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1 「安曦,看着我,想一想,秋天会让你想起什么?」「天凉啦,食欲变好了,妈的,我奶奶从不煮烧酒鸡!」「……还有呢?」「橘子,橘子啦,我喜欢吃橘子。」「还有呢?再想一想。」「柿饼!我奶奶床头柜藏了一大落,妈的,怕我帮她干光!」「只能想到吃的吗?再想个不一样的。」「老怪物喽,我奶奶啊!不是说日薄西山吗?秋天就给我这种感觉啊。别误会,我指的是她的年纪啦,她的精神可比夏天还勇悍呐!」「安曦……把你的二郎腿放下,再想最后一个相关词,把它们发挥串连成五百字短文,我不再为难你,今天说到此结束。」……不该再想起,尤其在这时候,可那些锁进记忆匣子里的对话,鲜明地、只字不漏,一一窜出脑海,使他突然想抽根烟。 手指在薄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只成就的打火机和一根压扁的烟,凑近略干涩的唇,点燃,深吸一口,他眯着眼,依靠在捷运二号出入口旁的水泥墙上。黑色电扶梯冉冉而上,陆续吞吐着缺乏表情的下班人潮,他抬头瞄了一眼电子广告牌,还有三分钟列车抵达。 「去吧,应该快到了,别让人家等。」身边的女人提醒他,语气柔软,模样认真。 他扯扯唇角,想释放出无所谓的笑,身体却动也不动,径自抽着无味的烟。他很清楚,这一分钟的耽搁,会让满怀善意的女人开始焦虑,他无意这么做,但就是迈不开脚步,勉强回应:「别担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尽管剩下半截时,他在墙面捺息,向女人做个出发的手势,三并两步奔下电扶梯,在转角处将烟头抛进咧着口的银色圆柱垃圾桶内,翻出口袋里的票卡,通过闸口,立刻听到列车轰轰进站的壮烈声势。 随着电扶梯趋近月台,列车同时抵定,他站定不动,在上下车交错的面孔中搜寻辩视着。 进出车厢的人潮很快净空,列车起动驶离,刮起一道强烈的气流,外套翻扬,左右环视一遭,没有见到等待的目标。 「大哥,我在这。」女孩嗓音略沉,穿着白色制服上衣,黑色褶裙,及肩黑发有些紊乱,裹住单薄的面庞,若有所思的笑容保持着。 他低下头,两手插进牛仔裤前方口袋,在前方引领,女孩跟随着他,沿着黄线走了一小段距离,两人停在一张长型石板椅前,他率先就坐,她拽进臀下的制服裙褶,弯腰傍着他坐下,两人自然的举措搭配和谐;头顶上方是斜倾的楼梯底部,右手边是工具机房的一道边墙,他们被覆罩在洞开的一方天地里。 她挪整好坐姿,书包平放在并拢的膝上,纤细的手里握着白色的迷你手机,向左微微倾靠着他,一缕少女淡馨悄悄漾开,在两人传递。他没有拒绝那般恬适怡人的芳氛,呼吸始终保持平稳,将之纳进肺腑深处。 隔着两层衣料,她的手臂渐进贴住他,以轻款的力道;他缩了缩臂,露出僵硬的浅笑:「女孩,坐过去一点,别让人以为我在拐骗未成年少女。」「担心什么?」女孩不以为然的撅起上唇,从书包拿出手掌大的小东西,逼近他鼻尖,「看!不说出来,人家以为你是哦我亲大哥,我们俩长得超像的,对不对?」女孩手中的木框小圆镜里,映照出一张赶不上时光速度的文秀男性脸容,刻意剪成的刺蜻五分头,淡化不了有两道深褶的长睫大眼带来的阴柔,配上他那具瘦苗长挑的骨架子,他像个大学生多过社会人士,对一个成年男人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优点。 女孩歪着脸探视镜面,「你今天怎么了?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吗?看!你眉头皱得--」有点粗鲁地推开镜子,他直视前方,静默了好一阵,眉间轻锁,女孩注意到了,再度歪靠过来,眼睫快速煽动着,小心翼翼到:「你现在--很难过,有事情发生了,你想对我说什么?」柔亮轻软的长发在她肩上滑动,耳畔的矢车菊发夹仿佛躺在黑色缎纲里,他克制了抚触那片发丝的欲望,安置喟叹。 女孩,你既然拥有一颗纤敏觉察的心,感应了我的忧伤,为何不能忆及前尘往事?就算是一点点也好。 无法探知他的心事,她开始着急,「大哥,不要紧的,你说吧!」他移开目光,展开世故的笑容,轻快地响应:「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最近我工作有些变动,可能要调职到上海去,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你要大考了,该多花点时间在功课上,所遇最好--」女孩膝上的两手突然握紧,指节紧绷,视线定在空气中,两人迅速陷入了沉默。 他顿了顿,咬牙继续到:「最近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你应该--」「是主任吗?还是我家人?」她偏头紧盯着他,雾瞳里漾着灼光,与其异常冷静,「还是我?我让大哥烦恼吗?」「当然不是你!」他勉强接腔,掠过她的凝视,「和你无关,是我的问题。」「那你发誓!」声量低且短促,面庞更加挨近他,他几乎可以数出她两颊上几颗淡淡雀斑。 他楞了一下,「发誓?」掩饰地干笑两声,捏了捏她的粉腮,「发什么誓啊?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孩,今天又不是愚人节,没头没脑开什么玩笑?」「那为什么--」她僵直地站起来,两手无措地举起又垂下,薄唇轻颤,罕有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期。「我不是小孩,大哥,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可以考前三名,我不会再逃课?我愿意参加钢琴初赛,只要你别那样说--」他伸出掌心掩住她的嘴,四目张望,女孩的眼蒙上一层水波,倔强地在眼眶内晃动,他硬着头皮承接那双审视的目光,不消一会儿,终于投降,缩回手?「不要说了,就这样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起,因为我的私心让你烦恼。好好过你的日子,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一样可以写信给我……」「不对,不是这样的,你有事没告诉我,我感觉到了。」攫住他的手,使劲握牢?「你在怕什么?」「赵熙,别乱猜。」他略施力挣脱她的手。 怕什么?他再次自问着。 女孩,我怕的、我追索的,此刻或许此生都无法向你言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拿十七年的遥遥光阴,还有我仍铭记,你却空白若素纸的种种往事。 念头辗转无法诉诸言语,他无奈地笑了,「哪有怕什么?你过敏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晚上我还有事要忙。」「不回家!」女孩坚决地宣告,「大哥,我弹琴给你听,你爱听的那首,现在就去!」她拽起他,就要奔上电扶梯,他纹风不动,施力反掣,女孩原地动弹不得,背对着他,没回头,也没放手。 「别闹了,我今天不想听。坐下,让我们好好把话说完,你几岁了?」无论口吻多温柔,拿不容反驳的冷静仍然使女孩松了手,颓下肩。 「大哥,如果我现在二十七,你是不是就不会说这些话了?」「和你几岁无关,不过你如果想让别人对你放心,就乖乖听话,做你现在该做的事。」曾几何时,他也必须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女孩不置可否,仍然背对着他,他可以想象那张小脸上的绝望表情,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开始了这段关系。 没来由一阵心软,他抬起右手,指尖轻碰她的肩,「喂,生气啦?我是说--」女孩的馨香发扑而来,凉软的唇覆上他张开的口,灵巧的舌滑溜而进,缠绕了他两秒,却在他未及反应前退出,两只胳膊随即环住他的颈项,小脸侧贴住他的肩窝,安静地依偎着他。 刹那意外,他任她悬贴着,两臂张开,不知该置放何处,唇瓣余留着她的湿濡和温度。他垂视胸前的青春躯体,微倾的角度使她右颊的黑发往耳后退开,躲藏在腮下的一枚青花胎记随即彰显,如一枚新月,扎进他的眼帘,心脏猛烈缩紧,他赶紧调开视线,太慢了,他必须做几道吞咽动作,才能逼退喉口的酸楚。 周身的人影来来去去,没有人驻足特别留意他们,他们像城市里四处可见的年轻情侣,随性表达满溢的爱意。 「大哥,这就是我现在该做的事,不要离开我,你说过的。」列车进站,她的耳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他仍然让那些字样钻入了心,湿了眼角。 两只停驻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垂放在女孩的纤腰,女孩更紧地依附他,他一时语塞,抬起头,越过女孩的肩,十步举例处,不知何时追随而来的女人伫立在月台边,担忧地看着他们。,带着指着的神情。 心底响起了一记警钟,他双掌坚决地推离女孩,低叱:「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女孩僵立着,与他对视了一阵,像了解了什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抚整垂散的发丝,掖了掖裙角,说词依旧强硬:「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只是不敢!」她再一次深深注视他,用力咬着下唇,「但是大哥,我不会为难你,我知道有人为难你,我希望你开心,等你不在乎别人说的话了,我会找到你的,别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请你不要忘记。」她的呢个这他允诺,他硬生生别开脸,不肯言语。 眼眶再次泛红,她杵立不走,许久,他始终不看她,她渐渐明白再多的坚持都市徒然,他显然已下决心。她掩住口,毅然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发现了前方的女人,脚步立刻缓下。女孩的个头和女人差不多,坦然无碍的敌视使女人顿觉不安,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女孩附耳对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变了面色,待一回神?女孩已消失在来来去去的人群里。 女人错愕万分,神思不属走向他,她盘起双臂强烈质疑道:「我们认识不是一年半载的,老同学的交情了,你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他闭了闭眼,扭头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们刚才……而且,赵熙还敢说那样物理的话,如果你们真是关系单纯,她绝不敢说出那么肯定的话。安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你的学生,难道你还不了解她?」他怒目而视,急促的口吻显然失去耐性,「我已经做到承诺了,学生还给你,你不必担心无法向她亲人交待了,我可以走了吗?」「安先生,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是关心你,不希望发生谁都不愿意见到的事。你轻描淡写你们之间所有的往来,但你知道她刚刚说了什么?她竟然说--」「李明慧!」一声断然喝阻,她吓得倒退。 「我不想听,不必告诉我。」他坚决地转身,快步踏上冉冉而升的电扶梯。 女人疾疾追上,不死心地质问:「为什么不想听?你怕什么?安曦,安曦?」「……」他绷着面庞一语不发,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捷运站,女人脚程慢,几次赶不上他,焦灼不已,眼看他就要快速穿越绿灯仅剩六秒的斑马线,顾不得失态,她挥臂拨开挡住前路的行人,勾住他的臂肘,大喊:「安曦,你真不够意思!」他定住不动,缓缓回过头,女人前额净是湿汗,在这张热暑蒸腾之下,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她做得够多了;况且,如果不是她,他不会遇见赵熙。 「你到底想怎样?」退回路口,他无可奈可地望着女人。 「我就是想知道,短短几个月,她如何说出那样的断言?」她紧紧扼住他的手腕,怕一言不和冒犯了他,令他拂袖而去。 以外地,他没有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相视良久,她纠结的眉头化开了,似笑非笑,眼波里却满含苦涩,他吞了吞干渴的喉头,低声道:「明惠,我岂止认识了她几个月,我十七年前就认识她了,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她一惊,缩回手,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怪谈,更像是被随口搪塞了一个玩笑,但眼前那张从不伪饰的脸,没有一丝敷衍的痕迹,他说的是实话。 安曦非常清楚,记忆匣子一经开启,就再也无法合上,他选择了她作为诉说的对象,不仅是从学生时代就表现聪慧的她较可能理解,主要的一点,是她参与了他部分的过去。许久不再刻意回首的过去,她一直将之深深锁在衣柜底下,一个生了斑斑红绣的饼盒里。 「安先生,你不打算告诉我所有的事?」他抬头仰望着午后仍然明亮的天空,短暂笑了一秒。 告诉她,意味着得细细回首,而回首的路,却如此遥远。 「那么只要聆听,不要怀疑、」回到那条小径,回到那一天,他永志不忘的那一天…… 2 他永远记得,那条蜿蜒曲折、浓荫蔽日的山林小径,直通就读的群华高中体育馆旁坍塌一块的后墙,印满了他古同中三年的凌乱足迹。 他必须好好描述这条小径。 那条野草丛生的小路,一侧傍着森林缓坡、一侧错落几株繁茂的大叶合欢,春夏两季树冠高张,花香扑鼻,阳光仅能从枝叶间洒落,十分幽凉,但算不上宁静诗意,以为白天时,各方古怪的虫鸟交相鸣唱,偶尔蛙类跟着凑兴,震天价响,简直不得耳宁;缓坡上不知名的野花星罗棋布,虽将一片单调的绿意曾艳不少,可也惹得蜂蝶处处飞,除了得小心野蚊不时叮咬,还得防范某些带着敌意的蜜蜂随时送上一针,眼睛随时要睁亮,别一脚踩中在草丛间瞎窜的青竹丝。 秋冬耳根清净多了,但繁花尽落,合欢枝极枯叶片片,高挂的荚果随风拍击,发出如潮声浪,显得萧索,总之,他并没那么享受这段路程,他生性缺乏诗意。 他专挑这条快捷方式翻墙进校园有三个原因,其一,这条路七弯八拐到他家可节省不少时间,对于常睡过头的他是很有必要的;其二,在校门都被教官当众拦下纠正仪容和走路姿态,令他很不爽;其三,这所学校是私立中学,学生家境多半优渥,家长不是大老板、乡镇长、民代,就是校内董事、高级行政人员,或是观光民俗老板,最差的家里有几亩田种些时令观光水果也比他家强,早晨朝会前,校门口两旁参天的刺桐树底下,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高级轿车或校车,如果他大刺刺牵一辆破脚踏车走在那群天之娇子当中,说有多显眼,若正巧被一日之计在意找碴的教官逮着数落立威,他的不爽就会漂到最高点。 所以,高中三年,他从正门进出校园的次数屈指可数。 高三开学那一天,他如常牵着那辆脚踏车穿越那条专属小径。 前晚下过一场雨,他的裤管沾拂了水珠和泥渍,他毫不在一怠,一晃眼就到了尽头的废土坡。校园围墙有一个破塌口开在坡底,他抬高脚踏车率性地把它抛置在塌口右侧草堆里,那是他的私人临时停车位,他不担心有人会对这辆破车有兴趣。 正要翻跳过塌口进入校园,耳际蓦地捕捉到陌生的声响,隐隐从围墙另一侧十分突兀。 他反射性缩回跨出去的右脚,静心谛听,薄细的声音属于女性,像是一边抹泪,一边抽泣。这块角落被一株枝繁叶茂的凤凰木遮蔽,壮实的粗干刚还挡住塌口,平时只有少数哈烟族造访,烟蒂随手就往围墙后的土坡抛掷,此时太早,谁有雅兴在这逗留? 他蹑手蹑脚在土坡上蹲下,有意让另一侧不知名的女生先行离去。他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和她打了照面,两个人都尴尬,搞不好被误会成行踪鬼祟的偷窥者就不妙了。知道这条快捷方式的同学不多,万一她胡乱嚷嚷,成了公开的秘密,校方认为安全考虑,把墙砌补起来,他可亏大膝盖蹲到发酸,对方的啜泣始终保持同样的频率,换句哈说,没有休止的迹象。看看表,早自习已经迟到,再拖磨下去又得向风纪解释一番,解释倒无所谓,讨厌的是风纪脸上一对犀利的近视眼瞪着他瞧,搞得他发毛,烦不胜烦。他不安地站直,踏起脚尖,伸长脖子鹄望,探量对方确实的位置。 变化就在一瞬间,快得他措手不及;他脚下的土坡经过一夜雨水浸润,变得湿滑不堪,他上半身前倾,重心不稳,脚底跟着打滑,整个人如坐滑梯一路滑到底,一双大脚狼狈地挂在塌口外,不用说,对方势必收到不小的惊吓,他听到了惊慌的女性低喊,「谁?」他赠了半天爬不起来,一道长影覆盖住他,他直觉地抬头,迎着晨曦,终于见到了对方面目,他立即呆得厉害。 她不是学生,一头浓浓的烫染过的过肩卷发被眼光刷上了酒红色,薄软的橄榄绿裙装服贴着纤瘦的身段,手里拿着一本簇新课本和一顶草帽,脸盘小,下颚尖,脸颊上有濡湿的泪痕反光,两样圆瞪,大概被凭空冒出来的人吓坏了,唇蠕动了好与会仍说不上话。 年轻女人是学校新近才满一年的国文老师程如兰,听说暑假订婚前出了场不小的车祸,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痊愈的速度超乎预期,很快能行走如常,外表看不出一点异状。 此刻,她正歪着脑袋很惊奇地大量他,单纯的表情缺乏被社会洗礼过的世故,显然在思索如何适当地应付这小插曲。 「对不起,我抄近路从那边来的,我没要吓你……」他指指围墙后方,窘迫到想撞墙自尽。 他的新裤子完了。她往林间眺望,喃念着:「啊?那里有路……」十分讶异的模样,视线接着落回他身上,她匆匆抹干泪痕,朝他伸出手,「快起来吧!」借着她的手,他迅捷地一跃而起,两人面对面后,才发现他高了她半个头,他手心沾染了她的湿泪,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在教师平均年龄四十岁以上的老学校,她一向是那些思春期男学生的谈论对象之一,他虽没兴趣加入,对她多少有印象。她静静看了他几秒,流露几分懊恼,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这位同学,你不会把看到我的这件事说出去吧?」「嗄?」出乎意料的要求,这句话不是该他说的吗? 「你有意见?」她眨着眼,似乎有点紧张。 他当然没意见。看来她有难言之隐,不过这不管他的事,传扬女老师的八卦不是他的嗜好,她大可放心,只是最好双方都能保守秘密。 他拍去书包上的大片泥渍,「没意见。老师可不可以也不要把看见我的事告诉教官?」他指指隐藏在后方的小径。 她回头张望了一下,「是秘密吗?」「是。」他大方坦承,「这条路离我家近。」她会意后点头,戴上草帽,不再发表意见,大概认为学生的把戏层出不穷,这也算不上什么。「我要到教室去恶劣,你也快回去吧!」她说话有点慢,转身时表情恍惚,似在思量什么,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回头,不确定地问:「这位同学,i知不知道三年级的教室怎么走?」「啊?」他一定是耳背了,她在这所中型学校快一年了,不会连各年级教室的分布都还懵懵懂懂吧? 「是不是要绕过那件体育馆?」她指着不远处一栋灰色建筑物追问。 「我刚才找了好一阵,还是没看到标示。」「唉--」他觎看她几眼,轮到他满腹疑惑。他未曾受教于她,印象中的分频是她平时作风开明,但考试要求严格,课堂表现兢兢业业,反应问题相当敏锐。会问出这么出人意表的话,实在不是大而化之的他所能理解。「我看,我带老师走一趟好了。」她敞开笑颜,一脸感激,令他如坠云雾中。不是开玩笑,她当真忘了教室怎么走,看来那场车祸后遗症不小啊! 他可以绕着多余的远路,穿廊爬梯,还经过校长室、教师办公室,她从头到尾没有看出不对劲,安静地跟随着他,一路左顾右盼,低念着路标和班级名称,偶尔遇到热情打招呼的学生,不时欠身微笑,比新生还文静有礼,像是来校际观摩交流的交换学生。 程如兰反常的举止使他益发纳阔。穿过一座连接两栋平房的短廊,他正要向她说明三年级的六间教室都位在短廊的另一端,从第一间教室火速冲出一个戴着眼镜严肃女学生,昂首怒目逼近他。 「安曦,我警告你,下次再敢帮大头传信,我一定饶不了你。」他呆了呆,脑袋一时转不过来。「李明惠,你有毛病啊?」「有毛病的是你们这些臭男生,变态!」高挑的李明惠狠狠瞪着他,「还有,关爷有请,下课后请到教务室一趟。」接着嗤笑道:「你又桶纰漏啦?不知道操行分数够不够扣啊?」「笨死了,教务主任哪管这个:」一贯无所谓地翘起下巴,眨动眼皮泄漏了不安,他心神不宁地就要一头钻进教室,余怒未消的李明惠忽然毕恭毕敬站好,朝他背后喊道:「老师好。」他猛然记起身后还有个人,忙回头为程如兰介绍一番,「对了,老师,这一排全都是三年级教室,最后一间是计算机教室,然后是洗手间--」「你少逊另外,老师又不是新来的。」李明惠推了他一把,热络地靠近程如兰,「老师,我替你拿好联络本了桌上的花是我准备的,老师看看喜不喜欢?」一边伸手指着靠窗那张导师用桌。 他倚着前门,想着如何对李明惠反唇相稽。程如兰仰头看了看挂在门楣上的年级标示,若有所悟道:「这就是三年礼班了,真不容易找到啊!」转眼看向他,堆起友善的笑,「谢谢你,安曦。」他可不笨,他很快就搞懂了,程如兰原来是这学期三年礼班的新导师,代替出国进修的上一位导师。她像个新生微带羞怯地站在讲台前,也不管学生是否全员到齐,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翻开名册开始一一点名,闹哄哄的教室霎时归于平静,他背贴着墙悄悄溜回座位。 点名不久,他心中的疑惑越积越深。她发出的声音清脆,每一次停顿都要花上数秒的思索,才会接续念出下一个学生的名字;每一个动作乍看优雅,实则缓慢;她似乎习惯略低着头,掀起眼睫探视对方,那生涩的神情,很难和往昔的伶俐形象连结在一起。 他支着下巴,游目四顾,每一位同学大都兴致勃勃地注视着程如兰,唯独他神经质地搜寻她的异常之处。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敲敲大伙的脑门,大声说出自己的不解--喂,同学们!你们相信她找不到教室吗? 话来不及说,椅角倒是遭到重重一踹,他前后颠了一下,气愤地抡起拳头就要往后挥击。死党黑面利落地挡住他的拳头,在他身后低喝:「在性幻想啊?叫你三次了都没听到,大家都在看你了啦!」慢速回身,他镇定地坐正,无视那些含着讪笑的注目,面无表情地举起右手,应道:「有!」程如兰探了他两眼,没有停驻太久,也没多说什么视线转回到名册上,唇畔忽然绽开一抹温婉的微笑。那张不似久经人事的女性羞容,竟使他的心房怦然一跳,虽然严格说来? 那个笑容并无特定对象。 他暗咒了一声,从书包抽出笔记本开始胡写乱画,整个早自习都没有抬起头来。 从教师走到教务处大约只有一百公尺,以安曦现在的感觉有一公里远,当然,他以龟速走路功不可没,因为他希望永远也走不到那里。 「走啊!发生什么呆?以后有的是时间!」只有他慢了下来,就有人用伞头不停戳他的背,现在那个人自行越过他在走廊上笃笃前进。 那是他奶奶,镇上的争议人物,年逾七十了,满头霜发用黑色发网绾成小包袱,窄长的面庞细纹横布,尖细的鼻梁本来没什么不对劲,但耸立在瘦磷磷的脸骨上就成了小型鹰勾鼻,眉疏眼利,老皮皱缩,褐斑遍布看得到的任何地方,走路摇晃幅度增大,背驼,嗓子尖刮,整体外形毫不犹豫地迈向修炼有成的老巫婆境界。 除了对教务主任关永昌没半点好感,他更不希望那个奶奶这副尊容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 老太太起了什么雅兴到此一游?当然不是,她是来谈话的,对象就是关爷。 来到这所设备进步新颖的学校,任何笨蛋都会了然,除了不低的升学率,学费这么昂贵真是其来有自;电五星级厕所、负荷人体工学设计的课桌椅、先进亮洁的休闲活动设备,站在那里,心里不由得就起了寒怆感,深觉附近那所法人问津、老旧颓倾的公立职校才是他的归乡。 不过他奶奶有的是办法,他们家的成员只有两个,就是他奶奶和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面摊生意的奶奶,是怎么持续赚钱的? 没有执照的短期小额放贷!外行人听了一开头准是一头雾水。 不可思议,镇上熟头熟面的中老年人、新来乍到的外乡人,只有手头一时不便,无法从正规管道求援,口耳相传,他奶奶就成了最佳对象;她的利息比银行该、比地下钱庄低,除了签下一张借据,再来就是抵押一件借款人自认为此生最珍贵的身外物,大小贵贱真伪,她再收进床底下一个挂了手掌大的不锈钢锁头的陈年乌心木收藏箱里。这么些年了倒没见老太提案出什么差错,坦白说,很少有人对她深沉思索的模样不敬畏三分的,她人又干脆不啰嗦,借不借一句搞定,回头客户很多,早年曾外祖的当铺还真教会了奶奶不少诀窍,只有去年,一个外乡人借了五万元之后,在还钱日到期前一晚,举家落跑,租来的空房一张纸片都没留下,他奶奶板着鬼见愁的脸没说什么,回家对着抵押品看了老半晌--一直呲牙咧嘴、神经兮兮的黄色杂种长毛狗。 她用伞柄敲了敲狗头,狗儿低唔一声,惶恐地夹着松鼠尾巴伏低趴下,气焰全消,奶奶叹口气道:「算了,一群可怜的家伙!」黄狗被落跑的主人遗弃,就此成了奶奶的随身护卫?并且取了名字--「泥巴」,因为它的嗜好和猪一样,喜欢找泥地打滚,今天不用说也跟着来了。 「乃你啊,其实年隔壁的‘南山’也没差,我无所谓啦!」看到教务处主任的表示名牌了,他挣扎着迸出两句。 私校学费不菲,老人再会精算,也无法年年如此。况且,近年来到家里借贷的人也少了,有了信用卡大家周转更加方便。 「想混流氓趁早滚出我家,那间学校全都是牛鬼蛇神的坏家伙!」一说道这老人必定咬牙切齿,附带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老人举起伞尖朝主任办公室门板敲了两下,宽敞明亮的主任办公室里。凸额亮得发光、戴副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向门口望来?看见一对怪怪祖孙俩和一只昂首翘尾的黄狗鱼贯而入,抬抬嫌恶的八字眉,屁股始终咩离开那还在那个高椅背皮椅,你那人搓了搓两手到:「久违了,安老太,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啊?」「小胖,我来跟你谈谈学费这件事。」老人开门见山,拉了张椅子在关爷办公桌前坐下。 小胖一点都不胖,他是行政阶级里唯一的本镇人士,办校经验丰富而被延揽于此,本名关永昌,老人叫的是他的乳名。安曦在街上听关家上一辈的老人这么叫过他,可在这种需要尊敬的地方被愚蠢地叫唤乳名,实在脸面无光。 关爷扯扯领带,清清喉咙,面不改色道:「安老太,这个应该和会计室谈啊!我不管这个的。」「我就想和你谈!」关爷一脸啼笑皆非,用手帕抹了抹泛油的额头,继续申明:「老太太,您在开玩笑吧?国有国法,校有校规,照章办事--」「我说了只和你谈!」老人的伞尖在地砖上忽然重重叩两下,泥巴竖起长尾,不客气地咧齿对关爷低吠,安曦窘迫地站在一旁,踢了狗腿一下,泥巴挨痛,汪叫一声竟回头反噬安曦,大口咬住他脆弱的球鞋头,他一惊,连忙使劲甩腿,泥巴意志力惊人,丝毫不放松,身体随着他的腿一百八十度离心摆晃,一人一狗简直在做马戏团杂耍,它的利齿几乎要陷进他的脚趾了,老人急忙用伞柄敲一下地板,厉声喝叱,喝叱的对象不是狗,是安曦。 「安曦!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惹他!」有了主人撑腰,这只疯狗满意地松口,趴回老人脚下,闭目养神。 老人对着目瞪口呆的关爷道:「小胖,少跟我来这套,事在人为,我认识你们关家一辈子了,跟我说规定?瞧我人老没见识呐?」关爷夸张地挥舞两手,「您这就误会了我岂是这种不尊老之人,我可是办教育的呀!可是老太太,我也不能为所欲为呀,学校有学校的规定--」他拼命往脖子抹汗,不断往窗外瞧,似乎极为紧张。 「小胖,这学期的学费你全得替安曦担待了。」老人家蛮横地打断对方的官腔,语出惊人。 关爷和安曦俱是一震,尤其是关爷,一颗蛋形头颅开始胀红,快要负荷他的在、绰号了。 安曦窘得快要待不下去。他奶奶也未免太得寸进尺了,本来揣度她大概想乔奖学金的名额,没想到竟然是要校方全额免费,以为关爷是不经世事的软脚虾吗?这儿可不是慈善机构啊!更何况安家并非三级贫户。 关爷干笑不已,神情古怪突梯,他再度搓搓两手,用对付家长委员会的绝佳耐心道:「老太太啊,这我可就爱莫能助喽!私校嘛,没本钱可无法运转啊!这样吧,安同学若能保持三次段考前三名,我们学校设有奖学金,下学期注册费可免,其它杂费就不行了,这合情合理吧?」不愧是名校主任,没有立即把他们轰出去。 「谁理你的奖学金!」老人嗤之以鼻。安曦难堪得想走人。这不是乡下人在胡闹吗?他扯了扯奶奶的衣袖,附耳道:」奶奶,别闹了!「「小子懂什么!」他奶奶格开他,一手往腰间裤头摸索,摸出一块用白布缠包的小物,仔细打开后,直接递到关爷眼下。隔了两步之遥,安曦头一次看到一块矿石竟能如此圆润生辉,他贫乏的鉴识力只知那是一块椭圆形比十块铜板大的翠玉,镶着一道银边,价值应该不菲。 「见过吗?」「这怎么会--」关爷面色红得惊人,伸手就要拿取,老人眼明手快,合拢五指,将翠玉缠缚好后揣在腰间,露出笃定的笑容。 「很眼熟是不是啊?」 老人声音忽然低下,眼珠闪烁异光,双方对峙不久,关爷竟有些神色委顿,奶奶腰杆笔直,强硬得奇异,放佛背后有股推动她的庞大能源,力量骇人。「我收了半辈子了,也等不到你爷爷来赎回,当年我给他的那笔钱,四十几年连本带利够买几栋透天厝了。」「安老太。」关爷右拳握紧,面有屈辱。「东西是我爷爷押在您手里的,这事不能赖在我头上。再说,他现在也不再了……」「做过的事能当作没做过吗?这块传家宝可不是抵押品,是信物,我付出了代价,他也该偿还,你想想看吧!或者要我上你家去和你奶奶谈 谈?那大伙可就没面子喽。」老人遽然回头,对安曦使个眼色,」小子你先出去,带泥巴出去转转。」他一刻都没犹豫,拉了狗绳拔腿就溜出去。直觉告诉他最好是虽再待下去,秘密听多了不会是好事,最起码也得给关爷一个面子,如果他以后还得在这间学校平安度日的话。 钻出办公室,迎面差点撞上来人,他抓住对方的身体稳住彼此,触感细腻,一看是女人的臂膀,再往上瞧,不好,是程如兰! 他赶紧反手带上背后那扇门,身体挡在门口,不安地看着她。 「安曦,是你啊!」程如兰笑了笑,不改软软慵懒的语调,「你在这里做什么?上课了啊!」「没啊!刚好经过,就要回教室了。」说归说,还是站着不动,因为程如兰正路起脚尖往门内张望。「老师,关爷有客人,现在不不方便。」不知道出自哪种心理,他并不想让她看见他奶奶,特别是为了他的学费这件事。 「有人?噢,真奇怪,主任刚刚才让李老师通知我来一趟的啊!」满脸不解。她耸耸肩,突然庆幸地笑了,「也好,我也不爱来。」她转个身,还来不及跨步,就惊骇地捧住胸口,僵立在原地,发直的眼瞪着前方;他循着她的视线下移,立即忍俊不住,不过是一只狗,他家那只神经狗。 「老师别怕,它不会咬你。」他笑着安慰,还作势用脚尖色了一下泥巴的头。 接下来的变化,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只平时只会狗仗人势,遇到大型犬就夹着尾巴落跑的杂种狗,竟然全然不理会他的逗弄,前所未有的紧绷肌肉,前肢低下,后肢高耸,喉咙发出古怪的低犹,犬齿皆露,做出攻击的预备姿势。 程如兰退无可退,大眼流露恐惧,下颚微微颤抖,身他求援,「安曦,安曦......」泥巴反常的表现使他又羞又怒,他连忙弯腰摸身地上那根狗绳,想将它拖开,一边喝骂:「笨狗,皇太后不在,表演给谁看?」岂知泥巴反应快了一瞬,一跃而起向程如兰扑击,他大吃一惊,下意识抬腿踢过去,泥巴摔落在三公尺外,发出呜呜痛鸣。 他趋近程如兰,忙出言抚慰:」老师没事了,它今天吃错骨头,发疯了,你没事吧?」程如兰维持原本僵立的姿势,一声不吭,直视前方空气,像一具橱窗人偶。 「老师?」他再喊了一次,程如兰仍然动不不动。 他伸长脖子,仔细凝视她,一股骇然直涌向脑门那双黑瞳失去焦距,僵滞在眼眶里,像蒙上一层雾,没了灵动的光,她的胸部甚至不再起伏,如同被急冻在冰柜里的人。 「老师?」他不死心再喊一次,脑袋空白一片。 手指试探行戳了戳她的肩膀,被这么一推,她仿佛失去了支撑点,直挺挺往前倾倒,来不及思考,他张臂接住了她,没料到她毫无意识,根本无法自持,全身的体重依赖他承受,没有心理准备的他节节后退,一个后退,一个颠簸,坐到在地,怀里的女人跟着压在上方。 空荡荡的长廊,正值上课时间,没半个人走过,他惊愕不能自己,腾出一只手往她身上摸去,预备扶起她,触手是一团不可思议的柔软,他吓的缩手,软馥的躯体又倒回他胸前与他紧密贴合。 「不会吧?这样就晕了?」他慌乱得不知所措。 身后的门打开了,熟悉的乌鸦嗓刮过他的上方,「安曦,你在搞什么鬼?还不快起来?这女人是谁?」他很想站起来,很想好好解释一番,但是身不由己充血的某个部位让他不能冒险做这个动作,他吃力的回头,对诧异得合不拢嘴的两位目击者求助:「有谁能帮个忙弄盆冷水来把她泼醒?她被狗吓晕了。」