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寡妇之借童还魂》 第一章 新老野狗的战斗 孤儿院从来都只是小野狗聚集的地方。 大年三十的夜晚,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方小童牵着妹妹,站在眼前这幢幽暗小屋门口,冷冷地注视着小屋里雾气环绕的一群孩子,他们围站在桌前贪婪地啃咬着手中的骨头,让人想起村头那群饥饿的野狗。 看着屋里的一切,方小童心里直打颤,这是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人群,也是村里所有人都不想接触的一群人。与这些人为伍,就注定要被村民耻笑,可是现在的形势,自己和妹妹已经连这群人都不如了。 忽然一阵寒风钻入后脊背,方小童浑身一哆嗦,感觉好像有东西穿过了他的身体,牵引着他往屋里去。 “进来吧”。屋里给孩子们分食的女人瞥了一眼门口。 妹妹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方小童犹豫了一下,狠狠咽下一口口水,拉着妹妹往里走。 跟外面潮湿黑暗的荒野相比,屋里面雾气萦绕下的灯光赫然彰显着圣母般的包容和接纳。妹妹方小花使劲往后缩身子,惊恐的眼神透露出对眼前一切的恐惧。 方小童一咬牙,将妹妹拽进了雾气中。 除了分食的女人,没有人注意进来到了两个陌生人,眼前野狗般的孩子完全沉浸在手中的肉骨头的贪婪中,未完全煮烂的肉骨头上的肉被牙咬着,拉扯着,吮吸着,脸上露出的享受表情和不时发出的啃咬声,让方小童想到家里那群小猪围着猪槽吃食的样子。 围站在破旧圆桌前只有五个孩子,感觉却有十五个在啃肉骨头,嘴上还没啃完,已经伸手讨要下一根了。 分食的女人顶着头顶的灯光,像慈悲的圣母一般,将面前的大盆里的骨头一块块塞到伸得最近的油腻的小手中。 跨过门槛,方小童也迟疑了一会,靠在门边不敢上前,可是饥饿的抽搐驱使他向桌沿靠近。雾气中弥漫的肉香让他感觉到了呼吸的畅快。紧紧拽着妹妹的手,方小童一步步接近圆桌,靠近这帮小野狗。 仿佛嗅到靠近的敌意一般,距离圆桌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一个埋头啃骨头的小野狗猛一抬手,肘部狠狠撞在方小童胸口。方小童被撞了一个趔趄,身子往后晃了两步,靠在了妹妹身上,又纹丝不动站稳了。 妹妹方小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吓哭了,哇哇大哭的声音引起了这帮小野狗的注意,纷纷抬头察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干什么啊”女人语气生硬而带有怒气,放下手中待要分出去的骨头,走近方小童兄妹,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一脸嫌弃。 方小童一把拉过妹妹护在身边,抬头和女人对视,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女人叹了口气,走上前拉过方小花转身走回刚才的位置,嘴里发号司令:“看着也怪可怜的,就当我收心,你们俩以后就留在这吧。” 站回原来的灯光下,女人从盆中随手捡起一块骨头塞到方小花手中,又对面前的小野狗们命令道:“以后又多了两双筷子,你们啊,给我少吃点,白吃白喝还不干活,养你们这帮小崽子都不如一堆粪,粪还能泼地里沃土……”小野狗们似乎丧失了听力,完全专注于手中的骨头,盯着女人面前盆里的,两眼放光。 “傻子,靠边点,腾个地。”听见女人的吆喝,其中最高个的小野狗不情愿地靠边挪了挪,腾出一小块空隙,方小童反应过来,赶紧插进去,一块肉骨头迎面递过来,方小童迅速接过来,看着手中的骨头,做梦一般,凑到嘴边,狠狠一口,从此也成了小野狗。 要不是担心六岁的妹妹会饿死在荒郊野外,方小童也不会带着她来到这里,这个小野狗聚集的地方。从爸妈的尸体被用草席卷了扔在村东边的乱葬岗,到现在已经三天时间了,兄妹俩只在蒋包子的包子铺门口捡过两个别人掉了的包子吃过,妹妹经常饿得晚上直哭,方小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八岁的孩子,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养活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妹妹,更何况是在花蒋村这个地方。 投靠孤儿院是唯一养活彼此的办法,想到要在这群小野狗的凶恶霸气之下夺食,方小童心里也一阵发毛。 刚才的一撞只是个下马威,吃完年夜饭,一场新老野狗的较量才真正开始。 冬夜的江南小村落,屋内外都阴冷潮湿,而在花蒋村这样偏远的村庄,除了村里的一百多户人家,方圆十里找不出活人的气息。一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似乎都停止了呼吸,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在黑色夜幕中,偶尔的几声狗吠和婴儿的啼哭声,演示着这是个活着的村庄。 方小童和妹妹一样,在这个村庄已经活了八年。 刚才的年夜饭,除了肉骨头,还有后来的每人两大碗米饭让包括方小童在内的每一只小野狗都撑得前仰后合,干瘪的肚皮被撑得圆滚滚,瘦骨嶙峋的躯干上挂着鼓鼓的半圆,仿佛不小心磨蹭一下,饱胀的肚皮可能会像气球一样突然爆破出各种饭糊。 肉足饭饱的小野狗们被喝令进屋睡觉,不过今天过年,房间里的灯允许亮着。除夕夜,所有房间的灯都得亮着,这是花蒋村的传统,也是这群小野狗们除了能吃饱之外的另一个喜欢过年的原因,除了过年,这个房间的灯只允许亮十分钟。昏暗的灯光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可是对于这群生存能力极强的小野狗,已经足够了。他们不会去想要知道,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藏着什么东西。 阴冷潮湿的房间散发着阵阵恶臭,从刚才吃饭的大厅出来沿着幽暗的走廊进去,越往里面越阴暗,尿骚味和脚臭味夹杂着腐烂发霉的味道越来越重。其他的小野狗早就窜进那个房间了。走廊很长,仿佛走不到尽头,前方透出的一点微弱的光,才让方小童牵着妹妹有走下去的勇气。 房间里有六张铁架床,确切说是只有三张,分上下铺。三张床一头贴着墙,另一头与另一面墙的距离刚好一人宽。男的睡上面,女的睡下面。方小童拉着妹妹站在床前,看着上铺两只小野狗正在厮打,其中一只是刚才在大厅撞他胸口的,另一只是刚才被叫傻子,给他让出一条缝的。傻子被死死地勾住脖子压在那人身下,刚开始还扑腾几下,毫无反抗的作用,后来干脆认命,乖乖趴着,脸涨成猪肝色,仿佛呼吸都快上不来了。 “还敢不敢了?”得势的小野狗不依不饶,“快说,你是傻子。” “不,不敢了”,傻子喘不上来气,停顿了一下,“我,我是傻子”。 旁边一只小野狗还沉浸在晚餐的回味中,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两人的对峙。 得势的小野狗这才趾高气扬地松了手,获胜的将军般耀武扬威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看到方小童站在下面,走到床沿,直接从上铺一跃下来。凑到方小童面前,比他高出半个头,可是面黄肌瘦的样子,让方小童心里的畏惧少了大半。 小野狗的一跃,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刚才在下铺铺床的两个女孩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准备迎接更精彩的马戏。 第二章 棉被里裹着一个人 方小童和小野狗对视着,在未了解彼此实力的情况下,谁都不敢轻易动手。僵持了半分钟,战斗仿佛一触即发,大家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错过饭后这场精彩的格斗表演。 方小童心里也在发怵,今天的决斗直接决定着今后在这里的生存地位。能够战胜眼前的这个怪物,以后在这里的日子会相对好过一些,妹妹也不会受到更多的欺负,所以这不可避免的一战,他必须胜利。 就在僵持的这点时间里,他必须想出一招致胜的办法,凭双方个头的悬殊,持久战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小野狗耐不住了,忽然一发力,凭借身高优势,一把勾住方小童的脖子。虽然有防备,方小童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勾给吓到了,身子随着脖子一转,他下意识甩开妹妹的手,整个身体像刚才傻子那样,被狠狠压在了地上。 想反抗也来不及了,小野狗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方小童的脖子像被铁钩子勾住一般,动弹不得,整个身子也被死死压住。 方小童拼命想用双手撑起来,可是根本使不上力,连扑腾的余地都没有。眼看着已经输了,可他还不死心,咬紧牙关把头抬起一点,嘴巴刚好能触到小野狗的手臂,张开嘴巴,手臂就卡了进去,方小童用力一咬,小野狗“啊”的一声,触电般从他身上弹起来。 方小童顺势迅速爬起来,抱着小野狗的腰就往前推,小野狗猝不及防,被重重地撞倒在地上,“咚”的一个闷声,后脑勺狠狠磕在了水泥地上。 从小野狗身上爬起来,方小童身体上下起伏喘着粗气,看着倒在地上的小野狗抽搐了几下,脑后冒出黑呼呼的血液在地上蔓延开来。 房间的其他人已经目瞪口呆,方小童转身寻找妹妹,缩在墙角的方小花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蔓延的鲜血,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方小童径直走到墙角,拉起妹妹走到床边,把妹妹抱上床躺下,拉过旁边一条散发着恶臭的肮脏的棉被盖上,自己则爬到上铺,躺下睡觉。顺手试图拉过身后的肮脏棉被时,忽然觉得棉被像被压住了,转身一看,棉被里面裹着一个人,面色苍白,嘴巴一张一合地换气。方小童被吓了一跳,可是马上反应过来,放弃了棉被,转过身去,身子蜷缩了一下,继续睡觉。 被刚才的场面震慑的其他小野狗们像被解冻了一样,都清醒过来。下铺的两个女孩匆忙整理了一下床铺,钻进棉被不敢出声。傻子从上铺跳下来,轻轻靠近了躺在地上的小野狗。 “二狗?”傻子蹲下,晃了一下小野狗的身子,又把手指靠近他鼻孔试探了一下,还有呼吸。“中秋,赶,赶紧下来。还,还有气。”傻子喊刚才看他跟小野狗打架的人下来,两人使劲把小野狗身子扶起来,抓过床边的一块破布把他脑后的血擦了一下,又把他拖到下铺两个女孩的床边。 “让,让开。”傻子冲裹在棉被里的女孩嚷。女孩没出声,裹着棉被往里滚了一圈,让出一个身位。 两人把小野狗抬上床,把刚才擦血的破布撕下一块,把小野狗的头包了一圈,剩下的破布就垫在他头下,看看旁边也没有可以盖的棉被,傻子伸手拽旁边女孩的棉被,裹在棉被里的女孩感觉到有人拽棉被,马上试图卷得更紧一些,可是抵抗不过傻子的大力,被猛地一抽,女孩就直愣愣地滚出了棉被,眼看着自己身上的棉被盖在小野狗身上。 女孩像被扒光了一样,羞涩又气恼地瞪着傻子,旁边另一个裹着的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把女孩拽进了棉被。两个女孩裹着一床棉被,又重新陷入安静。 傻子和中秋把小野狗安顿好,又爬到上铺,两人也像蚕茧一样,把自己裹了起来,中间隔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蚕茧,方小童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在梦里,他才能和爸爸妈妈一起过年,如果可以,他希望把下铺的妹妹一起带上。 潮湿的房间陷入寂静,守岁的灯一直亮着。窗外黑夜凝固,淅淅沥沥的毛毛雨静静落下,窗内孩子睡着后安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生长的力量在慢慢膨胀。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花蒋村孤儿院的小野狗们新的一年生活才刚刚开始。 夜里,方小童隐约听见旁边有呻吟声,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下,可是刺骨的寒冷逼得他只是把身子蜷缩得更紧,无力去管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天的饥饿和寒冷在刚才的一顿饱食之后有所缓解,可临睡前的一战,又将他耗得精疲力竭,夜里除非有更危险的东西找上他和妹妹,否则他是不会再有任何动弹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新的一年开始了,方小童伸了个懒腰,又长大了一岁。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人畜的喧嚣声催醒了这个小山沟,熬过一夜寒冷的小野狗们又生龙活虎了。 方小童爬起来,纵身一跃下床,看到妹妹还在酣眠中,心里也踏实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现在生活中唯一在乎的人。虽然自己只比妹妹大两岁,可他在爸妈临死前答应过要照顾好妹妹,所以他不能记得自己的渺小,必须像大人一样去战斗。 他忽然又想起昨晚的打斗,抬眼望向床的另一边,两个女孩早就不见了踪影,独剩二狗还直挺挺地躺在那。方小童心里一阵寒冷,会不会已经…… 快速走到床边,仔细一看,二狗的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动着,看来还活着,方小童也松了口气。 昨晚那样的情形,他也没办法,如果不接受挑战或者不赢,他知道,以后在这里的生存几乎不可能有太平日子,即使不在孤儿院,花蒋村孩子团伙中的打架也是异常激烈,更何况是在孤儿院这群野孩子里面,为了吃饱饭,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之前就听大人说过,村西头孤儿院这群小野狗的厉害。花蒋村的大人唬小孩的口头禅就是,再不听话就送到村西头的孤儿院去,跟那帮小野狗关一块。小孩听到这样的威胁,一般会比听到狼来了还觉得可怕,本来哭闹的孩子,立马就不敢动弹了。 半个月前,方小童还听到妈妈这样吓唬妹妹,那时候还天真地觉得妹妹太傻,居然被这样的话给吓住了,妈妈是绝对不可能把他们送到孤儿院去的。没想到半个月后,自己跟妹妹竟然真的跟这群小野狗关一块了。 赢了昨晚的决斗,至少在这里能捞着一碗饭吃,正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惊讶的惨叫。 方小童被这声惨叫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因为身子太矮,够不着上铺的视线,迅速爬了上去,看到傻子正坐在床上使劲摇晃昨晚裹在方小童身边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 方小童冲到傻子身边,被筒直直地卷在床上,再一看被筒里的孩子,煞白僵硬的脸上,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珠,惊恐地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巴半张着,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早已断了呼吸。 方小童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寒意,回想起昨晚似乎有人在半夜推他的后背,应该就是他了。 第三章 扛着尸体出门 傻子一边推一边哇哇大哭,旁边的蒋中秋像想起什么似的,迅速窜下床,往门外冲去。方小童也吓得手足无措了,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二次看到尸体。 第一次看见,是看到父母已经烧得焦黑的躯体,当时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样子,如果不是亲眼看着村长把躯体从废墟中拖出来,他还不可能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爸妈。当时拖出来的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黑黢黢的躯干蜷缩着,像是两只死狗。 方小童看到爸妈尸体的瞬间不是痛苦,而是惊讶,伴随着怀疑。他没想过高大的爸爸和漂亮妈妈会变成眼前的这两具死狗尸体,一定是村里人骗他的。就像现在,他也是震惊的,不知道自己伴着尸体睡了一晚。 正当他们还在惊慌错愕时,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干嘛呢,大清早的拖我过来?死人了啊?”门被推开,蒋中秋拖着昨晚那个胖女人进来了。“呀,真死人了啊?” 听到傻子的哭声,女人就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朝上铺看了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嘴里一边念叨:“真丧气,大年初一就碰见这种事儿,扫把星转世。” 女人走后,方小童赶紧下床,一看妹妹方小花已经醒了,正在揉着眼睛四处寻找哥哥。正准备过去拉妹妹起床,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早就看那狗崽子不行了,没想到还能熬过大年夜,不过也真晦气,大年初一就得收拾死人,今儿的钱可得多加点。” “哥哥,昨天晚上有人来过。”妹妹方小花费劲地穿着衣服,冬天的棉袄太厚,又有点小了,穿得很艰难。 方小童一边帮妹妹穿衣服一边吓唬她:“别瞎说,你都睡着了”。 “是真的”,方小花盯着哥哥的眼睛,“我都看到她的眼睛了,发着光,穿着红棉袄,轻轻爬上床的”。 “后来呢,爬上床之后呢?” “不知道,我以为是妈妈,等我仔细看时,就不见了。” “一定是你做梦了。”方小童嘴上不相信,心里还是直打鼓。都说孤儿院除了这些小野狗住,还有些脏东西也在,所以平时都没人愿意踏进这个院子。自己住进来第一晚就碰见死人,以后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刚才的女人领着两个男人进了房间,其中一个是村里的光棍蒋驼子,因为天生驼背,脑子也不清醒,经常被村里人笑话,还经常喜欢喝点酒,喝醉了就四处撒酒疯,所以从来没人敢把自家姑娘许给他,早些年倒是有个要饭到花蒋村的疯女人跟了他,后来被他喝醉酒之后活活打死了。平日游手好闲,靠给村里人干点粗活或者收拾死人等活儿挣点饭吃,孤儿院的孩子死了,都是找他来收拾。 进来的另一个男人是简宁,方小童认识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师。自方小童记事起,就看到简宁一直在村里的土地庙旁的茅屋里教孩子认字。长得白白净净的书生,三十来岁的样子,总是上身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下身一条靛青色卡其裤,中等偏瘦的身子,跟村里粗犷黝黑的年轻小伙有着明显的区别。 村里人都特别尊敬简宁老师,虽然花蒋村偏远,可是现在是九十年代,知识的重要性,大家都已经明白了。多识几个字,外出打工也不容易被人骗。村里以前倒是有个小学校,十几个孩子加本村两个识字多一点的女老师,后来县教育局整改,说是学校不规范,硬把学校给拆了,大一点的孩子就上十里外的横街镇小学去上学,小一点的孩子,家里人也不放心这么远的山路,就让孩子在村里,每天到土地庙旁跟着简宁学认字。 方小童在爸妈未去世前,也天天到简宁那去学认字,听爸妈说,简宁是很多年前到村里支教的,后来村里学校拆了,女老师外出打工了,简宁却没走,一直留到了现在。 简宁二十来岁就到花蒋村来了,如今三十岁出头,也还是单身一人。刚开始时村里很多姑娘都打过他的主意,也有不少媒婆笑脸相迎,可是都被他拒绝了,说是没准备好成家。时间一长,大家的积极性也减弱了,虽然人好,可也只是有需要识字时找他,别的也不再多问。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亲人往来,再加上孤儿院的红姨明里暗里缠着他,村里人逐渐觉得简宁就是个怪人,说不定身体要毛病,就不是个男人,能不沾就尽量不招惹。 看到简宁,方小童像看到了亲人,心里泛出了一阵酸楚,想喊一声老师,却感觉喉咙一阵紧。简宁进屋也看到了这兄妹俩,脸上有点诧异,走到两人面前,刚想说话,蒋驼子那边已经把床上死去的孩子连同被筒一块扛下来了。 尸体已经僵硬,蒋驼子像扛着一根有弹性的木桩一样,一颤一颤地把尸体扛出了门外。 简宁还没来得及跟方小童说话,看到蒋驼子扛着尸体出门,也急忙跟了出去,方小童拉着妹妹也跟出去,傻子哭哭啼啼跟在后面,只剩二狗还直挺挺地昏在床上。 刚到门口,看到昨晚的两个女孩也躲在门外的柱子后面偷窥着里面发生的一切,方小童看了一眼两个女孩,忽然一阵恐惧迎面袭来,女孩的眼神充满怨恨和憎恶。方小童想起昨晚抢被子的事情,觉得女孩在这里一定也是受了不少委屈,要能跟她们认识一下,说不定能组成统一战线。 这个想法很快就打消了,因为当他领着妹妹走近两个女孩时,她们的眼神不但没有变,反而躲得更远了。应该是害怕陌生人,以后熟了说不定就好了,方小童想着就带着妹妹走出了孤儿院。 外面雨已经停了,灰蒙蒙的天空,挂着大块大块的黑灰色云层,像是包裹着垃圾冻成的冰块。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点点雨星刮在脸和脖子上,有种被冰块摩擦在脸上的刺痛。一行人跟着蒋驼子来到孤儿院旁边不远处的山坡上,这是个荒草杂生的斜坡,上面散落着几个小土包,有已经长满杂草的,也有看着还是新堆上去的黄土,周围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坑。 蒋驼子走到一个坑前,把卷着尸体的被筒往里一扔,被筒的长度超过坑的长度,中间凹下去就这样折进了坑里。蒋驼子也没打算把坑挖大,抓起旁边插在地上的铁锹,啐了一唾沫在手心,就开始一把一把往坑里填土。 空旷的山坡,因冬天的凄冷让雨点也变成了雪子,越来越密集,大家都缩了缩脖子,不敢抬头迎面抗拒风雪。 忽然一阵狂风席卷过来,吹得众人一个寒颤,纷纷转过身去背对山坡。 “哥哥,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方小花拽紧了哥哥的手,小声说了一句。 “在哪?” “刚飘到山坳里去了,还是红棉袄。” 方小童仔细看向山坳,除了被风雪吹得晃动的树干和灌木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根本没有动静。山坳的灌木非常茂密,如果有人躲在里面,也是有可能。 “别瞎说了,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看见了。你看,”方小花指向灌木丛,沙沙作响的茂密灌木丛,方小童顺着妹妹的指向看去,看不出任何异样。 “已经不见了。”方小花失望地说。 “以后不许说这些了,再这么瞎说,会被赶出孤儿院的。”方小童吓唬妹妹,可是再抬眼望去,山坳的灌木丛忽然一阵窜动,似乎有个红色的影子隐约在晃,方小童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灌木丛又恢复了平静。 第四章 第五个孩子 简宁拉过站在旁边的方小童兄妹,和蒋傻子一起直直地站在原地,像是庄严的告别式一样,看着蒋驼子一点点把坑填平。方小童想起半个月前,埋葬父母的时候,村里人是临时挖的坑,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把两副棺材一齐放了进去。挖那个坑的第一下,还是方小童挖的,当时几个找来挖坑的村里人坐在棺材边抽烟,看到方小童站在棺材边,开玩笑说要长子动手挖第一下,就拉着他跪在地上,拿来一把小锄子,让方小童叩了三个头,拿小锄子挖了三下,他们才开始动手。 后来听隔壁的女人议论说,那是因为方小童父母三十多岁就死了,按村里人的说法,没到五十岁就死的人,是短命鬼,常常会因为心有不甘,死后就变厉鬼来找世人还魂,所以谁要是先动手挖坑,厉鬼肯定先找谁。大家都不敢动手,才找的方小童先动手。 现在看着蒋驼子都快把坑填平了,方小童心里冒出一个疑惑,这个坑到底是谁挖的,坑里的孩子死后变成的厉鬼是找蒋驼子还是找挖坑的人呢? 正在他疑惑的时候,简宁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吧,小童,小花,回去吧。”说完转身拉着兄妹俩往回孤儿院的路上走。大家都不想在寒风中停留,都缩着脑袋弓着背地往回走,只留下身后蒋驼子在吭哧吭哧地挥舞着铁锹,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安心上路,下辈子投胎看准点,找个好人家…… 快走到孤儿院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刚才的女人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哎呀,简宁老师,你看都中午了,在这吃了中饭再走吧。你看,今儿也多亏你帮我找到蒋驼子,不然大年初一还得挺个尸在房里。” 简宁没看女人,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孤儿院,叹了一口气:“红姨,这是第五个孩子了吧?” 女人有点没意思,又舔着脸说:“嗯哪,是第五个了。你看,这孩子命薄,就这点阳寿。这人啊,都自有天命,抗不过阎王爷的。” 说着,已经到了孤儿院,方小童看到二狗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心里顿时一阵发憷,拽紧了简宁的手。简宁也感觉到了,低头看了一下方小童,问:“怎么了,小童?”方小童盯着二狗一步步接近,没说话。 蒋二狗也狠狠盯着方小童,眼里爆出敌意,可是接近门口时,忽然脸色一转,眼睛转向女人,露出一脸谄媚:“红姨,今天又能吃好的了吧?” “滚。”女人红姨斜了一眼蒋二狗,径直走了进去。 方小童跟进去时,忽然看到那两个女孩还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注视着他们,眼里还是充满怨恨。