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织王》 序曲 大清皇朝底,民间霸主起。 天下船运一统漕行, 大观戏班艺盖四方, 江南织造重现锦绣,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各界翘楚,一展雄风,掳获佳人芳心。 商事卓绝,绽放风华,享尽繁荣胜景。 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尽入红妆掌中。 峰回路转,去弊振兴,风云再起即荣。 故事之前…… 康熙八年,鳌拜被擒下狱隔日,皇宫一阵鸡飞狗跳。 “小四受那么重的伤,居然还会让他跑掉,留你们这些奴才何用?” 少年皇帝完全没有扳倒佞臣的喜悦,只担心他那身分敏感、年轻天真的弟弟——爱新觉罗.福荣。 福荣是顺治和董鄂妃的儿子,以顺治对董鄂妃的宠爱,如无意外,今天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应该是他才对。 但董鄂妃的出身断了福荣的乘龙路。不管顺治如何为爱妃掩饰,她曾为一代名妓董小宛的秘密依然是皇亲贵戚茶余饭后最热爱的闲聊话题之一。 福荣出生不到百日,遇上的阴谋暗杀却多过百桩,不得已,顺治安排福荣诈死,将他送出宫去,交由心腹大臣抚养。 可不到两年,董鄂妃就因思子成疾而病倒,顺治只得将福荣再接回来,抚慰爱妃忧伤的心灵。 但董鄂妃高兴了,顺治却开始头痛,因为针对董鄂妃与福荣的阴谋又在蠢蠢欲动。 顺治重情重义,却不够强势果断,在权谋如滔天洪水的深宫内院中,他应付得辛苦。 年幼的玄烨却主动伸手接下了保护弟弟的责任,让福荣成为他的伴读,时刻护于身侧。 这令顺治很讶异。才七岁的玄烨,有能力周旋妥当这内宫中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吗? 偏偏玄烨做到了。那种干练、才华、千万人中他独放光彩的气势,顺治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多尔衮。 便在此时,顺治有了禅位玄烨的念头,但他还没有将其付诸实行,一碗差点毒死董鄂妃的药汤让他失控了。 堂堂的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莫非连要守护一家安宁也是种奢求?那么,这个皇位他不要了,可以吧? 顺治着人送董鄂妃出宫休养,并发布了她的死讯,追封为端敬皇后,痴疯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癫狂了。 只有玄烨知道顺治是在为未来铺路。身为人子,玄烨为阿玛的痛苦而悲伤,同样地,身为人子,玄烨也为董鄂妃和福荣占据阿玛的全部心神而嫉妒。 但早熟的玄烨没有阻止一切,他看着、等着顺治将戏演完。 隔年,他将福荣交还给顺治,让他们一家团聚,即便心里很怨。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福荣不肯跟顺治走,才五岁的孩子,却清楚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要跟哥哥在一起。 任凭顺治怎么劝,玄烨哄他、骂他、赶他,他顶着一张天真的笑颜,像个不懂事的痴儿,只道:“我要哥哥。” 玄烨看着弟弟圆亮的眼,心头有一角在崩塌。这个弟弟,他只当成一份责任,为什么福荣却能毫无保留地眷恋着他? 福荣最终得偿所愿地留在了玄烨身边,因为没人舍得看这玉娃娃般的孩子掉泪。 八年来,两个孩子互相扶持地长成了少年,几回,玄烨险些被鳌拜逼入死局,多亏福荣撑着,他才能按下脾气,装疯卖傻,等到拥有足够的实力,将鳌拜一举擒下。 但鳌拜“满洲第一勇士”的名头毕竟不是天上掉下来,为了拿下他,死了十来人,连玄烨都差点毙命在他的掌下,是福荣用身体替玄烨挡了那一劫,也是福荣拚死缠住鳌拜,才给了众人建此大功的机会。 福荣为何要如此拚命?只要一想到他躺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的样子,玄烨就有一股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 “给朕找,翻遍天下也要把小四找回来!”爱新觉罗.玄烨,年轻的康熙皇帝真正插手政务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找到他的四弟,福荣。 第一章 “云初、云锦,快来看,娘给你们买了什么?” 尽管年近半百,娇俏难再,但江南水土养出了水夫人一身清灵秀丽,却是随着岁月沉淀,愈显风韵了。 此刻,她像只欢乐的小雀鸟,捧着精致的檀木盒,四下寻找她那年过三旬、费尽千辛万苦才产下的一双子女。 厨房里的水云初狠狠打了个哆嗦。 “不会吧?娘又买东西了?”顾不得灶上正蒸着包子,她拎起裙角往外跑。“娘,你这次花了多少钱?” 终于有人出声了,水夫人快乐地跑过去,献宝般掀开木盒。“你瞧,漂亮吧!” 一对龙凤玉镯,沉碧盈盈,青翠似远峰,日阳照射下仿佛还笼着一层烟雾。 这肯定是最上等的蓝田玉,也只有水夫人如此精准的眼光才能买到这样的高级货。 问题是,水云初的声音颤抖得不成句。“娘,这……银子……它们……” 水夫人拉起女儿的手,一只凤镯便套上她的腕。“放心,娘买东西会吃亏吗?我可是杀杀杀杀,把价码从一千二百两砍到八百两,杀到那老板都快哭了呢!现在……”心满意足地看着女儿的雪白皓腕衬着翠碧玉镯,岂止“美丽”二字可以形容?“你带着这镯子嫁进李府,包管有面子。” 水云初的神经早在听到“八百两”时断掉了。 水家曾是江宁首富,但那已是过去,自朝廷发布民间织机不得逾百张后,水家的基业就如江河日下,一去不回头。 如今是还不到掀不开锅的地步,但就是把家里仅剩的田地、房产全卖了,也凑不到八百两银子啊! 是谁给她娘这么大笔钱买玉镯的?她要把那混帐揪出来,剁成肉馅做包子! “娘,你……钱付清了吗?” “没啊!”水夫人瞪着圆滚滚的大眼摇头,岂止娇憨,根本就可爱到令人发指。“谁会没事带那么多钱去逛街,所以我让店家明天上府收款。对了,云锦呢?这只龙镯是要给他送到蒋家做聘礼的。” 还嫁妆、聘礼,水夫人根本不知道,水家没落后,水云初和水云锦幼年订的娃娃亲就等同于半废除了——对方不来退亲,也坚持不完婚。 “云锦上织造坊去了,娘把镯子给我,我替你送去。”她随口胡诌,先把镯子骗过来,拿去退了要紧,否则明天人家上门收不到钱,就有好戏看了。 “在织造坊啊!那我去找他。”水夫人迫不及待想看儿子惊喜的面容。 水云初拉住她。“娘,你一出去就是半天,爹都找你十几回了,你再出门,恐怕爹要闹脾气了!” 闻言,水夫人脸上浮起两朵娇红。“那……你去送镯子吧!我回房瞧瞧你爹。”她那回身的羞怯怎么看都不像是去见结褵三十年的丈夫,倒似极十来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水云初叹口气,摸摸手里的木盒。“娘啊!你到底是精明还是糊涂?”能买到如此好货,却没有一点金钱概念。“果然人无完人——除了我。”她不忘小小自豪一下。 她去唤了看守后门的老伯,请他盯着厨房的火,包子蒸好,直接送到织造坊给工人们吃,然后回房换了一身金缕衣,璨璨艳光下,牡丹富贵开,走动间点点金芒闪烁,乃是上等丝缕辅以金线银丝织成,无比华丽。 金缕衣上身,万般颓丧尽去,她高高昂起清秀的小脸蛋,像个正要领军出征的将军,哪里还有半分落魄样? 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她出身王公贵族,猜不出这是门第日衰的水家大小姐。 “唉哟!” 因为头抬太高了,跨出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 “好险。”她愈发抱紧手里的木盒。摔了她不打紧,砸坏盒里的玉镯,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了。 打开盒盖一看,幸好没事,她吁口气,继续往外走。 “大姊,你穿这一身又是要去哪儿?”打斜横里插入一个声音,正是弟弟水云锦。他皱着一双秀气的眉,深黝瞳眸中有悲哀、愤怒、不屈,还有一点淡淡的绝望。 纵是双生姊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水云初依然常在弟弟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下迷失心神。 “大姊!”水云锦被看得面皮发红。“我是你弟弟,请你不要老是对着弟弟的脸发痴!” 正因为他是弟弟,她才会“痴”啊!若是妹妹该多好?如此绝色,就算不发薪金,定也能吸引无数英雄才子投入水氏织造坊工作,那她就不必日夜为家计烦心了。 水云锦还不了解这嗜钱如命的姊姊吗?翻了个白眼。“打住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否则我翻脸了!” “你明明已经翻脸了。”她小声地说。 他怒哼一声,不打算再跟她讲道理了。“如果你没有充分的理由,别成天往外跑,以免损了闺誉。” “闺誉?”她摸摸鼻子,清秀的笑颜中带着一点赖皮。“你几时也在乎起那玩意儿了?喔,是不是你那未来岳父又跟你说了什么?” “别提他。” “明白,肯定是蒋妹妹又来找你玩,被蒋伯伯发现,把你讽了一顿。”她扳着指头数。“我算算,打今年以来,蒋伯伯提过爹爹败坏家产、娘亲奢华浪费、织造坊里的织工混吃等死,现在轮到我闺誉不佳了。” 蒋家既如此厌恶水家,不如直接退亲,还纠缠着做什么? 水云锦阴沉着俊脸,一声不吭。 “云锦,我知道你与蒋妹妹青梅竹马,但蒋伯伯对我们家成见日重,你真想娶蒋妹妹就得忍受他的批评,否则干脆退亲。” 他根本无意娶蒋欣蓉,蒋家与他是另有合谋,但这件事暂时还不方便告诉姊姊。 “伯伯的话我从未听进心里,但你的闺誉却真的大有问题。”他已决定将今生的所有都奉献给水氏织造坊,但求家声彰显,他愿以命交换。 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才更渴望姊姊幸福美满。 “有什么问题?” “你一个姑娘家,也没个伴当,就在外头跑来跑去,什么名声都没了。” “要那种东西干什么?既填不饱肚子,又当不了钱。” “但是可以让你将来嫁得风光!”他咬牙切齿。 她怔了一下,想不到弟弟连生气都这么美,她忍不住想,若是她长了一张如此娇颜该多好,说不准自愿卖身者可以绕着江宁排三圈。 只可惜一胞双生,她容貌却肖似爹爹,小眉、小眼、小嘴儿的,再怎么凑也只是中上之姿,成不了天仙佳人。 水云锦被她的二度走神气坏了。“你回房去,以后无事不得随意出房门一步!”爹娘不管事,身为水家独子,他自当扛起一家之主的重责,好好管教一下这老是人来疯的姊姊。 水云初眨眨眼,伸手探向弟弟的额头。“你发烧啦?乱吼乱叫的,吓谁啊?”对于病人还是少理为妙,她自顾自地往外走。 他几大步追上她。“你知不知道外头把你传得多难听?再这样下去,你永远找不到好婆家。” “那些谣言也不是第一天传,听着听着就习惯了,何必在乎?”她怀里的玉镯才是真正得留心的东西。 “习惯?!”他快昏倒了。“这事关你的终生幸福,你怎能习惯?” 她打开手中的木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东西要处理不好,别说终生了,我们明天就完蛋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玉镯的一流品质已让他心惊。“哪儿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娘买的,一只准备给你娶媳妇用,一只让我做嫁妆。” 他咬咬牙,只差没仰天长啸。“她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景况吗?还花这种无谓的钱?” “对爹娘而言,水家永远都是江宁首富,任时光变迁也不会改变。”她拍拍他的肩,要他认命,遇上这么一对不解世事的爹娘,做子女的就该坚强些。 “而今是大清的天下,非我汉人江山,想恢复我水家昔日光华,除非将鞑子尽数杀——唔!” 水云初飞快地捂住他的嘴。“要死啦!这种话你也敢挂嘴边,让人误以为你是反清份子,当心脑袋不保!” “鞑子皇帝本来就是混帐,咱们做织造,哪里碍到他了?偏生命令民间织机不得过百,使我水家沦落至此!”他愤恨犹难平,但声音放低了。 水云初瞪他一眼。“朝廷大事岂是我们百姓可以过问?以后不许再提这些话。”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漫流的鲜血都还没干呢,她可不想弟弟再卷入风暴中。 他不语,漆黑的眼眸却闪着厉色。姊姊以为她这样小打小闹就可以维持住水氏织造坊?那是痴心妄想,要真正重振水家名声,只有一条路——反清复明。 水云初步出了大门,见弟弟依然紧随不放,纳闷。“你不去织造坊,跟着我干么?” “我陪你去处理这个麻烦。”有他护着,看谁还敢说姊姊闲话? 水云初摇头,只叹这弟弟想不开,人活一世,短短百年,如此在意别人的眼光,还能有片刻的逍遥快活吗? 她抿抿唇,抬头望一眼湛蓝的天空,白云悠闲,还真有几分像集市里卖的面线糖,不知味道尝起来是否也那般香甜? 她伸出舌头,舔了下红嫩的唇,想像自己口里含着一块糖,一颗心甜得流蜜。 “天好,人好,这景致也好,生活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 水云锦翻个白眼,真受不了这天真的姊姊,可怜曾辉煌一时的水家,现在只剩他一个正常人了。 “好端端的,你别一天到晚走神、作白日梦好不好?走啦!赶快把这对玉镯解决了,省得夜长梦多。” 水云初别含深意地瞥了弟弟一眼。“云锦啊,你何时才能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呢?”摇头轻叹,她又抬高了那小巧的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阔步向前。 “又犯糊涂了。”他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反正也习惯她的莫名其妙了,懒得与她说理。他几步追上她。“姊,你确定银楼会接受我们的退货?” “一定会。” “为什么?” “价值一千二百两的货品,让咱们娘亲硬磨到八百两成交,老板肯定不舍,如今我们自愿取消交易,他还不感恩戴德?” 他倒抽口气,娘亲大人的杀价功夫也太高明了。 “如此说来,这镯子倒买得值得,就可惜……”水家现在没钱。 她突然停下脚步,拉长了精致如玉雕般的耳朵,细细听了半晌街道两旁的流言碎语,而后,两片丰润的粉唇慢慢地扬起,化成一抹微邪带痞的笑。 水云锦一直走到她身前三步远才发现她没跟上,又返身走回来。“你停下来干么?” “你听到了吗?制台大人要为香雪楼的花魁诗画姑娘赎身,纳为侍妾。” “那又如何?” 水云初拉过他的耳朵,嘀咕半晌。 水云锦脸色数变。“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得你去做了才知道。”她把木盒往他怀里一塞。“快去,我到竹居茶楼等你消息。” “可是……”他虽是男儿,毕竟年岁尚轻,要他去青楼做生意,他不好意思啊! “男人大丈夫,你怕什么?”她用力在他肩上一拍,鼓励他。“姊姊相信你一定能做成这笔好买卖。” 水云锦犹豫了片刻,还是在现实与姊姊的压力下低了头,拖着脚步往前走,还不忘碎碎念:“你相信我,可我不相信你的馊主意啊!” ★★★ 水云初在竹居茶楼要了间包厢,便坐下来,一边品着香茗,一边等待弟弟带回大笔银两。 她没有等太久,也不过半个多时辰,水云锦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她领头结帐,携了弟弟离开茶楼。 回家的路上,水云锦已经忍不住满腔的兴奋,喘着气问:“姊,你怎么知道诗画姑娘有钱,又肯出大把银两买咱们的玉镯?” 他们的娘用了八百两买回来的东西,却以一千两的价格卖了出去,这一转手,足足赚了二百两,让他如何不开心? “诗画姑娘稳坐江宁第一花魁的宝座有五年时光,这期间,追捧她的从王爷贝勒到豪门巨富,不一而足。她手里有些私房也很正常,我估摸着没有十来万,也有五、六万,一千两于她不过是小意思。” “她就算再有钱,也不一定要买我们的玉镯啊!” “换做平时,她确实不会自己掏钱买镯子,她想要什么,说一声,自有无数恩客拱手奉上。但她就要从良嫁人了,往昔那些恩客送的珠宝首饰自然不好公开戴着进入制台府,而新娘子又得有几件亮眼的东西来衬托才体面,此时,咱们那对品质一流的龙凤玉镯便成为最好的选择了。” 难怪他上香雪楼求见诗画姑娘,说明来意的时候,会受到那么好的款待,果然女人那弯弯绕绕的心思也只有女人才会明白。 “云锦,你明日别外出了,就在府里等着银楼老板来收款,付完八百两后,剩余的二百两你拿去织造坊。算一算,咱们也有半年没发足工资了,这钱就当给织工们做补偿吧!” 他默然,想到已逝的爷爷说起水家最辉煌时,几十个织造坊,数千张织机一起开工,那等场景对比今时的冷清,忍不住对满人的恨意更甚。 早晚要杀尽所有鞑子。他在心里想,但知姊姊素来怕事,嘴上只道:“钱都付了工资,可还有余银收丝?” “若非收丝花费了太多银两,我怎会拖欠织工们的薪资?” “这样挖东墙补西墙,何时才是尽头?姊,你就没想过干脆把织造坊结束,反正我们家还有田地出租,单靠租金也够养活我们一家。”明面上的生意收了,他才好做些私底下的买卖,也才能更快累积足够的实力,进行他的反清大业。 “胡说,现今织造坊留下的都是跟了水氏几十年的老织工,织造坊关了,你让他们上哪儿谋生去?” “难道要养他们到百年?” “除非你忍心赶他们去流落街头。” 水云锦低下头,握紧了拳,赶人和留人两种方法他都不愿意选,最终,满腔的愤恨尽数冲向了朝廷。 “咦?”走在前头的水云初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水云锦快一步冲到姊姊面前护住她。 “别大惊小怪的。”水云初绕过他,拐向右手边的巷弄里。 巷弄里,卧着一名红衣红裤的男子,乍看以为是具尸体,但仔细一瞧,男子的身子微微蠕动,似正挣扎着要起身,却无能为力。 水云初蹲下身看他,男子的脸色雪白,还带着一抹灰,像是重伤或重病在身。 “喂,你还好吧?”她伸手想去扶男子。 水云锦一个箭步窜过来,打落她的手。“男女授授不亲,你不知道吗?”既然要保护姊姊的闺誉,自然不许她再有出轨的行为。 水云初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起了错觉。那个卧倒于地的男人在听见弟弟的话时,苍白的双唇扬出了一弯很淡、却可爱到不行的笑。 男人?可爱?还穿着大红衣裳,卧在无人的巷弄里?这还真是一幕诡异到了极点的画面。 但挺有趣的。她推了下弟弟。“我不碰,你碰总行了吧?” 水云锦又皱眉了,他同样做不到见死不救,但想到家里的窘境,要再多拖一个包袱总让他犹豫。 “快点啊!”她催他。 “姊,我们……没那能力多管闲事的……”他一脸不安。 “如果你忍心看着他死,咱们就回家。”翻了个白眼,她也不催弟弟了,迳自扶起男子,这才瞧清了他的面容,圆圆润润的。“嗯,秀色可餐。” 男子似乎听见了她的话,两道剑眉抽了抽,很勉强地睁开两条缝,但等不及他看清水云初的脸,水云锦已经把他抢了过去。 “姊,注意一下你的言行好不好?三从四德都读哪儿去了?” “我可不记得有读过那玩意儿。”她耸耸肩,双目不离男子微皱着的五官。真是……“越看越像只包子。” “姊!”水云锦快吐血了。 水云初根本不理他,迳向男子道:“公子家居何方?怎会倒卧暗巷?要不要我姊弟二人替你报官?或者送你回家?”做不到不管,那就送佛送到西了。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原则。 男子又动了动眉。他是逃家出来的,怎么可能回去?至于报官?免了吧,他哥哥的势力大过天,一旦他在官府露了面,哥哥的追兵三日内必定赶到。 “喂,你倒是吭一声啊!”却是水云锦没耐烦地摇晃他。 男子是出声了,不过是呛咳,咳得一张脸皱成一团。 “云锦,斯文点,你没看他身子不舒服吗?”她白了弟弟一眼,看着男子,又想起临出门时架在灶上蒸的那笼包子,这都过午了,她还没吃饭呢,肚子真有些饿。 男子的脸皱得真像是包子,完全是她最喜欢吃的食物,只可惜古人那句“望梅止渴”放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她现在是越看“包子男”越感肚饿。 水云锦哼了声,手里的动作却放温柔了。“那你说吧?现在怎么办,送官府?还是医馆?” 是错觉吗?她觉得男子的脸皱得更……包子了。 忍不住,她试探性地说:“不如先将他带回家去,等他恢复一点精神,再问明他的来历,决定他的去处。” 突然,男子脸上的皱折被抹平了,包子变成了一颗馒头。 水云初有些想笑。这么不会掩饰情绪的人,她还是头一回碰到。 水云锦大惊。“姊,你开玩笑吧?将这样一个陌生人带回家去,你的闺誉——” “拜托!”她实在受不了了。“你别开口闭口闺誉的好不好?很烦哪!再说,救人的是你,与我何干?” “我——”他有些转不过脑袋。 “对,就是你,水大公子。现在人在你怀里,由你抱着,外人看了也只当是你一时好心救了人,牵扯不到我身上的。”她拍拍裙上的泥灰站起身,自往家的方向走。 “但是……”水云锦抱着男子追上她,压低声量,不想让人知道水家已经很穷。“他这模样……大姊,我们得花多少钱请大夫医治他?” 水云初差点跌个五体投地。 “云锦,人就在你手上,仔细感受一下他身上衣服的料子,这等质材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吗?” 对耶,那红衣乍看普通,触手却冰滑细致,衣上云纹朵朵,袖口、下摆绣满祈寿符文,分明是最上等的锦缎,一寸千金。所以说,这个男人家里很有钱?他明白了。 “姊,你是想救了人,再上门去讨一大笔赏钱是不?” 水云初很佩服弟弟的想像力,但她更好奇男子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一双细长凤目紧盯男子面容,就见他的五官一点一点皱起,又变成包子脸了。 她忍俊不禁,低声笑了起来。多好玩的长相啊!就算换不到钱,赚到一份好心情,也算值了。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怎么去讨赏钱?” “如此说来,这家伙一点儿价值也没有嘛!” 水云初放声大笑。她看到了,男子的脸从包子皱成了小笼汤包。她突发奇想,不如让男子上街头卖艺,有此绝技,还怕赚不到钱? 第二章 水云初为男子延医诊治,才知他身受重伤,内腑移位,又未妥善休养,再染风寒,可谓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大夫说,他起码得休养一年半载才能痊愈,期间还要多进补、少劳动。 当下,水云锦就晕了。他们哪里是扛回一尊财神爷,根本是个赔钱货! 水云初也不理他,赶着他跟大夫去抓药,她亲自照顾卧床不起的男子。 男子一直在发烧,昏昏醒醒的,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呻吟,水云初衣不解带、亲侍汤药。 她的行为让水家人百般不解。说是好心,可把人救回来,交给奴婢照顾就好了,有必要亲自上阵吗? 除非水云初跟男子之间……但云初是有婚约在身的,岂会跟一个陌生男子纠缠不清?水云锦第一个跳出来,誓死捍卫姊姊的闺誉。 倒是水夫人,憋了五天,终于忍不住跑去偷问女儿。“云初,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娘,你说哪儿去了?”她边喂男子喝药,边翻了个白眼。 “不然你对他那么好干么?”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呀!” “单纯的好心?” “当然。”她很用力地点头,心里却想,枉费水家在织造一业昌盛了百余年,怎么就没人发现这陌生男子身上的衣料不止华贵、还是江宁织造局专送上去的御用之物? 当日,她若非在男子身上摸了一把,也只把他当成一般的富家公子。 但发现他穿着王公亲贵的衣物就不一样了,瞧他的年纪、模样,和即便昏迷仍隐隐透出的尊贵气质,这分明是某家落难的小王爷或贝勒。 她不指望从他身上捞取小钱,但若能藉由他的管道,让官府给水氏开扇小后门,允许织造坊多添几十张织机,就可能给水家目前的窘境带来一线生机,她自然是要把握的。 可惜这番心思却无法说予众人知道,一来,解释了他们也不会懂,二来,她承认自己懒得与心思单纯的家人们摆条理、说原由,太累人了。 “你真的没喜欢他?”水夫人不死心,再问一句。 “没有。”她顶多觉得他的脸很有意思,放松时润润的像馒头,一皱起来就变成包子了。 不过,她觉得他包子脸的模样比较可爱。 她背在身后的小手忍不住伸出去,在他脸上捏了一下,眼角瞥见他眉头抽了抽,五官微皱……果然是包子。 水夫人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是反覆叮咛她,未出阁的姑娘,名节最重要,莫坏了闺誉,将来后悔终生。 水云初边听边点头,还不忘偷捏几下男子的脸,看他由肉包变成小笼包、又变成肉包,开心得不得了,直到水夫人叨念完毕走出去。 水云初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玩那张很有趣的脸。“喂,我知道你醒了,别装昏,快说说,你姓啥名谁?何方人士?” 闻言,男子睁开了眼,炯炯双瞳如星,白得雪亮、黑得深邃,隐约间,仿佛繁星闪烁。 水云初的手微颤,指间居然失去了感觉。 她诧异地望着他,神思不觉被那双黑瞳捕获,痴痴地顺着那眸彩深处走,好似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呆呆地,她扬起了嘴角,为那份美丽而雀跃。 转瞬间,漆黑眸底的星辰化成流星,划过天际,一样地美,却凄艳得揪人心疼。 她情不自禁捂着胸口倒退一步,迷茫的理智方才回了神。 