冷水应该能够让他的身体恢复正常吧? 他悲哀地祈祷。 3 当他眼皮轻松的睁着直视天花板,阳光温柔的布满一室,颊畔还有清爽的秋风轻拂,他就知道他完了,转头看一眼枕边的闹钟,指针告诉他直觉完全正确,他迟到了。 「奶奶--」他怒火中烧地高喊,一骨碌翻身跃到地板上,抓起椅背上的制服胡乱套上头,火速冲进于是洗漱,拼命抚平镜子里东翘西扁的刺蜻头,几次不成功,放弃整发,将衣摆扎进裤头,抓起书包冲到楼下厨房。 暗沉的老木桌椅旁,老人慢条斯理吃着米粥,瞟了他一眼:「小子急什么?又不是第一天迟到。」「你知道我会迟到还不叫醒我?」边抱怨一边检视今天的早餐内容。 「我迟早会死,能叫你到哪一年?把闹钟放远一点,吃了亏才会学乖。」他置若罔闻,注意力在那些陶碗里的酱菜,哀叫:「不是吧?又是粥?来不及了,有没有别的可以带走的?」「馒头。」老头下巴示意电饭锅的方向。 馒头?暗地飘骂,还是抓了个白馒头就嘴咬了一口,经过老人身边,不忘踹了一下那只目中无人的神经狗。 老人怒举起拐杖,「臭小子,不踢他你不舒服,给我滚回来……」他得意的笑,不到一分钟 已经骑着破脚踏车飞驰在屋外的柏油路上,老人的斥骂和泥巴疯狂的吠叫已经随风远扬,手里的馒头三两下就下肚,还是觉得饿。他不算矮,暑假连个月已经拔到了一米七八,但如果长期跟着他奶奶吃那些长寿素食,他不能期盼自己有傲人的胸肌。 其实对他而言,身形清瘦问题并不算打,坏就坏在他的长相,尤其是那些眼睛,他奶奶只一次说过:「男人生这副女人眼,以后有的苦头吃!」他像他过世的母亲,深描的双眼皮下,眼形大如杏仁,睫毛浓密,配上不够粗犷的嘴鼻,雄性特质荡然无存,他好几次得板起脸才能阻止那位以成为上流名媛为大志的班花张若芸试图替他上粒,张若芸信心满满对他保证:「包你变成美型男一枚。」他幽默感不够,毫不考虑就把一头柔软层次给剪了,恒久保持参差的五分头。为了淡化那双眼睛的阴柔感 ,总是半垂着眼走路,见人仅释出三分笑,表情不多,久而久之,真有那么点高深莫测的味道。 「可是我还是他妈的饿。」他不禁讥讽出粗话,转个大弯,在人烟稀少的省道行进。 群华高中位于镇外两公里的校外,通常在看到警卫处前,他就会提早弯进一条隐秘的山径,骑到颠簸处才牵车步行。 深秋已降,风一波波往身上扫,脚下落叶宪章作响,草木的气息一钻进体内,所有的紧张便慢慢被淡化了。 他脚程比平时略快,左转右拐不久,见到前方一从野牡丹,就是路径中段了,不经意一瞥,树缝间似乎有一抹白色,不太自然的摇晃,很快消失在视线死角。 他兴起了好奇,扛起车子小跑追过去,开阔的四周却一片树海,没有不寻常的现象。他在拐进下一个弯道,树林间又捕捉到那片白,隔着十公分,忽隐忽现,他追上去,终于在曲折的小径变直后,得到了答案,一个穿着白底花裙的女子在独行,似乎也在赶路。 虽然大为错愕,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前方的女子听见了碎叶声,戒备的回首张望,隔再远,他都不会错认那位女子就是程如兰,经常容易受惊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头顶冒出个大大问好。 两人越发靠近,他心中的疑团就越滚越大。这个难以预测的女人,冷不防就失去一是,害他被班上同学嘲讽了好几天,却又百口莫辩。谁会相信他的描述?都说他艳福不浅。不知道他连做了三天的怪梦,梦见程如兰昏死以后再也没有醒过来,大家直指他是凶手,自此以后,他自动和程如兰保持相当的距离。 他盯着她,她的眼珠比一般人浅,但此刻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一个月前的异象难道是他的眼花?不可能?他是班上唯一一个上了高三仍保持1。2视力的奇葩。那日他近距离和她相视,她的眼瞳根本就是真空的,却饭活人该有的神采。 他理不出个头绪,胸口总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怪。 「安曦,不是快迟到了吗?」程如兰笑得勉强,试图摆出的老师姿态掩饰不了被撞见的尴尬。 「老师,怎么在这里?」他答非所问,注意力放在她的高跟鞋。她纤白的小腿上都是草屑和泥巴,昨晚下过一场雨,草木中含有大量的水分,她何必挑这时段踏青?而且是在这种只有挖笋老农才会涉足的地方。 「这里很好啊,我喜欢散步。」这是他第一次碰上说谎很糟的成年人。她的脸颊染上一小片红晕,垂着手佯装观察身边的植物,两手在背后绞成一团。 一阵安静,觉察到他的不信任的目光,她站直了,抚了抚耳际的发丝,羞涩的说道:「其实我不喜欢走大门,路上没什么树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进门,老觉得许多人在盯着我瞧,我很不习惯。那天看你走这条路,我想应该不太有人发现,所以走了一次,没想到这里的景色还不错,就是虫子多了点……」她忽然打住,认真的问:「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老盯着我看吗?」这又是他头一次碰上这么轻易将心事和盘托出的成年人,哪像他奶奶,无论耍任何招都别想敲开她那张满口假牙的嘴说出他亲生父亲的去处。 他扬扬手,「没什么啦,大概看你漂亮!」「哦?」她歪歪脑袋,摸摸脸蛋,面露失望,「是这样的吗?」虽然他顺口胡诌的一个理由出来,但是她的反应也未免和一般女人差不多,难道她渴望听到他直言「所有人爱看你因为你可能被车撞坏脑袋」吗? 诚如兰临危受命街上毕业班,显见消防队她的专业能力的肯定,但是这个肯定不久便在学生尝鲜的热潮渐渐消退后,暴露出诸多的疑点。 比方说,程如兰谦和又礼貌,说话的分贝从未高过正常人的平均值,难以制造恐吓的效果,加上她的价值观异于一般执教老师,学生常有的不良作为很难激怒她,所以这个班的风纪秩序前几周下来敬陪末作,班上一不小心就处于乱哄哄的场面,从走廊经过这个班,总能听到风纪股长李名惠的尖叫声夹杂嬉笑怒骂中。 此外,程如兰的课堂表现平平,内容不精彩,多半是照本宣科,她的音质青嫩,声线又多保持固定的频率,上课不到二十分钟全班阵亡一般,睡得不省人事。 再者,最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程如兰时常以不注意,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初审状态,有时在批改作业,有时则是在书写板书的时,有时在和学生对话中,总之她的断电现象无时不刻的发生,学生相继心生古怪,满腹狐疑,但她太温和了,像只无害的驯鹿,发呆的神情又称得上可爱,这一点倒是无人苛责。 然而,重点是,从前的程如兰哪里去了? 这一点不是粉饰太平就能过去的,于是,她成了教务主任常召见的对象,据李明惠的线报,诚如兰在教务主任的面前姿态故我,答话慢半拍,也不据理力争,表现不但离伶牙俐齿有一段距离,偶尔还会冒出个令主任傻眼的回答,让主任事后一张红脸像暴开的西红柿。 事情加油添醋传开后,她无视上级压力的随行反倒令那些对她能力有质疑的同学另眼相看,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学生开始巧妙的替她护航;既然班导如次另类,他们只好自立救济,免得程如兰学期结束后因不适遭校方免职。 「对了对了,不必管那些白痴,老师,你想走大门就走大门,这里蚊子多,会把你的脸叮成猪头的。」「我可以喷防蚊水,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看我。」不等他说完,她旋身继续向前走,不知是没有意识到,抑或是不介意他的粗言,没有显露被冒犯的不悦。 他发呆了一下,接着懊恼起来;他的私人领地被迫和他人分享,而且不必经过他的统一,就得拱手欢迎,这是他的运气吧? 到了塌口,她想到了什么,不自在的提起,「对了,安曦,你不会告诉别人我不走大门的事吧?」「……不会!」怔了两秒,他立即一脸诚挚,「这是老师的秘密阿!」她露出了满意的笑,蹑手蹑脚的跨过塌口,拍掉腿上的粘物,从手提包拿出一把伞,撑开后,绕过树干小时在他视线中。女人爱美真不怕麻烦,随时记得遮阳,难怪她比印象中更白皙了些。 摇摇头,抿着一线的唇角轻泄得意。 秘密阿!又是一个不请自来的秘密,把这些秘密关在脑子里有什么用呢?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也许以后不必再背那些拗口的古文,也不必再考小考,搞不好无聊的周会也可免了…只是,如今程如兰的思维异于常人,若他有所要求,她搞得懂他的暗示吗? 他搓搓鼻梁,忍不住怀疑起来。 程如兰伸出食指,在台面是轻轻一按,指腹随即沾满了薄薄的灰尘。梳妆台上迭堆的彩妆品,成列的香水,散放的发饰耳环,已经有一段时间乏人问津,依照她现在的习惯,恐怕还要冷落它们一段时间了。 现在她开始苦恼,几分钟前,她随意从衣柜取了见最不惹眼的洋装换上,脸上轻抹一层乳液,以她感到最自在的模样走到了客厅,意外的,接受到家人的异样的眼光,尤其是程母,欲言又止了一番,才开口:「小兰啊,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整装一下。 她知道为人母的想法,但说不出个好理由,净是笑得歉然。程父将报纸搁在一边,善解人意的解围:「有什么关系?自然就好。维亮不是外人,不会在意这些的」维良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本来应该如期举行订婚礼。 「妈,别老啰嗦小兰,我那件西装改好了没?」这是程如兰的大哥,对她眨眨眼,和父亲同声同气的他,表达的是同样的无声语言——没关系,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经过医院那段生死交关的历程,他们极为珍惜「乍看」完好无恙的小妹平安回归从前的生活,纵使她变得记性差了点,动作慢了点,习惯怪了点,脾气也好得多,也无损于她是程家小女儿的事实,更何况医师叮嘱过,这么严重的撞击,完全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他们一点也不介意。 但是她相当的介意,而且浑身不自在,所以草草用完早餐,她又回房,对着一室陌生却必须努力熟悉的一景一物枯坐。接下来,她该思量如何面对即将来访的沈维良,这又是一个难题。 怔了半天,随意旋开一只橘色唇膏,对镜抹上唇瓣,忽然怔怔看着镜中那张脸,十指自额头两腮,慢慢摸索下来,下滑到胸口、腰际、打住,喃喃自语起来:「原来他喜欢这样的脸、这样的身体,还有这样的心,我怎么都不知道?打扮?他也喜欢女人打扮的漂漂亮亮?我是傻子,什么都看不清,反应慢半拍……」她咬着唇,猛然抓着脑袋自责。「但是他不应该,不应该……」拳头锤击台面,禁不住嘤嘤啜泣,泪水蔓延了两只手掌,瞬间又止声,「不能哭,不能哭,一切都过去了,哭也没用……」她深吸一口长气,抑制奔腾不已的悔恨。她不能无端失控,上次就让那个行事特异的安曦给撞见她失态的样子,他看起来大而化之,没问些什么,但绝非无心眼,这段时间她一定得撑住。不过有时候真难防范,比方说那只其貌不扬的老狗,竟然一眼看穿她,当场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不支昏倒,成了一桩笑话。对了,狗,得多注意狗!幸好程家没养狗,她可不能三不五时昏倒让人生疑。 「小兰,维亮来了,现在方便吗?」程母将轻掩着的门推开了,探头问道:「啊?方便,我现在没事。」她从座椅上局促的站起来,背抵着梳妆台。 昨晚沈维良来电告知今天将来拜访事,她已入睡,没有亲自接听。今早被知会后,她开始坐立难安,和前两次见面相较,并没有渐入佳境,反而更加惶惶不安。到底该如何面对他?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她甚至无法想象,因为一旦进入想象空间,就会引发心痛,一心痛必然导致失常,一失常绝对吓坏一干人等。 「如兰?」沈维亮不知何时已走进她,困惑的抬起她下巴,一脸忧心,「你哭过啦?」手指掠过她脸上的一方湿痕,她吓得倒退一大步,避开他的抚触。 沈维亮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显得很突兀,但程如兰过于生分的举措让他不敢再冒进,他想了一会,自行坐在床沿,轻快道:「这次出差忙了一个月才回来,一阵子没看到你,我们好像更生疏了,一点也不像快要订婚的情人,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聆听着,缓缓抬眼,鼓起勇气注视他。 「你要不要考虑休一段长假?每天开三十分钟的车到郊外上课对你的身心总是负荷,依你的情况,请长假校方应该不会反对。」她看着他。 这一段日子,他可是一点都没变,一贯神采奕奕,繁忙的工作只有令他更加自信,姿态更挺拔。费解的是,从认识他那天起,她几乎没有见过他为任何事,任何人伤神,单单别人为他伤神过,为他若无似有的温柔发傻过,但是他是那么迷人,仿佛为他伤神是注定的诅咒,而他也习惯了这种状况,从不质疑,理所当然的接受一切好意,接受的不留痕迹。 以往她一直以为,从他专注的凝视里,曾经看到独一无二的爱意,现在仔细思量,她突然不那么确定了,或许,他的眼里原来什么都没有,是她误会了?那些为他伤神的女人都误解了? 「如兰?」他举起右掌在她面前挥了两下,「哈罗,还在嘛?」她连连点头,挤出笑容,「在,我……偶尔还会头痛,做恶梦,有些事记不大起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她走过去,谨慎的解释着。 「这很正常,我能理解,不过你……」他眯着眼端详她,继而皱眉,「不会是——把我忘了,却不敢直说吧?」她愕然,接着失笑,「怎么会?你在开玩笑,我怎么会忘记你。」「哦?」他站起身,不十分确信的表情,「能证明吗?」「怎么证明?」她心不在焉的反问,落入另一个思绪。 「很简单,」他捧住她的脸,说话时的热气拂在她鼻尖,「你受伤以后,我就没吻过你了,让我看看你的表现和以前不一样?」说着俯下了唇。 那几乎是刹那间的事,当她惊魂未定时,看到的画面是自己握紧的右拳,和跌坐在床上捂住左脸,大惊失色的沈维良。 「如兰,你做什么?」沈维良不可思议的惊闻,他连她的唇都还未碰到啊! 「你……」她胸口剧烈的起伏,泪眼模糊,指着他厉言:「你才是什么都忘了!你忘得比谁都快,为什么半年不到,你就可以轻松的对别的女人又吻又抱?你到底有没有心?让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心——」她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拉扯。沈维良制住她,驳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忘了什么?我不就在你面前?」「伊人,记不记得这两个字怎么写?你那么聪明,不该忘得那么快,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求求你……」来不及了,来不及阻止溃堤的眼泪,她颓然滑下床沿,成串的泪珠洒在裙角,湿成花。 「伊人?」他呆若泥塑,默念一遍,好看的五官凝聚了复杂的表情,口吻转为低冷,「伊人,为什么提她?我们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件事。」「我真的不懂,如兰,你让我糊涂了。我们都决定要订婚了,为什么再提起伊人?是不是你始终不相信,我没有爱国伊人,还是你又听到了什么?」她松开十指,慢吞吞的直起身,用衣袖抹干面庞,正好衣裙,抚顺乱发,激烈的情绪消失迅速,恢复淡漠有礼的姿态,只是语带僵直,带着隐忍的颤音:「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别见怪。最近急性差,我保证,不会再提起她了。」沈维良叹了口气,扣好被扯脱的衣扣,遗憾的看了看她,走到门口,思索一下后,慎重表示:「我希望你尽量把心情恢复起来,如果你对我真有疑虑,不妨把订婚延后,不必太勉强。 「维良,对不起。」「不虚言抱歉,我只是不明白,我已经选择了你,你又何必担心?」房门掩上,她木然走到窗前,视而不见的望着窗外的玉兰树叶。 她终于亲耳听见他说了那句话,本来只村子想象中,一旦真是的道出,她竟然能稳稳站住,没有昏厥,那么,当初为何不能如此?没错,那句话如利刃划过,她几乎可以感到无形的血从胸口流出,但,不过是一句实话,她为何不能面对?为什么? 「因为我错爱了你——好痛——」她掩着的心脏部位,看着窗台,喃喃念道:「原来没有爱过,没有爱过……」安曦对群华高中没有特别的厌恶,依他奶奶的想法,为了避免让无父母的安曦未来变成大流氓危害乡里,尽管他奶奶一毛不拔,节约开支,还是极力安排他进入这所私立学校,严格禁止他和隔壁职校的学生往来。但如果可以任他选择,他宁可就读他奶奶称为「流氓养成学校」的南山商工。 首先,女同学的外形就比群华高中的更胜一筹,看去来顺眼多了,不像他班上那几位,一个比一个不自然;有点姿色的像张若芸一般装模作样,功课好一点的就像李明惠一样得理不饶人。至于男同学,除了开赌场的老爸选上县议员而全家漂白的黑面之外,其余多半话不投机,这也难免,谁不知道他是专门放利的奶奶养大的。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念完职校,他可以立刻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不必仰仗奶奶,然后可以大大方方喂养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杜绝他奶奶那些几乎快让他成仙的素菜。这种大快朵颐的渴望,不是班上那些饭来伸口的家伙可以体会的。 如果有人问他,在群华高中几年最美的时光是什么?他必定毫不犹豫的答「午餐时间」!餐厅那些勤于变化的菜色真是没话说,美中不足的就是餐厅就是分量有限,除了捞不到好料的清汤无限量供应之外,每位学生只能盛一次菜,固定四道菜一碗饭,不多不少不满餐盘,简直只能喂饱那班成天想着节食的笨女生。 今天,照样他是第一个赶到餐厅排队的学生,当偌大餐厅坐满一半学生时,他已经风卷残云的扫完餐盘了。 「安曦,大头要你把信再交给李明惠一次,怎么样?」黑面落座,交给他一封飘着廉价香味的信封。大头在隔壁,是学校的篮球队队长,顾名思义,一个头比寻常人大得多。 至于黑面,血统和黑人无关,但莫名其妙一张黑乎乎的脸和卷卷头几乎和黑人相差无几,只是缺了厚唇一项。 「不干,我决定不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他一口回绝。 「帮一下啦!你不是很她有一点亲戚关系?看你面子她才会收信。」「你不知道那个恰查某,六亲不认,凶得很,一副等着宰人的样子,上次已经警告过我了。」他大口喝汤,挥手不再想讨论下去。「大头病的很不轻,什么女人不追,追那个男人婆?亏他妈是大美女,一定被他的坏品味气死。」「他说这样才有挑战性,他想看资优生发骚的样子。」黑面贼眉贼眼的笑。 「拜托别让我吐好不好!」他抚着喝完汤的肚子。 「大头说只要你肯帮忙,他请你吃了一锅他家卖的姜母鸭,而且还要介绍南山的校花给你,那女的是他表妹,一定约得出来。」黑面喜滋滋的道。 「真的?」他两眼发直。 「真的啦!到时候你要是不中意再介绍给我,好兄弟没话说吧?」黑面搭住他的肩,黑脸眉开眼笑起来顿时泛起红光。 「我是说那锅姜母鸭!」说道美食,精气神就来了。「他不会耍我吧?」「不会不会,就约两天后,这个周末,怎么样?」「介意我在这里坐下吗?」连个男生的话题中断,齐齐向发问对象望去。有礼的语气配上客气的甜笑,班上成员除了行事特异的程如兰,没有第二个女生具备这样的特质。 「老师,请坐,请坐!」黑面肃立起敬,一边困惑的张望教职员用餐室,隔着半截玻璃窗一览无遗,里面寥寥坐着五六位教职员,空位一堆,程如兰为何移驾到学生用餐区? 「老师尽量吃,我也去打菜了。」搔搔头,黑面丢给他一个眼色,把应付程如兰的工作留给有经验的安曦。 不知是否已非第一次和安曦交集,程如兰倒没有显得太拘束,在他对面放妥餐盘后,弯腰把草帽安置在墙角。他不禁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是个多云的阴天,需要携带帽子吗? 帽子是宽边设计,朴实无华,不具美观作用,她真的真的很不喜欢日光啊! 「安曦别急着走。」他下了一跳,不过是挪动一下臀部,她竟察觉了他的意图。 「没要走,只是再去舀汤。」勉强坐定,偷看她平静的神态,又瞄了眼附近走动的学生,回教室后,恐怕免不了又有一番嘲弄了。就他所知,愿意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教师并不多,选择扮演严师的角色以后通常很难放下身段。 「喝再多汤也不会喝喝饱啊!」随口并出那么一句,他暗惊不已,放下空碗,忍不住又打量起她。身体微微左移,偏个角度直视她的眼眸,色泽很正常,此时正静静看着浮游在汤面撒谎那个的芹菜末。 「好油,我吃不下。」犹豫一下,她下了断语,将餐盘整个推向他,请求的眼色,「安曦帮我个忙,吃完它。」他足足呆了十秒,想尽各种推脱之词,最后在无底洞般的胃口驱使下 ,不客气地拿起筷子,二话不说,专注的进攻几乎原封不动的菜色。 她抿了抿嘴轻笑,小声道:「你不必觉得奇怪,我怎么到这儿来凑性,我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看我,也不爱聊办公室八卦,和那些人一道吃饭挺不舒服的,不如在这里自在。」他停顿了一瞬。她在和他诉心事? 「以后你陪我一道吧!一个人用餐也很怪,你不想说话也行,我的食量小,还得麻烦你替我吃完另一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唔?」嘴里塞满了白饭,只能用圆睁的眼表达错愕。 「不愿意吗?我常看你十分钟解决午餐,汤倒是喝了五六碗以上,看来你很喜欢这里的伙食,当然,我可以预先分你一半,剩下的我再吃完。」他抓起她的那碗汤,两口灌进肚子,顺畅了堵塞的喉咙后,忙应:「不介意,不介意,老师的吩咐怎么会介意!」「那太好了,你真是好学生。」他努力吞咽,眼眶半湿——如果填饱肚子就能当好学生,他必定当仁不让。 「咦?这封信是给李明惠的?」他拾起桌上那封香喷喷的信,正面背面看了一遍,出现好玩的表情。 他险些噎着,筷子一丢,急切夺回,扼住的赫然是她的手,马上收回,按压下喷喷的心跳,急道:「不是我,是隔壁的王志明,我只是替他转交——」她充耳未闻,指尖径直跳开背面的小贴纸,取出里面的信纸,浓重的香水味一阵扑鼻,她皱了皱眉,有意无意的说:「我记得学校不赞成男女同学私下谈恋爱,你们犯规哦!」「老师拜托,不要没收。」他低声合十恳求,深怕被大头撞见这一幕,说破嘴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清白了。 她很快瞄了一遍字迹歪斜的内文,眉峰跳动,明显在按捺笑意,「唔……错别字太多了,哎……为什么要抄这首歌的歌词呢?很难感动女生啊!而且这香味很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不再发表评论,折好信纸,又回复若有所思的模样。 「安曦,如果这个秘密,我一定不会说的,你呢?你也一样会替我保守秘密吗?」霎时语塞,四目交会不久,他只能点点头。 「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你,慢慢吃!」她一脸紧然,拍怕他的手背,「对了,最后一堂综合时间到办公室来找我。这次国文段考表现很不理想,作文有两篇草草了事,默写小考没有一次完成超过三分之一以上,我知道上课打瞌睡,回家不理会的结果一定是如此,不过应该不是你的错,我讲课太无趣了,没办法让你精神集中,那就一对一讲解吧!」走的时候没忘记拿走那顶随身草帽。 他傻眼的目视她走开。 运气总是这样背,他极少能畅然的大吃大喝,不是得偷偷摸摸的把食物偷渡进卧室里不被他奶奶发现,就是不踏实的吃着向朋友扣来的东西,他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低估了程如兰,这顿饭换的是他的守口如瓶,她可不打算在其他方面对他放水。 只是,她怎么知道他老师吃不饱?他欲求不满这么明显吗? 「靠,管他呢!」他搓搓脸,深吸口气,决定先将肚子喂饱再伤脑筋。 4 他不奇怪自己为何被挑中留堂,他奇怪的是成绩离谱的不只国文这一科,留堂的永远是程如兰——一个教学普通,凡事却认真的匪夷所思的女人。 「安曦啊——可不可以多用功一点,你应该办得到啊!你不喜欢总是被我留下吧?而且是国文这种科目。」她歪着头叹气,歉然的加一句,「老被我啰嗦你一定很不耐烦吧?」不耐烦?倒不会。傻眼?有那么一点,因为没遇到其他老师这么问。 他。 他的性格其实相当乐天,再倒霉的事发生过后也能自我解嘲,抛到脑后,不刻意达成别人的期待,所以成绩总在倒数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对数理天生敏感让他不必费太多心神考出好成绩,其他文史科目一塌糊涂的分数绝对能他敬陪末座。 但是第一名从来就不是他的志向,所以这一点也无法困扰他,只是程如兰敌口了,而且如此抱歉的语气,为难的是,他总不能老实回答她 「我不介意被你留堂,因为看你伤脑筋的样子挺好玩的。」真的很好玩啊,没有一个女生能引,他这么大的观察兴趣。 首先,第八堂课把他叫进教室办公室就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在多数教室眼中,她不折不扣是个怪胎,谁都等着看她因故失常怎么在学校呆下去,有了他做垫背,关爷很难再对其他老实挑毛病,他根本是个活生生的剑疤这个剑把不但要懂得明哲保身,还自找麻烦做一对一个别辅导,能不增添笑料吗? 你的字体,我的天啊,看看你的字,翻阅他刚缴交的作文簿,她拍了下额头,像出了车祸一样 「你不能让他们好好站立着吗? 他耸耸肩, 「看得懂就好」十五分钟的作品能多有质量?? 「可是我看得很难过啊!不可思议--为什么你的字和你的脸背道而驰呢??」他端详他之后非常惊讶的下评语 「没发现周围故作镇静的同事脸部开始变形。 「我又没练过。」提到他过于秀气的长相,他没好奇的辨上一句。 「不过,--关主任写的一手的好字,也和他的脸背道而驰啊」」立刻发现了一个反证,她露出咋舌的表情附近老是的肩膀立刻产生抽动。 「安曦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既然没练过......」她宁着眉思索,接着翻开课本的其中一篇到, 「那好吧,现在抄这篇课文,抄三遍,认真练习!!」「不是吧,三 页啊!」如果是唐诗他绝对没话说,可这是现代散文,况且,这不是把他当小雪生看?」「你写不写?」她俨然不快,似乎铁了心演好老师的角色。 「是你说没练过的」「写,当然写。」因为那些看好戏的老师们不打算遮遮掩掩,直接咧嘴大笑了。 他接过白纸勉为其难的提笔,活到这一刻,一举一动还没有被这么在意过,为了缩短被观看的刑期,他比平时投入点,担心她使出怪点子一提升」他的程度,几分钟的安静后,他倾斜她一样,笔顿住了。 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的笔尖,一派认真的有点孩子气,那是砸别的老是身上难得显露的特质,感觉和她的距离拉近,他们师生的分界消弭了,他倾着头,扎也不眨的睫毛,俏皮的舌尖,她不过是一个稍长他几岁的女大学生罢了。 「老师几岁了?」他拉低嗓子问。 「二十六了。」她不假思索答出数字,突地收神,责怪到, 「小孩,你分心了,快写!」他忍住莞尔,继续写下去,不是瞟她几眼,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她是一幕好看的风景?心旷神怡的不得了,尤其当她禁不住动气时绯红的双颊。 半个小时后完成了,她扫视一遍,颓两肩,没救!难道要用那笔矫正器?算了,我在想办法」」他几乎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一经注意着他五官的变化,片刻,手里被她塞进一本课本。 「做什么?」他不解。 「朗读啊!这一篇你从没默写完整过,多念几遍就熟了,念十边」在这里?你有更理想的地点吗?」当然没有,无论在那里 「做这种蠢事永远是目光焦点,尤其是一篇拗口又做作的文言文,不要吧老师--」他给个商量的眼色,被暗笑一番他无所谓,但是让她成为笑柄就没有必要了,他耳语说道 「我保证十分钟摸出来,不盖你」真的?不很相信地撇望他, 「写不全跑操场三圈哦?想清楚哦!」「没问题,」他比个ok的手势,大操场正在铺设新的pu肥道,他顶多就在排球场绕圈子」绕撒谎那个十圈也不会多喘一口气。但是程如蓝时而正常,时而傻气,说不定哪他根筋不对真叫跑还未干的新操场。 保险起见,他抱着头,卯足了劲,集中心志默诵那篇曲曲折折,几千年前的祈祷文,并且暗暗发誓,将来他若归天了,那个家伙敢写这种咬舌的东西在他坟前乱唱或墓碑上乱刻一通,他必定显灵吓死那家伙时间一到,信笔挥完,他将写好的纸推到她面前,她火眼金金辨识完一群瘸腿缺胳膊的字体,神情极复杂,哀叹一声 「9你很有潜力嘛! 就是那个字,,,算了,反正就要全面计算机化了,你将来就尽量避免用这手恐怖的字见人吧」他惬意的背起书包,无所谓的耸肩 「我才不像大头那枚傻子,写什么情书!马子真是烦死人 「有那种闲工夫伺候他们,不如每天吃得睡保到自然醒,那才爽里 「干嘛看马子脸色! 」她微怔,沉默了。 「老师不要误会啊,我不是说你啊,你比他们好多了。」他赶紧补强几句。她突然失笑,摇头,眉头浮现困惑, 「我是在想除了吃饱睡到自然醒,你有没有别的愿望了吗?特别一点的愿望?」愿望当然有,轮廓很模糊,具体成型的不多,依他的实际现况,也不容许他作太多白日梦,太多梦徒增遗憾,他绝不自找麻烦。 他朝身后瞄了眼,人走的差不多了,办公室总共只剩4,5个人,他左右游移着眼珠,弯身凑近她,声量低得只让她听见, 「老师,你看过探索频道沙漠奇观吗?我非常喜欢那种地方,一望无际的沙丘,狂风一吹,就来个大迁徙壮观无比,生存下来的动植物比你想象的多,超级大蜥蜴,响尾蛇,长在地底的怪鼠,有一双大耳朵哦可以散热的狐狸,各式各样的仙人掌雨以来花就开,雨一走,什么都没有留下。沙漠看起来一无所有,其实丰富极了,但是没多少人敢永远停留在沙漠中心,科技在厉害也无法胜过沙漠。我的愿望,就是在沙漠呆一天,一天就好,那才酷了!」她听的瞬也不瞬,半张的嘴楠楠 「雨一来,花就开,雨一走,什么都没留下......」「是啊 「酷吧?」见他轻易对他的鬼话认真,他乐的扯下去。 「一个人吗?你只想一个人去吗?」她眯着眼问这个问题难倒他了,他从没操心过伴侣的问题,他一个人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两个人的话......他看着他的眼睛,嬉皮笑脸起来, 「再加老师你一个人也没关系的啊,老师很温柔,又不爱吃东西,最适合寸草不生的地方了。遭了,不行,那里太阳厉害得不得了十把伞也没用的,老师会晒成黑炭的啊,真可惜,」他煞有介事做出腕状「谢谢你赏脸!!沙漠啊......」她俯首沉吟了下 「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真心想去,我可以带你去。」不是盖的,她还真的什么都能接腔啊!她真的知道他说了半天的地方在几万公里以外,不是在市中心影片出租店的贩卖架上吗??」莫怪学校里不少人按传她秀逗,现在他也不得不怀疑了,程如蓝不是撞车装傻了,就是被外星人打开过脑壳放入变身芯片,变身了。 实在是太疼快了言语难以表达的感官食,当然,依他不怎么样的文学程度,要拼凑出绝佳好词是难了点,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若有人想要终止他正在进行的享乐,绝对会遭到他不客气的白眼所以,有三十分钟之久,除了举手唤送菜小弟过来,他埋在碗里的头几乎都没抬起来过,算算麻油米线就来了五碗,正锅香味直冒的姜母鸡有四分之三下了他的胃。米酒和老姜缠绕的热气在眼前醉人,使他的脸有红又账,通体舒畅。饱尝浓郁的汤头几次后,他终于心满意足的靠砸椅背,甘心把注意力分给前面的两位有伴;左边靠墙坐的是黑面,因搭讪不顺利而败兴地少手跺脚,右边是大头半骗半哄邀来的表妹,美丽的巴掌脸上心眼圆睁,半瞪着安曦判若无人的吃相,校花大概之碰了两次筷子,便被他史前无力的投入震慑住了,并且逐渐发现自己的吸引力远逊雨一锅好不优雅的姜母鸡而生闷气。 「你们吃够了吗?不够再叫啊!」安曦可有可无的招呼着,得不到两人的积极响应,他无所谓的耸耸肩,放眼搜寻无比热闹的店内,找不到大头,回头会着跑堂的小弟喊 「喂再来一盘鸭血糕!」校花表妹脸色大变,霍然起立。拎着皮包闷头向店外冲,戏剧化的举动令安曦讶异的张嘴,不明所以的问; 「咦她急着去那里啊」「猪头啊,你就知道吃」黑面催他一口,跟着追了出去被亏的不疼不痒,剩他一个更是加倍自在,索性直接用大勺扫清锅底,鸭肉送到嘴边,眼角随处乱苗,街上有个匆促的身影勾住他的目光接到不宽,傍晚时分。又有夕阳,不至于误对,那熟悉的身形,随风摆荡的衣裙和发尾,分明就是程如蓝这间店面在市区的小吃街上,离他居住的小镇有半个钟头车程,听说程如兰就住在这一带没想到如此巧合在周末遇上她。 胡乱抹了抹油腻的嘴,离开了坐热的椅子,他小跑步跨过街道,追过着程如兰的背影。 