两个女孩除了个子高矮区别,其他都几乎一模一样,较小个的女孩手里还拎着个大眼睛的洋娃娃,不知道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都已经发黑了,仿佛能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臭味。 第五章 养老院是什么地方 “哎呀,太好了,大年初一头一天就给大家加餐,真得好好谢谢你们啊。”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精瘦女人摇摆着进了孤儿院大门。 “没好死的贱人,”红姨嘀咕了一声,迎了上去,“是啊,镰刀婶,知道你们昨晚没吃的,幸好没饿死,今儿等着来吃我们的丧饭。” 方小童抬头一看,刚进来的瘦女人左脸上一条长长的刀疤,难怪红姨会叫她镰刀婶,还真是有点像平时收割稻谷的镰刀,弯弯的一长条横在脸上,把脸上本来就不突出的五官的风头都抢了。 镰刀婶感觉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又堆了坏笑:“哎呀,咱也别斗气了,上次我们那边死了个,你不也高兴得脸上开了花啊。我这不是过来给你帮忙嘛。” “春雨,”红姨叫了一声,柱子个子较高的女孩战战兢兢走了过来,“去喊花院长过来。”女孩没作声,朝门外走去,个小的女孩跟了出去,“柿子,回来!”听到红姨的一声喝令,小女孩不情愿地停住了脚步。 简宁看到小女孩委屈的样子,走过去把她拉了回来:“柿子,姐姐一会就回来,你先回来,简宁老师教你学认字,好不好?”说完拉着小女孩往旁边的一个房间走去。 “你们都跟简宁老师去认字,”红姨语气缓了一下,“二狗,你来给我帮忙。” “诶”,小野狗二狗像闻到了肉味,兴奋地跟着红姨进了厨房。 方小童拉着妹妹跟着简宁进屋,傻子和蒋中秋也跟了上来,傻子悄悄靠近方小童,巴结着说:“厉害啊,小子,把二狗都干翻了。知道吗,我都没见过他被人干得这么惨过,小子,你牛!以后有你好日子过了。”说完,拍了拍他肩膀。 “是他先动的手,”方小童回答道,“我不想打架,可是谁要是想欺负我们兄妹,我也会跟他干到底!” “干到底?”傻子轻蔑地笑了,“能干多长时间都不一定呢,告诉你吧,二狗在这两年了,等你撑过一年再说这话吧。实话告诉你吧,这里的孩子,除了我和二狗,没有能撑过一年的。”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晓得越多,走得越早。”傻子说完就进了房间,留下方小童一脸疑惑。不明白走得早是什么意思,是离开孤儿院还是像刚才那样死了,如果是离开孤儿院,他倒是希望能知道得多一些。 房间被布置成了简易教室的样子,墙上放着一小块黑板,前面放了几张高低不一的破烂凳子,没有桌子,几个孩子就高高低低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简宁老师。 “小童,小花,你们以后就在这里上课吧。以后呆在这里要好好听话,老师会尽量教你们的。家里的事就不要再难过了。有什么需要老师帮忙的,就跟老师说,晓得不?”简宁平静地看着方小童的眼神,让方小童心里一阵酸楚,从爸妈死后到现在,没有人这么对自己说过话,听到老师这么说,这些天心里的委屈心酸一下涌了上来,眼泪在眼眶打转,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一个八岁的孩子,要承受这样的变故,委实是太沉重了。可是,方小童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哭,他答应过爸妈要照顾好妹妹。 简宁看到方小童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心酸:“好了,大家坐好,我今天教你们一首唐诗《静夜思》,蒋正,坐好。”方小童回头一看,傻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条毛毛虫,放在哑巴蒋中秋的头上,哑巴还不知道,大家都看着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抬手往头上一拨,当什么事没发生,继续坐正了听老师讲课。 “傻子,坐好。”见傻子没反应,简宁语气加重了。 “我不叫傻子,我叫蒋正。”傻子反驳道。 “那我刚才叫你蒋正,你没反应,叫你傻子,你倒委屈了。”傻子也觉得没趣,无话可说,只好坐正了。五个孩子都端正地坐着,看着简宁老师在破黑板上写着《静夜思》。 厨房里不时传来菜刀切在砧板上的铛铛声,还有二狗跑进跑出的脚步声,像是办喜事似的。方小童很奇怪,为什么死了人,大家还这么开心。问了傻子才知道,原来孤儿院的旁边是个养老院,这两个相挨着的房子养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两边也经常有人死去,只要哪边死了人,就可以做一顿丰盛的饭食供两边分享,平日饭都吃不饱的老人和孩子,自然就盼着天天能死人了。 “养老院是什么地方?”方小童之前只知道孤儿院,从没听说过养老院。 “孤儿院是养一帮小野狗的地方,养老院就是养一帮老野狗的地方,知道了吧?”傻子这样解释了养老院,方小童马上就明白了,在这里长大了,老了,就转到隔壁去。 “再告诉你个秘密,”傻子悄悄凑到方小童耳边,“来这里的孩子,除了我和二狗,没有人能活过一年。” “为什么?”方小童有点害怕,声音有点发颤。看来傻子说的走得越快不是真的离开孤儿院,而是死后被人抬出孤儿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傻子诡异地一笑,笑得方小童浑身寒毛竖立。看到身边坐着的小柿子,突然很好奇地问:“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正在发呆的小柿子被方小童的声音惊了一下,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低头没敢说话。 “你别问她了,她只跟她姐姐说话。她们姐妹俩是去年春天来的,那天下着雨,院长就给她姐姐取名叫花春雨,妹妹叫花小雨。后来听她姐姐老叫她小柿子,我们也跟着叫她小柿子了。” “为什么要取名,她们原来没有名字吗?”方小童好奇地问。 “到这里来的孩子,都得改名字,男的姓蒋,女的姓花,院长规定的。我叫蒋正,二狗叫蒋冬亭,哑巴叫蒋中秋。二狗不喜欢大家叫他蒋冬亭,说像个娘们的名字,还不如叫二狗。你们,就等着院长来给你们改名吧。” 方小童忽然明白了,花蒋村只有蒋和花这两种姓,这么多户人家,除了自己和妹妹姓方,再没有别的姓了。这个好像也是造成爸妈惨死的原因。爸妈的棺材刚抬出去的那天,他就听到后面有人议论,说是一个外姓人还想在花蒋村过日子,真是不知死活。所以方小童猜想,家在一夜之间被烧光,爸妈被活活烧死,肯定和自己不姓花或蒋有关,这个花蒋村的所有人都不是好人,院长如果要给自己和妹妹改名,死都不会答应的。 第六章 哭完再吃饭 正这么想着,花春雨跑进来,院长真的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体有点发福,一身褶皱又偏大的西服,应该是从外出打工的人偷回来后转卖来的。一脸凝重的表情,五官都堆在了一起,暗黑的脸色阴云密布。走进教室,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方小童兄妹身上,阴冷的眼神与方小童对视,像把外面冰冷的寒气灌进了他内心。方小童头一低,再不敢抬起。 简宁看到院长站门口,走过去打招呼:“蒋院长,你来了,今天……” “知道了。”没等简宁说完,院长转身就走了。吓得里面的孩子还是一脸的惊愕。 院长走后,孩子们已经无心上课,看到姐姐回来,小柿子飞快扑了上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抱着姐姐花春雨。刚飞快跑进来的花春雨还没缓过来,瘦弱的身子经不起这么剧烈的跑动,仍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过手还是紧紧护住妹妹。 吃中午饭的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冬天白昼时间短暂,下午四点钟就有雾气开始环绕着四周的山岭,花蒋村的气息也逐渐平静下来,一天的热闹趋于缓和,只有孤儿院前厅的热闹才刚升温。 孩子们都聚集到桌前,盯着一桌丰盛的食物,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不时发出咕噜声,院长站在桌前,没人敢动手。大家都在等着院长的一声令下。 镰刀婶刚才还在帮着红姨忙活,此刻已不见了人影,也没人去管她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桌的食物上,只有红姨在一旁看热闹似的不动声色,因为她早就在厨房把自己喂饱了。 “都进来吧,”镰刀婶推开孤儿院的大门,寡着脸看着后面,转过脸来又立马换了副笑脸,跟川剧变脸相比也毫不逊色。再一看后面,跟着四五个弓腰驼背的老人,蹒跚着进了大门。 夜色昏暗中,看不清后面老人的样子,只走在最前面的老头特别显眼,他没有驼背,看着精神饱满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定是知道有好吃的,所以才这么高兴。后面还有拄着拐杖的,一下一下敲在地上,像有节奏的进行曲一样率领着众老人向孤儿院大厅扑来。 “哎呀,这昨天刚吃了顿好的,今天又有得吃,咱们两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啊。”为首的老头边走边吆喝,像是过来喝喜酒一样,却让方小童感到害怕,迎面扑来的老人像妈妈故事里的吃人妖怪一样,虽然不是吃的小孩,可是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要过来把他们这帮小孩一点一点全都吃掉。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挡在了妹妹前面。 镰刀婶脚步利索地跨进门槛,脸上堆着怪异的笑,嘴里还不忘打趣:“瞧把你乐得,老蒋头,什么时候让大伙儿吃上你的喜酒啊?” “是啊,老蒋头,我们两家可都等着你的喜酒呢,到时候我们一定给你收拾得妥妥贴贴,风风光光地出门。”红姨也在帮腔。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喜酒是什么意思,为首的老蒋头不但没有生气,脸上更是绽放笑容,弓了弓身子,像在驱赶寒意,嘴里嘟囔道:“快了,快了。” 老人们刚进大厅,后面黑暗处又窜出一个矮小的老头,二话不说抢在前面老人之前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坐下。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一点都不惊讶,居然还主动往边上靠了靠,给矮小老头让座。旁边孩子围在另一张桌子前,大家眼巴巴地望着院长,像运动员等待裁判长的一声哨令,就可以全力冲刺。院长却不慌不忙,站在两张八仙桌中间,满场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给大家做这顿饭,不是高兴的事儿,死人了,是丧饭,小的不明白,老的还不懂吗?瞧你们一个个高兴的样子,就跟家里办喜事儿似的,有那么高兴吗?一群傻蛋,我说过多少回了,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你们家死人了,你还能这么高兴?” 众人默不作声,一切美好到来之前,必然有一番痛苦的血雨腥风,不经历院长的这番训导,就吃不到眼前的食物。老人已经无所谓,大概是听习惯了,只要把头埋进棉衣里,躲过唾沫星子就可以了。孩子不一样,尤其是方小童兄妹,第一次听到院长的这番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地看着院长,做好战备状态,一旦发现院长有要准备结束讲话的趋势,他们就得第一时间对面前的食物下手,此刻已经不是后下手遭殃了,后下手的结局就是今晚饿肚子,这对孩子来说,在寒冷的冬夜饿肚子,真的比死还难受。因为他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却真真实实地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 院长见小孩一副副热切渴望的眼神望着自己,旁边的老人却无动于衷的样子,一种被忽略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忽然话锋一转:“死到临头的老家伙,不想听我话是吧?”还是没反应,“哭,都给我哭,哭完了再吃饭。” 大家一听院长的命令,先是一阵错愕,空气凝固三秒后,老蒋头带头“哇”一声哭出来,孩子们被这一声大哭吓了一跳,不知是听命于院长还是被吓哭的,都纷纷嚎啕大哭,边哭还不时斜眼瞄一下桌上的食物,生怕自己看中的那块肉会在大家痛哭的时候不翼而飞,或者被哪个同样看中的同伙给先得手。 老人们除了老蒋头是痛哭外,其他都是在小声啜泣,有的眼里甚至都没泪花,其中一个老人只是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揩了一下眼角,老人头发一片银白找不出一根黑丝,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却很慈祥,有点像小时候看过的奶奶,方小童偷偷观察了离自己最近的这个老人。 “停,停,停”院长大手一挥,哭声戛然而止,“看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大半夜的哭天呛地也够晦气,算了,吃饭吧。” 听到吃饭二字,众人立刻转悲为喜,尤其是小孩这边,小野狗的本性又暴露出来,众多手脚齐上,转眼间就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各自端着战利品迅速撤离,躲到一旁独自享受成果。 与孩子相比,老人的食物争夺战一点也不逊色,即使是刚才拄着拐杖的老人,也在用尽全力伸长胳膊扒光手臂所能够到范围的食物,不管是否年老体衰能否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先夺过来再说。与孩子不同的是,老人抢到食物后并没有马上撤离,而是继续留在桌上就地解决食物。 一番风卷残云的食物争夺战,让整个孤儿院大厅顿时和谐起来,热火朝天的吃饭竞赛居然驱赶了花蒋村冬夜的寒意,大厅里顿时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方小童带着妹妹躲在的大厅一角,妹妹方小花已经被刚才激烈而迅速的争夺惊吓得目瞪口呆,根本没来得及出手,所以现在吃的都是哥哥刚才的战利品。方小童挑出一块肉多的骨头递给妹妹,自己则舔舐着一块光秃秃的骨头。 忽然一块更大的骨头递到方小童面前,把埋头啃骨头的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居然是刚才那位慈祥的老奶奶。老奶奶把骨头递过来,见方小童不敢接,就直接把骨头放在他碗里,转身继续回桌上去。 第七章 给老爷子收尸 方小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块骨头吓到了,虽然不知道老奶奶为什么要把骨头给自己,他还是迅速拿起那块骨头啃了起来。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先不管那么多,万一一会老奶奶后悔了,想吃都没机会了。 正当大厅里的老少吃得欢快时,忽然爆出一声捶打桌子的闷声,然后食物堵塞咽喉的干呕声响了起来,大家都被惊了一下,一看是刚才抢座位的矮小老头,已经从长凳上滚下来,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双手不停地往嘴里抠。 “怎么了,怎么了?”红姨和院长拨开围拢的众人,看到脸部抽搐着挣扎的老头,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我看看,”院长上前一步,蹲下来伸手想要碰一下地上的老头,被老头的一抽搐给吓得缩了手。老人脸色已经惨白,口里不断翻出白沫,院长见势不好,站了起来退出人群。 “许是噎着了。”不知哪个老人小声说了一句。 “噎着了?那赶紧给喝水啊。”镰刀婶急了,从桌上端起一碗水,可是谁也不敢接那碗水,互相看看,又看了看地上抽搐的老头,似乎指望着老头自己站起来把水喝了。 地上的老头抽搐的频率渐渐慢下来,吐出的白沫和着满嘴的食物一点点流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停止了挣扎,整个孤儿院大厅异常安静,大家喘气的节奏声都能分辨出来。 红姨小心翼翼把手伸到老头鼻孔处,瞬间又缩了回来,轻轻叹了口气,宣布了众人早已预想到的结果,老头走了。 这个消息对于屋里的人,该算是个好消息。明天又可以改善伙食了。可此刻屋里却陷入安静,死人是能换来食物,可是真正亲眼看着一个人一点点停止抽搐,停止呼吸,这样换来的食物即使吃到嘴里,脑子里还是会浮现出死人惨白的脸。 在红姨宣布老人的死讯之后,众人开始等待院长的指示。院长也很识趣地开口了:“你们先吃饭吧,我去找蒋驼子。”说完两手背后,出了孤儿院大厅。 “孩子们都过来坐好,”简宁帮着照顾场面。 大家又重新坐好,老蒋头居然又继续刚才未吃完的食物,二狗和傻子也没心没肺地吃了起来,方小童兄妹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已经吓得浑身哆嗦,坐回到凳子上还是浑身直打颤。再看一眼刚才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正在用手绢擦拭着眼角。 不到一刻功夫,蒋驼子就跟着院长来了,一看躺在地上的老头,蒋驼子眉头一皱:“怎么是他啊,这个,咱可办不了。” “有什么办不了,别个怎么办的,这个照办!”院长瞪了一眼蒋驼子。 蒋驼子面露难色,凑近院长小声嘀咕:“真要把他办了,到时候出了事儿,院长您可得担着。再说这天色也晚了,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院长的气势也弱了下来,随口应了声:“那行,明天再办吧。”说完就往门口走去,留下众人也纷纷散了,留下死人在孤儿院的大厅躺了一夜。 方小童拉着妹妹离开大厅,以最快速度钻进了被筒,虽然肮脏的被筒不足以御寒,可此刻也成了一道屏障隔绝了外面的恐惧。那一夜,屋里的小野狗都丧失了野性,喘气都不敢大声,竖着耳朵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和闷闷的咳嗽声时隐时现,不知是哪冒出来的,偶尔夹杂着几声婴儿啼哭声,漂浮在花蒋村寂静的夜空中。 蒋驼子说的出事儿,第二天就准时找上门了。 孤儿院的孩子还没醒过来,就听见外面乓乓的敲门声,村长蒋武带着家人来找事了。昨晚突然暴毙的老头就是村长的亲爹,一大早得到蒋驼子的报信,就冲上门来了。 堂堂花蒋村的村长亲爹,死在了孤儿院,这个消息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炸弹,在小小的花蒋村顿时炸开了锅。恰逢过完年,手头又没别的活耽误,村民们刚好可以拱手看场好戏。这可比正月里的花灯好看多了。凑热闹的游手好闲份子早就尾随着村长到孤儿院门口,有的倚着棵大树远远翘首盼着,有的干脆找个土墩坐等好戏开场,还有自带瓜子边嗑边等的。孤儿院他们是不想进去的,那个晦气的地方,常年死人抬进抬出,他们可不想沾这道邪气。至于在外面能不能看到好戏,他们都有十足的把握,花蒋村向来的习惯就是站在天空底下说话,甭管有理没理,都得摊开来说,不然就是心里有鬼,所以他们坚信村长肯定会把孤儿院的人揪到天空底下来,给他们演一出孝子大闹孤儿院。 外面看戏的热闹,演戏的心里也爽快。花蒋村的村长蒋武,一家两兄弟就是村里的两条地头蛇,村里人从来不敢惹。去年夏天干旱,为争一点沟水灌田,两兄弟硬是把村里蒋孝廉的二儿子打得躺床上半个月,还没赔半毛钱医药费。 不单对外人凶狠,两兄弟对自己的亲爹也不手软。去年开春,蒋武的父亲干活不小心摔了一跤,卧床一个月后就变得神志不清,甚至还大小便失禁。这让两兄弟顿时觉得很棘手,两家的媳妇也放话说除非她们死了,不然老头子绝不能进她们家门。兄弟俩一合计,觉得还是媳妇儿要紧,老爹就干脆找个地儿给安置了。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村西头的养老院,第二天就把老人送到了养老院,从此就不再过问,就等着来给老爷子收尸。 没想到这收尸的活来得这么快,两兄弟似乎还没缓过来,老爷子就走了。这可不行,既然是死在孤儿院,那这老爷子的丧葬费,可得指着孤儿院了。村长蒋武早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早听说孤儿院油水多,老也找不出点事儿过过招,也不能把自己儿子送来孤儿院,现在爹死在孤儿院,真是天助我也。村长边走边想,差点笑出声来,看看周围的观众,赶紧甩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脸。 没等红姨把门开稳了,村长扒开门缝就哭喊着冲了进去,一边冲还一边喊:“爹啊,我的亲爹,你咋说走就走呢,孩儿都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你咋不跟孩儿说一声,孩儿陪你一块走啊,我的亲爹……” 孤儿院的孩子都起来了,围站成一圈,看着村长爬在老头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却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大家也都像在看戏。 村长带的几个家属都跟了进来,村长哥哥蒋文昨天上县城给人送礼去了,还没回来。两个儿媳妇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人旁边,也加入了哭爹的队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 红姨见来了这么多人,一下着了慌,使了个眼神给二狗,二狗立刻领会,箭一般冲出门外,直奔院长家去。还没跑多远,就看到院长已经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了。 外面围观的村民一见院长来了,顿时觉得好戏高潮就要来了,也顾不了晦不晦气了,纷纷围到来孤儿院门口,差一步就踏进门槛了,不过心里还是有防备的,就是那一道门槛,挡住了孤儿院所有的晦气外泄。 第八章 大闹孤儿院 有几个好事儿的在门口观望了一阵,看不清里面细节,就跟隔着一层纱幔看女人洗澡,总觉得不过瘾,就有人喊:“出来吧,把老人抬出来,天空底下说话。” “对啊,啥事都得天空底下说,敞亮。” 看到院长进来,早就有备而来的村长顿时来了兴儿,一把推开两媳妇,撕心哀号满地打滚,倒把两家媳妇给吓到了,一下停了哭声,过来按住村长。 村长被媳妇和嫂子按住,仍不死心,挣扎着哭喊:“亲爹啊,你醒醒啊,告诉孩儿你是咋死的,孩儿好替你伸冤。昨儿早上还好好的,晚上咋就没了呢,咋会在孤儿院没了呢,亲爹啊。” 看着村长在地上耍无赖,院长毫不动声色,跟孩子一起围观,似乎要看看这些刁民要怎么收场。 跟村长比,院长蒋为民算是知书达理的好领导了,因为多读了两年初中,见识也比文盲村长多一些,向来与村长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是当初收留村长爹,也不是因为畏惧,完全是出于好心。没想到老头子竟然这么快死,他们终究还是缠上了瓜葛,他倒要看看这个村长到底有多大能耐。 眼看着满地打滚技法不见效,村长也没了意思,又不好立刻停止哭闹,看来只有最后一招了。他忽然抱起老头的尸体,起身就往门口走去。他知道,天空底下有众人的围观,他唱的好戏就会有人给他喝彩。 果不其然,一见村长抱着尸体出来,门口的观众沸腾了,寒风中的苦等多时总算值了,刚才被北风吹得眼斜嘴歪的脸又重新焕发了兴致,天空底下的角儿亮相了。 有了观众的喝彩,村长的戏就好唱了。放下父亲的尸体,就开始摆道理了:“蒋为民,你给我出来。这事得说清楚,我爹的死,得给我个交代。蒋为民,你给我出来。” “出来,蒋为民!”两个媳妇当起了称职的配角。 孤儿院的孩子看到尸体被抬出去,已经按耐不住心里的小好奇,碍于院长还站在前面,不敢冒然冲出去,只能偷偷抬头看向门外。 方小童倒是不感兴趣,他早就见识过村长的无赖。他们家门口本来有棵枣树,往年都不怎么结枣子,去年不知怎么回事,结了一树红艳艳的大枣,村里人从树下走过都眼馋的不行,可大家也只是羡慕,谁也没想打这枣树的主意。只有村长看到了,非说那枣树他早年就种下的,现在他要把枣树要回来。方小童父亲不让,村长就天天上他们家门口闹,最后一气之下,方父连夜就把枣树砍了。第二天村长再来看到枣树没了,才算消停了。 现在看到村长又大闹孤儿院,跟之前为了枣树闹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方小童心里倒有个担心,院长会不会一气之下把孤儿院给拆了,那他和妹妹就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不过他的猜测肯定是不成立的,院长不但没拆房子,还大步上前迎战了。 有了观众的撑腰,村长更理直气壮,指着院长的鼻子骂:“你个不知好歹的蒋为民,当初要不是村里收留你,你早就饿死在村东荒地里了,现在仗着县上给你点恩德,让你当个小屁院长,就敢欺负人了。蒋为民,我告诉你,今天不把我爹的事儿说清楚,我,我跟我兄弟跟你没完。” “瞎嚷嚷什么,”院长语气平静,沉着得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这让围观的村民失望不少,对峙双方要有一方语气缓和,这架就打不起来了,打不起架就没什么乐子,光动动嘴皮子,村里几乎天天都能看到。 “你爹是死在孤儿院,那又不是我们害的,当时吃饭那么多人,大家都看着呢。老人自己犯的病,这能怪谁。你让我说清楚,让我说什么,说什么清楚,怎么说清楚?” “那我爹不能平白无故就死了啊。”村长词穷,硬憋出一句话。 “就是,俺爹早上还好好的,晚上就没了,不是你们害的,还能有谁。”村长媳妇见气势减弱,上前帮腔,“这得让大伙评评理,人没了,该不该你们赔。” 围观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小声附和,有人觉得戏不够,往里再添把火:“对,就是这么个理。” “让我们赔?”院长显然怒了,想大声喝叱,看一眼四周观众,还是压住了火气,“让我们赔什么?金枝婶,你当时挨着他爹坐的,你来说说怎么回事。”村长看向旁边以为老人,正是给方小童肉骨头的白发老人。 