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夺心》 楔子 水苑里没有掌灯,只有月光投在四周的湖面上,泛着粼粼的白光。 亭心的躺椅上,帘后的人影忽然冷冷开了口,「我的病,还能拖多久?」 石阶下月光找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平静答道:「这要看月君您的愿望,多则一世,少则一年。」 那高位上的人一挑眉,「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老者走到月光下,「君上的心疾是胎里带来的,圣女当年怀着您的时候就曾经来找过属下,她的体质不适合和常人孕育后代,生下您很是勉强……」 「我只要重点。」月君的声音显然有些不悦,他的面色阴沉,大概是因为想起了过往那段不太愉快的回忆,本就没有温度的眸子隐隐透出寒意来。 毕竟是教中的长老人物,老者不慌不忙续道:「上古的岐黄奇术中记载了一条医治之法,正是应对缺心之症,唤作『移花接木』……说得明白些,就是取他人之心来为您医治 。」 月君听到此处,在黑暗里轻笑了几声,「你怎么不早说,若是要活人的心,一百颗也拿得出来。」 他说得十分轻松,似乎这样血腥残忍的事情,不过是去赏花观月。可是他的声音愉快而美妙,让人听着,无论如何也都反感不起来。 老者轻咳一声,忽然转了话题,「属下有一个徒弟,现在继承了属下的名号在江湖上行走,如果君上愿意,可以找他来医治。」 月君的语气一沉,「左护法,你是老糊涂了么?连你治了这么久都没有治好的毛病,你的徒弟有什么资格接手?」 「属下的确治不好您的病,那是因为……」老者顿了一顿,「只有我那徒弟,才是您要的药引,『移花接木』之术,非『二心之子』的心不可用,而他恰好,就是那百年一出 世的奇货。」 半晌沉默后,月君起身走下台阶,停在了老者面前。 他明明是笑着的,声音却阴恻得让人不寒而栗,「你倒是很大方啊,我听说他可是你唯一的得意弟子。」 老者敛气道:「若能治好君上的病,属下并不在乎一个徒弟。」 「那就叫他来,反正只是一颗心,令徒也一定不会吝啬吧?」月君半抬起头,银色的月光照在他微微扬起的侧脸上,右眼底下那颗鲜红的泪痣艳丽得仿佛要溢出色来。 风把湖面吹动,白光晃碎成了一池的碎银,老者欲言又止,「只是……」 月君已转身,「这事就交给你去做,我要去休息了。」 老者看他仲了懒腰就要离开,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出了重点,「君上,上古曾有神谕——要取二心之子的心,必须先得到他的爱意,否则……否则两人中必会有一人死去 。」 一瞬寂静,彷佛要撕裂什么,月君阴鸷的眼神,倏然直刺了过来! 第一章 所谓江湖,历来是多事的。 而在过去一年的江湖里,更是发生了许多不得了的大事—— 天玺二年中,一向具有霸主实力却如猛虎盘踞于南方的龙骐堡,忽然出兵一鼓作气吞并了周围的十八山寨;同年秋天,素有世外教门之称的花笺胜域,也破例派出了门徒来到 中原走动。 而最危险的暗潮,却在人群的视线之外悄然波动着…… * * * * * *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瘦西湖畔的百年老店花雨楼里,自然聚集着不少踏春而来的客人。 二楼靠街的圆桌上,一个黑袍人用完了茶食,扶正了头上的黑纱斗笠,正要唤来小二结帐,楼梯口却出现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仆。 老仆左右张望了一下,走来停在了他的桌前,恭敬开口:「先生,您可是『医圣』天一?」 被唤作医圣的黑袍人略有些吃惊,老仆见他并不否认,连忙从胸口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了过去:「这是令师的亲笔信函。」 黑袍人展开一阅,信中只有寥寥几字:「天一吾徒,速随此人前来。」 的确是师尊的笔迹。 黑袍人将信叠起收好,抬手取下头上的纱帽,露出一张与其打扮完全不符的年轻脸孔来。老仆愣在了原处,闻名天下的医圣传人,竟然是个不过双十年纪的青年? 「老人家,我们这就起程吧。」 天一已经拿起桌上放着的药箱和包袱,转身朝楼下走去。这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病人吃惊的眼神,这也是他如今要把自己装扮得神秘异常的原因,否则纵然他的名气响亮, 这个样子去出诊,谁会轻易把性命交给一个少年人? 楼下柳絮纷飞,依旧是车水马龙。大街之上人群纷攘,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耀眼的繁华掩映下,一辆马车疾疾奔驶出了扬州城门…… * * * * * * 一连三天,马车始终没有停下来。 药师一觉醒来,车子正慢慢行走在一个山坳里。老仆从车座上挑开门帘,一股清新的花草之气扑鼻而来。 天一下车,「这是到哪了?」 老仆不答,引着他从山右侧的桃花林中一路下来,转了半圈,小径顺着溪流拐入了一片竹林。天一却已看出,这曲径而行的路途,是主人别有用心的设计。 再往前走,溪水尽处豁然开朗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广阔湖泊,远远可见湖心有岛,谷内山峦起伏`景色秀丽。 渡口处早已等着一艘三层的龙头画舫,气势恢宏,十数名白裙蒙面的女子立在船头,腰间别了鲛银长鞭,个个都是身姿曼妙的佳人。 药师心中却是暗惊,这画舫的格局已经僭越,此间的主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忒大胆了些。 重新靠岸时,俨然到了一处仙岛。 天一从船上下来,只见岛上处处花开,青绿的树林沿着岛岸绵延开来数十里,林间花草遍布,半空中蝶舞燕飞。看那些从绿林上方露出的红檐绿瓦,便知道岛的深处还有一大 片华丽的殿宇。 众人将他引到了一处院子外,里面奔出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杏裳少女,跪在地上笑盈盈说道:「婢子唤作锦娥,特来伺候先生。」 天一点了点头:「不知家师现在何处?」 那女孩早准备着他有此一问,笑嘻嘻答道:「老神医另留了信给先生,请随我进屋。」 天一随她进了院门,抬头见正阁的匾额上写着『梧竹居』三字,乃是前代名家的手笔。左右穿堂的阶前植着一整排翠玉的湘妃竹,屋前数棵梧桐古树绿叶蔽天,正好应了此处 的名字。 他在厅内坐下,女孩取了信出来。 天一拆来细看,不禁目瞪口呆,只见内书:「吾徒天一,今早收到昔年挚友来信,嘱吾一聚。此处主人是为师之好友,你且安心居住,吾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必归,你不可随 意离开,慎记慎记!」 那有人这样做师父的?把徒弟不远千里地唤来,自己却跑得不见人影!他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住得安心? 只是师命难违,无论如何,他是走不成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天一将书信随手塞进包袱,翻身倒在了床上,身下的被褥温暖柔软,奔波了两天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转眼便进入了梦乡。 这夜恰是三月初九,药师阖眼熟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远远而来的洞箫曲声唤醒。 那箫声本就清越幽远,在这样安静的深夜里隔着园子外的水榭楼台一路飘送过来,又被这清凉如水的月色衬着,便又添了一份令人心驰神往的空灵。 天一凝神停了片刻,暗暗忖度是谁会在这半夜里吹曲。若是主人寻乐,何必唤人吹出这样带着感伤的曲调?更何况此般的意境,又绝不是一般的乐师吹奏得出来。 他翻身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循着声音走了出去。 似乎吹箫之人心中有所郁结,那箫声渐渐断续起来,药师左盘右拐,终于在箫声停下前找到了一处花苑的入口。 粼粼的湖面上,微微晃动的莹光与半空中的弯月两两相印,四周水气氤氲,如同梦中景象。 绕满湖边的桃花盛放了满枝,柔和的月光之下堆云叠雪似的直到天边。这样静谧的夜色中,那些桃花仿佛得了妖异的力量,竟然朵朵闪出莹粉的光彩来。 天一便在这样奇妙的美景中,看到了水边一个持箫静立的烟紫色背影。 那人长及脚踝的黑发流云一般散落在脚边,偶起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袍,淡薄的背影竟然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湖面上的水气弥漫在他的周围,彷佛仙宫中人。 天一想要上前的脚步,下意识站住。 乐者似不知身后有人靠近,忽然轻叹一声,随即又举箫吹奏。 箫声再起,如白鹤穿云,又似山涧中的清泉洌洌,曲调时转时落,比之前的缠绵悱恻,又似一番不同的风景。 天一站在丈外,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将尽未尽时,余音缭绕,天一忍不住拍手赞道:「我本以为天下间最好的乐师在皇宫大内,没曾想会在这里听到真正的仙曲。」 乐者受到惊吓,箫一离唇,乐音极不自然地滑开了。 天一意识到自己唐突,连忙道歉:「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 他刚要赔罪,乐者却头也不回,拔足便往桃花林的深处走去。 天一抢上前去,心中一急,伸手想要拽住乐者:「请等等,我是谷内的客人,并没有恶意……」 缁啦——!在这匆忙之间,乐者的衣袖竟然被天一撕下了一片。 天一大窘,退开了几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乐者一言不发,只是拽紧了裂开的袖摆,匆匆走向了花苑的那头。 「喂,你到底是……」天一还想上前,突然迎面吹来一阵大风,夹带了漫天的粉色**朝他扑来,阻拦了他的去路,也吹散了他的声音。 风停下来,原本乐者站立的位置,只留下一地的娇粉**。 天一握着手里滑若无物的衣袖,看着水雾迷蒙的湖面,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回转梧竹居,已是月上中天。 天一刚进院门,便发现房间里亮着灯,他当下警觉:「谁在屋里?」 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屋子里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主人出去得好着急,连门都不带上,就不怕我这不请自来的客人?」 天一有些莫名其妙,「尊驾到底是谁?」 屋里的人应声开门出来,却是一名清雅男子。 男子笑意盈盈走到天一近前,拱手施礼道:「先生不必惊疑,我听说今日岛上来了一位客人,特来拜访,恰好见先生匆匆奔了出去,倒让我不知道是追还是不追的好,所以冒 昧在房间里等了。」一番话说得不徐不疾,有如春风拂面,不由得叫人心生亲近。 天一知道自己先前奔出恰好被对方撞见,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一时眼拙,竟没有注意到兄台来访,还请里面赐教。」 两人互通姓名,男子自称柳玉色,是这里的一名食客。 相谈甚欢时,柳玉色无意中提到,「天兄方才出去,所为何事?」 天一想起怀里的衣袖碎片,微红了脸把在湖边遇到乐者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知柳兄在这里住得久了,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柳玉色听他说完,忍俊不禁,「想不到天兄看起来如此老实,竟然也会做出唐突美人的事情。」 天一轻咳一声:「柳兄要取笑便取笑,只可惜我实在是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谈不上见色起意。」 柳玉色继续笑道:「若说美貌乐者,谷内不止一个,但却没有天兄描绘的那样超凡逸仙。」 天一奇道:「那半夜的曲声,柳兄也没有听到过?」 柳玉色略一迟疑,依旧摇了摇头,「我住的院子十分僻静,大概有也不会传过去。」 天一不肯罢休:「方才你在我院子里,也不曾听到?」 柳玉色突然尴尬起来:「我方才远远见你奔走,来时院子里房门大开,光想着一会怎么取笑你,并没有留心外面的声音……」 天一苦笑不得,转身从怀中掏出半片碎锦。 柳玉色将衣袖碎片接了过去,细看一番,「这可是上等细腻的织帛!主人必是个绝艳无双的美人,才不会辜负这身衣裳。」 天一望着那碎片发呆,不再言语。 柳玉色眼眸一转,又笑道:「我看你七魂已丢了六魄,莫非是花苑里的花妖狐魅,看上了天兄的俊雅风姿?若是这样,天兄可真要小心被她们勾去魂魄!」 天一也不是一味老实的人,反将柳玉色一军道:「柳兄如此风流人品,尚且安然。真有这般好事,那里论得到我?」 「玩笑玩笑。」柳玉色摆手大笑,「既有这衣袖为证,明日叫了锦娥过来问过便知原委。」 天一本来发愁到哪去寻找这神秘乐者,柳玉色的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谁知第二天找了锦娥来问,女孩却是一头雾水,「主人吩咐过先生在此,任谁也不许打扰,谁敢半夜在附近吹曲呢?」 天一看她满脸疑惑,并不像在撒谎,只好又说:「就隔这里不远的一个花苑里,你再仔细想想。」 锦娥还是摇头。 天一无奈,只好把那袖子的碎片掏了出来,「那你看看,谷内谁会穿这个?」 锦娥看了一眼,微红了脸答道:「奴婢对梧竹居以外的事情知道得其实不多,先生的问题,奴婢实在是答不上来,还求先生恕罪。」 他见锦娥弯了双膝就要跪下去,连忙扶了起来,「算了算了,我又没怪罪你。」 对方既然咬定不知道,天一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之后两三夜,天一总是格外留心外面的动静,只希望那夜吹奏的乐者,能够再次出现。 偏偏天一越是期待,那乐者就越是无影无踪。要不是还有手里那块衣袖碎片作为证据,连天一也要怀疑自己在花苑里的奇遇是不是一宵浮梦了。 这天用过晚膳,天一正在灯下看书,锦娥端了紫铜小香鼎进来,「我看先生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这香有安息凝神的效果,先生要是不讨厌,我就放在卧室里吧。」 天一全神贯注研究着书里提到的方子,胡乱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屋内幽香弥漫,天一只觉得阵阵困意上来,恰好听到外面报了三更,他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阖眼便睡了过去。 第二章 睡到半夜,天一忽然被耳边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了睁眼,竟然没有立刻打开。 天一心知不妙,好在他平日行走江湖,也在自己身上做了些文章,此刻用力一合牙关,清凉醒神的药物立刻让他完全醒了过来。 他慢慢睁开眼,看清床前晃动着一个人影。屋子里没有电灯,只有薄白的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天一却能感觉来者是个白衫的绝色女子。 那女子似乎在翻找什么,半天在床头找到了天一留下的那片衣袖,拿到灯下看了两眼,恨声骂道:「这个该死的家伙,果真还留着这个!」 天一用力挪了挪身体,只是引得那女子转过身来,被大睁着眼睛的药师吓了一跳。 他虽然用药让自己清醒过来,其实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眼前站立的女子,让他生出一种身在梦里的错觉。 她有着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右眼底的鲜红泪痣仿佛溅上的一小点玛瑙碎,烛光之下闪动着妖异的红色。 如果不是做梦,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 女子定了定神,居高临下看着天一,带着怒气的声音有些低哑,「无礼的家伙,谁让你留下这个?」她摇了摇手里的碎片。 天一呆呆看着她,几乎是害怕她下一刻会像在湖边那夜般,呼啦就消失不见了。 得不到回应,女子眉尾一挑,冷笑一声,「哼,我也没那么多功夫跟你计较……不过这个,我可不想再看见!」 黑眸一暗,她拿着碎片的手掌轻轻一扬,烟紫的锦帛已经成了一缕青烟。药师吓了一跳,心想这么美的人,为何脾气却这么坏?却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又惹怒了她。 那女子毁了衣袖碎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靠到床边来看了眼还不能挪动身体的天一,冷冷笑道:「还以为是多么有能耐的人,不过是浪费我的时间。」 天一不明白她的意思,刚要发问,忽然见她脸上露出一点诡异笑意,雪色广袖一拂。药师的鼻端飘来一股异香,随即沉沉睡去。 一夜再无梦。 只是等到天明的时候,天一起身,才发现自己收在枕边的衣袖,竟然真的消失不见了。回想起昨夜清晰得不像梦的记忆,药师走到窗下,掀开小香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锦娥,你何必再瞒我。」拈着香鼎里的残烬,天一看着神色渐渐不安的女孩,「你送来的薰香里加了夜酣兰,这要瞒过一般人也许容易,可你忘了我是谁?」 锦娥不敢吭声,她本想早早进来收拾,谁知天一的反应这么快。 天一装出满脸怒气,「或者这也是贵主人的授意,她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迷晕?那我倒是要去好好问个清楚了。」 锦娥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先生千万别去,奴婢全都说了就是。」 原来此间的主人唤作月君,乃是谷内第一脾气古怪的人,平日喜欢在水边吹奏,却深憎有人打扰。天一那夜误入,是大大触犯了主人的禁忌,若不是看在他师傅的面子上,只 怕早就被轰出了岛去。 「主人吩咐我在香里加上夜甘兰,可没想到先生竟然能醒来……后来的事情,先生全都知道了。」锦娥说完这些,大气也不敢出。 天一恍然大悟,「难怪她昨夜那么生气,一定要拿回我撕下的衣袖,这就对了。」他又笑道:「你先起来,我有东西给你。」 锦娥哪里清楚昨晚的细节,却不明白天一的态度为何陡然转变。 天一从里间出来时,手里已多了一只小金盒,「请你把这个送给贵主人,只说是我的一点歉意,请她务必收下,若肯让我当面致歉,我会感激不尽。」 金丝嵌就的小小八角盒玲珑可爱,各面上用珍珠和五彩石镶拼出不同的花鸟图案,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锦娥不敢多问,答应一声接了过来,转身去主人那传话。 天一在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知伸着脖子朝院门口看了几回,好不容易看到锦娥回来,连忙赶上前去,「怎么样,你家主人说些什么?」 锦娥摇了摇头。 天一又问:「东西收了没有?」 锦娥点了点头,想了一会才吞吞吐吐说道:「收是收了。我见主人打开盒子,还笑了两声,就大着胆子说了先生的面见之意,谁知主人把脸一沉……」 天一苦笑,「她这是不肯见我?」 锦娥见天一脸色黯淡,低声安慰他:「我家主人一贯如此,先生不要多心。」 天一叹了口气,勉强露出笑意,「也罢,是我冒犯她在先。她若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随时等着她见我。」 * * * * * * 春天的气候总是乍暖还寒,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倒把房前屋后的竹木洗得更加苍翠碧绿了。 四月初的季节,连墙角下的爬藤蔷薇也开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艳红色,远远看去,就像是盛放了一树的小火球,任凭雨水淋沥,也浇不息它们的热烈。 天一用过早膳,就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中的红花碧木,雨水敲打在芭蕉嫩绿的叶片上,就好像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惊鸿掠影的两眼,那个名叫『月君』的女子,似乎有一种魔力,成为他心里无法忽视的存在。 可是这些天不管他怎么努力,对于他的请求,月君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字,「不见!」 偏偏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放不下那个神秘的绝色女子。好奇心太大未必是好事情。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天一还是陷了进去。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她一面呢?他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呦,天兄的魂真叫花妖勾去了么?」 耳边,一个声音笑笑插了进来。天一闻声回头,只见一身翠裳的柳玉色正撑着雪白的油纸伞站在庭院里,一脸笑意地盯着自己。 「哦,原来是柳兄。」 天一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脸色带着微微的失落,坐在原处没动。 「怎么,来得不是你想见的人?」柳玉色微微转身,露出另一只手提着的屉盒,半是埋怨半是取笑,「啧啧,做你的朋友真是不值,都不过来帮我一把……」 天一这才回神,忙上前从他手里接了那个颇重的盒子过来,讪讪道:「你一开口就没好话。」 带着温润笑意的男子站到屋檐下,抖了抖手里的油伞,一面回头笑道:「你当心点,里面也有几样宝贝。」 「宝贝?」天一打开漆金盒盖,见着里面竟是一整套官窑海棠纹的茶具,不禁惊呼,「柳兄,你从哪里弄来这样的好东西!」 「这也不算什么,你还真当宝贝了。」柳玉色随手把伞放在门边,挥了挥袍角上不小心沾上的水珠,微微笑道:「这样的天气不便游园观花,还是赏雨品茗来得最惬意。我前 日得了些好茶,知道天兄也是我辈中人,今日不请自来,可算个惊喜?」 天一拿着那脱胎小盅爱不释手,「当然是惊喜。」 两人相视而笑。 长于控火的药师起了炭炉,柳玉色的茶艺不凡,初梅的雪水滚出豆大的小泡,他将沸开的雪水注进小壶,水汽氤氲间面容肃然。 天一看着男子被风吹起的翠色发带,不禁感慨,也只有这样人才配在春日里穿绿。 思绪飘走之间,沁人心脾的茶香已经让人心醉了。 对面的男人含笑抬手,「这茶唤作『一碧无情』,天兄,请了。」 茶具温软,触手如玉。 天一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心思也渐渐散开,竟然低语起来,「『一碧无情』……这么好的茶都无情,可要到哪里去寻情呢……」 柳玉色的心思微动,神态却是平静如常,彷佛没有听到一般。 天一喝着杯里的好茶,却依旧放不下心里的心,就连对面屏气凝神的柳玉色,眉目间也似乎带上了月君的影子。 隔着茶盅里缭缭而上的白雾,天一不由得叹了口气。 柳玉色何等聪明,早在进门时就看透了天一的心思,终于一笑说道:「天兄,莫不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听听。」 天一回过神来,索性搁下了手里的杯子,「说出来倒叫柳兄取笑,那衣袖的主人我果然寻着了,只是她生着我的气。」 柳玉色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顿,抬腕执壶,「哦?这么容易就寻到了,天兄与他倒是有些缘分。」 天一却又叹了口气。 柳玉色继续将浅色的茶汤稳稳注入一字排开的玲珑小盅里,「既然找到了,你又不是存心冒犯,说声『抱歉』也就是了。」 「那人实在有些古怪。」天一摇头,神色里有几分懊恼,「我送她的胭脂也肯收,却怎样也不肯见我。」 柳玉色忽然抬起眼来看他,「你`你竟然送了胭脂给月君?」嘴角抽了一抽,似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又低头下去。 「咦?柳兄,你怎么知道是月君,我都没说……」天一突然明白过来:「啊!你跟锦娥是一伙的,你们早知道夜半吹奏的就是此间的主人,就瞒着我一个。」 柳玉色还在拼命忍笑,见天一变了脸色,连忙道歉:「天兄别生气,我一个食客,也有我的顾虑。」 天一瞪他几眼,气鼓鼓说道:「我不管,朋友之间坦诚以待,我倒要看你这次怎么说。」 柳玉色见他竟似有些小孩子心性,眼眸一转,笑了起来,「我们来打个赌,我今晚就叫你见到月君,你信不信?」 天一拍桌而起,惊喜道:「此话当真?」 一阵轻风将虚掩的花窗吹开,几滴雨水溅落进来,沾在柳玉色鸦色的鬓角上。 满脸笑意的男子慢慢瞥了对面心急不已的药师一眼,将茶盅凑到略带弧度的唇边,「你要不信,我们就等着好了。」 傍晚时分,天空放起晴来,天边的云彩都嵌上了亮色的金边。 柳玉色带着天一在谷内绕了半天,推他进了一间暖阁,又仔细叮嘱他,「你一会坐在屋里的屏风后面,听到我在前面咳嗽,你就出来。」 天一耳听得外面有了人声,连忙闪身躲到了内间。房门就在这时又被人推开,一阵冷风随之进入,将屋内的暖香搅散开来。 天一的位置看出去,只能看到坐着的柳玉色,他下意识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觉上。 「叫我来做什么?」似乎根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来人就在门外冷冷开口。 柳玉色却是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阿月,等你许久了,外面风大,请里边坐吧。」 「何必一副假惺惺关心我的面孔,若是没事,你会有这样子的闲情逸致?」月君冷哼一声,这才踏进房门,迳自走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柳玉色笑笑递了杯茶过去,对方却不肯接。 月君冷冷道:「你在想什么,还是直说吧。」 「你何必每次见面都对我这么凶?」柳玉色双手一摊,满脸无辜,「今天我可是受人之托,你收了人家的胭脂,怎么能不见他呢?」 月君的语气里隐隐透着怒意,「你又在打算什么?他的事情与你无关,我叫你趁早收起心思!」 「阿月,若真是为了他好,该收起心思的恐怕不是我吧?」柳玉色笑了笑,语藏深意,「他会住在梧竹居,难道不是你特意费心安排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的事情,我若 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能不帮忙。」 天一听得满头雾水,忽然外间柳玉色咳嗽一声,知道是先前的暗号,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月君这会正在气头上,忽然看到里面屏风走出来一个人,竟然就是那该死的药师,厉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天一看着对面的月君,瞠目结舌,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天地间,竟然真有这样容颜神妙的美人,更何况此刻这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近得只隔了半张桌子。