有点无聊,说不出特别的理由,反正不急着回家,程如兰又具备某种程度的特异,窥伺她有一定的娱乐性。 她和一般逛街的女性不同,不在东张西望,也不在橱窗前逗留,非常专心的走着,像在赶路,走到街底,她不假思索向左转,这条街高级餐馆林立,她依旧不加流连,往前直行。他尽量和她保持着四、五步的距离,人潮拥挤,不必担心让她发现,才这么庆幸不久,她陡然停步,冷不防回头,快得他不及藏身,被迫和她打了照面。 他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耳根霎时发热。她的确看见了他,诧异地歪着头走近他,他掌心猛发汗,直往裤管抹擦,一眨眼,却见她露出惊喜的笑容,」安曦,是你啊!你来逛街吗?」他错愕地望着她,搞了半天她以为他们是巧遇吗?」是、是啊!」这情景不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一时真诲不出适当的对话来,但是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愉快,眉心比在学校舒展多了,并且毫无为人师的架子,笑容真情意切,没有半点虚饰,他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太好了,想请你帮个小忙,有空吗?」她腼腆地问。 「呃,有空。」他两手空空插在牛仔裤袋里,在不属于他的市街里晃荡,说他忙也很可疑。 「如兰,怎么在这?」一辆停泊的蓝黑色轿车里,钻出一位年约三十左右的男性,发现了街边徘徊的程如兰,直截了当便问,一身斯文书卷气,却目露精明,穿着正式,应该不是在私人时间中,与男子同车的其它三个人都上了年纪,看起来均非等闲之辈,下了车后相偕进入了一家门面堂皇的苏杭菜馆。 程如兰显得相当惊讶,往后靠近安曦,表现得极不自在,「我......那个......」停顿了几秒,忽指着安曦,」这是我学生,他叫安曦。」「嗨,你好!」男子礼貌周到地和他握了握手,又转向程如兰,等磁卡她交待行程。 「刚考完试,我陪几个学生看电影,正要到电影院会合。」她说得很快,分明是急中生智。安曦暗自一惊,不动声色。微笑不语地配合她。 「喔?」尾音抬高,简单的一个字含意便不单纯了,男子无暇追问下去,他看看表道:」那好,我今天有饭局,你好好去玩吧!别太晚回家了。」男子的叮咛像在对着熟稔的亲人,迟疑的眼神充满不确定。 待男子走开,她吁了口气?突然拉起他的手说:「走吧!」来不及问去哪,她三并两步往前疾行,没多久便左转到另一条街上,一家小型电影院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专放映二轮影片。」老师,刚才那位是......」他试探地问。 她刚才说了谎,不擅撒谎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未婚夫。」她心不在焉地答,自动放开了他,从皮包掏出一张伍佰元钞票,对他说:」安曦,麻烦你帮个忙,看见售票窗口了没?请你向那个售票员买票,顺便和她多聊几句,随便说什么都好,我在这里等你。」多么无理头的要求!售票员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妇人,又不是可爱辣妹,买票归买票,为何要闲扯淡?况且,她当真要和他一道看电影?现在这个时间点只能观赏到其中一部恐怖悚片啊! 「可以吗?」她态度是这么温和,口气里请求多过命令,眨着眼殷殷企盼地看着他,信佛要他做的是非常重要的事,纵使他心里有再多别扭,也无法拒绝这个乍听无害的请求。 他两手接过那张钞票,靠近售票口,一派锁定。 「两张『追魂』。」中年妇人表情平板,划位后将票以及找零从窗口传给他,」五排八号,九号。」「那个......请问这部片好不好看?」「我不看恐怖片。」「看的人多不多?」「不多。」「我不是七点这一场唯一向你买票的人吧?」妇人看他一眼,面露不耐,「如果你怕可以不要看,还有另外一部卡通片。」他偏头瞥望站在海报橱窗旁的程如兰,她踏着脚尖,目不转睛注视着妇人,神情有些动容。 他按捺疑惑,转身对她耸耸肩,回到她身旁,」没话说了,老师。」「谢谢你。」她仍在鹊望,妇人缩回座位,已经看不到人了。 「老师,你认识她?」那异常流露的关注是遮掩不了的。 「嗯,一个朋友的妈妈,好久不见了。」回答得很简单,道理却不大通,不过他不准备探究,因为被搞得一头雾水的他只想确认她是否真想进电影院。 「那......票怎么办?」他扬扬手里的票。 「唔?」她状甚不在意,」噢,扔了吧!」「扔了?」他竖起耳朵,」两张一起扔?」这些票是买好玩的? 「咦?你买了两张?」她拍了一下前额。 「......」他该说什么? 她看看他,他那过分秀致的双眼已经透出古怪的光芒了,再不安抚他一下,势必又引起诸多联想,遂挺直脊背,正色道:「那好吧,别浪费,一起进去看吧!看哪一部?」现在才问他? 知道片名后,她亦不置可否,径自走到贩卖部买了一包奶油爆米花和一瓶可乐塞到他手里,见他发傻,她十分认真地说明:「你们年轻人看电影不都要吃这些东西?」这女人真鲜!心头忍不住浮现这么一句。真想见识一下面对恐怖镜头的她会有何与众不同的反应?有没有可能再次神魂俱丧?念头一起,他不禁乐了起来,这次他得把握机会好好观察一番,或许有新的发现供他研究也不一定。 兴高采烈进了观众席坐定,他前后左右环视一圈,暗悴一起:「靠!」举目所望不超过五颗人头,八成是一部卖相不佳的大烂片,特效只会令人发噱。 很不幸,这部想象中的大烂片却在开场二十分钟之内让他手上满满的爆米花洒了半盒出来,全无胃口。空旷的席位暗影幢幢,他不断挪动坐姿,试图对面面中不时蹦出的惨白面孔无动于衷,接着冷不防的震撼音效迫使他的右脚抽措一下,放在脚夫边的可乐随之翻倒,泼洒在鞋面上。 「不要怕,都是假的。」程如兰在他耳边幽幽说着。 幸好电影院光线不良,没有发现他面颊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 太丢脸了!为了弥补失态,他抬头挺胸,正襟危坐,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他甚至想吹一段口哨表现悠哉。撑场了十几分钟,身侧有些奇怪动静,他斜瞄了一眼,发现刚才的顾虑太多余,因为身旁的女人不会有余暇注意到他了。 不可思议,银幕上的骇人镜头竟有催眠作用?他缓缓向另一侧拉天身体,测试她是否果真入睡,臂上的重量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他的拉远动作,她的侧脸颊慢慢下滑,贴附在他的左胸。 无庸置疑,她睡着了,睡得非常酣甜,轻微拍晃她的肩头亦无济于事,可粗鲁的摇醒她绝对不算明智,难道让她清醒着笑话他的丑态? 再说,剧情正走到关键处,绷紧神经之际,有个活生生的人依偎可以壮胆不少,还是别打扰她为妙。 就这样,他一面抵抗着激起疙瘩的鬼气森森,一面呼吸着她的发丝馨香长达一个钟头,直到灯亮人散,他俯看她,忽然一阵迷惑。她是道地道地的女人吧?连只疯狗都能吓坏她,为什么惊悚片反倒令她无聊到入睡? 太夸张了!心有不甘,他屈起指头捏紧她的鼻翼,无法呼吸的她蓦然醒觉打直坐正,揉了揉眼皮,神智不太清楚地傻望他,」开始演了吗?」「演完了」他摊摊手,「不过老师你睡得好,睡得妙,这片子无聊透了,不如回家睡大头觉。」「啊?」她仔细回想一遍,同意道:「的确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的鬼,他们都搞错了。」很另类的回答,但让他很不爽。身材不够粗犷,面貌不够阳刚都不至于打击他的自信心,但胆量不如一个大不了他几岁的女人简直不可原谅。 出了电影院,街上行人如织,夜生活才刚要开始,他的节目已经结束。 各怀心事一前一后走着,拐了两条街,周围才渐渐冷清,她向他道别:「谢谢你啊,安曦,下星期一见。」她摇摇他的手,像个姐姐般的温柔神情。 那单纯的温柔,瞬间驱散了他心内所有的芥蒂,他忘了说再见,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好一会儿。 想起脚夫踏车还搁在大头家的店前,必须打道回府,这时有人搭上他的肩。「是他吗?美珍。」「就是他,狗眼看人低,以为念群华的就了不起了!」有女生忿忿接腔。 他还来不及回头,身躯便被强猛的臂力往后拖行,他反射性挣扎,短短几秒间,便摔跌在两栋高楼间的夹巷里。 「靠!有毛病啊!敢动你老子......」脱口的话没讲完,鼻梁骨霎时出现剧烈的钝痛,嘴里充斥着血腥味,他被莫名地攻击了。没有多想,弹跳起身回拳,对方更快,第二次痛击落在他的胸口,他后脑着地,立刻昏头转身,感觉腹部再次被对方狠狠踹中,一阵恶心,爬不起来。 「很帅吗?跟女人一样漂亮有什么好跌的?踏花你的脸......」没听过的粗糙男声。 他真倒霉,四肢动弹不得,只能发出闷哼。难道今晚这条小命就被废在这脏兮兮没人管的地方了? 他费力地侧转身,身开另一波踢打,有个清朗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走开啦!美女,不关你的事!」粗嗓子想喝退好事者。 「......咦?那是我弟弟,你们为什么打我弟弟?」「你弟弟?你弟弟该打!我警告你少管啦,不然连你一起打。」折射进巷子里的光线稀少,他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皮,依稀看到罗列前方的几条影子,其中一位长发及肩,身形熟悉,他撑起上半身,虚弱地呼喊:「老师」陌生男生转身他,抬起一条腿,「看你还跌不跌!」胸膛又吃了一记鞋印,一根形似棍棒的长影随之挥下,他认命地闭上眼,先是听到了程如兰的惊喝:「不要......」,然后是一片中断的死寂,和巷子外朦胧的人车喧嚣。 奇迹般地,预料中的皮肉之痛没有发生,他吐了口的敢,按抚着急乱的心跳,疑惑地朝巷口望去,微弱的光影里,终于看清楚前方的一班人马,加上意外现身的程如兰,共有两男两女;其中,两男一女是青少年模样,女生赫然就是那位校花表妹,男生则全然陌生,三人包围着程如兰站立着,中间那名男生手持长棍,长棍斜亘在程如兰胸前,所有的人都僵立着,他的角度只看得见那三名青少年的脸,他们一致惊呆,张口结舌地注视程如兰,忘了安曦的存在。 他忍着前所未有的巨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趋近那一群男女。校花表妹注意到凑过来的安曦,被他鼻管淌下的两道血流吓了一跳,推推身旁的男伴,「够了!快走!」两个男生如梦初醒,拉着校花表妹一溜烟窜跑。安曦吐了一口血水,绕到程如兰面前,如释重负地想张臂拥抱她表达激动,两手一张,停住,真愣愣盯着她。 那根长棍被她握住一端,紧抵在她胸脯,形成捧花姿态,稍微猜想,就知道挥棒那一刻,她以正面迎击,双手攫住棍身,但力道太大,长棍依然触身。 他直视她的脸,浑身结实的一震。 她凝住不动了,苍白的脸失去了血色,马路上间歇的车灯闪过巷口,不时掠过她的脸,两颗眼珠如玻璃弹珠,神辨彻底消失,看不见眼前的景物,她再一次变成了人偶。 「老师?」他颤抖着喊,伸手捏住她鼻翼,人偶依旧是人偶,不动。 「不会吧?不要啦,不要选在这时候,拜托拜托啦!」他握住她的肩,只轻摇了一下,她手中的棍棒便匡当滑落地,整个人往前倒,这次他有了防备,稳稳接住了她,伤处一经挤压,痛得他迸泪。 「我这是走了什么好运?起码也先告诉我你住哪里再昏倒比较好吧?」他狠惩一口气,弯膝将她小心地找在肓上,重压又促使他吐出一口血水,他拉起她一片裙摆,顺手揩手脸庞上的血污,龟步走到马路旁手招车。 试了几次,好不容易终于有出租车肯停下载客了,谢天谢地,他忙不迭将她塞进后车座,辛苦地「乔」好两人的坐姿,说了地址,沿未喘口气,司机犹豫地开了口,「年轻人啊,你女朋友没事吧?要不要送医院?」「送医院?」有道理!他灵机一动,在她周身摸了半天,钱包竟然失去踪影,没钱怎么付医药费? 「不用了,回家算了。」他奶奶总还出得起车费。 车子停留原地不前,他抬起头,从后照镜瞥见司机充满质颖的不信任眼神,明白了什么,火气立时全开,他没好气地掏出证件,丢给对方,吼道:「看什么看啦!这是我的学生证听到了没?,她是我妹妹,喝醉了啦!我是好好人啦!还不快开车?」 5 躺了一晚,虽然全身上下各处的痛楚依然争先恐后地在和他作对,手里的汤匙仍不忘把香浓的陈皮汤一勺勺送进嘴里,尽管一双利眼在斜前方惩罚性地监看他,但是挨打后还有口福实在太难得了,不好好把握怎行! 「跟你说过了多少次,少跟黑面那些人来往,看看你的下场,自己遭殃也罢,还弄个女人回家,你是怎么了?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死呢,想跟你死老爸一样混流氓,趁早给我滚出去,我就当作没养过你!」一年大概有一、两次,只有遇到这种时候,他奶奶才会提到一向讳莫如深的他爸爸,再以深恶痛绝的口吻历责一番,手里拐杖在地上敲得叩叩响。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些人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而且这事和黑面根本没关系。」他咬着一片陈皮含糊地辩解。 「喔?那个女人呢?她是你的老师没错吧?怎么也镗了浑水了?死小子敢为非作歹我就先阅了你,少唬弄我!」拳头一捶,弹跳的汤碗溢出了一些红豆汤汁。 「干嘛那么生气?人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小心晕过去,我总不能把她留在街头吧?她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怎么送她回家?」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拿起大汤瓢往锅里舀。「别人就算了,你干嘛老是把我想歪啊!」「别喝个精光?留一点给你的老师,」老人拍一下他的手背,忽然狐颖地左顾右盼,矮下身子朝桌底、沙发椅上查看,「奇怪,你有没有看见泥巴?到哪儿去了?从昨晚你回来后就没听见它的声音……」他不出声,放下碗和汤瓢,蹑手蹑脚往楼梯方向倒退,直到后背碰到了手扶,一回身就要溜上楼,老人知时叫住了他,「小子,我在问你话怎么跑了?」「我上去看看老师醒了没。」他头也不回,踏板蹬蹬冲上楼,不敢多逗留,转角直往卧房跑,半途一个影子从另一道门后闪身出现,巧立在走道中央看着匆匆的安曦。 「老师?」紧急煞住,他关心地检视程如兰的皮肉伤。 「安曦啊,这是你家吗?」她转头看了看陌生环境,和衣而眠使她的衣裙皱巴巴,她说话声音变弱了些,脸色尚未恢复红润,圆领敞开的部分肌肤,明显一道红青瘀痕,拖蠛到衣领底下看不见的地方。 「是我家,对不起,老师昏过去了,我不知道您的住址,没办法送你回去……」「我明白,不要紧。」她盯着他鼻唇间的一片肿胀,皱眉问:「有没有关系?要不要看医生?」「没关系啊!」不很在意在挥手,随即困惑地搔搔头,一脸过意不去。「老师昨晚走了为什么要回来?」她拨拨耳畔头发,不好意思笑了,「昨晚一走开,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钱包弄丢了,想回去和你借点车费回家,不遇上那件事……」借钱?他不禁失笑,忽然发现她其实是个很胡涂的女人,漫无心机,很容易陷入怔忡,做事全凭直觉,缺乏危机意识,坦白说,她待在家里会比较安全,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了,「老师,你常昏倒,身体没问题吧?」她怔了怔,稍微偏头,转个身看着窗外,沉默了许久,咬着下唇,苦思的模样带点惆怅,他以为触犯了她的隐私,正愁如何转开话题,她却启齿了,「我是常昏倒,只要一紧张,或受到惊吓,就会控制不了身体,我已经很努力不昏倒了,不过太不容易。安曦,如果以后类似的情况发生,让你遇上了,请不要慌张,只要保持安静,我会回复正常的。」多么另类的隐疾!是车祸的后遗症吧?让她和昔日判若两人。诚心而论,现在的她虽然不比以前灵光,但可爱多了,单从她想都不想替他挨上那一棍,就值得他在心里为她记上三个大功。 「这里很疼吧?」他指指她的肩窝,十分不忍。 「还好。」她不以为意的轻笑,「及时昏过去,没感到疼,而且我的手也挡去了部分力道,那些孩子真不应该。」「老师,」他挺起胸,郑重地宣誓,眼里眨着激动的光。「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说,我一定义不辞做到,我…」他想了一想最直接的表达,「不管怎样,我一定挺老师到底,请老师安心。」这誓言的孩子气成分逗得她忍俊不禁,但是他不算小了,个头比她高上一截,唇上还有隐隐青髭,平时的吊儿朗当表现了他急欲成熟的心理,她不能笑、不该笑,他是这么认真,而且懂得感激,值得鼓励一番。 「哎呀,你这么说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你把书念好,虽然那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在你还没有找到更重要的事前,那算是最当务之急的事,所以…」她转了转眼眸,又羞的笑,「你看我又说些陈腔烂调了,哎,我真不会说话,这不是我的长才。我想说的是,别太任性,好好把握每一刻,许多事,错过了就不能重来了,无论花多少力气都没有用,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像我…」她陡然噤口,一股忧伤和落寞袭上眉目,他连忙接口,「我知道了,老师,你不用举例,我奶奶每天都不厌其烦的提醒我,她比任何人都…」「安曦…你这混小子…」一声厉喝穿过他和程如兰,他奶奶以不可思议的气势摇摆前进,直抵他的卧房,碰声撞开门,头也不抬地钻进去。 房里传出古怪的刮搔声和低鸣声,程如兰低问一脸紧张的安曦:「出了什么事?」他奶奶旋风般冲了出来,手上抱着一团毛绒绒发抖的东西,程如兰俯首仔细一看,禁不住「呃」了一声,倒退了两步,安曦抡在前头护住她。 毛绒的东西不过是泥巴那只老狗,只是狗嘴被胶带缠住,狗腿被五花大绑,屁股后还沾了一片黏呼呼的东西,惊惧的狗眼不敢直视安曦,一径往老人怀里窜躲。 「说,你没事把它搞成这德性做什么?还关在衣柜子里!要不是我在底下听见它掉出来,拼命在抓地板的声音,还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张老脸皱得更历害。 「安曦你…」程如兰诧异得说不出话。 他咬咬牙,抬高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担当态势,」对啦,是我啦!我怕这只疯狗又发神经吓唬坏老师,干脆绑起来关它一个晚上,那么紧张干嘛,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兰,吞下不大妥当的俗骂,」好,很好,既然你那么理直气壮,那一柜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请你自己清洗干净,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会涎着脸向他奶奶讨饶,毕竟整理内务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现在他任凭他奶奶摇下狠话,挡住程如兰的身躯不曾稍移,直到那只狗被抱远了,一根毛也看不见了,他才垂下两臂,面对如惊弓之鸟的女人。 」老师,没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壮举般心生愉悦。 」安曦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与其一只狗因为我而差点毙命,不如晕倒一次也罢,我没那么重要,真的。」那一瞬,他以为她说的是客套话,那只疯狗怎能和她相提并论?后来,他才明白她说的是实话,除非不说出口,她从未骗过他,她不重,她轻如鸿毛,只存在某些人的记忆中,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执念,一个等待,他今生今世不会遇见她。 阳光太明艳,路太坦荡,车内太寂寥,她几乎无所遁形,神识又一点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边的人说话了。 」如兰,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她勉强撑开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矿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说话?」笑容很恍惚,男人皱眉了。 」我说,你那晚去看电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里?」沈维良说话很少加重语气,最近频率变高了,而且无奈得很,多半发生在和程如兰对答时。 她低下头,审视手里的半瓶水,中气不足地说:」那天妈妈不是告诉你了?」」到大学同学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学长,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学同学我不认识的?好好的出门为什么裙子沾了血回来?」面无表情是他最严厉的表情,连串问题形成了层层罗网,身她兜头罩来。 她没能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车身疾驰,目的地仿佛遥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着他开车的侧脸,面目平静无波。」你真的关心我?」」不然呢?」他像在忍着气。 」不然呢......」她看着前方复述着,一股湿气蒙上眼眶,前路霎时朦胧。 有一段时间了,她总以为,所有的感受,包括爱与恨,欢喜与讨厌,伤痕与追悔,都会随着光阴的累积变得淡薄,轻浅,麻木,终将随风而逝,现在证明,这种推想太简单了;每一次,从他的言语,笑颜,举手投足所得到的爱的讯息,一切只归属于程如兰,没有例外,他的爱意宛如烈焰炽烧她的周身,像利刃乱过她的肌肤,无不一次能幸免,只要她见到他一次,深烙的伤痕就被掀揭一次,从未能完全愈合。接触他,是一项残忍的试炼,依她里里外外的脆弱状态,能若无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断,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须打一剂预防针,暂时疏远他。 她轻轻说:」你放心,我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好的解释,慢点,维良......请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树下停车。」纤指指示前方弯道处。 他依言缓缓煞车,疑惑地看着她。」学校还没到啊?」」我习惯从树后面那条小径走到学校侧门。」她按开门锁,默思一会道:」不必担心,也别想太多,请给我一段时间和空间,不用太久,你爱的如兰会回来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请多点耐心,毕竟那不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车祸。等待,对于其实不吝惜说爱的你而言,不该是难事,对吗?沈维良。」她知道那棵树名叫山芙蓉?程如兰不应该清楚?她对于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热情,刚才她却轻而易举地道出树名。此刻她下了车,绕过那棵开满白色硕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隐没于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态轻松自如,毫不勉强;过去,她鲜少选择踏青,健走这一类的休闲活动。因为扰人的飞虫,乱擦细嫩皮肤的长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谢不敏,现在为何都不介意了? 还有她语重心长的语气,那异样的劝慰口吻,对他使用全名称谓,刻意保持相处的距离,情人间的亲昵几乎消失,」你爱的如兰」?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能确定,他的如兰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观一样,从那声车祸里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一置身于林荫拱护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肤仿佛吸纳了四面八方的凉气,让她在弹指间恢复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状态。 越来越热爱这片林子了,她凝神倾听各种虫鸣鸟唱,专注带来平静,忘了尚未密合的伤口疼痛;掠擦过小腿的草叶轻轻在抚慰她,使她紧抿的嘴角微绽笑意,并且轻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过的冷门曲子;十只手指甚至在隐形的琴键上跳跃起来,一边走路,一边仍能准确无误地弹出每个音符。 弹出每个音符是她醉心的小游戏,让她不再是娇贵的程如兰,而是渐渐被遗忘的另一个人,另一个姓名难以启齿的人。 弹奏到最高潮,她仰头对着好似在俯看她的树冠呐喊:」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一阵风骤然拂过,力道足以晃动枝级,一列树冠似在交头接耳,忙不迭响应她,她笑得更欢快了,接着喊:」对,我不叫程如兰,我叫......」答案在唇齿戛然而止,前主尽头处,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着小石子,用枯枝挥打着坡旁野草,百无聊赖的样子,应该等候有一阵子了。 两人都发现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间对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开嘴友善地笑了,」老师,你今天忘了戴帽子。」」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红一片,敛起仿弹的十指,背在身后。」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门太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坚持护送让她乱了方寸。 」今天阳光很强,一点都不像秋天。」她眯着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听见了她方才忘我的独白。 」对啊,一点都不像秋天。」「前面没有树荫了。」他指示围墙后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没有树荫了。」「老师不是怕晒吗?」视线回到她脸上。 「对,我怕晒,我元气不足。」她手足无措地漫应着,忽然发现师生两的对谈有如初次约见一时找不到话题的小情侣,立刻噗哧地迸笑出来。 他不是很明白笑点何在,可见她愉快,也跟着眉开眼笑,一只手伸进书包,掏出一把折叠黑伞,往天空撑开,移往她的头顶上方,她错愕的抬起头,伞身十分陈旧,伞尖的圆心四周有两、三个破洞,但不妨碍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碍她接受到一份纯真的体贴。 「真是谢谢你啊!可爱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湿热了,赶紧别开脸迈步前进。 被赞美为可爱不会令十八岁的大男生感到飘飘然,但从她嘴里说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动。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小动作!而让她感动的这把伞,还是他奶奶不厌其烦的塞进他书包以便他有备无患的结果。 跨过塌口,他回身牵系了她的手一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傍着他的伞往前走,绕过那颗凤凰树,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唤她:「老师。 」她不明所以的止步,他已将伞柄撒塞进她手心,「老师,伞给你,前面人多,我先走了。」来不及问明,他大踏步疾走,瘦苗的身影交错在一群打扫校园的学生之中,转眼不见了。 几个学生看见了她,敷衍地行个举手礼,彼此交换一样的眼神。 她大约明白了什么,不以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两个人并行成为校园焦点,她的话题方歇,不宜再掀涟漪。 「看你平时满不在乎的酷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着,胸口忽然轻松了起来,两个月来这所学校给予的无形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她不再孤独地抵抗所有的质疑目光,有人诚心地接纳了她,即使就那么一个人。 她泰然自若的撑着那把醒目的黑伞,在秋高气爽的天候里,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 她不叫程如兰,那么她叫什么? 足足有两天,他无法将盘恒在脑袋里的呐喊驱离。如果那天没这么巧让她发现他在等她,他该已听到了答案,而答案会是什么? 苦恼地抓爬着一头刺青短发,筷子上的宫保鸡丁吸引力骤降,他一贯的直肠肚得不到结论,少有的打结了。 桌面多了一个餐盘,对座有人一屁股坐下,向前贴着他耳朵说:「喂,大头说李明惠看见他没在瞪他了,只是还是不回信,可不可以请你在传一下信,最好把她约出来,他说礼拜天再请你……」他狠狠白了黑面一眼,摆起阴郁的脸色闷声不吭。 「还在生气呦?别那么火吗!人家表妹什么时候被男生那样瞧扁了?你光吃不说话,她坐冷板凳这么久当然不爽,她老头是那一带的狠角色,不给你一点颜色看怎么行!」「……」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肿的鼻梁,翻白眼瞪着黑面。 「两锅姜母鸡,怎么样?大头说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误会吗!」「免了,我对那个蛇蝎美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妈的,差点打歪我的鼻子,你以为我有个有钱的老子让我去整容啊?我连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没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姜母鸭都快吐出来了!叫大头自己想办法,我不想鸟这件事。」一想到那狂流的鼻血把程如兰的裙摆染成满江红就反胃,程如兰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报销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词都没有,相信换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身首异处。 「考虑看看嘛!两锅分两次吃也行啊!」「耶?你这么热心干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劝你把命留着好好等毕业,你要是死在她手里我绝不会去灵堂拜你。」「喂!很毒哦你……」黑面的话被中断,狭小的桌面再度挤入第三个餐盘,丰盛的程度比起两个男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约而同向上望,是笑脸迎人的程如兰。 「老师……」黑面自动起身让座,程如兰摇头按下他的肩膀,没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帮忙解决,别浪费了。」语出惊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只有短短两秒,两秒里言语无限。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爽快的离开,停留的时间极为短暂。 