老人战战兢兢地走出围观的人群,看着院长,又回头望了望村长夫妇,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没关系,大胆说,你当时看到什么了。”院长喝令。 “金枝婶,你是大好人,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大家都听出了村长的威胁。 老人犹豫着低下了头,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当时正方吃得比较急,吃着吃着,就……” “听到了吗,”院长没等老人说完,抢过话来“没人碰你爹,他是噎死的。听到没有?” 村长急了,猛地窜到院长面前,眼看着脸都要碰一起了,被媳妇一把拽住。观众刚消退的兴致又上来了,起哄声活了起来。 “噎死的?那也是你们害死的,肯定是你们不给我爹饭吃,饿得慌了,突然给吃的,才把他噎死的,那也是你们的错。”村长抓住了致命的把柄。 第九章 死人目反 院长突然没话说了,四周的议论声也此起彼伏,对村长的这个论断持同意态度的声音居多,这也助长了村长的气焰:“我把爹送到你们那,是让他安心休养的,你把我爹饿死,你,你赔我爹。爹……”村长已经占据优势,又开始哭天抢地。 再争下去也没意思,院长干脆一甩手,进了孤儿院。见院长理亏,村长开始反扑了。抢在院长前面冲进了孤儿院,走到八仙桌旁抓起两条长凳,又从旁边的一间房门上卸下两块门板搁在长凳上,接着冲到外面把父亲的尸体又搬回了孤儿院,放在了门板上。这一套动作之快,让围观的群众都有了村长就是干收尸活计的错觉。 “你们要不给个说法,我就让我爹的尸体一直搁在这。”村长做完这一切,撂下一句话就带着媳妇走了。 见村长耍了这么一招,院长也不想进孤儿院,刚踏进门口又转身走了。见院长走了,红姨二话没说也跟着回自己家了,平时只是过来给孤儿院孩子做做饭,本来这儿就不干不净的,现在又停个尸体,她更不想触这霉头。 主角都撤了,这戏再看下去也没意思了,看个死人有个屁用,天寒地冻的又马上天黑了,四周围的观众也都悻悻地散了。 人群一散,天就彻底黑下来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孤儿院,此刻就只剩下几个孩子和一具尸体,空气又陷入死寂。 方小童拉着妹妹和几个孩子怔怔地站在孤儿院大厅,看着门板上的尸体,只觉得一阵阵寒意袭来。尸体干瘦扭曲的脸上还沾着昨晚抽搐时吐出的残留物,经过村长在地上的几番折腾,衣服上裹满了尘土,看上去像刚从哪个粪土堆里捞出来的一只死蚂蚱。仔细看时,胸口仿佛还一起一伏,再盯着看,又什么动静都没有。 大家都不敢再盯着尸体看了,生怕他猛一坐起来,那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可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得时刻注意着,万一真坐起来,自己该往哪跑。 外面黑夜里突然响起了轻微脚步声,听声音是往孤儿院来的,大家都屏住呼吸,方小童忽然感觉有人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头,是春雨。这对姐妹惊恐地盯着门口,互相紧靠的身体颤抖着,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方小童,姐姐春雨为了抑制内心的恐惧,死命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没有甩开,有人抓住胳膊让他感觉有了更强大的力量,这样他们就是四个人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半掩着的门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一阵寒风灌了进来。一个影子在黑暗中飘进门缝,紧接着又是一个。 借着大厅微弱的灯光,影子的模样逐渐明朗,是白发奶奶花金枝和老蒋头。两个大人的到来,一下镇住了大厅的恐惧,大家都都松了一口气,这下有主心骨了。这群看似顽强的小野狗,也只有在人面前逞强,尸体面前,就不敢有半点妄动了。 “孩子们,别怕,我们来看看你们,顺便来给正方老头作作伴,要不要啊?”老蒋头乐呵呵地走上前来。 没人回答,可是心里一个个都应允着,恨不得扑上前去,可是对在孤儿院的孩子,接近比防御难多了,他们从小到大学会的就是防备,远离。为了生存,不能接近危险的地方,为了不被打,不能接近陌生人,为了吃饱,不能接近与自己同样挨饿的人。还要学会攻击性,才能在孤儿院这样的地方存活下来,这是他们学到的生存法则。 面对迎面而来的两个老人,即使内心有一千个愿意他们留下来,嘴上也不会蹦出半个字,甚至不能有丝毫的欣喜,因为不知道面前的两人是为了什么而来,说不定比跟尸体过夜更恐怖事情会随之而来。 方小童还是欣然向前迎了上去,他吃过白发奶奶给的肉骨头,看到她脸上的慈祥就想到自己的奶奶。他没有其他孩子那么多防备,毕竟到孤儿院来才两天时间,他更愿意相信人。 花奶奶进了门,看到方小童朝自己走过来,伸手要揽过面前的这两个小孩。妹妹方小花却使劲往后退,盯着老人的脸却害怕地往后缩,脸上惊恐的表情与看到尸体时无异。 “别害怕,小花,这是好人。”方小童安慰妹妹。 方小花还是拉着哥哥的手,不敢往前走。花奶奶看小女孩这样,也不勉强,走到孩子们跟前,看了大家一眼,说:“知道你们今天晚上肯定不敢睡觉,晚上又停电,我跟老蒋头过来陪你们。第一晚,这里没人守是不行的。今晚我们俩就守在客厅,你们去睡吧。”说完走到大厅的香火堂前,从翕盒里找出两根蜡烛和一些纸钱,走到躺着尸体的门板前烧了起来。 纸钱一点点烧开,寂静的孤儿院大厅顿时有了死人的气味,这纸钱的气味特属于死人,就像馊臭之于腐烂般痕迹显著。蜡烛的火光映在尸体脸部,斑驳的阴影晃动在脸上,诡异的空气掺杂着冰冷的气息蔓延进大厅每个人的毛孔,每一个毛孔不由地全副武装,进入恐惧战备状态。 花奶奶烧着纸钱,嘴里还念念有词:“正方啊,走就走了,安心走吧。别想着走回头路,这些孩子都跟你没关系,咱也一大把年纪了,走了也干净。早点走,也给后人少添点麻烦,对不。就别跟先前几个那样,走了还不消停,安安心心走吧。老姐姐给你烧点钱带上,路上碰个小鬼,就给他们点儿,都说小鬼难缠,咱就花点钱买个安稳,别忘了给老姐姐托个梦,问问阎王爷什么时候带老姐姐走……” 听着花奶奶的话,孩子们虽然不是特别明白,可心里还是觉得慎得慌。这样跟死人说话,他能听见吗? “得了,少叨几句,别吓着孩子。”老蒋头帮忙烧纸钱,阻止花奶奶继续说下去,“都说死人目反,死了就六亲不认。前面那几个不就是吗,活着的时候人好好的,死了就那么不消停。你也别劝了,不该来的不会来,该来的,咱也躲不了。” 老蒋头忽然起身走到厨房,拿来一个洋磁脸盆,把纸钱都放到了脸盆里烧,火势一下就集中起来,火光跳动得更剧烈,整个大厅一角都晃动起了影子,分不清是火影还是人影。 第十章 门板上隐约的人形 “孩子们都去睡吧,这里我们来守着。”老蒋头一声令下,“再不走,我们可就走了啊。”一听这话,大家一溜烟都跑回了宿舍,窜进被筒就不敢出声了。 钻进被筒后,方小童才忽然觉得想撒尿了,刚才光害怕而把撒尿的事儿给忘了,现在外面又黑又冷,去厕所还得穿过走廊,中间就得路过客厅,这是比寒冷更让他害怕的事情。方小童深吸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人陪他一起去,听了听宿舍里已经传出其他人忽高忽低的呼吸声,他决定再忍一忍。 可是越忍就越憋得难受,感觉整个人神经都绷紧了,稍一动弹,尿就要喷薄而出了。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推醒旁边的傻子,可是跟傻子中间还隔着一个除夕夜死去的那个孩子的床位。他只好探出半个身子,推了推傻子。傻子没被推醒,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方小童用力又推搡了几下傻子的被筒,仍旧没有摇醒傻子。尿意的逼迫让他实在忍不下去,钻出被筒,抓了件衣服披上就下床了。 刚出宿舍漆黑一片,连门的影子都看不见,方小童完全是靠着直觉摸到了门口,扶着走廊的墙一步步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大厅在走廊的中间,走出一段距离后,终于有了些许微弱的光亮,是大厅烧纸钱的火光映到了走廊。朝着这点微光,方小童脚步稳当了不少,可还是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了什么。 走到大厅边,方小童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看,惊得他身子一颤,头皮发麻。大厅里,门板上的尸体此刻一丝不挂地晾在那,干瘪的躯干像一大块腊肉干横陈在门板上。花奶奶和老蒋头正拿着一根不知什么东西在费力地撬着尸体的嘴。尸体已经僵硬,咬紧的牙关被一点点掰开,掰开的那一瞬,似乎有一股恶臭喷出,熏得花奶奶和老蒋头急忙回头躲避。看到眼前的两个老人在这样摆弄尸体,方小童觉得一阵恶心,中午吃的东西在胃里翻滚。想转身逃回去,又觉得两脚像被钉住,已经挪不动脚步了。 尸体的嘴巴被撬开后,方小童看着老蒋头掰着尸体的头,花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塞到了尸体的嘴巴里。东西太大,嘴巴已经合不上了,老蒋头用双手撑住尸体的下颚和头颅,使劲往中间挤,似乎勉强把嘴巴合上。两人做完这些,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后急忙拿起地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套回了尸体上,再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目睹这一切的方小童,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老蒋头往旁边一张破烂的藤条椅上一靠,看着花奶奶继续在门板前烧纸。 目睹刚才的一幕,方小童已经目瞪口呆,忽然想起花奶奶给他的那块肉骨头,顿时胃里翻滚得更加剧烈,一股酸水直涌出他的喉咙,他转身往宿舍跑去,还没摸到宿舍门,一股酸热的胃溶物就喷出了嘴。 方小童蹲在地上压低声音呕吐,吐完胃里的残留物,已经精疲力竭,身体像要飘起来了,下身的冰凉刺痛着他的大腿神经,刚才的尿意没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尿早就已经排泄出来了。他挣扎着脱掉裤子,飘飘忽忽地摸回宿舍,爬上床就意识全无了。 天刚蒙蒙亮时,太阳已经映出一点红色的云层,昨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居然是个好天气。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宿舍里的孩子都被吵醒了,衣服都来不及穿完整,慌慌张张地就往大厅跑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方小童不太愿意出去,昨天晚上的一幕已经让他对大厅充满了恐惧,恨不能马上逃离这幢房子。如果不是无处可去,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下去。 外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听起来很热闹。方小童还是禁不住好奇,带着妹妹跟了出去。走到大厅时,看到本来不大的大厅此时挤满了各种人,最中间的是几个穿着花俏道袍的几个道士,正在桌上布置着法事排场,村长也站在中间指挥着,四周是些好事的村民,拥挤推搡着不敢靠近又想看清楚一点,一直排到了大门口。 方小童知道这个场面,这是给死人超度的法事,村里只要死了人,都要做这么一场法事。根据家属的实力和死人的重要程度,法事的时间长度也从半天到七天的区别。方小童父母死的时候,只做了半天,因为没人操持,完全是村里人可怜这个家庭,给安排了半天的超度法事,其实是担心方家夫妻的阴魂不散。 现在村长把道士请到了孤儿院,是打算给他父亲好好操办,一来以表他的孝心,二来也是为了示威,一天不赔偿就一天闹得孤儿院鸡犬不宁。 方小童一看门板上的尸体,此刻已经盖上了一层白布,只在白布上面隐约看出一个人形,再一看花奶奶,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盯着门板上的白布,忽然像被电了一下,缓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方小童正看着自己,竟挥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昨晚的恐惧还没有散去,方小童此时看到花奶奶,顿时觉得她脸上的慈祥早已不见,即使是现在露出的笑容也变得十分诡异,他已经不敢再靠近这个老人半步了。 第十一章 小心阴吃阳 忽然背后冷不丁被推了一下,方小童一回头,是老蒋头,正乐呵呵地冲自己笑。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老蒋头一把抓住了。老蒋头看着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力气还不小,一只手像铁钳一样夹住了方小童肩膀,拽得他毫无动弹的余地。 “怎么,想跑啊?”老蒋头轻轻一缩手,就把方小童连带着妹妹拽到了身边,“干嘛这么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小鬼,这么胆小,在这儿怎么混啊?” 老蒋头边说边拽着方小童兄妹往花奶奶的方向过去,方小童自知挣扎不过,为避免肩膀脱臼,只好顺从地跟了过去。 老蒋头另一只手拖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就地坐在了花奶奶身边,还是没有放开方小童的意思,转头面向花奶奶:“这孩子,没来几天,这么怕我们,不听我们的话,以后可得有罪受了。” “别吓着孩子。”花奶奶拉下老蒋头拽紧的手,老蒋头一松手,方小童突然不想跑了,大厅这么多人,他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孩子,我知道你们。村东头方进良家的孩子,是吧?”花奶奶看着方小童兄妹,又掏出那块皱巴巴的手绢,抹了一下眼角,“那天你们家失火,你父母被火烧死,我们也在场。可怜的孩子啊。” 方小童冷冷地站着,没有要搭理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两个是什么样的人。本来以为是好人,可昨晚看到的东西,让他很不确定自己的判断,而且面前的这个人自己也说了,他父母被烧死的现场,她也在,按照方小童的理论,那天没有出手帮忙的人,都是坏人,都是他的仇人,等他长大了,要一个一个去报复,让他们也尝尝见死不救的痛苦,所以眼前的这两个老人就更确定是坏人了。 花奶奶叹了口气,正要往下说,外面的人群又沸腾了。大厅里的人一齐往外看去,只见院长带着几个人扛着一副暗红的棺材正往大厅进来,大家主动给棺材让了一条大小合适的通道,刚好笔直抬到了大厅正中央。 村长见棺材进来,竟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所措了。这时,另一个人站了出来,是村长的哥哥蒋文,昨晚连夜赶回来协助弟弟处理父亲的后事。这两兄弟的性格正像他们的名字那样,一个文一个武,武的只会蛮横不讲理,文的就巧言令色圆滑不少。 “这个,为民,”蒋文走到院长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昨日小弟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他一般见识。如今我爹死在了你们孤儿院,昨晚我也听他们说了,或许是意外,可我们这做儿子的,也不能不尽孝道不是?” “你想说什么?”院长问。 听院长这么问,蒋文也识趣地说出了重点:“我们就是想,父亲的丧葬费,你看,你们孤儿院是不是帮我们给出了。刚好你把棺木也给抬来了,那就剩个下葬费了,是吧?村里都讲个排场,我们也不讲究那么多,就让道士在这儿做个三天,村里人吃个三天,然后把我爹抬出去葬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还有,还得给我爹立块好石碑。”村长补充道,“不然我们天天上这儿来闹。” 院长沉默了几秒,心里衡量了一下,盯着蒋文道:“成,那就依你说的。三天法事,之后找人安葬。不过,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三天不能有人哭,孤儿院不能听到哭声,否则我一分钱都不出。” 蒋文听到村长这么一说,看了一眼弟弟蒋武,两人眼神一交流,马上就点头答应了,这还省了他们费力去哭丧了。兄弟俩就是不想花钱埋爹,又不想给村里人留下话柄,现在有了孤儿院的钱垫下来,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还得落下个风光葬爹的孝名。 条件谈妥之后,当即众人就达成协议,为避免尸体腐臭,下午就把老人尸体放进棺材里。揭开白布的时候,方小童好奇地探头想看看尸体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却被站在一旁的花奶奶往回拉了一把,嘴里小声告诫他:“不许靠过去,小心阴吃阳。” 方小童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转头望向花奶奶,却没有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再回头看过去时,只见尸体的头和脚被两人抬着从门板上挪下来,中间忽然往下一沉,险些掉到地上,众人一惊,还好有第三人拖住了中间,才没落地。抬尸体的两人对看了一眼,眼神莫名的诡异。正常的尸体,应该是僵硬得像块木头,眼前的尸体却软得像块新鲜猪肉,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了。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大家心里都泛起了疑惑和惊恐,可是谁都没有提出来。 方小童心里却打起了鼓,这个肯定是跟昨晚花奶奶和老蒋头干的事有关,他倒是希望尸体掉地上,说不定尸体嘴里的东西就能掉出来了,可是在花蒋村人风俗里,尸体一旦被架高了,到被下葬之前,如果掉到地上,是极不吉利的,那预示着尸体里的鬼魂要遁地逃跑,去危害阳间,所以坚决不能让尸体再碰到地上。 从门板到棺材里,最后封棺,方小童始终都没看到尸体嘴里的东西。他不敢告诉别人这个秘密,更不敢凑上前去扒开尸体的嘴巴看看,刚才花奶奶说的阴吃阳,好像一句咒语封住了他挪动的脚步,从始至终,他都没敢再往前跨一步。 直到棺材被重新封好,道士开始围着棺材做法事了,花奶奶才把方小童拉到一旁,告诉他,刚才不让他动,是担心他走上前去,影子被棺材给盖住,那活人就会被死人的棺材带走,不出半个月,就会没命了。这就是她说的阴吃阳。但凡知道点事儿的人,即使再好奇,也会在封棺的时候退后几步。 听到这个说法,方小童先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心里一紧,望向了旁边的哑巴蒋中秋,刚才封棺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傻子和哑巴的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得很长,刚好够到了棺材底下…… 第十二章 疯女人 他急忙走到傻子面前:“你知道阴吃阳吗?” “什,什么阴吃阳?”傻子不明白他的话。 “就是影子被棺材盖住,就没命了。”方小童解释。 “你才没命呢,吓唬我。我见的死人比你见的活人还多,信不信?”傻子不理会,拉着哑巴就走开了。 “我知道阴吃阳,我奶奶跟我说过。”站在一旁的春雨忽然搭话,“我奶奶说过,见到棺材都得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小孩子特别容易被吃了。” 方小童被花春雨的突然搭话吓了一跳,这个瘦小的小姑娘从他进来后就没跟他说过话,一直是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他,没想到居然能主动上来搭话。 “那你刚才看到傻子他们的影子被吃了吗?” “我没注意,”春雨回答,“我和妹妹躲在柱子后面,没敢往前去。” 方小童听到妹妹两字,忽然想起自己的妹妹,转身一看,没看到方小花,在四周看了一遍,还是没看到。 方小童急了,大厅里道士的吹吹打打顿时敲进了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的心往下一沉,快速冲到花奶奶面前:“你看到我妹妹了吗?” “你妹妹?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吗,怎么了,不见了?” 方小童来不及解释,急忙跑向宿舍,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白天这个宿舍是不会有人的,孩子们都不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多停留一分钟。 方小童又转身跑回大厅,大家都在忙着死人的事,没人注意到他的焦虑。他忽然想起什么,跑出大厅,朝厨房跑去,跟迎面走来的红姨撞了个正着。 “小兔崽子,找死啊,赶去投胎啊。”红姨被撞了个趔趄。 “红,红姨,”方小童对眼前的女人充满了畏惧,“你有没有看到我妹妹?” “你妹妹?穿个小红袄的小不点儿?” “嗯,是的,就是我妹妹。” “不就在外面门口吗?你着急忙慌的,就是找你妹妹啊,就在门口,自己找去。”红姨边说边走向大厅。 方小童箭步冲出了门口,果真看到妹妹蹲在地上玩泥巴,旁边蹲着一个女人。他冲过去,一手就把方小花拎了起来,另一手使劲打向妹妹沾满泥巴而紫红的手:“让你跑出来,找死啊。” 妹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给吓得哇哇大哭,旁边蹲着的女人忽然窜了起来,一把抱起方小花,把她护在了怀里。 这一下方小童反被吓到了,他拖住妹妹的腿拼命往后扯:“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女人死死抱住方小花,跟方小童撕扯了起来,方小花哭声更大了,引来了门口看法事的几个村民,眼前的戏法比常见的法事好看多了,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香妹,又犯病了啊?”人群中有人吆喝,“小心你老公拿电棒来电你!”众人哄笑。 女人一听这话,赶紧把方小花放下,警觉地转身环顾四周,没发现可疑的情况,又呆立在原地。 方小童见妹妹被放下,拉着妹妹就往人群中钻,他知道此刻只有这些围观的人才能帮助他摆脱这个可恶的女人。 钻出人群,他头也没回就拉着妹妹往孤儿院门口走,只是隐约听见后面那个女人在跟众人说:“我老公昨天晚上又用电棒电我,差点被电死,还好我跑得快……” 回到孤儿院,方小花还在小声地哽咽,不敢大声哭出来,到了这个地方,她就必须得听哥哥的话。看到花奶奶坐在大厅角落里,方小花突然跑到她身边,缩进了她怀里。 花奶奶被方小花的一撞吓了一下,看到她委屈的样子,又看看方小童生气的表情,似乎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是温顺地抚摸着方小童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哥哥看你不见了,也是着急了,你也别哭了,乖。” 方小花渐渐止住了哽咽,缩在花奶奶的怀里,眼神埋怨地盯着方小童。 方小童放弃了生气,他不想看妹妹远离自己,走到花奶奶面前,伸手拉妹妹,方小花挣脱他的手,紧紧靠着花奶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花奶奶继续抚摸着方小花,看着方小童说:“没事,让她缓一缓,是不是你刚才吓着她了?” “我没有,”方小童急了,“她刚才跟个疯女人在外面玩泥巴,我想把她拉进来。” “疯女人?”花奶奶疑惑地看着方小童,“什么疯女人?” “就是门口那个女人,说她老公拿电棒电她的那个女人。” “你说香妹啊?”老蒋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天天被她老公电的傻媳妇。”老蒋头说完,不怀好意地笑着看向花奶奶。 “她是有点疯,可那女人没什么坏心眼。也是个苦命的人,疯疯癫癫从外面跑来花蒋村,被铁匠蒋给留在家里干点活。”花奶奶叹了口气。 “你知道她说的她老公的电棒是什么东西吗?”老蒋头故作神秘地问方小童。 方小童摇摇头。 “男人都有的,你的是小电棒,她老公的是大电棒,大电棒要跟她那个,明白吗?”老蒋头哈哈大笑。 “老不正经,把孩子带坏了。”花奶奶嗔怪地推了一下老蒋头。 方小童还是不太明白电棒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花奶奶和老蒋头说话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第十三章 乱葬岗 三天的法事很快就结束了,整个村的大大小小在孤儿院吃喝了三天,连带着孤儿院的孩子和养老院的老人都沾了光,天天都能吃饱饭。 方小童只在路过大厅看到棺材的时候有点害怕,其他时间还是很满足的,只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记得把尿都撒了,不敢再半夜上茅房了。白天有道士做法事,吵吵闹闹也没觉得害怕,可一到了晚上,道士和村民都撤走后,就觉得格外安静,花奶奶和老蒋头这两天也没有再守夜了,整个孤儿院就剩几个孩子和一副棺材,有时候还隐隐约约传来男人叹息抽泣的声音,谁也没敢提这事。 方小童晚上睡觉也不敢睡死,心里老惦记着花奶奶说的阴吃阳,担心晚上傻子跟哑巴会像先前旁边的人一样,突然就没了。可是连着几天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常的样子,连咳嗽一声都没有,跟他抢东西吃还是那么生猛,方小童的担忧也渐渐少了,他怀疑是自己看花眼了。 第四天出殡的日子,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只是空气冻得人脸和耳朵生疼。一大早,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就在大厅候着,等着村长指示。 方小童跟几个孩子挤在大厅角落凑热闹,忽然看到简宁走了过来。这几天都不见他,原来是回家探亲去了,听说今天出殡,就赶了回来。 