这个男子,稚嫩只是他的表像,年轻的躯体内包裹的是一缕伤痕累累的灵魂。 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竟有如此伤感又惑人的眼神…… 她心里生出一点危机,不自觉地,周身便起了一圈疏离氛围。 “公子还没回答小女子的问题呢,请教公子姓名?” 男子没开口,只把眼神放得温柔,仿佛倾倒了一缸的陈酿。 如果水云初心里没有一点警戒,也许她会迷迷糊糊地醉入那陈年美酒似的眼神中,但她已经发现了男子的不凡,自然心有提防。 “别耍花招,本姑娘不吃你那套。你若不说明身分,本姑娘直接送你进衙门。” 她是贪心,但她更怕麻烦,男子让她越来越看不透,她便有了甩包袱的想法。 男子垂眸,掩饰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怪了,他骗人的技巧一直很好啊,怎么这关键时刻突然失灵了呢? “你不说算了,我喊人送你去宫府。” “爱新觉……”男子开口了,却只吐出几个气音。 同时,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黑瞳对凤目,皆是惊讶与诧异。 他摸摸自己的喉咙。怪了,怎么发不出声音? 但她却看出了他的嘴形——爱新觉。 她肯定他没有说完,但出口的三个字已教她心惊。她有五分把握,他要说的是“爱新觉罗”,再接下来才是他的名字。 老天爷!他姓爱新觉罗,他是皇族子弟! 不可能吧……她随便在路边捡个伤患都能捡到一个皇亲? 但想一下他身上那件华贵的红衣,事实也不是那么突兀了。 本来只想占一点便宜,结果却捅到了马蜂窝,她现在真的想甩包袱走人了。 “那个……公子……”怎么把话题顺下去呢? 他的一只手还搁在喉咙上,五官又皱得像一颗包子。 她不禁有些心软。谁教她生平最爱吃包子,看到男子那张脸,她忍不住就先为他开脱了。 “我观公子嘴形,似乎是在说‘艾新’二字?可是草头艾,新旧的新?” 他愣了,随即眉眼舒开,淡淡的笑容爬上唇角,好似带来一阵和风细雨。 她打了个颤,鸡皮疙瘩都爬起来了。她弟弟已经帅到惨绝人寰,而这个男子却可爱到天崩地裂。 没天理啊!为何她身边的男人个个出彩,就她像只小野鸡?老天爷明摆着只重男,轻忽女! 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对她摇摇手,示意他暂时失了声。 水云初才不管他是短暂失声,还是永久哑了,鉴于他身分太敏感,她现在完全不想从他身上挖出东西了,直接替他下诊断。 “原来你是哑巴啊!了解,以后我不会再问你话了。公子既已痊愈,要走要留,尽管自便,不必太客气,再见。”说完,闪人。 艾新——他原名爱新觉罗.福荣,正是让康熙皇帝气翻龙颜的四弟,顺治与董鄂妃之子。 他天生是个很敏感的人,不管嘴上说着再好听的话,他都能从对方的一抹眼神或一个挥手间,看透对方心里真正的念头。 这种天赋让他在阴谋滔天、诡计横流的皇宫里生活得万分辛苦。 五岁时,阿玛说要带他出宫,他心里其实很愿意,但舍不得哥哥,皇宫里没有什么亲情,玄烨是除了父母,唯一会对他嘘寒问暖的人。 他实在不忍心看哥哥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至高而凄寒的皇位上,于是他选择留下,陪玄烨走过乘龙路上最初始的狂风暴雨。 直到鳖拜倒台,哥哥的帝位算是坐稳了,他终于可以放心。 那座皇宫,他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留,立即带了大堆伤药、强撑伤躯,开始逃亡的生涯。 这一年,他从北方躲到南方,又往四川虚晃一圈,却在那里染了风寒,迷迷糊糊到达江宁,再也支撑不住,然后…… 记忆到这里消失了,只记得听得一句:“……越看越像只包子。” 再接下来,他又听到一对母女的对话,似乎在讨论这家的大小姐是不是爱上他? 他忍不住打个哆嗦。就算没睁开眼,凭着天赋他也察觉那位大小姐不简单,甚至对他别有图谋。 被这种恐怖的女人看上绝对是祸不是福,他才想着怎么再逃一回,那位大小姐就看穿了他的伪装,几句话后,甚至打消了对他的诡计。 难道上天终于决定眷顾他,给他一个安稳的生活? 那老天爷该再大方一点,把他的声音一起还给他。 鳌拜掐的那个伤明明已经好了,怎么突然又变严重?刚受伤的那段日子,他确实“有口难言”,但三个月后,他就说得出话了,只是声音嗄哑难听,想不到一场风寒,又让他再变回哑巴。 他摸着脖子。真是疼啊,连吞口水都痛。 现在该怎么办?人家让他自便,但他已经没有移动的力气;留下来?不知那位大小姐会不会反悔,再对他打着怪主意? 罢了,难道我还会怕一个小姑娘?不爱耍诡计,不代表他没心机,她要斗,便来斗吧! ★★★ “艾公子,喝药了。”水云初推开房门走进来。 被这样喊“艾公子”喊了三个月,他几乎忘了自己原名叫福荣。 不过看着她笑眉笑眼、满面春风的样子,他心头一凛。 自他清醒那日,她认清无法在他身上获得好处后,待他便冷淡了下来。 他也习惯了她的忽视,甚至觉得这样不受注目的日子过起来特别舒心,毕竟,他在皇宫的那段岁月受到太多惊险。 而突然间,她客气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发烧了?还是又要打他的主意? 她一眼看出他平静面容下的戒慎,笑得愈发灿烂。 “艾公子放心,我对你没恶意,不过是来通知你一声,经过大夫诊治,艾公子已彻底、完全地康复了,随时可以去遨游四海。” 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你好了,该滚了,快走吧!离开水家吗?他思考片刻,握起拳头在她面前挥舞了几下。 她眨眨眼,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有力气关我什么事?” 他又手指窗外,弯腰,捶了两下背。 她眯细了凤眸。“我家的仆人全数老迈又与你何干?” 说实话,她真的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姑娘。没遇到她以前,他以为自己对人性的敏感是最高的,认识她后,他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对手。 她撇撇嘴,很不喜欢他眼底那抹赞赏的光彩,好像他多厉害,别人都是笨蛋。 “不必太佩服我,谁让你天生是个哑巴,见你比手画脚久了,任何人都能猜出其中的意思。” 他两肩一耸,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却也不在乎。反正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不是哑巴,不开口是另有隐衷。 他比了下床铺,又做出一个睡卧的姿势,她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碗给砸了。 “你要留在我家?!” 他点头,笑得无比欢快。 水云初却气得咬牙。“笑什么,你以为自己笑得很好看?不过是颗发过头的馒头!” 他愣住了,摸摸自己的脸。他自认长得还不错,不至于评价这么差吧? 她轻蔑地哼了声。“有本事你跟我弟弟一起出门,上集市逛两圈,让大家公正、公平、公开地评论一下你的长相。” 水云锦?算了,跟那个祸水比,天下人都是丑八怪了。 艾新拉了把椅子,往上头一坐,摆明了就是不走。 她既然知道他的身分非同小可,就不敢太逼迫他,万一惹恼他背后的势力,再有十个水家也不够人家一支军队砍。 因此,她也只能口头上威胁他。“很抱歉,艾公子,水家不养米虫,你若想留下,只有两种方法,第一,付钱;第二,做‘苦’工。”除非他是被虐狂,否则她不信他会自找苦吃。 但他早就有了出卖劳力换取一日三餐的打算,很干脆地比出了两根手指头,表示自己愿走第二条路。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他,一个皇族亲贵,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偏要留在水家做苦工? “你不会是那种……嗯,有特殊癖好的人吧?” 他搔头。这是第一次他没弄懂她话里的意思。 “就是……你知道的,不管云锦长得再好看,他终是男儿身……” 啪!艾新从椅子上摔下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惊恐。 原来她以为他的流连水家不去是看上了水云锦?拜托,他没有断袖分桃之癖! 很好,他的反应证明了他对水云锦没有不轨之心,那他为何坚持留在水家? 水云初怎样也想不到,他只是累了。在皇宫中机关算尽、逃亡一年的颠沛流离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万分疲乏,而在水家这三个月,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却让他的身心整个放松,不知不觉间,他迷恋上这份悠闲。 短时间,至少一年内,他是舍不下这里的舒适。 而且,看尽宫内繁花、历遍大江南北,他头一回遇到一个与他同样聪明敏锐的姑娘,她让他好奇,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莫名冲动。 和她同居一屋一定会让他的日子过得既快乐又精彩吧?他不禁期待了起来。 水云初的背脊微凉,总觉得他在打坏主意,但细瞧他的笑颜,又教人捉摸不清。 一股懊恼在她心底酝酿,想整他,又碍于他背后的势力不敢妄为,只能加强嘴上的威胁。 “你也看到了,水家的仆人,从看门、洒扫、到房里伺候的,年纪最小也有五十,他们是干不来力气活的,所以长久以来,那些事都是我和弟弟一起做,你既然想留下来,势必得承接所有的苦力活,这样你还想继续住在水家?” 他点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差点破口大骂:那你去倒夜香吧! 但是……她承认她孬,她欺善怕恶,不敢得罪他太多,遂哼了声。“好,你爱做工,以后家里的用水和柴火都交给你负责了。” 她就不信邪,这样一个王孙公子真做得了长工活计! 他拍拍胸口表示,没问题,且看他表现吧! 她真讨厌他那种自大傲慢的表现。“那正好,厨房的柴用完了,你喝完药就去劈柴吧!”放心,她不会整死他的,但她会玩残他~~ 艾新捧起药碗,一口喝光,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她一挥袖,哼了声。“走,我带你去柴房。”然后,她会叫人再去外头买柴,绝对会备足让他劈上三天三夜的量!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房,转过回廊,在后院遇着了正在耍剑的水云锦。 时隔三月,再见艾新,水云锦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是何许人也。 “姊,他好啦?你要送他离开?”对于这位给水家生计添麻烦的白食客,水云锦是没好脸色的。 “不,艾公子——”她顿了下,回头睨了他一眼,先来个下马灭。“既然你要在水家做长工,我就不再与你客气了,从此后只叫你艾新,你却得尊我为小姐。” 艾新也不在意,拱手,深深地一揖。 水云初很无奈,这家伙简直比牛皮膏药还麻烦。 水云锦跳了起来。“长工?!他——”他把姊姊拉到一旁去,低声道:“姊,你不是说他来历不凡,现在让他做长工,以后会不会有麻烦?” “他坚持,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会让他签合约的,也算对我们有点保障。” “你一向很会说服人,难道不能哄他出去?” “若哄得动,我会让他留下来吗?”她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你若不信,尽管去说说看。” “拜托,跟个哑巴我能说什么?他的比手画脚也只有你看得懂。”看来艾新留下的事情是改变不了了,水云锦只能做点亡羊补牢的工作。“喂,艾新,你听好了,在我家做长工没问题,可不准你随便接近我姊姊,以免坏了她的闺誉。” 艾新眉眼飞扬,满脸笑得灿亮。这对姊弟真好玩,居然都以为他对他们有意思,而且卯足了劲要保护自己的手足。 呵,他长得像大色魔吗?即便是,也不至于姊弟通吃吧? 不过这样亲密的手足情却是难得,让他很是羡慕。 “云锦!”水云初却是气得跳脚。“你不要一天到晚把我的闺誉挂嘴边好不好?!” “不好。”水云锦抖动长剑,在艾新面前挽了个剑花。“记住了,你若敢欺负我姊姊,独孤九式下要你命丧黄泉。” 艾新有些呆滞。独孤九式是什么东西?就水云锦比画的那几招吗?要气势没气势、要威力没威力,鸡都杀不死吧? 水云锦警告完毕,又自顾练剑去了,留下水云初按着额角不停叹息。这弟弟真是越来越疯了,为了反清复明,居然花大把银子买了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说要练成绝世武功进宫刺杀皇帝。拜托,死了一个康熙,朝廷不会再立新君吗?妄想这样就推翻清廷,根本是作梦。 反正他也不可能成功,不理他。她招呼艾新一路走到了柴房,打开房门,指着里头半屋子的木柴道:“看在你第一天上工的分上,就只劈这些吧!记住,在水家,有工作才有饭吃,若任务未完成,那就抱歉了。”说完,她走人。 艾新绕着那三堆、每一堆都有他身量那般高的柴火走了两圈,不得不承认,水云初够厉害。 但他哪会如此蠢,自己一个人受罪?眼里精光一闪,他抄起墙角的斧头,又抱了十块柴火来到后院水云锦练剑的地方,把柴火一块块地堆起来,直叠到比他整个人还高。 水云锦正练到兴起,受到打扰,万分不悦。“艾新,你要劈柴上别处去,在这里小心被我的剑风扫到,要是缺只胳臂断条腿,可别怪我。” 艾新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黝深得让水云锦心头一颤。 就在这一瞬间,艾新高高跃起,手中斧头唰唰地挥了两下,速度之快直如流星泄地。 但斧劈过后,木头还是木头,什么也没改变。水云锦方被震住的心弦立即松了开来。“什么玩意儿,还以为你有大本事——” 然后,他说不出来了,因为艾新对着木柴吹了口气,高高叠起的柴四散落地,每一块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武功吧!他刚才练的怕是连花拳绣腿都称不上。水云锦凑到艾新身边,就想拜师学艺,艾新却没理他,收拾了地上的柴火,又去扛新的,继续劈。 水云锦看着他反覆地劈柴,一点灵光闪过脑海。 “大道王简,武学招式其实不需要那么花俏,只要把几招有用的练到极致就够了!” 艾新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笑容。 “我也来劈!”水云锦很兴奋。他终于看到自己成为高手的希望了。 艾新同样开心,因为他拐到了一个白工。 第三章 当水云初发现水云锦居然帮艾新劈了大半屋子的柴时,气得好想把弟弟一掌拍飞到天外天去。 想她如此聪明,怎么弟弟脑袋里装的都是稻草?! “云锦,你在干什么?!”嘴里骂着,她一双凤目狠狠瞪着艾新。 瞧她那斜挑的眉眼里火光四射,两朵红云衬得她颊若栖霞,艾新笑得好不欢快。他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地失控,这样地……赏心悦目。 很奇怪,他欣赏她的聪明,却更喜欢她这种情绪外放、喜怒明显的神色。 该死,被他看笑话了。她怒哼了声,掐着弟弟的耳朵,拖到一旁低声道:“你吃饱撑着啊?平时让你劈柴,你推三阻四,今儿个倒好,劈了半天,你存心跟我作对吗?” “我哪儿有?”他这是在习练高深武艺。“姊,你不懂啦!艾新武功可好了,他一斧头下去,柴木四散,每一块都一般大小,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而且我还注意到,他劈了一堆柴,斧头上却连一丝木屑都没沾到,这是什么境界你知道吗?是高人!我居然不晓得自己家里就藏了一个绝世高手,还去外头买秘笈,我真笨。” “你不止笨,还蠢到无可救药!”她气得踩他一脚。“你忘了我们救他回来时,大夫是怎么说的,他内腑移位,又染风寒。好好用你那颗猪脑袋想一想,普通人内腑移位,还活得下去吗?除非他拥有一身高强武艺,才挨得住这样的重伤而不死。” “对喔!我怎么没有想到?” “你一颗心都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又怎会想到其中细节?”想再捶弟弟两拳,但毕竟是唯一的手足,她还是心软了。“云锦,算姊姊拜托你,别再作武林高手的梦了,踏踏实实地学做生意好吗?唉,你居然为了买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花了三百两银子,我真是……”这笔大亏空,老天爷,她要如何补啊? “只要那条破规定在的一天,我们的织造坊就不可能重新兴起,还做什么生意?”他还是觉得反清复明有前途。 “云锦!”她小心地看了艾新一眼,发现他又在劈柴了,并未注意听两姊弟的谈话,悬空的心这才安了下来。“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妄议朝政,我剪了你的舌头!”她压低声音警告着。 早知姊姊胆小,水云锦也不与她强辩,只道:“我有分寸,你别一天到晚瞎操心。至于那三百两……给我半年时间,我保证连本带利补回来。” “是喔,说的比唱的好听。” “爱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是找到一条好门道,虽不能真正地重振家业,维持下去却是不成问题。” 更有甚者,给他五、六年,只要大计得逞,他可以把“天”整个翻过来。 “你可别干些违法乱纪的蠢事啊!” “知道了。”只是心里有句话没出口;他从不承认满清朝廷订的律法,既无法,又如何违法? 她看弟弟也不像有本事惹出滔天大祸的人,对他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而真正需要她戒备的是……她目光转向还在劈柴的艾新。 “云锦,你先去用晚膳,我跟艾新说几句话。” “可我的柴还没劈完呢!” “你爱劈,我明天买一堆给你劈。”她推着弟弟出了柴房。“快去吃饭啦!” 待水云锦走后,她才施施然走向艾新。 “果然好手段,这么轻易就骗了我弟弟。” 艾新放下斧头,坦然地注视她。的确,他是哄了水云锦帮忙劈柴,但藉此锻炼他的意思却是真的,只要水云锦照着他的安排做,长则七、八年,短则三、四年,必入高手行列。 她被他看得心惊胆跳。“你……不会真的教云锦武功吧?” 他两肩一耸。为什么不呢? 她可不敢告诉他,弟弟是个反清人士。谁知道这个正统满人会不会因此诛连她一家? “云锦不能学武。”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浅笑中带着几分魅力,如有一道月华穿窗而入,就落在那柔和的笑颜上,霎时,破旧的柴房化成了盛放的桃花林,漫天粉办飞舞。 一股灼热的、浓烈的香气,搅乱她的心绪,热流冲红了娇颜。 不由自主,她低下了头,却失去了与他对视的勇气。 他大掌拍了下她的肩,比了比两人,还有洞开的门户外那早已走远的身影。 和水云锦一起劈了半天的柴,他也没太多的收获,就是把水家上下了解了一遍。 同是顺治十四年出生,他跟水云锦一样的年岁,这已经是个可以为自己作主的大人了,他哥哥十二岁大婚呢!难道她想照顾弟弟一辈子,将好好一个大男人看成废物一枚? 该放手了,手足之情虽是一生的事,但没有谁得为谁的一辈子负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是福是祸,总要走一遭才知。 像她这样把全部的责任往肩上扛,不仅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还徒增自己的烦恼与压力,何苦来哉? 当艾新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一种温暖中带着慈悲的抚慰缓缓梳理过她那早熟、又为家计奔波操劳的疲惫灵魂。 说不出的放松让她双脚一软,娇躯便那么瘫坐在地了。 这个男人懂她。她的心在呼喊着,从来没有一个人懂她,为什么这个陌生人敞得到?她突然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冲动。 想不到她生平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音,竟是皇室中人,也是水云锦最痛恨的鞑子,间接害得水家从天堂掉入地狱的凶手。 她不在乎他的出身,她更珍惜这份心跟心相连的感觉。可云锦能明白吗? 艾新看她突然倒下,心一慌,着急地蹲到她面前,伸手要扶她。 他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温柔与关心,她看得既心动,又隐隐悲伤。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答应我,别教云锦武功。” 他的眼里浮着疑问。 “学武对他没有好处,甚至可能带来致命危险。” 他摇头,拍着结实的胸膛,表示练武只是强身,他不会真的把水云锦训练成武功高手。 她有些烦躁。要怎么说才能既掩饰水云锦的反清心思,又让艾新了解,强壮的云锦只会给大家带来恶运。 “云锦的个性说好听点儿是情义兼顾,但世上有多少事是可以让你两边讨好的?面临抉择的时候,你可以果断地选择某一边,云锦却不行,他总希望两全其美,所以他会用自己的性命拚出一个圆满结局。你如果教云锦武功,就是给了他一柄可拚命的武器,你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她的话中肯定另外有话,但他一时还猜不出她心里藏的秘密是什么? 想了想,他点头。只要水云锦不缠着他学武,他可以不教。 问题是……他指了指两人的脸,表示水云锦的容貌是一大祸害,如果没有一点自保能力,可能会有麻烦喔! “这……”她按着抽痛的额角。“你说男人长一张那么漂亮的脸要干么呢?惹祸嘛!” 他一手比脸,一手指天。 “我知道容貌天生,但……他也美得过火了。” 他对她竖起一根大拇指。 “是喔,男生女相,天生好命。”她撇嘴。“迷信!” “姊,你们还在讲喔!”水云锦已经吃饱,又跑回来了。“真搞不懂,艾新又不会说话,你们也能一句一句聊得那么开心。” 艾新和水云初对视一眼,心底一股浓浓的默契升起。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敏锐,当他们遇上了,又能彼此欣赏时,只要眉眼流转,便能心意相通,成为知己。 庆幸的是,艾新和水云初就是这样的人。 她淡淡地笑,吟唱的声音似翠鸟娇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艾新笑得越发欢快,弯弯的眉眼,一身的灿亮。 ★★★ 水云锦说可以在半年内把亏空的三百两补足,水云初原本也不信,但第三个月起,他就开始搬银子回家里了。 她问弟弟怎么赚的钱,他也不说,只道不偷不抢。 基于手足间的信任,她也不想私下调查弟弟的行踪,便找上了艾新。 “你知道云锦最近在干什么吗?” 他正在厨房里揉面团,自从她发现他武人的手劲揉出来的面特别有味道后,每次做包子,都要他进厨房忙一回。 而水家几乎天天蒸包子,偶尔是改做馒头。 艾新终于知道,为什么水云初常常指着他的脸叫“包子”,因为她太爱吃包子。 有时候他会想,一个堂堂皇子做出来的包子,若拿到集市去卖,该订个什么价钱?也不必价值千金,一颗一两银,他就削翻了。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他悠闲的生活正过得有滋有味,才没那么笨去自曝身分呢! 听到水云初的问话,他只耸耸肩。水云锦又不归他管,他怎知水云锦日常行为? “那你猜云锦是怎么赚钱的?” 他沾着面粉的手在灶头上写了四个字:坑蒙拐骗。 “不可能,云锦告诉我,他不偷不抢的。” 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圆润的脸更像他手中正在做的包子。 她每次看到他这张脸都禁不住想笑,实在……太可爱了。 “你在家一定很受宠。” 受宠?的确,他阿玛把他宠得让半座皇宫的人都想砍死他,剩下的人则认为下毒比较好。 只有哥哥对他真是没话说,一心护卫,从没起过二意。 说来他也快两年没见到康熙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他有点想念哥哥,但绝对不想再回皇宫。 挥挥手,他的指头在“坑蒙拐骗”那四个字上来回划了几下。 她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溜了半晌,大惊。“你的意思是,云锦的银子虽不是偷抢来的,却也是经由不正当手段取得?” 他再度耸肩,又转过身去揉面团。 “云锦的钱究竟如何得来?你能告诉我吗?” 他歪着头看她,希望她别把他当神仙,他虽然敏锐又聪明,也只能猜测一些事情,无法事事了若指掌。 “云锦这笨蛋!”她银牙暗咬,恨不能把弟弟捉来打一顿。 这种欺骗行当如果容易做,她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苦苦撑住那要倒不倒的织造坊? 今时不同往日,当今圣上英明,百官也算有序,民间虽有天地会图谋复国,但经过几次打击,力道已如江河日下,再威胁不了清廷统治。 水云锦永远都不会明白,混水之下才好摸鱼,而在这种君明臣清的情况下去做违法勾当,那叫找死。 “走,跟我去把云锦那小子捉回来。”说着,她拉着他就要往外拖。 他稳住马步,停下被拖动的身子。 “你干么,跟我比力气啊?” 他指着灶上一片狼藉。 “回来再收拾。”现在是她弟弟比较重要。 他苦笑,比比自己一身狼狈。 “又不是要你去打擂台招亲,你这么在乎外表干么?”她心里不太痛快,莫非他也是那种喜欢风流戏耍的人? 他是不在乎自己打扮得好不好看,但至少要干净吧?让他一身面粉的上大街去逛,她不嫌脏,他还担心吓着路人呢! “你这么爱漂亮,自己去妆扮吧!”