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红楼梦》 第一章 锦帘隔绝了室外料峭的寒气,梅花香饼安静地在博山炉里燃烧,室内一片暖香熏人。 贾环使劲儿蹬掉鞋子,一把把堆在炕上的枕头扯了一个抱着,小小的身子向后一仰,轻松地陷入枕头堆里。 他长舒了一口气,这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劳累已久终于得以休息的舒服,又像一个渴累的行人好不容易灌饱了水,说不出的轻松又惬意。 他的族姐——和他同岁的贾惜春歪在炕的另一头,睁大了眼看他,嘴巴微张,不自觉的把手指伸向嘴里,用牙齿厮磨指尖。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尽管额前的头发还有些稀疏发黄,皮肤却很白净,年纪又幼小,大眼圆脸,萌感十足。 “哎,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含手指头。”贾环伸手把她的胳膊拽着,另一只手在身边划拉着摸了摸,胡乱抓着一方帕子给她擦手。 惜春伶俐得很,立刻反手去糊他的脸,笑嘻嘻地问他:“二叔叫你做什么了?” 贾环抓着她不老实的手,轻轻皱眉回道:“还能怎么着,大年节下的,不过是来来回回的见客——都是些外八路的亲戚朋友,这一个和那一个,说话行事都大差不离。只盼着能消消停停的歇会儿才好呢。” 他自幼有个早慧的名声,虽则论起过目不忘过耳成诵来,并不如嫡兄宝玉,难得的是孜孜向学,又沉得下心,再则年纪又小,不乏一干奉承贾家的,把他拟为本朝的晏同叔、杨用修。他老子政二老爷听了高兴不已,便时常带着他见客,以示炫耀。 贾环也极是乖觉,每每捧茶侍墨,做尽了恭敬孝顺之态,大大的给政老爷涨了脸。政老爷便越发爱带他露脸。 此时一语未竟,只见他的贴身大丫头霁月走进来说:“老爷叫哥儿过去呢。” 贾环顿时脸都要裂了! 他眼睛睁大,和霁月大眼对小眼的僵持了一会儿,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咕噜了两声,还是不得不歪七扭八地推枕起身。 惜春笑得格格的,推他一把:“快去吧。” 虽然因着过年节,府里从管家的主子到扫地的婆子上上下下都忙碌不堪,她却只是个主子姑娘,又小,每日里只在老太太面前点个卯儿就算完,清闲舒服得不得了。 贾环心里万分不平衡,他伸腿蹬上靴子,又理一理衣裳领口,冷不丁的伸手,屈指弹在惜春的脑门儿上,赶在她发恼前哈哈笑着跑掉了。 霁月忙怀抱着大衣裳追上去。 惜春恼得鼓起两只腮帮子,气呼呼的冲奶娘叫:“再不和环哥儿顽了。”她奶娘忙过来扶着她的头看,见额头上一点印子没有,这才把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哄她道:“不和环哥顽。”听她这么说,惜春又不依起来。 - 贾环心里也奇怪,家里迎探惜姊妹三个,要论起来,惜春和他的关系是最远的——两人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已经出了五服了,而二姑娘迎春是他的堂姐,三姑娘探春更是一母同胞,可就是惜春最投他的脾气。可又怪不得他,贾环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二姑娘的性子,说好听了是温柔娴静,其实就是木,不戳不动,三姑娘呢?三姑娘样样儿来得,就是心气儿高,很瞧不上生母赵氏。贾环是赵氏的亲生儿子,纵然体谅她的艰难,心里也难免有芥蒂。 他挥手拒了霁月要给他披上的大毛衣裳,一个人闷着头往前走,来往下人纷纷退避行礼。 霁月没法子,一路追一路劝他:“好歹穿一会子挡挡风,正月里病了,一年都要不好。” “你这絮叨的功夫,就是和宝玉房里新来的那个珍珠比,大概也不相上下了。”贾环无奈地穿上那厚厚的猞猁皮褂子,嘴里抱怨着。他本来穿的就多,身上的零碎东西也多,再加上这件褂子,行动实在不方便得很。 霁月心道,就是要行动不方便才好,不然你一溜烟的跑了,叫我上哪儿找去,嘴上却顺嘴谦虚道:“珍珠那是老太太院里□□出来的,我们哪里比得。对了,珍珠这会子也不叫珍珠了,宝玉给她改了名儿唤袭人。” 原来政老爷的这个嫡次子颇有些来历,出生时口中竟衔了一块儿五彩晶莹的美玉,老太太爱之如宝,生怕他养不大,特命人拿他的名字写了条儿,大街小巷的贴去,使贩夫走卒口里也能念诵,又命家下人等不论主仆皆唤他的名字,因此霁月也直呼其名,并不加以尊称。 贾环笑道:“那丫头的名儿冲了东府珍大哥哥和去了的珠大哥哥,在老太太院子里叫叫也罢了,横竖没有老太太的丫头避讳孙子辈的礼,如今却是宝玉的丫头,这改了,反是他的知礼处。只是怎么起了这么个古怪名字?可人、媚人倒还罢了,又取出这么一个刁钻名字来。” 霁月抿嘴,并不接话。 见她不接话茬,贾环也不以为意,径自去书房见父亲。内书房就在后院,过去也便宜得很。贾环想着大约也并没有要紧事。果然贾政并无别话,只是嘱咐他少淘气些,大节下不要因贪玩误了功课。贾环唯唯应了,自回房去不提。 回了屋子,远远的就见他的奶嬷嬷正训小丫头,旁边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瓜子皮,不是小丫头磕的,就是他奶嬷嬷磕的——贾环更相信后者,登时就有些不快。 霁月不待他开口,提声道:“哥儿回来了。” 他奶嬷嬷斜了霁月一眼,站起来往屋外走了几步,又隔着帘子吩咐人道:“前儿拿来的那玫瑰香露哥儿并不吃,给我一瓶子带了家去罢。” 又回身向贾环道:“大节下的,我们家又没什么好的,可怜你那奶兄弟这么大了,也该吃两口像样的开开眼了。” 贾环一面迈步进屋,一面揉了揉额头,摆手道:“不妨事,”放下手扬声叫道,“蕊书,把那露找出来,再包四色点心给嬷嬷捎了家去。” 一个黄衣的俊俏丫头探头答应了一声,招手笑道:“宋奶奶你来,哥儿给你点心吃。” 这玩笑话说得妙,引得屋里屋外的丫头们皆是抿嘴一乐。宋嬷嬷脸上过不去,挂下脸来,嘴里嘟嘟囔囔的跟着蕊书去了。 霁月一边服侍着贾环换衣裳,凑近了悄声道:“这个宋奶奶,也太不成个样子了,成日里吃了饭,就是打鸡骂狗的,哥儿新得了什么东西,她偏要先瞧一眼。”见贾环脸色微沉,垂头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的。” 贾环瞟了她一眼,微挑嘴角,低声道:“这老货没权没势的,在家里也只是看儿媳妇的脸色,可不就想着法子的逞威风么?不要紧,谅她平日里等闲也不得进来。”抬头看了看天色,打发她道:“里间架子上有一只我前儿手制的四时花鸟图画的走马灯,用绒布罩着的,你去取了来,送到四姑娘房里去。就说手艺虽粗糙了些,所幸画儿还有几分意趣,和市面上卖的不同,叫她好歹别嫌弃,留着顽罢。”霁月忙答应着,放下衣裳去了。 这厢丫头小蝶上来请示道:“哥儿,天儿晚了,摆饭罢。” 贾环半日不曾进饮食,腹中空空,心下却有些腻味,想了想道:“罢了,有什么?” 小蝶回道:“有几样小菜,汤,粥,饭都得了。”一面说,一面掀开桌上一个食盒盖子,将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 贾环看去,只见都是家常吃的,唯有一道拌笋丝是这个时节难得的,便道:“这个粥拿给姨娘吃去,将汤泡饭与我一碗,再则这个笋丝留下,旁的你们拿去分了吃罢。” 小蝶应了,先是洗手与他拨了一碗饭,仍是伺候着他用完了,方下去。 蕊书送完了宋嬷嬷,回来看贾环正吃饭,悄声下去沏了茶来,又忖度他一日劳累,自去铺床展被,提了两只汤婆子塞入被间。 “别忙了。”贾环漱了口,衣裳也不脱,径自上床扯了被子,往身上一裹就要睡觉。蕊书又气又笑,忙把他推起来,替他宽了衣裳,才放他钻进被子里去,自己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灯。 室内一个人都没有,贾环反而没了睡意。他睁大了眼睛,心里百般滋味陈杂。 独在异乡为异客,如今可真是尝尽了这句话的滋味。当年也曾独自离家上大学,每逢佳节,大抵也是思念亲人,同宿舍的同学出去狂购物,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咬着零食哭,那时候以为,这就是漂泊异乡的滋味。可那时虽然酸,却比不上现在的苦。一个人步步小心,一个人步步筹谋,真正要把人逼疯的,却是这一切都无人可倾诉,一切一切的酸甜苦辣,委屈痛苦,得意失意,都只能埋在自己心里,无处说,无处诉…… 一个人,一个人…… 他曾经叫什么呢? …… 对了,王婧,他曾经叫王婧,是个被父母百般溺爱娇宠大的姑娘,是个对生活和未来满怀希望的小女生啊…… 也许很快,他就会忘记,他曾经是王婧,他曾经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忘记曾经的那么愉快而充满希望的生活,就像忘记一场美梦…… 黑暗中,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很快没入了鬓角里,再也不见。 第二章 大概是伤恨了大半夜的原因,次日一醒,贾环就感到头部昏昏沉沉,隐隐还有钝针扎脑般的痛楚,顿时一声呻·吟倒在床上。 正巧昨夜值夜的是霁月,因为贾环不惯和人共处一室,她便睡在外间熏笼上。此时洗脸净手装束整齐了进来唤他,见状大惊失色,忙忙的走去,禀了当家的琏二奶奶王熙凤。王熙凤正起床梳头呢,见状不敢耽搁,吩咐拿帖子去请常为贾家看病的王太医,一时太医来看过,开了方子叫吃汤药,又命人开了库房捡药材。 霁月千恩万谢地亲自送了王太医,这边蕊书点了人,随王熙凤的大丫头平儿去取药。这平儿却是王熙凤的心腹陪嫁,年前开了脸,给了贾琏做通房。她生得杏眼樱唇,聪明俊秀,是个少见的美人,虽如此,却也不敢和主子争锋,只挂着个通房的名头,仍是一心一计为王熙凤办事。 两人在库房边站定,立刻就有几个婆子上来奉承道:“这大冷的天,什么事要劳动平姑娘辛苦来这一趟,且去屋里坐坐。”平儿就吩咐一个婆子道:“环哥儿染了病,我们奶奶叫我来取药材,方子现在这儿,你们快快找了来,我好回去交差。”婆子接过方子,蕊书仍要跟着去,平儿拉住她笑道:“只管叫她们找去,里面药里药气的,仔细熏着你!”转头嘱咐婆子,“挑了好的来。”婆子应着去了。 众人央道:“好姑娘,这来一趟好歹略坐坐儿,也是给我们脸。”平儿道:“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要着求我遮掩罢,我也劝劝你们,有什么,好歹顺顺当当的过了这个年节去,不然闹开了,大家都没趣儿!”众人一齐道:“不敢!”平儿便注目蕊书道:“在这里又白吃一肚子风,不如咱们也受用受用。”众人笑道:“姑娘快去,我们一般的也有茶点心,倒要姑娘们品评品评。”当即把两人搓进屋子里去,不一时沏上了热茶,又不知谁从哪里整整齐齐端来两盘子热糕摆上。蕊书虽是半提着心,并不想挪脚,也却不过众人起哄,身不由己地被搓弄进去了。 两人在铺着一层锦缎的长凳上坐定,婆子殷勤地倒出两杯热茶来,先捧给平儿一杯,再让蕊书,满脸堆笑道:“这茶叶是我们待客的,特意捡了好的来奉与姑娘,这杯子也是干净的,我们并没用过。”蕊书抿嘴道:“今儿我可算沾了你的光了!”平儿笑道:“我知道,你素日里最不爱沾人的光,今儿偏要叫你沾沾!”说得众人一起笑起来。她又叫那婆子道:“我和蕊书妹子说说话儿,你们自忙去,别因为我们耽误了你们的事。”众婆子听了,这才各各散了。 “你如今,可是越发威风了。”蕊书用手划着脸打趣她。哪知听了这话,平儿却一声长叹,眉头也微蹙起来,慢慢道:“你只看见我风光,家下这些事堆叠起来……”慢慢的却不说了,只是坐着不动,竟是想得出神。 蕊书推了推她道:“若有什么难为的,只管挑拣着和我说,我虽不能帮你,也为你排解排解。咱们都是从小一处大的,从前有什么不能和姐姐们、和主子们说的,都是互相告诉。怎么大了几岁,倒生分起来?难道是当了姨娘,看不上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了?” 平儿转头仔细瞧她一眼,轻叹道:“也没什么……你听说了吧……我们家奶奶,唔?”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蕊书大吃一惊,掩口道:“这、这可不是顽的,二奶奶也太不小心了。” “谁说不是呢,素日里一味的只知要强,反把要紧事撂在一旁,”平儿猛的醒过神来,勉强笑笑,“年节事又多,偏赶到一起了。你还不晓得哩,昨日天擦黑了,有扬州来人,报说咱家敏姑奶奶没了。” 所谓敏姑奶奶,正是贾家老太太史老太君与去了的老太爷贾代善的小女儿贾敏。她是赦大老爷和政二老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也是贾琏和贾环嫡嫡亲的小姑姑。其夫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后升至兰台寺大夫,而后点了巡盐御史,任所正在维扬。 “老太太还不知道吧?”蕊书睁大了眼,心想这件事瞒得好,真真是一丝风都没透出来——她是贾家的家生子儿,自小当差,对贾家大大小小的事儿无不了若指掌。 “自然还不知道,我们奶奶怕老人家年纪大了,一时受不住,须缓缓的告诉才好,不过料想这会子也知道了。”平儿道。 蕊书点头。老太太就这一个嫡亲的女儿,听说在家时宠得厉害,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岂有不伤心难过的。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两人都有些唏嘘。 过不一时,耳听得先前被平儿打发去捡药的婆子隔着帘子道:“平姑娘,蕊姑娘,东西好了。”两人便相携而出。平儿还要送她,被她轻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为我们的事忙了好半天,哪里好再耽搁你呢。”平儿还要客气,她已遥遥抽身去远了。 回了屋子,隔着窗子就望见宝玉坐在贾环的床前正和他说话儿,因拿着药,且不进去,先送去叫小丫头煎药。 这边贾环挺尸了半日,竟觉身上好些,顾不得,叫人私弄了碗白粥来吃。原来贾家的规矩,人生了病,竟不用多进饮食,先净饿几顿下火。贾环从前的习惯却与之截然相反,这一下可要了命!霁月被他磨得没法子,只得拿了几个大钱,叫厨房炖了白粥来,只当是自己要吃的,这才把这小祖宗应付过去。 因他病了,贾政派人来看,三春姊妹也各遣人问候,贾母听见问了一声,也要派人看视,宝玉正巧闲着,便央了贾母来看他。贾母正为女儿的死讯伤心,没精神管他,便叫他来了。 按说大家公子们开了蒙,便该移出后院,不再和姊妹们混居。贾环便是如此。他的屋子挨着贾政的书房,等闲和生母碰不上面。宝玉却十分不同。他自幼养在史太君膝下,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娇养得比丫头还精细。就是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头疼,贾政每要施辣手管教,贾母就出来拦着。久而久之,闹得贾政也有些心灰起来,干脆撂开了手,更加意管教贾环。贾环倒不在意,他曾经当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独生子女,父母两人盯他一个,可比贾政更厉害得多。 宝玉也是个没心肝的,见贾政将盯着自己的工夫尽数转到贾环身上,心里倒是称幸不已。 这时他就坐在贾环床前,絮絮地道:“……敏姑姑过身,老祖宗伤心得不得了,那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我想着,我就留在那里也只是添乱,又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 贾环看他身上去了艳色,又穿着件不大合身的素色衣服,身上戴的也少了,从不离身的通灵宝玉也不见了,便问:“这衣裳几时得的?谁又给你找出这一件来?玉呢?” 宝玉低头看了看身上,浑不在意的道:“衣裳是太太叫人给我找的。那玉上的络子颜色太亮犯忌讳,索性重打一条素色的再戴。” 贾环也懒得再问。他亲妈是二房的当家主妇,老太太又疼他,不论是针线上的媳妇,抑或是房里的丫头,都只有着紧赶工奉承,没有推诿拖延的道理。 他一抬眼,正好看见蕊书在帘子外边,便问她:“药取来了?拿来我看看。” 蕊书只得进来,打开药包给他看。贾环就着她的手一一检视过,见确实没有不对,才叫她去煎药:“往小间熬去。好容易有点儿香味,别弄得屋子里药气。”蕊书便答应着去了。 宝玉在一旁笑道:“我竟不知,你这样喜欢梅花。”现插在案上白瓷方形瓶子里的清水供着的那支红梅,正是他来的时候顺手攀了顽的。 “冬日里无花无果,也只好凭此充数。”贾环神色恹恹,强撑着眼皮。 不知想到什么,宝玉又突然高兴起来,兴致盎然道:“我记得敏姑姑家也有个妹妹的,要是老祖宗把她接了来就好了。她也有人做伴,咱们家又多一个姊妹。” 贾环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不仅喜女厌男,还是个重度颜控,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没遇见不颜控的人,就光这一点来说,也不好指责宝玉什么,因此只是凉凉的泼冷水道:“扬州离此,何止千里?那边儿又忙着敏姑姑的事,老太太就是派人去,一来一回,路上再耽搁些,你算算,明年能到不能?” 宝玉听他这么一说,当真扳着指头算起来,数着数着,脸都皱在了一起。 贾环好笑不已,这个呆子,人家姑娘年岁几何,品貌性情都不知道,竟光靠想象,就在这里坐困愁城起来!当下也不叫他,自翻了个身睡去了。 这里宝玉想了半天,再去看他,却已呼吸平稳,竟是睡着了。 第三章 待贾环醒过来,时已近黄昏。他昏昧了一会儿,呆呆的看着窗棂子上一点暖色的余晖,梅枝的影子拖得长长,也印在窗纸上,像极了一个僧人做的、超脱了尘世的旧梦。 他的头脑迟钝地转动着,忆起宝玉顺走了一根小蝶练手的柳叶络子,蕊书走过来把他推醒叫他吃药……眼珠一转,见霁月正坐在门前,趁着今天最后一点儿余光做针线。 她也换了身雪青的袄裙,神色宁静,全神贯注,再一看,就见她双鬟间插着支寒素之极的银簪子,只凭露出来的簪头,目测绝不可能超过二两重。唔,这大概是她最寒酸的一件首饰了…… 贾环也想起来,只是身上泛酸,索性就这么懒懒的躺着看她,不言也不语。 霁月做活做久了,放下针揉一揉眼,扭头就吓了一跳,叫道:“我的小爷,可吓死我了!怎么也不出声儿!” 听见她叫喊,蕊书忙隔着帘子问道:“怎么了?你又叫喊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撩了帘子进来,手里还托着个黑漆木盘。 “你看这个人!醒了也不出一声,只是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人,天神老爷!几乎要吓死了我。”霁月惊魂未定地抚胸道。 “真吓死了你,倒是好了!”蕊书没好气地把手里木盘一放,双手捧起一碗褐色的汤汁,招呼道:“不冷不热正好,快喝了吧。” 一看见这颜色,贾环的嘴里就泛上来一股苦味,他一手接了药,一手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顿时苦得舌根发麻。蕊书赶忙递过一杯温水,贾环仍是接过,漱了漱口,又压舌根含了一块儿蜜饯。 他含着蜜饯,开口声音含糊不清道:“做的什么?拿来我看看。”霁月便依言拿来展开,原来是贾环的一件素色衣裳,袖口原有些艳色的刺绣,叫她悉数拆了,又赶着印了两针遮掩。 “这样便好,也不必劳动你们熬夜。”贾环嘴巴动了几下,把蜜饯咽下去,一边伸手挑着零嘴儿,一边随意问道:“我睡着的时候除了宝玉,还有谁来过?” “姨娘来看过,叫我们熬了粥在炉子上,琏二爷遣人来过,再者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来过,见你睡着,略坐了一坐就走了,我们也不敢很留。”霁月说着,将那件衣裳叠起来放置一旁,走去给他盛粥。 贾环抱着枕头靠着床头,抱怨道:“顿顿白粥,嘴里淡得出鸟了。” 霁月笑着点点他:“有的吃就好了,真照规矩来,白粥也吃不上呢!”贾环这才作罢了。 他病中口淡,实在也吃不了大油大荤,捡小咸菜配着粥吃了,饭后漱完口,仍是大被一卷去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敢扰他。 如是忽忽数日,贾环的病大有起色,待到元宵节一过,已是彻底好了。他业已开蒙,若非重大节日、长辈生辰、亲友红白喜事一类日子,皆要去念书,可以说风雨无阻。会读书又是他在贾家立足最大的资本,非此不足以有今日之地位,因此上和宝玉不同,竟是十分上心,又每每博得业师的夸奖,屡次言他科举有望。 这日一早,蕊书收拾了他的文具,并手炉霜炭等物,一并交与跟着他的小厮。贾环便迈步出房,先去书房给贾政问安。 贾政正端坐书房,与几个清客相公谈笑,见他来了,一身白衣,头束银冠,纳头下拜,纵然年纪幼小,已是十分的从容风度,竟比别家十岁的孩子也不差,心下十分得意,手中捻须,和熙微笑道:“功课也不必太过着紧,究竟你大病初愈,先生也会谅解你的。” 贾环抬头笑道:“古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儿子不敢懈怠。” 贾政闻言更是高兴,连连道:“好,好,你去吧,我也不白嘱咐你了。” 贾环倒退着出去,出了门三五步,还依稀听见清客的奉承声和贾政的自谦声。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这回可不是在贾政面前的拘谨守礼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活泼劲儿,问贾政的小厮:“宝玉呢?已去了么?” 那小厮撇了撇嘴:“身上不好,歇着了。” 自打上了学,宝玉的大病小病就没断过,一早起来哼哼头疼是寻常事,家里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有老太太纵惯他,由着他报病。 贾环一听就知道是宝玉的“老毛病”又犯了,摇了摇头:“这可真是……”后面的话想也知道,是不大好听的了。 原来这贾家的家学系始祖所立,专为教导族中子弟有不能延师者。宝玉贾环兄弟自有老师,只是如今逢了节日,老师自回家去了,路途遥远,一时不得赶回来,因此只得往家学去,胡乱混两天日子罢了。 这家塾原为贾家族中贫寒子弟而设,日供一顿茶饭并两顿点心,冬日有暖炉,夏日少蚊蝇,乃是个绝好的去处,因此三亲六戚中多有附在此处读书的,却不是为了读书,单为学里不花一个大子儿的点心饭食和纸笔。 贾环虽没来过,只凭过去的经验就可断定,这里八成是个学渣云集的地方。 大概是节日刚过,学里并没有几个人,一间屋子稀稀拉拉的,还坐不满一半。因为先生还没来,学生们放松得很,有的嬉笑玩乐,有的趴着不动,只有寥寥几个在整理书本。 这些据说都是贾府亲戚的学生里,贾环只认得一个,就是东府里族兄贾珍的侄子贾蔷。说起这贾蔷,亦是贾家的嫡支出身,父亲去得早,他由叔叔贾珍抚养长大,自小长在宁府,一向和贾珍的独子贾蓉最是要好。 他也看见了贾环,当即眼前一亮,笑嘻嘻地凑过来道:“环叔真是勤谨,怪道我们老爷不绝口的夸你呢,侄子我佩服得不得了。” 贾珍会夸他?夸他什么?贾环心中对不学无术的贾珍的赞语不置一词。 他笑骂道:“少扯淡!你一个人?蓉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贾蔷仍是笑嘻嘻的,他生得好,唇红齿白的小男孩,薄薄的嘴唇微翘,天然的情致动人:“蓉哥儿有事呢,来不了。” “和我也弄鬼儿!”贾环不以为然,“他有事,他能有什么事儿?叫珍大哥哥知道了,只有打折了他腿的。” 贾蔷笑道:“环叔英明——”一语未了,只见贾代儒慢慢的背着手进来了,忙打一个眼色,一溜烟窜回自己桌子后了。 贾代儒眯起眼看了看学生,目光在贾环身上停了一停,继而翻开放置一旁的《论语》,也不管学生如何反应,摇头晃脑的诵读起来。 贾环四下里一看,人人神情严肃,嘴里随着代儒念诵,只得跟着念了。 一时晨读结束,代儒四下巡视一圈,特地来问了贾环的进度,得知他已学了大半本《论语》,抽了几句问了,又叫他写几个字,才给他布置了写十篇大字、对几副对子的任务,又留下孙子贾瑞看着学生,自己施施然走了。 代儒一走,学里顿时有些鼓噪起来,贾瑞一连弹压了几次才好些。 贾环垂眸执笔,只专心写大字,待写完一张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贾蔷也偷偷溜走了。 下午代儒仍是没来,贾环完成了课业,无所事事,又懒待自己找事,便胡乱混过了一下午,至天将薄暮时分走人。 此前他生病,长辈们都派人来问过,因此倒要先各处走一遭,叫长辈们看看放心。他领着人去了王夫人处,王夫人并没露面,只出来个丫头说话。贾环更不立等,索性在门外磕了头算完。 贾母处倒放了他进去。他进门先行了礼,看贾母时,却见她倚在榻上,满头花白头发,神思不定,精神颓败,竟有大异先前的光景,和他说了两句话,语声中的悲凉之意难掩。 小女儿的逝世对她的打击之大,实在大大的超出众人的预料。 眼见得贾母说话间神思恍惚,说了上句,下句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蹲在榻脚给贾母捶腿的琥珀忙给贾环打了个眼色。 贾环会意,躬身笑道:“老祖宗,怎么不见二姐姐她们?” 贾母回神,头痛似的按住了额角,指节用力摁了两下,勉强道:“和宝玉抹骨牌呢,好孩子,你也和他们一处顽去。” 贾环应了,自掀了帘子进去,迎春她们却并没在抹骨牌——迎春侧倚在大枕头上,手里执着枚黑棋子敲打棋盘,她是个沉静温柔的姑娘,看上去柔软可亲,惜春手里拈着支堆纱的花儿瞧个不住,还上手抠络在上面的小珠子,至于正和宝玉坐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小姑娘,正是他的胞姐,贾家三姑娘贾探春。 论相貌,她更胜过两个姊妹——迎春面容温厚,惜春年纪尚小,只有她生得眉眼伶俐,顾盼神飞间,直令人见而忘俗。 这个令人见之忘俗的贾探春,她此时中止了和宝玉的谈话,态度坦然地看过来,那模样就好像、就好像,宝玉才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而自己却是个外人。 贾环一眼扫过,也就微微的笑起来:“几位姐姐都在啊。” 第四章 闷闷的回了房,贾环心绪不佳,脸上的神色就难免不大好看。霁月正倚着门望他,见他神气不对,柔声解劝道:“怎么,谁给哥儿气受了不成,还是被老爷训斥了?” “都没有。”他摇了摇头,伸手扯开斗篷的系结,烦躁地叹了口气。 迈步进屋,一眼就能看见墙角窗下的几案上摆了一只珐琅制方形樽,浅口里清水供着数支疏疏落落的腊梅,淡黄的花瓣微微拢着,衬着色彩鲜艳的珐琅瓷,格外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他不由一愣,开口道:“这是谁摆的?这个样子倒是新鲜得很。”说着还转过去细赏了一圈,又道:“还有珐琅瓶子么?有的话倒捡出来,原样儿也做一个送老爷书房里去。” “是小蝶摆的,你也知道,她年纪虽小,却最是锦心巧手的,每每就想到旁人想不到的去处。”霁月一行说着,一行替他脱了外头大衣裳,只剩青缎子小袄,裤脚也散下。 贾环拍手道:“我说呢!除了她,旁人再不能这样巧的。”越看越爱,想起惜春也爱这样的东西,越性想着明儿摆到她房里去。 霁月瞅着他脸色回暖,小心问道:“哥儿为什么事心烦?” 为什么事烦心?这个问题可太大了,贾环一时也回答不上来,便又叹一口气,意兴阑珊的道:“罢了,没事。”觑见她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笑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一天的工夫,我也饿了,摆饭吧。” 霁月应了一声儿,亲身出去了。贾环披了件长衣坐在床上,一想到之前头疼的事,目前怎么也看不到解决的希望,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气。 贾探春……他的亲姐姐,尽管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也能看出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但生在贾家这样的家庭,生为这样家庭的庶出女儿,这份聪明,是福是祸,还十分说不准哩啦。 有时候他会觉得十分倒霉,穿越了不算,新身体的性别还和她心理上给自己定位好了的性别完全相反,但有时候他也会庆幸,幸好现在是个男丁。而男丁,即使一样是小老婆养的,要出人头地非得有椎处囊中的才华才办得到,到底比女孩子的路宽的多。 他可以科举,可以行医,可以行商,只要能平安长大,就是当剪径的强盗,也要比旁人多些气力,总能想法子谋生。 四方院子外的广大天地,仍然是属于他的。 要是还是个女儿呢?就只好一辈子老实地待在后宅里,头顶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从一个院子里挪到另一个院子里,运气好的呢?一辈子能在这样的院子里到死,运气不好的,便随着外头充当顶梁柱的男人的倒台而遭殃,是因为什么遭殃的,从头至尾也没有人来和她分说清楚。 如果真是这样,贾环觉得,他会死的!就是不死,也迟早要逃出去,并于走投无路之下,最终走上反抗和革命的道路。 