红姨从简宁一进门就瞄上了,立刻转身回厨房端出一盘芝麻糖,当着众人的面就往简宁手里塞。简宁自觉不好意思,脸一下就红了,连连摆手不肯接受。红姨是村里出了名的浪荡女人,前年老公在外打工被机器碾死,她就更肆无忌惮了,村里只要是个体面点的男人,都被她抛过媚眼,稍不检点的男人,都上过她的身。只有简宁这个不解风情的白面书生,几次三番拒绝她的引诱,这也更让她有了调戏的念头。 大厅里的男人看到红姨被拒绝,故意调侃:“红姐,你的糖不够甜啊,人家简老师都不稀罕碰。”几个男人一阵哄笑。 “你怎么知道红姐的糖不甜?莫非,你尝过?”有人抬杠,又是一阵哄笑。 “去你娘的腿儿,老娘糖甜不甜,你们还不知道。看老娘揭了你们的老底,你们才得意是吗?”红姨不甘示弱地回嘴,堵得众男人哑口无言,谁都知道红姨嘴上跟床上一样厉害,在座的恐怕没几个男人没上过她的床,又都是有老婆孩子的男人,这老底揭出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 大厅的气氛一下陷入了尴尬,幸好村长兄弟的到来解了围,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村长身上。 “院长还没来吗?”蒋文环顾了一下四周,没看到院长。 “院长上镇上开会去了,今天回不来了。出殡的事,他说村长说了算。”红姨回答道。 “那行,那就有劳各位兄弟了。咱动手吧。”蒋文一声令下,唢呐锣鼓声四起,众男人纷纷用麻绳将棺材绑在两根碗口粗的木头梁上,前后各四人,抬着棺材就出门了。 村民们一窝蜂跟了出去,走到村口,拥挤的人群逐渐变成了流线,前面的人流越来越少,后面掉队的干脆就停了脚步,大概是觉得太冷,跟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停在了村口,目送着棺材一点点消失的路口的拐角,直到锣鼓的声音也变得模糊,驻足的村民也都悻悻地散了。 孤儿院的几个孩子都还跟着,他们没大人管着,留在孤儿院也是冷,还不如跟着凑个热闹。简宁看到孩子们都跟了出去,也都一路尾随着跟到了山上。 花蒋村一里地外有一片斜面的小山坡,因正对南面又视线开阔,被村里人视为风水之地,村里但凡有点脸面的家里死了人,都葬在这块坡地上。日积月累,这块坡地也高高低低布满了坟堆,每到清明扫墓,这里就一片烟雾缭绕,大家都戏称为仙境。而没脸面或死得丢脸的人,是不能葬在这里的,只能葬在村口那片阴暗而坑坑洼洼的后山上。方小童的父母和孤儿院死的孩子,就被葬在了那儿。那里是没人去扫墓的,只是一片乱葬岗,很多连墓碑都没有,只是刨个坑就埋了。长年累月下来,那里也埋了不少死人,只是格外阴森,平时白天都没人敢靠近那边,一到晚上还经常传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还有人说看到过鬼火和影子在那周围晃动。 村长兄弟自然是村里有脸面的人,他们的父亲自然是要葬在仙境里。众男人把棺材抬到一个早已挖好的坑前,就一点点往下放棺材。因村里无人规划,坡上平整的好地块都被之前死的人横七竖八地占了,如今只剩下些坡陡朝向不好的地块,只能将就着埋了。 村长找人挖的坑坐北向南,在仅剩的几块空地里算是个好地段了,多亏当初村长哥哥蒋文有眼光,找人预留的一块地段,只坡面还是有点陡,这样后面要比前面多挖三成的土才把棺材放平了。这样陡的坡度,也难为了几个放棺材的人,其中一个一不小心就滑了一跤,直接一脚踩在了棺材盖上,气得村长直跺脚,恨不得砍了那男人的腿。这临门一脚,按花蒋村的说法是,把人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啊。 幸好那人腿脚利索,马上就缩了回来,众人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棺材被刚才那一踩,直接重重摔在了坑里,倒是省去了大家不少力气。 站在一旁围观的几个孩子却为刚才的一点小插曲感到满足了,不枉冒着这大冷天跟了这么远过来。正当他们看得入迷时,方小童感到手里牵的方小花在拽着自己的手往后退,他一转头,看到方小花惊恐的眼神盯着坑里的棺材,身子一点点往后缩。方小童好奇地看回去,忽然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黑紫色的粘液正缓缓地从棺材一角流出,慢慢渗透进了坑里的黄土也一点点变成紫色…… 第十四章 胳膊拧不过大腿 方小童不敢声张,看着渗出的紫色被黄土一点点盖上,那天晚上大厅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这个寒冷的冬天,便是随便买回的一块猪肉,放个七天也不会腐烂,而一个棺材密封的尸体,三天就腐烂了?方小童打算回去跟花奶奶问个究竟,从进孤儿院以来,他的心里疑惑一直越来越多。 回到孤儿院门口,又碰到了那个疯癫的女人,一看到简宁带着孩子过来,就笑眯眯地说:“千岁千千岁。” 二狗和傻子故意挑衅:“花妹,昨晚你老公拿电棒电你没有啊?” 疯女人一听电棒两字,立刻紧张起来,东张西望了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才神秘地靠近说:“怎么没电,趁我睡着的时候,过来扒光我衣服电我。我看我活不久了。”接着又凑到简宁面前:“简宁老师,你有学问,你说我要不要去告他?你看,我的手臂都被他电青了。”说着就把袖子撩开,露出胳膊,真是青一块紫一块。 简宁犹豫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臂,皱了下眉头:“告什么啊,你回去老实呆着,别惹他生气,就不会电你了。快回去吧。” 大家都进了孤儿院,留着疯女人站在门口发愣。 刚进门,就看到院长和红姨,镰刀婶和几个老人都坐在大厅里,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们。看到他们进门,院长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又点了一根,狠狠吸了一口,示意他们坐下。 只有简宁坐下了,方小童和其他孩子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八仙桌前,呼吸都在小心谨慎。大家都不敢吱声,等着院长发话。 “人都到齐了吧?”院长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狠狠吸了一口烟,“这几天院里杂乱,大家都知道。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也不必放在心里,往后都小心着点,看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就让人担心。还有,红姨,”院长复杂的眼神跟红姨对视了一眼,“一会弄点石灰和猪血,把院里角角落落都洒一遍,特别是西边那几个空房间,要好好清理清理,知道吧?还有镰刀婶,你们那边也一样照办。” 镰刀婶点点头:“那,那个阁楼,要不要也洒一遍?” “那个就算了,别去动了。”院长说完,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方小童,“你是新来的?是方进良家的孩子吧?” 方小童低头没敢回答。 “没错,就是前些日子烧死的方进良的两个孩子,”红姨回答道,“看着怪可怜的,我就给留下了。” “来了就是孤儿院的孩子,不管你爸妈以前怎么样,进了这里,所有都得按这里的规矩办。叫什么名字啊?” “方小童。”方小童小声回答。 “另一个呢?” “方小花。”方小童突然抬起头,看着院长说:“我们不想改名字。” 院长一愣,被方小童的突然回答惊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为什么不想改名字,进了孤儿院,都得改名字,他们没告诉你吗?” 妹妹方小花被院长加重的口气吓到了,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站在一旁的花奶奶马上走上前来,抱起了方小花,一边哄着一边央求院长:“院长,看在孩子死去的爹娘份上,就算了吧。都是苦命人,就别吓着孩子了。” “不行,刚来就不听话,以后还不得无法无天了。必须得改。”院长态度强硬。 方小花哭得更大声了,方小童也害怕得缩回了脑袋,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也不敢再顶撞了,他知道这样反抗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他连胳膊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小拇指。 他还是不甘心,突然也哽咽了起来:“院长,名字是我们爸妈给取的,现在我们爸妈没了,求求您把名字留给我们吧,院长,我求求您了。”说着,方小童突然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趴在院长脚边。 这一跪,把大家的心都跪软了,简宁看不下去了,过来拉起方小童:“院长,你看就算了吧,其他孩子是因为不知道父母是谁,没名没姓的,改个名字是好,可这俩孩子,刚失去父母,要再连父母取的名字都没了,对孩子也不好,你看对不对?” “是呀,院长,方进良夫妻死前也算是老好人,养老院去年还收过他们送的粮食呢。看在死去爹妈的份上,就算了吧。名字嘛,叫什么不是叫啊。”镰刀婶也上来帮忙求情。 院长气焰弱下来,站了起来,背着手往门口走去:“罢了,名字不改,姓必须得改,男孩姓蒋,女孩姓花,明天就登记起来,否则,就滚出孤儿院。”说完,大步踏出了孤儿院大门。 方小童第二天就被改名叫蒋小童被登记在孤儿院的花名册上,妹妹方小花也改名花小花。可这也只是登记在花名册上的名字,私下大家还是叫他方小童,妹妹就连名字也不记得,直接被叫小童妹。 隔天一大早,孩子们就被叫到了大厅,被分配了洒猪血和石灰粉的任务。红姨把一大桶猪血和一袋石灰粉交给他们,叮嘱要把孤儿院每一个角落都洒过去。这比起每日重复的挑水和洗衣,算是个轻松又有趣的活儿。桶太大,二狗和傻子就用竹扁担一抬,停到一个角落,方小童和春雨等几个孩子就用刷子蘸点猪血洒在墙角,等石灰再抬过来,再洒上一层石灰就完成了。可毕竟是孩子,洒到后面,个个都糊了一身的猪血石灰浆,活脱脱一群欢乐的泥娃娃。 平日看着挺大的孤儿院,真丈量起来,也不算大,不到一个时辰,每个角落就都洒满了猪血和石灰。或许是没尽兴,不知谁提议了一句,到隔壁去洒,趁红姨不在,一群孩子就一窝蜂地窜到了隔壁养老院。 第十五章 阁楼黑影 这是方小童第一次进养老院,推开大门,里面的格局和孤儿院一模一样,只是大厅中间的八仙桌鲜亮的红色映着阳光刺人眼睛,跟孤儿院乌黑油腻的八仙桌比起来,这桌子要讨喜不少。除了崭新的八仙桌,这里的其他东西都看着很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呼吸都不得顺畅。 大厅里空无一人,孩子们驾轻就熟找到了正在后墙同样洒猪血石灰的老人们。蒋老头挽着袖子挪动木桶,其他老人在拿刷子洒猪血,看到孩子们突然出现,老人弓着背嘿嘿地笑了,他们知道剩下的活有人干了。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忙活,养老院里外墙角都洒满了猪血和石灰,正在大家累得直喘气的时候,其中一个精瘦的老头提议:“要不要把阁楼也洒一点?” 老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没人回答,孩子们倒是好奇,抬头找寻阁楼在哪里。 “阁楼就在后厅的东边,得架梯子上去,上面乌漆麻黑的,也没人打理,还是不要麻烦了。”蒋老头想打消大家这个念头。 “院长不是说角角落落都得洒吗?阁楼有什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能上去了?”二狗说着就往后厅走去,众人跟了出去。 “孩子,别逞能,有些东西碰不得的。”花奶奶话里带着焦虑,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二狗,不料傻子却眼疾手快地从旁边搬起一把梯子,靠在墙上就爬了上去。 十几级的台阶,傻子往上爬时,下面的人突然陷入安静,大家都屏住呼吸盯着傻子的脚步一点点接近漆黑的阁楼。 傻子倒没有感觉到下面人的紧张,蹬蹬蹬几下就上去了,刚伸头看上去,突然就不动了,几秒之后,只见傻子腿一软,从梯子顶忽一下滑了下来。下面的二狗反应很快,迅速冲过去接住了傻子,可是两人都重重摔在了地上。 再看摔在地上的傻子已经脸色发白,四肢颤抖,老蒋头快速抱住傻子,按住他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傻子才缓过气来,嘴里还结结巴巴地念着:“鬼,鬼,有鬼……” “什么鬼啊,你看到什么了?”老蒋头问。 傻子突然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阁楼,大家转头一看,一阵烟雾飘起,似乎还有个黑色影子在飘动,中间泛出的绿光像两只凶恶的眼睛盯着他们。几个孩子都被吓得躲到了老人身后,只方小童没躲,他也看到那个影子了,只是觉得那个影子似乎有点眼熟。 “老蒋头,赶紧把孩子抱回去,别躺在地上了。”花奶奶转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让大家散开,带着几个孩子回孤儿院。 傻子被抱回了孤儿院的宿舍里,刚才惨白的脸色已经转成了蜡黄,身子还在不时地抽搐一下,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看到傻子平静下来,大家的心也略微缓和下来了。 看看外面天色暗了下来,花蒋村的生息已经渐渐消退,红姨还没有来给大家做饭,今天的晚饭又没有着落了,花奶奶就到厨房收拾了一下,把昨天吃剩的一点米饭热了一下,就着点咸菜,算是今晚的晚饭了。 填饱了肚子,白天所受的惊吓又减轻了不少,可是几个孩子都没有要马上去睡的意思,宿舍里有傻子躺在那,大家突然觉得那像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他们又发现自己跟死人睡了一晚。 花奶奶和老蒋头留了下来赔着几个孩子,晚上又停电了,花蒋村这个地方的电跟三岁小孩一样反复无常,说停就停,有时候谁家买个大一点的电视机,也能烧坏电线,停上一晚的电。管收电费的也是村长,可要没碰到自家要紧的事,他是宁愿摸一晚的黑,也不愿冒着寒气出来检查线路的,他也不太懂电路,都是为了赚点电费钱才揽的这个差,有时候找他检查也是白费劲,干脆等白天找了懂电路的人来再查。 孤儿院的电更是重灾区,电线杆年久失修,都是些老得脱了皮的电线架在木头杆上,有时候风一吹就能把杆子吹歪了,电线碰一块就烧坏了。今晚外面刮了点风,或许是哪根杆子又歪了。 老蒋头就在大家都集中到了大厅,点了个火盆,大家围坐着聊聊天。孩子们刚好又想知道白天阁楼的事,就齐刷刷地围在火盆边,等着听故事。 “阁楼是个碰不得的地方。”花奶奶的一句话就激发了大家更大的好奇,看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花奶奶继续往下说:“阁楼是养老院里的老人最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那上面放的,都是一副副棺材。” “那有多少棺材?”二狗胆子比较大。 “养老院有几个老人,就有几副棺材。”老蒋头回答,“进来一个老人,上面就多一副棺材,这些棺材都是给我们准备的,哪天突然两脚一蹬,也不会落得个赤条条出门。” “那,那我们今天看到的影子……”春雨坐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 花奶奶看向门口,叹了口气:“都是那些不争气的,死了还不消停,还想赖着不走。那些死了埋在后山的,不甘心成孤魂野鬼,就赖在那些棺材里面不肯走,那些空棺材就刚好成他们的藏身之所了。晚上阁楼里老是传来些阴阳怪气的响声,我们这些老人都习惯了,只要他们不骚扰我们,大家也相安无事,就让他们先躲着吧。” “真的有鬼?”方小童不相信,看看妹妹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就壮着胆子问:“那都是养老院的鬼吗?外面的鬼会不会也躲到那里?” “外面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老人是看不到的,白天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那些东西也只有你们小孩才能看到,大人是看不到的。”花奶奶解释说,“你们也得小心,都说孤儿院的孩子都留不了一年,我看多少跟这些东西也有关系。” 方小童又听到这话了,上次傻子跟他说,他还不相信,现在花奶奶又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了。那在明年过年前,他就得想办法离开这里,超过一年,他和妹妹会不会像第一天晚上的小孩那样,死在床上都没人知道。 第十六章 一个都跑不了 “那,二狗?”春雨胆怯地看了一眼二狗,她知道二狗和傻子在孤儿院已经好几年了,她说这话不是想挤兑二狗,只是自己和妹妹是去年春天来孤儿院的,眼看着过完年就到开春了,如果按这个说法,她和妹妹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是从小就在这长大的,我怕什么啊?”二狗理直气壮地给自己壮胆,“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后来才来的,咱俩不是一回事。” “那你也是孤儿院的孩子,怎么不是一回事?”花春雨急了,反驳道,“我就不信真有这回事。你们骗人!” “信不信由你,反正你们的好日子没多久了。”二狗故意激春雨,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推了一把春雨的肩,差点把她和旁边的妹妹从椅子上推倒。 春雨被这一推给彻底激怒了:“你才没多久了呢!”她站了起来冲上去就掐二狗的脖子,冷不防把二狗摁在了地上,旁边的妹妹小柿子也上来助阵,拿着手上的破娃娃不停摔在二狗身上。 二狗被春雨的忽然攻击给吓了一跳,被摁倒在地后才反应过来,直接一脚踹在春雨小肚子上,把她踹了个四脚朝天。 两个老人赶紧上前来拉住两个斗红了眼的小野狗,不让他们再有靠近的机会。二狗还不甘心,被老蒋头死死抱住挣脱不了,就只能嘴里攻击:“操你姥姥的,小婊子还敢跟老子较劲,老子今儿就弄死你。臭婊子” 花春雨没有回嘴,看到二狗像发疯的野狗一样嗷嗷乱叫,她突然害怕了,眼神软了下来,靠着花奶奶身边不敢动了。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花奶奶拉着春雨往走廊走去,“都赶紧回屋睡觉,天也不早了,晚上都老实点,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 花春雨和妹妹被花奶奶推搡着回了宿舍,后面二狗也被老蒋头拽着往宿舍拖去,到了宿舍,点上蜡烛,突然看到傻子直愣愣地坐在床上,两眼涣散,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都不敢靠近傻子,刚才闹腾的二狗也不敢出声了,都站在门口看着床上呆若木鸡的傻子。 “这大冷天的,穿这么点坐床上,小心冻坏了。”花奶奶说着走过去帮傻子披上件衣服,傻子还是没有反应,花奶奶扶着傻子躺下,帮他盖好了被子。傻子突然开口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说完又昏睡过去了。 大家都听到傻子说的话,可没人知道什么意思,只当他是在说梦话。傻子的床位本来是在上铺,现在占了方小花的床位,方小童只好让老蒋头把妹妹抱到上铺去睡。 大家都快速上床准备入睡,方小童却还想着白天看到的影子,等到妹妹睡熟后,他悄悄爬下了床,溜到大厅,看到了花奶奶和老蒋头还在大厅围着火盆。 看到方小童出来,两个老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招手示意他过去。方小童突然犹豫了,他又想起那天晚上看到两个老人对着那具尸体干的事,突然害怕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两个老人又觉得很陌生,仿佛白天是慈祥的爷爷奶奶,晚上就变成吃人的妖怪了。 “怎么了?”老蒋头看着方小童,“过来呀。” 他们越是笑着说过来,方小童的心里越感觉恐惧,迈不开脚步,感觉迈出一步就踏入他们布下的黑暗漩涡。花奶奶见方小童不敢上前,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走向火盆。 花奶奶的手特别温暖,瞬间暖到了方小童的心里,这种暖暖的触觉泛起了他的回忆,上一次还是在放学时趴在爸爸背上时的感觉,现在都几乎都忘记是什么味道了。 花奶奶拉着他坐在火盆边,静静地任由火盆里涌出的暖流阵阵迎面扑来,让他有了回家的幸福,可是他马上清醒过来,面前不是自己的爸妈,是两个夜里就变得诡异的老人。 “花奶奶,”方小童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怎么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事儿?你问吧。”花奶奶语气平缓,让方小童平静了下来。 “阁楼里的,会不会有其他东西?”方小童下定了决心,“我是说,会不会有其他的鬼魂躲在里面?” 花奶奶疑惑地看着方小童:“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方小童看着花奶奶,突然变得很镇定:“花奶奶,我是想说,今天白天,我看到的影子,很像我妈妈。” “你妈妈?”老蒋头听到方小童的话也紧张起来,“你说你看到了你妈妈?” “是的,那个影子的样子很像我妈妈。” “孩子,这话可不好乱说的。今天跟我们说了,以后谁都不能再提起,知不知道?”花奶奶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为什么不能说?” 花奶奶和老蒋头对看了一眼,回过头看着方小童:“你知道你爸妈是怎么死的吗?” 方小童被这一问也困惑了:“不是被火烧死的吗?” “哪里是被火烧死的,是被村里人活活打死的。”老蒋头无奈地告诉了方小童这个事实,令他顿时浑身一阵发冷。 “孩子,人都死了,你还被蒙在鼓里,我们也不想多事,可既然说到这个,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就把实情告诉你吧。”花奶奶将方小童父母的死因说了出来。 第十七章 寡妇村 原来花蒋村之前并不叫花蒋村,而是叫寡妇村。这个地处江南偏远山区的小山村,在抗日战争以前,还算是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可是抗战打响之后,这里的生活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村里的年轻男人都被抓去做壮丁,虽然不情愿也没办法,有几个偷偷跑回来的,要么被抓回去,要么在反抗的时候被乱枪打死。最后村里就只剩下了些女人和老弱病残,寡妇村也因此而得名。 在寡妇村的村头,长着一棵枝叶茂盛的樟树,听村里老人流传,这樟树还是当年嘉庆年间种下的,现在树干中间已经空了,外围得三四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围一圈。这百年樟树的另一个奇妙之处,就是看似一根粗壮的树干,到一人多高处就分开了两条,一条粗一条细的两条树干缠绕着伸向半空,豪放地向两边伸展出婆娑的枝丫,茂密的枝叶在夏天能挡住半个太阳,树下的影子够全村人坐在下面乘凉。村里人都戏称这是棵夫妻树,多亏这夫妻树的庇佑,村里人才得以风调雨顺,所以每年的大年初一,大家都要到这夫妻树前烧点纸,上柱香,保佑来年家里人都太太平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就在这夫妻树下,住着一户年轻的夫妻,小两口恩爱和睦,待人也和气,看到有人在樟树下乘凉,都会搬出椅子,给大家端茶送水。可是后来打仗了之后,家里的男人就突然不见了,听说不是被抓壮丁,而是主动加入了八路军。这可把村里人吓坏了,被抓壮丁是没办法,这主动参加八路军,可不是闹着玩的,被抓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村里人因此就不敢跟这家的女人说话了,看到她远远走来都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是去她家门前的樟树下乘凉了,就是在家闷死也不能再冒险靠近樟树了。 这家的女人倒没变,见人还是笑呵呵的,不管别人搭不搭理,都爱跟人打个招呼,碰到有不怕死的干活累了路过樟树歇个脚,女人都会热情地搬椅子端茶送水。 只是没过多久,这樟树突然就枯了一半,恰好是那条较粗的树干枯萎了,没过几天叶子就都黄了,纷纷扰扰落了一地。这正值三伏天,正是树叶茂盛的时节,樟树说死就死了,肯定是不祥的征兆。说不定是这家的男人在外面被打死了,女人成了寡妇,克死了大樟树。村里人更像躲瘟神一样躲着这家的女人,连她门前的那条路,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宁愿多绕几个弯,也没人敢靠近那条道了,甚至还有人谣传,晚上听到大樟树那边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哭声,说这是厉鬼招魂呢。 村里人猜测的没错,不祥的征兆果然应验了。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几个日本鬼子和汉奸,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了大樟树底下,说是要查八路,把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还没全部集合完,就有人把樟树底下的女人给供了出来,说她家的男人就是八路。 鬼子和汉奸把女人抓了出来,满意地把大家都放回家了。那天晚上,樟树底下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全村人都在家里听着这瘆人的哭喊声,没人敢出去探个究竟,有人听不下去,就躲进被窝,两耳一塞后装睡。 后来哭喊声渐渐小了,又传来了觥筹交错的欢笑声,直到第二天天亮,外面的响声才逐渐消逝,寡妇村又迎来了祥和的清晨阳光和清脆的公鸡打鸣声。 几个不怕死的村民率先跑到了大樟树底下,想看看经过一夜的狂风暴雨后,大樟树到底倒了没有。 还未走到大樟树底下,就有人远远地看到女人赤裸裸地被挂在了大樟树上,雪白丰满的胴体在粗糙樟树皮的衬托下格外刺眼。