药师的胸口『啪』的一下,如鼓擂动的心跳声中,有什么似乎被点燃了… … 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织锦长袍,松松垮垮包住了月君的肩头,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单薄胸口。那夜披在他身后的如瀑青丝,此时用一根紫羊脂玉的**发髻松松挽起,慵懒中透出 一种难言的魅惑气质。 视线落到月君那平坦的胸口,天一怔道:「你是男人?」 月君皱了皱眉头,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女人?」 「这……那胭脂……哎……」天一大窘,只觉得两颊快要烧了起来。 与那夜半梦半醒间相比,一样精致如画的眉目,却多了几分森冷神色。而此刻,冷厉的眼神从这双寒潭般幽深的眸子里直直射在他的脸上,好似利箭一样想要将自己穿透。 那人冷冷笑问,「难道说,你就这么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个女人?」 「我……」被人说中了心事,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让天一顿时无地自容。 月君的表情已变成了讥讽,眼神里满是鄙夷,「送来那种货色的胭脂,你以为住在这谷内的女人,就是那么好骗的?」 天一被他犀利的眼神刺中,只觉得心里倏然一疼,连呼吸也像被人扼住。 见他不说话,月君冷冷一笑,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天一默默站在那里,羞愧不语。两次见面都是匆匆而过,没有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招致这番羞辱,他怪不得别人。眼前的月君美的恍若谛仙,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 犀利刻薄,几句话就让天一汗如雨下,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下去。 一旁的柳玉色这才插上话来,「一场误会而已,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看天兄只是为了水边的唐突,想要向你道歉。」 月君从眼角扫了药师一眼,睨着柳玉色道:「你在帮他说话?」 柳玉色微笑,「看在我的薄面上,你就不要这么计较了。」 月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打断柳玉色怒道:「你不开口帮他说话,或许我心情慢慢好了,也就不计较这件事情了,只可惜啊……」 天一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月君不屑的眼神。 「你既然帮他,我就偏不原谅他!」月君冷冰冰扔下这话,劈手将门拉开,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柳玉色拦也拦不住,又见天一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愁眉苦脸,「唉,这是怎么说的。」 天一呆呆看着月君消失在廊檐的方向,好半天还想着对方最后那个带着几分怨怒的表情。扑面而来的夜风里,夹带着的,仿佛还有月君衣袍上淡淡的气息…… * * * * * * 「你倒是再帮我想想,月君还有什么喜好没有?」 转眼三五天过去,除了那夜在暖隔里的不欢而散,天一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迷样的男子。不过这些天来,他倒是一直通过锦娥向月君表述想要当面致歉的意思,而且屡败屡战, 斗志可嘉。 除了见到天一就躲的锦娥,好心做坏事的柳玉色,顺理成章荣升为天一的第一军师,每天被他跟前跟后,还要挖空心思帮他想出讨好月君的点子。 柳玉色苦笑,「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还没有碰够钉子啊?」 天一叹气,「锦娥什么都不肯说,我又不能欺负一个小女孩。」 「那你就能来欺负我?」柳玉色看看面前已经冰冷的茶汤,那时他好不容易搜集到的云雾翠叶、白露日的雨水和蓬莱山翁烧制的九谷炭,就这么被药师一下午的死缠烂打糟蹋 了。 天一倒是理直气壮,「这谷内我就认识你们两个,你又跟月君熟识,我不问你去问谁?」 柳玉色欲哭无泪,「你那天也看到了,我虽然是老谷主的门客,跟阿月也是一起长大的,可是他对我向来有成见,被他知道是我在帮你出谋划策,只会越帮越忙啊!」 天一彷佛泄了气的皮球,黯然在桌边坐下,「不关你的事情,他那个样子,应该还是生我的气。我那天回去左思右想,就是不明白月君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 柳玉色嘴角一撇,眼底藏着些轻蔑,自然没有让天一看见。 天一继续嘟囔:「无端端被一个人讨厌成这样,我生平也不曾遇到,怎么着也要让他回心转意,否则我内心难安!」 柳玉色只觉得好笑,「我都说了,月君的脾气是谷内第一等古怪的,你犯不着跟他较劲。过个十天半个月老神医回来了,他总不见得连你师傅的面子都不卖。」 天一越发愁了,「得罪月君的是我又不是我师尊,这事要赶在他老人家回来之前,你快帮我想办法吧!」 柳玉色心里翻了白眼,正寻思怎么脱身,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先生!」 话音未落,锦娥已从外面闯了进来,扑通跪在天一面前。 天一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去扶,「出什么事了?」 锦娥气喘吁吁,涨红的脸上满是汗珠,眼泪急得几乎掉落出来,「先生,我家主人昏倒了,快去救他!」 「什么!」天一的心口一阵狂跳,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来。 柳玉色头也没抬,在旁边轻声道:「锦娥,把话说清楚。」 女孩面上微露些害怕神色,拉着天一的衣袖渐渐抽泣起来,「主人今早起来只说是有些气闷,早膳过后就在书房里画画,方才伺候的人端茶进去,才发现他已经晕倒在里面多 时……先生,我家主人从来没有这样子过,奴婢求您快去看看他。」 再不多说,天一用力拽了锦娥,当下便狂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个人的屋子里,柳玉色将冰冷的茶汁从壶里倒出来,慢慢饮了一口,才在嘴角变幻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好戏,也该开场。」 第三章 诊视的结果,让天一很是惊讶。月君患的并不是普通晕眩,而是先天的心疾。 此病在上古医书中就有记载,民间素来也有『缺心』之症的说法。一般患此症的孩子,大多早早夭折。而以月君将近冠礼之年,还能如常人般活着,这得确是个奇迹。 天一从月君的脉象里,看出他一直都在服食师尊精心配制的药物,而深厚的内力也是他得以护心延命的一个原因。 惊讶之余,却是满满的担忧。 再过些日子,缺陷的心脏会渐渐承受不了身体的负荷。而运用内力时,气劲给筋脉带来的冲击随时可能造成心脉断裂而亡。 如今的月君,好像燃在风口的烛火,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命悬一线。 天一坐在月君床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个不易亲近的男人。 面容惨白的月君还在昏睡之中,不知道是什么心事,让他即便是在睡梦时也微微蹙起了细致的眉头。形状美好的双唇因为心疾而呈现出淡紫色,长长的睫毛垂盖下来,在略带 青色的眼底投下羽状浅影。 梦中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天一帮他把滑落在胸口的被子掩好,低声自语:「师尊就是担心你突然犯病,才会叮嘱我不可以离开吧。」 天一的目光落在月君紧抿的唇上,有这样习惯的人,一般都有着坚强到执拗的性格,「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经历,让你这么不肯信任别人,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不让人守在 身边。」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呼吸明显比先前舒缓了下来。天一把了把他的脉象,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先前开了方子去叫锦娥熬药,这会差不多也要送来了。 正思索间,锦娥已经端了药汤进来,「先生,我按照您的吩咐把三碗水煎成一碗,是不是等主人醒了再给他喝?」 天一端了药盏在鼻下闻过,确定熬药的火候把握无误,才回答道:「这药是帮助你家主人苏醒过来的,如果一直让他这样昏迷下去,对他的心脏不是件好事情,你就现在喂他 喝吧。」他说着把药盏递还给锦娥,自己起身立在一旁。 锦娥连忙过去,天一帮他把月君扶起来,背后垫了几只靠枕,勉强可以喂药。 小小的银勺盛着红褐色的药汤,送到月君紧闭的唇边,却怎么也喂不进去。 看到沿着月君雪白下颌流成的红线,锦娥急得几乎哭出来,「君上,求您咽下去啊!」 天一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月君不喜欢外人触碰,所以才让锦娥来喂药,可是现在这个情形,显然是顾不得那许多了。 「锦娥,你把药汤搁在桌上,出去等等吧。」 如遇救星一般,女孩立刻依言走了出去,她相信眼前的男子一定有办法救回自己的主人。 一手端了药盏,天一叹了口气,重新在床边坐下。 「你醒着的时候那么讨厌我,要是知道我在给你喂药,一定不肯喝的。」他将滑到靠枕一边的月君抱在怀里固定,口中絮絮道:「我先申明,我纯粹是医者之心,绝没有半点 占你便宜的意思,是你自己不张嘴,我也是逼于无奈啊。」 他这一番话,显然月君是听不到的,多半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天一低头试一口药汤,五官立刻苦得拧在了一起,「这药这么苦,如果我是你,也不愿意喝它。」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竟忘了这根本就是自己开的方子。 「唉,算是我自作自受吧,你可一定要醒过来哟。」 怀里的月君一动不动,微热的体温透过春衫直往天一的胸口渗过来,带着那股淡淡香气,萦绕在天一的鼻尖缠绵不去。 恍惚间闪过一道光,半空中隆隆声响,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暮色的黄昏里,雨水把屋里的光线晕染出一种晦暗不明的色彩,浅色的重叠帐幕后,隐约可见俯身下去的药师身影。 又是一道闪雷在天际滚过,雨水更大了,劈啪打在阶前,远近的景物迷蒙一片。 房间里好一会儿都是静悄悄的,守在门外的锦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等得心急不过正要推门进去,门却忽然从里面打了开来。 天一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些淡红的药汤,他微笑着安抚眼前紧张不堪的女孩,「你们主人很快就会醒来了,你进去照顾他吧,我还要去丛书楼找点东西。」 锦娥应了一声,走进房间看到床头摆着的空碗,心里很奇怪药师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顺利把药汤给月君喝下去。 站在屋檐下的天一,抬头看那半空斜斜落下的晶莹雨线,慢慢在夜色中模糊成了一片哗哗的声响。远景的景物都隐入了这湿润的夜色中,唯独内心的感觉愈发清晰起来。 他抬手触了触自己发苦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在药师身后的房间里,帐子里原本应该还在昏迷中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的杀气越凝越重,手掌捏紧捏紧,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了…… * * * * * * 月君喝下了药汤,很快就清醒过来。 似乎早知道救醒了自己的只能是天一,月君并不奇怪锦娥会去向他求救,反而一改常态,也不排斥药师进出自己的月阁。 那日之后,天一倒是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梧竹居里,除了必要的例诊,极少出现在月君面前。直到有一天,他从医书里找到了可以延缓心疾的方子,才主动来见月君。 天一开门进山,「我需要这些药材,如果谷内没有,我就要出去。」 「噢?」斜卧在麒麟榻上的男子懒洋洋扫了面前的药师一眼,「连你师傅也治不好的毛病,你就这么有把握救我?」 天一看着月君嘴角那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藏在里面的不信任却深深刺疼了自己,但他还是挺了挺胸膛,「不管有没有效果,我觉得有试一试的必要。」 「可是……」月君打了个哈欠,松垮的锦袍从他肩头滑落了一角,露出雪色的一小片前胸,「我很介意,自己成为别人的试验品呢。」 天一面色微变,握了拳头,「如果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一定反对,我也不会强求。」 月君没曾想他倒还有些脾气,一怔之后,笑容更加灿烂,「不!我怎么会拒绝送上门的好意?药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我当然想活下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天一的眼睛,故意那么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一直到药师开始逃避他的视线,月君才好像计谋得逞一般轻笑了起来。 「药师,我相信你,你会叫我快活的。」他的眼波流转,眼底那颗鲜红的泪痣,艳丽得惊心动魄。 虽然连日来的相处,已经让天一习惯了月君不少的坏脾气,但是唯独对这种如同调情般的口吻,每每还是会让年轻的药师心跳不已。 无视对方得意的笑声中,天一轻咳一声,「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潮湿的天气对你的身体不好,作为医者我要劝你一句,请把衣服穿好。」 他说完头也不回,主动离开了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月阁主人。 躲在里间的锦娥一直看到天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廊上,才转身出来,「君上,药师对您是一片好心,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 原本笑容满面的月君神色一冷,抬手从锦娥手里结果一支点上的苦竹烟枪,慢慢吸了一口。苦辣的烟味入喉,他微微仰起头来,想起总是挂在医者面上的干净笑容,心中竟生 出些异样的恨意。 「好心吗?我要的就是他的好心。」淡青色的轻烟薄雾里,枪头的红光明明灭灭,映亮月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 * * * * * 转眼过了清明,总是下雨的天气总算持续放晴,天一开始在谷内寻找药方里所需的药材。 根据他在丛书楼里找到的资料,绝大多数药草都曾在这谷内被人发现过,不过位置偏僻,如果不上山里寻找,实在不易得到。 这天找寻了大半日,对面崖壁上的一株药草忽然吸引了天一的视线。 他走近前细看,果然是颗百年难得一见的赤珠灵芝草。这可是方子里缺少的一味药材,真是踏铁鞋无觅处。 只是崖边山势高耸,若是下山再绕,天黑之前势必是无法赶到了。崖壁之间相隔的不远,药师当下决定挺身走险,从腰间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天一纵身一跃,身影轻飘飘朝着对面崖壁飞去,到了半空时一个下沉,一只手已经将匕首稳稳插在壁崖上,人就贴在那棵灵芝近旁的绝壁上。 这一手飞身取物的功夫,是他把师尊教的绝顶轻功活学活用,却不知道挨了师尊多少次臭骂。 他朝着匕首笑道:「呵呵,还是老朋友你办事牢靠,每次都把我牢牢挂住。」 药师一面说着,伸手去摘那赤珠灵草,却没能一下取回,「咦,长的这么牢?这可有点麻烦啦。」他用力去摇那灵芝的菌柄,时间一久,握住匕首的手臂明显开始有些吃力。 天一本可以放弃这株,保留力气朝上蹿回山顶,偏偏他一心要早些给月君配出救命的药丸,实在舍不得到手的宝贝溜走。 那灵芝仿佛跟崖缝站在了一起,死活就是不动,天一的额角冒出颗颗热汗,体力渐渐不支了。 手心渗出的汗水打湿了匕首的刀柄,原本拽进的手掌渐渐松脱开来。 天一眼看情况不对,运起全身力气双手同时一收,又在瞬间用匕首将那灵芝大半劈落,失去支撑的身体也随即迅速下落。 阵阵冷风从崖下吹上来,天一双脚在崖壁上四处借力缓解下落时的冲劲,及到松软枝叶铺垫的崖底时,万幸只是擦破了几处皮。 天一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天然的崖底大厅之中。 这里显然是有人精心设计并且修建,大厅的四个方向都有高达数丈的白石图腾纹立柱,地上铺着三尺见方的雕花地砖,中央用汉白玉筑出一个高于地面的平台,也不知是什么 用处。 天一很好奇中央那高台上究竟有些什么,一步迈了出去。 落足之时,变数抖生!一只利箭破空而来,堪堪擦着他急转开的面颊呼啸过去,插入他身后的石壁之中。 再抬头时,只见石壁上一圈火把连接着噌噌亮起,四面八方同时射出数支利箭,竟都直指大厅一侧的自己! 药师没有料到厅中还有这样子的机关,警觉之下想要退回入口,却又被一只斜射过来的飞羽挡住了来路。他急中生智朝着身侧一跃,右手化掌,截住了那箭的来势。 刚要松口气,谁知他落地时又踩中了另一块风纹的地砖,引发了下一轮的箭雨。 杀机连环,箭箭逼命。 须臾之间,天一的双手已连接了好几箭,就在他偏头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枚时,从他身后,另一只沾满剧毒的利箭正朝着他的背心呼啸而来。 天一心知不好,无奈转身也将从正面被透心而亡。这一瞬间,很少害怕什么的他,也在心底涌出了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 电光火石之间,天一突然觉得冷风嗖嗖的后背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身体,转瞬间那温度已经离开,而对他性命的威胁,却也化解于无形。 不用回头,只凭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气,天一就知道救了自己的是谁。 月君飞身到半空的崖壁上拨动机关,只听脚下的面嘎嘎作响,转眼之间,墙上的火把依次熄灭,大厅在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 看着不远处面色不善的男人,天一惊喜开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落在高台上站稳的月君,一身淡紫纱袍随着崖底渐渐吹起的夜风翻飞如翼,原本松松挽起的发丝由于救人时的动作而散开在肩头,随着衣袂一起在空中飞舞。 没有往日的不羁和散漫,此刻的月君只让人觉得凛然肃静。他的目光看向身边,那是从天一站的位置看不到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天一偷偷擦掉先前惊出的一头冷汗,小声嘀咕道:「我也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啊,你以为我想来送死……」 月君抬起眼来,冷声道:「跟我离开,不管你先前看到了什么,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天一大叫,「喂,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啊!」 月君从高台上下来,瞥他一眼,头也不回的向着另一侧的出口走去。 天一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害怕月君一走,自己又会被机关攻击,只好赶紧追了过去,「你等等我,我好歹是第一次进来啊……」 临出去之前,天一忍不住回身在看了一眼大厅中央,难道那里竟藏着什么秘密? 「没有什么秘密,我说了,你如果不想短命,就最好忘记今晚的事情。」一路被天一纠缠着回到月阁,原本不打算开口的月君,在药师面前狠狠扔下这句话后,极不耐烦地将 门甩上了。 锦娥恰好走进院门。摸了摸差点被撞伤的鼻子,药师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我跟你家主人有些小误会,我进去解释一下就好了。」 锦娥笑着拦住他,「我看主人正在气头上,先生何不等明天他气消了再来,也免得再撞一鼻子灰。」 天一大窘,「到底是你主人的丫头,他欺骗我也就算了,连你也来打趣我!」 锦娥却不怕他,拍手笑道:「好没良心的先生!我是为您着想,真要惹恼了主人,您有一万个『不是』也没处赔礼去啊。」 天一不怒反笑,顺竿爬道:「好锦娥,你快告诉我,你家主人最喜欢什么?既是你说我得罪了他,总要讨回他欢喜才好。」 锦娥凝神想了一回,忽然拍手笑道:「不如明日你亲自熬了药汤送来,我在主人面前再说几句好坏,说不定他就回心转意了。」 天一以为她说出什么奇招,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不禁苦笑,「要真这么容易,我就不用请教你啦。」 锦娥却笑,「不管灵不灵验,总要试过才知道。」 回到梧竹居,天一又把白天采到的草药拿出来整理。他的目光扫到那半棵灵芝时,不禁伸手拿了过来细细端详。 橙色烛光下,绛珠灵芝深褐色的漆状表面折射出来异彩光芒,如同天一此时复杂的心情。 在山洞里被利箭袭击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自己会死在里面。 这个世上没有谁不怕死,身为医者,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的生老病死,可并不代表他能无惧于死亡。毫无意思地死去、或者轰轰烈烈地死去,如果给天一来选,他一定毫不犹 豫全都拒绝。 可是月君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知道他上山采药会遇到危险,完全可以事先提醒他。可是除了老天爷,谁能预料他会跌落深崖,更不要说及时赶来救他。 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难道月君一直都在留意保护着他? 不管这个假设有多少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足以叫天一想入非非了。 举着灵芝在床上打了个滚,天一嘿嘿大笑起来:难道他对自己,也像自己对他……嗯,起码应该算是互有好感吧? 一想到这里,天一就有些激动莫名,如果……如果月君并不像他表面的那样冷漠孤僻,那么真实的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有没有可能,有一天能够让他在自己面前展露真性情 。 怀抱着这样的兴奋和猜测,这一夜在梧竹居,天一破天荒失眠。 * * * * * * 天一亮,一夜失眠仍然精神抖擞的药师就扇起了炭炉,仔细为月君熬煮汤药。 浓红的药汁盛在碧玉盏里,纵然美丽,却改变不了苦涩的本质。天一小心端着药盏来到月阁,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一直等到午时将近,月君才从外面回来。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才一进门,就看到房间里有讨厌的人,语气怎么也好不起来。 枯坐了大半个早上,天一可怜兮兮开口:「我连早膳都没吃就过来了,你这连一盘点心也没有,好歹给口茶我喝。」 月君正有满肚子火气,一拂袖子将桌上的茶壶掀翻在地,大喝一声:「滚出去!」 廊外守候的锦娥被里面的碎裂声吓了一跳,一进内院就看到被赶出来的药师,只见他默默站在月君门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自认倒楣地走了。 两个时辰之后,天一再次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汁站在月阁之外,这一次连锦娥也看不下去,主动请缨陪他进来。 药师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男子,小心翼翼开口:「冷的药很难喝,你喝这一碗吧。」 月君半天才睁开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我已经喝了。」 「不会吧!」天一心里咯登一声,转头去看桌上,先前的药碗果然空空如也。 月君换了一只手支颐,「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站在一边的锦娥连忙对着天一使眼色,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谁知天一端着药碗,反而上前一步,不怕死地开口:「请你再把这碗喝了,热得才有药效。」 月君依然没有反应,锦娥恨不得来拉扯天一的衣角。 药师还在絮叨:「刚才是我不好,应该把冷的药先端出去……」 月君猛地睁开眼,嘴唇微启,只突出一个冷冰冰的字眼,「滚!」 被赶出月阁之外的药师,看着锦娥手里那碗渐渐冰凉的药汁,心中生出许多无奈来——只是一碗药汁,为什么他也不肯接受? 到了晚上,回到梧竹居的锦娥,刚进院门就看到蹲坐在台阶上发呆的药师,「先生,夜风太凉,进去吧。」 天一有气没力的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你们主子的脾气,一直都这么糟糕?」 锦娥叹口气道:「也难怪今天主子心情不好,我看并不是要针对先生啦!」 天一立刻竖起耳朵来。 只听锦娥继续说道:「我听日殿的领班姐姐悄悄告诉我,今早大宫主把主人叫过去狠狠责骂了一顿,说是昨天有人擅闯了后山的禁地,一定要主子把那人找出来。可这宫里的 下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这不是摆明了刁难主子么?」 天一扭头看着她,「慢点慢点,怎么又来了个大宫主?我都听糊涂了。」 锦娥为他解释:「大宫主就是主子的师兄,也是这宫里的第一人,只不过他这些年一般都在禁地清修,难得露一次面。所以谷内的大小事情,总是我们主子说了算的多。」 这一来,天一才知道这谷内,竟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可那擅闯禁地的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难怪当时月君的脸色就不对了,自己无意间竟然惹出这么一椿大麻烦! 