她一跺脚,气呼呼地走了。 他纳闷地搔搔头,又弄得自己一脸面粉。奇怪,好端端的,她生什么气?不过是让他洗个手脚再出门嘛!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现在怎么办?去追她,还是先回房洗把脸?他想了想,终是放她不下,迈开大步追了上去。 在回廊处,他追到水云初,拉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挥开。 “你不去打扮一下,好好招惹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青睬,追我做什么?” 他眨眼。是错觉吗?她好像在吃醋耶! 你为何生气?他又拉起她的手,在玉掌上写了几个字。 她甩了几次甩不开,便抬脚踢他一下。 “你是我的谁啊?我干么生你的气?放开啦!” 不管是用脑袋想,还是以他天生的敏锐心思,他百分之百肯定她发火了,而且是一种羞怯中带着愠恼的火。 他继续在她的手上写字。你是在嫉妒? 她娇颜轰地烧成了一片火红。“去死啦!谁嫉妒你?!” 那双柔媚的凤目染着水雾,妖娆多情中含着一点哀怨,直看得他心头震荡。 不自觉地,他手中的力气松了下,她乘机一溜烟地甩脱,跑了出去。 他仿佛还看见她窈窕的身影,随着奔跑,漆黑的发瀑扬起又落下,而那截火红的玉颈就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她确实为他吃醋了,可怎么会这样?他们……只是朋友吧? 不,他们的关系是比朋友更好上一层,是一个眉眼传递便能心意相通的知己。 他们懂得彼此,又互相体谅,她曾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现在……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居然一点也不讨厌她突如其来的嫉妒。正确地说,他心底浮现的是一种微甜带酸的滋味。 他喜欢她的含羞带怯,着迷于那双凤目开合间的点点风情。他,却是心动了。 他怔怔地站着,任阳光洒落一身,晒干了那黏在衣上的面团,任风吹着,散去了沾满头脸的面粉。 他只是呆站着,沉醉在这种情潮乍现的美妙氛围中。 ★★★ 水云初一出门,就发现今天集市上的气氛很不一样。虽然诸多买卖照样进行,但她就是感觉一股紧张在城里积蓄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又要兴起文字狱?但鳖拜倒台后,当今圣上似乎不太在意这种小事,近两年,已没有诛连大案了。 不会跟云锦有关吧?她随意猜测,马上又将这念头抹去。就凭水云锦那莽莽撞撞的个性,能掀得起什么大风浪? 她信步走进一间茶楼,留心听着茶客们的言语、街上人来人往的交谈,和那些吹弹拉唱者的声响。 任何事的发生都会有个原因、过程,然后才是结果。 多数人能掌握的只有结果,少部分人能看见过程,只有某些天赋异禀的人可以洞彻三者。恰巧,水云初就是这种人。 她最擅长从各种流言碎语中找出蛛丝马迹,再从中推演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注意听着制台大人忙于公务,冷落爱妾的消息,知道织造局长曹玺夜夜宴请江宁上下官员,发现有人抱怨最近城门出入检查变严了,惊觉在朝廷严格规范织造一业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肯投入大笔银两创办织造坊…… 她越听,脸色越苍白,不多时,细汗布满了娇颜。 “云锦啊云锦,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就算要斗,也得动脑子,那样直接与朝廷对抗,不叫英雄,是蠢蛋。” 她已猜出水云锦是联合了一些织造坊,干起黑市买卖,并且嚣张到引起官府注意,才有如今的制台忙于公务、曹玺宴请官员等事发生。 而最近的出入城门严格盘查,则是官府准备收网逮人的讯号。 现在该怎么办?捉回云锦,罚他禁足,三个月内不许出门一步?等待风声暂歇,再放他出去? 但如果官府已经注意到他了呢?躲避只是治标不治本。 除非另有一件大事能转移官府的注意,否则怕云锦是小命难保了。 艾新——她想到这个落难江宁的皇族子弟,心狠狠揪了一下。他会是个很好的挡箭牌,但想到她要亲手设计、暴露他的行踪……雪白的娇颜染上几抹青,她双手紧握到发抖。 她想起初见面时,他一身狼狈,刚清醒的时候还说不了话,只拿着一双透亮的眼看她,直望入她的心。 家人们都很奇怪,她怎么能跟个“哑巴”比手画脚,也聊上半天。 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敏锐,只消几个眼神,便能理解别人的心思。 她和艾新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越相处越投契,渐渐地,她对他的注意越来越多,越来越觉得相见恨晚。 刚才,临出门时,他问她是不是嫉妒了? 没错,早在他耍得云锦团团转、替他劈柴的时候,她也在气云锦的同时,悄悄地将一丝钦佩系在他身上。 随着时光流逝,钦佩变成了欣赏、着迷和一种想要独占他的心思。 她知道,她动心了。 但她一直很压抑,他是正统满人、皇族子弟,是不可能娶汉族女子为妻的,她若不想将来为满汉之别痛苦,最好早早断了相思念头。 她的理智始终稳压情感一头,这让她放心地接近他,反正只要不强求携手,做一对知己也是很快活的。 但这个梦被艾新的一句问话戳破了。 而现在,为了保全弟弟,她必须连知己这个身分都舍弃。 他与她,终究是无缘的吗? “那为何相遇?为何相遇……”低低的呢喃声不绝,她将嫣唇咬得渗出了鲜红的印,两眼也是热得发烫,水雾在里头打滚,迷蒙了视线,却强撑着,不教它落下。 第四章 艾新一边纳闷地看着水云初,一边拉长耳朵接收水云锦洋洋得意的介绍。 “这拍卖会办得不错吧?” “云锦”这种布料曾为水氏织造坊带来无数的名与利,而水云锦的名字就是当年爷爷还在世时,为了期勉后人再创家业辉煌而特地取的。 可惜,时不我与,在朝廷的层层限制下,水氏织造坊仍如日落的黄昏,一步步走向黑暗。水云初说要遵守法令,从中谋取小财,但水云锦却不服,鞑子有什么资格管理汉人江山? 于是在未来岳父蒋老爷的唆使、牵线下,他结识了一大帮同样不肯认输、坚决不受朝廷律法束缚的织造坊业主,将明面上的产业地下化,并且定期举办拍卖会。 筹备近半年,终于一炮打响知名度。 今晚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聚会,参与的人越来越多,锦缎的交易量也不停往上攀升,这不仅给业主们带来巨大的收益,拍卖场所获得的抽成还能用来投入反清大业,终有一日,要复大汉河山。 “我预计至多两年,水氏织造坊就可以恢复往日荣景。”他意气风发,俊秀的容颜恰如上等的美玉,熠熠生辉。“不过姊姊,你怎么知道拍卖会的事?还坚持和艾新一起来参观?你也有兴趣加入?” 水云初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句话的隐喻很大喔!艾新习惯性地对她动了动眉头。他也很想知道她为何非拉他一起蹚浑水不可? 水云初螓首低垂,却是不敢与他对视。 倒是水云锦完全不了解姊姊的意思,纳闷地直搔头。“难道我曾经说漏了什么?” “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水云初瞪了弟弟一眼,才想再骂,却被打断。 “来人啊!把整座园子给本大入围起来!谁敢往外跑,直接放箭!” 居然是制台大人到了,身后还跟着十来名军士。登时,正在聚会的织造坊业主们慌乱了起来。 但只要谁的动作激烈一点,就有士兵上来拳打脚踢一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水云锦脸色发白。 水云初小手揽得死紧,出手的居然不是衙役,而是军队,朝廷对这些私营锦缎的商人们竟大张旗鼓到派出官兵镇压,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 艾新复杂纠结的视线盯住她苍白的面容。现下他知道她为何强拉他来参加拍卖会了。她是想利用他的身分来化解这场滔天灾难。 只是……唉,她为何不直说?这般的欺瞒让他心里有些不快。 “那边三个人,还呆站着干什么,没听到制台大人的话吗?男人站右边,女人站左边!”一个军士面色狰狞,手中刀柄一转,就想给三人一顿教训。 艾新岂容他人伤害水云初,双掌交错,一翻一劈,那名军士便倒飞了出去。 “大胆!竟敢反抗!”随着数声怒喝响起,四、五名军士拔出了刀剑,欲将罪犯就地正法。 “住手——”一个矮矮的、貌不惊人的小老头突然越过制台大人冲进来。“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曹大人这是何意?”制台很疑惑。 那小老头正是江宁织造局长曹玺,他完全没注意制台的问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艾新,两行泪啪啪地落个不停。 艾新一见曹玺,仰天长叹。在被军队包围前,他还心存侥幸,想骗过众人,继续他的逍遥生活,可曹玺的露面便彻彻底底地打破了他的梦想。 曹氏是哥哥的奶娘,曹玺的儿子还是哥哥的伴读,可以说整个曹家与皇室的关系就如同家人,艾新那些破事可以瞒天瞒地,独独骗不了曹玺。 水云初突然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上轻轻地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那你还出卖我?”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开了口。他的声音软软的,好像就在她耳畔吹拂过,意外地悦耳。 她不禁一呆,雪白玉颜上栖着两朵红霞。 适时,曹玺扑了过来,双脚一弯,就要跪下,艾新赶紧扶住他,拖着他到一边去。 曹玺两只手把艾新抱得紧紧的,就差没把双脚也一起缠上去。 “我的四爷啊、小祖宗啊……这两年你可跑哪儿去了,皇——” 艾新一把掩住他的嘴。“曹大人,你别忘了,我名义上可是个死人,禁不得你这样大庭广众地喊。” 曹玺赶紧住了嘴,一双眼珠子着急得乱转。 艾新这才放开他,直道:“曹大人,这个……总之,我是不想回去了,你直接跟哥哥这样说吧!” “四爷,皇——不,是上头那位——”呼,差点把舌头给扭了。“你知道他有多看重你的,当初没把你看好,让你逃出去,他发了好大一场火,还杖毙了十几个内侍。现在卑职好不容易发现你,再不请你回去,卑职顶戴不保也就算了,恐怕脑袋也要飞啦!” “放心,曹大人,有奶娘在,就算老天想收你,哥哥都不会准的。” “不行,卑职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四爷走了。” “我又没说要走,就留在江宁过日子,住水氏织造坊里,谁想找我,尽管上门喊一声‘艾新’,我就出来了。”他指着水云初和水云锦,笑弯了眉眼,脸上三分狡猾带着七分天真。 曹玺想起儿子对这位四爷的评价——乍看之下,像个没心眼的孩子,其实是油滑到没心没肺。 他满腔苦水。“四爷,这些人犯的是国法,若上头追查,卑职担待不起。” “只要不涉及谋反,一点小事,哥哥不会在意的。” 但艾新还不知道,水云锦就真的想造反。 曹玺也很苦恼,江宁私织造坊大盛,他这个织造局长会很麻烦的。 “曹大人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卖给我吧?”软的不行,艾新就来硬的了。 曹玺又能如何?人家是皇帝的弟弟,还是最受宠的一位,他再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违了四爷的意。 “既然曹大人同意了,就请与制台大人说一声,放人吧!”艾新顺着杆儿往上爬。 曹玺百般无奈地被推到制台面前。“这个……制台大人……” “曹大人,莫非你认识这些贼子?或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从艾新拉着曹玺嘀咕开始,制台的脸就越来越黑。说要出动军队逮人的是曹玺、跟罪犯勾搭不清的也是他,现在是怎地?官贼一家亲吗? “大胆!这位——”但曹玺的嘴又被艾新给捂起来了。 艾新附在他耳畔低语一阵。“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曹大人应该明白。” 当然明白,四爷要拿他当枪使嘛!但曹玺无法拒绝,只能跟制台打起官腔。“制台大人,今儿个的事确实有所误会,本官会亲自向皇上奏禀,等待圣意裁决,还请你先行收兵。” 制台也知道曹玺圣眷正隆,他若执意给这些罪犯开脱,皇上也只会笑嘻嘻地答应。是以,他愤怒不满地收兵回营,心里把曹玺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 曹玺真是委屈死了,艾新还在那里添柴加火。“曹大人,我看制台大人心里不太痛快喔!你若不能将他安抚妥当,只怕将来共事起来风波不断。” “四爷……”他就是因为艾新,才会这么伤脑筋啊! “你若不信我,就派人把水家围了,除非我能飞天遁地,否则出不了水家大门一步,如此可好?” “卑职立刻去办。”曹玺转身找人去了。 “靠!他还真的想布个天罗地网阵,防止我走脱啊?!”他的信用有这么差吗? 算了,让曹玺派几名年轻力壮的兵士到水家也好,省得他一个人包办所有的粗重活儿,累人。 ★★★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水云锦是满腹的疑惑。 “艾新,你不是哑巴吗?为什么会说话?” “会说话自然不是哑巴啦!”艾新随口胡诌。“不是哑巴,就一定能说话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水云锦听得头晕,只好把问题抛开,再问:“我以为今晚死定了,你是怎么说动官府放人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有钱干么在我家做长工?” “长工做久了,自然能存下一点银子嘛!” “但姊姊不是说你工作是为了抵三餐,没钱拿的?” “是不从帐房那边支薪,但可以从你姊姊私房里出啊!” “姊姊,你有多少私房?”水云锦好奇地问水云初。 水云初真是受够了这个少根筋的弟弟,正巧到了家门口,她一把推他进去。“不管你有多少问题,都先给我把今天的错误反省一遍再来问!” “我有错吗?” “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是错!”气不过,她踢了他一脚。 见姊姊真的怒了,水云锦只得怀着满腹疑惑回房去,拚命地想他是何处露了破绽,竟惹官府找上门?这环节不补,以后还图谋什么反清大业? 大门口,只剩下水云初和艾新。她低着头,不太敢看他,但眼角余光又忍不住偷瞄他。 沉默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软软的声音才在她耳畔响起。 “你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她无法形容那种嗓音,是磁性?低沉?还是别有韵味?总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心尖儿狂颤。 本以为他那张脸像包子一样可爱就够迷人了,直到他开了口,她才深刻体会到“勾魂摄魄”是什么意思。 情不自禁地,她的脸又更红了,支吾半晌,才吐出蚊蚋般的三个字。“对不起。” “这你说过了。” “没有。”她含糊着低语。“刚才是用写的,才没说。” 他仰头哈哈大笑。“也对。云锦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你呢?就没一点疑惑?” 她偷偷地抬眼,看他笑得灿烂,那润泽的脸比天上银月更加皎洁。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目光被他紧紧地吸住,再也挣不开。 说不出的温暖和一股淡淡的悲伤同时滑过心坎。为什么明知道他俩之间不会有结果,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对他越陷越深? “怎么不说话?”见她久久不语,反倒是他生疑了。“气我骗了你?” 那真挚的问候让她觉得喜欢他也不是件坏事,或许结果不会完美,但至少过程中,她是幸福的。 既抽不出情丝,就任其缠绵吧…… 她摇头轻笑。“你有骗我吗?在今夜之前,你对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过,何来欺骗之言?” 潇洒的女人、敏锐的对手、贴心的知己,他看着她,那弯弯柳眉、细长凤目,皆是别具风情,无论哪一种,它们都如醇酒般迷人。 “你不好奇我是凭什么说退官兵的?” “自然是凭你的身分。” “你知道我的来历?” “只晓得你出身不凡,还有……”她抿唇一笑。“你不是哑巴。” 他摸摸鼻子,也笑了,四目交接中,浓浓的情感和无数的心意在交流。原来,他们是如此地了解彼此。 “你什么都知道了,难怪从来不问我。” “我想你也不爱人追根究柢,不如别问了。” 呼,他吐了口长气,一撩长袍,扬起清风,飘然出尘,正如三月天那轻拂春水的绿柳。 “谢谢你的不问。”他在水府大门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柳眉一轩,莲步轻摆,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鼻端闻到一阵清雅的香气,不像花儿,也不似青草,是……对了,宫里有一片竹林,从前每当他心闷的时候,便往林中一躲,藏它几个时辰,让哥哥找翻天。 那竹林里就是她身上这种清爽潇洒、又不脱秩序的味道。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放松,无比地舒服。 “在水家的这段日子,是我出生至今过得最愉快的。”正因她的知心,松了他的防备,他反而乐意说了。“我的家……很大、很麻烦、很多的勾心斗角,所以我一直不想回去。” “但你还肯提起它,就表示那里依然有你记挂的人。” 他撇头,望见她清澈的眸,不自禁地迷醉了。 “我其实挺想我哥哥的,但我若回去,对他、对我都不好。” “我可以就此猜测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吗?” 他点头。“我几乎是哥哥看着长大的。”玄烨只长他三岁,但他仍然记得,玄烨用稚嫩的身体、纤细的手臂护卫他的情形。 他总爱说:这是我的人,谁敢动他一根寒毛试试。 没有玄烨,就没有之后的福荣,和现在的艾新。 “那么你离家前便该与他说清楚,以免他担心、不安,甚至误会自己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才坚持不回家。” “不至于吧?”但话说得很心虚。在他心里,玄烨一直很厉害,没有什么击得倒他,所以……他似乎轻忽了玄烨的情绪。 “我不是你哥哥,所以无法体会他得知你离家出走时的心境起伏。不过若云锦对我干出这种事,我肯定饶不了他。” “你的意思是,哥哥的惩罚很快就会降下来?” “都说了,我不是你哥哥,我怎么知道他会如何做?” 他白她一眼。“你这样吓人真不道德。”但偏偏戳中了他的弱点。他们兄弟感情很好,所以他更在乎玄烨的心情,如果玄烨为了他干出什么蠢事,或者气坏身子,他会后悔一辈子。 “忠言总是逆耳。”她耸肩,似笑非笑地睇着他。 他与她的凤目对瞪着,良久良久,又噗哧一笑。 “你是故意要让我心里不安的。” “我这是在告诉你,不告而别是件很差劲的事,若有一天……”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淡淡的悲伤在凤眸里飘荡。 他心疼,探过手,握住了她扭绞衣角的柔荑。 “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出不告而别这种事的。” 她反手握紧了那只有力的手掌,感谢他的知心。若有一日,他们必得分离,那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徒留相思、遗憾无穷。 ★★★ 水云锦也不是蠢蛋,睡了一夜后,心情平静下来,再去回想艾新面对江宁织造局长曹玺和制台大人的景况。 很奇怪,艾新似乎才是那个主导者。 若说他这条命是艾新花钱买回来的,那艾新应该对两位大人毕恭毕敬才是,没道理整个立场颠倒过来。 还有,艾新既然不是哑巴,为何一直伪装?他是否别有目的? 于是,公鸡才啼,他便将艾新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不停地逼供他的真实身分。 艾新昨晚跟水云初聊到四更才睡,现在是困得要命,再被水云锦一纠缠,简直要疯子。 “你的那些问题云初都有答案,你自己去问她,别吵我睡觉。” “云初?!你什么时候跟我姊姊这般亲密了?”水云锦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老实招来,你是不是——” “如果你又想提她的闺誉问题,省省吧!她从来不在乎那个。”艾新挥开他的手,打个哈欠。 “姊姊就是太笨了,才会被你这种人耍得团团转。”他吼着,又要扑上来。 到底谁笨啊?艾新没耐烦地一指点了他的穴道。“云初让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你就想出这么些烂东西来?” “我有什么错?若真有错,也是当初不该答应姊姊救你回来,害她闺誉受损!”浑身动弹不得,水云锦只能以咆哮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姓艾的,你欺负我姊姊,早晚有一天,我要你以命相赔!” “这里没有姓艾的。”他姓爱新觉罗,谢谢。“再则,我与云初心意相通、两情相悦,难道还要经过你批准?” “什么?!你们——该死!你们知不知道,无媒苟合是要浸猪笼的!” “白痴。”艾新受够了这位水大公子的胡言乱语了,索性再加一指点了他的哑穴,换来一室安宁,再继续睡。 这一觉就直到了日上三竿,水云初来请,他方才起身。 简单换过衣服,他打开房门,迎面便见到她清秀的娇颜,一股灵秀直淌入他心坎。 无比的轻松在四肢百骸蔓延,让他舒服得想呻吟。 “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简单的一句话,便勾起了她满眼的温柔。 今天上午发生了很多事,让她的心有些乱,但是看见他,一如既往的亲切与平和,所有的不愉快便烟消云散了。 他对她伸出手,她很自然地将柔荑搭上。 当他们携手走入小小的寝室时,那份自然就像他们早已如此千年百载,不需要激情,一切水到渠成。 水云锦看到他们相处时的和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看姊姊对艾新那敞开心怀的信任、有如家人的亲切,要说他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事,打死他都不信。 完蛋了,姊姊真的被欺负了……水云锦一脸如丧考妣。 水云初这才发现弟弟像根木头似地杵在房间里。 “云锦怎么在这里?” “他还没五更就来了,问我的来历、目的,还有你的……那个……”艾新实在不好意思说,她弟弟对她的闺誉看重的程度简直是变态了。 水云初走过去,朝着水云锦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让你反省自己的过错,结果你就想些有的没有的,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水云锦身不能动、有口难言,气得俊颜通红。 艾新看他可怜,两指解了他的穴道。 水云锦立刻跳起来叫道:“你们两个立刻成亲!” 这下子,艾新和水云初同时给了他一巴掌。 “你又想到什么邪恶的地方去了?”她瞪眼。 水云锦捂着脑袋,无比地委屈。“你们两个都亲密到……像这样共处一室,却不成亲,成什么体统?” 要不是看他疼得脸都皱起来了,水云初一定再给他一掌。 “看清楚。”她把弟弟的身子转过去对着大门。“房门洞开,可见我们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哪里没体统了?” “可是你们手牵手。” 这回换艾新拉起他的手了。“我也与你牵手了,我们是不是也要成亲?” 水云初实在是被弟弟的迂腐气死了,一把推他出了房。“你再给我回去反省一回,想不出自己的错处,今儿个你就别吃饭了!” 看着水云锦愤怒、委屈、不满的背影消失,艾新忍不住好奇。“你一点提醒都不给他,确定他能反省出什么?” “有关你的来历,我早就提醒过他了,他总是记不住,我有什么办法?”至于水云锦一心反清、视国法如粪土的事,她可不敢在他面前提,只能暗地里再敲打、敲打弟弟了。 他给她倒了杯茶。“你怎么提醒的?” “最初在巷子里救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身上那袭红衣是御用之物,便告诉他,你来历不凡,当时他还说懂了,结果是什么也不明白。” 艾新只能叹息,以水云锦执拗又迂腐的个性,专心读书做学问兴许是好的,但要他做生意,怕是水氏织造坊的灾难了。 而以她的聪慧,又怎会听不出他叹息声里的意思? “云锦毕竟是水家的独苗,将来整个家业都要交给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磨成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事真的办得成?艾新想着头就痛,还是改变话题吧! “你找我有事?”虽然水云锦一天到晚质疑姊姊的闺誉,但艾新很清楚,不管水云初表现得多么人来疯,在她心底的最深处,理智永远压过感情。除非她有意,否则谁也损不了她的名节。 “曹大人派了男女各十名童仆来服侍你,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女的留下来给你使唤,男的打发上织造坊做工。”反正童仆的工银由曹玺那里开支,不用白不用。 “你不留两个男仆帮你分担一些粗重活?”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昨晚回来的时候,他便察觉水家附近藏了一堆护卫。有那些人在,他还有机会干粗活吗?现在这里够乱了,不需要再添人口增加麻烦。 “留下来做什么?做包子?我保证他们做的包子不会比我做的好吃。至于挑水、劈柴,那是云锦的活儿,我想他不会乐意被人取而代之的。” 她笑得越发欢快了。“既然艾公子对自己的手艺这么有把握,照例,今天还是要一百个包子送织造坊,麻烦你了。” “包在我身上。”他还怕昨晚身分大揭秘后,她待他的态度会改变呢!一切照旧就好,这水家里,最让他流连的便是这份平凡和朴实。 第五章 阳春三月,绿柳成林的季节里,水家迎来了一票奇怪的客人。 这群客人总数十余名,领头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仪容清俊,尊贵不凡。 水云初先看他的衣服,织底绣花,完全是御用样式,腰上一方盘龙佩,润泽光滑,身后两名侍从,外表高大威武,细瞧之下,居然没有喉结,她双腿开始发软。 什么样的男人会没有喉结?自幼净身入宫做太监的男人。 什么样的人可以穿着御用衣服,腰悬盘龙佩,又使用太监做随从?只有当今圣上啦! 天下何其大?皇帝今年到她家。就算不用脑袋想,她也知道皇帝是为艾新而来的。 她早料到艾新来历不凡,不是王爷就是贝勒,却万万没想到,他能惊动圣驾。再想到他老挂在嘴边叨念的“哥哥”……天,他是当今御弟! 是该庆幸她及时悬崖勒马,没利用艾新的身分谋利,否则现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前可是水云初姑娘?”年轻人,也就是当今圣上康熙问道。 “小女子正是。”她轻轻一礼。“公子想必就是艾新的兄长了。” “原来水姑娘知道我。”康熙面上笑着,心里倒把弟弟骂了一顿,好好的爱新觉罗.福荣不用,改什么名嘛!数典忘祖的小混蛋。 水云初却是最擅体会人心的,一眼洞悉他隐藏的不愉,忙道:“常听艾新提起兄长待他手足情深。” “手足情若深,何至离家二载余而不归?” “手足情至深,才将兄长安危放第一,思念深藏在心头。” 闻言,康熙深深地看了水云初一眼。半年多前,他得到曹玺的消息,找着四爷了,但四爷坚持不回宫。 康熙很清楚这个弟弟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执拗的心性,不是一般人改变得了,便令曹玺就近照顾弟弟,他加快脚步处理政事,安排朝务,直忙和了五个多月,才有今日江宁这一行。 这期间,曹玺的奏报一直没断过,而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提到了水云初。 据闻她迷惑了四爷、她闺誉不佳、她常往来市井,性爱贪小便宜。 乍看这女子,康熙找不到她有什么地方可以惑人,论容颜,只是清秀,讲风华,她少了韵味,说身材嘛,普普通通,却是没有一点特殊之处。 但交谈几句话后,她的味道就出来了。 她心思敏锐,而且聪明,就像他阿玛最爱的董鄂妃一样,人在身旁,如沐春光,难怪可以捉住小四的心。 “不知我弟弟现今人在何处,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当然。”水云初正想让婢女去请人,就见艾新闯进大厅。 “云初,厨房里的面粉——”咋呼声才到一半,他的目光便被堂上端坐着的威严身影彻底吸引住了。 康熙的嘴角在抽搐。时隔两年半,兄弟再相见,这小四居然一身白糊糊的面团、粉末,是什么东西啊?他离宫恁长时日,就都在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哥——”艾新笑得好开心,豁身扑了过去,抱住康熙,同时沾得他一身的面粉。“我好想你。” 康熙本来要骂人的,但听见弟弟亲亲热热的一声呼唤,瞧他那张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的容颜,满腔怒火都化成了怜惜。 “你这家伙,除了会说好听话哄人外,还会干什么?”他抱紧了弟弟,眼眶有些红。 “我还会做包子啊!”艾新得意地拍着胸膛,又扬起一阵白灰。“待会儿哥哥多吃几个,保证是你没尝过的好口味。” 这会儿,康熙连眉毛都抽起来了。 “你……常年离家不归就……都在做包子……” “是啊!”他回得很理所当然。 康熙的脸整个黑了。 水云初突然很庆幸,她家云锦有点小笨小笨的,不会这样气她,否则她早八百年前就被气到吐血身亡了。 她万分无比地同情这位皇帝陛下,有这么个家伙做兄弟,真是三生不幸! 但艾新有把人气死的本领,自然也有将人捧上天的能力。 “自从见过曹大人后,我便知哥哥定会来寻。你出来一趟不容易,弟弟怎么也得给你准备一样与众不同的礼物让你惊喜惊喜,所以我很努力学做包子啦,我现在会做七种口味的包子,全都做来给哥哥吃,好不好?” 太好了,好到康熙想揍他一顿。但他下一句话又让康熙心软了。 “虽然做包子很辛苦,揉面挺费劲儿,在蒸笼前又热得人浑身大汗,不过为了哥哥,我会忍耐。” 愤怒、亲情,两种情绪交杂扯着康熙的心脏,半晌,他咬牙。“你,很好。” “谢谢哥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份礼物,我现在去把它完成,很快就好,你等一等!”他一边说、一边跑,当然,也很有良心地把水云初一起带走了。 来到厨房,他弯腰喘着气。“哥哥的气势真是越来越强了。” “你还知道怕啊!”水云初嗔他一眼,忍不住气,两指揪住了他的耳朵。“你不叫皇兄,喊什么哥哥……你知道亲自把一位皇帝迎进家门那种感觉有多恐怖吗?” 皇兄、皇弟,只要加了一个“皇”字,再浓烈的手足亲情也会添入利害关系,还不如单纯的“哥哥”、“弟弟”亲切。 所以他总说,他有一个哥哥,玄烨是他唯一认可的手足,至于其他,那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出身皇族?” “我以为你口里的哥哥顶多是个王爷,谁知——总之,你害我受到了惊吓,赔偿。”当今御弟耶!不敲他一笔,她都觉得对不起天地父母。 “你手里捏的那只耳朵就价值千金了,还想要什么赔偿?” 气鼓鼓地在他的耳朵上扭了两下,她松开了手。“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东西我不要,拿真金白银来偿。” “你确定金银珠宝你就啃得下去?”他那张脸又开始发光,笑得天真,真教人想一脚踹下去。 “没有金银,你就拿银票来赔。”不与他斗嘴了,她直击主题。“喂,你哥这么大阵仗来访,水家招待不起啊!” “他是我哥哥,又不是外人,不需要特别招待啦!” “你哥和你或许这么想,但我得顾及外人的眼光,要是被发现水家对当今圣上不敬,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但如果我哥哥很喜欢你这种招待方式呢?” 她不太明白。“皇上难道不在乎我们这些市井小民的无礼?” “你别把他当皇上。”他赶紧扭转她的观念。“你是我喜欢的人,我将来的娘子,便是他弟妹。对于大伯,你只管放心与他交谈,偶尔亲密些、甚至顶撞两句也没什么。一家人,谁跟谁没吵过嘴?不要因为他的身分就把他摒除于外,那反而让他孤单、不舒服。” 她有一点懂了。“唉,高处不胜寒啊!” 他微弯唇角,露出一抹笑弧,却没有以前的肆意和天真,满是空虚,一眼望去,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她心微颤,这才知道悲伤并不净属于泪水。一颗心痛到麻木,便成了笑,没有生机、一片荒芜的笑。 她伸出手,用力地在他脸上揉了起来。 “你还有时间笑,刚才是谁说要做包子给大哥当礼物的?还不快去揉面?”如他所言,他的哥哥也是她的,那就把恁多繁杂、无趣的礼仪规范抛了吧!以最真诚的心意相处。 他看她的眼神闪了闪。方才,他好像又回到皇宫中,在那片一无所有的荒漠里,他饥渴得几乎死去。 而正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她便像天降甘霖,又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水云初,茫茫人世间,无数的男男女女中,他竟能遇上这么个知暖知意又知心的可人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云初,我说娶你是真心的,我一定光明正大、用八抬大轿迎你过门。”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将那柔软的躯体拥入怀里,这一刻,他的心暖得发烫。 她吸吸鼻子,眼眶好热。她相信他的真心,但是横亘在两人间的满汉之别,有这么容易跨越吗? 她很怕,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到这种凡事皆无法掌控,只能随波逐流的无助…… ★★★ 下午,水云初还在为晚宴该如何款待康熙而伤脑筋时,艾新已经蒸了十来笼甜咸荤素俱全的包子,说这就是今天大家的晚餐了。 水云初很为难。 “真的就只让他们吃包子?”即便他们兄弟情深,康熙不计较弟弟的恶搞,其他人会怎么想?要是认为水家慢待皇上,有欺君之嫌,会被砍头的。 “不然呢?”若照皇宫的御宴安排,一夜就可以吃垮水家了。艾新还想在这里安度余生,不想这么快让它烟消云散。 “至少上酒楼订桌宴席吧?”知道要把皇上当家人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她心里总是不安。 “你订普通酒席,哥哥没兴趣就算了,旁人还会怀疑你轻视哥哥,但上等的又很贵喔!” “你觉得要什么档次的才符合标准?” “一百两跑不掉。” “什么玩意儿!龙肉凤肝啊?这样贵。” “鲤鱼须、翠鸟心,总之就是些吃不饱,分量又少,味道也不见得多好的东西,它们唯一的优点就是——珍稀。” 水云初喘口气。“如果只有一次……那我还撑得住。”虽然她的心痛到滴血,但为了哄他哥哥开心,忍了。 “不可能只有一次,哥哥这一来,没有一、两个月是不会走的。”期间,康熙还会用尽各种方法说服他回宫,他太清楚哥哥的个性了。 她眼白上翻,脚步踉跄了几下。“我放弃,上包子吧!” “放心。”他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你忘了我是什么身分,我亲手剁的馅、揉的面、做出来的包子,就算值不了千金,百金也顶得过,谁敢说我们心意不够诚,哥哥第一个会把那家伙的脑袋摘掉。” 是啊!她居然忘记这个关键了。是当局者迷吗?还是情感惑乱了她的理智? 她摇摇头,有些晕眩。 “你怎么了?”他手掌贴着她的额。“没发烧啊!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看一下?” 她望着他,诚挚的眸里毫无保留的温柔,情深浓烈到醉人心魂。不自禁地,她的眼眶又热了。 好像爱上他之后,她心里就常纠着一团郁闷,时不时让哀伤染上了身。 难道爱情就是这样,品尝着甜蜜的同时,喉头也泛着一丝苦? 但她实在不习惯这种失控的自己,拚命想让脑袋清醒一点,可惜怎么努力都收不到成果。 反覆吸气、吐气,半晌,她硬挤出一抹笑。“我没事。” “你一定有事。”他也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可以看穿她心里堆积了很多问题,只可惜他不是神,无法一一厘清那些脉络。“不能告诉我吗?” 他们之间的身分差距说了有用吗?一个人烦恼总比两个人相视对泣的好。 “我真的没事。”她不想再说那些无意义的事了。“既然你哥哥会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我且找人将西厢房整理一遍,让他和他的随从们住一块儿。” “云初……”他很想知道她的心事,又不愿逼她,思虑再三,还是抑下了探究的念头,只道:“若是哥哥的来访干扰了你,我去通知曹大人,由他出面招待哥哥吧!” “这一通知官府,皇上离京的事不就闹开了?你不知道,民间……嗯……有些人其实……他们……”她不知道要如何委婉才能表达很多汉人打心底想要反清复明的念头,比如云锦,他就是个忠实的叛乱份子,唉,这是个教人不省心的孩子。 谁知他却笑得无比轻松。 “你若是担心天地会乘机作乱,大可放心,哥哥此番前来,身边每一个护卫都是万中选一的,除非天地会能召集上一支千人部队来攻,否则寻常几百人,他们还不放在眼里。再则,曹氏是哥哥的奶娘,曹大人万万不会泄漏哥哥行踪,哥哥住曹家很合适。”他只怕康熙会为了他而死赖在水家下走,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她听得很心动,但想了又想,毕竟是情郎的哥哥,真把他往外赶,她心里也难受,还是算了吧! “只要他们不要求享受跟皇宫一样的待遇,单纯多几张嘴吃饭,水家还支撑得起的。” 哥哥是个大气的人,必然不会介意那些小事,问题是他身旁那堆人,一个个受吹捧惯了,那种小人闲气才真正教人难受。不过撞到他,算那些人倒楣,他们若乖巧安静也就罢了,胆敢胡言碎嘴,保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 事情完全如水云初所料。当夜晚,包子大宴上桌的时候,康熙面色不变,但他那些护卫、侍从脸上差不多可以刮下一层冰了。 水老爷和夫人完全无视众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恩爱似神仙。 水云锦左瞧瞧、右瞄瞄,丢下一句话。“艾新,你们兄弟长相完全不一样耶!你大哥比你好看多了。” 艾新毫不在意地两手一摊。“彼此彼此吧!你跟云初的模样也没像到哪儿去。” 水云锦哼了声。他讨厌自己这张太过俊美的脸庞,也不说话了,埋头吃包子。 “各位也吃啊!我亲手做的包子,天下只此一家,错过了,保证诸位后悔终生。”他话里夹枪带棒的,不过举筷给康熙挟包子时,转瞬间又笑得天真无比。“我记得哥哥最喜欢吃羊肉,这茴香羊肉口味的包子是特地为哥哥研究的,你尝尝我手艺如何?” 康熙实在不了解这个弟弟,在皇宫里不好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他不要,偏要在民间做包子? 他看看面前碗里的包子,再瞧一眼笑得灿烂的弟弟,深刻地体会要带艾新回宫将是一条很漫长的道路。 轻叹口气,他举箸,正准备挟起包子。 “主子,请等一下。”一个内侍取出了银针,就要试毒。皇上吃的东西一定要先测试一遍,这是惯例。 但碰上正想找碴的艾新,便成了他发飙的藉口。 “怎么?怀疑我会谋害自己的亲兄长?” “奴才不敢。”那内侍吓得啪一声跪了下去。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有多么宠爱这位四爷,也晓得可以当面顶撞皇上,了不起被斥责一番,但千万别得罪四爷,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微笑中让人亲手卖掉自己。 那一跪,把水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看到家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水云初轻轻踢了艾新一下,让他克制点,别把大家都吓坏了。 艾新回给她一抹了然的眼神。他行事自有分寸,不会过火的。 “起来,跪那儿做什么?”康熙瞪了那大惊小怪的内侍一眼,又转向小四。“你明知这只是他的习惯,也拿来说事。” “哥哥说过,什么样的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就该适应什么样的生活方法。世上最愚昧的是太过坚持自己,妄图以一己之力,来扭转天下大势,这样做不仅劳民伤财,更有甚者,还将招致亡国灭种之祸。”这是康熙正式亲政时告诉艾新的话,满族以少数人的身分入主中原,最开始是压之以威,让天下人自己选,留发不留头。 但真正的统治,单靠武力却是不行的,因此康熙很重视中原文化和儒家思想,他以为要让大清千秋万代,就得使满人和汉人慢慢地磨合,彼此相融,最终成为一体,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想不到艾新把那些话拿来这里说,还……他妈的,真有道理。康熙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弟,心里是既骄傲又无奈。小四有如许才华,因何就不肯为朝廷效力呢? 他清清喉咙,说道:“小四说的有理,这不在家里,没那么多规矩,都坐下来吃饭吧!” 皇帝都开口了,那些护卫、内侍还能怎么办?彼此看了看,终于坐了下来,但身子僵得比木头还硬。 小赢一把,艾新并未得意忘形,一句“哥哥威风”、“哥哥厉害”、“哥哥好棒”……把康熙哄得差点找不着北。 若非门房突然来报,说是织造局的曹大人递帖求见,说不定艾新还能把康熙哄得忘了出宫的目的,再晕头转向地回京城去。 水云锦一听见“曹大人”三个字,心里就不痛快。他讨厌满人,尤其是满人的官,一个个都是混蛋。 筷子一丢,他站起身。“我吃饱了。”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了。 水云初被弟弟的无礼气到浑身发抖。艾新拍拍她的手,转向康熙。“哥,你要在哪里见曹大人?” “去大堂吧!”康熙若有所思地望了那空下来的位子一眼,放下筷子,慢慢地站起身。 “你与曹大人必有很多话聊,小四就不掺和了。”艾新身子都没挪一下,快乐地跟康熙挥着手。 他的行为和动作都很失礼,但康熙就喜欢他这种无拘无束的样子,只有心无所求的人,才能活得如此潇洒。他点头,让艾新继续吃饭,自去了大堂。 康熙一走,水老爷、夫人也跟着站起来。 水夫人先让相公带几颗包子回房,然后,她水灵清澈的目光凝视着艾新。“你哥哥很不简单啊!” “哥哥确实英明。”看来水家的女人都察觉到他兄弟二人的身分了,只不知两位男子是否仍在糊涂? “他能接受云初吗?” “娘,你胡说什么?!”水云初娇颜赤红。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本来没什么,你们开心就好,但若他家里人不同意,他哥哥又如此厉害,你们即使私奔,天下之大,也不会有容身之处的。” 这是她那个每天糊涂过日子的娘吗?水云初有些惊讶,娘亲大人几时被换了一颗精明脑袋? 倒是艾新一脸平静。他本就不相信犬生虎子这种事,真生出来了,也要能教善养才是,否则再聪明的孩子也会长成笨蛋。 水云初无疑是聪慧、敏感、精干,但这些东西都是她与生俱来的吗?不可能,肯定有人教育她,她才能将自身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她的成长背景来看,这指导者无非她爹娘二人。 今日水夫人的表现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测,所以他毫不惊讶。 “伯母请放心,哥哥也许可以管尽天下事,独独管不到我娶妻,今生今世,云初做定我娘子了。” 水夫人轻颔首。“这样就好,不过李府那边也得寻个人去说说,最好让他们正式退亲,省得日后再生枝节。”她叨念着回房了。 “李府?”艾新唇角斜勾,划出一抹魅惑的弧。“原来你订亲啦?” 水云初一拍额头,无奈、惊讶、懊恼……各式情绪划过心头,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唉,娘亲大人可真会替她找麻烦。 第六章 “我都不知道你早已有未婚夫。”水夫人一走,艾新就开始笑,明亮的眼半眯着,脸上散发出一缕缕冰寒的邪气。“不知道那位幸运儿是哪方俊杰呢?介意告诉我吗?” 水云初第一次发现,他那张可爱的脸也可以变得很阴、很酷、很凌厉,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连连后退。 “亲爱的云初,可以麻烦你帮我引见一下这位……李公子吧?李公子今年多大了?样貌如何?家里做什么营生?”他轻捻手指,眼里发出的魅光勾魂摄魄。 “艾新,冷静点。”她心儿乱跳,一直退、一直退,直退到墙角。“这是场误会。” “你的意思,我可以把它理解成你并未订过亲吗?”他停步在她面前,身体并末压制她,但两人的肢体却紧贴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她苦笑,低头看一眼自己起起伏伏的胸脯,她呼吸,他也呼吸,因此每当她的胸部微微鼓起,两人的身体便反覆厮磨,带出一丝电流,教人四肢酥麻。 “我是订过亲……”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抖意。“但那桩亲却是在我还没出生前就指下的,怪不到我头上吧?” “可你没有告诉我。”这才是他最郁闷的。 “我没说是因为我早当这桩亲事不存在。”她叹口气,缓缓解释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水家的织造坊陷入巨大危机,爹娘怕撑不过去,想起了李府这桩亲,便请他们提前来迎亲。 其实水老爷和夫人并无意向李府借贷以度难关,两位老人家只希望女儿能摆脱这个泥沼,有个幸福的未来。 但李府却百般推迟这门亲事,只道少爷年纪太轻,再缓个几年。其实李大少年长她五岁,十七娶亲,已经算很年长了。 这几年陆陆续续听说李大少纳小妾,赎歌妓,却不见他上门求亲或退亲,恐怕是不想担上嫌贫爱富的骂名,所以故意拖着她,要水家先受不了,自己去退亲吧? 水云初很不屑李家这种做法,再加上认识艾新后,两人彼此相得、情感日增,无意间,她便将这桩亲从脑海里抹去了。 闻言,他眉眼飞扬,饭厅里昏黄的烛火在他的笑颜上跳跃,勃勃的生机散发着让人心动的温暖。 “幸好李大少够笨,才让我有机会捡到宝。”大掌捧起她的脸,蜻蜓点水般的啄吻在她嫣红的樱唇上一滑而过。 她倒吸口气,逸出一记娇软的惊呼。 他的唇重新覆上,细细品尝着她芳香如花瓣般的唇。 她的身体软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酥麻让她脑袋整个晕眩起来。 他大掌即时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带,柔软的娇躯几乎整个化入他的身体中。 他用力抱起她,两片唇贴得密实,她发出一记轻软如绵的呻吟。 他的心跳失控了,迫不及待滑过她两片樱唇,探入她湿暖的唇腔。 近乎是粗鲁的,他的舌卷住了她的丁香。 她惊呼,一向和暖、带着温柔波光的凤眸突然睁大了,圆滚滚的,与他漆黑的眸对视。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惊讶、兴奋,和……一点点恐慌。 为什么恐慌?难道她害怕他的碰触? 她小巧的丁香在颤栗,似乎想逃离,又控制不住地要与他的舌缠绵。 她纤弱的肩膀在他怀里细细地抖着。 他愈发纳闷。如果她不喜欢他的亲吻,为何要回应他? 倘若她心里是开心的,那她的害怕又是所为何来? “唔!”忽地,她开始挣扎,慌张且惊恐。 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吻得不对吗?原谅他在这方面也是个生手,他会改进的。换个角度,继续。 但她却挣扎得更用力了。 他只好不停地变花样,亲吻她、挑逗她,大掌沿着她纤巧的背脊来回抚摸,平稳她的情绪。 但她突然眉一皱、脚一抬—— “唔!”他闷哼,双手捂着胯下,连连后退。“你干什么?!” 她虚脱似地靠着墙坐了下来。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她一边喘、一边瞪他。“你干什么?存心闷死我?” “我……谁要闷死你了?”幸好她力气不大,否则他终生“性”福就没了。 “一般亲吻有这么久吗?我快窒息了你知道不知道?” “啊?”他眨眼,感觉无数的汗珠正在往外冒。“我只是吻你的嘴,又没捂住你的鼻子,难道你不会用鼻子呼吸?” 轰,好像正月十五宫内放烟花一样,她的脸一瞬间被烧得红亮。 他看着她那双媚丽的凤眸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既惊且慌,忍不住仰头大笑。 “你不会连亲吻时该怎么呼吸都不知道吧?” 一句调笑呛得她咳嗽不止。“你你你——” “我知道你是生手,以后我会慢慢地、很仔细地教你的。”他笑得不怀好意,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眼。 “多谢喔!”她真想拿东西砸他,但想起自己好歹是名媛闺秀,不跟无聊人士一般计较。“我的问题你都知道了,现在换你来解开我的疑惑了。” “我的身世来历早跟你说了,你还有哪里不懂?” “你是满人,还是皇家子弟,哪可能娶一个平民汉家女为妻?你哥哥头一个就不会赞成,而你居然骗我娘,万一她当真了怎么办?”这根针已经插在她心里好久好久了,她拔不掉,只有接受它。 但她还是爱他,甘心情愿奉上一颗真心。 这不是她大方、也不是她赞同“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蠢话,她只是控制不住爱他的感情,于是选择沉溺当下。 她很清楚有一天他会离去,而她会悲伤,所以她更爱他,飞蛾扑火似地抢着时间,把全部的身跟心都交给他。 她只想爱他,直到自己不能再爱为止,待他走后,便可以抱着这份挚爱的回忆过一生。她自信做得到。 可他不能给她娘一个不切实际的承诺,她娘亲没有她这么坚强,万一禁不住他的离去,该如何是好? 艾新想到好几次,他们手牵着手,他跟她描绘着未来平凡的幸福时,她脸上那抹甜美的笑,和偶尔滑过眸底的悲伤,他一直不懂,悲从何来。 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她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意跟他交往的。 