女人的下体流出的血沿着大腿一点点流下来,滴在地上殷红一片。惨白的脸上,两只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底下观望的村民,没人敢再抬头看第二眼,也没人敢上去把女人的尸体解下来,都只哀叹了一声,仿佛为以前喝过女人家的水,坐过女人家的椅子感到一点愧疚,以后喝不到女人家的水,坐不到女人家的椅子感到一点惋惜。哀叹之后,围观的人也都纷纷散了,似乎看过就算了,一点也没把这事放心上。 当天夜里,大樟树底下又传来了凄凄厉厉的哭声,没人敢开门去看一眼,到第二天早上,就听说女人的尸体不见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偷走了女人的尸体,只隐约听说是女人的男人回来把尸体搬走了,也没人再细问,没人想跟这样的事情牵上瓜葛。 女人死后不到半个月,大樟树的另一半也枯萎了。一棵百年的夫妻树,就这样在最茂盛的季节枯萎了。寡妇村的人也没敢再靠近村头,每到刮风下雨的夜里,总会有人听到从那边传来凄凄厉厉的哀号声,村里也经常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等到人再发现时,总是看到或腐烂或脸色惨白惊恐的尸体,大家都说这是报应。 后来干枯的大樟树终于在一个狂风肆虐电闪雷鸣的夜里轰然倒塌了,连带着倒塌的是底下年久失修的房子。村里人这才放了心,从此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了。而关于樟树底下女鬼索命的传说,也随着村里的老人一辈一辈地流传了下来。 到了解放后,土地改革时,上面镇里嫌寡妇村的名字太难听,说是旧社会的恶名,要根除,就把村子改名叫花蒋村。这里的村民只有花和蒋两种姓,大家往上数四代,都是一家人。 第十八章 外姓人 某一天,村里搬来了一户不姓蒋也不姓花的人家,这户人家姓方,就是后来方小童的爷爷方学福。方学福是从比花蒋村更偏远的山沟沟里搬出来的,五十岁才生了个儿子取名方进良,就是希望儿子能比爹活得好。山沟沟里没学堂,为了能让儿子多识几个字,不至于像爹一样,连名字都不会写,方学福一咬牙,把家里两头牛一卖,带着妻儿就来到了花蒋村。本是打算来投靠表妹夫蒋东根一家的,来了没几天,表妹竟然害风寒死了,妹夫就不搭理这门穷亲戚了。方学福无奈之下,就找到村头以前大樟树底下的那块荒废地基,到后山挑了些黄土,村西的小河边捡了些鹅卵石,砌了两间毛坯房。这是村里唯一没人要的地基,看到方学福在这里盖房子,没有一人出来说话,也没人告诉他关于女鬼的传说,直到后来房子盖好了,才有人在闲聊的时候提到了女鬼索命的传说,方学福却一点没往心上去,只说了句:“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盖好了房子,方学福就算是在花蒋村安下家了,儿子方进良也进村里的学堂念书,眼见着儿子每天回来都能多识几个字,方老汉的心里也敞亮了,想自己从山沟沟里搬出来真是太明智了,那两头牛卖得也值了。 可没想到好景不长,不多久村里的学堂就停办了。方老汉也没敢再让儿子去学堂了,反正儿子总比爹强点,能把家里人的名字都学全了,也够了。 儿子方进良没再去学堂,就在家里帮忙着干点活儿,方家也算是能自给自足,过着安生日子了。可没想到,你不犯人,人要犯你。花蒋村的几个无赖看着方老汉一个外姓人家日子过得红火,很是不乐意,有事没事就来寻方家的碴。 这年夏天,恰逢干旱,连着三个月没下一滴雨,花蒋村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也快干得揭不开锅了,村里仅剩的一口井里的水要放下两三丈的绳才能够到水。村里人眼巴巴看着井里的水一点点变少,都开始算计着怎么往家里屯水。 这天,方学福挑着水桶去打水,刚走到井边,突然围上来两三个无赖村民,说是井里没水了,不让方学福再到这里打水。 “这不是还有水吗?我们家一点水都没了,总不能不喝水吧。”方学福苦苦哀求。 “你们家有没有水,关我们什么事儿啊。现在咱们村里没水了,你一个外姓人家,还想分我们的水,大伙说同不同意啊?”其中一个无赖霸占着井口不动。 “不同意,当然不同意。一个外姓人,凭什么来抢我们的水!” “我不是来抢水,你们就可怜可怜我们,分我们一点水吧。”方老汉说着往井边挤过去,不料井边的无赖一甩手,把方老汉推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当时正值年轻气盛的方进良一看爹被推到在地,赶紧过来扶起爹,上前就要跟那个无赖动手。一看方进良比自己高出一个头,那无赖就害怕了,一使眼神,又上来几个人把方老汉父子围住了。 眼看对方人多,要是动手肯定要吃亏,方老汉赶紧上来拉住儿子,劝他不要冲动。 “咱们在别人的地方,忍一忍啊,咱先回去。”方老汉拉着儿子想回头。 “想走,没门儿。”井边无赖上来抓起方老汉的水桶就往地上砸,一直崭新的木桶哐当一下四分五裂。 方进良一看水桶被砸,上来一拳挥在了无赖的脸上。无赖被这一拳打出几步远,一回神就冲上前来跟方进良厮打。旁边几个无赖也一哄而上,众人把方家父子围在井边一阵拳打脚踢。方进良仗着强壮身体还能抵挡一下,方老汉就完全没了抵抗能力,三两下就被踹在井边动弹不得。 听到这边打架,又有人围了上来,看热闹是这个村里的传统,何况是一个外姓人在村里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就更该打。围观的众人中没人上来劝一下,只有在旁边呐喊助威的。究竟还是有几个女人看不下去了,偷偷跑去找方老汉媳妇。 被踹得奄奄一息的方老汉,抓着井边的一块石头,咬牙用力往外挪,可还是逃不脱无赖的拳脚,他忽然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试图站起来时,不料被伸过来的一只手重重推了一把,整个人一倾斜就掉进了旁边的井里。 一看方老汉掉井里,大家都慌了,纷纷停住了拳脚。方进良也看到父亲掉井里去了,冲到井边扑通一下纵身跃进了井里。 这口不知多少年的老井口径不到一米,刚够一个人纵身的宽度,眼看这一下去是翻身都难,围观的人都为方家父子捏一把汗,倒不是担心他们死活,只是死在井里,以后这井里的水就糟蹋了。 方老汉的媳妇哭着赶到井边时,方老汉早已在井里断了气,只听得井底方进良撕心裂肺哭喊救命的叫声碰撞着井壁,回声阵阵。方媳妇哀求周围人的人救救井底的父子俩,见周围都是背着手看热闹的人,方媳妇突然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求人救救可怜的父子。 或许是担心人死在井里弄脏了水,还是可怜这个外姓人家,人群外扔过来一根绳子,有人接着把一头抛了下去。先是拉上来了方老汉冰冷的尸体,再又拉上了发疯似的方进良,上来就四处寻找刚才那几个无赖,可怎么也寻不见,原来刚才见出了人命,几个无赖早就撒腿溜了。 当时正值三伏天,方学福的尸体在家里挺了一天就发臭了,村里正闹着旱灾,没人有闲工夫搭理这丧事,方进良就一个人上山挖了个坑,草草把爹给葬了。 为了给死去的爹伸冤,方进良把那几个无赖告到到县里的法院,可是法院下来调查时,几个无赖都说是方老汉自己不小心掉井里的,村里竟没人愿意出来作证,最后法院只判了无赖赔偿方家两百块钱,作为方老汉的丧葬费就算结案了。 第十九章 买回来的媳妇 方家也没能想出更好的伸冤途径,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个外姓人家是斗不过一个村的,这是无赖让人转告给方家的话。方家也只好更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自此大家也都相安无事,只是鲜有村里人愿意搭理方家母子,纵使有几个善良的女人觉得母子俩可怜,村头路口碰到想打个招呼的,也只是轻轻点个头眼神示意一下就匆匆过了。大家又想起那个久远的流传,这大樟树底下住的人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家,注定是要被全村人嫌弃的。 几年之后,方进良已从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长成身板结实的适婚青年了,当初那个在井边害死方老汉的无赖竟成了村长,无赖的本性丝毫没有改变,前不久就刚刚赖上了孤儿院。 看着村里跟儿子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孩子都抱上了,方老太太着急了,但凡碰见个熟人就央求着帮忙给儿子说门亲事。 村里倒是有几个姑娘看上了方进良,看他高大结实的块头,粗壮黝黑的手臂,干活时爽朗的劲道,算是花蒋村里数一数二的好青年了,可即使姑娘有意,也耐不住家里的反对,狠狠一棒就把姑娘花枝乱颤的心给打碎了。 方进良到二十二了还没人愿意帮忙提个亲,方老太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成天除了吃饭就是惦记儿子的亲事,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坐在门口看哪家的姑娘路过,大老远就招呼姑娘到家里来坐坐,到后来大家都觉得方老太太得了失心疯了,就更没有姑娘从她家门口路过了。 方进良看母亲这样一天天傻坐在门口,也着急了,害怕母亲因为这事真的疯了就罪过了。突然有一天,方进良起了个大早说去镇上赶集,顺便把前几天砍的柴给卖了,到晚上回来时,竟然带了个姑娘回来。这可让方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姑娘跟个珍宝似的,左看右看嘴里还不停夸赞姑娘水灵。 这带回的姑娘确实也水灵,标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身段就是稍微矮了一点,站在方进良身边就只到他胳肢窝,可谁让方进良太高呢,要放到一般小伙边上,那也算得上个可人儿了。方老太太最满意的,还是姑娘圆润的屁股,都说姑娘屁股圆好生养,这以后方家传宗接代的事就不愁了。更让老太太欢喜的还有姑娘的小嘴,进门就左一声娘右一声娘叫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晚上做梦都乐醒了,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厉害,又悄摸声息地跑到儿子房门口,透过门缝看到姑娘敞着胳膊睡在儿子身边,这才放下心,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不过乐了一晚之后,方老太太又犯愁了,姑娘是好,可这是谁家的姑娘啊,儿子平时就是个老实本分的闷葫芦,怎么突然这么大本事就找了个这么俊俏的媳妇了呢。趁着媳妇在外屋吃饭,方老太太把儿子拉到里屋,打算问个明白。 “你哪找的这么个媳妇?老实告诉娘,否则娘心里不踏实。”方老太太盘问着儿子,“咱是本分人家,可干不得见不得天的事儿啊。” “你放心娘,我绝对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媳妇也是自己愿意跟我回来的。你自己看,她不是挺高兴的吗,不然人家早跑了。”方进良回答得很干脆。 方老太太一想,好像也没错,姑娘是挺高兴,看来不是抢回来的,那一定是骗回来的:“你不会是骗回来的吧?咱也老实本分的,你不能做这事吧?” “我拿什么骗人家,就咱家这样,我怎么骗人家?娘,你就别问这个了,行不?”方进良不耐烦了,说着就要出去。 看儿子不耐烦了,方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追问下去,再问下去怕儿子不高兴,可不问个明白,她这心里也堵得慌,想想还是拉住了儿子。 “那你就跟娘说实话,你媳妇到底是怎么来的?”方老太太说话时,媳妇突然撞了进来。 “娘,跟您说实话吧,我是进良买回来的。”媳妇主动交代了。 原来这俊俏媳妇真是方进良花五十块钱买回来的。见母亲的失心疯越来越严重,方进良心里也不是滋味,万一娘因为这事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罪过就大了。于是就想着赶快找个媳妇,让娘少份牵挂。可在花蒋村这地方,他方进良要想找个媳妇恐怕是不可能了。 那天在外面干活,偶然听一块干活的几个光棍说,镇上有人专门做买卖姑娘的生意,听说姑娘都是从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买来,转手再卖给想娶媳妇的男人。姑娘的成色也不错,价钱也因姑娘的俊俏程度而不同。那几个光棍就一直琢磨着这事,只是手头钱不够,就等着攒够了钱,买个俊媳妇回家过年。 方进良刚开始也只是当一个乐呵听听,后来担心母亲真为这事得病,就想着去镇上试试。那天,带着今年干活攒下的五十块钱,瞒着母亲就去了镇上,按照那几个光棍给的消息,找到了那个人贩子。说明了来意,人贩子直接带着方进良到了一间小屋子,里面坐着站着有十几个姑娘,看到人贩子和方进良进屋,像母猪见了饲养员一样,齐刷刷盯着门口的方进良,眼里分明透着带我走的欲望。反倒看得方进良一下脸红了,从来没有跟这么多姑娘直接面对面对视过,他突然觉得手足无措了。 稍微镇定了一下,想到自己毕竟还是带着挑媳妇的使命来的,方进良放眼望了一下屋里的姑娘们,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旧社会的逛窑子不过也就这个光景吧。 不过他的眼神很快落定在一个眼神清澈的姑娘身上,这个姑娘就是他现在的媳妇谷妹。谷妹也一眼深情地看着方进良,在这几天来挑选的男人中,也只有方进良浑厚的身板和清晰的目光,让她看到以后跟着这个男人肯定没错,现在就等着他跟人贩子结完账,把她领走。 第二十章 两碗阳春面 人贩子从两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方进良的选择,“小伙子眼光不错啊,一眼就把最好的给相中了。怎么样,满意吧?” 方进良突然回过神来,羞涩地点点头,“满意,满意。” “那咱出来谈谈价吧,”人贩子拉着方进良出门,其他姑娘因为没被眼前这个结实的小伙子挑中而忿忿不平,只有谷妹心里暗自高兴,自己的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小伙子,看中的是谷妹吧?”人贩子开门见山,“一口价,五十块!” 方进良一听价格,心里咯噔一下,该不是他知道自己带了多少钱出来,一下就把自己身上所有钱都要去了。不行,好歹得留一点,一会还有别的派场。 “老板,能不能少一点?”方进良问得战战兢兢。 人贩子上下大量了一番方进良,“小伙子,买只小猪还得十块钱呢,何况还是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 “可,可我没带那么多钱。”方进良撒了个谎。 “我看你是没诚意,得了,不跟你这儿废话了。我这姑娘排着队等着要呢。买不起就走人。” 方进良被人贩子的话激到了,“谁说买不起,五十就五十!”说着,就从口袋掏出皱皱巴巴的三张十元和一堆散钱,堆到了人贩子面前。 一看到钱摆在面前,人贩子的脸色也变了,满脸堆笑,伸手去收钱,“这就对了嘛,小伙子出手就该大方点。这些钱,换那么个如花似玉的俏媳妇,小伙子,你算是抄着了!” “那,那我现在可以把她带走了吗?” “去吧去吧”人贩子挥挥手示意方进良自己去领姑娘,头也没抬接着数手中的一堆碎钞票。 方进良再进到那间屋,目不斜视地走到谷妹面前,拉过她的手就往外走。谷妹被他的直接主动吓了一跳,不过还是顺从地跟着出了门。 两人一直快步走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方进良才缓过气来,好像生怕人贩子后悔这单生意,把钱退还给他。谷妹一直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一句话也没问他们会走到哪里去,她感觉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去哪都无所谓。 方进良突然转过身来,盯着眼前这个水灵的姑娘,目不转睛地仔细盯着,盯得谷妹两颊绯红地低下了头,不知眼前的男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你,你……”方进良突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我叫谷妹,是从贵州石头镇香河村被卖到这来的。我今年十八岁,会做饭洗衣,养猪喂鸡这些家务活我都会干……”谷妹顺溜地介绍自己,这些话仿佛已经背过好多遍了。 “你饿了吗?”方进良打断了谷妹的自我介绍。 谷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又马上反应过来,“饿,饿了。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你等会儿啊,”方进良说着就往旁边一堆卖柴的人走去,谷妹跟了过去,“我刚才把钱全都给了那人,你等我把这担柴卖了,我带你去吃饭。” 谷妹跟着方进良站在那担柴前,等着今天的午饭钱。片刻,就有人过来询价,正常两块钱的柴,方进良为了不让谷妹等太长时间,一块钱就贱卖了。拿着那换来的一块钱,两人进了一家面馆,换了两碗阳春面。没等伙计把面放稳,两人就稀里哗啦把面连汤都一块填进肚子了。 喂饱了肚子,两人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方进良像是做梦一样,昨天还在为媳妇发愁,今天就有这么一个俊媳妇坐在面前,陪着自己吃面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谷妹抹了抹嘴上的油,满足地打了个嗝。 “我,我叫方进良。家住花蒋村,离这十里地。家里还有个老母亲。” “那你花了多少钱买我?” “五十。” “这个黑心的人贩子。”谷妹一拍桌子,把旁边的食客都吓了一跳,“他才花了二十块钱把我从我爹手上买来。” “二十?”方进良也愣了,“不行,我得回去找他。”说完起身要去找人贩子,被谷妹一把拉住。 “算了,人贩子都这样。别去找事了。走吧,咱们回去吧。” 方进良想想也算了,眼前这么好一媳妇,多花点钱也值得了。忽然又想起来,转身问谷妹:“你怎么会被卖到这里来的?不是被骗来的吧?” 看到方进良一脸的担忧,谷妹倒觉得好笑,这个看着强壮的男人,心里还有这么害怕的一面,“放心,我是自愿的。我们家兄妹七个,我是老二,我们那穷乡僻壤,今年收成又不好,家里实在养活不起这些孩子了,我爹就把我卖了。虽然有点不情愿,可是只要能帮到家里,我也认了。” “你爹娘也够狠心的。”方进良看着谷妹。 “也是没办法,再说,我们那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被卖的。很多人还希望被卖出那个山沟沟,到外面见见世面呢。女孩嘛,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只要卖的东家好,总好过在家里随便找个人。真要卖得不好,也只能认命了。”谷妹说着说着,一脸失落。 看着谷妹失落的眼神,方进良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疼惜,这个只和自己相处两个小时不到的女人,竟然让他有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你放心,你进了我家门,我一定不让你受苦。我一定好好待你,让你吃饱穿暖。” “嗯。”谷妹转忧为喜,认真地点点头,“我以后也一定会照顾好咱的家,照顾好你和娘。走吧,带我回去见见咱娘。” 第二十一章 怀胎十二月 这样,方进良就带着花五十块买来的俊媳妇进了方家门,见了方老太太。听到这样的解释,方老太太也放了心,虽然五十块钱是儿子一年的辛苦钱,可是能换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她也安心了,以后见了老头子和方家的祖宗,她也有个交代了。剩下的日子,她就等着抱大孙子了。 买媳妇的消息,第二天就在花蒋村传得沸沸扬扬了。听说方家媳妇长得俊俏,一些好事之人还特意绕道路过方家门前,想证实一下这花钱买回来的媳妇到底有多俊。 方家也不避讳,每天还是照常过日子。方进良早上出去干活,谷妹在家洗衣做饭,照顾方老太太,老太太没事还特意拉着儿媳妇在门口坐着聊天,让村里人眼馋。看到有人在门前探着脑袋往里看,谷妹也会特意从屋里出来,招呼人进去坐。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应和谷妹的招呼,看到谷妹从屋里出来,反倒赶紧装作不经意路过,慌慌张张地溜了。 方家的热情也逐渐得到了村里人的接纳,一些善良的女人开始和方家媳妇熟络起来,田间地头碰到也会笑着打声招呼,偶尔路过还会到方家门口坐着聊会天。谷妹也很能操持家务,加上方进良的踏实肯干,方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第二年,方进良就荣升做了父亲,得了个大胖儿子方小童。这更让方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没事就抱着孙子在村口转转,让大家看看他们家的大胖孙子。村里人对方家也日渐友好,仿佛之前的姓氏纷争从来都没发生过,方老汉的死也没人再提起。八十年代的花蒋村虽然没有多少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来,可村民的生活还是比以前有了很大改善,吃饱穿暖后除了生孩子,似乎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了。 谷妹很快又怀上了第二胎,这在村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正是这第二胎让方家又陷入了困境。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谷妹怀的第二胎,从头一年的春天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时间,肚子还没有动静。 看着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方老太太又着急坏了,催着媳妇到镇上的医院去检查,可医生说胎儿正常。 “正常?那咋还不生呢?”方老太太追着医生问。 “有时候个别孕妇的产期会延长,也是正常现象。这个我们没办法控制。”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有没有办法让孩子快点生下来?”方进良也着急了。 “有,剖腹产。” “我不要剖腹产。”谷妹听到医生的话,坚决不要上手术台,她曾亲眼看着母亲生最后一个妹妹时,因为剖腹产而死在了手术台上。 方进良知道谷妹不想剖腹产的原因,也不好强求,只能带着媳妇回家默默等着孩子的降生。 村里人看着方家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这么长时间,流言蜚语又飞满了整个花蒋村,说是当年的寡妇又来索命了,看中方家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死死霸着不肯放手,所以生不下来。 这话传到了方老太太耳中,她的心里就更害怕了,这寡妇树的传言,她早年也听说过一些,没想到自己一辈子清白做人,竟然会报应到媳妇身上。她也不信这个邪,想了个土法子来帮媳妇生孩子。 早年间听老人说过,把栓牛的缰绳绑在孕妇的床底下,孕妇很快就能生了,方老太太也只是听说,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人试过,可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天趁着儿子外出干活,方老太太趁着媳妇不注意,把从村里放牛娃二虎手里用糖换来的一根缰绳栓在了媳妇床底下,为了能立竿见影,她还特意多栓了两圈。这些,都让在家陪奶奶的方小童看在眼里,可是那时候的方小童才刚学会走路,根本不知道奶奶在床底下绕来绕去是干嘛,还以为是躲猫猫,一个劲地蹦跳拍手,还趁奶奶没注意,把绳结给松了。 晚上方进良没回家,托人带口信回来,说是临时决定跟同村人去隔壁镇上倒卖木材,要几天后才能回来。谷妹张罗好家里老小的晚饭,觉得有点累,就说上床躺一会。这一躺,到了半夜才醒过来,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看到儿子和婆婆都睡下了,打算自己摸到厨房去找点吃的。 刚坐起身要下床,忽然感觉一阵腰酸,接着肚子一阵抽痛,谷妹意识到可能要生了,强忍着坐起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让她直不起身,又躺倒在床上。 “娘,娘……”谷妹喊方老太太帮忙。 听到喊声,方老太太猛然惊醒,她没想到这个土法子这么奏效,这么快就要生了,赶紧从床上窜起来,到了媳妇房间,看到媳妇已经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狰狞地挣扎着。 方老太太也不是第一次碰到女人生孩子的场面,情绪还算镇定,可看到媳妇疼得在床上打滚,床单上渗着殷殷的血迹,她的心里还是打起了鼓。如果是正常生产,倒也没什么,可媳妇这怀了十二个月的生产,她也是第一次碰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娘,救我!”媳妇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喊,喊得方老太太也手足无措了。“快,快找大夫。” 媳妇的话提醒了方老太太,她赶紧朝门口走去,忽然听到屋里方小童哇哇的哭声,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痛苦挣扎的媳妇,一咬牙出了门。 等到方老太太把村里的接生老郎中请到家时,床上的媳妇已经奄奄一息,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方老太太吓了一跳,凑到媳妇跟前,看到媳妇的嘴一张一合地换气,她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媳妇就这么过去了,那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老郎中是花蒋村最有经验的接生大夫,花蒋村的小孩基本都是他接生了,只要他在现场,产妇就像吃了定心丸。他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方家媳妇的情况,就打开医药箱,招呼方老太太端来热水,一点点帮方家媳妇接生。