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天一暗下决心,要替月君去找这谷内的宫主解释。 谁知月君听了他的想法,竟然勃然大怒,「你有什么资格,去见我的师兄?想都不要想,把嘴给我闭紧了,立刻滚出去!」 天一自觉当仁不让,大声顶了回去,「至少让他知道,我不是故意要闯入你们的禁地。再说,如果我不出面,你要怎么跟他交待?」 月君冷笑,「你知不知道擅入禁地是死路一条!就凭你,有几条性命跟我师兄斗?」 天一不知怎么也来了脾气,跳起来吼回去,「你们也忒霸道了,,不就是误闯了一次禁地么,动不动就要把人杀掉,你们知不知道救一个人要付出多少代价?你的师兄要是不 讲理,动手我也不一定会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脖颈边一凉,下意识用手背一蹭,竟然是鲜红一片。 「你……」天一看着飘落在脚边的半缕头发,愕然抬起头来,月君冷冷看着他,靠在软塌上的姿势半点都没有改变。 脖子上的血痕只是擦破了点皮,可是如果刚才月君真的有心杀他,此刻在地上的就不会是半缕头发,而应该是他的尸体。 甚至快得连动作都看不清,如果不是身后嵌入木门上半寸的茶盖,正是月君手边茶盏缺少的那只,天一不能相信自己已被他暗算了! 天一瘪了瘪嘴,「不能好好说么,这么粗鲁……」 「闭嘴!」月君的耐性显然不多了,他的手掌一翻,原本还是完整的茶盏化作粉末洒落一地。 天一顿时噤声。 「你看明白了么。」月君的眼底闪过一道阴狠,「我的师兄武功远远在我之上,不要说你,就算是我也不肯能从他手里逃脱的。」 一瞬间,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烛花爆裂的声音。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月君突然露出一些疲惫的神色,抬起手来轻轻摇了一下,「你回去吧,这点小事他还为难不了我,只是今天的事,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原本愣住的药师回过神来,开口却是一句挑衅,「如果我说,我还是要去呢?」 月君的眸子一缩,连桌上的烛光也似乎跟着闪了一闪,只听他冰冷的声音聚成了一句话,「那么,你会先死在我的手上。」 他说完嘴角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注视着药师的视线不再移开,也让对方的视线无法离开。 仿佛感觉到了房间里一触即发的压抑气息,烛火猛烈跳动起来,一屋子的光芒似乎都在尝试着晃散这样的紧张气氛。 天一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哎,别开这种玩笑。」 月君的神情并不像在说笑,微微曲起的手指间,藏着足够毙命的气劲,口气像是解释又像是诱哄,「死在我的手上,起码不用太痛苦。」 有那么一瞬的恍神,天一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竟然想要点头。 又是一寸烛花爆裂,四周暗了一瞬,更加明亮起来。 月君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药师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着,天一从他明亮的眼眸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那里面也许有足够的杀气,可是并没有杀人前的狠戾,或者说,威胁居多 。 明明是这么紧张的时刻,天一却觉得心里生出了一股暖意,眼前这个人,应该是真的在乎自己,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保护他吧? 虽然有些口是心非,但是却很可爱,不由人不喜欢…… 药师忽然笑了,「你是在担心我吧?」 月君眼里的亮光微微一跳,里面映出的人影消失了,他不着痕迹地偏开了对视的目光,冷声道:「不要自做多情,你还没有那样子的资格。」他的话虽然绝情,神情却躲闪起 来,好像被人窥透了一点心事般的不自然起来。 天一看在眼里,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退开了一步的距离,「就知道你会嘴硬。」 「宫主那边我会自己处理,你只要闭好自己的嘴,这样谁都不会有麻烦。」月君扭头朝内室走去,显然是不愿意再跟天一啰嗦。 天一不甘心地在后面喊道:「喂!干吗这么冷漠,做个朋友又会怎样?」 月君的脚步不停,远远扔来一句,「我说了,你没有那样子的资格。」 天一不再坚持,抱臂站在他的身后。 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长廊尽头的华丽背影,药师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那个人大概也特别寂寞』的感觉。 又过了两天,隐约知道禁地事件已经大事化了,天一才松了一口气。 第四章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天一寻遍了谷内,所需要的药草依然缺少关键的一味。 月君却在这期间又昏迷了一次,他的心疾每发作一次,都意味着病情在恶化,将来还会一次比一次严重。 没有选择,天一必须出岛去找他需要的药物。 「你跟我一起出岛,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大早药师就跑来了书房,陈述了一通要出谷的理由,无非是要劝月君跟他一起去。 听了大半天的聒噪,正在书案那边作画的月君连头也没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天一早习惯他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走过去一把将画笔夺过来,「你好歹给点反应,我负责你的治疗,多少配合我一些啊。」 月君也不生气,随手从笔架上摘下另一支画笔,蘸了点朱砂继续作画。 天一这才注意到,月君细细描绘着的是幅春宴图,伫立花枝之间的美妇人温柔娇媚,竟将身边灿烂怒放的灼灼花木也比落下去。 妇人手抱着一名稚龄幼童,正折了枝桃花与他嬉闹,一片的祥和温馨。 「看不出来,你还会画这样温暖的场景啊?」天一无心,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妥,「抱歉,我没说你是个冷冰冰的怪人啦!」 并不理会天一的话,月君将笔移开,用心去揣摩那画上的细处,间或补上一笔。眼看越解释越糟糕,天一聪明地闭上了嘴,转而欣赏起全神贯注的月君。 静了许久,才听月君开口:「把出发的时间告诉下人,让他们替我收拾。」 天一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先前准备了满肚子的说辞,现在半句也用不上,不禁有些又被摆了一道的懊恼。 月君显然不准备跟他多费口舌,只默默端详着那画。 天一也不介意,凑过去找话:「这人真漂亮,她是谁啊?」 月君的动作一顿,「你觉得她很美么?」 天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美啊,我亲眼见过皇帝老儿的贵妃娘娘,也没有你画的这位姐姐漂亮!」 月君的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要是听到你的话,大概会很高兴。」 天一见他回应,立时精神大作,「让我仔细看看,这位姐姐好眼熟……啊,你跟她长得倒有五分相似,莫非她是你的姐姐?」 谁知月君脸色一变,迅速将画纸卷了,声音重又冷了下来,「这个不该是你看的。」 态度如此转变,倒叫天一有些尴尬,「是你姐又没什么不好,虽然说闺阁女子的画像不能随便叫外人看到,那我就当不知道她的身份,随便看看好啦。」 月君看着她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解释,「还有其他事情么?如果没有,请你出去,我不喜欢作画的时候有人打扰。」 「哦。」天一不情不愿地应了,可是对方已经这么明显在赶人,再赖着不走,就说不过去了。 出发的日子,就定在五月初五。 天一离开前想要去找柳玉色辞行,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只好嘱咐锦娥代转。 锦娥将两人送到渡口,还是不放心地拉住天一叮嘱:「先生这次带着主人出门去,可一定要当心呀。」 天一看这样忧色满面的锦娥,微微笑道:「你这么担心他,不如跟我们一起。你本来就是他的亲信,总要比我更周到些。」 锦娥脸色大变,目光闪烁,半天才说出话来,「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月君已经被众女子簇拥着上船,天一远远注视船上的动静。 「那天你来找我救人,我就慢慢发觉不对。一个只负责照看梧竹居的小婢女,怎么可能对月阁里的事情那么熟悉?况且你之后关心则乱,几乎一手包办了照顾月君的差事,不 像是临时过去帮忙的,倒像是从来伺候惯的,我说的对是不对?」 锦娥满脸通红,半天低头不语,忽然朝着药师拜了一礼。 「先生心细如发,锦娥不敢再隐瞒什么。我从小就被月君捡回谷内,的确一直都跟在他身边。之前对先生有言而不实的地方,还望先生不要计较。这一次出岛,我又不能跟去 的苦衷,一切都拜托给先生,请千万要把主人安全带回来。」 「别担心,我自然换一个全须全尾的他给你。」 天一还了锦娥一个笑容,转身弃岸登船,一路扬帆而去。 * * * * * * 两人费了一番功夫从谷内出来,改乘了马车南下。 天一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的陈氏药堂,只有他们的镇店之宝——玉苁蓉,才能配齐月君药方里的最后一味。 谁知到了杭州,陈氏药堂的大当家起先见来人是天一,连忙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可听完他的来意,却是面露难色。 「医圣,不是老头子不给您面子,谁知道这玉苁蓉是从我曾祖辈传下来,几十年来都是陈氏药堂的镇店之宝,是和我们的金字招牌一样金贵的宝贝。如果今天给您拿去,我没 法子跟后辈子孙交待啊!」 天一当然知道东西没有这么好拿,笑笑说道:「大当家,我这也是救人如救火,能不能先通融一下,将来我自然会找来更好的还给您。」 「实在不是一棵药草的问题,这是我家传之宝,真的不能割舍。」 「大当家,药生于世间,是要治病救人才有价值的。想来您的先祖,也不希望自己的后辈把它供奉起来吧。」 「医圣,您说的道理我们都懂,可是这道理是道理,您要体谅我的苦衷。」 坐在一旁的月君看着两人讨价还价,懒得掺和。为了避免麻烦,他已经易了容,普普通通一个书生模样,对外人只说是天一的师弟。 也不知道天一又说了些什么,只听大当家一咬牙道:「折中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如果您能拿来天云山庄的紫虎茸,我就把玉苁蓉双手奉上!」 听到这句话,月君藏在面具下的表情微变,下一刻又恢复原状。同样是听到这句话,天一却明白他提出这个条件,基本上就是等同拒绝了。 天云山庄,便是武林的第一世家,而那里的主人萧寒岭,也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紫虎茸是天云山庄的镇庄之宝,没有人知道天云山庄是怎么得到它的,传说中上古的某件神兵 就断于紫虎茸之上。 江湖中一直都有个说法,紫虎茸里面其实藏着一件巧夺天工的兵器,遇到有缘人才能取出。 天一面露难色,「大当家,这……」 对方忙找借口脱身,「外面的生意不能离人,医圣您请自便,若是高兴就在寒舍玩几天再走,我们一定好好招待。」 天一还要再说什么,对方已经一溜烟跑得老远,他尴尬回头,正好对上月君满是嘲讽的眼睛。 他走回月君身边,忍不住埋怨:「哎,这老头子可真没良心,亏我两年前还救过他孙女儿一命。」 月君扔开手里的青花茶盏,冷笑一声,「你一来就要人家的家传之宝,还教训了一大堆道理,他没有叫人把你赶出去,已经是太给你面子了。」 天一抓了抓头,「我也是一时心急啊,谁叫他把棵药草当个牌位供起来,要不是玉苁蓉百年一现世,我才不来求他呢。」 月君起身往外走,「你继续留在这抱怨,我要回去了。」 天一连忙追了出来,「说好寸步不离的,你怎么倒先走了?」 月君头也不回朝外走着,「谁答应你寸步不离?人家不是还留你住下,说不定晚上就叫他孙女出来给你敬酒,你倒舍得走?」 天一摸了摸鼻子,笑着解释:「他那小儿媳妇当年难产,是我摸出小家伙在肚子里抓住了妈妈的肠子不肯出来,隔着肚皮给了她虎口一针,这才母子平安。要个才两岁的小姑 娘给我敬酒,只怕有些难办呢。」 月君想想也觉得好笑,脸上却半点不显。 出了陈氏药堂,两人正要商量下一步怎么走,陈家的管家已经送了盘缠出来,又说老爷在街角备了马车,要送他们去天云山庄。 天一有些惊讶,他先前以为大当家不过一句玩笑话,原来竟不是,「哎!这个糟老头子,他打紫虎茸的主意,干什么非拖我们下水?」 月君走在他身边,眉心微蹙,却是一言不发。 天一想了片刻,忽然双手握拳,「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天云山庄!」 月君看他目光炯炯,也不知道他这一刻的信心有时打哪里来,心中却惊讶身边这个人,为何彷佛永远都有用不完的活力,就像一堆烈烈燃烧的火焰,让挨近他的自己也渐渐无 法再保持冷硬。 天一和月君的马车停在天云山庄门外,已是三日之后。 只见山脚下车流如龙,人声喧嚣,进进出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山路两旁一字排开山庄里的家丁,既是迎接也是守卫。 天一随手抓了个人来问,才知道山庄提前召开一年一度的枫岚宴,天下英雄全都收到了红枫贴,连夜赶往此处。 天一笑道:「啧,没想到那老头倒送咱俩来凑了个热闹,也不知道盟主有没有空接见我们。」 月君来这的一路上半个好脸色也没有,此刻倒开了口:「不知道这位的盟主大人,又在谋划着什么。」 天一看着他,眼露疑惑,「我怎么听着你这口气,好似很不喜欢萧盟主,他得罪过你?」 月君的眼底掠过一抹厌恶神色,也不再多话,迳自往山上走去。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两人已站在了山庄的朱红大门之外,抬头看去,蓝底金匾之上草书『揽天云境』四个飞龙走凤的沥金大字,乃是当朝圣祖皇帝的御笔亲题。 这便是天云山庄的由来了。 在江湖上,黑白两道,只要有人提起天云山庄,莫不是满心怀着尊敬。 武林盟主的称号,五十年来一直都是萧家的。到了萧寒岭这一代,娶的是青梅竹马的表妹,生下一子名唤萧金卿,小小年纪已是人中龙凤。 山庄的正厅里,英雄宴已开。各方好汉聚集,猜拳赌酒,好不热闹。 天一带着月君溜到角落里不起眼的一张空桌子坐了,「我知道你讨厌热闹,这里最偏僻,我们等着看他们干什么。」 月君神色冰冷,不为周围的气氛所动。 天一倒是半点不客气,自己取了桌上的瓜果来吃,还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哎!你看,那个是洞庭府君的大徒弟,他的名号叫做『云龙龟』你说好笑不好笑?……九山派的 空文道长也来了,嘿嘿,一会去找这牛鼻子要点金丹,说不定可以用来当火药使……」 药师嘴里不停,不过是看着月君心绪不佳,故意想要引他开心。月君却是嫌他聒噪,茶盏在大理石的桌沿上重重一放,倒把药师吓了一跳,乖乖闭上了嘴。 这一声脆响,却招来了麻烦人物。 正从桌边走过的两个青年对视一眼,扭头走到了天一和月君面前。 其中一个抱拳道:「不知二位,是哪派的兄弟?」这人高挑身材,瘦削脸庞,一双鹰眼敛着精光,看起来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陶大哥,跟他们客气什么?」另一个矮壮些的,显然缺少城府,拍了桌子叫道:「我看这两人在江湖上眼生得很,分明是混进山庄来骗吃骗喝的!」 天一正同月君说笑,眼看来者不善,只好回应:「二位有礼。不知我们方才做了什么,要惊动二位前来?」 矮壮些的已经等不及了,「你们刚才砸碗,难道不是挑衅我们?」 天一有些莫名其妙,月君却是根本不屑回答。 高瘦那人再次开口,眼睛却只盯着一旁冷冷不语的月君:「好说,我是霸刀们帮主金刀无敌的大弟子,陶砚便是在下。这位是水秀山庄的二少爷,姓甄讳贤。」 那矮壮的甄贤被介绍到,还不忘挺了挺胸,满脸高人一等的神气。 天一心里发笑,嘴下却说:「久仰久仰。金刀门的大名如雷贯耳,水秀山庄的名号家师更是经常提起,不像今日得见二位,果真是侠士风流,英雄倜傥。」 月君听了这番话,嘴角微挑,天一从眼角瞄到,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的虚伪。 甄贤倒是很受用这番话,鼻孔里哼了一哼,口气略缓和了些:「你家师傅是谁?」 天一站起身来,正好挡住了陶砚直射在月君脸上的目光,「劳驾动问。家师只是个郎中,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称他一声『药师安慈』。」 陶砚全身一震,转而盯住天一,「药师安慈!你莫非是……」 天一微笑,「在下天一。」 陶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锐气,「失敬失敬!没想到医圣也是天云山庄的座上客,只是贵宾席在内堂,医圣为何不进去?」 甄贤出道江湖的时间并不长,不曾听过『医圣』的典故,此刻看陶砚的态度骤变,也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简单,不敢再随便出声。 天一却笑,「我这位朋友身体不好,我们坐坐就走,这就少陪了。」只见自己的话已经达到了效果,他扔下还楞在当场的两人,拉了月君出来。 两人走到厅外的花园里,月君看着到药师紧张出一头的汗,愣愣笑着,「你这么急拉我出来,莫非怕我不耐烦出了手,反而不好收拾局面?」 天一面露尴尬,「哎,什么都瞒你不过。刚才那两个人虽然讨厌,不过是公子哥的通病,你就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月君甩开天一还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眼神一冷道:「他们自己来找死。」 天一生怕他真的会去找那两人的麻烦,连忙岔开话题:「庄内现在事杂人多,我看还是先住下来,等枫岚宴结束,再去找盟主讨要紫虎茸。」 第五章 两人住下的隔天,就听庄内发生了大事。 枫岚宴后的各派聚会上,萧寒岭突然宣布:接下来要在山庄举行数天的擂台,直到选出下一任的武林盟主来接替自己的位置。 此言一出,原本就好奇盟主为何要提前召开枫岚宴的众人,立刻为之沸腾。 萧寒岭刚届不惑之年,众所周知少庄主萧金卿虽然年纪轻轻,却也崭露眉角。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何必要把传了两代的盟主之位拱手让出? 这不由不让人猜测,盟主的决定,于近日江湖中种种的异动有着分割不开的联系。 是要选出更好的盟主人选,还是要激流勇退,保住萧家的血脉?人人都在心底作出各种猜测,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又比台面上复杂了几分。 转眼间,枫岚宴就从一年一度的英雄聚会,变为了一场极不简单的武林大会。 擂台分为文武斗,为了公平,裁判由少林、武当、地剑门和丐帮四大帮派的掌门共同担任。 天一和月君作为贵客,与四派的长老一起住在最靠近主人卧室的院子里。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的院落里,住着来自各门各派的高手和弟子。 一大早,天一洗漱完毕,就来到隔壁月君的房间。 看着镜台前在梳洗的月君,脸上的人皮面具还没有来得及戴回去,露出久违的精致容颜,天一不禁大着胆子站到了他的身后。 镜子里的人忽然眉头微皱,「你鬼鬼祟祟跑进来做什么?」 天一连忙答道:「今天是武斗,我来找你去看热闹呗!」 月君不再理他,拿起搁在一旁的紫檀木梳,整理垂落了一地的如泉长发。 天一看他修长雪白的手指握住暗红梳身,侧头低垂的面容清淡似皎皎冷月,瞬间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把梳子。 看得痴了,直到月君的动作停下来,天一才发现不妥。 原来他的发丝虽然乌泽细密,早上起来的打理却是最让人心烦,平日在谷内都有锦娥代劳,如今出来他又不肯让生人近身,以至于每每都费力不小。 天一看他恼火地将梳子扔了,随手拿起一旁的发带就要绑起怎么也梳不顺的长发,连忙拦了他的手,「这么好的头发,胡乱束了多可惜。」 月君横他一眼,「这么乱糟糟的,怎么见人?」 天一便取了梳子过来笑道:「你要不介意,我来伺候你如何?」 月君看到药师一脸的诚恳,不出声,便是默许了。 天一小心翼翼拿起他的发尾,那发丝像极了上等绸缎,入手冰冷滑腻,一不留神就要滑落出去,「你的头发真好,不像我们这些男人都是乱糟糟的,干得像稻草样。」 「你这么说,好像我就不是男人能啰?」月君白他一眼,却没有什么动作。 「哎,你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药师的声音有些懊恼,害怕对方生气,又带着几分讨好。 「哼!量你也不敢。」月君感觉他捧着自己头发的手指十分小心,生怕会弄疼自己,拿梳子的手也是轻柔之极,竟是非常舒服。 一坐一立,映在微暗的铜镜里,如同一双柔情缱绻的壁人。 药师笑了,换一股头发慢慢梳开,「昨晚睡得好么,我的房间挨着那群老头子,隔着墙都能听到他们唠唠叨叨一夜没完,不知道你这边怎么样?」 「不就是商量哪些事情,谁有家世、谁没背景,一群庸人自扰的人。」 「说起来,今天是第一场擂台,不如我们一会去观擂?」 月君含糊「嗯」了一声,天一见他慢慢闭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月君?」天一低声喊了一声,对方已没有了回应,身体也慢慢靠在了自己身上,知道他昨夜大约也被吵得不轻,此时是又睡着了。 房间里突然变得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外面已经天色大亮,初升的阳光从半阖的窗缝里投了进来,为室内的静谧添加了一丝温暖的气息。 从镜台前的窗户望出去,是满眼初夏的翠绿,屋檐下半开的栀子带着露水,伴着清风送进来馥郁的芬芳。 许久,靠在身上的人毫无动静。 天一大着胆子伸手抱住了月君,怀里的躯体柔软微温,带着永远不会消散的淡淡香气。 「你要是醒着的时候,也能对我这样毫无防备,那该多好啊……」他低下头,轻轻掬起手底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缠了几缠,终于凑到唇边。 「醒着的时候,你总是不爱听我说话,三言两语就把我赶走,这样下去,我的心思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知道啊……」 温柔的呢喃贴在怀中人的头顶,里面的浅浅心酸,却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 「明明脾气这么坏,人又一点都不温柔,可是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你呢?唉,难怪师尊曾说我命中注定要遇上一个男子,并且因为他而遭劫,看样子这劫数就是应在你的身上了 。」 月君许是睡得香甜,微微侧了个身,更紧地靠在天一身上,寻找舒服的姿势。可他这么稍微一动,也把做贼心虚的药师吓得不敢再造次下去。 过了半刻,不见月君醒来,天一才松了口气,弯腰把他打横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转身朝里间走去。 臂弯里的重量很轻,大概因为常年病着,月君其实比寻常女子还要细瘦一些。 天一抱着他,恍惚想起第一次在湖边见他时的情形。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冒冒失失上前拉扯他的衣袖,今天就只会是单纯的医患关系吧。 怀里的人沉沉睡着,丝毫感觉不到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天一的视线落在他淡紫的唇上,有那么一恍神的心帜荡漾,不知不觉已低下了头…… 月君清浅温暖的呼吸拂过脸庞,天一突然回过神,不甘心地抬起头来,「睡得这么没戒心,倒叫我不好意思偷占你的便宜……唉,谁让我是正人君子。」 药师自嘲一笑,小心将月君放在床上,又替他把被子掖好,然后在床边静静站立了许久,这才悄悄转身离开。 * * * * * * 第一天的武斗,腾出的十人,将继续参加第二天的比试。月君睡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刻,自然是错过了这一天的擂台。比赛的结果,还是天一跑来告诉他的。 用过晚膳,天一去找空文老道叙旧,月君就在自己的院子里闲坐。 当夜的月色明亮,微风从远处山上的竹林里徐徐吹过来,将白天的燥热空气一荡而尽,只余下了一院子的清凉。 月君仰头看看天上清华入水的月色,四周又是十分的安静,突然来了兴致,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紫玉箫,慢慢吹奏起来。 乐音乍起,仿佛来自悠远神秘的古早,划破云层投落人间的第一抹月光。箫声时而悠扬曲折,时而又如清泉流澈,应和着四周的山岚林啸,如得自然之魂,彷佛天人奏乐。 直到风吹林动、晨影霞光,都藏在箫声之内,渐幽渐远。 这样的一曲结束,月君移开唇边的紫玉箫,手心已渗出些微汗珠。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该再弄着费气费力的玩意,可就是忍不住,夜深人静总有什么憋在心口扑腾欲出,要借这箫声发泄一番。 月君抬手擦去额角的细汗,将紫玉箫收好,刚要起身进屋,头顶忽然扑棱棱飞来一只青鸽,正落在自己面前。他看一眼鸽脚上系着的标记,知道是大宫主的密令到了。 「用人不疑,师兄你又何必步步紧逼?」月君苦笑一声,攒拳的手慢慢用力,白到透明的手指透出青色来,终究还是取了下来细看。 * * * * * * 盟主争夺战,到了第四日,已是如火如荼。 这天通过文武斗,脱颖而出的三名优秀武者,就成了未来盟主的准候选人。谁知三人的实力相当,怎么也分不出个高下,就也在这里僵持了起来。 天一开始还热衷于怂恿月君和他一起去擂台下看热闹,不过发现对方始终懒洋洋提不起兴趣来,也就跟着没有了兴致。 眼看盟主人选一时半会决定不了,配药的时间越来越少,天一只好改变了计画。 接到天一正式的拜帖,为表重视,萧寒岭傍晚时在花厅里设宴款待他。月君不愿意出席,所以只有天一出席。 天一说完来意,萧寒岭略一踌躇,叹了口气,「贤侄,真是对不住,这紫虎茸实在不能出借。」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药师并不吃惊,却也不放弃,「前辈,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萧寒岭背手而立,良久才慢慢开口,「我跟你的师傅安慈是多年的好友,你在繦褓时我还亲手抱过你,照说你的要求我不该轻易拒绝,但紫虎茸关系到我府上多年前的一件私 案……罢了,你且随我来,我给你一个解释。」 萧寒岭引了他到书房,进门将书案一角的铜狮镇纸移动,身后豁然出现了半面空墙,天一紧跟着他走了进去,墙面又在身后无声无息的地阖上。 