 背上细鳞褪去后,她身上陈旧的伤疤都已消失不见,皮肤细腻似瓷器,肩头一个巴掌大的刺青。 背部无一丝赘肉,线条到了腰部时一收,盈盈只堪一握。 缩小到从前体型的她,细细的尾巴晃悠。 万嬷嬷还欲喊,忽被一只手阻拦。 她愣了一下之后,含笑转身退下。 门吱呀一声合上,亦关了满屋气雾。 来人皂靴立在池边,还未来得及说话。 方才死喊不来的赵鲤,已经一甩尾巴,鱼一样游了过来。 湿漉漉的发黏在白皙脸颊边。 仰头望进一双深邃眸子,探手要人家抱。 沈晏浅浅吸了一口气,这才掖住袍角蹲身来接她。 在赵鲤故技重施想将他拽进水池子时,强行稳住身形:“今日不可。” 赵鲤立刻垮下一张脸。 沈晏对她没有一点办法,现在她无神志,说了她装不懂,碰也碰不得。 月余下来,沈晏被她折腾得心态稳如泰山。 从旁取来布巾,搭在赵鲤肩头,将她整个抱出水来。 赵鲤手臂挽着他的脖子,看他笑话似地嘻嘻直笑。 嘴唇仍不老实,在他下巴唇畔鬓角无章法的轻碰,黏黏糊糊地蹭。 沈晏学乖了,并不受她诱惑回应她,一脸贤者以布巾为她擦拭湿发。 突然他手上动作一顿,掰正赵鲤的脸细看。 已恢复正常瞳色的赵鲤,立刻一脸期待闭上眼睛。 不料,沈晏暖和的大手上移,手指头轻轻触碰了一下赵鲤右边额头上生着的小角。 啪嗒。 那只小小的龙角掉在地上,弹了一下。 赵鲤额头上留下一个白印。 印子边缘翻卷,似乎是……鱼鳔胶黏的。 沈晏垂眼看赖在他怀里的赵鲤,果见赵鲤一脸心虚,眼睛乱转。 他不由失笑:“这角……唔。” 却是某人见蒙混不过去,跨坐在他腿上,强行堵了他的嘴。 细细的尾巴,顺着他的衣衫探入。 …… 次日,独存的那个小小龙角落在枕畔。 赵鲤肩头印着一枚殷红印迹,打着哈欠自沉眠中醒来。 她下意识去摸身侧,却摸了个空。 看着帐子上的绣花,赵鲤丢失的智商因最后一个龙角掉落宣布回归。 她两条光溜溜的手臂抱着被子,记忆一点点回笼。 从接受墨玉兽赋予的神力,到昨夜…… 她都记了起来。 包括,拇指按入南都王眼窝时濡湿的手感。 包括她把掉的龙角用胶粘上,想强行延长假期的蠢货行径。 她家相好的浑身紧绷,克制强忍时,块垒分明的腹肌。 还有尾巴缠在…… “啊————” “亏了亏了亏了!” 清醒的时候,为何没这福利。 连喊八声亏了,赵鲤啊的一声嚎叫,羞恼用被子将自己团团裹住,在床上扭如蛆虫。 她裹在被子里蠕动时,后腰最后一片细鳞脱落,细尾消失不见。 听得屋中动静,门外的万嬷嬷打了声招呼:“阿鲤小姐。” 知道赵鲤不会回答,她推门进来,掌中捧着一个花瓶,里头几支带露海棠。 “今日三月初四,圣驾至回龙观赏海棠,陛下命小顺子公公剪了新开的海棠花来给你赏玩。” 万嬷嬷绕过屏风进来。 沈晏夜里离开前,收拾得很干净,未留下任何不妥之物。 床上,只有赵鲤如蚕茧般裹在被子里团团打滚。 万嬷嬷捧着这瓶新开的海棠,见她不露头,还道她是不高兴沈晏离开。 忙哄道:“沈大人稍晚点定然回来,阿鲤小姐去院里和阿白阿黑玩?” 话未说完,便见赵鲤呼一下扯开被子,露出一张红透的脸:“嬷嬷别说了,我要脸呢。” 跟阿白阿黑玩到一块去的那段记忆,简直不能回想。 尤其她在跟它们玩时,沈大黄和沈小花两个蹲在旁边,眼神宛如看一个智障。 回忆起来,赵鲤都觉得羞耻。 听见赵鲤如此流畅地说出这段话,万嬷嬷初时还没反应过来。 待到她反应过来,不由一惊:“阿鲤小姐?” 她惊讶之下,松开了手里捧着的插花瓶。 眼见瓶子即将砸碎时,赵鲤杂耍一般从床上探手将瓶接住:“嬷嬷小心。” “这是御赐花瓶,可值钱呢!” 万嬷嬷登时喜极而泣,果然是她家那个超爱惜东西的阿鲤小姐。 “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即便外表再如何平静,万嬷嬷终究担心赵鲤就那般模样一辈子。 现在看她终于恢复,又怎能不开心? 万嬷嬷原地转了圈,喜道:“那你现在还有哪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玄虚子真人?” “沈、沈大人知道吗?” 万嬷嬷喜不自胜:“我这便阿詹去通知沈大人。” 万嬷嬷声音不小,传入花园之中。 每次沈晏在时,众人都识趣不来碍事。 绢娘正在不远处花园里给赵鲤织里衣。 小纨也坐在一边,跟着绢娘学针线活。 沈大黄趴在屋顶打盹,沈白睡在它厚实的皮毛里。 听得这边声音,几个前后脚进了赵鲤屋中。 绢娘一看赵鲤便哭。 赵鲤凌空接住弹射飞扑来的沈白,在小白蛇头顶鳞片上抚摸了两下。 看了看沈大黄又看绢娘和小纨,她拥被坐起,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大家,我回来了!” 这个世界,她回来了! 还有……沈晏。 赵鲤严肃问道:“沈大人也在回龙观吗?” 得了万嬷嬷肯定答复后,她深吸一口气:“我要去回龙观。” 去见沈晏。 去问问他,去…… 赵鲤飞速起身,右手无名指上半透明的红线应和着主人的心情越来越烫。 第907章 回龙观 大景有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三月初四,为清明节亦为秋千节。 照着习俗,民间寒食,插柳满檐,男女都佩戴柳条。 士庶人家都备上香烛祭品,上坟扫拜添土。 纵苇荡桨,四顾青山。 名为祭扫,其实也是一次由上至下的野游踏春。 宫中则妥善收起皮草帽套,疏浚沟渠。 宫眷、内臣换穿罗衣,头插杨柳枝。 在坤宁宫及各宫,安上秋千架,供宫中女眷玩耍。 秋千节举办秋千赛,比高度比技巧比花样子。 男女穿着彩衣盛装,荡到最高处时,衣上彩绸翩飞,仿若飞鸟。 不过,那只是往日。 今年皇后‘病重’,坤宁宫闭锁,自再无那热闹欢乐光景。 又有地动以及皇城之变,隆庆帝这死宅皇帝不得不主动出来营业,安抚人心。 在三月四这个日子,去供奉着大景开国太祖皇帝金像的回龙,观赏海棠祭拜。 其中有没有心虚向太祖滑跪致歉的成分,便不得而知了。 宿在回龙观中一夜噩梦连连,总觉屁股疼好像被人踹过的隆庆帝起个大早。 便宜爹倒是有心,亲手自枝头剪下几枝含苞海棠,命小顺子送赵鲤这来。 这段时间,隆庆帝沈之行常遣小顺子来跑腿,送衣裳送点心的。 赵鲤家门槛,都被小顺子踩矮了一节。 小顺子坐花厅等万嬷嬷告知赵鲤今日情况,好回去回禀万岁爷。 他现虽已是皇帝跟前红人,但在这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等待的时间里,挽着袖子卷春饼吃。 听得脚步声近,还当是万嬷嬷,小顺子一边往嘴里塞饼,一边扭头:“嬷嬷,阿鲤小姐今日怎么样?” 小顺子春饼塞得两腮鼓鼓,说话含含糊糊。 一人答道:“我好啦!” 说话声音清脆又有活力,听着都觉着舒服。 小顺子抽筋似地扭头看:“阿……”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被一口春饼噎得翻白眼。 手忙脚乱垂胸口时,后背印上一记巴掌。 哽在喉头的春饼虽然咽了下去,但小顺子的魂险些被这一巴掌拍飞出来。 “阿鲤小姐哎!” 他龇牙咧嘴:“谢谢您了,您老还是这般武勇无双!” 巴掌也还是这般,熟悉又亲切。 赵鲤未着官服,而是穿着极为鲜亮的裙装,侧首冲小顺子笑,束发金环叮当。 “有劳小顺子公公跑一趟,我想跟你一块去趟回龙观。” 今日好生打扮了一下的赵鲤,准备跟着小顺子一块去。 自赵鲤对外宣称因任务负伤静养后,真正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已有人毒心觉着赵鲤离死不远,为此偷摸庆祝祈祷盼镇抚司快点挂白。 市井也因她那沈晏第九房小妾的传言,出现了许多不堪猜测。 便是常来跑腿的小顺子,其实也未曾亲眼见过赵鲤本人。 现在看见她无恙,小顺子心中大石一落,忙道:“小的这便去准备轿子。” “陛下见了您,定然十分高兴。” 听他提起隆庆帝,赵鲤一僵。 对隆庆帝柴衡和沈之行,蒿里山中之事已过了很多年。 但对赵鲤来说,扇皇帝陛下大嘴巴子时的手感,犹残存在掌心。 丢泥巴堵皇帝的嘴,扇他大嘴巴子,还推他后脑勺骂他…… 忆及此,赵鲤又岂能不心虚。 心中打定主意,想法子蒙混过去! 来送海棠时,小顺子一个人搭着轿子来,离开是他却骑行在轿子边上。 及至回龙观所在的山脚,远远的便见山下人来人往。 死宅皇帝一年到头难出宫一次,此行又为祭祀太祖祈愿泰平,士庶都愿今日来这沾沾皇气。 山脚小庙之中,有平民笞赛捻香,奠献花果。 往来有小贩担着担子,售卖些货物吃食。 远见皇差仪仗行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山脚再往上,便见靖宁卫按刀戍守。 靖宁卫原身为皇帝仪仗亲军,除了走关系的,选人标准是虎背蜂腰螳螂腿,能骑擅射。 便有阎罗殿里催命鬼的恶名,还是引得不少男女远眺围观。 今日恰好是盛京百户马亮负责此处山道,拦路对着小顺子一拱手,正要询问轿里是谁,便见轿帘一掀赵鲤探出头。 “马亮!” “赵千户?”马亮下意识行礼。 赵鲤已伸长了手,往他怀里塞了一大包山脚买的糖果子。 “以后出任务小心着点,特别右边胳膊。” “啊?” 马亮不知她久未露面,一见面为何说这个。 想到巡夜司的特殊,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莫不是赵千户在给他警示? 下意识摸自己右臂还欲问,轿子已是走远。 风中只有赵鲤留下的一句话:“过几日,我做东请你们吃席面!” 另一个时间线,右臂伤残跪地献首于血池之中的马亮,活蹦乱跳执行任务,这让赵鲤心情越发的好。 此次隆庆帝来回龙观,有大臣及家属受邀参加,以示恩宠。 自山腰起,有人在游玩踏青。 林中不知是哪家女眷,唱起调子,歌声悠扬。 赵鲤托着腮,轻轻跟着哼唱。 顺着歌声望去,便见曲水之畔的大树下,有女郎站在秋千上,越荡越高。 衣袂翻飞,如彩蝶。 盛京风气开放,能上得山腰的都是官宦之家,少女们恣意玩耍的模样,看着都觉得清爽。 赵鲤正看得高兴,忽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视线并无恶意,赵鲤身上被动预警没有触发。 但赵鲤却觉得不舒服,微蹙眉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的公子,手握折扇,立在道旁。 见赵鲤发现他的注视,此人也不扭捏,行了一礼,细长狐狸眼眯起,笑得有些轻佻意味。 在他身侧,一个极为高壮的随从跟随。 赵鲤搭乘的轿子,与这二人擦身而过。 被扰了兴致的她,跟随小顺子先去寻此行的首要目标——沈晏。 不料人没寻到,在路过海棠花林时,听见一女声道:“瑶光,你说沈大人真的心悦于我吗?” 这一句话要素过多,笑着给赵鲤引路的小顺子猛回头看赵鲤。 便见她面无表情立在原处,缓缓抱起手臂。 第908章 幻象 回龙观为皇家供奉太祖金像之地,虽以观为名,但规模并不逊色位于承京的朝天宫。 皇家祠庙庞大雄伟,后山苑囿素雅。 整片花海如淡粉的海洋,微风拂过,淡香弥散。 两个青春少女立在赏水景的廊桥上,说着粉粉少女心事。 小顺子机灵,耳朵一竖,眨眼间凭着宫中内官的本事认出说话之人身份——半月前病恹恹同兄长来到盛京的成阳郡主。 至于成阳郡主口中的瑶光,小顺子更是早闻大名。 他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赵鲤神情。 几乎不用费功夫思考立场,便要往花林里去,做搅事的恶人。 小顺子公公挺起胸膛,脚才一抬,便被赵鲤揪住后领子,硬拽到了花窗后。 见赵鲤无声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噤声,小顺子连带着后边跟着的几个内官立即闭嘴。 纷纷踮脚尖,跟着赵鲤藏身花窗后偷听。 宫中之人多机敏,一行十来人排成一排趴花窗之后偷听,竟没发出一点声响。 成阳郡主兀自咬着下唇担忧,压根没发现自己少女心事正被围观。 她寒冬腊月落水受寒,但底子很好,若有良医良药调养着,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奈何阿詹是个妥帖人,将沈晏的命令执行得很彻底。 各路庸医奸商往成阳郡主兄妹跟前送,硬是将她的病拖拉耽搁成顽疾。 现下立在风中,穿着狐皮斗篷还嫌冷,小脸消瘦到有些病美人模样。 只在提及沈大人三个字时,双颊才有点血色。 立在她身边的赵瑶光也极瘦,侧面清晰可见颈部青筋。 她答道:“郡主不必担心,盛京之中谁人不知沈大人生性冷漠,但他待郡主却是不同的。” 她暧昧轻笑:“听闻郡主进京一路都有靖宁卫护送?” 成阳郡主脸上越发的红,露出娇态:“确有护送。” 难道真是第一无二的特别? 她心跳快了几分,却胸中一闷,猛掩唇撕心裂肺咳了一阵。 她咳嗽时,赵瑶光下意识露出嫌弃,但强行止住。 面露焦急神色,上前搀扶成阳郡主。 她这一通变脸,花窗后的赵鲤看得清清楚楚。 赵瑶光在事情变故未曾发生前,万千娇宠于一身,是个极清高的性子。 现在她可能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身上露出的刻意谄媚。 显然,日子是真的很不好过,清高傲骨全磨平了。 看见她过得不好,赵鲤打心底愉快。 可怜的是小顺子,听闻赵瑶光道出郡主进京有靖宁卫护送,不知内情的小顺子冷汗直冒。 忐忑窥看到赵鲤快乐偷笑时,他心肝一颤,暗道不妙。 曲桥风大,成阳郡主现在这身子哪受得住,赵瑶光扶住她。 两人并肩离去,离去时,赵瑶光述说着沈晏行事风格有多狠辣无情。 那些血腥手段到了她嘴里,反倒成了应证某些事的证据,听得成阳郡主捏紧了衣角越发娇羞。 她们走后许久,花窗之后安静无比。 一众内官面壁,死盯着墙皮。 小顺子好似快要渴死的鱼,舔了几次嘴唇这才发出声音:“阿鲤小姐,沈大人必没有那样的意思!” “嗯?”赵鲤从看赵瑶光倒大霉的乐子里醒神,“什么?” 看小顺子忐忑,她才反应过来,一摆手:“我知道他没有!” 赵鲤不认识那个什么郡主,但她认识沈晏。 因闲人两句话就胡思乱想的话,那脑袋装在脖子上就纯粹是为凑身高了。 她的洒脱,反而叫小顺子感觉不确定起来:“您真知道?” 可别现在笑,回头金锤锤死沈大人。 赵鲤没好气白他一眼:“走吧!” 相比起这位郡主,赵鲤更想知道,赵瑶光为什么在这。 现在的赵家如过街老鼠。 以沈晏那万事防一手的脾性,赵瑶光这种重点名单人物,理应不会有机会出现在这。 此事必有蹊跷。 不想误事打乱沈晏计划,赵鲤这才选择旁观,而不是出去扇赵瑶光。 怀揣着些许好奇,赵鲤被小顺子带到了回龙观中一间精舍前。 还未进去,门楼上一声粗嘎猫叫。 被调来此执行任务却在瓦上躲懒的沈小花,穿着靖宁卫曳撒官服,尾巴高高扬起。 立在瓦上看赵鲤。 从独眼狸猫那张猫脸上,赵鲤清晰看见了戏谑。 又忆起自己痴呆时期的黑历史,赵鲤恼羞成怒。 扭头寻小石子丢沈小花。 想将这泼猫撵下来,以报嘲笑之仇。 沈小花自幼混迹街头,挑衅有一手,却也深谙战略性撤退的重要性。 会化龙的母老虎不可正面硬碰硬。 它一扭腰避开赵鲤丢来的小石子,挑衅一手后,踏着屋顶便要溜。 赵鲤更怒,提着长裙裙摆又去寻小石子。 一个沈晏的侍卫听声出来本要呵斥,待看见是赵鲤,默默扶了一下纱帽缩回脑袋。 沈小花一路踩着瓦片,啪嗒啪嗒地跑。 赵鲤眯眼瞄它,不意远处声声惊叫打断了一人一猫的玩闹。 沈小花肃色立在瓦上,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赵鲤也缓缓蹙眉。 下一瞬,赵鲤与沈小花同时朝着那处奔去。 脸上还带着笑意的小顺子醒神,只见赵鲤背影。 徒劳伸了一下手后,忙喊道:“跟上跟上。” 赵鲤就带着这些尾巴,一路循声跑进了海棠花林中。 狂风大作,卷起遍地花瓣,漫天纷纷扬扬,遮蔽了一瞬间的视线后,忽而散开。 远处一株巨树正在迅速拔高,体型大到违反常理。 根须虬结,粗糙树皮因急速生长发出嚓嚓之声。 眨眼间巨大樱树长成,飞花似落雪。 赵鲤脚步一顿。 正见方才立在道边的男子,手摇桧扇,眼睛微眯笑指巨树言道:“请陛下赏花。” 树下,大景公卿皆在,头一遭见着这般场景,众人惊诧异常。 隆庆帝仰头观赏,一息之后抚掌大笑。 在他身侧,沈晏垂眸而立,风扬起他的衣带。 他察觉到什么,抬头看来。 正见满天飞花扑上赵鲤的裙角。 她金环束发,急奔而来又急停住,乌发拂在面颊边。 沈晏往进她双眸,心房中的心脏传来密集、近乎疼痛的怦然律动。 他一时失神,竟忘了停下张开右手掌心之眼的动作。 藏于袖中的右手张开,掌心眼睛一转,化为双瞳。 下一瞬,巨树幻象消失不见。 赵鲤依旧站在海棠花树下,那位自告奋勇一展神鬼手段的倭国使者手中桧扇大张。 皮制扇面上生着的人脸咧嘴微笑,露出黑齿,口吐污秽惑心之言。 第909章 相斗 漫天海棠花瓣娇娇嫩嫩落下。 赵鲤与往日不同,一身晴山色裙装,立在花雨之中。 桃夭柳媚,国色天姿。 从第一眼看见赵鲤,沈晏便心存无名妄念。 现在一些记忆复苏,沈晏方知过往那些日夜烧灼得他辗转难眠的龌龊欲念,究竟源于何处。 若较真计算,他大了她那么多年岁满手血腥,还曾想将她送上祭台,成为缚神之链的一环。 赵鲤心中究竟如何看他?沈晏终究是忐忑的。 在赵鲤失去神志的这段日子里,沈晏常埋首在她的发间,吮吸她的气味。 指尖细细摩挲着纤细脚踝向上。 戴着白玉扳指的拇指揉弄赵鲤后腰的腰窝,惹她嘻嘻笑着闪躲。 拇指上的扳指,是扳倒南都王时所得。 当年的沈晏,只当是一件具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 现在想来,宿命之环总是弯弯绕绕的兜回原点。 屋中悬挂的轻薄鲛绡帐子垂下,蓝色月光投落下,盛了满室。 两人相拥纠缠,气味不分彼此。 最后,沈晏在赵鲤赤裸的肩头,吮出一点殷红印记。 …… 做这些时,沈晏卑劣的想,若是赵鲤不喜欢那个他,他便偷偷将自己的那一部分永远藏起来。 哪怕心底终究期望全部的自己被接受。 沈大人想得很好,可这世界总爱出现意外。 就比如此时,他如猎手一般在回龙观中布置了一番。 可那意料之外的人,猝不及防盛装出现在了他的视线。 突然直面清醒的赵鲤,沈晏有一瞬间想要回避她的视线,却又强行忍住,按捺住自己不露半点异样。 远处施障眼法的倭人,桧扇上妖面叽叽喳喳,叫沈晏越发心烦意乱。 他握拳,合上掌中之眼。 繁花遮眼一瞬,眼前又再出现了那株巨大的樱树幻境。 身边大景臣工与家眷,依旧在仰头赏花赞叹。 这催生巨树的神鬼手段,放在哪里都是叫人惊叹的。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倭人桧扇上妖面的障眼法。 隆庆帝倒是清楚内情,但能混到皇帝,岂能没有一点演技傍身? 他仰望那株拔地而出的樱树,眼终满是赞叹:“贵国之方术,实是叫朕惊叹。” 隆庆帝笑着伸手接下一片粉色花瓣,捏在指尖仔细瞧。 又道:“阿晏,你去摘下一枝,到近前给朕瞧个究竟。” 隆庆帝这一声呼喊,让沈晏猛回神。 他下意识了一眼赵鲤,示意她呆在那里后,垂首应道:“是陛下。” 这时,却听一声冷哼:“骗人的把戏。” 同样受邀而来的朝鲜李氏女越众而出。 她不掩敌意,秀眉紧蹙,冷声道:“陛下,请勿要被蒙蔽。” “倭人狡诈刻毒如虎狼,尤善以温顺模样伏低做小。” 这般说着时,她双眸忽而一缩,瞳孔如蛇一般,收成一条细线。 被搅了场的倭国使臣名为源雅信,出身源氏。 他手中桧扇轻摇,半点没有被人当面辱骂的气恼,反倒是一脸宽和的笑。 如此,反倒衬得朝鲜李氏女有些失了礼节。 自倭人入盛京,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数次,李氏女时常吃瘪。 她胸中怒意翻腾,不顾身侧之人的劝阻,忽从袖中摸出一柄极秀气,一臂长一指宽的刀。 刀尾系挂着七彩绳结。 沈晏停下脚步观看,听见身侧隆庆帝低低笑了一声,嘀咕道:“有趣,快斗起来。” 这恶趣味满满的话,实在不像一个正经皇帝会说的。 似乎因他金口玉言,李氏朝鲜与倭人果然对上。 窄窄的刀身,倒映李氏女收成一线的眸子。 林中狂风大作,倭国使臣摇扇的手顿住。 他手中桧扇,扇面发出一声极细微,如折断树枝的咔嚓声。 方才还惊叹的人群,只觉眼前一花。 随着这一声响,矗立在人群中央的巨大樱花树一震,虚虚实实晃动了一下。 有那知性较高身体不好的,在樱树晃动一瞬,听见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呢喃。 好似有人贴着耳边轻语,说着憎恨污秽之言。 人群中传出两道惊呼,成阳郡主和赵瑶光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一人体弱,一人劳神。 那呢喃之声,在她们听来格外清晰,前后脚被污染。 成阳郡主头晕目眩软倒。 她兄长与身侧丫鬟左右将她扶住。 昏厥之前,她抬头去看沈晏。 怀春少女总爱幻想,她想瞧见沈晏动容急奔而来的模样。 但她注定失望透顶。 沈晏望着海棠花林中一角罗裙,勾起唇角柔和了眉眼。 成阳郡主猛然呛咳出一口黑色粘液,昏厥过去。 赵瑶光也被身边丫鬟扶住。 呼啦一下倒了两个,人群顿时骚乱。 惹出这骚乱,倭人源雅信照理应该出来解释圆场。 可他目下无暇顾及那些,手将扇一收。 “巫?”他微微挑起眉毛,朗声道,“巫女请来了哪路鬼灵?” 被他叫破,林中风越大。 断树枝并着飞沙走石直扑面门,源雅信的绿眼随从立即侧身护卫。 他极为少见的高壮身躯,挡去大半烈风。 源雅信轻笑,以扇柄拍了拍随从的胳膊,又用那种上对下的教育语气道:“李氏巫女,若在下何处开罪了您,还请您息怒。” “在大景土地滥用力量可不礼貌,一个不慎,今夜必引动乱。” 手握细刀的李氏巫女一怔后,越发恼怒。 虽说出生尊贵,但她的能力并非生来就有。 在此之前,她同她的姐姐一样,都因貌美而被特殊培养。 从精养的玩物到掌握权柄的巫女,难免会生出傲气。 李氏女早受够了对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 握着刀柄的手腕一转,双眼猛向上翻。 只听风中有鼓声咚咚,节奏越来越快。 原本踏春赏景的好天气,突然像是大雨将至,天色猛然暗下。 萧萧风声之中,夹杂悲哭。 源雅信笑容终淡了下去。 戏耍玩闹可以,李氏女目下请来的不像是什么善物。 他袖子轻动,一只纸人滑入指尖。 将要甩出时,却听沈晏道:“二位,是否过于放肆了些?” 一道响箭破雾钉在地面,箭上附着的香灰怦然炸开。 沈晏护在隆庆帝身前,身侧黑布蒙眼的玄泽缓缓放下手中弓矢。 天上一道轰雷,大雨骤降。 第910章 述情 轰隆一声巨响,初雷始鸣。 凌空射来的箭矢,钉入地面,箭上香灰散开。 箭杆上嘭嘭的香灰炸开,一声低沉的虎啸响彻山林。 这虎啸之声响起时,海棠花林中飞花漫卷,连天上坠下的急雨都似乎在空中暂停了一瞬。 场中对峙的二人,立时神色一变。 源雅信一直微微眯着的上挑眸子忽而睁大,他手中桧扇扇骨咔嚓一声脆响,崩断作几截。 扇面上那施障眼法的人皮妖面,短促惨叫一声,落地时已是几张发黄碎皮,任由雨水打湿。 相较于脸色铁青的源雅信,那以刀舞请神降的李朝鲜巫女便要更惨几分。 周身黑雾在这一声低沉虎啸中,老鼠一般逃窜入林中。 一口似箭鲜血喷出,李朝鲜巫女软倒下去,还未落地,便被身边那高颧骨细眼的侍卫抱住。 这侍卫曾想砍杀沈小花,被赵鲤一根银针阻拦。 他手握阔刀,搀扶着昏厥的朝鲜巫女,警戒着倭人,也警戒着大景人。 源雅信的随从,却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飞散的香灰上。 “二位若有私怨便私下解决,如此闹开来,当真未将我大景放在眼里!” 隆庆帝换上满脸怒容,拂袖离去。 反应快的源雅信欲要请罪,都只来得及看见隆庆帝带着太监飞快离开的背影。 急匆匆的脚步,是生怕被大雨淋到一点。 源雅信眉头紧蹙,再移回视线,想和方才斥责出声的沈晏说点什么。 可扭头一看,那位大景年轻的权臣也已经不在。 只留黑布蒙眼,却以弓为武器的年轻人。 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玄泽的发上。 见源雅信一拱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丢下来收拾烂摊子的玄泽立时张弓。 充满信念感的锋锐箭头直指源雅信。 “鸟人贼厮,无礼鼠辈,竟敢在陛下面前兴妖作怪!” 源雅信本看玄泽文雅秀气一副菜鸟样。 不料这小子一张嘴不干不净,源雅信致歉撇清的话悉数哽在喉咙。 咬紧后槽牙,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源雅信的随从头戴斗笠,冰冷的绿眸投向玄泽:“无礼。” “那,黑雾,惹麻烦!” 相比倭语,这高大随从的大景话说得实在不怎么样。 玄泽虽嘴巴跟着宫战等人学了满口脏,但他本质还是个好孩子。 听见麻烦,本欲追问。 只又想到沈晏临走前的吩咐,他眉头一竖,将弓转向说话的倭人随从:“打脊泼才,快夹了鸟嘴退下!” 源雅信的随从愣了一愣。 他听不懂这骂的什么,但明白一定不是好话。 忍不住手向后抓取武器,却抓了个空,腕子一翻转而握住腰间武士太刀。 “我,好意提醒!” 气恼之下语言水平飙升,他嘴巴也利索了许多。 这高大的随从一手扶着斗笠,拇指缓缓推刀。 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背,源雅信以倭语道:“三浦君,不必再劝。” “相信,大景人有自己的办法,解决那黑雾之事。” 源雅信在大雨中狼狈得很,但说此话并未怀什么好意。 大景人已走,朝鲜人也走了,只余下这嘴巴不干净的小子,源雅信也不想再伏低做小,抛媚眼给瞎子看。 与那姓三浦的番邦随从一道,离开了花林。 方才还热闹的林中,只余下玄泽一人。 他周身淋得湿透,望向一处,喃喃道:“沈大人着急忙慌干什么去了?” …… 赵鲤拎着沈小花身上的蹀躞带,在海棠花林中奔跑。 她今日精心拾掇过自己,脸上敷了薄粉,穿了新衣。 可不想在这大雨中淋成回南天的掉色画。 沈小花被她提溜在手里,四爪不自觉地蜷缩起,尾巴卷着挡住自己小铃铛一脸生无可恋。 突然,它耳朵一转,听到了跟来的脚步声。 见赵鲤一手挡头护脸,一点没留意身后,沈小花不得不好心喵了一声。 赵鲤脚步稍缓,下一瞬,头上雨滴被一件大氅遮蔽。 赵鲤嗅到了熟悉的冷调木香。 手上力气顿失,被她拎着的沈小花脱身出去。 她仰头看,便见沈晏立在雨中,张臂以氅衣为她遮雨。 赵鲤看着他,看见了他手上的白玉扳指。 错乱时空中,生得一模一样的脸在此时重叠。 赵鲤来时,心中有许多问题要问。 可此时望进沈晏深邃的眸子,她却什么都不想问了。 化为懒妇鱼的于清曾纠结她不是阿润,那时赵鲤劝她难得糊涂。 现在,那句话用来劝自己似乎也合适。 沈晏看着赵鲤,等她开口询问。 雨水滴滴答答落下,将沈晏鬓发沾湿。 他见赵鲤忽而漾起笑脸,举手帮他摘下一片被雨水打落粘在他脸边的海棠花瓣。 “我回来了。” 赵鲤仰头看着他,眼睛越发的亮,倒映漫天落雨残红。 沈晏莫名松口气。 他想说些什么时,赵鲤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扯得弯下了腰。 以吻封缄。 雨越发大,沈晏舌尖被赵鲤吮得发麻。 他心跳越来越快,心中鼓鼓胀胀塞满的情绪都快要溢出来。 他将赵鲤托高一截,紧紧抱在怀中。 赵鲤睫毛上沾了雨水。 她被亲得鼻尖发红,许久才喘息着,失神呢喃了一声:“这种劈腿似的禁忌感,好像也不错。” 亲一人,如同亲两人。 赵千户血赚! 沈晏看她唇角窃喜的笑,虽不知劈腿是什么,但大致能领悟意思。 不由一挑眉,轻掐了一把赵鲤腰侧:“总是胡说,也很敢胡思乱想。” 赵鲤脸上薄粉被冲开,她额头抵在沈晏心口,听着他的心跳轻声道:“那个时候,我的心……曾动摇。” “为了沈大人。” 另一个时间线的沈晏,曾在赵鲤心中留下她自己都不敢直面的痕迹。 无论时空如何变幻,赵鲤与沈晏为同路人,相互吸引是必然。 赵鲤说得含糊不清,可沈晏听得明明白白。 全部都被接受的他收紧手臂。 埋首在赵鲤的肩窝,发出低低的喜悦笑声。 春日第一场雨,下得越来越大,急雨浇不灭浓情。 但……能浇湿猫咪。 终究不放心那对不太正常的男女,沈小花蹲在枝头为他们把风。 浑身毛发都湿透的独眼狸猫,忍不住龇牙。 下雨也不知道躲,人类真是黏糊得让猫恶心。 第911章 对答 回龙观精舍,沈晏临时住在此处。 大雨如丝如缕,铺天盖地。 雨水打在瓦上发出清脆又催眠的声音,随后汇集成一道,顺着檐角黄铜承雨铃汇入养着小鱼的陶瓮。 朦胧雨幕中,半人高的香炉立在屋中,炉中燃着热炭,发散着热力。 四周垂帐阻挡热气流动,形成一片隔绝外部的空间,帐中温暖又慵懒。 未曾料到赵鲤会来,也未曾料到这场大雨。 沈晏此处没有备下女子的衣衫。 洗漱后,赵鲤穿着沈晏的里衣,没个坐样地趴在他膝头。 “熊弼已到北疆接手了防务,但要和平剥除柴珣的势力,还需要些时日,且不能太过粗暴。” 行伍军汉,尤其是北疆等地的军中汉子远不似盛京京营军士油滑。 这些戍边的战士忠耿,贸然动手清洗必然牵连无数,也易失了军心。 目下最好的办法,自然是闹出巨大丑闻,削弱柴珣名望,削弱他身上的光环。 从古至今,要毁一个人,从裤裆底下的脏事着手是最为便捷的。 沈晏手中一张布巾,给赵鲤擦拭着湿发。 和他手上温柔动作不同,他说出的算计,却是极为冷酷无情。 “赵瑶光是个好工具。” 他卷了一缕赵鲤的头发在指尖,轻声道:“大伯与未来弟媳的脏事,百姓们爱听。” 论及把控百姓八卦之心,沈大人是熟手。 “做下那等失德之事,众叛亲离理所应当。” 赵鲤之前听沈晏述说他救下沈小公子后发生的事情,哭得双眼通红。 现在鼻塞着,却又作怪起来,问道:“那我二人算不算失德?无媒……” 赵鲤最后两个字被沈晏两根手指头捏在嘴里,没能说出来。 “又胡说。”沈晏松开手指,转以手掌给她敷眼睛,“我们自然是两情相悦。” “不过,若赵千户想给我个名分,我亦是极欢喜的。” 提到名分二字,赵鲤一僵。 并非她渣,实在是……当下压根未曾有婚嫁概念。 赵千户觉得自己距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三五年呢。 沈晏察觉到,什么话都没说,拇指在她额头轻轻拂过:“无妨,阿鲤还小,我等得。” 岔开了这个话题,赵鲤又问:“那位成阳郡主呢?” 沈晏愣了愣,不知赵鲤从何处听到成阳郡主之名,他轻笑道:“赵家已没落,总要给赵瑶光递上一根藤蔓。” 好让她顺着向上爬,来这回龙观中。 “安心,她身边探子在,翻不起什么大浪。” 赵鲤倒不担心那些,她并未问沈晏具体计划,那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更关心的,是倭人。 “今日林中,那李朝鲜巫女表现似乎不太对。” 太冲动了! 赵鲤曾见过那少女两次。 哪怕再冲动,今日在源雅信已打算息事宁人时,还要那般不管不顾请神降在隆庆帝面前争斗,实在不该。 沈晏的手还盖在赵鲤的眼睛上,她看不见,只听得沈晏一声轻笑:“一些小把戏而已。” 食物,熏香……或是故意高高在上挑事的官吏。 乃至于一些个刻毒到蠢,故意露出鄙视的仆役。 想将人火气挑起,让一个人心情躁郁冲动,并不难。 赵鲤闻言轻笑两声:“要挑起斗争?” 沈晏捏了捏她的耳垂:“阿鲤聪明。” 李朝鲜目下确实温顺,但从前的历史告诉沈晏,一旦中原露出虚弱之像,那摇尾的狗儿就会露出獠牙。 一匹饿狼,一条不忠的犬。 要让自身安全,自然是先挑起二者纷争,再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打得越狠,撕咬得越狠,于我们越有利。” 沈晏修长的手指,拂过赵鲤发丝,他柔声道:“先睡一会,今夜可有戏看。” 话音落,赵鲤坏嘻嘻地笑了一声,一侧身子枕在他腿上闭上眼睛。 …… 初春第一场春雨,下得没完。 隆庆帝柴衡坐在窗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雨幕。 百无聊赖斗鸡眼,揪着自己下颌的胡须玩。 突然,殿外一阵脚步声。 他立时精神,期望地看去。 只是进来的仅小顺子一人。 隆庆帝伸长了脖子看小顺子身后,疑问道:“我家阿鲤呢?不是说也来了吗?” 在沈晏门前就被撅回来的小顺子尴尬笑。 隆庆帝立刻脸垮了下来。 这时,供奉太祖金像的正殿忽传声响。 隆庆帝忙不迭过去看。 便见香案上白牛角磨的珓杯掉到地上,两反面朝上,为哭杯。 隆庆帝小心觑了一眼供奉金像,便见太祖金像双嘴唇向下,一副十分不悦的表情。 隆庆帝乖巧一撩龙袍,跪在案前:“太祖,您老何为不高兴?” 话音未落,隆庆帝便知道太祖为何不高兴了。 只听殿外有人通报道:大皇子柴珣求见。 通报声音落,太祖面前供奉的瓜果香烛,便像是遭了谁一记扫堂腿,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隆庆帝被供果砸得不敢吱声,眼前几乎出现幻觉——一脸络腮胡子的老柴家太祖正坐在香案上骂街。 一定是幻觉! 他一缩脖子忙道:“不肖子孙这便去撵那玩意走。” 他磕了个头,头也不敢回便出了殿去。 正见柴珣一身雨水,黑着脸被小顺子拦在殿外。 许是之前吃过亏,他未敢对小顺子不客气,只冷声道:“我要见父皇。” “方才我手下一方士观气,见海棠林中有秽物。” 柴珣耳朵一动,听见了脚步声,提高音量道。 “巡夜司未有作为,我担心父皇安危,特来护驾。” 说完,柴珣假作这时才发现来到此的隆庆帝,回身拱手行礼:“父、父皇!” 隆庆帝柴衡强忍飞踹他的冲动,不冷不热道:“好,朕知道了。” “此处有太祖庇护,再安全不过,你自去。” 未能得到想象中的称赞,柴珣有些失落。 又听隆庆帝道:“倒不如去看看你堂妹阿琼。” 阿琼,自是指之前被抬走的成阳郡主柴琼。 柴珣听得指派的任务,自觉父亲对他态度松动,忙道:“是,父皇。孩儿定保弟妹安全。” 他激动地冒雨走了。 隆庆帝遥望着他的背影,许久长叹一声,转身回了金殿。 “不成器的蠢物。” 第912章 事端起 深夜,被雨沁润过的回龙观卧在山间。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发出清脆而有节奏感的声音。 回龙观靠近后山位置的厢房,平素风景格外秀丽清净。 但在这雨夜,便显得有些安静过了头。 墙壁在急雨的冲刷下,现出斑驳颜色,这孤僻的厢房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太医和巡夜司的人怎么还没来?” 成阳世子柴瑜负手,在屋中急得打转:“去向沈大人求助的人,为何也还没有回信?” 屋中竹床帐子垂下,可听帐中胞妹柴琼急促的呼吸声。 成阳世子心中越发着急,忍不住对屋中服侍的人发了一通火。 一侧,赵瑶光肩上披着不合时节的长毛大氅,宽慰道:“世子别急,雨夜路滑,许是耽误了。” 成阳世子算是个有品的人,未对赵瑶光发火。 强压心中焦急,再唤来身边侍从,命他再去沈晏精舍一趟。 赵瑶光说了两句话,便觉得胸口发闷难受。 她并未在自己的屋中躺着,而是由两个贴身丫鬟搀扶着,来成阳郡主床边关心陪护。 自从她身世曝光,赵家林娇娘所做之事曝光。 瑞王冷漠至极,不见半点回护之意。 从前的密友姐妹,皆对赵瑶光避而不见,生怕沾染上些,什么纷纷割席。 才来盛京不算了解情况的成阳郡主,是赵瑶光唯一能拽住的绳索。 她强撑着来卖个好。 也恐自己呆在屋中,请来的太医巡夜司将她遗忘。 纵自己也冷得手颤抖,但赵瑶光做足了姿态,抿着唇角为成阳郡主掖了掖被角。 门外传来些脚步声于交谈之声,成阳世子外出相迎。 赵瑶光精神有些恍惚,倚靠在成阳郡主床边几乎睡去。 突然听见脚步声。 她惊醒一般张开眼睛,便看见成阳世子领着浑身湿透的大皇子柴珣进来。 见赵瑶光也在,柴珣惊讶了一瞬。 自除夕前一见后诸事繁忙,柴珣被禁足,他们许久未见。 如今见得灯下病弱美人,有些隔世之感。 那双眸子水盈盈看过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救星,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心颤那么一瞬。 柴珣赵瑶光,两人的视线只是一交错,赵瑶光便垂下眼睫去。 一旁的成阳世子正焦急胞妹身体,未发现这两人的动静,只一个劲催促道:“兄长,不是说带来了方士吗?” 柴珣移开视线,侧身让出一个中年男人。 这中年男人两个额头鼓起硕大的包,浑似两只小角。 又生得硕大鼻孔,尖尖嘴,一副异人之相。 这是柴衡自乌林村亲遇雪尸尸傀后,自民间寻找的能人。 虽长得怪,但这人确实有几分本事。 只稍一号脉,便直言道:“成阳郡主是被晦气冲撞,只需拔除晦气,自然无恙。” 赵瑶光垂首坐在一边,也不好提请此人为她号脉医治之事。 幸而她身边丫鬟开口,向柴珣求助:“信王殿下,请帮帮我家小姐。” 这丫鬟模样平凡,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我家小姐也在林中被晦气冲撞。” 赵瑶光几个丫鬟,在赵家破落后都遣散了,只留下两个。 从前身边最张狂的环儿,被赵鲤几个嘴巴子抽得在床上躺了大半月。 痊愈后许是意识到赵瑶光护不住她,收了从前的轻狂样,比鹌鹑还乖,此时缩着脖子在一边,压根不出头。 这从粗使丫鬟提拔的,反倒护主。 赵瑶光心中感慨,红了眼圈身形晃动数下,险从凳上摔下来。 柴珣大步上前,将赵瑶光扶住。 手握着赵瑶光那纸片般单薄的肩膀,柴珣不由皱眉问成阳世子:“为何如此怠慢?要病人来床前守着。” 他声音严厉,成阳世子并不是个脑子多清楚明白的,被他这一责问,支吾道:“是赵小姐愿意来的。” 他不说则罢,一说柴珣更怒:“无礼的东西。” 成阳世子憋得满脸红,不敢说什么,垂下头去。 柴珣这才又叫那生得丑陋的方士,为赵瑶光把脉。 一直跪在地上的小丫鬟,默默爬起来打算搀扶赵瑶光。 不意柴珣自顾自让赵瑶光半靠在他怀中,倒叫丫鬟无处搀扶退到一边去。 经方士诊脉,结论与成阳郡主差不多。 都是被晦气冲撞,只是成阳郡主是体弱,赵瑶光是忧思过度费了心神。 柴珣重金寻来的方士有几分能力,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针匣。 几针下去,昏厥着的成阳郡主胸口剧烈起伏数下。 突然像是极难受一般,被成阳世子搀扶着猛探出床沿,呕出一口黑血。 这番动作之下,她领口散开,衣上挂着的链子滑落出来。 金晃晃,灿如黄金一般的鳞片在灯下晃了数下。 沾染上了一些成阳郡主呕出的黑血。 柴珣带来的方士,本在为赵瑶光施针,不意被这亮晃晃的光晃了一下眼睛。 这方士不适地眯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去看这郡主娘娘是戴了什么珍贵首饰。 不料只看一眼,这方士顿时勃然色变。 手上劲道失了方寸,将半截银针折断在赵瑶光的手腕上。 赵瑶光细声呼痛,柴珣一瞬间蹙眉,本欲呵斥却又顿住。 只道:“先生,小心些。” 但他带来的方士现在哪顾得上跟他玩礼贤下士那一套。 失声问道:“那是什么?” 成阳郡主吐出那一口黑血,状态肉眼可见的好转。 成阳世子松了口气,听方士用近乎责问的语调,他蹙了蹙眉,不以为意道:“一片鱼鳞,女孩家带着玩的。” 他答得轻松,方士却猛从凳上站起,带得凳子刺啦一声划出尖锐声响,嘭一声倒下。 “蕴含如此浓的水族之怨,是女孩家带着玩的?” 这方士被柴珣重金招揽,但他深知一件事,多大脚穿多大鞋。 再多的钱也要有命花! 见成阳郡主怀里掉出来的玩意,他再忍不住,对着成阳世子大小声。 这般冒犯自是无礼的,成阳世子顿时冷下脸来。 “一片养颜的金鳞罢了,算得了什么?” 方士被他气笑,摇首顿足指着他们兄妹:“灵物腹下金鳞,是养颜的?” “上边如此重的怨念缠绕,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孽?” 随着方士的喝问,本安静的窗外忽然轰隆一声炸雷。 第913章 犀照 夜间一声炸雷,经山林的放大,将无数人从梦中惊醒。 方士喝问之声随惊雷而落。 屋内所有人都被这雷声吓了一跳。 做了什么孽? 成阳世子愣怔一瞬,面色有些苍白。 方才那声轰雷好似要把人魂惊飞出来,他心神震颤之际说了实话。 “不过,不过是一条退潮时搁浅水边的怪鱼。” “阿琼见那鱼鳞生得好,便命人剥了来制衣裳首饰。” 怪鱼活着时剐下的鳞金灿灿,比黄金还要美丽。 柴琼以此将大大小小的鳞片制了一条长裙,最亮这一片挂在颈上。 那条鱼鳞所制的绚丽长裙,在船只翻覆时随着行李沉入水底。 只余这片金鳞。 柴衡请来的方士见这些皇天贵胄的模样,仇富之心大起,冷笑道:“只是一条怪鱼?” 能在民间混出名头,手上真功夫要有,见机行事的本事也要有! 他一甩袖子,便打算走。 只方才迈出一步,成阳郡主脖颈上金鳞染着的黑血,突然凭空燃起黑火。 无数黑烟漫卷,直直冲破纸窗。 这黑烟犹如实质,卷入海棠林中。 众人皆听得在耳边响起一声冷哼。 “天道有常,因果报应。” “毁我身躯,以我为饰,此仇必百倍奉还。” 这声音听不出男女,只话中怨毒至极。 方士加快了脚步往外走,准备开溜。 不意被柴珣侍卫持刀拦住。 柴珣脸黑如锅底,半是劝半是威胁道:“还请先生助我。” 唰唰,侍卫长刀出鞘半寸。 方士再有脾气也只得按住,强咽下一口窝囊气,他转身劝柴珣道:“那被剥鳞的水族怨气极大,许是有功德的水灵渡劫失败。” “如今被剥鳞毁身,怨气冲天,必来寻仇。” “因果有常,信王殿下大可不必插手。” 想到些什么,方士又道:“以我能力难解决此事,若巡夜司出手或可得一线生机。” 名号都是打出来的,地动之后巡夜司现于人前。 至少现在普通百姓都晓得,遇上怪事报巡检,会有一个神秘单位巡夜司出来平事。 方士顺势将锅一甩。 柴珣一听巡夜司就联想到赵鲤,一想到赵鲤他腰就痛。 顿时沉下脸去,与靠在他怀里的赵瑶光一般无二。 方士会观气,眼神好,一看柴珣脸色知此事行不通,他眼睛一转又想了别的招:“黑气入了海棠林,只恐与白日残存的晦气结合。” “若那不能离水的水族怨灵借晦气踏脚上岸,必惹大乱,此处危险不宜久留。” “不若至供奉太祖金像的正殿,寻太祖庇护?” 方士又提了一个方案。 左右是老柴家子孙惹的祸,让老柴家祖宗去刚。 柴珣果然面色一缓,当机立断道:“走。” 成阳世子半抱着他惹事的胞妹,没敢说话。 他们本想将金鳞丢下,不意那细细的金链无论怎么扯都扯不断。 便是侍卫以利刃相割也无济于事。 方士手中握着两根卜筮的蓍草,又着急算了一卦。 他急得跳脚:“摘不下来便先走吧!” 卜筮的干蓍草原本清香扑鼻,现在在手中仿佛泡了臭水,鱼腥难闻。 以他本事已卜不出卦了,来者绝不好惹。 方士不迭声地催促,加上他生得异相,叫气氛越发紧张。 柴珣这点果决还是有的,果断道:“先去正殿再说。” 成阳世子与侍卫护住成阳郡主。 柴珣本想叫赵瑶光的两个丫鬟来扶人。 不意环儿那小丫鬟吓破了胆。 抖如筛糠,扶不住赵瑶光则罢,反倒扯着赵瑶光往地上坐。 柴珣不耐抬脚一踹,正中环儿心口。 环儿一个小丫鬟,哪经得住他一脚,顿时撒开手,趴在地上闷咳不已。 柴珣不想再耽误,一把将赵瑶光打横抱起,大步出了门去。 环儿知道自己要被抛下,眼冒金星抬手来求:“小姐。” 但没人理她,赵瑶光的额头抵在柴珣臂膀上一言不发。 只有赵瑶光身边仅存那忠心丫鬟,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 “起雾了。” 柴珣一干人等方才踏出房门,便见浓稠似牛乳的雾气,如涨潮的潮水般漫来。 四周光线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此间居所距离正殿有段距离,大雾弥散让他们行路更难。 前边被侍卫逼着引路的方士满头大汗,终弃了他手上蓍草,自袖中摸出一根二指粗细的蜡烛。 蜡烛光一亮,周围雾气顿时淡了许多,至少能辨清楚地面铺就的石板路。 方士不迭声催促:“快走,此处怨气太重,蜡烛撑不了太久。” 撑不了太久只是其一,这根巡夜司中流出的蜡烛,内有犀角,可照见诡物,使神诡显像。 谁知这皇家回龙观中会有什么,若是蜡烛照见,疯癫当场都是轻的。 在他的催促下,柴珣一行人加快了脚步。 但走了一截,方士便察觉不对。 照理来说,这回龙观中住有其他大臣以及番邦使臣。 可一路行来,他们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寂静。 在这越来越潮湿的雾气中,整个回龙观好似死去一般。 脚下的路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眼见手中蜡烛燃了小半,方士两眼一闭,暗道吾命休矣。 他停下不动,持刀逼迫他的侍卫情急之下上前推攘。 不料方士突然将手中蜡烛一丢,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像是鱼一般僵直着身子抽搐。 犀角蜡烛发绿的光芒下,此景颇为恐怖。 所有人都远离了方士,有侍卫胆大勾来蜡烛。 这时那方士诈尸般坐起,一边拍手,一边磨牙阴恻恻看着队伍。 “一个,两个,三个……” 他口边淌下些涎水,挨个数人头。 这模样让所有人齐齐后退半步。 柴珣见此景,只得命令道:“别管他了,我们走!” 他们几乎逃也似的离开,将方士抛之于后。 拍掌数人头的方士,独自坐在黑暗中,片刻后,他突然一个咕噜爬起来,嘴里骂了一声娘。 随后朝着他之前看准的目标爬去——那处是一口集雨水防火的大缸。 水可隔绝阴阳,方士决定入水缸中藏匿。 他才不跟那些人送死去,苟方才是上上之策。 摸索着,触到大缸边缘,心中高兴之时,却听一个声音冷不丁在身后道:“水可隔绝阴阳,可此处为鬼蜮,鬼蜮消失你出来可就说不准身处什么地方了。” 方士被这声音吓得头发根根立起。 扭头便见雾中浮着一盏紫蓝色小灯。 一个穿着靖宁卫鱼服的年轻姑娘提刀站着,脚边跟着一只穿鱼服的独眼狸猫。 方士心中一定,扑上前来。 抱着狸花猫的脚便开始哭:“小猫校尉救命!” 一旁已经提脚欲踹的赵鲤,有点尴尬地蹭了蹭鞋底。 小信使缓缓爬上她肩头,戴着新鲜海棠花环的光脑门亲密依偎着赵鲤。 第914章 灰色渔村 深夜,皇家祠庙被浓雾包裹。 一点幽绿色的烛光晃动,三步之外便只见浓雾。 四周诡异的寂静。 回龙观柴珣十多岁时曾来过,那时他刚登基没两年的隆庆帝他领到供奉的太祖金像前。 命他为太祖上了一炷香。 只有他。 年幼的弟弟们,立在后边看。 柴珣现在回忆起来,依旧记得那一刻难抑的激动。 有什么东西,触手可及。 那次之后,柴珣被派往北疆。 现在重回回龙观中,激动不在,只余越加扩大的恐惧。 眼前的路,好似怎么走都走不完。 眼见领路的侍卫手中蜡烛燃烧过半,可供奉金像的主殿仍然不见踪影。 柴珣心中越发焦急。 他抱着赵瑶光的手臂开始发酸,却实在拉不下脸,叫人下来步行。 这时,白色解语花有了行动,情绪、分寸、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信王殿下,我可自己走了。” 美娇娘柔柔弱弱,却说着坚强又贴心的话:“殿下一直抱着我,若遇危险拖累殿下,瑶光万死难安。” 赵瑶光轻轻推了一下柴珣的肩头,挣扎着下来。 如花坠枝头的力道,叫柴珣内心松口气之余,心湖荡起涟漪。 顺势将赵瑶光放下,柴珣正欲说些什么。 赵瑶光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散发淡香的护身符,掖进柴珣腰带。 她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叫身边跟随的丫鬟来扶她。 浓雾中这一点小插曲很快过去。 这只队伍继续前行,但有些东西又悄无声增加了些。 点着的蜡烛只余三分之一时,前方领路的护卫终于一声惊呼。 一阵鱼腥扑面而来。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条仿佛无尽的石板道。 面前骤然开阔,众人立在了一遍地死鱼的村子前。 灰色的雾气裹挟恶臭腥味。 散落遍地的死鱼,浑浊眼球张着,炸鳞的鱼身裹着一层灰色粘液。 天上一轮灰月。 成阳世子眯眼细看后,本就脸色苍白的他,嘴唇微微颤抖。 仿佛被恐惧扼住喉咙,他从喉咙中挤出一丝气音:“这里是……” “当时那怪……那鱼搁浅的渔村。” 那美丽的金鳞大鱼,在一场大风暴后搁浅岸边。 渔村百姓迷信,见它生得遍体灿金,不敢伤它。 反倒自发组织,往鱼身上泼水救助。 有村老设下香案祭祀。 这事传到成阳郡主耳中,去瞧稀奇的郡主娘娘一眼看中鱼身上美丽的金鳞。 那时柴琼怎么说来着? 她说:“所谓祥瑞,愚民之言罢了。” “我大景皇族天命所归,一条鱼剐便剐了,还需问天问地问民问意?” 分封各地的藩王多自由,所行跋扈,柴琼就是个骄纵性子。 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百姓供奉祭拜的线香青烟袅袅,透过烟幕,柴琼眼睛亮晶晶看着搁浅的金鱼。 时有渔村村老跪在路边劝阻,老头磕得满头血,道:“左右渔村有渔船遇风浪迷航,幸有水中金鳞大鱼引导。” “此番神鱼托梦,道是借香火七日,届时自会离开。” “万不可伤了神物。” 成阳郡主听了满不在乎,扬起马鞭将这村老抽得满地打滚。 最后遣王府侍卫,强行驱散百姓,踹翻了供桌,就地活剐鱼鳞。 金灿灿的鱼鳞到手,将死鱼推入水中。 柴琼兴致勃勃命匠人为她制衣衫首饰。 然后高兴的穿着裙子,在花园中转圈扑蝶。 那时成阳世子只觉妹妹活泼可爱。 现在……看着遍地死鱼的渔村,他浑身汗毛倒竖。 成阳世子的话,成功让在场十数人,陷入恐慌之中。 柴珣腮帮咬紧,看了看依旧昏厥着的成阳郡主。 强压心中恶念后,道:“退回去。” 众人转身,顿时呆愣。 身后是渔村生满藤壶的破烂木屋,哪还见来时的石板路。 事已至此,除了继续往前走,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赵瑶光提着裙角,抖如筛糠。 这次倒不是演技,是真情实感的恶心畏惧。 女子绣鞋底薄,不比柴珣等人的牛皮快靴。 脚下踩着死鱼,触感十分微妙。 腐烂恶臭的鱼汁,在鞋子踩下后从鱼身挤出。 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 淹过绣鞋底浸入鞋面,脚趾都能感觉到冰凉黏腻的湿润感。 赵瑶光胸口剧烈起伏甩开丫鬟,双手紧紧抓着柴珣的胳膊。 柴珣也犯恶心,但他张手护住了赵瑶光,宽慰道:“无事,我们去村中祠堂暂歇。” “等……”柴珣顿了顿,“巡夜司应当会察觉此事。” 他说这话时,并没多少底气。 在赵瑶光的绣鞋都被恶臭鱼汁浸透时,一间歪七扭八的屋舍出现在众人面前。 满满当当倒悬在屋檐下的尸骸,也出现在众人眼前。 绑着双腿枯瘦如柴的尸骸,倒吊屋檐下,像晾晒的咸鱼。 成阳世子细看,心中狂跳不已。 这些尸骸都是成阳王府侍卫仆妇装扮。 密密麻麻,附着着深绿霉斑的尸体在腥风中晃荡如风铃。 他们曾护送成阳世子与成阳郡主入盛京。 中途船队倾覆,本以为这些人全都沉于江中了,不料他们全都挂在了这里。 廊下悬挂的具具尸骸中,成阳世子甚至能通过霉菌覆盖的脸庞,认出一两个熟人。 成阳世子感觉到一阵彻骨寒意。 就在此时,风中忽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 这笑声似老翁又似唤了肺病的病人,沙哑又低沉,笑声中恶意满溢。 腥风一卷。 倒挂屋檐上的一个尸骸,噗通掉落地面,眨眼半边身子被死鱼淹没。 好像打开了什么阀门,尸骸一具接着一具,纷纷掉了下来,滚入死鱼堆中。 这异变,让柴衡等人惊而后退。 只是不待他们退走。 第一具掉入死鱼堆的尸骸,一扑腾,灰绿色的手臂撑着地面爬起。 周身黏满炸鳞死鱼的尸体抬头,双眸死死盯着柴珣一行人。 嘴角忽而一咧,流淌灰色粘液的牙龈露出,扯了一个极为恶心的笑容。 匍匐着向他们爬来。 惨叫、惊呼与急促的脚步声同步响起,柴珣等人跌跌撞撞朝后逃去。 第915章 鬼域再临 回龙观中浓雾弥散之时,赵鲤正在愉快地吃宵夜。 现摘的海棠花入菜,咸甜点心都十分新奇。 赵鲤换上派人从镇抚司带来的黑色劲装,长刀搁在一边。 沈晏在灯下办公,线条优秀的侧脸轮廓,在暖黄灯光中渡上一层微光。 来自另一个时间线自己的记忆,复苏速度很慢,也并不那么完整。 但仅是一些片段,已让沈晏陷入莫名的急迫之中。 他像是拧紧发条时钟,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屋中铜炉烧得暖融融,沈小花在铜炉旁的软垫上,睡得四仰八叉。 赵鲤探手去摸它肚皮上软乎乎的毛,心里算着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把沈花花生出来时。 外间一阵脚步声。 “沈大人、赵千户,信王已去了康王世子那,但出了些变故。” 玄泽披着蓑衣,鞋底满是泥泞未曾进屋,只立在门前。 他眉头紧蹙,有些忧心道:“白日李朝鲜巫女曾招来的邪物照计划被引去,但……被别的什么东西吞吃了。” 闻言,沈晏从卷宗公文中抬头,微微皱眉。 赵鲤饮了盏中的花露蜜水,自小案后站起身来。 沈小花也睁开眼睛,打着哈欠翘着尾巴伸了个懒腰。 它淋雨后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毛发蓬松松,甩了甩头跟在赵鲤身后。 “被什么吞吃了?有线索吗?”赵鲤调整腰间蹀躞带问道。· 听得身后脚步声,回头见沈晏也要去的样子。 赵鲤食指抵在沈晏胸前:“沈大人,可别抢我的活。” “在这继续你的计划,巡夜司的事务交给我。” 赵鲤极其顺手地一翻腕子,指尖轻佻顺着沈晏喉结突起的轮廓划过,在他下巴上一勾。 “等我回来。” 沈晏反应过来之前,赵鲤转身就走:“走了玄泽,沈小花跟上。” “是,是!” 玄泽黑布蒙眼,露出的脸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 出了屋子,赵鲤披上侍卫提来的蓑衣,这才听沈晏在屋中道:“小心点,莫逞强。” 若是细听,便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沙哑。 赵鲤唇边一抹笑,披着蓑衣步入雨中。 沈小花立在屋檐下,玄泽懂事地伸手,让毛发蓬松的狸花猫跳进他怀里,藏在蓑衣下。 【开启夜巡状态。】 随着系统乖觉的一声提示,还准备在后腰摸夜视秘药的赵鲤手一顿。 眼前视线逐渐变得明亮。 一行人在沙沙的雨中疾行,很快来到一处空置的院落。 院落三层,最高点设了监视点,可监视康王世子兄妹所住的院落。 负责此处的,是鲁建兴。 赵鲤扶着湿漉漉的栏杆,便见远处院子被一团浓稠牛乳似的雾气覆盖。 隔着如此之远,都能嗅到浓烈的鱼腥味。 鲁建兴见赵鲤松了口气,此时无暇寒暄,他压低了声音介绍道:“沈大人安排了些东西。” 在院中树下,繁茂的花树中缠着一截绑着黄符的绳索。 是一个落第举子想不开,将自己吊死在客栈的上吊绳。 这桩诡案已解决,但绳子保留了下来。 那根充满怨晦的绳子,会引来林中的东西。 今夜,院落靠近海棠花林的康王世子兄妹和赵瑶光注定不得安宁。 鲁建兴他们亲自监视,发现白日被狴犴香灰所伤的黑影果然进了院中。 但计划出现了意外,黑影突然被噬。 大雾骤起。 现在的鲁建兴也不再是新入行的菜鸟,一眼认出雾中可能已形成鬼域。 便命玄泽去通报。 赵鲤盯着那雾,合上心眼:“确是鬼域。” 她有些烦躁的咋舌:“怎么又变成麻烦事了。” 鲁建兴闻言,微妙看了赵鲤一眼。 却听赵鲤道:“鬼域已现,计划得变。” 鬼域与寻常诡案不同。 鬼域之内有独立的时间、空间和规则。 现在这回龙观中住着不少大臣,皇帝也在这。 若是鬼域扩大或是失控,巡夜司的脸往哪搁! 赵鲤令鲁建兴立即行动。 撤离左右居住之人,布置狴犴像以防鬼域扩大。 再派一队人,去主殿护卫——虽然主殿那供奉太祖金像并不太需要护卫。 但该做的姿态一定要做足。 “对了。”赵鲤道,“记得告诉沈大人,去找朝鲜人和倭人茬子。” 鲁建兴眼皮也不掀,拱手称是。 交代好一切后,赵鲤只领着沈小花一个前去。 路上还pua道:“小花,一闻鱼腥味就知道这事归你管。” 沈小花趴在赵鲤肩头,藏在蓑衣下。 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 赵鲤并未有太多顾虑,一步踏进了浓稠的雾。 这雾极臭,颗粒状的臭气粒子,附着在鼻腔、皮肤上。 就是赵鲤闻惯了尸臭,也被这臭气熏得有些想要干呕。 下一瞬,眼前一亮。 踏在了一块青石板上,雨也停了。 赵鲤取出小信使的灯笼点上。 小信使幽紫色的灯笼光,照亮了周遭四五步的距离。 地面有些积水,小信使几乎在灯笼点亮的瞬间,便从积水中跃出。 两只眼睛蓄满泪水,张手要赵鲤抱。 赵鲤解了沉重的蓑衣扔在地上,顺势将小家伙抱起。 沈小花也跳到地上,仰起头闻闻嗅嗅。 很快抬爪指了一个方向。 小信使的灯笼无须手持,虚虚悬在空中。 赵鲤朝着那个方向去,沿路看见了一些杂乱的脚印。 又走了一段,突然听见些声响。 赵鲤微微挑眉,走近便看一个长相清奇的中年人,笨拙的往水缸里爬。 此人情报,鲁建兴全都告知过。 这清奇容貌,赵鲤一眼就认出,是柴珣笼络的方士。 看样子,也是个机灵人,已是借机脱身了。 赵鲤喜欢聪明人,因为聪明人识时务。 她大大方方走去搭话。 虽然……此人抱大腿的对象有些出乎意料。 但赵千户不在乎自己名声比不上小猫校尉。 真的不在乎! 赵鲤沉着脸,将刀搭在这中年人肩上,刀刃贴着他的脖颈。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还跪在地上抱沈小花猫爪的方士,只觉颈侧一阵透骨的森寒。 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只斜眼珠子顺着刀锋望去。 便见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正望着他,神情极度不善。 第916章 螺村 “所以,是那位郡主娘娘作孽。” 这方士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情报。 赵鲤抱手听了,思索一瞬,打量眼前的家伙。 看他也不太像是能派上用场的人。 赵鲤正欲给他一根犀照蜡烛,命他自己照原路回去找个地方呆着时。 周围雾气忽然一阵异常涌动。 “怎么了?” 地上的方士蜷缩成一团,只恨沈小花是只猫,背后不够他藏的。 沈小花混迹街头一身浪荡习气,对崇拜它认它做老大的都十分宽容。 讲义气地侧行一步,将这方士护在了身后。 它浑身毛发一炸,朝着雾气斯哈出声。 下一瞬,眼前雾气翻涌,场景又是一变。 他们站在了一座,极其潦草恶心的渔村前。 遍地的死鱼,无声的眼睛望着天空。 趴在地上的方士,夹着嗓子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像是被谁阉割了一边蛋蛋。 在赵鲤动脚踹之前,沈小花先甩尾给了他一下。 他这才闭上嘴巴。 但他的叫声惊扰了什么。 窸窸窣窣…… 一个披着肮脏麻布的佝偻人影,扶着一根烂木棍慢慢行来。 他,姑且称为他的人,赤足踩着炸鳞的死鱼。 脚底嵌满死鱼的鳞片,伤口边缘不见血,裹满灰色粘液。 踩着肮脏恶臭的汁水,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说着。 “渎神的凶手。” “可耻之人必须赎罪。” 忽而又话音一转,不知向谁哀求道:“请原谅我们,原谅我们。” 赵鲤未动,只手握刀柄上,拇指准备推出刀刃。 这佝偻的人走到近前,只见披着的湿漉漉麻布的人是个老者。 一个已经畸变的老者,他手中扶着的是一把鸠杖——大景官方给予七十岁以上长寿者,以示尊重和优待。 各种螺类藤壶生在老者的脸上,脖子上。 覆盖了大半面庞,只留下一只灰青色的眼睛。 到了此时,他才看见赵鲤等人。 “她被诅咒,我们也被诅咒。” 他深深看着赵鲤,突然哧哧轻笑:“你也是。” 笑着,他举手,手中生着霉斑的鸠杖狠狠朝着赵鲤砸来。 赵鲤手中长刀出鞘,将这鸠杖连着老者一起斩断。 断做两截的尸体啪嗒一下,摔倒在地。 大量灰色的螺贝类,从腔口断处涌出。 那方士猛打了个嗝,随后哇地吐了一地。 赵鲤甩去长刀上的灰色粘液,眉头深深蹙起:“诅咒。” 赵鲤跨过了断做两截的尸身。 “进去看看。” 赵鲤心中已猜测到了些什么。 沈小花紧跟随在赵鲤身后,那还在吐的方士两股战战。 但现在压根由不得他选去还是不去。 他连滚带爬爬起,跑了两步跟上。 进村后,整座渔村看着更加叫人作呕。 这渔村似曾沉没海底多年,又重新打捞起来一般。 遍地都是死鱼与密密麻麻的螺类,堆积在民居旁。 若是田齐在此,只怕田百户会自愿定居此处,铲个三百年。 走了几步,沈小花耳朵转了一下。 在这恶臭的地方,赵鲤和沈小花的鼻子都废了,但独眼狸猫出色的听觉还在。 它喵了一声,指向一扇被螺壳堵了大半的门。 赵鲤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便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哭泣声,年幼孩童的哭声还带着些奶气。 赵鲤换了个角度,透过门的缝隙看。 便见黑漆漆潮湿至极的屋中。 正中横停着一具爬满螺壳的人形,像是一座简易的以螺类垒砌的坟墓。 在这恶心的坟墓旁,爬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衣不蔽体的幼童,同样半边身子爬满了螺壳,灰色皮肤露在外面。 这孩子细声细气地哭,嘴里喊着娘亲,喊着饿。 可是已经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赵鲤心突然像是被针扎一下。 她缓步从这破屋退开,对沈小花道:“继续走吧。” 这个幼童并非个例,在这村中赵鲤还发现了很多村民。 在这鬼域之中,整座村子都病了。 有些村民发了疯似地攻击人,被赵鲤斩杀。 有些胆怯地藏起瑟瑟发抖。 沈小花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状,幽绿的眼睛缩成一线。 连沈小花都没见过,更遑论跟来的方士。 在吐了几遍后,他似乎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犹豫许久,问道:“二位大人,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方士自己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只得寄希望在赵鲤和沈小花身上。 赵鲤听见了他的问话,没回答。 没有办法,畸变污染是无法逆转的。 例如沈晏掌心的眼睛,虽是神赐,却也是畸变的一种,若想去掉只能以刀剜出。 如今只有斩杀这鬼域的主人后,打破规则,这些可怜人才能死亡解脱。 如此惨案,只因少女爱美贪婪之心。 赵鲤握刀的手越紧,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沈小花不停转动耳朵,倾听声音,突然它一抬头。 不待叫唤提醒,赵鲤已听见远处传来的骚乱。 “走!” 她拔步狂奔朝着骚乱之处去。 绕过一处转角,忽觉一阵疾风扑来。 赵鲤立时止步,长刀一挥,将那扑来之物斩作杀。 啪嗒。 两截生着厚厚绿霉斑的尸体,掉落在地面的灰色汁水中。 几步之外,赵鲤看见约有六七十具尸类诡物,如蛙类一般朝着柴珣等人扑去。 这短暂的功夫,已将那只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柴珣作为最中心的人物,被随行侍卫保护,赵瑶光也算沾了光,暂未受到伤害。 但迎敌的侍卫们,却倒了血霉。 赵鲤看见一个年轻侍卫,不慎被咬一口。 初时还见他活动如常,只两次呼吸的时间,被咬的那支手臂皮下便凹凹凸凸拱起。 从被咬的牙痕中,挤出一些像是沙粒般的玩意。 这年轻侍卫抓了一些看,才发现从他伤口里挤出来的,是一些未长大的小螺蛳。 这种凹凸的肿胀,由下臂的咬痕处蔓延扩大,最终这侍卫的大半条手臂膨大成了一条巨大到难以形容的玩意。 肿胀缓缓扩散向肩膀。 灰月之下,惨叫之声响彻天际。 年轻侍卫想要求助,却绝望发现所有人都在远离他。 在那肿胀最终爬上肩膀,他欲横刀自刎前,一柄长刀刺来。 从他腋下穿过,刀锋上挑,一刀斩断了他那只畸变的手臂。 肿胀的断臂离开身体,飞在空中时怪异蠕动两下。 随后嘭的一声,漫天大大小小的螺贝在灰月之下炸开。 第917章 下一阶段 哗啦啦—— 大小螺贝在空中相撞,天女散花一般落到地上。 这侍卫那只手臂,已经再无骨血肉的存在,只余张灰色的皮,空皮筒子一般掉落在地。 手臂齐根而断的侍卫,未觉得疼。 他欲要自戕的刀还握在手中,侧首看了一下自己秃掉的胳膊。 喷射状的鲜血从断口处激射而出,他下意识弃了刀,伸手去捂伤口。 半空时,手便被拦下。 “你的手上沾了咒之毒,不想死就别碰。” 赵鲤挥刀斩杀了一个扑咬而来的尸类诡物。 左手攥住这侍卫的手,下达了一串命令:“沈小花,别用爪牙,用刀。” “那个谁,来帮忙止血。” 话音落,赵鲤将这断臂侍卫推至身后。 赵鲤的加入,危急的局面顿时一缓。 等到被赵鲤指派的方士将断臂侍卫扶住,脱衣捂住他伤处时。 赵鲤已轻松剁掉了好几颗发绿的脑袋。 遍地都是死鱼,爪子上黏腻让小猫儿早已暴躁无比。 听了赵鲤的话,狸花猫无声翻了个白眼。 它也不是傻子,谁会去咬那埋汰玩意。 它侧首叼住背上背着的小刀。 这刀刀鞘设计巧妙,从侧面抽出。 沈小花叼刀在口,灵巧一跃。 只见它在空中呼呼转了两个圈,借着重力落下。 正正好劈砍在一个尸诡侧颈。 沈小花力道远不如赵鲤,在对付实心玩意时亦不如沈大黄。 一刀劈砍下去,将将剁开这尸诡半边颈子。 在腔子中杂着霉菌的灰色粘液喷出来前,沈小花爪子一跺,借力抽刀避让。 再旋再砍。 咚! 一个牙龈外露的人首落地。 这时,已逃到后方的柴珣等人才察觉。 “赵鲤?!” 见立在灰月下的赵鲤,柴珣下意识失落了一瞬。 这祸害竟真没事? 接着,他又龌龊想到了阴谋暗害之类。 赵鲤被动对敌对情绪十分敏锐。 第一时间察觉到柴珣的恶意。 她微微挑眉,带着小牛皮手套的左手,凌空扼住一个扑来的尸诡。 这尸诡生前年岁不大,像是个丫鬟之类。 被赵鲤扼住脖颈提到半空,双腿扑腾了两下,双手乱抓,腐朽的牙齿上下碰撞发出得得之声。 赵鲤左手举高,回头来看柴珣:“好久不见信王殿下。” “您真是够狼狈。” 讥嘲一句,视线扫过赵瑶光,赵鲤回过头。 看着掌中扼着的尸诡,意有所指道:“死人玩意,就该烂在臭水里,免得现眼恶心。” 下一瞬,她猛然扬手将掌中尸诡朝着柴珣等人不远处掼出。 这一掼,赵鲤几乎用了九成力。 那尸诡像被投石车投出的石弹,急飞出去后,接连撞上三五个尸诡。 几只尸诡撞成一团,本就朽烂长满绿霉的身体,全糅成了一团难分彼此的肉酱。 最后,像是一团用勺子拍进平底锅里的葱花肉丸子,扁扁摔进死鱼堆里,溅射起漫天的臭水。 这些臭水混着颜色微妙的肉碎,溅了柴珣等人满身。 赵鲤凉凉提醒道:“尸诡有毒,诸位记得闭上嘴巴,万一有口腔溃疡那就糟糕了。” 她这句风凉话说完,反倒自己先想到密密麻麻螺贝从舌上溃疡爆出的场景。 将自己恶心了一下。 赵鲤尚且如此,被溅了满头臭水的柴珣等人便不必赘述再崩溃的心情。 柴珣看出赵鲤是故意的,也不是不想责问。 但半张脸、嘴唇上粘着一些触感诡异的半凝固物,让他死死闭紧嘴巴,生怕露出一点缝隙。 在他身边的赵瑶光,状况没好多少。 只是赵瑶光要聪明些,虽亲眼看见赵鲤提刀斩诡心中大惊。 但她乖觉缩到柴珣身后,减小自己存在感。 那臭水和难言之物溅来时,她闭紧了嘴巴,也及时捂住了脸。 赵瑶光胸口剧烈起伏时,她身边的‘忠心’小丫鬟探出头。 这小丫鬟卡位极为精准,正处在赵瑶光和柴珣之间,身上最干净。 她探头看赵鲤,生得平凡的脸上有一丝庆幸一丝委屈。 这些情绪一闪即逝,随后小丫鬟神色一变:“小姐,你没事吧?” 她一边关心,一边扯了赵瑶光另一边干净的衣摆去给她擦脸。 赵瑶光辛苦护住的脸,到底沦陷,被抹得黑一片红一片。 相较这两人,周围侍卫和康王世子两兄妹都好很多。 本晕厥着的成阳郡主,脸上被凉丝丝的液体一淋,睫毛微动,似乎要清醒过来。 赵鲤立在远处,眼中满是戏谑。 若不是柴珣死在这,恐皇帝心生嫌隙,赵鲤今日绝不会救人。 她作紧张装,假笑道:“方才诸位背后有尸偷袭,幸好我反应及时救下你们。” “你们没事吧?举手之劳,不用谢我。” 说话间,她抬脚一踹。 被她踹中的尸诡,折成两截倒飞出去,落地时已没了人形,浑身骨骼刺出皮肤之外。 咕咚—— 帮断臂侍卫按住血管止血的方士,狠狠咽了口唾沫。 总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报错了大腿开罪了人? 柴珣以帕狠狠抹了嘴巴三次,这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赵千户。” 他脸色铁青实在看不出什么感激之意。 倒是康王世子,道谢之言真诚得多。 但赵鲤并不回应他。 既要化怨恨消除诡域,这位康王世子的胞妹会被赵鲤剁掉脑袋。 既注定为敌,何必现在假惺惺客套。 突然,一声猫叫。 却是沈小花不爽自己一个干活。 四处扑咬的尸诡攻势越急,赵鲤赵鲤神色一肃,认真起来。 她微微伏低身子,疾步而出。 自被墨玉兽神力强化后,赵鲤身体并不是换一身白嫩皮那么简单。 任务牺牲、受伤、施术折寿…… 灵门中人多短寿,在后世行业平均年龄仅40岁。 赵鲤这具身体年幼时受过眼中磋磨,先天不足。 她曾在诡案中大大小小受过的伤。 其中,以在蒿里地宫激流中后脑被撞那一下最为严重致命。 就是因为此伤,这次化龙后赵鲤才会有这般长的恢复期。 现在,赵鲤醒来,墨玉兽借予的能量虽耗尽,但她现在身体状况极佳。 身体强悍到了什么地步,赵鲤自己的都没个准数。 待到她将这些把柴珣等人逼入绝境的尸诡全部斩杀,甚至气息未乱。 赵鲤立在灰月之下,甩去长刀上的浊液污血时,便是立在一边的沈小花都有些炸毛。 背对月亮回首,赵鲤脸上挂着莫名笑意:“现在,是不是该下一阶段了?” 她的话很是古怪。 柴珣讨厌赵鲤,但对她的忌惮仍在对人类的范畴。 如今赵鲤这一回头,什么也没做,竟骇得他后退了半步。 赵瑶光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赵鲤。 若说先前是妒恨,现在……便是恐惧与疑惑。 不待她理清思路,地面忽而震颤。 满地死鱼螺贝,仿佛涨潮的海水沸腾起来。 第918章 海潮 诡域之中,整个空间都在震颤。 不远处的小渔村像是玩具水晶球中的造景,摇晃起来。 满地死鱼,螺贝活物般翻涌挤压过来。 天上灰月似蒙尘的老旧照片。 雾霭灰色的光,照在众人身上。 一声极为清晰的抽泣,响彻整个空间。 眼见死鱼与螺贝集成的海潮即将涌来。 长脑子的人都知道,若是被这些玩意淹没,绝无好下场。 “赵鲤,怎么办?” 如此情形下,就算柴珣再怎么猜忌忌惮也只能压在心底,向赵鲤求助。 赵鲤脸上无异色,一点不慌地站定眯眼看。 目下她开启着野心家的夜巡状态,灰色暗哑的月光对她视力影响并不大。 她这一点不慌的模样,无形给了所有人极大鼓舞。 就是柴珣也心一定,道:“赵鲤,你有什么办法,尽快……” 话音未落,柴珣看见赵鲤突然一收方才的淡定,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转身前,还一把拎起了沈小花背上的蹀躞带:“跑!” 赵鲤留给柴珣一个背影。 言简意赅的一个跑字,让大皇子脑袋宕机了一瞬。 随后他勃然大怒:“赵鲤!” 但他终究不算蠢,纵有万重怒气,也先迈动两条腿跑了起来。 一边跑这才一边喊:“赵鲤,此仇我必报!” 柴珣算是反应较慢的,其他人早在赵鲤开溜的瞬间,便追着她的背影而去——包括赵瑶光。 莫看赵瑶光瘦得像是纸片,但跌跌撞撞居然没有落下太多。 被赵鲤使唤去扶住那断臂侍卫的方士最慢。 莫看他生得怪异,居然有些良善,尽管被拖累,到底没有抛弃拖累的伤者。 搀扶着负伤,面色苍白的侍卫,两人落在队伍之后。 那涌动的死鱼潮速度不快。 众人埋头前冲,突觉脚下触感一变。 足下所踩的,再不是腐烂的死鱼和恶臭鱼汁,而是些发灰的砂砾。 柴珣只觉得眼前一亮,众人来到了一处铅灰色的滩涂之上。 远处是一片黑色的海,海中几座布满贝类的礁石。 海浪翻滚在滩涂上,拍打出细细的白沫。 身后,死鱼之潮在众人来到此处后,突然平息。 在沉寂的海滩上,有无数极其消瘦的人形石像。 这些石像背部背负寄生藤壶的龟甲,将头埋在沙滩上,枯瘦双手合十,如在忏悔。 赵鲤和沈小花,就好整以暇的站在这些石像中间。 赵鲤笑眯眯看着后边诸人狼狈奔跑的模样。 她脸上过于轻松的神情,让柴珣明白他们又被赵鲤戏耍了。 方才那死鱼之潮只怕并非要杀死他们,而是要将他们驱赶到这来。 他脸色铁青,就算是脾气还算好的康王世子,也对赵鲤心生怨怼。 诸人模样落在赵鲤眼里,她越发笑弯了眼睛:“方才真危险。” 以赵鲤眼力阅历,柴珣能发现的事情,她自然也能发现。 左右诡域主人目的不是杀人,无危险情况下,只是就是想要逗一乐。 落在队伍最后的那方士跑得鞋掉,闻言险些哭出来:“大人,您别玩了!” 这种吓死人的场景,得多心大才有心思寻乐子。 柴珣扶住软得站不住的赵瑶光,死死咬紧牙关:“请赵千户认真点。” “信王殿下在说什么呢?”赵鲤爹里爹气地训柴珣,“怎么如此小人不要脸恶意揣测他人?” 柴珣一哽,只觉胸中憋气憋得生疼。 赵鲤却又突然正色:“好了,你别胡闹了。” “陛下关心信王殿下安危,本官这才亲自走一趟,殿下莫要胡思乱想。” 赵鲤乱扯的理由,却让柴珣心头一松。 是了,靖宁卫、巡夜司这些鹰犬,只有父皇才能指派得动。 纵再如何冷漠,父皇心中终究是看重他的! 赵鲤亦不能乱来,只敢用这样的小把戏。 自觉想通,柴珣底气大增。 他缓了怒容,对赵鲤道:“赵千户,如今该怎么办?” 赵鲤看了一眼队伍中,被颠簸得半梦半醒的成阳郡主。 “此间主人让我们来这,自然有它的道理,走吧!” 无非就是复仇。 赵鲤手指朝着无数石像跪拜的方向指去。 康王世子总觉不安,但有柴珣这堂兄在,他说话没有分量。 且赵鲤也不会听他。 话已说到此,不走也不行,一行人稍作修整后,朝着赵鲤方才所指方向去。 沈小花跟随赵鲤身边。 细软的灰白海砂,卡进沈小花的爪子缝隙,它边走边抖爪子。 前行了约一盏茶时间,众人面前出现了一些杂乱立在海滩上的朽烂杂木。 一个木头箍的香炉,约有半人高,被人为掀翻在地,踹散了架。 香灰、线香燃烧后残余的香笄,散落满地。 康王世子猛一哆嗦。 这香炉,他认识的。 妹妹看中搁浅怪鱼的金鳞,命府中侍卫掀翻了渔村村民供奉的香炉。 就在这片滩涂上,将那怪鱼一身金鳞活剐。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已经被恶臭鱼腥弄坏的鼻子,鼻端飘拂过一缕劣质香烛的气味。 赵鲤神色再无半分戏谑,她道:“那搁浅的水灵有功德,欲要借香火渡一劫。” “却全被破坏,落得个身死下场。” 赵鲤又看成阳郡主,发现被搀扶着的她身体正不正常的颤抖。 紧紧闭着的眼睛,睫毛微颤。 这郡主娘娘已是醒了,只还在装模作样逃避。 赵鲤忍不住戳穿道:“郡主醒都醒了,何必再装?” 成阳郡主一抖,康王世子这才发现,自己胞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见再装不下去,成阳郡主猛张开眼睛。 “你待要如何?”她气息不稳质问道。 苍白的脸色,站也站不住的虚弱身子,都不影响她的不知悔改和蛮横。 “现在是在质问我吗?” 这些藩王世子郡主,在封地跋扈惯了。 半点没觉得自己做错,或者说就算知道自己已闯下弥天大祸,她依旧不知悔。 成阳郡主看着赵鲤,脸上扭曲成一团:“死一条鱼而已,还不快救我们出去!” 她话音方落,海浪之声突然变大。 一个篷船大小的白影,缓缓从灰黑色海中浮出。 轻薄似一张皮,在海浪大的作用下,缓缓被冲到了岸边。 浪潮涌上又退下。 独留海滩上的,是一条极其丑陋的大鱼。 第919章 致歉 灰白沙滩上的鱼,骨骼怪异。 周身光秃秃的鱼皮上,横七竖八插着夺回的鱼鳞。 这些金鳞光泽散去了些,依旧可以窥见原本的美丽。 现在横七竖八插在鱼身上,倒显得丑陋又怪异。 在鱼头处,长着一些鲸须似的东西,只是更加柔软,像是陆生动物的毛发。 想来从前游动时,这些白色毛发飘散在水中的样子定是极好看的。 只可惜这怪异又美丽的大鱼,再也无法游动了。 被郡主下令剐去金鳞后推入水中的它,已经死去许久。 尸骸被海中水族分食,啃咬得处处见骨腹部内脏都掏空。 在成阳郡主蛮横的话音中,无辜但制造了一村惨案的苦主终于现身。 成阳郡主后退了半步,缩到了她的兄长身后。 熊孩子和熊家长总是结伴出现。 到了如此地步,康王世子依旧下意识护住了胞妹。 他道:“这位赵千户,若有什么法子还请尽快施展,我康王府定有厚报。” 他无数次为成阳郡主善后,话术极为熟练:“我们可为那位……筑庙建祠供奉以补偿。” 从前他以钱财善后,如今搬出了筑庙建祠,风格一点不变。 赵鲤听闻后失笑:“筑庙建祠?” 这水灵苦主已死,它迁怒无辜的渔村村民,功德尽毁,拿那庙祠有什么用? 赵鲤摇了摇头:“先叫郡主归还那片逆鳞,诚心上香道歉吧!” 康王世子顿了顿,犹豫张嘴道:“不知赵千户,能否……代劳?” 他这话可谓无礼又可笑。 更可笑的是,在赵鲤回答之前,成阳郡主已去掏颈上金鳞:“拿去,你帮我还。” 大景柴氏皇族,使唤人当真是一点不客气。 柴珣被堂弟堂妹蠢到,默默立在一边不吱声。 一旁的沈小花,像是见了什么特别搞笑的事情,歪嘴便笑。 赵鲤有一瞬间的无语,不过她从不与将死的蠢货多计较。 微微一挑眉后,毫不客气道:“二位,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还是今夜晚膳吃了脏东西,居然开始胡言乱语。” “你们算什么东西,这般恬不知耻!” 她语气平常,但十分气人。 康王世子兄妹被怼了个倒仰,郡主娘娘张嘴便想骂。 但柴珣不愿继续无意义拖延,强硬道:“阿琼,是你自己犯下的错误,你自己去好好道歉。” 不提近段时间丢人现眼之事,柴珣在众人眼中还是那个前途远大有威严的大堂哥。 柴琼便是再不甘愿,再想找侍卫替代也没了办法。 加之方才一试,颈上的项链根本摘不下来。 她搅着手指,站在原地。 直到柴珣鼻中冷哼一声,她才终于动弹。 “好生致歉,定要诚心上香!”柴珣提醒道。 康王世子也低声着:“这一次要诚心道歉,以后再不许刁蛮。” 成阳郡主柴琼,这才犹豫着向前迈出一步。 “阿琼小心,没事的。”康王世子鼓励道。 成阳郡主磨磨蹭蹭往前走,在路过赵鲤时冷哼一声:“之后,我定要向皇伯父告状。” 赵鲤和沈小花同步冷笑。 可笑,这些柴氏皇族,真是高高在上惯了。 竟觉得只要以郡主之尊好生道歉便能万事大吉,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也不知这种谜一样的自信,来源何处。 赵鲤看着成阳郡主一步步走向那被踹散的香炉。 地面果有些散落的线香。 成阳郡主没有引火之物,她见躺在沙滩的鱼尸无异常,鼓着勇气走回来。 赵鲤友情将随身的火折子送上。 这一来一回,增长了成阳郡主的自信。 她接了火折子,瞪了赵鲤一眼,折身回到香炉前。 点火,燃香。 成阳郡主碎碎念道:“从前算是我错了,我把鱼鳞还你。” 言罢,她将手中的一柱清香,插在碎香炉的香灰堆上。 下一瞬,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 见状,成阳郡主以为是这鱼受了香火,长松一口气。 沈小花却是缓缓竖起尾巴。 赵鲤打开心眼看,便见成阳郡主身上护身的大景国皇族气运,正随着线香燃烧一点点抽离。 游移向地面躺着的大鱼。 那鱼本尸体一般横躺,随着抽离的气运被吸收。 瘪瘪的鱼腹竟一点一点地鼓了起来,仿佛受孕。 其中所孕黑气,缓缓鼓动。 赵鲤一眼认出,这就是白日海棠花林中被李氏朝鲜巫女召唤出来的鬼玩意。 结合鲁建兴等人观测到的情况,此物应当是被这鱼灵吞吃。 二者一个满是晦气,一个周身怨念。 鱼灵稍强,吞吃了那晦气,只怕将要借从柴琼处抽离的气运重新出生。 赵鲤面无表情,将手缓缓握在了刀柄之上。 柴琼对此一无所知,她到底是害怕的,根本不敢看那鱼尸,自也未发现异常。 口中仍念到:“我不是有意的,你便这么算了吧。” 当线香只剩下一小截香笄时,她又去摘去颈上以金链挂的金鳞。 这一次,那链子一下便摘了下来。 柴琼看着十来步之外的鱼尸,咽了口唾沫,挪动脚步一步步走上前。 握着金鳞的手臂伸出,欲要归还。 行至半途,她脚步放慢了些。 终于发现鱼腹腹部鼓起,并……似有细微的心跳。 “应当无事吧……” 她喃喃自语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许是太紧张,汗水滑进后颈,她觉得后背头皮酥痒,现在却不敢挠。 将将要将金鳞递出放到那鱼尸面前时,突然一只手从后伸来。 一把将那片金鳞夺过。 赵鲤手握金鳞,笑得无比和善:“既要复仇,你现在已经大仇得报,接下来该谈另一桩仇。” “那些被无辜牵连,任由你泄愤的渔村村民之仇,你当如何偿还?” 苦主又是加害者,自然一码归一码! 质问时,赵鲤第一次露出了极为严厉之色。 柴琼不满她打断,抬手欲夺。 只是手方才抬起,便觉手背酥痒裂开了一条缝。 接着,这条缝一张。 手掌、手臂皮肉经络,竟像是褪掉的衣衫一般,哗啦垮下。 只余森白手骨。 “哎?” 柴琼还未反应过来,看着自己只剩白骨的手掌。 但她并未有多少疑惑的时间,后背开始酥痒。 在远处康王世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成阳郡主柴琼头顶头皮一裂,朝着两边垮开。 与此同时,那一直没动的鱼尸,腹部一涨,刺出一根肉质触须朝着赵鲤手中金鳞夺来。 赵鲤握着细细的链子,跃步退后避让。 灿若黄金的鳞片挂在细细链子上,随赵鲤动作一晃,折射出绚烂光芒。 天上灰月高悬,静立的成阳郡主柴琼,上身衣衫尽裂,如被一双无形大手剥皮,血肉垮在腰间边。 下半身尚完整的淡黄骷髅静立。 骷髅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下,还是不解目下的状况。 不是……道歉就好了吗? 明明她已经道歉了啊! 下一瞬,迟来的、堆积起来的痛感来袭。 半肉骷髅歪倒在地,滚在砂砾中惨嚎,享受活剐剥皮之痛。 在这背景音下,腹部鼓胀的鱼尸突然一鼓。 一个声音诅咒道:“诅咒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 “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第920章 初生 灰月映照的荒凉海滩,细软砂砾呈现灰暗色调。 海浪拍打岸边,浓烈的血腥味弥散。 像是褪去衣衫般,褪掉了上半身皮肉的成阳郡主柴琼,下半身尚完好。 她在灰色砂砾中,惨叫挣扎,滚得满身细沙。 若有眼力好的,可透过胸骨缝隙看见她蠕动的内脏。 这一幕,在后方背景板般的众人眼中,毫无疑问是极为恐怖的。 康王世子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妹妹。 柴家历代都是男孩多,女孩少。 康王膝下只一个女儿,对成阳郡主百般娇宠溺爱。 康王世子对胞妹,亦是从小言听计从。 看见妹妹眨眼间变成如此模样,康王世子双目赤红,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 柴珣扯住他的袖子:“别去,太危险。” 康王世子顺着柴珣拽他袍袖的力道站定,迷茫回头看向柴珣。 柴珣咬紧牙关,只道:“先忍耐。” 康王世子顺着柴珣的视线,最终落在赵鲤身上。 回忆事发过程,在康王世子看来赵鲤夺鳞那一举动,便是害死柴琼的直接原因。 他双目赤红看着赵鲤。 在他的意识里,胞妹柴琼虽是一时做错,可她已经道歉,便罪不至死。 更不必说,被人害成如此惨状。 赵鲤感觉到了后方的恶意,却并没有太在意。 真正值得注意的事情,开始了! “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沙哑的声音带着恨意诅咒道。 与此同时,在那横躺沙滩的鱼尸腹内,传来一阵十分怪异的蠕动。 赵鲤的手指上缠绕着悬挂金鳞的链子。 她将这片金鳞反手放入后腰革囊,随后拔刀出鞘。 身后两步,跟来的沈小花突然浑身毛发一炸。 “诅咒你们!” 在骤然拔高夹杂着哭泣的诅咒中。 赵鲤心眼视角下,清晰可见横躺在灰色海滩上的鱼尸正在发生变化。 原本孕在鱼腹内的那团黑气,挤压收缩。 怨气、煞气、晦气,最终糅合成一团。 鱼尸腹部骤然膨胀到几乎只有一层薄皮兜着。 一些像是鲶鱼须似的触须,探向赵鲤:“还给我。” 赵鲤虽未曾亲历,但曾听过搁浅鲸鱼尸体尸爆时的威力。 她并不打算肉身硬抗,足尖一点向后撤去。 沈小花见状也跟随其后。 鱼尸探出的触须抓了个空,缓缓收回时,卷住了一息尚存的柴琼拖走。 灰色砂砾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柴琼整个被拉入了肿胀的鱼腹内。 只听咕咚一声。 那巨大鱼腹蠕动数下。 然后像是人吃鱼吐刺一般,吐出一具皮肉血液尽去光秃秃的骨架。 不远处康王世子见得肝胆欲碎。 只是他连伤心愤怒的时间都没有,变故又生。 颤颤巍巍的鱼腹,从泄殖孔中喷出一股夹杂血丝的浑浊液体。 方才在那死鱼之潮中呆久了,赵鲤鼻子失灵,嗅不出这液体冲天臭味。 这些液体,像是涌泉一般汹涌喷出,溅射出老远。 接着,随着黏糊的蠕动之声。 一个人形生物光裸着,随这些粘稠液体滑出。 仿若动物分娩。 此物趴伏在地面,身上满是蛋清似的粘液。 消瘦的躯体,高而尖锐的鼻子。 背脊上有尖锐的鱼鳍,破出皮肤。 柴琼的皮肉,像是衣裳一般被它穿在身上。 因才新死片刻,不大合体的皮肤尚带着少女的白皙和细嫩。 裹着些鱼肠的怪异躯体,趴伏在沙滩,它扭头望向天上灰月,发出一声怪异的啼哭。 像是声音沙哑的老者,学着初生婴孩出娘胎的第一声哭。 又沙哑又悲伤。 这怪异的一幕,是柴珣从未见过的。 哭声传进耳朵的一瞬,柴珣、康王世子、赵瑶光并着身后的侍卫面容都有一瞬的扭曲。 仿若被人用满是甲垢的肮脏手指,狠狠搅动脑浆。 方士扶着逃出鱼潮的断臂侍卫,已陷入昏迷之中。 他的断臂处,潦草但有用的以撕下的衣摆包扎起,血流稍住。 但这声悲哭传来的瞬间,这面如金纸的侍卫猛然张开眼睛。 布满血丝的眼睛,愣愣盯着天上灰月。 而后竟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朝着海水拔足狂奔。 跑到一半,他包扎伤处的绷带,突然一坠。 细碎的螺贝,从缝隙掉落。 紧接着,这侍卫再迈不动沉重的脚步,一个踉跄跌倒。 摔倒在砂砾上的瞬间,他皮肤硬化发灰。 跌落地面,像是塞得满满的存钱罐被砸烂。 只是从中掉出的不是钱币,而是大量螺贝。 灰色螺贝,散落在砂砾中。 让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都浑身发寒。 其中,又以身体最差的赵瑶光反应最大。 一番奔跑耗尽体力的她,本质来说只是一个普通人。 身形摇晃数下,便要栽倒下去。 此时的柴珣无暇顾她,幸有身侧小丫鬟搀扶。 但赵瑶光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后颈酥痒。 不是汗水也不是错觉。 她抖着手去摸,便在后颈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凸起——如嵌在肉里的螺蛳。 她惨叫着,用尖尖的指甲去抠,极度惊慌状态下,竟将那东西连根抠下。 看着捏在指尖的染血小螺,她过电一般丢开,疯狂擦拭自己的后颈。 她的叫声极为尖锐。 似给趴伏海滩上的那怪物极大鼓舞。 它口吐污秽诅咒,缓缓转头。 只这一转头迎面所见的,是一柄寒光凌凌的长刀。 赵鲤从不讲武德,在任务时道德低下。 于她来说,无论是以柴琼为诱饵,还是中断仪式夺取金鳞,都是为了除掉这诡域的主人。 与其提前动手,不如让鱼灵和它吞吃的晦气未知之物结合一起击破,免得遁走一个留下后患。 此时,这怪物初生为最虚弱之时。 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她立时箭步冲上。 雪亮长刀当头劈下,深深嵌入这怪物的脖颈。 刀锋撕开这怪物披着的皮肉衣裳,深深嵌入骨头。 赵鲤长刀上曾弑神的煞气,让这怪物翻卷的皮肉燃起黑火。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怪物骨骼极坚硬。 赵鲤全力一刀之下,竟未能斩断它的颈骨。 赵鲤手掌压刀柄,还欲施力。 怪物发出极痛的惨叫,身上裹着的鱼肠猛然蠕动。 活物一般抽来,挤出无数黄绿汁液。 赵鲤不得已抽刀急退,向右侧跃开。 口中叼刀,只慢了赵鲤半步的沈小花,见状一个急停。 神情惊骇,避开从鱼肠中溅出的黄绿汁液。 猫大爷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当真不想上前被那玩意泼一身。 它正犹豫之际,便见以极灵活姿势跃开的赵鲤探手,带着小牛皮手套的手猛抓住了那根乱甩的鱼肠。 她足下一顿,靴跟用力陷入砂砾中稳稳站定。 接着拽着那根鱼肠猛一用力,将那怪物拽近身来。 长刀一捅同时,甩开鱼肠转以手扼住这怪物脖颈。 然后拧腰,将此怪物甩了个圈,狠狠掼在地上。 灰白细沙溅起无数。 赵鲤长刀抽出再刺,将怪物狠狠钉在地面。 一直紧紧闭着嘴巴,生怕臭水溅进嘴里的赵鲤,没有半句狠话,她只是默然抬脚狠狠跺在这怪物脑袋上。 初生的鱼灵,万没料到自己会遇上这样可怕的对手。 双手抓着钉住它的长刀,双脚蹬踹不已。 畸形的手臂和枯柴似的脚,挣脱了身上披着的柴琼的皮。 在刀子煞气的灼烧下,滋滋作响。 这怪物的脸上套着柴琼的脸皮。 虽皱巴错位,但看人时竟有几分人样。 只是在赵鲤一脚重过一脚的践踏攻击下,脸很快变形。 就是最为坚硬的颅骨,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缓缓裂开一条条缝隙。 第921章 破域 【叮——检测到咒毒。】 系统的提示在赵鲤耳边响起。 恢复期后,活动开了身体正踩得尽性的赵鲤靴跟顿了一瞬。 随后她不太在意在心中道:给我消除。 她完成了颠覆时间线的伟业,得到了整一万点经验。 目下正兴起,便也不抠搜那么一点了。 面板上的系统企鹅整个呆住,瞪大了黑黑的豆子眼。 似不敢置信,铁公鸡似的赵鲤会这般大方。 它这迟疑,赵鲤微挑眉问道:怎么?做不到吗? 系统要是不行,她就速战速决出去到狴犴大人香案前磕头除毒。 蒿里地宫所见,赵鲤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对随身的系统也有了猜测。 照她所想,所谓经验值就是她的功德气运。 而那只企鹅,许是某样东西的器灵。 有时给狗系统一点甜头也罢。 【行的行的行的!】 系统企鹅回应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谄媚。 面板里的奸商小企鹅,搓着两只短短的鳍肢。 【已驱除咒毒,本次服务九九折优惠,消耗经验值*990.】 【谢谢惠顾,尊敬的宿主大人。】 赵鲤又大气在心中道:不必打折,零头归你了。 心里跟系统沟通着,赵鲤脚上动作不停。 一脚狠过一脚,踩在鱼灵已经变形的脑袋上。 系统企鹅的眼睛,亮得不能更亮。 豆子眼一眨,竟吧嗒吧嗒挤出两颗眼泪。 【慈悲与美貌如星辰般闪耀的宿主啊,我如卑微的尘埃,拜倒在您的光辉之下。】 赵鲤不再理会梆梆磕头的企鹅,将注意力放在了足下的鱼灵上。 不得不说,鱼骨是真的很硬。 叫赵鲤废了好些力气。 听得咔嚓一声,这坚硬的颅骨,终于从太阳穴开始,凹陷出大片蛛网状裂痕。 鬼域主人严重受创,让这方诡域开始有了崩塌的迹象。 海、沙滩、还有远处影影绰绰的小渔村缓缓褪色。 天上灰月巧克力一般,出现融化迹象。 就在赵鲤最后一脚狠狠踩去时。 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鱼灵,嘴巴开合:“凶手。” 随它咒骂之声,怪物之躯缓慢变成一团软塌腐臭的泥状物。 “大景柴氏皇族,根苗……” 它还要诅咒,赵鲤已拔出将它钉住的长刀,就着之前砍出的缺口再剁下。 这一次,刀锋意外顺畅砍下。 咕噜噜—— 一颗畸形的头骨从软烂泥样的肉堆中滚出。 在沙滩上转了几个圈。 森白头骨直直看着赵鲤,下颌骨开合两下:“皇族根苗断绝,厄运永缠。” 一颗死鱼眼珠,随着它的最后一声诅咒出口,从眼眶中掉出。 赵鲤站定,不由微微蹙眉。 大景柴氏如今有国运庇护,应当受诅咒影响不大。 她念头未落,身后响起一声惨叫。 赵鲤望去,只见康王世子正疯狂抓挠自己的手臂。 金尊玉贵长大的世子,白皙手臂上密密麻麻生出一些小点。 鱼灵得了柴琼血肉,刻毒诅咒自然最优先降临于她的血亲。 不止康王世子,还有远在番地的康王。 康王世子手臂上脸上,细小的螺贝先只像芝麻大小。 一眨眼功夫便长大一些,很快密集覆盖了一层。 与此同时,站在一边面上惊疑不定的柴珣也摸向自己的后背。 在隔着衣衫在背上摸到某样破头凸起之物后,柴珣立时脸色如丧考妣。 赵鲤看他脸色觉得有趣,正想说点什么时,突觉自己手背一痒。 她垂眼看,便见一个小小的黑点,从手背毛孔极缓慢地生长出来。 赵鲤顿时呆愣。 不是,咒他们老柴家,关她赵鲤什么事? 【叮——】 【检测到血脉诅咒(微弱残缺版)是否立刻驱除?】 系统企鹅搓着手手,一脸期待看赵鲤。 赵鲤嘴角抽搐了一下,正欲答话时。 突然,一阵铜钟回荡之声,将整个诡域撕裂。 如破碎的画卷,灰色天空裂开,露出回龙观漆黑的天空。 这钟声不同于赵鲤脖颈上钟摆的声音,威能压迫感远远不及。 更像是山中庙祠的铜钟。 急雨滴落下来,远处有火把晃动,应是在外布防的鲁建兴等人。 被牵连拖入诡域的破烂小渔村,落在后山花林中。 遍地发霉碎木、螺壳和畸变的尸首。 “赵鲤,怎么办?” 现在的柴珣哪还管什么恩怨记恨,他大步走到赵鲤身边。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背上那颗螺蛳正在长大。 不远处,康王世子大半边脸已经覆盖满螺贝。 周围所有人都在远离他。 他已经不太听得清楚,不太能呼吸,连呼喊发泄恐惧也不能。 耳道鼻腔喉管中,都开始生长这种硬壳赘生物。 康王世子的前科之鉴,让柴珣心急如焚,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赵鲤将手背在身后,遮掩手背上春笋一样长出来的小螺蛳。 方才的钟声又响。 赵鲤和柴珣同时循声望去。 便见他们竟站在回龙观,供奉太祖金像的主殿前。 主殿后方,是大景太祖征战时所穿铠甲熔铸的铜钟。 上刻人间泰平,风调雨顺。 这巨大铜钟无人敲动,自发晃动,钟摆撞击在铜钟上,发出极为浑厚低沉的声音。 主殿大门洞开,隆庆帝火急火燎的朝着这边奔来。 殿中,一阵红光亮起。 大景为火德,气运之色为红色。 赵鲤微微惊讶之际,便觉后腰革囊发烫。 以为是那片惹事的金鳞,探手去摸。 系着金鳞的链子缠绕着一片食指大小的骨片,一并被带了出来。 这是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得到的奖励——另一个时间线毁灭时,太祖椁室炸开飞出的骨头片。 是某个对象的好感象征。 赵鲤猜测是大景太祖的骨头碎,不知什么用途,就放在革囊中。 照理,绝无可能被链子带出来。 赵鲤下意识去捞,但这骨片上红光一现,如小箭头一般直飞入主殿之中。 下一瞬,潮水一般的红光涌来,将赵鲤笼罩其中。 赵鲤浑身汗毛倒竖,直觉想到另一个世界,与她不死不休的不知名神只原材料正是大景太祖。 她脚下一动,立刻想溜。 不意,没有感觉到任何恶意,相反这红光之中的情绪友善和蔼得不可思议。 “这是……”站在赵鲤旁边蹭到红光的柴珣抓了抓后背,背上赘生的螺蛳脱落,涌出一包热血。 他顿时一喜,下意识问赵鲤。 却见赵鲤看着自己的手背,一颗小小的螺蛳在红光之中悄然脱落,她手背皮肤以后一刻间速度回复白皙。 柴珣直觉不对劲,扭头看康王世子。 一直到赵鲤手背那小小伤处已经无恙,笼罩的红光才恩赐一般落到康王世子身上。 康王世子哇地一吐,呕出不少长成的螺壳。 脸上生的也脱落,只是满脸鲜血,已是面目全非。 柴珣像是坠入冰窖之中,一个念头闪过,却怎么都抓不住。 又听脚步声急促,他那一直有洁癖的父皇,狼狈奔了过来。 在柴珣眼中,父皇从未有过如此焦急狼狈神态。 柴珣心中感动迎上去:“父皇,我没事。” 话音未落,冒雨跑来的隆庆帝从他身边路过。 “阿鲤啊,你没事吧?” 第922章 认清 “阿鲤,你累吗?” “阿鲤,你饿不饿?我这便让人去准备吃的,你爱吃什么?” “走走走,先去换身干衣裳。” …… 被雨水淋得半湿的隆庆帝,绕在赵鲤身边团团转,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关心询问。 不远处,是他的大儿子。 更远一点,是满身是血的康王世子。 但他的视线,压根没落到别处过。 正是深夜的回龙观,雨下得哗啦啦。 小顺子持着油纸伞跟来,给隆庆帝挡雨。 隆庆帝将伞一斜,遮到了赵鲤头顶上。 康王世子侧躺在地,脚边堆积着一些螺贝,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 隆庆帝只看了一眼,摆手命小顺子去传太医。 柴珣看着他忙忙碌碌的父皇,心一沉再沉凉得身上打颤。 隆庆帝作为真正的修仙爱好者,身上一直有一股道爷的洒脱和万事不愁。 传言瑞王最得隆庆帝宠爱,但柴珣知道,这份传说中的恩宠其实也就那样。 柴珣原以为,他父皇是什么都漠不关心的。 现下却亲眼看见了,父皇不是不在乎。 只是……在乎的对象不是他们。 压根没被正眼看过的柴珣,脑子乱糟糟。 就连原本想要责难巡夜司失职的话,都一时忘记。 他僵站之际,只听身后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信王殿下,你受伤了吗?” 他侧首看,只见被丫鬟搀扶着的赵瑶光关切看来。 本就消瘦弱质的女子,自己都站立不稳还在关心于他。 大雨落下,砸在柴珣的头上。 方才因隆庆帝的冷落而心凉透的柴珣,看着赵瑶光难以抑制生出些别样情绪。 “无事。”柴珣用极温柔的声音,宽慰赵瑶光,褪下大氅为她挡雨。 “那便好。”赵瑶光气喘着,向后退了半步。 再回首,重新调整心情的柴珣扯了扯嘴角。 挤出一个笑:“父皇,方才那红光难道是太祖显灵庇佑?” “儿臣可否进殿为太祖上一炷香?” 不意,隆庆帝斜眼看来:“你这一身糟污恶臭,入太祖金殿岂非冒犯大不敬?” 隆庆帝真怕自己这蠢儿子踏进金殿一步,便被暴躁先祖生生拍成肉泥。 毕竟一想到这蠢货将来会私自出兵又临阵脱逃,将数万大景将士抛弃在朝鲜义州战场,就是隆庆帝自己都气得心窝疼。 默念了三遍清静经,隆庆帝按捺住飞踹人的冲动。 竭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和蔼几分。 恰逢太医冒雨而来,为伤势最严重的康王世子诊脉。 这太医就是皇城之乱时的倒霉蛋之一。 到底上一次见过了世面,看康王世子满脸半身坑坑洼洼,他虽恶心但并不算慌。 简单号脉后,当即提议将伤者移到他处治疗。 隆庆帝顺势道:“珣儿,你也先下去治伤,其余事情晚些再说。” 又见赵瑶光在雨中如落汤鸡,隆庆帝柴衡顺嘴温言关怀道:“你也下去吧,让太医好生为你整治。” 身份揭穿前,赵瑶光只遥遥见过隆庆帝两面。 现在被皇帝这般关怀,她受宠若惊谢过,消瘦身体又晃了一下。 隆庆帝微微皱眉,叮嘱柴珣道:“还不带这位小姐下去?她无辜被牵连,你当好生照料才是。” 隆庆帝话已至此,柴珣只得带着赵瑶光等人,陪同昏厥的康王世子退下。 赵瑶光临去前,满眼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赵鲤。 而赵鲤,她仰头看遮在自己头顶的雨伞,又看了隆庆帝。 莫说柴珣这亲儿子觉得诡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关心,赵鲤也觉得诡异又心虚。 她默默后撤步,脑中酝酿了一下说辞,打算带着沈小花开溜。 “陛下,还有诸般善后事宜,微臣先行告退。”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连隆庆帝的脸都不敢直视,就是生怕被认出算总账。 缩着脖子要走时,被隆庆帝叫住:“你大病方愈,淋不得雨。” “那些杂事自有人处置,你快随爹爹进去洗漱更衣,看你瘦的。” 什么玩意?爹爹? 赵鲤忍不住后仰:“陛下,您别胡闹。” 其实她更想问,隆庆帝是不是晚上睡觉睡迷糊了。 哪知隆庆帝看她见鬼似的表情,觉得有趣至极。 乐呵呵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另一个世界你不是我女儿吗?四舍五入,你就是啊!” 沈小花一直跟在赵鲤身边,踩着雨水满脸写着不高兴。 听见隆庆帝这话,它突然耳朵支棱。 脑袋转来转去,看赵鲤又看隆庆帝,眼睛瞪大如铜铃。 赵鲤从没听说过这样潦草的四舍五入法。 谁会想莫名其妙多个野爹啊? 当即反驳:“那是迫不得已用的秘法啊,微臣绝无混淆皇家血脉的意思。” 赵鲤带回的情报中,详细记录了自己的旅程。 以秘法替代了系统的存在,老实将前因后果说得很明白。 看她一脸抗拒,隆庆帝有点难过:“阿鲤这是嫌弃我?” 皇帝这话赵鲤不好接,但她侧头垂眼非暴力不合作。 还欲顽抗到底时,隆庆帝又道:“哎哟,说起来最近老是头疼。” 头疼关她什么事? 赵鲤抱着手,还是不说话。 便听隆庆帝说“十多年前啊在泰山蒿里,我被一个神秘人丢泥巴堵嘴,还……打我!” 赵鲤一呆,猛扭头看他。 隆庆帝假模假样摸着自己的脸,又摸了摸后脑勺。 用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道:“到现在还经常食不下咽觉得头疼,想是那时留下的暗伤。”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听的一声细细地喊:“爹。” 面对位高权重的碰瓷老登,赵鲤能有什么办法? 只怪自己当时管不住手。 她突然一变脸,扬起一个谄媚的笑:“爹,别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隆庆帝听得她喊一声爹,像是狂喝三斤蜜糖水,甜得找不到方向。 赵鲤这天命人喊的一声爹,含金量不必赘述。 未来说不得父凭女贵登仙台。 自觉捡了泼天富贵的隆庆帝狂喜不迭声道:“乖女儿,乖女儿。” “走走走,跟爹去给咱家太祖上香。” 提到太祖,赵鲤又心虚,弱弱道:“我现在一身臭气熏天,恐污了太祖香案。” “那怕什么?太祖必不嫌弃。” 隆庆帝大气一摆手,就要带着赵鲤进主殿上香。 只是刚一转身,他又猛一拍脑门:“不行,你浑身湿透,伤风了怎么办,先去换衣裳。” “小花校尉也是。” 沈小花近来风头极胜,隆庆帝连带着也关心了它一句。 “且这认亲不能如此草率,必须得寻个良辰吉日得好生昭告天下才对。” “还有封号,封地食邑,唔……面首便不给了,阿晏生得极好,够用的。” 赵鲤听隆庆帝越说越离谱,压根没考虑这样做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她现在半步不敢踏进金殿,借机带着吃瓜脸的沈小花离开。 沈晏并不在精舍之中,听留守的侍卫所言,他果主动寻事问责去了。 第923章 灾祸与问责 在诡域之中,小信使一直隐身提灯跟随在赵鲤左右。 诡域破碎后,它得了赵鲤叮嘱去给沈晏送信。 将它所见的片段,以梦境碎片传达给了沈晏,让他知道前因后果。 因而诡域破碎,确定赵鲤无事后,沈晏第一时间反应,着鲁建兴等人善后。 最重要的是,命人将李朝鲜和倭国使臣住处团团围住。 临走前,他让人在住处备好了洗漱的热水和衣衫。 赵鲤褪去身上脏污衣衫坐入浴桶中时,一墙之隔传来沈小花杀猫似的嚎叫。 并有沈晏的侍卫道:“小花,你顺风臭十里,不洗干净不行。” 一天之内洗了两次澡的沈小花极度不爽,隔着墙都能听到它骂骂咧咧的声音。 享受年轻貌美宫女梳洗头发的赵鲤听得烦躁,从桶侧捞了个葫芦水瓢,砸在墙上。 “沈小花,老大不小的了,洗个澡安分点!” 赵鲤发话,墙那边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赵鲤这才又将头枕回浴桶边上。 照顾她的宫女是隆庆帝那边派来的,跟赵鲤不熟不知她脾性,动作小心翼翼。 赵鲤洗漱沐浴动作算是麻利,等她洗去鱼腥,一身茉莉花香出来。 下了一夜雨的回龙观,迎来一个带着清爽水汽的早晨。 一夜急雨,将海棠林中花朵打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花瓣。 花瓣间,夹杂着一些细细的海边螺贝。 都是诡域破碎时从那空间中掉出的。 经昨夜巨大的声响,回龙观中达官贵人连带着皇帝已撤离。 康王世子和柴珣、赵瑶光也在靖宁卫的‘护送’下先离开。 除了警戒善后的靖宁卫,此处滞留的只有朝鲜和倭国两个使团的人员。 赵鲤踏着湿润的石板道,远见鲁建兴领人全副武装戴着鹿皮手套收敛尸骸。 恶诡尚且无心,更不必说凶死的鱼灵。 受牵连的村子只余遍地朽烂木板和一些尸骸。 立在一根发霉木梁上的鲁建兴,遥见赵鲤,正想过来见礼。 走了两步,便听见一个校尉道:“鲁百户,还有活人。” 鲁建兴一听,转了个方向朝那处去。 赵鲤听闻这边情况也上前来看。 塌陷的朽木上,堆积着大量螺蛳藻类,只听得下边似有声音传出。 赵鲤他们废了些功夫,方才将这些砂砾般堆积的螺蛳掘开。 又搬开一根横木,清晨的光投下来。 佝偻的灰影,突然窜出来。 赵鲤下意识按刀欲斩,却看清了这灰影的模样。 是一个畸变的村民。 那方诡域之中极潮湿,几乎与泡在水中无异。 这村民身上衣衫朽烂成拖把般的布条。 他瘦如骷髅,从黑暗中钻出却没有伤人。 而是踉踉跄跄跪倒在下去。 他仰头,看着天边升起的朝阳。 双手去捧阳光,用沙哑的声音抽泣:“日出了,日出了。” 他张手拥抱早晨金红色的阳光。 两行泪水从他满布螺壳的脸上滑下。 赵鲤正欲命人救治,这人的头重重嗑在地上,跪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场所有人看见,心中都不好受。 赵鲤沉默片刻后问道:“可有见到一个光秃秃的骨架子?很新鲜,是女性!” 鲁建兴立刻答道:“半个时辰前,沈大人有令先找到那具骷髅,已在林中一株海棠树上发现,拖到沈大人那边去了。” 赵鲤嗯了一声,让鲁建兴等人继续挖掘,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她则是按着刀柄,去了沈晏处。 一方精致小院,朝鲜、倭国双方齐聚。 李氏巫女面色惨白,显然还未缓过气。 倭国使臣源雅信手中捏着一柄新扇。 沈晏面无表情坐在最上首,垂眼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堂中,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横躺着一具骷髅。 这骷髅浑身没有一点肉,光透窗户洒落,骷髅身上各处细节展露无疑。 在骷髅旁,是硕大瘪塌的鱼尸和一个畸形的头骨。 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这空气十分磨人,李氏朝鲜年轻的巫女本身便受了反噬。 加之,她很清晰从那头骨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白日林间,响应她召唤而来的无名之物。 李氏朝鲜巫女面色惨白,目光回避着横放的东西。 一片沉默中,源雅信终开口:“不知沈大人是何意?” “这似乎与我等毫无关系。” 源雅信这话论道理确实是如此。 并非他先挑衅朝鲜巫女,他那姓三浦的侍从还试图提醒大景方将有麻烦。 唔……道理上确实如此。 但沈晏并不想跟他们讲道理。 沈晏一掀眼皮,道:“堂下躺着的是我大景的成阳郡主。” “还有重伤的康王世子。” “都是我大景皇族宗室,陛下的侄儿侄女。” “此次祸事,非同小可。” 他冷笑两声:“灾祸已酿成,尔等想说什么毫无关系?晚了些。” 听沈晏清楚说出地上受害人的身份,朝鲜方诸人顿时脸色一白。 源雅信一愣之后,则有些生怒。 这姓沈的狗官,生得人模狗样莫不是要甩锅? “招祸的并非我方,事后我这护卫还曾好意提醒。” 源雅信话未说完,已被沈晏打断:“与其花言巧语辩解,不如想想如何给陛下一个交代吧。” “若二位商量不出个办法,此仇大景必报。” 赵鲤立在帷帐后,正好看见源雅信脸上那瞬间流露出的憋屈与冤枉。 倭人被欺负,她方才郁郁的心情突然像被舒适凉风吹散,感觉世界都亮了起来。 她唇角扬起一半,一直沉默跟在源雅信身侧的随从,突然扭头朝这边看来。 高眉骨,深眼窝,络腮胡,灰白头发浪人一般束成马尾。 一双深邃的深绿色眼,爪痕似的伤疤横贯全脸。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赵鲤都能感觉到那西洋人锐利的眼神。 赵鲤冷哼一声,猛掀开面前的纱帘,一点不怂地与那西洋人对视。 他们二人对峙之态太突然,现场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 待看清出来的是赵鲤,沈晏站起闪身挡在她面前。 手中瓷盏猛然掷出,源雅信下意识举扇挡,举到半道又强行停下。 任那瓷盏在他额头迸开,碎瓷片四溅。 第924章 绝窥 上等薄胎瓷盏砸到人体,又掉落在地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清脆。 一滴殷红的血从源雅信白皙下颌滴落,砸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红色印迹。 沈晏收回手,沉声道:“请管好你的狗。” 无论是对‘狗主人’的肉体打击,还是对‘狗’本身。 沈晏的所行所言,侮辱性极强。 那眼神凌厉的外邦护卫,神情一变按刀上前。 “三浦君。” 满头是血的源雅信张手去拦。 这外邦护卫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缓缓压低身体。 高耸的眉骨,强壮的身体微躬背,加之灰白的头发,让他极像西方传说中的某种神话生物。 面对这样的威胁沈晏半步未动,但从梁上、窗外有不少制式弩箭指向这高大的外邦护卫。 吱嘎的弓弩上弦之声响起。 被利刃指着的滋味绝不好受,厅中人悉数色变。 便是李朝鲜那边的人,也惊疑不定看向沈晏。 大抵是沈晏给世人的一贯可怖印象,在场诸人都觉得,他下令屠杀绝非不可能。 站在李氏巫女身后的细眼侍卫上前护主。 潺潺鲜血从破损的头皮淌下,顺着源雅信的额际淌到唇边。 他尝到了自己鲜血的甜腥味,垂眸瞬间屈辱之色一闪而逝。 “三浦!” 源雅信再次试图束缚他的护卫。 名为三浦的外邦侍卫,胸口起伏数下,似是强压怒气。 咬紧牙关这才向后退去。 他显得极不甘心,半点不惧弓弩。 赵鲤立在沈晏身侧,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外邦人。 指轻按眉心后,她凑近沈晏身边以极低声音道:“沈大人,那可是个稀有保护动物,弄死在这可惜了。” 赵鲤的话没头没尾,沈晏微侧目看了她一眼,举手挥退了持弓弩的靖宁卫。 没再被弓弩指着,绝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被侍卫护在身后的李氏巫女探出头来。 加上宫宴那一面,年轻的巫女此前一共见过赵鲤两次。 两次见面都不怎么友好。 朝鲜巫觋被古老的先祖之灵看中后成为代言者和容器,被动拥有一些神异。 但这些神异多半是不可控的。 就如第一次见时,李氏女便非主动在赵鲤身上窥见一些杂乱片段。 此番又见赵鲤与沈晏并肩而站,李氏巫女双瞳缩成细细一线,还欲窥看。 只是方一开眼,便见赵鲤身缠一道蠕动的光线。 这光不停变化扭曲,极为明亮,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双眸刺痛。 双目剧痛的李氏巫女失力跪倒在地。 耳边回响着两种搅缠在一起的声音。 一道声音如梵音吟唱古寺钟鸣,另一道声音却是极为原始糜烂的男女交合之音。 这两种极端的声音,震颤耳膜刺入大脑之中。 ‘不可窥看,不可窥看。’ 这训诫之声,像是百万个人同时却不同声在她耳边嘶吼。 本就受了反噬的李氏巫女胸中一闷。 哇地张嘴,呕出无数夹杂血块的粘液,喷了她的护卫一身。 甚至压过堂下尸臭鱼腥的臭味,弥漫开来。 这一插曲,反倒让原本剑拔弩张的现场气氛一缓。 毕竟,谁也不想在这臭味里对峙。 沈晏身上从不缺帕子,和赵鲤以香帕掩鼻。 被沈晏一个瓷盏砸得满头是血的源雅信,暗自松了口气。 他并非毫无气性,只是倭国之人善屈伸隐忍之道。 就在源雅信放低姿态要说些什么时,一个脚步声匆匆而来。 “沈大人,陛下言道此事不过是意外,不必……” 卡着时机来唱红脸的小顺子,刚要进门,便被复杂的味道呛了个后仰。 他胃里翻腾,险些吐出早上的早饭。 但戏还得演,小顺子铁青着一张脸,憋着气快速道:“沈大人不必太严厉。” “陛下还召倭国使者觐见。” 原话本没那么简短,但小顺子擅自改了台词。 看源雅信满头是血,急伸手召人。 隆庆帝递出的台阶,源雅信断无不应之理。 他顶着一头血,深深看了沈晏和赵鲤两眼后,行了一礼随小顺子离去。 “陛下知道您委屈。” “我这有条手巾,您捂着伤处。” 随风传来小顺子的几句安慰的话。 李氏巫女已这般模样,朝鲜人自也退下。 只是对比倭国使臣的待遇,朝鲜人的退去极不体面。 因这态度差异,李氏朝鲜之人终于意识到,在祖灵所预言的那场战争中,大景或许靠不住。 当夜朝鲜使者的一份密信,急送出盛京会同馆。 没多久,这封信便拆开来摆放在了沈晏的案头。 赵鲤脖子上缠着小白蛇,怀里抱着眼看又胖了一点的小黑狗。 她探头看了一眼那封密信。 这时期的李朝鲜还没有狗胆去汉字化,书信文字仍是汉文,因而没有什么阅读壁垒。 赵鲤看了两眼轻笑出声。 “原来这李朝鲜又是送贡女,巫女还赖在盛京,是他们将未来得战争希望全寄托在了大景?” 沈晏微挑眉,将这封密信递给阿詹——会有专门的能工巧匠将信件复原送回。 他摇了摇头:“朝鲜人的算计也不算错。” 若没有赵鲤去另一个时间线走一遭,一切会按照原定轨迹。 柴珣那蠢笨如猪的玩意,会自大擅自出兵。 估计李氏朝鲜也没想到,大景会在义州战场一败涂地。 就算这些都还未发生,沈晏依旧觉得丢脸至极羞耻至极。 看他脸色赵鲤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手中肥肉颤颤的板凳小狗沈黑塞到沈晏怀里。 她道:“意识到大景态度转变,不再寄希望的李氏朝鲜,抵抗力度应该能更强一些。” 不像另一个时间线,一年被倭人打得王城沦陷,国王北逃。 朝鲜最好抱着决死之意与倭国在战场撕咬,为大景争取更多时间整备北疆,筹措远征军粮。 沈黑沉甸甸压在沈晏膝盖上。 板凳小狗是治愈系,舔了舔沈晏的手指喉中呜呜两声。 沈晏垂眼看见自己衣上两个脏脏狗爪踩的梅花印,面露无奈之色。 唇角却不自觉扬起,手指挠了挠沈黑的下巴。 是的,这一次都会不一样。 他含笑抬眼看赵鲤:“赵千户下的帖子我收到了,后日一定到。” 决定后天在食为天请客的赵鲤倾身,在沈晏脸颊重重亲了一下:“谢沈大人赏光。” 第925章 环 隆庆帝不是个多事的皇帝,又有沈之行压着,宫中历来安定。 相比起前朝,隆庆一朝的宫人内侍日子都算是好过的。 既少克扣,也少苛待。 清早天未亮,皇城之中各司宫人内侍起来干活。 前几日秋千节疏浚宫中沟渠,这几日宫中又开始扎制席箔、凉棚,以备将来取凉用。 一个年轻内侍坐在成扎的蒲草上。 他生得一副老实模样,手上活计麻利编织不停,缩在一角干活是有名的踏实本分人。 但他本分不找事,事却来找他。 欺负弱小、欺负老实,这般恶人在哪都存在。 三个油滑内侍结伴寻来。 “阿忠,你手巧,便替我们编了吧!” 编制草席是他们这些底层内侍得干的活,每人都有任务定额。 这三个油滑鬼结伙躲懒,想要欺负这叫阿忠的内侍。 阿忠停下手上的活,露出为难之色。 “这太多了,我一个人编不完的。” 他再是手巧熟练,也不能一个人干完四个人的活啊。 阿忠态度绵软的回答,反倒让无赖得寸进尺。 他们四个住在同一间太监房,三个结伙来欺负阿忠一个。 不顾他推拒,三人嬉皮笑脸抱来蒲草:“就这么说定了。” 阿忠身边蒲草摞了老高,他半站起身扯住一个人的袖子:“不行不行。” 但那人将袖子从阿忠手中抽走,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得奈何,阿忠叹了口气认命地编。 到了中午时,便是他关节生疼。 看正是饭点放饭的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便起身去寻饭食。 进了专属内侍的小饭堂,闻到阵阵香味。 长案上,一盆杂粮饭一盆青菜一盆切丝的咸菜。 都清淡,无葱姜蒜等可能产生异味之物。 阿忠眼神好,在青菜盆里看见了一些肥肉片。 颤颤巍巍的肥肉过油一爆,是底层太监少见的大荤吃食。 打饭老太监道是沈公补贴了给众人加荤腥,每人一片。 饭厅里一片笑声。 阿忠也笑,但当轮到他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原来跟他同住一屋的那三个牛马,在阿忠干活耽误的时间里,早以他的名义打了饭去。 这午饭都有定例,断没有一人两份的道理。 放饭的老太监一眼看出猫腻,可他不是个什么善心人,用马勺驱赶阿忠走开。 阿忠捏拳,兜着火气出饭堂。 一路询问之下,在一处宫墙下发现了那抱团的三人。 三人腆肚晒太阳,身边摆着四个空碗。 阿忠虽是没了根,虽是老实本分,但他不是泥捏的。 被欺到如此地步哪还忍得了,箭步冲上去,揪住一个人的衣襟就打。 开始还占些便宜,只是到后头那三人反应过来便开始还手。 四人撕扯成一团,三个结伙围着阿忠一人打。 正是干活的时候,此处动静不小引来管事。 管事的老太监尾指留着长长的指甲。 那小葱葱管似的指甲,挨个指点打得满脸是血的四人。 阿忠垂头,听那三人将过错全推给他。 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可他一张嘴压根说不过三张嘴。 最后,四人同受罚,那三人一人挨三棍,阿忠挨十棍。 四人齐齐整整被按在条凳上剥了裤子。 旁边一人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害我们,晚上有你好受!” 阿忠将头埋在凳子上,既屈辱又委屈,咬牙准备挨棍子。 就在第一杖将将要打下时,突然听人问道:“谁是阿忠啊?” 高举刑杖的停下手,监刑的老太监见得来人急忙起身:“顺子公公,您怎么来了?” 眼前的是大宦官沈之行徒弟,是陛下跟前行走听差的人,老太监并不觉自己谄媚哪里不对。 被赵鲤使唤来跑腿的小顺子摆手,打断了无意义的客套,又问:“阿忠是哪个?我听说正要挨打呢?” 等旁人将趴在条凳上,一脸迷茫的阿忠指给小顺子看后,他端详了一阵。 “年纪对了,长相……”小顺子心里核对着赵鲤委托他时的描述。 他一拍手,高兴道:“得,长相也对上了!” “你可叫我好找啊!” 赵鲤描述另一个时间线掌司阿忠时没带大名,说的也是十一年后的长相,小顺子硬是在宫里找了两日。 他虽是抱怨,但脸上尽是笑模样。 宫中之人看脸色是本能,见状将阿忠拉起身来。 老太监还用他留着尖指甲的手,亲自给阿忠提上裤子。 小顺子本身是顶机灵的,眼睛扫一圈将事情猜得大差不差。 他没有说教,也没为阿忠明着出头,只是笑着上前拉住阿忠的腕子。 “有贵人叫我来寻你,请你赴宴报你的一饭之恩。” 阿忠被这神来一笔砸得发懵,下意识啊了一声,压根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跟哪路贵人打过交道。 小顺子打量他是个老实的,笑道:“别啊了,明儿个收拾收拾去直殿监作掌司,这富贵你就好生接着吧。” 闻言,左右诸人神情纷纷一变。 羡慕有之,隐约妒恨有之,趴凳上那三个却是满脸灰败惧怕。 方才还说晚上要阿忠好看呢,也不知以后是谁给谁好看。 小顺子拽着还懵着,行尸似的阿忠走了。 冲着他们背影谄媚笑的老太监,转身换了副嘴脸,一指条凳上三人:“方才判错了,该打的是你们!” 红头杖一杖一杖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阿忠自打进了宫,就再也没出过宫门。 直到被小顺子拉到一家名为食为天的馆子前,他都还迷糊着。 “进去吧进去吧。” 小顺子推攘着阿忠的背,他才机械地跨过门槛。 叮铃铃—— 这时,藤编的小球滚了过来,球上小铃铛响个不停。 一个蹒跚的小小身影爬来,仰头望见阿忠,这奶娃娃突然咧嘴笑。 然后踉踉跄跄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阿忠的腿。 孩子爹娘是城中嘉惠坊的百姓,莫名被带到这来局促至极,嘴里道着歉不敢上前。 阿忠也不知怎么想的,弯腰去将这小孩抱起。 “看来你们还是遇上了。”一个声音道。 阿忠和臂弯中的小孩同时扭头看去。 只见一个极漂亮的大眼睛姑娘从楼上下来,脚边跟着一只特别肥硕的橘猫,正看着他们笑。 第926章 离宴 地动之中,三山街受损严重。 尤其那些个动辄三五层的豪华酒楼,几乎全部垮为废墟。 赵鲤宴客,选的这家食为天是沈大黄极力推荐的。 先只有沈大黄来吃饭,后来沈小花加入,再后来冬眠醒过来的沈白连带着沈黑都爱来。 这食为天,凭借店小二优异的沟通能力和厨子手艺,已经成了这群小东西的饭堂。 便是小信使也常来。 信使是诞生于信念与期望之中的魇类生物。 穿梭于虚实与梦境之中,从盛京到江州只需片刻。 它不需饮食,但它是个爱社交的小街溜子。 赵鲤养病的这段时间一点没闲着,时常窜门四处活动。 今日给在清崖县太岁水神处的阿洵带些糕点,明日去寻桂树与枣树讨些花蜜。 或去水宛给魏琳送药时,捎带些佐药的蜜饯。 又或者从北边辽城背回谈莹给的热乎烤羊腿,给赵鲤吃。 没事还去江州,打夹子音异兽阿水。 这些人情往来的糕点蜜饯,小信使之前爱在镇抚司饭堂后厨拿取。 后来经历司孙千户愁眉苦脸寻上万嬷嬷,道是小信使常神出鬼没拿了东西,厨中公账对不上。 长此以往没法平账。 小信使从来乖巧听劝,不知和沈大黄怎么交流的,从那之后改在食为天的厨房拿东西。 它还怕食为天的店家担心,每每贴心留下一张画押的字据,让店家去找它沈爹爹结帐。 包食物的黄桑皮纸扯来便用,写字的墨从它脚印上蘸取。 血糊糊,端端正正摆在灶台上。 第一天就将食为天的厨子并店家吓得哭爹喊娘。 当是什么催命的条子。 店家生意都不做,准备关门跑路。 这事通过沈大黄传到了沈晏那。 最终,沈晏笔一勾将这家食为天溢价买下。 还是给原来的店家经营。 厨子、小二都不换,全当陪着几个小的玩。 今日赵鲤这宴客,几乎等同于家宴,并不那么正式,却有多重特殊意义。 从混沌状态醒来,请亲友搓一顿。 顺带着也为田齐、宫战送行。 他们两个早该升官,只是被赵鲤带到盛京镀金。 此番田齐将会在熊弼秘密赴任辽东总兵后,以副千户之职,接手源宁千户所。 而宫战则前往江州,同为巡夜司的副千户。 大家都是一张桌上吃饭的兄弟,不必来那套假模假式的。 这高升之喜,宫战脸都笑烂,就是田齐今日也少见的多饮了两杯。 除他二人,郑连、魏世几个校尉也有晋升。 只是郑连等人在盛京,盛京官职含金量更高,一个萝卜一个坑。 郑连这副百户,对着魏世的百户之职直冒酸水。 不过就酸了一阵,魏世还羡慕他是京官呢。 大家都知道,今日一别各分南北,再相聚只怕得是巡夜司大规模集结之时,因此众人推杯换盏,多少都有些不舍惆怅。 今日食为天关上门,大厅之中不分大小。 宫战打着酒嗝,对绢娘道:“绢娘,你在哪都别担心,我们给你撑着腰呢!谁欺负你了大家伙撕了他。” 他一边说,手指在厅中众人身上指了一圈。 眼睛看着陪坐在侧的孙元。 只是在伸手指人时,到底胆小的跳过了正给沈黑喂大排的沈晏。 今日孙元也来凑数闻香,这段时间治疗他皮下血肉充盈了些,不再是那随风倒的小白脸模样。 面对宫战意有所指的话,暗自红了脸。 绢娘却不知这些,吸着鼻子从身后掏出整整一背篼的袜子。 都是她自己织的,一边分发众人,一边叮嘱他们平常任务注意安全。 魏世到底年轻,先前还嘻嘻哈哈,拿到绢娘织的袜子,突然哭出鼻涕泡,被所有人打趣。 卢照跟宫战臭味相投,鲁建兴和田齐多次并肩作战,魏世一哭这几人也再稳不住跟着抹眼泪。 宫战拍着玄泽的肩膀不迭声叮嘱:“你小子留在盛京,以后机灵点知道吗?” 玄泽连连点头,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赵鲤实在看不过这群丢人现眼的:“行了行了。” 她说话时,小信使正趴在她的膝盖上。 小信使身上裙子就没重样过,但这次脖子上的饰品变了——换成一条金链子,上边挂着赵鲤带回来的昆仑镜碎片。 残缺的碎片现在并不能给小信使带来实质的提升,以后却不一定。 赵鲤总觉得,在以后的时间里,她或许能慢慢将昆仑镜碎片收集齐全。 她一边摸着小信使的脑门,一边安慰哭哭啼啼的众人:“以后我多用镜子召你们开会!” 赵鲤的安慰素来有效得很,听见她说开会,众人顿时不吱声。 离别难过是一码事,常开会却大可不必。 赵千户的召集,绝无好事。 他们迅速抹干眼角的泪花,换了一副笑模样,压根不接赵鲤的茬。 只有绢娘良善,连连点头。 赵鲤不由怒道:“一群混蛋!” 沈晏默默坐在她身侧,闻言撸狗的手一顿,轻笑出声。 赵鲤气不长久,骂了一句后,厨子送来一甑清风饭,一小匣渍的鲜菜还有一食盒精细点心,她便有又忙着让小信使给谈莹送去。 定要让现在还是小幼崽的谈骊、谈骏吃上这道清风饭。 这般气氛下,便是一开始拘谨的太监阿忠和阿福爹娘都微松了口气,跟着放松了点。 待到酒过三巡,尽管沈晏私下给她换了度数最低的蜜酒,赵鲤依然脸如红布。 桌上趴了一堆醉鬼,便是沈大黄都挺着滚圆的肚子,和沈小花沈白团吧在一块睡去。 沈晏这才起身善后,命人妥善将这些家伙护送回住处。 自己则是抱扶着赵鲤上了马车,脚边跟着沈黑。 沈黑未开启灵智,敢喂它喝酒会被沈晏当场命人叉出去。 今天吃了个爽的小狗,马车都险些上不去。 沈晏抱着赵鲤坐定,车帘外有暗子递来一纸急报。 回龙观诡事,成阳郡主暴死当场,康王世子亦在次日呕血而死。 沈晏急命人出京赶赴康王藩地,半道上就收到消息,康王也没能逃过一劫。 沈晏唇畔一抹冷笑,将这一指宽的纸条递到灯下烧掉。 他垂眼看赵鲤,拂开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同时,压低声音,对外候命之人下达了一串命令。 这一小小的插曲并没影响赵鲤的睡眠质量。 一夜沉睡,次日清早起来,赵鲤开始着手准备赴余无山中之行。 第927章 迷踪 此前,赵鲤为了避免被慧光牵着鼻子走,一度暂停赴余无诡寺之行。 只命卢照等,继续追查慧光在俗世留下的踪迹。 从另一个时间线归来后,赵鲤获得了一样道具——狂人的忏悔印记。 这印记的描述是:交叉于荆棘上的双首蛇,象征迟到的忏悔,可阻断占卜预知的窥看。 这印记无形无质,附着缠绕在赵鲤身上,为她断绝占卜与预知窥看。 回龙观中,李朝鲜巫女曾试图窥看赵鲤,当场被印记中的污秽污染,折腾了个半死不活。 那种精神层面的污染作用于身体,李氏巫女一直深陷于梦魇之中,至今昏迷未醒。 亲眼看见这印记的作用,赵鲤思忖片刻后,决定前往余无。 …… 三月的盛京郊外,天还冷着。 前些时日的地动,余无受灾最为严重,几乎地面都被犁了一层。 骑行在道路上远眺,只见遍地沟壑和碎木碎石。 翻起的黄土中探出一两个绿色芽头,才可见到些许生气。 因地动官道塌陷被毁,赵鲤这一行队伍行进速度并不快。 卢照手按马鞍上,对赵鲤道:“赵千户,再走半个时辰就可到达余无乡。” 赵鲤手中松松拉着缰绳,应了一句。 在他们这一群大宛良驹后,跟着一头身架极高的青骡。 上面骑着个头极高,但脸上严严实实套着黑头罩,仿若现代悍匪的背夫原三——曾误入鬼寺的倒霉蛋。 赵鲤暂缓余无之行,但手下对慧光和余无的追查一直没停过。 前日传回消息,李庆在余无探查到了一些东西。 换做旁人还好,偏生查这事的是李庆。 一想到另一个时间线,李庆和鲁建兴都折在了余无,赵鲤总觉晦气,急叫停了李庆在余无乡的行动。 回龙观事定后,赵鲤命鲁建兴留守盛京,自己带着卢照来了。 果如卢照所说,半个时辰后,赵鲤便开始在山脊上看见了一些垮塌的民宅。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绕过一处山坳,引入眼帘的是大片清理过的废墟。 余无乡正位于此次地动中心位置,受灾最重,死者无数。 虽朝廷反应及时,但大景生产力和运力、人力有限,想在三月就恢复如常显然绝无可能。 见骑行在队伍前方的赵鲤,立在桥头的李庆等人十分高兴。 李庆还是那般白面皮,但他状态还不错。 一抖缰绳上前迎了几步,在他身后是几个校尉和余无当地的巡检。 赵鲤不欲在这桥上说事,招呼他们先去当地巡检的巡检衙门。 余无乡的巡检衙门是简陋又破烂,负责此处的巡检是个面膛发红的中年人。 他看赵鲤面前只有一盏乡民自己炒的粗茶,有点局促搓搓手。 只是不等他道歉,赵鲤摆手道:“不必客气,喝什么都一样。” “说正事!” 随着赵鲤一声令下,厅中气氛顿时一肃。 李庆将赵鲤等人带到了间堆满卷宗案牍的屋子。 屏退闲杂人等,只余赵鲤、卢照和余无当地的巡检密谈。 “赵千户,小的自二月初五来余无,开始翻查本地县志、户籍鱼鳞册、山川神异典,想要查找那处诡寺的线索。” 李庆不比郑连等人,他先天不足,性格相对较稳沉文秀,能耐得下心排查繁杂的典籍。 面对书山书海,结合原三自述误入诡寺的地点时间,还真叫他发现了点东西。 “赵千户请看。” 李庆寻来一本做过标识的县志,翻开递到赵鲤手中。 赵鲤接过细看一阵,眉头缓缓蹙起。 这县志中,以极短小精悍的篇幅记载了一个小故事。 距今三百年的余无,有个采樵人名叫宋华侨,前三十年穷哈哈。 在他而立之年时,他的母亲生了心痛病,久治不好。 宋家本来就穷,这下简直没了办法。 宋华侨是个极孝顺的人,四处寻良方给老母治病。 不知从何人嘴里打听到,在余无皆青山深处,生着一味叫萆荔的药。 萆荔见记载于《西山经》据说形状像乌韭,生在石头上,也可攀援树木。 书中说吃了能治愈心痛病,但据后世发现,这东西并没有这种神奇效用。 后被余无人用来做可食用的凉粉,算是当地特产。 当然,三百多年前的宋华侨自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的。 他只听人这么一说,便进山寻药。 他一个樵夫,常年樵采多在山的外围、山脚,并不会深入山中。 这冒失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宋华侨必是死了。 不料三个月后,他竟完好无损从山里出来——带着大量金银财物。 宋家人狂喜不已,以为自家发达。 但宋华侨是早上回家的,人是下午被官府抓的。 任何时代,横财都不好发。 红眼的邻居上告官府,告宋华侨盗掘坟墓,否则这些金银从哪来的? 盗掘坟墓在古代是大罪,宋华侨进大牢便被大刑伺候。 他进大狱时还硬气,晚饭过后张嘴招了。 只道是他入了深山仙境之中,这些东西是仙人所赠。 他这说辞,官府怎么可能取信,又是一通严刑逼供。 之后的事情就有点奇妙。 宋华侨在夜半时分受不住刑,咽气了。 只是不待官府仵作来验尸,鸡鸣时分时,宋华侨的尸体突然坐起,吐了一口极臭的气。 当时宋华侨的尸体停在刑房中,刑官坐在旁边喝酒。 刑官看见宋华侨尸体坐起来,已经是吓得脚底心发麻,猝不及防被这口臭气喷个正着。 正惊惧时,又听宋华侨尸体轻轻重重的呻吟。 方才死掉的人,眼珠子一动又活了过来。 人已经审死过一遭,这下官府也不敢再动他,将半死不活的宋华侨送回了家,只是没收了金银。 奇的是从这以后宋华侨开始有了神异本事。 他受刑之后人已半废,整日躺在床上,常在睡梦之中与鬼神共飨醊卧。 醒来便哇哇大吐,吐些带着发酵酒气的液体,如同醉吐。 在宋华侨醉吐时,若有人问事,他摇头或是点头,据说是百问百答。 宋家因他这神异本事开始发家,最后竟成余无豪强,家族延绵至今。 而宋华侨三百年前失踪的那座皆青山,正是原三迷失误入鬼寺之处。 第928章 勾连 “三百年前。” 赵鲤喃喃自语,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敲。 她原本以为,诡寺应是慧光这癫子一手折腾出来的。 但这个三百多年前的小故事,竟将赵鲤此前想法全部推翻。 宋华侨的故事,俨然就是武陵渔夫误入桃花源的倒霉版本。 那诡寺藏匿之地,或许早已存在。 “卢爷。” 赵鲤将手中县志递给卢照。 卢照简单一扫,也是皱起两条眉毛。 这时李庆又道:“这仙境之事县志再无记载,但属下在余无乡程图路引之中又发现了异常。” 相较于前朝,大景政治环境稳定无战乱。 士人外出求功名求官或是旅宿,商人外出经商求财。 在这所谓的宦游和商游中,为避免厄于歧路,出现了程图路引。 这类程图路引,除了记述水马驿站、行程里距、各地道路起讫分合,还记载了山川险夷、物产出处、行程风险、水旱码头…… 某些详细点的,还有当地牙侩好坏、门摊课税乃至于轿夫船户是否可靠,沿途食宿是否整洁等。 李庆所说的异常,见记载于《余无乡图程》。 八十年前,一个姓程的知县编撰成册作注。 这程知县放在后世,也能算是个见多识广的旅游博主。 图册成书后,他仍不断作注,往里添加一些新得的小道消息。 目下李庆递给赵鲤的,就是程知县当年亲自批红作注的那一本。 上边用说故事一般的语气,记录余无皆青山中一则趣闻。 道是前朝暴政战乱时,有不少乡民拖家带口进皆青山中寻仙避祸。 这事程知县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 记载在这,大抵也是为了批判前朝苛政,逼得百姓走投无路去寻渺渺仙缘。 但赵鲤却在想,那些入山寻仙境的乡民,真的如程知县所言全部死了吗? 赵鲤忍不住啧了一声,抬头夸了一句李庆:“做得很好,记你一功。” 大景不比后世有搜索引擎,这些条目资料全凭李庆两个月以来一点一点的翻找。 其中努力和艰辛,自不必多说。 李庆也不乱谦虚,颔首应后又道:“属下查出这些资料后,便命人留心宋家,前日本要深入查,但赵千户您叫停了行动。” “今日我们要不要过去?” 宋家,也就是当年宋华侨的那个宋家。 当年宋家凭借宋华侨的神异发家,家族一直延续至今。 到了现在依旧是余无当地的望族。 照理说,宋家这样的望族,对发家起点的先祖是一定要大书特书的。 但怪异的是,整个余无从未有人知道过宋家怎么发达的。 要不是李庆在县志边角发现宋华侨的故事,说不得也会忽略宋家的存在。 若说宋家在战乱中失了传承,也不太可能。 李庆他们寻到了宋家一个门房,友好沟通后得知,宋家大院中心有祠堂。 祠堂之中供奉了宋家历代先祖。 一般人家祠堂非重大节日祭日不开,但宋家祠堂每逢十五便往祠堂供奉大量酒水肉食。 据那门房所说,近年来宋家下人中有传言夜里无人祠堂传出宴饮之声。 宋华侨梦中与鬼神共飨醊卧,宋家每逢十五供奉酒水肉食。 两相一对,李庆还不能发现问题,那他可以寻根细面吊死镇抚司门前。 案子一旦捋出一个线头,就有了进展。 顺着查下去,发现宋家问题极大。 有贩私盐的迹象,并私下勾连人牙买进人口。 只要五岁以下不晓事的幼年孩童。 这些孩子秘密进了宋家,便消失在了世间。 并且宋家私下买进的布匹、针线、乃至于纸张都远超日常消耗。 李庆以及手下力士,本是要顺着这些线索继续查的。 但他们的行动被赵鲤叫停。 李庆终于将全部情报说完。 赵鲤扭头去看卢照:“卢爷,你怎么看?” 卢照牙疼一般咧嘴:“这宋家,或许有进出那仙境的办法。” 卢照用的是十分肯定的称述句。 “他们应当还以人口以及布匹盐巴等,把持了那个地方的商业。” 说到这,卢照和赵鲤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无奈之色。 事情又变得糟糕了。 若只是无人的鬼寺,便有邪魔诡物也好处置,挡路的都砍杀了便是。 但若是有活人,就会很棘手。 还有那个宋家,究竟在折腾些什么鬼玩意,是否与慧光勾连。 赵鲤阖目,计算是否要签发驾帖,召靖宁卫先抄了宋家时,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庆忙去门前,开门正看见一个力士匆忙而来。 “禀诸位大人,前几日我们拉拢的那个门房,家人来报官。” “道是昨夜,亲眼看见那门房被鬼神拘走。” 李庆他们不会丧心病狂灭口门房,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先告病一段时间。 但他们没料到,这门房是个酒蒙子,得了钱同马夫喝酒时,走漏了口风。 昨天夜里晚饭后,这门房的娘子,亲眼看见丈夫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拖下炕床,然后凭空消失。 在乡民看来,这神秘的消失法,便是被鬼神拘走。 许是门房先有过交代,出事后,门房的娘子立刻上报了巡检。 这套路,当差的差人都太熟悉。 李庆他们对门房的盘问,不知从何渠道走漏,线人被灭口了。 往大了些说,李庆他们还安不安全呢? 赵鲤气急反笑:“大景地界,少有这样嚣张的人了。” 卢照闻言也挤出一抹狞笑。 笑了两声后,赵鲤和卢照同时一停,转头望向李庆,神情莫名缺德。 只是不待他们把话说出来,李庆已先一拱手:“任二位安排。” 都是老差人,放饵钓鱼的套路他懂! 撤掉屋中狴犴像,李庆先天不足身体最差,若有邪祟寻上门,头一个必找李庆。 是夜,余无乡巡检府衙。 李庆合衣枕在床上。 正假寐时,忽听窗下悬挂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清脆瓷铃铛声回荡,夜里听着清脆无比。 一个飘乎乎的声音在李庆窗下喊他名:“李庆,时辰到了!” 第929章 宋家 “李庆,时辰到了。” 三月寒风透过窗户缝隙,吹得窗棂上的瓷片风铃叮当作响。 那飘乎乎的声音,随风挤入李庆的耳朵。 李庆未随赵鲤下江南历练,但他在京中跟随卢照,亦是经历不少的。 无论是来自政治上的压力,还是巡夜司其他事务。 李庆功劳簿纸面战绩不如郑连多,但他不弱。 半握拳咳嗽一声,李庆缓缓自硬板床上坐起。 他并未答话,也不慌张,轻按眉心打开了心眼。 然后扭头望向窗户方向。 心眼视角下,贴着窗户的喊声添了几分森冷。 李庆先见一顶高高的黑帽,从窗户缝隙挤入。 帽上有字,上书:天下太平。 若换做青面獠牙之诡物,李庆估计只是紧张,看着高顶黑帽,他心中却是一惊。 黑无常? 许是他这一惊,身上阳气更弱了些,那戴黑帽的影子,裹着一身黑红煞气,从窗户挤了进来。 李庆由此看见这夜里寻上门的东西全貌。 它极高极瘦,麻杆也似的一个。 尖长的爪子上,领着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铁链。 脸上如被画上去的脸谱,双眼怒瞪,嘴角向下,满面怒容。 “李庆。” 又是一声准确的呼喊,一边喊着一条铁索贴地,簌簌像是蛇一般朝着李庆伸来。 将要拽上李庆的脚腕时,李庆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血稻草人。 面无表情地递去。 那贴地而来的铁索迟疑了一瞬,最后竟一点不挑地拉扯上了李庆手里的布娃娃。 “时辰到了,该走了。” 头顶高帽几乎顶到房梁的‘黑无常’拽着一个鸡血稻草娃娃。 像是设定好的程序,只管循着气息抓住点什么,到底抓没抓对,它半点不管。 就这般,拉着布娃娃近身。 它又道:“走吧,上路吧。” 这般说着时,它的身影一点点变淡。 眼看着,就要凭空消失。 忽听嗖的一声,一根利箭急射而来。 箭尖沾着香灰,箭身绑着狴犴画像。 这箭矢极为精准的,直射屋中黑影。 常理来说,箭矢会穿透已淡如烟的黑影。 但这箭矢破空,接着咄地钉在了这‘黑无常’上。 这影子被扎了个对穿时,从窗外、梁上跃下数个浑身礞石灰的人。 领头的正是卢照。 卢照本是笑着跳下来的,想着这小玩意是手拿把掐小事一桩。 但慢慢的他表情凝固住。 只见那立在屋中的黑影,一动也不动,甚至没有看一眼将自己扎个对穿的箭矢,依旧口中喃喃着:“上路了,上路了。” 卢照一麻,拔刀护在李庆身前同时,忍不住问道:“赵千户,是不是失手了?” 狴犴香灰和小像,自然是比不上正经降灵威能的,但对面这轻描淡写模样给卢照整不会了。 赵鲤从窗户翻进来,也有些拿不定,她缓步上前决定先砍一刀再说。 方才往前踏了一步,那黑影突然一动。 它垂眼看自己胸前的箭,然后抬头,又低头。 如此反复确认了几次,突然仰头发出一声惨叫。 登时化为一团黑烟,便想往窗外冲出。 但钉在它身上的箭矢,断绝了它逃窜的意图。 黑雾聚散几次,终又化为那‘黑无常’的模样。 接着此物不管不顾,往窗外跑。 赵鲤侧身,特意让开了道路。 “追!” 随赵鲤一声令下,原本寂静的巡检所登时沸腾。 早已埋伏好的巡夜司人员,约有五十来数,加上当地巡检。 未免中途追丢或是被混淆。赵鲤第一时间点亮信使的灯笼。 幽紫色的灯笼无须握持,漂浮半空。 七八十号人,以灯光为引,纷纷追着这逃窜的黑影去。 余无乡只那么丁点大,很快众人便追到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群前。 那黑影吱哇乱叫,一头扎进了门里。 这门上一块颜色鲜亮的牌子,上书宋府。 小信使虽可以跳跃穿行在现实与虚幻,但它本质没有什么自保能力。 赵鲤恐它出事,左右目的已经达到,忙将信使召回。 “围起来!” 赵鲤向前一招手,示意所有人将这宋家团团包围。 在她张手接住落下的信使灯笼,反手挂回后腰时,宋家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些家丁护卫,从门内鱼贯而出。 手中火把火光晃动。 “哪些王八……” 为首一个壮汉手提大刀,本龇牙咧嘴一脸恶相。 但随着他看清楚立在门前的人,脸上凶煞神情一僵,顿时化为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 他将手中提的大刀一扔,原地跪下:“官爷饶命!” 卢照见状不由嘿了一声:“上道人啊!” 从门里又走出一个中年人,两腮宽肥,大肚便便,着锦缎直身袍。 不知是急还是胖,满头大汗。 见骑在马上的赵鲤等人,他立时上前来。 “诸位大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等升斗小民不知所犯何事,劳动诸位。” 这中年人似乎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想要交涉。 但赵鲤不欲在门前与人废话,举腰牌道:“靖宁卫巡夜司!希望你们配合,做个良民!” 她手中狴犴吞口的小牌子一亮。前来应门这中年人腿直哆嗦,下意识去摸袖子。 他出来得急,袖中直有些许散碎银,捏在手里还未说话,已见得大批靖宁卫踹门而入。 赵鲤亦翻身下马,对卢照道:“卢爷,在门房清理个地方审问这个人,我带队进去。” 她又看随她们一道来的余无乡巡检:“叫你手底下人注意点,谁敢滋扰女眷窃夺金银,我扒了他们的皮。” “是,赵千户!” 简单叮嘱两句,赵鲤带着李庆直入宋家。 第930章 钩蛇 宋家极大,大院周围都是高达三丈的全封闭青砖。 跨进宋家大门,赵鲤头一次对古代豪强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 与盛京中高门大户不同,宋家这样的乡间豪族,修建大院房屋时,更多考虑防御性。 保证战争来临时,关上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堡坞。 自始建至今三百年的岁月,这大宅经历无数次战乱风雨,宅中多套院曲巷。 赵鲤不得不又扬声叮嘱众人小心,莫要单独行动,遭了暗手。 宋家祠堂并不算难找,正正在宋家大宅的最中心。 几个面色仓皇的宋家人,立在祠堂前阻拦。 领头的是个约莫五十几的男人,周身富贵清闲养出来的气度。 见了赵鲤等人来,他并无一般百姓官吏的惊慌,上前不卑不亢交涉:“大人,不知今夜所来何事?” 赵鲤打量他,总觉有些怪异。 并不是她看低人,但是眼前的男人当真不像一个乡下土豪。 周身气度,更像是居高位者。 便是此时,他虽然向赵鲤行礼,但给人感觉却是倨傲的。 赵鲤有鹰犬的警觉,对危险和人的恶意感知十分明显。 眼前的男人很讨厌她,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同她周旋。 赵鲤微微侧首,直道:“巡夜司办事,让开!” 话音未落,便听这中年人身后一个青年男子喝道:“我宋家祠堂,岂是你一妇人想进便进的?” 在场那么多人,专针对她? 赵鲤顿了顿,突然扭头冲他笑。 下一瞬李庆带着两三个力士上前,手中刀鞘扬起。 莫看李庆病弱秀气,打人手极黑,且尽冲着脸去。 三两下,那青年男子便被打掉了半边大牙。 领头的男人满脸怒气,还想说什么。 只见护卫赵鲤身侧诸人,猛一抬手,已上弦的手弩箭矢寒光凛凛。 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宋人,登时不再说话。 为首的男人嘴唇嗫嚅数下,只挤出一句话:“你定会后悔的!” “祠堂中供奉我家先祖,有鬼神使者相护。” …… 吱呀一声,厚重的祠堂门被撞开。 里头乌漆嘛黑。 香烛纸钱味中,夹杂着一股子淡淡的酒香,还有……一种古怪的腥臊。 祠堂门槛极高,赵鲤手一撑才能跨过。 脚沾地,便嗅到异味更重。 赵鲤脚一挨地瞬间,原本黑黢黢的祠堂,突然一亮。 一盏盏灯次第亮起。 祠堂正厅之中,竟传出喧闹。 并有人大声讨酒喝。 这讨酒喝的声音,极粗嘎,语调也怪怪的,常见停顿。 祠堂棉纸窗上,映出几个影子。 这些影子生得人形,但极高,正弯着腰似在宴饮。 被李庆手弩指着的那个宋家人,突然一笑:“大人,你看见了它们,它们也看见了你。” “无酒无飨,它们必会来寻你。” 他话音落,祠堂中棉纸窗上人影宴饮动作一停,俱都转头面朝外。 赵鲤警觉被动顿时被触发。 只听得一些嬉笑怒骂及酒鬼醉后哭声。 纸窗上影子,竟如活物一般,顺着缝隙流淌下来。 赵鲤听得那中年人嘻嘻发笑。 她手握刀柄上,不由好奇:“你们如此肆无忌惮驱使诡物杀生,甚至敢谋我巡夜司人员,究竟底气在哪?” “莫不是家中九族全活腻味了?” 她一点不慌的模样,让宋家人俱是一顿。 又听赵鲤道:“你们真以为,这些是什么厉害角色,能保你全族?” 说话间,那些黑影已贴地面游来。 借着灯光赵鲤倒是看清楚了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除了一个还插着箭的,还有三个,一个同样头戴高帽。 剩余两个一为牛头,一为马头。 “四大勾魂使?” 听她认出,宋家中年人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一点不反驳赵鲤的话。 下一瞬,赵鲤猛拔刀。 几度弑神的长刀猛然钉在地面,刀刃极为锋锐,刺入青石地板几寸。 “这种破烂玩意,好意思称勾魂使?” 赵鲤奚落的话没说完,那几个贴地而来的黑影发出惊惧之声,立时朝着祠堂返回。 宋家人僵立原地,瞬间失去反应。 赵鲤并未让这些黑影逃走,疾步追上后长刀挥砍。 宋家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供奉多年的鬼神,土鸡瓦狗般被人打散。 做完这些,赵鲤收刀入鞘:“或许,你们还打定主意,可举家藏匿入皆青山中的仙境?” 她不再看宋家诸人,只挥手道:“彻查宋家。” …… 两日后,皆青山 大景生态极好,这皆青山不负山名,深入进去后,大片大片的原始山林。 幸而林中人为开辟出一条小道。 如西南的茶马古道,这条小道从一个寻常人不会注意的山坳,一直延伸进山林深处。 赵鲤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侧坐在一头小毛驴上。 手里握着根挂着萝卜的竹竿,正钓小毛驴玩。 在她身后,是个被青骡驮着的狭长竹篾笼子。 笼中正是那个宋家当家的。 他死死咬紧嘴巴,强忍身上受刑拷打的伤处,偶尔行至颠簸处才轻轻哼一声。 卢照何等眼尖,早观察他许久,快走两步,轻声对赵鲤道:“这浑蛋反应不对。” 照理说,宋家贩私盐,且驱使诡物意图谋害靖宁卫,少说也是个抄家的罪名。 但这人到了如今地步依旧不慌。 “他会不会故意带错路?” 卢照有些担心道。 赵鲤一手握着小竹竿,一边道:“极有可能,卢爷路上警醒些,发现不对我们立刻停下。” 说话间,从旁凑来一个人,正抓挠着自己脸上的套着的面罩。 “赵、赵千户,前、前边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原三被赵鲤带回镇抚司,游手好闲了一段时间。 镇抚司这地没有闲人会去欺负他,原三日子过得不错,连说话都利索了一点。 赵鲤问他道:“方向对吗?” 原三一个劲点头:“对,对的!” 又走了一段距离,赵鲤等人面前突横一条极为原始的桥。 以这桥为界,对岸雾气涌动。 原三这向导办事还算利索主动,跑到桥头朝下看,随后回来报道:“就、就是这条、条河。” “这,这桥我倒是,从、从没见过。” 过了河,就是原三当年误入诡寺的地方。 卢照也去探查了一番,道是桥上有骡马足印,应该就是宋家运送物资之路。 赵鲤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纸人,两个小纸人起身活动活动手脚,便从她掌心跃下。 踏着桥板,跑向对岸,没入雾中。 小纸人蹦蹦跶跶,在雾中行走。 可见身侧都是繁茂的草木,赵鲤驱使它们四处探查。 在雾越来越大时,扒拉着叶片前行的小纸人突然一顿。 下一瞬一个如同钩子似的东西,从雾中探来。 一把拽住了小纸人,拖入雾中。 下一秒,与小纸人的联系断绝。 赵鲤缓缓张开眼睛,说道:“钩蛇。” 第931章 蒙眼 钩蛇《山海经·中山经》中曾出现的神秘生物。 在《水经注》中也有记载。 但就赵鲤所来的那个世界,这种东西已是极危物种。 只在宝岛有三五数活体现存,是身价极高的牢底坐穿兽。 清代宝岛同知孙元衡曾做《巨蛇吞鹿歌》 其中描述,山中不生白额虎,唯有修蛇大如斗。 这种东西行走常伴飕飕草木腥风。 尾部分叉如钩,藏匿山涧水中,以尾部捕获岸上牛鹿。 不像其他蛇类知道饱足,钩蛇会贪婪无止境地吞食。 待到实在吞不下了,便将胃里无法消化的东西,伴随胃液和一些腐涨黄气一口气吐出,因而也有吞吐黄云的神话记载。 常有钩蛇将自己生生撑死,这物种就是凭着这一特性,生生将自己折腾进极危名录。 只在近代人工干预,方才保留了几只活体。 赵鲤阖目,操控着另一只小纸人过来侦查。 雾中,黄纸小人身上殷红纹路仿若将要融化。 纸人没有嗅觉和触觉,只可看、可听。 一路在灌木从中穿行。 行了一段距离,在纸人身体都被山中露水沾湿时,拂开面前挡路的林木。 几步之外一汪碧水,上浮几只极狭长的小舟。 一条水流很缓,宽近两丈的溪流蜿蜒深入山中,不知通往何处。 赵鲤操纵着小纸人四处看,想寻找那条钩蛇。 不意,视线一晃。 什么东西抓住小纸人的身体,猛然拖走。 赵鲤心跳加速了一瞬,下一秒,只见一张巨大唇吻张开。 湿润的肉色黏膜,以及方便紧紧钳住猎物的倒钩形牙齿一闪即逝。 赵鲤的小纸人被整个吞下断开了联系。 这一被吞噬的视角,总让赵鲤想起一些不想回忆的事情。 她脸色难看了一瞬。 一旁的卢照心生误会,忍不住道:“有麻烦吗?” 赵鲤啧了一声:“一条幼年钩蛇。” 是的,幼年。 捕食赵鲤纸人的钩蛇绝对不是成年体。 且应该已经饿疯了,靠近林中虫兽但凡能动的,它都在抓了往嘴里填。 听闻是幼年钩蛇,卢照并不觉松口气,反倒胡须一抽:“也就是说,可能还有两条成年的?” “或许,还有其他成年体?” 赵千户的安慰,每次都那么有效。 加入巡夜司后,恶补过山海经以及各类志怪典籍的卢照难免忧心忡忡。 赵鲤却摇头:“钩蛇这种东西不会群居的,母蛇繁衍过程中,必会吞食公蛇。” 钩蛇具备的贪食特性,让它难以撑过蛇类连续几日的交配。 一般而言,都是下身还交配着,上边公蛇已被体型更大的母蛇活吞了大半。 待到交配完成瞬间,也是公蛇入蛇腹的瞬间。 又因贪食这重特性,母蛇产蛋后会立刻离开。 稍迟疑一点,便忍不住自己吃了自己蛋。 蛇蛋破壳,幼蛇必相互吞噬,直到仅存最后一条。 对钩蛇而言,初生的幼年兄弟姐妹都是最终获胜者的养分。 赵鲤稍一解释后,卢照等人都被这种生物的恐怖特性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常年在这山里打猎采药的原三,更是哆嗦不停:“这、这玩意,隔我家那、那么近吗?” 反倒被关在篾条笼子里的那宋家人,一哆嗦有些惊讶看来。 “怎么?”赵鲤骑在小毛驴上,一手拎着竹竿,一手摸毛驴有点扎手的毛,“真以为只有你们宋家知道?” 自进山后被她用那干巴萝卜钓了一路的小毛驴,再一次被耍后终于暴躁尥蹶子。 赵鲤从驴子背上跃下,顺手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眼睛却一直看着光猪一般,被装在篾片笼里的宋家当家人。 经过一日审讯,赵鲤她们得知在宋家的高墙大院中,嫡长拥有绝对的权威。 而献上供奉,并知晓家族秘密的只有历任当家家主。 怪异的是,宋家历任家主在年老交出全部权利后,都不见踪影。 而李庆脑子好,领人查过宋家账册后,发现些名目。 每逢十五,宋家向家中祠堂供奉酒肉。 每隔三个月,有五十来数猪羊在账册上消失,不见去路。 现在想来,那些猪羊就是一路通行的通行证。 装在篾片笼子里的宋家家主宋寒松一言不发。 许是想到宋家事发已无退路,他死死咬紧牙关,欲要守住宋家的秘密。 对这种宁愿拖死全家的老顽固,赵鲤只得寻了个装猪的笼子将他装上,一路带进了皆青山中。 赵鲤来到那座极为原始的桥上,蹲身查看。 自木桥上撕下一点木屑,凑到鼻端,立时闻到一阵如芥末般冲鼻的气味。 就是这种特殊的木头,将雾中生物关在一个区域内,免让那些饿疯的钩蛇之类四处流窜。 拍了拍手,赵鲤唤道:“带人上来!” 卢照亲去,越过后头成群的猪羊,将一个瘪嘴年轻人提溜了出来。 这年轻人就是当时呵斥赵鲤那个,是宋青松的儿子。 若无意外,他本将是宋家下一任家主。 但年轻人气性大,出言不逊被李庆用刀鞘扇落了半口大牙。 简单恐吓后果断反水。 “逆子!” 宋寒松见他,一愣后喝骂出声。 这年轻人捂着脸,避开他爹的视线,缓步行来对赵鲤道:“我也只去年前年来过几次,并不敢保证一定无错。” 他抖着手,一指被大半浓雾包裹的木桥。 “上桥前除我爹,其余人都要蒙上双眼。” “带来的猪羊过桥后,便有寻路之能,我等只需跟随行走即可。” “到了水边,自有神兽收取供奉,为我等引路。” “至于到了地方有什么,我真的不知,只知再回神时,已重新站在这桥头。” 他再一次复述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赵鲤颔首,视线落在了原三身上。 原三也是,丢失了误入诡寺的全部记忆,想来那处有什么能抹掉人的记忆。 赵鲤沉吟一刻后道:“照计划行事!” 众人听令,纷纷以一层极为薄的黑纱蒙眼。 原三犹豫许久才一咬牙,将他脸上头罩一转,变成全封闭式遮挡眼部。 整支队伍,只有赵鲤保持着睁眼状态。 她左手牵着一口肥猪,右手牵着代步的毛驴,率先一步踏上木桥。 桥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响。 第932章 腹虫 幽深密林之中,人迹罕至。 横于河上的木桥,两侧都是青苔,只有中间一条供人马通行的窄窄道路。 在赵鲤牵着肥猪和小毛驴踏上桥梁的瞬间,一声悠长的吱嘎声响彻雾中。 卢照跟随在赵鲤身后,听这声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道:“阿鲤,换我来开路吧!” 赵鲤头也没回:“不用,这桥其实很坚固。” 方才她在侧面仔细观察过桥梁,这座桥采用桁架式结构。 看着覆满青苔藤蔓,但主结构十分完好,行人走马不成问题。 真正需要防备的,并非桥梁而是其他的东西。 赵鲤一步步踏行在桥上,前方已见涌动的浓雾。 她稍停顿片刻,点燃了小信使的灯笼。 不大一会,悬挂在腰间特意打磨光亮的小铜镜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紫蓝雾气裹着一小团白色滚了出来。 眼见那白色一小团晕头转向,就要滚落桥下去,赵鲤探手捞了一把。 这白色的小东西首尾舒展开来,却是尾巴上挂着小金环的白蛇。 小蛇校尉本在盛京中跟沈黑搭伴巡街,临时被小信使抓来。 嘴里还叼着不知道哪个百姓上供给它的小鸽子蛋。 缓过神,阿白乖顺地顺着赵鲤手臂攀上她的肩膀,对着雾气丝丝吐信。 小信使则回到灯笼中,悬浮在前,为赵鲤照亮。 “阿白,你也感觉到了对吗?” 赵鲤重新提步前行,轻声问道。 冬眠后蜕过一次皮,体型越发小了一圈的阿白仰头,冰凉的蛇信拂过赵鲤的耳垂。 赵鲤轻笑两声,已是行至那浓雾之前。 这雾气十分怪异,只在桥的一侧涌动。 “可有毒?”赵鲤又问。 阿白嘶嘶两声后摇头。 阿白启灵的过程比较曲折,它筑巢穴在土老爷庙后。 在倾听百姓愿望以及吸食香火过程中慢慢变得通人性。 只可惜,成神之路才走两步,便撞进了赵鲤手里。 之后被沈晏接手彻底教歪,小草蛇硬生出阴险毒牙,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 相比沈小花和沈大黄,阿白的御毒能力不算酷炫,却创造多次击杀纪录,也是极为出色的毒物专家。 经它探查,这有些腥臊气味的雾无毒,那便一定无毒。 赵鲤微松了口气,扬声对蒙眼行走在身后的卢照等人叮嘱一声后,先一步踏进了雾中。 这皆青山中雾气极为浓稠,颗粒状的雾气拂过脸庞,甚至有些水雾拂面之感。 怪异的是,方才还不愿迈步的小毛驴和那口肥猪,一入雾中顿时老实安分。 毛驴长耳朵都耷拉下来,显然害怕至极,再不需要人驱使,自己一步步朝着既定道路前进。 赵鲤见状松开了牵着绳头的手,分神左右观察。 随即,果发现些异常。 一些矮矮的鼓包覆满青苔,沿木桥摆放,在雾中若隐若现。 赵鲤侧行一步,用方才钓毛驴的竹竿小心去捅。 被捆在竹篾猪笼里的宋寒松,像是预见了什么,身子一抖。 不过他什么话也不说,闭上眼睛一副甘心待死的模样。 所幸,捅出一包小蛇这种情况没发生,赵鲤伸出的竹竿一端咚地捅到了一处硬物上。 是石头雕塑。 赵鲤借着竹竿,将雕塑上覆盖的青苔藤蔓拂开。 露出一些形象雕刻得极凶的蛇类雕像。 小信使的灯笼自发飘向那处,为赵鲤照明。 信使灯笼幽蓝光芒照亮方寸,雕像上有什么东西光芒一闪而逝。 赵鲤上前去看,她肩上的阿白突然直立而起,凌空一咬。 待到缩回头时,口中衔着一只犹自振翅的怪虫。 这怪虫色如绶文,鼻上有针,头部硕大,一看便毒得不得了。 赵鲤细一辨认后,顿时脑仁疼:“腹虫。” 见记载于《山海经·南山经》中。 “莫不是捅了山海经的窝。” 赵鲤自言自语两句,自顾蹲身下去查看雕塑上那一闪而逝的亮光。 阿白将衔在口中的腹虫吞吃下去,小蛇仰头细听,听得振翅之声不少,且全冲着赵鲤这个方向来的。 莫不是赵千户比较招虫吗? 阿白虽不明白为何,还是仰头张嘴。 蛇信吐了三下,吞吐出些蔷薇色云气。 这云气升空,稀释为一层薄纱似的气雾环绕整支队伍。 从桥下空中振翅飞来的毒物,触蔷薇色毒雾即死。 覆着甲壳的虫躯落地,啪啦啦似落雨冰雹一般。 卢照等人眼蒙黑纱不能视物,但这支十来人的队伍都是精英,谁也未动未发出声响。 唯独临时加入的原三和宋寒松之子,两人鬼喊鬼叫。 下一瞬,一人领了卢照一记耳刮子加和善沟通,这才安静下去。 幽蓝光芒中,赵鲤研究蛇型石雕。 这条蛇雕下半身盘踞,上身支起,嘴巴大张,在喉咙深处有一亮片。 吐完雾气的阿白摇动尾巴,尾上黄金环耀眼夺目。 “蛇鳞。” 赵鲤得了提示,也认出了镶嵌在这些雕像嘴里的,是一片光芒黯淡的白蛇蛇鳞。 石雕正是因为这些蛇鳞具备威慑性,让牲畜顺服,沿着石像摆放的方向行走。 一片鳞就有这样的威慑力,本体又是怎么样? 赵鲤没将猜测说出口,未免打击士气。 念及方才宋寒松那细微的举动,赵鲤从旁捧起方才用竹竿扒下去的青苔,将这石雕尤其蛇口鳞片盖住。 周围嗡嗡不绝的虫振翅之声果然停止,只留下阿白吐雾毒杀的遍地虫躯。 “继续前进,不要触碰周围的东西。” 一声令下后,队伍前行。 遍地虫尸在厚底快靴下,发出咔嚓声,清脆而湿润。 下了桥,他们沿着窄窄的道路走。 过程中,阿白数次吐雾保驾护航,将一些没头没脑从林中撞出的倒霉玩意毒杀。 赵鲤随意扫视,发现不少的珍稀动物,换做后世,赵鲤和小白蛇要坐穿牢底。 突然,眼前一开阔,雾气都淡了一些。 只见十几步之外,一汪碧潭。 像是镶嵌在山间的极品祖母绿,颜色美极。 那美丽之下,却也藏着无数危险。 赵鲤听得右侧方恶风袭来。 树上一条成年男人大腿粗细的黑蛇,满嘴涎水扑咬而来。 只是扑到半空,正迎上阿白布下的雾瘴,蛇身一僵树杈似的从树上滑落,坠地立死。 赵鲤只要想到这玩意在后世的罕见程度便心虚。 偷摸咽了口唾沫,摸了摸阿白头顶的鳞片,轻声道:“做得好!” “收起雾瘴,让我看看,哪路使者来收取祭品。” 说话间,阿白听话仰头一吸,蔷薇色纱幔一般环绕队伍的雾瘴,又被它吞回口中。 赵鲤拽住毛驴的缰绳,轻轻踢了一脚那口肥猪的屁股。 那瑟瑟发抖的肥猪无须吆喝,一步步走向深潭。 第933章 渡船 沙沙沙沙—— 行走在碎石滩上的肥猪,一边走一边吓得拉了几大坨。 但它半点没有耽搁,一步步来到了深碧色的水潭边。 探入冰凉水中时,赵鲤明显看见这黑猪一哆嗦。 下一瞬,原本祖母绿宝石一般平静的水面炸起团水雾。 一张巨口,自水雾中猛冲出来。 这披鳞带甲之恶物,衔住黑猪往水下一拖,随后狂暴在水中翻滚数圈。 一口活蹦乱跳的大肥猪,顿时四分五裂。 喷涌的鲜血染红半边水潭。 赵鲤又啧了一声:“这地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鳄鱼。” 看体型,几乎比得上咸水鳄。 说话间,满池潭水哗啦啦作响。 一些黑影循血腥,从深潭底部潜游过来。 甚至有那急不可耐的,自潭水中探头。 独属于冷血爬行动物的金色双眼,死盯这赵鲤一行。 赵鲤道:“放猪羊。” 她身后队伍中人,立时撒手。 随行带来的猪羊牲口,瑟瑟发抖步向水潭。 啪嗒,一条体型吓人的巨鳄急不可耐想要上岸捕食。 赵鲤本手握刀上,却没想到那条巨鳄前爪刚才上岸,潭水中传出机括之声。 它被拽得一趴,硬生拖回了水中。 赵鲤眼尖,清楚看见这巨鳄尾部死死扣着一条锁链,就是这些锁链将巨鳄困锁在潭中。 不,还不止。 赵鲤抓住身旁的一根树枝,爬上树去眺望。 只见随着越来越多的猪羊入水,无数尾带锁链的巨鳄循血而来。 一艘中型货船竟逆水倒行而来。 船身水底部分包着铁皮,船首一个巨大蛇形雕塑上,有碗口粗细的铁链,绷得直直的。 赵鲤瞬间便想明白关节所在。 深潭之中,满是豢养的恶兽,这些恶兽平常潜于水中守护河道。 若有人在深潭祭祀,恶兽聚拢争血食,则机括能通过这些恶兽尾部的铁索将船逆水拖来。 人可趁势上船,在恶兽捕食的这段时间里,运货送人。 等到鳄鱼捕食完毕散去,这船又顺水而下,照着既定路线前行。 赵鲤回望宋家当家,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探究。 不过现在没时间废话,赵鲤道:“暂摘下蒙眼黑布,准备登船。” 卢照闻言立时摘下眼上黑布,四周环视一圈后,也想明白怎么回事。 他眯了眯眼,估算了船停靠的位置,另一队人持手弩包抄过去。 带来的牲口依次走进潭中,那潭水已化为深红色,水面上密密麻麻都是鳄鱼凹凸的头颅和背部。 当献祭过半时,只听吱呀一声响。 那逆水拉来的船,停靠在溪边。 卢照估算位置,正要摆手命人跃上船去查看时,船舱中行来一老翁。 这老翁背脊佝偻,双眼是一团扭曲的疤,像是被烙铁烫瞎的。 卢照手中手弩一转,急指向这老翁。 这老翁却似未察觉,他从船舷一侧拖来供人行走的甲板梯搭在岸边。 随后束手立在一旁,开口道:“欲渡忘川,请付含口钱。” 说罢,立在一旁张手讨要。 他话中所牵扯的忘川、含口钱,无不是阴司黄泉传说中之物。 卢照后背一凉,以为遇上传说中的摆渡人,到了阴司黄泉地。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随即他手弩一抬,打定主意先射一箭再说,却被后来的赵鲤伸手拦下。 赵鲤压低了声音道:“卢爷,慢点动手,情况有点怪。” 眼前这老翁,是活人,能喘气神志清明的大活人。 含口钱,是人死后家人压在死者舌下的一枚钱币,又称饭含口铃。 在民间葬俗中,为死者去往阴司的盘缠路费。 在赵鲤示意下,卢照咳嗽两声,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 这老翁不耐应了一句:“渡河交纳含口钱。” “噢噢,好!”卢照一边咳嗽一边含糊说话,“伤风严重,都忘了。” 他本是想要遮掩自己的声音,不料那老翁一听就笑:“你一个死鬼哪还会伤风啊?” “就是害了鬼病罢了,得去找鬼医治。” 这老翁的话让卢照和赵鲤对视一眼,旋即,卢照答道:“啊对对对,都忘了。” 一边说,卢照却摆手示意众人上船。 赵鲤到底没有抛弃她那头小毛驴。 这驴死心眼朝水潭走,她便拖着缰绳硬拽,最后靠着蛮力将毛驴拉上船去。 她这动作动静不小。 船上老翁侧耳听,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探手讨钱:“诸位,船费。” “方才上来许多位呢。” 他被几只手弩指着,但一点没发现自己如今的处境。 赵鲤她们进山中,吃饱了撑的才会在身上带铜钱这样沉重的东西。 卢照上前往老翁手心里放了一粒金瓜子:“黄金给你,交船费。” 不料老翁面色一变,将这金瓜子往地上一扔:“谁要这破烂玩意。” “百金不如一饭含,尔等莫不是不懂?” “若非有使者在,真想将尔等赶下船去。”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觉颈侧贴了一凉飕飕之物。 耳边传来一阴恻恻声音:“本想和你和善相处,奈何你不懂事。” 瞎眼翁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按在了甲板上。 接着手脚被捆起。 又听甲板上脚步跑动之声阵阵。 这老翁喃喃道:“怪稀奇了,还有鬼劫忘川渡船的?” 卢照手按这老翁颈侧,明明白白感觉到他脉搏血管跳动,又探了他鼻息。 听他这话,不由套话道:“稀奇,哪有鬼还喘气有心跳的?” 这老翁纳闷反问:“鬼怎么就没心跳了?” 卢照被他的理所当然噎了一下。 这时派去探查船只状况的校尉们回来。 报告道,船底船舱都没问题。 其中一个懂行的,引赵鲤去船首看。 船首雕像下,有一处小牌,上书:大景昭德十八年七月。 卢照也来看了一眼,肯定道:“这是造船铭牌,这船不是什么老物件。” “先帝昭德年间所制,距今……二十五年。” 赵鲤沉吟片刻,看了看在笼中装死的宋寒松。 又看那极其淡定嘴里神神鬼鬼的瞎眼老翁,忍不住扯出一个笑:“卢爷,你说咱们会不会发现了一个历时百年以上的大骗局?” 赵鲤看了看潭水中已进食完毕的巨鳄们。 扬声对甲板上的校尉们道:“收起甲板梯,咱去走一遭。” 第934章 鬼门关 赵鲤一声令下,船上收起踏板,关合舱门。 空气中血腥夹杂着潭水哗啦搅动的声音。 潭中捕食的鳄群,将赵鲤她们带来的祭牲分食殆尽。 待水面平静,停靠岸边的船突然一震,竟沿水潭边缘绕了一圈调转,又顺水返还。 整船无风帆,也无须掌舵人,船只便是沿着预定道路航行。 卢照去船底,将耳朵贴在船舱底部听了一阵。 他又溜达回来,叹道:“河底全是鳄鱼,整船铁索拖曳,想出这法子的人也是怪才。” 说话间,可见河岸山势渐高,水道逐渐变得狭窄。 数十步之外,可见一个不规则的洞窟。 船顺水行速度极快,眨眼间船便没入了那黑黢黢的洞窟。 所有人眼前光线一暗。 到了此时,水道中一直伴船游动,试图捕食的鳄鱼们才算停下。 赵鲤探头出船舷看,只见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船离去,最后不甘潜入水底。 没了这些在船身上蹭甲的大家伙,嘈杂声音一静。 只听得水流潺潺,洞中温度湿寒微凉。 卢照眼力极好,在进洞口光还未消失的空挡,他四处看这洞。 对赵鲤道:“这洞不是天然形成,那处有挖掘痕迹,看着像是发掘后废弃的矿洞。” 他指了一处,给赵鲤看。 船走得很快,光线越发的暗,赵鲤眯眼看了一下没看清。 但她意识到这洞中,只怕不会有光源。 她一顿后,道:“所有人,下底仓去黑布蒙眼,听我后续指令。” 这艘船上,那讨要钱财的老翁双眼是两团规则的疤痕。 看着像是被烙铁烫瞎,人为痕迹明显。 这渡船压根不需船工舵手,却弄了一个瞎眼翁来。 再结合宋寒松儿子和原三都不同程度失去记忆的情况。 赵鲤合理怀疑,保护皆青山‘仙境’的东西中,有一样极可能会触发失去记忆。 而这一点,或与看这个动作有关。 因而瞎眼老翁才安然无恙往返。 赵鲤下令后,卢照等人立刻行动起来。 “赵千户,小心点!” 带着宋家父子与原三退下底仓前,卢照对赵鲤道。 赵鲤点头应下。 阿白还盘在赵鲤肩上仰头四处看,被她点了一下脑门,便乖顺地盘入赵鲤袖中藏匿。 甲板上一静,只余赵鲤和那个五花大绑的瞎眼渡船翁。 光线越来越暗,几与深夜无异。 【叮——已为尊贵的宿主激活夜巡状态。】 自打赵鲤给了小费,系统格外殷勤。 这为十点经验值谄媚折腰的模样,实在叫人没眼看。 赵鲤矜持谢了一声,便见视线逐渐亮起。 夜巡状态下,灰白视野中,赵鲤仰头果然看见卢照所言的矿产挖掘痕迹。 然,除了挖掘痕迹,赵鲤还清楚看见了一些悬于岩壁的棺材。 这些棺材在湿润的环境中,大多霉变朽烂。 有些整个垮塌,棺中尸骸坠于水中。 这处矿洞形成的水道,极为复杂。 赵鲤立在船首想记下路线,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就算以纸笔记录,也已经迷失在这极为复杂的水道之中。 她索性放弃,盘坐在甲板上,从后腰革囊取出一小截肉干嚼。 黑暗中,她如耗子窸窸窣窣。 忽而一声悠长腹内饥鸣,赵鲤转头看那五花大绑侧躺在旁的瞎眼翁。 左右也无聊,赵鲤去找他套套话。 “老人家,饿了吧?” 赵鲤递去一根肉干。 这是万嬷嬷亲手做的闻着都香,赵鲤递去本是想着分享食物友善一点。 不料,听得这老翁咕咚咕咚连咽好几口唾沫。 “这,这是肉?” 老翁连连摇头:“我这下等鬼怎配吃这般金贵之物!” “请尊使收回吧。” 他将头埋在地上,好像真的吃上一口肉干会有人将他立时处死。 嘴里瓮声瓮气道:“马上快过鬼门关望乡台,尊使记得闭眼。” 赵鲤收回手,这老翁身上诸多怪异。 硬通货的黄金当做垃圾弃之于地,普通肉干是不配吃的金贵之物。 最要紧的是,他满口的鬼鬼怪怪,竟还分上等下等。 赵鲤并未从他身上察觉到半点敌意,听他如此说也打起精神。 想要好好看看这鬼门关和望乡台。 鼻端嗅到的湿气和腐朽之气越来越重。 船身又行进一条狭窄的河流时,赵鲤眼前突然亮起阵阵幽绿色光芒。 却是一些岩壁上点燃的蓝绿色火焰。 这些火焰无根虚浮,将整个场景照得鬼气森森。 一扇木质城门,矗立在水道尽头。 虽门上书写鬼门关三个字,但这城门整体看着并不体面。 多处朽烂导致半扇城门歪在一边,城门钉都满是锈迹。 后边隐约见得一处楼台也似的建筑,同样破破烂烂。 若说这便是魂灵归处,未免太过寒酸。 但赵鲤不是个大意的人,她缓缓闭目,认真感知此处是否有异常。 船行驶过某个节点时,油绿光芒突然一盛。 赵鲤只觉寒意袭来,耳边似有人低语。 倒真像是过城门一般,有些人来人往的热闹声响。 只是这声音传入耳中时,像是隔了一层东西,听不太清。 船静静驶过木质城关。 赵鲤察觉到寒意与声音消失,她张开了眼睛。 身侧绿光渐渐远去,眼前又是复杂的水道。 赵鲤强忍回头看的冲动,盘坐在甲板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船七扭八转不知转了几处弯。 远处现出针尖大一点白光,随后那光逐渐放大。 赵鲤心中一松,快出洞窟了。 她手按船舷看,眼睛被白光刺痛。 船首驶出水道的一瞬,水汽并着花香扑来。 一阵熏风吹散洞中朽烂霉气。 赵鲤看见漫天花雨。 两岸花势极好的桃林,以极浓艳的姿态撞入赵鲤视线。 水上厚厚覆盖一层落花,红的粉的美不胜收。 “忽逢桃花林,夹案数百……数里。”应景临时改了个字的赵鲤,远望最少连绵数里的桃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她衣上发上吹得都是花瓣。 船破开水面漂浮的花瓣前行。 就在赵鲤期待着前面豁然开朗,有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时,旁边渡船老翁又开口道:“使者,可有准备路引与含口钱?” “前方将有判官查验啊。” 渡船老翁说得诚惶诚恐又慎重,可赵鲤只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看着还算规整的码头。 码头摆放一张藤椅,上边四仰八叉摊睡着一个胖子。 那胖子身上不伦不类,穿着一件看着很劣质的官服。 手边摆着一碟肥腻猪头肉。 第935章 桃源 仰躺码头藤椅上的胖子,鼾声如雷。 下午的阳光,透过桃林洒在他的身上,怎么看都是一副悠闲午后小憩图。 只是搭配上瞎眼摆渡翁的话语时,便有些怪异。 赵鲤打开心眼,观察这酣睡的胖判官。 只见得他气血充盈活得不能再活,手上缠绕着一点灰气,近几日应是逢赌必输。 查验路引的判官? 赵鲤又看他身上绷得开线的衣衫,微微挑了挑眉。 船渐渐驶向码头将要靠岸。 那胖判官还在打呼,左右不见旁人。 渡船老翁见怪不怪道:“判官这是睡着了,此时若是搅扰,大人想是要生气的。” 话音未落,他听得一阵声响。 却是赵鲤屈指打了个呼哨给船舱底的卢照发信号。 自己则是不待船靠岸,手一撑一跃,矫健从甲板跳到了码头上。 她脚上穿着的是厚底快靴,尽管落地一个垫步卸力缓了动静。 这码头上沉睡的胖判官还是猛从梦中惊醒,藤椅翻倒,摔在地上。 “救命!” 从梦中惊醒的他浑身酒臭,先喊了声救命。 待见天还大亮阳光灿烂,他这才一抹额上油汗:“哪路冒失货,敢吵爷爷午睡?” 他转头看赵鲤这会功夫,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三句。 逆光见得赵鲤站在他旁边,还想骂时,只听啪一声脆响。 这胖子登时头晕目眩,口中满是铁锈味。 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又照原路咽了回去,蛤蟆一般趴在码头上,半晌没能清醒过来。 等他嗝的一声,吐出哽在胸口那口气再抬头时,只见一排牛高马大的人影,逆光而站将他围在中央。 “胖子,骂谁呢?” 一个长得浓眉大眼,但气势莫名不好惹的中年汉子弯腰来问。 胖判官缓缓抬手捂脸,安静如鸡。 …… 赵鲤翘着二郎腿,坐在胖判官此前躺的藤椅上。 剥去外衫的胖判官,被推到了赵鲤面前。 卢照一脸胃疼,低声在赵鲤耳边道:“这胖子身上穿的是假官服。” “还特娘是前朝三品大员的。” 仿制官服本身就是大忌讳,这还仿前朝,换在外界,这胖子九族都得下黄泉喝醋。 赵鲤闻言,又去看那胖判官。 胖判官捂着脸一个劲去看关在篾条笼中的宋寒松,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宋寒松还是装死,一言不发。 赵鲤正要审问,一个派出去探路的校尉大步回来。 “赵千户,有些东西您得去看看。”这校尉脸色难看如是说道。 赵鲤抄刀起身,临去前对卢照道:“卢爷,这胖子交给你审讯。” 在那校尉的带领下,赵鲤穿行桃林之中。 映目繁花美不胜收,一派春日好景。 只是,绕过株上了年头的虬曲桃树,赵鲤立时皱眉。 熏熏香风之中,夹杂一阵难言恶臭。 三叉路旁,生着数人合围的粗壮大树,上面如西方圣诞树装饰一般,满满当当吊着百数尸体。 这些尸体,有些年代已久远,有些却还很新鲜。 麻绳勒住尸体脖子,随桃林微风轻晃,绳子摩擦树干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嘎声。 这棵树被用作刑具,显然已经不是一年两年。 不少尸骸腐烂过程中,头身分离掉下树来,最后在树下化为白骨。 乍一看,这树下竟密密麻麻堆叠了一层骨头。 正值桃花盛开,艳丽花瓣随风吹在这片白骨地上。 白骨桃花大团大团的肉蛆和苍蝇,形成一片叫人看着都毛骨悚然的画面。 引路的校尉不是新进菜鸟,这树上尸骸的规模让他直觉棘手。 半刻不敢耽误,寻来了赵鲤。 赵鲤方才漫步桃林的好心情全都被破坏。 她正要说话,一直臂钏般呆在她手上的阿白突然一动。 从袖中探出头来,对着一个方向嘶嘶出声。 赵鲤对那校尉使了个眼色,两人齐齐退入桃林之中,各寻一株桃树翻上藏匿。 不多时,阿白方才指示的方向,走来六七个人。 这队人如除夕跳傩戏的戏班叫花子,穿得破烂又花里胡哨。 有扮黑白无常的,有戴牛头马面面具的。 服化道具粗糙得叫人不忍直视。 他们押送着一老一小两人来。 “你们想要逃去人间犯了法,便在这树上重新做鬼吧。” 领头的一个黑无常,嘴里含着半截红布,说话含含糊糊。 被他们押送着的一对爷孙不住求饶。 老的那个额头上全是血,连连哭诉:“我家孙儿被聻所缠,听闻回到阳世方可得避祸。” 闻言,‘白无常’哧哧直笑:“你们已为阴间的鬼,还想去何处避祸?” 老者抱紧怀中幼童,还欲讨饶。 便被旁边提叉戴牛头面具的,踢翻在地。 “老杂毛,莫误了时间。”说着,他手中麻绳便往两人脖上套。 老人怀中的孩子估计只有五六岁,被他抢夺走,套上麻绳一勒,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出三分青绿。 老人呜呜直哭:“都说人间战乱纷纷,可这地府阴司也未见泰平。” 说完这句,他还想摸小孙儿的头,却被套在脖上的麻绳一拽,踉跄摔倒在地。 如此惨象,没有得到任何怜悯。 领头的黑无常含糊道:“活着是下等人,死了是下等鬼,无权无势在哪能得泰平?” 他说着话,手里高高提着半截绳头。 老人的孙儿被吊在绳子末端,孩子个矮够不着地翻起了白眼。 他唇边一抹戏谑笑意未收,一道白线凌空急扑而来。 这黑无常眼睛看见了,身体却反应不过来。 僵站原地,喉上一疼。 麻木之感蔓延全身,他直挺挺仰倒下去,还未倒地已瞪眼身死。 看他木头一样躺下,同行几人呆站,待反应过来,鬼喊着四处逃散。 又见那白线在人群中闪电般跳跃几次。 一个接一个的尸首倒下,还能喘气的只有那个白无常以及准备受死的爷孙。 这白无常骇得站立不稳,连滚带爬向后逃,却被一双皂靴拦路。 下一瞬,喉上一痛,他像是小鸡仔一般被人单手拎起。 第936章 骗局 “所以,你们都是鬼?” 码头上,赵鲤怀里抱着昏厥的孩童。 在革囊摸索,取出一枚生阳气的药丸,塞进怀中他嘴里。 这孩子怨晦缠身单薄似纸,玄虚子的药进嘴,他连苦也喊不出,只发出些细弱的呻吟。 关注着孙儿的老人,神思不属道:“是啊,我们都是这阴司中土生土长的老鬼。” “跟你们新死下来的新鬼不一样。” 鬼还有土生土长与新死下来的之说,换做往常赵鲤多少得笑一下。 可现在,她看了看这对爷孙,看了看眼睛被烙瞎的渡船老翁,却只觉心酸可怜。 卢照脾气不见得多好,抬脚便去踹关在篾片笼中的宋寒松。 “你们宋家当真好样的!” 听他骂声,两个老人并着那胖判官和幸存的白无常,齐齐跪在地上。 瞎眼渡船老翁惶恐道:“宋帝君乃阴曹之主,掌阴阳二界,可骂不得,要遭天谴的。” 看他实在惶恐,卢照腮帮抖了两下,到底没有反驳,只对赵鲤道:“赵千户。” 赵鲤会意颔首,将怀里缓过口气的孩子交还给他爷爷后,与卢照一起回到船上。 船舱中布置了放置阴神窥听的香灰盐圈。 卢照一踏进去,便迫不及待道:“赵千户,大案!” “遭瘟的宋家,编造了天大的谎言,将这处所有人都骗了!” 无论是渡船老翁还是码头的胖子,亦或者赵鲤后头带回的爷孙与白无常。 问及此地是哪,这些人全都异口同声称此地为地府阴曹。 河流联通阳世,而阳世被残暴异族统治,依旧笼罩在战火之中。 在他们的理念中,压根不知何为大景,坚称自己是鬼。 而开辟了阴司,并统治万鬼的是宋帝君。 只有至高无上的宋家,才能接送新死鬼魂,从外头带来盐布祭品。 河上摆渡人都得自烫了双眼,才能讨到这好活计。 “奶奶的,宋家这大谎一扯一两百年。” 卢照觉得膈应怒骂不已:“万万没想到,盛京城郊竟还藏着一个土皇帝。” “狗屁宋帝君还有二十四字帝号,比咱陛下都威风。” 赵鲤其实开船时,听瞎眼渡船翁话语便隐约有了猜测。 现亲自证实,还是为宋家的胆大包天震惊。 三百年前,宋家先祖宋华侨误入此地。 就像桃花源记中的渔人,误入了桃花源。 发生了什么,让宋华侨得到了些不一样的本领。 宋家由宋华侨这代开始发家。 到了前朝,异族统治者残暴,大量百姓为了逃避苛捐杂税与暴政开始外逃。 “那些外逃寻仙境之人,当时不知是不是受宋家唆使。” “但确实有一部分人,活着来到了这世外桃源境。” “只可惜。” 卢照接嘴道:“只可惜遇上了心术不正的宋家。” “借着此地与世隔离,不知外界情况,竟一手炮制天大骗局,在这桃源境做起了土皇帝。” “许是土皇帝当久了,在外竟也跋扈得很,驱鬼谋害到靖宁卫头上。” 时隔多年,此地土生土长的人,已经完全被宋家炮制的谎言蒙蔽,扭曲了认知。 “宋家这样做,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在这封闭的地方当一个土皇帝,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 卢照当了那么多靖宁卫,对这类王八蛋家族的心态颇为了解。 他道:“在余无乡的那个宋家,应该也只是一条分支罢了。” 赵鲤接着他的话头道:“这桃源境中不止诡寺一个麻烦。” 灵气复苏时代,人的集体认知与信仰,某种程度上是能造神招鬼的。 赵鲤不知道那传说中统治阴司的宋帝君成了气候没有。 外边那个说什么被聻鬼缠身的孩子,撞上了诡事。 照着外边那个大树上吊死人的数量,和此地人对阴司传说的坚信程度,这里诡事只怕多到让人头皮发麻。 沉吟了片刻,赵鲤决断道:“想再多无济于事,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情报。” 卢照听她这话便觉不好,刚要拦已听赵鲤道:“我会和那对爷孙回去他们家,卢爷你留在此地坐镇,看住船,随时准备配合我的行动。” 赵鲤越来越强,已经少有队友能跟上她的脚步。 某些情况下,她一人行动确实比多人更加方便。 赵鲤命令既下,卢照歇了要劝阻的心思,自听令行事。 …… 年幼的孩子,半昏半睡骑在一头小毛驴的背上。 赵鲤手上牵着小毛驴的绳头。 随行在侧的老人,经过那株有数具横尸的吊死鬼树下时显得尤为不安。 赵鲤察觉宽慰道:“别担心,那些尸体稍后有人……有鬼会处理。” 听她这杀鬼毁尸一条龙娴熟又淡定的语气,老人长叹了口气。 尽管不愿意将人带回去,但他哪有反抗的余地。 “要回我们村子,得走上半日。” 顿了顿他又说:“我家孙儿被聻纠缠,恐牵连了姑娘。” 赵鲤摸了摸悬在腰侧的佩刀:“老人家别担心,只管走就行。” 桃源境山路崎岖难行,赵鲤便让这老人也骑上毛驴。 但这老人胆小得很,鞠躬又作揖,就是不敢上去。 没奈何赵鲤让他扶着毛驴的鞍边走。 眼见夕阳西下,居住的村子还要走些距离,老人肉眼可见变得着急,自发加快了脚步。 天只余下一线白时,赵鲤神情微动。 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了上来。 她缓缓按住刀柄,拇指抵在刀柄上,等待那跟随之物按捺不住上前。 这时,毛驴背上的孩子突然咳嗽两声,他爷爷心疼道:“三娃别怕,马上到家了。” 他朝着山坡下一指:“姑娘,那便是我们住的乱葬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赵鲤见山下一个小村子。 村如其名,破破烂烂死气沉沉。 正是晚饭时间,赵鲤没看见有几户人家有炊烟,更遑论点灯。 只在毛驴的驴蹄得得行过村子中心时,赵鲤察觉到有些视线在窗后窥看。 老人领赵鲤到了一间民宅前,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住了姑娘,家里实在破烂。” 他这话倒真不是谦虚,赵鲤头一次看见这么肉眼可见穷苦的人家。 “自五六被判服劳役又无含口钱赎买,家中失了顶梁柱,境况越来越糟。” “哦,五六是我儿子。” 老人一边解释着一边让开门的位置,邀赵鲤进去。 赵鲤却回头,望向村口方向。 夜幕降临,村口处笼罩黑暗中。 隐约见得一个浑身血迹的影子,披头散发立在村口。 听见五六这名字时,微抬头。 一双满是淤青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毛驴背上的孩童。 第937章 口信 乱葬村,村子名字晦气,村里也穷困得不可思议。 赵鲤此前救下的爷孙,姓杨。 宋家为了愚民欺诈,仍延续着前朝异族统治时期的政策。 例如,下等民无官职,不可拥有正式名字。 只能使用家中排行、父母长辈年龄或者出生日期等数字作名字。 又比如严苛的将桃源境中人分作四等。 最至高无上的自是宋氏。 第二等为宋家手下傍附的官吏,谓之判官鬼使。 第三等为下等‘鬼’。 而第四等,便是犯下罪行,被抓走在地狱服役的罪民恶鬼。 下等鬼需要缴纳沉重税赋,生来低贱。 桃源境这屁大一丁点地方,竟搞起了种姓制度。 杨家爷孙原属第三等,但家中出了罪民受刑,因此作为罪民家属被打到了第四等,在村中倍受欺辱。 儿子因冲撞贵人被鬼差带走,下地狱受刑服役杳无音信。 孙儿被聻所缠,眼看命不久矣。 老杨头实在走投无路,将家中粮袋里的麦屑熬了一锅粥喝下。 铤而走险想带着孙儿偷溜去阳世避祸。 只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方圆十里,便是照着方向走也迷失在桃林中,被巡守的鬼差抓获。 将要被吊在树上时,便遇上了赵鲤。 这些都是来时赵鲤在路上打听得知。 赵鲤看着着破烂窝棚似的家,不由长叹一声。 此行之棘手麻烦,除了藏在暗处的敌人,还有事毕后对这些无辜百姓的安置。 要及时将此地之事传信给沈大人。 想到沈晏当下的忙碌,赵鲤不由头疼扶额。 她这动作,叫老杨头十分忐忑,畏缩道:“小的这便退下了。” 言罢,他抱着孙儿便要走。 赵鲤看他佝偻模样,轻轻拍了拍袖中阿白的头,低声叮嘱它注意那尾随诡物的动静。 自己则走到拴在院里的小毛驴旁边,卸下驴背上的粮袋。 赵鲤高战力代价是强消耗。 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她尽量不让自己饿着,因此了干粮来。 沉甸甸的粮袋里,都是砖块似的靖宁卫制式干粮。 她想着用干粮给这爷孙两熬糊糊垫胃。 摸黑走进那空落落,无柴无米,只有口破陶锅的厨房,赵鲤又长叹一口气。 此地据说十户人家共有一把菜刀,杨家这样受四等人家压根不配用。 日常柴禾靠去指定的山坡捡拾。 看眼前垮了一半的灶台就知道,这爷孙两在村里的日子有多难过。 赵鲤在只木桶中寻到一点干净水,正弯腰想要涮涮那口破陶锅。 她突然动作一顿,转头望向院门。 盘在她袖中的阿白,也探头嘶嘶吐信。 下一瞬,杨家破烂的大门猛一震,被人强踹开来。 几个衣衫褴褛,脸上神情奸猾的男人走了进来。 “姓杨的,听闻你家今日来了漂亮女鬼,你可知未经通报擅带鬼来可是大罪?” 领头的男人满脸沟壑,有深深的日晒痕迹。 说话的功夫,眼睛将杨家扫了一圈,视线落在赵鲤身上。 院中堵上门来的诸个男人,齐齐眼睛一亮。 这些灼灼视线像是剐人的刀,爬在脚面的毒蛤蟆。 叫人作呕的恶意扑面而来。 老杨头听见动静,缩着肩膀立在门框边。 在桃林之中,他曾亲眼看见赵鲤使蛇杀‘阴差’的场景,知道她的本事。 老头守在孙子的房门口,立场倒是明确——他谁也不站,甚至有些盼着赵鲤再开杀戒。 赵鲤本就是强行跟来,麻烦当然是自己解决,上前一步问道:“有事?” 方才只顾着看脸,现打量赵鲤衣着打扮,尤其看见她所佩的长刀。 为首那个男人咽了口唾沫:“大、大胆!竟敢违背帝君禁刀律令。” 赵鲤活动活动手腕。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脸,又看自己的掌心。 缓步上前同时,心里觉得埋汰无比。 赵鲤作为巡夜司长官发号施令,手上染血无数,真要对谁动手时,气势极强。 无须刀出鞘,前行两步便逼得这群堵门的男人纷纷向后退去。 阿白在赵鲤袖中蠢蠢欲动。 这时,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黑沉沉的夜幕降临。 屋中,老杨头的孙儿发出一阵惊惧哭声。 整个杨家温度霎时,降了下去。 赵鲤猛向后跃开。 方才被赵鲤气势所骇,正心魄俱颤的那伙男人察觉到不对。 领头那个张嘴呼出一口白气,他衣衫褴褛因急降的温度而瑟瑟发抖。 一个虚虚的影子飘来,淡得像雾气,来势极快。 没有丝毫凝滞从堵在门前的几个男人身上穿过。 所过之处,沙沙凝结冰霜。 肺部都冻结般的寒意,让几个男人僵立在当场。 两息后方才歪倒在地。 一个个出气多进气少,便是活下来只怕也命不久矣。 老杨头早在瞧见这虚影的瞬间,便啪一下将门合上。 奔至床边将还昏睡的孙儿紧紧抱在怀中。 眼睛死死盯着门上挂着的一个泥塑菩萨。 那虚虚的影子,直直过了院门,并没看赵鲤。 而是绕着院子打转,口中低声呢喃着:“杨家,儿子,口信。” 赵鲤听后蹙眉,之前看着诡物打扮,她还道是这家去服苦役的儿子。 但此时听到呢喃,她却推翻了猜想。 这诡物的执念,可能很简单。 只是杨家屋里有什么东西,让它一直找不到那个孩子,因而执念越来越深。 在顺手砍了还是让它完成执念之间,赵鲤想了片刻,轻轻叩了两下门。 床上抱着孙儿的老杨头猛一个哆嗦。 他将孙儿的头按在怀中,死死护住。 房门又响,这次是赵鲤开口道:“开门吧,它好像带来了你儿子的消息。”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们。” 赵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以为她已被害的老杨头,迟疑抬头。 他心中天人交战拉扯许久,终究决定赌上一把。 抖着手,一点点拉开房门。 挂在门后的泥塑菩萨晃了两下,老杨头一下与在院中转悠的虚影看了个对眼。 门一开,那虚影察觉到什么,脚不沾地飘来。 赵鲤手快,一把将拦路的老杨头拉开。 让那虚影进屋后,赵鲤疾步跟随,握刀护持在侧。 那虚影立在床边,低声道:“杨五六带信。” “三娃,都是假的,逃去阳世。” 第938章 金矿 “都是假的,逃去阳世。” 对着昏睡的孩童说完,诡物霎时化作一团青烟消散。 心快到嗓子眼的老杨头呆站,心情大起大落。 没料到,让自己肉颤心惊的聻竟这般轻而易举消散。 立在一旁的赵鲤,却在脑中回忆了一下那诡物的衣着样貌。 衣衫褴褛、浑身血渍,有被虐打痕迹,后背数道刀伤,最重要的是,脚踝上断掉的镣铐。 念及这诡物带来的是杨五六的口信,赵鲤想在杨五六服劳役的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 或是暴乱或是逃散,杨五六委托逃走的人给他儿子带来话。 这人中途死而化诡后,因执念固执来到杨家带来了这句口信。 ‘都是假的,逃去阳世。’ 赵鲤呼出一口气,拍定了下一个目的地。 老杨头抱孙儿在怀,摸了摸他鼻下呼吸,又摸了摸额头。 随后抱着孩子双膝跪地,给赵鲤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自己却是泪流满面,连句完整场面话也说不出。 赵鲤侧身避让,将他从地上拉起。 “老爷子,那诡物带来的是你儿子的口信。” 老杨头心中猜测儿子可能已是不在。 他目下只有一个尚年幼的孙儿,想到近日的担惊受怕,又想到村子里的排挤。 一时只觉前路渺渺,悲从中来口中呜咽哭泣道:“先辈有旧话道死了清净,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在阴曹也未得半分活路。” 换谁这般境遇都得哭,赵鲤静立在旁,等他先发泄胸中苦闷后才开口。 “老爷子,你知道你家儿子在哪里服劳役吗?” …… 清晨,起个大早收拾停当的赵鲤准备出发。 老杨头牵着毛驴,驴背上坐着他的孙子。 小孩吃了药,夜里又有靖宁卫的干粮糊糊填肚,今天看着精神很多。 老杨头一手扶着孙子,一手指向西:“大人沿河而上,那通往地心的裂缝下,便是受刑服劳役的地狱所在。” “传言那处岩壁满是刀尖利刃,下边燃着烈火,鬼魂靠近便化为灰烬。” 老杨头有些担忧地看着赵鲤,想要劝阻。 赵鲤摇了摇头,对他道:“无论如何我得走一趟。” 她垂下眼睫,掌心握着一个粗糙的泥塑菩萨。 昨日阿白在门后发现了这东西。 老杨头描述,传说在诸多恶魂罪民受刑之处的地狱,有一座地藏庙,镇守地府恶鬼。 对这说辞,赵鲤心中嗤笑。 但得了这条线索,她更要去走一遭。 赵鲤对老杨头道:“为免昨夜那些人找你们麻烦,你们回渡口,去寻昨日那位卢爷。” “若有机会,帮着他带带路,待事定后,我们会带你们回到阳世。” 赵鲤扭头对毛驴上的孩子一笑:“阳世名叫大景,算是个太平地方,你们能活下去的。” 闻言,老杨头又用他脏得擀毡的袖子抹眼泪:“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赵鲤见不得弱势群体哭,简单安慰了两句,分给这爷孙俩一小袋干粮。 顿了顿,她从革囊边角摸出两粒金瓜子递给老杨头:“这些东西你收下,日后有用的。” 老杨头双手接过,诚惶诚恐道谢几句后,看着掌心的金瓜子露出迟疑之色。 赵鲤以为他是没见过,给他解释道:“这是黄金,阳世有大用。” 老杨头忙不迭点头,嘴上哦了两声,随后有些感慨:“阳世与阴曹果然不同,都是反着的。” “在阴曹随处可见的东西,在阳世居然有大用。” 赵鲤猛然一愣。 见她惊诧,老杨头一指西面:“恶魂罪民受刑服役,便是不分昼夜在地狱挖掘这些无用的黄金。” “河道缓和处,泥沙也可筛出这些东西。” “我们农闲时便去淘沙,一斤金沙可换两枚含口钱呢!” 老杨头稀罕的比了一个手势。 含口钱是可以换麦屑和咸盐,赎买劳役的金贵物。 赵鲤先是被老杨头话中巨大的信息量震得一懵。 而听到到宋家所定的含口铜钱,她又被气笑。 送走那对爷孙,赵鲤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来到了老杨头所指的浅滩。 这里应该常有人来,到处都是泥泞脚印。 不必赵鲤吩咐,阿白顺着她的指尖滑落,一头扎进了泥水中。 约两盏茶后,脏兮兮的小白蛇探出脑袋。 赵鲤踩着泥窝去将它捡起,到清水里涮了涮。 便见白蛇尾巴的鳞片上,卡着一粒细细的金砂。 赵鲤捻在指尖,确定了真是黄金后,双指猛一用力,将这粒金砂捏扁。 “宋家,好狗胆!” 赵鲤少有如此动怒的时候,上一次还是因为那些渔民对鲛人灭绝人性的罪行。 这一次,是因为宋家。 强压怒意,赵鲤立于河畔,点亮了信使的灯笼。 小信使应召而来,接了赵鲤递给它的那粒金沙在掌心。 “告诉沈大人,我需要他的帮助。” 至于具体怎么做,沈晏自会明白。 小信使严肃颔首,随后一头扎进了赵鲤腰间铜镜。 阿白还在石上晒鳞,赵鲤探手将它接来:“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宋家的秘密。” “这辈子,还没见过金矿什么样呢!” “相信宋家百年财富,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赵鲤语气中,带着一股难言的兴奋。 阿白盘在她的肩头,尾巴高高举起,尾上狴犴金环熠熠生辉。 小白蛇嘶嘶吐信,脑中只有一个词——黄金! 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绝对是真理。 眼睛发亮的赵鲤带着阿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与热情。 一直沿河道前行,中午时分赵鲤看见了一道横跨河上的木质寨墙,寨墙上用尖锐的长钉钉满一排排尸体。 这座人工修筑的寨墙,几乎与关隘无异。 上面有些穿得古里古怪的‘阴差’手持枪矛巡逻。 赵鲤蹲在树杈上,透过树叶缝隙暗中观察。 见得这些僵硬在寨墙上巡逻的‘人’,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第939章 进入 横贯群山的峡谷,树木砍伐个精光,整片土地发黑。 如大地的伤痕,巨大又可怖。 茫茫烟气笼罩,大量颗粒状灰尘飘落下来,立在极远处,都能嗅到冲天的刺鼻气味。 赵鲤蹲在树上抹了一下鼻尖,手指顿时染上层薄灰。 在生态环境好的大景呆了许久,空气中弥散的气味,让她有些不大适应忍不住想咳嗽。 索性撕下截衣摆,现场自制一个面巾蒙在脸上聊胜于无。 她已经摸到距离横跨河上的寨墙很近的距离。 正耐心的观看,看寨墙上的巡逻情况。 宋家以谎言蒙蔽了此桃源境中人,虚造了一个阴曹。 在这里,人们对自己是鬼,并且被宋帝君统治深信不疑。 对这金矿,也存在着深深的畏惧和诸多猜想。 这些集体意识,在灵气复苏时代会不会造就些什么东西,谁也说不准。 加之慧光的诡寺,极有可能在这寨墙后,因此赵鲤不打算硬莽进去。 若太莽撞暴力打破了当前的平静,让哪个罪魁祸首趁乱走脱得不偿失。 因此赵鲤决定使出真本事,先潜入探查探查什么情况。 她还在看寨墙上巡逻的规律,被派遣出去的小先锋阿白悄无声息游上树来。 小白蛇探出尾巴,用尾巴尖在赵鲤张开的掌心上写字。 此处无乩盘,阿白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写。 赵鲤耐心等它写完,才搓了搓痒痒的掌心:“里面有一座城?” 阿白坚定地一点脑袋。 白蛇借身体之便,攀上峡谷上侦查。 透过笼罩上空的烟气,只见下边以贯通的河流为界限。 西侧壁垒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山石、棚户,以及星火彻夜不息的露天熔炉。 而东侧峭壁却是一座小城。 依险峻山势而建,用木柱支撑的城市像是悬空在悬崖上。 ‘石壁如削,凿窍插梁结构于数十仞之上,飞阁相通,下临无地。’ 阿白仅寥寥数字描述,赵鲤脑海中便浮现出悬空寺样子。 她不由摸了摸阿白的小脑袋:“长进许多啊,阿白!” 阿白得了夸奖,无嘴假模假样的谦虚,但细细的小尾巴自豪高高举起。 赵鲤又问:“从岩壁上能下去吗?” 若是能,她大可以绕路,从悬崖上攀爬下去。 阿白顿时将头摇成拨浪鼓。 下去是可以,但太危险。 那悬崖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呈现弯曲的幅度,像是大肚儿酒瓶的内侧。 赵鲤又无绳索等攀爬工具,便是一身神力,一旦脱手便直坠山崖,风险太大。 待阿白收回尾巴,赵鲤点了点头。 “如此,还是从这寨墙突破更好些。” 她转头望向木质寨墙,想着入夜后摸过去。 只是这一看,她便是一愣。 寨墙上似乎出现了骚乱,巡逻的人正在奔走。 赵鲤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一个极佳机会。 她立时捞起阿白,跃下树去。 在树、灌木丛的遮掩下,摸到了寨墙墙根。 到了近处,赵鲤便听见里头奔走呼喊的声音。 “抓住这些罪民!别让他们逃走。” “往那边去了。” 又有似乎是头领似的人,奔走呼喊:“集合,搜索河道。” 赵鲤微微挑眉,看情况是里面被诓骗来挖掘金矿的矿工暴乱出逃了。 她又侧耳听了顶上寨墙的脚步声。 然后绕到最为安静偏僻的一处,开始向上攀爬。 赵鲤没有携带任何工具,只戴上手套,从靴侧拔出匕首。 然后将这削金断玉的匕首,深深插入木质寨墙,上下活动后再拔出,便是一个勉强可放入指尖的浅坑。 有这坑借力,足够赵鲤攀上去一截。 到了寨墙中段,悬挂着大量新旧的尸体。 尸体以绳捆缚,被悬挂在突出的木桩上。 这些木桩、绳子还有新鲜的尸体虽埋汰恶臭,却也方便了赵鲤的攀爬。 她拽住一具尸体的脚脖子,扯了一下确定能承受她的重量,便以这尸体为绳借力向上。 在攀爬途中顺势侦查。 悬挂在这寨墙上示众的绝大多数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人,有些已成白骨,有些还算新鲜,有些正在腐烂。 赵鲤捏着一条浸满血的绳索,观察眼前的尸体。 这具尸体极新鲜,应该才死两三日,散发一股生肉臭。 这具男尸和去杨家的诡物极像。 赵鲤抬手替他合上双眼。 “放心。” 说完这句,她继续向上爬。 如此这般,很快双手攀上女墙边缘。 听得阿白嘶嘶出声,她用力一撑一翻,站在了寨墙之上。 一边疾步离开,一边抖去落在她肩上的肥蛆。 赵鲤趴在女墙向内看,便见里头乱糟糟。 无人注意这边,她疾步下了寨墙。 开启鼠鼠祟祟技能,隐藏气息同时加快移速。 在路过一处脏污水坑时,将臭得难以言喻的手套,裹着石头沉进底部。 此处实在是光秃秃,无半点遮挡,赵鲤不得不像是小老鼠一般顺着暗处走。 方绕过一处脏兮兮的窝棚,她脚步一顿。 印入眼帘的是一片依着崖壁修建的建筑。 精巧的屋舍之间,以窄窄木质回廊勾连,从下到上,越往高处越奢美。 最顶端是一座宫殿也似的建筑。 在这满是浮尘的山谷中,依旧保留着金顶红墙的华贵模样。 想来平常一定是精心维护的。 赵鲤心念一动,只觉告诉她,或可以去那看看。 她正要迈步,一阵急促脚步声连带着铁链哗啦声由远及近。 一个跛脚中年人,踉踉跄跄朝着这边跑,神情带着些绝望的癫狂。 在身后,有一些穿着粗糙官服的‘鬼差’抓捕。 赵鲤顿了顿,决定出手将人救下。 她藏身墙后,在那中年人仓皇路过时,一把捂住他的嘴拖进墙后。 随后架着这人的胳膊,在屋舍之间狂奔。 三两下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被她抓住的这中年人,初时短促惊叫了一声。 被赵鲤轻轻一掌劈在颈侧,眼前一黑。 等他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双腿无力,已是瘫坐在了一座桥下。 他张着嘴,茫然看起,便见一个衣衫精致的蒙面人站在他面前。 第940章 酆都城 “施食了!” 一声吆喝后,整片矿区手拖车的木轮吱嘎和推动石磨的声音俱是一静。 下一瞬,一双双脏兮兮的赤足踏着矿区淤积的废水涌入空地。 这些脚都和主人一样,瘦得只剩层皮包着筋骨,脚踝上扣着脚镣。 只穿着犊鼻裈的黑瘦罪民们,双目无神游荡来,自发在空地盘坐。 夕阳穿透云层,落在这些人的身上,本暖金的阳光似乎都变了色调。 映得这些人,像是都长得一模一样的雕像,主题是悲哭和麻木。 一个黑无常打扮的人负手走来,他生得一个巨大的鹰钩鼻,仰着下巴鸱视下方罪民。 场中十分安静,他一开口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你们这些下贱猪狗,不知悔改的贱物!” “犯下大罪来此服役赎罪,竟五次三番行叛逆之举!” 他转身抄起一个长马勺,在煮猪食般的肮脏大锅里一捞。 泔水似稀汤,顺着勺子的圆弧滑落。 微微冒着热气的稀汤水,让不少木呆坐着的罪民本能咽了口唾沫。 男人移动手臂,将马勺中的内容物倒在地上。 “帝君施食给你们这些罪民,你们便是如此报答吗?” 他猛抬脚靴子一跺,将那勺稀粥踩进了泥里:“本月发生了两次叛逃,你们辜负了帝君之仁德。” 男人胸中怒意激荡,有无数指责之话想说。 但看到下边罪民麻木的神情时,却又收起训诫之心,喃喃道:“终究是不可教化。” 他拔高了声音喝道:“还有几个逃进了地狱深处的罪民在逃,如有检举者,赏白肉饭三碗。” “若有胆敢包庇者……”豺狼似的眼睛扫了一圈,恶狠狠之言从齿缝间挤出,“处火烧炮烙之刑!” 他指向一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神色麻木的罪民们终于露出恐惧之色。 …… 瘦小而机灵的男人,小心捧着一碗施食的汤水。 常年的劳作压榨、营养不良以及监工的殴打,让他满嘴牙齿都脱落。 瘪着一张嘴,实在不好确定他的年纪。。 在这‘地狱’分工明确,负责开采矿石的,负责搬运的,负责捂沙将大块矿石砸碎的。 推石磨将矿砂磨成矿浆的。 没日没夜泡在水里,以木板拉流筛洗金沙的。 还有,负责熔炼,以硼砂去杂质的。 而这男人的活要更细致一些。 他手巧精细,负责在硝熟猫皮绷成的小方板上,撒线香灰以钝刀切画方形金箔。 这些金箔将夹在纸中,成为殿顶彩绘神明衣角的一抹尊贵金色。 金箔轻薄一吹就飞,因此他有一间自己的密闭小窝棚,不必与其他矿工一块睡大窝铺。 他打开门,脸上神色一变。 下一瞬,又回复如常,进门来将门合上。 把碗放在地上后,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绝望的语气道:“我已经帮了你们很多,别再来找我了!” 男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无论是谁,这碗饭食予你吃了,你快些离开,我当未曾见过你。”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溢出些泪花:“我不想受刑!” 不想被架在地狱之火上烤得浑身焦黑。 屋中传出些声响,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双黑靴立在男人面前。 “许三六?” 抱头的男人一怔,猛抬头看向喊他名字的人。 待看清眼前所立之人,他先是愣怔,而后脸色渐渐苍白。 众所周知,地狱劳役区绝不可能出现女鬼。 尤其是这样穿着华贵,容貌极美的女鬼。 女性魂灵有且只可能出现在酆都城上层,或是服务中官吏的内眷,或是宋氏帝姬。 许三六看见赵鲤,已幻视到自己被架在地狱之火上炙烤的场景。 他正欲叫出声时,赵鲤道:“我只问几个问题,你回答即可。” “问完我就走,若你叫出声引得人来,你一定会死。” 威胁比劝说解释有用一万倍,许三六果然闭嘴。 他蹲着挪到远处,闷声答道:“您问。” 赵鲤赞许一点头:“果然是个聪明的。” 之前赵鲤救下的中年男人,就是这片区域的劳工。 这些反抗者背后必有联系组织。 或许是怕泄露了这背后的力量,为同样反抗的伙伴招来灾祸,那中年人对赵鲤极度防备。 即便赵鲤对他们的反抗并不感兴趣,只想打探诡寺和宋家。 在潜入矿洞前,那中年男人给赵鲤指了这个叫许三六的人。 许三六是打金箔的匠工,曾参加过帝君殿的修建。 据说镇守地狱烈火,免烈火倾入阴曹并镇压恶鬼的佛寺他也曾参加过修建。 赵鲤若只是想查这两个地方,必能从许三六嘴里得到答案。 赵鲤取出后腰革囊中的香灰盐混合物,撒了一圈,方才指着河对岸奢靡建筑的方向问道:“那里有什么?” 她的话叫许三六一愣:“酆都城里有什么?” 他不太理解赵鲤为何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但他还是答道:“是帝君神庙所在,自是宋皇族和……” “鬼帅。” 说到鬼帅时,他莫名一顿。 虽然很快消失,但赵鲤在他身上很清楚的感受到了恐惧。 提起名字都让他觉得害怕吗? 赵鲤再想追问,许三六却只摇头不语。 没得法,赵鲤只好问其他的。 “最上层的便是帝君殿,帝君住处?” 得了许三六的肯定后,赵鲤又问:“佛寺你也去过?里面有什么?” 提到佛寺,许三六似乎敬畏大减,舔了舔唇老实将自己见闻道出:“佛寺只有一个为渡一切苦难不停刺舌下血抄经的僧徒。” 赵鲤听描述,顿时心一定。 慧光! 摆在赵鲤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向上探寻宋帝君的秘密。 还有便是向下,寻到此界之人描述的地狱恶鬼的庙宇,抓捕慧光。 赵鲤又问了些细节后看着面前消瘦似鬼的许三六,终做下决断。 许三六身边那碗凉透的汤水,赵鲤从后腰革囊摸出一条二指宽的干粮,弯腰递去。 “这个给你吃,谢谢你的回答。” 许三六不接,赵鲤便放进了他的破陶碗里,随后欲从窗户翻出。 许三六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阵开口道:“鬼帅统率众鬼守卫丰都十分强大可怖,您小心。” 赵鲤手掌一撑翻出窗去,对许三六一点头:“多谢。” 夜色降临,整片矿区熔炉不熄。 众人口中的酆都城,次第亮起一盏盏明亮灯火。 灯火似漫天星子,整个‘丰都’如悬在天上的空中之城。 赵鲤顺着暗处过桥,朝着住着‘阴曹’统治者的酆都城而去。 第941章 忏罪 吱嘎吱嘎 不合身的麻布衣衫长长拖曳在地,行走栈道上的老妇,仿佛每一步都精准测量过。 她踏在刷过桐油的狭窄栈道上,每行五十步便举起手中长杆。 杆子一头裹着一团满是油脂的布团,燃烧着的布团随老妇动作探出,将廊下的灯一盏盏点亮。 老妇微仰头,昏黄灯光照在她的脸庞。 赵鲤自回廊转角处探头。 恰见老妇脸上满是沟壑,一对狰狞的烫伤疤痕取代了双眼。 灯光昏暗,赵鲤上前一步想要细看。 忽而一阵风吹过,老妇一顿,猛然回头。 她咧开嘴,鼻翼野兽一般翕动吻嗅。 而后张开嘴,黑洞洞的口腔中可见割断舌头的陈旧伤痕。 像人受刑时极痛的呜咽自她喉中发出。 栈道两侧立时传出声响,一队戴着红绿鬼面的人从斜刺里冲出,大步冲向老妇手指的方向。 这十数人,手中握持枪矛铁索,都作鬼差鬼使打扮。 来势汹汹冲出,只听得一声惨叫。 一个消瘦的人,被他们连拉带拖拽出。 巴掌大小的弯钩,毫不留情穿过锁骨。 这被拽出的男人双边锁骨被钩,被拖拽着拉走。 只在栈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殷红血迹。 而这道血迹,很快被一个同样双眼被烫瞎的妇人一点点擦净,泼洒了一些桃花香味的水遮盖腥气。 待到恢复安静,栈道上水渍半干,靠双腿和手臂力量倒挂在梁上的赵鲤这才冒出一个脑袋。 她口中啧了一声,感觉有些棘手。 这个名为酆都的悬空城,比她想象的还要空。 因是依山崖修建,所以其中屋舍大多狭窄逼仄。 有些甚至只有一个瞧着光鲜的门脸。 开门一步便见山崖,稍微高壮进去连身都转不过来。 每一层都有双眼被烫瞎割去舌头的仆从,负责扫撒点灯。 这些仆从虽眼盲口不能言,但耳朵嗅觉极为灵敏。 动辄呼喊守卫。 赵鲤并不惧怕这些守卫,但她不想大开杀戒,打草惊蛇惊扰上层。 沿栈道而上的想法破灭,赵鲤没得法只能选择绕至栈道外侧攀爬。 她站在栈道木质扶手上,脚下是黑黢黢的山崖,山风吹过她晃了一晃。 稳住身形后,才向上一跃,单手拽住上方栈道突出的木制鬼面装饰,而后翻身而上。 纯靠着身体力量向上攀爬了十来层。 随着高度越高,山风越烈,赵鲤向上爬的难度越大。 行至中层,她蹲在栈道上,浅浅呼出一口气。 活动活动腕子,正要继续向上时,她侧了侧头听见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极细碎的人声,顺风吹进了她的耳朵。 这是她第一次在酆都悬空城听见人声,自要去探查一番。 赵鲤潜行技能全开,垫着脚尖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去。 及至近前,便见屋舍亮着灯火,门左右各悬一个铜铃铛。 铃随风轻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赵鲤翻至屋顶,轻手轻脚掀开一块瓦片看。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恶臭。 血腥、人体的汗臭等,在密不透风的屋内发酵。 侧首避开这阵臭味,赵鲤屏息看。 下方这间屋舍极大,凿空内侧山石开辟出一片很宽阔的空间。 居中一个一人高的铜火炉。 围绕铜火炉,可见约百十来人浑身赤裸整齐跪倒在地。 厅中男女老少皆有,肢体双眼都完好。 他们光裸着身体,跪在一间屋中,并无性别年龄的避忌。 各自手中握着一根荆条,反手抽向自己的背脊。 啪、啪、啪…… 每抽一下,口中诵念一声:“我们有罪。” 带刺荆条抽在背脊,每一下都是一道带血红印。 有些人背脊上层摞层都是疤痕。 有些孩童背脊还稚嫩白皙,留下伤痕同时疼得瑟缩颤抖。 赵鲤环视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最中心的一人身上。 那个男人极强壮,半长头发披散在脖颈间。 背部线条十分有力量感,隆起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动作在满是疤痕的皮肤下滚动。 宽肩窄腰,臀肌紧实。 是让人下意识想吹口哨的好身材。 当然,赵鲤视线落在这人身上,绝不是因她突然好色。 而是此人在一众忏罪的人中,应是地位最高且最虔诚的。 他对自己下手格外狠,忏悔的声音也最响亮。 荆条抽打自己时,从力道看他真心憎恶并且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赵鲤眯眼欲看此人样貌。 却听一阵窸窣,不其然一张大脸严实堵住赵鲤窥看的洞。 纯黑的眼睛,正与她对上。 赵鲤倒抽一口气,身子后仰同时,袖子一动。 却是阿白猛然探头。 小蛇嘴巴大张,毒牙弹出,飒地喷出一滴毒液。 纯黑毒液溅射到那张脸上,眨眼间便腐蚀出一个巨大坑洞。 和赵鲤看对眼的那东西自屋顶坠下,落地时半边脑袋已腐蚀个空再无活路。 赵鲤这才见得,是一只约有半人长短的白化蜥蜴。 蜥蜴坠下,搅扰了堂中忏悔之声。 跪着鞭打自己忏悔的男人仰头看来。 空荡荡的屋顶,什么也没有。 男人又看那只已经烂了大半的蜥蜴,忽而神色一变,仰头长啸,扬声道:“有入侵者!警戒。” 已翻身上了一层的赵鲤, 听见下方动静直道晦气。 不待她继续在心里嘴碎,左右栈道都传出脚步声。 这座空荡荡安静的城,因一声示警沸腾。 刀剑出鞘,铁索哗啦,每一层的护卫都动了起来。 一些半透明的虚影,穿过墙壁在栈道上游走。 包括但不限于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都是赵鲤曾在宋家祠堂砍杀过的假货。 只是现在数量多得可怕。 赵鲤正寻路时,警觉被触动。 她后仰,避让开一柄刺来的三叉镗。 见刺空,那柄三叉镗一拧,换了个方向斜劈而来,目标直指赵鲤腹部。 听破风声,若是被砍实必是开肠破肚。 赵鲤神色一肃,探手一抓,将那柄来势汹汹的三叉镗握在手中。 顺着武器方向看去,却只见一头庞大的白化蜥蜴,四爪如虎爪紧紧扣在岩壁上。 蜥蜴背上骑着一个人,正是那告罪忏悔的男人。 强壮,但光屁股! 第942章 上层 “是何方妖邪?胆敢私闯酆都城!” 男人的凛然喝问之声响彻暗夜。 他手背青筋暴起,想要抽回被那入侵者抓住的三叉镗。 抽了两回,却没抽动。 男人心一沉,空出的手一拍坐下蜥蜴,驱着坐骑在山石上爬动,欲要逼迫这入侵者撒手。 不料,他手一坠,竟险些被拉了下去。 他急用双腿夹住坐骑回头看,便听入侵者骂道:“臭不要脸的不穿衣服。” “羞不羞?” 被迫看了大长虫的赵鲤握着那根三叉镗,手上用力,便要将那男人连人带坐骑一同拽下来。 未料,会有这样悍勇之徒,那男人坐下蜥蜴都被赵鲤扯得险些滑落山崖。 幸而爪子尖锐,死死抓住崖壁。 赵鲤顺势还想继续动作,忽觉得后背发凉。 却是一个虚影,头戴高帽正甩手抛出一根铁索,勾爪朝她后背而来。 赵鲤借着手上三叉镗的力道,一个鹞子翻身避让,空着的那只手拔出长刀。 刀一出鞘,刀上威慑特性发动。 那些密密麻麻涌来的白影,霎时发出声声惨叫,被煞气逼得向后退去。 蜥蜴上坐着的裸男见状终明白,眼前这个入侵者绝非那些叛乱的恶魂罪民。 此人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不得已撒开手,打了个呼哨,坐下蜥蜴利爪抓着岩壁向上奔去。 赵鲤一手握刀,一手握着那柄三叉镗,正欲离开,却听两侧崖壁嘶嘶声不止。 只见山崖孔洞缝隙中,爬出许多那种生着利爪的蜥蜴。 蜥蜴体型巨大,游走崖壁上如履平地。 似乎是得了什么指示,这些蜥蜴借着发达的肌肉朝着赵鲤撞来。 赵鲤力气虽大,但在这窄窄的栈道上,被这些玩意撞个正着还是十分麻烦的。 看这些东西口中利齿便知道,这些家伙绝不吃素。 她在栈道上左右闪避,右手一挥,正将一只跳来的白蜥蜴穿刺在夺来的武器上。 然后朝外栈道外甩出。 这白蜥蜴立时开肠破肚,朝着栈道下摔去。 莫看它在险峻悬崖上如履平地,落在半空无个依凭照样自由落体。 甩出的蜥蜴坠入云雾中,几次呼吸后才传来一阵闷沉的啪叽落地声。 这些蜥蜴很通人性,见得同伴惨死,竟稍止了冲势。 冲着赵鲤嘶嘶吐信,十分忌惮。 这时阿白也有了动作。 它自赵鲤袖中游出,盘在她的肩头,仰头吐雾。 一缕缕蔷薇色毒雾,自阿白口中喷出,紧紧笼罩赵鲤身边两步范围。 只动物才能嗅到的辛辣之味,弥漫开来。 爬行在山崖的蜥蜴群再稳不住。 加之头领不在,立时转头四散而逃。 “做得很好!” 赵鲤赞许的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脚下不停,朝着楼梯跑去。 眼下她行踪已经暴露,再爬栈道得不偿失。 那裸男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晓得羞耻去穿衣服。 在他回来之前,赵鲤不如争分夺秒向上走,寻个宽阔处御敌。 没了顾忌,赵鲤速度极快。 短时间内,已经爬到了这‘酆都城’的上半部。 途中胆敢拦路者,不分人兽,不是被赵鲤砍杀便是被阿白的毒雾毒杀。 埋头爬了一阵,赵鲤只觉眼前一空。 再看,已见周围环境大变。 与逼仄的中低层不同,这酆都上层布局明显宽阔精致。 并且出现了不少人类生活的痕迹。 从她踏上此地的第一刻起,示警的铜钟便响个不停。 赵鲤不管不顾,只想先去上层。 就在她路过一间屋舍时,阿白突然立起上半身。 朝着屋内威慑一般,发出嘶嘶之声。 下一瞬,一个巨大黑鳞蛇头撞破纸窗,朝着赵鲤咬来。 此蛇极大,几乎只比柏油桶细一圈。 张嘴咬来时,声势骇人。 在阿白吐毒之前,赵鲤沉声道:“来得好。” 她手中三叉镗横握,恰恰横在蛇口。 随后膝盖一提,一膝撞在这蛇的下颌。 这蛇下颌传出一阵清脆喀嚓声。 它吃痛飒飒出声,蠕动着想要绞杀赵鲤。 但赵鲤早有准备,手中三叉镗转了半圈,猛刺进这蛇的七寸。 要害被刺,这黑蛇仰头无声嘶吼,随后吃痛欲逃。。 赵鲤顺势一攀,稳稳跪在了它的背上。 论及搭便车经验,赵鲤极为丰富。 对驾驶一道也也颇有心得。 双手扼住这蛇的脖颈,逼迫它向上游去。 蛇吃痛又敌不过赵鲤力气,只得随她力道疯也似的朝上狂奔。 偶尔半截身子探出栈道,向逃向山崖,又被强行矫正姿势。 如此一来,赵鲤上行速度变得更快。 只是这便车体验实在不佳。 阿白被颠得缠在赵鲤脖子上,像根细绳一样迎风飞舞,吐出一截信子。 这疯蛇一路向上,在这过程中不知撞烂了多少间屋舍。 也不知撞飞了多少假鬼差与人。 终撞破一片瓦顶,来到一处宽阔的广场。 七寸插着三叉镗的疯蛇又向前窜了一段距离,倒地再无声息。 蛇身下鲜血潺潺,原本黑亮的鳞片被毒雾腐蚀得坑坑洼洼。 赵鲤干呕着,翻身下来时脚步踉跄。 她眼前直冒金光,出现了晕车状况,胃里直返酸水,脑浆子都快被摇匀。 不得不扶着一处墙壁,呕了一下。 “阿白,没事吧。” 赵鲤强忍难受,摸了摸瘫软在她手上的小白蛇,一手收刀入鞘。 把已经甩晕乎的阿白揣入怀中,她这才抬眼环视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巨大的庙堂横架山崖之上。 挂着蓝底牌匾,上书帝君殿。 已死的黑蛇尸体正躺在这帝君殿前广场,流下的乌血洇开一大片。 整个广场地面呈现一种暗哑的金属光芒。 殿门洞开,里边灯火辉煌,似有人走动说话。 只是如此动静下,竟无人出来查看。 赵鲤拍了拍晕乎的脑袋,上前两步,便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 香烛燃烧的气味中,夹杂着酒味。 这酒味极难闻,像是谁饮了烈酒醉后呕吐。 赵鲤不得不以袖掩面站定缓了口气,才谨慎继续前行。 一进殿中,便被煌煌如昼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 眼前出现一副占据整个大堂的壁画。 壁画色彩艳丽画工一般,其中有小人走动宴饮,醉卧桃林。 第943章 殿中 不知百数千数约拳头大小的琉璃灯,以编织后的金线攒成飞瀑似的灯柱,从高高的殿顶垂下。 每一盏灯中火焰跳跃,悬崖裂缝拂过,琉璃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碎玉撞击之声。 昂贵灯油燃烧的烟气,夹杂着醉吐的气息,充斥整个大殿,尤其难闻。 灯影下,酒臭气味中,占据整个大殿的彩色壁画颜色越发艳丽。 整个壁画画工十分一般,主题大抵是——纵欲! 赵鲤护送泰西使团时曾听闻,古泰西图拉真时代,贵族、元老院团体喜举行晚宴。 在大门钟舌的敲击声回荡在多慕斯门口过道时,持续六到八小时的晚宴将拉开帷幕。 大理石廊柱之间,悬着长长的帘子,池塘中飘散着玫瑰花瓣。 贵族们横躺在雅致的淡蓝色克尼里奥床上,一手支着带流苏的枕头,面前摆放着鱼、虾、鹌鹑…… 刺海胆作馅的烤母猪乳房是晚宴中最让宾客期待的菜肴,佐以混合了蜂蜜的葡萄酒。 贵族们一边聆听诗作,一边横躺用玫瑰花水洗净的手抓食。 漂亮的床下,堆满虾壳猪骨。 横躺床上进餐的贵族们无节制大饮大食。 当吃不下时,知礼节者在仆人的扶持下起身,去另一个房间呕吐。 倒空胃部后,漱漱口再回来继续吃喝。 不知礼节者便呕在铺设马赛克的地板上。 贵族们穿着的长袍,腹部高高隆起。 如今,赵鲤在这壁画中,亲眼瞧见了这奢靡无节制的纵欲。 壁画中无数的小人宴饮享乐,那恶臭的醉吐满墙流淌。 赵鲤抬袖掩鼻也挡不住那种臭味。 她眯眼看了一阵,并未在这画中看见任何一个像是宋华侨的人。 她皱了皱眉,反手要去掏朱砂。 无论是什么,左右先烧烧。 赵鲤手方探入后腰革囊,她清晰的听见一个酒嗝声。 这声音脆声在空阔大殿中回荡,让赵鲤惊了一下。 她猛然握刀,刀刃出鞘半寸。 可酒嗝未停,其间夹杂着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次该重重孙了。”苍老的声音一边打嗝一边碎碎念。 像是暮年老人,在念叨儿孙。 赵鲤缓缓抽刀,朝着声音的出处走去。 绕过壁画前,那种刺啦刺啦的声音越发的大。 赵鲤嗅到血腥味同时,一个颇叫人恶心的画面映入眼帘。 一整面墙的牌位下,头发花白老得叫人害怕的老者头戴冠冕。 一具新死不久的尸体,正面朝下俯趴在地。 尸身光裸,背部皮肉朝着两边豁开露出森白脊柱骨。 这头戴帝王冠冕的老者,干着不太体面的事。 他正分离尸体脊柱骨,放在面前的研钵中合着金粉研碎成一种黏糊的胶质。 冠冕上十二旒珠随着他的动作轻撞。 一边研磨一边打着酒嗝,吞吐一种淡黄色的臭气。 他似乎一点不在乎赵鲤,懒得分她一个眼神,自顾自进行着手上动作。 赵鲤却只愣了一下之后,猛箭步上前。 刀身一旋,一击砍下一个花白头颅。 旒珠哗啦啦散落满地,赵鲤并未觉得多么高兴。 绵软的手感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结束。 只见,那断首在地上咕噜滚了两圈突然停住。 随后竟是活物般一转,翻了个个。 打着酒嗝的老者如常人一般说着话:“谁?” 它看着赵鲤,却又像是看不见赵鲤。 问话间,无首的身体依旧研磨不停,信手往面盆大小的研钵中添了一把金粉。 研钵胶体越发粘稠,像是颜料一般。 赵鲤微侧首,并不与地上的东西对视。 她屏住呼吸,迅速取出些朱砂。 抬手一扬同时,后撤了一步。 一直盘在赵鲤脖子上有点怂的阿白,突然直立吐信。 赵鲤单手撑地,向后一翻。 下一瞬,一柄三叉镗锃一下插在了赵鲤方才站立的地方。 力道之大,直入里面三寸。 “大胆之徒,竟然……” 喝骂之声传来,赵鲤斜眼看,恰见一个叉腿站的裸男胸口剧烈起伏。 赵鲤直道晦气,这货离开那么久不是寻衣服穿吗? 下一瞬,赵鲤见那裸男手中攥着一个橘子大小的白色粉团,手指一收,猛将这粉团捏碎。 灰白色粉末纷纷扬扬,伴随着一股晦气的香味。 那裸男死盯着赵鲤,深吸一口气胸膛一鼓,竟将这粉末吸取大半。 下一刻,便听得炒豆子般噼啪声。 那男人猛拔高了一截,身上肌肉油锅油条一样**起来。 “大胆妖孽,我定要你……你在做什么?” 男人狠话没放完,便见赵鲤压根没看他,掏出火油便泼。 开玩笑,谁会在怪物变身的时候认真听他废话。 赵鲤从来不讲武德,铜火折一点,便要举火将眼前的玩意烧毁。 只是她的到底没能得逞,话没说完的裸男足下一点,挺身护在那无首尸前。 赵鲤泼出的火油,大半淋在他身上,给他身上隆起的肌肉镀上一层油光。 浑似刚出炉的烧鹅。 赵鲤弹舌啧了一声,惹得这男人愈发暴怒:“杀死圣兽,谋害帝君,不知悔改的罪民。” 他高高扬起手中三叉镗,猛然刺下。 雪亮武器迎面袭来,赵鲤听得后背传来声响。 