「吃不下?不会吧?」黑面两眼发直,瞪着餐盘里的菜色,每一样菜堆积如小丘隆起,因为教职员人数不多,给菜的量通常没有限制。「真奇怪,吃不下为什么叫了一大盘? 哇!跟关爷一样猛,她这么瘦,平时胃口有这么大么?」安曦没有回答,静静看着程如兰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面没有动过的痕迹。他和她面对面用餐过几次,她通常象征性的挑了几口菜便不在进食,净是喝汤,不似为了瘦身,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热气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恋的全盘推给他。印象所及,开学之初,她进餐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让他饱腹,她果真准时每天做这个多余的动作,只为了他? 「只为了他」这个推想象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间包围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点的回忆有谁可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从不征求他的意见,更不介意他的喜恶。 「呐,我现在要好好吃饭了,你别再和我说话,一句话都不准说。」他郑重向黑面宣告,拿起筷子,对准那几座小丘,心无旁和的吃起想继续插嘴的黑面,见他一副神圣的模样咬嚼食物,吞下就要出口的疑问,「有真么好吃吗?」没有约定、没有暗示,在小径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兰每天的必经仪式。 起初两次她特别诧异,不明白为什么总能在固定的时间遇上这位大男生,第三次终于会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这段路径,这个事实在她心里反复犹豫,劝阻他的话最终未说出口。 因为他的理由听起来很恰当……「这条路有时候会冒出蛇来,怪虫也很多,我帮老师注意一下,被要到不太妙。」而且他的态度自然不别扭,安静地傍着她走,总在适当的时候扶她一把,隔开头顶横生的枝叶,替她遮蔽从枯枝缝隙洒落的光线。偶尔林间出现带着狗巡走私人竹林的农人,他会动作敏捷地挡在前面,直到危机解除。 再者,这段并肩的过程一点也不无聊,不必她努力找话题,他总能开启话端,内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迹、他奶奶对他失踪多年父亲的行踪守口如瓶、校园里狗皮倒灶的捣蛋事件、关爷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拜托,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偶尔她会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差点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脸困惑和尴尬;为什么让自己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里充满了笑点。 「安曦你好可爱。」她末尾的评语总是那么一句,很少换新,不是很令他满意,但是她笑得这么起劲,笑到心坎里,苍白的面庞逐渐泛光,他只好欣然接受这几个不大雄风的字眼,假装它们的意义和 「你真尸」差不多。 那么,他告诉她的理由是真正让他驻足等待的理由吗?他不回答自己,挖掘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怕再也不能毫无顾忌的与她谈天说地了。他并不缺乏说话的对象,他珍惜的是被认真的对待。 认真地对待,成了程如兰不经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颗种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浇灌的时光,种子萌芽,迸叶,串高,他欲放任它生长,直到他的话慢慢变少了,凝视她一颦一笑的时间变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装看不见心田里的那颗种子已默不作声地开花了。 开花了,微笑变多了,心却惶惑了。 惶惑的是渐渐想多知道一点她的事,她有多爱她的未婚夫?那个看起来不简单的男人,她为何对那男人撒谎,宁可和学生看一场无聊到打盹的电影? 她从不提这些,沉默时她的面容飘忽,总似在若有所思,也长陷入不明的忧伤,但只要他一说话,笑意就轻易地展开了,那样真心的欢乐谁都不愿随意破坏,有意无意的,他避开了那些他无从过问的问题。 而她擅长聆听,很少打岔,懂得适时表达意见,往往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说话高手。和她说话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诱惑一样不分轩轾、引颈期盼了。 能维持多久?他从不庸人自扰追寻答案,他只是等待,不分晴雨。 这一天,下雨了,不怎么考虑,他拿起伞照旧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后等候。 程如兰并未依时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八点整,已超过早自习,如果她有心到校,必会穿行这条山径,如果他想走大门,不会不声不响,雨绝非她的阻碍,她曾懊恼地对他说过:「安曦,我喜欢阳光、喜欢夏天,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只能在夜晚、阴天、雨天、室内活动,否则就头晕,真没办法,我是个好多麻烦的人。」难道迟到了?不,她缺席了。 无来由的确定,他收了伞,发足狂奔,只花了五分钟跑完全程、飞跃过塌口,绕经教务处,有人伸手拦截了他,「喂,跑那么快做什么?帮我拿周记到教室,你今天迟到了厚?」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皱着眉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两遍,撇撇嘴说:「你怎么搞的?带了伞还全身湿成这样?装帅啊?」不理会揶揄,他劈头就问:「老师呢?」「那个老师啊?」「程如兰啊!」他不耐的喊。 「耶?你干嘛那么紧张?今天请假啦,刚才我在里面偷听到关爷对校长说,她家人说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参上一笔了,你知道吗?第一次段考总成绩我们班倒数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回生……喂!你去哪里?我话还没讲完……」他快步越过她,再也无任何心绪关心其他事。程如兰昏倒了?这次是为了什么?遇见了疯狗?莫名的发病?什么时候苏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回转身,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面孔变得杀气腾腾,李明惠倒退一步,还没开口斥责,他已抢先说话:「今天放学有没有空?」「干什么?」她面露警戒。「又想帮大头传话?没空!」「管他去死!」他悴了一口,逼近她道:「一起去看程如兰,去不去?」「喂?」她迟疑了半晌,终于轻轻额首。 并非屈从于他逼人的气魄,而是她不曾在他脸上看过如此慎重的神情,还有一双比她更秀美的眼睛里遮不住的仓皇,他因何而仓皇? 安曦努力的回想。 当他随着与程如兰有七分相似的母亲登上楼梯时,因为太紧张了,在途中还跟抢了一下,他只好转移心情,努力回想以前是否有类似这么紧张的经验,结论是……完全没有。 确实没有,他十八岁的人生没有真正在乎过什么,掉泪的经验都在六岁以前,记忆早已模糊,即使从外头干架回家免不了被他奶奶修理一顿,也激惹不出他的一番伤怀,对任何人而言,狂乱的心跳从来只起源于在乎,所以,他有在乎的对象了。 在心里承认了,紧绷的情绪忽然就松弛了,转个方向面对程如兰的房门时,他轻扬起唇角笑了……他在乎程如兰。 程母敲敲门面,里面传来应答声,有气无力的青嫩嗓音,「妈,进来吧!」程母对他和李明惠微笑点头,微笑里挂着难言之隐,她叹口气,「真是谢谢你们来看她,如兰的学生都是好孩子。她早上就醒了,不过昏倒以前的事似乎忘了一些。进去吧! 也许看到你们能有提醒的作用,待会再下来吃些甜点。」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两人仍是有礼的道声谢,顺着敞开的房门望进去,整洁而女性化的闺房里,程如兰穿着整齐,坐在梳妆台前,回头张望着。 「老师。」李明惠率先走向前,热情地握住程如兰的双手,「您没事真好,吓了我一跳耶!」目光流转间却很快换上世故的笑容,程如兰小心应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其他学生来看我,谢谢你,还劳烦你们来一趟,嗯……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你是哪一班的学生吗?我不记得教过你们这一班,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李明惠傻住,回头和安曦面面相觑,没遇过这类场面的她,不懂应对巧妙的技巧,她实话实说:「您以前教的是二年级,这学期是我们三年礼班的班导,我叫李明惠,风纪股长,老师想起来了吗?」「……」那是一排空白的表情,持续了好几秒,程如兰没有再追问下去,但惯有的慌神消失了,她机智的应变,「啊!我想起来了,真不好意思,明惠,班上同学都还好吧?」「不,不太好,您不在,他们都吵翻了……」或许感觉到无法言说的不对劲,李明惠噤声了,望向始终不响的安曦。 「老师。」安曦开口,凝视着程如兰,对方朝他点点头。 「嗨!你好。」礼貌地站立起来,没有唤他的名,没有靠过来,秀气的站姿、审量的目光、节制有礼的肢体动作下,潜藏着方位谨慎,那是他在程如兰身上不曾感受到的东西。不止如此,那眼神是陌生的,无论言谈再怎么演出精准,眼神无法被遮掩,她不认得他,完全不认得他,如同对待学校其他叫不出名的学生一样隔着一大透明的墙。 这事实像一颗拳头狠狠击中他的胃,他的舌根顿时五味杂陈。 「也谢谢你来看我,这位同学……对了,你们下楼吃个点心吧!我妈甜点做的不错哦。」程如兰将两手合贴,紧靠前胸,那又是陌生的小动作。安曦没有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往她紧张时通常会拨理颊畔发丝,微低着头,露出腼腆的表情,这样冷静地直视对方前所未有。 「走吧!你看够了没有?」李明惠扯了他手肘一下,悄悄耳语着,回头对程如兰笑说,「老师,一起下来嘛!你不在旁边我们会不好意思动手。」「马上就来,我整理一下东西。」他笑得勉强。 安曦怅然若失,随着李明惠步出房门,边走边回首,在程如兰将房门掩上的霎那,他再也忍不住,遽然返回,霍地推开门,脱口对着一脸戒心的女人道:「我叫什么名字?老师,我是谁?」「你……」她步步败退,面露骇异。「我不知道……」他拽住她的细腕,「你真的忘了?我今天在那条小路上等你,一直等你,你为什么没来?」「什么小路?你为什么要等我?」圆睁的眼说明了她的全然无知,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她被逼退至梳妆台,无可躲逃。 他不放弃质问:「老师,我是安曦,你不是第一次昏倒,为什么这次却忘了?为什么?」「安曦你做什么?」李明惠慌张的跟进,拉扯他的手臂替老师解围,他愤愤不满地挥举甩脱,继续逼问程如兰。 「老师记起来,快记起来,我是安曦,我是安曦,我是安曦……」两掌捉住她的肩头猛力摇晃,剧烈的波动是她惊恐不已,张嘴想喊,喉头却窒塞了,眼眸圆睁,窗口印满他焦灼的面孔。 「安曦住手,你吓坏老师了……」李明惠惊喊。 他倏然停止晃动,撒手退后。程如兰立定不动,瞳孔涣散,身躯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样——先定格,接着就是倾跌,他压制闯了祸的揣揣不安,张开手臂,接住她委顿的身体,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认不认得你有什么要紧,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会不会人工呼吸……」李明惠往门外探看,急得迸泪跺脚,绕着两人团团转。 「闭嘴@别出声!」他咬牙低吼,已经盯着伏在胸前的女人,随着他猛烈的心跳,程如兰没有血色的脸蛋也跟着上下起伏。「老师,醒来,别睡了、醒来!」他轻轻在她上方唤着,发现自己眼眶湿了、嗓子涩了,两手坚持扶抱着她不放。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她头部微微转动,唇半捂,睫毛快速扇动。他并住呼吸,不敢乱来,朝李明惠抛个眼色,李明惠点点头,轻巧的掩上房门,安静的在另一侧观侯。 片刻,程如兰眼皮缓缓掀起,涣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惫的闭上,声气虚弱,「安曦啊,谢谢你!别害怕,我说过我会没事的……」在李明惠看来,程如兰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块倒霉,至于她前后表现的差异在何处李明惠并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当见到安曦激动的擦拭眼角,嘴里重复着「我知道你不会忘?我知道……」,她着实诧异。聪明的她不动声色,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兰,她瞄了安曦这个远亲兼同学,就那一眼,她了然于心,一段不被允许的故事,已在众所不觉中默默展开了。 6 教务处主任办公室里。 程如兰越来越心不在焉,面前的人就越发慷慨激昂,唾沫几乎要飞沾上她的脸了,她也不躲开,极力凝聚专注力,给予对方一点适切的响应,可惜多说多错,她开始担心对方血压要破表了。 「程老师,你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让一个刚带班经验不足的年轻老师领导毕业班是个错误的抉择,如果不是对方判断力有问题,就是私心作祟,你说说看,我该承认哪一项好呢?」关爷顶着咋红的头,挥臂陈述。 她想了想,如实答道:「依我看,您就承认前面那项好了,判断力谁都有可能出错,至于私心,我个人相信,您对我带班的表现不敢领教,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很难误会是别有私心吧。」「听听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在怪我对你不够照顾喽?请仔细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带班表现突出,我有必要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吗?你不但不知恩图报,还每况愈下。先别说一落千丈的考试成绩好了,就连整洁和秩序都吊车尾,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全班集体中邪吗?有人得罪了笔仙吗?这种理由能哄得家长心花怒放,然后大大方方乐捐吗?拜托一下,我很想在这所学校退休,请不要让我一把年纪还得翻山越岭到另外一所学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夸张得拱手作揖,红晕终于淹没到额角,令人触目惊心。 「您其实......」她咽了咽喉头,「并不算老,爬山应该不是问题......请问,山的另一边真的还有一所学校吗?有其它简单的方法到达吗?」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兴致,认真地看住他。 「当然还有,就在......」他右掌啪一声搭上前额,瞠目良久,想不通为何陷入这种状况外的对答,他决定对上级承认他判断力的确出了一点差池,绝非私心袒护。 开玩笑,他的私心绝不会用在一个思考力迥异于常人的女老师身上!虽然他不否认当初对她是存有不少好感,这不能全怪他,谁让这所学校里优秀的女教师差不多老得可以当妖精了。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势,两手背在腰后,领先踏出主任办公室,开始四面环顾,巡堂另找出气标的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跟着离开办公室,阳光此际突然探出云层,走廊一片明亮,她举手遮挡,顺着阴凉的内侧前进,不久,她摸进了空置的音乐教室。 这里三面绿荫围绕,光线较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气滋生,露出轻松的笑容。 视线移往窗边的一架乌亮钢琴,她的笑意更浓,缓缓走近,只考虑了一下,便掀开琴盖,调整好坐姿,做好预备动作,十指安放在正确位置上,定住几秒,冷不防一路迤逦过去,不思熟虑即敲出不绝于耳的音符。 起初缓如慢步,单调如落叶萧索,听不出精彩之处,随着速度渐进加快,层层迭迭,音阶不断攀升,如远扬的断线风筝,一颗心为之高悬,飘荡无依,在捉不住尾巴刹那,风筝立刻峰迥路转,直坠而下,但是一朵云恰好承接住了,紧绷的心得到纡解。她的手指没有间歇过,琴键宛如供她奔驰的草地,毫不羁绊她自由挥洒,在抵达结尾的勾勒处,十指有力的一敲,余音尚未散尽,她乍然回头,和后方不知静听多久的人儿对望。 只震惊一瞬,她便又松懈,熟稔地唤:「安曦啊!」安曦靠近,俯视着她,表情安静。「老师。」「这一堂是体育课,怎么跑来这里了?」她和气地询问。 「李明惠说你被关爷叫去教务处关切,我来看一下。」回答很简短,却明白揭示了他从教务处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如入无人之境,表演着钢琴独奏。这过程他一声不响,只静静观察,为什么? 「你担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紧的,关主任不会对我怎样。没办法啊,你们成绩真的退步了嘛!」他心神不宁的听着,问了不相干的问题,「老师会弹琴?」「嗯。」她大方坦诚,「六岁那年,妈妈卖了外婆送她的戒指,买了一架钢琴给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学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声音明显哽哑,「现在的家没有钢琴,我平时得到这里才有机会弹弹喜欢的曲子,不过,也快没机会了。」指头轮流按抚着琴键,发出高低不一的单音。 她的话总是带着语病,她身后总是一团浓浓迷雾,他却由衷知道,她没有撒谎,她说的是实话。陈如兰不会弹琴,家中客厅和卧房没有任何钢琴的踪影;长年学琴的人家里不会连一架简易电子琴也没有,陈家家境富裕,女儿学琴却不置琴绝对不是寻常的现象。 去年班际合唱比赛,陈如兰带的班的训练事宜,全然委托另一名音乐老师伴奏,她若有此琴艺,何必多此一举?她话里的主角是另一个未知的女人,并非陈如兰,这段时间和他相处的不是昔日众所熟知的陈如兰,真正的陈如兰昙花一现过,就在她的卧房里,以陌生拘谨的态度和他相对,完全不认识他。 他不明白关键在何处,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担忧的是眼前这个女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现在那颗木芙蓉树下。 「老师,这曲子很好听,曲名是什么?」他笑着问。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时期的钢琴老师自娱自乐的曲子,我听了很喜欢,向她要了谱练习了还一阵子,每次想碰琴取暖时,很自然就挑了这一首,你想再听一次吗?」「嗯,想。」他用力点头。 「如果你真喜欢,我可以录卷带子给你,让你随时听。」「好。」当然好,只要是她为他做的任何事,他都满心接受。 她很快就定位,表情像是小女孩般的雀跃,这次一开头她略微施展了华丽的指法,显然极为开心有了聆听的观众,一个不带异样目光的听众,她特意为他表演了一手。 她专心而陶醉,没注意到安曦从容的聆听,转为激越的凝视。他深深地凝视女人的侧脸,忧戚和喜悦同时爬上心头,胸口不断翻滚着一个决定--该不该说?说了有什么后果?还能每天准时见到她吗?她是怎么看待他的?他不擅与分析想象,他只有难以阻拦的冲动,在血液里蓄势待发。 没想到下意思动作快过他的决定,那些音符不知不觉中退缩为背景音乐,耳朵听不见,眼中只有她,他冷不防伸出右手,抓住她仍在移动的左手腕,接近尾声的曲子突兀的画下句号,她抬起头,与他诧然相视。 五指紧束,几乎会留上指痕,或许是太出人意表,她不知怎么反应,满眼温和的询问,既无指责,亦无戒备,更没有抽回手腕,仅只是耐性地等待着他表示,还有关心,她的表情充满了善意的关心,在这种时候。 承接不了那样坦荡的注视,终究是无法说出口,他缩了手,后了悔,道了欠,「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说不清的懊恼,他转身就走,未到门口,她唤住他,「等一等,安曦。」他停步回头,她离开了琴椅,向他迈近,仰头看着他。 「你有话对我说?」她浅浅地抿起嘴角,语调放柔。 他摇摇头,不单是因为无法拿捏表白的分寸,还因为除了可以放肆挥霍的青春,他其实一无所有。 「你不说,是要我猜?」「......」他倒是有兴致让她猜,恐怕猜到天荒地老也猜不出来。 「猜对了,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猜不到的啦!」他感到有趣的笑出来。 「请你答应我。」她难得郑重的请求。 「......我答应你,老师。」他挺直脊背站稳,收起痞子口吻。 她放心笑了,平静的说:「安曦,你喜欢老师。」不扭捏,不故左右而言他,她直爽地道出答案,他一时准备不及,直愣愣瞪着她。 「猜中了?猜中了说话算数,不会反悔吧?」她俏皮地眨个眼。 来个矢口否认也不会有人信吧?他的颈项热辣辣一片蔓延,比口头承认还要算是证明。只是他不明了,她这样毫不拐弯抹角地说出别人的心事,是认为没什么大不了,还是天性使然? 他不禁结舌,「老师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当然不难知道,还有谁会花这么多心思和一个不具好感的人相处?然而,如果她真的明白他的心思,却不排斥每天的小小会面,是否她同样也对他渐渐滋生了好感? 「因为老师也喜欢你,你是好孩子啊!」她答的很干脆,安曦心里一颗注满了希望的气球却霎时泄了气。 好孩子?比起被赞美为可爱实在好不到哪去。 看出他的不满,她露出鼓励的笑颜,「喜欢不是坏事,想你这样的年纪,总是很轻易的喜欢一个人,轻易地转身遗忘一个人。别误会,不是说你不认真喔!坦白的说,我很羡慕你呢!和你相处,常让我又记起那段什么都不必深思熟虑,也不需步步为营的轻狂日子,睡个觉,吃顿饱,发顿脾气,摔烂几件东西,明天有时崭新的一天。可是,多数人的人生,是无法,永远这样进行下去的,必须多想一点点,在乎一点点,才能避免遗憾……尽管如此--」似乎觉得说下去不太恰当,尾声越来越黯沉,沉荡到他听不见的谷底。 而年轻躁动的他无法触及她内心无声的喟叹,他根本只想得到最直截了当的答案--他喜欢的人有多喜欢他?不管明天,不想未来。可恨一站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却步,不敢任性冒险,他只能学着旁敲侧击,「我不随便喜欢别人,真要喜欢上了,就不会改变。」「……」她不置可否指头卷绕着发尾一径微笑。 「我说的是真的。」他瞪直了眼。 「没说是假,别生气。」她抿着嘴,若有所指地问,「安曦,如果我不是生作这张脸,你会喜欢老师吗?」这是在测试他肤浅的程度吗?他毫不犹豫地用力颔首,同时红了脸,说不出话。她见状,一时后悔,忙转变话锋,「对不起,我失言了,我不是要问这个,你--你会帮我忙吧?」「你说什么我都去做--呃……除了默书以外。」「太谢谢你了。」她握住他的手,万分感激。 手里掌握着她温凉的纤指,一阵悸动窜心,他不敢乱动,讷讷得问:「老师,为什么想找我?」他能为她做什么? 「因为--」她略微沉吟,眼神笃定。「我相信你,在这人世间,我只相信你。」同样疑窦丛生的答案,他按捺了追问的企图,仿佛拥有了被交托的宝贵痛惜,全身灌注了热力,为了回报她的信赖,他也热切地说着:「老师,我也相信你,不管你是谁,我都相信你,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私下揣想了很久,她的身份很有疑点,她很可能是一个冒牌货,因为和程如兰长得太相像而糊里糊涂被派来瓜代已经车祸病危的本尊,至于原因则是不详;也有可能她患了书里描绘的精神分裂症,一个脑袋装了两个分身,所以前后言行不一,原因也不详;或者,她根本被遴选为某种生物科技实验的受试者,正慢慢转化为另一种人,当然,原因更是不详。以上总总,他都不在乎,不论她是谁,她自始至终都记得他,待他如一,那才是重点。 「真的吗?不管我是谁?」她张大了眼,似乎很震惊他的说辞。 「当然是真的,我接受尺度很宽的。」他拍了拍胸脯,又犹豫了一下,「除非老师男扮女装,您是--男人……」他没考虑过转变为同性恋者,老实说这项难度高了点。 「这点你倒不用担心。」她低首浅笑,「只是……将来你不要吓一跳就好。不过安曦,请你千万相信,我不会伤害你的。」他会意地弯起唇角。 「我想再弹一次琴,再陪我一下好吗?很久都没有听众了。」她正式邀请他,表情有点羞赧。 傻瓜才会拒绝。 他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观赏她抚琴的一举一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非常快乐。此刻,他一点都不知晓,她邀请他参与的不仅只是一场耳朵的飨宴,而是一场持续了多年的漫长的眷恋,长得他后来再也没有屈指数过岁月。 这是间非常普通的老公寓,静静坐落在市区边陲旧小区巷弄里,他仰头细察公寓外观;不太起眼,壁砖三三两两剥落,外墙接缝长有不少苔痕迹,周围缺乏绿意,巷子逼窄,只有三成日光进驻,不是那么理想的居家环境。 他站在红色的公寓大门前,踌躇良久,在身后目光的鼓励下,终究按了门铃,报上来意。门开了,他再次回头望着程如兰,她温柔地回以微笑「去吧!别紧张,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话做,不会太难的,我在楼下等你。」「……」也是是背着光,站在阶梯口的她,形影竟有些单薄灰暗,像要消失在视线中一样迷离。「老师--」他忍不住喊。 「去啊!我在这里等你。」她碰了碰他的手指,温暖的血肉实感驱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点点头,勉强挣出一个笑容。 受命造访的地点在三楼,爬上最后一阶,就看见半开的铁门有人在往下窥探,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果提篮递出去,「伯母,您好。」双方同时打了照面,也同时诧然,对方相当错愕,他则是惊异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戏院门口向她搭讪过,她正是那名不耐烦的售票员,女人记性不如他,直问:「我是不是见过你?」「应……应该没有。」他支吾否认。 「喔!」显然没有释怀,人还横档在门口,再次确认他的来意,「你刚刚在楼下说,你是伊人的大学同学?」「是……是。」答得很心虚,宋母不断以阅人无数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来很年轻,有二十六了吗?」为了怕露馅,他今天特地将头发抓了发蜡,穿了长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长裤,和半晌开眼睛行的同学借了一副平光眼镜装成熟,看来效果有限。他搔搔头,努力搜寻称头的答案,对方却忽然让开了一半空间,叹口气道:「进来吧!反正伊人也不会在乎了,谁来都一样。」就这样让他过了关,登堂入室,他大大松了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那个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厅。 简素的程度和他奶奶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从陈旧的摆设看得出来宋家生活很不宽裕,但在一些小细节上却透露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与浓厚关爱,例如电视柜上陈列的奖状、奖牌,靠窗一架山叶钢琴,上方堆叠着琴谱,四周还有不少纪念性照片,几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留影,照理应该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凑前浏览,女生一双浓眉下的眼眸园黑晶亮,鼻头圆挺,笑起来一脸紧然,酒窝深陷,显得天真阳光,乌黑的直发正好触肩,有时则绑了俏皮的马尾,穿着不很讲究,多半是休闲装扮,体态健康,不胖不瘦,脸颊恒常圆润泛泽。其中一张群体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个一身登山装备的大学生模样的合影,前排挨得颇近的一对男女,左边是宋伊人,右边竟是-程如兰的未婚夫!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样秀逸的五官不会认错才是,为何出现在此? 「你应该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参加了登山社。从小,为了保护她弹琴的手指,我不让她进厨房、做太多家事,没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窍一般,硬是要加入,说是要锻炼身体,不想太娇贵,我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现在想想,她应该是为了她那个学长才做的决定。伊人长大后不再喜欢诉苦,老是快快乐乐的不让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过什么苦、流过什么泪?」一阵哽咽,在他的膛视下果决地止住。「坐吧!你叫什么名字?」宋母指指沙发。 「我姓安,安曦。」他不习惯泪水,一切让人软弱的东西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乍看平常,却不知为什么环绕着一股哀伤的潜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动,只想尽早脱身为妙,索性也不坐了,开门见山便说:「是这样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过,她有些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旧的喜饼盒子里,不知道您晓得吗?」「喜饼盒子?」宋母愣住,「……是有这么一个盒子,小时候她看了喜欢,我让她拿去放些小东西的,从没想过看它一下,事实上,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去过她的房间了,我还是不习惯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感觉,有问题吗?」「没、没问题。」他忙摆手,「有一张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个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找一下,好让我拿回去--作纪念。」他像念台词般说得生涩无比。