机关通道内的光线有些昏暗,萧寒岭在前面带路,凝声说道:「你先发誓,我今日对你说的话,你绝不向他人透露半字。」 天一自然应诺,又听萧寒岭说道:「江湖朋友都知道,我萧家三代都是一脉单传,但我今天要说的,却是关于我另一个兄弟的故事。」 天一隐约觉得萧寒岭接下来要说给自己听的,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萧寒岭的声音在前方:「家父二十岁那年与我的母亲完婚,次年就生下了我,萧家子息太薄,他们一直想要替我添个兄弟,谁知道家母身体嬴弱,年近四十 ,仍无所出……」他说道这里,停在了一间石屋之外。 萧寒岭伸手在门环上轻重各扣了三下,石门轰然而开,屋内空无一物,只在当中有一块突起的石板。机关打开,露出一架盘旋而下的石梯。 「你一定在想,这梯子向下通到何处吧?」 天一探头往下看了看,梯子通向的底处隐隐有光,倒不怎么可怕,「我们方才走的密道已经是在山庄下方,这石梯难道是通向地底?」 萧寒岭点了点头,「不错,这石梯的下方还有一间密室,我们下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循阶而下,萧寒岭继续她的讲述:「那一日,忽然有个绝美的女子上山,怀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寻我父亲说话。这女子后来成了我父亲的妾室,我们称她『红姨 』,我只知道他是我父亲出外会友时邂逅的女人,那孩子便是我的异母兄弟。父亲给他取名为寒魄,全家上下都非常疼爱这个得来不易的么儿,便是我母亲,也是视他如宝。」 天一点头,「老夫人心底宽厚,也是令尊的福气。」 只听萧寒岭苦笑,「家父一生严谨,唯独对这位『红姨』无法割拾,否则也不至于引来后来那么多的是非。」 天一听他话中有话,正要询问,台阶已下到了尽头,两人竟置身于一间宽敞明亮的石砖大厅里。厅内高悬着十几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照在四周白石的厅墙上,明晃晃的耀眼 。 天一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大厅一侧供奉着的一尊白玉雕像吸引了过去。 萧寒岭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雕像上,「这便是寒魄的母亲,纵然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天一不由得走近过去,那雕像显然出自名匠之手,功夫细巧,把人物的神态临摹得惟妙惟肖,只是大致放在此处的年代久了,不免沾了些薄尘。 萧寒岭远远站着,目光幽远,脑海中开启的记忆之门,仿佛又把他带回了十年前那样一个早晨。他接到了父亲的召唤,急急赶来大厅,却见一个美丽得如梦般的女子将怀里的 孩子朝他递过来,「你就是寒岭?这是你的弟弟哦,抱抱他吧……」她温婉的眉目在薄曦的晨色里微微一弯,便将她身后满园盛开的桃花比落了下去。 天一再仔细看时,却发现这女子似乎十分面熟,可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看着那女子精致的脸庞,即便是冰冷的玉雕,也觉得那份美丽是夺人心魄的。 萧寒岭叹气道:「红姨的身份似乎不太单纯,即便我的父亲一再为她掩饰,还是不断有江湖上的朋友找上门来探询……当然,父亲一直都在维护她,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她的秘 密。直到某天夜里,红姨莫名其妙从山庄消失,我也没有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天一奇道:「难道令尊没有去找她?」 「如果能找回来,大概当初就不会走了吧。」萧寒岭看着那雕像,又道:「你可知道,天云山庄是如何得到紫虎茸么?」 天一摇了摇头。 萧寒岭就在一旁坐下,慢慢解释道:「人人都知道紫虎茸是我镇庄之宝,却不知,它其实是寒魄的母亲带进萧家的嫁妆。寒魄的母亲身份特殊,这紫虎茸也决非我正道所有… …想必你也听说了关于紫虎茸的传说,如果它离开天云山庄,那些在暗处觊觎它多年的人,怎么可能放弃这样大好的机会?贤侄啊,到时候江湖上为了争夺它再起一场腥风血雨, 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 天一并没想到这一层,暗暗心惊,低头不语。 萧寒岭站起身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我爱莫能助,就当天云山庄欠你一个人情,如果将来你需要这个人情,可以随时来找我。」 天一点了点头,忽然抬起眼来:「前辈,您其实不必告诉我这么多的。」 萧寒岭一怔,随即笑道:「是啊,我本来不必告诉你这么多的……大概是人老了,开始忍不住要唠叨了,呵呵。」他有些尴尬,半晌又拍了拍天一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跟你一见如故,连沉埋心底的往事也随口说了出来,唉……」 天一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答应要替人家保守秘密,以他的脾气,就绝不会对第三个人去说。 两人走出密室,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萧寒岭目送天一离开,转身回到了书房里。 刚进书房,萧寒岭就发现,房间里又出现了那半面空墙,他的心中一惊,知道就在刚才又有人进入了这间书房。 他担心那人已经下了密室,正要追进去,谁知身后的烛光摇了一摇,那烛芯竟被劲风击断,四面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萧寒岭的心中警铃大作,不过他毕竟在江湖中打滚多年,知道此刻若是唤人,只怕会将屋里的人激怒。况且这书房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真要动起手来,他也未必会输。 萧寒岭转念间已经定下了心神,那黑暗里,这时慢慢传出来一个声音,「萧牧人竟然没有用那尊玉像陪葬,是我高估了他对我母亲的情谊。」 这声音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情绪,语气却冰冷刺骨。 即使隔了十年,萧寒岭还是一下子听出那人的身份,不敢相信的抖声道:「是、是你?」 这一夜的月色昏暗,没有点灯的屋子里窗门紧闭漆黑的不见五指,萧寒岭凭着深厚的功力,也只能隐约看到柱子的帷幕后站在一个影子。 那声音冷冷一笑,「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大哥。」 末尾的两个字轻飘飘的带着满心嘲笑和鄙夷,落在萧寒岭的耳中,却激起他很深一阵战栗,几乎要激动得奔过去。他动了动脚,终于还是被对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定 在了原地。 「寒魄,寒魄。」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你这些年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不是回来找你叙旧的!」那黑影冷冷打断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着,「把紫虎茸交给药师,我自然就会立刻离开。」 萧寒岭明白了他的心意,心中不禁涌出一些怅惋,自己这个分离了数年的弟弟,竟然对这里没有半点留恋之情。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却是真心实意照抚 过这个弟弟。可是他的心里还是高兴得很,毕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这个弟弟。 于是萧寒岭并不在意弟弟的疏离,反而笑着问:「二弟,你是跟那个孩子一起来的么,怎么不早些来见大哥?」 「没有那个必要,你到底答不答应!」 萧寒岭既不拒绝,也不答应,「二弟,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啊。」 黑影警觉起来,「萧寒岭,叫你一声大哥,我们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决不会因为他有求于你,就受你约束,你趁早别打这个主意。」 萧寒岭叹了口气,温和地说道:「二弟,我的确实想请你回来主持山庄。我年纪大了,三年前跟西域鬼蛛老人一战,毒气留在肺腑里,外人不知道,我却明白自己没有几天好 活了。」 黑影怔了一怔,也许是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兄弟情谊,半天没有说话。萧寒岭趁机伸手在桌上摸索,想要把蜡烛重新点燃,好仔细看看这个离家多年的弟弟。 谁知黑影回过神来,果断喝道:「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不然我现在就离开山庄。」 萧寒岭连忙缩回手来,连连道歉,「二弟,你别激动,就算我们兄弟不见面,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这个弟弟从小就乖巧可人,若不是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情,他现在是该娶妻生子,好好在山庄里过活的。每每想到这里,萧寒岭的心里就一阵难受,也愈发怜惜眼前这个冰冷反 常的弟弟。 黑影退回帷幕后,忽然抛了个物事过来,萧寒岭慌忙接住,却是一只玉白的小瓶。 「这里面是那笨蛋精炼的护心丹药,我拿着也没用处,你十日服一颗。总还有半年好活。我看你那个儿子还不错,你趁这半年好好调教他,不要死不瞑目。」 萧寒岭心中一喜,知道他是嘴硬心软,连忙谢道:「金卿是个好孩子,你是他的二叔,若是将来有机会……」 黑影却已不耐烦,「我说了我和萧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把紫虎茸交给药师,他是我喜欢的人,凭这点他就有资格接收我母亲的遗物。我不想再见到任何萧家的人,今后不 要再来烦我。」 屋角忽然刮过来一阵风,将一扇窗户吹得打开,少许月光从那边透了进来,萧寒岭奔过去,高高吹起的帷幕后面已经空无一物。 萧寒岭呆立半晌,刚才那句「他是我喜欢的人」,是搪塞还是他耳鸣? * * * * * * 天一从萧寒岭出回来,遍寻月君不着。 少时月君从院子外面慢慢走了进来,听说他没有拿回紫虎茸,不过冷笑了几声,剩下天一独自郁闷了一整夜。 可就在这一夜,山庄里却一连发生了数椿血案。 天亮之时,地剑门的掌门、丐帮的三名长老以及两位盟主候选人的尸体陆续被人在房间里发现,显然已经是断气多时。血案现场一片狼藉可怖,剩下的一个盟主候选人虽然无 碍,惊魂甫定也宣布放弃资格。 而验尸的结果,直叫众人心惊。这六人均是死于同一种武器之下,就连死亡时间也相差不远,几乎都是一击致命,可见对手的武学修为之高。 有人认出,那正是江湖上消失多年的秋水神宫秘技! 一时间,山庄里人心惶惶、愁云密布,人人都如惊弓之鸟,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盟主和各派掌门商量,只要江湖中谁最先找到秋水神宫的线索,他就是 下一任的准盟主。 一来那些资质不够却有野心的人开始跃跃欲试,麻烦有人接手,人心稳定不少;二来,这也是在盟主候选人几乎被杀尽的情况下,可以用最快速度找到盟主接班人的办法。 天一无心去淌这滩浑水,山庄的禁令一解,就立刻带着月君告辞了。 第六章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天一张大嘴看着对面并不像在开玩笑的陈大当家。 这事要从一炷香前说起,他跟月君刚进陈氏药堂的大门,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已经双手奉上了玉苁蓉,还一脸生怕他们反悔的表情。 「紫虎茸真是昨早送到的,送来的人还说了,一定要把玉苁蓉交给您二位,否则陈氏药堂就是跟天云山庄为敌……哎呦,我们哪敢啊!」 天一还是一头雾水,「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陈氏大当家的头点得像是鸡啄米,一个劲把装着玉苁蓉的锦盒塞给目瞪口呆的药师,「求求您,医圣,这个您就痛痛快快拿走吧!」 月君从进门起,就一直坐在旁边喝茶,连眼皮都没有抬半下。 天一接了过来,半信半疑地打开,竟然真是他们需要的玉苁蓉。可是回想萧寒岭那天的一番话,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做。难道他在自己走后又突然想通,所以…… 天一把锦盒盖上,斩钉截铁说道:「大当家,我想看看紫虎茸!」 少时大当家拿出一只锦缎包袱,只见他小心翼翼打开外层,里面是一只花梨木雕成的匣子。 「宝贝就是宝贝,您看仔细啰!」大当家献宝一般打开匣子,里面竟然还有一只用整块紫玉磨琢而成的小盒子。 「大当家,紫虎茸就在这小盒子里?」在天一的印象里,既然藏着神兵,怎么也得以把匕首的大小吧? 木匣之中还有玉盒,将盒盖掀开的瞬间,药师只觉得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莹亮的紫光! 待他定下神来,才看清盒子里面盛着的,是一支手掌大小的物事,形状类似鹿角,却是通体透明带着紫气。 「这就是紫虎茸?」天一好奇地取出来掂了掂分量,不出意料地看到大当家脸上心疼的神色,又随手放了回去,「我看也不过是块形状奇特点的玉么。」 把东西交还给大当家,天一想着这事情前后的关节,却怎么也不得要领。 一旁,月君却连眼角都没有朝这面扫一扫,这会问到:「东西看过了?」 天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月君扫了药师一眼,搁了茶盏站起身来,「既然拿了东西,就早点去客栈,我可不想在满是药味的地方过夜。」 他说得若无其事,完全不管一旁的大当家黑了脸色。 从陈氏药堂出来,两人刚刚走到街上,就见街角围了一大群人。 几个人从围观的人群里走过来,叹息着讨论:「这小姑娘真可怜,得罪谁不好,偏偏遇到个恶少。」 天一是个热心肠,一定要拉着月君过去,挤进人群,发现竟是甄贤,也不知道这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你说说,要怎么赔我的衣服?」甄贤正指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这可是天丝坊的老板娘亲手缝制的袍子,一个衣角也够你吃喝上一年的!」 那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岁年纪,属这小小两个抓髻,面黄肌瘦,此刻吓得跌坐在一堆半烂的菜叶间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哭。 这种欺凌弱小的行为,天一实在是看不下去,他正要出面,月君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摆。 人群里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忍不住开口:「这位壮士,我看这个小姑娘也是饿得发昏了,她抱着捡来的菜叶撞上你,也不是故意要弄脏你的衣服。看在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子上 ,您就高抬贵手,放过这孩子一马吧!」 众人也是一阵附和,却忌惮事主态度的蛮横和腰间的佩剑,始终没有人敢上前扶起那孩子。 甄贤嘴角一撇,脸上的横肉抽了一抽,不肯善罢甘休,「就凭老头你几句话,我这件价值十金的袍子就算白便宜她了?哼,就算是卖了她也赔不起吧!」 要看事情没有了转机,众人都在叹息那孩子也实在是不走运,忽然有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甄贤弟,事情到此为止,这孩子欠你的,就算在我头上好了。」 天一看向那人,竟是在山庄里遇到的陶砚,又看他这番行止,不禁低声对身边的月君说:「这人的心地倒还不错,怎么交朋友的眼光却这么糟糕。」 月君看着那两人,冷笑了一声。 没有料到陶砚会开口一般,甄贤的脸色先是一愣,随即笑成了一朵花,「怎么能让陶大哥破费,我们兄弟谁跟谁啊?」他朝着地上的孩子大声呵斥道:「今天算你走运,你要 记得今天是霸刀门帮助金刀无敌的大弟子、陶砚陶大侠替你求情,我才放过你!」 陶砚皱了皱眉头,拦住他劝道:「甄贤弟,不要再说了,我们走吧。」 「陶大哥,愚弟也知错了。」甄贤一副悔过的模样,朝着四面围观的人群拱手称罪,「先前是我无礼,还望各位乡亲父老见谅!」 两人一唱一和,那孩子回过身来,扑到陶砚脚下,抱着他的膝盖连连叩头,「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不必如此,你好生回去吧。」陶砚伸出双手将孩子扶起,还替她拍了拍满身的灰土,才在众人的一片赞叹声中,同着甄贤潇洒离开。 天一站在渐渐散开的人群中,目瞪口呆:难道方才是他眼花,孩子扑过去的一瞬,陶砚眼底难以掩藏的厌恶是为什么? 「真是好人呐……」「听说是金刀门的侠士……」 四周的议论声中,泪痕未干的小姑娘蹲了下去,一片片捡拾地上的菜叶,不时抬起手来抹抹额角上的汗珠,转眼就把黑黑的脸蛋抹成了一个大花脸。 她捡到一片沾满灰土的菜叶时,忽然发现一双雪白的靴子就停在自己的手边。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捡这菜叶为食?」 她循着声音抬起头来,对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温柔如三月泉水、熠熠如黑色水晶,那美丽眼眸的主人虽然只有一张平凡的脸,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秀美男子。 「我……」即便是小小年纪,也知道何谓云泥之别,女孩脏兮兮的手往身后藏。 天一抢上一步,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笑笑哄她:「小姑娘,这些菜叶不能吃了,哥哥带你去酒楼吃饭好不好?」 小姑娘把头抬起来了一点,怯怯问道:「真的么?」 「来,跟我走。」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拉住了小姑娘,手掌是她从未触及过的柔软,她惊诧扭过头,竟然是那个美丽得像是神仙一样的男子。 天一站在一旁,看着月君脸上的笑意,也完全呆住了。 他不知道,一个时而冷酷、时而妖媚的人,一旦温柔地笑起来,那笑容竟能够如此明媚且温暖。仿佛早春四月间的一缕清风,吹拂过嫩绿的草地,唤醒了熟睡于地底的生机, 唤绿了一池碧波,唤响了山林里的婉转莺啼、田野间的翩跹蝶舞…… 月君弯弯的眉眼和嘴角,和眼底里毫不掩饰的温柔,之前无法想像,此刻却是如此的自然而真实。 天一忍不住想,如果现在摘下那张碍事的面具,不知道这个笑容会要令多少见到它的人在一瞬间丢失了心魂,哪怕是对其真容熟视无睹的自己,恐怕也没有逃脱的可能吧…… 唉,其实陷下去是早就注定的事情,今天这个温柔的他,不过是让自己愈加万劫不复摆了。 陪着小姑娘吃了饭,又给她买了一整笼的馒头,目送她走进家门,两人这才放心地离开。 隔天,镇上却流传开了一个消息:半夜里神仙显灵,穷孩子家的米缸里生出了一千两白银,孩子的祖母亲眼见到是一位白衣仙人从窗外飞过。 而同一时间,客站的房间里,天一正挠着后脑勺,不安地询问窗边安然读着书的月君,「你把银子都送给了那户人家,我们离回去还有十几天的路程,这下子要怎么办?」 月君轻轻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 天一无奈投降,「我没说你做得不对,可我们现在只剩下这么点钱,你一路上还要喝药,我是怕万一你身体有个好歹,我不要被锦娥骂死啊!」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拒绝陈大当家的盘缠。再想到锦娥那个丫头生气起来叉腰怒目的样子,他只觉得后背脊凉飕飕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两个都是得罪不起的角色。 任凭月君怎么好定力,也搁了书本,「说要帮也是你,抱怨没钱也是你,你到底要怎么做?」 天一捏着空瘪的银袋,「我们就不能先给个一百两,等回了谷内,再叫人多送点出来么?反正你那里金银珠宝跟砂石一样不稀罕,哪怕给她一千两黄金,咱们也不心疼呀」 「你倒是很大方。」月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过,我昨晚就看到包袱里有一张千两的银票,其他的琐碎银子我嫌拿起来太重,所以就把那张银票送给她了。」 药师哀嚎一声,倒塌在地,「天呐,到底是谁比较大方?你这么好的功夫,多拿几锭银子怕什么,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月君的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什么来,「陶砚不也在这家客栈投宿,你就不知道去问他们借点?」 「不要,我跟他们又不熟!」天一原本欲哭无泪,忽然听月君这么说,想起昨天那两人在大家面前沽名钓誉的一幕,只觉得犯恶心。 月君摇了摇头,一副活该你没钱用的表情。 天一正要反驳,看着月君意味深长的眼神,机灵一动会过意来,「噢噢,你是这个意思?」他比了个从包袱里掏钱的手势,还挤眉弄眼了几下,「江湖救急嘛。」 月君用书的一角遮了遮脸,甩了个白眼过去,「出去吧,别吵着我看书。」 天一做了个鬼脸,窃笑着往外走了。 次日一早,药师和月君刚上马车,就听到客栈里传出一阵气急败坏的咆哮。 「滚!你老子我怎么可能没有钱付账?你们客栈分明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老子的五千两银票……你们还敢去报官?等老子回了水秀山庄,一定叫人过来把这里拆了……」 天一与月君相视一眼,马车在一阵大笑声中奔跑开去。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天一数着大叠银票,「除了给小姑娘家的一千,剩下的四千怎么办?」 月君半阖了眼,靠在软枕上养着神,「扔给下一个城镇的义庄,或者烧了,随便你怎么办,反正我不花他们的臭钱。」 天一嘿嘿傻笑,「你的心肠其实蛮好,我都没有想到。」 月君哼了一声,换手支颐,「免了,我只是不想整天对着你的那张苦瓜脸。」 天一奇道:「咦,你一天也难得看我几眼,怎么知道我是笑着好看,还是哭着好看?」 月君睁开眼睛,定定看着面前满脸嘻笑的药师,忽然起了玩心。他将头微微偏了,眼波流转,轻轻朝着天一叹了口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放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会 不知道?」 「噫?」药师本来只当月君在说笑,忽然见一双素白修长的手也伸了过来,慢慢落在了自己肩上,立刻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月君整个人都靠了过来,声音媚得滴出水来,「笨蛋,你怕什么,我也是知情识趣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呵呵……」他的一根手指探在天一的胸前,有一圈没一圈的 划弄着,感觉指尖下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不免暗笑得内伤。 天一的喉咙直发干,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药师的心怦怦乱跳了起来,几乎就要撞出胸口,他也想伸手抓住胸口不规矩的手指,可是放在身侧的双手似有千斤重,就好像那个被下了迷香的夜晚,怎么也动弹不得。 月君用眼角看他,一指挑着药师的下巴,「那你倒是说说,想让我知道什么?」 天一瞻前顾后,既想趁这个机会把自己藏了好久的心思说出来,又怕真说出来,月君的脾气忽喜忽怒,若是不小心冒犯了他,今后连朋友都没有做。 结巴了半天,药师决定避重就轻,「你既然知道,还要我说什么。」 「你不说,那我就当作不知道啰……」 「你!」天一满脸涨得通红,偏偏舌头打结,多一字也说不出来。 月君见他这副模样,先是得意笑了,随即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飞快变了变,又换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孔,「这车里坐着无聊,跟你开个玩笑,不必太认真。」 天一见他飞快从自己的身上退了开去,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又惹得月君不高兴了,可想起刚才那一番耳鬓厮磨,不由得又闹了个大红脸。 车厢里的气氛怪异起来,月君将头扭向外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天忽然又听他低低念了一句:「若我想看一个人,哪怕一眼,也会把他牢牢记住。若我不想看见的人……哪怕十年不见面,他在我眼前我也会视而不见。」 天一愣了愣,凑过去试探,「喂,那我是哪一种?」 「你?」月君白他一眼,「就算我不看,你会肯自动消失么?」 天一苦下脸,「我哪有你说的那么讨厌……」 月君又阖了眼,不再说话,窗外的树影飞快地倒了过去。 * * * * * * 马车北上,路过第一个大城镇就是扬州。 进城时天色已晚,天一叫车夫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来,马车一路走来,竟然又停在了花雨楼前。 天一藉着暮色看了那块金字招牌几眼,大笑着跳下车来,「有缘有缘,没想到转了一个大圈,又来了这里。」他想起数月前,月君派出的人就是在这里找到自己。 月君从车里出来,也不挑剔,迳自走了进去。 跑堂的伙计眼尖,手脚俐落地把两人迎了进去。酒楼也兼客栈,天一心情不错,放下剑和包袱笑道:「老板,来两间上房,要安静点的。再要一桌酒菜。」 掌柜看他俩的衣着都很普通,心里有些看不起人,拉长了调子说道:「这两天来往的客人多,上房都是给老主顾备着的,两位客官是不是要个厢房将就一夜?我们这的房钱可 不低。」 天一懒得多话,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柜台上,掌柜立刻双眼放光,赶紧换人安排了上房,又亲自引了他们上楼到最雅致的包厢里。 酒菜上来,天一赏了跑菜的伙计一点碎银子,叫他备些热水送到房间去。 他安排好了这些,回过身来,才发现月君从进门起就一直靠在楼边的扶栏上,静静看着不远处瘦西湖上的游船画舫。 那处的大船在在湖面上缓缓移动着,船上的通亮烛光将四周的水面一段段照得好像烧起熊熊火来,粼粼的波光把天上的星辉都遮掩住了。 天一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你喜欢那个,我们要不要去逛逛?」 月君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来,正对上天一的眼睛。