阿白尾巴曲起,猛从赵鲤肩上一弹,白色电光一般急射而出。 正正迎上那头背后偷袭的白色蜥蜴。 二者皆是白色,但体型相差极大。 那只白色蜥蜴分叉长舌探出,半空卷住阿白猛向口中收。 下一瞬,它舌上一痛。 小草蛇模样的阿白奇毒无比,黑色斑块从这蜥蜴舌上迅速蔓延开来。 在它未来得及反应之前,黑斑已经是由舌尖蔓延向了舌根。 而后扩散至这个头部。 眨眼间白色蜥蜴身上黑斑蔓延,遍地打滚发出痛极嘶嘶声。 阿白亦调转蛇头,游向赵鲤,与她共同对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赵鲤一手攥住这男人刺来的三叉镗,唇角扬起:“不要脸也不长脑的家伙。” 只眨眼的功夫,攻击被人接下,坐骑报废,这男人似难受至极,一手朝着赵鲤脖颈扼来。 第944章 战略性后撤 赵鲤手里还握着铜火折,空不出手应付,她只得一抬脚。 那男人眼尾余光,看见她阴损一脚直冲他胯下。 算是俊朗的脸顿时扭曲。 他许是有些暴露狂倾向,但他不蠢,大抵知道被踢中会是什么下场。 方才来扼赵鲤脖子的手换了个方向,向下一探来捉赵鲤脚踝。 但赵鲤岂会是他能轻易抓住的,接着握三叉镗的力道猛一跃。 膝盖正正撞上这男人的下颌。 一声清脆响声,寻常人脑浆子都像烟花崩出来的力道下,男人竟只踉跄后退了几步。 早在这男人拿出那灰球时,就猜到事情极为棘手的赵鲤并未灰心。 她打了个呼哨给阿白作信号。 一直游走在附近的小白蛇,立即游向暗处,寻找攻击时机。 赵鲤挽了个刀花,又要上前。 在她和那男人角力打生打死时,方才被赵鲤砍下头颅的无首尸忽而一动。 它终于完成了研磨,盘坐在地上的身子摇摇晃晃起身,双手捧着研钵蹒跚朝着壁画走去。 路过它自己的脑袋时,略停了一下。 就像是一个老农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帽子。 它捡起脑袋,扣在断首上。 不知如何黏合,竟是稳稳顶着脑袋捧着研钵绕到了壁画前。 整个过程中,它一眼没看正打生打死的赵鲤和那男人。 在壁画前站定,它抬手自脑后以指尖取下一束头发。 在嘴里一抿为笔,然后沾着研钵中的‘涂料’便往壁画上画画。 每画下一笔,这苍老的老者身体便充盈年轻一分。 它随手涂抹,将一个倒在溪水边抱着大酒坛的男人描进了壁画中。 “重重重孙已忏悔,望乡台上得新生。” “可入极乐,可入极乐!” 苍老的声音,像是宣判什么。 赵鲤听得头一阵生疼,幸而对面的男人反应更加激烈。 话音刚落,那男人鼻下汹涌鲜血涌出。 可相比赵鲤露出痛苦之色,他神情却是极为狂热的。 手上动作停了一瞬,被赵鲤一刀削去了右肩的一快皮肉。 汹涌鲜血涌出,这男人的神志被拉回,他愤恨看着赵鲤:“罪人,你难道不想脱罪入极乐吗?” 电光火石间,赵鲤明白初见时这男人鞭打自己是为何。 是忏悔,是为了变成颜料入画。 可……里面真是什么极乐?不见得! 赵鲤没有错过那老者变得充盈年轻的情况。 那些入画之人理论上是进了极乐——以被吞吃的形式。 赵鲤有心嗤笑,但又恐揭了短处戳破这男人的幻想,激怒此人给自己添麻烦。 她闭着嘴,手中长刀舞得更快。 但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嗤笑,被男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自小长在这酆都城,被告知他生来有罪,需要赎罪才可入极乐。 赵鲤的不以为然,显然叫着男人极为暴怒。 他筋骨劈啪作响,身形又膨胀一点后,攻势越快。 殿中只听得一声声武器交击的锃锃。 立在壁画前的老者,绘画完毕。 它似极满意自己的手笔,将当做笔的那束头发以舌卷入口中吸吮干净。 而后打着酒嗝狂笑掷出一把金粉。 细细的金粉漫天纷纷扬扬。 在琉璃灯的照耀下,像交织成一副流光溢彩的光影。 赵鲤屏息后撤时,那壁画中又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遍地横躺纵情吃喝的小人们推杯换盏,齐齐发出阵阵笑声。 它们连着立在壁画前的老者,齐齐扭过头来。 到了此时,那老者昏花失焦的眼睛才终于有了些亮色。 它,终于能看清赵鲤了。 “哎呀,竟来了肮脏的外人。” 这老人脖上还有一条未收拢的红线。 但说话比方才有条理许多。 它像是野兽般仰头轻嗅,喃喃道:“不是我宋家人啊。” 言罢,它倒神色如常,壁画之中的小人俱都作怒容看向赵鲤——包括刚刚画上去那个。 赵鲤本是想要嘴痒一句的,奈何对面的敌人像是疯癫了一般。 这样力大无比砍不死的玩意,加之那壁画那老者。 赵鲤顿时心生退意。 她长刀在交锋的空隙间,猛下压剁向那男人的手指时,阿白终寻得契机,自盲区弹出。 张嘴,毒牙弹出,朝着那男人的脖颈咬去。 只飞到半空,险被一只手抓住。 幸而赵鲤长刀一挑,齐齐斩下那只手的四个手指,阿白方才幸免于难。 赵鲤一手接了在半空的阿白。 眨眼功夫看见那男人的手指已是止住了血流。 她忍不住暗骂一声。 足下一点,便要战略性后退。 这时壁画也有了动静。 那老者看着赵鲤咦然纳闷出声:“竟看不见你来处去处。” “有趣!” 说话间,老者又打了一个酒嗝。 一些淡黄色气雾自他口中吹出。 如实质一般,笼罩整个壁画。 壁画一阵扭曲,发出阵阵刺啦刺啦的声响。 下一瞬,一个长发披散的头,蛇一样探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 人首蛇颈的玩意下半截黏在画中,头颅次第探出。 下颌大大张开,朝着赵鲤缠绕扑咬而来。 方才和赵鲤斗得极凶的男人,不知何时停下动作。 虔诚双膝跪下,对着满壁画人首请罪道:“罪民戍卫酆都不利,请责罚。” 他这强壮的野兽,乖顺伏下身去。 满是鞭打伤痕的背脊,展露在光下,落了满背金粉。 在这纷扬金粉中,有几个男女头颅嬉嬉笑笑探来。 绕着他转了两圈,然后张嘴撕咬。 它们还保留着人类的钝钝门齿,有些费劲才撕咬下些皮肉。 这男人知道疼,却根本不躲。 反倒激动得颤抖不已。 相比玩闹的几个,自有长辈出头。 “你究竟如何来这的?” 一个下颌生着胡须的中年人,问赵鲤。 赵鲤压根不理他,拔足就跑。 这人首生恼,在后怒骂不已。 整个殿宇随着怒骂生颤抖不已,本洞开的门,渐渐合拢。 又听得那老者呵呵的笑声,厚重的金色大殿殿门将要合拢前,赵鲤侧身险之又险挤了出去。 门嘭一声合拢。 再稍微大一丁点都有可能被挤扁在门缝里,赵鲤垂头摸着自己省布料的前胸庆幸不已。 门内,传来阵阵怒骂。 第945章 侵袭 咚咚咚咚—— 身后的门被撞得闷响,是那些追来的人头停不下来磕在了门上。 门轴吱嘎作响,缓缓打开后灯光泄出。 百十个人头,探着长长的脖子朝门外张望。 但外头除了一具蛇尸,哪里还有入侵者的影子。 殿里的人头纷纷嘟嘟囔囔发出不满的嘀咕。 这些人头长长的颈部十分灵活,在空中转了个圈后,俱望向一处。 方才和赵鲤战斗的男人,还趴伏在地。 因吸食那灰粉团子,他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取强壮。 与皇宫的道士一样,具备了一定不死属性。 但这强壮的野兽,赤裸又乖顺趴在地上。 任由一些人头戏谑的在他身上撕咬下皮肉。 门齿叼着片碎皮肤的人头们嘻嘻笑笑,倒不是为了吃血食。 纯粹为了好玩罢了。 现实一日,壁画中十年百年已过。 在画中,它们可以恣意纵情享乐,不受任何道德法律的束缚。 日复一日的狂纵间,性格早已变化。 男人肩膀、后背乃至足踵都有些血淋淋的咬痕。 方才询问赵鲤那个下颌生胡须的人头扭转来,对男人道:“去,抓住那个闯入者。” 说话间,这人头眼神在清明与迷离之间数次摇摆。 它突然打了个嗝,一些淡黄色酒臭液体从嘴角溢出。 这人头再忍不住,摇摇晃晃向壁画撤去,只最后的意识还催促道:“快去,郁垒。” 说完,这人头已回道画中,恢复成正常画上小人模样,开始举起酒坛,与左右神鬼模样的东西一同宴饮。 名唤郁垒的赤裸男人并未起身,他以极为虔诚的姿势,握着自己的武器跪着后退离开。 人头们纷纷回到画中。 只余那以发束作笔,骨肉泥为颜料的老者,仍负手立在画壁前。 和研磨颜料时的糊涂不同,目下老者看着画壁,神情带着一丝痴态。 它好整以暇欣赏后辈族人在这画中逍遥快活。 挨个数着画壁中的人数,满意点了点头:“我家人丁兴旺。” 乡下土地主一般背着手,在画壁前走了两遭。 它眼中属于人类的那丁点光芒逐渐褪去。 吞吐着黄色雾气,它一步步走到画壁后。 那处横躺两具尸体,一具是被剔去脊柱的宋家人。 另一具是被阿白毒死,已经化成一滩浓汤的白色蜥蜴。 皓首老者盘坐在宋家人那具尸体前。 以衣袖擦去研钵中残余的黏糊骨肉泥。 口中喃喃:“人世百种苦恶,入画得解脱。” 待擦净了研钵,它朝着那具剔骨的尸体弯下腰去。 画壁之后,传来一阵细碎咀嚼声。 应和这画壁中小人宴饮狂欢的声音。 画中、画外,享受饕餮盛宴的人,齐声道:“解脱,解脱。” 悬崖烈风吹过,帝君殿中灯火突然齐齐熄灭。 …… 阿白盘在赵鲤脖子上。 一人一蛇正艰难在山崖上孔洞中前行。 孔洞为那些大蜥蜴爬行的通道。 某些地方尚算宽敞,某些地方却极狭窄,需赵鲤侧身方能通行。 这些孔洞似迷宫,遍布整个山体,轻易进入极易迷失在其中。 但赵鲤带着阿白,还有小信使。 两小只协作,方能帮助赵鲤寻到抵达目的地的路。 只是那些蜥蜴不太讲究卫生,四处都是粪便,赵鲤穿行时实在体验不佳。 赵鲤艰难从一出石缝挤出。 足下踩着几寸厚的蝙蝠粪,赵鲤看了看头顶上密密麻麻的蝙蝠,擦了一把汗。 从第一刀砍下,赵鲤便觉得不对劲。 她的佩刀本身煞气满满,并且具备弑神特性。 加之她身上有一个‘神也撕给你看’的状态。 赵鲤对猖神是有伤害加持的。 即便这位宋帝君再有能耐,双重加持下,也不该是那样一点事没有的状态。 被赵鲤斩首,以子孙后代骨血泥作画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鬼神邪物。 意识到这一点,赵鲤方才撤退得如此迅速果断。 宋家确实曾打着鬼神名号,撒下弥天大谎,欺骗此境之人开采金矿。 但灵气复苏后,宋家绝对出了事。 让应该居于上层的宋家人,连个人样都没有,入了壁画去。 那些东西在画壁中的模样若叫永生解脱,狗都要笑尿。 宋家,一定发生了巨大变故。 其中关键,毫无疑问就是作画的老者。 从某些特征,赵鲤暂且认定他是宋华侨。 她必须暂时停止莽撞的行动,先探查清楚宋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被称为宋帝君的老者,究竟是什么! 为此,赵鲤需要一些情报,一些知情人——比如那些知道一切都是假象的叛乱矿工。 赵鲤救下的那个中年矿工以为,他不开口便不会暴露底细。 但赵鲤并不是他可以轻易打发的人。 早在接触时,便顺手拿到了那人的一束头发。 “阿白,快到了吗?” 赵鲤感觉越来越热,后背衣衫都被汗水打湿。 阿白如项圈一般,盘在赵鲤脖上。 孔洞中杂乱的气味和通道,都给阿白带来了不小阻拦。 它艰难地识别许久,方才精神一振,头扭向一个方向。 赵鲤吁了口气,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往前,通道越发的宽。 两侧出现了开凿痕迹,还有…… 赵鲤蹲身查看,探指在一侧岩墙抹了一下,指尖捻到一些干掉的血渍。 此处温度高于外界,这些血发酵出难闻味道。 指尖一碾,赵鲤立即确认是人血。 她起身,疾步朝着那矿洞走去。 没走两步,便听得一些啪嗒啪嗒跑动和嘶嘶声。 另有人声呼喝。 赵鲤加快了脚步前去,绕过一处转角时,一阵恶风袭来。 这恶风腥臭,一张流着涎水的巨口朝着赵鲤咬来。 赵鲤下意识抽刀一横。 在撕扯破布般的声音中,分作两半的巨大蜥蜴落地。 殷红鲜血流了满地。 数十步之外,一场残酷的厮杀正在进行。 头顶、两侧通道中,尖爪蜥蜴像是蟋蟀朝着一处扑咬。 一些衣衫褴褛的矿工,正有序三五聚集于一处。 他们手中长杆武器,矛头为黄金,磨砺锋利后,勉强可用作捅刺。 用这些奢侈而容易变型的武器,矿工们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曾在广场训话的鹰钩鼻男人见状,觉得耻辱异常。 他仰头,异常大的喉结震颤,发出一阵咯咯之声。 闻声,蜥蜴们进宫的速度越发的快。 赵鲤见状本要上前支援的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朝着那个男人而去。 第946章 谎言之外 深入地下的洞窟中,开采的规则痕迹十分明显。 鹰钩鼻男人仰头,喉中咯咯不已。 他操纵着这些蜥蜴,扑杀叛逃的矿工。 亲眼瞧见一头白蜥蜴以长舌卷走一个矿工,然后上下牙膛合拢将人头压烂,这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快意。 就在此时,身侧一阵脚步声接近。 男人下意识回头看时,却只见一个拳头在眼前放大,以不轻不重但绝对叫人痛的力道,锤在他的喉结上。 男人硕大的鹰钩鼻翕动,朝后仰倒下去同时,不受控制呕出一口带血的黄水。 失了他这指挥者,下方扑咬的蜥蜴阵势顿时一乱。 赵鲤单手将昏厥过去的鹰钩鼻男人靠墙放下。 恐他醒来溜走,留下阿白看守。 然后赵鲤拔刀,冲向那些乱了阵脚只余本能的蜥蜴。 她刀极快,冲杀过去,只见雪青刀影乱舞。 “是,是你!” 赵鲤剁下一个蜥蜴的头颅时,那些矿工中有人认出赵鲤。 曾被赵鲤救过的中年人,手中握着一根黄金制的矛,脱口道:“你是如何寻来的?” 赵鲤甩去刀上浊血,自不好说她偷扯了一束头发。 随意扯谎道:“我听见这里的动静。” 她说话时,手上不停。 扑咬的蜥蜴无人指挥约束,本就一团散沙。 又感知到赵鲤一身煞气,自然生畏惧,纷纷掉头离去。 一直到最后一根白蜥蜴的尾巴,消失在头顶孔洞。 矿工们齐齐松了口气。 赵鲤曾救过的中年人,应当有些威望,与左右交谈几句后,他越众而出:“多谢姑娘。” 看他还要说些什么,赵鲤一摆手先吓唬道:“没时间说话了,先去安全的地方。” 被她打断,中年人酝酿的说辞都没处说,又听她语气急迫当真还以为会有其他袭击者。 他回头,视线扫过众矿工后,一咬牙:“请随我们来。” 赵鲤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去墙边,先将那鹰钩鼻男人绑上,然后提货物一般提溜在手中。 “走吧!” 赵鲤开启女配欺骗技能,不迭声催促。 说话的中年人惊讶于赵鲤力气时,视线在她手里提着的鹰钩鼻男人身上转了两圈:“走!” 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的赵鲤,成功与这一批矿工汇合。 这些矿工衣衫褴褛是标配,数量约有三四十,手中金质长矛的矛尖在火把光中闪烁。 相比起赵鲤,这些矿工对整个通道更加的熟悉。 穿过矿道,来到一间看起来明显是死路的孔洞,接着在墙侧一推。 浑然天成的岩壁后,立时出现一条通道。 若无人引路,单凭赵鲤一人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从这通道进入,赵鲤看见有人自发留下善后处理脚印。 回转视线,赵鲤看见这些人手中都提着一些布袋子。 从破口可见是一些巴掌大小的黑色蝙蝠。 在这些人的足下,复杂的矿道都不算事。 他们领着赵鲤一路向下,就在空气燥热得赵鲤难受时,前面一空。 赵鲤她们出现在了一处突出的平台。 这岩石平台上打着一截木桩子,上面绑着可供攀爬的麻绳。 赵鲤探头看了一眼,石台下高不知多少。 可见一口荧绿泉水,正在山崖之下。 这泉水散发亮色光芒,水极清,从上向下看像是一眼风油精汇成的泉。 在泉旁边,有不少极为简陋的帐篷还有一些篝火之类。 这就是这些反叛矿工的大本营。 到了这里自觉已经安全,那中年人走上前,对赵鲤道:“姑娘,向下攀爬艰难,不如将此人交给我吧。”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被赵鲤提着的鹰钩鼻男人。 赵鲤没有错过他眼中愤恨之色,也没错过他握紧长矛杆的动作。 显然,这鹰钩鼻这种监工鹰犬是极为招人憎恶的。 但赵鲤不可能将人交出,她道:“此人或许知道更多上层的情报,我需要他活着。” 她说得坚定,中年人也不好逼迫,勉强点了个头。 这些人以绳索将几麻袋的蝙蝠放下。 这鹰钩鼻男人也享受了一把高空吊货,在昏睡中被带到底部。 没他拖累,赵鲤下滑速度极快,几息便下到洞底。 此处更加的热,站着都忍不住冒汗。 赵鲤不由挽起袖子,将视线移动到那口碧绿泉水上:“我可以讨口水喝吗?” 听她问话,顺着她视线望去,中年人大惊失色:“切不可靠近!” “那不是泉水。” 赵鲤不由一愣。 见她似乎不太信,中年人担心她乱走出事,亲带着她靠近那口泉水。 走了两步,赵鲤就察觉到不对劲。 照理就算此地再热,有水源都应当能感觉到水汽。 但现在赵鲤越靠近越觉得热风扑面,没有感觉到半点潮气。 行至数十步外,中年男人止步。 他身上一条犊鼻裈可谓衣不蔽体,只手中攥着一只活蝙蝠。 他示意赵鲤看,然后远远朝着那口油绿泉水将手中蝙蝠抛出。 这活蝙蝠丢至半空便振翅,只是翅膀扑腾了两下,竟周身燃烧幽绿。 眨眼功夫,便被身上缠绕的绿色烧成一团干巴黑炭。 “火?” 看到这里,赵鲤还有什么不明白。 中年人道:“我虽不知姑娘从哪来到这,但你对这一点也不了解。” “这些看似水的东西,是地底终年不息的火焰,山间常见这样的火孔。” “也是……” 中年人脸色十分难看:“是骗局中的地狱之火。” 地狱之火,赵鲤在心底将这四个字默念了数遍。 她自后腰革囊掏出狴犴腰牌一亮,对这中年人道:“我想要查宋家的谎言和秘密。” 这中年人生在桃源境并不识字,他眯眼看赵鲤手中腰牌。 却又听赵鲤道:“我来自人间,来自大景。” 中年人微一愣怔后,眼睛一点一点睁大:“大景?人间?” 第947章 地祖奶奶 衣不蔽体的中年人,在听见赵鲤说出大景二字后,便呆怔在地。 他瘦得很,两侧肋条清晰可见,情绪激动时胸口急速起伏的样子,赵鲤都担心他会厥过去。 “当真?您真的从大景来?” 中年人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赵鲤的手。 但在赵鲤避让之前,他先看见了赵鲤身上的衣衫。 几次意外状况赵鲤因缺钱犯愁,沈晏记在心里。 他行事从来妥帖,悄无声将赵鲤衣衫全换了一批,暗绣都换用了金线。 若是赵鲤不慎两手空空再遇困境,这些金线可拆下应急。 因而莫看她实际口袋没几两银,但身上罗衫是长眼的人都能看出的精致。 这中年人生在桃源境,生来就处于宋家塑造的虚假中。 这里的百姓需要全力耕作,以维持粮食供应,自无闲暇去桑植纺织。 桃源境各种物资都缺,金贵衣料仅供宋家人。 桃源境中的人都晓得,身上衣衫等于地位。 之前这中年人就是因赵鲤身上衣衫,天然排斥于她。 现在听见大景二字,心境却又不同。 他按捺住激动的内心,追问道:“我们是人对吗?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大景当真有大片耕种的土地,不会因遇见贵人时未低头便被贬为罪民?” “可以和家人妻小生活在一块,每日得两餐饱食?” 在这困境之中,信仰也是需要什么来支撑的。 这中年人急于向赵鲤求证,他诉求中的理想国度,朴实卑微得很。 不过就算如此朴实的愿望,在赵鲤回答之前,中年男人窘迫搓了搓手,自觉有些过分。 “不,是我奢求,不过……哪怕每日能饱食一餐,夜里喝稀也是行的。” “应该,是行的吧……” 他实在不自信,眼看着又要放低要求时,赵鲤道:“行的!” 大景固有穷富阶级差异。 但隆庆朝多次减税减赋,一些苛捐杂税摊派直接取消。 手握靖宁卫,隆庆朝更多将刀子对准的,是吃得肥壮的大族商户。 百姓生活总体来说负担较轻,算是安稳。 赵鲤对这中年人坚定一点头:“一日两餐饱食是可以的,偶尔还能吃点肉。” 这中年男人如遭雷击整个僵住,大抵是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日子。 赵鲤见状趁热打铁道:“过上这样的日子并不难,你得配合我。” 她开启了白莲技能,在所言非虚的情况下,话语十分具有说服力。 这中年人懵懂点了点头。 赵鲤想问,是谁在这绝境戳破了宋家的谎言,点燃了反抗的星火。 知晓此事,参与此事的人又有多少。 这时急促脚步声奔来。 “不好了不好了,朱四五,受伤的兄弟不大好,必须得快些请来地祖奶奶。” 地祖奶奶。 这陌生的词汇,让赵鲤一愣同时,也让那中年人一激灵清醒过来。 名为朱四五的中年人,靠今日勇敢出逃又成功逃回的勇力,得了众人推崇。 他张着嘴,看了看赵鲤,沉思一瞬后道:“这便请地祖奶奶。” …… 咚咚咚的鼓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间。 赵鲤微挑眉,看了看蒙鼓的皮子。 见她侧目,立在一旁的朱四五道:“地祖奶奶耳朵不好,听见鼓声才会来。这地下少整皮蒙鼓,我们只能如此。” 矿工们请地祖奶奶时,因赵鲤在气氛有些紧张,不少视线投来。 但赵鲤并不太在乎,她目下在乎的,是诸多矿工口中所说的地祖奶奶。 几步之外,一个被蜥蜴撕扯掉大半边胳膊的年轻男人,无神双眼直勾勾盯着黑暗的洞顶。 如无意外,他再半刻钟后就会死。 为了取信这些矿工,赵鲤曾提出可取人面果尝试为这年轻人续命。 但被朱四五拒绝,他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道:“地祖奶奶会来帮我们。” 他话已至此,赵鲤也只能看着。 鼓声中,伤残的年轻男人呼吸越来越急促。 几人立在不远处,手中攥着一个个粗麻袋子。 里面是不停煽动翅膀,发出尖锐叫声的蝙蝠。 当那面人皮蒙的鼓,闷闷声响越发急促时。 袋中蝙蝠突然叫声尖锐,受命看守鹰钩鼻男人的阿白,立起上半截身子。 片刻后,阿白又缓缓盘起,将自己盘成小小一坨。 赵鲤不由手按刀上时,立在她身侧的朱四五突绽出一个笑颜:“地祖奶奶!” 应和他的喊声,一处黑暗的空洞中,无声探出一只极细长的手。 这只手白得像是涂了石膏,撑着洞壁一个用力,蛇一般挤了出来。 赵鲤看见这地祖奶奶全貌,按在刀上的手猛然收紧。 只见一个无首的麻衣老妇,蜿蜒行出黑黢黢的地洞。 这无头老妇极消瘦,过长的衣摆拖曳在地面,从走来的姿势看或许并没有双腿。 它怀中抱着一把古旧的弦子,就这般大大方方出来。 矿工们见状,纷纷松了口气,如见长辈般一一见礼。 地祖奶奶颈部断首处断面平滑,可清楚看见森白脊柱骨和血管肌肉。 它举起细长的手,一拨怀中抱着的弦子。 清脆的弦音和矿工们的问候合在一块。 有那心急的,指着地上受伤的年轻人:“奶奶,有人受伤了。” 他这一指像是催命符,地上的年轻人突然脚后跟一蹬,圆瞪着双眼死去。 见状,这人一僵。 缓步行来的地祖奶奶又一拨弦,缓缓坐到了死人旁边。 它坐下的姿势怪异,一根类似蛇尾的东西探出衣摆,只是这尾上没有一片鳞。 无首的地祖奶奶,探出右手在死去之人的额上轻抚,姿态竟是慈爱无比。 它又一拨弦,就是赵鲤不懂音律也听出了些许真切的悲伤。 矿工中有人闻声哭泣。 这一幕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是无比怪异的。 偏生这些矿工一点也不怕,甚至没觉得哪里不对。 赵鲤偷偷开心眼看,便是一愣。 只见那地祖奶奶身上,竟是无晦气也无神光异常。 除却怪异姿态,它的生命形态更接近于人。 就算是赵鲤,也从未遇见过这样奇怪的事。 正在她蹙眉犹豫时,从死人额上收回手的地祖奶奶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 抬起枯瘦手臂,朝赵鲤招了招手。 “过来,孩子。” 地祖奶奶手中弦子琴鼓裂开,凭空生出一张嘴,对赵鲤说道:“我怎从未见过你,你从何处来?” 第948章 再生 被询问的赵鲤,怪异之感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这地祖奶奶形态毫无疑问是怪异的,但赵鲤并未感觉到丁点危险。 若闭上眼睛不看,甚至还觉得这询问之声十分慈祥。 赵鲤不由看了一眼阿白。 沈白沈小花最是欺软怕硬,一般来说只看这它们反应便知来者深浅。 但赵鲤这一看,顿时失望,小白蛇既没有宣战,也没有就地开始磕头。 而是将自己伪装成一团白色便便。 这个没出息的。 赵鲤心中腹诽沈白时,身侧朱四五已带着些惊诧提醒道:“姑娘,姑娘。” “奶奶问你话呢。” 赵鲤看他神情,他当真没有一点觉得,叫一个无头蛇尾的类人奶奶有什么不对劲。 这一停顿间,地祖奶奶手中弦子上生着的那张嘴宽和道:“好孩子,别害羞,过来给奶奶看看。” 这跟害羞没有半点关系,赵鲤心中默默接了一句后,她终决定依照直觉上前去。 看她过来,地祖奶奶似乎很高兴,手中弦子颤颤发出欢快声音。 琴鼓上的嘴巴,开心道:“好姑娘,生得真俊!” “你是从哪来?可婚配了?” 这对话,熟悉的既视感太强,跟村口老太太没什么区别。 赵鲤停在地祖奶奶前方三步,手依旧握在刀柄上,答道:“我从外头来,已有个相好的了。” 地祖奶奶突然顿住:“外头?” 它怀中弦子颤动得越来越激烈,就在赵鲤心中警戒时,琴鼓上那张嘴巴一开一合问道:“是从大景来吗?” “你,你知道余无乡吗?” 从地祖奶奶口中,准确说出余无的地名,又念及这些矿工对她的尊敬。 赵鲤心念一动,顿了顿道:“是!” 下一瞬,这地祖奶奶竟呜呜发出哭声,奈何没有头颅流不出眼泪。 左右矿工都听见了这番对话。 相互看看,神情都有些不敢置信。 …… 简陋的帐子里,赵鲤坐在一块算是平整的石块上。 她身后是昏迷不醒的鹰钩鼻男人和阿白 她的前面,是地祖奶奶和那新死的矿工。 右边是那叫朱四五的中年人。 朱四五手中握着一柄黄金铸造的小短刀,口中告罪道:“我知道姑娘有很多问题,但我这弟兄耽搁不得。” 说话间,他握着黄金匕首向下一刺。 在已死的矿工尸体上,割下一块肉来。 人才新死,尸体尚温,血顿时涌出。 朱四五捧着这块肉,双手递给地祖奶奶。 地祖奶奶一直面朝赵鲤,像她是什么珍宝般爱不释手盯着看。 奇长的手接了朱四五递来的肉块,腕子一转喂到了她抱着的三弦前。 琴鼓上生着的嘴巴一张,将肉接住。 帐中顿时回响起一阵叫人牙酸的咀嚼声。 “好姑娘,你别急,待我先救人。” 地祖奶奶弦子上生着的嘴,一边解释一遍咀嚼,口角溢出些淡血水。 赵鲤肺部充斥着血腥味,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身后五花大绑的鹰钩鼻男人缓缓张开眼睛。 朱四五一边告罪一边剔肉,递肉。 死去的矿工消瘦干巴,几下便只剩一具带内脏的枯骨。 朱五四握着有缺的金刀,抹了抹额上的汗水。 只听哇一声,却是后面那鹰钩鼻中年人看这一递一吃,没忍住吐了出来。 “你们这些恶魂邪魔。”他双目赤红道。 朱四五看他,额上青筋暴起,怒道:“死在你手上的人不知其数,谁才是邪魔?” 他们隔空对视。 一方深信自己看守的是罪大恶极的恶鬼。 一方觉得自己是人,被骗局诓骗。 他们隔空对线。 赵鲤默默接了阿白在手,视线一直放在地祖奶奶身上。 朱四五虽说嘴上正与他最恨的人骂战,但手上动作不停。 将那骨骸拆分,骨头和还热乎的内脏俱都捧给地祖奶奶喂到琴鼓中。 一直观察着的赵鲤留意到,地祖奶奶腹部越来越鼓。 随着最大的头骨被那琴鼓吞下,地祖奶奶的腹部已经涨大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开始还和赵鲤唠家常的地祖奶奶也不再说话。 打着嗝,像是极为痛苦。 就在打嗝声越来越大时,地祖奶奶的腹部发出奇怪的蠕动。 她身上过长的麻布衣衫绷得紧紧。 薄薄的皮下,清楚的印出一个人形。 又是一声悠长的嗝。 地祖奶奶忽而倾身。 在鹰钩鼻男人骇然的注视下,喉头蠕动。 像是蛇吐食般,地祖奶奶腹内的人形缓缓上行。 与成人无异的脑袋上行到喉部,断首处清晰可见裹着粘液的黑色湿发。 瘦小的身体孕育一个成人,再从狭窄食道吐出。 这过程应当比分娩更痛百倍。 帐中回荡着老妇压抑沉重的呻吟。 阿白吓得不轻,默默爬进了赵鲤袖中。 便是赵鲤也忍不住眯眼后仰。 更不必说后边绑着的鹰钩鼻男人。 他暂放弃了大义凌然的喝骂,默默闭嘴蜷缩在帐篷一角。 只朱四五,手捧金盆眼中满是担心。 时间一点点推移,帐中充斥一种奇怪的味道。 不知该称为胃酸还是羊水。 地祖奶奶呻吟声更大,终在一个临界点。 那断首处喉管,挤出一颗濡湿的头颅。 紧接着是肩膀,身体和腿。 方才死去并被片而吞食的年轻矿工浑身裹着微黄粘液,赤裸躺倒在地。 头无意识地动了两下后,手臂秃着的他仰头发出急促喘息。 然后懵懵懂懂被朱四五唤人进来抬走。 帐中地祖奶奶委顿在地,发出痛苦又解脱的哎哟声。 赵鲤蹲坐在小石头上,面无表情但瞳孔剧震。 死人复生! 四个大字砸在赵鲤脑门,她看着地祖奶奶,最终还是松开握刀的手。 朱四五察觉到她的紧张,有些奇道:“姑娘,大景不是这样治病吗?” 赵鲤觉得自己脖子僵硬得很,扯出一个笑来:“大景,没有这般神奇的医术。” 地祖奶奶躺在条草席子上,呻吟了一夜方歇。 第949章 陈妮儿 在这幽暗的地底,无须担忧取暖问题。 赵鲤倚靠在岩壁上,假寐休息了一阵——在地祖奶奶的呻吟声中。 那种离谱超常的治疗,显然需要极大的代价。 地祖奶奶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像是病重的老人,呻吟呼痛了一夜。 她身上撑开的皮,在凌晨时分开始向内收缩。 赵鲤中途睁眼看了一下,便是她又有些受不了那样的场景,索性闭目养神尽量恢复体力。 待到清晨,对时间感知更敏感的阿白用冰凉的蛇头轻轻顶了顶赵鲤的下巴。 赵鲤再睁开眼睛时,躺在草席上的地祖奶奶已是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消瘦、无首、怀抱一把弦子。 赵鲤还好,被她抓住五花大绑扔在角落的鹰钩鼻一夜在恐惧中度过。 这信仰坚定的监工头子,终也在漫长的一夜后生出了恐惧之心。 赵鲤活动活动自己僵硬的肩背,便听见地祖奶奶呼饿的声音。 “哎哟,好饿,饿死了。” 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帐中,角落的鹰钩鼻明显一抖。 赵鲤在地祖奶奶看过来时,也挺直了背脊。 幸而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冲突,听得地祖奶奶呼饿,早有准备的朱四五带着几人进来。 他们手里捧着些木头或是做工粗糙的金盆,送到地祖奶奶面前。 赵鲤深长脖子看了一眼,清汤寡水里飘着一些黑蝙蝠。 蝙蝠本身长得算是丑陋的一挂,炖煮烂糊龇牙咧嘴。 赵鲤只看了一眼便缩回头。 地祖奶奶手里捏着两根摩挲光滑的筷子。 夹了一只蝙蝠,喂进琴鼓的那张嘴里。 咔嚓咔嚓,蝙蝠身上软骨咀嚼出脆脆声响。 咀嚼之余,这张嘴还抽空说话:“每次治病后我都饿得慌,得吃点肉食。” 说话时,地祖奶奶面向赵鲤,和善问道:“你饿了吗?孩子。” 赵鲤当即换了一个比较端正的坐姿,严正拒绝道:“谢谢您,我不饿!” 她对蝙蝠汤没一点兴趣。 为了加强说服力,赵鲤摸了摸后腰革囊,从中取出一条食指大小的干粮。 “而且我有吃的。” 赵鲤带着的干饼,加了人参粉、大量酥油和糖盐,散发阵阵香气。 她明显听见那琴鼓发出一声咽唾沫的声音。 赵鲤自来是尊老爱幼好孩子,问道:“您要吃吗?” 虽是询问,她已是很有礼貌起身走了过去。 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近地祖奶奶。 “不要不要。”地祖奶奶局促拒绝,“这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吃,乖孩儿。” 话是这么说,她手一拨弦子,弦子琴鼓上的那张嘴吧唧了一下。 赵鲤脸上挂着一抹笑:“待会再叫我那相好的给我送点就行,这些您先吃。” 言罢,赵鲤找朱四五讨来一个金盘。 又讨水净手擦拭金盘,才将自己身上剩余的干粮全码在金盘上。 做完这些,她双手捧金盘过头,奉给地祖奶奶。 整个过程,她态度十分虔诚,行敬神邀福之祭礼。 她的模样在朱四五等人看来,只当是外头人的特殊讲究。 只赵鲤心跳快了许多,等待着地祖奶奶的反应。 此前叉腿坐在草席上的无首老妇,不知何时已呈正坐。 怀中依旧斜抱着那把弦子,细长惨白的手一拨弦子。 随后琴靠臂弯,合十双手,尖尖的指甲虚虚相对,对赵鲤还了一礼。 【叮——检测到赐福。】 【不知名的祂接受了你的供奉,对你赐下庇护。】 【获得状态:未知神只的祝福与喜爱(地底生物友善度增加,永远不会在陆地迷路,接触泥土时伤口恢复速度加快。)】 系统突然提示,让偷摸观察的赵鲤吓了一个哆嗦。 不过她无心在此时辱骂系统。 阿白已从赵鲤的袖子里窜出,盘在地祖奶奶前哐哐磕头。 赵鲤不料自己试出一尊活神来,心惊肉跳将头埋得更低。 纵心中万般奇怪,她还是高高举起手中金盘。 只是下一瞬,地祖奶奶突然咳嗽两声:“哎哟,我这是怎么了。” 随这一声,方才莫名的气氛顿时一散。 【叮——不知名的神只遗忘了对你的赐福,失去赐福状态。】 赵鲤面前的地祖奶奶,恢复了之前那平和的模样。 她推拒掉赵鲤奉来的干粮:“好孩子,你自己留着吃。” “这可是精面做的呢。” 与家中嘴硬的老人一样,不顾赵鲤再三请求,地祖奶奶不肯受享这些干粮。 待到将朱四五等带来的蝙蝠全吃光,地祖奶奶长吁一口气。 待朱四五几人离开后,地祖奶奶一拍身侧草席,对赵鲤道:“孩儿,来这和奶奶一起坐,我看见你便喜欢。” 她探手,尖长的手指爱不释手似的抚摸过赵鲤的脸颊。 “就是还瘦了些,要多吃点。” 说着话,收回手时她还顺手摸了一把阿白:“你也是个乖乖。” 阿白僵直地歪倒在一边。 后背心出了一层细汗的赵鲤,将没出息的小蛇捡起揣进袖子。 自己同手同脚,规矩跪到了地祖奶奶旁边。 且不论赵鲤心中如何尖叫,地祖奶奶却是放松得很。 她动了动自己无头的脖颈,捏了赵鲤的手放在自己膝头。 “来,给奶奶说说外头的事。” 她带着些唏嘘,叹道:“自来到此已过了不知多少年,不知家人还在不在。” 说到家人时,她声音明显哽咽。 赵鲤看着她断颈露出的森白脊柱骨,终于问出了自己酝酿一夜的问题:“奶奶曾提及余无乡,您的家乡在余无吗?为何会来到此地。” 从一个正牌神嘴里套话,压力很大,赵鲤尽量控制住自己,让自己语气像是在村口同人唠嗑。 听了赵鲤的问话,地祖奶奶沉默下去。 她无头,赵鲤也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回忆。 地祖奶奶怀中抱着的琴鼓一震后,道:“我七十年多前来这时,方才五岁。” “该死的宋家人买了很多不记事的孩子,送了进来。” “哄骗我们是孤魂野鬼。” “可我都记得呢。” 地祖奶奶手抚摸着怀中老旧的弦子。 “我姓陈,余无乡人,我娘弹得一手好琴,我爹酿得最好的酒。” 地祖奶奶手指摸索过琴弦,发出沙沙的声音。 无首的老妇人哑声道:“我不是被卖掉的,我不是孤魂野鬼。” “我是人,我叫陈妮儿。” 第950章 山隙 “我不是被爹娘卖掉的。” “我是人。” 地祖奶奶哽咽呢喃,听得赵鲤微微一愣,随即倒有些恍然大悟。 在地祖奶奶喃喃的叙述中,怪诞的事实一点点展露出来。 陈妮儿怀抱着一把弦子,被拍花人牙卖给宋家时才五岁。 封闭的桃源境中需要人口补充,宋家需要一些仆佣。 陈妮儿跟着一些懵懂的孩童,一道被宋家送进了桃源境中。 小小的孩子,已学会了弹一些简单谱曲。 这让她得到了一些优待——免了割去舌头这道入酆都城的必须程序,仅烫瞎了双眼而已。 “宋家的贵人们,偶尔也是想听曲解闷的。” 无首老妇微微泛黄的指甲按在琴弦上。 锃然乐声中,琴鼓上生着的嘴将往事娓娓道来。 “入了酆都城便是鬼了,那宋家这样骗我们。” 入了酆都,便都是宋家的鬼。 没日没夜的干活,维持着宋家那见不得人又鬼祟寒酸的人上人日子。 农夫幻象皇帝用金锄头锄地,宋家人同样无法想象真正的帝王该过什么日子。 于是徒有骗来的地位,而无道德。 那悬崖上的酆都城当真如鬼蜮,不知发生了多少惨事。 人的价值,在这伤痕似的峡谷中被榨干。 活着时奴役玩弄,死了便随意抛下地心裂缝。 很多人在这过程中,已如行尸走肉。 只有角落里,怀抱着弦子的陈妮儿未曾遗忘。 她在清脆弦音中,一次次回忆着娘亲曾教过她的话。 “若是走丢了,便去余无乡的长桥桥头上等着,爹娘定会来寻你。” 这一句话,陈妮儿一直记着。 在试图逃走被抓住,砍掉头颅时,她都还记得。 “我老了,我怕爹娘日日等在桥头等不到我,我就想逃出去。” “可被抓住了,他们将我按在一截木桩子上,咚一下砍了我的头。” 地祖奶奶说到这时,手指一拨,琴弦发出尖锐鸣响。 “他们把我丢进河里,老天保佑才让我活下来。” 赵鲤沉默不言,并未戳破人无首不能活的事实。 被扔下河的陈妮儿,后来以这种模样遇上了一个受不了劳役逃走的矿工。 一个被扭曲认知,一个自己扭曲了存在。 在幽暗地域中,看似不合理,却又说得通的某些变化逐渐发生。 矿工中私下开始流传一种说法——一切都是宋家的谎言,世间不存在什么帝君鬼神。 帐中,弦音越发的急促。 赵鲤明白了一些事情。 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位神只,但这位神只本身却在抗拒自己身份。 她坚定认为自己还是人。 换在桃源境之外,这种情况荒诞到绝无可能。 见到地祖奶奶现在模样,群体潜意识便会认定她为异常。 但在这扭曲的桃源境却不会。 在桃源境中人的认知中,断首者能走能动奇怪吗? 当然不怪,这里是阴曹啊。 而五岁便进到这里的陈妮儿,或能记住娘亲的叮嘱,但她无疑也会受到影响。 诸般扭曲怪诞巧合凑在一处后,竟化为常理。 赵鲤浅浅呼出一口气,消化这些事叫她有点脑仁疼。 她的模样被地祖奶奶看见,老妇担心道:“怎么了?” 赵鲤忙摇头。 事到如今,她根本不敢戳破这些有违常理之处。 当一个神只,意识到自己死了会发生些什么,赵鲤一点也不想看到。 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道:“许是之前在酆都城上受了点伤。” 地祖奶奶立时道:“伤得重吗?可要替你治疗?” 琴鼓上嘴巴开合,朝着赵鲤凑来。 赵鲤吓得寒毛直竖,险些下意识抽回手来,忙道:“不用,只是一点点小伤。” 她的说辞,显然无法安抚一位爱心过剩的老人。 地祖奶奶虽放弃了亲自治疗赵鲤,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开,言道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赵鲤眸光微凝,犹豫了片刻,点头应下。 在离去前,赵鲤抽空去看那个死而复生的年轻矿工。 那人腰间搭着块碎布,躺在破席子上精神不太好。 但神志清醒,问他什么都能清楚回答。 赵鲤寻机会探了一下那人的脉搏,一切都很正常。 她缓缓退出去。 在门前正遇上地祖奶奶。 无首的老妇人站立时,生前被磋磨得佝偻的背微弯曲。 立在几步之外,冲着赵鲤招手。 赵鲤小小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迎上前去,有点谄媚的伸手扶人。 地祖奶奶拍了拍赵鲤的手背,与她手挽手行至一处缝隙。 这缝隙狭窄又逼仄,但赵鲤走得很轻松。 狭窄的山隙,瞧着只有一条窄窄的缝,边上满是尖锐的石头。 但当地祖奶奶拉着赵鲤过去时,这狭窄的山隙却又能轻松通人。 这种山体主动让道的体验十分微妙。 赵鲤走了一身冷汗。 跟着地祖奶奶在山间穿行,约行了半个时辰。 赵鲤额头上密布汗珠,周围的空气已经灼热到异常。 就在她想要叫停,让小信使去将异兽阿水拉来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幽绿色亮光。 一阵凉风扑面,带着水泽的潮湿。 一只无眼,尾部发亮的萤火虫振翅自赵鲤面前飞过。 从炎热环境到这幽深水脉,赵鲤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环视四周,只见头顶满是荧绿色苔藓,一眼寒泉正在山间。 泉水极透,中央生着一株白色巨树。 那巨树上生着大朵大朵的花,这些花似酒盏,向上舒展开来。 赵鲤鼻端嗅到一些酒气,她往前踏了一步,足尖踢到了一个空空的罐子。 做工粗糙的陶罐,叮铃铃在地上滚了几遭,撞到一处墙壁方才停下。 赵鲤望去,看见了幽绿光源下,墙壁上朱红色的线条。 地祖奶奶朝着那寒泉去,探长了手臂摘泉中巨树上的白花。 这些酒盏似的白花花芯中,有淡黄色蜜酒一般的液体微微晃动。 被地祖奶奶摘下后,舒展的花瓣卷起收缩,眨眼间花中盛着的淡黄液体少了一半。 “孩子,用这个擦拭伤处。” 地祖奶奶叮嘱道:“切莫贪嘴吃下。” “若是误饮便会变成这树的枝丫,失去神志每日醉吐。” 第951章 望乡石 6变成树的枝丫,成日醉吐? 赵鲤停下观察墙面线条壁画。 她双手接了地祖奶奶捧来的那朵酒盏似的白花。 就耽搁这会功夫,白花中所盛的淡黄液体又少了一些。 阿白自赵鲤领口探出头,仰头嗅嗅后,探头一咬。 萦绕在白花上不散的淡黄气雾,如实质一般被阿白咬了一个小小的缺。 “阿白!” 赵鲤一惊,担心它误食了怪东西,但阿白歪了歪头,小黑豆似的眼睛一眨。 随后示意赵鲤伸出手,从嘴里吐出一小团果冻似的东西。 赵鲤碾在掌心看,这才发现这竟是一小团极细的虫。 这些小小的虫几乎肉眼难见,汇集成一股淡黄烟雾,飞舞时散发阵阵蜜酒香。 若不是阿白这一咬,轻易难发现。 赵鲤微挑眉,一个可能的名词浮出脑海。 “酒虫。” 曾见记载于多本古籍,传言可化为美酒,也可寄生于人体使人千杯不醉。 但这种东西早已灭绝,后世也只能从一些典籍记载猜测其特性。 在赵鲤认出这东西的同一时刻,她脑海中提示音叮叮一响。 【图鉴更新——酒虫。】 【海内经西南,异虫属。】 【传言地心有虫聚树为巢,尿溺成泉,嗅之如蜜酒。】 【酒虫产卵于其中,饮者乃成虫巢。】 【酒虫尿溺外用具有轻微疗愈作用。】 【若嘴馋贪杯者,或成虫巢。】 【因此特性,虫之溺亦被上古先民称呼为——酒灵仙。】 赵鲤系统面板的小企鹅,说到或成虫巢时,挤了挤小眼睛。 小坏东西一脸幸灾乐祸。 但它给出的暗示,帮助赵鲤证实了她的猜测——宋华侨喝过这种虫溺。 赵鲤手指捻着白花娇嫩的花茎,眼看着花瓣中最后一滴淡黄液体蒸发。 其上萦绕的虫雾,纷纷坠地死去。 她捏在手指尖的白花,突然活物般一动。 她一惊松开手指。 在她注视下,那白花花瓣扑簌簌一振,竟如蝴蝶一般飞起。 以一种有些笨拙的慢动作,飞回了母树的树枝。 “酒盏似的花为母,那些虫雾为雄?” 赵鲤不由喃喃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系统企鹅跳下面板,狗腿地挥舞一面小旗子。 “尊贵的宿主啊,您的智慧之光照耀万世。” 赵鲤斜了它一眼,没问它图鉴更新的经验值奖励去了哪。 系统企鹅对赵鲤的情绪感知最为敏感,见她不问露出大喜之色。 小短腿一跪开始歌功颂德。 这时,一直在旁边的地祖奶奶突然一笑,指着狂磕头的系统企鹅道:“嘿,又是个有趣的小玩意。” 她还想像撸狗一样去摸,发现自己现了原形的系统企鹅,连滚带爬逃回了系统面板。 没摸到稀奇玩意,地祖奶奶琴鼓上的嘴咂摸了一下:“后边的小东西一点不大方,不如这小蛇。” 探着脑袋什么也没看见的阿白,凭空得了夸奖,被地祖奶奶撸了一下。 小蛇一激灵,哪还敢看热闹,一溜烟顺着赵鲤后颈衣裳逃了进去。 赵鲤被它鳞片冰得一激灵,倒是从地祖奶奶能看见系统企鹅的震惊里回神。 地祖奶奶没继续站着同她叙旧,道:“孩儿啊,你先玩着,就当自己家不必拘束。” “奶奶有事要做。”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不放心再对赵鲤说道:“记得处理伤处,千万别嘴馋误饮。” 赵鲤扬起一个笑回道:“我知道的奶奶。” 她这声奶奶谄媚十足,听得地祖奶奶高兴得紧,一路拨着琴弦走远。 一直到地祖奶奶离开,赵鲤才环视一圈四周,打量这处真真意义上的神仙洞府。 只见这空洞洞的地下,约有足球场大小。 居中是那口虫溺泉水和母巢似的树。 四周的崖壁上,有不少人工开凿的洞穴和蜿蜒向上的木头栈道。 只是这些栈道年代久远,大半已经垮塌。 朽烂的空罐子和空竹筒,堆放在一角。 念及图鉴中,‘先民’对于这种虫溺的称呼,赵鲤合理怀疑在这里曾经有先民在此隐居。 这些人应该懂得运用这些酒虫产出的虫溺。 赵鲤行至一面墙壁前,墙上朱红线条经年不褪色。 细看,还可看见当年画者徒手涂抹时,不小心蹭上去的手指印。 这些涂鸦似的线条,并非一个人特意记录,而像是闲人路过无聊都可抹上一笔。 其中有丑丑的画像,有手印,还有一些闲言碎语。 有示爱的,有骂街的,赵鲤还看见一个极为稚嫩的字迹。 年幼的孩子用一种崇拜的口吻,记录了他对邻居大哥哥捕来巨蛇的崇拜。 通过这些文字,赵鲤仿佛看见这桃源境中先民安静又富足的生活。 时间在赵鲤的眼前流淌。 她浅浅叹了口气。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疑问——生活在此处的先民,都去了哪里? 赵鲤隐隐有了不堪猜测时,她足尖突然踢到一样东西。 是一个石头做的小偶人,歪七扭八夸张嘟着小嘴。 赵鲤弯腰去捡,手指刚才触碰到这偶人,她眼前一花。 周遭景物一瞬间褪去,赵鲤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空地。 扎着小揪揪的孩童,摇头晃脑在火上烤蚂蚱。 从赵鲤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他生着一个小小的副耳。 【叮——接触新物质。】 【新图鉴开启——望乡石。】 【承载记忆这一概念的矿物。】 【或许,与传说中的望乡台有关?】 【开启新图鉴,奖励经验值*100.】 这一次,系统倒是再没有得寸进尺,老实将经验值发放给了赵鲤。 但目下赵鲤却没在意那些,她捏着那个石人偶,看着这个烤蚂蚱的小孩。 阿白不知发生了何事,正从爬在赵鲤头顶左顾右盼。 这烤蚂蚱的顽童,口中唱着一首童谣。 眼见蚂蚱将熟时,他听得远处有热闹。 桃花花雨中,大人们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 在这缺少娱乐的时代,这热闹是必须凑的。 小孩滚得满身落叶,手忙脚乱爬起来踩熄了烤蚂蚱的火。 手中举着半熟的蚂蚱串,飞奔去看热闹。 从大人们的腿间艰难挤出,这孩子张大了嘴巴,看见衣衫褴褛的樵夫面色惶惑,被迎入桃源境。 第951章 望乡石 6变成树的枝丫,成日醉吐? 赵鲤停下观察墙面线条壁画。 她双手接了地祖奶奶捧来的那朵酒盏似的白花。 就耽搁这会功夫,白花中所盛的淡黄液体又少了一些。 阿白自赵鲤领口探出头,仰头嗅嗅后,探头一咬。 萦绕在白花上不散的淡黄气雾,如实质一般被阿白咬了一个小小的缺。 “阿白!” 赵鲤一惊,担心它误食了怪东西,但阿白歪了歪头,小黑豆似的眼睛一眨。 随后示意赵鲤伸出手,从嘴里吐出一小团果冻似的东西。 赵鲤碾在掌心看,这才发现这竟是一小团极细的虫。 这些小小的虫几乎肉眼难见,汇集成一股淡黄烟雾,飞舞时散发阵阵蜜酒香。 若不是阿白这一咬,轻易难发现。 赵鲤微挑眉,一个可能的名词浮出脑海。 “酒虫。” 曾见记载于多本古籍,传言可化为美酒,也可寄生于人体使人千杯不醉。 但这种东西早已灭绝,后世也只能从一些典籍记载猜测其特性。 在赵鲤认出这东西的同一时刻,她脑海中提示音叮叮一响。 【图鉴更新——酒虫。】 【海内经西南,异虫属。】 【传言地心有虫聚树为巢,尿溺成泉,嗅之如蜜酒。】 【酒虫产卵于其中,饮者乃成虫巢。】 【酒虫尿溺外用具有轻微疗愈作用。】 【若嘴馋贪杯者,或成虫巢。】 【因此特性,虫之溺亦被上古先民称呼为——酒灵仙。】 赵鲤系统面板的小企鹅,说到或成虫巢时,挤了挤小眼睛。 小坏东西一脸幸灾乐祸。 但它给出的暗示,帮助赵鲤证实了她的猜测——宋华侨喝过这种虫溺。 赵鲤手指捻着白花娇嫩的花茎,眼看着花瓣中最后一滴淡黄液体蒸发。 其上萦绕的虫雾,纷纷坠地死去。 她捏在手指尖的白花,突然活物般一动。 她一惊松开手指。 在她注视下,那白花花瓣扑簌簌一振,竟如蝴蝶一般飞起。 以一种有些笨拙的慢动作,飞回了母树的树枝。 “酒盏似的花为母,那些虫雾为雄?” 赵鲤不由喃喃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系统企鹅跳下面板,狗腿地挥舞一面小旗子。 “尊贵的宿主啊,您的智慧之光照耀万世。” 赵鲤斜了它一眼,没问它图鉴更新的经验值奖励去了哪。 系统企鹅对赵鲤的情绪感知最为敏感,见她不问露出大喜之色。 小短腿一跪开始歌功颂德。 这时,一直在旁边的地祖奶奶突然一笑,指着狂磕头的系统企鹅道:“嘿,又是个有趣的小玩意。” 她还想像撸狗一样去摸,发现自己现了原形的系统企鹅,连滚带爬逃回了系统面板。 没摸到稀奇玩意,地祖奶奶琴鼓上的嘴咂摸了一下:“后边的小东西一点不大方,不如这小蛇。” 探着脑袋什么也没看见的阿白,凭空得了夸奖,被地祖奶奶撸了一下。 小蛇一激灵,哪还敢看热闹,一溜烟顺着赵鲤后颈衣裳逃了进去。 赵鲤被它鳞片冰得一激灵,倒是从地祖奶奶能看见系统企鹅的震惊里回神。 地祖奶奶没继续站着同她叙旧,道:“孩儿啊,你先玩着,就当自己家不必拘束。” “奶奶有事要做。”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不放心再对赵鲤说道:“记得处理伤处,千万别嘴馋误饮。” 赵鲤扬起一个笑回道:“我知道的奶奶。” 她这声奶奶谄媚十足,听得地祖奶奶高兴得紧,一路拨着琴弦走远。 一直到地祖奶奶离开,赵鲤才环视一圈四周,打量这处真真意义上的神仙洞府。 只见这空洞洞的地下,约有足球场大小。 居中是那口虫溺泉水和母巢似的树。 四周的崖壁上,有不少人工开凿的洞穴和蜿蜒向上的木头栈道。 只是这些栈道年代久远,大半已经垮塌。 朽烂的空罐子和空竹筒,堆放在一角。 念及图鉴中,‘先民’对于这种虫溺的称呼,赵鲤合理怀疑在这里曾经有先民在此隐居。 这些人应该懂得运用这些酒虫产出的虫溺。 赵鲤行至一面墙壁前,墙上朱红线条经年不褪色。 细看,还可看见当年画者徒手涂抹时,不小心蹭上去的手指印。 这些涂鸦似的线条,并非一个人特意记录,而像是闲人路过无聊都可抹上一笔。 其中有丑丑的画像,有手印,还有一些闲言碎语。 有示爱的,有骂街的,赵鲤还看见一个极为稚嫩的字迹。 年幼的孩子用一种崇拜的口吻,记录了他对邻居大哥哥捕来巨蛇的崇拜。 通过这些文字,赵鲤仿佛看见这桃源境中先民安静又富足的生活。 时间在赵鲤的眼前流淌。 她浅浅叹了口气。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疑问——生活在此处的先民,都去了哪里? 赵鲤隐隐有了不堪猜测时,她足尖突然踢到一样东西。 是一个石头做的小偶人,歪七扭八夸张嘟着小嘴。 赵鲤弯腰去捡,手指刚才触碰到这偶人,她眼前一花。 周遭景物一瞬间褪去,赵鲤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空地。 扎着小揪揪的孩童,摇头晃脑在火上烤蚂蚱。 从赵鲤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他生着一个小小的副耳。 【叮——接触新物质。】 【新图鉴开启——望乡石。】 【承载记忆这一概念的矿物。】 【或许,与传说中的望乡台有关?】 【开启新图鉴,奖励经验值*100.】 这一次,系统倒是再没有得寸进尺,老实将经验值发放给了赵鲤。 但目下赵鲤却没在意那些,她捏着那个石人偶,看着这个烤蚂蚱的小孩。 阿白不知发生了何事,正从爬在赵鲤头顶左顾右盼。 这烤蚂蚱的顽童,口中唱着一首童谣。 眼见蚂蚱将熟时,他听得远处有热闹。 桃花花雨中,大人们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 在这缺少娱乐的时代,这热闹是必须凑的。 小孩滚得满身落叶,手忙脚乱爬起来踩熄了烤蚂蚱的火。 手中举着半熟的蚂蚱串,飞奔去看热闹。 从大人们的腿间艰难挤出,这孩子张大了嘴巴,看见衣衫褴褛的樵夫面色惶惑,被迎入桃源境。 第952章 望乡 许是长久安稳的日子,让这桃源境中的人普遍淳朴善良。 对误入此境的樵夫,此境之人报以十二万分热情。 几乎毫不保留的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 赵鲤默默走到这名为宋华侨的樵夫身侧。 误入此处时,宋华侨被毒蛇咬伤,幸有桃源境中人相救。 樵夫的脚踝上带着常年不洗的皴,上面有一个清晰的毒蛇牙印。 常年行走山中,知道此蛇之毒的宋华侨本已绝望。 但有面容老实的汉子,捧来淡黄带有蜜酒香的液体,给宋华侨敷在伤处。 赵鲤注意到,桃源境中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生着附耳。 次日,存活下来的樵夫,解开脚上包着的叶子看,面露震惊之色。 赵鲤立在他的身边,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贪婪之色。 宋华侨进皆青山中,是为了替母亲寻治痛心病的药。 现下看见这近乎起死回生的神药,他如何能不心动。 他心生贪欲,却不是个敞亮人,自觉此物珍贵不好讨要。 宋华侨这为救母的孝子,像是毒蛇一般蛰伏下来。 他得了桃源境中人的盛情接待,成日尽享鱼米佳肴。 只是,那种治伤的蜜酒从未出现在餐桌上过。 宋华侨反倒觉得,桃源境中人是假慷慨,真正的好东西藏着掖着。 有一日,他手握着一个草编蚂蚱唤去村中孩童。 就用这蚂蚱,从小孩口中打听到酒灵仙的位置。 宋华侨听得解毒蜜酒叫酒灵仙,注意力便全放在了那个仙字上。 兀自狂喜,手足乱舞。 全没将小孩说的不可饮用听进去。 终于一个夜晚,误入桃源境的樵夫趁夜色跑去酒虫虫巢。 在虫巢发生了什么,这石偶主人的记忆并不晓得。 小孩只知道,那个会用草编蚂蚱的客人,再也没有出现。 孩童一日日长大,成婚生子。 在这桃源境过着重复的日子。 某个下午,当他带着小孙子趴在田埂边烤蚂蚱时,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多年未见,已经当了爷爷的孩童却还能一眼认出当年的客人。 这客人打着酒嗝,模样没有一点改变。 再之后…… 赵鲤冷眼看见在已经不再是人的宋华侨,重回桃源境。 宋家人为了再一次寻到来此的路径,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牺牲。 但他们的付出与投资,得到了极恐怖的回报。 外头一把咸盐,就是紧俏商品。 开始时,宋家还算规矩。 但常年经商,借着从桃源境换取的金子,他们在十数年间积累了大量财富。 赵鲤看见成日叙旧,神志不清的宋华侨身上衣衫越来越精致。 …… 宋家人逐渐在桃源境中掌握了话语权。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事情的变故,发生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那个下午,宋家在河中淘出了金砂。 迷人眼的金黄色,沉淀在河沙间。 金矿被发现,某些变化悄然发生。 回忆的主人病卧床榻,将要老死时,宋家与桃源境中人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而后,这种冲突越演越烈。 终于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病重的老人被人掀翻下床,亲眼看见儿子儿媳,孙儿成了外来者的刀下亡魂。 涕泪横流的老者,最后悔极恨极。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宋华侨陷入梦呓,不分昼夜饮下酒灵仙,吞吐黄雾成日醉吐。 桃源境中,大量生着附耳的尸骸被成批成批抛入名为常年不熄的地狱之火中。 此间再无桃源,取而代之的,是藏于山间的假阴曹。 跳跃的片段,在赵鲤眼前翻涌。 她有些晕眩的闭上眼睛。 同样旁观了那段回忆的阿白,晕了一阵后,小蛇义愤填膺嘶嘶吐信。 赵鲤摸着它的头,安抚了一下。 赵鲤手中石偶,活动活动手脚,从她手里跳出。 回望了一眼赵鲤,像是一团软泥融入了石壁之中。 赵鲤按住跳痛的太阳穴,闻到酒味便联想到宋家。 胸中顿时觉得泛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了信使灯笼。 腰间悬挂的小铜镜刺啦作响。 小信使背着一个小包袱卷,从镜中跳出。 里头装着一身干净衣裳,还有干净的水与干粮。 赵鲤摸了摸小信使光秃秃的脑门,却发现它左顾右盼,鼻子翕动不已。 “怎么了?”赵鲤问了一声。 小信使一双眼睛亮晶晶,拽着赵鲤的手指。 从两人的联系,赵鲤清楚感知到了它的意思。 有对小信使来说,极为美味的食物在附近,且数量不少。 小信使足上蓝色缎子鞋踮着,开心转了个圈,如孩童入了自助糖果店。 赵鲤环视四周山壁,倒也晓得它要什么了。 一手接了包袱,笑道:“以后带你去找。” “沈爹爹除了衣裳,还让你带来什么消息吗?” 小信使一跳,攀到赵鲤肩头趴着。 一些画面传递过来。 正在余无集结的巡夜司。 铁索联结的船只,准备的祭祀牲口。 …… 负手立在水潭边,看着争食巨鳄的沈晏。 又见活动在桃源境中的卢照,正领人准备接应大部队,赵鲤长出一口气。 “沈大人,这次很重视呢。” 小信使凉凉的脸颊贴着赵鲤,她忍不住调侃一句。 赵鲤又将自己新得的消息传递出后,突然山中呜呜发出尖锐声响。 闷沉的鼓声和蝙蝠尖锐的鸣叫,经过层层放大,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噪音。 地祖奶奶从黑暗中极步行来,怀中弦子琴弦震颤:“其他孩子遇上麻烦了。” 她焦急道:“我得立刻过去。” 言罢,她拉了赵鲤便向上走。 便是栈道坍塌也无半点影响,垂直的山道上,地祖奶奶依旧可以如履平地。 赵鲤现在稍适应了些,见得身后景色急速向后退去,她随地祖奶奶穿过一些狭窄到根本不可能穿过的山隙。 远处,喊杀之声越来越大,其间夹杂着阵阵蜥蜴的嘶嘶声。 眼前一亮,赵鲤穿出狭窄石缝,便见一场惨烈的屠杀。 第952章 望乡 许是长久安稳的日子,让这桃源境中的人普遍淳朴善良。 对误入此境的樵夫,此境之人报以十二万分热情。 几乎毫不保留的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 赵鲤默默走到这名为宋华侨的樵夫身侧。 误入此处时,宋华侨被毒蛇咬伤,幸有桃源境中人相救。 樵夫的脚踝上带着常年不洗的皴,上面有一个清晰的毒蛇牙印。 常年行走山中,知道此蛇之毒的宋华侨本已绝望。 但有面容老实的汉子,捧来淡黄带有蜜酒香的液体,给宋华侨敷在伤处。 赵鲤注意到,桃源境中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生着附耳。 次日,存活下来的樵夫,解开脚上包着的叶子看,面露震惊之色。 赵鲤立在他的身边,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贪婪之色。 宋华侨进皆青山中,是为了替母亲寻治痛心病的药。 现下看见这近乎起死回生的神药,他如何能不心动。 他心生贪欲,却不是个敞亮人,自觉此物珍贵不好讨要。 宋华侨这为救母的孝子,像是毒蛇一般蛰伏下来。 他得了桃源境中人的盛情接待,成日尽享鱼米佳肴。 只是,那种治伤的蜜酒从未出现在餐桌上过。 宋华侨反倒觉得,桃源境中人是假慷慨,真正的好东西藏着掖着。 有一日,他手握着一个草编蚂蚱唤去村中孩童。 就用这蚂蚱,从小孩口中打听到酒灵仙的位置。 宋华侨听得解毒蜜酒叫酒灵仙,注意力便全放在了那个仙字上。 兀自狂喜,手足乱舞。 全没将小孩说的不可饮用听进去。 终于一个夜晚,误入桃源境的樵夫趁夜色跑去酒虫虫巢。 在虫巢发生了什么,这石偶主人的记忆并不晓得。 小孩只知道,那个会用草编蚂蚱的客人,再也没有出现。 孩童一日日长大,成婚生子。 在这桃源境过着重复的日子。 某个下午,当他带着小孙子趴在田埂边烤蚂蚱时,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多年未见,已经当了爷爷的孩童却还能一眼认出当年的客人。 这客人打着酒嗝,模样没有一点改变。 再之后…… 赵鲤冷眼看见在已经不再是人的宋华侨,重回桃源境。 宋家人为了再一次寻到来此的路径,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牺牲。 但他们的付出与投资,得到了极恐怖的回报。 外头一把咸盐,就是紧俏商品。 开始时,宋家还算规矩。 但常年经商,借着从桃源境换取的金子,他们在十数年间积累了大量财富。 赵鲤看见成日叙旧,神志不清的宋华侨身上衣衫越来越精致。 …… 宋家人逐渐在桃源境中掌握了话语权。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事情的变故,发生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那个下午,宋家在河中淘出了金砂。 迷人眼的金黄色,沉淀在河沙间。 金矿被发现,某些变化悄然发生。 回忆的主人病卧床榻,将要老死时,宋家与桃源境中人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而后,这种冲突越演越烈。 终于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病重的老人被人掀翻下床,亲眼看见儿子儿媳,孙儿成了外来者的刀下亡魂。 涕泪横流的老者,最后悔极恨极。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宋华侨陷入梦呓,不分昼夜饮下酒灵仙,吞吐黄雾成日醉吐。 桃源境中,大量生着附耳的尸骸被成批成批抛入名为常年不熄的地狱之火中。 此间再无桃源,取而代之的,是藏于山间的假阴曹。 跳跃的片段,在赵鲤眼前翻涌。 她有些晕眩的闭上眼睛。 同样旁观了那段回忆的阿白,晕了一阵后,小蛇义愤填膺嘶嘶吐信。 赵鲤摸着它的头,安抚了一下。 赵鲤手中石偶,活动活动手脚,从她手里跳出。 回望了一眼赵鲤,像是一团软泥融入了石壁之中。 赵鲤按住跳痛的太阳穴,闻到酒味便联想到宋家。 胸中顿时觉得泛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了信使灯笼。 腰间悬挂的小铜镜刺啦作响。 小信使背着一个小包袱卷,从镜中跳出。 里头装着一身干净衣裳,还有干净的水与干粮。 赵鲤摸了摸小信使光秃秃的脑门,却发现它左顾右盼,鼻子翕动不已。 “怎么了?”赵鲤问了一声。 小信使一双眼睛亮晶晶,拽着赵鲤的手指。 从两人的联系,赵鲤清楚感知到了它的意思。 有对小信使来说,极为美味的食物在附近,且数量不少。 小信使足上蓝色缎子鞋踮着,开心转了个圈,如孩童入了自助糖果店。 赵鲤环视四周山壁,倒也晓得它要什么了。 一手接了包袱,笑道:“以后带你去找。” “沈爹爹除了衣裳,还让你带来什么消息吗?” 小信使一跳,攀到赵鲤肩头趴着。 一些画面传递过来。 正在余无集结的巡夜司。 铁索联结的船只,准备的祭祀牲口。 …… 负手立在水潭边,看着争食巨鳄的沈晏。 又见活动在桃源境中的卢照,正领人准备接应大部队,赵鲤长出一口气。 “沈大人,这次很重视呢。” 小信使凉凉的脸颊贴着赵鲤,她忍不住调侃一句。 赵鲤又将自己新得的消息传递出后,突然山中呜呜发出尖锐声响。 闷沉的鼓声和蝙蝠尖锐的鸣叫,经过层层放大,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噪音。 地祖奶奶从黑暗中极步行来,怀中弦子琴弦震颤:“其他孩子遇上麻烦了。” 她焦急道:“我得立刻过去。” 言罢,她拉了赵鲤便向上走。 便是栈道坍塌也无半点影响,垂直的山道上,地祖奶奶依旧可以如履平地。 赵鲤现在稍适应了些,见得身后景色急速向后退去,她随地祖奶奶穿过一些狭窄到根本不可能穿过的山隙。 远处,喊杀之声越来越大,其间夹杂着阵阵蜥蜴的嘶嘶声。 眼前一亮,赵鲤穿出狭窄石缝,便见一场惨烈的屠杀。 第953章 醒掌 狭小的空间中,充斥着惨叫哀嚎与蜥蜴的嘶嘶声。 一些矿工无头苍蝇似的奔逃。 山隙之间,时不时有粉色长舌探出,卷住一个慌不择路的人便拖入石隙之中。 赵鲤眼神好,看见朱四五等,手持黄金制作的简陋矛头,围成一个圈。 在他们左右,有人骑着蜥蜴,狩猎般游弋。 蜥蜴上骑着的高壮男人好生穿着黑袍,赵鲤第二眼才将他认出。 只见得这男人手中挥舞着三叉镗,卷着嘴唇哨声不断。 朱四五等人左支右绌,全凭毅力支撑,他们保护着一个小皮鼓,奋力敲击。 亲见一个矿工被蜥蜴一头顶上半空,跌入那似泉水的火中,声都没叫出来便焚烧为炭。 赵鲤手按刀柄道:“奶奶,我去……” 话音未落,赵鲤察觉到些异常。 她所见地祖奶奶时间并不算久,但大抵能猜到这位神只这个形态的性情。 除却无首的异常样貌与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医术,地祖奶奶与寻常老人无异。 照着常理,看见供奉她的‘孩子’们被如此屠戮,应当是要有些作为的。 但现下…… 赵鲤侧首,只见她瑟缩在旁,如真正的羸弱老人一般瑟瑟发抖。 她在畏惧。 地祖奶奶一把攥住赵鲤手腕,她再不拨弄琴弦:“孩儿,你别动。” 即便瑟瑟发抖,她依旧侧身保护赵鲤。 “快退回去,这些人可凶了。” 她冰凉的手,犹在颤抖道:“他们是酆都城的看守。” 随这一句话,赵鲤瞬间便明白,为什么地祖奶奶会畏惧。 为什么实质已经得到神只庇护的矿工们,依旧被人如猪狗般屠戮。 地祖奶奶坚信自己是人类,身为人类时被奴役与洗脑的经历便会深深影响她。 叫她畏惧于这些守卫。 赵鲤只一愣神,而后反手握住地祖奶奶的手:“奶奶你别怕,我可以对付他们。” 赵鲤将自己的腰牌塞到地祖奶奶手中:“我是大景的大官呢!” 掌心捏着冰凉的狴犴腰牌,指尖摩挲过狴犴吞口。 地祖奶奶似乎放松了些。 在她说些什么前,赵鲤道:“此地交给我,有件事情劳烦奶奶。” “你说你说。” 似乎听闻赵鲤是个官儿,地祖奶奶声音中莫名带出一份小心翼翼。 赵鲤对地祖奶奶道:“奶奶可知地狱中有一诡寺?” 地祖奶奶答道:“知道,里头有个大和尚,只是我进不去,也不知里头什么样。” 听她说认识,赵鲤松口气,快速道:“那个大和尚是个大恶人,常干拍花子对婴儿下毒手的恶行,我此行便是要将他抓捕归案。” “请奶奶帮我看住他,绝不可让他走脱。” 地祖奶奶听得拍花子,怀中琴弦震颤:“好,我定帮你看住他!” 几句话哄得地祖奶奶帮忙,赵鲤握住刀柄道:“奶奶,送我下去。” 说着,她足下一点跃了出去。 地祖奶奶发出一声惊呼:“小心啊。” 赵鲤跃下的陡坡有无数刀似的碎石,但她未受到任何伤害。 在地祖奶奶无意识的庇护下,这些岩石像是棉花一样柔软。 锋锐的尖石,挨着赵鲤衣角的瞬间向后一退。 满坡碎石,硬是给赵鲤让出一条可供奔跑的大道。 右侧一道石缝,弹出一条长舌。 裹着粘液的长舌直直朝着赵鲤脚踝而来。 赵鲤按刀疾步狂奔,半点不避,信手挥刀一斩。 在上头地祖奶奶的惊呼声中,那长舌断做两截。 藏身石缝间的巨蜥,甩着呲血的舌头,一边嘶嘶叫着一边退缩回去。 却见赵鲤肩头阿白仰头吐息,吞吐出一些玫瑰色毒雾。 赵鲤并未回头,扬声道:“奶奶,这边交给我,你快去,别让那恶和尚走脱。” 她的喊话声十分突兀,正吹哨引导蜥蜴的郁垒浑身一震。 他转过头,脸颊上还带着一个牙印,呲牙看着赵鲤的神情如同饿狼:“你果然在这!” 说话间,赵鲤已奔至他眼前,两人武器瞬间交击数下,碰撞出锃然声响。 “姑奶奶在这呢!” 手上传回巨力,赵鲤面上却轻松得很,还有余力讥嘲。 在郁垒座下蜥蜴张嘴来咬时,赵鲤一手持刀挡住三叉镗,一手挥出。 巴掌狠狠印在这白蜥突出的眼睛上。 只听啵的一声,这白蜥眼珠汁水淋漓一炸。 郁垒未料她下手这般狠,又要叫骂时,便见玫瑰色毒雾中阿白张着小嘴咬来。 小草蛇嘴里两颗小牙玲珑可爱似白玉,但郁垒知它绝不好惹。 避让之际,被赵鲤抓住三叉镗一把掀下蜥蜴背来。 赵鲤手中长刀刺出,自郁垒左胸口没入。 只可惜刀尖将将要刺破心脏时,刀刃被郁垒徒手捉住。 淋漓鲜血顺着刀身滑落。 郁垒对上赵鲤屡次吃瘪,就算用了秘药依旧敌不过。 他自觉丢人,浑身气血翻涌想讨回面子。 正欲角力时,却觉手上力道一空。 下一瞬,胯下剧痛。 【叮——醉卧美人膝使用成功,很遗憾,这次没有触发暴击。】 赵鲤听着系统的提示音,又一记膝撞顶出。 靠得近了,她嗅到了一阵晦气的香味。 与夜闯皇宫的怪道士身上一样,蔓荼蘼花香加腐烂气味。 “最讨厌嗑药作弊的!” 赵鲤一声怒骂,合身撞入郁垒怀中,以肩将他狠狠掀翻在地。 郁垒确实如怪道士一样耐打恢复力强,但痛不痛是另一码事。 他额上青筋暴起,脸色涨成紫红:“无耻。” “老娘的胜利就是正义!输了才叫无耻。” 再激烈的战斗,也丝毫不影响赵鲤嘴炮。 她单膝跪在郁垒前胸,一脚踩住他的右手,巴掌高高扬起。 郁垒只觉脸上一阵剧痛,清脆响声回荡山间。 【叮——醒掌天下权发动成功。】 【叮——醒掌天下权发动成功。】 …… 提示声一连响了十数声。 郁垒麦色面皮上,一层一层都是巴掌印,指印殷红如花。 赵鲤头一次遇上这样无须顾忌的,双臂快又狠轮扇。 不知不觉,左右喊杀声已停,空洞中只有赵鲤巴掌声回荡。 第953章 醒掌 狭小的空间中,充斥着惨叫哀嚎与蜥蜴的嘶嘶声。 一些矿工无头苍蝇似的奔逃。 山隙之间,时不时有粉色长舌探出,卷住一个慌不择路的人便拖入石隙之中。 赵鲤眼神好,看见朱四五等,手持黄金制作的简陋矛头,围成一个圈。 在他们左右,有人骑着蜥蜴,狩猎般游弋。 蜥蜴上骑着的高壮男人好生穿着黑袍,赵鲤第二眼才将他认出。 只见得这男人手中挥舞着三叉镗,卷着嘴唇哨声不断。 朱四五等人左支右绌,全凭毅力支撑,他们保护着一个小皮鼓,奋力敲击。 亲见一个矿工被蜥蜴一头顶上半空,跌入那似泉水的火中,声都没叫出来便焚烧为炭。 赵鲤手按刀柄道:“奶奶,我去……” 话音未落,赵鲤察觉到些异常。 她所见地祖奶奶时间并不算久,但大抵能猜到这位神只这个形态的性情。 除却无首的异常样貌与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医术,地祖奶奶与寻常老人无异。 照着常理,看见供奉她的‘孩子’们被如此屠戮,应当是要有些作为的。 但现下…… 赵鲤侧首,只见她瑟缩在旁,如真正的羸弱老人一般瑟瑟发抖。 她在畏惧。 地祖奶奶一把攥住赵鲤手腕,她再不拨弄琴弦:“孩儿,你别动。” 即便瑟瑟发抖,她依旧侧身保护赵鲤。 “快退回去,这些人可凶了。” 她冰凉的手,犹在颤抖道:“他们是酆都城的看守。” 随这一句话,赵鲤瞬间便明白,为什么地祖奶奶会畏惧。 为什么实质已经得到神只庇护的矿工们,依旧被人如猪狗般屠戮。 地祖奶奶坚信自己是人类,身为人类时被奴役与洗脑的经历便会深深影响她。 叫她畏惧于这些守卫。 赵鲤只一愣神,而后反手握住地祖奶奶的手:“奶奶你别怕,我可以对付他们。” 赵鲤将自己的腰牌塞到地祖奶奶手中:“我是大景的大官呢!” 掌心捏着冰凉的狴犴腰牌,指尖摩挲过狴犴吞口。 地祖奶奶似乎放松了些。 在她说些什么前,赵鲤道:“此地交给我,有件事情劳烦奶奶。” “你说你说。” 似乎听闻赵鲤是个官儿,地祖奶奶声音中莫名带出一份小心翼翼。 赵鲤对地祖奶奶道:“奶奶可知地狱中有一诡寺?” 地祖奶奶答道:“知道,里头有个大和尚,只是我进不去,也不知里头什么样。” 听她说认识,赵鲤松口气,快速道:“那个大和尚是个大恶人,常干拍花子对婴儿下毒手的恶行,我此行便是要将他抓捕归案。” “请奶奶帮我看住他,绝不可让他走脱。” 地祖奶奶听得拍花子,怀中琴弦震颤:“好,我定帮你看住他!” 几句话哄得地祖奶奶帮忙,赵鲤握住刀柄道:“奶奶,送我下去。” 说着,她足下一点跃了出去。 地祖奶奶发出一声惊呼:“小心啊。” 赵鲤跃下的陡坡有无数刀似的碎石,但她未受到任何伤害。 在地祖奶奶无意识的庇护下,这些岩石像是棉花一样柔软。 锋锐的尖石,挨着赵鲤衣角的瞬间向后一退。 满坡碎石,硬是给赵鲤让出一条可供奔跑的大道。 右侧一道石缝,弹出一条长舌。 裹着粘液的长舌直直朝着赵鲤脚踝而来。 赵鲤按刀疾步狂奔,半点不避,信手挥刀一斩。 在上头地祖奶奶的惊呼声中,那长舌断做两截。 藏身石缝间的巨蜥,甩着呲血的舌头,一边嘶嘶叫着一边退缩回去。 却见赵鲤肩头阿白仰头吐息,吞吐出一些玫瑰色毒雾。 赵鲤并未回头,扬声道:“奶奶,这边交给我,你快去,别让那恶和尚走脱。” 她的喊话声十分突兀,正吹哨引导蜥蜴的郁垒浑身一震。 他转过头,脸颊上还带着一个牙印,呲牙看着赵鲤的神情如同饿狼:“你果然在这!” 说话间,赵鲤已奔至他眼前,两人武器瞬间交击数下,碰撞出锃然声响。 “姑奶奶在这呢!” 手上传回巨力,赵鲤面上却轻松得很,还有余力讥嘲。 在郁垒座下蜥蜴张嘴来咬时,赵鲤一手持刀挡住三叉镗,一手挥出。 巴掌狠狠印在这白蜥突出的眼睛上。 只听啵的一声,这白蜥眼珠汁水淋漓一炸。 郁垒未料她下手这般狠,又要叫骂时,便见玫瑰色毒雾中阿白张着小嘴咬来。 小草蛇嘴里两颗小牙玲珑可爱似白玉,但郁垒知它绝不好惹。 避让之际,被赵鲤抓住三叉镗一把掀下蜥蜴背来。 赵鲤手中长刀刺出,自郁垒左胸口没入。 只可惜刀尖将将要刺破心脏时,刀刃被郁垒徒手捉住。 淋漓鲜血顺着刀身滑落。 郁垒对上赵鲤屡次吃瘪,就算用了秘药依旧敌不过。 他自觉丢人,浑身气血翻涌想讨回面子。 正欲角力时,却觉手上力道一空。 下一瞬,胯下剧痛。 【叮——醉卧美人膝使用成功,很遗憾,这次没有触发暴击。】 赵鲤听着系统的提示音,又一记膝撞顶出。 靠得近了,她嗅到了一阵晦气的香味。 与夜闯皇宫的怪道士身上一样,蔓荼蘼花香加腐烂气味。 “最讨厌嗑药作弊的!” 赵鲤一声怒骂,合身撞入郁垒怀中,以肩将他狠狠掀翻在地。 郁垒确实如怪道士一样耐打恢复力强,但痛不痛是另一码事。 他额上青筋暴起,脸色涨成紫红:“无耻。” “老娘的胜利就是正义!输了才叫无耻。” 再激烈的战斗,也丝毫不影响赵鲤嘴炮。 她单膝跪在郁垒前胸,一脚踩住他的右手,巴掌高高扬起。 郁垒只觉脸上一阵剧痛,清脆响声回荡山间。 【叮——醒掌天下权发动成功。】 【叮——醒掌天下权发动成功。】 …… 提示声一连响了十数声。 郁垒麦色面皮上,一层一层都是巴掌印,指印殷红如花。 赵鲤头一次遇上这样无须顾忌的,双臂快又狠轮扇。 不知不觉,左右喊杀声已停,空洞中只有赵鲤巴掌声回荡。 第954章 反攻 空荡荡的昏暗地下石洞,巴掌声回响不停。 赵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 她耳边提示音叮叮作响,响得多了她没细听。 一直到双臂微酸,巴掌火辣辣的疼,赵鲤才试探着停下手。 面前一个桑葚色的肿胀猪头。 脑袋肿得有常人三倍大,死了一样脸侧到一边。 赵鲤正想戳一下,看看动静。 不意这气球似的人头一动,转了回来。 “你……是谁?” 郁垒眼皮子肿胀得看不清人。 从肿胀香肠嘴里,挤出一句话。 他透过肿起的眼皮,仰头看赵鲤。 此人脸已肿如猪头,赵鲤半点没发现他眼神变得十分清澈。 心中只觉晦气得很,一边暗骂自己的技能废,一边顺嘴道:“我是你娘!” 她只是顺嘴一说,说完便是一顿。 微微侧头,赵鲤这时才看见被她压制的郁垒,右边生着附耳。 念及在那望乡石记忆中曾看见,宋家与桃源境中之人有过通婚。 一个荒诞又丑恶的猜测,从赵鲤脑海中浮出。 她不由一愣。 就这一瞬的功夫,已经肿得眼睛鼻子分不清的郁垒竟一点头,而后喊道:“娘。” “什么?” 赵鲤没听清,下意识地反问。 没有等来回答,却等来脑后一阵疾风。 原来是那瞎眼白蜥,终于回神护主。 趁着赵鲤分神的功夫,用生着尖角的头朝着她一撞。 在赵鲤闪避时,长舌一卷,卷着主人便奔逃而去。 等赵鲤回神,只看见这白蜥扭出残影的屁股。 “阿白!” 赵鲤立时扭头寻找,照规矩王对王将对将,这白蜥还活蹦乱跳,难道阿白输了? 听她呼喊,远处石笋后,小白蛇猥琐探出脑袋,竟人性无比露出畏惧神色。 在阿白身后,依次是朱四五等人。 四周石笋后头都躲满了人。 便是被赵鲤抓来的那个鹰钩鼻男人,也鬼鬼祟祟藏身石笋后大气不敢喘。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看赵鲤。 赵鲤看见阿白无事松了口气,甩着生疼的手掌莫名问道:“看什么呢?” 她一说话,藏身石笋后的人齐齐一抖。 最后还是朱四五,小心探出半个身子,关心问道:“姑娘,您没事吧?” 那打人的劲头和力道,浑似传说中的中邪。 故朱四五有此一问。 “我能有什么事?”赵鲤甩去刀上血渍,这才环视四周。 方才围剿矿工的守卫和蜥蜴都已退去。 地上只余一些伏倒的尸体。 …… “你们要造反吗?” 喝问之人头戴高高无常帽,穿着拘魂使衣裳。 跋扈话语还没说完,便被一巴掌掀翻。 口中含着装长舌的红布头,噗一下伴着涎水血水吐出。 待他眼冒金星抬头,又被一只大脚一脚踹中脑门。 “装神弄鬼的东西。” 卢照觉得动刀都是辱没了手中绣春刀。 他一脚印在假无常面门。 卢照下手极黑,力道也够,几下便踹得这假无常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眼见不活。 “卢爷,都料理好了。” 听得手下校尉来报,卢照这才收回脚。 他活动着肩膀,环视四周。 还是那片延绵数里的桃林。 不远处便是那棵充作吊死刑具的大树。 几步之外,一个校尉双手握刀横斩而下。 咚 戴着鬼面的大好头颅滚入落满花瓣的草地中。 无首的尸体,血溅而出。 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卢照暂压火气,冲着这些人一举腰牌:“巡夜司办事。” 他顿了顿,想到这些人应当不知道什么是巡夜司。 他缓和了语气道:“不用怕,我们和这些玩意不一样。” 他足尖轻轻一踢,将一个白无常的人头踢得转了一圈。 那些百姓抖得更加厉害。 卢照摆手,命一个侍卫将这些百姓押到一处暂时看管。 他疾步回到码头。 只见码头停靠的那支渡船,正缓缓被铁索牵引着驶向远方。 浑身血气的卢照,斜了一眼被绑在一边的宋寒松父子,朝着水中啐了一口唾沫。 …… “走快点!” 朱四五手中横握一柄黄金匕首。 他推攘着鹰钩鼻男人,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往日,你们不是高高在上吗?” 朱四五的匕首贴在鹰钩鼻男人的颈侧。 第一次,朱五四第一次感觉到他可以成功逃出去,可以活下去,可以再见妻儿。 语气中难免带出一些翻身后的狂气。 被他挟住的鹰钩鼻男人垂着头。 行走矿洞之中,半句话也没说。 突然眼前一亮,他们出了掘金的矿道,来到了外头。 映入眼帘的,是依山而建的悬空城市——酆都。 只是现在的酆都,剥除了神秘感,下层乱作一团。 失了控制的巨大山蜥,在栈道上横冲直撞。 瞎眼的仆妇们,只觉到处都是声响。 这些仆妇被烫瞎眼睛送来,大多已经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活如木偶。 杂乱的声音和变故,打乱了他们的习惯。 加之上头无人组织镇压,这些仆妇大多慌不择路在栈道上摸索着奔跑。 张开割去舌头的嘴,无声惊叫。 一不留神便失足跌落栈道,或是被白蜥叼走。 青天白日下,酆都城上变故能让下方的矿区清楚看见。 朱四五见得那些神仆狼狈模样,又发出一阵不太正常的狂笑。 他胁迫着鹰钩鼻男人,走到一个摔死的尸体前。 垂眼看后又笑:“什么狗屁酆都,什么狗屁帝君。” “血都是一样的红色,脑壳摔开都一样是白花花的脑浆。” “全都是骗局!骗局!” 狂声呼喊时,朱四五脸上淌下两行热泪:“果如地祖奶奶所说,我等都是人。” “没有高高在上的神明,没有生来低贱的罪民。” 他心情激动,匕首离开了鹰钩鼻男人的脖颈。 可鹰钩鼻男人并未反击并未逃走,他垂头看着地上脑浆迸裂的尸体。 又茫然看着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矿区。 看着矿工们夺来武器,将矿场看守砍杀。 最终视线落到了冲杀在最前面的娇小背影上。 他看遍地尸首,顿了顿垂眼看自己的手掌,喃喃道:“当真无神明?” 说话间,他头上戴着的高帽落下,凌乱的发丝下,可见生着附耳的耳朵。 第954章 反攻 空荡荡的昏暗地下石洞,巴掌声回响不停。 赵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 她耳边提示音叮叮作响,响得多了她没细听。 一直到双臂微酸,巴掌火辣辣的疼,赵鲤才试探着停下手。 面前一个桑葚色的肿胀猪头。 脑袋肿得有常人三倍大,死了一样脸侧到一边。 赵鲤正想戳一下,看看动静。 不意这气球似的人头一动,转了回来。 “你……是谁?” 郁垒眼皮子肿胀得看不清人。 从肿胀香肠嘴里,挤出一句话。 他透过肿起的眼皮,仰头看赵鲤。 此人脸已肿如猪头,赵鲤半点没发现他眼神变得十分清澈。 心中只觉晦气得很,一边暗骂自己的技能废,一边顺嘴道:“我是你娘!” 她只是顺嘴一说,说完便是一顿。 微微侧头,赵鲤这时才看见被她压制的郁垒,右边生着附耳。 念及在那望乡石记忆中曾看见,宋家与桃源境中之人有过通婚。 一个荒诞又丑恶的猜测,从赵鲤脑海中浮出。 她不由一愣。 就这一瞬的功夫,已经肿得眼睛鼻子分不清的郁垒竟一点头,而后喊道:“娘。” “什么?” 赵鲤没听清,下意识地反问。 没有等来回答,却等来脑后一阵疾风。 原来是那瞎眼白蜥,终于回神护主。 趁着赵鲤分神的功夫,用生着尖角的头朝着她一撞。 在赵鲤闪避时,长舌一卷,卷着主人便奔逃而去。 等赵鲤回神,只看见这白蜥扭出残影的屁股。 “阿白!” 赵鲤立时扭头寻找,照规矩王对王将对将,这白蜥还活蹦乱跳,难道阿白输了? 听她呼喊,远处石笋后,小白蛇猥琐探出脑袋,竟人性无比露出畏惧神色。 在阿白身后,依次是朱四五等人。 四周石笋后头都躲满了人。 便是被赵鲤抓来的那个鹰钩鼻男人,也鬼鬼祟祟藏身石笋后大气不敢喘。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看赵鲤。 赵鲤看见阿白无事松了口气,甩着生疼的手掌莫名问道:“看什么呢?” 她一说话,藏身石笋后的人齐齐一抖。 最后还是朱四五,小心探出半个身子,关心问道:“姑娘,您没事吧?” 那打人的劲头和力道,浑似传说中的中邪。 故朱四五有此一问。 “我能有什么事?”赵鲤甩去刀上血渍,这才环视四周。 方才围剿矿工的守卫和蜥蜴都已退去。 地上只余一些伏倒的尸体。 …… “你们要造反吗?” 喝问之人头戴高高无常帽,穿着拘魂使衣裳。 跋扈话语还没说完,便被一巴掌掀翻。 口中含着装长舌的红布头,噗一下伴着涎水血水吐出。 待他眼冒金星抬头,又被一只大脚一脚踹中脑门。 “装神弄鬼的东西。” 卢照觉得动刀都是辱没了手中绣春刀。 他一脚印在假无常面门。 卢照下手极黑,力道也够,几下便踹得这假无常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眼见不活。 “卢爷,都料理好了。” 听得手下校尉来报,卢照这才收回脚。 他活动着肩膀,环视四周。 还是那片延绵数里的桃林。 不远处便是那棵充作吊死刑具的大树。 几步之外,一个校尉双手握刀横斩而下。 咚 戴着鬼面的大好头颅滚入落满花瓣的草地中。 无首的尸体,血溅而出。 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卢照暂压火气,冲着这些人一举腰牌:“巡夜司办事。” 他顿了顿,想到这些人应当不知道什么是巡夜司。 他缓和了语气道:“不用怕,我们和这些玩意不一样。” 他足尖轻轻一踢,将一个白无常的人头踢得转了一圈。 那些百姓抖得更加厉害。 卢照摆手,命一个侍卫将这些百姓押到一处暂时看管。 他疾步回到码头。 只见码头停靠的那支渡船,正缓缓被铁索牵引着驶向远方。 浑身血气的卢照,斜了一眼被绑在一边的宋寒松父子,朝着水中啐了一口唾沫。 …… “走快点!” 朱四五手中横握一柄黄金匕首。 他推攘着鹰钩鼻男人,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往日,你们不是高高在上吗?” 朱四五的匕首贴在鹰钩鼻男人的颈侧。 第一次,朱五四第一次感觉到他可以成功逃出去,可以活下去,可以再见妻儿。 语气中难免带出一些翻身后的狂气。 被他挟住的鹰钩鼻男人垂着头。 行走矿洞之中,半句话也没说。 突然眼前一亮,他们出了掘金的矿道,来到了外头。 映入眼帘的,是依山而建的悬空城市——酆都。 只是现在的酆都,剥除了神秘感,下层乱作一团。 失了控制的巨大山蜥,在栈道上横冲直撞。 瞎眼的仆妇们,只觉到处都是声响。 这些仆妇被烫瞎眼睛送来,大多已经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活如木偶。 杂乱的声音和变故,打乱了他们的习惯。 加之上头无人组织镇压,这些仆妇大多慌不择路在栈道上摸索着奔跑。 张开割去舌头的嘴,无声惊叫。 一不留神便失足跌落栈道,或是被白蜥叼走。 青天白日下,酆都城上变故能让下方的矿区清楚看见。 朱四五见得那些神仆狼狈模样,又发出一阵不太正常的狂笑。 他胁迫着鹰钩鼻男人,走到一个摔死的尸体前。 垂眼看后又笑:“什么狗屁酆都,什么狗屁帝君。” “血都是一样的红色,脑壳摔开都一样是白花花的脑浆。” “全都是骗局!骗局!” 狂声呼喊时,朱四五脸上淌下两行热泪:“果如地祖奶奶所说,我等都是人。” “没有高高在上的神明,没有生来低贱的罪民。” 他心情激动,匕首离开了鹰钩鼻男人的脖颈。 可鹰钩鼻男人并未反击并未逃走,他垂头看着地上脑浆迸裂的尸体。 又茫然看着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矿区。 看着矿工们夺来武器,将矿场看守砍杀。 最终视线落到了冲杀在最前面的娇小背影上。 他看遍地尸首,顿了顿垂眼看自己的手掌,喃喃道:“当真无神明?” 说话间,他头上戴着的高帽落下,凌乱的发丝下,可见生着附耳的耳朵。 第955章 化鬼 夜幕降临,赵鲤扶着一处低矮的窝棚,喘了口气。 此中矿工不少,监工也不少。 纵然一时失去头领指挥,但监工之中不乏冥顽不灵的货色。 宋家在此地整整洗脑了近三百年。 原本知情的原住民全都屠杀殆尽,尸骸扔下了地底的火焰中。 只有大批与宋家通婚后,留下的附耳混血儿得以幸存。 后世资讯发达尚且有入传销者执迷不悟。 换到这封闭的桃源境,持续三百年的谎言,在中下层洗脑出不知多少死忠。 金矿之中的矿工们,虽有觉醒之心复仇执念,但常年透支的身体压根没多少战斗力。 于是,场面演变成了赵鲤对矿场的监工。 她的刀已经被血染红,刀柄滑不溜丢握不住。 赵鲤撕下一截衣摆,将自己的手与刀柄绑在一起。 就在她低头时,一柄尖端为铁的金叉刺来。 已经吐了几次毒雾,有点发虚的阿白立时从赵鲤肩头支起身子示警。 赵鲤头也没回,微一侧步,让开武器。 那柄带着金属独有气味的铁叉,擦着她的发丝而过。 赵鲤回头,便见一个双目赤红身着麻衣的监工。 狰狞癫狂之时,他依旧记得死死叼住嘴里那根红布做的舌头。 好似那玩意是什么了不起的信仰与身份象征。 赵鲤侧身一脚踹出,此人顿时横飞出去。 在桃源境畸形的社会,上层享乐下层受苦。 中层迷迷糊糊的努力活。 这监工显然就是宋氏的死忠,挨了赵鲤一脚,飞出撞上窝棚。 腰间肋骨不知碎了几何,却不影响他横躺在污血中,愤恨看着赵鲤。 “大胆,鬼物……” 嘴巴开合之间,他吐出些带着血块的血。 赵鲤上前欲要补刀时,却听见了他的下一句话:“绝不,叫尔等出逃,祸乱人间。” 吐出最后一个字,他含着那根假作长舌的红布条,歪头暴死当场。 赵鲤看见这死去之人露出的附耳特征。 她仰头看驾于悬崖上的所谓酆都城,一股子难言的憋闷与愤怒漫上心头。 她站定深呼吸数次,方才将胸中暴怒压下。 天上乌沉沉的乌云,像是笼盖一般压下。 一滴两滴—— 瓢泼大雨在一片喊杀声中,降临这伤痕似的峡谷。 赵鲤微弓腰,疾步跨过地上横躺的尸体。 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她的背脊。 她疾步,冲杀进了与矿工们缠斗在一块矿场监工中。 眼下,已经不是计较谁被骗,谁无辜的时候。 禁暴静乱,唯有雷霆杀戮。 …… 磅礴大雨落下。 乱起之时,许三六有些有些忐忑的呆在他的小屋里。 手中紧紧攥着赵鲤给他的半截干粮。 他心知,这东西他最好别吃,最好偷偷丢弃。 但他舍不得,偷藏在掌心,一夜小心嘬了几次。 唾沫融化干粮后,香得不得了的味道,叫他夜里少见地睡不着,因此第二日精神有些萎靡。 第一声呼喊,自远处响起时,许三六还以为又是那些矿工暴乱逃离。 他手脚麻利地将门关严实,半点不想参合这事。 早在五六年前,矿工间便有些传闻。 说得有鼻子有眼,可那些跟许三六毫无关系。 他十三岁进了这矿场,无家无业牵绊,断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想闯出去,左右外边也没好多少。 今日他也在静静等待监工们,迅速平定暴乱。 不意,动乱之声越来越响。 竟像凉水入油锅,沸反盈天。 听得动乱朝着这边来,许三六再呆不住。 他手里捏着半截干饼,悄么将门打开一条缝隙看。 这一看,便是一惊。 只见雨中,数十个骨瘦嶙峋的矿工围住几个黑袍监管。 这黑袍监管身边只跟着几个手下。 一柄乌梢蛇一般黑亮的鞭子,盘在他的手臂。 他的鞭子有多毒辣,被活活鞭打死的矿工都知道。 鞭子在雨中发出尖锐利啸,撕破雨幕。 但围攻的矿工没有一个退缩。 这鞭子上,染着他们亲朋之血。 鞭子抽打在背脊无人后退,充满红血丝的双眼怒瞪。 手里只有简单木头棍棒的矿工们,以肉身迎着鞭子而上。 起先还游刃有余的监督者,脸上狠厉逐渐凝固。 一个消瘦的矿工朝他扑来。 瘦小又佝偻的身体,死死抱住他的腿。 一双凝聚仇恨的眼睛仰头看来。 黑袍监工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是上月还是上上月,他饮了上层赐下的仙酒后,曾打死过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这消瘦矿工的兄弟,还是父亲? 黑袍监工不知道,他手上鞭子被夺走。 矿工们涌来,以皮包骨的手臂将他魁梧身体抱住。 在这黑袍监工张嘴叫骂前,一个挂在他后背的矿工张开嘴,朝他脖颈咬来。 牙龈萎缩让仅存的几颗牙齿,显得无比尖利,叼在黑袍监工的动脉处,浑如野兽。 飞溅的血,从黑袍监工颈侧喷射而出,溅出满天樱红。 许三六呆呆站着,看骨瘦嶙峋显得手脚极长的矿工们将几个监工淹没,一口口撕下肉来。 水汽夹杂着血腥弥散。 许三六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积年仇恨一朝爆发后,那种激烈如失智野兽的可怖氛围让他浑身发抖。 眼前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血液在血管中激荡,许三六转身逃入雨中。 急雨打在许三六的脊背肩头,他赤足在泥泞的泥水中跌跌撞撞地跑。 眼前止不住地浮现出,黑袍监管倒下时,那带着疑惑与恐惧的眼神。 原来,那些鬼差的血也是红的啊。 这念头出现,让许三六一晃神。 在转角处,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不待他想,头皮撕裂般的痛。 许三六隔着雨幕,看见一个鬼差监工口中叼着的艳红红布。 “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三六下意识撇清,手中攥着的半截干饼掉落在地。 未听他辩解,一记耳光扇在许三六的脸上。 “滚回去。” 黑袍鬼差说话时,口中含糊不清。 许三六嗅到一阵血腥味,他仰头看。 发现这鬼差监管遗失了武器,半边胳膊都不见了,伤处鲜血淋漓。 许三六手正好按在那截半融化的干饼上。 不知是脸疼还是心疼饼。 或许,什么都没想。 等许三六回神,他发现自己骑在鬼差监工的尸体上。 口中叼着半片耳朵。 大雨倾盆,嘴角鲜血淌下的许三六忽而灵台清明,扯出一个笑来:“嘿,我们说不定真是什么深渊的鬼。” 第955章 化鬼 夜幕降临,赵鲤扶着一处低矮的窝棚,喘了口气。 此中矿工不少,监工也不少。 纵然一时失去头领指挥,但监工之中不乏冥顽不灵的货色。 宋家在此地整整洗脑了近三百年。 原本知情的原住民全都屠杀殆尽,尸骸扔下了地底的火焰中。 只有大批与宋家通婚后,留下的附耳混血儿得以幸存。 后世资讯发达尚且有入传销者执迷不悟。 换到这封闭的桃源境,持续三百年的谎言,在中下层洗脑出不知多少死忠。 金矿之中的矿工们,虽有觉醒之心复仇执念,但常年透支的身体压根没多少战斗力。 于是,场面演变成了赵鲤对矿场的监工。 她的刀已经被血染红,刀柄滑不溜丢握不住。 赵鲤撕下一截衣摆,将自己的手与刀柄绑在一起。 就在她低头时,一柄尖端为铁的金叉刺来。 已经吐了几次毒雾,有点发虚的阿白立时从赵鲤肩头支起身子示警。 赵鲤头也没回,微一侧步,让开武器。 那柄带着金属独有气味的铁叉,擦着她的发丝而过。 赵鲤回头,便见一个双目赤红身着麻衣的监工。 狰狞癫狂之时,他依旧记得死死叼住嘴里那根红布做的舌头。 好似那玩意是什么了不起的信仰与身份象征。 赵鲤侧身一脚踹出,此人顿时横飞出去。 在桃源境畸形的社会,上层享乐下层受苦。 中层迷迷糊糊的努力活。 这监工显然就是宋氏的死忠,挨了赵鲤一脚,飞出撞上窝棚。 腰间肋骨不知碎了几何,却不影响他横躺在污血中,愤恨看着赵鲤。 “大胆,鬼物……” 嘴巴开合之间,他吐出些带着血块的血。 赵鲤上前欲要补刀时,却听见了他的下一句话:“绝不,叫尔等出逃,祸乱人间。” 吐出最后一个字,他含着那根假作长舌的红布条,歪头暴死当场。 赵鲤看见这死去之人露出的附耳特征。 她仰头看驾于悬崖上的所谓酆都城,一股子难言的憋闷与愤怒漫上心头。 她站定深呼吸数次,方才将胸中暴怒压下。 天上乌沉沉的乌云,像是笼盖一般压下。 一滴两滴—— 瓢泼大雨在一片喊杀声中,降临这伤痕似的峡谷。 赵鲤微弓腰,疾步跨过地上横躺的尸体。 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她的背脊。 她疾步,冲杀进了与矿工们缠斗在一块矿场监工中。 眼下,已经不是计较谁被骗,谁无辜的时候。 禁暴静乱,唯有雷霆杀戮。 …… 磅礴大雨落下。 乱起之时,许三六有些有些忐忑的呆在他的小屋里。 手中紧紧攥着赵鲤给他的半截干粮。 他心知,这东西他最好别吃,最好偷偷丢弃。 但他舍不得,偷藏在掌心,一夜小心嘬了几次。 唾沫融化干粮后,香得不得了的味道,叫他夜里少见地睡不着,因此第二日精神有些萎靡。 第一声呼喊,自远处响起时,许三六还以为又是那些矿工暴乱逃离。 他手脚麻利地将门关严实,半点不想参合这事。 早在五六年前,矿工间便有些传闻。 说得有鼻子有眼,可那些跟许三六毫无关系。 他十三岁进了这矿场,无家无业牵绊,断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想闯出去,左右外边也没好多少。 今日他也在静静等待监工们,迅速平定暴乱。 不意,动乱之声越来越响。 竟像凉水入油锅,沸反盈天。 听得动乱朝着这边来,许三六再呆不住。 他手里捏着半截干饼,悄么将门打开一条缝隙看。 这一看,便是一惊。 只见雨中,数十个骨瘦嶙峋的矿工围住几个黑袍监管。 这黑袍监管身边只跟着几个手下。 一柄乌梢蛇一般黑亮的鞭子,盘在他的手臂。 他的鞭子有多毒辣,被活活鞭打死的矿工都知道。 鞭子在雨中发出尖锐利啸,撕破雨幕。 但围攻的矿工没有一个退缩。 这鞭子上,染着他们亲朋之血。 鞭子抽打在背脊无人后退,充满红血丝的双眼怒瞪。 手里只有简单木头棍棒的矿工们,以肉身迎着鞭子而上。 起先还游刃有余的监督者,脸上狠厉逐渐凝固。 一个消瘦的矿工朝他扑来。 瘦小又佝偻的身体,死死抱住他的腿。 一双凝聚仇恨的眼睛仰头看来。 黑袍监工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是上月还是上上月,他饮了上层赐下的仙酒后,曾打死过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这消瘦矿工的兄弟,还是父亲? 黑袍监工不知道,他手上鞭子被夺走。 矿工们涌来,以皮包骨的手臂将他魁梧身体抱住。 在这黑袍监工张嘴叫骂前,一个挂在他后背的矿工张开嘴,朝他脖颈咬来。 牙龈萎缩让仅存的几颗牙齿,显得无比尖利,叼在黑袍监工的动脉处,浑如野兽。 飞溅的血,从黑袍监工颈侧喷射而出,溅出满天樱红。 许三六呆呆站着,看骨瘦嶙峋显得手脚极长的矿工们将几个监工淹没,一口口撕下肉来。 水汽夹杂着血腥弥散。 许三六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积年仇恨一朝爆发后,那种激烈如失智野兽的可怖氛围让他浑身发抖。 眼前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血液在血管中激荡,许三六转身逃入雨中。 急雨打在许三六的脊背肩头,他赤足在泥泞的泥水中跌跌撞撞地跑。 眼前止不住地浮现出,黑袍监管倒下时,那带着疑惑与恐惧的眼神。 原来,那些鬼差的血也是红的啊。 这念头出现,让许三六一晃神。 在转角处,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不待他想,头皮撕裂般的痛。 许三六隔着雨幕,看见一个鬼差监工口中叼着的艳红红布。 “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三六下意识撇清,手中攥着的半截干饼掉落在地。 未听他辩解,一记耳光扇在许三六的脸上。 “滚回去。” 黑袍鬼差说话时,口中含糊不清。 许三六嗅到一阵血腥味,他仰头看。 发现这鬼差监管遗失了武器,半边胳膊都不见了,伤处鲜血淋漓。 许三六手正好按在那截半融化的干饼上。 不知是脸疼还是心疼饼。 或许,什么都没想。 等许三六回神,他发现自己骑在鬼差监工的尸体上。 口中叼着半片耳朵。 大雨倾盆,嘴角鲜血淌下的许三六忽而灵台清明,扯出一个笑来:“嘿,我们说不定真是什么深渊的鬼。” 第956章 扼止 大雨哗啦啦落下,矿区地面变得泥泞无比。 人群在烂泥中打作一团。 亲手杀死一个上位者后,一股子充盈的自信与满足,充斥许三六的胸口。 伴随而来的,是不停涌起的过往回忆。 许三六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真的这样憎恨着这些黑袍鬼差。 身上血还未冷,许三六抓起一把捶打矿石的木槌,加入了前冲的队伍。 他们抓得一些落单的,拖到矿区。 矿区用以磨矿浆的巨大石磨,吱嘎推动。 “下去!” 双目赤红的矿工,抓住一个黑袍鬼差便往着石磨中按。 许三六跟在人群中,立在雨里发出放肆的笑。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 四五人拉动的磨石被一只手按停。 许三六手蹲在半空,已然认出来人。 “住手。” 血顺着赵鲤衣襟垂下,她站在石磨上,与这些矿工对视后,冷声又说了一遍:“都住手。” 胸中充斥戾气的矿工们,却不听她。 许三六的眼睛在赵鲤湿透的衣衫上一扫。 不知为何,先前所吃的干饼香味又出现在舌尖,与眼前这极貌美的女鬼联系在了一起。 他嘴角不正常的抽了一下,竟向前一步。 只是不待他想明白他要干什么。 下一瞬,他看见那身材娇小的女鬼,神情凛然一把掀起了磨石。 八仙桌大小,寻常五人才能推动的磨盘,带着风声飞出几步。 然后重重落在空地上。 浑身湿透的赵鲤,鬓边一缕湿发。 她侧行两步,走到那黑袍鬼差面前。 环视这些因仇恨而变成野兽的矿工。 “我说了,停手!” 摔飞出去的磨石,传来咔嚓碎裂声。 许三六听得这响声,突然觉得之前驱使着他遗忘恐惧,行暴行的燥热迅速退下。 赵鲤拄着刀,看见人群平静下来,暗自松了口气。 如非必要,她是不想对这些人动刀的。 “姑娘。” 这时,朱四五走来。 他年纪不小,听命于赵鲤奔走雷得气喘吁吁。 “有好些鬼差监工,见敌不过逃进矿洞去了。” 赵鲤微皱眉后,对他道:“知道了,我去寨墙,你领人管束人群。” “这些监工或个个血债累累,但复仇应有底线,再有如此虐杀者,事后我必清算。” 听得赵鲤冷然声音,朱四五打了个冷颤,急道:“好,我这便去劝着他们。” …… 赵鲤一步步踏着泥泞与尸体,走上寨墙。 这处是她领人夺下的。 矿区里,看守最严格的地方就在此处。 但有赵鲤有阿白,寨墙上的看守都不算事。 只是夺下寨墙,赵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从高处看见逐渐横卷整个矿区的戾气。 随着矿工们推进,逐渐夺得胜利,局面开始走偏。 久受压迫者一朝翻身,暴戾程度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不立即制止,这些矿工便化为极恶的鬼。 赵鲤在矿区横穿奔走了几趟。 亲手剁了几个脑袋,方才将态势压制。 立在雨中,赵鲤按住寨墙,长叹了口气。 察觉到她心情低落,沈白从她湿透的衣襟钻出脑袋,轻轻用脑门顶了一下赵鲤的下巴。 赵鲤愣了愣,抚摸阿白头顶的鳞片。 一直到天色暗下,这矿场中的情况方才稳住。 往日这个时候构建于悬崖上的‘酆都城’,会亮起一盏盏灯火。 但今日,整座城犹如死去了一般,没有半点动静亮光。 不过赵鲤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身上衣衫像是梅干菜,湿哒哒贴在身上。 她立在寨墙上,遥望远方。 在她身侧,是朱四五和几个矿工中选出来的代表。 这些人不安僵直地立在寨墙上,看着远方渐渐暗下的地平线。 夺得寨墙镇压矿区后,赵鲤命人打开寨墙大门。 将从库中找到的粮食发放,让愿离开者尽快离开回家。 酆都上层还不知什么情况,会不会出幺蛾子,赵鲤不敢留这些情绪不稳定的矿工,以免再生乱。 听得可以离开回家,大部分矿工都愿意走。 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顽固的,在热血退去后,开始畏惧,害怕传言中的宋帝君会降下罪责牵连家中。 赵鲤无法,只得驱使这些人清理尸骸以及战场,总归不让他们停下来有瞎想生事的时间。 第956章 扼止 大雨哗啦啦落下,矿区地面变得泥泞无比。 人群在烂泥中打作一团。 亲手杀死一个上位者后,一股子充盈的自信与满足,充斥许三六的胸口。 伴随而来的,是不停涌起的过往回忆。 许三六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真的这样憎恨着这些黑袍鬼差。 身上血还未冷,许三六抓起一把捶打矿石的木槌,加入了前冲的队伍。 他们抓得一些落单的,拖到矿区。 矿区用以磨矿浆的巨大石磨,吱嘎推动。 “下去!” 双目赤红的矿工,抓住一个黑袍鬼差便往着石磨中按。 许三六跟在人群中,立在雨里发出放肆的笑。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 四五人拉动的磨石被一只手按停。 许三六手蹲在半空,已然认出来人。 “住手。” 血顺着赵鲤衣襟垂下,她站在石磨上,与这些矿工对视后,冷声又说了一遍:“都住手。” 胸中充斥戾气的矿工们,却不听她。 许三六的眼睛在赵鲤湿透的衣衫上一扫。 不知为何,先前所吃的干饼香味又出现在舌尖,与眼前这极貌美的女鬼联系在了一起。 他嘴角不正常的抽了一下,竟向前一步。 只是不待他想明白他要干什么。 下一瞬,他看见那身材娇小的女鬼,神情凛然一把掀起了磨石。 八仙桌大小,寻常五人才能推动的磨盘,带着风声飞出几步。 然后重重落在空地上。 浑身湿透的赵鲤,鬓边一缕湿发。 她侧行两步,走到那黑袍鬼差面前。 环视这些因仇恨而变成野兽的矿工。 “我说了,停手!” 摔飞出去的磨石,传来咔嚓碎裂声。 许三六听得这响声,突然觉得之前驱使着他遗忘恐惧,行暴行的燥热迅速退下。 赵鲤拄着刀,看见人群平静下来,暗自松了口气。 如非必要,她是不想对这些人动刀的。 “姑娘。” 这时,朱四五走来。 他年纪不小,听命于赵鲤奔走雷得气喘吁吁。 “有好些鬼差监工,见敌不过逃进矿洞去了。” 赵鲤微皱眉后,对他道:“知道了,我去寨墙,你领人管束人群。” “这些监工或个个血债累累,但复仇应有底线,再有如此虐杀者,事后我必清算。” 听得赵鲤冷然声音,朱四五打了个冷颤,急道:“好,我这便去劝着他们。” …… 赵鲤一步步踏着泥泞与尸体,走上寨墙。 这处是她领人夺下的。 矿区里,看守最严格的地方就在此处。 但有赵鲤有阿白,寨墙上的看守都不算事。 只是夺下寨墙,赵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从高处看见逐渐横卷整个矿区的戾气。 随着矿工们推进,逐渐夺得胜利,局面开始走偏。 久受压迫者一朝翻身,暴戾程度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不立即制止,这些矿工便化为极恶的鬼。 赵鲤在矿区横穿奔走了几趟。 亲手剁了几个脑袋,方才将态势压制。 立在雨中,赵鲤按住寨墙,长叹了口气。 察觉到她心情低落,沈白从她湿透的衣襟钻出脑袋,轻轻用脑门顶了一下赵鲤的下巴。 赵鲤愣了愣,抚摸阿白头顶的鳞片。 一直到天色暗下,这矿场中的情况方才稳住。 往日这个时候构建于悬崖上的‘酆都城’,会亮起一盏盏灯火。 但今日,整座城犹如死去了一般,没有半点动静亮光。 不过赵鲤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身上衣衫像是梅干菜,湿哒哒贴在身上。 她立在寨墙上,遥望远方。 在她身侧,是朱四五和几个矿工中选出来的代表。 这些人不安僵直地立在寨墙上,看着远方渐渐暗下的地平线。 夺得寨墙镇压矿区后,赵鲤命人打开寨墙大门。 将从库中找到的粮食发放,让愿离开者尽快离开回家。 酆都上层还不知什么情况,会不会出幺蛾子,赵鲤不敢留这些情绪不稳定的矿工,以免再生乱。 听得可以离开回家,大部分矿工都愿意走。 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顽固的,在热血退去后,开始畏惧,害怕传言中的宋帝君会降下罪责牵连家中。 赵鲤无法,只得驱使这些人清理尸骸以及战场,总归不让他们停下来有瞎想生事的时间。 第957章 再探 沈大人。” 赵鲤立在洞开的寨墙前,直冲沈晏招手。 沈晏还道她有什么要事,立时翻身下马,疾步走来:“怎么了?” 却见赵鲤神神秘秘中带着点窃喜:“大金矿!” 战罢,命人收敛尸骸将寨墙上吊着的尸体都放下之余,赵鲤没忘记关心金矿的问题。 分别询问了朱四五与那名为鹰钩鼻男人,赵鲤大致摸清楚了这处金矿的情况。 这处金矿,矿石质量极高,是妥妥的富矿。 沈晏本以为赵鲤有什么棘手之事,却只看见她财迷搓手的样子。 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解下肩上大氅披在赵鲤肩头将她裹住,低声道:“就那么喜欢金子?” 赵鲤手拽着过长的大氅下摆,嗔怪道:“沈大人什么话,银子我也喜欢的。” 沈晏含笑摇了摇头:“那,改日带你去个你一定喜欢的地方。” 两人凑头小声说了两句话,身侧卢照和李庆并肩站立神情莫名对视一眼后。 他们都默契将头转向两边。 幸而,在这黑黢黢的寨墙下,加之赵鲤身上脏兮兮,实在不是什么调情好时机。 两人只碰头低语两声,赵鲤便暗含期待又假兮兮从沈晏身边退开。 赵鲤惯会自己疗伤,方才的心中郁郁,都因沈晏配合的几句闲话消散大半。 又该到正经干活时间。 赵鲤清了清嗓子,突然一正色:“具体情况我们先上寨墙再说。” 沈晏颔首应下,再细看她神情泄去之前藏在眉间的郁色,他这才放心。 他命令道:“李庆,接手寨墙防务安顿马匹。” 随后赵鲤、沈晏、卢照一并走上寨墙。 “那就是酆都城。” 在卢照布置防阴神窥听得香灰盐和百家钱后,赵鲤一指建于悬崖上的宏伟建筑。 诸般细节,赵鲤早已派遣小信使向沈晏说明。 因此此时她并未再赘述,只是将宋家二百余年来,苦心修筑经营的悬空之城指给沈晏与卢照看。 天色已晚,酆都城中幸存的瞎眼仆妇点亮灯火。 此前失控蜥蜴造成的动乱,并未影响这些幸存者积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以沈晏之眼力,甚至可以看见低处点灯仆妇佝偻的剪影。 他不由微微挑眉:“酆都城,宋氏倒有野心。” 卢照第一次看到这样,建于天险上的宏伟建筑,大老粗不由吐槽:“这宋家也是有毛病。” “有这样的野心和持续百年的谋划,竟只为了在这矿场上吃灰。” 闻言,沈晏却摇了摇头:“他们干过别的事情,只是天命不在宋氏。” 他自袖中摸出块中指大小的条形状金块,托在掌心给赵鲤和卢照看。 “前朝异族统治暴政时,宋氏诓骗大量人口入桃源境为荫户。” “整个乱世,他们都在积极榨干受害者血肉,积累财富。” 沈晏展示了金块上一个五瓣花形印记后,很顺手的将这快金子塞进了赵鲤手心。 在赵鲤眉开眼笑之时,他继续道:“只可惜,宋家晚了几步,等他们有能力时,大景已立。” “面对大景面对太祖,宋氏不敢捻虎须,只私下做下些见不得人之事。” “这块黄金来自内库,是太祖第五子齐王樉谋逆案中的证物。” “李庆从宋家祠堂搜出一些金块呈上后,我认出了这桃花印。” 闻言,卢照不由侧目看他。 沈晏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只有卢照这样的靖宁卫老差人晓得,这人记性有多可怖。 赵鲤惊道:“所以,早在太祖时,宋家便已经在后面搞事?” 沈晏唔了一声:“应当没错。” 赵鲤不由咋舌:“宋家不大,野心不小。” 她捏着这块证物似的金块,反手揣进了自己兜里。 “今日天色已晚,沈大人你们一路赶来辛苦,我也需要休息。” “明日妥善安排后再探酆都。” 涉及诡案沈晏从来都听赵鲤的,又一点头后看向卢照:“分一半人马,五人一组成骑兵,夜巡矿场。” “夜间宵禁,任何人不得外出,不得串联,违令者杀!” 沈晏一连串命令下达,说到杀字时,眼睛也不眨。 卢照抱拳应下,立时转身跑下寨墙。 少时,赵鲤便听见他在寨墙下吆喝的声音。 …… 桃源境中峡谷,一场大雨,冲得遍地黄泥浆子。 赵鲤早命朱四五在寨墙下收拾出一件还算不错的屋子。 这间屋子正是被绑的鹰钩鼻住处,屋中陈设简单只是胜在干净。 进了屋,赵鲤就瘫在一张竹椅上。 见状,沈晏自觉挽了袖子,去打水烧水给她洗漱。 …… 一夜过去,简单擦洗的赵鲤凌晨从竹塌上爬起,沈晏已在前堂理事。 赵鲤暂歇时,矿场中并不算太平。 这处的矿工们,一直压抑得太狠,一朝翻身满身戾气。 但热血冷却后,又因一直接受的洗脑,开始辗转反侧担忧神罚降临。 如此紧绷着神经,夜里发生了两三起夜啸炸营。 幸有卢照领人夜巡,将乱子扼住。 还有一些先前逃入矿道的‘阴差监工’,趁夜出来袭击。 这晚上,卢照佩刀都砍出缺口。 见赵鲤出来,正翻看一些发黄册子的沈晏一心二用。 一边看册子,一边给赵鲤推来一个食盒。 “家里做的朝食,先将就着吃点。” 这些都是大清早小信使去取来的,还冒着热气。 沈白盘在沈晏的临时书案上,眨着一双豆豆眼吃小鸡仔。 肚子鼓着一个大包,朝赵鲤爬来。 赵鲤顺手将它接住。 赵鲤检查佩刀已经补充身上的朱砂等装备后,天色已不早。 命卢照准备接应后续人手,并镇守矿场后,两人领着李庆和一队校尉,踏上了酆都城的第一级木质台阶。 这次身边带着助手,赵鲤得以探查得更加细致。 整个悬空在悬崖上的酆都城,四处都有雕塑。 雕塑满是神诡地狱之类的题材,雕工算不得精致。 在积年累月风吹日晒中,早已风化,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矿灰。 沈晏一身黑色劲装,跟随赵鲤之后。 众人厚底快靴靴底,踏在木质栈道上。 李庆领人在前探路。 相比起赵鲤上一次偷偷摸摸潜入,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嚣张了许多。 一间一间屋子踹门探查后,向上而且。 第957章 再探 沈大人。” 赵鲤立在洞开的寨墙前,直冲沈晏招手。 沈晏还道她有什么要事,立时翻身下马,疾步走来:“怎么了?” 却见赵鲤神神秘秘中带着点窃喜:“大金矿!” 战罢,命人收敛尸骸将寨墙上吊着的尸体都放下之余,赵鲤没忘记关心金矿的问题。 分别询问了朱四五与那名为鹰钩鼻男人,赵鲤大致摸清楚了这处金矿的情况。 这处金矿,矿石质量极高,是妥妥的富矿。 沈晏本以为赵鲤有什么棘手之事,却只看见她财迷搓手的样子。 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解下肩上大氅披在赵鲤肩头将她裹住,低声道:“就那么喜欢金子?” 赵鲤手拽着过长的大氅下摆,嗔怪道:“沈大人什么话,银子我也喜欢的。” 沈晏含笑摇了摇头:“那,改日带你去个你一定喜欢的地方。” 两人凑头小声说了两句话,身侧卢照和李庆并肩站立神情莫名对视一眼后。 他们都默契将头转向两边。 幸而,在这黑黢黢的寨墙下,加之赵鲤身上脏兮兮,实在不是什么调情好时机。 两人只碰头低语两声,赵鲤便暗含期待又假兮兮从沈晏身边退开。 赵鲤惯会自己疗伤,方才的心中郁郁,都因沈晏配合的几句闲话消散大半。 又该到正经干活时间。 赵鲤清了清嗓子,突然一正色:“具体情况我们先上寨墙再说。” 沈晏颔首应下,再细看她神情泄去之前藏在眉间的郁色,他这才放心。 他命令道:“李庆,接手寨墙防务安顿马匹。” 随后赵鲤、沈晏、卢照一并走上寨墙。 “那就是酆都城。” 在卢照布置防阴神窥听得香灰盐和百家钱后,赵鲤一指建于悬崖上的宏伟建筑。 诸般细节,赵鲤早已派遣小信使向沈晏说明。 因此此时她并未再赘述,只是将宋家二百余年来,苦心修筑经营的悬空之城指给沈晏与卢照看。 天色已晚,酆都城中幸存的瞎眼仆妇点亮灯火。 此前失控蜥蜴造成的动乱,并未影响这些幸存者积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以沈晏之眼力,甚至可以看见低处点灯仆妇佝偻的剪影。 他不由微微挑眉:“酆都城,宋氏倒有野心。” 卢照第一次看到这样,建于天险上的宏伟建筑,大老粗不由吐槽:“这宋家也是有毛病。” “有这样的野心和持续百年的谋划,竟只为了在这矿场上吃灰。” 闻言,沈晏却摇了摇头:“他们干过别的事情,只是天命不在宋氏。” 他自袖中摸出块中指大小的条形状金块,托在掌心给赵鲤和卢照看。 “前朝异族统治暴政时,宋氏诓骗大量人口入桃源境为荫户。” “整个乱世,他们都在积极榨干受害者血肉,积累财富。” 沈晏展示了金块上一个五瓣花形印记后,很顺手的将这快金子塞进了赵鲤手心。 在赵鲤眉开眼笑之时,他继续道:“只可惜,宋家晚了几步,等他们有能力时,大景已立。” “面对大景面对太祖,宋氏不敢捻虎须,只私下做下些见不得人之事。” “这块黄金来自内库,是太祖第五子齐王樉谋逆案中的证物。” “李庆从宋家祠堂搜出一些金块呈上后,我认出了这桃花印。” 闻言,卢照不由侧目看他。 沈晏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只有卢照这样的靖宁卫老差人晓得,这人记性有多可怖。 赵鲤惊道:“所以,早在太祖时,宋家便已经在后面搞事?” 沈晏唔了一声:“应当没错。” 赵鲤不由咋舌:“宋家不大,野心不小。” 她捏着这块证物似的金块,反手揣进了自己兜里。 “今日天色已晚,沈大人你们一路赶来辛苦,我也需要休息。” “明日妥善安排后再探酆都。” 涉及诡案沈晏从来都听赵鲤的,又一点头后看向卢照:“分一半人马,五人一组成骑兵,夜巡矿场。” “夜间宵禁,任何人不得外出,不得串联,违令者杀!” 沈晏一连串命令下达,说到杀字时,眼睛也不眨。 卢照抱拳应下,立时转身跑下寨墙。 少时,赵鲤便听见他在寨墙下吆喝的声音。 …… 桃源境中峡谷,一场大雨,冲得遍地黄泥浆子。 赵鲤早命朱四五在寨墙下收拾出一件还算不错的屋子。 这间屋子正是被绑的鹰钩鼻住处,屋中陈设简单只是胜在干净。 进了屋,赵鲤就瘫在一张竹椅上。 见状,沈晏自觉挽了袖子,去打水烧水给她洗漱。 …… 一夜过去,简单擦洗的赵鲤凌晨从竹塌上爬起,沈晏已在前堂理事。 赵鲤暂歇时,矿场中并不算太平。 这处的矿工们,一直压抑得太狠,一朝翻身满身戾气。 但热血冷却后,又因一直接受的洗脑,开始辗转反侧担忧神罚降临。 如此紧绷着神经,夜里发生了两三起夜啸炸营。 幸有卢照领人夜巡,将乱子扼住。 还有一些先前逃入矿道的‘阴差监工’,趁夜出来袭击。 这晚上,卢照佩刀都砍出缺口。 见赵鲤出来,正翻看一些发黄册子的沈晏一心二用。 一边看册子,一边给赵鲤推来一个食盒。 “家里做的朝食,先将就着吃点。” 这些都是大清早小信使去取来的,还冒着热气。 沈白盘在沈晏的临时书案上,眨着一双豆豆眼吃小鸡仔。 肚子鼓着一个大包,朝赵鲤爬来。 赵鲤顺手将它接住。 赵鲤检查佩刀已经补充身上的朱砂等装备后,天色已不早。 命卢照准备接应后续人手,并镇守矿场后,两人领着李庆和一队校尉,踏上了酆都城的第一级木质台阶。 这次身边带着助手,赵鲤得以探查得更加细致。 整个悬空在悬崖上的酆都城,四处都有雕塑。 雕塑满是神诡地狱之类的题材,雕工算不得精致。 在积年累月风吹日晒中,早已风化,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矿灰。 沈晏一身黑色劲装,跟随赵鲤之后。 众人厚底快靴靴底,踏在木质栈道上。 李庆领人在前探路。 相比起赵鲤上一次偷偷摸摸潜入,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嚣张了许多。 一间一间屋子踹门探查后,向上而且。 第958章 忏罪2 整个酆都城,下半部大多都无人。 李庆提刀,立在一间破门前。 他提脚一踹,挂着蜘蛛丝的破门洞开同时,漫天飞灰。 这里的灰尘因下边矿场缘故,带着些金属色的大颗粒。 眼中的污染,让所有人都十分不适应。 尤其李庆本身患有咳疾,灰尘漫天飞舞时,他抬袖捂鼻低声咳嗽了两声。 只是看见屋中场景后,他咳嗽声一顿。 这间屋子位于下层,依山而建,外头门帘看着宽大,但里面只一步进深。 但就是这棺材底子大小的屋里,竟横竖躺了三具已经干掉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衣衫霉变海苔一般,看不清颜色。 李庆上前半步,用刀鞘拨了一下。 三具尸体粘黏严重,在腐烂时就已经融化成了一体,风干后自然不分彼此。 得过赵鲤叮嘱,李庆特意查看这些尸体的耳朵部位。 这三具尸体,上下腐烂严重,中间那个侧着脑袋。 李庆刀鞘一拨,中间那尸体头皮垮下。 但这一点时间,已足够李庆看见这尸体生着附耳。 李庆取出些狴犴香案上供奉的香灰在掌心,对嘴一吹。 香灰立时簌簌覆盖在这些尸体上。 耳边似有一声哀泣似的叹息,也不知是风声还是这些尸体悲哭。 李庆忌惮后退,转身去寻赵鲤和沈晏。 陆续又有校尉来报,发现了一些尸首,无一例外都生着附耳,有桃源境先民的遗传。 沈晏以帕擦手,从栈道彼端行来:“这些尸体都是被虐待而死,而且……” 沈晏微微蹙眉:“越是上层,伤得越重,宋家似乎在按照自虐程度决定地位。” 再探寻了一圈,没有新的发现后。 赵鲤他们抵达中层。 到了此处,他们开始遇上一些麻烦。 总有瞎眼的仆妇,听到动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 张着黑洞似的嘴,无声示警。 招来一些假鬼差和一些守卫。 没得奈何,只得一路杀上去。 终于,到了中段。 这里赵鲤曾来过,并且窥见一些人在忏罪。 赵鲤本想着,以雷霆之势先控制住局面。 毕竟这些人不一定非死不可。 只是行至门前,众人顿时变色。 李庆领人上前破门,赵鲤看见门缝下流淌出的血,脸色难看。 “咚——” 门板向两侧洞开,狠狠撞上墙壁,荡起漫天灰尘。 浓烈的血腥味,有如实质般挤出门来,将赵鲤她们笼罩其中。 赵鲤缓步上前,靴底踏地发出一阵阵湿润的粘黏之声。 映目一片红色。 地面积起一指厚的鲜血。 满地横躺的赤裸尸骸。 “尸体不新鲜。” 李庆主动上前拦下脏活累活,查验尸体。 最后得出结论——这些人死于昨日清晨。 叫人作呕的是,他们并非被杀害,都是自绝。 赵鲤路过一具尸骸。 年轻的女孩约有十一二岁,双眼圆瞪脖子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豁开她脖子的凶刃,正握在她的掌心。 从门边向着中心走,越是靠近中心,尸体死相越惨。 “他们在通过自罚牺牲以忏悔?” 沈晏跨过一具抠掉自己双眼的男尸,靴底黏糊糊的感觉,叫他紧蹙眉头。 “没错。”赵鲤蹲身,前面是一个黄金铸造的金盘。 这金盘之中,整齐码着一张人的面皮。 在赵鲤右手边,是一具捂脸的尸骸。 尸体没了面皮,眼珠子耷拉,牙龈暴露看着格外龇牙咧嘴。 赵鲤微侧头,果不其然在这尸体耳朵上又看见了附耳。 只是这尸骸或许先民血脉更稀薄,那附耳只有黄豆大小,若不细看,或会认为是什么痦子之类。 赵鲤起身:“从位置看,此人已经十分接近核心位置。” “血脉越是稀薄,先民特征越小。” 顿了顿赵鲤继续道:“他也更加虔诚的忏悔自己天生之罪。” 这一点,从他生剥自己脸皮便能看出。 这忏罪的房间,仿佛地狱受刑百景图。 诸人纷纷用所能想到的最残忍手法,将自己杀死。 “这样意义何在?” 赵鲤不解其意。 沈晏环视四周,薄唇紧抿:“继续向上吧。” 只有到了那宋帝君才能知道,宋家之中诸般违和,究竟目的何在。 赵鲤沈晏以及众校尉协力,在这些尸骸上,撒上一层香灰暂时压制防生诡事,待到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在回来善后。 他们离开这间屋子时,所有人身上都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 再向上,出现越来越多的人类生活痕迹。 许是此间居住的主人实在闲得很,他们路上遇到不少豢养的异兽。 赵鲤拔刀,将一只生得怪异的虫凌空砍成两截。 虫尸众淡绿色的浆液爆了满地,地板立时腐蚀出一些烟气。 赵鲤甩去刀上粘液时,听得沈晏叫到:“阿鲤,有些发现。” 等赵鲤循声过去,便看见沈晏以帕子擦拭一张桌上的浮灰。 赵鲤环视这间书房样的屋子,走到他身边看。 便见黑漆桌板上,有几个潦草涂鸦,笔触稚嫩应是出自孩童之手。 但内容,却很是血腥。 第958章 忏罪2 整个酆都城,下半部大多都无人。 李庆提刀,立在一间破门前。 他提脚一踹,挂着蜘蛛丝的破门洞开同时,漫天飞灰。 这里的灰尘因下边矿场缘故,带着些金属色的大颗粒。 眼中的污染,让所有人都十分不适应。 尤其李庆本身患有咳疾,灰尘漫天飞舞时,他抬袖捂鼻低声咳嗽了两声。 只是看见屋中场景后,他咳嗽声一顿。 这间屋子位于下层,依山而建,外头门帘看着宽大,但里面只一步进深。 但就是这棺材底子大小的屋里,竟横竖躺了三具已经干掉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衣衫霉变海苔一般,看不清颜色。 李庆上前半步,用刀鞘拨了一下。 三具尸体粘黏严重,在腐烂时就已经融化成了一体,风干后自然不分彼此。 得过赵鲤叮嘱,李庆特意查看这些尸体的耳朵部位。 这三具尸体,上下腐烂严重,中间那个侧着脑袋。 李庆刀鞘一拨,中间那尸体头皮垮下。 但这一点时间,已足够李庆看见这尸体生着附耳。 李庆取出些狴犴香案上供奉的香灰在掌心,对嘴一吹。 香灰立时簌簌覆盖在这些尸体上。 耳边似有一声哀泣似的叹息,也不知是风声还是这些尸体悲哭。 李庆忌惮后退,转身去寻赵鲤和沈晏。 陆续又有校尉来报,发现了一些尸首,无一例外都生着附耳,有桃源境先民的遗传。 沈晏以帕擦手,从栈道彼端行来:“这些尸体都是被虐待而死,而且……” 沈晏微微蹙眉:“越是上层,伤得越重,宋家似乎在按照自虐程度决定地位。” 再探寻了一圈,没有新的发现后。 赵鲤他们抵达中层。 到了此处,他们开始遇上一些麻烦。 总有瞎眼的仆妇,听到动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 张着黑洞似的嘴,无声示警。 招来一些假鬼差和一些守卫。 没得奈何,只得一路杀上去。 终于,到了中段。 这里赵鲤曾来过,并且窥见一些人在忏罪。 赵鲤本想着,以雷霆之势先控制住局面。 毕竟这些人不一定非死不可。 只是行至门前,众人顿时变色。 李庆领人上前破门,赵鲤看见门缝下流淌出的血,脸色难看。 “咚——” 门板向两侧洞开,狠狠撞上墙壁,荡起漫天灰尘。 浓烈的血腥味,有如实质般挤出门来,将赵鲤她们笼罩其中。 赵鲤缓步上前,靴底踏地发出一阵阵湿润的粘黏之声。 映目一片红色。 地面积起一指厚的鲜血。 满地横躺的赤裸尸骸。 “尸体不新鲜。” 李庆主动上前拦下脏活累活,查验尸体。 最后得出结论——这些人死于昨日清晨。 叫人作呕的是,他们并非被杀害,都是自绝。 赵鲤路过一具尸骸。 年轻的女孩约有十一二岁,双眼圆瞪脖子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豁开她脖子的凶刃,正握在她的掌心。 从门边向着中心走,越是靠近中心,尸体死相越惨。 “他们在通过自罚牺牲以忏悔?” 沈晏跨过一具抠掉自己双眼的男尸,靴底黏糊糊的感觉,叫他紧蹙眉头。 “没错。”赵鲤蹲身,前面是一个黄金铸造的金盘。 这金盘之中,整齐码着一张人的面皮。 在赵鲤右手边,是一具捂脸的尸骸。 尸体没了面皮,眼珠子耷拉,牙龈暴露看着格外龇牙咧嘴。 赵鲤微侧头,果不其然在这尸体耳朵上又看见了附耳。 只是这尸骸或许先民血脉更稀薄,那附耳只有黄豆大小,若不细看,或会认为是什么痦子之类。 赵鲤起身:“从位置看,此人已经十分接近核心位置。” “血脉越是稀薄,先民特征越小。” 顿了顿赵鲤继续道:“他也更加虔诚的忏悔自己天生之罪。” 这一点,从他生剥自己脸皮便能看出。 这忏罪的房间,仿佛地狱受刑百景图。 诸人纷纷用所能想到的最残忍手法,将自己杀死。 “这样意义何在?” 赵鲤不解其意。 沈晏环视四周,薄唇紧抿:“继续向上吧。” 只有到了那宋帝君才能知道,宋家之中诸般违和,究竟目的何在。 赵鲤沈晏以及众校尉协力,在这些尸骸上,撒上一层香灰暂时压制防生诡事,待到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在回来善后。 他们离开这间屋子时,所有人身上都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 再向上,出现越来越多的人类生活痕迹。 许是此间居住的主人实在闲得很,他们路上遇到不少豢养的异兽。 赵鲤拔刀,将一只生得怪异的虫凌空砍成两截。 虫尸众淡绿色的浆液爆了满地,地板立时腐蚀出一些烟气。 赵鲤甩去刀上粘液时,听得沈晏叫到:“阿鲤,有些发现。” 等赵鲤循声过去,便看见沈晏以帕子擦拭一张桌上的浮灰。 赵鲤环视这间书房样的屋子,走到他身边看。 便见黑漆桌板上,有几个潦草涂鸦,笔触稚嫩应是出自孩童之手。 但内容,却很是血腥。 第959章 青鸟 未像上次一样搭乘车速过快的蛇车,这一次赵鲤一步步从‘酆都’的底层走向高层。 宋氏在这桃源境中,以欺骗构建出的严苛等级,一点点展露出来。 靴底踏上最顶层金镶白玉的台阶,看见半嵌合在山崖中的帝君殿,赵鲤也微微松了口气。 昨日大雨,山间云雾升腾,萦绕飞翘的檐角之上,让这大殿好似真的浮在云端。 曾搭了赵鲤一路后功成身退的黑蛇,横尸在殿前。 柏油桶粗细的黑蛇躯体,半隐在奶白色气雾中。 翻腾的寒雾没过众人的膝盖,赵鲤足尖踢了一下,搅动颗粒状的气雾翻卷:“都小心点!” “雾中可能有东西。” 赵鲤一边说,一边轻弹袖摆。 小白蛇自她袖中窜出,盘在它的肩头昂首吐毒。 蔷薇色雾气如一层薄薄的纱幔,将赵鲤一行人全部罩住。 沈晏侧目看了一眼,手指在有些萎靡的阿白头上鳞片拂过:“做得很好。” 顿了顿他许诺道:“这个月,可放假休养。” 言下之意,不必干活念书。 阿白先是一顿,随后瞬间支棱。 小豆子眼一眨,开始算这个月还剩余几天,它可以干点什么,要不要回老家一趟。 越小越美,小白蛇软了身子,软糖一般挂在赵鲤肩上。 赵鲤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它,转头对李庆道:“你们小心点,不要开心眼观看。” 桃源境中终究有宋帝君的传说,手下校尉若是开心眼观测,说不得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被动减员。 待李庆等回应后,赵鲤看向沈晏:“沈大人!” 上一次来,身负两重弑神状态,对猖神有伤害加成的赵鲤,没能伤到那‘宋华侨’半分。 赵鲤便推断,在此处的只怕不是本体。 因此才有沈晏此行——窥真的掌心之言,论及观察力要胜于心眼。 更不必说,沈晏掌心之眼起源于五通神,有水神太岁加持,可破幻境。 由沈晏来寻找宋华侨的本体,再合适不过。 沈晏颔首,上前一步,张开右手。 掌心中横断掌纹的眼睛睁开,只一眨,瞳仁化为双瞳。 赵鲤与沈晏换了个位置。 改由赵鲤持刀在旁为沈晏护持。 双瞳一开,立时在沈晏掌心转了一圈。 瞳中暗蕴的金光,照映着沈晏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赵鲤已提步前行了,沈晏却站立原地,掌心之眼开合之间缓缓浮出一丝火苗。 随后这火苗无声一涨,竟炸开一朵黑莲般的火焰。 虚虚悬浮于掌心之上。 “祭火?”赵鲤脱口而出,“你又折腾了什么?” 沈晏唇边一抹笑,侧首道:“还是托了……公主殿下的福。” “是殿下家中长辈给我的聘礼。” 赵鲤闻言视线一转,发现沈晏常戴的白玉扳指有些异常。 温润白玉扳指中间,嵌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骨片。 赵鲤先是一懵,随后意识到这家中长辈指的是隆庆帝那个野爹,还有…… 她有些崩溃,压低了声音道:“太祖把祂的腿骨片子给你了?” 沈晏嵌在扳指上的骨片,俨然就是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带回的大景太祖腿骨碎片。 这个世界线,隆庆帝早暗暗给自家祖宗全安排了神位祭祀近一年。 大景太祖登神板上钉钉。 有此骨片为媒,沈晏自可借用些力量。 沈晏嗯了一声,又认真道:“是聘礼。” “聘我为阿鲤公主的驸马。” 赵鲤有一瞬间表情扭曲了一下。 既惊于老柴家都什么毛病,连自己的骨头片子都能给人。 却又在听见聘礼二字时,嘴角难压。 最终抿着唇角忍笑,眼睛左右看看后,小声道:“回去有你好看。” 沈晏但笑不语,手掌一抬,浮在他掌心的黑色祭火中,扑簌簌飞出了十数只彩绘青鸟。 相比起另一个世界,羽翼张开可背人上天的大鸟,这几只有些迷你,仅拳头大小。 青鸟点着朱漆的眼睛,萦绕淡金神光,朝着四方振翅飞上天去。 赵鲤不想沈晏此时分心,千般话语全咽了下去,与李庆等人护卫在他身侧。 李庆等虽看见这处异常,但巡夜司建立至今,神诡之事见太多,他们早已学会不要大惊小怪和闭嘴。 十数只青鸟绕宋帝君殿一圈。 沈晏突然睁眼,指尖一弹,朝着一个方向弹出一团小小的黑色火焰。 火焰虽小如火柴头,但速度极快,沾之即燃。 没入地面的雾气中,赵鲤听得一阵哭声。 便见一个小小的人头,头顶黑火从雾中探出。 这人头看着只三五岁,颈下是如无鳞蛇一般的细长脖子。 人头被黑火焰烧得满地滚动,一边发出稚嫩的啼哭,一边从皮下漏出一些淡黄带着酒气的液体。 “大家小心!” 赵鲤一眼认出这就是入了画壁中的宋家人所化的怪物。 见被发现,广场上遍地雾气涌动。 一个头戴珠翠的女人头,赫然从雾中跃出。 嘴巴不可思议地大张,朝着赵鲤咬来。 如发酒疯一般,双目介于清醒与迷离之间,喉中喃喃出声:“不能比我漂亮。” 它涎水滴答,作势要撕咬赵鲤的脸。 只在冲破阿白吐的蔷薇色毒雾时,又一顿。 感觉自己珍爱至极的脸部皮肤,被毒雾腐蚀得滋滋作响。 这女人头发出一声惨叫,随后长长的脖子转了两圈。 “坏了我的脸,便用你的脸来还。” 它贪婪盯着赵鲤,因阿白的毒雾,右边脸皮耷拉,露出下边皱巴的皮肤。 赵鲤这才看清,原是这人头不知从何人脸上剥得了一张漂亮脸皮,面具般戴在脸上。 赵鲤拇指顶住刀柄,冲那死人头笑道:“那你来拿啊!” 她笑眯眯的模样好看至极,让这女人头生怒。 嘴上不干不净骂了句什么时,突见一只拳头大小的彩绘青鸟飞来。 青鸟身上瞧着处处精巧,翅尖羽毛青翠流光。 爱美的人头想着,可拔了羽毛做首饰时。 这青鸟突然加速,眨眼间冲至她眼前。 收拢翅膀,以尖尖的喙为矛,旋转着刺入人头的右眼。 木质青鸟周身羽毛如刮刀,入了眼眶狠狠一旋。 在这长颈人头仰头惨叫时,扎进它眼窝的青鸟猛张开翅膀。 顶着后脑枕骨,在烟花般炸开的红白之物中飞出。 第959章 青鸟 未像上次一样搭乘车速过快的蛇车,这一次赵鲤一步步从‘酆都’的底层走向高层。 宋氏在这桃源境中,以欺骗构建出的严苛等级,一点点展露出来。 靴底踏上最顶层金镶白玉的台阶,看见半嵌合在山崖中的帝君殿,赵鲤也微微松了口气。 昨日大雨,山间云雾升腾,萦绕飞翘的檐角之上,让这大殿好似真的浮在云端。 曾搭了赵鲤一路后功成身退的黑蛇,横尸在殿前。 柏油桶粗细的黑蛇躯体,半隐在奶白色气雾中。 翻腾的寒雾没过众人的膝盖,赵鲤足尖踢了一下,搅动颗粒状的气雾翻卷:“都小心点!” “雾中可能有东西。” 赵鲤一边说,一边轻弹袖摆。 小白蛇自她袖中窜出,盘在它的肩头昂首吐毒。 蔷薇色雾气如一层薄薄的纱幔,将赵鲤一行人全部罩住。 沈晏侧目看了一眼,手指在有些萎靡的阿白头上鳞片拂过:“做得很好。” 顿了顿他许诺道:“这个月,可放假休养。” 言下之意,不必干活念书。 阿白先是一顿,随后瞬间支棱。 小豆子眼一眨,开始算这个月还剩余几天,它可以干点什么,要不要回老家一趟。 越小越美,小白蛇软了身子,软糖一般挂在赵鲤肩上。 赵鲤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它,转头对李庆道:“你们小心点,不要开心眼观看。” 桃源境中终究有宋帝君的传说,手下校尉若是开心眼观测,说不得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被动减员。 待李庆等回应后,赵鲤看向沈晏:“沈大人!” 上一次来,身负两重弑神状态,对猖神有伤害加成的赵鲤,没能伤到那‘宋华侨’半分。 赵鲤便推断,在此处的只怕不是本体。 因此才有沈晏此行——窥真的掌心之言,论及观察力要胜于心眼。 更不必说,沈晏掌心之眼起源于五通神,有水神太岁加持,可破幻境。 由沈晏来寻找宋华侨的本体,再合适不过。 沈晏颔首,上前一步,张开右手。 掌心中横断掌纹的眼睛睁开,只一眨,瞳仁化为双瞳。 赵鲤与沈晏换了个位置。 改由赵鲤持刀在旁为沈晏护持。 双瞳一开,立时在沈晏掌心转了一圈。 瞳中暗蕴的金光,照映着沈晏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赵鲤已提步前行了,沈晏却站立原地,掌心之眼开合之间缓缓浮出一丝火苗。 随后这火苗无声一涨,竟炸开一朵黑莲般的火焰。 虚虚悬浮于掌心之上。 “祭火?”赵鲤脱口而出,“你又折腾了什么?” 沈晏唇边一抹笑,侧首道:“还是托了……公主殿下的福。” “是殿下家中长辈给我的聘礼。” 赵鲤闻言视线一转,发现沈晏常戴的白玉扳指有些异常。 温润白玉扳指中间,嵌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骨片。 赵鲤先是一懵,随后意识到这家中长辈指的是隆庆帝那个野爹,还有…… 她有些崩溃,压低了声音道:“太祖把祂的腿骨片子给你了?” 沈晏嵌在扳指上的骨片,俨然就是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带回的大景太祖腿骨碎片。 这个世界线,隆庆帝早暗暗给自家祖宗全安排了神位祭祀近一年。 大景太祖登神板上钉钉。 有此骨片为媒,沈晏自可借用些力量。 沈晏嗯了一声,又认真道:“是聘礼。” “聘我为阿鲤公主的驸马。” 赵鲤有一瞬间表情扭曲了一下。 既惊于老柴家都什么毛病,连自己的骨头片子都能给人。 却又在听见聘礼二字时,嘴角难压。 最终抿着唇角忍笑,眼睛左右看看后,小声道:“回去有你好看。” 沈晏但笑不语,手掌一抬,浮在他掌心的黑色祭火中,扑簌簌飞出了十数只彩绘青鸟。 相比起另一个世界,羽翼张开可背人上天的大鸟,这几只有些迷你,仅拳头大小。 青鸟点着朱漆的眼睛,萦绕淡金神光,朝着四方振翅飞上天去。 赵鲤不想沈晏此时分心,千般话语全咽了下去,与李庆等人护卫在他身侧。 李庆等虽看见这处异常,但巡夜司建立至今,神诡之事见太多,他们早已学会不要大惊小怪和闭嘴。 十数只青鸟绕宋帝君殿一圈。 沈晏突然睁眼,指尖一弹,朝着一个方向弹出一团小小的黑色火焰。 火焰虽小如火柴头,但速度极快,沾之即燃。 没入地面的雾气中,赵鲤听得一阵哭声。 便见一个小小的人头,头顶黑火从雾中探出。 这人头看着只三五岁,颈下是如无鳞蛇一般的细长脖子。 人头被黑火焰烧得满地滚动,一边发出稚嫩的啼哭,一边从皮下漏出一些淡黄带着酒气的液体。 “大家小心!” 赵鲤一眼认出这就是入了画壁中的宋家人所化的怪物。 见被发现,广场上遍地雾气涌动。 一个头戴珠翠的女人头,赫然从雾中跃出。 嘴巴不可思议地大张,朝着赵鲤咬来。 如发酒疯一般,双目介于清醒与迷离之间,喉中喃喃出声:“不能比我漂亮。” 它涎水滴答,作势要撕咬赵鲤的脸。 只在冲破阿白吐的蔷薇色毒雾时,又一顿。 感觉自己珍爱至极的脸部皮肤,被毒雾腐蚀得滋滋作响。 这女人头发出一声惨叫,随后长长的脖子转了两圈。 “坏了我的脸,便用你的脸来还。” 它贪婪盯着赵鲤,因阿白的毒雾,右边脸皮耷拉,露出下边皱巴的皮肤。 赵鲤这才看清,原是这人头不知从何人脸上剥得了一张漂亮脸皮,面具般戴在脸上。 赵鲤拇指顶住刀柄,冲那死人头笑道:“那你来拿啊!” 她笑眯眯的模样好看至极,让这女人头生怒。 嘴上不干不净骂了句什么时,突见一只拳头大小的彩绘青鸟飞来。 青鸟身上瞧着处处精巧,翅尖羽毛青翠流光。 爱美的人头想着,可拔了羽毛做首饰时。 这青鸟突然加速,眨眼间冲至她眼前。 收拢翅膀,以尖尖的喙为矛,旋转着刺入人头的右眼。 木质青鸟周身羽毛如刮刀,入了眼眶狠狠一旋。 在这长颈人头仰头惨叫时,扎进它眼窝的青鸟猛张开翅膀。 顶着后脑枕骨,在烟花般炸开的红白之物中飞出。 第960章 赴宴席 沈大人抢我人头!” 赵鲤话音中带着些笑意,她按刀迅捷上前两步,探手捉了一个人头蛇颈的怪物。 领着这怪物的发髻,狠狠朝下一掼,而后长刀剁下。 她的刀何等锋利,怪物瞬间头颈分离。 人头落在地上滚了两圈,蛇一般的颈子却像失控的水龙头原地甩了几下。 断首处带着酒臭的热血飞溅。 赵鲤刀尖,往地上断首上一捅,将这头砍成两半。 本还活蹦乱跳花洒似的蛇颈,立时软了下去。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道:“弱点在头!” “破坏头部!” 赵鲤一声呼喊,背靠背结阵的李庆等人顿时变阵。 能随赵鲤出任务的,都是精锐。 这些人都能真正能独当一面,以小队执行任务。 听见命令,三三为一组,与雾中袭来的人头蛇颈怪物乱战成一团。 很快便砍得遍地都是脑浆迸裂的脑袋。 沈晏的青鸟,染血翅尖划破雾气。 空气中,血腥并着这些怪物腔子里的酒气,融合成一股叫人恶心的气味。 红黄相间的液体,淌满整个广场。 不知不觉,雾中的攻势渐停。 一些人头蛇颈的怪物,徘徊在远处雾中不敢上前。 赵鲤笑着甩去刀上的血:“当怪物还是那么自私。” 入了画壁中的宋家人,似乎保留着清醒的神志,因而晓得怕。 只是或许是画中宴饮纵欲的生活,让它们真正习惯了人上人的生活。 早已骄纵到不合常理。 雾气翻涌,双方陷入短暂的僵持。 就在此时,殿中突然传出咄咄敲击之声。 赵鲤认出,是研磨杵敲在研钵的闷沉声响。 随着这一声声响,仍徘徊雾中的死人头纷纷褪去忌惮。 双眼在清明与迷离之间摇摆数次后,打这着酒嗝朝殿中褪去。 连着方才被砍杀的那些断颈,也像是被什么牵引,拖拽了回去。 随着一声悠长的声响,宋帝君庙的大门慢慢打开,仿佛迎客。 沈晏行至赵鲤身边,俯首在她耳边道:“怪异在殿中。” 说着他示意赵鲤伸手,一根细细的须子从他掌心探出,扎入赵鲤的手里。 赵鲤眼前顿时花了一瞬。 下一瞬,她只觉自己的视线分割成数十个,多方位环绕于这座金殿。 雾中已无异常,但这殿中蒙着一层灰气。 这团灰气如笼,将整个帝君殿包裹。 其中象征神光的金色,丝丝缕缕涌动。 “是执念。”沈晏道。 与桂树枣树成神之前一样,这些灰色执念束缚了本该成神的宋华侨。 赵鲤脸一沉,道:“幸好我们来得及时。” 若是这一丝执念消散,他们此次面对的,或许就是一个假帝君。 与沈晏交换了一个眼神,赵鲤将腰间系着红绳的阴差马头铃,换了一个更方便拿取的位置。 而后她轻笑,扬声道:“既然主人邀请,我们便大方进去瞧瞧吧!” 李庆等人互看一眼,纷纷收刀,跟随这赵鲤和沈晏之后。 赵鲤拿捏着做客的模样,其实内心紧绷,踏着金镶玉的地面前行。 只在看见被她杀死的黑蛇时,微微侧目。 蛇尸仍在,但怪异的是,被黑蛇临死一撞冲破的地面竟用大量融金修补了破损。 赵鲤顿了顿,探手挽住沈晏的胳膊,轻松撒娇似地道:“沈大人,你看我杀的。” 她仰着头,像是邀功等夸奖般一指黑蛇。 另一手在袖中,轻轻一挠沈晏的指尖。 沈晏顺着她指示看去,微一顿后道:“真厉害。” 两人打情骂俏走过,一点细细的黑色火焰落地。 化为火柴头大小的一只小狮子,朝着黑蛇身下破损处去。 行至殿外,赵鲤回头看了李庆一眼。 李庆立时会意止步,如护卫般分派两队把守大门,严防殿门关闭。 此时若不看细节,倒真像二人前去赴宴。 入了殿中,赵鲤便被明烛煌煌晃了一下眼睛。 一眨眼后,只见那方巨大的宴饮画壁依旧矗立殿中。 回到画壁中的死人头,已经化为原本模样,各自宴饮行淫。 察觉到画壁上投来一道不善视线,赵鲤望去。 便见之前被沈晏青鸟破脑的女人,已恢复了人身。 斜躺在花树间,喝闷酒。 只是眼睛死死盯着赵鲤,时不时抚摸自己的脸。 到妒意再按捺不住时,扯来身边一个服侍之的小人,在那小人的哀嚎中,生剥了小人的面皮戴在脸上对镜梳妆。 赵鲤看见,眼神一凛。 沈晏冷声道:“既摆出待客模样,为何又如此做派?” 他的话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哈哈哈,二位贵客,当真有些不客气。” 随着这一声,一个皓首老者缓步从画壁后走出,他说话带着浓浓乡音:“上一次那小姑娘砍了我的头,这次再登门又是一番砍杀。” “叫我如何好生待客哩。” 赵鲤眼睛死死盯着这走出的老者,再一次与望乡石中所看的宋姓樵夫核对后,肯定道:“宋华侨。” 老者再不是赵鲤上一次所见的木呆机械,他灵动的一皱眉道:“小姑娘,怎可直呼长辈姓名?” 赵鲤还没说话,沈晏呵呵一笑:“我家阿鲤可没你这路长辈。” 第960章 赴宴席 沈大人抢我人头!” 赵鲤话音中带着些笑意,她按刀迅捷上前两步,探手捉了一个人头蛇颈的怪物。 领着这怪物的发髻,狠狠朝下一掼,而后长刀剁下。 她的刀何等锋利,怪物瞬间头颈分离。 人头落在地上滚了两圈,蛇一般的颈子却像失控的水龙头原地甩了几下。 断首处带着酒臭的热血飞溅。 赵鲤刀尖,往地上断首上一捅,将这头砍成两半。 本还活蹦乱跳花洒似的蛇颈,立时软了下去。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道:“弱点在头!” “破坏头部!” 赵鲤一声呼喊,背靠背结阵的李庆等人顿时变阵。 能随赵鲤出任务的,都是精锐。 这些人都能真正能独当一面,以小队执行任务。 听见命令,三三为一组,与雾中袭来的人头蛇颈怪物乱战成一团。 很快便砍得遍地都是脑浆迸裂的脑袋。 沈晏的青鸟,染血翅尖划破雾气。 空气中,血腥并着这些怪物腔子里的酒气,融合成一股叫人恶心的气味。 红黄相间的液体,淌满整个广场。 不知不觉,雾中的攻势渐停。 一些人头蛇颈的怪物,徘徊在远处雾中不敢上前。 赵鲤笑着甩去刀上的血:“当怪物还是那么自私。” 入了画壁中的宋家人,似乎保留着清醒的神志,因而晓得怕。 只是或许是画中宴饮纵欲的生活,让它们真正习惯了人上人的生活。 早已骄纵到不合常理。 雾气翻涌,双方陷入短暂的僵持。 就在此时,殿中突然传出咄咄敲击之声。 赵鲤认出,是研磨杵敲在研钵的闷沉声响。 随着这一声声响,仍徘徊雾中的死人头纷纷褪去忌惮。 双眼在清明与迷离之间摇摆数次后,打这着酒嗝朝殿中褪去。 连着方才被砍杀的那些断颈,也像是被什么牵引,拖拽了回去。 随着一声悠长的声响,宋帝君庙的大门慢慢打开,仿佛迎客。 沈晏行至赵鲤身边,俯首在她耳边道:“怪异在殿中。” 说着他示意赵鲤伸手,一根细细的须子从他掌心探出,扎入赵鲤的手里。 赵鲤眼前顿时花了一瞬。 下一瞬,她只觉自己的视线分割成数十个,多方位环绕于这座金殿。 雾中已无异常,但这殿中蒙着一层灰气。 这团灰气如笼,将整个帝君殿包裹。 其中象征神光的金色,丝丝缕缕涌动。 “是执念。”沈晏道。 与桂树枣树成神之前一样,这些灰色执念束缚了本该成神的宋华侨。 赵鲤脸一沉,道:“幸好我们来得及时。” 若是这一丝执念消散,他们此次面对的,或许就是一个假帝君。 与沈晏交换了一个眼神,赵鲤将腰间系着红绳的阴差马头铃,换了一个更方便拿取的位置。 而后她轻笑,扬声道:“既然主人邀请,我们便大方进去瞧瞧吧!” 李庆等人互看一眼,纷纷收刀,跟随这赵鲤和沈晏之后。 赵鲤拿捏着做客的模样,其实内心紧绷,踏着金镶玉的地面前行。 只在看见被她杀死的黑蛇时,微微侧目。 蛇尸仍在,但怪异的是,被黑蛇临死一撞冲破的地面竟用大量融金修补了破损。 赵鲤顿了顿,探手挽住沈晏的胳膊,轻松撒娇似地道:“沈大人,你看我杀的。” 她仰着头,像是邀功等夸奖般一指黑蛇。 另一手在袖中,轻轻一挠沈晏的指尖。 沈晏顺着她指示看去,微一顿后道:“真厉害。” 两人打情骂俏走过,一点细细的黑色火焰落地。 化为火柴头大小的一只小狮子,朝着黑蛇身下破损处去。 行至殿外,赵鲤回头看了李庆一眼。 李庆立时会意止步,如护卫般分派两队把守大门,严防殿门关闭。 此时若不看细节,倒真像二人前去赴宴。 入了殿中,赵鲤便被明烛煌煌晃了一下眼睛。 一眨眼后,只见那方巨大的宴饮画壁依旧矗立殿中。 回到画壁中的死人头,已经化为原本模样,各自宴饮行淫。 察觉到画壁上投来一道不善视线,赵鲤望去。 便见之前被沈晏青鸟破脑的女人,已恢复了人身。 斜躺在花树间,喝闷酒。 只是眼睛死死盯着赵鲤,时不时抚摸自己的脸。 到妒意再按捺不住时,扯来身边一个服侍之的小人,在那小人的哀嚎中,生剥了小人的面皮戴在脸上对镜梳妆。 赵鲤看见,眼神一凛。 沈晏冷声道:“既摆出待客模样,为何又如此做派?” 他的话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哈哈哈,二位贵客,当真有些不客气。” 随着这一声,一个皓首老者缓步从画壁后走出,他说话带着浓浓乡音:“上一次那小姑娘砍了我的头,这次再登门又是一番砍杀。” “叫我如何好生待客哩。” 赵鲤眼睛死死盯着这走出的老者,再一次与望乡石中所看的宋姓樵夫核对后,肯定道:“宋华侨。” 老者再不是赵鲤上一次所见的木呆机械,他灵动的一皱眉道:“小姑娘,怎可直呼长辈姓名?” 赵鲤还没说话,沈晏呵呵一笑:“我家阿鲤可没你这路长辈。” 第961章 枯萎 诡案中什么人没见过,赵鲤从不因贫富贵贱便鄙薄于谁。 但看见宋华侨嘴巴开合大啖猪肉,牙缝间夹了肉丝便抠出弹掉。 想到宋家踩着累累白骨,就是为了在黄金椅上吃烧猪肉抠牙缝。 赵鲤心中只觉得荒诞到可笑。 许是赵鲤的视线太过明显,宋华侨一顿,直直看来,脸上的油渍亮汪汪:“小姑娘为何只看我,不吃东西啊?” “哦对对对,你们这样的小姑娘,都不爱吃太肥的。” 宋华侨下颌短须花白,神志清明时说话倒是有条有理,态度亲和似某个长辈。 “我重重重孙女,也不爱吃肥肉嫌腻,爱吃那个什么……燕窝?” 宋华侨似乎回忆了一下,随后一甩袖摆。 漫天金粉之中,又有仆从手捧金盏呈来赵鲤面前。 赵鲤只要不出任务,每天必喝三盏南洋来的燕窝。 她只看一眼便知道,眼前奢华金盏中的都是碎燕,甚至还有零星毛碎没有挑干净。 宋华侨却在上首笑道:“大景齐王曾送过我家这个。” “就是那个齐王,柴樉!” 宋华侨没有意识到外界早已天翻地覆。 自然也不会意识到,昔年宋家送给齐王柴樉大量黄金,只换来这些碎燕窝。 他直呼柴樉大名的时候,眉眼间难掩自得。 赵鲤唇角挂着一抹笑谢道:“多谢,不过我体虚,吃了这好东西怕不受补。” 她以勺子轻搅动金盏,嗅到盏中难以忽视的酒臭。 “好,好。”宋华侨顿了顿支应过去后,终于谈及重点:“二位,今日既赴宴,想来是愿意好生谈一谈的。” 赵鲤手拨弄着金勺,打趣道:“谈什么?莫不是还得给你封正?” 闻言,宋华侨猛扭头看赵鲤,半睁不睁耷拉着的眼皮一掀。 一丝丝淡黄色气雾,从他口角溢出,宋华侨手中还握着那块吃了大半的猪腿。 整个人却与之前全然不同。 “咦,现在瞧来,你这小姑娘身负国运与莫大功德。” “这封正……” 他一裂嘴巴,笑如偷鸡的狐狸,还要眯眼细看。 便见赵鲤身上一团混沌中,两道交叉如蛇的光线。 古寺梵音与靡靡交合之音糅杂。 ‘不可窥看,不可窥看。’ 宋华侨花白头颅猛向后一仰,喉痛蠕动,咽下一口带着酒臭的酸黄水。 宋华侨并如朝鲜李氏巫女那般严重受创。 但赵鲤和沈晏都清清楚楚看见,他脸颊上浮出如黄金般的淡金色。 “慧光引你们来的?”宋华侨惊疑不定道。 但赵鲤和沈晏都没空追究他这句话。 “阿鲤!”一直张开掌心之眼的沈晏一声厉喝。“画壁正中!” 听见沈晏提示的瞬间,赵鲤反手掀桌。 金案上酒水菜果,哗啦啦掉了满地。 足金的沉重案桌,被赵鲤单手抡起。 黄金案带着厉啸,横空飞过,在宋华侨东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直直砸在画壁正中。 轰隆一声巨响,被赵鲤扔出的黄金案桌嵌在画壁中心,裂开巨大蛛网状裂痕。 画壁之中吞吐黄雾宴饮的宋家人,不知被砸扁多少。 仓皇在画中逃窜,一时画中桃源乱成一团。 宋华侨手还死死捏着那块烧猪,灰尘夹杂着金粉落了他满身。 他这时才回神,惶恐道:“住手。” 他舞袖,纷纷扬扬的金粉凝如一帐金纱,朝着赵鲤与沈晏卷打而来。 赵鲤与沈晏并肩而立,阿白倏地游上赵鲤肩头,仰头吐雾。 沈晏却是一抬手,掌中黑焰跳跃,二人周身三步内金纱寸尺难进。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双方僵持之际,嵌在画壁表面的金案因自重坠下。 赵鲤这才看清,那座画壁只表面一层石皮。 其实内里以黄金熔铸了一整面浮雕似的墙。 正中是一张龙椅,椅子上盘坐着一具覆满金粉的尸骸。 赫然就是宋华侨。 赵鲤眼到手动,锃然一声拔刀出鞘,朝那尸骸掷去。 出鞘利刃带着无匹煞气,刀尖凝结一点寒芒。 随长刀飞去的,还有从沈晏掌心黑焰中钻出的十数只青鸟。 殿顶灯瀑下,青鸟流光溢彩的翅尖拂过漫天金粉伴飞于长刀之侧。 二者同时撕破宋华侨舞袖扬出的金粉。 “快拦住。”宋华侨怒吼不已。 画壁之中,无数长颈人头钻出。 细长的颈子在空中舞动,试图阻拦。 但这些人头在画壁中享乐多年,加之之前广场交战有些吓破了胆。 察觉赵鲤刀上煞气,大多闪避开来。 只有零星几个知道严重性,前来阻挡。 在它们碰到赵鲤的刀前,便被伴飞的青鸟撞开。 噗呲噗呲,一朵朵红白烟花炸开,又淅沥沥落在地上。 这电光火石之间,赵鲤的长刀咄一声,钉在了画壁金尸上。 现场寂静了一瞬。 宋华侨肝胆俱碎,看着还微微发颤的刀柄。 只见金尸上包裹着的金壳,缓缓裂开。 啪嗒。 一小块黄金落下,接着第二块第三块…… 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金壳越裂越大纷纷掉落。 浓烈酒气弥散,一些淅淅沥沥的黄色液体从金壳中淌出。 画壁中所藏的尸骸露出真容。 消瘦的老者赤身裸体,肌肉皮肤几与生人无异。 只口中含着一朵酒盏似的白花。 尸骸被赵鲤长刀钉在胸腹,挂件一般悬在半空。 无外罩金壳支撑,便再维持不住盘坐姿势,手足无力垂下。 一些细细的黑色纹路,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须,由赵鲤长刀刺入的位置开始蔓延坏死。 空气中酒气已然浓烈到了极致,赵鲤呛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红。 画壁之中的蛇颈人头,这才意识到不对。 随着那具尸体中酒液越淌越多,一直支撑着它们的力量似乎正在消失。 它们一直沉浸在酒液迷醉中的脑袋,忽而清明。 “老祖宗,我们为何变成如此模样!” 一个迅速干瘪风干的蛇颈人头,像是第一次垂眼打量自己。 他左右看看,发出不敢置信的质问:“不是说忏悔血脉之罪,便可以登仙位永享极乐吗?” 他质问之声未停,人头已经瘪塌下去。 尾端还连在画壁中,外头的长颈和头却再无生机。 有这前科之鉴,画壁中人头张嘴去咬赵鲤的佩刀。 但飞舞在赵鲤长刀之侧的青鸟,已齐齐协力将刀拔出,爪子抓着刀脊急飞而回。 这些人头扑了个空,半道便像是放了七天的大头豆芽,头部干瘪同时长颈耷拉,眨眼悉数死绝。 赵鲤伸手,凌空接住青鸟带回的长刀。 画壁中,已流尽淡黄色液体的尸骸滑落在地。 这时,宋华侨才须发皆张痛呼一声:“我的孩子们啊。” 然殿外一声巨响,压下了他的疾呼。 沈晏眉头窘促,一把攥住赵鲤手腕:“阿鲤,外面生变,走。” 第962章 三尸 生变 赵鲤脑中猜测无数,但她一字未问,顺着沈晏的力气跟他一道疾步朝着帝君殿外去。 跨出殿门一瞬间,赵鲤回头。 便见宋华侨在地动山摇般的响动声中呆站。 如赵鲤之前曾砍下他的头,这一次他也并没有因画壁中尸骸被毁受到太大影响。 但赵鲤清楚在宋华侨脸上,看到了极致的恐惧。 “别来,别来缠我。” 他受惊一般摆手后退,跌坐在地。 他看的方向是…… 赵鲤身子一轻,被沈晏捞起扛在肩上。 她适应良好地转头看,便见整片殿前广场都如水波般蠕动。 尤其是曾被赵鲤所杀的黑蛇撞破的石皮处。 那处破损曾被人为用黄金修补。 现在那小块黄金再无金属的坚硬,而是金水一般涌动。 地下有东西想要破出。 赵鲤眼尖看见沈晏曾放出的那个火柴头大小的小狮子疾奔而来。 赵鲤趴在沈晏肩头,双掌一合正正好接住高高跃起的木胎小狮子。 不待她细看,便听沈晏道:“广场石皮下,尽是那种望乡石的偶人。” “那些石偶被金网所封。” 沈晏赴宴时一直没消停,送出的那只小狮子从蛇尸底金皮啃咬而入。 便发现这广场下密密麻麻垒放着许多可储存回忆的望乡石偶人。 殿中赵鲤掀桌同时,这些偶人像是察觉到些什么,纷纷活动起来。 只可惜受缚在金皮之下出不来。 沈晏三言两语解释完,迎头正撞上疾步奔来的李庆等人。 整个殿前广场上铺就的白石,都在金水涌动之间炸开,石屑四溅。 赵鲤趴在沈晏肩头,借他身高可以看见远处。 她突视线一顿。 见一个土偶趴在地上费力而无用的以圆乎乎的小手扒着地面的金水,想要助下边的人偶脱困。 便是她曾在酒虫树旁曾见过的那一个。 再结合宋华侨方才所说的别来缠我。 电光火石间,赵鲤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关于缠绕宋华侨,阻碍他成神的执念。 还有,为何赵鲤刀剑对宋华侨无用。 她猛按住沈晏肩膀,扬声道:“劈开黄金障,助这些偶人脱困!” “它们并非妖邪,是桃源境中被屠戮先民,也是宋华侨的魔障。” 赵鲤的声音便是在混乱中,也准确传达到了所有人耳中。 沈晏顿时止步,手臂一张将赵鲤放下。 而李庆等人,拔刀出鞘。 说来怪异的是,原本整个殿前广场还摇晃震颤不已。 但赵鲤话音一落,四周一静。 融化金水般沸腾的地面忽而印出一个个掌印。 掌印汇聚成一条可通人的坦途,如无数人在下托举。 路的尽头,曾给赵鲤看过记忆的偶人双膝跪地正向着这边磕头。 身后殿中,传来宋华侨如狼的哭嚎。 “不要!别放出来,我有金子,我给你们金子!” 他不敢出殿,只大量的金粉潮水般从殿中涌出。 “别被这些金粉沾身。” 想明白现在的宋华侨是什么状态后,赵鲤越发明白这些金粉的晦气之处。 “宋华侨乃堕神,这些东西满是执念,沾之不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刀疾步上前。 刀锋过处地面破开一道巨大口子,里面黑黢黢传出些细碎哭声。 李庆几人刀势没有赵鲤凶狠,但全力劈砍之下,也在地上破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沈晏立在后方,背对他们张开双臂,手心跳跃着黑色火焰为他们护持身后。 察觉到什么,殿中的宋华侨呼喊求饶之声越大。 一缕寒风从地面的黑洞吹出,拂过赵鲤的面颊。 她察觉到些什么,缓缓向后退开几步。 下一瞬,汹涌的泥浆从赵鲤砍出的空洞中喷出,直冲上半空数丈,然后泼洒而下。 原本高在云端的庄严广场,被飞溅的黑泥染黑。 无数各式各样的偶人,游鱼一般从黑泥中游出。 帝君殿中,宋华侨惊惧哭喊再响:“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家人能过得好。” 这些偶人并未对赵鲤等人造成任何伤害。 但赵鲤肩头墨玉兽不停吸食到绵绵不绝的怨气。 “先走。” 赵鲤一声令下,艰难从没过她大腿的黑泥中拔出一只脚。 她还没走两步,便被沈晏握着腰从泥中拔出抱走。 再看李庆等人,也跟随在沈晏身后脱困。 有一瞬间,赵鲤有点酸高个子的大长腿。 不过她嘴上未停,解释道:“宋华侨的执念有二,一是让他的子孙后代家人过上好日子,不再因邻居诬告便受大刑。” “二,便是内心深处对桃源境旧民的愧疚。” 三百年前的宋华侨,一介樵夫社会地位低微至极。 即便有奇遇,但他根子里的观念是无法改变的。 想要子孙繁衍,想要后代过好日子。 修筑画壁为子孙构建仙境桃源。 同时,也在因长久的报应观对足下累累白骨心怀负疚。 因此在悬崖上高筑帝君殿,金网殿宇藏身。 也因此,对有桃源境先民的那部分宋家人格外苛刻,需忏罪才能入画壁。 常理来说,望乡石人偶只是单纯的记忆承载容器,并不会因记忆主人的生前遭遇生出爱恨。 但灵气复苏后,已在桃源境中人说中有成神趋势的宋华侨疑心生暗鬼。 他以将要成神的身份,构建谎言同时亲自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成真的故事,赋予了这些偶人复仇之念,将无数冤魂拉回人间。 赵鲤一边被沈晏扛着朝城下撤离,一边仰头看了一眼上方的帝君殿。 殿中灯火已熄,只有阵阵哭声夹杂在风中。 “只是一切还不算完。” 赵鲤喃喃道:“宋华侨三尸已斩。” “画壁一重,殿中一重,还有一重……藏在哪?” 第962章 三尸 生变 赵鲤脑中猜测无数,但她一字未问,顺着沈晏的力气跟他一道疾步朝着帝君殿外去。 跨出殿门一瞬间,赵鲤回头。 便见宋华侨在地动山摇般的响动声中呆站。 如赵鲤之前曾砍下他的头,这一次他也并没有因画壁中尸骸被毁受到太大影响。 但赵鲤清楚在宋华侨脸上,看到了极致的恐惧。 “别来,别来缠我。” 他受惊一般摆手后退,跌坐在地。 他看的方向是…… 赵鲤身子一轻,被沈晏捞起扛在肩上。 她适应良好地转头看,便见整片殿前广场都如水波般蠕动。 尤其是曾被赵鲤所杀的黑蛇撞破的石皮处。 那处破损曾被人为用黄金修补。 现在那小块黄金再无金属的坚硬,而是金水一般涌动。 地下有东西想要破出。 赵鲤眼尖看见沈晏曾放出的那个火柴头大小的小狮子疾奔而来。 赵鲤趴在沈晏肩头,双掌一合正正好接住高高跃起的木胎小狮子。 不待她细看,便听沈晏道:“广场石皮下,尽是那种望乡石的偶人。” “那些石偶被金网所封。” 沈晏赴宴时一直没消停,送出的那只小狮子从蛇尸底金皮啃咬而入。 便发现这广场下密密麻麻垒放着许多可储存回忆的望乡石偶人。 殿中赵鲤掀桌同时,这些偶人像是察觉到些什么,纷纷活动起来。 只可惜受缚在金皮之下出不来。 沈晏三言两语解释完,迎头正撞上疾步奔来的李庆等人。 整个殿前广场上铺就的白石,都在金水涌动之间炸开,石屑四溅。 赵鲤趴在沈晏肩头,借他身高可以看见远处。 她突视线一顿。 见一个土偶趴在地上费力而无用的以圆乎乎的小手扒着地面的金水,想要助下边的人偶脱困。 便是她曾在酒虫树旁曾见过的那一个。 再结合宋华侨方才所说的别来缠我。 电光火石间,赵鲤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关于缠绕宋华侨,阻碍他成神的执念。 还有,为何赵鲤刀剑对宋华侨无用。 她猛按住沈晏肩膀,扬声道:“劈开黄金障,助这些偶人脱困!” “它们并非妖邪,是桃源境中被屠戮先民,也是宋华侨的魔障。” 赵鲤的声音便是在混乱中,也准确传达到了所有人耳中。 沈晏顿时止步,手臂一张将赵鲤放下。 而李庆等人,拔刀出鞘。 说来怪异的是,原本整个殿前广场还摇晃震颤不已。 但赵鲤话音一落,四周一静。 融化金水般沸腾的地面忽而印出一个个掌印。 掌印汇聚成一条可通人的坦途,如无数人在下托举。 路的尽头,曾给赵鲤看过记忆的偶人双膝跪地正向着这边磕头。 身后殿中,传来宋华侨如狼的哭嚎。 “不要!别放出来,我有金子,我给你们金子!” 他不敢出殿,只大量的金粉潮水般从殿中涌出。 “别被这些金粉沾身。” 想明白现在的宋华侨是什么状态后,赵鲤越发明白这些金粉的晦气之处。 “宋华侨乃堕神,这些东西满是执念,沾之不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刀疾步上前。 刀锋过处地面破开一道巨大口子,里面黑黢黢传出些细碎哭声。 李庆几人刀势没有赵鲤凶狠,但全力劈砍之下,也在地上破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沈晏立在后方,背对他们张开双臂,手心跳跃着黑色火焰为他们护持身后。 察觉到什么,殿中的宋华侨呼喊求饶之声越大。 一缕寒风从地面的黑洞吹出,拂过赵鲤的面颊。 她察觉到些什么,缓缓向后退开几步。 下一瞬,汹涌的泥浆从赵鲤砍出的空洞中喷出,直冲上半空数丈,然后泼洒而下。 原本高在云端的庄严广场,被飞溅的黑泥染黑。 无数各式各样的偶人,游鱼一般从黑泥中游出。 帝君殿中,宋华侨惊惧哭喊再响:“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家人能过得好。” 这些偶人并未对赵鲤等人造成任何伤害。 但赵鲤肩头墨玉兽不停吸食到绵绵不绝的怨气。 “先走。” 赵鲤一声令下,艰难从没过她大腿的黑泥中拔出一只脚。 她还没走两步,便被沈晏握着腰从泥中拔出抱走。 再看李庆等人,也跟随在沈晏身后脱困。 有一瞬间,赵鲤有点酸高个子的大长腿。 不过她嘴上未停,解释道:“宋华侨的执念有二,一是让他的子孙后代家人过上好日子,不再因邻居诬告便受大刑。” “二,便是内心深处对桃源境旧民的愧疚。” 三百年前的宋华侨,一介樵夫社会地位低微至极。 即便有奇遇,但他根子里的观念是无法改变的。 想要子孙繁衍,想要后代过好日子。 修筑画壁为子孙构建仙境桃源。 同时,也在因长久的报应观对足下累累白骨心怀负疚。 因此在悬崖上高筑帝君殿,金网殿宇藏身。 也因此,对有桃源境先民的那部分宋家人格外苛刻,需忏罪才能入画壁。 常理来说,望乡石人偶只是单纯的记忆承载容器,并不会因记忆主人的生前遭遇生出爱恨。 但灵气复苏后,已在桃源境中人说中有成神趋势的宋华侨疑心生暗鬼。 他以将要成神的身份,构建谎言同时亲自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成真的故事,赋予了这些偶人复仇之念,将无数冤魂拉回人间。 赵鲤一边被沈晏扛着朝城下撤离,一边仰头看了一眼上方的帝君殿。 殿中灯火已熄,只有阵阵哭声夹杂在风中。 “只是一切还不算完。” 赵鲤喃喃道:“宋华侨三尸已斩。” “画壁一重,殿中一重,还有一重……藏在哪?” 第963章 坠落 《避暑录话》云,道家有言三尸,或谓之三彭。 道教认为,人死之后三尸从身体中脱离,变为游离状态。 上尸名彭踞,位于头部,主管思考欲望,令人痴愚妄想。 中尸名彭踬,位于胸腹部,主管饮食欲望,令人生出无尽贪念。 下尸名彭蹻,位于足踵部,主管淫欲与愤怒,令人好色喜杀。 《云笈七签》曰人斩九虫三尸可成仙。 但三尸为痴、贪、嗔欲之根源。 斩断欲念,何其艰难。 宋华侨之上尸彭踞,便是藏身帝君殿中的皓首老者。 彭踞虽主思考可坐镇遥控,但摇摆于痴愚妄想中,错招昏招频出。 上尸彭踞有形无质斩头不死,因此硬受赵鲤横颈一刀而无事。 “宋华侨的中尸彭踬,便藏匿在那画壁之中。” 宋华侨的全部贪欲,都在那画壁中具象——他要家族延绵无穷为人上人,要子孙自由享乐。 “而下尸彭蹻……” 赵鲤话音未落,将她扛在肩上健步如飞的沈晏已接道:“下方!” 赵鲤抱着沈晏的脖子,与他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望向城下矿区。 “矿工曾说地底裂缝中,有佛寺镇压地狱无尽火。” 又有宋华侨曾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是慧光引你们来的?’ 因此可知,慧光或在助宋华侨斩三尸登神。 宋华侨之下尸彭蹻,照着属性方位推算,只可能藏匿于下方无尽火中。 再联系矿工们所言的镇压之言,只怕镇在佛寺下的,便是宋华侨之下尸彭踬。 顶上传来一阵阵震颤,危机便悬在头顶,赵鲤趴在沈晏肩头反倒脑子急转。 她喃喃自语道:“下尸彭踬为三尸中最强最暴戾者。” 宋华侨在桃源境的传说中,已封二十四字帝号成帝君。 那游离的下尸彭踬,绝不是慧光一人可以对付得来。 “他只能镇不能杀!” 思绪便是一通百通,从赵鲤看破宋华侨分三尸之时,慧光原本的算计便在她眼中展露无疑。 当时的赵鲤,若在原三带领下,应该不会走桃源境这条道路。 而会直入地底裂缝,一无所知对上宋华侨的下尸彭踬。 一番斗争下来,若下尸彭踬胜,赵鲤被除。 若赵鲤杀了下尸彭踬,却又助宋华侨斩了最强最棘手的一尸。 下尸彭踬一除,藏匿帝君殿的上尸中尸自敌不过慧光。 届时九虫三尸一除,宋华侨登临阴曹帝君之位。 苦战一番的赵鲤,只怕又要对上一个正牌神。 此乃鹬蚌相争局,获利者为慧光。 赵鲤想明白后,愤恨庆幸之余又有些得意。 “饶是你慧光精似鬼,还不是要喝老娘洗脚水。” “天命在我!” 沈晏在栈道上疾驰,他尽力让自己的脚步平稳一些,免颠到赵鲤。 还抽空捧上一句:“喝洗脚水,不是便宜了他?” 赵鲤嘻嘻笑,揽了沈晏的脖颈在他耳后一亲。 “别调皮。”沈晏长腿一跨,跃下几级台阶。 赵鲤正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人,放我下来,这里距离够远了。” 他们已经逃至中层最右侧,便是顶上的帝君殿整个砸下来,也波及不到他们。 只是河对岸的卢照等应该小心些。 赵鲤脚落地,立即点起信使灯笼,传讯卢照注意帝君殿可能整个塌陷。 一路跑下来的李庆几人,这才得空歇息一阵。 李庆天生患咳疾,面色微微发白,沈晏得了赵鲤叮嘱从她后腰革囊取了一枚药丸递给李庆。 李庆龇牙咧嘴服下后,顿时灵台一阵清明。 “卢爷,领矿工出峡谷暂避。” 赵鲤对着手中铜镜道。 矿道中还有那些逃走的监工,以及那些生活在岩石缝隙中的蜥蜴。 对上这些东西,骨瘦嶙峋的矿工们根本没有活路。 铜镜对面,卢照颔首领命而去。 镜上紫烟一散,倒映出上方的栈道。 赵鲤正想用这镜子观察上方,沈晏已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一根细细的肉须扎入赵鲤手掌。 听得青鸟振翅的声音,赵鲤脑海中,顿时出现数个视角。 从多个方向,监视着上方的帝君殿。 这便利性让赵鲤微微挑眉。 只见整个帝君殿前广场,满是黑色淤泥。 这些黑泥仿佛活物,将帝君殿整个包裹。 盘旋云中的一只青鸟,发出一声清脆啼叫。 高高飞上半空后,忽一收翅膀,箭头一般朝着一薄弱处扎去。 尖尖的喙撞上包裹帝君殿的黑泥,以身为箭头在泥上冲出一个小窝后,嘭然炸成一团黑焰。 这黑色祭火附着黑泥之上,静静燃烧。 第一只第二只,接连三只青鸟撞上,方才将厚厚的黑泥撞开一个小口子。 第四只青鸟从这小口,急飞而入进了殿中。 青鸟飞过支撑殿顶的金柱,一声清啼后,殿中场景赵鲤一览无遗。 殿上灯火已熄灭,无数层层叠叠的泥人偶堆积成一处。 在中间聚拢成一个膨胀的人形。 上尸彭踞有形无实,赵鲤砍之无效。 但只要欲未斩,便知畏惧, 上尸彭踞天然被这些苦主克制。 赵鲤听得殿中嚅嚅声响,轻声道:“沈大人,靠近一些。” 沈晏依言操纵着青鸟靠近。 离得近了赵鲤便听见一阵求饶声。 宋华侨声音闷闷,似困在瓮中。 不停道愿给金子,已然知错。 但这些偶人,本就因他亏心而生,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些偶人又如何宽恕他。 只见无数偶人张着黑洞洞的眼睛,一个一个贴上。 每增一个,宋华侨声音便沉重一分。 直至最后,声音已经再不可闻。 眼尾余光,突然看见一个小人偶朝着青鸟处爬。 沈晏垂头得了赵鲤叮嘱后,操纵着青鸟停在殿上梁柱。 走近了赵鲤认出,这是个熟人。 小偶人跪地一叩首,抬起短短的胳膊摇指一处。 梁上青鸟口吐人言:“我已知道,届时会助你们复仇。” 偶人再一叩首,双手捧来一个小小的泥哨子。 青鸟脚爪抓住这哨子,振翅腾飞而起。 待冲上天空的一瞬,一声巨大轰鸣响彻天际。 构架与云端的帝君殿,整个碎裂。 大块大块的石块自空中掉下。 遮蔽了这峡谷大半日光的帝君殿坠落,酆都城毁。 第964章 再行篡神 黑云如墨,沉甸甸压在峡谷上空,仿佛随时都会倾泻而下。 整个峡谷之中,只听得隆隆回音。 赵鲤几人寻了一处山间罅隙暂避。 她探头看了一眼外边,立在她身侧的沈晏,抬手帮她护住头顶免遭落石误伤。 赵鲤只见得外头漫天烟尘,巨量帝君殿的建筑碎片自半空坠落,砸毁下方的酆都城与栈道。 这些几尺见方的建筑碎片极沉,石块和木柱之间可见大量黄金。 便是烟尘滚滚,赵鲤依旧眼尖地看见了这些代表财富的金色。 略一估算后,眼馋道:“沈大人,清扫山谷的艰巨任务到时候就交给我们巡夜司吧!” 赵千户美美想着,后续清扫时能不能搞些回扣补贴巡夜司的小金库。 沈晏闻言眼中含笑,一边将她拽回暂避,一边道:“行。” 说着沈晏取帕子给赵鲤擦去她脸上浮土。 “鼻子下边擦擦。”赵鲤仰头还不忘指挥一句,又问:“卢爷他们撤出去了吗?没有伤亡吧?” 沈晏颔首:“已经撤出。” “只是果如你所料,宋帝君殿虽垮塌,那些矿工却还没能从谎言中醒来。” …… 峡谷之外 卢照骑在马上,马鞭啪啪抽在地面喝道:“不许跪!宋氏怎配降下天罚?” 马蹄得得踏地,强制被卢照等人驱出峡谷的矿工们,仰望那天塌似的场景,绝大多数人跪地叩拜。 他们都只穿着一条犊鼻裈,裸露的背脊可以清楚看见骨头突出的形状。 这些黑瘦的声音如牛马跪爬在地。 口中念念不已,向那传说中的宋帝君请罪。 人群中只寥寥几人面前站着,但脸上那面有些惶然。 被赵鲤抓住的鹰钩鼻男人,在变故突生时,便下意识跪了下去。 他长大了嘴看着坠落的酆都城,任由带着金属色颗粒的灰尘,扑了他满脸。 “起来!” 赵鲤有令尽量不许伤这些矿工,卢照便寻了这鬼差打扮的俘虏出手。 鞭子飒飒破空挥来,打在这男人的脊背上。 卢照控制了几分力道,这一鞭让这男人因剧痛而回神。 他披头散发,失焦的黑洞洞双眼看着卢照,却不起来。 整个人如木胎泥塑,失了魂灵。 卢照骑在马上,居高看见他乱发外露出的附耳,手中马鞭再挥不下去。 长叹一声后,卢照取下一支挂在腰间的传讯烟花。 伴随尖锐鸣响及硝烟的味道,一线红光窜上天空。 天空一只青鸟振翅飞过。 双目紧闭的沈晏睁开眼睛,对赵鲤摇了摇头。 对此结果,赵鲤长叹一口气:“算了,依计行事吧。” 她一声令下后,李庆等人分别从革囊中取出香烛以及装在竹筒中的米饭贡品。 又取出狴犴小像后,沈晏取出一纸诏书。 赵鲤为首,恭敬跪在狴犴小像前。 她先碎嘴子了一句:“狴犴大人,条件有限贡品简陋您海涵。” 她点燃香烛,恭敬上了一炷香后,接了李庆递来的一竹筒虎血。 这是临时去陪都承京取来的新鲜虎血。 大景太祖马背上得天下,征战时身上伤痕无数,需虎骨泡酒治疗旧伤疼痛。 加之他有些玩癖,建立大景后命人在承京设养虎仓。 在养虎仓中豢养本地以及各国进贡的老虎。 此后大景皇室享用的虎皮虎血虎骨酒,都从承京养虎仓中出。 这习惯一直保留隆庆朝。 这竹筒鲜血倒出时,似还冒着热乎气。 赵鲤将之淋在用以供奉的两竹筒米饭上,恭敬道:“狴犴大人,此处藏污纳垢积病百年,人们深陷谎言信仰伪神。” “请狴犴大人降法相指引迷途,拨乱反正。” 赵鲤目下欲行篡神之举。 她最了解信仰的本质,欲要剥除桃源境中人对所谓宋帝君的信仰。 最简单有效的办法,自然是请一位真神法身降临百日显圣。 赵鲤相信以狴犴大人威武的卖相,虎啸桃源时,一定能秒杀那狗屁的宋帝君。 届时狴犴顺手清扫桃源境中诡事,巡夜司后续也能省事不少。 赵鲤算盘拨弄得噼啪作响,举清香一炷在额前又一拜。 沈晏自怀中取出一纸请神诏书,正欲焚烧时,他手中持着的火折子突然一晃后熄灭。 火灭同时,黑暗的罅隙中一震。 沈晏见得一束黑火,自他右掌腾起。 随后黑色祭火焰席卷,这山间罅隙平地风起。 赵鲤手中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尽。 她听得耳边一声咳嗽,立时回望过去。 便见一个高大身影缓步走出罅隙。 背对赵鲤等人的那身影逐渐膨胀,足下踏着黑色祭祀之火。 那背影微侧首时,露出的一大把络腮胡子。 身上黑色冕服上,金线绣制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熠熠生辉。 “小家伙,有便宜也不先顾着自家祖宗。” 随风飘来的一声抱怨,赵鲤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待她多想,又听那中年人的声音笑了两声:“这阴曹帝君自当是朕啊。” 这笑声按说极有威严与压迫感,唯最后那一哆嗦的颤音,莫名透出一股子混不吝。 听得声音逐渐拔高,飞向半空。 赵鲤挠了挠头四下看看。 “那……”她不太确定地问道,“那是不是……” 李庆缓过了口气,如纸一般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 “太祖啊!”李庆许是过于激动,声音尖细如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晏也微微愣怔后,向赵鲤展示了拇指上的黑火缠绕的扳指:“是太祖。” 赵鲤瞬间冷汗直冒,不由扭头去看狴犴小像。 却只看见小像上,一个背过身去的老虎屁股。 从尾巴摆动的幅度看,狴犴显然心情不佳。 赵鲤立时狗腿的想要宽慰两句时,山之罅隙外响起一串轰雷。 “重孙女,重孙女婿,还不出来相助?” 滚滚雷声中,外头有人喊道。 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立刻追出洞去。 李庆本腿软跪在地上,听这一声喊,看了看赵鲤又看了看沈晏。 他猛倒吸一口凉气后仰。 与身边几个校尉无言对视后,齐齐咽了口唾沫。 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第965章 封神 “重孙女,快来助我!” 【叮叮——尊贵的宿主,您收到一条借贷申请。】 【大景太祖柴隆,向您借功……经验值*5000,是否出借?】 系统无须呼唤自动弹出,围巾企鹅扒在面板上,踌躇片刻后小声逼逼。 【尊敬的宿主啊,这边建议您少少收取一定利息呢!】 【七日期限,九出十三归。】 难为企鹅那小短手,还能比划数字,只是提出的方案实在够缺德。 赵鲤啐了一声,不待她拒绝这黑心小玩意,一根带着金光的手指探来。 给了系统企鹅一个脑瓜崩。 虽只是简单脑瓜崩,却将试图放714高利贷的围巾企鹅脑袋弹了个缺。 血像小喷泉似地滋了出来。 “这小东西不是好人,重孙女别理它。” 熟悉又有点暖和的金光笼罩赵鲤全身。 赵鲤没感觉到对方的敌意,连神只不能直视这一点也因对方的包容而豁免。 她将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点经验值的事情,何须言借?您拿走!” 经验值看不见摸不着,但如今大景国运转盛,太祖这大粗腿为何不抱呢? 况且赵鲤私心想着,太祖应当或许是要脸要体面的,必不会赖账。 她话音刚落,便觉得头上按住了一只大手。 她头皮都麻痒麻痒,缩着肩膀站着。 “乖。” 一声夸赞后,又是一串应和着雷鸣的大笑。 “重孙女婿,那小鸟小狮子的给我使使。” 又是手掌一张,只知讨要。 没等沈晏回答,黑色祭火大盛,巨大的青鸟从火焰之中腾飞而出。 立在赵鲤和沈晏身前的如意云头靴,一步步向前由实转虚,踏入翻滚的雷云之中。 赵鲤拉着沈晏,偷眯了一只眼睛想看上边情况。 云中那只大手又伸了出来:“乖重孙女,再借你身边御使一用。” 赵鲤后腰微微发烫,小信使的灯笼漂浮起来。 事已至此,赵鲤也没得推脱的,摘下信使的小灯笼。 只是撒手前,不放心道:“请太祖您关照这孩子。” 铜镜刺啦的声音中,小信使攀上赵鲤肩头。 随后轻轻跃入那只金色大手之中。 那手极大,小信使像是一粒小花生坐在那手的指尖上,还抽空冲赵鲤和沈晏挥手示意。 看小信使心大社牛,赵鲤苦笑着也挥了挥手。 …… 厚重雷云堆叠在天空,咆哮的雷声经过峡谷放大,震得地面都在震动。 一道道银蛇般的闪电,在黑云中穿梭。 所波及之处已不再仅限于这峡谷。 整个桃源境都在这裹挟无尽威势的雷声中颤抖。 乌云逐渐向上升,赵鲤仰头看见小信使张开双臂在云层中奔跑。 立在峡谷外的卢照抹了抹嘴角:“我了个亲娘,赵千户这是折腾出了什么?” 在他身边,那些对宋帝君传说深信不疑的矿工们,全都将头埋入地面软烂的淤泥。 方才丢了魂似的鹰钩鼻男人,突然精神一震。 已濒临破碎的信仰,忽有重塑倾向。 “帝君显灵!” 他忘情呼喊一声后,像孩童一般伸出手臂。 这时,狂暴的黑云中忽现一点金光。 这金点逐渐放大,如星辰坠地在雷云中旋转。 巨大的青鸟,在雷云中腾飞。 只听得阵阵踏地之声,大于马匹的木胎狮子鬃毛卷卷,踏云疾驰。 整个桃源境,所有的眼睛都望向天空。 不少桃源境中居民,跪地叩首,口中诵念:“宋帝君。” 昔年宋家使金子请了个不要命酸秀才胡编的二十四字帝号,在百姓间传颂。 “宋帝君。” 这声音汇聚成洪流,几乎震破天际时,一声史无前例的轰雷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时,云中旋转的金球一炸。 刺目金光照亮天空,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眼睛。 小信使的紫蓝色光芒,自云层中降下,接着太祖威势,将所有人拉入一瞬的梦境。 梦境之中,无论男女老幼皆见云中如山身影高坐龙椅。 十二珠冕旒遮挡了他的面容,座下祥云涌动,身侧青鸟伴飞。 玄而又玄的一瞬间,那如山巨影开口,声音竟不亚于雷鸣。 一个个画面冲入所有人的脑海。 征战马背的帝王,黑须美髯,挥鞭直指异族。 马蹄踏处,残暴异族尸横遍野。 见得这一幕时,不少桃源境中百姓已然哭出声来。 他们尤记得祖辈口中传说,那些吃人的暴政。 画面一闪,高壮的帝王按剑登基。 象征新朝国运的铜钟、铜鼎在熔炉中成型。 众人耳中钟声回荡,只听见天地都在回荡一个名字。 启宇定国垂统肇纪昭明大智至圣仁德文武庄严显德宣功盛世高皇帝。 卢照腿一软,跪倒在地。 其余靖宁卫也纷纷下马叩拜。 赵鲤第一次听到大景太祖柴隆完整庙号。 她心里嘀咕了一声,感叹太祖也是个戏精。 沈晏却行至她的身边,沉声道:“阿鲤,可封神否?” 目下沈晏手握太祖腿骨,算是半个灵媒,自接收到了上空的意图。 他并未逼迫,而是询问赵鲤,太祖柴隆是否有资格为神。 赵鲤仰头,望见头上雷云。 忆及方才那短暂梦境中,柴隆一生功绩。 她颔首:“可。” 大景太过太祖柴隆,驱逐鞑虏恢复汉家王朝建立大景。 完成北伐,收回燕云十六州。 …… 虽有些施政方针多有弊端苛刻之处,但相比那狗屁的宋帝君,柴隆毫无疑问更配得上帝君二字。 随着赵鲤这一声可,天上金光破云。 赵鲤曾在蒿里地宫见过的卷轴缓缓自地底浮出。 她手指虚点,身体自发动了起来,一笔一划将太祖二十六字庙号记于卷轴之上。 最后一笔落下时,一声鸿蒙钟声响彻天际。 整个桃源境,人们记忆中的宋帝君被无形之手抹去再记不得。 取而代之的,是建立的大景的无上君王端坐阴曹迷雾中。 …… “我的个亲祖宗哎!” 盛京皇城坐在炕上撸猫吃西瓜的隆庆帝柴衡,似被人暴力踹了一脚,从小榻上跌落。 他龇牙咧嘴揉着腰眼从地上爬起。 先是愣怔,随后狂喜,高举着手,宽袍大袖乱晃荡原地舞了一圈,似一根水里的海草全没个正形。 在小顺子惊骇得要去叫人来驱邪时,隆庆帝一撩袍角,口中疾呼:“走走走,去太庙!” “我家太祖成神啦~” 尖叫鸡一样的隆庆帝一溜烟癫狂跑了出去。 第966章 立阴曹 自宋帝君在桃源境中所有信徒脑海中被抹去存在后,端坐于雷云中的柴帝君取而代之。 天地传颂一名时,如墨海翻滚咆哮的雷云忽而一停。 终在震天惊地的雷鸣后,耀目金光自天上降下。 天上瑞云乍现,无数巨大青鸟飞过天空,木胎狮子疾驰过桃源境的土地,并伴有鼓吹乐曲之声。 脱离了方才玄之又玄的境界,赵鲤心中微松一口气。 又见眼前熟悉的排场,她瞬间联想到另一个时间线的诡王过境。 不由扭头去看沈晏,便见他回了一个苦笑。 太祖不,新上任的帝君不大讲究,直接套用了另一个世界的仪仗。 不过他能说什么呢?沈大人什么也不敢说。 毕竟上头那位祖宗在另一个世界被他们当成了造神基底材料。 让祂后人在黄肠题凑椁室上生孩子什么的,太祖没有举剑将相干人等全劈死,已是圣明又讲理了。 看沈晏脸上极少见的出现一丝心虚,赵鲤侧头忍笑没有再问。 她本以为太祖白日显圣登临神位后,便将来个华丽收场然后拍屁股走人。 毕竟这位新帝君给人一种穷困潦啥都要借的形象。 不意下一瞬,一朵幽绿鬼火炸开。 赵鲤一直挂在腰间的马头铃,在无人触碰的前提下叮铃铃响了起来。 她心中一惊,便听滚雷之中,浑厚中年人的声音唤道:“阴曹各司、勾魂鬼使,速来觐见。” 只一声令下,寒雾弥漫开来。 寒雾自赵鲤足下起,眨眼间弥漫罅隙。 浓稠的雾气,如一层湿冷的寒纱将赵鲤等人包裹。 雾中阵阵脚步声传来。 率先踏出寒雾的,是一双巨大的皂靴。 皂靴上绯红官服边缘所绣金线灿然生辉。 “水宛城隍魏山,应召而来。”老者的声音应道。 这双硕大的皂靴在经过时,微微停顿方才继续前行。 雾中唱名的声音,随寒雾灌入所有人耳中。 本侧身护在赵鲤面前的沈晏一顿后,垂首端执弟子礼。 雾中听得老者两声轻笑后,那双巨大皂靴踏出罅隙。 赵鲤脑中嗡然不已。 目下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这已经不再是篡神,而是…… 太祖柴隆正借着自己开国之君的身份欲立阴司。 赵鲤心跳如雷。 阴司一直为混沌状态。 赵鲤那个世界,无数人前赴后继终其一生也未能窥见阴司一角。 阴司到底是什么?偶尔现身的鬼差又是什么? 无人知晓,无人与那些存在建立起过联系。 可现在…… “人鬼同途,苍生无庇。” “立阴曹,分阴阳,使人间幽而复明。” 赵鲤喃喃,念出在蒿里地宫时系统处断断续续传来的信息。 又听一阵铁索哗啦铁索之声。 “勾魂鬼使柴宬,应召而来。” 赵鲤的老熟……鬼,拖拉着铁索而来。 这是赵鲤第一次如此清楚的听见祂说话。 报出的名字,叫破罅隙中几人同时色变。 赵鲤有一瞬忘记了神不可直视的规矩,抬头看去。 只见雾中三丈高的身影,正向她行礼,举止温文。 脸被寒雾遮挡,看不清容貌,但身上缠绕的铁索眼熟无比。 赵鲤缓缓吐出一口气免自己心跳过速昏厥过去, 她肃容回了一礼,脑子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 她真是长大本事了! 紧张慌乱时,脑子跑火车的赵鲤还没从一波又一波的震惊中回神。 待那自报姓名柴宬的鬼使离开,她一把扯住沈晏的手:“是太子,对吧?是的吧?” 察觉到赵鲤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沈晏捏住她的手掌。 “先太子虽蒙冤未能昭雪,但陛下一直私下在泰山为兄长设祭。” 顿了顿,沈晏又道:“水宛城隍魏公为大景进士之身。” 赵鲤咽了口唾沫,一些事情赫然在此时想了个明白。 然外头的变故并未因她内心的震动停下半分。 雾中,大量脚步声、马蹄之声越来越近。 赵鲤又再深吸一口气,回首看李庆几人。 他们还跪在地上,李庆呼吸快得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定了定神,赵鲤道:“你们几人退到一边,勿听勿看。” 她自己则拉着沈晏,悄悄来到罅隙外。 只见雾中影影重重,漫天虚影正依次倍增,军阵集结。 赵鲤与沈晏最近处,便有数个持戟身影站定于栈道。 虽有雾气遮挡,但赵鲤还是看见这这些影子身上的甲胄。 “为大景初年军队样式。” 沈晏到底更加熟悉大景军制变化,一眼认出后,他抿唇仰望上空:“皆为太祖旧部。” 印证他话语的,是一阵急促的聚将鼓。 鼓点急促高昂,雾中无数奔马马蹄之声应和。 数个骑在马上的大将与手捧笏板的文士,周身裹着轻纱雾气而来。 沈晏面无表情,一一对照着衣着标识念道:“定远王傅御。” “长兴公王志。” “宁肃侯宋识。” …… 一个又一个曾跟随太祖柴隆打江山的开国功臣自浓雾中应召而来。 这些存在还不如城隍及鬼使般凝练,没有色彩与厚度。 但赵鲤很清楚,随着一个个名位定下,受享祭祀的祂们会重新回到柴隆麾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些已经超纲,赵鲤想不出。 她只知道,若是这套体系得大景朝廷认可,被天下百姓认可,真真意义上的阴曹将出现。 鬼魅横行的世界将改变。 赵鲤反手在后腰革囊,掏了一枚玄虚子亲自熬的药丸塞进自己嘴里。 她没病没伤,纯用作镇静而已。 入口即化的丹药进了嘴里,无需咀嚼化作一团药液,淌进喉咙里。 赵鲤忽然有种灵魂游离于世外的清明感,挠着头皮吐舌寻水喝。 【叮叮叮叮叮——】 系统的提示急速至极。 【恭喜尊敬的宿主达成无上伟业。】 【奖励经验值……】 说到经验值时,系统弹窗显示一片乱码。 脑袋还有个缺的小企鹅,一把从窗口扑出,跪着抱住赵鲤脚踝。 【功德无上的宿主啊,请接受您最忠诚仆人的跪拜。】 企鹅短短的两条鳍肢,高高举着一枚看着就很甜的红果子,脸上尽是谄媚。 苦成无头苍蝇的赵鲤,接了果子扔进嘴里。 坐在云端的帝君柴隆侧首看了她一眼。 一些细碎的金粒子萦绕赵鲤腰间悬挂的马头铃。 阵阵金玉之声中,那枚马头铃化为纯金质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66章 立阴曹 自宋帝君在桃源境中所有信徒脑海中被抹去存在后,端坐于雷云中的柴帝君取而代之。 天地传颂一名时,如墨海翻滚咆哮的雷云忽而一停。 终在震天惊地的雷鸣后,耀目金光自天上降下。 天上瑞云乍现,无数巨大青鸟飞过天空,木胎狮子疾驰过桃源境的土地,并伴有鼓吹乐曲之声。 脱离了方才玄之又玄的境界,赵鲤心中微松一口气。 又见眼前熟悉的排场,她瞬间联想到另一个时间线的诡王过境。 不由扭头去看沈晏,便见他回了一个苦笑。 太祖不,新上任的帝君不大讲究,直接套用了另一个世界的仪仗。 不过他能说什么呢?沈大人什么也不敢说。 毕竟上头那位祖宗在另一个世界被他们当成了造神基底材料。 让祂后人在黄肠题凑椁室上生孩子什么的,太祖没有举剑将相干人等全劈死,已是圣明又讲理了。 看沈晏脸上极少见的出现一丝心虚,赵鲤侧头忍笑没有再问。 她本以为太祖白日显圣登临神位后,便将来个华丽收场然后拍屁股走人。 毕竟这位新帝君给人一种穷困潦啥都要借的形象。 不意下一瞬,一朵幽绿鬼火炸开。 赵鲤一直挂在腰间的马头铃,在无人触碰的前提下叮铃铃响了起来。 她心中一惊,便听滚雷之中,浑厚中年人的声音唤道:“阴曹各司、勾魂鬼使,速来觐见。” 只一声令下,寒雾弥漫开来。 寒雾自赵鲤足下起,眨眼间弥漫罅隙。 浓稠的雾气,如一层湿冷的寒纱将赵鲤等人包裹。 雾中阵阵脚步声传来。 率先踏出寒雾的,是一双巨大的皂靴。 皂靴上绯红官服边缘所绣金线灿然生辉。 “水宛城隍魏山,应召而来。”老者的声音应道。 这双硕大的皂靴在经过时,微微停顿方才继续前行。 雾中唱名的声音,随寒雾灌入所有人耳中。 本侧身护在赵鲤面前的沈晏一顿后,垂首端执弟子礼。 雾中听得老者两声轻笑后,那双巨大皂靴踏出罅隙。 赵鲤脑中嗡然不已。 目下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这已经不再是篡神,而是…… 太祖柴隆正借着自己开国之君的身份欲立阴司。 赵鲤心跳如雷。 阴司一直为混沌状态。 赵鲤那个世界,无数人前赴后继终其一生也未能窥见阴司一角。 阴司到底是什么?偶尔现身的鬼差又是什么? 无人知晓,无人与那些存在建立起过联系。 可现在…… “人鬼同途,苍生无庇。” “立阴曹,分阴阳,使人间幽而复明。” 赵鲤喃喃,念出在蒿里地宫时系统处断断续续传来的信息。 又听一阵铁索哗啦铁索之声。 “勾魂鬼使柴宬,应召而来。” 赵鲤的老熟……鬼,拖拉着铁索而来。 这是赵鲤第一次如此清楚的听见祂说话。 报出的名字,叫破罅隙中几人同时色变。 赵鲤有一瞬忘记了神不可直视的规矩,抬头看去。 只见雾中三丈高的身影,正向她行礼,举止温文。 脸被寒雾遮挡,看不清容貌,但身上缠绕的铁索眼熟无比。 赵鲤缓缓吐出一口气免自己心跳过速昏厥过去, 她肃容回了一礼,脑子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 她真是长大本事了! 紧张慌乱时,脑子跑火车的赵鲤还没从一波又一波的震惊中回神。 待那自报姓名柴宬的鬼使离开,她一把扯住沈晏的手:“是太子,对吧?是的吧?” 察觉到赵鲤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沈晏捏住她的手掌。 “先太子虽蒙冤未能昭雪,但陛下一直私下在泰山为兄长设祭。” 顿了顿,沈晏又道:“水宛城隍魏公为大景进士之身。” 赵鲤咽了口唾沫,一些事情赫然在此时想了个明白。 然外头的变故并未因她内心的震动停下半分。 雾中,大量脚步声、马蹄之声越来越近。 赵鲤又再深吸一口气,回首看李庆几人。 他们还跪在地上,李庆呼吸快得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定了定神,赵鲤道:“你们几人退到一边,勿听勿看。” 她自己则拉着沈晏,悄悄来到罅隙外。 只见雾中影影重重,漫天虚影正依次倍增,军阵集结。 赵鲤与沈晏最近处,便有数个持戟身影站定于栈道。 虽有雾气遮挡,但赵鲤还是看见这这些影子身上的甲胄。 “为大景初年军队样式。” 沈晏到底更加熟悉大景军制变化,一眼认出后,他抿唇仰望上空:“皆为太祖旧部。” 印证他话语的,是一阵急促的聚将鼓。 鼓点急促高昂,雾中无数奔马马蹄之声应和。 数个骑在马上的大将与手捧笏板的文士,周身裹着轻纱雾气而来。 沈晏面无表情,一一对照着衣着标识念道:“定远王傅御。” “长兴公王志。” “宁肃侯宋识。” …… 一个又一个曾跟随太祖柴隆打江山的开国功臣自浓雾中应召而来。 这些存在还不如城隍及鬼使般凝练,没有色彩与厚度。 但赵鲤很清楚,随着一个个名位定下,受享祭祀的祂们会重新回到柴隆麾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些已经超纲,赵鲤想不出。 她只知道,若是这套体系得大景朝廷认可,被天下百姓认可,真真意义上的阴曹将出现。 鬼魅横行的世界将改变。 赵鲤反手在后腰革囊,掏了一枚玄虚子亲自熬的药丸塞进自己嘴里。 她没病没伤,纯用作镇静而已。 入口即化的丹药进了嘴里,无需咀嚼化作一团药液,淌进喉咙里。 赵鲤忽然有种灵魂游离于世外的清明感,挠着头皮吐舌寻水喝。 【叮叮叮叮叮——】 系统的提示急速至极。 【恭喜尊敬的宿主达成无上伟业。】 【奖励经验值……】 说到经验值时,系统弹窗显示一片乱码。 脑袋还有个缺的小企鹅,一把从窗口扑出,跪着抱住赵鲤脚踝。 【功德无上的宿主啊,请接受您最忠诚仆人的跪拜。】 企鹅短短的两条鳍肢,高高举着一枚看着就很甜的红果子,脸上尽是谄媚。 苦成无头苍蝇的赵鲤,接了果子扔进嘴里。 坐在云端的帝君柴隆侧首看了她一眼。 一些细碎的金粒子萦绕赵鲤腰间悬挂的马头铃。 阵阵金玉之声中,那枚马头铃化为纯金质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67章 逐浪 天空呈现深邃又复杂的金红。 那支隶属于阴司的军队跟随帝君祥云龙辇旁。 沈晏看着立于龙辇右侧一个峨冠博带的高大人影,顿了顿道:“文安公,沈景溪。” 赵鲤微一愣怔后,顺着沈晏注视的方向看去。 与前面的勋爵相比,沈晏最后念出的名字明显为死后追谥的谥号。 但从站位看,这位文安公侧立龙辇之侧绝对是太祖柴隆近臣,只是死太早没能生前封侯。 虽暂无神韵只有单薄虚像,但侧影亦可见文安公是个美男子,抿着淡色薄唇年轻又俊朗。 “真帅呀。” 赵鲤看看天上又看看沈晏侧颜,由衷感叹老沈家从老帅到小。 这外貌协会的发言,引得沈晏垂头看她。 到了这时候还是热衷于看脸,这姑娘当真是顽固得很。 赵鲤还探着脖子在天上那一堆文臣武将里瞎看。 仗着自己现在不受神只不可直视这规矩束缚,看完将军看文臣,不时啧啧出声。 趁着这些大神现在还未正式入神位先要看个够本。 看她双眼亮晶晶,沈晏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 却听天空中聚将鼓齐齐一停。 云雾翻卷,这支军队将随着端坐云上的帝君巡游四方。 眼见着黑色阴云将要卷走,赵鲤一手扶着山崖,一手探出,口中道:“别走啊祖宗!” “有个死和尚仗着我年纪小欺负我!” “我才刚出生他就想弄死我呢。” 赵鲤上下嘴皮子一碰,开始猛告状。 天上翻卷的云雾都因赵鲤告状之声一顿。 下一瞬,滚滚浓云之中一柱黑光如矛刺下。 从半空直入地底,黑色祭火将地面岩石都吞噬。 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数丈见方的巨大空洞,岩壁边缘光滑呈现黑色玻璃一般的光滑质感。 不知入地底多深,宛如一只深渊仰望人间的眼瞳。 赵鲤正期盼着慧光的死人脑袋从这洞里探出来。 不料黑云中,有人声如雷嗡嗡作响。 只是这声音气势极足,话的内容却有些微妙。 “他娘的,反了他。” “阿鲤,打回去!” 赵鲤听着话头不对,她对慧光这癫子复仇欲望并不那么强。 相比上山下海去剁了慧光狗头,赵鲤更希望有人帮她将慧光叉到面前来,免她还跑一趟。 “等,等等!”许是免疫阴司的压迫力,赵鲤没大没小许多,“太祖,您回来!” 然她再喊以是来不及了,天上那片庞然黑云如脱缰哈士奇朝着天边奔去,迫不及待想重新瞧瞧这人间。 连小信使都雀跃坐在龙辇扶手上,跟着去看了热闹。 赵鲤一手攥碎了手边的一块石头,默默在心中腹诽。 …… 次日桃源境峡谷 “开水道!” 巨大的木质绞盘位于峡谷寨墙下,需整十二人齐心方才可以推动。 数个还算强壮的矿工手扶绞盘木柱,听得一声令下后,佝着背开始发力。 只听吱嘎吱嘎声。 水道中带着铁锈的铁索绷紧,堵住水道的水闸缓缓升起。 连着经历了暴雨与酆都城垮塌的半天灾后,人人身上都脏如土里的灰土豆子。 立在寨墙上的卢照索性也光着膀子,手挡眼上朝远处眺望。 有腱子肉加成的卢爷,也算风韵犹存。 只见得水道水量激增,远处有如雷轰鸣之声响起。 卢照喜道:“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惊涛潮声气卷万山而来。 天边升起一道透似琉璃的水幕。 这水幕几十丈高,轰隆沿着水道奔涌。 大量桃花花瓣裹挟,似游动的水母。 一尾极大的银鳞大鱼逐浪而来,大鱼鱼鳍上一道殷红虎爪印。 赵鲤一手按寨墙,极目望去认出水中大鱼的身份:“阿润怎么来了?” 那日送走赵鲤后,于清在水中唤潮,寻到杨遂等所化的鱼一一咬死后,便上岸入了镇抚司中。 她复仇虽是受了水中积沉怨气影响,但牵连诸多不该死的村民是事实。 继沈小花之后,狴犴判决于清看守陪都承京诡狱三百年。 这赎罪的囚徒,买一送一搭了个人类吴老四。 面对吴老四比甜言蜜语还实在的追随举动,她终放下所有心结,放下了于清这个名字。 从此之后,世间存在的只有阿润。 “阿润!”赵鲤猴子一样敏捷攀上寨墙最高处望楼,朝着远处招手。 回应她的,是跃出水幕又落下的银鳞巨鱼。 还有一曲响亮的渔家咸水歌。 带点沙哑的男声应和着大鱼的叫声,赵鲤看见一艘篷船追水浪大鱼而来。 在珍珠似的水花中,吴老四兴高采烈摇橹驾船,溅了半身水雾。 他唱,水中的阿润也跟着和,柔而空灵的女声中和吴老四的破铜烂嗓。 寨墙上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带出一丝笑意来。 赵鲤欲往下跳去水道迎人。 沈晏已立在望楼下,仰头朝她张开手臂。 赵鲤足下一点,正正跳进了他怀中。 沈晏将人接住后,解释道:“此间水道复杂狭小,需阿润及两位水神相助。” 如此,才能迅速增援人手物资。 赵鲤了然点了点头,便拉着他朝闸口去。 在阿润和吴老四后头的,还有一连串中型货船,都满载粮食货物,以抚恤桃源境中平民。 巨大的水幕及至寨墙前,忽而化为一片泡沫消散。 一女郎自水波中走出。 身材丰腴圆润肤如凝脂,一见人眉眼先笑。 “赵千户。” 阿润行来对着赵鲤一礼。 赵鲤看她一身乳酪似的皮肤眼馋,撒开沈晏的手上前将她挽住:“客气什么。” 沈晏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臂弯,默默抿唇站到了一边。 吴老四身上湿透,也拘谨站在一边,见沈晏拘谨行了一礼。 沈晏冲他一颔首。 两人就这般等着阿润和赵鲤寒暄。 卢照则领人开闸放船入寨,卸载货物。 赵鲤攥着阿润的手臂不撒手,但两人都还有任务在身。 阿润道:“沈大人命我探查整个水域,看可有其他水道通往外界,若有便打通水路。” 即便阿润为鱼,这任务还是有些费功夫的。 “我这便与我夫君一起去,待事毕我们再聚。” 听阿润叫他夫君,晒得越发黑的吴老四猛搓手嘿嘿笑出声。 赵鲤见状,凑到阿润耳边对她轻言两句:“过几日我去为你们请一根红线,如此他或许能陪你更久一些。” 位于成阳的桂树掌管姻缘。 一缘相牵,建立起神秘的联系的两人可以共享一些东西。 只要忠诚情意不变,吴老四也能延长寿数。 当然不忠情变又是另一码事了。 阿润闻言感激看了赵鲤一眼,无声道:“谢谢。” 她含笑走至水边,珍珠似的泡沫立时漫出将她淹没。 水中又出现了一尾银鳞大鱼。 吴老四跳回了他的船上,与阿润逐浪而去。 李庆急匆匆行来,一拱手道:“赵千户,向地底的滑索已经固定。” 赵鲤闻言一拍佩刀:“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67章 逐浪 天空呈现深邃又复杂的金红。 那支隶属于阴司的军队跟随帝君祥云龙辇旁。 沈晏看着立于龙辇右侧一个峨冠博带的高大人影,顿了顿道:“文安公,沈景溪。” 赵鲤微一愣怔后,顺着沈晏注视的方向看去。 与前面的勋爵相比,沈晏最后念出的名字明显为死后追谥的谥号。 但从站位看,这位文安公侧立龙辇之侧绝对是太祖柴隆近臣,只是死太早没能生前封侯。 虽暂无神韵只有单薄虚像,但侧影亦可见文安公是个美男子,抿着淡色薄唇年轻又俊朗。 “真帅呀。” 赵鲤看看天上又看看沈晏侧颜,由衷感叹老沈家从老帅到小。 这外貌协会的发言,引得沈晏垂头看她。 到了这时候还是热衷于看脸,这姑娘当真是顽固得很。 赵鲤还探着脖子在天上那一堆文臣武将里瞎看。 仗着自己现在不受神只不可直视这规矩束缚,看完将军看文臣,不时啧啧出声。 趁着这些大神现在还未正式入神位先要看个够本。 看她双眼亮晶晶,沈晏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 却听天空中聚将鼓齐齐一停。 云雾翻卷,这支军队将随着端坐云上的帝君巡游四方。 眼见着黑色阴云将要卷走,赵鲤一手扶着山崖,一手探出,口中道:“别走啊祖宗!” “有个死和尚仗着我年纪小欺负我!” “我才刚出生他就想弄死我呢。” 赵鲤上下嘴皮子一碰,开始猛告状。 天上翻卷的云雾都因赵鲤告状之声一顿。 下一瞬,滚滚浓云之中一柱黑光如矛刺下。 从半空直入地底,黑色祭火将地面岩石都吞噬。 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数丈见方的巨大空洞,岩壁边缘光滑呈现黑色玻璃一般的光滑质感。 不知入地底多深,宛如一只深渊仰望人间的眼瞳。 赵鲤正期盼着慧光的死人脑袋从这洞里探出来。 不料黑云中,有人声如雷嗡嗡作响。 只是这声音气势极足,话的内容却有些微妙。 “他娘的,反了他。” “阿鲤,打回去!” 赵鲤听着话头不对,她对慧光这癫子复仇欲望并不那么强。 相比上山下海去剁了慧光狗头,赵鲤更希望有人帮她将慧光叉到面前来,免她还跑一趟。 “等,等等!”许是免疫阴司的压迫力,赵鲤没大没小许多,“太祖,您回来!” 然她再喊以是来不及了,天上那片庞然黑云如脱缰哈士奇朝着天边奔去,迫不及待想重新瞧瞧这人间。 连小信使都雀跃坐在龙辇扶手上,跟着去看了热闹。 赵鲤一手攥碎了手边的一块石头,默默在心中腹诽。 …… 次日桃源境峡谷 “开水道!” 巨大的木质绞盘位于峡谷寨墙下,需整十二人齐心方才可以推动。 数个还算强壮的矿工手扶绞盘木柱,听得一声令下后,佝着背开始发力。 只听吱嘎吱嘎声。 水道中带着铁锈的铁索绷紧,堵住水道的水闸缓缓升起。 连着经历了暴雨与酆都城垮塌的半天灾后,人人身上都脏如土里的灰土豆子。 立在寨墙上的卢照索性也光着膀子,手挡眼上朝远处眺望。 有腱子肉加成的卢爷,也算风韵犹存。 只见得水道水量激增,远处有如雷轰鸣之声响起。 卢照喜道:“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惊涛潮声气卷万山而来。 天边升起一道透似琉璃的水幕。 这水幕几十丈高,轰隆沿着水道奔涌。 大量桃花花瓣裹挟,似游动的水母。 一尾极大的银鳞大鱼逐浪而来,大鱼鱼鳍上一道殷红虎爪印。 赵鲤一手按寨墙,极目望去认出水中大鱼的身份:“阿润怎么来了?” 那日送走赵鲤后,于清在水中唤潮,寻到杨遂等所化的鱼一一咬死后,便上岸入了镇抚司中。 她复仇虽是受了水中积沉怨气影响,但牵连诸多不该死的村民是事实。 继沈小花之后,狴犴判决于清看守陪都承京诡狱三百年。 这赎罪的囚徒,买一送一搭了个人类吴老四。 面对吴老四比甜言蜜语还实在的追随举动,她终放下所有心结,放下了于清这个名字。 从此之后,世间存在的只有阿润。 “阿润!”赵鲤猴子一样敏捷攀上寨墙最高处望楼,朝着远处招手。 回应她的,是跃出水幕又落下的银鳞巨鱼。 还有一曲响亮的渔家咸水歌。 带点沙哑的男声应和着大鱼的叫声,赵鲤看见一艘篷船追水浪大鱼而来。 在珍珠似的水花中,吴老四兴高采烈摇橹驾船,溅了半身水雾。 他唱,水中的阿润也跟着和,柔而空灵的女声中和吴老四的破铜烂嗓。 寨墙上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带出一丝笑意来。 赵鲤欲往下跳去水道迎人。 沈晏已立在望楼下,仰头朝她张开手臂。 赵鲤足下一点,正正跳进了他怀中。 沈晏将人接住后,解释道:“此间水道复杂狭小,需阿润及两位水神相助。” 如此,才能迅速增援人手物资。 赵鲤了然点了点头,便拉着他朝闸口去。 在阿润和吴老四后头的,还有一连串中型货船,都满载粮食货物,以抚恤桃源境中平民。 巨大的水幕及至寨墙前,忽而化为一片泡沫消散。 一女郎自水波中走出。 身材丰腴圆润肤如凝脂,一见人眉眼先笑。 “赵千户。” 阿润行来对着赵鲤一礼。 赵鲤看她一身乳酪似的皮肤眼馋,撒开沈晏的手上前将她挽住:“客气什么。” 沈晏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臂弯,默默抿唇站到了一边。 吴老四身上湿透,也拘谨站在一边,见沈晏拘谨行了一礼。 沈晏冲他一颔首。 两人就这般等着阿润和赵鲤寒暄。 卢照则领人开闸放船入寨,卸载货物。 赵鲤攥着阿润的手臂不撒手,但两人都还有任务在身。 阿润道:“沈大人命我探查整个水域,看可有其他水道通往外界,若有便打通水路。” 即便阿润为鱼,这任务还是有些费功夫的。 “我这便与我夫君一起去,待事毕我们再聚。” 听阿润叫他夫君,晒得越发黑的吴老四猛搓手嘿嘿笑出声。 赵鲤见状,凑到阿润耳边对她轻言两句:“过几日我去为你们请一根红线,如此他或许能陪你更久一些。” 位于成阳的桂树掌管姻缘。 一缘相牵,建立起神秘的联系的两人可以共享一些东西。 只要忠诚情意不变,吴老四也能延长寿数。 当然不忠情变又是另一码事了。 阿润闻言感激看了赵鲤一眼,无声道:“谢谢。” 她含笑走至水边,珍珠似的泡沫立时漫出将她淹没。 水中又出现了一尾银鳞大鱼。 吴老四跳回了他的船上,与阿润逐浪而去。 李庆急匆匆行来,一拱手道:“赵千户,向地底的滑索已经固定。” 赵鲤闻言一拍佩刀:“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68章 入地 黑黢黢巨大空洞,边缘光滑似烧出的玻璃。 在阳光折射下,光线交织,形成一些斑驳的光束及光斑。 如此一来,更看不清下方是什么情况。 赵鲤不敢轻易冒进,只命人在洞上架起滑轮绞索。 这洞口边缘一丈都是滑不溜丢的黑色晶体。 为免人失足出溜进地心,边缘用酆都城坠下的木料搭了一个篱笆。 不知从哪寻来一根还算完好的横梁,正正横架在洞口上。 “赵千户。” 一人上前来行礼,正是那被赵鲤抓住绑了两天的鹰钩鼻男人,自称神荼。 神荼严格来说并不是他的名字,和郁垒一样更像是一种世代承袭的称号。 神荼郁垒本是神话故事中,守卫桃都山上桃树的两位门神,若有人祸害百姓的便逮之喂虎。 在这桃源境中,神荼是看守下方矿工囚徒的首领,郁垒则守卫‘酆都城’。 历任神荼郁垒,都是武勇之辈,都可御使山中白蜥。 都有桃源境中先民之血。 如此想来,宋家便又面目可憎了几分。 桃源境中人对宋帝君的遗忘,非是失忆而是一种抹去。 以这名为神荼的男人为例。 这任神荼记得宋家在此地做下的事情,记得自己曾助纣为虐。 但提及宋帝君相关,无论是帝号还是神像,他的脑海中都只有一片空白,就是张嘴想要咒骂,都口舌僵硬吐不出一个字。 此生此世他们不会再回忆起这宋帝君。 从根子上,斩断了宋帝君的信仰。 现在这名为神荼的男人,已成了柴帝君最忠诚的信徒。 被解开绳索后,他不是没有寻死觅活。 但挨了赵鲤两大嘴巴子,又修正了人格,变得积极向上。 现下正领队搜寻矿道中的‘鬼差’,使这些同样受骗的人归于正途。 这峡谷中的矿工们,极不待见这些监工鬼差。 但有靖宁卫在上压制,倒也没有生出什么乱子。 双方短暂协作,竖起横梁,在这向下的巨洞上搭起一个可收放绳索的脚手架。 赵鲤立在边缘,向洞中看了一眼,只见光折射下这个洞中光怪陆离似一个万花筒。 但她没有犹豫,只整备装备后,与沈晏并肩站在了洞口。 此行随行的人员只有一个——神荼。 原先赵鲤定下的领路人为原三,但知道慧光设的局后,她便命人将原三暂押。 赵鲤手指一弹,弹了一枚药丸给神荼:“吃下去!” 宋家龟缩在桃源境中,奢侈享用之物全靠外头的宋家支脉供应。 在柴樉造反案后,宋家更是如缩头乌龟不敢冒头。 抱着大量黄金,吃喝用度只与外头地主老财差不多。 宋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手下的这些二等人。 虽说名号响亮,但神荼当真没穿过几次细麻衣。 眼下神荼穿着棉服,只觉裤裆卡得紧,一手扯裤腰一手接了赵鲤的药丸。 他半个字也没问,一把将药丸塞进了嘴里。 药丸中有虫卵,细芝麻似的卵鞘顺着苦涩药泥滑进喉咙。 神荼苦得脸色涨红。 但听赵鲤问是否准备好,他立时强打起精神,吹了个呼哨。 这会功夫,沈晏已交代李庆在洞口布防,严守此条通道。 悬崖上的酆都已大半垮塌,哨声回荡在废墟,一些白蜥蜴听得哨声,从罅隙中爬出。 矿工们生出些骚乱,被李庆领人驱走。 三头体型格外大的白蜥,听得神荼哨声,白化脚掌的脚蹼,踏着碎石缓步行来。 木架上是一些混铜的绳索,赵鲤她们各扯了一根绑在腰间,便翻身骑上蜥蜴。 这些蜥蜴背上满是拇指粗细的尖刺,只颈下有一小截光滑处。 正正好可够一人乘坐。 赵鲤动了动,发现乘骑体验还算不错。 她看了看已坐定的沈晏,又看了看神荼。 “走吧!” 一声令下后,她驱着坐下蜥蜴朝那直直向下的深洞而下。 这些蜥蜴足上生蹼,生来活动在悬崖峭壁上,四足有力可极好攀附于洞口光滑的内壁。 赵鲤直觉光线暗了一瞬,她已面朝下被白蜥驮着下到了洞中。 洞中有微光折射,视野尚佳,因晶体内壁风景甚至算是不错。 赵鲤饶有兴趣赏了一会后,正觉有些视疲劳,眼前突然暗了许多。 他们来到了一处遍生藤蔓的炎热之地。 独属于地底的潮湿感扑面而来。 四周安静得似乎连心跳都有回音。 阿白从赵鲤领口探出脑袋,朝着一处丝丝吐信。 昨日阿白后半场表现不佳,自太祖出来后便藏在赵鲤袖中,死不肯出来。 今日想着要好生表现延长假期,因而干活格外卖力。 在它尾巴示意下,赵鲤朝着左边看去,便见一大片侵蚀形成的钟乳石瀑布。 这片巨大乳色奇观,被太祖降下的黑火戳穿了一个直直的洞。 赵鲤她们骑着蜥蜴沿石笋瀑布向下时,宛如小蚂蚁爬行在巨大的奶油山山。 “赵千户,这石瀑布下,便是无量火海了。” 神荼话音刚落,一片幽碧色照亮了整片天空。 只见石笋瀑布下,流淌横断的碧绿色江河。 从视觉看这条河呈现深绿色,给人一种风油精似的凉感。 但扑面而来的热风,告诉所有人这些‘河流’可以将踏进的人焚烧殆尽。 沿着乳白色河岸,赵鲤看见好些被石笋插在地面的尸体。 神荼垂首,轻声道:“这些,都是曾被我处决之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68章 入地 黑黢黢巨大空洞,边缘光滑似烧出的玻璃。 在阳光折射下,光线交织,形成一些斑驳的光束及光斑。 如此一来,更看不清下方是什么情况。 赵鲤不敢轻易冒进,只命人在洞上架起滑轮绞索。 这洞口边缘一丈都是滑不溜丢的黑色晶体。 为免人失足出溜进地心,边缘用酆都城坠下的木料搭了一个篱笆。 不知从哪寻来一根还算完好的横梁,正正横架在洞口上。 “赵千户。” 一人上前来行礼,正是那被赵鲤抓住绑了两天的鹰钩鼻男人,自称神荼。 神荼严格来说并不是他的名字,和郁垒一样更像是一种世代承袭的称号。 神荼郁垒本是神话故事中,守卫桃都山上桃树的两位门神,若有人祸害百姓的便逮之喂虎。 在这桃源境中,神荼是看守下方矿工囚徒的首领,郁垒则守卫‘酆都城’。 历任神荼郁垒,都是武勇之辈,都可御使山中白蜥。 都有桃源境中先民之血。 如此想来,宋家便又面目可憎了几分。 桃源境中人对宋帝君的遗忘,非是失忆而是一种抹去。 以这名为神荼的男人为例。 这任神荼记得宋家在此地做下的事情,记得自己曾助纣为虐。 但提及宋帝君相关,无论是帝号还是神像,他的脑海中都只有一片空白,就是张嘴想要咒骂,都口舌僵硬吐不出一个字。 此生此世他们不会再回忆起这宋帝君。 从根子上,斩断了宋帝君的信仰。 现在这名为神荼的男人,已成了柴帝君最忠诚的信徒。 被解开绳索后,他不是没有寻死觅活。 但挨了赵鲤两大嘴巴子,又修正了人格,变得积极向上。 现下正领队搜寻矿道中的‘鬼差’,使这些同样受骗的人归于正途。 这峡谷中的矿工们,极不待见这些监工鬼差。 但有靖宁卫在上压制,倒也没有生出什么乱子。 双方短暂协作,竖起横梁,在这向下的巨洞上搭起一个可收放绳索的脚手架。 赵鲤立在边缘,向洞中看了一眼,只见光折射下这个洞中光怪陆离似一个万花筒。 但她没有犹豫,只整备装备后,与沈晏并肩站在了洞口。 此行随行的人员只有一个——神荼。 原先赵鲤定下的领路人为原三,但知道慧光设的局后,她便命人将原三暂押。 赵鲤手指一弹,弹了一枚药丸给神荼:“吃下去!” 宋家龟缩在桃源境中,奢侈享用之物全靠外头的宋家支脉供应。 在柴樉造反案后,宋家更是如缩头乌龟不敢冒头。 抱着大量黄金,吃喝用度只与外头地主老财差不多。 宋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手下的这些二等人。 虽说名号响亮,但神荼当真没穿过几次细麻衣。 眼下神荼穿着棉服,只觉裤裆卡得紧,一手扯裤腰一手接了赵鲤的药丸。 他半个字也没问,一把将药丸塞进了嘴里。 药丸中有虫卵,细芝麻似的卵鞘顺着苦涩药泥滑进喉咙。 神荼苦得脸色涨红。 但听赵鲤问是否准备好,他立时强打起精神,吹了个呼哨。 这会功夫,沈晏已交代李庆在洞口布防,严守此条通道。 悬崖上的酆都已大半垮塌,哨声回荡在废墟,一些白蜥蜴听得哨声,从罅隙中爬出。 矿工们生出些骚乱,被李庆领人驱走。 三头体型格外大的白蜥,听得神荼哨声,白化脚掌的脚蹼,踏着碎石缓步行来。 木架上是一些混铜的绳索,赵鲤她们各扯了一根绑在腰间,便翻身骑上蜥蜴。 这些蜥蜴背上满是拇指粗细的尖刺,只颈下有一小截光滑处。 正正好可够一人乘坐。 赵鲤动了动,发现乘骑体验还算不错。 她看了看已坐定的沈晏,又看了看神荼。 “走吧!” 一声令下后,她驱着坐下蜥蜴朝那直直向下的深洞而下。 这些蜥蜴足上生蹼,生来活动在悬崖峭壁上,四足有力可极好攀附于洞口光滑的内壁。 赵鲤直觉光线暗了一瞬,她已面朝下被白蜥驮着下到了洞中。 洞中有微光折射,视野尚佳,因晶体内壁风景甚至算是不错。 赵鲤饶有兴趣赏了一会后,正觉有些视疲劳,眼前突然暗了许多。 他们来到了一处遍生藤蔓的炎热之地。 独属于地底的潮湿感扑面而来。 四周安静得似乎连心跳都有回音。 阿白从赵鲤领口探出脑袋,朝着一处丝丝吐信。 昨日阿白后半场表现不佳,自太祖出来后便藏在赵鲤袖中,死不肯出来。 今日想着要好生表现延长假期,因而干活格外卖力。 在它尾巴示意下,赵鲤朝着左边看去,便见一大片侵蚀形成的钟乳石瀑布。 这片巨大乳色奇观,被太祖降下的黑火戳穿了一个直直的洞。 赵鲤她们骑着蜥蜴沿石笋瀑布向下时,宛如小蚂蚁爬行在巨大的奶油山山。 “赵千户,这石瀑布下,便是无量火海了。” 神荼话音刚落,一片幽碧色照亮了整片天空。 只见石笋瀑布下,流淌横断的碧绿色江河。 从视觉看这条河呈现深绿色,给人一种风油精似的凉感。 但扑面而来的热风,告诉所有人这些‘河流’可以将踏进的人焚烧殆尽。 沿着乳白色河岸,赵鲤看见好些被石笋插在地面的尸体。 神荼垂首,轻声道:“这些,都是曾被我处决之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69章 望乡台 宏大的钟乳石瀑布奇观,被碧莹莹的‘河流’照亮。 这条炙热的碧色‘河流’沿岸遍布尸骸。 赤裸的尸首以碗口粗细的木桩,竖直插在地上。 处于‘河岸’边,早已被高温炙烤成了干尸。 极目望去,可见一张张扭曲的脸。 赵鲤蹙眉扭头,便见神荼不知何时下了蜥蜴。 他跪在乳白钟乳石瀑布上叩首,赵鲤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看见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又见他生着的附耳,赵鲤内心叹息一声。 在这场骗局中,这些被蒙骗的先民后裔与矿工一样都是受害者。 逝者极惨,活着的也好不到哪去。 赵鲤别开头不再看,点亮了召唤信使的灯笼。 小信使昨日坐在新任阴司帝君的龙辇扶手,一去没再回来。 其间赵鲤有些担心,联系过它几次,但小东西只传递回一些高兴兴奋的情绪,不愿回来。 这一次赵鲤点亮灯笼,它很快从铜镜中钻出。 刚探出一只小爪,赵鲤先嗅到了浓郁的香味。 这香味馥郁有奇韵,是皇家庙堂供焚的紫宸瑞霭香。 小信使爬到一半,卡在镜面,小爪子抓挠了一下。 沈晏含笑上前来,探手给它借力。 小信使这才艰难将自己从镜中拔出来。 印目一片宝光璀璨,闪了赵鲤的眼睛。 只见小信使细细脖子上,手腕上拇指大小的珍珠串并着翠玉宝石。 小脑袋上还顶着一顶过大金丝翼善冠,嘴里横叼一对如意牌。 总之没有闲着的地方。 走这一遭是蹭到了太祖的香火,也得了好些宝贝。 出了铜镜,小信使坐在沈晏的臂弯,将身上的珍玉首饰撸下往赵鲤怀里塞。 连沈白也没落下,硬要给小白蛇一枚玛瑙环。 赵鲤心中郁气散尽,嘴角压也压不住:“帝君给你的,你就自己收着玩。” 她再贪财还要小孩子东西不成,心意到了就够。 沈晏抱着小信使也笑道:“回头命人制衣给你搭配这些首饰。” 小信使不听,强将那对如意牌分塞给沈晏赵鲤方才又钻回镜子。 不大一会,手抓一团白色雾气折返。 浮在空中的白雾茸茸一滚,露出一双钢蓝色眼睛。 “又咋的了?小姑奶奶!” 被小信使长期殴打的阿水早已习惯,从江州来这也不惊讶。 环视一周,看了看环境,它收了夹子音,莽声莽气道:“这火河倒是稀奇。” 赵鲤道:“你能行吗?” 若是不行,赵鲤打算命小信使回一趟镇抚司将那株还没长成的照火芝取来。 异兽阿水眨巴着水汪汪的钢蓝色眼睛:“没问题,妥妥的!” 这家伙虽说是个有诈骗前科的老色批,但几次任务表现都不错,在江州一直是防火第一线,赵鲤对它倒是信任的。 闻言道:“那出发吧!” 那厢跪地叩首的神荼收拾好了情绪,自告奋勇在前探路。 异兽阿水趴在沈晏左肩,小信使趴在他的右肩。 三人继续前行。 这些蜥蜴脚蹼极适合在光滑峭壁上行走,一步步稳稳当当下了巨大钟乳石瀑布。 漫天绿光越亮,周围也越来越热。 就在白蜥蜴们本能抗拒,甚至开始反抗神荼的命令时,异兽阿水身上呲一声,冒出些稀薄雾气。 略带湿意的水雾阻断了热力。 三人只觉身上一凉,坐下白蜥蜴停止了躁动。 神荼脸上泪痕尤在,他朝着前方一指:“再行一段距离,前面有一座横跨火海的石桥。” “那石桥架在火上终年炙烤,只能远看靠近不得,小人亦不知能否通行。” 话音刚落,赵鲤一行人绕过了一处山石,远远的便见一座极为厚重古朴的石桥沉在幽绿火光中。 桥以一人高的巨大石块搭建,整体朴素古拙。 有异兽阿水在,笼罩桥上的绿火再不成阻碍。 赵鲤她们成功踏上这座巨大石桥。 沐浴绿火之中,赵鲤看着左右叹道:“当时先民究竟是怎么修建这巨大桥梁的。” 这时,趴在沈晏肩上的阿水出声提醒道:“下边火海里有东西!” “能动,但又好像不是活物。” 赵鲤与沈晏闻言,立时走到桥边向下一看。 桥下幽然绿火清凌凌似一条平静的河流。 绿火之中,有高约三四丈的巨大直立影子在走动。 这些影子身覆黑毛,上臂过膝,獠牙突出俨然某种猿类。 这些猿类肩上扛着巨大石块,在火焰中行走不受半点影响。 赵鲤看见一只巨猿肩扛巨石,从左边扛到右边放下。 刚一放下,又有另一只将这石块搬起,又运回左边。 两头巨猿你搬来我搬去,只见忙碌没有任何效率。 “傀儡?”沈晏侧首问赵鲤。 赵鲤颔首赞同:“应当是有人驱使这些不畏火的巨猿傀儡修建了这座大桥。” “我有预感,只怕后边还会出现不少这样的遗迹。” 至于能在火里行走的猿猴,赵鲤并未觉得有什么,水猴子都存在有火猴子也不算太稀奇。 她无视了系统在脑海中询问是否鉴定的提示,扬声道:“小心点,不要随意触碰桥上的任何东西,以免触发控制机制。” 赵鲤并不担心沈晏会手欠误事,这警告多还是说给神荼听。 神荼恭敬颔首应下。 赵鲤他们继续前行,这桥的长度出乎意料,幸而温度并没有太极端,还处在阿水能够驾驭的程度。 走了约一盏茶时间,小信使突然抬起头,拍着沈晏肩膀示意他看。 通过契约,赵鲤第一时间接收到了小信使的喜悦。 前面又出现了它喜欢的东西,那种东西它喜欢‘吃’。 赵鲤定睛一看,便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巨石搭建的拱门。 没有什么太花哨的雕刻,拱门正中嵌着一面像是铜镜一般的东西。 浸在火焰之中,光亮可照人。 但从小信使传回的雀跃看,这玩意绝不是铜镜那么简单。 赵鲤只细看了两眼,便觉得脑中嗡一声。 从前过往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溯。 她甚至回忆起了原主‘赵鲤’幼年隆冬时节在水边拆洗被子,手被冻僵到疼痛的感觉。 下一瞬,这种疼痛一点一点抽离。 赵鲤察觉到,自己正在遗忘这段记忆。 她心一急,便要咬舌尖令自己清醒时,手被沈晏攥住。 “阿鲤。” 沈晏掌中眼瞳张开,金色光泽流转。 同行的神荼,也被沈晏一把按倒在白蜥背上。 第970章 拦路犬 “走!” 三人之中,只有沈晏未受这‘镜子’影响。 赵鲤回神后,立时联想到进入桃源境时那项禁忌——不可睁眼。 想来,在那水道之中也有一面这种使人失去记忆的镜子。 宋氏因这玩意,将他们的骗局和秘密在桃源境中隐藏多年。 赵鲤脑子好使,想明白后便闭上了眼睛。 有沈晏在身边,她并不畏惧有什么危险。 只神荼脑子还在跑马灯一般回放自己过往,便被沈晏按住头。 一脑袋装在了白蜥后背的尖刺上,撞了一脸的血。 又回忆起他从前助纣为虐时,亲手迫害至死的人,神荼忘情趴在白蜥背上,呜咽号哭出声。 沈晏护着赵鲤看了他一眼,喝道:“噤声,前面有东西。” 一边说着,沈晏为先,迅速领着他们向前走,从那挂着‘镜子’的拱门下经过。 无须催促,三人座下白蜥似乎察觉到什么,自发加快了爬动速度。 赵鲤紧闭双眼,因看不见反而其他感觉更为敏感。 她听见蜥蜴疾行时脚掌踏地的啪嗒,听见神荼极力压抑的哭声。 也听见了自远方传来的脚步声。 如犬类奔跑,尖爪摩擦过石质桥面。 “阿白!”赵鲤喊道。 早已在她肩头立起的沈白,仰头吐毒雾。 赵鲤与沈晏同时抽刀,神荼慢了一步,解下背着的三叉镗。 就在赵鲤她们急速通过这处时,远处第一只狂奔而来的玩意露出真容。 如荒坟野犬,瘦骨嶙峋脑门生着拳头大小暗红的撞棺肉瘤。 发绿的涎水自口角滴落。 奔跑火中成群结队,一见活物癫狂至极。 远离了那铜镜。赵鲤张开眼睛。 看见这些玩意,弹了一下舌头:“沈大人!” 言罢,她足跟一磕,便想驱使座下蜥蜴前冲。 却只觉坐下白蜥止不住的颤抖,如见天敌。 任凭神荼驱使,也不敢向前迈一步。 “算了!” 赵鲤拎刀自蜥蜴背上跃下:“蜥蜴太害怕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与其坐在蜥蜴背上当活靶子,不如步行迅速通过大桥。 神荼闻言这才从蜥蜴背上跃下。 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看这三头大家伙,在其中一头头顶拍了拍后,握持武器跟随赵鲤与沈晏身后。 在赵鲤杀入迎面而来的恶犬群中时,站定不动的三只蜥蜴离了阿水的庇护范围。 三只完全吓傻的白蜥蜴,身上鳞片立时在火焰中翻卷焦黑。 只三息功夫,三只蜥蜴半点没有挣扎站立着在绿火中,被焚化为炭。 “小心它们的牙齿。” 沈晏手中长刀一挥,将一只凌空扑来的恶犬斩为两截。 断尸中不见鲜血,只见一些荧绿腐液。 赵鲤抽空应了一声,她一脚将一只恶犬踹至桥下。 “阿白,收起毒雾。” 赵鲤亲眼瞧见领头几只恶犬在阿白的毒雾中行动自如。 阿白一直所向披靡的毒液,对这些傀儡尸犬并不生效。 阿白闻言张嘴一吸,又将毒雾吞回口中。 “啊,有狗有狗!” 全场唯有阿水黏在沈晏肩上尖叫。 阿水这样的异兽没什么战斗力,加之它常年在江州乱窜,免不了被人家家里的护宅忠犬追逐,因此极怕狗。 它的粗狂尖叫声,吵得沈晏指皱眉:“闭嘴!” 对生得可爱的东西,沈晏少有疾言厉色之时。 阿水这才闭上嘴巴。 又看赵鲤左手持刀,砍杀英姿勇猛无双,阿水心念一动,便想去贴看着战力更高更安全的赵鲤。 只飘了一半,便被赵鲤瞪了回来。 “往前冲!” 赵鲤甩去长刀上发绿的腐液:“这些东西太多了。” 单体战力不强,但数量越来越多。 且攻击欲望极强,高高扑咬而来时,像是跳蚤。 赵鲤与沈晏则罢,神荼却已经显出疲态。 必须冲出包围圈,免得沈晏和神荼被耗尽体力。 赵鲤微弓腰,以自己为前锋箭头,率先冲入了傀儡尸犬之中。 沈晏则示意更弱一些的神荼先走,他在后压阵。 三人,应该说赵鲤和沈晏便这般配合着,一路冲杀过去。 所过之处,只留下大片大片发绿血迹与死相极惨的尸骸。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鲤见得前方一空。 她脚步不停跃下高高的石桥台阶:“小心脚下!” 跟在她身后的神荼有些气喘,听她喊声时脚下一个踉跄。 险些自一人多高的台阶上跌下,幸而后面的沈晏拉了他一把。 神荼不比赵鲤沈晏二人,一通奔跑下来汗湿后背,他下意识道谢,便见那些气势汹汹的尸犬止步在几丈之外,再不继续追逐。 待下了桥,三人就地整备。 “沈大人,觉不觉得这桥的路数有些熟悉?” 