婴儿的头已经出来,可孕妇已经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老郎中一看婴儿的脸已经憋紫了,呼吸也停止了,只能顺着把婴儿拽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死婴 拽出婴儿的一瞬间,谷妹的身子抽动了一下,之后就晕了过去。老太太一看孩子已经死了,心里一阵痛惜,可马上反应过来得救媳妇。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太太毕竟是过来人,关键时刻脑子一点都不含糊。 老郎中帮着处理了死婴,又安抚着方老太太把媳妇打理好,开了几副滋阴补血的中药,就离开了方家。 老太太守着奄奄一息的媳妇睡下,忽然想到孙子还在她房间,一进门看到方小童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嗓子已经哭哑了,看到奶奶也一点反应都没有。方老太太赶紧把方小童抱在怀里,生怕一放手就被抢走似的,突然又想到外面还有一个死婴需要赶紧处理了。 怀胎十二个月,生下一个死婴,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方老太太又想到村里的那个关于寡妇树的传言,难道真的是那个寡妇不肯放手?为什么就偏要跟我们方家过不去呢,我们方家清清白白做人,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怎么还报应到我们身上呢? 方老太太越想越气,一怒之下,到门口抄起一把锄头走到之前寡妇树根的位置,狠命刨出了一个小坑,把那个死婴直接埋在了坑里。 “你不是要孩子吗?给你。”方老太太一边愤恨地刨着土,一边念叨:“我让你们母子团聚,我让你们到阴曹地府去团圆,以后我们方家再也不欠你们了,你放过我们方家吧。”说完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说也奇怪,方老太太刚磕完头,忽然听到一阵女人尖刻的笑声传来,吓得她浑身哆嗦,赶紧躲进屋里,再也不敢出门。那一晚,方老太太整夜都没敢睡,原本满天繁星的夜空,后来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呼啦啦的雨点被风刮在瓦上,听着像一阵阵痛苦的哀号声。 第二天早上又是艳阳高照,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是方家媳妇生了个死婴的消息又在花蒋村四处传开了,方家本来就是个丧气的家庭也被村民们再一次验证,之前刚刚好转的邻里,又不敢再踏进方家半步了。 方进良是在第三天下午才回的家,在他刚走到村口感觉到村口人对他指指点点时,就预感到家里肯定出事了。刚到家门口,看到母亲面色苍白地靠在门边,见到儿子回来,母亲只是目光呆滞地说了句:“是我害了媳妇”。 进屋看到媳妇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方进良悔恨得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他后悔为了多挣点钱,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现在落得这个样子,都是他的错。 方老太太毕竟年老体衰,经不住这样的身心打击,再加上那晚的恐惧,没过半个月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方进良就在家照顾老婆孩子和母亲,方家的日子又陷入窘境。 不到一个月,方老太太也撒手人寰了,只是她到死都没有告诉儿子那个床底栓缰绳的事儿,她怕死了得不到儿子原谅,逢年过节都没人给烧个纸钱。只在临终的时候,把儿子叫到床前,嘱咐了一句: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个房子,千万别在这住下去了。 方进良没明白母亲的话,不过还是答应了,他想让老人安心地走。 草草埋葬了母亲,方家媳妇谷妹的身子也日渐好转,方进良也能出去干活挣点钱糊口。只是方家的日子似乎回不到从前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简单低调,与村里人也尽量保持距离。花蒋村的人也都不敢再接近这户人家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沾染上什么血霉,而自从死婴这事之后,寡妇树的传言在花蒋村就更让人确信无疑了。 方进良似乎也相信寡妇树的传言了,母亲临终的时候说要他想办法离开这个房子,肯定是有原因的。不管是不是因为寡妇树,他都不想再住在这个房子里了,这个被全村人都看作不祥之地的房子,有时候自己住着也觉得瘆得慌,晚上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都不敢出门去看。 跟媳妇商量之后,方进良决定想办法搬离这个房子,另找地方建一所房子。现在已经不像之前方老汉那样无地可建房的时候了,自从分田入户以后,村里人都有权处理自己的田地了。方进良早就看中了村东头一块荒地可以用作宅基地,那里地势开阔,交通也便利,上山下田,出门赶集都很方便,只要在村长那盖个章,他就可以在那上面盖房子了。 如果是一般村民找村长盖章建房,肯定没问题,可是方进良就不行。村长蒋武就是当年害死方进良父亲方老汉的无赖之一。方进良对村长的恨还没有消,村长对方家的敌意也没有减。要想村长盖章,那比要村长赔偿医药费还难,更何况那块荒地就挨着村长家的地,要让方进良盖了房子,那村长家的地基本也就废了。 想到这个问题,方进良就彻夜难眠,这是任凭身上有多少力气都使不上的。看到丈夫如此焦虑,媳妇谷妹也是干着急,只是听丈夫说两家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可不管有多大的仇恨,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谷妹决定去村长家碰碰运气,看到底有多大仇恨。 第二天,没跟丈夫商量,谷妹就直接去了村长家,刚好碰到村长媳妇金玉出门。 “金玉嫂,出门啊。”谷妹打了个招呼。 村长媳妇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抬就往前走了。 谷妹碰了一鼻子灰,可还没死心,接着往村长的院子走去。一看谷妹往自家院子走去,村长媳妇赶紧回身挡住门口:“诶,你干啥?上我们家来干嘛?” 谷妹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找村长有点事儿。” “找我们家男人?找他干嘛,他不在家。你走吧。” “我真的有点事儿找村长,你让我见见他吧。”谷妹哀求。 “我说了,他真不在家,你能有啥事啊,你一个外姓人家,离我们家远点,赶紧回去吧。”说着,村长媳妇就把院门给锁了,锁完转身就走了。 看着村长媳妇骄傲地远去,谷妹悻悻地往回走,心想着,一次不行两次,为了我们家,一定要帮着进良把这事办下来。 第二十三章 人在屋檐下 正在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村长蒋武推着自行车迎面走了过来,谷妹一下来了精神。 “村长,刚回来啊。”谷妹迎上去。 “嗯。”村长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继续往家门口走。 “村长……”谷妹喊住村长。 “有事吗?”村长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谷妹,之前一直听说方进良买回来的媳妇长的不错,碍于面子也没好好看,今日倒送上门来了。 “嗯,是有点事儿。” “那进来说吧。”村长打开家门进去。 谷妹犹豫了一下,跟着走了进去。 “是这样的,村长”,谷妹迟疑了一会,又开口,“我们家想在村头空地上盖个房子……” “盖房子?”村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哦,村头那块荒地啊,找我盖章,是吧?” “嗯”,谷妹点点头,不知该怎么说了。 村长看了一眼谷妹,眼前这女人确实长得不错,前突后翘的身段,还算粉嫩的小脸蛋,难怪村里人会说方进良捡了个宝回家,“你回去吧,这章我盖不了”。 “村长,我知道你跟进良之前有过节,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们一马,我代我们全家感谢您。”谷妹哀求道。 一看谷妹可怜楚楚的样子,村长的心一下痒了,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谢我,怎么谢我。”说完就往谷妹身上靠,吓得谷妹慌忙往后退。 不料村长步步紧逼,把谷妹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正当谷妹慌得手足无措时,村长媳妇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好啊,小狐媚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敢情是跑到我们家来耍风骚来了啊”,说着就上前一把拽住谷妹的衣领,把她拖到了院门口。 “乡亲们都来看看,这个小狐媚子,跑到我们家来勾引男人来了,我今天就撕烂你的脸,看你还敢不敢祸害人。”说着伸手就往谷妹脸上挠,吓得谷妹赶紧用手挡住脸,想赶紧离开这是非地。 听见响动的邻居早已把村长家门口围起来,等着看这场热闹的捉奸大戏,尤其是这个满身是非的女人和村长家的戏,一听角色就觉得很精彩。 谷妹羞愧委屈不知如何是好,像只怪物一样被大家围在中间指指点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无奈村长媳妇死死纠缠着不肯放手,非要上来挠谷妹的脸。 “够了!”看到媳妇和谷妹扭打做一团,村长也觉得很没面子了,喝叱媳妇停手竟毫无反应,他上前一手一个把两个厮打的女人扯开了,见媳妇还一副盛气凌人不肯罢休的样子,他一甩手,竟把媳妇摔在了地上。 村长媳妇被丈夫的这突然一摔给摔懵了,竟也不知道疼,半天才反应过来,坐着地上哭天抢地喊着不活了,日子没法过了。 谷妹趁势赶紧扒开人群,匆匆忙忙逃回了家。 围观邻里见主角都退场了,也都纷纷各回各家,独剩村长媳妇一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看看观众都散场了,自觉戏也该收场了,草草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算是胜利的谢幕,转身进了家门。 谷妹一口气跑回了家,把门栓牢了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看到媳妇这惊慌的样子,方进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听完媳妇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气得拽着拳头要冲去村长家,被媳妇好说歹说给摁住了。 “咱们再去他们家闹,只会把事儿弄得更糟,还是忍一忍吧。”谷妹劝方进良。 “可你这样被他们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方进良愤愤地说。 “咱现在咽不下也得咽,等到房子的事落实了,再出这口气也来得及。我爸就教过我一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懂不?”谷妹似乎比方进良更沉着冷静,几句话就让方进良感觉要对媳妇另眼相看了。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弄到那个老狐狸的批文了。”谷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倒让方进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天一大早,谷妹就等候在村长下地干活的路上,一看村长扛着锄头远远走来,就笑着迎了过去。 见到谷妹迎面走来,村长蒋武表情复杂,四周撇了一眼,感觉没人注意到他俩的碰面,就壮着胆子走向谷妹。 “村长。”谷妹迎面喊了一声。 “啥事?”村长故意板着脸,“要还是盖章的事,那就甭说了。” “哪能啊,村长,我是为昨天的事儿,特地向您道歉的。昨天真是对不住,让您在媳妇跟前丢脸了。” 一听谷妹的语气,蒋武一副惊讶的表情,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没,没事。都是我那糟老娘们瞎闹,你,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就是担心别影响了您和嫂子,那我就罪过大了。这样吧,村长,今晚我想请您和嫂子到我们家吃个饭,一来为昨天的事向你们道个歉,二来我知道您和我们家进良有点误会,趁着这个当儿,咱把话说明白了,您看咋样?”说完,谷妹深情地盯了一眼村长。 蒋武被眼前这标致的俏媳妇的一个眼神就把七魂六魄给收去了一半,结结巴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恨不得昨天那一下把家里那个摔死,今儿就可以把这个可人儿抱回家了。 “可,可你们家男人……” “哦,对了,进良今天去镇上干活了,晚上不回来,说要过两天才能回来。村长,你看,那就这么定了啊,我先回去准备酒菜,晚上记得叫上嫂子赏脸来啊。”谷妹转身走了,剩下蒋武美滋滋地定在原地。 晚上,方进良帮着媳妇准备了一桌的好酒菜,之后就被媳妇逼着躲进自家柴房里,等着村长和媳妇的赏脸,一直到天都黑漆漆了,也不见个人影,看来村长是不肯来或者被媳妇拦在家里不让来了。 方进良没想明白,昨天媳妇被他们欺负,今天还请他们喝酒,单靠这一桌酒席,就能把村长的章弄到手? 第二十四章 美人计 直到晚上九点多,也还不见村长来,方家夫妇失望地准备收拾东西时,村长忽然悄悄摸摸到了他们家门口,方进良一见狐狸上钩了,又赶紧躲回了柴房。 “村长,您来了,嫂子呢?”谷妹热情地招呼,探头看了一眼门外,其实心里早就明白,蒋武肯定没跟媳妇说来喝酒的事。 “哦,她,她说她累了,不想过来。”蒋武支支吾吾地说。 “那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跟嫂子当面道个歉呢。” “没事,那老娘们就是个醋坛子,甭搭理她。” “嫂子也是为您好,这男人啊,哪个不爱偷腥的,您说是吧?来,我给您斟上我们自家酿的高粱酒。”说着,给蒋武倒了满满一碗高粱酒。 村长蒋武也是个好酒之徒,可是也挨不住谷妹一碗接一碗地灌,眼看着四碗高粱酒下肚,蒋武的舌头就开始打卷,话就说不利索了,谷妹知道时机到了。随手拿出了那张早已准备好的宅基地批文。 “武哥,您看,这酒也喝了,歉也道了,小妹还得劳烦大哥您呢。”谷妹靠近蒋武坐了下来,没想到被他顺势搂住了腰,为了这个章,谷妹咬牙忍了。 “啥,啥事,妹子,你说。就,就是要天上星星,哥,哥也给你摘下来。”蒋武话都说不清了。 “星星倒不用,只要大哥在这签个字就成了。”谷妹把批文打开,把笔塞到蒋武手中,已经醉醺醺的蒋武看也没看,拿着笔刷刷两下就把名字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接着一头栽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一看目的达到,谷妹也松了口气,为了确保无误,她又找出印泥,拖着蒋武的手在批文上重重印了个手印,这下算是妥当了。 再狡猾的狐狸都逃不过有心机的猎人,谷妹看着批文上的手印,深深呼了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新房的样子。虽然这么做不光明,可对付这种无赖,就只能用这招了。 谷妹又喊来丈夫,把烂醉如泥的蒋武扛到了村口的马路边,任由他酒醒了之后悔青肠子去。方进良也没想到媳妇这么有勇有谋,竟用这种办法把批文给拿下了。这女人出马,可真不能小瞧了,要单靠自己,他恐怕跟村长打十次架,也办不好这事。当晚,方进良好好感谢了一回媳妇,从酒桌一直到床上。 被丢弃在路边的蒋武,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就醒了,顶着疼得钻心的脑袋,只想起昨晚把酒当白水喝了,可现在只身躺在马路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趁着天还未大亮,蒋武偷偷溜了回去,还不知道昨天做了什么丢脸的事。 方进良夫妇第二天就忙活着盖新房的事了,有了村长签字画押的批文在手,两口子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见到他们俩这般底气十足地在自家荒地上盖房子,村长蒋武大概知道那晚发生啥事了,可为时已晚,还不能张扬,只好认了这个哑巴亏。不过对方家的恨,也像方家的房子一样越垒越高。 就在方进良夫妇忙着建新房的时候,谷妹又怀孕了。这次他们特别小心,方进良也不敢让谷妹再干重活,凭着身强体壮,他一个人独揽了建房的所有活计,靠着一双手就把房子在媳妇临产前给盖好了。谷妹这次也很争气,十个月准时为方家添了个闺女,取名方小花。 方家的日子过得安稳踏实,一家四口虽清贫,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几年后的一场灾难,彻底摧毁了这个家庭,让八岁的方小童兄妹成了花蒋村的小野狗。 那年冬天的花蒋村出奇地冷,村里拖着病过冬的几个老人都因扛不住这寒气,纷纷归了西。这江南小村镇,居然能连下半个月的鹅毛大雪,家家户户门口都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屋檐下的冰棱子也长长地挂了一大排。 方进良家的新房子盖了没几年,抵御这样的寒冷自不在话下,可是之前寡妇树下的老房子却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那天是冬至,一大早就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方进良,他家的老房子死人了。这所常年没有人住的房子,怎么突然有人死在里面了?方进良夫妇二话不说,赶忙跟着来人去了老房子。 还没到门口,就远远看房子外的枯树底下乌泱泱围了好多村民,。这些农闲时的村民冬天没啥事,自打方家换了房子,也很少人再提及这寡妇树,如今又听说寡妇树底下出人命了,纷纷都抵着寒冷出来瞧热闹。 看到方进良夫妇来了,围观的人缩着脖子给让出了个道儿,像是恭候主角登场。方进良沿着让出的道儿走到老房子门口,门虚掩着,从中间的门缝分明能看到,里屋正堂里直愣愣一个人悬在半空的白绫上,面朝里,也没看清是谁,只从鲜红的棉袄能辨出是个年轻女人上吊了。 方进良也吓了一跳,心想这空房子怎么会有人突然在这上吊了呢?他壮着胆子,绕到了上吊女人的正面,抬头一看,女人口吐白沫,两眼泛白,一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样子甚是吓人。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里的刚死了女儿的花寡妇。 花寡妇前几年死了丈夫,听说是在外干活被车撞死的,她就带着唯一的两岁女儿独自过活,她也算是能守妇道,日子过得清苦倒也安稳。可几天前,花寡妇的女儿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玩,到天黑都没见回家。花寡妇心急如焚地找了一整天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寡妇树底下找到了女儿冻得僵硬的尸体。村里人都为花寡妇心寒,都说是寡妇树又开始祸害花蒋村了。 没想到没过两天,花寡妇又吊死在了寡妇树下的房子里。这下,村里人彻底信服了,都是寡妇树造的孽。看来当年谣传的寡妇阴魂还未散,还想着祸害人呢。 方进良也是冤枉,这事跟他也没啥关系,只是这花寡妇偏就死在他家老房子里,这事就得赖上他了。花寡妇家也没啥亲人,可就是他丈夫的爷爷和村长蒋武的爷爷是亲兄弟,这么算下来,花寡妇管村长都叫表哥。只是这个表哥平日里都瞧不上这穷亲戚,平时都没走动。不过就是这层表兄弟,在花寡妇死后却翻了天了。 第二十五章 捏死一只蚂蚁 村长听到花寡妇死的消息,晚方进良一步赶到现场,一看吊死在正堂的花寡妇,心里是一阵愤恨一阵窃喜,恨的是这虽是表兄弟,家里香火断了,也是可惜;喜的是,这人死对路了,自从那次吃了醉酒批文的哑巴亏,这么多年,他一直想找个法子狠狠整方家一把,苦于抓不到把柄,如今这人死在他方家,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方进良,这次要不把你赶出花蒋村,我蒋字给你倒着写!蒋武狡黠地看了一眼方进良,看他满脸愁容,知道时机到了。 “弟妹,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蒋武装出一副惋惜之情,“有什么难处,就不能跟我这做兄长的说吗?” 围观的人站在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蒋武平时怎么对待花寡妇一家,只是在死人面前,这些善良的不明真相者依旧愿意配合村长演这出戏。 见众人有反应,蒋武冲到满脸愁容的方进良跟前:“方进良,你个祸害胚子,就是你们方家害得我们花蒋村鸡犬不宁,你们全家都是我们花蒋村的克星!” 面对这突入起来的指责,方进良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愣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方进良,你听着,限你三天之内,滚出我们花蒋村!”村长蒋武盛气凌人发号司令。 一听村长这么说,围观者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更大了,大多数竟响应了村长的号召。 “是啊,这家人来了之后,就没消停过,真是罪过。”人群中有人附和。 “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们离开这里?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听到有人附和,方进良也急了,他想不出什么话反驳村长,可还在努力压住心里的怒火,心里觉得很憋屈。 “凭什么?”村长步步紧逼,“就凭我是村长,这里是花蒋村,你们方家害死了人!” 方进良听出了村长话里的挑衅,他知道村长是冲着他们家来的,眼前的死人只是个借口。看来这次是真的难逃一劫了,以村长在花蒋村的手腕,赶走他这样一个外姓人家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轻而易举。 好汉不吃眼前亏,方进良知道现在跟眼前这蛮横之人硬顶下去也没用,眼前的蒋武像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了,而且会比之前变本加厉。方进良得赶紧回去跟媳妇商量一个解围之计。 这天寒地冻的花蒋村,让方进良夫妇实在想不出对抗蒋武的法子,就是到镇上去找政府,路上的积雪也让他们寸步难行,眼看这三天的期限马上就到,夫妇俩如热锅上的蚂蚁。搬出花蒋村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数九寒冬,他们都想不出三天时间能搬到哪去。 第三天下午,村长蒋武就带着几个本家兄弟逼到了方家门口,谷妹正带着方小童兄妹打算再求村长宽限几天,等到来年开春,他们全家一定搬出花蒋村。 可是村长并没有对方家动丁点怜悯之心,带着人冲进方家一顿打砸,把房子里能挪动的东西都扔到了门外,方进良夫妇也被打伤在地不能动弹。 村长临走时留下话,如果今晚方家还敢留在花蒋村,就一把火烧了方家。 看热闹的村民见到方家如此凄惨,多少动了恻隐之心,可是碍于村长的霸道,没人敢上前劝一句,只等到村长走后,才陆续有几个好心人上来安慰,也只是劝说方家赶紧走,谁也没敢说收留他们。在花蒋村,得罪村长的下场,大家都知道,被村长活活打死的村民已经不止一个了。 村长的恐吓在那天晚上真的成了方家的灭顶之灾,后半夜从柴房燃起的熊熊烈火,把奄奄一息的方家夫妇彻底送上了黄泉之路。看到火势从柴房蔓延到了屋檐,方进良夫妇知道这个劫是逃不过了,拼命摇醒睡梦中的方小童兄妹,告诉方小童带着妹妹快逃命。 “小童,快带着妹妹逃出去,来不及了。爸妈对不起你们……”方进良躺在床上使劲把儿子推到了门口。方小童刚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屋子里滚滚浓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爸爸推到门口,差点被掉下来的一根横梁砸个正着,他使劲拉住了妹妹往门口冲出去。 “小童,要记住,带着妹妹,离……离开这个鬼地方。蒋武,你会有报应的……”谷妹在屋里浓烟里喊了最后一句话。 冲出门口的方小童突然看到门口站着好多人,大家都静静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房子和冲出火海的兄妹俩,却没有人想要帮忙去救火。村长带着白天的那些人一脸阴笑地站在这对兄妹面前,那个坏笑让方小童全身颤栗。 “报应?这才是报应!祸害我们花蒋村,这就是下场!”村长恶狠狠地撂下话就转身走了。 方小童突然反应过来,哭喊着要冲进火里去救爸妈,有人终于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全家都葬身火海,拦住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听着方小童兄妹的哭喊声,人群中发出了阵阵叹息声。 大火烧到了天亮才渐渐熄灭,没有人陪着方小童兄妹看火烧到天亮,大概觉得外面天寒地冻,看完戏的高潮,他们也困了乏了,陆陆续续怀着或叹息或满足的心情回家了。 方小童眼睁睁看着火烧了一夜,怀里抱着还在熟睡的妹妹,第一次觉得寒冷是这么可怕,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他的身子颤抖了一夜,嘴唇发紫,脸色发白。等到早上有人来清理现场时,带走了浑身僵硬的方小童。 看到父母被烧得焦黑的尸体从废墟中被抬出来时,方小童要紧了牙关,他似乎看到妈妈在瞪着他,倾诉她临死前的痛苦和愤怒。 说也奇怪,方进良夫妇被烧死的那天之后,花蒋村的天气也变好了,雪也停了,太阳出来了,地上的积雪逐渐化了,只是空气依旧冷至骨髓。村里人都说,看来这方家真是花蒋村的克星,天都在帮着他们摆脱这户扫把星,以后这没有外姓的花蒋村,总算能消停了。 