方才映在他眼底的那些红色波光,仿佛还没有褪尽,天一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这目光的热度轻轻灼了一下。 月君走到桌边,捞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经意般开口:「这么多年了,湖上的船还是那么热闹,可惜我们等不到六月节,那一天扬州城里都是盛装的百姓,到了夜晚,湖 面上还会有很多美丽的流水浮灯呢……」他的目光幽远,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那节日的气氛里了。 天一回过神来,看一眼那片灯火灿烂的湖面,「你很熟悉这里,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么?」 背着烛光站立在桌边的男子微微一怔,忽然一仰头把盏里的温酒倒进了口中。天一看到他带笑的脸上,分明有种莫名的悲伤神情,却无法了解那悲伤的来历。月君不说话,又 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天一走过去按住了他的酒杯,「你的身体,还是少喝为好。」 对方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被医者温厚的手掌一同按紧的指尖,展颜一笑道:「药师,我今天心情特别好,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天一微讶,索性在桌边坐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月君走回楼边,斜靠在一旁的藤条躺椅上,他的身后远远看去是扬州城的夜晚,明亮而喧闹的一片。隔桌上的烛光远了,他的脸逆着光,仿佛是刻意躲进黑暗的影子里,模糊 不堪。 有那么一瞬间,天一觉得他可能就是只想这么静静坐着,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什么。 当他这么以为的时候,月君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你说一个江湖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药师挠了挠头,神色坦荡,「这个不太好说,人跟人都不一样的。如果一般的习武者,大约都想武艺超群,最好天下无敌吧?如果开山立派,那就力争成为名门大派,总之是 要天下第一。」 月君微微一愣,「那么你呢?」 药师想了想,笑着回答:「这个问题我还真是没有想过,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阅尽天下的奇书,治好所有的疑难杂症。」 月君心里笑了,说来说去,还是医痴一个。 药师见他不接话,不免疑惑起来,「难道我说得不对?」 月君看着他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到了先前深沉的语气,「你说得不错,人人都希望能够站在权力的顶端。如果有机会,让你做整个武林正道的盟主,但代价是我的性命 ,你肯不肯?」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天一注视着月君的脸,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很悲伤。 月君仰起头来,右眼底下的泪痣给人一种脆弱的错觉,「你不必怀疑,萧寒岭要秋水神宫的位置,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只说,愿不愿意?」 他的声音平淡,听在天一耳中,却如同藏着万千波涛——愿不愿意,坐拥权力,做一个武林皇帝的无冕之王?愿不愿意,号令天下,受一众英雄豪杰的拥护和膜拜? 片刻的沉默,天一哈哈大笑,想要打开岔去,「秋水神宫是什么地方,你不要随便说话,免得惹祸上身啦!」 月君眼眸一利,逼问道:「你是习武之人,为什么不希望成为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 天一却不答他,走了过去,伸手将月君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来来来,」他的手指着楼外的夜景,「你看,这座城镇多么美丽,还有远处的天空,你看到那里的星星了么?」 月君被他拉在怀里,受到蛊惑一般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远处的天际,那里的天幕深蓝一片,那些没有被地面亮光遮挡的星星争相闪烁着。 「我能够站在这里欣赏它们的美丽,不因为我是武林盟主或者是我有多么崇高的地位,而是我此刻的觉得快乐……」他侧过头来,温柔地看着月君迷惑不解的眼睛,声音低得 几乎听不见了,「……而我觉得快乐的原因,是因为你在我的身边。」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让月君平生第一次红了脸。 药师摸着鼻子笑了笑,「你说,如果有人要你拿自己的快乐去换取毫无意义的头衔,一个只会给你带来无穷争斗困扰的虚名,你会答应么?」 月君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许久,他低低开口:「跟你说话,也不是全无乐趣。」 天一眨眨眼,「我一直都很愿意跟你说话,是你嫌我烦罢了。」 月君被他逗笑,嘴角微微扬了,「如果你不是这么麻烦,也许你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天一听在了耳中,故意叹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凶恶的……情话。」他看到月君的脸色微变,忽然压低了声音,贴在他的耳边笑道:「可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让我欢欣雀跃的了 。」 月君推开他,拉下脸来骂道:「再多一句话,你的舌头就要到楼下去找了!」 「我不相信。」天一大了胆子重新拉他到怀里,两人的脸靠得太近,连呼吸都纠缠起来。 「放肆!」月君瞪他,挥出的手掌却被天一牢牢抓住,攒在手心不放,「你这家伙……」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药师抱紧了他,低声笑道:「没有了舌头,我倒是不怕,只是我不能说话,你不会觉得冷清么?」 月君逃不开,将脸微微偏转,扑簌如蝶的眼睫泄露了他心底的慌张,嘴里还逞强道:「世上有舌头的多了,少你一个不少。」 天一大笑起来,十分得意,他将头凑回到月君耳边,「可是还有谁,敢这么跟你说着话呢?」 忽然夜空中轰隆一声,两人同时转头,那些湖面的画舫上竟然放起了烟火,绚烂的光亮在天幕上大朵大朵绽放开来,半面天空都被照耀的明如白画一般。 「今天也是过节么?」天一好奇地问道,一回头,眼睛上忽然多了一双柔软的手。黑暗的视觉空间里,他的感觉变得敏锐,身边那人正在慢慢靠拢过来。 一瞬之后,轻柔的吐息已在咫尺,「药师,你喜欢我很久了,对么?」 这一次,换天一心如擂鼓,怦、怦、怦! 那人的笑声就在耳边,眼上的手没有移开,两人的距离站得更近了。天一的喉头突然发干,只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堵在了嘴里,一颗心上不得天,也落不 得地。 「我不信你不知道。」拼了命地挣扎,有千言万语,也不过吐出了这么几个字。他终究摸不透月君的心思,到底平日那些痴话,是戏弄还是试探。 「笨蛋就是笨蛋,我若是讨厌你,怎能容你到今天?」那声音带着笑,好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药师乱跳的心,将它弄得酥酥痒痒的。 眼上的手,忽然移开,月君的笑脸,骤然放大在眼前。湖面上的烟火闪闪灭灭,每一次腾空而起,都带着模糊的笑声从夜风里远远吹来…… 清晰的,却只有眼前人的笑语,「记得你那夜在湖边撕下我的衣袖,那时候我只想,这个胆大的家伙如果不是安慈的爱徒,我真该把你埋了做花泥……」 远处,一声啸响突然冲天而起!轰鸣的爆裂声中巨大的金色焰火散开,闪亮的光在寂灭的时刻喷薄而出,照亮了整个湖面,也照亮了小楼上的两人。 天一看着那张已经拿下人皮面具的美丽容颜,怔怔开口:「你……你现在还想用我做花泥么?」 月君轻波一样的狭长眼眸弯了起来,「想呀,等你治好我,就把你埋到月阁的院子里去,天天陪着我。」 天一原本放亮的脸色立刻暗了,「我不要做花泥,就算能天天陪着你,我宁愿一年来见你一次,然后被追杀到老。」 月君简直要笑得喘不过气来,「哦,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 明白自己又被对方摆了一道,天一假装生气,「你又耍我!你再这样,我就发火了。」 回答他的,却是月君毫不收敛的笑声。 「喂,不许笑,听到没有?不要笑了。」天一用力摇了摇前仰后合的某人,心里又气又好笑,「我说了不准……」 笑声果然停了,天一心里正奇怪月君今天怎么如此配合,忽然看清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双目却已紧闭,朝着一旁软软倒了下去。 这是突然发病的症状!天一的脸色大变,用力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脚踹开大门,朝着房间奔去,「月君`月君!你撑住,我去拿药给你。」 也许是感觉到了颠簸,面色微青的男子勉强睁开眼,拽着药师的衣襟用力喘息,「不要叫我月君,叫我……寒魄。」 第七章 五月间,早已过了清明。又不到七月半,城内郊外的墓园里绝少人迹。 山上的风很大,大风从高坡上的树林间一阵阵吹过来,带动着波上两人衣袂飘飞,一紫一青。 天一看着不远处伫立在一块石碑前的月君,他已经在那边静静站了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从昏迷中清醒,月君没有给自己半句解释,就把他带来了这个地方。 「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月君修长的手指一遍遍在没有刻字的墓碑表面摩挲,终于转过身来,「你一定很奇怪,这里面埋着的是谁。」 天一见他在墓前坐了下来,也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这里面的人,跟你的身世有关系?还有你的名字,为什么萧盟主会说,他有一个跟你同名却失踪多年的弟弟?」 月君的语气淡淡的,他的眼睛望着澄净蔚蓝的天空,仿佛一直要看穿那里白色的云层,「想不想,听我说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 这个名叫柳千红的女孩子在家中长到十七岁,忽然有一天生出了要去闯荡江湖的想法,她的父母和与她订下了婚约的师兄都爱她至深,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只好放她出门。 大漠飞雪、江南烟柳,她花了几年时间从塞外一直走到烟花三月的扬州,却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失足跌进了一个男子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从那以后,她的脚步只为他而跟随。 他在月下仗剑狂舞,剑光如网,她就把自己迷迷障障地圈进了那张网中。他在灯下酩酊大醉,把酒吹花,她就恨不得自己就是他手底的那枝娇红。 她终于打听出来,那人是江南天云山庄的庄主,也是正道的武林盟主,一个注定跟自己出身势不两立的人。 最糟糕的是,他有娇儿美妻在家,早已过了可以陪着她浪荡江湖的年纪。 可是她的一颗心已失落在烟雨迷蒙的瘦西湖畔,再也收不回来。她回到家中,跟师兄解除了婚约,即便被父母锁了起来,也不肯忘记那个让她失魂落魄的男人。 师兄流着眼泪跟她说师妹你会后悔的,他跟我们不是一类人,这是行李你拿好,如果受了委屈就赶紧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笑了笑,远远挥了挥手,师兄找个好姑娘成亲吧,我不会再回来,替我孝顺爹娘。 一年之后,她抱着他们的孩子去找他,那男人到底没能拒绝她,她甘愿做了他的妾室。 成亲的那夜,她在红烛之下看着他,一字一句誓言般开口: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男人紧紧拥了她,喃喃发誓:千红,我决不会负你。 可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他知道她的来历,秋水神宫的圣女,她从未打算瞒着他,可这却成了她悲剧的源头。 那一夜,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天云山庄的大门外,她手里的剑指着对面的丈夫,雨水从她湿透的头发上一滴滴落在地面,身体冷得不住颤抖。 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身分,我说过嫁给了你就前尘尽弃,为什么你却始终在意? 千红,我是武林盟主,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有一个来自魔宫的妻子…… 你给我住嘴!萧牧人,你没资格再这样称呼我。既然你要你盟主的威望和清白,我柳千红今晚就与你断发绝情,从此以后,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决裂的剑光在手底闪过,湿漉漉的长发断落在雨水之中,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雨夜的尽头。 她果然没有再回秋水神宫,而是回到了那年那月与那人初遇的瘦西湖畔。往事如灰烬,她的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笑,就掩藏了所有的悲哀。 过了两年,师兄找到了她,她已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她的孩子从天云山庄接了出来,她在儿子稚嫩的臂弯间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半句那人的不好。 一直到死,她都不能忘记,那人在如水月色下舞剑的身影,那年,那月。 「说白了,这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月君弯着腰,细心擦去空碑一角缠上的蛛网和灰尘,「你会觉得无聊么?」 药师回过神,皱了皱眉,这个故事让他想起了密室里萧寒岭对他说的话,「你的那幅画,原来就是你娘,难怪我看着眼熟。」 月君抚着墓碑,安静的笑容里有种寂寥的怀念,「不错,我的母亲就是柳千红。她死前吩咐我不必在墓碑上写任何东西,她不想被外人打扰,尤其是那个负心人。」 天一沉默想着,也许你的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她可能只是不希望每次自己的儿子来祭拜她,看到萧家柳氏的头衔,都会忆起这段不堪的往事。 月君的手指慢慢捏紧,「我曾经很恨萧家,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虚伪小人,可是最可笑的是,我这辈子都不能摆脱他们的姓氏,因为这是母亲的遗愿。」 天一叹气,「你爹已经死了,你该原谅他。」 月君大笑起来,笑声却没有半点快乐,「他出殡的那天,我混在人群里看了看那具棺材,然后来这里陪着娘喝了两天两夜的酒,真是开心!」 天一又问:「他既然把紫虎茸给你,可见还是看重你这个兄弟……」 月君忽然扭头,狠狠盯住天一,「你不要替他说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武林正道的盟主,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跟我娘都是魔宫妖孽,死不足惜。」 天一看了看那空碑,垂了眼道:「你何必这么偏激,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他知道月君此刻的心里有多么难过,他愿意痛上千倍万倍,只求能替月君 一替。 月君半晌不开口,天一就陪他静静站在坟前,希望这样子的陪伴,哪怕微薄,也可以平缓一下月君的痛苦。 又过了许久,月君转过身来,「你现在知道我是秋水神宫的人,如果你害怕成为武林的公敌,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天一定定注视着苍白的男子,「你觉得我会因此疏远你?」 月君的表情酸楚万分,「你不会么?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被其他人知道,你喜欢的是魔宫的人。等你被那些往日对你十分尊敬的所谓正道的朋友追杀,等你成为全武林的公敌, 你会!你会开始后悔跟我认识,你会站在我的敌人那一面,你会跟我拔剑相向!」 天一愣在原地,月君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心口扎下一针。 「我只是累了……」月君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黯然的眼睛里藏着寂寞,「也不想再蹈母亲的覆辙。」 他说完,转身要走。 天一站在月君的后面,山风呼啸起来,那人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天际。 「你等等!」天一追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总要听听我的心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说喜欢你,就是要一辈子真心真意对待你!」 他一口气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可是他还害怕月君不明白,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瞧个明白。 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他。 月君却没有留意到天一的这种情绪,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只想远远离开这个扰乱自己心思的男人,「不要随便说喜欢我,我没有义务来回应你。如果你要喜欢我,就要有准备 被我伤害!」 天一的胸口涨得发痛,声音艰涩,「萧寒魄,你一定要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狠狠推开,没有任何人敢于靠近,你才会感到安全么?」 月君惊得看他一眼,退后几步,「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 「自以为是的人是你。」天一冲过去抓住他,再也按捺不住,「我只要你,也只看你!如果你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来找你的麻烦!什么地位、什么名 声,我只听从我自己的心。」 月君一怔,扭头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是温和的,不管过去自己说出怎样恶毒的话语,他也从来不曾真的生过气。而这一刻,他的愤怒,是真实的。 天一的眼圈红了,却拼命仰起了头不肯示弱,「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大可以明白说出来,我绝不会让你为难!可是你这样对我时而冷、时 而热,我不是个死人,我的心也会难过!」 很久,山岗上只有一片沉默。 成片的云彩在他们头顶飘浮过去,浅色的阴影投落在相隔不远的两人身上。月君盯着天一的表情起先是不可置信,他不明白这个明明在江湖里有着大好前途的男人,为什么一 定要跟声名狼藉的魔宫牵扯起来。 天一回视着他,不躲不避,好像赌着气:你看吧看吧,你若是不相信我,我再说一百句也没有用处。 不知过了多久,月君忽然动了,他朝着天一走了过去。 「药师,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这声音被轻轻吹进了天一的耳朵里,他像被施了定身术,忽然愣愣低头,一个浅浅的吻就这么印在了他的唇上。他的眼睛倏然睁大,月君的唇有点发凉但很柔软,带着好闻的 甜香,霎那间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魂。 药师的耳边,完全听不到四周的山岚林啸,他只听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这瞬间的心情,就好像昨夜的那些焰火,啪——砰——咚咚——争先恐后绽放在寂静已久的暗蓝夜空里…… 月君好笑地看着已经完全陷入僵硬状态的药师,张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不过一个吻而已,你不用好像被雷劈到吧。」 天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确认上面的温度不是自己的幻觉,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刚才你亲了我?」 月君的脸微红,故意把视线偏开,冷哼一声,「我高兴就亲了,不行么?」 天一回过神,手足无措,「你、你……」 月君瞪他一眼,「你你我我的,有问题么!」 天一太激动反而结结巴巴,「太、太有问题了……怎、怎么可以这样……应该是、是我亲你,怎么可以是你主动?啊啊啊……」 看着一脸郁闷惨叫起来的药师,月君冷冷砸了个白眼过去,「要下雨了,你在这里淋醒吧。」 「喂喂,你变脸怎么跟这天一样啊!」 「我没兴趣陪笨蛋淋雨。」 跟着月君下山脚步的天一完全沉浸在慢了一拍下手的懊悔里,于是错过了发现前面走着的男人,那眼底狡猾且快乐的笑意。 * * * * * * 从扬州起程,月君不让车夫往北走,而是改向西面。他这么跟天一解释,秋水神宫的位置百年以来都是秘密,他担心被有心人跟踪,所以故意在四周兜圈子。 事实证明,月君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这一日,马车行走在一条密林中山道上,路旁忽然冲出来两个人,一言不发就将车夫砍翻在地。月君拉着天一从受惊狂奔的马车里飞身到半空,算是逃过一劫。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路的那头,赫然站着手持刀剑的陶砚和甄贤二人。 真是阴魂不散。 月君冷笑,「二位自命侠士一流,却无故杀害我家的仆人。」 甄贤眼见暗杀不成,凶象毕露,「大胆贼人,偷了我们银票,我还杀你不得?」 天一暗惊,他怎么会忘记水秀山庄经营着江南四省的钱庄当铺,管事的只要查一下银票上的号据,就可以轻易知道使用者的行踪,难怪陶、甄两人可以一路追踪到这里。 他故作镇定地笑道:「两位大侠利用过了人家小姑娘,却忘记要给些赏钱,我们可是为你积德。」 甄贤被人识破伎俩,恼羞成怒,「今天不杀你们,大爷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月君冷笑,「你要杀我们?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呢。」 陶砚伸手拦住甄贤,上前一步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二位其实就是秋水神宫派出的杀手吧,天云山庄的客人名单里,只有你们是不请自来。」 「你们不要乱说,我跟萧盟主是旧识,不信你们回去问问。」天一的背心慢慢渗出冷汗,他害怕月君的身份已经暴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月君却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懒懒道:「他们才不会去问呢,扣一顶杀手的帽子给我们,这样才不会师出无名啊。」 陶砚眼微眯,「如此镇定,倒是我小看了你。」 月君又笑,「我也没想到一个金刀门的弟子,竟有野心要做这天下武林的盟主,就怕你有命来找秋水神宫,却没有命回去领你的奖赏啊。」 「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今天还是先给我们一个说法吧。」陶砚眼中的迟疑一闪而过,隐约觉得眼前的男子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烟视媚行,一种掉落陷阱的阴影慢慢罩上了他的心 头。 甄贤拔刀在手,一旁插口道:「陶大哥,跟他啰嗦什么?看他一幅妖孽模样,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月君的眸子骤然缩了一缩,声音变得森冷无比,一字一字盯着甄贤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天一看到月君慢慢攒紧的手掌,知道他心底已经动了发机。 甄贤还在那面不知死活,「大爷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说你一个男人,行动举止却风骚得像个娘们,可惜这张脸长得太一般,不然大爷说不定会找你乐一乐……」他说着猥琐 地笑了起来。 天一大怒,挺身拦在月君身前,大吼道:「不想死就给我滚!」 甄贤斜了眼睛看他,「哟,看你们这么亲密,该不是早就好上了吧?啧啧,难怪堂堂医圣,甘愿给个妖人驱使。」 月君听着,忽然抬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绝美的面孔呈现在阳光之下,立刻引来一阵抽泣般的惊叹。他向着甄贤笑了笑,抛了个媚眼过去,「那么我现在这个样子, 可配得上甄少庄主?」 这莫名而来的笑,让天一有种不好的预感。陶砚的脸色也变了,却又忍不住死死盯着月君的脸。 甄贤的口水流了下来,「好漂亮……」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冰冷修长的手,而那张让他心猿意马的脸,已近在眼前。 「我美吗?」月君温柔地笑着,朱红的唇吐出魅惑的声音,如同地狱来的召唤。 「美、美……」连神智都迷失,尚不知死期到来的人,兴奋得两眼放光。 「哦,那你愿意为我去死么?」月君的神情愈发妩媚起来,一江南的春色仿佛都从他的眼角眉梢掠过。 「愿意、愿意!」甄贤欢喜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张美丽得让人疯狂的脸。 天一的心中警铃大作,待要出手,却不知道该帮谁。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只听月君一声轻笑,「呵呵,你愿意啊……那你,就去死吧!」 喀嚓——! 天一和陶砚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一声骨骼错裂的脆响,甄贤已经五官扭曲的歪倒在地,他的双目圆睁,鲜血慢慢从口鼻和眼中流出,手脚却还在抽搐着。 