每当想起这个社会的现实,贾环都会为他的“变性”而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也不会自小处处着意表现自己的“天才”,更不会拿出备战高考的态度来对付课业。 要是他不着意表现呢?那当然不会死人,但日子也不会这么舒服啦!想知道自己可能会过的日子,就看看同为庶子的贾琮吧! 别说叫霁月、蕊书这样品质的丫头来伺候他,不被管事的明里暗里的克扣份例,就该双手合十地大叫阿弥陀佛了! 他的性格很好,事实上,从来不会对自己无力改变的客观事实横加指责。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令人不快的现实了。 可今天探春的一番表现落在眼底,却让他不得不思想了起来。 到底,他是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周边的人,又是如何看他的?他的处境,又是否真的有如自己想象的安如泰山? 他不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贾家是一个大大的生态圈,每个人都生活在这里面,不管主动被动,总要受到大环境风向的影响。 贾母是这个家庭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凭借家长天然的等级压制和个人的积威,牢牢占据着第一位——任何人做任何事,只要想得到公众的承认,都不能忽视了她。 她其实不怎么在意贾环。老人家六七十岁的人,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从贾府的重孙子媳妇做到太婆婆,如今也有了重孙子媳妇儿,心里自是有一杆秤能称量明白。平日里玩笑,十分和蔼好亲近,实则心里最重的还是嫡庶的规矩。 只嫡庶有别这一条儿,大家子里出来的小姐就通通不能免俗。单为这个,就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 这就是让贾环最觉得奇怪的地方。像贾府这样的勋贵人家,公子少爷还没成家,房里就要先放两个人练练手儿,却又不许弄出庶长子来,口口声声庶长子是乱家之源。 再则,凡是有些家资的人家,做媳妇儿的怀了孕,便要贤惠大度,主动为丈夫安排人,使去相就。没妾的男人,人家也不会夸他情深义重,只嘲笑他无能。主母要名声,男人要面子,弄了一屋子莺莺燕燕,最后生出孩子来却反而是社会鄙视的,蔑称为“小妇养的”。更有一等人家,庶出的半仆半主,只是主家为嫡子培育的帮手,行走内外,名为庶公子,实则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大管家,一身荣辱,尽皆系在自己嫡出的兄弟身上。 勋贵之家,比文官家里更要减一等:勋贵们锦衣玉食,属于既得利益阶级,祖上传下来的田土产业,光出息就足够挥霍一生,小公子们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勺,人脉深厚,是地方上的土皇帝;而文官家就不一样了,很多人家,可能在地方上也是望家,只是朝中无人,好容易有个读书种子,往往是倾家族之力供养一人,而这个幸运的人呢,就成了这个家族的领头羊,有责任带着这个家族上升,开拓的时候需要帮手,难免就要放宽一点限制,先让资质好的顶上。 所以文官家的门庭看着整肃些,实则骨子里并不像勋贵家里那样嫡庶泾渭分明。 这些没人会拿到台面上说的潜规则,也是贾环闲着没事的时候,一个人琢磨出来的。 很显然,嫡庶有别,这就是勋贵大族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所有的一切都不该出了这个大格儿。如王夫人,她心里指定视贾环为眼中刺、肉中钉,若是贾环突发意外,比如一病病死了、走路的时候一跤跌死了、吃饭的时候一口饭卡在喉咙口噎死了,她只会有注意别笑得太欢的烦恼,但她也不会亲自出手对付贾环,因为没有必要。庶出的贾环对她来说,并不比他的生母更多些分量。 再如贾政,他对着贾环的时候,实在能叫人称一句慈父,比对着宝玉好了不知千百倍。可他心里更看重谁?毫无疑问是宝玉。 尽管贾环勤奋好学手不释卷。 尽管宝玉向有劣迹最爱逃学。 身为男孩子又一直因为“天才”而待遇不错的贾环都感受到了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更不要说身为女孩子的探春了。 庶出的小姐,又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养大,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若是性子愚懦一些也就罢了,偏偏又是那样的冰雪聪明…… 他坐在床沿上出神,看在霁月眼里,就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她摆好了饭,好笑的招呼道:“不吃饭了,有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贾环吐出一口气,趿着鞋过去桌旁坐定,左手碗,右手箸,就着鸭子,很快干掉了一碗饭,捧着茶碗小口啜饮。 霁月转来转去的收拾,见他的脸色仍是不好,嫣然一笑道:“又是怎么了?” 霁月和蕊书两个,伺候他的时日也不短,尤其是霁月,已在他的屋子里两年了,可以说是伴着他长大的。贾环心里并不只当她们是下人,也有几分当成家人,本来思绪狂奔想了许多,又遭她一问,就想和她说说心里话。 摇晃的灯光下,他微微一笑,看在霁月的眼里,竟有几分不似孩童的复杂意味。他低低的道:“我心里很乱……三姐姐是我亲姐姐,和我一样是从姨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她却想方设法的和我们拉开关系。” 霁月吃惊,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三姑娘是姨娘生的不假,可她生出来,也只能是太太的女儿,哥儿说话好歹谨慎些。” 贾环听了这话,顿时索然无味,像是被冷水淋了头,从头凉到脚,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霁月见状,麻利的收拾了东西,如常打发他睡觉。 第五章 贾环的抗压能力并不弱,换成任何一个人有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又没有疯,也必然是一个不会太过为难自己的人。 他纠结了几天,发现自己的纠结对事情本身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后,也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也许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仍会想到它,但是现在,显然它已被他收拾了起来。 出嫁已久的贾家姑娘贾敏的死亡,其后续给贾家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她是外嫁女,多年没有回来过一次,但血缘这东西实在割不断,就是她二百年没有露过一面,对贾家人来说,她也依然是贾母贴心的小女儿,贾赦贾政兄弟嫡亲的妹子,贾家后辈必须尊敬的长辈。 贾敏昔日在家时,和贾政这个二哥十分要好,兄妹两个一样的喜书爱文,性情典雅,孝顺明礼,和贾赦全不相同,又是一母同胞,难免比旁人更亲密些。 她的逝去,于贾政是极大的恨憾。贾赦和这个小妹妹不那么亲近,却也十分难过。因为贾敏的亡故,贾府上下的情绪一直绷得很,内外一片愁云惨淡。 这些日子,贾家罢绝交际,就连贾赦和贾政也在家窝着。贾环倒不觉得不便,只苦了两个人,头一个是宝玉,贾政清闲下来,不免把精力转移到他身上,每日把他叫到书房询问功课,再一个是贾琏,贾赦和贾政不同,对儿子十分严厉,平日里自己也寻欢作乐的也罢了,如今正经几天,贾琏就觉束手束脚,十分之不自在。 宝玉垂头丧气。他自幼聪敏,二三岁上,就得胞姐元春口授笔教,认得了千余字在心里,只是不定性,孩童心性,对那些正经学问兴趣缺缺,且贾政越催逼他,越不爱——话说回来,就是让贾环从心而发,他也不喜欢那些枯燥的圣人经典,儒家大义。 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就是贾母和王夫人都不好说什么的,宝玉也知道向二人撒娇儿无用,只得每日苦捱,每每去书房便像上刑场一样,非得鼓起勇气不可。 他房里一般的也有个掌事大丫头,便如霁月在贾环房里一般。此女姓花,原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因她细心周到,被贾母指派去照顾宝玉。这丫头深谙为人婢仆之理,伺候贾母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及至伺候宝玉时,心里眼里又只有一个宝玉。她因见宝玉近日愁眉不展,暗暗思量道:“虽说是富贵出身,终究男儿家该有个前程,读书向学,原是一等一的要紧事,他如何反无知无识,仍是一派孩童心性?”又有一等可虑的,却是他私下也不肯深想的。因此私心切切,只盼着能规劝宝玉。 这日傍晚,宝玉从外书房里回来,无精打采一脸倦色,脱了衣裳直喊累:“叫人与老太太说一声儿,我不能去请安了。”袭人忙上来接了衣裳,一叠声的叫小丫头去传话,又问宝玉:“可用过饭了没有?”宝玉摇头。袭人小意道:“有预备的鲜笋子汤,还有鸡丝粥、鸭子肉粥。”宝玉懒懒道:“就吃鸡丝粥吧。”袭人忙用白瓷圆碗盛了粥,又备下四样儿小菜,打发宝玉吃饭。 宝玉埋头吃饭,只吃了半碗就不动了。袭人劝了他两句,他又吃了几口,仍是把碗一推不动了。袭人见劝不动,只得收拾了碗盏,给他端上一碗枫露茶来。一时贾母又打发人来说话,叫宝玉好好休息,不要累狠了,此外也无别话。 宝玉眼巴巴的等来这么一句话,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了,送走了人回来,就忍不住发脾气道:“这茶怎么沏的?怎么这样烫!”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把杯子掼在地下。 袭人吓了一跳,小心地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的脸上仍有余怒未消之意,赔笑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摔了个杯子。” 宝玉发狠的猛一跺脚,转身跑回内室躺在床上,身子里转,赌气不说话儿了。 袭人低头,先拿着簸萁把碎瓷片子扫了,出门叫小丫头们倒了,才回来坐在宝玉床边,轻轻推他道:“怎么了,就是你心里有气,好歹也宽了衣裳再睡,现在这样,成什么样子。” 宝玉翻了个身看她:“我就是不明白了,环儿,老爷,他们怎么就,就那么热衷于虚名利禄,”他说不下去了,露出语塞的表情。 袭人性子柔顺,是宝玉素所爱之之处,听了他这样一席话,她也没直言快语,反而露出思索的神色,婉转道:“二爷不嫌弃,我也说说我的想头。以我的浅见,世人都如此,倒不单老爷与环哥儿。”见宝玉神情松动,又笑道:“这也是我自家的一点粗笨想头,二爷能听则听,若是不能听,也只当我没说过。” 烛火微昏,她温柔浅笑,少女脸侧的绒毛细细,分外动人。宝玉看着她,不知不觉就消了心火。听她这样说,便笑道:“你就说来我听。” 袭人笑道:“既然老爷要二爷上进,二爷听就是了。想来这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疼爱儿女的。老爷对二爷,实是一片苦心。” 宝玉听了,不由气闷,把她的手一撂,翻身闭眼,竟不动作了。 袭人怔怔半晌,气得眼里淌下泪来。伸手一抹,指尖泪迹宛然。又坐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儿,默默出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地上却铺了一层细雪,树木枝头挂着银果,窗纸上也扑了星星点点的霜儿,推开窗子,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让人精神随之一振。宝玉神清气爽,早忘了昨晚生气的事,笑对袭人道:“可真难得,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见着这个季节下雪。” “你才多大呢,见过多少事。”袭人掩口,把他拉离窗边,道:“我的小爷,可仔细着凉。” 宝玉坐在凳子上,就着丫头们的手试了试水温,道:“再兑些热水。”又拿青盐擦了牙,漱了漱口,听贾母打发来的小丫头上来说“老爷传话,叫哥儿们竟不必急着去,仔细下雪天不提防滑了脚,用了饭再去不迟。”宝玉先一喜,后又垂头丧气,垂手应了。 一时漱洗已毕,贾母那边又打发人来叫他去吃饭。宝玉忙装束毕了过去。贾母一见他,即搂入怀中疼个不住:“我的乖乖,你可受累了,若是熬不住,只管说出来,有我给你做主呢!”宝玉一头腻在她怀中,撒娇个不住。 祖孙二人吃完饭,就听来了个十七八岁的丫头道“老爷叫宝玉呢”。宝玉大惊,忙道:“老祖宗救我。”贾母安抚的拍拍他的背,板起脸来道:“就说我的话,宝玉病了!不能去。” 那丫头不慌不忙地笑道:“老祖宗,老爷不只叫宝玉,连四位姑娘都一并叫了,不过是找家里小辈们聚一聚。旁人不到犹可,宝玉怎么好缺席呢?”说着,还细瞅了一瞅宝玉。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贾母听了,顿时改容道:“既是这样,也不好不叫他去。只是人好好的送去了,也要妥妥当当的给我送回来。” 那丫头笑应道:“老祖宗放心,我们自然晓得。”宝玉心中本是千般不愿,眼看着脸色都变了,听见说三位姊妹也去,顿时有些欢喜起来。见贾母答应了,便随着出门了。 他驻足等了不一时,果见迎春姊妹三个相继出来。迎春穿了一件大红妆花的斗篷,半张脸都被掩住,探春披着风帽,妆扮成十分俏丽的模样,惜春的腰间挂了麒麟玉佩,领口镶了一圈兔毛,衬得粉嘟嘟的小脸格外招人喜欢。 兄弟姊妹几个会合,一路说说笑笑的向贾政书房行去。到了书房外,只见绕书房一圈游廊被扫得干干净净,小厮揭起帘子,一股果香夹杂在暖风中扑在脸上。 迎春打头,几人鱼贯而入,先依次向贾政请了安。贾环早就到了,正坐在贾政下首吃茶,见兄姐们进来,便站起来让开,叫迎春坐到下首第一个。宝玉便挨着迎春坐下,众人各各安置下来,须臾即毕。 贾环倒是知道贾政的意思。这会儿不比后世,长辈们忙的脚不沾地,连开家长会都要提前安排,大家的生活节奏都很慢,也就有很多需要众人集体参与的活动来打发漫长时光。 一向传统保守的封建大家长贾政组织的这次活动,就性质而言,颇有后世新兴的亲子活动的意思。何况还不是和幼生期的子女进行,而是和这么一群已经懂事的孩子。 贾政略略讲了些诗词——他讲的不是如何作诗填词,而是一些历代文学大家的观点,评价中肯,各有褒贬,连宝玉也渐渐听住了。 又试众人的诗才,也不限韵,也不限题,只以冬日有的一应景物为限,又限定了时辰。 待众人的诗作交上来,贾政仔细看去,迎春宝玉探春以雪为题,惜春以节日为题,贾环最出人意料,他选了水仙花为题。五人的诗作中,探春写的颇具新意,宝玉的虽有堆砌之嫌,却掩不住灵气溢散,贾环笔力最健,所作四平八稳,迎春惜春姊妹的平平。 贾政心中满意,点评了一番,便许他们散了。宝玉高兴得一路蹦蹿,几乎跌跤,忙叫小丫头们扶住了。 贾环低头一笑,和迎春姊妹分手,自会房去了。迎春姊妹各各归房不提。 第六章 树吐新芽,花分嫩叶,蜂蝶绕着枝桠穿梭飞舞,早雁忙着衔泥筑巢,贾环立在书案前,心宁神定,提笔写字。 小蝶打帘子进来,手里捻了一支鲜花,先倚着门笑道:“哥儿可听说了不曾?咱们家已故的姑太太遗下的表姑娘,已叫老太太遣人去接来了。”蕊书随后进来,推了她一把,哼道:“什么‘姑太太遗下的表姑娘’,这么一长串子亏你记得明白,说得出口。” 小蝶还嘴强道:“你又知道了?”蕊书似笑非笑的,妙目转去:“说你强你又不服,姑太太嫁的姑爷姓林,是姑苏一脉,咱们老太太的那位外孙女儿,正经该称一声儿林姑娘。” 小蝶咋舌:“还是姐姐知道得多。” 眼瞟得贾环搁笔,忙忙的搭了手巾捧了盆来伺候洗手。贾环将手浸在盆内清水洗了一回,一面取巾帕来拭手,一面笑道:“林家表姐幼年失恃,已是极可怜的了,往来依附外祖家,人还未到,就在你们这些人嘴里颠倒了不知几个个儿。我劝你们少嚼些舌根,以免口业过多。” 蕊书忙笑道:“不过是大家好奇。既然哥儿这么说,我们也不说了。” 霁月自掀帘子进来,手里托着个笸箩,奇道:“甚么事?”见众人不答,并不以为意,拿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络子来,笑道:“都是四姑娘做的,说给哥儿戴。”贾环一怔,抓起一把来看了看,手艺粗疏了些,但打得尚算匀净,以惜春的年纪而言已是十分不错,点头道:“收起来,与我配着戴罢。”霁月笑应了。 她理着络子,闲话道:“哥儿这些日子怎么没去上学?算算郭先生也该回来了。” “先生的夫人过身了。他要守妻孝,已给老爷写信来辞了馆。”贾环简短的解释了一下,手里挑着惜春打的络子看。 他那先生姓郭名祝表字文隆,京兆人士,年不过而立,少年中举,后屡试不第,因家境贫寒,只得出来做事。他人品忠直,学问精深,因此很有几个愿意提携他的,辗转到了贾府,贾政很欣赏他的人品学问,便请他教导自己的两个儿子。郭祝却很有一番心气儿,誓要登杏榜、入金銮,妻孝是其一,也不乏静心温书以待春闱的意思。贾环当了他那么久的学生,自问还不至于看不出他的志向为人。 这一点却不用和丫头们说了。 霁月听了,不由点头叹道:“郭先生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一时又有小丫头进来说“三位姑娘都在隔月亭赏花,问三爷去不去”。贾环向她道:“你和姑娘们说,我换身儿衣裳就来。” 一路分花拂柳到了隔月亭,远远的只见迎春和探春坐在亭子里对弈,宝玉斜着身子坐在一旁观棋,惜春却独立在湖边喂鱼。见他来了,众人都看过来,探春招手叫他:“来,快来。”贾环笑道:“怎么聚得这样齐?谁下帖子请的不成?” 探春笑道:“是我的主意。这不是,听老祖宗说,林家表姊快到了么?所以叫你们来商议商议,也好拿个主意。” 宝玉拍手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为这个。照我说,横竖是一样的姊妹,我只以对姊妹的模样对她就好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说“真真儿你是个实在人。” 迎春一向是个没主意的,惜春又小,因此只有探春宝玉嘀嘀咕咕起来商量个没完。贾环晃到惜春身边,拿着手里的荷包对她晃晃:“谢谢姐姐的络子,实在辛苦了。” 惜春抿嘴道:“这不值什么,”悄声道,“不过也就你有,他们都没有的。” 贾环连连点头,也悄声道:“我知道。” 心中觉得她实在是可爱之极。 、 过不几日,果然到了林家姑娘来的日子。贾家早早的派了几个体面的媳妇子去渡头候着,立等着接人过来。 这林家姑娘还未来,关于她的小道消息已传得满府都是。都说她是盐课老爷家的小姐,家资颇富,又是敏姑奶奶唯一的女孩儿,于贾家上下人等来说,自然是一位亲厚非常的亲戚。贾环知道得比他们还多。他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家里子嗣不繁,姑父林海已是数代单传,嫡支一脉凋零殆尽,她曾有一个兄弟,三岁上也一病死了,林海年过半百,眼看子嗣无望,如今不得不往来贾家,实在是可怜得很。 她如今年纪小小,身上还带着重孝,就要远离家乡亲人,投奔素未谋面的外家,想来定是惶惶不安,生怕说错一句话,走差一步路。思及此处,不免格外生怜。 他素来不得贾母的心,也不敢上前招眼,只是坐在房内读书,又打发小丫头们出去听信儿。 蕊书洗手给他整理文具,见他捧着书半日不翻一页,便悄悄抿嘴笑着指他,向霁月打了个眼色。霁月会意,噗嗤一乐,见贾环仍是双眼无神的盯着书,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往他眼前挥了挥,笑道:“回神了!” 贾环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握住她乱挥的那只手道:“别闹,念书呢。” 蕊书乐了,臊他道:“还念书呢?身子坐在这里,魂儿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环不理会她,自翻了一页书,权当作没看见两个丫鬟带笑乱飞的眼色。 小蝶一路跑进来,满头带汗,笑声清脆,扬声道:“林姑娘进府了!” 蕊书忙问道:“你看到了?林姑娘多大,是个什么模样儿?” “姐姐问这一串,我怎么答得上来,”小蝶一气灌饱了水,稍稍喘匀了气,才说了一句,“我只远远的看见了林姑娘一面,通身的气派,倒是个尊贵标致的好姑娘。” 贾环点头笑道:“到底是敏姑妈的女孩儿。” 家里头一个欢喜来新姊妹的却不是贾环,倒是宝玉。他是个极温柔多情的性子,自来在女儿家面前小意体贴,外人看了发噱,他反而沉溺其中,颇以为乐。偏他前日里生了一场病,将将才大好,今日一早去了庙里还愿——贾环难得进贾母的屋子,纵是素日里晨昏定省次次不落,也只在屋子外磕头罢了。没有宝玉在前领着,贾环等闲是不去贾母跟前的。 枯坐了半晌,小蝶领了饭来,没滋没味的吃了一顿饭,霁月安排他睡下,并不多话。 贾环迷迷糊糊的睡着,一直睡到后半晌,恹恹的起来,写了几个字,又拿了投壶来,野鸡毛制的羽箭整齐的码在一起,他顺序拈了来,一枝一枝的投进壶里,渐渐的也得了趣儿,心中的愤懑大有缓解。霁月见他喜欢,越性搬了各色玩器来,自己在一旁相陪。 须臾饭至,贾环叫小蝶来,一边吃饭,一边听她回话。小蝶就回道:“今儿林姑娘下了车去见老太太,老太太伤心得不得了,抱着林姑娘哭了好一会儿,太太们劝了半日才好些。三位姑娘也都见过了,二位老爷处也尽了礼数,如今正在老太太处大家吃饭呢!” 贾家边吃边听,还不时的问“珠大嫂子可去见过了”、“大太太怎么说”、“琏二嫂子如何说”,把个小蝶盘问得满头大汗。 正说话间,宝玉已是回来了,打发人来请他一同去贾母处问安,贾环便随着去了。宝玉仍是外出的衣裳,头束发冠,给贾母叩了一个头,旋即下去换了衣裳。不一时仍是出来,已换了家常打扮。贾母慈爱的唤他:“外客未见,倒先脱了衣裳,还不来见见你们姊妹。” 宝玉贾环依言向前,双双拱手作了个揖,抬头看时,只见那位林家姑娘已离了位,盈盈还礼。她着一身素衣,乌油油的发间只简单攒着一朵白花,插戴着一根镶了珍珠的银簪子,此外并无别饰。眼睫又极长,轻轻一扑闪,便似有星光洒落其间,瓷白的皮肤,眼含愁态,气质与众各别,行动间如风摆柳,大有娇怯不胜之意。 只一眼,贾环心头怜意大起。 那边厢,林家姑娘黛玉也正打量他两个,见贾环举止从容,并不因庶子的身份而作出许多卑怯猥琐之态,那眉眼间又与探春有三分相似,只剑眉微扬,秀丽面容上就添了许多英气,已是大为惊奇,再看宝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张圆圆脸儿,神采飞扬,秀丽无伦,更是惊讶,心想:“何以这人如此眼熟,竟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如此想着,只听得宝玉脱口而出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第七章 此时,贾环的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同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卧槽!一瞬间想起了大学时遇到的那个猥琐学长啊!想当年,环小爷还是个生嫩的大学新生,掐一把嫩的出汁儿,年轻面嫩,看那傻叉一表斯文,心下暗喜,一时没抹开面子,和他搭了话,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要不是生性多疑,差点儿被他坑进沟里去! 贾环睁大了眼转头看宝玉,耳听得贾母说道:“又胡说!她自在扬州长大,你哪里能见过她。”宝玉就笑道:“虽是未见过,然我觉得面善,如今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黛玉一旁听了,不由心中大起知己之感。贾母更是喜欢道:“好,好,如此更相和睦了。” 于是众人归坐,宝玉黛玉一边一个挨着贾母坐了,贾环就坐到惜春下首,只默不作声的听着宝玉和漂亮姑娘献殷勤。 宝玉因问黛玉的名字,黛玉便说了名,又问年纪读书,黛玉一一说了,渐次说得投机,宝玉忽而问道:“妹妹可也有玉没有?”黛玉不解其意,斟酌着答道:“想来那玉却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这话说得很得体,贾环听得暗暗点头,宝玉听了,却蓦地发起狂来,一把从颈上把那块美玉生拽下来,抓着站起来就往地上摔:“这什么劳什子,连人之好歹也不识得,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呢!” 满室大惊,众人都忙乱起来,丫头媳妇子一窝蜂的拥上去拾玉,贾母气得骂道:“孽障!你要撒气,打人摔东西都好,何苦拿这命根子来出气!”宝玉满面泪痕道:“我就说这不是个好东西,只我有,家里的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贾母无法,只得哄他道:“你这妹妹原也有玉的,只因你姑妈去时舍不得她,便带了她的玉去,只作见了女儿的意思。”宝玉听说,方才罢了。贾母往堂下看去,只见贾环手里正拿着通灵宝玉看,才要出声,他已双手捧着递了来,便接过亲手为宝玉戴上了。 众人忙乱间,贾环仗着人小灵活,抢先钻进去拿了那玉来看。他一直知道这是宝玉的“伴生宝玉”,以前也见过,并不以为意,却是头一次仔细端详这东西,翻覆着看了一回,耳听得宝玉说“这不是个好东西”,也觉得不详。不及细想,见贾母找来,便交上去了。 闹过这一场,众人心下都觉得没趣儿,又勉强坐了一会子就散了。 贾环回了房,霁月等人已听说了今夜贾母房中闹的那一场,迎上来说笑了两句,贾环一言不发,任人服侍着漱口洗脸毕,坐在床沿上沉思了半晌,吩咐霁月道:“你去看看林姑娘,解劝解劝她,就说宝玉素来是个出人意表的性子,并非有意为难她,请她放宽心,日后姊妹兄弟们相处的日子还有,不要外道。”霁月一一应声,又道:“现在夜也深了,急赤白脸的去了,又没个名目,也不好看。”贾环道:“这容易,里边儿架子上有个小船,带木桨能活动的那个,你拿了去送给林姑娘,就说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样子,给姑娘顽。”霁月应着去了。 一路提着灯进了贾母的院子,鹦哥给她打起帘子,先笑道:“巧了,姑娘还没歇下,”悄声笑道,“袭人刚来过,你又来,”回身喊道,“姑娘,霁月姐姐来看姑娘。”霁月笑向她道:“你如今也好了,老太太是叫的你伺候林姑娘?真真妥当。”说话间黛玉亲迎出来,见是一个身量纤长的俊俏丫头,青缎掐牙背心,绛红绫裙,打扮得体面干净,与先前见过的袭人相比,又是另一样风度。这丫头见了她出来,立刻脸上堆笑,柔声道:“外边儿冷,姑娘怎么出来了,是我来得不巧,扰了姑娘了。” 黛玉便说“不碍事”,因看向鹦哥,鹦哥会意,介绍道“这是环哥身边的霁月姐姐”,黛玉便知她是表弟贾环的大丫头,因问“什么事”,霁月便将来意转告,掀开红布罩着的小船笑道:“我们那个哥儿惯会弄这些个,我们屋里有的是,赶着收拾都来不及,姑娘收了这个,反是我们的福气呢!”她说得诙谐有趣,黛玉不禁笑了,两颊露出小小的梨涡,于是移步上前,就着灯火一看,却是十分的精致小巧,显见得十分用心,忙命鹦哥收下,又留霁月吃茶。霁月十分不肯,只道:“姑娘旅途劳顿,数月奔波,想是累得很了,按理我不该来,还请姑娘早些睡下,保重贵体。”因此去了。贾环还未睡,听她如此这般的回了,方才歇下。 至此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贾环穿戴了去外书房见贾政,不巧贾政宿醉未起,只打发了丫头出来说话,又去贾母、王夫人处磕过头,贾母正梳头呢——老人家觉浅,宝黛两个还都睡着——难得问了他两句话,王夫人却没话,如此仍是回房读书。 他如今没了先生,课业只得暂且搁置,贾政有心再寻一位不逊郭举人的先生来,奈何一时急切之间竟不可得,只得暂罢,因命他自己用功,恐他懈怠,少不得时时抽查。幸而贾环勤勉,倒也未闻训言。 这日贾政休沐,仍是命人提了贾环来,检查半日,指点了他几处不足,心下满意,暗想,便是长子贾珠在这个年纪,也未必有这份毅力,一时伤感,一时欣慰,因此难得缓和了口气,向他道:“如此已是不错了,只是还要努力!别以为这样就可自满,须知学无止境的道理。” 贾环忙垂手应了几个是,又笑道:“现放着家里一位现成的大才,老爷还忙呢。”贾政因问是谁,贾环便道:“自然是林家表姐——”贾政皱眉道:“她尚是个小丫头,比你大不了几岁,如何能教得你?”贾环笑道:“老爷这是想岔了。林表姐固然大不我几岁,却比我多念好几年的书呢,”又扳着手数给贾政听,“林姑父原是探花郎,只此一女,自幼充作男儿教养,林家表姐开蒙自是姑父姑母亲授——姑母在家时亦是有数的才女,及长,又是雨村先生教导,论才学,岂不比我们好得多?” 原来黛玉在家时亦有坐师,姓贾名化,表字雨村,原系坐罪得免的旧官,近日圣上有意起复一批旧官,这贾雨村就动了心思,托了东家林海谋求再起,如海于是写信给内兄贾政,信中对雨村才学极是推崇,托贾政代为筹谋此事。