之后的事情,方小童都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他带着妹妹四处游荡在花蒋村,受尽了凌辱,最终无奈之下,带着妹妹来了孤儿院。 第二十六章 尘归尘土归土 听完花奶奶的讲述的这些,院子上的天色已经发白,外面隐约听到人和牲畜的动静,方小童已经很疲倦了,可心里却很难受,他终于明白,村里人讨厌他们兄妹俩,宁可把馒头给狗吃,也不分他们一口,竟是觉得他们是村里的扫把星,因为他们不姓蒋,也不姓花。 “以后你和妹妹就留在孤儿院吧,”花奶奶叹了口气,摸摸方小童的头,“这里虽比不上家里,也比在外面饿死强些,孩子。” 听到花奶奶如此慈祥的声音,方小童像回到久违的家中,趴在花奶奶的怀里,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接着做了个甜甜的梦,梦里爸妈带着他和妹妹在地里掰玉米,他和妹妹帮着爸妈把一颗颗肥壮的玉米抱到田埂,竟如此让人陶醉。可就在他们一家欢乐无限时,突然爸妈就不见了,剩下他和妹妹在荒郊野外哭喊,可是任他们喊破喉咙,也听不到爸妈的声音,喊着喊着,方小童就醒过来了。 一看周围,发现自己躺在了宿舍的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方小童害怕了,翻身起床就冲出了宿舍。 外面已是下午,大厅里也一个人没有,空落落的大厅此刻显得特别诡异,方小童感觉四周黑暗角落里,像是有无数眼睛盯着他,让他肢体都变得无比僵硬,像被施了咒语般动弹不得。他想喊出声音,可是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黏呼呼伴着一股腥味,根本喊不出声音。 就在方小童僵硬地立在大厅时,忽然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敲锣的声音,还有一声一声道士唱念的声音传进他耳朵,瞬间解开了他的紧身咒,他又能动弹了,一个箭步就冲出了门外。 循着声音追过去,竟然到了他家的老房子前,方小童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围在院子里,突然停住了脚步,迟疑着不敢上前。他对老房子的印象不深,但听了花奶奶的话后,他对这个老房子产生了恐惧,甚至回忆起了那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奶奶在院子里埋死婴的背影。 老房子自从方家搬走之后,就没人再修葺,后来花寡妇又吊死在里面,更没有人敢踏进半步,现在已经破烂不堪,四面墙壁也倒了两面,中间横梁横断在屋里,屋里院外也都已杂草丛生。院外的寡妇树早已被雷电劈倒,只留下了惨败的树根依然盘踞在地上,庞大的枯树根昭示着曾经辉煌,旁边零散着一些香纸、冥币和一些蔫了吧唧的水果,都是村里一些虔诚的村民为弥补内心做的亏心事,悄悄给供上的。 现在一些人围在树根旁边,只见其中一个穿着道袍的跛脚道士围着树根浑身抖动,口中还念念有词。方小童看到妹妹方小花居然也夹在人群中,他的心一下提了上来,冲上前去一把拽出了妹妹。 “你干啥跑这来?想死啊……”说着一扬手,却没打下去,看到妹妹看自己的眼神,方小童不忍心。 妹妹方小花指了指人群:“哥哥,你看。” 向着妹妹手指的方向看去,方小童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竟是面色苍白的傻子,旁边围着红姨和简宁,还有孤儿院的几个孩子,大家都表情严肃地盯着地上的傻子。 他们在干什么?方小童心想着走过去,还没靠近人群,简宁看到就把他拦在旁边,不让他靠近。 “简老师,他们在干嘛?”方小童悄悄问简宁。 简宁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方小童不要说话。方小童带着妹妹加入围观的人群,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躺在地上的傻子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不过却很干净,一看就是刚穿上去的,方小童从来没见傻子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白得像纸一样。傻子的脸色也像这衬衣一样白,白得让人心里发怵,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肯定就被人当成地上的一具尸体了。方小童想到了那天早上在床上看到的那具尸体,跟现在的傻子也差不多的脸色。 这时,傻子的脸色起了变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色,像是身体被注射了红色液体一样,从脚上逐渐蔓延到腿和肚子,再到胸和脸上,红色越来越鲜艳。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旁边的跛脚道士也开始剧烈地摇头晃脑,像抽风般一发不可收拾,嘴里念叨的咒语越来越大声,可是一句也听不清。 “哎呀,来了,来了。”红姨在旁边压着嗓子惊呼。 傻子的脸上越来越红,却不是正常人的红润脸色,脸上像是白色皮囊裹着暗红色血液,而且开始膨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鼻孔眼睛里爆出来。傻子的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浸泡了几天的尸体,脸都已经浮肿得看不清五官了,整个人像气球一样,随时会飘起来。 方小童不敢看下去,他捂着妹妹的眼睛,生怕一会傻子身体爆炸,溅出一身血水。可是对于刚刚红姨说的“来了”,他还是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来了。 正当方小童在猜想着什么来了时,跛脚道士忽然往地上一坐,头一耷拉,像是突然昏过去了。再看傻子的身体,红色居然在减退,如潮水般迅速退下,水肿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也快速干瘪下来,恢复了傻子本来瘦骨嶙峋的皮包骨身子。这个过程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生怕一眨眼,地上的人会不翼而飞似的。 不到一分钟,傻子的身体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只是相比刚才的苍白脸色,此刻傻子的脸色有了些微的血色,大概是刚才来不及消褪的红色停留了下来,可这样的红色却也不是平常的红润。 看着躺在地上的傻子,大家都还沉浸在刚才的讶异中不敢靠近。跛脚道士也醒了,随手在地上蹭了些泥土,走过去抹在了傻子脸上:“尘归尘,土归土,太上老君如律令,借你一个草木杵。”说完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了一眼红姨,转身背着手就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 第二十七章 木头杵子 红姨被跛脚道士一看,忽然惊醒过来,推了推简宁,让他把傻子抱回去。 简宁犹豫了一下,看看红姨,又看看身边的几个孩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抱起了僵硬的傻子,往孤儿院走去。 方小童和二狗等几个孩子都跟在简宁身后,红姨在寡妇树根边匆匆烧了些香纸,嘴里念叨着“多谢大仙救命之恩”的话,也慌慌张张追了上来。 方小童跟在简宁往回走,大家都默默地越走越快,一声不吭,对刚才的一幕似乎还心有余悸,可谁也不敢开口问,怕犯了忌讳。方小童本想拉着二狗问问,可看二狗也吓得浑身哆嗦,眼神都呆滞了,他只好快步跟上,不敢再问,直到看到孤儿院大门外,花奶奶和老蒋头在门口等着他们,才感觉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回来了就好。”花奶奶想从简宁手里接过傻子,被老蒋头一把拦住。 “还是我来吧,这木头杵子太沉。”老蒋头抱起傻子,跨过了门口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火盆。大家都跟着跨过火盆进屋。小童妹和小柿子身子太小,被简宁一把一个拎着跨了过去。 方小童刚跨过火盆,就被二狗拽到了一边,一看花春雨姐妹和哑巴都在看着他,心里一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不能在宿舍睡了。”二狗悄悄凑到方小童耳边嘀咕。 “为什么?” 二狗看了眼春雨,像获得了肯定的力量一般,又凑到方小童耳边:“晚上血寡妇会来找傻子,你敢回去睡么?” “血寡妇?” “是的。刚才傻子身上的红色,就是血寡妇上了他身。”花春雨像是怕方小童不相信,又补充道,“刚才你都看到了吧,红姨让跛脚道士给傻子做的法事,求血寡妇放过傻子。” 方小童心里一惊,表面还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血寡妇?我怎么没听说过,哪来的?” “得了,你爱信不信。你们家老房子住那老长时间,你竟然不知道血寡妇,活该你爸妈被血寡妇烧死。”二狗见方小童一副质疑的表情,挥了挥手转身要走。 一听这话,方小童像被针扎了一下,冲上去要拽住二狗,不料他一哧溜跑了,春雨拉住了方小童:“算了,别理他。这种狗,就爱乱咬人。咱们得想想办法,晚上睡哪。” 方小童回过神来,见春雨一脸认真的表情,感觉他们说的是真的,可是那天花奶奶只说门口是寡妇树,没告诉他有血寡妇,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怪物呢?他打算再找花奶奶问个明白,如果真像二狗说的,爸妈是被血寡妇害死,那他一定要找出这个血寡妇报仇。 正想着这事,花奶奶和简宁等人从宿舍出来了。大家脸上都带着严肃,不敢多说半句话。红姨看了大厅的几个人,脸上僵笑了一下:“我说,大家都散了吧。这天眼看着就黑了,我还得回去伺候我那一家老小呢。”说着就扭捏地走向门口,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喊了句:“我说简宁老师,咱也走吧。一会黑灯瞎火的,留这也没意思,走吧,免得沾了戾气不是。” “你先走吧,我在这陪孩子们。”简宁拒绝了红姨的好意,看着大厅的几个孩子期盼的眼神,他知道孩子们现在多需要一个大人能守在身边,哪怕只是在孤儿院看到一个大人,他们也会觉得心安。 “哎呀,你就走你的,人家简宁老师不领你这份情,你就别瞎操心了。”老蒋头故意拿红姨开涮,“别得没偷着狐狸,惹得一身骚。” 红姨一听这话,脸一沉,哼了一声气愤地扭着出了门,肥壮的身躯活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猪。 “怎么的,咱也过去吧。”老蒋头看了一眼花奶奶。 “你先过去吧,我留下陪陪孩子,一会天就黑了,今儿晚上可马虎不得。”花奶奶朝宿舍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女人也真是的,为了省几个钱,把这法事也搬出来,保不齐今晚会闹什么幺蛾子呢。” 老蒋头听完也摇了摇头,知道劝不动老太婆回隔壁养老院了,他长吁一口气:“得了,当我发善心,今儿也豁出去,陪你们了。” 一听老蒋头也留下来,孩子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喜悦,这下有三个大人陪着,晚上即使出点什么状况,他们也不再害怕了。 夜幕如期降临,刚出了正月的花蒋村,还包裹在冬天的寒气中,一到夜晚就变得死寂,大家的呼吸也变得轻微了许多。今晚的孤儿院因为有三个大人的镇守,大家的晚饭都吃得格外舒心,只是饭后没人敢去宿舍,大家心里都清楚,像是恭候什么东西降临一样,围坐在大厅等待着。 “哎呀,别这么死气沉沉,咱们聊会天吧。”老蒋头耐不住了。 “是啊,是啊,大家说说话,谁要是困了可以去睡觉。”简宁附和道。 一听去睡觉,孩子们更不敢说话了,方小童虽然不知道血寡妇是什么,可是一看大家紧张的样子,心里的好奇心更重了,他看了一眼简宁,又转过来看着花奶奶,终于还是没忍住:“奶奶,什么是血……” 还没等他说完,肩膀就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方小童转身一看,是花春雨在背后瞪了他一眼,像是责怪他犯了错一样。 整个大厅一下子沉默了,呼吸变得更局促,花奶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语气平静地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很久没人提了。也不知这红姨咋想起这出,为了省点药钱,硬让孩子遭这份罪。” “红姨才不是为了省药钱,”二狗像是捍卫红姨尊严一样反驳道,“红姨说,看傻子的样子就知道是被……被那个东西给招了去了,药是治不好的。”二狗说完,心虚地朝通往宿舍的走廊瞥了一眼,生怕漆黑的走廊会窜出东西。 听到二狗的反驳,花奶奶也沉默了,又缓了缓说:“这东西,是早年间村里留传下来的,说是当年那棵树上吊死的那位,死得不甘心,缠着咱们村不放。”说着,花奶奶看了一眼方小童,又抬眼看了看老蒋头,“方家媳妇当年那个怀了一年生不下来的孩子,村里人都说是树上那位给抓着不放,后来不知怎么生下来了,却还是个死的。” 第二十八章 黑灯瞎火 方小童听花奶奶这么说,想起之前妈妈生了个死婴的事,看来真是血寡妇在作祟,他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冷,把妹妹往身边拢了拢,却发现妹妹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那,那傻子怎么会……”方小童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傻子啊,都得怪他自己。”老蒋头接过话,“那天白天不让他上阁楼,非得着急忙慌地上去,看了不干净的东西,不是自己遭罪嘛。早听说那上面是极阴之地,什么脏东西都藏在里面,听说那个东西就一直藏在那呢。” 方小童想起那天在阁楼上看到的影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照这么说,他也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他会不会…… “这些事我也听说过一些,按照无神论的说法,这都是些封建迷信,根本都是大家瞎编的。”简宁突然插话,像是为了缓解恐慌的气氛,突然又疑惑起来,“可白天的法事,也确实有点……” 二狗见大家疑惑的样子,一下急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跛脚道士说了,晚上血……那东西会再来找傻子,如果没被招去,就还有救,如果招去了,傻子就没了。不信你们可以问哑巴。”说完,二狗推了一把身边的哑巴,只见哑巴睁大了眼睛,点头如捣蒜。 正当哑巴不住点头时,忽然啪的一声,电灯竟然灭了,大厅顿时一股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在座的人也突然被镇住了,像被包裹进了软绵绵的黑色空气里,彼此触手可及又相隔千里,肌肉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这时,突然哇的一个哭声在黑暗中划了一道,像一锤子敲在了大家紧绷的神经上。 哭声突然一下又被堵回去了,大家都听明白了,是春雨旁边的小柿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哭了,还没哭完整,就被春雨用手捂住了嘴巴,只听得闷闷的哽咽声。 “别怕,别怕。只是停电了。”是简宁的声音,“大家都坐着别动,我去找蜡烛。” 简宁话音一落,似乎走开了,只听见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后,黑暗又陷入死寂,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起身去找蜡烛。方小童搂紧了妹妹一动也不敢动,漆黑的大厅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却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少接触一点这片黑暗,似乎一动身或一睁眼,就会触到不该碰的东西。 正当大家都蜷缩在黑暗中不敢动弹时,更为诡异的事又一次袭击了每个人的神经。大厅里突然传来了怪异的声响,既不是说话声,也不是咳嗽声,只像是一口浓痰堵在喉咙咳不出来的喘气声,混浊又虚弱。众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分明是从宿舍走廊的方向传来的,呼噜噜黏稠的声音听得每个人喉咙都发痒,难受的想掐住自己的脖子。 这个诡异的声音越来越响,又越来越急促,像是马上要把人憋死,在漆黑的大厅中感觉就是在贴着耳朵喘气。 黏稠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伴随着沙哑的呼吸声,像被堵住喉咙后临死前的挣扎。忽然,伴随呼呼的喘息声传来了咚咚的敲击床板的声音,一声一声闷闷地锤在木床板上,震在大厅每个人的心里。 正当大家惊慌失措时,呲地一声,一道火光划破了黑暗,印出了简宁模糊的脸庞,原来是他不知从哪找到了火柴点燃。这一道光像一束希望,拯救了大家,似乎把大家从黑暗的地狱拉回了真实世界。火柴的光落在蜡烛上,照亮了大厅的一大块,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通往宿舍的黑暗走廊里,依然传来阵阵喘息声和捶打床板发出的咚咚声,此刻已经变得很虚弱,感觉随时会中断。 大厅里有了光,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惊恐的眼神充分暴露了内心的恐惧,却没人提出要到宿舍去看看。 “救救傻子吧,求求你们了。”二狗突然要哭出来了,听到应该是傻子捶打床板的声音,他不忍心了,在这个孤儿院里,傻子和他走得最近,虽然有时候会为了抢吃的或说话触犯他,可现在他却希望有人能救救傻子。 “我去看看吧。”老蒋头听不下去了,转身朝黑暗的走廊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简宁也跟了过去。花奶奶也从旁边窗台上找了个煤油灯点燃,举着跟了过去。 一看三个大人都过去了,几个孩子耐不住了,留在大厅太危险,跟过去虽然不知会看到什么,可有大人在,他们胆子也大了。可方小童一手护着睡着的妹妹,他不能把妹妹带过去,更不能把妹妹一个人留在大厅,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走进了黑暗,剩自己和妹妹留在火光跳动的大厅了。 等他们全都进了走廊,大厅又陷入令人恐慌的寂静,方小童听着自己和妹妹的呼吸声,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敢环顾四周,盯着刚才他们消失的漆黑走廊,只盼望着能快点看到他们走出来。 可是没等到他们走出来,里面黏稠的呼呼声和捶打床板的声音也停止了,一下子,整个孤儿院变得鸦雀无声。方小童想喊他们快出来,可是张口却不敢喊出声。 这时,黑暗走廊好像有了动静,方小童仔细一看,里面分明有影子在动,似乎是朝着大厅过来的,一点点变得清晰。花奶奶他们有煤油灯,这个影子是从漆黑的走廊出来,而且只有一个! 方小童心里一阵寒颤,不敢再看,却又不能闭眼睛,屏着呼吸盯住那个影子,怎么会是红的?那是个红色的影子,鲜艳的红色像被泼了一盆血的人影,跟白天傻子身上的颜色一样,方小童倒吸了一口凉气。血影正一点点移出黑暗,往大厅飘过来。方小童呼吸都要背过去了,他死死抓紧了妹妹的衣服。 正当血影要飘出黑暗到大厅时,一阵阴风吹来,桌上的煤油灯瞬间熄灭了。方小童头皮一麻,眼睛狠狠一眨,又马上睁得滚圆,盯着那个血影飘到了大厅,正朝他面前飘过来。 怎么办?方小童不知所措坐在长凳上,脑子一片空白。忽然血影猛地一下冲到方小童面前,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了,他感觉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一阵恶心,脑子轰地一下,身子往后一倒,头重重磕在了地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九章 红色影子 当方小童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宿舍的床上,忽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居然看到花奶奶和简宁,还有孤儿院的孩子都围在床边。他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肯定没有看错。 “可算醒了,谢天谢地。”花奶奶担心地摸了摸方小童的头,“你这孩子,可吓死我们了。” 方小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看到大家惊讶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哥哥,”方小花突然冲到方小童身边,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 “你昨晚竟然也全身红了,你知道吗?”二狗紧张地看着方小童。 方小童摇摇头:“我,我只记得……” “你记得什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简宁问他。 这时,红姨忽然进了宿舍,冷冷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人:“我说,好了,别跟这没事瞎哭丧了,醒了就没事了。赶紧出来吃饭吧,老娘真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要伺候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一听吃饭,几个孩子都没心思再留在宿舍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花奶奶,你也去休息吧,年纪大了,还在这守了一夜。”简宁看着花奶奶,没打算出去,还在等方小童的回答。 “好吧,那你留下来陪陪他,小童妹,奶奶带你出去吃饭。”花奶奶说完拉着方小花出了宿舍。 花奶奶走后,方小童才感觉到后脑勺隐隐地痛,他用手一摸,后脑起了个大包,手碰到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一转头,看到旁边床上躺着傻子! “小童,你还没说,你昨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见方小童好像被旁边的傻子吓了一跳,简宁把他扶坐好,一脸认真地问他。 方小童缓了缓神,看着简宁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好,好像是影子,红色的。” “还有呢?” 方小童摇摇头,看到简宁脸上顿时变得好像很失望的表情,他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傻子,看他似乎睡得很平静。 “他没事了。早上跛脚道士来过了,说他会慢慢好起来的。”简宁看着傻子,又转向方小童问:“你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方小童又摇了摇头,他觉得还是很困,浑身疲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好又瘫软在床上。 “好吧,那你再睡会。”简宁帮方小童盖好被子,起身要走,却被方小童一把拉住手,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简宁老师,不要走。”方小童乞求的眼神看着简宁。 简宁明白小童这是不敢一个人和傻子躺在床上,昨晚肯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好,我留下陪你。你先睡一会吧。” 方小童很快又睡着了,一只手紧紧拽着简宁的手,只要他一抽手,方小童就抓得更紧。简宁只好坐在床边不动,看着方小童沉沉睡去。忽然,红姨端着一碗饭菜进了宿舍,悄悄走到简宁身后。 “简宁老师,吃点东西吧。”红姨悄悄凑到简宁耳边小声地说。 简宁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到红姨正冲自己暧昧地笑,他就浑身不自在。可他知道,如果不接受她的好意,她就会缠着不放。他只好双手接过了饭菜。 见简宁接过饭菜,红姨得意地顺手摸着简宁的肩膀,来回磨蹭着:“简宁老师,看你这衣服都旧成这样了,改天我给你做套新的吧。”简宁低头吃饭,没搭理红姨。 没想到红姨竟得寸进尺,手指沿着肩膀滑向了腰,简宁一下站了起来,拘谨地站着,倒吓了红姨一跳。 “红姨,不用了。”简宁说完,捧着碗出了宿舍门。 “老娘就不信,逮不住你这只小家雀!”红姨恨恨地跟了出去。 方小童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是被二狗摇醒的,因为蒋院长来了,要召集大家开会。方小童睡眼惺忪地被拉起来,见到院长坐在大厅,一下就惊醒了。花奶奶和简宁都回去了,孤儿院只剩下红姨和这些孩子,院长突然到来,让孩子们心里忐忑不安。 “听说昨天出了点事?”院长严肃地盯着面前的孩子。 红姨忙迎上去,一脸不安又奉承的样子:“哎呀,院长。没事,就是傻子那孩子有点不舒服,惊了大家,现在没事了。” “不舒服?”院长点了根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我怎么听说,昨天那东西到院里了?” 一听这话,红姨脸都僵了,忙解释:“没有,没有,院长你听差了,没有的事。那东西哪能到咱这里来啊。你看,这些小兔崽子不都喘着气嘛。” 院长忽然看了一眼方小童,看得他心里一颤,又接着问:“那傻子呢,哪去了?” “里屋睡着呢,那孩子这几天病了,我就没让他起来。” “过两天镇上要来人检查我们这里,你们这几天都给我老实点,别出啥岔子。”院长起身丢下一句话就往外走,手上的烟头一弹,竟往哑巴脸上飞去。哑巴来不及闪躲,被横空而来的烟头烫个正着,痛得跳了起来。 