赵鲤接了沈晏递来的帕子擦手。 沈晏回望那座石桥,应道:“这桥,有些传说中黄泉路的影子。” 在一些地方的传说中,逝者踏上黄泉路,阳世的家属应当为死者准备一枚含在舌下的压口钱,并在死者手中塞两个馒头。 压口钱用以付渡船的船费,手中馒头用以喂食黄泉路上的恶犬。 还有那面可使人遗忘记忆的镜子,大抵融合了望乡台与孟婆概念。 “这里或许是桃源境地面先民创造并守护的地方。” 赵鲤和沈晏不约而同去看神荼。 神荼面色发白,摸了摸自己生着的附耳,垂头不语。 因三只蜥蜴都被焚烧成炭,神荼本欲再次召唤,但哨声回荡许久不见蜥蜴前来,三人不得不步行前进。 越是往前走,赵鲤越觉心惊。 地面出现了大量人造建筑痕迹。 终于又前行了一段,地面甚至出现了一些植物痕迹。 这些植物中藏匿大量危险毒虫和蛇类,俨然已成封闭生态环境。 在空气越来越潮湿时,众人眼前一亮。 只听流水潺潺,浓烈酒气充斥鼻腔,一座被悬崖峭壁上的废弃村庄出现在眼前。 村中遍生酒虫之树,名为酒灵仙的酒液如泉水流淌。 一些移动的光点,有规律游走于村庄之中。 第971章 酒村 地底,荒废古村 因靠近那碧色火河,此处温度较高,丝毫感觉不到出于地心中的湿冷。 空气中满是熏染酒气,赵鲤脸颊发红,觉得有些热扯松了衣领。 这废村一片寂静,村前一条细细的溪流淌过。 仔细看来,就是被桃源境先民称为酒灵仙的酒虫尿溺。 赵鲤与沈晏一同蹲身看。 只见这些酒灵仙中,有光点游动。 细看来,却是一只只米粒大小的虫。 这些细虫浑身透明,身侧一些细细的透明飘带,游于酒液之中时彷如一个个迷你的飞天仙子。 尾巴鼓起,如萤火虫般亮着星点光芒。 “想来这就是酒灵仙名字的由来了。” 一股绯红自赵鲤脸颊蔓延开来,最终染红了耳朵。 她突然打了个嗝,看沈晏的眼神有些迷迷瞪瞪。 “这村莫不是叫酒村吗?”赵鲤嘀咕。 她不善饮酒,竟是嗅着酒气都有些微醺之感。 沈晏忙举手臂,以袖为她挡住口鼻:“可有害?” 他问着话,视线却在看阿白。 小白蛇虽说混在镇抚司,可它并不是沈小花那死要面子的混子泼猫,也不是沈大黄那胃藏乾坤的老油子。 卢照等大恶人用筷子头沾酒喂阿白,见它沾酒即倒,后边带它出去玩时便只给它喝果子汁。 酒量跟赵鲤半斤八两的阿白,在这熏熏酒气中摇摇晃晃。 听得沈晏问话,阿白胡乱摇了摇头,示意这酒气无害。 沈晏见状蹙眉,又看趴在他肩上的异兽阿水,这货半透明的毛发都竖起。 外表看着无甚,但眨巴着钢蓝色的眼睛直说荤话。 没得奈何,沈晏只好环抱着赵鲤,让小信使将嘀嘀咕咕喊美人的阿水和阿白先行带回去。 待处理好两只小醉鬼,沈晏只听身后一个打嗝声。 却是没人搭理的神荼打了个醉嗝。 桃源境中粮食极度短缺酒水稀少,况且神荼郁垒等先民后裔都听信宋华侨编造的忏罪之言。 一心想着赎清罪孽,进入宋家许诺的仙境。 因而神荼郁垒,连带着那些鬼差看守都如苦修士,肉食尚且不沾更不必说沾酒。 沈晏留意到时,神荼已脸如红布,但他依旧自请道:“请许小人在前探路。” 沈晏手握太祖一块碎骨,可借用力量,对新帝君的信徒冥冥中有些感应。 对神荼算是有信任的基础,见他虽有些醺然,却行走无碍,便颔首道:“去吧。” 神荼自然手握三叉镗在手,一步步走向村中。 沈晏在赵鲤脸上蒙了一块密织的布巾面罩,扶着她行走在后。 这废村不缺光源,酒溪中光点和村中生着的酒虫巢,都散发微光。 “沈大人。” 走在最前方的神荼,突然喊了一声。 有些晕乎的赵鲤与沈晏一同望去。 便见村口一团笼于黑色火焰中的巨物。 这被黑火灼烧得滋滋冒油的东西,下半截扎根泥土之中。 上半截无数尸体簇拥着团团酒盏似的白花。 这人为恶意拼凑的东西,约有四层楼高。 盘结的长手垂下,足下满是生锈的农具柴刀之类,被黑火烧得变形。 听得赵鲤三人来,这巨大可怖的生物微微动了动。 树枝似的手抬起,却又无力垂下。 “应该是某种守护村落的怪物。” 赵鲤脸藏面罩后声音有些闷。 微醺状态下她胆极肥,道:“我还道帝君只是烧出了条道便拍屁股走了呢。” “白得的便宜祖宗还是仗义的。” 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沈晏无言摸了摸她的发顶。 他本想着带赵鲤撤离,但赵鲤见他站定不动用手指头轻戳他腰眼。 催促道:“沈大人,继续走哇!没事,没看便宜祖宗都帮我们干掉危险了吗?” 言罢,便竟手一伸揽着沈晏的腰带着向前走。 嘴里还不干不净嘀咕:“沈大人腰摸着真有劲!” 赵鲤这种状态沈晏根本敌不过她力气,只得默默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生怕她再说点什么醉话。 他们路过那笼罩于黑色火焰中的巨大怪物时,沈晏身侧手掌一握。 黑火烧得更旺,几个呼吸后连上边生着的白花都在黑火中化为灰烬,发出烧柴似的哔啵声。 在赵鲤他们踏入废村前,六只山羊大小的木胎狮子自黑火焦炭中跃出。 足爪踏地,朝着废村四散探查而去。 村中死寂,铺设的石板上一尘不染。 沈晏环视四周,讶然发现这村子设施十分齐全。 村中可见石制的引水渠,其中流淌酒灵仙。 在高处,甚至可见一座塌了大半的水利磨坊。 “水硙。” 沈晏记性极好,从形制认出这种秦汉时利用水利研磨面粉的设施。 他又看这废村之中屋舍瓦当形式,对赵鲤道:“都是汉时形制。” 赵鲤用手背敷自己烫热的脸蛋,闻言思索一瞬:“有发现什么文字或壁画吗?” 沈晏正欲摇头又突然一顿,带着赵鲤朝一个方向去:“那边有些发现。” 在一个摇头晃脑的木胎狮子引路下,他们来到了村子东南角。 沿路可见无数手工捏制的小泥人。 这些小泥人应是酒灵仙和泥所制,经年不裂散发酒香。 层叠的小泥人密布沿路。 赵鲤看见了好些陶制的丹炉石海。 还有用以封存炼丹原料和半成品的石榴罐。 此处废村先民的身份,多了一种猜测。 “方士之后?”沈晏道,“应曾有方士发现了这里遍生的酒虫树,便聚集在此。” “方士药童等,便是桃源境中先民的先祖。” 赵鲤黏黏糊糊抱着沈晏的胳膊:“那他们为何废弃了此处,选择移居地面?” 此地先民能御使那些巨大猿类和尸犬,并不缺自保能力。 要知道,此处相当于一片洞天福地,如无重大变故应当不会轻易放弃。 赵鲤的问题刚落,便得到了解答。 在前探路的神荼咽了口唾沫。 沈晏御使的木胎狮子,足踏黑火游走在一片宽阔的广场之中。 这广场地面遍布人体。 这些人体全部盘坐在地面北。 身上全都不同程度生出了异变。 一人化三身,都如连体胎一般在正常躯体上,生出了三个畸形身体。 第972章 沉溺 “一体三身。” 赵鲤她们并不靠近,只在远处观察这些已经自然干燥的尸骸。 “会与斩三尸有关吗?”沈晏问道。 赵鲤垂眸沉思一瞬后,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否则,以宋华侨的出生和水平,应当想不出斩三尸成仙法。 赵鲤还欲说些什么时,突觉酒气大盛。 便是脸上戴着细布夹炭面罩,这股子酒气依旧入侵进来。 赵鲤身负鹰犬的味觉这一状态,对味道极为敏感,对口服毒物抗性极强。 这酒气扑面而来,赵鲤如将脸浸进了一盏清洌至极的酒水中。 酒味不辣不呛,以酒水标准来品评的话,是她会爱喝的极品小甜酒。 酒气中无毒,但在对此时赵鲤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赵鲤急探手摸索后腰革囊,取出一枚玄虚子炼制的辟浊丸,蜡封也未开丢入口中。 刚才咀嚼了一下,屎一样的难吃的味道并着酒气晕开。 赵鲤脑中一阵嗡然,出现半刻空白。 下一瞬,她眼前一花,竟见无数灿烂光影扑面而来。 眼前白光大作,口中杂味俱化为一股甜意。 耳边有振翅之声。 赵鲤发现自己立在了一处云雾缭绕仙人之境。 一片娇嫩嫩的花瓣随风吹来,贴在赵鲤的眉心。 远处瑶草琼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寿鹿仙狐在林间漫步,天上彩凤双鸣,崖下麒麟独卧。 赵鲤平举手掌,一团云雾在她掌心化为一枚挂着露水的仙桃。 手掌轻合这蜜桃破皮,一掐一包蜜水。 “好一个心想事成!”赵鲤心中叹道。 方才她行走酒气中,正觉燥热难受想喝点什么,这厢便化出一个蜜桃。 那想点别的? 眼前场景随心而动,漫天宝光中赵鲤看见一些少儿不宜伤风败俗成何体统的画面。 她猛然抬手捂鼻,急唤道:“沈大人!快拉我出去!” 这场景太考验干部了。 下一瞬,赵鲤眼前一花。 她掌心中扎着一根细细的肉须,眼前出现沈晏担忧的脸。 “阿鲤,你在幻境中看见了什么?鼻子怎么了?” 沈晏拉下赵鲤的手查看。 赵鲤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鼻下一热。 虽背身遮挡但已来不及,两管鼻血汹涌而出。 “没事没事,就是上火!”赵鲤强调道,“幻境里太燥热了我上火!” 不待沈晏说什么,赵鲤急急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言罢,赵鲤拖着沈晏远离此处。 已站定双目呆滞的神荼,也被一只木胎狮子一头顶翻在地,衔着后颈衣衫叼走。 待走了老远,赵鲤用布巾擦了鼻下鲜血,又从后腰革囊掏了三粒药丸子。 塞进嘴连蜡带药丸一同嚼碎。 “那幻境真他娘可怕!” 赵鲤破防到爆粗口,那种心想事成的放纵感觉实在是…… 太棒了。 她垂头,默默在心中道。 沈晏还要追问,但赵鲤现在压根不敢看他的脸。 逃避似的走到神荼身旁,正反给了他两耳光。 在神荼眼睛一眨,缓缓醒来前,赵鲤也收拾好了心情。 对沈晏道:“那幻境更胜于五通神。” 毕竟,五通神幻境可玩不了那么花。 赵鲤蹲着嚼药丸,含糊道:“这村中酒灵仙蒸发极快,中心浓度可使人入幻境。” 这种气味甚至不只是通过饮用和闻嗅传播。 赵鲤边哕边说,但对她在幻境中看见了什么只字不提。 沈晏心知必有猫腻,却没再追问,只是蹲身喂她喝随身带来的清水。 挨了赵鲤两大耳光的神荼,还躺在地上,双眼迷茫。 他喃喃道:“我在那仙域之中,已过了三生。” 他苦笑着,还没能从时间差中回神。 “观棋烂柯。”赵鲤叹息,在已知的典故中,寻到了一个最贴切的。 她回望来处,喃喃道:“那些人说不定真的成仙了。” 现实一眨眼,幻境中已心想事成过了三生,那跟成仙也区别不大了。 赵鲤还未缓过气,随意坐在路边。 她正想问神荼要不要喝水。 平躺在地的神荼却是一个翻身,他又奔向那成仙之所。 “我要去寻我妻儿。” 大抵是现实生活太苦,他格外沉浸,奔跑中数次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赵鲤强撑着要去阻拦,便被沈晏握住手:“让他去看看。” 沈晏神情平常,说着极无情之话:“或可助我们更加了解桃源境先民废弃此地的原因。” “若他生出异变,我会及时用狮子将他拖出。” 赵鲤沉默片刻后道:“沈大人因掌心之眼免疫幻境,你不知那幻境的可怕。” “若是将他强行拖离,恐他心生怨愤。” 沈晏却只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对赵鲤温柔一笑:“怨愤便怨愤吧,不必担心,我会处理。” 赵鲤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大抵又是反派病犯了,还欲说点什么便听得远处神荼哭嚎。 “回不去了,为什么回不去了!” 神荼趴在地面,磕得满头是血。 一头木胎狮子围着他绕了两圈。 这边沈晏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那幻境似乎只能入一次。” 若是中途因什么原因被唤醒,便再也进不去。 离开幻境的人,戒断反应一定极为恐怖。 木胎狮子叼着神荼的后颈,一步步拖离,神荼的绝望惨嚎响彻天际。 沈晏与赵鲤对视一眼后,他道:“短短时间,已让他沉溺其中。” “若是呆了更长时间的人……”赵鲤思及己身,断言道,“从那种极乐中抽离的人,会因戒断反应而发疯。” “这或许就是桃源境先民离开的原因。” 说话间神荼挣扎着被狮子拖回。 赵鲤取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清脆弦音。 衣摆过长的无首老妇,绕过街角朝着赵鲤她们而来。 在她身侧,跟着两只狗儿似的东西。 这东西生四足无首无尾,背上生着一盏肉灯笼。 随着呼吸灯笼一明一灭。 老妇拨弦而来,口中唤道:“可是阿鲤来了?” 第973章 三身尸 昏黄灯光中,无首老妇怀抱陈旧的弦子,过长衣摆拖拉在地,用一种有些怪异的姿态行来。 沈晏曾听赵鲤述说过这位怪异的神只,但真正见面,他还是下意识护在赵鲤面前。 赵鲤轻拉了他的手安抚,扬声答道:“是我,奶奶。” 听赵鲤答话,地祖奶奶三弦上生着的那张嘴长吁一口气:“你久去不回,其他孩儿也未击鼓唤我,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 “无事的。”赵鲤上前去迎,跟随在地祖奶奶身侧两只无首无尾的犬上前来,在她身边嗅嗅。 这两只怪异的生物,背上顶着灯笼果似的大肉瘤,随它们呼吸着肉瘤一明一灭。 “去、去。”地祖奶奶驱赶道。 她上前来拉赵鲤的手:“让奶奶看看你伤到哪里没有?” 赵鲤大方转了个圈:“没事呢。” 她对待地祖奶奶的态度极为平常。 两人相对站立像长辈与后辈相处,有些温馨意味。 地祖奶奶转动身子,见沈晏僵硬站在一边,哎呀一声:“阿鲤,这俊公子是?” 赵鲤抿唇笑:“是我相好的。” 地祖奶奶顿时乐出声。 她虽无首,但沈晏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正被打量。 他不由站直了身子,倒真像是面见赵鲤家中长辈一般。 地祖奶奶似极高兴,瘦长的手一拨弦子,清脆的弦音回荡。 她举起右手在沈晏胸口按了一下,对赵鲤道:“他身负功德与罪孽不算好人,但待你一心一意。” “是顶好的。” 赵鲤得意笑:“我知道的奶奶,而且他是好人。” 地祖奶奶话音一转,又道:“这村里多疯子,你们切不可去那处。” 她举手指向东南。 “若将那些人被扰了清梦,是要发疯打人的哩。” 关心赵鲤现状后,地祖奶奶突然弯腰沉重喘息两声。 这种疲惫痛苦之态,发生在一个神只身上显然极不合理的。 沈晏与赵鲤下意识搀住地祖奶奶。 两人都察觉到了地祖奶奶正在颤抖。 却听地祖奶奶方才所指的方向,传来异动。 有人正仰头惨嚎,声音干瘪惨绝。 他们对视一眼,顿觉事态有变。 方才他们进入东南干尸聚集地时十分谨慎在外围,绝对没有触碰甚至惊醒那些盘坐的三身尸。 目下看来,却是有了变故。 那处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一些口音极重的上古雅言正音。 历经千年时光,这些语言赵鲤她们已经不太能听懂。 但这些哭嚎中的绝望愤怒,如方才的神荼一般无二,只是更多了几分癫狂。 “有人惊扰了那些三身尸。” 沈晏说着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掌中黑火跳跃。 在前方凭空形成一座黑色火墙。 这时,听得脚掌啪啪踏地之声,街道转角冲来一四肢着地跑动之干尸。 大体还保持着人形,腰部赘生出的三个干瘪躯体随着主躯干的跑动不稳乱晃。 整四双癫狂的眼睛,死死锁定赵鲤等人。 地祖奶奶抖得越厉害。 赵鲤以为她是害怕这些怪尸,但地祖奶奶握住了她的手:“那庙里有大东西,我害怕得紧,快要关不住了,阿鲤快去。” 她此时还记得应诺赵鲤封锁诡寺之事。 赵鲤安抚一笑:“奶奶别怕,我们应付得……来。”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慢。 看见远处那三身尸,以可怕速度冲破了沈晏的焰墙。 自柴隆登临阴司帝君之位,沈晏能借得的神力越强。 虽比不得另一个世界用人命填出来的强大,但大范围展开的黑色祭火沾之即燃。 直到将目标的一些焚烧殆尽献祭于神只才会熄灭。 那冲来的三身尸,腰上赘生之躯体染上黑火,滋滋烧灼成炭后,非但没有露出衰弱之相,反倒手脚一伸,瞧着像是更强了几分,越发凶悍冲来。 沈晏见状立时收缩火墙,对赵鲤道:“毁去这些东西赘生的身体,似乎是在帮它们斩三尸。” 这些玩意越砍越强,若是赘生的三身除去,它们会不会是另一种形态的‘仙’? 面对这种可能越砍越强的东西,两人同时做下决断。 “沈大人,撤!” 赵鲤一把捞起地上瘫坐的神荼。 沈晏双掌一合,拦路的黑色火墙顿时如莲瓣凋落。 听得振翅之声,黑色祭火中急速奔出两只马匹大小的狮子。 “失礼了。”沈晏退至地祖奶奶身侧。 无须赵鲤多言,他告罪一声将地祖奶奶抱起。 两头踏火的木胎狮子疾驰而来未曾停顿,赵鲤与沈晏各自探手攀住一团鬃毛,翻身上背。 赵鲤单手拎着神荼,见他有挣扎之状,恐他碍事在他后颈劈了一掌。 沈晏这边倒省事许多,地祖奶奶坐在狮子背上瑟瑟发抖,口中还道:“俊后生啊,可小心点别摔下马去。” 沈晏沉声应下:“请您放心。” 两头木胎狮子载人疾驰,跟着地祖奶奶来的两只小怪物也屁颠屁颠跟在后边跑。 整个荒村乱做一团。 不计其数的三身尸,癫狂一般在早已废弃的村中横冲直撞。 最终,汇聚成一条吵闹的黑色河流,追向赵鲤和沈晏。 坐下狮子是沈晏在操控,在这狮子跨过一具跳扑而来的三身尸,高高跃上屋顶在屋脊上狂奔时,赵鲤回首望身后。 顿时牙疼般嘶了一声。 后边追逐的这些玩意数量太多。 且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损毁它们身体,生怕进化出些‘仙人’。 若是捅了窝子,这规模即便是变身墨玉兽形态的赵鲤估计也得被围死。 须得想个法子。 赵鲤想着,手去摸挂在后腰的马头铃。 这些尸骸既还会愤怒,尸身中应仍有魂灵在,是否可叫阴司拘走? 正思忖之间,赵鲤听地祖奶奶道:“这些疯子太多了,我们可暂去那诡寺。” 地祖奶奶手朝着一处封闭的山崖一指:“从那进。” 她所指之处峭壁石刃如刀,瞧着并不像能通人的样子。 沈晏侧目询问赵鲤,得她一点头后,催着两只木胎狮子朝那撞去。 身后,尸潮奔来。 眼见将要一头撞上岩石时,微妙情形再发生。 只一掌宽的缝隙,竟是丝滑让出一条供通行的道路。 赵鲤与沈晏坐下狮子依次进入石缝后,石缝合拢。 急追而来的三身尸,脚步不停一头撞在岩石上。 赘生的身体再损一躯。 这干尸骨骼劈啪作响,眨眼又涨大一圈,勉力朝着巴掌大的缝隙探手。 尖长的指甲刮在山石上,刺啦作响。 “这下暂时无事了。” 地祖奶奶手中拨动琴弦,提醒道:“就是你们要小心,接下来的路有些颠簸。” 山石急速朝着面门压来又险之又险避开,赵鲤正是紧张之时,听得地祖奶奶的话,她还要问。 下一瞬,两头木胎狮子次第冲出。 眼前白光大盛,赵鲤觉得一阵失重。 天地颠倒翻转。 他们几人自半空落下,坠入一团浓云之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3章 三身尸 昏黄灯光中,无首老妇怀抱陈旧的弦子,过长衣摆拖拉在地,用一种有些怪异的姿态行来。 沈晏曾听赵鲤述说过这位怪异的神只,但真正见面,他还是下意识护在赵鲤面前。 赵鲤轻拉了他的手安抚,扬声答道:“是我,奶奶。” 听赵鲤答话,地祖奶奶三弦上生着的那张嘴长吁一口气:“你久去不回,其他孩儿也未击鼓唤我,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 “无事的。”赵鲤上前去迎,跟随在地祖奶奶身侧两只无首无尾的犬上前来,在她身边嗅嗅。 这两只怪异的生物,背上顶着灯笼果似的大肉瘤,随它们呼吸着肉瘤一明一灭。 “去、去。”地祖奶奶驱赶道。 她上前来拉赵鲤的手:“让奶奶看看你伤到哪里没有?” 赵鲤大方转了个圈:“没事呢。” 她对待地祖奶奶的态度极为平常。 两人相对站立像长辈与后辈相处,有些温馨意味。 地祖奶奶转动身子,见沈晏僵硬站在一边,哎呀一声:“阿鲤,这俊公子是?” 赵鲤抿唇笑:“是我相好的。” 地祖奶奶顿时乐出声。 她虽无首,但沈晏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正被打量。 他不由站直了身子,倒真像是面见赵鲤家中长辈一般。 地祖奶奶似极高兴,瘦长的手一拨弦子,清脆的弦音回荡。 她举起右手在沈晏胸口按了一下,对赵鲤道:“他身负功德与罪孽不算好人,但待你一心一意。” “是顶好的。” 赵鲤得意笑:“我知道的奶奶,而且他是好人。” 地祖奶奶话音一转,又道:“这村里多疯子,你们切不可去那处。” 她举手指向东南。 “若将那些人被扰了清梦,是要发疯打人的哩。” 关心赵鲤现状后,地祖奶奶突然弯腰沉重喘息两声。 这种疲惫痛苦之态,发生在一个神只身上显然极不合理的。 沈晏与赵鲤下意识搀住地祖奶奶。 两人都察觉到了地祖奶奶正在颤抖。 却听地祖奶奶方才所指的方向,传来异动。 有人正仰头惨嚎,声音干瘪惨绝。 他们对视一眼,顿觉事态有变。 方才他们进入东南干尸聚集地时十分谨慎在外围,绝对没有触碰甚至惊醒那些盘坐的三身尸。 目下看来,却是有了变故。 那处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夹杂着一些口音极重的上古雅言正音。 历经千年时光,这些语言赵鲤她们已经不太能听懂。 但这些哭嚎中的绝望愤怒,如方才的神荼一般无二,只是更多了几分癫狂。 “有人惊扰了那些三身尸。” 沈晏说着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掌中黑火跳跃。 在前方凭空形成一座黑色火墙。 这时,听得脚掌啪啪踏地之声,街道转角冲来一四肢着地跑动之干尸。 大体还保持着人形,腰部赘生出的三个干瘪躯体随着主躯干的跑动不稳乱晃。 整四双癫狂的眼睛,死死锁定赵鲤等人。 地祖奶奶抖得越厉害。 赵鲤以为她是害怕这些怪尸,但地祖奶奶握住了她的手:“那庙里有大东西,我害怕得紧,快要关不住了,阿鲤快去。” 她此时还记得应诺赵鲤封锁诡寺之事。 赵鲤安抚一笑:“奶奶别怕,我们应付得……来。”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慢。 看见远处那三身尸,以可怕速度冲破了沈晏的焰墙。 自柴隆登临阴司帝君之位,沈晏能借得的神力越强。 虽比不得另一个世界用人命填出来的强大,但大范围展开的黑色祭火沾之即燃。 直到将目标的一些焚烧殆尽献祭于神只才会熄灭。 那冲来的三身尸,腰上赘生之躯体染上黑火,滋滋烧灼成炭后,非但没有露出衰弱之相,反倒手脚一伸,瞧着像是更强了几分,越发凶悍冲来。 沈晏见状立时收缩火墙,对赵鲤道:“毁去这些东西赘生的身体,似乎是在帮它们斩三尸。” 这些玩意越砍越强,若是赘生的三身除去,它们会不会是另一种形态的‘仙’? 面对这种可能越砍越强的东西,两人同时做下决断。 “沈大人,撤!” 赵鲤一把捞起地上瘫坐的神荼。 沈晏双掌一合,拦路的黑色火墙顿时如莲瓣凋落。 听得振翅之声,黑色祭火中急速奔出两只马匹大小的狮子。 “失礼了。”沈晏退至地祖奶奶身侧。 无须赵鲤多言,他告罪一声将地祖奶奶抱起。 两头踏火的木胎狮子疾驰而来未曾停顿,赵鲤与沈晏各自探手攀住一团鬃毛,翻身上背。 赵鲤单手拎着神荼,见他有挣扎之状,恐他碍事在他后颈劈了一掌。 沈晏这边倒省事许多,地祖奶奶坐在狮子背上瑟瑟发抖,口中还道:“俊后生啊,可小心点别摔下马去。” 沈晏沉声应下:“请您放心。” 两头木胎狮子载人疾驰,跟着地祖奶奶来的两只小怪物也屁颠屁颠跟在后边跑。 整个荒村乱做一团。 不计其数的三身尸,癫狂一般在早已废弃的村中横冲直撞。 最终,汇聚成一条吵闹的黑色河流,追向赵鲤和沈晏。 坐下狮子是沈晏在操控,在这狮子跨过一具跳扑而来的三身尸,高高跃上屋顶在屋脊上狂奔时,赵鲤回首望身后。 顿时牙疼般嘶了一声。 后边追逐的这些玩意数量太多。 且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损毁它们身体,生怕进化出些‘仙人’。 若是捅了窝子,这规模即便是变身墨玉兽形态的赵鲤估计也得被围死。 须得想个法子。 赵鲤想着,手去摸挂在后腰的马头铃。 这些尸骸既还会愤怒,尸身中应仍有魂灵在,是否可叫阴司拘走? 正思忖之间,赵鲤听地祖奶奶道:“这些疯子太多了,我们可暂去那诡寺。” 地祖奶奶手朝着一处封闭的山崖一指:“从那进。” 她所指之处峭壁石刃如刀,瞧着并不像能通人的样子。 沈晏侧目询问赵鲤,得她一点头后,催着两只木胎狮子朝那撞去。 身后,尸潮奔来。 眼见将要一头撞上岩石时,微妙情形再发生。 只一掌宽的缝隙,竟是丝滑让出一条供通行的道路。 赵鲤与沈晏坐下狮子依次进入石缝后,石缝合拢。 急追而来的三身尸,脚步不停一头撞在岩石上。 赘生的身体再损一躯。 这干尸骨骼劈啪作响,眨眼又涨大一圈,勉力朝着巴掌大的缝隙探手。 尖长的指甲刮在山石上,刺啦作响。 “这下暂时无事了。” 地祖奶奶手中拨动琴弦,提醒道:“就是你们要小心,接下来的路有些颠簸。” 山石急速朝着面门压来又险之又险避开,赵鲤正是紧张之时,听得地祖奶奶的话,她还要问。 下一瞬,两头木胎狮子次第冲出。 眼前白光大盛,赵鲤觉得一阵失重。 天地颠倒翻转。 他们几人自半空落下,坠入一团浓云之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4章 花海 云气湿润寒凉,赵鲤像是坠入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里。 前一刻他们还在山中奔走,下一瞬便身在半空,大头朝下坠落。 因重力反转和自身自重,扭转瞬间的滋味如在肚脐眼上牵着一根细细的丝线,腹内肠肚兜险些顺着这根丝线被拽出。 赵鲤晕车似的干哕一声,被她拽着腰带的神荼便没有那般好运。 这人腰带扯在赵鲤手中,面朝下哇哇直吐。 因在半空,竟吐出了仙鹤排泄似的祥云轨迹。 但赵鲤现在已经顾不得他,缓了口气她俯瞰大地。 发现他们正朝着一片极为陡峭的山崖坠落。 这片空间不见太阳,不知以什么为光源,整体呈现一种纯净的苍蓝色。 下方山崖极美,壁立千仞,峻峭挺拔。 青山滴翠,山间溪水如白练自高处落下,激荡在山石之间。 悬崖上,简陋粗糙的木头栈道遍生青苔。 落下匆匆一瞥,赵鲤见得如五指合拢般的山中有一大片平整之地。 这地面呈现深深浅浅的绚丽红色,俨然是一片红花花海。 在这花海上,五指山峰的主峰赵鲤隐约见得一座古旧的寺庙。 虽只一眼,但赵鲤肯定那里就是她想要寻找的地方。 耳边风声呼啸,身下山石越来越近。 就在赵鲤只差一些便要直直撞上地面时,听得一声清鸣。 青鸟翅尖绮丽的翠羽划过,自赵鲤身边掠过时,一只长臂探来揽住赵鲤的腰将她抱至鸟背。 “当真一点也不怕吗?”沈晏环抱着她,紧抿着唇满眼不赞同。 赵鲤手上还拽着神荼腰带,嬉笑道:“我知道你在啊。” 此行若无沈晏,她早已想法子安全着陆了。 不就是因为沈晏同行,她这才肆无忌惮先四下看收集情报嘛。 对她这信任,沈晏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还是同坐青鸟背上的地祖奶奶说了句公道话:“阿鲤,不要太调皮。” 无首老妇人环抱着古旧的三弦,细看还有些恐高哆嗦。 赵鲤手一提,将神荼提到地祖奶奶面前。 慈爱的老人下意识拉了一把。 她只认得看守酆都的郁垒,不晓得看守矿场的神荼,倒也能平常对待。 赵鲤坐在沈晏怀中,背靠着他的胸膛,这才抽空回头看。 只见两只略小的青鸟,脚爪抓着那两只无头犬背上的肉瘤,电光火石间沈晏竟是连怪狗都顺便救下。 这两只无首无尾的小玩意,像是被揪住顶瓜皮,四爪蜷缩起来。 寻到一处平坦地,两只青鸟一收翅膀,将这两个小怪东西放下后化为一团黑火消失不见。 赵鲤看神荼目下状态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想了想对沈晏道:“沈大人,放他下去吧。” 盘旋半空的青鸟回旋半圈,将人事不知的神荼同那两只怪狗放在了一起。 地祖奶奶道:“好好护着这个人。” 那两只怪狗极听话,一前一后拱到神荼身下,将他背入山石间藏匿。 青鸟上少了一个壮年人飞行速度更快,翅膀一振骤然拔高。 “在那边!”赵鲤指示了那处山峰的方向。 地祖奶奶怕冷似的藏在沈晏背后,也道:“没错,那个拐子和尚就在那。” “只是那有什么东西,我害怕得紧,不敢靠近。” “这太高了不接地,我也怕哩。” 她说着话又开始发抖。 除去那重身份,目下的地祖奶奶认知大抵与寻常老人相类。 待靠近那五指似的山峰,地祖奶奶抖得更严重。 见状沈晏和赵鲤在一处还算完整的栈道停下。 巨大青鸟爪子抓着突出山崖外的木柱,扭头以喙梳羽。 地祖奶奶疲惫倚靠山崖,连拨弦的手都有些无力。 赵鲤在沈晏耳畔耳语道:“诡寺有宋华侨的下尸彭蹻。” 地祖奶奶连守护酆都的郁垒都畏惧,更何况宋华侨这‘帝君’最暴戾的一尸。 地祖奶奶实在无法前行,赵鲤看她畏惧模样也心疼。 言道:“奶奶你在此处暂歇,稍后我为你带些伴手礼来。” 比如宋华侨的项上人头。 “只是还请地祖奶奶封锁此处,莫让恶人跑了。” 地祖奶奶不知自己是神只,然权能尤在,闻言点头:“阿鲤放心,定不会走了那拐子和尚。” 赵鲤又取了些干粮给地祖奶奶后,自与沈晏重新坐上等候的青鸟。 巨大的青鸟看似木雕点翠却极为灵活,振翅沿群山而上。 赵鲤立在青鸟背上远眺,那五指般合拢的山已近在眼前。 风中似传来一阵阵蔓荼蘼独有的香味。 赵鲤与沈晏各取一枚辟浊丸服下。 越是靠近,林中越是寂静。 虽还是一派苍翠春景,但不闻虫鸣鸟叫。只有风拂过树林的哗啦声。 沈晏一直张开右手掌心之眼探查,突然他环住赵鲤腰肢的手臂一紧:“阿鲤,坐稳了!” 随这一声提示,只听下方密林沙沙声不绝于耳。 巨树树冠猛然一颤。 随后一张庞然巨口自枝繁叶茂的树冠中冲出,朝着飞在半空的青鸟咬来。 但看体型,若是咬准连人带鸟吞下毫不费力。 然沈晏早有准备,青鸟在空中一旋,恰恰好避让开来。 嗅得腥风扑面,赵鲤这才看见那张嘴扑咬的是一只成年钩蛇。 这大蛇体型还胜与赵鲤此前所搭的蛇车。 下半截身子缠着巨树,上半截身子凌空扑咬时,身上蛇鳞蠕动,宛如一条黑色小龙。 见咬了个空,这钩蛇望着天上青鸟怒极。 将盘着的巨树绞碎,一口口吞食。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它怒极的嘶嘶声。 这处的动静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原本寂静的林子热闹起来。 无数黑雾似的腹虫结群飞来。 又引来捕食的怪鸟。 这些生着人面的怪鸟只只都有白鹅大小。 人面鸟身,生着四只眼睛,啼叫之声类婴儿。 “颙枭。”沈晏沉声唤出这些怪鸟名字后,未免毒虫滋扰青鸟羽翼燃起黑火。 黑火将鸟连带着赵鲤沈晏包裹其中。 可将人灼烧成炭的火焰,附在赵鲤手背却只微微热,为她隔绝了寒意。 下方毒虫钩蛇都属性情暴虐贪婪之物,加之后来的颙枭,三方战成一团。 颙枭见得天空燃烧祭火的青鸟,纷纷来啄食涌动的腹虫。 青鸟不得不在虫群鸟群间回转盘旋。 终于绕过一处山峰,映目皆红。 红色蔓荼蘼花海如同一片灼灼火海。 一座简陋山门矗立花海之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4章 花海 云气湿润寒凉,赵鲤像是坠入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里。 前一刻他们还在山中奔走,下一瞬便身在半空,大头朝下坠落。 因重力反转和自身自重,扭转瞬间的滋味如在肚脐眼上牵着一根细细的丝线,腹内肠肚兜险些顺着这根丝线被拽出。 赵鲤晕车似的干哕一声,被她拽着腰带的神荼便没有那般好运。 这人腰带扯在赵鲤手中,面朝下哇哇直吐。 因在半空,竟吐出了仙鹤排泄似的祥云轨迹。 但赵鲤现在已经顾不得他,缓了口气她俯瞰大地。 发现他们正朝着一片极为陡峭的山崖坠落。 这片空间不见太阳,不知以什么为光源,整体呈现一种纯净的苍蓝色。 下方山崖极美,壁立千仞,峻峭挺拔。 青山滴翠,山间溪水如白练自高处落下,激荡在山石之间。 悬崖上,简陋粗糙的木头栈道遍生青苔。 落下匆匆一瞥,赵鲤见得如五指合拢般的山中有一大片平整之地。 这地面呈现深深浅浅的绚丽红色,俨然是一片红花花海。 在这花海上,五指山峰的主峰赵鲤隐约见得一座古旧的寺庙。 虽只一眼,但赵鲤肯定那里就是她想要寻找的地方。 耳边风声呼啸,身下山石越来越近。 就在赵鲤只差一些便要直直撞上地面时,听得一声清鸣。 青鸟翅尖绮丽的翠羽划过,自赵鲤身边掠过时,一只长臂探来揽住赵鲤的腰将她抱至鸟背。 “当真一点也不怕吗?”沈晏环抱着她,紧抿着唇满眼不赞同。 赵鲤手上还拽着神荼腰带,嬉笑道:“我知道你在啊。” 此行若无沈晏,她早已想法子安全着陆了。 不就是因为沈晏同行,她这才肆无忌惮先四下看收集情报嘛。 对她这信任,沈晏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还是同坐青鸟背上的地祖奶奶说了句公道话:“阿鲤,不要太调皮。” 无首老妇人环抱着古旧的三弦,细看还有些恐高哆嗦。 赵鲤手一提,将神荼提到地祖奶奶面前。 慈爱的老人下意识拉了一把。 她只认得看守酆都的郁垒,不晓得看守矿场的神荼,倒也能平常对待。 赵鲤坐在沈晏怀中,背靠着他的胸膛,这才抽空回头看。 只见两只略小的青鸟,脚爪抓着那两只无头犬背上的肉瘤,电光火石间沈晏竟是连怪狗都顺便救下。 这两只无首无尾的小玩意,像是被揪住顶瓜皮,四爪蜷缩起来。 寻到一处平坦地,两只青鸟一收翅膀,将这两个小怪东西放下后化为一团黑火消失不见。 赵鲤看神荼目下状态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想了想对沈晏道:“沈大人,放他下去吧。” 盘旋半空的青鸟回旋半圈,将人事不知的神荼同那两只怪狗放在了一起。 地祖奶奶道:“好好护着这个人。” 那两只怪狗极听话,一前一后拱到神荼身下,将他背入山石间藏匿。 青鸟上少了一个壮年人飞行速度更快,翅膀一振骤然拔高。 “在那边!”赵鲤指示了那处山峰的方向。 地祖奶奶怕冷似的藏在沈晏背后,也道:“没错,那个拐子和尚就在那。” “只是那有什么东西,我害怕得紧,不敢靠近。” “这太高了不接地,我也怕哩。” 她说着话又开始发抖。 除去那重身份,目下的地祖奶奶认知大抵与寻常老人相类。 待靠近那五指似的山峰,地祖奶奶抖得更严重。 见状沈晏和赵鲤在一处还算完整的栈道停下。 巨大青鸟爪子抓着突出山崖外的木柱,扭头以喙梳羽。 地祖奶奶疲惫倚靠山崖,连拨弦的手都有些无力。 赵鲤在沈晏耳畔耳语道:“诡寺有宋华侨的下尸彭蹻。” 地祖奶奶连守护酆都的郁垒都畏惧,更何况宋华侨这‘帝君’最暴戾的一尸。 地祖奶奶实在无法前行,赵鲤看她畏惧模样也心疼。 言道:“奶奶你在此处暂歇,稍后我为你带些伴手礼来。” 比如宋华侨的项上人头。 “只是还请地祖奶奶封锁此处,莫让恶人跑了。” 地祖奶奶不知自己是神只,然权能尤在,闻言点头:“阿鲤放心,定不会走了那拐子和尚。” 赵鲤又取了些干粮给地祖奶奶后,自与沈晏重新坐上等候的青鸟。 巨大的青鸟看似木雕点翠却极为灵活,振翅沿群山而上。 赵鲤立在青鸟背上远眺,那五指般合拢的山已近在眼前。 风中似传来一阵阵蔓荼蘼独有的香味。 赵鲤与沈晏各取一枚辟浊丸服下。 越是靠近,林中越是寂静。 虽还是一派苍翠春景,但不闻虫鸣鸟叫。只有风拂过树林的哗啦声。 沈晏一直张开右手掌心之眼探查,突然他环住赵鲤腰肢的手臂一紧:“阿鲤,坐稳了!” 随这一声提示,只听下方密林沙沙声不绝于耳。 巨树树冠猛然一颤。 随后一张庞然巨口自枝繁叶茂的树冠中冲出,朝着飞在半空的青鸟咬来。 但看体型,若是咬准连人带鸟吞下毫不费力。 然沈晏早有准备,青鸟在空中一旋,恰恰好避让开来。 嗅得腥风扑面,赵鲤这才看见那张嘴扑咬的是一只成年钩蛇。 这大蛇体型还胜与赵鲤此前所搭的蛇车。 下半截身子缠着巨树,上半截身子凌空扑咬时,身上蛇鳞蠕动,宛如一条黑色小龙。 见咬了个空,这钩蛇望着天上青鸟怒极。 将盘着的巨树绞碎,一口口吞食。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它怒极的嘶嘶声。 这处的动静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原本寂静的林子热闹起来。 无数黑雾似的腹虫结群飞来。 又引来捕食的怪鸟。 这些生着人面的怪鸟只只都有白鹅大小。 人面鸟身,生着四只眼睛,啼叫之声类婴儿。 “颙枭。”沈晏沉声唤出这些怪鸟名字后,未免毒虫滋扰青鸟羽翼燃起黑火。 黑火将鸟连带着赵鲤沈晏包裹其中。 可将人灼烧成炭的火焰,附在赵鲤手背却只微微热,为她隔绝了寒意。 下方毒虫钩蛇都属性情暴虐贪婪之物,加之后来的颙枭,三方战成一团。 颙枭见得天空燃烧祭火的青鸟,纷纷来啄食涌动的腹虫。 青鸟不得不在虫群鸟群间回转盘旋。 终于绕过一处山峰,映目皆红。 红色蔓荼蘼花海如同一片灼灼火海。 一座简陋山门矗立花海之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5章 白蛇 山峰如五指,大片平坦似手掌的区域上,如烈火的蔓荼蘼大片铺开。 这片花海,燃烧着美丽与生机,红得摄人心魄。 蔓荼蘼常年花开不败,便是果实灌浆花落,只要及时割包取浆,次月又能盛开。 现下正是花期,蔓荼蘼独有的香味伴风吹来。 青鸟飞过花海。 高处可见下方花海被人为以木篱笆打理规划成了一块一块。 石渠呈井字形纵横花海,为这些危险的花朵提供水源。 边缘还可看见供人居住的小屋,屋前有石磨水井,院前还晾晒着已经发干霉烂的衣裳。 若底下种的不是蔓荼蘼,俨然一副田园美景。 赵鲤乘于青鸟背上,即便口服过玄虚子特制的辟浊丸不受影响,她依旧出于后世人对蔓荼蘼此物的忌讳举袖掩鼻。 追逐于青鸟之后的毒虫与颙枭怪鸟,速度不及沈晏御使的青鸟。 稍慢了一步冲进这花海一段距离后虫群鸟群俱是一乱。 原本相互捕食的双方乱战成一团,一只只身上叮漫腹虫的颙枭自空中落下,半道便被同伴以尖喙接住。 随后五马分尸在空中便撕扯成碎块,分食下去。 “沈大人,身体有不适吗?”赵丽回头看沈晏。 赵鲤自身体质更高,毒物抗性也更高,她并不太畏惧毒物。 相较而言,她更担心她体弱的男朋友。 沈晏专心操纵着青鸟在空中闪转腾挪,抽空垂头下巴在赵鲤额角蹭了一下:“无事。” 说话间,赵鲤听得一阵隆隆声响,由远及近。 一路烟尘滚滚从密林奔向花海。 却是那只被毒虫叮咬,被颙枭啄食得发狂的钩蛇一路追来,身上鳞片满是斑驳血迹, 钩蛇此物贪食暴虐,暴怒之下逐敌而来。 庞然身躯一卷一绞,不知多少腹虫颙枭被碾死它如磨盘般的蛇躯之中。 这钩蛇身中腹虫之毒,一双纯黑眼睛变为赤红,贴地掠来时将遍地红花碾成红泥。 蔓荼蘼香味越盛,部分花叶扎进蛇躯,又叫这疯蛇更癫。 蛇尾狂甩,将花海中立着的破败山门抽成碎木屑。 连花带泥将蔓荼蘼大口大口吞食下去后,赤红蛇目死盯着天上的青鸟。 极为凶悍的数次以蛇尾弹身扑食。 赵鲤本因钩蛇成年体长成太难数量稀少,不欲斩尽杀绝。 但现在瞧这嗑药疯蛇模样,赵鲤清楚这凶兽已经记仇,如不现在斩杀,恐它会一直追逐下去。 若在对上慧光时出来搅事,难免增加麻烦。 “沈大人,回半圈。” 赵鲤攀着沈晏的肩膀,腿一跨一绕,绕至沈晏后背站定。 凛凛烈风吹得她衣衫烈烈作响,赵鲤微弓背拇指将刀推出半寸。 “阿鲤,莫要只顾着耍帅,当心跌下去。” 沈晏嘴上这般提醒,却还是稍放缓了青鸟飞行的速度。 黑火熊熊燃烧护住赵鲤,免她被毒虫滋扰。 赵鲤手腕翻转握住刀柄一寸寸拔出:“放心吧!” 她答得轻松,但目光一直盯着地上追来的钩蛇。 只待那蛇再一次弹跳而起时,挥刀斩杀。 在沈晏刻意放缓了速度诱敌,赵鲤呼吸至第三次时。 地面钩蛇滚了满身花汁,再一次尾巴如弹簧般弯曲在身下,足将岩石搅碎的肌肉发力,猛弹射而起。 大如卡车头的蛇头朝着空中的青鸟撞来,巨大的蛇口张开。 相比阿白粉嘟嘟的蛇口,这钩蛇口中为纯黑色,幽深的喉部如通往深渊。 腥风扑面,溅射而起的漫天红花中,那深渊巨口的动作犹如慢放。 屏息的赵鲤握刀,等待着最佳斩杀时机。 这时,空气似乎都嗡鸣一声。 一张更数倍大于钩蛇的巨口,横空咬来。 错身一刹,赵鲤看见额生鼓包的白蛇咬辣条一般将那只狂暴的钩蛇咬在口中。 白蛇双目如红宝石,自花海中破土而出,身上玉片似的白鳞犹带花泥。 下半截还在土中,上半截探出如一根通天巨柱。 脑袋大如卡车头的钩蛇,在后来的白蛇口中似泥鳅挣扎扭动。 “阿鲤!站稳!” 沈晏瞬间做出反应,手向后背探来拉住赵鲤同时,两人座下青鸟骤然振翅拔高。 赵鲤拽着沈晏的手掌面朝下,正迎上那巨大白蛇的看来的眼睛。 她前后两世,见过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眼前这白蛇单论体型之巨大当占前三甲。 且看白蛇头顶鼓包,竟像有化龙之相。 钩蛇小泥鳅似的在白蛇牙间挣扎。 白蛇不耐烦一摆头,将这钩蛇远远甩出。 在人类面前算是极为庞大的钩蛇如一截小细绳,直飞入花田外的密林间撞翻大片林木摔晕过去。 待做完这些,白蛇又看了看已飞至高空的赵鲤和沈晏。 缓缓蠕动蛇躯,竟钻回了花田中。 蔓荼蘼花海正中,只留下一个的巨大孔洞。 漫天毒虫怪鸟,早在白蛇现身瞬间便四散飞去。 风拂过蔓荼蘼花海,方才的喧闹仿佛按下静音键,空气中只余青鸟振翅飞翔的声音。 赵鲤换了个姿势,双手搭在沈晏肩上长吁一口气。 沈晏脸色也不太好,方才所见那白蛇敌意不大凶性不强。 但那种体型,敌意强不强已经不是关键。 “阿鲤,今日是否先撤走?” 沈晏道:“那巨蛇似乎是此地守护者,若是对上有些棘手。” 赵鲤看着地面那巨大空洞,舌尖抵住臼齿,也少见的有些犯难。 如沈晏所言,常规手段正面对上那巨蛇,赵鲤也麻爪。 若要斩杀,或请狴犴亲临,或是…… 赵鲤神情一动,看向沈晏后脑勺。 她凑近到沈晏耳边:“沈大人,我俩说说私房话。” 沈晏闻言微微侧目,缠绕黑鸟羽翼上的黑色祭火猛烈一燃,将两人包裹其中以祭火断绝阴神窥听。 赵鲤凑到沈晏耳边嘀咕:“沈大人还能动用血池祭祀之法请法相吗?” 青鸟盘旋天空,沈晏听了赵鲤问题眉头紧锁:“祭祀请神之法倒是还记得,但是……” 但是献祭谁这是个好问题。 沈晏话未说尽,赵鲤已一拍胸口:“祭品之事我来。” 赵鲤现在蹭了老柴家的国运,她不信以她现在的功德堆不出个合格祭品。 沈晏只比她肚子里的蛔虫差一点,看她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已知她打算。 他极不赞同赵鲤做出如此冒险之举。 在他说出反对之话前,赵鲤道:“这只是备用方案,观那白蛇态度我们不一定与敌对。” 赵鲤鹰犬的直觉对敌意最为敏感,从头到尾她没有在白蛇身上感觉到太多敌意。 且,以慧光那些阴私下贱的手段,他应当是无力随意操控这种等级神兽的。 说着她举右手在唇边,将中指一咬挤出一滴殷红血珠送到沈晏面前:“沈大人先试试。” 沈晏迟疑片刻,手指微动。 一缕细细的黑火缠绕赵鲤指尖将那血珠包裹,漂浮半空。 血珠燃烧的时间里,沈晏垂首在赵鲤中指指尖轻啄。 片刻后赵鲤指尖那小小的破皮齿痕已然痊愈,血珠也燃尽。 在赵鲤期待的询问下,沈晏肯定道:“可行。” 第976章 殉道 自白蛇出现驱走那些吵闹的毒虫怪鸟,整个花海安静下来。 与沈晏议定了遇上意外时的备用方案后,乘于青鸟背上的赵鲤终于可观山势。 她并未开启心眼,只以肉眼观看。 只见得这处如五指合拢似的山峰险峻秀美。 若在地面搭配以流动之气,定是上佳福地洞天,足作灵门开山修行之地。 聚气山势位于地心时,亦是灵韵地。 老柴家开国太祖都没摊上这样极品葬处。 如此想来,赵鲤看着占据灵气最足点的佛寺,只觉似牛皮癣广告般碍眼。 青鸟飞至最高那座山峰,半山生着无数十数人合抱绿叶簇粉花的巨树。 这些巨树中央是一汪碧潭,潭水清澈呈现通透的绿色,整体瞧着似天神杯盏遗落人间。 潭中浮着大片白花,瞧着静谧无害,但观水色只怕其下极深直通山中。 于这‘杯盏’之上,是一座以朱红木柱架于水畔的建筑群,重檐九脊顶,周环回廊。 沈晏张开掌中之眼观测潭水中心,许久后冲赵鲤摇了摇头:“还得下去一看。” 闻言,赵鲤也不气馁,反倒大方笑道:“那我们便下去参观参观这座佛寺吧。” 方才花海一通乱象,他们的到来遮掩不住。 这次便不做鬼祟伏地魔,大大方方打上门去。 看赵鲤侧脸梨窝,沈晏不由失笑应道:“好。” 青鸟盘旋半圈,收起羽翼落到石阶上。 沈晏一身劲装,率先翻身下了鸟背后,他手臂抬起示意赵鲤扶他臂铠下来:“邀赵千户共赏美景。” 正要往下蹦的赵鲤顿时收势,笑靥一绽手搭他臂铠之上由他抱下鸟背。 青鸟原地化作一缕黑火消失,赵鲤与沈晏并肩站在这寂静的佛寺前。 一种直觉告诉赵鲤,她终于能见到那素未蒙面的老对手。 虽过程有险阻,但天命在她。 赵鲤微扬起下巴,无聊似的摆弄着腰间金制马头铃:“走吧!” 沈晏右掌半握拳,掌心之眼化为双瞳时刻警戒之余与赵鲤同踏入了这地心古寺。 空气中带着湿润水泽之气和阵阵花香。 地面铺设的青石板,间隙间生出些随处可见的杂草。 正门微掩,门楣上悬着一掉色的黑底金字匾,上书——天界寺。 赵鲤仰头看了一眼,顿时失笑:“真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天界指天上,象征高远纯净,为修行祈福圣地。 被慧光矫于这破庙之中,实有些毁了这寺名。 赵鲤说着,在虚掩的门扉前站定。 右手扶刀柄,一脚踹在虚掩的门上。 随赵鲤中气十足一声厉喝,门轴断裂,正中大门倒飞出去。 寺中山门一大两小,总称三解脱门,被赵鲤踹飞这扇为无相门。 “无相为观因空故,不着于相,意为修行者不再执着物质与精神的表象达到解脱。” 蛛网灰尘并落,赵鲤一脚踏入门中:“慧光,姑奶奶来帮你解脱了!” 她跋扈喊声,经门洞式回廊放大响彻古寺。 左右守门力士像分站左右,手持武器无声望着赵鲤这闯入者。 喊声渐歇无回应,赵鲤踏着四方步嚣张无比,沈晏自在身后护持。 两人沿寺院中轴前行。 右侧浮花流水,正是那天神酒盏似的深潭。 路过时,两人驻足一瞬,沈晏为赵鲤拂去发上落花。 朵朵细微黑焰悄然于水面绽放,金红木头锦鲤从黑火中游出,无声潜入潭水。 二人继续前行,及至正殿时,便见门扉大开。 门上结着蛛网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关闭。 赵鲤隐约嗅到腐臭血腥,沈晏上前将门推开。 映目只见半靠水岸之正殿中,供奉一尊巨大金佛。 殿顶密密麻麻悬挂着散发血腥味的画纸,粗粗一看上头满是杂乱无序的画面。 粗一看去,黑红血迹乱成一团,难以理解其意。 便是左右殿廊,都密集张贴着画纸。 似末路之人的癫狂之行。 殿中金佛捻花指慈悲垂眼。 供桌前散落大量字迹缭乱的经书和一些雕刻后又毁掉的木头佛像。 赵鲤看见一个半佛半魔的佛头,随意抛弃于地。 佛头顶髻上还沾着未干的鲜血。 她顿时扬眉一笑:“沈大人,你看这血迹还未干,可慧光大师却不见踪影。” “到了此时竟还躲躲藏藏,引人发笑。” 赵鲤为人恩怨分明,最喜看仇家落难。 观这木雕佛头上杂乱的刀痕,她几乎可以想象疯僧慧光跪在佛前,于金佛慈悲注视下心神不定凿刻却伤了手的狼狈模样。 沈晏一心两用,操纵游鱼探查潭底同时,亦捧场回答赵鲤道:“洞中之鼠便是如此。” 他二人立在佛前,说话丝毫没有顾忌。 沈晏身为靖宁卫头子,自有抄家寻物本事。 前头赵鲤踹门,这会到了他发挥的地方。 只缓行几步,他便在佛前香案发现了端倪。 与赵鲤说了一声后,来到香案旁,戴着小牛皮手套握烛台一旋。 只听得哗啦一声闷响。 香案下石板移开,竟让出了一条黑洞洞向下的通道。 寒气阴晦之气直扑面门,独属于蔓荼蘼花的味道顿时弥散污了殿中空气。 赵鲤望了一眼莲花座上的金佛,又看这黑黢黢的洞。 “慧光当真好胆。” 她骂声未歇,那洞中突然传来一阵人类痛苦到极点的嘶吼。 这声线赵鲤和沈晏都很熟悉,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后,一只哈巴狗大小的木胎狮子自黑火中扑出奔入甬道。 赵鲤与沈晏跟随其后而下。 赵鲤手指挽着阴差的马头铃,一边在狭窄的阶梯上奔跑,一边手抹刀刃,将血涂抹在了金铃之上。 赵鲤和沈晏先后踏进了一座空阔的地下殿堂。 地面满是殷红纹路。 正中一个将熄的方形火塘,内有无数未烧尽的人类骸骨,并着一个包裹在金水中的沉浮的人头。 躬背黑袍僧极瘦,立在火塘前。 火塘中心有一巨大黑卵,上生丑陋人面,正在黑袍僧的诵念声中发出阵阵惨嚎。 叮铃铃—— 阴差的马头铃变为金质后,响声越加空灵清脆。 铃声响起一瞬,那黑袍僧人背影一顿。 他未回头,只对那巨大黑卵喝道:“宋帝君,此时不归位更待何时?” 言罢,他赤足踏入炭火中,疾朝那黑色巨卵走去。 被烧得滋滋冒烟的他脸皮耷拉,双手合十一头扎进了黑卵之中。 地下回荡着僧人平静的诵念:“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977章 归位 你为我之后裔,为何叛我?’ 黑卵痛苦发出阵阵质问。 炭池炭火未熄,活人皮肉触之烧得滋滋作响。 常年滥用蔓荼蘼与人骨灰烧制的神香,慧光早已失去了正常人类应有的痛觉感知。 赤足踏在星点炭火上,他自以为抱持殉道之崇高理想,上前拥抱炭池中的黑卵。 身后那外道降临的魔罗喊了些什么,慧光听不太清。 在手掌接触到黑卵瞬间,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刺耳的尖叫与悲鸣。 慧光却少有地觉得平静。 无视黑卵本尊为他血脉相承的先祖。 黑袍僧人碳化的肉体,一步步依凭着一丝血缘融入了黑卵中。 后脑疾风来袭,两只弩箭先后洞穿他的脑部。 似乎溅出了些脑浆? 慧光没觉着疼,他张开手臂整个投入黑卵之中。 ‘帝君,归位。’ 这是僧人慧光留于人世的最后一个念头。 …… 见射出的箭矢无用,赵鲤不耐将手弩丢弃。 数十步之外的长方形炭池上,烈风阵阵,星点炭火伴着骨灰纷纷扬扬。 黑卵上人脸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赵鲤和沈晏都听了个真切。 赵鲤不由啧了一声,倒是知道为什么慧光能藏匿在这,并且得到宋家供给的资源。 慧光本身就出自宋氏。 宋华侨才会如此信任他,与他合谋。并将斩三尸中最要害一环交托。 赵鲤擦了一把吹到脸上的灰,骂了一声:“所以林山寺之火,不单单是为了灭口林娇娘。” “还是为了烧毁林山寺中留存的僧籍戒牒,以防我照此联想到宋家?” 赵鲤的疑问无人回答。 慧光已经彻底融入了黑卵,炭池上方横着的铁索一根接着一根崩断。 满是金水的巨鼎倾覆,融化的金水泼洒,在其中沉浮的人头咕噜噜滚到地上。 人头皮肉完好,面如生人,只是双眼双耳都楔上了长钉。 断口平滑,可见是一个老妇的人头。 在人头滚落的瞬间,炭池中烧灼的黑卵像是失了压制,须臾间膨胀起来。 赵鲤眼尖,一指那边道:“沈大人,人头。” 慧光应当就是以地祖奶奶遗失的人头,镇压了宋华侨的下尸彭蹻。 话音落,沈晏御使的那只木胎狮子已灵巧奔出。 一路避让砸下的人骨炭火,前去衔住老妇断首上花白的头发叼回。 赵鲤正要伸手去接,却被沈晏拽住手臂:“阿鲤,潭底有动静,此处恐会塌陷,走。” 一边说着,沈晏已拖着赵鲤手臂朝来时的通道跑去。 同一时间,游于碧潭中的几尾木金鱼,在激荡的水流中化为齑粉。 通道中,木胎狮子叼着双眼双耳被长钉楔死的人头在后,赵鲤与沈晏快速奔上窄窄的阶梯。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便见黑漆漆的地下殿堂墙壁裂开一条大缝。 巨量寒潭之水冲进来,将炭池并着无数木佛雕卷入潭中。 水流逐渐淹没中央那枚膨大的黑卵。 怦怦—— 心跳声,传遍整个空间。 赵鲤一边奔跑,腰间悬挂的马头铃叮铃铃响得越发急。 踏出地道,她只觉腿上湿凉。 原来深潭不知何时涨水,将架于水畔的佛堂淹没了小半。 赵鲤踩在齐大腿深的水中,叼着人头的木胎狮子小狗一般在水中划动四肢。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沈晏将她掐着腰横抱着,汲水出了佛堂。 耳畔隆隆之声不绝于耳,薄薄寒雾弥漫开来。 沈晏仗着腿长,几个跨步来到高处时,一层寒凉雾气弥漫开来。 赵鲤听见雾中有极为熟悉的铁链声。 她立时朝着潭中一指,告状道:“鬼使大人,有混蛋想僭越阴曹帝君之位。” 她告状时嘴又急又快,先告了状这才回头看。 却见潭水中咕咚冒出一个巨大的泡。 一个巨大而畸变的怪物自潭水中冒出半边脑袋。 这怪物如一只蜘蛛蟹,头戴帝君冕旒,怪脸藏于旒珠后。 这脸一半为宋华侨,一半为慧光。 两只枯朽的巨手从颅边太阳穴生出,蒙住怪脸的双眼,生得一张巨大扭曲的嘴。 它后背遍生白骨骷髅,风吹过白骨之隙,可听得阵阵哭声。 一只足爪踏出水面时,轻松将水畔佛堂踏为废墟。 旒珠哗啦作响,捂住双眼的两只枯手挪开,那怪脸直直看向赵鲤。 两个声音交汇,喟叹似地道,“天地混沌,为何阻吾立阴曹?” 这话听得赵鲤恼火。 仰头看着那如山一般庞大的怪物,她扬声质问道:“此地多少无辜枉死之人,如此恶行,你也配成神?” 质问时,赵鲤悄然负手在后,手掌在长刀上一抹,鲜血潺潺流出。 沈晏将她的手握住,黑火无声燃烧。 寒雾朝着水潭弥漫。 水潭中立着的巨大怪物脑子似乎还是不清明,依旧用那不急不缓的声音道:“大道需牺牲。” 于之前的慧光而言,桃源境中发生的一切,都只为创造一个阴司帝君。 那些苦难与焚烧于炭池中的骨殖,都不过是天地分阴阳过程中必要而微末的牺牲。 赵鲤微一愣怔,旋即怒极反笑:“自说自话牺牲他人,谁给你的权利。” “你敢低头照水,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吗?” 神之化身多半具备象征意义,从神学角度眼前的伪神形态堪称罪孽——身上背负的无数尸骸,扭曲道尽谎言的嘴,蒙蔽自我不敢直视真相挡住双眼的手,哪一种特征都与善神无关。 赵鲤中气十足,质问声响彻山谷。 但下一瞬,立在水中的怪物颊边枯手一合,竟又将双眼蒙上。 如此,它看不见也听不到。 这自欺欺人到了极致的德性,惹得赵鲤一阵谩骂。 在她尽力拖延的这段时间里,湿寒雾气浓稠到近乎奶白。 雾中阵阵脚步声。 一根根铁链簌簌贴地攀向立在潭水中的巨大怪物。 与此同时,立在赵鲤身后的沈晏垂眸,黑火烈烈燃烧。 【叮——收到一条献祭申请,是否使用经验值燃烧祭火?】 【叮——触发新任务,禅途归正。】 【任务描述:误入歧途的破戒僧已然迷失在自己编造的虚假使命中,请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7章 归位 你为我之后裔,为何叛我?’ 黑卵痛苦发出阵阵质问。 炭池炭火未熄,活人皮肉触之烧得滋滋作响。 常年滥用蔓荼蘼与人骨灰烧制的神香,慧光早已失去了正常人类应有的痛觉感知。 赤足踏在星点炭火上,他自以为抱持殉道之崇高理想,上前拥抱炭池中的黑卵。 身后那外道降临的魔罗喊了些什么,慧光听不太清。 在手掌接触到黑卵瞬间,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刺耳的尖叫与悲鸣。 慧光却少有地觉得平静。 无视黑卵本尊为他血脉相承的先祖。 黑袍僧人碳化的肉体,一步步依凭着一丝血缘融入了黑卵中。 后脑疾风来袭,两只弩箭先后洞穿他的脑部。 似乎溅出了些脑浆? 慧光没觉着疼,他张开手臂整个投入黑卵之中。 ‘帝君,归位。’ 这是僧人慧光留于人世的最后一个念头。 …… 见射出的箭矢无用,赵鲤不耐将手弩丢弃。 数十步之外的长方形炭池上,烈风阵阵,星点炭火伴着骨灰纷纷扬扬。 黑卵上人脸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赵鲤和沈晏都听了个真切。 赵鲤不由啧了一声,倒是知道为什么慧光能藏匿在这,并且得到宋家供给的资源。 慧光本身就出自宋氏。 宋华侨才会如此信任他,与他合谋。并将斩三尸中最要害一环交托。 赵鲤擦了一把吹到脸上的灰,骂了一声:“所以林山寺之火,不单单是为了灭口林娇娘。” “还是为了烧毁林山寺中留存的僧籍戒牒,以防我照此联想到宋家?” 赵鲤的疑问无人回答。 慧光已经彻底融入了黑卵,炭池上方横着的铁索一根接着一根崩断。 满是金水的巨鼎倾覆,融化的金水泼洒,在其中沉浮的人头咕噜噜滚到地上。 人头皮肉完好,面如生人,只是双眼双耳都楔上了长钉。 断口平滑,可见是一个老妇的人头。 在人头滚落的瞬间,炭池中烧灼的黑卵像是失了压制,须臾间膨胀起来。 赵鲤眼尖,一指那边道:“沈大人,人头。” 慧光应当就是以地祖奶奶遗失的人头,镇压了宋华侨的下尸彭蹻。 话音落,沈晏御使的那只木胎狮子已灵巧奔出。 一路避让砸下的人骨炭火,前去衔住老妇断首上花白的头发叼回。 赵鲤正要伸手去接,却被沈晏拽住手臂:“阿鲤,潭底有动静,此处恐会塌陷,走。” 一边说着,沈晏已拖着赵鲤手臂朝来时的通道跑去。 同一时间,游于碧潭中的几尾木金鱼,在激荡的水流中化为齑粉。 通道中,木胎狮子叼着双眼双耳被长钉楔死的人头在后,赵鲤与沈晏快速奔上窄窄的阶梯。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便见黑漆漆的地下殿堂墙壁裂开一条大缝。 巨量寒潭之水冲进来,将炭池并着无数木佛雕卷入潭中。 水流逐渐淹没中央那枚膨大的黑卵。 怦怦—— 心跳声,传遍整个空间。 赵鲤一边奔跑,腰间悬挂的马头铃叮铃铃响得越发急。 踏出地道,她只觉腿上湿凉。 原来深潭不知何时涨水,将架于水畔的佛堂淹没了小半。 赵鲤踩在齐大腿深的水中,叼着人头的木胎狮子小狗一般在水中划动四肢。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沈晏将她掐着腰横抱着,汲水出了佛堂。 耳畔隆隆之声不绝于耳,薄薄寒雾弥漫开来。 沈晏仗着腿长,几个跨步来到高处时,一层寒凉雾气弥漫开来。 赵鲤听见雾中有极为熟悉的铁链声。 她立时朝着潭中一指,告状道:“鬼使大人,有混蛋想僭越阴曹帝君之位。” 她告状时嘴又急又快,先告了状这才回头看。 却见潭水中咕咚冒出一个巨大的泡。 一个巨大而畸变的怪物自潭水中冒出半边脑袋。 这怪物如一只蜘蛛蟹,头戴帝君冕旒,怪脸藏于旒珠后。 这脸一半为宋华侨,一半为慧光。 两只枯朽的巨手从颅边太阳穴生出,蒙住怪脸的双眼,生得一张巨大扭曲的嘴。 它后背遍生白骨骷髅,风吹过白骨之隙,可听得阵阵哭声。 一只足爪踏出水面时,轻松将水畔佛堂踏为废墟。 旒珠哗啦作响,捂住双眼的两只枯手挪开,那怪脸直直看向赵鲤。 两个声音交汇,喟叹似地道,“天地混沌,为何阻吾立阴曹?” 这话听得赵鲤恼火。 仰头看着那如山一般庞大的怪物,她扬声质问道:“此地多少无辜枉死之人,如此恶行,你也配成神?” 质问时,赵鲤悄然负手在后,手掌在长刀上一抹,鲜血潺潺流出。 沈晏将她的手握住,黑火无声燃烧。 寒雾朝着水潭弥漫。 水潭中立着的巨大怪物脑子似乎还是不清明,依旧用那不急不缓的声音道:“大道需牺牲。” 于之前的慧光而言,桃源境中发生的一切,都只为创造一个阴司帝君。 那些苦难与焚烧于炭池中的骨殖,都不过是天地分阴阳过程中必要而微末的牺牲。 赵鲤微一愣怔,旋即怒极反笑:“自说自话牺牲他人,谁给你的权利。” “你敢低头照水,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吗?” 神之化身多半具备象征意义,从神学角度眼前的伪神形态堪称罪孽——身上背负的无数尸骸,扭曲道尽谎言的嘴,蒙蔽自我不敢直视真相挡住双眼的手,哪一种特征都与善神无关。 赵鲤中气十足,质问声响彻山谷。 但下一瞬,立在水中的怪物颊边枯手一合,竟又将双眼蒙上。 如此,它看不见也听不到。 这自欺欺人到了极致的德性,惹得赵鲤一阵谩骂。 在她尽力拖延的这段时间里,湿寒雾气浓稠到近乎奶白。 雾中阵阵脚步声。 一根根铁链簌簌贴地攀向立在潭水中的巨大怪物。 与此同时,立在赵鲤身后的沈晏垂眸,黑火烈烈燃烧。 【叮——收到一条献祭申请,是否使用经验值燃烧祭火?】 【叮——触发新任务,禅途归正。】 【任务描述:误入歧途的破戒僧已然迷失在自己编造的虚假使命中,请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8章 龙潭解缚 耳边叮叮几声提示,赵鲤已经无暇细看,只随意确认。 潭水中,戴着冕旒的怪物被雾中延伸出的铁索束缚。 它这才迟钝惊觉到些什么:“魔星,竟蒙蔽阴司助你?” 枯手覆眼的怪物,痴愚而固执。 与在皇城临死醒悟的怪道士不同,它嗖地将一口黑锅扣给了赵鲤。 赵鲤听得直骂:“真当老娘好欺负啊?” 什么玩意都往她身上栽赃,半点脸皮不要。 她骂声未歇,潭中怪物一爪朝着赵鲤按来。 水畔巨大花树翻到,漫天白花纷扬飞散。 巨掌顿在半空,被无数雾中铁索束缚进不得半寸。 这些铁索虽似寒铁所铸,却炭火一般烧灼得巨大怪物仰天长啸。 它数爪巨力挣扎,搅合得深潭潭水浑浊无比,边缘白石出现道道裂痕。 潭水顺着这些裂痕流淌下山崖。 头戴冠冕的怪物后背密密麻麻的骨骸同时活化,燃烧成炭一般的颜色。 俱面朝赵鲤方向,绝望探出手臂。 潭水中巨大的怪物被铁索拖曳。 宋华侨的下尸彭蹻,换作两日前一定十分棘手,绝不会如此轻易被勾魂使铁索压制。 但如今新帝君登临,阴司勾魂使已上了几个档次。 四周温度骤降,寒霜顺着铁索蔓延。 僵持间,竟连水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头戴冕旒的怪物被铁索拖了小半进雾中,它终不甘的打开遮挡双眼的枯手:“为何,为何?” 浑浊金眼看着赵鲤,属于慧光那半边脸嘴角垂下,露出悲容。 就在它大半身子没入寒雾时,水潭水雾一炸。 巨大白蛇头颅顶破水面碎冰,一头朝着赵鲤撞来。 溅起的漫天水雾,将赵鲤浇了个透心凉。 她仰头看着那头生鼓包的白蛇,口中轻唤道:“沈大人。” 黑火爆燃,臂缠黑蛇的巨手自火中探出正按在撞来的白蛇头顶。 祥云朵朵,巨大神只法相自黑火中步出。 赵鲤有一瞬间脑中嗡鸣晕眩。 身体仿佛寸寸撕裂,血液被暴力抽离。 但这感觉转瞬便消失,虚弱疼痛褪下,一股不逊于墨玉兽反哺的力量充盈身体。 她回头,只见沈晏垂眼站在身后。 将所有痛苦与代价转嫁给自身承受的沈晏,太了解赵鲤坐不住的本质。 看她惊讶,他唇畔一抹浅笑道:“知你是不安分的,去吧。” 赵鲤看沈晏苍白脸色便明白他做了什么。 心疼自是有的,可赵鲤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她故作轻松一笑:“那,呆会给沈大人带伴手礼。” 言罢,赵鲤足下一点,高高跃起。 潭中白蛇奇大无比,竟与沈晏以祭祀之法召出的神只相斗不下。 巨蛇蛇身摆动时,搅碎了阴差的锁链。 头戴冕旒的怪物,得了片刻了自由。 属于宋华侨的那半张脸上现出畏惧,它诸爪一缩竟作逃走之态。 下一刻,一个身附黑火的‘小蚂蚁’黏上了它怪异的躯体。 赵鲤以长刀为爪,身侧跟着几只马驹大小的木胎狮子护身,攀上了巨大怪物的身体。 她这钢牙小蚂蚁,一路破坏连砍带撕,让怪物在水潭中翻滚不已。 白蛇回身欲救,却被沈晏御使的法相手扼蛇颈狠狠掼在山崖。 这半山腰上庞然巨物相斗,一时间地动山摇。 赵鲤即有沈晏分神相助,又有阴司勾魂使锁链可攀。 仗着自己体型小行动便当,小虱子一样穿梭在宋华侨与慧光融合的怪物身上。 所造成伤口虽小,却叫这怪物痛极。 终攀上怪物后背,便见它背上覆着一层白骨并有骨灰附着,苍白一片。 骸骨似炭燃烧,蠕动着朝赵鲤抓来。 只是不待靠近,便被跟随赵鲤身侧的木胎狮子冲撞咬碎。 没得奈何,借机挣脱了一只手爪的怪物暂放弃逃离,朝着赵鲤抓来。 它的手何其巨大,相映衬下赵鲤倒真像是一只小小的跳蚤。 对伪神双重伤害加成的长刀,所划之处烧灼得滋滋作响。 她拖刀狂奔,刀尖拖曳之处便是一道巨大的伤痕,污秽之血四溅。 躲避巨手同时,赵鲤再次高高跃起,长刀狠狠钉入怪物的脖颈。 这与蚊虫叮咬一般的伤口,却疼得它再站不住。 “沈大人,搭个便车。”赵鲤一声呼唤后,立时有只载人的青鸟来接。 灵便的木头鸟振翅飞过,赵鲤抓住鸟爪,借势一带飞至半空,随后松手落下。 污血飒飒喷出,溅得潭水樱红。 借下落之势,她斩断了慧光那半张脸上自欺欺人遮眼的枯手。 “现在。”赵鲤长刀深深钉在慧光那半张脸的眉骨上,有些气喘问道,“好好看看,谁才是魔罗。” 慧光浑浊的姜黄色瞳孔剧烈震颤。 它见得赵鲤身缠扭曲之光,一条双首蛇盘踞,梵唱之声它无比熟悉。 “怎么可能……” 赵鲤斩断了它蒙眼的手,也断绝了它自欺欺人的全部可能。 它终于第一次正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在做什么。 豆大的泪水涌出,信念崩塌之下,它又要举手遮眼。 属于宋华侨的那半张脸咒骂不已。 大抵骂了些不肖子孙之类。 但这巨大的怪物失去抵抗之力已成定局。 寒雾搅动,铁链捆锁。 雾中一股庞然气势亲临,极高大之身影着龙袍戴冕旒,一声冷哼后,假帝君一整个被数条铁索缠住,化为虚影拖入雾中,少时屋中传来真切咀嚼之声。 赵鲤失了依凭,自半空落下。 半截身子在潭水的白蛇见状张嘴来咬,半道便被沈晏控制的法身从后扼住。 赵鲤坠入潭水中。 这高度不算高,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完全无碍。 浸泡在寒凉的水中,周围都是气泡,赵鲤双颊鼓鼓,正欲浮上水面,却看见幽深潭底有光一闪而逝。 再一细看,她顿时明白为什么那巨大的白蛇一直不露下半身。 只见潭底一圈圈蛇躯盘踞,不知其数的铁链将其束缚。 这些铁索中心,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古朴巨剑。 约有三四人高,死死将白蛇蛇尾钉在潭水底部。 【叮——触发临时任务:龙潭解缚,风云化龙。】 【这方天地最有可能化龙的神兽,困在此地不知多少年月,祂在等待一个机缘一个成全。】 【注:此困境中,向祂伸出援手的人,一定能得到祂的友谊吧?】 系统这般提示着,系统企鹅却早已硬挤出面板外,小短腿踩水朝着赵鲤疯狂比划。 赵鲤顿了顿,朝着潭底游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8章 龙潭解缚 耳边叮叮几声提示,赵鲤已经无暇细看,只随意确认。 潭水中,戴着冕旒的怪物被雾中延伸出的铁索束缚。 它这才迟钝惊觉到些什么:“魔星,竟蒙蔽阴司助你?” 枯手覆眼的怪物,痴愚而固执。 与在皇城临死醒悟的怪道士不同,它嗖地将一口黑锅扣给了赵鲤。 赵鲤听得直骂:“真当老娘好欺负啊?” 什么玩意都往她身上栽赃,半点脸皮不要。 她骂声未歇,潭中怪物一爪朝着赵鲤按来。 水畔巨大花树翻到,漫天白花纷扬飞散。 巨掌顿在半空,被无数雾中铁索束缚进不得半寸。 这些铁索虽似寒铁所铸,却炭火一般烧灼得巨大怪物仰天长啸。 它数爪巨力挣扎,搅合得深潭潭水浑浊无比,边缘白石出现道道裂痕。 潭水顺着这些裂痕流淌下山崖。 头戴冠冕的怪物后背密密麻麻的骨骸同时活化,燃烧成炭一般的颜色。 俱面朝赵鲤方向,绝望探出手臂。 潭水中巨大的怪物被铁索拖曳。 宋华侨的下尸彭蹻,换作两日前一定十分棘手,绝不会如此轻易被勾魂使铁索压制。 但如今新帝君登临,阴司勾魂使已上了几个档次。 四周温度骤降,寒霜顺着铁索蔓延。 僵持间,竟连水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头戴冕旒的怪物被铁索拖了小半进雾中,它终不甘的打开遮挡双眼的枯手:“为何,为何?” 浑浊金眼看着赵鲤,属于慧光那半边脸嘴角垂下,露出悲容。 就在它大半身子没入寒雾时,水潭水雾一炸。 巨大白蛇头颅顶破水面碎冰,一头朝着赵鲤撞来。 溅起的漫天水雾,将赵鲤浇了个透心凉。 她仰头看着那头生鼓包的白蛇,口中轻唤道:“沈大人。” 黑火爆燃,臂缠黑蛇的巨手自火中探出正按在撞来的白蛇头顶。 祥云朵朵,巨大神只法相自黑火中步出。 赵鲤有一瞬间脑中嗡鸣晕眩。 身体仿佛寸寸撕裂,血液被暴力抽离。 但这感觉转瞬便消失,虚弱疼痛褪下,一股不逊于墨玉兽反哺的力量充盈身体。 她回头,只见沈晏垂眼站在身后。 将所有痛苦与代价转嫁给自身承受的沈晏,太了解赵鲤坐不住的本质。 看她惊讶,他唇畔一抹浅笑道:“知你是不安分的,去吧。” 赵鲤看沈晏苍白脸色便明白他做了什么。 心疼自是有的,可赵鲤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她故作轻松一笑:“那,呆会给沈大人带伴手礼。” 言罢,赵鲤足下一点,高高跃起。 潭中白蛇奇大无比,竟与沈晏以祭祀之法召出的神只相斗不下。 巨蛇蛇身摆动时,搅碎了阴差的锁链。 头戴冕旒的怪物,得了片刻了自由。 属于宋华侨的那半张脸上现出畏惧,它诸爪一缩竟作逃走之态。 下一刻,一个身附黑火的‘小蚂蚁’黏上了它怪异的躯体。 赵鲤以长刀为爪,身侧跟着几只马驹大小的木胎狮子护身,攀上了巨大怪物的身体。 她这钢牙小蚂蚁,一路破坏连砍带撕,让怪物在水潭中翻滚不已。 白蛇回身欲救,却被沈晏御使的法相手扼蛇颈狠狠掼在山崖。 这半山腰上庞然巨物相斗,一时间地动山摇。 赵鲤即有沈晏分神相助,又有阴司勾魂使锁链可攀。 仗着自己体型小行动便当,小虱子一样穿梭在宋华侨与慧光融合的怪物身上。 所造成伤口虽小,却叫这怪物痛极。 终攀上怪物后背,便见它背上覆着一层白骨并有骨灰附着,苍白一片。 骸骨似炭燃烧,蠕动着朝赵鲤抓来。 只是不待靠近,便被跟随赵鲤身侧的木胎狮子冲撞咬碎。 没得奈何,借机挣脱了一只手爪的怪物暂放弃逃离,朝着赵鲤抓来。 它的手何其巨大,相映衬下赵鲤倒真像是一只小小的跳蚤。 对伪神双重伤害加成的长刀,所划之处烧灼得滋滋作响。 她拖刀狂奔,刀尖拖曳之处便是一道巨大的伤痕,污秽之血四溅。 躲避巨手同时,赵鲤再次高高跃起,长刀狠狠钉入怪物的脖颈。 这与蚊虫叮咬一般的伤口,却疼得它再站不住。 “沈大人,搭个便车。”赵鲤一声呼唤后,立时有只载人的青鸟来接。 灵便的木头鸟振翅飞过,赵鲤抓住鸟爪,借势一带飞至半空,随后松手落下。 污血飒飒喷出,溅得潭水樱红。 借下落之势,她斩断了慧光那半张脸上自欺欺人遮眼的枯手。 “现在。”赵鲤长刀深深钉在慧光那半张脸的眉骨上,有些气喘问道,“好好看看,谁才是魔罗。” 慧光浑浊的姜黄色瞳孔剧烈震颤。 它见得赵鲤身缠扭曲之光,一条双首蛇盘踞,梵唱之声它无比熟悉。 “怎么可能……” 赵鲤斩断了它蒙眼的手,也断绝了它自欺欺人的全部可能。 它终于第一次正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在做什么。 豆大的泪水涌出,信念崩塌之下,它又要举手遮眼。 属于宋华侨的那半张脸咒骂不已。 大抵骂了些不肖子孙之类。 但这巨大的怪物失去抵抗之力已成定局。 寒雾搅动,铁链捆锁。 雾中一股庞然气势亲临,极高大之身影着龙袍戴冕旒,一声冷哼后,假帝君一整个被数条铁索缠住,化为虚影拖入雾中,少时屋中传来真切咀嚼之声。 赵鲤失了依凭,自半空落下。 半截身子在潭水的白蛇见状张嘴来咬,半道便被沈晏控制的法身从后扼住。 赵鲤坠入潭水中。 这高度不算高,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完全无碍。 浸泡在寒凉的水中,周围都是气泡,赵鲤双颊鼓鼓,正欲浮上水面,却看见幽深潭底有光一闪而逝。 再一细看,她顿时明白为什么那巨大的白蛇一直不露下半身。 只见潭底一圈圈蛇躯盘踞,不知其数的铁链将其束缚。 这些铁索中心,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古朴巨剑。 约有三四人高,死死将白蛇蛇尾钉在潭水底部。 【叮——触发临时任务:龙潭解缚,风云化龙。】 【这方天地最有可能化龙的神兽,困在此地不知多少年月,祂在等待一个机缘一个成全。】 【注:此困境中,向祂伸出援手的人,一定能得到祂的友谊吧?】 系统这般提示着,系统企鹅却早已硬挤出面板外,小短腿踩水朝着赵鲤疯狂比划。 赵鲤顿了顿,朝着潭底游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79章 脱困 山腰处的水潭,表面瞧着平静,水下却是铁索纵横。 赵鲤憋着一口气,游鱼一般向下游去。 白蛇正与祭祀召出的巨大神像相斗,原本沉静的水中乱流激荡。 纵赵鲤水性超群,依旧数次身不由己卷入乱流之中。 她不得不拽住一根锲在水中的链子,这才稳住身形。 潭底密集的锁链每一环都几乎有赵鲤大腿粗细,横竖交叉在水中,死死将白蛇下半截身体束缚。 潜至潭水中段,水温骤降。 双臂抱着锁链向下潜的赵鲤,只觉被裹入一张又沉又冷的湿毯子。 从脖子到脚心都因异常的寒冷而发僵。 寒潭边缘生着白色的结晶,这些结晶大片大片铺陈开来。 像是一张无尽的卷轴。 赵鲤抱着粗大的锁链浮在碧色水潭中,一瞬间有一种天地都颠倒的错觉。 这种自己仿佛一粒小小砂砾的对比感,即便是她也心跳加快了几分。 系统企鹅倒是不负它此时的拟态,短腿一蹬脚蹼划水。 伴随着无数细密的泡沫,小箭头一样在水中游过,殷红的围巾替赵鲤指引了方向。 赵鲤继续拽着链子下潜。 这些链子触手寒凉如冰,末端深深穿入白蛇巨大的躯体。 积年累月之下,白蛇的下半身已经变形。 不再如正常蛇类那般修长,而是粗壮肥硕而变形,蛇鳞全部脱落。 赵鲤摸了一把白蛇变形的蛇尾,许是常年泡在水中,已成菌类一般的手感。 她一时不查力气大了些,竟将大半手臂按进了蛇躯内。 她头皮一炸立时将手拔出时,在这蛇身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手印。 手欠了这一下,赵鲤不敢再造次,加快了速度朝下游去。 潭底极深,但水中荧荧有绿光。 不少类似于酒灵仙但颜色更绿的浮游生物,身后坠着透明的触须在赵鲤身边飘来飘去。 赵鲤本怕这些玩意触须有毒,但系统企鹅不停在她身边游动,将这些浮游生物悉数驱逐开来。 潭底遍布大大小小的白色蛇鳞。 竟像上好玉片在底部铺就薄薄一层,每一片都自含灵韵。 终于,到了潭水底,赵鲤发现此处水流更急。 底部有不少边缘光滑的孔洞。 赵鲤猜测白蛇尾部虽被钉住,但它可靠这些孔洞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因此才有钻到花田护花一事。 为了避免被卷入这些孔洞,赵鲤游得越发小心。 终于在肺部憋气憋得有些疼时,她游至钉住白蛇的那柄巨剑旁。 巨剑无锋,剑柄铸造着一只鳌足。 造型极为古朴,难从剑形判断锻造年月。 当然,赵鲤也不觉得这几人高,泡在水中千数年不锈的东西会是人力锻造。 她扒住剑身稳住身体时,剑面还可清晰照映出赵鲤模样。 触碰寒凉剑身瞬间,赵鲤感觉到了一阵打从身体血脉中传来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她不算陌生。 在西常山和另一个时间线,赵鲤都曾从获得的两个蓝色光点上感受过。 那两个光点,都回归了这个时间线的泰山蒿里。 融入赵鲤点神谱的千里江山图。 又念及曾在新建新帝雕塑掌上所刻补天二字。 赵鲤看着巨剑顶铸造的鳌足,惊骇之下咳出一串泡泡。 下一瞬,她忙捂住自己的嘴定了定神。 不论这是什么顶天神器,这玩意她都要拔,必多想。 面临危险时独有的滚刀肉顿感,让赵鲤很快恢复状态。 她借着水的浮力,双手拽住了巨剑剑柄上向上拔。 如今的赵鲤自身身体极强,加之燃烧功德换取的力量被沈晏反哺过来。 她本以为,自己拔这剑轻轻松松。 不料咬牙拔了两下,巨剑纹丝不动。 反倒是被剑钉住尾部的白蛇,察觉到些什么。 它极为不安,上半身在水中如翻江绳似的翻滚。 头探入水底,想要来咬赵鲤。 却被沈晏操控的巨大神像一挽手,将蛇头扼住。 一寸长一寸强,手长的法相自占优势些,巨大的木雕法相双手合抱蛇颈,抓住白蛇脑袋在山崖上狠掼数下。 修建水畔的朱红庙宇早成一片废墟,巨大山石落下如山崩。 凉沁沁的雾气弥漫山间,大量的铁链自雾中探出,协助束缚白蛇之身。 如此状态下,巨大的白蛇仰头发出绝望又痛苦的嘶鸣。 潭底水波震颤,赵鲤就是水性再好也快到憋气极限,肺部火辣辣的疼。 她换了数个姿势尝试,都未能动摇巨剑分毫,不由心生退意。 交好一条龙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赵鲤自身安全。 加之召唤法相虽燃烧的是赵鲤的功德,但献祭中的疲惫与痛苦全都被沈晏承担。 赵鲤不愿继续冒险。 这般想着,她握住巨剑上的鳌足装饰尝试最后一次。 见还是不动,赵鲤不由撒开手掌。 未料,她右边肩头墨玉兽纹身突然一热。 分神的刹那,赵鲤手掌在巨剑剑柄鳌足雕塑某一处划破。 血珠溢出,飘散在水中。 下一瞬,悠远古朴的钟声响起。 一声犹如穿越时间空间似的苍远叫声响起。 赵鲤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驮天神鳌仰头啸鸣。 紧钉在潭底的巨剑,突然刺啦一下裂开一条缝隙。 在赵鲤的注视下,这缝隙一点点扩大。 倏地裂成无数碎片,沉入潭底的短暂时间里,竟光芒尽失生出水锈。 一点悠悠然蓝光浮出,带着无比强大威压的活祖宗,欢快围着赵鲤绕了一圈后,冲出潭水。 蓝光破水而出,所过之处寒雾尽散。 坐在浓雾龙辇上,没正形翘着二郎腿的高大身影,络腮胡子乱翘正在剔牙。 见蓝光,突然一歪屁股表演了一个掉凳,冕旒旒珠哗啦乱响。 蓝色光点直冲天空,绕了一圈后一头扎向蒿里方向。 潭中白蛇似才回过味来,僵死一般呆住。 下一瞬,祂突然长啸一声,潭水中巨大水泡翻滚,钉尾铁索绷断。 无鳞畸变的粗肥蛇尾,一点点从铁索中挣脱,搅出满潭漩涡。 沈晏面色惨白如纸,见状面露焦急之色,欲顺着两人之间红线誓约,下水去救赵鲤时,天空一声雷鸣。 这地底空间上空,竟凭空出现大量燃烧火焰似的火积云。 【叮——完成任务龙潭解缚。】 提示声响起时,赵鲤正拽着一根水中铁索,如一根水草飘摇。 下一瞬,潭水漫卷,她像是躺在一注喷泉上,随着上喷的力道向水面冲去。 七晕八素之时,耳边风声烈烈。 待她噗地吐出一口水,便发现自己趴在一片玉髓似的巨鳞上。 第980章 化龙 浑身湿漉漉的赵鲤,只觉身边烈风凛凛,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正躺在一片玉石似的白色鳞片上。 不远处,一些软和的白色细长毛发见风便长。 最终生成看着便软软茸茸的鬃毛。 赵鲤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她拂开湿透的发束撑起身来。 但见左右云雾茫茫,身下的白鳞摸着尚微微湿润。 一声接一声,似牛又似滚雷的叫声,响彻天地。 …… “什么声音?” 卢照立在峡谷口的寨墙上。 来自地底的巨大声响,经过此处独特构造放大,传递至地面时已辨不出事雷声还是什么。 桃源境中,本就蒙昧的百姓纷纷跪下。 “卢爷!”一个校尉手扶纱帽急奔上来,“看水道!” 卢照得了提醒,便注意到下边贯穿桃源境的水脉声响不大对劲。 待他探头一看,顿时龇着牙花子骂了句娘。 但见水流波涛汹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水,并……逆流。 顺水而来的桃花花瓣被撕扯得稀烂。 逆涌的水流几乎将两岸淹没。 卢照心神大震,顿时厉声疾呼:“传令,紧急疏散左近人手,令矿工等撤到高处。” 话音落,头顶雷云堆积。 浓墨色云雾翻滚之际,隐有烈火燃烧似的艳红。 云层极低,卢照仰头生出一种他举手便可以捞到云雾的错觉。 在沈晏和赵鲤不在时,身为临时指挥者,卢照声嘶力竭喝道:“立即撤下寨墙,分批入高处山隙暂避。” 他自后腰拽下一枚传信用的烟花。 立在下寨墙的通道旁,一边命人疏散,一边扯开传讯烟花引信。 伴随尖锐哨响,一线红烟窜上天空。 …… “弃船,上岸!” 桃林码头上,李庆本在此处接应运送物资的货船。 桃源境中无所不缺,靖宁卫先驱缇骑纵马巡境,砍杀了一些愚民篡政的劳什子鬼判鬼差。 一日一夜,粗略估算得桃源境中竟藏匿荫户近万户,约合人口三万余。 靖宁卫缇骑紧急接管了这些人口的管理。 假借新任柴帝君之名,暂压制态势。 同时,沈晏命附近可调动的京营赶赴余无乡。 征调大量劳工牲畜,在阿润帮助下抽调物资入桃源境安民。 赵鲤她们登录时的那片桃林码头已堆满货物。 但此时水道暴涨,眼看着连带船只都要倾覆,此处负责的李庆当机立断命人登陆。 因恐桃源境中与世隔绝多年藏有什么疾病,赵鲤曾命人运来一批可用作消毒的蒸馏酒精。 这些酒坛码放在码头木质栈道上。 水涌时,第一时间被淹没。 酒坛卷入水中,一股难以忽略的浓郁酒气弥散开来。 随着天上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声,李庆惨白着一张脸,咳嗽数声。 这时,远处有一尾巨大银鳞大鱼并着艘篷船逐浪而来。 白波卷起,将篷船连带着码头上的粮袋等一并卷至远离水泽之处。 银鳞大鱼这才从水中跃出,化作一惊魂未定的貌美女郎。 相较于李庆等人,阿润这样大的水族对地底那股威压感知更加明显。 她捂着心口,遥望峡谷方向:“有什么要出来了。” 知道赵鲤等人还在水下,阿润心跳如擂鼓,一时担忧无比。 …… 盛京 隆庆帝道髻歪歪,用尾指挖耳朵。 自太祖柴隆登临阴曹帝君之位,他脸上笑容就没消失过。 太祖登神,对隆庆帝来说是一个信号。 告知他成神之路走得通,也告知他,从今往后他上面是真的有人! 如此欢喜心情下,隆庆帝对下边叽叽喳喳的臣工都宽容了许多。 下方难得亲见隆庆帝一面的御史们火力全开。 有诉沈晏随意调动京营,调走粮草恐有不臣之举的。 隆庆帝本人也挨了几句骂,骂他无故开太庙祭祀,有悖法度。 早知道这些御史德性与行事流程,隆庆帝不与他们计较。 只是吹了吹指甲,一边将怀里一只玄猫抱紧。 就在御史们照流程告状时,这间临时会见臣工的大殿梁上突然落下些灰。 先还只有一些,随后梁上瓦间灰尘大量簌簌落下。 方才经历过地动的人,都有些不好猜测。 隆庆帝惫懒模样一收,站起身来:“等会再废话,先撤出殿去!” 话音未落,殿中服侍的小顺子领三个内官围上来,左右搀扶眨眼间将隆庆帝挟着朝殿外走。 御史左右看看,同时收声朝着殿外去。 告状是工作,逃命是本能,大家都能公私分明。 待他们出了殿去,只听得一些细微声响。 “陛、陛下,快看!” 一个中年大臣指着殿中支撑的金柱。 他眼神好,瞧见了些什么,咽了口唾沫道:“金柱上龙雕,是在动吗?陛下。” 隆庆帝还抱着猫儿,作为一个死宅皇帝他视力不咋好,眯眼细看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金柱上的龙形雕塑,正如活物一般绕柱盘旋。 探出龙首左右晃晃,头顶背脊上的鬃毛浮动。 爪下浮出祥云朵朵,竟离了金柱,踏云飞上天空。 整个大景地界,都听见了一声龙吟。 朝着声音望去,大片火烧云映红天空,正是余无乡方向。 待那龙雕飞上云层再看不见,隆庆帝默默合上惊讶张开的嘴。 他忽而挺胸负手在后,咳嗽清嗓一声,问道:“方才哪位爱卿说朕祭祀太庙不妥,恐惹天怒的?谁?” 隆庆帝到底见过世面,心态调整极快。 方才手捧奏本唾沫横飞的御史默默垂头假装不在。 整个盛京之人,都望向那火烧云覆盖之处。 桃源境地下,没多少功夫惊讶的赵鲤,点亮信使灯笼。 此前醉酒晕乎送走的沈白,吐着信子又被送回了赵鲤手中。 小白蛇闻酒而醉本还晕乎着,到了这云雾之中,却立时清醒过来。 不需赵鲤多余提点,一个出溜滑跪,盘在巨大白鳞上疯狂磕头。 “阿鲤!” 赵鲤听得雾中有振翅之声,她忙举手在嘴边扬声喊道:“我在这。” 木头青鸟破云飞来,嘴唇发白的沈晏看见沈白没出息疯狂磕头。 他正要带赵鲤离开,却听一声轰雷。 四周浓稠云雾散开,蜿蜒飞在天空的白蛇生受一记雷击。 蛇鳞四处炸开,黢黑破处一只龙爪破体而出。 第981章 真龙 雷云中,一道道闪电落下。 击打在白蛇背脊,以及祂被缚多年变形的无鳞肥硕巨尾上。 常年吞食蔓荼蘼花以止痛的巨蛇,一点点蜕变。 密集的雷击,让沈晏御着青鸟狼狈躲闪。 反倒在蛇背上的赵鲤与沈白有无形之力庇护,一点事也没有。 见沈晏又一次险之又险避开落下的雷霆,赵鲤心都提到嗓子眼,忙喊道:“沈大人,到这来。” 白蛇将要化龙正渡雷劫,如此密集雷霆之下,也不知沈晏是如何寻来的。 与其冒险离开,不如呆在龙背上更安全。 赵鲤明显能感觉到,身下的大家伙对她没有恶意,甚至可说善意满满。 听了赵鲤的话,沈晏信任她的判断,御青鸟飞来,在她身边落下。 果然,原本极危险的雷劫,都绕过赵鲤身边几丈。 空中烈风凛凛,沈晏立时解开外袍将身上湿漉漉的赵鲤裹住。 他这才环望四周,惊异询问赵鲤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鲤凑至他耳边,耳语几句简单交代了潭底情况以及她做了什么 沈晏露出讶然神态:“那巨剑是……” 负天巨鳌,难免叫人联想到断鳌立极。 只是不待他二人详谈。 身下蛇躯一震,在半空被雷霆打得焦糊的下半截蛇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长。 蛇身极长,翻滚云雾之中时难观其尾。 赵鲤看不见半藏云雾中的蛇尾正生出一片片蛇鳞,长出荆叶式尾鳍。 巨大蛇躯飞掠过下方蔓荼蘼花海时,漫天飞花,泥土翻倒。 远处密林中各式山海经中才见的飞鸟怪物,没头没脑地奔走。 昂首啸鸣的白蛇,一头扎进雷云中。 头部鼓鼓的两个包破开,生出一对龙角。 阿白头磕得无比虔诚,小小的脑袋上磕出两个鼓包。 鼓包不过绿豆大小,却赋予了沈白无数的可能。 阿白小豆子眼啪嗒啪嗒落下几滴泪水来。 腾龙在狭窄的地底空间翻滚。 焦黑鳞片剐蹭山崖叫旧鳞脱落,露出五光十色的新生鳞片。 祂粗大的蛇尾,拍击山崖。 山裂开一条大缝,山中地火泄露。 大量带着酒气的酒灵仙,从缝隙淌出,酒中灵物很快死去,酒气迅速蒸发。 曾追逐赵鲤与沈晏的三身尸群,顺着山崖爬下。 在看见这些三身尸生着的附耳时,蟠脑狮眼的腾龙双目仇恨一闪即逝。 甩尾拍击处,雷霆落下。 遍地三身尸悄无声息化为齑粉。 待到翻腾几次,龙形已成。 周身流光溢彩的巨龙,在云中腾飞。 亲历震撼场景的赵鲤松口气。 却察觉到一阵悸动,耳畔有求助之声。 赵鲤望向足底。 腾蛇周身鳞片已褪,只有他们所站之处还有一片旧鳞。 这片龙鳞死死黏在龙颈上。 “逆鳞未褪。” 赵鲤也是第一次见到龙这种生物,但依照常识判断,她知道只有褪掉这片逆鳞,方成真龙。 若这片鳞褪不去,便只是翻江倒海的蛟龙。 沈晏也想到了这一层,和赵鲤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走了两步,离开这片龙鳞。 沈晏自黑火中召唤出青鸟助力,赵鲤也蹲身掀住龙鳞边缘暴力去拔,惹得身下巨龙吃痛长吟。 幸而这龙神智清明,知道赵鲤在帮祂,便是疼痛也未曾乱翻滚。 他们暴力尝试无果,那片巨鳞如焊在龙身上纹丝不动。 眼见天上雷云将散,若是错过这机缘,于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兽而言实在可惜。 赵鲤想了想,突然探手在尖锐龙鳞边缘一划,手臂顿时鲜血潺潺。 血顺着龙鳞边缘流淌,将龙鳞染为红色。 赵鲤清咳一声,肃声道:“真龙现世,其势磅礴,望龙君庇护,永镇大景。” 若较真,现在的赵鲤与隆庆帝血缘关系比亲爷俩还亲。 这般封正之言说出,象征大景火德的红气立刻笼罩龙身。 自此,大景许多了条护国真龙。 而这真龙,颈上逆鳞松动被赵鲤用劲拔起。 欢愉的啸声响彻天地,新鳞顿生。 赵鲤却没想那么多,她双手费劲扯着这片脱落的逆鳞。 不待她喊,沈晏已召出两只青鸟,脚爪抓着脱落逆鳞的边缘飞走。 龙鳞脱落时,溅了几滴龙血的沈白,鸡贼咕噜噜滚了两圈。 将龙血均匀涂抹在自己细小的鳞片上,抹得自身一片粉嘟嘟。 逆鳞褪掉,天上雷云也在最后一刻散去。 一刹那,天地都仿佛暂停了一瞬。 整个大景水域都暂停流动,两息之后方才恢复流动。 困锁潭底不知多少年月,一朝化龙翻云覆雨。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禅途归正。】 【虽然破戒僧与假帝君变成了一道小零食,但怎么不算是认识到了错误呢?】 【恭喜尊敬的宿主获得经验值*5000,获得状态:帝君的溺爱。】 【帝君的溺爱:强行认下的后裔也是后裔,此状态可使宿主免疫一切阴司负面影响。】 【以后想欺负谁,便大声呼叫祖宗吧!括弧笑】 【叮——完成任务龙潭解缚,风云化龙。】 【获得经验值*,获得状态龙恩庇佑。】 【龙恩庇佑:幸运值少量提升,小概率触发风调雨顺状态,所在之处万物丰饶。】 系统叮叮提示不止。 赵鲤却看见无节操的系统企鹅偷偷昧掉了不少褪下的龙鳞,现在正趴在真龙背上嗦面似的啃咬人家鬃毛。 赵鲤将这玩意一把抓过,从半空丢下。 “沈大人,我们走吧。” 赵鲤感知到,龙君脱困迫不及待去看看外边的天地。 她抓了沈晏的手,和沈晏一道跃下龙背,阿白纵不舍也弹到了赵鲤手臂上缠住。 龙君发出一声清吟,盘旋两圈后,朝着一个方向驾云飞去。 赵鲤与沈晏在半空自由落体,而后被抓着龙鳞的青鸟接住。 待龙君已不见踪影,赵鲤和沈晏落在一片狼藉的蔓荼蘼花海。 一番折腾,蔓荼蘼花海早已毁去,落得满地残红。 只花田边那间花农小屋还保存完好。 赵鲤捂着心口,看着那片还带血迹的龙颈逆鳞,盘算着要将这东西摆在家中哪里。 一时间喜不自胜。 第982章 探索 醦疼吗?” 犹带血渍的巨大龙鳞,静静躺在地上。 沈晏声音有些哑,他问赵鲤手臂上被龙鳞割出的伤。 赵鲤却更担心他。 祭祀功德虽是赵鲤的,但沈晏承担了全部反噬与痛苦。 深潭与还未化龙的白蛇纠缠相斗时,法身受伤皆会如实反馈在他身上。 赵鲤一眼便能看出沈晏的虚弱,将他搀扶住后,左右看了看。 见已毁大半的花田中,那座供花农居住的小屋还能暂歇。 她一撸被血打湿的袖子,又想将沈晏横抱起。 只是她动作早被沈晏预判,鬓角被汗水打湿的他,镇定而及时攥住赵鲤手腕。 颇有些无奈道:“阿鲤,受伤的人是你。” 看见赵鲤衣袖上血迹,沈晏眼神暗了几分。 赵鲤此前才褪去满身疤痕,转眼便又添新伤,念及此沈晏便觉得心疼得紧。 赵鲤见状不再坚持,对高兴得满地打滚的阿白道:“小白,看住这片龙鳞,莫被贼子盗去。” 说完,她瞪了一眼方才丢出系统企鹅的方向。 小白蛇被龙血染为可爱的樱红,听赵鲤的话嗖一下盘在了龙君褪下的那片逆鳞上。 今日阿白与这片鳞同生死共进退! 看它脑门上两个小包,赵鲤忍笑夸赞了一句。 蔓荼蘼花田边缘小屋不远。 屋中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俱全,除却方才乱象吹了一层灰,家什都还算干净。 沈晏先取伤药为赵鲤处理胳膊上伤势时,她环视这间供种花人居住的小屋。 墙上挂着一件蓑衣,桌上是寻常农家粗陶茶壶。 又看晾晒在院中,被风吹到地面的两身粗布衣裳。 那衣裳的颜色样式,不由让赵鲤想到余无乡中被金银童子当成猪杀死在案上的药农。 此处或许是为慧光种植蔓荼蘼的周姓老翁住处。 她将这猜测说给沈晏听。 沈晏恰好为她包扎好了伤处,闻言手微顿,颔首道:“应当是。” “以山门为界,花海有大蛇守护,外头密林凶兽平常不会进来。” “养花人居住在此,倒是安全。” 深潭之中大蛇尾部被钉,慧光与其达成协议,种蔓荼蘼供大蛇吞服止痛,换大蛇守护这片区域。 养花人在花田里活动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鲤与沈晏并不知背后隐情,但两人稍一对,能将事情猜得大差不差。 赵鲤递了一枚玄虚子炼制的伤药递给沈晏:“沈大人,这是玄虚子真人此前以龙鳞炼制的伤药,可补气血,你先吃下。” 炼药的鳞片,自是赵鲤恢复期褪下的那些。 听着是有些怪怪的,但药有效就行。 脸色不太好的沈晏沉默接了蜡丸。 他手指微动,犹豫了一阵才捏开蜡封。 侧头将药丸塞进嘴里,嚼也不嚼打算囫囵咽下。 奈何玄虚子老道太想进步,药丸子进化到为了药效入口即化。 沈大人一直偷偷摸摸最喜食甜。 玄虚子这枚药丸吃得他默默低下头,将脸藏起不被赵鲤看见他黑如锅底的脸色。 赵鲤本想着贤贤惠惠在这时装作没看见,为他留些面子。 但见高大的他坐在原木小方凳上,因药苦而难受,到底促狭性子犯了,压着身子歪头定要看个真切:“沈大人?” 沈晏未回话,她腰间小铜镜刺啦作响。 小信使给他们带来了干净衣裳。 听得沈晏长出一口气,赵鲤嘻嘻笑着进里屋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衫。 等她更衣出来,便见沈晏摸着小信使的脑门,神情松快许多。 “去给卢照带个信,命他稳住桃源境中情况。” 小信使今日繁忙,数次来去匆匆,送完东西又钻进了镜中。 赵鲤和沈晏都收拾停当后,简单在屋中搜索了一圈。 在这小屋里发现了一些粗糙熔炼的金条,还有一个黑陶罐。 罐子与赵鲤在余无乡周家复壁中寻到的一模一样,里头也装着那种名为神灰的晦气玩意。 果如他们之前猜测,这里就是余无周氏老翁为慧光种植稀有‘药物’的深山药田。 沈晏手指上裹着一条素帕,在草席的瓷枕缝隙一抹:“这种花人也有服食神灰的习惯。” 一边说他一边给赵鲤展示帕上浅灰痕迹。 赵鲤思忖一瞬后道:“外头有别的路可以通往这里。” 赵鲤他们从桃源境下来的那条路,实在太凶险。 且不说桃源境先民废村中酒灵仙蒸发的酒气,嗅之中招。 笼罩火中的石桥常人难渡。 便是那天堑般的钟乳石瀑布,没有郁垒神荼御使白蜥代步,一般人也过不来。 周家老翁被新化形的金银童子玩杀猪游戏杀死,想来就是个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走过那凶险的路。 “这里有一条与外界相连,且更安全的路。” 那也是慧光剧本中,为赵鲤预定的道路。 若不是赵鲤被昆仑镜碎片剥离出时间线又一次脱控,她本该在原三的带领下,踏上那条路来到这诡异之地。 直面守护的大蛇与宋华侨下尸。 “幸好,多恢复了月余。” 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重伤归来,以墨玉兽赋予的神力休养。 让李庆有充足的时间,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余无宋家。 赵鲤进而先去了桃源境,并使新帝君立阴曹登临帝位。 再逆向下来时,宋华侨暴虐的下尸已废,慧光的一切谋划皆落空。 想到此,赵鲤深吸了一口气。 回忆龙君为化龙前的体型与威势沈晏也心有余悸,捏了赵鲤的手指在掌中。 赵鲤反握回去,与他十指交缠。 屋外无风,遍地残红。 两人无声坐了几息,终还是公事为重,同时站起身整理身上行装。 “先去看看诡寺。” 算着时间阴司应当也能清扫干净现场了。 待查看过,他们还得去寻那条通往外界的道路。 花田外密林莽莽自成生态,不知有多宽广。 其中珍稀生物以及可能生长的药材植物应当极多,堪称宝库。 且这方地底空间藏风聚气,为真龙巢穴灵韵上佳。 必是不可能废弃的,还得寻到更安全的道路,以备后续开发。 赵鲤活动活动手指,抄起搁在桌上的刀:“走吧,沈大人!去看看慧光留下点值钱遗物没有。”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2章 探索 醦疼吗?” 犹带血渍的巨大龙鳞,静静躺在地上。 沈晏声音有些哑,他问赵鲤手臂上被龙鳞割出的伤。 赵鲤却更担心他。 祭祀功德虽是赵鲤的,但沈晏承担了全部反噬与痛苦。 深潭与还未化龙的白蛇纠缠相斗时,法身受伤皆会如实反馈在他身上。 赵鲤一眼便能看出沈晏的虚弱,将他搀扶住后,左右看了看。 见已毁大半的花田中,那座供花农居住的小屋还能暂歇。 她一撸被血打湿的袖子,又想将沈晏横抱起。 只是她动作早被沈晏预判,鬓角被汗水打湿的他,镇定而及时攥住赵鲤手腕。 颇有些无奈道:“阿鲤,受伤的人是你。” 看见赵鲤衣袖上血迹,沈晏眼神暗了几分。 赵鲤此前才褪去满身疤痕,转眼便又添新伤,念及此沈晏便觉得心疼得紧。 赵鲤见状不再坚持,对高兴得满地打滚的阿白道:“小白,看住这片龙鳞,莫被贼子盗去。” 说完,她瞪了一眼方才丢出系统企鹅的方向。 小白蛇被龙血染为可爱的樱红,听赵鲤的话嗖一下盘在了龙君褪下的那片逆鳞上。 今日阿白与这片鳞同生死共进退! 看它脑门上两个小包,赵鲤忍笑夸赞了一句。 蔓荼蘼花田边缘小屋不远。 屋中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俱全,除却方才乱象吹了一层灰,家什都还算干净。 沈晏先取伤药为赵鲤处理胳膊上伤势时,她环视这间供种花人居住的小屋。 墙上挂着一件蓑衣,桌上是寻常农家粗陶茶壶。 又看晾晒在院中,被风吹到地面的两身粗布衣裳。 那衣裳的颜色样式,不由让赵鲤想到余无乡中被金银童子当成猪杀死在案上的药农。 此处或许是为慧光种植蔓荼蘼的周姓老翁住处。 她将这猜测说给沈晏听。 沈晏恰好为她包扎好了伤处,闻言手微顿,颔首道:“应当是。” “以山门为界,花海有大蛇守护,外头密林凶兽平常不会进来。” “养花人居住在此,倒是安全。” 深潭之中大蛇尾部被钉,慧光与其达成协议,种蔓荼蘼供大蛇吞服止痛,换大蛇守护这片区域。 养花人在花田里活动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鲤与沈晏并不知背后隐情,但两人稍一对,能将事情猜得大差不差。 赵鲤递了一枚玄虚子炼制的伤药递给沈晏:“沈大人,这是玄虚子真人此前以龙鳞炼制的伤药,可补气血,你先吃下。” 炼药的鳞片,自是赵鲤恢复期褪下的那些。 听着是有些怪怪的,但药有效就行。 脸色不太好的沈晏沉默接了蜡丸。 他手指微动,犹豫了一阵才捏开蜡封。 侧头将药丸塞进嘴里,嚼也不嚼打算囫囵咽下。 奈何玄虚子老道太想进步,药丸子进化到为了药效入口即化。 沈大人一直偷偷摸摸最喜食甜。 玄虚子这枚药丸吃得他默默低下头,将脸藏起不被赵鲤看见他黑如锅底的脸色。 赵鲤本想着贤贤惠惠在这时装作没看见,为他留些面子。 但见高大的他坐在原木小方凳上,因药苦而难受,到底促狭性子犯了,压着身子歪头定要看个真切:“沈大人?” 沈晏未回话,她腰间小铜镜刺啦作响。 小信使给他们带来了干净衣裳。 听得沈晏长出一口气,赵鲤嘻嘻笑着进里屋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衫。 等她更衣出来,便见沈晏摸着小信使的脑门,神情松快许多。 “去给卢照带个信,命他稳住桃源境中情况。” 小信使今日繁忙,数次来去匆匆,送完东西又钻进了镜中。 赵鲤和沈晏都收拾停当后,简单在屋中搜索了一圈。 在这小屋里发现了一些粗糙熔炼的金条,还有一个黑陶罐。 罐子与赵鲤在余无乡周家复壁中寻到的一模一样,里头也装着那种名为神灰的晦气玩意。 果如他们之前猜测,这里就是余无周氏老翁为慧光种植稀有‘药物’的深山药田。 沈晏手指上裹着一条素帕,在草席的瓷枕缝隙一抹:“这种花人也有服食神灰的习惯。” 一边说他一边给赵鲤展示帕上浅灰痕迹。 赵鲤思忖一瞬后道:“外头有别的路可以通往这里。” 赵鲤他们从桃源境下来的那条路,实在太凶险。 且不说桃源境先民废村中酒灵仙蒸发的酒气,嗅之中招。 笼罩火中的石桥常人难渡。 便是那天堑般的钟乳石瀑布,没有郁垒神荼御使白蜥代步,一般人也过不来。 周家老翁被新化形的金银童子玩杀猪游戏杀死,想来就是个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走过那凶险的路。 “这里有一条与外界相连,且更安全的路。” 那也是慧光剧本中,为赵鲤预定的道路。 若不是赵鲤被昆仑镜碎片剥离出时间线又一次脱控,她本该在原三的带领下,踏上那条路来到这诡异之地。 直面守护的大蛇与宋华侨下尸。 “幸好,多恢复了月余。” 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重伤归来,以墨玉兽赋予的神力休养。 让李庆有充足的时间,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余无宋家。 赵鲤进而先去了桃源境,并使新帝君立阴曹登临帝位。 再逆向下来时,宋华侨暴虐的下尸已废,慧光的一切谋划皆落空。 想到此,赵鲤深吸了一口气。 回忆龙君为化龙前的体型与威势沈晏也心有余悸,捏了赵鲤的手指在掌中。 赵鲤反握回去,与他十指交缠。 屋外无风,遍地残红。 两人无声坐了几息,终还是公事为重,同时站起身整理身上行装。 “先去看看诡寺。” 算着时间阴司应当也能清扫干净现场了。 待查看过,他们还得去寻那条通往外界的道路。 花田外密林莽莽自成生态,不知有多宽广。 其中珍稀生物以及可能生长的药材植物应当极多,堪称宝库。 且这方地底空间藏风聚气,为真龙巢穴灵韵上佳。 必是不可能废弃的,还得寻到更安全的道路,以备后续开发。 赵鲤活动活动手指,抄起搁在桌上的刀:“走吧,沈大人!去看看慧光留下点值钱遗物没有。”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3章 蛐蛐 “这地下空洞似乎没有日夜之别。” 赵鲤仰头,想要看洞顶究竟是什么在照亮。 沈晏手掌一张使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向上飞去。 因龙君渡劫时的动静,这片巨大的蔓荼蘼花田已毁去。 带着尖刺的艳红蔓荼蘼花颓倒遍地。 赵鲤和沈晏厚牛筋快靴踏在花枝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前行了一段距离,沈晏放出的小鸟从洞顶飞回,口中衔着一枚散发淡青光芒的碎石。 赵鲤远远见得,拉了沈晏的手臂阻拦:“沈大人,暂时别让那东西靠近。” 会发光的矿石或是具有发光性物质,或是具有放射性。 未知情况下,还是暂不要近身为好。 沈晏颔首,那小鸟又将这小石子远远叼走。 从蔓荼蘼花田到慧光的诡寺,有一截古老而长的石阶。 因半山一翻恶战,潭水大量泄出,冲刷得石阶湿漉漉。 赵鲤在道旁泥窝中,看见不少潭水中的那种发光浮游生物。 这些小东西离了水,干巴巴在泥窝中等死。 待看见诡寺坍塌的前殿时,赵鲤呼出一口白气。 笼罩的白雾已散,此处只留一片废墟,以及阴司过境后的极寒气温。 地面草叶伏低结了一层寒霜,踏之嚓嚓作响。 立在已成废墟的诡寺前,赵鲤心中有些失落。 一直追查的猎物已落网,反倒让她失去目标。 这时赵鲤再回忆慧光,竟发现自己连这老对手还身为人类时的模样都没看清。 她叹了口气,感觉到一些游戏打通关的怅然若失。 “阿鲤,你看看。” 沈晏了解她性子,赵鲤嘴上说着怕事嫌麻烦,但若真的天下无事,头一个觉得没意思恐怕就是她自己。 见身侧有几张泡水晕开的画纸,沈晏寻来叫赵鲤一块看。 终归叫她有点事做。 这些画本四处张贴在佛堂,后佛堂塌陷飘在水中,潭水四溢后被冲得到处都是。 大多都晕开成了一团,只偶尔一两张还能看清。 赵鲤瞄了一眼,精神振奋起来:“我看看我看看。” 她寻到有意思的事干,顿时将那些丧气抛之脑后。 沈晏看着她后脑勺,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只他自己也没轻松太久,便被赵鲤唤去:“沈大人,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当年泰安之事?” 提及泰安,沈晏眸中笑意逐渐消失。 只见杂乱晕开的线条中,众尸伏倒,中心一个涂抹得乱七八糟的怪物站立,手爪提着一个人。 赵鲤担心沈晏忆及昔年惨事,故意指着屠场中心那线条凌乱的怪物,又一指自己鼻尖:“那是画的我。” 这屠杀的场景,被慧光无数次描画。 从凌乱的线条看,慧光确实极为畏惧赵鲤。 某种程度上而言,那时那场景中的赵鲤也确实如魔降世。 她有些感慨:“慧光知性之高,只怕古今可排前三甲。” 无论灵气复苏与否,万物生灵生来皆有一种五感之外的独特感知特质。 高知性赋予人更敏锐的直觉,和对某些事物更深刻的体验。 想到此,赵鲤侧头看了一眼沈晏。 高知性为双刃剑。 沈晏曾凭借高知性进入五通神深层幻境。 而知性还胜于沈晏的慧光,又遭遇了什么呢? 赵鲤正思忖着,却听见一阵细碎说话声。 她与沈晏同时一凛。 两人一前一后,朝细碎说话声处去。 赵鲤手中长刀锃然出鞘,前有结霜灌木拦路,被她强行劈砍出一条道路。 赵鲤身手矫健又敏捷,窜入林中正要动手。 但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完全呆住,手中长刀僵在半空。 沈晏慢她半步,也神色莫名停住脚步。 “阿鲤那孩子乖得很,她那相好的也不差。” 倒地的横梁上,麻衣无首老妇坐着,三弦上嘴巴开合与人闲话家常。 在她对面,是一个……或许用一棵盆栽来形容更合适的东西。 只见那物扎根湿泥中,下半截似植物,上半截却分化出两个面目扭曲的人形。 地祖奶奶便是对着这玩意话家常,友善问道:“老姐姐,你们吃不吃干粮?” 赵鲤和沈晏离开前,供奉给地祖奶奶的干粮她到底没舍得吃,现在却慷慨要分享。 地祖奶奶说出这话时,赵鲤和沈晏都亲眼瞧见面目扭曲的盆栽扭动了两下。 竟真的生出眼耳口鼻,模样如寻常老村妇。 似乎为了区分,一半边枝叶一扭化为件红花袄,另一半却为绿花袄。 赵鲤一口气提在胸口,少见的不知作何反应。 虽认知扭曲,但地祖奶奶确实是神只,随口一说竟封正了一株盆栽。 只见穿红、绿花袄同生一株的两个老妇,衣裳成型瞬间,当真露出似人神情。 除却下半身不对劲,俨然已是两个爱在村口说八卦的老妇。 “这……怎么好意思呢。”红袄那个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 绿袄那个手也不慢,嘴上假客气道:“那便不好意思了。” 地祖奶奶慷慨得紧,甚至有些显摆似地道:“客气什么。” 眼前一幕实在有些离奇,赵鲤和沈晏对视一眼,两人都未轻易上前。 但他们的到来先被那棵红、绿花袄的老婆子盆栽留意到。 嘴里还嚼着干粮,两个老婆子模样的玩意看看沈晏又看看赵鲤,突然凑在一起大声耳语。 “哎呀,你晓得吧,这叫赵鲤的小姑娘哟,啧啧。” 红袄那个手挡脸颊边,斜眼看着赵鲤啧啧出声。 赵鲤第一次被‘人’当面说闲话,微挑眉想听这盆栽能说点什么。 却听绿袄子那个接嘴道:“晓得晓得,听说那姑娘画了一大堆她相好的春画哩,就藏在她床板子底下,地动毁了难过半天。” “那些画啊伤风败俗,都可以拉去杀头了!” 赵鲤整个僵住,沈晏默默移来视线,想知道她究竟画了什么能拉去杀头的玩意。 赵鲤视线游移,正想嘴硬反驳。 那怪盆栽上生的红袄婆子,视线一转看向沈晏。 “你知道那个谁吗?就是那谁。” 绿袄子那个立时看向沈晏:“噢,认识认识。” 沈晏下意识觉得不妙,只是他还未想到应对之策。 绿袄子老妇已大声蛐蛐起来:“那谁啊心思深沉,惯会装模作样。” “担心人家小姑娘喜欢北地汉子海里的小鱼,每夜睡前都偷偷打熬筋骨练那什么劳什子腹肌呢。” 被大声曝光出秘密的沈大人,一抹红色从他耳根迅速蔓延开来。 地祖奶奶也终于发现沈晏和赵鲤到来,冲他们直招手:“阿鲤,你们来了?” “这两位老姐姐是阿鲤你家长辈留给你的。” “哎,你们去哪?” 地祖奶奶冲着他两越跑越远的背影,只觉纳闷不解。 第984章 善后事宜 逃至远处,赵鲤偷偷觑了一眼沈晏。 这地下秘境青色的光线下,沈晏侧脸轮廓帅气到无与伦比。 叫赵鲤不由发散思维,又想到自己藏在床底的那些画。 分别无聊时念想得很便随手涂鸦,不料在这被彻底掀了老底,她尴尬无比。 幸而沈晏同样窘迫。 这世间之人腹肌也好胸肌也罢,漂亮身体哪是天生就有。 皆是用进废退。 知道赵鲤喜欢,他便……私底下偷摸着增加锻炼频率强度。 总得好生取悦她,让她无暇看旁人。 突然被道破秘密,沈晏耳朵红色就没褪下来过。 两人立在结霜的灌木外,终还是赵鲤脸皮厚度更胜一筹。 她清了清嗓,将之前发生的尴尬之事直接糊弄忽略过去。 “地祖奶奶说,是长辈留给我的东西。” 这长辈还能是谁,不就是老柴家不靠谱又吊儿郎当的太祖吗? 那祖宗真行,留下怎么个烫手玩意。 见赵鲤没有促狭追究,沈晏心中暗自松口气,正色道:“那物与慧光有关。” 一样能洞悉一些事,一样碎嘴子拽着只言片语四处说,一样……极讨人厌。 赵鲤赞同点了点头。 那盆栽在被地祖奶奶封正之前,面容模糊头顶光光,瞧着像僧人模样。 类双首蛇的形态,或许也是慧光自身映照。 万事万物都一体两面。 辩证来看,慧光虽说陷入魔障朝着反方向努力,但他的行为动机都是为护世。 如助宋华侨斩三尸登帝位立阴司,慧光手段肮脏龌龊视他人牺牲为平常。 可他若真的成功造神,阴司一立于亦是一分功德。 慧光行为,一直叫赵鲤联想到一个人——‘妖僧’道衍。 不过这些都是她猜测,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已消失在世间的慧光自己知道。 现在棘手的,是里面那东西。 赵鲤想了想,决意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等卢照等人来收拾吧。 做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羞羞小秘密。 心里已经出卖了同僚的赵鲤,与沈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地祖奶奶怀抱弦子行来:“你们两个孩子,怎么站在这?” 听她问话,赵鲤沉默了一瞬。 地祖奶奶的头已被带出,是否现在交还却是一个问题。 与寻常神只不同,地祖奶奶的形成与信仰来源都是扭曲的。 整个桃源境包括地祖奶奶自身,都处于一个怪异状态。 地祖奶奶坚称自己是人,却不理解正常人无首不得活。 如同色盲悖论,一个色盲孩子天生看到的蓝天是绿色,看见草是蓝色。 但他从有认知起就被身边人告知,天应该是蓝色,草是绿色。 如此,这个孩子会将他看见的绿色天空称为蓝色,将蓝色的草地称为绿色。 这种色盲悖论,在桃源境普遍存在。 随着与外界的接触,这种扭曲会渐渐修正。 当矿工们意识到,庇护他们的无首老妇为异常时。 地祖奶奶,会否因反转的认知而堕神? 赵鲤不想面对那般不忍言之时刻。 许是赵鲤垂眼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地祖奶奶不解问道:“怎么了?阿鲤,可是受伤了?” 赵鲤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只是有点遗憾,本说要给你带礼物的。” 没料到宋华侨被太祖当零嘴给吃了。 地祖奶奶一拍赵鲤手臂:“说些什么呢,你们二人健健康康回来奶奶便高兴了。” 她如长辈一般的关怀,让赵鲤心中越发难过。 她竭力思考保全地祖奶奶的法子。 最终将视线望向了沈晏:“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边,赵鲤在沈晏耳边轻轻道:“请沈大人助我在余无乡为地祖奶奶设祭受香火。” 并编撰神典,以新信仰与神典为锚,稳定住地祖奶奶状况。 沈晏行动力极强,听赵鲤说完,脑中已有方案。 略一思索后,他道:“宋家在余无的旁支都将获罪。” “家财会收归,用作桃源境中百姓安抚,家宅……” “便改做地祖祠如何?再在矿工中择一个从未亲自见过地祖奶奶的人为庙祝。” 沈晏脑中急转,继续道:“散部分宋家家资,设庙会使余无百姓前来祭祀。” “余无正临水,可在五月端午行此事。” 帝君殿中有大量黄金,这些黄金能使后续事情变得很简单。 听他如是规划,赵鲤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些细节:“需行仪轨,将地祖奶奶带归地面。” 那颗人头倒是能派上用场。 赵鲤又传信外界,令驻扎余无的靖宁卫探查地祖奶奶身份。 三言两语拍定了事宜,沈晏和赵鲤两人在周围搜寻了一圈。 这处已经毁得不能再毁,除了那棵碎嘴子盆栽,再没找到任何新鲜东西。 奔波了一整日,两人都已疲惫。 下方蔓荼蘼花田毁掉,到处都是蔓荼蘼香味,赵鲤多少有些忌惮。 索性受庇护于地祖奶奶,在诡寺废墟上暂歇了一夜。 期间他们都没再靠近那一株碎嘴盆栽。 次日,赵鲤本欲出发寻路,却收到消息折返余无的李庆在原三带领下寻到了来的路。 少了一趟折腾,赵鲤当然时愿意的,不过她半点没闲着,在等待的日子里,数次与沈晏与阿白,去外头密林探查。 因有龙君的龙恩庇佑,密林中万兽不敢招惹赵鲤,叫她玩出不少花活且不提。 第三日,赵鲤正在篝火边烤兔子,却听远处传来惊呼打斗。 赵鲤急奔去看时,恰见受命接应的神荼一叉叉向带路的原三,口中喝道:“何方怪异?”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4章 善后事宜 逃至远处,赵鲤偷偷觑了一眼沈晏。 这地下秘境青色的光线下,沈晏侧脸轮廓帅气到无与伦比。 叫赵鲤不由发散思维,又想到自己藏在床底的那些画。 分别无聊时念想得很便随手涂鸦,不料在这被彻底掀了老底,她尴尬无比。 幸而沈晏同样窘迫。 这世间之人腹肌也好胸肌也罢,漂亮身体哪是天生就有。 皆是用进废退。 知道赵鲤喜欢,他便……私底下偷摸着增加锻炼频率强度。 总得好生取悦她,让她无暇看旁人。 突然被道破秘密,沈晏耳朵红色就没褪下来过。 两人立在结霜的灌木外,终还是赵鲤脸皮厚度更胜一筹。 她清了清嗓,将之前发生的尴尬之事直接糊弄忽略过去。 “地祖奶奶说,是长辈留给我的东西。” 这长辈还能是谁,不就是老柴家不靠谱又吊儿郎当的太祖吗? 那祖宗真行,留下怎么个烫手玩意。 见赵鲤没有促狭追究,沈晏心中暗自松口气,正色道:“那物与慧光有关。” 一样能洞悉一些事,一样碎嘴子拽着只言片语四处说,一样……极讨人厌。 赵鲤赞同点了点头。 那盆栽在被地祖奶奶封正之前,面容模糊头顶光光,瞧着像僧人模样。 类双首蛇的形态,或许也是慧光自身映照。 万事万物都一体两面。 辩证来看,慧光虽说陷入魔障朝着反方向努力,但他的行为动机都是为护世。 如助宋华侨斩三尸登帝位立阴司,慧光手段肮脏龌龊视他人牺牲为平常。 可他若真的成功造神,阴司一立于亦是一分功德。 慧光行为,一直叫赵鲤联想到一个人——‘妖僧’道衍。 不过这些都是她猜测,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已消失在世间的慧光自己知道。 现在棘手的,是里面那东西。 赵鲤想了想,决意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等卢照等人来收拾吧。 做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羞羞小秘密。 心里已经出卖了同僚的赵鲤,与沈晏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地祖奶奶怀抱弦子行来:“你们两个孩子,怎么站在这?” 听她问话,赵鲤沉默了一瞬。 地祖奶奶的头已被带出,是否现在交还却是一个问题。 与寻常神只不同,地祖奶奶的形成与信仰来源都是扭曲的。 整个桃源境包括地祖奶奶自身,都处于一个怪异状态。 地祖奶奶坚称自己是人,却不理解正常人无首不得活。 如同色盲悖论,一个色盲孩子天生看到的蓝天是绿色,看见草是蓝色。 但他从有认知起就被身边人告知,天应该是蓝色,草是绿色。 如此,这个孩子会将他看见的绿色天空称为蓝色,将蓝色的草地称为绿色。 这种色盲悖论,在桃源境普遍存在。 随着与外界的接触,这种扭曲会渐渐修正。 当矿工们意识到,庇护他们的无首老妇为异常时。 地祖奶奶,会否因反转的认知而堕神? 赵鲤不想面对那般不忍言之时刻。 许是赵鲤垂眼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地祖奶奶不解问道:“怎么了?阿鲤,可是受伤了?” 赵鲤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只是有点遗憾,本说要给你带礼物的。” 没料到宋华侨被太祖当零嘴给吃了。 地祖奶奶一拍赵鲤手臂:“说些什么呢,你们二人健健康康回来奶奶便高兴了。” 她如长辈一般的关怀,让赵鲤心中越发难过。 她竭力思考保全地祖奶奶的法子。 最终将视线望向了沈晏:“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边,赵鲤在沈晏耳边轻轻道:“请沈大人助我在余无乡为地祖奶奶设祭受香火。” 并编撰神典,以新信仰与神典为锚,稳定住地祖奶奶状况。 沈晏行动力极强,听赵鲤说完,脑中已有方案。 略一思索后,他道:“宋家在余无的旁支都将获罪。” “家财会收归,用作桃源境中百姓安抚,家宅……” “便改做地祖祠如何?再在矿工中择一个从未亲自见过地祖奶奶的人为庙祝。” 沈晏脑中急转,继续道:“散部分宋家家资,设庙会使余无百姓前来祭祀。” “余无正临水,可在五月端午行此事。” 帝君殿中有大量黄金,这些黄金能使后续事情变得很简单。 听他如是规划,赵鲤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些细节:“需行仪轨,将地祖奶奶带归地面。” 那颗人头倒是能派上用场。 赵鲤又传信外界,令驻扎余无的靖宁卫探查地祖奶奶身份。 三言两语拍定了事宜,沈晏和赵鲤两人在周围搜寻了一圈。 这处已经毁得不能再毁,除了那棵碎嘴子盆栽,再没找到任何新鲜东西。 奔波了一整日,两人都已疲惫。 下方蔓荼蘼花田毁掉,到处都是蔓荼蘼香味,赵鲤多少有些忌惮。 索性受庇护于地祖奶奶,在诡寺废墟上暂歇了一夜。 期间他们都没再靠近那一株碎嘴盆栽。 次日,赵鲤本欲出发寻路,却收到消息折返余无的李庆在原三带领下寻到了来的路。 少了一趟折腾,赵鲤当然时愿意的,不过她半点没闲着,在等待的日子里,数次与沈晏与阿白,去外头密林探查。 因有龙君的龙恩庇佑,密林中万兽不敢招惹赵鲤,叫她玩出不少花活且不提。 第三日,赵鲤正在篝火边烤兔子,却听远处传来惊呼打斗。 赵鲤急奔去看时,恰见受命接应的神荼一叉叉向带路的原三,口中喝道:“何方怪异?”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5章 日常 相比起仗着龙恩庇佑,在地底密林中招猫逗狗的赵鲤,李庆一行便狼狈得多。 显然他们来时路上也不那么太平。 幸而赵鲤这头除了慧光和宋华侨下尸。 也叫小信使将龙君褪下的残鳞送了一片给他们护身,因此李庆一行没有出现减员。 三日辛苦跋涉也算一场历练,只是刚踏入废弃花田范围,便跟再次等待接应的神荼发生了点不愉快。 原三虽被慧光选为棋子,但他只是一个入局的普通人——除了长得比较离奇这一点。 一路饥渴,远见到了地方原三又哭又笑,飙着眼泪朝着这安全之地狂奔。 神荼胡子拉碴,这几日精神上受尽磨难,但他坚持拿武器守备。 见原三飙泪急奔而来的模样,第一时间将他误认为是什么妖邪。 一叉将原三制住,神荼看见原三那张脸,忍不住手心冒汗。 咽了口唾沫,厉声喝问。 原三乍喜乍惊,脸越发扭曲。 就在神荼心急手抖要将他扎死之际,赶来的赵鲤和后面的李庆等人同时出声制止。 神荼对赵鲤极为信服,听得命令虽看原三不似善类,但他还是收了手。 只是仍将三叉镗横握胸前警戒。 原三身量极为高壮,但过往经历导致他行事比较窝囊,在地上蜷成一团抱头哭出声来。 见赵鲤,李庆长舒一口气前来见礼:“赵千户。” 此行李庆等人的先头小队只十二人,个个带伤。 赵鲤打量他们,夸赞一句:“做得很好。” 简单向双方介绍了身份后,她对李庆道:“走吧,先进去。” 神荼也知闹了乌龙,和李庆一道上前去扶原三。 站在一边的赵鲤,看见原三糊着鼻涕眼泪的脸,虽竭力克制还是后退了半步。 忽而记起自己还烤着兔子,赵鲤一惊:“神荼,带他们去找沈大人,我的兔子!” 这莽林中生活着不少山海经中的生物,并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洞顶的荧光矿石,个头又大又暴躁。 肉质上佳。 赵鲤这几日尽享林中狩猎的快乐。 目下那篝火上还烤着兔子,若是火烧林子或是兔子烤焦都实在不美。 因而她脚打后脑勺,急匆匆又走。 李庆不知她说的兔子是什么,也不敢问,朝神荼一拱手后,被神荼领到了花田中的小屋前。 还未进院子,李庆脚步一顿。 只见沈晏在屋前水渠打水,看样子是要去烧水煮茶。 一旁衣架上,还晾晒着两身衣裳。 赵千户看架势玩得不着家,能洗衣的会是谁? 出于老差人的本能,李庆看见晾晒着的女子衣衫便下意识在脑海中推演。 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他们指挥使大人,挽着袖子在水渠前搓洗衣物。 李庆立刻咳嗽两声,借掩口的姿势垂头假作没看见,上前道:“沈大人,交给属下来。” 沈晏却一摆手,自提着汲水的铜壶先回到小屋。 小屋中窗户大开,窗外便是已废弃的蔓荼蘼花田。 这种植物娇贵,根须离土须臾香味药性散尽。 窗外瞧着一片烈火似的红,算是一片美景。 小屋中的方桌,改为了沈晏理事的书案,上面摆满小信使每日奔波带来的卷宗。 桌旁一个红泥捏的小炉,里头燃着炭,沈晏将手中铜水壶放置炉上:“寻地方坐下。” 他又指屋角小竹筐:“里边有伤药,灶间有吃食和水,自己去取。” 李庆正要朝灶间去,又听沈晏道:“小心点,莫弄乱了我的锅碗。” 李庆急忙应下。 到了灶间,果间新垒的泥灶上,锅碗瓢盆摆放得整整齐齐。 李庆不由暗龇牙花,他看灶上还热着的馒头,脑补了一下,忽恶寒地打了个寒战。 灶上还挂着不少肉条,乍一看兔子老鼠蛇还有一些看着就奇形怪状的玩意。 都是赵鲤捕回来的,她想着吃不完便当土特产带回去。 现在倒便宜了李庆等人。 馒头就肉条,加上一人半碗温水,叫三日来吃不好睡不好的他们放松下来。 沈晏坐桌边看卷宗,见状这才搁下笔问道:“后续人手什么时候能来?” 李庆一抹嘴,从怀中掏出一纸手绘的地形图,回道:“郑连与大黄、小花领驮马队在后,只待我传回讯号便会出发。” “队中校尉力士一百二十人,驽马青骡一百头。” 这地下空洞便位于盛京不远,必是要严实保护的。 加之此处散落遍地的龙鳞,以及山间桃源境先民遗址,处处都需要人手。 沈晏持地形图观看,见图上沿路详实标注沼泽、悬崖,连毒蛇出没和猪婆龙潜伏处都标记清楚。 不由赞许看向李庆:“做事精细,不错。” 他不常夸人,李庆受宠若惊垂下头去。 稍歇片刻后,沈晏一指窗外:“你们处理好伤势,循烟气去找赵千户。” 李庆还未来得及答话,桌上平放的铜镜刺啦作响。 小信使从镜中爬出,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卷,里头全是盛京送来的公文。 往常小信使跑腿了便会走,今日转头见李庆它有些高兴,攀上了李庆的肩头。 拍着他的肩膀,朝着一个方向比画。 信使经常往来传信,李庆他们已经习惯听见铜镜刺啦声或是看见血色脚印便打开心眼。 时不时也会用衣裳首饰,贿赂小信使跑一两趟私活,跟它很熟。 李庆动了动肩膀,让小信使扒得更稳些,便向沈晏告退出了门去。 一行人循着篝火烟气找去,果见赵鲤正蹲在一条小溪边。 篝火上是一只体型硕大肥美的焦黄兔子。 再看围在她脚边打转的两个东西,李庆等人都下意识去摸刀,原三更是一哆嗦。 只见两只无头无尾狗儿似的东西,后背生着硕大肉瘤,在赵鲤身边亲昵转来转去。 见李庆等人来,这两个有点丑兮兮的东西好奇跑来嗅嗅。 原三嗷的一声叫,窜到了李庆身后藏着。 相处几日,李庆还是不习惯原三这熊罴身材老鼠胆,一惊一乍的性子。 咬牙从原三手里抽回衣袖,便想骂人。 这时林中簌簌,及腰高的蓑草伏倒成一条蜿蜒的线。 独属于蛇类的腥臊传来。 有大蛇朝这边来了。 李庆按刀待要示警,便见赵鲤猛从篝火边起身骂道:“真是不死心。” 她横握刀鞘,前行两步挡在蓑草前。 在原三的尖叫声中,一条巨大黑蟒从草中窜出。 张开有一人高的蛇口,朝着赵鲤扑咬。 如此近距下,李庆甚至能看见那蛇黑洞洞深渊似的喉咙。 面对巨物的惊恐方才升起,下一瞬他见赵鲤一刀鞘拍出。 这巨蛇被原地抡飞,倒摔进了莽林中。 听得有撞到树木的声音,赵鲤在回头淡定道:“没事,就是条小赖皮蛇。” “吃点东西,晚上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住宿。” 言罢,赵鲤笑容灿烂冲着李庆等人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5章 日常 相比起仗着龙恩庇佑,在地底密林中招猫逗狗的赵鲤,李庆一行便狼狈得多。 显然他们来时路上也不那么太平。 幸而赵鲤这头除了慧光和宋华侨下尸。 也叫小信使将龙君褪下的残鳞送了一片给他们护身,因此李庆一行没有出现减员。 三日辛苦跋涉也算一场历练,只是刚踏入废弃花田范围,便跟再次等待接应的神荼发生了点不愉快。 原三虽被慧光选为棋子,但他只是一个入局的普通人——除了长得比较离奇这一点。 一路饥渴,远见到了地方原三又哭又笑,飙着眼泪朝着这安全之地狂奔。 神荼胡子拉碴,这几日精神上受尽磨难,但他坚持拿武器守备。 见原三飙泪急奔而来的模样,第一时间将他误认为是什么妖邪。 一叉将原三制住,神荼看见原三那张脸,忍不住手心冒汗。 咽了口唾沫,厉声喝问。 原三乍喜乍惊,脸越发扭曲。 就在神荼心急手抖要将他扎死之际,赶来的赵鲤和后面的李庆等人同时出声制止。 神荼对赵鲤极为信服,听得命令虽看原三不似善类,但他还是收了手。 只是仍将三叉镗横握胸前警戒。 原三身量极为高壮,但过往经历导致他行事比较窝囊,在地上蜷成一团抱头哭出声来。 见赵鲤,李庆长舒一口气前来见礼:“赵千户。” 此行李庆等人的先头小队只十二人,个个带伤。 赵鲤打量他们,夸赞一句:“做得很好。” 简单向双方介绍了身份后,她对李庆道:“走吧,先进去。” 神荼也知闹了乌龙,和李庆一道上前去扶原三。 站在一边的赵鲤,看见原三糊着鼻涕眼泪的脸,虽竭力克制还是后退了半步。 忽而记起自己还烤着兔子,赵鲤一惊:“神荼,带他们去找沈大人,我的兔子!” 这莽林中生活着不少山海经中的生物,并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洞顶的荧光矿石,个头又大又暴躁。 肉质上佳。 赵鲤这几日尽享林中狩猎的快乐。 目下那篝火上还烤着兔子,若是火烧林子或是兔子烤焦都实在不美。 因而她脚打后脑勺,急匆匆又走。 李庆不知她说的兔子是什么,也不敢问,朝神荼一拱手后,被神荼领到了花田中的小屋前。 还未进院子,李庆脚步一顿。 只见沈晏在屋前水渠打水,看样子是要去烧水煮茶。 一旁衣架上,还晾晒着两身衣裳。 赵千户看架势玩得不着家,能洗衣的会是谁? 出于老差人的本能,李庆看见晾晒着的女子衣衫便下意识在脑海中推演。 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他们指挥使大人,挽着袖子在水渠前搓洗衣物。 李庆立刻咳嗽两声,借掩口的姿势垂头假作没看见,上前道:“沈大人,交给属下来。” 沈晏却一摆手,自提着汲水的铜壶先回到小屋。 小屋中窗户大开,窗外便是已废弃的蔓荼蘼花田。 这种植物娇贵,根须离土须臾香味药性散尽。 窗外瞧着一片烈火似的红,算是一片美景。 小屋中的方桌,改为了沈晏理事的书案,上面摆满小信使每日奔波带来的卷宗。 桌旁一个红泥捏的小炉,里头燃着炭,沈晏将手中铜水壶放置炉上:“寻地方坐下。” 他又指屋角小竹筐:“里边有伤药,灶间有吃食和水,自己去取。” 李庆正要朝灶间去,又听沈晏道:“小心点,莫弄乱了我的锅碗。” 李庆急忙应下。 到了灶间,果间新垒的泥灶上,锅碗瓢盆摆放得整整齐齐。 李庆不由暗龇牙花,他看灶上还热着的馒头,脑补了一下,忽恶寒地打了个寒战。 灶上还挂着不少肉条,乍一看兔子老鼠蛇还有一些看着就奇形怪状的玩意。 都是赵鲤捕回来的,她想着吃不完便当土特产带回去。 现在倒便宜了李庆等人。 馒头就肉条,加上一人半碗温水,叫三日来吃不好睡不好的他们放松下来。 沈晏坐桌边看卷宗,见状这才搁下笔问道:“后续人手什么时候能来?” 李庆一抹嘴,从怀中掏出一纸手绘的地形图,回道:“郑连与大黄、小花领驮马队在后,只待我传回讯号便会出发。” “队中校尉力士一百二十人,驽马青骡一百头。” 这地下空洞便位于盛京不远,必是要严实保护的。 加之此处散落遍地的龙鳞,以及山间桃源境先民遗址,处处都需要人手。 沈晏持地形图观看,见图上沿路详实标注沼泽、悬崖,连毒蛇出没和猪婆龙潜伏处都标记清楚。 不由赞许看向李庆:“做事精细,不错。” 他不常夸人,李庆受宠若惊垂下头去。 稍歇片刻后,沈晏一指窗外:“你们处理好伤势,循烟气去找赵千户。” 李庆还未来得及答话,桌上平放的铜镜刺啦作响。 小信使从镜中爬出,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卷,里头全是盛京送来的公文。 往常小信使跑腿了便会走,今日转头见李庆它有些高兴,攀上了李庆的肩头。 拍着他的肩膀,朝着一个方向比画。 信使经常往来传信,李庆他们已经习惯听见铜镜刺啦声或是看见血色脚印便打开心眼。 时不时也会用衣裳首饰,贿赂小信使跑一两趟私活,跟它很熟。 李庆动了动肩膀,让小信使扒得更稳些,便向沈晏告退出了门去。 一行人循着篝火烟气找去,果见赵鲤正蹲在一条小溪边。 篝火上是一只体型硕大肥美的焦黄兔子。 再看围在她脚边打转的两个东西,李庆等人都下意识去摸刀,原三更是一哆嗦。 只见两只无头无尾狗儿似的东西,后背生着硕大肉瘤,在赵鲤身边亲昵转来转去。 见李庆等人来,这两个有点丑兮兮的东西好奇跑来嗅嗅。 原三嗷的一声叫,窜到了李庆身后藏着。 相处几日,李庆还是不习惯原三这熊罴身材老鼠胆,一惊一乍的性子。 咬牙从原三手里抽回衣袖,便想骂人。 这时林中簌簌,及腰高的蓑草伏倒成一条蜿蜒的线。 独属于蛇类的腥臊传来。 有大蛇朝这边来了。 李庆按刀待要示警,便见赵鲤猛从篝火边起身骂道:“真是不死心。” 她横握刀鞘,前行两步挡在蓑草前。 在原三的尖叫声中,一条巨大黑蟒从草中窜出。 张开有一人高的蛇口,朝着赵鲤扑咬。 如此近距下,李庆甚至能看见那蛇黑洞洞深渊似的喉咙。 面对巨物的惊恐方才升起,下一瞬他见赵鲤一刀鞘拍出。 这巨蛇被原地抡飞,倒摔进了莽林中。 听得有撞到树木的声音,赵鲤在回头淡定道:“没事,就是条小赖皮蛇。” “吃点东西,晚上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住宿。” 言罢,赵鲤笑容灿烂冲着李庆等人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6章 一桩富贵 李庆等人以及后续大部队来,势必是需要一个营地的。 最合适的自然是诡寺遗址,但现在那处有一棵碎嘴盆栽。 那盆栽上生的红绿花袄婆子,情报来源又野又准确。 每一个出现在它们视野范围内的人,都会被蛐蛐。 每次大声蛐蛐出来的,必是一些不堪之言。 为了实验,赵鲤曾叫神荼前去一试。 结果鹰钩鼻恶人脸的神荼被爆料,十岁还在尿床。 神荼垂着头下来时,压根不敢看赵鲤,险些哭了鼻子。 虽说不犯法,但谁也不愿被揭露过往私密事。 那破玩意极招人讨厌,用好了没人在它们面前能保留秘密。 赵鲤打算秘密将这玩意运送至地面。 因此在没妥善处理之前,不可能选择那里为营地。 剩下的地方,自然是桃源境先民聚众吸酒灵仙登仙的遗址。 这几日赵鲤配合沈晏在山崖间活动,寻到了一条已废弃的古栈道。 正好从诡寺后一线天延伸而上。 倒是应证了赵鲤猜想——桃源境中先民有看守寒潭中白蛇的使命。 所以白蛇化龙后,毫不留情将那些三身尸全部除掉。 赵鲤重回那古村落遗迹,没了三身尸的阻碍,她有发现了不少有趣之事。 她将肥硕的兔子,给李庆他们分了一些,领着他们朝废弃的栈道去。 原三本信了赵鲤鬼话,以为真是什么神仙住处,到了栈道旁看见那些朽烂的木桩子,顿生退意。 “赵千户,我觉得我睡野地也行。” “那花多美多香。” 原三作陶醉状,扭曲的脸让赵鲤和李庆同时眼睛痛似地别过头去。 赵鲤善意笑道:“这片区域以后属于巡夜司管制区,你莫不会以为看到了这些秘密还能回去当你的猎户背夫吧?” 原三顿时沉默下去,又听赵鲤道:“我说过许你一桩富贵,你以后入职巡夜司诡狱吧。” 目前诡狱初见雏形,增加了一些收容物和囚徒。 外围水域看守为阿润。 内部看守却人手紧缺,只有五通神事件中畸变的蒋进姚烈王青三个,实在有些寂寞。 赵鲤盘算着把原三弄过去,凑个双数。 还有神荼与被赵鲤扇得下落不明的郁垒,这两人看名字就知道适合看大门。 以后桃源境将编户入大景。 神荼、郁垒以及‘鬼差看守’等必然处境尴尬。 杀了不成放了不成,和其他百姓生活又一定会应发矛盾。 赵鲤与沈晏商议后,决定将这些人全送去承京诡狱补充人手。 听了赵鲤打算,愣怔片刻,原三突然一拍脑门,他这是要当上官爷了? 他一喜,面容扭曲直狗腿谢道:“多谢赵千户。” 有了一根香甜胡萝卜,他干事立刻利索起来。 山间栈道只余一截光秃秃的桩子,赵鲤艺高人胆大,腰间系着绳索,先去为他们打安全绳。 有一根绳子吊住,一行人花费一个多时辰,爬至白蛇化龙时撞出的破口。 李庆身体差,气喘吁吁被里面溢出的酒气一呛,顿时一阵急咳。 赵鲤肩上趴着躁动的小信使,神情微妙拍了拍李庆肩膀:“李庆,要是……我说要是,有个办法能治你咳疾,你愿意试吗?” “就是这方法,比较可怕。” 先听赵鲤说有法子治他,李庆心中一阵狂喜,便又听见了她的后话,顿时心跌进谷底。 连赵千户都用可怕来形容的治疗方法得是什么样,李庆想象不出。 他愣怔片刻后,苦笑一拱手。 赵鲤没劝他,毕竟地祖奶奶治人的法子确实相当挑战人的心理极限。 肩上小信使无声催促,赵鲤不再耽搁,率先走入地缝之中。 她一指地缝石头中伏倒的畸形焦尸:“今天暂时歇息,明天大家开始处理这些尸体。” 她一指足下山风呼啸的悬崖:“丢下去,集中一处。” 再由沈晏的祭火销毁。 进了山中缝隙,李庆几人先是眼前一暗,随后便见眼前荧光闪烁。 好似天上的星河明灭。 借着这种柔和的光,他们看见一个半毁的石头村庄。 瞧着年代极为久远,村中生长无数开着白花的巨树。 沟渠中极易挥发的酒灵仙在山体裂开时泄露,迅速蒸发酒气散去大半。 已经远远达不到之前那种,闻着便醉的程度。 若想再嗅酒气入极乐幻境,得修补山体漏洞,并且等待酒灵仙重蓄。 这过程将遥远且漫长。 废村笼罩在鬼火似的幽芒中,古旧的建筑总叫人联想到墓穴之类。 “赵千户,这就是您说的好地方?” 原三喘如狗,垮着一张脸。 赵鲤不看他,自顾自道:“这里暖和不分秋冬,而且还有现成的房子床铺,不比下头好吗?” 听她说得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原三默默闭上嘴。 本想着,再继续看看,说不定真如赵千户所说是个好住处呢。 跟赵鲤打交道不深的原三,抱着这种天真想法进了废村去。 刚踏进村口,便听得一阵悦耳弦音。 弹的是余无的市井调子,原三听得乡音,顿时放松了些。 绕过一处矮墙,便见村中磨石旁坐着的无首老妇。 沈白正盘在地祖奶奶面前听曲。 幽光之中,无首还能行动弹曲的麻衣老妇瞧着可怕。 原三张嘴欲叫时,却听地祖奶奶道:“阿鲤来了,这些俊小子都是谁啊?” 第一次当俊小子的原三倏地闭上嘴巴。 第987章 碎片收集 桃源境先民废村 幽深的地底,以酒虫树为光源。 幽幽的光斑驳投射粗糙石壁上,在曾流淌着酒灵仙的沟渠中形成斑驳光影。 以巨石为材料的古村落,仿佛被遗忘在时间之河外。 村中石磨上,无首老妇麻衣不算合身,灰色衣摆过长堆在磨盘上。 细长干瘦的手指拨动琴弦,三弦独有的浑厚声音回荡。 地祖奶奶会的曲子并不多,其中一首她记得最为清楚。 幼年时,爹爹翘脚坐在长凳上,吃一粒豆子啜一口酒。 随后辣得眉毛拧成结,随意拨弄琴弦。 半耍酒疯似的,对着余无那条河唱些调子。 说起弹琴,她爹是不如她娘的。 但儿时不多的回忆里,琴声伴着酒气,是她记得最清楚的。 地祖奶奶过长的指甲一拨,叮叮啷啷的音符传出。 在她身前,以沈白为主的一票听众俱席地而坐。 阿白自身上溅了龙血,将自己滚成淡粉色后,它便不太愿意爬动。 如跟偶像握手后,二十年不洗手的狂热粉,爬行都小心翼翼,生怕蹭掉了身上的颜色。 每每攀到赵鲤肩上盘着。 看它这状态一时半会缓不过来,赵鲤将它放在着废村陪伴地祖奶奶。 阿白捧场王,盘在石板上上半截身子摇成了荧光棒。 在它身后,是赵鲤带来的李庆等人。 地祖奶奶这般形态赵鲤早已告知过,但他们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眼前拨动琴弦的一位神只。 都拘束正坐,其中又以原三坐得最板正。 赵鲤性子懒散些,后背靠着一块断掉的石墙。 琴声越急,赵鲤却是站起身来。 一行血色脚印,由远及近而来。 小信使终于寻到了那种它喜欢的东西。 它垫脚,向赵鲤展示挂在颈子上的昆仑镜碎片。 兴奋扒着赵鲤的大腿,瘦长的手爪指向一个方向。 赵鲤未惊扰磨盘旁的几人,自站起身跟随在小信使后面。 这座废弃村落,赵鲤探索了一半。 在空荡荡的民居中,找到好些青铜器具和陶罐。 甚至一些或许是充作货币的小石片。 这些东西意义非凡,仔细研究后,或能帮助她锚定这些桃源境先民的来路。 赵鲤沿着寂静的古街道,一路前行。 在小信使的带领下,她来到了一面平整的山崖前。 这山崖石块突出,瞧着无甚稀奇,只崖边生着的酒虫树格外巨大。 几乎四五层楼高的巨大酒虫树,遍开杯盏似的白花。 可惜花中酒灵仙在龙君渡劫时,泼洒大半,白花都花瓣卷起有些蔫。 见赵鲤止步,小信使一头扎进了山崖中,头探出一只手朝着赵鲤招。 赵鲤不再犹豫,行至山崖前,举手试探着按下。 眼前的石壁没有半分坚硬质感,赵鲤的手臂像是按进了一团水银里。 冰凉,触感似液体又似固体。 山崖后,还有一个空间。 确认了这一点,赵鲤向前迈了一步。 如泡入寒凉的水中,短暂的窒息感之后,赵鲤再睁眼,只见满目荧光。 这山中空洞并不算大。 相比起外头望不到顶的空间,这里狭小很多。 遍生着散发柔和幽光的植物。 一些不知名的飞虫与蝴蝶,在植物中飞舞。 植株间,遍布赵鲤曾见过的那种望乡石偶人。 只是这里的偶人并不会动,浑似失了灵性死去的尸体,密密麻麻嵌满洞壁和洞顶。 这些偶人都闭着眼睛,但赵鲤还是生出被无数张脸注视着的感觉。 小信使像是寻到骨头的小狗,在赵鲤脚边转了两圈。 它循着隐约的感应,找了三日终寻到此处,扯了扯赵鲤的衣角无声催促后奔向延伸向山中的小道。 只听洞中发光植物簌簌响了几声,一小群各式各样的山精木灵跑出来。 这些小东西很友善,将略高的小信使当作猫爬架爬。 稀奇的小爪子在小信使身上花裙子上摸来摸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一幕极为治愈,赵鲤不由脸上带了些笑,走上前去来到一个秃头小偶人面前。 望乡石可记录人类的记忆,这些偶人理论上会像是u盘一般,储存着一些画面。 赵鲤小心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触碰。 然而,她的指尖按在这开裂的偶人上时,什么都没发生。 望乡石的存储也有极限,这些偶人真正的‘死了’。 无法从偶人记忆探寻秘密,赵鲤有些失落,只得继续向前走。 桃源境中先民,习惯不大好。 居中吸食酒灵仙,沉溺幻境。 且因为望乡石储存记忆的特点,他们懒得以壁画或文字留下信息。 什么线索也没找到的赵鲤叹了口气。 她身上状态是很讨植物喜欢的,与小信使玩耍的山精木灵都调皮地爬到赵鲤身上。 在她头顶由大到小,叠罗汉一样叠了一层。 远处看去,赵鲤脑袋上顶着一顶高帽,散发悠悠绿光。 道路不算长,沿着人工开凿的石阶,赵鲤来到尽头。 她一眼看见了高台上,一面日冕。 小信使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鲤。 清晰传递来一个信息,想要。 赵鲤行事谨慎,担心她这里有那种夺取人记忆的镜子,并未着急上前。 扒地皮似地翻找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她才踏上高台。 到了近处,她才发现这日冕竟是石头做的。 也就在这石头日冕下,赵鲤终于第一次看见了桃源境先民雕刻的浮雕。 浮雕线条古拙,可见一排排人侧首,像是在听什么东西。 赵鲤清楚看见这些人都生着附耳。 这附耳,也是桃源境中先民血脉遗传的象征。 浮雕上,这些人手持枪矛,守护着一个酒盏。 赵鲤不知这酒盏是象征酒灵仙还是指外头的寒水潭,或者二者皆有。 她继续看,便见这些人正用奇怪的仪式埋葬逝者。 在死者面上覆镜,并随葬一个小偶人。 浮雕内容截至至此,赵鲤依旧没有寻到龙君的线索。 究竟是谁以剑将快要化龙的祂,钉在潭水底。 在赵鲤研究浮雕时,小信使自给自足爬上了石头日冕。 在日冕中心抠下来一块石片。 它拽着赵鲤的手,央求赵鲤帮它掰掉石片外壳。 赵鲤顺了它的心意,双指握住一掰。 一块铜钱大小的不规则镜子碎片,掉入赵鲤掌心。 【叮——】 【发现昆仑镜碎片*1。】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7章 碎片收集 桃源境先民废村 幽深的地底,以酒虫树为光源。 幽幽的光斑驳投射粗糙石壁上,在曾流淌着酒灵仙的沟渠中形成斑驳光影。 以巨石为材料的古村落,仿佛被遗忘在时间之河外。 村中石磨上,无首老妇麻衣不算合身,灰色衣摆过长堆在磨盘上。 细长干瘦的手指拨动琴弦,三弦独有的浑厚声音回荡。 地祖奶奶会的曲子并不多,其中一首她记得最为清楚。 幼年时,爹爹翘脚坐在长凳上,吃一粒豆子啜一口酒。 随后辣得眉毛拧成结,随意拨弄琴弦。 半耍酒疯似的,对着余无那条河唱些调子。 说起弹琴,她爹是不如她娘的。 但儿时不多的回忆里,琴声伴着酒气,是她记得最清楚的。 地祖奶奶过长的指甲一拨,叮叮啷啷的音符传出。 在她身前,以沈白为主的一票听众俱席地而坐。 阿白自身上溅了龙血,将自己滚成淡粉色后,它便不太愿意爬动。 如跟偶像握手后,二十年不洗手的狂热粉,爬行都小心翼翼,生怕蹭掉了身上的颜色。 每每攀到赵鲤肩上盘着。 看它这状态一时半会缓不过来,赵鲤将它放在着废村陪伴地祖奶奶。 阿白捧场王,盘在石板上上半截身子摇成了荧光棒。 在它身后,是赵鲤带来的李庆等人。 地祖奶奶这般形态赵鲤早已告知过,但他们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眼前拨动琴弦的一位神只。 都拘束正坐,其中又以原三坐得最板正。 赵鲤性子懒散些,后背靠着一块断掉的石墙。 琴声越急,赵鲤却是站起身来。 一行血色脚印,由远及近而来。 小信使终于寻到了那种它喜欢的东西。 它垫脚,向赵鲤展示挂在颈子上的昆仑镜碎片。 兴奋扒着赵鲤的大腿,瘦长的手爪指向一个方向。 赵鲤未惊扰磨盘旁的几人,自站起身跟随在小信使后面。 这座废弃村落,赵鲤探索了一半。 在空荡荡的民居中,找到好些青铜器具和陶罐。 甚至一些或许是充作货币的小石片。 这些东西意义非凡,仔细研究后,或能帮助她锚定这些桃源境先民的来路。 赵鲤沿着寂静的古街道,一路前行。 在小信使的带领下,她来到了一面平整的山崖前。 这山崖石块突出,瞧着无甚稀奇,只崖边生着的酒虫树格外巨大。 几乎四五层楼高的巨大酒虫树,遍开杯盏似的白花。 可惜花中酒灵仙在龙君渡劫时,泼洒大半,白花都花瓣卷起有些蔫。 见赵鲤止步,小信使一头扎进了山崖中,头探出一只手朝着赵鲤招。 赵鲤不再犹豫,行至山崖前,举手试探着按下。 眼前的石壁没有半分坚硬质感,赵鲤的手臂像是按进了一团水银里。 冰凉,触感似液体又似固体。 山崖后,还有一个空间。 确认了这一点,赵鲤向前迈了一步。 如泡入寒凉的水中,短暂的窒息感之后,赵鲤再睁眼,只见满目荧光。 这山中空洞并不算大。 相比起外头望不到顶的空间,这里狭小很多。 遍生着散发柔和幽光的植物。 一些不知名的飞虫与蝴蝶,在植物中飞舞。 植株间,遍布赵鲤曾见过的那种望乡石偶人。 只是这里的偶人并不会动,浑似失了灵性死去的尸体,密密麻麻嵌满洞壁和洞顶。 这些偶人都闭着眼睛,但赵鲤还是生出被无数张脸注视着的感觉。 小信使像是寻到骨头的小狗,在赵鲤脚边转了两圈。 它循着隐约的感应,找了三日终寻到此处,扯了扯赵鲤的衣角无声催促后奔向延伸向山中的小道。 只听洞中发光植物簌簌响了几声,一小群各式各样的山精木灵跑出来。 这些小东西很友善,将略高的小信使当作猫爬架爬。 稀奇的小爪子在小信使身上花裙子上摸来摸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一幕极为治愈,赵鲤不由脸上带了些笑,走上前去来到一个秃头小偶人面前。 望乡石可记录人类的记忆,这些偶人理论上会像是u盘一般,储存着一些画面。 赵鲤小心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着触碰。 然而,她的指尖按在这开裂的偶人上时,什么都没发生。 望乡石的存储也有极限,这些偶人真正的‘死了’。 无法从偶人记忆探寻秘密,赵鲤有些失落,只得继续向前走。 桃源境中先民,习惯不大好。 居中吸食酒灵仙,沉溺幻境。 且因为望乡石储存记忆的特点,他们懒得以壁画或文字留下信息。 什么线索也没找到的赵鲤叹了口气。 她身上状态是很讨植物喜欢的,与小信使玩耍的山精木灵都调皮地爬到赵鲤身上。 在她头顶由大到小,叠罗汉一样叠了一层。 远处看去,赵鲤脑袋上顶着一顶高帽,散发悠悠绿光。 道路不算长,沿着人工开凿的石阶,赵鲤来到尽头。 她一眼看见了高台上,一面日冕。 小信使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鲤。 清晰传递来一个信息,想要。 赵鲤行事谨慎,担心她这里有那种夺取人记忆的镜子,并未着急上前。 扒地皮似地翻找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她才踏上高台。 到了近处,她才发现这日冕竟是石头做的。 也就在这石头日冕下,赵鲤终于第一次看见了桃源境先民雕刻的浮雕。 浮雕线条古拙,可见一排排人侧首,像是在听什么东西。 赵鲤清楚看见这些人都生着附耳。 这附耳,也是桃源境中先民血脉遗传的象征。 浮雕上,这些人手持枪矛,守护着一个酒盏。 赵鲤不知这酒盏是象征酒灵仙还是指外头的寒水潭,或者二者皆有。 她继续看,便见这些人正用奇怪的仪式埋葬逝者。 在死者面上覆镜,并随葬一个小偶人。 浮雕内容截至至此,赵鲤依旧没有寻到龙君的线索。 究竟是谁以剑将快要化龙的祂,钉在潭水底。 在赵鲤研究浮雕时,小信使自给自足爬上了石头日冕。 在日冕中心抠下来一块石片。 它拽着赵鲤的手,央求赵鲤帮它掰掉石片外壳。 赵鲤顺了它的心意,双指握住一掰。 一块铜钱大小的不规则镜子碎片,掉入赵鲤掌心。 【叮——】 【发现昆仑镜碎片*1。】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8章 收容 【叮——】 【发现昆仑镜碎片*1。】 【昆仑镜碎片进度+1,奖励经验值*500.】 【传说中沟通两界,破开时空间隙的神物碎片又被您寻到一片,真是叫人羡慕啊。】 系统企鹅扒在系统面板上,看见赵鲤将手中碎片交给小信使,羡慕嫉妒得面目全非,又开始阴阳怪气。 赵鲤狠狠白了它一眼。 这厚脸皮企鹅脖子上还缠着龙君背脊上咬下来的灰白鬃毛,怎就眼皮子这般浅。 看赵鲤脸色不好,企鹅尖喙开合了两下,没敢再继续阴阳。 小信使得了碎片,爱惜的和之前的碎片挂在一起。 一股子喜悦之意,通过她们的联络传递过来。 小信使打了个哈欠。 昆仑镜这种沟通两界的神物,会对小信使这样奔走虚实之间的魇类生物产生什么影响,赵鲤也不知。 她看见小信使打哈欠,将它抱起在怀中,一步步走出了这山洞。 接连几日,小信使未露出什么异样,睡了一夜后又继续勤快奔走送信。 赵鲤这边,与李庆等人一块处理了桃源境先民三身尸的隐患后,便分成两队。 一队搜寻散落四处的龙鳞。 一路在这废村中探寻。 期间发现了一些,绘着上古部族神战的陶罐,也不知真假。 还有各式山海经怪物的泥塑。 第六日时,沈白身上龙血吸收得干干净净,它又有了新去处。 成日盘在龙君那片逆鳞里,猫吸猫薄荷似地吸那龙鳞上的龙气。 除此之外,小白蛇还有了新的爱好——成日趴在水边看自己脑壳上的小鼓包。 每隔半个时辰就去问沈晏,它脑袋上的小包有没有长大一点。 今日又到了例行询问时间。 小白蛇眼巴巴趴在桌上,尾巴卷着毛笔写字。 几日下来,沈晏实在有点烦它。 但念及它写字进步了一点,便又压住不耐烦,说道:“看着……似乎是又大了一点的。” 沈白得了答案喜不自胜,顺着桌角游下,便又要去吸龙鳞。 这时,花田外却传来喧闹声。 马蹄并着青骡叫声传来,风尘仆仆的大部队终于到来。 领队的是升了官的郑连,沈小花和沈大黄随行。 因有李庆等人先行探路,他们来时装备齐全,要从容得多。 这一支生力军的到来,让收集龙鳞的效率增加十数倍。 这些龙鳞因附带轻微震慑,将大量分散发放到大景全境。 匀一匀,每个乡都能得到一片。 如江南、西南、北地等便将重地百户所巡夜司衙门,会分得更多。 供奉同时,与狴犴一道震慑妖邪。 …… 诡寺遗址 回收那一株碎嘴子盆栽的任务是个苦差事。 赵鲤采用了最公平公正的方法决定任务人选——抓阄。 郑连凭借一骑绝尘的倒霉劲,一发入魂。 出于友爱,又或者担心秘密被旁人知道。 郑连将最熟悉的李庆拉扯下水,抱着李庆胳膊传递霉运。 李庆纵脾气好,抽到红头签也沉着脸狠白了郑连两眼。 执行任务的第三人,是沈小花。 赵鲤并不因它和沈大黄是猫就区别对待。 一视同仁喊来抽签。 沈大黄运势极佳,叼了短签便跑去吃赵鲤捕获的猎物,沈白也同样幸运。 有这两的前车之鉴,沈小花抽签时没太当回事。 直到看见自己叼出一根红头签,这才露出震惊神情。 郑连、李庆、沈小花,倒霉蛋三人组暂组成小队,赴诡寺收容被赵鲤正式命名为‘蛐蛐’的八卦盆栽。 “郑连,你真不是个东西。”李庆骂人时带着笑。 郑连心虚得很,连连告罪:“你我二人相熟,便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你不说我不说,大家扯平。” 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沈小花。 沈小花近来智商又涨一截,立时附和。 三个边聊边走,来到赵鲤标识的地点。 再前行三步,就是那盆栽的所在地。 郑连后背背着一张巨大苫布,又与李庆沈小花对了一遍任务:“我与李庆搬运,小花负责警戒。” 沈小花叼住后背背着的小短刀,拔刀出鞘同时点了点头。 郑连抖开手中苫布,与李庆各持一角。 巡夜司担负收容、管理、保护、以及销毁职责。 这怪异的盆栽,自是得在收容过程中,尽量摸清楚特性,以备后人研究。 郑连深吸一口气,与李庆在前,沈小花断后戒备。 “首先,确定遮挡物是否能阻断收容物特性。” 苫布的下摆滑过灌木丛,郑连只觉进到了一个空处。 等待片刻前方先是寂静无声,而后窸窸窣窣响起说话声。 “哎,那谁来了!” 听得老妇的话,苫布后的三个,如站在刑场,不知它要点谁。 下一秒答案揭晓。 “那谁,跟镇抚司隔壁街早餐铺子的韩小姐啊有点猫腻。” 郑连瞬间老脸一红。 李庆扭头看他:“你藏挺好嘿。” 眼见友谊的小船即将翻倒,郑连忙告罪:“这不是,还没谱不敢说嘛。” 到了此时,他们都发现遮挡无效。 只要出现在盆栽面前,就会被说小话。 郑连和李庆一道,将苫布放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红一绿两个凑一起的八卦婆子脸。 红袄那个视线一扫,落在了沈小花身上。 独眼狸猫毛发炸成一个毛球。 “那谁啊,别看风风光光一猫,其实背地里啊……” 绿袄那个接嘴道:“背地里,崽子太多饷银压根养不起,都靠母猫养,啧啧。” 最后啧啧两声,堪称精髓。 沈小花头瞬间耷拉下去,养不起孩子这等丢人事,实在丢猫啊! 混迹市井,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 小猫校尉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夹进裆里。 最后一个幸存者李庆,在炮火转移前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两份吃食。 那日地祖奶奶给了两块饼,这盆栽炮火一直没转移到地祖奶奶身上。 赵鲤不知道它们是怂,还是遵循吃人最短原则,临来前叫李庆带了东西一试。 让人惊喜的是,一番推拒后,红绿袄子的婆子都收下了李庆的吃食。 并且冲他善意的笑。 李庆长出一口气,以为幸免,不料下一瞬便见红袄婆子嘴巴开合。 “后生啊,你人不错,可惜是个短命的。” 绿袄婆子接嘴道:“是啊,三十岁寿终,你说惨不惨?” 李庆脸色霎时灰白。 惨透了……还不如说他小话呢。 第989章 协议 郑连三个以苫布包裹那棵八卦盆栽回来时,赵鲤正看沈大黄嗑‘花甲’。 地底密林中,生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生物。 有山海经中记载,也有大景本土的。 都生得奇奇怪怪,并因为各种原因在外界绝迹。 沈大黄属饕餮,在吃之一道上和赵鲤志同道合,两个无须语言沟通就极有默契。 沈大黄一来便将赵鲤捕猎回来的猎物炫了好些,然后跟着赵鲤去密林之中寻宝。 凭借本能天赋,它在一块溪石上,寻到了好多花甲似的贝类。 外表与花甲生得很像,要大两圈,十分警觉,听得一点动静,立刻张开贝壳发出示警的尖叫。 两片贝肉生如人腿,撒丫子顺着溪水跑路。 这些贝螺密密麻麻群居,一个尖叫全族跟着边叫边跑,发出恐怖的噪音。 因而赵鲤都嫌吵,远远绕开这些贝壳栖息的溪流。 沈大黄却凭借直觉,瞄上了这些麻烦的小东西。 这橘黄胖子虽常年躺平混饭,但为了这口吃的,表现出极其优秀的捕猎能力。 悄无声息靠近后张大嘴一吸,在满溪贝壳的尖叫逃窜中,将这处的贝壳吸走大半。 带回花农小屋后,又从另一个胃袋里吐出来慢慢享用。 一时间,四周充斥贝壳绝望的尖叫。 吵得沈晏蹙眉出来看。 只是见惹事的是沈大黄,他才没追究。 有恃无恐的胖橘猫,叉着腿坐在院子中间用爪子捞着吃。 见赵鲤在旁边好奇围观,它爪子一划拉分给赵鲤一小堆。 赵鲤看着这些贝壳上疑似哈喇子的透明粘液,摆手推拒。 沈大黄吃得极有水平,如人吃瓜子,一吸一吐,舌头将贝肉卷进嘴里。 鲜甜的贝肉,吃得胖橘猫喉咙里咕噜咕噜。 连辔边铜铃叮叮作响的青骡将八卦盆栽拉回来它也没注意。 沈小花奔走在前,骡车两侧郑连与李庆左右护送。 一路上,红绿袄子的盆栽将他们从小到大的丢人小事都说了出来。 只是有那盆栽说李庆短寿一事的冲击,两人都已经进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状态。 尤其李庆,整个人丧气得要死,来找赵鲤交差时都心神不定。 盆栽被放置在无人处,方圆十丈人类都清空。 李庆苦笑着抱拳看赵鲤:“赵千户,方才是属下不是好歹,不知那个治病的法子,我还有机会一试吗?” 他突然想开,赵鲤有些惊诧,待细问后,顿时思索片刻。 看来,这被她命名为‘蛐蛐’的盆栽,并不止是勘破过去。 若是奉上吃食,还能占卜未来。 在赵鲤心中,这盆栽的中药等级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若按照收容物等级,这玩意或许可以达到甲等。 当然,前提是这对未来的占卜准确。 见李庆脸色灰败,赵鲤出言安慰了两句:“我稍后便请示一下,请地祖奶奶帮你治病。” “关于那个寿数的预言,你也别放在心上。” 赵鲤遥遥一指诡寺遗址,对李庆道:“慧光一生困于预言谵妄,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大可等到地祖奶奶为你治疗后,再寻那株盆栽问卜,看命数是否已变。” 李庆知道好歹,晓得赵鲤并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真正在帮他想法子,他感激一拱手。 同样旁听了赵鲤话的郑连也松了口气。 他和李庆亲如弟兄,两人住一屋,从前倒霉时就同欢乐共患难。 听到李庆寿数不长,郑连难受程度不下于李庆本人。 此时听得赵鲤的话,郑连也抱手朝着赵鲤行了一礼。 人类之间有情义,猫之间也有,只是要塑料一点。 自从被揭破了财政状况,沈小花垂头丧气得很。 来到沈大黄身边,不安绕了好几个圈后,终于舔着脸喵了一声,找沈大黄借银钱。 沈大黄嗑贝壳的动作慢了几分,圆溜溜猫眼眨巴两下咕噜噜一转,探出爪子朝沈小花比画。 自家弟兄,谈何借?直接拿去便是,只是沈小花得帮沈大黄巡夜上班。 简而言之,工作外包。 赵鲤转头时,便看见沈大黄爪子比比划划堪比黄世仁。 而沈小花蹲坐着尾巴盘在身前,胡须都没精打采垂下。 赵鲤不由没良心笑了两声,她对沈小花没多少同情。 这货在源宁、成阳和江州不知播下不知多少种子。 到了盛京也不安分得很。 甚至有百姓看它能耐,贡献出家中母猫,想借种得到一两只同样有能耐的猫崽子,以后养大了看家。 此事被沈晏知晓,他并未直接处罚沈小花,只是默默收回了在成阳的补贴。 上月,一大笔养崽子的账单摆在沈小花面前,渣猫这才晓得怕。 但这时抓耳挠腮发愁已经晚了。 崽子就像春天的草,这茬还没养大,下一茬又要长出来。 以沈小花目前的月银,已是无力养那么多崽子了。 沈大黄就不一样,月银奖金顶多买点零嘴,每月都能存不少。 肥猫比比划划,雇佣价格倒还算公道,末了一只爪子搭上沈小花的肩膀,在它耳边喵喵说了些什么。 沈小花耳朵支棱片刻后,终于妥协,举爪与沈大黄击掌似的一拍,达成了协议。 两只小猫窸窸窣窣说话,那厢又有人来报,道是发现了一处地下暗河。 有栈道通行,有旧码头,或可直通桃源境。 闻言赵鲤一振,若是真的,那么他们对这处地下空间的探索进度将大大加快。 她快速来到手下校尉所说的暗河。 立在水边,赵鲤叫小信使去通知阿润前来探查。 次日清晨,银鳞大鱼缓缓自暗河中浮出。 水中不少凶恶水族前来滋扰,俱被银鳞大鱼甩尾拍死。 经阿润确认,这处暗河确实可以通向桃源境,但可惜的是水道十分狭窄,大船通行困难。 便是吴老四的篷船都过不来,只能驶一些小舟。 更有水道中恶鱼滋扰,需有阿润这样的水族相护,否则这些暗河就是一条条吞噬生命的黑洞。 赵鲤闻言有些遗憾,她不得不想法子命人伐木造船。 与沈晏一起将相对重要的龙君逆鳞和那株盆栽先运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89章 协议 郑连三个以苫布包裹那棵八卦盆栽回来时,赵鲤正看沈大黄嗑‘花甲’。 地底密林中,生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生物。 有山海经中记载,也有大景本土的。 都生得奇奇怪怪,并因为各种原因在外界绝迹。 沈大黄属饕餮,在吃之一道上和赵鲤志同道合,两个无须语言沟通就极有默契。 沈大黄一来便将赵鲤捕猎回来的猎物炫了好些,然后跟着赵鲤去密林之中寻宝。 凭借本能天赋,它在一块溪石上,寻到了好多花甲似的贝类。 外表与花甲生得很像,要大两圈,十分警觉,听得一点动静,立刻张开贝壳发出示警的尖叫。 两片贝肉生如人腿,撒丫子顺着溪水跑路。 这些贝螺密密麻麻群居,一个尖叫全族跟着边叫边跑,发出恐怖的噪音。 因而赵鲤都嫌吵,远远绕开这些贝壳栖息的溪流。 沈大黄却凭借直觉,瞄上了这些麻烦的小东西。 这橘黄胖子虽常年躺平混饭,但为了这口吃的,表现出极其优秀的捕猎能力。 悄无声息靠近后张大嘴一吸,在满溪贝壳的尖叫逃窜中,将这处的贝壳吸走大半。 带回花农小屋后,又从另一个胃袋里吐出来慢慢享用。 一时间,四周充斥贝壳绝望的尖叫。 吵得沈晏蹙眉出来看。 只是见惹事的是沈大黄,他才没追究。 有恃无恐的胖橘猫,叉着腿坐在院子中间用爪子捞着吃。 见赵鲤在旁边好奇围观,它爪子一划拉分给赵鲤一小堆。 赵鲤看着这些贝壳上疑似哈喇子的透明粘液,摆手推拒。 沈大黄吃得极有水平,如人吃瓜子,一吸一吐,舌头将贝肉卷进嘴里。 鲜甜的贝肉,吃得胖橘猫喉咙里咕噜咕噜。 连辔边铜铃叮叮作响的青骡将八卦盆栽拉回来它也没注意。 沈小花奔走在前,骡车两侧郑连与李庆左右护送。 一路上,红绿袄子的盆栽将他们从小到大的丢人小事都说了出来。 只是有那盆栽说李庆短寿一事的冲击,两人都已经进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状态。 尤其李庆,整个人丧气得要死,来找赵鲤交差时都心神不定。 盆栽被放置在无人处,方圆十丈人类都清空。 李庆苦笑着抱拳看赵鲤:“赵千户,方才是属下不是好歹,不知那个治病的法子,我还有机会一试吗?” 他突然想开,赵鲤有些惊诧,待细问后,顿时思索片刻。 看来,这被她命名为‘蛐蛐’的盆栽,并不止是勘破过去。 若是奉上吃食,还能占卜未来。 在赵鲤心中,这盆栽的中药等级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若按照收容物等级,这玩意或许可以达到甲等。 当然,前提是这对未来的占卜准确。 见李庆脸色灰败,赵鲤出言安慰了两句:“我稍后便请示一下,请地祖奶奶帮你治病。” “关于那个寿数的预言,你也别放在心上。” 赵鲤遥遥一指诡寺遗址,对李庆道:“慧光一生困于预言谵妄,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大可等到地祖奶奶为你治疗后,再寻那株盆栽问卜,看命数是否已变。” 李庆知道好歹,晓得赵鲤并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真正在帮他想法子,他感激一拱手。 同样旁听了赵鲤话的郑连也松了口气。 他和李庆亲如弟兄,两人住一屋,从前倒霉时就同欢乐共患难。 听到李庆寿数不长,郑连难受程度不下于李庆本人。 此时听得赵鲤的话,郑连也抱手朝着赵鲤行了一礼。 人类之间有情义,猫之间也有,只是要塑料一点。 自从被揭破了财政状况,沈小花垂头丧气得很。 来到沈大黄身边,不安绕了好几个圈后,终于舔着脸喵了一声,找沈大黄借银钱。 沈大黄嗑贝壳的动作慢了几分,圆溜溜猫眼眨巴两下咕噜噜一转,探出爪子朝沈小花比画。 自家弟兄,谈何借?直接拿去便是,只是沈小花得帮沈大黄巡夜上班。 简而言之,工作外包。 赵鲤转头时,便看见沈大黄爪子比比划划堪比黄世仁。 而沈小花蹲坐着尾巴盘在身前,胡须都没精打采垂下。 赵鲤不由没良心笑了两声,她对沈小花没多少同情。 这货在源宁、成阳和江州不知播下不知多少种子。 到了盛京也不安分得很。 甚至有百姓看它能耐,贡献出家中母猫,想借种得到一两只同样有能耐的猫崽子,以后养大了看家。 此事被沈晏知晓,他并未直接处罚沈小花,只是默默收回了在成阳的补贴。 上月,一大笔养崽子的账单摆在沈小花面前,渣猫这才晓得怕。 但这时抓耳挠腮发愁已经晚了。 崽子就像春天的草,这茬还没养大,下一茬又要长出来。 以沈小花目前的月银,已是无力养那么多崽子了。 沈大黄就不一样,月银奖金顶多买点零嘴,每月都能存不少。 肥猫比比划划,雇佣价格倒还算公道,末了一只爪子搭上沈小花的肩膀,在它耳边喵喵说了些什么。 沈小花耳朵支棱片刻后,终于妥协,举爪与沈大黄击掌似的一拍,达成了协议。 两只小猫窸窸窣窣说话,那厢又有人来报,道是发现了一处地下暗河。 有栈道通行,有旧码头,或可直通桃源境。 闻言赵鲤一振,若是真的,那么他们对这处地下空间的探索进度将大大加快。 她快速来到手下校尉所说的暗河。 立在水边,赵鲤叫小信使去通知阿润前来探查。 次日清晨,银鳞大鱼缓缓自暗河中浮出。 水中不少凶恶水族前来滋扰,俱被银鳞大鱼甩尾拍死。 经阿润确认,这处暗河确实可以通向桃源境,但可惜的是水道十分狭窄,大船通行困难。 便是吴老四的篷船都过不来,只能驶一些小舟。 更有水道中恶鱼滋扰,需有阿润这样的水族相护,否则这些暗河就是一条条吞噬生命的黑洞。 赵鲤闻言有些遗憾,她不得不想法子命人伐木造船。 与沈晏一起将相对重要的龙君逆鳞和那株盆栽先运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0章 傻小子 幽深的地下河道中,小舟划过水面的哗啦声尤其清晰。 他们的小舟以绳索相连成一串。 赵鲤盘膝坐在头船,四周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听见水中阿润游动,或是时不时驱赶前来滋扰得恶鱼的声音。 此处地下水道果如阿润所说,时宽时窄。 宽时可过楼船,窄小时赵鲤站立便可触到洞顶。 如此情形下,沈晏这种身量便极为憋屈吃亏。 赵鲤看不得他难受,叫他枕在她的膝上,趁着机会小憩片刻。 有阿润在前拉船,他们行进速度很快。 只走了三个时辰,假寐的赵鲤只觉前方一点白光。 随后白光一点点放大,一个出口赫然出现在前方。 出口越来越近,小舟尖端先出,映目便见两侧极为原始的密林。 行船的溪水沉陷深碧色,吴老四的酒船便停泊在不远处。 这里水道中常有鳄鱼巨蟒,吴老四不敢下船,早已等得焦急。 见阿润背鳍破水而来,他立在船头朝着这边招手吆喝。 与他汇合后,押运的人员只留一个看守逆鳞,其余人全换乘他的酒船。 如此行进速度更快。 不多时周围景色越来越熟悉,赵鲤又一次回到了最初登陆的桃林码头。 码头上,卢照和阿詹都在。 赵鲤早已通知了他们,拖在最末尾小舟上那株盆栽的特性。 因而当下的码头早已清场,有侍卫在外围警戒。 船一靠边,卢照便身后敏捷的跳上船舷。 那日在桃源境亲眼目睹雷劫与龙君腾飞的卢照,兴奋得很。 碍于保密条例,他并没当场问,但眼睛看见覆盖着苫布的逆鳞时还是一亮。 亲眼见得这种等级的神话生物,卢照觉得他可以吹一辈子。 沈白盘在那片逆鳞上依依不舍,这段时日日夜不离身将这片鳞睡出了感情。 依依不舍看着龙鳞被运上一旁的货船,它豆子眼眨巴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慢吞吞爬上沈晏的肩膀,丧气模样叫沈晏抹了一把它的脑袋:“没有那片鳞你脑袋上的包也能长出龙角的。” 沈白默默用脑门顶了一下沈晏的下颌。 赵鲤也宽慰它道:“这处任务还需要你,等你在这边完成任务,我还让你去跟鳞片睡。” 赵鲤和沈晏都离开,诡寺中收集龙鳞的任务便由沈大黄沈小花和沈白三小只共同护卫。 沈白得了承诺,感激探头也来赵鲤脸颊蹭蹭。 众人搬运时,阿詹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向沈晏汇报了今日朝中要事。 自地动后,隆庆帝越发肆无忌惮放权,沈晏手中权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靖宁卫指挥使职权。 获得权柄同时,也代表着他越发忙碌。 在地底诡寺与赵鲤那几日平静日子,已是他出于私心,现在他得回道盛京坐镇。 沈晏与阿詹说话时,两个校尉来搬运末尾小舟上的八卦盆栽。 这盆栽远远吊在小舟尾,一路安安静静。 到了码头上,才突然精神,又凑在一块蛐蛐。 负责搬运的,同样是两个抽出红头签的倒霉蛋。 盆栽上两个八卦婆子盘踞枝头,凑头嘀咕,将他二人底裤颜色都险些扒出来。 承诺过不会笑的卢照,立在旁边,忍得胡须乱翘。 他那模样,比笑出来还叫人难受。 两个校尉脸如红布,不由加快了脚步。 人一忙便要出乱,这码头维护并不算好,木板间隙极大。 其中一个校尉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等他踉跄站好,心中咯噔一声。 只见盆栽上两个婆子视线移开,直直盯向沈晏处。 码头上安静了一瞬。 尤其两个校尉几乎要去捂耳朵时,盆栽上红绿袄的婆子凑在一块大声耳语。 “那不是那家的那谁吗?”红袄婆子一手挡在嘴边,大声说道。 赵鲤恐它又说出沈晏的什么小秘密,忙去了两块肉脯要上去堵嘴。 不意绿袄婆子已经大声爆料道:“那傻小子嘛,我知道。” “被一个叫卢照的骗了。” 赵鲤脚步一顿,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卢照,又顺着这两婆子的视线看去。 这才发现两八卦婆子看的并不是沈晏,而是站在沈晏旁边的阿詹。 阿詹表情呆愣,半晌没想明白卢照骗了他什么。 绿袄婆子继续大声说笑话道:“卢照说要给那傻小子介绍未出阁的小姨子。” “那傻小子梦里都期待这呢。” “可他不知道哇,卢照的小姨子才八岁呢。” 阿詹整个僵住,用几乎把脖子拧掉的力道转头去看卢照。 “卢爷?” 现场所有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卢照脚跟一转背过身去。 像是耳聋病犯了一般,去指挥人搬运龙鳞,就是不回头看阿詹。 不知是不是赵鲤错觉,总感觉阿詹都快碎掉了。 青年梦碎的模样,让红绿袄的盆栽极为开心。 又凑头一块大声逼逼:“傻小子被骗了。” 绿袄子那个吃吃直笑:“骗傻小子呢。” 两个婆子的笑声,回响在码头。 一直到龙鳞与盆栽都搬运至货仓底部,赵鲤还看见阿詹站在船尾,用一种怨灵似的视线盯着卢照后背。 此行沈晏也会离开,赵鲤与他小声说了会话,从船舷跃下。 见阿詹眼神随船远去,直至消失,赵鲤这才听见卢照大喘气的声音。 她不由转头看去:“卢爷,你真不是人啊。” 卢照许诺阿詹那事,赵鲤也有所耳闻,据她所知阿詹可是期待得很的。 连个人形象都讲究了很多。 卢照浓眉大眼,怎好意思这般骗人。 卢照狼狈连连拱手:“当时着急,随口一说而已,哪知阿詹这般上心。” 到了后来,他也张不开嘴给阿詹说出真相,一直想法子拖着。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0章 傻小子 幽深的地下河道中,小舟划过水面的哗啦声尤其清晰。 他们的小舟以绳索相连成一串。 赵鲤盘膝坐在头船,四周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听见水中阿润游动,或是时不时驱赶前来滋扰得恶鱼的声音。 此处地下水道果如阿润所说,时宽时窄。 宽时可过楼船,窄小时赵鲤站立便可触到洞顶。 如此情形下,沈晏这种身量便极为憋屈吃亏。 赵鲤看不得他难受,叫他枕在她的膝上,趁着机会小憩片刻。 有阿润在前拉船,他们行进速度很快。 只走了三个时辰,假寐的赵鲤只觉前方一点白光。 随后白光一点点放大,一个出口赫然出现在前方。 出口越来越近,小舟尖端先出,映目便见两侧极为原始的密林。 行船的溪水沉陷深碧色,吴老四的酒船便停泊在不远处。 这里水道中常有鳄鱼巨蟒,吴老四不敢下船,早已等得焦急。 见阿润背鳍破水而来,他立在船头朝着这边招手吆喝。 与他汇合后,押运的人员只留一个看守逆鳞,其余人全换乘他的酒船。 如此行进速度更快。 不多时周围景色越来越熟悉,赵鲤又一次回到了最初登陆的桃林码头。 码头上,卢照和阿詹都在。 赵鲤早已通知了他们,拖在最末尾小舟上那株盆栽的特性。 因而当下的码头早已清场,有侍卫在外围警戒。 船一靠边,卢照便身后敏捷的跳上船舷。 那日在桃源境亲眼目睹雷劫与龙君腾飞的卢照,兴奋得很。 碍于保密条例,他并没当场问,但眼睛看见覆盖着苫布的逆鳞时还是一亮。 亲眼见得这种等级的神话生物,卢照觉得他可以吹一辈子。 沈白盘在那片逆鳞上依依不舍,这段时日日夜不离身将这片鳞睡出了感情。 依依不舍看着龙鳞被运上一旁的货船,它豆子眼眨巴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慢吞吞爬上沈晏的肩膀,丧气模样叫沈晏抹了一把它的脑袋:“没有那片鳞你脑袋上的包也能长出龙角的。” 沈白默默用脑门顶了一下沈晏的下颌。 赵鲤也宽慰它道:“这处任务还需要你,等你在这边完成任务,我还让你去跟鳞片睡。” 赵鲤和沈晏都离开,诡寺中收集龙鳞的任务便由沈大黄沈小花和沈白三小只共同护卫。 沈白得了承诺,感激探头也来赵鲤脸颊蹭蹭。 众人搬运时,阿詹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向沈晏汇报了今日朝中要事。 自地动后,隆庆帝越发肆无忌惮放权,沈晏手中权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靖宁卫指挥使职权。 获得权柄同时,也代表着他越发忙碌。 在地底诡寺与赵鲤那几日平静日子,已是他出于私心,现在他得回道盛京坐镇。 沈晏与阿詹说话时,两个校尉来搬运末尾小舟上的八卦盆栽。 这盆栽远远吊在小舟尾,一路安安静静。 到了码头上,才突然精神,又凑在一块蛐蛐。 负责搬运的,同样是两个抽出红头签的倒霉蛋。 盆栽上两个八卦婆子盘踞枝头,凑头嘀咕,将他二人底裤颜色都险些扒出来。 承诺过不会笑的卢照,立在旁边,忍得胡须乱翘。 他那模样,比笑出来还叫人难受。 两个校尉脸如红布,不由加快了脚步。 人一忙便要出乱,这码头维护并不算好,木板间隙极大。 其中一个校尉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等他踉跄站好,心中咯噔一声。 只见盆栽上两个婆子视线移开,直直盯向沈晏处。 码头上安静了一瞬。 尤其两个校尉几乎要去捂耳朵时,盆栽上红绿袄的婆子凑在一块大声耳语。 “那不是那家的那谁吗?”红袄婆子一手挡在嘴边,大声说道。 赵鲤恐它又说出沈晏的什么小秘密,忙去了两块肉脯要上去堵嘴。 不意绿袄婆子已经大声爆料道:“那傻小子嘛,我知道。” “被一个叫卢照的骗了。” 赵鲤脚步一顿,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卢照,又顺着这两婆子的视线看去。 这才发现两八卦婆子看的并不是沈晏,而是站在沈晏旁边的阿詹。 阿詹表情呆愣,半晌没想明白卢照骗了他什么。 绿袄婆子继续大声说笑话道:“卢照说要给那傻小子介绍未出阁的小姨子。” “那傻小子梦里都期待这呢。” “可他不知道哇,卢照的小姨子才八岁呢。” 阿詹整个僵住,用几乎把脖子拧掉的力道转头去看卢照。 “卢爷?” 现场所有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卢照脚跟一转背过身去。 像是耳聋病犯了一般,去指挥人搬运龙鳞,就是不回头看阿詹。 不知是不是赵鲤错觉,总感觉阿詹都快碎掉了。 青年梦碎的模样,让红绿袄的盆栽极为开心。 又凑头一块大声逼逼:“傻小子被骗了。” 绿袄子那个吃吃直笑:“骗傻小子呢。” 两个婆子的笑声,回响在码头。 一直到龙鳞与盆栽都搬运至货仓底部,赵鲤还看见阿詹站在船尾,用一种怨灵似的视线盯着卢照后背。 此行沈晏也会离开,赵鲤与他小声说了会话,从船舷跃下。 见阿詹眼神随船远去,直至消失,赵鲤这才听见卢照大喘气的声音。 她不由转头看去:“卢爷,你真不是人啊。” 卢照许诺阿詹那事,赵鲤也有所耳闻,据她所知阿詹可是期待得很的。 连个人形象都讲究了很多。 卢照浓眉大眼,怎好意思这般骗人。 卢照狼狈连连拱手:“当时着急,随口一说而已,哪知阿詹这般上心。” 到了后来,他也张不开嘴给阿詹说出真相,一直想法子拖着。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1章 认娘 桃花灼灼的码头边。 阿润打通水路后,这里是连接大景与这桃源的关键节点,有重兵把守。 为了抚恤安民,沈晏调动了许多物资到桃源境中。 而桃源境中的大量黄金,也将紧急运输往外界。 这一来一回的过程,需要大量人手。 沈晏照旧采用了以工代赈的方式征募桃源境中百姓,特别那些曾在峡谷为奴的矿工。 峡谷已完全被靖宁卫接手,那些矿工之前被赵鲤遣散各归其家。 现在听得又要被征募,藏匿者不少。 负责的卢照收了往日的强硬手段,另辟蹊径。 在缇骑扫清宋家安排的那些酒囊饭袋官吏后,运了几船猪羊来。 然后在各个村口烧柴架锅。 桃源境中人被宋家奴役百年,莫说吃肉很多人是真的连猪都没见过。 一口口大锅架在村口,可立筷子的肉粥飘香十里。 只要愿意被大景编户入籍的,只要愿意应官府征募的,都扎实给上一碗碎米肉粥。 如此举措下,又有外头调来的小吏协助,编户征募一事极其顺利。 码头外,大量新修的仓库用以暂时存放物资和作为营地。 赵鲤可以清楚感觉到,这里正像是春天破土的小嫩草,注入新的生命一点点迸发出活力。 繁忙的码头上,除了桃源境中人,还有曾经的看守鬼差。 同样是受害人,这些看守鬼差的处境更棘手。 这些人大多在不知情情况下手染鲜血。 但全部处决又是不公平的。 卢照知晓赵鲤和沈晏打算,只简单甄别后,便领到码头干活。 郁垒就是那时,跟着矿道中的鬼差一块出来的。 他被赵鲤醒掌天下权触发的特殊效果扇失忆,懵懵懂懂随大众来到了码头上干活。 他个子高壮有把子力气,不太聪明但干活肯卖力。 虽记不起那些矿工为何每每敌视疏远他,但郁垒并不在乎。 他每日吃饭时,会蹲在人多处观察,想要找到他娘。 今日,他娘来了。 “娘。” 站在赵鲤跟前低眉顺眼的郁垒,喊人时一脸孝顺。 卢照猛地转头来看赵鲤:“娘?” 赵鲤也是一懵,看着眼前的双开门壮汉。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想来是那日打架时,随口骂的一句脏话,竟被二傻子当成了真。 赵鲤嘴角一抽,立时否认道:“谁是你娘?” 郁垒眼神清澈,听赵鲤反问脑袋耷拉,垂头丧气得很:“娘,你别不要我。” 那可怜架势,叫卢照吃瓜似的脑袋左看右看。 他知道其中必然发生了某种误会,八卦之心膨胀:“阿鲤,你认识他?” 郁垒身形高壮,在桃源境中太显眼,卢照第一时间去查他身份,自是知道这人是酆都城的守卫。 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微妙的误会,让他一口一个娘的当人儿子。 赵鲤也头疼,当时她扇人和随口一答真的没想太多。 她又纠正道:“说了,我不是你娘!” “我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郁垒周身气势肉眼可见的又丧气几分,连捏着的半个饼子都险些失手掉地上。 整个人像是站在雨里的狗,没精打采:“好的娘,我知道了娘。” 赵鲤咬紧后槽牙,手数次举起又放下,毕竟打弱智犯法:“去吧去吧,先去干活,回头给你找个保姆。” 说来好笑,桃源境中神荼郁垒一个看守矿区一个看守酆都。 名字都来源于神话传说中的门神,都能御使山中白蜥,看着应该是好搭档。 甚至赵鲤怀疑,这两人极有可能就是亲兄弟, 但实际因宋家定下的狗屁规矩,在赵鲤来之前,神荼郁垒两人就没说过几句话。 看着眼前这可怜巴巴的人,赵鲤决定下一次回诡寺时将他带上,交给神荼照料到神志正常。 她道:“你先干活去,以后有事我会叫你。” 郁垒得令,攥着半张饼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卢照嘿嘿直笑,对赵鲤道:“幸好沈大人不在这。” 见赵鲤斜斜瞪过来,他又立刻改口:“我是说,这小子干活不错,御使白蜥在协助我们搬运是把好手。” 说着,卢照冲着赵鲤一笑:“赵千户,要不要去看个稀罕景?” 看自是要去看的,但赵鲤打趣道:“卢爷可莫像骗阿詹一样骗我。” “那不能!” 说着话,卢照领着赵鲤来到一看守严密之处。 门前有人巡逻站岗。 赵鲤还道卢照是在抄宋家时,发现了什么稀罕玩意。 待查验了腰牌进去,她这才发现有些快乐朴实无华。 但看满屋都是箱子。 卢照随意打开一个,灿然金光映照下,他的模样都帅气三分。 “宋家的黄金大多用以修建帝君殿,帝君殿坠毁在峡谷,我们可是废了好大劲收集重铸成金条。” “宋家百年积蓄实在喜人。” 他说着,连将好几个箱子打开,果然见得赵鲤双眼都在放光。 黄金,黄金,黄金。 站在金光中的赵鲤,忍不住取了一根在手上看。 冰凉但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嘿嘿两声。 卢照也笑,黄金谁不爱。 初步估计这桃源境里的黄金,换做白银几乎等同于大景八年的税收。 如无意外,这笔巨大的财富将成为北疆战士的军马甲胄粮饷。 成为江南造船厂一艘艘的战船。 …… 夜里,矿道。 朱四五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穿上见囫囵衣裳。 他行走矿道之中,一直小心又爱惜的护着自己衣裳免被矿道尖石划破。 在他身后,是赵鲤以及郑连李庆。 李庆尤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能否逆天改命便看此番。 地祖奶奶死复生之本事实在骇人,赵鲤并不打算叫太多人知道。 此番趁着夜色入矿道,只带来郑连李庆。 到了矿道中,那地火燃烧的营地处。 朱四五敲起召唤地祖奶奶的鼓。 郑连和李庆对视一眼,同时举起手中的麻布袋子。 袋中蝙蝠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两种声音交错,回荡在矿道中。 不大一会,矿道深处弦音应和,地祖奶奶苍白瘦长的手按住岩壁。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2章 家宴 眼看将要进四月,桃源境中局势已经趋向于稳定。 帝君登临神位时,仪仗鼓吹大喇喇巡游。 桃源境中连带着余无和盛京承京的诡事,都一扫而空。 赵鲤留在桃源境处理一些俗务,实在大材小用。 她这这便打算先回盛京。 但回去之前,还有一件要事——治疗李庆。 赵鲤与沈晏定于端午节,在余无为地祖奶奶举行归位登神之册封仪轨。 这仪轨之后,地祖奶奶还能不能保留那诡异的治疗手段,赵鲤不知道。 因而她打算,在此之前先将治疗李庆这事办了。 这才有了秘密重回矿道一事。 敲鼓的朱四五,就是赵鲤找回来的持刀人。 赵鲤并不想自己亲自动手片了李庆,这活自然交给朱四五这熟手来。 多日未见地祖奶奶,朱四五有些不习惯。 随着与外界的接触越多,错误的集体意识渐渐被修正。 朱四五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他敲鼓的节奏不稳,口舌也有些干。 在油绿火光的映照下,他看见地祖奶奶从地缝中行出时,手微微颤抖。 “四五,好久不见啊。” 知道宋家已毁的地祖奶奶在废村弹琴,过得挺舒心,看见朱四五她温和问到,态度一如从前。 朱四五见得她琴鼓上嘴巴开合吐出亲切的声音,突然长舒一口气:“奶奶,您来了。” 他寻到了熟悉感,暂时将那些异样压下,恭敬行礼。 李庆也忐忑拱手。 赵鲤上前,将原委道明后,不等李庆张嘴求,地祖奶奶已着急道:“啊呀,这般要紧的事情,如何拖到现在?” “快,让我瞧瞧。” 对俊小子们印象很深的地祖奶奶风风火火,当下便拉着他们到曾复生死去矿工的帐篷。 地祖奶奶坐在草席上,一个劲催促。 赵鲤冲李庆和郑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大胆去。 之前赵鲤曾亲眼看着复生的那矿工,后来被卢照找到。 这矿工除却伤残未能复原的手臂,其余生命体征没有任何异常。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十分健康的青壮年人。 因此李庆此番治疗,并不需要太担心。 李庆、郑连和朱四五跟进了帐中。 赵鲤却止步帐外,背身守护在帐前。 治疗过程中,无论是脱光还是被活剐,都不是很适合赵鲤在场。 李庆深吸一口气,坐到了地祖奶奶面前。 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 这是出自张太医之手的麻醉丸。 自从在赵鲤这得知缝合之法需要麻醉,张太医外科没太深入研究,反倒是在麻醉领域独有建树。 曾经一张湿帕子麻翻赵鲤,如今一粒麻醉丸,瞬间叫李庆不省人事。 郑连见李庆紧张得衣裳也忘记脱,不由一拍脑门。 最后认命帮着将李庆身上衣衫脱尽。 朱四五手捧金盘与磨过的利刃上前。 湛青色的刀刃贴着李庆身体一划。 郑连看得浑身一抖,新鲜血液的气味弥漫帐中。 帐外,赵鲤并没闲着。 她将带来的行李解开,从中取得些食材——补气血的药材和两只老母鸡,并着一只大锅。 升起帐前的篝火开始炖汤,好给地祖奶奶补身体。 赵鲤一通锅碗瓢盆折腾,将补汤炖上,便在营地中搜寻。 寻得好些矿工们的金盘金碗和武器。 她眼珠子一转,点灯招来小信使。 一夜不眠,像是小蚂蚁一样,将这些黄金全送回了自己家中。 有了两块昆仑镜碎片后,小信使来去穿梭更加自由。 并且能携带的重量也增加了一点。 往返几次,分批将这些黄金整齐码放在赵鲤房中。 帐里帐外,大家各自忙碌。 没过多久,地祖奶奶熟悉的痛苦呻吟响起。 哪怕第二次听,赵鲤依旧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为家属陪伴的郑连,消瘦脸上一阵青白,狠狠咽了口唾沫。 又过了一阵,帐帘一掀。 浓郁的血腥味弥散,裹着一层微黄粘液的李庆,被郑连和朱四五联手抬出至另一处等待清醒。 郑连心理素质较赵鲤要差上一点,出了帐子数次深呼吸调整未果。 将李庆送到后,他出了帐子朝赵鲤一拱手,便疾步绕至远处呕出苦胆水。 赵鲤能理解他的心情,她起身进帐中。 便见地祖奶奶皮子绷开,摊在草席上。 那模样,赵鲤也有一瞬间胆寒。 不过她调整心态速度很快,迅速摆正态度,自去打了烧的热水,来帮地祖奶奶擦身照料。 清晨,地祖奶奶痛苦的呻吟才停。 撑开的皮一点点向内收缩。 见她神志逐渐清醒,赵鲤还记得她上一次吃蝙蝠汤补充气力的场景。 忙起身到营火旁,将那锅熬了一夜的老母鸡汤端来。 地祖奶奶头一回被小棉袄这般细心伺候,心中感动。 待她喝尽了汤,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郑连的搀扶下,李庆走进帐中。 他面白如纸还站立不了,但神志清醒,在地祖奶奶面前恭敬三拜九叩。 …… 经随队医士诊治,自幼困扰李庆的咳疾已痊愈。 只是他这‘新生儿’还虚弱得很,需得好生疗养一阵。 如此状况下,随赵鲤离开的队伍中,增加了一个躺在担架上的李庆。 从桃源境返程时,走的还是水路。 有阿润探查,寻到了另一条更便捷通向运河的水路。 赵鲤她们的船只,穿行在废弃矿道形成的山中空洞里。 于黑暗在行了一段距离,天光大亮,水上的湿气直扑面门。 船只停靠盛京专门的码头,赵鲤重踏上盛京地界,心中有些感慨。 慧光之事,终是终结。 她迎着盛京的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时,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人快步走来。 “赵千户。”小顺子公公还是那般笑模样,“陛下听说您回来高兴坏了,邀您进宫吃晚饭。” “沈公、沈大人也在宫中。” 赵鲤本是不想去的,但听见沈晏也在,她顿时心动。 回首交代了几句,自搭上小顺子带来的轿子。 跟着小顺子一道去宫中,跟便宜爹一块吃饭。 轿子一路行过宫门,恰与一队仪仗相遇。 一个周身华贵的中年美妇掀开轿帘,朝着这边看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3章 含山 大景老柴家一直人丁不旺。 直到南都王将屠刀递到他亲兄弟脖颈之前,大景皇族内部都还算和谐友爱。 然昔年先太子巫蛊案,硬生将这皇家的体面遮羞布全部撕毁。 先太子巫蛊案牵连无数,杀得血流漂杵。 京中风声鹤唳,纷纷站队或是为了立场相互攻讦。 便是皇天贵胄日子也不好过。 那时还是藩王的隆庆帝,只因为太子说了一句话,便被暴怒的皇帝遣使者到封地当面训诫。 而后不得不做出游戏人间的浪荡样以自保。 时皇次女临安公主驸马纪伦牵扯入此案,成为大景历史上第一个被赐死的驸马都尉。 驸马死后,临安公主惊惧忧郁,同年病逝。 次年,皇三女宝清公主难产而死。 其中命运最为悲惨的,是皇六女南康公主。 赵鲤在泰安杀穿了南都王的军阵,南都王窥见时间长河陷入癫狂。 其幕僚狗急跳墙,抓来在泰安游历的高僧慧光为他治疯病。 后来南都王好了,慧光却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癫子这些都是后话。 泰安之事后,先帝这才反应过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何等惨事。 原本兴冲冲要去泰山封禅的先帝,自觉无颜再去泰安。 到了那个地步,事情真相只能藏着盖着。 先帝捂住众人的嘴,却捂不住自己的良心,日夜不得安眠,开始沉迷吞服丹药,宠信宦官。 那段时间,皇帝昏聩至极,整个大景出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奇事。 比如,靖宁卫指挥使在庭上被殴打致死。 又比如,耸人听闻的卖公主。 大景太祖柴隆登基后,为了防止外戚干政,避免皇室与大臣通婚,想了个奇思妙想的点子。 皇子公主选妃选驸马,只能从民间挑选,身份不可太高贵。 如隆庆帝柴衡的发妻,当今皇后就出身小门小户,父亲只是京中一六品小吏。 且又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旧制,大景公主们的驸马质量可想而知。 先帝沉迷丹药红丸的那些日子,竟命宦官去民间为南康公主寻驸马择婿。 不是哪个大宦官都如沈之行这般,贪婪无比的宦官揽了这桩事后,干了一个骚操作。 私底下,竟将南康公主婚事作为筹码摆着拍卖。 大景等级制度严苛,士大夫瞧不上南康公主,不代表商人们瞧不上。 为了翻身脱离商籍,商人们闻味而来。 最终,南康公主的驸马竟从一户江南大商户家中择出。 若只这般那便罢了,这驸马还是个不能人道的病痨鬼。 南康公主入宫告状,却被拦在宫门。 因宦官们那根烂舌头,倒说成南康公主骄横寻事。 那时已经病重的先帝成日昏昏沉沉,哪有功夫管这女儿。 没多久,南康公主染疫病逝。 隆庆帝登基后才一一清算,并改了这项祖制度。 截至此,隆庆帝只有一个还活着的姐妹。 也就是当今的含山长公主。 隆庆帝跟这长姐性子合不来并不算亲,但念及只有这一个姐姐了,登基后给足了面子。 晋封号,授金册,与驸马岁食俸米二千石。 这老柴家当代硕果仅存的公主,自是无比风光的。 因而养出了孤拐性子,年岁越大反倒越是任性跋扈。 出宫的轿子刚过宫门,含山长公主含怒回望皇城,险些一摔轿帘怒骂出来。 却在此时看见一队人马行来,看架势是要进宫。 含山长公主一眼看见队伍前面的小顺子,不由皱紧眉头。 喃喃自语道:“轿中是谁,竟需要小顺子去接?” 现在谁都知道,小顺子在隆庆帝身边当差。 能叫小顺子毕恭毕敬跑这一趟的,会是谁? 含山长公主蹙眉,对身边亲卫道:“想个办法打听打听究竟是谁。” …… 轿子摇摇晃晃,赵鲤坐在厚实的软垫上,哪晓得自己只是从宫门前过这一遭又惹上一桩破事。 她正开心地吃点心。 隆庆帝这便宜爹心细,又有心和赵鲤拉进关系,自是要按方下药。 知道赵鲤是个爱吃的性子,也料想她在桃源境中呆了十来日,必是犯了馋虫病的。 因此小顺子来前,隆庆帝千叮咛万嘱咐,轿子里塞满了宫中的各式点心。 咸甜酥点,各色蜜饯瓜果,总归不叫赵鲤嘴巴闲着。 在赵鲤一路吃吃吃时,轿子进了宫去,一路行至重新修葺的大高玄殿。 先前地动和宫中巫蛊案中被犁平了小半的大高玄殿,大半恢复了从前风光。 原址重建的清舍,只几个内官伺候。 赵鲤一掀轿帘下来,迎面便见隆庆帝一路像是个大笑娃娃一般,哈哈哈的笑着走过来。 “阿鲤啊。”隆庆帝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立在门前迎赵鲤,“可算回来了,来爹瞧瞧瘦了没有?” 看他笑脸,赵鲤后背发毛,有些吃不消。 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枣糕,忙要行礼时,隆庆帝已行至面前。 “乖女儿,来进去吃饭。”他亲为赵鲤掀轿帘,一指屋里,“里边准备了好些好吃的。” 且不论他是皇帝,就算不是,一个不算特别熟的大叔这般谄媚,赵鲤也极不适应。 有些拘谨道:“多谢……” 在陛下和爹爹之间抉择了两息,赵鲤还未拿定主意时,隆庆帝神秘一笑。 “爹以后打算将余无乡给你做食邑呢。” 赵鲤一呆后,双眼倏地一亮,下意识问道:“真的?不骗我?” 食邑内一切矿藏产出税收,都归公主所有。 旁地不知,诡寺所处的那方地下便是巨大的宝藏。 那乐园似的地方,赵鲤的探索度还不到一成。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金矿。 金矿!金矿! 赵鲤双眼发光,看眼前的隆庆帝也觉得面善又亲切。 隆庆帝呵呵笑着:“不骗你。” 话音落,赵鲤嘻笑着挽住他手臂:“爹!” 这一次她喊得心甘情愿,声音越发甜似蜜糖。 为了金矿,此番做派不丢人。 隆庆帝也笑,拉着他的大闺女往里走:“走,先吃饭,瞧我儿都饿瘦了。” 两人都得偿所愿,都笑靥如花。 一时间倒真有些像亲的。 叫后来的沈之行和沈晏,看得一愣。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3章 含山 大景老柴家一直人丁不旺。 直到南都王将屠刀递到他亲兄弟脖颈之前,大景皇族内部都还算和谐友爱。 然昔年先太子巫蛊案,硬生将这皇家的体面遮羞布全部撕毁。 先太子巫蛊案牵连无数,杀得血流漂杵。 京中风声鹤唳,纷纷站队或是为了立场相互攻讦。 便是皇天贵胄日子也不好过。 那时还是藩王的隆庆帝,只因为太子说了一句话,便被暴怒的皇帝遣使者到封地当面训诫。 而后不得不做出游戏人间的浪荡样以自保。 时皇次女临安公主驸马纪伦牵扯入此案,成为大景历史上第一个被赐死的驸马都尉。 驸马死后,临安公主惊惧忧郁,同年病逝。 次年,皇三女宝清公主难产而死。 其中命运最为悲惨的,是皇六女南康公主。 赵鲤在泰安杀穿了南都王的军阵,南都王窥见时间长河陷入癫狂。 其幕僚狗急跳墙,抓来在泰安游历的高僧慧光为他治疯病。 后来南都王好了,慧光却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癫子这些都是后话。 泰安之事后,先帝这才反应过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何等惨事。 原本兴冲冲要去泰山封禅的先帝,自觉无颜再去泰安。 到了那个地步,事情真相只能藏着盖着。 先帝捂住众人的嘴,却捂不住自己的良心,日夜不得安眠,开始沉迷吞服丹药,宠信宦官。 那段时间,皇帝昏聩至极,整个大景出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奇事。 比如,靖宁卫指挥使在庭上被殴打致死。 又比如,耸人听闻的卖公主。 大景太祖柴隆登基后,为了防止外戚干政,避免皇室与大臣通婚,想了个奇思妙想的点子。 皇子公主选妃选驸马,只能从民间挑选,身份不可太高贵。 如隆庆帝柴衡的发妻,当今皇后就出身小门小户,父亲只是京中一六品小吏。 且又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旧制,大景公主们的驸马质量可想而知。 先帝沉迷丹药红丸的那些日子,竟命宦官去民间为南康公主寻驸马择婿。 不是哪个大宦官都如沈之行这般,贪婪无比的宦官揽了这桩事后,干了一个骚操作。 私底下,竟将南康公主婚事作为筹码摆着拍卖。 大景等级制度严苛,士大夫瞧不上南康公主,不代表商人们瞧不上。 为了翻身脱离商籍,商人们闻味而来。 最终,南康公主的驸马竟从一户江南大商户家中择出。 若只这般那便罢了,这驸马还是个不能人道的病痨鬼。 南康公主入宫告状,却被拦在宫门。 因宦官们那根烂舌头,倒说成南康公主骄横寻事。 那时已经病重的先帝成日昏昏沉沉,哪有功夫管这女儿。 没多久,南康公主染疫病逝。 隆庆帝登基后才一一清算,并改了这项祖制度。 截至此,隆庆帝只有一个还活着的姐妹。 也就是当今的含山长公主。 隆庆帝跟这长姐性子合不来并不算亲,但念及只有这一个姐姐了,登基后给足了面子。 晋封号,授金册,与驸马岁食俸米二千石。 这老柴家当代硕果仅存的公主,自是无比风光的。 因而养出了孤拐性子,年岁越大反倒越是任性跋扈。 出宫的轿子刚过宫门,含山长公主含怒回望皇城,险些一摔轿帘怒骂出来。 却在此时看见一队人马行来,看架势是要进宫。 含山长公主一眼看见队伍前面的小顺子,不由皱紧眉头。 喃喃自语道:“轿中是谁,竟需要小顺子去接?” 现在谁都知道,小顺子在隆庆帝身边当差。 能叫小顺子毕恭毕敬跑这一趟的,会是谁? 含山长公主蹙眉,对身边亲卫道:“想个办法打听打听究竟是谁。” …… 轿子摇摇晃晃,赵鲤坐在厚实的软垫上,哪晓得自己只是从宫门前过这一遭又惹上一桩破事。 她正开心地吃点心。 隆庆帝这便宜爹心细,又有心和赵鲤拉进关系,自是要按方下药。 知道赵鲤是个爱吃的性子,也料想她在桃源境中呆了十来日,必是犯了馋虫病的。 因此小顺子来前,隆庆帝千叮咛万嘱咐,轿子里塞满了宫中的各式点心。 咸甜酥点,各色蜜饯瓜果,总归不叫赵鲤嘴巴闲着。 在赵鲤一路吃吃吃时,轿子进了宫去,一路行至重新修葺的大高玄殿。 先前地动和宫中巫蛊案中被犁平了小半的大高玄殿,大半恢复了从前风光。 原址重建的清舍,只几个内官伺候。 赵鲤一掀轿帘下来,迎面便见隆庆帝一路像是个大笑娃娃一般,哈哈哈的笑着走过来。 “阿鲤啊。”隆庆帝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立在门前迎赵鲤,“可算回来了,来爹瞧瞧瘦了没有?” 看他笑脸,赵鲤后背发毛,有些吃不消。 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枣糕,忙要行礼时,隆庆帝已行至面前。 “乖女儿,来进去吃饭。”他亲为赵鲤掀轿帘,一指屋里,“里边准备了好些好吃的。” 且不论他是皇帝,就算不是,一个不算特别熟的大叔这般谄媚,赵鲤也极不适应。 有些拘谨道:“多谢……” 在陛下和爹爹之间抉择了两息,赵鲤还未拿定主意时,隆庆帝神秘一笑。 “爹以后打算将余无乡给你做食邑呢。” 赵鲤一呆后,双眼倏地一亮,下意识问道:“真的?不骗我?” 食邑内一切矿藏产出税收,都归公主所有。 旁地不知,诡寺所处的那方地下便是巨大的宝藏。 那乐园似的地方,赵鲤的探索度还不到一成。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金矿。 金矿!金矿! 赵鲤双眼发光,看眼前的隆庆帝也觉得面善又亲切。 隆庆帝呵呵笑着:“不骗你。” 话音落,赵鲤嘻笑着挽住他手臂:“爹!” 这一次她喊得心甘情愿,声音越发甜似蜜糖。 为了金矿,此番做派不丢人。 隆庆帝也笑,拉着他的大闺女往里走:“走,先吃饭,瞧我儿都饿瘦了。” 两人都得偿所愿,都笑靥如花。 一时间倒真有些像亲的。 叫后来的沈之行和沈晏,看得一愣。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4章 家宴2 隆庆帝从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本着钱要花在刀刃上,他虽穷却不穷自己。 这大高玄殿中清舍,虽是修仙问道之地,但极为舒适宜居。 偏殿中一方圆桌,无数点心流水似的送到赵鲤面前。 “我儿,办差饿坏了吧?”隆庆帝将一笼蟹肉包递到赵鲤手边。 “先吃点垫垫肚。” 大抵是家长病犯了,隆庆帝无视赵鲤已经吃下了多少东西。 一脸慈爱的投喂,是生怕这大闺女饿着一点。 端茶倒水,好不殷勤道:“沈大伴与阿晏稍后就来,你先吃着点心。” 桃源境里不缺吃的,就是比较粗糙,哪比得上隆庆帝小厨房的点心。 虽沈晏每日都遣小信使来送温暖,但在小信使忙碌奔走传达政令时,赵鲤也不能做个不懂事的大人。 如今各色点心吃下肚,本就高兴自己可能会白得一个金矿的她心情上佳。 沈晏踏进门,便见隆庆帝与赵鲤同坐,一人投喂一人吃的场景。 沈之行最了解隆庆帝,见陛下那偷鸡似的笑容,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见他两叔侄来,隆庆帝抽空招手:“之行,阿晏,快来坐。” 此处一张圆桌,摆明了一场私人家宴,隆庆帝不再称呼沈之行为大伴。 赵鲤听隆庆帝招呼瞬间,便要同沈之行打招呼。 沈之行笑着摆手道:“坐下好生吃吧。” 皇城巫蛊案中,沈之行受的暗伤疗养多日已是痊愈。 如今已恢复了初见时的温文模样。 和身长玉立的沈晏前后脚走进来时,叔侄两都一样养眼。 赵鲤下意识感慨一声,却听身侧同时传来感慨。 却是隆庆帝欣赏无比的看,脸上神情与赵鲤如出一辙。 赵鲤回头看他一眼,又增了些亲切感。 隆庆帝起身,如寻常百姓人家的家长,招呼叔侄两坐下。 赵鲤招手叫沈晏低头,悄声道:“我回来了,想我吗?” 沈晏听她这话就知道,她跟隆庆帝相处得很好,真把这当自己家了。 心中为她超强的适应力点赞时,在袖下勾住她的手答道:“想。” 他轻声说着,将赵鲤手指捏在掌心。 一旁刚与沈之行坐下的隆庆帝回头,便见沈晏赵鲤肩挨肩。 作为过来人,一眼看穿他两在干嘛。 这副黏腻模样,让隆庆帝砸了砸嘴。 总觉得……有点碍眼。 就连阿晏那小子,好像也没以前看着顺眼的感觉,是何故? 隆庆帝抻着脖子看,出声喊道:“阿鲤,过来坐爹这边来。” 然后又看沈晏:“阿晏,坐你叔父那边去。” 他这座次一分派,完美和沈之行组成两座大山,将沈晏和赵鲤分隔开来。 沈之行和隆庆帝打小一起长大,哪还不知他心中想法。 左不过是新得的闺女越看越欢喜,便有些舍不得了。 毕竟,谁会喜欢要拱自家白菜的猪呢? 沈之行温和道:“阿晏,过来。” 赵鲤和沈晏这对鸳鸯分作两边。 沈晏对外人再跋扈,对叔父和隆庆帝这两位长辈依旧是顺从的。 赵鲤也知道这场合两人凑一块不大好,依言照办坐到了隆庆帝旁边。 这时,这场专为赵鲤所设的家宴开始。 御膳流水似的上来。 有隆庆帝在,也不会冷场。 这家宴赵鲤吃得饱饱,算是变相与沈晏互见了家长。 夜深,隆庆帝依在门边,目送赵鲤和沈晏离开。 心里纠结只恨不得咬手绢:“哎,早知道如此,早几年便该先建好公主府的。” 想到赵鲤和沈晏离开,届时又同住一个屋檐下,从前忽视不觉得,如今越想越难受。 他立时喊道:“小顺子,小顺子。” 一旁的小顺子急忙过来:“陛下,您叫我?” 隆庆帝一挥袖子:“去,今日跟着殿下回去,盯着点。” 小顺子笑容僵住,整个人都有些凌乱。 盯着?盯什么? 盯他小顺子的小命吗? 小顺子为难得很,下意识求助在旁的沈之行。 沈之行冲他摇了摇头:“去吧。” 小顺子苦着一张脸,自出了门,追着赵鲤和沈晏的脚后跟去。 至于盯不盯得住的,再说吧。 他一路唉声叹气。 身边将要多一个电灯泡的赵鲤,出了殿门便大喇喇挽上了沈晏的胳膊。 天色已晚,宫灯红茸茸的穗子在风中打旋,地面投下一片暖黄光影。 阿詹执灯在前,赵鲤与沈晏在后。 “我爹说,要给我一个金矿。”有金矿便认爹的赵鲤,冲着沈晏比划。 沈晏看她财迷模样,轻笑道:“恭喜殿下了。” 相较于赵淮,赵家那一群玩意,隆庆帝为人沈晏清楚,他乐见于赵鲤能有个疼她的家人。 也期望大景国运能庇护赵鲤,有气运护身赵鲤将会安全很多,或可以抵消一些她那诡异的撞事运势。 赵鲤今日心情大好,隆庆帝许给她很多好处。 什么封号之类,赵鲤一点不在乎,她只喜欢实实在在的黄金。 忆及诡寺那方地下空间情况,她掰着手指道:“我要在那修大别院!” 种满花卉,修上一座避世的院落。 “万嬷嬷、绢娘的住处得有。” “还有沈大黄和沈小花沈白沈黑的房间。” “小信使独一间院子,不然不够。”说到这赵鲤对沈晏道,“沈大人,你那些花裙子花衣裳悠着点给,都没地放了。” 沈晏对小信使的宠爱独一档,养法也特别得很,专门有裁缝裁制衣裳匠工制作首饰。 现在小信使的屋子里,各色衣裳首饰已经是堆不下了。 沈晏闻言顿了顿,回道:“好。” “以后再扩建院子。” 至于不给……那是忍不住的。 两人说着话,一同坐上马车。 夜间盛京宵禁,马蹄踏在青石地上,车轮碌碌作响。 就在赵鲤开始规划,在地底种点什么时,远处深巷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救命啊!” 男人的喊叫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打断了赵鲤。 她神情一凛探出头去,便先嗅到了一阵馄饨鲜汤的香味。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4章 家宴2 隆庆帝从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本着钱要花在刀刃上,他虽穷却不穷自己。 这大高玄殿中清舍,虽是修仙问道之地,但极为舒适宜居。 偏殿中一方圆桌,无数点心流水似的送到赵鲤面前。 “我儿,办差饿坏了吧?”隆庆帝将一笼蟹肉包递到赵鲤手边。 “先吃点垫垫肚。” 大抵是家长病犯了,隆庆帝无视赵鲤已经吃下了多少东西。 一脸慈爱的投喂,是生怕这大闺女饿着一点。 端茶倒水,好不殷勤道:“沈大伴与阿晏稍后就来,你先吃着点心。” 桃源境里不缺吃的,就是比较粗糙,哪比得上隆庆帝小厨房的点心。 虽沈晏每日都遣小信使来送温暖,但在小信使忙碌奔走传达政令时,赵鲤也不能做个不懂事的大人。 如今各色点心吃下肚,本就高兴自己可能会白得一个金矿的她心情上佳。 沈晏踏进门,便见隆庆帝与赵鲤同坐,一人投喂一人吃的场景。 沈之行最了解隆庆帝,见陛下那偷鸡似的笑容,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见他两叔侄来,隆庆帝抽空招手:“之行,阿晏,快来坐。” 此处一张圆桌,摆明了一场私人家宴,隆庆帝不再称呼沈之行为大伴。 赵鲤听隆庆帝招呼瞬间,便要同沈之行打招呼。 沈之行笑着摆手道:“坐下好生吃吧。” 皇城巫蛊案中,沈之行受的暗伤疗养多日已是痊愈。 如今已恢复了初见时的温文模样。 和身长玉立的沈晏前后脚走进来时,叔侄两都一样养眼。 赵鲤下意识感慨一声,却听身侧同时传来感慨。 却是隆庆帝欣赏无比的看,脸上神情与赵鲤如出一辙。 赵鲤回头看他一眼,又增了些亲切感。 隆庆帝起身,如寻常百姓人家的家长,招呼叔侄两坐下。 赵鲤招手叫沈晏低头,悄声道:“我回来了,想我吗?” 沈晏听她这话就知道,她跟隆庆帝相处得很好,真把这当自己家了。 心中为她超强的适应力点赞时,在袖下勾住她的手答道:“想。” 他轻声说着,将赵鲤手指捏在掌心。 一旁刚与沈之行坐下的隆庆帝回头,便见沈晏赵鲤肩挨肩。 作为过来人,一眼看穿他两在干嘛。 这副黏腻模样,让隆庆帝砸了砸嘴。 总觉得……有点碍眼。 就连阿晏那小子,好像也没以前看着顺眼的感觉,是何故? 隆庆帝抻着脖子看,出声喊道:“阿鲤,过来坐爹这边来。” 然后又看沈晏:“阿晏,坐你叔父那边去。” 他这座次一分派,完美和沈之行组成两座大山,将沈晏和赵鲤分隔开来。 沈之行和隆庆帝打小一起长大,哪还不知他心中想法。 左不过是新得的闺女越看越欢喜,便有些舍不得了。 毕竟,谁会喜欢要拱自家白菜的猪呢? 沈之行温和道:“阿晏,过来。” 赵鲤和沈晏这对鸳鸯分作两边。 沈晏对外人再跋扈,对叔父和隆庆帝这两位长辈依旧是顺从的。 赵鲤也知道这场合两人凑一块不大好,依言照办坐到了隆庆帝旁边。 这时,这场专为赵鲤所设的家宴开始。 御膳流水似的上来。 有隆庆帝在,也不会冷场。 这家宴赵鲤吃得饱饱,算是变相与沈晏互见了家长。 夜深,隆庆帝依在门边,目送赵鲤和沈晏离开。 心里纠结只恨不得咬手绢:“哎,早知道如此,早几年便该先建好公主府的。” 想到赵鲤和沈晏离开,届时又同住一个屋檐下,从前忽视不觉得,如今越想越难受。 他立时喊道:“小顺子,小顺子。” 一旁的小顺子急忙过来:“陛下,您叫我?” 隆庆帝一挥袖子:“去,今日跟着殿下回去,盯着点。” 小顺子笑容僵住,整个人都有些凌乱。 盯着?盯什么? 盯他小顺子的小命吗? 小顺子为难得很,下意识求助在旁的沈之行。 沈之行冲他摇了摇头:“去吧。” 小顺子苦着一张脸,自出了门,追着赵鲤和沈晏的脚后跟去。 至于盯不盯得住的,再说吧。 他一路唉声叹气。 身边将要多一个电灯泡的赵鲤,出了殿门便大喇喇挽上了沈晏的胳膊。 天色已晚,宫灯红茸茸的穗子在风中打旋,地面投下一片暖黄光影。 阿詹执灯在前,赵鲤与沈晏在后。 “我爹说,要给我一个金矿。”有金矿便认爹的赵鲤,冲着沈晏比划。 沈晏看她财迷模样,轻笑道:“恭喜殿下了。” 相较于赵淮,赵家那一群玩意,隆庆帝为人沈晏清楚,他乐见于赵鲤能有个疼她的家人。 也期望大景国运能庇护赵鲤,有气运护身赵鲤将会安全很多,或可以抵消一些她那诡异的撞事运势。 赵鲤今日心情大好,隆庆帝许给她很多好处。 什么封号之类,赵鲤一点不在乎,她只喜欢实实在在的黄金。 忆及诡寺那方地下空间情况,她掰着手指道:“我要在那修大别院!” 种满花卉,修上一座避世的院落。 “万嬷嬷、绢娘的住处得有。” “还有沈大黄和沈小花沈白沈黑的房间。” “小信使独一间院子,不然不够。”说到这赵鲤对沈晏道,“沈大人,你那些花裙子花衣裳悠着点给,都没地放了。” 沈晏对小信使的宠爱独一档,养法也特别得很,专门有裁缝裁制衣裳匠工制作首饰。 现在小信使的屋子里,各色衣裳首饰已经是堆不下了。 沈晏闻言顿了顿,回道:“好。” “以后再扩建院子。” 至于不给……那是忍不住的。 两人说着话,一同坐上马车。 夜间盛京宵禁,马蹄踏在青石地上,车轮碌碌作响。 就在赵鲤开始规划,在地底种点什么时,远处深巷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救命啊!” 男人的喊叫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打断了赵鲤。 她神情一凛探出头去,便先嗅到了一阵馄饨鲜汤的香味。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995章 馄饨 街道两侧都是高高的里坊,偶见一枝新发的山桃,探出墙来。 长街有鼓楼,以镇晦气恶气。 每一座鼓楼上,都立着一个巡夜司或五城兵马司人员。 宵禁时分,城门关闭并有巡逻队值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行走。 夜色如墨,整个盛京城安静潜伏在夜色中。 自高处向下望去,一团墨黑之中只有一处亮色——河房。 河房之中灯火辉煌,红纱帐内,琴声悠扬飘荡在夜色之中。 隔断河房与外界的长桥,名为不归桥。 寸寸砖石浸透了河房中的悲苦。 长桥之上,有不少小贩在此摆设摊位。 卖花的,卖香料的,卖吃食的。 还有那偷偷摸摸徘徊桥边,卖违禁秘戏图的。 常有寻欢客的随从来这长桥上买货。 往常热闹得很。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不归桥上摩肩接踵都是人,但现场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京中百姓好事,爱看热闹,在不归桥上自发形成了一道规整的人墙。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凝气凝神。 但见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架着旺炭的炉子上,水蒸气升腾氤氲。 待客的小方桌前长凳翻倒,一公子哥瘫坐在地。 在他对面,是一个端坐垂头吃馄饨的人。 这人脸色青白似乎极冷,胸口一起一伏间,呼出阵阵白气。 看着像是侍卫打扮,端坐长凳上,贪婪吃着馄饨。 刚出锅的馄饨内有鲜汤,若是贪婪吞食,少不得被烫得捶胸顿足。 但这吃馄饨的人,一点没受到影响。 吹也不见他吹,汤匙舀起馄饨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 未见他嚼,只听得喉咙里接二连三蛤蟆叫似的咕咚声,一碗馄饨肉眼可见下去大半。 卖馄饨的老汉摆摊多年,专做夜市。 他这摊子前什么人都来,就是京中百姓视若虎狼的靖宁卫,有时做完任务,血气未散都来他这买馄饨散杀气。 老汉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但……眼前这位主,瞧着不太正常。 他干笑一声,问地上瘫坐那公子:“公子,这,您家侍卫是饿了吗?” 怎好生生的,突然一把掀翻了自家主子吃起馄饨来了? 地上那公子,单论着长相不差,但年轻轻坠着两个大眼袋,又常爱混迹河房,并不是个能顶得住事的。 听卖馄饨老翁的问话,一头冷汗的他倏然回神。 方才贴身侍卫将他推倒时,他恍惚间看见了什么——那侍卫变了模样,生如女子一般,还冲着他笑。 那笑容,略有些熟悉感。 公子哥浑身一颤,手脚并用向后爬了两步,试图远离。 看他模样,卖馄饨的老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里围观之人里三层外三层,他无端生了胆气,抖着声喊道:“我就是个做买卖的,肉馅都是顶好的肉,做之前必洗三遍手。” “我从未害过谁,有什么仇怨你自去报,莫要在这打扰我的买卖。” 说这,卖馄饨的老翁想去拿火钳夹烧红的炭火,学着村中神婆下水碗。 只是他刚捏得一个碗在手,从旁传来一个声音:“叔,你先下一碗馄饨,别叫他碗吃空!” 买馄饨的老汉看去,便见旁边烧药茶的摊主焦急冲他比划:“我有经验,我卖早点时遇上过这样式的。” 药茶摊主说话又急又快,喷出几个唾沫星子:“嘉会坊出过大事,我亲眼见过巡夜司的大官处理过。” “你这边下馄饨,先糊弄住他的嘴,我们这便去鼓楼报官。” 药茶摊主见过大世面,套公式熟练得很,指挥起来。 看他似乎自信,又见左右那么多人,卖馄饨的老翁咽了口唾沫:“那,我试试。” 说是试试,却已经眼疾手快往锅里丢了好些馄饨。 药茶摊主见馄饨供养不上,上来帮忙。 他卖下火的药茶,还带着不少解苦的药糖。 桑纸包了一把,递给吃馄饨的侍卫。 这耽搁的功夫,吃了一大碗馄饨的侍卫,脸色更加白。 垂眼看了自己面前的药糖,一块未动。 放下糖便身手极佳,闪开三步外的药茶摊主见状焦急,催促道:“叔啊你快点,他不吃糖。” 但见那桌边坐着的侍卫,搁下汤勺,双手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青发皱。 甲床收缩之下,瞧着指甲凭空长了几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卖馄饨的老汉身上。 所有人围观之余,也摆好了随时跑路的姿势。 卖馄饨的老翁看着馄饨在滚水中上下翻动,被所有人盯着的他忍不住问道:“我,我能先跑吗?” 桌边坐着的大爷,瞧着不像活人,还要煮馄饨去喂,实在有些可怕过了头。 随着话音落,本就摇摇晃晃的方桌桌板发出巨大响声。 只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丝凉气拂过耳边。 “我不跑了,不跑了!”买馄饨的老汉深谙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秒速认怂。 “给大爷煮馄饨。” 他凭借多年练就的肌肉记忆,取碗温碗在碗底洒了一小撮虾皮。 随后扬汤一浇,将刚刚好浮起的馄饨装碗,半刻也不敢耽误的送到了桌边。 桌边坐着的侍卫继续取勺,一个接一个的从热汤中捞起馄饨吞食。 这时,那公子哥才迟钝的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救命啊!” 声音传出很远,不归桥上围看的人被他这一嗓子吓得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时,那侍卫第二碗馄饨又囫囵吞下了肚去。 卖馄饨的老翁见他越吃越快却没得奈何,忙继续煮馄饨。 待到第三碗馄饨下肚,侍卫脸上肉皮垂坠越发没个人样。 地上那公子哥,折扇丢在一边,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他惊惧之下,模样狼狈又丑陋。 人群之外,传来一声轻笑。 不归桥旁一间窗户半掩的屋中,一个前胸鼓鼓却做男装打扮的人,看那公子哥戏谑笑道:“看你还敢肖想本郡主。” 这男装女郎得意得很,一手按在窗棂上。 虽在行恶事,但背手嬉笑模样映在灯下凭生几分俏丽。 叫屋中同坐的男人忍不住笑弯了细长的眉眼。 啪一下,合上手中桧扇提醒道:“郡主还是收手吧,否则巡夜司到场便不好收拾了。” 第996章 打脸 巡夜司。 听见这三个字,被称为郡主的男装女子俏脸一沉。 “别提那三个字。”她一听便气得心肺疼。 “有什么了不起的!”年轻女郎又妒又气,“本郡主愿意入巡夜司是给巡夜司贴金。” “谁知道……” 就是她娘亲自去求舅舅,竟也被驳了面子。 女郎越想越气,她突然回头看不归桥上乱象,手按窗台上,嘴唇开合默念了几声。 但见那方桌边吃馄饨的侍卫,猛将一碗热汤灌下。 这女郎微一扬眉,一双生得大而圆的眼睛满是笑意。 “吃饱喝饱。”她越笑越开心,“叫你家主子好好看看,开罪我的下场。” 说着,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下边那吃喝嫖赌的公子出身显贵,挂着一个闲职,害他和害一个侍卫是全然不同的。 她虽行恶事,但脑袋瓜子并不笨。 一招杀鸡儆猴使得熟练。 但见她嘴巴越念越快,那侍卫行尸走肉一般来到了煮馄饨的锅前。 随后肉掌一捧,便要抱住这沸锅狂饮。 不归桥上的人再看不下去。 有些见得事情越来越危险,转身便逃。 有些死不悔改,定要看这热闹。 还有些心存几分善念,齐上来阻拦。 如卖馄饨的老汉,或是卖药茶那摊主,左右上前抱住这侍卫的手臂。 “使不得啊。” “官差怎么还不来?” 他们的力气敌不过中招的侍卫,眼见着这人要埋头下去喝沸汤时,只听一道凌然破空之声。 一柄长刀从众人头上飞过,直直插在了馄饨摊的案板上。 一板一板的生馄饨,连带着葱花虾皮之类佐料洒了满地。 刀锋震颤,发出一阵嗡鸣。 雪青刀影投下,被众人团团抱住的侍卫像是过电一般开始打摆子。 刀身轻晃了两下,这侍卫弯腰哇哇大吐。 那些馄饨太烫,他口腔食道和胃都险些烫熟。 现下囫囵吃下的馄饨,伴着一些污血悉数呕出,不知能否保得一条性命。 现场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望向那刀飞来的方向。 想看看究竟是哪一路神仙有这般手段。 “统统散开!” 但听一声厉喝,一声静鞭响。 一个穿着常服的姑娘一头扎入人群,双臂张开一赶,硬生从围观的人群中扒拉出一条路。 “什么热闹都敢围着看,不要命了?” 那姑娘身量不高,但中气十足,骂声带着一股子冲辣劲。 叫被她暴力赶开的人,都莫名生出一股畏惧,忙闭上要叫骂的嘴。 只见那姑娘挤入人群,疾步来到馄饨摊前。 一把攥住中邪侍卫的脖颈,将人放倒在地上。 “取碗,清水,还有黄纸来。” 听得命令,众人左右看了看。 碗和清水馄饨摊上就有,唯独那黄纸…… 双手袖在袖中,生得有点猥琐的中年人在人群边缘默默举手:“这个可以吗?” 他手里是一本粗糙秘戏图,封皮就是黄纸。 “拿来!” 这时候也不讲究太多,赵鲤一把撕下封皮在手。 手指翻飞撕出一个黄纸人,取被邪术摆弄的侍卫右手中指血。 在纸人上沾了两下,然后抛入清水碗中。 赵鲤又道:“夹块红炭火来。” 卖馄饨的老汉还有点蒙,但旁边药茶摊主反应极快。 立时寻到火钳,夹了一块红炭来:“炭来了,赵千户。” 听他认出身份,赵鲤抽空看了他一眼,只觉有点眼熟,没认出身份。 赵鲤道:“将炭投入清水。” 此术名退诡。 是一种民间常用祛除邪祟的仪轨,借人间烟火驱逐恶物。 对付不了太厉害的东西,但驱一个小打小闹的玩意足够用。 红炭火落入水碗,立时刺啦一声。 泡在水中的纸人身上血迹殷红到了极致。 随着炭火熄灭,那血迹竟燃起一团幽火。 青烟腾起,平躺地面的侍卫像是活鱼般扑腾了一下。 无人动他,他却猛翻了个身。 后腰鼓鼓囔囔的隆起。 赵鲤扯住他后腰衣衫,望两旁一撕。 几层衣衫分作两半,露出贴着他脊柱的东西。 方才还抻着脖子看热闹的人群中齐齐整整传来抽气。 只见一条二指粗细的蚰蜒,紧紧贴在这侍卫脊柱上。 足爪深深扎入皮肤。 目下正左右摇摆,想要脱身逃离。 赵鲤神情凝重,起身取了钉在案板上的佩刀在手。 刀尖一挑一转,将这粗大的蚰蜒从那侍卫后背分离开来。 她刀上煞气何等恐怖,这蚰蜒左摇右摆须臾间蒙上炭色。 一声短促的女子惊呼响起。 若不是在极近的地方,想来不容易听见。 赵鲤气极反笑:“肥了狗胆敢在我地盘闹事。” 这河房自去岁划归巡夜司管辖后,每个月都扫荡一遍。 不说有多么清明,至少贩卖人口草菅人命之事已是大大减少。 赵鲤一时改变不了一个时代,但她可尽量庇护一些本不该那么苦的人。 可目下,花了大功夫整顿的河房竟有人敢明目张胆搞鬼。 这与打她脸没有区别。 她将那只虚弱下去的蚰蜒抛入火中烧得滋滋作响,眼睛四处搜寻。 这种术施术者并不会距离太远,背后捣鬼的一定在附近。 赵鲤双眼亮而有神,像是捕猎中的小老虎,逼得人群散开。 方才跌坐在地的公子哥悄么打算跑走,却险些撞上一个人,他坐地仰头看去,只看见沈晏线条清晰的下颌。 看赵鲤神情便知她在生胖气,沈晏手藏袖中,掌心之眼张开搜寻。 突然,他扭头望向一处。 桥下无人看见的暗处,黑色火焰一燃,一只青鸟飞出,朝着桥边一处屋舍撞去。 撞破了窗户纸,里边却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一根还燃着的蜡烛。 “阿詹,那里。”沈晏举手遥指。 阿詹右手提着那想跑路的公子哥,闻言扭头看左右,各指挥了一队人手上去。 这时,围观的百姓才看清他们身上的鱼服。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方才撞鬼都定要看热闹围观的百姓嗷的一声喊,如苍蝇一般四散而去。 赵鲤攀上矮棚,立在高处看:“我倒看看,谁在老娘眼皮子底下搞事。” 第997章 婉仪 河房,富乐楼 如寻常人家管事打扮的小顺子很慌。 他在凳上坐立不安,像是屁股底下顶着根针。 头一回来青楼教坊司,也头一回…… 小顺子移动视线,望向赵鲤和沈晏,心肝一颤,暗道一声刺激。 门吱呀一声打开。 几个丫鬟婆子,送来些水果点心。 正听楼下说书的赵鲤,看好几个都眼熟,对她们点头示意。 许是碍于沈晏在这,这些丫鬟婆子不敢开口,只腼腆笑着退下。 小顺子立时尽职尽责上前来,自袖中一掏,取出根一指粗细的锦缎包。 里头是几只细细的试毒银针。 “殿,赵千户,容小的先查验。” 在这场合小顺子改了称呼,将桌上食物一一查验,并以筷挑了些试毒。 赵鲤将窗户推开,看下边的熟悉的人在说书。 见小顺子做派,她随意道:“不必那么麻烦。” 赵鲤毒性抗性高,能被银针检查出来的砒霜类硫化毒物她可以空口灌一瓶。 小顺子却不晓得那么多,他腼腆一笑道:“小人既跟着赵千户您,自要尽责的。” 再说总要寻些事做,免得自己此行真实目的太突兀冒昧。 小顺子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晏。 沈晏察觉到他偷看,视线斜斜睨来。 小顺子讪笑,忙拱手告罪。 碍人遭马踢,但小顺子公公此番是领了皇差密令的,再害怕也只得顶上。 赵鲤溜达到沈晏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沈大人,可有银钱?借我……五两使使。” 沈晏还未答话,小顺子已是举着钱袋子,硬生引开了赵鲤的注意:“我有!” 沈晏半抬起的手默默放下,用一种略可怕的视线凝视小顺子。 小顺子后背发毛针刺般难受,却寸步不敢让。 反倒是赵鲤看小顺子为难,笑着解围:“不必啦,我从沈大人那拿。” 说着自己熟门熟路去沈晏怀里掏钱袋子。 这时,门又打开。 张妈妈领着一个高壮汉子进来。 “下面的说书人说得有趣,劳烦帮我打赏些银钱给他。” 受赵鲤之托,小顺子顺势出去替她打赏说书人。 屋中无人,跟随张妈妈进来的那汉子才一抱拳:“见过二位大人。” 这汉子倒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曾是富乐楼的护院首领,叫常营。 协助赵鲤除了被咒物污染的王婆子。 看着灰烬堆里的两具婴孩骸骨,竟有了悔改收手之意。 他本是要辞了活计回乡的,但赵鲤看他人品还行,加上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索性将他留在河房。 他明面上辞了富乐院的活,在外头街面上混。 实际为靖宁卫暗子,提供些情报,并且干些靖宁卫不好出面的活。 一些暗娼瞽妓遭了不平之事,都愿寻他求公道。 目下这人已算是河房最大的一方势力,因常义气庇护弱小而颇有侠名。 他情报来源极广,此番赵鲤和沈晏特将他唤来询问。 张妈妈自觉退出门去。 这间屋子是靖宁卫设置的暗房,各处布置了手段,因而赵鲤问话并无避忌。 开口道:“进来河房可有异常?” “有没有异常人员流动,死亡或是失踪。” 常营一身喇唬打扮,略一思忖后道:“旁地都还算正常,就是……” 他皱眉顿了顿,还是道:“就是通草楼,似乎有些异动。” “那些小官近来似乎为了什么贵客争风吃醋。” “通草楼背后势力强,小的暂不敢出手,在里头没有线人因此不敢说满。” “通草楼,争风吃醋?”赵鲤微微挑眉。 “就争风吃醋那点子事,似乎也称不上太奇怪吧?” 通草楼虽然里头全是男人,但争夺生存资源时,斗得更狠。 念及通草楼,赵鲤忍不住托腮:“我记得通草楼有个花牌公子叫笙歌,据说貌似潘安有把好嗓子,真的生得很俊吗?” 