雨村携如海的书信拜见,这贾政与林海相与甚厚,接了信并不怠慢,立即请来相见,一见之下对其赞不绝口。宝玉对这些俗人俗事并不在意,贾环却与也不喜欢这个贾雨村。他想得简单,为官不过两任即被人下此辣手,这个贾雨村一定有什么毛病,因此一向敬而远之。 他年纪小,又是庶出,贾雨村心高气傲,并不看他在眼里,平日里只捧着宝玉而已,反而叫贾环把他看了个清楚。贾环鄙其人品,却也承认其才学——到底是两榜进士,人品不说,聪明才干是尽有的。 贾政不愧是林海的亲戚,两人对贾雨村的推重简直如出一辙,一听贾雨村的名字,踌躇犹豫了片刻,竟然说:“既是这样,你也不要太扰了她,若是叫我知道你淘气,有捉弄欺负你姐姐的事,我轻易不饶你!” 贾环笑着应了,见他闭目养神,倒退着出了书房,一溜烟的去远了。 再说黛玉,她丧母抛父,初至外祖家,本是心中惶惶,凄苦难言,每至夜间,往往暗中饮泣至泪湿枕巾,鹦哥每日里叠被,便与她偷偷拿去洗了——幸而得贾母爱护,邢、王二夫人慈爱,白日里只与姊妹嫂子们伴着念书做针线,又有宝玉知心解意,渐渐排遣了伤怀。 这日正从贾珠之遗孀李纨处回来,身后跟着一群的丫头婆子,刚刚转过回廊,忽觉不对,低头一看,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正扒着廊柱,眨巴着大眼睛瞧她。这男孩子的眼睫极长,为白净的小脸平添了几分秀丽,见她看来,咧开嘴对她露出了一个笑脸。 黛玉吃了一小吓,细看竟是二舅舅家庶出的三表弟贾环,上前拉他道:“怎么躲在这里?你的丫头们呢?她们就没跟着你?” 贾环拂一拂衣袖,像模像样的作了个揖,笑道:“见过姐姐。我那些丫头们笨的很,没个伶俐人,因此打发她们回去了。” 黛玉道:“这可不好。”她心想,霁月这样的丫头还嫌笨拙,可见是瞎话了,不由抿嘴一笑。 因又问他:“这是要到哪里去?” 贾环又是一揖,却是几乎及地:“正是要去请教姐姐。” 第八章 林黛玉听闻此言,心内纳罕,忙笑道:“我初来乍到的,人脸尚还认不熟,不知又有什么可以指教你的?” 贾环规规矩矩的答道:“近日我那先生辞了馆,小弟一时无人可以教导。学业上纵有疑难,也不好太过烦难父亲,听闻姑父是探花,想来姐姐家学渊源,学问定是不错的。因此不揣冒昧,特来请教姐姐。” 黛玉听了,却又欢喜起来。原来这黛玉年纪虽小,却有一样性情和世人都不同。旁人若遇到这样事体,免不得推三推四,纵是心内百般得意,也不敢轻易答应下来,总要人千请万求,方才作出一副勉强样子,以示不揽事、不贪名。黛玉却全不是如此。她自以为达者为先,并不用遇事忸忸怩怩,当下道:“我也不过通念完了一套《四书》,学识虽然平平,料想教你倒还使得。若是能使你有所进益,就是我的幸事了。” 贾环闻言笑起来,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低声道:“我这话也只和姐姐说。我们家虽说教子弟们读书,论起文风荟萃,却远不及江南那些世代书香的人家了。不过哄人顽罢了。” 黛玉笑问他:“我听说你们东府老爷当年是中了进士的,这个进士也是哄人顽的不成?” 贾环只道:“我们家如今这光景儿,和那时如何能比。”黛玉道:“越说越不像了。”贾环说完,也自知失言,遂闭口不言。 于是二人同行,进了黛玉如今所居之处,黛玉因让贾环吃茶,贾环便向她椅子上坐了。他细打量黛玉的屋子,只见床上设着藕合色花帐,一应被褥椅袱俱是新的,虽然没摆什么玩器,只案上陈列书笔,并名家法帖等,一旁又放着一本古文,虽是本朝人士所编,倒也通行甚广,纸页略微泛黄,保存的却极用心。整件屋子收拾的素雅整齐,并不一味寒素。他推想这屋子是黛玉的手笔,不由暗暗称赏。 一时黛玉从林家带来的丫头雪雁沏了茶来,他也吃了,便道:“好姐姐,叫个丫头去我那里传个话儿。”黛玉便叫鹦哥来听吩咐,贾环道:“你去了,只管找霁月,就说我的话,叫她把我的书收拾好了带来。”鹦哥因问是什么书,他只道“你只管告诉霁月,她自知道”。鹦哥立等了一阵,见他并无别话,遂依言而去。 半天回来,后头跟着霁月,领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他的书。贾环正和黛玉说得投机,只摆手叫她把书放下。鹦哥遂一拉霁月的袖子,两个人悄悄儿的出去。 鹦哥带着她走到耳室,照样给她上了茶,霁月忙笑道:“鹦哥妹子别忙了,我不吃茶,也不吃点心。”鹦哥遂罢了手,一样坐下,笑道:“姐姐还不知道,姑娘给我改了名字,如今已不叫鹦哥了。”霁月忙道:“这我还不知道,姑娘改的名字,想必是好的。”又问她改了个什么,鹦哥便说“是紫鹃”。霁月连声夸好。 里间贾环听着黛玉讲解,不知不觉,心下已是大为折服。这姑娘实在很聪明,很有自己的一套。贾环是经历过十多年学习生活的人,因为自己是个学霸,交往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自然知道这有多么难得。能总结出自己的一套理论方法的人,往往不需要借助太多的外力,只要掌握了基础的知识,就能不断进取,不断进步,即使暂时受挫,也不影响他/她真正的发展。 他肯定了黛玉的能力,便翻出书本来,指着之前划出的部分,向黛玉询疑问难。黛玉一一细瞧了,慢慢的措辞了讲给他听。 贾环听了,只觉她讲得十分清楚,且又深入浅出,和郭先生十分不同。论学问,黛玉自然不能和郭先生相提并论,但郭先生呢?他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只是倒不出来,又爱旁征博引,生发议论,谈兴上来,只是嘴里滔滔不绝。他是乐了,可怜做学生的听得一头雾水。问他时,他便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如今且不要理论,将来自有区处”。再要问时,他便恼了。贾环只得怏怏作罢。如今好容易遇到黛玉,又明白又肯讲,不由一气问了个痛快。 黛玉倒不嫌他烦,很愿意尽心。原来这黛玉在家时,因是父母的独养女儿,自幼十分受宠爱,亦是假充男儿教养的,虽生得娇花嫩柳的模样,实则十分有主见,并不肯白白受人可怜容让的。故此虽然迎春姊妹百般体贴可怜于她,她也并没有十分感动,反而有些愀然不乐,再有宝玉温柔小意,千般俯就,越发助长了她的一种怪诞脾性。只是她自己不知罢了。 今日贾环正经的拿着功课来问她,她便觉自己也顶了些用处,因此反而开怀起来。再看贾环聪明伶俐,闻一知十,只消稍一提点,便明白过来。比之自家初学时还聪敏些,更是欢喜无尽,越发乐意讲给他听,直恨不能收了这个弟子,倾囊相授才好。 他两个就着书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讲,一个记,不觉时间飞逝,已到饭时。紫鹃隔着帘子叫道:“姑娘,该去老太太处用饭了。”黛玉这才惊觉,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起身笑道:“我们这便去罢。”贾环笑道:“姐姐自去就是,扰了你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黛玉因问他为何不去,贾环答道:“老太太这一向不大喜欢我,嫌我是姨娘生的,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黛玉思及来贾家这许多时日,确实未在贾母处见过他,心下已有七八分信了。当下也只得罢了。姐弟俩一齐出了门,转过回廊分手不提。 自此贾环就得了益,时时来寻黛玉。黛玉见他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很有规矩,更难得的是通透明白,渐渐的也不将他视作小儿,贾环喜欢她才华为人,姐弟两个竟是十分投契。 他不比宝玉自小在内闱厮混,时时出入,不免招人眼。只是头一个贾政是不管的,贾母听说倒难得夸了他两句,说他有志于学,将来必是有些成就的。王夫人本有些微词,见贾母已表了态,反觉得没意思,便没说什么。 倒是宝玉有些怏怏。原来自从黛玉到了贾家,贾母十分爱护,将她置于自己房内的碧纱橱里。这碧纱橱本是宝玉所居,她来了,反而挪出了宝玉去。这宝玉毫无意见,欢喜之极,与黛玉同起同止,同吃同睡,情谊厚密处,三春姊妹反倒要靠后了。黛玉也自待他不同。只是如今又插.进了一个贾环,一般的与黛玉说笑无忌,情分亲密,贾环更直以“姐姐”呼之,比之探春更亲密些。且贾环热衷举业,来寻黛玉时,至少有一半辰光在讨论经义,更是让宝玉恨不得捂耳以对。 贾家的规矩,弟弟怕哥哥。只是宝玉素来天真烂漫,也没什么威严,贾环又自小老成,说话行事比他还挑不出错儿来,因此竟有些镇不住他。再者举业是正事,若他透出不乐读书的口风来,传至贾政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顿教训。如此种种,凡贾环来时,他只是没趣儿,渐渐的竟不往黛玉跟前凑了。 这般又是数月而过。这日贾环读书累了,正伏案假寐,忽听得小蝶手里托着件东西走进来,笑道:“哥儿快起来,才刚二门上的小子送了这个进来。”他起身看时,却是锦缎覆着一件半丈长的圆盘模样东西。他心知是什么物事,掀开看了一眼,见果然不差,旋即盖上,笑道:“走,咱们去林姑娘那里。” 原来贾环自小谨慎小心,步步留意,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反不如黛玉更自在,长此以往,自然不利身心健康。他为排遣压力,就时常的做些手工,惜春就收到过他做的走马灯、小炕屏等物。后来见黛玉总有些放不开心怀,时常因思念父母家乡而饮泣,便特意费时耗力的做了一座微型的江南城市木雕。幸而他如今不用上学,时间还有富余。饶是如此,也费了一二月工夫。 他将木雕做好了,又托了贾政的清客拿去找好漆匠上了匀匀一层清漆,如此辗转,今日才送了来。他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看看还有多少银钱,叫霁月关二两银子谢人家。”小蝶忙叫个小丫头去说了。 贾环兴致勃勃的跑去黛玉处,黛玉可巧在家,迎面一个眼熟的丫头打起帘子。他一脚迈进,只见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宝玉和三春姊妹俱在,只少了一个李纨。黛玉独坐在窗下椅子上,眼里还含着些未散的笑意。 他刚要问“谁又说笑话儿了”,一句话已经到了喉咙口,探春皱眉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莽莽撞撞的做什么?” 贾环才要说话,黛玉已起身拉了他来:“在我这里就不要拌嘴了,究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迎春都笑了:“我们倒看不出谁才是亲姐姐,谁才是表姐姐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嗔怒道:“又有这么些说法儿!” 贾环一面随她进去,冷眼看着,探春处在众人之中,笑容底下怎么看都颇有些羞窘的样子。 第九章 贾环随黛玉坐下,一面招手叫人,一面回身笑道:“本是来给姐姐送样儿东西,不巧竟来了这一些人,倒叫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骑虎难下了。没得叫人说我偏心。” 探春似笑非笑的瞧着众人,摇头道:“听听这话儿,想必是说我了。”惜春道:“哪个又指你来,大概说的是我。”说着就掀开罩布,众人一拥而上,围在桌前,都去看是什么东西。 只见酸枝木盘子里好精致一座儿江南风景微雕,下刀又细,构思又巧,从刀工到布局都迥异于寻常所见的盆景木雕之流。正看得有趣间,贾环上前,随手将盏清水倾入假山顶,使之汪住成一泓清泉状,又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水流细细而下,注入山下屋前,不过几息工夫,就绕着城市流转起来了。贾环撇了杯子,抱手笑道:“如何?如此不正是马氏‘天净沙’一景?” 惜春推他道:“又混说,若要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不难,只要你这巧手能做出一轮日头来。”贾环见她频翻白眼,揉着胳膊赔笑道:“这个如何做得?便是做得,又要费多大木头去做它?”惜春还不饶,嗔道:“与林姐姐就做这样儿费事的东西,与我便一盏走马灯儿打发了。必要为我做个好的来,方才饶你。”贾环忙不迭的应了,又问她要什么顽,惜春只说“待我想起来,自然问你要去的。到时可别拖三拖四才好”。说完也不要他答应,扭头玩赏去了。 一时黛玉又来谢他。贾环见她霞飞两靥,眼圈儿红红,知她思起家乡,忙劝了她些话儿。黛玉回嗔作喜,笑道:“我自知道的。只谢你还想着我。”说毕也去了。 众人看着那木雕只觉新鲜,七嘴八舌说个不住。贾环还惦记着读书,便要辞了出去,探春忙拽他袖子,只道“我去去就来”,说着跟他一起出了门。众人也不理论。 姐弟两个走到僻静处,贾环拂了拂袖子,冷脸道:“有什么事倒要鬼鬼祟祟的,你说罢。”探春闻听此言,气得倒仰,直说:“好,好,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要受你这样的对待?”贾环冷笑道:“不敢,三姑娘身份尊贵,八面得风,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敢数说三姑娘的不是!” 探春伤心道:“你怨我只和宝玉好,不和你好,是不是?”贾环说“不敢”。探春不理会他,只絮絮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呢!你也不用刺我,若是能够,哪个不愿意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哪个愿意叫个小老婆养?”说着,倒真有些难过起来,两眼里往下滴泪。 “你艰难,你过得苦,我不苛刻你。同样的理,你也不该求我待你亲密无间。这世上没有两全的事。”见她哭了,贾环倒一时有些后悔,只是面子上下不来,硬邦邦的顶回了一句。 探春拽出帕子来胡乱抹了把脸,反倒冷笑起来:“你当我是那自作聪明朝秦暮楚的人么?”撇脸道:“我不过是要嘱咐你一句,友爱姊妹固然好,也要精于学业才好,叫老爷知道你镇日里做这些外务,岂有高兴的?别看这府里鲜花着锦绣缎成堆,这泼天的富贵,你又不是宝玉,能得着一分不能呢?若是你闲时能常常想想我今日说的这些话,就算没有白费了这般口舌工夫。”说毕以手掩口,匆匆去了。 贾环目送她去得远了,也掉头往回走,行至一半,只见霁月匆匆的走来,说“老爷叫哥儿过去”。他忙回房去换过了衣裳,才随人去了贾政的小书房。 贾政正在和清客说些闲话儿,贾环进去了不敢打扰,屏声静气的垂手站在一旁。直到那清客告辞出去了,才上前问道:“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见教?” 贾政上下打量他,只见他目如点漆,鬓似墨染,年纪小小,便自有一种异于寻常孩童的沉静从容,心下满意,捋须道:“近日你的学问很有进益,足证你没有懈怠,这很好。” 贾环笑道:“都是老爷的教导。” 贾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说这样的话。自己不喜学的,就是我每日捶他一顿也无济于事。今日叫你来,却是为的明年乡试。若你果然有心,便从现在起安排了。到时要回金陵老家去的。”贾环听得两眼大亮,连连答应了,又缠着贾政问长问短,好半天才离去。 贾政自也欣慰,贾环却也高兴。他压抑自己如许,可不是认命,想一辈子做一个不得出头的庶子的。大户人家,公侯府第,说起来好听,又是那么好住的么?不说嫡出的同辈明里暗里的看不起,只下人们的闲话就够他小爷难堪的。贾环上辈子从小儿任性,没受过多少委屈的,能隐忍至今,还不是因为有个盼头么? 如今贾政不过是透了个叫他备考秀才的口风儿,真正有能力脱离贾府另立门户的那天还遥遥无期,但好歹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贾环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把之前与探春的冲突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一路心情轻快的回了房,就见生母赵姨娘正在他的屋子外等着,霁月等几个丫头作陪。 “姨娘怎么来了?很该早说一声儿,我好早回来的。”贾环笑道。 赵姨娘二十□□岁上下,容长脸儿,细柳身材,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绫裙,缠枝莲背心,吊梢眉微微一挑,活脱脱的奸妃模样儿。 她向来十分泼辣,不知怎的,在这个从小懂事的儿子面前却不大敢造次,上来拉着他的手笑道:“又耽误你做什么,想来老爷叫你必不是白叫的。我就是等一会子也不妨。”又细细的往贾环脸上瞧了一瞧,唏嘘道,“哥儿瘦了!” 贾环面上带着笑,只嗔着丫头们道:“怎么不叫姨娘进去,一大帮子人,大剌剌的站在屋子外面好看呢?”丫头们都笑回:“是姨娘不要进去的,说是在这里望哥儿便宜。”赵姨娘也忙道:“是我拉着她们站的。既是你回来了,咱们就里面说话儿去。”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里,贾环先换了衣裳,霁月张罗着上茶上点心,知道赵姨娘好排场,凡是有的,尽摆了出来,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 要是放在平日,赵姨娘定是要夸几句周到伶俐的,今日却像是有事,连连给贾环打眼色。偏偏贾环心里也正装着事,想得出神,竟是没有瞧见,还是霁月灵醒,招呼着小丫头子们出去,又拉蕊书等人:“哥儿和姨娘说些寒温,我们又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随了我去。”说好说歹把半屋子人都给搓弄出去了。 “环哥儿,姨娘也没求过你什么事,如今就厚着老脸求你一回。你舅舅大了,没个差使,好歹看在一家子骨肉亲缘的份上,叫他在你身边当个长随,一个月也领两个银钱好度日。”赵姨娘手抓了抓衣角,腆着脸道。 她本是贾家的家生子儿,从小儿伺候人,并不认得几个字,因此常说出些话来引人发笑。 贾环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倒是没有笑,只说:“是赵家的那个老幺,大名叫做赵国基的不是?”虽说妾的娘家不是亲戚,贾环逢年过节的也去过几次赵家,故而对他家里的人有什么人都心里有数。这个赵国基论起来是赵姨娘的亲生兄弟,人不甚聪明,也无甚大恶,就是个平常人。 赵姨娘忙说是。贾环就道:“既是这样,我自然紧着办,姨娘等信儿就是。” 赵姨娘只知唯唯应着,见他面露疲色,本欲起身离开,屁股刚离了半个椅面,忽地记起一件事,又把屁股落了回去,正色道:“我来的时候恍惚听见人说,你和你姐姐吵架了?” “这又是怎么说!我们并没有吵架。”贾环诧异极了。他原还担心探春,她一路回去,脸上有泪,眼睛发红,不知怎生交代,原来人家心里分明得很呢!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是一片好心,独独喂了狗。 他心里翻腾,面上却丝毫不露,诧异的神情分毫不差。赵姨娘信了,一边骂着不知谁编排出来的瞎话,一边出去了。 过不数日,府里又传出一桩大新闻,到处议论纷纷,俱是讲的王夫人之亲妹薛夫人所出之子薛蟠倚财仗势,杀伤人命事。 原来这王夫人之妹嫁了同为金陵人氏的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人,生有一双子女,现薛家老爷已过世,偌大家业落到了长子薛蟠之手。这薛蟠自幼不学无术,只知嬉戏玩乐,薛夫人仅此一子,看得心肝肉一般,,自然禁管他不得。这一日游逛到了街上,正好儿瞧见了拐子卖丫头,内有一个十分标致的,十个不及他一个,因此一眼看上,必要弄了手来。不巧那拐子贪心,将一个丫头卖了两家,那一家不甘心,两方冲突起来,那薛蟠就失手将人打死了——现而今,这案子正数应天府辖下,而应天府知府—— ——正是受贾家保举方能复起的贾雨村。 第十章 前言说到,这应天府知府贾雨村本为巡盐御史林海之女林黛玉之塾师,受林海舅兄贾政所荐起复,现今正审着薛蟠的案子。这个人自受了一番冷暖,便把往日的狂傲狷介收敛了七八分,十分的攀附权贵,往来贾府更是十分殷勤。贾环冷眼瞧他才学虽有,人品上却多有不堪,浑不似黛玉之师,只因贾政推崇,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 他听说这案子落在了贾雨村手里,心里登时一个咯噔,心知以他的为人,这案子是再不能好了,立即起身去见了贾政。小厮们给他通报进去。贾政见他光身一个,料定是有甚么事,因问他“这不早不晚的又跑了来做什么”。贾环心里早打叠起了一篇话,此时便缓缓的回道:“老爷容禀,我原是听了家下人等说话,言及前些日子薛家的大哥哥打死了人的事,至今仍是没个了结,心中不由很是忧怖。” 贾政沉吟道:“不必如此,你好歹也是个大家的公子,等闲谁能动到你头上呢。”他见贾环这样胆小,竟因为薛蟠的一桩人命官司而忧及自身,毫不顾及自己公侯之后的身份,不由隐隐感到失望,更怀疑素日里是不是看错了他。 贾环见父亲如此说,心知两个人是想岔了,忙笑道:“我虽愚钝,哪里又会有这个想头了。只是咱们家一向和王、史、薛三家同气连枝,祖上的情分,外人都将咱们四家并称。如今薛大哥哥出了这事儿,我料想着,不说咱们两家往日的情分如何好,就是看在太太的份上,咱们也不好撒手不管的。平日里就罢了,偏巧这应天府的官府正是老爷才保举上去的。我只怕这案子一有个含糊处,再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不说于老爷的清誉上如何有损,万一叫御史风闻奏事了,纵使老爷上折自辩,最终皇上判下来个查无此事,老爷清白无碍,到底一个污点是落下了再跑不了,届时可又该如何是好呢。” 贾政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颇有见地的话,一时大感惊奇,面上纹丝不露,只同身边的清客笑道:“看看,看看,这才真真是杞人忧天呢!谁家不是这么做的,千百年的道理都是一般,偏偏他又在这里‘胶柱鼓瑟’了。” 那清客笑道:“三爷这也是性子谨慎,却是他的一桩难得的好处呢!都说‘诸葛一生唯谨慎’,想来这谨慎也并不是坏事哪。再者,三爷说得未必没有道理。东翁人品方正,我们自是知道的,倘或任由外面的人信口胡柴,难免坏了名声。东翁切切不可作‘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之想,须知这世上还是愚人多啊。” 贾政听得大笑不止。贾环也低头暗笑,听你那张嘴,真是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然而心里也并不觉得讨厌。 那清客见贾政被自己引着笑了一阵,心下不由得意,笑问贾环道:“三爷还有什么话儿?” 贾环见贾政高兴,稍一停顿,越性一鼓作气说了下去:“然则我私心里还有个阴险想头。这贾雨村——”话没说完就被贾政一声断喝“什么贾雨村!贾雨村是你叫得的?”忙改口道:“是贾世兄,贾世兄做老了官的,若是捏着这个把柄要挟咱们家,又怎么样打发他呢。” 贾政听不下去,喝骂道:“小畜生满口里说得是什么!还不滚下去!” 贾环立即闭了嘴,倒退着出去了。 他退出去也没有急着走,而是立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一院子的人都像没看见似的,装聋的装聋,作哑的作哑,显见的这位小爷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 贾环耳听得贾政和清客们说话,可恨隔得太远听不清。正着急间,恰巧宝玉走来,见他直直立在院子里,奇道:“环儿,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不进不退的上神呢!”贾环心不在焉,随口也不知敷衍了些什么,只听宝玉笑道:“既是这么样儿,你就先回去罢,等改日老爷喜欢了再来。”他找不出话来驳他,悻悻的去了。 这里宝玉问左右:“难道我哪里不好得罪了他不成,何以这么闷闷的?”左右都说“二爷这一向最是随和不过的,就是哪里不大妨头,环哥儿也不必这样的。想来他是被老爷训斥了,因此才见人不理的”。宝玉遂信了,撂开手不提。 虽然挨了贾政两句骂,贾环也没把这件事撂到脑后去。他长了这么大,一般的在贾政那里也有两个眼线,虽位卑职小,顶不了什么大用,因是贾政院子里的,打听两句家里家外的话儿却是不难。贾环暗暗的吩咐他们留意薛家的案子,果然过不几日就有消息源源不断的报来。 却说那贾雨村一朝得意,不免志得意满,见了薛家这桩案子,正如打瞌睡遇上了软枕头,色中饿狼遇上了美娇娥,正愁没处施展手段,卖弄才干,听了被打死的那人的家人一通哭诉,当即坐堂上勃然大怒,就要速发签令叫人将凶犯逮捕归案,幸而叫一个门子使眼色截住了。 雨村心知有异,忙叫退堂,又屏避左右,独留下那门子一人。他笑道:“才将见你给我使眼色,可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头?”那门子躬身笑道:“老爷自然比我们再妥帖也没有的。只是平常事上随老爷决断,这里却有一个情弊是老爷不知道的。”雨村疑惑道:“不知是何情弊,连你这积年的老人也这样畏惧?本官新履职不久,对本地情形难免知道得不够,还请你教我才是。”那门子连道不敢,又问道:“老爷可知,这薛家是何等人家?说起来,他家和老爷还有关碍呢!” 雨村一发迷惑起来,因问“我自非金陵人氏,如何又与他家有关碍?”那门子闻言拍手乐道:“老爷来这应天府任官,竟是连一张本省的‘护官符’亦未曾抄得不成?”雨村只得道:“‘护官符’是何物,本官亦不曾听得。”门子笑道:“不是甚好东西,只是而今的官儿,到任前先要抄一张名单,上列本省所有有权有势、大富大贵的人家,到任后要免于碰撞冒犯。想来他们在地方上树大根深,得罪了他们,不说前程要化灰,就是性命也不能保的,因此唤作‘护官符’。”雨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样一个‘护官符’,你既这样明白,想来这‘护官符’也是有的。”门子利落的从顺袋里摸出个纸条儿来,满脸堆笑的打开给雨村看:“还真叫老爷给说着了——”雨村看时,只见纸条儿上写着几句谚语,排写得明白: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后又注有自始祖官爵并房次,暂且不表。 这门子又说道:“这四家彼此联络有亲,同荣同损的,老爷起复多赖贾家王家之力,又怎么好害了薛家的公子?薛家这官司原是极好判的,其中并无多少攀扯,只因都碍着他家情面,故而相让,老爷若要判时,只管胡混过去就完了。”雨村低头半晌,方道:“本官一旧员,深受皇恩,才得起复,且又事关人命,怎可因私而废公?”门子冷笑道:“老爷快休说这样的话。只如今这世上,道理是行不通的。岂不闻‘大丈夫相时而动’,究竟如何施为,还望老爷三思为妥。” 雨村思虑再三,终是彷徨不定,再寻不出个稳妥主意,只得道:“若依你,又怎么样呢?”那门子见他听了,重又欢喜起来,便在雨村耳边诌出一篇瞎话来。 门子如何诌的暂且不表。却说次日雨村升堂,那薛家公子却是亲自来了,报说家奴殴伤人命,特解来府衙请罪,又言说被卖的那丫头着实可怜,已打算着手为其寻找父母亲人。雨村并那被杀之人的家人明知此言为虚词,不过是薛蟠为求脱罪胡乱叫底下人抵罪罢了。只是雨村偏心,胡乱将此案断了,又判薛家抵给人家许多烧埋银子。那家人本就是为了钱来,见着实得了许多钱,便也不再告,双方就此罢手。雨村又与王子腾等人写信,说些“令甥之事已完”的话。过后心里不顺,还是流了那个门子方罢。 这里薛蟠了结了人命官司,后果然寻到了那被拐的丫头的亲眷。却原来这丫头也是殷实乡绅的女孩儿出身,自她走失后,一二年间她家也败了,父亲出家为道士,现今不知所终,母亲回去依附娘家生活,日子过得颇为拮据。那丫头的妈得了信儿,千里迢迢的赶来认了女儿,对着薛蟠一个劲儿的磕头。薛蟠因问她愿不愿意在自己家做工,这母女俩也无处可去,遂双双留在了薛家讨生活,倒也是一桩好事。 贾环听完整桩事后,着实沉默了很久。待又听说薛家要举家上京时,他反而要先一步离开都中了。 第十一章 对于学业,贾环自来是一丝也不肯荒废的。倒是贾政见他勤学,心里虽喜,却也担忧他年纪小小耗损心神太过,又怕他贪多嚼不烂,不能理解书中真意,反而时常的撵他去玩,又叫先生少布置他的功课。郭祝郭先生在日还颇有些微词,嘀咕过贾政太溺爱儿子的话。反叫贾环听得哭笑不得。 贾政若是溺爱儿子的父亲,那么天底下就没有严父一说了。 上回贾政动念,要叫贾环下场一试,果然就叫底下人准备起来。这一日遣人来和贾环说了一声儿,叫他房里的丫鬟收拾包裹,立等着几日后坐船去金陵。又指了一个积年的老家人并后街上一个族人跟着他。 贾环满口里应了,又出去给贾政磕了头。回来见王夫人,出来一个丫头说王夫人在贾母处。他心知王夫人是不欲见他的托词,自尽了礼数去了。到了贾母处,果然王夫人不在,只见宝玉并黛玉迎春姊妹们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团团的坐了一屋子。贾母自歪在小榻上,宝黛两个一边一个挨着身子,迎探惜三个坐在下首一溜的圈椅上,脸上神情都很安闲。 贾母早知道了贾政打发他回金陵读书的事,见他来了,便招手叫他进去,细看他的行事。只见贾环不疾不徐的行了礼,虽一向很少出头露脸,倒也丝毫不怯,说话行事落落大方,心里就喜欢起来,招手笑道:“快来我看看,可怜见的,才这么小就要受那个罪。