可说得出盒子这个亲昵朋友才会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没有理由生疑,她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一起进来吧!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张,都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照片?你和她认识多久了?她为什么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吗?」一连串的提问像埋怨,几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进属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间,随意扫了一眼。房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柜、书桌外,没有多余的家具,墙上张贴了两张钢琴名家演奏会的海报,书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难行;没有看见散放的衣物,书桌上也是一片干净利落,角落整齐堆放着登山背包和一些随身装备,没有特别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开每个书桌抽屉,毫无所获,转移衣柜搜寻,依然翻找不着,回头看向床铺,她移步过去,掀开床头柜,弯身探进一只手,果真构出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来。 他隔了两步之遥望去,盒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图案,可能有点年份了,盒盖边缘出现了一些铁锈,不是什么昂贵的质材制造却不丢弃,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旧。 用力抠开盒盖,里面装满细琐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买得到的镀银小手链、水珠项链、花朵发夹、彩带、小卡片、毕业纪念册,全都不值钱,全都附带了主人儿时回忆。有趣的是从小学到大学的大头学生照,也有一一护贝后整齐收好;乍舌的则是一再出现程如兰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显见两人交情匪浅。他看得正专心,宋母转头问他:「你确定照片在她这里?全都是她和别人的照片啊!」一手还在翻找,不意从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细一瞧,宋母两眼立即打直。 她将盒子递给他,迅速翻阅文件。他斜揪过去,看来像是一份寿险保单,条文完全无法详阅,实在是对方拿着文件的两只手抖得太厉害了,他总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写了一个女性的名字,接着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动作吓傻了。宋母把脸埋进文件里,放声痛苦,「你留下这东西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伊人你说啊?我要你回来,回来……」一阵麻冷钻进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么,暗骂声「靠」慌得直搔后劲,眼珠子猛打转,环视看不见的空气。直觉告诉他,宋伊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母亲根本不知道有这份保单的存在,才会乍见一时难受,情绪崩溃。 百分百实情是这样没错。这家人真古怪,为何连个像样的遗照也不摆放一张,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幸好他没闹笑话,触犯禁忌被撵出门去。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让他不着边际的安慰老人家?他连对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兰事前的吩咐,顺手在盒子里取了长宋伊人的照片,对这还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没关系,我拿张她的照片作纪念好了,请多保重,节哀啊!」宋母哭得厉害,无暇理会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识倒退着出门,老觉得背后凉风习习,得贴着墙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铁门,疾步直下两层楼,冲到公寓门口,他煞住脚步,扶着门框困惑起来。 程如兰应该早就知道盒子里有些什么内容了,保单才是重点,照片是诱使宋母开启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绝对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详,为何不直接找上门告诉宋母,反而绕个圈由他这个不想干的人冒充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详装寻找一张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问,抬眼望去,程如兰伫立不远处,眸光入场,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谨慎地开口:「老师,她那道保单了,我找到照片了。」「啊!太好了!」她激动地掩住胸口,为的绝对是前者,她完全不关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么直接不遮掩的反应,他还需要为什么?程如兰大概怕他年轻易坏事,所以打从一开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诉他实情吧! 正想抱怨两句,一滴泪陡地坠落在她的面颊,下滑,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屈起指头替她拭去,但不太对劲,鼻头、额角、发梢都有,越来越多,连他手臂都沾了数点圆印,仰头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极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檐,停歇不得,绕经两个巷弄,终于躲进一处民宅较开敞的前廊。他们面对着湿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为彼此拂拭一头一脸的湿濡,两人都不发一语。 但他不时看着她,看着她皱眉,却不和他眼神接触;看着她转身远眺天色兴叹,流露惆怅,却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转身与她并肩齐望天际,「老师你还有没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她听了眯眼笑,「没了,谢谢你。」偏头凝视他,「我请你吃饭吧!肚子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可以,吃多少都没关系喔--」他没说话。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吃,也没兴趣回家睡大头觉,他想了解他、了解她、了解她……「两位进来坐吧!免客气!」操着台语的苍老嗓音在背后响起,两人一齐回身,才发现不知不觉滞留在一处私人开设的小型宫庙前,规模不打,站着公寓的两层楼,刚点上的一灶檀香不时飘来,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摇手道:「不用麻烦了,阿伯,雨小一点我们就走。」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强,撑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视线移至程如兰脸上时,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极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浊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缓缓抬起右臂,指着程如兰,「你……为什么还不走?」惊疑的语气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质问。 程如兰慌忙后退,老人语气转为严厉,「你该走了,你的时间到了,不该占着不走。」「阿伯,你不用赶她,我们马上走。」安曦不悦地以身屏障,不让态度颇差的老人进逼程如兰。 「不知轻重的臭小子,我赶的是她不是你,还不块闪开!」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开他,不打算放过程如兰,「块回去吧!各有各的路,不要留恋了,你牵挂的人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变什么,块回去!下辈子好好做人,千万别再任性了。」安曦越听越糊涂,倚着他的程如兰却瞬间僵直,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一切指责,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发言,「阿伯,不要讲了,我们马上就走。」「说什么傻话,该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乱了啦!闪到一边去!」程如兰满面凄惶,冷不防转身,冲进猖狂的雨势中。他拔腿就要追随而去,老人以想象不到的劲道扳住他的手臂,指头几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这猴园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欢的查某啦!」「什么啦?臭老头!」他扭动肩头,怒不可揭。「关你什么事啊?」「你以为伊是谁?伊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和你说话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占了别人的身来完成愿望的,你别再欲了,回家读书去,前途卡要紧啦,多管闲事没好结果……」他幡然回头,定住不动。 这是在做梦吗?他听到这光怪陆离、似真似假的疯言疯语发生过了吗?但是骤雨打在身上为何如此真切?程如兰为何迫不及待地逃离?而他呆立在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庙前,烟雾冉冉如梦似幻……他使劲捏紧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实地发生着,老人没有消失,还在用绿豆小眼厉瞪着他,先前穷极无聊对程如兰的异样言行所做的各种假设,难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没有兴奋感、没有新鲜感、没有与同好分享讨论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惧,浑身颤栗的恐惧--怕自己见鬼了吗? 前方迷蒙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见程如兰的踪影,他揪紧领口衣襟,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块,空虚不已? 他挎着肩,拖着步伐,慢慢走进雨中。 7 也不知道颓坐在后院石阶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块石头,反正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他换了蹲姿,继续发傻。 从日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里以各种角度转移,从明亮到暗淡,凯望到眼睛也花了,黄昏终于来临,手边不知不觉堆拢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细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痒的结果,一整盆硕艳的黄菊只剩下数枝长茎和花萼,活像一群绅士秃了头。 他奶奶提着扫帚,前后打扫过他的下盘不下三次,他乖顺地抬起脚,任凭两脚被粗鲁的拨来扫去,仍是无动于衷。他奶奶几次想发火,见他连口都懒得开,一脸失神,闻到那么点不对劲的苗头,她识趣地噤声观察。 最后一次经过安曦身边,一地的鲜黄花瓣终于成功点燃他奶奶的怒火,一阳指直戳他脑门,「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这里拔光我的花,给我滚远一点,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疯了你!」他也不回嘴,往旁移个空位,让他奶奶收拾花尸。 「别告诉我你又在哪里闯了祸,我老了,可没本事替你收拾。」他静静看着他奶奶,听而不闻。 「不说话?想吓唬我?」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让他奶奶浑身发毛。看来非同小口,安曦根本是只跳虾,何曾伤春悲秋过了? 「我警告你,你再给我装神秘,我就给你吃棒子!」她扬起扫帚,在他面前挥了两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着下巴,嘶哑着嗓子开了口,「奶奶,我老爸到底在哪里?」他奶奶的扫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听到什么了?」老脸凝重起来。 「我问了十年啦!」他没好气地白他奶奶一眼。 「当他跟你妈一样,死啦!不准再问了。」老人拿起畚斗,蹒跚得走开。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朋友他叔叔是调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他奶奶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转向拿着扫帚怒气腾腾冲向他,他一愣,举臂就挡,准备挨棒子。数到三,臂膀还好端端一点事也没有,稍移一个缝隙观看情势,他奶奶在上方激愤地眨着眼,嘴嗫嚅着,却貌不出半句话来。 彼此僵持着,没有人打破缄默,他怀着同情端详他奶奶。死守一个秘密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应该活得很不痛快吧?她是不是担心太多了?他老子就算杀人越货也不干他的事。自小面对父亲失踪的事实,从期盼到愤怒到麻木,以至于无所谓,他不曾兴起「万里寻父」这个念头,纯粹是出去好奇,再说,没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权利。 「死小子就这么想知道吗?」对峙好半天,帚柄终于老了过来,不断朝他背后击打,老人咬牙痛陈,「敢威胁我?我怕你吗?你想知道我就让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数一数二的大流氓,他以为改名换姓、离乡背井就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什么坏事都干,我早料到他会出事,没出几年,真的让我说中了,判了无期徒刑,把年轻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丢给我这个老人,当我欠他一辈子吗?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绝不让你再进家门一步,听明白了没有?给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流氓啊?」挨了痛,闪躲不了,他反正用力拽住长柄,两人各持扫帚异端,喘着大气,盯着对方,「真是流氓啊?又让我蒙对了,怎么老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我是带衰乌鸦吗?能不能反向操作,也许老师就可以永远留下来……」他沉思着,一边喃喃自问自答,「不可能吧?神很厉害,一定可以看穿一切……」「你这孩子--疯了。」老人愕然,松了手,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我出去一下。」他挑起里,拍拍屁股,脸上带着一种果决。 「出去?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课呐--」老人没能拦住他。慢慢一生人,她从未成功拦住任何一个想离开她的男人,她虚弱地挨着石阶坐了下来,抹去眼睑的湿濡,依旧不哭泣。 他总共投掷了五颗石子,第五颗奋力一掷,终于一举中了,那面玻璃发出清脆的裂响,默数不到五秒,一个女性身影出现在窗口张望,因为背光,看不清面目,从身形判断,是程如兰无疑。 「老师下来,我是安曦。」手圈成筒状在嘴边低喊。 影子犹豫了一瞬,没说什么,却消失在窗口。 他不安地靠着围墙等候,换了无数站姿。如果能哈跟烟就好了,也许心跳会慢一点,手心不至于冒汗。他集中心智背诵古文,深怕一胡思乱想,程如兰就不来了。 转个身,他的心直线坠地,程如兰悄然现身了,与他面对面,带着很淡很淡的笑意,闪烁的眼神里有怯意,只是一台你光景便形容憔悴,她低垂着头,淡声道:「安曦,你把窗子打破了。」「对不起啊,可是老师,你还欠我一顿饭。」「啊?」她扬起苍白的脸,先是一怔,接着笑容慢慢从眼角眉梢漾开,她抿着唇隐忍着什么,一滴泪滑下面庞,很快地用手背拭去。 「不会吃很贵的,老师不要哭。」他替她抹去接二连三落下的泪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激动的女生。 「那--去哪儿吃?」她破涕为笑,振作起心情。 「到我家镇上那家老面店吧!老师吃过没?很赞咯,我从小吃到大的。」他兴奋地推荐。 她点点头,「怎么去?做公交车?」他摇摇头,指着墙边的脚踏车,「我载你,很快就到了。」她歪着头打量,出现童心未泯的表情,「好啊!」没想到她应允得如此爽快,完全不别扭,他一跨上坐垫就定位,她旋身便跳上了后座,以侧坐的姿势,两手轻扶着他得 腰际,不过分亲近,也不生分。 他长吸了口气,踩起踏板,向前滑进。 季节已入尾声,秋风出乎意料地强劲,女里扫过每一寸土地,成了他最有力的翅膀,推动着他们飞驰在柏油道路上,每一个转弯、上坡」俯冲,都在最流畅的线条上进行,街景从商店、斑马线、车阵,变化为竹林、矮丘、电线杆、山峦,每一样景致来不及映入眼帘便后退远离,只有那轮初升的明月,始终在他们的前方,映照着方向。 速度越快,她的手抓得越紧,宁静的省道上除了擦身而过的车辆,几无人踪?他哼起歌来,东南西北乱哼一通,不哼歌不能宣泄他涨满胸臆的快乐;她一径格格在笑,偶尔松开一双手,平行伸直,模仿禽鸟飞翔,风带起了她的长发和柔软的裙摆,拖着她的胳臂,恍惚间,就像要振翅而飞,飞上天际。 车身在她就要遗忘时间时戛然而止,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的确是家老老的小面店,像开张了一辈子没歇息过,泛黑的木头桌椅可以当古董了,但是那飘香几里的浓郁汤头,不到五坪的店面充斥着熟客。 「没位子了。」她发出可惜的惋叹。 「没关系。」他熟门熟路的走进去,向忙碌的老板叫了两碗面,她赶紧抢付了钱,只等了一会,他两手高举托盘,上头盛着两碗面,微笑着。「我们到哪里去。」下巴指向路边一棵历史悠久的老榕树。 坐在附近老人下棋的专用石椅上,他们愉快地吃了面,碗公不小,他稀里哗啦两下便吃完,放下筷子吧避讳地看着她吃,她察觉了,将剩下一半面碗推向他,笑道:「吃吧!我食量小。」他不推脱,开心地端起碗,吃着她尝过的食物,胃里暖熨得如一块炭火,他是如此地接近她。 「还吃吗?再叫吧!」她关切地问。 「不了。」他用袖口抹净油腻的嘴巴,放下空碗,拉起她,「我们去探险。」「去哪儿?」他不答,示意她再次上车。 他准备探险的地点竟是学校!当车子悄悄停在一处大王椰子树环列的围墙前,她摇头笑了,「你每天在学校待得还不够吗?」他把车藏放在树后,两手向头一攀,脚一蹬,几个连续动作,轻松翻越过另一边,她正担心裙装碍事,他半身已垂挂在上方,向她伸出援手,「快啊!老师,别被警卫发现了。」费了一番周折,裙子半截沾上了泥灰,膝盖也磨红了,在他的护持下,她跳下了围墙,和他一起置身在树影幢幢的校园中。 他继续带着她快步穿廊越室,她不禁起疑,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探索? 她在背后紧张兮兮说着:「安曦,你不会想偷考卷吧?我们不可以这么做,回去吧!」他轻笑一声,不予响应,直绕到一列玻璃窗下,属于音乐教室的侧窗,才对着她说:「老师,进去弹首曲子再走吧!」互相凝望,沉默。她告诉自己,如果还有下半辈子,那么终其一生,她绝不会忘记这一刻--有一个大男生为了她甘冒犯规,让她再尝弹琴的滋味。对于她,他到底明了多少? 「……谢谢你,但是前后门和窗子都上锁了,我们进不去的。」她抹了抹眼角,有了鼻音。 「我知道怎么进去。」负责打扫过这间教室,他清楚有哪闪窗子锁不住,形同虚设。 靠墙那一扇果然一推即开,两人先后跳了进去,也不开灯,就着月光,摸到那架冰冷的钢琴。 坐定后,她伸出手掌,从左到右,慢慢滑过琴盖,她要记住这个触感,永远记住。 「老师,我要听那首‘冬月’。」她愉快地点头,掀开琴盖,试了几个音,熟悉而流畅的开始月夜的诵奏。 周遭所有的静谧像是为了倾听而屏住呼吸,他听不到任何的杂音,耳里只有她十指下的音声,眼里只有她专注的侧脸,被月光抚慰的侧脸,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奢想着: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就停留在这一刻,不想从前,不求未来。 但是她停住了,非常突兀地,截断了正在攀升的乐章,一片募然死寂中,嗡嗡余音回荡在教室,她合上了琴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老师……」他一脸不解。 「安曦,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人,我不是。」她清晰地说出。 这一刻总是要到来,两个人都不可能假装无事太久,然后一旦到揭露秘密的时候,却也免不了惶惑,那意味着不可控制的结果。 「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他保持镇定,他要让她明白,他不是只懂吃睡、没有担当的草包。 「我不想骗你,我不得已……」「我知道老师不会故意骗我。」他屈身蹲在她面前,定定看住她。 「谢谢你告诉我。」「你--真是好孩子……」她轻抚他的额发。 「我不是孩子,你大不了我几岁。」第一次鼓起勇气更正她。 「是,你不是孩子了,对不起,没有看低你的意思。 的意思。」她满满吸了口气,垂下眼睫,颤着唇说出:「我叫宋伊人,八个多月前,在市区毅行街的一个转弯路口,发生了一场祸......。当时......就过去了。」「宋伊人?」像被狠咬了一口,他木然重复念了一遍。 宋伊人,他早该猜到的不是吗?他不笨,他比任何人都注意她,知道她身上的每一项疑点最终将导向令人神伤的结局,他只是不愿承认,仅仅在心里猜测,但猜测终究是猜测,和事实有一线之隔,事实是--宋伊人是一缕没有血肉之躯的魂魄,她亲口承认了,就代表着和他之间的距离,将被无限的扩大,扩大到他无法企及的地步。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人,却连努力的余地都没有?在现实的世界里,她甚至将不再被记起......「安曦?」她晃动僵若泥塑的他,「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就要离开了,我只是想在离开前,告诉你一声,你帮了我这些......」「不要离开,拜托!」他攫住她的手。「你不说,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就永远当你是程如兰,好不好?」她怔愣着,在大男生漆黑的瞳眸中,发现了一股掩不住的情绦,竟盖过得知事实的震撼,她温柔地笑了。有人不顾一切喜欢她,却在错误的时刻发生,他们连展开故事的机会也没有。「你一点都不害怕吗?」「不怕」她是如此地信任他,她可以选择隐瞒到底的,就这一番真诚,跨越了人鬼殊途的障碍,他确信自己喜欢这个女人。「你知道吗?我的力量很小很小,魂魄的影响力没有那么神奇,和电影描述的完全是两回事,安曦,如果不是巧合,我不该,也无法回来的,更不能和任何人再续前缘,我有我的路要走,不能违反定律的。」「什么样的巧合?不能再制造一次吗?那个沈先生呢?你还活着时不是很喜欢他?现在他是你的未婚夫,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放手呢?」他连声追问。「......」她缄默良久,似有无尽怅然,终于无声舒口气,缓缓说着:「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他是程如兰的未婚夫。」「有什么不一样?他看到的还是同一个人啊!」「傻子!」她拍一下他的头,「灵魂不一样啊!你无法永久爱一个躯壳的,只要我不走,让如兰回来,日子一久,他感受到不对劲,一样会离开的,他爱的是程如兰的心,不是我的心。」说到最后,声线薄弱欲断,显见这番解释对她而言有多困难,他从未真真实实爱过一个人,该千方百计留下对方,哪来一堆苦衷。「他对你不好,是不是?」他作出猜测。「不算是」她想了一下,尽量中肯地叙述,「算是一场误会吧,他对每个人都好,而女人,也容易对他好,坦白说,我喜欢他胜过他喜欢我,为了他,我做的改变不少,加入登山社后,他很照顾我,我以为那就是动心了,爱让人盲目,视而不见,一直到毕业后,不见他正式表态,我还以为,工作忙碌的他,不想那么快定下来,我可以等待,我擅长等待,这是练琴多年培养下来的耐心,当时不知道,他不需要我的等待,如兰是我的高中同学,在一次聚会中,他们彼此认识了,开始了一段我并不知晓的关系。」「他骗了你?」「......他没有骗我,他从未说爱我,是我自己傻,傻得不可思议,傻到看不出他们之间别有意味的眼神;傻到以为如兰拒绝三个人共游是因为不愿占了我和维良相处时间;傻到听见她宣布婚讯,以为是一场玩笑,傻到去质问维良,让他残忍的说出事实;傻到在证实的那一刻,只想做一个无知无觉的人,远离椎心的痛......」她越说越快,到最后胸脯剧烈喘着,嘶哑的嗓子再也说不下去。「你做了什么?」两手包握住的十指透问及此事冰凉,不停颤栗着。「我做了什么?我......「她做个绵长的深呼吸,平复激动的灵魂。」细节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冲出他的办公室,上了车,加油门,一直加油门,老觉得不够快,想尽快远离一切......」所有的冲动,造就了谁都不愿意发生的结局。他何必让她再重述?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不顾一切的飞驰,只有毁灭一途,而又是怎样的痛苦,才能令一个人心神俱丧?「还痛吗?」他指指她的胸口,「伤口痊愈了吗?」「不怕,只剩灵魂,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苦的。」「我是指......你的心」她再度沉默,表情复杂。「那......为什么在程老师身体里待下来了?」不想再令脆弱的她为难,他换个问题,「程老师去哪里了」「这都是我的错。」她小声地答,「真是我的错,不甘心离开人世的魂魄到处游荡,只想找如兰问个清楚,她为什么瞒我瞒了这么久,那一天,她开车经过同一个出事地点,我忍不住追上去,没想到,她居然看得见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车子失去控制,撞上了横向经过的卡车......」「嘎?」他没想到程如兰的车祸竟是因为见鬼!「她的身体受创不大,精神却受到极度震撼,一时魂飞魄散,找不到路回来,我是罪魁祸首,她就要订婚了,不能就这么躺下去,再说,我离开人世太匆促,来不及交待一些事情,我需要一个行走自如的躯体所以,就趁机待下来了。」「所以老师怕晒,怕看得见你的魂魄的狗?」刹那间,所有的疑点,一一连结上了。「嗯,我元气太弱了,这毕竟不是我的世界身体也不是我的,我尽量扮演她的角色,等如兰回来,却常常力不从心,把她原本给学校的好印象搞砸了......」难怪她常在状况外,总是无端恍神,三不五时戴着那顶草帽遮阳,而一受惊吓,便上演离魂记,飘荡在肉身外,看着一群为她乱成一团的人们慌张奔走。「程老师回来过,对吧?」他想起到程家探访她的那一次,她反常态的表现。「是,如兰回来过,但不完整,七魄少了一魄,所以反应不够快,也记不起许多事,你那样对着她喊,她一时受不了,神识又脱身了,其实我得谢谢你,因为你,我才有机会用正常方法向我母亲交待,让她晚年无虞,如兰的身分不适合出现在我家,我母亲始终不谅解她和维良,我一直找不到适合的人选,安曦,我知道我不能给你太多承诺,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是如果有机会不管是今生或来世,我会好好报答你,你发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爱......」他遽喊。说出来了,就这么毫不顾忌地表白了,他把脸埋进她的两掌,莫名的痛若渐渐蔓延。她的愿望已了,不会再为任何人留下了。「安曦,你没见过真正的我呢!你以为你喜欢上的是谁?」她啼笑皆非,心疼地轻抚他的后脑杓。「我有你的照片,我爱你的灵魂,我不管你在谁的身上,我爱宋伊人,请你留下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会像姓沈的家伙一样伤害你,真的我发誓,求求你......」掌心里,她察觉到了温热的湿气,那是他的泪,刀子心一酸,不知如何平抚这段走岔了的关系。「这不公平呐,如兰必须回来......」「他们对你才不公平!是他们害的,为什么他们可以快活一辈子,你就不能?」他仰起脸怒吼。她拼命遥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造成的,没有人能勉强别人爱自己,是我太脆弱,承受力太低,人生很长,伤害了自己,伤害了爱我的妈妈......」「不要这样说,请你不要说---」他猛然紧紧环抱住她,在刀子肩头啜泣。刀子被动地让他拥抱,调整呼吸的节奏,努力表现平静,一派轻松地说:「安曦,你瞧,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就连拥抱,都得借助别人的身体。你太年轻了,你是个好男孩,有大好前程,等你二十六岁时,世面见多了,也许瞧也不瞧我这种女生一眼,到时想起十八时说的话,就会笑自己笨不可言......」他立刻抗议谁说的?我没什么了不起,我老子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流氓,奶奶也怪里怪气,哪里比得上你弹得一手好琴,有个把你当宝的妈妈,我永远不会嫌弃你!」「我明白,我明白,但是都太迟了,即使你不介意年龄上的距离,也没有机会了,宋伊人这个女人,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安曦,你听我说,永远别看轻自己,好好生活,好好努力,如果你随便度日,我会很遗憾的,谢谢你带给我最后一段人世的回忆,我都放在心里,所以......」她因哽咽而停顿,「所以,请你放开如兰的身体,不能对她不礼貌,好吗?」