常营正要点头,便见同坐桌边一直安静的沈大人,为赵鲤夹了一块花形的甜糕。 赵鲤立时停下不该打听的,把话题重甩回正道:“他们争风吃醋是为了谁?可有牵扯出人命?” 常营却摇了摇头:“只知是身份贵重的贵客。” “是否牵扯出人命,还得小人再去查。” 这河房太大,便是他分神十个要想全部盯住也是困难的。 赵鲤摆了摆手,命他下去,着重暗查通草楼,还有进来可有耗子溜进了河房作乱。 常营前脚离开,奉命去堵人的阿詹一凉晦气回来。 看他模样赵鲤就知道人肯定没抓住。 果然,阿詹进门来便是请罪:“背后之人实在油滑,我们去时早已人去楼空。” “临时调了猎犬追查,也未曾发现一点踪迹。” 赵鲤严打河房中拍花子和人口贩卖,因而河房据点豢养着最优秀的猎犬。 这些小家伙都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这背后之人确是油滑得很。 赵鲤并未怪罪,转而问:“被害的那人怎么样?是谁家的?” 阿詹自袖中取出一纸文书递来,赵鲤和沈晏相互传阅。 赵鲤暂未看出什么名目,但沈晏却是微微蹙眉。 “李成翰,李守正次子。” 沈晏双目微合,在脑中搜索着李家的资料。 “李守正隆庆五年进士,历任大理寺寺正、刑部司务,隆庆十年迁刑部侍郎。” “其子李成翰未曾入仕。” 沈晏说完,赵鲤便接着道:“会不会是受父辈牵连?” 这李守正升迁速度极快,想来是有背景有实力。 一路职务都与刑名有关,或是工作中开罪了什么人。 不好拿他本人或是他儿子开刀,只好折腾侍卫杀鸡儆猴。 阿詹也觉得有理,便道:“属下这便去查李守正最近接手了什么案子。” 沈晏却突然抬手制止:“等等。” 他若有所思看着赵鲤:“李守正与长公主驸马郑文韬曾是同窗。” “两人都是江南人,同科进士,一直交好。” “前些时日,听闻长公主幺女将至婚配之年,李守正似乎动了些心思。” 赵鲤听到这还是有些蒙,没发现私下的联系。 沈晏继续道:“长公主曾求到陛下面前,欲让幺女婉仪郡主入巡夜司。” 第998章 联系 “入巡夜司?” 赵鲤听闻倒不算惊讶,大势已至,在明白人眼里巡夜司评价早已逆转。 稍有点见识的,都应知道巡夜司未来极有前景。 被一些想要镶金的皇亲贵胄看上,并不稀奇。 虽少见,但在大景北地,女子为官不是稀罕事。 这婉仪郡主真想进巡夜司,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只赵鲤早有预料,她不允许巡夜司这样的前线要害部门进一些酒囊饭袋。 如此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 因此早上了折子说明过这事。 隆庆帝是个安分皇帝,不招事拎得清,有时怕麻烦。 他晓得这个道理,曾颁下旨意明确说过巡夜司内部任免由赵鲤与沈晏共同掌握。 因此,哪怕长公主找上门去,隆庆帝都未曾松口,只道要等赵鲤回来考核后再说。 赵鲤在桃源境中不晓得此事,这会沈晏说起,她才皱着眉隐约建立起了一些联系。 “长公主道,婉仪郡主在那升龙雷劫中启灵得了些神通。” “假设得神通为真,李守正欲为其子求娶郡主也为真。” 沈晏给赵鲤倒了一杯茶:“加上你曾在退诡时,听见一声女子轻呼。” “婉仪郡主,倒是可以着重观察一下。” 沈晏指尖在桌上一点。 观每年官员考评,沈晏知道李守正脾性,这人为官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错事没犯过,人如其名墨守成规。 这样的人,应当无人会因公事做出这等卑鄙之事来要挟。 不得不说,沈晏这情报头子在掌握信息差时,确是是站在高处向下看极有优势。 经他一分析,原本乱糟糟的案子竟明朗起来。 赵鲤一拍手:“那我们是不是查查婉仪郡主近来动向,便有些眉目了?” 河房不是寻常大街,这里的特殊性质注定如婉仪郡主这样的人出现,定会留踪。 赵鲤好整以暇扯出个笑来:“上一次的郡主惹下滔天大祸,也不知这一次的郡主,会不会又带来惊喜。” 若是,赵鲤明日就写骈文去太祖相前告大状。 好叫太祖好生管管祂这些子孙后代。 赵鲤心中连告状的路子都想好,阿詹也领命出去——查婉仪郡主动向。 也查婉仪郡主那神通真相。 待事情告一段落,时间已是过了子时。 正值富乐楼中最热闹的时候。 下方歌舞不停,小顺子可怜巴巴抱手坐在凳上眼皮子直往下垂。 和肝帝沈晏夜猫子赵鲤不同,小顺子常年跟在隆庆帝身边。 生达人隆庆帝从来作息规律,连带着小顺子也是按点睡按点起。 除了上一次宫中巫蛊案,其余时候哪熬过夜。 坐着坐着竟打起了呼噜。 倚在窗边和沈晏并肩赏台下歌舞的赵鲤,听见这扫兴声音顿时扭头看。 沈晏从没觉得小顺子那般碍眼过。 将赵鲤的头按在肩头靠住,他道:“别管他。” 赵鲤笑着,挽了他的胳膊:“算了,回去吧。” 小顺子那模样实在造孽,叫人看得怪不忍心。 这时,堂下弦声一变,琵琶声如急雨。 小顺子一激灵从梦中醒来。 他茫然转头四处看,最终视线落在沈晏和赵鲤黏糊的身影上。 他一激动,从凳上跳起。 “赵千户,您还吃点宵夜吗?” 话时问着,他已经凑到了两人三步之外。 铁了心要当着碍眼的大灯泡。 纵被沈晏瞪了数次,自掩面垂头不看。 这非人的活计,不是他小顺子愿意干。 实在是陛下三令五申命令的。 小顺子这鹌鹑一般,又怂又刚的模样,惹赵鲤笑出声。 她撒了沈晏的手,起身道:“回家吧!” 虽中途出了岔子打乱了行程,但车马依旧踏上归途。 小情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换做平常定是要亲昵个够的。 但如今马车里硬挤进了一个小顺子,沈晏回到家时,脸黑如锅底。 小顺子门神一般杵在门前:“沈大人,夜深了请回吧!” 他腆着脸赔笑,硬将沈晏挡在门前。 沈晏看赵鲤,却见那小没良心的似乎一点不在乎,便沉着晚娘脸自回了自己住处。 小顺子长出一口气,这才回身对赵鲤告罪。 万嬷嬷宫中出来的,与小顺子也相熟。 见小顺子莫名其妙跟回家来,还兀自奇怪。 又见小顺子挡住沈晏,万嬷嬷更觉纳闷。 万嬷嬷给赵鲤准备沐浴更衣的热水牙具,小顺子悄跟上去。 轻咳两声后道:“陛下有口谕,万嬷嬷接旨。” 在万嬷嬷曲膝要跪时,小顺子扶了一把,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陛下命万嬷嬷你警醒些,好生照看公主殿下,莫让……咳咳,莫让狂蜂浪蝶滋扰。” 万嬷嬷脑中一团浆糊,忍不住歪了歪头:“公主殿下?” 谁啊?这哪有什么公……主? 万嬷嬷骇然看向赵鲤方向,脑瓜子嗡嗡作响。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皇家秘闻之类? 小顺子理解万嬷嬷的心情,他也经历过,忙扯了万嬷嬷的胳膊:“莫要声张,以后自会公布。” 等他们陛下想好怎么编故事,并且将人证造假都弄全乎了,大抵就可以过明路了。 时间不会太久,陛下日日夜夜都在努力编呢。 万嬷嬷进来帮着赵鲤沐浴时,都还有些恍惚。 等她回神,便见赵鲤散着半干的头发,披着件披风正在爬窗。 万嬷嬷哪知她要干什么,忙要阻拦,赵鲤对她竖着手指嘘了一声:“嬷嬷,我出去一趟,早晨一定回来,别叫小顺子知道。” 言罢悄默声翻进了院子里,万嬷嬷压低了声音在后边呼喊两声,只见她消失在花园的背影。 万嬷嬷心道,陛下对不住,您家花儿翻墙去找狂蜂浪蝶了。 沈晏着中衣躺在床上,他身上都是沐浴后的清爽气味,正皱眉躺在床上。 辗转反侧数次,终是有些意难平,却听得黑暗中锁住的窗棂吱呀一声打开。 接着一个黑影翻入,疾行到床边,钻被窝。 动作一气呵成。 等下意识揽了人在怀,沈晏才听赵鲤的笑声:“偷着是不是更刺激?” 赵鲤摸进人家屋子还嘴里胡说,正得意时便被沈晏覆身压在了身下。 “沈大人。” 她惊呼了一声,手指扯了一下帐子硬拽断了金钩。 第999章 会同 因来客匆匆,未来得及关严的窗户打开一条细细的缝隙。 栽种在院中的忍冬花气味清香,花香随风轻送,卷入屋中冲淡了一室暧昧暖香。 赵鲤到底是没能如约回去。 侧睡枕上,被沈晏从后边环抱住,脸上还带着一红晕。 及至清晨,她打着哈欠张开眼睛,迷迷瞪瞪张着眼睛看帐子上的云纹。 腰上横着一条胳膊,极霸道地将她拥住,身子贴合不留一丝空隙。 赵鲤衣衫完整,都在该在的位置,稍动了动发现身上干净得很。 想来是某人半夜又爬起来,帮她擦洗过。 赵鲤困顿又打了个哈欠,便觉身后贴着的胸膛一动。 “阿鲤。” 早晨时有点沙哑的声音响起,气息呵在耳边。 沈晏半醒之间将头埋在赵鲤颈侧,鼻子在她耳后蹭。 胡乱折腾了一夜的赵鲤,早被撩拨得敏感,后背攀升起一阵战栗,不由生恼:“沈大人。” “那破药究竟什么时候研究出来?” 每次隔靴搔痒似的,叫她像是跌进了一罐甜花蜜里。 周身都是蜜糖,想张嘴尝上一口彻底解了馋性却不能。 “次次不上不下,早晚得肾虚。” 赵鲤嘀嘀咕咕抱怨。 沈晏顿了顿,稍撑起身,嘴唇在她耳垂上轻轻地磨。 哑着声道:“想是我没伺候好,叫阿鲤你生出这般怨言。” 赵鲤不受控制的回忆了一下夜里的荒唐事,登时面红耳赤:“伺候……挺好。” 她补充道:“但是还可以更好。” 听沈晏轻笑,赵鲤羞恼,手在被子下一抓,笑如狐狸:“我倒担心沈大人,长此以往会不会生病?” 沈晏喉结一动,发出声闷哼:“轻些,手上没轻没重。” 赵鲤脑后一根反骨,越是如此越是生了逆反之心。 手没松,眼一挑斜斜望去:“沈大人可想听曲儿?我才学了萧曲。” 沈晏双耳红透回避了赵鲤的问题,只道:“顽皮。” 赵鲤最喜欢看他这模样,一转身转进他怀里,缠磨道:“听听嘛。” 说着仰头去啄他喉结,手也不老实,贴着他腹肌绷紧的轮廓一抚,便要向下。 却听外间急促的脚步声。 隔着花园都能听见小顺子公公绝望的喘气声。 昨夜方才查案回来的阿詹,立在月亮门前拦。 “小顺子公公,你别。” 阿詹张着手臂阻拦,他人高马大,小顺子呲溜一下想自他腋下钻过。 口中喊着:“沈大人,我有急事,我家小主子不见了,劳您查查呢?” 昨夜换了新地,没睡好的小顺子挂着两个大黑眼圈。 但叫他崩溃的,却是起个大早被告知奉命看守的对象不见了! 万嬷嬷道是去出任务了,但小顺子那是宫里的机灵人。 去门房一问便晓得怎么回事。 顿时脚打后脑勺,火急火燎地跑到了沈晏这边。 阿詹大抵知道小顺子说的小主子是谁。 料想昨夜这小院有祖宗到访,哪敢让小顺子闯过去, 反手扯了小顺子的衣领,硬生将已经一只脚埋进院子的他又提了出来。 小顺子人瘦,被阿詹提溜着像是只小鸡仔,险些眼泪掉下来。 这时,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条缝。 隔着花园的碎石小径与花丛,赵鲤的声音传来:“我与沈大人谈公事呢,回头帮你找你丢掉的小主子。” 听她说话,小顺子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再不挣扎,寻到一处墙角哀怨抱膝蹲下。 下颌隔着膝盖头上,盯着地上的石子。 阿詹看他碎碎念,好奇走近一步。 只听得些什么:“应当无事。” “不会出人命。” 这些念叨阿詹听得嘴角一抽,忙侧步走开。 天可怜见,被卢爷诓骗就算了,他可不想牵扯进别的事。 阿詹食指挠了挠下巴,抱刀靠在院墙边静等。 不多时,赵鲤面无表情推开门,身上裹着沈晏的味道。 沈晏这处有她衣衫,倒不必再命人跑一趟。 沈晏落后赵鲤一步。 两人如出一辙的臭脸。 抱膝蘑菇蹲的小顺子哪还不晓得他开罪了人,可皇命在身他也无法。 期期艾艾站起来。 阿詹看他可怜,决定救他一次,上前一步道:“赵千户,沈大人,昨夜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到底是沈晏身边的侍卫队长,阿詹查案的本事和他熬夜修仙的能耐一样强。 赵鲤这厢刚吃上热乎的豆腐脑,阿詹已是递上了他一夜调查的结果。 小顺子回避了出去,屋中沈晏执筷布菜。 赵鲤一手捏着调羹,一手捏着情报。 只瞄了两眼,她神情微妙的看向沈晏。 这人果然连长公主家也布了眼线,真是全京城谁也没放过。 这份情报不知是出自哪个暗子之手,婉仪郡主近一个月的行踪竟皆记录其上。 上边清清楚楚的记载了,婉仪郡主出门打马球,游近郊。 或是逛街购物,观花玩月。 如明珠似的贵女日常,展现在赵鲤面前。 她边喝豆腐脑边看,都可以想象婉仪郡主有多快乐。 赵鲤指尖在记录婉仪郡主性格那一处划过。 记录中所言,婉仪郡主是个不逊男儿的脾性。 不愿捻针线,只爱烈马强弓。 性子有些爆裂,常与人争强斗狠。 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是马背上长大的,非是那些小脚妇人可比。” 赵鲤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评价是……觉醒了,但没彻底醒。 不是哪个女子都有幸生在长公主膝下衣食无忧有小马骑,有武师傅教马术射箭。 自夸便罢了,何必拉踩鄙视于人。 倒没见郡主娘娘将枪口对准她那废物大表哥柴珣呢。 有这一出,赵鲤对这郡主娘娘印象不大好。 又看到下一条记录,她神情微凝。 婉仪郡主身上异象,并非她对外所说的在桃源境雷云之后。 而是……更早一些。 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她便显出些不凡。 小女孩藏不住事,抱金行于暗室不能显摆总是不美。 婉仪郡主曾向下人展示过一些神仙手段——初春催开一支院中睡莲。 又或者,婉仪郡主院中粗使丫鬟神秘失踪好几个。 一切都从婉仪郡主去京中会同馆后开始。 会同馆! 赵鲤拇指在这三个字上狠狠一按。 第1000章 纷争 京中会同馆,为四方使节入京住处。 一些国家每年都要遣使臣进京面圣。 究竟是因为被太祖柴隆抽过,还是因为每次来大景都能用些土特产换回不少赏赐,就是这些使臣也说不清。 会同馆中使臣份三六九等,最下等自然是曾被太祖柴隆抽过称臣的。 其次,是正常邦交往来的南洋使臣。 待遇最好的,是太祖柴衡不征之国名册上的八个藩属国。 包括李氏朝鲜与倭国。 泰西人在会同馆中处境比较尴尬。 托了赵鲤福他们待遇极高,但想在大景传教的诉求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反倒因地动显露出的治疗手段,麻烦缠身。 今日门前又闹腾起来。 李朝鲜使臣立在泰西人住处门前,大有对方不出来他便不走的架势。 会同馆中负责的主客司官员,还是那个生得百搭脸的曹大人。 曹大人一直尽职尽责,只是摊上某些厚脸皮的无理诉求,协调多次也有些烦了。 他唤来负责翻译的译字生:“给这位崔大人说,泰西人信奉的新教不允许他们治疗异教徒。” 朝鲜使臣崔大人下颌两缕黑须,生得倒是人模狗样,但做事死犟且傲慢自大,叫人心生不喜。 他固执立在门前,听曹大人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手探入怀中。 看清他拿的是什么,曹大人立时向后跃开:“你干什么?” 曹大人扬声呼喊守卫,只要这崔大人有不轨之举,便立时将他拿下。 曹大人那厢惜身爱命,这边握着一柄小妆刀的崔大人却要玩命。 他扬声高呼,喷出几点唾沫:“请治疗我方巫女。” “否则,我便将我这手指切去。” 负责翻译的译字生 将朝鲜使臣的话翻译出来时,曹大人都是一愣。 没听说这自残威胁人的。 曹大人自不晓得这是朝鲜传统艺能。 他见崔大人将尾指卡在妆刀之中,还要劝时,泰西人居住的地方门吱呀一声打开。 因教义到底还是有道德的泰西传教士雷德明一脸无奈走出。 在译字生的帮助下,与朝鲜使臣对话。 雷德明道:“并非我们铁石心肠,坐视一位淑女走向死亡。” “实在是我等无能为力。” 即便他们破例,李氏修习的是请神术,相当于信教中的低配神眷者。 治疗他教神眷者这种事,于双方而言实在失礼又冒犯。 因而他们才袖手旁观。 雷德明又耐心说了一遍缘由,并竖三指在脸侧发誓,他绝无假话。 奈何朝鲜使臣不听人言,黑须一翘道:“贵方既肯施救大景人,为何不肯施救我方巫女?” 他手握妆刀一抹,尾指顿时出现了一道见骨的伤处,鲜血潺潺留下。 随后一个虎扑,跪在雷德明面前。 雷德明险些骂出声,便是修养再好也受不住这种听不懂人话的。 他咬紧后槽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回去。 独留曹大人一人难受。 朝鲜使臣对着雷德明的背影俯身又叩首,势要将对方架在火上。 这时却听曹大人一声疾呼:“崔大人失血过多晕倒了!” 崔大人还迷茫时,便见会同馆中侍卫上来两个。 捂嘴蒙眼,不顾他挣扎将他抬走。 曹大人还站在原地剁脚,作痛心疾首之态:“崔大人实在忠义,竟叩首失血昏迷。” 崔大人还要喊,不知那个侍卫探手在他颈侧一按。 他顿时双眼一黑,昏厥过去。 看他被抬远,曹大人才表情一变,负手在后指挥道:“寻人将这血迹洗了,怪召苍蝇。” 他帽翅一晃,自从这离开。 进了书房本想喝盏茶,不料一个小厮走进门来递来张条子。 曹大人接来一看,顿时神情凝重。 忙起身去翻阅这些使臣的外出记录。 不多时,他将一张纸揣进怀中,大步来到了会同馆外。 …… 礼部主客司 曹大人立在堂下,将带来的纸张双手奉上。 赵鲤与沈晏并肩坐在上首。 相互传看后,赵鲤顿时蹙眉。 从曹大人这处记录看,婉仪郡主来会同馆是为了南洋的什么火彩。 火彩欧珀颜色张扬,在大景是极为贵重之物,稀少程度还胜于其他。 几乎是一再市场上出现,便会被人买走。 要想得一颗火彩欧珀,财力人脉一样都不能缺。 如婉仪郡主这样的背景,想要一颗欧泊镶戒指,也需要费些功夫。 “那日婉仪郡主就是来寻南洋使臣,想买一粒火彩欧珀。” 曹大人鬓角带着些细汗,立在堂下降他所知的事情全都说出。 赵鲤闻言分心看了一眼沈晏。 情报中所言,婉仪郡主变寻不得的火彩欧泊,赵鲤首饰匣子里有一堆。 原来是这么少见的玩意? 沈晏不知赵鲤惊什么,不解回望过来。 赵鲤忙收敛心神,问曹大人道:“郡主来,可遇见了什么人?” 曹大人沉思许久,才有些不确定答道:“似乎,花园中游园时,遇见了朝鲜与倭国使臣争吵?” 朝鲜和倭国人,但凡碰一起必然纷争。 曹大人早已习惯,这事是从一个粗使丫鬟嘴里,当趣闻说出,他之依稀记得一点。 不太确定道:“这事闹到婉仪郡主处,郡主还说了几句公道话。” 公道话? 赵鲤追问:“说了什么?” 曹大人却记不起,只粗略道:“是帮着倭国使臣说话呢。” 终究怕牵扯进些什么烂事,曹大人找补道:“那日确实不怪倭国使臣。” 倭国惯会蛰伏装样,在朝鲜使臣的对比下,实在好说话又温文尔雅。 加之曹大人知晓隆庆帝与倭国使臣私交甚好,抉择之下说了实话:“朝鲜使臣惯会无事找事。” 就如今日将泰西人架在火上烤,没少让曹大人费心善后。 曹大人甚至暗搓搓想过,那什么劳什子巫女早死早超生算了。 他脑子里想着缺德事时,却听赵鲤问道:“婉仪郡主想要的火彩买到了吗?” “若是没有,劳烦曹大人放出话去,便说寻到了一粒极品。” 赵鲤手藏袖中对曹大人道:“叫婉仪郡主去东市。” 第1001章 钓鱼 欧珀石,遍布澳、非、北美,被誉为神的调色盘。 赵鲤那个世界,莎士比亚将欧珀石成为女王之石或皇后石,以赞美欧珀石的高贵与美丽。 在后世也是最昂贵的彩色宝石品种之一。 欧珀石具有独特的‘变彩’效应,因光线折射角度不同,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神秘又深邃,宝石内部如藏着一个星光璀璨的小宇宙。 而婉仪郡主想要的火彩欧珀,赵鲤手中刚好有。 沈晏送东西从来低调得很,自顾自填满赵鲤的妆奁,却从不爱邀功。 送礼流程大抵是——万嬷嬷某年某月收到海瀚商会送来了什么,记下名录收进赵鲤私库。 赵鲤回京时,万嬷嬷给了她一叠厚厚的单子。 赵鲤不是不想好生看看自己私库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奈何事情一波接一波。 只记得名册上有记,去年八月送来黑、白、紫、红各色欧珀一匣。 赵鲤虽没亲自看过,但依着沈晏的脾性,不是顶好的不会往她这送。 因而赵鲤想寻到一粒,用以钓鱼。 这般想着,自主客司出来后,沈晏入宫去,赵鲤溜溜达达回了家中。 “万嬷嬷,我想找一枚火彩欧珀石。” 将至四月,赵鲤坐在花园中。 万嬷嬷在,狗皮膏药似的小顺子也在。 小顺子见赵鲤孤身一人回来,没再跟沈晏粘糊着整个人松快一头,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赵鲤又享受了一把皇帝老子的待遇。 家里几个小的都在正经当差,绢娘也忙着布置她自己家,只有沈黑智商欠费得刚刚好的福运小狗。 没了玩伴它本十分难过,赵鲤回来便哼哼唧唧叼着一截树枝,要赵鲤陪它玩。 念及在失智期间跟沈小黑的友谊,赵鲤将那截树枝在手上掂了掂。 控制着力道抛入花丛中,沈黑摇着尾巴蹦蹦跳跳追去。 赵鲤看它肥墩墩的屁股肉颤颤,忍不住微笑弯了眼睛。 万嬷嬷从不多问赵鲤要干什么,立时转身去取。 沈黑叼着树枝摇尾巴回来。 赵鲤又抛,沈黑都能以飞快的速度寻回,爪子在花园石板上磨得嚓啦嚓啦响。 满院子只听见沈黑快乐的叫声。 来回几次,赵鲤饮茶时分神将这截树枝远远扔飞出去。 沈黑仰着头看,看那截树枝划过天际最终消失。 狗子耳朵一塌,尾巴也垂了下去。 “失手了,我再帮你找一根直溜的。”赵鲤撸着沈黑的脑袋道歉,正要起身时,听万嬷嬷道:“阿鲤小姐,取来了。” 话音刚落,午后阳光恰好穿过花园,赵鲤被突如其来的璀璨光芒闪得睁不开眼。 以手遮挡后,看着万嬷嬷以及她身后几个侍女捧着的螺钿匣子。 赵鲤咽了口唾沫:“那么多?” “都是我的?” 看她眼睛张得圆溜溜,万嬷嬷忍不住笑:“您说什么呢,当然是了。” 万嬷嬷招呼着身后的侍女,将匣子全放在花园石桌上一指匣中。 “金贵一些的都单独放着,其余稍小一些的在最后这匣子里,用来镶项圈也不错。” 万嬷嬷一指:“这粒黑欧珀,名叫凝渊,是这一批里最好的。” 赵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颗大得仿佛开玩笑的黑欧珀,静静躺在黑色缎面上。 “神的调色盘。” 赵鲤看着那枚宝石,忍不住喃喃自语。 在旁边看热闹的小顺子也赞道:“这般品相世所罕见,不过旁边那枚白色闪山云野不差。” 他指着一粒白欧珀说道,便见赵鲤一个虎扑,扑向了桌上的那堆欧珀石。 沈黑看她扑去的模样熟悉,尾巴瞬间小风车一半摇起来,追到赵鲤脚边蹭,要跟她玩。 但现在的赵鲤哪还有心思同它玩。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赵鲤左右捞起在手心,一脸花痴往自己脸上蹭。 罪过啊,她竟让这些宝石躺在冰冷冷的私库里那么久。 万嬷嬷早清楚她什么脾性,含笑摇头不已。 小顺子却眼睛一亮,机灵的想到了法子。 在旁撺掇道:“阿鲤小姐喜欢,不若用之镶嵌床顶,一睁眼便可见到。” 如此,赵鲤安分在房里,料想狂蜂浪蝶飞不进来。 小顺子美滋滋见得赵鲤露出向往神色,还欲加一把火。 却听见旁边娇滴滴一声哼。 却是最大cp头子小纨,一脸不高兴。 小丫头平素跟着万嬷嬷学规矩很懂进退,但小顺子这拆鸳鸯之举,叫小纨很不高兴。 哪管小顺子什么身份,一侧步挡在他面前。 万嬷嬷见状责备看了一眼小纨,解围道:“阿鲤小姐,这就是您要的火彩欧珀,名叫焰舞。” 赵鲤一手抓着一枚,视线又移到那枚火彩欧珀上。 色彩浓烈的火欧珀罩在一圈火焰似的光晕中。 宝石如其名,如同火焰舞动,想来不是沈晏取的名字。 赵鲤探手去接时,脑袋里还顺带鄙视了一下自己男朋友的取名水平。 待那枚宝石托在掌心,较鸽子蛋更大的宝石,切割角度都堪称完美。 赵鲤有些舍不得拿去钓鱼。 脑中两个名为理智与情感的两个小人斗争许久。 最终还是名为理智的小人略占上风。 赵鲤肉疼地将这枚火彩宝石小心放在匣子里,推给万嬷嬷:“劳烦嬷嬷请人送去瀚海商会金掌柜手中。” 后续自有沈晏派人布置,赵鲤不必操心。 她只需在鱼儿上钩后,亲自去提杆收线。 赵鲤等着鱼儿咬钩,这一等便等了三天。 这过程中,她倒也没闲着,成日各色宝石不离手,瘫在床上搓着看。 再没有夜里去寻花。 只是她这痴迷状态,连开始窃喜的小顺子都开始发慌。 幸而,赵鲤注定是没有太长久太平日子过的。 撒下的暗子传回消息——鱼已咬钩。 赵鲤这才精神振奋,从床上翻起。 开玩笑,那边还有她心爱的焰舞呢,宝石如美人,世间独一无二。 若是钓个鱼弄丢,赵鲤后半辈子想起来都会悔恨无比。 她火速更衣,稍作伪装如寻常人家的小姐,低调带着小纨出了门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1章 钓鱼 欧珀石,遍布澳、非、北美,被誉为神的调色盘。 赵鲤那个世界,莎士比亚将欧珀石成为女王之石或皇后石,以赞美欧珀石的高贵与美丽。 在后世也是最昂贵的彩色宝石品种之一。 欧珀石具有独特的‘变彩’效应,因光线折射角度不同,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神秘又深邃,宝石内部如藏着一个星光璀璨的小宇宙。 而婉仪郡主想要的火彩欧珀,赵鲤手中刚好有。 沈晏送东西从来低调得很,自顾自填满赵鲤的妆奁,却从不爱邀功。 送礼流程大抵是——万嬷嬷某年某月收到海瀚商会送来了什么,记下名录收进赵鲤私库。 赵鲤回京时,万嬷嬷给了她一叠厚厚的单子。 赵鲤不是不想好生看看自己私库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奈何事情一波接一波。 只记得名册上有记,去年八月送来黑、白、紫、红各色欧珀一匣。 赵鲤虽没亲自看过,但依着沈晏的脾性,不是顶好的不会往她这送。 因而赵鲤想寻到一粒,用以钓鱼。 这般想着,自主客司出来后,沈晏入宫去,赵鲤溜溜达达回了家中。 “万嬷嬷,我想找一枚火彩欧珀石。” 将至四月,赵鲤坐在花园中。 万嬷嬷在,狗皮膏药似的小顺子也在。 小顺子见赵鲤孤身一人回来,没再跟沈晏粘糊着整个人松快一头,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赵鲤又享受了一把皇帝老子的待遇。 家里几个小的都在正经当差,绢娘也忙着布置她自己家,只有沈黑智商欠费得刚刚好的福运小狗。 没了玩伴它本十分难过,赵鲤回来便哼哼唧唧叼着一截树枝,要赵鲤陪它玩。 念及在失智期间跟沈小黑的友谊,赵鲤将那截树枝在手上掂了掂。 控制着力道抛入花丛中,沈黑摇着尾巴蹦蹦跳跳追去。 赵鲤看它肥墩墩的屁股肉颤颤,忍不住微笑弯了眼睛。 万嬷嬷从不多问赵鲤要干什么,立时转身去取。 沈黑叼着树枝摇尾巴回来。 赵鲤又抛,沈黑都能以飞快的速度寻回,爪子在花园石板上磨得嚓啦嚓啦响。 满院子只听见沈黑快乐的叫声。 来回几次,赵鲤饮茶时分神将这截树枝远远扔飞出去。 沈黑仰着头看,看那截树枝划过天际最终消失。 狗子耳朵一塌,尾巴也垂了下去。 “失手了,我再帮你找一根直溜的。”赵鲤撸着沈黑的脑袋道歉,正要起身时,听万嬷嬷道:“阿鲤小姐,取来了。” 话音刚落,午后阳光恰好穿过花园,赵鲤被突如其来的璀璨光芒闪得睁不开眼。 以手遮挡后,看着万嬷嬷以及她身后几个侍女捧着的螺钿匣子。 赵鲤咽了口唾沫:“那么多?” “都是我的?” 看她眼睛张得圆溜溜,万嬷嬷忍不住笑:“您说什么呢,当然是了。” 万嬷嬷招呼着身后的侍女,将匣子全放在花园石桌上一指匣中。 “金贵一些的都单独放着,其余稍小一些的在最后这匣子里,用来镶项圈也不错。” 万嬷嬷一指:“这粒黑欧珀,名叫凝渊,是这一批里最好的。” 赵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颗大得仿佛开玩笑的黑欧珀,静静躺在黑色缎面上。 “神的调色盘。” 赵鲤看着那枚宝石,忍不住喃喃自语。 在旁边看热闹的小顺子也赞道:“这般品相世所罕见,不过旁边那枚白色闪山云野不差。” 他指着一粒白欧珀说道,便见赵鲤一个虎扑,扑向了桌上的那堆欧珀石。 沈黑看她扑去的模样熟悉,尾巴瞬间小风车一半摇起来,追到赵鲤脚边蹭,要跟她玩。 但现在的赵鲤哪还有心思同它玩。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赵鲤左右捞起在手心,一脸花痴往自己脸上蹭。 罪过啊,她竟让这些宝石躺在冰冷冷的私库里那么久。 万嬷嬷早清楚她什么脾性,含笑摇头不已。 小顺子却眼睛一亮,机灵的想到了法子。 在旁撺掇道:“阿鲤小姐喜欢,不若用之镶嵌床顶,一睁眼便可见到。” 如此,赵鲤安分在房里,料想狂蜂浪蝶飞不进来。 小顺子美滋滋见得赵鲤露出向往神色,还欲加一把火。 却听见旁边娇滴滴一声哼。 却是最大cp头子小纨,一脸不高兴。 小丫头平素跟着万嬷嬷学规矩很懂进退,但小顺子这拆鸳鸯之举,叫小纨很不高兴。 哪管小顺子什么身份,一侧步挡在他面前。 万嬷嬷见状责备看了一眼小纨,解围道:“阿鲤小姐,这就是您要的火彩欧珀,名叫焰舞。” 赵鲤一手抓着一枚,视线又移到那枚火彩欧珀上。 色彩浓烈的火欧珀罩在一圈火焰似的光晕中。 宝石如其名,如同火焰舞动,想来不是沈晏取的名字。 赵鲤探手去接时,脑袋里还顺带鄙视了一下自己男朋友的取名水平。 待那枚宝石托在掌心,较鸽子蛋更大的宝石,切割角度都堪称完美。 赵鲤有些舍不得拿去钓鱼。 脑中两个名为理智与情感的两个小人斗争许久。 最终还是名为理智的小人略占上风。 赵鲤肉疼地将这枚火彩宝石小心放在匣子里,推给万嬷嬷:“劳烦嬷嬷请人送去瀚海商会金掌柜手中。” 后续自有沈晏派人布置,赵鲤不必操心。 她只需在鱼儿上钩后,亲自去提杆收线。 赵鲤等着鱼儿咬钩,这一等便等了三天。 这过程中,她倒也没闲着,成日各色宝石不离手,瘫在床上搓着看。 再没有夜里去寻花。 只是她这痴迷状态,连开始窃喜的小顺子都开始发慌。 幸而,赵鲤注定是没有太长久太平日子过的。 撒下的暗子传回消息——鱼已咬钩。 赵鲤这才精神振奋,从床上翻起。 开玩笑,那边还有她心爱的焰舞呢,宝石如美人,世间独一无二。 若是钓个鱼弄丢,赵鲤后半辈子想起来都会悔恨无比。 她火速更衣,稍作伪装如寻常人家的小姐,低调带着小纨出了门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2章 野望 盛京地动之后,三山街和东市都受损严重。 海瀚商会倒好福运滔天,因着低调的小门脸二层小楼,所以没有倒塌。 补上地动中被震掉的瓦片,便又能开门营业。 赵鲤立在海瀚商会二楼,隔着窗纱向下望去。 街市上冷清许多。 年前她与卢照来时,雕金涂彩的朱楼分列两侧,如今垮了小半。 不少匠工清理废墟,准备原地重建。 “阿鲤小姐,这些点心您尝尝,若是不喜欢,我在命人去准备。” 瀚海商会金掌柜是个圆胖脸,肥但不腻的金红衣胖子。 站在赵鲤面前,叱咤商场的金掌柜竟拘谨又期待。 难得赵鲤肯踏进这门,定是要好生表现。 赵鲤那一枚火彩宝石,自不会从海瀚商会出手,免打草惊蛇。 经过金掌柜运作,放到了对街一家老字号中寄售。 见此时还没到婉仪郡主约定上门来取的时间。 赵鲤索性和金掌柜闲话两句:“金掌柜掌着南洋商路,可有感觉海中变化?” 金掌柜知道赵鲤的意思,点头道:“海中也生出了不少异变。” “我等奉沈大人之命走商南洋,并绘制海图,近几月来大海越加暴虐。” 金掌柜想到水手间传说的各种诡闻,也心有余悸。 “不过。”金掌柜话锋一转,对着赵鲤一拱手,“托了您的福,我们的楼船都有水神庇护。” “两位水神大人,以及财神爷,狴犴大人数次救商船于危难。” 金掌柜所言的二位水神大人,自然是之清崖的太岁,以及晏公老爷两位。 金掌柜笑道:“据闻在爪哇、暹罗、哑鲁、南渤里等已有人开始供奉二位水神大人。” 商船带去的不仅是财富的机会,还有文化的交流。 南洋国家供奉水神的事情,半喜半忧。 喜于信仰扩大,信奉者越多神只力量越强。 但也有烦恼,在南洋等地信仰多原始野蛮,动辄祭祀。 若没有明确的神典指导,恐神只权能等会被扭曲走向血腥邪异。 意识到这一点,赵鲤手指突然一叩,她扭头对正吃点心的小纨道:“小纨,我跟金掌柜说点公事,先拿着点心出去玩。” 小纨乖巧直点头,大方往自己的小碟子加了三五个苏果点心,便立在门前吃,顺带帮着看门。 赵鲤在屋中,对金掌柜将顾虑一一说明后,只叫他去钦天监。 寻监正玄虚子取封神原本神典,译成南洋文字带下南洋。 若是连文字都没有的地方,便命通译番书去口口相传,务必记得断绝水神人牲祭祀。 金掌柜本身极为干练,听赵鲤说了严重性,取来纸笔一一记下。 “那些鲛人逐泉客呢?”赵鲤突然想起海里的单纯小鱼们。 鲛人不是原始人,自有交流渠道。 也不知道鲛族战士回去怎么传的话。 知晓了孤岛鲛珠之事,单纯的鲛人都对瀚海商会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 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常拿着沈晏给的玉牌拦截楼船。 用些珠贝珊瑚,想跟陆地人换特产。 尤其喜欢船上填充瓷器空隙的豆芽菜。 他们拿着沈晏给的玉牌,谁敢多看他们两眼觊觎鲛珠,都会被管事扒皮丢下海去。 见他们一点防备心没有,围着楼船唱歌的心大模样,海瀚商队的人也无奈。 说到这,金掌柜跟赵鲤说了一件事:“从孤岛活下来的小鲛人,我们数次想将他送回鲛族。” “但鲛族不愿接纳,险些将他杀死,我等只好养在船队之中。” 金掌柜所说的小鲛人,便是水生渔村唯一的幸存者。 还在襁褓中的小家伙,吐着泡泡在水里游得飞快,却不被族人接纳,只能养在瀚海商会中。 赵鲤对此倒也不意外:“劳烦金掌柜多看顾着那孩子,大人虽作孽,可鱼族的诅咒绕过他,显然是知他无辜。” 金掌柜圆胖脸上挤出一个笑:“这点阿鲤小姐且放心。” “那小家伙生得好,所有水手都拿他当自己孩子呢。” 回忆起小鲛人在水中畅游,卷卷的胎发飘散的模样,金掌柜脸上闪过一丝慈爱。 “那孩子也争气,已经能观测洋流。” “便是沈大人布置下的功课,也一刻没落下过。”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赵鲤听见沈晏还给小鲛人布置了功课,有种一点不意外的踏实感。 有布置功课,那说明沈晏一直关注着那只小鲛人的动向,倒真的不必担心会被苛待了。 赵鲤唇边一抹笑道:“稍后金掌柜可留下一些船首木块给我。” “过些时日我遣小信使给那孩子送点东西。” “你们行船时,也可呼唤信使,请它为你们送些家书或是带点急需的东西。” “不过,价钱你们得自己同它谈。” 金掌柜听闻喜不自胜,又谢道:“多谢阿鲤小姐好意。” “若是在海外能有通信渠道,我等将便利许多。” 金掌柜圆胖脸忽而涨红,有点小激动道:“若如此,我们可灭几个国。” 赵鲤猛扭头看他:“灭什么?” 他说灭什么玩意? 金掌柜不知赵鲤惊讶,理所应当道:“从前不打那些南洋番邦,是因太远,打了也没用。” “若有信使实时通信,我等便能实时联系朝廷,政令通达,可开疆辟土啊!” 金掌柜一拍桌案站起来,肉兴奋得乱颤。 赵鲤这才发现,这金掌柜只怕不是寻常商户出身。 看这开疆拓土的兴奋劲。 “若是再寻得鲛族口中的新大陆,我大景百姓将又有一片广袤土地耕作。” “便是那些鲛族,也不是不能成为我大景百姓!” 听他越说越没溜,赵鲤忙摆手:“小声点小声点。” 这大声密谋的图什么。 金掌柜强行按捺兴奋,重坐回桌边吨吨吨灌了两口热茶。 “失礼了阿鲤小姐。”他慢慢又恢复那和气管事模样,“我虽从水军退下,却一直未曾忘记在军中的日子。” 赵鲤对此表示理解,熊弼田齐和宫战也是这德性,若晓得能开疆拓土想必也会举着战刀嗷嗷叫。 这大景终究没有坏透的。 正想着时,盯梢的人传来信号。 约定来购宝石的婉仪郡主到了。 赵鲤自窗户缝隙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孩牵马走近。 衣裙红马也红,辫梢坠着金珠,张扬又美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2章 野望 盛京地动之后,三山街和东市都受损严重。 海瀚商会倒好福运滔天,因着低调的小门脸二层小楼,所以没有倒塌。 补上地动中被震掉的瓦片,便又能开门营业。 赵鲤立在海瀚商会二楼,隔着窗纱向下望去。 街市上冷清许多。 年前她与卢照来时,雕金涂彩的朱楼分列两侧,如今垮了小半。 不少匠工清理废墟,准备原地重建。 “阿鲤小姐,这些点心您尝尝,若是不喜欢,我在命人去准备。” 瀚海商会金掌柜是个圆胖脸,肥但不腻的金红衣胖子。 站在赵鲤面前,叱咤商场的金掌柜竟拘谨又期待。 难得赵鲤肯踏进这门,定是要好生表现。 赵鲤那一枚火彩宝石,自不会从海瀚商会出手,免打草惊蛇。 经过金掌柜运作,放到了对街一家老字号中寄售。 见此时还没到婉仪郡主约定上门来取的时间。 赵鲤索性和金掌柜闲话两句:“金掌柜掌着南洋商路,可有感觉海中变化?” 金掌柜知道赵鲤的意思,点头道:“海中也生出了不少异变。” “我等奉沈大人之命走商南洋,并绘制海图,近几月来大海越加暴虐。” 金掌柜想到水手间传说的各种诡闻,也心有余悸。 “不过。”金掌柜话锋一转,对着赵鲤一拱手,“托了您的福,我们的楼船都有水神庇护。” “两位水神大人,以及财神爷,狴犴大人数次救商船于危难。” 金掌柜所言的二位水神大人,自然是之清崖的太岁,以及晏公老爷两位。 金掌柜笑道:“据闻在爪哇、暹罗、哑鲁、南渤里等已有人开始供奉二位水神大人。” 商船带去的不仅是财富的机会,还有文化的交流。 南洋国家供奉水神的事情,半喜半忧。 喜于信仰扩大,信奉者越多神只力量越强。 但也有烦恼,在南洋等地信仰多原始野蛮,动辄祭祀。 若没有明确的神典指导,恐神只权能等会被扭曲走向血腥邪异。 意识到这一点,赵鲤手指突然一叩,她扭头对正吃点心的小纨道:“小纨,我跟金掌柜说点公事,先拿着点心出去玩。” 小纨乖巧直点头,大方往自己的小碟子加了三五个苏果点心,便立在门前吃,顺带帮着看门。 赵鲤在屋中,对金掌柜将顾虑一一说明后,只叫他去钦天监。 寻监正玄虚子取封神原本神典,译成南洋文字带下南洋。 若是连文字都没有的地方,便命通译番书去口口相传,务必记得断绝水神人牲祭祀。 金掌柜本身极为干练,听赵鲤说了严重性,取来纸笔一一记下。 “那些鲛人逐泉客呢?”赵鲤突然想起海里的单纯小鱼们。 鲛人不是原始人,自有交流渠道。 也不知道鲛族战士回去怎么传的话。 知晓了孤岛鲛珠之事,单纯的鲛人都对瀚海商会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 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常拿着沈晏给的玉牌拦截楼船。 用些珠贝珊瑚,想跟陆地人换特产。 尤其喜欢船上填充瓷器空隙的豆芽菜。 他们拿着沈晏给的玉牌,谁敢多看他们两眼觊觎鲛珠,都会被管事扒皮丢下海去。 见他们一点防备心没有,围着楼船唱歌的心大模样,海瀚商队的人也无奈。 说到这,金掌柜跟赵鲤说了一件事:“从孤岛活下来的小鲛人,我们数次想将他送回鲛族。” “但鲛族不愿接纳,险些将他杀死,我等只好养在船队之中。” 金掌柜所说的小鲛人,便是水生渔村唯一的幸存者。 还在襁褓中的小家伙,吐着泡泡在水里游得飞快,却不被族人接纳,只能养在瀚海商会中。 赵鲤对此倒也不意外:“劳烦金掌柜多看顾着那孩子,大人虽作孽,可鱼族的诅咒绕过他,显然是知他无辜。” 金掌柜圆胖脸上挤出一个笑:“这点阿鲤小姐且放心。” “那小家伙生得好,所有水手都拿他当自己孩子呢。” 回忆起小鲛人在水中畅游,卷卷的胎发飘散的模样,金掌柜脸上闪过一丝慈爱。 “那孩子也争气,已经能观测洋流。” “便是沈大人布置下的功课,也一刻没落下过。”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赵鲤听见沈晏还给小鲛人布置了功课,有种一点不意外的踏实感。 有布置功课,那说明沈晏一直关注着那只小鲛人的动向,倒真的不必担心会被苛待了。 赵鲤唇边一抹笑道:“稍后金掌柜可留下一些船首木块给我。” “过些时日我遣小信使给那孩子送点东西。” “你们行船时,也可呼唤信使,请它为你们送些家书或是带点急需的东西。” “不过,价钱你们得自己同它谈。” 金掌柜听闻喜不自胜,又谢道:“多谢阿鲤小姐好意。” “若是在海外能有通信渠道,我等将便利许多。” 金掌柜圆胖脸忽而涨红,有点小激动道:“若如此,我们可灭几个国。” 赵鲤猛扭头看他:“灭什么?” 他说灭什么玩意? 金掌柜不知赵鲤惊讶,理所应当道:“从前不打那些南洋番邦,是因太远,打了也没用。” “若有信使实时通信,我等便能实时联系朝廷,政令通达,可开疆辟土啊!” 金掌柜一拍桌案站起来,肉兴奋得乱颤。 赵鲤这才发现,这金掌柜只怕不是寻常商户出身。 看这开疆拓土的兴奋劲。 “若是再寻得鲛族口中的新大陆,我大景百姓将又有一片广袤土地耕作。” “便是那些鲛族,也不是不能成为我大景百姓!” 听他越说越没溜,赵鲤忙摆手:“小声点小声点。” 这大声密谋的图什么。 金掌柜强行按捺兴奋,重坐回桌边吨吨吨灌了两口热茶。 “失礼了阿鲤小姐。”他慢慢又恢复那和气管事模样,“我虽从水军退下,却一直未曾忘记在军中的日子。” 赵鲤对此表示理解,熊弼田齐和宫战也是这德性,若晓得能开疆拓土想必也会举着战刀嗷嗷叫。 这大景终究没有坏透的。 正想着时,盯梢的人传来信号。 约定来购宝石的婉仪郡主到了。 赵鲤自窗户缝隙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孩牵马走近。 衣裙红马也红,辫梢坠着金珠,张扬又美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3章 鸿运 盛京东市。 可四马并行的长街上,神采飞扬的少女未带随从或是丫鬟。 独自一人牵着一匹赤红皮毛的烈马走在街头。 发辫上的金珠随着步伐轻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 气质已经超过了长相,十分引人注意。 只是……脸有些臭, 明明路上无人招惹她,却横眉竖眼一脸不爽。 似乎瞧着街边清理的废墟,都嫌那些废墟碍了她的眼睛,降低了她的身价。 整个人的瞧着像是一座小火山,随时都要爆发。 “确是性格暴烈啊。”赵鲤想到情报中关于这位婉仪郡主的评价,暗自说了一声吼,她肃色打开心眼。 观测的心眼一开,整个世界化为灰白线条。 赵鲤注视着婉仪郡主,眉头顿时紧皱。 不对劲。 婉仪郡主身上十分不对。 人只要在这世间存在过,必然有运势在身。 活气、死气、骴气…… 走运或是倒霉。 长街末走来的少女身上却是滔天鸿运将其余完全遮蔽。 行走街上,如同沸油泼入冷锅。 炸出的热油点子,连旁人都要波及。 这种气运只怕是隆庆帝都扛不住,要从别处缺损找补以平衡。 赵鲤神色逐渐严肃。 原先她亲自出马查这事,一是因为有人在河房搞鬼她不高兴,二来是因婉仪郡主为皇亲贵胄。 牵扯到长公主这种等级,无论是冤屈了她还是要拿下她,都是麻烦事,都需要铁证。 因此赵鲤亲自出马,而不是交给在盛京活动的鲁建兴。 目下看来,赵鲤的招事体质又给她揽了一桩大案。 她一指轻推动窗棂,想要看得更清楚时。 下方的婉仪郡主突然一顿,她若有感应一般四处张望。 心眼视角之下,一道暴烈火焰似的红光如箭巡守在婉仪郡主身边。 若非赵鲤所在之处有狴犴镇守,又有香灰百家钱,说不得已朝赵鲤扑来。 天空巨大气旋搅动,灰色云雾中似有什么在翻滚游动。 一炷红光冲天,婉仪郡主身上灰煞霉运霎时间被冲散。 赵鲤微侧头,耳朵动了动。 她听得红光之中,有些哭泣之声,但随即这哭声被象征红运的光芒卷走再无踪迹。 赵鲤缓缓合上刺痛的双眼,喃喃道:“借运替命?” 这时系统突然叮叮一响。 【发现新任务:借与还。】 【任务描述:听,红光之中是否有悲哭之声?找到她们,帮帮她们。】 【是否接受任务:是?否?】 面板中,系统企鹅嘴里叼着一根劲道的章鱼须,一边嚼一边贼眉鼠眼看赵鲤。 随着赵鲤获取功德越来越多,系统逐渐表现得越来越人性独立。 赵鲤看它这遮遮掩掩的谜语人模样就想打人。 【叮——是否花费2000经验值,解锁剧情指引?】 从系统面板跳到桌上的企鹅,疯狂推销自己:【可使尊敬的宿主直接解锁背后真相哦。】 赵鲤回身,去了一块米糕塞进它嘴里:“不需要你。” 这死玩意倒不如去抢劫。 系统企鹅被赵鲤掐着喙,强往喉咙眼里塞了一块米糕,先是一哽,随后竟双眼一亮。 短短的鳍肢一摸,藏了一块在腋下夹着,偷偷垂头去啄。 赵鲤看不下去它一身偷气,将点心碟子往它面前一推:“想吃大大方方吃,又不缺你这一口,偷偷摸摸干嘛?” 围巾企鹅小心觑着赵鲤:“我以为尊敬的宿主大人不喜欢我。” 赵鲤哈了一声,并不回答它,径自出了门去。 婉仪郡主的情况怪异,赵鲤近距离去观察一下。 若是确实有问题,拖到暗巷先绑了也不是不行。 她大步往外走,风格依旧是那般法外狂徒。 桌上的围巾企鹅看了看赵鲤的背影,弯腰从碟子里啄了两块糕饼在嘴里。 便蹦蹦跶跶跳下桌来,小短腿扑腾摇摇晃晃跟在赵鲤后边。 路过候在门外的金掌柜和小纨时,赵鲤道:“金掌柜,遣人送小纨回去。” 金掌柜自是应下,小纨也抱着点心乖乖点头。 待赵鲤出了门去,小纨才挠了挠头:“刚才怎么听着是两个脚步声?” 后边一个啪嗒啪嗒的浑似鸭子。 金掌柜轻咳一声,打断了小纨,笑眯眯道:“回去之前,多带点东西,新进的药材和海货都多带点去。” 一边说着,金掌柜向前一步,靴底在地上一碾,恰好擦掉了地面一枚小小的脚蹼印。 小纨也醒神,闭嘴直点头。 出了海瀚商会的门,赵鲤脚步不急不缓,逛街一般朝着婉仪郡主方向靠。 方才赵鲤的观测,惊动了婉仪郡主,她正立在街心四处看手中攥着马鞭。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手中马鞭一抖,破风抽出。 临街一家当铺中走出来个婆子。 毒蛇一般的马鞭,正正好抽在这婆子侧脸。 这婆子一声惨嚎,半边脸刮去了一片皮肉,脸上顿时鲜血淋漓。 手中黑布抱着的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 里头滚出张当票还有一些散碎金银。 婉仪郡主鞭子一指,骂道:“好个贱种,竟敢暗中窥视?” 这婆子痛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脑中嗡嗡那听得到她叫骂? 尖厉的惨叫声,引得婉仪郡主牵着的烈马躁动打了个响鼻。 婉仪郡主没察觉自己坐骑异动,骂到兴起撒开了缰绳。 没了束缚,这匹本就性子高傲暴戾的汗血宝马一声长啸。 人立而起双蹄乱蹬。 婉仪郡主露出些慌张神色,但她只惜身的后撤了半步。 地上捂脸坐着的婆子,见碗口大小的马蹄上马蹄铁寒光凛凛朝她脑门踹来,一时惊骇得失去了反应。 眼见那马蹄将人踢得脑浆迸裂时,一个人疾步奔来。 一手在马蹄下一托,旋即手拽着缰绳一扯。 硬生暴力将这烈马扯偏了方向。 马蹄铁重重顿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这性子极烈的马,不满缰绳被扯,竟是扬蹄蹬踹,发出长嘶如兔子一般蹦跶起来,誓要甩开缰绳的束缚。 一时间,只听得一声声嘶鸣响彻长街。 婉仪郡主有些慌,如马奴所说这匹汗血宝马性格极烈。 她还未彻底驯服,因而只牵马行走,现下见这马如此模样,身边又无马奴她顿时慌张,又要扬鞭。 这时,却见前来救场挽住缰绳那人,不轻不重扬起手掌。 “啪。” 一声脆响,被扇了一嘴巴的烈马骤然乖巧又安静。 而后竟动着耳朵,温顺朝着他人俯首。 婉仪郡主又惊又疑时,便见牵着烈马的人转过身来。 生得一双圆亮猫儿眼的少女,面庞如画。 婉仪郡主不由抿紧嘴唇,又看那匹烈马竟亲昵在他人肩头蹭,她顿时燃了暴炭性子。 “背主的畜生,还不滚过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4章 长公主 长街染血,婉仪郡主虽骂的是马,但白皙的手指却是直直指向赵鲤。 赵鲤微眯了眼睛,上前一步:“再指?” 她有心想要吓唬谁时,仅身上的煞气就已经足够骇人。 婉仪郡主脸苍白了一瞬,却是个地道犟种,依旧嘴硬骂道:“你这贼子,敢在大街抢我的马?” 她空口白牙,竟想给赵鲤栽赃一个抢马的罪名。 赵鲤冷笑一声:“你自己纵马伤人姑奶奶来救,你反倒打一耙,什么东西?” 婉仪郡主哪吃过这种瘪,咬紧嘴唇,还要说什么时,地上捂脸的婆子已是连滚带爬扑在了赵鲤脚边:“阿鲤小姐。” 赵鲤神情微怔,真没认出这婆子是谁,还道是镇抚司或是家中的婆子,正要安慰,那婆子一抬脸。 “阿鲤小姐,救我。”她方才从死境脱身,看见赵鲤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止不住诉苦。 “老奴只是奉夫人之命出来当些东西,不料刚才出门便遭了无妄之灾。” “一定要治那狂徒的罪,还我一个公道啊!” 这婆子委屈加疼痛,涕泪俱下瞧着分外可怜。 赵鲤也晓得她委屈,一边从怀里摸伤药一边问:“你是谁家的?” “我是赵家的啊,您娘亲身边的田嬷嬷。” 那婆子的回答成功让赵鲤手顿住。 再一细看,可不是赵鲤那遭瘟信邪教便宜娘身边的婆子吗? 赵鲤只觉晦气,没好气掏了伤药的小瓶丢去:“好好说话,别抹血在我衣服上。” 这时,从旁传来一声讥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啊,倒是闻名不如见面。” 婉仪郡主抱着手臂立在旁,一双眼睛上下打量赵鲤,口中啧啧有声:“小脸生得不错,确有以色侍人的资本,人和畜生都吃你这套。” 其实只从赵鲤救人的利索身姿便晓得,她绝非传言中那般不堪。 但骂架自是从坏处说,婉仪郡主极尽鄙夷之态。 赵鲤从不是服输的,一手扯着缰绳,反嘲道:“也不知你成日吃的什么,臭味一条街都能闻到。” 言罢,不耐与婉仪郡主街头泼妇似的打嘴炮,赵鲤忽而扬声喊道:“来人,去找五城兵马司。” “这狂徒纵马伤人,还污蔑本官,罪名一起清算了!” 闻言,几个暗处的靖宁卫一涌而出。 “你们干什么?”婉仪郡主扬鞭不够,还要去腰间摸刀,“我是婉仪郡主,你们敢?” 一个脸上有疤的校尉上前来,劈手夺了婉仪郡主掌中马鞭,将她细胳膊往后一拧。 “你是谁?我耳背没听清!” 临时得了耳聋病的校尉,手法粗暴一把将婉仪郡主按倒在地。 “我等正随赵千户执行秘密任务,抓捕要犯,你这小娘皮出来闹事制造混乱。” “还污蔑赵千户为抢马贼,合理怀疑你在协助那要犯逃脱。” 到底是靖宁卫精英,一张嘴罗织了一套罪名。 赵鲤站在后边,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婉仪郡主被说得一愣,待要辩驳已被人用条汗巾堵住了嘴。 靖宁卫制式枷锁虎爪一抛,便要将婉仪郡主拿下。 赵鲤只觉肩头一沉,却是那厚脸皮的企鹅趴在她肩膀上摇旗呐喊。 “抓住这小娘皮,给她指甲缝里插竹签。” “胆敢污蔑我尊贵的宿主!” 红围巾企鹅叽叽喳喳地出着坏点子:“正好借此机会将她拿下严刑逼供。” 赵鲤被它吵得心烦,一抖肩膀将它抖下去。 地上的田嬷嬷也怨妇一般,扯着赵鲤的衣角,俨然将赵鲤视作讨回公道的救命稻草。 看她脸上血流不止,赵鲤终究没有将她踹开。 恰好五城兵马司差役来,赵鲤一摆手:“给她请个大夫来。” “其余人都……” 她话未说完,斜刺里一个声音猛然打断了她的话。 “我看谁敢带我含山的女儿走!” 被拿住的婉仪郡主口中呜呜两声,眼中瞬间蓄上眼泪。 但见一个中年美妇人匆匆从马车上下来。 身份自然不必多解释。 赵鲤侧头看她,轻笑:“见过长公主殿下。” 话虽这般说,她却没有任何行礼的打算:“任务在身,还请长公主见谅。” 她这跋扈模样,叫长公主胸口急速起伏数下:“赵千户好大的官威。” 赵鲤皮笑肉不笑,整理着腕子上小牛皮手套:“哪有什么官威,还不是被人随意污蔑。” 长公主脸色又沉了几个度,她方才在远处倒也看了个明白。 赵鲤本身其实并未有什么错处,只是这般态度实在叫人不悦。 女儿随娘,婉仪郡主的性子本就是随了长公主。 她心中压着一口气,竟不顾左右仆妇丫鬟阻拦,合身上前来拉扯:“还不快放开。” 看她上前,按住婉仪郡主的几个校尉不敢与她正面对抗,求助的眼神望向赵鲤。 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强将人押回镇抚司是不可能了。 赵鲤抬手一摆,示意他们松开:“哎呀,地上这竟真是郡主娘娘,这般误会实在不美。” 含山长公主一手扶起婉仪郡主,手指赵鲤气得眼前发黑:“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我这就进宫问问陛下,光天化日下还有没有王法。” 赵鲤听得发笑:“好,含山长公主自去问陛下,可郡主持鞭伤人一事,却不可就这般算了。” 她一指地上的田嬷嬷:“大景律令,殴人至重伤者杖最轻杖五十。” “五城兵马司的,都是死人吗?”赵鲤又一指婉仪郡主,“还不将嫌犯拿下?”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5章 请柬 五城兵马司公堂,张大人如坐针毡。 公堂左侧,是当朝长公主以及长公主爱女婉仪郡主。 右侧,则是坐在官帽椅上的赵鲤。 张大人视线向右游移了一瞬,见赵鲤手边搁着茶盏,手指漫不经心在椅子扶手上点动。 心中不由暗叫一声苦啊。 以他此前与赵鲤的几次接触来看,这姑奶奶若是有闲暇饮茶,那倒还好。 这般公事公办的模样,摆明了不好惹。 然左侧长公主目光灼灼,张大人只觉自己像是坐在一笼炭火上,被火苗子烧得屁股疼。 轻咳一声,张大人将目光移到了堂中,看起来最好惹的人。 那倒霉被抽的田嬷嬷,也被带到了五城兵马司。 旧怨归旧怨,此桩事情这田嬷嬷确无过错,纯纯的倒霉蛋。 赵鲤看她血流不止,给她请了大夫,也给了她伤药。 目下田嬷嬷半张脸包着绷带,可怜坐在堂下。 鹌鹑般瑟瑟发抖,眼睛止不住地窥看赵鲤。 张大人轻咳一声,正要再问,忽听堂下来报这受伤婆子的主家来人了。 但见一个明显消瘦憔悴的中年人走来,身上衣衫还算体面但相较于一年前,整个人精气神都抽没了。 曾同朝为官,张大人自认得出,这不是赵淮又是哪个。 从去年开始,这赵大人便走了背字,先是停职反省。 而后好容易起复,又害了惊惧病,成日神思不属。 年末时更惨,家中爆出一桩大丑闻,妻子听信妖僧谣言,牵涉入巫蛊案中,竟换了亲生女儿。 赵淮被御史参了个透心凉,官职一撸到底。 而林娇娘倒因舌头被剌成三条卧病在床,逃过了责罚。 张大人听说,赵淮一直在找门路疏通,想复职或是谋个外放的官儿。 只是门路还没走通,这倒霉人便又被唤到了公堂上。 想是去传唤的人已经对赵淮道明了缘由,赵淮一路垂着头进来。 先是狠狠瞪了一眼田嬷嬷,而后他深吸一口气。 强撑着给一一给堂上之人见礼。 面对赵鲤时,他一直没抬头,只见得一片绣金衣角。 赵淮下拜的动作刻意放缓许多,盼着赵鲤终究有顾忌,避让他的一礼。 不料赵鲤却是精神一振,越发坐得端正,挺直腰板受全了赵淮一礼。 算起来,这是赵鲤第三次看见这便宜爹。 初次见面,这人一身酒气放纵赵开阳那狗崽子,还想拿捏赵鲤软肋。 再看如今,这狼狈模样。 赵鲤心中快意不加掩饰,唇角高高扬起:“赵大人,近来似乎过得不太好?” 半疯癫的林娇娘,瘫子赵开阳,落魄赵淮,还有偷偷摸摸打算单飞的赵瑶光…… 关于赵家的情报,沈晏会时不时传给赵鲤。 但情报哪有亲自看着他们倒霉更舒坦? 赵鲤的嗤笑声,在五城兵马司公堂上尤为清晰。 赵淮脸上红白次第交换,胸中愤懑几乎让他一口血喷出。 强忍举袖掩面的冲动,他将背佝偻下去。 倒是一旁长公主见得此状,讥嘲出声:“赵千户,好家教。” 赵鲤闻言手托茶盏啜饮一口:“当然好家教咯,本官从来妄议他人家事多嘴多舌。” “有功夫倒不如管好自家女儿什么叫法理。” 她冲着含山长公主侧头一笑。 妄议他人家事的含山长公主脸涨通红。 隆庆帝登基后,含山长公主好日子过得太久,哪被这样怼过。 当即一掀茶盏,拍案而起。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和事佬张大人急急打断:“二位此乃公堂之上,千万克制。” 两方姑奶奶,想去哪骂架都成,就是别在他这公堂上骂起来。 已可预见明日御史参他的条目,张大人急急阻拦。 又朝着赵鲤讨饶似的拱手。 赵鲤啧了一声,稍收了跋扈神态。 含山长公主还欲说些什么,被婉仪郡主捏住了手指。 方才被靖宁卫那一按,多少叫婉仪郡主脑袋清明了一些。 她对长公主轻声道:“她在故意激怒我们,莫要再中了她的计。” 婉仪郡主一双眼睛盯着赵鲤,脸上如凝结冰霜:“堂上都是一丘之貉,这口气先咽下。” 言罢,她上前一步,问赵淮道:“这婆子既是你家下人,被本郡主误伤,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婉仪郡主直接略过受伤的婆子,去询问赵淮。 只恨不得消失在当场的赵淮,突然神情一动。 坐在一旁的赵鲤看他德性就知道,这善钻营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念头。。 果不其然,在田嬷嬷绝望的眼神中,赵淮道:“一个瞎眼的婆子,定是她冲撞了郡主您,哪需这般大动干戈。” 含山长公主也反应过来,对赵淮赞许一笑:“赵大人,当真明理。” 于赵淮而言,含山长公主这句话,叫他看见了丁点亮光,他像是急于投效的狗,只恨不得当庭摇起尾巴。 竟一踢田嬷嬷道:“今日你私自出府,惹来泼天祸事,还不给婉仪郡主道歉?” 田嬷嬷是林娇娘的陪嫁,但林娇娘早已半疯不济事。 她的身契都在赵瑶光手里代管,早没了从前管事嬷嬷的风光。 念及家中,到底还是怕的,跪地一伏,给婉仪郡主叩首:“是老奴冲撞了郡主,请郡主娘娘责罚。” 赵淮亦是讨好一笑。 含山长公主这会倒是熄了怒气,拈着帕子捂嘴一笑:“世道便是有赵大人这般明理之人,才不没糟糕透。” 想到些什么,她忽而双眼一亮:“月末,我将举行赏花宴,便邀您家小姐来玩。” “听闻从前赵大人家因这请柬闹过?” 赵鲤从赵家跑路一事,早被说得不堪。 在世人眼中,引发一切的是那一张请柬。 含山长公主道:“料想赵千户也是对本宫有怨。” “今日,不若也邀赵千户去赏花可好?” “如此,倒也不必闹得叛出家门,干出推姐妹下水之事。” 她本意埋汰赵鲤。 不料赵鲤听得她给赵瑶光下帖子,顿时想到些什么。 转瞬换上一张笑脸:“长公主邀请,本官一定准时到。” “如此,婉仪郡主污蔑本官之事也罢了吧,本官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她态度转变过于丝滑,含山长公主都是一愣。 嘴角扯了两下,终究笑不出来,只道:“好,赵千户赏光便好。” 言罢拂袖出了公堂去。 赵淮亦不久呆,领着田嬷嬷离开。 只余赵鲤坐在堂上,缓缓放下了手中茶盏。 这时堂后传来一声咳嗽。 已升为总捕的邢捕头,一张黄脸涨得通红,立在阶下对赵鲤道:“赵千户,您,来瞧瞧吧。” 话落,他让开道路。 五城兵马司张大人急令人关闭大门。 寂静之中,只听窸窸窣窣说小话的声音,像是婆子碎嘴说小话。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6章 落胎 五城兵马司后堂 一间小小的格子间,本是供书吏抄录证供记录文书之用。 如今却是搬了个空,里头摆着一个木头花盆。 这小格子间暗藏玄机,开了一道小窗,恰好可以让格子间中人在特定位置看清堂上。 如今这小窗被两张凑一块的婆子脸占据。 从长公主出现并扬声亮明身份的瞬间,赵鲤就知道将婉仪郡主捂嘴拖走的计划行不通。 毕竟是皇亲国戚,背后还有族亲宗庙。 赵鲤若是做得太过分令皇族颜面扫地,说不得这些人会去哭太庙。 加之晓得被婉仪郡主误伤的婆子是赵家的,赵鲤更明白事不可为,只得另辟蹊径。 紧急密令将这株蛐蛐盆栽,从镇抚司押运到了五城兵马司。 由邢捕头这地道老油子,安排进了小格子间内窥看。 张大人一个人被瞒在鼓里,看赵鲤起身,也忙起身跟上。 有意说点什么,却一脚踏进了后堂的格子间。 迎头撞上两个紧紧贴着的红绿袄婆子,张大人还迷惑,不料视线下移,见这两个婆子生在一起的怪异下半身。 他登时向后一跳:“什么东西?” 他后跳得突然,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一惊一乍的动静,惹得盆栽上两个耳语的婆子朝他看来。 “哟哟哟。”红袄子的婆子瞬间说起开场白,“这不是那谁吗?” 绿袄子的婆子秒速接嘴:“那张大人嘛不是,昨儿个还被自家夫人罚跪床脚,是不是?” “跪了两时辰呢,怪道今天走不稳路。” 张大人先是惊,而后左右看看,最后低下头脸越发涨红:“什么妖异,在、在此胡说八道!” 听他明显底气不足的应答,左右四周投来一道道视线。 被他骂了一嘴的蛐蛐盆栽顿时不乐意,红袄那婆子啧啧有声:“出去拈花惹草,回家跪脚凳。” “一个字……” 红绿袄子的两个婆子异口同声:“贱!” 张大人的脸色由红转青,四处扭头去寻刀:“我刀呢?今日定斩了这妖邪。” 他身后邢捕头忙上前将他架住:“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此物贵重,可砍不得。” 邢捕头这边拦,那边负责押送蛐蛐盆栽而来的鲁建兴与李庆正悄声向赵鲤报告一些事。 格子间小窗正对含山长公主母女,赵鲤拖延的时间里,盆栽抖出不少事情。 两人都一一记下,呈给赵鲤看。 蛐蛐盆栽贯彻八卦到底的精神,所说的大多是些丑闻黄料。 需人一点点从中甄别出有用的东西。 赵鲤一边观看,分神看了一眼李庆:“你怎么不好好养着?” 李庆笑道:“只是有些虚,不碍事。” 应当说李庆打小就笼罩在这种虚弱里,现如今感觉身体一点点向好,他哪还坐得住。 便跟着鲁建兴前来当差。 听赵鲤问他,是否问过蛐蛐盆栽他将来运势。 李庆又笑:“虽没再说出新的预言,但好歹没再叫我短命鬼了。” “这……也算好事吧。” 鲁建兴从旁按住他的肩头,宽慰道:“是好事,往后好生当差。” 赵鲤本也想调笑两句,手上却是一顿。 只见纸上出现了一条标红的记录——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都是通草楼中常客。 含山长公主爱美,近来在通草楼中享用了些回春之物。 婉仪郡主则是在通草楼中,得了‘转运珠’ “转运珠?”赵鲤眉头越发紧蹙,这一则记录显然与婉仪郡主身上怪异的运势有关。 可是,何为转运珠? 赵鲤心有疑问便说了出来。 她声音不大,但格子间中人都听了个真切。 鲁建兴和李庆两个从前穷,后来入了巡夜司忙得头秃,哪晓得这些。 反倒是张大人和邢捕头,同时一愣。 张大人也不找他的剑去砍盆栽了,猛转身看赵鲤。 邢捕头惊疑问道:“赵千户,方才可是说转运珠?” 他二人一看就晓得些什么,赵鲤立刻追问道:“你们知道?” 邢捕头先前看张大人狼狈,还内心偷笑。 听得转运珠三个字,却是眉毛一竖。 这邢捕头平常看着混子一个,但从此前女蛾一事,他并不是酒囊饭袋。 还保留着该有的警惕。 此时神色一肃,连着本来油叽叽的头发都正经了些。 他仰头看格子间里的狴犴像,一拱手道:“好叫赵千户知道。” “近几个月,盛京之中出了怪案。” “京中……有孕妇频繁落胎。” “落胎?” 格子间中,赵鲤李庆刚回盛京,自不晓得这桩轶事。 鲁建兴却皱紧眉:“京中孕妇落胎案,当时巡夜司曾协助侦查,孕妇落胎因人在水井中投毒,案件中皆为人为,并无异常干涉。” 邢捕头苦笑道:“若不是今日赵千户说出转运珠三个字,我也绝不会联想到那案子上。” 邢捕头顿了顿,说起了此前辖区中发生的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自一个半月前,西坊中频繁出现孕妇落胎。 一月之中,有七八人落胎流产。 好一些的,月份小尚且能保住性命,月份大的,却是一胎两命。 当时里长发现不对,上报至五城兵马司。 邢捕头见得孕妇落胎,恐牵扯巫蛊诡事,呈报至巡夜司协查。 两方合作,最后揪出了一个投毒的疯妇,因妒恨他人有孕,故意在担着卖的糖水里投毒。 案子险恶但不算难,至少当时的邢捕头并不觉这案情多么复杂。 邢捕头苦笑道:“那桩案子人证物证俱在,断无旁的意外。” “只是,犯妇在牢中常常说些疯言疯语,其中常念叨的,便有这三个字——转运珠!”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7章 疯妇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7章 疯妇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8章 洗命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8章 洗命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9章 请宴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09章 请宴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10章 立夏宴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10章 立夏宴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着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aishangba.org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11章 唐妩 宴席有些诈处? 这赵鲤当然晓得,她更感兴趣的是这姑娘为何冒险来提醒她? 四下瞧瞧,长公主宴请门前竟连个相宾都无。 让赵鲤这宾客孤零零走进来。 是长公主府管家失职疏忽?当然不是。 这般刻意之举,自然是为了给赵鲤好看。 眼下看着门可罗雀,但赵鲤敏锐感觉得到,不知多少眼睛看着这边。 这种情况下,这傻乎乎蹲在草丛里提醒的姑娘,再藏也是漏了馅了。 又见她脑袋上扎着根草叶子,头发微乱像是只小鸟。 赵鲤认出曾与她有一面之缘,探手去扶她:“唐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赵鲤还记得她,叫这唐妩微一愣怔后,涨红了脸颊:“赵千户,还记得我?” “记得。”赵鲤将她拉起,一边笑眯眯道,“漂亮姑娘我都记得。” 被夸的唐妩脸色越发涨红,手足无措立在旁边。 因蹲在花丛中,她身上樱草色的长裙料子华贵,但也太金贵了,被一片花木草叶一划便有点勾丝。 万嬷嬷这宫中老嬷人情达练老辣,侧身一步将唐妩挡住,免得年轻女郎这狼狈模样被人瞧去嚼舌根。 又低声对小纨说了些什么。 见赵鲤侧头看她,唐妩口舌都发僵,开口道:“赵千户,上次对不起。” 她所说的对不起,自然是与云栖为了一盏琉璃灯在街头争执,赵鲤为她出头,她却迫于兄长恳求妥协一事。 那事赵鲤早已抛之脑后,但唐妩却一直忘不了。 她是个横冲直撞的直率性子,家中人虽常说她骄纵,但小姑娘有几分仗义在身。 那日哭着跑回家,闭门许久。 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赵鲤。 明明有人为她出头,可她却背叛,这念头折磨唐妩许久。 她远观了婉仪郡主态度,又见来者是赵鲤,终究是磨不过良心。 唐妩不傻,知道这事没法明着说,因而借故支开侍女,一个人蹲在这。 她想得简单,这里四下无人提醒一声,叫赵鲤小心警醒。 却不晓得这里到处都有眼睛。 唐妩这提醒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已是漏了立场,她会陷入麻烦处境。 对此唐妩一无所知,还在低声道:“赵千户,婉仪郡主脾性不容人,你还是小心些吧。” 赵鲤点了点头:“我知道的,谢谢。” 唐妩这才松口气,她抚了一下料子压皱的裙摆,见裙上勾丝的地方有点心疼。 左右看了看,松口气对赵鲤道:“那我便走了。” 见她还要钻花丛,赵鲤一把拉住她胳膊:“去哪?既然来了,跟我一块逛花园吧。” 就让唐妩这样走掉,被针对的便还有她了。 以婉仪郡主那脾性,赵鲤担心这小姑娘出事。 倒不如拉在眼皮子底下看顾着。 唐妩听她邀请,面露犹豫之色,却也不挣脱,看了两眼赵鲤终是站定步子。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什么都不知道。” 赵鲤自来熟得很,搭话极其自然:“长公主府也不知如何安排的,竟连个相宾都没有,我们搭个伴吧。” 唐妩下意识要答应之前,听得远处脚步声。 一个急红了双眼的侍女,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朝着这边跑:“小姐!” 这侍女性子也是个莽撞的,跑到近处左脚绊右脚险些摔个大马趴。 唐妩这小姐大概也晓得自己侍女的德性,早已上前接人。 这侍女手里提着的篮子,高高飞起,眼见里头东西要摔一地时,万嬷嬷稳稳探手接住。 唐妩的侍女稍一站定,便急道:“小姐,你怎么到这来了?” “不是说不太舒服,叫我去给你取凉汤吗?” 说着她转移视线,便见万嬷嬷手上的篮子淅沥沥滴着水,显然那凉汤已经洒完了。 万嬷嬷温和笑道:“不若二位寻个坐处闲聊?” 不待唐妩说话,万嬷嬷已如主人一般指示道:“这琼林苑中有水景花景,但最值得一看的还是远处的千步廊。” 赵鲤来赴宴,万嬷嬷做足了功课,连琼林苑的原始园林设计图纸都弄到一份。 哪有玩处,一指一个准。 面对赵鲤相邀,唐妩拒绝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她摸了摸随时藏在袖子里随身携带的《大景律》,不顾侍女小团的阻拦,跟着赵鲤穿行在花丛中,朝着万嬷嬷所说的千步廊去。 中途,侍女小团悄声跟唐妩耳语打探了几句,隔着两步赵鲤都能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赵千户,这是巡夜司赵……” “闭嘴。” 唐妩一把攥住小团的手:“失礼死了。” 小团光速闭嘴,但步子和神态显见的紧张拘束起来。 同手同脚走在步道上,一双眼睛藏不住事,时不时朝着赵鲤偷瞄。 赵鲤被这模样逗笑。 “唐姑娘,怎么不和你的朋友去玩?”恐路上冷场,赵鲤主动寻了些话题。 不料唐妩不知是对赵鲤信任度好感度过高还是天性单纯,将自己的事一股脑说出。 “我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唐妩说这话时,倒没有什么难过的神态。 有人的地方便有圈子。 这盛京贵女圈也是十分复杂的。 唐妩这性子跟婉仪郡主不太对路,她的出身使她不必拥在婉仪郡主身边捧臭脚。 唐家为后起勋贵,跟从前的赵瑶光等也合不来。 这宴会有门槛,跟唐妩交好的没能拿到请柬,能进来的她都玩不来。 寻常宴会,还有一个云栖可以怼着玩。 但这长公主家的赏花宴,云栖身份差了档次,唐妩也少了些乐趣。 赵鲤耐心听着她说话,脑中迅速地将各个人名分了一分。 这琼林苑确是美不胜收,各色牡丹盛开。 穿过花丛,映目便见一条长长的木质回廊。 这回廊上帷幔轻轻飘动,每隔几十步,便有一盆精选的花王。 檐下悬挂着各色洒金签,阵阵香风涌动。 行走其中,便是赵鲤都缓和了眉眼。 她刚才一踏上木质步道,便听远处传来丝竹之声。 步道右侧一个巨大的人工池。 上架水榭,水榭中有唱曲之声。 池上有小舟,一些女郎正在其上游湖。 远见得一艘极为奢靡华贵的画舫,正被这些小舟簇拥在中心。 第1012章 画舫 立夏的阳光柔柔洒在波光粼粼的湖上。 金色的光芒与碧绿的湖水交汇,仿佛织就了一幅动人的锦画。 湖上小舟女孩们各色衣裙随风漂浮。 听得远处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赵鲤瞬间搞事的心思都熄灭了一半。 只是她这厢想着闹事时要不要稍微收敛一些,却有人不想消停。 被小舟簇拥在中间的巨大画舫上层,有人遥指这边。 赵鲤远远的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缓步行至船舷。 与那美妇人隔空相望,赵鲤虽看不清那人长相,但直觉告诉她,这就是这场赏花宴的主家。 同样,画舫上的长公主看不清赵鲤,但她看见了赵鲤胸前,在阳光折射下闪闪发光的火彩宝石。 幺女辛辛苦苦想得到的东西,被人挑衅戴在颈上。 又看赵鲤那身红裙,含山长公主咬紧后槽牙。 左右都是朝中臣工家眷,长公主吞下不少谩骂脏话。 强撑风度,责问身边的仆妇:“怎这般待客?还不请赵小姐上来。” 谈及赵鲤时,长公主从不称呼官职,一贯称赵小姐。 她存着些心思,使了身边仆妇方小舟过去接人。 赵鲤立在池边,见得面前鲜花装饰得粉嫩嫩的小舟,又听那仆妇传话。 顿了顿,她带着唐妩踏上小舟去。 含山长公主的画舫,多对朝廷命妇开放,如唐妩这样的小姑娘也只跟着她娘亲上过一回。 望着足下碧波,难免有些紧张。 小舟靠近画舫,水榭上唱曲之声越发响亮。 赵鲤看了一眼,里头一个武生打扮的男子正在唱曲。 侧耳听了两句,赵鲤辨不出好坏,只心里觉得不如孙元在慈幼院亮的那两嗓子。 小舟终停泊在画舫附近。 本质小土鳖的赵鲤面上淡定,其实内心已经为这描金画舫的奢靡暗子咋舌。 谁说古人不会玩的?只是穷人不会玩罢了,顶层阶级的快乐可能没法想。 待上了画舫,果见不凡。 这画舫上便是往来行走的仆从丫鬟,都生得一副好样貌。 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卡颜局。 往来洗了两遍眼睛,再面见含山长公主时,赵鲤都平和了许多。 看她笑语盈盈赏美景的模样,含山长公主胸中憋着一口气,皮笑肉不笑。 “赵小姐从不参加京中宴会,京中无人见得小姐真容,这次来倒是给本宫面子。” 赵鲤眯着眼睛一笑:“长公主说的什么话,上元宫宴我不是去了吗?” 哪是单独给你面子了?皇帝老子她赵鲤也给了面子的。 至于京中无人见得赵鲤真容? 这样说的人档次低,没机会参加宫宴,莫不是还怪赵鲤? 赵鲤的回答,让含山长公主面颊抽了一瞬,险些压制不住怒气。 幸而想到幺女先前说的话,这才暂息了发作的心思。 这画舫上左右的命妇、小姐六成与赵鲤都有些直接或间接的仇怨。 赵鲤上来,画舫便陷入冷场。 赵鲤不管她们,周遭投来的眼神一概忽视。 寻了间临水的小屋,先让唐妩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 万嬷嬷方才让小纨去取了妆奁,恰好在这帮唐妩重新挽了发。 享受着众多恨她又干不掉她的眼神注视,赵鲤心情大好。 倚在窗边听唱曲时,门前来了一人。 “阿鲤,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赵鲤回首,便见已经瘦成纸人的赵瑶光。 她脸上敷了粉,相比起上一次驿站见面,这一次的赵瑶光气色瞧着好了很多。 连身上的衣裙也精细了许多。 想到情报中,柴珣这大伯哥对赵瑶光的‘奉旨关照’赵鲤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好整以暇托着下巴:“我们有什么可以聊的?” 赵瑶光双目水光一闪即逝,终垂头道:“求你。” 面对赵鲤,她应该是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 赵鲤起身伸了个懒腰:“行,你都求我了,便宠你一回。” 离去前,赵鲤对万嬷嬷道:“嬷嬷,你看顾着唐妩小姐。” 唐妩却站起身:“别去,谁知道她赵瑶光是不是存了什么歹念?” 恢复些本色的唐妩,周身尖刺都对准了赵瑶光。 赵鲤手按她肩上,轻笑道:“没事,好歹跟她曾有些渊源。” 赵瑶光闹事才是赵鲤巴不得的事。 唐妩莫名听赵鲤的话,被她按在凳上坐着,终究没在说什么,只是伸长了脖子看。 万嬷嬷见状安慰道:“唐小姐别担心,我家阿鲤小姐应付得来。” 邪神身上都蹚过两个来回的赵鲤,哪会在赵瑶光身上翻车。 唐妩听万嬷嬷说得笃定,又见小纨已经去寻点心吃了,才暂收了担忧。 …… 赵鲤跟在赵瑶光身后,在她的带领下来到画舫尾二层一间无人房间内。 见得门扉上格外鲜亮的朱红雕花,赵鲤在路过垂花门时脚步微顿,而后才缓步进入。 【叮叮——】 【检测到轻微诅咒,来源不明,是否祛除?】 系统企鹅从面板中钻出。 它一边发出提示,一边朝着房中的点心看。 想来是上一次吃到了甜头。 赵鲤未回复系统,只跟着赵瑶光坐定桌边时,漫不经心取了一块糕点。 “说吧,想聊什么?”赵鲤糟践东西似的掰碎了点心玩,桌下的系统企鹅金鱼讨食般仰头接她洒下的点心碎屑。 见赵鲤跟着进了屋中,赵瑶光身上那股子可怜味倒是收了一些。 她看着赵鲤双目冷然:“何时才能放过我?” 过去一年赵瑶光如被怨鬼缠身,倒霉透顶,她不信赵鲤没有从中作祟。 赵鲤看她模样便发笑:“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瑶光厉声道:“我只是想活下去。” 爱与资源对赵家来说都是有数的,她没了价值,也会被迅速抛弃。 “我只能争只能抢,让自己有用!” 脱口喊出这句真心话,赵瑶光抿紧嘴唇。 相比她的激愤,赵鲤却还是那散漫的样子,洒点心碎屑遛企鹅玩:“哦,然后呢?” 因有困境,所以在赵家那些日子使下的手段便不作数了? 赵鲤对着赵瑶光一笑:“一句不得已,就抹掉一切?哪有这便宜的事。” 第1013章 夜宿 过往前世牵扯一条性命,赵鲤永远不会自作主张替一个已不在此间的人原谅任何人。 而赵瑶光又有几分致歉的真情? 眼下双目含泪愤慨模样,大抵还是因她没能过上期望的日子。 两人对峙一瞬,终究是赵瑶光气势弱了三档,先移开视线。 她张了张嘴,想撂下点涨气势的话。 却不期然回忆起赵鲤在回龙观中,一脚一脚将那怪鱼头颅踩碎的模样。 又想起在赵家时,赵鲤能动手绝不动嘴的脾性。 赵瑶光突然一机灵,向后瑟缩了一步。 “随你好了。” 赵瑶光远离赵鲤,从她身旁绕了半圈走出门。 直至行至回廊转角,在略停了脚步,自我宽慰一般道:“是你先不饶我。”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找人复命。 屋中,赵鲤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一抛。 桌下一个矮矮的声音跃起接住。 吧嗒吧嗒吃进嘴去,还道:“尊贵的主人,那群娘们没安好心。” 注意到这贼企鹅微妙的用词,赵鲤拍了拍手里的碎屑:“这种废话不用说。” 贼企鹅的马蹄立刻跟上:“伟大的主人明察秋毫。” 这般说着时,赵鲤发现桌上的点心正微妙地一块接一块消失。 用以待客的方糕麻将大小,像是被无形之手抹去。 同时赵鲤看见系统企鹅尖尖的喙一动一动。 这东西对现实的干预,似乎又更强了些。 赵鲤起身,终是提点了一句:“顶好别随便吃东西。” 尤其是摆在她面前的东西。 话音刚落,脖子上缠着龙鬃毛的企鹅两只短短的鳍肢冲着赵鲤高高举起,托起一块吃过的点心。 “伟大的主人,茶点里应该有蟑螂吗?”说话时企鹅还在吧唧嘴。 赵鲤垂眼,糕点里嵌着半只蟑螂。 余下半只不见踪影。 居高临下望去,贼企鹅的豆子眼看着清澈又愚蠢。 赵鲤沉默了一瞬道:“理论上应该不放,别吃了,走吧。” 说着她先出了门去,这一次放慢脚步,等了系统企鹅半步。 却不知在她身后,方才眼神清亮的贼企鹅双眼光芒转瞬即逝。 人模人样勾起嘴角,一脸计划通。 嫌恶丢掉吃了一半的点心,它跌跌撞撞追去,夹着声音喊:“主人等等我。” 赵鲤回去时,唐妩已是重新梳妆完毕。 万嬷嬷取妆奁中粘贴花钿的鱼鳔胶,暂帮唐妩处理了裙子勾丝之处。 赵鲤笑道:“既收拾好,便走吧。” 两人重新来到甲板上,这才发现画舫已向着水上栈道停靠。 那栈道横卧碧波上,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其中不乏名品。 最要紧的是,在栈道上出现了不少青年男人。 这些人吟诗作对,或是行飞花令。 总之……花里胡哨如公孔雀开屏,竭力展示着自己。 早有小舟靠岸,舟上女郎登上栈道赏花。 从画舫高高的甲板看去,赵鲤便眼尖的发现几对相熟或是有些看对了眼的。 赵鲤亦拉着唐妩下了画舫去。 栈道极宽,有无数分支,真行走其上并不觉拥挤。 赵鲤一身红衣加之精心打扮过的容貌极为出色。 她拉着的唐妩也不差。 自是引得无数瞩目的,只是大多人暂未探得她出身,不敢轻举妄动。 极少数认出赵鲤的,却是勃然色变,以袖挡脸背身避开。 倒像怕赵鲤看上他们似的。 赵鲤本欲拉着唐妩寻个僻静处,唤小信使送两趟外卖填填肚子。 这里的食物赵鲤是轻易不打算碰了。 相比起食物中的毒物,赵鲤更怕有人埋汰地往她菜里吐口水。 唐妩不知她要做什么,正要问时,一个嚣张的声音响起:“赵小姐要去哪?” 换了一身衣裙的婉仪郡主带着她的小伙伴们围上前来。 赵瑶光倒是不在。 婉仪郡主双眼在赵鲤脸上扫了两圈,忽而笑道:“听闻赵小姐爱吃,不知画舫上的糕点可合胃口?” 说着不待赵鲤回答,她便先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赵鲤镇定看着她:“你是说那些喂鱼的点心吗?” “那点心太粗劣不合胃口,全扔去喂鱼了。” “怎么?”赵鲤像是一无所知的侧头,天真无邪问道,“是郡主爱吃的玩意吗?早说我给你留点。” 婉仪郡主笑声顿住,猛瞪向赵鲤。 赵鲤笑眯眯看着她半点不恼。 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倒不如盼着那不知名的诅咒,能给赵鲤多些娱乐。 婉仪郡主寻事的想法再一次落空却不好撕破脸,和她娘一般皮笑肉不笑:“那便谢过赵小姐了。” 这栈道上短短冲突后,再次折戟的婉仪郡主怎么来的怎么离开。 接下来的赏花宴,未再起什么风波。 一直到夜里的栈桥烟花燃尽,赵鲤与唐妩被仆妇引至一间精舍内留宿竟都未有人找茬。 只临告别前,婉仪郡主似笑非笑的神情,让赵鲤知道今夜可能不会太平静。 夜里,赵鲤担忧唐妩,唤来小信使以一两银子的价格,将在桃源境的沈小花拉来加夜班。 独眼狸猫骂骂咧咧,不停伸爪子试图讨价还价。 但内卷之风历来残酷,赵鲤眼一斜:“不愿意我就找沈大黄。” 养崽压力极大的沈小花,羞愤瞪了赵鲤两眼。 自背着它的小短刀跃上墙头去,蹲在梁上为唐妩值守。 赵鲤洗漱后,独自一人在屋中。 窗上糊着精致细纱,可清楚听见院中虫鸣鸟叫。 月上中梢时,花园中一丛牡丹忽而一动。 半开的花苞一抖,簌簌洒落些胭脂色花粉。 这些花粉未及落地,便化为一团暧昧的粉色雾气。 待得满院粉雾笼罩时,半开的牡丹已是完全盛开。 花根泥土一动,豁然分开一个足够某种东西钻出的泥洞。 粉色雾气中,隐约有一佝偻人形缓慢来到赵鲤窗下。 半张脸藏在细纱帘后,朝着里边窥探。 看得床上帷帐放了一半,被中隐约有人形起伏。 窗外窥视的身影,青褐色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微风轻动,窗上纱帘拂开一角,粉红色雾气吹入屋中。 第1014章 夜来 夜深人静,院中虫鸣鸟叫不知何时静了下去。 粉色雾气如纱,将内外隔开成独立的空间。 这雾气一股花香中,夹杂着一股腥臊气味。 光洁的地板上,显出一枚枚赤足足印,步步朝着床榻而去。 垂下的帷幕被一只青褐色手爪拂开。 一个奇大无比的脑袋探入帐中窥视。 居高望着侧卧的少女,这硕大的脑袋上挤出一个笑来。 这笑容满怀恶意,唇吻开合之间,呼出一阵阵带着甜丝丝的气雾。 这气雾嗅之,使人头脑发晕沉眠,陷入淫梦之中。 听得床上侧卧的少女,呼吸声骤然放缓。 立在床边的大头玩意弯腰。 借着月色,可见此物周身赤裸,唯腰间围了一圈花苞穿成的一分裤似的腰带。 胯下一团黑雾涌动。 相较于寻常诡物,此物神情阴邪,一道湿漉漉的视线看人。 隔着被子都带来如蛞蝓爬上脚背的恶心感。 “嘻嘻。” 轻笑声响起。 “这次的生得真漂亮,让我好生疼疼。” 这诡物说着话,将身子越发压低:“好叫你从此坠入淫梦永不得解脱。” 话音未曾落,被下侧卧的少女猛一动。 黑夜中,睁开的双眼凌凌好似夜里狸猫,散发这幽绿光芒。 这大头诡物冷不丁愣住,一时僵立床边。 就在赵鲤爆发前一瞬,屋中骤然生变。 一阵清风平白吹开紧锁的门。 夹杂着花瓣的风,打着旋急速在屋中晃了一圈。 屋中粉色雾气霎时一清。 立在赵鲤身边的大头诡物,似有些不太聪明,头左看右看,竟不知应该先应付哪一边。 赵鲤听得耳边叮一声。 【不知名诅咒被清除。】 【来者似乎抱持善意。】 殷红提示让赵鲤一愣,旋即她微合上双眼,假作未醒。 却见立在赵鲤床边的大头诡物终做下决断回身看:“什么玩意?” 它这副尊容问人什么玩意,听着实在荒诞。 卷入屋中的风中,传来一声清晰的不屑的声音:“嘁!” 这声音短却充分表达出了来者的情绪。 那大头诡物转身,合身扑上。 与那后来的旋风在屋中绕着桌子追逐周旋两圈后。 不期然屋中光芒一盛。 后来的旋风中,钻出一个小小个的小玩意。 半截膝盖高,但身形敏捷。 生得尖嘴似猴,却遍体无毛,皮肤粉嫩花瓣一般。 这卖相更好的小家伙极为灵活,绕过一只踏来的大足,便用手里的一根刺竖起去扎这大头诡物的脚底板。 它手里那根尖刺,看着根针大小相仿,却极为尖锐。 一下刺进这怪物足心,扎出了一个细细的小眼。 须臾间,这小眼淌血流脓,大包大包的发绿浓浆涌出,竟烂掉了一只足。 大头诡物抱着脚遍地打滚,疼得须发皆张。 这时借着月光,可见此物生得一张如人类壮年男子的脸。 肿泡眼,蒜头鼻,精细小眼。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叫人觉得淫邪不似好物。 它断无拼死的决意,见落得下风便一阵风似的撞开房门。 嘭的巨响响彻夜空。 这突兀的响声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整间院子的活人都好像睡死了一般。 逃窜的大头诡物脚掌触之花泥,便像是泥团一般融化在土壤。 手里举着刺的粉面小玩意,追了两步,但到了门口时却回望了一眼床上。 终究放不下心,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没追到它心中气恼。 见屋中圆桌上一束瓶花,它跃上桌去一个扫堂腿。 如混子一般将这瓶花扫倒在地。 “恶心。” “竟对着花的私密器官闻闻嗅嗅,还摆在此装饰,人类真是恶心。” 它兀自发着火。 却不知它的骂声,早被不知何时来到桌边的另一人听去。 赵鲤神情微妙立在桌旁。 看了看倾倒在桌面的花,念及这小玩意所说花的私密器官。 不知为何,看着鲜艳的花也凭空生出些膈应。 见桌上的小玩意越骂越脏。 诸如人类用它私密器官泡茶之类的抱怨。 句句都是人类恶心。 赵鲤终按捺不住,开口道:“真想不通,有些花会将人类施加的粪溺农肥当饭吃,真恶心。” 寂静的夜里,赵鲤这幽幽然响起的声音,叫桌上撒泼的小东西失手吓丢掉了尖刺。 脑袋上一小撮毛都支棱起来。 头僵硬转了一半,足下一顿竟要逃跑。 只是刚跑了两步,便被一只手捉住。 在不伤它的前提下,赵鲤把它按在了方桌上。 “你是什么?”赵鲤一边以茶盏隔开这小玩意掉下的刺,一边问。 被她压在掌下的这小东西,愣怔看着赵鲤,忽然挤出豆大眼泪。 “人类坏!分明醒着,却骗我出来。” “你定是要拿我做菜!还是要拿我泡茶?” “早知不救你。” 这小东西活动着手脚,哇哇委屈得哭。 赵鲤被它哭得脑仁疼,又怕一不小心将它按死。 嘴里哄了两声。 不料这玩意如人类孩童,越哄越哭。 赵鲤不是沈晏,本身是个毛躁的,有些心烦想寻个瓶儿将这小玩意擒住时。 一个身影暴躁从屋外冲了进来。 同样被吵得心烦意乱的独眼花臂狸猫,给了这嘴巴不干净的小东西一巴掌。 然后作势要咬。 这小东西本被赵鲤按在桌上,看沈小花畏惧至极。 在赵鲤配合地松开手后,它反倒一溜烟跑到了赵鲤掌心里坐着。 赵鲤暗自给了沈小花一个赞许的眼神。 客串了一把坏猫猫的沈小花,来了又去。 赵鲤点起灯,仔细端详坐在她手上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它现在倒是不骂了,抱着赵鲤的手指直勾勾看着门外,显然极怕沈小花。 赵鲤顺势无良威胁道:“不许骂人,问什么你回答什么,不然我叫坏猫回来。” “你为什么来这?” 小玩意垂头丧气许久,最终不甘不愿回答道:“来驱逐那妖邪。” “有人御使邪物害人。” 它沉思要不要回答赵鲤时,赵鲤已火眼金睛在它身上扫了几圈。 便见这小东西后腰竟有字,上书三个大字——华锦。 字不算顶好看,却透出一股威严。 是大景太祖的笔迹。 第1015章 灵猴蕊 琼林苑——大景太祖柴隆下令修建的五座皇家园林之首。 原本并不是单纯的花园子,取义美好聚集之地,被用作栽植各种番邦进贡的奇花异草。 与异兽苑并为园林双壁。 到了前朝先帝执政末期。 昏聩的皇帝不敢面对自己赛博斗蛐蛐导致手足相残的恶果,开始沉溺于服食丹药。 琼林苑中奇花异草纷纷倒了血霉。 那几年,用以炼制丹药的花植药材是过往的数十倍。 越是罕见的绝品越是倒了大霉,有许多连根挖去炼药。 某些稀绝名品,就是原产地都不一定能再寻到一株。 再有时局动荡伴随政治腐败,无内库拨款维护,宫人逃散,琼林苑荒废了数年。 隆庆十年朝政稳固,尤其海瀚商会自南洋带回了大量财富,这才又重修了琼林苑。 但苑中绝大多数稀品都已化为花泥。 …… “你在想什么?” 坐在赵鲤掌心里的小东西,用细细的指头捅咕了一下赵鲤。 赵鲤猛然从琼林苑的资料中抽神:“在让我看看你腰上的字。” 她伸手去翻,想再看个真切。 但这猴腮粉面的小玩意捂着屁股打滚:“坏人,为何要看我屁股?” “你也想摘我屁股去泡茶吗?” 眼看它又要号哭起来,赵鲤一啧舌:“我不稀罕你的屁股。” 言罢,不顾这小玩意的推拒,硬将它翻了一面细看。 被赵鲤一指头压制的小玩意,抽抽噎噎。 这小东西似乎很心碎,有种我来救你,你却恩将仇报般的绝望。 赵鲤不管它,细看它腰上的三个字,口中默念了几遍:“灵猴蕊。” “听着像是名字。” 想了一阵,她没有眉目,掐算了一下时间,决定先场外求助。 至于那逃走的大头诡物,赵鲤并不着急,稍后自有法子去寻。 桌上杯盏紫蓝雾气氤氲,很快赵鲤那熬夜肝工作的相好,出现在薄薄雾气上。 “阿鲤?不是去参加长公主的赏花宴吗?”沈晏顿了顿,缓缓搁下手中毛笔。 “谁让你为难了?” 说话时,沈晏手指习惯性去摩挲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是谁?” 赵鲤听他三连问画风不对,打断道:“只是有事想要问问。” 赵鲤举高手掌给沈晏看,她掌心那小东西咬着嘴角默默流泪。 赵鲤屈指轻弹了它一下:“没叫你撅屁股,什么德性。” 那厢沈晏顿了顿道:“灵猴蕊。” “太祖三十五岁生辰时,榜葛剌国进贡一株奇花。” “其叶细长,色鲜绿,花蕊独特,形状酷似猴脸。” “生二长刺,二长萼,香味如熟橘。” “太祖见之甚喜,常置书案旁,于盆上题字,取名灵猴蕊。” “这株名花保存在琼林苑中,后不见记载。” 沈晏话音落,赵鲤垂头在这掌心一嗅,果闻到一阵阵熟橘香。 这小东西,就是太祖柴隆常摆在手边的小盆栽。 沈晏又问:“发生了什么?” 赵鲤感觉这灵猴蕊似乎在哪听过,脑中思索着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给沈晏简短说了。 一边从手边取来一个茶盏,在里头倒了些清水,将已经哭到昏厥的灵猴蕊放进去。 小东西被赵鲤闻了一下,绝望泪流不止,身上都有些缺水干巴。 赵鲤看着它,突然灵光一闪。 猴面小龙兰! 因未见这小东西本体,只听沈晏描述,因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眼前这小东西,俨然就是原产于厄瓜多尔的猴面小龙兰! 这个时代,竟有一株南美奇兰漂洋过海来到了大景。 两片大陆已在数百年前有了交流。 念及这小东西的意义,赵鲤手上动作轻柔许多,宽慰道:“好啦,真不摘你屁股泡茶。” 她想着别的事情,没留意到那边沈晏,在听了她一日经历后渐渐沉下去的脸。 小信使梦境之种消散前,沈晏说了什么,把玩着奇花的赵鲤没太留意。 用以联络的紫蓝烟气消散,屋中暗了一瞬。 赵鲤盘问杯里的灵猴蕊 泡在杯子里的灵猴蕊咕嘟嘟喝了两大口。 大抵也晓得自己逃不脱眼前这女人的魔爪,不敢再犯倔,道出了它的来路。 这灵猴蕊在太祖驾崩后,根须抱团的球茎依旧保存在琼林苑。 只是随着灵气复苏,尤其去岁隆庆帝开始大规模祭祀太祖后,这小家伙竟抽芽重生。 只是开启灵智,还是在前几日。 赵鲤算算时间,确定这幸运小玩意是沾了太祖登神的光。 有道是一人升天,鸡犬得道,这话放在目下也是适用的。 登神后与太祖柴隆有关的一些东西,会因名留典籍而受不同程度的影响。 这太祖在世时常放书案把玩的奇花,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两块大陆交流的证据。 是具备重要价值的圣遗物。 没想到还有这重渊源,赵鲤对着灵猴蕊越发友善。 因赵鲤身上太祖溺爱这一被动,灵猴蕊对她初始好感度极高。 “乖宝,回头给你太祖香案上的香灰当化肥。”赵鲤花言巧语的哄。 猴蕊一颤,终是拧拧巴巴的消了气。 好容易哄好这玩意,赵鲤便见一个矮矬矬的小影子,立在门边。 借着门扉半遮半掩朝里看。 “尊敬的主人,那个大头诡物的所在追踪到了。” 被赵鲤用十点经验值派遣去跟踪的系统企鹅,喙一动一动,终究没忍住:“您可以带您的乖~宝~一起去了。” 系统企鹅抻着脖子,又开始阴阳怪气:“乖~宝~” 赵鲤手中托着灵猴蕊坐的杯子,路过贼企鹅时,用脚尖轻踢了一脚它的屁股:“少作怪,快带路!” 贼企鹅碎碎念着,摇摇摆摆在前带路。 赵鲤知道今夜要生事端,因此她在寝衣里穿着夜行服。 外头白色寝衣一扒,长发一束,靴册拔出匕首在指尖转了一圈。 然后一蒙脸翻墙出了院去,留下沈小花看家。 系统企鹅短腿一点便窜出一截,领着赵鲤在琼林苑中穿梭。 走了约有三盏茶,赵鲤来到了一处宫殿前。 这里看守极严密,四处都是大长腿的公主府侍卫巡逻。 殿中灯火通明,唱曲声,女子欢笑声彻夜不停。 第1016章 臭气 深夜的琼林苑,只这一处宫殿亮起。 上等灯油燃烧,灿金色的火光从雕花窗棂泄出,洒在翠绿草坪和蜿蜒白石小径上。 后院临水亭台,宴饮之声不绝。 有那身姿矫健的武生,在锣鼓点中一一施展绝技。 这武生面画白蓝厚妆,身姿矫健如游龙,只是……行头穿得略清凉。 裸着上身下身一条贴肉单布裤,劲腰勒着条黑带子,连翻二十个跟头稳稳落地时气息不乱,汗水滑过因运动而显出形状的肌肉块。 健硕身子上蒙着的细汗汇作一滴,缓缓自胸肌腹肌间流过。 这一幕,便是趴在瓦上的赵鲤,都想要吹个口哨。 更不必说下方宴饮之人。 居中最前席中,便是那位含山长公主。 含山长公主本身年纪并不算老,加之保养得宜一身皮肤像是乳酪。 身上披着一件透肉绣玫瑰黑纱,正斜靠在一个俊美男伶怀中吃酒。 见台上腰腹力量绝佳的小生连翻二十个跟头,含山长公主微微一笑:“赏。” 言罢,便有人往台上洒了好些铸成花形的小金粒。 台上武生越发卖力。 与兴致盎然的含山长公主相比,坐在旁边的婉仪郡主身边倒没有什么伺候的男人。 便是仆从上前奉酒,也要以白帛挡手。 婉仪郡主饮了一盏冰甜酒,第三次侧首望向赵鲤居住的方向。 含山长公主见得不解:“我儿,怎么了?” 左右都是自己人,婉仪郡主直言道:“不知那贱……如何了。” 婉仪郡主得到所谓‘神通’只短短月余。 靠着邪门歪道施展邪法,又不愿付出代价,因而婉仪郡主对她折腾出来的东西掌控力度并不强。 要想亲手操控,得在极近之处。 这般放任邪物自行便宜,究竟成事了没有她也不知。 眼下是既想看淫人的大头诡物得手,又担心赵鲤破局。 如此之下,心中焦急得很。 长公主轻笑:“我儿有那般神鬼手段,不必担心。” “京中传闻赵鲤是启了宿慧,可你也启了宿慧。” “论及本事,我儿定不逊色于她。” 一个多月以来,亲自看见婉仪郡主数次使出手段,含山长公主对她自信得很。 婉仪郡主却是眸光微动,垂眼饮酒避开了含山长公主的注视。 赵鲤隔着老远听不听清楚她们说了什么。 她正扣着殿顶的一片瓦。 方才潜行躲避侍卫时,不意碰歪了这片瓦。 赵鲤便见着瓦下有些白色粉末。 起出细看才发现,瓦下以礞石灰糊成了白色,中间嵌着一枚百家钱。 赵鲤还看见了一些香灰粉末和盐粒。 赵鲤顿时明白,为何白日她在画舫上启心眼看,整个琼林苑会那么干净,没有一点诡邪痕迹。 概因这些阻挡窥听探查的瓦。 巡夜司在大景盛京活动了近一年,这种手段泄露理所应当。 赵鲤将瓦片原样放回,还想前行时,藏在她怀里的灵猴蕊突然拽了一下赵鲤。 “前面有看守。” 它细声细气的说,手指指向屋顶。 但见屋顶五条脊线上,蹲着的六兽雕塑。 这些雕像用以祈福吉祥和保护建筑。 灵猴蕊道:“这些东西很凶。” 赵鲤却已悄悄摸了上去。 她在瓦上蹭了一些灰尘在手,身上被动全开。 潜行至一条脊线后,手指快如闪电在雕塑双眼上一抹。 这蹲兽雕像一颤,便再也不动。 赵鲤动作迅速,很快以泥灰将这些蹲兽眼睛糊住。 待她拍了拍手时,下方宴席已经进入了新阶段。 长公主倒不至于直接开银趴,但那些游走于席间的光膀子男人宛如发福利。 叫同列席的女眷各个面红耳赤。 含山长公主见状打趣大笑。 她又饮了一盏酒,酒醉状态整个人好似红虾子。 大片红色从皮肤下浮出,酒气与身上的胭脂香并存。 怀抱着长公主的男伶,忽而手一顿。 他似察觉到些什么,有一瞬露出作呕模样。 含山长公主还在欢笑,婉仪郡主却留意到,顿时一皱眉。 她起身喊道:“母亲,先下去歇歇吧。” 长公主突然被打断,愣怔了一刻。 随后她鼻子一动,勃然色变。 忙起身道:“走。” 临去前一指那男伶:“换一个。” 这男伶哪晓得他犯了什么错,立刻一扑,跪在含山长公主脚边。 “求公主怜惜,奴不知错在何处,但我会改,真的会改。” 他不迭声哀求。 却被长公主身边嬷嬷唤人拖走。 男伶双手伏地,犹自哭道:“长公主。” 长公主却看也不看他,同婉仪郡主一道离开,朝着赵鲤这边来。 解决了屋脊上蹲兽的赵鲤,立刻平躺瓦上。 她听得脚步声渐近,有人在交谈。 等了片刻,赵鲤才轻手轻脚来到声音发生处。 移开瓦片,凑脸去看。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至极的花香和水汽。 一阵阵白色水蒸气中,含山长公主一身白皮肉浸泡一方巨大温泉池子中。 她未解散复杂的发髻,只站在水中,不停捧着香花水淋在身上。 “怎么回事?”含山长公主问道,“怎么会越来越臭了!” 她使劲搓揉着自己身上的皮肤。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极臭的死老鼠味随着水蒸气升腾弥漫整间屋子。 婉仪郡主手拿香包掩鼻:“娘别急,再过等些时日。” “我定寻到更好更干净的材料,叫娘永葆青春。” 听了婉仪郡主的话,含山长公主怒气渐歇。 她欣慰道:“还是你孝顺。” “还不快叫人送来?” 说完,含山长公主整个泡入池中,她有些唏嘘道:“你爹是个负心人,你大哥大姐随了你爹的性子,从小与我不亲。” “娘只有你了。” 含山长公主借着酒兴开始絮絮叨叨。 婉仪郡主脸上不耐一闪即逝,她行至门前接过宫人递来的食盒。 “您是我娘,我当然孝敬您。” 她说着走到池边,一掀食盒取出一小碗绉纱馄饨,搅了一下。 清汤中浮着葱花,和几个似虾米般粉红卷曲的小点。 婉仪郡主双手捧给含山长公主:“娘,请用。” 第1017章 花楼 氤氲蒸汽中,含山长公主在孝顺幺女的伺候下,将薄胎白瓷碗中的东西一口口吃净。 铺设着温润芙蓉石的温泉池子里,浮花片片,雪白胴体若隐若现。 好一片美景。 只可惜充斥整个房间的臭味,好似一张布满沟壑黑皴的手掌,将眼前的景色揉成一团擦了鼻涕的纸。 赵鲤的鼻子身经百战,腐尸烂肉什么没闻过。 但下方的气味,依旧叫她胃里翻腾。 忍不住移开了一点脸,避让这股子臭味。 系统企鹅子旁边的瓦后探出半张脸,短短的鳍肢捧着一朵不知什么花。 眼中金光四射,便要献出邀宠时,便见赵鲤衣襟里揣着的小鼓包一动。 一股甜丝丝的熟橘香味,将赵鲤包裹。 气味虽淡,但面纱一般替赵鲤屏蔽了臭味。 灵猴蕊小爪子抓着赵鲤衣襟,别开头细语喃喃道:“才,才不是想帮你呢。” 赵鲤没说话,眼盯着下方,下颌在灵猴蕊脑门上一蹭。 贼企鹅默默垂头,揉烂了手里的花儿。 殿中一线金光照到赵鲤脸上。 半躺池水中的含山长公主,双颊嫣红,似初绽的花朵。 赵鲤眯眼细看水下,花瓣漂浮的池水中,有一片不对劲的阴影。 但是隔水看不清楚,赵鲤只照形状看,像是——羽毛? 只是不等她细看,婉仪郡主捧来玫瑰花露,给含山长公主漱口。 并亲自开了临水的落地长窗散去屋中臭味。 唤来侍女们为含山长公主重新梳妆更衣。 长公主出水时,身上已恢复了正常。 没过一会,立在一人高铜镜前的又是那皮肤丰润的美丽妇人。 “娘,我也换身衣裳。”婉仪郡主皓腕一翻,举帕擦了擦耳后的汗珠。 含山长公主正浑身不自然的燥热,欲要出去寻乐,哪管她更衣的小事。 一摆手,自步履匆匆出了殿门,独留婉仪郡主一人在水池边。 婉仪郡主这才掩鼻,露出作呕之色。 她蹑手蹑脚在池边吐水凤首上一拧。 涓涓不绝淌下的温泉水,霎时一停。 池子中央咕咚冒出一个大泡,池水并着花瓣旋转流入池底留出的白石水道。 水放尽后,婉仪郡主穿着丝履一脸嫌恶走下池中。 在芙蓉石铺就的池底,捡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黑色圆球。 她举火将这圆球焚烧,火焰升腾处恶臭无比。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闷了一身热汗,满脸不耐叫来侍女去另一处沐浴更衣。 咚—— 落锁之声传来,一阵湖上烈风,殿中烛火齐齐熄灭。 敏捷矫健的黑衣人手攀着长窗窗棂翻下,无声落地。 目标明确直奔水池。 手缩袖中一掏,摸出一根开锁的软铜丝,在出水口勾了两下。 很快,便得了一片花瓣在手。 赵鲤以手扇风,拂得些气味进鼻,顿时双眼一亮。 她在屋顶时果然没有闻错,长公主泡澡的花瓣,便是那只闯入她屋中欲行不轨的大头诡物的味道。 泡澡,花瓣,淫邪诡物…… 赵鲤将这片花瓣夹至一大肚瓶中存放,原路返回。 她踮着足尖,在在瓦上行走。 终于来到一间极为偏僻的偏殿,四处守卫巡逻严密看顾,被赵鲤轻松绕过。 还未进去,便嗅得流香阵阵。 这处偏殿构架怪异,三层楼阁呈圆形,中间通透天井。 建筑脊线由内向外逐渐加高,刻有集水槽。 若是雨天,可以最大程度将雨水引入天井。 形成四水归堂之景同时,灌溉殿中遍植的花木。 赵鲤故技重施,以泥灰遮了脊线上蹲兽的眼睛。 自瓦顶翻身而下。 将要坠下时,一手抓住了檐下突出的木雕。 脚下便是三层楼高的天井,赵鲤荡了两下,全凭臂力跃进了三层的阁楼。 楼板吱呀一声,赵鲤忙垫步卸力。 却晚了一步,但听回廊中先是一静。 而后大量禽鸟扑腾翅膀的声音传出。 随着刺耳的喳喳声,各色飞鸟在楼中受惊横冲直撞的飞。 赵鲤并未慌张,一个垫步,爬上了回廊上的横梁。 她身着夜行衣,开启被动鼠鼠祟祟,平躺横梁上,见得鸟群在她眼前飞来飞去。 很快,赵鲤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上来。 伴随这脚步声的,是沉重的喘息。 花香越发浓烈。 赵鲤手中握着供小信使出入的铜镜,借着镜面反射观看。 却见一个腰合十尺,极肥壮的紫髯大汉身缠锁链行来。 这大汉行走狭窄的楼道间,像一块堵石,几乎将路堵了大半。 乱飞的鸟群不长眼撞到他的面门,大汉双手一合。 人拍蚊子一样,将这些飞鸟拍成肉饼扔进嘴里,肉骨毛全吃了下去。 赵鲤微微挑眉,从气息看眼前这玩意竟似乎是人。 她没有贸然翻身下去战斗,而是继续观察着。 那壮汉颅顶的头发几乎擦着赵鲤躺着的横梁而过。 等他走过,赵鲤再从镜中看,竟见这大汉后背鼓鼓囊囊一条粗大长条玩意贴着脊柱。 隔着衣衫和乱发看不太清,但赵鲤略一联想便知道,那贴着脊柱长到人大臂粗细的东西,应当是一只蚰蜒。 守卫似的巨汉寻了一圈,没见任何异常,豢养的鸟也不会长嘴告诉他梁上蹲着个人。 他将紫髯挠得沙沙掉屑,有些纳闷地走下楼去。 沉重的步子,踩得楼板吱嘎作响。 下至一楼,这巨汉两条浓眉拧紧。 总觉得……身后有人似的。 他握紧身上锁链,猛然回头。 然身后只见空空的回廊,并无一人。 这巨汉回头,片刻后双脚用力,整个跳转了半圈。 地板被他震得掉灰,但身后依旧无人。 他这才又挠了挠头发,认定自己犯了疑心病。 目下四周光线黯淡,无光源投影。 否则他定可看见个矮了一截的身影如怨鬼般紧跟在他身后。 这巨汉一无所知行至天井。 赵鲤一路追来的大头诡物,被灵猴蕊扎中的脚底,伤处早已烂得冒泡。 正气喘吁吁蜷缩在天井花丛中。 从楼上下来的巨汉探出巨手,一把抓住了大头诡物的脑袋。 单手提到面前哧哧闻嗅。 第1018章 到来 人买西瓜靠拍听声,紫髯巨汉单手抓着大头诡物靠闻辨别。 潜伏进赵鲤屋中,看似强横的大头诡物在巨汉手里像是个小玩具。 身子晃荡了两下,双脚蹬踹。 它喉中咯咯作响,一个劲讨饶。 但这巨汉宛如耳聋,生着巨大黑头的鼻子,不嫌埋汰在这大头诡物胯下贴着一嗅后道:“没能采得运势。” 紫髯大汉低头闻嗅时,被他提在手里的大头诡物恰从他指缝间与一个人看了个对眼。 这大头诡物嘴巴开合数下:“人,有……” 它本要喊话示警,奈何脑袋在紫髯巨汉手里捏着像是个小香瓜般变形。 剧痛之下,喊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这紫髯大汉烦它先前呱噪,哪有耐心听它。 鼻子呼哧呼哧贴大头诡物下身嗅了两下后,又重复了一遍:“没采得运势。” 话音落,五指一合。 噗的一声,那大头诡物脑袋汁水淋漓烂作几瓣。 紫髯大汉空闲的那只手又一探,拽住大头诡物尸骸的下身一拽,摘得个物件在手。 在他背后,赵鲤都龇牙咧嘴侧头回避了一下视线。 这紫髯大汉,一点没觉得自己干了可怖的事情。 一手将拽得的物件捏在掌心,一手将大头诡物的尸骸抛弃在花丛中。 乌黑血渍洇湿泥土,大头诡物倏然一瘪。 身上皮肤塌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个矮小的赤身男人。 肿泡眼,蒜头鼻,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望着天空。 紫髯大汉搬来一个酒缸,将手中污血淋漓的物件丢进去。 然后拿起大一号的花锄,刨坑埋尸。 他力气大,但干活极度马虎。 掘出一个浅浅的泥坑,将横卧的男尸抛入。 身子不全的男尸歪在浅坑里,脑袋边是一只裹着黑泥半腐烂的手。 显然这花泥下埋的,不止一人。 紫髯大汉花锄随意扒拉了两下,用猫盖屎一般的敷衍态度在坑上填了一层薄土。 然后摇摇晃晃举着酒缸,一步步走进了一间屋子。 清澈的酒液,激荡在酒缸内壁上。 裹着污血的玩意在酒中逐渐蜷缩成一团乒乓球大小的黑球。 做完一切,这紫髯大汉艰难坐下,竟就这般横躺着睡去。 赵鲤老鹞子般蹲在梁上。 在下去擒住着紫髯大汉逼供,还是忍一手之间思忖许久。 终于她还是决定先退去。 这紫髯壮汉脑袋空空,并不一定知道太多内情。 便是此刻揭破,掘出天井下的尸骸,也缺乏一些办成铁案的关键要素。 想要一掌拍死含山长公主和婉仪郡主,终究差了一线。 不若等河房处,探查通草楼的人传信回来再议。 赵鲤这般想着,摸出后腰的小镜子,放置在横梁上。 在此处为小信使的跳跃,留下了一道坐标。 待回到殿外,赵鲤寻了隐蔽处蹲下。 面前依次站着三个矮矮的身影。 个子最高的小信使眼神坚定。 中间是贼企鹅,最右是灵猴蕊。 赵鲤沉声为它们分配任务。 小信使负责穿梭,必要时带灵猴蕊跑路。 贼企鹅可以随时回归赵鲤身边,跑路本事最强,便留守这楼中,一有动向用镜子实况转播。 灵猴蕊的任务更重,小家伙需要在有被害人时,出手救人,决不可再叫诡物采收运势。 “明白了吗?”赵鲤压低了声音问。 小信使不知跟着打交道的人学了些什么,猛一抬手爪行礼。 贼企鹅和灵猴蕊侧目看见,也跟着学。 “很好。”赵鲤说着,伸出手掌,“加油,必胜!” 小信使的手爪,贼企鹅的鳍肢,灵猴蕊的小短手次第盖在赵鲤手背上。 简单的仪式后,三只组成任务小队回了楼中。 赵鲤原路回到她住处洗漱更衣。 次日清晨,唐妩起了个大早。 昨夜再精心动魄她也不知,正打着哈欠在院中看大景律。 大量律法条目和案例,看得唐妩双眼直转圈。 如要司考一般,一边用早餐一边念书。 只她以前也不是太爱念书,时常走神。 叼着包子思维一发散,不知赵鲤起没有,一转头却与一只在灌木旁打哈欠伸懒腰的花臂狸猫看了个对眼。 小信使有了重要任务,沈小花便滞留在这,没能回桃源境。 独眼狸猫哼哼唧唧伸懒腰时,便见一道亮晶晶的目光望过来。 “小,小猫校尉!”唐妩提着新换衣衫的裙摆,一溜烟跑过来。 沈小花侧头斜了她一眼,没半点反应。 小猫校尉早已在京中声名鹊起,每天不知应付多少粉丝。 还有那狂热粉,央着堵路,求摸它脚掌肉垫。 沈小花对这种追随的视线,早已习惯。 它高冷模样,惹得唐妩呀的一声叫。 “果然是小猫校尉,你来找赵千户吗?” 唐妩奔回屋,不知在何处寻到些墨。 定要展开手里的大景律,叫沈小花给她签名。 沈小花不胜其烦,正要甩尾走人时,门突然推开,走进来十数个仆妇。 人人手中捧着一瓶花卉,行为却不太礼貌。 未经允许直闯入了院中。 沈小花独眼一凛,漫步拦至路中。 它未出声,但足下一踏,竟骇得这些闯入的仆妇呆立原地。 为首的老嬷,本一双眼睛滴溜溜在院里看,但见沈小花挡路后,奸猾神色一敛,后退了半步。 唐妩慢了一拍,也随沈小花拦到了路中:“随意闯入,这是公共茅房吗?” 骂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唐妩,话说出口又一顿,忙呸呸两声:“我是说,谁许你们这些刁仆来的?” 为首那老嬷,怂沈小花却不怂唐妩:“唐小姐,我们奉长公主之命,来给赵小姐送花,好参加今日的簪花宴啊。” 言罢,她示意手中花枝:“由着赵小姐先选,余下的才给旁地小姐挑。” 唐妩道是晓得这是惯例,犹豫要不要让步时,身后传来赵鲤的声音:“那就谢谢长公主好意了。” 老嬷眼里的光,在看见全须全尾的赵鲤后消失。 她强笑正要说些什么,便听赵鲤道:“不过这些我都不喜欢,你全拿走吧。” 第1019章 百鸟裙 听见赵鲤不要送来的花,上门的老嬷表情凝固了一瞬。 她在公主府中,这往来赏花宴的贵女夫人哪一个敢这样不给面子? 往年有那清高的女子被婉仪郡主捉弄,故意送来吊丧似的白菊,那些女子碍于情面也得收下。 如赵鲤这般的人从未有过。 这老嬷胸口起伏了两下,迅速调整表情,侧身让开好叫赵鲤看清送来的花。 她道:“赵小姐,这琼林赏花宴簪花是惯例。” “长公主喜欢鲜亮活泼的女孩在跟前,这送来的花无一不是珍品。” “今日长公主命我先送来给您挑,您看……” 老嬷脸上挤出笑纹,她带来的仆妇手中捧花也确如她所说,姹紫嫣红都是珍品。 但赵鲤不买账,长发披散在后,懒散道:“那我便换个妥帖的借口。” “没得我先挑了叫别的小姐捡我挑剩的,我便谢过长公主的美意,这花让给别人吧。” 反正眼前这些,散发着和那大头诡物身上一样味道的东西,赵鲤绝不会往自己头上插。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快走吧。” 见她小手一挥,毫不客气逐客,这老嬷脸都僵住。 最后没得法,转向唐妩。 不意唐妩亦是犹豫一瞬,摇头推拒。 她不晓得内情,但立场与赵鲤一致,且也不愿犯傻去做这出头鸟。 老嬷嬷连吃瘪两次,不敢当场发作,嘴角抿成一条线自转身离去。 待她走远,唐妩猛一垂头:“完了,这下必要开罪长公主。” 她看赵鲤道:“赵千户,我就仗义这么一次,惹不起躲得起,我晚些便称病先走了。” 赵鲤笑眯眯看她:“别担心,没事的。” 得罪就得罪吧,长公主蹦跶不了两日了。 赵鲤挽住她道:“走,进去梳妆,万嬷嬷梳头手艺很好的。” …… 待到赵鲤与唐妩重新梳妆完毕,穿过女眷居住的后院,来到院中时。 赵鲤便见巨大的花园中人来人往。 相比起昨日,今天的宴会似乎更加放开了拘束。 女孩们头上簪花,衣袂飘飘。 院中还有不少青年男子,个个全力展示着自己。 赵鲤还在沿河步道看见了一溜的摊贩,贩售些吃食甜汤。 杂耍的高台,有钟鼓司出扮演故事的人,演出些世间骗局丑态,拙妇呆男的过锦之戏。 道旁有杂耍戏棚,一些半大孩子走索舞盆的杂戏。 满院欢声笑语,热闹无比。 赵鲤没料到赏花宴还有这些玩头,微微惊讶。 来过的唐妩压低声道:“长公主爱热闹。” 要说老柴家也是有点玄学遗传。 隆庆帝爱养猫,爱华服爱修仙。 含山长公主身上玩性也重,玩美男玩过家家。 见得满院精心装扮的漂亮人,赵鲤心里又补了一句:还都是颜狗。 唐妩主动担起了介绍的重担,道:“现在可自由耍玩,午膳有立夏宴可用。” “下午。”唐妩顿了顿,凑近赵鲤神秘道,“还有蹴鞠赛和骑射赛。” “胜者,可向看中的姑娘讨一支花。” 唐妩冲着赵鲤一眨眼,一脸你懂的的神情。 赵鲤瞬间意会,下午便是公孔雀们花枝招展表演求偶舞的环节。 看她双眼一亮,唐妩更凑近些,在赵鲤耳边耳语,说了一条从唐妩娘亲那听来的趣事:“长公主喜欢看……” 唐妩手张开,做拉弓状:“还喜男儿马上英姿。” 赵鲤瞬间咋舌,要不说人家是长公主呢,多会玩。 搞相亲宴,顺带着看男色表演。 抛开敌对,长公主这做派其实挺符合赵鲤这乐子人的胃口。 小小八卦罢了,赵鲤转头。 见小纨这小丫头,一脸兴致盎然探头四处看。 还偷偷和唐妩的丫鬟说着什么。 小纨是从小生活在官船上官奴,今年才因赵鲤得以下船。 这些热闹哪看过,看什么都新鲜。 赵鲤见她双眼亮晶晶盯着只螃蟹风筝,问道:“小纨想要风筝吗?” 小纨梳着包包头,眼睛亮晶晶看着赵鲤:“好稀奇呀,竹子做的东西竟可以飞到天上。” 赵鲤笑着揉了揉她脑袋,领着她们到了贩售杂货的摊子前。 给小纨买了那只螃蟹风筝。 问及唐妩和唐妩的丫鬟要什么,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立在货郎的摊子前,慢慢挑选。 赵鲤看中对丑得离奇的小泥偶,指着叫货郎拿:“劳驾,我要那个。” 贩售货郎的年轻人,腰间挂着三个拨浪鼓。 赵鲤今日换了衣裙样式,一身石榴红的广袖裙,整个人像是团小火苗灼灼生辉,比她陪着的鸽蛋宝石还亮眼。 货郎心砰砰跳又想多看两眼,又恐她生恼,平常伶牙俐齿地推销,今日却面红耳赤垂着头。 待赵鲤又喊了一声,这才惊醒似的。 手忙脚乱去拿那对泥偶。 慌乱之下,他碰倒了手边的青布包袱。 这包袱落地散开,立时大蓬五颜六色的鸟羽掉出。 水畔风大,货郎哪还有闲情想漂亮姑娘,忙不迭去扑四散的羽毛。 赵鲤几个见状,也帮忙去捡。 好容易将掉落的羽毛收集齐,便听货郎长吁一口气:“多谢几位善心。” “否则遗失了这鸟羽,长公主府上是要怪罪的。” 赵鲤指尖捏着一根翠玉,手一顿不动声色问道:“怎么?长公主府需要这么多羽毛扎毽子吗?” 本身长得好又刚刚帮过忙,货郎小心左右看看对赵鲤透了底:“这些是婉仪郡主使下头人秘密搜罗的。” “听说是想裁制一条百鸟裙。” “外人只晓得长公主府要鸟羽,不晓得用途,这事做得隐蔽,世间知道的人不超三个。” 货郎比划了个三,显然对自己是其中一个知情人十分得意。 有意在美丽女郎面前显摆能耐,他道:“因我家传一手捕鸟绝技,管事找上我,他喝酒说了醉话恰被我听见。” 嘴巴属棉裤腰的货郎说完,将装着各色翠羽的包袱一裹:“几位可别往外说。” 赵鲤拍了拍手,微微一笑:“那不能。” 她笑着,脑中却在回忆昨日那座豢养白鸟的楼,以及……池水中似生着羽毛的含山长公主。 不待赵鲤理清脑中头绪,听得前方骚动。 人群朝着一个方向汇过去。 喧闹之声传来,赵鲤远远望去,便见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桧扇在众人的注视下,手一张凭空扑腾出彩蝶无数。 第1020章 多方 白花之中,俊秀男子一身月白衣。 俊美脸上眼尾微扬,满是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右手执桧扇,左手张开。 桧扇轻摇,分明无一物的左手掌心,竟接二连三飞出无数蝴蝶。 这些彩蝶极美,巴掌大小。 羽翼扑腾时,折射各色阳光。 这院里原本的蝴蝶,顿时黯然失色。 左右男女发出一阵阵惊呼。 赵鲤留意到,含山长公主便在不远处。 手握酒盏,一身轻薄夏衫。 看着引蝶的男人,眼神满是算不得清白的欣赏。 “源雅信。”赵鲤低声叫出这人的名字。 感应到些什么,立在花丛中的倭国使臣源雅信扭头望来。 隔着老远又背光,赵鲤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只觉得这人似乎在对着这边笑。 下一瞬,源雅信突然转向赵鲤。 右手桧扇用劲一扇。 但看满院扑簌的蝴蝶先是一顿,然后俱朝着赵鲤飞来。 五颜六色的蝴蝶,翅膀似珍贵的各色宝石,在光下闪闪发光。 飞到赵鲤左右,并未有不轨冒昧之举。 只绕着她左右纷飞。 注意力本在源雅信身上的众人,倏一下全望了过来。 见赵鲤俏生生站在那,群蝶环绕下,俏得硬生将满院盛开的花都压下一头。 有那窥看的,有那议论的。 长公主远远看来,脸上暧昧欣赏之色缓缓收敛。 赵鲤立在蝴蝶群中,见那倭国使臣故意如此,她微微挑眉。 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见过长公主。”当着无数人面,赵鲤还是比较客气的。 长公主鼻腔中发出一声气音算是应答。 那倭国使臣源雅信,却是厚着脸皮走上来。 “又见面了,赵千户。” 他面容是俊美的,颇有些风流意味,说话温声雅气。 赵鲤友好冲他他一笑:“又见面了,您头上的伤好挺快。” 善戳心窝的赵鲤,直指源雅信上次见被沈晏训狗般一只茶盏砸得头破血流。 源雅信表情有一瞬间僵住,不待他反应,赵鲤又问:“你身边那只白毛猎犬怎没跟着?” 源雅信倏地抬头看赵鲤。 不知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看透了随从三浦的底细。 源雅信握着桧扇的手指微微收紧。 赵鲤举手在鼻前一扇:“快散了这些蝴蝶吧,晃得眼花。” 她话说完,源雅信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他举桧扇一扬,随着一阵淡香,漫天蝴蝶停在半空。 随后化作漫天落花,纷扬落下。 “失礼了。” 源雅信冲着赵鲤一拱手。 赵鲤神情傲慢弹去肩上落花。 被晾在一边的含山长公主见不得赵鲤这模样,冷哼一声道:“赵小姐,好大的架子,谁人都敢训。” 赵鲤对着含山长公主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也没训到您家门前,长公主恼什么?” 长公主暴脾气将要炸时,小路上一群人来。 这些人都是下午要蹴鞠赛并骑马射箭的。 打扮得花枝招展,领头的两个赵鲤颇为熟悉。 一个是信王柴珣,一个却是久未见面的瑞王。 两人本意气风发来,远见赵鲤同时脚步一顿。 瑞王下意识便想转身走。 柴珣却是似盯着赵鲤的脸,神色莫名。 赵鲤环视一圈,视线从两个废物皇子身上扫过。 再看源雅信,含山长公主,以及…… 立在远处的婉仪郡主和赵瑶光。 妖魔鬼怪全集中在此处了。 赵鲤面上顿时扬起一阵灿烂又开朗的笑容:“今日是我没看黄历出门吗?” “黄历上也没说立夏宜不宜出门啊。” 看她笑靥,所有人都有一瞬陷入沉默。 要是可以,她们谁也不想看见赵鲤。 终是柴珣先走上前来:“赵千户,许久未见。” 柴珣死死盯着赵鲤,那日回龙观中亲爹的表现显然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柴珣活那么大,从未看见亲爹隆庆帝那般慈爱得脸都笑烂的模样。 后面思来,每每叫柴珣夜不能寐,数次向赵瑶光打探赵鲤的事情。 柴珣的异常,自引得旁人注意。 赵瑶光袖中之手,暗自绞紧了绣帕。 这莫名诡异的气氛中,瑞王朝着赵鲤恭敬一礼。 赵鲤看他懂礼貌,没将枪口对准他。 只问柴珣道:“信王殿下,为何如此失礼?” 柴珣这才抽神,后槽牙咬紧两次,干巴巴一笑:“没想到赵千户也来参加这赏花宴。” 他见赵鲤头上未簪花,不怀好意道:“怎不见赵千户簪花?” “若是不戴,万一有人向您讨花该如何?” “莫不是顾及沈大人颜面?” 柴珣好整以暇,想听赵鲤辩驳反击,再当众以她与沈晏之事相击。 不料赵鲤一掀嘴皮,怼道:“干卿底事?” “信王殿下打听我这小姑娘簪不簪花的私事,太失礼了。” 赵鲤从不陷自证陷阱,有造谣的,照着嘴巴抽回去便是。 柴珣嘴角抽动,手在身侧收紧:“赵千户还是这般铁齿钢牙。” 他二人这一番不算友好的互动,让瑞王眼睛一亮。 瑞王不怕他两敌对,相反他怕这两交好。 他脑中念头转了数圈,对着赵鲤一笑:“今日蹴鞠赛,赵千户定要赏光来看。” 吃过大亏的人,果不一样。 赵鲤对着信王赞许一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喧哗。 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几乎是跑着从远处来:“长公主。” 他气喘吁吁面色惊慌:“靖宁卫,靖宁卫来了。” 管事慌张之下声音不小,院中寂静了一瞬。 长公主惊疑不定看向赵鲤,以为她摇人砸场子。 赵鲤也不解之际,听得有人朗声道:“今日失仪,未得邀请便擅自前来。” 赵鲤带着些喜色望去,便见沈晏手持一柄折扇,玉冠束发。 一身修身袍子,身长玉立贵气逼人,俨然是精心装扮过的。 身后跟着他的大长腿侍卫团。 帅气得赵鲤移不开眼睛,便是想要发作的含山长公主,看沈晏俊脸大长腿也稍收敛了怒容。 沈晏行至面前,对含山长公主一拱手:“不知长公主可否原谅沈某冒昧?” 第1021章 砸场 “不知长公主可否原谅沈某冒昧?” 沈晏说完这句话,除却赵鲤之外所有人都是一愣。 他朝堂上风格狠辣无情,私下更是孤直,私人宴请一律推拒。 谁都没想到,他今天会亲来。 一些视线隐晦落到了赵鲤身上。 可赵鲤早被沈晏身段勾了魂,兀自看着他发痴。 那双眼晶亮的模样,让刚被她利嘴怼过的几人都忍不住侧目。 长公主嘴巴开合数下,方才道:“沈大人说的哪里话。” “你肯赏光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沈晏今日显然有备而来,一身骑装潇洒利落。 听得长公主如此说,他微微扬起唇,看了一眼赵鲤,手中折扇一张:“谢长公主。” 今日满院花孔雀,沈大人依旧是帅得明目张胆出类拔萃。 先前听闻靖宁卫来,众人无比惊慌,目下见得他似乎和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 不少女郎第一次近距离见他,纷纷在扇后偷红了脸。 尤其见他并不似传闻中可怖,便打量起着这权臣出众的皮相,也在心中称量着他所握着的权柄。 如此思量数遭,早前相看好的儿郎便觉没那么顺眼了。 众目睽睽下,沈晏一步步来到赵鲤面前。 见她精心装扮过的模样,眼底一暗。 强压胸中独占欲念,沈晏视线落在赵鲤鬓发上。 见她未簪花,只戴着他送的钗环,沈晏眉眼越发柔和,唤道:“阿詹,拿东西来。” 在旁的阿詹立时上前来,打开手里抱着的檀木匣。 便见里头雪白衬缎上躺着一支犹带露水的牡丹花枝。 花瓣晶莹似玉片,半呈玉白半呈杨妃色,融合为一朵倾城双色牡丹。 沈晏修长手指将这花枝取出,含笑佩在赵鲤发上。 赵鲤盯着众人灼灼目光,侧头问:“好看吗?” 虽是问,但赵鲤眉眼间满是嘚瑟。 “极美。”沈晏亦不吝赞美。 两人都心理素质过硬,硬将周遭所有人当成了背景板。 长公主抖着手指来:“那是宫中锦绣双辉牡丹,你,你竟摘了来!” 莫怪长公主如此大惊小怪,双色牡丹出花率极低,如此一深一浅复色更是罕见。 仅隆庆帝的大高玄殿育出一朵。 立夏赏花宴前,含山长公主曾入宫向皇帝讨要来压场。 但被隆庆帝一口推拒。 回忆起皇帝抠门模样,再看赵鲤戴着的花,长公主怒从心起。 只是不待她爆发,沈晏已幽幽道:“长公主不必担心,陛下允过。” 夜里和赵鲤联系过一次,沈晏便打定主意要来。 今日清晨求见了还在睡懒觉的陛下,亲自去院子里剪了这支花带来。 沈晏的话,叫含山长公主满腔怒意发泄不出口。 只抚着胸口,连道数声好。 也不知是说沈晏跋扈,剪了御花园的祥瑞双色牡丹干得好。 还是她那抠门弟弟对外人慷慨好。 或,兼有之? 长公主一怒,额角渗出些汗。 身体中压制住的臭味,顿时随着血液流动加快而升腾。 婉仪郡主疾步走上来搀扶,虎口在袖下扼住长公主的手腕。 把玩着桧扇的源雅信,手上动作一顿。 “娘。”婉仪郡主在含山长公主耳边提醒了一声。 含山长公主这才回神,忙以绣帕掩口。 但她自己都嗅到,香粉中压不住的腥臭。 这下哪还记得气什么牡丹不牡丹,含糊说了一句场面话,便脚步踉跄被婉仪郡主扶走。 望了一眼她们母女远去的背影,沈晏收回锐利目光。 倒是信王柴珣,终究忍不住酸了两句。 对沈晏,柴珣一直十分有敌意。 一半是因沈晏如今权倾朝野,另一半却是年幼时结下的梁子。 沈家之事后,隆庆帝与沈之行带着昏迷的沈晏在望源范七的帮助下逃回封地。 一路共同患难,数次经历险境。 柴衡怜沈晏身世坎坷,亦愧疚是柴氏带来了这份坎坷。 自然对年幼的沈晏超出寻常的照顾和关怀。 这份照顾,特殊到让柴珣妒恨至今都未曾消退半分。 甚至还在成倍增长。 冲天酸气引得瑞王都侧目。 沈晏却未将柴珣放在眼中,只随意打了声招呼,便与赵鲤相携离去。 徒留满院的人心思浮动。 先前和婉仪郡主站在一起的赵瑶光,望着赵鲤背影。 视线一直集中在赵鲤头上那朵双色牡丹上。 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突然,她身边丫鬟哎呀一声:“小姐,你的手。” 赵瑶光骤然抽神,垂眼只见手中锦帕染血。 却是她先前不知不觉间太用劲,帕子绞断了左手无名指的指甲。 葱管似的长甲裂开一半,鲜血一滴一滴渗出。 赵瑶光身边跟着的丫鬟极有眼力见,上去捧住了她的手。 赵瑶光却仿佛不会疼一般。 她看了一眼赵鲤离去的方向,又扭头看向信王和瑞王。 察觉她视线的一瞬间,瑞王别开了头。 赵瑶光不知道,从女蛾事件后,瑞王患上见不得人的隐疾。 瑞王与她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又真的动过几分真情。 这种见不得人的不堪,瑞王是绝不愿意被赵瑶光知晓的。 唯有疏远,再疏远。 赵瑶光心中凄凉酸楚难以言喻,正无助时,却与柴珣对上双眼。 只对视一瞬,两人移开视线。 但赵瑶光心中寒意稍止,她浅浅吸了口气,对丫鬟道:“走吧,青雀。” 路上,她喃喃道:“青雀,你说真有人那么好命吗?” “京中传得那般不堪,我本以为她也只是他人掌中雀鸟。” “没想到……” 只看那两人相处的神情,第九房之类的传言便如笑话。 没想到那样跋扈的权臣,还有如此温顺一面。 赵瑶光胃里翻腾不已,以绣帕掩唇咳嗽数声方止。 觑了一眼她苍白的脸,丫鬟青雀眸光微动。 “哪有什么命好命不好的,命都是自己争来的啊小姐。” “争来的。” 赵瑶光重复了一遍侍女青雀的话,她突然脚步一顿道:“我们去找婉仪郡主。” 赵瑶光寻去时,长公主还在沐浴。 而婉仪郡主正在砸着殿中摆件:“那个贱人!得意什么?贱人。” 第1022章 谋算 “贱人!” 再无之前的稳重,婉仪郡主口中污言秽语。 在殿中一通打砸,珍贵的珊瑚树,玉制如意都纷纷摔了个干净。 一只白玉盏在赵瑶光绣鞋前,碎成玉片。 婉仪郡主到底爱骑射,一同打砸竟只气息加快了些。 她看着进殿来的赵瑶光,冷笑出声:“你果然来了。” “倒没叫我失望。” 踢开一支碎珊瑚,婉仪郡主自若出了殿去:“来。” 婉仪郡主那唤狗一样的语气与态度,将赵瑶光狠狠捏住断甲。 她以剧痛提醒自己隐忍,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行至廊桥亭台,赵瑶光命丫鬟青雀在外等候,她孤身一人跟了进去。 婉仪郡主斜倚美人靠上,立规矩似的让赵瑶光站着。 她道:“你如何打算?” 赵瑶光浅浅一笑:“但听郡主差遣。” 婉仪郡主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讥笑出声:“多有意思,分明自己也恨不得将赵鲤除之后快。” “主动寻上门来与我合谋,却又说听我差遣将自己洗刷干净。” 婉仪郡主眼睛上下扫视赵瑶光,言辞尖锐无比:“你还是活得那么下贱啊,赵瑶光。” 闻言,赵瑶光脸色越白。 她垂头双手紧握,再抬起头时,终卸下了惯戴在脸上的面具。 “是,我就是想赵鲤死!”她面色惨白,笑容却越发扩大,“那个蠢物,原本在赵家被我耍得团团转。” “未料竟被她翻身,将我逼至绝地。” “我要她死!”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的声音已是凄厉无比。 这时,婉仪郡主才隐去讥讽:“这便对了,赵瑶光敢不敢赌一把?” 赵瑶光到了绝境没有什么不敢赌,仗着一股子疯劲,她一拧腰坐下:“画舫上郡主叫我将赵鲤引去那间屋子,不也无事发生?” “郡主不必再试探我。” 提到上一次的失败,婉仪郡主脸一沉:“上一次只是赵鲤运气好罢了。” “她总不能次次运气好。” 赵瑶光见婉仪郡主那轻狂模样,提醒她道:“赵鲤绝不是善茬。” “正面少有人能敌她。” 亲眼目睹过赵鲤单方面虐死渔村中鱼怪,赵瑶光一度绝望无比。 绝望于她与赵鲤之间深渊一般的差距。 但婉仪郡主却不当回事。 她轻笑一声道:“赵鲤去岁声名鹊起,背后无人扶持必不可能。” 提到扶持之人,亭中对坐的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婉仪郡主道:“我没想到沈晏会来明晃晃给她撑腰。” 想到柔和眉眼收敛了一身利芒的沈晏,巴巴将稀绝祥瑞送来给赵鲤当头花。 婉仪郡主和赵瑶光志同道合的酸得想吐酸水。 默念沈晏名字两遍,婉仪郡主道:“沈晏也是麻烦一桩。” 赵瑶光如何不知,她听婉仪郡主默念沈晏名字,若有所思抬起头。 “郡主,你还未曾婚配吧?” 听赵瑶光问话,婉仪郡主先是一愣,而后想到些什么。 赵瑶光已是很有经验,嘴唇一开一合唆使道:“能征服那跋扈权臣,想来比征服烈马烈弓有趣得多。” 赵瑶光点到为止,但她的话却像是条小蛇,久久缠绕在婉仪郡主心上。 …… 因长公主缺席,午宴未起波澜。 这赏花宴的宴席雅则雅已,但吃饱还是不太够。 赵鲤正想着去何处觅食时,唐妩来寻赵鲤。 小姑娘在帘后露出半个脑袋,冲着赵鲤招手。 赵鲤含笑起身,坐在赵鲤身侧的沈晏自觉留在原地未动。 唐妩与赵鲤在廊桥上寻到一处无人地,便对赵鲤直言道她要溜了。 “此番得罪了长公主和婉仪郡主,回家必被罚跪祠堂。” “我这便称病先走了。” 便是跪祠堂的常客,唐妩想到两个膝盖要受罪还是露出痛苦神色。 闻言赵鲤一笑:“别担心,我请我身边的万嬷嬷和沈大人身边詹侍卫送你回去。” 绕道取些礼物,送去唐家。 阿詹唬人唱红脸,唐妩父兄想来要掂量掂量。 再叫万嬷嬷唱白脸,不让唐妩和家人生分。 总之不叫这姑娘受半点责罚。 唐妩听闻长舒一口气:“如此,我便先谢过了。” 能不挨罚,谁想挨罚啊。 唐妩一改先前愁眉苦脸,凑近对赵鲤道:“沈大人真俊对赵千户你也真好,全不似传言中杀人无数的屠夫。” 眼睛不瞎都晓得人家两个两情相悦。 那种无言的默契,便是唐妩这旁边人都忍不住艳羡。 “看见你们,我都想寻个郎君了。” 看人甜蜜,难免生出念嫁之情。 赵鲤嘻嘻笑:“那,我看着合适的帮你相看相看?” 两人相处许久早已熟络,唐妩一点不见外道:“好呀,我要俊的!” 她们正凑一块耳语时,从旁传来一个声音。 “阿鲤。” 赵瑶光一身吊孝白,立在三步之外,身边只跟着一个丫头。 唐妩看她便没好气:“赵瑶光,你又来惹什么晦气?” 唐妩说话呛人,赵瑶光却柔柔笑道:“阿妩,我来找阿鲤说些话。” 唐妩一愣反唇相讥:“你攀什么关系呢?叫那么亲热。” 赵瑶光身侧丫头青雀,似见唐妩气盛,张臂护主。 赵鲤视线在丫头青雀脸上扫了一圈,见她一脸忠仆模样,忽而失笑,上前一步:“找我又有什么事?” 见她肯接话,赵瑶光心中一喜,走到近前来。 “阿鲤,我们从前诸多误会。”说着她便要来拉赵鲤的手,“可那已是过去,求你放过我。” 她脸上刻意露出赵鲤最讨厌的神情,果见得赵鲤不耐一扬手。 下一瞬,她仿佛纸糊的一般,整个朝着身侧池水歪倒下去。 以赵鲤的身手,大可以拉她一把。 可赵鲤只作错愕模样,眼睁睁看着她扑通掉入水中。 衣裙散开,像是一朵浮在水里的花。 赵鲤听见赵瑶光的丫头青雀清了清嗓子,随后扬声大叫:“小姐!” 这穿云一叫,倒也不负青雀之名。 “救命啊!我家小姐被赵千户推下水了!” 一边喊,青雀一边冲着赵鲤眨了眨眼睛。 左右人都被惊动,赵鲤远看见婉仪郡主领人阿鲤,忙举袖掩去唇畔笑意。 第1023章 无趣 自古宴会出幺蛾子,今天赵鲤算是亲身经历了。 耳畔是赵瑶光丫鬟冲破云雾的喊叫声。 “快救命啊!” “我家小姐被人推下水了。” 小丫鬟个子不高,但声音极亮,赵鲤耳膜疼侧行了一步。 水中赵瑶光头发全散开,没入水里咕嘟嘟吐了几个泡。 此情此景,赵鲤多少有些熟悉。 一年多前的场景再次重演。 那一次,花园中推攘的两个女孩,一齐掉下水去。 丫鬟婆子们都去救赵瑶光,原主‘赵鲤’自个攀着搭在岸边捞枯叶的竹竿子爬上岸。 事后被罚跪了祠堂,偷偷躲在墙根哭。 回忆起这段经历,属于原主那个小姑娘无助又绝望的心情漫上赵鲤心头。 若非念着赵瑶光还有用,这会赵鲤会亲手用竹竿将她捅进池底吃烂泥。 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鬓上的簪花。 束手,静静看着池水中扑腾的赵瑶光。 这处的动静,引得人从长桥两端聚拢过来。 一边是早有准备的婉仪郡主,她身后跟着不少人,乍一看有好些老封君和重臣家眷。 而另一边…… 赵瑶光的丫鬟还在扯着嗓子叫,一个身影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你这贱嘴子,肚脐眼瞧见我们家小姐推人了?” 扎着包包头的小纨,嘴里还含着零嘴,但不改她辣子本性。 到底从小长在靖宁卫官船上,是手快嘴也快。 骂人同时,伸出小手便去推攘赵瑶光的丫鬟。 就是赵鲤都没想到,这平常馋嘴还神神秘秘笑的小丫鬟有这速度。 一愣之后忙去拦。 却听小纨压低了声音道:“阿鲤小姐,我顺势将这死丫头推河里去。” “叫她和那坏娘们一齐淹死。” “若有人要追究,我便认下死罪,绝不牵扯到您。” 小纨这小丫头,不知在官船上学了些,竟联想那么多。 赵鲤心中好气又好笑,将她一把薅了回来:“不需要你去认下。” 小纨被赵鲤按住肩膀硬生回转了半个圈,脸上奶凶神色一顿。 不解道:“可往来的校尉都这么说。” 主子被冤枉的时候,小的要勇于背锅,并斩草除根。 小纨暗自比划了一个斩的手势:“不可心慈手软。” 话没说完,被赵鲤轻轻向后一推,交到了万嬷嬷手里。 看了眼万嬷嬷,见万嬷嬷捂住了小纨的嘴,赵鲤转回头。 赵瑶光的丫鬟青雀被小纨这一闹,呼救的声音有点掉节奏。 赵鲤与她对视一眼,她这才回神,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再次扬声呼喊。 立在赵鲤身侧的唐妩回神,她脸涨得通红,一指水下:“赵瑶光想污蔑你!” 落水时间恰好,婉仪郡主也恰好带着人来。 唐妩常年对线另一只小白莲,作为受害者她对这种陷害人的把戏门清。 顿时着急,恐赵鲤被污了名声。 “阿鲤,婉仪郡主此行有备而来,她身后都是德高望重之人,若是受陷于赵瑶光,恐名誉不利。” “命人去寻沈大人吧。” 说着便来拉赵鲤。 只是这时婉仪郡主已是走到了近前。 “赵鲤,你从前就推人下水,这次又故技重施,实是恶毒。” 婉仪郡主手一扬,诬陷的声音响彻水榭步道。 京中官吏权贵喜联姻,在场的人多半与赵鲤都带点仇怨。 一时间落井下石,闲言碎语纷纷。 有那年纪大拄着杖子的老婆子,冷哼一声:“果然是个心思歹毒的。” 这老婆子似乎极有威望,听她说话唐妩都一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这是长兴公府老太君。” 长兴公府? 赵鲤回忆了一下,随后啊了一声。 记起来了,太祖立阴曹时,初代长兴公王志的虚影赵鲤还亲眼看见过呢。 开国功勋之后,怪道说话腰板直。 赵鲤打量着那老太君,没所谓地一眨眼。 许是她过于平静的态度,惹怒了众多人。 那长兴公府的老太君更恼。 这时,婉仪郡主手下人已联手将赵瑶光捞了起来。 瘦得像是纸人的她白裙散开黑发披散,咳嗽不停,跪坐在栈道上一个劲打颤。 她一句话不说,但这悲惨模样,足叫人看着可怜。 长兴公府老太君到底人老心软:“可怜见的。” 她不迭声唤道:“快,请大夫。” 又叫丫鬟取了御风的轻薄斗篷来披在赵瑶光肩上。 赵瑶光惨白的脸藏在发后,以极低的声音道了声谢。 这惨状,更惹得议论纷纷。 许是想到赵瑶光好歹今年要嫁进瑞王府,如此惨状实在不体面。 长兴公府老太君如定海针,矛头指指赵鲤:“赵小姐,京中传言你跋扈,老身原本还不信,没想到今日倒真的见识了。” “我知你厉害,但你能越过国法去?” “若是如此,老身便要进宫去陛下面前掰扯掰扯了。” 她喝骂掷地有声,莫看一把年纪倒是中气很足。 “这桩趣事,我回去定要和我家老爷说道说道。” 有那御史夫人凉凉道。 一时附和之声无数。 立在赵鲤身边的唐妩,嘴唇都发白,看着赵鲤担心无比。 众人口诛笔伐的声音中,婉仪郡主见得远处行来的沈晏,嘴角勾起一个笑。 又听老封君道:“婉仪郡主,老身并非想插手长公主府的安排,但实是不齿与此等人同席,还请将之逐出。” 婉仪郡主正要唤人时,一直沉默的赵鲤突然举起一只手:“打扰一下,诸位,现在是有人要告我吗?” 赵鲤小学生提问一样,眨巴着眼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红口白牙想污蔑谁呢?” 长兴公府老太君一驻拐杖:“方才大家亲眼目睹,你还想狡辩?” 在家中说一不二的老太君,还想展示自己的威严。 不料赵鲤没点尊老爱幼的心,小嘴抹了蜜:“你哪位?这把老眼昏花半只脚进棺材的年纪,顶好别出来惹事!” 长兴公府老太君先是一愣,随后气了个倒仰:“好个尖牙利嘴的跋扈魔星。” 赵鲤环视一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就这?她等了很久的大阴谋,就是一次落水诬赖让人审判她? 让她多个恶毒的帽子?诋毁她名声? 赵鲤内心莫名失望,一失望便心情不好。 下巴一扬,指向赵瑶光:“你要告我推你下水?” 第1024章 状告2 面对赵鲤的问话,赵瑶光垂头不答。 却有人替她答,一与婉仪郡主交好的贵女上前一步。 “我们在那边全看见了,就是你将瑶光推下水,任由她险些淹死。” “如此恶毒,怎配得上头上那祥瑞双色牡丹。” 留意到她说话时向后瞟了一眼,赵鲤扭头看。 果见沈晏立在身后,手中还把玩着一柄青竹扇子。 赵鲤留意到,这人情绪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一直摩挲着他拇指上那一枚白玉扳指。 两人对视一瞬,赵鲤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上前。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需人出头,赵鲤便白混了。 许是沈晏到来,未曾说话也未露怒容叫人生出错觉, 唐妩立在侧面,哪晓得他两人这默契的眉眼官司,恐沈晏误会,急道:“不是这样,是赵瑶光故意陷害。” 赵鲤却安抚一拍她的手,随后转身望向那当出头鸟指控的贵女:“所以说,你们也看见我推赵瑶光下水了?要检举状告我?” 不待她答,赵鲤提高了音量:“很好。” “那么我们便认真谈谈。” 赵鲤不耐站着说话,轻提裙摆,侧身在游廊栏杆上坐下。 “诸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赵鲤拧腰坐下的态度和这问话,都叫长兴公府老太君生恼。 鼻中哼了一声:“你赵鲤的大名,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赵鲤微侧了侧头:“所以,你们都很清楚我是巡夜司千户?大景正五品官吏?” 婉仪郡主嗤笑一声:“怎么?您赵千户还想以权压人?” “要想权势压人,五品……似乎不够看。” 婉仪郡主掩口斜了一眼把玩扇子的沈晏:“行事未免张狂太过。” 不料赵鲤啧了一声:“跟你们这些目无法纪的说话真费劲。” 赵鲤把玩着垂在前胸的一缕头发,扬起大大的笑脸:“如果我没记错,在场诸位除了老太君,既无功名也无爵位。” “你们既要集体检举本官,可知,照本朝律法需先递上状纸并至地方官衙?” 赵鲤突然讲大景律,显然触及了包括婉仪郡主在内所有人的知识盲区。 唯有沈晏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唐妩也突然一顿,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大景律。 长兴公府老太君不耐道:“所以呢?” “所以,诸位检举控诉巡夜司赵千户一案,本官接下了。” 沈晏上前一步,行至赵鲤身侧。 婉仪郡主双眼一亮:“沈大人意思是?” 沈晏不看她,只是问道:“诸位既定要问个罪责,状纸何在?” 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沈晏是为何。 但形势向好,婉仪郡主看了一眼赵瑶光,扬声道:“取笔墨来。” 赵瑶光身子虚弱,冷得发抖。 提笔写下状纸时,颤抖的手更显可怜。 沈晏视线在所有人身上一扫:“方才谁言之凿凿,要同瑶光小姐一道检举赵千户的?” “一并署名。” 他话音落,婉仪郡主身后人大半退缩。 跟着人群凑热闹则罢,真的在那状纸上落名,多半人不敢。 最终还是长兴公府的老太君,冷声道:“拿笔来!” “我倒看看,有没有王法了。” 唯一优点是年纪大的老太君,提笔一挥,对婉仪郡主道:“劳烦郡主给沈大人送去,望沈大人秉公处置。” 言罢,她坐在下边人搬来的椅上,双手拄着拐杖。 婉仪郡主手持状纸,自赵鲤身边经过,递到沈晏面前。 近看沈晏眉眼,神情微微愣怔。 沈晏单手捏着那张诉状,轻笑一声:“自会秉公。” 婉仪郡主不觉耳根微烫,向后退开。 却见沈晏转头看向赵鲤:“赵千户,有人越过地方官府检举于你,你莫怪本官无情。” 赵鲤咬住嘴唇免笑出声来,眼睛瞥了沈晏一眼:“人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遵纪守法,应当的。” “很好。”沈晏强忍摸她脑袋的冲动,将状纸递给身侧的阿詹,“去,取刑杖来。” 婉仪郡主又惊又喜,看向赵鲤,一声沈大人英明便脱口而出。 不料,接着便听沈晏道:“依照大景律,民告官越级检举者,先笞五十,以儆效尤。” 沈晏声音不大,却明明白白传入所有人耳中。 赵鲤早已准备好欣赏所有人呆愣的神情,噗嗤笑出声。 唐妩一摸袖中大景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啊,真的。” 大景太祖是个奇人,最讨厌没规没矩,尤其越级。 因此大景律中规定,民告官者,但有越级先笞五十,再走司法程序。 且不论这条律法合理不合理,是否有弊端,至少这一刻,于赵鲤极其有利。 阿詹是个行动派,听了沈晏吩咐半点不打折扣的执行。 恰好池边有刚刚打捞赵瑶光的竹竿子,取了来在膝盖上一折。 便得了一根带毛刺的临时刑杖。 而那长兴侯府的老太君面皮一抖,露出惊色:“沈晏,你敢!” 沈晏轻笑摩挲着拇指扳指:“老太君放心,本官秉公执法,一切照着大景律办。” “念及诸位女眷,酌情不褪衣,只笞二十,如何?” 话音落,阿詹已经走到了赵瑶光身边。 “”赵小姐,先请吧。” 阿詹并未触碰赵瑶光,只杖头一点落在赵瑶光背上。 赵瑶光背心一闷,顿时歪倒下去。 她伏地,仓皇看向婉仪郡主:“郡主。” 别说笞五十,就是二十她生受了哪还有命在。 阿詹却一挡,笑道:“赵小姐莫攀扯别人。” 话随杖头而下,又一杖击打在赵瑶光后肩。 阿詹道:“之前您兄长赵开阳也曾在我手下受刑,您说巧不巧?” 赵瑶光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只觉肩上火辣辣的疼。 她身上衣衫尽湿,披着长兴公府老太君给的斗篷,不知是因为疼还是怕,身心如坠冰窟。 “救我。”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阿詹手中棍头又落。 如此敲了只受了三杖,赵瑶光已是冷汗潺潺,整个趴在了栈道上。 赵鲤看得身心愉快,见远处有一人疾行而来,笑容越发扩大。 第1025章 成其好事 水泽之畔,步道上趴伏在地的赵瑶光,从高处看像是一朵被雨打过的花。 阿詹掂了掂手中的竹竿,有一种被碰瓷的错觉。 那三杖听着啪啪响,实则使的是巧劲,听着声大而已。 他心中悻悻,却摆足够恶棍脸:“你兄长率众冲击县衙,而你越级状告官吏。” “你二人可真是一样的目无法纪。” 赵瑶光闻言一抖。 实实在在的痛感让她联想到瘫在床上,如同枯骨的赵开阳。 这会倒无心再维护什么人淡如菊的高洁,想往旁边爬。 阿詹皂靴一拦:“赵小姐,你便认吧。” 耳边如恶魂低语的声音和竹竿扬起的风声同时响起。 赵瑶光看见婉仪郡主忌惮后退半步,若害怕血溅在她绣鞋上。 绝望之时,她唤出最有可能救她的人:“信王殿下,救我。” 赵瑶光一声哭喊凄绝。 却叫远处奔来的其中一人一个急停。 瑞王愣愣顿住,望着他大哥脚步不停的背影。 一股子满是恶意的猜测,充盈他的胸口。 信王脸色涨得通红,遥望去,只见大皇子信王柴珣挡在赵瑶光身前。 一把攥住了阿詹挥下的竹竿。 “住手!” 一声爆喝中气十足,却见左右人一时惊惧。 长兴公府老太君看柴珣毫不避讳,把将要成他弟妹的赵瑶光护在怀中。 着急之下,赵瑶光披在肩头的披风掉落,湿漉漉被柴珣抱起。 赵瑶光细声细气地哭着,双手环抱着柴珣的脖颈。 事已至此,柴珣一言不发抱人疾步离开。 赵瑶光的丫鬟极有眼力见跟了上去。 老太太糊里糊涂的脑中嗡然一炸。 瞧瞧她们今日凑这该死的热闹,看见了什么? 长兴公府老太君看了一眼呆站远处的瑞王。 又看柴珣的背影,只觉一阵恶寒。 她利索双眼一翻,向后倒在了丫鬟怀中。 这一晕恰到好处,在场所有人都自发忙碌起来。 好似这晕倒的真是她们的什么至爱亲朋。 当众被大哥戴绿帽的瑞王站在人群之外,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患有隐疾,放大了他身上男人惯有的劣根老毛病。 一朵花儿,他可以疏远不管任她凋零,但谁伸手摘走,却又视为奇耻大辱。 他胸中羞愤,回过神便要追上去。 却被身边随从一把攥住手臂,低语道:“殿下,不若进宫一趟?” 这随从的话,如汤泼瑞雪,瞬间浇灭了瑞王脑中怒意。 他站定片刻,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奔马赶去皇宫。 水畔步道上乱作一团,众人七手八脚服侍这长兴公府老太君离开。 便是婉仪郡主也化身热心人士,忙前忙后。 赵鲤看戏似的斜坐栏杆上。 万嬷嬷恐眼前的戏码她看着无聊,不知何时准备了喂鱼的鱼食。 赵鲤慷慨大把将鱼食洒进水中,池中观赏的锦鲤逐食而来,汇聚成金红色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晏好整以暇将观看手中状纸,他扬起唇角道:“笞刑未受完,想来赵小姐是不告了。” 他举手将赵鲤散下的发丝别在耳后,转手将这状纸递给阿詹:“阿詹,先收下,明日命人照这上头的名字一一弹劾。” “都是女流不与她们计较,便……勉强为难为难她们的丈夫儿子吧。” 沈晏看着远去的人群,笑容和善:“老而不死跟风从众者,怎配称老太君。” 一旁的唐妩脑袋还没从一系列变故中醒神。 听得沈晏随意一句话,她顿生畏惧,向后退了小半步。 赵鲤笑弯了眼睛,笑道:“沈大人真记仇,我喜欢。” 沈晏托着她扔过鱼食的手,用帕子仔仔细细给她擦拭手指。 赵鲤贴近他,轻声又问:“那好东西送去了吗?” 沈晏自笑道:“早已送去,只等真情一刻。” …… “小姐,信王殿下。” 赵瑶光的丫鬟青雀手中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两碗冒着热气的枣汤。 红糖汤水上几枚丰美红枣沉浮,隐约飘着些桂花香,正是暖身佳品。 “这是我寻枣煮的热汤,二位快喝了暖身。” 小丫鬟青雀小心将热汤奉上。 赵瑶光换了干爽里衣,拥被倚靠在床。 柴珣神情阴沉,坐在她旁边。 终还是赵瑶光先抽泣一声:“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我这便去向陛下告罪,澄清。” 她挣扎着要下来,扯到后肩伤处一声轻呼。 柴珣猛然惊醒,一手按住她肩头:“你不要动……瑶光。” 听得柴珣第一次称呼她名字,赵瑶光泪涟涟望去。 柴珣正妻在辽城信王府,来盛京屡次吃瘪受难,与赵瑶光算是共历苦难的同路人。 他叹了口气,举手擦去她垂下的泪滴:“我终是骗不过自己。” 赵瑶光听他坦诚,撕开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倾身扑进了他怀中。 哭了一阵,柴珣强打精神哄道:“别哭了,先喝点枣汤歇下。” 他从柱子一般的青雀手里,取来一碗枣汤,喂给赵瑶光。 甜滋滋的枣汤带些桂香,一路暖了肠胃。 柴珣本意立刻赶回宫去弥补一二。 却在氤氲的枣汤香气中,与赵瑶光那双脉脉含情目对上双眼。 不知是不是喝了点热乎的,佳人双颊绯红,欲语还休,似有无尽眷念情意,这一刻瞧着再美也不过了。 “瑶光,我得了父皇应允便去下聘。”柴珣喉中干渴攥住赵瑶光小手。 不知何时浓郁枣花香弥漫室内,名叫青雀的小丫鬟无声退去,将门严实关上。 “我,我不做妾的。”赵瑶光只觉心口怦怦跳。 换做往常她绝不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 柴珣样貌并不符合赵瑶光择偶观,但现在却觉得与他该是天生伴侣,一些任性要求脱口而出。 柴珣双眼直勾勾,看着床上越发漂亮的美人,许诺道:“我会休了王妃,八抬大轿娶你。” 言罢,他倾身含住赵瑶光樱唇。 听得他承诺休妻不让她做妾,赵瑶光身上一热,手臂缠绕上柴珣肩头。 窗外忽然下起急雨,院中花朵打落不少花瓣。 屋里闷热无比,一手拂开佳人后背衣衫,柴珣一点点亲吻赵瑶光后背红肿伤处。 薄汗寸寸以舌舔掉,一撩衣摆覆上床去。 屋中一时春色无边。 院墙处,小丫头青雀淋得像是落汤鸡,从丛中探出脑袋。 屋中吟哦之声越来越急,夹杂不少真情流露之下的真实念头。 什么登上帝位许她皇后,什么日后清算之话,都在床笫间说出。 背着个小包袱卷的丫鬟青雀,小嘴一张啐了一口:“姑奶奶真是伺候够了!” 言罢,她左右看看,趁着四下无人自翻墙跑路。 第1026章 受困 一场急雨,将含山长公主的赏花宴全数打乱。 照理这场雨不知会将多少人困在琼林苑。 奈何,赴宴之人现在只恨不得抠了双眼和脑子。 不顾雨势,一辆辆马车驶出琼林苑。 赵鲤照原定计划,叫阿詹和万嬷嬷一起把唐妩这倒霉姑娘送回家中。 她倒与沈晏一同漫步在回廊,听得雨水打在檐上啪嗒作响。 等雨稍停,两人才回到所住院落门前。 值夜守了院子一夜的沈小花在院里打盹补眠。 被这场急雨水淋成落汤鸡,正在雨后的花园骂骂咧咧舔毛。 看见沈晏它骂声一顿,回身一窜奔上屋顶去了。 赵鲤奇道:“怎么了?” 看沈小花那德性,是犯事了吗? 四下无人,沈晏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不知何人给它出了鬼主意,竟将崽子弄到了镇抚司中,赖镇抚司养。” “这两日镇抚司中猫崽成灾。” 沈晏倒不是嫌弃,只是正值小猫崽调皮的时候,成日里上蹿下跳。 往来人得时时注意脚下,免踩了小崽子。 连沈黑都被猫崽子缠得险些说人话。 赵鲤闻言一阵默然,随即她背刺道:“一定是沈大黄。” 这馊点子定是那只厚脸皮肥猫想出来的。 沈晏想了想,默默点头。 家中几小只,全是沈大黄这狗头军师在拿主意。 赵鲤察觉到梁上某只偷偷摸摸听的猫儿,恶意道:“不若把沈小花……” 她比划了一个剪刀的手势。 话音未落,梁上一声气急败坏的猫叫。 独眼花臂狸猫不愿再留在这,听这对狗男女的坏主意。 看它踩着瓦片要走,赵鲤还要多嘴两句时,她藏在袖中的镜子发出刺啦声响。 赵鲤神情一凛,立刻取镜观看。 紫蓝雾气升腾,镜中所照映的事物,正是那圈养百鸟的三层围楼。 满楼雀鸟乱飞,虽门户洞开却被无形之物束缚,没头没脑乱撞怎么都飞不出去。 两个长公主府的侍卫,肩扛着一个麻袋,远远丢进黑暗中。 这两人想来是长公主府中亲信,知晓一些内情。 对这豢养雀鸟的围楼十分畏惧,半步不肯进入。 丢了麻袋,两人转身就走。 那麻袋上沾着些酱色血迹,看形状是个人。 倒地片刻后,麻袋中发出一声呻吟。 一只满是厚茧的手探出,随即喘着粗气的男人爬了出来。 他茫然四顾,似乎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来。 正要张嘴呼喊时,斜刺里一只大手探出。 手背上还沾着些鸟毛的手,将这男人的脑袋一握,顿时揉作一团烂泥。 人头坚硬的骨骼,在他掌下如孩子玩的软陶泥。 赵鲤眼皮一跳,便见打过照面的紫髯大汉抓了一把花叶擦拭他掌心血污。 随后他将这脑袋瘪瘪的尸首提起。 尸身上的衣衫一撕就碎。 见那紫髯大汉摘什么似的,将尸身胯下玩意拔下。 赵鲤身边的沈晏僵硬了瞬间。 便是曾看过一次的赵鲤,也是后仰了一下。 她本以为,那紫髯巨汉会将那物件泡入酒坛。 但接下来他的动作叫人出乎意料。 紫髯巨汉将那拽下来的物件,往最艳的一丛牡丹花根部一埋,便提着尸体来到旁边快刀肢解。 只短短时间,一个大活人便在咄咄声中化成一摊肉泥。 紫髯大汉打了个呼哨,霎时间鸟类叽叽喳喳和翅膀扑腾的声音汇集一处。 群鸟如云一般掠过,纷纷来啄食肉泥。 尖嘴啄了黄豆大小的肉粒一吞,又振翅飞过。 在空中飞掠时,大量的鸟粪落入牡丹花丛中。 赵鲤不错眼盯着看,想要辨别这施展的究竟是什么术法。 却见方才埋了东西的那丛牡丹猛然摇晃。 粉色花粉簌簌洒下,这丛花儿骤然缩入泥中。 片刻后,花泥一涌,一只青灰色的手先探出。 后边跟着一个硕大的脑袋。 与夜闯赵鲤屋中的大头诡物大致相类,只是面孔细看有些不同。 这玩意初生后,扭头四下看。 翕张的鼻孔狗一样嗅,嘴一咧露出个淫邪笑容来。 紫髯大汉用一张脏得吓人的麻布,擦拭方才剁肉的地方。 一边指了一个方向:“去,采运。” 这半埋泥中的诡物一钻,游泳一般钻回了地下。 那座豢养百鸟的围楼,恢复安静。 镜中画面却是剧变。 无数杂乱的光影在镜中破碎。 偶尔还听得一声灵猴蕊细声细气地尖叫。 赵鲤知道,是小信使正带着灵猴蕊跳跃追踪。 镜中场景变幻极快,若人类追踪必是要跟丢的。 可这一次的小队各有长处。 小信使在下负责机动,围巾企鹅整个趴在小信使脑门上,时不时指示方位。 灵猴蕊蹲在贼企鹅脑袋上,两只小手举着尖刺,负责助威。 就在这光影错乱之中,大头诡物在泥中穿行,它们追逐在后。 不大一会,镜中一亮。 赵鲤听见好些寻欢作乐之声。 画面正正停留在一座繁花盛开的后院。 潜行而来的大头诡物扎根花园再不动弹。 追逐在后的三小只,正要跟进,却听一声怪异吼叫。 铜镜中金光暴现,三小只一头撞上一道薄膜。 光影霎时一变,暗下的天空只见一巨大黑影盘踞屋顶。 手足皆带着象征灼灼红芒。 认出那黑影或有大景国运相护,赵鲤厉声道:“立刻回来!” 只是话音刚落,铜镜上出现一道刮擦的纹路,那巨大的手已如盖般抓来。 镜面信使的紫蓝烟气并着云气大盛,与那红光抗衡瞬间。 恰好叫三小只跃入地面的一滩水渍,眼见将要脱困时。 一柄生锈的断裂枪头急射而来,钉在水面。 这地面的水渍,霎时凝固如一团水银。 中心一小株生着猴面的奇花,周围环绕一股紫蓝雾气。 旁边是一只小小的企鹅。 这团水银被人捡拾起,赵鲤看见了源雅信的白毛随从。 耳边听得一声提示。 【触发新任务:乖宝大救援。】 【请伟大的主人,尽快来救您的三个乖宝。】 【叮!发现新物品——昆古尼尔之枪(碎片)】 第1027章 捉拿 “啪!” 香肩半露的含山长公主,头发还湿润。 她一拢身上透肉的薄纱,面上惊疑不定。 一赤裸上身的男宠,伏跪沐浴的池边,只恨不得当场消失。 婉仪郡主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神情,正过脸来。 一侧脸颊迅速浮起红肿。 含山长公主对儿女较少管教,于她来说她的子女皇天贵胄,在柴氏天下可任意而为。 平常责骂都少有,更不必说动手。 婉仪郡主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泪光。 便听含山长公主怒骂道:“自以为聪明,被赵瑶光当成了踏脚石。” 婉仪郡主自知搞砸,紧紧闭上嘴巴。 含山长公主愤愤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该去善后,自然还是要去的。 她迅速将身上半湿的纱衣褪下,急唤侍女进来为她梳妆。 在身上扑了大量香味浓烈的香粉,以遮挡可能出现的臭味后,含山长公主一拢衣襟。 步出房门时,眼也不看的指那跪在水池边的男宠:“将他处理了。” 那男宠绝望抬头,求饶之声一个字没吐出口,便被左右侍卫堵了嘴巴拖下去,在白玉地面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哪怕,一刻钟前长公主还半躺他的怀中,吃着他以口哺喂的葡萄,赞他讨人喜欢。 含山中公主双手揽着长长的裙摆,雨后脏污的地面也再顾不得。 急声催促着,一路行至赵瑶光住处。 门前把守的侍卫,见含山长公主浩浩荡荡领人来,纷纷色变。 “给我让开!”含山长公主怒喝一声,“我倒要看看,那勾引我侄儿反目的狐媚子还有些什么把戏!” 含山长公主打定主意将这兄弟阋墙的罪责全推到赵瑶光头上。 揪了柴珣去皇宫先请罪。 不意门前侍卫面色惨白,却寸步不敢让。 他们主子进去许久,一直未出来,谁知里面演的是哪一出戏。 侍卫堵石一般挡在门前,连声告罪。 含山长公主怒极:“给我破开门,我倒要看看柴珣服不服我这姑母的管教。” 言罢,长公主侍卫上前拉扯。 将柴珣侍卫硬生压制。 院门一开,繁花小径尽头房门紧闭。 含山长公主提着裙摆上前,才到门前三两步,便听得门板都隔不断的娇吟艳语。 “好个色中饿鬼。” 就是本身不太靠谱的含山长公主,也被里头发生的事气个倒仰。 竟在姑母举办的赏花宴上,幸了弟弟未过门的侧妃。 这丑闻,简直是将她脸往地下踩。 含山长公主怒道:“给我撞开,让我也参观参观。” 这命令就是公主府的侍卫,也相互看看一时不敢上前。 诡异的寂静中,只听得屋中人抽空说话:“待我登基,便高筑瑶台藏着你。” 院中众侍卫丫鬟脸色煞白了一个度。 又听屋中女子道:“我要将赵鲤削成人棍,放在床边,叫她日夜看着。” “好,好,让她看着我夜夜宠你。” 话音落,两道满足的长吟前后脚响起。 旁听侄儿艳情戏码的含山长公主,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 血液沸腾之下,一丝丝腥臭气味从她身上毛孔散出。 “都是废物吗?叫你们撞门!” 含山长公主话音未落,院门处传来一个声音:“对,撞开房门,叫本王与小顺子公公一道听听大哥还有什么野心。” 院门前,冒雨奔马的瑞王浑身湿漉漉。 在他身旁,是一脸空白的小顺子。 婉仪郡主有些惊愕瑞王为何回来得如此之快。 一旁小顺子道:“小的奉陛下之命来宴会上送点东西。” “半道上遇见了冒雨奔马的瑞王殿下。” 小顺子手里捧着装着内造头面首饰的匣子,小心翼翼解释。 含山长公主嘴巴开合数下,什么话都说不出。 院外场面已极难看,屋中却淫言秽语不绝一点没受打扰。 瑞王听了满耳朵,终是胸口一闷,转头哇哇大吐。 “瑞王殿下。”小顺子忙去扶。 长公主见此情形,长叹一声:“去请太医。” 既给倒霉瑞王瞧瞧病,也彻底查验此事是否有隐情,柴珣是不是着了别人的道。 一众婆子径直闯入,打断了里头的鸳鸯。 产于成阳枣仙的蜜枣,大个又甜,并非单纯低劣的情欲催动。 而是牵动男女双方一线真情,使事情自然而然发生。 真情之下无心权衡利弊,柴珣见闯入的仆妇,大被一卷将赵瑶光裹住述尽回护之言。 听长公主暗示是赵瑶光使了手段,柴珣更是抗怒而辩驳。 最终太医内外查验都无问题。 没得奈何,这问题只能交给隆庆帝决断。 野鸳鸯整理了衣衫,赵瑶光散着头发藏在柴珣身后踏上回宫的路。 小顺子在后长出一口气,手里捧着那只装着首饰的匣子,正想命手下人送去给赵鲤。 毕竟是陛下亲自挑的。 不意听得一阵马蹄得得之声。 他一转头,一彪马队疾驰出了琼林苑。 一身裙装的赵鲤纵马越过他们的队伍,溅起满地积水。 小顺子看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又有大批靖宁卫自远处疾驰而来,看着架势是包围了琼林苑。 沈晏立马横挡马车前,眉眼冷肃:“婉仪郡主何在?” 他一声喊话如阎王点名,含山长公主心里突然狂跳。 满车厢都是一股死老鼠味。 掀开车帘强撑着要骂时,两个人影窜上马车。 将与含山长公主同坐的婉仪郡主一左一右扣住,生生拽出车厢,扔到了车下。 刚下过雨地面全是坑坑洼洼的水坑。 婉仪郡主跌倒在地,扑得半身湿透。 “沈晏,你要干什么?” 含山长公主被眼前的变故弄懵,待要呵斥时,立在车辕上的两个靖宁卫猛然抽刀。 两柄寒光凛凛的长刀交叉,拦住了含山长公主的喝问和去路。 “素日玩归玩,这一次婉仪郡主却是闹过头了。” 沈晏坐下马匹前行几步,立在婉仪郡主面前。 婉仪郡主未如此狼狈过,她咬紧牙关,袖下衣衫突然一动。 只见一道黑光急射而出,只扑沈晏面门。 这惊变,便是后车柴珣都是一惊。 小顺子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沈大人小心。” 下一瞬,那扑来的黑光被沈晏凌空扼住。 这时众人才看见那是一只,后背甲壳生着怪异人面的蚰蜒。 沈晏双手渐渐收紧,指掌间黑火缠绕。 那左右扭动的蚰蜒,烧得百足乱动。 婉仪郡主脸逐渐发白,随后猛咳出一口血。 须臾间,沈晏掌心的蚰蜒已烧成了一把黑炭。 有侍卫几步走出来,报道:“沈大人,倭国使臣源雅信已潜逃。” “鲁百户和沈校尉带人包围了围楼。” 沈晏嗯了一声,不顾含山长公主惊呼,命手下将婉仪郡主以鸡血红绳绑缚。 婉仪郡主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人在舌上压了两枚填了朱砂的圆球,一时只能呜咽出声看向含山长公主。 沈晏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回头对着含山长公主露出一个冷笑:“长公主心中疑问,可入宫说给陛下听。” “关于,您的女儿在通草楼中所作之事。” 第1028章 昆古尼尔 雨后官道上,空气清新。 大宛良驹在官道上疾驰,马蹄遁地发出如急雨似的得得声。 马蹄踏处,积水飞溅。 赵鲤发上那朵祥瑞牡丹早已不知遗失何方,她身上过长的裙摆半湿。 虽不停催促着坐下马匹疾驰,脑海却意外清明。 昆古尼尔之枪,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的武器。 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命运之矛。 北欧神话里,阿萨神族与华纳神族之战时,奥丁就是拿着昆古尼尔,投出了第一枪。 缠绕昆古尼尔,有许多传说。 昆古尼尔之枪枪头为卢恩符文,枪身却是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的树枝。 从神秘度与信仰度而言,这柄奥丁的武器都是极具传奇色彩的神器。 赵鲤从没想过,在大景会出现一块昆古尼尔之枪的碎片。 此物在盛京人口众多的河房出现,简直是灾难。 赵鲤迎着烈风,浅浅吁了一口气。 从郊外琼林苑沿官道,小半个时辰便能看见盛京城高耸的城墙。 赵鲤速度不降,在马背上便打开了心眼。 目之所及盛京城上空一片平静。 但常开心眼观测的她,分明见得天空隐约有气旋成型。 及至近前,赵鲤远见城门紧闭,李庆按刀立在城墙。 见赵鲤来,李庆一喜,一溜烟奔下城楼,喊道:“速开城门放行。” 他才重新‘出生’没几日,有些气喘,跑了两步便驻足官道旁。 城门洞开,赵鲤骑行进入城中。 来不及下马细问,只冲李庆打了声呼哨。 李庆立时翻身上马,控马骑行在赵鲤身侧。 原本繁华的盛京城终,各个街道鼓楼上鼓声不停。 催促着百姓立刻回家。 街道上空无一人,赵鲤双腿夹紧马鞍腾出双手。 胡乱将身上钗环耳饰摘去,裹成一团塞进马鞍袋。 同时问道:“河房情况如何?” 李庆骑术也不错,跟在赵鲤身侧,将一只革囊丢给赵鲤。 “一切正常。” 听闻一切正常,赵鲤反倒心中一突。 河房里供奉有祖师爷,有狴犴。 风水大阵四角有镇物蹲兽。 这时候的正常,恰恰就是最不正常之事。 那堂皇盘踞在屋顶,手足缠绕大景国运的玩意究竟是如何在诸多大神眼皮下藏匿? 答案大抵与昆古尼尔之枪的碎片有关。 偏生赵鲤对昆古尼尔之枪并不了解。 后世昆古尼尔之枪和卢恩文字,早已遗失。 赵鲤挠破脑门也想不通,这种玩意创世级的玩意为什么会出现在源雅信身边那白毛犬手中。 掌握此物者,怎甘心为奴。 赵鲤撕下一条布带,将乱发束起,:“去会同馆。” 赵鲤所能想到的最大联系,就是这些信仰圣母的泰西人。 毕竟神典中,圣母是侍奉生命树的修女。 会不会是那些泰西人,将这神器碎片带来? 赵鲤不知道,只秉持者宁抓错不放过的原则,先去将那些人按住。 赵鲤又道:“我去会同馆,你领玄泽立刻赶赴河房,配合玄虚子真人开启风水大阵。” 李庆得令,下一个路口两人分道扬镳。 盛京因赵鲤通过狴犴神像传递回的消息,采取管制政策。 会同馆中大门紧闭,里边人心惶惶。 正值此时,只听一声巨大声响。 主事的曹大人,从门房赶出,便见赵鲤纵马闯入的背影。 会同馆中大门暴力破拆成满地碎屑。 “曹大人,调动兵卒立刻配合我抓捕泰西人。” 赵鲤从马背上跃下,说出的命令却叫曹大人一惊。 不待他细问,一枚玄铁令牌激射而来,正钉在他脚尖前,入石板三分。 曹大人惊了一身细汗,看了眼赵鲤,一扶官帽连连称是。 有他配合,赵鲤领着一队兵卒,在诸多番邦使臣惊骇的视线下,直闯入泰西人的住处。 薄薄的门扉一脚就散,赵鲤前脚踏入门内,便有一双带着铁圈套的手臂来拦。 两个泰西信教骑士,齐齐立在门前。 雷德明疾步走出:“赵千户,为何如此?” 赵鲤一手攥住一个骑士的手手臂,巨力之下,震得两个骑士同时后退了数步。 “昆古尼尔是怎么回事?”赵鲤问话开门见山,听得雷德明脸色巨变。 “什么?” “我问你们昆古尼尔是怎么回事?”赵鲤一手扼住一个教廷骑士,双臂用力,硬生将两个近两米的壮汉甩出。 一路撞入花园中。 后面跟来的教廷苦修士闻言踉跄:“昆古尼尔在哪?” 听他反问赵鲤发笑:“你倒来问我?昆古尼尔在我大景现世,你们不知道?” 苦修士与雷德明对视一眼,双方同时惊骇。 见赵鲤气势逼人,两人同时举手,在胸前一划:“以我们的信仰发誓,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 赵鲤心中兜着火气,借怒气道:“我不想听你们解释,若想自证清白,跟我走一趟。” 她这一遭实是被触了逆鳞,千不该万不该,那白毛狗不该碰她的小信使。 见她这种状况实在不好惹,雷德明看两个被她单手掀出去的骑士,与苦修士同时长叹一声:“我们愿付出行动,自证清白。” …… 河房,玄虚子一脸凝重立在不归桥头。 他甩着袖子看遥望河房,身侧站着玄泽。 玄泽蒙眼黑布解开,正仰头望着天空。 两道朱红眼泪,自他眼角滑落。 第1029章 亵渎符文 封锁的河房,立于连接内外的河房不归桥上。 京中能调动的靖宁卫,悉数出动,令河房中人转移。 暂在此主持大局的玄虚子,拈着胡须心中怦怦直跳。 玄虚子真人,脱下道袍是个普普通通老不修的不靠谱人。 河房地界,他时常来办公事义诊,也来办些不太好说的私事。 对这地界,再熟悉也不过了。 可今日的河房,总叫他不安。 他转头,便见徒孙玄泽双目淌下数滴殷红血泪。 一手搀扶住玄泽,心跳越发加快。 “你看见了什么?”玄虚子手缩入袖,从袖袋中抖出一粒百草丹。 玄泽胸中沸腾不已,一张嘴先呛出一小口发黑的淤血。 “是奇怪的字。” 玄泽每动弹一下舌头都觉无比艰难。 好似什么沉沉压在他头上,若是说出便遭天谴。 玄虚子自是心疼无比的,但眼下不是心慈的时候,他手一翻强将百草丹塞进玄泽舌下。 百草丹入口即化,玄泽却无知无觉混着血艰难吞咽。 玄虚子暗道不好。 心一横咬了舌尖,噗的一口血喷在掌心,借血画出震山符,一掌按在了玄泽脑门。 昔日赵鲤用同样的手法,将阳漦的兔子生生扇出身体。 今日玄虚子这一手落在玄泽这大活人的额心。 本陷入混沌的玄泽,猛然弯腰,一口鲜血似箭喷出。 好在他师祖这一下颇有效果,玄泽得了片刻的清醒。 他双目赤红,趁着短暂清醒的瞬间,以指沾血在身侧桥墩上写下一个缺一笔的字符。 简单的线条交叉,汇聚成一个极简单的倒逆日形字符。 最后一笔,玄泽没有写完。 他缓缓跪倒下去,双眼口鼻双耳都渗出黑红血迹。 手指无力垂下时,在桥墩上抹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好孩子!”玄虚子心疼无比的将他搀扶住,交给身侧道童。 再看这玄泽拼了半条命画出的字符,玄虚子急声问道:“赵千户来了吗?” 面前的河房,就像是一口未知深潭,玄虚子依旧将希望寄托于赵鲤。 这时,一个声音道:“是亵渎符文。” 玄虚子转头,便见那叫花子似的泰西苦修士。 前些时候为了面圣简单清理过自己的苦修士,经两个来月后又是一身邋遢。 他周身环绕着浓烈的,植物焚烧后的味道。 玄虚子看见这票牛高马大的泰西人,先是一惊。 而后他看见了赵鲤,顿时如见救星奔上前去:“阿鲤。” 赵鲤对他一颔首:“真人辛苦,此处交给我。” “你需尽快领钦天监中人,运转盛京风水大阵,并立即设祭,必要时施祭请大神降。” 玄虚子心都抖了三下,本想问当真如此严重? 可见赵鲤神情,他不再废话,立时带着玄泽退走。 盛京整六十四坊,每坊鼓楼九座。 这些鼓楼与皇城之中镇物配合,成为盛京的风水防护之阵。 完全启动,还需玄虚子这钦天监监正与之后回来的沈晏一起配合。 泰西人全围绕在苦修士身边。 自见玄泽以血绘制的残缺亵渎符文,这些人全都如临大敌。 苦修士正双膝跪地,不停焚烧着一些植物。 昆古尼尔牵扯世界树,世界树为泰西人信仰的圣母侍奉的根源之树,对于泰西人来说也是至高无上的圣物。 听闻昆古尼尔现世,这些泰西人生出了无与伦比的积极性。 便是他们教廷核心机密,也坦诚道出。 雷德明主动对赵鲤解释道:“这是亵渎符文耶拉萨索。” 不必他细解释,赵鲤已用拇指将佩刀推出刀鞘:“耶拉萨索,象征秘密与降临。” “所以,为什么这亵渎符文堂而皇之出现在我大景境内?” 赵鲤的眼神如刃,叫雷德明后退了一步。 眨眼间汗湿前额浓密打卷儿的头发。 虽身边有教廷守护骑士,但愤怒之下的赵鲤气势骇人。 硬生激得两个教廷骑士护在雷德明身前。 曾被虫公以米换病的骑士咽了口唾沫。 一滴汗水从他鬓角流入胡须之中。 直面此时的赵鲤,让他仿佛回到了来东方大陆的旅途中,迷失在浓雾中的时刻。 一样可怖,绝望。 他毫不怀疑若是回答有半句不妥,他们这一行人会被眼前的少女生生剁成肉泥。 雷德明强打起精神,按住两个骑士的手臂:“赵千户,我们并非敌人。” “亵渎符文力量窃取自世界树,使用亵渎符文的只会是我们的死敌。” 雷德明右手三指在胸前轻点:“我愿向世界树发誓,对您对大景绝无恶意。” 雷德明身后诸位传教士,包括苦修士也跟随之后立下誓言。 向着世界树发誓已是教廷最高等级的誓约。 赵鲤见恐吓生效,渐收敛了怒容。 她认出符文耶拉萨索,自然知道这种符文是新教的敌人在使用。 后世,二者依旧斗争不断,常常火拼。 赵鲤发怒,纯粹是诈唬敲打一下这些泰西人。 之后的河房之行,赵鲤并不打算带巡夜司人员,而是准备带着这些泰西人。 自是要先讨个誓约,加一重保障。 见她归刀入鞘,雷德明长出一口气。 长桥上,大量植物焚烧的烟气,将所有人团团包裹。 苦修士在这烟气中,不停尝试与神建立联系,占卜发生了何事。 赵鲤却行至一边,见李庆和马亮正按刀四处奔走,她上前去询问道:“撤离进度如何?” 马亮是个精干人,紧急时刻办事不打折扣,一拱手回道:“全部撤出还需两刻钟。” 尽管他们已经尽力提高了效率,但河房中藏匿着的牛鬼蛇神并不信邪。 纵刀剑胁迫,仍有部分宁愿死也不愿离开。 赵鲤听得咬紧后槽牙:“尽量撤,若实在不行便不要再管。” 生死有命,就是阴司柴帝君来了也救不了作死的人。 闻言马亮抱刀称是。 赵鲤又问:“我们布在河房的暗子呢?我有事要问。” 马亮办事极麻利,不大一会带了一个看着混子喇唬一样的中年人来。 “赵千户,这是河房中的接头人鹞鹰。” 将人领来,马亮领人后撤十步抽刀在旁护卫。 这负责整个河房情报暗子的窑鹰,在紧急撤离时负责联系各路,已暴露了身份。 他不再遮掩,一拱手道:“赵千户。” 第1030章 被俘 赵鲤上下打量了一下鹞鹰:“此前沈大人秘密签发调查通草楼的命令。” “可查到些什么?” 鹞鹰作为整个河房情报负责人,斟酌了一下言辞后道:“任务发布后,我们立即从各个渠道入手。” “通草楼常秘密接待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 “自一月前,每每她们来,小厨房便会为含山长公主秘密准备一道菜。” “食材神秘,便是厨子也不知。” 赵鲤点了点头,这神秘的菜她亲眼看见含山长公主吃过。 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其中施的术有什么联系,赵鲤暂没有眉目。 鹞鹰又说了些情报,但因任务时间太短,这些情报目前看没有多少价值。 见赵鲤眉头微蹙,似乎不那么满意,鹞鹰顿了顿道:“还有一条,来自我联络的暗子翠鸟。” “汇报进度时,翠鸟曾道,近一个月河房中失踪了两个大夫。” 河房中的大夫大多医术不怎么样。 看别的不行,唯独妇科产科都在水准以上。 河房中的大夫是高收入高危险。 常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命好的过段时日又悄无声息带着大量财富出现。 大抵是去哪家大户平事了。 这些人口流动,鲜少有人会注意。 除了极为细心的靖宁卫暗子。 鹞鹰道:“翠鸟暗访两日,发现这两个大夫最后一次出诊都是在通草楼附近。” “翠鸟还查到,有三个产婆也在通草楼左右不见踪影。” 听到这个消息,赵鲤才微舒展了眉眼。 妇科大夫,产婆,都指向一个对象—孕妇。 那些供给婉仪郡主滔天鸿运的孕妇,在通草楼中。 至于窃运之法,大抵与那生得肮脏器官的大头诡物脱不了关系。 目下急需查明的,是背后之人这样做的原因。 赵鲤并不觉得这些人捏着昆古尼尔之枪碎片,会只为让婉仪郡主鸿运滔天。 “打探到这些的翠鸟呢?”赵鲤想亲自询问一些细节。 鹞鹰却是摇了摇头:“早晨我已上报,翠鸟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失踪。” “疑似暴露被俘。” 听得手下暗子疑似被俘,赵鲤缓缓收紧拳头。 “我知道了,稍后我入河房会尝试搜寻翠鸟下落。” 鹞鹰一愣后,露出感激神色。 简单询问了翠鸟样貌,不归桥上传出一阵惊呼。 赵鲤回首,便见跪地以植物占卜的苦修士,正双眼翻白。 杂乱胡须遮挡的脸上,浮出一条条青色经络。 突然,苦修士面前的火盆猛然一炸。 漫天碎屑飞散。 占卜失败了。 不必泰西人解释,赵鲤便已明了结果。 泰西人人人如丧考妣。 尤其雷德明,信仰坚定的传教士也在瞬间生起些质疑。 见赵鲤来,他面色死灰道:“神,拒绝回应我们。” 并非不能回应,而是主动拒绝了回应。 怕赵鲤不明白其中的要命之处,雷德明道:“神回避了奉献,恐受昆古尼尔控制。” 对于雷德明的这种结论,赵鲤持怀疑态度。 后世昆古尼尔之枪早已是传说。 正值战争时期的那场灵气复苏,三大战争发起国俱成诡域。 宗教典籍遗失大半,关于昆古尼尔的记载并不全。 只从仅存的记载看,昆古尼尔似乎并不具备控制神只的能力。 雷德明知道赵鲤不信,但他无法解释方才从他们所信仰的神只处感知到的混乱与抗拒。 这时,地上的传教士忽而干呕一声。 他弓腰吐出不少淡绿色的粘稠液体。 待到缓了口气,他仪态全无,指向远方哀求赵鲤道:“赵千户,请允许我们去那里。” 他精准地指向通草楼的方向。 …… “快点,快点!” 一个靖宁卫长刀出鞘不停催促。 见得一个私娼老鸨模样的婆子,搀扶着个瞽妓,手里挽着个沉甸甸的包袱。 一看形状便是些金银,沉甸甸坠得这婆子走不动道。 但她既舍不得赚钱的工具瞽妓假女儿,也舍不得这些金银。 就这般缓慢在路上一步步地挪。 这靖宁卫见状气得后槽牙疼,立时从高处跃下。 执行任务时半分情面不讲,刀鞘啪一下拍出:“快点走,不要命了?” 这婆子后背火辣辣的疼,换做平常早伶牙俐齿骂回去。 但面对靖宁卫半句话不敢多说,将沉甸甸的包袱颠了一下,勉强加快了脚步。 见她们前行,这靖宁卫这才移开视线,又看向别处。 这一看顿时将这暴脾气的校尉气个倒仰。 “都什么时候了,搬家吗?” 他指着一个推着两角手推车的妇人。 只见这头发花白的妇人推车上,有锅有牌位,竟还有一个老旧的木头学步车。 “都这时候了,带那破木头车图什么?” 年轻校尉难免气盛,在一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身上消耗光了耐心,他越加暴躁。 推车的老妇为难站在原地,最终竟一转头回了河房去。 便是不要命,也不想舍弃她带着的木头小车。 年轻校尉在后喊了两声无果,也只得愤愤随她去,只空气中留下一丝卤鸡蛋的味道。 …… “咳咳……” 桃色衣裙的女人被吊在一个十字木头架上。 她沉重喘息数声后,倏地睁开眼睛。 随即,便因身上的剧痛冒了一头冷汗。 头扎翠绿头巾的女人,如河房中讨生活的寻常女子。 但双眼四顾时的神色,却显出些精干。 她肋下剧痛,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成日打燕,终被雁啄了眼。” 她无声嘀咕两句,舔了舔干涩的唇。 周围黑漆漆,似乎在一间密室。 无风无光,充斥着浓烈的臭气。 这种臭气极为复杂,血腥、汗臭、腐肉…… 在密闭的空间中,形成了一种叫人窒息的气味。 女人侧首,隐约听得耳畔有数道呼吸声,有东西与她同在一屋。 不知是敌是友,或者说不知同处一处的是不是人,她不敢声张。 勉强以手指摸索了一下将她双手绑起的铁链。 数息之后,女人自铁链上脱身捂着肋下落地,手里还捏着一根藏在发里的开锁细钩。 第1031章 玛丽莲 四周黑漆漆,翠鸟自木架上掉落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她死死按住剧痛的右边肋骨。 并未着急爬起来,而是尽量轻地摸索着爬行背靠在绑她的木架上。 地面湿漉漉,都是粘稠的液体。 翠鸟不去想这些粘手的液体会是什么,勉强坐起后撕了一截衣摆死死绑住腰肋。 在黑暗中抖着手打了个结。 待做完这些,她已是满头大汗。 以袖擦拭额上汗珠,却嗅到了手掌上沾染液体的味道。 这气味极臭,类似鱼腥但夹杂着浓烈血腥。 翠鸟一顿,霎时间浑身发寒,连肋骨折断的痛苦都暂时忘记。 这种臭味她闻到过。 在执行任务的这几日,她借口带下病腹痛,常出没于医馆与接生婆子的家。 曾嗅到过这种气味——在情况危急的难产孕妇身上。 孩子在母体腹中呆了过长时间时,混杂了胎粪的浑浊羊水就是这种味道。 这里的地面积水竟都是羊水吗? 慌张之下,翠鸟呼吸急促了许多。 她忙举手,以手肘掩住口鼻,遮掩明显的呼吸声。 可……似乎晚了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什么东西正朝着这边爬过来。 黑暗中,那声音越发清楚。 翠鸟心脏都险些跳停,她右手缩回袖中一摸,触到她的武器。 将她打晕绑到这里的人,不知是自大没经验还是过于自信,竟没有搜身。 巴掌长的柳叶刀握在掌中,翠鸟心中稍定。 若杀不了敌,亦可杀了自己免受苦。 她这般为自己打气,半蹲于地,只待那黑暗中的东西过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声音越靠越近。 翠鸟屏息,虽无半点光源无法视物。 但她明显感觉到,有东西凑近了她的脸。 在极近的距离,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对方再无动作,但翠鸟感觉得到,‘他’在看她。 翠鸟一口气憋着,肺都险些炸开。 身为靖宁卫的暗子,藏着真性子混迹市井,目下到了绝境,倒激出骨子里那股凶性。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她将憋着的一口气猛吐出,握在掌心的柳叶刀向上一撩。 极薄的刀刃深深刺入了一个硬中带软的东西中。 只巴掌长短的柳叶刀,霎时间卡住。 翠鸟心一横,举左手按住右手拔刀。 只是下一瞬,她便是一愣。 左手掌心触感一片冰凉,竟似树皮。 她惊疑之下,抽出那柄薄薄的小刀。 下一瞬,贴在翠鸟鼻尖的那东西又贴上前来。 随着这动作,翠鸟清楚听见一种类似于晃动水囊的声音。 黑暗中,有女人以异国语言在她耳边问话。 翠鸟听不懂,一道微凉的液体将她的头部包裹。 这种液体浓稠似水银,带着植物似的淡香。 全方位包裹住翠鸟的脸,从她口鼻眼睛侵入。 尽管紧紧闭着嘴,咬紧牙关,这些液体还是从唇缝浸入。 她尝到了这种液体略带苦涩的味道和粘糊糊的质感。 敏感的鼻腔火辣辣的疼,双眼黏膜都融入了液体。 这种液体正以一种温柔又强势的态势灌入她的脑部。 在微痛并着窒息感的绝望中,翠鸟右手刀一转刺向自己咽喉。 呲啦—— 受过训练的暗子,一刀豁开自己颈部的动脉与咽喉。 翠鸟猛呛出一口血,她说不出来话。 只在黑暗中想,约定和青雀那小丫头去三山街制衣裳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 大量带着沫子的血,从翠鸟喉部挤出。 她浑身发冷,意识随着血液飞溅抽离。 在这弥留之际,包裹她脸部的液体抽离。 转而轻柔抚触她破开的喉部。 方才那问话的女人,又用带着微卷舌的语言问话。 这种语言给人一种生硬晦涩的感觉。 翠鸟土生土长的大景盛京人,本不该听懂这种语言。 可现在她微妙地懂得了问话的意思。 那女声在问:“您感觉疼痛吗?女士。” “是否需要帮助?” 柔和的问话声,伴随着温柔的抚触。 意识模糊的翠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点头。 她只清晰感觉到,喉头致命伤口的疼痛,正缓缓消失。 从喉上破口流逝的生命,也在以一种接近奇迹的形式回流。 便是折断剧痛的肋骨,都在一瞬间发出骨头复原成长的声音。 一道幽绿色的光芒亮起。 翠鸟看见一只生着厚茧的手举起一盏古老的提灯。 借着柔和的光线,翠鸟看见了一个肿胀硕大树皮似的头颅。 头颅蠕动,那女声又响起。 “请不要因我面目全非的外貌而畏惧。” “那只是治愈所需的小小代价。” “很高兴能帮助你,我是侍奉生命之树尤克特拉希尔的侍女,玛丽莲。” …… 泰西新教苦修士,将一枚石灰似的脚趾紧紧贴在自己的额心。 石化的脚趾平素包裹在圣布之中。 这是新教的圣遗物,传闻中圣母玛丽莲尸骸的大拇指。 他虔诚祈祷着:“圣母玛丽莲,请帮助我们,请回应我们。” “请为我们指引方向。” 这种祈祷,苦修士曾日日夜夜都在做。 给他带来无比的慰藉。 但今日一切失控,教养良好的苦修士双眼露出迷茫之色。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找靖宁卫寻到了一根马鞭。 不停抽打自己,向神忏悔。 一身劲装的赵鲤,整理身上革囊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个场景。 她上前一步,便见泰西人正朝这边集结。 此次将与她同行的泰西人,有苦修士,两个教廷骑士还有两个教士。 雷德明那种圆滑世故,但战力约等于无的家伙,赵鲤并不打算带去拖后腿。 铁靴踏地锃锃作响,第一次被允许在大景着全副重甲的泰西骑士身背巨剑一步步行来。 穿上教廷铁罐头铠甲后,两个骑士身高超过了两米。 看着便引人注目。 在他们身侧的两个修士,便要简单许多。 一身修士袍,手中握着木质的念珠。 苦修士后背满是鞭痕。 他抹后背的鲜血涂在一把干燥的植物上。 然后投入火盆之中。 一阵烟气升腾,将泰西骑士与传教士包裹。 马亮疾步行来,对赵鲤道:“赵千户,可以出发了!” 第1032章 达格斯 黄昏降临河房,才下过雨天空呈现沉静的蓝。 赵鲤行过不归桥,领着泰西人的队伍,踏上河房的土地。 泰西传教士给了赵鲤一枚种子。 “赵千户,这是通识之种,可让您短暂拥有一些知识,与我们沟通。” 苦修士是汉话说得最流畅的,其余人只会简单词汇,在遭遇危险时这种沟通隔阂是致命的。 苦修士本以为以赵鲤脾性,少不得要质疑一番。 不料她接过递来的黑褐色种子。 捻在指尖查看无暗手后,熟门熟路将这通识之种轻轻按在自己的耳垂。 眨眼间,小小的种子发芽,耳坠一般挂在赵鲤耳朵上。 她过于熟练的动作,让本要解说用法的苦修士呆愣住。 这种种子严格来说,是他在来大景的过程中,随着神恩觉醒方才制作的。 按理来说,大景人应当从未见过。 可赵鲤却…… 他不知,这种同声翻译似的种子,后世作为泰西新教最赚钱的特产畅销。 便是普通人也知道用法,出门旅行必备。 赵鲤不想费口舌解释,她现在脑中只想着去通草楼,救出她的乖宝。 在她的催促下,一行人通过靖宁卫的第二重封锁。 通草楼位于东南,墙垣之后远远可见通草楼主楼翘起的屋檐。 通草楼附近,但凡还能动弹的,大多已经迁移走。 但仍有少部分人,顽固留在家中。 一路前行,赵鲤察觉到墙垣后有不少窥视的视线。 转头看去,大抵是一些江湖混子盗匪之类。 约莫是犯了事,藏匿河房之中。 不敢出去,生怕被追究。 赵鲤不管他们,生死有命,他们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理所应当。 行至离通草楼一条街时,气氛倏然转变。 李庆和混在河房中的常营立在拒马桩前。 常营脸色不太好看,见赵鲤来才微松了口气。 亲眼见过赵鲤的本事,赵千户就是安全感的源泉。 李庆迎上来对赵鲤道:“赵千户,从这条街开始便不对劲了。” “有人布下了手段,我们如何也走不进去。” 初时,李庆怀疑是诡打墙。 寻了好几个小倒霉蛋,但一番操作后并无卵用。 李庆不敢冒进,只命人在此布置第三道防线。 “做得好。”赵鲤夸了一句。 不待赵鲤说话,苦修士已带着两个传教士上前查看。 他们那边的手段,他们自己自然最熟悉。 很快,便在一处墙角发现端倪。 好巧不巧,这显眼的墙角正是小倒霉蛋试图破开诡打墙的地方。 墙角青苔湿漉漉,一股子尿骚味,不知是不是上火。 泰西苦修士却并不在意,信仰自然与植物,这种人肥他们时常接触。 他粗粝的手拨开湿漉漉的青苔,示意赵鲤看。 这一次他没有解释,只是观察着赵鲤的反应。 赵鲤果没有叫他失望,轻松认出这枚墙角的亵渎符文。 “达格斯,转换与交替符文。” 苦修士长吁一口气:“您果然是神选者。” 听他话中徒增崇拜敬重,曾经学习这些繁琐又晦涩的符文,考试不及格,手心都被导师抽肿的赵鲤没有多余去解释。 只在苦修士起身时,提醒他记得擦手。 这枚符文一共有六个,恰恰好将通草楼包裹。 赵鲤若有所思:“达格斯符文,将通草楼所在区域扭曲隐藏。” 李庆粗暴点直言道:“可要直接破坏?” 赵鲤摇了摇头:“暂时不必。” “听沈大人命令。” 没了小信使,赵鲤通讯手段又回到小纸人阶段。 但这种联系大概率在进入通草楼会断绝。 此处的总事务,赵鲤只交托给沈晏才能安心。 李庆颔首应下。 赵鲤再回头,便见苦修士已布置好了对抗达格斯符文扭曲的术式。 象征大地的石子垒砌成塔形,正好与达格斯符文逆转。 赵鲤从小小的石塔塔尖方向踏了一步。 一瞬间,脑中嗡了一声。 像是从一个空间踏入了另一个空间。 赵鲤回头,见李庆嘴巴开合说了些什么。 但传达过来时,全是一些杂乱次序颠倒的信息。 泰西人跟随赵鲤之后次第进来。 他们身体素质较赵鲤差了很多。 就是身体最壮实的两个教廷骑士,都沉重喘息了一阵,方才直起腰板。 更不必更弱一些的苦修士。 进了这街区,两侧都是一些门大开的铺子。 不知是已经撤走,还是…… 空荡荡的街边,贩售烧饼的小炉子还冒着烟。 但赵鲤看见,烤饼的炉子上都是光面饼。 掰开一个看,才见得本该洒在外皮的黑白芝麻。 赵鲤心中更沉了一分。 达格斯符文扭转的能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一些。 路过一家还没开门的赌档,赵鲤看见门内探出一只脚。 再走两步,便见得这脚的主人以一种拧麻花似的造型躺在地上。 双眼咕噜噜地转,显然还活着。 见赵鲤嗬嗬两声。 但上下颠倒的嘴巴说不出来话,只扭曲到了下巴的一只眼睛,殷切投来求救的视线。 赵鲤走到他身边:“没事,很快就会好。” 言罢,她扬手。 这赌档打手眼一翻,昏厥过去。 赵鲤将他拖到条案下藏匿。 以后会好之话,只是安慰。 之后破除达格斯这人是否还能扭转回来,赵鲤心里并不太有自信。 她直起身,正要出去。 嗅到浓烈植物焚烧的烟气,外头传来打斗之声。 赵鲤操刀奔出门,便见名叫约翰的泰西骑士巨剑横扫,将一只怪异的巨犬扫飞出去。 泰西骑士的巨剑宽若门板,一扫之下,这巨犬拍成一团肉泥,尖锐的爪子抽搐两下后再不动弹。 “小心。”抽空看了一眼赵鲤这边的泰西骑士,脸色大变提醒道。 赵鲤察觉头顶烈风袭来,只微微侧首后,右手长刀出鞘一斩,霎时血雾漫天。 一只拼凑成的怪异生物,凌空断做两截,掉在地上一瞬后,才潺潺流出发黑的血。 名叫约翰的骑士曾被仙人跳狠狠上过一课,但天性轻浮难改,见状轻轻吹了个口哨。 第1033章 永痛 穷文富武这规矩全世界通用。 泰西教廷骑士要有强壮的身体,自幼便食用充足的肉类,才能长成合格的肉盾铁罐头。 需要自备家传的甲胄、巨剑,并且入教廷成为骑士随从得缴纳一大笔的捐献金。 新教教廷骑士,一般都是大贵族次子出生。 在长子承袭家族爵位以及财富的前提下,次子被送入教廷自己奋斗。 贵族出身生来家境富裕,不必如长子般战战兢兢,因此教廷骑士多半带着些天真,并且屡教不改的花心热情。 约翰骑士见赵鲤随手一斩,扭曲邪物顿时如热刀切黄油。 一双看狗都深情款款的绿眸子在面甲后一眨,噘着嘴吹了声口哨。 已然忘了第一次见赵鲤踹在他身上的力道。 在赵鲤不善回望过来前,念及稍长一些的威廉骑士用剑柄杵了他一个踉跄。 “认真些,约翰。”被虫公换病的威廉骑士经过治疗,溃烂伤口已是愈合如初。 显然,他更晓得看起来无害的赵鲤,性格可怕之处。 经他提醒,约翰忽而肋骨抽痛,回忆起被赵鲤一只手掀翻的场景,顿时神情一肃。 举巨剑,对着赵鲤一磕靴跟行了一礼。 赵鲤无语,一双漂亮大眼睛翻了个白眼。 “未知的敌人很多。”赵鲤甩去刀上浑浊血迹,部署道,“我为前锋,威廉骑士骑士殿后,约翰翼护侧方位。” “三位修士居中,请注意为我们祛除扭曲。” 赵鲤随意以脚尖在地面点了几个方位后道:“在通草楼侧面有鼓楼,那处是大景风水大阵节点之一。” “我们可先夺回那处鼓楼。” “在那里建立与我大景神只的联系,作为前哨站与临时庇护点。” 赵鲤指挥任务时极果决,便是泰西人的首领苦修士也没有反驳。 照着赵鲤的布置继续前行,苦修士便跟在她身后。 随着越靠近通草楼,赵鲤脸色越来越差。 此处扭曲的怪物都是河房市井中的百姓、鸡犬,早先还能看见一些异样诡物身上穿着大景衣袍。 可随着越来越靠近通草楼,这些扭曲诡物的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西方宗教元素。 扭曲的面容西方化,甚至半溶解的衣袍都正逐渐化为西方朝圣者模样。 跟随赵鲤身后的苦修士,终忍不住发声:“土地、时间、空间正在扭曲。” 他心脏疼似的深吸一口气,用干涩的声线对赵鲤道:“奇迹在降临。” 说到奇迹二字时,苦修士的声音在颤抖。 赵鲤眼尾余光看了他一眼,瞧见了他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 是的,恐惧。 与寻常宗教不同,新教中的‘奇迹’严格而言更倾向于一种降临的大恐怖,不是褒义。 新教前身为永痛会,信奉痛苦为最高意志。 蒙昧时期,任何宗教都是血腥而恐怖,永痛会亦然。 永痛会认为以痛苦为阶梯,可以使‘奇迹’降临。 这渴求奇迹的过程,伴随着大量的屠杀虐待。 不知是给赵鲤解说,还是为了缓解恐惧,苦修士道:“神典记载,上一次奇迹起源于一个苦难的母亲。” 一场大规模的饥荒使平民流离失所,为了襁褓中的孩子,母亲盗窃了永痛会中僧侣的半块黑面包。 这在那个背景下,是不可恕的重罪。 在永痛会审判庭她经历了什么,已经无可考据。 流传至后世的,只有一座被奉为圣物的雕塑。 肢体残缺脱去半边残皮的母亲,怀抱死去的孩子,口中横叼孩子的一截手臂。 这尊食子雕塑,极符合永痛会的教义,为身心痛苦的极致,成为了受人膜拜的圣物。 朝圣者们在雕塑脚下不停自残,制造并杀害自己的孩子。 尸骸横躺,死者无数。 半年后一场极为烈性的瘟疫,从朝圣的小镇开始传播。 这场瘟疫,便被视为痛苦召唤的第一次‘奇迹’。 多年后,圣少女玛丽莲出生在永痛会区域主教家中。 在她出生时,便应该以刀刃横竖切割毁去孩子面容。 但,玛丽莲实在太美了。 刚出生的孩子拥有奇迹一般的美丽容颜。 就是前来收取税金的僧侣,也不忍毁掉她的面孔。 他们竟不忍心叫玛丽莲受到半分痛苦。 长大后玛丽莲的画像被广泛传播,很多人认为玛丽莲就是现世的奇迹。 玛丽莲接受了许多善意。 她所见皆是不停自残导致肢体扭曲的信徒,包括她的父母。 唯她一人皮肤白皙,美丽又健康。 玛丽莲开始思考,这些痛苦是否有必要。 成年后的玛丽莲独自一人踏上了雪山朝圣之旅,朝拜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 说到这里时,泰西苦修士脚步微顿,三指在胸前点了数下以示敬意。 最终玛丽莲寻到了山中的世界之树,成为侍奉世界树的侍女。 玛丽莲跪在世界树旁的高塔中,用融化的铁水烧毁了自己的脸。 许是因那美丽的容颜被毁去,苦痛的奇迹降临。 是只这一次的奇迹,仅针对玛丽莲一人。 玛丽莲的脸笼罩在火焰中,灼烧无法停止。 熔毁的皮肤油脂,蜡液一般流淌无止境,持续的痛苦中,玛丽莲却没有怨怼。 她对世界树祈祷,愿意如母亲一般,代替世人承受永无止境的痛苦奇迹。 玛丽莲的祈愿,被信徒们所知更一步赋予了神圣性,不少人开始信奉于她。 因圣母玛丽莲替世人承受了苦痛,因此新生的教派放弃了痛苦的追求,转而追求自然与植物。 数次宗教战争后,永痛会残余被清扫。 更加温和的泰西新教,就此成立。 将前身永痛会与新教的关系说罢,苦修士长吸了一口气。 他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问道:“为什么痛苦的奇迹再次降临?” “圣母啊,您发生了什么?” 回答苦修士的,是从黑暗中跃出的怪异邪物。 头戴生铁笼子,自愿背负的荆棘,食指般粗大的尖刺深深陷入肌肉。 因跪拜太久导致肢体变形,弓背跃起时,涎水落下。 被赵鲤一刀横斩,落地后赞颂苦痛,竟咯咯笑出声来。 第1034章 尖塔 这尸骸看不出原本是男还是女。 它浑身赤裸双脚畸形,生殖器已在爬行过程中磨成一团烂肉。 被赵鲤斩杀,断成两截彻底了断生命前,它享受着苦痛咯咯发笑。 一直到污血淌了满地,方才带着满足的笑意成为真正的尸体。 赵鲤长刀附带戮杀属性,斩于她刀下者,永绝化诡可能。 在斩杀一些棘手、臭虫般顽固的东西时,能派上大用场。 苦修士手中攥着一把植物焚烧后的灰烬,须发杂乱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畏惧。 “是……永痛会。” 他指着地上尸骸上,以短刀雕刻的烙印。 一条条深入皮下的刀痕,组成图腾般的纹样。 苦修士双手拢起木制的念珠,垂眸诵念经文。 赵鲤从那尸骸上收回视线,催促道:“走吧。” 她提步,朝着目标鼓楼而去。 目下小信使被困,赵鲤急需对外沟通的渠道。 夺取街尾的鼓楼势在必行。 这平常几步跑完的路程,在扭曲的空间中,却显得有些遥远。 走了近一炷香,赵鲤口中呼出一口白气。 周围越来越冷了,变形的墙垣上,凝结着一层湛蓝色冰霜。 方才参加过立夏赏花宴的赵鲤,一脚踩进了深及脚踝的雪中。 而立在街角的鼓楼,像是矗立雪山之巅的尖塔,其上满是覆盖冰霜的荆棘。 路上不少冻得肢体断裂的‘朝圣者’。 这些人原本应该是大景的百姓,在河房中做买卖或是寻欢? 现在他们化作了谁也认不出的模样,朝拜并享受痛苦。 所过之处,赵鲤竭力将他们斩杀,尽量予以他们解脱。 及至鼓楼所化的尖塔前,赵鲤看见那扇封闭满是尖刺的铁门时,内心愤怒已难以言喻。 跟随的泰西人识时务,无人敢在此时捻她虎须。 见她视线投在那被封冻的大门上,背着门板大剑的骑士自告奋勇上前撞门。 一路上,因赵鲤超格的战力,领了护卫任务实际游手好闲的两个骑士内心羞愧。 两个着全铠的铁罐头,一步步上前。 因扭曲空间骤降的温度,大量白气从他们面甲的缝隙呼出。 立在门前,他两合身一撞。 身上铁甲撼动铁门,门上凝结的冰层俱碎,发出巨大嗡鸣声。 晃动了两下后,打开一条窄小的缝隙。 塔中寒冷的空气卷出。 里头满是各式碎木、刑架、雕塑。 什么东西顶在了门后,只打开一条细缝后便卡死。 两个铁罐头使了吃奶的劲,推不动寸尺。 赵鲤不想浪费时间,喝了一声:“让开。” 言罢,她足下一点。 一个加速跑后,合身撞了上去。 但听一声巨大又悠长的吱呀声,门后传出女人惨叫的声音。 门扉轰然洞开,迎头而来的是一只盛着融化铁水的熔炉。 这只熔炉以铁索联结,像一只摆锤般砸来。 滚热铁水泼洒,若是被淋到想来下场惨绝。 赵鲤并未后退,反而凭借灵巧身姿弓腰撞去。 手中长刀如毒刺,赫然刺出。 咚—— 一个奇长的脑袋落地。 生着男人骨骼,却穿着修女服饰的怪异躯体栽倒在地,露出的皮肤无一寸完好,都覆盖着已经凝固的铁水铁渣。 呲啦。 融化的铁水泼洒在雪上。 门前的泰西人这才心有余悸看向赵鲤。 “走!” 作为最合格的前锋,赵鲤的战力无疑叫人极为安心。 沿着古旧,边角都被磨砺得圆润的台阶向上。 沿路皆是毁容的尸骸。 苦修士道:“圣母玛丽莲毁去容貌后,事迹鼓舞了不少虔诚信徒。” “他们纷纷效仿,以融化的铁水毁容以示虔诚。” “那种异常,也具象到了这里。” 听了苦修士的话,赵鲤又一瞬间分神。 如果……连追随者都在这里具象,那么按照神典传说,在通草楼中会不会有一个现世的圣母等待着她们? 这糟糕的念头还没打消,赵鲤又想起那片昆古尼尔之枪碎片。 或许除了圣母,还有一株世界树一个神器碎片。 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赵鲤头疼,索性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 终于来到塔的顶端。 若还是鼓楼,这里应该立着一面彩绘的大鼓。 有五脊六兽蹲坐檐角。 有供奉的神只小像和香案。 可如今这里只有一个巨大的铁质神龛。 说是神龛,但形状极像内有尖刺的刑具铁处女。 赵鲤该莽时莽,该苟时苟。 见那玩意像铁处女,便后退半步,朝着骑士约翰使了个眼色:“该你上了!” “别怕,以你们的皮实,便是中陷阱也应该死不掉。” 大概…… 约翰骑士苦笑一抚胸,用一种夸张的语气道:“总算,让我派上些用场了。” “我的荣幸,女士。” 一边说着,他一边上前。 铁靴踏地锃锃作响,他在面甲后神情逐渐认真。 在众人屏息凝神注视下,按住那铁处女似的神龛,一点点拉开。 生锈的神龛吱嘎作响,涌出少量浓稠的鲜血。 张开一条缝,里边果然露出许多尖刺。 约翰骑士小心将门拉开。 便见底部血液中,似乎躺着一本皮质手册。 他本欲弯腰去捡,不料这念头刚刚生起,箱中鲜血活化。 如触手一般,将他手腕缠住往里拽。 “别乱!”赵鲤反应最快,一声暴喝踏前一步。 手中长刀斩出。 只是下一瞬,这铁处女似的箱子活了过来。 门上愁眉苦脸的雕塑双臂一张,铁箍一般环抱骑士约翰的腰,将他往盒中拖。 与此同时,被抱住的骑士发出惨叫。 他周身的铁铠竟如豆腐般被铁刺洞穿,身上铁甲压碎吱嘎作响。 血浆不要钱似的从铠甲缝隙淌出,就在门将要合拢时,赵鲤长刀竖起,朝着缝隙间一插。关门的态势顿时一止。 赵鲤怒喝一声,双手握住长刀,用尽全力一撬。 吱嘎—— 古老的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帮忙!” 威廉骑士反应过来,忙来拉人。 苦修士手一扬,漫天植物焚烧的灰烬。 大半被拽入箱中的约翰骑士,被强行拖出。 那些血似的触手,还欲跟来,都被赵鲤斩断。 铁甲大半压缩的约翰骑士身上满是血洞,他咳嗽一声,呛出许多血。 只是这般惨状他依旧朝着赵鲤一挤眼:“幸不辱命,美丽的女士。” 他变形的手张开,掌心躺着一本薄薄的羊皮册子。 第1035章 残酷之局 空间的侵蚀和扭曲越来越严重。 原本古色古香的鼓楼,被废弃的修道院尖塔取代。 尖塔顶端,凛冽到带着些铁腥味的寒风自黑色尖刺封锁的窗户卷入。 屋角大量堆集的蛛网,搭在造型尖锐的黑铁烛台上。 翘边的橡木地板中央,是用以焚烧植物的黄铜小炉。 火光跳跃在天花褪色的宗教壁画上,这些壁画上残余的抓痕凝结着黑色血痂。 炉中焚烧的植物生成大量有些呛人的烟气。 也暂以熏香构建起了一处安全之处。 满身都是血洞的约翰骑士,脱掉挤压变形的铠甲,只穿着一身内衬平躺在地。 他流了很多血,但因为教廷骑士小强般的身体特性,暂时无事。 在接受两个僧侣的植物药膏治疗时,还有余力羞涩冲赵鲤露出阳光小狗般的笑容。 鉴于他之前干得还算不错,赵鲤对他扯出一个笑来。 随后赵鲤将视线移向,借着火光观看羊皮册子的苦修士。 新教的修士出身名门,虽看着叫花子似的,但行为举止极有修养。 现在这位绅士,双手捧着那本薄薄的羊皮册子,像是捧着什么让他三观都重组的东西。 察觉到赵鲤的注视,他颤抖着合上手中的羊皮册子。 “可,可以了。” 尽管竭力维持着体面,但赵鲤看见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我已经记下了,里面的东西。” 赵鲤颔首道:“很好。” 言罢,她又从破损的窗户眺望了一眼灰蒙蒙的远山。 然后从腰间掏出一支蜡烛。 相较于破障的犀照蜡烛,这只蜡烛里添加了更多狴犴香案前的香灰。 赵鲤取出火折子,望烛心一凑。 呼! 一声极细微的火焰晃动的声音响起。 淡金烛光亮了起来,所照之处破旧的雪山修道院尖塔,正融蜡一般消失。 四处可见的斑斑锈痕,褪色壁画上的抓痕,一些带着血迹的鞭子…… 都在淡金烛光中褪去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大景色彩明丽的朱红彩鼓楼梁柱。 赵鲤略抬高了手中蜡烛,灼热的烛液滴到她的指尖,又烫又痛。 可她暂顾不得许多,只这几息的时间,手中蜡烛已经燃烧了三分之一。 她必须在蜡烛燃尽之前,查明鼓楼中供奉的神像发生了什么,并重建联系。 “来帮忙!” 赵鲤一拍威廉骑士的肩膀,示意他来举蜡烛,照亮神龛。 牛高马大的泰西骑士,是最佳的人形烛台。 光之照处,赵鲤看见香案上的狴犴雕塑。 石制的雕塑,不知被何人点黑血蒙眼。 赵鲤松了口气,抽刀横叼在口中,右手在后腰一摘,得了小半囊虎血。 她给威廉骑士使了个眼色,便敏捷一跃,跳上了供桌。 赵鲤摘下装着虎血的水囊塞子,正要以指沾血抹去狴犴双眼上黑色血痂时,听得头顶一阵烈风。 “小心。” 威廉骑士示警同时,急踏前半步,手中宽大巨剑横档在赵鲤身后。 叮叮两声。 两团千足蚰蜒撞在巨剑剑脊。 赵鲤也仰头,看向梁上扑来的半人千足生物。 此物下身为千足蚰蜒,上身黏合了‘半个人’。 躯体半截攀附在梁上,半截朝着赵鲤扑来。 赵鲤手中拿着装虎血的水囊,口中叼刀侧步一让一斩。 半身溅得淡绿虫汁,将那巨大蚰蜒人体部分斩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了半截身子,挂在梁上的千足蚰蜒翻腾不已。 足爪摆动,便要来抱赵鲤。 赵鲤不耐至极,踢出一脚将这巨虫踢到泰西骑士的巨剑上。 短暂腾出一只手,向下一按。 千足蚰蜒的躯体在巨剑上摩擦了一个来回,顿时断成两截。 赵鲤甩手后撤,眼尾余光见得威廉骑士手中蜡烛燃烧得只剩一截尾巴。 她心中一急,一抖手捏紧水囊,攥得满手虎血在狴犴像眼上一抹。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狴犴像依旧木胎泥塑无半分神韵。 烛光飘摇,蜡烛将要燃尽。 朱红塔楼眼见着,又要被那古旧的雪峰古塔覆盖。 赵鲤在刀上一抹,食指中指顿时涌出汩汩鲜血。 她手指一探,满是鲜血的手按在狴犴像双眼。 赵鲤张口,叼在口中的长刀当一声掉落,她道:“狴犴大人,请看看这里。” 赵鲤话音落,威廉骑士手中香灰金烛扑哧一下燃尽。 眼前黑暗了片刻,赵鲤后颈发丝中滴落的细汗,已感知到雪山冰凉的寒风。 “是……失败了吗?”举残烛的威廉骑士问。 话音未落,眼前金光乍现。 黑暗中浮出一双金黄虎目。 整个盛京人事物好似都凝固了片刻,下一瞬,一声虎啸响彻大景。 便是极北、西南都是一震。 镇抚司证物大库最深处,一间幽深房间,四角垂挂重重帷幕。 在这重重帷幕中,容色无双的装脏尸傀,猛然张开无目的眼睛。 看守证物大库的小吏心惊肉跳,只觉莫名威势如山压身。 下一瞬,门上胳膊粗细的铁索锃然绷断。 门扉洞开,一个身影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冲出证物大库。 蹬烂了地面的一块青砖,窜上墙头。 伴着声声虎吼,眨眼间消失在将暗的夜色中。 看守的小吏颤颤巍巍蹲在地上,朝着那背影无助伸出手。 “狴、狴犴大人?” …… 鼓楼中,狴犴小像供奉在供桌上。 赵鲤没个样的蹲在香案前,接过泰西苦修士递来的疗伤香膏,涂抹指尖伤处。 十指连心,赵鲤呼呼往手指头上吹气,抱怨道:“你们这药膏怎么那么疼?” 苦修士神思不属,半响没有反应过来赵鲤说了些什么。 随行的泰西人,都看出了他失态。 就是还躺在地上的骑士约翰也收了俏皮模样,有些正经教廷骑士该有的肃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苦修士长叹一声:“你们捂上耳朵。” 这命令后有没有人偷听,全看个人觉悟。 幸好在场泰西人都算听话,地上的约翰骑士也寻了两团碎布堵上耳朵。 苦修士这才定定看向赵鲤。 以坚定信仰支撑漂洋过海来传教的修士,背都佝偻下去。 他杂乱胡须后的嘴唇苦涩一笑:“异乡的神选者啊,你相信吗?” “那册子中说……我们一直信仰的圣母是个残酷的骗局。” 第1036章 真假 神的神典有可能是骗局吗? 当然可能了! 流传下的典籍中,神的起源出生都经过无数次变迁,有大量人为改写的可能。 泰西人的圣母会不会是残酷的骗局? 这个问题是肯定的。 虽在神典中赞颂美化,但边角还是可以窥见联想出一些残酷真相。 后世研究神学者,便曾提出过类似猜想,并有理有据质疑。 例如,永痛会称为第一次‘奇迹’的大瘟疫。 那场瘟疫究竟是痛苦渴求的奇迹,还是因信徒聚集自残自戕,大量尸体堆积腐烂导致? 又例如圣母玛丽莲出生区域主教家中。 有趣的是,这位主教后来成为新教第一任教宗,权势如同国王。 再比如,赵鲤那个世界,明确知晓灵气复苏的时间在二战。 那么更早之前的,发生在圣母玛丽莲身上的所谓永痛奇迹,究竟是什么? …… 细枝末节处,似乎能拼凑一个可耻的造神过程。 这个猜想最终没能应证。 提出猜想后的第二个月,这位神学研究者死于暗杀,相关资料全部焚毁——连带着他全家。 现在听得旧事重提,赵鲤神情淡漠。 苦修士惨笑一声:“这本册子,是玛丽莲亲笔书写的日记。” 苦修士张手,掌中躺着一张桑皮纸。 半刻钟前,这还是一本被投映扭曲的羊皮册子。 现在这桑皮纸上只有河房定胜糕的方形红印鉴。 这红印子好似提醒苦修士——虚假。 他扔烫手东西一样,将这张桑皮纸丢出。 赵鲤打破了沉默:“日记上写了什么?” 铁处女正位于供神位,被约翰骑士带出来的册子,必有重要意义。 那上面都是极为偏门的泰西古语,赵鲤读不懂,只得交给苦修士去解读。 听她询问,苦修士木然道:“少女玛丽莲,并非自愿。” 什么戴上烫热面具毁去倾世美貌,什么为了人类承受永无止境的痛。 不过是为了新教派,联手打造炮制出的谎言。 生来美貌的少女,被父母如神妓一般养大。 一次次匍匐礼拜,露出得体的,完美的微笑。 再后来,传言中独自踏上寻找世界树之旅的少女,被囚禁在尖刺高塔中。 在合适的时候,她‘被’戴上烧得烫热的铁面具。 一次次发热,溃烂感染,伤口流淌出的脓水似金液。 …… 看着铁窗飞来的小鸟和外头新发的嫩芽的枝条死去的玛丽莲在想些什么呢? 日记中断没有记载。 只言片语中,苦修士只见得满纸写的痛苦二字。 “她说,她喜欢花,喜欢植物,喜欢鸟。” 苦修士双眼直勾勾,徘徊于信仰崩塌和悲悯之中。 赵鲤沉默不语,她理解苦修士信仰崩塌的苦痛。 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苦修士悲伤神典虚假记载,赵鲤着急的是查清楚这件事。 救出她的乖宝,把相干人等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赵鲤顾不得手指疼痛,在地上写了几个关键字。 昆古尼尔、受胁迫的玛丽莲、白毛泰西侍从、花朵、鸟羽、篡夺…… 赵鲤指尖在这些文字上,一一拂过。 她忽而一顿,猛然扭头望向苦修士。 “我记得,在泰西贝克格地区有个传说。” “圣母玛丽莲,有一位忠实但贪婪的狂信徒。” “他贪婪痴恋,信奉玛丽莲似神似主又似恋人。” 赵鲤终于在混沌中,寻得一丝线索,她越说越快:“传说这狂信徒是一个富裕的领主,也有传说,他本身就是教廷守护骑士!” “他见玛丽莲的雕塑而倾心,从此堕落色欲之中。” “沉溺于淫梦,最终劣化为狼人,被罚永远流浪徘徊在世界树之外。” “什么?”苦修士愕然张大了嘴,显然赵鲤所说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苦修士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节奏,嘴巴数次开合,却不知从何问起。 眼前这个大景的少女,对他们的研究和了解似乎,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源雅信身边的名为三浦的随从,便是一个狼人。” 赵鲤举手,示意他先不要发问:“记载这条神话的羊皮手册,现在还沉在海底。” 得一千年后人们研究海上航路时,才在海底沉船中打捞出来——在赵鲤那个世界。 赵鲤胡乱抓扒自己的头发:“沉船在哪里被打捞上来的?” “在倭国本州海域,海船名叫尤克特拉之舟!” 听到这时,苦修士浑身战栗,他猛然站起身来:“尤克特拉之舟在我们启航前一年出港,此后再无消息,竟……” 赵鲤接话道:“竟先你们一步抵达了倭国。” 那艘带着传说古卷的船,沉没在本州,船员却不一定全军覆没。 至少,名为三浦的异乡人活了下来。 根据船上的羊皮卷,化身为了狼人。 赵鲤喃喃自语:“如果,狼人遵照神话记载,他的目的是什么?” “淫欲或是……爱情?” 这两种目的,会让事件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前者为具现化活圣母,后者……却极有可能是为了将圣母从神话的永痛中解脱。 可这些都需要一个载体,一个酝酿极致痛苦可以召唤出神典中‘苦痛奇迹’的载体。 冥思苦想的赵鲤身旁,苦修士早因她大胆的猜测心惊魄颤。 数独深呼吸后,他正要说些什么。 便见赵鲤猛站起身来。 在塔楼中翻找一通后,果寻到一方小小的乩盘。 赵鲤抠开手指伤口上敷着的药膏,用劲挤了些鲜血出来。 拎着金质的阴差马头铃,张开手指让鲜血滴答流淌在乩盘之上。 无铃芯的马头铃陡然震颤。 赵鲤右手无名指微微一动,一缕红线虚虚缠绕指尖。 赵鲤借由这媒介,向沈晏传递了一条讯息。 …… 长街之上,马蹄阵阵。 沈晏骤然拉紧缰绳,座下大宛良驹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他挽着缰绳的修长手指上,浮现殷红红线之印。 沈晏回首,望了一眼身后押送的马车。 他神情一凛,下令道:“去河房!” 他又看小顺子,道:“去请陛下出宫,亲临河房祭台。” 第1037章 地渊 塔楼初建就是为了应突发诡案。 赵鲤自另一个时间线回归,加之沈晏逐渐恢复的记忆,陆续针对一些细节处,下令调整了塔楼配置。 另一个时间线,燃着神火的城楼中,准备着淡水干粮,成扎的柴薪。 就是这些看着不起眼的细节处,支撑幸存士兵最终等到了救援。 当这些经验被运用于现在的大景时,最具体的体现便是塔中的淡水食物伤药以及传讯焰火。 以血为狴犴双目重新点灵后,狴犴的怒吼响彻大景。 这方塔楼像是拂去积就的尘埃,彻底摆脱了符文的扭曲。 一方朱红彩的鼓楼矗立,两步之外依旧是扭曲的雪山修道院山景。 厉风如刀,雪片如刃。 鼓楼中篝火上,干燥柴火烧得哔啵一声。 火上架着半截千足虫的尸体,撬开的虫壳里白肉微卷,没有太多油脂。 泰西人发扬绅士精神,将鼓楼中存储的干粮全让给了赵鲤,他们吃这不能细想的变异虫躯。 便是赵鲤这样不太有良心的也歉疚了一瞬。 骑士威廉笑道:“赵千户不必担心,我们远航而来的途中,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更残酷而不足为人道的是,他们出航的舰队共六艘船。 受困于迷雾海上时,更惨更绝望之事常有发生,他们已经习惯。 威廉骑士说着,从虫壳中取出一块拳头大小似虾肉的虫肉塞进了约翰骑士嘴里。 教廷骑士就是皮实,被铁处女捅成漏勺的约翰骑士已经能坐起。 靠在墙上努力的嚼肉,金发耷拉在额头前。 苦修士和两个僧侣,正整理随身携带的植物与熏香精油。 他们在塔楼外围布置驱祟的干植物束。 赵鲤把最后一块干饼塞进口中,这里少水,她吃得喉咙如被刀刮。 擦了擦嘴角后,问道:“准备好了吗?” 将巨剑直插地板,背靠剑脊而坐的威廉骑士挺直背,他缓缓站起身来。 苦修士手中提着那个可焚烧植物的黄铜小炉子,擦得晶亮的炉壁在火光下散发着淡黄金属光泽。 这一次离开塔楼的,只有赵鲤、骑士威廉和苦修士。 重伤的骑士约翰,与两名僧侣将留守塔楼,守住这一处联络点。 随着时间推进环绕外部的空间时间都覆盖扭曲,独自形成一方天地。 或许这里已经过了月余,河房外的盛京才过去一刻钟。 因此,赵鲤她们必须留下鼓楼为前哨站和防止迷失的锚点。 “请立下誓约吧,三位先生。” “发誓,你们会守候此处。” 赵鲤示意留守三人,向他们信仰的圣母与供奉在塔楼中的狴犴发誓。 向外神发誓,从前是绝无可能的。 但在苦修士的示意下,他们都遵从了赵鲤的指示。 骑士约翰勉力撑起身子,与同留守的两位僧侣一同对着狴犴起誓。 赵鲤立在鼓楼前。 她扯了扯肩上临时制作的毡毯披风,回首真诚祝愿道:“诸位,祝你们好运。” 言罢,她踏前一步。 前一刻脚还踩着盛京河房鼓楼前铺就的青石板。 下一瞬,赵鲤的靴子踩进了几近膝盖高的雪中。 凛冽的寒风将赵鲤身上的毡毯,吹得飒飒作响。 放弃了在极寒空气中极为吃亏的铁甲,同样肩披毡毯的威廉骑士站在赵鲤侧方,为她稍挡风雪。 苦修士粗粝如砂纸般的双指一撮,将一束火苗投入手中提着的黄铜小炉。 植物焚烧的烟气升腾,在疾风中凝而不散,隐约将三人笼罩其中。 风雪模糊了他们三人的背影。 塔楼中,约翰骑士与那两个僧侣默默看着他们远走。 许久后纷纷垂首诚心祷告:“诸神啊,请庇护他们。” …… 幽深而长的回廊上,看不见首尾,只见得两侧有些怪模怪样的浮雕。 “玛……小姐。” 翠鸟摸了摸愈合的伤处。 艰难的吞咽着口水,缓解紧张之下尤为干渴的喉咙。 极瘦极长,脑袋肿胀硕大的女人勾着背在前行走。 她,暂且称之为她的女性,身上穿着一件发黄带着黑红污渍的及膝睡袍。 古旧的西洋款式,宽大如麻袋。 行走牵动身体,可清晰看见她微弯的脊柱形状。 她脑袋实在硕大,一手提着一盏古旧的提灯,听见翠鸟的呼唤,却连侧首回视也艰难。 “怎么了?尊敬的女士。” 她彬彬有礼地问着,却因为头转不过来,只能竭力以发黄满是血丝的眼珠斜着看来。 古旧的提灯微光下,这一幕叫翠鸟打了个哆嗦。 她强忍不适,也跟着这自称玛丽莲的怪异女人换了称呼。 “好心又善良的美丽女士,我还要回家生……。” 翠鸟嘴一秃噜,险些扯出她要回家生孩子的荒诞谎言。 “我是说,我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没看我回去定是要着急的。” “能请您帮我指出离开的路吗?”翠鸟尝试自救。 但显然,她失败了。 提灯的玛丽莲继续前行,她发出一声与外表反差极大的空灵笑声。 “您在撒谎,女士。” “谎言是不好的。” 她的话并不严厉,却叫翠鸟惊出一身冷汗,立刻闭上嘴巴。 这时,前方出现了约针尖大的一点光点。 随着前行,那光点一点点扩大。 是出口。 翠鸟犹自欣喜时,她跟随着提灯的玛丽莲,走出了长长的回廊。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 翠鸟环抱手臂适应骤降的温度,眼睛眨了两下适应突然亮起的光。 看清眼前的场景后,她愕然瞪大了眼睛。 一圈一圈窄而陡峭的阶梯,沿着环形的山崖向下。 光滑如刃的峭壁上宽下窄,像是一个漏斗。 一整座山峰都被凿空,底部隐约有一栋占地极广的黑色建筑。 大朵大朵的雪花飘下,翠鸟下意识地握了一握,这团雪立刻因掌心的温度融化。 在手心留下一团湿漉漉的水滴。 翠鸟不由咽了口唾沫。 她在河房追查稳婆时被人从后敲了闷棍。 在意识消失前,她只听见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说了句什么话。 待醒来便处在那没有任何光亮的密室。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关押在河房,竭尽脑汁想要开溜。 目下状况,却让她心惊肉跳。 在晕厥的时间里,她究竟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第1038章 鸟羽 翠鸟作为暗子活动在河房,从前司职收集些官员的羞羞小秘密。 后来巡夜司成立,便兼任采风人,挖掘一些被某些人掩盖的非正常死亡。 寻访为真的便秘密上报,以期将这些隐患扼杀。 她最擅长的,便是随机应变。 眼见这哄骗逃跑的路断绝,到了这陌生又诡异的地方。 翠鸟当即决定死死跟随名为玛丽莲的‘女人’。 在黑暗中时,玛丽莲既救了她,想来短时间内并不想杀她。 无论对方多么诡异,有什么目的,暂且苟得一时算一时吧。 干一行爱一行的翠鸟冻得流鼻涕,对前方引路的玛丽莲道:“尊敬的玛女士。” 本土大景人翠鸟,谄媚道:“请问您要带我去哪?” 提灯的玛丽莲不说话。 很快翠鸟也无心再问,在全副心神都在留意脚下。 足下的回旋的阶梯实在太窄。 几乎只够寻常女子安放一只脚,且上边积雪冰凌。 一个不慎,说不得便坠入深渊去,摔得东一块西一块。 翠鸟不得不左手扶住身侧的崖壁,很快便冻得手指针扎似的疼。 前面提灯的玛丽莲倒是走得还算稳妥,她手中古旧的提灯散发昏黄的光芒。 向下走的过程缓慢而折磨。 翠鸟冻得一张脸都红,初春的裙装与布鞋早已湿透。 寒意四面八方入侵。 脚指头从开始僵硬发痛,到现在完全失去了知觉。 翠鸟垂着头小心地走,甚至觉得身上开始变得暖和。 她双唇抽搐一般向上扬起,问道:“玛女士,您有没有觉得越来越热了?” 哗啦—— 提灯细细的链子一响,在前引路的玛丽莲顿住脚步。 她未曾回答,只一团带着植物清香的液体,如活物水银一般,覆盖在翠鸟的手足。 丝丝缕缕的暖度升起,翠鸟发现自己真的感觉到了暖和而不是死前的幻梦。 她正要道谢,抬头却看见前方的玛丽莲树皮似的脑袋上,增加了几处冻疮似的溃烂。 风拂过,玛丽莲一边耳朵冻得落下。 “您……”翠鸟隐约察觉到些联系。 提灯的玛丽莲却道:“不必在意,那只是治愈所需的小小代价。” 言罢,她继续沿着阶梯向下前行。 翠鸟看着她畸形的背脊,神情微愣怔。 又向下走了一段距离,她们终于来到了底部。 在半途时,翠鸟就看见这一座拥有巨大中庭的异国建筑。 古旧的石阶残破缺损,利剑般高高直刺灰色天空的尖塔。 巨量的黑色铁刺,如蔷薇的荆棘囚笼将这建筑围绕。 这纯黑的囚笼矗立在雪中,看着便忍不住冷得打哆嗦。 然而在这一片绝地中,翠鸟却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暖和的香味。 是盛京中,百姓常做的腊肉丝炖菜干。 巴掌大一块腌得齁咸的腊肉,煮后手撕成细丝,再加晾晒的菜干炖上。 讲究些的,出锅前撒上几点嫩葱。 连汤带水吃下去,整个人都暖烘烘。 翠鸟闻得直咽唾沫,跟随提灯的玛丽莲之后进了敞开的黑铁大门。 随后,她在前厅中看见架起的大锅和两个忙忙碌碌,穿着大景衣衫的婆子。 这两个婆子,正围着锅台忙碌。 听见脚步声,看见翠鸟,两个婆子不约而同露出他乡见亲人般的感动之色。 翠鸟一眼认出,这就是失踪的三个产婆中的两个。 在这鬼地方,双方一对眼,眼里都忍不住包了眼泪。 其中一个婆子忍不住朝这边迈了一步。 却听一个声音提醒道:“请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这是一种声音又怪异的异国语言,但翠鸟就是听懂了。 她扭头望去,穿着皮甲高大到不可思议的男人一步步走出来。 这男人剃去了下颌的胡须,腮上还残留着青色胡茬。 眉骨突出,眼窝深邃,白色的头发束在脑后。 脸上有疤,方下巴看着极有威严。 两个做汤的婆子,畏惧这个男人,忙垂头做事。 那个男人一步步行来,翠鸟有些畏惧地藏身玛丽莲的身后。 这动作叫那男人极为不悦,两条眉毛紧紧蹙起。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以极卑微的姿态,向着玛丽莲单膝跪下。 “玛丽莲女士,您又独自外出了吗?” 玛丽莲肿胀变形的脸静静看着男人,一言不发。 她提灯远远绕开这男人,相比起对待女性的友善,她似乎极厌恶这个男人。 男人并不恼,以额触地亲吻玛丽莲投在地面的影子。 翠鸟不知他们之间的纠葛。 但相比起这个看着就危险的男人,翠鸟直觉更相信玛丽莲。 走到近处,被柴火烟气熏得满是烟灰的锅边香味更浓。 翠鸟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嘟一声。 玛丽莲侧目看她:“女士,您饿了吗?” 翠鸟还未回答,已见对面的婆子皱巴着一张脸冲她极细微摇了摇头。 “不,不饿。”翠鸟忙道。 玛丽莲没说些什么,她姿态极为友善得体的向翠鸟一鞠躬,便回身离开。 翠鸟无措被留在原地。 模样怪异的玛丽莲与那梳着白发的男人都离开。 空荡荡的大厅中,三道松了口气的呼气声前后响起。 翠鸟扭头想要问些什么,可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扯了她的手道:“先来帮忙。” “到吃饭时间了。” 翠鸟不明所以,却有着多听劝少废话的好习惯。 她搭把手,协助两个婆子将巨大汤锅移到一个简陋推车上。 这推车上还摞着好些木头削的碗和勺子。 翠鸟眼尖,细细数了,共计三十个。 推车的轮子辘辘前行,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 这里有很多紧闭的房间,在这里翠鸟听得阵阵清脆的鸟叫。 她,又嗅到了羊水的气味。 第一扇紧闭的房门打开,翠鸟头皮一紧。 放设在壁龛中的床,木腿上镶嵌着镀金的象牙片,上边陈横铁索。 床的主人裹着一条羊绒毯子,臃肿一大团。 被捆缚在床柱上,披散的黑发散开。 床板耷拉着一只巨大的翅膀。 双眼眼珠也密布细细的羽绒,仰脖张着小而尖的嘴,鸟儿一样喳喳讨要食物。 第1039章 翠羽 四处封闭的屋中光线通风都不佳。 挂着厚重金红帷帐的床极高,填充羽毛的垫子极软。 床的主人深深陷入这绵软的垫子中,像是筑巢鸟儿。 床旁边九柱的黄铜烛台擦得锃亮。 不知什么油脂制成的蜡烛,里面有大量的香粉和香氛植物。 燃烧时又浓又烈的香气,混合屋中不通风的闷沉、禽鸟的臭气、带毛肉类腐臭、以及浑浊羊水气味,叫人嗅之作呕。 翠鸟空荡荡的胃部翻腾,几乎呕出来。 但见裹在羊绒毯中的床主人,胃里那点翻腾又压了下去。 耳边都是鸟儿喳喳的声音。 仰头讨食的床主人被铁链横锁,下颌位置鼓出的嗉囊已瘪,像是个乱晃荡的皮口袋。 “快,它饿了。” 领着翠鸟进到这间屋子的其中一个老婆子,推了一把翠鸟的后背。 将她从莫名恐惧中唤醒。 翠鸟艰难咽了口唾沫,看见两个老婆子协作着取碗打汤。 用带毛刺的木头勺子,大勺大勺将碗里的汤送进床主人大张的嘴里。 汤刚煮好,正是热的时候,半人半鸟的床主人却一点不觉得烫。 贪婪地将喂到嘴边的东西吞食下去。 生着些毛茬的眼珠,在眼眶里微微挪动了一下,叽叽喳喳叫唤。 “别傻站着了。”其中一个婆子急忙唤翠鸟,“它们都饿了,若最后一间房的饿得慌了又要哭闹。” “那时……” 老婆子没有明说那时会发生什么。 但从她脸上一闪即逝的神情看,绝不是什么好事。 翠鸟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帮忙。 近距离看,铁索绑在床上的东西越发看着怪异。 翠鸟有样学样,学着两个老婆的模样,帮着去打汤。 这第一只吃了个饱,便垂眼睡去。 两个老婆子像是呵护什么似的,将这半人半鸟的东西用毯子裹起来。 翠鸟帮着打下手,但眼睛没停过。 她看见了这半人半鸟之物的身上,碎布条似的半截衣衫。 赭红颜色,是大景女子常穿的下裙料子。 翠鸟正惊骇,裹在羊绒毯中的东西,像是坐窝的鸟翻了个身。 一道华光一闪即逝,相较于乱长出的杂色毛发,这东西生出的那只独翅上有一根翠羽流光溢彩。 