这傻姑娘,既然爱得这么卒苦,为何始终不说?如果不是水夫人横插一脚,她担忧自家亲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向他提起这件事吧? 在情与义之间,她总是先周全了后者,等身边的人都快乐了,她才会想到自己,要他如何不心疼她? “我并没有骗你娘,我确实要娶你,也能娶你,你顾虑的那些问题在我身上都不存在。” “不可能,满汉之间的通婚有多严苛,我很清楚。” “如果我额娘就是个汉人呢?” 所以他稍一提,她脑海里便有了一个淡淡的形象。“你额娘是……董鄂妃……不,是端敬皇后?!” “我阿玛非常宠爱我额娘,所以我一出生他就想立我做太子,但我不是纯正的满人,朝廷内外没人愿意承认这样一个太子。听说从我出生那一天开始,就饱经下毒、暗杀与谋害,逼得我父皇不得不对外宣布皇四子百日而殇,将我送出宫去,才保住我一条小命。” 他说得云淡风轻,她听得浑身颤栗。整个皇宫、朝廷全部加起来,有多少人?而他们共同的目标却是杀掉一个婴儿……艾新的人生岂止是跌宕起伏,根本是步步危机。 她捂住脸,重重地喘息,心痛得好像就要死去。 “那现在呢?是不是还有人要对你不利?” 他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大掌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放心吧!我都已经是个‘死人’了,对那个皇位再无威胁,谁还会那么无聊找我麻烦?而且……”他拉开她捂脸的手,细碎的吻落在她额头、鼻尖和那苍白的双颊上。“我现在很庆幸自己未曾名列宗谱,这样就没人可以阻止我娶你了。” 她咬着唇,眼眶好热,视线望出去,尽成了一片蒙眬。 “傻瓜,这有什么好哭的,没有那一段过去,我怎能寻到现在的幸福?我不知道多感激它。”他甚至感谢鳖拜打得他一身伤,否则他不会被她捡到,结下这段情缘。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吐气。“我没哭。”千万人中得遇他,这是幸事,她开心都来不及,绝对不教泪水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切。 她笑着,勾起唇角,笑得无比开怀,笑得凤眸里秋水荡漾。虽然她其实好心疼他,痛得身子都发抖了。 用力抱住他,她把他往怀里带,抱得好紧好紧。 他先是吓了一跳,却感觉到她的温柔,圆眸湿了,双唇抿了抿,绽出的是春风般和暖的笑靥。 ★★★ 对某些高官富商来说,能够接待皇帝是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但对水云初而言,皇上的进驻只代表着家里又多了几十张嘴吃饭,她肩头上的担子更重了。 最可恶的就是艾新,居然说她不公平,对他就喊;不工作,没饭吃,待他哥哥便似伺候祖宗,大小眼得也太明显了。 混蛋家伙,也不想想,她是为了谁才百般讨好康熙帝? 艾新在皇室里虽已是个“死人”,但他跟康熙的手足之情却是货真价实,康熙无权置喙他的婚姻,但若因她而令两兄弟反目,他肯定还是会难过。 所以她只能很苦命、很苦命地去赚钱,再度换上那件华丽富贵、好像一座移动金山似的金缕衣,总觉得它越来越紧,束得呼吸困难。 她又长个头了吗?拉拉明显短了一截的裙摆,稍微把脚弯一下,还能遮住绣花鞋,但再长下去,这衣服就真的穿不上了。 “唉,到时我拿什么装门面,去跟人家谈生意?” 如今,水氏织造坊出来的产品已经无法进入大市场了,不是说品质不好,而是产量太低。在政令的限制下,织机被减了,有能力、有本事的织工纷纷另谋他就,其他的织造坊或者转业,或开除老织工,改用年轻人,一来工资低,二来年轻人的手脚快,产量也能提升一点。 但水云初做不到,那些老织工从爷爷那一辈就在水家做事,他们已经不是雇工,而是家人了。 再则,她认为老织工们虽创造不出新花样,但胜在技艺扎实,织出来的锦缎比较一般的,花纹更细腻、色彩更丰富,那是再新奇的花样都比不上的。 没有产量,就跟人家比品质吧!因此,水云初将水氏的客户定位在那些豪门巨贾上,而要跟他们打交道,她就不能太寒酸,否则门房都不放她进门了,还谈什么生意? 可现在,她的门面快撑不住了,要再花重金打造一套吗? 真讨厌自己长得这样快。 满面的哀凄,她踏出了闺房,才转上回廊,迎面撞见康熙帝,来不及行礼,便被他身上的衣服吓一跳。 “你你你……这这这……” “云初,你怎么了?不认得艾兄弟了吗?他穿这件衣服是不是很好看?”出来献宝的是水夫人。 水云初一把拖过母亲,闪到廊柱后低声问道:“娘,那块布你从哪儿找出来的?” “老典家啊!你之前不是说家里放太多贵重东西危险?就把一些上等云锦、古董宝贝都放在老典家的宝库,让他家的护卫帮忙守着?前些天艾兄弟来,我一看他,就觉得以他的气势、风度,简直是为我们家的镇店之宝生的,便去找老典将布拿回来,又请人连日赶工,终于赶上给他做了件袍子,好看吧?” “嗯,美到天翻地覆、帅到惨绝人寰。”重点是,典家是当铺!她所谓的护卫根本是谎言,事实是家里没钱了,她不得不典当一些贵重物品,以换取生活所需。 现下娘亲去把东西拿回来了,就算两家交情再好,做生意也要明算帐,典叔叔没当面拆穿她的骗局已是仁至义尽,她还是得凑钱去还清这笔债啊! 可她还能去哪里凑钱?要维持水家眼前的华丽表像已耗尽她的心血。 康熙走过来,后头照样跟着一排护卫和内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那人龙似乎长了一点。 “如云似霞、光辉璀璨,水家的产品确实让人眼睛一亮。”他举手,轻弹了下衣袖。“无论质地、花样、织法,都不输江宁织造局,还略胜一筹。” 那又如何,夕阳产业,依旧没有光明的前途。 “过奖。”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了,她的回应有些迟钝。 “好的东西不应该被埋没,小四的提议,我会考虑。”康熙留下一句别具深意的话,又解下腰间的盘龙佩,递给她。“既然小四钟情于你,我这做兄长的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方玉佩就权充艾家的订亲礼吧!” 水云初没有听懂康熙前半段的话,却了解自己和艾新的关系已经获得康熙的认同,一时间心湖潮涌,伸出来接玉佩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谢谢……艾公子……” “你还是叫我哥哥吧!”满汉之分在康熙眼里从来不是大问题,尤其水云初的聪慧更补足了她在家世和容颜上的不足,因此,对于这个弟媳,他还是满意的。 “是,哥哥。”盘龙玉佩捧在手上,好沈好沈,成为艾新的未婚妻后,必然会有更多的义务与责任等着她履行,那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但想到自此而后,她便能与艾新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共对乌铜镜里,青春到白头,她的心又好轻松,仿佛被一朵云托着,就这么飘呀飘地直上了九重云霄。 康熙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起步离去。 水夫人偷偷地凑近女儿耳畔。“云初,乐呆啦?还没嫁呢,心已经全飞到艾新身上了。” “娘——”她想到了,要找娘亲大人算帐。“你老实说,除了那块镇店之宝外,你还有没有在典叔叔家拿过其他东西?”她得衡量一下,当铺那边还有多少债得清。 “没有了。” “真的?” “当然。”水夫人边说边跑,不敢告诉女儿,她还在醉香楼订了桌酒席。毕竟,老招待客人吃包子也不好意思嘛! “那还好。”水云初松子口气,将盘龙佩悬于腰上,步出回廊,才准备出门,迎面碰上了醉香楼的小伙计,说是来收晚上的酒席钱。 她心底一把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娘,你——好样的!”订酒席就算了,还订最贵的!她忍着泪,万分不舍地掏钱付帐。 看着小伙计高高兴兴地拿着银票走了,她的心在滴血。 “一个月!娘,你被禁足了,从现在起,三十天内,不许你踏出家门一步!”她转回屋内,招呼了管家、门房诸人,将水夫人的禁足令发布下去。 “不能出门,我看你再到哪里乱花钱。”她跺着脚出门,赚钱去。 今天的目标是江宁有名的茶商苏归鸿,他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传闻貌美如花,但苏归鸿一直舍不得将女儿嫁出去,一年、两年地留着,不知不觉,也到了留不住的年岁了。 现在苏归鸿要给女儿招亲,肯定得做几套新衣裳,正好织造坊那边出了几块别致又精细的锦缎,若苏家肯花大钱买下,这两个月,水家的周转资金也就有着落了。 “我一定要做成这笔生意。”但不能由苏归鸿身上下手,那老头子从来不与女人谈买卖,最好的对象便是苏小姐。 “我应该——唉哟!”谁啊,走路都不看路的,差点儿撞死她。 “水姊姊,对不起。”这个怯怯的声音,却是蒋欣蓉,水云锦的未婚妻。 “原来是蒋妹妹。”水云初看她肩背双剑,英气飒爽的样子,跟弟弟还真像,都是爱舞刀弄棍。“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我……”蒋欣蓉才开口,眼泪就滑下来了。 “怎么了?别哭、别哭,谁欺负你了,告诉姊姊,姊姊替你报仇。”水云初赶紧掏出手绢替她擦眼泪。 “姊姊……”蒋欣蓉趴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蒋妹妹……”水云初看看左右围观的人群,有股仰天长啸的冲动。可不可以放过她?这里是大街上,不适合上演此等滥情剧码的。“你有话,咱们找个茶楼坐下来慢慢说如何?” 蒋欣蓉摇头,抽噎着。“我只想见云锦。” “他就在家里,你想见,尽管去找他。” “可云锦不见我。”说着,她又哭了。“云锦一定是气上回爹爹骂了他一顿,所以恼我了,不要我了,哇……” 想到这爱哭的丫头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弟媳,水云初更想哭,但云锦又跟蒋老爷闹意见吗?她怎么不知道?回头得问问弟弟。 “不会的,你跟云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怎会恼你?”她随口安慰道。 “可我几次去找他,他都不见我。” “也许他那时心情不好,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呢?你多找他几次,他一定会见你的。” “我不要等那么久啦!姊姊,你帮我叫他出来,让我们见见面好不好?”蒋欣蓉拉住她的衣襟,一副水云锦不出面,她就不放手的姿态。 挣脱不了、说理也不通,水云初实在拿她没辙,只道:“我要先去苏家谈笔买卖,等我办完事,再想办法帮你和云锦会面。” “什么买卖会比我和云锦的终生幸福重要?姊姊,云锦已经躲了我三个月,再见不到他,我会死的。” “可我要卖——” “不管你要卖什么,我出双倍价钱买了,姊姊,拜托你啦!” 果然是个天真不晓事的大小姐,水云初也算佩服她,但有钱不赚是呆子,她要买就给她喽!横竖水家还占便宜呢! “你要买这批锦缎没问题,我也可以带你去见云锦,可你得先等我半个时辰,过后我们一起回家。”她要去找典叔叔结算一下娘亲拿走那块镇店之宝的银两。 “还要等啊?”蒋欣蓉眼一红,又要哭了。“姊姊,你不会骗我吧?”爹爹总说水家是贪蒋家的财,才不退肯亲,又不来迎亲,目的是想拖着她的青春,以便敲诈出更多的嫁妆。但她不信,云锦一直待她很温柔啊!可水云初的推托却让她起了疑惑。“那……要我等也行,必须留下一样保证。” “保证?” “避免姊姊放我鸽子。”她上下打量水云初一番,见着她腰间那方盘龙佩,一把抢了去。 “蒋妹妹,你干什么?!”水云初脸色大变,扑过去就要把玉佩抢回来。 “姊姊什么时候带我见云锦,我就把它还给你。”几个纵跳,她飞过了两座屋檐,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水云初呆在路中间,眼睁睁看着定情信物被抢走,心好像也被带走一般。 “怎么可以这样?”那是康熙给的,是她能够成为艾新娘子的保证,也是皇帝的随身物,她绝对不能丢失它。 “还给我!”拎起裙角,她迈步直追。 “蒋妹妹,你把玉佩还给我!”她喊着,足足跑了两条街。可一个不谙武艺的平凡女子,怎么跑得过一名轻功一流的侠女? 汗水湿透了重衣,她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痛苦地干呕着,而蒋欣蓉依然不见踪影。 “可恶!”不死心,她继续追,以为自己在跑,其实跟爬没两样,走三步,跌一跤,直到两眼昏花,视线望出去净是迷茫。 “云初……”隐隐的,一个软软的声音拂向她耳畔,好温柔,好熟悉。 是谁在叫她?她极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来人,却无能为力。 “云初!”一只有力的手臂捉住了她。 那温暖的触感唤醒了她仅剩的一点精神。“艾……艾新……” 是他——两行热泪滑下,她的身子也瘫了。 “云初!”他眼明手快地将她抱入怀中。“你怎么了?” “盘龙佩……”她只有力气说这么多了,随后,整个人便沉入黑暗中。 但即使昏迷着,她唇畔仍然带着笑,因为艾新来了,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她都不是孤独的。有人作伴、有人相知,她很安心。 第七章 昏昏沉沉中,水云初听到两个争执声,是康熙和云锦。 他们好吵,而且云锦很失礼,她真怕弟弟脾气一发,会在康熙面前吼出“反清复明”,那明年的今天,她就可以雇人给弟弟坟头上的草浇水了。 她想叫他们别吵了,然后再把云锦捉来教训一顿,却发现自己累到连开口都不行,遑论起身阻止他们辩论了。 水云锦一直很讨厌满人,本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就算了,可打艾新的大哥来做客之后,满人的官是一个接一个朝家里来,看得他满肚子的火腾腾往上烧。 自然,他就不会给康熙好脸色。 康熙也是七窍玲珑心的人,哪里看不出水云锦对他的排斥,不过他一直很忙,没时间找水云锦谈话,难得今日碰上了,就把心结解了吧! 他先将内侍和护卫都赶出门,才抱拳道:“在下冒昧打扰贵府,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 艾新的大哥,也可能是姊姊未来的大伯,水云锦并不想将两家的关系弄得太难看,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敢,只要艾公子今后少招惹些官儿上门,随你爱住多久,云锦都没有意见。” “听水兄弟的意思,似乎很不喜诸位大人。” “一堆不明是非、不分轻重的蠢货,谁会喜欢?” “我观江宁诸官员,虽称不上个个能干,也算清廉,何以招厌?” 这家伙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水云锦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可知水家是做何营生?” “织锦。” “那你再告诉我,民间织造坊得罪朝廷了吗?为何要下‘织机不得逾百’的命令?城外一堆土匪强盗,官兵不去抓,成天盯着我们这些织造坊业主,这里不准、那儿不许的,怎么,现在经营织造坊的都成了贱民?” 关于限令一事,康熙到达水家第一晚,艾新就找他聊过了,说这条政令害苦了很多以纺织为业的百姓。 但康熙也有自己的看法。“水兄弟是否想过,同样一块土地,用以种植粮食和养蚕取丝所能获得的利益差别有多大?而追逐利益是人性,倘若放任织锦一业横行,则百姓将上地尽数用以种桑养蚕,人人都去做工,国还能成国吗?” 水云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大笑。“你肯定是那种读很多书,却很少接触外界的人……嗯,就像书呆子一样,有满腹学问,却没半点实际的。你说养蚕,你以为想养就养吗?你知不知道生丝的价格也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一个养蚕户的丝都能顺利被收购的,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去做织工。” 康熙也算个大度的人了,并不太在意水云锦的失礼,倒是躺在床上的水云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即便百姓不逐利而居,但限令开放后,民间织造坊必然大增,过个一、二十年,锦缎的产量就会高于国内所需,届时,还是会有很多人丢掉饭碗的。” “我们可以卖到海外去啊!不论是西域还是南洋,锦缎都是最高级的货品,能将全天下的金银都赚到中原来,有什么不好?” 康熙低头,陷入了沉思。 床上,水云初心里也小小震撼了下。一直以为弟弟年轻气盛,做事不考虑后果,想不到还挺有脑子的,想的东西也很深远。 或许她可以考虑稍微对他透露一下艾新兄弟的身分了,相信弟弟能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你的话我会考虑。”好一会儿,康熙说。要打通商路,并且维护商路的通畅也是一件麻烦事,须谨慎处理。 水云锦给他两个白眼。“你以为你是谁啊?只要那个狗屁皇帝一日不解除限令,你再考虑一百年都没用。” 康熙突然挨骂,有点儿呆掉。 水云初却是吓得岔了气,低声咳了起来,总算让两人注意到她的清醒。 “姊,你还好吧?”水云锦抢先一步冲到床边,扶起姊姊,替她拍背顺气。 水云初小嘴张了张,却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 康熙替她倒了杯水,水云初受宠若惊,倒是水云锦无知所以无畏,大剌剌地接过杯子,小心喂她喝了起来。 待半杯水入腹,水云初的精气神回来了些许,好奇的视线定在康熙脸上。他应该是很忙的人,怎么会有空守在她房里? 康熙毫无保留地道出了来意。“请水姑娘说一下玉佩丢失的过程。”那毕竟是他身分象征的一种,万一被不轨份子滥用了,后果会很麻烦。 水云初也想过这种可能,才会不要命地想追回盘龙佩。 她将遇到蒋欣蓉的事很详细地讲了一遍,惹来水云锦一阵碎碎念。“既然东西是她拿走的,找个时间,我再去拿回来就好,你有必要把自己累成这样吗?我保证你明天起来身体会更痛,而且——” “闭嘴!”水云初横了弟弟一眼,换来水云锦一个鬼脸,但他还是很给姊姊面子地住口了。 康熙垂眸,掩住一抹笑意,想起小四说的“平凡幸福”约莫是这等景况吧?奈何他肩负重责,如此享受,偶一为之可行,天长日久,难免消了锐气,便是祸非福了。 “这是个意外,水姑娘不必记挂在心,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告辞。” “再见。”水云初长吁口气。终于过关了,老天保佑。 水云锦对着康熙远去的背影狠狠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你这笨蛋!”水云初很累,累到手脚都在发颤,但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朝弟弟的耳朵拧去。“跟你说过几次了,别妄议朝政,你总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水云锦可以躲过这一拧的,但看姊姊气虚体弱的样子,还是算了,主动把耳朵凑过去,让她消消气。 “冤枉啊,姊,我几时妄议朝政了?” “刚才你说的那一篇不是妄议朝政是什么?” 昏迷着也能听见人说话?这也太神奇了吧!他觉得被姊姊拐了,愈发不服。“既然你都听见了,就该知道我没有妄议,我说的都是事实。” “即便是事实,也不该由你来说,更不该用那种口气说。”原来拧人耳朵也是会累的,她放下手,辛苦地喘着气。“云锦,你……唉,我该怎么说才好?你……我问你,你真觉得恢复大明,百姓的生活就会更好?” “起码我们的生活会比现在好。”他也是有私心的,反清复明,他想的是再振水家声誉,不全然为了国家民族。 “如果你指的是钱财部分,我同意你的看法,毕竟,水家曾是江宁首富。但你若说当时的日子舒心快活,我却不赞成,咱们曾爷爷、外祖母是怎么死的?锦衣卫、东西二厂,他们岂不比清廷更可怕?” “那……大明朝起码没有来上一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啊!” “但你去翻翻历史,哪一朝哪一代的争霸天下不是血流成河?就说一代明君唐太宗,他再怎么圣明,也抹煞不了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的丑事。” “但他最后也做了很多好事。” “你怎么知道当今圣上不会再造第二个贞观盛世?” 他用力地翻个白眼。“姊,你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倘若当今圣上能有度量听你一番妄言而不动怒,你还会认为姊姊的话是玩笑?” “皇上在宫里杵着呢!怎么会听到我的话?除非——”他撇嘴。“你不会指艾新的哥哥吧?” “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家大业大,很气派、很有威势的一个人。”想了又想,他终是摇头。“我猜他肯定出身豪门,也许还是个王孙公子。但我还是不喜欢他,虽然他一直表现得很平易近人,可我看得出来,他骨子里是很高傲的,他认为整个天下都应该跪趴在他脚下,就像那些把汉人当贱民的官儿一样。” 废话!这个天下本来就是康熙的,他理当高傲,难道还能要求一个皇帝卑躬屈膝?不过…… “他是艾新的哥哥,他们系出同门,你不喜欢他,却爱和艾新混在一块,又是何道理?”尤其他跟艾新学武的勤奋劲儿,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柔软的手被剑柄磨破出血,他也没停止锻炼,直练到掌间长满厚茧,连水云初都被他的执着折服了,渐渐打消了逼他放弃习武的念头。 “艾新不一样,他是真正地亲切,真正地享受住在这里的生活,而不是施恩,仿佛他肯住下来是给我们面子。呿,谁爱担这份责任了?”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云锦,你既知他出身不凡,也该猜出他正是你最讨厌的满人,你还在他面前胡言乱语,就不怕给家里招祸?” 水云锦沉默良久,叹口长气。“姊,看到艾新的哥哥后,我就一直在想,你跟艾新之间能有未来吗?说实话,我很想把他们兄弟都赶走,可艾新那么好,你又喜欢他,我真做不出来棒打鸳鸯的事,只能在心里生闷气,久了,难免失控,就想说几句刺耳的话。” “傻瓜。”她拍拍弟弟的手。“我跟艾新的事你尽管放心,艾大哥已经许了我们的亲,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毕竟,君无戏言嘛!“姊姊现在只担心你。云锦,我知道你学了一身好本事,眼界也开了,那就更该明白,改朝换代是无可避免的事,我希望你能用更开阔的心去看看这新的天下,不要太执着于过去,这样对大家都没好处。” “姊姊……”很多事,他心里其实是清楚的,最起码爹爹跟他说过,现在江宁的乞丐比超前朝,那是少多了。 鳖拜倒台后,康熙也不兴文字狱了,老百姓的生活渐渐平稳,自然,想要反清复明的人就少了。 但他的理想却始终没变,因为他在意的不止是百姓,他更希望不负自己“云锦”之名——让水氏织造坊的“云锦”名动天下。 就为了这一桩,他可以不计个人得失,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这一番心事谁能明白呢?最终,只能回给姊姊一记沉长的叹息。 ★★★ 水云锦常常胡言乱语,把水云初弄个啼笑皆非,但偶尔,他也会冒出几句非常中肯的话,她则会被气个半死。 “这个可恶的云锦!乌鸦嘴,永远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在床上蠕动着,真被弟弟说中了,睡了一夜,她的身体不仅没有比较好,反而更痛了。 “唉哟……”她的脚痛到好想把它们剁掉。“这样怎么去洗沐嘛!” 叫人来帮她更衣吗?也不是不行,只是觉得有些别扭,打有记忆后,能自己做的事,她从不假他人之手,独立自主惯了,有一天突然要她依赖别人的帮助,尽管那些人是侍女,服侍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心里依旧有障碍。 “想不到我也会有动弹不得、变成废人的一日。”天啊,越来越疼了。 “你这是缺乏锻炼,一朝劳动过度,身体自然承受不住,休养个两、三天就好了。”艾新给她端洗脸水进来了。 水云初呆住了,下一瞬,她以无比迅捷的动作往被里一缩,整个人被棉被包得寸肤不露。 她平日也不是太在意容貌的人,但就是不想被艾新看到她披头散发的模样。 艾新吓了一跳。前一刻还瘫在床上装死尸的人,怎么眨个眼就恢复了? “云初?”忍不住好奇,他放下水盆,走到床边,手指戳了戳棉被山。“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不用管我,快点出去啦!”蒙在被里,她只觉自己闻起来臭臭的。 “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很丑,又很臭,不想吓到他,但这些话她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没有原因,总之你出去。” “可我帮你把盘龙佩拿回来了,这样你还要赶我出去?” “盘龙佩——”棉被山震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原状。好险,开心过度,差点就自曝丑态了。 挪挪身子,她把脑袋更往床角缩,只探出一只手,道:“给我。” 他从怀里拿了封纸包放到她手上。 棉被里,她疑惑地皱了下眉。