你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活罪!当年你哥哥、你伯父他们出了试院的样子你没见呢,真是不人不鬼的。都是你那狠心的老子!”她话里话外都是亲昵,仿佛一向待贾环就很亲密似的。贾环心里暗赞,不愧是活了一辈子的人精老太太,面上如无其事的笑道:“老爷一片为我好的心,若是孙儿做此想,真是连猪狗也不如了。不但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就是天地也不容的。”说着就跪下来。 正好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也在座,见他这样作态,忙跳起来笑着搀他道:“环哥儿快起来,你这个样儿,不说辜负了老爷疼你的心,就是连老太太的心也一并辜负了。不怕你恼,嬷嬷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儿,难道你只见着你父亲疼儿子的心,就看不见老太太疼孙子的心不成?”这话一出,众人都笑起来。贾环低头道:“并不敢的。”赖嬷嬷逗他:“不敢什么呀?”贾环恼道:“横竖都是我的错处就是了。”众人一发大笑起来。贾母也笑说“真是个孩子脾气”。一时收了笑,只道:“行了,你这就要去了,日子赶得有些急,有些东西,只怕你房里的丫头们未必收拾得整齐,还得你自己多看着才是,这就去吧。”贾环口内无话,依言去了。 家里霁月几个丫头正忙忙的收拾东西。霁月指派着小丫头们来去翻找,自己站着,心中涌上一阵凄凉,眼里不觉滚下泪来。正避过头去拿手帕子擦眼泪呢,一抬眼见着贾环自屋外来,忙忙的揩了泪,迎上去笑道:“三爷回来了,可恨这里里外外忙乱的,也没个人听见。”贾环问她“好好的又哭什么”,她强笑道:“何曾哭来,不过是叫沙子迷了眼。”因此遮掩过去了。 贾环站了一会儿,见两个丫头十分周到,屋子里人来来去去,反是没有自己站的地方了。索性也不在这里碍事,自袖了书出去看。 外间光线刺眼,看书久了眼睛发酸。只有一丛紫藤花下幽静,阳光照下来的阴影笼在一块儿山石子上,恰是个读书之所。贾环自向那处去坐了,将一本注过的《孟子》摊在膝盖上。 恰逢王熙凤自院子外过来,手里捏着扇柄儿遮挡烈阳,扇子搭着鬓角,也挡住了这一侧的视线。她转过紫藤架子,冷不防见着个人,吓了好一跳,叫道:“谁又躲在这里淘气!”贾环忙站起来道:“是我贪凉在这里看书,嫂子别慌,不是旁人。且请进门吃一杯茶去。” 王熙凤哎哟一声,面上这才转了颜色,俏脸含笑道:“环兄弟,你也太会寻地方了。你读书人身子弱,这大日头晒着,当心中了暑气,那就不好了。来,快随我进去。”贾环笑道:“她们忙忙碌碌的,独我一个无事,站在屋子里又碍手碍脚的,因此就出来了。”一面扬声就叫:“霁月,倒茶来二嫂子吃!” 里间霁月应着,果然快步走去倒了茶来,又支使小丫头摆果碟子。熙凤摆手道:“很不用你忙,我这里吃盏子茶就够了。”说着果然吃了盏儿茶。霁月笑道:“奶奶着实受累,我们看着也心疼,没有旁的,只是请奶奶再吃一盏,尽我们的孝心罢了。”熙凤就着她的手又饮了,笑向贾环道:“不怪旁人都说你这个丫头好,这么个模样儿,又是这样的贴心,就是我见了,心里也爱得不行,索性就舍了与我罢!”贾环摇头道:“吃了我的茶不算,连倒茶的丫头都一并要捎了家去。做什么,预备给琏二哥做小老婆不成?” 熙凤啐了一口,嗔怒道:“把你这烂了嘴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儿。你又知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了?你舍不得她,倒是留着她叫她长长久久的服侍你,吸你的精气才好呢!” 贾环一下子变了脸色,扭脸道:“二嫂子净胡说,以后再不敢和你说话了。” 熙凤一发的兴起来,道:“呸,少做出这副小姐样儿。你又不是个丫头,扭什么?又有什么听不得的?一个爷们,好歹的也大方些。” 贾环仍是扭脸不答。 霁月被凤姐儿说到脸上来,正在难堪处,脸上火辣辣的,只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更别提出言解围了。 正煎熬间,蕊书捧了两碗荷叶露上来,清凉的汁液被装在阔口水晶碗里,水晶碗碗沿也呈荷叶状,仿佛染了点滴青翠,分外可人。她打扮的也清爽娇俏,石青的绫裙,外罩一件松花色镶边比甲,头上只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笑道:“又争的什么,一个大嫂子,一个小叔子,也拌起嘴来,叫人听着奇是不奇呢!”说完抿着嘴直乐。 熙凤笑道:“你说得很是,环兄弟,嫂子这里倒要给你赔礼了,望你大人大量,恕我这一回罢!”贾环听了,也改容回转来。 熙凤又道:“环兄弟要回金陵去,按理,你哥哥该去送送,不巧他贵人事忙,不知又有什么巧宗儿等着他去办,因此一时竟是抽不开身。偏巧我还是个闲人,又跟不得你去,只好来看看有什么收拾得不妥帖的。须知丫头们调度差了,落下一两件东西是常有的。” 贾环听她话说到这个地步,自觉不便拂她的好意,遂托她帮忙看看丫头们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熙凤一一检视过,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儿。贾环在一旁听着,话里话外,不像是说的丫头,倒像是敲山震虎说他的,心里恼起来,也不搭腔,拔脚就走了。 原来贾环自愿回金陵去备考,倒叫贾政想着,这弟弟都去得,哥哥如何去不得,因此也要叫宝玉一同去。宝玉吓得魂飞魄散,王夫人、贾母也一力不许,拼死拦住了。贾母倒罢了,王夫人经此一事,深恨贾环。王熙凤正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宝玉嫡亲的表姐,自也心疼表弟,想着敲打敲打这个小婢养的东西,以免他仗着得了二叔几分偏疼,倒生出什么妄想。 此时熙凤见他走了,在他背后冷哼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仍然一扔,利目冷气森森的四下一扫,也走了。只留下一屋子丫头面面相觑。 贾环出去胡混了一会子,仍旧回来,屋里却没几个人,霁月正伏在床上哭,蕊书一旁只是宽慰她。贾环自己提壶倒出一碗茶来吃了,往桌边一坐,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今儿委屈了,想哭就哭吧。过了这一晚再不必提。” 蕊书霍地起身,咬牙道:“我们倒罢了,横竖也是些下贱的奴才秧子,主子们再怎么说也得受着。谁让我们没爹妈不争气,没得着个好出身呢?可你也是这府里正经的小爷,难道也白受她一顿排揎不成?” 贾环手里把玩着杯子,冷笑道:“那又如何?人家何等尊贵,王家的姑娘,贾家的媳妇,哪里把我一个偏房庶出放在眼睛里呢!” 蕊书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霁月哭道:“哥儿何必这样妄自菲薄。哥儿是个男人,只要读书上用功,日后自有出头之日的。” 贾环安慰她道:“我醒得。你也不必操这些心,只管少思量些就是了。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那才好多着呢。”又吩咐蕊书:“去厨房将你霁月姐姐的饭拿来,叫她吃了好生歇歇。叫小蝶来伺候我读书。” 蕊书不意他还有这样的志气,一时也温顺起来,脸上微露喜色,答应着去了。 混过这晚,连日间又有迎春姊妹们来话别,各人均有礼物相赠,不过一个扇面儿,两个香袋儿,或有一纸一画的,独黛玉自写了首劝学诗与他,又给了他一个精致的荷包。 过不几日,贾环就跟着老家人坐船去往金陵。临行前,与众姊妹们洒泪而别不提。 第十二章 贾环坐在船舱里,感觉到波浪从四面八方涌来,船身随之就是一阵颠簸摇晃,不由面色又是一白,俯身向几下搁着的痰盂里干呕几声。 他的小厮捧砚弯腰引着一个身形长瘦的年青人进来,叫道:“三爷,菖四爷来了。” 那年青人正是这次跟着贾环去金陵的贾家族人,今年二十余岁,名菖,属草字辈,无功无业的,常年只在宁荣二府里等着听使唤办事,胡乱混几两银子使罢了。只是他虽不能读书,做事倒还勤恳,并不仗着自己有个贾姓就胡耍威风,因此反而入了贾琏的眼,时常记着他,出了这一桩清闲差使,不用他多方活动,也径直给了他。 贾菖弯腰钻进舱室,见了贾环形容,先笑道:“环叔真的不要紧么?若果然受不住,我叫他们先行靠岸,停几日歇歇也使得。” 贾环吐过了,接过小厮端过来的清水,含了一口吐掉,先向那小厮道:“有你霁月姐姐包的梅子,找出来我吃几个。”才转向贾菖道:“不大要紧,横竖死不了的。就是停船靠岸,再开船时也免不得又是这样,倒不如一径走了,到了金陵再歇,也不误了你们回都中过年。” 贾菖自寻了地方坐下,口里犹笑道:“这是环叔体贴我们的意思了。侄儿原还想着,咱们一靠岸,并不耽搁多少辰光,倒好去岸上耍子呢。” 他说着自笑起来,贾环的脸上也跟着一起漾出笑来,故意问他:“我知道你们,坐船上四面都是水,什么也没有,你们嫌燥了,都想着登了岸去行院里耍子,是也不是?” 那贾菖吃了一惊,脸上的笑顿时变作苦笑,求道:“叔叔等回去了,千万别在家里说这两个字,不然琏叔定当以为是我带坏了你呢!” 贾环笑道:“那又怎么样呢?难道琏二哥就那样霸道,能为了这个罚你?” 贾菖见他坏心,只是无法可想,只得千万央求道:“万望叔叔疼侄儿一疼,叔叔但想要个什么,侄儿就是肝脑涂地,也弄了来孝敬叔叔。” 贾环叫他逗得一乐:“好了,好了,不过和你逗个闷子,这样认真就没意思了。” 贾菖闻言放松下来,这个小爷他从前是真没打过交道,脾气秉性一概不知,谁知道他这样儿是诙谐还是孤拐呢!这一放松,脸上又露出了笑嘻嘻的模样儿,未及说话,只听那边小厮说“爷说的那梅子我找不着”。 只见贾环眉头一皱,捧砚见着,抢先喝了一句:“好呆货,要你做什么!”一路说,一路自己过去翻了翻,翻出一个纸包来,拿在手里问他“这不是?又胡找什么”,把纸包拿过来放下,先不拆开,不知从哪里取了个小白碟子来,才打开纸包,用裁成方块的纸托出来。 这样的做派,直把贾菖看呆住了。贾环伸手拈了一块送入口中,含在舌根底下,顿时被酸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又让贾菖。贾菖并不用吃这个,便摆手拒了。 叔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贾菖见他精神懒懒的,遂识趣的起身告辞。贾环也不留他,只含笑道:“闲了多来与我说说话儿。” 贾菖自去了,过后一段时日果然时时的来寻贾环,两人或抹骨牌,或赶围棋做耍,或说些闲话儿。贾菖有意趋奉,贾环也有意交结,不几日就混熟了,言谈间亲热起来。 这一日到了金陵,早有贾家族中派人雇了轿子来接。贾环先去拜了祖宗,洗去一路风尘,便有人来请吃酒。两个小厮巴巴的望着,贾环只是推说一路上累了,身上不好,要早歇着云云,却不禁着他两个随贾菖前去。捧砚得了允肯,欢天喜地的去了。另一个名叫桐叶的却说“我们都去了,三爷身边没个人服侍,要茶要水的没个人答应,也不好,我就留下听三爷使唤”。贾环见他行动虽拙,所幸还知道讨一个嘴上好儿,也由着他去,自己翻身上榻,扯过被子盖上睡了。 次日又有人来请,贾环精神稍好,穿戴停当随着去了。一屋子人乌泱泱的坐了四个大八仙桌,花厅里摆不下,又在廊下开了两桌,小厮们自随了人别处吃喝,贾环也不怯,让了两让,到底坐了头桌客位。贾菖坐在他旁边,不停的介绍这个,引见那个,嘴里唾沫横飞,一刻也不得消停。族人也有领了家里孩子来见的,贾环少不得出一点血,散了一大包铜钱出去,最后身上的荷包也少不了给了人,弄得身上空荡荡的,反要说“来得仓促,未及备下礼”。 众人听了,不由一齐赞叹,交头接耳的,无不夸说“不愧是荣公的嫡系子孙,到底是都中来的,又阔气又有礼节”。 这里贾环一圈人见下来,心里却失望得很。失望的是,如此偌大一个族中,竟是一个灵秀些的人物也没见着,尽是庸碌之辈、蠢顿之材,不用占卜问卦,单凭贾环自己的眼力,也知道如无意外,这些人一辈子也就是收些田租过活罢了。指望他们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就像种地的指望着从土里刨出金子来一样,做梦罢了。 再细数京中宁荣二府,自己家里,有望成才的珠大哥哥早逝,遗下一个兰儿又小,还看不出什么。宝玉倒是钟灵毓秀,很可寄望,可惜自从珠大哥哥没了,老太太和太太看他看得眼珠子一样紧,等闲不肯叫他吃苦,他自己心里又最恶读书。有了这两条,可知难以指望。宁府更不必提,有了那一个炼丹的进士,自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贾珍、贾蓉父子各有一千种叫人说不出口的毛病儿。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着珍、蓉两个做过一件值得人夸口的事。余下一干族人无不浑浑噩噩,不知进取,只知倚靠两府便有饭吃,更没一个思量前程的。 思及此处,心里悚然,寒毛倒竖,后辈子孙皆庸碌无能,这不正是家族衰败之兆吗?想想过去读书时见过的史上有载的高阀大族,纵是以东晋王谢二族之雅望令名,一旦有一代子孙不肖,大厦之倾也不过一二十年间的事,何况己家一传不过三四代的武勋之家?只怕再不出一个能为人,到了兰儿大时,大家都要没饭吃! 越想越是惊惧,不觉冷汗流了一身,幸而面上没露出来,敷衍过几轮,也有人上来敬他,只是没人敢灌他酒。酒过三巡,厅里众人不用人让,已是喝得烂醉。贾菖也有几分醉意,嘴里颠倒着不知说些什么。贾环见闹得不堪,胡乱寻了个托词出来,找着了自己的两个小厮,又嘱咐贾菖的小厮少饮些,预备着他主子吃多了上头。捧砚两个被周围人捧着,面前有吃有喝,嘴里只是胡说八道,正是快活得紧的时候,忽而贾环有命,只得放下箸出来。那贾菖的小厮倚着门,脸上通红,笑嘻嘻的回道“我们爷自来也爱那一口,我上哪里去管得,环爷也不要拘束,尽力的喝两盅才是”。 贾环见他醉了,嘴里胡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不回他,只自己走了罢了。 捧砚两个一路跟着,到了门口,捧砚抢上去扣门,一个老婆子过来开了门,身形伛偻着,并不敢看贾环。此时贾环心中犹有悲意,见此不觉触动心肠,吩咐道:“一个老人也不容易,与她几个辛苦钱罢。”捧砚忙翻身上,从荷包里找出四枚大钱来要给出去,贾环一把夺了他的荷包过去,将袋子里的钱悉数倒出来,摊在掌心数了数,也有二十多个钱,又装回去,连着荷包一并递给了那老妇。捧砚跳脚道:“三爷,那是我妈做给我的,怎么好轻易给人?”桐叶插口道:“你的东西不都是你妈做给你的?”那老妇警惕地看了捧砚一眼,抱着荷包飞快的跑了。贾环见他呕得不行,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道:“不就是一个荷包么,等咱们回去了,有你姐姐们用剩下的,淘换一个给你。”捧砚这才不言语了。 进了屋里,贾环自换了衣裳,连里衣都脱下来,捧砚一眼看见,惊道:“我的哥哥,这个时候儿,怎么还出了这一身的汗!”贾环斜了他一眼,不悦道:“大惊小怪的什么,拿出去叫人洗了就是了。” 说着翻了本书出来,靠在榻上看着,又看不进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神思不定,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将来贾家家业衰败,兄弟姊妹流散四方的景况,一时竟是怔住了。 日头渐渐西移,最后一抹霞光投在大开的窗棂上,凉风吹乱了手中的书卷,贾环蓦然惊醒,大叫:“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捧砚桐叶慌忙的跑进来,叫道:“三爷别怕,是梦里魇着了么?”捧砚跑在前头,先看见贾环衣着整齐坐在榻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殊无睡意,倒唬了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好好的是怎么了。 捧砚心眼多些,心里嘀咕着他自出京就有些不同寻常,莫不是冲撞着什么了。 见贾环一时又平静下来,他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地问道:“天也晚了,要不小的们去告诉他们,叫预备三爷的饭?” 贾环神色淡淡的倚回榻上,只道:“量这里又有什么好厨疱?没的白糟蹋那些东西。我也没胃口,你叫他们细细熬一碗羹汤来也罢了。” 第十三章 叫捧砚说,他们三爷虽不像宝玉那样性子和气,也是个顶好的主子。他面上冷了些,办事还是宽严有度,一贯顶顶叫人服气的。 他每每私心里琢磨着,赵姨娘就是只喔喔叫的草鸡,除了嘴上响亮,什么本事也没有,一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勾上了二老爷,倒是养了这一对儿样样出众的儿女。 先前的大姑娘在日他是没见着,单就论他们家如今养在老太太跟前的这三个姑娘,论模样论行事,他们三姑娘都是一等一的——就是和林姑娘比,也不弱了。他们三爷呢?小时真是老爷不疼太太不爱,只有婆子丫头们围着。想那赵姨娘素无见识,嘴里哪能淘澄出一句好话儿?偏三爷自己就知道上进,如今不过这个年纪,已经来考秀才了。倘或这次能过,日后举人进士的一路考下来,凭他们三爷的品格人材,何愁走不出一条青云大路呢!到时真是宝玉也比不得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好歹也勤勤恳恳的伺候了三爷这几年,总是在主子面前有几分体面,届时不说茗烟那个狗东西要上来巴结,就是赖大赖二,也得好生结交自己。 他一个人越想越心热,更是怕贾环有个好歹,立等着厨房做好了汤羹,拿回去服侍着他吃了,见贾环自己站在书案后磨起了墨,并不要人服侍的,于是仍旧出来,嘱咐桐叶吃了饭去外间小心听吩咐,径自去寻了贾菖。 贾菖吃酒吃得人事不知,早倒在那花厅里呼呼大睡。他那小厮四安嗜酒,只有比他醉得更厉害的。一顿酒席吃到太阳落山,才有那没吃多的起来张罗着撤了残席,又叫厨房煮醒酒汤来,一人灌了一碗,扔回住处去睡觉。 那贾菖本已睡了半日,又被灌了一碗味道古怪的醒酒汤儿——厨子手重,料放得尤足——回去就醒了过来。见四安醉醺醺的歪在地上,恨恨的踢了两脚。正换着衣裳呢,就听见捧砚隔着门叫他。他知道这是贾环身边的得意人,不敢怠慢,忙出来开门。 门一开,捧砚见他上衣套在胳膊上,胸前还敞着怀儿,心知他来得匆忙,忙别过脸去,嘴里道:“四爷还是把衣裳穿上吧。这时节也冷起来了,仔细着经了风。” 贾菖浑不在意,低头理好了衣裳,笑道:“好了。要不怎么说是府里出来的人呢,就是有规矩,和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 捧砚忙道:“四爷说的哪里的话,小的再怎么着,也是仗主子的势。主子好了,才有我们,主子不好了,我们怕不是比土还贱!四爷可是正经的公侯之后,我们怎么好比。” 贾菖听得满身熨帖,一面让他进去,一面笑道:“到底是你,才说得出这样明白话。殊不知有那一等轻狂的,仗着主子得宠,老太太院子里的人都不在他眼睛里,何况我们这些苦哈哈。他却忘了,没了他主子,他却是个什么呢!” 捧砚自是知道他指的哪个,除了宝玉院子里的人,不做他想。其他人,纵使是琏二奶奶使出来的,也再没有谁是这个做派的。宝玉自出生就抱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千宠万爱的,生生把个哥儿养成了个娇小姐。后来珠大爷去了,元姑娘入宫做女史,他成了家里二房唯一的正出,更是无人能及。连老爷那样严厉的人,对着他想起去了的珠大爷,不免也多加宽容。再者,他长得又好,又聪明嘴甜,阖家上下多疼他。因为他爱颜色,凡是府里生得整齐些的丫头小子们无不争着抢着服侍他。宝玉还罢了,他身边的人却得了意,一个个的恨不能把头仰到天上去,好像沾了主子的仙气儿,也变得高别的下人一等似的。 一般的也是小爷身边得意的小厮,茗烟却每每在他面前炫耀。两人互别苗头许久,每次都是茗烟得胜。捧砚对他积怨已久,此时听了贾菖这一席话,真是心怀大畅。若是搁在平日,他非好好的数落一番,得个嘴上痛快不可。只是今日有事,尽管心里转了许多念头,嘴上还是乖觉的笑道:“也都是我们主子教得好。四爷,不是我自己夸说,我们爷年纪虽小,见识却是好的。他一向教我们,少嚼舌根,多做事,不管是哪一房的主子,只管尊敬着,别做看人下菜碟的事。不只是我们,连房里的姐姐们,他也是一样说呢。” 到底也处了不短的日子,他素日里虽从不说贾环的坏话,也没有这样满口主子的时候。贾菖是办老了事的,一见他这样,便料定一会子说的事必与贾环有关无疑。他提壶倒出两杯茶来,推一杯与捧砚:“说罢,你这猴儿,找我有什么事儿?”捧砚还要忸怩,脸上现出犹豫的情态。贾菖见状冷笑道:“没有要紧事,又大半夜的过来,难道是给爷送屁股来的?” 捧砚一听,顿时活像被针扎了一样,一蹦三尺高,叫道:“断无此事!”见贾菖似是不信,也顾不得了,忙低声道:“是我们三爷。自打出了京都坐上船,他就有些不对。” 贾菖疑惑道:“有什么不对?”捧砚遂如此这般的说了。他越听越觉荒谬,啐道:“你糊涂了,满口里只是说起胡话来。我也不罚你,你只回去,把这话对着环叔说去。” 捧砚急了,跳脚道:“我就知道你是不能信的。我没胡说,他在家时真不是这样。我要胡说时,只管叫我烂了嘴去。” 贾菖将信将疑,只是拗不过他。两人出去胡乱弄了些纸符等物,待贾环睡了,趁夜在他屋外焚了。次日风一卷,连剩下的纸灰亦不见了。 贾环丝毫没有发现端倪,起来后照旧伏案温书。捧砚看了他几日,见他恢复如常,心里暗暗念佛,自此坚持是自己烧的符灰起了效用,只是知道贾环自来最是厌恶僧道的,并不敢夸嘴。 其时读书向学,乃至科举,并不像后世的高考一样简单,种种规矩,乃是贾环从未想过的繁杂。所幸贾菖精明强干,一一为他打理过。贾环只用听他摆布,自然样样妥帖,有条不紊。 贾家在金陵扎根繁衍的年岁,与本朝恰是一样长,真正与国同体,再加上留存的王、史、薛三家族人,金陵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贾家人无有不晓。贾菖不是头一回来金陵,人头熟惯,城里人都知道他是京中国公府的爷们,乐意帮他打听消息。他略略放出些手段,已为贾环寻得了一位年资老的老塾师。这位老塾师屡试不第,终身不过一个举人出身,却教出了几个进士,举人、秀才更是不少,因此在这一城的读书人中德高望重。贾菖也是拿了贾政的帖子去请他,又备了丰厚的贽见礼,方能请得他来。 这位姓曾的老先生虽然难请,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贾环随贾菖上门,执弟子礼拜见过,听这位先生讲了一天的课,便明白贾菖能寻到他,必是用了心的,因此摆了酒请他。 此后贾环日日去曾先生家上课,也随先生识得了几个人。金陵城虽大,读书人的圈子自来是大不了的。他年纪小,出手却阔,众人探听他的底细,打听得是都中荣国府的庶公子,反响自是不同。有那一等自命清高的,自诩为一身风骨不阿权贵,不屑与他来往;有那一等家境穷苦的,心里畏惧之余脸上露怯,不敢与他搭话:又有一等家境尚可的,鄙夷他庶子出身,虽没有恶语相向,行动间也泾渭分明。 一时间众生百态,可谓尽入眼底。 贾环并不在意,只是专一向学,反得了曾先 生几分喜欢,几次夸奖勉励于他。贾环也领他的情,待先生越加恭顺。一时这半路出家的师徒倒是和乐融融起来。 贾菖跟着他连日奔波,待诸事安宁,算算日子,赶回都中,正好赶上年节。两府的年节自来热闹,诸般事务又皆离不得人打理。贾琏夫妇也是精明能干的人物,每到这时节也是终日忙碌不得安枕。再者,庄子上也是这时节来人,好野物好果米,入库之前,总要散与族人一些。他的日子过得尚可,却也舍不得每年年节事上进的这一笔,因此便说与贾环,要回京里。 “快到年节了,按说环叔小小一个人儿,远离父母亲人的在这里,侄儿原不该走,总是该陪着叔叔,纵然比不得家里,好歹聊做安慰。只是我那拙荆独自在京里,她年轻媳妇子,短了还好,时日长了,怕她耐不住吵闹起来,到时大家没脸。因此斗胆来求叔叔。” 他们底下的这些道道儿,贾环也一向清楚的。他也不说破,只笑道:“你们年轻夫妻,离得久了想念,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样,我修书一封给老爷,就说是我想老爷了,打发你回去给老爷请安的。” 贾菖大喜,忙作揖:“多谢叔叔了。” 贾环摆手叫他起来,转身进去,不多时果然拿了几个信封出来,嘱咐他:“这一封是给老爷的,余下两封,一个给家里四姑娘,一个是我写给林姑娘的,别混忘了。” 贾菖接了,不日即登船而去。贾环去渡头送别一节自不必表。 第十四章 都中贾家,时值冬日,雪落玉阶庭。 屋里四角烧了铜质的火盆,丫头往静静燃烧的霜炭间扔了些粗制的香饼子,一股子轻淡的香味就充满了整个屋子。 黛玉正在提笔回贾环的信。 她坐在光线明亮的窗下,身上穿了年节做的喜庆衣裳,喜鹊登梅图样的领子衬着她白莹莹的小脸,越发现出那清秀的眉目,幽静的气质。虽则年纪不足,身上已有了一种眉蹙春山,目含秋水的风度神态。 紫鹃从门外钻进来,不停的呵着手,却还是快活的笑着:“姑娘快出去看看,今儿的雪下的可好了!琏二奶奶吩咐他们堆了雪景,真真儿和真的一模一样,宝玉他们都在瞧呢!” 她的声音又清又甜,像窗外飘拂的大雪一样沁人心脾。黛玉恍若不闻,低头沙沙的写着,不一会儿,手中收了最后一笔。她双手拿起纸张看了看,满意的搁到一旁晾干。 “这雪来得好,”黛玉以手托腮,出神地望着窗外,看着打着旋儿的雪花飞上窗棂,不多时积了一层,后半句话就忘了。 雪雁在一旁笑道:“这不就是姑娘念过的那什么‘风吹柳絮’了,我也不记得那许多话。” 黛玉被她逗得掩起口来笑个不住。 宝玉自己挑帘子进来,身上披着的一件大红的猩猩毡斗篷上还带着没抖净的雪,奇道:“什么是‘风吹柳絮’?” 一个不紧不慢的甜润声音答道:“大约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罢。” 这个声音里含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永远从容不迫,令人一听就心生好感。 黛玉起身看去,只见一个披着一顶绀黄色披风的姑娘跟在宝玉后面进来,却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外甥女薛宝钗。 这姑娘比宝玉还大上几岁,已出落出少女的身形体态。她生得面如银盆,眼如水杏,肌肤微丰,嘴角噙着笑,饱满俏丽得就像春天开得正盛的牡丹花儿。此时俏生生的立在那儿,正用一双漆黑清亮的大眼睛打量着她。 黛玉脸上的笑意不自觉的收了收,旋即又笑开,让道:“宝姐姐坐。” 那薛宝钗见她做家常打扮,身上穿着一件红绫子小袄,脸上未施脂粉,墨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小髻,余发散在胸前,袅袅婷婷的,自有一段儿风流态度。心中不由激起了一片好胜之情,暗暗拿自己与她做比,比来比去,竟觉压她不过。 听黛玉让她,便向椅子上坐了,笑道:“我听说你前儿病了,本是要来看你的,我妈也说要来。不巧我身上也不好,竟没能来。你如今可大好了么?”声音里的关切恰到好处。 黛玉还未说话,宝玉脱了斗篷回来,不假思索的插嘴道:“她已好多了,多谢姐姐和姨妈还想着。”说着挨着黛玉坐下来。 黛玉不说话,只是白了他一眼。 宝钗见状,忍不住抿嘴笑起来,说:“宝兄弟和林妹妹的感情这样好,真是比一般的同胞兄妹还要更亲密些呢!” 她笑得揶揄,宝玉忍不住红了脸,抬手挠挠头,嘿嘿了两声,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薛大哥哥也是疼姐姐的。” 提到哥哥薛蟠,饶是素来不露半点儿声色的宝钗,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一丝抑郁的神情。这神情极细微,宝玉粗心未觉,黛玉却眼尖看见,心内纳罕之余,只暗暗记下了。 他们三人说笑玩闹时,紫鹃轻手轻脚的上了茶,又下去了。她本不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只因担心黛玉久坐头晕,才故意说起外面的热闹,引着黛玉出去走走。现在宝玉宝钗两个过来,正合她的意思,倒也不必费事了。 · 前文说到,王夫人之甥薛蟠在金陵与人争买丫头,失手之下犯了人命官司,幸而那案子归应天府审辖,知府贾雨村受过贾家大恩,薛家推出个当日在场的小厮,指认为凶手,贾雨村遂命收监了那小厮,胡乱判了结案。薛家从头至尾无损,不过赔了些烧埋银子。 那薛蟠毫发无损的脱了身,本以为此后仍是如往常一般在金陵城里称王称霸,不料有母舅王子腾书信一封,意欲拿他进京教管。 薛蟠自然是百般不愿,奈何母亲王氏自知教管他不得,一意要进京,好叫他舅舅姨父管教于他。薛蟠违拗不过,只得从命,叫人收拾了车马细软,奉母携妹上京。 这一日到了都中,因路上就听说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圣命出京去了,便先去了荣国府见姨妈王夫人。其时大家正在贾母处说话,忽听人报说“薛姨太太并哥儿姐儿到门口了”。贾母忙命迎接。不必她说,王夫人早已带了女媳等人接出大厅,将薛夫人接了进来。 那薛蟠是外客,没进二门,早有人上来带了他去见贾政。薛蟠依礼拜见。贾政见他言谈倒过得去,只是举止粗疏,心里摇头,面上规训劝勉了几句,就由贾琏引着他出去了。两人一路去见过了贾赦、贾珍等人。