仿若最上等的宝石打造,叫人看一眼便……心生贪念。 这种贪念并非基于对财富的渴求,而是另一种更吸引人的东西。 如具象化的气运,见者潜意识便想拥有。 翠鸟紧紧攥着裙摆,死盯着那根翠玉时,被人连拉带拽拖开。 重重帷帐放下,阻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将翠鸟强拖走的老婆子低声告诫:“那不是人该碰的东西。” 不是人该触碰的东西? 翠鸟无暇再问,长长的回廊上,她听见无数急促催食的喳喳声。 这些喳喳声越来越急,最后汇聚成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噪音。 “先干活吧,旁地事以后再说!” 两个被虏来的婆子,都是河房中的接生婆。 这些接生婆干净的脏的无辜的孽障的,什么都看过,心理接受能力颇强。 如此噪音中,尚算镇定地干活。 翠鸟稍调整了心态。 一扇扇门扉打开,每一扇门扉后都有锁着一个半人半鸟的怪物。 许是增加了翠鸟这个手脚麻利的帮手,今日她们喂食的速度颇快。 站定在最后一扇门扉前,一个婆子长舒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了。” 此地极寒,只余浅浅一层底的汤锅里,汤水都凝结成了冻。 这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沉重的橡木门扉。 只听得里头振翅之声,屋中烛光晃了一下。 翠鸟察觉到一阵烈风掠来:“小心。” 她的提醒慢了一步。 推门的老婆子自来这里不知多久时日,担惊受怕少饮少食面黄肌瘦。 疾风掠来时,她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 只听一声古怪闷响。 翠鸟脸上一热,淋了满头满脑的热血。 她条件反射闭了一瞬眼,再张开眼睛时,只见那婆子立在门边的身体缓缓软倒。 保存完好的大半张脸上,还带着些疑惑。 但自眉头往上的颅顶,已是不见了踪影。 尸骸倒地,粘稠的血才淌出。 翠鸟手一滑,那把护身的柳叶刀控在掌心。 但小小的刀刃,没能给她带来太多安全感。 她后退了两步,望着地上的尸体。 尸体躺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交界地,眨眼间不知被何物拖进了门后。 这时,同行的另一个婆子才一声哭喊:“李婆子!” 仅翠鸟所知,便有三个接生婆子失踪。 这三个婆子困在这扭曲的世界不知多少时间。 看得李婆子惨死,仅存一人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失了理智便要上前去扑那尸身。 幸有翠鸟在侧,反应过来后,从后辖住这婆子手臂,硬生将她拖开。 门后传来翅膀扑腾和咀嚼之声。 这要命时刻,翠鸟这样的靖宁卫探子便显出优势来。 她扭头见锅中还有汤冻,不敢怠慢。 以木勺擓了凝固的汤冻,便往屋里抛。 啪嗒—— 寒天凝结的汤冻摔在石质地面,碎成几块。 门背后咀嚼声一停。 翠鸟迅速将锅底的汤冻全擓出。 门后一只巨大的鸟爪探了出来。 尖爪呈流线型的细长,覆盖着粗糙的角质化鳞片。 这只细爪之后,翠鸟先看见的是一个硕大的腹部。 翠鸟不敢想这腹部装着什么,她将锅底剩余的汤完全远远抛去。 半身覆盖血迹的大腹巨鸟,笨拙趴在地面舔舐。 看着洞开的门扉,翠鸟犹豫在关门还是不关之间。 就在此时,那吃尽了地上汤冻的怪鸟突然仰头。 生满绒毛的双眼滚落一滴滴血泪。 它开始抱着肚子痛苦地呻吟。 翠鸟拉着那婆子第一时间退到远处,却听得回廊有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两个穿着笼罩全身的皮制大斗篷,头戴尖尖鸟嘴面具的人奔来。 这两‘人’极高,脑门几乎撞到回廊顶端的铜灯。 来到这痛苦呻吟的怪鸟身边,不见它们多么用力,像尽职尽责的医生般,将怪鸟整个搀扶回到屋中。 翠鸟壮着胆子细看。 便见后来的两个鸟嘴医生,其中一个从门后拖出婆子残缺的半拉身体,丢零嘴一般丢给这怪鸟安抚。 随后两人协力加固了绷断的铁链。 然后挤压着怪鸟的腹部。 怪鸟痛出颤音,两只脚爪一张。 腿间淅淅沥沥液体淌下,费力的挤出一个肉乎乎的蛋来。 这过程中,怪鸟独翅开合,翅尖上的一根翠玉耀眼夺目。 如得解脱的怪鸟长啸一声,翠鸟看清了它的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39章 翠羽 四处封闭的屋中光线通风都不佳。 挂着厚重金红帷帐的床极高,填充羽毛的垫子极软。 床的主人深深陷入这绵软的垫子中,像是筑巢鸟儿。 床旁边九柱的黄铜烛台擦得锃亮。 不知什么油脂制成的蜡烛,里面有大量的香粉和香氛植物。 燃烧时又浓又烈的香气,混合屋中不通风的闷沉、禽鸟的臭气、带毛肉类腐臭、以及浑浊羊水气味,叫人嗅之作呕。 翠鸟空荡荡的胃部翻腾,几乎呕出来。 但见裹在羊绒毯中的床主人,胃里那点翻腾又压了下去。 耳边都是鸟儿喳喳的声音。 仰头讨食的床主人被铁链横锁,下颌位置鼓出的嗉囊已瘪,像是个乱晃荡的皮口袋。 “快,它饿了。” 领着翠鸟进到这间屋子的其中一个老婆子,推了一把翠鸟的后背。 将她从莫名恐惧中唤醒。 翠鸟艰难咽了口唾沫,看见两个老婆子协作着取碗打汤。 用带毛刺的木头勺子,大勺大勺将碗里的汤送进床主人大张的嘴里。 汤刚煮好,正是热的时候,半人半鸟的床主人却一点不觉得烫。 贪婪地将喂到嘴边的东西吞食下去。 生着些毛茬的眼珠,在眼眶里微微挪动了一下,叽叽喳喳叫唤。 “别傻站着了。”其中一个婆子急忙唤翠鸟,“它们都饿了,若最后一间房的饿得慌了又要哭闹。” “那时……” 老婆子没有明说那时会发生什么。 但从她脸上一闪即逝的神情看,绝不是什么好事。 翠鸟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帮忙。 近距离看,铁索绑在床上的东西越发看着怪异。 翠鸟有样学样,学着两个老婆的模样,帮着去打汤。 这第一只吃了个饱,便垂眼睡去。 两个老婆子像是呵护什么似的,将这半人半鸟的东西用毯子裹起来。 翠鸟帮着打下手,但眼睛没停过。 她看见了这半人半鸟之物的身上,碎布条似的半截衣衫。 赭红颜色,是大景女子常穿的下裙料子。 翠鸟正惊骇,裹在羊绒毯中的东西,像是坐窝的鸟翻了个身。 一道华光一闪即逝,相较于乱长出的杂色毛发,这东西生出的那只独翅上有一根翠羽流光溢彩。 仿若最上等的宝石打造,叫人看一眼便……心生贪念。 这种贪念并非基于对财富的渴求,而是另一种更吸引人的东西。 如具象化的气运,见者潜意识便想拥有。 翠鸟紧紧攥着裙摆,死盯着那根翠玉时,被人连拉带拽拖开。 重重帷帐放下,阻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将翠鸟强拖走的老婆子低声告诫:“那不是人该碰的东西。” 不是人该触碰的东西? 翠鸟无暇再问,长长的回廊上,她听见无数急促催食的喳喳声。 这些喳喳声越来越急,最后汇聚成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噪音。 “先干活吧,旁地事以后再说!” 两个被虏来的婆子,都是河房中的接生婆。 这些接生婆干净的脏的无辜的孽障的,什么都看过,心理接受能力颇强。 如此噪音中,尚算镇定地干活。 翠鸟稍调整了心态。 一扇扇门扉打开,每一扇门扉后都有锁着一个半人半鸟的怪物。 许是增加了翠鸟这个手脚麻利的帮手,今日她们喂食的速度颇快。 站定在最后一扇门扉前,一个婆子长舒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了。” 此地极寒,只余浅浅一层底的汤锅里,汤水都凝结成了冻。 这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沉重的橡木门扉。 只听得里头振翅之声,屋中烛光晃了一下。 翠鸟察觉到一阵烈风掠来:“小心。” 她的提醒慢了一步。 推门的老婆子自来这里不知多久时日,担惊受怕少饮少食面黄肌瘦。 疾风掠来时,她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 只听一声古怪闷响。 翠鸟脸上一热,淋了满头满脑的热血。 她条件反射闭了一瞬眼,再张开眼睛时,只见那婆子立在门边的身体缓缓软倒。 保存完好的大半张脸上,还带着些疑惑。 但自眉头往上的颅顶,已是不见了踪影。 尸骸倒地,粘稠的血才淌出。 翠鸟手一滑,那把护身的柳叶刀控在掌心。 但小小的刀刃,没能给她带来太多安全感。 她后退了两步,望着地上的尸体。 尸体躺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交界地,眨眼间不知被何物拖进了门后。 这时,同行的另一个婆子才一声哭喊:“李婆子!” 仅翠鸟所知,便有三个接生婆子失踪。 这三个婆子困在这扭曲的世界不知多少时间。 看得李婆子惨死,仅存一人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失了理智便要上前去扑那尸身。 幸有翠鸟在侧,反应过来后,从后辖住这婆子手臂,硬生将她拖开。 门后传来翅膀扑腾和咀嚼之声。 这要命时刻,翠鸟这样的靖宁卫探子便显出优势来。 她扭头见锅中还有汤冻,不敢怠慢。 以木勺擓了凝固的汤冻,便往屋里抛。 啪嗒—— 寒天凝结的汤冻摔在石质地面,碎成几块。 门背后咀嚼声一停。 翠鸟迅速将锅底的汤冻全擓出。 门后一只巨大的鸟爪探了出来。 尖爪呈流线型的细长,覆盖着粗糙的角质化鳞片。 这只细爪之后,翠鸟先看见的是一个硕大的腹部。 翠鸟不敢想这腹部装着什么,她将锅底剩余的汤完全远远抛去。 半身覆盖血迹的大腹巨鸟,笨拙趴在地面舔舐。 看着洞开的门扉,翠鸟犹豫在关门还是不关之间。 就在此时,那吃尽了地上汤冻的怪鸟突然仰头。 生满绒毛的双眼滚落一滴滴血泪。 它开始抱着肚子痛苦地呻吟。 翠鸟拉着那婆子第一时间退到远处,却听得回廊有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两个穿着笼罩全身的皮制大斗篷,头戴尖尖鸟嘴面具的人奔来。 这两‘人’极高,脑门几乎撞到回廊顶端的铜灯。 来到这痛苦呻吟的怪鸟身边,不见它们多么用力,像尽职尽责的医生般,将怪鸟整个搀扶回到屋中。 翠鸟壮着胆子细看。 便见后来的两个鸟嘴医生,其中一个从门后拖出婆子残缺的半拉身体,丢零嘴一般丢给这怪鸟安抚。 随后两人协力加固了绷断的铁链。 然后挤压着怪鸟的腹部。 怪鸟痛出颤音,两只脚爪一张。 腿间淅淅沥沥液体淌下,费力的挤出一个肉乎乎的蛋来。 这过程中,怪鸟独翅开合,翅尖上的一根翠玉耀眼夺目。 如得解脱的怪鸟长啸一声,翠鸟看清了它的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0章 耶莱 翠鸟迷迷糊糊,跟仅存的婆子相互搀扶着,推着空掉的锅碗离开。 回到前厅,翠鸟才一阵反胃。 她急奔到外头想要呕吐,却被婆子死死拽住手臂。 “不可以出去!” 被她这一拉一拽,翠鸟在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两声。 吐了些带黄沫子的胃液。 她脑中不停回放着那屋中,怪鸟产卵的模样。 回放着,惊鸿一瞥中那怪鸟的模样。 她环抱着自己,牙齿得得作响:“是,是长……” 这些接生婆子或认不出,但接收过上边下发的画像,翠鸟一眼就认出那张脸来。 她猛咬紧牙关,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 但她脑中乱成了一滩浆糊。 见她模样,那婆子以为她是受惊过度,长叹一口气:“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她伸出枯瘦的手,引着翠鸟前行。 绕过前厅,上了一层台阶,她们来到了一间用木板封死窗户的小石屋。 “我姓陈。” 自我介绍着,陈婆子打量翠鸟模样,见她半边脸都是血,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块破布,给她擦拭脸上血痂。 翠鸟回神来,忙接过:“婶子我自己来。” 陈婆叹了口气,站起身在一个壁龛中取了一块布包着东西。 打开来看,里头是些一看就干巴的肉干。 她道:“我来这一年多,早些时候还不缺吃喝,前个月不知发生了什么,外头突然就变了。” “下起了大雪,花园都被盖住,开始缺衣少食的。” “你节省着吃点,莫看那锅里的东西眼馋,那不是我们人该吃的。” 翠鸟心惊于陈婆子口所说的时间。 她在河房中追查失踪的大夫与接生婆。 无论怎么计算,这些人失踪的极限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翠鸟心中疑惑,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当探子最要紧的便是口风紧。 陈婆一指屋角的便桶:“拉撒便在那。” “你千万,千万别出去!” 着重说了两个千万,陈婆又指了一下木板封死的窗外:“别往外瞧,那院子里全是恶心脏东西。” 言罢,她锤着自己的腰,侧躺在了地上一张破布攒就得地铺里。 “李婆死了,那床便归你了。” 说完这句,她再没有动静。 只有翠鸟呆坐在这屋中,看着陈婆侧躺的背影。 手里是包在布里的肉干。 肉干干巴的脂肪呈蜡黄色,纤维纹理较细。 并不是猪肉牛肉或者鸟肉中的任意一种。 …… 风雪呼啸,极地雪峰之上,三个小点跋涉。 雪中能见度极低。 赵鲤状态最佳,腰间系着绳索行走在最前面。 她腰间的绳索另一头系在威廉骑腰间,骑士背上是体力最差的苦修士。 此地无日无月,天空永远是灰蒙蒙一片。 自塔楼中出来,她们已经走了整一日半。 缺少食物和水的极寒状况下。 赵鲤与教廷骑士威廉还能保持状态,苦修士却精神萎靡。 他眼睛都睁不开,冻得发黑的手中提着的黄铜小炉几近熄灭,只有星火余烬仍在燃烧。 靠在威廉骑士肩上,他抬手指示通过占卜得出的方向。 圣母玛丽莲已不再回应他们,但通过优质香膏占卜,还是能获得些许讯息。 这讯息,指引着赵鲤三人跋涉雪原前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饿得前胸贴后背脾气无比暴躁的赵鲤眯眼看。 这一次她看见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风雪中隐约有一座黑铁铸造的城关,矗立在地平线尽头。 城上一盏昏黄的马灯,随风轻晃。 赵鲤她们远站在山脊,从高处望下去,这座错位时空的城仍保留着中世纪的样式。 街道空无一人,城墙上大量尖刺穿刺着一些在雪中冻成雕塑的冻尸。 看到这座城,苦修士喉中咯咯作响,一口气没缓过来。 没得法,赵鲤只好解下肩上的毡毯张开。 叫教廷骑士解开衣衫将苦修士肉贴肉抱在怀中,为他取暖。 新教骑士与僧侣相对纯洁,这肉贴肉取暖的动作十分坦然。 威廉骑士手掌上都是冻疮,在苦修士四肢搓了一阵,苦修士嗬一声清醒过来。 他张嘴,叫出了这无人城池的名字——圣城耶莱。 传说中,世界树生长之地。 听见圣城耶莱时,威廉骑士手一哆嗦,就是赵鲤都咽了口唾沫。 风吹得赵鲤耳朵尖、鼻尖又痛又痒。 她立在凛风之中,望向这座理应只存在于新教神典中的城池。 …… 进入圣城耶莱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座圣城毫不防,满是尖刺的城门上钉满尸骸。 赵鲤留意到,这些尸骸的身型都格外高大穿着古旧的铠甲。 城池空无一人,行走在街道上,有一种错乱感。 到了这里,许是心情激动,方才还蔫巴巴的苦修士整个振奋起来。 “这就是昆古尼尔枪头符文的能力。” “神之国,一直都被固化在这里。” 苦修士跪在风雪翻卷的长街,重重叩首。 威廉骑士亦行骑士礼,亲吻他的剑脊。 也不知会不会被粘嘴皮子。 赵鲤站在旁边好奇看,见威廉骑士嘴巴和剑脊成功分开没有粘连,她才翻身上屋定确定方向。 “那边!” 在她催促下,她们朝着圣城中心位置去。 在新教的神典中,圣母玛丽莲就是在圣城中心的世界树下侍奉,并扣上铁面成神。 立在雪原上看时,赵鲤并未看见什么通天彻地的巨树。 正中只有一个巨大孔洞,深入地下如地狱入口。 行至这地渊边缘,看着螺旋形向下的窄窄石阶,赵鲤长出一口气。 …… 第二次给长廊中的怪鸟喂食后,翠鸟她们终于得了歇息时间。 窄窄的小屋门一关上,便黑得不见五指。 身侧是陈婆的身子,黑暗中听得她吱嘎磨牙的声音。 翠鸟缓缓张开眼睛,她挪动着离陈婆远一些。 黑暗中,陈婆的侧影轮廓,茸茸生出些绒毛又隐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0章 耶莱 翠鸟迷迷糊糊,跟仅存的婆子相互搀扶着,推着空掉的锅碗离开。 回到前厅,翠鸟才一阵反胃。 她急奔到外头想要呕吐,却被婆子死死拽住手臂。 “不可以出去!” 被她这一拉一拽,翠鸟在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两声。 吐了些带黄沫子的胃液。 她脑中不停回放着那屋中,怪鸟产卵的模样。 回放着,惊鸿一瞥中那怪鸟的模样。 她环抱着自己,牙齿得得作响:“是,是长……” 这些接生婆子或认不出,但接收过上边下发的画像,翠鸟一眼就认出那张脸来。 她猛咬紧牙关,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 但她脑中乱成了一滩浆糊。 见她模样,那婆子以为她是受惊过度,长叹一口气:“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她伸出枯瘦的手,引着翠鸟前行。 绕过前厅,上了一层台阶,她们来到了一间用木板封死窗户的小石屋。 “我姓陈。” 自我介绍着,陈婆子打量翠鸟模样,见她半边脸都是血,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块破布,给她擦拭脸上血痂。 翠鸟回神来,忙接过:“婶子我自己来。” 陈婆叹了口气,站起身在一个壁龛中取了一块布包着东西。 打开来看,里头是些一看就干巴的肉干。 她道:“我来这一年多,早些时候还不缺吃喝,前个月不知发生了什么,外头突然就变了。” “下起了大雪,花园都被盖住,开始缺衣少食的。” “你节省着吃点,莫看那锅里的东西眼馋,那不是我们人该吃的。” 翠鸟心惊于陈婆子口所说的时间。 她在河房中追查失踪的大夫与接生婆。 无论怎么计算,这些人失踪的极限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翠鸟心中疑惑,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当探子最要紧的便是口风紧。 陈婆一指屋角的便桶:“拉撒便在那。” “你千万,千万别出去!” 着重说了两个千万,陈婆又指了一下木板封死的窗外:“别往外瞧,那院子里全是恶心脏东西。” 言罢,她锤着自己的腰,侧躺在了地上一张破布攒就得地铺里。 “李婆死了,那床便归你了。” 说完这句,她再没有动静。 只有翠鸟呆坐在这屋中,看着陈婆侧躺的背影。 手里是包在布里的肉干。 肉干干巴的脂肪呈蜡黄色,纤维纹理较细。 并不是猪肉牛肉或者鸟肉中的任意一种。 …… 风雪呼啸,极地雪峰之上,三个小点跋涉。 雪中能见度极低。 赵鲤状态最佳,腰间系着绳索行走在最前面。 她腰间的绳索另一头系在威廉骑腰间,骑士背上是体力最差的苦修士。 此地无日无月,天空永远是灰蒙蒙一片。 自塔楼中出来,她们已经走了整一日半。 缺少食物和水的极寒状况下。 赵鲤与教廷骑士威廉还能保持状态,苦修士却精神萎靡。 他眼睛都睁不开,冻得发黑的手中提着的黄铜小炉几近熄灭,只有星火余烬仍在燃烧。 靠在威廉骑士肩上,他抬手指示通过占卜得出的方向。 圣母玛丽莲已不再回应他们,但通过优质香膏占卜,还是能获得些许讯息。 这讯息,指引着赵鲤三人跋涉雪原前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饿得前胸贴后背脾气无比暴躁的赵鲤眯眼看。 这一次她看见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风雪中隐约有一座黑铁铸造的城关,矗立在地平线尽头。 城上一盏昏黄的马灯,随风轻晃。 赵鲤她们远站在山脊,从高处望下去,这座错位时空的城仍保留着中世纪的样式。 街道空无一人,城墙上大量尖刺穿刺着一些在雪中冻成雕塑的冻尸。 看到这座城,苦修士喉中咯咯作响,一口气没缓过来。 没得法,赵鲤只好解下肩上的毡毯张开。 叫教廷骑士解开衣衫将苦修士肉贴肉抱在怀中,为他取暖。 新教骑士与僧侣相对纯洁,这肉贴肉取暖的动作十分坦然。 威廉骑士手掌上都是冻疮,在苦修士四肢搓了一阵,苦修士嗬一声清醒过来。 他张嘴,叫出了这无人城池的名字——圣城耶莱。 传说中,世界树生长之地。 听见圣城耶莱时,威廉骑士手一哆嗦,就是赵鲤都咽了口唾沫。 风吹得赵鲤耳朵尖、鼻尖又痛又痒。 她立在凛风之中,望向这座理应只存在于新教神典中的城池。 …… 进入圣城耶莱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座圣城毫不防,满是尖刺的城门上钉满尸骸。 赵鲤留意到,这些尸骸的身型都格外高大穿着古旧的铠甲。 城池空无一人,行走在街道上,有一种错乱感。 到了这里,许是心情激动,方才还蔫巴巴的苦修士整个振奋起来。 “这就是昆古尼尔枪头符文的能力。” “神之国,一直都被固化在这里。” 苦修士跪在风雪翻卷的长街,重重叩首。 威廉骑士亦行骑士礼,亲吻他的剑脊。 也不知会不会被粘嘴皮子。 赵鲤站在旁边好奇看,见威廉骑士嘴巴和剑脊成功分开没有粘连,她才翻身上屋定确定方向。 “那边!” 在她催促下,她们朝着圣城中心位置去。 在新教的神典中,圣母玛丽莲就是在圣城中心的世界树下侍奉,并扣上铁面成神。 立在雪原上看时,赵鲤并未看见什么通天彻地的巨树。 正中只有一个巨大孔洞,深入地下如地狱入口。 行至这地渊边缘,看着螺旋形向下的窄窄石阶,赵鲤长出一口气。 …… 第二次给长廊中的怪鸟喂食后,翠鸟她们终于得了歇息时间。 窄窄的小屋门一关上,便黑得不见五指。 身侧是陈婆的身子,黑暗中听得她吱嘎磨牙的声音。 翠鸟缓缓张开眼睛,她挪动着离陈婆远一些。 黑暗中,陈婆的侧影轮廓,茸茸生出些绒毛又隐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1章 须髯 为了抵御严寒,以木板封死窗户的小屋中。 翠鸟即便双手环抱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还是冷得呼出一团团白气。 这里不分昼夜,只从喂食那些鸟怪的频率,可以抽得一些睡觉的时间。 她初时有些难以理解,陈婆在这冷得要死的地方是为何睡着的。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炭火没有保暖的被子。 翠鸟原本以为,幸存的几个婆子应当是相互依偎取暖。 睡前,她也曾向陈婆提议。 可陈婆却道,这屋中有虱子,靠在一起便背脊刺痒难眠。 初时翠鸟还有些疑惑,可现在冻得手足僵硬醒来,她便晓得为什么了。 黑黢黢的屋中,稍微适应后可见陈婆背对她侧躺的轮廓。 这轮廓随着呼吸起伏。 吸气时蓬松的细绒生出张开,呼气时这细绒又软塌下去隐没身体中。 这间供休息的小屋,原本就极臭。 可一股股禽鸟独有的味道,还是在臭味中若隐若现。 更不必说,其中死老鼠似的臭,浸透身下垫盖的破布。 陈婆的轮廓起起伏伏,翠鸟脑中那囚于密室中的产卵怪鸟,与李婆掀开头盖骨疑惑倒下的尸体交替出现。 最后定格在卧室中,怪鸟的那张脸上。 翠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陈婆?”她极小声唤道。 避开那些绒毛,轻轻推了一下陈婆的肩膀。 沉眠中的陈婆,不知正做着什么梦。 苍老满是沟壑的脸上有一丝丝红晕,她砸吧嘴呓语两声没有醒来。 翠鸟窸窸窣窣,从地上铺着的破布上爬起。 冻死还是生出绒毛变成那种失去神智的玩意? 虽代号翠鸟,但她一点儿不想变成那副诡样。 若是那样,还不如一死。 吱呀—— 悠长的开门声,叫开门的翠鸟心都悬到嗓子眼。 打鼾的声音静了一静。 翠鸟的心高高悬起。 陈婆枕在石头上的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睡去。 门打开又合上。 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翠鸟直哆嗦。 她以尽可能轻尽可能快的速度,绕到熬汤的前厅。 灰蒙蒙的前厅与她来时区别不大。 这让她可以轻松辨别方向——她想要去寻找将她带来的玛女士。 那位生得怪异的女士,无疑对她抱有善意,细枝末节中甚至给人一种老好人的感觉。 陈婆也是友善的,但陈婆所处的地位太过被动。 翠鸟急需要一个摆脱困境的关口,那位好心的女士便是她的突破口。 或许……跪在地上抱着那位女士的腿哀求的话,说不定能够离开。 哪怕祈祷到一点正常食物,暂时不必饿死也是可以的。 翠鸟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她朝着玛丽莲女士提灯离开右侧楼梯而去。 一路空荡荡,上了窄窄的回旋楼梯,翠鸟看见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与豢养鸟怪的左侧不同,这里的环境明显要好上很多。 地上铺设了一层金红地毯,墙壁上有熊熊燃烧的火把。 翠鸟立时站到了火把下,探手去烤火。 热力暖和了僵直的指尖,翠鸟这才缩回手。 她看见自己指尖纹路中,似有点点白色霉菌似的白毛。 不由神经质搓揉手指。 而后她从裙袋中翻出一团布和收集的炭条。 在上以靖宁卫暗语记录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不会漏过任何情报,是靖宁卫的宗旨。 待借火光记录完毕,翠鸟好生将这布团收入怀中,她这才继续前行。 这处回廊半开放式,一侧是一整面突出的雕塑,另一侧却是半人高的石栏杆,正面向中庭。 这些突出的雕塑,翠鸟仅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得想要呕吐。 这种恶心难以抑制,她怎么都记不得雕塑的内容。 而面向中庭的那一侧,笼罩在一层雪雾中。 翠鸟垂首,行走回廊上。 她当下的目的是寻到玛丽莲女士,而不是好奇窥看。 翠鸟快速自回廊上通过。 途中经过了两间空荡荡摆满皮册子的房间。 里头的皮册子卷成卷堆放,满是灰尘和蛛网。 皮册子纹理细腻,带着些未除干净或是后生出来的毛茬。 翠鸟不敢靠近,远远绕开。 终于,在一扇沉重的门扉缝隙下,翠鸟看见了透出的火光。 里面有女人用独特的,有着特殊空灵感的声音说着什么。 用盛京最低俗俚语在心中为自己鼓劲后,翠鸟轻轻叩门。 “玛女士,您在里面吗?” 指节扣在门扉上,看着厚重的大门已是打开了一条缝。 暖黄色的长条状光斑,投在翠鸟身上。 碳炉和香料燃烧的气息微风般扑上脸颊。 相较于恶臭又冷的小屋,这里仿若天堂。 翠鸟狠狠咽了口唾沫。 屋中陈设简单,一张整皮包裹看着绵软的靠背座椅上,生着怪异大头的玛丽莲女士双手放在膝上安眠。 口中梦呓不止。 那盏造型古旧的提灯,摆在她的脚边。 翠鸟鼓足勇气还要喊时,后方黑暗中探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极大,虎口手掌都是厚厚的茧子,几乎将翠鸟的整张脸包在掌心。 翠鸟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被这只手整个拖走。 她双眼圆瞪,使劲蹬踹着双脚。 后背靠着的胸膛呼吸异常的急促与烫,像是贴着某种犬科生物。 熟悉的感觉袭来,翠鸟恍然记起自己就是被背后这人绑来的。 身后的人速度极快,手掌几乎将翠鸟脑袋压扁。 她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咆哮:“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人类。” “竟敢搅扰玛丽莲女士的安眠。” “恶心的肮脏臭虫,又想向玛丽莲女士祈求什么?” 这三句话的功夫,翠鸟身不由己被挟制着风一样下了楼梯来到中庭。 巨大、枯死的白色巨树了无生机。 环绕周围的是一朵朵覆在雪下的花。 翠鸟被人一丢,狠狠掼进了花丛中。 她身手在靖宁卫中都算不上一流,在这些异常生物面前更是毫无抵抗力。 这一丢一砸,翠鸟清楚听见自己身上腿骨断掉的咔嚓声。 她剧烈呛了一声,趴在雪以及花中,再抬头看见立在她面前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一双油绿眸子死死盯着她,双唇咧开露出一边尖锐的犬齿:“那便坠于淫梦,献出气运吧。” 翠鸟勉力向后爬了一寸,她身下冻结的土突然一动。 被雪覆盖的花枝簌簌颤抖,一只只手从花泥中伸出撕扯着翠鸟的衣裙。 待见到一个个头部硕大的玩意自花泥下钻出。 翠鸟拼尽力气喊出一声:“玛丽莲……” 后面的话悉数被一双双带着花泥的脏手堵住。 翠鸟绝望闭上眼睛。 这时…… “停下!” “都滚开啊啊啊啊!” 先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淡红华光急射而来,一根细而长的须髯,环绕翠鸟的身侧。 她瘫软在地,呕出一口带着花泥的粘痰。 但见中庭腐烂枯朽的树芯中嵌着的一团水银似的东西。 里面生着株怪异的猴面花,紫色雾气涌动。 黑白色怪鸟正扑腾着小短腿。 “谁谁谁谁他娘的敢害我大景之人!” 抖如筛糠的短腿怪鸟如是说着,甩面条般甩动一根长长的苍色须髯。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1章 须髯 为了抵御严寒,以木板封死窗户的小屋中。 翠鸟即便双手环抱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还是冷得呼出一团团白气。 这里不分昼夜,只从喂食那些鸟怪的频率,可以抽得一些睡觉的时间。 她初时有些难以理解,陈婆在这冷得要死的地方是为何睡着的。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炭火没有保暖的被子。 翠鸟原本以为,幸存的几个婆子应当是相互依偎取暖。 睡前,她也曾向陈婆提议。 可陈婆却道,这屋中有虱子,靠在一起便背脊刺痒难眠。 初时翠鸟还有些疑惑,可现在冻得手足僵硬醒来,她便晓得为什么了。 黑黢黢的屋中,稍微适应后可见陈婆背对她侧躺的轮廓。 这轮廓随着呼吸起伏。 吸气时蓬松的细绒生出张开,呼气时这细绒又软塌下去隐没身体中。 这间供休息的小屋,原本就极臭。 可一股股禽鸟独有的味道,还是在臭味中若隐若现。 更不必说,其中死老鼠似的臭,浸透身下垫盖的破布。 陈婆的轮廓起起伏伏,翠鸟脑中那囚于密室中的产卵怪鸟,与李婆掀开头盖骨疑惑倒下的尸体交替出现。 最后定格在卧室中,怪鸟的那张脸上。 翠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陈婆?”她极小声唤道。 避开那些绒毛,轻轻推了一下陈婆的肩膀。 沉眠中的陈婆,不知正做着什么梦。 苍老满是沟壑的脸上有一丝丝红晕,她砸吧嘴呓语两声没有醒来。 翠鸟窸窸窣窣,从地上铺着的破布上爬起。 冻死还是生出绒毛变成那种失去神智的玩意? 虽代号翠鸟,但她一点儿不想变成那副诡样。 若是那样,还不如一死。 吱呀—— 悠长的开门声,叫开门的翠鸟心都悬到嗓子眼。 打鼾的声音静了一静。 翠鸟的心高高悬起。 陈婆枕在石头上的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睡去。 门打开又合上。 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翠鸟直哆嗦。 她以尽可能轻尽可能快的速度,绕到熬汤的前厅。 灰蒙蒙的前厅与她来时区别不大。 这让她可以轻松辨别方向——她想要去寻找将她带来的玛女士。 那位生得怪异的女士,无疑对她抱有善意,细枝末节中甚至给人一种老好人的感觉。 陈婆也是友善的,但陈婆所处的地位太过被动。 翠鸟急需要一个摆脱困境的关口,那位好心的女士便是她的突破口。 或许……跪在地上抱着那位女士的腿哀求的话,说不定能够离开。 哪怕祈祷到一点正常食物,暂时不必饿死也是可以的。 翠鸟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她朝着玛丽莲女士提灯离开右侧楼梯而去。 一路空荡荡,上了窄窄的回旋楼梯,翠鸟看见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与豢养鸟怪的左侧不同,这里的环境明显要好上很多。 地上铺设了一层金红地毯,墙壁上有熊熊燃烧的火把。 翠鸟立时站到了火把下,探手去烤火。 热力暖和了僵直的指尖,翠鸟这才缩回手。 她看见自己指尖纹路中,似有点点白色霉菌似的白毛。 不由神经质搓揉手指。 而后她从裙袋中翻出一团布和收集的炭条。 在上以靖宁卫暗语记录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不会漏过任何情报,是靖宁卫的宗旨。 待借火光记录完毕,翠鸟好生将这布团收入怀中,她这才继续前行。 这处回廊半开放式,一侧是一整面突出的雕塑,另一侧却是半人高的石栏杆,正面向中庭。 这些突出的雕塑,翠鸟仅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得想要呕吐。 这种恶心难以抑制,她怎么都记不得雕塑的内容。 而面向中庭的那一侧,笼罩在一层雪雾中。 翠鸟垂首,行走回廊上。 她当下的目的是寻到玛丽莲女士,而不是好奇窥看。 翠鸟快速自回廊上通过。 途中经过了两间空荡荡摆满皮册子的房间。 里头的皮册子卷成卷堆放,满是灰尘和蛛网。 皮册子纹理细腻,带着些未除干净或是后生出来的毛茬。 翠鸟不敢靠近,远远绕开。 终于,在一扇沉重的门扉缝隙下,翠鸟看见了透出的火光。 里面有女人用独特的,有着特殊空灵感的声音说着什么。 用盛京最低俗俚语在心中为自己鼓劲后,翠鸟轻轻叩门。 “玛女士,您在里面吗?” 指节扣在门扉上,看着厚重的大门已是打开了一条缝。 暖黄色的长条状光斑,投在翠鸟身上。 碳炉和香料燃烧的气息微风般扑上脸颊。 相较于恶臭又冷的小屋,这里仿若天堂。 翠鸟狠狠咽了口唾沫。 屋中陈设简单,一张整皮包裹看着绵软的靠背座椅上,生着怪异大头的玛丽莲女士双手放在膝上安眠。 口中梦呓不止。 那盏造型古旧的提灯,摆在她的脚边。 翠鸟鼓足勇气还要喊时,后方黑暗中探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极大,虎口手掌都是厚厚的茧子,几乎将翠鸟的整张脸包在掌心。 翠鸟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被这只手整个拖走。 她双眼圆瞪,使劲蹬踹着双脚。 后背靠着的胸膛呼吸异常的急促与烫,像是贴着某种犬科生物。 熟悉的感觉袭来,翠鸟恍然记起自己就是被背后这人绑来的。 身后的人速度极快,手掌几乎将翠鸟脑袋压扁。 她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咆哮:“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人类。” “竟敢搅扰玛丽莲女士的安眠。” “恶心的肮脏臭虫,又想向玛丽莲女士祈求什么?” 这三句话的功夫,翠鸟身不由己被挟制着风一样下了楼梯来到中庭。 巨大、枯死的白色巨树了无生机。 环绕周围的是一朵朵覆在雪下的花。 翠鸟被人一丢,狠狠掼进了花丛中。 她身手在靖宁卫中都算不上一流,在这些异常生物面前更是毫无抵抗力。 这一丢一砸,翠鸟清楚听见自己身上腿骨断掉的咔嚓声。 她剧烈呛了一声,趴在雪以及花中,再抬头看见立在她面前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一双油绿眸子死死盯着她,双唇咧开露出一边尖锐的犬齿:“那便坠于淫梦,献出气运吧。” 翠鸟勉力向后爬了一寸,她身下冻结的土突然一动。 被雪覆盖的花枝簌簌颤抖,一只只手从花泥中伸出撕扯着翠鸟的衣裙。 待见到一个个头部硕大的玩意自花泥下钻出。 翠鸟拼尽力气喊出一声:“玛丽莲……” 后面的话悉数被一双双带着花泥的脏手堵住。 翠鸟绝望闭上眼睛。 这时…… “停下!” “都滚开啊啊啊啊!” 先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淡红华光急射而来,一根细而长的须髯,环绕翠鸟的身侧。 她瘫软在地,呕出一口带着花泥的粘痰。 但见中庭腐烂枯朽的树芯中嵌着的一团水银似的东西。 里面生着株怪异的猴面花,紫色雾气涌动。 黑白色怪鸟正扑腾着小短腿。 “谁谁谁谁他娘的敢害我大景之人!” 抖如筛糠的短腿怪鸟如是说着,甩面条般甩动一根长长的苍色须髯。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2章 歉疚 中庭,枯死的白色巨树下,呈现对峙之态。 翠鸟作为风暴的中心,经了一番惊心动魄生死的她,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她拖着断腿,朝着巨树爬了两步。 枯树里那只小短腿的黑白配色怪鸟,虽然声音抖得极没有底气,但从它口中说出大景二字,足叫翠鸟信任它。 而另一边,提灯的玛丽莲女士正站立在雪中。 她头部肿大,看不清此时的表情。 但从她刚才的呼喊声得知,她应当是极不高兴的。 试图抓住翠鸟,撕扯她衣裙的那些大头怪物环绕几步之外。 暂忌惮于笼罩翠鸟身侧的丹红华光。 但淫邪垂涎看来的视线,让任何生物都心生恶寒。 翠鸟背靠大树,思忖着求生之法时,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身后提醒:“快抱玛丽莲大腿。” 翠鸟望去,便见那黑白怪鸟小腿颤颤,一眼看去外强中干。 “等待主人来救你。” “我的主人是赵鲤。” 听得这名字,翠鸟双眼一阵湿润,她并未点头只喉中唔了一声以示明白。 立在三步外的白毛男,收起惊讶神色,他死死盯着黑白怪鸟短手里舞动的细长须髯。 踏前一步,便要来夺。 但贼企鹅岂会如他所愿,将这根龙君须髯以及上面附带气运平白献出? 须知,这些都是它小偷小摸昧下的。 若是被夺取,无异于资敌。 被昆古尼尔困死在这,贼企鹅本就有限的对外影响力更废柴数分。 见那白毛狼人要来抢东西,它尖叫一声,急速收回了护住翠鸟的华光与龙须。 翠鸟再一次陷入无庇护的状态。 抓了个空的白毛男怒意一闪即逝。 他将视线移向翠鸟,欲挟制人质逼迫。 不料,短暂交流与企鹅达成共识的聪明翠鸟,大声呜呜哭泣。 她柔弱向玛丽莲展示扭折的腿:“我没有想要害人,女士。” “我只是想向您寻求庇护。” 能屈能伸的翠鸟,还记得玛丽莲讨厌谎言。 她便照实说了:“我是官府差人,探查无辜平民失踪时被抓来此地。” “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该那样屈辱恶心的死去。” 翠鸟身上滚得一团脏污,瞧着格外可怜。 “对呀对呀。”困锁树芯中,唯一还能保持形体神志的企鹅用咏叹调似的语气附和,“慈悲的玛丽莲女士,请降下怜悯。” 她们一唱一和,瞬间被害者氛围感十足。 提灯的玛丽莲果然上前一步。 白毛异乡人张臂欲拦,但手臂险些触碰到玛丽莲的衣裙时,他像是烫到一般收回手。 “尊敬的女士,那些只是复苏奇迹所需的……” 牺牲两个字,他到底难以理直气壮说出口,顿了一顿。 玛丽莲自他身边路过,所踏之处那些环绕的大头诡物纷纷退开。 玛丽莲将提灯放下,轻轻握住了翠鸟的手。 她依旧是那硕大头颅树皮似的脸,但翠鸟莫名觉得她在哭泣。 “我憎恶奇迹,牺牲也没有理所应当。” 从她麻袋似的裙下涌出些透明的液体将翠鸟伤处包裹。 很快,翠鸟腿部折断处转移到了玛丽莲身上。 说着牺牲不该理所应该的她,替翠鸟承受了伤痛与痛苦。 见状,白发男人眼中悲痛一闪即逝。 他最终没有忤逆玛丽莲,而是一抚左边胸口,行了骑士礼:“遵从您的意愿,玛丽莲女士。” 在那白发男人的目送下,翠鸟侍女一般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玛丽莲离开。 临去前,翠鸟回首看见困在树中的怪鸟眼泪汪汪,握拳作鼓励状。 人的影树的名,赵鲤在靖宁卫内部名声是一步一个脚印闯出来的。 听她名字,翠鸟知道自己不会被放弃,心中平生勇气。 “对不起。” 耳边传来轻轻的道歉,玛丽莲沉重的喘息,声音中藏着一丝丝痛苦:“他只是……” 只是什么? 做了错事还是走了错路? 玛丽莲停顿许久,轻轻叹息:“对不起。” “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两次道歉,让翠鸟眸光微动。 玛丽莲的处境,似乎也并不像她开始以为的那样好。 不过翠鸟诚心道谢道:“不必歉疚,玛女士。” “您救了我,并且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翠鸟的话,引得玛丽莲一声轻笑:“可是,游离畏惧便是错。” 玛丽莲重新回到那张软和的椅子上坐下。 她似乎极为困顿,脑袋都支不起来。 将手中的一直不灭的提灯交给翠鸟:“这灯可以庇护你,仅仅是庇护。” 说完,她便又用那种双手放在膝上的乖巧姿势睡去。 口中一声呓语:“请赐予我安眠。” 手中提灯分量不轻,翠鸟这才寻到些实感。 她握着提灯的杆,来到门边探头看。 中庭花园中,那白发男人依旧站定原处。 他感官极为敏锐,察觉到翠鸟的视线猛转头来。 见翠鸟手中提灯,他像是圣物蒙尘被亵渎一般,呲牙露出憎恶神色。 那些花中钻出的大头诡物,漫无目的游荡在中庭。 翠鸟这会站在高处,细细一数,这些游荡的玩意正好三十个,恰合廊中关押的怪鸟数量。 又看这些大头诡物黑漆漆的胯下和它们淫邪之态,翠鸟哪还不明白那些鸟怪受孕产蛋是为何? 再有那白毛男人所说奉献运势之言。 极度恶心加上幸存的侥幸,翠鸟打了个冷颤。 她哪也不去,蜷缩在玛丽莲沉眠的椅子旁,以炭条在布上写写画画,将所知再次记录。 同一时间,赵鲤腰间系着绳索,正全凭臂力在寒风中攀着陡峭的崖壁下行。 夹杂雪片的凛风,吹得她满身雪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2章 歉疚 中庭,枯死的白色巨树下,呈现对峙之态。 翠鸟作为风暴的中心,经了一番惊心动魄生死的她,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她拖着断腿,朝着巨树爬了两步。 枯树里那只小短腿的黑白配色怪鸟,虽然声音抖得极没有底气,但从它口中说出大景二字,足叫翠鸟信任它。 而另一边,提灯的玛丽莲女士正站立在雪中。 她头部肿大,看不清此时的表情。 但从她刚才的呼喊声得知,她应当是极不高兴的。 试图抓住翠鸟,撕扯她衣裙的那些大头怪物环绕几步之外。 暂忌惮于笼罩翠鸟身侧的丹红华光。 但淫邪垂涎看来的视线,让任何生物都心生恶寒。 翠鸟背靠大树,思忖着求生之法时,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身后提醒:“快抱玛丽莲大腿。” 翠鸟望去,便见那黑白怪鸟小腿颤颤,一眼看去外强中干。 “等待主人来救你。” “我的主人是赵鲤。” 听得这名字,翠鸟双眼一阵湿润,她并未点头只喉中唔了一声以示明白。 立在三步外的白毛男,收起惊讶神色,他死死盯着黑白怪鸟短手里舞动的细长须髯。 踏前一步,便要来夺。 但贼企鹅岂会如他所愿,将这根龙君须髯以及上面附带气运平白献出? 须知,这些都是它小偷小摸昧下的。 若是被夺取,无异于资敌。 被昆古尼尔困死在这,贼企鹅本就有限的对外影响力更废柴数分。 见那白毛狼人要来抢东西,它尖叫一声,急速收回了护住翠鸟的华光与龙须。 翠鸟再一次陷入无庇护的状态。 抓了个空的白毛男怒意一闪即逝。 他将视线移向翠鸟,欲挟制人质逼迫。 不料,短暂交流与企鹅达成共识的聪明翠鸟,大声呜呜哭泣。 她柔弱向玛丽莲展示扭折的腿:“我没有想要害人,女士。” “我只是想向您寻求庇护。” 能屈能伸的翠鸟,还记得玛丽莲讨厌谎言。 她便照实说了:“我是官府差人,探查无辜平民失踪时被抓来此地。” “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该那样屈辱恶心的死去。” 翠鸟身上滚得一团脏污,瞧着格外可怜。 “对呀对呀。”困锁树芯中,唯一还能保持形体神志的企鹅用咏叹调似的语气附和,“慈悲的玛丽莲女士,请降下怜悯。” 她们一唱一和,瞬间被害者氛围感十足。 提灯的玛丽莲果然上前一步。 白毛异乡人张臂欲拦,但手臂险些触碰到玛丽莲的衣裙时,他像是烫到一般收回手。 “尊敬的女士,那些只是复苏奇迹所需的……” 牺牲两个字,他到底难以理直气壮说出口,顿了一顿。 玛丽莲自他身边路过,所踏之处那些环绕的大头诡物纷纷退开。 玛丽莲将提灯放下,轻轻握住了翠鸟的手。 她依旧是那硕大头颅树皮似的脸,但翠鸟莫名觉得她在哭泣。 “我憎恶奇迹,牺牲也没有理所应当。” 从她麻袋似的裙下涌出些透明的液体将翠鸟伤处包裹。 很快,翠鸟腿部折断处转移到了玛丽莲身上。 说着牺牲不该理所应该的她,替翠鸟承受了伤痛与痛苦。 见状,白发男人眼中悲痛一闪即逝。 他最终没有忤逆玛丽莲,而是一抚左边胸口,行了骑士礼:“遵从您的意愿,玛丽莲女士。” 在那白发男人的目送下,翠鸟侍女一般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玛丽莲离开。 临去前,翠鸟回首看见困在树中的怪鸟眼泪汪汪,握拳作鼓励状。 人的影树的名,赵鲤在靖宁卫内部名声是一步一个脚印闯出来的。 听她名字,翠鸟知道自己不会被放弃,心中平生勇气。 “对不起。” 耳边传来轻轻的道歉,玛丽莲沉重的喘息,声音中藏着一丝丝痛苦:“他只是……” 只是什么? 做了错事还是走了错路? 玛丽莲停顿许久,轻轻叹息:“对不起。” “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两次道歉,让翠鸟眸光微动。 玛丽莲的处境,似乎也并不像她开始以为的那样好。 不过翠鸟诚心道谢道:“不必歉疚,玛女士。” “您救了我,并且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翠鸟的话,引得玛丽莲一声轻笑:“可是,游离畏惧便是错。” 玛丽莲重新回到那张软和的椅子上坐下。 她似乎极为困顿,脑袋都支不起来。 将手中的一直不灭的提灯交给翠鸟:“这灯可以庇护你,仅仅是庇护。” 说完,她便又用那种双手放在膝上的乖巧姿势睡去。 口中一声呓语:“请赐予我安眠。” 手中提灯分量不轻,翠鸟这才寻到些实感。 她握着提灯的杆,来到门边探头看。 中庭花园中,那白发男人依旧站定原处。 他感官极为敏锐,察觉到翠鸟的视线猛转头来。 见翠鸟手中提灯,他像是圣物蒙尘被亵渎一般,呲牙露出憎恶神色。 那些花中钻出的大头诡物,漫无目的游荡在中庭。 翠鸟这会站在高处,细细一数,这些游荡的玩意正好三十个,恰合廊中关押的怪鸟数量。 又看这些大头诡物黑漆漆的胯下和它们淫邪之态,翠鸟哪还不明白那些鸟怪受孕产蛋是为何? 再有那白毛男人所说奉献运势之言。 极度恶心加上幸存的侥幸,翠鸟打了个冷颤。 她哪也不去,蜷缩在玛丽莲沉眠的椅子旁,以炭条在布上写写画画,将所知再次记录。 同一时间,赵鲤腰间系着绳索,正全凭臂力在寒风中攀着陡峭的崖壁下行。 夹杂雪片的凛风,吹得她满身雪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3章 出动 赵鲤坠在绳索上,风雪之中摇摇晃晃像是个小铃铛。 有上一次在雪山中追踪姑获鸟的经验,这一次她又胆大了几分。 没有选择憋屈在那窄小的阶梯上一步步下行,而是使用了更加效率的绳降。 由她探路后,再叫骑士威廉背着苦修士下来。 呼出一口白气,赵鲤估算了一下腰间绳索剩余的长度,择了一处较为宽阔的石台作为临时落脚点。 她站定后,解开腰间绳索,左右晃荡了三下发出信号,便站定此处等候。 没一会,一个裹着白雾的高大身影便顺着绳索攀下。 不是谁都有赵鲤这般强大的体能和耐心。 新教骑士威廉背着苦修士顺绳索爬下后,站定石台立即喘息数声。 像婴儿一般,被他用一张破布背在身后的苦修士,眼皮耷拉着一派萎靡。 教廷骑士站定后,扯着绳子荡了两圈后一拽。 这些泰西人在海上多年熟悉各式水手结,这种使用特殊手法,可从另一端解开的平结用得得心应手。 拽住松下的绳索回收成卷,骑士威廉这才背靠着山壁缓缓坐下。 他倒坦诚,直言道:“赵千户,我需要休息一下。” 在这扭曲的世界,纵漫天雪花他们也不敢沾唇,生怕身体被扭曲污染。 极端天气下,跋涉雪原给身体带来很重负担。 赵鲤看了看苦修士,颔首道:“保持静默,休息两刻钟。” 深吸了一口气,她探头看了一下下方。 距离地面那株巨树已不远,赵鲤抱刀盘坐下来。 目下来看,通草楼已是完全被昆古尼尔之枪扭曲成了这方庭院。 通草楼中的全部人,幸存几率都不大。 甚至,他们极有可能已被转化成了敌人。 赵鲤看了看身边两个人,尤其是苦修士,她顿觉脑仁疼。 把这两人丢下独闯却是不可行的,破除扭曲符文还需他们出力。 察觉到赵鲤的为难,苦修士猛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我们已经越来越靠近圣母了。” “绝不会拖您的后腿。” 说着,他强行站起:“时间到了,我们继续出发。” 见状,赵鲤没有说些什么,而是叫骑士威廉继续在一处牢固的台阶上打结绳降。 下半截路程许是因为已经靠近山底,风小了很多,行程更加顺当。 赵鲤数次路过一些黑洞洞巢穴似的洞口。 每每都能嗅到其中恶臭的味道,经过时都屏息凝神,深恐惊动了什么。 脚在地面踩实的瞬间,便是她也长出一口气。 又向上发出讯号后,她持刀守护在下。 威廉骑士虽然极高大,但经验足,是个精细的。 悄无声息顺绳索滑下,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就在他距离地面四十来丈时,远处寂静的庭院中,忽而传出一阵声响。 老年女性的声音带着地道大景盛京口音。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雪雾。 在这安静之地,任何声响都是极为突出的。 更何况绝望的老妇人声音惨如夜枭。 “翠鸟姑娘,你去哪了?” 这呼喊声伴随一道灰影,以非人速度撞破木板封死的窗户,直直冲上半空。 赵鲤仰头看,但雪雾中看不真切。 只见得冲上半空的那道灰影卷入风中。 一只羽毛杂乱的丑陋翅膀破衣而出。 这翅膀一人多高,徒劳扇了两下,但显然凭借一只畸变的翅膀想要飞行是不可能的。 灰色人影在烈风中,羽毛般打了两个旋,竟是直直朝着赵鲤她们的方向砸来。 泰西骑士威廉还背着苦修士在半空,他也看见了撞来的灰影,却避无可避。 这灰影扑在他的后背上,如溺水之人,弯钩形的爪子胡乱抠抓。 大量脱落的灰羽糊了威廉骑士一脸,他听得后背背着的苦修士一声闷哼。 他顿时心中一凉,这时耳边一声厉啸。 却是地面的赵鲤去取手弩,射了两箭。 威廉骑士再睁开眼,脸前三寸是一张已经异化的老妇脸庞。 老妇人面中还保留着人类特征,浑浊双眼直勾勾看人,呢喃道:“翠鸟姑娘,别丢下我一个人。” 身陷这怪异世界许久,陈婆早已精神崩溃异化。 梦醒后不见翠鸟,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直以来积压的扭曲一瞬爆发,她化身这怪异模样。 死死抓住骑士威廉衣裳的尖爪,缓缓松开。 异化的陈婆直直坠落下去。 嘭—— 半人半鸟的怪异躯体,正砸在赵鲤面前,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 洁白的积雪上,缓缓晕开一大滩发黑的血液。 赵鲤见这尸身上穿着的大景衣袍,蹲身查看。 与一双覆着膜翼的昏黄眼睛对上。 “别……丢下我。” “别吃了我。” 直勾勾看着赵鲤的陈婆,类鸟的眼皮合上。 下一瞬,她身上毛发怦然一炸,眨眼间密密麻麻覆盖住露出的皮肤。 两次呼吸后,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只彻底的独翅灰鸟尸骸。 赵鲤来不及有任何感想,迅速下滑到地面的威廉骑士焦急唤道:“赵千户。” 她转头,便见苦修士像是一根轻飘飘的芦柴棒子躺在威廉骑士的臂弯。 鲜血淅沥沥淌下,滴在地面凝结成冰凌。 赵鲤疾步上前,稍一检查便发现苦修士后背被尖爪抓烂了后背。 威廉骑士要替苦修士处理伤口,被苦修士和赵鲤同时制止。 “这里有渴血的狼人。”苦修士抖着手从腰侧的布口袋中扬出一把植物研磨的粉末。 赵鲤也道:“先离开!” 她前行一步,让自己被植物研磨的粉末笼罩。 同时扯下肩头苫布,粗暴捂在苦修士后背止血:“走!” 言罢,她先将苦修士扛在肩上,与威廉骑士一同疾奔向远处的黑铁庭院。 他们方才离开一会,一个灰白色人影横冲直撞冲来,匍匐地面闻嗅。 他生着尖爪的手掌,攥了一把带血的冰凌,沿着雪地痕迹追踪至前厅。 见再无脚印气味,唇吻上收突出的犬齿上垂落两滴涎水,而后仰天长啸。 啸声响彻巨大的建筑。 应和呼唤的,是地窖猛然洞开的大门。 身上还裹着衣料碎屑的一道道黑影,从地窖鱼贯而出。 地窖中心,血丝凝结成蛛网般的巢穴。 血丝上粘着一些‘蛋’,中心盘坐的源雅信周身张贴黑色符咒。 他细长的眼睛张开,扬起一个轻浮的笑:“追来了吗?真是了不起的效率。” 他垂眸望向面前的一只黑坛,道:“那陪郡主大人玩的游戏,也快结束了。” “希望,她,不她们不要憎恨我呀。” 源雅信笑弯了眼睛,探出一截舌尖舔了舔唇角回味到:“毕竟,那样好滋味的女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3章 出动 赵鲤坠在绳索上,风雪之中摇摇晃晃像是个小铃铛。 有上一次在雪山中追踪姑获鸟的经验,这一次她又胆大了几分。 没有选择憋屈在那窄小的阶梯上一步步下行,而是使用了更加效率的绳降。 由她探路后,再叫骑士威廉背着苦修士下来。 呼出一口白气,赵鲤估算了一下腰间绳索剩余的长度,择了一处较为宽阔的石台作为临时落脚点。 她站定后,解开腰间绳索,左右晃荡了三下发出信号,便站定此处等候。 没一会,一个裹着白雾的高大身影便顺着绳索攀下。 不是谁都有赵鲤这般强大的体能和耐心。 新教骑士威廉背着苦修士顺绳索爬下后,站定石台立即喘息数声。 像婴儿一般,被他用一张破布背在身后的苦修士,眼皮耷拉着一派萎靡。 教廷骑士站定后,扯着绳子荡了两圈后一拽。 这些泰西人在海上多年熟悉各式水手结,这种使用特殊手法,可从另一端解开的平结用得得心应手。 拽住松下的绳索回收成卷,骑士威廉这才背靠着山壁缓缓坐下。 他倒坦诚,直言道:“赵千户,我需要休息一下。” 在这扭曲的世界,纵漫天雪花他们也不敢沾唇,生怕身体被扭曲污染。 极端天气下,跋涉雪原给身体带来很重负担。 赵鲤看了看苦修士,颔首道:“保持静默,休息两刻钟。” 深吸了一口气,她探头看了一下下方。 距离地面那株巨树已不远,赵鲤抱刀盘坐下来。 目下来看,通草楼已是完全被昆古尼尔之枪扭曲成了这方庭院。 通草楼中的全部人,幸存几率都不大。 甚至,他们极有可能已被转化成了敌人。 赵鲤看了看身边两个人,尤其是苦修士,她顿觉脑仁疼。 把这两人丢下独闯却是不可行的,破除扭曲符文还需他们出力。 察觉到赵鲤的为难,苦修士猛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我们已经越来越靠近圣母了。” “绝不会拖您的后腿。” 说着,他强行站起:“时间到了,我们继续出发。” 见状,赵鲤没有说些什么,而是叫骑士威廉继续在一处牢固的台阶上打结绳降。 下半截路程许是因为已经靠近山底,风小了很多,行程更加顺当。 赵鲤数次路过一些黑洞洞巢穴似的洞口。 每每都能嗅到其中恶臭的味道,经过时都屏息凝神,深恐惊动了什么。 脚在地面踩实的瞬间,便是她也长出一口气。 又向上发出讯号后,她持刀守护在下。 威廉骑士虽然极高大,但经验足,是个精细的。 悄无声息顺绳索滑下,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就在他距离地面四十来丈时,远处寂静的庭院中,忽而传出一阵声响。 老年女性的声音带着地道大景盛京口音。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雪雾。 在这安静之地,任何声响都是极为突出的。 更何况绝望的老妇人声音惨如夜枭。 “翠鸟姑娘,你去哪了?” 这呼喊声伴随一道灰影,以非人速度撞破木板封死的窗户,直直冲上半空。 赵鲤仰头看,但雪雾中看不真切。 只见得冲上半空的那道灰影卷入风中。 一只羽毛杂乱的丑陋翅膀破衣而出。 这翅膀一人多高,徒劳扇了两下,但显然凭借一只畸变的翅膀想要飞行是不可能的。 灰色人影在烈风中,羽毛般打了两个旋,竟是直直朝着赵鲤她们的方向砸来。 泰西骑士威廉还背着苦修士在半空,他也看见了撞来的灰影,却避无可避。 这灰影扑在他的后背上,如溺水之人,弯钩形的爪子胡乱抠抓。 大量脱落的灰羽糊了威廉骑士一脸,他听得后背背着的苦修士一声闷哼。 他顿时心中一凉,这时耳边一声厉啸。 却是地面的赵鲤去取手弩,射了两箭。 威廉骑士再睁开眼,脸前三寸是一张已经异化的老妇脸庞。 老妇人面中还保留着人类特征,浑浊双眼直勾勾看人,呢喃道:“翠鸟姑娘,别丢下我一个人。” 身陷这怪异世界许久,陈婆早已精神崩溃异化。 梦醒后不见翠鸟,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直以来积压的扭曲一瞬爆发,她化身这怪异模样。 死死抓住骑士威廉衣裳的尖爪,缓缓松开。 异化的陈婆直直坠落下去。 嘭—— 半人半鸟的怪异躯体,正砸在赵鲤面前,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 洁白的积雪上,缓缓晕开一大滩发黑的血液。 赵鲤见这尸身上穿着的大景衣袍,蹲身查看。 与一双覆着膜翼的昏黄眼睛对上。 “别……丢下我。” “别吃了我。” 直勾勾看着赵鲤的陈婆,类鸟的眼皮合上。 下一瞬,她身上毛发怦然一炸,眨眼间密密麻麻覆盖住露出的皮肤。 两次呼吸后,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只彻底的独翅灰鸟尸骸。 赵鲤来不及有任何感想,迅速下滑到地面的威廉骑士焦急唤道:“赵千户。” 她转头,便见苦修士像是一根轻飘飘的芦柴棒子躺在威廉骑士的臂弯。 鲜血淅沥沥淌下,滴在地面凝结成冰凌。 赵鲤疾步上前,稍一检查便发现苦修士后背被尖爪抓烂了后背。 威廉骑士要替苦修士处理伤口,被苦修士和赵鲤同时制止。 “这里有渴血的狼人。”苦修士抖着手从腰侧的布口袋中扬出一把植物研磨的粉末。 赵鲤也道:“先离开!” 她前行一步,让自己被植物研磨的粉末笼罩。 同时扯下肩头苫布,粗暴捂在苦修士后背止血:“走!” 言罢,她先将苦修士扛在肩上,与威廉骑士一同疾奔向远处的黑铁庭院。 他们方才离开一会,一个灰白色人影横冲直撞冲来,匍匐地面闻嗅。 他生着尖爪的手掌,攥了一把带血的冰凌,沿着雪地痕迹追踪至前厅。 见再无脚印气味,唇吻上收突出的犬齿上垂落两滴涎水,而后仰天长啸。 啸声响彻巨大的建筑。 应和呼唤的,是地窖猛然洞开的大门。 身上还裹着衣料碎屑的一道道黑影,从地窖鱼贯而出。 地窖中心,血丝凝结成蛛网般的巢穴。 血丝上粘着一些‘蛋’,中心盘坐的源雅信周身张贴黑色符咒。 他细长的眼睛张开,扬起一个轻浮的笑:“追来了吗?真是了不起的效率。” 他垂眸望向面前的一只黑坛,道:“那陪郡主大人玩的游戏,也快结束了。” “希望,她,不她们不要憎恨我呀。” 源雅信笑弯了眼睛,探出一截舌尖舔了舔唇角回味到:“毕竟,那样好滋味的女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4章 弑神者 v!r早知道那白毛狼人真身。赵鲤进来前便做了准备。 苦修士洒出的藏匿踪迹的植物粉末,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些植物粉末的气息遮掩下,暂逃开了可能的追踪。 “向右。”苦修士强打精神指路。 他对赵鲤道:“在空中时,我观察过建筑大致走向。” 作为一位合格又博学的神学者,苦修士很了解这种类修道院的构造。 在他指引下,三人暂避到了一间巨大的书库中。 书库中黑漆漆光线不佳,高耸的层叠书架上满是各种巨大砖石似的大部头书籍。 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本身只是幻想扭曲的存在,这些书一翻就散架化成一把灰。 便是偶尔拾得一张完好的,上面也满是怪异晦涩的文字。 别说赵鲤,就是苦修士这样西方神学者也看不懂。 这巨大书库中,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时不时传来些古怪的声音。 如什么在低语。 书库第三层两个倒下的巨大书架,正好形成一个天然夹角。 苦修士被赵鲤和威廉骑士联手塞进这夹角中间,暂时处理了伤口。 在他的指挥下,围绕这处狭窄的避难处,洒了一圈黑色灰烬。 并绘制了一些纹样。 曾窥视过泰西人治疗孙元的赵鲤粗粗一看,知道这些都是藏匿踪迹的符文。 私下研究过,但这会她假装什么都不知,蹲在灰烬圈内侧耳听。 有类似犬爪的脚步声,在回廊奔走。 赵鲤初步估算了一下数量,迅速打消了带苦修士突围的想法。 她转身道:“你们呆在这,我去寻找昆古尼尔之枪。” 赵鲤不忘寻到她乖宝的初心。 若能夺得那片昆古尼尔碎片,对她而言更如同发了大财。 说不得,这方扭曲的神之国便落尽了她的掌心。 素来开朗的她,做着最好打算。 找苦修士讨要了一把粉末洒在身上,便踏出了藏匿的灰烬圈。 她迅速攀上一个巨大的书架,直接在书架顶端行走。 从书库上方破损的花窗玻璃钻了出去。 然后一荡,来到回廊上的横梁。 方才老鼠般蹲下,便见得回廊远端火光一闪。 一个生着灰毛的狰狞生物,从火把旁路过,带起的疾风拂得火把忽的一响。 站立起来将近有两人半高的类犬生物,形态上已经十分接近狼人。 只是丑陋得多,像是害了严重的皮肤病,身上大片毛发脱落,一层层的皮屑堆集成灰白颜色。 它将鼻子贴在地面,猎犬般一寸寸的闻嗅。 经过赵鲤所在的回廊时,赵鲤都能问道它身上浓烈的臭味。 她的手缓缓握在刀柄上,最终放弃了暴起。 这距离苦修士他们藏身的地方太近,引来太多这种狗子不是上策。 这般想着,赵鲤蹲身在横梁上行走,目标是生长着白色巨树的中庭。 在这巨大的建筑中,她行走在横梁上颇为轻松。 时不时从天花垂下的巨大铜灯上,借道经过。 顺道摸一手天花纯金铸造的,面容模糊的金像。 其间数次看着那些类狼的东西经过。 随着她靠近中庭生着的枯朽白树,那些秃毛劣质狼人的存在越发密集。 显然敌人脑子也不算差,知道守株待兔。 横梁上,一只体型硕大毛乱糟糟的乌鸦蹲坐,红宝石似的双眼警觉布控。 突然,一粒小石子掉落在地面。 这极细微的声音,却让梁上乌鸦发出嘎嘎的难听声音。 如同警报,大量秃毛狼循声聚集而来。 梁上传来阵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乌鸦张开羽翼朝着地面扑击。 一片混乱中,一个鬼祟身影趁着空档穿过前厅走上右侧长梯。 靴底踏上茸茸的金红色毯子,她藏身柱后看下方中庭。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呼吸声。 她先是一惊,而后竟见远处亮着一盏提灯。 一个消瘦的女人正与一头秃毛狼对峙。 这女人一手提着个小包袱,一手拎着盏提灯。 那秃毛狼在她身边绕圈,却畏惧于提灯投下的灯光不敢上前。 赵鲤见那女人,顿时双眼一亮。 她迅速开启鼠鼠祟祟的潜行技能,无声朝捂着胸口情报布团的女人而去。 翠鸟手心都是汗。 理智上,她知道她应该老实呆在玛丽莲所在的房间。 厚着脸皮干杂活也好,给玛丽莲按摩肩膀也好,好生呆在那间屋子里。 可她听见了陈婆的呼喊。 那喊声实在太绝望,翠鸟心悸得很,不知陈婆是出了什么事。 她攥着陈婆给的那块肉干,最终鼓足勇气提着提灯踏出房门。 只是没走两步,便遇遭遇到了这没见过的丑陋玩意。 翠鸟心中勇气全消,缓缓向后欲要退回屋去。 鞋跟突然踢到一处皱起的地毯,翠鸟一绊,手中提灯晃了两下。 她竭力站稳,尝试挥舞提灯。 但倏忽间,血盆大口扑咬而来。 翠鸟几乎可以看见,那血盆大口牙缝中挂着的腐烂肉丝。 就在此时,锃然声刀出鞘的声音。 斜刺里闪身出来的人,扶住翠鸟,长刀横斩而出。 那张血盆大口顿在半空,一息后裂成上下两半,腐臭的大脑咕嘟一下滚落在金红毯子上。 翠鸟带着哭腔喊出声来:“是赵千户吗?” 扶着她的那人轻松一拍她手臂:“是我,别怕。” 赵鲤一手扶人,一手稳住她手中古旧的提灯。 地上的死物腐臭必引来敌人,她倒是可以一战,却恐乱战中翠鸟伤了性命。 赵鲤拽着翠鸟疾步离开:“这附近有藏身处吗?” 翠鸟急点头:“有。” 她反应极快,拉着赵鲤绕过复杂的回廊,来到了一间敞开的门扉前。 “这是……哪?” 赵鲤的问话尽数堵在喉中,她与坐在椅子上的玛丽莲看了个对眼。 不知何时从迷梦中醒来的玛丽莲,视线落在赵鲤身上。 顿了顿,她发出带着喜意的声音:“弑神者啊,是您到来了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4章 弑神者 v!r早知道那白毛狼人真身。赵鲤进来前便做了准备。 苦修士洒出的藏匿踪迹的植物粉末,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些植物粉末的气息遮掩下,暂逃开了可能的追踪。 “向右。”苦修士强打精神指路。 他对赵鲤道:“在空中时,我观察过建筑大致走向。” 作为一位合格又博学的神学者,苦修士很了解这种类修道院的构造。 在他指引下,三人暂避到了一间巨大的书库中。 书库中黑漆漆光线不佳,高耸的层叠书架上满是各种巨大砖石似的大部头书籍。 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本身只是幻想扭曲的存在,这些书一翻就散架化成一把灰。 便是偶尔拾得一张完好的,上面也满是怪异晦涩的文字。 别说赵鲤,就是苦修士这样西方神学者也看不懂。 这巨大书库中,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时不时传来些古怪的声音。 如什么在低语。 书库第三层两个倒下的巨大书架,正好形成一个天然夹角。 苦修士被赵鲤和威廉骑士联手塞进这夹角中间,暂时处理了伤口。 在他的指挥下,围绕这处狭窄的避难处,洒了一圈黑色灰烬。 并绘制了一些纹样。 曾窥视过泰西人治疗孙元的赵鲤粗粗一看,知道这些都是藏匿踪迹的符文。 私下研究过,但这会她假装什么都不知,蹲在灰烬圈内侧耳听。 有类似犬爪的脚步声,在回廊奔走。 赵鲤初步估算了一下数量,迅速打消了带苦修士突围的想法。 她转身道:“你们呆在这,我去寻找昆古尼尔之枪。” 赵鲤不忘寻到她乖宝的初心。 若能夺得那片昆古尼尔碎片,对她而言更如同发了大财。 说不得,这方扭曲的神之国便落尽了她的掌心。 素来开朗的她,做着最好打算。 找苦修士讨要了一把粉末洒在身上,便踏出了藏匿的灰烬圈。 她迅速攀上一个巨大的书架,直接在书架顶端行走。 从书库上方破损的花窗玻璃钻了出去。 然后一荡,来到回廊上的横梁。 方才老鼠般蹲下,便见得回廊远端火光一闪。 一个生着灰毛的狰狞生物,从火把旁路过,带起的疾风拂得火把忽的一响。 站立起来将近有两人半高的类犬生物,形态上已经十分接近狼人。 只是丑陋得多,像是害了严重的皮肤病,身上大片毛发脱落,一层层的皮屑堆集成灰白颜色。 它将鼻子贴在地面,猎犬般一寸寸的闻嗅。 经过赵鲤所在的回廊时,赵鲤都能问道它身上浓烈的臭味。 她的手缓缓握在刀柄上,最终放弃了暴起。 这距离苦修士他们藏身的地方太近,引来太多这种狗子不是上策。 这般想着,赵鲤蹲身在横梁上行走,目标是生长着白色巨树的中庭。 在这巨大的建筑中,她行走在横梁上颇为轻松。 时不时从天花垂下的巨大铜灯上,借道经过。 顺道摸一手天花纯金铸造的,面容模糊的金像。 其间数次看着那些类狼的东西经过。 随着她靠近中庭生着的枯朽白树,那些秃毛劣质狼人的存在越发密集。 显然敌人脑子也不算差,知道守株待兔。 横梁上,一只体型硕大毛乱糟糟的乌鸦蹲坐,红宝石似的双眼警觉布控。 突然,一粒小石子掉落在地面。 这极细微的声音,却让梁上乌鸦发出嘎嘎的难听声音。 如同警报,大量秃毛狼循声聚集而来。 梁上传来阵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乌鸦张开羽翼朝着地面扑击。 一片混乱中,一个鬼祟身影趁着空档穿过前厅走上右侧长梯。 靴底踏上茸茸的金红色毯子,她藏身柱后看下方中庭。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呼吸声。 她先是一惊,而后竟见远处亮着一盏提灯。 一个消瘦的女人正与一头秃毛狼对峙。 这女人一手提着个小包袱,一手拎着盏提灯。 那秃毛狼在她身边绕圈,却畏惧于提灯投下的灯光不敢上前。 赵鲤见那女人,顿时双眼一亮。 她迅速开启鼠鼠祟祟的潜行技能,无声朝捂着胸口情报布团的女人而去。 翠鸟手心都是汗。 理智上,她知道她应该老实呆在玛丽莲所在的房间。 厚着脸皮干杂活也好,给玛丽莲按摩肩膀也好,好生呆在那间屋子里。 可她听见了陈婆的呼喊。 那喊声实在太绝望,翠鸟心悸得很,不知陈婆是出了什么事。 她攥着陈婆给的那块肉干,最终鼓足勇气提着提灯踏出房门。 只是没走两步,便遇遭遇到了这没见过的丑陋玩意。 翠鸟心中勇气全消,缓缓向后欲要退回屋去。 鞋跟突然踢到一处皱起的地毯,翠鸟一绊,手中提灯晃了两下。 她竭力站稳,尝试挥舞提灯。 但倏忽间,血盆大口扑咬而来。 翠鸟几乎可以看见,那血盆大口牙缝中挂着的腐烂肉丝。 就在此时,锃然声刀出鞘的声音。 斜刺里闪身出来的人,扶住翠鸟,长刀横斩而出。 那张血盆大口顿在半空,一息后裂成上下两半,腐臭的大脑咕嘟一下滚落在金红毯子上。 翠鸟带着哭腔喊出声来:“是赵千户吗?” 扶着她的那人轻松一拍她手臂:“是我,别怕。” 赵鲤一手扶人,一手稳住她手中古旧的提灯。 地上的死物腐臭必引来敌人,她倒是可以一战,却恐乱战中翠鸟伤了性命。 赵鲤拽着翠鸟疾步离开:“这附近有藏身处吗?” 翠鸟急点头:“有。” 她反应极快,拉着赵鲤绕过复杂的回廊,来到了一间敞开的门扉前。 “这是……哪?” 赵鲤的问话尽数堵在喉中,她与坐在椅子上的玛丽莲看了个对眼。 不知何时从迷梦中醒来的玛丽莲,视线落在赵鲤身上。 顿了顿,她发出带着喜意的声音:“弑神者啊,是您到来了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5章 幕后之人 初见玛丽莲,赵鲤有一瞬间想要挥刀砍她。 毕竟怪异的硕大头颅,总能让赵鲤联想到那些采取他人运势的花怪。 翠鸟察觉到赵鲤意图,她急挡在两人中间。 不等她解释,端坐椅上的玛丽莲却已高兴道:“弑神者啊,是您到来了吗?” 说罢,她站起身来,提着脏兮兮的裙摆向着赵鲤行了一礼。 “侍奉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的侍女玛丽莲,向您致敬。” 且不论眼前模样怪异的‘女人’立场,听到她自称玛丽莲时,赵鲤后背酥酥麻麻生出一层寒栗。 也管不了失礼不失礼,一个后撤步向后跃开,避开了玛丽莲的礼。 曾目睹赵鲤斩杀巨大半狼生物,见过她那镇定模样的翠鸟也被她此刻忌惮影响,提着提灯的手收紧一分。 玛丽莲却轻笑出声:“尊敬的噬神者啊,请不要惊慌,我对您绝无恶意。” “没有人比我更期盼着您的到来。” 头部肿胀硕大的玛丽莲,以右手按住胸口如是说道。 …… 仿佛滞留在时间空隙中的古老起居室内,翠鸟暂充当侍女。 她在玛丽莲指定的地方,寻到了些银制的茶具。 赵鲤受女神之邀,同饮一盏茶。 起居室中,不知熄灭了多久的壁炉重新点燃。 这里没有可供燃烧的柴火,玛丽莲手一指,示意她取了一些散落的羊皮卷和书来焚烧。 坐在会客方桌旁的玛丽莲,小女孩一样嘟囔:“反正,只是一些我看不懂的玩意。” 说着她举起双手,青紫的指甲盖中抽出一丁点绿芽。 这绿芽在满是淤血的甲床中迅速生长。 眨眼间长成一根弯曲的豌豆苗。 顶端的豌豆尖舒展叶片,嫩得可以立刻掐下来涮菜。 又是一眨眼功夫,这些豌豆苗砰砰结出几个灌浆的豆荚。 玛丽莲微侧着头,用一种带着微妙呆感的天真,将这些豌豆荚一个一个摘下。 挤出里头带着血丝的嫩豌豆,堆放在氧化失色的银盘中。 她轻轻将这银盘推到赵鲤面前,不安搓动着手指。 “听说接待贵客的茶会需要精致的茶点,可我没有尝过,具象不出那些。” 以乡间农人饱腹的豌豆来会客,玛丽莲极为羞涩,说到后头她声音越来越小。 赵鲤看见氧化银盘中自己模糊的脸,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神志却格外清醒。 她干涩着声音道:“您实在太客气了。” 新教神典中,豌豆据传为玛丽莲肯食用的唯一食物。 是象征丰收饱足与幸运的圣物。 眼前这小碟神血中催生的豌豆,能在泰西掀起三次神战。 顿了顿她确认道:“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赵鲤的期待很好地传递给玛丽莲,她少女一般双手局促交握在胸前:“当然,如果您肯收下,我会十分荣幸。” 闻言,小手早已蠢蠢欲动的赵鲤,手法娴熟的一拨,将大多半豌豆拨到了袖中。 只在银盘上留了两粒,稍后她一粒翠鸟一粒。 “您真是太客气了。” 收了东西赵鲤脸上笑都止不住:“大景饮茶讲究和静怡真,主客皆悦便是最好的茶会。” 礼物被喜欢玛丽莲很开心,她用欢愉的声音道:“虽然我不太懂,但您能开心实在太好了。” 这陈旧的起居室中,气氛突然缓和下来,一旁看似烧水其实假动作无数的翠鸟松口气。 待收了一把圣物的赵鲤热血下头后,她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之处。 眼前的形态怪异的玛丽莲,实在是太淳朴了。 新教神典中记载,玛丽莲以身替世界承受永恒苦痛,她拒绝食用除豌豆之外的任何东西。 可现在亲自从她本人口中说出的,却似乎是另一个意思。 赵鲤心思一动,笑道:“可惜我的信使被关押,否则倒是可以请您尝尝大景的茶点。” 她的话字字都是真,带着些试探,对面的玛丽莲一动坐直了身子。 不必看表情都能感觉到她的期待:“真的吗?” 言罢,她却又弯下腰:“啊,我的意思是不必了,我并不被允许食用除豌豆之外的任何东西。” 赵鲤呼吸一滞,一股难言的窥见真相的窥秘感与期待漫上心头。 新教传承的神典,果然有人为创造和篡改的痕迹。 甚至于,主导了这一切的幕后之人,牢牢将信徒们信仰的玛丽莲把控在掌心,篡改了她本人的意志。 如果现在在这的是苦修士,说不得已经信仰崩塌,磕死在书桌拐角。 但在这的是赵鲤。 她思忖一息后,化身唆使者:“您可以做一切您想做的事情。” “品尝一块异国的茶点又算什么呢?” 玛丽莲不回应,但赵鲤看见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握着椅子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 壁炉中焚烧的羊皮卷,噼啪一声响。 玛丽莲突然惊醒:“不,不可以,父亲不会允许。” 父亲? 亲耳听到玛丽莲口中说出父亲二字,赵鲤反而有股尘埃落定般的踏实感。 如后世神学家猜测,那场造神运动的背后主谋,就是玛丽莲的父亲——那位区域主教。 盘查最终得利者,果然是锚定凶手的最佳切入点。 赵鲤倾身,正想劝说玛丽莲,操控她的父亲已不在,她可以自由时。 未关紧的窗外忽而一阵疾风厉啸。 一声兽吼,响彻天地。 沉重靠背椅发出刺耳声音,玛丽莲双手环抱着自己硕大的头颅瑟瑟发抖:“父亲。” 伴随她的惊呼,一道道铁索痕迹浮现在玛丽莲的躯体上。 铺设暗红石砖的地面如软泥,玛丽莲被这些铁索拖拽着向下陷。 她发出凄惨的尖叫,如落入陷阱的幼兽,又惊又惧。 这时她头颅转向赵鲤,冲着赵鲤探出手来:“求你,杀了我。” 事情发生一瞬间,赵鲤跃上椅子,听她祈求下意识探手去拉她。 但两人的指尖将要碰到时,差之毫厘错过。 一层又一层的金锁,将玛丽莲周身灼烧得滋滋作响。 赵鲤手背上立时烫出一道极深的印痕。 她痛得一抖手。 就这短短时间内,玛丽莲被金色铁索穿透嘴巴以及双眼拖走。 金光伴着玛丽莲,整个消失不见。 赵鲤双目被金光刺得血红,手背上烙印上一个深深的逆剑之印,烙印中不停滴落融化的金水。 这让赵鲤时刻处于烧灼的痛苦中。 她咬牙,见翻倒的银盘旁洒落豌豆,疾步去抓在手心。 拇指一弹丢了一粒在嘴里咽下。 剩余一粒扣在手心,喂进了目睹神罚,脑袋吹气球般肿胀起来的翠鸟。 赵鲤正将翠鸟扛在肩上,门口传来怒极的吼声:“你做了什么?” 赵鲤扭头,便见曾与她对峙的异乡狼人立在门前。 双目中满是痛苦。 第1046章 立场 女神玛丽莲用以待客的豌豆极有效用。 充盈全身的力量感,驱散了赵鲤身体中挤压的饥渴与疲惫。 最要紧的是,赵鲤手背上不停灼烧的印记不再淌出熔化的金水,只余剧痛仍在。 相较之下,同样站在一旁的无辜观众翠鸟凄惨许多。 目睹神罚对她这样的凡人来说,压力沉重如山。 若不是赵鲤及时将那粒赐福的豌豆塞进她嘴里,翠鸟脑袋会炸成烟花,并转化为某种存在的眷属。 赵鲤掌心灼灼,正对上了堵在门前的白毛狼人。 愤怒之下,这异乡野兽身体膨胀了数分。 他诘问道:“你对玛丽莲女士说了什么?” “为什么,她再生反叛之心唤醒了红衣父神?” 听得从他嘴里窜出几个新名词,被手背烧灼痛苦折腾得背心冒汗的赵鲤咬牙反唇相讥。 “我本以为你是女神的忠犬,没想到你是那老杂毛的帮凶。” 赵鲤不干不净的辱骂,让她手背上灼伤印痕一亮,加剧了痛楚。 堵门的狼人以愤怒遮掩羞愧:“你什么都不明白。” “父神不可反抗。” 说罢这句话,白毛狼人后背颈侧的肌肉一阵挛缩,纠结着隆起。 一蓬接一蓬的白色绒毛从他后背、双颊长出。 眨眼间唇吻抽长的直立狼人,站定在门旁。 他极高大,几乎有赵鲤小腿长的手爪轻轻一扫,厚重的橡木门立时被他捏成了一团木渣。 赵鲤初估了他的力量,并不算慌,空手将长刀拔出。 “如果一个女孩只被允许吃豌豆充饥,连期待一块茶点也被称为反叛的话,这般狗屎逻辑不明白也罢。” 赵鲤话音一落,清楚看见堵在门前的狼人背脊佝偻下去。 她眸中厉色一闪,趁着对方分神的空挡疾步而上。 手中长刀剁向他的脖颈。 带着狗臭味的鲜血炸了赵鲤半身,连她扛在肩上的翠鸟也未能幸免。 白发狼人吃痛醒神,下意识还手前,便听赵鲤又道:“你知道玛丽莲被带走前说来什么吗?” 眼前的家伙虽不似听命于玛丽莲,但赵鲤直觉告诉她,这只狼人对玛丽莲的态度如她先前猜测的那般微妙。 这狼人果然分神,在这危急时刻脑袋上毛茸茸的耳朵竟一动,甚至转向过来倾听赵鲤的话。 重估这些狼人智商的赵鲤单手按刀柄施力。 刀锋卡在狼人坚硬的脊柱骨半寸。 “玛丽莲说,求你杀了我。” 赵鲤一字一顿说完,话里没有半字谎言。 高大的狼人站定不动。 赵鲤的刀走势一变,顺势一滑,将被这两句话动摇心智的狼人开膛破肚。 胸前森白骨茬露出,冒着腾腾白气的五脏六腑从横贯胸前的伤口中淌出。 赵鲤左手一探,便要去摘那颗硕大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对付这些再生能力强的生物,破心碎脑才能解决隐患。 她的手呈爪状,将将要触碰到那颗心时,手腕被强力扼住。 下一瞬巨力传来,赵鲤连带着翠鸟整个被甩飞出去。 空中赵鲤勉力将翠鸟护在胸前,以后背抵挡冲击,一路撞翻了两张方桌方才停下。 一口气憋在胸口,她迅速翻身而起,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再抬头便见开肠破肚的狼人,正一手揽着肝肠。 不知是哭还是在笑,他自我催眠似的喃喃:“我会拯救她,我会拯救她。” 被血腥味吸引,无数劣化的灰毛半狼人从两端走廊四足着地奔来。 被堵在门前,像是急不可耐的疯狗张嘴相互撕咬。 不知无意还是为了泄愤,这些试图挤进来的丑陋半狼人,被一双带着利爪的巨掌像是碾蟑螂般碾碎在门框上。 白毛狼人手中握着半只残躯送到嘴边。 利齿一开一合,连皮带骨嚼进嘴去,靠着吞噬伤处冒出些肉芽。 他碧绿色的眼睛看着赵鲤:“我会救她。” 赵鲤嗤笑一声:“带着狗链子的废物把教授顺服称为拯救?” 赵鲤真心想要骂谁时,句句戳心窝。 嘴不停手也不停,趁着对面一堆小强没有近身,赵鲤跃上书桌,一脚踹碎了蒙尘的玻璃花窗。 破窗跃下前,还回头响亮骂了一声:“废物!” 这处并不算高,赵鲤一个垫步卸去落下的力道时,肩上扛着的翠鸟被颠得轻呼一声。 她扒着赵鲤的肩膀,哇地吐了不少淡金色的粘液,张嘴却道:“赵千户,树芯的黑白色怪鸟。” 赵鲤扬手洒出最后半把遮掩气味的灰烬,听得翠鸟的话沉声道:“我知道,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从破窗探头的绿眼狼人,最后只见得她影入树林的背影。 他并没有追,也没有像之前一般无能狂怒或召唤半狼人。 只是向拽皮夹克似的,拉拢自己被赵鲤砍开的前胸。 巨手探入胸膛掏了两根断裂的骨茬扔在地上。 他扼住一只欲从破窗跃出追踪的半狼人。 双手一拧揪下脑袋。 提着还颤抖的身子凑到嘴边,啜饮腐臭的血。 同一时间,地下祭祀场中,源雅信看着面前黑坛生出的肉花,眯着长眼又笑。 他拍了拍这巴掌大的肉花,一些粉末簌簌掉落。 旋即周身黑符燃尽。 随他一声呼唤,密集百鸟鸣叫喳喳响起。 无数翠羽如飞鸟,汇聚成一道流光直刺天空。 河房之外,跪在青石地面的含山长公主莫名心悸,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隆庆帝柴衡,探手求救。 下一瞬,却呕出一口奇臭的血来。 第1047章 登仙之望 半个时辰前 还未至宵禁时间,盛京城中便已风声鹤唳管制。 城中集市店铺纷纷闭店,便是不少城外进来贩菜或是办事的人,都被五城兵马司不算客气地驱赶进各个里坊。 暂滞留里坊中,若逢突变接受盛京风水大阵庇护。 深宅皇帝隆庆帝少有这个时候出宫门的经历。 问及发生了什么,小顺子也不太清楚,只大抵说了与含山长公主有关。 听闻关系他那便宜大姐,隆庆帝脑仁疼得挠了挠天灵盖。 专业修仙爱好者,自然知道牵扯柴氏牵扯皇家血脉恐事不小。 否则沈晏不会贸然请他出宫。 晚膳还没吃完的他,抓了几张春饼出了宫。 从来关爱自己的隆庆帝,什么时候也不会叫自己饿着。 嚼着饼到了河房,一下马车见沈之行立在道旁迎,他这才心里咯噔一下。 吃剩下的半张春饼险些掉下,手忙脚乱接住的隆庆帝急问道:“当真如此严重?” 沈之行自病后,很少外出走动,多深居静养神魂。 寻常小事,绝惊扰不了沈之行。 沈之行看隆庆帝挽着袖子,还嚼春饼偷好奇打量河房的样子就知道,陛下对当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太了解。 听他问话,沈之行苦笑颔首:“很严重。” 隆庆帝顿时觉得嘴里回甘的麦香春饼都不香了:“我乖女不是在吗?” 沈之行没说话,只侧身相引。 隆庆帝一手攥饼,在小顺子唤人放脚凳前,蹦跶下了马车。 他倒爱惜东西,就这时候了,还不忘把那半张春饼塞嘴里。 正拍着手,一踏进屋中便嗅到一阵臭极的味道。 如三窝老鼠死在床上,被个一辈子没洗澡的臭脚大汉三伏天捂了七天。 臭味如实质,撞得隆庆帝一个后仰。 他咕咚一口咽下嘴里的饼,一边哕一边道:“什么味?”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旁扑来:“陛下要替我做主啊。” “阿雉!” 隆庆帝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听人喊过他这现眼乳名。 循声看去便见他长姐钗横鬓乱,哭啼啼要来抱他大腿,只中途被两个靖宁卫按在了地上。 “阿雉,救救姐姐。” 含山长公主还不知道她牵扯进了什么事,只晓得沈晏实在跋扈。 心中又屈又难过,叫着弟弟的乳名想讨个公道。 隆庆帝还在吃奶便爱花里胡哨的衣服,越花哨越爱穿。 因此被他父皇开玩笑似的取了个乳名——阿雉,笑他像只小花野鸡。 这名字时隔多年,从含山长公主嘴里喊出来,隆庆帝心生感慨。 摆手叫两个靖宁卫松开,他和善弯腰欲扶起含山长公主:“大姐为何如此狼狈,这……这特娘的什么味!” 隆庆帝光速缩手,敏捷两个后撤步。 骂娘捂鼻一气呵成:“大姐,你掉茅坑了?” 含山长公主手顿在半空,闻言期期艾艾捂脸哭:“我也不知道啊。” 她这话倒是不假,她跋扈好玩,但好生日子过着男宠面首养着,大可不必故意将自己折腾成这般鬼样。 隆庆帝一面哕一面摆手:“你别靠近朕。” 看这天家薄如纸的姐弟情,沈之行无奈摇了摇头,提醒道:“陛下。” 寻常在宫中不靠谱便罢了,此处人多眼杂,还是严肃些比较好。 隆庆帝轻咳一声,立时肃容:“究竟怎么回事?阿鲤和阿晏呢?” 却听一阵脚步声,玄虚子也没个钦天监监正的仪态,甩着大袖急从后院奔出。 一见隆庆帝便道:“陛下,快来快来。” 他那厢招手,隆庆帝也听使唤得很,一撩衣摆便跟着他身后去。 沈之行在后,给两个靖宁卫校尉使了眼色,命他们相对较礼貌地将含山长公主一道押送往后院。 此处后院与通草楼隔着个人工挖掘的湖。 恰好可观测通草楼部分状况却又不会受到昆古尼尔之枪的扭曲。 一进后院,隆庆帝倒抽一口凉气。 但见一湖之隔的对面,灰雾与雪片涌动。 竟在半空如海市蜃楼般虚虚浮着一座城池。 那黑铁城池矗立在虚空,从此处可以清晰看见高耸的城墙。 以及密密麻麻钉在城门上,高大异类的骨骸。 沈晏立在湖畔木质栈道上,右掌向上张开。 掌心一团黑火环绕着粒双瞳的眼珠。 自太祖处借来的神力,庇护沈晏掌中之眼不受限制的观察那座幻影之城。 越观测他的脸色便越难看。 在他身侧两步,黑火包裹着一个球似的东西。 隆庆帝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还未开口询问便听得有微弱的声音喊他。 “舅舅。” 声音听得耳熟,隆庆帝环视找了一圈,视线落在那团黑火包裹的球上,他猛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球上生着婉仪郡主的脸。 一张俏脸蛋长在蠕动的肉球上,一脸鼻涕眼泪看着隆庆帝:“舅舅,我怎么了?” 她问隆庆帝,隆庆帝更想要问她呢。 就这问话的功夫,隆庆帝看见那肉乎乎的肉球膨胀着想要继续生长。 却被沈晏如绳的黑火束缚,烧得滋滋冒油。 隆庆帝恶心得咽了口唾沫。 沈晏答道:“婉仪郡主中了咒。” 这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术法巫咒一道。 巡夜司步上正轨后,如婉仪郡主一般的人,看到了希望。 人活世间权利名声利益总要追求一样。 婉仪郡主比较贪心,她都想要。 她究竟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目下沈晏也不知。 幕后之人早有准备,异变一起,婉仪郡主这可能的知情人,便变成了这肉球模样。 到了此时,隆庆帝彻底认真起来:“咒?怎么可能?” 婉仪郡主为柴氏血裔,寻常妖邪难近身,为何会中咒? 沈晏直言道:“她自愿与人做了交易,怪不得谁。” 听闻婉仪郡主自愿,隆庆帝只觉气血全涌上脑门,忍不住一仰头手捂额头。 前有康王一家,被咒柴氏根苗断绝。 后有婉仪郡主变肉球,含山长公主一身死老鼠臭。 本甩锅自家兄弟姐妹不会管教孩子的隆庆帝,却突然很有自知之明的想起了开驴车的柴珣。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隆庆帝欲哭无泪。 “长公主可是受了婉仪牵连?” 隆庆帝道看得开,想着能保一个算一个:“能否先保全含山长公主?” 不料沈晏还未回答,远处那浮在云中的城正中一亮。 一道如翠玉的流光汇聚,冲天而起。 百鸟鸣叫的喳喳声,响彻天空。 跪在一旁的含山长公主还没从女儿如今的模样回神,便额头磕在河房青石地上,哇哇吐出恶臭的血。 婉仪郡主却尖声叫了起来:“我的百鸟裙。” “舅舅,放开我,我穿上这百鸟裙定能登仙。”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7章 登仙之望 半个时辰前 还未至宵禁时间,盛京城中便已风声鹤唳管制。 城中集市店铺纷纷闭店,便是不少城外进来贩菜或是办事的人,都被五城兵马司不算客气地驱赶进各个里坊。 暂滞留里坊中,若逢突变接受盛京风水大阵庇护。 深宅皇帝隆庆帝少有这个时候出宫门的经历。 问及发生了什么,小顺子也不太清楚,只大抵说了与含山长公主有关。 听闻关系他那便宜大姐,隆庆帝脑仁疼得挠了挠天灵盖。 专业修仙爱好者,自然知道牵扯柴氏牵扯皇家血脉恐事不小。 否则沈晏不会贸然请他出宫。 晚膳还没吃完的他,抓了几张春饼出了宫。 从来关爱自己的隆庆帝,什么时候也不会叫自己饿着。 嚼着饼到了河房,一下马车见沈之行立在道旁迎,他这才心里咯噔一下。 吃剩下的半张春饼险些掉下,手忙脚乱接住的隆庆帝急问道:“当真如此严重?” 沈之行自病后,很少外出走动,多深居静养神魂。 寻常小事,绝惊扰不了沈之行。 沈之行看隆庆帝挽着袖子,还嚼春饼偷好奇打量河房的样子就知道,陛下对当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太了解。 听他问话,沈之行苦笑颔首:“很严重。” 隆庆帝顿时觉得嘴里回甘的麦香春饼都不香了:“我乖女不是在吗?” 沈之行没说话,只侧身相引。 隆庆帝一手攥饼,在小顺子唤人放脚凳前,蹦跶下了马车。 他倒爱惜东西,就这时候了,还不忘把那半张春饼塞嘴里。 正拍着手,一踏进屋中便嗅到一阵臭极的味道。 如三窝老鼠死在床上,被个一辈子没洗澡的臭脚大汉三伏天捂了七天。 臭味如实质,撞得隆庆帝一个后仰。 他咕咚一口咽下嘴里的饼,一边哕一边道:“什么味?”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旁扑来:“陛下要替我做主啊。” “阿雉!” 隆庆帝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听人喊过他这现眼乳名。 循声看去便见他长姐钗横鬓乱,哭啼啼要来抱他大腿,只中途被两个靖宁卫按在了地上。 “阿雉,救救姐姐。” 含山长公主还不知道她牵扯进了什么事,只晓得沈晏实在跋扈。 心中又屈又难过,叫着弟弟的乳名想讨个公道。 隆庆帝还在吃奶便爱花里胡哨的衣服,越花哨越爱穿。 因此被他父皇开玩笑似的取了个乳名——阿雉,笑他像只小花野鸡。 这名字时隔多年,从含山长公主嘴里喊出来,隆庆帝心生感慨。 摆手叫两个靖宁卫松开,他和善弯腰欲扶起含山长公主:“大姐为何如此狼狈,这……这特娘的什么味!” 隆庆帝光速缩手,敏捷两个后撤步。 骂娘捂鼻一气呵成:“大姐,你掉茅坑了?” 含山长公主手顿在半空,闻言期期艾艾捂脸哭:“我也不知道啊。” 她这话倒是不假,她跋扈好玩,但好生日子过着男宠面首养着,大可不必故意将自己折腾成这般鬼样。 隆庆帝一面哕一面摆手:“你别靠近朕。” 看这天家薄如纸的姐弟情,沈之行无奈摇了摇头,提醒道:“陛下。” 寻常在宫中不靠谱便罢了,此处人多眼杂,还是严肃些比较好。 隆庆帝轻咳一声,立时肃容:“究竟怎么回事?阿鲤和阿晏呢?” 却听一阵脚步声,玄虚子也没个钦天监监正的仪态,甩着大袖急从后院奔出。 一见隆庆帝便道:“陛下,快来快来。” 他那厢招手,隆庆帝也听使唤得很,一撩衣摆便跟着他身后去。 沈之行在后,给两个靖宁卫校尉使了眼色,命他们相对较礼貌地将含山长公主一道押送往后院。 此处后院与通草楼隔着个人工挖掘的湖。 恰好可观测通草楼部分状况却又不会受到昆古尼尔之枪的扭曲。 一进后院,隆庆帝倒抽一口凉气。 但见一湖之隔的对面,灰雾与雪片涌动。 竟在半空如海市蜃楼般虚虚浮着一座城池。 那黑铁城池矗立在虚空,从此处可以清晰看见高耸的城墙。 以及密密麻麻钉在城门上,高大异类的骨骸。 沈晏立在湖畔木质栈道上,右掌向上张开。 掌心一团黑火环绕着粒双瞳的眼珠。 自太祖处借来的神力,庇护沈晏掌中之眼不受限制的观察那座幻影之城。 越观测他的脸色便越难看。 在他身侧两步,黑火包裹着一个球似的东西。 隆庆帝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还未开口询问便听得有微弱的声音喊他。 “舅舅。” 声音听得耳熟,隆庆帝环视找了一圈,视线落在那团黑火包裹的球上,他猛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球上生着婉仪郡主的脸。 一张俏脸蛋长在蠕动的肉球上,一脸鼻涕眼泪看着隆庆帝:“舅舅,我怎么了?” 她问隆庆帝,隆庆帝更想要问她呢。 就这问话的功夫,隆庆帝看见那肉乎乎的肉球膨胀着想要继续生长。 却被沈晏如绳的黑火束缚,烧得滋滋冒油。 隆庆帝恶心得咽了口唾沫。 沈晏答道:“婉仪郡主中了咒。” 这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术法巫咒一道。 巡夜司步上正轨后,如婉仪郡主一般的人,看到了希望。 人活世间权利名声利益总要追求一样。 婉仪郡主比较贪心,她都想要。 她究竟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目下沈晏也不知。 幕后之人早有准备,异变一起,婉仪郡主这可能的知情人,便变成了这肉球模样。 到了此时,隆庆帝彻底认真起来:“咒?怎么可能?” 婉仪郡主为柴氏血裔,寻常妖邪难近身,为何会中咒? 沈晏直言道:“她自愿与人做了交易,怪不得谁。” 听闻婉仪郡主自愿,隆庆帝只觉气血全涌上脑门,忍不住一仰头手捂额头。 前有康王一家,被咒柴氏根苗断绝。 后有婉仪郡主变肉球,含山长公主一身死老鼠臭。 本甩锅自家兄弟姐妹不会管教孩子的隆庆帝,却突然很有自知之明的想起了开驴车的柴珣。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隆庆帝欲哭无泪。 “长公主可是受了婉仪牵连?” 隆庆帝道看得开,想着能保一个算一个:“能否先保全含山长公主?” 不料沈晏还未回答,远处那浮在云中的城正中一亮。 一道如翠玉的流光汇聚,冲天而起。 百鸟鸣叫的喳喳声,响彻天空。 跪在一旁的含山长公主还没从女儿如今的模样回神,便额头磕在河房青石地上,哇哇吐出恶臭的血。 婉仪郡主却尖声叫了起来:“我的百鸟裙。” “舅舅,放开我,我穿上这百鸟裙定能登仙。”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8章 抹去 登仙猛触发关键字的隆庆帝,仰头望天:“羽化登仙?” 身后的沈之行见状,冷声道:“郡主这模样,若能登仙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隆庆帝看肉球婉仪郡主烧得冒油的模样,赞同道:“如此模样,非正道也。” 就在此时,天空那道流光撞而来。 竟从那虚城中如枪矛急射而出,朝着这边飞舞而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整三十个生得怪异的鸟。 这些怪鸟不比畸变的陈婆,两两结伴扶持而非。 冲破虚化的风雪,一接触大景河房真实地界便像是吸水的海绵迅速涨大。 脸上背脊上的容貌纷纷脱落。 道道象征大景气运的红光,结成披帛,伴飞于侧。 只眨眼间,除去眼窝中生着的茸茸白羽,其余形态模样已蜕变成人。 生得与含山长公主一模一样的人。 它们飞翔盘旋在翠羽形成的流光旁。 地窖中,血色巢穴中粘合着的蛋也开花一般产出一个接一个巴掌大小的独翅鸟。 它们初生都无毛发,丑陋飞不稳。 待冲出了那方扭曲的世界,却是迅速汲取养分,将一缕缕大景气运吞食。 漫天大小裹着披帛的大小怪鸟叽叽喳喳,通天彻地的翠色流光逐渐舒展,竟化作树的形状。 若非此时气氛不对,倒真有些接引上天的气象。 与之对应的,却是含山长公主肉眼可见干瘪的模样。 隆庆帝也心头一悸,仿佛有人正从他这偷取些什么。 他下意识呼唤沈之行和沈晏,怀里却被塞了尊阴司帝君小像。 黑火如壁,霎时间将隆庆帝包裹。 玄虚子老道嘴皮子都发抖。 这会也顾不得其他,抓起隆庆帝手臂。 沈晏抽刀一划,在已经站不稳的隆庆帝胳膊上,划出一道伤口。 殷红鲜血潺潺淌出,隆庆帝背靠在沈之行怀里。 整个人像是喝了三斤烈酒,晕头转向问:“我这怎么了?” 这般说着时,他模糊听见玄虚子嘶哑声音喊道:“请帝君庇护后裔。” 隆庆帝的血流在怀里抱着的小像上。 乌木小像霎时金光闪烁。 下一瞬,薄薄雾气弥漫。 沈晏手一抖,发现黑色祭祀之火已不受他控制,爆裂燃烧。 湖面一个无影的庞然之人站定,遮面的十二旒珠轻晃。 含山长公主整个人只蒙着一张皮,但她出奇的神志清醒。 朝着湖面之人探手,口中咯咯出声。 众人皆听得一声冷哼。 下一瞬,含山长公主枯柴似的手笔啪的一声响,竟猛然折断。 显然,相较于费功夫斩断,柴太祖选择了更加便捷直接的手段。 既有人借血脉生事窃运,那便直接斩断连接的中枢。 含山长公主双目圆瞪,一寸一寸被一只无形之手抹去,最后半点东西都没能留存世间。 一旁的肉球似的婉仪郡主也没好多少。 黑火爆燃,她在火中炙烤尖叫哀嚎出声。 隆庆帝像是中暑晕厥的人,从脑门顶灌了一瓮凉水。 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后,双目含泪谢道:“多谢太祖。” 再看长姐和侄女下场,隆庆帝亦为自家老祖宗的性子心惊肉跳。 清扫了家中尘埃,立在湖面之人一步步上前。 祂举手一按,触到面前一道挡路的屏障。 隔着老远,所有人都从那无声的玄色龙袍背影上看出不爽二字。 十二旒珠轻晃,祂洪钟似的声音唤道:“阿鲤。” …… 阿鲤—— 这声呼唤如在耳边敲钟,赵鲤一瞬间脑袋震得嗡鸣。 “哪个……”她龇牙咧嘴,还没从方才对狼人的毒舌中清醒,下意识想骂。 却又及时收声:“哪个尊贵的祖宗叫我。” 赵鲤手掌拍着耳朵,该怂时怂。 “什么?” 书库中的威廉骑士怀抱着翠鸟,不解赵鲤为何突然如此。 恐她中招,急要叫苦修士为她祛除扭曲。 赵鲤摆手:“无事,我去中庭。” 赵鲤慷慨分了他们一人一颗豌豆,苦修士早已满血复活。 他哭得双眼红肿,给赵鲤递来一块石头。 “赵千户,这是我制作的逆符文。” “凭此符文,你可暂时不受这方世界的扭曲影响。” 赵鲤接了捏在手心,又问:“占卜到昆古尼尔的所在了吗?” 目下的一切都与昆古尼尔有关,赵鲤必须寻到昆古尼尔。 苦修士举高手中燃烧的小铜炉道:“在西面。” “但,占卜结果太模糊,我无法看清。” 赵鲤知道,那里多半藏着一位能操纵玛丽莲的伪神,苦修士能得到一个大概方向已经极好。 她整理身上装备,道:“我去寻找昆古尼尔,你们见机行事。” 她又看威廉骑士:“保护好她。” 被托付保护翠鸟这一职责的威廉骑士一颔首,郑重道:“自然。” a 赵鲤 在这重重帷幕中,容色无双的装脏尸傀,猛然张开无目的眼睛。 看守证物大库的小吏,心惊肉跳,只觉莫名威压如山压身。 下一瞬,门上胳膊粗细的铁索锃然绷断。 门扉洞开,一个身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出证物大库。 蹬烂了地面的一块青砖,窜上墙头。 伴着声声虎吼,眨眼间消失在将暗的夜色中。 看守的小吏颤颤巍巍蹲在地上,朝着那背影无助伸出手。 “狴、狴犴大人?” …… 鼓楼中,狴犴小像供奉在供桌上。 赵鲤没个样的蹲在香案前,接过泰西苦修士递来的疗伤香膏,涂抹指尖伤处。 十指连心,赵鲤呼呼往手指头上吹气,抱怨道:“你们这药膏怎么那么疼?” 苦修士神思不属,半响没有反应过来赵鲤说了些什么。 随行的泰西人,都看出了他失态。 就是还躺在地上的骑士约翰也收了俏皮模样,有些正经教廷骑士该有的肃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苦修士长叹一声:“你们捂上耳朵。” 这命令有没有人偷听,全看个人觉悟。 幸而在场泰西人都算听话,地上的约翰骑士也寻了两团碎布堵上耳朵。 苦修士这才定定看向赵鲤。 已坚定信仰支撑漂洋过海来传教的修士,背都佝偻下去。 他杂乱胡须后的嘴唇苦涩一笑:“异乡的神选者啊,你相信吗?” “那册子中说……我们一直信仰的圣母是个残酷的骗局。”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8章 抹去 登仙猛触发关键字的隆庆帝,仰头望天:“羽化登仙?” 身后的沈之行见状,冷声道:“郡主这模样,若能登仙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隆庆帝看肉球婉仪郡主烧得冒油的模样,赞同道:“如此模样,非正道也。” 就在此时,天空那道流光撞而来。 竟从那虚城中如枪矛急射而出,朝着这边飞舞而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整三十个生得怪异的鸟。 这些怪鸟不比畸变的陈婆,两两结伴扶持而非。 冲破虚化的风雪,一接触大景河房真实地界便像是吸水的海绵迅速涨大。 脸上背脊上的容貌纷纷脱落。 道道象征大景气运的红光,结成披帛,伴飞于侧。 只眨眼间,除去眼窝中生着的茸茸白羽,其余形态模样已蜕变成人。 生得与含山长公主一模一样的人。 它们飞翔盘旋在翠羽形成的流光旁。 地窖中,血色巢穴中粘合着的蛋也开花一般产出一个接一个巴掌大小的独翅鸟。 它们初生都无毛发,丑陋飞不稳。 待冲出了那方扭曲的世界,却是迅速汲取养分,将一缕缕大景气运吞食。 漫天大小裹着披帛的大小怪鸟叽叽喳喳,通天彻地的翠色流光逐渐舒展,竟化作树的形状。 若非此时气氛不对,倒真有些接引上天的气象。 与之对应的,却是含山长公主肉眼可见干瘪的模样。 隆庆帝也心头一悸,仿佛有人正从他这偷取些什么。 他下意识呼唤沈之行和沈晏,怀里却被塞了尊阴司帝君小像。 黑火如壁,霎时间将隆庆帝包裹。 玄虚子老道嘴皮子都发抖。 这会也顾不得其他,抓起隆庆帝手臂。 沈晏抽刀一划,在已经站不稳的隆庆帝胳膊上,划出一道伤口。 殷红鲜血潺潺淌出,隆庆帝背靠在沈之行怀里。 整个人像是喝了三斤烈酒,晕头转向问:“我这怎么了?” 这般说着时,他模糊听见玄虚子嘶哑声音喊道:“请帝君庇护后裔。” 隆庆帝的血流在怀里抱着的小像上。 乌木小像霎时金光闪烁。 下一瞬,薄薄雾气弥漫。 沈晏手一抖,发现黑色祭祀之火已不受他控制,爆裂燃烧。 湖面一个无影的庞然之人站定,遮面的十二旒珠轻晃。 含山长公主整个人只蒙着一张皮,但她出奇的神志清醒。 朝着湖面之人探手,口中咯咯出声。 众人皆听得一声冷哼。 下一瞬,含山长公主枯柴似的手笔啪的一声响,竟猛然折断。 显然,相较于费功夫斩断,柴太祖选择了更加便捷直接的手段。 既有人借血脉生事窃运,那便直接斩断连接的中枢。 含山长公主双目圆瞪,一寸一寸被一只无形之手抹去,最后半点东西都没能留存世间。 一旁的肉球似的婉仪郡主也没好多少。 黑火爆燃,她在火中炙烤尖叫哀嚎出声。 隆庆帝像是中暑晕厥的人,从脑门顶灌了一瓮凉水。 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后,双目含泪谢道:“多谢太祖。” 再看长姐和侄女下场,隆庆帝亦为自家老祖宗的性子心惊肉跳。 清扫了家中尘埃,立在湖面之人一步步上前。 祂举手一按,触到面前一道挡路的屏障。 隔着老远,所有人都从那无声的玄色龙袍背影上看出不爽二字。 十二旒珠轻晃,祂洪钟似的声音唤道:“阿鲤。” …… 阿鲤—— 这声呼唤如在耳边敲钟,赵鲤一瞬间脑袋震得嗡鸣。 “哪个……”她龇牙咧嘴,还没从方才对狼人的毒舌中清醒,下意识想骂。 却又及时收声:“哪个尊贵的祖宗叫我。” 赵鲤手掌拍着耳朵,该怂时怂。 “什么?” 书库中的威廉骑士怀抱着翠鸟,不解赵鲤为何突然如此。 恐她中招,急要叫苦修士为她祛除扭曲。 赵鲤摆手:“无事,我去中庭。” 赵鲤慷慨分了他们一人一颗豌豆,苦修士早已满血复活。 他哭得双眼红肿,给赵鲤递来一块石头。 “赵千户,这是我制作的逆符文。” “凭此符文,你可暂时不受这方世界的扭曲影响。” 赵鲤接了捏在手心,又问:“占卜到昆古尼尔的所在了吗?” 目下的一切都与昆古尼尔有关,赵鲤必须寻到昆古尼尔。 苦修士举高手中燃烧的小铜炉道:“在西面。” “但,占卜结果太模糊,我无法看清。” 赵鲤知道,那里多半藏着一位能操纵玛丽莲的伪神,苦修士能得到一个大概方向已经极好。 她整理身上装备,道:“我去寻找昆古尼尔,你们见机行事。” 她又看威廉骑士:“保护好她。” 被托付保护翠鸟这一职责的威廉骑士一颔首,郑重道:“自然。” a 赵鲤 在这重重帷幕中,容色无双的装脏尸傀,猛然张开无目的眼睛。 看守证物大库的小吏,心惊肉跳,只觉莫名威压如山压身。 下一瞬,门上胳膊粗细的铁索锃然绷断。 门扉洞开,一个身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出证物大库。 蹬烂了地面的一块青砖,窜上墙头。 伴着声声虎吼,眨眼间消失在将暗的夜色中。 看守的小吏颤颤巍巍蹲在地上,朝着那背影无助伸出手。 “狴、狴犴大人?” …… 鼓楼中,狴犴小像供奉在供桌上。 赵鲤没个样的蹲在香案前,接过泰西苦修士递来的疗伤香膏,涂抹指尖伤处。 十指连心,赵鲤呼呼往手指头上吹气,抱怨道:“你们这药膏怎么那么疼?” 苦修士神思不属,半响没有反应过来赵鲤说了些什么。 随行的泰西人,都看出了他失态。 就是还躺在地上的骑士约翰也收了俏皮模样,有些正经教廷骑士该有的肃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苦修士长叹一声:“你们捂上耳朵。” 这命令有没有人偷听,全看个人觉悟。 幸而在场泰西人都算听话,地上的约翰骑士也寻了两团碎布堵上耳朵。 苦修士这才定定看向赵鲤。 已坚定信仰支撑漂洋过海来传教的修士,背都佝偻下去。 他杂乱胡须后的嘴唇苦涩一笑:“异乡的神选者啊,你相信吗?” “那册子中说……我们一直信仰的圣母是个残酷的骗局。”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49章 天女 凛风搅乱漫天雪花,从无到有的巨大怪物出现,仅用了短短时间。 怀中是苦修士以玛丽莲神血生出的豌豆为基底,制作的逆符文,赵鲤不必担心受这方世界的影响。 她被血染得湿哒哒的手中提着一个半狼人的脑袋。 方才惊鸿一瞥,赵鲤看得出这半狼人被转化成这副鬼样前,应当模样生得不错。 再一联系通草楼中失踪的大量小官,这些丑陋狼人的原材料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了。 头顶灰蒙蒙的天空被阴影遮蔽时,赵鲤没有慌张或是其他。 她先看了看十数步之外的枯朽白树,随意将拧下来的那颗头往旁边一抛。 最后才仰头,看着巨大脑袋垂下的诡物。 她浑身浴血。 雪中越显白皙的脸颊上,也飞溅了许多血点子。 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仰头看来时,盘踞屋顶的巨大诡物也顿了顿。 下一瞬轻笑着毫不吝啬赞美道:“真是美丽到叫人想要好生收藏。” 手爪抓住屋顶的巨大诡物,发出源雅信的声音,说话时不急不缓给人一种极致的错位感。 “若在我国,您定会在每一个黄昏到来前收到无数男子的书信与礼物。” “盼与您共度良宵。” 说着,这诡物探出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 许是因为这诡物现身,天上的鸦群,左右残余的灰毛狼人都不再上前。 赵鲤循着这空档,活动了一下自己挥刀的右边肩膀,答道:“我对与妖邪共生的丑东西没兴趣。” 听见赵鲤直白说他丑东西,屋顶上已化身诡物的源雅信又笑:“真是刻薄啊,小姐。” 赵鲤甩去刀上浑浊腐臭的血迹:“你当时若以这姿态现身,婉仪郡主与含山长公主还会受你欺骗吗?” “和她们母女都不干不净,要说会玩还得是你们。” 赵鲤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朝着中庭白树走。 屋顶上化身为诡的源雅信,却在赵鲤提及此事时得意笑出声。 显然,这于他来说是了不得的功勋章。 “小姐说笑了,我国行访妻制,女子可随意选择与哪一位丈夫欢好生子,谈何不干不净?” 它向下探了探头,拉近了与赵鲤的距离:“若是小姐愿意接受,我也会在黄昏时递上礼物与书信,与您相会。” 隔得近了,赵鲤都能嗅到变身后的源雅信身上腐臭味道。 赵鲤扯出一个笑来:“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罢,她突然从旁一跃,恰好避让开了一只从花泥中伸出的青灰爪子。 “哎呀呀,被发现了。” 暗使花中诡物偷袭未遂,源雅信未有半分被发现的羞耻,依旧笑语盈盈。 围绕白色朽树的花泥涌动,一株株艳色鲜花迅速抽芽生长。 须臾,根下钻出一个个胯下赤裸的大头诡物。 这些恶心玩意方才被赵鲤砍杀了大半,现在却又原模原样钻出凑齐了三十之数。 这些东西并不强大,只随手一剁的货色,却极为恶心人。 砍杀不尽,一双双淫邪双眼的凝视如跗骨之蛆,给人强烈的心理上的不适。 赵鲤终于皱眉:“你从哪折腾出这些杀不尽的恶心玩意?” 源雅信唔了一声:“是色欲啊,人之色欲斩之不绝,大景河房最不缺这些。” 他话音落,那些花根处生出的大头诡物缓缓涌了上来。 大量淡蔷薇色的花粉弥漫。 赵鲤并不受这种甜腻花粉味道影响,但她还是觉得恶心。 她脸上的恶心神情像是一种额外的刺激,源雅信忍不住道:“含山长公主,可是最爱它们的身体与编织的淫梦。” “舍不得离通草楼半刻。” 赵鲤微眯了眯眼睛:“你与婉仪郡主使含山长公主与这些玩意交合,窃得运势?” 要是这样,那婉仪郡主还真是不当人啊。 源雅信却笑,它手爪一招。 两个身裹披帛飞舞半空,生得与含山长公主一模一样的飞鸟降落在它的掌心。 这与人同高的怪鸟除了眼窝的白羽和脚爪独翅,容貌都肖似长公主。 这两只伴飞的怪鸟落在源雅信化身的怪物掌心。 竟踮起脚,一左一右抱着源雅信畸变的脸庞,在它唇吻之畔轻啄,作迷恋之态。 方才这些东西飞舞半空,光线模糊赵鲤没看清楚模样。 如今看见这些玩意生得肖似长公主的脸,又见这两个鸟怪举动。 一阵心理上的恶心,漫上赵鲤心头:“你以从长公主处窃来的运势,催化制造了这些东西?” 赵鲤忽而一顿,叫破这邪法:“转生法。” 河房通草楼中色欲催化的花怪,以交合窃夺运势。 再催化制造这些妖诡血裔,源源不绝窃运。 运势凝结于翠羽之上,最终化为…… 伸出红布似的长舌与两只鸟怪相嘻的源雅信,在两只鸟怪不满的喳喳声中,缩回裹着透明粘液的舌头。 它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大笑声:“未料到,天下竟有人能识得我的计划。” “那么接下来,您猜会发生什么?” 赵鲤仰头冲它笑:“接下来我会夺得我的乖宝,拧下你的死人头!” 故意与源雅信废话的时间里,赵鲤已站定中庭白树前。 甚至,她能听见贼企鹅低声抽抽的哭声。 赵鲤足下一点,一反刚才对挡路淫邪花怪的忌惮恶心,合身撞入怪群。 开玩笑,后世与那些邪教打交道,她什么脏的臭的烂的没见过? 三十个穿一分裤的丑东西算个屁。 赵鲤左手攥得一个大头花怪在手,摆锤一般砸出。 全力施为之下,所过之处遍地肉泥。 还仰头摆出狂笑姿态的源雅信低头看来时,赵鲤已一刀剁碎了中庭枯朽的白树。 漫天白色落花中,赵鲤一把接住了树芯中间水银珠似的东西。 排球大小的水珠中,猴面怪花居中,紫色烟雾环绕。 黑白贼企鹅激动得浑身打颤,仿若过电。 赵鲤双掌一合,使劲捏了一下这被封锁的水球解放三小只未果。 昆古尼尔枪头符文效用仍在。 她反手撕了一截滴血的衣裳下摆,将这小球裹住系在胸前,安慰道:“忍一忍,很快放你们出来。” 球中传出企鹅哭鼻子的声音:“嗯,我们乖乖等主人。” 与企鹅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源雅信的呼唤:“天女啊,请降临。” 下一瞬,漫天翠羽卷动聚合。 第1050章 血衣父神 天空一片生机勃勃的碧色。 流光形成的巨树之中,片片翠羽如上好翡翠雕琢而成。 随源雅信一声呼唤,天空中的流光巨树猛然一收。 从树根浮出一个贴着黑色符咒的黑坛。 这坛子被映得碧荧荧,其上黑色符咒骤然燃烧。 很快黑符烧尽,灰烬在疾风中散落。 这黑坛中,传出咚咚的心跳。 自坛口缓缓浮出一个蜷缩的女婴。 这女婴周身粉嫩,眉眼俱全。 只是后脑枕骨异常的大,胖胖的手中攥着一支带叶的细竹。 在喳喳声中,无数以窃来的气运为披帛在空中飞舞的大小怪鸟环绕向迎。 扭曲空间之中,黑铁巨城后一轮大到不可思议的银月上升。 随着银月越升越高,本只在雾气中的黑铁城池逐渐凝实。 足有大半个盛京大小的圣城耶莱,正受牵引从虚空中具象。 一点一点,朝着盛京压下。 位于最中心的河房,所有人甚至已经能嗅到那座巨城风雪和灯油的气味。 如山的阴影与压迫感下,河房最高的望楼上一人独站。 烈风拂起他的绣龙鱼衣摆,黑火烈烈燃烧。 沈晏仰头望着那座将要砸下的巨城,轻声唤道:“阿鲤。” “阿鲤,我的乖女,你定要给力啊。” 远处毫无仪态的鬼哭狼嚎声中,隆庆帝在临时修筑的祭台上,以金刀豁开了自己的胳膊。 鲜血流淌在沈之行捧着的盘中。 大概是因为他太吵,站定湖面上身着黑色龙袍的高大人影侧了侧头。 隔着老远都准确传达了意思过来——没用的子孙,废物点心。 同一时间,盛京皇城、太庙皇陵……同时亮起金红光芒。 回龙观中洪钟晃动,发出阵阵鸣响。 第一缕稀薄雾气从湖面升腾。 随后雾气如奔马一般卷来,霎时间弥漫整个盛京城。 盛京城中百姓被拘束在家,只远远看见似乎有海市蜃楼高悬天上。 不少人还当西洋景看,暂未生出多少敬畏之心。 待见城关似乎要压下,不少敏锐之人惊慌前,大雾如纱幔将所有人的视线遮蔽。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看不清对方脸的浓稠大雾中,只听得一阵阵行军的马蹄声。 但与寻常行军不同,这些马蹄声缺了几分凝实,空悠悠的,如浮半空。 渐凝实的圣城耶莱下,寒雾涌动,无数持枪矛面目模糊之身影站定雾中。 竟如基石稳稳托举住,被大景国运牵引从虚空凝实的黑铁之城。 雾中黑色祭祀之火如蟒,将盘在圣城耶莱外围。 火中扑出的青色翠鸟盘旋,一次次试图扑杀那些飞在空中的怪鸟。 在这关键时刻,翠羽流光中巨树中,手握竹节的女婴发出一声啼哭。 天边翠羽应哭声而来,一一贴于这女婴身上。 先是如茧,膨大后猛一炸。 翠色光芒散开,一个穿着百鸟宫装裙的女孩紧闭双眼,长得极似婉仪郡主。 身后金红披帛在月下流动灿然光芒。 “天女啊。”怪形的源雅信极高兴,长手长脚乱舞。 它扭头,想向赵鲤显摆,也想看赵鲤如何应对。 不意却对上了赵鲤在月下越发晶亮的双眼。 “狴犴大人!” 赵鲤呼喊摇人的声音同样响亮。 源雅信微愕然之际,却听得耳边一声低低的虎吼。 它僵住头侧了一半,便被只手揪住一撮鬓角白毛。 下一瞬视线天旋地转。 它庞然身躯竟然被徒手掀翻,从高高盘踞的屋顶处砸下。 它大头朝下,硬摔在中庭白石地面上。 疼是不怎么疼,慌却是十足的慌。 它见得一个纤长背影,背对月亮而站。 仰头时,喉中发出洪亮虎啸。 下一瞬,这背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消失在原地。 身上云纹金色袍暗光流动,如箭矢直冲天上那还没睁眼的‘天女’。 ‘尔等,安敢在老夫地盘生事?’ 不知从何处学的如黑道大佬的语气,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 天上的怪鸟喳喳叫着,汇聚成流前来阻拦。 但听得声声虎吼,天空云纹翻卷,这些怪鸟像是进了绞肉机。 漫天血肉并着羽毛簌簌落下。 浮空,手握竹枝的女孩眼方睁开了一条缝隙,便被一掌按住。 巨力之下,如彗星般从半空砸下,深深砸入圣城耶莱左侧。 “辉夜天女!”源雅信一声惊呼,它挣扎着从碎石中爬起,便要去帮忙。 但面前一双皂靴拦路。 对比它的体型牙签似的亮银长刀,横拦路中。 “丑东西,别去搅扰了我们家狴犴大人的雅兴。” 远处女子惨叫啼哭,并着虎吼传来。 源雅信浑身一抖,硕大的爪子按下。 然下一瞬他便再看不见站在他眼前的赵鲤。 胯下一烫,随后撕裂般的剧痛传来。 它急低头看裆下,却只捕捉到了赵鲤的一片衣角。 顺着它脊柱骨迅速上爬的赵鲤,体型虽小但带来的破坏力巨大。 沿着源雅信后背凸起的脊柱骨,被她豁开了一道奇长无比的刀痕。 皮革似的表皮裂开,露出里头殷红血肉。 源雅信双爪抠抓,口中震天惨嚎,哪还有半刻钟之前的淡定。 “让你他娘的召辉夜姬!” 赵鲤手不停嘴也不闲,长刀撬进源雅信的脊柱骨缝隙,一刀刀斩断筋膜。 “让你在我大景玩假修真。” 赵鲤越骂越带劲,几乎将源雅信后背脊柱骨整个活剥出来。 她满身是血,已经没个体面样。 但比起她,源雅信要更惨几分。 硕大的体型面对赵鲤这种等级的力敏型对手只会是巨大拖累。 它遍地打滚,想要将死死粘在它后背的赵鲤压死。 但赵鲤身手矫健,常换地方在它身上皮褶中藏匿。 痛极之下,源雅信终喊出声:“红衣父神,按照我们的约定快来助我。” 他的喊声穿透中庭。 建筑最高的那座塔上,血色蔓延。 忽而钟楼上传出一阵阵钟响。 月像蒙了一层红纱,赵鲤听见远处苍老的如将死肺痨鬼似的闷沉咳嗽之声。 第1051章 圣遗物 巨大黑城背后,一轮银月高悬。 城池中央深深的地渊,风雪中矗立着古老建筑。 远处的钟楼传出一阵阵低沉而悠扬的钟声。 钟声回荡在空旷的朦胧灰月下。 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声,沙哑撕心裂肺。 仿佛一只大手,拂开挡在时间前的薄纱,咳嗽声从时间的彼端,传至这端。 正努力挖掘源雅信脊柱骨的赵鲤心中一紧。 她仰头望去。 风雪与月交织成一种怪异的灰色,矗立这灰色之中的古老钟楼尖顶似剑高高直刺天空。 尖锐锋利的灰色,左右摇晃的巨大铜钟下,一抹如鲜血染就的极致艳红瞬间吸引住赵鲤的注意。 俯趴地上的源雅信,扭曲脸上再无风流倜傥与闲适。 它细长的四趾手爪颤抖,望着那一抹艳红又喊:“父神。” 听得这一声喊,钟楼上的‘人’还未反应,赵鲤却是再下重手。 “喊什么?”她手中长刀如切豆腐,顺着血肉的缝隙再深入,朝着源雅信的后心去。 源雅信痛得本身就丑陋的模样越发扭曲。 就在此时,钟楼上咳声微顿。 一缕几乎微不可查的风,拂过赵鲤耳畔。 她鹰犬的警觉被动触发。 赵鲤猛朝着侧方急跨一步。 一道带着犬类独有气味的臭味,伴随利爪闪过。 赵鲤耳朵一痛,血珠顺着她的耳垂滴落。 被后方袭来的白色利爪接住。 赵鲤回身,只见短暂交锋的狼人正立在极近处,贪婪舔舐落在掌心的血点。 与刚才相比,这白毛狼人已化为完全体。 身上衣衫尽碎,蓬松松的白色绒毛遍生躯体。 赵鲤扫了一眼它胸前,便见绒毛覆盖之下块垒分明的腹肌已恢复如初。 根本看不出它之前受过开肠破肚的一刀。 赵鲤侧首以肩膀擦了擦耳垂滴落的血:“打不死的玩意。” 被赵鲤踩在脚下的源雅信喊道:“三浦,救我。” 倭名为三浦的狼人不答,双目赤红。 它根本不理源雅信,渴血的双目死死盯着赵鲤,俨然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 钟楼上,闷闷的咳嗽似催促。 下一瞬,那狼人咆哮一声直直朝着赵鲤扑来。 赵鲤右脚微撤半步站定,举刀迎战。 爪尖与湛青刀锋相碰撞。 尖锐刺耳的声音,刺耳至极。 刀身传来狂暴的力量,赵鲤眉头微蹙。 月下狂化的狼人力量更强了。 她双臂发力,硬生将两只尖爪挡住。 下一瞬,血盆大口朝着她的头颈咬来。 赵鲤不躲不闪,提脚一踹。 目下以她的身高,只能踹到对手大腿内侧。 但,足够! 听得咔嚓一声。 便是狼人坚实有力的肌肉块,也没挡住赵鲤这一踢。 大腿骨中段一折,森白腿骨穿破肌肉皮毛。 一腿断,袭来的狼人失去平衡歪向一边。 赵鲤趁势横刀斩落。 咚—— 无首的尸骸倒下,因硕大的心脏血压格外有力,断首腔膛中热血如泵,溅射漫天。 赵鲤左手中提着一颗红眼半开半合的硕大狼头。 她将这狼头一丢,以标准的射门姿势远远踢开。 这一交锋实在太快,快得源雅信都没想到,它带到大景的异乡人如此轻易被斩,尤自呼喊:“三浦,救救我。” 赵鲤超标的战力,显然也超出了钟楼之人的预料。 “唔?” 疑惑的唔了一声后,钟楼上一抹红痕一闪。 下一瞬,躺倒在源雅信怪躯上的狼人尸体利爪竟是一动弹。 随即快速抽动起来,喷射出腔子的血凝聚成一粒一粒的小血珠,朝着断首处涌回。 赵鲤瞳孔一缩,眼前所见显然已超出了正常狼人重生范畴。 更类于一种……时间倒流,有什么直接抹去了赵鲤杀死狼人这一事实。 “蟑螂也没这么狠啊。”赵鲤嘀咕抱怨一声。 脑中疯狂转动,手却不停。 将目标又转移向了踩在脚下的源雅信。 惯会做加减法的赵鲤,一个箭步奔至源雅信头部。 脊柱都被赵鲤生剖出一截的源雅信不能回头,它喊道:“谁?” 胜者是三浦还是…… 回答它的是赵鲤狠狠朝着它天灵盖刺下的长刀。 刀锋横贯头盖骨,穿进它的脑中,赵鲤双手握刀一拧。 源雅信喉中咯咯出声,它翻着白眼最后想要看看给它这一击的赵鲤。 但下一瞬,它七窍猛灌出大量鲜血。 眼前视线皆红,源雅信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望向塔楼,嘴巴开合:“约定……” 塔楼上流淌的血色面积越发大,有人有些不满的轻哼一声。 赵鲤刀还插在源雅信天灵盖,但她敏锐察觉到刀锋所触的柔软脑组织似乎……蠕动了一下。 赵鲤神情凝滞,抽刀同时仰头望向塔楼。 目下情况已经明了,不解决塔楼上的东西,这些玩意赵鲤砍杀不尽。 她从源雅信的尸身上跃下,头也不回朝着塔楼奔去。 跑到半道,赵鲤听得一声惊呼:“赵千户,止步!” 赵鲤闻言一个急刹。 因惯性,她前冲之势虽止住,但散开的头发往前飘一段距离。 赵鲤眼睁睁看见,那一缕发丝在空中猛然一扭。 随后吱嘎吱嘎生出血色藤蔓,活化如蛇,反朝着她的脖颈扼来。 赵鲤眼疾手快,将这缕头发绞断,抛之于地。 发丝在地面蠕动,发出一声声死死的嚎叫。 一捧烟灰撒来,盖在这缕头发上,将之烧灼得滋滋作响。 赵鲤心有余悸回头,便见泰西骑士威廉举大剑护送着苦修士与翠鸟过来。 翠鸟手中是他们从之前房间寻回的提灯。 在提灯的庇护下,她们一路走到了这里。 苦修士像魔法老少女,双手掏兜左一把右一把抛洒五颜六色的灰烬粉末。 老头应该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将身上存货一次性掏了出来。 方才叫住赵鲤的就是他。 他急道:“前方有昆古尼尔符文的痕迹。” 赵鲤低头看那一缕化为黑水的头发:“已经知道了,有办法解决吗?” “有!”苦修士一边说一边朝着赵鲤远远丢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赵鲤接到手中,便发现这是一个石化的大拇指。 石化的拇指为新教圣遗物,常年包裹在圣布中,是新教的遗物。 传言中,圣母玛丽莲的大拇指。 赵鲤捏在掌心,还未来得及判定真假,听得叮叮两声响。 【获得新道具:玛丽莲的脚趾。】 【道具说明:被信徒们祭拜的圣遗物,带着传教士们的寄托漂洋过海来到大景,真假已经无须计较。】 【持有则获取状态:圣母的注视(短时间内不受昆古尼尔符文诅咒、扭曲影响。)】 赵鲤胸前传来企鹅的鼓劲声。 这小玩意显然记仇到连鉴定经验值也不贪了。 赵鲤轻笑,将这枚脚趾贴身安放。 “多谢!立刻离开此地,保护好自己。” 她指了指中庭还在抽抽的两具尸体,对泰西人交代了一声后,踏上了通往钟楼的小路。 苦修士在后喊:“昆古尼尔枪身是世界树的树干,唤醒圣母意志,或可夺得昆古尼尔!” 第1052章 永恒噩梦 昆古尼尔枪身为世界树树干。 圣母玛丽莲为侍奉世界树的侍女。 赵鲤听得苦修士在后头的喊话,头也不回的摆手示意她已知晓。 胸前石化的圣遗物微微发烫,赵鲤只觉周围空气越发粘稠。 她好像一个陆生生物进入了水中。 皮肤都被一层不透气的薄膜包裹。 幸而有胸前圣物相护,刚刚好保持在不舒服但无事的状态。 赵鲤一脚踩在一片绵软植物上,放眼望去遍地都是香豌豆花。 隔着被血浸透的靴子,都能清晰感觉到这些花的鲜活脆嫩。 香豌豆花甘甜的味道,在赵鲤如今嗅来有些过于黏腻的甜。 怀中放着的圣遗物猛然一烫。 赵鲤踏着这些在泰西古语中被称呼为‘拉迪鲁斯’的香豌豆花,奔至钟楼的门前。 门上黄铜的把手已腐朽,赵鲤提脚一踹。 门板轰然碎裂,露出门后黑洞洞的场景。 一道石阶盘旋而上,墙壁上地上遍布密集的宗教壁画。 赵鲤踏上第一级台阶,经过第一盏油灯时,便听系统提示。 【叮——检测到扭曲的记忆片段,已因圣遗物豁免幻境伤害,请保持前进。】 光线骤然亮起。 赵鲤站在中古城堡狭窄的楼道上。 一阵脚步声传来。 手中持灯的壮硕女人,披着黄褐色狗皮外套,沿着蜿蜒的阶梯走上。 女人脸上横四纵四,陈横凸起的红褐色疤痕。 配合上她有些可怕的体味,远算不上美人儿。 她手中捧着一大把香豌豆花,直直从赵鲤身体中穿过。 来到门扉前,以脚尖踢开了半掩的门扉。 像是囫囵吞了块冰,赵鲤摸着胸口感受这种微妙,她如提示保持前行,跟随女人的脚步进了门后。 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烟草、酒气、老山羊似的骚臭体味与血腥。 房间里都是这种疤面人,他们在疯狂为自己制造痛苦。 带来一整束香豌豆花的女人,肩膀一抖褪去身上狗皮大衣,露出剜去双乳的身躯。 她接过旁边人递来的血淋淋的匕首,仿若憎恨自己一般,在胸口疤痕上来回切割。 很快遍布疤痕的身体,再添血淋淋的疮口。 女人毫不在意,带着些狂热在厚重颜色如血的天鹅绒帷幕前站定。 她将带来的香豌豆花和一小块金子交给立在帷幕旁的人。 带着银色面具的男人,绿色眸子在面具后闪了一下。 他接过香豌豆花,也接过金子,动作有些慢地将帷幕拉开了一小条缝隙。 赤裸的女人一步步走进帷幕后,赵鲤的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丁点画面。 沉睡在丝绸中的女童躯体,有如海面浮冰般白皙到脆弱的皮肤,乌木色发丝堆在后背。 满身疤痕的女人跪倒,忠实的狗一样贴上前膜拜。 帷幕放下,赵鲤再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她只听得方才那女人用沙哑的声音赞颂:“玛丽莲,玛丽莲。” 赵鲤握拳深吸一口气,恶臭的味道充斥肺部,提醒她保持清醒克制。 在下一个带着香豌豆花的男人进入帷幕前,赵鲤提步前行。 视线再转,一阵极寒的冷空气包裹过来。 雪山修道院中,赤足满是冻疮的女孩蜷缩成小小一团哭泣。 她娇小得很,宽大的睡袍后露出半截白皙脖颈。 “父亲,请宽恕我。” 便是哭泣时仍不忘哀求的女孩,是困在高塔的鸟。 赵鲤看见她终日站在窗边,看着中庭枯死的树。 离开前,画面定格在极瘦的少女合适双手祈求的画面:“伟大的生命之树,我愿侍奉于您,请您带给我永恒的平静。” 可,少女的祈求没能得到回应。 只要带来香豌豆花和黄金,信徒便可以尽情‘膜拜朝圣’。 只是相比起之前,要价从一块拇指大小的黄金增加为一些做工精美镶嵌宝石的饰品圣杯。 这些东西赵鲤从没在玛丽莲身边见过。 玛丽莲只被允许服用清晨的露水,以豌豆充饥。 终于,玛丽莲躺在鲜豌豆花制成还带着露水的床上,铁锁加身。 在她的哀嚎中,烧红的封闭铁头盔严丝合缝扣上了她的脑袋。 成日灌下大量麻醉药物,金黄色的浓水淌出。 恶臭中,信徒们赞颂第二次奇迹。 赵鲤的脚步逐渐加快,她没有什么表情,只飞快从破碎的记忆中奔过。 又经过一盏灯时,她看见一身红衣主教模样的男人头戴冠冕:“我的玛丽莲,父亲是如此深爱并感激你。” 他咳嗽一声,呢喃着亲吻金红棺盖。 赵鲤从他身边跑过,将这记忆碎片撞得如玻璃一般碎开。 再睁眼她立在钟楼顶端,面前门扉破破烂烂。 一掌将门推开。 赵鲤嗅到了焚香和血腥,听到了摇椅吱吱嘎嘎的声音。 宽大的金红法衣口袋一般,裹着一个极瘦极老的男人。 这人老得好像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成灰。 脸上横纵都是伤痕,皱巴巴的眼皮耷拉。 手里握着一柄权杖,权杖顶端是一臂长的石制符文矛头。 他不停地咳嗽,坐在一张木头摇椅上,身旁是一个铁处女刑具的箱子。 箱中潺潺流出鲜血。 “主人!干他!” 怀中系统企鹅的喊声响亮,赵鲤却早已经拎起半扇散架的门,朝着那老头铲去。 她动作如职业棒球手般标准,只是挥动的是厚重的橡木门板。 胸中愤怒郁气尽数挥洒,这一击赵鲤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力。 苍老的老人连站都站不起来,耷拉着的眼皮下翠绿色眸子已浑浊。 他还无反应被赵鲤扇飞出去大半个脑袋。 赵鲤丢开手里的橡木门板,一手上去夺那柄权杖。 然下一瞬如血的殷红法衣活物般卷动。 那口铁处女刑具箱子挡在赵鲤面前。 上半部盖子打开,满是铁刺的内部穿刺着一个不成人形的人。 肿胀的头部鼓鼓囊囊挤满刑具。 失焦的翠色双眼,与赵鲤对视一瞬。 “玛丽莲。”赵鲤喊了一声。 穿刺在铁处女中的玛丽莲,却只喃喃:“不可违抗父亲的命令。” 香豌豆花疯涨,将她团团困住,沉睡在永恒的噩梦。 赵鲤抽手后退半步,便见方才被她扇飞了半边脑袋的老头完好无损坐在金红法衣中。 他手握权杖,定定看着赵鲤。 “没用的,异乡人。” 第1053章 谜题 “新教圣母玛丽莲,只是个可怜的傀儡。” 赵鲤那个世界,有位神学家曾公开如此评价。 “玛丽莲的象征香豌豆花,在古泰西语中名叫拉迪鲁斯,意思是……刺激与诱惑。” “在新发掘的贝庞城中,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在某些阶段新教的信徒曾经是不那么体面的……” 神学者在他的着作中,使用了微妙的省略符号。 “新教的牧师曾是体面的买卖人。” “缺根床腿儿的破烂旅馆中,只需要付出少少代价,便可以与手持香豌豆花的信徒和平交谈。” “在廉价鲸鱼油灯下,破烂的稻草铺上,又脏又潮干海苔似的毯子里共度良宵。” “这一切的根由,都从无暇圣母玛丽莲开始。” 这位戴着小圆片眼镜的神学者,很快就因为此番言论全家‘意外’死于火灾。 所有能论证这些论点的文献资料、考古文物、科技证据…… 一切直接或间接证据,全部损毁。 遗留在世间的,只有这位神学者最后一次接受采访的影像资料。 “玛丽莲一生都没有走出困住她的高塔,她永远受困于噩梦。” …… “不可违抗父亲。” 肿胀的头部被硬塞进狭小的铁处女刑具。 大量尖刺将绿眸少女穿刺其中。 香豌豆花疯涨,一团一团簇在带着铁锈与血痂的黑铁尖刺旁。 铁处女箱匣上部的门合上,遮挡了玛丽莲烂肉似的脸。 方才被赵鲤一门板铲掉了大半边脸的老者,坐在金红法衣中。 相比钟楼下两具缓慢诈尸的尸体,这老人的回复速度堪称奇迹。 两三粒飞散的牙齿,牙根结着厚而黄的牙结石,倒飞回了他瘪瘪的嘴里。 “没用的,异乡人。” 这叫人无名火起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伴随着几声咳嗽。 赵鲤看见他脑门顶油腻腻的头发都生长归位,忍不住讥嘲:“老而不死是为贼。” “你看看你那油腻的头发,稀疏得简直是超市打价的条形码。” 左边几缕支援右边中间半遮半掩油光四射,可悲到可怜。 条形码什么的,对于大景世界的人来说应当很难理解。 但赵鲤耳垂上挂着新教通识之种,借由通识之种,便是红衣父神这种中古世纪的老古董也懂了她的意思。 赵鲤口中老而不死的新教第一任红衣主教,眼皮掀了一下。 他对赵鲤露出长者般温和,且不赞同的目光:“多么刻薄的言辞。” “为什么不友好一些呢?” 他手握昆古尼尔碎片镶嵌的权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鲤。 “异乡人啊,我们本可以不必为敌。” 或许想表示友好,他手缩怀中拿出一个扁平嵌满宝石的金酒壶。 酒壶极小,只有三四口分量,颤巍巍的拇指掀开盖子溢出浓浓蜜酒香味。 他邀赵鲤道:“来吧,小姑娘。” “就像你之前和玛丽莲共坐论茶一般,与我共饮。” 蜜酒香四溢,金色铁链锁住玛丽莲的铁处女溢出大量鲜血。 玛丽莲已经习惯了这种等级的痛苦,她在箱中一声不吭。 赵鲤却毫不客气,朝举着酒壶的老贼扔了块碎木头。 门扉碎裂后的断茬,以赵鲤臂力丢出较之子弹也不差。 噗嗤一声,黏腻腻插在了老人的右脸上。 眼珠子伴随着些碎骨飞溅。 “你不喜欢喝酒吗?”坐在摇椅上的老者装死似的道。 他右脸一阵蠕动。 大量裹着黄白经络的肉芽摇摆着,眨眼间将那片碎木挤出,重生出满是褶子的苍老皮肤。 眨了眨右眼,让新生的眼珠在眼眶中归正,老者没受半点影响。 他啜饮了一口酒壶中的蜜酒:“这可是用纯正蜂蜜酿出,窖藏了四十。” “不,这桶随葬在我墓穴中的酒,已有九百七十……七年。” 老者咂巴着嘴:“要不是昆古尼尔,我也没有机会回来品尝到这样的酒。” 赵鲤从他的话语中,寻到了丁点线索。 “你是因昆古尼尔重回人世?” 面对赵鲤的问话,老者格外坦诚:“无耻盗墓贼窃走墓穴随葬品,被追捕得慌不择路,决意跟随远航东方的船队出海。” “然后,某个时间,咻~” 老者握着权杖,拿着酒壶的手比画了一下:“我回来了。” 又一个不太重要的谜题解开。 赵鲤手中攥着个铜锁头,掂了一下:“所以,下面那条白毛狗也随你复苏,成为了你的代行者。” 在她把那铜锁头丢来前,老者道:“座下犬蠢了些,将就着用吧。” 言罢他想到些什么,贪婪又感慨的视线落在赵鲤身上:“真羡慕那位前年多前的先生,竟有你这样优秀的异乡代行者。” 赵鲤这才明白,他口中的异乡人另有所指。 被看破来路的赵鲤勾唇微笑,手指在铜锁头上留下几个深深的指痕:“你这种自私废物,连羡慕都不配。” 赵鲤嘴巴实在损,摇椅上的老者头疼似地摇了摇头。 如狼一般寻找破绽的赵鲤没所谓的笑:“所以,你的目的是……” 她脑子急速转动。 一个九百七十七年的老东西,重新爬出坟墓,总不能是因为他爱他女儿。 看见他此时衰老枯朽的模样,赵鲤突然灵光一现。 “你们召唤圣城耶莱砸向大景制造第三次苦痛奇迹。” 赵鲤想明白了什么,肆无忌惮笑出声来。 “多年前你将玛丽莲推上神坛,多年后自己却以这老不死模样复苏,世间只记得玛丽莲忘却了你。” “老东西,一定嫉妒得睡不着吧?” “还给自己取了红衣父神的名号,烂屁股的老东西挺不要脸。” 金红法衣中的老者,缓缓收起了装模作样。 耷拉的眼皮下,浑浊翠色眼珠死盯着赵鲤:“注意你的言行,小姑娘。” 好歹也是名留新教神典的角色,放出气势后,还是有些唬人的。 但赵鲤现下带着玛丽莲的脚趾,这些威压她大半免疫。 虽心乱跳,但神情嚣张无畏。 脸上是师承沈晏和诸位同僚办差时的跋扈。 这种表情最拉仇恨。 赵鲤大拇指指向自己:“所以呢?老娘就是骂你了,跳起来打我膝盖?” 衰老的红衣主教自是不可能跳起来打她膝盖的。 但血色蔓延中,装着玛丽莲的铁处女朝着赵鲤撞来。 疯涨的香豌豆花与地上浓稠的血液搅缠。 纠合成利矛,四面八方朝着赵鲤刺来,擦到衣角便腐蚀大片。 狭窄的钟楼里,赵鲤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躲避。 相较于嚣张的言语,行动实在有些狼狈。 绕着悬吊的铜钟疯狂秀走位的她,像是不经意间跳到一处。 她忽然开口:“动手!” “干好这票,你就是我的乖宝!” 话音落,赵鲤兜在怀中的布兜,猛甩出一截苍青色龙须。 困在球中的系统企鹅吱哇乱叫:“主人,请好好欣赏我的实力吧!” 这根龙须啪一下朝着摇椅上的老头抽去。 破风之声中,伴随阵阵龙吟。 第1054章 醉卧 香豌豆花、黑铁刑具、黄铜吊钟…… 从坟里爬出的老东西,金红法衣与四处逸散的殷红鲜血。 这一片杂乱的的颜色中,苍青色龙髯挥出若一道闪电。 疾风、厉啸、龙吟霎时间压过了一切声音。 赵鲤只觉身边一清,自踏进这塔楼便存在的黏腻不舒服感,瞬间褪去。 她像重回陆地般深吸口气。 但见得那长长的须髯啪一下,甩在穿着金红法衣的老者身上。 老者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太老了反应不及。 直到被那根龙须抽到面门,才眼睛微微一动。 下一瞬,附着于龙须之上的红色气运如火焰爆燃。 【叮——使用经验值*5000。】 大财主赵鲤慷慨借出的功德,附加护国龙气与大景皇族气运。 红到发黑的火焰,在伤处迅速蔓延。 坐在摇椅上的老者哪还淡定得下去。 他抠抓着自己皮肉翻卷的脸,火焰却迅速攀附上他的指尖,烧得滋滋作响。 下意识的惨叫出声后,他有一瞬松开了手中权杖。 赵鲤双眼一亮,向前一扑伸长了胳膊去抓。 就在她手指将要触碰到那根顶端镶嵌着昆古尼尔碎片的权杖时。 斜刺里,鲜血簇拥着铁处女刑具如船一般撞来。 赵鲤本打算不躲不闪硬生受下,也要夺得法杖。 但看破了她的打断,钟楼铜钟一晃,发出巨大鸣响。 一根鲜血与香豌豆花组成的触手卷来,先赵鲤一步将权杖带走。 铁处女刑具箱匣横挡路中,上半部盖子打开,露出一双无神的绿眸。 那根权杖被血之触手卷着,悬在铁处女刑具的旁边。 赵鲤不知道现在的玛丽莲是否保持着神志。 急声唤道:“玛丽莲,把权杖给我。” 铁处女刑具旁的血色触手一动,朝着赵鲤方向递了一下。 狼狈瘫坐在地,被火焰烧得见了头骨的老头一声咳嗽。 他已经是垂垂老矣,这声咳嗽本该毫无威胁。 但就是这一声满是老人臭的咳,让铁处女刑具猛颤抖起来。 “玛丽莲,我的女儿,把权杖交给父亲。” 一声命令后,老者在赵鲤愤怒的眼神中,接到了那柄权杖。 赵鲤怀中企鹅猛爆发出一阵没素质的骂骂咧咧。 “那个蠢货!”不伪装自己争宠的器灵企鹅是个坏东西,它谩骂着玛丽莲。 骂她痴愚,骂她不争气。 赵鲤喝了一声:“闭嘴!” 企鹅又急又气,眼睛里都有泪花:“浪费了好多功德。” “别再说了。”赵鲤打断了它。 如神学家所言,玛丽莲活着时一生困在高塔,死后永困于噩梦。 她从年幼便被囚锁把玩,最高反抗幻想不过是祈求死亡解脱。 忽略这些过往因素去责备她不反抗,未免站着说话不腰疼太过苛刻。 赵鲤深吸口气,强行驱去一瞬的失落,冲着坐回摇椅上的红衣老者一耸肩。 “开个玩笑,你不会腆张老脸跟我生气吧?” 老者脸上的火焰正逐渐熄灭,他的伤口在愈合。 那些火焰转移,被箱匣中的玛丽莲尽数承受。 她被灼烧得颤抖不已,无声双瞳瞪着滚落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可以,反抗父亲。” 陷入永恒噩梦的她呢喃着。 坐在摇椅上的老者看见赵鲤铁青的脸,弓着背哈哈大笑。 一边笑一边咳嗽。 他夸赞道:“我的乖女儿,玛丽莲。” “父亲一直爱着你,如你爱着父亲。” 他又看赵鲤:“现在你愿意谈谈了吗?异乡人。” 赵鲤一抹脸:“好吧,谈谈。” 她顿了顿问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去你娘的!” 赵鲤劈手从系统企鹅那夺来龙须,自己亲自上手。 ‘啪!’ 附着金红火焰的龙须如鞭子,抽打在地面,留下一道焦蚀痕迹。 微妙的衰运与极差准头,在此时作用。 赵鲤鞭子挥空,打在了地上。 本挺着背打算硬挨一记,并转嫁给玛丽莲的老者一愣。 钟楼寂静了片刻。 老头疑惑道:“这样随意消耗力量是什么计谋吗?” 见赵鲤不说话耳朵通红,他哈的一声轻笑。 劝诫后辈一般道:“那种力量实在可怖,但一定是有限的,何必如此虚耗?” “你伤不了我,我也伤不了你,坐下,谈谈。” 迎接他的是赵鲤挥来的又一鞭。 看那一鞭似乎又偏转了方向,金红法衣的老者叹息一声:“何……” 他话未说完,便见赵鲤鞭子偏移向奇怪的方向。 竟是朝着玛丽莲鞭打过去。 老者昏花的眼睛,见得赵鲤往怀里一摸。 竟是破釜沉舟摸出了那一枚庇护她的圣遗物——玛丽莲的脚趾。 赵鲤力气极大,那枚石化的脚趾在掌心一碾,立时化为一团粉末。 赵鲤扬手将粉末抛向玛丽莲,使自己暂免疫伤害。 老者不知她行动的意义何在,但他老朽的身体只有抗打能力一流,旁地,连站起来也不行。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鲤贴近装着玛丽莲的铁处女箱匣。 紧接着,这老者不解看着赵鲤曲膝,朝着铁处女狠狠一撞。 “没用的,玛丽莲能承受一切痛苦。” 他话说半截,笑容整个僵在脸上。 终于大惊失色,张着只有几瓣黄牙的大嘴骇然问道:“什么?” 为什么玛丽莲好像承受不住晕厥,从他的操控中脱离了? 但听得悠长而刺耳的吱嘎声。 硬塞着玛丽莲的铁处女箱匣,在赵鲤一击膝撞下猛然变形。 【叮!特技醉卧美人膝发动成功!】 【对手颜值加成,暴击概率超大幅度增加。】 【叮,对手已暂时昏厥,您可为所欲为了!】 变形的箱匣整个歪曲,赵鲤的膝撞印在了玛丽莲小腹上。 绿眸少女双眼一突,脑袋一歪昏厥过去。 “主人牛逼!” 系统企鹅喊出鸡叫,又一根私藏的龙须卷出,配合着赵鲤从金红法衣老手中将权杖夺过。 啵一声。 被昆古尼尔封锁在水球中的三个小东西咕咕噜噜滚出来。 赵鲤受了它的吹捧并不骄傲,乘胜追击朝着玛丽莲肿胀的脑袋高高扬起巴掌。 期盼着能靠人格修正掌,让玛丽莲像郁垒一样忘掉那些过去。 赵鲤其实并无太大把握,但她扇了。 赌狗就是如此惊心动魄又快乐! 赵鲤一巴掌印在玛丽莲肿胀的脸上。 失忆特效触发失败。 她再扬手,被夺去权杖的红衣老者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喊道:“玛丽莲,醒过来!” 随他喊声,嵌合在铁处女中的玛丽莲睫毛微颤将要醒来。 赵鲤咬紧牙关,又一巴掌将要落下时。 一道紫色烟雾缠绕上赵鲤的手腕。 从昆古尼尔困锁中脱困的小信使,趴在赵鲤肩头。 它无眼皮的双目看着赵鲤,冲着赵鲤张开肉质的四瓣嘴,轻叫了一声。 赵鲤微愣怔接收到它传递来的讯息后,猛一颔首:“可!” 下一瞬,紫色雾气弥漫整个钟楼。 赵鲤耳畔一声响。 【叮——接到一条经验值使用神情。】 【携带昆仑镜碎片的梦魇生物,申请使用经验值*5000,跳跃入玛丽莲的旧梦。】 第1055章 岚 三人合抱巨大铜钟悬挂在铁链上。 左右晃动时,低沉的钟响不同于大景祭钟的厚重庄严。 微微的震动中,更多的是一种神秘悠远。 小信使的紫色雾气将这个钟楼包裹时,钟摆的摆动骤然停住。 倾斜的黄铜大钟,在半空顿住。 瘫坐地上的老者,身旁摇椅翻覆,他疑惑不解的神情凝结在脸上。 紫色雾气中,只有两个小小身影窜出。 黑白配色的短腿企鹅在左,从自己脑门上啵一下拔下两根尖刺的灵猴蕊在右。 两个小短腿立在金红法衣老者身边。 企鹅短得只有一丁点的腿连环踹,鳍肢拿着的龙须啪啪抽。 灵猴蕊则举着两个带毒的尖刺,以剁肉馅的架势抡圆了膀子扎。 两个小东西嘴里都不干不净。 “可恶的人类,坏蛋坏蛋。” “老杂毛,老棺材。” 骂得含蓄点的是灵猴蕊,骂得脏兮兮的是企鹅。 两个小东西尽朝着老者脸上招呼。 地面遍生的香豌豆花上,小信使踩着蓝缎尖刺小鞋,一步一个殷红脚印。 它牵着赵鲤的手,引导着她的意识一步步走进玛丽莲的噩梦中。 玛丽莲的噩梦是永夜般的黑暗。 充斥着各种满是杂乱贪欲之音的膜拜赞颂。 躺靠在艳红绸缎中的玛丽莲蜷缩成胎儿形状。 一双双细嫩的、粗粝的、精致修剪的、满是泥垢的手在她头发身体上爱不释手地游走。 这些手大多有可怕的疤痕或是残缺。 因此抚摸玛丽莲的身体时,格外小心翼翼。 像是抚摸蝴蝶的翅膀。 带着些虔诚与好奇,却又像是随时要将这翅膀撕碎。 赵鲤又嗅到了封闭屋子中,鲸鱼油和各种体味血腥交织的臭味。 只是这一次,因小信使存在她不再是过客。 红色天鹅绒帘后,传来低沉的声响和轻轻的啜泣。 赵鲤身上缠绕一缕紫色雾气,踏着吱嘎作响的翘边地板,大步走去。 天鹅绒帘子前的银色面具男人,白发束起。 他负责保护看守玛丽莲,并收取信徒们带来的香豌豆花与黄金。 同时,也负责掀开帘子,露出后面白羊似的女孩。 赵鲤路过他时,很顺手地劈脸扇了他一大嘴巴。 面具落下,露出白毛狼人的脸。 只是这时的他要年轻很多,一双深绿色眸子。 他不解,脸上迅速浮出一个小巧手掌印。 四下看,却只看见微微晃动的天鹅绒帷幕。 他想要进去查看,却止步在帷幕外。 握紧双拳,低下头去——一如既往的废物。 赵鲤扇他只是路过一顺手的事,没什么意义,全为泄愤。 待进了红色天鹅绒帷幕后,赵鲤上前按住了一个肥壮男人的后颈。 这男人极肥,但身上的肥肉都被他一道道搁下。 躯体上形成了一条条凹陷可怖的沟壑。 赵鲤捏他后颈,如捏在了一团油汪汪的肥肉上。 一瞬间极度恶心的感觉,从指尖传递过来。 梦境之中无须讲道理,赵鲤一手提人,一手抽刀。 一刀剁掉了颗头颅。 发黑的血呲一下,溅射在殷红的天鹅绒帷帐上。 躺在丝绸中的小小身体,没比条小狗大多少。 蜷缩着,在赵鲤弯腰想要将她抱起前,睁开眼睛。 黯淡的绿眸眨动:“不能违抗父亲的命令。” …… 赵鲤鲜少有这样挫败的时候。 她自以为拿的是救赎本,可每一片梦境碎片,她都没能改变玛丽莲的认知。 赵鲤尝试过屠杀永痛会,尝试过斩杀罪魁祸首。 但都失败了,她的声音与意志并不能唤醒玛丽莲。 每一次玛丽莲睁开眼睛都是同一句话。 漫长的岁月,在她身上镂刻的记忆实在太惨痛深刻。 站定在香豌豆花制成的床前,赵鲤转头看见床旁的炭火上烧得通红的头盔。 黑沉沉的屋中,赵鲤指尖抚过香豌豆花上的露珠。 随着玛丽莲的名声越来越大,造神行动越发顺畅。 时代发展,开始摒弃畏惧痛苦的人们,急需要一个新的神承载信仰。 看准了这一点,已经站在了很高地位的男人觉得时机到了。 “乖孩子,我爱着你,信徒们也爱着你。” 铁钳翻动着炭火,立在玛丽莲床边的男人穿着蓝金法衣,这时的他远没有那么老,慈眉善目。 他慈爱地抚摸玛丽莲的头发:“你愿意为了这个世界承受痛苦吗?” 玛丽莲洋娃娃一般发呆,长期缺乏营养枯黄的乱发披在骨瘦嶙峋的身体上。 男人不需要她的回答,手指拢成塔形,向后退开三步:“好孩子,我爱你。” 他说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用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头盔。 看得他一步步上前,赵鲤猛扬手将这头盔打翻在地。 玛丽莲一点反应也无。 反倒是梦境中两个男人以莫名神情看着赵鲤。 一憎恨,一晦暗。 小信使的构建的梦境通道正在摇晃。 外界的玛丽莲已经快要苏醒。 但梦境中赵鲤毫无进展。 这时也终于感觉到了焦急与挫败。 天越发的黑,只要完全暗下,信使与赵鲤不离开就会迷失在这噩梦中。 “快醒一醒。”赵鲤握住玛丽莲的肩头摇晃,试图告诉她,她现在已经安全了。 那垂垂老矣的老棺材,再也控制不了她。 但赵鲤的声音没能传递过去。 光线暗得只剩炭盆中的丁点星火。 赵鲤叹了口气,看着掉落地面的头盔,她道:“离开吧。” 先保护自己再想其他办法。 可小信使回头看着赵鲤,无声摇了摇头。 它指自己又指玛丽莲,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 它踩着蓝色缎子小鞋,深深看了一眼赵鲤后,朝着玛丽莲踏了一步。 紫蓝缎子的尖刺小鞋,一步一个血印。 赵鲤顿在原地,却没有说话。 小信使它生来寄托着无数人的自由之念,奔跑在虚实之间。 无法看着玛丽莲永困梦境,竭尽全力舍身救赎是它的天性。 赵鲤不知该担心还是欣慰。 似乎是见她不愿离开,小信使担忧的情绪传达过来。 紫色雾气涌动,要将赵鲤先行送离。 它却见赵鲤对着它笑道:“岚。” 小信使不解侧首。 赵鲤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沈大人一直一直想要给你取一个名。” “想你要风一样自由,像雾一样无拘无束。” “他为难了很久,想了很多字,一次次抓阄又自己反悔,迟迟抉择不定。” 小信使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赵鲤弯腰抚摸它光秃秃的脑门:“不为难沈大人那个取名废了,我们将就着就叫岚吧。” “不姓沈也不姓赵,不随任何人的姓。” “不是谁家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你只是你,自由的岚光雾霭。” 小信使仰头,懵懂看着赵鲤。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得到了什么之前,赵鲤后退一步离开了玛丽莲的梦境。 第一次离开赵鲤身边行此大事,小信使岚握拳鼓励了一下自己。 她朝着玛丽莲走去。 却愕然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它站定在玛丽莲的床边,回头看。 走过的黑暗阴影中,前后躺着两只蓝色的缎子铁鞋。 鞋上沾着乌黑的血。 岚不适应地翘了翘自己伤痕累累的脚趾。 她若有所思踮脚拉住玛丽莲的手。 最后的丁点光亮消失,喊出第一句话:“醒一醒。”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黑暗中。 “醒一醒。” “醒一醒。” 无数苍老的,稚嫩的,沙哑的及清脆的声音应和。 “别怕。” 一点金芒暴现,玛丽莲听见了传进她脑海中的声音。 第1056章 噩梦终醒 钟楼中,小信使的紫色烟雾淡去。 钟楼的火盆中,凝固的火苗一晃,随后腾腾燃烧起来。 铛—— 萦绕紫色烟雾的铜钟,发出一声鸣响。 悠远古老的钟声响彻天空。 赵鲤睁开眼睛,自玛丽莲的旧梦中抽回意识。 没有看缠绕紫色雾气的铁处女箱匣,她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镶嵌昆古尼尔碎片的法杖。 法杖到手,赵鲤去抓权杖上半部分镶嵌的昆古尼尔碎片。 但她的手被一道无形屏障狠狠弹开。 指尖立时像是探入了荆棘丛中,鲜血四溢。 “滚开!”老者跌倒在摇椅下。 金红法衣散开,露出里头金线织绣的衣裳。 他太瘦太老太干瘪了,这身随葬的衣裳肩膀都撑不起来。 老头满脸都是灰色脚丫子印和小血眼——是企鹅和灵猴蕊的共同杰作。 系统企鹅下手极脏,脚丫子朝人脸上踩,鳍肢中拎着的龙须却专抽下三路。 主打的是羞辱和伤害同步完成。 歪倒在地上的老者上半身还算完整,下半身裤子却是破破烂烂。 这肮脏的打法,让老者从小信使的烟雾中醒来后,便凄厉嚎叫不停。 他虽让玛丽莲受苦节制,但身为人时私底下却是极为奢侈的。 美酒,情妇,私生子……一样没少过。 玛丽莲换来的权势地位财富,让他养尊处优直到埋进棺材。 目下被贼企鹅挥着龙须抽打,受龙气灼烧似滚烧红的铁钉板。 企鹅犹在叫嚣:“等我找主人借功……经验值抽死你这老棺材瓤子。” 将满地香豌豆花滚得稀烂的老者艰难爬了半步。 见赵鲤夺得权杖在手,却被昆古尼尔排斥,他眼中庆幸一闪而逝。 鲜血淋漓的手伸向铁处女的箱匣,呼唤道:“玛丽莲,醒醒。” 一阵裹挟雪片的寒风,自钟楼洞开的立柱吹过。 钟声弱了刹那。 被赵鲤一记膝撞的铁处女箱匣咔哒一声。 一根带着血痂的尖刺掉下,箱匣中被香豌豆花簇拥的玛丽莲,缓缓睁开了眼睛。 绿眸中,瞳孔一点点凝聚。 “玛丽莲,快为父亲夺回权杖。” 俯趴在地的老者,流尽了身体里仅存的血。 他像是一具干瘪老狗的尸体,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快,把我身上的痛苦全拿走。” 大抵是企鹅下手实在太脏,这老者每喊一个字便喘息一声。 赵鲤双手紧紧抓住权杖下半截。 眼睛死死盯着平静的玛丽莲,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岚是成是败?她是否顺利脱离? 一切的答案都只看玛丽莲接下来的反应。 赵鲤头一次这般紧张,凝神屏气时,却听得钟楼外传来熟悉的狼嚎。 一只巨大手爪攀附上钟楼,源雅信异化的怪脸升起。 它阴阳怪气道:“我回来了,而你似乎失败了。” 钟楼下,复生的白毛狼人挥爪被威廉骑士的巨剑阻挡。 翠鸟提灯在侧,护住苦修士。 赵鲤听见钟楼下,苦修士声嘶力竭的喊声:“赵千户,圣母状态不对,你快走!” 苦修士一直随身带着的小铜炉早被踩扁。 他手中握着一柄木柄的匕首,在自己身上横割。 周身灰烬涌动,方才勉力护着正落于下风的骑士威廉。 苦修士不知钟楼上的赵鲤成败,他喊话完毕后,扭头看身侧的翠鸟:“威廉骑士,护送这位女士离开。” 言罢,苦修士手中匕首在喉头一横。 苍老松垮的皮肤上,先只一条细线,而后鲜血如瀑。 苦修士脸皱成一团,手指蘸着自己喉上热血,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香粉尽数抛洒。 血色荆棘自石中窜出,把双目通红的狼人团团捆住。 直到苦修士彻底咽气之前,这些荆棘只会越挣扎越收紧。 骑士威廉眼中沉痛一闪即逝,他一把拉住翠鸟的胳膊, 翠鸟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已被威廉骑士担到了肩上。 她握着提灯抬头看,只见苦修士跪倒在地,叫花子似的油腻头发耷拉下来。 来自下方,苦修士破音的呼喊让赵鲤心中一凉。 “回来!”她一声疾呼。 鸡贼的企鹅发现事情不对,便扯着灵猴蕊溜回了赵鲤脚边。 赵鲤左手握得权杖在手,右手拇指将佩刀退出刀刃。 她脑中急速思考接下来的应对。 却听见了一个声音说:“对不起。” 铁处女箱匣中的玛丽莲眨了一下眼睛。 她伤痕累累的肿胀脸部,看不出什么表情。 铁处女转了个方向,直面赵鲤。 地面的香豌豆花如活物涌动。 “玛丽莲,我原谅你,快把我身上的痛苦先拿走。”地上的老者喊。 见得一些血迹汇集,趴在钟楼外墙的源雅信好整以暇看,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在他们期盼的注视下,玛丽莲发青的嘴一开一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让您担心了。” 赵鲤紧绷的身体倏而放松,她有些散漫地直起腰,长舒一口气答道:“哪里。” 一只细细的手爪,缓缓攀上赵鲤的肩膀。 小信使环抱着赵鲤的肩膀冒出头来,有些得意又亲昵蹭了蹭她的耳朵。 举着小爪子冲玛丽莲一扬,行了个极有信念感的礼。 赵鲤手中握着的权杖颤抖一瞬,紧接着啪地从中折断。 赵鲤反手一抓,安分的昆古尼尔躺在她的掌心。 铁处女的箱匣上,裂痕越发扩大。 “玛丽莲,你不听父亲的话了吗?”躺在地上的老者彻底失了分寸。 他金红法衣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惩罚!” 他冲着满是裂痕的铁处女箱匣威胁。 一声轻笑,传入所有人耳朵。 带着尖刺的箱匣彻底碎裂。 玛丽莲佝偻着腰,将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从铁刺上拔下。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烂得见骨的手掌,一滴泪水滑落。 “不会,再害怕了。” “我从无尽的噩梦中醒来。” 遍地疯涨的香豌豆花枯萎。 玛丽莲道:“现在该你入眠了,父亲。”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56章 噩梦终醒 钟楼中,小信使的紫色烟雾淡去。 钟楼的火盆中,凝固的火苗一晃,随后腾腾燃烧起来。 铛—— 萦绕紫色烟雾的铜钟,发出一声鸣响。 悠远古老的钟声响彻天空。 赵鲤睁开眼睛,自玛丽莲的旧梦中抽回意识。 没有看缠绕紫色雾气的铁处女箱匣,她箭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镶嵌昆古尼尔碎片的法杖。 法杖到手,赵鲤去抓权杖上半部分镶嵌的昆古尼尔碎片。 但她的手被一道无形屏障狠狠弹开。 指尖立时像是探入了荆棘丛中,鲜血四溢。 “滚开!”老者跌倒在摇椅下。 金红法衣散开,露出里头金线织绣的衣裳。 他太瘦太老太干瘪了,这身随葬的衣裳肩膀都撑不起来。 老头满脸都是灰色脚丫子印和小血眼——是企鹅和灵猴蕊的共同杰作。 系统企鹅下手极脏,脚丫子朝人脸上踩,鳍肢中拎着的龙须却专抽下三路。 主打的是羞辱和伤害同步完成。 歪倒在地上的老者上半身还算完整,下半身裤子却是破破烂烂。 这肮脏的打法,让老者从小信使的烟雾中醒来后,便凄厉嚎叫不停。 他虽让玛丽莲受苦节制,但身为人时私底下却是极为奢侈的。 美酒,情妇,私生子……一样没少过。 玛丽莲换来的权势地位财富,让他养尊处优直到埋进棺材。 目下被贼企鹅挥着龙须抽打,受龙气灼烧似滚烧红的铁钉板。 企鹅犹在叫嚣:“等我找主人借功……经验值抽死你这老棺材瓤子。” 将满地香豌豆花滚得稀烂的老者艰难爬了半步。 见赵鲤夺得权杖在手,却被昆古尼尔排斥,他眼中庆幸一闪而逝。 鲜血淋漓的手伸向铁处女的箱匣,呼唤道:“玛丽莲,醒醒。” 一阵裹挟雪片的寒风,自钟楼洞开的立柱吹过。 钟声弱了刹那。 被赵鲤一记膝撞的铁处女箱匣咔哒一声。 一根带着血痂的尖刺掉下,箱匣中被香豌豆花簇拥的玛丽莲,缓缓睁开了眼睛。 绿眸中,瞳孔一点点凝聚。 “玛丽莲,快为父亲夺回权杖。” 俯趴在地的老者,流尽了身体里仅存的血。 他像是一具干瘪老狗的尸体,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快,把我身上的痛苦全拿走。” 大抵是企鹅下手实在太脏,这老者每喊一个字便喘息一声。 赵鲤双手紧紧抓住权杖下半截。 眼睛死死盯着平静的玛丽莲,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岚是成是败?她是否顺利脱离? 一切的答案都只看玛丽莲接下来的反应。 赵鲤头一次这般紧张,凝神屏气时,却听得钟楼外传来熟悉的狼嚎。 一只巨大手爪攀附上钟楼,源雅信异化的怪脸升起。 它阴阳怪气道:“我回来了,而你似乎失败了。” 钟楼下,复生的白毛狼人挥爪被威廉骑士的巨剑阻挡。 翠鸟提灯在侧,护住苦修士。 赵鲤听见钟楼下,苦修士声嘶力竭的喊声:“赵千户,圣母状态不对,你快走!” 苦修士一直随身带着的小铜炉早被踩扁。 他手中握着一柄木柄的匕首,在自己身上横割。 周身灰烬涌动,方才勉力护着正落于下风的骑士威廉。 苦修士不知钟楼上的赵鲤成败,他喊话完毕后,扭头看身侧的翠鸟:“威廉骑士,护送这位女士离开。” 言罢,苦修士手中匕首在喉头一横。 苍老松垮的皮肤上,先只一条细线,而后鲜血如瀑。 苦修士脸皱成一团,手指蘸着自己喉上热血,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香粉尽数抛洒。 血色荆棘自石中窜出,把双目通红的狼人团团捆住。 直到苦修士彻底咽气之前,这些荆棘只会越挣扎越收紧。 骑士威廉眼中沉痛一闪即逝,他一把拉住翠鸟的胳膊, 翠鸟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已被威廉骑士担到了肩上。 她握着提灯抬头看,只见苦修士跪倒在地,叫花子似的油腻头发耷拉下来。 来自下方,苦修士破音的呼喊让赵鲤心中一凉。 “回来!”她一声疾呼。 鸡贼的企鹅发现事情不对,便扯着灵猴蕊溜回了赵鲤脚边。 赵鲤左手握得权杖在手,右手拇指将佩刀退出刀刃。 她脑中急速思考接下来的应对。 却听见了一个声音说:“对不起。” 铁处女箱匣中的玛丽莲眨了一下眼睛。 她伤痕累累的肿胀脸部,看不出什么表情。 铁处女转了个方向,直面赵鲤。 地面的香豌豆花如活物涌动。 “玛丽莲,我原谅你,快把我身上的痛苦先拿走。”地上的老者喊。 见得一些血迹汇集,趴在钟楼外墙的源雅信好整以暇看,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在他们期盼的注视下,玛丽莲发青的嘴一开一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让您担心了。” 赵鲤紧绷的身体倏而放松,她有些散漫地直起腰,长舒一口气答道:“哪里。” 一只细细的手爪,缓缓攀上赵鲤的肩膀。 小信使环抱着赵鲤的肩膀冒出头来,有些得意又亲昵蹭了蹭她的耳朵。 举着小爪子冲玛丽莲一扬,行了个极有信念感的礼。 赵鲤手中握着的权杖颤抖一瞬,紧接着啪地从中折断。 赵鲤反手一抓,安分的昆古尼尔躺在她的掌心。 铁处女的箱匣上,裂痕越发扩大。 “玛丽莲,你不听父亲的话了吗?”躺在地上的老者彻底失了分寸。 他金红法衣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惩罚!” 他冲着满是裂痕的铁处女箱匣威胁。 一声轻笑,传入所有人耳朵。 带着尖刺的箱匣彻底碎裂。 玛丽莲佝偻着腰,将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从铁刺上拔下。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烂得见骨的手掌,一滴泪水滑落。 “不会,再害怕了。” “我从无尽的噩梦中醒来。” 遍地疯涨的香豌豆花枯萎。 玛丽莲道:“现在该你入眠了,父亲。”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57章 新生 不知何时起,漫天飘落的大雪停了。 巨大铜钟笼罩的阴影中,破碎的铁处女箱匣碎片重重砸在地面。 它的形状扭曲,表面与锁链锈迹斑斑。 香豌豆花凋枯后的气味,甜香中夹杂着丝丝腐气。 钟楼的石壁覆盖冰凌,泛出幽幽的蓝光。 铁灰色的画面像是凝固冻结一般。 仰躺在地的老者,从亡者之地爬回人间后,他的心脏便像是个被人丢弃在冰箱深处的烂苹果。 干枯、皱巴、黑色发皱的边缘生着点点白绿色脓一样的霉菌。 这颗心脏早不会跳动。 但现在,老者望着站在他面前三步的玛丽莲。 早不跳动的心脏,怦然一跳,挤出些浓稠的汁水。 片刻后他才惊觉,这种久违的情绪叫做恐惧。 他在恐惧玛丽莲。 这认知,让这如马粪球一样外表光滑,掰开来臭气熏天的老者羞恼。 “玛丽莲,你要干什么?”老者冲着玛丽莲怒吼。 他瘫在地,爬行也困难,却捡拾起地上断裂的铁链向玛丽莲丢去。 “你敢违逆我吗?” 他只留着几颗黄牙的瘪嘴嚅嚅,白沫子堆在唇角污言秽语谩骂。 只看着他模样,都能感觉到萦绕的恶臭老人味。 玛丽莲静静看着他,绿色眸子如冰。 她忽而轻笑。 只是这一次的笑声中,多了几分自嘲。 大抵是想到,自己的噩梦竟是由这样不堪的人一手造就觉得荒诞。 逃出噩梦,再看着这蛆虫,她心觉荒诞至极——这就是她畏惧多年的父亲。 绑缚她灵魂的最后一环枷锁碎裂。 她赤裸的双足,朝前踏出一步。 这双脚缺损了绝大多数趾甲,足心是铁刺穿透的血洞。 枯萎凋零的香豌豆花像是一张黑色的毯子,她踏足其上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印子。 这是玛丽莲第一次主动靠近她的父亲。 地上的老者自己都没差距到,他正颤抖着想要爬开。 “玛丽莲,父亲爱你,一如你爱着父亲,对吗?” “你是个乖孩子,不会做下逆反之事对吗?” 接连两句忐忑的问话,回答他的,是从枯凋豌豆花中猛然抽芽的嫩绿枝条。 娇嫩嫩的小芽,柔和不容抗拒钻入老者金红法衣之中。 钻进他的皮肤中。 这过程很温柔,似春风拂过花园。 但老者却又惊又怕嚎叫起来。 玛丽莲直起佝偻的身体,双手合十在胸前:“父亲,我爱着你,亦如你爱着我。” 话落,遍地嫩芽疯长。 密密麻麻的翠色芽头,从地上老者的每一寸皮肤钻出。 便是遗传给了子女的深绿色眸子,也摇摇摆摆探出棵嫩芽。 老者身不由己动了起来,在遍生在皮肤肌骨中的绿芽带动下,他站起身。 嫩芽抽长,生出花茎,又长出一串钟形花穗。 是风信子。 赵鲤怀中抱着小信使,啧啧称赞:“风信子啊,好兆头。” 开败的风信子若是剪去原来的枝条,便又会第二次开出花朵。 因此,花语为希望、新生、宽恕,也是爱与幸福。 听赵鲤赞美,还血肉模糊的玛丽莲微侧首,她俏皮提着布袋子似的裙角冲赵鲤行屈膝礼。 “谢谢您的赞美。” 这般说着时,便生花枝的老者被一团花穗堵住了嘴也堵住了哀求。 色彩鲜艳浓烈的花穗,在老者周围簇成了一个箱匣形状——与满是尖刺的刑具一模一样。 只是团花簇成,色彩浓艳娇嫩又甜美。 这风信子花组成的刑具中,闷沉的哀泣像是从喉中、胸膛发出,浓缩着极致的痛楚。 想来里头的,应当不会太好过。 玛丽莲右手抚胸,垂下眼睫:“父亲啊,请你永眠。” 呼—— 熏风四起,风过之地风信子如花毯铺开。 尖顶的青蓝石壁钟楼,古旧的阶梯,空寂的庭院。 庭院中的被赵鲤砍杀一地的尸体,眨眼成为花肥。 灭之不及,象征色欲的大头诡物,都在柔和的绞杀中化为飞灰。 被石中荆棘捆住的狼人,不知何时停下了哀嚎挣扎。 在他身侧,风信子簇成人形,以极温柔的姿势拥抱住他。 白毛狼人赤红的双眼一寸寸恢复清明的暗绿。 “太好了,玛丽莲女士。” 他抖着嗓音说道,娇嫩的花枝缠绕上他的身体。 他在花的拥抱中,闭上双眼。 花朵簇着他,将他团团包裹,随后一瘪。 高大的人形消失无踪。 花枝拂过地面跪倒的苦修士,他喉头的破口一点点收拢。 突然,他咯得抬头,茫然抚摸自己恢复如初的脖子。 四处望了一圈,一滴滴泪水顺着面部沟壑滴落:“圣母啊。” 赵鲤垂下的手指微微痒,她举手,便见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全部愈合。 在她道谢前,喉头一线红的玛丽莲冲她微微一笑。 她们相视一笑,随后目光不约而同看向攀爬在钟楼外的源雅信。 以源雅信之识趣,早在意识到不对前它便想要溜走。 但赵鲤只微微抬手,掌心中昆古尼尔碎片嗡鸣。 它便像是被人钉住四肢的壁虎,半点动弹不得。 见得赵鲤和玛丽莲同时看来。 它畸变的眼中,惊慌一闪即逝。 不过它很快镇定,释然一笑:“我输了。” 大抵是倭人自古以来的脾性,黩武又温和,顽固又善变,慕强如狗。 当真无回旋之地,发现自己自裁也不行后,源雅信倒镇定下来。 它紧闭双眼,引颈受戮。 玛丽莲礼貌看向赵鲤,询问她的意见。 赵鲤却手一动,放开了对源雅信的束缚。 巨大畸变的身体从钟楼坠落。 源雅信整个砸向地面。 手足缠绕着从含山长公主处窃来的国运,它先是不解随后像是想通了什么。 “您,是想让在下切腹吗?” “感谢您的恩典。”它有些惊喜道:“若您能亲自为在下介错,那将是莫大荣幸。” 它话没说完,便见钟楼上探头往下看的赵鲤露出极致嫌弃神情。 “人丑想得美。”赵鲤从不提供什么临终关怀。 留着源雅信,只为一点。 “狴犴大人,请诛杀此人。” 难得出来一趟的狴犴大人,需要猎物安抚。 随赵鲤的话,一只满是血的云纹靴踏着满地风信子而来。 左手攥着一根细嫩翠竹,右手提着一颗长发如丝的头颅。 一步步走来的‘女人’双眼无目,双手嘴边都是血迹。 但,不知是因为顺手还是欣赏。 在祂被血染透的衣襟上,可可爱爱掖着两朵新摘的纯白风信子。 祂‘看’一脸狗腿样的赵鲤,视线又落在源雅信身上。 源雅信畸变的身体颤抖起来。 虽不满意,但聊胜于无。 ‘女人’一步步走去。 赵鲤立在钟楼上欣赏这场捕杀。 饶有兴致呼喊:“狴犴大人,记得给留个脑袋。” 第1058章 夺契 几次眨眼后,赵鲤得到了两颗脑袋并一根细竹。 从满地尸骸中抬手,狴犴的装脏尸傀,足下一点,从月下高高跃起。 只一跳便跳到了高耸的钟楼上。 祂像丢果子一般,将两个人头丢给赵鲤。 一个是窃了长公主与婉仪郡主血肉气运出生的倭国神只。 还未被贬入凡间降生竹林的辉夜。 另一个,则是狴犴从源雅信尸块中特有挖出来的——源雅信本尊的头。 倭人人诡共生,变成这副模样,倒叫狴犴费了些事。 祂像是从前赏赵鲤贡品一般,拎着两个血肉模糊的脑袋丢给赵鲤来。 赵鲤哎哟一声,忙去接。 又凌空接得狴犴扔过来的细竹枝,赵鲤狗腿甜腻腻笑道:“多谢狴犴大人。” 两个眼窝空洞洞的狴犴,到底还是急躁老哥性子。 祂一摆手。 装脏尸傀,到柱边席地坐下。 背靠着一根石柱,低头嗅了一下掖在衣襟的风信子,头猛一垂抽身便走。 装脏的尸傀恢复死物状态。 这时才听得数道大喘气的声音。 赵鲤回首,便见巨大铜钟后,依次藏着瑟瑟发抖的玛丽莲、系统企鹅及灵猴蕊。 系统企鹅与灵猴蕊则罢,赵鲤有些无语的是,女神玛丽莲也抖如筛糠。 只有小信使岚,坐在赵鲤肩头,全神贯注打量自己的脚丫,挨个活动脚指头。 赵鲤轻笑着拍了拍她:“回头叫沈爹爹给你做满屋子新鞋。” 岚顿时高兴摇晃脑袋。 这时的玛丽莲才蹑手蹑脚从钟后走出。 她弱弱道:“那位神只好强大啊!” 气息狂暴又强大。 只是泄露出的丁点气息,都叫人畏惧。 赵鲤认可的颔首。 诡案频发,官差百姓对狴犴的供奉越加虔诚。 同样是以弱小的尸傀降临,狴犴相较于五通神那一次强大太多。 她安慰玛丽莲道:“狴犴大人虽暴躁,却最是公正严明。” “你不必害怕。” 这个形态的玛丽莲极具人性,赵鲤跟她说话时真没将她当做一位神只。 只赵鲤不安慰还好,一安慰玛丽莲便绞着手指更加忐忑:“可,这场动乱全因我们而起。” 她看向立在旁边,花簇成的铁处女更小声了些,肉眼可见的心虚。 “圣城耶莱出现,全因他们勾结。” 为了让圣城耶莱从虚为实,其中手段无比肮脏,牺牲者无数。 最重要的是,现在半虚半实的圣城耶莱还悬在大景上空。 一想到外头,托举起圣城的那股强大力量,玛丽莲又是一缩脖子。 外头那位也是她招惹不起的存在。 玛丽莲身上的伤处正在恢复,脸上肿胀消去不少。 隐约可见翠色眼睛乌木色头发,这般瑟缩模样或不符合一教主神的该有的排场,却是极为可爱的。 赵鲤宽慰道:“无事。” 怎么把半虚半实的圣城耶莱拖回虚空,需要她开动聪明的小脑瓜。 赵鲤挠着头皮时,小信使岚扯了扯她的袖子。 赵鲤扭头,恰好见一阵紫色烟雾升腾。 “阿鲤!” 烟雾那头,传来沈晏的声音。 紫雾上,出现了他的脸。 待见得赵鲤无事,他长舒一口气。 “我能做什么?”沈晏问。 被阻隔在外,他虽镇定指挥着,但内心焦躁只有他自己知道。 看见赵鲤安然无恙,也没受什么伤,这才暗自舒了口气。 “我们该如何助你?” 听得沈晏询问,赵鲤沉吟片刻。 昆古尼尔已在玛丽莲的默许下,到了赵鲤的手中。 她甚至可以临时调动昆古尼尔碎片的部分力量。 但贸然接触昆古尼尔的封锁特性,那座半虚半实的城会不会失控砸向盛京,赵鲤也没把握。 就是因为这重顾虑,太祖才没有使用暴力手段突入。 且…… 昆古尼尔放在整个世界,也是有档次的神器,赵鲤是不打算归还了。 目下圣城已经出现,这方扭曲的世界也半数落入赵鲤手中。 不好生物尽其用,都对不起被盗取的大景国运。 该如何昧下东西,并物尽其用? 赵鲤借挠脑门的举手的姿势,冲沈晏使了个眼色:“好生为难,容我三思!” 他两个姻缘桂树下结契,默契非同一般。 看见赵鲤右眼抽抽似的狂挤,沈晏瞬间明悟。 还有心思想着霸占人家东西,想来是真的没事。 沈晏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亦眉头皱了一瞬。 这时,他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烫。 上边镶嵌着的太祖柴隆大腿棒子骨,一阵流光溢彩。 沈晏身子一僵,见得一个高大无比的身影,狗狗祟祟蹲在他的旁边。 …………………………………………………………………………………………………………………………………………………………………………………………………………………………………………………………………………………………………………………………………………………………………………………………………………………………………………………………………………………………………………………………………………………………………………………………………………………………………………………………………………………………………………………………………………………………………………………………………………………………………… 第1059章 镇国靖安 浓雾笼罩高台。 隆庆帝身边一个深盘,里面整齐码着一小摞人面果。 得了新生的小信使岚脱掉小鞋子,奔走跳跃的速度越发快。 最忙碌的她沟通内外,并自诏狱中摘了大半人面果。 这些人面果,一直被采摘再生采摘再生。 早已疯癫得狠了。 一个个摞在深盘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呢喃。 多时候说些疯话,偶尔还尝试着相互啃咬攻击。 这人面果隆庆帝自是吃过的。 但谁会将这玩意活生生送到他面前? 多半还是背着他研磨成泥了再送来。 隆庆帝只听闻这是个疗伤的奇物,却第一遭亲眼看见这些鬼玩意说话。 神情苦得像是喝了三斤苦瓜水。 “阿晏啊。”隆庆帝不敢逆了自家老祖宗的主意,只敢找沈晏讨商量,“能不能让我那两个逆子分担代替一下啊?” 沈晏面无表情摇头,斩断了他全部的希望:“两位殿下,不太够格。” 那两位的前途,早已注定。 闹腾那么一番,正是时运最低的时候。 两个衰鬼,就是拉来当柴火烧了也烧不出几点气运。 只能作为搭桥过路的材料。 然再搭桥过路,最终大头还得从陛下这处。 既如此,何必绕些原路。 闻言隆庆帝抹了一把自己额头油汗。 他念念叨叨:“早知如此,晚膳时多吃点大补的。” 见他实在沮丧,沈之行在旁温言劝:“陛下多年修习抱阳法强身健体,想来冥冥之中天命在此。” “这是上天给您的机缘。” 要说当世还是沈之行最了解隆庆帝,如此一说,隆庆帝果然眉毛微微一动。 他清嗓咳嗽一声:“其实这些也是朕这一国之君职责所在,非是贪图什么机缘。” 沈之行神情不动如山,一拱手道:“陛下英明。” 隆庆帝露出个笑来,将手中握着的玉玺放置石案上。 这时沈晏道:“陛下,阿鲤那边准备好了。” 隆庆帝吸了口气,握住石案上放着的金刀。 金刀玉柄,圈形尾部系着一根红似火的丝络子。 在隆庆帝面前石案上,放置圆形苍壁、玉帛、五谷酒醴、清茶五果。 一切都照着最高规格的祭祀来办。 猪羊以及靖宁卫临时取来的犊牛,都被置于祭台下燔柴炉口,用于燔柴迎帝神。 …… 隆庆帝手握凉丝丝的刀柄,他长吸一口气。 闭着眼睛在左手手腕子上一划拉。 祭台上无外人,他不装样一脸怕痛和怂。 但下手却是极为果断狠绝的。 深及腕骨的伤口横在手腕,殷红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沈晏立刻上前,以手中一卷诏书去接。 沈之行却是在后支撑住隆庆帝,并将一枚人面果塞进了他嘴里。 隆庆帝牙一咬,那人面果登时在他嘴里尖叫。 感觉舌上的果子啊啊挣扎,隆庆帝脸都黑了大半。 但为了抱住自己的命,使这人面果发挥效用,他还得细细用牙嚼碎了咽下去。 这一嚼一咽,加之手腕上几乎可致死的伤口和出血量。 隆庆帝没个正形的哎哟哟直叫唤。 祭台下,玄虚子领钦天监诸人,宰杀犊牛,献之迎神。 汩汩鲜血,将沈晏托着的卷轴寸寸染红。 祭台正前方,浓雾弥散遮挡之地,逐渐浮现影影绰绰的人。 隆庆帝一颗颗人面果吃下去,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 血约莫放了大半盆,便有沈之行在旁搀扶还是脚软得很。 卷轴尽红,沈晏掌心忽而跳跃起一团黑火。 这祭火眨眼间将卷轴焚烧成灰。 漫卷的雾气忽而一顿。 祭台上,只可用心眼观测的红气冲天而起。 如一道通天彻地的朱红立柱。 红光所照之处,雾气散开,露出无数无面的阴司阴兵阴差。 一架纯黑龙辇排场十足。 虽整个河房都被雾气包裹,无人看得见此处情形。 却依旧摆足了排场,黑焰中青鸟狮子半飞。 光柱般的气运之柱中,缓缓落下一个巨大铜钟。 龙辇上,一手撑着下巴的黑衣帝君摆手。 身侧一峨冠博带面容极为清俊的身影踏雾而去。 正正立在沈晏面前。 搀扶着隆庆帝的沈之行,呆愣一瞬后,双目微红。 他垂首行礼。 来者初时神情呆板,并未有太多个人的意识。 然亲见后代血裔,与沈晏相对而立的片刻后。 面如白玉的他,一点点柔和眉眼。 “你们做得很好。” 托着卷轴的沈晏垂眼,双手将血染的卷轴奉上。 目送着沈氏先祖携卷轴离去。 沈晏向前一步,周身黑焰涌动。 黑暗中,阴寒的雾气中,祥云朵朵浮现。 朱红彩的神像踏出。 天空中,猛传出一声沉浑钟响。 以帝王之血染就的鲜红卷轴,缓缓展开。 行行金字浮出,将整个盛京城照映如白昼。 本就心中惶惶的百姓,纷纷藏窗后看。 却听得远处传来悠长洪亮如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长女,丽质轻灵,天资清懿,性与贤明,器质冲远,建万世之丕图。” “出而率土生辉,迅雷鸣而众响,销鸿音斯播载。” “宜进号镇国靖安公主,授金册,增汤沐之荣,备车服之庸,实食封万户。” “授圣城耶莱、余无为食邑,各司备礼册命。” …… 一封册公主制,百姓大多不明所以听个热闹。 然同样夜里难眠,墙根下帖耳关注的官吏却是纷纷失色。 不是,他们陛下什么时候冒出来个长女? 还以这样不合常理却又郑重至极的册封仪典? 且不论圣城耶莱是个什么玩意,但直接一城一乡为食邑,这规格简直高到前无来者。 无数官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陛下疯了!明天得参一本大的! 林府之中,担忧坐在屋中的林着却是拈着胡须越想觉哪里不对。 他忽而一呛,将方才喝下的茶水全呛咳出来。 “父亲!”前日从南疆调回盛京的林明远林大人,忙去搀扶他爹。 却见林着坐在地上一拍大腿:“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听见亲爹骂娘,方才回京的林明远一头雾水。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赵鲤。 她摩挲自己下巴,还没缓过神道:“我,就食邑万户的公主,耶莱之主了?” 第1060章 化阴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历史上遥封之举不少。 尤其多方军阀对峙乱战时,为了强调政权的合法与权威,多半这么干。 大景太祖与人在黄河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时,便曾遥封长子为吴王。 虽然当时的吴地江南并不在太祖控制之下,但不妨碍吴王人还在八百里开外,已先遥领了封地封号。 后太祖长子继位,这位吴王一生都没到过江南,看过江南的红墙黛瓦。 如今封授圣城耶莱给赵鲤,只能说是太祖的常规操作——我所见,皆为我所有。 主打的就是臭不要脸,靠着地图也能开疆拓土。 赵鲤理解,但脸红,尤其事主就在旁边时。 斜了一下视线,她看见文静寻了个小石块坐着的玛丽莲。 当面图谋人家圣城什么的,还是很不好意思的。 玛丽莲身边,一个风信子花簇成的尖刺铁处女箱匣。 外表团花锦簇十分美丽,但从时不时滴落的鲜血和里头隐约的呜呜喊声来看,里头的人绝不好受。 倒是玛丽莲,身上的伤口已飞快恢复。 外表乌发雪肤的小姑娘,看着没有一点神只摸样。 反倒气虚体虚,随时寻个小石头或蹲或坐,叫赵鲤想给她弄点补气血的药。 察觉赵鲤视线,玛丽莲一双碧泉似的绿眸子望过来:“尊敬的弑神者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对方过于礼貌,赵鲤嘴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 但放弃到手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的。 这座藏于虚空中的圣城,有重要用处。 似乎是察觉到赵鲤瞬间的犹豫,玛丽莲又看她紧紧握着昆古尼尔碎片。 她啊了一声:“您可随意使用昆古尼尔碎片无须顾忌,那是您的战利品。” 此刻人性大于神性的玛丽莲慷慨得很。 踏上钟楼最后一级阶梯来朝圣的苦修士,听见这句话双眼一闭。 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 如玛丽莲所言,那是赵鲤的战利品。 耶莱还悬在人家国都上,被夺理所应当。 这些传教士常与开拓殖民的海员打交道,这点子规矩他们懂。 观他们态度,赵鲤心中愧意尽去。 她对玛丽莲道:“待事定,便邀您去尝大景的茶点餐食。” 玛丽莲双眼猛然一亮,虽不说话,但直点脑袋。 就在此时,小信使岚的紫色烟雾再升腾。 赵鲤清楚看见,薄薄雾气显出的景象。 河房之中,临时搭建的祭台便宜老爹面色惨白站立不住。 托举着圣城耶莱的重重薄雾中,穿着样式古旧铠甲的军阵群立。 最前方,是一架龙辇。 祥云般涌动的云雾中,沈晏法相的朱红束带飘拂。 万事俱备,只差赵鲤引得一阵东风。 赵鲤深吸一口气,她站定钟楼的巨大铜钟旁。 …… 【叮——成功接收隆庆帝献祭国运*.】 【获得昆古尼尔(碎片)临时使用时间。】 系统企鹅这一次得了自由,便再不想回面板上去,脑袋上顶着灵猴蕊在旁围观。 听见系统明显呆板机械许多的提醒,赵鲤微挑眉。 她举起右手,看横躺在自己手心中的昆古尼尔碎片。 这碎片再无之前的逆反,给赵鲤的感觉像是她自己生出的手指。 莫名熟悉至极。 深吸一口气后,赵鲤松开手。 昆古尼尔趁势浮出,一道道旋回的蓝色光芒汇聚而来。 最终形成一柄造型古朴的投枪。 石制矛头上镂刻蓝色符文,木质枪柄上树皮纹理清晰。 赵鲤双手虚虚握住后,在地面一顿。 风雪漫天的凝固时空中,一阵无形的波纹回荡。 霎时间,原本黑漆漆只有城墙几点火光亮着的圣城耶莱,忽而旋风过境。 一盏又一盏的火光,次第在城中亮起。 这些火光联结成一片,朝着最中心的地渊汇集。 呼—— 星点光焰自地渊中心,那株枯萎白树顶端亮起。 漫天风雪顿在半空。 赵鲤双目微合。 这一方世界,每一片雪花每一缕清风每一寸土地,此时此刻都在赵鲤掌握之中。 若无隆庆帝中转献祭的一国气运支撑,即便身负大功德在进入这种状态的一瞬间,赵鲤也会因大脑与神志无法处理这样庞大的信息量而彻底癫狂。 但现在她手握昆古尼尔,神志异常清明。 她‘看’得到护着翠鸟的威廉骑士。 ‘看’得到滞留鼓楼中的骑士约翰和两个僧侣。 她还看得到建筑之下。 血色经络结成蛛网巢穴的地下,不少残碎尸块——是婉仪郡主从各种渠道弄来的‘饲料’ 隔着重重宅邸,赵鲤手举起轻轻一拂,那些满是怨晦之物霎时间化为黑灰。 手握昆古尼尔临时具象化的投枪,赵鲤深吸一口气。 然后将这枪矛,朝着天空投掷而出。 蓝光直刺苍穹,天地都震颤。 这片虚空灰蒙蒙的天空,猛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裂口之外可看见大景天空的星辰。 紫薇七星猛迸发出非同寻常的光芒。 夜幕低垂,漫天星云回旋,一颗又一颗星子如耀眼的火炬,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 仅存在于神典幻想中的圣城耶莱冲破扭曲,具象于大景盛京上空。 等同于盛京面积的黑铁巨城,遮挡了天空星坠异相。 大量雪块和城上穿刺的碎骨,先行散落坠下。 伴着凄厉到极致的风声,圣城耶莱朝着盛京地面坠落了一瞬。 只下一秒,便被寒雾中的枪矛托举。 雾气搅动,有一瞬间竟有雾散之像。 赵鲤站定钟楼窗上。 烈风吹拂起她的衣角,她朝前踏出一步。 寒雾中,一只巨掌探来,正正好将赵鲤接住。 “沈大人,去那里。” 赵鲤拍了拍足下站着的巨大手掌,手指指向天际红蓝交汇的光芒中心。 视线急速向上攀升,站定在巨大法相掌心的赵鲤周身笼罩一层黑焰。 待飞至半空,她立在刺目光芒前。 一身血衣的她虚虚一握,抓住了一卷金光四射的诏书。 这诏书进入赵鲤之手的一瞬间,下坠的圣城耶莱猛然顿在半空。 赵鲤缓缓勾起唇角,金光照映她颊边溅上的血点,她启唇宣道:“吾乃此间之主,今以气运为引,龙脉为基。” “令圣城耶莱,化阴司地府。” “幽冥诸生,归位聚首。”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0章 化阴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历史上遥封之举不少。 尤其多方军阀对峙乱战时,为了强调政权的合法与权威,多半这么干。 大景太祖与人在黄河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时,便曾遥封长子为吴王。 虽然当时的吴地江南并不在太祖控制之下,但不妨碍吴王人还在八百里开外,已先遥领了封地封号。 后太祖长子继位,这位吴王一生都没到过江南,看过江南的红墙黛瓦。 如今封授圣城耶莱给赵鲤,只能说是太祖的常规操作——我所见,皆为我所有。 主打的就是臭不要脸,靠着地图也能开疆拓土。 赵鲤理解,但脸红,尤其事主就在旁边时。 斜了一下视线,她看见文静寻了个小石块坐着的玛丽莲。 当面图谋人家圣城什么的,还是很不好意思的。 玛丽莲身边,一个风信子花簇成的尖刺铁处女箱匣。 外表团花锦簇十分美丽,但从时不时滴落的鲜血和里头隐约的呜呜喊声来看,里头的人绝不好受。 倒是玛丽莲,身上的伤口已飞快恢复。 外表乌发雪肤的小姑娘,看着没有一点神只摸样。 反倒气虚体虚,随时寻个小石头或蹲或坐,叫赵鲤想给她弄点补气血的药。 察觉赵鲤视线,玛丽莲一双碧泉似的绿眸子望过来:“尊敬的弑神者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对方过于礼貌,赵鲤嘴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 但放弃到手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的。 这座藏于虚空中的圣城,有重要用处。 似乎是察觉到赵鲤瞬间的犹豫,玛丽莲又看她紧紧握着昆古尼尔碎片。 她啊了一声:“您可随意使用昆古尼尔碎片无须顾忌,那是您的战利品。” 此刻人性大于神性的玛丽莲慷慨得很。 踏上钟楼最后一级阶梯来朝圣的苦修士,听见这句话双眼一闭。 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 如玛丽莲所言,那是赵鲤的战利品。 耶莱还悬在人家国都上,被夺理所应当。 这些传教士常与开拓殖民的海员打交道,这点子规矩他们懂。 观他们态度,赵鲤心中愧意尽去。 她对玛丽莲道:“待事定,便邀您去尝大景的茶点餐食。” 玛丽莲双眼猛然一亮,虽不说话,但直点脑袋。 就在此时,小信使岚的紫色烟雾再升腾。 赵鲤清楚看见,薄薄雾气显出的景象。 河房之中,临时搭建的祭台便宜老爹面色惨白站立不住。 托举着圣城耶莱的重重薄雾中,穿着样式古旧铠甲的军阵群立。 最前方,是一架龙辇。 祥云般涌动的云雾中,沈晏法相的朱红束带飘拂。 万事俱备,只差赵鲤引得一阵东风。 赵鲤深吸一口气,她站定钟楼的巨大铜钟旁。 …… 【叮——成功接收隆庆帝献祭国运*.】 【获得昆古尼尔(碎片)临时使用时间。】 系统企鹅这一次得了自由,便再不想回面板上去,脑袋上顶着灵猴蕊在旁围观。 听见系统明显呆板机械许多的提醒,赵鲤微挑眉。 她举起右手,看横躺在自己手心中的昆古尼尔碎片。 这碎片再无之前的逆反,给赵鲤的感觉像是她自己生出的手指。 莫名熟悉至极。 深吸一口气后,赵鲤松开手。 昆古尼尔趁势浮出,一道道旋回的蓝色光芒汇聚而来。 最终形成一柄造型古朴的投枪。 石制矛头上镂刻蓝色符文,木质枪柄上树皮纹理清晰。 赵鲤双手虚虚握住后,在地面一顿。 风雪漫天的凝固时空中,一阵无形的波纹回荡。 霎时间,原本黑漆漆只有城墙几点火光亮着的圣城耶莱,忽而旋风过境。 一盏又一盏的火光,次第在城中亮起。 这些火光联结成一片,朝着最中心的地渊汇集。 呼—— 星点光焰自地渊中心,那株枯萎白树顶端亮起。 漫天风雪顿在半空。 赵鲤双目微合。 这一方世界,每一片雪花每一缕清风每一寸土地,此时此刻都在赵鲤掌握之中。 若无隆庆帝中转献祭的一国气运支撑,即便身负大功德在进入这种状态的一瞬间,赵鲤也会因大脑与神志无法处理这样庞大的信息量而彻底癫狂。 但现在她手握昆古尼尔,神志异常清明。 她‘看’得到护着翠鸟的威廉骑士。 ‘看’得到滞留鼓楼中的骑士约翰和两个僧侣。 她还看得到建筑之下。 血色经络结成蛛网巢穴的地下,不少残碎尸块——是婉仪郡主从各种渠道弄来的‘饲料’ 隔着重重宅邸,赵鲤手举起轻轻一拂,那些满是怨晦之物霎时间化为黑灰。 手握昆古尼尔临时具象化的投枪,赵鲤深吸一口气。 然后将这枪矛,朝着天空投掷而出。 蓝光直刺苍穹,天地都震颤。 这片虚空灰蒙蒙的天空,猛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裂口之外可看见大景天空的星辰。 紫薇七星猛迸发出非同寻常的光芒。 夜幕低垂,漫天星云回旋,一颗又一颗星子如耀眼的火炬,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 仅存在于神典幻想中的圣城耶莱冲破扭曲,具象于大景盛京上空。 等同于盛京面积的黑铁巨城,遮挡了天空星坠异相。 大量雪块和城上穿刺的碎骨,先行散落坠下。 伴着凄厉到极致的风声,圣城耶莱朝着盛京地面坠落了一瞬。 只下一秒,便被寒雾中的枪矛托举。 雾气搅动,有一瞬间竟有雾散之像。 赵鲤站定钟楼窗上。 烈风吹拂起她的衣角,她朝前踏出一步。 寒雾中,一只巨掌探来,正正好将赵鲤接住。 “沈大人,去那里。” 赵鲤拍了拍足下站着的巨大手掌,手指指向天际红蓝交汇的光芒中心。 视线急速向上攀升,站定在巨大法相掌心的赵鲤周身笼罩一层黑焰。 待飞至半空,她立在刺目光芒前。 一身血衣的她虚虚一握,抓住了一卷金光四射的诏书。 这诏书进入赵鲤之手的一瞬间,下坠的圣城耶莱猛然顿在半空。 赵鲤缓缓勾起唇角,金光照映她颊边溅上的血点,她启唇宣道:“吾乃此间之主,今以气运为引,龙脉为基。” “令圣城耶莱,化阴司地府。” “幽冥诸生,归位聚首。”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1章 酆都坠 幽冥诸生,归位聚首。” 带着少女独有清亮的声音,响彻夜空。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寒雾中,支撑的军阵前方,龙辇中玄色龙袍的庞然身影先是一愣。 而后原本身上还存着的几丝浪荡漫不经心尽去。 祂缓缓直起身子,将视线投向赵鲤的方向。 临时搭建的祭台之上,隆庆帝紧急包扎了手腕。 他哎哟哎哟抱着祭台石桌的桌子腿叫唤不停。 沈之行在后支撑着他,一面往他嘴里塞了一枚玄虚子送来的大补之药——据说原材料是龙角与龙鳞。 听得上空赵鲤的声音,隆庆帝咕咚一下,将龙眼大小的药丸子囫囵咽下。 嘴里满是苦汁子,不敢置信问沈之行:“之行,我闺女说什么来着?” “令圣城耶莱,化什么来着?” 沈之行脸上神情愣怔,许久才道:“阿鲤说,令圣城耶莱化阴司地府。” 隆庆帝干笑一声:“那我没听错啊。” 顿了顿,方才还没出息瘫软在地叫唤的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 仰头看着天空红蓝交织两道光柱。 虽看不见赵鲤身影,但不妨碍他高高举起胳膊。 “听见了没有?都听见了没有?我闺女说要化阴司!” 隆庆帝两只河伯高高举起,站在祭台迎宾气球人一样一边摇摆一边喊。 沈之行醒神,忙去拦,生怕一激动飙血驾崩在这:“陛下,大家都听见了,都听见了!” 无怪众人惊诧,他们原本的计划,只到将圣城耶莱作为食邑封给赵鲤。 再由赵鲤,接住昆古尼尔碎片,将圣城耶莱重新拖回虚空之中。 这圣城化阴司之举,绝不在他们原本计划内。 便是以法相托着赵鲤的沈晏,也没料到。 察觉到这点,握着一卷金灿灿诏书的赵鲤一笑。 “既然要玩,不如直接做到底。” “吓到你们没有?” 想到吓所有人一跳,赵鲤顿时发笑。 她手指一收,捏着的诏书顿化成一道流光,汇集入圣城耶莱之中。 “确是有吓到的。”维持着法相的沈晏老实道。 他可称最了解赵鲤,知道她是个爱财却散财的性子。 但也万万没想到,这样一座潜藏虚空的巨城,她竟说撒手就撒手了。 立在半空,因有黑色祭祀之火相互,凛冽寒风堪堪够吹拂起赵鲤头发丝。 她神色轻松得很,答道:“你们都把我看扁了不是?” 她赵鲤是爱财,但获取财富或给出财富都是为了取悦她自己,人活在世图个开心。 那座风雪中的黑铁之城,连根毛也没有,赵鲤并未多喜欢。 若能成功将圣城耶莱化为阴司,于她来说能获得巨大的成就感。 耳边响起沈晏低沉的笑声:“那公主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像个小玩偶一样站在法相掌心的赵鲤,笑嘻嘻摸了摸她身侧法身的手指:“看好吧。” 话音落,天空中一道蓝光如箭矢飞回。 却是那快打破了虚实的昆古尼尔碎片。 “昆古尼尔为必中之器。” “跨越空间,跨越时间,它就是命运。” 手掌紧紧握住震颤的矛身,赵鲤再一次将这支残缺的命运之矛掷出。 只不过这一次掷出的方向,是朝着足下的圣城耶莱。 蓝光破空,赵鲤脑中叮叮不停响起声音,吵得她耳朵生疼。 她双目双耳都淌出血丝。 但像是不觉痛一般,赵鲤道:“沈大人,劳烦你派青鸟去接几个人。” 未听得沈晏答话,但黑色火焰中数只巨大青鸟飞出,箭头一般朝着下方黑铁之城一头扎下。 凡人之躯两次投出命运之枪,哪怕是残缺版也给赵鲤造成了很大负担。 她曾发起逆的右眼眼珠,不正常的咕噜噜转。 赵鲤不得不伸手将它死死按在眼眶。 【叮叮叮——是否消耗功德,完成化阴司之伟业?】 系统的询问等于多余,赵鲤大方一摆手:“消耗。” 金钱也好,功德也好该花时候就得花。 没在系面板上的系统企鹅,不知何时拽着赵鲤衣角跟上来的。 小东西兴奋如赌徒,在沈晏法相的掌心绕圈呐喊:“主人就是最强的!” 和它一路的灵猴蕊,哪见过这种场面,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这时,昆古尼尔之枪一正正钉入下方圣城耶莱。 赵鲤身侧,一阵鸿蒙钟响。 这钟声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传入大景境内每一个人耳中。 漫天坠落的星辰,顿了一瞬。 天上九星连珠之势顿成。 盛京、水宛、源宁中,诸多神龛金光流淌。 成阳之中,双树祠内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浮出,并肩坐在树枝上仰望天空。 便是身在余无桃源境地下古村的地祖奶奶,也停下拨弄弦子的手。 她先是一惊,然后摸了摸身边的沈白:“阿鲤好像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小白蛇整个僵住,不停转圈游动。 远处,传来沈大黄一声尖锐的嚎叫。 盛京上空,浓雾翻卷,牛角军号的号声不断。 支撑在耶莱下的军阵撤离。 一队接一队,跟随龙辇之后进入圣城耶莱,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阴司。 …… 残缺的昆古尼尔之枪,深深刺入圣城耶莱中心那株白树上。 在这蓝光牵引下,本立于天地间的红色气运之柱一股脑灌注而来。 原本枯朽的白色巨树,枝头一颤,重新生出一个芽头。 这一点嫩绿出现后,色调苍冷的建筑逐渐褪去颜色。 像是融化的蜡,在光中建筑与城池悉数融化又重现。 圣城耶莱空荡荡的街道,逐渐在光中铺就青石板,梁柱镀上朱红颜色。 由实到虚,又由虚到实。 几息之后,圣城耶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司酆都。 城中心,一株巨树冲天而起。 整座城关化为一层虚虚的影子。 朝着盛京城向下坠去。 一直遮挡盛京之人视线的雾气,不知何时散去。 盛京所有人只见得巨大朱红城池朝着他们头顶压来。 便是林明远林大人这样城府的人,也立在庭院中,见得这一幕后瞬间屏住呼吸。 更不必说更加盛京还醒着的百姓。 除却几个睡得早并且山崩也醒不过来的幸运儿,所有人都仰望着天上城关两股颤颤,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悲剧并未发生。 城关的虚影穿过了盛京城。 觉轻没睡着的老头,在变故初生时,令老妻,儿子儿媳将家长孩子带到地窖藏身。 这位老刽子手胆大心细,自有一番无畏。 他独一人,手握门闩坐在家中院子。 想要瞧瞧,究竟天上光芒闪来闪去时发生了什么。 他本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就算是死了也要瞧个分明,做个明白鬼。 但当真亲眼见得一座巨城砸下,老头子手中门闩啪嗒一声落地。 自也没注意到,这巨大城关砸下,为何无凛风巨石。 老头子双眼大大的睁着,在那巨城直砸面门时,他脑中离奇的什么也没想。 这也使得,他有幸窥见了城中一景。 等待死亡来临的他,眼睁睁看着巨城穿过他的身体。 穿过他家的屋顶、院子。 在重叠的一瞬,老头仿佛坐在一条长街上。 长街宽约合四十五丈宽,竟如盛京城御道复刻。 在长街两侧,每隔几丈便站着一个黑甲士,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 若要细看,便觉如寒针刺双眼,疼痛难忍。 长街上寒雾弥漫,雾气中隐约可见城门牌匾——酆都。 酆都,两个字像是巨石,砸在这当了一辈子刽子手的老头儿心上。 他处决人犯前,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冤有头债有主,你犯了事去到酆都莫要记恨我。” 现在,他娘的,酆都真出现了! 老头子见远处寒雾,脑中开始回想多少人曾在他刀下断头。 他喉中咯痰似的嗝了两声。 这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净鞭响。 “帝君归位,闲人避让。” 这喊声带着丝丝凉气,清晰回响在老头儿耳边。 老头木着身子回头,便见他和他家院中石凳好死不死挡在路中。 身后,是一片涌动的白雾。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1章 酆都坠 幽冥诸生,归位聚首。” 带着少女独有清亮的声音,响彻夜空。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寒雾中,支撑的军阵前方,龙辇中玄色龙袍的庞然身影先是一愣。 而后原本身上还存着的几丝浪荡漫不经心尽去。 祂缓缓直起身子,将视线投向赵鲤的方向。 临时搭建的祭台之上,隆庆帝紧急包扎了手腕。 他哎哟哎哟抱着祭台石桌的桌子腿叫唤不停。 沈之行在后支撑着他,一面往他嘴里塞了一枚玄虚子送来的大补之药——据说原材料是龙角与龙鳞。 听得上空赵鲤的声音,隆庆帝咕咚一下,将龙眼大小的药丸子囫囵咽下。 嘴里满是苦汁子,不敢置信问沈之行:“之行,我闺女说什么来着?” “令圣城耶莱,化什么来着?” 沈之行脸上神情愣怔,许久才道:“阿鲤说,令圣城耶莱化阴司地府。” 隆庆帝干笑一声:“那我没听错啊。” 顿了顿,方才还没出息瘫软在地叫唤的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 仰头看着天空红蓝交织两道光柱。 虽看不见赵鲤身影,但不妨碍他高高举起胳膊。 “听见了没有?都听见了没有?我闺女说要化阴司!” 隆庆帝两只河伯高高举起,站在祭台迎宾气球人一样一边摇摆一边喊。 沈之行醒神,忙去拦,生怕一激动飙血驾崩在这:“陛下,大家都听见了,都听见了!” 无怪众人惊诧,他们原本的计划,只到将圣城耶莱作为食邑封给赵鲤。 再由赵鲤,接住昆古尼尔碎片,将圣城耶莱重新拖回虚空之中。 这圣城化阴司之举,绝不在他们原本计划内。 便是以法相托着赵鲤的沈晏,也没料到。 察觉到这点,握着一卷金灿灿诏书的赵鲤一笑。 “既然要玩,不如直接做到底。” “吓到你们没有?” 想到吓所有人一跳,赵鲤顿时发笑。 她手指一收,捏着的诏书顿化成一道流光,汇集入圣城耶莱之中。 “确是有吓到的。”维持着法相的沈晏老实道。 他可称最了解赵鲤,知道她是个爱财却散财的性子。 但也万万没想到,这样一座潜藏虚空的巨城,她竟说撒手就撒手了。 立在半空,因有黑色祭祀之火相互,凛冽寒风堪堪够吹拂起赵鲤头发丝。 她神色轻松得很,答道:“你们都把我看扁了不是?” 她赵鲤是爱财,但获取财富或给出财富都是为了取悦她自己,人活在世图个开心。 那座风雪中的黑铁之城,连根毛也没有,赵鲤并未多喜欢。 若能成功将圣城耶莱化为阴司,于她来说能获得巨大的成就感。 耳边响起沈晏低沉的笑声:“那公主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像个小玩偶一样站在法相掌心的赵鲤,笑嘻嘻摸了摸她身侧法身的手指:“看好吧。” 话音落,天空中一道蓝光如箭矢飞回。 却是那快打破了虚实的昆古尼尔碎片。 “昆古尼尔为必中之器。” “跨越空间,跨越时间,它就是命运。” 手掌紧紧握住震颤的矛身,赵鲤再一次将这支残缺的命运之矛掷出。 只不过这一次掷出的方向,是朝着足下的圣城耶莱。 蓝光破空,赵鲤脑中叮叮不停响起声音,吵得她耳朵生疼。 她双目双耳都淌出血丝。 但像是不觉痛一般,赵鲤道:“沈大人,劳烦你派青鸟去接几个人。” 未听得沈晏答话,但黑色火焰中数只巨大青鸟飞出,箭头一般朝着下方黑铁之城一头扎下。 凡人之躯两次投出命运之枪,哪怕是残缺版也给赵鲤造成了很大负担。 她曾发起逆的右眼眼珠,不正常的咕噜噜转。 赵鲤不得不伸手将它死死按在眼眶。 【叮叮叮——是否消耗功德,完成化阴司之伟业?】 系统的询问等于多余,赵鲤大方一摆手:“消耗。” 金钱也好,功德也好该花时候就得花。 没在系面板上的系统企鹅,不知何时拽着赵鲤衣角跟上来的。 小东西兴奋如赌徒,在沈晏法相的掌心绕圈呐喊:“主人就是最强的!” 和它一路的灵猴蕊,哪见过这种场面,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这时,昆古尼尔之枪一正正钉入下方圣城耶莱。 赵鲤身侧,一阵鸿蒙钟响。 这钟声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传入大景境内每一个人耳中。 漫天坠落的星辰,顿了一瞬。 天上九星连珠之势顿成。 盛京、水宛、源宁中,诸多神龛金光流淌。 成阳之中,双树祠内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浮出,并肩坐在树枝上仰望天空。 便是身在余无桃源境地下古村的地祖奶奶,也停下拨弄弦子的手。 她先是一惊,然后摸了摸身边的沈白:“阿鲤好像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小白蛇整个僵住,不停转圈游动。 远处,传来沈大黄一声尖锐的嚎叫。 盛京上空,浓雾翻卷,牛角军号的号声不断。 支撑在耶莱下的军阵撤离。 一队接一队,跟随龙辇之后进入圣城耶莱,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阴司。 …… 残缺的昆古尼尔之枪,深深刺入圣城耶莱中心那株白树上。 在这蓝光牵引下,本立于天地间的红色气运之柱一股脑灌注而来。 原本枯朽的白色巨树,枝头一颤,重新生出一个芽头。 这一点嫩绿出现后,色调苍冷的建筑逐渐褪去颜色。 像是融化的蜡,在光中建筑与城池悉数融化又重现。 圣城耶莱空荡荡的街道,逐渐在光中铺就青石板,梁柱镀上朱红颜色。 由实到虚,又由虚到实。 几息之后,圣城耶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司酆都。 城中心,一株巨树冲天而起。 整座城关化为一层虚虚的影子。 朝着盛京城向下坠去。 一直遮挡盛京之人视线的雾气,不知何时散去。 盛京所有人只见得巨大朱红城池朝着他们头顶压来。 便是林明远林大人这样城府的人,也立在庭院中,见得这一幕后瞬间屏住呼吸。 更不必说更加盛京还醒着的百姓。 除却几个睡得早并且山崩也醒不过来的幸运儿,所有人都仰望着天上城关两股颤颤,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悲剧并未发生。 城关的虚影穿过了盛京城。 觉轻没睡着的老头,在变故初生时,令老妻,儿子儿媳将家长孩子带到地窖藏身。 这位老刽子手胆大心细,自有一番无畏。 他独一人,手握门闩坐在家中院子。 想要瞧瞧,究竟天上光芒闪来闪去时发生了什么。 他本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就算是死了也要瞧个分明,做个明白鬼。 但当真亲眼见得一座巨城砸下,老头子手中门闩啪嗒一声落地。 自也没注意到,这巨大城关砸下,为何无凛风巨石。 老头子双眼大大的睁着,在那巨城直砸面门时,他脑中离奇的什么也没想。 这也使得,他有幸窥见了城中一景。 等待死亡来临的他,眼睁睁看着巨城穿过他的身体。 穿过他家的屋顶、院子。 在重叠的一瞬,老头仿佛坐在一条长街上。 长街宽约合四十五丈宽,竟如盛京城御道复刻。 在长街两侧,每隔几丈便站着一个黑甲士,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 若要细看,便觉如寒针刺双眼,疼痛难忍。 长街上寒雾弥漫,雾气中隐约可见城门牌匾——酆都。 酆都,两个字像是巨石,砸在这当了一辈子刽子手的老头儿心上。 他处决人犯前,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冤有头债有主,你犯了事去到酆都莫要记恨我。” 现在,他娘的,酆都真出现了! 老头子见远处寒雾,脑中开始回想多少人曾在他刀下断头。 他喉中咯痰似的嗝了两声。 这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净鞭响。 “帝君归位,闲人避让。” 这喊声带着丝丝凉气,清晰回响在老头儿耳边。 老头木着身子回头,便见他和他家院中石凳好死不死挡在路中。 身后,是一片涌动的白雾。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2章 酆都见闻 作为刽子手的老头儿,一生自认光明磊落。 曾手持鬼门断头刀,斩首无数。 年迈从刽子手这行退下,在远近邻人口中他是真正本事人。 哪家孩子夜里啼哭,或是棺材抬不走,便来相请。 老头儿负手迈着四方步,去事主家逛一圈,能止小儿夜啼遏棺中恶煞。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在耳边呵斥声响起的下一瞬,老头儿从石凳上跌下,连滚带爬爬至路边。 越发浓稠的大雾,团团裹住宽阔御道。 许是为了保护这些凡人,雾气如幔帐,将道中情形遮挡。 老头儿只听得有马车车轮碌碌滚动,还有马蹄声,齐整的脚步声。 期间还夹杂着铁链划过地面的声音。 置身浓雾中,老头儿睁眼瞎般什么也看不见。 但听到的这些动静,都叫他本能的心生畏惧。 这是一种无关胆魄,只要是活人都无法避免的恐惧。 “酆都,阴司,帝君。”老头喃喃自语时,他见得御道两侧灯柱此地亮起红得晦气的红灯。 忽而一个阴影从他头顶飞过。 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只余下本能的老头儿仰头看。 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异常的星坠天象。 其次,便是从天上飞过的巨大怪鸟。 这鸟羽翼苍翠,像是庙祠中木头雕的青鸟。 但极大,张开翅膀在地面投下一巨大阴影。 老头嘴巴大大张着,突然见得青鸟背上有人。 看着身量不高的小姑娘,一身血红衣衫,闲适的翘脚坐在鸟背上。 青鸟翅膀拂过她的衣角。 老头儿是识货人,借着红茵茵灯笼光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姑娘身上,赫然穿着靖宁卫千户官服,只是被污血染透绣纹。 正托着桑皮纸里的一块云片糕咬。 看桑皮纸上红印,正是街口老字号。 一切,都与传说中的一人对得上号。 老头儿脚一软,咚一下跪在青石大道上。 不待他喊出声,便听的身侧浓雾中,传来一声洪钟似地话:“阿鲤,莫要嘴馋看热闹,速速离去,此地还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声音如长辈训诫晚辈,坐在鸟背上的小姑娘嘴里闻声回头。 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嘴里还叼着块点心。 听得雾中的声音,一缩头。 座下青鸟顿时振翅高高飞起,转眼消失在远处。 老头儿呆呆回头,只见浓雾中似有车队行过。 雾气搅合出巨大旋涡,在散开又聚拢的一瞬。 老头儿清楚看见,镶嵌铜钉的车轮行过,其上雕刻金色龙纹。 一个远高处正常人体型的声音,正坐龙辇上,一角黑色龙袍垂下。 老头儿下意识明白,这就是帝君。 但他没有半点思考的机会,只一瞬间双目一突。 七窍竟汩汩流出鲜血,脑中一片混乱。 吐着舌头,霎时间癫狂。 如褪去躯壳似的无意识身体歪倒在地。 完全散开的瞳孔凝视浓雾,咯咯吐息。 龙辇上托腮看重孙女跑路的柴帝君,络腮胡后嘴唇一翘,道:“这般倒霉蛋。” “来人,去救上一救。” …… 晨光从窗棂洒落。 双手安放小腹上的老头儿横躺拆下来的门板上。 脚边一只火盆并着一碗白饭。 两手各握着一个黄泉路上打狗的馒头。 口中含着一枚铜钱。 以老婆子跪在旁边边骂边哭:“你这死老头子,一把年纪不省心。” “好生听官府的藏在家中,便躲过一劫。” “偏生你要去讨死,这下瞪眼吓死在院子里,活该不活该?” 披着麻布的老婆子,数落自家死鬼老头一点不嘴软。 听她提及官府,这才有人来拉:“婶子,您节哀,叔这一去夜市享福。” 周围的人们也怕这婆子一张嘴非议官府,惹出祸事,纷纷上前来劝。 毕竟昨夜那番事故,又被天上巨骨砸穿房顶而死的,也有吓死的。 只是众人都没料到,这家老爷子竟也会吓死在院里,这般狼狈。 老婆子的儿子也肿着双眼来劝。 就在这时,烟雾缭绕的屋中,突然一声咯咯作响。 所有人都是一静。 哭的也不哭了,骂的也不骂了,全都牛腿看向声音来处。 却见门板上停着的尸首,上盖的白布轻晃。 一阵接一阵的咯咯声像是人被什么噎住。 空气凝滞了一瞬后,众人炸窝,鬼哭狼嚎朝着门外跑:“诈尸了!” “快,去请巡夜司!” 但听得咚的一声,门板上已经凉了的尸体裹着白布滚落下来。 突然噗的一吐,吐出了哽在喉头的含口钱 “哎哟,可噎死我了。” 地上的尸体直叫唤,一边撕扯自己身上的白布。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2章 酆都见闻 作为刽子手的老头儿,一生自认光明磊落。 曾手持鬼门断头刀,斩首无数。 年迈从刽子手这行退下,在远近邻人口中他是真正本事人。 哪家孩子夜里啼哭,或是棺材抬不走,便来相请。 老头儿负手迈着四方步,去事主家逛一圈,能止小儿夜啼遏棺中恶煞。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在耳边呵斥声响起的下一瞬,老头儿从石凳上跌下,连滚带爬爬至路边。 越发浓稠的大雾,团团裹住宽阔御道。 许是为了保护这些凡人,雾气如幔帐,将道中情形遮挡。 老头儿只听得有马车车轮碌碌滚动,还有马蹄声,齐整的脚步声。 期间还夹杂着铁链划过地面的声音。 置身浓雾中,老头儿睁眼瞎般什么也看不见。 但听到的这些动静,都叫他本能的心生畏惧。 这是一种无关胆魄,只要是活人都无法避免的恐惧。 “酆都,阴司,帝君。”老头喃喃自语时,他见得御道两侧灯柱此地亮起红得晦气的红灯。 忽而一个阴影从他头顶飞过。 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只余下本能的老头儿仰头看。 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异常的星坠天象。 其次,便是从天上飞过的巨大怪鸟。 这鸟羽翼苍翠,像是庙祠中木头雕的青鸟。 但极大,张开翅膀在地面投下一巨大阴影。 老头嘴巴大大张着,突然见得青鸟背上有人。 看着身量不高的小姑娘,一身血红衣衫,闲适的翘脚坐在鸟背上。 青鸟翅膀拂过她的衣角。 老头儿是识货人,借着红茵茵灯笼光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姑娘身上,赫然穿着靖宁卫千户官服,只是被污血染透绣纹。 正托着桑皮纸里的一块云片糕咬。 看桑皮纸上红印,正是街口老字号。 一切,都与传说中的一人对得上号。 老头儿脚一软,咚一下跪在青石大道上。 不待他喊出声,便听的身侧浓雾中,传来一声洪钟似地话:“阿鲤,莫要嘴馋看热闹,速速离去,此地还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声音如长辈训诫晚辈,坐在鸟背上的小姑娘嘴里闻声回头。 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嘴里还叼着块点心。 听得雾中的声音,一缩头。 座下青鸟顿时振翅高高飞起,转眼消失在远处。 老头儿呆呆回头,只见浓雾中似有车队行过。 雾气搅合出巨大旋涡,在散开又聚拢的一瞬。 老头儿清楚看见,镶嵌铜钉的车轮行过,其上雕刻金色龙纹。 一个远高处正常人体型的声音,正坐龙辇上,一角黑色龙袍垂下。 老头儿下意识明白,这就是帝君。 但他没有半点思考的机会,只一瞬间双目一突。 七窍竟汩汩流出鲜血,脑中一片混乱。 吐着舌头,霎时间癫狂。 如褪去躯壳似的无意识身体歪倒在地。 完全散开的瞳孔凝视浓雾,咯咯吐息。 龙辇上托腮看重孙女跑路的柴帝君,络腮胡后嘴唇一翘,道:“这般倒霉蛋。” “来人,去救上一救。” …… 晨光从窗棂洒落。 双手安放小腹上的老头儿横躺拆下来的门板上。 脚边一只火盆并着一碗白饭。 两手各握着一个黄泉路上打狗的馒头。 口中含着一枚铜钱。 以老婆子跪在旁边边骂边哭:“你这死老头子,一把年纪不省心。” “好生听官府的藏在家中,便躲过一劫。” “偏生你要去讨死,这下瞪眼吓死在院子里,活该不活该?” 披着麻布的老婆子,数落自家死鬼老头一点不嘴软。 听她提及官府,这才有人来拉:“婶子,您节哀,叔这一去夜市享福。” 周围的人们也怕这婆子一张嘴非议官府,惹出祸事,纷纷上前来劝。 毕竟昨夜那番事故,又被天上巨骨砸穿房顶而死的,也有吓死的。 只是众人都没料到,这家老爷子竟也会吓死在院里,这般狼狈。 老婆子的儿子也肿着双眼来劝。 就在这时,烟雾缭绕的屋中,突然一声咯咯作响。 所有人都是一静。 哭的也不哭了,骂的也不骂了,全都牛腿看向声音来处。 却见门板上停着的尸首,上盖的白布轻晃。 一阵接一阵的咯咯声像是人被什么噎住。 空气凝滞了一瞬后,众人炸窝,鬼哭狼嚎朝着门外跑:“诈尸了!” “快,去请巡夜司!” 但听得咚的一声,门板上已经凉了的尸体裹着白布滚落下来。 突然噗的一吐,吐出了哽在喉头的含口钱 “哎哟,可噎死我了。” 地上的尸体直叫唤,一边撕扯自己身上的白布。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3章 还阳 未营胡同铁家影壁外人影憧憧,来奔丧参加葬礼的人,脑袋挨着脑袋的挤着朝里看。 然人虽多现场却是落针可闻。 都屏气凝神听里头的动静。 但见堂屋中,尸体裹着白布掉下后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的咳嗽动弹都是众人的错觉。 人群之中一年纪稍长的老者,与铁家老爷子自幼交好,探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缩回脑袋。 “好像,安分了!” 这老者想叫铁家人去看看。 一扭头便见铁家两个没出息的儿子,热粘皮似的一左一右黏糊在他后背上,抓着他胳膊不撒手。 顿时一竖眉毛喝道:“干什么呢?撒手!去看看你们爹。” “一把年纪胆小怕事的。” 面对老者斥责,铁家两个儿子均苦笑:“老叔,我两胆小还不是赖你们。” 铁家老头子年轻时出了名的大胆,在菜市口跟着师傅学砍头当刽子手。 有心将这油水丰富的刽子手行当,让两个儿子也继承。 因此两个儿子都是从小被铁老爷子的猪朋狗友们,编着怪诞故事吓唬长大。 三五岁便带到坟场练胆,最后过犹不及反倒是吓破了胆。 铁家的大儿子旧事重提,想到年轻时候干下那些荒唐事,这老者怒瞪了他们两眼。 方才边烧纸边骂人的铁家老婆子,这会回过神。 她哭得狠了双眼如胡桃,花白头发散落两三缕。 突然一咬牙挽袖子,抄起倚靠墙边的门闩:“这个死老头,自己作死了还不消停!” 老婆子念及昨日老头犟拐寻死的行为,早已是气极恨极。 骂骂咧咧道:“老婆子今日倒要会他一会。” 言罢,雄赳赳气昂昂,倒提着门闩便去。 有她这巾帼在前,左邻右舍之人相互看看都跟上。 为了壮胆,抄水瓢的捡板砖的,铁老头的两个儿子脱了布鞋横握手中。 方才乌泱泱跑路的人群,便又这般声势浩大回去。 铁老婆子胸中一口怒气,加之背后从众之人不少,胆魄大壮。 行至近前,见那白布裹着的尸体躺在地上,脚边烧纸钱的火盆也是熄灭了。 只头部位置白布还在翕动,倒像是有人在底下呼吸似的。 铁家老婆子见状,学着戏曲里的豪杰,大喝一声:“受死!” 她举门闩呈举火烧天之豪迈姿态,然后重重一挥。 操持家事一辈子的老婆子,手劲不小,门闩伴着风声砸落。 眼见着要印在脑门上时,地上横躺的尸体突然直挺挺坐起。 门闩啪一下打在了白布裹着的尸体肩头。 “哎哟,我的娘嘞!” 一声接地气的惨叫,尸体噌地从地上跳起来。 双手朝着后背伤处抠抓,脑袋上裹着白布满屋乱窜。 一边窜一边骂。 大抵是骂声太接地气,反倒叫众人都愣住。 铁家大儿子手里捏着只臭鞋,在思量跑与不跑之间,他喃喃道:“这,诈尸也骂挺脏哈。” 就这般众目睽睽之下,那‘诈尸’的猛扯下裹尸的白布。 “哪个瘪犊子玩意打的我?” 铁家老爷子龇牙咧嘴问,一转头便见满屋挂白都是人。 自家老婆子和儿孙都披麻戴孝。 双方大眼瞪小眼,下一瞬,满堂轰然一炸。 …… 未营胡同,有个姓铁的老头分明死得板硬,却在停尸时还阳,还会骂娘会喊饿哩。 就是被阴差驱赶的时候,右肩挨了白无常哭丧棒的打,留了条门闩似的印。 以上就是一宿没睡油头油脑的邢捕头,急匆匆领人来时,在胡同口找一个小屁孩打听的。 昨日熬夜安抚百姓,刚刚才回五城兵马司班房在滚得反光的破草席上睡下,邢捕头便被人薅了起来。 昨夜动乱,耶莱城上钉着的巨大骨架散落下不少砸在盛京。 出现不少死伤者。 但这位姓铁的老爷子不一样,听闻是死硬了停尸时,诈尸还魂的。 邢捕头常与巡夜司打交道,晓得轻重,灌了壶隔夜浓茶糊着眼屎便急匆匆赶来了。 未营胡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见得官差来,不少眼尖打量。 看见是五城兵马司,而不是传说中的巡夜司,不少人失望咦了一声,仍旧堵在道中。 邢捕头嘿了一声,五城兵马司低人一等怎么的? 他摘了佩刀,刀鞘啪啪啪拍出。 与身后差役将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部哄散。 到了铁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官差来了。” 邢捕头进院子,便见铁家还未来得及摘的白花白布。 院里石凳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吊着一边胳膊,在滴溜溜喝面疙瘩汤。 简单问了情况,邢捕头细打量这老头儿。 老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看精神头再活个十年没问题。 在邢捕头询问时,老头儿坚决不承认他是被吓死的。 “我姓铁的,一颗铁胆,手下不知多少穷凶极恶凶徒性命,我会吓死?” 事情牵扯尊严,铁老头梗着脖子澄清。 “我是误入了阴间,见到了神仙人物。” 邢捕头莫看他随时头发油腻腻,那是真正多年的基层刑名捕头。 一眼看穿这老头儿在强撑,正待揭穿便听他道:“我真的亲游了阴司酆都!” 听见酆都两个字,邢捕头立时神情一肃。 老铁头又道:“我还看见了帝君阴差出行,对了,还看见了巡夜司的赵千户夜游阴曹呢!” 赵鲤大名从这老头嘴里说出来,邢捕头心中一下。 得,样样对得上,估计没跑了。 看见邢捕头质疑之色尽去,原本还不确定的铁老头登时理直气壮:“就是赵千户,她老人家有大本事,在阴曹地府夜游还吃云片糕呢!” 竖着耳朵旁听的众人,顿时哗然。 邢捕头左右看看,见状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别什么热闹都看。” 他微妙的态度,变相坐实了此事。 酆都城真的现世了。 众多八卦人士青天白日听得诡谈,都后背发凉。 各自嘀嘀咕咕回家去,背后还传来铁老头的声音。 “我这胳膊吊着?” “嗨,我也是阴司走过一遭,见过世面的,能叫我家那老婆子打裂肩胛骨?” “是我还阳的时候啊,那什么被阴差大人用哭丧棒打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铁头扯着嗓子澄清。 还没到中午,这一消息长了翅膀似地传遍盛京城,并因传播者甚多迅速朝着城外乃至整个大景传播。 作为故事的主角之一,赵鲤却正来到了盛京郊外的一处苑囿,请人吃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3章 还阳 未营胡同铁家影壁外人影憧憧,来奔丧参加葬礼的人,脑袋挨着脑袋的挤着朝里看。 然人虽多现场却是落针可闻。 都屏气凝神听里头的动静。 但见堂屋中,尸体裹着白布掉下后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的咳嗽动弹都是众人的错觉。 人群之中一年纪稍长的老者,与铁家老爷子自幼交好,探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缩回脑袋。 “好像,安分了!” 这老者想叫铁家人去看看。 一扭头便见铁家两个没出息的儿子,热粘皮似的一左一右黏糊在他后背上,抓着他胳膊不撒手。 顿时一竖眉毛喝道:“干什么呢?撒手!去看看你们爹。” “一把年纪胆小怕事的。” 面对老者斥责,铁家两个儿子均苦笑:“老叔,我两胆小还不是赖你们。” 铁家老头子年轻时出了名的大胆,在菜市口跟着师傅学砍头当刽子手。 有心将这油水丰富的刽子手行当,让两个儿子也继承。 因此两个儿子都是从小被铁老爷子的猪朋狗友们,编着怪诞故事吓唬长大。 三五岁便带到坟场练胆,最后过犹不及反倒是吓破了胆。 铁家的大儿子旧事重提,想到年轻时候干下那些荒唐事,这老者怒瞪了他们两眼。 方才边烧纸边骂人的铁家老婆子,这会回过神。 她哭得狠了双眼如胡桃,花白头发散落两三缕。 突然一咬牙挽袖子,抄起倚靠墙边的门闩:“这个死老头,自己作死了还不消停!” 老婆子念及昨日老头犟拐寻死的行为,早已是气极恨极。 骂骂咧咧道:“老婆子今日倒要会他一会。” 言罢,雄赳赳气昂昂,倒提着门闩便去。 有她这巾帼在前,左邻右舍之人相互看看都跟上。 为了壮胆,抄水瓢的捡板砖的,铁老头的两个儿子脱了布鞋横握手中。 方才乌泱泱跑路的人群,便又这般声势浩大回去。 铁老婆子胸中一口怒气,加之背后从众之人不少,胆魄大壮。 行至近前,见那白布裹着的尸体躺在地上,脚边烧纸钱的火盆也是熄灭了。 只头部位置白布还在翕动,倒像是有人在底下呼吸似的。 铁家老婆子见状,学着戏曲里的豪杰,大喝一声:“受死!” 她举门闩呈举火烧天之豪迈姿态,然后重重一挥。 操持家事一辈子的老婆子,手劲不小,门闩伴着风声砸落。 眼见着要印在脑门上时,地上横躺的尸体突然直挺挺坐起。 门闩啪一下打在了白布裹着的尸体肩头。 “哎哟,我的娘嘞!” 一声接地气的惨叫,尸体噌地从地上跳起来。 