她提醒了他一个重要的事实,她失去了和人正常沟通的凭借之后,不过是缥缈的魂魄,无论拥抱有多真实,肌肤有多温热,心跳有多快速,这副躯壳始终不是真正的宋伊人,他如何和一团空气相爱? 他的爱情,注定来得突然,去得仓皇。不情愿地放开她,隔了两步距离,他看着刀子,极力隐忍满腔汹涌的情绪,表现得像个不撒赖的成熟男人,「老师......不,宋伊人,请问你决定什么要走开?」就是这样,她要看到的就是他这样坚强的模样,最起码,她没有再制造另一个遗憾。「我不确定,该是这两天了,程家父母对女儿时好时坏的状况很困扰,终于决定请人收惊作法,在她聚合完全之前,我就得先离开,记住,别再来找我,别让如兰困扰。」「真的确定没有任何办法了?你一定要走?他内心还残存一丝希望。她肯定地颔,」一定要走,无论用什么方式留下,都是干扰别人的生命,勉强延续的人生,也无法长久,甚至会引发不可预期的后果,我不能这么做。安曦,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我不会伤害你。」「那么,你将会去哪里?」不管她天下地,有了方向,他总是找得到她。「还不知道,天律自有安排,到时候,又是一个新的人生了。」「我可不可以去看你?」「...... ......」她低头不语,即使在阴影下,他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千般为难,她苦笑道:「我想,你不会对一个婴儿有兴趣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记一切。」他不懂,更有万分的不甘心,他既不能爱一团空气,又不能追求一个女婴,或许是男婴也不一定,难道一切已注定,他们只有擦肩而过,停留一瞬的缘分?她并不知道,那一瞬,已在他心里烙下一个又热又痛的印痕,他恨恨地咬牙,「那......我们今天应该说再见了」「最好是,无预警的离开,对谁都好。」接下来又是一段难挨的安静,他缩紧拳头,克制着说粗口的冲动。他的楣运何时才会终止?老天就不能让他好过一点?他甚至连个商量对策的对象都没有,谁会不把他当精神病看?连黑面也不会相信他!咬得下唇生出咸味,他终究屈服了,设法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那......你可不可以,再为我弹一闪那首曲子?」她当然不会推辞,这是她以宋伊人的意识为他做最后一件事。他在钢琴前方盯着她,那张月光下的面目,逐渐模糊,和另一张抿着洒涡的微笑重迭,不久程如兰的五官淡出山,剩下的,是他在照片中见过的,纯粹属于宋伊人的脸。他睁睁真视,瞬也不瞬地,一时时将她刻划在心里面。 第八章 程如兰又请假了,连续三天。星期三的早自习时间,李明惠在全班面前宣布这个消息,没有人感到意外,程如兰并非第一次请假,大家自力救济惯了,照样进行例行活动。李明惠不在意其它同学的反应,她特意绕经教室后方,瞥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安曦好几眼。觎看的动作太缺乏技巧,安曦原醚枕着臂,死气沉沉地伏在桌面上,被莫名无礼地观察,他略掀眼皮,露出凶霸的目光,不友善地直呛,「看什么?」「凶屁啊!」李明惠不甘示弱,「我高兴看不行吗?」「走开,别挡老子抄黑板。」「你手上连枝笔也没有,骗谁啊!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犯着你啦?」「我说你一大早见鬼啦,火气那么大做什么?」他最听不得的就是「鬼」这个字眼,五分钟前黑面才因为话中穿插了「心里有鬼」四个字莫名吃了他一顿排头,现在又再一次被她挑动了敏感神经,一触即发,他整个人跳起来,不顾众目睽睽,摔了课本,直冲出教室。他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胡逛乱绕,只想把压在心坎沉甸甸的气压甩脱。上课钟响,他置若罔闻,低着头前进,直到撞翻了迎面而来的学生手上的一迭作业本,泄了气,才颓然停下脚步,蹲下和对方一道捡拾散落的本子。身旁跟着加入一双帮忙的手,他瞄了一眼,是李明惠,忧心仲仲地看着他。捡妥所有的本子,交还对方,等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他语气稍缓,质问她道:「跟着我干嘛?」「要不是你奶奶拜托我看着你,我才懒得管你。」她白他一眼。「老太婆真多事。」他抓了一把廊沿的灌木丛绿叶,洒在排水沟里。「别这么说嘛!她很担心你耶,说你变个人似的。」她端详着他焦躁的模样,小心翼翼问:「你在担心老师吗?放心吧,她有家人照顾,不会有事的」瞥到他面色一紧,明白自己猜对了,她无奈地劝慰:「安曦,别怪我多嘴,你这样是没用的,老师都要结婚了,况且,她大你八岁耶,这不大好吧?」……他别过脸,不理会她。「你真是--」她跺下脚,见他一脸坚决,不打算回教室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算了,今天上完课我陪你走一趟老师家,探探她,这样总可以安心上课了吧?」她没有料到安曦对程如兰的迷恋竟超乎想象的深,发展下去会是什么光景?想想令人发毛,安曦却乍然回身,目光炯炯盯着她,认真地以眼神确认她的话。「不用瞪我,没骗你啦!」她缩了缩肩,那双令女人失色的双眼竟令她害怕。「既然要去,现在就去,何必拖到下午。」原本的阴沉一扫,焕发出生气来。「喂,得寸进尺啊!」你以为现在的周末啊「?她不禁拉开距离,怕他当真。」我求你,就这么一次,交来你有什么事我一定挺你,绝不盖你。「他扼住她手臂,焰得死紧,她挣脱不了,又气又急。」你奶奶说得没错,你真是失心疯了,拜托别吓我--」就这一次,我说到做到。「美丽的眼睛逼出灼火,他重申他的要求,脑筋一转,直接想出计策,」我从后门溜出去,你想个借口请假,在我有附近那棵老树下会合,你不来,我就自己去,怎么样?「她还能说什么?依他这种瞻前不顾后的火躁个性,让他单独直闯程家,会有什么好结果?到头来他那狠角色奶奶不找上门来指桑骂槐,搞得李家不得安宁?」真倒霉,我干嘛跟你有亲戚关系啊!「她哭丧着脸。她若知道接下来的情况超越她的能力所及,就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答应走这一趟,她从来就不了解安曦。」搞不懂你耶!来就来嘛,干嘛带这只丑不拉叽的狗啊?你以为它会帮你的凶相加分呐?「李明惠一路在公交车上忍了半天?终于在程家门外,嫌恶地发出抗议。」你不懂啦!「他伸长脖子往大门里窥探。」带来就算了,还让它戴口罩,怪里怪所的。 我看它不太好惹,你把它拴在门外好了,别吓坏人家了。「她由衷建言。他斜眯她一眼,不客气地拒绝,」我千辛万苦把它从我家搞出来,差点让我奶奶发现,你要我把它留在外面,你当我神经病啊!「」喂,我是好心劝你,万一它咬了人一喂!你按门铃干嘛?把泥巴留在外面啦!「安曦二说不说,用力把了门铃,一声紧接一声不放松,急切的程度令门内的人三并两步冲来开门。李明惠窘不可抑,怕他坏事,一把推开他,挡在前头,迎接开门的人。」咦?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太有心了,这么关心老师。「程素闻笑容满面,和上一次的心事重重判若两人。安曦魂不守舍,拽紧手里的狗绳,程母看见泥巴,并不介意,还摸了摸泥巴的头,」真可爱。「难得被衷心赞赏,泥巴竟乖巧地蹲坐,俯首任人抚摩。寒暄一番后,李明惠开门见山问:」老师还好吗?「」好、好,她没事,「程母高兴地直点头,」这几天她累了点,今天我让她再休息天,明天应该可以上课了。进来吧!「这么说宋伊人应该是离开了?安曦思忖着,心脏随之剧烈鼓动。随着程母走进客厅,程父从报纸堆里抬头来,慈蔼地朝他们笑笑,」麻烦你们来看如兰了,真是好孩子,坐吧!「」我们想看看老师可以吗?安曦急问。」当然可以,她就在后院,起床好一阵子了。「程父指向厨房的方向。他走得飞快,跟不上步伐的泥巴东歪西倒地被拖着走,发出呜呜」界鸣。院子不小,有二十多平,在寸土寸金的市区算是难得,程家非常能怡情养性,沿着院墙种了一排扁柏,白色矮篱内有含笑、七里香、桂花等闻香植物,中央有几株不同色调的茶花,开得十分盎然悦目。程如兰站在白色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弯腰俯看枝头上的花蕾,对着身旁的男人代声谈笑,精神看起来不差。察觉身后的动静,和如兰的男人一齐看过来,双双站直了身子,讶异地直视他和李明惠。「老师。」李明惠向前唤。程如兰不解地眼神投来,审量李明惠,但尽有几秒,但出现恍悟的表情,露出亲切的笑意,顾然她高得李明惠,视线转向后方的安曦,随即一脸警戒,笑容勉强,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经验,与师生情份,她举起手,说了声:「嗨!安曦,你也来了。」「老师。」他直勾勾盯着她,盯了约有半分钟之久,她虽不自在,但没有闪躲,倒是身边的男人沈维良看出不对劲,对这个穿着制服、神情复杂难解的大男生兴了困惑,随口问道:「你们特地来的? 请假了吗?」「是啊,请了半天,今天早上课不多,都是复习考试范围。」李明刊赶紧答。安曦移开目光,寒意直赶四肢,不必再费力搜寻,那双妙目已失却了原有的温柔和关注,眼睛骗不了人,他一直确信这一点,这次他看向沈维浪,从头到脚地打量,一丝不放过。他渐渐明了,这个外形挺逸的男人如何能迷惑女人,连男人也不得不对他折服吧宋伊人不过是其中用情最深的一个。然而沈维良选择了美丽能干的程如兰,他并未对纯良执着的宋伊人动心,安曦无从理解其中的曲折,只是打从心底确信,沈维良没有处理好三个人的关系,才让一厢情愿的宋伊人肝肠寸断,猝死于意外,他不是直接的刽子手,却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说到这里,明惠,班上复飞考进行到哪里了?可以请你明天抒发经一科的进度表交给我吗?」程如兰认真地问。这个要求当场令李明惠愕然。程如兰是班导,复习考的进程应该了若指掌,为何反倒向她询问?但程如兰不是第一次行止异常,李明惠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师左右手,她识趣地应和:「可以啊!我明天一早就交给老师。」安曦面无异状,内心清晰无比;真正的程如兰这几天忙着填补空白的三个多月,她必是敏感的察知在迷茫昏蒙时做了一些她想不起来的事,她小心地不露破绽,努力恢复以入的记忆和旧时的生活态度,尤其是和沈维良的关系,安曦不经意看到,她和沈维良在背后十指交握,他们重新获得了彼此。伊人呢?还会有谁记得她?一股愤慨油然而生,他蹲下身,除去泥巴狗嘴上的安全罩,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勾,亲昵地拍拍它的背脊,凑在它的耳边,悄悄下着命令:「泥巴,快去,看到那个漂亮的女人了吗?你曾经想咬她的,记得吗?现在就去吓吓她,我绝不会骗你,快去!」没有人听见表情善的他耳语些什么,他怂恿着泥巴,渴望再一次看到失控的程如兰离魂,他要宋伊人回来,不顾一切要她回来。得到自由的泥巴,轻松地伸展腰身,抖抖纠结的毛发,对着空气档闻西嗅,没有做出攻击的预备动作,反而原地抓耳挠腮起来。他不耐地皱起眉头,沉声下令:「去啊!不去我扁你。」这句威胁它仿佛听懂了,畏首畏尾地看了看安曦,慢吞吞向前走去,停在程如兰足前。目光聚集下、泥巴没有符合主人的期待长毛直竖、张牙舞爪、做出常有的备战姿态,它低低呜鸣,一下一下地舔起程如兰的脚趾来,讨好地摇尾乞怜。程如兰不疑有他,俯身搔搔狗儿的颈项,妖声逗弄:「安曦的小狗吗?叫什么名字?」安曦泄了气,伴随失望而来的,是大量的愤怒,源源推动着他,让他未及细想就下了决定。他霍然直起身,屈起了拳头,迎向沈维良,冷不防欺身过去。沈维良的注意力完全在未婚妻身上,笑容持续着,当饱含恕意的挥击扫过下颚,血腥味直窜口鼻时,他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已仰倒在地。安曦横跨在他腰腹,拳头精准地落在那张完美的面庞上,每一拳都附加一句怒责:「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这个混蛋!是你杀了她!就是你!「一声尖叫刺耳地响起,李明惠冲上前企图制止疯狂的安曦,」住手啦,你发什么疯啊!「安曦打红了眼,挥臂将她甩了几步远。程如兰怔上半天回神后,除了尖叫还是尖叫,尖叫声引起了程家父母的注意,前后奔赴现场,程父不加思索,一举擒抱住失去理性的安曦,拼命将他拖离毫无还手余地的沈维良。安曦扭动挣扎,余怒未消;沈维良奋力昂起上身,一脸红肿,又惊又惧,鲜血不断从鼻孔淌下;程如兰扶起他,泪眼汪汪,」你有没有怎样?真是太过分了……「」安曦你神经痛,你被鬼附身啊!「李明惠不敢置信,爬起来后直打颤。」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维良得罪你了吗?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程每压抑住慌乱,朝双臂被控制住的安曦质问。他狠瞪着沈维良,」问那个混蛋啊·他心里有数。「没头没脑的回答终于惹火了程如兰,她起身回头,走向安曦,挥手便是一记麻辣的耳光,」打你这个没教养的学生!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别想再待在这所学校。「」谁希罕!「他仰起下巴,悴了一口,怒视她和沈维良,咬牙切齿,」别以为你们可以逍遥,我要你们永远记和宋伊人、宋伊人、宋伊人……「三个字如同符咒,把每个人都钉住不动。程父松开他,默不作声和程母对望;程如兰瞪目呆立,半晌合不拢嘴,沈维良忍着错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去一嘴殷红,「你认识伊人?」安曦揉了揉发痛的指节,紧绷着脸,牵起缩在角落的泥巴,系好颈圈,拍拍脏污的裤管做着离开的准备动作。「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你和伊人是什么关系?」沈维良按住他的肩头。他不客气地挥落沈维良的手,再狎近对方的侧脸,状似耳语;「你没有资格知道。你们一定会记得宋伊人,可惜不会让你们很愉快。」没有人再拦住他,没有人打破沉默。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无云的天际,轻轻说了声:「伊人再见」风款款吹来,遣蜷环绕他,似无声的抚慰。他垂首看着沾着血渍的右手,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请了两天假,对内对外都称病,病名是肠胃不适,拉肚子。但是时候到了他照样吃饭,吃完便上床发呆,发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来,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里都挂着兴味索然的表情,问不出个梗。他妈妈忍着不发作,坐在楼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观察他的动向,他也不以为然,经过电话机时总会望上一眼,电话多数时哑然无声,偶尔响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没有学校的来电。程如兰没有告他的状。第二天,他确实了这个事实,心里并无侥幸的窃喜,只有省却麻烦的轻松。可惜空洞的感觉并没有放过他,镇日如影随形,耳机里狂闹的舞曲遮蔽不了,专心做深呼吸却烦躁得想吼叫。念头一转,趁奶奶出门,把泥巴偷偷抓进房里训练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制的宝贝人萋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乐趣尽失。缺乏小酌对象,他独自啜饮着闷酒,喝洒经验屈指可数,只觉得还算顺口,一杯接着一杯,无聊了,还从坛子里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华肉,咬了一口,淡而无味,随手扔给地上发出怪叫的泥巴。酒精逐渐发挥了力道,他浑身暖和,筋骨松弛,半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身躯像浮游在云端,软绵绵失重无依,但紧黏不放的虚无感终至消失了。眼帘慢慢垂下,刚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唤他。「安曦?安曦?」似远或近,似熟悉又陌生,总之,不是他奶奶。「安曦醒来,安曦?」固执地不睁开疲倦的眼皮,叫唤的声音于是更坚持,音量放大,仍唤不配他。鼻尖突然被用力捏紧,阻止氧气通过,他不由得张嘴呼吸,费力地张开惺松的眼,和一双带着笑意的黑眸相对。 他花了数秒钟清醒,整个人惊坐起,背抵床头,两眼发直,如坠五里雾中。但绝非雾里看花,那影像太真实了,倚在床尾的年轻女人,一身素净白衫连身裙,小麦肤色,巧笑嫣然,酒涡时不时在颊畔出现打招呼,眸子圆黑莹亮,两股乌黑发辫垂至胸口,健美的小腿在床边俏皮地晃荡,她又唤了声:「嗨!安曦」「伊人吗?」他试探地喊,那形貌,活脱脱是相片中人。「」不认得我了?「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歪着头打量他的醉态,小嘴椰榆他。」年纪轻轻学人家藉酒浇愁叫喔?「」我没有,我只是……「想念你。说不出口,眼里是不停的湿润。他作梦了,一定是,左右手轮流抹拭眼角,移开,伊人依旧栩栩如生。他探手出云,指腹滑过她的面颊,擦过她的发辫,停在她的手心,温凉如昔,触感似真。他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五官,每一寸肌肤,他甚至瞥到了她耳后下方有一小块青色胎记,他嗫嚅地说:」我终于看见你了,真正的你……「」是啊,真正的我。」她轻拍他的面颊,他闻到了她身上说不出名字的淡淡花香,随着她的动作扬芬,令人忍不住心生愉悦。他忙不迭问:「你不会走了吧?你会留下吗?」奇迹出现了吗?有更好的方法让她留在人间人吗?她笑而不语,执起他的手,「走,一起去个地方。」「去哪里?」她还是不答,牵起他一道站在他的窗前,只手推开窗子,凉风立刻扑面而来。天光明亮,云朵飘移,不知谁家播放的流行歌曲随风传来,软绵绵唱着……「爱你无计可施,你明白吗……」深深唱动他的心,他握紧她的手。他注意到她不畏光了,大方地迎向初冬的太阳,不禁为她高兴。「来站上来。」她伶俐地攀出窗外,站在突出的窗台上,面临外面的街道。「啊?」她胆子真不小,窗台十分窄,只有二十多公分,背贴窗子站在那儿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来啊!不要紧的,有我在 」她鼓励地对他招手。他牙一咬,不再迟疑,跟着跃上去,钻出支心惊胆颤地与她并肩贴靠。「接下来呢?」一起欣赏外头走动的邻居和街景吗?这有何精采之处?「跟着我跳」「不是吧?」他瞪大了眼,看着脚下至少有四公尽高的地面,惊呼;「这是二楼耶!」也许死不了,断条腿却不是不可能,再说,他也不愿她受伤,这游戏一点也不高明,目睹的人很难不认为他们一块跳楼殉情。她笑着摇头。「那就闭上眼,我会扶着你的。」「你确实?」他心生为难,宋伊人真不是普通女生。「安曦,你相不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他凝视着她,那充满温柔的善意,欲言又止的笑容,他相信她,他爱恋这个女人。」我们走吧!「他紧紧闭上眼,左手勾住她的腰,要不是比她高大,他真想抱棵树一样抱着她,这种游戏就算是黑面他们也不敢挑战。」不用紧张,很快就到了。「他笑着安慰。他在作梦吗?内心再一次质疑,但臂弯里的腰肢如此有实感,鬓角的发丝拂着他的脸,棉质衣料柔软地轻触他的手背,她就在他身边,一点也不假。她挽着他,脚尖略微一蹬,脚下立刻失去凭借,耳边充塞着呼呼风吟,他提心吊胆偎贴着她,等着两人四仰八叉,狼狈落地。几秒过去,他们还在御风飞翔,预期的惨状并无发生,但是他开始感到懊热,四面八方的强烈热气袭来,几乎不能顺利的呼吸,额角渗出了汗水,背脊逐渐湿透,一波波的炽烈风沙不时刮擦他的面庞,他再也忍不住,掀开了眼皮,「妈的好烫!」他脱口喊叫,掀眼的同时,他们也落了地,一触及地面,赤裸的脚底板像踏上了烤盘,烫得他哇哇叫,他一蹦一蹦地轮流单脚站立,嚷个不停。「现在正中午,是烫了点,站到这儿来,会好一些。」她将他拉进一块阴影里。脚底得到了纡缓,他开始游目四望。这一定是梦!不过一瞥,他悲哀地就此断定,举头眺望,地表上只有单调的景象---连绵不绝的沙丘,洁净无垠的蓝空,热风一袭,沙丘就开始改变形状另一处地平线,他居然看见了几个模糊移动的小小人影,后面跟着一串骆驼队伍,慢条斯理越过沙地。一定是梦!莫名其妙地置身在沙漠,难到会是事实?他就地抓了一把沙,沙粒从指缝间流散,落在他的脚面上,太真实了。但他脑盘尚未糊涂到这种地步,公交车还未搭上呢,一眨眼就景物全非,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缩在一块突出的岩块下,忍受蒸腾的热气,他绝望地看向她,说不出半句话。「不开心吗?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说过想到沙漠看看的」她不改笑颜。他霎时呆愣,无法移开目光。他是说过这些话,但当时是逗着她玩的,只有三分认真,她却铭记在心,为他一偿夙愿。「你特地回来为我做这件事?」「嗯」「太酷了,怎么办到的?」她指指脑袋,「肉体有限,心灵无可设限,只要你虔诚地向往,就能无所不在。」说得太玄了,他不懂。「你这么神通广大是不是我要的你都做得到?」她细想了一会道:「安曦,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欠了你,在天律允许的范围里,尽可能实现你的愿望。」尽管喉咙干渴,烈日灼晒,他仍然感到了寒凉。「所以,你还是会走?」她不说话了,捧起他的脸,在额角吻了一下「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请让维良他们好好过吧!」他净是摇头,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却又知道说了没什么结果,说与不说间,他难受得红了眼,最后出一个问题,「如果……我想知道,如果我和你差不多年纪,你会不会……喜欢我?」「会」她的答案并没有让他失望。受到鼓舞,他再接再厉,「那么,如果在我老去之前,有幸和另一个不知名的你见面,你会不会记得我?」她垂首认真思量,「不知道」他咬着唇,忽然想耍赖起来,一股狠劲握住她的肩,「你一定要记得,不准忘记,你说你欠了我,那么想办法在我老死前还给我」「不要随便在这个命题上下承诺,安曦,如果你未来另有所爱,我会诚心祝福你……」「我不管,答应我。」他逼近她,「答应我。」「……」「宋伊人,答应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答应我。「她叹了口长气,响应他灼灼目光,明知承诺不一定能实现,一时的迷惑未见得是永远的爱情,还是应允了他,她衷心希望这个大男生快乐,无论以何种方式。」我答应你,如果在你老去前与你想遇,一定记得你。「像吃下了定心丸,他开心地咧嘴笑了,将她一揽入怀。」那么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振作起来,珍惜自己,你如果当了赌场老大,或是为非作歹,我恐怕会遇不到你。「」我答应你「」那…… 我们回去吧!「」再等一下。「让他再多保有一点温存的回忆。耽搁一分钟,就想要下一分钟,耽搁了十分钟,就会想要一生,她轻轻挣脱他的拥抱,指着热气氤氲的远方,」瞧!那是什么?「他顺着她的指头望去,一只外形似羊,背腹白底,脸与四肢有黑色斑纹的动物向他们走来,嘴里咀嚼着东西,头上两根笔直的长角几乎有一公尺以上,十分罕见。 他目瞪口呆,兴奋地叫:「那是剑羚。」他看过杂志上的图片。「数量很少,只有沙漠里才看得见。」转过头,想与她分享关于剑羚的一切,已不见她在视线范围内。他转了个圈,极目四望,除了沙漠,就是天空,还有那只独行的剑羚。 「宋伊人?」他急喊,绕着岩块找寻。「宋伊人?」没有回答,她骗了他,她离开了。 「宋伊人,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话还没说完呐!」一声声呐喊像是细微的水滴,没入沙地里,不留痕迹。大地一片奇异的寂静,沙漠仍是沙漠,消逝的人不会再回来。 「宋-伊-人」极尽肺腑一喊,换得烈风热情一扫,他举臂挡住飞沙扑袭,同时间,所以的景象如同扁平的画面,朝他所在的中心点扭曲聚合,形成一道庞大的漩涡,快速地带着他旋转不已,产生了催吐的阵阵晕眩。 他蜷起手脚,护住头,抵挡着骤变的结果,在旋转中,有人抓住他的肩,粗鲁地摇晃,一慢愤怒地喊他,「臭小子给我醒来,听见没?」叫声实在刺耳,纵是再昏头,也会不由得清醒。 「你在鬼叫什么?真要把我气死,竟敢把我的半坛酒给喝了,你给我起来!」吼声加上在他耳朵上的用力一旋,他迅速睁眼,捣着发痛的耳朵。 不再是沙漠,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四周是凌乱的被褥,远一点的桌面上有打开的酒坛,床边站着一个怒目而视的老太婆,果真是黄粱一梦。 「醒了吧?你是怎么回事?」他奶奶气急败坏指着他,「我刚刚去找了明惠,她把你干的那些糊涂事全都说了。你真是疯了,竟然喜欢上你的老师,还把那男人打了一顿!你也不想想,万一他告了你,我怎么请得起律师!」「没有?」他奶奶火大地拍了一下桌面,「有人见你在阿旺的店前面和她共吃一碗面,还说没有?」「真的没有啦,那是误会。」他气息慨慨地辩白。 「不是我爱唠叨,人千万不能走错一步,有些人就是不能去喜欢,你看看我就是--」老人赫然住嘴,动了动眼珠子,黯然地挨着床坐下,想起了什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呵欠,其实已无力在乎,那场真假难辨的梦境掏空了他的力气,他虚弱地倒头躺平,想彻底再睡一场,他随意打发奶奶,「奶奶,我保证没事,明天就会去上学了,你放心,我不会像我老子一样的。」「你老子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安家男人没一个像样--」他奶奶激动的比手划脚之际,突然眼尖,发现了安曦床铺上有不对劲的地方,更加破口大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老是带着一身脏上床,瞧这新换上的床单,怎么全是沙子?你到底是去哪里鬼混啦?知不知道我一个老人家清理这个家有多辛苦,尤其你这窝猪圈--」沙子?他霍然地弹跳起,两手摸索着床铺,触手果真是如假包换的沙粒,散布在床位一带,连同趾缝、腔骨,都找得到细沙的踪迹。他趴伏着,兜拢双手努力掬起一撮薄沙,埋首审视,直到眼见看得发酸了,抬起头,看着他奶奶,他奶奶立即被他热泪盈眶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怒火灭了一半,「你又那根筋不对啦?又不是第一次讨骂,这么激动做什么?把床单收一收我来洗……」不等他奶奶动手,他自动把床单卷成一佗,抱在胸前,「我洗我洗,你去忙你的吧!」他冲到楼下,在他奶奶保存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只巴掌大的玻璃瓶子,把收集来的沙粒全数倒进去,密封好,噙着神秘的笑朝瓶子仔细端详。 这个貌不惊人的瓶子密封的不只是一个秘密,还有他今生说不出口的,最初的爱恋。 程如兰在学期结束前无预警的离开学校,辞职理由是修养未见大好的玉体,新的班导由更年轻的代课老师暂代,为了崭露头角,有所表现,新班导实施铁腕作风,严格订定各项班规,将班上整顿了一番。 众人叫苦连天之余,安曦更为沉默了,愤世嫉俗的表情消失,变得事不关己的淡漠,也不再迟到溜课,功课虽未有惊人的突飞猛进,但维持中平水平。 他再次造访宋家,向宋母要回那个生了铁锈的喜饼盒子,将有沈纬良的部分裁剪掉,把填装沙子的玻璃瓶一块放进去收藏。第一个月,他天天将她的照片一一细审,百看不厌;第二个月,大约两、三天回味一次;第三个月,偶尔拿出来瞄一眼,不久之后,他将盒子埋进衣柜底层,不再取出。不再看那张脸,因为每个细节都铭记在脑海里,永志不忘。 他选择了北部的大学,远离待了十多年的老家。他考上了并非最顶尖,但还算不错的公里大学,对他奶奶,还有另一个女人有了交待。他迈向了普通人,或者说是大部分人都会走的道路,不特立独行,也不特别爱凑热闹。他某种安静的眼神特别收到一些女生的青睐,他不拒绝女生的要约,却又不是很积极和她们来往。 「搞不懂安曦在想什么!」这是她们的共通评语。但是他又是这么正常,听到男同学讲黄色笑话也会笑得前仰后合,话不算多,对事情的看法颇有见地,却不干涉别人的任何决定,所以人缘相对地好。 上大学后,他再度长高了三公分,骨骼壮实了些,但身材是永远的瘦削。兼了几份差,能随心所欲地吃了,却不再有浓厚的吃的兴致。 偶尔他会主动追求女生,那些女生多半长得圆眼圆脸,长发垂肩,体态健康,如果多副酒涡,交往的时间会更长,但他是恋情寿命几乎都短暂,最长不超过一年。 「安曦很好,但是我实在不了解他。」和他交往过的女生都这么说。他说出来的个人简历太简单,但是他沉思的眼神一点都不简单,她们不能容忍捉摸不定的男生。 时日一久,安曦回首过往,越发觉得十八岁那年做了一场分不清真假的梦,慢慢在记忆里褪色,褪了色的回忆实在很难让人无谓的凭吊,更何况他的回忆无人能诉说。 他积极的过新生活、找工作,做个一般长辈会赞许的上进年轻人。他看起来过得很好,不愁吃穿,工作时间十分长,所以获得的机会比别人多,社交很少,因此不沾是非,亲族人丁单薄,没有特别的家庭烦恼,除了他奶奶的丧礼让他奔波了一个月,他很少为别人伤神。 不伤神大抵是因为不特别在乎,他不特别在乎能获得多少众人欣羡的东西。 「那么你到底在乎什么?」有一次,酒后耳热之余,一位交好的男同事问他。 到底在乎什么?他彻底迷惑了。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没人能回答他,十八岁时梦里的机遇是真是假,他此时只有一种切实的感受--人生为何如此漫长? 9 人多的地方,他一向尽量不涉入,他尤其怕吵,闹哄哄的喧哗总令他走避,但他今天不得不亲自登门见一个人。 走出电梯,进入这所规模不小的才艺家教班,或许是周末,下课后的放松热闹在门后展开。他忍耐着噪音,寻到挤满了聊天学生的柜台处,询问一位忙着对学生解说课程内容的年轻女性:「请找李明惠小姐,我姓安,她的朋友。」「我知道,主任交待过,你是她高中同学。」女人头也不抬,按了分机键对话筒道:「主任,安先生外找。」看来李明惠这几年将这几家家教班经营的有声有色啊。 高中毕业多年来,除了有层远亲关系的李明惠,他和班上同学多半只在同学会上相遇,偶尔事繁也缺席不出现。他在半导体业界的工作忙碌,同学们时有所闻,并不特别怪罪他的疏离,但下个星期的聚会他因一场重要的出差而分身乏术就不同了,这不是普通的餐叙,而是从前的死党黑面的婚礼,据说班上将全员到齐,除了他。 他今天特地带上一份厚礼,准备委托李明惠在婚礼当天转交一对新人,顺带表达他不能赴宴的歉意。 「安先生,主任请你到办公室旁边的空教室等她一下,她还在和家长交谈,请向走廊直走再转右。」女人清楚的指示他,顺便看了他一眼,女人明显一愣,他别开脸迅速走开。 他知道女人在诧异什么,他已经三十五岁了,看起来却比同龄的李明惠小上几岁,关键在于他那双眼睛,他奶奶生前说过会让他吃苦头的美目,还有永不驯服的刺青短发,他还是不习惯女人盯着他眼睛看。 他照着指示前进,越过主任办公室,里面的确有交谈的人声,他停在所谓的空教室外,推开半掩的门。教室不是空的,教室里有架钢琴,钢琴前有个穿着制服的高中女生,正在研究琴谱,被开门声惊扰,回头望向他。 他说声抱歉,退一步要走回柜台,想到那里的纷扰,他又走进门,对女孩道:「对不起,介意我在这里等一下吗?我在等你们的主任。」女孩睁着充满审量的大眼,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后回答:「随便。」语气带着年少无所谓的任性,和没来由的敌意。 他拣了张椅子在她身后落座,难处随身杂志打发等待的时间。 女孩手指在琴键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弹敲,头微偏,不时觎看他这个不速之客。他察觉到了,先是不予理会,但女孩似乎对他产生了好奇,指下的音符断断续续,难以入耳,他一望去,女孩反应很快,回头不和他对上眼,他耸耸肩,继续中断的阅读。 如此数次,女孩像是要引起他更多的反应,可以弹起滑稽不合乐理的曲调,听了这里男。他忍了一会,终于放下杂志,对着她的背影问:「你多大了?」女孩转身正对他,嘴角隐隐挂着得意的笑意。「十七。」「哦?十七了?怎么我以为你弹的是儿歌。」他笑着揶揄。 「你多大了?」女孩面色一沉,不服气反问。 「我十八岁时,你刚在学吃奶呢。」他挑眉道。 「哦?那就是三十五岁了?」女孩学着他的口吻,「和主任差不多吗?我以为你是 她弟弟呢!」