这重量跟大小都不太对耶! 好奇地缩回手,她在被里打开纸包,瞬间,怒火直冲九重天,棉被山……当然是烧得没了。 “我让你给我盘龙佩,你给我只鸡腿干什么?”还是一只吃剩下一半的,真没诚意。 艾新对着那张终于冒出来、气得通红的娇颜,露出一抹似水般温柔的笑。 “总算又看见你生气勃勃的样子了。” 她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糗态尽露了。 “啊!”她惊呼一声,又要往被里躲,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艾新的吻带着前所未有的侵略,攻占了她的唇。 她瞪大了眼,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双瞳跳跃着灼烈凶猛的火花。 她倒吸口气,一直以为艾新的自制力很强,脾气也算温和,原来是她看错了。 很多事、很多时候,他只是不想去争,于是收敛了爪牙,让人误会他天真可欺,其实他很执着,对于真心想要的东西,往往不择手段,比如她。 他爱她、想她、要亲她,哪怕她再怎么躲,他用哄的、用骗的,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浓烈的吻软了她的唇,他饥渴的舌拚命追逐着她的丁香,一旦碰触,便是无止无休的勾引缠绵。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唇舌间的纠缠是如此强大,令她微微发痛。 但这种痛楚又带着诚挚的情感,让她在双唇发麻的同时,心尖颤栗,四肢娇软得化入他怀中。 他拥抱着她,力道惊人,好像要把她整个揉碎,塞入他的身体里,以确保两人永不分离。 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他们的感情已经受到所有人的祝福,为何他的情绪还会如此大起大落,是发生了某些不好的事吗? 如果有意外,他应该告诉她的,她可以帮他,就算她能力不够,至少她做得到倾听与陪伴。 在做生意上,她乐于猜测,偶尔勾心斗角也是一种生活调剂,但面对心上人,她喜欢的是放松,什么都不必想,只要两人互相依靠着,便是一种幸福。 而今,他却给她一种将她排除于心门之外的感觉,她很不舒服,胸口又闷又痛,视线也变得昏茫起来。 “云初!”他啼笑皆非地轻拍着她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脸蛋。“呼吸,你又忘记用鼻子呼吸了。” 她眨眼,一下、两下,还是没醒悟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叫你呼吸啊!”他张嘴,在她挺翘的小鼻子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啊!”她惊呼,终于本能地开始喘息起来。 他似笑非笑睇着她。“看来我们要多多练习亲吻了,以免哪天我一时吻得太忘我,忘记提醒你呼吸,你会活活憋死。” 她摸着鼻子,细长的凤目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好啊,不过这回我主动。” “你?”不是他看不起她,从他们唯二的两次亲吻看来,她的表现都非常不理想。“你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有道理。“好吧,你试。”他含笑凑过去,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 “我来喽!”她的脸一寸寸地靠近他。 “你来吧!”他笑得更欢快了,眉眼俱弯、脸色发亮,教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她也真的咬了。她凑上去,毫不客气地赏了他笔直的鼻梁一圈牙印。 “啊!你吻错地方了吧?而且你怎么用咬的,还如此大力。”他摸摸鼻子,幸好没流血,不过好痛。 “是谁先咬人的?”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上头还一抽一抽地疼。 “我那是提醒你,接吻时也要记得呼吸。” “我也是提醒你,咬人者,人恒咬之。” 他瞪眼,好半晌,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地可笑。 “算了,这种事用说的不明白,还是直接行动比较干脆。”说着,他就要扑过去抱她。 “等一下、等一下……”该死,为什么她的床如此小,想躲都没地方躲。 转瞬间,她整个人落入他怀中,被压在床榻上,而她的身上便是他颀长结实的身子。 “云初,我等不及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魔力,吹拂进她耳畔,一眨眼,她整个身体都酥麻了。 “艾新……”看着他不停逼近的脸,不是一种俊、也不是一种美,而是可以融冰化雪的温暖,她的心也不例外地软了,愿意为他付出所有,无怨无悔。不过…… “我现在很脏,你能不能先让我洗个澡,接下来你想干么我都随你。” 他眼里的欲火蓦地熄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呆滞,最终化成一阵爆笑。 “云初,我的宝贝,你……哈哈哈……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会打击男人的姑娘了。” “什么意思?”她可是一番好意耶! “你啊!”他一根手指刮过她挺翘的鼻尖,然后翻身,和她并肩躺在床上。“本来想先把你吃掉,生米煮成熟饭,再让哥哥帮我们主婚的,现在……要想别的办法了。” “不必这么快吧!反正你哥都同意我们的亲事了,缓个几年也无所谓,而且李府那桩亲未退之前,我也不能嫁人。” “李府的事我昨天就办妥了。在街上遇见你前,我正急着回家跟你说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又碰见你说盘龙佩被抢走。其实一块玉佩而已,根本不值得你费那么大心思去追,可你都开口了,我也不能不管,只好先把你带回家,让云锦他们照顾你,我再去把盘龙佩拿回来。” “你真把盘龙佩要回来了?” “我亲自出马还会办不成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方玉佩,沉碧盈盈,五爪真龙抬头高吟,不是盘龙佩又是什么? “你真的拿回来了……”她颤抖着手接过玉佩,激动得眼泪都滑下来了。“我记得根本来不及告诉你玉佩是怎么丢的就昏了,想不到……艾新,谢谢你。” 看她把玉佩紧握在手中,又亲又吻的样子,他忍不住怀疑,盘龙佩跟他,到底谁才是水云初的情人? “一件死物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吃醋了。 她白他一眼。“这是我们的定亲信物。”而且康熙的东西也非凡品,能随便丢吗?“不过你怎知道要去哪里找它?” “你跟那蒋家姑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又哭又喊的,弄出那么大动静,是人都听说了,我能不晓得吗?” “所以你去找蒋妹妹,跟她讨回盘龙佩——也不对,蒋妹妹如此骄蛮的人,怎可能轻易将玉佩还给你?” “盘龙佩本来就是我们家的,我去拿回来,天经地义,要经过她同意吗?” 她凤目挑起,三分媚、七分惑,更有一点狡黠。 “敢情你是不告而取!”她纤手刮着他的脸。“好伟大啊!堂堂御弟,却做起了梁上君子。” “土匪都干了,梁上君子算什么?”他又拿出了李家的退婚书。“要我说,你爷爷真没眼光,给你挑的什么夫君嘛,要人才没人才,要文才没文才,我去找他退亲,他居然开口勒索,惹火了我,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止让他写了退婚书,顺便送上千两白银做赔礼。” “你——”果然够恶霸,但她还是要谢谢他,否则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姓李的那帮无赖呢!“麻烦你了,艾新。” “想要抱得美人归,当然得有所付出啦!所以……”他双臂大张,又去抱她。 她躲了两次没躲过,翻个白眼,索性由他了。 “你啊,真奇怪,我一身臭汗,你就不觉得不舒服?” “不会啊,我挺喜欢的。”相濡以沫,就是这种感觉嘛!她的美丽、她的狼狈、她的聪明、她的精悍、她的每一方面他都想看,也都会用心珍惜。“云初,我们尽快成亲吧!” 她娇躯贴在他怀里,疑惑的凤眸盯着他。“艾新,你是不是有心事?” “有啊,我想跟你拜堂成婚。” “不是这个。”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才一天没见,他的心里像压了块巨石,很沈,让他很不舒服,但他却不肯告诉她。“总之我确定你有事,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但……你若不相信我就算了。” “你想哪儿去了?”他沉吟了一下,叹口气。“云初,我哥哥的身分你是知道的,他不可能在江宁久留,而我的身分也不适合带你回京举办大婚,所以我希望趁着哥哥在这里的时候,由他给我们主婚,让我们成为夫妻。” “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那好吧!全都由你作主了。”她抿唇一笑,螓首娇羞地埋入他怀里,以致错失了他瞳底那抹迅若流星、又深浓如墨的阴霾。 第八章 “什么?你要成亲?” 当康熙听到艾新请求他做主婚人时,惊得把手里的茶盏都打翻了。 “哥,你十五岁的时候孩子都好几个了,小弟今年十六,尚未娶妻,成亲有什么不对?” 呃,康熙窒了下,弟弟说的也对,皇族子弟中十六而未娶者,确实是少见了。 “可有必要急在这一时吗?” 艾新斜着眼睛看他。“我说哥,这一趟你可以出来多久?” “至多三个月。” “现在已过多久?” “两个月。” “也就是说,一个月后,你必得回宫?不对,还要扣掉回程的时间,那就剩不了几天啦!” “当然。”君王长期离宫不归,对朝政不好,康熙断然不会犯那等错误。 “那你回去之后,多久可以再出来?” “这可不好说,快则一、两年,慢则五、六年也有可能。” “那不就得了,我不趁你在江宁的时候,赶快把婚事办一办,难道要等你回宫再私下拜堂?这样你还不怨我一辈子?” “不如回京——”话到一半,康熙也住口了。回了京城,他要用什么理由给艾新主婚,他甚至连观礼也不成,因为对外,他们的身分有若云泥。 “算了吧,哥,我就在江宁成亲,有你、有我、云初、水老爷、水夫人、云锦,没有那些繁琐的礼节,就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闹上一场,岂不更和美?” 康熙默然。艾新所思所虑全是为了他,要他如何不感动?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艾新催他。 康熙拍拍他的肩,只道:“说吧,你想要什么礼物?” 这意思是同意他成亲喽?很好很好,艾新扳着手指,细数自己心中所望。 “别跟我提你要一个要求之类的蠢话。” “我是那么贪心的人吗?” “多数时候不是,但偶尔你脑子不小心进了水就难说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要的礼物若分量太轻,岂非折了哥哥好意。”他赌气了。“好,我就要哥哥将民间织机不得逾百这桩事废掉。” “可以,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多久?” “短则十年、慢则二十年。小四,你应该知道,一条政令的发布与废除都要经过审慎评估,否则不仅于民无益,反而有害。” 他大概能够了解康熙是想用这段时间将整个天下平定,再开放织机的限令,届时,万户织杼声、锦缎如云来,不仅充实了百姓的生活,与海外的交易更能大大增添国库的收入,这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那么长的时间,你弟弟早就饿死了。”他啐了一声。“要不我上山落草算了。” 康熙瞪他一眼。“朕赐你一面‘大清织王’的金牌,许你便宜行事,并让曹卿家与你多多配合,这总成了吧?” “臣弟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倒身便拜。 这么大的好处,不要的是笨蛋。 ★★★ 艾新与水云初要成亲了,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水云锦不太开心。 “晦气,每天开门就见满人官,一波过去又一波,到底有没个尽头?” “傻瓜!”水云初一掌扬得他脚步一个踉跄。“这都是钱啊,你懂不懂?”重点是,只要卖了这些礼物,她就能偿尽欠典家当铺的全部银两了。 幸亏艾新扶住他,否则水云锦一张风靡全江宁大小姑娘的俊脸就要摔得鼻断容毁了。 “你真不会看人脸色,云初收礼收得正痛快,你去触什么霉头?”他小声说。 “我看到那些人阿谀奉承的嘴脸就想吐。”说着,水云锦瞪了他一眼。“你老实说,你到底是哪个王府出来的?差不多半个江宁的官都要巴结你。” “人家礼是送到水家,又不是送给我,关我什么事?” “少来,水家一个破落商户,从前那些官见了都要踩两脚,突然这么好心来送礼,只可能是为了你,没其他原因了。” “真的与我无关。”只是曹玺对水家礼遇过甚,而那些官又都是精明的,眼见当今圣上的宠臣曹大人都卯足了劲地给水家送礼,他们当然会怀疑水家是不是攀上高枝,也就纷纷追着曹玺的脚步上门巴结了。 “信你才怪。”水云锦翻了个白眼,看到又有人来,更恐怖的是,那人还是曾经想杀他的制台大人,如今却笑吟吟地与水云初拱手行礼,天啊,他要去确认一下,今天的太阳是否仍由东边出来。 “不许跑。”艾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没看到人家送这么多礼过来吗?你跑了,我一个人怎么搬?” “我一定看错了,他怎么可能来送礼?” “你管那么多,搬就是了。”水云初已经应付完制台大人,回过头来,又在水云锦头上敲了一下。 “又有人来了。”艾新提醒道:“云锦,是你那未婚娘子喔!”他去“拿”回盘龙佩时,见过蒋欣蓉一面。 水云初和水云锦同时转身一看,果然是蒋氏父女来了。蒋老爷一脸的灿烂笑容与往昔的冷淡相比,天差地别。 眼看着蒋欣蓉一路狂奔着,就要扑进水云锦怀里,他后退一步,很压抑地叹了口气。没有人注意到他眼里闪过的无奈,但艾新看见了。 “要不要帮忙?”他低声问。 这种事外人帮得了吗?水云锦给他一个白眼,不及开口,已经被蒋欣蓉抱了个结结实实。“锦哥哥,我好想你喔!” “是吗?”水云锦笑得很僵。 艾新给了水云初一抹眼神——云锦似乎不是很喜欢他的未婚妻? 水云初耸耸肩。但蒋妹妹非常喜欢云锦,早立誓非他不嫁。 艾新偷偷地牵住她的手,黑瞳里,柔情汹涌。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幸运的,两心相许,情投意合,得结良缘,才是人生最完美的圆满。 凤眸流转间,她唇角勾起了幸福的弧。 “水姊姊。”蒋欣蓉抱够了水云锦,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人在。“上回那块玉佩……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不见了,我……咦!”话说到一半,她的目光被水云初腰间悬的那方盘龙佩吸引住。“这不是你借我的那块玉吗?” 她什么时候把玉佩借人了?明明是蒋欣蓉硬抢走的好不好?水云初暗暗翻个白眼。 “蒋姑娘是吧?这方玉佩是我让人去拿回来的,毕竟,它意义不凡,不能随便落入第三者手中。”艾新的声音异常冰冷,带着一种尊贵和蔑视群雄的霸气。 蒋欣蓉一向骄蛮,天不怕地不怕,却也被吓了一跳,一溜烟地躲到了水云锦身后。 水云初好奇地看着艾新,认识这么久,头一回看他端起皇族的架子,很威风,却也很诡异;他不会又想搞什么花样吧? “哈哈哈,水丫头成亲,怎么能少了伯伯我呢?”蒋老爷大笑着走过来,一步抢进,瞬间戳破了那僵凝的氛围。 “蒋伯伯。”水云初和水云锦急忙行礼,就连艾新也矜持地点了个头。 “这位必是丫头的未婚夫君吧?哈哈哈,果然一表人才。”蒋老爷表现得很粗豪。 “不敢当。”艾新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蒋老爷却丝毫不以为忤,仍叫下人将一箱箱的礼品抬进水家。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艾新。” “很特别的名字。” “再添几个字想必蒋老爷就耳熟了。” “是吗?却不知要添什么字?” “蒋老爷以为呢?” 水云初悄悄地横他一眼。你们打什么机锋? 艾新不着痕迹地拍拍她的手,要她稍安勿躁。 蒋老爷的视线转向悬于水云初腰间的盘龙佩。“这大概就是那方闹得我蒋家天翻地覆的盘龙佩吧?水丫头不知道,为了它,蓉儿可将府里的下人打杀了半数。” “啊?”水云初惊呼,望向蒋欣蓉。 “那……他们没把门看好,让偷儿进来将水姊姊的玉佩盗走了,所以我……”蒋欣蓉说到最后,怨怪的视线溜到了艾新身上。 艾新毫不在乎地伸手,捧起那沉碧盈绿的玉佩。“世间唯一,真龙独享,它,只能配在它的主人身上,却是不得外流的。恕我冒昧,蒋姑娘,有些东西是不能乱拿的,否则哪怕你背后势力再强,也会召来灭门大祸。”最后几个字仿佛自齿缝里吐出。 蒋老爷双眼微眯,精光迸射。他注意到了,那方盘龙佩不止是神似,而是真正形神俱备的五爪真龙玉佩。民间也有器皿、织画什么的,喜欢用龙做装饰,但没人敢用上五爪龙,因为那是当今天子独享的。 艾新——是爱新觉罗吧?皇上居然来到了江宁! 早先听闻江宁半数官员往水家送礼时他就纳闷,水家已不复当年首富盛景,还有什么值得这些官员奉承的?但巴结的对象如果是皇帝,那一切就有了答案。 而听艾新的意思,好像早知蒋家的靠山是平西王吴三桂,并且对平西王的印象不是很好。难道削藩不止是传闻,皇上真的想平三藩? 他的脑子整个乱了,只想着要怎么把这消息通知王爷?如何扼杀一场弥天大祸? 水云初一直注意着艾新,已能确定他在谋划着什么,但细节却不清楚,只是心里隐隐起了不安。 ★★★ 蒋氏父女离开后,水云初便将招呼客人的事丢给水云锦,拖着艾新来到后花园。 “你又想搞什么鬼?”不拐弯抹角,她直接要答案。“你认识蒋伯伯吗?你跟他说的那些话有何隐喻?你为啥要恐吓蒋妹妹?” 艾新失笑。“云初,我刚才讲的话还不到一百句呢,哪能藏着这么多隐喻?” “别人或许不行,但你……”凤目斜挑,精光流转。“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很清楚,你一句话里可以藏一百个意思,更何况一百句了。” “我该感谢你的赞美吗?” “不客气,我不会要求太高的回报,只要你老实说出你的阴谋。” “我能有什么阴谋?”他涎着笑脸靠近她。 她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断了他混水摸鱼的念头。 “你是要自己招,还是我逼供?” “你也懂得逼供?说几样来听听。”依旧努力转移话题。 但她一句话断了他的妄想。“三天不见你。”说完,走人。 “别啊!”他抢快几步抱住她的腰。“我说就是了,别不见我,我会想死你的。” “三天而已,你不会死的。”顶多憔悴一点。 “生不如死不是比死更惨。”他咕哝着,还是老实交代了。“你可知蒋老爷不是普通商人,背后另有靠山?” “原本不知道,刚才听你说了,已然知晓。”她脑子一转,一个念头浮了出来。“你针对的是蒋伯伯背后的靠山?” “无所谓针不针对啦,只不过他背后的人是平西王吴三桂。” “你确定?” “上回去他家拿回盘龙佩时,偶然撞见了他与平西王府的管家密会,才知他曾是吴三桂麾下部将,虽不擅长征战,却颇有商业才能。吴三桂封王后,家中族亲诸人都不好再出面做些买卖行当,便将生意上的营生交由他负责,倒也做得风生水起,颇得吴三桂宠信。” “这跟你威胁、恐吓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需要一个拥有足够分量的人搅混江宁这滩水,看能不能把我阿玛和额娘引出来。”他笑着。 “顺治皇帝、端敬皇后?!”她大吃一惊。“你到底要干么?搞这么大阵仗?”大清前后两任皇帝齐聚首,天啊!那场面她光想就发寒。 “我希望阿玛、额娘能亲眼看到我成亲,很奇怪吗?” 呃……按天理人伦来说是很正常啦,但是……好吧,谁教他出身太显赫,平民百姓家常见之事,落到他身上便成了恐怖。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阿玛是受够了宫廷斗争才看破一切,布局假死,与你额娘逍遥江湖。难道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们从未联系?” 他抱住她的腰,脑袋搁在她的肩上,良久,叹气。 “该怎么说呢?我在宫中的时候,阿玛和额娘为了避免身分泄漏,是不敢联络的;我出宫之后,又一路逃、四处跑,就更难联系了,以至到现在,我已经完全失去了他们的下落。” “皇上也不知道?”她认为以康熙的精明,该是诸事尽在掌握中才对。 “这问题更复杂了。”他终于如她所愿,做出了一张很皱、很皱的包子脸。“阿玛和哥哥之间有些不对头……也不能这么说,是阿玛心里对哥哥有很大的亏欠,毕竟,他是为了自己开心才把那副重责大任扔哥哥头上,而哥哥嘴里没怨言,心中其实是难过的。谁家的孩子不想爹娘疼?偏偏皇宫中就是没有、也不能有亲情,在宫里讲的是义务、现实和权势,太重情就会像我阿玛那样,怎么做、怎么错,最终弄得里外不是人。” 她看着他苦恼,心里泛着淡淡的疼。 “原来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能拥有专心的爱。” 他默然。是啊,他阿玛只想专宠他额娘,却差点成为千古罪人,因此康熙册妃时,第一个考虑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欢,而是八旗间的势利分布,务求让各世家望族皆大欢喜。 只是,谁来考虑康熙心底的喜好? 她张开双手回抱他。“若顺治皇真出现了,又与康熙帝撞个正着……不会出乱子吧?” “应该不会。”想了想,他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识得阿玛的人已然不多,再说,哥哥大权在握,即便让人发现阿玛没死又怎样?难道还有人敢去触哥哥霉头?” “若对方意不在夺权,而是想混乱朝廷,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他圆亮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亲了她一下。 “我发现你很容易把事情联想到反清复明上头。” 她身体很明显僵了一下,从来上扬的菱角嘴也不自觉地弯了下来。 他胸口一阵闷痛,很努力才压抑住不教自己呻吟出声。 “你也希望大清亡国,再复前明吗?”他软软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伤。 “艾新,我——” 他却开口截断了她的话。“很多汉人都忘不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哪怕朝廷再如何轻摇薄赋,为百姓做再多的事,大家还是记着满人都是该死的,有血性的人都该记住,驱逐鞑子,复我山河。你也是这么想?” “艾新——” “我阿玛可以为了一个汉人女子放弃江山,我这样一个不是满人、也不是汉人——唔!” 他说不出话了,因为水云初以唇堵住了他的嘴。 哪有人老是自顾自说,却不给人解释的?她绝不再给他第三次插嘴的机会,小巧的丁香探进他湿热的唇腔里,含怨带气地纠缠。 他本就圆亮的眼睁得更大了,她看着他眼里飘起一层又一层的惊讶,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唇间的纠缠愈发激烈,她小巧的丁香翻起他心里情潮汹涌。 情不自禁,他双手箍紧了她的腰,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加深这突如其来的亲吻。 是错觉吗?她的味道尝起来越来越甜,带着一股醉人心魂的媚惑。 当她的凤眸飘起水沟璘的雾气,被情欲染成一片迷蒙时,他的身体热得几乎燃烧起来。 “云初……”控制不住,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里,触摸到一片滑腻,比他在宫里见过的任何锦缎绸料都要舒服,贴得人心窝暖暖。 趁他开口的时候,她一把推开他,弯着腰,拚命地喘气。 好险,差点憋死了!太可恶了,她自负脑袋也没比别人笨啊,怎么就是学不会亲吻时用鼻子呼吸? 眼望她的狼狈,他忍不住好笑。“看来你亲吻的功力还是没半点进步。”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呼,经验丰富吗?”这种事虽然刺激,可做起来也很累,似乎不适合她啊! “错,这种事是讲天分的,与经验无关。”他坏笑地靠近她,热热的吐息吹拂在她耳畔。 “也就是说你天生花心、本性放荡喽?”想笑她,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啊!“眼前原来是艾大色魔,恕小女子眼拙,失礼了。” “呃……”被打败了,他愣了下,随即大笑着搂住她的腰。“如此,色魔夫人,本魔君有礼了。” 真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找到机会吃她豆腐。 “叫几声汪汪来听,本夫人便恕你无礼。” “汪汪。” 换她愣了。以为他不会认输的,想不到…… “还有没有什么指教啊?夫人吩咐,为夫莫敢不从?”他一边说,毛手毛脚没个稍停,却是轻浮到了极点。 她嗔他一眼,只见他黑瞳清亮、澄澈,心头一颤,那狂放的行为下藏着多少真心,怕是车载斗量,舀上一辈子也舀不干这份深情吧! 