双手朝着后背伤处抠抓,脑袋上裹着白布满屋乱窜。 一边窜一边骂。 大抵是骂声太接地气,反倒叫众人都愣住。 铁家大儿子手里捏着只臭鞋,在思量跑与不跑之间,他喃喃道:“这,诈尸也骂挺脏哈。” 就这般众目睽睽之下,那‘诈尸’的猛扯下裹尸的白布。 “哪个瘪犊子玩意打的我?” 铁家老爷子龇牙咧嘴问,一转头便见满屋挂白都是人。 自家老婆子和儿孙都披麻戴孝。 双方大眼瞪小眼,下一瞬,满堂轰然一炸。 …… 未营胡同,有个姓铁的老头分明死得板硬,却在停尸时还阳,还会骂娘会喊饿哩。 就是被阴差驱赶的时候,右肩挨了白无常哭丧棒的打,留了条门闩似的印。 以上就是一宿没睡油头油脑的邢捕头,急匆匆领人来时,在胡同口找一个小屁孩打听的。 昨日熬夜安抚百姓,刚刚才回五城兵马司班房在滚得反光的破草席上睡下,邢捕头便被人薅了起来。 昨夜动乱,耶莱城上钉着的巨大骨架散落下不少砸在盛京。 出现不少死伤者。 但这位姓铁的老爷子不一样,听闻是死硬了停尸时,诈尸还魂的。 邢捕头常与巡夜司打交道,晓得轻重,灌了壶隔夜浓茶糊着眼屎便急匆匆赶来了。 未营胡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见得官差来,不少眼尖打量。 看见是五城兵马司,而不是传说中的巡夜司,不少人失望咦了一声,仍旧堵在道中。 邢捕头嘿了一声,五城兵马司低人一等怎么的? 他摘了佩刀,刀鞘啪啪啪拍出。 与身后差役将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部哄散。 到了铁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官差来了。” 邢捕头进院子,便见铁家还未来得及摘的白花白布。 院里石凳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吊着一边胳膊,在滴溜溜喝面疙瘩汤。 简单问了情况,邢捕头细打量这老头儿。 老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看精神头再活个十年没问题。 在邢捕头询问时,老头儿坚决不承认他是被吓死的。 “我姓铁的,一颗铁胆,手下不知多少穷凶极恶凶徒性命,我会吓死?” 事情牵扯尊严,铁老头梗着脖子澄清。 “我是误入了阴间,见到了神仙人物。” 邢捕头莫看他随时头发油腻腻,那是真正多年的基层刑名捕头。 一眼看穿这老头儿在强撑,正待揭穿便听他道:“我真的亲游了阴司酆都!” 听见酆都两个字,邢捕头立时神情一肃。 老铁头又道:“我还看见了帝君阴差出行,对了,还看见了巡夜司的赵千户夜游阴曹呢!” 赵鲤大名从这老头嘴里说出来,邢捕头心中一下。 得,样样对得上,估计没跑了。 看见邢捕头质疑之色尽去,原本还不确定的铁老头登时理直气壮:“就是赵千户,她老人家有大本事,在阴曹地府夜游还吃云片糕呢!” 竖着耳朵旁听的众人,顿时哗然。 邢捕头左右看看,见状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别什么热闹都看。” 他微妙的态度,变相坐实了此事。 酆都城真的现世了。 众多八卦人士青天白日听得诡谈,都后背发凉。 各自嘀嘀咕咕回家去,背后还传来铁老头的声音。 “我这胳膊吊着?” “嗨,我也是阴司走过一遭,见过世面的,能叫我家那老婆子打裂肩胛骨?” “是我还阳的时候啊,那什么被阴差大人用哭丧棒打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铁头扯着嗓子澄清。 还没到中午,这一消息长了翅膀似地传遍盛京城,并因传播者甚多迅速朝着城外乃至整个大景传播。 作为故事的主角之一,赵鲤却正来到了盛京郊外的一处苑囿,请人吃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4章 宴请 士人多追求清雅生活,常在郊区置山房苑囿。 里头杂植花卉,四时常新。 盛京东郊便有一片温泉山房,其中最大的一片山头一直闲置。 不少人看中此处修竹古梅与极佳的温汤水质,曾四处打听这片山头在谁人手中未果。 去岁六月,这荒置的山头突然大兴土木。 大量匠工齐聚在此,规划了一处近千亩的园子。 里头凿池引水,台榭星落,嘉树扶苏。 有大片的花坞,有香露园,有山林温汤,有专门的庄子产出新鲜瓜果菜蔬和鸡羊。 目下虽只完成了主体苑囿建筑,还有大部分未完工。 但一看这配置,有人便猜测这院子只怕是要建来作嫁妆之类的。 诸人纷纷拭目以待,想看是京中哪家如此大手笔。 这问题,在今日有了答案。 水榭之中,临时从宫中、沈家调来的厨子汇聚一堂。 流水似的佳肴上桌来,没一会又撤下空盘。 正饮茶清口的赵鲤,将一碟子肥而不腻的虎皮肉朝前一推。 坐她对面的玛丽莲换了新制衣裙,冲赵鲤腼腆一笑,嘴边还沾着点点油花。 在她身边,依旧是那个走哪带到哪的风信子铁处女箱匣。 但这都不妨碍她,将各式美食朝着嘴里疯狂炫。 她现在似人更甚似神,但嘴巴像是异次元通道,流水的席面吞下去,没听她喊饱。 玛丽莲比较排斥人,无论男女。 因此这水榭中,仅她和赵鲤二人。 但她两人的食量,便叫后边的十六个大厨额上冒汗。 便是赵鲤也不得不承认,远远胜于她的饭桶已经出现。 就是再加一个沈大黄,他两也吃不过对面的玛丽莲。 见对面的貌美异国女孩,羞涩但大口将巴掌大的虎皮肉呼伦吞下。 赵鲤看那颗粒状的脂肪粒,也有些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谢谢。”玛丽莲双眼含泪,“您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竟然请我吃这样美味的食物。” 玛丽莲说着,突然秀秀气气打了个嗝。 但下一刻,水榭中风信子花的味道浓郁一瞬。 玛丽莲本鼓胀的胃部霎时间瘪下。 倒是那风信子花团成的铁处女箱匣,又涨大一分。 赵鲤耳朵尖,都能听见那里头传出的胃部撕裂的声音。 玛丽莲果然爱她的老父亲,自己就过过嘴瘾,咽下去就全转移给了箱匣中的‘人’。 她吃个味,食物与胃疼里边人受着。 玛丽莲抿嘴浅笑:“不必担心,我不会浪费珍惜的食物。” “会从别的途径转化成植物的能量。” 她话音落,赵鲤便听得箱匣中一声闷闷的嚎叫。 随后,风信子花开更艳。 赵鲤啜了口茶,赞道:“这样好。” 死老头子能有派上用场是他的福气。 听见赵鲤夸她,玛丽莲越发羞涩。 她才学了用筷子,但已经使得麻溜,羞红脸的功夫筷头又点到一道焖羊蹄上。 软糯皮肉水一样吸进嘴里,玛丽莲脸上露出真真切切的幸福神色。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又一次泪汪汪谢过赵鲤的慷慨。 这时,门被叩响。 万嬷嬷低声在外唤道:“阿鲤小姐。” 赵鲤同玛丽莲打了声招呼出来,便见万嬷嬷手里捧着的册子。 耶莱半虚半实将要砸下来时,黑铁城墙尖刺上穿刺着不少幻想中的巨人躯骸。 这些躯骸脱落砸到盛京,砸毁了不少小倒霉蛋的屋顶。 每逢此时,倒霉蛋名单必少不了赵鲤的大名。 几个奇大无比的骨骸,砸烂了赵鲤才没住多久的新家。 最准的一个骷髅大如圆桌头顶生着骨刺。 正正砸穿了赵鲤主屋的卧室,倒插在她的床板上。 毁掉不知多少箱匣首饰。 赵鲤都不敢细想,沈晏送的首饰,绢娘亲手织就得衣裙损毁多少。 看她神情万嬷嬷就知道她正难过,不由宽慰道:“您安心,以后不足自有人补上。” 无论是沈大人,还是宫中的陛下,比不会让赵鲤亏损。 赵鲤蔫巴巴叹了口气,再惨淡的现实也只能接受。 她顿了顿问道:“那些泰西人如何了?” 从圣城耶莱接出来的泰西人,队伍没有减员。 受伤最重的那位小狗眼骑士,赵鲤慷慨给了他一粒小豌豆,早已皮实地能下床。 赵鲤本欲郑重在此招待他们吃顿饭。 奈何他们的女神玛丽莲过于社恐。 赵鲤只得分开,泰西人在一处,她与玛丽莲在一处。 万嬷嬷道:“无事,沈大人知道他们信仰,从私库调了几车果酒葡萄酒来。” “那些人正庆祝饮酒呢。” 玛丽莲的真相,除了苦修士和威廉骑士并未告知任何人。 这种事牵扯极大,动辄便是神战。 因此苦修士恳请赵鲤帮忙隐瞒。 诸多泰西人大抵只知道圣母降临,但具体的都不清楚。 经此一事,泰西人传教大景的计划全部打乱,他们必须折返泰西——以押送大主教遗骸的名义。 带着玛丽莲和哪个风信子箱匣一道回泰西,稳定时局。 最关键一点,暗自修改神典,抹掉大主教的存在。 至于圣城耶莱或者昆古尼尔之枪,他们不问赵鲤也不提。 只是作为补偿,沈晏手下的海瀚商会须得为这些泰西人建造返航的远洋楼船船队。 赵鲤听沈晏道,此番隆庆帝有意遣使远赴泰西交流。 说不得海瀚商会会打通海上航路。 未免这些泰西人失望,赵鲤厚道透露了信息——在海上还有一片悬于海上的大广袤陆。 雷德明这精明老头,已有计划邀大景共同探索赵鲤所说的大陆,共同瓜分利益。 如此结果也算皆大欢喜。 正想着,赵鲤突然听见一阵猫叫声。 花墙后,留在琼林苑善后的沈小花校尉探出个脑袋,一如既往的臭脸喵喵叫。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4章 宴请 士人多追求清雅生活,常在郊区置山房苑囿。 里头杂植花卉,四时常新。 盛京东郊便有一片温泉山房,其中最大的一片山头一直闲置。 不少人看中此处修竹古梅与极佳的温汤水质,曾四处打听这片山头在谁人手中未果。 去岁六月,这荒置的山头突然大兴土木。 大量匠工齐聚在此,规划了一处近千亩的园子。 里头凿池引水,台榭星落,嘉树扶苏。 有大片的花坞,有香露园,有山林温汤,有专门的庄子产出新鲜瓜果菜蔬和鸡羊。 目下虽只完成了主体苑囿建筑,还有大部分未完工。 但一看这配置,有人便猜测这院子只怕是要建来作嫁妆之类的。 诸人纷纷拭目以待,想看是京中哪家如此大手笔。 这问题,在今日有了答案。 水榭之中,临时从宫中、沈家调来的厨子汇聚一堂。 流水似的佳肴上桌来,没一会又撤下空盘。 正饮茶清口的赵鲤,将一碟子肥而不腻的虎皮肉朝前一推。 坐她对面的玛丽莲换了新制衣裙,冲赵鲤腼腆一笑,嘴边还沾着点点油花。 在她身边,依旧是那个走哪带到哪的风信子铁处女箱匣。 但这都不妨碍她,将各式美食朝着嘴里疯狂炫。 她现在似人更甚似神,但嘴巴像是异次元通道,流水的席面吞下去,没听她喊饱。 玛丽莲比较排斥人,无论男女。 因此这水榭中,仅她和赵鲤二人。 但她两人的食量,便叫后边的十六个大厨额上冒汗。 便是赵鲤也不得不承认,远远胜于她的饭桶已经出现。 就是再加一个沈大黄,他两也吃不过对面的玛丽莲。 见对面的貌美异国女孩,羞涩但大口将巴掌大的虎皮肉呼伦吞下。 赵鲤看那颗粒状的脂肪粒,也有些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谢谢。”玛丽莲双眼含泪,“您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竟然请我吃这样美味的食物。” 玛丽莲说着,突然秀秀气气打了个嗝。 但下一刻,水榭中风信子花的味道浓郁一瞬。 玛丽莲本鼓胀的胃部霎时间瘪下。 倒是那风信子花团成的铁处女箱匣,又涨大一分。 赵鲤耳朵尖,都能听见那里头传出的胃部撕裂的声音。 玛丽莲果然爱她的老父亲,自己就过过嘴瘾,咽下去就全转移给了箱匣中的‘人’。 她吃个味,食物与胃疼里边人受着。 玛丽莲抿嘴浅笑:“不必担心,我不会浪费珍惜的食物。” “会从别的途径转化成植物的能量。” 她话音落,赵鲤便听得箱匣中一声闷闷的嚎叫。 随后,风信子花开更艳。 赵鲤啜了口茶,赞道:“这样好。” 死老头子能有派上用场是他的福气。 听见赵鲤夸她,玛丽莲越发羞涩。 她才学了用筷子,但已经使得麻溜,羞红脸的功夫筷头又点到一道焖羊蹄上。 软糯皮肉水一样吸进嘴里,玛丽莲脸上露出真真切切的幸福神色。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又一次泪汪汪谢过赵鲤的慷慨。 这时,门被叩响。 万嬷嬷低声在外唤道:“阿鲤小姐。” 赵鲤同玛丽莲打了声招呼出来,便见万嬷嬷手里捧着的册子。 耶莱半虚半实将要砸下来时,黑铁城墙尖刺上穿刺着不少幻想中的巨人躯骸。 这些躯骸脱落砸到盛京,砸毁了不少小倒霉蛋的屋顶。 每逢此时,倒霉蛋名单必少不了赵鲤的大名。 几个奇大无比的骨骸,砸烂了赵鲤才没住多久的新家。 最准的一个骷髅大如圆桌头顶生着骨刺。 正正砸穿了赵鲤主屋的卧室,倒插在她的床板上。 毁掉不知多少箱匣首饰。 赵鲤都不敢细想,沈晏送的首饰,绢娘亲手织就得衣裙损毁多少。 看她神情万嬷嬷就知道她正难过,不由宽慰道:“您安心,以后不足自有人补上。” 无论是沈大人,还是宫中的陛下,比不会让赵鲤亏损。 赵鲤蔫巴巴叹了口气,再惨淡的现实也只能接受。 她顿了顿问道:“那些泰西人如何了?” 从圣城耶莱接出来的泰西人,队伍没有减员。 受伤最重的那位小狗眼骑士,赵鲤慷慨给了他一粒小豌豆,早已皮实地能下床。 赵鲤本欲郑重在此招待他们吃顿饭。 奈何他们的女神玛丽莲过于社恐。 赵鲤只得分开,泰西人在一处,她与玛丽莲在一处。 万嬷嬷道:“无事,沈大人知道他们信仰,从私库调了几车果酒葡萄酒来。” “那些人正庆祝饮酒呢。” 玛丽莲的真相,除了苦修士和威廉骑士并未告知任何人。 这种事牵扯极大,动辄便是神战。 因此苦修士恳请赵鲤帮忙隐瞒。 诸多泰西人大抵只知道圣母降临,但具体的都不清楚。 经此一事,泰西人传教大景的计划全部打乱,他们必须折返泰西——以押送大主教遗骸的名义。 带着玛丽莲和哪个风信子箱匣一道回泰西,稳定时局。 最关键一点,暗自修改神典,抹掉大主教的存在。 至于圣城耶莱或者昆古尼尔之枪,他们不问赵鲤也不提。 只是作为补偿,沈晏手下的海瀚商会须得为这些泰西人建造返航的远洋楼船船队。 赵鲤听沈晏道,此番隆庆帝有意遣使远赴泰西交流。 说不得海瀚商会会打通海上航路。 未免这些泰西人失望,赵鲤厚道透露了信息——在海上还有一片悬于海上的大广袤陆。 雷德明这精明老头,已有计划邀大景共同探索赵鲤所说的大陆,共同瓜分利益。 如此结果也算皆大欢喜。 正想着,赵鲤突然听见一阵猫叫声。 花墙后,留在琼林苑善后的沈小花校尉探出个脑袋,一如既往的臭脸喵喵叫。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5章 复明 沈小花沈校尉是来复命的。 昨日赵鲤匆匆离去,恐琼林苑中那座四水归堂的养鸟楼会生变,便留了沈小花协助鲁建兴。 见它来,身上一股子鸟屎味,胡子边还有血迹,赵鲤蹙眉:“你受伤了?” 不待赵鲤蹲身看,沈小花从花墙跃下,哒哒走过来。 临到近前,它咕噜在地上打了个滚。 试图蹭掉自己身上沾着的鸟屎臭。 这时,分派给沈小花跑腿的一个年轻力士才从远处跑来。 这力士叫石堰,去岁才承袭亡亲职位,性子似乎有点笨拙,写得一笔好字。 沈小花虽说只校尉品级,但作为能平事能镇守一方的角色,自也会慢慢有些手下人。 石堰就是它亲自挑的小跑腿,专职打杂并负责代写文书。 这小力士手里提溜着一个大包袱。 这包袱皮呈酱色,偶尔滴答下些黏糊的血水。 隔着老远,赵鲤都能闻到着包袱里的生肉臭。 石堰性子果然呆,帽子歪歪追着沈小花屁股后面赶,见到赵鲤才一个急刹。 见赵鲤一身私服裙摆,意识她没在工作,这才欲盖弥彰将手里的包袱藏了一藏。 但赵鲤早已闻到味,也猜到了是什么,没好气道:“别藏了,拿出来吧。” 石堰这才将那包袱放在地上,一打开开一个硕大头颅印入赵鲤眼帘。 是一个吐着舌头,眼歪口斜死相难看的头颅。 琼林苑中负责在四水归堂势中,分尸并种植**诡物的那个紫髯大汉。 赵鲤亲眼看见过这大汉腰合十丈的身形,不由问了一句:“你们对上它,没有弟兄伤亡吧?” 蹲坐在一边,等万嬷嬷用帕子给它擦身子爪子的沈小花,小尖牙一露,朝着石堰喵了两声。 也不知他们怎么交流的,石堰哦哦两声后,翻译道:“沈校尉说,你这母老虎休要小觑了猫,此等贼厮轻松拿下。” 不打折扣不加润色的将猫语翻译后,现场静了一瞬。 赵鲤微一挑眉:“母什么?” 她微笑着,看向沈小花。 独眼狸花僵直原地,冲着石堰瞪眼。 听赵鲤话,缓缓垂下头去。 须臾,竟是喵嗷一声嚎叫,转身要跑。 但赵鲤什么速度,一个箭步上前,硬生将它薅起拎住顶瓜皮。 沈小花不敢冲赵鲤亮爪,四爪乱扑腾。 石堰这才迟迟意识到自己坑了上司,顿时惊得满头大汗,实惠朝着赵鲤双膝一跪。 “赵千户!” 他两波棱盖咚一声着地,语气姿态虔诚如灵前孝子。 看他一张脸涨红,赵鲤手里提着沈小花啧了一声。 见状,万嬷嬷忍不住笑,她攥着给沈小花擦爪子的手帕,圆场道:“小花想来也是一夜未睡,差事了结便来交代,应当只是口误。” 沈小花极想点头应声,却又觉得就这般认怂损它威名。 胡须颤颤将四爪耷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 见它这死样,赵鲤提着它晃了两下:“石堰,你起来吧,将这头颅带下去无害化处理。” 她又对万嬷嬷道:“劳烦嬷嬷安排他下去吃点东西。” 石堰三步一回头提着紫髯大汉的脑袋跟万嬷嬷离开。 赵鲤才将视线移向沈小花,她故意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听说你最近又添了不少崽?” “薪水又养不起,不若还是早些断根了罢?” 沈小花浑身毛发炸成毛团,正要放声嚎,听得一声惊呼。 “这,这是猫吗?” 玛丽莲半张脸偷藏在门扉后。 她一直藏在那,只是万嬷嬷和石堰走了这才现身。 见她双眼晶亮,赵鲤对着沈小花一笑,答道:“是啊,是超级可爱的小猫咪。” “你要抱抱吗?” 赵鲤单手将沈小花提溜到了玛丽莲面前。 “可,可以吗?”虽说这样问,但玛丽莲已经伸出了手。 “这就是毛发的感觉吗?好柔软就是有点臭!” 玛丽莲细细的胳膊,双手揽着沈小花。 沈小花这泼皮猫感知敏锐,早已在玛丽莲主动现身的瞬间便整个僵住。 到了玛丽莲怀里,更是连胡须都不敢动,像个毛绒小玩具一样老实被玛丽莲抱回席间。 老天奶啊,它猫大爷不过是口花花骂了一句母老虎而已,看它遇上了什么? “它不吃东西吗?” 赵鲤看戏似的,看玛丽莲往沈小花面前放了一块肉。 铁骨铮铮猫校尉梗着脖子,探头将这肉咬了吞下。 哪还有平常骂骂咧咧的样子。 赵鲤忍不住嫌弃,在它脑袋上呼了一下:“死样子。” 终是看它可怜,生出点怜悯之心,赵鲤正要接过沈小花。 玛丽莲突然蹙眉:“眼睛疼吗?” 她的手指在沈小花瞎掉的那只独眼上摸了一下。 下一瞬,沈小花只觉眼眶中什么东西蠕蠕生长,蠕虫一般四处钻动。 只一瞬,便顶出眼窝。 新生的绿色竖瞳眨了一眨,沈小花发现曾经彻底陷入黑暗的半边视野逐渐亮起。 “这样便好了!”玛丽莲说着,她的碧色眼睛眼底瞬间浮出一个黑点。 这黑点迅速扩大,占据整个眼球,一如沈白毒液毒瞎沈小花时的伤势一般。 整个眼前腐蚀化为黑水的玛丽莲像是一点没觉得疼,一脸腼腆笑:“这样,感觉好点了吗?” 沈小花震惊得再次失去反应。 不过玛丽莲眼部的惨状只存在了一瞬,很快便有眨巴着完好的绿眸干饭。 只她身侧风信子箱匣中,被各种食物填充满腹腔的某‘人’,再次惨叫连连。 想来阿白的毒液杀伤力还是足够的。 赵鲤观察了一下沈小花,真诚道谢。 玛丽莲嘴里叼着半只羊蹄,呜呜了几声,大抵是说赵鲤太客气之类的话。 半晌沈小花才抬爪摸了摸自己恢复如初的眼珠子。 它顿了顿后,朝着玛丽莲撅屁股就拜。 猫校尉能屈能伸,给恩人磕头不丢猫。 见它属实占了便宜,赵鲤没笑话它狗腿。 在席上捡了点少盐的肉菜给它拌猫饭。 只刚一举筷子,便听得脚步阵阵。 玛丽莲叼着羊蹄,闪身藏如了帷幕后。 几息后,小顺子领宫中内官而来:“殿下,请您移驾回宫。” 小顺子身后诸人,手捧一应公主大衫及九翚四凤冠、霞帔褙子,见赵鲤纷纷躬身行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5章 复明 沈小花沈校尉是来复命的。 昨日赵鲤匆匆离去,恐琼林苑中那座四水归堂的养鸟楼会生变,便留了沈小花协助鲁建兴。 见它来,身上一股子鸟屎味,胡子边还有血迹,赵鲤蹙眉:“你受伤了?” 不待赵鲤蹲身看,沈小花从花墙跃下,哒哒走过来。 临到近前,它咕噜在地上打了个滚。 试图蹭掉自己身上沾着的鸟屎臭。 这时,分派给沈小花跑腿的一个年轻力士才从远处跑来。 这力士叫石堰,去岁才承袭亡亲职位,性子似乎有点笨拙,写得一笔好字。 沈小花虽说只校尉品级,但作为能平事能镇守一方的角色,自也会慢慢有些手下人。 石堰就是它亲自挑的小跑腿,专职打杂并负责代写文书。 这小力士手里提溜着一个大包袱。 这包袱皮呈酱色,偶尔滴答下些黏糊的血水。 隔着老远,赵鲤都能闻到着包袱里的生肉臭。 石堰性子果然呆,帽子歪歪追着沈小花屁股后面赶,见到赵鲤才一个急刹。 见赵鲤一身私服裙摆,意识她没在工作,这才欲盖弥彰将手里的包袱藏了一藏。 但赵鲤早已闻到味,也猜到了是什么,没好气道:“别藏了,拿出来吧。” 石堰这才将那包袱放在地上,一打开开一个硕大头颅印入赵鲤眼帘。 是一个吐着舌头,眼歪口斜死相难看的头颅。 琼林苑中负责在四水归堂势中,分尸并种植**诡物的那个紫髯大汉。 赵鲤亲眼看见过这大汉腰合十丈的身形,不由问了一句:“你们对上它,没有弟兄伤亡吧?” 蹲坐在一边,等万嬷嬷用帕子给它擦身子爪子的沈小花,小尖牙一露,朝着石堰喵了两声。 也不知他们怎么交流的,石堰哦哦两声后,翻译道:“沈校尉说,你这母老虎休要小觑了猫,此等贼厮轻松拿下。” 不打折扣不加润色的将猫语翻译后,现场静了一瞬。 赵鲤微一挑眉:“母什么?” 她微笑着,看向沈小花。 独眼狸花僵直原地,冲着石堰瞪眼。 听赵鲤话,缓缓垂下头去。 须臾,竟是喵嗷一声嚎叫,转身要跑。 但赵鲤什么速度,一个箭步上前,硬生将它薅起拎住顶瓜皮。 沈小花不敢冲赵鲤亮爪,四爪乱扑腾。 石堰这才迟迟意识到自己坑了上司,顿时惊得满头大汗,实惠朝着赵鲤双膝一跪。 “赵千户!” 他两波棱盖咚一声着地,语气姿态虔诚如灵前孝子。 看他一张脸涨红,赵鲤手里提着沈小花啧了一声。 见状,万嬷嬷忍不住笑,她攥着给沈小花擦爪子的手帕,圆场道:“小花想来也是一夜未睡,差事了结便来交代,应当只是口误。” 沈小花极想点头应声,却又觉得就这般认怂损它威名。 胡须颤颤将四爪耷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 见它这死样,赵鲤提着它晃了两下:“石堰,你起来吧,将这头颅带下去无害化处理。” 她又对万嬷嬷道:“劳烦嬷嬷安排他下去吃点东西。” 石堰三步一回头提着紫髯大汉的脑袋跟万嬷嬷离开。 赵鲤才将视线移向沈小花,她故意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听说你最近又添了不少崽?” “薪水又养不起,不若还是早些断根了罢?” 沈小花浑身毛发炸成毛团,正要放声嚎,听得一声惊呼。 “这,这是猫吗?” 玛丽莲半张脸偷藏在门扉后。 她一直藏在那,只是万嬷嬷和石堰走了这才现身。 见她双眼晶亮,赵鲤对着沈小花一笑,答道:“是啊,是超级可爱的小猫咪。” “你要抱抱吗?” 赵鲤单手将沈小花提溜到了玛丽莲面前。 “可,可以吗?”虽说这样问,但玛丽莲已经伸出了手。 “这就是毛发的感觉吗?好柔软就是有点臭!” 玛丽莲细细的胳膊,双手揽着沈小花。 沈小花这泼皮猫感知敏锐,早已在玛丽莲主动现身的瞬间便整个僵住。 到了玛丽莲怀里,更是连胡须都不敢动,像个毛绒小玩具一样老实被玛丽莲抱回席间。 老天奶啊,它猫大爷不过是口花花骂了一句母老虎而已,看它遇上了什么? “它不吃东西吗?” 赵鲤看戏似的,看玛丽莲往沈小花面前放了一块肉。 铁骨铮铮猫校尉梗着脖子,探头将这肉咬了吞下。 哪还有平常骂骂咧咧的样子。 赵鲤忍不住嫌弃,在它脑袋上呼了一下:“死样子。” 终是看它可怜,生出点怜悯之心,赵鲤正要接过沈小花。 玛丽莲突然蹙眉:“眼睛疼吗?” 她的手指在沈小花瞎掉的那只独眼上摸了一下。 下一瞬,沈小花只觉眼眶中什么东西蠕蠕生长,蠕虫一般四处钻动。 只一瞬,便顶出眼窝。 新生的绿色竖瞳眨了一眨,沈小花发现曾经彻底陷入黑暗的半边视野逐渐亮起。 “这样便好了!”玛丽莲说着,她的碧色眼睛眼底瞬间浮出一个黑点。 这黑点迅速扩大,占据整个眼球,一如沈白毒液毒瞎沈小花时的伤势一般。 整个眼前腐蚀化为黑水的玛丽莲像是一点没觉得疼,一脸腼腆笑:“这样,感觉好点了吗?” 沈小花震惊得再次失去反应。 不过玛丽莲眼部的惨状只存在了一瞬,很快便有眨巴着完好的绿眸干饭。 只她身侧风信子箱匣中,被各种食物填充满腹腔的某‘人’,再次惨叫连连。 想来阿白的毒液杀伤力还是足够的。 赵鲤观察了一下沈小花,真诚道谢。 玛丽莲嘴里叼着半只羊蹄,呜呜了几声,大抵是说赵鲤太客气之类的话。 半晌沈小花才抬爪摸了摸自己恢复如初的眼珠子。 它顿了顿后,朝着玛丽莲撅屁股就拜。 猫校尉能屈能伸,给恩人磕头不丢猫。 见它属实占了便宜,赵鲤没笑话它狗腿。 在席上捡了点少盐的肉菜给它拌猫饭。 只刚一举筷子,便听得脚步阵阵。 玛丽莲叼着羊蹄,闪身藏如了帷幕后。 几息后,小顺子领宫中内官而来:“殿下,请您移驾回宫。” 小顺子身后诸人,手捧一应公主大衫及九翚四凤冠、霞帔褙子,见赵鲤纷纷躬身行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6章 诘问 每次诡案动乱后,都必有漫长的善后过程。 此番一座城险些砸在盛京,虽已了结,但该给的交代得有。 为此沈晏又是彻夜忙碌,方才将盛京稳住。 次日早朝,各路官吏蝗虫一般涌上。 倒不是他们真的脑子糊涂到,遇上这样的大诡事还要蹦跶,纯粹是走该走的程序。 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的死,惹出了些波澜。 脱离了扭曲后,通草楼夷为废墟。 里头的小倌、大茶壶、厨子、仆妇……鸡犬不留。 卖身的小倌则罢,其余未卖身的苦主家中到通草楼一看,只见得一片废墟,家人尸首都七零八碎。 甚至很多连尸首都还没寻到。 这些受害者家属或敢怒不敢言,不敢质疑官府。 但沈晏却不是那等粉饰太平的人。 或者说,婉仪郡主与含山长公主还达不到叫他成全她们体面的档次。 因此沈晏在赵鲤来京郊安置玛丽莲同时,着令巡夜司人员加紧排查通草楼。 另一队靖宁卫,直入含山长公主府将驸马等悉数扣押彻查。 一边在早朝众官吏还未发难前,先行呈上了部分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的罪状。 从含山长公主府中,排查出不少荒诞之事。 先是在花园泥下,挖出不少失踪的骨骸。 查验过后,发现是失踪的粗使丫鬟。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些尸骸**速度极快却未发出臭味。 花泥掘开,本还怒气冲冲的驸马惊得一个后仰。 这些尸骸中,甚至还发现了一个实验般人为制造的诡物。 大如鸡卵,殷红似血。 正攀附尸骸间吮吸怨晦,等待孵化。 在桃源境的沈大黄和沈白都被岚临时带来。 在这卵顶部裂开孵化之下,便被沈大黄一爪揉成了烂泥。 见得满院白骨,又知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牵涉入此事,驸马双眼一闭,顿时中了风邪。 这团烂泥和一具骨骸,便这般被呈上。 满堂吵吵嚷嚷计较含山长公主和婉仪郡主去向的臣工,俱哑火。 放了半盆血的隆庆帝,虽有赵鲤给的豌豆,又有各种补药养着,太医都说他健康得很。 但他莫名觉得自己体虚难受,今日本是极度想要翘班睡懒觉的。 只是他到底没能厚颜无耻说出口。 目下坐在龙椅上,支棱着下巴看沈晏身长玉立一人对峙千军。 他本对含山长公主这姐姐的死是有些难过的。 想到她昨夜喊的那声阿雉,眼睛还是酸涩。 只是又见得这些累累白骨,却又恨她愚蠢。 终是默默无言,看着沈晏撕掉了含山长公主的遮羞布,再一次将这桩柴氏皇族引发的祸乱公之于众。 相较于这些,参大皇子柴珣与准弟妹通奸行不轨之事倒成了小事。 隆庆帝想到此,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却不知他这模样,让底下臣工将矛头转向了他。 沈晏他们是干不过了,勉强骂一下陛下吧! 一个御史越众而出:“臣陈玉芝谨奏,昨日听闻镇国靖安公主册封典仪,斗胆问陛下,这位公主究竟是何方人士?” “为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公主之封号,应赐予正统之皇室血脉,以示皇室之尊贵与正统。” “岂可随意?” 这御史中气十足,喝问之声绕梁三尺。 听到终于有人抛出这话题,诸人纷纷下跪叩首,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方才说话那御史,见隆庆帝一直耷拉眼皮看头顶柱子,不由生恼。 声音拔高几度:“一个身世背景不明之人,岂担得起镇国靖安四字重号?” “又岂担得起一城一乡之食邑?” 这御史只差没明着骂皇帝抬举他私生女,这私生女德不配位。 他这说辞,先引得沈晏侧首望来。 只在沈晏发作之前,一只靴子丢来,准头极佳的砸到了他的头上。 “你放屁!”拔下靴子丢人的隆庆帝从龙椅上蹦起。 梗着脖子鳖一般扯着嗓子喊:“你才担不起!” “我家阿鲤,配享太庙!” 皇帝一声爆喝,余音绕梁三尺。 远远传到殿外。 门前戍卫的两个大汉将军,细一琢磨,两人都忘了大汉将军的职业道德,扭头互看了一眼。 险些失手摔了金瓜锤。 殿上更不必说,都被隆庆帝这炸雷般的一骂,弄得呆如木石。 方才回京两日,第一次参加朝会林明远,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石头一样站着。 他久未回京,很多事还不清楚,哑子一般站定朝臣队伍。 这会听得阿鲤这熟悉的二字,他才猛抬头去看站在前边林着。 阿鲤两个字是林明远回来听得最多的名字,知道自己被宠坏的妹妹干下那等蠢恶之事,林明远痛心又愧疚。 加之回来后,常听母亲与父亲口中念叨,林明远对阿鲤二字极度熟悉。 这会听来,只觉这名像是闷雷在耳边炸开,林明远又听隆庆帝叉腰站在龙椅前:“对,没错,朕敢作敢当,阿鲤就是我和林那什么,花前月下生的!” “我的亲生的!” 林明远和林着同时抬头,心中想法出奇一致——陛下,你他娘的胡扯! 惯阴阳怪气和隔岸观火,时不时阴阳怪气的黄礼也咋舌不已:“林老头啊!你……” 黄礼到底根林着熟悉,歪了歪脑袋低声念叨一句:“可这时间是不是不太对?” 隆庆帝多大岁数,林娇娘多大岁数,两人压根毫无交集。 这一点谁都能想到,但隆庆帝尤在发癫,光着一只脚罔顾事实强行敢作敢当叫嚣道:“我亲生的,配享太庙!”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6章 诘问 每次诡案动乱后,都必有漫长的善后过程。 此番一座城险些砸在盛京,虽已了结,但该给的交代得有。 为此沈晏又是彻夜忙碌,方才将盛京稳住。 次日早朝,各路官吏蝗虫一般涌上。 倒不是他们真的脑子糊涂到,遇上这样的大诡事还要蹦跶,纯粹是走该走的程序。 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的死,惹出了些波澜。 脱离了扭曲后,通草楼夷为废墟。 里头的小倌、大茶壶、厨子、仆妇……鸡犬不留。 卖身的小倌则罢,其余未卖身的苦主家中到通草楼一看,只见得一片废墟,家人尸首都七零八碎。 甚至很多连尸首都还没寻到。 这些受害者家属或敢怒不敢言,不敢质疑官府。 但沈晏却不是那等粉饰太平的人。 或者说,婉仪郡主与含山长公主还达不到叫他成全她们体面的档次。 因此沈晏在赵鲤来京郊安置玛丽莲同时,着令巡夜司人员加紧排查通草楼。 另一队靖宁卫,直入含山长公主府将驸马等悉数扣押彻查。 一边在早朝众官吏还未发难前,先行呈上了部分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的罪状。 从含山长公主府中,排查出不少荒诞之事。 先是在花园泥下,挖出不少失踪的骨骸。 查验过后,发现是失踪的粗使丫鬟。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些尸骸**速度极快却未发出臭味。 花泥掘开,本还怒气冲冲的驸马惊得一个后仰。 这些尸骸中,甚至还发现了一个实验般人为制造的诡物。 大如鸡卵,殷红似血。 正攀附尸骸间吮吸怨晦,等待孵化。 在桃源境的沈大黄和沈白都被岚临时带来。 在这卵顶部裂开孵化之下,便被沈大黄一爪揉成了烂泥。 见得满院白骨,又知含山长公主与婉仪郡主牵涉入此事,驸马双眼一闭,顿时中了风邪。 这团烂泥和一具骨骸,便这般被呈上。 满堂吵吵嚷嚷计较含山长公主和婉仪郡主去向的臣工,俱哑火。 放了半盆血的隆庆帝,虽有赵鲤给的豌豆,又有各种补药养着,太医都说他健康得很。 但他莫名觉得自己体虚难受,今日本是极度想要翘班睡懒觉的。 只是他到底没能厚颜无耻说出口。 目下坐在龙椅上,支棱着下巴看沈晏身长玉立一人对峙千军。 他本对含山长公主这姐姐的死是有些难过的。 想到她昨夜喊的那声阿雉,眼睛还是酸涩。 只是又见得这些累累白骨,却又恨她愚蠢。 终是默默无言,看着沈晏撕掉了含山长公主的遮羞布,再一次将这桩柴氏皇族引发的祸乱公之于众。 相较于这些,参大皇子柴珣与准弟妹通奸行不轨之事倒成了小事。 隆庆帝想到此,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却不知他这模样,让底下臣工将矛头转向了他。 沈晏他们是干不过了,勉强骂一下陛下吧! 一个御史越众而出:“臣陈玉芝谨奏,昨日听闻镇国靖安公主册封典仪,斗胆问陛下,这位公主究竟是何方人士?” “为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公主之封号,应赐予正统之皇室血脉,以示皇室之尊贵与正统。” “岂可随意?” 这御史中气十足,喝问之声绕梁三尺。 听到终于有人抛出这话题,诸人纷纷下跪叩首,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方才说话那御史,见隆庆帝一直耷拉眼皮看头顶柱子,不由生恼。 声音拔高几度:“一个身世背景不明之人,岂担得起镇国靖安四字重号?” “又岂担得起一城一乡之食邑?” 这御史只差没明着骂皇帝抬举他私生女,这私生女德不配位。 他这说辞,先引得沈晏侧首望来。 只在沈晏发作之前,一只靴子丢来,准头极佳的砸到了他的头上。 “你放屁!”拔下靴子丢人的隆庆帝从龙椅上蹦起。 梗着脖子鳖一般扯着嗓子喊:“你才担不起!” “我家阿鲤,配享太庙!” 皇帝一声爆喝,余音绕梁三尺。 远远传到殿外。 门前戍卫的两个大汉将军,细一琢磨,两人都忘了大汉将军的职业道德,扭头互看了一眼。 险些失手摔了金瓜锤。 殿上更不必说,都被隆庆帝这炸雷般的一骂,弄得呆如木石。 方才回京两日,第一次参加朝会林明远,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石头一样站着。 他久未回京,很多事还不清楚,哑子一般站定朝臣队伍。 这会听得阿鲤这熟悉的二字,他才猛抬头去看站在前边林着。 阿鲤两个字是林明远回来听得最多的名字,知道自己被宠坏的妹妹干下那等蠢恶之事,林明远痛心又愧疚。 加之回来后,常听母亲与父亲口中念叨,林明远对阿鲤二字极度熟悉。 这会听来,只觉这名像是闷雷在耳边炸开,林明远又听隆庆帝叉腰站在龙椅前:“对,没错,朕敢作敢当,阿鲤就是我和林那什么,花前月下生的!” “我的亲生的!” 林明远和林着同时抬头,心中想法出奇一致——陛下,你他娘的胡扯! 惯阴阳怪气和隔岸观火,时不时阴阳怪气的黄礼也咋舌不已:“林老头啊!你……” 黄礼到底根林着熟悉,歪了歪脑袋低声念叨一句:“可这时间是不是不太对?” 隆庆帝多大岁数,林娇娘多大岁数,两人压根毫无交集。 这一点谁都能想到,但隆庆帝尤在发癫,光着一只脚罔顾事实强行敢作敢当叫嚣道:“我亲生的,配享太庙!”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7章 东引 殿上从隆庆帝暴起开始,态势一发不可收拾。 大景官场本就武斗之风盛行,又有隆庆朝多年紧绷又放松的氛围打底,几乎在隆庆帝丢出他明黄色龙靴时,朝堂上便乱作一团。 正脸挨了皇帝一靴子的御史陈玉芝,整个呆住。 那只靴子滑落,他还不敢置信的接在手里看了一眼。 而后猛然爆发,一把扯下自己的官帽便要撞死阶上。 左右同僚皆来拦。 陈玉芝保留最后一丝清明管住了嘴,没冲皇帝叫嚷,却对阻拦的同僚重肘出击。 两条胳膊一抡,顿时杵得左边拉他胳膊的一人鼻子一酸两眼冒金星。 此人一抹鼻下,见得两柱鲜血滚滚,顿时太阳穴暴跳:“好你个陈玉芝啊!” 作为能混到参加早朝的官儿,武斗能力多少有些,此人一挽袖子便去薅头发。 扯住头发不松手,上去照着陈玉芝的眼圈哐哐两拳。 御史陈玉芝发量稀少,摘了官帽拢共拇指粗一小束,但觉头皮疼眼睛也疼。 又看那人手指头上缠着他宝贵的头发,当时嗷了一声扑上前去。 哪管左右是谁,但敢靠近不分敌我便是打。 这厢顿时像是老鼠窝,滚打成一团。 另一边,林着林明远两父子都被围在了中间。 “林阁老,你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那个林那什么谁,是不是你家那谁?” 林着朝堂武斗多年,但第一次这样无助。 什么交代,他还想问陛下要交代呢。 林明远一直外放西南,方才回京,见盛京官场还是这般风气,恐老父亲林着挨了谁的王八拳,忙张臂相护。 “诸位冷静,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林明远是个实诚人,说的也是实诚话,奈何没人信。 “你就说,那个赵鲤是不是你们林家的?” 林明远听得这问题,一阵头大。 不等他回答,后背传来一阵力道将他推攘至一边。 林着进入战斗状态,一改之前臊眉耷眼无辜样:“那个赵鲤,你说话尊重点。” 林着老头脚随嘴动,警告同时已是提脚就踹:“阿鲤怎么了?你们这些愚民也配提?就是配享太庙怎么了!” “不晓得她之功绩,不是她的问题,是你们这些蠢东西级别不够。” 林阁老不愧大景官场常青树,踹人专门朝着小腿迎面骨。 眨眼便放倒一人。 手中笏板横扫,边战边退在殿中绕柱游走。 逢被围困,便扯了儿子林明远挡在身前。 仅血缘而言,林明远是赵鲤亲娘舅,赵鲤眉毛鼻子都肖似他。 他那张脸,仿佛又是一重证据,总叫人联想到赵鲤。 于是林明远林大人白挨了不少打,胡须都被薅下来几根。 在这乱糟糟一团中,也有理智派。 对冷静实干的绕至阶前,想问问究竟为何。 不料嘴巴还没张开,便遭隆庆帝三连怼。 “我亲生的,就是公主,配享太庙!” 这人顿时气个后仰,却又强压怒火:“陛下,如此草率恐难堵众口悠悠,钦天监有血脉验证之法,不若。” “不若什么?”隆庆帝已是完全豁出去状态,叉腰怒骂,“不若滴血验亲?” “想瞎了心!”他没素质喷射唾沫星子,“想我乖女同猴一般自证?做梦!” “朕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江南犁了一遍,江州收拾了一遍,盛京官场扫了一遍。 如今的大景高度集权,皇帝说话腰板格外硬。 他九五之尊金口玉言。 就在这一团乱糟糟中,沈晏踱步挡至隆庆帝前。 他的动作仿佛信号,殿上真打的,假打的,摸鱼的,都是一静。 大景官吏个个身负绝技,一心二用随时观察场上动向。 见沈晏站出来,门外金瓜甲士蠢蠢欲动,不少人开始收敛有些过分的动作和骂声。 毕竟隆庆帝脾气好,沈之行也算温和,可沈晏这牲口是真不在乎名声敢杀人。 沈晏视线环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衣袍扯成布条子的陈玉芝身上。 “请注意言辞。” 隆庆帝也一摆架子,坐回龙椅上:“朕的女儿,朕不说什么,皇后不说什么,诸位废话那么多作甚?” “此事朕自有定夺。” 隆庆帝这裁判少有的态度明确坚决不和稀泥,直接杀死了比赛。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大部分人颇识时务地放下干架的袖子。 极少数人也垂着头不言语。 这时却又一人站了出来。 一直站在柱子后看热闹的大学士黄礼,突然一改从前混子模样。 自袖中取出一则奏章:“陛下,臣有本要奏。” 不待众人反应,他自顾自道:“臣闻政以得贤为本,理以去秽为务。” “昨日大皇子与琼林苑中与未来瑞王侧妃通奸,目击者众证据确凿。” “兄奸通弟媳,闻所未闻。” “大皇子为兄为长,本该是弟、妹之表率,天下百姓之表率,其如此行径,实叫人不齿。” 殿上又是一静后,轰然一炸。 诸多臣工先被打压,现在才想起,方才他们竟还忽略了这事。 齐齐朝着隆庆帝望去。 便见方才还叉腰理直气壮的隆庆帝,露出肉眼可见的心虚。 一时间众人将全部火力纷纷朝着不在这的柴珣炮轰而去。 殿上再乱。 …… 另一边,赵鲤正与小顺子入宫。 玛丽莲现在状态稳定,但赵鲤不可能叫一个现世活女神在盛京无监管的乱晃荡。 更不必说带进宫中去。 因此,她将泰西人与玛丽莲一同留在了园中。 自己孤身跟着小顺子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城门,赵鲤掀帘子看盛京。 见得巡夜司人员四处活动, 仅昨夜那些巨大骨架回收,便够他们忙一阵的。 尤其不少百姓当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骨骸是什么祥瑞,有不少人私心偷藏。 巡夜司不得不在五城兵马司的配合下,打开心眼一家一家的观骴气寻找。 赵鲤心道,回头得寻些优良犬种培养应对这种任务。 她正要放下帘子安分坐着,斜刺里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奔出:“救命啊,救命啊!” 满头乱发的妇人,竟是慌不择路直直扑向御道。 护卫之人眼疾手快将人擒住,押下审问。 被护卫擒住的妇人抬头,乱发后的双眼与正好看外边的赵鲤对视。 这妇人脸上一道红肿未愈的伤,细细看来还有些眼熟。 正是前些时日被婉仪郡主当街鞭打的那个赵家仆妇。 见得赵鲤,这妇人像是寻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哭喊到:“阿鲤小姐,赵千户,救命啊!” “生了诡事!”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8章 霉运 那慌不择路扑向御街的仆妇认出赵鲤,赵鲤也认出了她。 若是此人说些什么母子亲情,赵家旧事之类的屁话,赵鲤定立时叫人将她叉下去。 但这仆妇口中喊的,却是:“有诡事!” 她脸上被婉仪郡主狠狠抽了一马鞭,现在正是青紫红肿的阶段。 目下睚眦欲裂指着远方,喊出了诡事,面上那道疤痕尤显得狰狞。 赵鲤遇事鲜少疏忽大意,闻言蹙眉,摆手叫护卫停下。 她开了心眼一看,便是一惊。 只见这脸上有伤的妇人,竟周身灰气冲天。 这种气运的人,喝凉水呛死绝非不可能。 更不必说,灰气中赵鲤还清楚观测到有其他东西。 骴气、煞气、妖气……混杂其中。 正常情况下,这妇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冲撞御道。 自这种气运成,便会因各种原因暴死。 自然不会形成这样的倒霉运势,其中必有问题。 赵鲤神情一肃,对压制着这妇人的护卫道:“都远离她!” 这种霉运虽不会传染,但站在旁边都恐被牵连致死。 闻言,左右压着这仆妇胳膊的两个护卫顿时撒手。 左边那个正撤离时,脚后跟竟撞上一块碎石头。 赵鲤她们行走的御道,本不会出现碎石。 可这护卫就是踢到碎石,并违反常理的摔了个后仰。 小顺子带来的宫中侍卫,按理说都是身手极好的。 但这摔倒的护卫硬是没有一点自我保护意识。 眼见着就要直挺挺后脑勺着地。 赵鲤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箭步冲来。 换做往常,以她速度定然可以稳妥接住这护卫。 但今日她穿着大衫霞帔,长裙及地,被严重拖慢了速度。 便是急速赶来,也只来得及伸出脚尖在这摔倒护卫将要砸地的后脑勺垫了一下。 只听得一声闷响。 赵鲤护住了致死的后脑勺,别的地方却无法。 这护卫满脸煞白,捂住自己侧腰。 竟是刚才平地一摔,摔断了根肋骨。 “别动!” 赵鲤一把将他按住,揪着他的后领子将人拖开三步,远离那赵家仆妇。 这时小顺子也反应过来,忙呼喊道:“走离远点。” 众人轰然一散,只留腿软的赵家仆妇跪趴在地面,尤指远方喃喃:“有诡事,那里有诡事。” 赵鲤极为忌惮她,她身上之异状也总让赵鲤联想到婉仪郡主那夺运的把戏。 赵鲤想着,是不是那日婉仪郡主心气不平故意报复。 她站起身,正待询问时,赵家仆妇猛咳嗽几声。 竟是呛出一些带着透明粘液的血痰。 她抠抓着喉头,嗬嗬做声。 喉头异常地肿胀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 赵鲤疾步上前,衣摆拖曳在地。 “谁有匕首?”她急声说完,又对小顺子道,“取我佩刀来!” 话音落,一个护卫凌空丢来一把巴掌长的小短匕:“殿下小心!” 一旁的小顺子也连滚带爬去到马车上,去取赵鲤的佩刀。 赵家仆妇痛苦至极,双眼暴凸,指甲在石板御道上抠翻了盖。 见赵鲤蹲身下来,她双眼中满是哀求。 赵鲤不多话,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以尖尖的刀刃在这仆妇喉头鼓包上一挑。 她手里这柄匕首,大抵也是沾过人命的杀生刃,一触赵家仆妇的皮肤,那鼓包顿时一动,活物般朝着体内逃窜。 赵鲤心中忌惮妇人身上的霉运不敢冒然直接接触,因而纵她刀再快,也只来得及挑开喉头皮肤。 却见一个白色无鳞的尾巴,在喉头破口一闪,朝着食道深处游去,留下两声阴恻恻笑声。 赵鲤手中尖刀方向一转去挑,却挑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堵住赵家仆妇喉头,要将她生生噎死的东西溜回她体内。 伤口破处潺潺流出热血,赵家仆妇却猛喘了口气,青紫面色一缓。 赵鲤在身上扯了一段织缎帕子给她捂住喉部破口,她下意识抬手来捂。 嘴巴开合两下,又指了一个方向:“赵千户,那……” “你别说话,喉上伤口无碍。” 赵鲤低声宽慰了她一句,一指街角的鼓楼对小顺子道:“先去那!” 鼓楼中有供奉神像,可暂压邪祟。 说罢赵鲤起身,叫人寻了一截绳子。 未接触这仆妇将绳子套在她腋下,将她拖向鼓楼。 鼓楼中值守的人一看他们队伍来,早已配合得开了鼓楼大门,备下供奉香烛分发。 小顺子等纷纷燃香。 待赵鲤拖着赵家仆妇进鼓楼,前脚刚进后脚便听得她腹内一阵怪异声响。 这仆妇顿时惨叫连连抱着肚子。 一会按肚脐眼,一会又捂嘴。 在线香的青烟中,她突然哇哇大吐。 巨量的粘液,从她口中呕出。 一个约有人一臂长的白色无鳞虫,随粘液呕出。 落地翻滚便要逃走。 却在线香的烟气中,挣扎不已。 最终大头一顿,扭过头来。 只见那乒乓球大小的脑袋上,活灵活现生着人脸。 黑芝麻大小的眼中满是怨恨,将细细的牙齿磨得吱嘎作响。 细看来,这吐出的怪虫与赵家仆妇长得一模一样。 “坏我好事,你们等着。” 怪虫撂着狠话的模样,让小顺子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朝着最有安全感的赵鲤靠去:“殿下,这是什么?” 他问第一声,赵鲤未答。 他转头才见赵鲤脸色难看吐出两个字:“巫祝。” 小顺子一愣,他倒有些常识晓得巫祝是什么,正要问赵鲤接下来怎么办。 赵鲤已经先一步摘下了头上的四凤冠,将这头冠往小顺子手里一塞后,提着裙摆直上了鼓楼。 拎起鼓槌便敲。 咚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响彻长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8章 霉运 那慌不择路扑向御街的仆妇认出赵鲤,赵鲤也认出了她。 若是此人说些什么母子亲情,赵家旧事之类的屁话,赵鲤定立时叫人将她叉下去。 但这仆妇口中喊的,却是:“有诡事!” 她脸上被婉仪郡主狠狠抽了一马鞭,现在正是青紫红肿的阶段。 目下睚眦欲裂指着远方,喊出了诡事,面上那道疤痕尤显得狰狞。 赵鲤遇事鲜少疏忽大意,闻言蹙眉,摆手叫护卫停下。 她开了心眼一看,便是一惊。 只见这脸上有伤的妇人,竟周身灰气冲天。 这种气运的人,喝凉水呛死绝非不可能。 更不必说,灰气中赵鲤还清楚观测到有其他东西。 骴气、煞气、妖气……混杂其中。 正常情况下,这妇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冲撞御道。 自这种气运成,便会因各种原因暴死。 自然不会形成这样的倒霉运势,其中必有问题。 赵鲤神情一肃,对压制着这妇人的护卫道:“都远离她!” 这种霉运虽不会传染,但站在旁边都恐被牵连致死。 闻言,左右压着这仆妇胳膊的两个护卫顿时撒手。 左边那个正撤离时,脚后跟竟撞上一块碎石头。 赵鲤她们行走的御道,本不会出现碎石。 可这护卫就是踢到碎石,并违反常理的摔了个后仰。 小顺子带来的宫中侍卫,按理说都是身手极好的。 但这摔倒的护卫硬是没有一点自我保护意识。 眼见着就要直挺挺后脑勺着地。 赵鲤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箭步冲来。 换做往常,以她速度定然可以稳妥接住这护卫。 但今日她穿着大衫霞帔,长裙及地,被严重拖慢了速度。 便是急速赶来,也只来得及伸出脚尖在这摔倒护卫将要砸地的后脑勺垫了一下。 只听得一声闷响。 赵鲤护住了致死的后脑勺,别的地方却无法。 这护卫满脸煞白,捂住自己侧腰。 竟是刚才平地一摔,摔断了根肋骨。 “别动!” 赵鲤一把将他按住,揪着他的后领子将人拖开三步,远离那赵家仆妇。 这时小顺子也反应过来,忙呼喊道:“走离远点。” 众人轰然一散,只留腿软的赵家仆妇跪趴在地面,尤指远方喃喃:“有诡事,那里有诡事。” 赵鲤极为忌惮她,她身上之异状也总让赵鲤联想到婉仪郡主那夺运的把戏。 赵鲤想着,是不是那日婉仪郡主心气不平故意报复。 她站起身,正待询问时,赵家仆妇猛咳嗽几声。 竟是呛出一些带着透明粘液的血痰。 她抠抓着喉头,嗬嗬做声。 喉头异常地肿胀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 赵鲤疾步上前,衣摆拖曳在地。 “谁有匕首?”她急声说完,又对小顺子道,“取我佩刀来!” 话音落,一个护卫凌空丢来一把巴掌长的小短匕:“殿下小心!” 一旁的小顺子也连滚带爬去到马车上,去取赵鲤的佩刀。 赵家仆妇痛苦至极,双眼暴凸,指甲在石板御道上抠翻了盖。 见赵鲤蹲身下来,她双眼中满是哀求。 赵鲤不多话,匕首在指间转了一圈,以尖尖的刀刃在这仆妇喉头鼓包上一挑。 她手里这柄匕首,大抵也是沾过人命的杀生刃,一触赵家仆妇的皮肤,那鼓包顿时一动,活物般朝着体内逃窜。 赵鲤心中忌惮妇人身上的霉运不敢冒然直接接触,因而纵她刀再快,也只来得及挑开喉头皮肤。 却见一个白色无鳞的尾巴,在喉头破口一闪,朝着食道深处游去,留下两声阴恻恻笑声。 赵鲤手中尖刀方向一转去挑,却挑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堵住赵家仆妇喉头,要将她生生噎死的东西溜回她体内。 伤口破处潺潺流出热血,赵家仆妇却猛喘了口气,青紫面色一缓。 赵鲤在身上扯了一段织缎帕子给她捂住喉部破口,她下意识抬手来捂。 嘴巴开合两下,又指了一个方向:“赵千户,那……” “你别说话,喉上伤口无碍。” 赵鲤低声宽慰了她一句,一指街角的鼓楼对小顺子道:“先去那!” 鼓楼中有供奉神像,可暂压邪祟。 说罢赵鲤起身,叫人寻了一截绳子。 未接触这仆妇将绳子套在她腋下,将她拖向鼓楼。 鼓楼中值守的人一看他们队伍来,早已配合得开了鼓楼大门,备下供奉香烛分发。 小顺子等纷纷燃香。 待赵鲤拖着赵家仆妇进鼓楼,前脚刚进后脚便听得她腹内一阵怪异声响。 这仆妇顿时惨叫连连抱着肚子。 一会按肚脐眼,一会又捂嘴。 在线香的青烟中,她突然哇哇大吐。 巨量的粘液,从她口中呕出。 一个约有人一臂长的白色无鳞虫,随粘液呕出。 落地翻滚便要逃走。 却在线香的烟气中,挣扎不已。 最终大头一顿,扭过头来。 只见那乒乓球大小的脑袋上,活灵活现生着人脸。 黑芝麻大小的眼中满是怨恨,将细细的牙齿磨得吱嘎作响。 细看来,这吐出的怪虫与赵家仆妇长得一模一样。 “坏我好事,你们等着。” 怪虫撂着狠话的模样,让小顺子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朝着最有安全感的赵鲤靠去:“殿下,这是什么?” 他问第一声,赵鲤未答。 他转头才见赵鲤脸色难看吐出两个字:“巫祝。” 小顺子一愣,他倒有些常识晓得巫祝是什么,正要问赵鲤接下来怎么办。 赵鲤已经先一步摘下了头上的四凤冠,将这头冠往小顺子手里一塞后,提着裙摆直上了鼓楼。 拎起鼓槌便敲。 咚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响彻长街。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69章 灵保 镂刻夔牛纹的大鼓,鼓面呈苍灰色。 鼓槌击之,轰隆隆如雷鸣响彻长街。 鼓声照着节奏传遍四方,向周围的靖宁卫包括五城兵马司传递急令。 闻鼓声者,必须尽快前来支援。 鼓槌似急雨落在蒙鼓的皮面上。 待一段讯息传递完毕,赵鲤随意掷了鼓槌,又揽着过长累赘的裙摆下来。 下到一层便见小顺子与随行护卫,正各持燃烧的线香将那只盘在地上的无鳞长虫围住。 这无鳞长虫初时还如泼妇叫骂,但赵鲤敲响鼓楼的夔牛鼓后,便像是被巨石压制,萎靡不振。 它一颗大头在地上应和赵鲤鼓声咚咚的撞。 很快便撞得脑袋瘪塌。 但一双与人一般无二的芝麻眼中,依旧盛满怨怼:“一个都不会放过!” 听赵鲤下来,它勉力扭头,生着细牙的嘴巴弹舌一张:“歕!” 随这唾弃语气词喷出的,还有不少发黑的唾沫点子。 仅这一个词,却让不全身的小顺子心生寒意。 他不懂此无磷长虫此举深意,只觉听得这字便太阳穴跳着疼。 一股子来源于血脉的惧意骤然升起。 “殿下!”小顺子一侧步,极为仗义挡在赵鲤面前。 无磷长虫头如生人,见状怨毒神色不改,又弹舌喊:“歕。” 地上怪虫吐口说出一长串极古之话音。 便是赵鲤侧耳细听,也只听懂只言片语。 地上怪虫在说:“知汝姓字,得汝宫商。” 赵鲤一把将挡在她身前的小顺子推开,免他遭到攻击。 耳边叮叮一响。 【叮——检测到您正遭受丧祝攻击。】 提示音未落,不知在何处玩耍宿夜未归的系统企鹅猛从面中挤出。 “大胆贼厮,竟敢对我主人施恶咒!” 它一拔脖子上挂着的龙髯,小短手抡着便要抽。 只苍青龙髯挥了一半,便被赵鲤拦下。 赵鲤真要灭杀这地上的无鳞长虫,何须这小企鹅出手。 一直隐忍只是想要多探探这玩意的路数底细。 地上无鳞长虫见企鹅手中龙髯,眼中本生畏惧。 见赵鲤一拦,竟瞬间想明白赵鲤的真实意图。 它将口中细牙磨得吱吱作响:“好个狡猾奸徒。” “偏不叫你如意。” 言罢,大笑着在黏液中一滚,猛弹尾一撞,撞在了鼓楼的朱红木柱上。 霎时间,小脑袋汁液四溅,眼见不活。 虫躯掉在地上,尾巴动弹了一下,升腾起阵阵黑雾。 同一时间,萎靡坐在鼓楼一角的赵家仆妇胸中似有无数浓痰相堵。 咯咯了两声,双眼哀求看着赵鲤,布衣裙下大小便失禁,恶臭弥散。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仍指远方:“诡事,救夫人……” 这濒死仍记挂主人的忠义,让小顺子动容。 他挥舞手中燃着的线香,为赵鲤驱散恶臭,口中叹道:“好一个忠仆。” 赵鲤却默默摇头。 哪里是这赵家仆妇忠义无双,是她的魂灵被人以术撕扯成了两半。 恶处强行剥离开来,在腹中酝出了一条恶虫。 当人的贪、嗔、痴三毒都被剥离,留下的善灵可不就纯洁美好又忠义无私吗? 只是赵鲤实在不知道,这仆妇究竟是从何处招惹到了这种能使上古驱诡神巫咒的神人。 没错,赵鲤自来大景第一次使用神人二字来形容这一次可能遇上的对手。 巫祝一道,小可街头欺神骗鬼,大者为天师祭酒为天地所使。 传承与神秘度,为百术之祖。 尤其,论及巫的兴盛影响,放眼全世界,没有几个国家能与古代华夏相比。 祓、禳、禜、禬、梗,五法皆巫。 几乎为后世各类术法的鼻祖。 若有册封传承之灵保巫祝,更是近乎半人半神,为国认可封授的代言。 巫师灵保手段之诡谲,赵鲤想想都头疼。 念及赵家仆妇濒死前所言的夫人,赵鲤心中更是一沉。 那位所谓的妇人,只怕是赵鲤那个尽惹祸事的便宜娘。 她顿时心烦得很,摆手命人取裹尸布及香灰来清理地面尸骸。 在小顺子心里,赵鲤伟岸又可靠,没什么事平不了。 不知内情因而无惧,他眼睛四下打量,便见赵鲤脚边那没见过的黑白小矮鸟。 方才听这小玩意喊赵鲤主人,小顺子好奇看了它两眼,对它友好点头。 黑白企鹅手里将龙髯卷巴卷巴缠回脖子上。 见小顺子持香为赵鲤熏衣,背着赵鲤它鼻子哼哼嗤了一声。 在赵鲤闻声垂眼看来时,又换一副面孔。 从屁股后一掏,取出一朵开得艳丽的花踮脚举起:“主人,花花。” 对它这种叠词献媚的小把戏,赵鲤心中有事没注意到,随手接了。 小顺子却是眼睛一瞪,这小玩意怎么还两幅面孔? 黑白企鹅藏身赵鲤腿后,露出半张脸看小顺子,尖喙一动一动。 乖宝忠仆的路实在太狭窄,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莫名被竞争的小顺子苦笑。 这时听得鼓楼外马蹄声阵阵。 却是最近的靖宁卫与五城兵马司人员都集结了过来。 他们本就在执行寻找骨骸的任务,因此来的速度很快。 赵鲤见带队来的是鲁建兴,顿时心中一松。 卢照还在桃源境坐镇,鲁建兴也是靠谱的,正好听用。 倒是鲁建兴,虽闻鼓声来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只是看见鼓楼前仪仗车马隐约感觉不妙,待见赵鲤露面,哪还不晓得出了大事。 马还没停稳,便翻身跃下,疾步走到赵鲤面前:“赵千户,属下应该做什么?” 鲁建兴办事利索通俗务,见以鼓声召唤的是赵鲤,他没一句多话。 不问缘由只问他该做什么。 赵鲤赏识看了他一眼,一指赵家仆妇所指的方向道:“领人封锁那里。” 鲁建兴遥望了一眼那个方向,在脑中过了一遍盛京地图,不禁皱起眉毛。 “是!”鲁建兴先拱手领命,随后才补充道,“您方才所指处,集中朝中官吏居所与赐邸,得请小顺子公公入宫讨封圣旨,免惹恐慌。” 毕竟,青天白日靖宁卫巡夜司封锁里坊堵门,是个官员都要吓尿。 赵鲤视线投向小顺子。 莫名陷入竞争意识的小顺子,立刻点头:“没问题,小人立刻便入宫去。” 鲁建兴办事踏实,补了这点漏洞,他吆喝两声上马带队便走。 连赵鲤身上穿着公主大衫,他都只看了一眼半个字没问。 看他们马蹄隆隆离开。 赵鲤扯了扯身上累赘的衣裙,在鼓楼中寻到一盏清水。 对着可照人的清水轻声唤道:“岚。” 须臾,水面一阵扭曲。 很快换了成套新袄裙的小信使岚,从杯盏中探出细爪。 穿着小虎头鞋的小家伙,从水中跃出。 第1070章 御灵 临近下午,阳光斜照,本该是各家仆妇忙忙碌碌准备晚饭的时候。 昨夜变故,各官吏均各自管束家中之人。 有屋宅受损的,便令匠工修葺。 因而今日长街异常安静。 奔马之声响起时,位于街口的数家门房躲在角门后窥看。 看清楚来人后,顿时吓了个鸡飞狗跳。 只见靖宁卫缇骑马头鞍侧挂红绸,疾驰而入。 迅速封锁了里坊各个出口,接管各处望火楼与鼓楼。 这些鱼服番子,个个腰挂绣春刀。 干活时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如此大张旗鼓封锁里坊的举动,简直像是叩门报丧的丧门星。 各官吏家中,不少胆大的男丁遣护卫搭了梯子上墙窥看。 见状各自两股颤颤。 门房大呼小叫奔走通禀。 阳光透过云层斑驳洒在街道,照得街面半明半暗。 鲁建兴骑在马上挎刀前行,立在街心扬声喊道:“巡夜司办事,请诸位配合!” 话音落,不少暗中窥视之人跌下墙头去。 靖宁卫已经够吓人了,此番来封锁的竟是巡夜司? 靖宁卫要命,巡夜司是死了都不清净。 但见得一间门悬黄府招牌,庭立三门的宅邸,正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圆脸笑眯眯的中年人走出来。 熟络与鲁建兴一拱手:“鲁百户,今日这事……” 这中年人眉眼与黄礼肖似,凑近鲁建兴以手掩口低声问:“事大不大?” 认出这是黄礼长子,鲁建兴到底客气些,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行了一礼后,道:“黄大人,下官奉命办事,请体谅。” 他半点口风不透,但态度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 黄礼虽混子,但本身为大学士,又是沈之行一脉。 巡夜司人员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足以说明事大。 黄礼长子黄思远脸都皱巴成一团,他正想告辞,便见远处又行来一匹通体雪白唯额心一绺黑毛的大宛良驹。 换了巡夜司千户服的赵鲤,手挽缰绳。 她脸上妆还没彻底抹去,眉心一朵宝相花钿,瞧着俏生生。 见她来,黄思远两眼一亮:“赵千户!” 赵鲤也认出了他。 黄礼这老头儿虽苟、胆小、混子,但对赵鲤还是不错的。 赵鲤吃过他从的老山参,吃过黄家逢年过节送的点心糕饼,过年时也有走动。 因此卖他面子,见他惊慌赵鲤好生解释道:“黄叔不必担心,自回家去管束家人下人。” “若实在害怕,可取桃枝封门,聚于祠堂,如发现家中有人异常立刻上报。” 赵鲤的话如同主心骨,让黄思远心中一定,忙不迭道:“好,我这便去管束家中人,绝不让他们添麻烦。” 黄思远显然有他亲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风范,一拱手告辞后,便急领人关门。 家中人佩桃枝护符,聚集祠堂之中,四处张贴狴犴小像。 另一边,赵鲤与鲁建兴站定在赵家门前。 再见这扇门,赵鲤有一瞬的恍惚。 尤记得她上一次出这门,还是从后街高墙翻出,滚得满身脏水。 在原主‘赵鲤’的记忆中,这扇朱门厚重而高,雄伟得不得了,踏进去便心怦怦跳,以为从此能过上好日子。 不必再挨打不必再担惊受怕。 可如今这扇门久未养护,朱漆斑驳脱落,门前都生了蔓草。 赵鲤勾唇冷笑一声,问鲁建兴道:“赵家无人应门吗?” 鲁建兴点头道:“派兄弟上墙探查,空无一人。” 一边说着,鲁建兴一边掏出怀中无常簿,报出他这会功夫查到的情报。 在那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发生后,赵家虽还住在这,却已经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与四周邻人皆断交,姻亲不再往来。 有道是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 赵家在这京中,在这里坊简直就是现世臭狗屎招人忌讳。 赵淮两次起复都失败,林娇娘半疯半癫。 赵家产业庄子,几乎被沈晏折腾散了架。 赵瑶光那最值钱的嫁妆烧了两回,狠狠伤了的元气。 先还有林老夫人暗中补贴,但林娇娘干那破事曝光后,林老夫人终究狠下心肠彻底断了往来, 没得为了一个做下恶事的女儿,害累林家全家。 没了林老夫人补贴,赵家境况越发凄惨。 “听闻前几日,赵大人曾联络人要卖掉宅子,筹措了些钱财礼物送到了长公主府中,想寻门路外放出京。” 鲁建兴说起这事,都觉得赵淮这倒霉劲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前脚卖宅子送礼,后脚长公主死得灰都找不着。 赵鲤闻言才有些开心的勾了勾唇角。 鲁建兴小心看了看她的神情,谨慎道:“可要让弟兄们破门进去探一探?” 到底顾念赵鲤态度,鲁建兴提出的法子十分温和。 不料赵鲤一摆手:“费那劲干什么?” 赵家四下无人,唯独漏了那仆妇精准冲撞赵鲤车架。 说是巧合,赵鲤不信。 便真的是巧合,赵鲤也不打算用人命去探。 她轻松一摆手:“架柴,纵火!” “全烧了!” 世间鲜少有一把火毁不掉的东西,阴谋诡计毒心算计。 若有,那就再放一把火。 赵鲤这般说着时,手中一掏一抛。 一团白雾浮在空中,生得钢蓝色眼睛的阿水出现。 “阿水,干你的老本行,小心别让火势蔓延。” 又一次,被从江州抓来的阿水已经没了脾气。 它念叨两句便转着圈飞上半空去。 鲁建兴这才从赵鲤的命令中回神。 他嘬着牙花,亦不由自主给赵鲤比划个大拇指。 不愧是他们赵千户,这心性。 鲁建兴一拍佩刀道:“赵千户放心,纵火是属下下的命令。” 友好替上司接了一锅,鲁建兴疾步离开去布置架柴纵火之事。 很快,柴火火油齐备,堆在赵家门前墙边。 这期间赵家一点反应也无。 里头不出声,赵鲤施施然站定门前。 拇指插在腰间蹀躞带中,模样无情至极。 “放!” 鲁建兴一声令下后,自己第一个抛出手中火折子。 烈焰爆燃,红光黑烟冲天,舔舐上赵家朱门白墙。 眼见得火势将要蔓延,赵家里头的人全为烤猪时。 忽而平地风气。 “皋————” 一声拖长了声调的呼喊,自远处传出。 化为白雾,封锁住火焰烟气的阿水浑身一颤。 “赵千户!”它莽声莽气疾呼一声。 便听得赵家有人诵念:“天水黑黑,地水黑黑,人水黑黑,鬼水黑黑。” “前出封侯,后出斫头,前出与赏,后出与杖。” 随着一声声如口含核桃的嘟囔,却见本无实无质的阿水凝实。 不受控制砸向地面,寒雾一扑烈火顿时熄灭。 阿水失控了一瞬后,连滚带爬窜上了远处的屋顶藏匿:“我控制不了自己。” 却只听得赵家传出一阵剧烈咳嗽声,那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冷笑道:“好狠的心肠,好酷烈的手段。” 忽地一声,赵家门前悬挂的灯笼凭空亮起。 第1071章 恶虫恶魂 斜阳晚照,风穿过巷。 赵家门下院墙下堆积的柴薪,泼洒的火油,都因阿水的失控而失去了效用。 赵家藏匿的人站出来,赵鲤一点也不惊讶。 她站定原地,细细嗅着风中的气味。 仰赖于去岁清泉村中冯宝娘亲鱼娘煮的那碗泥鳅汤,赵鲤的味觉被强化并且口服毒药抗性极强。 循着风,她知觉提升到极致,察觉到了复杂的气味。 白茅,桑皮…… 赵鲤将视线移向赵家的大门,右边檐角悬桃枝,地上缝隙中可见红小豆。 皆为灵保手段。 确认了敌人的来路,赵鲤没见得有多开心。 她正要说话,里边人有些惊讶道:“竟已认出我的来路?” “果真是个聪慧女娃哩,就是心狠了些。” 赵鲤猛绷紧身体,按刀四顾。 她方才打量的动作极细微,便是身边的鲁建兴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对方正在哪里观察她? 赵鲤既心中生出疑虑,便对周围事物越发仔细观察。 视线扫至某一处,她忽然箭步上前,拔刀便斩。 站定在赵鲤身侧的鲁建兴慢了半拍,等他看去,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吱吱声。 像是被砍了尾巴的老鼠,巴掌大小的东西被赵鲤一刀斩出个缺口,正要逃窜。 只可惜,下一秒便被赵鲤左手三指硬生生从墙中剜出。 鲁建兴定睛一看,那是只小酒盅般的眼珠。 质感如石头,眼珠后生着的经络深及墙中。 这墙上长着的眼睛被赵鲤三指硬抠出时还活着,眨巴了一下。 “呀。” 赵家屋中传来一声惊呼。 许是吃痛许是震惊,这一次这声音未加遮掩,鲁建兴耳朵一动听了个真切——是个女人,年纪约莫四旬,本音沙哑。 赵鲤也留意到这一点,左手把玩着那颗石眼珠三指一收一碾,指尖缝隙簌簌掉下白色石粉。 “您以这邪物窥视,似乎不太礼貌啊。” 方才纵火烧屋的赵鲤,这会又化身礼貌小孩笑弯了眼睛问。 她拍拍手掌上沾着的灰,无所谓道:“既露面了,直接点说你想要什么?” 里头沉默了一阵并不答,只听得门轴突然一响。 赵家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从门后露出一个涂着红彤彤腮红的纸人。 这纸人出现瞬间,鲁建兴抽刀而出。 若非赵鲤及时按住他胳膊,早已冲上前去。 纸人一点点将门打开。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手工粗劣的纸人蒙着沾水就湿的草纸,身上穿着件白茅扎的小马甲。 一双画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赵鲤。 看见这纸人身上的白茅马甲时,赵鲤忍不住皱眉。 白茅为巫术中常用的灵物,出场频率地位仅次于桃木桑棘。 因白茅洁白素净,先秦时常用白茅捆扎祭神结,或编制为放置祭品的垫子谓之‘苴’。 因祭典中常用白茅向神灵祭献祭品,而被视为通神招神之物。 传说商汤在位遭遇七年大旱,他便白马素车,身婴白茅,以身为牲,祷于桑林之野。 商汤身系白茅,意味将自己作为献给神灵的人牲,以祈求甘霖。 眼前这纸人,虽通过白茅通灵的特性得以活动,本质而言却是施术者将自己作为献祭的人牲换取驱神之能力。 哪怕最后施术之人目的达成,也一定无好下场。 这般破釜沉舟的决绝举动,只为公道? 门前纸人侧身做出邀请之势。 赵鲤默默摇头:“我才不去呢。” 她现在活得滋滋润润爱情事业双丰收,才不会跟对面一个光脚的去玩命,赌对方坦荡。 这有点苟的回答,让门前纸人一愣,随即传出沙哑笑声。 “好个小泼皮。” 被骂了一嘴,赵鲤没所谓地耸耸肩。 见她打定主意不进门,站在门前的纸人竹木扎的手缓缓垂下。 它看着赵鲤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个公道。” “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讨个公道。” 赵鲤眸光微动,还想追问,那纸人又道:“赵千户,请你将那些达官贵人全喊来,将陛下喊来。” 赵鲤闻言与鲁建兴对视一眼。 不待赵鲤反驳,便听得骚乱声。 包围赵家的巡夜司人员如临大敌,见得从这里坊每一家走出来的人。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衣着精致,都是大臣的家眷。 他们个个面带笑意,神情单纯又友善,全朝着赵家来。 很多双方摆在明面上不对付的人家,家眷也友好挽着胳膊来冲击巡夜司布置的防线。 一个校尉上前阻拦,只是刀才拔出,就左脚绊右脚朝前栽去。 若不是旁边人眼疾手快拉他一把,说不得便被出鞘绣春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见状赵鲤厉声道:“撤开,离他们远一点!” 摔倒的校尉避开了颈部动脉,但锁骨被自己的刀豁开一个嘴巴似的大口。 听得赵鲤命令,左右同僚将他扯住让开。 “退。” 赵鲤一声令下,鲁建兴打着响哨令包围赵家的人手全部撤回。 带着莫名笑意的官吏家眷,全来到赵家墙垣与大门前。 老弱妇孺站定在最外围为肉盾。 纸人在最前方,一左一右牵着一双孩童:“赵千户,我知道你对妇孺老幼心慈。” “真是奇怪得很,明明对亲人如此毒辣。” 纸人说着,它左右牵着的两个孩子举高手冲赵鲤打招呼。 赵鲤的手指缓缓收紧。 不得不说,这纸人确是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若站在门前的是赵淮那三口子,赵鲤一定毫不犹豫下令将他们射成筛子。 可现在对方却以无辜孩童胁迫。 赵鲤大致一扫,在人群中看见了一脸傻白甜笑的黄思远不由心中一叹。 看她不言语,纸人催促道:“快些决断吧,否则……” 纸人没说否则什么,它只实际示范了一下。 只见它一左一右牵着的两个孩子腹部鼓起大包。 那包块舒展上行,然后从翻着白眼的小孩嘴里钻出。 生人脸的无鳞长虫一探头,便发出一阵笑声。 虽是童音,笑声却奸邪无比。 “爹娘生了弟妹都不疼我了。” 扎着小辫的孩童眼睛全白,嘴巴大张,从他口中探出的无鳞长虫眨巴着芝麻大小的眼睛:“干脆把弟妹全杀了吧。” “剥了皮,扔进灶膛里!”这般说着两条怪虫异口同声笑。 方笑了两声,纸人喉咙痒似的一咳嗽,这两条怪虫又缩回去。 两个小孩恢复正常后呆了一下,呜呜哭着抹眼泪:“不可以伤害弟弟妹妹。” 在他们渐大的哭声中,赵鲤神情逐渐难看。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2章 论道 黄昏将至时间慢慢推移。 从早晨吵到这个时辰,莫说下头的大臣。 就是站在上首的隆庆帝也累了。 午时,沈之行遣人送了些餐食来,不算多么奢靡,但茶水肉食皆有。 朝堂上打成一团的大臣们,在殿堂廊下享用了这一餐。 许是饭菜饱腹,又或许是这些人精晓得隆庆帝已做了决定,不是他们可以‘闹’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不少人内心其实已经在思忖着,如何妥协,保全隆庆帝本人与大景的名声。 便是脸上开了颜料铺,身上官袍扯烂成乞丐装的御史陈玉芝也中打消了撞死阶前的念头。 死了也没人在乎,那不白死吗? 去岁到今日,数次朝堂之变筛选下的官儿心态上佳。 陈玉芝不顾撕裂的嘴角,蹲在阶上狂喝两大碗汤泡饭。 这点吃食下肚,众臣工再入殿中,气氛已是缓和了许多。 这缓和的气氛中,众人默契做了一个缺德决定——不如,让大皇子出来挡枪吧。 得了暗示,蹦跶在最前头的黄礼大人尤为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又告了柴珣两通狠的。 处于懵圈中的林着,晓得落井下石对象是柴珣便跟着附和。 此情形下,封公主之事板上钉钉,礼部官员受命制册。 只等赵鲤入宫。 可隆庆帝等得想打哈欠抠脚时,小顺子袍角掖在腰带上,一溜烟跑回了宫中。 出事了,大事! 众大臣僵立在殿上——这就上个班的功夫,老窝被掏了? 大景早朝,官员卯时集结宫门前,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 这起得跟鸡一样早的作息,加之方才一通闹腾,只听几声咕咚声,不少体弱的官吏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隆庆帝本也着急,但见这些没出息的,还是强打起精神一声厉喝:“怕什么?” “都怕什么?没听我乖女在那吗?” “那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都给我精神点。” 隆庆帝一摆手:“摆驾出宫!” 此番他腰板硬得很,何惧之有? …… “现下无事,我们闲聊两句吧。” 赵家门前一张圈椅,赵鲤手腕拄在刀上,闲话似地对那穿着白茅草马甲的纸人说道。 赵家门前诸多大臣亲眷站定如盾墙,纸人牵着的两个孩子已没心没肺玩起了翻花绳。 纸人一直沉默看着他们玩,闻言微侧了侧头,并不答话。 但赵鲤已自顾自起了话头:“看你路数,是先秦灵保巫师。” “灵保巫师擅通鬼神御鬼神,现如今以你本事可为各家座上宾,为何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纸人本是竹木扎制作,听到座上宾三个字,突然嗤笑:“座上宾?”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里懂得……” 纸人轻笑一声:“你莫想套我的话。” 被识破的赵鲤一耸肩。 见纸人不上套,她倒真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古之巫术,为驱动鬼神,场以皋之声呼唤。” “以嗟、吁等为发号灵言。” “那歕之意,便为驱灵施恶咒?” 后世关于巫,大多只见于记载或早已变迁,难得见一个活体,赵鲤权当学术交流。 未料到她对灵保巫家了解颇深,纸人先是一笑:“你倒懂得多。” 顿了顿,纸人被挑起谈性,问赵鲤道:“再说说,你还看出了什么?” 歕为驱施恶咒的灵言,赵鲤大大方方掏出无常簿,记载其上。 待落下最后一笔,赵鲤抬头,以手里捏着的炭笔点了点赵家门前。 “门上桃枝可驱邪祟。” 后世出土的睡虎地秦简《日书·诘篇》曾说,有种无家可归的‘衰鬼’喜欢缠人。 被衰鬼缠上的人,不思饮食,极爱清洁,面色苍白,失去生气。 需以棘锥桃棒敲击病人心脏驱之。 赵鲤视线在赵家门前那一堆人身上扫过。 这些人十分符合被‘衰鬼’缠身的症状。 她又道:“先人视桑树桑皮为灵物。” 从古至今采桑养蚕,与人生活密切相关,因此桑树自被赋予不同信仰。 《山海经·中山经》中云:宣山之上,生有帝女之桑。 汉《淮南子·天文训》云:东方旸谷是太阳初升之地,其中生着一株巨大桑树,名扶桑,太阳便是攀着这株大树升到天上。 秦简《日书·诘篇》记载驱鬼法,将桑树树心制成的木杖倚在门内,饭锅反扣门外,可驱怪邪。 最后,是石头缝里散落的红小豆。 撒之可驱鬼。 就是这一套组合拳的布置,让赵鲤好生坐在这跟那纸人谈话,而不是暴力打上去。 她所言种种,让那纸人赞同的数次颔首。 纸人背后之人第一次,与这样懂行的人对谈,对赵鲤也改观了些。 “你这女娃果是有真本事的,那你可知这是什么?” 赵鲤与纸人在众目睽睽下交谈,看着倒和谐。 纸人手一招,赵家隔壁那户人家的墙上突然张开了一只苍白的眼睛。 这只石眼后头挂着细长的经络,探至纸人手中。 赵鲤搓了搓左手手指,回忆起先前捏碎这玩意的手感,肯定道:“此物为窥。” 有好色诡癖之徒,爱窥看他人隐私,常凑眼在墙之缝隙上窥看。 常年呵出的浊气,便会生出这种石头眼睛。 看赵鲤真的认出来,便是一张画出来的纸人脸也看得出背后操纵之人的惊诧。 它道:“这般见多识广,为何却不敬父母,对母亲那般无情?” 这一番交流,纸人背后之人亦不由对赵鲤生出赞赏,但却极鄙薄她的行径。 尤其,在对待赵家的态度上。 它有了情绪波动,语气便带出一些。 赵鲤敏锐察觉到这一点,心念微动。 对方好像极在乎母亲这两个字,话头一起便收不住,呵斥赵鲤道:“百善孝为先,纵父母再有不是,也当孝之敬之。” 闻言,赵鲤微挑了挑眉。 但她并不诉苦,将过往说出意图在这获得道德上的认同。 而是另辟蹊径问:“那我若是个孝女,你要放了林娇娘和赵淮吗?” 纸人说教的话语一顿。 半晌后,她道:“这必不可能。” “赵家,不可饶恕。” 第1073章 忘八端 “赵家,不可饶恕。” 纸人说出这话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天都暗了几分。 一阵穿堂风拂过,卷起地上浮土。 “你父赵淮,兄长赵开阳,都得死!” 纸人背后之人,如狼磨牙吮血,深深恶意传来。 赵鲤在拄在刀柄上的手一顿。 她原本以为这后面的人是冲她而来,现在听来,背后之人的恨意竟是冲着赵淮和赵开阳这两王八蛋。 且不论林娇娘,她赵鲤竟好似是被牵连的? 赵鲤想明白这一点,立时撇清道:“你跟他们有仇偷偷弄死罢了,设计我干嘛?” 一想到被这两忘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端的混蛋牵连,赵鲤莫名冤得慌。 只她这样想,那纸人却不认同得很,厉声打断道:“你为赵家人便该死!” 赵鲤冲纸人一眨眼睛:“可我无辜啊。” “无辜?”纸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它突然以尖利声音道,“难道我那失去下落的女儿不无辜?难道我枉死的儿子不无辜?” “都该死!” 纸人动作大了些,竹木糊的胳膊簌簌作响。 但人的悲喜并不想通,尤其敌对之时。 纸人背后之人如何痛彻心扉赵鲤不知,她只知终于寻到了突破口。 操纵纸人的,提及了两个关键点,失踪的女儿和无辜枉死的儿子。 加之它在意的母亲身份,幕后之人的动机,是寻仇加之寻个真相。 赵鲤叹了口气,商量道:“不若,你直接宰了赵家那三个,放开这些人,我徇私一回,权当没见过你。” 她话音落,却听纸人一阵冷笑。 不必多言语,幕后之人的意思已是清晰传递了过来。 终被赵家那两坨臭狗屎沾上,赵鲤长叹一口气觉得无比晦气。 到了此处,她再问对面已经不肯答话。 这时长街一阵马蹄声响。 赵鲤还没回头,已听得那纸人满是妒意的声音:“京中传闻果不假,你倒好命觅得如意郎君。” “可我女儿呢?” 听她怨怼,赵鲤无语。 只顾忌这纸人手上掐着许多人质,满腹怼人之话强咽去。 身侧有脚步声,赵鲤嗅到沈晏衣上木香。 “没事吧?”沈晏站定赵鲤身侧。 放眼看去,见拥在赵家门前的诸多人质,他也皱紧眉头。 赵鲤侧目看他,叹了口气:“目前没事。” “陛下的意思是?” 赵鲤想问隆庆帝会不会来。 沈晏已道:“陛下稍后亲至。” 目前自觉上面有人,下头阴司也有人的隆庆帝眼里根本没有怕字存在。 已踩着四方步,在来的路上。 闻言赵鲤也不知是不是该给那便宜爹鼓掌。 她重沈晏招了招手,在沈晏弯腰来就她后,在他耳边低声道:“里头的人是为报复赵家,沈大人传个话告知陛下暂时别提那什么公主之事。” 沈晏听闻赵鲤是受赵家牵连,紧皱起眉毛。 没一会,这里坊热闹起来。 闹哄哄苍蝇似的大臣,那还有什么公卿大臣的样子。 住在这里坊的急匆匆奔回家中寻亲。 没住着里坊的也心有戚戚。 黄礼莫看一把年纪,双手捞着官袍跑得贼快。 满头大汗奔来,看见受胁迫的人质里,他亲儿子挂张傻笑脸站在最前端,旁边是他孙子孙女,绝望一闭眼。 他立时转身求道:“阿鲤,过去我当你是亲孙女,你可要救救他们啊。” 听他攀亲的话,赵鲤想堵他嘴已来不及,那纸人幽幽视线投向黄礼。 呵呵两声冷笑。 显然,她必死名单又扩容了一些。 被这纸人两声冷笑笑得后背发毛,黄礼一闪身躲在了个高的沈晏背后。 赵鲤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苟,无言翻了个白眼。 这些大臣的到来,宣告场面有失控迹象。 看见人群最前端,那个纸人不少心理素质差的白眼一翻晕倒当场。 林着父子稍落后两步,林明远本还懵着,待下了轿子来到近前。 他最先看见的,便是那个两腮红彤彤的纸人,还有纸人牵着的一双孩童。 霎时间脸一白。 赵鲤本在侧目观察他,不知这个世界线这娘舅是什么性情。 看他脸色惨白心中咯噔一下,再细观察纸人牵着的两个孩子,便发现两个孩子都跟着便宜舅舅有相似之处。 是林家的孩子。 那纸人果然是打定主意一个也不放过了。 看见林明远还玩翻花绳的两个小孩,笑嘻嘻冲他招手:“爷爷!” 稚气呼唤,叫林明远身形晃了一瞬。 但他很快站稳,原本脸上老好人般的敦厚并着担忧一同收起。 眨眼间双手束在官服中,神色冷然。 太清楚大儿子脾性的林着将微颤抖的手藏在袖下,一言不发。 第1074章 遗响 夕阳的金红遍洒在青石地面上,隆庆帝的车架车轮缓缓碾过地面。 见象征大景最高权力的龙辇来,纸人的异常遮掩不住。 赵鲤蹙眉,横卧长刀挡在了道中:“陛下来了,王公大臣也来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 立在赵家门前的纸人有一瞬像是站不稳般的一晃,赵鲤几乎以为它会跪下去。 可它只一晃后便又稳住,黑墨描画出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隆庆帝的车驾。。 车帘一掀,隆庆帝步出马车。 看他来,先前因林明远那番话而震慑当场的大臣们纷纷上前。 显然相比起顽固分子林明远,缠看着软和的隆庆帝要更有性价比。 一时间隆庆帝车驾旁,满是哭声。 纸人控制人质的眼光十分精准,俱拿捏着诸大臣最重要的人。 见得重要之人受挟制,不少人五脏六腑如入热油煎锅,掩面在隆庆帝面前哭。 换做其他事,隆庆帝真不一定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但今日之事已祸连家小,见人质中上有老者,下有襁褓中的婴儿。 隆庆帝难得的沉下脸来:“诸位不必担忧。” 这般说着时,他视线移向赵鲤。 赵鲤微不可查摇头。 行有根由,目前赵鲤只明确晓得操控纸人之人与赵家与赵淮父子有仇。 但那两个忘八端,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惹人寻上门来,她没有任何眉目。 里头纸人防备心极重,至今未露真容真身。 只一句要讨公道,旁地赵鲤没套出话来。 只看隆庆帝来了以后,里面人说是不说。 隆庆帝与赵鲤这对便宜父女实际相处没多久,却真有些默契。 隆庆帝秒懂示意,在诸多靖宁卫的保护下站定,轻咳一声戏文里的青天大老爷般唱起了红脸。 “今日你以这种方式求见,朕来了!” “朕知你必有奇冤,然挟持无辜幼弱绝非解决问题之道。” “现在朕便在这,你有何冤屈尽管说来,朕自给你个公道。” 言罢,他一撩龙袍,大马金刀坐定在赵鲤之前坐的那张圈椅上,模样瞧着极唬人。 若有没见过,说不得被这一身正气震慑一番。 纸人显然动容,竹纸身体簌簌抖动,似害怕又似激动。 隆庆帝莫看平常偷懒养猫儿修仙,对人心人性的把控准,见状乘胜追击:“不着急慢慢说,朕听着。” 岂料下一瞬他脸上笑僵住,纸人停住抖动突然细声道:“我不信你们。” 它加重了语气:“你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哪里会低头瞧瞧。” “我等市井小民,对你们而言不过是黏在鞋底上的灰,亲自弯腰掸灰都恐伤了腰。” 不知过往经历了什么,让这纸人如此说,但站定一旁的赵鲤早已不耐。 她皱眉喝问:“你要陛下来,陛下来了。” “陛下要给你公道,你却又不信,究竟要做什么?” 穿着白茅草马甲的纸人缓缓抬头。 一声弹舌的驱动灵言响起:“嗟——” 赵家家宅左右的人群纷纷挪动脚步,向两面散开。 不知何时起,赵家的褪色的朱门洞开。 两面屋檐各悬一盏红彤彤的灯。 从正前方,可以清楚看见影壁上满是带血爪痕。 “五城兵马司邢捕头,五城兵马司张森何在?” 纸人一点,点了两个赵鲤的熟人。 她微一愣怔后,心念一动。 此事与五城兵马司有关? 她脑中急转不已,想要寻到赵家与五城兵马司的关联。 突然右手无名指一动弹,指上浮出一根虚虚的红线之影。 赵鲤微一愣怔。 沈晏发现了什么,借以此法向赵鲤传信。 被点名的邢捕头和张大人来得很快。 张大人满头大汗,心肝扑通狂跳,将自己生平过了一遍。 最后哭丧脸,自觉他应该或许是没做过什么丧心病狂之事的。 相比张大人,邢捕头哪怕最近又升官依旧只是一个巡城捕头。 在诸位王公大臣的注视下走来,早已是软了腿。 心中暗骂,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捅了这惊天篓子。 如此境遇之下,两人倒是有了点患难的情分,相互扶持着走到近前。 赵鲤与沈晏并肩站在一起,两人袖下双手交握。 十数只拇指大小的青鸟,悄声振翅在赵家上空横飞。 借由交握的手,赵鲤能清楚看见沈晏发现的东西。 但见赵家第一进堂屋,密密麻麻张贴着一些白底字符。 从青鸟高飞的视角望去宛如白无常的哭丧棒。 拇指大小的青鸟向下飞了一小截,想要凑近些观测符纸上的符文。 只可惜还没靠近便不知被什么击落。 纸人若有所觉,侧目望来。 可沈晏与赵鲤都不看它。 它不敢确定,将注意力又集中到了五城兵马司二人身上。 终是揭破了谜底:“二位,可还记得去岁五城兵马司大狱之火烧死了多少人?” 五城兵马司张大人本冷汗岑岑,闻言却是瞬间挺直了背景。 原因无他,五城兵马司监狱对外宣称的那场大火,真的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只是负责善后圆谎而已。 邢捕头也瞬间支棱,不是他捅的大篓子,这便有说头了。 两人对视一眼,听那纸人厉声问道:“说是大火,可监狱未见半分损毁焦痕。” “狱中死去的人犯,没有任何人见过尸体。” 纸人终说到核心,厉声喝问:“我儿不过是犯了扒窃之罪,却枉死狱中。” “我曾引魂卜筮,未召得我儿魂灵只得半个死前残像。” “他竟是油尽灯枯,早没了人的模样。” 纸人话说到此,赵鲤和沈晏还想不起她说的是什么案子,两人便可一同吊死梁上了。 没料到当时为了维稳的说辞引来这番波折,赵鲤忍不住按住额头。 可心中却早已气弱两分,公正客观的说,被蒙蔽的家属确实有发泄愤怒的权利,只是方式过激。 赵鲤看了一眼沈晏,长叹一声正要说话,那纸人突然扭头看来。 “还有你!” “我女儿失踪三载,至今未见尸骸。” “家中散尽家财寻找,可为何她残余人世的最后一眼,竟看见的是你的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4章 遗响 夕阳的金红遍洒在青石地面上,隆庆帝的车架车轮缓缓碾过地面。 见象征大景最高权力的龙辇来,纸人的异常遮掩不住。 赵鲤蹙眉,横卧长刀挡在了道中:“陛下来了,王公大臣也来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 立在赵家门前的纸人有一瞬像是站不稳般的一晃,赵鲤几乎以为它会跪下去。 可它只一晃后便又稳住,黑墨描画出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隆庆帝的车驾。。 车帘一掀,隆庆帝步出马车。 看他来,先前因林明远那番话而震慑当场的大臣们纷纷上前。 显然相比起顽固分子林明远,缠看着软和的隆庆帝要更有性价比。 一时间隆庆帝车驾旁,满是哭声。 纸人控制人质的眼光十分精准,俱拿捏着诸大臣最重要的人。 见得重要之人受挟制,不少人五脏六腑如入热油煎锅,掩面在隆庆帝面前哭。 换做其他事,隆庆帝真不一定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但今日之事已祸连家小,见人质中上有老者,下有襁褓中的婴儿。 隆庆帝难得的沉下脸来:“诸位不必担忧。” 这般说着时,他视线移向赵鲤。 赵鲤微不可查摇头。 行有根由,目前赵鲤只明确晓得操控纸人之人与赵家与赵淮父子有仇。 但那两个忘八端,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惹人寻上门来,她没有任何眉目。 里头纸人防备心极重,至今未露真容真身。 只一句要讨公道,旁地赵鲤没套出话来。 只看隆庆帝来了以后,里面人说是不说。 隆庆帝与赵鲤这对便宜父女实际相处没多久,却真有些默契。 隆庆帝秒懂示意,在诸多靖宁卫的保护下站定,轻咳一声戏文里的青天大老爷般唱起了红脸。 “今日你以这种方式求见,朕来了!” “朕知你必有奇冤,然挟持无辜幼弱绝非解决问题之道。” “现在朕便在这,你有何冤屈尽管说来,朕自给你个公道。” 言罢,他一撩龙袍,大马金刀坐定在赵鲤之前坐的那张圈椅上,模样瞧着极唬人。 若有没见过,说不得被这一身正气震慑一番。 纸人显然动容,竹纸身体簌簌抖动,似害怕又似激动。 隆庆帝莫看平常偷懒养猫儿修仙,对人心人性的把控准,见状乘胜追击:“不着急慢慢说,朕听着。” 岂料下一瞬他脸上笑僵住,纸人停住抖动突然细声道:“我不信你们。” 它加重了语气:“你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哪里会低头瞧瞧。” “我等市井小民,对你们而言不过是黏在鞋底上的灰,亲自弯腰掸灰都恐伤了腰。” 不知过往经历了什么,让这纸人如此说,但站定一旁的赵鲤早已不耐。 她皱眉喝问:“你要陛下来,陛下来了。” “陛下要给你公道,你却又不信,究竟要做什么?” 穿着白茅草马甲的纸人缓缓抬头。 一声弹舌的驱动灵言响起:“嗟——” 赵家家宅左右的人群纷纷挪动脚步,向两面散开。 不知何时起,赵家的褪色的朱门洞开。 两面屋檐各悬一盏红彤彤的灯。 从正前方,可以清楚看见影壁上满是带血爪痕。 “五城兵马司邢捕头,五城兵马司张森何在?” 纸人一点,点了两个赵鲤的熟人。 她微一愣怔后,心念一动。 此事与五城兵马司有关? 她脑中急转不已,想要寻到赵家与五城兵马司的关联。 突然右手无名指一动弹,指上浮出一根虚虚的红线之影。 赵鲤微一愣怔。 沈晏发现了什么,借以此法向赵鲤传信。 被点名的邢捕头和张大人来得很快。 张大人满头大汗,心肝扑通狂跳,将自己生平过了一遍。 最后哭丧脸,自觉他应该或许是没做过什么丧心病狂之事的。 相比张大人,邢捕头哪怕最近又升官依旧只是一个巡城捕头。 在诸位王公大臣的注视下走来,早已是软了腿。 心中暗骂,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捅了这惊天篓子。 如此境遇之下,两人倒是有了点患难的情分,相互扶持着走到近前。 赵鲤与沈晏并肩站在一起,两人袖下双手交握。 十数只拇指大小的青鸟,悄声振翅在赵家上空横飞。 借由交握的手,赵鲤能清楚看见沈晏发现的东西。 但见赵家第一进堂屋,密密麻麻张贴着一些白底字符。 从青鸟高飞的视角望去宛如白无常的哭丧棒。 拇指大小的青鸟向下飞了一小截,想要凑近些观测符纸上的符文。 只可惜还没靠近便不知被什么击落。 纸人若有所觉,侧目望来。 可沈晏与赵鲤都不看它。 它不敢确定,将注意力又集中到了五城兵马司二人身上。 终是揭破了谜底:“二位,可还记得去岁五城兵马司大狱之火烧死了多少人?” 五城兵马司张大人本冷汗岑岑,闻言却是瞬间挺直了背景。 原因无他,五城兵马司监狱对外宣称的那场大火,真的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只是负责善后圆谎而已。 邢捕头也瞬间支棱,不是他捅的大篓子,这便有说头了。 两人对视一眼,听那纸人厉声问道:“说是大火,可监狱未见半分损毁焦痕。” “狱中死去的人犯,没有任何人见过尸体。” 纸人终说到核心,厉声喝问:“我儿不过是犯了扒窃之罪,却枉死狱中。” “我曾引魂卜筮,未召得我儿魂灵只得半个死前残像。” “他竟是油尽灯枯,早没了人的模样。” 纸人话说到此,赵鲤和沈晏还想不起她说的是什么案子,两人便可一同吊死梁上了。 没料到当时为了维稳的说辞引来这番波折,赵鲤忍不住按住额头。 可心中却早已气弱两分,公正客观的说,被蒙蔽的家属确实有发泄愤怒的权利,只是方式过激。 赵鲤看了一眼沈晏,长叹一声正要说话,那纸人突然扭头看来。 “还有你!” “我女儿失踪三载,至今未见尸骸。” “家中散尽家财寻找,可为何她残余人世的最后一眼,竟看见的是你的脸?”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5章 潜英之石 纸人的喝问之声,响彻街道。 赵鲤歪了歪脑袋:“什么?” 她疯狂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却压根记不得有谁残余人世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 甚至于,她费力压榨脑袋在原主的回忆里翻找许久。 最后一无所获,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沈晏。 不知道她相好的知不知道有这档子事。 但沈晏只是默默摇头:“不必质疑自己。” 大景境内无人比沈晏更了解赵鲤。 赵鲤的一切资料以及全部任务卷宗,都是沈晏亲自过目处理。 先前赵鲤还自己捏着毛笔写任务报告,到后边索性撒手不管,盖因有沈晏在后捉刀执笔为她善后。 对赵鲤的经历,诸般细节沈晏比她本人还清楚。 见他这样肯定,赵鲤愣愣回头:“你讲话讲明白点,什么叫最后看见的脸是我?” “若要指证,你便拿出证据。” 赵鲤的话本是合情合理合法,但在那纸人听来,却是彻头彻尾推脱之言。 它嗤笑一声:“若不是亲眼在残像中看见你的脸,想来现在我也会被你这无辜模样蒙蔽过去。” 以幕后之人本事,可能动不了赵鲤,但咒杀张大人邢捕头等却是轻松的。 可她偏生剑走偏锋,采取了如此极端方式,想来是因为只杀人并不解恨。 如她所说,她要一个公道,要撕下这些为恶之人的面具,从名声到肉体全面摧毁。 为此,她做足了准备。 话音一落,纸手一探取出块象棋大小的石符。 这石符似乎是老物件,呈青色,上头的雕刻都磨得模糊。 赵鲤正眯眼辨认。 听得纸人一声呼唤:“皋——” 一个影子应声而出,虚虚浮出镜面。 这影子周身浮着一层黑纱看不清容貌,大致看着像是藏身纱帘之后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在黑纱后折腰而舞,看不清容貌,但一举一动都给人倾城之感。 赵鲤清楚听见身侧隆庆帝嘿了一声。 在赵鲤分神鄙视他之前,那黑纱后舞蹈的宫装女子停下,纤指一伸。 掀开黑雾似的纱帘一角。 纱帘后未见丽人模样,只见黑雾翻腾中竟有清晰影像。 “娘,别怕。” 头颅几乎顶到天花的生物,难称为人类。 赤裸脚掌分作两半又各自蜷起,组成了一个肉蹄子。 后背乱七八糟生着小手小脚的怪异生物头发尽白,阴影之中轮廓如庙里的千手菩萨。 这骤然照映的诡异生物,让方才探着脑袋想看宫装美人的隆庆帝倒吸一口凉气。 左右官吏哪真见过这种东西,没有拔腿就逃是碍于面子和隆庆帝在。 唯有纸人,再看亲子如此模样,心肝都撕裂般疼痛。 “他死前,还在喊娘啊。” 纸人的哭声凄厉,像是想要通过哭声将绝望尽数发泄。 这种如杜鹃啼血的哭喊,令人恻然。 赵鲤长叹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 纸人已狠狠望来:“你既问心无愧,可敢握符石,入一次问心局。” “不可。” 赵鲤还没答话,隆庆帝已蹦跶起来高声反对。 沈晏并未说话,只挡在赵鲤面前,指尖黑火缠绕。 连站在一边的林着和林明远也出言反对。 可赵鲤却笑着摇头:“原来如此。” “这般阵仗,只为问心。” 这问心局三个字一出,赵鲤已知道纸人所握的那块石头是什么,也晓得了它将要如何做。 若是其他玩意,赵鲤绝不会涉险。 可若是问心局,那她便没什么畏惧的了。 赵鲤捏着沈晏的指尖一握当是安抚,上前一步道:“要我进赵家入局可以,但你得释放半数人质。” 见她答应得如此利索,纸人竟迟疑了一瞬,不知她为何一改之前苟之性情。 赵鲤轻笑一声道:“我敢入局,你反倒顾虑起来了,实在少了些古时灵保巫师的气度。” 她一转身,竟将佩刀递给沈晏。 见沈晏神色一凛要跟她一起去,赵鲤摇了摇头:“既是问心局,我问心无愧自然无事。” 她没事,沈晏却不一定。 这人身上反派病双世累加,手上是真不干净,说不得就陷里边了。 沈晏正正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终是长叹一声败下阵来。 赵鲤抿唇笑,将佩刀递去时顺带着在他掌心一挠。 随后大大方方从正门踏进了赵家。 跟随她之后的,是五城兵马司张大人和邢捕头两个倒霉蛋。 站在门前的额纸人倒也守诺,果真放开了一半人质。 只见它纸手一晃,拥在赵家周围的人顿时翻着白眼晕厥半数。 沈晏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鲁建兴忙领人将这些人全部拖下去。 张大人邢捕头两人瑟瑟发抖,踩着赵鲤脚步跟随在后。 便是风吹屋檐,灯笼晃动的动静都能吓他两一跳。 张大人苦瓜脸问:“赵千户,真没事?” 赵鲤看了他一眼:“我是没事,你们有没有事,要看你们干没干过缺德恶事。” 张大人和邢捕头两个同时脸一白。 两人汗津津的手牵手,对视一眼后险些坐在地上。 邢捕头满脸油汗,小声问道:“缺德恶事的标准是什么?” “谋财害命之类吧。”赵鲤吓唬了他们一下。 张大人看她轻松神色,终是有些急道:“赵千户,您老别卖关子了!出去我请您吃席面!” 一直打量着赵家的赵鲤这才分神解释道:“汉时武帝有宠妃李夫人。” “李夫人美而善舞,极得武帝宠爱。” 张大人虽说是个武夫,但基本常识还是有,闻言拽了两句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那个美人?” 赵鲤无声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李夫人病死后,武帝令方士灵保行招魂返形之术。” “灵保在黑河北,对野之都寻到一块潜英石。” “石呈青色,轻如羽毛,可织幻境,可招魂返形。” 得了这潜英之石后,灵保在夜间置帷帐,张灯燃烛。 武帝隔帘见李夫人在灯下或是静坐,或是缓步徘徊,或是且歌且舞。 这潜英之石保留了下来,借此石可施一种术法,有名曰——问心。 可通天地请神审视,论迹亦论心。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5章 潜英之石 纸人的喝问之声,响彻街道。 赵鲤歪了歪脑袋:“什么?” 她疯狂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却压根记不得有谁残余人世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 甚至于,她费力压榨脑袋在原主的回忆里翻找许久。 最后一无所获,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沈晏。 不知道她相好的知不知道有这档子事。 但沈晏只是默默摇头:“不必质疑自己。” 大景境内无人比沈晏更了解赵鲤。 赵鲤的一切资料以及全部任务卷宗,都是沈晏亲自过目处理。 先前赵鲤还自己捏着毛笔写任务报告,到后边索性撒手不管,盖因有沈晏在后捉刀执笔为她善后。 对赵鲤的经历,诸般细节沈晏比她本人还清楚。 见他这样肯定,赵鲤愣愣回头:“你讲话讲明白点,什么叫最后看见的脸是我?” “若要指证,你便拿出证据。” 赵鲤的话本是合情合理合法,但在那纸人听来,却是彻头彻尾推脱之言。 它嗤笑一声:“若不是亲眼在残像中看见你的脸,想来现在我也会被你这无辜模样蒙蔽过去。” 以幕后之人本事,可能动不了赵鲤,但咒杀张大人邢捕头等却是轻松的。 可她偏生剑走偏锋,采取了如此极端方式,想来是因为只杀人并不解恨。 如她所说,她要一个公道,要撕下这些为恶之人的面具,从名声到肉体全面摧毁。 为此,她做足了准备。 话音一落,纸手一探取出块象棋大小的石符。 这石符似乎是老物件,呈青色,上头的雕刻都磨得模糊。 赵鲤正眯眼辨认。 听得纸人一声呼唤:“皋——” 一个影子应声而出,虚虚浮出镜面。 这影子周身浮着一层黑纱看不清容貌,大致看着像是藏身纱帘之后的婀娜女子。 那女子在黑纱后折腰而舞,看不清容貌,但一举一动都给人倾城之感。 赵鲤清楚听见身侧隆庆帝嘿了一声。 在赵鲤分神鄙视他之前,那黑纱后舞蹈的宫装女子停下,纤指一伸。 掀开黑雾似的纱帘一角。 纱帘后未见丽人模样,只见黑雾翻腾中竟有清晰影像。 “娘,别怕。” 头颅几乎顶到天花的生物,难称为人类。 赤裸脚掌分作两半又各自蜷起,组成了一个肉蹄子。 后背乱七八糟生着小手小脚的怪异生物头发尽白,阴影之中轮廓如庙里的千手菩萨。 这骤然照映的诡异生物,让方才探着脑袋想看宫装美人的隆庆帝倒吸一口凉气。 左右官吏哪真见过这种东西,没有拔腿就逃是碍于面子和隆庆帝在。 唯有纸人,再看亲子如此模样,心肝都撕裂般疼痛。 “他死前,还在喊娘啊。” 纸人的哭声凄厉,像是想要通过哭声将绝望尽数发泄。 这种如杜鹃啼血的哭喊,令人恻然。 赵鲤长叹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 纸人已狠狠望来:“你既问心无愧,可敢握符石,入一次问心局。” “不可。” 赵鲤还没答话,隆庆帝已蹦跶起来高声反对。 沈晏并未说话,只挡在赵鲤面前,指尖黑火缠绕。 连站在一边的林着和林明远也出言反对。 可赵鲤却笑着摇头:“原来如此。” “这般阵仗,只为问心。” 这问心局三个字一出,赵鲤已知道纸人所握的那块石头是什么,也晓得了它将要如何做。 若是其他玩意,赵鲤绝不会涉险。 可若是问心局,那她便没什么畏惧的了。 赵鲤捏着沈晏的指尖一握当是安抚,上前一步道:“要我进赵家入局可以,但你得释放半数人质。” 见她答应得如此利索,纸人竟迟疑了一瞬,不知她为何一改之前苟之性情。 赵鲤轻笑一声道:“我敢入局,你反倒顾虑起来了,实在少了些古时灵保巫师的气度。” 她一转身,竟将佩刀递给沈晏。 见沈晏神色一凛要跟她一起去,赵鲤摇了摇头:“既是问心局,我问心无愧自然无事。” 她没事,沈晏却不一定。 这人身上反派病双世累加,手上是真不干净,说不得就陷里边了。 沈晏正正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终是长叹一声败下阵来。 赵鲤抿唇笑,将佩刀递去时顺带着在他掌心一挠。 随后大大方方从正门踏进了赵家。 跟随她之后的,是五城兵马司张大人和邢捕头两个倒霉蛋。 站在门前的额纸人倒也守诺,果真放开了一半人质。 只见它纸手一晃,拥在赵家周围的人顿时翻着白眼晕厥半数。 沈晏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鲁建兴忙领人将这些人全部拖下去。 张大人邢捕头两人瑟瑟发抖,踩着赵鲤脚步跟随在后。 便是风吹屋檐,灯笼晃动的动静都能吓他两一跳。 张大人苦瓜脸问:“赵千户,真没事?” 赵鲤看了他一眼:“我是没事,你们有没有事,要看你们干没干过缺德恶事。” 张大人和邢捕头两个同时脸一白。 两人汗津津的手牵手,对视一眼后险些坐在地上。 邢捕头满脸油汗,小声问道:“缺德恶事的标准是什么?” “谋财害命之类吧。”赵鲤吓唬了他们一下。 张大人看她轻松神色,终是有些急道:“赵千户,您老别卖关子了!出去我请您吃席面!” 一直打量着赵家的赵鲤这才分神解释道:“汉时武帝有宠妃李夫人。” “李夫人美而善舞,极得武帝宠爱。” 张大人虽说是个武夫,但基本常识还是有,闻言拽了两句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那个美人?” 赵鲤无声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李夫人病死后,武帝令方士灵保行招魂返形之术。” “灵保在黑河北,对野之都寻到一块潜英石。” “石呈青色,轻如羽毛,可织幻境,可招魂返形。” 得了这潜英之石后,灵保在夜间置帷帐,张灯燃烛。 武帝隔帘见李夫人在灯下或是静坐,或是缓步徘徊,或是且歌且舞。 这潜英之石保留了下来,借此石可施一种术法,有名曰——问心。 可通天地请神审视,论迹亦论心。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6章 黑瓮 问心局,通常而言便是一种公开的审判与剖析。 论迹亦论心,几个字说来简单,真正身心完好无损走出问心局的是少数。 一入问心局阵眼,便意味着将全部坦诚开来。 试问,谁的内心没有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处? 赵鲤生平最无法面对的事情,就是她一穿越,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会被来调查的同事看见。 那些搜索记录,聊天记录,书架上的线稿,被当作证物带回灵能局,全部人一起研究琢磨。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鲤,梦见以上场景都生生吓醒过好几回。 走在满目荆榛的前院,赵鲤的思维发散了一下。 对赵家,她印象很深。 接受自原主的记忆中,那个边关来的小姑娘对赵家的一切都抱有十分的好奇与期待。 米婆在五城兵马司揭破那桩换婴之事后,因证据实在确凿赵家想要装死也不能。 便遣了一个管事一个婆子一个车夫,带着一百两银子去边关辽城将‘赵鲤’接回。 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原主‘赵鲤’心中充斥着的是质朴期待。 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可以不必嫁给瘸腿鳏夫。 踏进赵家门的那一刻,‘赵鲤’心中想着,哪怕京城的大官父母也爱打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吃上饱吃上肉。 可她的期望注定落空。 且不论这桩换婴之事本就是林娇娘故意为之。 最关键核心的一点——情感、善意均与利益挂钩。 ‘赵鲤’的归来,意味着对赵瑶光多年的情感与资源投资打了水漂。 而‘赵鲤’并不太能带来足够大的利益。 因而冷眼与苛待成了常态。 赵鲤停下脚步,看着右边那株枯败的桂树。 这株老树早已枯败,恍惚间赵鲤看见一个束手束脚的小姑娘忐忑站在树下。 第一天来赵家的‘赵鲤’便吃了一记下马威,生生候在这树下等着林娘娘与赵瑶光母慈女善用了午膳。 初来京中的‘赵鲤’眼巴巴望着那个方向,金秋的桂花落在她的肩上。 这些旧物旧景触发的记忆,让现在的赵鲤脸色沉了下去。 她驻足的短短瞬间,被鹌鹑似跟随在后的张大人和邢捕头捕捉到。 两个大男人冷汗潺潺,手牵手默默远离了那株桂树。 “赵千户,树下可是有什……”张大人空出那只手比画了一个波浪,“那东西?” 赵鲤猛然回神,闻言淡淡答道:“只是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有点后悔。” 当时,她怎么没多给林娇娘这死婆娘两耳光呢? 灵山寺大火时,就该叫郑连和魏世李庆削点毛刺签子,全扎林娇娘手指甲里去。 赵鲤扭了扭脖子,一遍后悔一边朝着主厅堂去。 仅一年不到,赵家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前院蔓草丛生。 最核心的厅堂平常用作会客宴请,眼下张贴着无数的白底纸符。 风拂过,纸符飒飒之声传入赵鲤的耳朵。 这一次近距离看,赵鲤见得这些纸符上以黑墨画着生僻怪异的符文。 赵鲤心念一动,默默记下同时,顺手在身侧廊柱上扯下两张,然后猛往旁边窜了一步。 理所应当的折一折揣进了自己怀里,留底以待以后研究。 她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的张大人和邢捕头都没反应过来。 两人还道是什么怪异的仪式,路过时也有样学样伸手去扯。 不料,传来一声冷哼。 只听啪啪两声,张大人和邢捕头同时龇牙咧嘴缩回手。 两人的手背上,迅速浮起一道红肿,好似被竹杖敲打。 一个高大纸人由虚到实,纸人为男性,墨水画着大胡子, 穿着汉制殿卫的虎步中郎皮甲,手中抱着的却是一根竹杖。 方才正是它,像敲打小学生一般敲了张大人和邢捕头。 纸人作怒容,守护在厅堂前。 又惊又疼吓得兀自鬼喊鬼叫的张大人和邢捕头顿时噤声。 两人如脚底打滑,一闪身藏在了赵鲤背后。 在他两要抱她胳膊前,赵鲤没好气道:“没事。” 只是阵眼殿卫而已。 之前沈晏探查的青鸟,想来也是被这纸人殿卫击落。 至于这纸人为何打张大人和邢捕头,却不打赵鲤? 盖因赵鲤触发警觉闪得快,这纸人没打着。 高大的纸人脑袋几乎顶到檐椽,两条墨画的大刀眉竖起一脸怒容,手中竹杖倚在臂弯。 “看什么看?”赵鲤一点没有拿了别人东西的自觉,大声道,“还不让开?” 大抵是她太理直气壮,门前纸人殿卫人性化的一侧首,最终什么动作也无,侧步让开通往厅室的道路。 “早这样不就好了?” 赵鲤嚣张迈着二八步。 赵家厅室外部密密麻麻糊满白纸符,连横窗都封得密不透风。 但厅中却是灯火通明。 无数长短不一的白蜡燃烧,将密闭的室内照得恍如白昼。 屋中满是腐臭并着血腥味。 白烛簇拥的正中,赵鲤看见正前方悬挂一卷竹帘。 帘后隐约可见一人形,看身形是个极瘦的女人,侧坐在蒲草地垫上。 竹帘前,一张巨大圆桌居中。 围绕圆桌,放置数个半人高的黑酒瓮。 厅中弥散的臭味,就是从这些大瓮中传来。 许是赵鲤三人的脚步声,几口大瓮中隐约有些声响。 赵鲤环视一圈,大致一数共有六个大瓮。 在圆桌旁还摆着三张圆凳,想来是给赵鲤三人备下的。 正好凑够九个。 赵鲤不拿自己当外人,足尖一勾够到一张圆凳坐下。 见她如此坦然,张大人和邢捕头两人也有样学样。 三人坐定,上首竹帘后传出一阵咳嗽声:“赵家阿鲤,果然好胆色。” 帘后传来的声音沙哑得很。 提及赵鲤名字,赵鲤正对面黑色大瓮中有什么东西一动。 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缓缓从瓮口探出。 嘴唇乌紫的男人直勾勾看着赵鲤,下颌长须杂乱。 见赵鲤大马金刀坐着,这男人似辨认了许久,忽而眸光一闪:“阿,阿鲤。” 男人像是老鳖一样被养在大瓮中,不知遭了什么手段。 稍一侧头,赵鲤就看见他颈部肌肉暴露的颈子。 看起来是被浑剥了皮,泡在瓮中的。 “救我。” 听得这一声情真意切呼救,赵鲤才微微色变。 瓮中的,是赵淮。 赵鲤那倒霉的便宜渣爹。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6章 黑瓮 问心局,通常而言便是一种公开的审判与剖析。 论迹亦论心,几个字说来简单,真正身心完好无损走出问心局的是少数。 一入问心局阵眼,便意味着将全部坦诚开来。 试问,谁的内心没有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处? 赵鲤生平最无法面对的事情,就是她一穿越,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会被来调查的同事看见。 那些搜索记录,聊天记录,书架上的线稿,被当作证物带回灵能局,全部人一起研究琢磨。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鲤,梦见以上场景都生生吓醒过好几回。 走在满目荆榛的前院,赵鲤的思维发散了一下。 对赵家,她印象很深。 接受自原主的记忆中,那个边关来的小姑娘对赵家的一切都抱有十分的好奇与期待。 米婆在五城兵马司揭破那桩换婴之事后,因证据实在确凿赵家想要装死也不能。 便遣了一个管事一个婆子一个车夫,带着一百两银子去边关辽城将‘赵鲤’接回。 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原主‘赵鲤’心中充斥着的是质朴期待。 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可以不必嫁给瘸腿鳏夫。 踏进赵家门的那一刻,‘赵鲤’心中想着,哪怕京城的大官父母也爱打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吃上饱吃上肉。 可她的期望注定落空。 且不论这桩换婴之事本就是林娇娘故意为之。 最关键核心的一点——情感、善意均与利益挂钩。 ‘赵鲤’的归来,意味着对赵瑶光多年的情感与资源投资打了水漂。 而‘赵鲤’并不太能带来足够大的利益。 因而冷眼与苛待成了常态。 赵鲤停下脚步,看着右边那株枯败的桂树。 这株老树早已枯败,恍惚间赵鲤看见一个束手束脚的小姑娘忐忑站在树下。 第一天来赵家的‘赵鲤’便吃了一记下马威,生生候在这树下等着林娘娘与赵瑶光母慈女善用了午膳。 初来京中的‘赵鲤’眼巴巴望着那个方向,金秋的桂花落在她的肩上。 这些旧物旧景触发的记忆,让现在的赵鲤脸色沉了下去。 她驻足的短短瞬间,被鹌鹑似跟随在后的张大人和邢捕头捕捉到。 两个大男人冷汗潺潺,手牵手默默远离了那株桂树。 “赵千户,树下可是有什……”张大人空出那只手比画了一个波浪,“那东西?” 赵鲤猛然回神,闻言淡淡答道:“只是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有点后悔。” 当时,她怎么没多给林娇娘这死婆娘两耳光呢? 灵山寺大火时,就该叫郑连和魏世李庆削点毛刺签子,全扎林娇娘手指甲里去。 赵鲤扭了扭脖子,一遍后悔一边朝着主厅堂去。 仅一年不到,赵家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前院蔓草丛生。 最核心的厅堂平常用作会客宴请,眼下张贴着无数的白底纸符。 风拂过,纸符飒飒之声传入赵鲤的耳朵。 这一次近距离看,赵鲤见得这些纸符上以黑墨画着生僻怪异的符文。 赵鲤心念一动,默默记下同时,顺手在身侧廊柱上扯下两张,然后猛往旁边窜了一步。 理所应当的折一折揣进了自己怀里,留底以待以后研究。 她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的张大人和邢捕头都没反应过来。 两人还道是什么怪异的仪式,路过时也有样学样伸手去扯。 不料,传来一声冷哼。 只听啪啪两声,张大人和邢捕头同时龇牙咧嘴缩回手。 两人的手背上,迅速浮起一道红肿,好似被竹杖敲打。 一个高大纸人由虚到实,纸人为男性,墨水画着大胡子, 穿着汉制殿卫的虎步中郎皮甲,手中抱着的却是一根竹杖。 方才正是它,像敲打小学生一般敲了张大人和邢捕头。 纸人作怒容,守护在厅堂前。 又惊又疼吓得兀自鬼喊鬼叫的张大人和邢捕头顿时噤声。 两人如脚底打滑,一闪身藏在了赵鲤背后。 在他两要抱她胳膊前,赵鲤没好气道:“没事。” 只是阵眼殿卫而已。 之前沈晏探查的青鸟,想来也是被这纸人殿卫击落。 至于这纸人为何打张大人和邢捕头,却不打赵鲤? 盖因赵鲤触发警觉闪得快,这纸人没打着。 高大的纸人脑袋几乎顶到檐椽,两条墨画的大刀眉竖起一脸怒容,手中竹杖倚在臂弯。 “看什么看?”赵鲤一点没有拿了别人东西的自觉,大声道,“还不让开?” 大抵是她太理直气壮,门前纸人殿卫人性化的一侧首,最终什么动作也无,侧步让开通往厅室的道路。 “早这样不就好了?” 赵鲤嚣张迈着二八步。 赵家厅室外部密密麻麻糊满白纸符,连横窗都封得密不透风。 但厅中却是灯火通明。 无数长短不一的白蜡燃烧,将密闭的室内照得恍如白昼。 屋中满是腐臭并着血腥味。 白烛簇拥的正中,赵鲤看见正前方悬挂一卷竹帘。 帘后隐约可见一人形,看身形是个极瘦的女人,侧坐在蒲草地垫上。 竹帘前,一张巨大圆桌居中。 围绕圆桌,放置数个半人高的黑酒瓮。 厅中弥散的臭味,就是从这些大瓮中传来。 许是赵鲤三人的脚步声,几口大瓮中隐约有些声响。 赵鲤环视一圈,大致一数共有六个大瓮。 在圆桌旁还摆着三张圆凳,想来是给赵鲤三人备下的。 正好凑够九个。 赵鲤不拿自己当外人,足尖一勾够到一张圆凳坐下。 见她如此坦然,张大人和邢捕头两人也有样学样。 三人坐定,上首竹帘后传出一阵咳嗽声:“赵家阿鲤,果然好胆色。” 帘后传来的声音沙哑得很。 提及赵鲤名字,赵鲤正对面黑色大瓮中有什么东西一动。 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缓缓从瓮口探出。 嘴唇乌紫的男人直勾勾看着赵鲤,下颌长须杂乱。 见赵鲤大马金刀坐着,这男人似辨认了许久,忽而眸光一闪:“阿,阿鲤。” 男人像是老鳖一样被养在大瓮中,不知遭了什么手段。 稍一侧头,赵鲤就看见他颈部肌肉暴露的颈子。 看起来是被浑剥了皮,泡在瓮中的。 “救我。” 听得这一声情真意切呼救,赵鲤才微微色变。 瓮中的,是赵淮。 赵鲤那倒霉的便宜渣爹。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7章 秤量 赵家在盛京如过街老鼠,加之被沈晏折腾得太狠,目前是家财散尽,只留下了这座宅子。 按照沈晏的意思,本是想再折腾一番,使计让这家人典当宅子失去最后庇护所的。 只念及赵瑶光还要派上用场暂收了手,给这家人留下片瓦遮头。 但赵家人在这如同一坨臭狗屎,无人敢再挨边。 因此,赵家几人究竟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谁也说不清。 进来前,赵鲤已料想过赵家那三口子只怕没个好下场。 但亲眼看见,亲自闻到黑瓮中传来的那股子腐臭混合着料酒八角味。 她还是因泡菜似的赵淮而惊讶。 随即,心里满是幸灾乐祸。 不过赵鲤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反倒一脸沉痛。 问心局有一重要特征,那便是外头潜英之石显化的帷幕黑雾,可直播似的将此处场景画面投影出去,供世人审判裁决。 赵鲤相信,外头所有人都能看着呢。 因此她好生藏起自己的喜色,只是沉默坐着一言不发。 全身上下只有脑袋皮肤完好的赵淮,泡在酱油色的汤水里。 估计是浸泡的汁水加了药材,赵淮这无皮人没有半点感染迹象——当然痛不痛的,得另说。 前几日赵淮梦里都还咒骂赵鲤这逆女。 现在见她,却哪还记得先前的恶毒咒骂,哑着声音求救不已。 赵鲤却没搭理他,转将视线移向其他大瓮。 见别的大瓮没反应,赵鲤索性站起身来查看。 无一例外,每个瓮中都泡着萎靡的无皮人。 赵鲤探头往赵淮身侧的大瓮看,映目便见赵开阳胡子拉碴的脸。 比起还能求救的赵淮,久卧病床的死瘸子早已磋磨得像是木头人一般。 一张惨白的脸仰面,双目瞳孔都散开。 赵鲤有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紧咬住腮肉,这才强忍住。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这瓮中泡着的六个都是男人,未见林娇娘踪影。 且除了赵淮受难时间尚短,还有精力求救。 其他人都和赵开阳一个死样。 赵鲤信步坐回圆凳上,扬声道:“要问心问迹便问吧,莫耽误我回家吃晚饭。” 竹帘后,侧坐的人影咳嗽两声,道:“你倒淡定,见亲父兄长受难毫不动容。” 赵鲤啧了一声答:“你将他们绑了折磨成这般模样,就别管我动容不动容了。” 帘后之人轻哼一声。 赵鲤见她侧坐的影子抬了下手,几口黑瓮中顿时传出扑腾的水花声。 一声又一声的呻吟,从瓮中传出。 这呻吟声闷在胸腔里,经黑瓮内壁放大,像是人便秘半年拉不出,直哼哼。 唯一露头的赵淮,也跟着哼唧,神情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了?”坐赵鲤左手边的张大人抖如筛糠。 很快他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但见大瓮酱油色汁水中,什么东西一晃。 一个油亮黑鳞的无目蛇,从瓮口探出脑袋。 第一条、第二条…… 相比蛇中美少年沈白,这些无目黑蛇就丑陋许多。 身上鳞片狰狞,鳞上沾了油脂看着油亮亮邪恶无比。 随这些无目黑蛇钻出,旁地几个大瓮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接一个,人头从瓮口钻出。 赵鲤面上稳得要死,实际一个人都没认出。 她右手掌心酥酥麻麻,有一细小如针鼻的木胎狮子,正在她掌心写下瓮中人的名字。 瓮中的都曾是官吏。 他们官职不高善结党,在上一次王元庆应发的渎职案中被沈晏亲自扳倒罢官。 掌心酥酥麻麻,赵鲤脑海却思索着沈晏传递来的信息。 这几人都还有一重特性,都是南直隶人,与赵淮是同乡。 赵鲤指尖在桌面轻敲。 照着常理推断,这几人必是联手干了什么损事。 只不待她理清,屋中忽而白光大作。 遍地白烛爆燃。 下一瞬,赵鲤站定黑暗之中。 历练越多她早不是仓皇从赵家逃命时的狼狈小菜鸟。 一直观察着她的‘存在’咳嗽一声。 “你比我想象的更镇定有耐心。” 黑暗中,清晰传来沙哑的嗓音。 相比伪装过的纸人,这声音更加真切。 未见人影赵鲤已能感觉到,说话之人难以抑制的疲惫。 赵鲤混不吝答道:“一直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黑暗中的声音顿住,似乎不知怎么接赵鲤这厚脸皮的话。 沉默一瞬后,索性岔开话题:“向前走吧,让我看看你的记忆,看你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不远处,突现一点白光。 赵鲤一步一步朝着那白光走去。 在踏进白光的一瞬间,一阵脂粉香并着酒气扑面而来。 光影交错间,千万盏灯笼高高挂起,华灯璀璨。 【叮——进入多人记忆碎片场景。】 【请注意辨别,勿要迷失。】 提示音落,赵鲤也嗅着酒气睁开眼睛。 她一身青布衣,站在了一座朱色长桥上,身侧人来人往。 赵鲤探出手指,在桥上翘起的木刺上按压,真切的感觉到一阵刺痛。 这时听得耳边一声叫唤,赵鲤回头便见邢捕头正带着手下差役坐在一件夜市卤味档口里。 瞧衣衫,邢捕头还未升官,仍只是巡街捕头。 但职位低不妨碍他老邢吃拿商户的。 只见他一口酒一口猪头肉,吃得美滋滋。 恰好脚下一游船经过,赵鲤看见张大人在喝花酒。 真是一点不担心回家又跪肿波棱盖。 赵鲤沿着桥走了两步,沿路看去,赵开阳在跟同窗打茶围,那时他还人模狗样能走能跑的。 远处教坊司,以赵淮为主的一群人醉汉一般饮酒行酒令,一人手揽着一个小姑娘。 赵鲤四处张望,寻找她自己。 找了一阵,才在河道边看见正拆洗被子的她。 显然同一时间,赵鲤小可怜还在辽城洗被子赚家用,只是因记忆碎片重叠,让她看着像是身在盛京。 蹲在河边的小身板,在那一票喝花酒老瓢虫和老混子对比下,显得尤为可怜。 幕后观测之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沉默了一瞬。 下一瞬,天上金光破云。 一只专称量金银的戥秤从天而降。 云中,一个洪亮声音喝问道:“诸人,可有罪否?” 眼窝中生出两只小手,小手握着戥秤的神只,坐在云中问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7章 秤量 赵家在盛京如过街老鼠,加之被沈晏折腾得太狠,目前是家财散尽,只留下了这座宅子。 按照沈晏的意思,本是想再折腾一番,使计让这家人典当宅子失去最后庇护所的。 只念及赵瑶光还要派上用场暂收了手,给这家人留下片瓦遮头。 但赵家人在这如同一坨臭狗屎,无人敢再挨边。 因此,赵家几人究竟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谁也说不清。 进来前,赵鲤已料想过赵家那三口子只怕没个好下场。 但亲眼看见,亲自闻到黑瓮中传来的那股子腐臭混合着料酒八角味。 她还是因泡菜似的赵淮而惊讶。 随即,心里满是幸灾乐祸。 不过赵鲤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反倒一脸沉痛。 问心局有一重要特征,那便是外头潜英之石显化的帷幕黑雾,可直播似的将此处场景画面投影出去,供世人审判裁决。 赵鲤相信,外头所有人都能看着呢。 因此她好生藏起自己的喜色,只是沉默坐着一言不发。 全身上下只有脑袋皮肤完好的赵淮,泡在酱油色的汤水里。 估计是浸泡的汁水加了药材,赵淮这无皮人没有半点感染迹象——当然痛不痛的,得另说。 前几日赵淮梦里都还咒骂赵鲤这逆女。 现在见她,却哪还记得先前的恶毒咒骂,哑着声音求救不已。 赵鲤却没搭理他,转将视线移向其他大瓮。 见别的大瓮没反应,赵鲤索性站起身来查看。 无一例外,每个瓮中都泡着萎靡的无皮人。 赵鲤探头往赵淮身侧的大瓮看,映目便见赵开阳胡子拉碴的脸。 比起还能求救的赵淮,久卧病床的死瘸子早已磋磨得像是木头人一般。 一张惨白的脸仰面,双目瞳孔都散开。 赵鲤有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紧咬住腮肉,这才强忍住。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这瓮中泡着的六个都是男人,未见林娇娘踪影。 且除了赵淮受难时间尚短,还有精力求救。 其他人都和赵开阳一个死样。 赵鲤信步坐回圆凳上,扬声道:“要问心问迹便问吧,莫耽误我回家吃晚饭。” 竹帘后,侧坐的人影咳嗽两声,道:“你倒淡定,见亲父兄长受难毫不动容。” 赵鲤啧了一声答:“你将他们绑了折磨成这般模样,就别管我动容不动容了。” 帘后之人轻哼一声。 赵鲤见她侧坐的影子抬了下手,几口黑瓮中顿时传出扑腾的水花声。 一声又一声的呻吟,从瓮中传出。 这呻吟声闷在胸腔里,经黑瓮内壁放大,像是人便秘半年拉不出,直哼哼。 唯一露头的赵淮,也跟着哼唧,神情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了?”坐赵鲤左手边的张大人抖如筛糠。 很快他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但见大瓮酱油色汁水中,什么东西一晃。 一个油亮黑鳞的无目蛇,从瓮口探出脑袋。 第一条、第二条…… 相比蛇中美少年沈白,这些无目黑蛇就丑陋许多。 身上鳞片狰狞,鳞上沾了油脂看着油亮亮邪恶无比。 随这些无目黑蛇钻出,旁地几个大瓮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接一个,人头从瓮口钻出。 赵鲤面上稳得要死,实际一个人都没认出。 她右手掌心酥酥麻麻,有一细小如针鼻的木胎狮子,正在她掌心写下瓮中人的名字。 瓮中的都曾是官吏。 他们官职不高善结党,在上一次王元庆应发的渎职案中被沈晏亲自扳倒罢官。 掌心酥酥麻麻,赵鲤脑海却思索着沈晏传递来的信息。 这几人都还有一重特性,都是南直隶人,与赵淮是同乡。 赵鲤指尖在桌面轻敲。 照着常理推断,这几人必是联手干了什么损事。 只不待她理清,屋中忽而白光大作。 遍地白烛爆燃。 下一瞬,赵鲤站定黑暗之中。 历练越多她早不是仓皇从赵家逃命时的狼狈小菜鸟。 一直观察着她的‘存在’咳嗽一声。 “你比我想象的更镇定有耐心。” 黑暗中,清晰传来沙哑的嗓音。 相比伪装过的纸人,这声音更加真切。 未见人影赵鲤已能感觉到,说话之人难以抑制的疲惫。 赵鲤混不吝答道:“一直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黑暗中的声音顿住,似乎不知怎么接赵鲤这厚脸皮的话。 沉默一瞬后,索性岔开话题:“向前走吧,让我看看你的记忆,看你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 不远处,突现一点白光。 赵鲤一步一步朝着那白光走去。 在踏进白光的一瞬间,一阵脂粉香并着酒气扑面而来。 光影交错间,千万盏灯笼高高挂起,华灯璀璨。 【叮——进入多人记忆碎片场景。】 【请注意辨别,勿要迷失。】 提示音落,赵鲤也嗅着酒气睁开眼睛。 她一身青布衣,站在了一座朱色长桥上,身侧人来人往。 赵鲤探出手指,在桥上翘起的木刺上按压,真切的感觉到一阵刺痛。 这时听得耳边一声叫唤,赵鲤回头便见邢捕头正带着手下差役坐在一件夜市卤味档口里。 瞧衣衫,邢捕头还未升官,仍只是巡街捕头。 但职位低不妨碍他老邢吃拿商户的。 只见他一口酒一口猪头肉,吃得美滋滋。 恰好脚下一游船经过,赵鲤看见张大人在喝花酒。 真是一点不担心回家又跪肿波棱盖。 赵鲤沿着桥走了两步,沿路看去,赵开阳在跟同窗打茶围,那时他还人模狗样能走能跑的。 远处教坊司,以赵淮为主的一群人醉汉一般饮酒行酒令,一人手揽着一个小姑娘。 赵鲤四处张望,寻找她自己。 找了一阵,才在河道边看见正拆洗被子的她。 显然同一时间,赵鲤小可怜还在辽城洗被子赚家用,只是因记忆碎片重叠,让她看着像是身在盛京。 蹲在河边的小身板,在那一票喝花酒老瓢虫和老混子对比下,显得尤为可怜。 幕后观测之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沉默了一瞬。 下一瞬,天上金光破云。 一只专称量金银的戥秤从天而降。 云中,一个洪亮声音喝问道:“诸人,可有罪否?” 眼窝中生出两只小手,小手握着戥秤的神只,坐在云中问到。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8章 待修 在那目生小手,小手中握着戥秤的神像拂开乌云出现在天空时,赵鲤下意识垂眼避免直视神只。 但紧接着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方才金光破云,她已有一瞬直视,却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与赵鲤仗着关系免疫阴司负面不同,神不可直视的规则在此处废止。 再次爱投,赵鲤这才发现这方记忆碎片汇集成的世界依然暗下暂停键。 长桥下一只要跳进水里的蛤蟆,跃在半空。 路边卖烧饼的耍了个把式,将胡麻饼子抛起翻面,洒满芝麻的胡饼旋转在半空,连冒出的热乎烟气都凝固住。 赵鲤又看天空那神只。 天空中的神像,应当是大景本土地方神只。 眼窝生出的小手掌心生着眼睛,这手又握着称量金银的精密戥秤。 从神学角度看,两方面都象征着这位无名神只应当掌管着观察及公平。 尤其公平。 公平者自无高低贵贱,因此无论是谁都可以平等的直视这位神只。 并非邪神。 做下判定后,赵鲤越发平静的等候着后续的发展。 “有罪否?” 端坐云上的神只,从眼窝中伸出的小手微动,作观察状。 这时,但见一阵流霞似的光带穿梭。 数个画面如卷轴般悬停半空。 上边依次是正聚众饮酒的赵淮,赵开阳,邢捕头等。 最后一张画轴,是蹲在水边洗被子的赵鲤。 这些画轴次第闪过。 待赵鲤看了个仔细,她根本没有半点思考的余地,一句有罪险些说出口。 幸而赵鲤六边形战士,各方面属性极高,这才没有被控制脱口而出。 不知是不是赵鲤错觉,天上神像眼窝中生着的手微动,似乎看了她一眼。 赵鲤及时咬住舌尖,其余人却未必。 她听得数个回应之声:“有罪。” 其中尤以邢捕头嗓门最大。 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当值吃拿卡要找商户要油水是错。 教坊司中眠花宿柳,高声清谈的赵淮等,也晓得是错。 还有张大人,他喊出声错字后,便是一声脆响。 听着动静,像是跪在了什么地方,光是听都替他觉得疼。 一幅幅定格的记忆画卷滑过。 只定格在最后,‘赵鲤’寒冬腊月在水边浆洗被子的那一幅时,就是格外想要赵鲤死的赵开阳也不能违心说她有罪。 天空那尊神只,眼窝里生着的右边小手空手一抓。 本无一物的虚空中,抓得了一把金中杂黑的砂砾在小秤上称量。 风起又落,赵鲤完好无损站在那朱桥上。 但左右却传来数个怪异声响。 不知何时,长桥上多出了除赵鲤之外的人。 为首的是邢捕头张大人,在他们身后,是六个浑剥了皮满身酱油色汤水的无皮人。 从保留完好的面皮看,赵开阳赵淮等,都赫然在列。 剥去了皮肤的身体,在瓮中腌成了淡淡的酱色。 隔着老远,赵鲤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八角料酒味。 有点香,赵鲤这般想着,随即自己便被自己的想象弄得犯恶心。 这时,天上称量的神像忽而倾倒秤盘。 金银戥秤的戥盘小巧得很,里头称量过的金黑砂砾撒向朱色长桥。 下一瞬,邢捕头发现自己面前搁着一个小臂长短巴掌宽的小竹板。 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用以掌嘴的刑具。 “赵千户!”邢捕头不明所以,尖着声音喊赵鲤。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手自发动了起来。 捡拾起地上的小竹板,开始照着自己嘴巴抽打。 只啪啪两下,两片嘴唇肉就像是泡发的木耳,迅速肿胀黑紫。 幸而只抽了十下,邢捕头便嘟着嘴将这小竹板远远丢开。 赵鲤见状也松了口气。 邢捕头虽吃拿卡要,但也仗义帮助过商户,因此只挨了十板子。 显然云上那位爷,考量罪行时是全方位的。 赵鲤又看旁边,这一看死死咬住唇才没笑出声。 只见张大人面前搁着两把荆棘。 他面如土色,嘴巴嗫嚅了两下习惯性想狡辩。 然天上却应景的出现一个画面。 一个微微胖的妇人叉腰拧张大人耳朵,张大人嬉皮笑脸保证:“下次再也不去了。” 邢捕头自己打自己时,赵鲤还有救的意思。 张大人赵鲤却是只想笑着看他倒霉。 食言吞千针,这是他该得的。 张大人垂着个脑袋,如丧考妣跪到了那两把荆棘上。 赵淮等人也没讨到什么好,各自受罚。 只是目下他们罪行不重,赵鲤没看见她所期待的东西。 桥中,只她一人完好无损。 藏匿幕后之人一直没有说话,显然她晓得那桩错换旧事,却不知道赵鲤曾经的遭遇。 待到桥上这群道德败坏之人全部受罚完毕,风又起。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8章 待修 在那目生小手,小手中握着戥秤的神像拂开乌云出现在天空时,赵鲤下意识垂眼避免直视神只。 但紧接着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方才金光破云,她已有一瞬直视,却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与赵鲤仗着关系免疫阴司负面不同,神不可直视的规则在此处废止。 再次爱投,赵鲤这才发现这方记忆碎片汇集成的世界依然暗下暂停键。 长桥下一只要跳进水里的蛤蟆,跃在半空。 路边卖烧饼的耍了个把式,将胡麻饼子抛起翻面,洒满芝麻的胡饼旋转在半空,连冒出的热乎烟气都凝固住。 赵鲤又看天空那神只。 天空中的神像,应当是大景本土地方神只。 眼窝生出的小手掌心生着眼睛,这手又握着称量金银的精密戥秤。 从神学角度看,两方面都象征着这位无名神只应当掌管着观察及公平。 尤其公平。 公平者自无高低贵贱,因此无论是谁都可以平等的直视这位神只。 并非邪神。 做下判定后,赵鲤越发平静的等候着后续的发展。 “有罪否?” 端坐云上的神只,从眼窝中伸出的小手微动,作观察状。 这时,但见一阵流霞似的光带穿梭。 数个画面如卷轴般悬停半空。 上边依次是正聚众饮酒的赵淮,赵开阳,邢捕头等。 最后一张画轴,是蹲在水边洗被子的赵鲤。 这些画轴次第闪过。 待赵鲤看了个仔细,她根本没有半点思考的余地,一句有罪险些说出口。 幸而赵鲤六边形战士,各方面属性极高,这才没有被控制脱口而出。 不知是不是赵鲤错觉,天上神像眼窝中生着的手微动,似乎看了她一眼。 赵鲤及时咬住舌尖,其余人却未必。 她听得数个回应之声:“有罪。” 其中尤以邢捕头嗓门最大。 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当值吃拿卡要找商户要油水是错。 教坊司中眠花宿柳,高声清谈的赵淮等,也晓得是错。 还有张大人,他喊出声错字后,便是一声脆响。 听着动静,像是跪在了什么地方,光是听都替他觉得疼。 一幅幅定格的记忆画卷滑过。 只定格在最后,‘赵鲤’寒冬腊月在水边浆洗被子的那一幅时,就是格外想要赵鲤死的赵开阳也不能违心说她有罪。 天空那尊神只,眼窝里生着的右边小手空手一抓。 本无一物的虚空中,抓得了一把金中杂黑的砂砾在小秤上称量。 风起又落,赵鲤完好无损站在那朱桥上。 但左右却传来数个怪异声响。 不知何时,长桥上多出了除赵鲤之外的人。 为首的是邢捕头张大人,在他们身后,是六个浑剥了皮满身酱油色汤水的无皮人。 从保留完好的面皮看,赵开阳赵淮等,都赫然在列。 剥去了皮肤的身体,在瓮中腌成了淡淡的酱色。 隔着老远,赵鲤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八角料酒味。 有点香,赵鲤这般想着,随即自己便被自己的想象弄得犯恶心。 这时,天上称量的神像忽而倾倒秤盘。 金银戥秤的戥盘小巧得很,里头称量过的金黑砂砾撒向朱色长桥。 下一瞬,邢捕头发现自己面前搁着一个小臂长短巴掌宽的小竹板。 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用以掌嘴的刑具。 “赵千户!”邢捕头不明所以,尖着声音喊赵鲤。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手自发动了起来。 捡拾起地上的小竹板,开始照着自己嘴巴抽打。 只啪啪两下,两片嘴唇肉就像是泡发的木耳,迅速肿胀黑紫。 幸而只抽了十下,邢捕头便嘟着嘴将这小竹板远远丢开。 赵鲤见状也松了口气。 邢捕头虽吃拿卡要,但也仗义帮助过商户,因此只挨了十板子。 显然云上那位爷,考量罪行时是全方位的。 赵鲤又看旁边,这一看死死咬住唇才没笑出声。 只见张大人面前搁着两把荆棘。 他面如土色,嘴巴嗫嚅了两下习惯性想狡辩。 然天上却应景的出现一个画面。 一个微微胖的妇人叉腰拧张大人耳朵,张大人嬉皮笑脸保证:“下次再也不去了。” 邢捕头自己打自己时,赵鲤还有救的意思。 张大人赵鲤却是只想笑着看他倒霉。 食言吞千针,这是他该得的。 张大人垂着个脑袋,如丧考妣跪到了那两把荆棘上。 赵淮等人也没讨到什么好,各自受罚。 只是目下他们罪行不重,赵鲤没看见她所期待的东西。 桥中,只她一人完好无损。 藏匿幕后之人一直没有说话,显然她晓得那桩错换旧事,却不知道赵鲤曾经的遭遇。 待到桥上这群道德败坏之人全部受罚完毕,风又起。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9章 裁决 长桥上,突然起的风迷了赵鲤的眼睛。 身侧那些呻吟声,突然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逐渐远去。 一些东西夹杂风中,拂到赵鲤睫毛上,痒痒的有些烫。 赵鲤举手擦拭,摸得满手细细的颗粒。 垂眼一看才发现是一些纸钱和白茅杆焚烧过后的灰烬。 这些灰烬随风卷动,忽明忽灭如漫天的星火。 在火光的尽头,赵鲤看见了飘在风中的一褂白袍。 先秦样式,麻制,未缝边,素白颜色。 虚虚浮在忽明忽暗的纸钱灰中,衣袖自然垂下,过长的衣摆拖曳。 虽只是一褂白袍,却鼓鼓囊囊,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穿着这白袍,立在火光的尽头与赵鲤对视。 赵鲤心一紧,下意识去摸腰侧的佩刀,却察觉到身后有什么。 她闪身到一侧的瞬间,正与一些影子擦身而过。 这些如白雾般朦朦胧胧的人影,蹦蹦跳跳从赵鲤身边行过,手中高高举着带着花穗的白茅杆。 漫天纸钱灰烬中,白茅杆上茸茸的穗子摇摇晃晃。 赵鲤耳边听得一声声以古老语言诵念的灵言。 她侧耳辨认,听得些片段,似乎是在祈求神降。 咕噜噜,一个死面团子撞上赵鲤鞋尖。 赵家诡案事出突然,身穿金红公主大衫的赵鲤,只来得及摘去最值钱的首饰头冠,脚上还穿着艳红凤头鞋。 那白面团子正正撞在她鞋尖凤口叼的珍珠上。 赵鲤抬眼看,便见立在远处的那身白袍,以极缓慢的速度转身。 在那些虚影的簇拥下远行,渐隐入远山。 所以,这团子是给她的? 在捡与不捡之间,赵鲤犹豫一瞬后弯腰捡起,将乒乓球大小的白面团子捏在指尖。 她这才发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都粘了不少灰烬,指尖一揉就是一团灰。 【叮——】 【由于您超高的灵媒亲和度,误入遗落时之罅隙的邀神记忆。】 【新场景收录——邀神。】 【获得带着纯粹信仰之力的祭品。(先祖分你点心吃哦,虽然好像不太好吃的样子。)】 赵鲤观察掌心里的面团子,对系统的吐槽是有点认同的。 她没往嘴里放,打算拿回去给沈晏看,然后让沈晏帮她收藏起来。 这般想着时,耳边却传来含糊的呼喊声。 “赵千户,赵千户!” 这声音带着些哭腔,猛然将赵鲤从那灰烬纷飞的记忆片段拉回。 一睁眼,赵鲤看见了两片紫红香肠嘴。 邢捕头看赵鲤站定不动,双眼瞳孔都散开。 着急得肿起的双唇包不住口水,险些哭出声来。 赵鲤猛然清醒,身手敏捷朝后跳开一步:“老邢,口水喷出来了。” 险些溅她身上。 邢捕头见她清醒,并且还有闲工夫嫌弃人,顿时哭唧唧。 “娘的,以后再也不吃商户给的猪头肉了。” 邢捕头斗鸡眼看自己肿起老高的嘴唇片子,抹了一把眼泪。 “您二位别逗了!” 一旁瘸着腿的张大人,都没工夫对这两活宝生气。 他两股颤颤,裤子上全是荆棘扎的小血眼。 见他路也走不稳,邢捕头伸手扶他。 两人就这般相互扶持着站定。 赵鲤打量四周,便发现她们所在的地方又变了。 天上那拿着小秤的神只依旧在,但秤盘已清空。 邢捕头见状大喜:“赵千户,我们是不是审完了?” 张大人也期待看着赵鲤。 没等赵鲤回答,天上神像眼窝中生出的手一拂,秤砣晃了两下。 一扇掉色大门,出现在赵鲤三人面前。 是五城兵马司大狱的门。 显然,前面的长桥审判只是前菜。 赵鲤认出五城兵马司的门,张大人和邢捕头就更加认出了。 相互搀扶的两人互看一眼,藏身在了赵鲤背后。 大狱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 印入眼帘的,是满院浸泡在绿色尸液人脓中的异变尸骸。 这些屈肢反关节的尸体,无一不是怪异又可怖。 这是根据赵鲤三个亲历者记忆,完全还原的场景。 “啊——”幕后观察之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这哭声惨极绝望至极。一直探查的真相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头发花白的人影跌跌撞撞冲入院中,猛然抱住一具异变的尸体。 她伏在那尸体上哭泣,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脓水中。 “姜、姜婆子!” 颤颤巍巍指着伏尸哭泣的人,邢捕头认出了她的身份。 赵鲤对这婆子也有印象,五城兵马司中卤鸡蛋有一手的灶上仆妇。 “怎么会是……”邢捕头话说了一半却顿住换为一脸苦笑,“是了,是你也不稀奇。” 邢捕头对赵鲤解释道:“当日五城兵马司大狱之变后,死了不少人犯。” “人死账消,更何况很多人犯下的只是小偷小摸的罪行。” “沈大人曾拨来一笔款项用以补偿,并令各司留些空闲位置给这些家属。” “姜婆子,就是那时来了五城兵马司。” 否则监狱灶上这种油水大的活,哪轮得到姜婆子这样的外人?早被关系户包圆了。 邢捕头还没说完,伏尸哭喊的姜婆子猛抬头,如丧子母狼似的眼神看着赵鲤三人。 “我儿就是这样被烧死的?” 她通过卜筮看见了些许片段,知道儿子并不是如官府所说被烧死。 可真亲眼看见尸骸死样,又是另一码事。 姜婆子捧起她儿子尸体白透的头发,厉声再问:“我儿才二十岁,为何如此油尽灯枯模样?” “他的,他们的命数究竟如何被夺?” 姜婆说这些话时,眼睛死死看着赵鲤。 “莫不是,某些权贵拿去延寿了?” 她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深深怨毒。 赵鲤长叹一口气。 对官府的信任从古至后世一直延续,百姓对官方天然质疑不信任。 阴谋论是不分时间与国界的。 赵鲤知道,解释一万遍也无人信。 她对姜婆子道:“你既然豁出一切布下这个局,便自己去看。” 赵鲤仰头看天上握秤杆的神像,平静道:“这些人的死与我们无关,便是事后为了局势稳定而隐瞒了某些事实,也无法抹杀我们的功绩。” “请裁决。” 听得她的要求,立在云端的巨大神像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腰来。 头颅悬在赵鲤头顶,眼窝中生着的两只细手,张开眼睛看赵鲤。 巨大压迫感,让在场所有人都微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神像直起腰重回云端。 眼窝中生着的小手虚虚一抓,自赵鲤三人身上抓得些光点,投进秤盘中。 秤上秤砣一坠。 下一瞬,诸人所在场景又变换。 第1080章 裁决2 “阿晏,应当没事吧?” 隆庆帝端坐官帽椅上,看着倒是稳得很,但小声询问沈晏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担心。 在他面前数步,纸人手捧潜英之石雕刻的石符。 石符萦绕的黑雾中,赵鲤的脸清晰可见。 那声请裁决,也清晰传出。 听得隆庆帝问话,立在他椅子之侧的沈晏肯定道:“陛下无须担心。” 话音落,雾中赵鲤的脸消失,竟又显出些画面来。 五个白鹿书院学子,在一处倒塌的墙壁中寻得一本请神法。 这五个人家中殷实富裕,都不走正道。 得了这本册子,便迫不及待学。 看见这些人杀猫放血淋在夹生饭上。 或招来鬼魅盗取试卷,或泡在赌坊没日没夜的赌。 最后在教坊司,竟欲当场奸淫苏三姑娘, 几人不但隆庆帝眉头紧紧蹙起,身后一众人无不面露厌恶。 林明远没什么表情道:“几人当杀!” 唯林着细一回想,脸色越发难看下去。 那日,他曾与白鹿书院山长去五城兵马司。 是因书院学子抗议同窗被捕,被沈晏施庭杖之刑打得血肉模糊。 那时的林着气愤不已,如今想来却是羞愧得很。 “苏三姑娘,与我共饮此杯。”雾中画面里,嘴角生着痦子的生员,将酒杯凑向苏三姑娘。 他一手强胁迫这苏三,手里那盏酒杯还印着一个油腻腻的嘴唇印子。 苏三肩头不知被谁咬了一个深深的淌血牙印,趁机挣脱开来一头撞上桌角寻死未成,额角撞出一大片青紫。 画面定格在苏三姑娘绝望的脸上。 隆庆帝忍不住一拍大腿:“这些混蛋玩意!我大景的廪生米粮就养出了这些东西?” 隆庆帝本身有点多管闲事的侠气在身,这些恶行看得他脑袋疼。 还要骂时,听得一声巨响,赵鲤踹门而入。 眨眼间放翻几人,扯着一人的衣领扇他大嘴巴子。 清脆的耳光声回响。 隆庆帝长出一口气,满足靠回椅背上:“不愧是我乖女,这耳光打得真舒坦。” 他这声感慨说出不少人心声,换做平常附和者甚多。 可最捧场的黄大人,今日家眷受胁迫,没了附和的心思。 倒是林明远认可的点了点头:“便该将这些人打死当场。” 赵鲤的便宜老舅张嘴就是打打杀杀,平常林着说不得会说教要他修身养性。 但现在的林着只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裆里,哪有教儿子的心情。 潜英之石的黑雾中,赵鲤命人将这些人送到五城兵马司。 画面突然定住,有鸿音询问道:“有罪否?” 赵家门前诸人齐声答道:“无罪。” 林明远甚至道:“阿鲤此举合理合法,只是还是心软了些。” “便该当场打断这几人一手一脚,彻底断了他们的路。” 闻言沈晏扭头看来,神情极为认同,俨然寻到知己。 雾中画面继续。 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换了个人。 看见外甥赵开阳的脸时,林明远惊疑不定:“这其中,还有开阳还有参与?” 他的疑问很快得了解答。 来跟那几个渣滓打茶围的赵开阳,遣小厮拿了名帖去五城兵马司要求释放人犯,却被邢捕头拒绝。 林明远看着,神情从之前的惊疑逐渐转为冷漠。 他忽而冷笑,牙疼似的咬紧后槽牙:“我那好妹妹妹夫,养的好儿子。” “不问缘由,拿着名帖便想疏通释放人犯,当真气派。” 隆庆帝笑眯眯接嘴道:“可不是?我那几个逆子都没这般风光过。” 他看起来只简单一说,却叫林着等人跪了一地请罪。 这时,雾中又问:“有罪否?”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罔顾司法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赵开阳,自是有罪。 邢捕头反因未徇私,而逃过一劫。 处罚未至,画面继续。 五城兵马司狱中,几个渣滓请来的五通神开始作祟。 大批巡夜司人手将五城兵马司包围。 之后赵鲤亲至,被拉入五通神幻境,生受蛇噬之苦时。 雾中,化身幼鼠的赵鲤被黑蛇活吞,众人甚至能听见她细骨嚓嚓折断的声音。 这是寻常人绝对承受不了的痛苦与恐惧。 隆庆帝猛从椅子上站起。 沈晏呈递上的卷宗中,并不是没有提过这些。 但记录归记录,亲眼看却又是另一码事。 隆庆帝手一抖,从袖中摸出一块小手帕:“我家阿鲤竟遭遇过这些。” 半路便宜爹尚且心疼得要死,更不必说沈晏,他沉默不言只手在袖中握紧。 黑雾显出的画面里,巡夜司的行动还在继续。 装脏的狴犴,跟随狴犴下到监室的沈晏。 一直被巡夜司藏匿起来的这桩五通神诡案,终于彻底在众人面前原原本本还原。 那些遍布监室的藤蔓,粘黏如花枝的人体,还有一个个沉溺幻境之中彻底异化毫无拯救可能的人犯。 随意一个画面,一个怪物,都能叫小孩止啼,往后余生永远畏惧。 旁观的官吏中,眼睛一翻吓晕过去的有,直接趴在路边呕吐的也有。 诸般种种,终在此时大白天下。 林着还跪在地上,却不由口中喃喃:“阿鲤她们一直面对的都是这种敌人啊。” 数次面临危机又及时跑路的黄礼黄大人也咽了口唾沫。 他暂放下对家人的担忧,赞同道:“我们一直被人这样保护着。” 不知何时,隆庆帝坐回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雾中再问:“有罪否?” 众人齐声答无罪。 只阁老林着,先答了无罪,而后又道:“我,有罪。” 偏听偏信是非不分不修口德小人之心。 皆为他之罪。 一阵黑色光点自他身上飘出,下一瞬林着双臂应声而折。 第1081章 阿寒 爹!” 林明远早在听林着出言道他有罪时,便心道不好。 紧接着林着双手应声而折,他急去搀扶。 但林着这老头儿,倔劲犯起来对自己也狠。 硬生以肩膀撞开了林明远的搀扶,但见他满头大汗嘴皮子疼得直哆嗦,口中道:“不要扶我。” “这是我该得的!” 几十年父子,林明远那不清楚他爹的脾性,哎呀了一声:“爹,您以前没干好事,这不也断手了吗?再犟就矫情了。” 林明远少时是个任侠脾性,外出游学敢捉刀杀人那种。 林着总担心他以后走上邪路,因而狠狠叫他打熬了几年性子,研学律法。 想着让他知法守法,勿要动辄喊打喊杀。 不料林明远大景律是学进去了,但越学越没人性,朝着酷吏方向狂奔。 没得奈何,让他外放南疆熬资历。 此次林明远回京,林着还欣喜这儿子终于长进了。 现在听他一开口,林阁老心中百般羞愧都冲散不少。 痛得双目通红,默默看着这不说人话的儿子。 隆庆帝也在旁劝:“林阁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起吧。” “爹,与其自残相赎,不若多做些实在的。” “阿鲤还需助力啊。” 林明远一把将林着从地上架起。 “对。” 林着双臂不自然地耷拉着,一旁站着的黄礼友情搭了一把手。 林着也不知是痛,还是又受了这次打击,又或者担心受辖制的家人,整个人瞧着头发胡子都乱糟糟。 隆庆帝左右看看,见就这一张圈椅,欲站起身让这小老头坐下。 沈晏已一摆手,命人从皇帝的龙辇上将垫脚的脚凳提了来给林着暂坐。 得了他的眼神示意,鲁建兴上前,拿出巡夜司制式的伤药来。 林着有气无力道了声谢,正张嘴咬住林明远奉来的药丸,凭空一声如闷在胸口的哽咽。 众人望去,便见环绕潜英之石的雾中,那个一心追寻真相的姜婆子仰头望天,嘴大大张着,却连哭喊也发不出来一声。 身侧便是她儿子的尸骸。 在失去孩子后,一心支撑着她的仇恨猛然崩碎时,造成的痛苦并不亚于知晓噩耗时。 身处问心局中的赵鲤默默看着她,心中也并不那么好受。 便是肿着香肠嘴的邢捕头与瘸腿的张大人,面对着始作俑如此模样也难发作责难。 只得长叹一声,叹世事无常。 邢捕头与这姜婆子打过交道,开口道:“姜婆子真相是什么你也知道了,收手吧。” 如雕塑僵立的姜婆子闻言一声惨笑:“收手?” 赵鲤自是晓得她这一声反问是为何。 力量是需要代价的。 从一开始,姜婆子就打定主意舍得一身剐,将她假想中的权贵仇敌拉扯住一同赴死。 兔子蹬鹰的勇气和将付出的代价一样可怕。 她回不了头。 果然,下一刻赵鲤看她神经质的扯了扯嘴角:“不,我为何要收手?” 她哼然一声冷笑,又问赵鲤:“那你们欺瞒便无错了?” 赵鲤平静看着她:“你应该知道,若是这些东西的模样与名字被人知晓,口口相传会导致什么后果吧?” 哪怕是一个家长编造吓孩子的故事,当这故事大面积传颂时,故事就不再是故事。 故而得将这些东西好生藏起,死死按住。 破庙毁祠,从根源断绝复苏的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赵鲤与巡夜司做下那么多,从不宣功从不解密的最重要原因。 赵鲤的话叫姜婆子再沉默,她干裂出血丝的嘴巴嗫嚅数次。 不得不再回头,看她儿子尸骸的惨状。 以那惨状坚定她动摇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猛又望向赵鲤:“那我的女儿呢?” 这问题极好。 赵鲤摇了摇头:“我不知。” 她直接间接接触过太多死人。 若以最后看见的脸来论,压根无法确定这事究竟是何时发生,发生在什么场景。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姜婆子上唇微微收起,露出已经发黑萎缩的牙龈。 “那,我们便看看吧。” 话音落,姜婆子仰头望天上持着小秤的神像,凄声道:“请大神还我真相。” “我女儿究竟在哪?” 她话音落,云上神像应声而动。 两手虚抓,投进空掉的秤盘中。 随他动作,五城兵马司的大门像是褪色的画,一点点模糊。 连带着遍地的尸骸,都消失不见。 叮叮—— 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变换的额场景,已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专治妇人诸疾,药到病除。” 少女的吆喝声大方又洪亮。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看清了行走在河房街上,边走边吆喝的姑娘。 这姑娘五官生得平常,但组合在一块加上脸上灿烂的笑,像是朵开在阳光下的向阳花。 让看见她笑脸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姑娘举着右手,食指中指竖起,套着一个圆环形铃铛,谓之虎撑。 虎撑铃形状像甜甜圈,正正好可以套在两根手指上。 内部中空,装有四颗铜圆珠。 每一晃手,弹丸来回撞击,铃铃作响。 病人听见虎撑铃响,便晓得门前有铃医经过。 赵鲤左右看看,发现她们正站在河房地界。 这年轻的铃医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布囊,左手持着一个青布底的幌子。 上书妇科圣手四个字。 口气颇大的她一路走街串巷,行走河房。 “娘,赏我个蛋吃吃。” 年轻铃医趴在一家木头的小推车旁,眼馋地看着碳炉上微沸的红泥砂锅。 “就你嘴馋!”站在车后的妇人手里握着一双极长的筷子。 正是姜婆子,不,那个时候的她称呼为姜娘子更妥当。 年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一双笑眼完美遗传给了女儿。 虽是骂着,但她从锅中一挑,挑得一枚酱色卤鸡蛋,在推车扶手上磕开。 又一点也不觉烫地剥了皮递到嘴边。 年轻铃医笑弯了眼睛,背着手弯腰去咬,便是一通彩虹屁吹捧。 这一幕叫如今的姜婆子失神地看。 她抬起还沾着儿子**之血的手,想起触碰女儿的发顶。 却见女儿干干净净的头发是,顿住了手。 “阿寒。” “你瞧,你最后看见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认出你呢。” 姜婆子魂一般转身,直面赵鲤。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1章 阿寒 爹!” 林明远早在听林着出言道他有罪时,便心道不好。 紧接着林着双手应声而折,他急去搀扶。 但林着这老头儿,倔劲犯起来对自己也狠。 硬生以肩膀撞开了林明远的搀扶,但见他满头大汗嘴皮子疼得直哆嗦,口中道:“不要扶我。” “这是我该得的!” 几十年父子,林明远那不清楚他爹的脾性,哎呀了一声:“爹,您以前没干好事,这不也断手了吗?再犟就矫情了。” 林明远少时是个任侠脾性,外出游学敢捉刀杀人那种。 林着总担心他以后走上邪路,因而狠狠叫他打熬了几年性子,研学律法。 想着让他知法守法,勿要动辄喊打喊杀。 不料林明远大景律是学进去了,但越学越没人性,朝着酷吏方向狂奔。 没得奈何,让他外放南疆熬资历。 此次林明远回京,林着还欣喜这儿子终于长进了。 现在听他一开口,林阁老心中百般羞愧都冲散不少。 痛得双目通红,默默看着这不说人话的儿子。 隆庆帝也在旁劝:“林阁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起吧。” “爹,与其自残相赎,不若多做些实在的。” “阿鲤还需助力啊。” 林明远一把将林着从地上架起。 “对。” 林着双臂不自然地耷拉着,一旁站着的黄礼友情搭了一把手。 林着也不知是痛,还是又受了这次打击,又或者担心受辖制的家人,整个人瞧着头发胡子都乱糟糟。 隆庆帝左右看看,见就这一张圈椅,欲站起身让这小老头坐下。 沈晏已一摆手,命人从皇帝的龙辇上将垫脚的脚凳提了来给林着暂坐。 得了他的眼神示意,鲁建兴上前,拿出巡夜司制式的伤药来。 林着有气无力道了声谢,正张嘴咬住林明远奉来的药丸,凭空一声如闷在胸口的哽咽。 众人望去,便见环绕潜英之石的雾中,那个一心追寻真相的姜婆子仰头望天,嘴大大张着,却连哭喊也发不出来一声。 身侧便是她儿子的尸骸。 在失去孩子后,一心支撑着她的仇恨猛然崩碎时,造成的痛苦并不亚于知晓噩耗时。 身处问心局中的赵鲤默默看着她,心中也并不那么好受。 便是肿着香肠嘴的邢捕头与瘸腿的张大人,面对着始作俑如此模样也难发作责难。 只得长叹一声,叹世事无常。 邢捕头与这姜婆子打过交道,开口道:“姜婆子真相是什么你也知道了,收手吧。” 如雕塑僵立的姜婆子闻言一声惨笑:“收手?” 赵鲤自是晓得她这一声反问是为何。 力量是需要代价的。 从一开始,姜婆子就打定主意舍得一身剐,将她假想中的权贵仇敌拉扯住一同赴死。 兔子蹬鹰的勇气和将付出的代价一样可怕。 她回不了头。 果然,下一刻赵鲤看她神经质的扯了扯嘴角:“不,我为何要收手?” 她哼然一声冷笑,又问赵鲤:“那你们欺瞒便无错了?” 赵鲤平静看着她:“你应该知道,若是这些东西的模样与名字被人知晓,口口相传会导致什么后果吧?” 哪怕是一个家长编造吓孩子的故事,当这故事大面积传颂时,故事就不再是故事。 故而得将这些东西好生藏起,死死按住。 破庙毁祠,从根源断绝复苏的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赵鲤与巡夜司做下那么多,从不宣功从不解密的最重要原因。 赵鲤的话叫姜婆子再沉默,她干裂出血丝的嘴巴嗫嚅数次。 不得不再回头,看她儿子尸骸的惨状。 以那惨状坚定她动摇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猛又望向赵鲤:“那我的女儿呢?” 这问题极好。 赵鲤摇了摇头:“我不知。” 她直接间接接触过太多死人。 若以最后看见的脸来论,压根无法确定这事究竟是何时发生,发生在什么场景。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姜婆子上唇微微收起,露出已经发黑萎缩的牙龈。 “那,我们便看看吧。” 话音落,姜婆子仰头望天上持着小秤的神像,凄声道:“请大神还我真相。” “我女儿究竟在哪?” 她话音落,云上神像应声而动。 两手虚抓,投进空掉的秤盘中。 随他动作,五城兵马司的大门像是褪色的画,一点点模糊。 连带着遍地的尸骸,都消失不见。 叮叮—— 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变换的额场景,已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专治妇人诸疾,药到病除。” 少女的吆喝声大方又洪亮。 赵鲤眨了一下眼睛,看清了行走在河房街上,边走边吆喝的姑娘。 这姑娘五官生得平常,但组合在一块加上脸上灿烂的笑,像是朵开在阳光下的向阳花。 让看见她笑脸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姑娘举着右手,食指中指竖起,套着一个圆环形铃铛,谓之虎撑。 虎撑铃形状像甜甜圈,正正好可以套在两根手指上。 内部中空,装有四颗铜圆珠。 每一晃手,弹丸来回撞击,铃铃作响。 病人听见虎撑铃响,便晓得门前有铃医经过。 赵鲤左右看看,发现她们正站在河房地界。 这年轻的铃医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布囊,左手持着一个青布底的幌子。 上书妇科圣手四个字。 口气颇大的她一路走街串巷,行走河房。 “娘,赏我个蛋吃吃。” 年轻铃医趴在一家木头的小推车旁,眼馋地看着碳炉上微沸的红泥砂锅。 “就你嘴馋!”站在车后的妇人手里握着一双极长的筷子。 正是姜婆子,不,那个时候的她称呼为姜娘子更妥当。 年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一双笑眼完美遗传给了女儿。 虽是骂着,但她从锅中一挑,挑得一枚酱色卤鸡蛋,在推车扶手上磕开。 又一点也不觉烫地剥了皮递到嘴边。 年轻铃医笑弯了眼睛,背着手弯腰去咬,便是一通彩虹屁吹捧。 这一幕叫如今的姜婆子失神地看。 她抬起还沾着儿子**之血的手,想起触碰女儿的发顶。 却见女儿干干净净的头发是,顿住了手。 “阿寒。” “你瞧,你最后看见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认出你呢。” 姜婆子魂一般转身,直面赵鲤。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2章 姜寒 姜家阿寒的爹是个入赘病痨鬼,她和弟弟都从母姓。 打小行走市井,得了她外公的一些巫医传承,会画符会念咒。 会背完带汤、四物汤、两地汤。 其实不爱吃她娘做的卤鸡蛋,吃厌了。 更喜欢河房中的定胜糕,只是价格贵她不常买。 最大的愿望是在去蒿山烧香,看看她外公口中本事通天,会返形之术的姜家先祖故地。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阿寒努力存钱,梦想着加入香会。 香会香社中,自有人沿途安排舟船车马代步的毛驴,以及下店、餐饮。 打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旗,沿路社演前往蒿山。 为了这个,姜寒再努力也不过了。 在摊上蹭了个鸡蛋饱腹,她又蹦蹦跳跳摇着虎撑,打着幌子走街窜巷去。 目送她远去,赵鲤依旧茫然得很。 姜寒的气质是很让人难忘的,想来见过轻易不会忘记。 但赵鲤翻遍记忆,都没回忆起丁点。 她的神色成功热闹了姜婆子。 仅三年便苍老得不像样子的姜婆子,双目幽幽无光:“若不是我亲自落阴观看见,想来也会被你这无辜模样骗去吧。” 赵鲤默然无语,但也不敢将话说满。 现在连她都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 遥见姜寒的背影将消失在转角,她自提步跟了上去。 邢捕头与张大人对视一眼,两人急忙跟上。 只是张大人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 幸而姜寒的踪迹跟不丢,循着铃声必能找到。 穿过狭窄积水的巷道,姜寒被一个看着打扮不错的妇人拦下。 两人说了些话,大意便是这妇人的假女害了带下病,要姜寒去看。 姜寒听闻又半吊钱,没有犹豫点头应下。 赵鲤一直蹙眉看,她本以为姜寒可能是这次行医遇上了危险。 不料,一直到姜寒高高兴兴接了诊金,危险都未曾出现。 口袋了铜钱沉甸甸的分量,让姜寒笑弯了眼睛,走路都带风。 路过一处时,她远远问到现蒸糕饼的气味,顿住了脚步。 “阿弟那个馋鬼还抱怨好久没吃过甜食了。” 姜寒手探入口袋,自己说服自己后,买了巴掌大小一块糕。 “便宜那小子了。” 就勉强分他一半好了。 这般想着,姜寒一转身却踢到了一块突出的石板。 脚步踉跄之下,糕饼脱手朝着河道飞出。 她急忙趴在石栅栏上去抓。 但哪里能抓得到,最后手里握着张包糕饼的桑皮纸,眼睁睁看着花钱买的糕噗通掉进水里。 心疼钱又胳膊肘又在栏杆上撞得疼,姜寒就这般半趴在栏杆上红了眼睛。 却听得一声轻笑。 河上行过一艘梭形画舫,船头站着的几人笑着朝这边看。 为首一人年纪已大,但一双眼睛落在姜寒身上。 大抵见惯了河房中浓妆艳抹的姑娘,再看姜寒便觉新鲜得趣。 这中年人一缕胡须,细长眼睛微眯。 这种凝视像是划过脚背的老鼠尾巴,是极让人不舒服的。 姜寒晓得这河房地界出入的都不算什么好人,忙站起身,抓着虎撑铃一溜烟跑了。 但无论赵鲤还是姜婆子,都将视线落在了画舫上那中年人身上。 或许,谜底快要揭晓了。 姜婆子嘴角抿紧:“那是你父亲赵淮的好友呢。” 循她手指指去,赵鲤果在画舫上看见了当时还人模狗样的赵淮等人。 这些素爱结党清谈的狗东西,一面抨击阉党一面喝着花酒。 下头傍附之人趋势凑趣,无所不应。 赵鲤视线大致一扫,除却赵开阳,剩下那五个被剥去皮肤泡大瓮的都在这画舫之上。 那艘本该顺水而下的画舫,诡异的停在赵鲤等人面前。 船尾船工一无所觉的掌舵划桨。 画舫上几人的聊天声,清晰传来。 “郭兄,方才看什么呢?” 赵淮喝得脸微红打趣道:“莫不是看中了哪家花娘?” 被称为郭兄的中年人轻笑摆手:“非也非也。” “只是个干净的小姑娘。” “糕冰掉水里了,难过得红了眼,颇为有趣。” 他说着话,探舌舔去嘴皮上酒渍:“可惜啊,看见我就跑了。” 河房画舫,一帮中年男人,喝得半醉不醉。 几项叠加,谈论跑偏后便显得恶心得很。 赵鲤看见赵淮举着酒杯高喊可惜错过了美景,不然定要画下来的模样,心中恶心难以言喻。 姜婆子手按河道栏杆上,看着画舫中喝得鼻子通红的几个人大声讨论她的女儿——像是讨论一个美人瓶一个物件。 她稍平静下去的情绪再翻腾起来,看赵鲤的眼神如萃毒汁。 换做其他人,赵鲤绝不留情反怼,但对姜婆子她终究心软了些,仰头看天懒得回应。 这时,画舫中的话题已经跑偏到越发不堪的地步。 赵淮言直呼可惜,旁人个个摇头晃脑附和。 若仅是嘴上修孽障便罢了,偏生……底下有那趋奉的黑心人。 眼珠子一转,在天黑后寻了两个婆子来。 几日后,这两个婆子寻到姜寒道是要请她去问诊。 姜寒不疑有他,摇着虎撑铃儿便跟着去了。 一进门,便被门后的手用帕子捂住了脸。 意识消失前,姜寒只听人道:“送出河房去。” 等她再醒来,已躺在了一间点满红烛的屋中。 “阿寒,快跑啊,快跑!”姜婆子一次次试图拥抱她。 但她们只是身在一个诸人聚合重组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法改变。 姜寒自床上醒来,因药物关系脑袋糊里糊涂,被子从她肩头滑下,露出里头一身新换的纱裙。 过量的秘药使她双眼迷迷瞪瞪,手足酸软无力。 正四下看时,外头传来一阵对话声。 “好叫诸位叔父瞧个有趣玩意。”一个青年男子声音带着谄媚说道。 赵淮接嘴道:“好,好,今日便看看郭家侄儿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门吱呀打开,朦朦胧胧灯笼光照亮了屋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2章 姜寒 姜家阿寒的爹是个入赘病痨鬼,她和弟弟都从母姓。 打小行走市井,得了她外公的一些巫医传承,会画符会念咒。 会背完带汤、四物汤、两地汤。 其实不爱吃她娘做的卤鸡蛋,吃厌了。 更喜欢河房中的定胜糕,只是价格贵她不常买。 最大的愿望是在去蒿山烧香,看看她外公口中本事通天,会返形之术的姜家先祖故地。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阿寒努力存钱,梦想着加入香会。 香会香社中,自有人沿途安排舟船车马代步的毛驴,以及下店、餐饮。 打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旗,沿路社演前往蒿山。 为了这个,姜寒再努力也不过了。 在摊上蹭了个鸡蛋饱腹,她又蹦蹦跳跳摇着虎撑,打着幌子走街窜巷去。 目送她远去,赵鲤依旧茫然得很。 姜寒的气质是很让人难忘的,想来见过轻易不会忘记。 但赵鲤翻遍记忆,都没回忆起丁点。 她的神色成功热闹了姜婆子。 仅三年便苍老得不像样子的姜婆子,双目幽幽无光:“若不是我亲自落阴观看见,想来也会被你这无辜模样骗去吧。” 赵鲤默然无语,但也不敢将话说满。 现在连她都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 遥见姜寒的背影将消失在转角,她自提步跟了上去。 邢捕头与张大人对视一眼,两人急忙跟上。 只是张大人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 幸而姜寒的踪迹跟不丢,循着铃声必能找到。 穿过狭窄积水的巷道,姜寒被一个看着打扮不错的妇人拦下。 两人说了些话,大意便是这妇人的假女害了带下病,要姜寒去看。 姜寒听闻又半吊钱,没有犹豫点头应下。 赵鲤一直蹙眉看,她本以为姜寒可能是这次行医遇上了危险。 不料,一直到姜寒高高兴兴接了诊金,危险都未曾出现。 口袋了铜钱沉甸甸的分量,让姜寒笑弯了眼睛,走路都带风。 路过一处时,她远远问到现蒸糕饼的气味,顿住了脚步。 “阿弟那个馋鬼还抱怨好久没吃过甜食了。” 姜寒手探入口袋,自己说服自己后,买了巴掌大小一块糕。 “便宜那小子了。” 就勉强分他一半好了。 这般想着,姜寒一转身却踢到了一块突出的石板。 脚步踉跄之下,糕饼脱手朝着河道飞出。 她急忙趴在石栅栏上去抓。 但哪里能抓得到,最后手里握着张包糕饼的桑皮纸,眼睁睁看着花钱买的糕噗通掉进水里。 心疼钱又胳膊肘又在栏杆上撞得疼,姜寒就这般半趴在栏杆上红了眼睛。 却听得一声轻笑。 河上行过一艘梭形画舫,船头站着的几人笑着朝这边看。 为首一人年纪已大,但一双眼睛落在姜寒身上。 大抵见惯了河房中浓妆艳抹的姑娘,再看姜寒便觉新鲜得趣。 这中年人一缕胡须,细长眼睛微眯。 这种凝视像是划过脚背的老鼠尾巴,是极让人不舒服的。 姜寒晓得这河房地界出入的都不算什么好人,忙站起身,抓着虎撑铃一溜烟跑了。 但无论赵鲤还是姜婆子,都将视线落在了画舫上那中年人身上。 或许,谜底快要揭晓了。 姜婆子嘴角抿紧:“那是你父亲赵淮的好友呢。” 循她手指指去,赵鲤果在画舫上看见了当时还人模狗样的赵淮等人。 这些素爱结党清谈的狗东西,一面抨击阉党一面喝着花酒。 下头傍附之人趋势凑趣,无所不应。 赵鲤视线大致一扫,除却赵开阳,剩下那五个被剥去皮肤泡大瓮的都在这画舫之上。 那艘本该顺水而下的画舫,诡异的停在赵鲤等人面前。 船尾船工一无所觉的掌舵划桨。 画舫上几人的聊天声,清晰传来。 “郭兄,方才看什么呢?” 赵淮喝得脸微红打趣道:“莫不是看中了哪家花娘?” 被称为郭兄的中年人轻笑摆手:“非也非也。” “只是个干净的小姑娘。” “糕冰掉水里了,难过得红了眼,颇为有趣。” 他说着话,探舌舔去嘴皮上酒渍:“可惜啊,看见我就跑了。” 河房画舫,一帮中年男人,喝得半醉不醉。 几项叠加,谈论跑偏后便显得恶心得很。 赵鲤看见赵淮举着酒杯高喊可惜错过了美景,不然定要画下来的模样,心中恶心难以言喻。 姜婆子手按河道栏杆上,看着画舫中喝得鼻子通红的几个人大声讨论她的女儿——像是讨论一个美人瓶一个物件。 她稍平静下去的情绪再翻腾起来,看赵鲤的眼神如萃毒汁。 换做其他人,赵鲤绝不留情反怼,但对姜婆子她终究心软了些,仰头看天懒得回应。 这时,画舫中的话题已经跑偏到越发不堪的地步。 赵淮言直呼可惜,旁人个个摇头晃脑附和。 若仅是嘴上修孽障便罢了,偏生……底下有那趋奉的黑心人。 眼珠子一转,在天黑后寻了两个婆子来。 几日后,这两个婆子寻到姜寒道是要请她去问诊。 姜寒不疑有他,摇着虎撑铃儿便跟着去了。 一进门,便被门后的手用帕子捂住了脸。 意识消失前,姜寒只听人道:“送出河房去。” 等她再醒来,已躺在了一间点满红烛的屋中。 “阿寒,快跑啊,快跑!”姜婆子一次次试图拥抱她。 但她们只是身在一个诸人聚合重组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法改变。 姜寒自床上醒来,因药物关系脑袋糊里糊涂,被子从她肩头滑下,露出里头一身新换的纱裙。 过量的秘药使她双眼迷迷瞪瞪,手足酸软无力。 正四下看时,外头传来一阵对话声。 “好叫诸位叔父瞧个有趣玩意。”一个青年男子声音带着谄媚说道。 赵淮接嘴道:“好,好,今日便看看郭家侄儿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门吱呀打开,朦朦胧胧灯笼光照亮了屋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3章 失手 用以照亮黑暗的灯笼,执在一个年轻人手中。 这青年男子一身紫衣,生尚算标致。 但一双眼睛眼白发黄密布血丝,让他整个人气质十分浑浊。 他嘻嘻笑着,将掩住的门打开:“诸位伯父请看。” 赵淮朗声笑:“郭侄儿这般慎重,给我们准备的一定是大惊喜。” “是名家的画儿,还是……美……酒……” 赵淮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灯笼光照入屋中,床上只穿着薄纱的少女半藏在黑暗中。 因惊恐而瞪圆的眼睛忽闪,像是一头受困的鹿。 “这是什么?她是谁?” 赵淮显是未曾料想到,屋里会出现一个披着红纱的姑娘的。 他惊恐后退,撞上身后的人。 “胡闹!”曾立在画舫船头的山羊胡中年人一声呵斥,“谁让你弄来个大活人的?” 开门的青年一笑:“大伯,前些时候诸位叔伯不是念过这姑娘吗?我费了些劲寻来了。” “什、什么?”这青年的大伯回忆了一下,方才想起来。 顿时沉下脸:“只随口一说而已。” 赵淮也在旁附和。 同行的六人俱怒气冲冲看着这姓郭的青年,出言责备不已。 尤其这青年的大伯,更是拂袖要走。 见这六人模样,郭姓青年鄙夷一闪即逝。 他发黄的眼珠子一转,开口道:“诸位叔伯且止步,这不过是河房中一个小丫头而已。” “那河房里哪有什么干净人,使了银钱便同意做戏一场了。” “你瞧她惊恐得很,其实那不都是演的吗?” 闻言,几人纷纷止步。 郭姓青年却又笑:“上一次,游船上诸位不是浅试过一次同欢的滋味,念念不忘吗?” “只是那次的窑姐儿太浪反而无味,小侄这才另想他法。” 他翻唇弄舌,让赵淮六人相互看看,离开的脚步却顿住。 伪君子的恶心之处便在于,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听得那郭姓青年一说,其中一人砸了砸嘴:“当真是花钱买下的?” “那……这等为了钱财的女子,也……” 也什么,他没细说。 但六人半推半就进了屋中。 一直观看着的姜婆子像是愤怒的母狼,上去挨个撕咬这些奸邪小人。 “滚开,都滚出去!” 她徒劳挡在姜寒面前未果,又跌跌撞撞去撕扯阻拦赵淮等人。 跌了一跤,来不及爬起便在地上匍匐着去拦,口角溢出些血来。 只恨不能分身,只恨不能化身为狼掏出这些人的狼心狗肺来。 “大爷的,一帮杂毛!” 邢捕头骂了一声,和张大人都忍不住上前帮忙。 大家都猜得到,接下来或许会发生什么,任何稍有良知之人都会心生不忍。 赵鲤沉默不言,她缓步上前,走到那郭姓青年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脸。 真要论起来,这位也是该千刀万剐的。 只可惜姜婆子似乎在探查过程中,漏掉了他。 赵鲤觉得他莫名熟悉,正回忆时,却觉身后有人扑来。 她侧步让开,便见狼狈至极的姜婆子恨极来抠这郭姓青年的眼珠。 只可惜,这人只是记忆中的一个虚像。 姜婆子的手从他挂着莫名笑意的脸上穿过,绝望之际软倒在地发出一声声哭喊。 赵鲤视线又落在这姓郭的青年身上:“郭?” 正想着,藏在她掌心里的那只沈晏的小狮子突然用脑袋拱了一下她。 赵鲤摊开手掌看,便见小狮子身上缠绕黑火,这微弱的黑色火焰组成了一行字。 光禄少卿郭林之侄,郭浩。 见赵鲤还是没记起,黑火一散又重聚写到:于清,游船,郭姓公子。 沈晏的提示如醍醐灌顶,赵鲤猛然想起。 阿润还是于清时,被丈夫送上了一郭姓公子的游湖以供淫乐。 眼前这人,就是当日逼得于清从游船船舷一跃而下那个淫虫! 若是赵鲤没记错,这淫虫在赵鲤失智的那断时间里,被沈晏提进了诏狱。 据说是送给老刘的徒儿练手审问了,掐指一算已有两三月。 当时这郭姓青年的伯父,早已被罢官在家。 想来到底是小徒弟嫩了点,光顾着上刑竟没有审出这桩事情。 赵鲤长叹一口气,正想告诉姜婆子这桩事,让她稍感安慰时。 屋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哭声。 朦胧的烛光下,姜寒跌落床下,身上薄纱撕开了大片。 她撑着绵软的四肢,硬挣扎开来,僵着口舌道:“我不是。” 屋中燃烧着气味浓烈的熏香。 盖因秘药的缘故,说了一句话便头晕目眩。 兀自晕眩时,被几只手提起。 身上薄薄纱撕扯开来。 赵淮眼睛直勾勾,喘气声又粗又急促。 一双手抚摸娃娃一样摸在姜寒的头顶,顺着她的发丝。 却听一声极细微的声响。 却是姜寒将尾指卡在床的雕花缝隙中,用劲一折。 十指连心的痛苦,让她短暂抗拒药物。 “我是好人家的女孩,是那人将我虏来!” 这一声喊,条理已经足够清楚。 屋中一静。 见跌坐尾指折断的姜寒,几人神情惊疑不定,俱转头来问这姓郭的青年。 他们的郭贤侄却是一笑:“诸位叔伯不必担忧,自放心耍玩便是。” “她已见过你们的样子,事后我寻个宅子安置便罢了,好打发。” 这姓郭的劝着诱着,就是想寻到这些人的一些把柄。 赵淮神色剧变,他正是将要升迁的节点,哪敢被人拿住错处。 不由连连摆手向后退去,脚后跟撞上了雕花床边。 姜寒哭着扯住他袖摆哀求:“求您饶了我,我绝不会将事情说出去。” 赵淮垂眼看她,却看到了姜寒身上扯烂的红纱。 他一激灵忙将袖摆扯回,牵动姜寒断指叫她疼得惨叫一声。 姜寒这声叫极为凄厉,赵淮本就心虚,急去捂她的嘴:“你别叫,被人听见了。” 他一把年纪又饮过酒,遇事就是个只知道慌乱的废物。 手忙脚乱下,竟将姜寒口鼻一起掩住。 呼吸不得的姜寒在他手背上抠抓,留下不少抓痕。 赵淮吃痛便收手,绝境之际,姜寒朝门跑去。 只跑了两步,便被人扯住头发拽回。 那姓郭的青年眼珠咕噜噜转:“诸位,可不能叫着小娘皮跑了。” 屋中呆站的几人,已在酒力和屋中熏香的作用下,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闻言,赵淮一激灵,率先倾身上前,按住了姜寒口鼻:“别叫了,我们给你钱,只要你别声张我们定放你走。” 有他带动,几人纷纷上前压住姜寒挣扎的手脚。 待到屋中动静平息。 赵淮满身是汗松开手时,看见的是一张双眼圆瞪铁青的脸。 “死,死了?”不知是谁惊疑不定说了一声。 屋中烛火忽而一晃,燃烧到了尽头。 第1084章 井底 “她死了!” 围在姜寒尸身旁的几人,个个惊慌朝后跑去。 姓郭的青年郭浩,一撩袍角蹲身查看。 双指在姜寒鼻下一探,嘿了一声:“真死了。” 屋中又是一静。 片刻后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几人相互推诿攀咬起来。 “赵兄,方才可是你先动手的。” 赵淮涨得脸通红,急道:“你也用手按了她颈子。” …… 几人的攀咬之词,丑陋又荒唐。 姜婆子神情麻木坐在地上,仿若一个木头人。 记忆中,几人相互指责了一阵。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大不了赔偿便是。” 这句话已经难以追究是谁说出来的。 赵淮却是长出一口气,像是找到了什么脱罪的借口:“是啊,我们也只是失手。” 他的话引得几人附和。 郭浩莫看年纪不大,在他伯父的庇护下五毒俱全,垂头掩去讥嘲笑意。 他道:“是啊,就是银子的事,再说……这河房里少一两个人算什么事。” 赵淮几人沉默不言,似在思忖。 片刻后,几人做出了不出意料的决定。 既然,河房之中失踪一个人不算什么,那不若…… 每关紧的门缝,风挤压进来,呜呜风声如鬼哭。 赵淮在衣袍下摆细细擦了双手,又用汗巾擦去额上汗水。 他听见郭浩满口应承:“诸位叔伯放心,我定好生收尾。” 说罢,郭浩扯了床上艳红菱花被,将姜寒尸体盖住。 “这便好了。”赵淮长出一口气,他嘴角不自然地抽搐。 见状着贴心的郭贤侄又宽慰道:“您放心,只是一次意外,此事绝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他故意拖长的尾音上扬,竟似在笑一般。 “畜生!” 姜婆子看着他们,本就哭得视线模糊的她,再流下眼泪来。 赵淮几人脚步踉跄离开。 宅中只余下郭浩一人。 他脸上笑容忽而一收骂道:“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这群老不死的。” 他嘴上唾骂不已,弯腰用那条红被将姜寒卷起,扯了条系床帐的络子拴紧。 “来人。”他喊了一声,一个五短身材的随从进来。 见地上条状的被子,这随从一点不惊讶。 郭浩手一指道:“抬到后院去。” 随从沉默将地上卷成卷的被子扛在肩上。 他们朝着后院去。 郭浩一指后院的井道:“扔进去吧。” “也不差这一个了。” 扛着尸体那随从闻言犹豫了一阵,他说:“近来总有传闻说这偏院不太安宁。” 郭浩拿眼一斜他:“怕什么?” “回头你去请张纸符贴在井台上便可。” “过段时间,小爷我说不得便不住这破宅了。” 他想到美事嘿嘿直笑。 那随从不敢违逆了他的意,一弯腰将肩上扛着的尸骸抛下。 裹在红菱被子里的尸体头朝下,栽入了井中。 赵鲤站在井台边,听得尸体扑通一声落水,长出了一口气。 她记起来了。 为何姜婆子落阴观后,说姜寒最后看见的是她的脸。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曾藏匿井中躲避赵开阳追捕。 那时她将一个诡物背出了井。 未曾想到,兜兜绕绕还有这层渊源,赵鲤回首看姜婆想要解释这层因果。 但这一看,赵鲤双眼猛一缩。 她喝道:“住手。” 可一切都已晚了。 赵鲤眼睁睁看着一直沉默的姜婆子,将一柄断骨磨成的骨刀深深刺入胸口。 天空中持着秤杆的神像垂头看来,祂眼窝中生出的两只小手,掌心细长眼睛一开一合。 神像脸上逐渐露出怒色。 只不待祂裁决,下一瞬,这方世界如卷入了漩涡之中。 颜色剥离,大量纸钱焚烧的灰烬在风中旋舞。 灰烬中,几个人影手搭着肩膀,一步步挪出。 头部皮肤完好未着寸缕,颈部以下皮肤剥离,泡成了酱色。 为首的正是赵淮,而队伍末端那人,却是已经瘫了很久的赵开阳。 时隔那么长时间重新站起来走路,也不知道他高兴不高兴。 赵鲤观他模样,这边发现赵开阳竟是被拔了舌头,剜了一边眼珠——是上一轮断罪时,他罔顾司法付出的代价。 但现在的赵鲤已是顾不得那么多,她看见胸口骨刀随心脏跳动的姜婆子,活动如生人,站到了赵淮等人旁边。 赵鲤欲上前,却发现前方严严实实堵了一圈白雾似的虚影。 这些影子个个服丧,手握白茅杆,正踏着怪异的步伐吟唱怪异的曲调。 远处有图腾若隐若现,赵鲤略一辨别顿时心惊肉跳——姜氏部族。 生活在岐水又东,姜水之畔,始祖是神农,出过姜太公的那个姜氏。 姜婆双目泣血,仰头以一种古老的语言向天述说着什么。 赵鲤欲拦,可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 姜婆子却已猛拔出胸口刺着的骨刀,鲜血淅沥沥滴落。 赵淮一改之前麻木神情,朝着赵鲤看来:“阿鲤,救我啊。” 下一瞬,他被姜婆子硬扯着跪下,上古时期用以宰杀祭祀牲口的刀刃,有着超脱材质的锋利。 高高举起后,重重落下。 正正刺在赵淮心窝。 “以尔等全族,祭奠姜氏后裔。” 在一次次冲击下,终于精神崩溃的姜婆再不甘只要一个公道。 她要这些人全族都死。 沾着她心口血的骨刃,一挑一剜,剖出了赵淮的心脏。 心在别人掌心跳动,赵淮却没一点要死的迹象。 捏着还怦怦跳的心脏,姜婆子神态却去了先前的癫狂。 她看着赵鲤,唇边一抹恶意的笑,随后手指一收,将手里捏着的那颗心狠狠揉碎。 神情麻木的赵开阳缓缓抬头,又垂头。 下一瞬,左边心口迸射如烟花,血肉炸了漫天。 半透明的生魂茫然站在原地,左右扭头看。 摆脱了受控状态,他俨然认出了赵鲤,脸上带着一丝疑惑:“赵鲤?” 这时却有数根白茅编织的绳索,套住他四肢脑袋,将他生魂猛向后拖走。 影影绰绰间,漫天虚影穿梭。 在姜婆快意的注视下,赵鲤缓缓垂头,看向自己的心口。 第1085章 风静 “阿鲤!” 潜英之石显化的雾气中,众人亲眼目睹了赵开阳扎成血肉烟花。 又见得他连生魂也留存不住,被一根根白茅编制的草绳套走。 赵家门外诸人,虽不知那一缕生魂将会落到如何下场,但谁人不知绝不是美满幸福的未来。 见赵鲤垂眼看自己心口,门前诸人都乱了方寸。 莫说隆庆帝从椅上跳起来,就是对赵鲤有绝对自信的沈晏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止不住地生出些担忧。 林着更是一激灵:“阿鲤!” 旁地大臣再怎么迷糊心存疑虑,林着这老头儿是最清楚的,赵鲤确确实实是赵淮亲女。 眼见着那疯癫的姜婆子用了邪法,方才亲眼看见外孙赵开阳暴死的林着跌坐在地。 他双臂折断,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 但现场诸人谁也无暇管他。 俱死盯着潜英之石中的赵鲤。 但见那方天空如被浓厚煤灰涂抹的世界里,满天的灰烬落在赵鲤肩头。 她静静垂头站着。 许久,赵鲤抬手拂去落在肩上的灰烬:“我今天才穿的新衣裳。” 姜婆子的目光由期待快意逐渐凝固,最终转为惊恐。 “这不可能!” 许是因她心情波动,这死寂怪异与灰烬交织的世界,四处游走的白影纷纷停住。 “这不可能!”姜婆子的声音嘶哑得不影响样子,“我的阿寒死了,你凭什么活?” 她手抖得握不住那柄骨刀,心口的破洞汩汩流出血来。 数道穿白麻衣的白影上前,来到赵淮身边。 分握他的四肢,将心脏被剜出的赵淮举起至齐腰。 指甲缝里全是血与肉泥的姜婆子,像是对待祭台上的祭牲。 骨刀高高举起落下,举起落下。 将赵淮戳成了筛眼一般,肚上都戳烂了,黄色脂肪粒和肠肚兜不住淌了下来。 并有鲜血淋漓不止,有白影弓腰来捧,将血全接进一扎未加修整的白茅草里。 这种白茅草束扎成的‘苞茅’,多用作缩酒,可过滤浊酒中的杂质,使浊化清,用以祭祀神明。 浓稠的血顺着白茅草茸茸的花穗,茅杆的纹理向下。 直至底端时,已呈现晶莹的淡金色,如初升朝阳下白茅杆上的露珠,并带有浓烈又明显的酒香。 这些‘缩酒’后的液体,全淌进了一只面盆大的陶碗里。 整个过程中,赵淮又惊又惧的惊呼声回响在鸽灰色天地间。 对于这时的他而言,求个死亡都是难事。 他喉中咯咯作响,突出、密布血丝的眼珠艰难移向赵鲤。 看向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嘴巴开合数下,却只发出了些气音,吐出好些血红的沫子。 赵鲤试图上前,被茫茫灰烬阻拦。 她压根没搭理赵淮,只冲着姜婆子喊话,说着原委。 可对目前的姜婆子而言,她想要的只是让更多的人为她的儿女陪葬,对错已经不重要。 不过几息时间,赵淮的血便放净了。 姜婆子周围簇拥着的白影,手中多了一大盏‘酒’。 又听得风声呼啸,方才被白茅绳套走的赵开阳,挂在风中飘飘摇摇回来——被吊住脖子的他好似个小铃铛。 被烈风撕扯成无数块,揉进了‘酒’中。 这父中有子的敬神酒一成,漫天灰烬都是一顿。 整个世界像是幅定住的画,一只巨手破‘画’而出来接酒。 装着‘酒’面盆似的黑陶碗,在这巨手中像是捏着粒小芝麻。 但显然这位被姜氏唤出的祖灵是一点不嫌祭品寒酸的,捏着那粒小芝麻又缩回手去。 姜婆子大声以一种古老的语言再祷告。 赵鲤听不懂,却能猜测得到。 但见漫天纸钱灰烬,汇聚成一道灰色旋风,朝着赵鲤掼来。 赵鲤双臂一张,将分站她左右的邢捕头和张大人远远推开,独自迎上。 呼啸烈风吹得她头发漫天散开。 滚地葫芦一样滚了好几圈的邢捕头,晕头转向看去却只见赵鲤身影隐入那灰风之中。 赵鲤推这一下没留手,邢捕头的胳膊以怪异形状歪到一边。 他无力坐起,只抖着香肠嘴皮躺在地上,绝望喊道:“赵千户。” 下一瞬,裹着纸灰的风如毯子将他们全部包裹。 那些还带着星火的灰烬,让邢捕头有一瞬间窒息。 他只觉得鼻腔嘴里都塞满了这种还温热的灰。 脑袋却一瞬间空灵得很。 他想,早知今日折在这,早上小闺女闹着要吃糖葫芦便应该给她买的。 眼眶发酸时,一只手猛探了过来,衣摆上金线绣凤纹样金光流淌。 下一瞬,邢捕头整个被拔了出来。 脸上被人啪啪拍了两下,拍去糊住鼻孔的灰尘。 救他的人起心动念都是好的,就是没收住力气。 拍灰时扇得邢捕头脑瓜嗡嗡响。 像个玩具似的被提溜着抖掉耳朵眼里的灰,他这才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煤球似的人。 “喊什么玩意,晦气死了!”赵鲤一边呸呸呸吐着嘴里的灰一边说。 她将另一手提溜着的张大人塞进邢捕头怀里,嘴里还抱怨不停。 张大人神志还算清醒,只是两条腿走不动道,八爪鱼一样扒着邢捕头。 两人相互看看,又去看赵鲤,顿时涕泪俱下。 赵鲤满脸糊着灰,救了他们两个又努力将自己五官抹出来。 便顶着这张煤炭球似的脸,遥遥与姜婆子对上视线。 姜婆子手中骨刀失手落地,喃喃道:“怎么会呢?” 赵鲤嘴里都是灰,又呸了一口,这才道:“怎么不可会呢?” 她举起右手,向姜婆子展示手掌。 赵鲤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日,这只手便沾上了她自己的血。 沈晏将赵开阳侍卫的脑袋送给她当见面礼,赵鲤的手上便又沾了仇者之血。 后来,这只手与赵淮三击掌断亲,那并非赵鲤受了伤还犯中二病搭台唱戏,而是真真正正的断亲誓约。 即便没有隆庆帝之血换血脉。 姜婆子今日也绝对不可能借赵家人或林娇娘,伤到赵鲤一根毫毛。 远处的姜婆子缓缓坐倒在地,身上皮肤肉眼可见的衰老松垮。 赵淮的尸身已被一层厚厚的灰烬覆盖再无声息,便是生魂都在那阵风中被撕扯成了齑粉。 赵鲤又抹了一把脸,静看着漫天灰烬渐渐平息,浮云翻滚,眼窝生着小手的神像再次出现。 第1086章 一团怨气 “有罪否?” 迟迟的询问,已经意义不大。 赵鲤满鼻子都是灰,没个正型随意盘坐在地。 神像握着的小秤,秤盘里黑光闪烁。 天上神像的裁决已下。 但那些本该受罪的人,都因姜婆子违了规矩已不在。 秤盘中大量黑色粒子堆积。 不知是不是赵鲤的错觉,天上那尊神像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随后,祂朝着呆坐地上的姜婆子看去。 姜婆子满头白发披散,只这一眨眼的功夫,肉眼看着苍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松垮的眼皮坠下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她呆呆坐在地上,如木胎泥塑。 天上的神像手托着秤盘,朝着姜婆子弯下腰去。 赵鲤知道,姜婆子将要迎来属于她的结尾。 但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像是看了一场电影,结尾时好的坏的都将终结。 可就是叫人心中不舒坦,不大不小憋了口气。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询问声:“主人。” 赵鲤转头便见黑白企鹅手里谄媚捧着一条擦脸的帕子。 看样式……是沈晏的,也不知这贼企鹅怎么得来的。 企鹅踮脚高高举起帕子要给坐着的赵鲤擦脸,却看见赵鲤的眼睛后停住:“主人不高兴吗?” “那个坏女人不是马上就要……” 大概是离开了系统面板,看人脸色的本事见长,黑白企鹅闭上嘴巴。 它缓解尴尬似的左看右看,突然顿了一下,它啊了一声,从屁股后面掏出了团乌漆嘛黑的东西。 “主人!” 它一边鳍肢掐着递过来,赵鲤猛向后仰避开:“什么玩意?” 这死家伙莫不是弄坨粑粑来逗趣? 企鹅有点受伤:“这是一团无主的怨气,主人的奖励啊。” 赵鲤想了半天硬是没想起来。 企鹅提示道:“水宛城隍爷归位的奖励。” 赵鲤抬手擦鼻子,又将脸上黑灰抹得越加均匀。 本持记不起就不记原则,她直接道:“这东西能干嘛?” 企鹅捏了捏那团qq糖似的怨气,回道:“可以招来那个女孩子的残魂。” 黑心小东西大概是觉得,这怨气花在这有些不值。 它话说了一半又有点肉疼地收回手:“虽然但是,召唤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话没说完,一只手按在它的脑门:“派上大用场了,这次做得很棒。” 在企鹅瞬间泪目哭唧唧的注视下,赵鲤在它脑袋顶留下一个黢黑的手印,随后接过了那枚黑黢黢的东西。 说是一团怨气,倒像是一团果冻,软乎乎凉丝丝。 赵鲤捏在掌心,便听提示音响起。 【叮——获得道具一团怨气。】 【道具说明:助城隍爷归位获得的小小奖励,可借由缘分,唤得残魂归来。】 【虽然,只是残魂。】 …… 混沌天地中,姜婆子仰头。 她浑浊失焦的眼珠倒印着逐渐向她俯身而来的神像。 但姜婆子浑然不惧,或许说她在一系列刺激与癫狂后,已失去了一切对于外界刺激的反应。 持着小秤的神像,眼窝中两只小手一动,将秤盘悬于她的头顶。 微微倾斜,一丁丁点黑色光沙落下。 融进姜婆子头顶,便听得她周身骨骼劈啪作响,身上皮肉如焦灼,发出一股子焦臭。 姜婆子抖了一抖,未曾挣扎也未曾哭喊,竟前后晃动身体,口中唱起了一支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此情此景叫人恻然。 盘中怨煞业障具化的砂砾,即将全部倾泻于姜婆子时。 一个声音叫到:“大神且慢!” 赵鲤手里捏着那团怨气,小学生课堂打报告似地举手:“这姜婆子一直觉得是我害了她女儿,还请大人照见量罪,还我公道。” 这握着秤杆子的神像颇为公正,闻言竟真直起身子。 右边眼窝生着的小手朝着赵鲤一抓。 一些金红光点浮出。 下一瞬,场景一变。 她们站在了一处黑漆漆的荒废后院。 先前炸成烟花死透透的赵开阳,人模狗样站在众侍卫之首。 诸多赵府侍卫手中火把,印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死要见人,活要见尸,莫要让她跑了。” 正是赵鲤初来这世界的第一夜,被赵开阳领侍卫抓捕的画面。 画面再一转,一颗脑袋气喘吁吁从井中冒头,一个人爬出。 她的肩上环着双泡得浮囊的手臂。 顺着那手臂向上看,便见一个破碎红纱如渔网般兜着肿胀蜡化尸体的影子。 这影子紧紧贴在赵鲤背上,被背出了深井。 一出井,那影子却是飘飘忽忽叹了口气。 听得这一声叹息,姜婆子猛抬头。 却见一枚黑黢黢的东西,砸向了那影子。 赵鲤一声敕喝:“姜寒!” 随她喊声,拎在她手上的金质阴差马头铃叮铃铃响了起来。 赵鲤丢出的那团怨气猛然一抽,化为一根丝线。 一头缠绕在那影子身上,一头探向呆坐的姜婆子。 一直如木偶般呆坐的姜婆子手指微动,但显然她还没回神反应极慢。 赵鲤又喊:“还不拉住?不想再看你女儿一面吗?” 这时,天上的神像已做出决断:“无罪。” 随祂一声宣告,赵鲤周身一松,天上那尊神像又转向姜婆子。 这一次没人叫停,无尽黑砂朝着姜婆子尽数倾倒。 这些罪业黑砂如一条从天而降的帷幕,将姜婆子的身形全部遮挡。 姜婆子有没有拽住丝线的另一头,赵鲤也瞧不见。 正干着急时,黑砂后猛爆发出一阵哭声。 一只皮肉尽去的骨手探出,死死拽着线的另一端。 天地一暗。 整个世界一寸寸破碎。 杂乱的光影晃得赵鲤眼花,她竭力睁开眼睛,想要看见故事的结尾。 直叫自己双目通红时,一双冰凉的手扯住了她的衣角。 “谢谢。”哽咽的声音如此说道。 赵鲤腰间马头铃的铃声,越发急促。 她看见了姜寒的脸——不是死时瞪眼吐舌,也不是赵鲤将她背出井口时的发胀惨白。 少女面如生人冲着赵鲤笑,两颊挤出浅浅的酒窝。 两行泪水从她眼睛里掉出来,她又道:“对不起。” 赵鲤张了张嘴,便见姜寒转身奔向光影杂乱处。 跪坐在那处的人,已成一具焦骨,姜寒朝她跑去,孩童般伸出手环住她的脖颈。 漫天灰烬又起,姜寒环抱着那具焦骨彻底消失破碎的世界里。 赵鲤双目酸痛,与邢捕头、张大人又坐回了赵家待客的厅室之中,左右是留个空掉的黑色大瓮。 面前一张落灰的圆桌,桌子正中心一根燃烧过半的红烛噼啪炸了个灯花。 火焰明灭数下,外头传来阵阵急促脚步声。 “阿鲤。” 听得沈晏呼唤,灰头土脸的赵鲤扭头看去。 却见沈晏被个穿着明黄龙袍的人影一屁股撞开:“我的乖女啊,在那遭瘟的赵家受了那么多罪。” “快随爹回家去。” 第1087章 林娇娘 火把的光焰跳跃,整个赵家周围倒了满地的人。 这些人无意识地呕吐,吐出不少汤圆大小的卵来。 身体好些的,吐出卵来便清醒了。 身体不大好的,如幼童之类却还处于昏迷之中。 在彻底排查清楚,将此地翻一遍之前,赵鲤哪能拍屁股跟着便宜爹走。 她坐在赵家厅室的圆桌旁,整张脸黢黑,只见得一双眼珠子在转。 隆庆帝绕在她身边,不迭声喊小顺子快去背水寻替换的衣衫。 立在一旁的沈晏,嘴巴数次开合,却都被隆庆帝的背影精准截断视线。 皇帝竟像是身后有眼睛,凭着站位严严实实堵在赵鲤和沈晏中间。 赵鲤数次探头,都被他挡住。 打定主意,要做个拆散鸳鸯的老东西。 此处人多眼杂,念及手里握着余无乡的金山,赵鲤到底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没说话。 不过,洗脸的热水还没打来,却是鲁建兴一脸怪异地走了出来。 他一拱手神情古怪,立在远处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复杂臭味。 “启禀陛下,寻到赵……” 本想说寻到赵夫人了,可鲁建兴看见皇帝站在赵鲤旁边亲自给她捧茶碗,急忙改口。 “后宅寻到一位夫人。” 现在赵家后宅还能称为夫人的,除了林娇娘赵鲤想不到还有谁。 没想到她居然还健在,赵鲤都有些惊讶。 她打算去看看。 隆庆帝听见林娇娘还活着,偷摸着啧了一声。 显然对皇帝来说,林娇娘死了还更好些。 见赵鲤要去,他唤道:“先别忙,喝了这盏清肺的温茶。” “那些灰烬入肺,以后咳嗽呢。” 他又将手里茶盏递了一下。 赵鲤这才惊觉,便宜老爹正站在她旁边奉茶。 只是她刚才探着脑袋看沈晏去了,念及此赵鲤心虚一缩脖子。 急忙站起身来,接了隆庆帝手里的茶盏一口气灌下。 然后擦嘴道:“谢谢爹。” 看她将自己抹得像只花猫,隆庆帝父爱空前**,对林娇娘也没那么不耐烦了。 一甩袖子道:“一道去看看。” 说着话,他回首瞥了一眼沈晏:“沈爱卿,此处便交给你了。” 本欲跟上的沈晏,默默停住脚步,便见赵鲤那小没良心的头也不回进了后堂去。 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沈晏沉着脸自去安排人手,配合钦天监救治人质,并布置防卫。 重新走在赵家的空荡荡的回廊上,赵鲤望一眼檐下结着的蛛网。 一直看着她神情的隆庆帝又气,忙安慰道:“乖女,别看了,父皇明日命人将这宅子全铲平。” “绝不叫你看着难受。” 赵鲤本想解释,但想了想她道:“谢谢爹!” 毕竟原主‘赵鲤’曾经生闷气时曾有愿望,就是将赵家这破地全铲咯。 虽是小姑娘躲在墙角哭时的荒唐愿望,但有机会实现又为何不做? 反正不花赵鲤的钱! 隆庆帝猛点头:“明日就下旨。” 因牵扯林娇娘,林明远跟在这对便宜父女后头,闻言几次想开口。 但回想起潜英之石中,赵开阳领侍卫抓捕赵鲤之事,他咂了咂嘴,终究没说话。 路过中庭时赵鲤嗅到香灰味道,恰好看几个校尉从墙上撬下两颗失去活力的石头眼珠。 经过赵家后花园水榭时,赵鲤看见荒废已久全是臭水的池塘,挽着隆庆帝胳膊一指:“爹,帮我把这池塘填咯。” 隆庆帝一点不嫌弃她手上煤灰,顺赵鲤手指方向看去,奇道:“可是发生过什么不高兴的事?” 赵鲤低声道:“我跟赵瑶光一起掉水里,满院子人都去救她,我自己顺竹竿爬上来的。” 隆庆帝猛一瞪眼:“什么?可是赵瑶光推你下水,那歹毒女子。” 愣了愣,赵鲤决定说实话:“那倒不是,是我推她,自己没站稳。” 她想着自己也不是个什么乖巧人,倒不如给便宜爹先打打预防针。 不聊隆庆帝一挥袖子:“你一个小孩家有什么坏心眼,必是旁人做错了。” 赵鲤顿时乐:“您真好。” 两人一路嘀嘀咕咕大声密谋,叫惦记亲爹又惦记家小的林明远都放松了点。 到了林娇娘住处,四处有人把守。 还未进屋,赵鲤就闻到了难闻的味道。 她和隆庆帝齐齐止步,待看见在院里的那人时,又齐齐咦了一声。 是林娇娘,还活着却不如死了的林娇娘。 先行而来的靖宁卫,大抵顾忌她身份,不知从何处扯了条褪色帷帐给她盖着。 露出来的头发大片大片的脱落,颈上还带着久未沐浴积下的皴。 她双目无神,嘴巴合不上,撕成三条的舌头无力耷拉着。 林明远细一辨认后,两腮一颤。 到底是他同母的亲妹妹,听见着妹妹做下的恶事气恼是一码事。 亲眼看见她这惨状,动容却又是人之常情。 林明远疾上前去看,只是还未靠近便踩到了一条拇指粗的铁链。 这铁链死死捆住林娇娘的脚踝,叫她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一个胖墩墩的婆子大喇喇在床上酣睡,鲁建兴踩上床给了她两大嘴巴子都没将她扇醒。 最后寻来狴犴香案前供奉的线香点燃,在人中一烫,才将她烫醒。 这人中黑点像小胡子似的婆子,先还迷茫,待被提到前院,看见林娇娘才撅着屁股狂磕头。 “是瑶光小姐让我做的!” 赵瑶光管家,倒也不会格外磋磨林娇娘,她还指望林娇娘好生活着,等她嫁人了再死呢。 但这婆子人品不佳,将自己错处一推二五六,全栽在了赵瑶光身上。 林明远几度运气,显见兜着一肚子火。 正提脚踹人时,听地上林娇娘呜呜两声。 “这都不死?” 隆庆帝食指挠了挠自己腮边,看了一眼林明远。 林娇娘亲哥站在这,到也不好直接将人弄死了。 不过隆庆帝眼珠子一转,他看地上淌着哈喇子的林娇娘,对赵鲤嘿嘿一笑,低声道:“我有一个好点子!” 第1088章 点子王 本想捏鼻子认下一桩风流事,奈何皇帝陛下是妥妥的颜狗。 看林娇娘模样,有些不乐意。 和这样长相的闹点桃色艳事,他亏得慌。 要是林娇娘母凭女贵,隆庆帝心里不乐意。 地上这位林娇娘愚笨如猪心毒似狼,不配蹭他乖女的仙气。 于是,大景点子王柴衡陛下,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冲着林明远直招手:“林爱卿,来来来,朕和你商量个事。” 林明远并不想去,但他不得不去。 一靠近隆庆帝,便被他友好的拽住胳膊拉近,林明远额头不由沁出热汗来。 “林爱卿,你就一个妹妹吗?”隆庆帝问。 林明远第一次离皇帝那么近,有点紧张:“是,只一个妹妹。” 话未说完,便被隆庆帝打断:“不,有两个。” “那只是其中一个。”隆庆帝指地上的林娇娘。 林明远人虽莽,但脑子不差。 闻弦知雅意,立时用一种略带些惊恐的视线看着隆庆帝,斟酌片刻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隆庆帝臊眉耷眼一笑:“你若是多有个妹妹,或可得到一个可爱的外甥女。” “大家都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地上那位或也可暂时保得性命。 林明远头一次听说这样草率之事,冷汗顺着脸颊不要钱似地淌了下来。 隆庆帝跟他说的这事,本质而言就是混淆皇室血脉,若有朝一日事发,他林家上下只怕…… 看他模样隆庆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血脉之事,阿鲤真是我亲生的。” “太祖亲认,不打折扣。” 理论上比他几个报应儿子还要亲。 “太、太祖?”方才回京的林明远一脸茫然,被隆庆帝揽住脖子,一副哥两好的样子进行友好说服。 赵鲤耳朵一动,听见这点子王老爹的好主意。 她脑中随意过了一遍,却觉得此举不差。 隆庆帝不必担上勾搭臣妻的恶名,更关键一点,林娇娘将蹭不上赵鲤半点好处。 默默在心里给半路爹点了个赞,赵鲤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蹲身去捅咕林娇娘。 赵家的院子荒废已久,尖头小树枝上带着片嫩叶。 在林娇娘脸上戳了几下,林娇娘嘴皮动了一下,想喊渴却喊不出来。 费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火把照耀下赵鲤花狸猫似的脸。 林娇娘本就身子弱得很,这一惊吓得痰蒙了心,立时晕厥过去。 赵鲤忙举双手:“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干。” 在林明远看过来之前,一直站在一旁护卫的鲁建兴领着两个牛高马大的靖宁卫横中一挡。 “简易担架做好没有?还不将赵夫人送出去!” 皇帝的好点子听了两耳朵,后背全是汗的鲁建兴又叫起了赵夫人,带人将林娇娘抬走救治。 赵鲤丢了那根小树枝,站起身来便听隆庆帝高兴一抚掌:“着啊!” “你们林家认就行,别的不用担心。” 林明远一抹脑门上的汗,心说身家性命都压上了怎能不担心。 狠咽了口唾沫,再心惊胆战也只得应下。 见状隆庆帝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爱卿放心,朕不负你们。” “且拭目以待!” 对自己的鬼主意极为得意的隆庆帝,大摇大摆背手带着赵鲤离去。 风中只留下两句话:“阿鲤,爹聪不聪明?” 赵鲤狗腿无比的马屁声随风传来:“聪明绝顶!” 林明远呆站许久后,才猛一跺脚:“真是见了鬼了!” …… 这兵荒马乱的一夜,便这般过去。 有沈晏这劳模在,赵鲤并不需要操心善后事宜。 只命人注意捡拾起赵家周围洒的小红豆,架起大锅取吞麻子、小红豆照二七比例煮了一锅粥,供吐出恶魂虫卵的人食用。 敬神的贡品食之吉祥,姜婆子这姜氏后裔用以献祭祖灵的红小豆也有同样效果。 甚至,比寻常供奉农神的贡品效果更加。 不但地面的红小豆,白茅杆桑皮等等,赵鲤命人将地皮刮了三层,能收集的都收集到了。 至此,赵家已经雪洞般空荡荡。 沈晏与林明远在此坐镇,赵鲤却是高高兴兴坐上了马车。 “沈大人,我先走了!” 闲聊时,隆庆帝曾提及珍兽苑中有食铁兽将要产下幼崽。 说到这种生物,猫奴皇帝眼里都冒光,强力邀请赵鲤去看看。 细思后,赵鲤倒抽一口凉气,将留在这和沈晏同甘共苦的心思都抛之脑后。 屁颠屁颠跟着她新爹,进宫去看食铁兽产崽。 沈晏沉默立在黑暗中,目送马车走远。 莫名形单影只的身影,让心中郁郁的林明远都多侧目看了几眼。 次日,赵鲤在昭仁殿补觉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在宫女带领下来到大高玄殿,隆庆帝这养生达人已准时准点在桌边用饭。 “早啊,爹!” 喊爹这种事,第一次拘谨,第二次随意,第三次就习惯了。 赵鲤今日穿得鲜亮,长发也在巧手宫女的梳理下挽起漂亮的发髻,眉心一点朱红花钿。 早在她还在养伤的时候,各匠造处便开始着手准备公主袍服用具。 新床新妆匣,各色常服礼服,首饰并金银玉瓷用具。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赵鲤神清气爽风风火火进来,隆庆帝看见便双眼一亮,招呼道:“阿鲤来啦。” 见沈之行也在,赵鲤也和他打招呼:“叔父。” 听见她喊叔父,沈之行微一愣后会心一笑:“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赵鲤笑着答了,听隆庆帝喊她来吃饭,但她牵肠挂肚想着的是产仔的食铁兽。 昨夜食铁兽还未发动,今日赵鲤想着怎么着也该生了。 不然她都白将沈晏丢下进宫来看。 见她双眼亮晶晶搓手手的模样,皇帝心中高兴,着紧扒了剩下的饭食便领着赵鲤朝珍兽苑去看食铁兽产崽。 路上,赵鲤偶然提起:“爹,我那俩便宜哥哥呢?” 赵鲤这开光的嘴话刚问出,便听见一阵争执。 两个人在朱红宫墙之间扭打成了滚地葫芦。 其中一人肤白略瘦却悍勇得很,将另一黑肤高大之人按在地上捶打。 只扫了一眼,隆庆帝长叹一口气移开视线。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8章 点子王 本想捏鼻子认下一桩风流事,奈何皇帝陛下是妥妥的颜狗。 看林娇娘模样,有些不乐意。 和这样长相的闹点桃色艳事,他亏得慌。 要是林娇娘母凭女贵,隆庆帝心里不乐意。 地上这位林娇娘愚笨如猪心毒似狼,不配蹭他乖女的仙气。 于是,大景点子王柴衡陛下,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冲着林明远直招手:“林爱卿,来来来,朕和你商量个事。” 林明远并不想去,但他不得不去。 一靠近隆庆帝,便被他友好的拽住胳膊拉近,林明远额头不由沁出热汗来。 “林爱卿,你就一个妹妹吗?”隆庆帝问。 林明远第一次离皇帝那么近,有点紧张:“是,只一个妹妹。” 话未说完,便被隆庆帝打断:“不,有两个。” “那只是其中一个。”隆庆帝指地上的林娇娘。 林明远人虽莽,但脑子不差。 闻弦知雅意,立时用一种略带些惊恐的视线看着隆庆帝,斟酌片刻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隆庆帝臊眉耷眼一笑:“你若是多有个妹妹,或可得到一个可爱的外甥女。” “大家都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地上那位或也可暂时保得性命。 林明远头一次听说这样草率之事,冷汗顺着脸颊不要钱似地淌了下来。 隆庆帝跟他说的这事,本质而言就是混淆皇室血脉,若有朝一日事发,他林家上下只怕…… 看他模样隆庆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血脉之事,阿鲤真是我亲生的。” “太祖亲认,不打折扣。” 理论上比他几个报应儿子还要亲。 “太、太祖?”方才回京的林明远一脸茫然,被隆庆帝揽住脖子,一副哥两好的样子进行友好说服。 赵鲤耳朵一动,听见这点子王老爹的好主意。 她脑中随意过了一遍,却觉得此举不差。 隆庆帝不必担上勾搭臣妻的恶名,更关键一点,林娇娘将蹭不上赵鲤半点好处。 默默在心里给半路爹点了个赞,赵鲤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蹲身去捅咕林娇娘。 赵家的院子荒废已久,尖头小树枝上带着片嫩叶。 在林娇娘脸上戳了几下,林娇娘嘴皮动了一下,想喊渴却喊不出来。 费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火把照耀下赵鲤花狸猫似的脸。 林娇娘本就身子弱得很,这一惊吓得痰蒙了心,立时晕厥过去。 赵鲤忙举双手:“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干。” 在林明远看过来之前,一直站在一旁护卫的鲁建兴领着两个牛高马大的靖宁卫横中一挡。 “简易担架做好没有?还不将赵夫人送出去!” 皇帝的好点子听了两耳朵,后背全是汗的鲁建兴又叫起了赵夫人,带人将林娇娘抬走救治。 赵鲤丢了那根小树枝,站起身来便听隆庆帝高兴一抚掌:“着啊!” “你们林家认就行,别的不用担心。” 林明远一抹脑门上的汗,心说身家性命都压上了怎能不担心。 狠咽了口唾沫,再心惊胆战也只得应下。 见状隆庆帝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爱卿放心,朕不负你们。” “且拭目以待!” 对自己的鬼主意极为得意的隆庆帝,大摇大摆背手带着赵鲤离去。 风中只留下两句话:“阿鲤,爹聪不聪明?” 赵鲤狗腿无比的马屁声随风传来:“聪明绝顶!” 林明远呆站许久后,才猛一跺脚:“真是见了鬼了!” …… 这兵荒马乱的一夜,便这般过去。 有沈晏这劳模在,赵鲤并不需要操心善后事宜。 只命人注意捡拾起赵家周围洒的小红豆,架起大锅取吞麻子、小红豆照二七比例煮了一锅粥,供吐出恶魂虫卵的人食用。 敬神的贡品食之吉祥,姜婆子这姜氏后裔用以献祭祖灵的红小豆也有同样效果。 甚至,比寻常供奉农神的贡品效果更加。 不但地面的红小豆,白茅杆桑皮等等,赵鲤命人将地皮刮了三层,能收集的都收集到了。 至此,赵家已经雪洞般空荡荡。 沈晏与林明远在此坐镇,赵鲤却是高高兴兴坐上了马车。 “沈大人,我先走了!” 闲聊时,隆庆帝曾提及珍兽苑中有食铁兽将要产下幼崽。 说到这种生物,猫奴皇帝眼里都冒光,强力邀请赵鲤去看看。 细思后,赵鲤倒抽一口凉气,将留在这和沈晏同甘共苦的心思都抛之脑后。 屁颠屁颠跟着她新爹,进宫去看食铁兽产崽。 沈晏沉默立在黑暗中,目送马车走远。 莫名形单影只的身影,让心中郁郁的林明远都多侧目看了几眼。 次日,赵鲤在昭仁殿补觉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在宫女带领下来到大高玄殿,隆庆帝这养生达人已准时准点在桌边用饭。 “早啊,爹!” 喊爹这种事,第一次拘谨,第二次随意,第三次就习惯了。 赵鲤今日穿得鲜亮,长发也在巧手宫女的梳理下挽起漂亮的发髻,眉心一点朱红花钿。 早在她还在养伤的时候,各匠造处便开始着手准备公主袍服用具。 新床新妆匣,各色常服礼服,首饰并金银玉瓷用具。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赵鲤神清气爽风风火火进来,隆庆帝看见便双眼一亮,招呼道:“阿鲤来啦。” 见沈之行也在,赵鲤也和他打招呼:“叔父。” 听见她喊叔父,沈之行微一愣后会心一笑:“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赵鲤笑着答了,听隆庆帝喊她来吃饭,但她牵肠挂肚想着的是产仔的食铁兽。 昨夜食铁兽还未发动,今日赵鲤想着怎么着也该生了。 不然她都白将沈晏丢下进宫来看。 见她双眼亮晶晶搓手手的模样,皇帝心中高兴,着紧扒了剩下的饭食便领着赵鲤朝珍兽苑去看食铁兽产崽。 路上,赵鲤偶然提起:“爹,我那俩便宜哥哥呢?” 赵鲤这开光的嘴话刚问出,便听见一阵争执。 两个人在朱红宫墙之间扭打成了滚地葫芦。 其中一人肤白略瘦却悍勇得很,将另一黑肤高大之人按在地上捶打。 只扫了一眼,隆庆帝长叹一口气移开视线。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9章 天命归处 赵鲤的两个便宜哥哥在哪? 答案是,在干架。 更为准确的说是瑞王在单方面殴打信王柴珣。 琼林苑中那桩绿帽趣事,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搞得内外皆知。 大量巡夜司人员和五城兵马司衙役,四处寻找圣城耶莱坠落下的骸骨时,总闲聊似的谈起这事。 并总是不凑巧、不经意地被里坊嘴最碎的大爷大妈听见。 要说这天底下什么事传得最快?当然是知名人物绯闻。 大皇子柴珣久不在盛京?没关系,现在他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 圣城耶莱掉下来的骨头,还没收集过半,京中所有人都已听过他的大名。 对此柴珣并不知晓,自那日被带回后,他与瑞王及赵瑶光三人便被分别软禁起来。 也不知是谁毒心安排的,竟将这三人拘到了一个院里,叫信王瑞王二位做了同床的室友。 两人成日打成一团,赵瑶光便在隔壁听着。 短短两日,这三人是过得无比精彩。 今早,赵瑶光被人秘密带走,这二位趁看守‘疏忽’跑了出来。 莫看瑞王白净,朝他大哥抡王八拳打得虎虎生威。 而信王柴珣只有挨打的份。 初时赵鲤还当柴珣是肾虚打不过。 但她从辇车探头看热闹时,眼尖捕捉到了柴珣来不及收敛的惊讶。 显然这位挨弟弟揍的大皇子其实一直观察着皇帝辇车,意图卖惨。 听得车窗珠玉璎珞打在赵鲤头上发冠的声音,柴珣不着痕迹扭头。 旋即看见赵鲤似笑非笑的脸,他登时双眼一黑。 传闻无错,赵鲤竟真是柴家人,是他爹的种? 柴珣气血上涌之际,被瑞王一拳打在鼻子上,鼻血登时汹涌而出。 大皇子鼻梁歪在一边,脑中万般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本能一手捂鼻,一手去推瑞王。 莫看瑞王气势汹汹,不过是柴珣让着他想在隆庆帝面前再扳回一局。 瑞王被他掀开,脑袋嘭地撞在了朱红宫墙上。 这一撞恰好处于懵逼不伤脑的程度,瑞王扶了扶歪掉的发冠便又扑上去:“你竟然还敢还手!” 原本真假参半的怒气,此时涨为十成真。 瑞王怒从心头起,一边气急双眼一边去薅柴珣头发。 赵鲤亲眼看见,他朝着他大哥软肉下了几回暗手。 隆庆帝眼神没赵鲤那么好,但看这两报应儿子打得满地滚,他不耐地示意小顺子上前去将人分开。 瑞王被一个随行的大汉将军,从后钳住臂膀拉开。 见隆庆帝本通红的双眼,霎时间淌下两行眼泪:“父皇,大哥他欺人太甚。” 见他都哭鼻子,架着他的大汉将军忙撒了手。 没了钳制的瑞王抹着鼻涕,抱手往道旁一蹲。 柴珣捂着鼻子撑起来,他亦双目通红,只是红的原因与瑞王全然不同。 “父皇。”柴珣瓮声瓮气喊了一声,便双膝跪地请罪。 他正要说出酝酿两日的话语被隆庆帝打断。 “行了,像什么样子。”隆庆帝双手揣在袖里,没个好脸色。 “去珍兽苑说罢,别耽误了阿鲤看食铁兽。” 闻言,蹲在路边掉眼泪的瑞王与跪着的柴珣齐齐变色。 不怕皇帝发怒,于君于父,发怒代表着皇帝还有教育他们的心思。 两人现在更害怕隆庆帝如此不在乎的态度。 他们兄弟阋墙,还比不上赵鲤去看食铁兽。 兄弟两脸色同步一白。 柴珣仓皇抬头,却只看见隆庆帝扭头对赵鲤道:“阿鲤,小心别跌出去。” “今早你没吃东西,待会一块去爹爹的猫儿房吃。” 皇帝只漫不经心摆手,立时有大汉将军上前将呆愣的柴珣拉开让出道路。 赵鲤见柴珣那如见天塌的表情,乐子人属性又冒头,立时挽上隆庆帝的胳膊:“好啊,爹。” “我想吃烩羊肉。” 只吃个羊肉又不是龙肉,隆庆帝自无不允。 车轮继续向前滚动,隆庆帝这才分出个眼神给他两便宜儿子:“你们跟着来。” 话是这样说,但此处无车无辇,要跟上两人只能追在车屁股后小跑。 跑到珍兽苑的路上,两人发了一身细汗却心都凉透。 盖因一路上,赵鲤在车里作怪故意气人。 一声声爹喊得隆庆帝眉开眼笑,只恨不得什么珍贵稀罕玩意都搬给她。 哪还有平常修仙问道那淡然模样。 又念及赵鲤与沈晏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关系,柴珣越发觉得双腿像是灌了铅。 一头冷汗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吓出来的。 站在珍兽苑门前,他已像是水中捞出来的。 瑞王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两人狼狈站在一处,当真难兄难弟。 进了珍兽苑,隆庆帝慈爱对赵鲤道:“阿鲤随小顺子去看吧。” “若是喜欢,这食铁兽崽子养大点便给你玩。” 赵丽离开后,两个皇子忐忑进去,便见隆庆帝站在珍兽苑中一卷羊皮绘制的江山舆图前。 “父皇!儿臣知错。” 第一次从他父亲的背影感受到压力,柴珣双膝在青石地板上磕出重重声响。 不敢再耍任何花样,连自己中了他人算计的说辞都抛下,柴珣跪地三叩首。 “狂妄自大是一错。” “心怀鬼蜮算计是一错。” “淫……淫通弟妻再错。” 即便猜测其中有诈,柴珣也不敢再说。 他脑门挨在冰凉的地板上,心高高悬起。 在他身侧,瑞王亦是跪下。 两人一同等着隆庆帝的决断,却听得一声轻笑。 隆庆帝摇头坐在上首,眼中满是讥笑。 他从旁边的青盘中,取了一只熏屋的佛手把玩。 随后道:“不,你们没错。” “教养出你们这样的蠢东西,错在朕。” 在两人抬头欲辩时,隆庆帝先抬手示意他们闭嘴,脸上笑意渐渐隐去。 “朕最厌恶先帝的一点,便是他平衡来平衡去害了所有人。” 听隆庆帝说起他的亲爹,柴珣二人齐齐一缩肩膀不敢言语。 隆庆帝再叹一声:“可我当了爹后才发现,有些事当真不容易。” 他对大儿子寄予厚望,一直理所应当认为一些东西是该给这嫡长子的。 相对的,却又觉得亏欠了别的儿子,私心想要弥补。 还有,隆庆帝绝不想多年后新帝登基兔死狗烹,再辜负了沈家,辜负了师长和老友,辜负了沈晏那孩子。 因此,他到底也走上了他爹的老路,几头平衡几头错。 “手心是肉,手背是肉。家难顾,天下难顾。” 隆庆帝从袖中摸出块小帕子,在眼角一按:“但,朕终究得做出取舍决断了。” 信王与瑞王听得他声音颤抖,抬头去看。 便见隆庆帝一指墙上羊皮舆图:“我为你们指了块封地,自离京就藩去吧。” 此言,猝不及防宣布断绝了二人的全部希望。 叫二人齐齐一震,俱不敢置信抬头看隆庆帝。 柴珣神魂俱震,脱口道:“父皇!” 在他说话之前,隆庆帝摇头道:“好生安分着吧。” “莫要再生事。” 瑞王受惊程度并不亚于柴珣。 他心中一直藏匿的窃喜尽去,哑着声辩道:“儿臣才是受害者,为何反倒……” 分明他才是被夺妻,被欺辱的那一个。 本自信扳回一城的他,乍喜乍悲双唇惨白。 竟大逆不道问:“父皇舍弃了我与大哥,却又想选择谁?” 隆庆帝几个儿子,除了他们两个全部已外放就番。 瑞王惨笑一声:“您还有什么人选?” 