贾琏细度其行动,总觉有几分古怪,似与传言有异,晚上回去与妻子王熙凤说了,待听得王熙凤嗔他“好歹也是经过官司的人,怎么就不能懂事些”,才记起那是妻子嫡亲的表弟,不过一笑罢了。 薛家在京里原也有房子,只是十来年没人居住,想也晓得看守的人免不了瞒着弄些花头,或是偷赁与人,须得慢慢的打扫收拾了才得,偏又拖拖拉拉一大趟子东西,住在外面,财物上不放心。正好王夫人见哥哥出了边缺,自己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未免寂寞,此时妹妹外甥来了,便有心留他们住下作伴。 老姊妹俩正吃了饭叙些寒温,便有贾政使人来说叫打扫了梨香院给姨太太母子住,贾母也遣人来留,薛姨妈正有此意,遂道谢应了。从此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下。 这薛姨妈膝下育有一双儿女,儿子自然是薛蟠,女儿乳名宝钗,生得娴雅大方,其父在日酷爱此女,教养得十分仔细,不但诗书上不让黛玉,行事更是周到得体,因此无人不赞。这宝钗素日里随着贾家的姊妹们针线读书,彼此间倒也十分平静和睦。薛姨妈也每日里来寻贾母王夫人说话,亲戚间愈见融洽。只有薛蟠不乐。 这一日,薛姨妈早饭后去了王夫人处,宝钗也随着出去寻迎春姊妹们玩耍。薛蟠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呵欠起来洗脸。 叉着腿坐在床沿,温热的毛巾盖在脸上,他在毛巾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下人问他:“大爷今日还要出去不要?” 薛蟠不答。半日方道:“今儿不出去了。拿上饭来你也下去。”那人不敢违拗,依言出去端了炉子上坐着的饭来摆上,见薛蟠仍是毛巾盖着脸,有些忧心的下去了。 薛蟠扔了毛巾,毫不在意的看着它掉在地了上,趿着鞋过去吃饭。本就是炖菜,又在炉子上煨了半日,软塌塌水拉拉的,根本入不了口,他捡着吃了几筷子,心里有气,把筷子一扔,高声叫道:“元宝,元宝!进来收拾!” 名叫元宝的小厮忙跑进来,快手快脚的整理起碗碟来。这位小爷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生平最是弄性使气的一个人。从前还能摸着他的性子几分,自打上一回打死了人,连个性情也摸不明白了,越发叫人不敢多嘴。 薛蟠可不管一个下人想什么,看他收拾完了东西出去,立刻扭过头来,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沮丧的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名薛攀,是一个废柴宅男,江湖人称键盘侠的那种,和父母感情冷淡——他自幼父母离异,而后又各自有了新家庭、新小孩,对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大儿子从来都是视而不见。他高中时玩得疯,只考上了一个专科,学的是计算机科学,毕业后勉强找了一份工作,聊以糊口而已。 现实中的百般不顺,使他更加沉迷网络不能自拔。一个普通的黑夜,一次普通的触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俗套的穿越了。 当时他躺在原薛蟠那张大床上,意识虽然清醒,眼睛却睁不开,只听见一个中年妇人低低的哭声,一声儿高一声儿低,无端端的令人心慌。 他心里吓了一大跳,努力睁眼,只是睁不动。正在心急,又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似是劝慰那个中年妇人。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知道,那个中年妇人是他亲娘,那个女孩子是他亲妹妹。 亲妹妹……他努力地想,他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宝钗,薛宝钗。 薛宝钗! 他脑海中悚然一惊,又“想”起“自己”名叫薛蟠,母亲姓王,父亲早逝,有个舅舅是京里的大官,名叫王子腾,还有个姨妈嫁了荣国府贾家的政二老爷,姨妈生了个表弟取小名叫宝玉,王家舅舅有个女儿取名王熙凤…… 他越回想越吃惊,终于,疲惫的身体耐不住这样激烈的头脑风暴,自行休息了。 他在床上又躺了三五天,一下床,就不得不面对一件有名的红楼公案——薛蟠打死冯渊。 不管过去读书时如何鄙夷薛蟠,现在,他是这个呆霸王、杀人犯了。 第十五章 冯渊是个倒霉鬼儿,搞基了一世什么事都没有,才一看上少女香菱,即刻惨遭横祸。 薛蟠不无恶意地想,曹公一定是对大众性向有恶意:除了冯渊之外,秦钟和贾宝玉乱搞的时候活得不知多滋润,一沾上小尼姑智能儿就开始走下坡路;贾宝玉基友满天下,从没闹出事儿来,和林妹妹的恋爱就百般不顺,凡此种种,简直不胜枚举。 他一向是个挺大条的人,经历了最初的震惊骇然、不可置信、追忆前生、盘点当下之后,也就以强大的心里素质接受了现状。 毕竟,疯不了,死不了,觉还是要睡,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 穿成薛蟠还算好的,毕竟有钱(自己家)、有势(亲戚家),要是穿成什么倪二、王狗儿,或者随便一个底层的闲汉,那简直是不要过了。下一顿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呢! 况且,外表糙爷们的他,年轻的时候实打实的是个古典文艺青年,老红楼的电视剧都看过好几遍,陈晓旭饰演的林妹妹那含情凝睇的哀愁眼波,曾无数次在他的眼前回荡,还有温厚端庄的宝钗,美貌威严的王熙凤,神采飞扬的探春,一想到现在能一睹这些书中人物的真容,他那颗沉寂已久的文艺之心都死灰复燃了。 自然,他最先见到的是亲妹妹宝钗,日后艳冠群芳的宝钗此时不过十岁,柳眉杏眼,身材微丰,是个胖得特别好看的小姑娘,微胖界代言人,“珠圆玉润”四字当之无愧。见他能下床走动了,脸上的神情虽然持重,眼睛里还是透出几分货真价实的欢喜来。 如果说宝钗还能抑制自己的高兴,薛姨妈就是毫不掩饰了。还没等薛蟠行礼,已是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顶,问长问短,一腔慈母之心简直呼之欲出。 看着宝钗和薛姨妈脸上的欢喜,薛蟠垂下眼,不知怎么就觉得一阵心酸起来。薛姨妈搂着他,哄道:“我的儿,别怕,有你舅舅呢。”薛蟠顺势道:“我倒不是为了那件事儿,只是病了这一场,闲下来躺在床上,思及从前,不知干了多少混账事儿。自打父亲去了,我身为长子,不仅不能支撑门户,反累得妈和妹妹操心,日日为我提心吊胆的,因此很是羞愧。” 薛姨妈听他这么说,先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眼里泪水如泉涌,边回过身子去擦泪,边哭道:“只盼着你一直这么想才好。”宝钗闻言也不由掉了两滴眼泪,又上来劝薛姨妈。 薛蟠不意这随口打的两句官腔,竟让薛姨妈和宝钗动情若此,一时手足无措,倒是更了解了自己的原身是个什么样混世魔王的性情了。 好半晌,薛姨妈收了泪,薛蟠吩咐丫头打水来洗脸,亲为奉巾捧盆,终于逗得薛姨妈开了颜,嗔道:“快收起你那些个怪模样,平日里怎不见你这么孝顺我。”薛蟠赔笑道:“妈若是喜欢,我天天来服侍妈。只怕我粗手笨脚的,妈再多嫌我。”宝钗在一旁言道:“闯下祸来,只是做出这个模样,扮不到三两日,又是那样了。”薛蟠忙赌咒发誓,说了半日,薛姨妈和宝钗观他言谈果真与往日不同,心下竟也有三四分信了。 薛蟠又是一番伏低做小,直逗得母妹开怀大笑,才说起前面那桩人命官司来。趁着卧床的那几天,他早已把这件事在心里颠倒着过了几个个儿,此时说起来头头是道:“那人已经死了,回也回不来。儿子虽然后悔,也不能叫那人起死回生。幸而他家小乡绅罢了,他又没个兄弟,咱们越性赔几个钱。审这案子的官儿又是个没根基的,想也不敢跟咱们家做对,左右也打发他两个钱封口。这些都是寻常,只有那个丫头,处置不好了,平白给人落下一个话柄儿。咱们家一向不是那狠毒的,要是那心狠的,或卖或打死,也就混过去了。这样的事太伤阴鸷,我料想妈也做不来,倒不如咱们做得大方些。这女孩子既是叫拐子自小拐来的,咱们给她寻着亲生父母,也不要身价银,就叫她亲生父母领回去。也是圆了他们骨肉之情,也是我们做了一桩善事,外面人听了也好听。妈听我这个主意如何?” 薛姨妈听了固也欢喜。原来她早就觉得那个新买的丫头不祥,妨死了冯家少爷不说,又为他叫薛蟠吃了这一场官司,恐是个命里带衰的,早有意把她卖了。只是顾虑着儿子,恐他知道了要闹,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今听了薛蟠这一席话,有理有情,倒比自己的主意更妥当些——薛家到底是生意人家,一向把名誉看得很重。她心里已有七八分愿意,当即使人把那取名叫香菱的丫头唤来,问她愿不愿意回亲生父母身边去。那香菱即跪下哭道:“若今生果真能再见着亲生父母一面,我就是即刻死了也不冤了。” 薛姨妈扶她起来道:“好孩子,快起来,老天有眼,必能叫你得偿所愿的。”香菱泣道:“太太大慈大悲,菩萨也保佑的。” 薛姨妈见她为人文雅温柔,虽然是被个拐子养大,言谈举止自与众不同,想来在家时也是个娇养的小姐,心里也爱起来,即刻吩咐下去叫给香菱收拾一间客房,只当客居的小姐待她,却不当买来的丫头待了。 那香菱千恩万谢的去了。 现薛蟠自然知晓香菱的底细,妆模做样的遣人去寻了香菱的母亲封氏来,却又遣人私告与封氏,如此这般的教了她一番话。 原来薛蟠那日见了香菱,看她年纪虽小,模样却已出落得十分标致,胜过他前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再者现在身处万恶的封建社会,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香菱又是曹公亲笔配给“薛蟠”的妾室,不觉想入非非,却是不肯再放这块肥肉飞走了。 封氏听说薛家的公子有意纳己女为妾,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即于薛姨妈跟前哭诉生计艰难,自己母女两个无以为生云云。薛姨妈只得留下她们,时常也派些活与她们,就这么非客非仆的混着。她心里怀疑这事是薛蟠使计,为的就是留下香菱,只是抓不着把柄。 儿子经此一事,不只没改悔,反而多长了几个歪心眼,薛姨妈面上不露,背地里忧心忡忡,更加坚定了上京投奔亲戚的心。 薛蟠有些不情愿,他骤然有了钱,还没享受到暴发的滋味,又要受人管制。可惜这上京一事却是原薛蟠在时就定下了的,行礼车马□□都备齐了,若非他先时生的那一场病,如今已在路上了,自然容不得他改口。 再者,薛家的情况他还不是很明白,正好趁着上京的空隙,可以把脑子里的东西理一理。在这具身体里待得越久,他越觉得原薛蟠的记忆在消退。为了尽可能的整理出有用的资讯,他不得不托辞读书,整日闷在马车里,一想到将来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便记在纸上。 为了防止这些奇怪的东西被人发现,乃至怀疑到他的身上来,薛蟠用英语夹杂着汉语拼音的方式来记录。除了他自己,就是再来一个穿越者,都很难解读出真正的意思来。 宝钗知道自己的哥哥,自来看到书就要头疼的一个人,怎么会闭门读书?只怕读书是假,不知搞什么歪门邪道是真,因此只是不放心。她心里存着事,又不愿母亲见了担心,这一日瞅了一个空儿,上到薛蟠的车上,捡起纸张一看,满纸鬼画符一般,其中有几个曲里弯钩的,她虽不解其意,却认得是西洋文字。 薛蟠回来时,本不在意宝钗翻他的笔记,直到宝钗问到他头上。他没想到宝钗聪敏若此,急切间编不出话,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惊涛骇浪犹疑不安,面上却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三两句把话敷衍过去。宝钗再问时,他就恼了。宝钗只得不言。 一路顺风顺水到了京中,本想着能见到大名鼎鼎的林妹妹,最后只看到了探春。姨母王夫人亲自带着女媳来迎他们,将妹妹甥女儿一干人接到仪门。薛蟠本该去贾政处,王夫人又拉着他细瞧。他乖顺的低垂着头,余光却暗暗扫过探春等人。他的目光探过去时,恰好探春也正大胆的抬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吓了一跳。薛蟠正想着这姑娘不会叫起来吧,就见探春微微点头,冲他一笑。 此后就再没见过贾家的姑娘们。倒是王熙凤是他嫡亲的表姐,两人私下见了一面。琏二奶奶的八面威风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妹妹是不要想着见了。他不死心,每次经过二门前总是要望上一望,只是总也瞧不见人,久而久之,也就把这个心灰了。 倒是宝钗见过黛玉后,在家里和薛姨妈说闲话时赞了她两句。一见薛蟠从外面进来,也便闭口不谈了。 第十六章 薛蟠故意笑道:“妈和妹妹说得好热闹,一见我来了,又不说了。必是又数说我的不是,可是?”薛姨妈笑道:“又胡说,难道你又做了什么叫我们娘们说嘴的事不成?”宝钗拉拉她的袖子笑道:“哥近来很有些改过的样子,妈正该奖赏他,怎么反戏谑起来?”薛姨妈伸指点点她的额头:“又撒娇儿,既是你疼你哥哥,我就不说他了。”薛蟠又作势对宝钗作揖相谢。一家子好一番和乐。连侍立的丫头都掩口。 薛蟠在薛姨妈右手处坐下来,故作不解的问道:“妈还没说呢,刚才和妹妹说什么?”薛姨妈不知其意,只笑道:“在说这府里老太太的外孙女儿林姑娘呢,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又多心。” “不知这位林姑娘又是哪一位?我记得老太太的女儿是远嫁了的。”薛蟠诚心引着她多说些林妹妹的事。薛姨妈点点头,叹道:“她是这府里敏姑奶奶的女孩儿,父亲正任着扬州那边的盐政官。她妈前年没了,家里只一个老父,一应兄弟姊妹俱无,老太太心疼她,就把她接了来。” “这么说,倒和我与妹妹是一般了,只不过一个失恃,一个失怙罢了,”薛蟠皱眉叹息,转而笑道:“不过我们还有妈疼,她小小的一个人儿,父母都不在身边,寄人篱下的,真真的比我们还可怜十倍呢。” 宝钗道:“正是这样。好在这家里老太太也算极疼她的了,一应用度,不但高过迎儿她们几个,有时候连宝玉都要靠后呢。” “那想来也是她有些个可人疼之处。”那薛蟠见宝钗有些不平之意,不禁替自己心中的女神说了一句好话,又嘱咐道:“我看这里老太太的为人既大方又风趣,姨妈又是个十分慈和的人,再不是那样好拿腔作势的厌物,想来这家里的姑娘小姐们教养不差。你年岁大,越发要和姊妹们好生相处,须知咱们是寄居在姨爹家里,凡事容让一二,也就过去了。” 在他看来,虽说人人都夸宝钗行事稳重,少年老成,到底还是个十岁的丫头,算起来还是上三年级的年龄,能周全到哪里去?一样是娇养大的女孩子,有些脾气才是正常的。他实际上比她大那么多,遇事自然要多嘱咐两句。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叹气,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现在,是薛蟠的身份了。就如,他从前是拥黛反钗的主力军,可是,无论过去再怎么喜欢林妹妹,如今要关怀的也是宝钗。因为对薛蟠来说,宝钗才是他的亲妹妹,至于黛玉,不过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亲戚家的姑娘罢了。 宝钗忙站起来应了,又道:“闺中的姊妹们都是难得的,我又岂会不知,反而那么样不晓事?”薛姨妈也说:“你妹妹最是随和的,这里的姑娘们也好,很不用你操这个心。” 薛蟠笑道:“妈和妹妹都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好挂心的?横竖叫她自己对付着就是了。只是这也换季了,妈要不要添些衣裳?妹妹要不要打些首饰?或者挑些好皮料好缎子,一发叫他们炮制了去,也便宜也轻巧。” 薛姨妈笑道:“我倒不用再做了,只你妹妹大了,或者添些东西也使得。”宝钗忙道:“我也不用添什么了,去年得的好些鲜亮衣裳,至今还堆在箱子里没穿得呢。再兴师动众的,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觉得太过糜费了。” “怕什么,”薛蟠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行动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小姑娘家家的,想这么多做什么。糜费不糜费的,不是你该考量的事。这些事自有哥哥来劳心费神,你不用管别的,只用会花钱就够了。” 宝钗先是不掩惊异的瞪大了眼睛,两腮上就渐渐的漫上一层薄薄的嫣红。她低下头,涨红了脸,却是说不出话来。 “你们兄妹和睦,是再好也没有了。”薛姨妈欣慰道。她瞧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那眼神里都泛着一层幸福的光彩。 薛蟠反而有些不自在,低声道:“那我叫他们紧赶着把图样子送进来,妈和妹妹好挑。” 薛姨妈柔声道:“你且站一站,我有一句话问你。”薛蟠忙躬身道:“妈吩咐。”薛姨妈先支使宝钗道:“去看看你宝兄弟在家做什么呢,若他不忙时,叫他过来吃饭。”宝钗心知肚明,只冲哥哥一抿嘴,也不扭着,口里应着,一边就下了炕穿鞋,带着丫头莺儿去了。 薛蟠望着妹妹的背影,向薛姨妈赞道:“咱们家宝钗只有比旁人强出十倍的。”薛姨妈不搭话,只拉着他坐下,正色道:“这话你妹妹是小孩子家不好听,因此我把她支出去。现在就问你,你到底是要怎么样呢?铺子里的那些个掌柜们都是积年的老人了,有的几辈子在咱们家做事,妥当这一条儿还好说,要紧的是叫人放心。这些人,等闲你父亲在时也只有尊敬的,怎么轮到了你了,倒在他们跟前作威作福起来?” 说到最后,已是面色整肃起来,面皮紧绷,一双眼睛只是盯着他的脸。 薛蟠忙笑道:“妈听我说,并不是儿子有意轻狂,在这么些老人脸上作威作福。实是他们仗着几辈子的体面,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行事自居自是得很。因此申斥了他们几句,叫他们好生做事,也少在我这里拿大。” 不等他话音落下,薛姨妈已是连连拍着桌子道:“还和我扯谎!不是你在生意事上胡乱插言,弄得他们不知怎么做事,哪个又敢连你的话也不放在眼里呢?” 薛蟠就不言语了。原来他自忖来自后世的金钱社会,虽说没有过什么实践经验,理论知识却主动被动的灌了一脑子,随便拿出几个来,也能完爆这个时代的人。可惜理想虽然丰满,现实却很硌手,他的几次小小的尝试,均惨遭失败。 没想到那些掌柜们当着他的面不说话,背地里都到王氏这里告状来了! 薛姨妈见他低着头,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倒有几分可怜之态,不觉一腔爱子之心又起,抚他背道:“我的儿,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你父既去了,你又年少,你那些族兄弟们呢,小的小,不中用的不中用,正是该倚靠他们这些老人的时候,你怎么倒行事糊涂起来。” 薛蟠不服气,嘟嘟囔囔的顶道:“妈这话不通。去了他们,自然有别的好掌柜使,还不敢和我犟嘴,更听话呢。” 他这一通话,实在强词夺理。薛姨妈待要驳他,又不知从何驳起——他说得一句都不对!怒气陡冲上头,斥道:“滚出去!” 薛蟠鼻子里哼哼唧唧的出去了,小声嘱咐守在门口的丫头道:“待姑娘回来了,给她说一声儿,别触了太太的霉头。”丫头笑着点点头,也悄声向他道:“大爷快去罢,不论哪里混过一会子再来,料太太也就气完了。” 薛蟠自出去不提。却说宝钗听母亲的差遣来寻宝玉,宝玉却不见,满屋子的丫头也跑了一个干净,只有一个袭人独自在窗前做针线。见宝钗和莺儿来了,忙笑着迎上来问好。宝钗也问了她好,笑道:“我妈叫我来叫宝兄弟去吃饭,他可是不在家?”袭人道:“可不是不在家,说是找三姑娘去。偏他才一出门,我就看见三姑娘从屋前过去了。他扑一个空,这会子也没有回来。又不知转到谁那里去了。” 宝钗听她这么说,只得打道回府。路上却又见宝玉低着头匆匆的走来,忙叫住他道:“宝兄弟,你往哪里去?” 那宝玉抬头见是她,倒也喜欢,先问了她好“一向没见着姐姐,在家里做什么呢”,宝钗答道:“这一向我也来的,只是你又要上学,才少见。”宝玉笑道:“这才情真。我寻三妹妹去来着,偏她找林妹妹去了,我去找她。” 宝钗听了,便说:“罢,罢,罢,我今日就是忙碌命,歇不得,和你同去罢。”便同宝玉一起向黛玉处而去。 却说探春一早来寻黛玉,黛玉却在家,正吩咐丫头道:“将那一件小炕屏来摆上,再撤了那个白玉摆件。”探春挑帘子进来,笑道:“林姐姐在家呢。”黛玉回头笑道:“你来了,坐罢,容我少陪片刻,这屋子里还理不清呢。”探春便向她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 她放空眼神,四处打量,一眼就见窗纱下倚着一只西府海棠,那海棠做得纤毫毕现,葩吐丹砂,丝垂翠缕,上色极细,细弱的花瓣在风里微微颤着。若非这个时节绝不可能有海棠花,她都要以为那是朵真花了。 这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精致风雅,一看即知是贾环的手笔。探春出神的盯着那朵木雕海棠,却是瞬间被勾起了一段心病来。 林黛玉吩咐完了丫头,将屋子打理妥当,一回头,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见了那件东西。她也不揭破,只回身倚到床上,方道:“说罢,三妹妹找我,是什么事?” 第十七章 探春踌躇了一下,微微红了脸,竟没吭声。 这可奇了,黛玉思量着,谁不知道,贾三姑娘平素最是大方爽快的,何时有这样含糊忸怩的时候呢。她扬声道:“紫鹃,去箱子里找找前儿我要拿给三妹妹的那两本旧书本子来。”紫鹃隔着帘子答应了一声。 一时屋里屋外寂静无声。探春仰脸道:“我知道环儿一直有信给姐姐,想问问他近来好是不好。”黛玉更是奇道:“他已去了好有小一年,好不好的,如何这时候又惦记起他来?” 探春恼道:“林姐姐!”见黛玉脸上只是笑微微的,越性撇开脸赌气道:“不过是想知道他死没死罢了!”黛玉道:“又胡说,还扯上死不死的了!好个口没遮拦的三丫头。”探春转过身子,认真道:“我知道姐姐是怎么看我的。不过是见我往日里待他平常,如今又忽了巴剌的来问他,显见的可笑。姐姐也有心看我的笑话。” 黛玉笑道:“偏你是个多心人,谁又看你的笑话了。实跟你说吧,我度他信中口气,现在过得实是不错的。或许此番离了家,对他反是一桩好事也说不定。”说着,便回身向匣子里取出几张信帖来,递与探春道:“你也看看。” 探春也不客气,接过信来放在膝上,拆开顶上的一封就读。贾环的信不长,一封不过五六百字,她一目十行看过,见起头总是“黛姊安”,收笔又是“笔不胜情,少待来日”,心下不由有些发酸,深吸了一口气,才细看正文,其中果然略叙了几件生活小事,声气虽平淡无奇,笔墨细微处饶有情趣,写信人之心境闲淡可见一斑。 她放下心来,又忍不住挑刺,将手中的信纸向黛玉一扬,讽刺道:“瞧这半文不白不今不古的写法儿,他的师父见了可不气死!便是老爷收了他的信,又岂有不骂的。他自上学来就不通文采,如今更是放羊了。” 黛玉偏了头打量着她,笑道:“横竖做得文章做得诗也罢了,到底有文采不过锦上添花之事。我看环儿文理明白,叙述得体,总也过得了。再者,也并没有听说舅舅动气。” 探春低头半晌,霍地站起来道:“既是这么着,我就走了。林姐姐安坐。” “你又急什么,好会过河拆桥的丫头。我一个人在家闷的很,正想寻个人说话。你坐下,咱们说话。”黛玉起来,扶着她的肩把她又按回到椅子上。探春听她这么说,只得又顺着她的力道坐下了,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你们姐弟两个,实在是奇怪别扭得很。明明他心里也记挂着你,你心里也记挂着他,偏互相又不说话,倒要我一个外人两处传话。”黛玉推推探春的肩,羞她道。 “姐姐哪里知道呢,”探春勉强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毫无预兆的眼眶一红,泪珠子就止不住扑簌簌的掉下来。 她抹抹眼睛,不知怎么情绪上来,一发止不住眼泪,索性伏下身子趴在案头,将头埋在手臂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黛玉也不说她,只等她哭声渐弱,才拍她背道:“还不快拿手帕子擦擦眼睛,仔细肿了眼皮。”探春只是埋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帕子,背过身去揩了泪,勉强笑道:“是我一时忘情,倒让姐姐看笑话了。” “这有什么。”黛玉柔声宽慰她,自起身去角落里取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在水盆里绞了来给她擦脸,又开了妆奁,让她看奁盒内镶的一方巴掌大的小靶镜:“头发乱了,该抿一抿。”探春一看,果然因方才伏在案上的缘故,两鬓的头发都散乱了,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忙取过梳子来抿。 一时收拾好了,两人坐着说话。探春白净的脸上犹有红痕,手里也拿着帕子。也许是破罐子破摔,她怔怔了一会儿,突然主动向黛玉诉说起来:“环儿极小时,便能看出他比旁的童儿更伶俐些,那时还罢了。待开蒙了,益发显出那一份儿聪明来。听他们风言风语的,竟是比宝玉当年还强些……太太因此不乐。偏又有我们姨娘,是个头一等的轻狂人,招摇了几次,终于惹怒了太太。太太且不罚她,只罚了环儿在小佛堂里跪半个时辰的经。姨娘不敢闹……” 黛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后来呢?环儿又怎么样了?”探春本出了半日的神,这时反而笑了:“哪有什么后来呢,不过是他跪完经回去了。”黛玉低低的道:“这也寻常。” 探春冷笑起来:“正是呢!素日里我劝他离那个人远些,他只是不听,像我要害他一样。多少次为这个吃亏的?他……” 一语未了,窗户外传来紫鹃的声音,遥遥的,似是有段距离:“宝二爷和宝姑娘来了。” 探黛两个对视一眼,下一刻,只听得宝玉叫 道“林妹妹在家么”,黛玉就自掀帘子迎出去,笑道:“怎么是你们两位?快请进来吧。” 宝钗奇道:“一般的我也过来的,宝兄弟更不必说,一日里总要跑个几趟,如何这样惊诧起来?还劳烦你亲自迎出来。”黛玉抿嘴,伸手点一点宝钗,又点一点宝玉,笑道:“你来,不稀奇,他来,也不稀奇,你们两个一并来,这可是少有的事。如何不值得我亲自出迎?” 宝玉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是来找三妹妹的,路上正好遇见宝姐姐,这才一起来了,并不是提前约好的。”黛玉闻言嗔道:“什么姐姐妹妹的,我管你找哪个姐姐哪个妹妹呢!” 三人顽笑了一会儿,一同进屋来,只见探春正坐在书案前,凝神翻看着一沓书帖,见他们来了,忙起身问好相让。 黛玉见她收拾得脸面干净,鬓发整齐,只是仔细看鼻尖还有些微红,顿时放下心来。 几人说话间,表姊妹两个偷偷的相视一笑,笑容里很有些默契无间的意味。 · 离了家中上下两层长辈,少了家里无处不在的奴仆,贾环的日子过得格外逍遥。 他本就有底子,又受了曾先生一段时日的悉心教导,待到次年,果然轻松过了县试,从此也有个童生的名号了。 他交好的几个朋友里,也有顺利过的,也有不幸被黜落的,都一窝蜂涌去了和月楼吃酒。贾环既过了试,以庆贺为名,也被撮着去了。 他年纪且不是最小,没奈何,只得陪着胡乱吃了几杯掺水的米酒。列席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吃了几杯酒,不免吵闹起来,又吵着要作诗。贾环被闹得头疼,胡乱应付了两首,吃了半杯残酒,往桌子上一趴,两眼一闭,不动了。 余者也有几分醉意,又吃了一圈儿,划拳掷骰子的,射覆投壶的,喧嚷成一片。一场酒席吃到下午才散,各人都被家人扶回去了,捧砚待要扶贾环回去,刚上前,就见他从桌子上直起身来,施施然打了个呵欠,眼神清明,瞥了一眼瘫在一旁的姜相公,吩咐道:“叫店家浓浓的煮一壶醒酒茶来,我和姜相公好吃。” 姜俊睡眼惺忪的从桌子上爬起来,也闭眼打了个呵欠,声音里三分睡意七分酒意:“别煮那玩意儿,难喝。” 贾环对此充耳不闻,只催促道:“快去。”捧砚自是只听自己主子的,忙一溜烟小跑着去了。 不一时端着醒酒茶上来,他惊奇的发现,自家小爷的衣裳已是打理得整齐服帖,那位姜公子却还惺忪着眼歪在椅子上,衣裳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衣领歪在一边。自家那位小爷盘腿坐在他对面的小榻上,安之若素。 他不敢多看,低头倒了两杯茶,一杯捧与姜公子,姜俊很不情愿的抬起手臂,两只手虚虚拢着,叫人看了心头发噱。捧砚将他的手一合,强硬的把杯子顿在他手里,又奉一杯与贾环。贾环抬手接过杯子,扭曲着脸,捏着鼻子,把这杯味道稀奇古怪的东西给灌了下去。 姜俊捧着杯子,似乎快要睡着了,手里的杯子几次要落到地上去。他的那小厮半哄半劝的,终于也给他灌了进去。 刺激的味道一进入喉咙,姜俊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呆了呆,干咳一声,伸手不自在的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正好天色还早,扫兴的人都走了,不妨再摆一席,咱们哥俩好好儿的乐乐。”