这幅场景,叫人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更佳浓郁了,月君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颜。他一步步向着目瞪口呆的陶砚走了过去,后者也许太过震惊,竟连闪躲都忘记了。 「他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兄弟,不如也下去陪他吧。」月君这么说着,身形已经靠到了陶砚的近旁。 就在他的手掌要刺向陶砚胸口的那刻,药师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够了!」话音未落,天一挡在了月君和陶砚之间,「饶了他吧,甄贤必死无疑,你不要再多造杀孽。」 陶砚退后几步,想要拔剑,手却抖得不听使唤,脚下一软已经跌在地上,「救、救救命……」 太可怕了,这个美貌却周身散布着寒气的男人。在那种可怖的杀气下,他根本逃不掉,如果不是医圣,自己现在已经是具尸体! 月君指着惊慌失措的陶砚,「你今天不杀他,明天他就可能带着人来报复你!」他说着送出一掌,气劲狠辣,只扑着陶砚的面门而去。 天一出招去挡,月君一惊避开他,换招间撤了八分力道,剩下的两分也将陶砚远远击飞出去。 月君回过身来,盯着天一,厉声道:「你一定要跟我做对?」 天一摇头,看着地上吐血瘫倒的陶砚,「就算他以怨报德,今天我还是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上天有好生之德。」 「愚不可及的想法!」月君瞪着天一,「他们下手杀我们的时候,有没有心慈手软过?他们杀死一个无关的车夫时,有没有想过上天有好生之德?」 天一扯住月君的衣袖,低声说道:「寒魄,我只是不喜欢看你手沾鲜血。」 「你!」月君的手指骨节握得发白,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冷哼一声,放弃走开了。 陶砚朝着天一叩头,「多谢医圣救命之恩。」 天一并没有去扶他,只是看着一远一近的两具尸体,重重叹了口气,「救你命的不是我,而是要杀你的人心中尚存的一点仁慈。如果你是聪明人,就放弃寻找秋水神宫,去把 被你们枉杀的车夫和你的朋友埋葬了吧。」 第八章 回到谷内,已经是六月初的时节。 天气越发热了,水池里的莲花也争相开放起来,一池碧绿一池红,水风吹来芬芳满庭。 梧竹居屋檐下的竹子茂密起来,翠绿的荫凉遮挡了夏日的炎热。院后花架上的紫藤萝开得正盛,一大串一大串粉紫的铃铛儿翻过院墙,盎然的美丽抵去了暑气的恼人。 月君起先还只是偶尔过来乘凉,次数一多,索性就在梧竹居里拣了一处临水的小轩住了下来。两人成天到晚待在一处,天一配置药剂,月君就在一旁吹起玉萧作伴。 凉风习习的夜里,月君命人在梧竹居的庭院里高高挑起十丈见宽的鲛丝帐,又把书房里的桌案软榻一起移到院子当中。月上中天,他跟天一在帐子里点起灯来说话,或者作画 游戏,引来无数的蜻蜓和萤火虫在外面徘回,两人偶尔会隔着帐纱去逗弄那些小小精灵,十分的有趣。 这样的光阴,日日杯深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便是过一辈子,也是美事一椿。 只可惜没等到繁花落尽时,月君却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天一花费了所有心力配置的药剂,仍然对他的心疾没有效果。 薄如蝉翼的帐幕内,月君靠在天一的怀里,看着满天的星光,「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天一抱着月君,拈指替他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撩到耳后,勉强笑道:「胡说什么呢,我已经派人给师尊送信去了,等他回来,我们一定能治好你。」 星光之下,月君脸上的笑容美丽而平静,「你骗我,安慈早就跟我说过,我这个毛病没有人能救得了……」 天一不说话,看着月君蜿蜒在榻上的长发,那些藏在黑发间闪闪发亮的银丝,是他生命渐渐耗竭的证明。 月君感觉到医者的悲伤,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药师,我有点冷呢。」 天一用力将月君抱住,将额角抵在他的发际,在他耳边发誓一般说道:「相信我,再等一等……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君垂下眸去,「药师,我想再听你说一遍那天说过的话。」 「哪一句?」 「就是我让你记住的那句。」 天一笑了起来,轻轻吻他的鬓角,「你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是扬州那晚说过的。」 「那晚我说了很多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喜欢你。』」 「对。」 「什么叫『 对 』,我要你再说一遍!」 「唔,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本来就不值钱。」 「嗯,那就更不能说了!」 「不说我就杀了你。」 「……」后来的话语,都被吞进了两人缠绵的吻里。 拿着安慈回信的绵娥,躲在院门之外,慢慢落下泪来。 天一拿到师尊的信,拆开看了一看,就在灯下把信纸烧了。 信中所说,他竟然是那百年难得一遇的二心之子!只要他是真心爱着月君,就可以取出一心救人。这实在是个天大的惊喜和幸运。 若是能救月君,那怕是要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只是这个办法先不能让月君知道,否则若他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肯接受,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天一这么想着,暗暗下了决心。 第二天午后,天一想去跟月君商量取心之事,走到他居住的小轩门外,忽然听到房内有人在谈话。他听出那是月君和绵娥的声音,也不在意,抬脚就要进去,却被里面的对话 生生定住了脚步。 「君上,跟着你去天云山庄办事的那批死士已经回来了,大宫主那边传话过来,很满意这次的行动。」 绵娥的声音低低的,天一却仿佛被人朝胸口打了一记,他先前百般为月君开脱的一番心思,原来都是白费了。 天云山庄的血案之后,月君又立刻告诉了天一他的身份,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两件事情分开看。可是天一偏偏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月君跟天云山庄的关系毕竟非同 一般,这或许是个巧合,又或许下手的人根本只是模仿秋水神宫的手法,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法,在江湖上随处可见。 其实他找了那么多理由,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相信月君会是那样残忍的人,他不愿意相信。 会低头温柔看着画像的月君,会抱着孩子轻轻擦拭她脸上泥土的月君,会看着瘦西湖上烟花慢慢诉说过去的月君,天一答应过即便天下的人都说他的不好,也绝对相信他,不 放弃不离开,一直守着他。 天一相信月君一定有理由去做这些,或许是大宫主的命令,他会是身不由己的么?药师一想到这里,立刻就要推门进去问个明白,手刚触上门环,却又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 他要怎么开口问?又要用什么身份来问呢?自己算是他的谁? 若是要质问月君,也轮不到他来,天云山庄的血案发生的时候月君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里,知道月君身份的时候他也没问,陶砚追杀的时候又是他包庇了月君,说起来他简直可 以算是半个同谋了。 天一苦笑,瞬间陷入尴尬境地,他发现这世上谁都是自私的,他没有办法大义灭亲。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绵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君上,安慈长老的信,我已经交给了药师。」 「嗯。」 「他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是二心之子,君上,我们是否要进行下一步?」 里面沉默了片刻。 「安慈什么时候回岛?」 「长老此刻还在南海蓬莱岛为君上找换心要用的药材,只要君上下令,奴婢立刻召他回来。」 「不急。」 「可是君上,您的身体……」 「我说了不急。」声音里有些不悦。 绵娥扑通跪倒,「君上恕罪!奴婢只是担心您的身体。」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君上,莫非您担心,药师不是全心爱你?长老说过,如果得不到二心之子的爱意,您就会有危险,奴婢害怕……」 月君冷笑一声,懒洋洋开口:「你怕什么?那傻瓜现在对我死心塌地,说不定正担心若被我知道了二心之子的秘密,会替他担心呢。」 天一站在门外,一瞬间好像被一把把冰刃透胸而入,扎了无数个透明窟窿。他努力扶着墙,屏气听下面的话。 「呵呵,真不知道该说他太笨还是太好心,哪有人连真情和假意都分不清楚的?」月君的口气里带着嘲笑,「他这么好骗,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 绵娥恭恭敬敬说道:「如今万事俱备,奴婢先向君上道喜。」 门外站着的天一,听到此处,刚才被扎了口子的心仿佛裂开了一块,他甚至可以听到那里的碎屑哗哗向下掉落,冷飕飕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他一步一步从门外退开,跌跌撞撞朝着院门外走去,直到看见脚下亮得刺眼的湖水,才发觉自己已经走离了梧竹居很远。 好痛,胸口也痛、头也好痛,可是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心明明还在,为什么会好像空了一个大洞? 要他的心么,直接拿去就好,为什么一定要骗走他的感情?那个该死的上古神谕,到底出自哪个神祇之口,他没有爱过人么,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天一直着眼睛看那湖面反射的刺眼日光,天地四方都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腥,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盯着草叶上猩红的一片,天一愣了半天,终于凄凉笑了起来。 天一靠着湖石慢慢滑坐下来,火辣辣的阳光照在身上和脸上,皮肤在发烧,他的心却好像浸透在冰窖里。 『他这么好骗,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月君略带嘲笑的声音在耳边一再响起,天一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四周的空气滚烫,飞快地在他的肺里进出,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 丝力气。 原来,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设计,连亲手养大自己的师尊都在帮着月君骗他,目的不过是他多出来的那颗心。 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自己要是二心之子?为什么要让他喜欢上那个残忍的男人? 为什么一直到现在,眼前浮现的,还是月君的笑脸? 这纠结的情感完全俘虏了天一已经脆弱不堪的理智,一边是被爱人欺骗的满心恨意,另一边却是爱人平日的笑语音容,那么激烈那么真实,越是真实就越激烈地冲击着药师的 心,把他一浪一浪推向崩溃的边缘! 再也控制不了,不要想、不敢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啊——!!!」 天一突然大吼着扑到了树下,他一拳又一拳发疯一般捶打着面前的泥土,草屑四溅,手背上却慢慢潮湿起来,一大颗一大颗的泪水砸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花雨楼上捂住他眼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假的;梧竹居的庭院里,那一天一地的星光下,多少个夜晚的窃窃私语也是假的…… 他的笑,他的话,他在山坡上那个带着淡淡甜香的吻,都是假的。可是总得有些是真的吧,这么多个日夜的相互依偎,难道月君对他,竟然没有半分真心? 那自己的真情真意,在月君的眼里,又算什么呢?他到底算什么! 他的指缝里满是混着草汁的泥土,用力砸向树干,直到十指上血肉模糊,竟然连痛都察觉不出来。 好恨!好恨这样无力的自己!越是想要赶走脑海里的影子,却只是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那个人,再怎么被欺骗也无法讨厌他! 不甘心,不能甘心,却不能不甘心! 天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死死抓脑子最后一点残念:总得有些是真的吧,就算月君对他是假,可是他却无法把为月君付出的一切随便抹杀。 总得要有些真实的东西留下来。 虽然月君不是真心对他,也让他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努力给这份残破的感情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天一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恨月君,那就只能给他想要的。感情好比一场赌博,他输了这局,输了自己的心,却不想把最后一点尊严也输在这里。 他打理好刚才弄乱的衣服,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却抹不去脸上灰败的痕迹。 绵娥开门出来,发现药师显然在院子中央站了很久,忙走过去拉他:「先生,大毒日头的,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天一看着她,还是无法把眼前无邪的少女跟她背后的阴谋联系起来。 绵娥怔了怔,不禁抬手摸了摸脸,「先生,奴婢脸上有脏东西么?」 天一摇了摇头,低头绕过她迳自进了月君的房间。 月君就睡在里面的凉榻上,天一走了过去,试图从他放在胸前的那只手里把那杆苦竹烟枪拿走,月君忽然睁开眼睛,泄住了烟枪上的玉佩,雪银色的丝络缠住他雪白的手腕, 指尖有一点淡淡的紫色。 「不给。」那眉眼耍赖着弯了起来。 天一无奈,在他身旁坐下,「这个对你的身体不好。」 月君不说话,先把身体倚了过来,「你跟安慈还真像,都爱找我的麻烦。」 「不要小孩子气,身体是你自己的……」 「够了够了,我不爱听这些。」月君将手臂环在天一的颈上,他的身体微凉,淡淡的香气袭来,药师的手一颤,烟枪随即被那人抢了回去。 月君顺手把东西扔到了天一构不着的地方,转过脸来看他,「小孩子气的是你吧,到了外面怎么也不进来,额头都是汗,那大太阳下面有意思么?」 额角上冰冰凉凉的,是月君手里的冰丝帕子,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的细汗。 天一动也不动,乖乖让他擦完,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月君。 月君忽然看到了他手指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头,「你的手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天一看了眼手上的纱布,「不打紧的,我刚才去后山采药的时候没抓牢树枝,这个是小伤,我有大事要告诉你。」他轻轻捉住了月君的手,这才认真开口:「师尊的信来了, 我给你治病好不好?」 天一说完这句,把头靠在了月君肩上,神情很疲惫。 月君的眼神闪了几闪,静静说道:「你不是一直在给我治着么?」 天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声音不可以有异样,「这次不一样,我师尊找到了根治你的法子,只要等他回来,我们就一起动手。」 静了片刻,月君才问:「可以治好我么?」 天一直起身,用力挤了一个笑容,「是。」 月君摇头,「我不信。」 「真的可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天一把后半句吞进了喉咙,如同吞下一截布满利刺的荆棘。 月君忽然提高声音,「为什么你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天一便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药师并不害怕自己眼底藏匿的悲伤被月君发现。早知道躲不开,他又何必再躲?好不好看都是挣扎,既然是个游戏,不如好好配合月君演完 最后这几场。 月君果然微微一笑,「我说笑的,我信你。」 天一贪婪地看着月君的笑颜,突然胸口一窒,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会骗你。」 月君笑着敷衍她,稍稍扶着他的肩膀用力,「是、是,你不会骗我……天气很热,你不要这样抱着我,会流汗啦。」 天一松开他一些,却还是不肯放手,「寒魄……」药师低声唤出这个名子,「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喜欢我,可不可以说一次给我听?」 怀里的人咯咯笑了起来,「你想听啊?」 「嗯。」 「那你先说一遍。」 天一看着他,一字一顿,「我喜欢你。」 「我也是。」月君微偏着头,清波潋滟的眸子里含着笑,用情意缠绵的眼神回视着天一,「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四周的空气一瞬间,都变成了谎言的箭,狠狠朝着天一刺戳过来。他感觉自己好像落进了一个寒潭里,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冻结起来,躁动的情绪却在身体里冲撞,要把他 从里面撕裂开来。 如果说破一切,就只能形同陌路,这样的结果,真的是自己要的么? 如果可以放弃尊严和执着,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留在他的身边,这样会不会比较快乐? 天一紧紧抱着他,沙哑着喉咙,发誓一般说出每个字,「寒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要记住,你要记住……」他已经说不下去了,只能用力把喉间的哽咽压下去。 月君依旧微笑,「我知道。」 天一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血丝慢慢从白色的绑带间渗了出来,可他感觉不到那伤口撕裂的痛。他的世界毁于一旦,刽子手却在他的怀里,他甚至没办法恨他。 月君的手掌抚着天一的发,声音仿佛从无尽的虚空传来,「或者,你还想告诉我些什么?」 天一不说话,忽然站起身来,他偷偷把手藏在衣袖里,「也没什么要说的。时辰不早了,我去准备你晚上要喝的药。」他说完头也不抬,逃命一般朝外冲了出去。 端着茶壶进来的绵娥与他擦肩而过,「哎」了一声,只望见药师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她倒了杯茶,捧过去递给月君,「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来去都反常得很。」 青瓷小盏里的茶汤碧绿,月君垂下眸子,慢慢饮了一口,「不过是,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谈话。」 「君上!」绵娥的手一滑,茶壶打翻,织锦桌布湿了一片。 这一声惊叫落在月君的耳里,他不过是一声幽幽叹息,自言自语道:「这个笨蛋啊,竟然连质问我的勇气都没有……也好,省去我多少力气……」 「君上,难道你先前是知道先生就在外面,所以故意引我说那些话?」绵娥再要追问,眼见月君朝她挥了挥手,只好噤声退了出去。 只剩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月君苦笑一声,不觉盏中茶雾氤氲,一时间竟然湿了眼。 第九章 又过了两天,绵娥忽然过来请天一,说是月君设宴要请他。药师进了大厅,看见坐在桌边的月君,正在自斟自酌。 天一吃了一惊,走过去拦下了他手里的杯子,「早就说过,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喝酒,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 「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月君躲过他的手,将半杯冷酒倒进了嘴里,一面塞了个杯子给天一,「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也陪我喝几杯。」 天一皱了皱眉,「你今晚心情不好?」每次月君喝酒,一般只有这个原因。 月君以肘靠在桌沿上,忽然半嗔半恼推了药师一把,「胡说,我今天心情可好得很,你不陪我,就早些吃了回房去看你的药书去。」 天一知道月君的酒量一向不好,显然此刻已是醉了。无奈在他身边坐下,却不去碰那酒盅。 月君斜着眼睛看他一眼,淡红染上了眼角,说不尽的媚色如丝,「我看今晚难得是满月,好心叫你出来赏月,你都不领情。」 天一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之前伤得够深够痛,他只怕下一眼就会万劫不复,再也不能从这叫『爱情』的泥泞里拔出腿来--其实早已经无法抽身,连心都陷在里面了,纵然将 来离开了一具躯壳,他也不再是他。 月君果然很高兴,话虽不多,却一直笑声不断。 半空中色皎皎,是皓魄如霜,身边陪着自己的人,是今生所爱,何其良辰、何其有幸。 天一叹口气,决然一般拿过了酒壶,「好,我陪你喝,不过只有三杯。」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三杯酒吧,等到换心术一完成,他俩不再有瓜葛,又怎会再有机会把酒言欢。 月君抬起脸来看着他笑,伸过杯子来重重一碰,「痛快!」 天一仰望饮尽,他甚少喝酒,却也知道这是江南的名酒『一叶青』,乃是用竹露和五更花酿造,入口绵软,后劲却也厉害。 「这第一杯,谢你在谷中对我的照顾。」 天一随即又饮一杯,「这第二杯,这些日子的相处,我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望你原谅。」 两杯下肚,从不饮酒的天一已经觉得酒气上涌,头也有些昏沉沉的,他满上第三杯,笑着对月君说道:「这第三杯……呃,我就算先向你辞行了……」 月君倏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杯子,冷了脸色,「你说什么?」 天一觉得眼前的景物已经晃动起来,月君的脸看上去那么飘忽,他想把杯子抽出来,却被对方牢牢按住,只好笑道:「这第三杯你不让我喝,我还是要走的。」 「把话说清楚再喝。」 「我本不是这谷里的人,现在……」现在知道了你的心思,还有什么必要死赖在这里?天一颓然松开杯子,「等到师尊治好你,我依旧回我的江湖去。」 月君盯住他半响,初似不信,终于一声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却是又冷又干,「你到底还是要去你的江湖,呵呵……好、好!你说得不错,你是客人,要走我也不能强留,只是 这移心之术多少有些风险,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你不如先替我办了来。」 这冰冷笑声入耳,天一清醒了不少,看清对方的神色不像玩笑。 月君的手握着酒壶,恨不得捏碎它一般,「我要那陈氏药堂里的紫虎茸,那是我娘的东西,我不能让它流落在外面。」 天一看住他片刻,忽然觉得心内剧痛,不由得伸出手去抓住了月君的手,「我何时违背过你的意思?我明早便启程,这欠你的一杯酒,等我回来再还你。」 月君反手抓紧他,咬牙挤出一句话,「那紫虎茸是我的宝贝,你拿到以后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内内外外都不要放过。」 这一夜,天一回到房间,本想在书桌前坐一坐就休息,没想到一坐就坐到了天亮,他看到窗外人影闪动,起身过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绵娥,低着头说:「先生,主人叫我过来送您出谷。」 天一看着对面紧闭的房门,叹一口气问:「你家主人什么时候睡的?」 绵娥摇了摇头,「主人还没有睡,画了一夜的画,奴婢劝了两次,就被赶出来了。」 药师胸中一阵憋闷,手指握紧了又松开,丢下一句话,「你先替我收拾,我过去看看。」 绵娥抬起头,看着他匆匆奔向对面的背影,眼眶又微微红了。 月君果然还没有睡。 天一推门去,银台上的蜡烛早已燃尽了,案角一滩鲜红的烛泪,月君就披着一件淡紫色的丝袍站在案边作画。 听到有人进来,月君有些迟钝地抬眼,半白的发丝遮住了他憔悴的半脸。 看清来人,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你还没走?」 「唔,我过来跟你辞行。」药师过去,从月君手里把笔轻轻抽走,又帮他把敝开的袍领拉好,「我听绵娥说,你一夜没睡。」 「我等你过来辞行呀。」月君靠在他怀里,故意耍赖一般。 靠得近了,可以从月君身上闻到一股类似紫檀的淡淡气味,接触久了天一才知道,月君吸食的烟草,就带着这个味道。 天一瞄了眼身边搁着的苦竹烟枪,眉头微蹙,「你又碰那个了?」 月君避开药师责问的眼光,转身把案上的画纸卷起来,笑着递给他,「这个送你,上了船才许打开。」 天一不接,「你该去休息了。」 月君点了点头,把画搁在案角,「是该休息了。」他深吸了口气,抱着天一笑道:「药师,我好累,你会抱我去床那边吧?」 天一无奈,只好抱起他,「你怎么又轻了?」 月君搂着天一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口,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止变轻了,还变丑了呢……药师,我不想让你记住的是这副模样。」 「说什么傻话呢,我很快拿到紫虎茸就回来,你的病也会很快治好的。」天一的心中猛抽了几抽,原本以为已经痛得麻木的心又刀割般的剧痛了起来。 怀里的这个人为什么可以把假话说得这么自然,明明是虚假的感情,为什么从他嘴里出来,却总能让自己为他心痛……明明万劫不复,还是不能舍弃。 月君见他不说话,反常地多起话来,「你还记得我当初的样子吧?不可以忘记噢!」 天一弯腰将他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勉强笑着说道:「你睡吧,绵娥大概在等我了,我小半个月就回来。」 