他怔了怔,皱起眉头,怎么自己和一个出言不逊的小女生斗起嘴了?他低下头不再搭腔。 「你等着和主任约会吗?」女孩不准备结束对话,又开始话端。他沉默不答。 「那你可能要等上一阵子了。」他看向她,忍不住问:「为什么?」「因为我爸才刚来找她,他们一定会吵上一段时间,最近都是这样的,你有得等了。」他语出惊人,毫不隐瞒。他一时傻眼,接着问:「你爸?吵架?因为你吗?」难道是上门找碴的家长?这女孩一副不太好相处的模样,学习上必然不会太听话。 「一半一半。」她答得挺妙。 他认真的看着她,「一半一半?唔……不太懂。让我猜猜看,是不是你乱弹一通惹了钢琴老师生气,老师告你的状,你爸疼女儿,不明就里,来找老师理论,老师搞不定你爸,请主任出面解决,对吧?」「……」女孩眨着眼看他,神情不断变化,良久,她抬起下巴,噘嘴驳斥:「错,我没惹老师生气,我只是不喜欢来上课。我爸不是为了我来找主任麻烦,我爸是为了他自己,主任最近和他闹分手,我爸不肯,主任就躲他,他就找上门来,借口是我最近老是逃课,找她商量对策。看!你斗猜错了。」他目瞪口呆,竟从一个小女生嘴里得知李明惠的近况。李明惠不肯公开的恋情,莫非是和一位有妇之夫发生的? 「这不能怪爸爸,爸爸离婚才两年,不想这么快再婚,主任不接受,就要和他摊牌,还说她认识了新的男生,如果我爸不想娶她就不等我爸了。」女孩一股脑说出家务事,看样子应该是在心里撑了很久,不挑对象就道出一切。 「你不喜欢李主任吗?」将她的话前后组合一番后,他认为这才是症结所在。 女孩做出没好气的表情,咬了咬唇,答非所问道:「那你喜欢吗?」他又顿住,「我喜欢和你喜欢有什么相干呢?」「当然有。如果你喜欢主任,我爸就一定没机会了,那我喜欢她有什么用?」这理由着实令他啼笑皆非,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认得和我有关?」「我曾经见过你和主任在楼下的咖啡馆约会,她说的新的男生就是你,对不对?」小脸全是怀疑。 「见面不等于约会,小女生想太多了,大人的事不要管太多,他们自己会有办法解决的,你别在里面搞破坏就行了。」他摇摇头,拿起杂志,停止再探是非。 「先生,你八点档连续剧看太多了,我不是这种女生。」女孩扭头背对他,被惹毛的模样。 女孩的反应很新鲜,他煞有介事的双手合十道:「那我们来诚心祝福他们一切顺利好了。」女孩偷偷看他,对他大方的表现产生迷惑,不由得问:「你真的不是主任的新男朋友?」他不置可否,收起杂志,走到门口,「我还有事,不能待太久,看看他们谈完了没。」话才说完,办公室的门就被粗鲁的推开,率先走出的是李明惠,她足蹬高跟鞋、挑染的削薄短发、一身简洁的米色套装,气冲冲朝外走去,顺道刮起一阵香风;后面紧跟着一名西装笔挺、面有怒色、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士,一前一后追随而去,显然争执尚未结束,转移阵地去了。 「我就是啦,你有得等了!」女孩一道站在门口,目送两人消失,溜出别有意味的笑。 「我不等了。」他看看时间,「先走了,小孩,多保重,快乐一点。」最后善意的祝福,让女孩怔了一下,她低下头,背靠着门框,把玩着裙摆,意识到男人走了,她缓缓抬起头,捕捉他的背影,为什么初次交谈的陌生人轻易的知道她不快乐? 她摸着两颊,无端为自己被看穿心事而闷闷不乐起来。 不想再有意外,这一次说好在家教班楼下咖啡馆里约见。他在电话中目睹的事件只字未提,他从不过问别人的心事,再说,也不认为有资格指点别人迷津。他的感情生活未必比别人来的踏实,否则,为何当那么女人试探性提出分手要求时,他总是爽快答应,从不挽留? 「安曦,你没有心。」最后一个来往的女人曾恨恨的对他说。他没有心?所以感受不到别人的心? 他站在咖啡馆外的走廊下,思索这个问题。咖啡馆禁烟,他不得不暂时栖身在外头,抽着戒了数不清次数的烟。也或许,他其实只适合一个人生活,便不用再寻找答案。 「我可以抽一根吗?」一只纤细的手臂伸到他眼下,顺着手指往上探,他看见了学生制服。 「你几岁?学人家抽什么烟!」他熄了烟,不温不火说着。女孩背着书包,正要上楼的模样。 「不是说过了,十七。」女孩从他手上夺走了剩下三分之二的烟蒂,从书包拿出一只昂贵的金属打火机,含着烟就要点起来。 火苗靠近烟头,女孩瞥了他一下,发现他不像其它成人,义正辞严的阻止她,他盘着胸注视她,等着她进行下去,那毫无波动的目光,深不见底,没有轻视、没有责难,只是纯然的注视,注视里有一种了解,她突然感到索然无味,熄了火,把那截烟递还他。 「算了,你一定会告诉主任。」他自我解围,「我讨厌人罗嗦。」他冷不防执起她的右手,拉到眼前,观看她的手指,又凑近她的发梢,深呼吸两秒,她被他突兀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轻斥:「干嘛?」他笑了笑,「你根本没有抽烟的习惯,何必勉强做这件事?」她身上完全没有附着一丝烟味。「打火机是你父亲的吧?」她抿着嘴盯着他,不发一语。 「不想上去?」他扬眉问,「那就别勉强,但也别做些傻事让家人为你伤脑筋。你气你家人眼里只有他们自己,从不问你的感受,那或许是他们的疏忽,不表示你得把自己搞糟才能引起他们的关注。小孩,你知道吗?大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别以为他们比你坚强,好好照顾自己吧!」这是哪来的男人?为何能轻易透视她不想上课只想在外面逗留的念头?但他句句切中她的心绪,态度自然,面带微笑,她连顶嘴的欲望也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滋味的问。 「小孩,我也年轻过好吗?」「我不是小孩,而且你也不老。」她学着他背靠廊柱,表情是软化后的颓丧。 「那就别净做孩子气的事。」她不服气:「那他们爱了又说不爱,说不爱又爱,就不孩子气吗?」「那是因为不了解自己。」他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那充满寂寥的眼神,她只有十七岁,这些情爱的纠葛对她而言是难解了些,思及此,他故意岔开话题:「你在这里学琴多久了?」「两年了,从爸爸认识主任了以后,就替我换了先现在的老师。」原来如此,男人为的是近水楼台。「你不爱弹琴吗?」「爱,但不爱在这里弹,这个老师总让我弹些无趣的曲子。」「什么叫有趣?像上次你弹的那些儿歌?」他故意打趣。 她瞪睨他,「瞧不起我?」「岂敢?我连儿歌也弹不出来呢!」这话十足的挑衅,她鼓起腮帮子想了想,猛然扯住他的袖子,往转角直奔。 「怎么了?去哪?」她一股蛮劲拖着他走,转弯毫不犹豫,可见目标明确,他不担心她能把他带到哪里,他担心的是李明惠到了咖啡馆见不到人。 女孩要去的地方原来只在路口右转二十多公尺处,一家钢琴专卖店。 还摸不着头绪,她已踏进自动玻璃门内,满室搜寻一遍后,直接走向角落一架古典直立钢琴。只见她掀开琴盖,本来在招呼其它客人的店经理凑过来,面有难色。店里放着一面明显的警示牌,上面有冷冷的字样——‘请勿随意触摸,有需要请内洽’。大概是怕她进来弹着好玩的,站在一旁监视。 「大哥,你说这一架好不好?我很喜欢。」她转头问安曦,迅速眨个眼。 「……不弹弹看怎么知道。」他配合应答,内心莞尔。这女生挺机伶,佯装的有模有样,毕竟年轻,经不起一丁点刺激,总急着证明自己。 店经理闻言展露商业笑脸,殷勤哈腰,「请弹弹看,您妹妹有眼光,这架音质不错,昨天才刚到的新货。」女孩在钢琴前坐定,十指在正确的琴键上安放好,弹奏前,偏头看了安曦一眼,止不住的笑意流露在俏皮的表情里。 他无奈的摊摊手,指着腕表,表露无声的语言——「我相信你有一手,但是我赶时间,请快一点。」女孩耸肩不理会,极其娴熟地试了几个连续音后,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的开始弹奏正式的乐章。 他不很专心的在听,准备在她弹了几段后,就鼓掌叫好,拔腿走人。他斜靠在墙边,又瞥了一下表面,就在看向她的那一霎那,冷不防的面色全变,全身僵硬。 音符一路拖曳挥洒,奔驰旋绕,在中断舒畅淋漓处嘎然而止,还未竟,它等待个四拍后再匍匐爬升,他几乎可以精准的默哼出下一段。毫无疑问,女孩弹奏的是盘恒在他心里多年的‘冬月’,一首市场上不可能找得到音碟的曲子,他两手臂浮起了一片疙瘩,头皮紧缩发麻,想移动僵木的双腿,但做不到,他将每一个音符都一一接收进体内。多年前,他曾从一个女人那里获得一卷自弹的演奏带,初拿到时不断反复聆听,经过岁月洗礼,早已不堪播放,这个女孩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的神情也许很吓人,女孩发现了,收手不弹,困惑的站起身,移步到他面前,彼此默望着。 他身体虽然不动,眼眸伸出却掀起轩然波涛,她甚至看到一层水气,慢慢浮现在他眼眶,映照出她的影子,她可以据此判断,她成功的以琴艺说服了男人。她弹琴并非玩票,但不认为自己技艺惊人到足够撼动他,有另外不知名的原因,让男人泄露了心思。男人和她一样,内心有极为脆弱的角落,角落里到底埋藏了些什么呢?她进入揣想。 「大哥,你还想听吗?」她轻轻问。 他几不可见的摇头,神色凝滞,不等店经理询问,俯首走了出去。她快步跟上,心中七上八下,却不敢开口。两人一路噤声,回到咖啡馆廊下,她正踌躇是否道别了,他徒然回头,捉住她的隔壁,厉声追问:「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谁教你这首曲子的?是谁?」女孩惊愣住,说不出话。等不到答案,他愈发心急,加重的手劲将她直推抵到廊柱,无可后退。手臂被紧束的发疼,她咬着牙承受,喊道:「大哥,我会告诉你的,你别难过。」他登时停止逼迫,反思自己的动作,马上松手。她的手臂清楚留下挤压的手指印痕。她叫他别难过?他有多失控?她懂得什么? 「对不起。」他揉了揉眉心,万分抱歉。「真的对不起。」「没关系。」她有些不知所措。 「别怕,我没有恶意。」他退后一步,尽量恢复面容的平静。 「我知道。」「……你知道?」「你不是说过,大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忍俊不住,捏了一下她发红的腮帮子,「学的可真快!」「大哥,那个--」没有说下去,眼睛不安的转向他身后,他机警的回头,和一脸不解的李明惠打了照面。 「赵熙,你不是该上课了吗?」李明惠语调特意放柔。 张熙?女孩名叫赵熙,他在舌尖默念了一次。女孩点头应承,瞄了他好几次,他颔个首,女孩明白了什么,转身走进电梯间。 「她--你们怎么认识的?」李明惠困惑不已。「还不是拜你所赐。」他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 那一晚,他翻出那卷尘封已久的录音带,勉强播放,很遗憾,只听的到几个破碎的音调,然后是一片嘶嘶干扰声。他取出审视,许久之后,豪爽的抛进垃圾筒。他不再需要它,他找到了更好的声源,可以一丝无误的重现原曲的风貌。 赵熙。她他再一次默念这么名字,深深的叹口气。 从认识这个人开始,她就没有停止想过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因何情况再碰见她,和她产生交集。他和她生活圈里的人有极大的不同,他总是来去匆匆,所以应该很忙,身上却有一种无所谓的随性气质;平时应该很寡言,说出来的话却不会言之无物,总让她回去后想上半天。还有那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认为不能开太久,至于看久了会如何,她没有想下去,年轻生命的思考模式通常是跳跃的,她马上又回到第一个问题,她何时会再见到他?就这么想上一个星期。 然而,当她不经意在那家咖啡馆前的走廊下见到他时,她还是会吓了一跳,欢快、紧张、猜疑同时交会在强烈鼓动的心口。他在等她,她很快确定了这一点,他的眼神告诉了她,他等候了一段时间。 她慢吞吞靠近他,琢磨着第一句开场白各种字句的组合,可惜派不上用场,他先开口了,「我叫安曦,晨曦的曦,是你们主任的高中同学兼亲戚,你喜欢叫我什么都没关系,我想你请帮我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完他流畅的简介完毕,开心和失望参杂,开心的是他果然是来找她的;失望的是他的目的不在她,而是那首曲子。不过想当然耳,哪个成熟的男人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会有兴趣。 「现在吗?」她才下决心好好上课,但是--再跷一次也无妨吧?反正记录辉煌,多一次少一次没有人介意。 「说两句话应该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怕她为难,他加上保证。 「……」她低首沉吟,明显感受到他的殷盼。他只想和她说两句话?她连逃课的必要也没有?几个念头转啊转,她一本正经道:「两句话的时间不够,我可以带你去找她,那地方不好找,而且她不认识你,不会随便见你的。」「你说的『她』是……」「教我那首『冬月』的人呐!你不是想知道吗?」他面露讶异,随即敛起情绪,认真思考。「那么改天吧,你今天还得上课。」「就今天吧!她的课排得很满哟,只有今天才有空档。」她的热心有点超乎他的意外。小女孩大概又想借机不去上课,他不在意她是不是勤学的好学生,他不希望她缺课的理由是因为他他们没有任何连结的情份。 「总找得出时间,你还是先去上课吧!把你手机号码给我。」他指着她捏在手心的手机。 「大哥,你很想知道吧?为什么还要等下一次呢?」赵熙歪着头瞅着他。她看得出来他的渴望,所以他上次才会失控,今天却把心情隐藏的很好,是不想因为私事拖累她吧。 「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是啊,他的确很想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等了很久,多等几天并没有差异,但是他忽然感到疲倦。他从未承认他在等待什么,甚至几度积极改变自己的生活,但终究是回到原点。他并非失去了爱的能力,而是没有一个女人能复写出深砌在他心底的另一个影子。他并不孤独,和任何对他有好感的女人发展关系并不难,难的是驱赶体内根深蒂固、不被理解的寂寞,他累了,这种情况该要结束了。就当是最后一次吧!他为过去画下句点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担心你告诉别人,只是不好影响你。」他解释。 「那就跟不用担心了,谁能影响我?你不是说不做勉强的事,现在又让我去做好学生?走吧!」她甩头往车站方向迈步,一边提着气,忍着不回头,等听见了他跟上的脚步声,悄悄呵口气,抿唇笑了。 这种地方的确不好找,巷里有弄,弄又分成左右两截,稍不留意就会在原地绕圈子,找不到来时路。 赵熙果真来过这一带,每个转折都不经考虑,走路的同时不忘和他聊天,内容天马行空、古怪突梯,有些是校园趣闻,光听就知道这女生在学校也不会太守规矩,他猜测赵熙恐怕名字早已在老师的黑名单当中。但这些令师长伤脑筋的事件想想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他一路保持平静,不表吃惊,偶尔适当的附和,附和却让她谈兴更浓,直到站在那栋公寓一楼大门前,按了门铃,她还在说个不停,他在心里默默下了个结论——赵熙是个寂寞的女生。 素朴的金属大门开了,外佣没有的中年女人开的门。 「嗨!海蒂,我找高老师。」海蒂露出微笑,把他俩请进客厅,手脚俐落的递拖鞋、倒水,再到内室请主人出来,安曦打量着素雅、一丝不苟的布置,低头问赵熙:「这位老师多大年级了?」「唔……」她略思考,「今年应该六十了。」这种年龄缺乏想象的空间,他不预备得到多少惊奇。找熙情绪十分高昂,嗨自动走到客厅一隅的钢琴前,随性按敲琴键,哼些短歌。 「赵熙啊,今天怎么有空来啦?」一把清亮的女声凌空响起,伴随急促的踏地声。他回头望去,赵熙所谓的高老师摇晃着臀围不小的身躯,笑容满溢,头发几已花白,精神爽利,浑身洋溢着温暖的氛围。 「想你嘛!」赵熙迎上前去,给予对发一个热情的拥抱。「今天家里没学生来,你才有空请我吃那道狮子头啊!」「只想吃啊!先弹一首我瞧瞧!」丰腴的手掌抚过找熙黑亮的秀发。 「今天先不弹,我带我大哥来见老师。」找熙将他拉近。 「大哥?你何时多个大哥?」胖脸促狭的笑看他。 「您好,我叫安曦。」他欠欠身,忽然感到前来拜访是个不智的举动。他能说什么?对方是个半百的妇人,一生教琴为生,学生不计其数,也许连名字都记不清,他与她素未平生,仅凭一首少数人才知道的曲子,能聊上什么? 「安曦?」对方极为讶异,又念一遍,「安曦?」「是,我叫安曦。」他礼貌的重复了一遍。 明朗的笑容消失,转为莫名的惊异,高老师呆视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掉转身走开。他一脸茫然,赵熙亦摸不着头绪的耸肩,未久,高老师又出现了,手里揣着一张白纸,她将便条纸般大小的白纸递给他,「是不是这两个字?」定睛垂视,白纸边缘已泛黄,正中央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他的名字--安曦。 「这是--」轮到他充满讶异,他并不记得见过她。 高老师收起纸条。脸上交织着难以形容的情绪,她问安曦:「你今天来是为什么?」「大哥喜欢那首『冬月』,想知道谁谁教我的,老师弹的比我好多了,我带大哥来见识下老师的功力。」赵熙抢着回答。 「是这样啊!」高老师,心不在焉应着,突然对赵熙道:「赵熙,你帮老师一个忙,到书房去替老师整理那一柜子cd,有一张是学生最近替我录制的自选曲,里头就有这一首,快去!」「好!」赵熙爽快地答应,识途老马般钻进一扇门后。 高老师直视他,有种不知如何开口的犹疑,揣摩了半天,她干脆直截了当点出核心,「你第一次是不是从伊人那里听来的?」他睁大了眼,半晌合不拢嘴。 「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吧?」她摸摸白发,坐了下来。「外面也不必客套了,你并不是来求教的,你没学过琴,如果不是伊人,你不回来,对吧?」「您--为什么会知道我?」他跟着坐下,太不可思议了「伊人告诉我的。」「伊人?」有多少年了?他没有再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伊人。」她点头,接过海蒂送上的热茶。「伊人我是我早年还待在中部时的一个学生,非常勤力的一个孩子,体贴又董事。她不是天才型的学生,为了她母亲的期望,一遍又一遍的苦练。这孩子,应该要得到幸福的。如果不是那件意外,现在该是幼儿有女了,可惜啊!真是可惜!」她拭了拭眼角。 「那首曲子正是您做的?」「……」她再次点头,「我不必瞒你,到现在,我也不确定这件事是真是假,几年来对谁也没提过,可是你既然来了,我想,或许是有那么一回事--」「哪件事?」他的胃开始紧缩。 「十七年前,伊人过世还不到一年,我还没搬到台北来,有人突然找上我家,她是伊人的高中同学程如兰,我见过她几次,但都是伊人在场时,那天她独自上门,又是伊人已经不在人世以后,我自是感到奇怪。」「程如兰?」推算回去,那段时间是程如兰还在任教的最后几个月,他已经知晓宋伊人的存在了。 「程如兰停留不到半小时,那天下着大雨,她没有撑伞,这个人湿淋淋的,来了也不坐,她喊我老师,没有客套,直接告诉我,她是伊人,不是如兰,因为一些原因,借用了如兰的身体,希望我不要害怕,她有事拜托我。」她叹口气,「我不害怕,却不敢相信她,为了取信于我,她当场弹奏了这首『冬月』。我一向疼伊人,她高三那年我刚完成那首曲子便教了她,准备当年出钢琴专辑用的,后来因故专辑作罢了,当时我很挫败,从此没有发表,也没有再教另一个学生这首曲子,这么多年了,程如兰没学过琴,怎弹的出这一首呢?」他怔望着她,潮涌的热气在胸怀回荡,他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对我说,她就要离开了,但是有一个愿望,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替一个人完成,她欠了他情份。他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就是你,安曦。」他再也经受不住,闭上眼,将脸埋在手掌里。 「她知道下一世,不会再认得你了,这是天律,谁也改变不了,但是总会有些记号留下来,一辈子跟随着她。」「什么记号?」他抬起头。 她摇摇头,「她没说明,只说可以确定,她和我还有未完的师生缘分,在我有生之年,我们一定还能见上面,见了面,我就明白是她回来了,我当时听了十分欣慰,也不管真假,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什么样的要求?」「她说,你的出现,是她生命轨道中的意外,她无法确知你们还有无未来,如果,如果多年后你还能记得她,还在等待她,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想办法来找我,找到我,就找到她了。所以,她要我继续教学生这首曲子,这法子也许不管用,也许笨,但也是唯一她想得出来的办法。缘分是奇妙的东西,总会钻缝隙找到出路。其实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有心要等,才有机会开花结果,否则,大张旗鼓也是惘然。再说,时间是遗忘的良药,如果你早忘了,或另有好的结果,也不需勉强,感情的事,常是身不由己。她最终希望你能快乐,无论和谁在一起。」」伊人回来了吗?「他渴切的攀住她温暖的双手,手心在淌汗。 她凝视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照她的话做了,每一个新来的学生,时候到了,就教上这一首,可惜我太钝拙,没有慧眼,年复一年,感觉不到伊人回来过,甚至还怀疑,如兰来的事根本是一场午睡作的梦,真实到我信以为真,所以,我再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直到两年前,我收了个新学生,这个学生不太用功,但比伊人来的有天分,我教她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这学生在帮我整理书房,无意中翻到这首曲子的原谱,她嘴里哼了哼,就坐在钢琴前,顺手弹了出来,那手势,那流畅,没有人办到过。本来,程度好一点的学生,要照谱谈出来并不是难事,可那位学生不仅只这样,她还自行改掉了几个地方的音阶和节拍,和你现在听到的曲调不谋而合。我刚才不是说了,她拿到的是原谱,并非我后来数度修改过后教学生用的正式曲谱,她如何知道这其中差错?我惊讶地问她为何不照章弹,她说她也不明白,她只是觉得这首曲子应该这么弹才对,才算完整。她很喜欢这首曲子,要求我弹一次让她听听,那次之后,我又开始相信,那一年,伊人真的回来过。「他霍的站起来,打翻了她那杯热茶,愕然俯视她。 她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安曦,和你说这些,只是想了结她交代我的事,并非想证明什么。或许是我多心,或许这么做的结果徒增每个人的困扰,既然你来了,我就告诉你,但是,请勿太勉强,如果你早已有归属,那就忘了也无妨,如果你还记得,而她今非昔比......」「那个学生是谁?叫什么名字?」他忘情地打岔。 「老师,根本找不到你说的那片cd啊!到底放在哪里嘛?我很仔细全翻了一遍,都没有哇!」赵熙蹦蹦跳跳地来到两人面前,粉颊泛着红光,愉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高老师看了看赵熙,视线又转移到安曦脸上,她闭了闭眼,神情分不出是释怀还是忧戚,她说:「我想,她自己找到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一路懊恼着,对自己。 不该出主意带他走这么一趟的,以为会让他更开心,没想到适得其反,他变的更阴沉了,闷不吭声,专心低头走路,仿佛完全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在身旁;好几次在人多处差点跟丢了他,唤他也不应,只管埋首疾行,待钻进地下道,转入捷运站,进了闸口,在等候在线停步,他才迸出那么一句:「快点回家吧!我得去停车场开车。」「喂,等等!」她拉住急着转身走开的他,十分不解,「我得罪你啦?」他别开脸,望着轨道尽头,「没有。」「那为什么都不理我?」「不干你的事,今天谢谢你了。」他的目光仍放在远处,不着痕迹的挣脱她的手。「车快来了。」「喂!你心情不好啊?」愈不看她,她愈是钻到他面前端详他,「老师对你说了什么吗?可不可以告诉我?」「没什么!」他左闪右躲她的紧迫盯人,不大耐烦。「她很好。」「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她有些动气了。「如果我说错话你可以告诉我是!不用摆着脸嘛!你这样很莫名其妙,又不是......」「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你别再问了行不行!」他冷不房怒吼,她怵然一惊,缩着肩,圆瞪着双目。 他眼里没有恶意,只有晃动的水光,和不明所以的激动,握住的拳头在抑制着什么,指节突起泛白。她鼓起勇气不转移视线,看进他的瞳仁深处,剥开一层层覆盖的情绪,她看见了忧伤,这个男人非常忧伤,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列车进站,带起一股凉飕飕的风,拂乱她的头发,催促着她,她垂下眼睫,失望地道别:「对不起,那我走了。」他没有反映,她居丧地扁着嘴,背好是报就要离开,身体却倏然一紧,她撞进了他怀里,被他全然环抱,他用尽了力气拥抱她,紧的两人间没有一点缝隙,他的脸埋进她颈窝,没有言语,不再有多余的动作,除了强烈的拥抱,以及他狂烈的心跳。 她错愕万分,无法思考。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男人,鼻尖全是他独有的气味,他好闻的洗发精味道,还有他坚强的臂弯,如此有力,好似栖息在这里,什么都不必害怕了,而且让她无法判断,这个突来的拥抱,到底出自何种意涵? 隔着他的肩,列车开动,远离。 她抬起双臂,轻轻地,不被察觉地,回抱他的腰身,心跳频率逐渐和他同步。 然后他开口了,含糊地,隐约地,只有两个字......「伊人」。 10 自发生了那个难以归类的拥抱之后,赵熙有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安曦。 就要升上高三,课业繁重免不了,她却比以往更勤快到李明惠的才艺班报到,加倍的专心,十足的耐心,上完了课往往流连在琴室不走,练得乏味了,东晃西转,总会出现在李明惠的办公室,和她搭上几句话,看不出有任何特别目的,反而是身份尴尬的李明惠困惑了。 「你最近......还好吧?」李明惠问。 「很好啊!」赵熙翻弄着桌上便利商店换来的一排公仔小玩偶,平常严肃的李明惠竟有此童心? 「张老师说,最近你表现得很好,要保持下去喔!」「......」她细看着手上的玩偶,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 一阵安静后,李明惠禁不住问道:「赵熙,主任想问你一件事,请你老实告诉我,我......」「你想问你和爸爸的事吗?」她不假思索接口,直言无讳,「我没有意见,你们开心就好。」被个不经人事的女孩抢白,李明惠难得红了脸,掩饰地清清喉咙道:「那......今天晚上我们要一起吃饭,你来不来?」她瞟了李明惠两眼,撇嘴道:「可是我不喜欢当灯泡,而且是超亮灯泡。」李明惠愕然,干笑两声后说:「你太多心了,我们从没这么想过。」「我们?」赵熙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字眼。李明惠最近桃腮泛红,春风得意,大概情事顺利解决了,难怪她父亲近日笑容多了,对女儿的刁钻特别花上耐性。 「主任,最近没看到您那位朋友来找您了,他和您一样,也在教学生吗?」她边翻报纸边问,状似不经心。 「他?你说安曦?」「恩,那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男人啊!」「他啊!他什么都无所谓,怎么管学生呢?」李明惠笑,「他在科学园区工作,他对那些不会说话的芯片电路最有耐性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公司了,没必要不会上这儿来的,怎么问起他了?他对你说了我的事吗?」「一点点,他都赞您好。」「喔?真难得,知道替我说上好话了。」「他的公司在新竹吗?」「台北也有管理处,他总是两头跑,最近永欣扩厂,他又更忙了。」永欣。他铭记着,抓住书包,抛出一个微笑,」我走了,祝你晚上约会愉快。「李明惠怔了好半天才释然地笑了。 办公室大门外的走廊人来人往,什么样的人都有,送货员、快递小弟、水电修缮工、男女职员,大部分行色匆匆,很少悠闲地在交谈,就有也是例行公事,更别说在总机前方的临时接待区,好整以暇地挨着绒布沙发小憩一番了。 当安曦和两位部门员工前后走出大门,准备驱车南下到厂区开个例行会议,经过总机柜台时,不免往对面沙发上坐着的人儿瞧上一眼,看是哪号人物在开小差,看杂志看得入神,忘了老板正在会议室里面精神讲话。 这一瞄,他无法预警地煞住脚步,身后两名员工追撞上去,他背脊倾斜了三十度才站稳,因为连串动作太惹眼,沙发上的人发现了,杂志连忙一扔,直起身定眼瞧着他。 两名员工立即恍然大悟,直属上司是被杵在边角的人给吸引住了,不过也难怪,这种地方要能看到背着书包的学生妹的确不容易,况且现在正好是上午十点三十五分,时间点也不恰当。 「你们先去吧!待会我自己开车下去。」安曦随后吩咐,两名员工暗讶,不敢多说什么即先行离去。 匆匆从洗手间跑步回岗位的总机小姐见到了他,忙上前知会:「安副理,这位小妹找您,您刚才开会,没打扰您......」「我知道了,谢谢。」他笔直走向赵熙,闷声说了句: 「跟我来。」她不敢违逆,紧跟在后头一道进了电梯,地点不宜,安曦照例不多话,两人拐到大楼旁的小吃街后,安曦才沉声问道: 「你不上课到这来做什么?」她扁扁嘴, 「你最近不到主任那里去了。所以--」「我没事不会去找她。」「我知道,所以我查了你公司的地址、电话,问清楚你今天的行程才--」「没事不必大费周章来找我。」「……」太果决的应答,她就快哑然,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你--」「我没什么好让你问的。」「那你干嘛抱我?」几乎一脱口便后悔,她捣住嘴,懊丧不已,狠狠跺脚。 安曦无言,一脸凝肃,良久,他缓了口吻道: 「对不起,我那天失态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来讨道歉的,我只是想问你,你想不想--」她心有芥蒂地瞥视他,怕他又截话,见他默不作声,才放胆说下去,但声音小了些, 「你想不想再听我弹那首曲子?」他慢慢抬眼,仔细地端视她的脸,每一寸细节都不放过,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相互对照。没有,没有一丝相像,除了她的琴艺更胜一筹,没有可供怀想这处。 那一天从高老师家离开,他终于能理解宋伊人当年不愿轻晚承诺他来世之约的原因。人事均已全非,多年世事历练,他不再轻易冲动,赵熙年仅十七,心性漂浮未定,将来的路未可限量,和这样的小女孩,如何实现多年前的承诺?光凭想像,就可以举出一箩筐的阻碍。再说,不一定和他,她才有幸福可言。现在任性冲动,将来后悔的机会就大,他对宋伊人的牵念,绝不能以悔恨作收,更何况,若高老师的判断错误呢?倘使赵熙并非宋伊人呢? 「现在不是时候,我还有事。」他予以婉拒。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心底涌起一阵酸,让她哽哑中断。 她这  不是在乞求他恩赐时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完全不明白,一向不热衷与异性往来的她为何在和他交手三次后就念念不忘,一颗心不由自主悬挂在他身上。她无能剖析,只辞谢她仿佛在垂视一口井,目视久了就会无端坠落,但也毫无畏惧,虽然暂且名这为一见钟情,直觉却又告诉他这比一见钟情更为深阔,她全然无视于年龄、身分的差距,束手就擒在一种强烈的渴望之下--接近这个男人,让他快乐。 「你--」她哭了吗?她眼泛泪光,拼命眨动睫毛,手抬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的难堪,他低叹一声,埋怨他不解风情的女人不少,被他惹哭的倒是没有,这绝非他的初衷,她只是个小女孩呐! 「你别这样,我没说不想听,改天吧!改天再找时间--」听到这里,她掩住脸,背对他,索性放任泪奔流,不再压抑。 「喂!你真哭了?」他按住她的肩,她甩脱他的手,扭向另一边,就是不看他。 「赵熙,听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她啜泣得更放肆了,还不时跺下脚。 不到中午,外出用餐的人潮未集,仍有不少走动的行人投来注目礼,他一个大男人和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在路上牵牵扯扯可不太妙。 