贾环不以为意的开口,见他也点头表示同意,便偏头吩咐捧砚道:“去说与他们,把这残席撤了,再上一桌好的,摆四样儿干货,四样儿鲜货,再打二斤惠泉酒来。你们当差一天,也乏累了,也在外头摆个小席你们吃,解解乏。” 捧砚和那姜俊的小厮都大喜,互看一眼,忙躬身道“谢爷的赏”。两个一阵风的跑着传话去了。 第十八章 一时酒菜齐备,贾环还要先吃盏儿清茶,姜俊已是饿了,捞了筷子在手,就运筷如飞吃将起来。贾环也不理他,慢慢儿的饮了茶,才拿起箸,略捡了几样适口的菜吃,又要饮酒。捧砚忙捡小杯斟了一盅儿递来。他接过一看,酒液微黄,略带浊意,并不十分澄明,不禁疑惑的问道:“哪里来的浊酒?怎么不是惠泉酒?” 姜俊百忙之中,抬头回了一句:“这里哪来的惠泉酒,当是你们荣国府呢!不过是几杯醪糟。”说完又埋头苦吃去了。 贾环看着他惨不忍睹的吃相,实在忍不住敲了敲桌子,提醒道:“逸飞兄,好歹也是富家的公子,不要这么不拘小节好么?” 说话间,姜俊已是飞快的填饱了肚子。他咽下口里的饭菜,伸手取巾子拭嘴,神情自若的调侃道:“我一个庶出子,家里也不过稍有几个银钱,乡绅而已,又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大家大族里出来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个大钱,臭讲究这些,没的叫人耻笑。” 他嘴里这么说,脸上却全无猥琐之态,神情昂然,一派潇洒。贾环与他相交半载,素来知道他的为人,虽说是庶出,倒是个难得天真烂漫的人,天生还带着几分痴性,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是个极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物。何况他长得也好,面容俊美而清朗,眉目间总带有一丝孩童式的无辜,以贾环已经定型的审美来看,是个比宝玉更惹姑娘们喜爱的美少年。 他还有一嫡出的兄弟名唤姜林,虽不及他灵性,却是举止有度,勤心向学,并不因为庶出的兄弟比他出众就胡怨乱恨的。贾环度他人品,便可知道他将来的成就未必低于姜俊。 说到这个,贾环也觉得奇怪,姜家他也去过的。姜家老爷自年轻时就性好渔色,如今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虽也有几分兴家的精明强干,却是再俗也不过的一个人。姜家太太呢,骨相上就带了刻薄,尖眉细眼,性子又最是厉害的,就是拿贾家最不成样子的大伯母邢氏与她比,还要好出一分。听说姜俊因着是庶出,小时也没少受她揉搓。姜俊聪明无邪,姜林端厚稳重,也不知姜氏夫妇那样的人,是如何教养出他们兄弟的。 贾环听了他那样说,只觉啼笑皆非,也生不起气来,只说:“你不臭讲究,难道这话是说我不成?”姜俊笑道:“你们家的规矩是大些,旁人家从没见过的,都在你身上见着了。” “打小儿就这么着,换了你,要改也难。”贾环顺口回着,转眼见捧砚还立在一旁,手里托着小小一个茶盘立等,打发他道:“吃酒去,这里不用你们。”捧砚方放下茶盘出去了。 姜俊歪在榻上,看着捧砚出去的背影,纳闷的问贾环:“这么一个顶油滑的小厮,怎么却取了这么一个名儿?”贾环手里把玩着一只带耳的圆肚小茶碗,漫不经心的道:“我姐姐的丫头取了个名儿侍书,为了和她对照,我的小厮就叫了捧砚这个名字罢了。究竟人才是要紧的,名字怎么样,反而不必深究。” 他这话似大有深意,姜俊懒得多想,几句把话题岔开,只说些立身举业的话,两人聊得投机,渐次又谈些风月,乃至唐时的传奇,今时的话本,渐渐高兴起来,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杯。 外间,捧砚和那姜俊的小厮坐下,吩咐当槽儿的筛酒:“有果酿上两盅儿,筛细了好吃。”又向那小厮道:“爷们儿在里边吃酒,虽然开了恩叫咱们也散散,到底咱们身上还当着差,略吃两口解解乏还罢了,真不管四六吃得醉醺醺的,反而误了差,更不好。”那小厮笑嘻嘻的道:“还是哥哥说得有理,我就没想到这一层儿。既是这么样,只依哥哥高见便是。” 那当槽儿的应了,因问:“您两位要吃什么菜?”捧砚不耐烦道:“菜酒两说,吃烦了自然要去,先上酒来。”那人下去了一会儿,果然端上一只精致的白瓷小壶,又摆了两只小小的白瓷盅上来,也不知手上怎么使的力,壶身一低,壶嘴连点两下,杯里已满。 捧砚斜叉着腿坐着,斜着眼往下看,两根手指头捏住小盅,端详了端详,探头吸了一口,仰头待酒液滑过喉咙,赞道:“虽是乡野风味,倒也别致,只是这样时节,总要滚水里烫过了才好吃。”那小厮忙接口道:“可不是,这酒热饮,风味更佳哩。”又赶着当槽儿的烫酒去。 一时热好的酒上来,捧砚先吃了一盅儿,滋味果然更好,又狠吃了几盅儿,才觉满意。那小厮道:“有酒无馔,究竟是不好。哥哥有什么爱吃的,只管说与他们,咱们要了好吃。”捧砚看了他一眼,只得道:“罢了,”想了一想,“也没有什么想吃的,只随意摆几样儿就是了。”那小厮笑道:“哥哥不点,我就做主了。这家的水晶鹅是极好的,便上一只鹅,一个炒肚丝儿,一个八宝果碟子,再来几样儿菜蔬,饭茶罢了。”那当槽儿的见捧砚无异议,一一记下去了。 那小厮殷勤地执壶替捧砚倒酒,捧砚也不推辞,痛饮了几杯,方捡了些果子慢慢吃着。那小厮正暗地里打量着他,竟觉他这模样儿似是哪里见过,一想,顿时哑然失笑,可不是学的他主子环爷么。只是环爷这么样,动作潇洒里不失大家规整,叫人见了只想赞一声儿,不愧是大家的公子,他这么着,却是东施效颦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一丝儿都没露出来,嘴里只是胡乱奉承着。捧砚得意起来,吃多了酒,酒意上涌,嘴里就不由吹嘘起来。 那小厮手里斟了一碗茶给他,半是羡慕半是向往的问他:“哥哥是京都来的,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一贯的见的大世面,不知能不能说说那京中的风物,也叫我见识见识。” 捧砚嘴里嗤笑一声儿,道:“你还不足?金陵城虽北比不得京中,南比不得苏杭,毕竟也是天下知名的大城,就叫你说得这样不堪起来。”到底粗粗讲了些京中的风物。只是他年纪不大,又日日跟着贾环进学,又知道什么?还是说着说着,就说到宁荣二府。府内的生活,他反而更熟悉些。 正说得热闹,有人端上菜来,四五样盘碟子一样一样摆出来,也码了大半张桌子才完。捧砚且提筷吃饭,只觉这里风味和京中果然不同,又扒了半碗饭下去。那小厮也吃了些。两个人吃得满嘴流油,两手黏腻,又要了水和胰子洗手。捧砚将手浸在水盆里搓着,笑道:“这里的胰子简陋了些,在家时,姑娘小爷们洗手的胰子澡豆掺了香料,闻起来香喷喷的,连我们用的劣质东西,也粗粗掺了些进去。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事难’的道理,我竟是才懂得。”那小厮卷了手巾擦手,口里道:“那是哥哥尊贵人儿,想来贵府气派非常,素日里用度不凡。” 捧砚道:“可不是呢!论起来,我们算是好的,那头一等娇贵的却是在主子屋子里伺候的姐姐们。个个的吃穿用度,就是比照着外面乡绅家的小姐们来也不弱,有些个又十分难缠,因此这些人又有个诨号,呼作‘副小姐’。” 那小厮听得有趣儿,唤人重沏了新茶来,笑道:“我们家一般的每人也有两个丫鬟使,只是再没这样的。实和哥哥说了罢,我们老爷虽过了四十,雄心却是不减,家里的丫头媳妇子,但略有平头正脸的,无不淫遍。因此这丫头不成丫头,婆子不成婆子,竟是个乱窠子一样的。太太时精明时糊涂的,只是管不住他,回头又要拿那些丫头们使气,拿我们爷来煞性子。” 捧砚听了,一发大笑起来,拍手道“贵府上这位老爷,倒和我们大老爷是兄弟一般。”那小厮惊讶道:“贵府那般尊贵人家,也有这般老爷不成?”捧砚笑道:“如何能没有。不过我们家老太太还在,到底有个顾忌,不敢放肆的闹。饶是这样,也有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偏又有心无力,人都背后笑他是个‘贪多嚼不烂’呢!” 那小厮听了,笑道:“那可见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了。如贵府上老爷,如我们老爷,身份上虽有差,这里想的是一样的事。”他抬手指了指脑袋。两个人都笑起来。 那小厮又问道:“既是贵府阖府里呼作‘副小姐’,想必定是些细皮嫩肉的娇娃了。不知这些女孩子又是何等风姿。” 捧砚伸手摸了那白瓷小盖钟来,掀了杯盖慢慢拂着,答道:“皮子是比农家姑娘细嫩些,再则每日里肥鸡大鸭子的伺候着,养得白胖些也是寻常。只是论起风姿来,还得数我们爷的哥哥宝二爷房里的姐姐们。” 第十九章 “那又不知是何等样的可人儿了。”那小厮听了,满脸都是悠然神往之色,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不知名的遗憾。 捧砚转了一会儿茶盖,又放下,转而伸长手臂,从他旁边拖过碟子来,取了栗子来检剥,嘴里笑道:“我们家规矩大些,按理,凡是二爷有的,三爷一般的也有。当家的奶奶固然没说,只是到底少不了底下人经手,他们眼皮子浅,手脚不大干净,明着苛待不敢,暗地里克扣些也是平常事。东西尚且如此,何况于人?告诉你一个实话,我因着年纪小些,前两年还进的二门,内院里的姐姐们倒见过大半。” 他停了一停,那小厮立刻伶俐的起来倒了茶来,捧给他道:“哥哥且喝一口茶润润,他家的茶又清又香,极是洁净的。” 捧砚接了,一口饮尽,咂咂嘴,笑道:“果然好来。怪不得读书的相公们都往他家来。” 那小厮眼巴巴的用两只绿豆小眼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讲,但见捧砚故意拿乔,只是吃茶吃水的,嘴巴却闭得活像那河里的蚌壳,一丝儿缝也不露,不由心里暗骂,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吃喝尽兴了再说。 捧砚手里撇着茶沫儿,笑道:“今儿教你一个乖,求人时,旁人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那自由着人家的心意来行。求人办事,怎么能大大咧咧的,活像是人家的祖宗似的。”那小厮接口笑道:“自然是人家要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捧砚笑道:“这就对了。若是你才刚耐不住,我一个字儿也不会吐。似你这般的,我见得多了。若是个个面前都管不住嘴,三爷怎么会把我留在身边儿当差?咱们自诩做事神鬼不觉的,殊不知,我们的一言一行,主子们都瞧在眼睛里呢!” 那小厮本是有些不忿,只是还要仰赖着他听荣府之事,故而暂忍了性子,闻听此言,方知是他故意为之的小手段,不由心悦诚服,起身作了一个揖:“多谢哥哥教导。若非哥哥这样说,我至今还是个糊涂人呢!” 捧砚听他这样言语,似有故事,忙问是何缘由。那小厮低头叹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很不必瞒哥哥,我老子娘都是主子身边当差久了的,二三十年的老人了,虽说不过奴仆之流,于老爷太太跟前素来还有几分体面,因此我原是跟着二爷的。我们二爷性子好,待人以宽,于我们很是放纵的。我自诩也不比旁人更放肆,何以老爷单单提出我去?倒挨了我老子一顿好打。今日得了哥哥这话,我才是明白了。” “明白了,才不致行差踏错。咱们做人家奴才的,生死不过系于主子嘴里的一句话。咱们死了,官府也不追究的。主子看着不好了,撵了出去,总比丢了小命儿来的好。”捧砚嘴里宽解着他,心里却想,这倒和自己家一样,嫡出的爷们不要的人,才轮到庶出的爷们使。面儿上说着一体对待,又何尝真一体对待过呢!就说他们环哥儿,何等神异,自小就出众,论行事说话,论读书识字,论见识通透,从来样样儿只有比宝玉高的,没有比宝玉低的,只因沾了一个庶字儿,老爷还好,太太也还罢了——毕竟不是亲娘——一向就不在老太太的眼睛里。 “为哥哥这番话,合当吃一钟儿。”那小厮这样说着,果然重又出去叫人烫酒。不一时,先时那当槽儿的果然用湿布巾子两手包着一瓶酒送上来,启开看时,却是一瓶黄酒。捧砚取出两枚大钱打发了那人下去,自提了壶给二人斟上,口里笑道:“我们爷不爱这黄酒,顺带着我们也少见这个。上一回吃他还是前年的秋天,老太太叫办宴席,大家赏菊吃蟹。秋天螃蟹最肥,正是好吃的时候,用黄酒配了正好。虽然我们爷因上学不得去,厨下也送了半屉蒸好的肥蟹来。我们爷高兴,又叫人去厨房要了烫得热热的黄酒,在房里配着吃了两个,剩下的不吃了,又怕放着一夜白白放坏了,就散与房里伺候的姐姐和我们吃。那日正好是我当值,便得了这个口福。” 那小厮好奇地问道:“螃蟹是个贱物,不值什么钱,我们府里自来少吃。难道京里人家也吃螃蟹么?”捧砚笑道:“你怎么糊涂了!常言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你们这里螃蟹多,才值不得几个钱,京里哪有螃蟹呢?他们费大工夫运了活螃蟹到京,自然就值钱了。” 两人说说笑笑,将桌上的菜肴吃喝一尽,都有了几分醺然。捧砚听他说笑话儿,笑得将手里的果子皮扔了一地都是。酒酣耳热间,那小厮重又提起话头:“哥哥还没说呢,您见了内院里的姐姐,又怎么样了?” 捧砚倒还明白,只是酒兴上头来,先咽了口里的东西,笑道:“你道是怎么着?主子们贴身的丫头里一总着算,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老太太身边的鸳鸯、服侍了史大姑娘的翠缕、林姑娘身边的紫鹃、二姑娘身边的司棋、三姑娘身边的侍书、四姑娘身边的入画,都是精心□□出来的好丫头,可就数宝二爷身边俊的最多!”他朦胧着眼睛,扳着手指头数:“可人、媚人两个最大,算起来今年是该放出去配人了,不知哪个有福气得了去,袭人是外头买的,生得不如她两个俏,身上一股子柔媚却是旁人都比不了的,茜雪又小些,却是难得的好模样儿,不知道的,只当她是个小姐呢……”那小厮只问道:“那环爷身边的姐姐们呢?难道环爷这等人物,身边就没个人材称他?” “唔,霁月姐姐最好,为人又公道,做事又大方,三爷常常的也在背地里赞她,也有心为她寻衬个好前程。不过蕊书更俊些,就是有些个孩子脾气,自来好淘气些。小蝶好弄些个怪模样儿,她最小,想来有些心思,只是三爷一向不大理会她,白得些没趣儿。只这三个人是有体面的,那些扫洒的小丫头们灰头土脸的,更不必理会得了。”捧砚说着叹气:“你不知道,我们爷的姨娘是府里的家生子儿出身,一窝子全是府里的奴才,更不像外面抬进来的,故而我们爷连个便宜舅家亦没有。她平日里只在太太跟前伺候,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儿,连坐都不敢坐实了的。当家的奶奶又是太太的内侄女,二爷嫡亲的表姐。那府里,又有谁真心为我们爷打算,关怀他身边的人得不得用、尽不尽心呢!” 那小厮也有了精神,口里道:“难道环爷同我们爷一样,就没个亲生的姊妹么?” 捧砚答道:“怎么没有?府里的三姑娘,就是我们爷的亲姐姐。只是对我们三爷来说,三姑娘这个亲姐姐,有和没有简直没差。比我们爷只大一岁,精得鬼一样。” “这又是怎么说呢?”那小厮正听得津津有味间,见他不说了,忙又赶着问道。 “我们府里四位姑娘,”捧砚伸出右手,大拇指弯曲,比了个四,续道:“元姑娘是我们太太生的,打小儿养在老太太跟前,正经金尊玉贵的名门闺秀,如今入了宫,侍奉天家贵人去了,不用说她。迎姑娘呢,是我们老爷的嫡亲兄长大老爷的小老婆生的,据说生母在时很是伶俐得宠的,她生母没了,大太太不愿意养她,就送了老太太跟前去养。老太太有了春秋,老年人,倒愿意屋子里热闹些,就养了她。也不知怎么着,她倒性子安静,不随她老爷,也不随她生母,嘴拙口笨得很。元姑娘走了,按说她就是姊妹里最大的,合该约束着弟妹,不叫作反,可偏生她又是个最没主意的,我们背地里,都说她是个‘软面团’,”捧砚没说完,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茶。 那小厮听得入神,不觉道:“环爷这般人物,想来他的姊妹也不会差了。” 捧砚一听,连茶也不喝了,拍大腿道:“可不是这话。我们那位三姑娘虽小,却是又美又辣,人送诨号‘玫瑰花儿’。” “如何叫做‘玫瑰花儿’?”那小厮又急忙问道。 只见他笑道:“你想想,玫瑰花儿又大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扎手。我们三姑娘也是一般。她是姊妹里头顶顶拔尖的,模样好,人又聪明,最会察言观色的,太太那样的人,也有几分栽培她的心——只是我们姨娘每每生事,太太看见她就生气——才作罢了。” “这位倒是性子刚强,和我们府里的小姐们大不相同。”那小厮听得连连点头,点评道。 捧砚道:“正是呢。”正要往下说,只听得身后传来贾环凉凉的声音: “又嚼什么舌根子呢?” 第二十章 他强忍住头皮发麻,转过身子道:“三爷出来了。”心里害怕,一句不敢多说。 贾环面色微冷,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沉黯着轻飘飘的扫过他身上。那姜俊的小厮早扎煞着手站起来,不经意的瞥见他这个眼神,当即微不可察的一哆嗦,几乎要当场吓出一身白毛汗来。 姜俊跟在他后头出来,虽然喝了不少酒,衣冠依然整齐,眼神也还清明,只是脚下的步子略带踉跄,格外有一种玉山倾倒的意味,见状还笑道:“环三,要教训人,回去教训去,哪怕动家法呢,没的大庭广众叫人看笑话。” “既是姜兄这么说,就暂且寄下,回去再发落他也罢了。”贾环扯了扯嘴角,又转头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姜兄已有了酒,却是早些回去歇下为宜,我就不多啰嗦了,咱们回见罢。” 姜俊一手掩着嘴哈了口气,另一只手随意摆了摆,微耷着眼皮道:“去罢。”贾环遂去了。 捧砚惴惴不安的跟在他身后,却是摸不准他的心思。这位小爷一向心思正,不比宝二爷好哄弄。虽然他自忖并没有多出格儿,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儿,三爷的性子好,未必就和他计较的,只是到底牵涉到了家里的几位姑娘,旁人倒还好说些,只是一个三姑娘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人家闹得再怎么样,到底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亲姊妹,听了这个哪有不怒的。 他越思量越是没底气,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的,始终着不了地儿不说,还有些喘不动气。到底是不到十岁的毛孩子一个,纵然一向比旁人更机灵些,乍遇着这样的事,也不禁茫然自失起来。 贾环并不理会他,一张脸上绷得紧紧的,半丝表情也没有,一路疾行回了住处。桐叶早在门口张望着,见了忙把他迎进去,看他一张脸黯沉着,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去看捧砚,也不见素日的张扬伶俐,只是垂着头,弓腰缩背的,便知道是他犯了事儿。当下也不多言。 没理会小厮的眉眼官司,贾环径自摔帘子进了屋,费劲的蹬了鞋上炕。一伸手,桐叶立刻递上备好的热毛巾,他接了,往脸上兜头一蒙,顿时觉得好像脸上的细毛都抖起来了。心情才稍一平复,扯下毛巾,又看到捧砚干立在底下,烧了一路仍有余力的火气又蹿上来一段,当即厉声喝道:“少妆那些个模样儿,跪下!” 捧砚应声扑通就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只铺了方砖的地上,只听着响儿就能觉得疼。他将头使劲垂着,只用眼睛去扫地上的方砖。 想了这么一路,他反而镇定下来,心知贾环不能拿他怎么着——他才多大,贾家向来没有这么大的小爷亲手料理人的。倒不是太过仁善的缘故,贾家虽一向是慈善之家,处罚坏事的下人也是家常便饭,还是怕移了性情,孩子养成个暴虐的性子,什么人家都吃不消。 三爷再怎么样,也不过训斥他两句罢了。至少还有段日子才回去,这点子事,难道还能巴巴的到时候再告诉老爷不成?自然是一笔抹过了。 他想得没错,贾环起初确实只想申斥他两句而已,可此时坐在炕上,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一双英气的眉毛却也皱了起来。 无他,这货的身体语言太放松了!完全不像一个待判的罪犯,虽然装作惶恐无措的模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让他想起自己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同学。他相信,只要自己离开这间屋子一时半刻,他立马就能向后倚坐在脚上。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就临时改了主意,又喝道:“外面跪着去,就跪在那青石板子地上,叫人看着他。不许给他吃晚饭,也不许给他水,叫他好生知道知道。” 捧砚听了,如劈一个焦雷打在头上,却又不敢违抗,只得自跪到门外头去。他还留了个小心眼儿,只跪在门帘子边上,方便贾环看见他。刚才可没说跪到什么时候去。倘或一时主子们忙忘了,跪到瘸腿的也不是没有。好的也不过赏几两伤病银子,坏的时候连这几两银子亦没有,却要赶出去,从此可不能当差了。如此不但是家里多了个人嚼裹,就是前程亦都无望了。 幸好贾环不是那等阴毒的人,写完一张颜氏字帖,他搁笔停手,轻轻吁了口气,揉着腕子吩咐桐叶道:“把笔涮净了挂好,字也等干了收起来。”说完也不管自己先前说好的叫他跪到晚饭后的话,一迈步走出去,站在了他面前。 捧砚正跪得两腿酸麻,见他过来,顾不得那许多,强忍着两膝疼痛,挪上来抱了他一只脚,嚎道:“小的如今知道错了,不该胡乱编排姑娘们。不敢求三爷开恩,只求责罚罢。” 贾环拔脚,拔不动,干脆任他抱着,森森地磨牙,恨道:“我原以为你虽因着年纪小,才多少性子活泛了些,到底心里面是知道分寸的,因此一向也并不很拘束着你。没想到你背着我,竟是这么个口无遮拦的样子,连主子姑娘的事儿都敢放在嘴里胡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你一向看不起茗烟,嫌他张扬,在旁人眼里,你和他又何尝不是一丘之貉呢!” 直到听了这几句,他才有了几分自羞自愧之心,抱着贾环的手松了松,小声抽泣着。 见他这个样子,贾环脸上却是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他抽出脚,这回顺利的完成了。垂眼看了看捧砚,转过身去,轻轻叹道:“你是老爷太太给我的,如今犯了错儿,我为人子女的,亦不敢擅专,就这么大剌剌的处置你,只是却也不敢留下你了——明儿我就叫人带你回去,把你退回老爷那里去,请老爷处置。” 捧砚跪在那里,感觉他的目光扫过头顶,心下正有些松快,暗想没看错他,这位小爷果然是个重情的,忽然听得这一句,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直如魂飞魄散一般,连连在地上砰砰磕头,却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桐叶见了他那样,心里很不落忍的同时,也不由起了一阵兔死狐悲之感,也过来劝道:“三爷,他虽有错,到底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到了老爷那里,少不得一顿板子教导,日后还全完了。您多教导他,他必听的。” 贾环还未及说话,捧砚已是赌咒发誓的表起忠心来。贾环心里原就没有一定要退回他去的意思,不过是看他从头到尾不当一回事儿,顺口编来吓唬他的,不料十分有用。听他说得十分不像样儿,忙喝止了他满嘴葫芦话,只叫他下去,今晚不用他值夜。若是再有个什么错,照样儿退回他去,二罪并罚不说,并不许人替他求情。 待捧砚千恩万谢的下去了,贾环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举目四顾,天幕四合,又亮又凉的星子缀在蓝紫色的天幕上,好像天女的裙子,旋转间有铃铃声。他顿时起了逸兴,吩咐桐叶去支张桌子,晚饭就摆在庭院里。 桐叶搬了张打磨光滑的小圆桌过来,给他摆在院子里的花木旁边。贾环又嫌离得花木太近了,不伦不类,支使着他挪远了些。桐叶又给他端过饭来,不过几样儿家常小菜,虽说不上名儿来,收拾得倒极洁净,又有一壶果酒。 贾环心下满意,自坐下,环顾左右上下,只见清风朗月,良辰美景,不由心神大畅,打发了桐叶自去吃饭,便慢慢的自斟自饮起来。 这酒是他自酿的梨子酒,入口甜软,也不醉人,度数大概只相当于酒精饮料。他稍稍饮了两杯,便觉没甚意思,聊胜于无而已。 百无聊赖的将杯盏推到一边,他执起箸来吃饭,忽然想到还有几坛果酿没开封,倒好送人去吃。只是头一个姜俊,虽然本人是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倒一向颇羡慕前人的豪迈挥洒,喝酒素来只喝烈酒,对这种一点儿不刺激的甜汁儿似的东西估计兴趣缺缺。旁人大抵也同他一般。送他一坛也嫌多了。倒是曾先生有了春秋,家里师母也好饮,喝这个正相宜。可以送曾先生两坛。旁人倒可不必送了,泛泛之交而已,送谁不送谁都不好,竟可一概不给。剩下的可惜了,若方便,倒可拿回京去,老太太近年爱甜软的东西,姊妹们也可尝尝…… 或许是夜色太美,而一人寂寞,或许是果酒虽绵,到底也有些醉人的功效,他支着头,只觉得心里变得柔软成一片,起伏的情绪似汹涌的海浪,一波一波的,轻柔地冲刷过心脏。他想念惜春开怀大笑时颊侧甜蜜的梨涡,想念黛玉坐在霞影纱糊的窗下写字,握着朱红笔管的纤长白皙的手指,想念霁月对着烛光打络子,蕊书趴在一边描花样子,甚至想念探春每次见到他时,似扬非扬的眉梢…… 第二十一章 过不几日,贾家来接他的人就到了,来人仍是贾菖,见了他,纳头先拜,喜道:“叔叔一战功成,侄儿为叔叔贺。” 贾环伸手扶他,嘴角含笑道:“不过一个童生而已,何足挂齿,你再这么着,就是有意羞我了。”他打量贾菖,见他一身儿新做的石青色棉袍,腰束锦带,面色红润,调笑道:“不错,过了个肥年吧。家里的侄儿侄女儿还好?”贾菖笑道:“都瞒不过叔叔。家里都好,谢叔叔念着。” 当下二人携手同归。捧砚早租了辆马车,此时哈头哈脑的上来讨好儿。自从上次得了一个教训,他倒收敛了起来,许是怕贾环真正翻脸,把他扔去整治,亲热里还透着几分小心惶恐。贾环目不斜视的上车,又邀贾菖,贾菖倒斜斜瞟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的笑了一笑。 夜里贾环治酒,请贾菖喝了一夜的酒,两人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不过是贾菖说了说贾家的近况,“咱们家二太太的长兄、王家的王子腾大人新进升了九省统制,圣上点了他出去巡边,不过她妹子倒进京了,拖儿带女的,现正住在府里呢。”贾环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笑问道:“太太的妹子,说得可是薛家那位?说起来,我来金陵之前,还听见说他们家正打官司呢,不料这会子竟是来了。”贾菖就抿着酒,笑道:“可不是他们家来,那家的太太倒好,听说人也和气,和她姐姐一般的,风评很不错,他家的小姐也好,听里面伺候的说,是个再和气端方不过的闺秀,只是他家的大爷古怪,看着不像是一家子出来的。”贾环不感兴趣,只问了“老太太好,老爷好,我们太太好”,家下人等一一问遍。贾菖只说“上月里侄子媳妇进去请安了,回来说老太太看着很是硬朗,二太太也好,整日里吃斋念佛的,越发像个菩萨样儿了,就是老爷前儿高兴,吩咐摆了桌小宴,和相公们一道喝了半夜的酒,睡着了有些感风,现正养着”。贾环少不得又问几句。 两人在灯下喝酒,都觉没味儿,便叫小厮们在底下相陪,一时抹起骨牌来,又划拳猜枚,渐渐的热闹起来。几人尽力闹到了半夜,方胡乱往身上缠着被倒在炕上睡了。 接下来的几日,少不得又去拜访了贾家的几家族人,谢过族里这段时日的照顾不提,又与几位朋友小聚一场,方启程回京。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贾环登舟那日,虽有几位处得好的朋友来送,与他处得最好的姜俊却没来,只派家人送了口信儿并几样儿土产与他,权作饯别之礼。 贾环问那人:“你们大爷在家做什么呢?”那人垂头答道:“我们爷本是要来送贾爷的,只是临出门前叫我们老爷叫去了。”贾环听了,心里有些怀疑,姜俊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那就是个惫懒货,还是个宅缩,恐怕不是临时有事,是懒得出门吧。难为这人有些急智,一问之下,还能找出个似模似样的借口来。 他也懒待戳穿他,只笑道:“那就烦你回去和你们爷说一声,虽他不来,环三承蒙厚意,也忘不了他的,来日再相见罢。”那人应了。 一时将要开船,贾环与众友拱手道别,眼看着众人都散了,才钻进了船舱。他这些日子时常坐船,晕船症不药自愈,每日里或读书,或与身边人顽笑,或凭栏观水,过得很是自在。 船只顺风顺水,一路到了京中。这日,贾环上了岸,早有荣府的管家林之孝带了人候着,伺候着他换了马车,晃晃悠悠往荣府而去。 宁荣街上没有什么变化,和他离开前几乎一模一样。几个小幺儿蹲在门前打弹子,一见他们一行人过来,一面嘴里胡乱嚷嚷着,一面哧的飞了个不见影儿。贾环看见了,不由嗤的笑出了声儿。林之孝听见又羞又恼,破口大骂了几句,却也没法儿,过去请贾环下车。