忍不住一叹,她的娇躯软软地偎进他怀里,让他可以尽情地吃豆腐。 “不求你从我什么,但愿你为我好好保重自己。” 他正探向她腰带的手顿了下,脸上闪过一抹惊诧,迅即而逝。 在她面前真的不能说谎,她一下子就看穿了他挑衅蒋老爷,不纯然是想引出阿玛和额娘,还有别的意图。他最终目的是要在水云锦彻底受吴三桂控制前,先逼吴三桂造反,一则救云锦出歧途,二来,提早拔除吴三桂这颗祸国殃民的毒瘤。 只是中间的过程危险,所以他一个字也不能对她吐露。 她反手抱住他,亲吻着那孩子般的脸庞,暖和的肤触是如此让人心疼。 “我知道你还有事没说,我也不问你,只要你知道,你是满人、汉人、皇族抑或平民,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是艾新,那个不需言语便可与我心意相通,耍尽了小手段,但求为我谋一方幸福的艾新,便是我的夫君,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她觉得唇下的肌肤越来越热,鼻息不自禁急促了起来,一颗心堵得难受,身体胀得痛苦。 突然,他揽腰抱起她,力道大得她以为自己要被抛飞上天。 她惊呼了声,双手环紧他颈项,眼看着他热切的吻就要印下,她急喊:“记得隔一会儿松一下,让我呼吸啊!” 就见他本来绷紧的脸上,一点东西被击碎了,接着是万千情绪一一闪过黝黑如夜空的瞳,一点情化成了一颗星,数不尽的爱铸成银河,光辉闪耀了整片眸海。 “云初……”他的声音带着梦一般的迷幻。“我会保护你的。” 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点坚持,为此,他身堕地狱,亦无怨无悔。 第九章 艾新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可以从只字片语,甚至是一抹眼神中察觉很多事情。 因此,尽管水云锦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如同过去的每一日,鸡方啼,便去劈柴、与他学习武艺,他仍然发现了这未来妻舅的不对劲。 “云锦,你没话跟我说吗?” 水云锦击出的拳顿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正常。 “说什么?你一套武当长拳教了半年,几时换点新花样?” 艾新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透亮的眼像可直视人的灵魂,直望得水云锦毛骨悚然,一套拳打得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他很早就知道水云锦对大清朝廷不满,也是,任谁从首富的位置上摔下来,变成破落商户,心里都会不满的。 他也极力想弥补这项缺憾,与曹玺联系,让水家织造坊的东西有更大的市场,也向哥哥求情,开放织机限令,甚至求来“大清织王”的金牌,只要大清一日不灭,水氏永沐皇恩。 他以为滴水能穿石,终有一日可以弭平满汉间的差距。 但他错了,有些怨可以消,有一些……那是即便死亡也遗忘不了的。 “云锦,你真以为吴三桂坐上龙廷,百姓和水家就会过得比现在好?” 水云锦一口气岔了,咳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三桂狼子野心,生性反覆、多疑且猜忌,任何人和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水云锦喘了半晌,渐渐恢复平静。 “我说艾新,你是不是脑袋坏了,好端端地提平西王干么?” “现在的日子不好吗?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至少我从京城一路南下看过来,街上的乞丐是少之又少,官员百姓也不用成天担心锦衣卫、东西厂的人找上门,无端被扣上一个莫须有罪名,推上断头台。云锦,你何苦再掀起风浪?” 水云锦不晓得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但听艾新之言,他已知道自己隐藏的身分和种种图谋。 真不愧是姊姊看中的人,和姊姊一样地敏感,心思周密,可惜姊姊劝不了他,艾新同样也无法让他改变主意,因为他们不懂,人生中总有些东西比生存更加重要。 “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水云锦,这个名字曾经是一项光荣,后来变成一种讽刺,如今,它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目标。”他不再掩藏,年轻的俊颜上透着悲伤。“艾新,我真的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也希望你跟姊姊可以幸福,但我无法放下肩上的责任,为了它,我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更不用说其他了。” “你以为联合了吴三桂就可以成功?”艾新冷笑。“二十年前,朝局未稳,吴三桂若敢起兵,或许有机会;十年前,主弱臣强,国家动荡,依旧是个好时机。而今,一切都太晚了。” “晚不晚总要做了才知道,何况,我们还握有你亲手创造出来的一线生机。” 正是艾新让康熙离开了皇宫,否则谁能捉到这位天子陛下? “是良机还是死局?未到最后关头,犹未可知。云锦,我最后仍想劝你一句,筹谋大事是急不来的,必须徐缓图之。二十年,只要你能挨得过,必不负你‘水云锦’之名。” “来不及了,你——” “四爷,主子有请。”却是康熙的贴身内侍来找艾新了。 “我这就去。”艾新深深地望了水云锦一眼。“云锦,你若还信我、认我是姊夫,这一、两天曹大人会请你们去参观江宁织造局,尔后,水氏织造坊将有和朝廷合作的机会,水家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你便跟着伯父、伯母和云初一起去吧!”话落,他迈步与内侍一同离去。 水云锦仰头望天,良久,吐出一口长气。艾新临别那一眼给他太大的震撼,他眼底流转的悲伤与无奈深浓如墨,他是真心想拉他离开吴三桂的阵容,也是赤诚地要扶持水氏织造坊。 他相信艾新,问题是,艾新不是皇帝,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再有心,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我需要更大的力量来改变这个天下——”为此,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艾新随着内侍来到西厢院落,见康熙正在练拳,那鲜红色的劲健身姿一如当年扳倒鳖拜时的骁勇,丝毫未因坐稳皇位而松懈。 他想起兄弟俩一起练武、角斗的过去,一时兴起。“哥,我陪你练一趟。”他双腿跃起,一个空翻,飘向院落的同时,双掌已经像穿花蝴蝶般击向康熙。 “来得好。”他们兄弟俩好久没玩玩了,他心里也想念得紧,双拳挥舞如风,迎了上去。 啪啪啪,拳掌相交,一时间,劲气四扬。 两名内侍站立不稳,被逼了出去。 不是他们功夫不好,而是这两位主子都是坚韧执拗的性子,当年为了对付“满洲第一勇士”鳖拜,他们练武练得可以说是把命都拚出去了,也造成了主子的武功不比护卫差,甚至高出那么一点点的窘境。 说来,当年四爷能逃出皇宫,也与那番苦练有关。他都比禁军厉害了,谁能看住他? 艾新飞起一腿,康熙双手交叉硬挡。 砰地,康熙连退两步,手臂微微发麻。 艾新可不会因为他是哥哥、是皇帝就手下留情,连环的飞踢如狂风暴雨般地落下。 康熙只得不停地退,直退到墙边,再无退路,他功运双掌,吐气开声,硬架艾新的攻击。但他预想中的劲道却未落下,相反地,他掌中感到一股绵力,心头顿惊。 艾新的右腿在他手上轻轻一撩,飞在半空中的身影硬生生转折过来,一拳破了康熙的守势,又一掌印在他胸前。 “好。”康熙也是不认输的人,越被逼到绝境,越激起他的悍勇,当下不挡不避,反而大步向前,直冲入艾新的攻击中。 这是生死相搏、两败俱伤的一招。 瞬间,康熙被打飞了出去,艾新也受了一拳,连退三步。 康熙在地上打了个滚,狼狈地站了起来。“小四的武功却是胜过哥哥了。” “这就是有在江湖闯过,和只会闭门造车的差别了。”艾新得意洋洋。 康熙白他一眼。“你不错嘛,逃家逃得这样狂妄嚣张,丝毫没有反省的念头。” “是哥哥自己说的,为人处事,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我是个听话的弟弟,自然要件件照办。” “你——”康熙算是被这弟弟打败了。“也罢,不与你斗口。找你来是想问,你做这一堆红衣干什么?” “这都是水氏织造坊的东西,让哥哥穿了,它身价自涨,还怕其他豪门富户不来买吗?哥,我也是混口饭吃,你就当帮弟弟一把。” 有这种兄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啊?康熙长叹口气。“那也没必要都做红的!” “我喜欢红色。”艾新素来红衣着身。 “我不喜欢。” “来不及,做下去了。” “那就拿去改了,你自己留着穿。要我穿的,另寻颜色重做。”康熙很不习惯自己整天红通通的,他偏好白色和蓝色。 “做是没问题,可至少要三天。” “你便是三十天后再给我也没关系。” “那这三天你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换喔!” “我的旧衣呢?” “扔了。”艾新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当时心想,一定要哥哥穿上水氏的东西,所以……冲动了一点。” “小、四!”皇帝发威,非同小可。 艾新立刻跳起来。“哥,别生气,我现在就去找人做新衣!”他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 ★★★ 皇上驾临江宁一事终于还是爆发出来了。 一时间,小小的江宁聚集了全天下的目光,各种流言、无数势力都盯住了这块地方。 制台以保护圣上安全为由,恭请圣驾移居府衙,却遭康熙拒绝。大小官员终于知道曹玺为何多方礼遇水家了,一切只为奉承圣上,但他们不懂的是,皇上怎会独钟那破落商户? 曹玺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但他不会背叛康熙。 其他官员作梦也想不到,年轻的皇帝其实只想多享受一些平民百姓家的亲情,亲自为弟弟主持婚礼。 制台很无奈,却无法违背圣命,只能调集兵马,进驻水家,准备保护皇帝。 但有人的动作比制台更快——吴三桂的人马早一个时辰冲进了水家。 “保护皇上和四爷!”内侍和护卫们堵在内院的出入口,坚持不教反贼伤害了他们的主子。 能被康熙带出宫的人都不是普通货色,但抵不过对方强弩利箭的招呼,尤其周旋的地方越小,弓弩的杀伤力就越大。 吴三桂的人是有备而来。当大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护卫已经被攻破了,康熙和艾新不得不亲自出手应敌。 “头儿,有三个年轻人,哪个才是皇帝?”一个黑衣蒙面人问。 混乱间,艾新看见水云锦出现,心头浮现遗憾。云锦终究不信他,没有听他的话去曹家避难。 “上面传话,皇上年约二十,喜欢穿白衣或蓝衣。”那被称为头儿的人说。 这样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大部分的攻击目标都转向了艾新。 康熙面色铁青地望了弟弟一眼。他终于知道艾新为什么要把他的旧衣都扔掉,迫他穿得一身艳红了。 艾新的眼睛根本不敢看向康熙,埋头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敌人。 “头儿,有两个穿白衣的耶!”突然,蒙面人又道。 艾新和水云锦同时变脸。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但一条白色的身影却真真切切地从回廊深处冲了出来,是水云初。她穿着打扮得和艾新一模一样。 那头儿也愣了一下,终究没见过皇帝,分不清楚真假,狠声说道:“两个一起捉!” “不,你们误会了,那是个姑娘,与她无关!”艾新与水云锦同声吼道。 可来不及了,水云初已经落入蒙面人手中。 “放开她!”艾新一脚踢飞一名入侵者,扑向水云初。 蒙面人见艾新势如疯虎,骇一大跳,手一抖,刀子便在水云初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别伤她!”艾新惊呼,不敢再动。 蒙面人见人质好用,嘿嘿狞笑。“不想她死,你自缚双手走过来。” 艾新抬眼看向水云初,那双凤眸里波涛不兴,平静得就像乍后沉凝的碧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皱眉,目光传递着疑惑。 她笑了,浅浅的笑好像风过林梢,脸上只是一片坦然。 总不能什么都让你背吧?我也有肩膀,也可以帮你背一部分担子。 他很焦急。如果只是一点小问题,我自然乐意与你并肩而行,但这是生死人事啊! 她微一挑眉,浓浓地坚持。便是黄泉,也永不相弃。 他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睁开眼,只是看着她,半晌,他撕下一截里衣,自缚了双手。 那头儿立刻冲过来,一把刀架在艾新颈上。“皇帝到手了,撤!” 瞬间,所有的入侵者跑得不见影踪。 水云锦呆怔半晌,大叫:“慢着!你们捉错人了!”他发足追了过去。 康熙立在原地,周身环绕的怒火直飘九天,仅存的护卫没一个人敢靠近他,直到制台带兵赶到。 “给朕发海捕文书,穷搜天下,朕要那群贼子满门伏诛!” “遵旨!”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整个天下都被惊动了。 ★★★ 对于绑架皇帝,吴三桂一方可以说准备充分,捉了艾新和水云初离开水家后,立刻有快马接应。 一行人趁着官府尚未反应过来,迅速离开江宁。 放马急奔一个日夜,直到五更,东边的天空微亮时,十八名仅存的入侵者和艾新、水云初闯入了山区。 半山腰,一间猎户留下来的木屋里,蒋氏父女已经带了大队人马在那里守候。 蒋老爷看到水云初的时候,微惊。“你们怎么把她也捉来了?” 那头儿揭下蒙面巾,是个满脸胡须的猛汉子,艾新看他说话行走的样子,就知是个常年带兵的将军,看来传闻无误,吴三桂是铁了心要造反。他脸色很难看。 “你的消息是皇帝年约二十、面容清俊、喜穿白衣或蓝衣,这两个人都符合条件,我们也不知道谁是皇帝,只得一起捉了。” “你们看不出她是个女人吗?”蒋老爷低叹,让蒋欣蓉先把水云初押进房里关起来。 蒋欣蓉心里还想着要入水家门,今见水云初,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对不起了,水姊姊。” 水云初没说话,见到蒋氏父女,她心里很多疑惑都解开了。是谁替水云锦牵线筹设地下拍卖会?是谁让水云锦一心想着造反,并且以为这一局定会成功?又是谁公布皇帝的下落……所有的一切都是蒋氏父女做的。 她不再看蒋欣蓉一眼,只后悔没早早断了云锦与蒋家人的联系。 蒋欣蓉拉着水云初进了木屋。 蒋老爷笑得很假,对艾新躬身一揖。“草民拜见皇上圣安。” 艾新却笑得非常开怀,眼眸眯得几乎看不见瞳仁了。“恐怕要让你失望,我不是皇上。” “爱新觉罗氏,盘龙佩主人,不是皇上,谁相信?” “他真的不是皇上。”却是水云锦赶到了。“你们捉错人了,这是我姊夫!我姊姊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蒋老爷疑惑地看看艾新,又望向水云锦。“水丫头在屋里,有蓉儿陪着,不会有事的。你先把话说清楚,他明明姓爱新觉罗,那日我送贺礼上水家,还亲耳听见他自承盘龙佩之主,他不是皇帝,谁是皇帝?” “他的哥哥。”水云锦指着那群入侵者道:“不信你问他们,昨日水府后园年约二十的青年有几人?” “四个——不,屋里那个是姑娘,所以是三个。”头儿想到的是艾新、水云初、水云锦和康熙。“但只有两人符合全部条件。” “那个红衣人才是康熙,也是姊夫的哥哥。”水云锦解释。“这是我的疏忽,伯伯告诉我,皇上就在水家时,我才猛然醒觉,为什么他一到来,便有一堆官员投帖拜见,他们是在奉承皇上。伯伯让我协助起义大事,我把皇上的特征告诉你们,却没想到他们兄弟突然换了衣装,才有今天的错误。” 这种事别说水云锦料不着,蒋老爷也被蒙过去了。那日,艾新警告蒋欣蓉不该拿盘龙佩时,他真的当艾新是皇上。 头儿刀削斧刻般的脸庞聚起杀气。“是突然换了衣装吗?不是你故意引我们入彀,想坏王爷好事?” 水云锦气极。“大清与我有毁家大仇,难道你以为我会弃家业于不顾,去谄媚皇上?” “昨日清晨我们才联系过,乍时整行动,皇上若有异样,你应该提前通知我们,至不济,捉人时,你也要提点一声,为何你却只字不语,现今才说搞错了。” “这一点还是我来解释吧!”艾新懒洋洋地开口。“事情要从蒋姑娘抢走盘龙佩开始说。那日,我去拿回玉佩时,偶然发觉诸位的大事,以及我这位小舅子的心结。吴三桂妄想图谋龙廷,凭他也配?但放任他招兵买马,难保哪日酿成大祸,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一步扼杀危机。但让皇上亲身冒险是不可行的,于是由我出马引出各位,一网打尽,再下一步自然是削三藩、平三王了。至于云锦,只能说他对圣上戒心、厌恶太重,自从知道皇上身分后,他再不与皇上打照面,整整十日,已足够我们布下天罗地网了。” 蒋老爷反手,啪,一个巴掌甩过去。 一道血痕自艾新的嘴角滑下,而他懒洋洋的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一个巴掌换上百条人命,也算值了。” 蒋老爷气得又要动手。 “够了。”水云锦阻止他。“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样收拾善后,而不是胡乱发睥气。” “若非你办事不牢,焉有今日窘境?!”蒋老爷又举起了手,他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 这回连那头儿都受不了他的失控,喝道:“住手!先解决眼下的困难再谈其他。” 他让人把艾新押进木屋关起来,一伙人开始商量怎么逃出艾新口中这个天罗地网,如何给吴三桂报信,让王爷做足与朝廷对抗的准备,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 木屋周边满吴三桂的人马,木屋里却只有艾新和水云初二人。连蒋欣蓉都被叫出去议事了。 他们分开不到半个时辰,但再度见面,他与她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坐在那里,一派轻松,好像在家中那么悠闲,清亮的凤眸盯着他,唇边如风的笑意勾起他心湖波涛汹涌。 他呆呆地站着,一动都不敢动,视线里只剩她月白袍领上的一缕嫣红。差一点点,他很可能失去她,想到那刀子再割深一寸……他整个人仿佛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眨眼,向他伸出了手。“艾新。” 两个字,化成了天籁。她活着,她没事……他似乎又被人从地狱推上了天堂。 “云初……”呼喊是如此地细微,他到现在还是浑身发抖,想要靠近她,双脚却软得迈不出步子,几回踉跄,最终跌落地面。 “艾新!”却是她站起来,冲向了他。 当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姿来到身前,她柔软的手牵住他的,他眼眶热得发痛。 大掌一个用力,他狠狠地将她搂入怀中,双唇覆上她的,满腹激情尽数化成缠绵热吻。 他的唇是粗鲁的,舌头是蛮横的,亲吻激烈得如同一颗石头击上她的心窝,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她心疼这个男人的深情,也痛惜他那为了别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体贴。 一个人怎么可能背负得起如此多的事?他不累吗?但她仍然喜欢他,不能替他背,她就陪他一起走。 小巧的了香回应着他的吻,她以着比他更狂野的热情拥抱他,双舌密密地纠缠,片刻都不想分离。 他的手抚过她脖颈,上头已结了一道细细的血痂,不流血了,但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这简直比划他一刀还要痛,让他的心纠结成团。 紧紧地抱住她不放,他无比痛恨自己。千算万算,为什么没有算到这个意外?一切全是他的错。 她用热吻回应他,以轻柔的拍抚安慰他受惊的身心,娇躯在他怀里化成春水一般,暖暖的,既紧密又不拘束地圈住了他。就让他在她的双臂中休息吧! 他心脏狂跳,双眼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任时光流逝,他只想拥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她很乐意陪伴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不会放开他的手,只除了…… 突然,那在他背上轻抚的小手用力扯住他垂于背后的发辫。 “唔!”他的头被拉得往后一仰,双唇离开了她的樱桃小口。 “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亲一会儿就要让我呼吸一下,然后再继续……”一个深呼吸过后,换她主动地回吻他。 长发成了累赘,落入她手中,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随着她的亲吻、呼吸、亲吻、呼吸……反覆不停地起落。 呼……她终于累得乏力,放开他的发辫,娇躯懒洋洋地倒在他怀中,而小手仍旧依依不舍地把玩他的袍袖,和那有力又结实的大掌。 他爱怜地望着她,再一次低下头,双唇如蝶掠粉蕊般地刷过她颈间那道红色的伤口,引她一阵轻颤。“为什么做这种事?你差点吓死我。” “因为你太笨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只好陪着你。”她娇嗔地低语,抓起他一根手指,轻咬一口。 “我笨?”那天下还有几个聪明人? “你早就发现云锦是反清份子了,但为了我,你一句话也没说,反而处处替他周旋。你知道吴三桂心存反意,为了保护你哥哥,你和他交换衣装,以身相代。你怕我和爹娘受牵累,于是在行动前,先将我们送到曹家安置,你几乎考虑了所有人的想法和愿望,独独漏了一个。” 凝望那精光闪烁的凤眸,他低叹口气。“是啊,我忘了你不是那么容易被哄住的。” “错了。你遗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她一根纤指点在他的胸膛上。“你总想着要所有人过得好,却忽略了自身安危。我既然发现了,难道还能置你于不顾?” “所以你没有去曹家,反而偷偷溜回来,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做这身打扮,还与我穿得一样?” “那还不简单,找个裁缝到你房里看一遍你常穿的衣饰,照葫芦画瓢做一份给我,我再看你的打扮装饰自己不就得了。” 说得好像很简单,但他能肯定,她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才能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明白你一番心意,但你这样做没有意义。”不过多拖一个人入险境,何苦呢? “只要能为你多争取一线生机,那便值得了。”她的倚仗便是手足之情,但愿水云锦能及时回头,莫一错再错。 “你拿自己当赌注,万一赔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相信云锦。”他们一胞双生,弟弟真舍得害她?她不信。 “云锦说过,只要能重振水氏织造坊,他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至少我还有你。云锦跟着吴三桂造反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最后依然要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与其到那时,你、我黄泉路上一前一后行,我宁愿现在陪着你,上西天也好、下地狱也罢,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既然送你和伯父、伯母去曹家,就有办法保全你们。” “我从未怀疑你的能力,但我不想过没有你的日子。”数百个日子的相处、恩爱,感情一日日累积,他俩的生命已交织一起,分不开了。 生死不离吗?也好。他抱着她,环顾这简陋的木屋,却觉得此时是他今生最满足的一刻。 第十章 “快走!”水云锦形容狼狈地冲进木屋。“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唔!”一柄砍刀从后头劈过来,他虽机警地回身一挡,还是被那强大的力量震得连退数步。 艾新右手往腰间一抹,银色软剑横空划出,偷袭者喉间迸射出血花,仰头便倒。 这是他第一次在诸人面前使用武器,强大的威力不止震撼了水氏姊弟,连准备攻进来的吴三桂人马都面色铁青。 艾新将水云初推到水云锦身边。“我来开路,你护着云初往山上跑。” “我——”事到如今,他还相信他吗?水云锦无比惊讶。 “还不走,要留下来等死吗?”软剑化成无常的勾魂索,触者即死。 水云锦在艾新的大喝声中清醒过来,护着姊姊,跟在艾新身后往外跑。 三个人形成一只尖锥,艾新就是锥尖,狠狠冲入屋外层层叠叠的包围圈中。 “挺住,不能放走任何一个!”蒋老爷大喊。 艾新软剑挥舞如风,银芒在半空中闪耀,化成莲花一般的形状,就像十五元宵的焰火,刹那的美丽过后,便是漫天的血花飞洒。 