大家都围过去看哑巴的脸,院长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哑巴的脸被烫出了个红印,他委屈地摸着脸,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大家都为哑巴感到疼,却也不敢骂一句。 红姨见哑巴也没大碍,沉下脸叮嘱道:“听到了吗,小兔崽子,这几天都老实点,再敢弄点幺蛾子,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说完也走了。 孤儿院就只剩下这些小野狗,大家彼此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晚上肯定是要睡觉的,回不回宿舍,是他们今晚面临的最大难题。 “没事,跛脚道士说了,傻子已经好了。咱可以回宿舍睡了。咱们这么多人呢,怕啥!”二狗试着给大家壮胆。 小柿子拽着花春雨的手往后退,不想回宿舍。方小花也紧紧拽着方小童的手,浑身哆嗦着。 “可是,可是我昨晚……”方小童犹豫着要不要把昨晚看到的东西说出来。 “对了,你知道昨晚,我们在宿舍看到了什么?”听到方小童提昨晚的事,二狗来了兴致,兴奋地看着方小童:“说出来你都不信。” “别说了,行不行?我们一会还得睡觉呢。”花春雨打断了二狗的话,似乎不想再提起昨晚。 “不行,他昨天没看到呢。”二狗看了眼花春雨,“真是太刺激了,你知道吗,”说着,拉方小童坐到一边打算描述昨晚宿舍的情况。 “那先去宿舍吧,这里太冷了。晚上不能站着睡啊,回宿舍随便你们怎么说。”花春雨央求道。 “那你求我。”二狗得意地看着花春雨。 花春雨想发火,大概是觉得现在自己还是弱势,咬了咬牙,挤出一句:“求你了。” “不行,跪下求我!”二狗得寸进尺。 第三十章 清明节要到了 花春雨突然冲到二狗面前,仰头盯着二狗,又被他给瞪了回去,感觉气势明显被二狗的身高给压住了,身后的妹妹又使劲拽着她的手往后拖。 “算了,回宿舍吧。”方小童不想再看到两人打架,拉了拉二狗的衣角,二狗却不罢休,趾高气昂地瞪着花春雨。 突然,扑通一声,花春雨真的跪在地上。 见花春雨乖乖跪下,二狗觉得胜利了,心满意足地转身往走廊走去,大家赶紧跟了过去。 几个孩子摸黑回到宿舍,傻子依然平静地睡在床上,大家都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生怕惊醒了他。因为傻子躺在下铺,方小童就把妹妹抱到了上铺,哑巴和二狗也迅速爬了上去,剩下花春雨姐妹也想上去,无奈上面床铺都挤满了,只好在下铺远远隔着傻子躺下。 方小童搂着妹妹刚睡下,忽然胳膊被碰了一下,他一惊,转头一看,隐约看到二狗的脸凑得很近,正两眼睁得大大地盯着自己,方小童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诶,你知道我们昨晚后来看到什么了吗?”二狗悄悄地问,话里带着挑衅。 “看到什么了?”方小童也好奇他们后来进宿舍的事情,现在这么多人躺在床上,他就壮着胆子问。 二狗动了动身,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侧对着方小童:“说了你都不信,我们进了宿舍,看到傻子竟跪在床上,对着一个影子不停地磕头。之前在外面听到捶打床板的声音,竟然是傻子磕头的声音。” “是吗,什么样的影子,你们看清楚了吗?”方小童战战兢兢地问。 “没看清,我们刚走到门口,影子刷一下就不见了,不过感觉一阵冷风吹了过来。老蒋头和简宁过去抱住傻子,他的脑门都磕出血了。” “然后呢?” “然后就听到外面咚的一声,等我们跑出来一看,你已经晕倒在地上了。”二狗叹了口气,“你说,真是奇怪了。傻子怎么就被血……那东西给缠上了呢?” 方小童回想起昨晚看到的血影子,一定就是从宿舍出来的。傻子是那天在阁楼看到她被缠上,那现在自己也看到了,会不会也被缠上呢。 见方小童也没有要追问下去的意思,二狗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方小童的脸了,呼吸气息阵阵吹在他脸上,“你后来怎么晕倒在外面了,是看到什么了吗?” 方小童一愣,不知该怎么说,也不想再提起那天看到的东西,翻了个身,背对着二狗就不说话了。二狗只得悻悻地睡下,一晚都很平静,大家都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方小童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是下铺的傻子醒过来了。上铺的几个孩子都纷纷爬下去,只见傻子愣愣地坐在床上,不停地咳嗽。 “傻子,你醒了。你小子命大啊。”二狗推了推傻子,不见他反应,要是换作平时,肯定上来跟他撕扯了。 “说话啊,傻子,”二狗又推了他一把,“怎么,你也变哑巴了?” 傻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表情木讷地坐着,不时地咳嗽几声。大家都有点害怕,不敢接近他。 “我,我要喝水。”傻子蹦出一句话。 一听到傻子说话,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花春雨赶紧跑出去,一会就端了一碗水进来。傻子接过水,一口气咕咚咕咚就喝干了:“还要。” 花春雨又冲出去端了一碗进来,傻子又一口气喝完,然后又木讷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任凭几个孩子怎么挑逗他,就是不说话。 “看来是真的傻了。”二狗失望地说。 后来红姨和花奶奶都来看了,傻子见谁都不说话,表情一直木讷,给水就喝,给饭就吃,走路也神情恍惚。花奶奶说,大概是魂给招了去,剩下个草木杵子空壳壳了。 有总胜过没有,方小童看着傻子,心想,如果爸妈哪怕是留下这样一个空壳壳也好,总比什么都看不到的好。不过他可不能变成这样,他还有妹妹要照顾,还要带着妹妹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就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没过几天,竟有人来视察,说是清明节要到了,来慰问一下孤儿院和养老院的老人孩子。 那天,天气很好,红姨一大早就来检查这些小野狗的样子,衣服不干净的赶紧换了,特意找出了过年时才给穿的新衣服,脸没洗干净的也胡乱洗了一通,让这些小野狗看上去焕然一新的样子,个个脸上还挂着笑。 院长带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进了孤儿院,后面还跟着村长蒋武。一看到蒋武,方小童就想起爸妈死的样子,此刻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看他那满脸横肉,活像一只癞蛤蟆。 “刘书记,你看,这些孩子多亏了政府,现在能吃饱穿暖,真得多谢您一直的关心照顾。”院长点头哈腰地奉承中间一个背着手头朝天看的干部。 “是啊是啊,村里也没少照顾这些孩子。为了建这个孤儿院和养老院,我们可是发动了全村上下一起出动,大家干了半个月才把这个破房子给修好了。”村长附和道。 “不错,你们真是费心了。今年镇上会有一笔专项扶贫金,到时候你们打个条子,我争取给你们拨一部份下来。”书记没有看院长和村长,头朝屋顶四周看了看。 院长一听,脸上笑容更灿烂了:“那多谢书记照顾,我替老人孩子谢谢您了。” “可是,我得批评你们一句啊,你们这个村的治丧费可比别的村都多,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将来评选优秀孤儿院和养老院,你们可有点难度啊。”书记突然盯着院长说道。 院长一听这话,脸上顿时一阵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又陪上笑脸:“书记,这天灾人祸的事,真是不好说,我们也不想要这钱,有时候也是没办法啊。” “对啊,书记,这个我可以作证,天灾人祸没办法,”村长看了一眼院长,两人使了个眼色,“书记,你看都中午了,咱去我家吃个便饭吧。” 书记点了点头,跟着村长和院长出门,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方小童:“对了,那个孩子怎么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第三十一章 疯疯癫癫 方小童跟书记对视了一眼,马上又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村长忙上前解释:“哦,那孩子是前些日子被烧死的方进良家的孩子,那两夫妻都被烧死了,可怜孩子没人照顾,就被孤儿院给收养了。” 书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家人火灾原因查明了吗?” “查明了,说是烧火时不小心把柴房给烧着了。”村长敷衍了一句,催着书记往他家走去。 孤儿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大家都是来看热闹,虽然到了春耕时节,田地里都忙得不可开交了,可难得看到一个镇上的干部来,大家丢下手里的农活,来看一眼干部,也算是值得了。 正当书记走出孤儿院门口,忽然被人群中钻出来的一人给险些推倒,那人一下跪在书记跟前,哭喊着:“大人啊,求你给我做主,我丈夫要杀我,求你给我做主。” 村长上前一看,竟是疯疯癫癫的香妹,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声,他们顿时觉得放下手里的农活来看戏,真是太值得了,眼前活脱脱一出喜剧要上演了。 村长拽着香妹起来,可她死活赖在地上,满地打滚,哭喊着要书记给她做主。 “怎么回事?”书记脸色有点难看。 村长一边拉香妹,一边解释:“没事,书记,一个疯婆子,脑子不正常,我这就把她赶走。” 书记一听是脑子不正常的疯婆子,转身要绕过香妹往前走,突然被香妹一把拽住裤腿,身子往前一倾,摔了个狗吃屎。 村长和院长都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把书记扶起来,四周围观的村民一见这情景,忍不住要哄笑一番,可碍于眼前这是个干部,大家都憋得脸通红。 书记摔得满脸通红,感觉像受了莫大的羞辱,起身看了一眼惊慌的香妹,抬腿朝她胸口一脚踹了下去,香妹被踹得四脚朝天。书记还想再上去踹几脚,被院长和村长拦住了。 “书记,书记,您别生气,别跟傻子一般见识。”院长赶紧劝住书记。 “是啊,这就是个疯婆子,别跟她一般见识。”村长拉着书记往前走。 书记被院长和村长架着往前走,临走还不忘回头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傻逼娘儿们!” 香妹捂着胸口坐在地上哭喊:“你这遭天煞的,千刀万剐的害虫,我要告诉血寡妇去,我要血寡妇把你们一个个都活扒了皮。” 一听香妹喊出这话,围观的人都心里犯嘀咕了,血寡妇可不是好惹的,这香妹疯疯癫癫的,说不定真能招来那东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觉得这戏不便再看下去了,也都纷纷散了,各回自己的田地里忙活。这一年之计在于春,清明下秧子可是一天一个样,错过了好时节,年尾可得饿肚子。 方小童站在孤儿院门口,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他突然很佩服香妹,这个女人看着疯癫,可是刚才让书记摔的那一下,让他觉得很解恨。等到围观的人都散去,他竟朝香妹走了过去。 “你,你想干什么?”香妹捂着胸口,刚才那一窝心脚带给她的创伤还未平息。 “你刚才说,血寡妇?”方小童试探性地问她。 “干,干什么?”香妹吞吞吐吐,“关,关你什么事。” “你见过血寡妇吗?” “见,见过。”香妹忽然很警觉地看了一眼四周,摆了摆手让方小童靠近一点,悄悄凑到他耳边说:“血寡妇就在村头的寡妇树根里,我见过。” 方小童吓得后退了一步,直直看着香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疯癫女人的话。他觉得这肯定是疯话,可心里又不自觉地相信了她。 “你不信?不信我带你去看。”香妹站了起来,拉着方小童要往村头去。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凶神恶煞地冲到香妹面前,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回拖。 “你个疯婆子,又跑出来惹事,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男人气冲冲地拽着香妹走了。方小童站在后面,看着香妹委屈的眼神回头望他,那眼神分明告诉他,血寡妇就在村头。方小童忽然朝养老院跑去,他想花奶奶应该能告诉他怎么回事。 花奶奶正在和孤儿院的几个老人聊天,一见方小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拉着他问。 “没,没事。”方小童气喘吁吁地回答。 “没事就好,”花奶奶松了口气,“那你跑这来干嘛,怎么不回去?我们这正聊说,今天书记来了,我们下一顿斋饭该轮到谁了呢。” 方小童一听说斋饭,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又有谁要死了,他竟鼻头一酸,差点哭了出来:“花奶奶,你可别走。”说着抓住花奶奶胳膊不放。 “金枝婶可不会走,小崽子,要吃也是吃你们那边的斋饭。”一个精瘦的老太婆插话,其他几个老人跟着笑了起来。 “可别这么说,吓着孩子。”花奶奶喝住众人的笑声,又看着方小童:“孩子,别怕。你来找我干嘛?” 方小童看了边上几个笑着的老人,不知该不该开口,可要是不说出来,他心里又憋得慌:“花奶奶,你说是不是真的有血寡妇?” 几个老人一听他这么问,笑脸都僵住了,花奶奶忙挡着他的嘴,要他不要问下去了。 “可是,刚才香妹都说了,血寡妇就在村头的寡妇树根里。花奶奶,是真的吗?”方小童压低了声音接着问。 “快别提这个了,孩子,你赶紧回去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还想多活几天呢。”精瘦老太婆催着方小童回去。 花奶奶面露难色,看着方小童说:“香妹那疯疯癫癫的女人,知道个啥。你别信她的话,听奶奶的,赶紧回去吧,一会天该黑了。” 第三十二章 夜探香妹 方小童被花奶奶送出了养老院,出门时,碰到镰刀婶慌慌张张地低着头朝养老院走来,差点撞在方小童身上,刚要扬手打下去,一看旁边站着花奶奶,手软了下来,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就进了养老院。 比起红姨,方小童更害怕镰刀婶,光是她脸上那个疤就让人畏惧三分。红姨虽然凶悍,可也只是嘴上念叨,真正会动手的,还是镰刀婶。方小童一度怀疑,镰刀婶的身上随时可以抽出一把刀,杀人就跟杀只鸡似的。方小童亲眼见过她杀鸡时娴熟的样子,拉住鸡脖子,一刀下去就准确地切断鸡脖动脉,一只活生生的鸡就给解决了,所以他每次见到镰刀婶,都躲得远远的。 趁着镰刀婶还没发火,方小童快速溜回了孤儿院,背后传来阵阵布谷鸟叫声,也让他吓得够呛,这些鸟叫声跟报信似的,是不是在提醒镰刀婶,方小童跑了。 回到孤儿院还惊魂未定,二狗突然冲了上来,一看方小童的样子,故意恐吓他:“是不是在外面干了坏事,把你吓成这副熊样。” “我没干坏事。”方小童不愿理睬二狗,径直往里走,忽然又想起来,转身走到二狗身边:“二狗,你说,香妹会不会见过血寡妇?” 二狗一听,愣了一下:“香妹?血寡妇?怎么可能,那个疯婆子,整天就知道说她老公拿电棒电她,她会知道血寡妇?” “可是她说她知道血寡妇就藏在寡妇树根里!” 二狗傻了,盯着方小童的眼睛:“你确定,血寡妇藏在那?我怎么听说是在养老院阁楼的棺材里呢?那天傻子不是看到了吗?对了,傻子呢?”二狗想起傻子,四处寻找,在厨房找到了,傻子满口血淋淋,正捧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块生肉嚼着。二狗和方小童都吓了一跳,赶紧抢下傻子手上的肉,帮他把嘴擦干净了。 厨房里是不可能有肉的,红姨每次做完饭都会把剩菜都带走,萝卜白菜都不留下一根,更别说是一块大肥肉了。傻子从哪弄来的肉,谁都不知道,也问不出来,傻子已经彻底傻了。 “你说,他会不会记得血寡妇长啥样?”二狗问方小童。 方小童想把那天看到的血影子说出来,可又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如果真是血寡妇,那天为什么没像傻子这样变傻呢? “不知道,可是香妹说她见过血寡妇,可以问问她。”方小童回答。 “得了吧,问她还不如咱自己去找呢。”二狗突然看着方小童,神秘地一笑:“要不,咱们今晚去探探那个寡妇树根?” “我不去!”方小童一口回绝,“要去你自己去。” “胆小鬼,就知道你不敢。那还是你自家的房子呢,你都不敢去,胆小鬼!还说要保护你妹妹,我看你就是个裆里没货的种!”二狗故意挑衅。 “谁说我胆小了,去就去,谁怕谁。”方小童果真中了二狗的计,说完又后悔了,他是真的没那个胆子去,更何况是晚上去。可是,逞一时嘴快就答应了,如果不去就真的认怂,方小童不想被二狗看扁。 “那行,咱们晚上叫上哑巴一块去!”二狗兴冲冲地去找哑巴。 晚上,方小童把妹妹留给花春雨照顾,自己跟着二狗和哑巴悄悄朝自家老房子走去。花蒋村的夜晚一如往常地寂静,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空中不时闪过的萤火虫让这三个孩子心情放松了许多。可是一点点接近老房子,三个人心里都开始打鼓,腿脚似乎都变得不利索了。 “咱还是回去吧,来这干嘛啊?”方小童先打起了退堂鼓,他现在对白天的一句逞能的话懊悔不已。眼前是他家的老房子,可他却觉得很陌生,脑子里还不断浮现出那天晚上看到的血影子。 “你个怂货,都到这了,还敢跟我说回去。跟上!”二狗骂了一句,率先猫腰冲在了前面。忽然看到前方隐约一个人影,正朝路上鬼鬼祟祟地飘过来。三人都吓了一跳,惊慌着找了旁边一个小土墙躲了起来。 人影伴随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是脚步却很轻,似乎也是偷偷摸摸的样子,等人影闪到近处,方小童才看清,那个人影居然是简宁! 方小童刚要抬头喊简宁老师,被二狗一手堵住了嘴巴。二狗悄悄叮嘱说:“别出声,咱们来找血寡妇,大半夜的,他来干嘛,肯定没好事。” 方小童不敢出声了,他也好奇怎么这时候在这里会看到简宁,他和二狗、哑巴就静静地看着简宁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 忽然,咚的一声,小土墙上一块泥被方小童给扒拉下来了。简宁瞬间停住脚步,警觉地回头打探四周的情况。吓得三个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使劲憋着呼吸。 这时,马路的另一头又传来了脚步声,非常急促,磕磕绊绊跑着过来了。简宁也赶紧找了房前一个枯草丛躲了起来。 三个孩子更好奇了,没想到大半夜,这老房子还挺热闹,他们都探出头去看又来了谁。不一会功夫,急促的脚步声就到了跟前,是疯疯癫癫的香妹朝这边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堆不知什么东西。 香妹一边跑着还不时左顾右盼,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发现没有人跟着她,就迅速跑到了房前的寡妇树根下,夜晚太黑,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不过接着就看到那边点起了两根蜡烛,火光一闪一闪映在香妹脸上,轮廓显得特别狰狞。 三个孩子躲在土墙后面静静看着香妹的一举一动,不远处,简宁也屏气凝神看着寡妇树根前的一切。只见香妹又拿出一个玻璃酒瓶,香妹把瓶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倒在树根前,嘴里念念有词。隔的距离有点远,方小童根本听不清香妹在念什么,不过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疯癫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村里的神婆。借着微弱的烛光,方小童分明看到那倒出来的是东西是鲜红色的。 第三十三章 树跟前的血 方小童猜想那酒瓶里一定是什么血,只是不肯定会不会是人血。香妹一定是为白天受的那份气来的,看来真是来求血寡妇帮忙了。方小童正想着,忽然听到那边传来几声尖利的阴笑声,听得他浑身毛孔竖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看树根那边,香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根白蜡烛的火光在跳动。方小童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不见了。 “香妹哪去了?”方小童悄声问二狗。 “不知道啊,我刚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二狗也觉得疑惑。 “要不过去看看?”方小童提议,起身要往那边去。 “等等,”二狗拦住了他,使了个眼神。方小童再看过去时,简宁已经站到了树根前,站着看了一会,又蹲下琢磨了一会,好像没发现什么,就静静地走了。 简宁一走,二狗才拉着方小童悄悄靠近树根。他们踮着脚一步步靠近,借着烛火的光,走到数跟前,看到地上还残留了未完全烧尽的纸钱。旁边的酒瓶立在地上,瓶里干净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可是方小童刚才明明看到从里面倒了血出来,不可能倒得那么干净,至少瓶壁上会残留一点。方小童觉得很奇怪,蹲下身看地上,也丝毫不见血液的痕迹。 “我刚才明明看到香妹把瓶子里东西倒在地上,怎么都不见了呢?”方小童狐疑地问了一句。 “对啊,我也看到了。瓶子里一定是血,我看得清清楚楚。哑巴,你看到没有?”二狗说完转身问哑巴,忽然心头一凉,哑巴不见了。 “哑巴,哑巴呢?”二狗急了,差点喊了出来。 方小童这才发现哑巴不见了,四周转了一遍,也没看到哑巴的影子。这下坏了,哑巴会不会被血寡妇给抓走了?方小童第一感觉就是这个。 “怎么办?哑巴不见了。”二狗着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方小童从来没见他这么着急过,即使是那天晚上为了救傻子,也没见二狗像现在这么惊慌。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吹得方小童和二狗不禁打了个寒颤,两人都不知所措了,站在烛火前四处观望,真希望哑巴能从黑暗中钻出来,打他们一拳,怪他们扔下他不管了。可是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哑巴出来,眼看着蜡烛一点点就要熄灭了。 “我们先回去,说不定哑巴害怕,一个人先回去。”方小童安慰二狗。 这时的二狗已经毫无反应了,表情呆滞地跟着方小童往孤儿院走去。方小童走几步一回头,每次都盼着哑巴能从后面追上来,可是直到蜡烛熄灭,看不到老房子的轮廓,也不见哑巴追上来的影子。 回到孤儿院,其他孩子都睡着了,只剩花春雨还没睡,点着煤油灯等着他们回来。一见方小童回来,花春雨像见着亲人一样,高兴地迎了上去。 “你们回来了,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花春雨问。 方小童看了一眼表情呆滞的二狗,摇了摇头。看到二狗的样子,花春雨脸也变了,忙扶着二狗回宿舍。 “你们怎么了?碰到什么了?”花春雨忍不住问方小童。 “哑巴不见了。” “哑巴?哑巴不是回来了吗?”花春雨一脸疑惑,“哑巴早就回来了,你们不知道?” “哑巴回来了?在哪呢?”一听哑巴回来了,二狗猛地醒过来了,拽着花春雨追问。 “宿舍睡觉呢。”花春雨一指走廊,二狗疯了似的朝宿舍冲去,方小童跟了进去,一到宿舍,果然看到哑巴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怎么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方小童心想,哑巴虽然不会说,可怎么也该告诉我们一声,这让二狗着急成这样,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他。 “哑巴真该死,”方小童说着要去摇醒哑巴,却被二狗拦住了。这让方小童更纳闷,二狗比他还性急,怎么突然对哑巴这么好了。 “算了,回来就好了。赶紧睡吧。”二狗说完,躺下睡了。 花春雨还不死心,把方小童拉到一边又悄悄问:“你们到底碰到什么了?” “没什么。”方小童也觉得累了,刚才的一番景象,比他那天晚上受的惊吓还大。那天晚上是毫无准备,后来晕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今晚是有备而去,像去揭一个疤,明知道会疼,还要去揭,一点点撕开就更刺痛全身每根神经了。 方小童大概是受惊吓太大,一觉就睡到了天亮。醒来竟看到花奶奶坐在床边,原来是昨晚花春雨在他们出门之后不放心,偷偷去告诉了花奶奶。 “你这孩子,咋这么不让人省心,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跑出去干嘛?”花奶奶佯装生气地责问方小童。 “花奶奶,我们昨晚去了老房子那,看到……”方小童看着花奶奶,犹豫该怎么说,特别是简宁也去了,这让他觉得特别奇怪。 花奶奶脸色一变,担忧地看着方小童:“看到什么了?” 方小童犹豫了一下,一看花春雨也围上来了,好奇地等着他的下一句,他使劲咽了口口水:“看到香妹了,她昨晚去了老房子那。花奶奶,真的有,有血寡妇在那吗?” “她去那干什么?”花奶奶迟疑了一下,“那你们看到她在那干啥了?” “她去找血寡妇了,倒了好多血在树根前,可等我们过去,地上一点都不见了。”二狗也醒了,抢着把昨晚的怪事说了出来。 方小童生怕二狗把看到简宁的事也说出来,他不想大家误会简宁是坏人,想找机会当面问他,就接过话茬:“对,那个瓶子里也一点血的痕迹都没看到。” “是不是,都被那东西给吃了?”花春雨悄悄地接了一句。 “这个香妹,活该被她男人打,尽给村里惹事。”花奶奶叹了一句,“血寡妇这东西,其实我也没见过,只是听人说过,是个血红的影子,说是当年吊死的寡妇阴魂不散,一直聚在那寡妇树根里,后来又听说,白天路过树根的人多,它就躲到我们养老院的阁楼里。那阁楼上,都是给我们留着的棺材,阴气重,刚好聚它们这些脏东西。” 听到花奶奶提到血红的影子,方小童脑子里马上闪现出那天晚上看到的影子,一定就是血寡妇了。“那树根前的血,是怎么回事?”方小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