月君狭长的眸子眯了一眯,弯出两道明月一般的笑意,伸手拉住了想要起身的天一,「药师,我要你哄我睡着再走。」 天一微窘,重新在床边坐下,「你安心睡吧,我在这里。」 月君把手从被角伸出来,隔着衣袖碰了碰天一的手,药师会意,握住了他递过来的微冷手掌。感觉到反握住自己的手心传来的温暖,月君的脸上浮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药师,要等我睡着,才可以走噢。」月君盯着天一的眼睛眨了几眨,忽然打了个哈欠,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倦意。 天一笑笑,「知道了,睡吧。」 灿若星辰的眸子慢慢阖了起来,终于不再多话。 天一等到确认月君已经睡着,才慢慢松开了自己握着的手,探身过去在月君的额上吻了一吻,「你啊,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撒起娇来像个孩子,做起事来却比谁都狠……」 月君的手指慢慢蜷曲起来,在梦里不知见到了什么,嘴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天一出来,经过书案的时候,停下犹豫了一刻,还是拿过那卷画纸走了出去。 绵娥已经拿了包袱在院子里等着,见天一从月君的房间出来,上前问道:「先生,我们这就走么?」 天一将画卷随手塞进行李,接过绵娥手里的长剑,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的房门,「走吧,早去早回也好。」 绵娥不出声了,领着药师一路出谷,到了渡口,薄纱罩面的十二宫娥依旧候在那里。 天一刚要登上船,为首的女子忽然在甲板那边开口,「绵妹妹,宫主的权杖何在?」 绵娥一怔,扬声反问:「这渡口出入,不是一向由我家主人说了算么,几时要起宫主的权杖来?」 为首的女子从甲板上走了过来,绵娥请天一先到树下等候,自己迎了上去。 只听那女子说道:「原本是这样的,只是宫主近来也过问起渡口的事清来,上次还特意交待了总管,不可随意让人出入。」 绵娥大惊,半晌才说:「姐姐不能看在二宫主的薄面上,网开一面么?」 那女子貌似十分为难,绵娥已经双膝着地跪落下去,「姐姐,我家主人待你们一向不薄,请你通融这一次吧!」 为首女子看了树下的药师一眼,连连摇头,「绵妹妹,你们这又是何苦?违背了宫主的意思,大家都是一个死字。」 绵娥默不作声,那女子弯腰去扶她,绵娥忽然跃起,一记手刀砍在对方的后颈上,她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晕了过去。 她俩靠得很近,绵娥用力扶住了女子软倒的身体,众女从船上远远看过来,根本看不清楚,只以为她们是在挨近说话。 天一却把这幕全看在眼里,刚要上前,绵娥已扶着那女子到了一棵大树后。 少时只见为首的女子走了出来,施施然来到天一面前,开口却是绵娥的声音,「先生,我打晕了她,快走吧。」 天一这才知道,绵娥已经换了那女子的衣裳,两人身量相当,又有薄纱遮面,一时也看不出来。 两人走上甲板,众女中两人迎了过来,恭敬施礼,「首领,为何去了这么久?绵妹妹不是一道来了么,他们可有宫主的权杖?」 天一正想这下可要露馅,没想到绵娥镇定开口,声音神态竟跟她们的首领一般无二,「绵妹妹只是送他过来,我已经检查过了宫主权杖,你们去开船吧,舱内有我陪着就行了 。」 那两人告退出去了,药师长舒一口气,笑对绵娥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难怪他会把你当做第一心腹的人。」 绵娥摘下面纱,又变回了那个爱害羞的小女孩,微红了脸道:「先生说笑,主人手下的能人多了,奴婢并不算什么。」 天一叫她把面纱带好,又从包袱里拿出月君相赠的画卷,打开来细看。 画纸一寸寸展开,竟是两人拥在庭院里赏花的情形,春光明媚、满园繁花,躺在自己怀里的月君嘴角微扬,实在难得一见。 药师失笑,「这个人呐,平日叫他多笑笑也不肯,倒难得赶出这么一幅画来。」 绵娥闻言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低叫出声,「主人作画十数载,从来不画自己。先生这幅画,一定要收好了。」 天一听她这么说,不禁又把卷起一半的画纸展开,再去细看那画,运笔清秀、神气内蕴,难得的是人物的神情面容,描摹得惟肖,别有一番仙灵气韵。 天一不解,「绵娥,你说他为什么要送这幅画给我?」 绵娥垂眸不语,片刻方道:「先生,奴婢只知,主人心里有您。」 天一却是哈哈大笑,「画是好画,只是不知道他作这画时的心思……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分不清楚,也懒得去分了。」 绵娥抬起头来,愣愣看着专心赏画的药师,半晌,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湖面上起了风,吹进舱内,把那画纸折得哗哗作响。天一随手卷了画纸,「你把画收好,等我们到了杭州,找个店铺裱上。」 绵娥答应了一声,接过递上来画卷,默默收进了包袱。 * * * * * * 马车进了杭州城,绵娥见天一不真接去陈氏药堂,反而在客栈安顿下来,不免有些奇怪。 住下之后,天一拿了画卷出去,晚饭时候才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绵娥见四面无人注意,压低了声音问:「先生,您什么时候去拿东西?」 药师挟着一筷子菜,不着痕迹答道:「天云山庄丢了这样子的宝贝,正大张旗鼓地找,我刚才出去打听了下消息,竟然还没有找到。依着陈老头的性格,不管那东西来路怎样 ,他一定舍不得主动送回去,所以现在我要等天黑……」 「等天黑?」绵娥一怔,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先生,您知道他藏在哪里啊?」 药师神秘一笑,「我不知道不要紧,只要陈老头没有把它交出去,就一定还在陈氏药堂里。」 是夜,天一等客栈里的人都睡熟了,换了身暗色的衣袍,翻窗上了屋顶。屋脊角落里的一团黑影,看见他上来,无声无息靠了过来。 天一先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绵娥,「你干嘛也在这?」 绵娥看看漆黑一片的四周,「不是先生说等天黑么?」 药师的额角滑下一滴汗,「我没说叫你一起等。你快点下去,被人发现不是玩的。」 绵娥摇头,「先生带上绵娥吧,奴婢肯定能帮上忙。」 天一见她身手矫健,又是月君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想必身手不凡,也就不再多言。 两人猫着腰从房顶上一路小跑,转眼奔过几条街,落在了陈氏药堂的后院院墙下。 天一担心地看着高达数丈的青砖高墙,「能翻过这墙么?」他回过头来,才发现一直紧跟身后的绵娥已经不见了影子。 「先生,快上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药师脖子抬得发酸,才看清墙头上坐着的黑影,还在猛朝着自己招手。他无奈笑笑,看样子这下是真不需要担心了。 两人据在墙头,先把院子里的房屋布局看了个一清二楚。院落前后被一片池塘隔开,穿过一道长廊就是内宅,后院里只有一间柴房和半个破马厩,连个看守的家丁也没有。 天一带着绵娥落在院子里,又翻身上了屋顶。 三更已过,各院的角门都锁了起来,只有北面一条长廊可以通行,可是有家丁不停巡逻,还是走屋顶省事些。 前院的书房里,倒还亮着灯。 天一掀开几口屋瓦,探身看下去,原来是陈老头带着大儿子在算帐。月余不见,那老头何止老了十岁,看样子也是紫虎茸焦心成这模样。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天一说完,顺着房檐溜了下去。 绵娥等在上面,少时只见屋里灯光忽然黑了,屋里的人冲到院子里大喊:「有贼啊,快来抓贼!」 一下子从北面长廊应声跑来了许多家丁,一个个明火执仗,院子里乱哄哄吵嚷了起来。绵娥心里着急得不行,肩上忽然有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竟是药师对她在笑。 天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怕,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绵娥好奇地问:「先生,你拿了他们什么?」 天一不答,摇了摇手里的帐本。 屋子里的灯重新被点亮,就听陈老头大声斥责儿子,「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又没丢什么东西,要是把你奶奶吓着了怎么办?还不去把家丁都散了!」 绵娥便笑了:「那老头也太粗心了,丢了帐本也不知道呀?」 天一却说:「老狐狸这是欲盖弥彰。」 院子里一会又安静了,陈大当家帐也不算了,锁了门叫儿子打着灯在前面走。 天一拉拉绵娥,「快,跟着他们。」 陈家父子一路走着,竟不是回内院休息,而是跨过长廊向着后院走去。天一跟在后面,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定就在那间柴房里。 果然到了柴房前,陈大当家停住了脚,回身接过儿子手里的灯笼,沉着声音叮嘱:「你就在这里,不要让人靠近,等我出来。」 见儿子应了,陈大当家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小心把柴房门上的铜锁打开,推开半扇门闪身进去了。 谁知他半个身子刚进门,就被门后一只有力的手拖了过去,陈老头惊叫一声,手里的灯笼险些落在了地上。 「爹,怎么了?」门外的儿子察觉不对,要推门进来。 屋里的灯被点了起来,父亲的声音不慌不忙响起,「没什么,被干柴绊了一下。你到院子外面去守好,不要咋咋唬唬的!」 向来被父亲斥责怕了,儿子连忙噤声,三步并作两步退去了。 柴房内,真正的陈大当家已经被天一捆在桌腿上,嘴里堵着先前丢失的帐本,一脸惊恐地听着自己的声音从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的口中出来。 天一过去他面前蹲下,故意尖着声音问:「陈大当家,这么对你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拜托你配合一下,告诉我紫虎茸藏在这柴屋的哪里好不好?」 他和绵娥都带着黑色面巾,陈大当家摸不清这两人的来历,只拼命摇了摇头。 绵娥也凑身过来,笑厣如花,「先生,秋水神宫有上百种逼供的好办法,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管保这老头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会说实话。」 一听秋水神宫的名字,任是陈大当家之前心里有千般打算,也顿时瘫了半截,老泪哗哗流了下来。 天一皱了皱眉,倒没想绵娥的话有这个效果,想来陈老头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样,抬手拿开了他嘴里的帐本,「陈大当家不要害怕,你说了,我们就不为难你。」 陈老头鸡啄米一般点头,连连哀求,「二位使者,老头子不敢说半句假话,紫虎茸就在屋角柴堆下面三寸的地下埋着,你们挖了就走吧!只求千万别说是在我这找到的,不然 天云山庄也不会放过我。」 药师心中大喜,走到屋角拨开柴草,果然看到下面有泥土新翻起来的痕迹,用剑掘了一掘,挖出一个锦缎包袱。 绵娥不放心,拿剑比在陈老头颈上,「你要是骗我们,可知道得罪秋水神宫的下场?」 陈老头吓得乱抖起来,「二位使者,老头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我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当儿戏呀,还有使者在宫主面前多多美言,今夜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胡说!」 天一打开一看,布包里正是装着紫虎茸的花梨木匣,再开一层,紫玉盒子就在其中,透出莹莹紫光。他朝着绵娥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一掌把陈老头击晕。 两人从柴房的窗户翻出去,又翻过院墙,原路转了回去。 一路上,绵娥忍不住问他,「先生怎么知道,那老头会去察看紫虎茸?」 天一拎着布包,在屋顶上几纵几跃,笑笑答道:「所谓投石问路,这一手古来有之,不算什么技巧。可见人还是不要贪心的好,否则日日心惊肉跳,陈老头纵横商场几十年, 没想到今日也失算了一回。」 绵娥却是佩服不已,「先生真聪明。」 天一大笑:「聪明的是你家主子,知道把你个小机灵鬼派给我出差,才能这么顺利到手啊。」 绵娥脸一红,眼神却是兴奋不已。 两人无声无息回到客栈,绵娥先去休息,天一把灯点上,从包袱里拿出了花梨木匣。 从黄缎里取出精致的紫玉小盒,天一用手掂那似鹿角非鹿角的神物,确定就是自己上次见到的宝贝。 月君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你拿到匣子,要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遍,千万不要弄错了。』 难道这匣子还有什么机关?天一把小玉盒和紫虎茸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看了又看,还是找不到什么破绽。 大概只是一句寻常的话,是自己多心吧。 天一这么想着,把灯熄了,倒头睡下去。一晚上睡得倒挺踏实,只是梦来梦去,总是觉得那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自己。 第二天清早,天一用着早饭,叮嘱绵娥收拾行李,等他出门一趟就启程回谷。 天一先到画铺里拿了装裱好的画,又想起月君曾经赞过附近的一家糕点坊的芙蓉糕。谁知道店面上的生意太好,队伍排出半条街去,天一估摸了下时间,还是乖乖站到了队尾 。 好在队伍移动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快排到天一面前了。 这一盏茶的时间,他后面排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一直在家长里短的扯着闲话。 忽然一个老妇说道:「你们听说了么?新的武林盟主已经推选出来了,听说是霸刀门的弟子。」 天一竖起了耳朵。 「我说张婶子,这些江湖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嗨,我家老头不是给东林彪局看门么,那里每天出出进进的都是武林人,坐在门房里一聊天,不就都知道了。」 「按我说,谁做盟主还不是一样,只要世道太平,那个什么宫的不出来杀人,就阿弥陀佛了……」 「你是说秋水神宫吧,我听老头子说,这次的盟主就是因为找到了秋水神宫的位置,所以才顺利继任的呢!」 天一愣在了原地。 「哎,就是那个秋水神宫。我家的大侄子是武当派的弟子,上次回来过年,就听他说这可是个无恶不做的魔宫。」 「说是魔宫,可也没见他们出来为非作恶,你们谁见过么?」 「我也没有见过呐,不过都这么说,估计也假不了。」 「我们一帮子小老百姓,懂什么魔宫不魔宫的,反正这是那些大侠们的事,我们还是买我的们芙蓉糕吧!」 掌柜的声音插了进来,「喂、喂!小伙子,你要买点什么?」 一群老妇七嘴八舌,「这小伙子怎么呆住了……小伙子,你不买我们可要插队了!」 天一回过神来,看着几只同时在自己的眼前晃动的手,猛地跳起身来,拿着画卷就往客栈跑。 客栈的厢房外,天一大力拍打着房门,「绵娥、绵娥!出事了,快开门!」没有人应门,门栓忽然从里面滑开,房门洞开。 天一站在门外,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瞬间有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桌子上,茶壶下压着一张信笺。 他走过去拿起来,纤秀的字迹这么写着: 先生,请恕奴婢不辞而别。主人吩咐奴婢将先生送出谷,就同先生一起留在谷外,但绵娥从小在主人身边长大,不能在最后一刻不守在他的身边。主人心中待先生之情,天地 可鉴,若先生他日忆起主人,请为主人在天之灵祈福诵祷。如此今生再无相见之机,还望先生善自珍重。绵娥再拜。 今生再无相见之机! 天一手里的画卷跌落在地上,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一时间目眦欲裂,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真相竟会是如此。 还记得出谷那天早上,月君如小鹿一般顺从地俯身在他的怀里,口口声声要他记得自己,他还只当他是虚情假意。 却原来他亲手赠他自己的画像,差点被他弃之不取,竟是作为留念的意思。 今生再无相见之机!今生再无相见之机! 这几个字,哪里是绵娥对他说的,分明就是月君,带着笑一字一字与他告别。 他以为月君戏弄自己的感情,要的不过是他死心塌地,得到他那些卑微得可怜的爱意。 却原来,月君早已爱他至深。 天一颓然坐倒在地,这一刻心里的痛,才是真正想要呕心沥血! 回谷后的那些日子,月君的笑、月君的柔情、月君的蜜语,都是真实的,没有骗他,再真实不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月君就做了这样子的打算,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开始,是不是就一面笑着对待自己,一面背负起自己所不知道的悲伤。 天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出那双水波潋滟的眸子,那寒潭一样的眸子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他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起来又拿着信看了一遍。绵娥的信里说得清清楚楚,她要回去陪伴月君最后一程--没有自己的心,即便是师尊出手,也治不好月君的心疾。 算算时间,月君的身体最多再捱两个月! 一霎那,焦急取代了心痛。可是绵娥走了,他根本找不到秋水神宫的进口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就见不到月君也就救不了人。 胸中波涛汹涌,天一捏着信笺,只觉得额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第十章 江湖盛传,新任武林盟主陶砚已经找到了秋水神宫的入口,并且和一向自恃甚高的南方龙骐堡达成协定,不日内就要攻打魔宫。 中原武林,天云山庄的萧寒岭身染重病,已经宣告退隐。剩下的各门各派,又以少林、武当、丐帮和因为盟主出身而地位猛升的霸刀门为首,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讨伐准备。 而在南方龙骐堡里,一个小小的军医,正在药房的屋角埋头干活。 突然,离他不远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门板轰隆倒在地上,军医两眼一翻,心想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吧。 「快给我救活他,要是死了,我拿你们陪葬!」 霸道的声音响彻房间,来者正是龙骐堡第一猛将,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粗衣麻布的书生,满头满脸的鲜血。 军医无奈,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曲堂主,这里只有我一个,你先把人放下吧,我来看看他的伤势。」 说是第一猛将,其实是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青年,此刻着急上火,秀气的五官也带上了几分狰狞,倒真有几分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曲堂主搓着手在一旁来回踱步,也没有了先前的霸道模样。 军医一面检查伤口,一面皱起了眉头,「下次要是再撞重些,就不用送我这儿了。」 曲堂主扑了过来,拉住书生的手,不安催促道:「那你倒是给他治啊!」 「我要给他清洗,你先出去,旁边有人我定不下心来。」军医赶走了焦急万分的曲堂主,回过身来看看床上昏迷过去的男子。 这额上的伤口显然是男子自己撞的,撞得够狠,显然是不想活了。听说这书生早些年还是曲堂主的私塾先生,也不知道两个人怎么闹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军医清理完伤口,放了门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曲堂主进门,看他抱着床上书生一副心痛不已的模样,也不相信外间传言曲堂主想要这书生的命。 军医干咳了一声,拿了药箱,「书生一时半会还醒不来,已经到了巡营的时辰,你在这里替我守着他一会。」 大概知道军医是得罪不起的,或许也是没有先前那么急了,曲堂主回过头来,满脸感激地点了点头,视线又转回到了那书生的脸上。 继续打搅人家小俩口,大概会挨雷劈吧?军医拎着药箱,这么想着走了出来,一面体贴地替屋里两人把门给带上了。 军医刚走了两步,就看到曲堂主的随从小猴子躲在走廊下,一个劲朝着自己招手。他皱了皱眉头,走了过去,「有话快说,士兵们还等着我去给他们换药呢。」 小猴子看看周围,轻声问道:「大夫,我们堂主的先生他没事吧?」 军医没好气地答:「流了那么多血,能叫没事么?这又是怎么弄的,我说过那书生的身体不好,经不起这么折腾,现在流了这么多血,不是给他催命么?」 小猴子急了,「这次真不怪我们堂主,是他自己撞的。我们堂主不是想报仇么,把人家的老婆孩子绑了来锁在后院里,结果今天不知怎么着被那先生给发现了,两人吵起来又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嗨!这先生性子可真烈,一头就给撞在门柱上了……」 「行了行了,你都绕得我头晕了。」军医打断他的话,摆了摆手,「我不管你『这先生』、『那先生』的,反正你找机会跟你们堂主说一声,书生今天是真动了死念,不想后 悔就对人家好点。」 军医说完,扔下一脸震惊的小猴子,背着药箱去巡查了。 到了晚上,曲堂主亲自过来把那书生接走,被霸占了一天的药房才算还给了军医。 点一盏油灯,军医从衣柜里拿出一卷画纸,慢慢在灯下展开。画上繁花簇拥的那人,淡淡笑容却像一把刀子狠狠割戮着他的心头。 不错,这位半个月前隐姓埋名混进龙骐堡的军医,就是钻山打洞要混在攻打秋水神宫大军里找回谷里去的天一。 刚刚从绵娥的信里得知真相时,天一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月君的身边,可是数百年来都是秘密的秋水神宫,哪是凭藉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轻易找到的? 恰好正道传出消息,陶砚找到了秋水神宫的入口得而顺利继位。天一决定赌一把,正道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龙骐堡却是个卖身投靠的好地方。 所以他凭藉过人的医术,先是揭了龙骐堡主的求医榜文,然后又成了唯一可以待在龙骐堡内部的军医。这个半个月的时间,他打探到,正道定下秘密攻打秋水神宫的时间,就 在九月初九。 只要不出意外,再等半个月,他就可以见到月君。 天一将画卷起来,细心收好在衣柜里,他的目光在柜角的锦缎包袱上扫过,暗暗咬牙下定了决心: 这次见到月君,他一定要紧紧抱住他! 不管那人的嘴里吐出什么样歹毒的挖苦,也绝不再放开他,到死都不放开! * * * * * * 八月二十七,龙骐堡主果然调兵遣将。天一凭藉事先跟曲堂主作下的约定,随军在了攻打秋水神宫的队伍里。 九月初六,龙骐堡的军士到达杭州,与正道武林人士组成的队伍会合。 九月初九,由陶砚带路,各派江湖人士和龙骐堡四千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起攻入了秋水神宫,数百年来都是传说的魔宫,一朝覆灭。 天一就在先锋队伍里,等他从船上下来,秋水神宫的上空已经腾起了浓烟。 陶砚早先下了命令,只要是秋水神宫的人,格杀勿论。 这一次正道的攻打来得突然,谷中的宫众显然毫无准备。谷内顿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天一越往里走,心中越是害怕。 他怕月君得到消息,来不及逃走,被困谷中。 他又怕月君心疾发作,早已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如果遇到这群自诩为武林正道的刽子手,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欺凌。 可他最怕月君从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被人俘虏的屈辱,若是他赌了一口气,在正道进入月阁之前自行了断,这一步之差就叫他们天人永隔,自己岂不是后悔一世? 药师心急如焚,他趁大家不注意,拐入了假山后的一条岔道,向着月阁狂奔而去。 好在众人先注意到的都是东面金碧辉煌的主殿,并没有一开始就杀到稍偏的月阁来。等到天一冲进月阁,只见四处烟雾弥漫,谷内的熊熊大火,竟然是从月阁的东面烧起来的 。 他料得不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月君知道正道攻入,果然做了放弃一切的选择。 「寒魄,你在哪里?我是天一,我回来找你了!」 天一发疯一般找了几间房,一脚踢开月阁主楼的大门,空无一人的大厅上只有黑纱飘起又落下,竟连半个人影也见不到。 庭院里的烟雾越来越浓重,天一呛得咳嗽起来,却不肯放弃。 「寒魄、萧寒魄!你给我出来!」 他一遍又一遍大吼着。 始终没有人回应。 药师站在院子当中,看着那鲜艳的火舌已经舔上了主楼的一角,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颗心也好像被那火烤着,疼得缩成一团。 为什么不回答,谷里刀光剑影,他那样的身体,能撑着逃到哪里去? 难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么,为什么两人总是这么错过?他爱月君的时候,月君的冷漠让他以为自己毫无机会;等到自己心灰意冷了,月君却让他知道,他早巳爱他至深…… 「萧寒魄,你这个混蛋!」天一亲眼看着眼前高楼琉璃碧瓦上腾起的鲜红火焰,劈啪作响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月君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再也见不到了吧? 当他说此生不再相见,就注定是这样一个结尾。 「好、好,算你狠,连死都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药师双手攒紧,一步步从草坪上退开来,脸上的表情似在大笑,又似悲恸到了极处。滚烫的热浪朝他扑来,天一全身脱力 地滑坐在了地上,脑子里逐渐一片空白。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不知道哪个门派的几个小喽啰拿着兵器从院门外冲了进来。 