贾环下了车,打发了他们去交差,又封了银子谢贾菖。贾菖笑呵呵的接了,自转去找贾琏不提。 贾环就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二门上打听得贾母一早就带着邢王二位夫人出门吃酒去了,家里现如今只有宝玉和姊妹们在。 他心里有了计较,便吩咐两个小厮道:“你们陪我一走就是这近一年,很是辛苦,想来你们家里也很惦记着。我就做主了,放你们回去,和家里好生团聚一回,这两日就不用当差了。”二小厮都垂手道:“三爷言重了,为主子当差,在我们是应当应分的。”贾环摆手叫他们去了,自进仪门回家去不提。 霁月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指挥着小丫头子们洒扫,她穿了一条石榴红绫裙子,黑亮的长发梳成弯弯的双鬟,扎着松花色的发带,碎发散落,远远的看上去,十分鲜亮活泼。 她站得高,一眼看见贾环从石子路那边走过来,一身青色袍子,长高了不少,行动间也多了几分平稳,忙喊道:“三爷回来了!”说完就跳下台阶来迎贾环,笑道:“爷可是大变样儿了。” 贾环一面不停脚的往里走,一面问道:“今儿什么日子?还收拾起来了?”霁月答道:“听说三爷这几日就要回来,所以我赶着叫她们扫洒扫洒,好迎你来着。谁知今日就回来了呢。”贾环口里漫应着,进门自脱了衣裳,只着中衣坐在床上,看霁月满屋里翻箱倒柜的给他找衣裳,嘴里说着“去年收起来的衣裳,还不知在哪里呢,容我细找找”。他闲闲的托着腮,一双眼睛只随着她转动,随口道:“不拘哪一件,找出来穿就是了。她们呢,怎么只有你在家?”霁月口中嗤笑一声儿,说:“我哪里知道她们哪里去了,你又不在,一个个的,每日里除了闲吃饭,就是打牌吃酒,和人磕牙儿,再逍遥不过了。” 贾环也知道这帮丫头的秉性。一个个年纪又小,生得又俏,嫩得花朵儿也似的丫头,本就是比旁人更淘气些的,贾家的规矩,主子们身边的大丫头又是格外体面的,就是连管事的娘子们见了,都要称一声“姑娘”的,更助着她们长了些气焰。大环境如此,他虽百般申斥,亦是无用。当下也不说什么,只换了衣裳,闲坐了一会儿,听见说贾政回来了,出门向贾政的书房去了。 外面的小厮见了他,皆是笑脸相迎,低声恭贺过了,又推他道:“老爷正高兴呢,三爷快进去吧,也好叫老爷多喜欢喜欢。” 贾环进了门,且不抬头,先掀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口称:“不肖子回来了,经年未能承奉老爷膝下,只有给老爷磕头了。” 贾政笑道:“起来罢,不必做这些作态。你此番出去,并不是擅自做主,是我做主叫你去的,你也做得很好。”贾环起来,并不敢就此坐下,只垂手侍立,听他说话。 “还干杵着做什么,难道要我亲自给你搬了椅子,再请你坐下不成?”贾政笑骂了一句,神态间很有几分不同以往的神采。 贾环心内先是纳罕,随后明白过来,又觉好笑,又觉感动,还隐约有些别扭,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自去坐了。 贾政又问了他在金陵生活如何,才细问他考试经过。贾环问一句答一句,又在备好的纸上默出了童生试的试题、答案。贾政细瞧了,半晌点头道:“果然大有进益了。”贾环笑道:“儿子在金陵,受了一位曾先生的教导,获益匪浅。”贾政素知他眼光高,等闲人看不入眼的,这样说,已是推崇非常了,忙问这位曾先生是何人。贾环细细的告诉了,末了惋惜道:“可惜先生不能多教导我几年。他老人家人品贵重,断断不肯为了几个钱奔波的。”贾政反而教训道:“你怎么能作此想?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哪怕一辈子没出仕呢,我们也只有尊敬的。”贾环见他一脸向往之色,忍住笑连连答应了。 父子两个说完正事,又对着说些闲话儿。这也是贾政喜欢贾环的一条儿,不拘谨。他确实想树立起身为父亲的威严,但也不希望孩子见了他就像老鼠遇着猫一样,战战兢兢的,那不是亲儿子见亲老子。贾环就比宝玉好,该敬的时候敬到十分,该亲近的时候也亲近。 贾环倒十分理解宝玉,他一贯是个顶顶天真的人,又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贾政这个做父亲的那纠结的心理呢。不像他,到底多吃过那么多年的盐,对成年人的心理更了解些。 他陪贾政天南海北的扯了一会儿,贾政自来没有去过金陵老家,问了好些金陵的风土人情。贾环一一答了。他言语风趣,虽时有激愤之语,贾政倒也听得开怀。 两人渐次说到贾家族中。贾环精神一振,笑道:“倒有两桩要紧事要说与老爷。” 第二十二章 贾政先是皱了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松开了眉头,疑惑道:“何事?” 一时却没人说话。贾环的手指下意识的蜷了蜷,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有对贾家的事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意图。过去他虽然也生活在贾家,却更像一个过客,早晚要离开的那种,事事上心,却不过是自扫门前雪。他也曾隐约明白贾家这繁华表象下的隐忧,却总抱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这家的一个庶出儿子,便是要我们这一房为族里出力,总有嫡出的兄姐顶上去。家族责任这种东西,合该由受尽万千宠爱的宝玉去承担”的想法。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不得不承认,贾家,这偌大的荣国府,或许撑不到需要宝玉为家族尽责的那一天,就会涣然冰释了。他说不出这是因为什么,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判断力在提醒他,就像他先前足不出户,就断定贾家未来的二三十年内必有覆灭之危一样。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这里可不是物质极大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崇尚个体自由的后世,而是一个发展到极致的、以宗族制为支撑的封建王朝。封建王朝什么样?礼仪道德的表皮下,藏着一张血盆大口,这张血盆大口无差别的对准这个社会,无差别的对准每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那张血盆大口,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因此他不敢,也没有能力去反抗这一切。 他不太想说,因为没有把握贾政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终究是想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未来做些努力。 不知为什么,他不说话,贾政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开口。这样的姿态无疑给了贾环鼓励,让他能够慢慢的镇定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清幽淡远的苏合香,一缕缕的烟雾从金兽香炉的嘴里吐出来,袅袅的,姿态格外动人。贾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的、低低的道:“第一桩事,是咱们金陵老家那里的子弟读书事。儿子闲时也去过那里的学塾,授课的先生虽说老迈了些,学问却是好的,教授得法,只是做学生的不成样子,只知玩闹,不知习学。儿子只冷眼看去,竟大都是些不成器的,内中只有一个名唤贾珲的很有些不同。” 他停了一停,贾政很给面子地问:“如何不同?”他答道:“儿子去时他们正下了课,别人都出去游戏了,几个没出去的也不过是惫懒,都趴在桌子上吃点心,只有他还正襟危坐,在念他们先生教的书。”贾政笑道:“这却不错,十分勤谨了。”贾环道:“儿子也想着,他不过顽童稚子之流,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是个有毅力的人,便问了他周围的人。都笑说他生来就是有些个笨拙的,别人只用一刻钟就能背会的书,他非要用一个时辰不可。性子又直鲁,背不会,也只是硬磕着背,自冬至夏,不避寒暑,从未有一日懈怠的。”贾政听了,也不由叹息:“原是如此,读书向学,天分是顶要紧的。多少人在科举路上抛掷一生,不过是徒带累了父母妻儿罢了。” 贾环忙笑道:“老爷说得是,只是我和他说了话,观他虽拙了些,好在勤能补拙,一直也跟得上功课。他年岁不大,却难得的有主意、有志气,心志坚定。我看他是个可栽培的。”贾政指着他笑不可抑道:“你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这样大言凿凿的,指点起别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贾环闻听此言,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反应,只是略略低了头,续道:“我听人说,他家里有些穷,幸而他家孩子少,他又是唯一的男孩儿,这才一直供着他。他家父母十分老实厚道,只是实在没法子,大概明年就不叫他念书了。我本想资助资助他,可转念又一想,咱们留在老家过活的族人不少,也有那勤奋好学的孩子,因着家里穷而上不起学的,并不单单他一个人这样儿。倒是回来和老爷说说,是不是每年拨出一笔银子给他们是正经。” 此语大出贾政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消化了贾环这一番话中的意思。 他暗想着,本以为孩子们都小,不想老三也已有了这样的考量,这些话虽稚拙了些,也不是没道理。思量再三,试探道:“依你看,该怎么办呢?就是我和你大伯都答应了,真拨了银子过去,但有人昧下了,金陵离都中这么远,咱们也不得知道。这不是白白把银子扔进了水里,真正该得它的人没得着,反养出了硕鼠吗?” 贾环仰脸道:“老爷问得好。儿子也想过这事儿,经手的人确是不好找,不过这又和第二桩事有些牵扯了。”他看贾政的茶凉了,起身拿去泼了,自转去提了壶来,重又注入热茶,一面口里续道:“下边要说的事,还请老爷慢动怒。” 贾政捋了捋胡子,怡然笑道:“你且说来。” 这话里是应了,只贾环却不敢十分信准。他把话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个个儿,并不能十分拿得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下内里怀了几分惴惴,面上却力持镇定道:“是咱们老家的祭田,祖宗在时原是置办了不少,足够一家子吃用还有富裕的,只是一来年久日长,二来生齿日繁,有懒于耕种的赁了出去,一来二去,渐通卖买,还有贪人多给那两个钱的,瞒着将分给自家耕种的田地卖了出去,如今原是祖宗遗给后辈子孙的祭田,实际上竟是少了大半……”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祭田的数量少了的?他们瞒着人做的勾当,你上哪里去清楚的?”贾政听他越说越心惊,忙惊疑地问道。金陵老家留守的人做下的一干事,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只是知道得不那么清楚。往年里也有一鳞半爪的消息传入他耳中,只是一来如贾环所说,年深日久,积弊成习,二来都是一族的人,亲里亲眷的,撕破脸须不好看。贾家确实富贵已极,宁荣二府的主子们高高在上,喝的是玉液琼浆,咽的是玉粒金莼,普通的族人却多穷苦,尤其是金陵那边,更是难得两府接济。因此但有些什么,两府的当家人也多是睁一眼闭一眼,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罢了。只是他没想到,小儿子去了一趟金陵,竟也觑破了这些事情,如今还揭了出来。 他心里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一时担忧他是被人拐带了,又怕他是被人糊弄了,一时更有一层担忧,怕他是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原来,贾环当日于酒席间骤然明白了贾府的困境,回去只是睡不安吃不香,仿佛抄家灭族就在明日。惊惧了一晚,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的睡去了。夜间又做一梦,梦里似乎是十一二年后,大家都大了时,只是浮光掠影的闪过一个个片段,不等他细瞧就换了:一时是表姐黛玉面如金纸的躺在一个绿影森森的屋子里,呕了几口血死了,一时又是宝玉木然的牵着个全套凤冠霞帔的美人成婚,一时又是堂嫂王熙凤领着平儿坐在马车上出了京,一时又是个太监传了黄帛写的圣旨来,大批如狼似虎的军士涌入两府大门,将家里四处翻倒,一时又是贾赦贾珍贾琏被刑枷了流放,他在梦里找不见自己的影子,只能被迫旁观,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大叫一声醒了。 他坐在床上,冷汗流了一脖子,幽幽的月光在窗子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门外小厮的鼾声如雷,一丝儿未醒。他无心折腾人,只自己取了大毛巾来慢慢抹了汗,一气往喉咙里灌了一盏临睡前倒的冷茶,重又上床去拥被坐着,再回忆那梦时,却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碎片。 那时他心中特别不安,总想多了解些家里的事。金陵那边的人看他只是个小孩子,又娇生惯养的,也不防着他,倒叫他自己胡乱摸索着,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后来认识了姜俊,后者虽不耐细务,到底是家里的长子,每常跟着父亲出去见人办事,对这些门道懂得不少。有他帮忙,贾环才算于这些事儿上入了门路。 此时听见贾政动问,便垂头回道:“祭田在哪里,早有名目可查。儿子去看过了。至于这底下的门道儿,儿子在那边也有几个朋友,因此知道——有些人家里就买了咱们的地呢。” 贾政听了,半晌无话。贾环低着头半天,方听他缓缓地道:“你能查着这样的事,也算能干了,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糊涂着,远比说破了好。你——知道么?” 贾环心下一松,抬头道:“老爷放心,都是一家子,他们也有难处,儿子并没有一意为难他们的意思。” 第二十三章 “我是想着,咱们家虽说眼下富贵安逸,却不可不为后人做个长远打算。”贾环把自己的想法细细捋了一遍了,娓娓道:“这自来富贵权势难久,哪一家都是这样。昔日晋朝‘王与马,共天下’,如今乌衣巷内住的尽是寻常百姓,唯有两件东西是怎么也不会变的,一是田土,有了自己的田地,人再勤劳些,就可以耕种收获,不至于捱饿,一是读书,读了书,才有进身之阶,才能为官做宰,把住这两样儿,才是家族久存之法。咱们家如今别的都足了,只是这两样儿不足,若能在祖茔附近广置田舍,大家议定了,或是由这一房管着,或是由那一房管着,彼此周流,又拿出多少来奉祖宗,多少做学塾里的供给,又少了积弊,又把事儿办了。如此一行,便是哪一日风云变幻,祖宗也不至少了供给,学塾里也得了足用的资财,或是请些好先生来坐馆,或是救济那向学的穷学生,岂不一举两便。我也只能想到这里了。就老爷说,我这个主意,可不可行呢?” 这下,贾政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仰赖这一向的养气功夫到家,才没露出目瞪口呆的蠢样儿来。饶是如此,也略呆了呆,沉思起来。 白檀香将燃尽了,那烟雾也变得细细的,轻柔的蜿蜒着,安静的散开了。贾环将心里话一吐而尽,只觉得浑身上下陡然一轻,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眼前的颜色这才变得生动起来。 他盯着香炉嘴中逸出的烟雾,眼神却没有聚焦,显见得是走神了。他此刻一身轻松,甚至不想去猜父亲的想法。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又是一阵沉默,父子两人谁都没说话。贾政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了。只是这事情虽算不上大,也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待我和你伯父还有你大哥哥二哥哥商量去。”这里说的就是贾珍和贾琏了。贾珍是如今当家理事的贾家族长,贾琏打理荣府的俗务,涉及到全族的事,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环也识趣的起身,低头告辞道:“凡事自然都听老爷裁决。既然有了老爷做主,儿子就放心了。那我就先下去了。” 贾政点点头道:“你去罢,”忽又道,“你且站住。”贾环回身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贾政笑道:“你如今也大了几岁,说不得,有件事须嘱咐你。先时只是怕你人小骨头软,再伤了筋,所以并不曾叫你熟习弓马。如今你也大了,咱们祖宗又是马上挣下来的这一份儿家业,有训儿孙不得荒废武艺,得闲了,你也当演习演习骑射,不求你马上博功名,好歹别堕了祖宗的威名。” 他说一句,贾环就连忙应下一句。见他说完了,又无别话,这才倒退着去了。 出门正撞着贾琏,一袭宝蓝色锦袍,装束得俊逸倜傥,玉树临风,正在那里等着回话。他忙上前去见礼,贾琏忙扶起他来,又贺他一试就过了童生试。贾环连连摆手,腼腆地道:“那个不算什么。还没恭喜哥哥弄瓦之喜。” 他前一阵子在金陵那边时,得了信说贾琏之妻王熙凤十月怀胎,挣扎着生了一个女儿,如今还没取名字,只混着叫个“大姐儿”。 贾琏正是青春年纪,意气风发,虽然还没有儿子,但初为人父,新鲜之余,也对女儿怀有一份真诚的疼爱之心。此时听贾环提到女儿,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显摆道:“环哥儿得空了,也去看看你侄女儿。她刚生下来那几日,全身红彤彤的,长得也皱皱巴巴的不甚好,如今倒也长开了,小鼻子小嘴巴,生得十分伶俐呢!”又忧愁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这有什么,”贾环宽慰他道,“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许是我那小侄子想要个姐姐,就先把丫头推出来了呢?哥哥现在只是愁,没准儿明年这个时候,就抱上胖儿子了呢!” 贾琏叫他说得笑不可抑,只指着他道:“我原以为我家里那个就是极贫嘴的了,谁想你也不差她什么。好,承你吉言了。” 贾环只是微笑以对,又提醒道:“哥哥这个时候来,可是寻我们老爷有事?快进去吧,我就不碍着哥哥的正事儿了。等我闲了,必是要去哥哥家里叨扰,看看二嫂子和小侄女儿的。” “是了,我见二叔去。你也去罢,咱们兄弟有日子再聚。”贾琏拉住他的手笑道。 贾环与他作别。一路走过了半个花园,转过假山,就见不远处的花枝婆娑,掩映着一片浅色的衣角。他细瞧了一瞧,瞧见女孩子戴着花的乌黑的鬓角,白里透红的皮肤,匀细的点染了口脂的唇边,那口脂是正红色,好像旁边枝头的花朵被揉碎了,一片残艳——是黛玉。 回来不期然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黛玉,这让他的心情忽然就难言的明媚起来。他一面快步走过去,一面高声叫道:“林姐姐!” 那女孩子循声转过脸来,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山水明净,果然是黛玉。见是贾环,她神情先是微愕,继而就欣喜地笑了起来,笑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说:“你回来了。” 受她的笑意感染,贾环也不由觉得欢喜无限起来。他上前与黛玉见了礼,就一头扎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胳膊,扭股糖似的只是歪缠。 黛玉被他的力气冲得晃了晃身子,嘴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气得伸手在他身上拍了几下,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儿呢。”贾环只是缠着她,哼哼唧唧的道:“我和自己姐姐撒个娇儿怎么了?老爷太太也不管我的。” 黛玉听了这无赖的话,真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用指头点他道:“舅舅舅妈再为这个管你,那成什么了?只是说你不尊重。” 贾环扮了个鬼脸,不只没把黛玉吓着,反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没趣儿,自己理了理衣裳头发,两人一起沿着路走了。 他问黛玉道:“姐姐才刚站在那里,是做什么呢?”黛玉看他一眼,脸上笑微微的,又看前面,笑道:“作诗呀。今年的春光格外好,比往年都长。我想着,这春天最好的时光,无过于初春,小艳疏香,娇软无限。最适合作诗的时节却是残春,多少惆怅呢。因此也想诌一首,在那花前立了半日,终于得了几句,却也不大好。” 说到作诗,贾环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头疼,却也没有多少兴趣。作诗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技能,写来应付科举和表情达意而已。但他虽不擅作诗,却擅赏鉴,这一点与黛玉是正好相反——黛玉擅作,对品鉴诗文反而没有太多的兴趣。贾环见过黛玉的习作,与史有定论的大家自然没得比,胜在灵气十足,饶有情致。 一听黛玉说又有了新作,他立即笑道:“姐姐说是不大好,想来也是有些可圈点之处的。横竖姐姐随手拈来的句子,也比我绞尽脑汁得来的强些。我从金陵回来,也带了些土仪,预备着孝敬老太太、太太,还有诸位长辈的,也有预备了给姐妹们顽的东西。既遇着了姐姐,倒不用我特意上门去送了。姐姐就和我一道儿过去,也挑挑,也好把那诗写下来,我也看看姐姐的诗。” 黛玉道:“长辈们没挑,我们就先挑了,这可是不好。叫人说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少不得带累你。”贾环道:“给长辈们的东西我都是单放起来的,哪里敢混在一堆呢。本来就都是给姐妹们的东西,品质也没差,姐姐先挑也是一样。” 黛玉这才应了。两人一并向贾环的屋子去。 两人才一进了院门,就听见了丫头们的笑闹声,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声音都是屋子里传出来的。贾环两步上前打起帘子,见随船运来的土仪等物果然已经到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些物什,丫头们笑闹着围成一圈儿,手里还拿着看,这个说那个的好,那个说这个的精,叽叽喳喳的,简直让人头大。 贾环沉了脸。丫头们见他进来了,面面相觑之余,忙抢上前来行礼,又与黛玉行礼。贾环看着糟心得不行,挥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看见有客上门,还不去沏茶?” 霁月急忙去了,剩下的丫头七手八脚收拾好了东西,都低眉顺眼的,不敢多说一句话。贾环抬手让道:“姐姐坐。”黛玉便坐了。 一时霁月沏了茶来,笑道:“姑娘尝尝——这个茶味儿轻。”黛玉也笑道:“偏劳你了。”姐弟二人就对坐着吃了茶。 贾环亲自磨了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黛玉选了一只小毫,饱蘸浓墨,提笔将那首新诗写了。贾环向拿纸上瞧了,默默在心里念了两遍。 姐弟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黛玉在那堆土仪中选了可心的几样儿的东西,便要回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话:“闲了看看你三姐姐去。” 贾环应了。 第二十四章 见黛玉要走了,霁月忙叫了个蹲在墙根儿底下刚留头的小丫头跟着黛玉去,赶着嘱咐她给黛玉拿着东西。黛玉又不用她,只自己捧着。那小丫头一路托着盘子跟着她后头走了。 贾环站在门口,眼看着黛玉身姿遥遥的去远了,一直到看不见了方回来。桌子上还摊放着各色五光耀目的物事。他坐下来要茶,又指派丫头们:“把东西点一点分一分,家里的四位姑娘要一样的,宝二哥那份儿就和姑娘们一样,再者珠大嫂子和琏二嫂子处也不要落下了,老太太不稀罕这点子东西,也要进上,太太和大太太比着老太太减一等,东府那边儿,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也有一份儿,别乱了。我都算过的,余下的尽够你们分了。你们就先受累,先把东西捡派完了再挑,别叫人说,我拿丫头们挑完的东西送人。” 他说一句,霁月就应着,见他再无别话,方笑道:“你也太细了,这些个规矩我们一般也知道的。只是有一条儿,现今太太的妹子薛夫人在家住着,她那里要不要随礼呢?薛夫人的女儿薛大姑娘和咱们家姑娘们年纪相仿,她那里要不要送呢?若是不送,日后你们也是要混叫一声儿姐姐弟弟的,见了面彼此倒尴尬。” 遭她一提醒,贾环方记起还有这一处。他拍拍额头叹道:“我倒忘了她了!罢了,薛夫人就比着太太,薛姑娘比着几位姑娘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在手心里打开,只见是一对精雕红玉镯子,四个玫瑰花的金戒指,笑道:“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是我的一片心,谢你们素日操劳。这镯子是你的,戒指给她两个分了,别嫌东西简薄。”说着就把东西递到她手里。 霁月不意还有这个,心里有些感动之余,面上就带了些欢喜出来。她接了手绢过去,仔细又包好了,只揣在袖子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收拾了一应物事,出去叫了蕊书等丫头来,各人分头收拾给众人的礼物去了。 这里贾环自己动手宽了衣裳,兜头睡到天色擦黑,才被人推醒。他朦胧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还问:“什么时辰了?”那人脆声答道:“爷还做梦呢,老太太和太太都回府了。” 听到这一句,贾环总算清醒过来。他懒洋洋的闭着眼,弯下腰去穿鞋,踢踢踏踏的走到窗前坐下,招手叫人给他梳头。 身后有人拿了篦子给他通头,又有一张浸湿的毛巾盖到他脸上,贾环想睁眼却睁不开,只得任人给他净了脸。毛巾撤开,他睁眼一看,蕊书正在眼前,一手将毛巾递给候着的小丫头,一手拿着一盒深红色的脂膏。她放下毛巾,接过一根打磨得细细的银簪子,挑了一点儿脂膏,笑向贾环说道:“爷快试试,这是新得的茉莉膏子,和市卖的不同,润肤防皲有奇效的。” 她说得好,贾环也信,只是他素来不爱这些粉啊脂的。男人糙一点儿有什么?打扮得香喷喷的,跟个小娘儿似的,还有没有阳刚气了。可惜如今大环境如此,男人都用脂粉香料,就像贾琏宝玉,身上就是香喷喷的。他虽不爱,有时候少不得随个大流,因此房里颇有些这个。 他嫌恶地推开蕊书递上来的盒子,仍是闻到了那一股子甜腻腻的味儿——平心而论,味道颇清雅,只是他先入为主,才一闻见,就觉得这个味儿腻人。他撇开脸,皱眉道:“我闻不惯这个味儿——太浓了些。我记得二姐姐是喜欢茉莉的,你得空了也去问问司棋,二姐姐用这个用着怎么样,若二姐姐用着好,就送了她罢。” 蕊书听了,气得笑出来,问他:“好歹都打开了的东西,如何又给二姑娘使?这是哪一门子的礼?我竟不知道,爷告诉我。” 贾环并不在意,只摇手道:“我们亲姊妹兄弟的,从小儿一处大了,什么没混使过,哪里又讲究起这些个来?你只问去,若是二姐姐使得好,就叫她使了岂不好呢?好好的东西,白放在我这里倒霉坏了。”见蕊书还要啰嗦,急忙又补充道:“不问也罢了,横竖是给人搽脸的,你们不嫌弃就使了也使得。”蕊书白了他一眼,嗔道:“爷吩咐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可不敢再这样轻狂,连主子没使过的东西也敢拿来混使。” 她就是这个性子,一贯嘴里要强。贾环也不好和她拌嘴,只装着没听见,收拾整齐了,起身问小蝶:“你霁月姐姐呢?”小蝶答道:“霁月去给姑娘们送东西了,还没回呢。”贾环闻言,只点了点头,抬脚就走了。 一路到了贾母的院子,贾母的丫头鸳鸯正站在台阶上和小丫头子们说话,见他来了,忙抢上前去打帘子,笑道:“三爷可来了,老太太等你呢。”贾环也从善如流地挤出一个笑脸来,轻声道:“鸳鸯姐姐好。偏劳你了。”鸳鸯笑道:“三爷客气,请进去罢。”贾环遂进去了。 进了屋子,转过大屏风,就见贾母歪在美人榻上,穿一身五福捧寿图样的褂子,头上戴着个镶了颗圆珠子的暗色抹额,抹额对外的一面上暗绣十分精致繁复,多半是某位姐姐的手艺,丫头琥珀蹲在榻脚,正拿着美人锤捶腿。