顿了顿他喃喃道:“也对,您尚康健,自可以作旁地打算。” 不料隆庆帝却摇了摇头:“那太麻烦。” 他突然站起身,目光竟遥望向兽圈方向。 未来北疆之战后,靖宁卫巡夜司越发势大不可阻挡。 这皇位后继者再如何选择,未来都难免一翻血腥争斗。 幸而,免于内斗又延续柴氏江山的法子已送到了他的手中。 在两个蠢儿子不可思议地注视下,柴衡端坐手撑着脑袋扬起一个笑来。 “下一次陪都皇陵祭祖,太祖指定阿鲤随行。” 未来赵鲤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将会成为这大景的新主人。 柴、沈两家的血脉,林家护航,多方相助,漫天神只的注视,还有……一对强势的父母。 天命便是如此!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89章 天命归处 赵鲤的两个便宜哥哥在哪? 答案是,在干架。 更为准确的说是瑞王在单方面殴打信王柴珣。 琼林苑中那桩绿帽趣事,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搞得内外皆知。 大量巡夜司人员和五城兵马司衙役,四处寻找圣城耶莱坠落下的骸骨时,总闲聊似的谈起这事。 并总是不凑巧、不经意地被里坊嘴最碎的大爷大妈听见。 要说这天底下什么事传得最快?当然是知名人物绯闻。 大皇子柴珣久不在盛京?没关系,现在他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 圣城耶莱掉下来的骨头,还没收集过半,京中所有人都已听过他的大名。 对此柴珣并不知晓,自那日被带回后,他与瑞王及赵瑶光三人便被分别软禁起来。 也不知是谁毒心安排的,竟将这三人拘到了一个院里,叫信王瑞王二位做了同床的室友。 两人成日打成一团,赵瑶光便在隔壁听着。 短短两日,这三人是过得无比精彩。 今早,赵瑶光被人秘密带走,这二位趁看守‘疏忽’跑了出来。 莫看瑞王白净,朝他大哥抡王八拳打得虎虎生威。 而信王柴珣只有挨打的份。 初时赵鲤还当柴珣是肾虚打不过。 但她从辇车探头看热闹时,眼尖捕捉到了柴珣来不及收敛的惊讶。 显然这位挨弟弟揍的大皇子其实一直观察着皇帝辇车,意图卖惨。 听得车窗珠玉璎珞打在赵鲤头上发冠的声音,柴珣不着痕迹扭头。 旋即看见赵鲤似笑非笑的脸,他登时双眼一黑。 传闻无错,赵鲤竟真是柴家人,是他爹的种? 柴珣气血上涌之际,被瑞王一拳打在鼻子上,鼻血登时汹涌而出。 大皇子鼻梁歪在一边,脑中万般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本能一手捂鼻,一手去推瑞王。 莫看瑞王气势汹汹,不过是柴珣让着他想在隆庆帝面前再扳回一局。 瑞王被他掀开,脑袋嘭地撞在了朱红宫墙上。 这一撞恰好处于懵逼不伤脑的程度,瑞王扶了扶歪掉的发冠便又扑上去:“你竟然还敢还手!” 原本真假参半的怒气,此时涨为十成真。 瑞王怒从心头起,一边气急双眼一边去薅柴珣头发。 赵鲤亲眼看见,他朝着他大哥软肉下了几回暗手。 隆庆帝眼神没赵鲤那么好,但看这两报应儿子打得满地滚,他不耐地示意小顺子上前去将人分开。 瑞王被一个随行的大汉将军,从后钳住臂膀拉开。 见隆庆帝本通红的双眼,霎时间淌下两行眼泪:“父皇,大哥他欺人太甚。” 见他都哭鼻子,架着他的大汉将军忙撒了手。 没了钳制的瑞王抹着鼻涕,抱手往道旁一蹲。 柴珣捂着鼻子撑起来,他亦双目通红,只是红的原因与瑞王全然不同。 “父皇。”柴珣瓮声瓮气喊了一声,便双膝跪地请罪。 他正要说出酝酿两日的话语被隆庆帝打断。 “行了,像什么样子。”隆庆帝双手揣在袖里,没个好脸色。 “去珍兽苑说罢,别耽误了阿鲤看食铁兽。” 闻言,蹲在路边掉眼泪的瑞王与跪着的柴珣齐齐变色。 不怕皇帝发怒,于君于父,发怒代表着皇帝还有教育他们的心思。 两人现在更害怕隆庆帝如此不在乎的态度。 他们兄弟阋墙,还比不上赵鲤去看食铁兽。 兄弟两脸色同步一白。 柴珣仓皇抬头,却只看见隆庆帝扭头对赵鲤道:“阿鲤,小心别跌出去。” “今早你没吃东西,待会一块去爹爹的猫儿房吃。” 皇帝只漫不经心摆手,立时有大汉将军上前将呆愣的柴珣拉开让出道路。 赵鲤见柴珣那如见天塌的表情,乐子人属性又冒头,立时挽上隆庆帝的胳膊:“好啊,爹。” “我想吃烩羊肉。” 只吃个羊肉又不是龙肉,隆庆帝自无不允。 车轮继续向前滚动,隆庆帝这才分出个眼神给他两便宜儿子:“你们跟着来。” 话是这样说,但此处无车无辇,要跟上两人只能追在车屁股后小跑。 跑到珍兽苑的路上,两人发了一身细汗却心都凉透。 盖因一路上,赵鲤在车里作怪故意气人。 一声声爹喊得隆庆帝眉开眼笑,只恨不得什么珍贵稀罕玩意都搬给她。 哪还有平常修仙问道那淡然模样。 又念及赵鲤与沈晏几乎摆在明面上的关系,柴珣越发觉得双腿像是灌了铅。 一头冷汗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吓出来的。 站在珍兽苑门前,他已像是水中捞出来的。 瑞王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两人狼狈站在一处,当真难兄难弟。 进了珍兽苑,隆庆帝慈爱对赵鲤道:“阿鲤随小顺子去看吧。” “若是喜欢,这食铁兽崽子养大点便给你玩。” 赵丽离开后,两个皇子忐忑进去,便见隆庆帝站在珍兽苑中一卷羊皮绘制的江山舆图前。 “父皇!儿臣知错。” 第一次从他父亲的背影感受到压力,柴珣双膝在青石地板上磕出重重声响。 不敢再耍任何花样,连自己中了他人算计的说辞都抛下,柴珣跪地三叩首。 “狂妄自大是一错。” “心怀鬼蜮算计是一错。” “淫……淫通弟妻再错。” 即便猜测其中有诈,柴珣也不敢再说。 他脑门挨在冰凉的地板上,心高高悬起。 在他身侧,瑞王亦是跪下。 两人一同等着隆庆帝的决断,却听得一声轻笑。 隆庆帝摇头坐在上首,眼中满是讥笑。 他从旁边的青盘中,取了一只熏屋的佛手把玩。 随后道:“不,你们没错。” “教养出你们这样的蠢东西,错在朕。” 在两人抬头欲辩时,隆庆帝先抬手示意他们闭嘴,脸上笑意渐渐隐去。 “朕最厌恶先帝的一点,便是他平衡来平衡去害了所有人。” 听隆庆帝说起他的亲爹,柴珣二人齐齐一缩肩膀不敢言语。 隆庆帝再叹一声:“可我当了爹后才发现,有些事当真不容易。” 他对大儿子寄予厚望,一直理所应当认为一些东西是该给这嫡长子的。 相对的,却又觉得亏欠了别的儿子,私心想要弥补。 还有,隆庆帝绝不想多年后新帝登基兔死狗烹,再辜负了沈家,辜负了师长和老友,辜负了沈晏那孩子。 因此,他到底也走上了他爹的老路,几头平衡几头错。 “手心是肉,手背是肉。家难顾,天下难顾。” 隆庆帝从袖中摸出块小帕子,在眼角一按:“但,朕终究得做出取舍决断了。” 信王与瑞王听得他声音颤抖,抬头去看。 便见隆庆帝一指墙上羊皮舆图:“我为你们指了块封地,自离京就藩去吧。” 此言,猝不及防宣布断绝了二人的全部希望。 叫二人齐齐一震,俱不敢置信抬头看隆庆帝。 柴珣神魂俱震,脱口道:“父皇!” 在他说话之前,隆庆帝摇头道:“好生安分着吧。” “莫要再生事。” 瑞王受惊程度并不亚于柴珣。 他心中一直藏匿的窃喜尽去,哑着声辩道:“儿臣才是受害者,为何反倒……” 分明他才是被夺妻,被欺辱的那一个。 本自信扳回一城的他,乍喜乍悲双唇惨白。 竟大逆不道问:“父皇舍弃了我与大哥,却又想选择谁?” 隆庆帝几个儿子,除了他们两个全部已外放就番。 瑞王惨笑一声:“您还有什么人选?” 顿了顿他喃喃道:“也对,您尚康健,自可以作旁地打算。” 不料隆庆帝却摇了摇头:“那太麻烦。” 他突然站起身,目光竟遥望向兽圈方向。 未来北疆之战后,靖宁卫巡夜司越发势大不可阻挡。 这皇位后继者再如何选择,未来都难免一翻血腥争斗。 幸而,免于内斗又延续柴氏江山的法子已送到了他的手中。 在两个蠢儿子不可思议地注视下,柴衡端坐手撑着脑袋扬起一个笑来。 “下一次陪都皇陵祭祖,太祖指定阿鲤随行。” 未来赵鲤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将会成为这大景的新主人。 柴、沈两家的血脉,林家护航,多方相助,漫天神只的注视,还有……一对强势的父母。 天命便是如此!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0章 食铁兽 加油,加油! 赵鲤内心鼓劲,手里捧着一根剥了皮的笋蹲在兽圈旁边。 在她跟前是蜷着身子宛如黑白汤团的食铁兽。 黑白配色的毛绒团子养得极好,在昏暗模拟山洞环境的兽圈里皮毛瞧着也油润光滑。 任何动物生产,都是极为痛苦受罪的。 尤其食铁兽产道只铅笔粗细,更是受罪得很。 珍兽苑中只有一对食铁兽,负责豢养的御弄是一个白马羌人。 皮肤略黑,轮廓较深。 他心思单纯,听闻赵鲤要来兽圈本欲阻拦,恐胆小的食铁兽受了惊吓。 本打算让赵鲤在笼边瞧瞧,便借口兽圈阴暗潮湿,让她该去哪去哪。 不料赵鲤刚一踏进兽圈,待产的食铁兽竟主动将鼻子凑到赵鲤手下求摸。 赵鲤掏手帕狠擦了几遍手,方才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食铁兽的鼻子。 后又实在眼馋,得寸进尺摸了摸食铁兽的耳朵。 心中激动得快要飞起的赵鲤,触到软软的耳朵,激动收回手来。 她长出息了,摸到了食铁兽! 心中激动得很,赵鲤便蹲在笼边等待。 很快,将要生产的食铁兽躁动不安在笼中踱步。 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哼唧,或来找赵鲤摸摸。 这叫照顾食铁兽的御弄暗子啧啧称奇。 赵鲤的期待果然没被辜负,在绕着兽圈走了几圈后,食铁兽坐在距离赵鲤最近的位置,开始垂头舔舐下腹。 御弄探着脑袋看,又探手为食铁兽揉按。 没多久,噗嗤一声。 一个肉乎乎小耗子似的玩意,掉在地上。 刚出生的食铁兽黏糊糊,周身无毛。 被母兽叼起,抱在怀里舔去粘液。 生了! 赵鲤看得激动,却不敢说话。 只抓住面前的兽笼,手上使了分寸,竟险些将生铁笼子掰断。 一旁的御弄本凑来想说两句吉祥话,见状脚步一顿露出惊骇神色。 眼前这姑奶奶才该是被关进笼子里那个吧? 他狠咽了三口唾沫,心中骤然声畏。 最后在小顺子的催促下,方才上前为刚才生产的食铁兽准备新砍的竹子与笋。 赵鲤看笼中食铁兽精神萎靡,便招了岚带人面果来。 不料随小信使来的,还有另一个黑白配色的小东西。 看见赵鲤亲自挽起袖子忙前忙后,一会切竹笋一会砍竹子。 半藏在兽笼外,只露出双眼看的企鹅忍不住垂眼扫视自身。 都是一样黑白配色,它究竟输在那里了?因为毛不够长吗? 赵鲤不晓得这货心中醋意,肩上搭着小信使岚,亲自将人面果捣碎喂给食铁兽。 笼中食铁兽张嘴接了,顿时哼哼唧唧,哼得赵鲤心都化掉。 换了新衣裳的小信使,脚上一双流苏璎珞小鞋,鞋尖坠着明珠。 第一次看见生物生产,岚同样高兴得满兽圈跑,数次来去,竟望着搬来了不少东西。 成阳的枣,清崖县的太岁皮,还有水宛城隍像上的红布。 这些都是它奔走来奔走去得到的报酬,存放在沈晏为她准备的房间里,这一次一股脑的拿了出来。 笼中的食铁兽极通人性,脑袋朝着小信使拱,没有吃枣,却吃掉了太岁皮。 只御兽惊骇看着兽舍中,一会多一样东西,一会多一样东西,吓得白了脸。 数次张嘴想问,都被小顺子淡定地糊弄住。 待食铁兽情况稳定,赵鲤一身轻快的出了兽圈去寻隆庆帝。 柴珣与瑞王都已不在,隆庆帝独一人坐在羊皮舆图前。 一手拿着佛手把玩,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不在焉。 听见通传声,他才惊醒,随后漾出一个笑来:“阿鲤回来了?” 赵鲤兴奋得脸微微红,眼睛笑得弯起。 正欲答话,却听外头传来声音。 很快一个内监疾步走进来,看模样是沈之行身边的人。 一进门,他便一拱手:“殿下,沈大人已命人将潜英之石送进镇抚司,您可要去看看?” 照理说,潜英之石不需特意来通知一声,赵鲤微蹙眉以为沈晏还有别的事。 自起身,跟隆庆帝说了一声便出了宫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0章 食铁兽 加油,加油! 赵鲤内心鼓劲,手里捧着一根剥了皮的笋蹲在兽圈旁边。 在她跟前是蜷着身子宛如黑白汤团的食铁兽。 黑白配色的毛绒团子养得极好,在昏暗模拟山洞环境的兽圈里皮毛瞧着也油润光滑。 任何动物生产,都是极为痛苦受罪的。 尤其食铁兽产道只铅笔粗细,更是受罪得很。 珍兽苑中只有一对食铁兽,负责豢养的御弄是一个白马羌人。 皮肤略黑,轮廓较深。 他心思单纯,听闻赵鲤要来兽圈本欲阻拦,恐胆小的食铁兽受了惊吓。 本打算让赵鲤在笼边瞧瞧,便借口兽圈阴暗潮湿,让她该去哪去哪。 不料赵鲤刚一踏进兽圈,待产的食铁兽竟主动将鼻子凑到赵鲤手下求摸。 赵鲤掏手帕狠擦了几遍手,方才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食铁兽的鼻子。 后又实在眼馋,得寸进尺摸了摸食铁兽的耳朵。 心中激动得快要飞起的赵鲤,触到软软的耳朵,激动收回手来。 她长出息了,摸到了食铁兽! 心中激动得很,赵鲤便蹲在笼边等待。 很快,将要生产的食铁兽躁动不安在笼中踱步。 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哼唧,或来找赵鲤摸摸。 这叫照顾食铁兽的御弄暗子啧啧称奇。 赵鲤的期待果然没被辜负,在绕着兽圈走了几圈后,食铁兽坐在距离赵鲤最近的位置,开始垂头舔舐下腹。 御弄探着脑袋看,又探手为食铁兽揉按。 没多久,噗嗤一声。 一个肉乎乎小耗子似的玩意,掉在地上。 刚出生的食铁兽黏糊糊,周身无毛。 被母兽叼起,抱在怀里舔去粘液。 生了! 赵鲤看得激动,却不敢说话。 只抓住面前的兽笼,手上使了分寸,竟险些将生铁笼子掰断。 一旁的御弄本凑来想说两句吉祥话,见状脚步一顿露出惊骇神色。 眼前这姑奶奶才该是被关进笼子里那个吧? 他狠咽了三口唾沫,心中骤然声畏。 最后在小顺子的催促下,方才上前为刚才生产的食铁兽准备新砍的竹子与笋。 赵鲤看笼中食铁兽精神萎靡,便招了岚带人面果来。 不料随小信使来的,还有另一个黑白配色的小东西。 看见赵鲤亲自挽起袖子忙前忙后,一会切竹笋一会砍竹子。 半藏在兽笼外,只露出双眼看的企鹅忍不住垂眼扫视自身。 都是一样黑白配色,它究竟输在那里了?因为毛不够长吗? 赵鲤不晓得这货心中醋意,肩上搭着小信使岚,亲自将人面果捣碎喂给食铁兽。 笼中食铁兽张嘴接了,顿时哼哼唧唧,哼得赵鲤心都化掉。 换了新衣裳的小信使,脚上一双流苏璎珞小鞋,鞋尖坠着明珠。 第一次看见生物生产,岚同样高兴得满兽圈跑,数次来去,竟望着搬来了不少东西。 成阳的枣,清崖县的太岁皮,还有水宛城隍像上的红布。 这些都是它奔走来奔走去得到的报酬,存放在沈晏为她准备的房间里,这一次一股脑的拿了出来。 笼中的食铁兽极通人性,脑袋朝着小信使拱,没有吃枣,却吃掉了太岁皮。 只御兽惊骇看着兽舍中,一会多一样东西,一会多一样东西,吓得白了脸。 数次张嘴想问,都被小顺子淡定地糊弄住。 待食铁兽情况稳定,赵鲤一身轻快的出了兽圈去寻隆庆帝。 柴珣与瑞王都已不在,隆庆帝独一人坐在羊皮舆图前。 一手拿着佛手把玩,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不在焉。 听见通传声,他才惊醒,随后漾出一个笑来:“阿鲤回来了?” 赵鲤兴奋得脸微微红,眼睛笑得弯起。 正欲答话,却听外头传来声音。 很快一个内监疾步走进来,看模样是沈之行身边的人。 一进门,他便一拱手:“殿下,沈大人已命人将潜英之石送进镇抚司,您可要去看看?” 照理说,潜英之石不需特意来通知一声,赵鲤微蹙眉以为沈晏还有别的事。 自起身,跟隆庆帝说了一声便出了宫去。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1章 争宠计划 “赵千户,小心!” 赵鲤刚踏进镇抚司班房,一只脚还没踩实便听人喊。 赵鲤急扶门框,稳住身形。 待她一低头,便见只走路极为嚣张跋扈的猫崽子从跟前路过。 看它虎斑橘毛,赵鲤心中质疑过一秒沈大黄的清白。 但见那小鼻噶仰头喵喵叫,又打消了念头。 这小鼻噶冲人叫的神态,与沈小花一模一样! “对不住了赵千户!”一个风尘仆仆的校尉小跑来。 “这是沈小花的崽子,不知怎溜达到这来了。” 这校尉捏着个夹肉的饼,熟练将猫崽子捞起来。 一撸猫头道:“别叫唤,这是咱赵千户。” 他怀里掉着的猫崽却一点不给面子,依旧冲着赵鲤喵。 赵鲤忍不住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这时鲁建兴正好出来,他应该也是连日执行任务没休息好,整个人瞧着胡子拉碴。 见赵鲤他喜道:“赵千户!” “方才属下正将从姜婆子家中搜检到的东西押送回来。” 赵鲤一点头,见他一副要出去办差的样子,问道:“你还要出去吗?” 鲁建兴一拱手答道:“沈大人命我带大夫去诏狱治治人犯郭浩。” “待他情况好转些,移交诏狱主刑官老刘亲自提审。” 赵鲤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郭照不是旁人,就是害死姜寒,并导致赵家那一场闹剧的元凶之一。 昨日那几个酱油人,都被姜婆子连带血缘家属献祭给了姜家先祖。 可谓牵连者无数,尸横遍野,好叫巡夜司废了些功夫善后。 唯独这郭浩因身在诏狱狴犴看守范围内,逃过了一劫。 不,赵鲤摇了摇头,压根不算逃过一劫。 听沈晏安排,好像是打算先将人治好了再送给老刘去料理。 这种先治病再受刑,让人死没法死的路子,还真是沈晏的风格。 念及此,赵鲤突然重新捡拾起良心,想到她男朋友应该几日没好好休息了。 抱持着这点子担忧,赵鲤过了班房。 中庭映目一片繁花。 赵鲤放慢了脚步。 这些花是她来镇抚司以后才种植的。 去岁还相对较凋敝,经过一年目下开得正艳。 都是赵鲤喜欢的。 想到此她一笑,开启鼠鼠祟祟潜行技能,打算溜进去吓她相好的一跳。 这般想着赵鲤沿屋檐阴影,绕开了沈晏的侍卫。 从花丛中潜行至沈晏书房的窗下,赵鲤手指按在窗户上,正欲来个轰轰烈烈的登场。 却听阿詹的声音从窗户缝隙传出:“沈大人,这是我刚刚盯着熬好的药。” 举着根小树枝在头顶做伪装的赵鲤一激灵。 药?什么药? 她留心一嗅,果然闻到了汤药的苦涩味。 屋里又传来沈晏的声音:“嗯,放下吧。” “是……沈大人。”阿詹的声音听着十分迟疑,似乎欲言又止,“还有这是您要的衣服。” 屋中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沈晏抖开了一身黑底绣金修竹纹的劲装。 类似骑马装,只是样式低调中透露着无法忽视的骚包。 见阿詹眼神怪异,沈晏冲他微挑了挑眉,正要发话让他出去盯着,若见赵鲤来提前禀告。 却听窗户啪一声被推开。 脑袋上顶着片叶子的赵鲤翻了进来。 沈晏先是一惊,随后下意识侧身挡住案桌上的药碗,又将手上的衣裳藏到身后。 但藏了一半便被赵鲤硬拽着手腕掏出来。 “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赵鲤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 沈晏诡异沉默片刻后,突然以手臂缠住赵鲤的腰肢,将她往怀里一带。 “无事。” 埋首在赵鲤肩窝,沈晏声音怎么听都有些虚弱意味。 但他却抽空抬眼看了一眼阿詹。 虽无任何话语,传达的意思却很明确。 阿詹行云流水一转身出门去,末了将门带上。 立在门外后,阿詹才阴晦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无事为什么喝药?” 赵鲤不知他们的眉眼官司,整个人被沈晏按在怀里,说话声音闷闷的。 “唔……”沈晏垂下眼睫,轻声道,“只是有些头晕。” “想来是接连几日未睡,伤了神。” 如此说辞赵鲤被糊弄了过去,到底是关心他,竟没想起问他伤神为什么要换骚包衣裳。 见混过去,沈晏暗自松口气。 他手上用劲,想顺势将赵鲤带着远离那碗汤药和那身衣裳。 不料赵鲤站定不动,以她力气不想挪窝时沈晏是奈何不了她的。 没想那么多,赵鲤将搁在桌上的药碗端起,摸得碗沿还烫,便鼓腮去吹。 两缕茸茸的头发搭在她的额头,头上发冠的米粒似的小金珠随着动作在颊边轻晃。 “可以了,一口闷掉!别用小勺子折磨自己。” 耐心细细吹了许久,赵鲤抬起头,便见沈晏猛以一只手按住心口。 赵鲤没留意他双耳红得好似要滴血,犹自担忧:“心脏也疼?” “阿詹,去叫大夫……” 剩下的话都被堵回了嘴里,电光火石间还记得好生护住手上的药碗。 看着沈晏近在咫尺的脸,赵鲤眨了下眼睛,旋即猛向后仰避让。 “等,等等。” 赵鲤脑袋让个不停,沈晏的唇顺势落在她颈侧。 没得法,她只好腾出一只手掐着沈晏下巴将他推开:“你不对劲!” 生什么病会这般思淫欲? 沈晏喉头动了动。 喝清火汤药装病,换骚包衣裳留人争宠的龌龊计划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后看着赵鲤的脸,也只干巴巴吐出一句没什么,接过赵鲤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抱刀守在门前的阿詹,听见赵鲤喊那半声还不明所以。 不料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沈晏脸发青被赵鲤强行架着出来。 想来若不是顾忌沈晏面子,赵鲤早已将他抱着走了。 阿詹心里暗叹一声:哦豁,装大发了。 这念头猝不及防,让阿詹失去表情管理,幸灾乐祸露出瞬间忍笑神情。 只接下来便收到了沈晏飞来的眼刀。 阿詹立时眼神一正,望向别处。 刚刚喝了汤药,但心里比嘴里苦的沈晏在要不要老实交代间徘徊。 眼见着将要被赵鲤拖走,却听得一人脚步匆匆来。 奉命跟着赵鲤的小顺子,眼见着一个没盯住,两人又亲昵拉扯在一块。 心中哀嚎的小顺子急上前来:“殿下,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来扶沈晏,试图将他们隔开。 这次沈晏看小顺子这公派拦路虎倒没那么碍眼,借他一挡顺势停下脚步。 他拉赵鲤的手,垂眼凑她耳边:“没有病,只是看见你心中欢喜。” 赵鲤微一愣怔,又看他脸色确实无大碍,旋即心花一绽:“那你怎么不早说。” “走,我们回屋继续。” 第1092章 特殊学堂 有小顺子这拦路虎,赵鲤的回屋继续计划再无实行的机会。 没有办法,赵鲤和沈晏只好拖着小顺子处理公务。 根据五城兵马司名录,查到姜婆子住处并不难。 鲁建兴领人去,将姜婆子家只恨不得墙砖都拆了带回镇抚司。 那些东西堆放在镇抚司证物大库,正好赵鲤回来可去看看,找找有没有派得上用场的。 去的路上却撞见李庆。 李庆手中一叠文书,他恢复不错,疾走一路也未曾再像从前那般气喘。 看他行色匆匆,赵鲤还道出了什么事。 及至近前却看见李庆脸上带着些喜色。 “沈大人,赵千户。” 他行礼同时,将手中文书分成两份给沈晏赵鲤交换着看。 赵鲤随意翻阅两张,唇角也勾了起来。 这些文书并未记载什么太稀奇的事情,只是近一日来盛京城以及盛京城周边的异常雾瘴目击报告。 李庆道:“沈大人命属下前去排查雾瘴。” “除却自然天候与地势原因,近一日之内出现了四十五桩寒雾目击报告。” “目击者都准确提及寒雾是骤然而生,雾中都有铁索或者马蹄声。” “且寒雾多发在有诡物传说之处。” 诡物,寒雾,铁链声。 相互联系后,赵鲤呼出一口气,对沈晏露出笑容:“阴司开始活动了。” 虽说立阴曹立阴司,但时间太短。 赵鲤原本预计,阴司开始行使职责还需再等一段时日。 不料地下那便宜老祖宗这般给力,才第二日就开始有所活动。 沈晏眉头舒展开来,应道:“如此,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赵鲤叫手里的文书递还李庆,却忍不住泼冷水道:“阴司也有局限。” 藏匿阴气诡物的邪法,赵鲤知道一堆。 灵气复苏时代与诡物妖邪一样可怖的,还有人。 疑心生暗鬼,最多制造诡物的还是人。 更不用说,集无数缺德绝活于一体的邪教。 伸了个懒腰,赵鲤感慨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李庆走后,赵鲤和沈晏带着小顺子继续朝着证物大库走。 得了好消息,赵鲤心情大好,脚步都轻快许多。 到了证物大库门前廊庑时,她听见了整整齐齐的读书声。 正值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证物大库的门庑大开。 赵鲤探头一看,便见一排高高翘起的小辫。 这些小辫随主人摇头晃脑的念书声转着圈圈。 十来个长得一样,穿的衣裳、辫梢带子颜色也一样的小童子,跪坐在蒲草垫上如复制粘贴。 赵鲤这一探头,让这些本就不太专心的小童子纷纷扭头,口中的念书声也停了下来。 这间小小的学堂立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此起彼伏的不屑呲呲声响起。 像是刻薄鬼见到了上门讨饭的穷亲戚。 是那些金银童子。 熟悉的感觉让赵鲤瞬间黑下脸:“瞧不起谁呢?” 她现在也是坐拥金矿的人好吗? 听她喝问,几个本乖巧坐着的童子屁股底下如装了钉子,顿时不耐起来。 看着像是想要根赵鲤好生说说穷富的道理。 这时,沈晏默默负手走到赵鲤身旁站定。 面无表情看着这些躁动的金银童子。 “今日功课做完了?” 他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方才还跳得很的金银童子们比见了诡还害怕。 立刻老实跪坐,小手放在膝盖上。 见状赵鲤哪还有不明白的:“沈大人,又让它们念书了?” 沈晏视线在这十来个金银童子身上一扫而过,沉声道:“它们刚出世手上便沾了人命。” “虽说是无心不懂事,不罚却是不行的。” “总归得叫它们明事理,故而白日念书,夜里便……” 微妙停顿了一下后,沈晏看着赵鲤道:“夜里再凭控金银的特性,做一个时辰手工活。” 他这话听得赵鲤直呼好家伙。 这是白天夜晚连轴转啊。 不过赵鲤脸上扬起不怀好意的笑:“教育得好,便该如此!” “再多加点功课都使得。” 赵鲤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坏心眼,引得几个耳朵尖的金银童子眼泪汪汪瞪她。 却听得啪啪两声,一个巴掌大小的玩意,握着比他高的戒尺跳老高。 手里的戒尺在几个小童子脑门上敲。 红脑门的老书虫蹦蹦跶跶喊:“魏先生盯着,你们还敢走神!” “都继续背。” 原来沈晏弄了只老书虫来这教书。 听这老书虫的意思,赵鲤一转头便见尊半人高的魏山城隍像搁在上首。 看样子是老师教导主任都齐活了。 赵鲤顿时乐出声,手举唇边对那些金银童子喊道:“活该!” 叫这些小东西几次三番瞧不起人。 大抵是她这扰乱课堂秩序之举,老书虫不高兴地蹦跳过来。 不待老书虫呵斥,赵鲤识趣举起双手,低声道:“我错了,不吵了!” 她这能屈能伸的架势,倒叫老书虫不好说她,转而看沈晏。 巴掌大小的红额头老翁放下戒尺,不知从何处摸来一套它自己用的小银茶壶,就壶嘴饮了一口。 那壶太小,赵鲤也没看清他喝的是什么。 老书虫道:“沈大人前些时日提及将有两个学生要入学,不知何时要来?” 闻言沈晏想了想,给出一个准确无比的时间:“三日后。” 听见有新学生可以教,老书虫将小茶壶顶在脑袋上,手舞足蹈蹦跳了一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见赵鲤不解,沈晏答道:“我欲让冯宝与张保保一同入学。”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3章 过渡 墤谁” 沈晏说出的这两名字,让赵鲤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冯宝是他们从太岁所在的村落带出的孩子。 当时赵鲤离开源宁走得急,也没想到这一去牵扯进诸多麻烦事再没回源宁。 冯宝便一直留在源宁千户所。 熊弼的夫人晓得这孩子可怜,带在跟前照料。 此番熊弼赴任辽城总兵,照惯例全部家眷都要回盛京,变相作为人质。 熊夫人等回京的官船将在两日后抵达盛京,冯宝也在队伍中。 而另一个小孩张保保倒是在京中,正是曾救过赵鲤一命的那个小星宿。 地动之后,他们孤儿寡母三人连带着那头大青骡,被一并带回镇抚司安置。 张保保娘亲宋喜是个老实本分却又倔强的,自认被巡夜司救过两命,拒受沈晏给出的谢礼。 对她的决定沈晏表示尊重,但私下令人在镇抚司家属居住的里坊,安排了间宅子给她们安身。 宋喜和她婆婆都勤快,拾捯起了豆腐营生。 有人明里暗里的护着,这豆腐生意做得也顺风顺水。 夏至前,赵鲤还曾收到过宋喜送来的两板豆腐。 豆香浓郁,万嬷嬷觉厨只能怪做了豆腐菜给她吃。 脑海中过了一遍,冯宝和张保保的两张小肥脸,赵鲤看着沈晏犹豫道:“冯宝就算了。” 那孩子不能一直丢给熊家,早晚得送进镇抚司,左右躲不过念书的命。 但……张保保? 赵鲤神色微妙:“沈大人知道张保保的年纪吧?” 满打满算都没个一岁,裹着尿芥子来念哪门子书? 要不要这么卷? 见赵鲤惊诧,沈晏便解释道:“前几日张保保的奶奶伤了脚踝,宋喜几头难顾。” “索性借张保保读书的由头,让他奶奶一起到镇抚司来,有仆从一并照料。” 赵鲤听闻原是这样温情的举措,正要捧场夸两句,又听沈晏道:“再者,阿鲤你曾提及胎教之说。” “既胎里都可教育,一岁两岁孩童又为何不可?” 沈晏看着赵鲤微微侧头,眼神清澈又认真。 显然方才赵鲤没冤枉他,他就是想要大卷特卷。 打了一下自己闲得没事做的嘴,赵鲤只得在心里为那两个小孩拘一把同情泪。 口中亡羊补牢劝道:“沈大人,千万悠着点。” 别给两个小孩弄成叛逆小鸡娃。 看她担忧模样,沈晏道:“安心吧,我自会拿捏分寸。” 不知是经由小孩、学堂几个关键词联想到了些什么。 沈晏提赵鲤将颊边一缕发丝挽至耳后,柔和了眉眼:“只盼着这世界早些安定,那时……” 若生得一个如阿鲤一般可爱的孩子,当是天大幸事。 想起高兴的事情,沈晏拉着赵鲤的手:“阿鲤…… 私底下赵鲤对沈晏,荒唐事干过,荒唐话说了无数。 突然面对这人的纯情攻势,赵鲤反倒心肝扑通扑通跳。 她仰头,脸颊浮着一丝红,等沈晏说出好听喜人又绵柔柔的情话。 “二位,我还在呢!” 情话没等到,却见着了小顺子哭丧脸硬横进来的半只胳膊。 “求您二位可怜我。”小顺子哭哭啼啼吹出个大鼻涕泡。 随着那鼻涕泡啵一下吹破,赵鲤和沈晏同时后撤步,从方才那旖旎气氛中抽神。 “咦,不害臊。” 学堂内传出一阵细细声的鄙夷,一小溜脑袋贴在墙根鄙视小顺子。 却是那些金银童子课间来看人类的热闹。 这些小东西贪玩又势力,不敢惹沈晏,只寻着小顺子瞧不起。 经这一番,再心大这情也是谈不下去的。 在沈晏沉默无声,但莫名压迫感的注视下,小顺子讪笑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连连拱手告罪。 “还不回去念书?”看什么都不爽的沈晏迁怒到别处。 视线一扫,扒着墙根看热闹的一众金银童子俱作鸟兽散。 从充作学堂的门庑经过,便进了证物大库的正门。 作为镇抚司中布置第二严密的地方,屋顶五脊六兽不提,四角还有狴犴像与赑屃石碑。 鲁建兴带人从姜家抄捡出来的东西,便都堆放在第一间屋子里。 鲁建兴做事细致,已先将物件分类过。 这堆物件里,除却姜婆子出摊的小木头车卤蛋的锅,便只有一条破被,两身单衣,一个装着几张当票的木头枕箱。 当日为了去官吏居住的里坊搞事,姜婆子能卖的都卖了,换了些银钱贿赂各家采买管事。 到事发那日,姜婆子已是风雨无歇,在那里坊售卖了好久的加料卤鸡蛋。 众人只知她卖的鸡蛋极为美味,没人想到这满头皆白的苍老妇人酝酿着怎样一个决绝的计划。 这些杂物之外,便只剩一只楠木的嫁妆箱子。 应该是传下来的老物件,摩挲得油光锃亮。 赵鲤本期待着,能寻到姜家的灵保传承。 但箱子一开,一股子樟脑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头妥善收着一些小孩的衣服和一些木头玩具。 在尽量不弄乱这些东西的前提下,翻找了一通。 蹲身在箱子前的沈晏摇了摇头。 一无所获的赵鲤有种有点失落,却没想太多。 只伸手拉起沈晏后,对他道:“将这些东西烧了吧。” 姜婆子违了规矩,早与姜寒残魂在烈风中磨为齑粉。 这些东西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很快,在证物大库后,专门开辟出来销毁诡案物品的火池中,炭火重燃。 姜婆子的木头推车,那些简单家什,还有那一箱子的衣裳玩具都在火焰中化为飞灰。 证物大库的小吏,还照惯例在火坑旁焚烧了一扎纸钱。 随着烟气直上云霄,随着诏狱中唯一幸存者郭浩被堵了嘴送进最底层囚室,一切看似告一段落。 但实际上,后续收尾工作并不简单。 罢朝三日,官吏各归其家照料亲属。 而巡夜司则是继续猎犬一般搜寻圣城耶莱掉下的骨骸。 因这些骸骨被百姓当祥瑞藏匿,自又引发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 这过程中沈晏赵鲤各自忙得不可开交。 就是镇抚司里最悠哉好命的沈黑,也被牵出去找骨头,四处奔走跑得脚爪垫脱皮。 又过了两日,赵鲤在外跑了一天,深夜回到镇抚司,想寻点夜宵吃,前脚踏进门便听人喊道:“姨姨!” 赵鲤转头,便见镇抚司红印印的灯笼光下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青色大袖的‘人’。 这人浑似身上没骨头般半倚靠着墙,臂弯中抱个小孩。 小孩肥肥嫩嫩,正冲赵鲤直招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78章 断罪 在那目生小手,小手中握着戥秤的神像拂开乌云出现在天空时,赵鲤下意识垂眼避免直视神只。 但紧接着她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方才金光破云,她已有一瞬直视,却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与赵鲤仗着关系免疫阴司负面不同,神不可直视的规则在此处废止。 再次爱投,赵鲤这才发现这方记忆碎片汇集成的世界依然暗下暂停键。 长桥下一只要跳进水里的蛤蟆,跃在半空。 路边卖烧饼的耍了个把式,将胡麻饼子抛起翻面,洒满芝麻的胡饼旋转在半空,连冒出的热乎烟气都凝固住。 赵鲤又看天空那神只。 天空中的神像,应当是大景本土地方神只。 眼窝生出的小手掌心生着眼睛,这手又握着称量金银的精密戥秤。 从神学角度看,两方面都象征着这位无名神只应当掌管着观察及公平。 尤其公平。 公平者自无高低贵贱,因此无论是谁都可以平等的直视这位神只。 并非邪神。 做下判定后,赵鲤越发平静的等候着后续的发展。 “有罪否?” 端坐云上的神只,从眼窝中伸出的小手微动,作观察状。 这时,但见一阵流霞似的光带穿梭。 数个画面如卷轴般悬停半空。 上边依次是正聚众饮酒的赵淮,赵开阳,邢捕头等。 最后一张画轴,是蹲在水边洗被子的赵鲤。 这些画轴次第闪过。 待赵鲤看了个仔细,她根本没有半点思考的余地,一句有罪险些说出口。 幸而赵鲤六边形战士,各方面属性极高,这才没有被控制脱口而出。 不知是不是赵鲤错觉,天上神像眼窝中生着的手微动,似乎看了她一眼。 赵鲤及时咬住舌尖,其余人却未必。 她听得数个回应之声:“有罪。” 其中尤以邢捕头嗓门最大。 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当值吃拿卡要找商户要油水是错。 教坊司中眠花宿柳,高声清谈的赵淮等,也晓得是错。 还有张大人,他喊出声错字后,便是一声脆响。 听着动静,像是跪在了什么地方,光是听都替他觉得疼。 一幅幅定格的记忆画卷滑过。 只定格在最后,‘赵鲤’寒冬腊月在水边浆洗被子的那一幅时,就是格外想要赵鲤死的赵开阳也不能违心说她有罪。 天空那尊神只,眼窝里生着的右边小手空手一抓。 本无一物的虚空中,抓得了一把金中杂黑的砂砾在小秤上称量。 风起又落,赵鲤完好无损站在那朱桥上。 但左右却传来数个怪异声响。 不知何时,长桥上多出了除赵鲤之外的人。 为首的是邢捕头张大人,在他们身后,是六个浑剥了皮满身酱油色汤水的无皮人。 从保留完好的面皮看,赵开阳赵淮等,都赫然在列。 剥去了皮肤的身体,在瓮中腌成了淡淡的酱色。 隔着老远,赵鲤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八角料酒味。 有点香,赵鲤这般想着,随即自己便被自己的想象弄得犯恶心。 这时,天上称量的神像忽而倾倒秤盘。 金银戥秤的戥盘小巧得很,里头称量过的金黑砂砾撒向朱色长桥。 下一瞬,邢捕头发现自己面前搁着一个小臂长短巴掌宽的小竹板。 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用以掌嘴的刑具。 “赵千户!”邢捕头不明所以,尖着声音喊赵鲤。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手自发动了起来。 捡拾起地上的小竹板,开始照着自己嘴巴抽打。 只啪啪两下,两片嘴唇肉就像是泡发的木耳,迅速肿胀黑紫。 幸而只抽了十下,邢捕头便嘟着嘴将这小竹板远远丢开。 赵鲤见状也松了口气。 邢捕头虽吃拿卡要,但也仗义帮助过商户,因此只挨了十板子。 显然云上那位爷,考量罪行时是全方位的。 赵鲤又看旁边,这一看死死咬住唇才没笑出声。 只见张大人面前搁着两把荆棘。 他面如土色,嘴巴嗫嚅了两下习惯性想狡辩。 然天上却应景的出现一个画面。 一个微微胖的妇人叉腰拧张大人耳朵,张大人嬉皮笑脸保证:“下次再也不去了。” 邢捕头自己打自己时,赵鲤还有救的意思。 张大人赵鲤却是只想笑着看他倒霉。 食言吞千针,这是他该得的。 张大人垂着个脑袋,如丧考妣跪到了那两把荆棘上。 赵淮等人也没讨到什么好,各自受罚。 只是目下他们罪行不重,赵鲤没看见她所期待的东西。 桥中,只她一人完好无损。 藏匿幕后之人一直没有说话,显然她晓得那桩错换旧事,却不知道赵鲤曾经的遭遇。 待到桥上这群道德败坏之人全部受罚完毕,风又起。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4章 棉花娘亲 是……冯宝啊!” 赵鲤有一瞬间的结巴。 把人家小小一个丢在源宁,是个那么久这小孩还能一脸灿烂认出赵鲤来,这觉赵鲤再愧疚也不过了。 尬笑着走上前去,见到抱着冯宝的这‘人’先是一愣。 但见这‘人’扎染成黑色的丝线作头发,竟挺柔顺。 自‘发丝’的缝隙间看去,还可看见它面上蒙着的白棉布。 一看就是仿照着冯宝娘亲鱼娘做的。 黑更半夜,这玩意立在红融融的灯笼光下,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幸好这是镇抚司大门前,否则不知吓坏多少人。 “姨姨!” 冯宝倒是一点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短胖小胳膊冲着赵鲤直招。 见赵鲤靠近,这披头散发的青衣棉花人突然一动。 举手将冯宝递了过来。 赵鲤波澜不惊,细打量着东西。 有些讶然发现,这棉花人身上竟有清崖太岁的气息。 赵鲤探手接过冯宝在怀,启心眼看,便发现棉花人身上还有冯宝的气息。 念头回转,赵鲤想明白其中关键。 冯宝是这天下第一无二的太岁孢子污染人。 自与太岁有十分紧要的联系。 随着太岁这水神位列官方祭祀名录,信仰越发扩大。 内河外海的船只,都会择清崖水神或是晏公供奉。 如海瀚商会的远洋船,则二者同时供奉,以祈平安。 随供奉太岁力量越强,冯宝便也沾了光。 竟能御使一些水泽生灵,附体在纸人或棉花上,让死物活动起来。 启了心眼后,赵鲤清楚可以看见附身在棉花人身上的一股淡黄妖气,并嗅到鱼腥。 也不知是哪类水泽精怪,竟倒霉栽在冯宝手里。 实在……有些弱得丢人。 在赵鲤的注视下,这棉花人连头上头发丝都抖成了波浪。 冯宝两只小胖手环着赵鲤的脖子,好奇看他的‘假娘亲’。 “姨姨,棉花娘亲很害怕。” 冯宝话所出口,便见那棉花人骤然软倒。 附身其上的淡黄妖气,一溜烟顺着墙根跑走。 看着像是池塘里的鲤鱼,只是长了两条罗圈腿。 撒丫子疯跑同时,还发出嘤嘤嘤的哭声。 “啊,被姨姨吓跑了。” 冯宝年纪虽小,但口齿逻辑都极为清晰,并不输八九岁的孩子。 赵鲤一手捞起软塌塌倒下去的棉花人,听得他的话顿了顿。 “它也可怜,跑便跑了吧。” 这种小精怪未记录在巡夜司的名册上,盛京的旺气想来不会让它很舒服。 被吓得脱离冯宝控制,也算是一种福气。 赵鲤不放心在后喊了一声:“你别乱跑,赶紧顺水回家去。” 闻言,那鱼的腿倒腾得更快,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中。 现在有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第一是哪位神仙给冯宝做了这个邪神似的棉花人。 第二,冯宝的成长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必须得好生教导。 赵鲤一手夹着棉花人,一手抱着冯宝。 踏进了门去。 迎面便见瑟缩在门房的小顺子探头。 小顺子奉旨要当电灯泡,但赵鲤办差时的节奏他是实在跟不上。 身子不全扬起弱的他,出入诡案现场还得赵鲤分神照顾。 跟了两日衣衫都打了两圈。实在熬不住便换了策略——跟沈晏。 一对鸳鸯,看不住一个遍盯另一个。 小顺子这策略不得不说是极聪明的,只是……略招人恨。 今日受尽冷眼的小顺子,委屈巴巴来镇抚司门房等赵鲤。 却被冯宝和他的棉花娘亲吓得不敢出门门房。 见赵鲤来了,近几日越发爱哭的他这才走上前来:“殿下。” 赵鲤一见他便板张臭脸:“小顺子,你什么时候回宫去啊?” 小顺子公公做电灯泡是金牌水准,面对赵鲤和沈晏的加倍臭脸,他已是习惯得很了。 心中默默念着这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景。 他腆着脸亦步亦趋跟上:“殿下不若先回梨苑休息吧。” 赵鲤的家被天降骨骸砸烂,因而她又住回了镇抚司中。 听见小顺子这话,赵鲤脚步一顿,眯眼看他。 小顺子历来以拆散鸳鸯为目标,如今来门房堵她,还竭力让她回梨苑去。 那答案只有一个——沈晏在赵鲤将要去交差的班房! 赵鲤脚跟一转,加快了脚步朝着班房走去。 小顺子脸色一变:“哎,殿下,走反了!” 失策的他,跺着脚在后头追。 莫看三更半夜,镇抚司中班房依旧热闹得很。 巡夜人值夜的在吃夜宵,靖宁卫拿了人正在狴犴像前上香祛晦。 都是夜猫子,晚上热闹得很。 从桃源境回来的郑连与李庆也蹲在一块嗦面。 见赵鲤夹着棉布娃娃和冯宝进来,郑连险些一口面线噎死。 “冯宝,你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自冯宝被熊弼夫人带回京,交道镇抚司中,便是郑连这熟人在带。 为何不是旁人? 盖因当时沈晏分的院子跟赵鲤同一条街。 整条街,就赵鲤和郑连两个倒霉蛋的家被砸烂。 郑连也一样没得办法,住回了镇抚司里。 照顾冯宝的任务,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想到,自己一个没看住,这死小子竟溜了出去。 郑连咳得鼻孔冒面条,李庆嫌弃地网一旁挪了几步避开。 兄弟情义也是十分塑料。 赵鲤看他样子,便问:“郑连,谁给冯宝弄的这玩意?” 面对照例的质疑,喘匀气的郑连立即摆手:“不关我事,是沈大人!” 郑连卖上司卖得毫不犹豫:“冯宝的纸人坏了,精神焉嗒嗒的,沈大人就叫经历司去绢娘那紧急采买了娃娃。 闻言,赵鲤面上凶相一收:“原来如此,那沈大人必有他的道理。” 她这模样让郑连和李庆两个同时一愣后,又同时捧碗挡脸假装吃面。 寻到两个保姆,赵鲤将冯宝和棉花人往他两手里一塞,自迈着欢快步伐往里走。 一进沈晏书房,果见灯火通明。 “沈大人!”一声喊甜腻得掉牙,赵鲤蹦蹦跶跶的跑去,“我好累,想贴贴。” 还未近身,沈晏一手接住她。 却没有如愿贴贴,反倒向后让开了一点距离。 在赵鲤的注视下,他示意赵鲤看他怀里。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5章 良宵共度 今日的沈晏一身绯红官服,灯下瞧着越发唇红齿白。 赵鲤一进门便瞧着眼馋得紧,只扑人的行动未能得偿所愿。 “喵~” 奶声奶气一声猫叫,从沈晏前襟传出。 赵鲤这才注意到,他衣服里鼓出一个小包,竟是兜着这小玩意在处理公务。 方才她被色迷了眼,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随这声猫叫,炸毛如被屁崩过的小奶猫从沈晏怀中钻出脑袋。 瞧着花色与沈小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眼睛上蓝膜未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沈晏垂眼,鸦色长睫阴影在脸上一小片阴影,手掌抚摸过怀中小猫的脊背,他道:“是花花。” 从小奶猫露出脑袋时,赵鲤已经有了猜测。 听得沈晏如此说,赵鲤脸上漾出笑意。 “还以为要很久以后才会相遇呢。” 恍惚间,回忆与她同坐在潼关城墙上看星星的小狸花猫,赵鲤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忍不住凑上前去,用嘴唇碰了碰沈花花带着些凉意的猫耳朵。 小奶猫似乎很喜欢赵鲤,仰头应和。 沈晏也侧首,下颌在赵鲤额角一蹭。 两人动作不带半分欲念,摇曳的烛光下如一幅凝固在时间中的画。 便是奉旨拆鸳鸯的小顺子,见得此景也驻足在门外。 最终无声一跺脚,自退出去在门前把守。 这恶人日日当着,也是够了。 这会再上前破坏,他自己都没法原谅自个。 小顺子站在檐角下,双手袖在袖子里,别开头不看阿詹揶揄的眼神。 他在心中默数。 数到一百时,小顺子才又转身进门去:“殿下,我们该……” 奉旨做拦路虎的小顺子,笑容整个僵在脸上。 但见得书房中空空如也,只有烛光随风摇曳。 风? 小顺子一激灵,循风的来处望去。 只见窗户大开,透过窗户可见中庭繁花似锦的院子。 不知名的花香传来,让小顺子瞬间脸一苦。 猛扑至窗棂,却只见一片消失在远处的绯红衣角。 他家那么大一个殿下,那么大一个沈大人,跑了! 小顺子急了眼,一撩衣角就要跟着翻出去。 不意一双手臂从后伸来将他架住。 “小顺子公公,干嘛呢干嘛呢。” 阿詹从后架住小顺子两条胳膊:“怎么翻窗户啊?” “詹侍卫,放开我!” 小顺子两条腿扑腾,却挣扎不得,被阿詹强拖出了书房。 “小顺子公公见谅,沈大人的书房有诸多机密公文。” “您可别怪我。” 嘴上讨饶说着别怪罪,阿詹手是一点不松。 他嬉皮笑脸道:“坏人姻缘损功德,何必做那碍事之人?” “走走,吃夜茶去,咱两在抵足同眠,聊到天亮。” 言罢,强拽着小顺子的后脖领朝着靖宁卫班房拖去。 清辉月下,赵鲤抱着猫,沈晏抱着她。 两人一猫快速穿行在镇抚司中。 赵鲤没错过小顺子那一瞬间绝望的模样。 她心中大乐,不嫌事大的小声喊:“私奔私奔。” 坐在她怀里的沈花花,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它天性胆大稳沉,并不害怕反倒转动耳朵四处张望。 沈晏低低笑了两声,道:“又胡说。” 赵鲤顿时不乐意,食指在沈晏下颌一勾:“又不私奔,你抱我跑甚?” 顿了顿,她侧首期待道:“野合也行,这会蚊子少。” 听她越说越没谱,沈晏脚步放慢:“真想堵了你的嘴。” 闻言赵鲤小期待道:“好啊,拿什么堵?” 她咬下唇,指尖在沈晏胸口画圈一勾。 论及荒唐程度,沈晏就是拍马也追不上赵鲤。 只觉身上燥热难当,轻咳一声缓了喉头干渴,他才低声讨饶:“光天……公门人多眼杂,饶了我。” 赵鲤最喜欢他压了眉眼低声求饶的模样,顿时嚣张笑出声来。 坐在她怀里的沈花花随她笑声,喵喵叫起来。 “那沈大人要带我去哪?”赵鲤问。 沈晏耳根还红着,却并未卖什么关子:“给你的礼物昨日完工了。” 听见礼物,赵鲤便支棱起来:“把你给我吗?” 她本是嘴闲撩着玩,不意见得沈晏耳根的红色迅速朝着脖子蔓延。 赵鲤反倒突然羞了一下:“哎哟,我就说说。” 嘴上随时如此说,人却是安分又期待地呆在沈晏怀里。 等待着她工作到深夜的福报。 赵鲤那张嘴巴安分下去后,沈晏又加快了步伐。 一路抱着她,回到梨苑之中。 “我先洗个澡吧,不然。” 进到小暖阁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外头跑了一天的赵鲤羞答答提议:“我们一起洗也是……使得的……” 在一片齿轮机括的咔哒声中,赵鲤放缓了声音。 愕然张大嘴,仰头看立在她眼前的金灿灿之物。 沈晏将还抱着猫的她,放在暖阁罗汉榻上。 自去点亮烛台。 整间屋子霎时间一亮,光晃了一下赵鲤的眼睛。 她西子捧心般捂住自己的心窝窝:“我的?” “嗯,你的。”沈晏轻声在她耳边答道。 烛光中,占据了大半间屋子,兼具华丽与机械秩序之美的机械钟,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美艳。 通体黄金打造的金钟,以大量黄金齿轮与各色宝石构建出一个迷你的花园。 随着齿轮咔哒转动,小小的花园中,花朵绽放,张开翠羽翅膀的宝石小鸟掠过。 眼前的巨型机械钟,俨然一件极为精美的艺术品。 赵鲤心怦怦跳,哈喇子都快流下来。 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沈晏的话在她脑海里刷屏。 看她双眼放光是喜欢这礼物的,沈晏微松了口气。 “在成阳时,你曾说过喜欢自鸣钟的机械之美。” “我寻了泰西苦修士的帮助。” “原本不会这么快完工。” 就算集合大景能工巧匠,一时也是做不好的。 可赵鲤弄回来十几个金银童子。 这些能控金银的小东西,天生附带巧匠手艺。 黄金在它们手中如陶泥,随意塑形。 就是那些金银童子放课后,干手工活方才在短短时间内,完成这座精密的机械。 “喜欢吗?”沈晏轻声问。 赵鲤不言语,却打了个哆嗦,将怀里抱着的沈花花放下后,猛回身扑进了他怀里。 情急之下,她没能好好控制力道,扑得沈晏一踉跄。 刚一站稳,赵鲤树袋熊一般双腿缠上了他的腰。 因为这种精美至极的艺术品心动,还是因为自己随意一句话便被人这样珍重地记下而心动? 赵鲤说不清,只觉得心都快从胸口撞出来。 她没头没脑抱着沈晏的头,在他脸上乱亲:“喜欢!喜欢!” 沈晏托住她的腰,好笑问道:“只喜欢钟?” 心猿意马的心跳应和着机械钟有节奏的咔哒声。 赵鲤正正看着沈晏的眼睛:“也喜欢你,最喜欢了。” 沈晏拂开她粘在唇上的发丝,喟叹一声,道:“一起洗?” 不待赵鲤反应,他倾身覆唇过去,哑着声音道:“男子用的避子药,今日也送来了。” “月色撩人,邀殿下共度良宵。”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6章 金风玉露 薄雾遮月,满院浮香,一夜好眠。 赵鲤浓密乌黑的头发铺了满床,与沈晏交颈相拥。 清晨第一缕光照到她的脸上。 满地散着衣裳,赵鲤打着哈欠醒来。 她嘴唇微肿,一张开眼睛便往沈晏怀里拱。 沈晏将她接住,揽在胸前,嘴唇蹭了蹭她的耳廓:“阿鲤昨夜可满意?” 话未尽,被赵鲤痴痴缠缠堵住了嘴。 唇间溢出些呻吟,赵鲤抽空餍足舔了舔唇角:“满意,再来。” 沈晏低低喘气一声,仰靠枕上随她任意施为。 只到情浓时,红了眼尾。 这顺服模样,让跨坐他小腹上的赵鲤咬住唇角。 手撑在他腹肌上,指掌感觉到轮廓分明的肌肉时不时紧绷轻颤。 赵鲤蜷起脚趾,满足到了头发丝。 沈晏手掌抚过她的脸颊,赵鲤侧首蹭他掌心。 正待使出本事,再战一回时。 外间传来阵阵声响。 赵鲤动作停住,神情不善望向门外。 …… 许久,沐浴停当后。 赵鲤虎着张脸猛拉开门,便见小顺子被矮矮的黑白企鹅堵在门口。 “绝不让你进去!” 企鹅脑袋上顶着小猫崽子沈花花,身侧站着灵猴蕊。 它小短手里的龙须,大材小用将小顺子捆得严严实实。 灵猴蕊小爪子里握着两根小刺,正冲小顺子比画:“对,不让你进去!” 赵鲤功德多到可以白日飞升,小企鹅也跟着沾光。 几乎可以随它心意四处走动,现身人前。 这些时日花言巧语收了灵猴蕊为小弟,跟着小信使岚,天南海北玩得不见踪影。 昨夜发现有现成的洗澡水,赵鲤就知道沈晏定是预谋已久。 她料想今日会有人堵门,不叫人碍事。 却没想到,堵门的会是这贼企鹅。 小顺子也晓得这黑白色的怪怪小东西是赵鲤御使,被它用龙须团团捆住挣脱不得,只得踮着脚往里看。 见得赵鲤和沈晏并肩出来,他两眼一黑。 完蛋了! 硕大三个字,砸得小顺子眼泪汪汪。 赵鲤今日心情极佳,倒也没为难他了。 难得好脸色道:“闹什么呢?” 她顺手在企鹅脑门上摸了一把,讶然发现今日这货穿着衣服。 一身量身打造再合适不过的小衣服,金红配色上头全是金线绣的元宝纹。 穿在这溜肩腆着小肚子的企鹅身上,一派地主家傻儿子的富贵蠢样。 便是旁边的灵猴蕊,也混了个小草帽戴着。 赵鲤奇道:“你哪来的衣服?为什么在这?” 企鹅鳍肢一抖,收了捆人的龙须,单只脚站着小陀螺一样在赵鲤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不,好看不,主人!” 赵鲤不想违心说谎,只唔了一声道:“还可以。” 企鹅却高兴得很,短腿一蹬蹦上赵鲤的肩膀。 它看沈晏,兴奋道:“主人的相好真不错。” “他给我做衣裳,还给我零花钱。” 黑白企鹅从兜里翻出一小袋金元宝,高高举起顶在脑袋上。 随它动作,趴在它头上的猫崽沈花花顺着出溜下来。 沈晏急探手接了,又揣在怀里。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骚包衣裳条顺盘亮,就是怀里揣了只猫崽也容光焕发帅气得很。 见状小顺子越发绝望,就地蹲下用手指头去按花园石板边缘的小蚂蚁。 “完了,全完了。” 听他说得晦气,沈晏微挑眉,只今日心情好不与他计较。 得了金元宝零花钱的企鹅,炫耀一番后,又将那个小金元宝揣回兜里。 赵鲤手里坐着灵猴蕊,正用手指摸灵猴蕊粉嘟嘟的面颊,用它分泌的花蜜当护手霜。 看企鹅那模样,忍不住道:“所以,你就帮忙办事了?” 企鹅点头道:“沈大人说,办好这桩差使,给我修游水的池塘。” 赵鲤家里,沈大黄、沈小花、沈白、沈黑和岚都各自有自己的小院子。 沈晏一点没因为它们不是人就糊弄。 尤其岚,三架大屋里,塞满了衣裳首饰和供她出入的各式镜子。 对此,贼企鹅很是吃味。 明明它才是和主人最亲的。 因而跟沈晏谈拢了价,便来办差。 观它眉飞色舞模样,赵鲤都想问它,时空乱流里说那个沈大人是无用之物,要她抛弃掉的是谁。 现在上赶着又照顾猫崽,又是堵门的,这死玩意果真无利不起早。 不过今日心情好,便暂不跟它计较了。 赵鲤回身,牵住沈晏的手:“我饿了。” “今日我们出去吃吧!我想吃芋苗粥!” 沈晏自无不允,在路过小顺子时,脸上柔情一收,凉凉道:“快起来吧,小顺子。” 按死了十来只蚂蚁的小顺子,这才嘀嘀咕咕站起来:“这让我怎么交差。” 若是闹出人命来…… 小顺子只觉得天都快塌了。 看他哭唧唧模样,沈晏凉薄笑而不语,自牵着赵鲤往外走。 见他俩就打算这样腻腻歪歪,要手牵手去逛马路,小顺子这才一激灵清醒。 忙在后唤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宫去,说是同皇后娘娘一起商定您的册封典仪。” 他说别的赵鲤不一定打理,听见皇后娘娘四个字,赵鲤猛停住脚步:“谁?” 皇后? 这老娘们还能出来蹦跶? 在她的惊讶中,沈晏轻握她的手指,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后,他道:“我们可在进宫路上去买芋苗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7章 最后的稻草 皇城中,重建后的朱红墙垣色彩鲜艳。 沈晏手中托着赵鲤要吃的炸果子,便是在车上手也稳得很。 及至曾被蚕虫撞得稀烂的坤宁宫,赵鲤探头看了一眼。 和她料想的不同,坤宁宫意外的平静,除了暗处守卫格外多这一点。 赵鲤乘坐的辇车刚至坤宁宫门前,但听吱呀一声,竟是启了正门。 辇车自正门而入,一路穿过坤宁宫的宫门。 几个宫女太监,候在门前迎接。 在他们有些热情到谄媚的接引下,赵鲤同沈晏一道进去。 人前脚踏进去,便听一个热情的声音道:“阿鲤来了,免礼,快过来给我瞧瞧。” 循声望去,赵鲤看见一个中年妇人坐在上首。 皇后? 赵鲤视线一移,落在了皇后放在膝盖的双手。 那双手保养得宜,带着三枚戒指,最关键是……完好无损。 又看皇后对她笑得再和善不过,本打定主意来摆威风的赵鲤神情一变,也笑脸相迎:“皇后娘娘。” 听她腻歪歪的声音,立在她身侧的沈晏含笑侧目,无声摇了摇头。 赵鲤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走上前去。 皇后隔着老远起身,伸出右手来接。 赵鲤从善如流将手搭在皇后手心,顺势捏了一下。 真手,不掺假。 皇后察觉到赵鲤的动作并不生恼,同赵鲤对视一眼后眸光微动,抿唇一笑。 一切都在不言中。 赵鲤状态一松。 眼前的皇后是个替身。 赵鲤莫名觉着有些无趣,来之前她可是做好了打砸扇人的准备呢! 她不由嗔怪看向沈晏,难怪来的路上这人神神秘秘什么也不说,揣着沈花花就来了。 自觉到一边饮茶的沈晏垂眼掩去眼中笑意,将沈花花托在手中,抚平衣上的褶皱。 那厢,皇后以亲亲热热拉着赵鲤的手坐在身侧。 上下打量赵鲤后,嘴上一顿不要钱地夸,仿佛眼前的是她亲闺女。 左右内官宫女肃立,厅中只听得‘皇后’的阵阵彩虹屁。 赵鲤被夸得狠了,时不时轻咳自谦两句。 一时间气氛倒是和谐得很。 皇后又拉着赵鲤的手,传了尚衣局的奉御来,再为赵鲤量体量和鞋子的尺码。 沈晏中途离开,去猫儿房给沈花花寻猫奶喝。 及至中午,赵鲤已经能挽住皇后的胳膊和她闲聊。 看日头不早,皇后正要命人传膳食,忽有宫人来报,大皇子柴珣来了。 赵鲤离得近,看见皇后肉眼可见的垮脸,露出不耐神色。 这不耐生得快,消失得也快。 她道:“让他进来。” 自那日将话说开后,柴珣便被软禁在宫中,他的信王府都没能回去一趟。 身边亲随早已不知去向,他孤家寡人在这宫中只皇后这亲妈一人可倚靠。 曾数次来求见,试图得到丁点帮助。 但他从没得踏进坤宁宫半步过。 这次能进门,还道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心中难抑激动,进了门来先喊一声母后。 再抬头一看,心却像是被人生揪出来扎三十个眼,再丢进腊月的冰湖里——凉通透。 每日光临柴珣噩梦之中的赵鲤,正坐在他亲娘旁边。 两人亲母女似的手拉着手。 柴珣呆愣一瞬后,身体如被灌了一壶辣椒水,是又辣又烧心。 “你怎么在这?”柴珣颈侧青筋暴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咬腮帮子的磨牙声。 赵鲤看着柴珣,登时一笑。 才几日不见,这位大皇子肉眼可见瘦了一大圈,不知是没洗脸还是什么,脸上蜡黄蜡黄如在病中。 有人言气能养人,赵鲤还记得在驿馆初次见到这位大皇子时,他看着可不是这样。 看他过得不好,赵鲤就开心了,顿时贱兮兮朝着皇后肩头一靠:“我来做礼服啊!” “七月初不是皇陵祭祀嘛,我都不想去的,父皇他非要我去,哎呀我也很烦恼的!” 赵鲤的话,已经不止是在戳柴珣肺管子。 看他青紫着脸,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赵鲤心中更乐:“所以这不是来母后这量体制礼服嘛,怎么?大哥也是来制礼服?” “啊!”她举手掩在唇边,一副浮夸说错话的模样,“大哥不会没有吧?” 赵鲤只差将‘你爹不要你咯,你娘也不要你咯,他们现在只要我’刻在脑门上。 柴珣几日辗转反侧,被她一激,只觉胸口剧痛,一口热血滚上喉头。 再看皇后如佛堂拜佛一般,垂眼无悲无喜, 柴珣呛咳一声,唇间溢出些发乌的血:“娘!” 他牙间都是血,其声悲极:“您怎么了?” “为何连您也……” 若不是皇后神态、口音,包括右手手背上那颗痣都一模一样,柴珣说不得要怀疑皇后已被掉包。 听得他一声喊,皇后长叹一口气,换了一副悲容:“娘没办法违逆陛下。” “如今,你舅舅和你我都顾不得了。” 她举手,用绣帕按了按眼角。 柴珣咚一声跪下,向前膝行了几步:“娘,求您帮帮我。” 他现在与外头的联系全断,唯一的指望便是皇后。 眼见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有甩手趋势,柴珣哪还有空顾及赵鲤在,连连哀泣不已。 皇后脸上神色变幻数次,却只摇了摇头:“你怎就受了那赵瑶光的魅惑,犯下如此大错。” 听到赵瑶光的名字,赵鲤双眼一亮,从旁的小桌上抓了一把瓜子。 听见赵瑶光名字,柴珣神色挣扎,最终却道:“娘,与瑶光无关。” 那日在琼林苑中,沈晏派去的暗子丫鬟青雀,给柴珣和赵瑶光喝的枣汤分量十足。 枣树从城阳千数男子梦中借得的阳气,孕出这些枣。 超量使在歪门邪路时,效果是极为可怖的。 就如那日被人堵门口了,柴珣二人依旧忘情欢愉。 如今的柴珣依旧像是鬼摸脑门,提到赵瑶光便只觉对她深情厚谊无法言说。 柴珣唇畔血迹尤在,脸痛苦扭曲成一团:“如今瑶光她下落不明,皆是被我误了。” “娘若要怪,便怪我吧!” 赵鲤嗑着瓜子,果见他这情圣模样让皇后的嘴角抽了一下。 皇后半真半假一拍圈椅:“你还替那祸水说话!”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对鸳鸯还要唱什么!” 皇后突然扬声道:“去将赵瑶光和她那个累赘娘拖上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8章 因果 赵瑶光和她的累赘娘? 赵鲤嗑瓜子的手一顿。 原来,赵瑶光和林娇娘竟在宫中? 皇后痛心疾首,指着柴珣骂:“你一心只记得那妖女,将你的正妻置于何地?” “那是陪你赶赴苦寒边地,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妻子!” “落到此境地,你可有半刻关心过她,关心过你的儿女?” 皇后接连几问,听着是发自肺腑的痛心。 面对皇后问话,柴珣却只惦记着赵瑶光在这。 他神思不属,说出了真心话:“王妃不识情趣,生性要强,她无需我去关心。” 闻言,皇后气得直拍心口:“你的王妃下月便要回到盛京,届时你也如此同她说话吗?” “我是定要和王妃和离的。”柴珣脱口而出这句话后,顿了顿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猛抬头看向皇后,脸色惨白如纸:“王妃在辽城料理事务,为何……要回盛京?” 皇后看着他,悠悠道:“自是因为,熊弼已在两月前上任辽城总兵。” 柴珣如被雷击,整个呆滞在原地:“熊弼,辽城总兵……” “那我是什么?”他无意识地问道。 皇后叹了口气:“你依旧是信王。” 只不过藩地换了个地方,和瑞王一样将赴西南就藩。 在那里不与外部接壤,自无兵镇兵权。 从今往后,这两位王爷能且只能在有点穷的藩地上,在靖宁卫的监视下安分盘着活。 接连两个消息,让柴珣的脑子彻底宕机。 半晌,他才回神似地喃喃:“父皇早有打算,对吗?” 柴珣这皇子赴辽城,信王妃武家出身军中多有旧部。 借此两点,柴珣在辽城耕耘,掌握着北境最强悍的边军。 那是他的根,是他的底蕴。 可现如今,熊弼赴任辽城,信王妃回京。 稍一联系,就是猪脑子也晓得,在边城的权利斗争中,熊弼胜了! 柴珣牙齿得得作响:“熊弼得了北三所千户谈莹相助。” 皇后不答,赵鲤嚼着瓜子仁,想听柴珣这对手如何在怒骂中夸她莹姐和沈晏的义兄。 但柴珣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地板上。 皇后长叹一口气:“既不喜王妃,你真要和离也好。” 不必牵连到倒霉的信王妃。 柴珣脑袋发懵,已听不进任何话。 他这一刻无比真切地知道,他真的被抛弃了。 大抵是,从宫门领百官堵截赵鲤那日开始? 柴珣张嘴,哇哇吐出好些血来:“骗子,骗子!” 这骗子之说,是不是骂隆庆帝只有他自己知道。 柴珣只晓得,胸中翻腾的气险将他五脏六腑都顶烂。 脸越发的红,正痛苦时,却听一声惊呼:“殿下!” 一个带着微妙臭味的人扑来,接住柴珣摇摇欲坠的身体。 但听得脚步声橐橐,几个侍卫拖了一个人跟随在后。 是满头头发都白了的林娇娘。 赵家之事后,她被隆庆帝坏心眼的送进宫中与赵瑶光团聚。 隆庆帝就想看看,这对母女到底多么深情厚谊。 事实上,他失望了。 林娇娘那要死不活的样子,遇上同样要死不活的赵瑶光,碰撞出了十分激烈的火花。 赵瑶光整日徘徊在绝望与希望之中,早已情绪崩溃,离疯癫只差一步。 见得林娇娘如此模样,哪还有什么母女情,心中满是怨怼。 恨林娇娘换女,恨林娇娘蠢,大抵也恨当日林娇娘为何没能一开始就除掉赵鲤。 又听看守故意泄露赵淮赵开阳死讯,赵瑶光成日大笑着,在林娇娘短暂清醒时以此事刺激于她。 母女两个还因此动手撕扯过。 结果当然是赵瑶光年轻更胜一筹,但她被舌头裂开的林娇娘甩了一脸带血唾沫。 这些丑态,传到隆庆帝案头,惹隆庆帝失笑不已。 看她们可怜,大手一挥,又减了她们的饭食分量。 饿了不就没力气打架了吗?隆庆帝贴心得很。 有此前提,现在从拘禁处被拖来的两人极其狼狈。 尤其林娇娘饿了好几顿,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被侍卫丢在地上,她脑袋抬了几下才抬起。 口中呜呜两声,想看是不是她的爹娘兄长来救她了。 艰难抬头,乱发后的眼睛却是一阵阵发黑,饿得连上首坐着的是谁都看不清。 脑袋猛垂下,磕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只一只骨瘦嶙峋的手臂求助似的高高举起。 在她身侧,赵瑶光抱着柴珣。 但见得一身凤袍的皇后身边,坐着的是赵鲤后。 她的心一寸寸凉掉。 赵鲤坐着,他们跪着……事情的结局已经摆在眼前。 赵瑶光从林娇娘那抢得些饭食,到底清醒一点,脑子好使一点就透。 她愣愣看着赵鲤,几颗眼泪滑下:“为什么啊……” 赵鲤不答话,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她托腮看着林娇娘,又看赵瑶光。 口中啧了一声:“无趣。” 无趣极了。 因敌人太狼狈,所以无趣。 她突然直起身,问道:“饿不饿?” 赵瑶光直视她的眼睛,恍然间有些熟悉感。 在赵鲤回到盛京那一日,她和林娇娘母慈女孝在用过饭后,看见等候在堂外桂树下的赵鲤时,赵瑶光问过赵鲤同样的话。 那时候的‘赵鲤’面黄肌瘦,身上臭烘烘。 闻言双眼一亮,蠢兮兮的直点头。 赵瑶光是如何做的? 啊,她叫下人给了赵鲤一小碗白饭。 一碗,配着盐水泡桔梗的白饭。 那时的赵瑶光笑道:“这是上好的雪盐腌制而成,常吃不胖。” 林娇娘也在旁夸她。 赵瑶光心中一悸,果见赵鲤居高临下看着她。 “本想请你吃一碗盐水桔梗配饭,可……”赵鲤眼睛亮晶晶,笑道,“可你不是最喜欢减肥吗?” “那我便不多事了!” 赵鲤取了块点心放嘴里咬一口,这香蜜甜桂花馅的点心,咬开香气四溢。 “你们继续饿着吧,正好减肥!” 赵鲤边香香地嚼点心,一边说道。 话音落,外头传来噗嗤一声笑,隆庆帝怀里抱着沈花花,后面跟着沈晏大步走了进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099章 气绝 隆庆帝泡在猫儿房中,恰逢去给沈花花寻猫奶喝得沈晏。 见沈晏穿得如花孔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没好气的夺了沈花花抱在手里,摆驾来了坤宁宫。 沈花花喝得肚子圆鼓鼓,被他像是托塔一般,托在掌心打嗝。 一踏进门,隆庆帝便听见赵鲤在埋汰人。 联想到林娇娘和赵瑶光这对母女近几日的表现,乐子人属性一点不少于赵鲤的隆庆帝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 屋中霎时间一静。 皇后急站起身来,在赵鲤起身时,隆庆帝笑道:“不必多礼。” 听得他的声音,半躺在赵瑶光怀里的柴珣动弹了一下。 隆庆帝眼尾余光见得这大儿子唇上衣襟上血渍,说半点感慨难过没有那是骗人的。 可皇帝很清楚,当前情况只有彻底绝了他的希望,才是真正对他好,对所有人都好。 路过柴珣身边时,他神情自若以指尖搔着沈花花的下巴。 作为爱猫达人,撸猫手法自是一流。 肚子鼓鼓的沈花花,仰头探下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柴珣晕头转向靠在赵瑶光臂弯,只见得一角龙袍自他面前经过。 他听见沈花花的呼噜声,看见了他父亲的背影。 心中难言是什么滋味,喉头一甜,登时昏厥过去。 赵瑶光亦饮了枣汤,自是受了影响的。 只是相较于柴珣,她的感情是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称量过,经营出来的。 自是更薄了几分真情,多了些理性。 见得柴珣晕厥,赵瑶光先是一惊,而后脑中一转,仰脸便哭。 只是她刚自然而然挤出两滴眼泪,便整个僵住。 前方,赵鲤与隆庆帝长相虽不相似,但神情此刻却是一模一样——一样的揶揄。 在他们身侧,沈晏摩挲着拇指的扳指,眼睛没有半点情感波动,落在她身上时,想看一个死物。 赵瑶光抱着柴珣的手一紧。 这种全部心思,都被人看穿的滋味,如蛇爬过背脊,饶是赵瑶光也脑子空白了片刻。 便听隆庆帝对赵鲤道:“怪道阿鲤被她欺负,是个有心计的。” 赵鲤立刻道:“也不是被她欺负,根源还是那对拎不清的蠢夫妻。” 原主赵鲤被欺负,并非她技不如人,归根究底是因为那小姑娘没有底气。 否则,赵瑶光那些小把戏压根是施展不出来的。 赵鲤不想承认原主弱于赵瑶光,反驳得满脸不乐意。 见状隆庆帝还道她是好胜,不迭声附和:“好好好,她哪配欺负我们家阿鲤。” 赵鲤顿时一乐,起身去给他倒茶。 隆庆帝视线落在赵瑶光与柴珣身上,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柴珣,他忽而叹了口气。 “听闻你是个有志气的,那日在琼林苑中曾说,你不为妾,要柴珣休妻?” 赵瑶光牙齿得得作响,垂眼不敢看人。 隆庆帝又道:“你二人既有此心,我便成全你们。” 让他们如意,信王妃与一双儿女倒不必再陷入泥潭。 心愿达成,但赵瑶光并没多高兴。 她一心所求的,绝不是仅是一个藩王妃子。 真到了那无兵无粮的穷苦之地,便什么也不是! 赵瑶光心中失落无以言表,但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抖着声叩首谢恩时,忽而听皇帝道:“阿晏。” 正隔着隆庆帝与赵鲤视线交汇的沈晏,神情一肃:“陛下。” 隆庆帝现在看他就不顺眼,暗自撇了下嘴后才道:“赵氏未来既将嫁老大为妻,婚礼自是要办的。” 他看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林娇娘,扬眉一笑:“林氏不是曾听人预言,赵氏会风光大嫁吗?” “成全她!便……赏赵氏一台轿子,靖宁卫送嫁,如此可够风光?” “朕听闻,赵氏的亲爹娘也在京中了,届时也将那一家三口陪嫁给赵氏去。” 初时隆庆帝说话还有谱,到了后面这将赵瑶光亲爹娘伴着兄长陪嫁的话,便又荒唐得很了。 这荒唐的话,却让本已心死的赵瑶光再次动容。 对于赵瑶光,身世是她绝不想提及的要害。 本蜡黄的脸越发苍白,身形摇晃了数下,拽着柴珣袖子的手不知何时松开。 沈晏沉声道:“遵旨。” 正好,赵瑶光的亲爹娘并着兄长,也差不多在诏狱底层呆了一年。 老刘成日里,拿这三人当教材教徒弟。 死是没死,精神磨得有些疯癫。 沈晏摩挲着扳指,心里想着回头命人治上一治。 顿了顿他又想到,还该叫老刘紧急教授些规矩。 好叫这三人,活蹦乱跳粘着赵瑶光才有点意思。 沈晏垂眼,唇畔漾出一抹温和笑意:“陛下心善。” 隆庆帝太了解沈晏,看他笑意莫名一毛。 心道,这小子还是这种脾性。 揉了揉眉心,隆庆帝这才挥手:“来人……送信王玉未来皇子妃下去。” 顿了顿,他终究还是道:“寻大夫给信王瞧瞧。” 言罢,隆庆帝转头再不看信王与赵瑶光。 有大汉将军上前,将柴珣与赵瑶光分别带走。 堂中,只留下一个林娇娘。 隆庆帝都懒得睁眼瞧她,自对赵鲤道:“阿鲤,都随爹去猫儿房用午膳。” 顿了顿,他斜眼看沈晏:“你也来吧。” 隆庆帝怎么来的,便怎么走,手里依旧抱着沈花花。 赵鲤与沈晏跟在后头,两人对视一眼悄悄拉上了小手。 一直背景板般立在后头的皇后长出一口气。 她看地上的林娇娘,正要命人将他拖走时。 一直死人似的林娇娘,动弹了一下。 她极虚弱的侧首,看着跟随隆庆帝离开的赵鲤与沈晏。 耳朵捕捉到些只言片语。 隆庆帝不高兴道:“阿鲤,到爹身边来。” 赵鲤弯着眼睛笑,说了些什么林娇娘就听不清了。 她只见得远去的赵鲤,侧颜笑靥如花,陌生无比。 林娇娘回光返照般惨笑出声,绞成三瓣的舌头耷拉在唇边。 方才隆庆帝对赵瑶光的处置,林娇娘其实都听见了。 果如预言所说,赵瑶光风光大嫁…… 林娇娘笑声越发凄绝,大量涎水顺着下巴淌下。 皇后看着心生不适,正要发话时。 林娇娘忽而垂首,脑袋猛磕在地面。 随着咚一声响,那叫人发毛的笑声一静。 许久,有侍卫上前查看,回道:“死了。” ‘皇后’拨弄了一下自己指上的宝石戒指,回道:“死了就拖下去吧。” “交付巡夜司处置。” “可别又死皮赖脸化成什么鬼儿,怪惹麻烦。” 第1100章 夜状 林娇娘死了。 赵鲤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回到镇抚司中吃夜宵。 沈晏,自是被留在宫中干活。 她趴在梨苑小暖阁的罗汉床上,穿着条银红长裙,翘脚吃着点心看话本。 身侧咔嚓咔嚓声不止,却是打扮富贵得很的企鹅,腆个肚子在吃脆饼。 企鹅的喙不灵便,胡麻脆饼掉得满床的渣。 在企鹅身边,是坐在花盆里的灵猴蕊。 赵鲤才给它浇了水,小东西坐在泥里,神情享受。 罗汉床上,还有猫崽子沈花花正团成一小团睡觉。 小猫性子稳沉安静,万嬷嬷来叩门时,也只动了动耳朵。 “阿鲤小姐。” 万嬷嬷道:“林娇娘死在了坤宁宫。” 赵鲤翻话本的手一顿:“死了?” 她倒没问是怎么死的,林娇娘那模样,能活到现在才是怪事。 赵鲤只问:“尸体怎么处置的?” 万嬷嬷道:“已拖回巡夜司中处理。” 所谓处理,便是在证物大库的火塘里,洒朱砂烧了。 听见已经料理了,赵鲤又趴回罗汉床上。 她将手中话本翻了一页,没所谓道:“劳烦嬷嬷盯着烧完,骨灰……看林家要不要吧。” “若是不要,便寻个地扬了。” 在林娇娘的尸体躺在火塘里,化成一把带骨茬碎的尸体时,赵鲤抱着沈花花在床上睡得极香。 及至凌晨时,梨苑的门咚咚发出两声细响。 门房还道是沈晏回来,刚将门打开一条细缝,灯笼一照,便见外头披头散发站着个青色大袖的‘人’。 这人浑身绵软,浑似没有骨头一般,缎子似的发丝后,是一张白脸。 这门房万万没想到,镇抚司中会有这种东西夜叩门。 趿拉着鞋子的他呆愣片刻,随后猛一丢灯笼,爆发出一阵撕裂夜空的惨叫。 与他惨叫前后脚门外猛爆发出一阵孩童的哭声。 黑暗中,赵鲤猛张开眼睛,穿着寝衣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落地。 睡在她脚边的黑白企鹅揉着眼睛爬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被企鹅抱着睡的沈花花,喵喵叫起来。 “照顾好花花。” 赵鲤叮嘱一声,脚步不停,摘了挂在床帐旁的佩刀,疾步出了门去。 她速度极快,几步来到门前。 便见一只灯笼掉在地上,门房瑟缩在一旁。 门外孩童哭声大作。 “姨姨!” 赵鲤按刀上前欲砍时,这声音成功制止了她的手滑。 待捡起灯笼一看,赵鲤便见冯宝正被他的棉花娘亲抱着,在门外哭哭啼啼。 显然,是被门房的那一声喊给吓得不清,正一个劲探手摇赵鲤抱。 “冯宝,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郑连这货到底行不行啊?三番四次丢孩子。 赵鲤心中吐槽,伸出一只手接了冯宝在怀。 又对吓破胆的门房扬了扬下巴:“没事,自家养的小孩。” “你先下去吧。” 门房鞋都掉了一只,闻言只想哭。 镇抚司的饷银不好拿啊,这三更半夜上门的自家小孩都吓死个人。 门房嘴上连连告罪,自退下。 赵鲤抱着冯宝,跟前站着瑟瑟发抖的棉花娘亲有些奇道:“你居然又回来了?” 那条跑掉的罗圈腿鱼,竟又附身棉花人上,抱着冯宝来敲门。 冯宝在赵鲤怀里抽泣两声。 这孩子优点之一是心大,只在赵鲤肩头趴了几息便回过神来。 他胖嘟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指青色大袖的棉花人道:“姨姨,鱼鱼来告状哩。” “鱼鱼说,有人要杀人。” 冯宝话音落,棉花人猛跪了下去,如人一般对着赵鲤叩首。 这夜状已经告到了门前,赵鲤没有不接的道理。 心里叹了口气,她问冯宝:“谁要杀人?杀谁?” 冯宝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棉花人,作侧耳倾听状。 只不知是不是附身棉花人的罗圈腿鱼智商不够,许久,冯宝有些苦恼啃手指。 “鱼说,又坏人要害好人。” 这说了跟白说一样的线索,让赵鲤长叹一口气。 不过料想棉花人能抱着冯宝穿过镇抚司来告夜状,应当确实是牵扯人命的。 赵鲤揉了揉眼角,道:“那鱼认识路吗?” 冯宝又去看那棉花人偶,随后肯定道:“嗯!鱼认识!” “姨姨,快点,好人要死了。” “知道了!” 赵鲤极为利索,很快换了身官服,佩刀佩在腰侧。 见黑白企鹅一副要跟着去的样子,赵鲤叫它留在这照顾沈花花。 自己却是趁着夜色,把冯宝夹在臂弯出了镇抚司。 “大马!” 被赵鲤放在马鞍前,冯宝快活得直拍手。 那被鱼附身的棉花人偶,却是躁动不安在马前徘徊。 待赵鲤翻身上马,还没出声,这棉花人便迫不及待朝前奔去。 嫌自己速度慢,它四足着地奔跑,满头丝线染的黑发乱晃。 城门上,听得马蹄声被惊醒的守城士兵,见得这玩意从长街尽头跑来,险些原地吓死。 又见赵鲤在后边追,本要拦截。 却听赵鲤喊道:“没事,我出城一趟。” 赵鲤成日成日内外奔波,谁还不认识她啊,腰牌都不必亮,便有士兵移开拒马,将城门打开一条细缝。 那棉花人偶,像是什么软骨生物,朝着城上攀援。 出了城,远远站在道边等待赵鲤。 有它在前引路,赵鲤一路奔马。 路是越走越熟悉,天蒙蒙亮时,赵鲤立马在余无乡前。 引路的棉花人偶,路上不知在那被荆棘勾得漏棉花。 一边带路,白花花的棉花掉了沿途。 这时已经是瘪塌塌一个。 它站定在路口,软面条似的手臂抬起,指向一个方向。 赵鲤轻踢马腹,朝它指示的方向去。 远远的,便听得嘈杂之声。 “淹死他们,淹死他们!” “淹死这双妖物!” 有乡民手举荆条,群聚在水边高喊。 第1101章 狂夫 正值卯时三刻,远处天光一线白。 赵鲤立马所在的溪谷,还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远眺过去,可见半山腰有个村子。 乡民们群聚在溪谷中,手握一根根荆条,群情激奋叫嚷着腰淹死妖物。 赵鲤骑在马上,遥望去可见人群中似乎有两个长条猪笼,笼中装着什么,黑乎乎的一团。 在两个猪笼旁,摆着一个担架,上边躺着个人。 隔着老远赵鲤看不清那人的情况,只隐约见得些血色,应当是有人受了伤。 猎犬兴奋的鸣叫,回响在山间,应和着人们越来越激动得喊声。 一个带着怪异面具的人,立在水边,一看便是主事者,身旁跟着个黑衣红裙的高壮随从。 “淹死它们!” “禳除疟鬼!” 阵阵呼喊回响在山间,引赵鲤来的那棉花人偶显见着急。 又抬手示意。 赵鲤这会倒是知道,这话都说不清的小鱼,为何会上她的门前告夜状。 盖因有人要在余无,赵鲤的食邑封地跳傩驱疟鬼。 她戴着小牛皮手套的手,在坐下马儿额心的一绺黑毛伤拂过。 将冯宝交给棉花人偶后,扯动缰绳,沿着山坡向下行。 赵鲤倒要看看,在下令禁止淫祀,禁止巫祝活动的现在,谁敢绕过巡夜司在她地盘搞事。 溪谷地势平缓,走了一会,赵鲤垂头避让开一根垂下的树梢,已能清晰看见围在溪水边的乡民们的打扮。 也就在这时,人群中间突然爆发出一声喊。 有男人似正被拔命根子,猛爆发出一阵极痛楚的声音。 人群顿时骚乱,眼见着将要受惊散去。 却又听人高呼:“吁——” 随着这一声,小皮鼓和敲击金属的声音猝然响起。 有节奏的铃铛声中,有人喊道:“投水!” 本受了惊吓的山民,在铃铛声中稳住,簇拥着便要将中间的猪笼投水。 见状赵鲤立即催马上前,正待扬声制止,斜刺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冲了出来。 这人极勇,袖子挽起冲入山民中扬拳便打,口中还道:“不要命了,你们都不要命了!” “你们竟敢私自修禳?” “都不怕掉脑袋吗?” 夺命两问叫欲还手的山民们,纷纷放下拳头。 人群哗啦让开了一条道。 这披头散发的人冲到溪边,弯腰便去拉扯地上两个猪笼:“他们并非疟鬼,你们莫要闯大祸!” 这人口中喊着,刚才弯腰拽住猪笼,便被那黑衣红裙的高壮随从从后架住两只手臂。 黑衣红群的汉子显然没留手,一使劲拧得那人哎哟直叫唤。 痛极了一仰头,头发后的脸露了出来。 硕大鼻孔尖尖嘴,额头鼓着连个小角似的包。 赵鲤不太能记得住人,但这样有特色的,她印象很深。 这人正是柴珣寻到并带去回龙观中的高人——后头装死开溜那个方士。 这阔鼻方士被扭住胳膊,疼得龇牙咧嘴,脸更是丑得没法看。 领着这群山民聚在溪边的领头人走过来。 他个子不高,身上叮叮当当又是铃铛又是小皮鼓,手里握着面敲得坑坑洼洼的铜镜子。 脸上带着的黄金四目熊皮面具,谓之皮倛。 走路神态十分怪异,有种平静的狂怪感。 见这人来,被随从挟制的阔鼻方士明显一怂。 他向后缩,口中还道:“你这狂夫,还不、还不浪子回头?” “要等巡夜司来人,你才晓得怕吗?” 先前还好,这怕字出口,带着熊皮倛的人登时一颤。 却不是怕的,而是这跳傩的狂夫发了癫狂病。 《周礼·夏官》中曾提到,跳傩禳鬼时,由四个表现极度狂躁乖张的人领导。 这种人在修禳仪式中表现癫狂暴力,因此被称为狂夫。 这狂夫平日或平静呆滞,但跳傩时便变了个人,极度狂躁如疯狗。 赵鲤没想到,余无这地界竟然还有狂夫这种老掉牙的玩意。 不过她已一抖缰绳,催马奔跑起来,并顺手摘下了腰间佩刀。 果不其然,这狂夫浑身夸张一抖。 随后哇哇怪叫,冲阔鼻方士高高举起铜镜。 显然,对待有分歧的人,他不想费口舌,只想以拳脚告诉对方他到底怕还是不怕。 雕花铜镜边角锋利,砸下时带着风声。 阔鼻方士见状,下三烂提脚踹那狂夫的裆。 但一脚踢去,像是踢在了一扎厚牛皮上,反倒自己差点崴了脚。 眼见镜子砸下,阔鼻方士心中呜呼一声,用最后的时间与这世界道了个别。 然,就在他认命等死时,忽听得一声骏马长嘶。 碗口大的马蹄顿在溪边鹅卵石上。 下一瞬,那狂夫砸下的铜镜被柄长刀的刀鞘架住。 又是一眨眼功夫,架着阔鼻方士的高壮随从被一只小脚踹在腰上。 整个人弯成括弧,斜飞出去。 阔鼻方士还发懵时,一个人影从后头窜出,迎上了带皮倛的狂夫。 方才狂得没边要下手杀人的狂夫,被一个娇小身影按在及膝深的溪水里。 一按一提一嘴巴子。 再按再提再一嘴巴子。 熊皮倛被扇得歪在一边,不可一世的狂夫被人拎着淹了好几回,双脚发软水草似地漂浮了起来。 溪谷寂静了一刻。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山民,轰然一炸立时想跑。 却听人道:“全都给我抱头蹲下!我看谁敢跑!” 阔鼻方士悚然一惊。 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以极度标准的姿势,抱头蹲在了溪水边。 赵鲤站在及膝深的水中,扯下了那狂夫脸上熊皮倛。 只见一张十分平凡的脸,口歪眼斜双颊隆起老高,嘴边吐出好些白沫子。 赵鲤看着埋汰,又提着他脑袋按进水里涮了一下。 随后拖着昏厥的他上了岸。 随手将人丢在鹅卵石上,赵鲤拧了拧湿透的衣摆。 这才细看岸边的两个猪笼和简易担架上那人。 担架上的人,周身发红发青,像是曾被人用鞭子抽打,肉皮颤颤都要烂掉了。 而猪笼中,黑乎乎两团东西。 看看像人,却生着巴掌长的黑毛,一点动静也没有。 猪笼中的两个东西很奇怪,不大像活物。 赵鲤正待细看时,抱头蹲在溪水边的阔鼻方士认出了她,顿时一声嚎:“赵千户,您老人家来了!” “不,不是赵千户,是镇国靖安公主殿下!” 在阔鼻方士的带领下,溪边山民们纷纷跪成了一排。 第1102章 废村 拳头硬的人,就有资格讲道理。 跪在溪水边的余无乡山民没有一个不服的。 偷看一眼坐在溪边白石上的赵鲤,又立刻低下头去。 耶莱坠落那一夜赵鲤受封,次日便有官员来余无乡。 谁都晓得,余无成了公主的食邑。 赵鲤的大名传遍余无。 便是这穷乡僻壤的乡民,也在看见赵鲤后第一时间将她对上了号。 在乡老的带领下,一个个老实温顺得很。 听赵鲤询问发生了什么,一个走路颤颤巍巍,吓得抖到虱子站不住脚的小老头出列。 “禀殿下,我们……”老头儿紧张得很,嘴里干得说不出话。 抻着脖子狠咽几下唾沫后,才一指猪笼和担架上的人:“乡中发疟,有鞭死鬼入宅。” 鞭死鬼? 赵鲤转头去看担架上那人事不知的人。 阔鼻方士小声解释道:“不是鞭死鬼,是……”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鞭死鬼。” “笼中的……也绝对伤不得。” 赵鲤看了他一眼,对他道:“先生,起吧!” “回龙观一别,你……” 越混越差了。 之前还能混在皇子身边拿金子,现在险些被个狂夫给开了瓢。 赵鲤没将后话说出来戳人心窝窝。 被她一声先生喊得受宠若惊的阔鼻方士,连连致谢:“没想到殿下竟还记得小人,实在三生有幸。” 现如今,赵鲤在各个灵门中的地位,几乎等同于他们供桌上坐的那一尊。 能得赵鲤称呼一声先生,这阔鼻方士都觉得祖坟冒青烟。 不待赵鲤费口舌再问,一股脑将他知道的全倒了出来。 阔鼻方士自号清风客。 那日回龙观,目睹了赵鲤暴揍鱼怪后,这清风客哪里还敢跟柴珣参和。 次日就收拾包袱,钻狗洞跑路了。 他顾忌柴珣这信王的名头,恐被寻到,专朝着荒山野岭跑。 这一跑便跑到了余无乡的断头岭子来。 到断头岭子时,正好大雨,他这平常身体健健康康的人淋了那场雨竟生了大病。 他胆小又不晓得内情,生怕被柴珣的人寻到,不敢入乡镇去看大夫。 发着高热,索性蹲在野林子里用蓍草占了一卦。 得了个绝处逢生的卦象。 循那卦象指示的方向找去,竟真的在山中找到一座已经覆满藤蔓的废旧村子。 这清风客本就病重,见得荒村时,心中一松。 泄出一口气,栽倒在村子前面的土路上。 这一昏不知过了多久。 再醒来时,清风客已躺在一张黄土炕上。 脑袋上半边垮掉的屋顶可挡风雨,手边放着一捧山间的野果。 靠着这些酸掉牙的野果,清风客撑了过来。 但救他的人神出鬼没,从头到尾没露过面。 只每个清晨,他都能在门前发现点吃的,要么野果要么野蘑菇。 清风客留了个心,想跟救他的恩人好生道谢,便候在门后等。 这一等,等到夜半。 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清风客凑眼在门缝一看。 本以为救他的是什么山野逍遥人,不料透门缝看见的竟是两个黑毛山魈。 这对黑毛山魈利齿獠牙。 爪子里却捧着野果送来给清风客。 乍一见救自己的是对山魈,清风客差点没吓死。 可转念却又想,不管是什么吧,被救是事实,便该好生谢着。 清风客在回龙观中靠装疯,摆脱了惹事的柴珣柴琼兄妹,是个性子活泛的。 想通了那一节,他便从门后出来,试试能不能与这对山魈沟通。 不意这对山魈看见他如见了鬼,果子一甩哇哇叫着就跑。 独留清风客一人在黑暗中想不开——难道他真的长得那么吓人吗? 那对山魈跑了,但清风客想着他病歪歪在这废村躺了几日没遇上什么危险,干脆着在这落脚躲个几年。 他是个想干就干的,还没好全便开始在这废村搜寻起来。 着寻点农具之类的,以后垦几块田出来自给自足。 但搜着搜着,他发现不对劲。 这藤蔓覆盖的村子,死人太多了。 一些白骨就那般横躺床上、灶边无人收敛。 又在看见村前朱红标识后,吓得一身冷汗。 他呆的这个村子是座已经荒废的麻风村! 这种修建在深山的村子,用以隔离麻风病人,以免疾病传播。 废弃的原因,大抵只有一个——关押隔离的麻风病人全死光了。 麻风,那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清风客会望气会卜筮,但肉体凡胎他也怕病啊! 这下哪还记得什么躲藏,跌跌撞撞便出了山去。 他本就没太好全,一吓又一跑旧病复发。 实在走不动道,想着死就死吧,暂歇在了这断头岭子山脚的村子里。 头两天,清风客还怕得要死,怕柴珣这大皇子找他麻烦。 但接着他就不怕了,因为他暂歇的村子开始闹诡事。 村中有人一夜之间,周身浮肿像是被鞭子抽打。 刚从废弃麻风村跑出来的清风客,心虚得想要自裁谢罪。 以为是自己将疫病带进了村子。 他有心弥补,但又怕自己被官府抓去剐了。 没日没夜的起卦,想卜算个结果。 他也曾怀疑是不是废村生疫鬼,跟着他出来了。 但望气候才发现,这村子处在一处煞气断头崖下。 住在这的,注定是代代穷困无法翻身。 但也有好处,好处就是寻常诡物邪祟压根受不了这样的煞气,不会滋扰。 清风客还在琢磨时,却收到消息,有人亲眼看见两个遍生黑毛的玩意立在桥头。 什么也不干,只立在桥头,像是在等人。 看见的人多了,山民们自然而然认定,疫病就是因为这堵门的两个黑家伙。 他们本欲上报朝廷,上报巡夜司。 不料村中祖传跳傩的狂夫,自告奋勇站出来平事。 领着几个猎户,在桥边蹲守了两夜。 用猎熊的陷阱捕到了常站在桥头的两个黑家伙,准备溺死。 说到这,清风客鼻子翕动朝地上的猪笼一指:“他们抓到的鞭死鬼,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探口气,希冀问赵鲤:“殿下,他们并无伤人意,不知可否……”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悄无声息躺在担架上的人,双目圆瞪发出一声声惨叫。 随着浓雾渐散,这人身上肉眼可见增加了数条可怖的痕迹。 第1103章 老而化怪 薄雾初散的溪谷中,能嗅到清晨水泽清爽的气味。 但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却打破了这方宁静。 担架上的男人,衣裳紧紧绷绷,乍一看还让人误以为他是胖。 但随着又一层的痕迹叠加,这人周身一颤瞧着又肿一圈。 方才赵鲤听见的,那种被人生拔命根子的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 此人正经历的苦痛毫无疑问是极为可怖的。 赵鲤看见他充血通红的双目,张大的嘴巴里殷红的乱晃的小舌。 但这人并不像某些遭受痛苦的人,吃罪满地打滚。 他直挺挺躺在简易白布担架上,双脚双手绷直紧贴身侧——像是被五花大绑困在刑架上。 赵鲤蹲身,从旁寻了根树枝,在这人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手感像是戳到了装满水的水球上,弹弹的晃晃悠悠。 她手极轻,蚂蚁腿都折不断,却让担架上的人喉中咯咯两声。 紧绷着身子一颤,身下担架猛湿了一大块,竟是被疼得便溺。 赵鲤眉头紧皱,手探向后腰革囊。 一摘一取,取出一枚麻醉的药丸。 正想暴力塞进这人口中,先将人保住再查因由。 这时,却听得一阵惊呼:“起雾了!” 赵鲤回首一看,便见数十步之外的密林中,不知何时腾起一阵极浓稠的白雾。 雾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吞噬着视线中的一切。 阴冷又潮湿。 随着雾气的加厚,溪谷中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水声、风声、树叶的摩擦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幕所隔绝。 虬曲的树木,在雾后张牙舞爪,似……有重重人影藏身之后,正踏雾朝这边拥来。 因阴司行动的雾不同,这雾压迫力并不在一个层次,却显得更加阴湿鬼魅。 溪谷中的山民,本就是起个大早来着迷信,见状无不吓得乱了阵脚。 只清风客和村老最为识货,次第一个猛虎落地式,扑到了赵鲤跟前。 清风客懂得更多些,不迭声喊道:“是百诡夺子!” 顺他手指方向,恰见冯宝被他的棉花娘亲抱着从林子窜出来。 前边那鬼样的棉花人偶跑,后边是雾气再追,倒真像是那样。 清风客这一嗓子,成功将其他人全部震慑住。 “公主娘娘救命!”断头岭子村的村老莫看年纪大,哭哭啼啼依旧嗓门亮得很。 赵鲤见得冯宝安全,又被哭哭啼啼喊了一声公主娘娘,她猛一抽刀。 具备震慑与弑神特性的湛青刀刃一出鞘,周围窸窣怪声霎时一静。 赵鲤将刀尖杵在地上,缓缓抬头:“滚!” 静了一静后,涌来的寒雾以比来时更快了十倍的速度向后退去。 清风客和那村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正待拍马屁时,却发现抱着冯宝的棉花人偶,还朝着这边来。 溪谷中又是齐齐一阵抽气。 断头岭子村中二十来号山民,脚下一出溜,全躲到了赵鲤背后去。 被这些人的求生欲震了一下,赵鲤不由骂:“你们挺会躲!” 话说完,冯宝好奇探脑袋。 见一大串人全藏赵鲤身后,小孩快活一张手:“我也要玩老鹰捉小鸡。” “是鬼子!” “鬼娃娃!” 清风客和村老又胡咧咧,赵鲤听见身后整齐划一的抽气声,顿时觉得温度都凉爽了点。 她怕这些人自己把自己吓死,没好气道:“行了,没事,是巡夜司里养的小孩。” 赵鲤归刀入鞘,接了冯宝在臂弯坐着。 本抱着冯宝的棉花人偶,跌跌撞撞扑去那两个猪笼边,张开手臂作保护状。 又转头朝着赵鲤梆梆磕头。 模样瞧着诡异中又有些可怜。 “起来吧!” 赵鲤看向担架上的那人,随着雾褪去,这人虽还是那肿胀模样,却已经不再哀嚎。 赵鲤将手里止疼的麻醉丸放回革囊,改换了一粒增补气血的药丸,请村中山民协作喂给了这男人。 自己则是蹲身猪笼边,再打量笼中的两个黑毛山魈。 这两只山魈应是被山民带着猎犬围捕时,受了伤。 湿漉漉的黑毛间夹杂着些黑血。 赵鲤又取两丸药,叫棉花人偶喂给它们。 玄虚子老道的药物入口即化,两只昏睡中山魈都是一哆嗦。 抱着冯宝看棉花人偶喂药时,这胖小孩一点不害怕地跟着看,小声道:“它们好像人啊。” 赵鲤将他往上颠了一下:“他们从前就是人。” 有心教导他,赵鲤道:“阿宝,听过黄母化鼍的故事吗?” 冯宝侧着脑袋,思索一瞬后点点头:“沈大人给的书里有。” “汉灵帝时江夏黄氏之母,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 他口齿清楚,将原文复述了一遍。 赵鲤赞许摸了摸他的脑袋:“聪明!回去的路上,姨姨给你说故事。” 言罢,她命人将溪边昏厥的一众人全带会断头岭子村。 被赵鲤踹飞的狂夫随从,自是要因私自跳傩收押。 地上的病人,还有笼中的两个黑毛山魈,也是要救治的。 得了赵鲤的态度,晓得她要去村中,村老忙不迭命人来抬担架和猪笼。 断头岭子村在深山中,赵鲤翻身上马抱着冯宝,在马背上小声给他补起了课。 俗语说的人老精,鬼老灵。 各国旧时民间传说,几乎都有类似的故事——活得太老的人会异化。 变鼍变鸟变狼。 方才赵鲤问冯宝的黄母化鼍,便是很典型的一类。 黄家家中老人老了,在盘水河洗澡化为戴银钗的大鼍,从此黄氏不敢吃鼍。 还有,家中老人年逾七十双臂生白毛尻后尾生,化为白狼跑出门去再不见踪影的故事。 是真的化为白狼,还是失去了劳动力被迫失踪,只有编这故事的人知道。 同样原理,还有家中太爷化为二尺黄狼头发稀疏,赖在家中吃喝赶也跟不走的故事。 归根结底,这类人老化怪的故事和活人冢一样。 是因人老之后丧失劳动力,病重又需要照顾,被家人嫌弃的一种心理投射。 这笼中的山魈,就是灵气复苏后,因这种群体意识而出现的怪物。 说到这时,冯宝似懂非懂,他转头看那猪笼问道:“他们原来是人吗?” 赵鲤也跟着他视线看去,见这两只山魈身上的破破烂烂的衣裳碎片,她若有所思道:“是。至少一两年前还是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03章 老而化怪 薄雾初散的溪谷中,能嗅到清晨水泽清爽的气味。 但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却打破了这方宁静。 担架上的男人,衣裳紧紧绷绷,乍一看还让人误以为他是胖。 但随着又一层的痕迹叠加,这人周身一颤瞧着又肿一圈。 方才赵鲤听见的,那种被人生拔命根子的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 此人正经历的苦痛毫无疑问是极为可怖的。 赵鲤看见他充血通红的双目,张大的嘴巴里殷红的乱晃的小舌。 但这人并不像某些遭受痛苦的人,吃罪满地打滚。 他直挺挺躺在简易白布担架上,双脚双手绷直紧贴身侧——像是被五花大绑困在刑架上。 赵鲤蹲身,从旁寻了根树枝,在这人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手感像是戳到了装满水的水球上,弹弹的晃晃悠悠。 她手极轻,蚂蚁腿都折不断,却让担架上的人喉中咯咯两声。 紧绷着身子一颤,身下担架猛湿了一大块,竟是被疼得便溺。 赵鲤眉头紧皱,手探向后腰革囊。 一摘一取,取出一枚麻醉的药丸。 正想暴力塞进这人口中,先将人保住再查因由。 这时,却听得一阵惊呼:“起雾了!” 赵鲤回首一看,便见数十步之外的密林中,不知何时腾起一阵极浓稠的白雾。 雾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吞噬着视线中的一切。 阴冷又潮湿。 随着雾气的加厚,溪谷中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水声、风声、树叶的摩擦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幕所隔绝。 虬曲的树木,在雾后张牙舞爪,似……有重重人影藏身之后,正踏雾朝这边拥来。 因阴司行动的雾不同,这雾压迫力并不在一个层次,却显得更加阴湿鬼魅。 溪谷中的山民,本就是起个大早来着迷信,见状无不吓得乱了阵脚。 只清风客和村老最为识货,次第一个猛虎落地式,扑到了赵鲤跟前。 清风客懂得更多些,不迭声喊道:“是百诡夺子!” 顺他手指方向,恰见冯宝被他的棉花娘亲抱着从林子窜出来。 前边那鬼样的棉花人偶跑,后边是雾气再追,倒真像是那样。 清风客这一嗓子,成功将其他人全部震慑住。 “公主娘娘救命!”断头岭子村的村老莫看年纪大,哭哭啼啼依旧嗓门亮得很。 赵鲤见得冯宝安全,又被哭哭啼啼喊了一声公主娘娘,她猛一抽刀。 具备震慑与弑神特性的湛青刀刃一出鞘,周围窸窣怪声霎时一静。 赵鲤将刀尖杵在地上,缓缓抬头:“滚!” 静了一静后,涌来的寒雾以比来时更快了十倍的速度向后退去。 清风客和那村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正待拍马屁时,却发现抱着冯宝的棉花人偶,还朝着这边来。 溪谷中又是齐齐一阵抽气。 断头岭子村中二十来号山民,脚下一出溜,全躲到了赵鲤背后去。 被这些人的求生欲震了一下,赵鲤不由骂:“你们挺会躲!” 话说完,冯宝好奇探脑袋。 见一大串人全藏赵鲤身后,小孩快活一张手:“我也要玩老鹰捉小鸡。” “是鬼子!” “鬼娃娃!” 清风客和村老又胡咧咧,赵鲤听见身后整齐划一的抽气声,顿时觉得温度都凉爽了点。 她怕这些人自己把自己吓死,没好气道:“行了,没事,是巡夜司里养的小孩。” 赵鲤归刀入鞘,接了冯宝在臂弯坐着。 本抱着冯宝的棉花人偶,跌跌撞撞扑去那两个猪笼边,张开手臂作保护状。 又转头朝着赵鲤梆梆磕头。 模样瞧着诡异中又有些可怜。 “起来吧!” 赵鲤看向担架上的那人,随着雾褪去,这人虽还是那肿胀模样,却已经不再哀嚎。 赵鲤将手里止疼的麻醉丸放回革囊,改换了一粒增补气血的药丸,请村中山民协作喂给了这男人。 自己则是蹲身猪笼边,再打量笼中的两个黑毛山魈。 这两只山魈应是被山民带着猎犬围捕时,受了伤。 湿漉漉的黑毛间夹杂着些黑血。 赵鲤又取两丸药,叫棉花人偶喂给它们。 玄虚子老道的药物入口即化,两只昏睡中山魈都是一哆嗦。 抱着冯宝看棉花人偶喂药时,这胖小孩一点不害怕地跟着看,小声道:“它们好像人啊。” 赵鲤将他往上颠了一下:“他们从前就是人。” 有心教导他,赵鲤道:“阿宝,听过黄母化鼍的故事吗?” 冯宝侧着脑袋,思索一瞬后点点头:“沈大人给的书里有。” “汉灵帝时江夏黄氏之母,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 他口齿清楚,将原文复述了一遍。 赵鲤赞许摸了摸他的脑袋:“聪明!回去的路上,姨姨给你说故事。” 言罢,她命人将溪边昏厥的一众人全带会断头岭子村。 被赵鲤踹飞的狂夫随从,自是要因私自跳傩收押。 地上的病人,还有笼中的两个黑毛山魈,也是要救治的。 得了赵鲤的态度,晓得她要去村中,村老忙不迭命人来抬担架和猪笼。 断头岭子村在深山中,赵鲤翻身上马抱着冯宝,在马背上小声给他补起了课。 俗语说的人老精,鬼老灵。 各国旧时民间传说,几乎都有类似的故事——活得太老的人会异化。 变鼍变鸟变狼。 方才赵鲤问冯宝的黄母化鼍,便是很典型的一类。 黄家家中老人老了,在盘水河洗澡化为戴银钗的大鼍,从此黄氏不敢吃鼍。 还有,家中老人年逾七十双臂生白毛尻后尾生,化为白狼跑出门去再不见踪影的故事。 是真的化为白狼,还是失去了劳动力被迫失踪,只有编这故事的人知道。 同样原理,还有家中太爷化为二尺黄狼头发稀疏,赖在家中吃喝赶也跟不走的故事。 归根结底,这类人老化怪的故事和活人冢一样。 是因人老之后丧失劳动力,病重又需要照顾,被家人嫌弃的一种心理投射。 这笼中的山魈,就是灵气复苏后,因这种群体意识而出现的怪物。 说到这时,冯宝似懂非懂,他转头看那猪笼问道:“他们原来是人吗?” 赵鲤也跟着他视线看去,见这两只山魈身上的破破烂烂的衣裳碎片,她若有所思道:“是。至少一两年前还是人!”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04章 长生牌 一进砍头岭子村,赵鲤便遥望远方山势。 随后忍不住龇牙。 果如清风客所说,这村子就在一个形如断头刀般的山下。 这断头崖下煞气十足,沿途见着庄稼都瘦弱稀疏许多。 从玄学角度来说是煞气十足,住在此处的人性格易怒易纷争。 从现实角度来说,这种山势极易在雨季发生泥石流或者山崩。 两方面看,都不适合人居住。 只他们进村的一小会,赵鲤就看见好几个背着自制弓弩带着猎犬的半大小子。 一副十分武德充沛的样子。 看赵鲤骑在马上,这些半大小子便在远处看。 被看着老,实际伸手矫健的村老一人一脚踹回家中。 到了村老家,看村老忙前忙后要张罗人来拜见。 不迭声邀赵鲤吃席。 赵鲤看他们这穷村子都不忍心吃他们的饭,也不想在这摆什么架子。 只寻了条小板凳坐在院中,叫村老帮忙找了张学步车给冯宝。 看她亲和,以忙碌来掩盖紧张的村老搓手蹲下,顺手掏出了烟叶子:“您抽吗?” 他客气得很,叶子烟也要分赵鲤一口。 这时清风客出来道:“殿下,我的两个恩人都没事。 “处理伤势后,有没有关好?”赵鲤问。 赵鲤并不会因为清风客说两只山魈曾救过他便掉以轻心。 山魈这种东西,若是生怒伤人还是够断头岭子的人喝一壶的。 清风客不迭声道:“关好了,还有您的……御使看着呢。” 他说的,自是冯宝的棉花娘亲。 赵鲤懒得费口舌多余解释,又问:“东西呢?” 清风客忙举手。 手中托着两张碎布,一脸惊疑展示给赵鲤看。 在他手中的碎布头脏污原本脏污得很全是烂泥。 清风客出来前,略在水中轻轻搓过,好叫赵鲤辨识。 赵鲤蹙眉看了看,便叫村老道:“劳烦您老看看!” 叼着烟杆蹲在磨石旁的村老忙起身。 一看脸一苦:“好叫公主娘娘知晓,我们这些百姓都穿着这样的衣裳,分不出是哪家自己织的。” “只晓得,看样式是一个是男人穿的,一块却是女人的裙角。” 砸了咂嘴,村老到底年纪大,说出了和赵鲤一样的判断:“这两块麻布看着脏,但年头不算久远,应该是近两三年新织的。” 大景农家常穿的麻布不经事,穿上三年便可看见麻丝抽线,因而大致可判断布料上身的时间。 赵鲤略一点头后,摸了摸冯宝的小辫子,对他道:“记住这位阿爷说的话了吗?这些也是经验。” 冯宝没太懂,但他还是用心记下了。 一旁清风客厚着脸皮问:“殿下,不知这病患与山魈可有关系?” 赵鲤立时摇了摇头:“无关。” 这断头岭子里,是两桩诡事。 两只山魈与那一身伤的人并无关联。 村老一急忙问:“公主娘娘,不知在村中霍霍的究竟是什么?我们村人丁不旺,那躺着的瘪犊子玩意已经是第三个了。” “前两个丢下家中孤儿寡母,死得无比难看。” 回答之前,赵鲤看他蹲着难受,也让他条小马扎坐下。 又使唤清风客去提了被赵鲤殴打的狂夫来,还有两个死者家属来。 要说这跳傩状态的狂夫委实够壮,挨了极大耳刮子被提来时却已经清醒,只是有些斗鸡眼。 赵鲤探头看,以为她力道没控制到位将人打傻了。 村老却说,这狂夫平常就这样,只在带上熊皮倛后两个眼仁才正常。 斗鸡眼狂夫被提来,神情呆滞蹲在一边不言语。 赵鲤问:“村中发病的三人应该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那雾中的玩意,一副讨债架势追上门来了。 这三人一定是拿了东西。 闻言,狂夫眼珠子一翻,肿着张大脸反驳道:“不可能。” “他们都是身上有鞭痕,每道卯时就犯病,就是鞭死鬼。” 这斗鸡眼狂夫虽无之前跳傩时的狂怪,但说话还是一股子轴行。 被村老用烟杆捅肋巴骨还是梗着脖子跟赵鲤犟。 赵鲤没好气道:“若是鞭死鬼,只需取五白衣烧成灰,加少许酒喂患者服用即可解。” “你没试?” “若是有效,还需跑去水边跳傩?” 赵鲤两连问,让村老恍然道:“对啊,烧了喝过,却是没效果。” 村老看赵鲤双眼晶亮,如看神人。 那狂夫却不服,嘴里嘀咕:“那是鞭死鬼凶煞。” 赵鲤猛一攥拳头:“治疗无效便想跳傩献祭,你再嘴硬我当场将你锤死在这!” 大抵是回忆起了挨打时候的痛,看着赵鲤两只小拳头,这五花大绑的狂夫顿时一缩脖子。 旁边的冯宝便看便记,小脑袋直点:“嘴硬,就锤死当场,记住了。” 赵鲤忙抽空戳他脑门:“这个别学,文明执法。” 经过赵鲤一通喝问,一直嘴硬着的死者家属终于绷不住。 一个看着就很刁蛮的老太婆猛往地上一坐:“我家大儿就说过,让他两别拿别拿。” “可他们就是不听!” 她一推二五六后,这才扭扭捏捏从家里炕床床洞里掏出一个青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一开,里面是一包铜钱和些供奉的烛台。 赵鲤一看就牙疼,骂道:“供奉的东西,他们也敢拿?” 这胆子简直肥得没边,他们不死谁死? 两个死者并着伤者家属齐齐一缩脖子。 还是那老婆子又道:“公主娘娘,那也不是什么神仙龛板,只是一间破庙里头长生牌前面的……” “这毁破庙的命令,还是巡夜司下的呢。” 看赵鲤脸色不好,这老婆子也晓得坐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村中可随意说小话的,渐渐哑火。 赵鲤气笑:“巡夜司下令毁淫祀,没让你们私入破庙拿东西。” 更何况庙中长生牌,久无供奉谁知道牌里住着什么玩意? 竟拿人家香火供奉,简直胆大包天。 气了一阵,来都来了烂摊子还是要顺手收拾的,赵鲤起身询问了那破庙的位置。 第1105章 教导 断头岭子这三个人是在山中打猎时中的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断头岭子村中人大多靠山吃饭。 或是捕猎或是采药,常年在山中行走。 整个余无地区,或许是受了地下空洞的影响,山中多珍稀药材。 这三个人都是有经验的老采药人,远非村子中其他小菜鸟可比。 但这三人还是栽了大跟头。 三日前,早就该回来的他们较与家人约定的日子晚了两天。 家中人正焦急时,这三人却是一身泥泞狼狈回了村子。 各自归家后,他们神神秘秘将药筐底下的玩意取了出来。 有供奉的金银铜钱,有银鎏金的烛台,还有一个比较缺德带回了一包墙上刮下来的金粉。 都是庙祠里头的祭祀用品。 这些东西平常取出便极损阴德。 更不必说目下巡夜司有令各地官府有计划的清理淫祀,这些东西就是现成的罪行。 因此这三家都好生死死闭着嘴巴。 一直到这一次被赵鲤盘问,方才老实。 晓得是他们带出了这些鬼玩意,断头岭子村的村老两眼一黑,跳起来就要去踹担架上那人。 看出这老头儿不似做戏,是真的生气,赵鲤忙将他劝住。 见其余两家还不太想交东西,赵鲤道:“你们能暂时保住性命,是因为村边断头山的煞气。” “一旦出村,那些讨债的便会找上门来。” “你们能保证一辈子不出村子一步吗?” “且随着怨气越深,它们的力量会越来越强,越来越凶。” “到了极限时,就是断头山的煞气也护不住你们。” 赵鲤发话,村老也发了狠,咬牙叫来村中人,将这三家翻了个底朝天。 搜来的物件无一遗漏,全打包了放在一个藤编的筐子里。 赵鲤本欲在村里寻头青骡,或是小毛驴自己跑一趟。 无奈她话一说出口,清风客连带断头岭子村的村民都跪了一地。 村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公主娘娘,您孤身一人去,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全村都得陪葬。” 他一哭,整个断头岭子村的都跟着哭。 便是三岁小屁孩也跟着抹眼泪。 赵鲤没得奈何,只好允了村老的要求——村中出一些青壮,跟着赵鲤去引路干些杂活。 左右都带了那么青壮,赵鲤想了想决定将冯宝一起带上。 这孩子的成长太快,已经是需要人引导教育的阶段。 赵鲤弄了个山民背小孩的竹兜将他背上,史上最年幼的实习生就此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研学之旅。 背着冯宝一出门,满院的人齐刷刷站起来,看着就有小二十来号。 一见赵鲤齐声喊:“见过公主娘娘。” 赵鲤不由看村老,村老脸上还骄傲得很:“公主娘娘,这些都是咱村中的本事人,搬什么扛什么您交给他们。” 话说着,一个看着又黑又瘦,但是一双眼睛特别亮的小姑娘上来接冯宝和赵鲤手里的东西。 村老又道:“这是我家孙女岳影,您有什么事便使唤她。” 这叫岳影的小姑娘赤着双脚,看赵鲤的眼神莫名敬畏崇拜。 赵鲤不要她背东西,小姑娘失落无比。 见人都来了,时间也快到中午,赵鲤不想再耽搁。 安顿了马匹又命清风客好生看守两只山魈。 她一声令下,带着断头岭子村的二十来号人进山去。 进了山林,听她爷爷命令跟着赵鲤的小姑娘岳影,便急忙从后腰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藤编小球,里边塞着驱蛇虫的草药。 这小球以麻绳拴着,岳影点燃后拽着麻绳呼啦啦一转。 刺鼻烟气立时罩住人的全身。 赵鲤闻得鼻尖发痒,但她清楚感觉到山中嗡嗡不止的蚊虫声散去。 被赵鲤背在背上的冯宝,好奇伸出小手去捞那些烟雾。 山中道路难行,赵鲤这一票人中午时停下随意吃了些干粮便继续上路。 一直走到晚上,林子里温度骤降,肉眼可见的潮湿和原始。 终于,一轮荒月月上中天时,领路的一个中年汉子略气喘来禀道:“公主娘娘,我们到了。” 沿着众人让出的道路,赵鲤上前看。 便见远方山坳子中,影影绰绰有一座荒废的庙祠。 月光洒下,这破旧的庙祠镀上一层银白外衣。 庙祠应当是近几年才荒废,朱红色廊柱彩漆发白剥落,屋顶瓦片保存尚算完好。 几束枯黄的茅草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 庙祠门半遮半掩,看不清里面供奉的什么。 赵鲤并未掉以轻心,开启心眼观看。 却只见这废旧庙祠中晦气盘旋,都不是什么厉害货色。 赵鲤放心,将小背篼中睡得正香的冯宝摇醒:“冯宝,要认真看,认真学哦。” 冯宝是个好脾气的小孩,夜半三更被叫醒也不闹,打哈欠揉眼睛乖乖点头道:“嗯,我会的。” 赵鲤忍不住搓了一把他的小肥脸,率先朝着那废旧庙祠走去。 看她就这般过去小姑娘岳影有点着急,急忙吆喝两声。 断头岭子村的人,便打着火把跟在赵鲤后头。 下到山坡底,赵鲤脚步微顿。 环绕废旧庙祠的这片土地,不知为何土壤都感觉有些黏脚。 身侧的草中听得窸窸窣窣,不知是何物在草中爬动。 考虑到这么多人跟着,赵鲤行事更谨慎了些,反手抽出腰间佩刀。 刀一出鞘,扒在竹篓边上的冯宝便瞪大了眼睛:“都被吓跑了。” 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远处的黑暗,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吓得小姑娘岳影一哆嗦。 赵鲤却有点惊讶于冯宝的敏锐和胆大,笑着摸了摸他的脑门:“都是来讨东西的,待会还了便是。” 冯宝乖巧一点头:“晓得了。” 言罢,他又扒在竹篓边看,突然一指远处的草:“姨姨,小球球好看,我可以抓走吗?” 赵鲤看了一眼,只见得草外露出一根蓬松松的狐狸尾巴。 大约是察觉到赵鲤的视线,草丛猛一哆嗦,一个脑袋上套着个死人头骨的红毛狐狸从草里钻了出来。 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两圈,嗑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脑袋上套着的人头骨发出一声清脆响。 赵鲤微蹙眉,一指那套人头骨拜月的狐狸,对同行人中射术最好猎户道:“杀了。” 冯宝哎了一声,想来没料到赵鲤为何突然杀生。 便听得赵鲤在他耳边教:“我们应当学会与其他生物共存,不可随意强行御使,违背它们的意愿。” “但对危险物,便应该及时清除。” 她对冯宝道:“你看小球球可爱,却有没有注意到它顶着的人骨上有啃食痕迹和新鲜血肉?” “还未觉醒灵智便想走捷径靠人骨血修炼,此种异类必须斩除。” 自制的白羽箭破空,一箭穿透红狐头颅。 吱一声后,顶着人头骨的狐狸两腿一蹬。 第1106章 永寿寺 月下的破庙,一股子潮湿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上挂的牌匾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赵鲤还没说话,村老家的孙女岳影便领着村人将两块牌匾从荒草中扒拉出来。 拂去牌匾上的湿泥给赵鲤看。 但见掉色牌匾上,模模糊糊三个字:永寿寺。 看见这三个字,赵鲤就晓得,这特意藏在深山里的庙祠绝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寻常寺庙取个长寿已是口气大得很,这鸟不拉屎破地方的庙居然称永寿? 又念及三个贪财鬼对家人所述,里头供奉了很多长寿牌,赵鲤几乎可以想见这也是个庙小妖风大的破地方。 她提步上前,手按半掩的门扉上一推。 年久失修的门轴,立时发出刺耳吱嘎声。 才下过去雨,门上有蛛娘结网,赵鲤一推掉落了好些缠着蚊子的蛛网。 她举手挥动,全部拂开。 这空挡里,本安静的永寿寺中四面八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因赵鲤这自带几重威慑性的人形核弹不请自来,寄居在这里头的玩意慌不择路的逃命去了。 断头岭子村的人瞧不见,只觉着耳边哪哪都是声音,手中火把无风晃动,不由陡然生畏。 冯宝却扒拉在篓子边看。 忽而见得远处廊柱后,有一个穿着黑衣寿字底宽袍的‘人’藏身窥看。 露出的半边白脸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冯宝虽一出生接触的就是他诡娘亲和阿洵,但恐惧这种东西不会说没就没。 在冯宝看见那东西的时候,那东西也会看见他。 藏身柱后窥看,周身都是对活人的妒恨。 只因赵鲤在不敢上前滋扰。 猝不及防跟那东西对上眼,冯宝一个激灵,忙转身抱住赵鲤的脖颈:“姨姨,害怕。” 他晓得怕,赵鲤反倒欣慰。 灵门之中,最忌讳的便是对诡神与未知失去敬畏。 冯宝的起点太高,失去敬畏只余狂妄恣意,未来有一天他一定会栽个大跟头。 赵鲤轻声道:“不害怕,姨姨教你怎么办。” 言罢,赵鲤也不管周遭躲藏远处窥视的东西,只叮嘱断头岭子村的人一定跟紧她。 其实没她这句提醒也无妨,早在他们踏进这长寿寺中的瞬间,是个活物都能感觉到不对劲。 周遭让人不舒服的视线哪里都是,侧目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情况下,谁敢乱走。 待赵鲤踏进寺中,便先听见一阵木片相互撞击的噼啪声。 手持的火把中,印目是无数以红布挂在梁上的木牌。 这些木牌上都以黑笔写着名字生辰。 寺庙四角有几座看起来极沉的铜香炉,都有挪动的痕迹,只是因太重不好带没遭了贼人的手。 除了这些牌子和铜香炉,正面香案后还供奉着许多青瓷盘的油灯。 每个油灯后都有一个名字,想来是捐了香油,为家人祈福的。 只是这些信众的满腔诚意注定被辜负,这里从前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目下灯已熄灭便更不是什么好地方。 大半牌中,都住了不太友善的新主人。 如此情形下,若是牌子的原主人还活着只怕也得霉运连连。 想着处理完毕烧了这地,赵鲤将带来的背篓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都是三个断头岭子村采药人,误入这里后贪心带走的。 一件件被赵鲤摆放在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扎得有点丑的稻草娃娃。 草娃娃肚子里有公鸡腿骨鸡心,用鸡血写了幸存那人的生辰,可做替身使。 赵鲤只需在这将带走的东西归还,焚烧了草娃娃,便可解除怨咒再继续下一步。 这永寿祠中有现成的火盆,赵鲤尽量将东西归位后,把草娃娃投入烈焰之中。 火焰舔舐在草娃娃身上,眨眼间烧得草娃娃肚里的鸡骨噼啪响。 窗纸破掉的门忽而轻晃,有风吹过缝如人藏在门后呜呜同哭。 随行诸人同时一惊,不由都抄着家伙簇拥在赵鲤身边。 没想到这些山民这样讲义气,赵鲤想着回头得给这穷村子整体挪个地方。 左右余无现在是她的食邑,找个合适的地方让他们迁移并免几年赋税赵鲤还是能做到的。 她嘴上宽慰了两句:“没事,东西归还了便没事了。” 她余光看火盆,见草娃娃烧成一团焦炭,探手去摘挂在腰间的阴差马头铃。 此处因山坳地势,穷山恶水聚集了诸多怪异,平了事后正好摇阴差来善后。 她指尖方才触到马头铃的细细红绳,忽而听得后院爆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哭喊。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冲撞声,由远及近从后院奔来。 但听得啪的一声响,什么东西一头撞上了墙壁。 土砌刷白的墙,立时一片蛛网痕迹。 断头岭子村的山民,多行走山间与虎狼打交道,闻声举起手里的武器。 便是小姑娘岳影也举起了一柄小弯刀。 墙上蛛网逐渐扩大,下一瞬一只青灰色的枯手猛探了出来。 在空中抠抓了两下,又听得嘭的一声,一个带着几缕枯发的脑袋猛伸了出来。 明显为尸类诡物的怪异,一张陈皮话梅似的脸看来,神情似畏惧又似愤恨。 空气挤压过干瘪的喉管,赵鲤听见这干尸喉中嗬嗬作响。 随后,碎石迸射,不受赵鲤长刀震慑的干尸从墙后扑出,一身破烂僧袍直直朝着众人抓来。 第1107章 乍现神光 清澈的月光从永寿寺破烂的窗户和大门洒入,加之众人手中的火把,屋中能见度极高。 这也导致……那破墙而出的干尸张牙舞爪扑来时,诸多面部细节都十分清晰。 如赵鲤眼神好,甚至可以清楚看见这干尸身上褪色僧袍的抽线处,看见它面部干巴褶皱里的粉尘。 真的极像陈皮话梅…… 在慌乱的众人中,赵鲤踏前一步,出鞘的长刀横斩而出。 只要能砍实的,赵鲤都不算忌惮。 她这一刀在刀影在月下,绽放惊艳光芒。 然刀斩了一半,那张牙舞爪扑来的干尸却是脚步一顿。 两颗干瘪黑橄榄似的眼睛,咕噜一转,竟给人一种活人般的狡狯。 它停在数十步之外,两排牙齿威慑般得得上下敲击。 眼睛却在打量着赵鲤等人。 最终视线落在赵鲤身上,它肉眼可见的瑟缩了一步。 这让赵鲤确定了一件事,眼前的玩意不强,但很不简单。 与寻常尸类不同,这玩意干巴的脑子还能运作思考。 赵鲤不由眼睛一亮——把这东西抓回去研究研究。 她晓得对面的干尸能思考,因此未将情绪外露半分。 反而开启了很久没用过的女配欺骗技能,面露惊惶同时,抖着声道:“何方妖孽?” 她这突然一露怯,对面的干尸尚未来得及反应。 身后跟着的一票人反倒先慌了起来。 冯宝一个哆嗦,把脑袋埋入赵鲤脖子:“姨姨,快跑!” 孩童真实的恐惧情绪,感染力极强。 跟随赵鲤的队伍,顿时乱了阵脚。 火光晃动之中,赵鲤手里握着的刀微微颤抖。 头顶竟有疾风扑来。 其中从房梁扑下的那道黑影,弃了看起来旁人,利爪直抠赵鲤后心。 跟随着赵鲤的小姑娘岳影,大抵是山民性子中那股子悍勇,她侧行一步挡在赵鲤身后,举起小弯刀。 断头林子村中青壮也簇拥过来。 “公主娘娘快……哎?” 壮烈之话没说完,他们便见赵鲤头也没回,长刀向后一撩。 精准自岳影身侧擦过,刀势如匹练将梁上扑下的第二具干尸一斩为二。 裹着灰僧衣的干尸,两截腊肉似的掉在地上,灰色蜡质断口被赵鲤刀上煞气灼得直冒青烟。 这断成两截的干尸遍地挣扎,如人一般惊恐地去捧自己肚子里掉出的零碎。 试图将自己拼凑起来。 除却外表,当前表现与一个陷入濒死恐惧的活人无异。 只是声带干瘪,气流流过胸口喉咙,类似哭泣的声音听着干巴又沙哑。 赵鲤神情微微凝滞,这还是她的刀下,第一次没砍死怪异。 这永寿寺中果有猫腻。 说时迟那时快,赵鲤这斜眼一瞥心中念头回转的时间,其实只过了一瞬。 她喊了一声:“冯宝,试试控制住地上的干尸。” 话音落,赵鲤一个箭步上前。 第一个破墙而出的干尸极为狡黠,见得赵鲤刀落同伴被斩,它立时朝后跑去。 只跑了两步,忽而身子凝滞。 它垂眼一看,却只看见了自己的保持着跑姿的下半身。 赵鲤上前,一脚踩住了它的脑袋,再回首听得梁上屋中稀稀疏疏之声。 不少藏匿的蜘蛛从暗处爬出,密密麻麻覆盖了地上干尸满身。 冯宝有点气喘道:“姨姨,可以了。” 赵鲤忍不住手向后探,摸了摸他的脸蛋子:“干得很好!” 虽然慌了一下,但冯宝这个还穿开裆裤的年纪,已经极优秀了。 夸了两句冯宝,赵鲤蹲身查看这两具干尸。 受冯宝控制的蜘蛛群,向后退开。 赵鲤直直与地上的干尸对上视线。 断成两截的干尸瑟瑟发抖,竟强撑起上半截身子,双手合十朝着后院方向跪拜。 赵鲤本能觉得极为不妥,下一瞬果见异变突生。 后院之中金光乍现,是极为正统纯粹的正神金光。 这金光温和包容如大地,只现了一瞬便消逝,却让赵鲤神情一变。 她立时扬声道:“撤!” 断头岭子村的青壮被这曲折数次的情况,弄得反应慢了半拍。 被赵鲤连骂带赶,原路驱出了永寿寺。 火把火光晃动,众人脚步匆匆。 一直远离了永寿寺,重新站在远处的荒地上,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小姑娘岳影出了一脑门的汗,终抵不过好奇心小声问道:“公主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先撤吗?” 赵鲤摇了摇头:“你们撤,我得进去一趟。” 本以为只是一趟简单的教学之旅,可方才那神光绝不作假。 听见赵鲤要进去一趟,小姑娘岳影顿时着急:“那可不行,太危险了。” 不待她说些什么,赵鲤又摇头:“不危险。” 只是怪异! 那两个干尸并未有任何危险之处,属于冯宝努努力都能解决的程度。 棘手的,是那正统的神光。 这种藏在深山里,一看便歪门邪道的小寺,为什么会有那样正统的神光。 为什么那神光的气息,给赵鲤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她正想着,突然听得耳边一声惊呼。 一个中年山民有些惊骇道:“公主娘娘,那狐狸精又活了!” 方才赵鲤命他将顶人头拜月的红狐狸射杀,就地焚烧。 这人是本本分分看着红狐狸,在火焰中皮毛焦化为黑炭的。 赵鲤循他手指方向看去,便见一坨狐狸焦尸,正在灰烬中蠕动。 赵鲤走上去,刀尖向下一刺。 这狐狸焦尸方才不再动弹。 这时天边忽而乌云遮月,一声轰雷平地起。 炸得这小山坳都似乎震了两下。 一滴两滴…… 滴星雨水从天而降,瞧着有渐大的趋势。 赵鲤回望她背着的冯宝,又看跟着她的二十几号人,长叹口气:“附近可有地方避雨?” 这雨势奇怪,大晚上将这些人丢在山里是极不负责的事情。 赵鲤不得不暂打消了进去一探的打算,转而领人避雨。 先在这茫茫黑夜中,保障随行所有人的安全。 听得赵鲤询问,见她打消了独自涉险,岳影长松一口气,有些雀跃道:“我晓得,我晓得。” “翻过那座山脊,高处有个小山洞,我们采药夜里歇脚都在那里。” “里面有腊肉有盐巴哩。” 还可以有火烤,揣着这份雀跃岳影在前引路。 就在天上的雨越下越大时,他们果在山腰找到一处人为修建出来的避雨处。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07章 乍现神光 清澈的月光从永寿寺破烂的窗户和大门洒入,加之众人手中的火把,屋中能见度极高。 这也导致……那破墙而出的干尸张牙舞爪扑来时,诸多面部细节都十分清晰。 如赵鲤眼神好,甚至可以清楚看见这干尸身上褪色僧袍的抽线处,看见它面部干巴褶皱里的粉尘。 真的极像陈皮话梅…… 在慌乱的众人中,赵鲤踏前一步,出鞘的长刀横斩而出。 只要能砍实的,赵鲤都不算忌惮。 她这一刀在刀影在月下,绽放惊艳光芒。 然刀斩了一半,那张牙舞爪扑来的干尸却是脚步一顿。 两颗干瘪黑橄榄似的眼睛,咕噜一转,竟给人一种活人般的狡狯。 它停在数十步之外,两排牙齿威慑般得得上下敲击。 眼睛却在打量着赵鲤等人。 最终视线落在赵鲤身上,它肉眼可见的瑟缩了一步。 这让赵鲤确定了一件事,眼前的玩意不强,但很不简单。 与寻常尸类不同,这玩意干巴的脑子还能运作思考。 赵鲤不由眼睛一亮——把这东西抓回去研究研究。 她晓得对面的干尸能思考,因此未将情绪外露半分。 反而开启了很久没用过的女配欺骗技能,面露惊惶同时,抖着声道:“何方妖孽?” 她这突然一露怯,对面的干尸尚未来得及反应。 身后跟着的一票人反倒先慌了起来。 冯宝一个哆嗦,把脑袋埋入赵鲤脖子:“姨姨,快跑!” 孩童真实的恐惧情绪,感染力极强。 跟随赵鲤的队伍,顿时乱了阵脚。 火光晃动之中,赵鲤手里握着的刀微微颤抖。 头顶竟有疾风扑来。 其中从房梁扑下的那道黑影,弃了看起来旁人,利爪直抠赵鲤后心。 跟随着赵鲤的小姑娘岳影,大抵是山民性子中那股子悍勇,她侧行一步挡在赵鲤身后,举起小弯刀。 断头林子村中青壮也簇拥过来。 “公主娘娘快……哎?” 壮烈之话没说完,他们便见赵鲤头也没回,长刀向后一撩。 精准自岳影身侧擦过,刀势如匹练将梁上扑下的第二具干尸一斩为二。 裹着灰僧衣的干尸,两截腊肉似的掉在地上,灰色蜡质断口被赵鲤刀上煞气灼得直冒青烟。 这断成两截的干尸遍地挣扎,如人一般惊恐地去捧自己肚子里掉出的零碎。 试图将自己拼凑起来。 除却外表,当前表现与一个陷入濒死恐惧的活人无异。 只是声带干瘪,气流流过胸口喉咙,类似哭泣的声音听着干巴又沙哑。 赵鲤神情微微凝滞,这还是她的刀下,第一次没砍死怪异。 这永寿寺中果有猫腻。 说时迟那时快,赵鲤这斜眼一瞥心中念头回转的时间,其实只过了一瞬。 她喊了一声:“冯宝,试试控制住地上的干尸。” 话音落,赵鲤一个箭步上前。 第一个破墙而出的干尸极为狡黠,见得赵鲤刀落同伴被斩,它立时朝后跑去。 只跑了两步,忽而身子凝滞。 它垂眼一看,却只看见了自己的保持着跑姿的下半身。 赵鲤上前,一脚踩住了它的脑袋,再回首听得梁上屋中稀稀疏疏之声。 不少藏匿的蜘蛛从暗处爬出,密密麻麻覆盖了地上干尸满身。 冯宝有点气喘道:“姨姨,可以了。” 赵鲤忍不住手向后探,摸了摸他的脸蛋子:“干得很好!” 虽然慌了一下,但冯宝这个还穿开裆裤的年纪,已经极优秀了。 夸了两句冯宝,赵鲤蹲身查看这两具干尸。 受冯宝控制的蜘蛛群,向后退开。 赵鲤直直与地上的干尸对上视线。 断成两截的干尸瑟瑟发抖,竟强撑起上半截身子,双手合十朝着后院方向跪拜。 赵鲤本能觉得极为不妥,下一瞬果见异变突生。 后院之中金光乍现,是极为正统纯粹的正神金光。 这金光温和包容如大地,只现了一瞬便消逝,却让赵鲤神情一变。 她立时扬声道:“撤!” 断头岭子村的青壮被这曲折数次的情况,弄得反应慢了半拍。 被赵鲤连骂带赶,原路驱出了永寿寺。 火把火光晃动,众人脚步匆匆。 一直远离了永寿寺,重新站在远处的荒地上,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小姑娘岳影出了一脑门的汗,终抵不过好奇心小声问道:“公主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先撤吗?” 赵鲤摇了摇头:“你们撤,我得进去一趟。” 本以为只是一趟简单的教学之旅,可方才那神光绝不作假。 听见赵鲤要进去一趟,小姑娘岳影顿时着急:“那可不行,太危险了。” 不待她说些什么,赵鲤又摇头:“不危险。” 只是怪异! 那两个干尸并未有任何危险之处,属于冯宝努努力都能解决的程度。 棘手的,是那正统的神光。 这种藏在深山里,一看便歪门邪道的小寺,为什么会有那样正统的神光。 为什么那神光的气息,给赵鲤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她正想着,突然听得耳边一声惊呼。 一个中年山民有些惊骇道:“公主娘娘,那狐狸精又活了!” 方才赵鲤命他将顶人头拜月的红狐狸射杀,就地焚烧。 这人是本本分分看着红狐狸,在火焰中皮毛焦化为黑炭的。 赵鲤循他手指方向看去,便见一坨狐狸焦尸,正在灰烬中蠕动。 赵鲤走上去,刀尖向下一刺。 这狐狸焦尸方才不再动弹。 这时天边忽而乌云遮月,一声轰雷平地起。 炸得这小山坳都似乎震了两下。 一滴两滴…… 滴星雨水从天而降,瞧着有渐大的趋势。 赵鲤回望她背着的冯宝,又看跟着她的二十几号人,长叹口气:“附近可有地方避雨?” 这雨势奇怪,大晚上将这些人丢在山里是极不负责的事情。 赵鲤不得不暂打消了进去一探的打算,转而领人避雨。 先在这茫茫黑夜中,保障随行所有人的安全。 听得赵鲤询问,见她打消了独自涉险,岳影长松一口气,有些雀跃道:“我晓得,我晓得。” “翻过那座山脊,高处有个小山洞,我们采药夜里歇脚都在那里。” “里面有腊肉有盐巴哩。” 还可以有火烤,揣着这份雀跃岳影在前引路。 就在天上的雨越下越大时,他们果在山腰找到一处人为修建出来的避雨处。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08章 诡市 往来山民默契搭建的小棚屋,通风又挡雨。 居中一个火塘,棚屋顶上悬挂着腊肉,瓦罐里有粗盐和辣子。 靠窝棚角落,还有一袋浅浅埋在土里的带壳糙米。 都是往来的山民,自发使用又自发补充的。 到了熟悉的地方,惶惑的断头岭子村村民便自在许多。 分工几路,舂米熬辣子肉粥的,或是在窝棚外观察雨势站岗放哨的。 岳影手里握着两块火石,吧嗒吧嗒搓出火星生火。 小心生火时,她还抽空看向窝棚后边,方才赵鲤转身进了里头去。 不知公主是不是人有三急,但那地方也不对啊…… 小姑娘心里纠结,想着等会寻草灰去处理。 却听得越来越大的雨中,猛然两声猫叫。 这两声猫叫都不似寻常猫儿,又粗又狂。 前一个像是市井闲汉骂街,后一个倒没那么暴躁,但其中满是不爽。 这两声猫叫在夜里极为突兀。 外头放哨的,和岳影都同时一惊。 这时听得棚屋后头赵鲤的声音传来:“再嗷一声,扣你们月饷!” 随着赵鲤凶巴巴的威胁,岳影愕然发现赵鲤缓步走出来,身边竟跟着两只看着就极壮的猫儿。 尤其那只橘黄虎斑皮的,走路一步三颤。 金丝琥珀般的毛皮,浑似小老虎。 相较起来,另一只虎斑猫儿便小了一号。 但猫脸上一脸不服。 一路走,赵鲤还道:“不就是加个班嘛!” 被小信使岚硬生从猫窝里扒拉出来的沈小花,闻言瞪赵鲤。 这母老虎晓不晓得,为了赚奶粉钱它帮那只肥橘代了多久的班? 几乎白天黑夜连轴转,猫爪垫子都跑开裂。 沈小花越想越气,喉咙里咕噜咕噜地骂。 “阿白放假回乡,是因阿白在桃源境立了大功!” 赵鲤瞥它一眼又道:“而你,我相好的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帮带猫崽的人情,你还不还?” 这句话简直绝杀,沈小花骂势一收,顿时萎靡。 一人一猫拌嘴时,沈大黄已是肥肉颤颤跑去了火塘边。 它鼻子闻闻嗅嗅,发现这些晾在棚顶烟火熏出的腊肉都是好货。 便厚脸皮对着岳影比划,指了指梁上腊肉,又抬爪指自己的嘴。 这嘴馋模样,惹得赵鲤拧了一把它的顶瓜皮。 岳影及其余来看的山民,不知这两个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正发懵时,赵鲤道:“你们今日安分在这棚屋中。” “它们是我们巡夜司中校尉,会值夜保护你们的安全。” 她又转头看向沈大黄和沈小花:“你们认真点。” 言罢,她给了岳影两包香灰,叫她好生洒在窝棚周围。 岳影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问:“公主娘娘,那个胖小孩呢?” 赵鲤一边整理她随身的革囊,一边道:“我已送他回安全的地方。” 冯宝这样珍贵的小苗,遇上危险还是需要保护的。 恰好,如今的小信使岚能力又强了很多,带着冯宝这样体型的人跳跃穿梭不费劲,赵鲤便先让岚把冯宝送了回去。 最后整理手上臂铠,赵鲤将蓑衣披上肩头,叮嘱两声后踏入雨幕之中。 只留沈大黄和沈小花,两尊门神般蹲在窝棚两角。 雨夜中,山路湿滑。 赵鲤并没有走得很快。 “主人,那边!” 踩着小短腿在前带路的黑白企鹅,抠门脱掉了身上金闪闪的衣裳。 只在脖子上挂了一盏照明的风灯,为赵鲤照亮山路。 一边走,它一边回头瞪坐在赵鲤肩上的灵猴蕊。 原身猴面小龙兰的灵猴蕊两根尖刺背在背后,张着嘴吨吨吨的接雨水喝。 狂饮几口后,它对赵鲤道:“殿下,这雨水好甜,没有脏东西。” 赵鲤神情微动。 说话间,她扶着一株大树树干站定。 山坡下但见一片荒草地。 山坳中,隐隐约约见得荒废的永寿寺。 【叮——已开启夜巡状态。】 黑白企鹅摘下挂在脖子里的风灯,学着赵鲤的样子往下看。 随即它唔了一声:“主人,这里的臭鱼烂虾,似乎不需要主人这样费心。” 死企鹅嘴巴如开过光,话音刚落,天上电闪雷鸣。 一阵震得耳朵嗡嗡响的响雷后,寒雾升腾。 山坳中平地生得一阵雾气。 牛奶般的雾气极为浓稠,很快蔓延到整个山坳。 雷声在山谷中折荡,待声音平息时。 一声悠长的叫卖,从雾中传来:“卖胡饼嘞!” 这叫卖声极为生活化。 赵鲤几乎以为自己站在了闹市之中。 黑白企鹅往赵鲤腿边一扒拉,用低了几个度的声音小声道:“主人,是诡市!” “这里怎么会有诡市?” 赵鲤默然无语,她也很想知道这里怎么会出现诡市。 雾中声音越来越大,有叫卖胡冰馒头的,卖糖的。 还有货郎推车,卖针头线脑的。 一时间,整个山坳诡异的热闹非常。 赵鲤手指拨动着挂在腰间的阴差马头铃。 思考片刻后,她开启鼠鼠祟祟技能朝着山坡下去。 系统企鹅无声跃起,趴上了赵鲤的肩头。 下了山坡,浓雾就在三步之外涌动。 赵鲤深吸一口气,手按佩刀之上一头扎了进去。 微凉的雾,像是一张被寒泉浸透的湿毯子,叫赵鲤有一瞬呼吸困难的错觉。 但随即,她听到了越来越大声的叫卖。 开启夜巡状态的她,视野发灰。 举手搅动雾气,在气旋中,她看见身侧影影绰绰有‘人’经过。 这些‘人’行色匆匆,脸上一片模糊看不清具体模样。 但衣着行动,都与常人无异。 耳边都是热闹的叫卖声,身处寒雾中的赵鲤仿佛置身市井。只是方才还能听清的叫卖声,到了雾中再听反而叽里咕噜,像是人含着什么再说话。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小心避让影子,朝着永寿寺去。 道路意外的长,赵鲤脚步微顿,发现自己走在一座吱嘎作响的长桥之上。 鼻端嗅到了一阵酒气。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08章 诡市 往来山民默契搭建的小棚屋,通风又挡雨。 居中一个火塘,棚屋顶上悬挂着腊肉,瓦罐里有粗盐和辣子。 靠窝棚角落,还有一袋浅浅埋在土里的带壳糙米。 都是往来的山民,自发使用又自发补充的。 到了熟悉的地方,惶惑的断头岭子村村民便自在许多。 分工几路,舂米熬辣子肉粥的,或是在窝棚外观察雨势站岗放哨的。 岳影手里握着两块火石,吧嗒吧嗒搓出火星生火。 小心生火时,她还抽空看向窝棚后边,方才赵鲤转身进了里头去。 不知公主是不是人有三急,但那地方也不对啊…… 小姑娘心里纠结,想着等会寻草灰去处理。 却听得越来越大的雨中,猛然两声猫叫。 这两声猫叫都不似寻常猫儿,又粗又狂。 前一个像是市井闲汉骂街,后一个倒没那么暴躁,但其中满是不爽。 这两声猫叫在夜里极为突兀。 外头放哨的,和岳影都同时一惊。 这时听得棚屋后头赵鲤的声音传来:“再嗷一声,扣你们月饷!” 随着赵鲤凶巴巴的威胁,岳影愕然发现赵鲤缓步走出来,身边竟跟着两只看着就极壮的猫儿。 尤其那只橘黄虎斑皮的,走路一步三颤。 金丝琥珀般的毛皮,浑似小老虎。 相较起来,另一只虎斑猫儿便小了一号。 但猫脸上一脸不服。 一路走,赵鲤还道:“不就是加个班嘛!” 被小信使岚硬生从猫窝里扒拉出来的沈小花,闻言瞪赵鲤。 这母老虎晓不晓得,为了赚奶粉钱它帮那只肥橘代了多久的班? 几乎白天黑夜连轴转,猫爪垫子都跑开裂。 沈小花越想越气,喉咙里咕噜咕噜地骂。 “阿白放假回乡,是因阿白在桃源境立了大功!” 赵鲤瞥它一眼又道:“而你,我相好的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帮带猫崽的人情,你还不还?” 这句话简直绝杀,沈小花骂势一收,顿时萎靡。 一人一猫拌嘴时,沈大黄已是肥肉颤颤跑去了火塘边。 它鼻子闻闻嗅嗅,发现这些晾在棚顶烟火熏出的腊肉都是好货。 便厚脸皮对着岳影比划,指了指梁上腊肉,又抬爪指自己的嘴。 这嘴馋模样,惹得赵鲤拧了一把它的顶瓜皮。 岳影及其余来看的山民,不知这两个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正发懵时,赵鲤道:“你们今日安分在这棚屋中。” “它们是我们巡夜司中校尉,会值夜保护你们的安全。” 她又转头看向沈大黄和沈小花:“你们认真点。” 言罢,她给了岳影两包香灰,叫她好生洒在窝棚周围。 岳影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问:“公主娘娘,那个胖小孩呢?” 赵鲤一边整理她随身的革囊,一边道:“我已送他回安全的地方。” 冯宝这样珍贵的小苗,遇上危险还是需要保护的。 恰好,如今的小信使岚能力又强了很多,带着冯宝这样体型的人跳跃穿梭不费劲,赵鲤便先让岚把冯宝送了回去。 最后整理手上臂铠,赵鲤将蓑衣披上肩头,叮嘱两声后踏入雨幕之中。 只留沈大黄和沈小花,两尊门神般蹲在窝棚两角。 雨夜中,山路湿滑。 赵鲤并没有走得很快。 “主人,那边!” 踩着小短腿在前带路的黑白企鹅,抠门脱掉了身上金闪闪的衣裳。 只在脖子上挂了一盏照明的风灯,为赵鲤照亮山路。 一边走,它一边回头瞪坐在赵鲤肩上的灵猴蕊。 原身猴面小龙兰的灵猴蕊两根尖刺背在背后,张着嘴吨吨吨的接雨水喝。 狂饮几口后,它对赵鲤道:“殿下,这雨水好甜,没有脏东西。” 赵鲤神情微动。 说话间,她扶着一株大树树干站定。 山坡下但见一片荒草地。 山坳中,隐隐约约见得荒废的永寿寺。 【叮——已开启夜巡状态。】 黑白企鹅摘下挂在脖子里的风灯,学着赵鲤的样子往下看。 随即它唔了一声:“主人,这里的臭鱼烂虾,似乎不需要主人这样费心。” 死企鹅嘴巴如开过光,话音刚落,天上电闪雷鸣。 一阵震得耳朵嗡嗡响的响雷后,寒雾升腾。 山坳中平地生得一阵雾气。 牛奶般的雾气极为浓稠,很快蔓延到整个山坳。 雷声在山谷中折荡,待声音平息时。 一声悠长的叫卖,从雾中传来:“卖胡饼嘞!” 这叫卖声极为生活化。 赵鲤几乎以为自己站在了闹市之中。 黑白企鹅往赵鲤腿边一扒拉,用低了几个度的声音小声道:“主人,是诡市!” “这里怎么会有诡市?” 赵鲤默然无语,她也很想知道这里怎么会出现诡市。 雾中声音越来越大,有叫卖胡冰馒头的,卖糖的。 还有货郎推车,卖针头线脑的。 一时间,整个山坳诡异的热闹非常。 赵鲤手指拨动着挂在腰间的阴差马头铃。 思考片刻后,她开启鼠鼠祟祟技能朝着山坡下去。 系统企鹅无声跃起,趴上了赵鲤的肩头。 下了山坡,浓雾就在三步之外涌动。 赵鲤深吸一口气,手按佩刀之上一头扎了进去。 微凉的雾,像是一张被寒泉浸透的湿毯子,叫赵鲤有一瞬呼吸困难的错觉。 但随即,她听到了越来越大声的叫卖。 开启夜巡状态的她,视野发灰。 举手搅动雾气,在气旋中,她看见身侧影影绰绰有‘人’经过。 这些‘人’行色匆匆,脸上一片模糊看不清具体模样。 但衣着行动,都与常人无异。 耳边都是热闹的叫卖声,身处寒雾中的赵鲤仿佛置身市井。只是方才还能听清的叫卖声,到了雾中再听反而叽里咕噜,像是人含着什么再说话。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小心避让影子,朝着永寿寺去。 道路意外的长,赵鲤脚步微顿,发现自己走在一座吱嘎作响的长桥之上。 鼻端嗅到了一阵酒气。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09章 狐诡 酒非是什么好酒,在微湿凉的雾中嗅着带着些辛辣。 赵鲤望去,便见吱嘎的木头长桥右侧,有一家简陋的酒庐。 就是大景官道旁常见那种,卖些凉水淡酒还有茴香豆。 人均消费两三个铜板,有棚子遮阳有条凳可歇脚。 往来货商或是游手好闲的闲人,无事便去坐一坐。 在一片朦胧雾气中,这小酒庐十分清晰。 像是马赛克中间,额外放置了一张高清图。 如此异常,赵鲤不得不提起警觉。 在她左右肩趴着的两个小东西,灵猴蕊本就是太祖柴隆摆在书案旁的小盆栽。 如今太祖柴隆登临阴司帝君,这小玩意跟着沾光,进了诡市的寒雾如进了自家后院。 而黑白企鹅,赵鲤曾怀疑它便是那个残缺祭钟的器灵,但这小玩意自己都一问三不知。 再有赵鲤,有帝君的溺爱这一状态在身,又有酆都城为食邑。 她们三个立在这桥头,置身凡人进入就会癫狂百厄缠身的诡市,却是一点没受影响。 见得那酒庐,赵鲤难免从桥头等元素联想到孟婆汤之类,她鬼鬼祟祟踮脚靠近。 稍走近了些,趴在长桥木栏杆后探头看。 那酒庐前两张方桌,门侧有些盛酒的大黑罐,水畔有一小几一竹椅。 整个酒庐只见一些透明的白影在门前经过,却无店家招待。 诡市来历神秘,一直是无人踏足的禁区,这里的规则究竟是什么赵鲤也心里没底。 她想着,是不是冒险过去一探,一转头却见她身侧蹲着一个东西。 比赵鲤膝盖略高,烧得焦糊,毛都粘连在一块。 脑袋上顶着一个同样烧黑的人头骨。 正是那只以血食人骨修炼拜月的红狐。 脑门上的窟窿,形状与赵鲤刀尖一致。 透过人骨双眼的位置,正怨毒的看着赵鲤。 这不死的狐诡,大喇喇蹲坐在几步之外。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此物必定心怀不轨。 果然,下一瞬它张嘴,发出一声尖锐如警报的声音。 雾似乎都凝滞了一瞬,穿梭雾中的半透明虚影,纷纷止步。 模糊的脸一转,朝着狐鸣之处望来。 赵鲤唇角一勾:“你还挺记仇。” 话音落,但见一道黑白光急扑上前。 下一瞬企鹅短搓搓的腿,印在了寻仇的狐诡脑门上。 踹得这狐诡顶在头上的骷髅头嘎嘣一声。 “好颗狗胆,竟敢寻仇!” 企鹅像是薅头发一般,两只鳍肢拽住狐诡耳边便开始摇。 这狐诡本就被烧得酥烂,被它扯住一摇竟撕掉了半片耳朵。 又有极速学坏的灵猴蕊,举着刺绕后扎狐诡腚眼子,一扎一叫唤。 赵鲤握着刀的手缓缓松开。 介入这种等级和打法的战斗,实在是太丢脸了些。 狐诡被打得满地打滚,桥板上留下不少焦黑的毛发,吱吱直叫唤。 就在此时,它脑袋上顶着的骷髅卡巴一想。 下一瞬,牛奶似的浓稠雾气中猛探出一只青黑色的手,朝着黑白企鹅抓来。 武斗派的企鹅,并不止擅长以软怕硬和阴阳怪气的。 只见它挺着肚子一个硬板桥后仰,先避过而后拽下缠在脖子上的龙须。 “小小伥鬼。” 苍青龙须一甩,竟将这被狐诡害死为伥的诡物的抽散了半边身子。 本就被扯头花打的狐诡,恰好被灵猴蕊一记咸鱼突刺,又是吱吱一声惨叫。 脑袋上顶着的骷髅头,霎时间崩坏。 狐诡大半边脸被打得见了骨,吐着舌头躺倒在地。 雾气又涌动,桥面只余下一个狐尸。 见企鹅一副趾高气扬要邀功的模样,赵鲤啧了一声:“你再细看,真死了吗?” 企鹅不解,回头一看便听见噗嗤一声。 那狐尸化为一股极臭的黄气,随后一瘪,地上哪还有狐尸,只有半截断掉的尾巴。 不待企鹅气恼,赵鲤掩鼻猛向后跃开:“小心藏匿气息,走!” 在那狐尸化为尾巴的瞬间,左右雾气中探出无数张模糊的脸。 诡市之中的东西,都被那狐诡释放的臭气吸引过来。 赵鲤后撤一步,继续开启鼠鼠祟祟潜行技能隐入雾中,朝着那狐诡遁逃的方向追去。 企鹅和灵猴蕊两个小短腿在后头追。 追了一路,路过临水的酒庐时,企鹅向后一望。 便看见原本空荡荡的木桥上,有无数重重叠叠的虚影站定。 被雾遮挡的脸,俱看向这边。 企鹅顿时加快了脚步,去追最有安全感的赵鲤。 赵鲤再见那只不死的狐狸便隐约觉得,这玩意或许与永寿寺有关。 因此在企鹅和灵猴蕊殴打狐诡时,她看似看戏却一直留意着动向。 见狐诡弃尾朝着永寿寺方向遁逃,便远远地吊在后边追。 一路与无数虚影擦身而过后,眼前一亮。 那只断尾巴的狐诡,果瘸着腿进了一间朱红寺庙。 与荒地中所见不同,处于诡市之中的永寿寺鲜亮很多。 赵鲤并不从正门进,而是稍微绕了一下路,从侧墙翻进。 刚一落地,她便见许多透明的影子跪在院中,口中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一种晦涩的语言。 时不时叩首,双手举高作奉献状。 又听得啪嗒啪嗒,手掌拍在青石地面的声音。 一前一后两个被赵鲤砍成两截的干尸僧侣,竟就这般趴着出来。 它们自一个个跪拜的虚影身前经过,探手收取这些虚影子手中的东西。 或是一捧纸钱灰,一两个干巴的白光饼,或者线香白蜡与冒尖的夹生饭。 显然,诡市里头这受香火供奉的习惯依旧是没变的。 这一切对赵鲤这第一次进诡寺的人来说,哪哪都是十分值得研究,写几万字论文的。 赵鲤粗粗扫了一圈,未在这些影子中看见那只狐诡。 趴在她肩上的企鹅,无声以喙顶了顶赵鲤,示意了一个方向。 赵鲤恰好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暗处爬进了供奉长寿牌的堂中。 这断尾的狐尸熟门熟路从侧门爬进后院。 赵鲤隐匿气息,紧跟了上去。 永寿寺后院十分干净,并无异常之物。 却诡异的有一条直直通往地下的通道。 通道极狭窄,以赵鲤身形也得低着脑袋行走。 通道两侧各点一盏油灯。 灯中灯油燃烧过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之物清香。 里头传出些说话声,赵鲤凑近去听,但叽里呱啦并未听懂。 黑白企鹅眼中精光一闪,凑到赵鲤耳边:“主人,是诡话。” “下面东西在用诡话念经。” 第1110章 永寿灯 诡话,念经?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凑一起,让赵鲤微侧了侧头。 她一猫腰,钻进了那窄小的通道中。 通道狭窄,每一级阶梯都窄得很,赵鲤只能脚后跟踩实了走。 幸而不算长,只下行了一段距离,前面便有微弱的火光。 一股子纸钱焚烧的气味弥漫开来。 循着亮光走两步,诡话的念经声越大。 赵鲤来到了一间小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地下暗室,光线不算明亮,得开启夜巡模式来辅助视物。 目之所及都是层叠的供桌。 与外头红布挂的长生牌不同,这里的供桌上供奉着一盏盏做工明显精致很多的灯。 可见得上面口气很大的写到——永寿。 在这些灯中是一个个二指粗细的小木牌。 灯中灯油燃尽,黑黢黢看不清木牌写的什么。 但赵鲤大抵能猜到,应当是曾有人在寺庙里捐香油点的祈福灯,木牌上是祈福对象的生辰八字和姓名。 那诡话念经的声音更明显了些。 赵鲤正要提步上前,系统企鹅邀功似的举一团不知哪里弄来的湿泥:“主人,这是坟头土。” 口含坟头土,压下活人的阳气,便可听懂诡话。 道理赵鲤都懂,但让她含这东西? 在赵鲤无声注视下,企鹅晓得自己又拍错了马屁。 一转,将这坟头湿泥糊在了灵猴蕊脸上。 赵鲤这才继续前行,绕过重重供桌眼前突然一亮。 在最后方的供桌上,孤零零供奉着一盏被烟气熏黑的灯。 这也是整个地下,唯一还亮着的永寿灯。 光不算亮,但极柔和。 光所照之处,一种柔和又正气的感觉蔓延,驱散了黑暗。 这盏孤灯前,盘坐一个破旧红僧袍的‘人’ 看袈裟像是住持,但后脑勺发青皱巴——也是一具尸骸。 赵鲤开启心眼观测,便发现这诡住持既无骴气也无怨晦。 生命形态竟十分接近于人。 只是这尸骸竟盘坐蒲团上,一手拨动念珠口中诵念不止。 在这尸骸身侧,便是赵鲤追踪而来的那只狐诡。 这狐诡叼着一粒金子放下后,便在灯光的边缘,匍匐跪拜。 一叩首再叩首。 叩到第三下,后颈焦皮竟合拢发白,眼见着就要生出软毛来。 见状,赵鲤微眯眼睛,疾步上前去。 刀起头落,一脚踩碎了这狐诡的脑袋。 狐尸后爪抽搐不已。 做完这一切,赵鲤抬头看。 盘坐在永寿灯前那个住持干尸,停下诵经声,缓缓回首望来。 赵鲤手指收紧,已经做好了打斗的准备。 不料,那住持干尸浓痰色的眼珠子,将赵鲤上下一扫。 尤其见得她金线绣的衣裳时,眼睛睁大了些。 随后一手拨弄念珠,一手朝着赵鲤伸出,作讨要状。 见赵鲤似乎没反应过来,它喉中咳痰似的说了些什么。 然后张开的那只手,尾指无名指蜷起,拇指和中指食指一搓。 国际通用的讨钱姿势,被这念经的诡住持使了出来。 便是赵鲤,也忍不住嘴角一抽。 身在诡市,对方非人,赵鲤绝不可能掏钱。 与抠门无关,只是不知道对方为何要钱,要付出什么代价。 见赵鲤站定不动,盘坐在蒲团上的诡住持便是一张干巴脸,也明显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紧接着它竟朝着赵鲤呿呿两声,手一摆作赶人状。 赵鲤那可能走,死皮烂脸站定原地,依旧瞧着整个屋子唯一亮着的那盏永寿灯。 她这做派,叫诡住持生恼。 猛从地上站起来,在供桌上拿了一根清扫的鸡毛掸子,扑来便要打赵鲤。 这鸡毛掸子几乎秃了,满是灰尘和蛛网。 挥下时,带着唰唰风声。 这弯腰弓背的干尸,哪里打得到赵鲤,秃鸡毛掸子挥了个空。 见没打着,赵鲤又死皮赖脸不走。 这干尸住持突然仰头一声叫唤。 赵鲤听不清他叫唤的是什么,只留意到这诡住持从未有一步踏出灯光范围过。 一双漂亮大眼睛眼珠子一转,赵鲤立在远处冲诡住持挑衅。 气得这诡住持骂骂咧咧。 赵鲤视线不由又移向那盏永寿灯。 想来,这诡住持如活人,狐诡毛发再生的秘密,都在那灯上。 赵鲤欲要上前,却听通道噼啪声响。 眨眼间,两个只剩半截的干尸僧侣爬着绕过供桌。 从来的气势看,与其说是寺里的僧侣,倒不如说是看场子的打手。 它们气势汹汹来,见得赵鲤却是一顿。 旋即,两个半截僧侣调转身子,朝着它们的住持爬去。 这变故,引得在灯光中跳脚的住持都是一愣。 赵鲤右手提刀,缓缓靠近。 寺中的住持并着两个僧侣朝着供桌前一扑。 双手高高合十,朝着那盏永寿灯叩拜。 下一瞬赵鲤便见灯花噼啪一炸,摇晃着有越来越亮的趋势。 她不再等待,箭步上前。 咚咚咚三声,次第三个头颅掉下。 赵鲤下脚入神,踢球似的将这三颗脑袋猛力踢出。 只留三具还能活动的尸体。 其中一具挣扎时乱抓,攀得供桌桌腿一带。 亮着灯一晃,竟随着供桌晃动翻倒。 柔和的火光一灭,满室黑暗。 赵鲤去扶灯的手落了个空,只抓得从灯油中掉出的一块小木牌在手心。 灯光一灭,赵鲤恍惚有一种从世界抽离的感觉。 三具干尸翻滚不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最终炸成一蓬飞灰。 灰扬了满室,赵鲤恐吸入伤了肺腑又怕灯灭会有什么变故,以袖掩鼻大步撤出通道。 刚钻出去便淋了一头的急雨。 再四处看,永寿寺褪去了朱红颜色,挂上蛛网。 只雾气还在,却汹涌朝着赵鲤涌来。 似气急要来寻仇。 在雾将将要将赵鲤淹没时,她手指微动,一阵叮铃铃的铃铛声,从她手中马头铃传出。 雾气一顿,随即又要撤去。 但已经晚了,雾中气旋搅动,铁链声伴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威压而来。 一时间这小小山坳里,诡哭声铁链声马蹄得得声,都遮掩于雾后。 周身清净的赵鲤立在雨中,她不打扰阴差干活,只背过身去。 张开手掌,掌心一块二指宽的木牌。 雨水冲刷掉上头的油脂,常年浸泡灯油中的木牌上是一个生辰八字和一个名字。 上书——爱女陈妮儿。 第1111章 永明灯 陈妮儿,陈妮儿…… 立在雨中的赵鲤,将这名字在舌尖滚了三遍,长出一口气。 虽只听过一次,但关于神只的一切信息,赵鲤都记录在脑海中。 陈妮儿,便是桃源境地下坚持自己是人的地祖奶奶。 爱女陈妮儿,这盏永寿灯是地祖奶奶的爹娘为她所点。 赵鲤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小小祈福牌上的油渍。 身上已被大雨淋得湿透,她蹲身在脚边一个雨水积成的小水洼,轻声唤道:“岚!” 几乎只是眨眼间,一缕幽幽的紫色烟雾从小水洼中升腾起。 小信使岚从这小水洼蹦出,她脑袋盯着小帽,脚上穿着一双看着就很精致的小鞋子。 对她来说,人的梦就是食物与能量,好梦似糖,噩梦如香辣锅。 以小手爪掩唇,刚跳出便打秀秀气气打了个饱嗝。 赵鲤委托她,以对最快速度带回些供奉长明灯的香油和祭品。 岚点了点头,跳水般一头扎进了地面的小水洼。 等待的时间里,赵鲤便站在尚算完好的永寿寺廊下暂避雨。 寒雾中,诸般声响已是小了下去。 雾气渐渐褪去前,赵鲤隐约见得有数个极高大的人影,朝着这边颔首致意。 赵鲤回应后,这些人影又隐入雾中。 这阵雾气卷着,朝着深山里去了。 显然,这些阴差是十分敬业的,出了这趟差便打算顺便将周围扫个干净。 雾气从永寿寺褪去,只在地面留下好些铁链拖拽的痕迹。 赵鲤还看见了一对湿漉漉的马蹄印。 只这会功夫,地面水声哗啦一响。 小信使脑袋上顶着个小包袱,从水洼中跳出。 这小包袱里卷着一身干衣裳,一小包点心。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极精致的小罐子,里头装着清冽的油脂。 赵鲤还未打开,便嗅到皇家太庙里的紫宸瑞霭香的气味。 她忍不住笑,在岚的脑袋上摸了一下:“胆大包天,竟去太祖爷爷那里顺东西。” 小信使得意左右摆了摆脑袋,帽檐跟着晃了两下。 唤醒玛丽莲那日,挣脱了铁鞋子的岚短暂的发出过声音,但后来却又恢复到了从前。 不过这都不影响,她继续作为小街溜子四处活跃。 就比如现在,岚很顺手从斜挎着的小兜兜里,掏出糖块给黑白企鹅和灵猴蕊。 三小只一块吃花生糖,右颊同时鼓起一动一动。 见赵鲤又要下去,三小只急忙跟上。 通风不佳的地下,三只干尸崩解的灰尘扬得到处都是。 赵鲤撕下一片内衫衣角,做了个简易面罩。 再开启夜巡状态下去这地下。 她看见了供桌翻倒的油灯,还有供桌前崩解的狐尸。 青灰色的粉末颇为细腻,遍布这地下佛堂。 赵鲤戴上手套,拂开案桌上的尘埃,扶起那盏灭掉的油灯。 油灯燃烧了不知多少年,外层都是包浆的厚厚油烟。 赵鲤以尽量快的速度,重新调整了灯芯,放入那枚永寿小牌,将小信使岚带来的长明灯油注入。 随后扯下面罩,吹亮了火折子点燃。 皇家太庙里的灯油,是整个大景都有数的好货。 一燃起,紫宸瑞霭香的气味顿时升腾。 明亮很多的火光,霎时间照亮四周。 光中,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咦,阿鲤?” 弦子的声音叮咚咚响,远在桃源境地下旧村的地祖奶奶忽而转动断颈看四周。 听到这声音,赵鲤心里反而踏实大半。 拂净供桌上的灰,在上头码了好些岚带来的点心。 “地祖奶奶,我给您带了点吃的。” 她在心中默念,但这一次并无人回应。 想来就是地祖奶奶也不知道如何回应赵鲤。 就着这盏永寿灯的灯光,赵鲤在这地下暗室翻找起来。 想要找到些线索。 很快,黑白企鹅呼喊道:“主人,这有本功德簿。” 将诡住持之前跪着念经的蒲团撕个细碎,黑白企鹅邀功般挥舞手中蓝皮小册子。 赵鲤接了在灯下看。 岚与企鹅都凑头来看,连只认得三四个字的灵猴蕊都来凑热闹。 这本所谓功德簿,其实就是信众对这间永寿寺的捐赠记录。 这永寿寺叫寺庙,干的却是摆在明面上的买卖。 每年捐银二十两,可在外头悬挂一永寿牌沾香火气。 若是每年捐赠五十两,那待遇就完全不一样了。 能在这地下佛堂,点燃一盏长明永寿灯——当然灯油得家属每年供奉。 供奉在地下佛堂的永寿灯,可以得到住持的亲自诵经祈福,祈祷灯中寄名的人福寿延绵,遇难成祥。 这册子极为老旧,看起来少说是几十年的累积。 赵鲤索性回到地面,换了身干衣盘坐着看。 一直到清晨,外头两声猫叫。 先进来的沈大黄肥肉颤颤,看见赵鲤便一声干呕,从它另一个胃袋里吐出好些存活。 指着那些带东西,示意赵鲤大方吃。 赵鲤无言摸了摸它的顶瓜皮,表示心领了。 后头跟着沈小花进来的岳影,好奇四处看。 见得赵鲤有些忐忑道:“公主娘娘,这里似乎不太一样了。” 还是那到处是蛛网灰尘的样子,但莫名给人一种清扫得极为干净无半点阴晦之气存在的感觉。 连带着寺外的那大片荒地,都像是拂去了蒙着的灰色。 岳影全将功劳归在赵鲤身上,双眼晶亮无比。 赵鲤笑笑,简单给她解释了什么是阴司,饼告诉她以后见得异常的大雾一定避开。 言罢,她向岳影打听知不知道这永寿寺的消息。 毕竟从这厚厚的功德册子看,永寿寺盘踞此处时间跨度极长,说不得这些常年行走的山民听过些风闻。 岳影想了很久,总觉赵鲤问的问题,似乎实在长辈嘴里听说过。 但断头岭子村这样的地方,无良长辈众多,拿来吓唬小孩的故事更是代代更新。 岳影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她阿爷曾拿山里鬼和尚的故事吓唬过她。 话说到此,这册子一时半会也看不完,赵鲤决定向将这些山民安全带回村才是。 给长明灯中注满足够的灯油。 与等候在荒地外的其他村民重新碰头后,赵鲤怀里揣着那本册子踏上了回程的路。 第1112章 母熊 上山难,下山容易。 回断头岭子村的路上,密林莽莽。 行至半途,林中一声兽吼,惊飞无数飞鸟。 随行的断头岭子村青壮,顿时警觉。 岳影年幼,鲜少到这极深的林子来,四处转头看并未太惊慌。 但同行的老猎手,却是一惊,自发簇拥护卫在赵鲤左右。 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赵鲤不由问:“怎么了?” 为首的老猎户,自制弓箭也能射得极准,昨日就是他射杀了那只拜月的红狐。 这老猎户有些紧张催促赵鲤道:“公主娘娘您不知道,近两个月来这林子里出了大家伙。” “这大家伙不知是虎还是熊,凶悍又狡猾。” “晓得人是最方便的猎物,时常下山滋扰。” “附近村里失踪了好几个猎户和采药人。” 赵鲤闻言蹙眉:“没有上报官府吗?” 大景官府还是比较负责的,每年会组织猎户上山清理虎熊豺狼。 若是猛兽异常滋扰,还会张贴告示悬赏,让周边的猎户去捕猎赚取赏金。 闻言,这老猎户摇了摇头:“县中自是有悬赏告示的。” “但这次的玩意诡异,好几个老猎人折在林子里。” “邻村有个老大哥接了告示,自己失踪在山里不说,前些夜里全家竟都暴死家中。” “开膛破肚死相极惨,尤其那六岁的小儿子,被吃得只剩半拉脑袋正正摆在磨盘上,倒好似威慑” “有这畜生在,我们都只敢活动在外围,再继续下去连生计也保不住。” 说这些话时,老猎手有些期待地看着赵鲤。 显然,是将他们的生计寄托在赵鲤身上,盼着赵鲤出手或是有官差上山。 赵鲤倒也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双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呼哨。 但听得头顶树叶沙沙响,沈小花和沈大黄两颗猫脑袋钻了出来。 赵鲤一指林中道:“小花,你不是缺钱吗?” “猎杀滋扰村落的玩意,可是有赏金拿的!” 见沈小花完好的猫眼睛一亮,赵鲤又看沈大黄:“大黄,无论是熊掌还是虎掌,都很好吃哦!” 她是懂看人下菜的,话一说完两只猫对视一眼。 一转身朝着林中去了,连着黑白企鹅和灵猴蕊都跟着去凑热闹。 沈大黄和沈小花两个货越来越精,有百姓供奉的它们也越来越强。 赵鲤对老猎手道:“我们继续走吧。” 赵鲤对沈小花和沈大黄放心,这些没亲眼看过两只小猫校尉神威的猎户却不踏实。 跟着赵鲤走了一小会,频频回头神思不属。 就在此时,林中又是一声参天怒吼。 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东西猛烈撞上树干的嘭嘭声。 像是一头野猪在林中横冲直撞。 断头岭子村的村民,顿时生出一阵骚乱。 赵鲤心道,这几个小东西不会遇上扎手点子失手了吧。 她手握刀上正要去看。 但见远处林子烟尘阵阵,有大树翻倒。 下一瞬,自那烟雾中,扑出一只体型硕大到几乎有三个赵鲤高的巨熊。 这熊不知多少年岁,黑毛油润无一点杂色。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腥臊臭味。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这胖壮的熊身上竟裹着一身花里胡哨的女人衫子。 碗口粗的树在它掌下,就像根筷子,一扫即断。 赤红双目朝着赵鲤等人冲来。 断头岭子村的山民,十分有血性经验丰富。 竟无一人后退逃跑,反倒举起自制的弓箭便射。 只劣质的箭头撞上熊躯便掉落在地,竟连油皮也没蹭破。 这受惊的疯熊,见人便扑,朝着这边横冲直撞过来。 疯熊眨眼到了跟前,几乎可以嗅到它嘴里的腥臊,看见它赤红双目里众人的倒影。 就在诸人绝望时,赵鲤踏前两步:“沈大黄,沈小花,你们两个到底行不行?” 话音落,两声尖锐猫叫于烟尘中响起。 沈小花口中叼着它的小短刀,在树枝间借力跳跃。 斜刺里,一个八仙桌大小的橘黄毛球悍然与这疯熊撞在了一起。 沈大黄只脑袋还拳头大,身子已经**成球。 与巨熊撞成一团时,竟半点不输力气。 沈小花叼刀高高跃起,在空中旋了一圈,而后旋转的力道重重落下。 无比锋利的短刀,直直砍中这熊的右眼。 气球戳破的噗嗤声中,疯熊右眼鲜血淋漓。 更加发狂探爪时,利爪却顿在半空。 原来,太阳换了个角度,终于在地面照出这熊的影子。 沈小花脚爪一踩,将这巨熊控制住。 又听得一声叫,迟迟赶来的企鹅在疯熊脑门上印了无关紧要挠痒痒似的一脚。 灵猴蕊小爪中尖刺一晃,便要刺下。 幸好赵鲤看见喝止:“别刺,毒死肉就不能吃了。” 听见肉不能吃,撞了一下就浑水摸鱼想等赵鲤解决的沈大黄,重新扑上。 一个泰山压顶,将这巨熊压得躺倒在地。 随后肥猫一边嫌熊臭,一边将猫爪狠狠拍下。 沈大黄不摸鱼的情况下,力道极大。 这一爪拍下,顿时一声闷响。 被沈小花控制在原地的疯熊,双目口鼻霎时间迸射出汩汩殷红鲜血。 便是后颈脊柱,都在这一爪下拍了个粉碎。 如山巨熊顿时伏倒下去,赤红双目怨毒无比,盯着林子的一个方向失去生命。 赵鲤神情微动,不待沈小花和沈大黄歇下,一指这巨熊死前看的方向命令道:“现在是带崽的季节,这是只母熊,去找小熊在哪。” 这熊身上带血的花衫子,和对人暴冲的姿态都表明,它果然如老猎手所说,习惯捕食人类。 带的小熊跟着母熊学习捕猎,甚至跟着母熊下山入村犯下过屠杀大案。 那么,这种捕猎习惯小熊就会延续下去,甚至教授给后代。 既已结仇,必须在此将这种传承斩断,否则周边村落哪有好日子过。 随赵鲤指示,沈大黄和沈小花没得奈何,又往林子里去。 这巨大的母熊身下,大片鲜血洇开。 几小只还在追寻其他熊的下落时。 赵鲤他们带着这母熊下了山。 还没进村,便有无数人围观欢呼。 跟着赵鲤的山民炫耀似的,一路说着巡夜司和巡夜司中小猫校尉的厉害。 刚将这十多人才抬得动的巨熊放在村子集会的平地上,村口一路传来哭声。 几个还披麻戴孝的邻村人,一路哭着来,进村便给赵鲤磕了一个:“多谢公主娘娘,为我们除了祸害。” 为首的一个络腮胡汉子,哭得满脸鼻涕,叩头也最响亮:“我义弟全家老小都被此獠杀害,死不瞑目日日在村中哭泣,此番总算安息了。” 见这熊尸上的花布衫子,他又哭:“这是我兄弟老婆的衣裳,竟被这畜生穿了去。” 第1113章 熊腹残尸 赵鲤他们带回来的这头巨熊,体型实在可怕。 几乎是冷兵器时代,人类能够狩猎的巨兽巅峰。 熊尸趴伏在村中晾晒稻谷和晒草药的肠子里,远看如一座肉山。 这熊极臭,近四月的天里,有不少苍蝇虫子叮咬在熊尸身上。 断头岭子村的村老满脸红光。 老头儿年轻时也是猎手,对他们来说能猎捕得这样大的凶兽,就是无上的荣光。 听完了全过程,若是沈大黄现在在这,他定要捧着沈大黄的小山竹脚谦卑亲两口。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听说沈大黄是公的,便暗自叫小孙女去村里寻母猫。 想要陷害朝廷校尉,让沈大黄如优良猎犬一般留个种在这断头岭子村。 老头主意打得好,奈何用错了对象,加之沈大黄和沈小花还在林中追逐熊崽,他的小心思注定落空。 赵鲤倒是够义气的,她先前告诉过沈大黄这熊掌好吃,便想着委托断头岭子村的人将这熊先料理了。 等沈大黄回来,可以得口热乎的吃。 她从腰带里抠了一块银子,递给村老:“我们大黄校尉只好吃,劳烦诸位将这熊肢解了。” “其余的肉你们随意处置,只那一对熊掌,请用村里的法子炖上,给我们家大黄校尉。” 顿了顿,赵鲤又看邻村还披麻戴孝哭的那些村民,道:“熊皮熊胆值钱的,便给他们吧,卖了各家分分。” “算是点补偿。” 赵鲤的分配可谓极有人情味,叫那些在熊尸前哭的邻村人又是好一通谢。 她本就生得好看面善,作风有大方宽容的,叫左右山民心中都去了畏惧。 偏僻村落百姓慕强也淳朴,之前哭他义弟那络腮胡子大汉,来到赵鲤跟前。 有点笨拙一个抱拳后,红着张脸道:“公主娘娘,您为我等做了那么多,照理说不该再麻烦您。” 他说着脸更红,羞得只恨不得将脑袋夹进裤裆里:“但,草民还有一事相求。” 赵鲤还没说话,他自己便煎熬得很了,一股脑子道:“我那义弟全家死后,村中不太安宁,常听他家中传来夜哭。” “还有……”这络腮胡子对诡神之事还是颇为畏惧的,他道:“不但有哭声,还有村民夜里起夜,见林子边上有穿着花衣裳的人藏在雾中招手。” “若不是高得不正常,说不得人色迷心窍的便去了。” 络腮胡子一指地上的熊尸:“那招手的人,就穿着这样的花衣裳,只是体型小两圈。” “这畜生应该不是只一只,大的被杀恐小的入村寻仇。”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判断倒跟赵鲤差不多——这熊绝不只是一只。 听络腮胡子言,这些畜生已是在学习穿着花衣诱捕人类。 既如此,寻仇之事绝非不可能。 赵鲤颔首道:“放心,我稍晚些跟你去一趟。” 既解决全家暴死的,也领着沈大黄和沈小花排查一遍隐患,免得熊入村报复。 得了她的准信,这络腮胡子男一激灵振奋起来。 嘭一下跪地又给赵鲤磕了几个。 赵鲤侧身让开,只让他先帮着肢解熊尸,好将熊皮熊胆带回。 若真是这畜生犯下凶案,可以熊皮为祭,让那一家子安息。 这络腮胡子中年人莫看次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却是手底下有真功夫的。 从腕上解下一把二指宽的柳叶刀,转了个花刀沿熊首旋了半圈,又是一挑一剔,立时将巨熊头皮剥下。 赵鲤被他这手惊艳,立在旁看。 极腥臊的味道弥漫开来,巨熊身上结实的肉块露出来。 络腮胡子正要朝着巨熊鼓鼓的腹部下刀,却顿了一顿。 转头对赵鲤道:“殿下,这熊吃过人,恐肚子里不太好看,您看……” 他本意是让赵鲤避一避,免得恶心到她。 但赵鲤摆手道:“剖吧,若真有尸骸,正好辨认后送回家去。” 她这做派极得人心,这络腮胡子和旁边打下手的村老对视一眼后,齐声道:“您就看好吧!” 他两使出浑身解数,在这巨熊鼓起的腹部豁开一道y形口子。 带血痂的铁钩子往两头一勾,再在肠肚上一划。 哗啦啦—— 连汤带水好些伴着胃液和吃太撑没消化反流的绿胆汁,团团掉出好些东西。 看见白森森人腿骨支着,一直在赵鲤身边的岳影惊呼一身藏在了赵鲤身后。 嘴里还道:“早知我就不看了,待会还怎么吃得下肉啊。” 赵鲤无言拍了拍她当做安慰。 巧了,赵鲤原本心里想着的野味大餐也噗嗤一下破灭了。 见那熊腹里倒出的东西,还有衣裳残片。 赵鲤长叹一口气,本认命去后腰摘鹿皮手套,打算清理尸骸。 可她到底错估了这贫瘠山中山民的韧性和悍勇。 帮着解熊尸的人先是惊呼,但只一眨眼悲愤不已。 便是害怕的岳影,也帮着去打水来清理熊腹中的遗骸。 被赵鲤暴揍过一顿的跳傩狂夫,一双斗鸡眼立在旁边哇哇为葬身熊腹的倒霉人哭——虽然他们并不认识。 赵鲤看他模样,替他解了绑着的牛筋索,将他的熊皮倛面具丢给他。 山民们自发为葬身熊腹者捡骨清洗,这狂夫戴着熊皮倛在旁跳傩。 发出哇呀呀呀的恐吓之声。 铃声小皮鼓响不停,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各色异味有些闷。 协作的山民在熊腹中一共捡拾出两具半尸骸。 这熊吃得很急,连人皮带骨消化不好。 其中两具骨头拼凑拼凑,虽有缺损却勉强算完整。 剩下半具就零碎得很,参与部分不见踪影。 大致冲洗掉粘液,赵鲤上前来看。 本想着还需废些手段,确认身份。 但络腮胡汉子一指搁在旁边巴掌大的药酒葫芦道:“是松子村的王大脑袋。” “他这酒葫芦我认得,三日前他揭了告示上山的。” “跟他一块的还有他表亲。” 迟疑了一下,络腮胡汉子道:“这残缺这个却是认不出来。” 他能认得两个已经不错,赵鲤正要说话。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跑了,山魈跑了!” 赵鲤愕然回首,便见两个黑影窜出,直奔那具残缺的人骨。 清风客在后头气喘吁吁追。 这两只山魈扑至近前,却没伤人,只爪子抓住地上那具残缺的骨头泄愤似地砸。 山民受惊散开。赵鲤上前欲要制住这两只山魈。 但冯宝那软绵绵的棉花娘亲,横栏中间朝着赵鲤一跪。 咚咚磕了两个头,一指两只山魈又一指砸碎的残骨,白棉布蒙的脸竟淌下两行血泪。 第1114章 复仇之熊 两只黑毛山魈,手臂极长。 抓住湿漉漉的残骨奋力掼在地上,砸得这还新鲜的人骨端坐几截,四散开来。 那络腮胡汉子相对较悍勇,见青天白日这两只山魈来砸骨,握紧了掌中的解骨刀。 断头岭子村的人并不算畏惧这两只山魈,他们之前还设陷阱抓过要将这两只山魈沉水。 因而急奔回家取了箭矢柴刀来。 尤其那带熊皮倛的跳傩狂夫,一双斗鸡眼朝着两旁撇,眼见着就要恢复正常,进入跳傩状态。 这时赵鲤忽而一声喝:“都住手!” 诸人纷纷停手,朝赵鲤看时,便见跪在赵鲤面前掉血泪的棉花人偶。 这棉花人偶本就做得极其抽象,来时跑掉了身上大半填充的棉花瘪了几分。 这会两行血泪淌下,瞧着越发骇人。 这时,那两只山魈也好似泄了愤,看着遍地碎骨呆站片刻。 而后,扫视一圈左右后,竟佝偻着背捂脸躲藏到了磨盘下方。 其中体型稍大的那一只,将另一只的头按在怀里,以满是黑毛的后背相护。 奉命看守这两只山魈的清风客,也终于呼哧呼哧追上来。 他张臂护在两只山魈前,气都喘不匀一个劲解释:“它们没有伤人意思,一直很安静的,刚刚也不知是什么了。” 两只山魈原本关在那猪笼中,但清风客看它们手脚被缚动弹不得,生出了不忍之心,稍将麻绳松开。 这两只山魈原本也极为安分老实呆在笼子里。 只刚才不知为何,突然暴起撞出笼子,跑来砸了这碎骨。 清风客找补道:“说不得,是跟这碎骨有什么大仇!” “殿下您看,别的它们也不砸啊。” 赵鲤早看出问题,哪还需他在这说。 手握刀上,缓步走到磨石边。 磨石下小小的地方,两只山魈蜷缩其中,赵鲤还可看见它们在颤抖。 她取出从这两只山魈身上得来的碎布。 右手按刀左手探出去:“你们认识地上的人?” “他和你们有仇吗?” 赵鲤问得很温和,但两只山魈极畏惧她,两只长臂遮脸,蜷缩磨盘之下瑟瑟发抖。 清风客苦笑:“殿下,它们丧失了身为人时的神志,没法跟它们沟通。” 在赵鲤去永寿寺时,这清风客使尽了手段。 想向这对山魈问出点线索,连带着也问那棉花人偶。 只是这三只无外物刺激时便像发呆的鱼,直愣愣望着一个点,清风客是一无所获。 果如他所说,这对山魈已无之前将地上残骨砸碎的气势,只蜷缩磨石阴影中。 赵鲤没得奈何,只好命人将它们重新捆住带下去。 空地上遍地碎骨都被断头岭子村的村民收集起来,暂装进了一个黑酒罐。 一直到收敛完毕,都没再发现半点关于这残骨身份的线索。 地面冲洗了个干净,除了那个被砸烂的,其余两具尸体都就地架柴焚烧。 熊这种东西喜欢食鲜活,这两人被活吃,骨殖不烧恐惹后患。 赵鲤手边有朱砂,便索性将这尸骸烧了。 与烧尸青烟并起的,是村中炖肉的烟气。 那熊腹里的东西恶心,肉却是没问题的。 对贫瘠的山村而言,他们可没那么多讲究。 赵鲤使了银钱,请村老炖上的熊掌加了各色去腥臊的药材在砂锅中煨着。 刚过中午,沈大黄和沈小花并着企鹅和灵猴蕊四个出山来。 沈大黄张嘴一呕,吐了四对熊眼珠出来。 又一指山林,示意它们追踪杀了四只幼熊。 只是没等赵鲤夸,沈大黄猫脸一脸郑重,爪子在地面写了个公字。 “公熊没有追到吗?” 既有母熊带崽,有公熊在正常不过。 沈大黄红布似的舌头探出一舔嘴角,露出老谋深算的神情,抬爪一指地上四对熊眼珠。 猎杀幼崽时,沈大黄故意在熊尸上留了自己的一撮猫毛。 并带回眼珠,如此挑衅那公熊若真接近精怪,必来寻仇。 赵鲤不由在它顶瓜皮顺着后背到尾巴狠狠撸了一把:“大黄真是巡夜司智力担当。” 得了夸奖沈大黄一点不骄傲,肥肉颤颤自去等着吃小火煨出来的熊掌。 它美美吃东西去,赵鲤却接连下了好几道命令。 令信使岚带话,叫从余无乡各处支应人手,照这山的周围看守防备。 又让村老派出村中青壮,通知山中村落,布置陷阱并不要外出。 当一只野兽有了思考能力时,对普通人来说便是最大的灾难。 不管那熊智力有没有高到玩调虎离山,该防备的终归要防备。 最后,便是重点的断头岭子村和死过人的村子。 常理来看,这两处是公熊极有可能来的地方。 赵鲤想了想,令沈大黄和沈小花留守断头岭子村。 蹭肉吃的小废物企鹅,暂充当联络员。 而她自己,却是找岳影寻了身衣裳换上,将长刀一包。 自和络腮胡汉子,带着剥下的熊皮与泡酒的熊胆离开。 这络腮胡汉子他们的村子叫老槐村,与也断头岭子村只隔了半座山。 一进村,赵鲤便觉得温度都降了几度。 再看村中那株几人合抱的大槐树,不由心中摇头。 她来得极为低调,脸糊得脏兮兮,开启鼠鼠祟祟状态在旁边,就是看见她的人也会将她忽视。 老槐村的村民。围着熊皮哭了一遭,最后将这还带着血腥味的熊皮,送到了一户人家。 这人家无人居住,可见破损的门窗。 院中一个大磨石上,血迹尤在。 赵鲤翻身上了屋顶,这一呆便呆到了半夜。 夜里乌漆嘛黑,她正躺茅草屋顶看星星,忽然听见院中有咚咚声。 悄声探头一看,一个半大孩童立在磨石边,肩上无首,拍球一般玩着他自己半拉脑袋。 同时,院中传来人肺痨似得咳嗽声。 第1115章 熊伥 夜幕低垂,天上稀薄几点星子。 这座位于村子边缘的农家院子,自那桩惨案后,便是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 院落两侧的荒草枯枝,早夜风中摇曳。 保持得尚算完好的柴门半掩。 院中忽而咳嗽与石磨之声并起。 石磨无人推动,却擦啦啦缓慢转动起来。 两块沉重磨石间雕刻出的锯齿状磨齿,在滚动摩擦中发出闷闷的嚓嚓声。 一个矮小的半大孩子,在这转动的磨石旁一下一下抛着手里的‘球’。 每抛一下,便不要钱似的在地面洒下好些血点子。 赵鲤本开启了夜巡状态,躺在屋顶看她从永寿寺翻出来的‘功德簿’。 但她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加上这一年被沈晏给惯坏了,哪有耐心在发黄的纸张里一点一点扒着看无聊的数字。 若让她看有趣的卷宗画册,一宿不困。 看这个,却像是中了瞌睡虫,才前半夜便眼皮直坠。 院中磨石想起时,赵鲤一激灵清醒。 有种终于来事的兴奋与解脱。 探头一看,见到了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玩自己半边脑袋的鬼小孩。 她心中咯噔一下,这些被杀死的人已化为了伥鬼。 果然,心念刚动,磨盘旁陆路续续多了好几个埋头弓腰推磨石的‘人’。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从玄学角度磨石磨盘都是有特殊含义的。 通常来说,石磨分上下两扇,下扇固定死上扇却是可以转动的。 最中心位置凿有孔洞楔入木棒稳定,形制正和天地、阴阳。 加之石磨多转轮研磨对人类来说至关重要的五谷,使五谷化为供人生存的能量。 因而民间常将磨石与轮回挂钩。 磨石旁偶见无名黑影,推着磨转,便是这样的原因。 下头的院子,随着磨盘一次次转动,推磨的人逐渐清晰起来。 整八口人,逐渐从残缺被食的可怜状恢复。 原本缺手缺脚肠肚掏空的模样不见踪影。 除了脸色实在青紫眼皮耷拉,走夜路上被眼神不好的误认为活人也是可能的。 又是两声咳嗽,一个后腰别着烟杆的老头儿突然直起身。 掩唇又是两声咳嗽后,这老头儿莫名阴狠的三角眼一眯。 未曾言语,但随他一声咳嗽,推磨的玩自己脑袋的都纷纷停下。 它们齐齐转头望向了平静的老槐村。 人死为诡,诡物无心。 更不必说这些被玩弄的伥鬼,以人类的爱恨情仇价值观去预测它们的行动会犯下大错。 整八口老小,依次照着高矮秩序同手同脚朝着老槐村去了。 显然并没怀什么好心。 赵鲤伏在屋顶,如机警的狼,竖着耳朵搜寻暗处操纵这些伥鬼的东西。 但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也不知是没来还是藏匿太好。 赵鲤不欲打草惊蛇,将那本厚册子藏在屋顶茅草里后,自屋后偷溜下来。 一路踩着阴影向前。 在半路见到了肩搭肩的八个伥鬼。 白日里,赵鲤以至阴的槐树皮摆放路旁,有在几条重要道路上暗埋了礞石线。 这几只伥鬼,只见得村子就在不远处,村中让人妒恨的活人正在酣睡。 但它们绝走不出这条迷魂道。 但借着天光,赵鲤看见八个伥鬼肩搭肩在一处绕圈。 它们虽无形无质,却将地面及膝深的荒草蹚出了一条极为规整的纹路。 若从高处向下看,约莫可见是个螺旋形。 赵鲤并未发作,而是寻了个阴影处蹲身潜藏,与幕后之物比耐心。 一直等了约有两炷香,夜里恼人的蚊虫停了她满脑袋时。 忽而听得灌木丛中一声轻响。 赵鲤本以为来的会是个大家伙,不料黑暗中火光忽明忽灭,却是一个抽着叶子烟的青衫老头儿。 赵鲤不敢开心眼观测,甚至观看都是以手中铜镜折射,只一眼望去这老头儿是与人类无异的。 她不由皱眉,难道判断错误,其实并非凶兽作乱而是人祸? 然而下一瞬,她便惊觉不对劲。 那青衫老头儿的颈子衣裳,并不是脏而更像是血迹。 边缘有黑毛露出。 她暂歇了暴起之心,按兵不动。 这时那老头儿拂草走近,见得几个绕圈的伥鬼顿时暴怒。 他的怒态极为暴虐,手中燃着的烟抢,直朝着最前头那矮小孩眼窝按去。 这孩子本就被食了半边脑袋,推了半晌磨石才回复人样。 被他这烟枪一烫,脑袋噗嗤瘪了下去。 小小的伥鬼什么也不明白,只捧着自己半拉脑袋瑟瑟发抖。 这青衫老者喉中呼噜噜几声,并未叫骂但异常大的手扬起又落下。 打得几个伥鬼抱头蜷缩。 这青衫老者泄了怒气,方才四处看,四脚趴在地闻闻嗅嗅。 一路像是狗一样,嗅到了赵鲤埋在道中的礞石线前。 他深处厚而发黄的指甲去扣,方抠得一些,眼中警惕之色一闪即逝。 真要抬头,却被一只脚不轻不重踩在后脑勺。 在他脑袋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时候之前,那踩在他后脑的脚力逾千钧。 他像是挨了一记重锤,整个脑袋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在夜间格外响亮,惊得林子里的鸟喳喳乱飞。 老槐村中偶见一户人间亮起灯,随后又猛熄灭。 不少人握着武器,抵着门板屏息听外头的动静。 赵鲤没留力,一脚踩下的力道,足将正常人的脑袋踩成张饼平摊地面上。 但这面容阴狠的老头却只半边脑袋嵌进了泥地里。 他喉中忽而一声兽类的嘶吼,后脑黑毛见风就长。 眨眼间唇吻抽长,遍生黑毛。 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来。 赵鲤唇边一抹冷笑,彻底解除了鼠鼠祟祟潜行状态。 湛青长刀厉啸出鞘。 “难怪沈大黄它们四个出手,都没揪住你。” “竟这般善于伪装。” 说话间,这满身烟叶子味的人类老者已化为一头巨熊。 较之赵鲤她们之前遇见的那头,更高壮也更人性化。 猩红的双眼几乎与人无异,看人时一股子冲天戾气。 它双爪挥舞,侧头咬向赵鲤同时,喉中震震。 八个伥鬼立在远处欲扑,却因赵鲤长刀震慑踟蹰徘徊。 但听得一声轻笑,赵鲤不算大的手横空扼住这巨熊的喉头。 而后,她单手猛然施力,将这高她许多的熊如棉花玩偶一般,拎着在地上掼了两遭。 地面被砸出几个坑洞,夜里猛兽吃痛嚎叫和骨头断裂的声音齐响。 第1116章 半具残骨 赵鲤找线索无聊,加之看这玩意对伥鬼的暴虐,早已是兜了一肚子火气。 拎着这化原型后腥臊难闻的巨熊,便是一通砸。 半个屋子高壮的巨熊,在她手里像没重量的棉花玩偶。 被砸得尖牙与熊毛齐飞,身上骨头咔嚓咔嚓响,不知断了多少根。 待赵鲤泄了心头怒意,被她暴力殴打的这巨熊已没了先前威风模样。 空地的米口袋一般,双腿耷拉在地。 “畜生就是畜生!” 赵鲤骂了一声,将这巨熊丢在地上,顺手扔下手里抓掉的一满把熊毛。 这熊身上衣衫撕成条状,前爪无力在地面撑了一下。 那双赤红的眼睛,褪去了些癫狂,人性化露出恐惧来。 赵鲤只觉动手那只手掌腥臭难闻,从后腰取了条帕子擦手,方才拔起刚才随手插在地面的刀。 她一步步靠近,这趴在地上的熊山蠕动也跟着蠕动向后缩。 这时,它忽而如回光返照般,腹里蠕动了一下。 赵鲤闪身同时,听见旁边数个颤抖的声音喊道:“殿下小心。” 避让开的赵鲤侧首看,便见老槐村的青壮猎户在那络腮胡汉子的带领下持着弓箭木矛围拢过来。 他们本是听得兽吼,实在担心赵鲤出事,这才冲出来救人。 不料这一冲出来看了场大戏。 一时也不知该害怕地上那杀人熊,还是怕不费吹灰之力拎着着熊暴力殴打的赵鲤。 幸好,这些人都比较会安慰自己。 那络腮胡汉子低声道:“怪道人家是殿下,皇天贵胄呢!” 这天子的亲闺女,暴打一头熊怎么了? 十分合理! 这群人从害怕缩在旁边灌木林,到说服自己,再到振奋只用了那么一小会。 现在看那熊的模样,忙出来护驾。 “公主娘娘,那熊被你打吐了!” 这络腮胡汉子赶上前来,一副要用他身体替赵鲤挡的仗义模样。 话音落,但听得一声巨大的干哕。 黄的绿的……小喷泉似从那身上骨头断了大半的熊嘴里喷出。 伴随浓烈恶臭的,又是大量碎骨架,不知是人的还是别的动物的。 漫天恶臭中,站着的几个伥鬼突然哎哟一声。 那最小的伥鬼一点不嫌埋汰般,跑上前去。 在一堆玩意里,捧出了极快小骨头——它自己的骨头和丢失的半边脑袋。 这一幕看着是恶心又可怜。 赵鲤尚且不忍看,更不必说老槐村的村民。 这孩子大小村里长大,是众人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惨死,有看着他死也不安宁,一时间众人心中畏惧去了几分,只余戚戚然。 这小伥鬼抱得自己的骨头,呜呜哭了几声,立时化为一阵青烟。 诸人又细看时,便见其余伥鬼早已消散。 只余地上那只食人巨熊,吐尽了肚里的东西,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这畜生生性暴虐,到了此时,依旧恶狠狠盯着老槐树村诸人。 最后赵鲤看不过去,走上前亲手剁了它的脑袋。 接下来的事情,便相对简单些——捡骨。 替那惨死的一家收殓骨殖,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 这些倒不需要赵鲤操心,目睹她雄姿的老槐村百姓,以近乎拜祖宗似的虔诚,请她去补觉。 这捡拾骨殖的事,便落在了老槐村人身上。 幸好,这山里村落常与野兽打交道。 也不是没有村民被野兽祸害需要捡骨敛尸的情况。 只是……这次略埋汰了些。 赵鲤在村长家新浆洗的被褥大炕上,一觉睡倒近中午。 一睁眼打个哈欠,便见系统企鹅人模狗样坐在炕上吃黄米窝窝头。 它倒是不挑嘴,什么都吃什么都爱吃。 一口黄米面窝窝头,垂头啄一丝咸菜。 这模样让赵鲤看不过去,起身一把按住它脑袋:“你知道山民吃盐多困难吗?你就腆张脸吃人家咸菜。” 山中贫苦,盐是最重要的物资,山民们的粗盐咸菜都是腌制了准备猫冬的。 就被它厚颜无耻吃了。 企鹅嘴角还有一丝咸菜,听赵鲤有责备的意思忙道:“我给钱了。” 它墨迹沈大财主得到的零花钱,小金元宝可是慷慨给了的。 它说着露出些委屈:“在主人心里,我竟是这样的吗?” 赵鲤嘴角一抽,终是道:“好吧,错怪你了,对不起。” 企鹅闻言一个虎扑,扎进了赵鲤怀里:“不怪主人。” 在赵鲤摸它脑门时,贼眼光芒一闪即逝,露出计划通的眼神。 受不了它的腻歪,赵鲤安抚了它一下,将它推开问道:“断头岭子村那边无事吧?” 企鹅蹦蹦跶跶从炕上跃下,举着小半盆洗脸水摇摇摆摆过来:“前半夜有些闹腾,有伥鬼来找大黄寻仇,不过英明神武的您斩杀了巨熊后便消停了。” 赵鲤洗漱后,重换上靖宁卫的官服,刚出大门边见那络腮胡汉子走进来。 一见赵鲤他兴奋道:“公主娘娘,断头岭子村母熊肚子里的那半具残骨,在这公熊肚皮里找到了!” 这汉子是个有心的,晓得赵鲤要查那半具残骨的线索,在清理尸骸时便额外用心了些。 他高兴道:“这一公一母的熊应该是两口子,分食了人故而一边剩半个。” “我记下了衣裳,果在这公熊肚子里找着了。” “连带清理出来的,还有一张户籍黄册。” “虽被酸水糊了名字,但看户籍就是余无乡人,住在什么酒巷。” 这猎户目不识丁,只因爱喝酒,认得个酒字。 但这对赵鲤来说,当真帮了大忙。 只要晓得是哪里人,一排查失踪人口,便能查得身份。 她郑重谢过了这络腮胡汉子,本想给些赏银,但这汉子绝不肯要。 有时候强行给反倒是对对方的羞辱,赵鲤看这同样穷当当的老槐村,心里想着回头给他们减税赋。 简单交代了熊尸和骸骨怎么处置才不会留下隐患,赵鲤带着那请誊抄下来的黄册残卷来到了余无乡中。 身边跟着找官府讨赏金的沈小花。 第1117章 酒泉巷 那被熊分食的,是余无本地人,住在乡中一个叫做酒泉巷子的地方。 赵鲤来到余无时,余无乡理事的老人与巡检,并着赵鲤封公主后,来余无处理相关事务的礼部官员,都已经齐齐整整站在了余无乡的桥上迎接。 站在最前面的,是巡夜司一个副百户,他在这负责策应桃源境中坐镇的卢照。 这些个人在余无乡的桥头,站得比看见班主任的小学生还笔挺。 远见赵鲤骑着她的小马悠哉过来,齐齐上前迎接。 赵鲤随意摆手叫他们起身,还没说话,便见一只壮硕狸花猫从她马背跳下来。 沈小花一落地,连蹦带跳捂着猫鼻子走远。 原是因为赵鲤马屁股后拖着的一包碎骨并着四枚熊牙,和几对熊崽眼珠。 碎骨是熊胃里扒拉出来的,熊牙是从那两只凶兽嘴里拔的,熊崽眼珠是昨日挖的。 在这不冷不热的天气里,虽不至于立时发酵出极致臭味,但对沈小花这样的灵的猫鼻子而言实在是折磨。 若不是为了赏金,为了自家崽子的小鱼干,小猫校尉早甩尾巴走猫。 沈小花一落地,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京城混迹了一段时间,它跟着沈大黄是半点没学好。 抬爪指了指立在最前面的副百户,喵嗷一声找了个代领赏金的。 赵鲤懒得说它,只对那副百户道:“官府悬赏的作乱凶兽已除,熊牙眼珠为证,劳烦你待会替沈小花领赏银。” 来迎的官吏登时马屁声阵阵。 那副百户脸上堆笑,来取赵鲤马背上的包袱时,又听赵鲤道:“里面还有一具从熊胃里扒出来的碎骨头,你记得单独取出来。” 刚才在桥边美美吃了早饭的副百户,看着那小半人高滴着血水的包袱,脸上笑容霎时间僵硬。 便是左右说着好话的官儿,都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任谁也没想到,赵鲤就这样不讲究地一张包袱皮打包了包死人骨头来——还是从熊肚子里捡出来的。 见那副百户将裹尸袋卸下来,赵鲤自怀中取出一页纸。 是她誊抄过来的,原件被胃酸腐蚀得不像样子。 赵鲤将这纸递去。 负责余无乡事务的老人与巡检接了凑头看。 这‘老人’并未年龄描述,而是大景乡一级的管理,半公半民,但极为熟悉当地事务。 只扫了两眼,便与巡检同时道:“是酒泉巷子人。” 巡检本欲请赵鲤去官衙坐着,等他们查清回报。 但相比起在官衙傻坐,赵鲤更喜欢自己亲自去查。 因而两句话打发了桥上来接的官吏,只带着本地巡检和几个差役去了酒泉巷。 酒泉巷位于余无乡的西边,旁边是一条清澈的溪流。 赵鲤路过时还顺带牵着她的小马,下去冲了一下马屁上的淡血水。 还未真正进酒泉巷子,赵鲤已先闻到了一阵酒香。 这种酒香像是百年来已经沁润进泥土之中。 赵鲤不由动了动鼻子:“这里人都以酿酒为生吗?” 她本以为与江州织造坊一样,不料巡检嘴角一耷拉露出苦相,犹豫片刻后他道:“从前确是家家酿酒,家家都有不传之秘的酿酒方。” “可以后却不一定了。” 不待赵鲤追问,他一股脑道出实情。 原来,这酒泉巷子酿酒产业与宋家有极大关系。 宋氏在桃源境造假阴司,做土皇帝。 加之有宋华侨那个日日醉生梦死的酒桶,酒水消耗量极大。 但桃源境中粮食根本不够吃,哪有酿酒的余地。 因此酒水都是在桃源境外采买。 有需求就有供给。 可以说,百年来藏匿在桃源境中的宋家,造就了这条酒巷的诞生。 因而在宋家被彻查以后,酒泉巷中的酒水便失去了最大的买家。 许多人新酿的酒积压在手,已经是面临破产背井离乡的境遇。 大景这个背景,这类酿酒小作坊货物积压,资金链断裂就是个死。 听完,赵鲤头疼挠了挠头皮:“稍后我想想法子吧。” 看看能不能让海瀚商会吃下这批酒水。 实在不行,她公主府采买也可。 杀诡是救人,能想办法解决当前困境亦是救人。 巡检听得神情一动,急谢道:“殿下仁德。” “有您相助,定少很多惨事。” 巡检话刚落,巷子尽头突然爆出一阵哭声并着争吵声。 赵鲤和巡检加快了脚步,转过弯一看,便见巷中满是外圆内方的白纸钱。 巷子中段,有户人家门前挂白正办丧事。 哭声争吵声,就是从那户人家传出的。 刚走到门前,但听得一声极贱极脏的骂,一个披麻戴孝的消瘦女人从门里倒飞出来。 身上穿的白麻丧服上,印着一个肮脏泥脚印。 这女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眼见着头要撞到青石墙。 这下若是撞实,非是脑浆迸裂的致命伤。 门里一声又急又惊的惨叫:“娘!” 就在惨剧将要发生时,一个人影斜刺里冲出,拎着这女人护在怀中。 门里门外都是一惊。 救下了人的赵鲤一抬头,只见这治丧的人家一片糟乱。 未有影壁,天井停着一口薄皮黑棺。 在这棺材前,披麻戴孝的孝子被几个青皮打得鼻青脸肿。 同样一身孝的孝女,衣襟扯开被人扯开,头发散落额头一线鲜血淌下。 五六个青皮无赖挤在院里。 一切,都发生在灵堂、棺材前。 赵鲤看得无名火起,反扬唇一笑:“这丧事办得叫人开了眼!” 她声音不大,却将所有人震慑当场。 观她出众容貌特征,又观她身上官服。 现在余无乡乃就是三岁小儿都晓得,当朝镇国靖安公主是个生得猫儿眼的绝世凶人。 虽生得美极,但杀人不眨眼,一顿要吃一头猪。 打砸欺负孝子孝女的青皮无赖,呆愣片刻后,脚跟一转便要四散而逃。 不意,赵鲤扶那中年妇人站稳后,抽刀在地上一顿:“今日谁敢跑,再落我手中便扒了你们的皮!” 赵鲤的刀,诡物都可震慑对人自也有效。 等在后头帮着牵马的巡检气喘吁吁跑来时,这屋中已经跪了满地的人。 第1118章 谋财害命 “说吧,什么事!” 里长闻讯而来钱,赵鲤拄着刀在灵堂正位坐下。 这起灵堂打砸的乱子,说起来也简单。 棺材里躺着的,是这家当家的。 和酒泉巷子中其他人一样,这家也以酿酒为生。 这户人家也是倒霉,替人担保债务。 酿出来的酒往年是不愁卖的,都被宋家以各种途径买走,酒水一卖帐能还上还能赚一笔。 但如今宋家倒了! 来收购酒水的商人不见踪影,大批的酒水积压在作坊地窖。 宋家被靖宁卫查的事情,整个余无都晓得。 余无乡人虽不知内情,但谁不晓得靖宁卫是干嘛的? 京中官吏尚见靖宁卫怵三分,这中小地方乡绅被靖宁卫大张旗鼓抄家。 余无乡人想不出,宋家不满门抄斩的理由。 宋家既垮,今年的酒水若无意外注定是积压手中了。 于是乡里强人放贷的,都将目光放在了酒泉巷子,着急忙慌便上来讨债。 这个时代的放贷青皮,就是畜生的代名词。 闹了几回,这户人家的当家人气急之下猝死,这些人还不满足。 今日抄着担保借条,还来收账。 宅子他们要,积压的酒水他们要,死者家属孝子他们要打,孝女要调戏卖进楼子。 这既要又要还要的结局,就是这般抱头蹲在院角老实交代。 领头的青皮,还远达不到喇唬黄带子那种级别,只是个替人干脏事的打手混子。 胡子上还沾着酒液一身熏人酒气,两只手抱在脑袋上油滑道:“好叫殿下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的几个也只是听命行事。” 赵鲤闻言,对他和善一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很有道理。” 这青皮酒壮熊胆,闻言眼睛刷的一亮:“公主娘娘英明,那小的……” “可我从来不讲道理!” 赵鲤起身,用更蛮横的姿势,给他后脑勺一耳光后,从他怀里将那张欠条翻了出来, 抖开粗略一扫,不由皱眉。 仅这欠条而言,利息是在大景法律允许范围内的,收款时间也确实已过了四日。 这些人犯的忌讳就是暴力来人灵堂惹事,打人调戏姑娘,还险些误杀。 “这种账目,在酒泉巷子有多少笔?你们为何不先找正主来找这担保的?”赵鲤问道。 被她一巴掌险些把两眼珠子扇飞眼眶的青皮混子,缓了半晌才道:“这,这酒泉巷子家家欠钱。” 他脑袋晕乎,几乎张嘴呕出来,一边打嗝一边道:“借钱的正主跑了,我们只得来找担保人。” 跑了? 闻言赵鲤眉毛一挑。 随身带着黄册,行走深山,那葬身熊腹的人倒真符合跑路人的特征。 几个无赖青皮已经审不出什么,赵鲤叫跟着来的巡检将他们用麻绳捆了,稍后料理。 她这才转头看死了人的这户人家。 方才变故突然,这家人还没缓过气来。 在赵鲤审人时,抱头哭成一团。 现在回过了神,三人跪在赵鲤面前直叩首。 这家的儿子被打得很惨,前襟孝服上全是血,眼睛肿得样子都看不清。 赵鲤看他可怜,给了他一些靖宁卫的金疮药。 这处的里长也被传唤了过来,赵鲤这才开始问话。 先问的,便是酒泉巷中最近可有失踪的人。 里长没见过大人物心中忐忑,情急之下硬是回忆不起来。 反倒是挨一顿胖揍那小子,肿得不见鼻不见眼却口齿清楚:“有,周翔那狗东西!” 光是默念名字,这小子都恨得牙痒痒。 “他跟我爹是把兄弟,我爹好心替他担保,可他甩手便跑了。” 这鼻青脸肿的小年轻,小嘴一张吐出一串脏话。 里长小心看赵鲤,立时拐了他一下制止道:“殿下面前,浑说什么。” 这小子这才稍收敛了些,但他心中难平依旧骂道:“前两年,周翔家那两个长辈失踪,也定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还说什么,两个老人去了山中寺里清修!” “就是被那狗杂种谋害性命,夺了家产!” 这小子一通输出,里长又气又急:“可说不得可说不得,那山里头寺庙很灵的,乱说要遭报应的。” 他们这一老一小吵吵嚷嚷,赵鲤却是长出一口气。 那些断开的珠子,竟在这里串上了。 她手指轻敲椅子扶手,声音不大,但下头吵嚷的两人立时安静。 赵鲤道:“先说说那山里寺庙。” 见里长眼神闪烁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赵鲤转头看向鼻青脸肿的半大小子:“你说。” “提供的线索越多,说不得你能立下一功,届时赏你。” 听见有赏,里长两眼放光,正要开口,他身边那小子却道:“公主娘娘,您问就是,先前您救我娘救了我妹妹救了我全家,哪能要您的赏。” 他倒是性子耿直,旁边里长险些急出大汗来。 “我们余无乡的孩子打小就听大人说过,说是在深山里,得有天大的机缘才能见着那庙。” “周翔家中有长辈信那些,我爹以前与周翔交好因此晓得多一点。” “听说那庙叫什么长寿寺,修在山里,里头有位隐居的得道高僧,念经祈福的极灵验,挂了祈福牌便可以保佑人长命百岁。” “周翔喝醉时,曾对我爹抱怨说,他家长辈省吃俭用的钱全捐做了香油。” “他还说自家长辈定是在山寺挂了长寿牌这才老而不死,死守着钱财和酿酒的方子。” 这年轻小伙说到此处时,又带了点私人情绪,告状道:“周翔早觊觎长辈钱财宅子秘方,一直不安好心。” “两三年前,周翔家中长辈突然失踪,他还道那对老夫妻是进山修行去了。修行个屁,定是他谋财害命!” “否则,那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近百岁的年纪,进哪门子山去清修!” “就是那杂碎,看老人长寿等不及了!” 他边骂边啐。 赵鲤想了想,清退众人,只留下他和里长在。 随后在院中将装着碎骨的包袱皮打开,让他们认。 “这是周翔吗?” 赵鲤话没说完,便听得一前一后咚咚两声。 里长并着这家小子,齐齐翻着白眼栽倒在地。 第1119章 旧宅 青天白日,两个大活人齐齐倒在了赵鲤带来的那包碎骨头前。 其实在老槐村时,那些捡骨的村民将这些碎骨头用山泉水清洗过两次。 相比起剖出来时泡在胃酸册里的样子,已经是清爽很多。 但显然还是超出了正常人的接受范围。 酒泉巷子中,一老一小眼一翻,双脚一蹬,噶一下晕倒过去。 万幸的是,赵鲤就在旁边。 玄虚子的辟晦丸,用指甲掐为两半,一人嘴里塞了半颗。 再在人中一按,人便又清醒过来。 只是醒来后不大好,趴在天井沟渠边连呕带吐,不知是恶心那尸体还是恶心药丸子。 待他们缓了口气,泼水冲净了天井的秽物,不得不又硬着头皮来看。 熊腹内的碎骨,在断头岭子村那半边被砸得极零碎,极难辨认。 在老槐村公熊体内的这半具却相对完整些。 里长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眯着,在地上的碎骨、衣物残片和那纸黏糊糊的黄册上扫了一眼。 正要说话时,他旁边的年轻小子说话了。 “是周翔!” 这辈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子,显见是个机灵的。 别的恐怖处他尽量不看,只指着地面摊着的一只断掌道:“周翔右手无名指受过伤。” “他以前搬酒缸时砸断了手,右手不才指是歪的。” 指了一下,他便扭过头去。 根据他的指示,赵鲤走到那包碎骨前蹲身看。 只见包袱皮上,摊着只尚算完整的右手。 这右手被熊囫囵吞下,皮肉消化得差不多,只有点风干粉色碎筋肉挂着。 不过这也方便赵鲤观察到了这只残掌的不才指——也就是无名指。 第二指节确实是砸断后,没有有效治疗导致的粗大变形。 “周翔……” 赵鲤默念这个名字,而后站起身来:“劳烦里长带我去周翔家。” 她又看跟着她来那个巡检。 这地方巡检抱着刀,正面墙站着左看右看,好似那青砖墙上有雕花。 看他那怂模怂样的背影,赵鲤命他留下来,收拾地上的残骨。 巡检一脸天塌了似的回过头来:“啊?我啊?” 天可怜见,他就是余无乡这小地方一个可怜差人,哪见过这大场面。 一上来就是这种高强度? 话音落,便被赵鲤白了两眼:“你就卷卷带回去,交给巡夜司烧了就行,多大点事。” “对了,还有这些放贷收债的。” 赵鲤在天井的水缸寻水洗了洗手,轻松甩掉手上水滴:“全移交靖宁卫,就说是我的命令,统统给我查到底!” “但有设套放高利贷,侵占他人宅田逼人卖身的,全家滚去北疆放羊。” 赵鲤虽只两句话,却让这巡检觉得阵阵凉风拂面。 要说放贷这事,由古至今都屡禁不止,尤其地方乡绅大户,家家都多少沾一点。 赵鲤一句话,整个余无的地都要翻一遍。 巡检徒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不敢说。 为了桃源乡那事,余无有大批靖宁卫驻扎。 在他看来可能翻天的事情,也不过是人家的两句话。 他心神巨震,畏惧丢了大半,心不在焉收拾地上碎骨时,只在回想自己家干净不干净。 …… “殿、殿下,前面就是周翔家了。” 里长一个劲打哆嗦,因对赵鲤畏惧一句话说得抖三抖。 看他实在不经事,赵鲤将目光转向随行那小子:“你跟我进去看看。” 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这小子的叫什么,赵鲤正要问,他已经抱拳自我介绍道:“殿下,草民姓何,叫何庆生。” 作为放贷的受害人,这何庆生对赵鲤只有感激崇拜的份。 若不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赵鲤定能看见他亮晶晶可以投出光的双眼。 他直直越过里长,来到周家门前。 这处已经被收债的扫荡过两圈。 门板半掩着,推开便见比狗舔过还干净的屋子。 莫说他家中财物,就是家具、锅碗,甚至灶间半把盐都给收债的淘了个干净。 想找到点什么线索,实在难上加难。 转了两圈,赵鲤不由暗骂一声,顿了顿她道:“你说周翔谋害了他的长辈,带我去那家看看。” 在何庆生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酒泉巷子边缘一处极为偏僻处。 荒废了大半的宅子,位于巷子的末端。 丛生的蓑草已是将门都遮掩了大半,门上一把生锈的锁头。 何庆生正想说他去寻锁匠来开,便见赵鲤熟门熟路举手在发间一摸。 摸到插在发团中的细铜丝,自若上前一捣鼓。 眨眼间功夫,便撬开了锁。 看手艺熟练度,几乎比得上经年老贼。 在何庆生和里长的注视下,赵鲤没有半点做贼的自觉。 双手按门板一推。 一间垮了大半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人气是种很玄妙的东西,有人住着的便是烂泥房也不容易垮。 但无人居住,再好的房子半年就会显得荒芜灰扑扑的。 眼前这间院子满是荆棘蛛网,院中还有酿酒的一些蒸笼等物什散落。 在赵鲤四处打量时,何庆生从旁道:“周翔早觊觎老人的秘方,盼着这家老人死。” “但他盼了二十多年,两位老人都还活得好好的。” “因此他才生了歹念。” 他这般说时,里长却是极细微的摇了摇头。 赵鲤虽在打量院子,却没错过里长的动作,追问道:“里长不认同?” 酒泉巷的里长刚过六十,只要赵鲤看他便紧张。 支吾了一阵,见赵鲤耐心等着他没露出什么不悦,方才大着胆子道:“好叫殿下知道。” “这户人家确实有些古怪。” 里长看了眼何庆生:“你年纪小,不知内情。” 见何庆生似乎不服,里长问:“你长这么大,见过几次这家的两位老人?” 何庆生想了想,似乎还真没有见过。 只晓得家中长辈叮嘱,离这远点。 里长长叹一口气:“那你为何不琢磨琢磨,家里大人为什么让你远离这呢?” 他环视了一圈道:“老夫活了那么大,也是第一次踏进这门。” “在我还小的时候,爹娘便叮嘱让我别来这边玩。” “这家人,有问题。” 第1120章 百年之望 无论何时无论那个地方,总有些口耳相传的志怪故事。 家长嘴里用以吓唬小孩的故事,更是代代更新,一代更比一代缺德。 里长还年幼时,他常听的故事便与这巷子末端的宅子有关。 里长压低了声音道:“这家两口子是对疯子。” 在里长还只是个撒尿和泥玩的小屁孩时,酒泉巷子中就传言这家住着一对儿疯子。 那时大人忙碌,小孩都是在外头野天野地的玩。 后来巷子出了桩事,打破了平静。 有人家的小闺女到了吃饭的时间久喊不回。 家中人着急,发动了亲朋好友找了整整两日无果。 当时以为会不会是掉水里被冲走了。 丢了闺女的人家,伤心难过几乎打算办丧事了。 可有人路过这户人家门前时,竟听见有猫崽子似的孩子哭声。 这路过的人也聪明,知道这家人只一对夫妻哪有孩子。 他留了个心眼,贴在门板上一听一脑门子汗。 只听见里面有哄孩子的声音,一会问饿不饿,一会问渴不渴的。 问话伴随着小孩细声细气的哭。 路人急忙跑去丢了闺女的那户人家报信。 那家人一听又急又气,吆喝两声带着亲戚强行破门冲了进来。 众人便见那丢失的小闺女,被麻绳捆着绑在椅子上。 嘴上都是被强行喂的米糊糊,哭得声音都变了调。 而这家的女主人那时还年轻,三十来岁,正抱着这哭的女孩唱着摇篮曲哄。 那模样是一眼看着就不正常。 丢了闺女的这家人齐齐冲上去,将小闺女解开夺回。 孩子这才扑进亲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而那偷孩子的女子被推攘在地竟也跟着哭,爬着还想来抢人,被撕扯着狠打了一顿。 这家的男人一言不发,只抱着疯妻以后背帮她抵挡拳头。 丢孩子的人家本想报官,可当时的里长和偷孩子这两夫妻有点亲戚关系,便做主赔了银钱平事。 丢孩子的见闺女其实没受伤害,还换了身新衣裳,便也拿了钱不再追究。 但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在酒泉巷子这样地方便出了名。 那时,家里有孩子都会拎着孩子的耳朵告诉他们别到这边玩。 开始孩子们还不当回事,但时间久了这桩事情越传越玄乎。 到了后来,这家人信邪法,老婆子爱拿小孩练蛊之类的话都传出了出来。 像模像样的传言,谁谁家孩子丢了,在这家坛子里寻到了光骨头。 这家也与左右人都断了联络,成了酒泉巷子里的一个志怪传说。 里长说到这时,何庆生不解道:“不对啊,我小时候就没听说过这故事。” “爹娘只说来玩就打断我的腿,却从不说为什么。” 里长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敢说。” 骗孩子的故事可以说,真的故事便说不得了,应该三缄其口谓之避谶。 “你算算,我小时候到现在多少年了?” “什么人能活那么长的?人道老而不死便成精。” 里长压低了声音对赵鲤道:“有孩子在巷口玩时,曾见东西攀在院墙看他们。” “一张老树皮脸挤成一团,眼里泛绿光哩。” “左右邻居都陆续搬走,说是这两口子变精怪了。” 刚刚才看见一堆人骨头的何庆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但他还是坚持郭翔坏人论,嘴硬道:“应当不是,若真是变了精怪,还轮得到郭翔那混蛋酒后醉骂?” “贪图人家的家财吗?” 赵鲤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才插嘴问道:“这户人家姓什么?” 她心中隐约有种猜测,只是少了实证。 里长脑子有点糊涂,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这家人应当姓郭还是什么。 在他回忆的时间里,赵鲤进了屋去搜查。 这间院子落了满屋的灰,蛛网都险些将门糊上。 赵鲤摆手拂开这些蛛网,进了屋中,发现屋里陈设简单得要死。 又去右边卧房,先看见的是一张小床。 床上摆满了手工缝制的布娃娃。 落满了灰摆得密密麻麻,一个已经褪色的小花布枕头搁在床头。 除了布娃娃,还有各种泥偶拨浪鼓,都是女孩子喜欢的玩具。 虽蒙了灰尘,但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布置这间卧房的人满心满眼的爱。 在屋中有个大黑陶鱼缸,里头的水早已干了。 另一间大人的卧房却要简陋许多。 加之被人翻找过。 被子脏兮兮丢在地上,枕箱也砸得稀烂。 屋里半点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赵鲤四处看,见到地上丢着的一样东西时。 她突然脚步一顿,瞳孔猛缩。 恰巧这时外头传来里长惊喜的呼叫:“殿下,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这家人,女的姓郭,男的啊姓陈,叫陈茂才。” 里长的话让赵鲤吐出一口气。 她提步上前,蹲身拂开地上的蛛网。 地上是一个被人为泄愤折断成两截的弦子。 赵鲤拂去尘埃,将这断掉的弦子捡起,大步走了出去。 在亮处取出那本厚厚的功德簿快速翻找。 赵鲤之前看过这册子,心中隐约是记得的。 现在有了准确的目标,发黄的功德簿册页被她翻得哗哗作响。 里长和何庆生不敢吱声,立在旁边耐心等待。 赵鲤的手指翻飞一页页的找,突然她手一顿,指尖按在一处。 ‘信众陈茂才供奉永寿灯一盏,捐赠香油五十斤。’ 第一笔记录出现在赵鲤眼前。 有了这第一笔,便有了第二笔第三笔…… 每年这叫陈茂才的信众就会向永寿寺捐钱供奉永寿灯,并每半年捐赠一次香油。 这一笔又一笔的捐赠,持续了整六十八年,永寿寺中的灯从未熄灭。 他们或许已经疯癫得去偷人家的孩子,可心中对于女儿的牵挂从未停止。 他们在永寿寺中点燃的灯,祈愿爱女陈妮儿永福永寿,不管身在何方都好好的活着。 这积年累月如疯魔般的执念托举陈妮儿死后重回人间,而后成神。 一位认为自己是活人的……神! 第1121章 永寿旧事 此间宅邸既然已确定是地祖奶奶父母所居,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好猜了。 一对离群索居的老夫妻,盼着女儿无论在何地都平安喜乐。 因此一直在永寿寺供奉永寿灯。 在两三年前,这对儿夫妻却被晚辈远亲所害。 那对山魈,应该就是地祖奶奶的父母,否则它们不会那般憎恶周翔。 至于变成山魈模样,究竟是因为周翔还是因为酒泉巷子中众人的群体意识,这便还需要查证了。 赵鲤掂了掂手中断掉的弦子本想离开。 但她猛然又想到些什么,将这弦子以布包了交给何庆生拿着,自己则转身回了屋中。 何庆生捧着两截断掉的弦子,如捧圣物。 正不知赵鲤又回去做什么时,便见她像是拎什么轻巧玩意似的,从屋中提出了一口养鱼的黑陶大缸。 这缸通体有半个井眼大,是上好材料的厚壁黑陶缸。 寻常想要移动,得两个青壮合力。 却被赵鲤单手写意拎着便走出门来。 何庆生尚不知该如何反应,是惊骇还是立刻拍马屁,只觉肩头一沉。 他们那干啥啥不行的没出息里长,已是双腿发软死死拖住了何庆生的手臂。 何庆生才挨了青皮一顿好打,手臂上都是伤,恐失手砸了赵鲤让他拿着的弦子。 被里长一扯按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直叫唤:“叔,你撒手,你撒手!” 赵鲤见一身白麻衣的何庆生可怜,路过时空出手拎了里长一把。 将他提溜着站直后,这才接了何庆生手里断掉的弦子。 一手提着养鱼缸,一手提着弦子,回了余无当地的巡检衙门。 赵鲤到时,余无巡检衙门已经十分热闹。 本着该省省该花花原则,靖宁卫驻扎余无的驻地就临时设置在这巡检衙门里。 这批靖宁卫属于八字不太硬,没能进巡夜司的。 负责在余无乡中,收拾收拾宋家以及与宋家有勾结的商户乡绅。 见桃源境中的同僚立功,个个嫉妒得眼珠子红,正是兜着黄豆没砂锅炒的时候。 这时赵鲤来了,还下了让他们清查当地高利贷,乡绅豪强侵占良田的命令。 如久旱遇甘露,这伙眼珠子都冒绿光的人集体出动。 杀鸡用牛刀,将一股子牛劲全朝着余无乡中为富不仁的地方豪强使。 抄着绣春刀的鱼服番子鱼贯而出,倒叫这些乡下土财主也享受了一把盛京高官才有的踹门待遇。 赵鲤在酒泉巷子一个来回的时间里,靖宁卫的人已使抓了好几拨人回来。 那个如脓包痘痘强冒头,派手底下青皮打手去何庆生家收债的幕后小黑手亦是抓捕归案。 说来有趣的是,被手底下人供出的这幕后小黑手,是余无当地一个颇有名望的逸夫。 逸夫者,游情之民,靠着公门里的关系干些帮衬之事。 如盛京中的邵姓逸夫,便有亲在镇抚司因而能承包点小活计干。 但盛京的邵姓逸夫是个仗义守法的,照顾手底下人,为兄弟吴老四两肋插刀。 许诺晏公老爷塑金身,事后他就真典卖了一间宅子供奉猪羊塑金身。 相较于邵姓逸夫,余无乡中这位,便更接近于大景常态的市井王八蛋。 表面仗义疏财,在余无乡风评极佳,自号‘帮虎’。 若非这些青皮熬不住刑,将他供出来,任谁也没想到他私底下笼络了一票打手,尽干些‘挐鹅头’、‘讨白债’的烂事。 被靖宁卫抓捕时,这雷帮虎胳膊上架着只鹞子,正漫街乱逛吹牛打屁。 待他被靖宁卫下手野蛮按倒在地,连他胳膊上架着那只鹞子,都被麦芽糖粘了喙一并带回衙门来了。 等到赵鲤提着那口硕大的黑缸回巡检衙门,就有人来接她手上东西,顺带着塞了个新鲜玩意来——那只还一脸懵的鹞子。 赵鲤与那只被绳子捆得,看着都可怜的鹞子一对视,又看它喙上糊着的一坨麦芽糖都无语了。 “看来你们这段时间是真闲了。” 把那只可怜鹞子当玩具塞给赵鲤的校尉,嘻嘻哈哈告罪离开。 没大会提了个路都走不稳的中年男人来。 一指他道:“赵千户,这就是余无乡中鼎鼎有名的雷帮虎。” 赵鲤粗看一眼,便移开视线——被收拾得真惨。 趴在地上的雷帮虎,晕头转向抬起头,便见一个漂亮姑娘漫不经心坐在那,用手抠鹞子嘴上的麦芽糖。 在她手上,那只凶猛的鹞子被揉捏得比鸡还温顺。 雷帮虎脑子忽而一阵清明,登时嗷了一嗓:“公主娘娘,饶命!” “罪民招,什么都招!” 他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啪嗒啪嗒眼泪珠子从黑脸蛋上直掉。 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干过的事,只恨不得几岁尿床都交代出来。 赵鲤手上一顿,打断了他的自白:“那些先放放,现在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好好回忆酒泉巷子周翔这个人。” 对雷帮虎而言,周翔只是他诸多猪崽中的一个,一时间哪里记得,被人拖下去慢慢想。 赵鲤并不不逼迫,慢条斯理去抠鹞子嘴巴上糊着的麦芽糖。 嘴上得了松快鹞子一声叫,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被赵鲤从盛京紧急叫来的李庆,疾步走了进来。 李庆在查宋家时,彻查过余无当地地方县志与途程。 赵鲤直觉,他或许能晓得点关于永寿寺的东西。 果不其然,听了赵鲤的吩咐,李庆便露出思索之色。 片刻后告罪一声,去了案牍库。 在李庆翻查典籍,雷帮虎回忆周翔时。 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从断头岭子村拖进了余无巡检衙门。 赵鲤跟那只鹞子混熟,已经能让那只鹞子飞回来落在她肩膀上时,两边都有了进展。 “赵千户!”李庆抱着几本书来找赵鲤。 待坐定,他摊开县志的一页指给赵鲤看。 原来,那永寿寺早在前朝就十分活跃。 那时的永寿寺还只叫长寿寺,号称万事万灵,业务十分之广,信众甚多。 据记载,寺中有一肉身佛。 是位活了二百六十六岁的高僧坐化后所化。 遗体置在莲台上,竟三十年未腐肌骨如铜,敲击如金石叮铃作响。 就因这尊肉身佛,永寿寺声名远扬。 便是改朝换代到了大景朝,也是录入僧司衙门的名寺。 只可惜,这威风截至于五十多年前。 第1122章 永寿过往 就靠着这尊所谓,二百六十六岁高僧坐化的肉身佛,长寿寺香火鼎盛。 但大景太祖设僧司衙门,取代善世院管理佛教事务,简束僧人。 僧司《避趋条例》规定,寺院不许收受信徒田地布施,不许大额敛财。 庙中僧人只可靠朝廷赐予的官田过活。 置买田宅、种植根栽、贮聚谷粟、蓄养奴婢、蓄养群畜、藏积金银、藏积象牙、藏积锅釜为‘八不净’。 每年信众白花花的香火钱,都收归僧司衙门。 五十年前长寿寺那代的住持,不知道是太想上进还是纯受不了苦。 他搞出了一个骚操作——造佛并贪污。 人为制造肉身佛,扩大寺庙影响。 同时,设明暗帐。 明面上依旧是不收信众田地钱财布施的。 私下,却折腾出了所谓的长寿牌长寿灯。 朝圣进香者,不绝于途。 大量香客游人,将长寿寺推向了鼎盛。 但这兴盛的代价,也逐渐显露。 富是藏不住的,僧司衙门先发现了长寿寺似乎账目不对。 别的寺庙僧众穷哈哈吃糠咽菜,你长寿司却恨不得个个肉身佛塑金。 且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有那么多动辄二百来岁的高僧坐化为肉身佛,还都在你们长寿寺? 偌大大景土地,就那你们那风水好独得青睐? 那厢僧司衙门正打算查,这厢就生出了泼天大祸。 不知那住持是哪根神经搭错线,竟整出了妇女禁街观念。 永寿寺中香众竟认为女子会污染‘净地’,只许男子参拜肉身佛。 且不说这个规矩有多么可笑,连地藏前身都为光目女,这妇女禁街根源上违背了教义。 更重要的是,大景的女子是不好惹的! 隆庆朝之前,大景的公主除却驸马出身低微这一点,绝大多数时候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日子好过了,就会有各式各样的爱好。 便有一位公主,爱好出门旅游。 尤其热衷组织香会跟着香会去各大名山参拜。 但到了这长寿寺,妇女香会却被拒绝入内。 盛京脚下,竟还有皇天贵胄不能去的地? 公主娘娘暴怒,令侍卫‘讨说法’。 这讨说法的过程,自然不是太平和。 争端一起,不知为何竟是推攘打了起来。 踩踏、乱战之中,推倒烛台。 倒没有发生什么一场大火全烧没的情况,但后院里头的墙皮烧垮了。 露出了金灿灿,藏在墙里的金砖。 还有,端坐在莲台上的肉身佛被推倒了一具。 表面浇筑的金皮磕开,众目睽睽下滚出了大团大团的蛆。 恶臭弥漫在满是檀香的金殿中。 靖宁卫与僧司衙门同出手,核查长寿司中十来尊肉身佛。 剥开表面浇筑的金壳,每一尊肉身佛上都有非自然死亡的痕迹。 那些号称百来岁死亡的‘高僧’尸体,经查验竟都十分年轻。 更有甚者,在其中一个里头挖出个失踪的小沙弥。 什么叫邪教,这抹黑佛门的长寿寺,便是邪教! 官府在余无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围剿。 但邪教的恐怖之处在于,信众的痴愚。 由此,长寿寺由明转为暗处,并改了一个更嚣张的名字——永寿寺。 信众后来在深山肩挑背扛,秘密修筑了那间寺庙。 那场动乱至今在余无还有残余的痕迹——余无人多信佛。 甚至赵鲤猜测,慧光这宋家人被送去当和尚是不是也有丁点这方面的原因。 当然,那些细枝末节只是猜测,暂略过不提。 更名为永寿寺的寺庙,其实一直阴暗的活跃在民间。 从赵鲤收缴的那本功德簿看,受骗信众不少。 且永寿寺依旧保留了他们的传统——贪财。 那诡住持,干巴成那样了还惦记着讨香火钱。 想到此,赵鲤不由失笑呲了一声。 见她合上县志,一直等候在旁的李庆又递来一本书。 一本《五行志》。 这是当地官府记载各种自然灾害和异常天气现象,包括干旱、洪涝、霜雪、冰雹等异常的地方志。 李庆道:“赵千户请看。” 他手指一条记录道:“您所说的永寿寺在断头岭子深山中。” “隆庆十三年六月初八有记载,断头岭子深山发生山崩水出异像。” 山崩水出,其实就是大规模的泥石流。 赵鲤若有所思道:“在那场灾难中,或许永寿寺已受了牵连。” 但又供奉了地祖奶奶的永寿灯,所以寺中住持和僧侣都化成了那般怪异形态? 听赵鲤猜测,咳疾痊愈的李庆很上进的及时拍马屁:“赵千户英明。” 赵鲤看了他一眼,笑着受了这恭维。 这时,那叉下去回忆的雷帮虎也似乎想到了什么。 赵鲤留李庆旁听,命人将他又拖回来。 雷帮虎回忆得满脑门子汗,大抵晓得身家性命都在此一线,他一点不耽误道:“周翔,我记起来了。” “那混蛋,在盛京赌钱输了很多,来找我借钱平账。” “他先后抵押了他的宅子、酒坊。” “还,还……”支吾了一下雷帮虎道,“还抵押了他家姨祖婆婆的酒庐。” “就是余无桥边那个。” 赵鲤收敛了漫不经心,举手将那只鹞子放飞到梁上:“继续说。” 雷帮虎咽了口唾沫,以肩膀上的衣裳擦了一下眼睛上滴下的血与汗。 “那间临水的酒庐地段极好,原是佃给别人经营的,周翔那王八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窃来契书,抵押给我。” “酒庐我已经出手卖了,现在还经营着呢。” “还有呢?”赵鲤追问。 雷帮虎想了想,终于将他从脑袋边角翻出的丁点回忆说出:“周翔将酒庐契书给我的前两日,我手下有弟兄曾见他夜半推着推车出去过。” “据说……那推车上是一张大被,被里似乎坐着人。” “我那手下弟兄看稀奇,见周翔鬼祟出余无进山去了。” 第1123章 诈欺 所谓秘密,其实只要掀开了一角面纱,那么剩下的都会一点一点剥离最终大白于天下。 鹞子蹲在横梁,将脑袋埋进一边翅膀打盹,横梁下雷帮虎和他的小弟,被动记忆力很好地回忆起了很多细节。 “那日我在赌坊耍钱,输光被赶出来,正想钻个狗窝躺会等到宵禁结束。” 说话的是雷帮虎的小弟,瘦得像是把芦柴棒,瞧着就是个诡诈的机灵样。 “大半夜我就看见,周翔推着辆板车,掏钱贿赂值夜的更夫要出余无。” “那板车上一条青花薄被,看轮廓里头坐着两个不算高的人。” 说到这时,赵鲤出声问道:“车上两个人是死是活?” 雷帮虎的小弟闻言坚定道:“是活人!” “虽说大被蒙头,看不清模样,但死人跟活人是有区别的。” “那在桥上值夜的更夫,大概也担心周翔那犊子干些抛尸之类的恶事,用锣槌捅了一下车上的被子。” “被子裹着的两人都还能动弹,还能说话呢,只是听声音老得不像样了。” 赵鲤阖眼沉思了一瞬,又听那芦柴棒小子说:“对了,我似乎还听见,周翔对被子里裹着的两人说,要带他们去找什么人。” “具体的,隔了老远我实在听不清。” 说罢,这芦柴棒梆梆在地上一磕:“公主娘娘,草民立功不?” “从前那些偷鸡摸狗的恶事,草民都是被人胁迫的啊!” 他没说谁胁迫,但一双眯缝眼一个劲朝着雷帮虎瞄。 这墙倒众人推,连个小喽啰也舞到面前的憋屈,叫雷帮虎脸都发青。 又多一份供词,这芦柴棒小子嘴里的更夫好找,没一会带到衙门。 不必吓唬,这更夫进门便扑通跪下。 当日周翔夜半三更偷摸带两个活人出乡,周翔说是家中长辈害了急病要去盛京。 但更夫心里门清,余无乡也不是没大夫,哪门子急病需要那般舍近求远? 但那时的更夫见周翔给的钱,终究是舍不下那两个大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掀开被子大致瞧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里头那对老人确实还喘着气,但已是老得像是山里的白毛老猴。” 更夫有气无力的说完,便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 赵鲤道:“你再好好想想,周翔还说过些什么?” 更夫回忆许久,最后只憋出一句话:“周翔好像给推车上两个人说,他们的女儿在山里麻什么村。” “麻风村?”赵鲤提示道。 这更夫急急点头:“对,好像就是麻风村。” 头点一半,他脸霎时一白。 哪还不明白周翔那狼心狗肺的,恐是以寻女的借口,将两个老的丢进深山麻风村去了。 至此,最后一环也算扣上。 清风客为何会在麻风村附近被两只山魈救下。 赵鲤长出一口气,对李庆道:“先把人带下去,照大景律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她将这些杂事甩给李庆后,自起身来到后院,一看守严密处。 还没进去,便听见里头似人似兽躁动的低低啸声,如被威胁的猿类充满不安。 这声音并着怦怦撞笼子的声音。 赵鲤加快了脚步,一进去便见两只黑毛山魈在笼中躁动的走来走去。 虽知道这两只黑毛山魈是地祖奶奶的父母,但它们依然丧失身为人的理性和智慧。 只残余着一些天性中存在的善良。 未免它们伤人,闹出不堪之事,因此不得不让它们暂呆在笼中。 这两只黑毛山魈关在一处,相互搀扶蜷缩在一块,一直是比较温顺的。 目下这般躁动,却又不知是为何。 清风客在笼子前着急得团团转:“二位恩公,你们究竟为何不安?你们告诉我啊!” “是不是饿了?还是笼子小了不舒服?” 清风客这方士十分仗义,嘘寒问暖是他在照顾着这两只山魈。 赵鲤走近,便见笼子前一口大黑缸塞得满满。 那黑缸是赵鲤从陈家卧房中拎出来的。 刚送来,冯宝的棉花娘亲便将自己团吧团吧蜷缩进了这口养鱼缸。 只露出一个邪神似的脑袋,耷拉在缸边,浑似缸中女鬼,腌制的死尸。 倒也算是辅证了赵鲤的猜测——这脑子不大好使的报恩鱼,是陈家一直养的。 与灵猴蕊一样,得了主人福荫生出灵智。 只是地祖奶奶状况不稳定,它远没有灵猴蕊那般灵慧。 