没人注意到院子角落里的天一,他们迳自冲到了其他没有烧起来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各自抱着些金银玉器跑了出来。 「哇,都说秋水神宫里面的宝贝多,你们看看,这一只白玉瓶,少说也值上万两银子啊!」「你那个算什么,你看我从墙上撬下来这块大祖母绿,够我吃喝一辈子了!」「哈 哈哈,你们都是傻子,这柄宝刀才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卖了它,三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天一沉浸在悲伤里的思绪被他们的吵嚷和炫耀打断,他木然抬起头来,被火烤得发涩的眼睛盯住这群强盗嘴脸的掠夺者,心底的火焰越烧越旺,双眼越来越红。 他终于站起身来,几步走了过去,一手扯了一个过来,「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你还不配碰它们。」 这些都是月君的东西,它们平时就在他的身边,每一件都沾着他的气息,怎么可以落在这群小人的手中? 看到突然冲出来的天一,几个人先是吓一跳,随即骂骂咧咧围了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啊?敢挡着大爷们发财!」 有人无视他龙骐堡的装束,想要杀人灭口,「一定是魔宫的余孽,兄弟们,宰了他!」 天一闪身躲过一刀,阴沉着脸说道:「把你们手里的东西放下,这不是你们该拿的。」 「奶奶个熊,你算老几?」几个喽啰交换了下眼色,将怀里的宝贝小心放在一旁,吆喝一声举刀扑了过来。 天一忍无可忍,抽出腰间的佩剑,不过一个错身,几个喽啰已经哎哟哟在地上倒作一堆。 「我从不杀人,否则你们现在就是一堆尸体。离开吧,不要再打这里的主意。」天一冷冷说完这句话,将剑收回腰间。 那几个人忍痛从地上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天一弯腰从地上捡起被他们搬出来宝贝,拉起衣袂一件件拭去上面沾染的泥土,他走到花苑的水边,将它们扔了下去。 看着池面上渐渐平复的涟漪,药师仰天长叹,「你们与其被留在世间,由人争来夺去,不如干干净净沉在这里。」 他做完这件事,转身再看,月阁已经完全陷入火海之中了。雪白的楼阁、雪白的花树,从今后,只能在梦里再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月君死了,他也要找到他的尸体,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他一个人去那冷冰冰的黄迫,他是他的,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连老天爷也不能改变! 药师的心念转变之间,忽然想起了谷内还有一个地方,说不定月君会在那里。 * * * * * * 远离月阁的谷中偏僻角落,梧竹居的院子里,绵娥抬头看着那窜上半空的熊熊烈火,满脸是泪,「君上,神宫真的就这样覆灭了么?」 绵娥转过身,在她面前不远的屋檐下,紫兰藤榻上躺着一身白衣的月君,星眸半阖,惨白的容颜遮不住病容。 月君听到这询问,慢慢睁开了眼,流波移转,「绵娥,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所以才叫你出谷以后不要再回来,唉……」他最后的那声叹息,轻不可闻。 绵娥见他似要坐起,连忙过去扶着,「君上,还发着热,何苦起来。」 「我想再吹一支曲子。」月君苦笑了一下,勉强挨着织锦靠枕坐直了身体,从怀里掏出从不离身的紫玉洞箫来。 箫声刚起时,如林风卷落叶、静雪落大地……远处响起的厮杀烧抢之声一瞬之间退到万里之外,梧竹居的院子里,仿复跨越了整个秋季,真的落下了初冬的一场雪。 他素来心性凉薄,无父无兄,这一辈子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好在那个人,是不会再见面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心打算过要用药师的心来给自己延命,他贪恋的,不过是那人永远炙烈的一颗心。 在遇到药师之前,他几乎要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感觉到人心的温暖。 七岁那年,站在天云山庄的大门之后,他看着母亲头也不回消失在冷雨里的背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一点点地被那冰冷的雨水淋透…… 十二岁那年,怀里渐渐冷却的体温,是母亲缓缓消逝的生命,他的心,一点一点跟着冰冷,不再温暖。 师尊把他领了回来,授他武功、教他书画,却也在他花下持箫的身影里寻找着小师妹的影子。如果不是那一夜,从大醉的师尊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名字,他也许,不会失去心底 最后的一点温度。 师尊死了,死前还念叨着母亲的名字,师兄疯了,发誓要用整个秋水神宫来陪葬--那是照例要留给圣女之子的成人礼物。 师兄恨他,母亲抢走了师尊的心,儿子还要来接着祸害自己从小就仰慕不已的人。只是师兄不知道,自始至终,师尊爱的人,一直都是前代圣女。 他自觉亏欠师兄,他不拦着他,他甚至帮他。 爱也好、恨也好,权身也好、情谊也好,什么都好,他很想全都不在乎,他把宫主的位置让给了师兄,终日退守着自己的月阁,也许只有那里的冰冷寂静,才能止住他对于人 心的渴望。 可是四年之后,却来了这样一个人,爽朗的笑容、火热的情绪,像一堆燃不尽的火。 他知道药师能救他,可是他已经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可以留念,一开始是心存戏弄,没想到最后自己也陷了进去,他始终做不到绝情绝心。 想到这里,月君的胸口一阵**,气息上不来,弯腰俯在长榻上猛咳了起来。 绵娥冲了过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玉箫,俯在他的脚边嚎啕大哭,「君上,够了,不要再吹了……奴婢知道您的心是最苦的,奴婢全都知道……」 月君缓过气来,目光渐散,「傻孩子,你不该回来的,我并不需要人陪葬。」 绵娥哽咽,「君上,为什么你不肯跟药师一起离开?」 月君看*势冲天的远处,微微一笑,「他是属于江湖的,就好像我是属于这里,我们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如果勉强在一起,就可能会有我母亲那样的悲剧发生。」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慢慢抽离,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下意识用手抓紧了胸口的衣襟。 这么快就要到最后了么,这半心之身,果然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吧…… 天地开始旋转,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向后软倒,那速度极快,却好像一直落不到底…… 耳边,是绵娥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唤,他的视野渐渐泛白,一切景物都消失在那些白光里,随即从边绿开始被黑暗吞噬…… 什么都听不到了,四周一片黑暗。 好冷,连血都好像要凝固起来,死是这样一回事情?安静,纯粹静谧的空间,胸口的心脏不再跳动,就能得到最后的安宁么? 为什么安排好了一切,以为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在最后这一刻,却隐约有些不甘心? 心里想的,脑中所念,都是那个人…… 那人在水边扯下自己的衣袖,他恼羞成怒,却不愿意狼狈的样子被对方看见,只好仓惶逃走。 那人从迷药里挣扎醒来,看着自己的样子,又傻又呆,可是毫无防备的眼神,却好像能一直一直看进自己的心里,于是他又逃了一次。 花雨楼上的誓言,母亲坟前的亲吻,那人的手、那人专注的眼神,怎么也忘记不了…… 如果死就是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我希望你能牵着我的手,哪怕这是一个奢望,步入我最后的结局之前,我想再回一次你的怀抱。 药师、药师,你在哪里? 药师、药师,经年之后,你是否还会记得,我最初的样子? 天一冲进梧竹居,一眼看到屋檐下无声无息倒卧着的那人,霎那间肝胆俱裂。 「先生!」绵娥惊叫起来,泪如泉涌。 天一扑过去抱起了拓上的男子,感觉月君还有一息尚存,才稍微放下心来,「寒魄,我回来了,你果然在这里,快醒一醒!」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天一这才注意,月君的一头如水长发完全变成了雪银色。 药师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红绫小包,他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放在手心,竟然是他当初送给月君的那只八宝小盒,「你看,我找到了,你藏在匣子里的东西我找到了 ……你把里面的胭脂换成了你随身的烟草,是想让我永远记得你的气息么……寒魄,你好傻,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的心思呢?你真的好傻…… 寒魄,你再撑一撑,师尊马上就赶回来了。我立刻把心换给你,你不会死的!」天一紧紧抱着月君,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小心翼翼塞进他的嘴里,心疼不已地吻着他有些冰冷 的脸颊。 月君紧闭的眼皮动了动,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从不断下降的无限虚无里、黑暗的永寂之地,感觉到这个人怀里的温暖,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成为一种把他唤回力量。 真的是他回来了么? 「寒魄、寒魄……你怎么这么傻呢……」 天一哽咽着抱怨了几声,忽然低头吻住了月君,唇齿交缠,他用舌将那渐渐融化的药丸一点一点推进对方的喉底。他要月君活,不要他死,这是三十年才得一炉的麒麟凤髓丹 ,虽然不能治好月君,却能再延他三天性命。 吻得太深,连丹药的苦涩也感觉不到,明明月君已经吞下了药丸,却还是不愿意结束。吻到了后来,连最初的目的也忘记,只贪婪地想着就这样不要中断…… 一直到对方靠过来的气息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舌也软软的纠缠了过来,灵巧地刷弄着自己口中的敏感点,被抢走了主导权的药师才惊觉过来。 果然拉开一些两人的距离,就看见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笑意盈盈瞅着自己。 「你醒了!」天一惊喜地抱住他,高兴得语无伦次,「你醒了你醒了,再不要吓我!」 月君用手捧着天一狂喜的脸,点了点头,「是啊是啊,我醒了,我可不想死了都不知道是被哪个登徒子轻薄了去,一定要醒来惩罚这个家伙才行。」 他手下用力,捏得天一哇哇大叫。 绵娥在一旁擦了眼泪,欢喜拍手道:「奴婢给主人道喜,恭喜主人和先生团聚。」 就在这时,远远有众人的脚步声从外面的通道上传来,三人皆是一愣,想起眼下的情形,仍是万分紧急。 月君松开手,冷冷看了院门那面一眼,「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呢,你们快点跟我避到禁地去。」 天一却站在原处不动,「寒魄,你想通啦?」 月君冷冷哼了一声,「你这个笨蛋都找回来了,我干嘛不好好活着。」他说完笑了起来,雪银的发丝随风轻扬,衬着眼底的那颗泪痣越发鲜丽起来。 天一静静看着他恢复了些红润的脸色,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溢满了他的心底,从来没有一刻,他是如此庆幸自己是那个可以救他的人。 月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拉他一把,「笨蛋,又发什么呆呢,四大门派就要打进来了,你难道要在这里等死?」 天一回过神来,从榻上抱起月君,一面撤离,一面在他的耳边呢喃,「说什么死不死呢,我们谁都不死,我们要活一辈子的。」 山谷深处,便是天一当日采药误入之处。 绵娥一路断后,天一抱着月君,三人从他指点的小径下到谷底,一起来到了上次所见的那座花岗岩洞门前。 三人走进大门,月君在通道里告诉了天一这场灭宫之祸的真相。 「自从我的师尊死后,我的师兄就一心要用秋水神宫为他陪葬,其实他上次要我在天云山庄里面杀人,并不是因为那些正道出言不逊,而是因为师兄需要一个机会引来他们的 视线。我出主意叫你去偷甄贤的银票,也是为了一路引来他们跟踪我 我故意留下了陶砚的性命,是因为根据我的观察,此人心机深沉,他果然先示弱来博取你的同情,随后再尾随我们找到了神宫的入口。 一切都在师兄的计划里,他要的就是秋水神宫一朝覆灭,他好安心去陪师尊于九泉。」 天一问道:「你为什么要帮你的师兄,难道你也想你师傅留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月君敛了双目,半晌方道:「如果不是你,我本也不打算再活……待会见了师兄,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肯帮他。」 他刚刚说完这话,一声轰隆巨响忽然从通道的入口那端传来,地面晃了几晃,尘土四起。 天一好不容易扶着洞壁稳住身形,也被落了一头一脸的土屑,边咳边问:「难道是外头的人用了火药炸山?」 月君脸色骤变,「糟糕!是师兄启动了这里的机关,洞口的磐龙石一旦落下,就再也打不开了。」 绵娥失声惊叫出来,「君上,我们都要被困死在这里么?」 尾声 「那我们要怎么办?」天一也开始紧张起来。 月君蹙了蹙眉头,「师兄一定在圣坛里,我们去找他,他既然知道磐龙石的机关,也许还会知道其他通路。绵娥就留在这里,万一有变还可接应我们。」 两人朝南拐了一个弯,走了几步,月君忽然又停了下来。 天一问他,「怎么了?」 月君转过身来,神情有异,「药师,你还不知道师兄是谁吧?」 天一摇头笑道:「我曾经向你打听过这位大宫主的事情,你当日不是闭口不谈么,怎么这会倒问起我来啦?」 月君看着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侧身让到一边。 在他身后,便是禁地大厅的入口。 不是第一次见到厅内的奇异景象,天一站在灯火通明的崖底,一张嘴却吃惊得合拢不起来。 中央汉白玉的高台上,那个神情濒狂的男子,不是柳玉色,却是哪个? 「其实他就是我的师兄,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他假装是宫内的食客,与你交往甚密。」月君说着从后面走上来,面色凝重,「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接近你 的,大概是因为恨我,所以想找个机会解决掉你吧。」 相交数月,那些曾经的疑点,都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柳玉色算不上处心积虑,甚至可以说是漏洞颇多,即便此刻知道他的身份,药师还是没有办法忘却他们之间的友谊。 天一闭了闭眼,沉声说道:「他如果要杀我,机会实在太多,可是他并没有动手。」 月君知道他此时心中难过,走上前低声说:「对不起,因为我……」 天一转过身来,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笑笑说:「说什么傻话?你并没有要跟他敌对,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呀。」 两人说话间,只见柳玉色立于高台之上,仰天长啸,「千尘,你看到了么?我用整个秋水神宫给你陪葬,在你之后,再没有人资格成为秋水神宫之主!」 他衣袖狂舞,又伏在高台之上大笑起来,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月君站在天一身边,神情黯然,「禁地是师尊的安息之处,上次你误闯禁地,惹得师兄大怒,就是这个原因。千尘是我师尊的名讳,秋水神宫的弟子代代都贯柳姓,只有我是 例外。」 天一知道月君又想起了逝去的母亲,伸手过去握紧他的手掌。 月君一笑释然,看看高台上的柳玉色,转而担忧起来,「师兄在师尊死后,曾经神志失常过一段时间,看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千万不要犯病才好。」 天一拉着月君往高台那面走去,随口笑道:「不会那么巧的,他当时只是忧伤过度,我们做了这几个月朋友,他神志一向清明……」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有数道劲风从身后袭来,天一连忙拉着月君就地一滚,躲到了一根图腾立柱之后。 两人抬头去看,袭击他们的人,正是高台之上的柳玉色,「哈哈哈……好、好,都来给我的千尘陪葬……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快点出来……」 天一苦着脸看了看月君,「难道是我们运气背么?」 月君全神贯注盯着高台上发狂找人的柳玉色,压低声音说:「看样子我们是送羊入虎口,我现在的身体连他半招也接不下来,好在他也因为失心无法驾驭大部分的真气,我们 就赌一把吧!」 说话间,柳玉色头一偏,已经发现了两人的藏身之地,飞身从高台上呼啸而来,「原来你们躲在这里!」 药师轻拍一掌,将月君送到战圈之外,朝着柳玉色大喊:「柳兄,我是天一!」 月君扶着柱子站起来,「他已经完全疯了,认不出你的,你必须全力战他!」 柳玉色长发披散、双目赤红,脸上尽是狠戾之色,「天一?谁是天一?我只要你们陪葬,都死来!」当下出招毫无章法,天一拔剑跟他缠斗,犹感吃力。 月君在一旁细观柳玉色的招数,不停把破绽指点给天一,好不容易战完百招,柳玉色体内真气涣散,一时落在了下风。 天一却也几手耗尽了所有气力,汗流浃背。 月君喊道:「药师,攻他的命门!」 天一听了月君的话,汇气于剑尖,朝着柳玉色的胸口刺去,却在半路突然收势,反被柳玉色在肩上拍了一掌。 药师吐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上大吼:「他始终是我的朋友,我下不了手!」 月君眼看着柳玉色越战越勇,在一旁急得大喊:「如果你不杀他,一会他聚气凝神,我们都得死。」 一旁的柳玉色看到鲜红血迹,愈加兴奋,大笑着嚷道:「对对对,都来给我的千尘陪葬……都死在这里……柳千红、萧寒魄,你们都该死……」 月君从石柱扑了出来,趁他不备,拉住天一要跑。 谁知柳玉色眼角瞄到,抬掌追了过来,天一生怕月君受伤,一错身挡在了月君身后,硬生生又接下一掌。 哇--! 一口鲜血,带着温度喷在了月君的衣袍上,顿时在白色锦袍上留下斑斑艳红。 月君一回头,就看到药师的身体软软向着自己倒来,他用力托住男人颓然倒下的身体,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药师、药师!你不要吓我,你不能有事!」 不要、不要就这样死在这里,不要,不要这样子的结果! 「别哭,我没事……呃……」怀里的人面色苍白,却用全力抬起的手指,极尽温柔抹去自己眼角的湿润,「呵呵,你居然为我掉了眼泪……」 月君用力抱住他,带泪微笑,「你是个笨蛋啊,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天一咳出肺里的残血,不甘心地还嘴,「你还说我,又哭又笑,难看死了……」 原本还要再补一掌的柳玉色追到面前,却被这一幕生生定在了原地。 他怔怔看了两人片刻,忽然头痛欲裂,眼前一片纷乱,往昔十数年的记忆由于川流,都在这一瞬从他眼底浮过…… 师尊……千尘……圣女……寒魄……天一…… 谁是他……他是谁……又为了谁…… 记忆溯回到那个漫天大雪的冬晨,宝带华冠的男子骑马停在瑟瑟发抖的他面前,「小乞丐,愿不愿做我的弟子?」 「雪色如玉,不如,你就叫玉色吧……」 「玉色,我一直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永远只能当你是我的弟子……」 「玉色,好好照顾你的师弟,不要恨他……咳……对不起,让你这么多年都如此难过……」 脑子里某一根弦,啪嗒一声……断了。 啊--!!!崖底大厅里,响彻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 被饱含内力的吼声一震,仿佛共鸣一般,大厅的四壁嗡嗡作响,四方的图腾柱上落下了无数的碎块,整个大厅都开始摇晃。 月君的脸色再一次巨变,「我想起来了,师尊曾经说过:磐龙石落下之后的短时间内,禁地就会被崩塌的崖壁石块覆盖,我们要快点找通道逃出去!」 天一在他的搀扶下挣扎着站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这里的机关?」 月君无奈摇头,「这里只有宫主闭关时可以来。」 绵娥这时也奔了过来,神色焦急万分,「君上,那边的通道已经被洞顶落下的石头堵住了。」 月君不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凝重,他知道如果找不到出路,大家都只能等在这里被上面砸下的石块活埋。 忽然一个声音,在大厅的另一面响起。 「君上,快请到这边来,这里有出路。」三人惊讶望去,悬挂在南面崖顶直垂下来的瀑布前,赫然站着一位赭衣老者。 「师傅!」「左护法!」 天一和月君同时认出他,竟然是药师安慈。 「我听说神宫出了点麻烦,特意来这里迎接诸位。」安慈微微一笑,忽然将一包药粉撒向不远处的柳玉色,后者慢慢平静下来,神情竟似三岁稚童。 「逍遥散!」天一惊奇地弯腰下去,伸手在坐在地上的柳玉色面前晃了一晃,「师傅,你终于配成了逍遥散,太厉害了!」 安慈啪地打开他的手,「臭小子,没大没小,他是你师傅的顶头上司,你敢在他眼前乱来!」 崖底晃动得愈加厉害了,月君带着绵娥走过去,安慈一手牵着柳玉色,带着众人从瀑布后面的岩洞走了出去。 转眼出了岩洞,五人站在一片山坡上,下面是连绵起伏的森林。 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致,月君不禁问道:「这就是山谷的另一面,我们北经穿过了山底么?」 安慈摸了摸长须,抬手指着下面辽阔的平原,「先师们特意挑选了三面环山的山谷作为神宫的位置,还特意在禁地设计了一条通往这面的密道,就是为了万一哪天有人从湖面 攻入谷内,大家还可以退守到这里。」 月君低头,「可惜神宫终究还是败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中。」 安慈看看牵着绵娥衣袖的柳玉色,叹了一口气道:「千尘宫主一直以来都知道玉色宫主的想法,所以他临终前特意把密道的位置告诉了老朽,也许就是预料到了今天。」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撩长袍,双膝跪倒在了月君面前,「左护法药师安慈,恭迎新任宫主!」 月君一怔,连忙从地上去扶,「左护法,你这是做什么,宫主好端端活着,我怎么能继位呢?再说就算我做了宫主,秋水神宫已毁,还有什么意思。」 药师安慈起来,指着柳玉色说道:「玉色宫主神智不清,老朽这次要带他回药仙岛上治疗,想来三年五载是不会有什么起色。秋水神宫虽遭小人入侵,但数百年来根基牢固, 六大护法除了已经露面的老朽,如今听闻神宫遭变,都在赶来的路上,有了他们的辅助,宫主何愁神宫不兴?」 天一站在山坡那边,拿了从树上摘下的果子去逗柳玉色,并没有注意这边的谈话。 月君见安慈所说句句有理,又诚恳之至,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却不知道这一点头,又惹来今后的多少是非。 安慈见目的已达,换了话题笑道:「我那个笨徒弟,不知道有没有给宫主添麻烦?」 月君看他笑得暧昧,心想这个老家伙也是个为老不尊的,反倒是一脸坦然,「当初与左护法约定的换心之术,看样子是可以执行了。」 「哦?」安慈看了眼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天一,「宫主这么快就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意?」 「嗯,我自然是喜欢他的。」月君想也没想,回答之后才记起:明明当初只说好要得到二心之子的爱意,怎么反倒成了承认自己的心意? 不等月君发问,安慈主动招供:「天一的确是二心之子,其实上古神谕还有半条:如果我徒得不到半心之人的爱意,是不能活过三十岁的。」 月君一时气闷,没想到聪明如他萧寒魄,也居然被这只老狐狸算计了! 安慈笑得狡猾,一副双手奉送的模样,「所以,我那徒弟,从此就交给宫主照顾了。一心换一命,你们谁也不吃亏,老头子我一点私心,成全了佳偶天成!」 天一见师尊跟月君说说笑笑,也跑了过来,「师傅,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你笑的这么开心?」 月君和安慈同时白了他一眼,「我们说话,没你插嘴的份!」 天一如遭闷棍,只好灰溜溜走开。可怜什么都不知道的堂堂医圣,就这么被师傅卖了出去。 一直到药师安慈离开,月君才转过身来,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天一乖乖靠了过去,「师傅走啦?」 月君嗯了一声,「你舍不得啊?说是来得匆忙,去拿换心的药,明晚就动手。」 天一的脖子缩一缩,「你说得好可怕,我又不是猪,怎么叫『动手』啊?」 月君哦了一声,「你要不是猪,那我身上这只四处乱动的,是谁的咸猪手?」 天一摆出『我怎么知道』的表情,手却顺着怀中人的细腰滑了上去,「你刚才好凶哦……」 月君气力不足,在他怀里挣了一挣,可惜被抱得太紧,「你嫌我凶,去找个温柔的好了。」 天一嘿嘿傻笑,手更加不规矩了,「那怎么行……你知道我刚才在崖底,要被你师兄杀死之前,最不甘心的是什么?」 月君没好气道:「你不甘心关我什么事!」 天一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我一直在想,你那么早就在紫虎茸的匣子里藏了东西……难道在那之前你就喜欢上我了,好寒魄,告诉我吧?」 月君被他弄得又痒又麻,连脚都发软了,「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拷问出来……还有你的手,再解开半根我的衣带,我就砍它下来种花……」 天一耸了耸肩,「你说起情话来,还是这么凶狠。可惜我知道,你绝对舍不得……」 他的嘴也不老实地粘上去,转眼月君的气息已经乱了,「偏不……嗯……告诉你……自己……去找……」 隔了半个山坡,远远盯着树后两个人身影的柳玉色,抱着满满一怀的松果,扭过头去问绵娥,「姐姐,他们在干什么?」 绵娥一惊,念了句阿弥陀佛,连忙用手捂住了柳玉色的眼睛,拉着他又走开了半个山坡,「大宫主,你别管他们,奴婢陪你继续玩丢松果,我们比赛谁能扔更远好不好?」 柳玉色的眼珠转了一转,笑眯眯点了点头。 蓝天上,一行大雁正在慢慢飞过,白云朵朵,在绒毯一般的草地上投下淡淡影子。 山峦隔断了厮杀和呐喊,这一刻的静谧,只属于浓情蜜意的情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