水云锦几乎看呆了,这才是真正的高手,自己那几招又算什么?心中淌过一抹悲凉,他付出了一切想要重振家声,自以为准备充分,今日才知什么叫“夜郎自大”。 水云锦……他愧有这个名。 “不要分心,快走!”艾新面沈如水。 水云初振起精神,拉着弟弟跟上他的脚步。 当,一柄柳叶刀刷地停在她面前,而执刀的人正是蒋欣蓉。 蒋老爷催促道:“蓉儿,还不快下手,只要他们全死了,就没人可以指证王爷了。”抹灭一切的痕迹,朝廷便没有证据追究吴三桂,而以平西王的势力,随便将责任往政敌或强盗身上一推,难道小皇帝还敢轻启大军,再掀战乱? “可是……”蒋欣蓉放不下心上人啊!“锦哥哥,你杀了他们吧!只要他们一死,我可以保你无事,王爷也会信任你,等我们起事成功,取消织机限令的承诺依然有效,届时,你想建多大的织造坊都没问题。” “我给你们水家防卫图的时候说过什么?不得动我家人一根头发,你们也答应了,却出尔反尔,现在还要我亲手弑姊,作梦!”水云锦趁此良机,一剑格开柳叶刀,拉起姊姊快步跑。 “蓉儿,别再跟他废话了,那窝囊废成不了事的!快将他们三个都杀了,否则朝廷的屠刀就要挥向蒋家和平西王府了!” 蒋欣蓉儿女情长,蒋老爷可不念旧情,九环刀连环劈砍,誓将艾新和水氏姊弟当场格杀。 水云锦根本挡不住蒋老爷的攻势,被逼得连连后退。 水云初突然扬手,挥出一片红色粉末。 “啊!”蒋老爷双眼痛如火烧,被水云初洒出来的辣粉蒙了眼。她不谙武艺,想陪艾新一起冒险就得备些小物品防身,石灰、辣粉、手弩、匕首都是不错的选择。 “爹!”老父受伤,蒋欣蓉大怒,一刀就往水云初刺去。 柳叶刀刺穿了一条手臂,却不是水云初的,是艾新横臂挡在她身前。他是不会让人伤害她的。 “艾新——”那溅射的鲜血让水云初皆目欲裂,这种时候,也不必顾虑什么世交之情了,她掏出手弩,一枝两寸余长的短箭直没入蒋欣蓉胸口。 “蓉儿!”女儿殒命让蒋老爷发了狂,生死不顾,只要将仇人立毙刀下。 “快走。”艾新一边挡着敌人,一边推着水氏姊弟往山上跑。 “艾新,不要跟他们硬拚!”水云初不停地洒着她的小武器,石灰、辣粉,虽然杀不了人,却让敌人乱了阵脚。“我们只要拖过一天就没事了!” 难道她立意陪同他时,也事先做了准备?他们果然很有默契,因为他也藏了一招。 “我们拖不过一天的。”水云锦身上已经中了两刀,鲜血染红了半身。 “不必一天,三个时辰足矣!”艾新的软剑舞得泼水不进。 看来他的准备比她充分啊!水云初凤眸轻挑,柔媚目光盯着那矫健的身影,迎上他偶然飞过来一记安抚她的眼神,瞬间,两人的心思好像合而为一了。 艾新展眉,对她一笑,软剑绷紧,化成飞箭一样地射向她面门。 而水云初掌中的手弩也对准了他跃起的身影。 剑光迸射中,水云初颊边一缕发丝被削断了,而她身后那个准备放暗器的汉子也被软剑削首。 至于那枝射出的弩箭,则化成了毒蛇,吻上另一名敌人的喉咙。 就这么一个交错,他们替对方化解了一个致命的危机。 当水云初的背靠上艾新的背,感受到那份宽广和结实,再多的敌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怕吗?”他低语。 “世间最大的一座靠山就在我背后,我有什么好怕的?”浅笑间,她不停地挥洒着她的小武器阻敌。 同时有三把刀劈向了艾新,但身后有她,他觉得那刀都变成了羽毛,这一场谋算再也不是种赌命的行为,他拥有无比的信心,一切皆可顺利完成。 艾新、水云初、水云锦,三个人一边杀出重围,一边往山顶方向跑。 水云锦心里一片悲凉,为了不亏负自己的名字,他舍命拚搏,连自己的未来都拚上去了,但结果呢?成功依然遥不可及,甚至可能连累姊姊一起丧命。 为什么会这样?他真的做错了? “别发呆,快跑!”艾新推了他一把。 水云初射出最后一枝短箭,却被蒋老爷一刀劈飞,但这也阻了他的攻势。 三人成功脱离包围,拖着一条长长的人龙奔上了山。 随着时刻的流逝,不谙武的水云初首先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艾新想也不想,将她扛在背上,继续跑。 看他们不离不弃,水云锦想起蒋欣蓉。这个骄蛮的姑娘他并不喜欢,但为了得到蒋家的帮助,成为吴三桂的亲信,获得解除织机限令的承诺,他和蒋欣蓉虚与委蛇,获取了她的芳心。刚才她有机会杀掉他们的,但她为了爱,留了手,也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是他害了蒋欣蓉吗?可能是,他不知道,他的心好乱,刀光剑影、漫流的鲜血,和姊姊、姊夫间那不需言语、自然携手的样子,让他的神智陷入错乱。 “反贼的藏身处就在这里!围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过!”忽然,制台大人的声音传来。 艾新低吁了口气。水云初知道,他布置的后招开始发挥作用了,看来她请人去报官这步棋已经用不着。 “头儿,官军来了,我们怎么办?”一个汉子问。 那头儿想了想,凭这百来人要杀回云南根本不可能,但一定要有人回去告诉吴三桂,朝廷是铁了心要动三藩,王爷要下定决心起义,不能再拖了。 “我们杀出重围,能跑一个是一个,定要有人回去将此间局势禀告王爷。” “诺。” 眼看着一群平西王府的兵士就要四散了,杀女之仇不共戴天,蒋老爷绝不放艾新等人干休。 “难道要白白放过这三个坏我们大事的人?” “大事为重。”头儿道。 “不!我非杀了他们不可!”蒋老爷那豁出性命的刀势有如疯虎出柙般,锐不可挡。 艾新连接三刀,连退三步,在他背上的水云初,手臂被刀气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染得月白长袍艳红一片,但她却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值此危急时刻,不能教他分了心。 “纳命来!”蒋老爷已经不想活了,九环刀舞起喝喝狂风,只想与艾新、水云初同归于尽。 艾新的软剑属于轻兵器,无法与九环刀硬格,他只能继续退,一步一步又一步……不知不觉已上山巅,不知不觉,那万丈深渊就在他的脚跟后了。 艾新一个没注意,身形踉跄,左手一松,差点将水云初摔落深谷,他立时丢了剑,用右手将她拉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莫非两人今日要死在这里?他回头望她一眼,但见她神情平静无波,清雅的笑意浮于唇畔,像春融大地。 “多少男女一生只求一个长相携手却不可得,你我平平凡凡,倒能得这天大福分,也算是诸天神佛保佑,该感激了。” 他脑海里霎时流过两人的初识、斗智、结情,至今而不渝,一幕幕、一出出,刻骨铭心,确实如她所说,永生相随,是福而非祸。 他放下她,与她并立,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的,哪怕死亡也不能将它们分离。 蒋老爷大喝一声。“去死吧!”九环刀带起致命的巨风劈过来。 “保护我姊姊!”打斜横里,一道身影冲了过来,同样是不要命的势头,不求杀敌,但愿与敌共存亡。 水云锦将蒋老爷撞飞出山头,两个人交缠的身影一起闯入那濛濛云雾中,再跌入万丈深渊里。 艾新和水云初同时一愣,转瞬,厉吼:“云锦——” ★★★ 康熙坐在床边看着艾新。 这是他第二次见弟弟重伤卧床。头一回艾新是为了救他,但这次…… “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明明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孩子,该成为他在朝堂上最好的帮手,为何艾新的性子却完全像父皇顺治,但求两情相悦,旁的都不顾了。 “对不起,哥,每个人都有他一生执着的东西,你追求的是大清的富强,云锦希望不愧负自己的名字,而我,今生唯愿得一知己,常伴身侧,此生足矣。” “所以你不择手段,连国家大事都拿来玩?” “哥哥说的若是吴三桂一事,我认为现在正是削藩的好时机。” “时候未到,朝廷还没有准备好。” “吴三桂同样没有准备好。哥哥有意平三藩,但吴三桂毕竟功高,若由朝廷主动出击,难免寒了百官的心,可吴三桂早有反意,若能逼他先行暴露,天下人只会认为他野心勃勃、生性反覆,不是个可以追随的良主,到时,满人不会帮他,就连那些成日高举反清复明大旗的造反份子也不齿于他,吴三桂两面不讨好,败亡指日可待。” “如此说来,你一番作为还是为了朝廷?”康熙讽笑。 艾新沉默,半晌。“云初没有反意,云锦虽行差踏错,最后还是回头了,罪不当诛。”是的,他做这么多事,主要还是想为水家脱罪,吴三桂就是被他推出来的代罪羔羊,但若说他完全不顾家国,那就太冤枉了,他的计划可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说到底,依然是为了女人——”很难说康熙现在是什么心情,感谢弟弟的好心吗?艾新的确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这种做法却也深深伤害了他想要维持兄弟间、单纯手足情谊的念头。 十余年的兄弟,最终还是只能做回君臣,他无奈、痛心,甚至有一点点厌恶那夺走弟弟全部心思的女人。 但康熙毕竟是一位明君,几回的深呼吸后,他抑下了所有的私情。 “既然你想过平凡生活,朕也不打扰你了,你就留在江宁,做你想做的事吧!永远别再回皇宫了。”没有再回头,康熙转身走了出去。 “哥哥……”无声地发出两个字,艾新闭上眼,想着在深宫中,两兄弟相依相扶的点点滴滴,曾经的亲密无间,再也回不去了。 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上了他的脸。不必睁眼,他也知道那柔荑的主人正是他生平挚爱的知心。 “云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眉、俊挺的鼻、丰润的颊,一直来到柔软的双唇,缓缓地低下头,她吻上他的唇。 细细的碎吻像鸿羽掠过,轻巧中又带着浓烈的深情。 “对不起,艾新,我还是思虑不周了。”她以为自己准备得很充分,可以陪着他,完全不拖累他,可没想到,面临生死威胁,那些人会疯了一样的胡砍乱杀,结果为了保护她,让他身上添了七、八处伤,若非制台大人赶得及时,他们两人已成刀下冤魂。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计划可以完美无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他看来,若没有她那些小玩意,他现在就不是重伤,而是可以直接扛去埋了。 “但是……” “那已经过去了。”他截断她的话。“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该放眼未来。现在水家怎么样?织造坊没受到影响吧?曹玺可有将伯父、伯母送回来?还有……云锦……” 为何水云锦会有最后疯狂的举动?他以为自己可以保住他的,终究人算还是不如天算。 “水家一切都很好,爹爹与曹大人颇为投契,决定在曹家多住些时日,可是……”她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几许哽咽。“官兵下到谷底的时候,只看到一些碎肢断骨,没有……完整的尸首,估计是被野兽叼走了……”想到弟弟死无全尸,她痛哭失声。 艾新睁眼,张开双臂抱住她,眼前仿佛还能看到水云锦那灵动的身影在跳跃,他俊美无俦、他顽固、他为了一个“名”,愿意抛弃生命……水云锦,这样一个瑕瑜鲜明、傲然执着的少年就此消逝了。 “是我不好,我没有看好他,我早知他一心反清,我应该想办法拉回他的,但我一直以为等他长大就会懂得什么叫大势所趋,迫不得已。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差,我……是我害死了云锦……” 他无言安慰,要说错,他犯得没比她少。水云锦本来只是有心造反,却没有能力,是他教会他武功,给了他行动的倚仗。发现水云锦有能力组织地下拍卖会的时候,他一心顾着自己的烦恼,没有多去关怀他。得知水云锦加入了吴三桂的阵容,他找水云锦摊牌,如果那时先拘束了水云锦,今天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可叹千金难买早知道,很多事情,错失了就是错失了,再也救不回来。 艾新抱着她,胸口痛如火烧。 或许,他只能做一件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让“水云锦”这个名字彻底地扬遍五湖四海。 ★★★ 康熙十六年,朝廷因对三藩用兵,钱粮缺少,会典内又无校尉服色衣的规定,便令江宁、杭州二织造局制成颜色好、花样鲜明的次等缎织替代。 在艾新的周旋下,曹玺送上了由水氏织造坊制成的样料,用银却比杭州织造局贵四分。 但御批下来的却是江宁织造局的服饰颜色比杭州好,予以录用。 曹玺心里清楚,皇上这是在偏帮四爷,尽管他们兄弟情变,手足之谊却始终如一。 于是,水氏织造坊正式更名为水云锦织造坊,与官府合作买卖。 私下里,大家也称这种校尉服料为“水云锦”。 一时间,“水云锦”三个字轰动了天下。 水云初看着重新又火热起来的织造坊,心里百感交集。 “倘若云锦有幸看到这一幕,会瞑目吧?” “会的。”艾新牵起她的手。“云锦毕生的志愿就是不负他的名字,如今……一切都如愿了。” “但他死了。”这条重振家业的路走得好长、好久、好痛苦。“用生命换来的荣耀,值得吗?”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艾新记起数年前,他重伤卧床时,康熙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今日,他牵着水云初的手,回忆这数年的夫妻生活。 他们也曾经痛过、哭过、争执过,但那些不愉快都比不上两人间的相知相惜来得浓烈、醉人。 倘若时光能倒转,他会不会改变当日的决定? 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嗅闻到她清冽如兰的气息,他心里无比地满足。 “值得,非常值得。”再给他一百次的机会选择,他的决定依然只有一个,陪伴她,直到生命最终的那一刻。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水云锦,而是他自己。每个人都有他的执着,如同大清之于康熙,名誉之于云锦,而艾新的生命则是她,她嘛…… 水云初双手环住他的腰,触目所见是他鲜红色的外袍。从相遇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喜好一直没变。 她也爱煞了他这一身张扬的红衣,配上那多年不变、圆润的脸,一点天真、两分傲气、七分的潇洒。 这便是她今生最挚爱的男人了,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执着。 “你说的对……它值得。”执着没有对错,唯乎一心。 轻轻地,他一吻落上她的额、斜挑的凤眸、小巧的琼鼻,直至嫣红粉唇,无一错漏,皆如鸿羽般掠过。 “中间还要停下来让你呼吸吗?”他轻吮着她的上唇,悄声问道。 “当然要。”随着一抹轻笑扬起,她眨落了两行泪,反被动为主动,先行吻住了他双唇。那种一边亲吻一边呼吸的工作难度太高,她一辈子也学不会,他可以死心了。 尾声 林木森森、楼阁掩映,顺着流水,踏上青石小路,终点是一处繁花盛开的庭园,千红万艳的景象,就像正如日中天的水云锦织造坊。 今年已经三十五岁的艾新趴在地上,给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当马骑。 水云初是母亲年近三旬方一举怀得,同样地,她也到了二十九岁才现喜脉,并且一胎双生,一子一女,凑成了一个“好”。 龙凤胎,长姊幼弟,容貌也好像捡着她和水云锦的样子生成,姊姊艾云柳眉凤目,看似文静,却一肚子的鬼主意,弟弟艾锦花容月貌,简直是天生来祸害女人的,性子也跟水云锦一般,顽固又冲动。 为免两孩子步上她跟弟弟的后尘,水云初对双胞胎的教导是极尽地周详。 倒是艾新,看着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孩子,脑袋便发晕,甭说给孩子做牛做马了,连御赐的“大清织王”金牌都拿出来给他们当玩具。 父子三人在园里闹得鬼哭狼嚎……嗯,嚎的是那些被圈养的白兔、小鸟什么的,他们父子可是笑得无比得意。 恰巧水云初巡视织造坊回来,看见儿子正拿了石块砸金牌,一颗心险些麻痹。 “艾锦,你给我住手!”她飞扑过去,抢过金牌,一个爆栗就敲上了儿子的头。“谁给你这东西玩的?!” 艾云很快乐地出卖了爹爹。 “艾新——”水云初一把揪住了夫君的耳朵。“这玩意可以随便拿出来玩吗?” “唉唉唉……”艾新抽着气。“孩子见着新鲜嘛,给他们看看又不会怎么样?” “锦儿差点把它砸了。” “锦儿问我这是纯金还是包金,我也不知道,才砸一小块看看嘛!了不起回头请工匠补回来就是。”或者请康熙再换一块给他,这也是可行的。 水云初简直被他气死了。“有你这样宠孩子的吗?” 艾新偷偷地做个手势,让双胞胎快逃。 “平时你管他们已经够严格了,我偶尔宠宠他们有什么关系?” “宠也要有个限度,不能惯坏了,万一——”她神色微暗,松了手。 都十几年了,她还是忘不了水云锦的丧生吗? 他叹口气,双手环住她。“云儿、锦儿已经很乖巧了,五岁的孩子,整本论语都会背了,甚至还主动要求先生给他们加课程,云儿想习算学,将来好帮你打理织造坊,锦儿对格物有兴趣,那些西洋传教士送的怀表,他一个人可以把它们拆开来再组装回去,教上们都夸他是天才。他们各有不同的兴趣,也许在性情上与你和云锦有些类似,但我相信他们不会走上你跟云锦的老路子,你就别再穷操心了。” “这事我早知道了。”她好歹是双胞胎的娘,孩子们私下搞的小把戏能瞒得过她吗?“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最近民间很多人在传唱一首歌谣,说是—— 大清皇朝底,民间霸主起。 天下船运一统漕行, 大观戏班艺盖四方, 江南织造重现锦绣,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各界翘楚,一展雄风,掳获佳人芳心。 商事卓绝,绽放风华,享尽繁荣胜景。 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尽入红妆掌中。 峰回路转,去弊振兴,风云再起即荣。” 艾新一头雾水。“这跟云儿、锦儿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那句‘百年基业、盛极一时’很有问题吗?世人皆知盛极而衰的道理,这难道是在警告我们,江南织造一业,又将掀起一场风波?” “人生本来就是起起伏伏,这种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他双手环住她的腰,额头贴着她的,热热的气息吹拂上她面颊。“再则,你觉得百姓现今生活如何?以大清目前的国势,有可能在短短百年内倾覆吗?” “好端端的,怎会扯到国势去?” 他吻了她的鼻尖一下。“看看你手上的金牌,只要有它在,大清一日不亡,水云锦织造坊永垂不朽。” 是啊,她怎忘了自家产业几乎是御赐的,任帝王更迭,无人可以撼动。而且她对水家的产品有信心,现今织造坊有织机五千,织工过万,艾新还额外组织了三百人,专门研究新花色,不仅吃下了中原半数的锦缎市场,连江宁织造局都常派人来学艺,以满足京里那些达官贵人的需求。 那民间的传唱并无根据,她搁在心里,根本是杞人忧天。 “现在放心啦?”见她面色和缓,他笑着啄了下她的鼻尖。 “唉呀!”她微嗔,媚眼如丝,双臂勾住他脖颈。“我承认你说的有理,以后不会再拿这些无聊事来说了,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孩子可以疼,千万宠不得,至少……”她晃晃手中的金牌。“再不准拿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孩子当玩具了。” “遵命,我的娘子大人。”他笑着,吻上她的唇。 她贪恋他眸底似海的深情,夫妻十余年了,他待她始终如一,这是爱,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执着。 他同样喜欢她凤眸中轻飘的情思,似阳春三月,绵绵细雨,无止无尽。 两个人将对方抱得更紧,恨不能彼此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突然,她眸底闪过一抹光芒,他心一跳,才想后退,便感到脑后一痛,长发辫被她揪住,狠狠一拉,他的头整个往后仰。 “呼……”她喘息着。“让我歇会儿再继续。” 他苦笑。“你几时才能学会一边亲吻一边呼吸?” “永远也学不会的,你放弃吧!”她乐得眉眼弯弯,踮高脚尖,再度吻上他。 被她那丁香小舌逗得情欲勃发的时候,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留发不留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似乎在他身上,乌黑长辫成了一项不太美妙的结果。 “啊!”又被拉了。她为何这样爱扯他的辫子?一生难解的谜啊! 【全书完】 编注: 【霸主天下】系列.董妮所著之采花795《大清织王》,集请看——【传家有望】系列.季可蔷所著之采花799《娇女休夫》! 后记 我想把这句话放前面:这是小说,不是历史,别太认真。 我知道董鄂妃不是董小宛,我知道顺治是真的挂了,没有携美逍遥江湖,我知道顺治的第四子未及百日便夭折,连名字都来不及取,只得了一个和硕荣亲王的追封(福荣的名字就是由荣亲王这里来的)…… 嗯,似乎改太多了,改得我自己都滴汗。 很惭愧,我不是个遵守历史的好小孩,但不后悔,因为这样才好玩。 其实我还想再加一个尾声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方才长成、俊美无俦的艾锦在自家织造坊门口遇见了一个同样容颜如花的男人,展颜一笑,寒冰消融,那声音清凉似山间流泉,轻轻一句:“今生不愧负这名字。”转瞬,身影飘然。 于是,艾锦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可惜加不进去,也不能再加。加了,味道就变了。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但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 康熙执着于天下一统,艾新给了他一个平三藩的理由,于是,他舍了多年的手足情。 水云锦执着的是名声,他用生命换来了水云锦织造坊的繁华盛景。 艾新执着地追寻知己,让相知变成相惜、相怜、相爱,他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兄弟,但最终得伴携手终生。 水云初执着情爱,为了短暂的甜蜜,她可以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将全部身心投入一场可能没有未来的爱恋中,半途夭折而不悔。终于,她的执着胜了天,得到她想要的。 生命中,人人都在执着,金钱、权势、名利、游戏、胜负……不管是什么,只要我们选择了(虽然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迫不得已才选择,比如考试),一旦走了一条路,能成功的,总是能执着到最后的人。 执着没有对错,就像人类因为欲望而发明东西,而让文明进步是一样的。 但欲望是两面刀,执着也是。 想执着必须有坚韧的心志,还有能舍的心,因为在执着的过程中,难免要面临取舍的问题。 舍弃不代表得到,也不一定就是失去,就看付出的代价,和最终的收获是不是能满足我们的心。 最重要的是,我们执着得来的结果,能否不悔地守着它? 艾新和水云初无疑是执着、坚韧,并且不悔的。 他们从相遇时的对立,到相知时的相惜,她没有后悔过救人,他也不曾怨叹为何爱上她。 当他们因为身分的问题,两边对立越来越严重,他们还是牵紧了手在一起,没有想过放弃。 直到最后,他们一起失了手足,他们依然抱在一起哭,不悔两人间曾经拥有过的点点滴滴。 所以他们是幸福的……起码他们认为自己幸福。 其实康熙和水云锦也不见得就是不幸,毕竟他们想要的都得到啦!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把“情”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的。 江山和美人孰好、孰坏?人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艾新、水云初……我想我会记住他们很久很久。 一边写,我一边想着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生命中有三个女人:知已、情人和老婆。 知已是用来交心的,情人是爱与欲的交集,老婆,是男人飞累后的避风港。 在男人心中,这三者界限分明。他不会去拥抱知己,就像他不会在老婆面前吐露自己的不足,说出心底的秘密;他会拥抱老婆,但他最炽烈的热情却是奉献给情人的。 但在女人心里,最希望的却是三者合一。老公能够跟自己心灵相通、一生只爱自己一人、只守护着我们一起组成的家,其他的闲杂人等,永远别来骚扰我们。 我是女人,所以我是三者合一论的支持者,尽管我理智上很清楚,这一点很难达成。 艾新和水云初是我自己的梦想,他们投契到不必说话,单靠一抹眼神便能理解对方的心思,他们爱得纯真、也爱得恒久,于是,他们共结白首。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夫妻?我渴望有,这样我下次再听张清芳的“man''stalk”就不会再想哭了。 最后的最后……其实我依然没有很明白,爱人到底能不能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