但它努力的保护着化山魈的陈家夫妻。 察觉到赵鲤过来,笼中两只山魈瑟缩了一下。 它们是害怕赵鲤的。 这一缩,叫赵鲤看见了体型更大的那只山魈怀中断作两截的弦子。 这弦子已不复之前蒙尘的样子,被山魈以皮毛寸寸擦拭得光滑无比。 只可以折了两截,再动不得。 赵鲤心念一动,反身出去。 没大一会,她寻来了修弦子的工具。 弦匙、剪子、新的琴弦琴杆和一整张处理过的黑鳞蛇皮。 “老爷子,给您。” 赵鲤蹲在笼边,将东西递去,口中仍解释道:“您二位目下脑子不清明,我只得关着你们。” “免得你们伤人,也免得你们被人所伤。” 她的解释两只山魈并没在听,见了她递去的工具,体型大的那只忙不迭劈手夺去。 随后背对赵鲤,蜷身在笼子一角,熟练的使用工具修复那把断掉的弦子。 见它们安静,清风客急拍了两记马屁。 赵鲤见他眼下青黑,叫他下去休息。 清风客走回,赵鲤边盘坐在地,扒着栏杆看山魈修弦子。 已无人类神志的山魈以熟练速度上弦蒙皮,赵鲤便好整以暇在旁看。 月上中天,小眯了一会的清风客终究是放不下心,醒了又来看。 见这和谐一幕,他虽不知更多内情,却依旧心中戚戚。 见月色正好,还想感慨两句。 笼中山魈却又同时躁动不安。 这一次它们的动静更加狂暴。 便是一直很安静的雌山魈,也吱吱叫嚷,以头撞笼子。 赵鲤面上轻松神情顿收。 没等她想出了什么事,那只一直蜷在黑陶鱼缸中的棉花人偶爬了出来。 跪在赵鲤面前,指着笼中山魈,又一指远方。 “这笨鱼说,它们有要事去做。” 赵鲤身侧,不知去哪里混回来,满身羊肉香的黑白企鹅突然探头翻译道。 第1124章 灯油 “它们有事要去做?” 赵鲤一边眉毛挑着,重复了一遍企鹅的话。 见企鹅点头,赵鲤没犹豫走到笼子前。 她不知这两只山魈有何事要去做,也问不出来。 索性趁她现在在这,有实力看管住两只山魈就暂放开它们。 说不得还能再发现些什么。 见赵鲤要打开笼子,清风客忙掏腰间:“钥匙在我这!” 闻言,赵鲤手一停,顿时打消了一把将锁拧烂的打算。 锁头也要花钱的,能省就省,她相好的加班赚经费也不容易。 赵鲤勤俭持家等清风客开锁的时间里,笼中两只山魈叫声越发狂暴。 引得院外看守的几个校尉一齐冲进来,手中火把火光摇曳。 见得火光,笼中山魈猛然跃起以头撞击笼子,哪还有方才修弦子的温顺。 这山民用来装大型猎物的兽笼,被它们撞得左摇右晃。 这时咔哒一声,锁头开了。 “你们退开!” 赵鲤对冲进来的几个校尉命令道,连着清风客都被她赶到了远处。 她这才拉开兽笼门上铁链。 笼子一开,腥风扑面。 赵鲤手按刀上,侧步一让。 一前一后,两只山魈扑出笼中与她擦肩而过。 莫看初见这两只山魈蔫巴巴险些被浸猪笼,那是它们并无伤人意,被山民的麻药放翻。 这次出笼,才显出真本事。 黑夜中,两只山魈长臂一撑一跃,便跳出两丈。 每次动作都可见黑色皮毛下,蕴藏巨大力量的肌肉线条曲线滚动。 情况紧急,赵鲤急道:“我跟上去,你们该干嘛干嘛!” 言罢,她足下一点,也以不逊山魈的敏捷,跟随之后翻墙而出。 跟着岚溜达去辽城,吃了满肚子涮羊肉的企鹅腆着鼓鼓的肚子,急跃上赵鲤的肩头。 清风客半句我也去还含在嘴里,赵鲤几个已是消失在了夜色中。 现场只余下立在墙边,呆头呆脑仰头看的棉花人偶。 清风客上前,正想说他们两个慢的可以搭个伴。 便见那棉花人偶忽而一塌。 裹着淡黄妖气的鱼脑袋,从棉花人偶里挤出。 这棉花人偶在鱼的审美里是十分好看的,因此它之前没太舍得脱。 只眼下不脱也不行了。 鱼脑袋钻出来,鱼身侧的两条光裸罗圈腿蹬裤子似的一蹬,整个挣脱了棉花人偶。 随后啪嗒啪嗒,甩着两条罗圈腿便绕墙追去。 那两条腿癫狂跑的模样,吓得清风客与几个校尉齐齐后退一步。 鱼不会爬墙跳不高,只得两条腿倒腾凑数,跑得飞快,眼见要不见了踪影。 清风客心一横,撩起衣摆便在后头追:“鱼,等等我!” 这喊声,叫几个留在原地的校尉面面相觑,一股子名为荒诞的感觉蔓延开来。 许久,才有人感慨道:“要不我们进不去巡夜司呢,你瞧人家这晚上多精彩。” 闻言,几个八字轻的倒霉蛋心中反倒生出些庆幸来。 …… 两只山魈奔跑如黑云狂卷,若非体型大的那只,一手得护着它修好的弦子,想来速度会更快。 赵鲤按刀不远不近的吊在后头。 压制着速度既不让前面两只山魈感觉太威胁,也控制着距离,免得两只山魈撞上什么厉害的玩意受伤。 就这般跟了一小段距离,赵鲤发现她们竟来到了余无的桥上。 余无桥边原本就有个小码头渡口,在桃源境之事后,这码头作为水路转运点,货运吞吐量激增。 短短时日眼见着繁华了不少。 码头边原本是些货栈,酒肆之类,这两只山魈熟门熟路撞入了一间酒庐。 这酒庐地段很好,就在桥边不远,正好临水。 赵鲤脚步微顿,以为两只山魈是要回自己被人谋夺走的酒庐。 不料它们冲进酒庐,里头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 赵鲤担心酒庐有人看店守夜被伤,加紧速度追去。 正正好在进门前,接住了一个被丢出来的人。 这是夜里看守酒庐的店小二,睡得正懵被山魈从简易床板上掀起。 被赵鲤稳当接住了,这才扯着嗓子叫。 他夜里的叫声实在刺耳,赵鲤侧头回避了一瞬。 紧接着,便见两只山魈又原路奔了出来。 只是出来时,怀里多抱了一样东西——一口人头大小的黑坛。 抱得这口坛子,它们直直奔往余无外。 这诡异的行动,让赵鲤蹙眉,来不及解释她将还在尖叫的这店小二放下:“去巡检衙门找巡夜司李庆。” 丢下一句话,赵鲤又追着两只山魈去。 只留下这店小二,看着黑色夜空瘫坐在地。 取得了东西的两只山魈并未再生事,它们一路朝着深山中狂奔。 在树枝中跳跃,攀着树藤穿行密林之中。 便是赵鲤都有一两次险些跟丢。 幸好企鹅算是派上了点用场,在赵鲤的视野中,给这两只黑毛山魈脑袋上挂了两个显眼的红叹号。 赵鲤就是追着这两个红叹号,方才没有跟丢。 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难走。 但周围山势,赵鲤却看着眼熟起来。 终于,在后背跑出一层细汗时,她缓步扶着树干站定。 遥望远处荒地,只见一座影影绰绰的山野废寺。 两只黑毛山魈一前一后,进了寺中。 赵鲤一步步下了山坡,汲过荒草来到这寺前。 砸断成两截的牌匾还摆在旁边。 来过一次的赵鲤,熟门熟路走过去。 她经过了挂满永寿牌的前堂,还看见墙上被干尸僧侣撞出的大洞。 到了后院,院中一条极狭窄的向下通道。 赵鲤一步步走下去,先闻到的是紫宸瑞霭香庄重清雅的气味。 然后她听见了拨动弦子的叮咚声。 暗室中灯光跳跃。 供桌前,大一些的那只黑毛山魈盘坐在地,笨拙拨动弦子。 体型稍小一些的那只,抱着它们从酒庐夺来的坛子,坛中略有些浑浊的菜籽油荡了荡。 抱着油坛的黑毛山魈有些无措,盖因陈妮儿的永寿灯中已被赵鲤注满了更优质耐烧的灯油。 犹豫两息,它放下手中的坛子,转坐下依偎在拨动弦子的丈夫身边。 调不成调的弦音中,赵鲤恍惚忆起,今日恰好陈妮儿父母该捐香油的日子。 第1125章 夜宵 暗室之中,两只黑毛山魈相依偎。 不知是因为异变后变形粗大的手指,还是因为它们正渐渐丢失记忆。 山魈手中弦子弹出的乐声,调不成调并不算好听。 但赵鲤听得眼眶一热。 她没去打扰,悄无声息退出了地下暗室。 在这到处都是泥泞痕迹的永寿寺中,勉强寻了个还算干净的蒲团,就这般盘坐在暗室出口。 上一世赵鲤父母早逝,她在灵能局长大,从小吃的国家饭。 成长过程中偶尔有点小孤单有点小脾气,但她得到了灵能局各路怪咖长辈们充足的、真挚的关爱。 见地祖奶奶父母,心中忍不住生出些难过。 察觉到这一点,黑白企鹅停下举着条小手帕四处挥帮她赶蚊子的动作。 小步小步挪到赵鲤身边坐下,将脑袋挨在她胳膊上。 感觉赵鲤在它头顶摸了一下,它黑豆小眼中,窃喜一闪而逝。 只是还没等它高兴够。 黑暗废寺中,遍地蓑草忽而沙沙作响,有夜风拂过。 淡紫色的雾气游移过来。 叮铃铃—— 一只细细的手爪从雾中探出,腕子上是一串极精致的铃饰。 金玉宝石铸造打磨成米粒大小的小茉莉花,穿在金线上相互碰撞叮叮作响。 紧接着,小信使将自己从雾气中拔出,两只小爪还提着一个看着就很沉的食盒。 见赵鲤独坐在荒山野地,小信使岚不解地左右看看。 察觉没危险,她快活踩着软底小鞋,将食盒提到了赵鲤面前。 掀了盖子,里头是热腾腾,分量扎实得有点过的夜宵。 蘑菇灯笼汤,一大碗小豆汤细面,几碟子鹅肉菜蔬。 水晶角儿不知是什么馅,还在冒着热气。 岚带着这些东西在虚实之间跳跃,竟是丁点汤汁都没洒出来。 高高举着食盒,她邀功似地向赵鲤展示。 嗅着夜宵的香味,赵鲤心中那点阴霾尽数扫去,忍不住在岚的脑门上亲了一下:“乖宝!” 目睹一切的企鹅僵硬如木石,拽着赵鲤的衣角,又鼓着脸颊垂下头去。 它这阴暗德性惹岚不解侧目看,探长手给它递了块糖。 企鹅身上那股子阴暗气如汤泼瑞雪,霎时消散。 嘴里含着糖,探头探脑来看食盒里有什么好吃的。 赵鲤用手指捅了一下它的脑门:“德性!” “什么德性?” 淡紫色的烟气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隆庆帝的大脸占据整片烟雾:“阿鲤,你在哪呢?怎么那么黑。” 他像是跟人打视频一般,眯着眼睛转来转去看。 “快,今日尚膳监做的小豆汤细面味极好,面坨就不好吃了。” 看见他,赵鲤有点惊异,她还以为夜宵是沈晏送来的。 隆庆帝这养生达人,最会心疼自己。 赵鲤在宫里看见最多的,就是他在猫儿房榻上歪着,逗猫吃零嘴。 平常早睡早起,走两步就喊累,多看两页奏折就嚷嚷眼睛疼。 赵鲤心有疑问就问出了口:“爹,你今日居然还没睡?” 听她喊爹隆庆帝就开心,先是哎的应了一声,随后有点自豪道:“今日政务繁多,就稍微累了点。” 看他模样,赵鲤顺势拍马屁:“爹真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这话逗趣似的假,但隆庆帝听了直笑:“不单我,你沈叔叔还有别人也在呢。” 他将占据整块烟雾的大脸向后移了一点。 在他身后,沈之行正冲着赵鲤浅笑颔首。 屋中还有一个‘别人’。 那别人抿着唇被赶到了老远的地方,一双眼睛看着赵鲤,竟有些委屈意味。 大方让赵鲤看了一眼那个‘别人’,隆庆帝一转又将赵鲤的视线挡住。 “快吃宵夜。” “什么时候回家啊?”隆庆帝问。 赵鲤提着食盒,眨了眨眼睛:“办公务呢,余无这边无事了就回去。” 隆庆帝闻言又笑:“好,好,那在外边别委屈了自己。” “办好事赶紧回家。” 怕赵鲤领悟不到,他强调道:“是回家,回宫!” “可不是别的地方,外头狂蜂浪蝶坏人多。” 赵鲤还没回答,就听见那边沈之行止不住的笑声:“是极。” 因耍手段干了坏事,被联手制裁的那个‘别人’,到底不敢大声说话。 站定屋角,见赵鲤没提起他,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绯红官服。 虽没有欣赏到自家男朋友灯下俊俏容颜。 但这夜宵的小小插曲,让赵鲤心情彻底转好。 她将食盒里的夜宵,咸的甜的,鹅脯点心搭配捡了四小碟出来。 送到下方暗室。 暗室中,两只山魈不知是疲惫还是什么依偎着睡着了。 赵鲤下去,它们立时惊醒护在供桌前。 赵鲤并未强行靠近,将四小碟东西放在灯光的边缘,便倒退着离开。 两只山魈闻闻嗅嗅,最后将这四碟吃食小心放到了供桌上。 赵鲤自己回到暗室外,挑着浓稠小白豆汤里的细面和企鹅分食。 待到天蒙蒙亮,命都去了一半的清风客才气喘吁吁跑来。 引路那条长腿的鱼,更是直接瘫倒在地。 小细腿颤颤,快干死的鱼一般嘴巴吧嗒吧嗒开合。 看他两实在可怜,赵鲤还叫岚回去取了两壶葡萄汤。 一人一鱼喝了个水饱。 清风客以袖擦嘴,正要问赵鲤究竟发生了什么。 暗室的通道传来脚步声,两只山魈怯怯探头。 赵鲤早已闪身到远处,让开道路。 两只山魈离了这废寺,并未回余无。 而是穿行在山林中。 最终,来到了一个深山废弃的村子。 到这村落时,天已亮起,初升的阳光照在覆满藤蔓的废村。 赵鲤看见了村子外围的,官府敲下的石碑——是清风客被救的那个废弃麻风村。 整个村子在深绿颜色中,潮湿又死寂。 一路奔波,气都没喘匀的清风客弯腰,两手撑在膝盖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登时咦了一声。 “这村子,感觉变了。” 这种麻风村虽是官府设置,但本质而言就是集中抛弃病人的地方。 集中在此的病人无一例外,都是等死而已。 因此这种地方,无论有无灵气复苏,气场都一定是十分不好的。 清风客走之前,这废弃村子还十分阴森。 这第二次来,为何就感觉变了? 赵鲤瞥他一眼,启心眼观测。 果见得一些阴差过境的残留痕迹。 想来是那日来的阴差顺手收拾了些东西。 两只山魈似也有所觉,好奇四处张望,一头扎进了村中。 第1126章 余无之祭 陈妮儿父母所化的两只山魈,俨然将这废麻风村当成了自己的家。 成日里生活也算规律,在山间找点野果抓点野兔山鼠。 往返在村子和永寿寺之间,定时还会离开一段时间。 根据赵鲤观察,它们会去守候在桥头等候。 照理应该是守在余无乡的桥头,但可能是脑子糊涂又可能是怕人,它们多去断头岭子村的桥头观望。 此前赵鲤已将断头岭子村中,那三个山民从永寿寺带走的东西送回,阴差大雾也将山寺扫了一遍。 因果了结,断头岭子村那躺着受疼的山民,第二天便明显好转,能起身吃点东西了。 到底是牵扯地祖奶奶,赵鲤并未离开。 半观察半保护的跟随在山魈夫妇附近。 因此她带着清风客也就近住在了麻风村里。 这麻风村到处是藤蔓,清一清有片瓦遮头,总比在林子里喂蚊子强。 和他们两个一起的,还有断头岭子村跳傩的那个狂夫。 那狂夫手底下是有点本事的,只是走民间野路子,加上进入跳傩状态就目无法纪。 直接下狠手也不妥当,轻轻放过也不妥当。 赵鲤索性将人提来,交给清风客这险些被一锣开瓢的苦主。 清风客长得阔鼻尖嘴,脑门上两个鼓包。 狂夫不带皮倛面具时,面容呆滞一双斗鸡眼。 这两人长相怪异到了一块,却都是比较踏实的。 尤其斗鸡眼狂夫,赵鲤令他跟着清风客,他就每天亦步亦趋跟着。 就是清风客在林子里拉野屎他也站旁边。 清风客对他是又恨又无奈,只看在赵鲤似乎有收编他们的意思,故而一忍再忍。 成日带着狂夫在麻风村收敛尸骸,耐心教导他,人被打就会死的常识。 废弃的麻风村遍地骨头,当时不知突发了什么灾难或者爆发了烈性急病。 无数死状的尸体,老的小的无人收殓遍地都是。 两人扛着锄头在村中走,挖坑埋骨。 清风客还教那狂夫写字刻碑。 两人做的都是顶慈悲的善事,倒真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 相较于他们,赵鲤倒清闲些。 动手能力极强,在村边给自己收拾了一间小屋子,偶尔还做做饭。 如此过了七八天。 这日,赵鲤又烧糊了一锅饭,正在那捡着没太糊的锅巴吃。 小信使带来了沈晏的口信:余无那边,准备好了。 莫看准备二字说得简单,其实废了很大力。 地祖奶奶的情况实在太特殊。 至今,地祖奶奶的断首还以金箔包裹,秘密存放在余无。 放眼古今,她的成神经历也是独一无二。 见到这样的父母,发现自己早已死了,地祖奶奶的反应会如何,谁也说不清。 赵鲤终究是怕,地祖奶奶成为一个认知混淆的疯神。 而地祖奶奶对此一无所知,成日在桃源境地下给在善后的巡夜司俊小子们弹弦子听。 赵鲤和沈晏曾住过的花农小屋子,地祖奶奶可能以为他们还会回去住。 弹弦子之余,使唤俊小子们修葺扩建屋舍,重整花田。 现在的地祖奶奶生活的很惬意,只等赵鲤告诉她,她的亲人寻到了。 而余无乡中,宋家大宅早已空了大半。 对于在余无乡的这一支宋家,全照着律法来处置。 甄别后,真正无辜不知情也没享受过什么的旁支到底得了条活路。 宋家宅子空了下来,那拜鬼的祠堂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大量匠人去到宋家,加班加点将宋家改为庙祠。 一半树着无字碑,祭奠桃源境中诸多死难者。 另一半便是地祖奶奶的地祖祠。 原本这一切,预计端午前完工即可。 奈何中途出了这桩事情。 赵鲤实在担心夜长梦多,再出点什么岔子。 因此沈晏亲令海瀚商会与匠工介入,加快了修建的进程。 直到今日,这通送神典仪的一切才准备完成。 赵鲤将手里的锅巴塞进嘴,一抹嘴角的黑灰站起身来。 她侧首看去,见山魈坐在树梢遥望远方。 不由叹了口气。 来大景至今,赵鲤第一次这般做事没底。 她也不知这次送神究竟能不能成功。 只在心中祈愿,爱真的能冲破一切阻碍。 …… 今日的余无乡格外热闹。 街道上各处都莫名洋溢着活力,与一种过节才有的氛围。 余无乡人跟着傻乐了一阵,回头一翻黄历却纳闷。 这不年不节的,为何乡里这般热闹? 为何好似来了很多眼生的人? 为何……这些眼生的人,一个个腰间鼓鼓囔囔,走路步子如被尺量过? 好似……军人? 不少脑子活泛的不敢细想,正拖家带口想溜时,官府发布公告。 余无乡的主人——他们不知从来来的镇国靖安公主,将要大驾光临了! 这话有些人信,但是有些是真不信。 他们眼也不瞎,公主娘娘不早来了吗? 还嘴馋在街边买饼夹炸小鱼,边走边吃。 这点质疑,被他们埋在心里。 第二道公文布告又张贴——公主娘娘决定免税三年。 不是简单的农税人丁税,而是全部税赋! 三年! 这消息一出,衙门布告栏前跪了满地的人。 若是情绪可以量化,赵鲤当日的声望便在余无刷成了崇敬。 管这公主娘娘哪来的呢?管她是不是爱吃小零嘴呢? 免赋税三年! 这消息的冲击下,余无乡中气氛都调动起来。 次日又有人挨家挨户通知,公主娘娘要祈福,需每家拿一块食指长短的碎布,一截家中蜡烛或是油灯灯芯。 这些碎布头下午便送到了余无巡检衙门。 密室中,满屋蛛丝。 绢娘化为八足,蹲坐蛛丝帐上,手脚齐动。 一条百家布织成的长毯子在绢娘手中成型。 一根又一根,百家灯芯烛火,遍布在余无长桥的桥头。 赵鲤重回桃源境,她立在一处山隙前,手中提着麻袋的蝙蝠。 袋中蝙蝠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叫声,这叫声通过崖壁的放大,直传入地底。 不多时,铛啷啷的乐声从极狭缝隙响起。 一只苍白、极细长的手缓缓探出:“阿鲤,唤我何事?” 第1127章 出桃源 云向西,马溅泥。 白日时天上洒了滴星小雨,蛛娘停丝收网。 有经验的老农,都晓得恐有暴雨突降。 因而早早开始疏浚农田的排水沟渠。 但他们一直大汗淋漓忙碌到傍晚,天上浓云似火烧,却一直未见大雨落下。 有那组织疏浚沟渠,却没下暴雨觉得有些丢人的村老,一边捶腰一边指着西挂的红云。 “定是咱余无乡,有贵人来了!” 这话引得同样汗流浃背的小辈偷偷摸摸翻了个白眼。 官府传令的马儿与旗官,这两三日跑遍了余无全境。 谁人不知,给他们免赋税的公主娘娘来余无了。 行此善举的公主娘娘,可不就是戏文中的天女菩萨,再贵也不过? 老头儿这说法,是强行联系挽尊罢了。 约莫是察觉到晚辈的小叛逆,老头儿冷哼一声。 从泥中拔出双脚,蹲在一旁抽水烟,口中喃喃:“你们懂些什么玩意?” “就是这红云龙挂,挡了西来的雨!” “这……这不就是龙女来了吗?” 顺他手指,一个小辈眯眼看了一阵多嘴道:“云是红,可看不出什么龙样,倒像是撒着芝麻的大烧饼。” 老头细看,确实像烧饼。 他咂咂嘴,旋即恼羞成怒抄着烟杆将这多嘴地抽了两下:“大馋小子,我看你就像烧饼!” “就是红龙挂,就是龙女,你懂个屁。” 老的打,小的龇牙咧嘴满地跑,金红余晖遍洒农田之上。 老头儿口中的挡了雨的龙女赵鲤,正在桃源境如山体裂痕般的峡谷罅隙前。 夕阳余晖落在她的肩头,将她的头发丝都镀上一层金红。 赵鲤一脚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以霸气又嚣张的姿态,吃着夹炸小鱼的胡饼。 在她左右,沈大黄沈小花都在。 沈大黄四处乱窜蹭吃,脸蛋子又圆了两圈,一身毛发似金丝虎。 沈小花却有点恹恹的,一身社畜班味哪还有当初的潇洒威风。 等着太阳完全落下的时间里,赵鲤抽空看沈小花:“你怎么了?” 沈小花如五十岁面临失业的中年人,长长一口气叹得一折九转。 但凡长耳朵的,都听得出里头交织的沧桑苦涩。 它耷拉着耳朵,威风凛凛的巡夜司校尉小鱼服也有点松垮。 前几日猎熊领到的赏银,还没揣热乎便拿出去还账了。 当初为何要学会人类的礼义廉耻规矩章程呢? 就该做一个只知播种不管养的渣爹啊! 沈小花双目无神,遥望天边夕阳沉入地平线。 正难受时,眼前突然金光一现。 一块拇指大小铸成卧猫儿形状的金块,赵鲤托在手心:“看你加班辛苦的份上,支援你一点。” 沈小花的双眼缓缓睁大,这一毛不拔的母……的女菩萨说什么? “这是金矿铸造的第一批黄金,我自己都还没花上呢!”赵鲤将这小块金子揣进沈小花的小兜兜里。 这批黄金量极少,沈晏叫人铸成花形给她当纪念品。 赵鲤本就打算几个小的一个给一点,连沈黑都有个小金项圈。 沈小花心中正感动着,便听赵鲤道:“你长点心吧,得好好教孩子稍微控制一下天性,不然以后还得养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 以沈小花目前的子嗣状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沈小花小爪子张开又合拢,掰着爪尖算了一下,登时四腿发软。 便是一边晒肚皮的沈大黄,都瞬间露出恐惧又庆幸的神情。 天边夕阳落下,夜幕降临,一如沈小花此刻的心情。 赵鲤在它脑门上一弹,站起身来:“行了,干活了!” 她话音方落,后边罅隙中传出丝丝吐信的声音。 脑门上顶着两个绿豆小鼓包的小白蛇,从石间探出头来。 赵鲤走去,接了阿白在手,踏着山中遍地的夜明砂进去,沈大黄和沈小花跟随在后。 狭窄的山隙中,是一架白茅和竹竿扎制的小架子,可背人。 最深处的黑暗中,传来地祖奶奶的声音:“阿鲤,准备好了吗?” 赵鲤答道:“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随着沙沙声,地祖奶奶过长的衣摆拖曳过地面。 虽无首,但她身体一直在抖。 是兴奋喜悦也是畏惧。 “阿鲤,我真的能回去了吧?” “你说,我的爹娘他们还会记得我吗?” 地祖奶奶不再拨动弦子,琴鼓上的那张嘴紧张说不停。 “他们还在余无的桥上等我吗?” “家里的酒庐,是不是还是原来模样?” 对一个囚徒来说,突然得了自由,自然是近乡情怯的。 地祖奶奶话音越来越快:“真的可以回去了?” 在她抖得越发厉害前,赵鲤将手按在她石膏色的手背上。 她气血强火力壮,手心暖烘烘的温度像是个小火炉。 热力传递过来,地祖奶奶的颤抖止住一些。 她听赵鲤道:“别怕,我送你回家的。” 赵鲤拉着地祖奶奶的手,引着她坐到了那白茅杆扎制的竹架上。 “坐稳咯!” 赵鲤像是寻常人家的孙女,招呼一声后一使劲,将架子背起。 她将一步一步将地祖奶奶背出桃源境中,引导着她回到走失的长桥上。 “奶奶留心帮我看着路。” 赵鲤说着提步前行,直直走向一处如刀的岩壁。 就在她几乎一头撞上岩石时,彷徨坐在背架上的地祖奶奶迟迟应了一声:“好,这路崎岖难走,阿鲤小心。” 话落,面前如刀的岩壁倏然以一种微妙的形式扭曲了一瞬。 赵鲤这个大活人,并着白蛇和两只猫儿挤入巴掌宽的岩缝之中。 一进岩壁,山石自动让道。 赵鲤心中微松了口气,又道:“地祖奶奶,余无今夜有庙会,我那相好的等着我们呢,您助我快一些回去可好?” 地祖奶奶神思不属,但她还道赵鲤是小孩心性爱玩,本着宠孩子的心态自无不允。 听她答应,赵鲤打了个呼哨示意沈大黄和沈小花注意。 随后她调整了一下勒在肩上的背带,足下一点窜了出去,在可挤死人的缝隙中奔跑起来。 两只猫儿穿着巡夜司的制服,一左一右跟随她奔跑护卫。 黑暗中唯见两双猫眼晶亮,如引路的灯。 沈白盘于沈大黄脖子上。 山中的岩石如活物的肠肚,在她们过时让开道路。 十丈的路程微妙缩为十寸,急速奔跑之下,几次呼吸便可穿过一座山。 山中只听得地祖奶奶担忧的喊声:“阿鲤,小心点别崴了脚。” “庙会来得及的。” 第1128章 归途 赵鲤带着两猫一蛇,以邀神的白茅杆背架背着地祖奶奶在奔跑山中的姿态极为迅捷。 山体让道,岩石滑如黄油。 全仰赖于地祖奶奶专心致志的保护。 这也是赵鲤想要的。 将地祖奶奶带出桃源境的方法有很多,但她实在不想照着宋家买人的路又走一遍。 走的过程中,地祖奶奶极有可能想起一些什么,想起自己目前有违常理的地方。 因此,赵鲤才用了这样冒险的法子。 让地祖奶奶忙着,无暇思考回忆。 赵鲤的办法,毫无疑问极有效。 地祖奶奶数次惊呼,急护她周全。 她们只差一点离开桃源境时,山外也不过刚刚月挂枝头。 一脚踏出山体之外,天上圆月的清辉洒在赵鲤肩头。 穿行山中,数次故意撞上山崖,地祖奶奶怕,赵鲤难道就不怕吗? 目下终于出了桃源,她心中长松了口气。 后背汗湿的衣襟,经夜风一吹顿时凉飕飕。 奔跑在前指引方向的两只猫儿,也吐着舌头喘气。 赵鲤强压下因肾上腺素飙升,有些失序的心跳。 继续开启自己的女配欺骗技能,强装镇定道:“奶奶,我们出来了。” 背后无应答,赵鲤心都有一瞬停住跳动。 可下一秒,她听得一阵细细抽泣。 “啊,真的出来了。” 无首的麻衣老妇,仰着脖子,脖颈断处的血管在月光下跳动。 微微一动,过长的麻衣衣摆垂下,露出下头一条无鳞的怪尾。 失了头颅的她,连落泪也做不到,只能发出些抽泣的声音。 赵鲤心中一定:“是的,你可以回家了。” 她继续一步步前行。 被她背在白茅杆背架上的无首老妇,越哭越大声。 赵鲤背着她站定山坡上,远远可见余无乡便在不远处。 乌云游移遮月,天上无星。 无论星相还是月相,都不算吉利。 幸而早有准备的余无乡中,灯笼与火把交相辉映。 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不逊天上银河。 尤其余无的长桥上。 余无人家集来的灯芯蜡烛,暖黄灯光照亮了桥面。 一张百家布缝制的长毯,铺就在桥上。 这些杂乱又富有人间烟火气的气息,暂掩盖了余无乡中虽灯火无数,街道却无人行走的事实。 地祖奶奶无首,只侧身一瞬后,道:“余无果有庙会,好生热闹啊。” “我还记得小时候……” “小时候……”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本想回忆小时候参加庙会的快乐之处。 却发现自己记不得了。 立在右方的沈大黄机灵,见她要陷入回忆,口一张喵嗷一声叫。 沈大黄叫声粗粝,夜里的林子里听着有点刺耳。 吓了地祖奶奶一跳,她从回忆中抽神关注到:“大黄,可是被什么夹了尾巴?” 沈大黄顿了顿,应景地在林中疯窜作痛苦状。 地祖奶奶是极稀罕这大胖猫的,一时心疼得忘了其他:“来给我瞧瞧,给我瞧瞧。” 见沈大黄唱作俱佳,又打乱了地祖奶奶的思考,赵鲤默默在背后对它竖起大拇指。 她不耽误,继续向前走。 靠近余无的长桥,便嗅到白茅杆的气味。 幸亏有姜家灵保之事,赵鲤调整了迎接地祖奶奶归来的方案。 这种用以邀神的干燥植物,大量堆放道旁,散发着一种独有的香味。 这香味如一只大手,让地祖奶奶安静下来。 她不再说话,不再试图给沈大黄治尾巴。 只从背架颤抖可窥见她的情绪。 白茅杆道上渐渐有了行人。 这些‘行人’都是从盛京临时调集过来的。 赵鲤突兀地背着无首老妇,他们一点多余的视线都没投过来。 反倒操着临时加练的余无乡音八卦聊天,说着期待庙会之类的话。 “地祖奶奶,今日庙会人多,桥上有官府巡检检查呢。” 在地祖奶奶发问前,赵鲤解释道。 地祖奶奶幼小离家,除却刻印在心中的爹娘,她对家的记忆都来自于被烙瞎眼睛后于黑暗中的想象,与桃源境矿工们泄露的只言片语。 哪晓得有没有这规矩,只口中连连应道:“好好,我们守规矩。” 恰在此时,早候在一旁的颀长人影走来。 手中握着洒金扇的沈晏与赵鲤对视一眼后,恭敬对地祖奶奶行了一礼。 而后指桥旁一间茶舍模样的茶舍:“阿鲤,不妨带着奶奶去那一坐。” “我给奶奶带了身衣裳来,可去那换上,您爹娘瞧见您过得好,心里也安心。” 先前听见他说去茶舍坐,还带了衣裳来,地祖奶奶那老一辈的属性便冒头,连声要拒绝,想说她这衣裳穿很久了没必要换。 但又听沈晏后话,觉得有理,只心中扭捏不好意思。 背着她的赵鲤圆场道:“奶奶,不必担心,我相好的富着呢,一身衣裳对他来说没什么。” “权当他孝敬您。” 说完,她自顾自跟着沈晏到了茶庐。 这夜里还开的茶庐,是两个女子在经营。 一个年纪稍长,精明干练。 一个圆脸蛋,梳着包包头看着很机灵。 正是靖宁卫中两个暗探,翠鸟和青雀。 她们没在地祖奶奶面前露过面,正好扮作一对姐妹经营茶庐。 见赵鲤背了无首的地祖奶奶来,翠鸟一甩帕子连声招呼:“欢迎。” 翠鸟曾得了玛丽莲通识赐福,能听懂泰西古语,现下一口余无腔都不用特意学就极为正宗:“这位姑娘、公子,这位老人家里边请。” 赵鲤与她仿佛第一次见,说道:“店家,能不能借店子后院,给我奶奶擦洗擦洗换身衣裳?” 沈晏不说话,但在桌上放了一个小银锞子。 翠鸟眼睛一亮,将银子拨入袖中:“谈何借?二位跟我来。” 及至后院,赵鲤打开沈晏带来的那只衣箱匣子,里面除了一身衣裳,还有一个金匣。 赵鲤打开,指着里面那个金箔包裹双目双耳被楔子钉住的人头惊喜道:“好漂亮的花冠,我给您戴上吧。” 在地祖奶奶疑惑之前,翠鸟也好奇似的探头看,惊道:“果真好看,极衬您老人家,我去打水为您净身。” 地祖奶奶怀抱弦子,忽而一拨弦,迟疑许久她道:“是一顶好看的花冠。” 第1129章 还头 月挂苍穹,余无桥边一小茶庐。 茶舍里摩挲出包浆的桌椅摇里晃荡,包着厚厚烟灰的黄铜烧水壶上清晰可见磕碰的痕迹。 架子上的黑陶茶罐中,沁透了余无乡特产粗茶的味道。 后院井边的麻绳抽丝,店家居住的屋中简易妆台上耷拉着一条青布头巾。 …… 整间茶舍无一处细节不是陈旧的,好似已在此地经营多年。 但实际上这茶舍里,就是店家两姐妹都是前两日紧急训练了,临时上阵的。 但翠鸟和青雀都不愧是靖宁卫中精英暗探,伪装得似模似样。 翠鸟熟门熟路去井中打水,去灶间舀热水烫了脸盆帕子,这才兑水端来。 在问她是否婚嫁,两姐妹经营茶舍辛苦不辛苦时。 翠鸟自若同着无首的地祖奶奶唠家常,笑道:“前头嫁了个短命的,他两腿一蹬死了清净,我却伤透心。” “现在靠着这茶舍,我也能养活自己和妹妹,加上没遇上合适的,暂时是不想再嫁了。” 说话间,翠鸟与赵鲤配合为地祖奶奶褪去衣衫。 过长的麻衣下,皮肤干瘪冰凉呈现石膏般的青白。 但赵鲤和翠鸟神态自若,各绞了一张帕子来给她擦拭断颈,后肩。 盛水的柏树盆散发微微的清香,水温恰到好处。 赵鲤蹲身,手中帕子擦过地祖奶奶无鳞的尾部。 地祖奶奶第一次被人这般照顾伺候,扭捏得很。 只赵鲤和翠鸟平静又大方的态度,让她实在说不出推拒的话。 一时别扭,就寻了个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做媒。 她对翠鸟道:“我晓得好些不错的俊小子,你若有心啊,我帮你相看相看。” 翠鸟只怕她沉默思考,闻言羞道:“我这年纪,哪还能配什么俊小子,不过若有合适的,倒求您帮我那妹子相看一下。” 翠鸟混迹市井,神态语言拿捏极准,三两下将话题拉扯到假扮她妹妹的青雀身上。 开始同地祖奶奶针对择偶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 赵鲤偶尔插两句嘴,手里活计却不慢。 很快,以柏树盆里的清水为地祖奶奶擦拭了脖颈、后背、手心。 当地祖奶奶开始在因翠鸟故事中的负心汉而愤怒,因那被抛弃的女子而难过时。 她并未留意,赵鲤与翠鸟已将沈晏带来的那身衣裳套在了她身上。 款式不奢华,料子也只是细麻。 除了未缝边之外,式样与地祖奶奶原本穿的那件是一样的。 赵鲤为她压平衣褶,地祖奶奶轻轻抚摸了一下新衣裳。 “阿鲤有心了,你那俊俏心上人也有心了。” 地祖奶奶掌心的茧摩挲衣料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赵鲤与翠鸟对视一眼,道:“那顶花冠,我为地祖奶奶戴上。” 说着,她小心无比从金匣中,捧出被金箔包裹的断首。 这断首双目双耳被楔子封死,但面部皮肤保存还算完好。 捧在掌心时,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灰岩。 地祖奶奶见这‘花冠’,似有些疑惑,在她拨弦相询前,翠鸟道:“哎,真是一顶好看的花冠。” “让我想到了,前年从盛京听到的一个故事,老可怜了。” 翠鸟的联想话题扯得比较远,但老可怜三个字成功吸引地祖奶奶注意:“什么?细说我听听。” 翠鸟自无不应,又说起了她听过的市井故事。 赵鲤借机,将金箔包裹的断首安放在了地祖奶奶颈子上。 两处光滑的缺口,恰恰好吻合,但滑腻腻地放不稳。 旧屋烛光下,赵鲤一手扶着断首固定,一手去取别在匣中的银针红线。 为了方便拿取,线已穿在针上。 这红线中缠了一根白茅茎秆拨丝搓成,相对较粗。 赵鲤捏着针线,刺入苍白无弹性的皮肤中。 扯动红线时,线摩擦干涩皮肤沙沙声不绝于耳。 给地祖奶奶讲故事的翠鸟,有一瞬间放慢了语速。 见地祖奶奶无异样,她像是嗓子干一般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只是嗓音莫名干涩了些。 抽空看了一眼赵鲤那大开大合的缝针手法,翠鸟又咽了口唾沫。 心道赵千户这针线活真是有够粗糙狂暴。 赵鲤却已进入忘我状态,她凝神只顾着大针大针地缝上。 恐不稳,还在缝了一半时,往脊柱骨里扎了根中指长的银针上下固定。 地祖奶奶身子一动,别扭问道:“阿鲤,刚刚怎么了?” 赵鲤有点气喘,暗自擦掉手上沾着的淡血水,她答:“刚刚给您簪了根银簪子固定花冠,弄疼您了吗?” 地祖奶奶忙道:“没疼,你这孩子怎么还给我买簪子了?又破费。” 赵鲤在腰间掖着的细布上,擦干手,继续捻针缝合:“一根簪子只多少钱呐。” 说话间,气息浮动,地祖奶奶断首上蒙着的金箔吹开了约火柴头大小的缝隙。 地祖奶奶不由咦了一声:“怎么突然亮起来了?” “好像看人也清楚一点了。” 赵鲤和翠鸟同时呼吸一窒。 翠鸟扯动嘴角,道:“那是您戴了花冠好看,衬得我这小窝都亮堂了!” 突然被这样夸,地祖奶奶羞得一摆手:“胡说,一把年纪了好看什么。” 因她动作,赵鲤手抖险些将最后一针扎到自己手指头上。 她心有余悸,趁着地祖奶奶还沉浸在被夸好看的喜悦中,落下针脚粗放的最后三针。 打了个死结。 最后,取出匣子底部的素麻带,在地祖奶奶颈上绕了三圈勒紧。 做完这一切,赵鲤心中松了口气,在细布上擦去掌心沁出的汗。 便是说八卦的翠鸟,语气都松快了一大截。 只是地祖奶奶不太适应。 她僵硬转动肩膀,抬手想摸脑袋。 被赵鲤及时握住手掌:“奶奶别碰,我手艺糙,碰掉就糟糕了。” 她这大实话让地祖奶奶信服得很,恐糟蹋了她的一番心意,忙放下手搁在膝头:“好,好,不碰。” 她点头的动作都不敢有大幅度。 演了出戏,顺利将地祖奶奶断头归还。 赵鲤计划已成功大半,她心情大好,扶换了新衣的地祖奶奶又坐回了那个白茅杆背架。 “走吧奶奶,我带你回家了。” 与此同时,在余无桥头踱步,恨不得将地皮磨掉一层的黑白企鹅忽然叫唤了一声。 它噗地一下,从嘴里吐出一块青色石符。 随后它高高举着着沾了唾沫的潜英之石石符,高高举起。 “皋——” 企鹅尖喙一张,吐出一声敕令。 潜英之石顿时一阵黑烟升腾。 这阵黑烟如实物,将点满百家灯火的余无长桥笼罩。 第1130章 听见 “三位慢走!” 赵鲤背着换了新衣缝好了头颅的地祖奶奶走出后院。 候在茶庐前的沈晏搁下手里茶盏,自若迎上前来。 “我来背吧。”他举手要接过地祖奶奶。 但赵鲤摇了摇头:“不用。” 越往前走,地祖奶奶恐会越来越沉。 沈晏或者说其他人,是背不动的。 闻言沈晏颔首,收回手臂。 他走流程结了茶钱,与赵鲤同护着地祖奶奶往余无的桥上去。 翠鸟倚着茶庐的门柱,摇着手绢送他们:“欢迎以后常来坐。” 地祖奶奶遥遥冲她挥手。 一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翠鸟面无表情扶着门柱:“青雀,来扶我一把。” 在外头烧茶照顾客人的青雀不解,搀住翠鸟的胳膊才发现她早已是软得站不住。 …… 桥横跨河上,被视为可通阴阳。 而那块姜婆子手中得来的潜英之石,是汉时方士为武帝施返魂术的重要道具。 可织幻境,可召魂返形。 借由潜英之石织出的黑烟,如纱幕笼罩长桥。 高处望去,余无乡的长桥仿佛凭空被人挖走。 桥面燃着百家灯火,左右、两端笼罩笼于黑雾中。 随着桥面百家布织成的毯子,升腾出丝丝烟气。 这些百家布的主人,曾留下的气息一缕一缕抽出。 织旧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旧影。 “这余无似乎比我记忆中热闹很多。” 赵鲤与几个‘路人’擦肩而过,踏上长桥时,地祖奶奶僵硬四处看。 一直以来,她遗失了头颅,都是靠手中弦子琴鼓上生出的嘴巴说话。 但这一次赵鲤缝合在她肩上的断首,双唇开合,吐出含含糊糊的话音。 留意到这一点的沈晏自若道:“今上当政至今,大景久无战事国泰民安,自是繁华的。” 说这话时,一个发黑的货郎影子,从他身边经过。 半透明的卖货车穿过他的衣角。 他声音平稳,很是让人信服。 地祖奶奶裹在金箔中的脑袋,以极微弱的幅度点了一下:“是啊。” 许是有想到赵鲤之前说过的话,她不敢有大动作。 小心翼翼侧身看沈晏,喃喃道:“阿晏,我怎么越看你越清楚了。” “好像……好像……” 好像擦掉了老花镜上蒙着的水雾。 地祖奶奶想了许久,没找到何时的词汇形容。 赵鲤接嘴道:“他是夜美人,灯下比平常好看。” “清晰度高。” 沈晏不知道清晰度是什么,莫名被夸美人后轻咳一声。 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这茬又打岔,越往前走地祖奶奶越是沉默。 突然她剧烈一颤。 赵鲤停下脚步,肩上的背架沉极,若不是用白茅杆扎的,必担不起这回到人间的神只。 两条肩带深深勒入赵鲤肩头,她往上掂了一下,气喘问:“奶奶,怎么了?” 话是这般问着,可她其实已经见到了远方的黑烟织成的帷帐后,有人影晃动。 但听得水流哗哗,远处影影绰绰有一酒庐。 简陋的酒庐前,一个消瘦的女子剪影正弯腰滤酒。 而酒庐侧临水之地,有一人各自不算高的男人独坐。 这男人翘着二郎腿,膝头置着一架琴。 饮一口酒,吃了几颗豆子。 男人轻咳两声,对水拨动膝上的弦子。 “阿、阿鲤,放我下来。” 地祖奶奶的声音抖得不像样子。 这潜英之石织出的旧影,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赵鲤将她放下。 地祖奶奶身子颤抖得很,几乎软倒在桥面上。 沈晏忙将她搀扶住。 听得阵阵抽泣,地祖奶奶道:“他们真的在等我。” 这一声哭,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赵鲤眼眶一红:“嗯,他们一直一直在盼着你回家。” 一行血泪从地祖奶奶被木楔钉住的双眼涌出。 冲刷掉了面颊上的金箔。 将两枚木楔子都往外推出了一截。 地祖奶奶哭得更大声:“我好似看得更清楚了。” “明明他们一直在等我的啊,为何我从前看不见,就是找不到路呢。” 她自责不已,血泪涌出,沾得前襟一片红。 远处黑雾中,滤酒的女人和弹弦的男人,不知何时停下动作。 他们并肩立在桥头,冲着这边招手。 女子剪影捂脸侧身在丈夫怀中哭泣,一手遥指这边。 赵鲤和沈晏都听见可呜呜哭泣和呼唤声:“妮儿,快回来。” 可地祖奶奶却还是道:“为什么,我到了现在还是听不见他们在叫我。” 她颤抖不已,连带着衣衫都簌簌颤抖。 赵鲤与沈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抬手。 一左一右,捏住楔在地祖奶奶双耳的木钉。 他们两个力气都不小,赵鲤拔钉的动作更顺畅,沈晏稍稍吃力。 一缕黑焰悄然盘踞他的手指。 几乎是前后脚,两根食指长的楔子,从地祖奶奶双耳拔出。 地祖奶奶颤抖的身体猛顿住。 繁杂的,真切的,穿越了时间的呼唤,一声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双目血泪越发汹涌:“阿鲤,我听见了。” 殷红血泪终将双目的木钉一顶,最后一截子顶出眼窝。 两枚被血浸泡得红透的钉子啪嗒掉在地上。 地祖奶奶张着蓄满血的空眼窝啜泣:“我看见了。” “看见了回家的路。” 她跌跌撞撞向前奔去,佝偻的身影苍老踉跄。 踏着百家布百家烟火气织就的毯子,她冲破了潜英之石的雾瘴。 跌跌撞撞之际,被两双覆着黑毛的手臂迎住,抱入怀中。 耳边虽是如兽的哀泣,可她听出了爹娘的声音。 还像儿时一般被抱入怀中时,陈妮儿满足哭道:“终于,回家了。” 永寿寺供桌上那盏永寿灯熄灭。 宋家地祖祠中,黑布蒙着的神像前,两盏孤灯倏然亮起。 第1131章 归临 身为人类的陈妮儿,终于回家了。 潜英之石的编织的旧时幻影散开。 笼罩余无乡长桥上幔帐似的黑纱一点点褪去。 作为较关键一环,干成了大事的黑白企鹅踮着一只脚原地转圈圈。 只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晓得,都来夸它两句。 在它左右,是沈大黄沈小花沈白三小只。 跟没心没肺的器灵企鹅相比,这三小只通了人性,难免忆起些幼年独自流浪生活的场景。 终于,笼罩桥上的黑烟尽散,重收束为一线回到企鹅捏着的潜英之石中。 亦露出了长桥末端的场景。 两只山魈环抱着头发花白的地祖奶奶。 他们……都死了,了却执念褪去残躯。 从褪下的残躯面部残留的神情看,最后一刻的时光对他们来说想来是幸福的。 远处宋家改建的地祖祠方向,一线湛蓝烟火带着尾焰窜上天空。 这是守在地祖祠的人手放出的讯号,地祖奶奶成功归位了。 赵鲤站定长桥上,见天幕湛蓝传讯烟花,她本该是高兴的。 可…… “呜……”赵鲤吸着鼻涕哭成了狗。 为这世间绚烂夺目的那份期盼动容,也难免想到自己。 左右身边没外人,想哭便哭了。 一只手将她揽过,抱在了怀中。 赵鲤将脑袋埋进沈晏胸前,把眼泪抹在他衣服上:“沈大人,她回家了。” 沈晏手掌按着她的肩背,将她抱得更紧:“嗯,你送她回家了。” 他在赵鲤后颈安抚,感觉到前襟湿热,心疼地唤她名字:“阿鲤。” 幸而赵鲤从来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掉两颗金豆豆,发泄了深藏心中的情绪后,她双臂环绕着沈晏的腰,仰头吸着鼻子道:“沈大人。” “我想吃鹅肉细粉。” 看她眼圈发红,睫毛上还坠着颗眼泪珠子。 莫说她只是要吃鹅肉细粉,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沈晏也定想法子连夜找块陨石给她。 好笑又心疼,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挂着的泪珠,沈晏答道:“好,等会就吃。” “嗯。” 赵鲤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好多视线投过来。 她扭头,便见桥边站了一溜的人。 是李庆领人抬着棺材,并带着一应治丧用具。 大概是看赵鲤突然情绪爆发,以为她是看见陈家亲情,想到了她的糟心爹娘。 李庆等人止步在桥头,纷纷背身过去假装没看见,免赵鲤丢了脸面。 但他们都猜错,赵鲤哪会为了赵家那些人哭。 看李庆他们站成一排,仰头盯着乌沉沉的天,假装看星星的样子。 鼻尖发红的赵鲤笑骂一声:“哭一下有甚稀奇?” 又不是什么掉两滴眼泪,露出软弱处便要天塌地陷。 想哭就肆无忌惮哭罢了。 “干活吧!” 听得赵鲤一声令下,李庆等急急转身,各自忙活着收敛尸骸。——尤其地祖奶奶褪下的尸骸。 看他们总算有点专业的样子,赵鲤又转头看沈晏:“沈大人,我们去地祖祠堂看看。” 说罢,她撒手退开,提步欲走。 不意刚转身便觉手掌被握住。 “好,一起去看看。”沈晏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无论你去哪,可允我厚颜跟着、陪着?” 他这句话让赵鲤又红了眼圈,她仰脸冲着沈晏一笑:“允了!” 他们手指头上红线牵着呢。 …… 宋家大宅改建的地祖祠,拆掉了那些高耸如坞堡的高墙。 临时移栽了些花木来,之前还有些蔫巴巴。 赵鲤跟沈晏手牵着手,跨进地祖祠中时,她留心观察了一下。 发现这些移栽过来的花木,叶片在夜风中舒展开来。 赵鲤顿时更加安心。 这时清风客领着那狂夫跟班,迎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抽抽搭搭的哭。 哭得两管鼻涕糊在脸上,让斗鸡眼狂夫都有点嫌弃地后撤了一步。 一看赵鲤清风客哭得更大声:“殿下,小人真是积了八辈子德才有幸遇到您。” 这话乍一听有点阴阳怪气,赵鲤脚步微顿看去,却看见清风客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他呜呜道:“小人何德何能,竟能亲自看着神只归位。” 清风客走的是野路子,本事是有点的,但大场面真的没经历过太多。 赵鲤一直担心地祖奶奶若是接受不了自己死去,爹娘化山魈的事实而暴走。 因此并未在地祖祠中留下太多人,主要人手还是集中在对余无乡人的保护。 以及……若出现那最糟糕的局面,该如何收拾残局上。 地祖祠中,赵鲤留下了几人,其中一个便是这清风客。 清风客与地祖奶奶的爹娘,已缔结了善缘。 由他来主持地祖庙中的事务最是适合不过。 而他本人也是愿意的——一个跑路的方士,突然成为神只庙祠的庙祝,搁谁都是件天上掉馅饼的事。 更何况,清风客还惦记着陈家夫妻救命之恩。 这也使得,他在这地祖祠亲眼目睹黑布蒙着的神像显出异像。 这种大场面,他这种乡下方士何时见过? 念及此鼻子忽扇忽扇,又诚心给赵鲤磕了一个。 在他的带领下,赵鲤与沈晏一齐进入地祖祠中。 供奉神像的前庭,是新挖的池塘。 里头摆放山石,水还浑浊,主人并不在池中呆着。 反倒是踏着两条罗圈腿,扭着屁股用背后的鱼尾清扫地面落叶——很是勤快一条鱼。 只是干活姿势略丑陋。 地祖祠供桌上,各色供奉齐全。 地面两个蒲团。 神像上蒙着的黑布已经扯下。 慈祥的老妇人泥像,穿着过长的麻衣裙遮挡了下半身,颈上有一圈针脚粗放的缝合痕迹。 赵鲤看见那粗糙丑陋的针脚就心虚缩了缩头。 但仰面,却见神像泥塑的唇角逐渐扬起。 供桌上供奉的贡品一震。 满桌的瓜果点心,哗啦啦流水似的朝着赵鲤淌来。 正要上香的赵鲤急忙上前,双手拎着衣摆去接:“谢地祖奶奶,够了够了,拿不了了。” 她衣襟兜了满满一兜,腾不出手,只好叫沈晏代她也上了一炷香。 她嘴里碎碎念道:“地祖奶奶,您还得修养很长一段时间。” 相比起其他强大的神只,地祖奶奶需要长久的香火供奉与足够的信仰。 赵鲤唇角笑看神像:“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面。” 供桌上燃着的线香青烟缭绕,似一只手抚摸过赵鲤的头顶。 一声呢喃在殿中响起:“谢谢你们。” 【地祖奶奶接受了你的供奉,对你赐下庇护。】 【获得状态:地祖奶奶的疼爱与感激(地底生物友善度增加,永远不会在陆地迷路,接触泥土时伤口恢复速度加快。)】 第1132章 天亮 得了赐福的赵鲤又是红着眼圈出来的。 地祖奶奶给的那一大堆贡品,全转移到了沈晏怀中。 好生一个贵公子,现在倒像是卖瓜果糖饼的小贩。 两人依旧手牵着手,再路过前庭时,用尾巴打扫庭院落叶的罗圈腿鱼,跪地朝着赵鲤磕了几个头。 赵鲤笑着冲它摆手:“就算有地祖奶奶庇佑以后还是要小心。” 可别再被冯宝这样的小屁孩,抓去使唤。 跪地的鱼吧嗒着嘴,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但呆呆点了点头。 踏出地祖祠堂的那一刻,赵鲤看见黑蒙蒙的天便升起一线白。 她轻扯沈晏的手,朝他靠近了些:“沈大人,太阳要出来了。” 沈晏一手还顾着抱东西,一手和赵鲤十指相扣牵着。 赵鲤看朝阳时,沈晏在看她,恰见第一缕晨光落在她发梢。 他悄然垂首,亲吻在那道光上。 赵鲤心中扑通跳,双目若含春水冲他眨眼。 “今夜……” 话未说完,听见从旁传来小孩的声音:“姨姨,你们在亲亲吗?” 赵鲤骚话卡了半截在喉咙里,猛一转头便见被小顺子抱在怀里的冯宝。 小孩嘬着手指头,一脸无邪看来:“我也想亲亲。” 抱着冯宝的小顺子,侧着脑袋看天空吹口哨。 沈晏如刀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赵鲤白他一眼:“抱小冯宝当挡箭牌,不要脸!” 小顺子强笑两声,终是哭丧着脸讨饶:“职责所在,二位别怪我。” 受了皇命与师命,他这憋屈电灯泡是不做也得做。 他姿态卑微,赵鲤体谅他的难处,只是心中蛐蛐了两句皇城里的那个棒打鸳鸯的老登。 见他两没真跟他较真为难,小顺子松口气,视线从他两还牵着的手上掠过,全当没有看见了。 这时墙后传来梭梭声,赵鲤身边的小丫鬟小纨气喘吁吁探出头。 小丫头看样子是一路追着小顺子来的,只是没追上。 绕过墙角,见小顺子这碍事钉已搅了好事。 小丫头趴在墙后,嘴巴咒咒不停:“回头粥里多放盐,咸死你这碍事的。” 她梳着包包头,相比在官船上时的瘦小黝黑,整个白嫩一大截脸也圆了一圈。 趴在墙后如怨灵大声叨叨时,莫名可爱。 小顺子举手讨饶:“小纨姑娘饶了我吧。” 赵鲤见小纨却笑:“行了!” 她伸了个懒腰:“看李庆他们忙好没有,叫上绢娘我们去吃早点。” “吃鹅肉细粉!”小顺子讨好卖乖道,“沈大人叫岚通知过了,小的连夜命人在巡检衙门宰鹅熬汤,新鲜榨了米粉,只等殿下您。” 大人们的弯绕冯宝还不太懂,正侧着脑袋嘬手指时,被赵鲤接了过去。 他又问:“姨姨,你和沈大人在亲亲吗?” 他撅了一下嘴,吧的学了一下。 下一瞬被沈晏面无表情往他小嘴里塞了掰下来的一牙苹果。 “闭嘴,不许问。” 沈晏将大半苹果递给赵鲤,视线斜斜看来:“否则加功课。” 冯宝顿时不敢再言语,委屈趴在赵鲤肩上咬苹果。 地祖祠前的小插曲虽碍了点事,但也将赵鲤那点子小悲伤彻底打散。 赵鲤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抱着冯宝。 拒绝上小顺子带来的轿撵,自走路回去。 沈晏兜着一衣兜的供果跟随她之后。 小顺子没奈何,一路被小纨用幽怨的视线盯着看。 路上恰逢余无早市开场。 乡中人压根不知道,在昨夜他们被责令不许外出时发生了什么。 他们踏着已经清理干净的长桥,往来贩售些山货。 赵鲤并不是第一次在街市上闲逛。 她在麻风村时,时不时会追着山魈下山。 那时赵鲤就会开小差,来集市买点吃的。 尤其一家胡饼摊。 她这模样身份没有遮掩过,余无乡很多人看见过他们的公主娘娘大喇喇逛吃逛吃。 虽不敢上前搭话,但赵鲤来时他们的叫卖声音都要大些。 只今日市集却安静得很——大概是碍于赵鲤身后跟着的沈晏。 只有跟赵鲤最相熟的胡饼摊摊主,在赵鲤路过时满怀期待吆喝了一声:“卖胡饼了!” 这摊主自从赵鲤在他这买过一次胡饼,第二天是换了干净衣裳也洗了头。 便是案板都擦拭得晶晶亮,每日等着公主娘娘来买饼。 但今日他注定得失望。 赵鲤竟是在和他对视的瞬间,便匆匆移开视线。 这摊主一震,吆喝声都小了下去。 一直到远离了,赵鲤才松口气:“其实吃厌了。” 再好吃也架不住天天吃。 昨天赵鲤就决心,早餐要换一个东西。 但面对那期盼的眼神,赵鲤只觉她好像做了什么过分的背叛之事,连视线也不敢同那摊主对上。 在她身后早已留意到她动静的沈晏,闻言终忍不住笑:“不想吃便不吃。” 他熬了一夜,跟赵鲤一样浑身地祖祠中的线香味。 本就抱着满怀的东西比平常看着要和气一点,忽然柔和了眉眼一笑,便是集市都静了一瞬。 一直到他们走后许久,路旁一个贩售山货蘑菇的中年妇人才忽然道:“昨天谁说,那位指挥使配不上咱们殿下来着?” “瞎了狗眼!” 她一句十分得罪人的断言,惹得左右人侧目。 男人不忿女人赞同。 有那好辨的不乐意道:“你们只知看他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咱们殿下长得也是一顶一的。” 余无乡人俱受了赵鲤实实在在的恩惠,又因她实在亲民,因此都带着点娘家人滤镜。 他这话,叫方才说话的妇人狠翻了个白眼:“好看有什么用?” “好看用处大了去。”这妇人一捧脸,“看见都能多吃一碗饭。” “那是因为你能吃。”陪着妻子来贩山货的男人终没忍住,多嘴一句。 下一秒软肋便挨了一记回旋拧。 第1133章 桃花癫 五月初五,端阳。 这是赵鲤在大景过的第二个端阳节。 去岁时,她带着郑连和李庆去义丰村处理诡案,带回了小蠢蛇阿白。 今年虽然也诡案频发,但因阴司出现,并且手底下人经过一年的高强度工作练出来了些。 赵鲤摆脱了去年忙得腾不开手的状态,总算可以在端午时歇个一日。 她昨夜夜半回来,便宿在镇抚司中。 今日起个大早,刚刚吃上油撒角黍,绢娘便来了。 “阿鲤,我给你织了五彩丝和香囊。” 织坊已在盛京中闯出名气的绢娘袅娜行来。 气能养人也能养精怪,绢娘面色比初见时不知好了多少。 在她身后,孙元狗腿子般独臂捧着个方盘,里头是好些五彩丝绦与五毒香囊。 自从孙元剃了胡子,露出那张遮掩在浓须下的小白脸,他人缘在镇抚司掉了一大截,都不待见他。 他对绢娘那点心思摆在明面上,小白脸一露,平白多了好些妒夫私底下做碍事鬼。 孙元好脾气,加之不知得了哪路神仙指点,成日白张脸神色郁郁。 反叫本有些想疏远他的绢娘,生出了不忍。 两人现在是朦朦胧胧,谁也不挑明,但大家都能看出点什么。 于是,镇抚司中妒夫们越发看孙元不顺眼。 今日见两人又是一起来,赵鲤是个包坏水的,什么话也不说,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左右一打量,便惹得绢娘羞红了耳朵。 “阿鲤!” 绢娘也说不清她到底学没学会人类的爱,看赵鲤那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的模样,羞红了脸。 孙元也红着脸,用他的渣男音向赵鲤告罪。 赵鲤终究是上司不好太过,打趣一下见好就收。 看孙元空荡荡的那只袖管,对他道:“前些日子通知你先交接手头的工作去治胳膊,你那边进度如何?” 孙元这只断臂本以为没得指望了,但泰西新教的玛丽莲本神出现在盛京郊外庄子,天天躺着炫饭吃席。 赵鲤便想着,折腾折腾断肢再生术。 孙元又倒霉又幸运的,将作为第一个试验品去庄子上接受治疗。 闻言,孙元一正色:“属下已在前日将手上工作尽数交接。” 赵鲤没有给孙元安排巡夜司的工作,而是让他暂入靖宁卫。 倒不是说叫他转行了,而是让他避开危险同时,跟着靖宁卫看看什么叫人心,什么叫手段。 绢娘晓得,那只手臂对孙元来说极为重要。 她斜了一眼孙元,终是道:“我……也暂放下了织造坊的事,陪你去。” “没、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刚好没事便陪着嘛。” 就像他陪她照料地动中亲人离散的孤儿,陪她深夜赶工织锦,在她家劈柴打水做饭的…… 孙元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太好了。”他意识到自己太激动,放低了音量,“我是说,又麻烦你了。” 两人的视线,像是什么天生敌对又相吸的小虫虫。 在空中撞了一下避开,再撞再避开。 纯情因子密布前院。 赵鲤面无表情,明明从角黍理吃出来的是蜜枣,却觉莫名的酸。 她男朋友被抓进宫去,已经三天没见了! 她的姐妹绢娘真的要被抢走了! 赵鲤将鼓鼓包在右颊的糯米团,用舌头赶到牙间快速嚼了。 翻着眼睛隐秘给了孙元一个讨嫌的小白眼。 她在孙元举着的盘里,取了两根五彩丝绦和两个五毒香囊,欠欠地道:“去吧去吧,我也要进宫了。” 赵鲤拿了香囊,便将两个纯情的送到门外。 末了还冲他们背影喊:“京郊有赛龙舟有青苗会,可去玩耍。” 送走那两个纯情的,赵鲤一身轻便衣裳,腰间挂着避虫五毒香囊。 半道上,遇上了个死皮赖脸的。 郑连捧着一大盆包子去班房,告知同僚:“今日早餐还吃包子啊。” 这话引来一片哀嚎。 便是最好脾气的李庆都骂:“你说你去找韩家女郎,大大方方去,天天去找人买包子是怎么回事?” 买了还吃不了,每每叫他们帮吃。 丢了又可惜,天天吃又腻。 郑连嬉皮笑脸:“诸位兄弟,这真是最后一次。” 在班房诸多加班狗注视下,郑连嘿嘿一笑:“阿音说,以后别乱花钱了。” “阿音,哟哟哟,阿音。” 又那怨念深重的,学了不良口癖,朝着地上连啐几口。 在诸多红眼病围拢过来前,郑连脚底一滑闪身到门外:“你们吃着,我今日休沐去看赛龙舟。” 至于和谁,反正不是他一个人。 他临走不忘嘚瑟惹来众怒,气性重的脱了靴子朝他后脑勺丢。 郑连是没砸到,险些砸到了路过的赵鲤。 赵鲤挑着眉看掉在她面前的那只皂靴,扭头待要发怒。 那帮闲人已是一哄而散。 连郑连都嬉皮笑脸跑不见踪影。 “一群浑蛋。” 赵鲤原地笑骂两声,这才骑着她的小马遛遛达达进宫去了。 吃个饭,顺带着……见证她‘娘’诞生。 这倒反天罡之荒诞事,还是因为大景点子王柴衡陛下。 这位一拍脑门,按头叫林家多了一个妹妹。 这不加班加点的开始捏人设吗? 要说隆庆帝柴衡当真是个人才,生错了年代的死宅。 天天想着给赵鲤凭空造个娘,造了身份还不算,竟是将诡狱的人木运到了盛京。 今日刚到的。 如无意外,赵鲤会亲眼看见人木上的人首花给她结出个‘娘’来。 马蹄哒哒,赵鲤畅通无阻进了大高玄殿去。 门前便见沈晏的侍卫在那。 是阿詹的副手,年纪更小点,也是个长腿帅小伙。 看见他,赵鲤随意问道:“怎么今日是你门前当值?阿詹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却听这侍卫道:“詹哥同唐家小姐踏青骑马去了。” 赵鲤脚步一顿,露出迷惑神情。 “唐家小姐?” 唐妩啊? 阿詹这狗东西,前次只是让他去送人家小姑娘回家,这次便一起去踏青了? 这帮人集体晚发桃花癫是吗?怎么个个都这样。 赵鲤心中愤愤,脚步更快。 只想看见沈晏,投进他怀里抱着他腰述述相思之苦。 她一路小跑着,直奔大高玄殿,谁料半路便被小顺子拦下:“殿下,陛下在泰昌殿呢!” 看赵鲤瞬间垮张脸,小顺子急补充道:“沈大人也在那。” 得,赵鲤又转战泰昌殿。 泰昌殿中空荡荡,有大汉将军严密看守。 在国运祭鼎下的广场中央,悠悠然洞开一个向下的通道。 第1134章 生妻 偌大泰昌殿前殿广场,小顺子立在向下的通道旁:“陛下他们在下边呢。” 这广场的地下密室,实在给赵鲤强烈的熟悉感。 见她停下,小顺子还道她是不知这是哪,解释道:“这是前些时日才建的。” “底下不深。” 赵鲤神情微妙看了他一眼:“不是深不深的问题。” 摇了摇头,她踏上石阶。 这处一比一复刻了另一个时间线,泰昌殿地下的密室——另一个时间线,老柴家的产房。 只是向下的通道中,没有那种沈晏得蒙着她眼睛不让看的雕塑。 反而是一些壁画。 上头画着大景朝历史,还大篇幅画了赵鲤。 赵鲤见壁画上,她的小人审美在线眉清目秀又还原,登时笑弯了眼睛。 脚步雀跃向下行了一段距离,赵鲤眼前一阵蔷薇色花粉。 经过了一路颠簸的人木,栽种在一个巨大的木盆里。 人木喜阴喜暗,在路上黑布蒙着折腾许久,到了这地下喜欢的环境,登时舒展枝丫簌簌洒下花粉。 赵鲤听见隆庆帝有点兴奋的声音:“应该眉眼同阿鲤林爱卿都的有点像。” “其他的……” “是随缘搏一把,还是认真点想呢?” 皇帝开盲盒的快乐一般人想象不到。 这祭鼎底下的密室里,有沈晏有林家父子,都看着他像是后世游戏死宅,试图拿人木捏脸。 沈晏倒还好,陛下更没谱的时候他也见过。 难受的是林着和林明远父子。 赵家审判事件后,双臂折断的林着在家修养许久,胳膊才好就被拉来这。 陛下怎么说来着,他女儿要长什么样,他这当爹的也可以发表意见。 林着初时还莫名其妙,直到看见了眼前这棵树,晓得了这棵树的由来。 老头垮脸站在一边,额头上青筋暴跳。 先也怒骂,骂隆庆帝不靠谱,但被隆庆帝一句话撅了回去:“你难道不想给阿鲤一个合理出身?” 一提赵鲤,林着就气弱,终是没敢言语。 以目前状况,赵鲤的过去和未来牵扯甚广。 林娇娘,他那个已经成了一把灰的女儿,是不够资格作为赵鲤娘亲记录于玉牒之上,享太庙香火的。 更不配在百年千年之后,随着赵鲤的名字流传下去受人香火祭祀。 据林着所知,沈晏已暗自开始着手,以靖宁卫各路暗子的渠道,将一个捏造的故事传播出去。 左不过就是什么被棒打的鸳鸯,破镜重圆。 盛京大景如今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林着晓得沈晏这厮心狠手辣已拔了不少编排故事的舌头,砍了不少写荒谬事的手,焚了不少书册。 如此几年,真相是什么哪还有人记得。 林着林阁老心累得很,又要长叹气便听隆庆帝催促:“大舅哥,哎,大舅哥,把你林家族谱拿来。” 林着见隆庆帝招手冲长子要林家族谱,更觉头疼欲裂。 林明远到底外放久了,人是能干脸皮却不够厚。 犹犹豫豫从怀中掏出他林家这一支的族谱,递去时手指头捏着不放:“陛下,真要如此?” 隆庆帝啪啪打他手,硬夺了林家族谱在手,拍着胸口打包票:“没问题,你信我,妥妥的。” 信你个鬼! 林明远摸着手背痛处,强压火气:“陛下,倒也不必做到这一步。” 编故事就行,真的弄出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来? 隆庆帝不在意一挥袖:“别处还担心,在我大景国运祭鼎下,能出什么妖孽?” 他捧着林家的族谱,自信走到人木前:“我开始了,你们谁都不许笑啊。” 顿了顿他又回头问林明远:“对了,该叫什么名你们想好了吗?” 林明远气得眼底发黑,自背身过去。 这一扭头,就看见赵鲤好奇的探头。 林明远满胸怒气倏地消散,他垂丧朝着赵鲤一拱手。 赵鲤一看就知道什么情况,她死死咬住自己上扬的唇角,不让自己在人木前露出笑容。 沈晏也看见了她,心中虽高兴,但强忍笑意自来迎她。 这会隆庆帝没留意这边,他与赵鲤藏进通道中。 头挨头小话两句,听见里边隆庆帝一阵狂笑:“妥了妥了。” 赵鲤探头一看,人木已是开满了花。 殷红花瓣舒展,花芯中间是一张美人面。 约莫三四十岁,双眸紧闭。 眼角嘴角都有些岁月的痕迹,但丝毫不损美丽。 在诸人的注视下,这美人面缓缓张开眼睛。 一双清泉似的眼眸,眉眼与赵鲤与林明远都极像。 但气质是完全不同的清净平和。 好似只要站在那里,便像是暑天里的冰盆,自让人觉着舒心。 人首花里的中年美妇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林着老头抬手捂住胸口,有点受惊吓。 林明远搀住他。 唯隆庆帝,看着人首花的样子高兴得很。 “果然生出了人面。” 他好整以暇,观察这人首花的状态,发自内心觉着有成就感。 那花中人面亦回应他的笑。 “好了,二位可以先走了。” 隆庆帝将林家族谱往林明远那一抛,翻脸赶人。 人首花出生可不带衣裳,这一点隆庆帝都记得呢,哪能叫旁人瞧见。 他扬声道:“阿鲤,阿鲤!” “别藏通道里,你留着陪爹。” 他终究没任性到底,晓得这些异常植物可能生变故,唤赵鲤留下保护他。 闻言,同沈晏藏在通道中的赵鲤垮脸,踮脚在沈晏脸颊狠亲一下:“再等我会。” 她护卫在隆庆帝旁,林着父子则抱着族谱退去,沈晏也礼貌退出去。 隆庆帝还得意:“阿鲤你看,爹抱着林家族谱感应想象出来的。” 赵鲤正欲跟他解释解释人首花诞生的原理,那一直笑的人首花落下,眨眼融入地面,抽出一根小芽。 在两人的注视下,小芽逐渐长大,随后生出一个活生生的美妇人。 那妇人落地,便对着赵鲤默然垂泪,又看隆庆帝脸上泪水越发汹涌。 一个人首花可存在三载,若无意外它将生活在宫中,直至化为枯朽。 第1135章 鼎动 泰昌殿密室 香灯之下,赵鲤和隆庆帝照顾着这人首花坠地生出的中年妇人穿衣裳。 隆庆帝倒算心细,但是他生来就是皇族,哪里伺候过人穿衣服。 一不留神将人首花的裙子打个死结。 他两根手指头鼓捣半天打不开,喊道:“阿鲤,阿鲤。” 赵鲤闻言凑头看,见那衣结已缠得不能再死。 两个抠门节约的,本持能省就省原则,一块研究不弄坏衣裳的解开方法。 突然赵鲤觉得头上有只手,一抬头人首花用一种极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双目隐隐蓄泪。 人首花并不具备神志,只有隆庆帝潜意识赋予她的行为模式,赵鲤知道这一点。 但与人首花对视时,她却还是唯一愣怔后,避开视线。 见状人首花垂首,又啪嗒掉下几颗晶莹泪珠。 这一顿哭,消耗了她身体里的水分,脸上顿时瞧着干巴了一点。 隆庆帝登时着急:“早知多准备点水。” 恐这人首花将自己哭蔫巴了,隆庆帝道:“不管衣裳了,扯坏的回头叫尚衣局缝缝。” “你说的哦。” 听他这样说,赵鲤只一扯,便扯稻草似地将那根打结死结的衣带扯断。 将衣裳给人首花穿上,赵鲤松松给她挽个发髻。 隆庆帝乐呵得很,要叫上赵鲤一通出去。 便见赵鲤站在人木前,扭头看他:“父皇,晚上便将人木送承京诡狱吧。” 隆庆帝微一愣怔后,故作恼怒对赵鲤道:“阿鲤,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人木虽有趣,可他晓得分寸,绝不会沉溺其中。 瞧给这小丫头紧张得,父皇都叫上了。 “别瞎操心,本就打算下午送走。” 他如此直接干脆,赵鲤顿时笑弯了眼睛,上前挽住他胳膊拍马屁:“爹英明神武。” “这会又叫爹了?” 隆庆帝一手扶着人首花,一只手被赵鲤抱住,实在空不出手去敲她脑门。 三人行过长长的阶梯,来到泰昌殿。 沈晏、林着父子都在泰昌殿,他们并肩立在气运祭鼎前。 远远的,听见他们在说民生之事。 见他们能如此和谐的站在一起,尤其林明远与沈晏似乎还颇为投缘,隆庆帝满意颔首。 三人也留意到他们,停下交谈转过身来。 人首花但对着林着父子行了一礼。 这叫林着和林明远同时一僵。 做再多心里准备,他们终究还是不太应付得来这桩事。 林着青天白日后背生汗,硬咽了口唾沫。 林明远稍好些,还能扶着老父亲站稳。 他额头一层薄汗,却看见隆庆帝和沈晏赵鲤三个淡定得很,正商议端阳吃些什么。 林明远顿觉自己有些丢人,忙挺直了腰板。 隆庆帝名小顺子先将人首花送走,去补补水。 恰好时至中午,见林家父子隆庆帝和善笑道:“二位,中午一块用膳吧。” “沈大伴稍后也进宫来,我们一块吃个家常便饭。” 有沈晏叔侄参加的家宴,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林着和林明远倒是巴不得,但两人齐齐去看赵鲤。 恐赵鲤不待见他们。 但赵鲤只看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两人顿时觉得天都亮堂了三分。 林明远一拱手正要谢恩,便见隆庆帝沈晏赵鲤脸色齐齐一变,同时望向国运祭鼎。 三人疾步来到鼎前。 隆庆帝脸上那股子散漫气,渐渐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少见的凝重。 林着为官几十载,从未在隆庆帝脸上看见过这样陌生的神情。 “啧。”隆庆帝啧了一声,信手摘了发簪,一粗的那一端挠头皮抱怨道,“烦人。” 应和他话语的,是国运祭鼎陡然爆发的嗡响。 祭鼎上,象征北方军事的荧惑一闪。 那一瞬,整个泰昌殿都似乎暗了下来。 暗到林明远忍不住仰头看天。 果见天上红日暗下一角,似又灰雾北来,欲将天空吞噬。 日食? 林明远心猛一跳,只是不待他说话,天又亮起。 再看国运祭鼎,亦是恢复了正常,倒好似方才的异象只是他的错觉。 “有意思。”林明远听见他们的陛下,带着些笑意开口。 他看去,却发现隆庆帝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这几个月来时常梦兆,总做些不好的梦。” 一些憋屈、恶心,沉重得醒不过来的梦。 隆庆帝搔头的动作重了些,带下两根头发。 他几乎是下意识,心疼将这两根头发捡在掌心。 嘴上却不停道:“晚了一个月,终于还是来了。” 林明远一直外放,未与隆庆帝有过太多接触。 在他印象里,隆庆帝一直不是什么太靠谱的人。 经历了方才人木生人之事,林明远心里更犯嘀咕。 但这一刻,他讶然在隆庆帝脸上看到了一种怪异的特质。 浪荡漫不经心中,满溢杀伐的血腥味。 这种不合常理的血腥杀伐之气,出现在隆庆帝身上是极违反常理的。 林明远下意识去看赵鲤和沈晏,却听他的亲爹林着惊疑道:“明远,怎么了?” 泰昌殿祭鼎前,唯一置身事外的林着拉住长子林明远的胳膊。 方才隆庆帝三人神情剧变,连他身边长子都变得不对劲,看天空的眼神满是骇然。 但林着仰头看,却只见晴空万里。 听林着问,林明远亦是一惊:“父亲,没有看见吗?” 那些笼罩的灰雾,还有雾中藏着的巨大恶意。 林明远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大的动静他身侧的父亲竟是看不见。 心在胸口越跳越快时,眼前忽而一朵悬空的黑焰绽放。 这黑色火焰,如活生生的花朵一瓣瓣舒展花瓣。 莫名繁杂的声音,冲进林明远的耳朵。 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他浸泡在黑暗中,只有无数杂乱无章的画面在眼前闪现,冲天哭嚎响彻脑海。 他胸中一闷,只觉肠肚翻滚。 大量殷红鲜血从他双耳双目和口鼻灌出。 在他身侧的林着被这巨大的变故骇得不清,待要去扶林明远时。 林明远已被赵鲤一把接过。 “太祖,您老人家这手法也太糙了!” 赵鲤眼疾手快,往林明远嘴里塞了一把药丸。 同样是灌记忆,对自家孩子隆庆帝就用长达数月的梦兆。 对林家大舅,就这般暴力。 另一个世界线,林明远可是正儿八经的柱国栋梁。 赵鲤探手在林明远后颈一按,将人弄晕过去后兀自抱怨:“将人弄死可怎么办?” 随她的抱怨,林明远意识中展开的黑色火焰最后一片花瓣掉落,倏然熄灭。 第1136章 战起 仅几人可见的异象,直接放倒了林明远。 林着抱长子在臂弯,早已心乱如麻。 幸而赵鲤的处置方法极为迅速得当,在救治的步撵来前,林明远忽而咳嗽一声转醒过来。 他只觉嘴里的味道臭如吞粪几欲作呕,除了这一点和手脚发软,旁地他倒没感觉太难受。 连自己刚才是如何晕过去的,他都不太记得。 “我怎么了?” 看见林着担忧的脸庞,前襟满是血的林明远一侧头,耳朵眼里的血淌了出来。 他不知自己此刻模样有多吓人,强撑着想要从侍卫们抬的担架上坐起来。 “别动。” 身体起了一半,便被一只手强行按回。 林明远被按回担架上,只觉肩头像是压了一座山。 他顺着压制他肩膀的手看去,就看见了赵鲤关切的脸。 “方才……是太祖给了你一点东西,但你一时没承受住。” “现在你看似无恙,其实损了神魂,得修养几日,你就别逞强好生躺着吧。” 赵鲤身边的隆庆帝也道:“对,林爱卿好生躺着吧。” 林明远见隆庆帝笑脸,莫名眼眶一热:“陛下,臣……” 臣什么? 接下来的话像是被一只手抹去,他突然就忘记了。 只觉眼前的隆庆帝和沈晏熟悉得很,同时浮现在脑海的只两个字——潼关。 可是,潼关怎么了? 林明远略一细想,只觉有寒针刺天灵,头疼得很。 见状隆庆帝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林爱卿别急,以后慢慢会想起些来。” 他又转去安抚林着:“林阁老放心,无事的。” “先去大高玄殿歇息,请太医来瞧瞧。” 闻言,担架上的林明远倒真不再试着坐起来。 他砸了砸嘴,突然嘀咕一声:“玄虚子真人的药丸?” “还是这么难吃。” 跟茫然的林明远不同,林着揣着满肚疑问,跟着隆庆帝等一起回到了大高玄殿中。 林着才经历了不小的打击,见长子如此,精神有些萎靡。 为打消他的顾虑,三个太医围着林明远又是扎针又是诊脉,顺带着给林阁老开了一剂安神汤。 林着正要发问,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 玄虚子披头散发,从门外跑进来。 “阿鲤,刚才的异象你注意了吗?” “我正炼丹呢,药炉子炸我一身。” 他倒好,进门将所有人包括隆庆帝都当成了空气,直奔着赵鲤来。 赵鲤看他好似半个月没洗头,身上道袍干巴如梅干菜,裹挟着一股恶臭药味,忙向后退了半步:“真人,停下!” “我看见了。” 赵鲤竖起手掌,拒绝不靠谱真人的靠近。 屋中恶臭弥散,床上林明远干哕一声。 隆庆帝一手掩鼻,急令道:“开窗散味。” 沈晏却闪身至赵鲤身边,用一方素帕替她捂住口鼻断绝臭气。 “道长,你能不能自觉点?” 赵鲤回身抱住沈晏的腰,嘴里大声抱怨。 玄虚子见自己被明晃晃嫌弃,面露委屈:“我那不是心急嘛。” 待一身冲天臭味的玄虚子换衣服回来,屋中已屏退左右,点起香摆放了熏屋的佛手瓜。 赵鲤和沈晏分坐皇帝左右,两人之间如隔大山。 玄虚子屁股刚挨到椅子,听赵鲤道:“北疆倭朝开战了。” 林着整个蹦跶起来:“什么?” 他还想问赵鲤怎么知道,便惊诧发现,满屋人只有他在这大惊小怪。 连他刚才仿若将要吐血暴毙的儿子,都一脸淡定。 敢情就他一个外人? 林着满腹火气,扭头去看林明远:“连你也知道,就瞒着我?” 腰后支着个垫子勉强坐起的林明远闻言迷茫看来:“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啊! 但就是觉得这事不稀奇。 看儿子那张淡定脸,林着手指微动真想给他个大嘴巴子。 让林明远林大舅免了一顿骂的,还是赵鲤。 赵鲤手中捧着一盏茶:“异象消失极快,想来倭人出手了。” 毕竟战火并未燃烧至大景国土,将这点预兆异象蒙蔽,还是能办得到的。 只是不知这一次的李氏朝鲜,能不能撑得更久些。 赵鲤才这般想着。 屋中凭空铃铃作响。 一缕紫蓝烟雾从窗隙飘入。 眨眼间,小信使穿着新鞋戴着新的花形小铃铛,从烟雾中跃出。 它细细的手爪上,捧着靖宁卫传讯用的铅筒。 封口处,是象征最紧急情报的红色漆印。 沈晏取了情报,供诸人传看。 传递到林着这时,他盯着薄薄情报手直发抖。 上边只一句话:倭国纠集鬼兵妖邪三十万,渡海伐李氏朝鲜。 仅这一句话,林阁老倒不至于失态。 毕竟在不知内情的大景氏人眼中,倭朝战争还达不到令他骇然的地步。 真正让林着觉得可怕的,是这情报传递的速度还有这背后的后手。 情报上记载,倭国渡海船队在半个时辰前离港。 仅半个时辰,情报竟已经送抵盛京沈晏手中,呈报陛下面前。 这种速度前所未有。 林着又垂头去嗅记载情报的纸张,嗅到其上还有淡淡海腥鱼腥。 这只有一个解释,情报是从海上实时传递过来的。 除却情报传递速度之快,还有另一重——只有早知战事将起,才能准确布置眼线,知道他国军事布置。 并且,这情报来源于倭国本土。 靖宁卫早已预知战事,并渗透到了倭国本土! 林着虽是文人,但他太清楚做到这种地步时,他们占据了多么可怕的先手。 他深呼吸数次,未能平息心跳。 眼睛死死看着正给赵鲤递茶点的沈晏。 他的模样,叫屋中两人露出笑容。 隆庆帝和赵鲤都是乐子人,回忆从前林着指着沈晏骂的模样,又见他现在模样,两个同时偷笑出声。 这时外头又传来消息——异象出现的时,李氏朝鲜送进大景的那对姐妹花齐齐暴毙,死相惨不可言。 第1137章 白狗 李氏女,朝鲜送入大景的一对双胞胎贡女。 姐姐入宫,妹妹却滞留会同馆中。 姐姐一入宫便得隆庆帝宠爱封丽妃,一时荣宠之极。 只可惜,诸般荣宠截止于上元宫宴。 不知是不是在大景后宫顺风顺水,导致她跋扈到忘形。 上元宫宴时,竟只凭沈小花嘴边血迹和沾上的白色狗毛,便认定沈小花杀了朝鲜进贡的白狗。 在宫宴上对沈小花喊打喊杀。 若她撩袖子锤御史,说不定皇帝还偷乐,可她竟想打杀沈小花。 更不必说,她空口指认污蔑赵鲤。 宫宴之后,怀有身孕的丽妃降为丽贵人。 只降了位份还不算,最要命的是,沈之行抽手不再庇护她。 还怀着孕的丽妃,便像是一只羔羊。 才三日便落了腹中胎儿。 遭难如此之快,就是沈之行也没有料到。 事后情报显示,皇后和妍妃双方都动手了。 沈之行淡笑将这份记录始末的情报投进火盆。 对付丽贵人的人下手极为狠辣,落胎后丽贵人下身血流不止,缠绵病榻。 再往后,沈之行受了皇后算计宫中乱作一团,整个大景的政治格局都几乎翻了一遭。 没人再记得这丽贵人。 今日这对送到大景的贡女齐齐非正常死亡,于情于理赵鲤都该去看看。 她大抵能猜出原因。 这对送进大景的姐妹,想来与朝鲜本土的什么玩意结契。 因此那边战乱起,这边两人齐齐暴毙。 在午饭前的空挡,赵鲤寻思着先去丽贵人闭门思过的启祥宫。 她本只打算拉着沈晏一块,可以路上牵牵小手。 但隆庆帝许是看出她的心思,也要跟着去。 连赵鲤意味声长问他是不是真想好时,他也没带犹豫的。 “朕有什么好怕的,必不会后悔!” …… 启祥宫中,先一步过来的沈之行立在门前。 充斥整个殿宇的血腥气,在快要热起来的天里发酵出可怖的气味。 隆庆帝自觉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和沈之行打招呼,一只脚踏了进去。 随后,他看见了满屋溅射的血肉。 看见了屋子中央,已经挂着碎肉的骨架。 隆庆帝默默收回踏进去那只脚。 撤步、转身一气呵成。 丽贵人生前的脸和屋中骨架在脑海中交错,升腾出一股止不住的恶心。 恐被赵鲤看见,他强壮镇定去和沈之行说话。 赵鲤一脸你看吧的神情。 和许久未见的沈之行见礼后,跟沈晏一同踏进屋中。 这启祥宫偏殿,简直如屠房一般。 一指厚的羊绒织毯都被血泡透,靴子踩上去挤压出股股鲜血。 赵鲤和沈晏行至屋中,蹲身在尸骸前看。 半晌,赵鲤肯定道:“确实是祖灵被杀导致反噬。” 这对李氏朝鲜姐妹花,走的路子类似姜家灵保。 但远不及姜家传承久远祖上富贵过,是路子比较歪的低档货色。 为了得到本事得付出代价。 因而在使用这种力量时,她们处于绝对的被动下风。 赐予力量的上位主人一死,这两个仆从也随之暴毙。 赵鲤摘下验尸的小牛皮手套,肯定道:“有人戮杀了给予她们力量的那个祖灵。” 李氏姐妹的死法,便是那祖灵的死法。 至于是谁杀的,赵鲤不提,但谁都知道。 沈晏也摘掉了手上的手套,他站起身,探手将赵鲤拉起。 “扫兴。” 沈大人不开心,今日难得有机会与赵鲤见面,却总横生枝节叫人扫兴。 他垮着张脸,自吩咐道:“带去镇抚司政物大库销毁。” 立刻有大汉将军上前来,以黑布遮盖尸首。 两人出门,小顺子命人打水来帮他们冲洗鞋底血迹,并捧特制的熏香来帮他们驱散衣上气味。 熏衣的袅袅青烟中,赵鲤不经意侧目,见转角处一团潦草棉花似的东西探头朝着这边看。 是那只惹了事的谄媚白毛狗。 只是这一次见,这小白狗日子明显过得不好。 原本一身似的绵软白毛脏兮兮打绺。 项圈上的金铃铛不见踪影——被丽贵人摘去疏通打点了。 在和丽贵人一起闭门思过的日子里,这小白狗成了丽贵人的发泄物,成日打骂。 这一次,它躲在远处偷偷看赵鲤。 不敢再像前两次那般,肆无忌惮地扑来拜拜撒娇。 赵鲤看见它瘦得像是个脏拖把头,只一双眼睛还算亮。 忍不住长叹一声,喊道:“过来!” 这小狗对赵鲤好感度极高,本怯怯懦懦藏身转角处看,听赵鲤喊它,身后脏兮兮的尾巴缓缓翘起。 随后摇成了小风车,跌跌撞撞朝着赵鲤和沈晏跑过来。 小顺子见它一身脏毛,忙挡在前面道:“殿下,这狗儿脏兮兮的,您若想要,等小的将它带下去洗洗除了跳蚤再送回来。” 这狗极通人性,听见小顺子的话站定在几步外。 期待看着赵鲤,吐着舌头摇尾巴。 没人能在这种亮晶晶的注视中硬起心肠。 沈晏询问的看赵鲤:“想养吗?” 赵鲤想了想,点了点头:“带回去吧。” 这狗也算跟她有些缘分了,干脆带走养着吧。 闻言,小顺子立刻招呼宫人抱狗儿下去喂粮洗澡,身上有伤的地方治疗一下。 这扁脑壳小白狗极温顺,被宫人抱走一点不挣扎。 临去前,掬前爪对着赵鲤和沈晏不停地拜。 …… 一场端阳家宴,就这般不尽如人意的过去。 赵鲤的昭仁殿里,多了一条潦草拖把小狗。 洗干净吃饱后,这小白狗如落福地,在赵鲤的屋里四处溜达。 幸福地在地摊上打滚,滚得满屋都是它的气味和毛。 被小信使岚带去江南源宁看赛龙舟的黑白企鹅回来,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它本双手献媚捧着些江南的角黍,见这狗儿在赵鲤脚边趴着,角黍失手掉了一地。 “主人,你又有新的狗了??” 它不敢置信地质问,语气如同深宫老嬷幽宅怨妇。 沐浴后正晾头发的赵鲤,搁下手中的卷宗,不耐道:“不就是一条狗吗?” 战事将起事务繁多就够烦了,还不能随意见沈晏疗愈就更烦。 屋里多条狗儿怎么了? 赵鲤不以为意,企鹅见白狗在它带回的角黍上闻闻嗅嗅,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脖子上摘下龙须便要打。 却被扁头小狗拱了一下后,朝它温顺的翻出肚皮。 企鹅要打狗的龙须鞭子顿在半空,它结巴道:“别以为你讨好卖乖,我就不生气了。” “才……才不会喜欢你呢……” “嘿嘿。” 眨眼间就不气了的企鹅,跟小白狗在地摊上滚作一团。 第1138章 再见 每逢年节前后都是诡案高发期。 什么赛龙舟时整条龙舟不见踪影,什么水猴子在京郊水域作乱。 一波接一波的案子,没完没了。 端午节次日,盛京中一个妇人在水边洗衣,正漂洗衣上皂角粉时,她突然与水中一双眼睛对个正着。 原是端阳那天,隔壁街的老婆子与媳妇发生争吵,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了。 这妇人洗衣裳时,尸体顺水底暗流飘过来。 一垂眼,正好与这尸体隔水面对面看了个正着。 一天一夜时间,够跳水的老婆子尸体泡成生白色。 水边洗衣的妇人,本就不是个多胆大的,受惊之下一头栽进水中。 旁边正好有路人经过,忙吆喝起来去救。 待将人从水中拉起时,这妇人还有呼吸,只是右手死死与水中浮尸十指相扣地牵着。 任人怎么掰都掰不开。 这洗衣的妇人也得了失魂症,双眼翻着喊不醒。 这妇人家吓得不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便紧急上报了巡夜司。 在牵扯进诡案中的受害者还活着,并有机会救治时,案件的紧急重要程度自动上升两级。 这桩案子就交到了赵鲤手上。 赵鲤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 一看卷宗就知道,那洗衣妇人的生魂惊走,被坊间旺气烧得藏进了跳水那老婆子的尸骸里。 因而一人一尸双手死死扣住不松。 到了夜里,要么洗衣妇人还魂,要么跳水老婆子诈尸。 相较而言后者概率要大很多。 为了防止夜里生乱,赵鲤骑马亲自走了一趟。 在这洗衣的妇人家中,跪了满地的人。 有洗衣妇人的家属,也有那跳水老婆子家的人。 尤其老婆子家的人哭得格外惨。 院子中间横躺一个翻白眼的活人和一个已经有味的尸体。 赵鲤一进去,这些人齐齐扑到她脚边来哭。 双方都委屈难过,只得找赵鲤来求公道。 随着巡夜司活动越来越频繁,盛京百姓多都认得了巡夜司这个巡守黑夜专门应对诡案的衙门。 对巡夜司对赵鲤,风评两级反转。 尤其赵鲤身上,深刻提现了什么叫内疚粉的威力。 坊间百姓从前暗自蛐蛐她有多狠,如今便多愧疚。 官吏中除了那么几个实在顽固如石头,已被隆庆帝革职的。 其余人也突然浪子回头似的,默默闭嘴。 见到赵鲤,三步外便先行礼问声好。 如今的赵鲤,在盛京之中风评好得宛如圣人。 在百姓眼中是青天老爷似地存在。 一见她亲自来了,各式哭声动天。 赵鲤本身就是顺毛驴,谁对她礼貌她对谁礼貌。 便是脑袋都快被哭声吵炸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无事,我先看看什么情况。” 闻言,立刻有识趣的老人长辈吆喝:“都让开,让殿下瞧瞧。” 赵鲤走过去,翻开失魂那妇人的眼睛看了看,又开心眼看了看跟她手牵手的尸体。 “没事,给我寻一间单独的屋子。” 众人七手八脚,将一人一尸抬到安静卧房。 接下来的事情倒简单,赵鲤掰开老婆子尸体的嘴。 用腰间马头铃在尸体口鼻前一晃。 阴差马头铃一响,藏在尸骸体内的生魂立时像是得了什么救星,从尸体中脱出。 赵鲤开启心眼看,便见这半透明白雾似的生魂,面露仓皇之色。 赵鲤又执着阴差马头铃一摇,这生魂一溜烟钻回了自己身体里。 但听得屋中咯咯数声,头发还滴水的洗衣妇人,侧头咳呛出数口痰液。 吐出迷心的痰,妇人迷迷瞪瞪张开眼睛:“我这是怎么了?” 她欲要抬手抚额,却发现右手被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坠着。 她抬手看,见自己右手跟一只死人手十指交握。 她一声惨叫手臂乱甩,想甩掉牵着的手。 不料那只冰凉凉的死人手,像是被胶水黏在她掌心一般,怎么都甩不掉。 眼见着双眼一翻,又要受惊离魂时,她额上突然按来一只暖和的手。 这只手用不轻不重,刚好能压制住她却不会伤到她的力道将她按住。 妇人耳边传来一个好听的姑娘声音:“别动,别怕。” 赵鲤左手按人,右手猛抽出腰间佩刀,往地上一钉。 仿若实质的威慑力,从刀身上传递出来。 这惊慌的妇人只觉紧紧捏着她的那只死人手,像是条活蛇一般猛然抽走。 手得了自由的妇人,手脚并用爬到炕边蜷缩起来,嗅的满屋生臭嚎哭出声。 外头的家属听见赵鲤喊,拥入屋中时,只见人救醒了,手也分开了。 诸人纷纷朝着赵鲤跪下便磕。 这才半刻钟不到,竟然就解决了百姓眼中天大的难事。 什么叫神仙?这就叫神仙! 赵鲤这一刻在他们心中登临神位。 赵鲤却受不了这样的热情。 人群里还有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赵鲤侧身避让开他们的礼。 只交代这妇人要静养,要多晒太阳。 并让落水那老婆子家,马上去买桃枝或者朱砂将尸骸拖去化人所焚烧,免得夜里被诡叩门害亲。 叮嘱两句,见这户人家借来八仙桌要去买肉买酒置办席面,赵鲤实在受不了他们的热情,也不想他们破费。 借故还有要事,骑着她的小马离开。 走在大街上,恰逢中午,打算绕道三山街去觅食。 突听远处有人争吵,赵鲤骑在马上看得分明。 一个半长发的双开门壮汉,正揪着一个瘦巴老头摇:“你敢骂我没娘?” 赵鲤还道是哪路孝子在为他娘讨公道,侧目一看顿时一僵。 那半长发汉子抬眼,见她高兴又委屈,指着他拎在手里的干巴老头告状道:“娘,他骂您。” 四处惊恐视线朝着赵鲤望来。 赵鲤嘴角抽搐了一瞬,终是黑着脸翻身下马:“你怎么来了?” 第1139章 见世面 这世界上,什么东西传播最快? 答案是八卦。 赵鲤体貌特征实在明显,常见她出案子。 不少人早在她骑着小马看热闹时,便已将她认出。 怀揣着点好奇,默默注视着。 距离近的听得一耳朵,顿时一激灵。 有人叫他们公主殿下娘! 这些人心思浮动,全都放慢了脚步。 赵鲤环视一圈,便见满街闲人都用慢放了三倍的速度在行走,看似不在意其实一双双大耳朵支棱着。 她心中不由叹口气——若不好生回应,沈大人近段时日的舆论操控便白干了。 赵鲤轻咳一声走近“不是让你你一个人不要上街吗,跑丢迷路了怎么办?” 左右人的八卦雷达纷纷提取要素——这么大个人还怕走丢,这个壮汉莫不是有疾? 正想着,又听赵鲤对那被提溜脖领的老头道:“这是一桩案子中的受害人,有点……傻,到处认娘,您别跟他计较。” 赵鲤本欲作亲善模样,不料被郁垒提溜着脖领的老头兀自捂脸,身体抖如筛糠。 他陀螺似地转来转去,含糊道:“您,客气了……我没事,真没事。” 反倒是郁垒,他委屈指着老头道:“他在那说您坏话。” 赵鲤瞧见郁垒手指的方向,发现是街边摆着的一小书案一马扎。 是个‘讲古’的摊儿,这种摊子类似于说书书社,但是流动的,常在饭后人多处开讲。 因家什可以提溜起来就走,不似有固定书社茶舍的说书人。 所以这种讲古的,一般为了噱头会编造些耸人听闻的玩意,并多黄色暴力。 看见这摊,又看这老头捂脸瑟瑟发抖的模样,赵鲤脸上和善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他爷爷的,这老头莫不是编排她什么了? 见赵鲤神情变化,被郁垒提溜在手里的讲古老头如丧考妣。 若非脖领子还被拽着,当场就要给赵鲤表演表演什么叫一秒磕九个。 左右都是围观者,赵鲤维持着假笑,自不可能当场发作:“没事,没事。” 她对这讲古的老头道:“那边有个茶庐,正好一起去喝茶压压惊。” “郁垒,带着这位老先生一起过来。”赵鲤对郁垒使了个眼色,末了还叮嘱道,“别那么粗暴。” 就这般,她将两人带到方才所指的茶舍。 一进雅间,赵鲤脸一沉,再无和气翘着二郎腿往凳上一座:“说什么呢?再说给我听听!” 被提溜进来的老头,心里花了三秒向家人告别,他本欲老实交代,奈何实在是怕,哆嗦着实在张不开嘴。 郁垒第一次进茶馆,好奇得四处看,抽空道:“他说娘跟个叫指挥使的人不干不净。” 赵鲤微一愣怔后,视线游移了一下。 似乎……也没说错。 她面色稍缓:“细说说!” 地上讲古的老头这会缓过了气,本着早交代早死原则,说起了他自编的故事。 大抵……是些赵鲤和沈权臣的风花雪月,你追我逃,极限拉扯。 当然他悄然隐去了一些下三烂的段子,否则当着正主说出来,明日他全家酆都城相会。 尽量只死他一个吧,说古的老头嘴皮子利索讲完。 一抬头发现赵鲤面前桌板上一大堆瓜子壳。 老头思维发散了一下。 公主殿下倒有一张比鹦哥还灵便的嘴。 “没了?”头一次听自己同人文的赵鲤意犹未尽。 地上那跪着的老头儿答:“没了。” 在旁吃点心的郁垒愤愤道:“他硬说您没我这个儿子。” 赵鲤一拍手里碎屑:“人家也没说错。” 她并不因郁垒是被她扇傻的就惯着他。 “擦擦嘴角,多大个人了吃得一嘴都是。” 一句话说得郁垒委屈垂下头去。 说完了郁垒,赵鲤脸一变,换个和善面孔,让地上的老头起来:“老先生何故害怕?请起吧。” 见她真的一点不在意自己被编排,讲古的老头长出一口气,哆哆嗦落座。 便听赵鲤以一种‘人民吃了吗’的官腔道:“讲古是老祖宗传下的技艺,应该抛弃下流暴力的不雅串口,鼓励传承鼓励创新。” “来,我有些创新的方向,可以指点指点你。” 赵鲤冲老头招手,正要指点一二。 突然,听得窗外一声爆喝:“郁垒!” 喊人的人嗓门极大,声音中夹杂着不容忽视的焦急。 郁垒手一哆嗦,揉烂了半块绿豆糕:“神荼大哥。” 他这才记起,神荼叫他好生跟着不要乱走。 忙探头出去,便见神荼正在街上无头苍蝇似的找人。 听得远处郁垒回应的声音,被卢照带到大城市见世面的神荼暴怒抬头。 见郁垒在一间茶舍里,远远对着他一顿骂:“你跑那去干什么?” 这盛京实在繁华,郁垒神荼两个在桃源境被骗了一辈子的土包子第一次进城。 便是看见路上小孩吃的麦芽糖,都惊异于大景的奢侈。 桃源境宋家可不会教打手去念书,他两个都是地道的文盲,在这偌大盛京城招牌幌子都靠看图猜。 正忐忑好奇,哪知郁垒转个身的功夫跑不见人影。 恐他惹出乱子,神荼焦急得嘴角冒血泡。 又见这家茶舍似乎很贵,神荼暴怒,就要上来揪人耳朵。 这时,郁垒旁边又探出个头,神荼细一打量后长松一口气。 …… “卢爷回京述职,便带我二人来涨涨见识。” 神荼拘束得很,手里一个包子被他捏得漏了馅。 肉馅香味泄出,郁垒肚子里咕噜一声。 神荼将包子分作两半,竟是要跟郁垒分食。 赵鲤看得一愣:“你们中午就吃这个?” “卢爷没给你们钱?” 不应该啊,以卢照脾性不至于抠门到如此地步。 神荼羞涩摇头:“给了好些。” 他举一个钱袋子示意了一下,里头叮叮当当一小包。 “只是我们不太会使,还算不明白。” 大半辈子没接触过钱这种东西,今日才初来乍到的神荼选择稳一手,不乱花钱。 看他两个这模样,赵鲤都替他们辛酸,言道:“正好我办案也还没吃饭,我请你们去吃好吃的。” 说完,她有点惋惜看了看那等着她支招爆料的讲古老头。 指点是指点不上了,赵鲤抛去一小块碎银:“说归说,别在大街上编排太过,别老说些黄段子教坏路过的小孩。 “若再朝着下三路走……哼哼。” 她没将话说完,但冷笑两声已足够吓人。 最后吓唬了一下这讲古的老头,赵鲤牵着马带着郁垒神荼两个来见世面的老倒霉蛋继续朝着三山街去。 第1140章 改变 地动过去几个月,三山街上市肆饭馆重建了很多。 既说好了请客,坐拥金矿的赵鲤就不会抠门得请这两可怜蛋去街边吃阳春面。 她寻了一家看着门脸还算体面的中档馆子,将坐骑的缰绳递给门前迎客的小二。 自领着郁垒和神荼,进了店中。 这家饭馆虽只是中档,但新漆的朱红立柱很是鲜亮。 神荼和郁垒两个并肩跟在赵鲤身后,宛如两个保镖。 相比被赵鲤扇得脑子不大好使的郁垒,神荼明显拘束很多。 踏在擦得光亮的地板上,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除却他过去的经历,看着老实本分到让人掉眼泪。 赵鲤领他们坐下,暗掂量了一下自己目前的身家,大方道:“想吃什么,随意点。” 不用担心钱财,赵鲤底气就是足。 点了满桌的菜,郁垒腹内如擂鼓。 有他这没心没肺的二百五,这顿饭吃得也算宾主尽欢。 照整本菜单扫荡了三回,这家店小二看郁垒神荼的眼神都不对——这两人太能吃了。 因赵鲤模样,这饭桶的黑锅直接扣到了郁垒神荼二人身上。 外人绝不晓得,正秀秀气气用小帕子擦嘴的赵鲤才是绝对主力。 “所以,卢爷是让你们自己在盛京活动吗?” 赵鲤盯着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看了两眼,念及自己身上还穿着官服,到底没好意思去买。 听她问话,吃得有点撑的神荼点头道:“是。” 照理卢照本是要带他们走动走动,但端阳前后整个巡夜司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沈黑都瘦了几圈天天牵出去寻人找物。 实在找不出这样一个闲人。 卢照只好让这两人自己出来玩,有事去找五城兵马司。 赵鲤略琢磨了,晓得了卢照的用意。 神荼郁垒两个看守诡狱属于内定人员,迟早都得进巡夜司。 为了避免出现第二个孙元那样的傻白甜,被人一骗一个准。放他们出来自己历练在正常不过。 先在市井吃点亏,晓得人情世故,再领入靖宁卫滚两遭,再傻都能混出个人样了。 想了想,赵鲤道:“既如此,我给你们找个实习的好地方。” 她脚跟一转,牵着马领着两人一路朝着河房去。 河房地界是盛京之中,是盛京情况最复杂的地方。 况且,那里正需要人手,尤其神荼郁垒这样的高级打手。 还没进河房,远远的赵鲤便见河房里一片骚乱。 有人在街头追逐。 郁垒与神荼一惊,两人同时闪身护在赵鲤面前。 两个人高马大如同山一般,遮挡了赵鲤的视线。 等赵鲤将他了人扒拉开,便看见一个浑身失血的亡命徒捂着胳膊慌不择路一边跑一遍回头看。 一回头看见神荼郁垒两个站在远处,又见赵鲤挡在道中。 这被砍得像是血葫芦的人,几个急刹,准备换个方向跑。 却听得后头追兵高喊:“赵千户,这是个卖人的拐子,别让他跑了!” 赵鲤神情一动,对神荼郁垒喝道:“拿人!” 要说抓人镇压,神荼和郁垒都是老手。 此处虽无山中白蜥助阵,但二人各自在旁边寻了趁手的家伙事。 郁垒拿了路边支着幡的竹竿,神荼拿了一截麻绳翻手打了个绳结朝拿拐子一抛。 眨眼间,麻绳拽着个血糊糊的人拖回。 这时后头追的人才气喘吁吁跑道跟前。 “王八蛋!” 后头追的冲地上的血葫芦踹了两脚,这才对赵鲤一拱手:“赵千户,小人是常营常老大的手下。” “听您命令,帮着衙门抓拐子。” “这王八蛋拐了个四岁小孩子,卖南风馆销赃被我们抓个正着。” 赵鲤一向原则是,多大脚穿多大鞋。 当她底气够了,实际成熟了她也会主动去改变一些事情——比如再次整顿河房。 她曾亲眼看见姜寒是如何草率丢掉了性命。 也曾看见河房中各种黑暗和悲惨。 便接着姜婆子大闹的机会,再一次大刀阔斧整顿河房。 相比起上一次暗中的庇护,这一次赵鲤做得更狠。 争取在未来十年里,彻底断绝河房中赌馆娼尞。 莫说惨绝人寰的孩童买卖,就是教坊司也将逐渐取缔。 为里头的人寻个正当营生,将河房这罪恶的温床彻底打散。 而常营,作为赵鲤早先布下的先手,负责暗处情报。 无论拐子还是拿幼子幼女换钱的,统统收拾一顿。 今日赵鲤撞上的这番追逐,就是常营的人在抓一个掮客拐子。 常营的手下看着吊儿郎当,但估摸着是正气养人,便是二流子打扮也看不出太多浪荡气,三两句口齿清楚的交代完。 赵鲤满意颔首,路过那滚地葫芦似的男人身边时,顺便一脚踩碎了他的胳膊。 这男人一声惨嚎。 便听赵鲤道:“我早说过,往后莫在河房地界犯事,为何你们就是不听呢?” 她神色平常,但下脚极狠。 这拐子的胳膊大力之下几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被常营的手下,拖走送去五城兵马司。 赵鲤本就想让神荼郁垒两个跟着常营三五天,便朝着常营那去。 过不归桥时,忽听有好些人齐齐喊她。 赵鲤趴在不归桥的栏杆边看,便见一艘游船在河面上驶过。 却是教坊司富乐楼的张妈妈,带着好些楼中的姑娘在船上。 她们看见了赵鲤,大声喊她。 “张妈妈,你们去哪玩呢?”赵鲤问立在桥头的张妈妈。 张妈妈寻常打扮,头上抱着青布巾,含笑道:“我们今日约好去看苏三姑娘。” 赵鲤整顿河房,改了教坊司的一些制度。 如今教坊司虽还在,不归桥却已成过去。 今日富乐楼中女子约好,去苏三姑娘和阿潘坟前祭拜。 看她们高高兴兴的模样,赵鲤冲她们挥手:“路上小心,玩开心点。” 满船姑娘们,齐齐应了一声。 第1141章 萱萱 河房,常营的大本营在教坊司附近。 在赵鲤的扶持下,本想回家种地的他也在这混乱地界站稳了脚跟。 从前还半遮半掩,但自上次通草楼之事后,谁都知道常营背后站着的是赵鲤。 因此目下他索性也敞开了门做事。 一个涉黑属性团体,硬生生配合五城兵马司做成了辅捕快。 赵鲤去时,常营正在啃馒头夹肉。 见赵鲤大驾光临,常营急擦手迎了上来:“赵千户,您来了。” 相较于百姓叫赵鲤殿下,常营这样的老伙计倒更愿意称她赵千户。 赵鲤颔首,正要道明来意,就听常营道:“您一直让小人找的那个小姑娘找到了。” 常营的话,让赵鲤愣了一下。 随即想起来,是她从另一个时间回来后,命常营在河房地界找一个可能被卖入花月楼的姑娘——萱萱。 赵鲤曾孤身去到另一个时间线,在那里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 如太监阿忠师徒。 如冯钰,还有花月楼中的乐女萱萱。 虽说冯钰和萱萱都是被赵鲤胁迫,但她仍旧是记情的。 冯钰倒是好找,那小子在镇抚司养了一阵伤。 那桩事后,他性子有些孤拐,不愿与人打交道。 赵鲤倒也理解,顺带手的将他送去了盛京化人所做个小官。 化人所,为设置在盛京郊区的焚化炉,专处理有危险的尸体。 虽说晦气,但清净月饷高,还不必同活人勾心斗角打交道。 冯钰当天就屁颠颠去赴任了。 相较于他们,萱萱就极不好找。 赵鲤给出的信息少,只一幅萱萱长大后的画像,还有一个花名。 因此常营很是费了不少功夫。 万幸的是,萱萱那狼心狗肺的爹用背篼背着她要卖进窑子时,被常营手底下人发现。 现年六岁的萱萱,被常营救下。 前些日子常营就让人去巡夜司禀报,但赵鲤一直忙忙碌碌竟是错过了。 常营啃了手上半个剩馒头,领着赵鲤去后院看。 郁垒和神荼两个跟着,好奇的四处打量。 及至后院,便听见一阵呵呵哈哈的喊声。 却是一群小孩在后院,拿着根小竹竿比划练武。 常营苦笑:“都是救下来的孩子,爹娘不要没个去处。” 踏进河房地界的小孩,除了被拐子拐的,就是被亲人卖掉的。 后者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这类孩子家中大多穷且有问题。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再送回家也是入狼窝,早晚第二次被卖。 因此常营都会靠武力拦截下来。 主打的就是分币不给,孩子留下。 既救下孩子,也不叫那些卖儿卖女的得了甜头。 左右常营现在身份是道上黄带子,这手艺干得熟门熟路一点不亏心。 听他稍微解释了一下,又看他苦脸,赵鲤问:“经费不够使?” 她以为常营苦脸是找她讨经费呢,本打算大出血的。 不料常营一摇头:“够使。” “河房地界有油水,加上绢娘子每月都给。” 原来自从初七绢娘跟着赵鲤来过一趟河房后,偶尔也会来走动。 沈晏将绣坊交给娟娘打理,绢娘的手艺搁哪都亏不了。 沈晏并不过问绣坊收益,绢娘老实也干不来中饱私囊的事。 那些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钱,后来都进了各坊慈幼院和常营这。 “真不缺摆张苦瓜脸做什么?”赵鲤没好气道,“有事直说,我能办就办,别绕弯子。” 常营这才不好意思道:“钱是不缺,可小的实在不知该怎么给他们谋个前程。” 常营一指下头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小小一个面有菜色,但五官生得不错。 正一脸谨慎学着旁边大孩子们的动作,跟着比划。 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这女孩身上的畏手畏脚和强烈的恐惧——怕做不好再次被抛弃被卖掉的恐惧。 赵鲤略一看眉眼,便将她与另一个时间线上的萱萱姑娘对上号。 常营接着道:“总不能叫这些孩子就留我手下当个打手吧。” 他讨好看赵鲤:“这河房地界污糟,也没个私塾学堂的,您看……” 赵鲤听明白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应下:“我知道,等我消息。” 常营言下之意,就是想在河房办学。 这块赵鲤不熟悉,但她后边的沈晏熟啊。 谁人不知沈大人热衷办学,明天就弄两只启蒙的老书虫来想来不是难事。 她也可以顺带以这事头去看看她相好的。 想着赵鲤心里头高兴起来,这才一指跟着她的郁垒和神荼:“这两个留下帮你忙吧。” “他们来历有些古怪,你便将他们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教。” “教授些常识,让他们好生看看人心,但看着他们别在这河房地界吃喝嫖赌的学坏。” 常营愕然看着赵鲤身后两尊牛高马大的‘孩子’。 见这两人气度和手里头家伙事,还道他们是巡夜司的呢。 常营抱拳道:“是,小人一定尽力。” 他又问:“那萱草儿,您要带走吗?” 常营说的萱草儿自是指萱萱。 见赵鲤错愕,常营一笑:“起初因您叮嘱对这孩子多关照了些。” “可养了两天,便真心地心疼这苦命孩子。” 说完,他有点忐忑看着赵鲤。 赵鲤转头,恰见萱草儿旁边比她大些的小姑娘,用袖子给萱草儿擦额头上的汗。 两个小姑娘紧紧手牵着手。 想了想赵鲤道:“不必了,就让她留在这,每月我会送银子来。” 带回去赵鲤也没空养,不若留在常营这。 语毕,赵鲤才对郁垒神荼二人道:“这一个月你们就跟着常老大。” “不许染些坏习惯,以后跟着孩子们认字启蒙,学大景律法,每隔两日回镇抚司报道。” 郁垒反应慢半拍,神荼捅了他一下,两人齐齐拱手称是。 将两人留在常营这,赵鲤又骑着她的小马溜溜达达离开。 只是这一次她目标明确很多。 一路回了镇抚司,本想着若是沈晏不在她就进宫去找人。 不意远远的在廊庑下,看见吃西瓜呸呸吐籽的小顺子。 得,这下也不必找了。 有小顺子的地方,必有沈晏。 赵鲤走近,果听见书房中传来沈晏发飙骂人的声音。 她并未进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当初布置时两人的书房便只隔了一个小院子。 赵鲤这打开窗,恰好可以隔花园将沈晏那边看得清清楚楚。 她寻了些点心茶水,便趴在窗边看她男朋友啪啪摔公文。 一时间只觉岁月静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42章 绝子 赵鲤在窗边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期间她也干了点正事,看了巡夜司最近的任务日志。 并喝了四壶茶,吃掉了两食盒点心并着一个西瓜。 而沈晏却是一直兢兢业业在处理公务。 金灿灿的夕阳,照进沈晏的书房,恰将窗边的他镀上一层金红,侧脸帅得仿佛会发光。 赵鲤托着腮瞧个不停。 心中感慨,认真果然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她视线落在沈晏的唇角,见他终于歇下书房中无人,终是没忍住站起身来。 自赵鲤回来后,便像尾巴一样跟进书房中端茶倒水的小顺子霎时间警觉:“殿下,您要干什么?” 他作势要挡在窗户前,但他的身手哪比得过赵鲤。 眼睁睁看着赵鲤小鱼一样,滑不留手行云流水翻窗出去。 连赵鲤衣角都没捞着半片。 只见她穿过花园,从窗户翻进了沈晏的书房里。 捎带手,将敞开的窗户掩住大半。 小顺子只见得薄薄窗纸后,两人又凑在了一起。 小顺子嘴上呜呼哀哉,想翻窗却又不敢,终是一跺脚转身。 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没看见就是没发生。 沈晏书房中,赵鲤捧着他的脸:“你勾引我!” 她语气笃定得很。 这人哪哪不坐,偏生敞着窗户在这办公,还故意露出侧脸可不就是故意勾她吗? 沈晏闻言垂目不答话,但唇角微微上扬了个弧度。 “呀!”赵鲤稀罕的猛掰着他脑袋,在他侧脸留下一串吻,“大坏蛋。” 她小鸡啄米似地,在沈晏侧脸发际狠啄了几个来回。 最后重重印在他唇畔。 沈晏唇角扬起的幅度更大,眼中笑意溢出。 侧首要以唇去迎,手环上赵鲤腰上前,赵鲤却忽然向后一撤,叫他手抱了个空。 随后赵鲤熟门熟路的又照着原路翻窗回去。 她现实得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什么也做不了,过嘴瘾亲完就走。 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沈晏反倒苦恼喊了一声:“阿鲤。” 这姑娘好生无情。 回应他的只赵鲤随风送来的一声轻笑。 沈晏没得奈何,看着自己慢一步捞个空的手掌摇了摇头。 下一次……得长进些,速度再快些。 免鱼儿上钩,吃了饵料却又逃走。 善学习自省的沈大人,在心里如是说道。 赵鲤书房中,小顺子愕然看着赵鲤速去速回,反倒有点不敢置信。 有点忐忑问道:“殿下,可是沈大人惹您不高兴了?” 否则这两人凑一起必腻腻歪歪半天。 赵鲤藏好偷笑神情,一脸严肃冷哼一声:“不提了。” 她负手从书房出去,独留小顺子在原地反省出一身冷汗。 难道,真是他太过分,导致二位感情淡了起了争执? 一想到这两位要是掰了,小顺子便觉自己罪孽深重。 他这一愧疚便延续到了晚上,晚饭时假称吃西瓜跑肚瞧医生总算没再来。 没了他全天候紧迫盯人,赵鲤和沈晏吃了一顿清净饭。 赵鲤从宫中带出来的小白狗,暂领名字沈雪球。 正一个劲去烦休息的沈黑,蹭得沈黑一身白毛。 板凳小狗沈黑长高了一截,白天工作,夜里沈小花丢在镇抚司的猫崽子轮流来找它要奶喝。 滋扰得沈黑嗅到猫味便瑟瑟发抖,短时间已是一身班味道,原本胖墩墩的体型都小了两圈。 被沈雪球吵得将脑袋埋在狗爪子下头,死死捂住耳朵。 外面也很热闹,沈花花双眼蓝膜未退,正跟着它大黄叔在矮灌木丛里学捕猎技术。 至于它那渣爹,还在外头代班赚奶粉钱,可谓惨不忍言。 另一边,沈白缠在冯宝脖子上,两个正凑在一起分食剥好的鹌鹑蛋。 灵猴蕊在他们旁边的花盆里蹲着喝水。 赵鲤长发简单以发带束住,趴在窗边看他们,唇畔带着笑意。 衣角被扯了一下。 顺着看去,恰好对上系统企鹅可怜巴巴的豆豆眼。 “主人,我也想要名字。” 赵鲤一手懒散支着下颌,回道:“沈大人不是给你取了名吗?” 不说还好,一说企鹅顿时双目蓄满泪水:“我才不要叫沈半半。” 幼年企鹅身上黑白色各占一半,谓之半半。 对沈晏这起名废来说,沈半半这样的名字也算好听了。 但系统企鹅抱着赵鲤的脚呜呜直哭:“沈半半好难听。” 这凄惨的哭诉,让坐在桌边的沈晏一僵。 他膝上坐着小信使,正给小信使念游记。 企鹅的哭声,让他幽幽然望了过来,眼底莫名透出委屈。 赵鲤没得耐烦:“那叫沈黑白?” 更难听! 有追求的企鹅哭得更大声,但真话到底没敢说出口。 “好了好了。”赵鲤看它实在可怜,摸了摸它脑门,哄道,“等我有时间了再想一个。” 刚说完,万嬷嬷手中捧着托盘进院来。 见这热热闹闹的院子,万嬷嬷止不住的笑。 赵鲤探头看她手里托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 却嗅到了一股药味。 这药味独特,赵鲤曾见沈晏喝过。 是那种避子药。 她立时抿唇,期待看向沈晏。 心道莫不是今夜有惊喜? 谁知万嬷嬷脚跟一转,来到了冯宝面前:“冯宝,吃药了。” 冯宝乖顺点点头,张嘴接了万嬷嬷塞给他的糖块。 赵鲤脸上笑容渐隐。 沈晏抱着小信使,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两人一起看着冯宝将汤药饮尽。 许是看出赵鲤心思,沈晏道:“药物只会让男子无嗣,其余无害的。” 这药物太医院玄虚子研究了许久,死囚身上试药半年。 沈晏自己也亲自用过无恙,这才给冯宝喝。 幼年开始每日喝到成年,除却无精无子,冯宝依然可以做个正常男性。 赵鲤叹了口气道:“也好。” 为了截断冯宝身上的模因污染,他此生注定不能有子嗣,喝这种药比进宫做太监要强。 只是…… “沈大人,你说冯宝知道后会恨我们吗?”赵鲤问。 沈晏捏了她的手指在唇边一吻:“我并未欺瞒他,他虽年幼却能晓得那碗汤药的意义。” “再者,长大后他若要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沈晏轻笑,又一吻落在赵鲤脸颊:“谁说为了大局牺牲,牺牲者便不能怨恨了?” “不过我会一直留心着的,阿鲤安心。” 沈晏看着冯宝,神情莫名。 赵鲤仰头去蹭他下颌,沈晏怀中的小信使轻轻呀了一声。 用细长小爪子挡住脸,只是指缝张得老大,在指缝里偷瞧。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43章 战备 端阳节短暂又温馨的相聚后,赵鲤一家老小又开始忙碌起来。 尤以沈晏为最。 雪花般的军报和朝鲜的求援信投来。 此番倭国大举入侵李氏朝鲜发动战争,本质而言是为了转移个势力的矛盾。 妄想先征服朝鲜,再以朝鲜为跳板图谋大景。 实际上,威胁的是大景。 在另一个时间线,柴珣那胎盘脑子自大出兵。 落入敌人的圈套后,柴珣孤身一人逃走,将数万精兵、民夫抛弃在朝鲜义州。 大量的精锐、青壮毫无意义死去,埋骨他国土地。 可以说,柴珣几乎凭一己之力将大景拖入灭国边缘。 沈晏北上方才勉强稳住战局。 辽东全境男子战女子运,死死将敌人阻挡在关外。 但付出的代价,惨烈到难以计算想象。 对峙三月后,那个时间线的大景不得不收缩防线,放弃广宁,退守山海关。 大景太祖打下来的大片土地,成为倭国与关外靺鞨民的养殖场与屠房。 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带回了大景太祖的腿骨碎片。 这个时间线的太祖张开了眼睛。 没有第一视线按死柴珣,倒也不是因祂仁德顾念血裔亲情。 而是祂忙着积蓄力量复苏。 但另一个时间线锁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惨烈。 这场将至的战争得到了最高等级的重视。 朝鲜战场,却早已成为血肉的屠房。 倭人素来残忍,灵气复苏后与妖魔共存的政策,更让他们暴虐程度更上一层楼。 相比在起另一个时间线,一击即溃国王李昖逃亡的窝囊表现,这个时间线李氏朝鲜已经明确知道大景不会出兵。 在亡国灭种的巨大压力下,终究抛弃了一切幻想,固守王京与倭对峙。 虽看情报情况并不乐观,不过拖延得一日算一日。 在这些争取来的时间里,整个大景如精密的机械,为了未来的战争运作。 大到最重要的粮食补给,武器甲胄,军需用品,盐糖药材。 士兵的夏冬袍服、鞋袜、乃至于帐篷,军马鞍鞯…… 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情报。 夜不收出关,大量靖宁卫活动敌后。 所有的所有,都需要大景中枢调度。 沈之行再次行走朝堂之上,林明远直入内阁。 便是上朝就犯懒病的皇帝,都肉眼可见地勤快起来。 沈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端阳之后一顿饭的短暂相聚,赵鲤和沈晏见面的时间更加少。 两人各忙各的,就是刚入伙的沈雪球也被牵出去打工干活。 这样连轴转,忙得腿肚子冲前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 刚进六月,赵鲤便出京拔了一个硬茬子——平阳府闹旱魃。 整个平阳府三月开始大旱不雨,并有山海精怪肥遗出没。 平阳府中巡夜司探查后,折损了三个弟兄,急向盛京求援。 赵鲤自领着沈小花与李庆出了京城。 旱魃棘手在于它在传说中是半人半神。 寻常人只怕难以近身。 但赵鲤是例外,她身上附带的两重弑神状态,是这类玩意的天然克星。 在平阳府围追堵截整七日,赵鲤方才将这作乱的旱魃斩于刀下。 旱魃尸身就地焚烧,赵鲤押送着好些一首双身的肥遗踏上回京的道路。 肥遗相传吃了可治病防虫,赵鲤将这几笼子肥遗,当做土特产带回去。 各家分一点,留几个给养生达人隆庆帝看能不能圈养活。 为了保证几笼子肥遗存活,赵鲤一路紧赶慢赶,风尘仆仆回到盛京,正好是下午将要关城门的时候。 城门前诸多出入的百姓,守城兵卒急声催促不已。 城门尉立在城头,远远看见一支灰豆似的骑兵过来,眯眼见打着的狴犴旗登时一激灵。 忙跑下城头来,令士兵移开拒马单开一门。 对于城门尉的殷勤,赵鲤笑着受了。 举手示意身后的队伍,朝城门进发。 她在睡在马鞍前的沈小花后背一抚。 感觉打工渣猫毛不顺滑有点刺挠,赵鲤顺手将它背脊撸了一遍。 “小花,回头这些肥遗你带两只去补补。” “可真别把自己累死了。” 沈小花趴着,没精打采喵了一声。 就在赵鲤将领人进城时,一个声音喊道:“阿,阿鲤!” 声音是从另一边进出的百姓那边发出来的。 自身份公开,赵鲤早已习惯了走哪都被注视。 偶尔也有受恩惠的人,壮着胆子同她打招呼或致谢。 但极亲近喊阿鲤的,真没几个。 赵鲤摸着沈小花的猫脑袋,侧头看去。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极瘦的男人,站定在几步之外。 他本想扑到赵鲤马前,但被随行的侍卫阻拦。 只得搓着手一脸讨好看着赵鲤。 这人极瘦,身上衣衫脏得好似梅干菜。 似乎是个病痨鬼,站这一小会就身形摇晃。 赵鲤眯眼细看,手上一顿。 眼前这人,叫赵河。 赵鲤的养兄,赵瑶光的亲哥。 赵鲤微挑了挑眉,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会有胆子再站在她面前,并且叫她阿鲤的? 她微挑眉,马鞭在左手掌心轻敲:“有趣,听闻你在老刘手下好生学过,怎还是这般没规没矩?” “想来还是老刘没教好。” 听见老刘两个字,叫住赵鲤的赵河过电似的一抖,脸色肉眼可见惨白。 他噗通跪地,重重磕下:“小人知错,只是一时口误,求殿下开恩。” 赵鲤视线扫过。 见城门前有不少百姓,倒也不好太跋扈,损了自己的近来暴涨的口碑。 只道:“行了,你自去。” “本官才从平阳办案回来,奔波两日疲惫得很。” 说完,她调转马头就走。 赵河敢在这大庭广众喊她名字并这般作态,不是作妖就是要道德绑架。 赵鲤才不吃那套。 她转身就走,留个马屁股对着赵河。 见预期落空,赵河心急,张嘴便喊:“殿下,念在过去……” 他想当众揭出赵鲤的过往,提养恩,提莫须有的情分。 但舌头还来不及翻弄,便听得一声厉啸。 一道鞭影凌空抽来,正正打在他的嘴上。 李庆不比赵鲤,马鞭准头极佳。 一鞭抽烂了赵河的嘴打掉他两颗大牙,也将他将要说出的屁话悉数抽回了嘴里。 收回带血的鞭子,看赵河满地打滚,李庆眯起眼睛扯出一个笑来:“殿下仁德,却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挡路。” “当真我们是摆设?” 李庆呼喝左右:“来人,将这无故拦路的刁民拖下去。” 他举止暴戾,握着鞭子视线一扫。 本好奇围观的诸多百姓赫然生寒。 这才想起,这帮番子原身是那杀神靖宁卫,纷纷作鸟兽散。 这时,赵鲤才侧首道:“李庆,别那么凶。” 李庆一肃容,收了脸上暴戾,肃色道:“多谢殿下教诲。” 两人一番配合,这桩小事便这般过了。 进城后,走了一段,李庆突然加速,骑行赵鲤身边。 “赵千户,方才拿住了赵河,属下恐前边还有猫腻。” “遣了人先行探路,果然发现了点什么。” 在他隐晦的指示下,赵鲤看见主道旁,一对同样病痨鬼似的夫妻被人捂嘴拖走。 赵鲤勾起唇角,有趣道:“陛下不是将这三人陪嫁给赵瑶光了吗?” “竟在这堵我。” “去查查发生了什么。”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44章 最后挣扎 求求各位,高抬贵手!” “我儿子实在遭不住这些了。” 暗巷之中,传出阵阵哭嚎哀求。 这里偏僻,少有人来。 在巷子口,两个巡夜司力士按刀站着。 便有听见声想来看热闹的,也同耗子见了猫,隔着老远绕道走。 暗巷中,满是无良百姓丢弃的垃圾,大热天里满是腐败臭味及尿骚。 三个人在这遍地脏污里,满地打滚。 “说说吧,谁叫你们来拦路的?” 甩去鞭上的血,一个负责审问的校尉以拇指按了按鼻孔。 加入巡夜司后,许久没有重操旧业的他,只感觉鞭法都稀松了。 活动着腕子正要再操练一番,暗巷中滚成一团的三人便齐声讨饶。 “没谁让我们拦路,只是……” 赵鲤那强势的养母,在诏狱中早被磨去了精气神。 哪还有从前逼赵鲤去河边洗被子的尖酸刻薄样。 若不是想着要将她送给赵瑶光做嫁妆,寻太医诊治了一番,她是绝出不了诏狱的。 她看见人就瑟瑟发抖,但也晓得问了必须要答,这是老刘教给他们的礼貌。 花白头颅在地上磕了几下,她答道:“我儿受罚,已不能人道。” 她崩溃大哭:“若是不治,赵家便断了香火了!” 她挡在前头,将话全倒了出来。 怕赵家断了香火皇位无人继承,赵家两口子自是操碎了心。 强行克服了恐惧,想来求赵鲤求人面果。 本料想着,当众多人的面朝赵鲤一跪,赵鲤顾及面子怎么也会帮忙。 不料那些道德绑架的话压根没能说出口,就被抽了个脸开花。 审问这校尉听了顿时嘿然一笑:“多有意思,我们巡夜司内部事务你们打听得挺清楚!” 赵鲤回来,他们及时来城门堵人。 巡夜司有疗伤秘药,他们又晓得了。 这叫无人指使? 校尉的话,让三人齐齐一抖。 赵河满嘴是血,右边嘴角撕裂开一个巨大口子。 他捂脸不敢言语,他爹也缩在后。 两人竟只指望着母亲妻子出头。 见状,校尉冷笑一声,嘲道:“两个没卵蛋的。” “生也生不出什么良种,香火绝了算了。” 他嗤嘲两声,并不再问。 问下去毫无意义,这三人背后还能是什么人?被拘在家中的信王呗。 校尉一摆手:“这三位是陛下赐给未来信王妃的嫁妆,信王大婚便在后日,可别将嫁妆损坏咯。” “来人,送回信王府去。” 他一摆手,立时有上前来。 以捆猪仔似的姿势,将这三人双手双脚捆作一扎,用竹竿抬着送回了信王府去。 这三人送到,信王府中胡子拉碴的柴珣如何骂街自不提。 赵鲤先回了一趟镇抚司,带来的几笼肥遗各处送了点。 包括不在京中的卢照家都送了只去。 最后,带着剩下的两笼,自进了宫去。 等过了宫门,才听手下人报告此事,赵鲤嗤笑一声。 没再管这几只穷途末路的困兽如何垂死挣扎。 她一路溜溜达达去大高玄殿,看了一眼。 果见沈之行沈晏并着林明远还在与幕僚官吏谈公事。 赵鲤站在门前,听见屋中传来林明远的声音。 “二位大人放心,此事交给我。” “办不好,我提头来见!” 跟沈之行和沈晏,尤其沈晏处事久了,林明远如得知己。 如今放飞得很,动不动就提头来见。 也不知林家书香门第,怎么练出这口癖的。 拍着胸脯说完,林明远急匆匆出门来。 便见门前的赵鲤,喜道:“阿鲤回来了?” 林明远肉眼可见的惊喜。 赵鲤冲着他笑道:“舅舅,别忙走,我带回了好东西。” “刚刚送去尚膳监煲汤了,你留下喝点补补身。” 对林明远赵鲤是欣赏的,尤其在他送了几十车珠宝名贵药材来以后。 林明远林大人是个务实的,他晓得所谓补偿应该是实际行动而不是靠嘴巴悔恨。 曾经林老夫人给赵瑶光嫁妆,如今他掏空了家底翻倍给赵鲤。 而赵鲤……正好是钱财可以收买的,因此对他友善得很。 听她邀吃饭,林明远脚步一顿,正挣扎时,屋中沈之行搁下笔。 “林大人,一起吧,也不差这点时间。” 而沈晏早已闪现到了赵鲤身边,给她擦脸上的浮灰尘:“此行辛苦。” 赵鲤仰头,感觉带着松墨香的帕子擦拭过鼻梁,她低声道:“小小旱魃,轻松拿下。” “你也辛苦了。”赵鲤偷摸着拉住了沈晏的手,“伴旱魃现世的肥遗最是补身,你多吃点。” “看你都瘦了。” 赵鲤心疼摸沈晏脸颊,两个站在远处的长辈此起彼伏一阵咳嗽。 赵鲤还没反应过来,隆庆帝已挤到她和沈晏中间:\"什么瘦了?” 他硬将赵鲤手扯开,搭在自己手臂上:“我乖女才瘦了,你瞧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的,走,跟父皇去吃点心。” “不日便要去皇陵祭祖,爹给你做了新衣裳新官袍,好看得很,快来试试。” 他那无赖样惹得众人失笑。 两日后,六月十三,忌嫁娶,正是赵瑶光大婚当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45章 婚礼 一场婚礼能寒酸到什么程度? 枯坐镜前的赵瑶光,看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唇角。 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她倾身凑近镜面,愕然发现自己前额竟出现了几根白发。 不算多,夹在乌黑浓密的发丝间格外显眼。 赵瑶光心中赫然生出些恐慌,焦急之下她急唤道:“小环,快……” 快来什么? 赵瑶光呼唤贴身丫鬟的声音赫然停住,她这才记起,小环死在了回龙观中。 那时她抛下了小环。 赵瑶光看见了镜中自己哭也似的笑脸。 她这副做派,引得旁边人冷哼一声:“哭丧脸作甚?落到这般下场怪得了谁?” “死了倒也清净,偏生还连累家里。” 听得两声冷笑奚落,赵瑶光从镜中看见了她的亲娘兀自冷笑的模样。 来自边关的妇人,模样消瘦刻薄,嘴皮子一翻吐出两片瓜子壳。 颜色已经不太鲜亮的嫁衣裙角,粘上了两片带着唾沫的瓜子壳,就像是……赵瑶光的人生。 见赵瑶光咬紧两腮,妇人又往自己嘴里塞了粒红枣。 来自边关的妇人姓唐,在诏狱关了近一年,精神不大正常,对食物有着异常的渴望执着。 婚房里头装点门面的喜糖瓜子,被她倒进衣兜里一刻不停的吃。 但食欲可平息不了她的怨恨,一字一句只恨不得将满心的怨恨化为利剑扎赵瑶光八个窟窿。 “谁家好女儿,是在夫家出嫁的?”抿着红枣核,唐氏毫不留情说着尖酸话。 左右她全家现在都是御赐的嫁妆,唐氏肆无忌惮得很。 赵瑶光胸口起伏了数下,强将一口恶气咽下。 此前唆使着三个蠢货去找赵鲤,她想着赵鲤最好依着性子打杀了这三个蠢东西。 如此她便不必黏上这三个蠢物。 不料赵鲤一点不如她愿,竟捆猪一样将人全送了回来。 惹得本就郁郁的柴珣,冲她发了好大一通火。 念及此,赵瑶光胸口直泛恶心。 唐氏哪晓得,这瘟鸡一样的女儿肚里藏着这样毒辣的心思。 边关的妇人衡量女儿价值时,惯以能否带来利益为主。 她视线扫过赵瑶光唇上口脂,嗤笑一声:“这好的胭脂用你身上当真是糟蹋。” “倒不如拿给我儿买两块猪肉吃。” 想到猪肉,唐氏舌苔厚腻的舌头舔了舔唇,她又瞪了赵瑶光一眼。 谁能想到偌大一个王府,肉都得算着日子吃? 越想越气,唐氏一点也不顾及身份和日子,朝着赵瑶光后腰软肉拧去。 曾在诏狱中被拔掉手指甲,但太医整体调理过,因此她拧人时发挥极佳。 掐住一旋,浑似被铁钳子拧了一钳子。 掐这最疼,这是唐氏从前从‘赵鲤’身上总结出的经验。 赵瑶光从前觉得自己万般苦,可那都是心理层面。 如今遭受皮肉之苦,登时啊的叫了一声,眼角挤出泪花。 同是血肉之躯,被打骂都会狼狈都会疼,她第一次和原主赵鲤感同身受。 “贱丫头,还敢躲?”被她挣脱出去,唐氏大怒。 “马屎外面光,半点好处不能带给家里,你躲什么?” “连赵……” 唐氏本想说连赵鲤那死丫头都不如,毕竟赵鲤还能浆洗衣裳得两个铜板。 可她脑中浮现出老刘笑眯眯的脸。 如听见狗哨的狗,急将对赵鲤的一切怨言话语吞回肚子里,半个字不敢提。 只将一切愤恨凝聚指尖,又去拧赵瑶光。 屋中伺候的丫鬟全都木头人一般站着看。 赵瑶光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粗俗妇人,只有躲闪的份。 外头看守的人探头看了一眼,只微挑眉便缩回头去。 母亲打骂女儿,那是人家信王妃的家事,他们外人管个什么劲。 上头给的任务,只是让他们到了藩地好生看守拘禁而已。 直到吉时将近,外头传来鞭炮声,唐氏才停手。 手臂上腰间肋下一串青印子的赵瑶光,泪水晕开了敷的妆。 这般境况下,她仍旧抖着手臂以细刷在泪痕处补了些粉。 体面,是她目下唯一能给自己的东西。 大概是香粉味道熏人,她反胃呕了一声,下腹微微抽痛。 盖上盖头,在丫鬟的搀扶下,她踏出门去。 相比起瑞王,柴珣几乎是被圈禁在王府后院一小亭子里,状况凄惨得多。 赵瑶光也在林娇娘死后,被塞进一顶轿子送进信王府。 这桩不合理法规矩的荒诞婚礼,连婚期也是不被祝福的。 纳吉、纳征、告期一切皆省,只有皇帝赏的一顶花轿从后院抬到前院。 诸般种种都告诉柴珣,他的父皇不仅是放弃他那么简单,而是……恨。 被一个皇帝憎恨,这几乎压垮柴珣。 他日日酗酒,便连今日也一身酒气下颌胡须青黑。 进门便先闻到恶臭的酒吐和喧闹。 柴珣那新鲜降临的老丈人,不知从何处寻得一个肘子一壶酒。 大喇喇在堂上吃了,吐了满地。 柴珣险些踩到一块呕吐物。 另一边,他的小舅子脸上纱布渗血,正看着喜堂上红绸满目怨毒。 一想到这三个嫁妆,会粘着他们直到死,柴珣后背如被虫爬。 心如死灰,有点粗暴地接过了赵瑶光牵着的红绸。 在左右丫鬟侍卫的冷漠注视下,柴珣扯着红绸越走越快。 拉扯得赵瑶光一踉跄:“王爷,慢点。” 柴珣闻言,终究还是放慢了脚步。 喜堂之中,悬挂几根红绸,没有宾客。 只有几个穿着鱼服的靖宁卫按刀看守。 礼宾喜娘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倒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耳边是他老丈人醉酒吹牛的醉鬼呓语,还有丈母娘吧唧嘴吃红枣的声音。 不过现在的柴珣已经不太在乎,他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一次次的羞辱。 “一拜……” 礼宾喊声未落,外头突然一阵喧哗。 但听外头报道:“镇国靖安公主驾到。” 堂上一脸哭丧相的喜娘丫鬟并着侍卫,纷纷换做笑脸。 柴珣和赵瑶光都僵直着身子,不敢回头。 却听见身后一阵爽朗笑声:“父皇命我来看看,大哥不会不高兴吧?” 柴珣手藏袖中颤抖不已,他强自镇定,回头看去。 便见赵鲤一身喜庆赤色常服进来。 细看袍服纹样补子,柴珣如遭雷击,手中红绸失手坠地。 赵鲤踩着粉底皂靴,花孔雀似地转了一圈显摆:“父皇赐的新衣裳,好看吗?大哥。” 第1146章 休夫 娇俏的少女,最近个子总算拔高了些。 一袭赤色箭袖圆领团龙袍,前后及双肩各饰一金织盘龙,绣工极精致。 迎着前庭的光走来时,金线绣的盘龙在光下熠熠生辉张牙舞爪。 腰间勒着玉带,更衬得赵鲤俏丽得很。 她戴着嵌东珠的小金冠,嘚嘚瑟瑟进来,张臂向柴珣展示新衣裳。 瞪着一双猫儿眼,只看那无辜模样倒真像是在跟兄长显摆衣裳的小姑娘。 但……那是衮龙袍啊! 柴珣牙齿得得作响,胸口一股郁气翻滚:“你,怎么敢……” 赵鲤一甩衣摆,大喇喇坐在主位,反问道:“父皇给了,我有何不敢?” 乱清高的后果就是丢掉要命的东西。 该取时不取,后面必陷入无尽的纷争。 由古至今,功劳声望过于煊赫的权臣,得善终者只有极少数。 为免兔死狗烹,多半两败俱伤。 如今有两全的路摆在面前,为何不走? 她理直气壮嚣张得紧。 即便早听隆庆帝漏过口风,但亲眼见赵鲤穿着衮龙袍在面前蹦跶,柴珣还是大脑一片空白。 “你们,当真不怕天下人非议?” 他讷讷半天,无力吐出一句话。 赵鲤闻言笑了:“非议?” 说得他们之前就没遭遇非议似的。 沈晏被人怀疑奸佞多少年? 被质疑是不是要谋朝篡位多少年? 如今……又怕什么非议! 京营在手、北地辽城边军在手、交好江南崇德水军霍宗、还有镇守西南多年的林明远…… 又掌握靖宁卫与巡夜司,再害怕什么劳什子非议,便矫情又小家子气了。 况且,世人也好柴氏藩王也罢,他们不会给任何人非议的机会。 柴氏宗亲但敢有别的心思,她便去太庙告状,太祖会教不肖儿孙做人。 赵鲤的笑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喜堂中。 她实在过于嚣张,赵瑶光终没忍住,偷掀盖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眼前一黑,憋在胸口的郁郁随股热气冲出,噗嗤吐出口血来。 赵鲤倏地缩脚,怕她吐出的血弄脏了新鞋。 “信王妃,有点不讲卫生,随地大小吐。” 为赵鲤量身定做的衮龙袍并非完全男装样式,各处裁剪与发冠式样都综合了女装特色。 花里胡哨,特别还好看。 赵鲤把玩着自己辫梢上缀着的小珍珠,嬉笑不已。 柴珣随慢了赵瑶光一步,亦吐出口血来,再惹赵鲤嫌弃。 堂上血腥味弥散。 赵鲤站起身,无趣道:“大哥你两口子真是一模一样不讲卫生。” 言罢,她站起身,视线在堂上一扫。 见藏在柱后的三个‘嫁妆’,赵鲤抬手指了指他们:“你们好生跟着享福吧。” 随后她转身离开,与柴珣赵瑶光擦身而过前,以只他们三个听得到的声音道。 “二位去了藩地还请老实点,我们会一直看着你们。” 赵鲤侧首,打开心眼看了一眼,趴在柴珣肩上那只独目独耳的小精怪。 “一直,一直,看着你们。” 她转身离开,只在最后留下这句叫柴珣和赵瑶光都毛骨悚然的话。 出了门去,赵鲤回望门前石狮子。 脑中回忆立在喜堂中,脸色惨白的那两人,她冷哼一声:“便宜你们了。” 原本照着赵鲤所想,她是不介意客串一把刺客的。 但……与隆庆帝相处一段时间,理解了沈晏的顾虑。 终究是那老头的亲儿子,老实安分留条性命也不是不行。 “便宜谁了?” 听见询问,赵鲤转头便见沈晏站在石狮子旁。 沈大人官职未升,却和赵鲤一样得了御赐的新衣裳。 一身玄色蟒袍衬得他气质稳沉。 “你怎么来了?”赵鲤惊喜问。 沈晏探手来接她,答道:“巡视京营武备,听闻殿下来参加婚礼,便来瞧瞧。” “没想到晚了一步。” 沈晏这般说着,展示了下怀里揣着的一包糖炒栗子。 还热乎的糖栗子包在桑皮纸里,散发甜丝丝的味道。 赵鲤捧在掌心,笑弯了眼睛:“正好饿了。” 这信王府的席面她可不敢吃,就算不投毒万一朝她菜里吐口水,那多埋汰。 赵鲤拉着沈晏道:“走吧。” 沈晏却说:“先不忙,再看出好戏。” 他们站在隐蔽处,沈晏耐心给赵鲤剥栗子壳,但对看什么热闹却是一点不提。 赵鲤正好奇时,忽然街尾一阵马蹄得得之声。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纵马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不算长得极美,但马上矫健英姿叫人印象深刻。 鞭子啪啪抽地,这英姿飒爽的女人眼中满是怒火,纵马疾驰而来。 到了信王府,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这女人伸手矫健翻身下马,手中握着马鞭。 在她身后是十来个护卫模样的人。 穿着灰扑扑的袍子,看佩刀样式应该是边军。 女人先是仰头看了一眼信王府上悬挂的红花。 一股子极致耻辱,叫她红了眼眶。 “我倒看看信王殿下休妻再娶,娶的是哪位神女天妃!” 女人怒喝一声,领着护卫直冲入信王府中。 信王府中侍卫都与柴珣不同心,无人上前阻拦。 女人进去不久,里头传来打砸声。 赵鲤有点恼:“早知道有这热闹看,我晚点出来了。” 为了看热闹,她也是拼了。 左右找了找,绕到信王府侧面一跃扒住墙头,就这般挂在墙上看。 她这胡闹举动,让沈晏笑意不止。 自走到她旁边,举手托住她的脚将她再托高些。 趴在墙头的赵鲤直乐。 刚刚吐了口血,正与赵瑶光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柴珣,被这闯入的女人一把撕扯开。 女人鞭子扬起又落下。 似乎做了很久心里建设,最终还是没按住怒气,一声喝:“全给我砸了!” 随后,她先扬手给了柴珣一嘴巴。 声音之大赵鲤挂在墙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赵瑶光惊骇的目光中,平等的也给了她一耳光。 待喜堂全部打砸了个干净,女人双目含泪,将鞭子丢弃在地,扯断了手腕上一串殷红珊瑚珠。 “你柴珣也配休我?” “今日,是我休了你这无能无德的狗东西!” “从此我们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第1147章 刺杀 “咚——” 悠长的巨大轰鸣声中,朝鲜王城的城门上,再添数只枪矛。 原本只是土围的城墙,如破落工匠打补丁般,临时乱七八糟加固勉强御敌。 一身狼狈的军士,提着卷刃的刀立在城头。 他头上的头巾,被汗水油渍鲜血浸泡成了绛紫色。 手按城墙上,绝望的男人看着远方。 在远方夕阳的余晖中,是蚁群一般的‘人’。 称呼为人已经不再准确,城下的是兽,是畜生。 大多数敌人还保留着人的模样,但随着清扫战场的进度加快。 那些赤着脚的东西,越来越没了人样。 倭国本土的资源,并不足以支撑他们在异国战场的后勤。 大多最底层的足轻士兵,在腰间绑缚拳头粗细的一圈麻布袋,袋中装着煮熟后又晒干的米。 干米泡软即可食用,为出征时的干粮。 这些米早就已经吃光了,倭人不得不依靠劫掠补给。 李氏朝鲜沦陷的土地上,这些倭人像是某种极恶的食肉虫类肆虐八方。 田里的收成,百姓家的稗芋……还有,城下新死的尸体。 没有他们不吃的。 洗剥干净的尸首,亦是新新鲜鲜的一块肉,煮成肉汤照样微鲜。 倭人军阵的后方,还有一支单独豢养的俘虏。 有被俘的朝鲜军人有平民,一根麻绳捆了手腕牵成一串,羊群一般圈禁在矮篱笆里。 每晚往倭人军营最中间最高的帐篷里,送上十来个。 不拘男女老幼,胡乱用后丢予潜藏暗处的妖诡分食。 城下,篝火中嶙峋人骨支着,噼啪燃烧。 立在城上的朝鲜男人舔了舔干到爆皮的嘴唇。 他遥望北方泛白的天空,喃喃自语:“大景那些愚蠢自大的家伙,什么时候才会出兵救援?” 他的问话无人回答。 …… 大景辽城广宁 一骑奔马,自城门而入。 骑士一手持缰,一手高举装着重要政令的铅匣。 “盛京急报,统统闪开。” 骑士中气十足的喝令声,传遍街道,左右行人纷纷避让。 望着他的背影,有人忧心忡忡:“难道要打仗了?” 说话这人站在一茶摊旁,他这自言自语被茶摊老板听见。 这老板自诩见多识广,闻言一笑:“打什么呢!” “人家两国打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没得将自己好男儿平白送上战场的道理。” “再者,听闻京中乱糟糟,想来打不起来的。” “咱大景只关上门,先顾好自己便行了。” 方才那人长叹一口气道:“但愿如此,一打起仗来得死多少人啊。” 两人一人乐观一人悲观,但避战倒是如广宁城的主流想法。 广宁总兵府。 仓皇的朝鲜使臣,坐在总兵府左侧门房。 这总兵府每日到访之人众多,门房分左右。 右边接待贵客,左边却只设两张条凳。 朝鲜使臣坐在光板条凳上,对于一国使臣而言,这待遇是羞辱性极强的。 换到过去,这使臣哪受得住这样的羞辱,早要死要活闹了起来。 可如今国土沦丧,半只脚踩在亡国边缘的上门求援者,哪还敢有气性。 听得有紧急军报,这使臣一激灵,忙趴门边瞧。 果见背上插着红蓝令旗的信使,一路奔入总兵府。 没大一会,便有小吏模样的人来唤道:“熊大人请您进去。 朝鲜使臣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自领着随从进了总兵府。 厅室之中,除却辽东总兵熊弼,还有北三所千户谈莹。 朝鲜使臣心中一喜,以为一直拖延着的事情有了进展。 他进门先行大礼叩首,手中高举一扎朝鲜国王刺血写的求援文书。 文书中,国主以最谦卑的姿态,恳求宗主国大景出兵。 但未待使者拜下,便听得上首辽东总兵熊弼道:“使者不必拜。” 熊弼还是那副黑面膛,说的话直将朝鲜使臣打入了地狱。 “方才京中发来回复,各处纷乱未定,大景不欲妄动兵戈。” “使者请回吧。” 朝鲜使臣手举血书,脑中却是空白了一瞬。 他没有料到,等待月余的结果竟是如此。 身子不听使唤,软倒在地。 连日来心力交瘁,噩梦连连早榨干了他的体力。 手臂无力垂下,他嘴唇颤抖数下都说不出话。 这时,他身后的随从忽而扬声道:“贵国当真知道那些倭人的可怕吗?” 这随从汉话说得极好,夺了使臣手中文书,踏前一步。 “连一军主帅都不见得是人,像妖魔般以活人饲喂他们的士兵。” “若我国土沦陷,臣民俱亡于妖邪之口,那些血肉饲喂出来的士兵,便是大景也难以应付。” 他言说的声音激昂,莫说熊弼,就是谈莹都侧目望来。 这随从手捧血书,再上前一步靠近了熊弼。 “请您……” 看一看,听一听那哀求? 随从没有说完,他脸上还挂着激奋的泪水。 却从右肋之下,抽出一柄极薄的短刃。 足下一点,朝着三步外的熊弼冲杀而去。 不算亮堂的屋中,但见一道刀光破空。 “小心!” 谈莹反应速度极快,她长腿一跨,母豹子一般俯身冲来。 手中绣春刀竖直劈下。 但听得呲啦一声,行刺之人自右肩横劈为二。 上半截身子与刺客手中血书同时掉在地上。 独留一无首尸身仍旧站着。 “熊大人,没事吧?”谈莹侧首问道。 就在此时,那无首的尸身猛一抬手,但听得袖中机括触发之声,一支袖箭破衣而出,急射向熊弼。 便是熊弼及时侧身,还是从他右腰侧入后腰出。 熊弼一声呼痛,按住腰侧。 那无首的刺客尸骸这才倒下。 断裂腔子里升腾出一阵黑烟,有人以倭语激昂高呼。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熊弼的护卫这才上前,乱刃将刺客尸骸剁成碎块。 谈莹疾步上前:“熊大人!” 她以身体挡住了熊弼。 堂中朝鲜使臣这才回神,立刻解释:“是,是倭人奸细。” 他惊慌探头,想看熊弼伤势。 却已被谈莹命人将他拖下去。 一片慌乱中,捂着腰侧的熊弼被抬回屋中急救。 染血的衣裳并着处理伤势时的血水一盆接一盆倒出。 一夕之间,熊弼被倭人刺杀重伤的消息传遍辽城。 总兵府中,熊弼后怕嘶了一声,垂头查看腰侧一道擦伤痕迹。 嘴里骂道:“狗日的,要不是老子身手好,差点射掉老子半拉腰子。” 谈莹倒没他这好心态,坐在一旁倒酒擦拭长刀上污血。 她眉头紧锁道:“那些东西很棘手。” “对方在逼我们出兵。” 在赵鲤和沈晏提供了大量情报前提下,今日刺杀的倭人细作目的一目了然。 她和熊弼对视一眼,两人都长出一口气。 “幸而,天命在我们。” “去信盛京,该开始了。” 第1148章 海上人脓 隆庆十五年,夏六月。 辽东总兵熊弼遇刺,重伤垂死。 消息传递回盛京时,隆庆帝正带长女至承京皇陵祭祖。 得到消息,隆庆帝大怒。 急令指挥使沈晏,赶赴辽城稳定大局。 六月二十日,隆庆帝领长女镇国靖安公主皇陵祭祖,同日大景正式对倭宣战,不日出兵朝鲜。 …… “殿下,再有一日便倒地方了。” 海上,一只不起眼的篷船破浪前行。 照着常理,这种江中篷船是断不可能航行到这片海域的。 风浪足将篷船撕扯成碎片。 但摇橹的篷船非但没有在风浪中散架,反而行驶得极平稳。 一尾银鳞大鱼跃出水面又砸下,溅起漫天水珠。 在世人眼中,应该和隆庆帝在皇陵祭祖的赵鲤,一身私服立在船首。 她身边是两个一看常在水上讨生活的人。 其中一人赵鲤熟悉,正是吴老四。 另一人却是海瀚商会中最有经验的老海狼。 便是这二人,借由被晏公和清崖水神同时庇护的小篷船,在阿润的护航下,送赵鲤来到了此处。 篷船破浪,不多时来到一座海中孤岛。 方才靠近海岸,便听得一阵海螺呜呜之声。 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钻出水面,扒在船舷边唤道:“海叔!” 喊人的孩子看起来约莫七八岁,一脸笑模样,黑色长发用海带扎了个马尾。 说话时,嘴巴开合间露出口中利齿。 在碧色海浪中游动时,隐约可见一条银色鱼尾。 赵鲤心中已然知晓了这孩子的身份,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等着船上的老海狼为她介绍。 不料这孩子打了声招呼后,便趴在船舷边双眼亮晶晶地看赵鲤:“您就是公主殿下吗?” “是您救了我,救了阿汐,还帮助了鲛族,得到鱼祖的赐福吗?” 这小孩是个话痨,外向得不可思议。 肺活量极佳,一串话说出来都不带停的。 赵鲤正要谦虚一下,便听得右侧有水声。 矫健的鲛族战士阿汐破水而出。 海水从他八块腹肌上淌下,发辫上缀着小贝壳的鲛族战士,冲着赵鲤热情明快笑。 “伟大的人族战士,尊贵的朋友,我们听见了您的呼唤。” 鲛族战士一捶胸,夏日碧蓝的海浪中数条绚丽鱼尾拍打出白色水沫,一群脸颊生着细鳞的鲛人浮出水面。 赵鲤弯腰,将一只海螺放在船舷:“多谢你们。” 小美男鱼阿汐保持着一贯的爽朗,一锤胸口道:“您实在太客气,那处地方也对我们有很大影响。” “只是我们的族人不能上岸,无法探查到更多消息。” 犹豫了一下,鲛族战士道:“那个风暴隔断的岛国上正在发生很可怕的事情,这一点我们十分肯定。” 闻言,赵鲤沉默了一瞬。 “先带我去看看吧。” 言罢,她转头看吴老四和已化为人形的阿润。 阿润夫妻对视一眼后,阿润重新跃入水中。 反倒是一同来的老海狼海叔有些焦急:“殿下,且不说那里风暴阻隔,便是水中的恶鱼海怪也绝不好惹。” 他站在受两位水神庇护的篷船上,说话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直言道:“那片海域原本是没那么危险的。” “但今年开始,有人人为以活人祭祀,投喂出了一头巨大的海怪,徘徊水域之中。” “除了鲛人,便是这艘船恐怕也不能穿过风暴同时躲开那恶鱼。” “不若先上岛修整一日,等霍宗将军来再从长计议。” 老海说得十分谨慎,毕竟这一次赵鲤亲自来联络鲛族,已经是十分冒险。 若是任她涉险出了意外,老海愧对大景万民,只得抹了脖子了账。 赵鲤理解他的担忧,正要点头应下。 忽而见得极远处,地平线半边天都暗了下去,水爆轰震,声如崩山。 肉眼可见一通天连海的狭窄漏斗状云柱,如狂蛇在天地间旋舞。 巨量海水被吸扯而起,不少海中水族在这水柱中撕成碎片。 扒在船舷边的小鱼人看着大,其实和张保保差不多年岁。 见状害怕地将脸藏进了海水中,咕嘟咕嘟吐出几个泡泡,含糊道:“云后血腥味好重。” 便是水中化为大鱼的阿润,都不安绕篷船游了一圈。 以空灵的声音道:“阿鲤,风暴后有东西。” 其实不必他们说,赵鲤也看见了。 一只巨大的八爪水怪,正攀着水柱而上,耀武扬威舞动触手。 每一根触手,都几乎有皇城中的金柱粗细。 赵鲤莫名咽了口唾沫。 心道这玩意一条腿就够吃许久了。 她思维发散,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没将这不靠谱话说出口。 攀援水龙卷上的巨大海怪,吐墨一般喷出大量黑色液体,期间夹杂大量人类消化、未消化的骨骸。 这些液体入海不淡,污染物一般朝着四处蔓延。 鲛族战士阿汐苦笑:“那东西吐出的东西很……” 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道:“被污染的水域,不再适合生物生存。” 这时赵鲤道:“那些是人脓。” 人的肉体灵魂被全面利用抽取消化后,残余的废弃物。 满是怨晦的腐败人脓。 赵鲤打开心眼,只一瞬便听见了震天的痛苦哭喊。 一股子极度森寒恶臭的气息,随海风送来。 赵鲤气急反笑:“好畜生!” 倭人也并是算傻,为了防备崇德水军,竟折腾出着祸害千年的玩意封锁海域。 尤其,要饲喂出这种体积的怪物并使它吐脓,不知供奉了多少活人。 赵鲤喃喃道:“难怪,那么着急发动战争。” 倭国那屁大点个地方那么点人口,哪经得住这大肚汉。 自是要将目标放到朝鲜,放到大景。 赵鲤关闭心眼,探手在后腰革囊摸到一巴掌长短的密封长匣。 将这匣子控在掌心,赵鲤道:“我想法子去看看。” 海叔闻言神色一变,还要劝时赵鲤道:“此物盘踞海中,崇德水军遭遇必吃大亏。” 有太岁皮净化水域,那人脓毒性倒是不足为惧。 但晏公老爷的镇水兽恐斗不过这玩意。 除非能请下太岁真身降临,否则崇德水军遭遇这玩意必吃大亏。 但……太岁那懒蛋玩意,是能请下来的吗? 赵鲤将被海风吹散的头发别在耳后。 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需破坏此物的祭祀祭坛,灭杀此怪。” 第1149章 行动准备 低垂的乌云呈现铅灰色,怒海之中一孤岛,几乎陷入这压抑的云层中。 海天相接处,遥遥可见巨大水龙卷将空气与海水都吸卷进去。 顶端直入暗云,底段却连接着纯黑色的海水。 颜色张扬艳丽的巨大怪物,生着圈状图案的腕足缠绕着水龙卷,好似攀援在绳上。 这巨大怪物肆无忌惮兴风作浪,大口大口吐着黑色的脓液污染海水。 整片海域都因这畜生的存在,没有半刻安定。 在这狂风巨浪中,一湾月牙形孤岛。 嶙峋山石上,一凿一凿雕刻着水神晏公的神像,在沙滩浅处沉着许多白色树根似的太岁皮。 因而,风暴与那腐臭的黑色海水都隔绝在海湾之外。 赵鲤半蹲在海滩白沙上,一个面容娇美的雌性鲛人侧坐在浅水中。 她拂开编结成发辫的头发,向赵鲤展示她的后背。 常年水中游动,这些鲛人的身体线条矫健而美丽。 有鳞片自鱼尾向着上身延伸,腰侧都是美丽的细鳞。 但目下,那光彩夺目的鳞片却是被大片大片的黑斑污染。 “那些黑水,很可怕。” 她只不小心沾染了一滴,便成了这般模样。 雌性鲛人露出些后怕神色,说话间露出口中三角形尖牙。 牙齿根部有点点发黑痕迹。 赵鲤手戴小牛皮手套,在那些黑斑上一按。 生着黑色斑块的鳞片挤出一股黑臭的脓液,味道呛人,料想是极为疼痛的。 赵鲤以指尖沾了一些这种脓液在手便发现,手上的手套上都有黑斑扩散。 她急道:“你先去水底净化疗伤。” 作为先驱探查的雌性鲛人,面上无一丝痛苦。 听了赵鲤的话,她向后一仰,舒张双臂潜到浅水底部的太岁皮附近。 靠近太岁皮范围后,雌性鲛人鳞上污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净化消退。 赵鲤摘了手套,又望向远处那通天彻底的水龙卷,内心思忖不已。 鲛人这种逐泉客固然可以自水底避让风暴,并竭力避开污染。 但听闻在倭国急需鲛人油,在各个港口都有捕鲸船与专门猎杀鲛人的船队。 人类已经亏欠鲛人太多,赵鲤无法卑劣地再让鲛人去冒险。 况且鲛人无法登陆岸上,冒险去了也意义不大。 赵鲤坐在白沙之中思索对策。 根据情报,倭人大部队已登陆朝鲜。 原定计划中,沈晏等将在正面战场御敌。 而赵鲤领巡夜司部分人员,为崇德水军保驾护航,应付倭国本土力量,抄了他们的老家。 在敌人还未入局时,赵鲤需得小心谨慎莫漏了行藏,使计划暴露。 她心中想着手不闲,捡得一个个沙滩上的贝壳,挨个捏碎。 脑中计划过了三遍,赵鲤终于开始行动。 在老海的注视下,赵鲤行至沙滩边一间巨大鲸鱼头骨搭建的庙祠中。 这里共同供奉着晏公与清崖水神——太岁。 至今太岁未暴露真身,因而神像面部一片混沌,免得信徒祷告之声惊扰其安眠,惹其暴走。 赵鲤捻香举额前,分给两座神像上香。 慈眉善目的晏公老爷像反应极快,赵鲤供奉的线香很快燃尽,一缕青烟笼罩神像。 太岁那边却懒散很多,青烟盘旋几番,将要散去时才被吸入神像。 赵鲤阖目祷告两声。 未几,但听得一阵铃铛声。 小信使岚从紫蓝色烟雾中越出。 自战事将起,小信使便忙碌得很。足印踏遍大景东西南北。 她没再穿小花裙子,背上背着几支象征大景信使的小旗子,腰间一个斜挎包。 一见赵鲤,从包中取出一只比碗口略细点的竹筒,还有一小粒豌豆似的种子。 竹筒中轻轻一晃,有水声哗啦。 小信使忙于公务国势,只将大脑袋在赵鲤手中贴了一贴,便又跃入烟雾之中。 赵鲤打开竹筒,看里头清水汪汪,浸泡着好几块新鲜的太岁皮。 她将竹筒重新盖紧,向旁边一抛。 黑白色的企鹅顿时跃起,将这竹筒抱在怀中,往屁股后一藏。 赵鲤至今没搞懂企鹅都将东西藏在哪,只道:“收好,等会有用。” 企鹅嗯嗯直点头,摇摇摆摆跟在赵鲤身后,仰头追问:“主人,我的名字想好了吗?” 压根忘记了这事的赵鲤脚步一顿。 企鹅顿时要掉泪珠:“你果然忘记了!就我没名字!” 赵鲤自觉理亏,想了想道:“你不喜欢叫半半,那便叫……丘丘。” 这货本身腿短得看不见,恰好玩个谐音梗。 她这名字跟沈半半,难听得半斤八两。 企鹅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在白沙海滩上砸出几个小窝窝。 就在赵鲤以为它还是要闹脾气时,听它道:“好吧……只要是主人取的,我都喜欢。” 那般委屈劲,反叫赵鲤有点过意不去:“先小名叫着,以后给你取个酷炫的大名。” 鹅傲天什么的。 一人一鹅说话间,已来到海砂旁。 赵鲤对海叔道:“你在此准备接应霍宗将军和宫百户,待我打通通路。” 这海叔名义上为海瀚商会海原,实际是靖宁卫老暗探。 否则也不会由他来执行这次护送任务。 而镇守江州的宫战,此番将作为先头部队,与赵鲤配合杀上倭国本岛。 至于江南的田齐,早已秘密北上赶赴北疆战场。 海叔听了赵鲤命令,嘴巴开合数下想说些劝的话。 但他终究一颔首,道:“喏。” 赵鲤在这孤岛留下了信使印记,可随时通过岚联络到此处。 在一个储备物资的山洞中,赵鲤寻到了一身疍民入海采珠的鱼皮衣穿上。 又将佩刀裹进一块皮子里背着。 寻了一柄巴掌长,却磨得极为锋利的匕首绑在脚踝。 将防水革囊系在腰后。 待一切准备好,赵鲤回到海滩时。 正好看见企鹅沈丘丘正和鲛人们在水中嬉戏。 莫看鲛族战士阿汐不小一鱼,却幼稚得紧,见沈丘丘稀奇,同它相互泼水玩得开心。 这帮缺心眼的模样,让立在岸边的赵鲤面无表情叹了口气。 她啪啪拍了拍手,扬声喊道:“别玩了,该干正事了!” 听她一声令下,方才还玩得开开心心的企鹅与几条小美人鱼立时停下嬉闹,围拢过来。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50章 堺港 赵鲤她们此番离岛,并不打算乘船。 若是篷船靠得太近,被攀在水龙卷上的鬼玩意发现踪迹,他们的一整个计划都有可能失败。 因此赵鲤这一次与阿润与鲛人们的首要任务,便是隐蔽。 再暴虐的风暴,随着海水深度的增加,都会趋于平静。 海面波涛汹涌,深海区却不一定会感受到波动。 赵鲤要做的,从海底绕过风暴。 当然,计划中重要一环是她这个人类该如何抵抗深海水压并解决呼吸问题。 因而赵鲤曾向两位供奉的水神祷告。 作为回应,水神晏公遣来阿润,太岁那个懒鬼玩意却翻了个身继续睡,是灵媒阿洵给了赵鲤回应。 “都准备好了吗?” 长发和鲛人一样束成辫子的赵鲤背对海水,坐在一处礁石上。 回应她问题的,是鲛人们在水底游动,独有的歌声。 赵鲤将嘴里甜得发腻的糖块,嚼碎了咽下。 而后向后一仰,整个倒入碧蓝的海水中。 海水凉丝丝裹住身体。 一串泡沫自眼前游过,丘丘企鹅小箭头一般,领航在前。 各色鲛人的鱼尾在水中一闪即逝,阿润化作的银鳞大鱼,绕赵鲤游了一圈。 赵鲤调转身形,朝着深海潜去。 在多数人的想象中,深海碧蓝色的海水中有美丽的珊瑚有无数小鱼。 可真正的深海只有一片黑暗,和各种反正没谁看见就随便长得乱七八糟的鱼类。 赵鲤憋着一口气下潜,耳朵有些疼。 当头顶只有一点亮光时她停下,一直游在身侧的企鹅丘丘打开了赵鲤交给它保管的竹筒。 自竹筒中取出其中一块巴掌大的太岁皮。 赵鲤将这块太岁皮托在掌心,双目微阖默念道:“令清崖水神相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从赵鲤的柴姓大名,记录上柴氏玉碟。 从她大喇喇穿上玄色团龙袍,对山川水神便不再需要拜请,只需敕令。 言出法随,赵鲤心中话音落。 她托在掌心的太岁皮,倏然亮起一阵微光。 “云洵应诏而来。” 黑暗中,穿着花衣黑发覆面的阿洵依旧浑身没根骨头。 她似一根随波飘荡的海带,缓缓贴近赵鲤身后:“阿鲤,好久不见。” 便是在水中,也能清楚听见水神灵媒云洵的声音。 太岁皮上的微光迅速扩散,像是一层海底生的藻类,将赵鲤与阿润以及众鲛人包裹。 【叮——】 【获得临时状态加持——水神之护。】 【加持此状态时,可免疫水中一切毒物伤害,即便身在水中也能呼吸。】 丘丘不在系统面板时,提示音机械很多。 赵鲤顾不得那些,她垂眼看自己的手掌。 有一种类似太岁孢子的东西,粘合在周身。 赵鲤吐出一串泡泡,愕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使用肺部呼吸。 而是可以借由黏着在皮肤上的这层孢子获得氧气。 赵鲤试着跟云洵打招呼,张嘴却呛了口水,只得无奈对云洵笑。 鲛人们也惊异不已相互看看,摸摸。 赵鲤比画了一个手势后,阿润甩尾朝她游来。 赵鲤顺势与云洵一左一右扶住阿润的背鳍。 随后,阿润一马当先,朝着既定方向游去。 鲛族战士阿汐张嘴仰头,握拳在胸口锤了一下。 随行的鲛人们,立时跟上。 同行的,还有鲛族豢养的水族生物。 有两个水神眷属相庇护,他们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开启夜巡夜视状态的赵鲤,数次看见一丛丛珊瑚中藏匿的吞舟鲛鱼要上前滋扰,被鲛人们联手驱赶捕杀。 在队伍最前方,是路标一般指引方向的企鹅丘丘。 这一支联合队伍,迅捷无声。 纵使头顶风暴肆虐,他们在黑暗的水中未受半点影响。 又前行了许久,周围海水温度骤降。 水中,多了一些阴寒的东西。 赵鲤攀在阿润的鱼鳍上,见得水底覆盖了一层白花花骨骸似的东西, 无数蜡状人手结成一团,珊瑚球一般在水中乱抓。 若有不幸被这些手抓住的倒霉蛋,便会被这些手生生缠死在水底。 这类诡异,在水中处处可见。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进入黑水水域。 这些触之即烂的剧毒人脓,被云洵带来的孢子隔绝净化。 但身处这里,几乎与泡腐尸水无异。 莫说赵鲤觉得恶心,就是阿润和随行的鲛人都恶心得炸开了尾巴上的鳞片,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 赵鲤此行的目标是堺港。 就是那个被沈晏送了疫船,引发大疫的堺港。 堺港是倭重要的贸易根据地,曾被三方势力掌控。 后被一统倭岛的筑前吉秀掌握。 每年筑前吉秀可从堺港获取大量的货物与财富。 堺港也是财富的聚集地,引领茶文化等风尚的时髦地——在沈晏出手之前。 赵鲤从另一个时间线回归,还是小龙人满池子抓锦鲤时,沈晏对堺港的报复已收到了成效。 沈大人从来记仇,倭人在水宛所作之事,他百倍奉还于堺港。 一艘满载烂成汤的人头的疫船,几乎将堺港摧毁。 同时,崇德水军与海瀚商会的联合封锁,更让倭国陷入极度被动。 大概就是因为这原因,他们才折腾出了那徘徊在海中的巨怪,试图反制。 越是混乱的地方越好混进去,堺港最方便赵鲤潜入。 黑暗中,人会丢失对时间的概念。 也不知游了多久,前方带路的企鹅丘丘突然一个急转弯。 阿润和众鲛人反应极快,跟随它急转,藏匿入一处深水海盆的乱石中。 几乎在他们藏匿好的一瞬间,黑暗中数个渔船大小的湛蓝明亮光点,从黑暗中游过。 开启夜巡状态的赵鲤,清晰可见那是一个伪装的庞然大物。 这近处看,体型还远胜多子鬼母数倍的巨大章鱼形海怪,攀着海底岩石爬过。 八条腕足上,每一个磨盘大小的吸盘都吸着一两个人。 它耀武扬威玩够了,要寻地方进食。 被它吸附在腕足上的尸体,百数千数。 赵鲤略算了一下,心中暗惊。 不知这些肉牲从何处觅来。 幸而赵鲤他们都受两个水神庇护,这巨大而凶残的东西并未发现他们。 自挤入一个极狭的石缝中,去进食大睡。 待它睡熟,赵鲤她们才重新启程。 没大一会,在丘丘的带领下,她们浮出黑色水面。 远处,可见一座铁灰色的破败港口,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中。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51章 异途 那矗立在灰雾中的港口和一整片海域,已经死去了! 失去了活力与进出港的货船,甚至连讨生活的渔民都没有的港口,便是死掉的废弃之物。 整片海域中莫说游鱼,就是藻类都没看见。 赵鲤肩膀以下在黑漆漆的水中沉浮。 得益于附着在身上的太岁孢子,她并未受到这恶臭黑水的污染。 在她身侧,几个鲛人次第浮出水面。 鲛族这种水中逐泉客,对海洋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第一次穿越风暴来到这片海域。 个个愤怒悲伤之余也有强烈的恐慌。 照着那海怪吐毒的趋势,风暴和污染很快就会蔓延到鲛族生存的海域。 届时,如果没有大景人水神的庇护,鲛族将灭族从此绝迹。 鲛族战士阿汐,仓皇四顾。 他看见了堺港废弃的码头,腐朽的木板,木质货船的残骸半沉没水中。 细看去,船身上还有大量干涸的血迹。 阿汐不由转头看赵鲤:“殿下,此处是否已经没有人类生存了?” 他学着老海和小鲛人跟着叫赵鲤殿下。 却见赵鲤正昂首望向天空。 犹自不解时,听赵鲤道:“近海有结界,你们不要靠近,打草惊蛇。” “我一个人去看看。” 从赵鲤的视角看,可见一层透明的薄膜笼罩堺港,上头闪烁着一些符文。 闻言,随行的阿润云洵与鲛人们同时一惊。 心思单纯崇拜强者的鲛人们,急声反对。 云洵道:“阿鲤,既有结界,你要如何进去而不被发现?” 赵鲤摸了摸自己后腰革囊中的匣子,道:“放心,我有准备。” 她看向云洵,又看阿润和众鲛人:“你们留在此处,若是情况不妙立刻撤离。” 此番行动,所有人都知道干系重大。 容不得多余闲话,赵鲤命令既下,诸人只得听令。 赵鲤孤身一人进入堺港,而云洵与阿润庇护着鲛人们在此策应。 数个鲛族战士浮在水面,阿汐郑重看着赵鲤,承诺道:“无论您在何方,只要吹响海螺,我们一定会到。” 他所指的便是鲛族作为友谊之证,赠给赵鲤的那枚海螺。 见他还要说出些什么壮烈之言,赵鲤及时打断:“好了,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任务,别说些晦气的。” 挤了挤湿漉漉的头发,她自转身游走:“待大事一定,请你们尝尝陆上的美酒。” 阿润化身的银鳞大鱼一甩尾,护赵鲤而去。 鲛人们停留原地,对着赵鲤离去的背影抚胸致意。 …… 赵鲤伏在阿润的背上,游至堺港前. “停!”赵鲤突然叫道。 阿润也感觉到什么,停下游动。 赵鲤侧身游开,对阿润道:“再往前我便只能自己去了。” 不待阿润化身的大鱼说出什么,黑白企鹅丘丘趴在了赵鲤头顶:“主人又忘了我吗?” 它这一打岔,倒叫阿润心中担忧淡去几分。 赵鲤也无奈笑了一声:“对,还有你。” 说罢,她一边踩水一边从后腰革囊取出了她此行不露行藏的依仗——一个巴掌大小,封死的铅匣。 封死的匣子,赵鲤一捏便变了形,露出里头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截红透的竹枝,上面绑着一截如丝缎的头发。 瞧着仿佛新剪下,被哪位佳人绑了发丝,欲赠心上人。 但实际上吗,这竹枝的主人已是被狴犴亲手拧下了脑袋,殷红鲜血将伴生得竹枝都泡红。 赵鲤握了着竹枝在手,但听得一声震颤,竹枝上绑着的那段发丝如活物,温顺缠绕在赵鲤腕间。 【叮——消耗经验值*1000,获取辉夜姬竹枝使用权。】 【激活野心家职业任务:有什么比潜伏敌国,行颠覆之举更刺激的事情吗?伟大的野心家啊,期待您完成颠覆一国的伟业。】 “搞事情,搞事情!” 这一次的煽动口号,是从企鹅丘丘嘴里说出来的。 死去神只的发丝缠绕赵鲤腕间,久未见动静的系统响起任务提示。 窃大景气运催生的辉夜姬,出生时捏着的竹枝与赵鲤配适度极高。 枝叶晃动,浸出一滴翠绿色的竹液。 这滴液体融入赵鲤掌心,随之竹枝虚化进了皮肤。 赵鲤觉得颊边一痒,本束成辫子的头发竟长出一小截。 “走了!” 恐这头发越长越长,赵鲤对着阿润招呼一声,朝着笼罩堺港的结界游去。 像是一滴水融入江河湖海,赵鲤这一去,那结界没有半点反应。 阿润一直游弋徘徊在结界外,一直看她远走,方才潜入水中。 赵鲤混进的过程平平无奇。 唯一困扰是,越靠近岸边就越臭。 终于,她寻到一处海滩登录。 一上陆地便觉沉甸甸像是披了一件厚重的濡湿大氅。 赵鲤有点烦恼地看着她已经垂到脚后跟的长发。 周身太岁的孢子都被竹枝掩盖,她倒不必再多费劲去掉这些孢子。 赵鲤扯了一截衣带将头发束缚住,开启潜行状态,自按刀沿着海岸线朝着堺港走。 脚踏堺港朽烂木板时,赵鲤才切实感受到沈晏送来那一艘疫船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力。 整个堺港都已废弃,正值黄昏时,却没有一点人烟。 宽敞的街道上杂草丛生,两旁的仓库商社原本应当是颇为繁华的。 但如今横七竖八都以木板钉死门窗,赵鲤从一扇破窗看进去,可见里头横七竖八的死人。 正值夏天,堺港温度却不高,腥咸的海风中,整个港口弥漫一股子难言的腐臭。 赵鲤身上还是滴水的海狗皮衣,她随意寻了家看着还算有钱的民宅。 翻墙而入后,踩着被尸水浸泡成褐色的榻榻米,在衣柜中寻了身男装换上。 路过扑倒的尸骸时,赵鲤并未停下脚步。 战争本就是你死我活,不能胜便只能等着灾难降临。 道德与仁义,还是等胜利之后再谈吧。 赵鲤寻了一顶宽大的编笠,将过长的头发挽起,遮掩面容,离开了死寂的堺港。 她寻找祭坛的方法简单粗暴到不可思议。 寻了根小树枝,每逢岔路便抛出树枝,树枝倒向哪一边她就往哪条路走。 这般荒唐举动的底气,来自于地祖奶奶的赐福——永远不会在陆地上迷路。 只要赵鲤脚还踏足在大地上,她想要去哪都不会迷失方向。 哪怕在异国从未踏足过的土地,连张地图也没有。 赵鲤也能凭借丢树枝这样儿戏的法子,寻到准确的道路。 第1152章 化野之地 真正行走在倭人的土地,赵鲤才发现为何统治阶层不计代价**协力地发动了战争。 整片土地妖魔横行,十室九空。 荒芜的村庄,荒芜的田地。 倭国神明崇拜本就乱七八糟,信仰万物有灵的泛灵论。 认为神明创造了世界万物,因此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 这种怪谈横行的神话观,直接导致灵气复苏后倭国沦为鬼怪窝。 赵鲤寻到一眼没被污染的泉水冲了一下身上,这才一路前行。 才走了小半日,便遭遇了三波妖怪的袭击。 全身青色的独眼和尚,徘徊傍晚的荒草路上。 藏身树后颈子长到不可思议的影子。 或者湿漉漉坐在桥上哭泣,见人就发疯扑来的桥女。 这还是赵鲤竭力避开的结果。 她的佩刀裹着海狗皮背在背后,斩杀妖邪的是从路上死人身上捡来的一把断刀。 钢口不好断了半截,不过够用了。 一路上除却妖邪,赵鲤也遇上过劫道的盗匪。 但这些盗匪个个颤颤巍巍,老得手里木棍都拿不稳。 因太老而逃过了征兵,也不知是饿了多久。 本想拦路干上一票,但见编笠遮脸不辨男女的赵鲤,终究是没敢惹她,远远便散开了。 赵鲤一路走了许久,她去的方向也逐渐明确。 路上的一切都告诉赵鲤,她此行的目标,外头那海怪的祭坛就在京都。 倭国不似大景有广袤的土地,从堺港道京都直线距离不过七十里左右。 以赵鲤的脚程,一日就到。 但她暂缓了脚步。 因她发现,越靠近京都,越是有序繁华起来。 她曾偷在远处看了一眼平安京高耸的城墙。 那繁华的都城中,几乎不见战争和妖诡的踪影——穷人也不太见得到。 男性贵族坐在狭小的轿箱中,可见身上色彩鲜艳质地精良的丝绸长袍。 女性染黑齿,身着金线绣制的十二单礼服,便是行走都需侍女搀扶。 对比死去的堺港,这平安京实在繁华得有些荒诞。 赵鲤曾投过数次树枝,每一次树枝都指向一个结果——她的目的地确实在平安京中。 她倒还没自大莽撞到随意乱闯。 黄昏时分,在岚山清泷道上的竹林一带寻了间破庙落脚。 这处是着名的露天乱葬岗,被称为化野之地。 在这立着块小石碑,上边记载了此地的由来。 因倭自古沿用汉文,这种古旧的石碑赵鲤读着没有障碍。 这片化野之地,原本是乱葬岗。 尸骨密密麻麻乱抛在竹林中,堆积几层,有路过的空海和尚见之不忍,收拾掩埋了这些尸骨。 并建造化野念佛寺来疏散怨气超度亡灵。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如今这里依旧是乱葬岗,但荒草中的八千尊镇灵石佛早都没了效用。 甚至有石佛在荒野抱人,抱住便以佛头撞击。 撞烂颅骨啜饮脑髓。 这里的数间化野寺,也成了妖物和强人盗匪的聚集处。 赵鲤选在这乱糟糟的竹林落脚,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企鹅丘丘趴在她的肩头,看她挥动断刀砍杀了一只从旁窜出来的饥饿野狗。 丘丘道:“主人可以剥去野狗肉,换点什么。” 它的提示很有用,但赵鲤看见地上那黏糊糊仿若丧尸的狗,实在是不想动手。 只一脚将这犬尸踢进了草丛中。 前方有间废弃野庙,赵鲤就地升起一堆篝火。 想着,该怎么合理的混进京都去。 月上中天,勉强吃了点干粮的赵鲤抱臂倚墙假寐。 忽然,一阵嘈杂和浓烈的血腥味由远及近。 赵鲤睁开眼睛,露出不耐神色。 她迅速开启鼠鼠祟祟状态,翻身上了横梁,趴在满是灰尘的梁上侧耳听。 不多时,一伙人吵吵嚷嚷进来齐聚厅中。 这些人穿得吊儿郎当,一看就是浪人或者盗匪。 满身血腥尸臭。 个子倒是都不矮,每一个骨骼都呈现异样的粗大。 连带着面部也变形,颧骨高耸,嘴巴宽大似鱼。 赵鲤不必开心眼观测都晓得,这些人必然是与某种邪异共生,方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群人有九个,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血糊糊的麻布袋。 他们落座破庙中,将那麻布袋中的东西抖落出来。 但见得是两只游荡化野林的野狗和一个剥了衣衫的死人。 为首最为高大者,见地上篝火灰烬,他探手摸了一下。 试得灰烬仍有余温,登时鼻孔翕张,如狗一般闻嗅。 但赵鲤本身开启的状态和携带的竹枝,并非他这种等级可以发现。 一无所获的他最终也只侧了侧头。 这会功夫,他的手下不知从何处寻来些看着就脏兮兮的水。 将带来的两条野狗和那裸尸一洗,便要架柴炙烤。 “最近,抓捕兵丁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都要小心。” 耳朵上挂着泰西新教通识之种的赵鲤,听得这伙强盗在下头说。 大抵是提及抓捕兵丁,就是这些食人的强盗也心烦得紧。 将话题扯到了别处。 “今日你们杀了多少?” “两个!” “都是些女人孩子,有什么可炫耀的?” 他们在下头叽叽喳喳说着话,相互攀比自己杀了多少,带回了什么战利品。 除却那带回来架在火上的尸体,他们其余的战利品堆放在一块摊开的青布上。 不过十来个铜钱,一只顶端包铜的簪子,还有半块咬过的黑豆饼。 这些就是他们杀人所得。 赵鲤横躺梁上,嗅到些炙烤之气直泛恶心。 这时,风卷着竹叶从洞开的门吹入,篝火晃了两下。 诸强盗马上去摸身边的破铜烂铁兵器,不约而同喊道:“什么人?” 在他们警惕的注视下,黑暗中袅袅娜娜行来一个人影。 体态纤长的女子,眼尾微扬,面庞白得仿若敷过面粉。 “妾身来这借宿一宿,听见了有趣的事情。” 女人声音听起来悦耳极了。 但诸盗匪无人敢上前,荒山化野之地独自行走的女人能是什么善茬? 女人自顾自走进来:“诸位不必在意妾身。” 她大方行至一角坐下,而后竟松了腰带,大半白肩膀白胳膊露出,在炙烤着肉食的火光下,泛着异样诱惑的光。 在盗贼们的注视下,女人的右边锁骨下,一张巴掌大的男人脸张开了眼睛,对着女人喊饿。 第1153章 黑吃黑 荒林,破庙,一群盗贼与一个女人。 女人解了腰带,露出不着寸缕的躯体。 她皮肤极白,像是供奉鬼神的供桌上摞起的团子。 白而圆润。 这毫无疑问会是一出好景。 但破庙之中,手提武器原本打算大啖烤制两脚羊的盗贼们无一人敢动。 “快点,我饿了。” 女人锁骨下那张男人面又催促,声音自大傲慢。 “啊,对不起,忠秀大人。” 女人连声致歉。 她无视了那些强盗,自散开的怀中中取出一个藤编的长食盒。 放置跪坐的膝盖上打开来。 里面是块红豆羊羹,旁边搁着木头削制的叉子。 女人慢条斯理,以叉子的侧边将羊羹切割成小块。 以似慈母又似爱侣般的浓烈爱意,一块一块喂给她锁骨下的男人面。 “太甜了,下次要准备些茶水。” 男人脸一边吃着,一边发出奢侈的抱怨。 女人认真听了,笑着应下:“是,忠秀大人。” 女人与她身上的男人面对答时,破庙中的九个盗贼终于回神。 一滴汗水,顺着盗贼首领形状怪异的太阳穴滑落。 他向同伴使了个眼色,率先走向破庙的门。 可走了两步,不见同伴跟上。 首领转头催促,却看见了手下惊骇的脸。 “老大,你的头……” 首领不解垂头看,过程中觉得颈子有些不太灵便。 这一垂头,他看见了自己的后背。 “哎?好奇……怪……” 首领察觉到异样的同时,脑袋从颈子上滚落了下来。 咚的一声,脑袋掉在地上,断颈处血雾喷涌。 破庙中,响起女人带着止不住笑意的声音:“近来妾身的水茶屋生意不好,忠秀大人想吃七草粥。” 在诸盗贼骇然的目光中,女人掩唇低声笑:“化野之地九人众上月劫了位公子被悬赏,妾身想借诸位换些钱财。” 这些剥烤活人的强盗,早在首领身首分离时便已慌了神。 只脚底板像是黏在地面,怎么都挪动不了一步。 破庙火光晃动似鬼火。 女人的笑声回荡。 呲呲几声后,诸般杂乱的声音都安静下去。 整个破庙,均匀覆盖满溅射的血液。 便是炙烤着肉块的篝火,都被汩汩鲜血压下了火势。 女人垂首亲吻锁骨下男人面的嘴唇,这才将衣衫拉拢。 然后提溜着地面九个人头长着虱子的头发,将人头穿成一串提起。 和来时那般秀秀气气的小步离开。 像上山采摘野果,满载而归的俏丽农女。 待她离去许久,躺在梁上的赵鲤方才移开遮挡在脸上的编笠。 目睹了一出黑吃黑的她,有些受不了这破庙中的气味。 索性从庙屋顶破出,坐在屋顶上换气。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要不要跟上那个女人,赵鲤犹豫了一下, 这时,却听得远处竹林中有惊呼声。 是男人在讨饶。 便是赵鲤也为这区尺破地的热闹而惊叹。 她看了一眼,发现那女人离开的方向正是讨饶声传来处。 也不知是不是怪异女人,路上又遭遇了什么。 赵鲤自屋顶跃下,在竹林中穿梭。 她的衣角拂过竹林,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到了近前,便见那拖拉着九个脑袋的女人,观众一般站在荒林旁。 在她面前是一片白骨地,一个满身写满符文像是乐师打扮的男人,正在遍地白骨间爬。 那讨饶之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在他周围影影绰绰,围着许多白影。 这些白影都探手去抓乐师的双耳。 这满身遍布墨纹的乐师,咒文唯独漏了双耳。 野地中绿油油鬼灯几盏,乐师的双耳都快要被撕扯下来。 挣扎时,他看见了立在林边的女人。 提着脑袋的女人有些轻浮道:“啊呀,芳一大人又来为亡灵弹琴吗?” 女人的视线落在乐师芳一的双耳上,她掩唇笑:“墨痕经文可让亡魂看不见您的身影,今日您是漏画了耳朵吗?” 双耳几乎都快被撕扯下来的乐师,听得她奚落却没计较的心思。 哀声讨饶道:“阿部,你帮帮我。” “我……可予你钱财。” 芳一应当晓得这叫阿部的女人为钱财发愁,开出的条件倒是正中靶心。 听见钱,阿部朱红色的嘴唇一翘,露出个笑来。 她手指微微动,正要动手。 却见一个戴着深笠,不辨男女的人立在青竹旁。 “我救你,换一身衣裳可好?” 那人一开口,清亮悦耳的少女音色,让阿部下意识捂住锁骨下的男人面。 一想到她的忠秀大人,听到旁地女子声音。 阿部神情怨恨,饮尽了无名之醋。 她带着细茧的手指微微弹动,一些丝线自细微处簌簌探出。 竟只因旁人声音好听的一句话,便生了杀人恶念。 这些细丝贴地爬行,方要触及那说话之人衣角。 竹林之中夜风倏然拂过。 阿部惊呼一声,探出的丝线眨眼间全数断开。 胸口翻腾,阿部犹自惊魂未定时,只见戴着深笠那人微侧首。 “蜘蛛?” 说话之人京都口音,一语道破了阿部身上附着的怪异。 阿部有些害怕向后撤了一步。 这时她才发现,竹林中不知何时起弥散淡淡竹香。 连乱葬岗尸体腐烂的味道,都淡了一些。 有青竹叶如蝶舞动,过处围着乐师撕扯的亡魂逃不见踪影。 两只耳朵被撕扯下来的乐师芳一,这才松了口气。 他感激万分看向戴深笠的赵鲤,顺带着将被撕扯下来的两只耳朵放进嘴里。 嘴巴里一边发出嚼脆骨的咔吧声,一边感激涕零道:“幸得您慈悲之手,将小人从生死之渊拉起。” 感觉到赵鲤不凡,他说话谄媚得很。 “恳请您移步寒舍,容小人报答您。” 赵鲤本就发愁如何跟这些土着搭上关系,闻言矜持一颔首。 两只耳朵血淋淋的芳一,脑袋两侧只留下两个黑洞洞耳朵眼。 他跑到一边,寻得一包祭祀亡者的铜钱和他吃饭的乐器琵琶,在前执灯引路。 赵鲤跟在他后头,一步步离开。 蛛女阿部不敢跟来,在林中等待许久,等赵鲤离开许久,方才松口气出了荒林。 第1154章 出卖 倭岛上最后一片相对平和安全之地,京都在营建时慕强的以华夏都城为样。 整座城池呈方棋盘形,南北各十町。 分对称的左右两京,右京称‘长安’,而左京称‘洛阳’。 不管是否真有长安洛阳的宏伟气派,名总归是学到了。 中轴之右的右京多沼泽,半拉都淹在脏水里。 这种倒了霉的地形多蚊虫,自然疫病丛生。 而左京地势高,为政治中心,居住着大量官员、学者和贵族,经济繁华仿若天国。 诸如化野之地这类乱葬岗,便都在右京。 右京鸭川旁,临水的淳风町,一溜破破烂烂的窝棚。 晨光洒下,早起的十来个孩童站在浑浊的水中。 他们在这碰运气,想要拾得上游冲到下游的浮尸。 那些泡得鼓鼓囊囊的蜡质化尸体,可熔蜡。 在他们身后,是并排的几间水茶屋。 这三五间水茶屋全在一处,显见生意竞争激烈。 为了抢生意,自要使些手段。 站在浑水里的小孩早都晓事,在太阳升起到一个角度时,他们纷纷看向水茶屋。 其中一间老板娘出来,一身透肉的小衣,登时吸引了全部人的眼球。 老板娘在门前舂咸红豆馅,随着动作,不少人被吸引来。 不过也有人不吃这套,依旧候在阿部的水茶屋前。 道路末端,一只手揣在怀里的浪人武士吊儿郎当踩着木屐过来。 沿路吆喝着:“抓猫跳蚤咯。” 这种给猫抓跳蚤的行当,又叫密夫屋。 走街串巷叫卖给猫除跳蚤,其实是隐晦的揽客卖身,饭都吃不起的从业者倒也不拘于男客还是女客。 尤其如今战事起,大量抓捕征发男丁上战场,这样的抓跳蚤人更是稀有得很。 这男人一手抠着肚皮,在乐师芳一的门口多停留了一会,多吆喝了两声。 见没得反应,正要走开。 却见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双耳都没了的乐师芳一,对抓跳蚤人招手。 模样贼眉鼠眼,时不时回头看屋里,像是在防备什么人。 抓跳蚤人上前,便听芳一轻声道:“你去左京寻神只官,便说……这有高阶的神灵。” 芳一极小声,细眼中狡狯得像山狼。 从他打开的门缝,抓跳蚤人嗅到迷香似的味道。 抓跳蚤人不知道芳一做了什么,但他猛摇头逃向远方。 他才不会干那蠢事,万一被抓去战场呢? 芳一低声唤了几声,见他跑远顿足气恼。 一转头,却看见阿部在旁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贪婪。 芳一道:“你自从吃了你丈夫,一个人便要养两个,不若我们合伙。” 阿部抚掌笑:“这倒可以。” 谁不知,左京神只官那高阶的神灵可换钱财? 昨日林中那讨衣服的笨蛋新神,像是什么也不懂,傻乎乎跟着他便来了。 芳一老猫似地笑,与阿部达成了协议。 阿部今日给被她吃掉的丈夫喂了些红豆团。 男人面被手打的糯米黏糊住了嘴,否则定要说些讥讽之言。 阿部提着昨日捕获的九人众之首,一路去向左京。 …… “主人,他们好坏!” 企鹅丘丘趴在窗户缝隙看,见那一笔无声的恶心交易,气得直剁脚。 “您才救过他。” 在芳一想来,应该已经在迷香作用下昏睡的傻‘神明’赵鲤,没所谓的挑了挑眉。 在这混乱的地方,乱葬岗赚死人陪葬钱的乐师,会是什么善茬? 纵道谢之词说得天花乱坠,但民族根性加之恶劣的生存环境,赵鲤从没相信过芳一半个字。 她不太适应以手指顺了顺披散到脚后跟的黑发。 用了竹枝伪装的代价,就是这头累赘得要死的长发。 赵鲤数次想要引刀割断。 但念及接下来的行动,又强行忍住。 她并未再擅自行动,而是派遣出了企鹅丘丘外出探查。 午间时,芳一在门外叩门送来些饭食。 是一眼就寡淡得很的青瓜厚粥。 赵鲤扯了块面纱遮脸,作困顿状打了个哈欠。 看见这桌子东西,她毫不遮掩翻了个白眼。 一点没有做客的自觉,将筷子一掷:“我才不要。” 芳一这种贱骨头,就吃她这乖僻娇矜的模样。 见状谦卑跪地叩首,致歉连连。 奴仆般折身出去,张罗贵族食用的素食和甜品干果。 没错,素食…… 在京都,庶民吃的那些肉类来历不明,吃出一两片脏兮兮的指甲是常态。 无污染的素食才是求雅的上流饮食。 干葛熬汁的冰品甜食,更是贵比黄金。 芳一散尽家财置办椿饼菱葩,赵鲤只看一眼,照旧掀了桌子。 叮叮当当梅子青的瓷器摔了一地。 看着托腮斜靠窗边的赵鲤,芳一嘴角抽搐两下。 若赵鲤友善他便得了脸,这般傲慢,他反而谦卑。 咽下不甘,只盼着阿部早些回来。 芳一立在门前喃喃:“用我逝去爹娘灵魂阴寿祈愿,阿部早点回来。” 说着,他用手掌拨弄了一下秃掉的耳朵部位。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街道尽头行来一队人。 丝绸的纯白上衣,头戴高高乌帽,趿拉着木履来。 队伍后头有两个轿夫抬着华丽的轿子。 那轿子描金错银,比棺材小上一些。 由远及近,芳一看见指向这边的阿部。 阿部腰间挂着鼓鼓的钱袋子,一看便沉甸甸。 那队神官停在芳一家门前,有面容俊秀者入内相迎。 门前,芳一和阿部为了钱袋子打斗纠缠在一块。 地面铺就了供行走的金红丝绸。 来迎的神官见赵鲤似懵懂,又看地上掀翻的饭食,眼中含笑,温文道请赵鲤跟他们走。 赵鲤搭着轿子离去时,芳一合阿部的斗争已越来越激烈。 芳一的的手扼住阿部的脖颈,阿部的蛛丝刺进芳一的肉里。 铛—— 钱袋里旺旺仙贝一样的小判金掉了一枚出来,芳一浑身是血双目被丝刺瞎,阿部脸色发青吐出了舌头。 赵鲤坐在轿箱中,她之前折了半只筷子在手,随意一抛。 筷子掉落,尖尖直直指向轿子前去的方向。 赵鲤捋了捋长发,唇畔扬起一个笑来。 第1155章 接近 窄小的轿子随着轿夫的步伐轻轻晃动。 纵然里头垫满了丝绸,但衣箱似的窄轿,依旧逼仄。 赵鲤新长出的长发,发质极佳,像是垂顺的丝线乌而浓密。 趋步行走在侧的神官,不知是故意还是什么,俱是俊秀的青年男子。 赵鲤大喇喇扯开轿厢上的帘子看街道,这些神官也不言语。 这行人行走京都之中,平民远远见着便跪在道旁以额触地。 便是贵族的牛车,也停下避让。 显然,京都神只官的地位极高。 京都风景无甚出彩,只值得注意的是,路上行人少得可怜。 途经一处大宅时,赵鲤瞧见了大宅门上悬挂一牌匾,上书卜部二字。 赵鲤遮挡在面纱后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幅度。 随后她再次无礼催促道:“还没到吗?” 赵鲤坐在轿厢中,左右步行的年轻神官耐心道:“就在前方了大人。” 话音落,赵鲤先嗅到了一阵浓烈的烟气。 长桥之后,一处朱红门的大殿,位于东北面。 踏上长长的木桥,便热闹起来。 木桥影影绰绰都是‘人’。 生牛角者,曳长尾者,有脚的蛇,独眼髡发的青皮玩意…… 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桥上走来走去。 除却这些半人半兽的牛鬼蛇神,自也有些穿着狩衣的京都特产——阴阳师。 赵鲤像是混进了百鬼夜行的队伍。 坐在半封闭的轿厢中,如什么无辜的少女,将要被拐卖进哪个诡谲之地。 随着前行,赵鲤未有半分异动,但她乘着的轿箱越来越沉。 短短路程轿夫换了四波,个个都险些被轿杆险些压断了背脊。 轿夫们沉重的脚步,踩在桥面上吱嘎吱嘎。 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是背负了什么沉重的大山。 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惹得徒步随行的神官面露惊喜之色。 桥上的阴阳师与身边式神,也纷纷朝着赵鲤的轿厢望来。 衣着典雅的阴阴阳师们,个头挺拔。 但和源雅信一样,那身皮下的玩意是他们都小心藏起的秘密底牌。 远远看着赵鲤搭乘的轿厢,隔着老远赵鲤都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似乎是一位极强大的神灵。” “连桥都快承载不住。” 艳羡贪婪的视线,追随着描金轿厢,有人道:“不知这位神灵,会选择与哪一个阴阳师缔结契约?” 这问题自没人能回答。 赵鲤视线并未在他们身上多停留。 依旧是极度傲慢模样,怒骂轿夫废物不堪。 终于过了长桥,轿子刚停下,便有轿夫噗地吐出一口血扑倒在地。 肩膀被压出一个深深的印子,肩头骨骼并着内脏都被压碎。 这死人倒地,一条老鼠般的长尾从他衣下露出。 轿夫的尸体垃圾一般被拖走。 朱红大殿前,有鹅蛋脸的美丽女子迎来。 她伏在地上铺就的丝绸上,露出半截白净细长的脖子。 “新生的神灵啊,请您下轿。” 照着倭国八百万神明的低标准,京都神只官将赵鲤也划归为化野之地竹林中新生的神灵。 因过桥时的异像,被认为力量极为强大。 又有另一位走路轻飘飘纸人似的美人,捧来细口酒瓶与一只玉杯。 蜜色的酒液盛在玉杯中奉来,赵鲤钻出轿箱三指捏着酒杯。 殿中奏响哀乐似的曲调。 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中,赵鲤扬手摔了酒盏。 地上铺的丝绸晕开深色痕迹。 玉杯碎片四溅,蜜色的酒液溅出。 落到那奉酒的女人身上,她惊呼一声。 奇长无比的白色长颈,自衣中探出,竟像蛇一般躲闪到了远处。 溅了酒滴的那脸上,似露白纸焦蚀黄痕。 长桥上的神官跪了一地:“请您息怒。” 赵鲤冷哼连连,将地面铺的丝绸踹开:“你们都烦死了!” 她呵斥怒骂,就这般像是个叛逆又暴躁的死小孩,没礼貌进了殿中。 神官急忙跟上。 待她背影消失,转角处方才走出几个老者。 “好生怪异,竟半点卜筮不出。”其中一个纳闷说道,手里捧着块碎掉的式盘。 另一人接嘴道:“极为强大。” 那长桥就像是秤,越沉重者便越强大。 那完美保持着少女模样的神灵,沉重得出类拔萃,便是最擅负重的鬼都压死了一个。 这几个老者目中异彩连连。 有学究猜测道:“听闻这位大人诞生在化野之地,又是如此暴躁脾性,莫不是天邪鬼?” 天邪鬼,通过忤逆人意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脾气暴躁极有攻击性,天生逆反杠精圣体。 赵鲤伪装出的样子,倒贴合这老学究的猜测。 左右诸人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 众人对赵鲤究竟是个什么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唯一认同的,便是这位神灵极为强大。 若哄得结下契约,在战场之上说不得会大放异彩。 这些人算盘珠子拨弄得噼啪作响。 都忙去通知自家子弟。 在各色消息传遍京都时,众人眼中的香饽饽赵鲤,又掀翻了面前的漆案。 噼里啪啦,碗碟酒具摔了满地。 已经换上纱罗单衣的赵鲤,脸上依旧覆着半块面具。 这一次掀桌倒是真真情实感。 她饿了许久,看见奉上来的寡素食物便来气。 当真是一点油星都没有! 京都贵族公卿不食牛、马、犬、猿、鸡兽肉,早些年还吃鱼,现在连鱼虾贝类都不再吃。 人模狗样积德得很,战场上却也没见他们少干畜生事。 脚步轻飘飘的侍女用最繁琐礼节,端给赵鲤的全是腌萝卜和几粒摆得精致的酸梅子、烤大葱。 甜酒倒是还行,但赵鲤绝不可能沾酒。 气愤之下她掀了桌子还不算,又将屋中漆器全打砸一通,一脚将食案踹到庭院中。 左右不是她家的东西,赵鲤砸得毫无心理负担。 神官与侍女从没见过这样难搞暴躁的,纷纷垂头无一人敢言语纷纷退下。 这一夜,赵鲤几乎是饿得眼珠子发绿,在庭中转悠。 月至中天时,庭院灌木丛沙沙一响。 黑白企鹅丘丘,鬼祟探头出来。 它抬起鳍肢,遥指向一处:“主人,那些阴阳师正商议着,明日让您挑选契约者。” “就在祭坛上。” 第1156章 天助 赵鲤正在倭国发飙打砸时,朝鲜义州。 一个身长七尺,腰围如其长的魁壮男人正半卧林间。 他粗壮如萝卜的手中,抓着一只带着腕子的细胳膊。 肥厚嘴唇一开一合,撕扯下些肉丝。 他位于半坡,透过稀疏的林子,可见下头一座土城。 这些衣甲简陋的乌合之众,在入伍之前做什么的都有。 盗贼、制鞋匠……总归不是军人。 当然,在之前他们也绝没有这样魁壮的体型。 从前的人生还残存在他们身上的痕迹,只有那双罗圈腿,外翻的大脚趾,以及……深埋在骨髓里的残暴。 这些人被驱赶着参军,聚合在一起,又平白得了强壮身躯。 骨子里的恶性便不是单纯的一加一,而是成倍的堆积。 让这些家伙像是蝗虫或者什么恶兽,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他们一路行过的李氏朝鲜土地,都被鲜血泡透。 有行走山地还穿着狩衣的阴阳师,立在远离这些乌合之众的地方。 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缓缓张开眼睛:“大景的军队,已经进入义州。” 一只无目,嘴上生着触须背覆黑毛的东西,从土中钻出。 狗儿一般依偎在他脚边。 阴阳师满意的抚摸这斥候的脑袋。 身旁林间,传来窸窸窣窣说话声。 却是有些士兵,吃饱了肉食正点起火堆唱起小调。 这阴阳师神情一变,手一指。 依偎在他脚边的式神,一头扎进泥中。 而后又从篝火旁的灌木根部钻出,利爪不由分说拔了声音最大的那人的脑袋。 随后抱着断腔大口大口吮吸,热腾腾的血滚入喉头。 这堪称残暴的一幕,让这些不知法度的乌合之众安静下来。 阴阳师冷声道:“熄灭篝火。” 他话音落,立刻有那还晓得怕的士兵站起来,穿着草鞋的脚踩熄了篝火。 一线黑烟升起,又消散在天空。 篝火方才熄灭,余烟方才散尽,那啃食尸体的无目怪异突然侧首。 它生得一对大象似的大耳朵,略转了一下,伏低身子将耳朵贴在地上听。 半晌,它邀功似地对主人吱吱两声。 透过疏疏林子,远远的见一条黑线自地平线朝着那土城奔来。 作为先谴斥候的阴阳师,并不以目力为长,一直到那条黑线靠近,他艳红嘴唇才勾起。 但见那只先谴骑兵,立在义州土城下,打着大景的旗帜叫开了城门。 “快了,快了!” 难掩兴奋,阴阳师细长的舌尖,绕着嘴唇舔了一圈。 他们安静等了许久。 终于,地面开始震颤。 一些细小的石头,随着这轰雷般的声响晃动。 地平线那端,一支玄甲军士正朝着义州土城而来。 为首一人一身戎装,面容俊朗得很。 却是沈晏亲自披甲上阵,领军而来。 在他身侧,是同样一身戎装的谈莹。 谈莹体态挺拔修长,骑在马上瞧着矫健无比。 那阴阳师自袖中取出个白纸折的纸鹤,双手合拢再展开来。 那只纸鹤化作一道流光,朝着远处飞去。 做完这些,阴阳师眯眼笑着抚摸他脚边式神的头,言道:“撤吧。” 他们走得果决,离开前顺带着遮掩了山上的脚印痕迹。 正通过城门的沈晏,身着山纹甲。 他左手握缰,缓缓收拢右手手掌,掌心中那只眼睛随之闭上。 沈晏看了一眼谈莹,他神色冷肃阴鸷,大抵只有垂眸时一闪而逝的光可窥见他的心思。 谈莹视线向着远山疏林瞟了一眼,随后仍作不知,缓辔徐行护送沈晏进入土城。 义州虽在边境,但土城城墙低矮。 沈晏一行刚骑行通过城门,便有几人狼狈迎上来。 朝鲜终究没能守住防线,国王像是狗一般被赶到了这里。 他领幸存的大臣伏地而哭,盼着大景能帮他夺回土地与王座。 沈晏座下黑马不耐烦打个响鼻,甩了甩鬃毛。 若不是沈晏扼住缰绳,这暴躁的烈马本是打算先将这哭出鼻涕泡的脏家伙踩上两脚的。 沈晏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对这丧家犬似的国王更无好脸色。 连面子情也懒得去维护,一抬手便有军士上前来拖这国君。 拖人的这军士个子不算高,黑面膛生得一张坏人脸。 从后架住人便往道旁拖。 人拖走,只在黄土垫的地面上留下两道笔直又对称的脚后跟拖曳痕迹。 朝鲜国王显然没料到会遇上这些不讲究的主。 一脸愕然连哭出来的鼻涕都忘了抹。 叉着他离开的那军士,见状脸扭曲了一瞬。 但这瞬间的失态很快隐去,他面无表情拖人,手中簌簌洒落些许香灰。 香灰触碰到朝鲜国王的身体,立时变黑。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谈莹,借举手的动作掩住唇畔冷笑。 这位亡国的国王,果然只是一粒毒饵。 谈莹驾马,马蹄将地上变色的香灰踩散。 …… 倭人军营。 最中间的军帐最高最大,血腥味也最浓。 一刻钟前,掐着点送了十二个俘虏进帐中。 帐中咯吱咯吱,令正常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也响了一刻钟。 一只纸鹤,扑簌簌从帐帘缝隙飞入。 纯白的纸鹤被一只满是血的手接住。 打着酸嗝的男人,将这纸鹤凑到油绿骨火旁烧了。 然后舔舐灰烬,读取远方传来的讯息。 他眼睛逐渐亮起,随后仰头大笑。 “沈晏,是沈晏吧?” 若说当今倭人里谁的名声最大,沈晏当列榜首——虽然不是好名声。 盖因那艘引发大疫,毁灭一城的疫船,沈大人大名被刻在小木头神龛上天天施咒咒他。 便是小孩传唱的童谣,也常提他大名。 如今这大恶人竟亲自来了义州,可不叫仇者狂饮三坛烈酒? “天助我等。” …… “天助我等!” 京都之中,有卜部氏老者哈哈大笑。 这脸上大片老年斑的卜部曾文叮嘱子孙:“有强大神灵降临。” “明日,你们定要好生表现,赢得那位大人青睐。” 被他叮嘱的几个青年男女,衣上暗处绣着所谓神代倭文,闻言纷纷恭敬应下。 第1157章 鸟居 锃—— 锃—— 清晨蒙蒙亮的天空,云片疏朗。 赵鲤脸上依旧带着半块面具,披头散发从悬挂着轻薄纱罗的御帐台上坐起。 她现在的黑发长可及地。 腹内饥饿加之一夜警惕假寐。 只在天边挂白时才稍微深睡了一小会,便被院中一声接着一声的声音吵醒。 多重因素叠加,赵鲤如怨鬼一般将自己的脸从黑发后扒拉出来。 脸上半块不透气的纯白面具,更叫她恼火。 大抵是听得浆洗得梆硬的衣料摩挲,绘着夏夜萤火虫的障子后,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问候。 “大人,您醒了吗?” 赵鲤不答话,只是张手撕扯下御帐台张挂的纱帐,起身对着撑手的凭几一脚飞踢。 约莫有一臂长的凭几,飞过内室,将绢糊彩绘的障子砸了个大洞。 “外面是什么声音?吵死了?” 出发前去寻女神玛丽莲得到通识赐福的赵鲤,骂人的弹舌混子口音不必学都十分纯正。 其实她知道,外头那声音是兵卫拉动弓弦的声响。 目下京都人鬼共存,兵卫弹响弓弦告知鬼神退让,将白天让还给人类。 这些都是之前从水宛抓捕到的大量活口嘴里撬出的情报。 但赵鲤也记得,她现在人设是个新生在乱葬岗竹林的小土鳖。 因而假作不知,披散着头发又好生发了一通火。 将整间寝殿重新装修了一遍,各色扇屏漆器金银之物,全砸烂丢进了院里。 种植夏日繁花铺设白砂苔藓与嶙峋山石的庭院,如飓风过境。 见得如今极为珍贵的丝绸被撕扯成布条状,面如白纸的侍女们不敢言语更莫说上前阻拦。 强大者为所欲为,是此处的法则。 侍女们并不想开罪一个强大神灵,平白丢了命。 待赵鲤恨不得将地皮都铲了一层后,这才有个昨日没见过的女官上前来。 这女官长发曳地,不算极美但神情温顺。 轻声道:“大人,您是不喜内藏尞送来的东西吗?” 赵鲤手里拽着半截笔,侧头看这女官。 相比起那些不知是什么的侍女,这女官显见是活人。 她一身浓烈熏香味,但赵鲤鼻子何其尖,嗅到了她身上淡淡血腥。 赵鲤在看这女官时,这女官也在看她。 许是赵鲤侧头打量人时的模样,瞧着像是熄了怒气。 女官唇边挂了一抹笑:“昨日听闻大人未饮未食,想是那些蠢物的供奉不合您心意。” 女官一挥手,便有一队侍女手捧漆匣鱼贯而入,张罗着摆设食案。 又引赵鲤入座,挽了袖子来服侍赵鲤用膳。 食案是刚刚摆的,掀桌是赵鲤下一秒干的。 乒乒乓乓。 漆盘并着银酒具砸了一地。 倾倒的银酒具中,汩汩流出新鲜得恨不能冒热气的血。 四时主题的摆盘很精致,可盘中摆着的烤制小孩手臂,却让赵鲤瞬间暴走。 那女官被她一吓,衣下簌簌猛往后一跃。 长如丝的黑发后,右半边脸裂开獠牙外露。 但这狰狞的脸之出现了一瞬,旋即隐去。 她惶恐拾衣跪地请罪:“大人不喜欢血食吗?” “或是不喜欢幼子?” 赵鲤随意揉碎了一只空酒盏。 亏她之前还生出一丁点期待,以为有顿饱饭吃,果然便被这些倭人打脸。 在这地不能召唤岚送饭,全靠企鹅小贼帮她偷了两个干净饭团垫肚。 赵鲤怒意已然压抑到了极致。 她的气势让那女官步步后退而去,僵着身子跌坐在地面。 这时,窗隙间飞入一只蝴蝶。 随着沙沙衣料摩挲声,进来了一个红梅色浮织纹样礼服的女人进来。 那只翅膀上簌簌掉下些鳞片的蝴蝶,停在这个女人的指尖。 见得满室狼藉,这女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不过这点不快很快隐去,恭敬对赵鲤道:“不愿显露真名的大人啊,何必为这小事如此不快?” 自这个女人出现的瞬间,赵鲤便出发了鹰犬的警觉被动。 对方实力大致与变身后的源雅信差不多,极为自信。 一股子难掩的敌意毫不遮掩传来。 赵鲤微眯眼睛,站直了身体。 可这女人却突然神色一变,手按下腹,言道:“不可造次。” 她话音落,赵鲤听见一阵叫人恶心的黏腻搅动声从她下腹部传出。 即便早知道,也亲眼看见源雅信化作妖邪模样,但赵鲤亲眼看见这些倭人与妖魔缔契共生的方式,还是觉得恶心。 她面具遮脸,那嫌恶被认作忌惮,女人及时张开绢制桧扇将唇畔得意笑容遮掩。 她一侧身让开道路:“大人既不愿用膳便罢了,我们在等着您。” 谁在哪等着?女人并没说。 赵鲤顿了顿踢开地上一只沾着油渍的空盘。 纵不乐意还是上了一辆黑色公牛拉的牛车。 这黑牛毛色极佳,温顺立在道边咀嚼着带血丝的肉块。 赵鲤上了牛车,便一挪身子远离了那穿着红梅色十二单礼服的女人。 不乐意看她一般将头别开,又惹那女人轻笑。 食肉的黑牛健壮,无人驱赶便自己迈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动起来。 白石铺设的道路可供三车并行。 两侧都是些园林景,偶见身材修长的男人结伴在道旁,持长弓对着草垛子练箭。 或是衣着华丽的女子,跪坐在廊下对弈看书。 牛车经过时天已渐亮,清爽通透的光线斜照。 赵鲤视线自这些闲适之景上扫过,缓缓垂下眼睫。 也不知多少从异国土地窃夺来的血肉,才能粉饰出这般雅致闲景。 牛车上,那女人一直打量着赵鲤,看她突然平和不再暴躁,反倒越发觉得看不透。 牛车慢悠悠前行,比人步行速度还慢些,小半截距离竟硬生耗费了不少时间。 在赵鲤觉得慢得不耐烦之前,黑牛脚步一顿。 描金木质车轮,戛然停在一处。 大量白衣红裤的神官上前来迎。 象征神域入口的朱红鸟居,横跨石阶。 在高高的石阶上,是一些穿着狩衣戴乌纱高帽的阴阳师。 曾沉寂近八百年的阴阳尞,在灵气复苏时代卷土重来。 可与神鬼结成契约的他们,获得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 阴阳师们大半奔赴了战场,留在这的仅部分元老。 在这些人的注视下,下半张脸被空白面具遮挡的赵鲤步下牛车。 越过朱红鸟居的瞬间,赵鲤耳畔听得无数叽叽喳喳之声。 阴阳师们御使的式神现身,对着赵鲤叽叽喳喳讨论。 一只牛首突然自道旁探来,带着铜环的鼻子翕动,似在闻嗅赵鲤身上气味:“嫩嫩的竹叶香味,想睡。” “无礼。” 在与这牛首缔结契约的阴阳师呵斥前,赵鲤抬手。 巨大牛首映衬下显得白皙而小的手握住铜鼻环。 赵鲤并不看那牛头邪物,只仰头望着高高的石阶尽头。 那尽头,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赵鲤心中高兴,发出一声轻笑。 “哎?笑了?” 被拧住鼻环的牛首怪物,脑子似乎都被筋肉占据,兀自开心:“你愿意与我共度良宵吗?” 它将脑袋往赵鲤手下拱。 下一瞬,却觉天旋地转。 它像是根木桩子,被赵鲤拽住鼻环一拧。 牛血潺潺顺着那股巨力,庞然身躯在空中转了一圈,重重掼在石阶上。 最坚硬的牛角并着头骨爆裂开来,这怪物都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石阶凹陷出一个巨大坑洞,以蛮力与强壮肉身为傲的巨大生物,七零八落倒在这坑洞中。 赵鲤手里那只铜鼻环,挂着新鲜的肉,已扭成了八字形。 赵鲤谢意松手,那铜环铛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声,让鸟居后所有人都清醒过来后神色大变。 与这牛首结契的阴阳师,猛然一颤。 紧接着他脑瓜一炸,夏日烟花似的红白浆液顶破天灵盖散了漫天。 第1158章 神宫之中 浅紫纱罗的赵鲤立在阶上,清透的晨光照在她的脸上长发上。 一双摄魂夺魄珍珠似的眸子,瞧着实在漂亮到了极致。 可与阴阳师缔结契约后素来嚣张,不是讨要血食就是讨要祭品的鬼神们,都安静下来。 本失礼围着赵鲤评头论足,喳喳不停地玩意们轰然散去。 赵鲤侧首,望向领她来此的那个女人。 身着红梅色浮织纹礼服的女人面色一白,向后退了一步。 一大团黑色光芒自她下腹挤出。 黑芒中两人高的枯骨蝴蝶,急逃向远方。 缔结契约的妖怪逃了,女人脸色更白。 汩汩鲜血顺着她衣角淌下,将白色足衣染得通红。 女人不知是受创还是畏惧,腿一软跪在了阶下。 赵鲤没工夫与她计较,问道:“你说谁在等我?” 她问话的声音,透过白色面具传出,有点闷闷的。 却让死寂的现场,瞬间活了过来。 上方的阴阳师们哪还敢再站在高处看她,纷纷急奔下来。 用几近于谄媚的态度,将赵鲤迎上一架步撵。 亲抬了往石阶上走。 自用了竹枝伪装,赵鲤便与倭国本土神灵无异。 坐在步撵上,身负的神恩与功德让她重得不可思议。 京都有头有脸的阴阳师,多数上了年纪,险被步撵压断腰。 赵鲤收了自己尊老爱幼的优良品格,以一种嚣张的姿势支肘靠在步撵上。 视线扫过右方一个老头子,见得对方衣上卜部氏家纹,她面具后的嘴唇缓缓勾起。 手掌一拍,喝骂道:“走快点!慢死了!” 听她催促,又换了一批稍年轻些的来抬。 这些年轻阴阳师中不乏优秀者。 但都扛不住赵鲤坐着的步撵。 一直到了长阶尽头,这些平民面前人模人样的家伙,个个汗湿衣衫。 有那爱脸面爱敷粉的,脂粉被汗水冲刷得一道道,前襟脏污不堪。 赵鲤却是揽着衣角走了下来。 山顶,是一座深黑色的神宫。 赵鲤留意到,足下的石板上凝结着一下冰花。 这里的温度也比下头低很多。 果然,紧接着便见长桥末端行来两个纯白色的女人。 白发白肤连眉毛睫毛都是纯白色。 两个女人生得一模一样,呼吸的频次节奏都一样。 胸口起伏,一吸一呼之间,吐出阵阵寒气凌然的白雾 与这对双生子缔结契约的也不难猜,大抵是雪女雪童子之类。 双生子赤着双脚,指甲盖都是冰凌般的白色,每走一步地上便凝结一层浅浅的冰壳。 相比之前的女人,这对双生子对赵鲤倒没表现出任何敌意。 应当说,她们漠然得缺少敌意这种情绪。 负责看守神宫的双子躬身,邀请赵鲤入内。 这一下,倒是逆反了位置。 赵鲤这外来的率先踏上桥面。 那些阴阳师反倒跟随在后。 踏着酱黑色的桥面,赵鲤一步步走向藏在山顶的神宫。 这神宫规模较大,四处有组连绳悬挂,气息倒是清净。 不知内情的哪晓得这是个什么妖魔鬼怪窝。 神宫之中,分为无数竹木搭建的红顶祭台。 每一个祭台中央,都是一封契书。 都是较为强大的鬼神,才配将契书供奉在此,可得供奉也是一重束缚。 赵鲤行走,足尖似是无意踢到了一粒石头子。 拇指肚大小的石子在地面弹了两下,最终落到了一条小道上。 小道末端的红顶祭台上,是一个黑色的瓮,上面朱笔勾画了一只乘于风暴上的八爪怪鱼。 赵鲤收回视线,在雪双子的带领下来到一座高台坐下。 方才已见识过她战力的阴阳师们,纷纷领家族子侄上前。 匍匐高台之下,想要被赵鲤挑选中,知晓她的真名真身,缔结契约。 大量供奉漆盘中的酒水瓜果,堆砌在高台下。 阴阳师们轮番举着金铃与白纸扎制的御币,跳着取悦神明的怪异舞蹈。 看他们抛洒金箔,半点也没有被取悦到赵鲤面无表情。 直至月上中天,她依旧没有对哪一个阴阳师表现出青睐。 正当众人逐渐焦急心慌时。 端坐高台的赵鲤,忽然张开了眼睛。 她朝一处看去,只听见一阵碎裂的声音,先时细微而后越来越大。 阴阳师们也扭头望去,纷纷勃然色变。 但见一个又一个祭台塌陷,围在周围的祝连绳纷纷无火自燃。 升腾的黑色火焰中,象征庇护的祝连绳纷纷化为飞灰。 有记性好的骇然发现,垮塌的祭台都是赶赴朝鲜义州战场的阴阳师契书。 “发生了什么?” “我们……败了?” 这些问题自无人回答,一片死寂中,高台上的赵鲤发出了一整日来最欢悦的笑声。 义州的那些野兽成功踏进了捕兽夹。 接下来就是收网的时候了。 在诸人莫名的注视下,赵鲤举手摘下了自己脸上的半张面具,唤道:“丘丘。” 第1159章 酆都城降 “大景人,为何还不……” 低沉压抑的悲嚎,出自已国土沦丧的李氏朝鲜国王之口。 他已经什么也没了。 国土、臣民…… 曾站在城墙上发誓城在人在的国王,像是野狗一般被倭人军队驱赶到了义州这矮小的土城。 狼狈的国王一只脚大拇指,因逃得太仓皇顶破了鞋面。 满是尘土的鞋上,有一束黑色的污渍。 那是他的王后被追兵撕开身体时,溅射上去的血。 到达义州土城后,国王来不及修整,便被告知这城将被大景军士接管。 听听,多可笑。 他最后的领土,被他国接管了。 而国王甚至来不及换上一双干净的新鞋。 一股子愤懑与耻辱,叫他像是置身业火,不停受着灼烧。 “那些无耻,贪婪的,唔!” 后续的抱怨咒骂,被同软禁在一间军帐的忠实臣下以手掌掩回口中。 “王上,慎言!” 忠心不二的臣下面膛发紫,靠近了能嗅到他口中浓烈的腐臭味。 中了妖毒的忠臣,正从里到外慢慢腐烂。 他活不久了,不想刚下黄泉便在路上碰见他的王上。 “大景辽东总兵熊弼遇刺重伤,刺客正是我们使臣的随从。” “大景被激怒了。” 忠实的臣下说着,呛咳出一口发紫的血:“望王上暂忍耻辱。” 他发紫的手指,深深陷入国王胳膊的肉里:“要忍耐!” 这一掐,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僵直着瞪圆了双眼,向后倒去。 尸体咚地倒在地上,带起的风让帐中一盏孤灯摇曳不定。 站在一边的朝鲜国王,双目空洞。 一股子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将他挟住。 到了这步田地,他倒不再像之前那失态的疯狗模样。 仿若置身在一个容器中,脑袋里一直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远去。 这种空灵的状态持续了许久。 孤家寡人的国王被饥饿感唤醒。 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唇齿间都是馥郁的香味。 大口咀嚼着,他看见了一张双目圆瞪的脸。 是谁? 有点眼熟…… 正是子时,国王膨大肿胀起来,肉块将帐中的孤灯挤下桌去。 很快,他身上衣裳丝网般罩着的青紫色蠕动肉块,将帐子顶都顶开。 黑暗中,传来声声质问。 惨死的臣民被驱赶着,夜里来质问他们的国王为何食言。 国王没法回答,肿起的肉块将他的嗓子脑子都塞满了。 四肢和脑袋反而像是赘生的疣——小小的。 一只惨白留着葱管般长指甲的女人手,缓缓攀援而上。 只剩半截身子的王后,因身份高贵在一众尸体被投入倭人祭祀邪阵时,得到了特殊对待。 脊柱上还残留着啃咬齿痕的王后,像是个小挂件,趴在国王化身的肉块上。 它嘴巴开合说了些什么。 下一瞬,这肿胀得有一间屋子的肉块,在义州城中轰隆奔跑起来。 这肉块所过之处,惹出巨大骚乱。 肉块没有发现,在它所过之处哭喊的人都说着朝鲜语。 它只探出像是粘黏灰尘的清洁泥,将遭遇到的人都黏入体内。 肉球越滚越大,直直撞上了城墙。 “放箭!” 听得身后有人以大景官话喊道。 肉球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是被扎了好几根牙签。 它就地一滚,滚下好些弩箭同时,又朝着城门撞去。 趴在肉球上的王后,长发披散,它回首笑,露出深紫色牙龈。 见得后方大景军阵集结,它脸上笑容越发扩大。 近乎喟叹般言道:“在我们绝望死去时,你们在哪?” 莫名却又强烈的怨恨之毒,直指大景军阵。 在一阵轰隆声中,肉块强将脓水腐蚀的城门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裂口外,隐约听得有正气的步伐,有骤然亮起的火把光芒。 “攻城!” 在倭语一声令下后,无数从黑暗中撞出的强壮士兵直扑向城门。 身后集结的牛角号声呜呜作响。 趴在肉块上的王后又转头,想看身后那些大景人如何狼狈。 只腐烂的头转了一半,一支箭矢凌空射来。 自王后左耳入右耳出。 蓬散的颗粒状香火,是比莫名的仇恨还叫诡疼的玩意。 王后凄厉惨叫回荡夜空,至最高处戛然而止。 堵在城门的肉块想笨拙挪开城门时,突见得周身几朵黑火悄然绽放。 从火中扑出的木胎狮子大于成年烈马,无惧肉球上的紫色脓毒在它身上撕咬。 “封锁城门!” 城墙上,一道道传令。 箭雨入水泼洒想城外。 “喂喂,这些大景人真是不好惹啊。” 吊儿郎当抱怨的巨汉,侧身避开一支箭矢。 “是谁说夜袭一定能攻破城门?” 他肩上扛着一个只十分夸张,满是锈钉子的巨大木棍。 被他询问的阴阳师面容与源雅信有几分相似,只是唇上生着两撇细细的胡须。 被这粗野汉子质问,他露出不悦神情,正要说些什么。 便听得站定军阵中的高大男人,道:“源卿,不必理会这粗人,正事要紧。” 出生源氏的阴阳师,僵了一瞬,望向他们目下实际效忠的主人——筑前吉秀。 统一了战国的雄主亲征朝鲜,在血肉的滋养下化为九尺高的高大男人。 这让他身上威严更甚。 “源卿,因着眼于全局。”筑前吉秀的一指远方的义州城。 “这里只是踏板,我们的征服才刚刚开始。” 见得主人出声,源氏不敢捻虎须,忙恭敬称是。 他再转身,一只白骨笛横握手中,放到嘴边吹响。 呜呜之声中,与鬼神结契的阴阳师纷纷出列。 近三百之数,白色狩衣在夜间的山坡上集结成一片阴云。 筑前吉秀唇边一抹笑,见得城上大景兵卒已从夜间的动乱中稳住。 他唇畔一抹笑道:“可敬的对手,若是常规战场一定相当棘手。” “可惜运势欠缺。” 他狂放大笑,虚指义州城:“上,那些大景士兵是最佳血肉燃料。” 听他号令,笛声呜呜骤然哀怨。 阴风飒飒中,漫天阴云自北卷来。 亡于战场的人,骨灰如雪从天上落下。 “进攻!” 随着高举的战刀与一声令下,面容畸变的倭人兵卫如蝗虫般朝着矮小土城涌去。 漫天落下的骨灰中,一双双手迫不及待探出。 要将那城中的生人,一通拉入永恒炼狱。 这一片冷灰,将夜空都映得亮了几分。 漫天遍地畸变之物汇集的大潮,将要撞上城墙从破损的城门突入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问:“陛下,准备好了吗?” “那处穷山恶水,阿鲤应当饿极了。” 城墙上,紫蓝烟雾中,映出隆庆帝苍白又无语的脸。 他嘿了一声,举起还流血的手腕子:“好了好了。” 顿了顿,扶着沈之行手臂的隆庆帝嘟囔:“早点完事吧,饿久了会胃疼。” 沈之行道:“陛下放心,早准备好了补身的药材,两份!” 随着沈之行温吞强调的声音,一滴血自隆庆帝指尖滴落在国运祭鼎前的玉盆之中。 滴答—— 盆中鲜血漾开一阵阵波纹。 远在义州的沈晏,双手举一封玄黑诏书。 掌中赵鲤的阴差金铃叮叮作响。 在一只灰云中骨手,将将要触碰上义州城墙时。 沈晏掌中诏书一展。 “奉大景镇国靖安公主之命,号令酆都城临。” 天地霎时一静,整个世界如同按下慢放键。 金红气运冲天而起,诏书朱红文字冲上云霄。 整个义州战场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座宏伟巨城裹着寒雾自天上猛然砸落。 所过之处,冷灰阴云俱散。 沈晏周身黑火爆燃,黑火如帷幕张开。 下一瞬,无数翅尖裹着火焰的青鸟飞出,在空中回转一圈后纷纷扑向军阵后的阴阳师。 巨大法身神像踏火而出,一步越过了义州城墙。 而那砸下的城中,战马嘶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集结。 无数面容模糊的军士列阵半隐寒雾之中,落在义州土城外的一瞬。 这些如黑色石雕般的军士豁然一动,手中兵戈赫然指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倭人。 牛角号的声音再拔高,雾中数十个近十尺的影子纵马直冲而出,率先撞入敌阵。 众阴阳师之首的源氏,手中还握着那根骨笛。 被突然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被式神扯了一把,让天上螺旋撞下的青鸟尖喙歪了一点——只一点。 本朝着他眼窝撞来的青鸟,裹着黑色火焰朝他前额猛然钻入。 红与白的烟花在夜中绽放。 随着他的炸开脑袋的尸身倒下,京都之中,寄存着他契约的祭台轰然倒塌。 第一个第二个……百数祭台一个接一个在黑火中坍塌为废墟。 先前还喧闹的神宫之中,唯摘了面具的赵鲤笑声格外跋扈。 “主人,接刀!”企鹅丘丘从暗处窜出,将赵鲤交给它保管的佩刀丢出。 赵鲤站在白色高台上,凌空将打旋的长刀接住。 她握刀柄,推出刀锋。 煞气冲天的弑神刃刀光亮如月光,照映在赵鲤双眸。 “接下来,该我了。” 她轻笑一声,自高台上高高跃起扑向下方。 月下,火光中,她身上一旁衣袍翻飞似蝶。 第1160章 海幸御子 月光如绸漫天红宝石似的血点飞溅。 赵鲤一身浅紫罗纱,半边溅上污血染成酱色。 在她足下,显露出异变的阴阳师与鬼神尸首堆积。 她发难太快太突然。 在场阴阳师,还沉浸在寄名祭坛垮塌的震惊中。 他们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强敌出现在安全的京都核心腹地。 赵鲤骤然发难,让这些阴阳师与结契的鬼神损失不少。 赵鲤并不恋战。 她此行目的也不是为了杀人。 足下一点,朝着她早先看见的那个八足鱼祭坛冲去。 趿拉着木履,长发罗纱累赘,让她速度较之平常稍微慢了些。 但永久无损的刀刃,极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发黑的血汩汩流淌,将地面染得一片狼藉。 原本充斥神宫中的熏香气味,都被血腥压了下去。 赵鲤右手挈长刀,宽大袍袖挽起,露出一截玉色的腕子。 手臂扬起落下,湛青刀锋似一道银色闪电,所过之处,皆一刀两断血肉横飞。 八足鱼的罐子便在数十步开外。 赵鲤脚步一顿,从旁闪躲了半步。 两柄恍若冰雪凝结的薙刀,交叉钉在她身侧半尺。 那对周身皆白的双生子,各持一柄薙刀看着赵鲤。 两人嘴唇开合间逸散出大股大股寒雾,直到这时偶人般冷漠的双子淡色眸子中才露出愤怒情绪。 “无礼!” 她们齐齐一声呵斥,周遭温度骤然暴降。 地面生出一层冰霜,连草叶都凝结,数只冰柱突生,朝着赵鲤刺来。 随着一阵簌簌之声,赵鲤身上被血打湿的衣衫冻结,欲作枷锁将她困锁在原地。 “主人小心。” 迈着小短腿跟在赵鲤后面的企鹅丘丘,小心肝都提到了嗓子眼。 它以为赵鲤避不开,眼角急出两点泪花便要上前帮忙。 但它实在战力有限,小短腿还没跑到近前,先看见双生子手中薙刀毒蛇吐信一般朝着赵鲤喉部心口点来。 企鹅丘丘浑身短毛倒竖之际,赵鲤挂着一层白霜的长睫轻颤。 下一瞬,只听呲啦碎裂声。 强行撕开冻住外衫的赵鲤,举刀架住双子薙刀。 而后在双子骇然的视线中,好整以暇举起空出的那只手。 将斜刺里刺来的数根冰柱一拳击碎。 漫天散碎冰凌在月光之下像是银粉,抛洒在赵鲤扬起的唇角。 手握薙刀的双子心中一惊,便听赵鲤问道:“看什么呢?” 出生时便手牵着手的双生子默契十足,两人同时向后一跃,下腹发出蠕蠕之声。 但比她们动作更快的,是赵鲤的刀。 双生子被一刀横切。 虽未能斩成两段,却也开膛破肚。 下腹中的东西掉出,蠕虫般一团口含木牌契约的玩意被赵鲤一脚踩碎。 哗啦啦——远处象征着双子契约的祭台垮塌。 赵鲤一抹睫毛上的冰凌,跨过两具尸骸。 她冲杀之余,斜眼看了一下企鹅丘丘:“你哭了吗?” 白担心一场的企鹅丘丘,不敢阴阳怪气,满腹怨气只化为一声包着眼泪的抱怨:“主人是坏蛋!” 随风传来赵鲤的笑声。 赵鲤与企鹅丘丘这番对话,自然而然使用的是大景官话。 这叫闻声之人无不骇然。 “大景人?” 目睹孙子头身两段的卜部氏老者,双目欲裂。 卑鄙怒骂之言还没出口,他苍老的脑子里猛闪过一个念头。 卜部氏老者扬声喊道:“别让她靠近海幸御子,张开结界。” 喊完,卜部氏老者手握一柄短刀正胸一刺,眨眼间皮肤肌骨如沸腾的浓粥。 翻滚着泡泡,肿胀为一只巨大的蟾蜍生物。 口中衔铜钱,形如附子蟾,背部满是坑洞。 听它命令,神宫之中阴阳师总算有了主心骨。 抛洒出大量黑底符咒,一道亮红薄光缓慢自地下升起。 卜部氏老者化身的妖魔极大,粗壮的腿部紧绷一瞬后高高跃起。 从赵鲤动手至今,细算来不过十几次呼吸。 但遍地尸骸以告知卜部氏老者,这孤身而来的人只怕京都无人是她对手。 它最清楚,亡故的族人卜部曾文在大景水宛策划了什么。 存了必死之心,前来拖延赵鲤脚步。 然而,晚了。 赵鲤已经冲到了那装着八足鱼纹样的祭台前。 四周祝连绳齐齐发出嗡鸣,象征神性的光芒升腾起,却没能让赵鲤停下一秒。 弑神,赵鲤专业对口。 一斩将祝连绳斩断,她双手握刀刺入黑瓮中。 “嗯?” 这一刺,赵鲤神色一凝,手感不对。 她向后一跃,听见那落下的蟾蜍发出绝望哀嚎。 “打开了。” “海幸御子的束缚被打开了!” 阴阳师们仓皇的声音告诉赵鲤,事情又变得有意思了。 但见那口黑瓮中,汩汩流淌出大量沥青样的黑水。 浓稠黑水咕咚咕咚淌了好些,随后一只新鲜章鱼脚从瓮中滑落。 在黑水中蠕动了两下,竟直立而起。 它像捕食的蛇,先将青褐触须对准赵鲤。 但又察觉到赵鲤难惹,旋即竟是一弹朝那只巨蟾蜍去了。 卜部氏老者化身的巨蟾蜍,从跳过来到被章鱼脚钻入身体只眨眼。 若非它惨叫连连遍地打滚,赵鲤都要怀疑它是故意来送的。 那只章鱼脚黏着在巨蟾蜍身上,无数章鱼须从蟾蜍后背密密麻麻的脓包中挤出。 水草似的晃动,跳着怪异的舞蹈。 天上月相浓云遮蔽,雷声隆隆。 平地飓风起,有风暴从堺港爆发。 巨大水龙卷通天彻地,八爪章鱼攀在水龙卷上,乘风暴朝着京都而来。 这会赵鲤倒也猜出因果了,她无语至极的失笑:“你们束缚了海幸彦的御子?” 海幸彦,倭国神话中被诅咒子子孙孙为山幸彦看家护院的海洋神。 赵鲤转移视线,果见在黑瓮中看见了一只巴掌大的断鱼钩。 鱼钩为山幸彦的代表物,也是让那八足章鱼看家护院的信物。 方才被赵鲤一刀毁了。 满身都是触须的巨蟾并未回答她,只沉重喘息一声吼,突出的蛙眼怨毒看着赵鲤。 “唇亡齿寒,风暴从不只针对我们。” 污染御子驭风暴肆虐,大景想来亦无法幸免。 这样一想巨蟾觉得身上的痛都淡化了些,它呵呵笑了两声。 仰头还想看赵鲤什么神情,下一瞬脑袋被长刀剁成两半。 “笑个屁!” 赵鲤踩在巨蟾头顶,看它整个眨眼间化为剧毒的黑水。 一滴冰凉的雨落在她脸上,接着大雨倾盆。 四处看去,发现阴阳师竟都没跑,还在维持笼罩神宫的结界。 大概这些家伙也都晓得,束缚并污染了一个神子当看门狗是什么下场。 天边雷云隆隆,雷电如蛇在云层中穿梭。 数十柱飓风,卷着碎木泥土各种畸变动物和妖邪的尸体朝着京都合拢而来。 几乎有整个京都城大小的八爪巨鱼,呕吐着黑色毒水,朝着神宫上方的结界探出触须。 薄薄的结界,肥皂泡似的啵一声散开。 地动天摇中,赵鲤一边避让天上落下的毒水,一边揉着丘丘的脑袋:“你就不能派上点用场吗?” 她朝着山下跑,打算先开溜到相对安全之地,冒险请太岁来收尾。 被她夹在手臂间揉脑门的丘丘,圆脸蛋变形了两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主人我们跑……” 它突然一激灵,将后半句话咽下。 豆子眼中精光闪烁:“不过话说回来,有时丘丘我还是可以力挽狂澜的。”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61章 御龙 u丘丘诡异的支棱,让赵鲤在雨中逃窜脚步停了一瞬。 紧接着,她觉得玩偶似的丘丘坠手一沉。 一声钟响压过了雷声雨声。 钟声穿越了时间长河,回响在整个世界。 将世界淹没的瓢泼大雨都仿佛停顿。 天上那天灾似的八爪巨鱼怔住,竟朝着赵鲤‘看’来。 在大雨中逃窜的赵鲤足下骤然升腾起一柱风暴,将她卷上天去。 赵鲤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小蚂蚁,身不由己在风中乱晃。 天旋地转之际,雷光闪烁的乌云中,熠熠发光的银白龙尾一甩。 硬生将这御风的八爪巨鱼抽飞出去。 紫蓝雷蛇一道接着一道,以令人应接不暇的频率落在它身上,眨眼将它炸成一团巨型血肉烟花。 鱼肉沫还来不及落地便蒸发。 风暴骤然停歇,乌云遮蔽的月光重新照亮天空。 气势无匹,美丽无双的巨龙御云盘旋京都上空。 毁了大半的京都,幸存者全都仰头望着天空那美丽的神龙。 不少仓皇逃命之人忘情跪倒在地,以为神只降下慈悲拯救。 便是神宫之中残存的几个阴阳师也脱去帽子,如疯癫了般跪拜。 然而紫雷当头落下。 一声清啸,天空的神龙架着祥云离去,穿梭云间,飞向义州战场。 在风暴中颠簸了无数圈的赵鲤,湿漉漉躺在龙角旁。 捂着嘴,克制自己别吐龙君脑袋上。 丘丘大抵晓得自己装逼失误,畏畏缩缩在赵鲤旁边转悠了两圈后,嗫嚅道:“我去通知宫战和崇德水军。” 它扑腾着从龙背上跳下,临走还不忘顺走一根鬃毛。 …… “他娘的。” 宫战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作为北地人他头一遭见识海上风暴的可怖。 “不顺,不顺,不顺。” 熟悉水战被指派来支援的魏世碎碎念,宫战听得恼火又无奈。 手猛按住魏世脑袋摇:“我晓得你小子是好意,但是你能走远点念吗?” 两人站在摇摇晃晃的战船上,对话被同在船首的崇德水军将领霍宗听了个清楚。 老人家迷信得紧,忍不住冲他两人瞪眼。 待要教训教训后辈时,忽听得左右阵阵惊呼。 霍宗冒火呵斥:“吵什么?” 他四下看去,只见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天上。 便是水中的鲛人,都是同样愕然表情。 霍宗缓缓抬头看,夹在胳膊肘里的兜鍪嘭一下掉落在地。 “龙……?” 霍宗张大了嘴,想问左右是不是他眼花。 但已经无人有空回答他。 宫战嘴巴张太大,嘴角都快淌下哈喇子。 他猛一扯旁边的魏世,没敢指天上,仰着下巴问道:“那,是不是咱赵千户?” 魏世哪有他的好眼力,眯眼细看,扯着根龙须的黑白团子从天而降将他砸了个后仰。 等他手忙脚乱将这黑白团子从脸上撕扯开,便见企鹅丘丘趾高气扬站起来,扬声命令道:“那边完事了,各位可以去洗地了!” 它嚣张得紧,叉着腰喊。 …… 义州战场,钟声响彻战场时,裹在寒雾与骨灰阴云中的双方碰撞在一起。 说是碰撞也不妥当,是单方面的屠杀。 寒雾中,听得阵阵铁索声马蹄声,所过之处枉死又被唤回人间的亡魂消失不见。 立在巨大法身中的沈晏,张开右手掌,掌心浮着一枚双瞳眼珠。 眼珠注视处,黑火中青鸟飞扑,精准将敌阵中头目要人狙杀。 听见钟声,他眉头蹙起。 这钟声响过几次,每一次都是赵鲤遭遇危险时。 沈晏向自己右手无名指,借由两人的联系探查赵鲤当前情况。 地面战场上,原本如蚁群般奔涌而来的倭人军阵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 尤其京都变故突生,不少与鬼神缔结契约者,契约毁暴死当场。 当然也有一两个幸运的——比如筑前吉秀。 出于慎重,并未将与鬼神的契约安放阴阳寮的他侥幸存活。 但片刻前的自信与豪气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在忠心家臣不计代价的护送下,他们仓皇南逃。 能逃出那片山谷的人,不足半数。 沈晏抽空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随后漠然垂眸。 筑前吉秀浑身狼狈,混乱中他虽看不清己方损失多少,但他知道一件事——他败了。 两腮咬紧,在家臣护送下后撤,他强打起精神,令臣下高举旗帜。 大声呼喊着,重整队伍。 往日残暴积累的威势倒也有些用处,队伍勉强稳定下来。 筑前吉秀深吸一口气,想在那寒雾追来前说点振奋人心的话。 然而只开了个口。 下一瞬,两侧密林次第响起两声猫叫。 仿佛讯号,山林中亮起一片若星火的火光。 “轰他娘的!” 熊弼与田齐站定阵前,两人脸上都是一脉相承的狂热。 没素质的粗野号令后,淋透火油的巨大投石像是天上的星子坠落人间。 一声接一声的轰鸣中,烈火爆燃不知多少人殒命。 空气中都是肉烧焦的气味。 “大人,快走。” 筑前吉秀最忠诚的猎犬弃了武器,推攘他的后背护他离开。 他们在炸开的投石下穿行,刚接近荒林边,又是两声猫叫。 一个巨大黄色毛团从林中撞出。 将筑前吉秀与家臣风格开后,这橘黄毛球弹弹在空中一团,缩为一只肥硕橘猫。 “干得好大黄!” 谈莹纵马呼啸而过,手中马刀剁下。 借着马匹的冲击力,将那身材魁壮的家臣一刀枭首。 谈莹回马再奔较远的筑前吉秀而去,耳边嗖嗖两声,是玄泽射出的箭。 这两箭正中筑前吉秀后心,却见黑暗中亮光一闪。 沈小花与盘在它脖子上的沈白一道杀出。 两个小东西许久未搭档,倒也没生疏。 沈小花口中衔着小短刀,双眼直直盯着筑前吉秀的脖子——这人头值钱! 为了赏钱脸皮也不要的小猫校尉抢人头,口中叼着的长刀斜劈在筑前吉秀颈侧。 一刀未曾彻底豁开肌肉粗壮的脖子,被它收买的沈白急射而出弹出毒牙。 牙咬在筑前吉秀脸颊上,阿白随沈小花跃开,免遭敌人反扑。 小蛇呸呸吐信子,只觉得咬到了脏东西。 所有人都等着筑前吉秀毒发时,他做出了无愧身份的举动,果断一刀削去了半块面颊,露着牙龈转身便跑。 沈小花哪舍得到手的鸭子飞掉,正要追上去,被谈莹叫住:“小花。” 不解的沈小花望见地面升腾起的寒雾终是驻足,嘴里不干不净咕噜咕噜两声。 它脖子上的阿白过电般打了个激灵,生着两个小鼓包的脑袋仰起看天空。 筑前吉秀捂着脖子在林间逃窜,血肉滋养的身体让他极强壮。 脑中咒骂百遍,但他并无沮丧。 心中想的是此番失败,要逃出去重振旗鼓。 正这般想着时,他发现天上亮了起来。 黎明了? 奔逃中的他不解望向天空后,猛顿住脚步。 月下,盘坐在龙角旁的少女黑发丝缎一般垂下。 而背着她的是……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1162章 人间烟火 |m即便亲自下令束缚神之御子看守门户,可那丑陋的章鱼与一身月华的龙君是没有半点可比之处的。 筑前吉秀连脚步都放缓了,只愣愣看着。 心中畏惧贪婪兼有。 在他的注视下,坐在龙角旁的姑娘探出头看了一眼。 随后竟朝这边招手,扬声喊道:“太祖爷,这交给您了,我要去寻我家阿晏。” 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 筑前吉秀不解她在和谁说话,后背寒雾已是包围上来,将他整个笼罩。 一双冰似的手从雾中探出,扼住他后颈。 那双手极大,钳住筑前吉秀如大人提着婴孩。 手脚蹬了两下挣脱不开,筑前吉秀翻着眼睛向后看。 他清楚看见了帝王冠冕后的脸。 听见这威严的帝君嘀咕道:“阿鲤胆子越来越肥,指派起我来了。” 顿了顿,他又听见酸溜溜的声音:“倒是威风得很,也不问问我坐不坐呢!” 拎着他的‘人’还说了什么,筑前吉秀已经听不清了。 汩汩鲜血从他七窍涌出,他张嘴呛出大量内脏碎片。 神,不可直视。 瞬间疯癫的筑前吉秀像是咸鱼干,被穿在一根长枪上,挂在车头带入了雾中。 …… “沈大人!” 听见呼喊,沈晏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赵鲤硬生从黑火中拔了出来。 等他回神,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月下。 “阿鲤?你没事……吧?” 察觉到自己坐在什么背上,沈晏问话声顿止。 随后赵鲤的脸挡住了月亮,丝线般的头发落在沈晏手心。 赵鲤笑道:“刺不刺激?” 被人从战场上掳走的沈晏,嘴唇动了动。 他没说话,忽然一笑,举手抚上赵鲤面颊:“嗯。” 一身戎装的沈晏,如此温柔情状让赵鲤双眼晶亮。 她雀跃道:“胜利结算有传统的规矩,我们亲亲吧。” 就像,电影结局。 沈晏笑着低声问:“只亲?” 赵鲤不答,她将头发别在耳后,朝沈晏压下身去。 月下,两人剪影将贴合一处时,忽听一声龙吟。 这对在人家龙角旁调情的小情侣,终究是被丢了下去。 龙君在空中盘旋一圈,鼻中气呼呼吹出一股云气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想多待。 赵鲤窝在沈晏怀里,两人同坠云雾中,自由落体的她一点不慌。 反倒嘀嘀咕咕抱怨。 晓得理亏的沈晏揽着她的腰,招来一只可乘人的青鸟。 龙君这一丢不知将他们丢到了哪里,待青鸟落在遍生野花的山坡上时,天边现出一线白。 山坡下是一个村落,石磨吱吱嘎嘎,做豆腐的炊烟袅袅升起。 赵鲤鼻尖动了动,她看沈晏:“我们去买热豆腐吃吧。” 话音未落,便见沈晏俯身低头吻来,身上铁甲甲叶轻响:“阿鲤先别想豆腐了,可好?” 好还是不好? 赵鲤确实是没空想了,她双手环在沈晏脖子上仰头相迎。 咬着他舌尖时脑中的念头是——这个豆腐也不错! 山坡下,一群被小信使岚带来的小东西藏在花丛中偷看。 瞧着他们的影子相依相偎,在朝阳中镀上灿金颜色。 ——全文完——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