「你别哭了,我这就答应你,就这星期六下午,在上次的捷运站出口见面,可以了吧?」捷运站属于公共场合,没什么私密性质,不易引起联想,就算被撞见,也不能称作约会,他侥幸地盘算。 「真的?」她蓦地转身,展露云开雾散的笑靥,一颗泪珠还垂挂在眼梢呢。 「不骗我?」「骗你行得通吗?」「当然行不通,你说话要算话。」三两下眼泪拂拭干净,小脸重新获得青春的焕然。 到这里,两个人的交手已划分不清谁开了头、谁接了手,他有无限的仿徨,仿徨中又有那么点慰藉--他和伊人重逢了,在她专注为他弹奏的那一刻。 捷运站的碰头就此成了序曲,可与他的盘算仍有不小的误差,起源于他从没真正了解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赵熙小小的脑袋里千回百转,这一刻还在兴高采烈叙说着如何骗倒了专找她碴的老师,下一刻就愁眉苦脸地抚着小腹说:「哎,肚子突然好饿,真的好饿,你陪我吃个饭吧!不然买个面包也好,那边有家店的芋头菠萝很棒。」他若暗示时间不多,她随即嘟着嘴退而求其次,「就喝一碗汤,一碗汤就好了,不花多少时间,不吃东西没力气弹琴钦!」一碗汤可以喝上半小时以上,因为她接着点了几道小菜,一碗面,他从不知道小女孩食量可以这么惊人?身材却如此纤苗。当她一口接一口扫光那些食物,他很难不想到自己也曾有一段怎么都吃不饱的青涩时光,那时,有人会把一份午餐原封不动让给他,温暖他的胃。 「大哥你不吃吗?你吃那么少。」她鼓着腮帮子问几乎不举箸的他。 「我胃口没你好。」他敷衍道。 「没办法哇,看到你胃口就很好,好像饿了很久很久。」她全无心机地说。 他刻意的矜持,总会瓦解在她坦率无饰的言语里,令他禁不住松开了眉头,与她相视而笑。 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她没这么干脆入正题,接着说:「肚子好撑,真没办法,陪我散个步吧!」沿着单调的人行道,绕着同亲的巷弄,不必他开口,她有那说不完的奇想,也不怕他讪笑,尽其所能描绘着,偶尔碰触到笑点,她比他更先发笑,有时笑得抽噎不止,整个人融化在笑声里,他也跟着被逗乐了,胸怀一寸寸敞开。只有在谈及久未谋面再嫁异国的母亲,她音调会降低一阶,笑意淡了些,然后说:「走,我弹琴给你听。」见到了有可能成交的熟客,店经理大方迎宾,再一善解人意欠让她展现琴艺。对她而言,这是压轴时刻,安曦的眼神将在几分钟内产生变幻,注视她的目光不再是对着十七岁的女生,而是一个令他神往的女人,那眼神可以伴着越熙入梦,在接下来不见面的几里提供她鲜氧,有充足精力对付讨人厌、乏味的求学生活。 最后,他会送她到捷运站,看着她上车,每一次,他必须订定一个明确的见面日期,她才能心甘情愿地踏进车厢,结束一个无法被定义的约会。 因为不够世俗,赵熙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他的身家,坦白说,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想知道他的习惯,他的喜好,比方说最爱吃的食物,起床入睡时间,爱看什么样的电影,读过哪些有趣的作品,将来想住在哪里,最让她全神贯注聆听的是……喜欢哪一种女生? 每一种问题都构不上思考上的压力,得到答案后她总是眉开眼笑,细心地记在本子里。每一回见面,她的心情仿佛像是要远游般雀跃,说起话来鲜活有趣,他的生命里没有驻足过这一类的女生,不需谎言,不需矫饰,只须单纯的面对。 繁重的工作中,他逐渐期待下一次的见面,逐渐想多看到那张喊他大哥的脸,逐渐地他不清是赵熙吸引了他,还是宋伊人在召唤他,他终于还是走向她。 「快到了吗?还要多久?能不能透露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两个钟头的车程里,除了喝水,她没有停止说话过,仿佛只有说话才能将全身涨满的兴奋做部分的宣汇,否则过多的快乐让她失控,失控的她就想找个喜爱的人拥抱,而她宣爱的人就会……「你太吵了,能不能让我专心开车?我已经错过了一个交流道。」方向一转,车子岔进右线道,滑下交流道。 她伸伸舌头,伸手调整电台音乐频道,不再出声。 她喜爱的人绝不会欣然接受她稍微越矩的表达,百分之百肯定给她个软钉子碰,因此,当今天碰了面,他突如其来地宣布要带她到某个地方进行周末一日游,她非常辛苦地克制了欢叫的冲动,迭声问他:「真的?什么地方?远不远?就我们两个?」就他们两个,其它的问题但笑不语,卖她关子,她不敢告诉他,她其实并不介意,什么地方都好,她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这个出游真是个好奖赏,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心理准备,穿了过于端庄的小洋装,举手投足不是太自在。 避免他分心,她开始吃着休息站买来的洋芋片,不时看上他几眼,车子转进省道,沿途各种形式的房舍在田野间和路边错落着,只有接近小镇才密集起来,但过境不很久,又是山峦连绵,云低天阔,越接近目的地,他越沉默,几乎不再聊天。 天气不算太好,游伴不是太积极,附近也没有太有趣的观光景点,她的游兴丝毫不减,光想象着将和他有全新的交集,就甜在心里。 车子在通过一道大转弯后,慢慢停靠在路边一棵开满白花不知名的大树下。 没有路标,缺乏指引,她想不通这平凡无奇的一片山景有什么观赏价值。 察觉她的迟疑,他替她解开安全带,给予答案,「下车吧!就是这里,我带着你走。」他带着她走,她重新绽笑,跳下车,不需她厚颜主动,他自然牵起她的手,左右观察了一会,走向一个杂草丛生,难以辨识的山林小径。 前进不到十公尺,她立刻体会出他为何要搀扶着她;这山路乏人问津不知多少年了,若不靠他拿着一根临时捡来的树枝挥开横生的路障,简直寸步难行,难行不打紧,有他开路不成问题,糟在她身穿洋装,小腿裸露,茅草一扫过,刮痕数条留下,刺痛无比还有那赶不完的无数蚊蝇,争先恐后叮咬她的肌肤,让她一路拍打声响个不停,狼狈极了。 「对不起,累了你,是我没想清楚,这里变太多了,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一脸歉然。 「没关系,挺好玩的。」她努力挤出无所谓的笑容,一边击打手臂的小黑蚊。 「很久以前这条路很好走的,那一段时间我每天都经过这里。」他不经意道。 原来是旧地重游啊!这个地方对他具有特殊意义吗? 她忍着不适,举头环视四面景致,越深入里面,林相越迷人,山风一波波拂面,草与树的气息沁鼻,左手边的坡地一片野花如火如荼蔓延,美得惊人,耳边是虫鸟相互争鸣,平时只有在书中和影片中才得一览的自然经验,竟在这晨亲炙了。 她忽地停顿不走,捧着胸口,微皱着眉。 「怎么了?」他回头问。 「感觉怪怪的,好像~~」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他神情有点紧张,忙说: 「没事,我们走吧!」走动间,她不停深呼吸,一缕缕初夏气息渗进体内,不停扰动她的感知深处,她眺望前方,就要转弯,她突然脱口: 「快到了--」「你说什么?」他遽然问。 「我--」她缩了缩肩,指着前方, 「我说,快到了,对不对?」她说错话了吗? 他安静地看了她几秒,表情难测,掉转头继续走, 「对,快到了。」才转了弯,她便看到尽头处有一道突兀的围墙,围绕着一块篮球场和几排陈旧的校舍,她低喊: 「是学校耶!大哥念过的学校吗?」他放开了她,停在围墙前,那一块旧塌口早已消失,修蓦得不着痕迹,而且上方多了一道铁线围成的刺篱,墙内凤凰木依旧挺立,树身更形粗壮。 他先行翻越,抵地后,放开两臂道: 「下来。」「探险吗?」她露出好玩的表情,不假思索往他身上跳,他抱个正着,发现她出奇轻盈,她趁隙勾住他的颈子,咋舌道: 「我们好像小偷喔!」忽又惊愕一喊: 「糟!我裙子好像裂开了。」两个俯首探寻,果真在后摆处裂了一条缝隙,是让墙上的铁刺勾破的。 他脱下薄外套,替她在腰间围了一圈,用袖管打个结, 「这样就没事了。」她再动手打一次结,确定安全紧缚着腰,噙着甜笑,跟着他走。 穿越了无人的篮球场、刚翻新过的校舍,摸不清他想做什么,天气却转为阴沉,有山雨欲来之势。 「我们要去哪里?偷考卷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再次转头注视她,同样带着令她不解的神情。 「--你怕吗?」「不怕。」她耸肩。他是多么另类的男人,约会做的事如此与众不同。 「不过我猜,我们进不去的,门窗应该都上锁了。」「喔?你确定?」他绕到一处侧花园,站在一列玻璃窗下,低头想了想,看着她道: 「都上锁了,我们就进不去了,但是我很想进去,因为可以听你弹琴。」「有琴啊?」她乍喜,踏脚看进窗子,面庞贴着玻璃, 「真的耶!」她退一步,打量着十多扇紧闭的玻璃窗,忽然伸出手,触摸最靠墙的那一扇,往旁一推,窗子应声而开,她拍手大笑, 「哎呀!猜对了,这扇没锁,爬进去吧!」他心坪然一跳,一阵晕眩,说不出话,眼角余光瞥见教室另一侧有人影,他将正要跨窗而入的她扯下来,低声说: 「有人,大概是警卫。」两人矮蹲在窗下、她掩着嘴不敢出声,心里爱极了这种冒险游戏。 「快下雨了,我们不能久留了。」警卫走远,他看看天色判断,起风了,风里饱含湿气,很快就会降雨,他不能让她受凉。 「走,回车子那里。」她有点失望,不得不听从他,两人飞奔在校园内,才辛苦地跨出围篱,豆大雨点便相继落下,毫不给喘歇时间。 多了雨势,前路难行,走走停停,只到中段,全身已然湿透,他忽然屈身蹲下,说道: 「我背你吧,这样比较快。」她俯视他,抹不尽的雨水频遮视线,她轻轻往前靠,他感应到了她的体重,反手撑持住她,迈步奔跑起来。 所有的障碍都由他先行排开,她左颊贴着他的背,闭上眼,一路震动中,她仍稳稳被托抱着,她不未经历如此的安适感,几乎不愿再张开眼睛,嘴里悄悄念着: 「不要丢下我……」「不会的,伊人,我不会丢下你……」他很自己地回应着。 大自然的声音太喧闹,她只截取了他前三个字的承诺,欢喜地紧然笑开。 回到车上,他递给她一盒纸巾,快速发动引擎。 「我们接着去哪?」她抖着身体问。 「我家。」他家,他幼年至青少年时期待过的家,多有趣的邀约。 洗浴过,换穿过了干净的t恤,当然,是他的t恤,所以长度及膝,走起路来空空洞洞的,她跟着他临时找来的夹脚拖鞋,漫游在这栋两层楼的老旧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久无不迹的寂冷,阴暗不明,客厅较亮,墙上有几张年龄不等的遗照,其中一张是位长相古怪的老太太,她审视了一会,似曾相识,但确定没见过,她赶紧转开脸,老人一双尖锐的目光令她颇不舒服,决定回头找安曦。 二楼光线明亮多了,她直接走进一间敞开的房间,里头无人,但有安曦换下的衬衫和长裤,她尽情张望着,房内没什么特别的陈设,是个简单的单人卧室,无多余障物,显然很久以前经过整理后,就没再住人了。 靠床有张书桌,桌上有个像才被掀开的盒子,她走过去探头一瞄,两眼亮。 里面是些彩珠项链、银手链、发夹……全是些小女生的玩意,她好玩的挑拣细看,把手链戴上,就着天光左右翻看,和她父亲送过的礼物相较,明显看得出来这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但不失有趣,尤其是矢车菊花形的发夹,非常别致,她别在发鬓上,想找面镜子端详,一回头,和安静走来的男人撞个满怀。 「噢!」她低呼一声,揉着额角,腼腆地看着他,想到了什么,急着摘下手链,安曦阻却道: 「没关系,你拿去吧!不是名贵的东西。」「不好,这像是有人的--」「是你的。」他笃定地看着她, 「全都是你的,拿走吧!」「我的?」她呆了, 「为什么--」她不再问下去,安曦的眼睛一派认真,也许他另有涵意,他想说的是-- 「收下吧!全都是我送你的。」「谢谢!」她满心欢喜地道谢,当宝贝般把盒子捧在怀里。 「站好别动。」安曦吩咐,他略弯身,从手上十元硬币大的小圆盒里沾了点药膏在指腹上,细心抹在她刮痕累累的小腿上、手臂上。 「疼吗?」「不疼。」她真心说着,一点也不疼。他的手指擦拭之处,在毛孔上泛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暧意,和电流般的麻痒。 结束后,他在她面前站直,欲言又止地注视她,必次似乎想开口,还是沉默。她坦然迎视他,最后,他叹了口气,面庞朝她俯贴下去,她配合地闭上眼,屏住呼吸,高悬一颗心等待着,几秒后,只感到前额轻轻印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没有更多了,她睁开眼,他已转身离开。 「大哥。」她唤住他。 他停下,微笑以待,「什么事?」她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她向前一步,偎进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轻喃着:「大哥,我们今天不回去好不好?」她感觉到他的僵硬、他的呼吸、他的安静,等待的、心的狂跳,他终于也楼主她,长指摸过她亮滑的黑发,哄孩子似地轻语:「我们不能,衣服都烘干了,我们得回去了。」「大哥在怕什么?」她拽住他的衣摆,十分气馁。「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该带我来,你到底、到底是怎么想我的?我知道我不够迷人、不够成熟,我不知道男生到底要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喜欢你,喜欢极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推开我?我很害怕……」这才是他们之间的难题,他如何对待未经多少世事的少女诉说成人世界里错综复杂的考虑,还有那段无法轻易言说的往事? 一阵无语,他柔声劝慰:「别怕,我不会嫌你,永远都不会,更不会推开你。你很可爱,喜欢你并不难,正因为喜欢你,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你现在还不明白,有些事,在不对的时间发生,将会是伤害,赵熙,如果我让你难受了,请你谅解,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希望你快乐,一直快乐下去……这样说,你能了解吗?」不,她不了解,她想这么回答,但是她不能,那势必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而这正是她最害怕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漫长的一段光阴,还有他那进不去的心扉,她要他知道,她什么都不在乎,她可以为他做一切他需要她配合的事,除了远离他。 「所以,你承认,你喜欢我?」「……我承认。」「你不会走开?」「不会。」她嘴角泛笑。她要的很简单,就是他这个人,其它的不再重要。 他的下巴轻搁在她的头顶,因为倾靠着他,她的发丝朝后滑开,露出耳后一小片阴影,吸引他的注目,他聚睛细看,以食指轻触,分辨出那是一块真真实实的胎记,一块记号。 他找到了记号。 11 赵熙尽了很大的努力遵守诺言,不能见到安曦的日子,她不是在练琴就是发呆,功课是使不上力的,要全然排除他的影子太难了,但起码她克制了自己不在上班时间拨电话给他,虽然他上班的时间并不容易界定,有时晚餐时间他人还在工厂,她就长话短说,尽量不烦扰他。 多日的克制一到见面时刻,就成了说不出的磨难。安曦是成人,擅长忍耐,行事低调。不仅在公共场合中规中矩,私下也很少表露心绪。她不同,满腔欢喜总想一丝不少传递给安曦,但安曦像温开水,且常被公事分了心,最露骨也顶多是失神盯着她。有时候想想,他待她其实比较像个妹妹,这其中的关键必定在于她的先天条件,她这么狐疑着。 她太年轻,不够女人味,没有成熟男人会对一个胸部只有b罩杯的小女生心荡神驰,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说过喜欢她,不会伤害她,所以她暂时不必害怕安曦另有心仪对象,讨厌的是,这并不能解决她心头的问题。 「你……可不可以看我一下?」她触碰他的手指,他在用随身电脑发信,已经发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喂!」「看什么?」眼睛离开屏幕,稍微瞥视她。 「当然是……我。」她微微红了脸。 「噢。」他稍微凑近一些,配合她的要求。「这里,沾到奶油了。」他指腹擦过她的嘴角,「吃快一些,我要赶到工厂。」重现回到屏幕。 她恨恨摸了摸唇。白搭了,今天特地化了淡妆、穿了新装,他竟然无动于衷!这也罢,一餐饭里他目视她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他很忙,她知道,但是忙到视若无睹,她很难不感到沮丧。 「我这次段考进步了喔!」或许他对这话题感兴趣。 没有反应。 「我爸说,年底可能会和主任先订婚。」总该表示关心了吧? 「嗯。」盯着屏幕皱眉。 她嘟起嘴,随口道:「我打算毕业后嫁给你。」「唔。」头都没抬。「然后生三个孩子。」「好……奇怪,这信怎么发不出去……」手指不断按按键。 她倒抽一口气,抬高音量,,「我昨天去隆胸了,你看得出来升级了吗?」胡乱瞎掰也没办法引起他的注意了吧? 「什么牌子?」「呃?」「计算机啊!你刚不是说升级?」他总算附和了,说了却比不说更糟。 「……」她撑着脑袋睨看他,无力地宣布:「我吃饱了。」她推开只挖了一小勺的冰淇淋,拿起小背包。 这句话他听得倒清楚。「那好,我先送你回去。」他比她更快收拾好随身物品!自行匆匆走出餐厅。 她一阵错愕。如果她失踪了,他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察觉吧? 她奔出餐厅,人来人往,已看不见他的踪影。这个男人,真的非常…非常…一时想不出贴切的词汇,跺了几下脚,她在餐厅前四下张望,终于在一排停车格末端看见他的背影,他正打开车门,和刚停好车的邻车驾驶人在交谈。 她快步奔向他,激愤化为难舍。又有一段日子不能见到他了,他得出差,好不容易抽空碰个面,却不对她多说几句话,心一横,她伸臂从后牢牢圈住他,和他紧实相贴,口中埋怨:「讨厌!你一点都不在乎,不在乎……」「赵熙…」他低唤,声音和平常不一样,少了几分沉稳。 她抬头看他,赌气道:「我不管,我就要…」接下来的话她不可能说得出来,有人从一旁车子的驾驶室走了出来,脸上的惊愕比她多上两倍。她想象过,有一天必会将她的爱恋公诸于世,但不包括眼前的对象。 「赵熙。」那人喊了她。 她缓缓松手,热切在刹那冷却,她生疏而而且的说:「你好,好久不见。」那是她的母亲。 他面无表情,话也不多,严格来说,从一落座,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烟一根接一根,拧眉看着露天咖啡座的客人来来去去。 「你总该说句话吧?你--」李明惠亲手熄了他的烟,气急败坏的问:「我承认,从小到大,我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但我的眼光也不至于太离谱,依据你的情史,你不会看上一个不成熟的小女生的…」「那你还担心什么?」他打断她,沉下脸。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她…」「我们没什么。」「我相信你,但她母亲看到的可不是这样。人家已经找上前夫兴师问罪了,说他只顾着恋爱,不顾女儿,要是女儿有个闪身,她一定会告到底,到时我和他…」「你大可放心,没什么好告的,至于你和你的男友,」他正色看着她,「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真心相爱的话。」李明惠颓然叹气,「你不明白,当初…算了!说来话长,不说我的事,赵熙那方面又该怎么解决?她一句话都不肯说,我知道她在护着你,她父亲已经被她母亲搞得焦头烂额了,我费了很大劲才说服他由我出面和你谈,保证以后…」安曦一望来,她便怔楞,脚底升起一股凉意。那眼神,她见过,当年他执拗的爱上程如兰,就是这种眼神。「安曦,请你明白,她还不到十八岁。」「这点我比你清楚,我不会伤害她。」他斩钉截铁说着。 「但是她会伤害她自己,我了解她的个性,她母亲改嫁,她一句话都没说,不反对、不抗议、不哭,功课却一落千丈,有半年时间不和她父亲说一句话。安曦,如果是她主动缠上你,请你谅解,她只是想有个依靠,少女情怀,说变就变,不必对她的表态太认真…」「我们都自以为了解别人的感情,总想替别人做决定…」他笑,「我不需要让别人分析我的私事,你希望我怎么做,就直说吧,不必浪费时间。」「你做得到吗?」 「……」她垂下眼,不看他。「暂时别再和她见面了。」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本来想自行安排这件事,以让赵熙能接受的方式进行,却高估了自己对赵熙的抵抗力,一天拖过一天,私下投机的想,看着她长大也好,他能等,不差这些年。 「你认为她会乖乖接受?」「……当然得由你向她说,什么理由都行,只要她放弃你,好好上课。如果你真和她没什么的话,她父亲那边,我会解释,一切都是误会。」这必是李明惠和男友商讨后的结论,事实上,这也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他随便都能想象,若他不予理会,对方为了达到目的,使出的手段将会令赵熙十分难堪,甚至痛苦不已,这不是她该承受的,他的初衷是让她快乐,十七年前对宋伊人亦是如此。 「我答应你。」没有讨价还价、推诿塞责,他一口答允。 「安曦,你不会怪我吧?」她大为松了口气。 他看了她一眼,不说一句话,起身推开椅子,「谢谢你,我走了。」他不乖李明惠,他怪自己。宋伊人对他今世的承诺因他年少的执着而起,漫长的十七年,她找到了他,爱上了他,准备还他的情,他也将会履行承诺,保护她,不让她收任何伤害。 12 但是进行这一切却超乎他想象的困难,道别时,月台上赵熙的深情一吻,几乎就要让他毁诺。她毅然扬长而去,不挣扎乞怜,独自承受邃临的扎心刺痛。他完全能明白,他多么希望所用的难舍都加诸在他身上,至少,他忍耐的经验比她丰富多了。 入夜了,侍者将桌上的烛火点上,为他斟上白开水,他满满一杯灌进喉咙,仍润泽不了因诉说过久引起的干渴。 「安曦,我真不知道…」呆愣了许久,李明惠艰难地开了口。他们在咖啡馆坐了四小时,坐得她下身僵麻,她没有预期听到的是这样一段久远的故事。若说不可信,她亲眼见过程如兰异乎寻常的表现,而安曦更不属于想象力丰富且浪漫无比的男人,懂得制造这样的桥段。赵熙虽生的清秀,人也机灵,却不至于让成年男人为她失控。若说纯属巧合、附会想象,安曦高三后来的改变如此突然,而高老师那一段又怎么说呢? 「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怎么想,我只想找个二说说,反正过两天我也得走了,一切都将恢复平静,请你多担待,照顾好赵熙。」「你是为了她请调上海的吗?你不必离开这么远的。」她心底兴起一股歉意。 「说不是你也不会信,我们就别再讨论了。」「赵熙说,她永远不会放弃你,我们拆散不了你们,可是安熙……我还是建议,」她一阵犹豫,咬咬牙,还是说了,「不管过去多少纠葛,你还是忘了这件事吧!赵熙太年轻,未来的可能性也多,她现在倾心于你,再过一年半载,遇上别人,也许一切都变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该为自己多想想,别在想…」「不必为我担心,我在哪里都可以好好过下去的。至于赵熙……」他偏头想了一下,「让她自己决定一切,如果未来她真的另有好的归属,我并不反对。你知道吗?这些话,当年宋伊人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哑然呆视,不再言语。她想,她今后可不会随便对男人许下生生世世的誓言。生生世世,多么漫长?只有盲目的恋人们才会这么渴求。 尾声他来早了。 有三年了,他不出席这一类的活动,无论是尾牙、团体旅游,他能闪则闪,他依然不习惯人多且吵杂的场面。 今天必须硬着头皮来一趟,照部门经理的说服,董事长儿子的婚礼,总经理必然亲临,届时他借机向总经理敬敬酒、聊个几句,顺道提起部门人事经费不足一事,越过专和部门经理作对的人事部那一关,事成的机会大增,调派海外的人员待遇将更加合理。 他不是那么介意待遇的升降,一个人花费有限,又缺乏娱乐活动,钱多了不过是增加银行存款的数字,如果不是部门经理对他有提拔之恩,他并不热衷淌这趟浑水的。 他走出电梯,步入预定会场,困惑了好几秒,偌大的会场空空如也,只看到数名饭店员工在搬摆桌椅、布置会场,花店的人还在着手准备花材插花,这是怎么回事?确定没走错楼层,他抓了个员工来问:「请问这是黄林府联姻的婚宴会场吗?」「是啊!先生你来太早了,明天不是吗?今天是另外一家公司的晚宴喔!」那男人一脸茫然,回头又自顾自的忙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听到的不是星期六吗?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会公司质问,五十岁的元老秘书没好气地回呛他:「安副理,我确定告诉你的日期是六号,不是星期六,我还没老糊涂到这地步,你可别借机把我裁员,找年轻辣妹进来……」他当机立断结束通话,省却一长串解释。 他摩梭下巴,或许应该蓄点胡须,树立一点威严形象,否则不知情的人第一面老当他是新进员工,连生不出他这么大年级孩子的女秘书也无视他主管的身分,没事把他当儿子教训。心情有点闷,他掏出一根烟,正要点上,后头有人用粗嗓子喊:「那个谁啊?让一让,别挡门口。」两个女员工一前一后吃力的抬张长形桌子进门,喊他的是前面的中年女性,身形粗勇、面色难看,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他连忙侧身让道,拿起打火机点烟,垫后的年轻女员工眼角一瞥,边走边扬声道:「张姐,饭店不是禁烟吗?」 「是啊!」「拿为什么我闻到了烟味?」「问问看哪个白目家伙在附近抽烟……」这家饭店的员工都习惯以指桑骂槐来规劝客人吗?他收起烟和打火机,瞪着前面那两个一老一少的女员工,两个都背对他,走路像蚂蚁搬饼干,奇慢无比,后面年轻那位头绑马尾,马尾随着她的移动摇晃,制服短裙下的纤腿足蹬短跟包鞋,小腿肌肉绷紧,显然桌子十分沉重。 他考虑了几秒钟,跨步过去,两手托起桌面,对那名女员工道:「我来吧!抬到哪里?」「不用了,你去见你的部门主管去,这是我的工作。」女子看也不看他,一口回绝。 「我看起来像你们饭店员工吗?」他身分不解?他今天穿着虽不算太正式,也不至于像见习员工吧? 女子放下桌子,长舒一口气,抬起头面对安熙,「你像不像关我什么…」陡睁的大眼瞪住他,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化为愕然,然后软化为目含泪气的微笑,她唤他一声:「安熙大哥。」「赵熙。」她变了许多,方才一眼竟没提早认出她来。她身量和三年前差不多,头顶刚好在他下巴,身段丰腴了些,合身制服贴住明显的三围,脸蛋略圆,五官依旧,神情沉静,少女的活泼欢快已不复见。 她一手支着腮、喝着随身携带的水壶,看着广场前的喷水池,与他并肩站着。 「怎么会在这里工作?」他先发问。 「暑假打工,朋友的爸爸是餐饮部的经理,介绍我到这里。」她拂了拂滑下的发丝,不时观看他。「大哥都没变。」他哼了一声:「是啊,还被当成新员工了。」「对不起,我刚才没仔细看你,今天搬那些桌椅火气有点大,手疼死了,请别介意。」她甩甩作疼的手掌,腼腆一笑。 两手立即被他接过去审视,他若有所思问:「手疼,还能弹琴吗?」「已经不弹了。」她抽回手,背着身后。 「……为什么?」心下沉了些。 「没什么,反正也不走这一行,弹不弹也没关系了。」垂下脸,看不出情绪变化。 他默然不语。李明惠说得没错,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一股少女。算起来,她快二十一了,正是外务多的年级,没有一定的执着,谁也耐不了拒绝同伴,独自埋首练琴。 「大哥为什么来这里?」她问。 「弄错日期了,来参加婚宴的。」「噢。」她抿抿嘴,不着边际问:「大哥知道主任和爸爸分手的事吗?」「听说了。」他语气平静。 「你......。还在上海吗?」「嗯。」「所以,你还会回去吗?」「......」她还能问什么? 这么久的时间了,长得她不敢再数日子了。他一定不会知道,头一年,她好几次买了机票到了机场,快要出关了,却用尽力气告诉自己,她得忍耐,忍着不去找他,不令他为难,她相信他在远处守候着她,不曾放弃承诺。一年,两年,三年,年年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最后一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信心降到最低点,她开始不相信承诺这回事。 相遇这一刻,来得太突然,她发现自己变了,不再随时张臂拥抱别人,不再追问看不见的时光,不敢确定他的近况,她变得胆小如鼠,就怕听见不想听的消息。她只能没用的看着他,手紧紧背在身后,以免不小心泄露了渴望,做出让对方尴尬的拥抱举动。 「饿吗?我请你吃顿饭。」他温柔的问。 「吃饭?」她怔住,「你想请我吃饭?」「是啊!我记得你以前很能吃的,有空吗?」「我想想-」想什么呢?想他请自己吃饭有何用意?想吃过饭了是不是就要道别了?想他-「赵熙!」有人从背后轻拍她的肩,连声抱怨,「你在这里啊!不是说好了下了班打电话给我?打你手机也不接,搞什么?都快来不及了!」安曦讶异,是个年轻男生,和赵熙年龄相仿,双目炯炯,透着英气,不客气的打量安曦。 「我手机没电了,对不起哦!」她向男生致歉,两人似乎很熟络,她转向安曦,「这位是朋友,就是他介绍我这个打工工作的。」 男生心不在焉的向他颔首,「你好--喂!你还不走我车子不能停太久。」男生指着路边的一辆重型机车,一脸急切。 「我--」她 看看安曦,又看看男生,满脸为难。「那个--我想--」「想什么啊?」男生不解。「不是说好了吗?」她菜肴开口,安曦说话了,「去吧!没关系的。」他点点头,露出谅解的微笑,「约好了就去吧!吃饭不要紧,改天也可以。」她站着不动,像听不懂他说的话。他知道她在为难,而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让她为难,他看得出来,他不在的时候,她的生活似乎很充实。,她改变了不少,值得安慰的是,她的改变是正向的,这一点,比记不记得他来得实在。 「那么我先走了。」他指着车站方向,「今天没开车,是坐捷运来的,再见。」他没机会告诉她,只要到台北,他有空就搭捷运,想着在某一站遇见她。 他不再回头,脚步加快,只有迅速离开,她才能自在的偕同男生离开,而他,才能在微笑消失之间,保持一点沉稳的姿态,给予她最深的祝福。 路程不远,他箭步如飞,周末时光,行人不少,他娴熟的穿梭闪避,很快便钻进地下道,刷卡入闸,地面黄灯亮起,列车就要进站。 他该在哪一站下车?他忽然迷茫了,沉甸甸的心霎时失去了目标,旅程变得可有可无,终点不再是终点,下一步,他该去哪里? 车一停,门开了,他跨步上车厢,后头有位及时跳进来的男学生拍拍他,「先生,后面有位小姐是不是在追你?追了一段路了,好像在叫你,刚才还跌倒--」他朝门外望去,赵熙正冲下电梯,向车厢奔来,门就要合上,他在最后一刻作出决定,窜出车厢,拽住太的肩,将她拉到石椅旁。 「对不起,我--」她 竭力喘了一口气。干咳了两下,「我只是想问你,你--你说过不离开我的话,还算不算数?」他半张着嘴,极其讶异的看着她。 她在心里拼命倒数几十,快说话!他为什么还不说话? 她的勇气就要消散。她放了朋友的鸽子,朋友好不容易帮她找到晚上的兼差,再想请人家帮忙就没那么顺利了。没了兼差,又不想跟在和她闹意见的父亲伸手要钱,她有一阵子就会捉襟见肘,但是真的没办法,她的父亲郑重宣布,只要她想着寻找安曦的一天,就一毛钱也没有。上了大学,她搬了出去,琴被迫留在家里,不能碰了。她其实不是那么在乎有没有足够的钱,反正她食不知味;琴不弹,也还能接受,一来她没有时间,二来那会让她倍想安曦。她真正在乎的是,所有的努力怕是空欢喜一场。她比别的女生更不耐烦自己的年轻,为什么不能遇见安曦时就已经二十七? 他还是没说话,一径注视着她。她太着急,无法解读他的沉默,一颗心在落空与如愿之间不停摆荡,终于她退缩了,摆摆手,支吾说着:「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回答没关系,真的,你不必再努力想答案,是我无聊--」她勉强笑一笑,发现肌肉不受控制,可能比哭还难看,为了遮掩失态,她快速回头,寻找电扶梯的方向\、还没踏出半步,手臂一紧,身体被用力反转,她被一双臂膀圈住,动弹不得。 「对不起,我只是没想到-」声音哽住,他再将她束紧一些,感受她温热的实体,不再仅凭想像了,他真真切切拥有了她。他一字一字清晰的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我等了你二十年。」听不懂? 不要紧,她等到了她一心想要的答案。她慢慢咧开嘴,视线在一片汪漫的水光中,静静笑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