黛玉迎春等团团围了一屋子,独有一个宝玉挨着贾母坐在榻上,正不知歪缠些什么,身子扭得活像麻花。 他并不胡乱看,只掀了袍子,一板一眼的上前跪下磕头,口称:“不肖孙环见过老祖宗,给老祖宗请安了。” 贾母早招手叫他,笑道:“哎哟哟,去金陵这一趟,可辛苦坏了吧,那边儿可不比家里,要什么没什么的。好孩子,快过来我看看。”他还未及过去,宝玉已笑着起来让到一旁。凤姐儿过来拉了他上前,笑道:“老祖宗,你看看,环兄弟一去这几个月,可是清减得狠了?” 贾环还不知怎么回事,已是身不由己,顺着她的力道被扯了过去,只得连连道:“嫂子不用拉我。我回来得匆忙,还未及恭喜二嫂子生了侄女儿,当了妈呢。” 凤姐儿笑道:“都喜,都喜,你也有喜,我也有喜,岂不正是双喜临门么!”一语既出,众人都掌不住笑了。迎春和黛玉倚做一团,惜春使劲儿抿着嘴巴,探春也用帕子轻轻掩口。宝玉笑道:“真真儿是凤姐姐,惯会惹人笑。”贾母叫丫头拿眼镜子来,架到眼睛前,眯着眼睛,细细的往贾环脸上瞧了一瞧,才笑道:“凤丫头说得不错,是清减了不少,瞧这下巴颏儿,都尖了。” 探春笑道:“他的下巴颏儿本来就是尖的。” 众人又笑了一阵。贾环只是装腼腆,低着头看脚尖儿。过了一会儿,才笑道:“还要去给太太请安。”贾母忙道:“这才是正理,我不耽误你了,你去看你太太去。”又问跟着贾环的人,见只是两个老婆子,又指派了个丫头跟他去。 贾环拜别了贾母,自领着人去了王夫人的院子。王夫人却正好去贾母处了。管事的媳妇子皮笑肉不笑的道:“可是不巧了,三爷大概是和太太走岔了。今儿这样晚了,赶明儿再来罢。”竟是没茶没水的,就要打发他走了。 从小到大,在王夫人这儿,这一套就再没变过。贾环早习惯了,好脾气地应道:“那就烦请姐姐代我致意了。我明儿再来看太太。” 回去吃了饭自睡去了,一宿无话不提。 次日清晨,他一早起来漱洗了,吩咐了丫头们好生看着屋子,就往王夫人处赶。王夫人正梳妆呢,只和他说了两句话儿,丫头们端上早饭来,又留他吃饭。贾环说还要回去读晨书,不敢就吃饭,便辞了王夫人出来。 一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了一位穿浅黄裙子的姑娘。这姑娘生得极俊,面如银盆,眼如水杏,肌肤莹白,长睫含笑,通身雍容端庄的气派,面上瞧着又十分的和气,明明年纪不大,却自带一种可靠的大姐姐气场,很像……他高中时的某任团支书。 贾环度她年纪形貌,约莫知道,这位便是太太的外甥女儿,出身金陵薛家的薛大姑娘,便问道:“前面可是薛大姐姐?” 来人果是宝钗。她从前也知道,贾家姨父有个庶出儿子,姓贾名环,自来喜欢读书。当日来了贾家不曾见着,一问,方知是回金陵老家应童生试去了。他虽不在,宝黛两个并三春姊妹等倒常常念着他。昨日就听见说他回来了,不想这会子在这里碰见。便也笑道:“可是环兄弟么?” 当下两人正经厮见过了。贾环与她并无什么话可说,不过略叙了几句寒温。究竟两人先前并不认得,又有多少话说?于是客客气气的道别了,宝钗自去寻姨母说话,贾环自回房去,各自散去不提。 第二十五章 此后几日,不过是随贾政见了几回客。童生只是科举路上的起点,本不算什么,莫说旁人不大在意,就是贾环自己,也没看在眼睛里。架不住贾政高兴,门下清客们得了这个机会,上赶着奉承,着实开了几桌小宴,喝了几顿散酒。 见客说话,贾环是自小做惯了的,也并不以为意。只是每每来了人,贾政又命他作诗。贾环才多大,肚子里存了几本书,不过早备下了一堆用惯的熟话,做了几首应景儿的俗诗罢了。眼看着肚子里的墨汁将尽了,只得开动了歪脑筋,一面夜里点灯熬油的翻书,度量着贾政会出的题目,一气做了十首预备着,一面又当着人面大力称赞二哥宝玉的诗才,又请黛玉猜题做了几首。宝玉被他拉下水,不得不每日里去贾政跟前站桩,短短数日也是蔫吧了不少。特别是兄弟两个一起对着纸笔出汗的时候,就是贾政的门客一旁看着,也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之意。 不出几日,兄弟两个就双双托辞读书,一个避去了后院,一个避去了书房。贾政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如何不清楚他们兄弟的心思?不过是炫儿子炫够了,才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贾环倒是真读书的。他既拜了曾先生,师生相处也不错,曾先生喜欢他恭谨,自然为他盘算过。他如今虽回了家,若要考乡试,一样要再回金陵去。曾先生知道他的底细,虽有几分应付考试的旁门左道的主意,基础却稍嫌薄弱了些,不如姜氏兄弟扎实,因此特特嘱咐了他,不必急着应试,先扎扎实实的读一年的书是正经。贾环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心里也十分感激。 他们贾家这两代倒也出了两个读书人,按说有些书香大族的底子,一应内情该是清楚的。可惜那两个读书人,一个死了,一个整日里神神道道的,还想着做神仙呢,只是一个靠不住。李纨之父现任着国子监祭酒,她家学渊源,对这些事也该熟悉的,只是寡嫂和小叔子,纵然是没长大的小叔子,讲究些的,也该避讳着些。贾环小时十分小心,听嬷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及长,知道了规矩运用的灵活性,也避讳习惯了,倒不好去打扰李纨的。如今有了曾先生指点,倒着实补上了一块儿短板。 这日,他因连日闷头读书读得烦了,便抛书弃卷,也不要丫头们跟着,信步而行,顺路逛到了王夫人正房后头。只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匆匆过去,忙叫住道:“周姐姐,你匆匆忙忙的,这是做什么去?” 那边周瑞家的站住了脚,一见是他,先“哎哟”了一声,回道:“是姨太太吩咐我给姑娘们送花儿去。”贾环慢慢的过去,好奇道:“什么好花儿,还要你巴巴的送来?” “说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新鲜样法,拿纱堆出来的花儿,薛大爷弄了来给宝姑娘戴的,究竟又是什么好的?”周瑞家的说着,将手里一个小锦匣打开给他看。 贾环向她手内看了一回,见盒内果然放着十来支纱堆的花儿,样子十分精巧,因笑道:“都有谁的?”周瑞家的答道:“咱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林姑娘也有两枝,还有四枝,姨太太发了话给琏二奶奶的。” 说着,两人进了抱厦,只见几个小丫头子等着听使唤呢,又有迎探姊妹的丫头司棋侍书两个捧着茶钟出来。 贾环这才恍惚记起,近日贾母因说孙女儿多了,挤在一处不便,便做主将迎春姊妹三个挪到了王夫人屋后三间抱厦里居住,身边只留了宝玉黛玉两个,又命李纨照管陪伴她们姊妹。迎春几个素知宝玉是极得宠的,再有一个黛玉,本是投奔了来的,也不与她争,就从命搬了这边来。 他想罢,自掀了帘子进去,只见迎春探春姊妹正在窗下下围棋。见他来了,探春随意地拿下巴点了点对面,示意他自己坐下。迎春倒是抬头,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也没说话,只看向跟在他后头进来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上前请了安,讲明缘故。姊妹两个都起身道谢,就要叫丫头们收了。贾环偏腿坐到探春后头,探头过来看,指挥道:“不要那枝桃红的,拿那枝茜色的!”探春怒道:“偏要那枝桃红的,又怎么样!”因此过去赌气拿了那枝桃红的,扔到丫头的手里。迎春不理他两个,只随手拿了两枝。贾环碰了一鼻子灰,只问底下的丫头们:“四姑娘怎么不见?”丫头道:“那边屋里和人顽呢!”因此过去看惜春。 一进去,就见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一个小姑子名唤智能儿的玩耍。他一向厌恶这些常年在高门里走动哄钱的姑子女冠,便把智能儿不理,只向惜春道:“快来,薛家姨妈送了花儿你戴呢。” 惜春就来接了,贾环见她也是不在意地随手拿了两枝,忙止住道:“嗳,别戴这个,你戴这个,不如戴那个好看呢,”说着向盒里捡了一枝出来,给她佩在头上。小丫头机灵地拿了小靶镜过来,惜春向镜内瞅了一瞅,果然比自己拿的好看,心里高兴了,大眼睛一转,笑问他道:“我戴着这个不好看,那谁戴着好看?”贾环一时不防她,脱口道:“自然是林姐姐了。”话一出口,就见她斜着眼看过来。 她本意大概是想要做出生气嗔怒的样子来,无奈修炼不到家,看上去活像是翻了死鱼眼。贾环喷笑,转头看去,却见着窗前挂着他前年送给惜春的走马灯。正巧此时吹了一阵儿小风,灯笼就跟着滴溜溜打起转来。 他打眼一看,那灯笼有一面似乎有些焦黑痕迹,心下起疑,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面破了个拇指大的小洞,长长一道焦痕。因问道:“怎么破了?”惜春懊恼道:“年前云姐姐过来顽,哄了我的灯去,不知怎么燎了一道。”她说的这位云姐姐,却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贾母的侄孙女儿史湘云。贾环听出她话中有些烦恼之意,便安慰道:“不要紧,等我重裁个罩子来换了,也是一样的。”惜春道:“那怎么一样?这上面的画儿我是极喜欢的。就是再画,也没一样的了。” 那周瑞家的见他姐儿俩说话,只在一旁问那智能儿:“你师父往哪里去了?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只摇头道:“我不知道。”惜春听见了,问一声儿:“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未及答话,贾环已截口道:“理他呢!横竖这些僧道的银子是一文也少不了的。有太太看着呢,看谁敢捣鬼儿。”惜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 原来王夫人这一向崇佛,在院子里专辟了个小佛堂不说,闲来无事,常在里面念经,又定日子吃斋,不像大家掌事的夫人,倒活似个在家的居士。贾环也曾给那小佛堂抄了不少经。但他还记着,在他刚来的那两年,王夫人还是个十分风风火火的妇人,说话响亮,行事痛快,虽也敬僧崇佛,却绝少念经的,不过逢年过节给庙里布施些银米罢了。大概是从贾珠去了之后,她心里的痛苦无处排遣,才渐渐的变成如今这样。家里家外都说她越发像个菩萨样儿。可要贾环说,与其说她向佛,不如说她是求个心灵寄托。那些姑子们每每虚言哄她说布施出家人可积功德,惠及子孙,正说中了她的心病——既伤心贾珠早逝,又有一层隐忧,怕宝玉也养不大——引得她越发沉迷那些佛道功德之说了。 王夫人这个中年妇女信信佛也还罢了,贾环也扭不了她,惜春一个小毛丫头,竟也关注起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贾环自身有奇遇,倒不敢再说世上一定没有神佛,只是还是深受社会主义唯物观点的影响,对“不可知”还是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是也不好说惜春。她还是懵懂孩童时,就对神佛之说有些兴趣,这很难说不是因为她那个抛家修道的父亲。 就因为这个,他从不对惜春的这一倾向发表意见,只是暗地里忧心而已。这时也是如此。他和惜春一块儿商量了走马灯的新罩子上的花样儿,又取小毫画了几笔简图。两人商议定了,又过去看一回探春和迎春下棋。探春不大自在,便吩咐他道:“你不忙,替我跑个腿儿。前日借了林姐姐一部书,如今看完了,你替我跑一趟,还了她去。”贾环忙应了,取了书往黛玉那里去。 黛玉又不在自己房中,只一个丫头在家。贾环看那丫头懵懵懂懂的,不像个晓事的人,便不放心,问得黛玉在宝玉房中,便向那边去了。未及进门,就听黛玉在内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第二十六章 贾环顿了一顿,就知道她又犯了那个毛病儿了,两步迈过去,叫道:“林姐姐在这里么?” 那边黛玉听见他的声音,忙应着:“我在这里呢,这就请进来罢。”说着,侧身向宝玉手中取了花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递给了紫鹃,口里问周瑞家的:“你过那边去,瞧着薛家姨妈和薛大姐姐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姨太太好得很,就是宝姑娘,身上有些不好。”宝玉听见了,就和丫头们道:“谁去瞧瞧呢?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去请姨妈姐姐安的,听见说姐姐身上不好,问姐姐如今怎么样了,是什么病,现吃着什么药,本应亲身来看,就是也着了些凉,待好了,必要去看姐姐的。”底下一个名叫茜雪的应着去了。贾环前脚进来,续在后头加了一句:“也替我问薛大姐好。”茜雪一样应了一句,和周瑞家的一道去了。 那黛玉见了他,脸上漾出个笑来,颊边的梨涡浅浅的,显得十分甜蜜。她拍了拍身侧,叫他道:“来,环儿,坐到我身边来。” 贾环也不客气,过去一屁股坐下,一只手托腮,嘻嘻笑道:“我才在二姐姐那里,周瑞家的也是过去送花儿。我看见有两枝儿十分素雅,特意截下来留给你的。可惜她又先送去了二嫂子那里,倒把你落在头里。” 黛玉不在意道:“多谢你想着。只是这有什么,她们奔波了半日,想偷个懒儿也是有的,况且我这里又远。一两枝花儿,戴不戴尚在两可之间,何必为了这个生气的。”贾环笑道:“这话才是,你每常‘刀子嘴,豆腐心’,我们知道的,自然知道你好,那些个不知道的,岂有不歪派你呢?”黛玉这才知道,他先时那样说,不过是怕自己生气,故意顺着她的意思接话,不禁有了一点羞意,便不言语了。 宝玉坐在那里,感觉有点儿不自在,似乎他姐儿两个说话,自己完全不存在一般。心下不禁有些异样,只问贾环道:“你还在这里那里逛呢,老爷查你功课查得还不紧么?” 众人都知,宝玉往日里怕他父亲怕得如同鼠见猫一样,躲亦躲不及,不想听他主动提起,一时都是大奇。贾环还在措词,黛玉已是以袖掩口笑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大哥别说二哥,一般的都怕舅舅考你们。二哥哥,你忘了前儿在舅舅面前作诗,是谁汗流了一脖子了?” 宝玉装傻道:“这个我不知道,环儿,是你吗?”贾环已经把自己舒舒服服的窝进了搭了锦袱的椅子里,半阖着眼道:“大概是我罢。”黛玉听了,越发发一大笑。 当学渣面对学霸的无情嘲笑时,该做出什么反应呢?宝玉贾环兄弟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发现实在拿这个学霸没办法,只得由她笑去。 三人又随意说了些闲话,贾环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外头,眼见得日上正午,该吃饭了,便跳下椅子要告辞回去。黛玉宝玉都留道:“在我们这里吃了饭再回去不迟。”贾环摆手道:“我们霁月等我呢。”说毕一径去了。 回了房,却见蕊书迎上来笑道:“真真儿是从没有过的事儿,适才侍书妹子送了一双家常穿的鞋来,是三姑娘的针线。我不敢擅自做主,就收在那里等着你回来呢。” 她的话说得不好听,却实在得很。贾环也是惊奇,过去看了一眼,是双房里穿的睡鞋,缠了两层缎子,绣了精致的花。有心说一句太过奢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这是探春头一回给他做东西,于情于理,也不该这样寒人的心。 他这样想着,立即就换上了,穿着在房内来回走了一圈,嘱咐蕊书道:“先时在金陵买的玩意儿还剩些,你开了箱子,不拘什么挑两样儿,权作给三姐姐的回礼。只说我谢谢三姐姐了,鞋子穿着很好,只是这样精致,做着太费事了些,倒叫我心里不安的。她有暇时,倒不妨也替老爷做上几双,也不必绣什么花,只要针脚整齐些,穿着舒服些。老爷也只有高兴的。” 蕊书应了,果然取了钥匙开箱子,略捡了几样儿物品,用托盘盛着,便往探春那里去了。一会儿空着手回来,只说:“三姑娘知道了。”贾环正手里正磨着墨呢,便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听说凤姐儿应宁府贾珍之妻尤氏所请过去游玩,宝玉正巧在贾母那里听见了,闹着也要去,凤姐儿便带他去了。贾环自在房内温书,并不在意。 至晚间,过贾母处定省,凤姐和宝玉已回来了,正在前头和贾母说话。贾环自向惜春身边坐了,竖起耳朵细听,却只听得凤姐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等,贾母瞧着就喜欢起来。他不明所以,悄声问惜春:“这是说的什么呢,好生热闹。”惜春亦悄声回他道:“还不是宝玉,他今儿过去顽,认识了一个叫什么秦钟的,说是蓉儿媳妇的兄弟,不知怎么喜欢得不得了,要和他一处上学里读书呢。” 贾环听了,骇笑道:“这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叫宝玉说去上学?真是不得了了!”惜春就抿嘴儿笑,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亏你还是个上学的呢,连我都知道,他们去上学,不过就是约着一处淘气,哪里真的是上学。”贾环恍然,真是好学生当久了,都变得“单纯”了。他笑道:“我都忘了,不错,这才是咱们家的宝玉呢。” 探春伸手过来,一人打了一下,示意他们注意听上头说话。两人忙收敛了,就听凤姐说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答应了,又叫王夫人宝玉黛玉等都去,又说贾环“可怜见的,日日埋头在书堆里不得闲儿,也过去好散淡散淡”。贾环忙站起来,垂手应是。 至后日,贾环起了一个大早,先临了两张大字,吃了一碗粳米粥,便往贾母那里去。大家才说了几句话,又有尤氏来请。贾母遂携了众人过去看戏。宝玉自然跟在贾母身边,与众姊妹坐在一处,贾环却禀了贾母,出去与贾珍等坐去了。 外间男人们也开了小席,小僮流窜席间,筛上热酒来,流水样一道道菜上去又下来。戏台子上还没开唱,席上一行人已是径自吃喝起来。 贾蓉引了贾环过去坐,这一席却有一个半生人,一个是个身穿蓝袍的圆脸少年,半个是贾家老仆赖家的孙子赖尚荣。这赖尚荣名义上是奴仆之后,一落地就脱了奴籍,也请先生读书,和贾家的爷们儿无异。他家世代为贾家效力,贾家也自高看他家的人一眼。贾环却和这赖尚荣没有多少交往,往日里只是认得罢了。只那圆脸少年却不知是何人了。 他正寻思着,贾蓉已为他两个引见起来,先向贾环道:“这位是薛家大爷,姓薛名蟠,你们太太的外甥,”又向那少年道,“这是西府里我三叔,宝二叔的亲兄弟。” 贾环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那个为争丫头打死人的薛蟠,心里鄙视非常,只是碍于王夫人和贾政的情面,只得与他厮见过了。 一时贾蓉事忙,抽身去了。女眷那边点了一出《双官诰》,上面热热闹闹的扮了唱起来。贾环与赖尚荣敷衍了几句话,就叫小厮斟酒,闷头饮了几杯。一时心里燥热上来,又有那薛蟠不时自以为隐蔽的瞟过来一眼,便起身欲离席。赖尚荣又忙问他做什么去,他只说寻地方更衣,便向宁府花园子里去。 只见这一路上: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备添韵致。 他一行走来,一行在心里暗赞,转过假山石子,视野陡然开阔,就见一处轩馆的窗子下有个人,红色衣裳,梳双鬟,是个丫头。 贾环看着这丫头的样子很有些不对,心下起疑,蹑手蹑脚的过去,向开着的窗子上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几乎把他骇死! 屋子里还设着竹榻竹帘,在这个季节已经有些冷了,原是没人过来的。里面的两人不管不顾,就在那榻上纠缠起来。 女人曼妙的身子被男人压住,鬓发散乱,金钗横脱,挣扎间已露出了半个滑腻腻的膀子。只是她虽挣扎得厉害,却并不出声呼救,屋子里只有衣裳摩擦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沉闷的哼声。 而让贾环惊骇欲绝的,绝不是这对野鸳鸯的行为,而是这二人的身份:正用一双淫手肆意的在女人雪白的身子上游走的男人,是他年近不惑的族兄,贾家的族长贾珍,而被他压在身下轻薄的女人,则是他自己的儿媳妇,贾蓉之妻秦氏! 这时,那小丫头终于也发觉了贾环的到来。她身子轻轻一晃,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要冲出喉咙! 第二十七章 说时迟那时快,贾环一把捂了她嘴,也不敢出声,只伸手指了指远处。那丫头身子一僵,居然也不挣扎,只连连点头。 当下贾环放开她,两人小心翼翼的弯着腰沿着墙根儿离开。那丫头神思恍惚,险些踩到一根枯枝。贾环忙轻轻一脚把树枝踢开。两人对视一眼,都呼出一口气,心还提在嗓子眼儿里。 好在有惊无险,两人离了那排屋子,一路转过假山,贾环才回头细看那丫头,一张白白的脸儿,薄嘴唇,削肩膀,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胡乱想了一想,似乎是在秦氏身边见过她,福至心灵想起一个名字,问道:“你是瑞珠不是?” 那丫头失魂落魄的,低声道:“奴婢正是瑞珠。”一语未了,掩着脸哭了起来。 贾环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听没听见。至方才亲眼见着贾珍秦氏二人的□□起,他的脑子里就轰的一声炸裂,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听在耳中都模糊了。此时心里一团火腾得窜上来,几乎要把血管里的血液炙干。 他甚至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假山石,嘴里骂着:“混账!禽兽!无耻之尤……”原地转了两圈,又骂道:“禽兽!禽兽!他!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难道不怕千夫所指吗?!” 那瑞珠听见他骂出声,好像一下子清明了过来,猛的跪下,满面泪痕地求道:“三爷,你行行好,千万别说出去。大爷办的这样丑事,若是、若是透出了一丝半点儿风声,奴婢,还有奴婢主子,就全完了!”又砰砰磕头,“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奴婢给三爷磕头了,求三爷救命!”她的额头一下下磕在地上,很快发青紫胀,还被地上的小石子儿擦出了不少血丝,动作间头发也变得凌乱,看上去惨不忍睹。 贾环的脸倏的沉了下来,上面好似结了一层严霜,喝斥道:“起来!你还有脸说出口,这种丑事,谁家不是捂还捂不过来呢。我疯了,又四处宣扬去,你当是什么好听的呢。你们家大爷不要脸了,我可还要脸呢!” 他一向知道贾珍生活荒唐,贪花爱色,没想到他竟能这样破下限,连自己嫡亲的儿媳妇也下得了手!他都不怕有朝一日事发,贾蓉知道了会怎么看他吗?那可不只是他的嫡长子,还是他唯一的儿子!秦氏生得再好,人品再风流,哪怕有一千个男人想她呢,也不是他能沾的! 瑞珠止了哭泣,才要起来,脚一软,倒跌在了地上。她也不起来,只一手拿帕子盖着脸,又抽泣了两声,方慢慢的住了,又向贾环道谢。 贾环看她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额上还有些石头压的印子,两眼肿的像水泡过似的,皱眉道:“你这个样子,可怎么回去呢。” 那瑞珠闻言,忙向袖内取出一面小靶镜来照了照,点头道:“不妨事,我赶紧回去洗了脸,有人问起,就说走路不妨头,一头磕到山石子上了。大约能瞒得过。” 贾环也无意和她多话,听她有说法儿,便抬脚走了。路上忍不住想想这事,仍是觉得荒唐非常。秦氏和贾珍,公公和儿媳妇,哈!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千百样儿稀奇古怪的事,贾珍这点子根本算不得什么。但那些事远在天边,远不及眼下这件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来得震撼。就像都知世上道有不少儿女会拒绝赡养老迈的父母,可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了,还是会让人唏嘘不已。 贾珍不必说,向来有个荒唐放浪的名声,他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秦氏却和他不同,自嫁来了贾家,上上下下的口碑十分好,都赞她行事周到,会办事儿。贾环此时想起秦氏,还能记起那是个少见的美人儿,举止风流,容貌丰美,鲜妍妩媚之处犹胜过凤姐儿,兼有一股子婉转飘逸的□□。这样一个大美人整天的在眼前晃,也怪不得色中恶鬼贾珍把持不住下手了。 只是可惜了她那样好的一个人,落在贾珍这等恶人的手里,含辱偷生,生生作践了好人。 他自叹了一回,仍旧转回席上。赖尚荣正和薛蟠喝酒。他自小是场面上的人,和人往来交际惯了的,虽然薛蟠对他有些爱搭不理的,一个人也说得热闹,见贾环来了,忙拉着他要灌酒。贾环笑着坐了,一气吃了一钟满的,两个人便说些仕途举业的题目。 正说得投机,他只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们,一会儿一眼,闪闪烁烁的。他皱了皱脸,嘴里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逡巡,果然不出一会儿就抓住了那人:仍是薛蟠,他面上故作懒懒的模样,手里举着小酒钟,一双眼睛躲在酒杯后不时瞟过来,十分的欲盖弥彰。 他心里很是讨厌这人,此时见他这种贼兮兮的样子,越发不耐烦,抓住他又一次偷偷看过来的空儿,一下子把视线盯过去,扬声道:“薛大哥只是看我们做什么,酒都要洒了!” 闻言,薛蟠忙稳住手,一番慌乱之后,才想起自己已把酒喝掉了,如今杯子里是空的。于是又是羞又是恼,脸上一时下不来。 赖尚荣亦是早发觉了薛蟠鬼鬼祟祟的,心里亦不耐烦,见贾环出言戏弄了他一句,不由大为开怀,笑得打跌,嘴上还打着圆场道:“真真儿环哥儿最是个促狭的。” 一时宝玉又窜到了外边来,身边跟着一个身形相仿的男孩子。眼看着他拉着这男孩子一路到了这边席上来,赖尚荣忙起来招呼道:“你们来了。里面怎么样了?太太奶奶们顽得还好?老太太还乐?” 宝玉笑道:“都好得很,戏也好,吃的用的也好,是我们生受了。就是老太太乐了这半日有些倦了,要回去歇中觉呢。”又向贾环介绍道:“这是蓉儿媳妇的亲兄弟,姓秦名钟,表字鲸卿,我们很是相投的。”又回头向那秦钟道:“这是我兄弟环儿,你们也认识认识。” 贾环听他说到贾母要回去时,本已是起来了,又听他这么说,只得出来与那秦钟依礼相见。两人正经厮见过了,贾环细看他时,只见是一个相貌很符合时下审美的男孩子,皮肤很白,神情中有些犹豫怯弱,腼腼腆腆的,卖相倒很不错,只是那眼神让人不喜欢。 唔,宝玉和他站在一起,竟然显得不那么娘气了。就冲着这一点,贾环就赞同宝玉和他交朋友。那秦钟却只瞥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立刻就回到宝玉身后去了。 当下宝玉贾环兄弟进去奉了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众人一发散了。贾环素知宝玉是个闲不住的,因问他:“二哥哥哪里去?” 宝玉的意思,还去宁府看戏取乐方好,只恐又扰得尤氏秦氏不安,便问他:“你有什么主意呢?”贾环道:“我听他们说哥哥如今要发奋向学了,现外面要收拾了小书房,与你和那秦家侄儿读夜书,是也不是?我只想着,那小书房年久未用,又是尘又是土的,他们惫懒惯了,未必肯快出力,还得你去监一监工。” 宝玉道:“你不知道,如今冷了,不好动土木的,就是收拾出来,怕也翻过年来了。” 贾环奇道:“又要动的哪门子土木?现放着兰儿他父亲用过的旧地,不过是叫婆子小子们打扫打扫土灰,再糊糊窗户也就整齐了,有个能干的人指派着,怕不要三天两日工夫就得了。” 宝玉闻言倒是有些意动,只是忽忽记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还未曾亲自前去探视,意欲还去望她一望的好,因此只摇头道:“不好,不好。宝姐姐病了这许多时日,我去看看宝姐姐去。”低头想了一想,又问他:“你去不去?”一语既出,又自悔失言:虽则挂着个表姐弟的虚名儿,究竟宝钗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再不通世情,这一点还是明白的。 果见贾环摇头道:“我不去。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得呢,我回房做功课去。”因此兄弟两个就此分手,各往一方去了。 这边贾环回房温了半日的书,窗外飘飘荡荡落进几点雪珠来,冰冰凉凉的一点白色,落在他书上,转眼就化尽了。贾环愕然抬头,就见漫天的雪点子簌簌而下,在地上点缀成一层绒毯。 他急忙掩了书卷,合上窗户,扭头吩咐跑进来的蕊书道:“还不把外面的窗屉子关了呢。”蕊书应了一声,又跑出去了。 一旁霁月咬断了线头,笑劝道:“天儿不早了,爷也看了这半日的书,还是歇歇罢——别熬坏了眼睛。” 贾环口里答应着,自去找了件雪褂子,换了外出的衣裳,对霁月道:“我找林姑娘去。晚上饭也不回来吃了,你记得叫他们把我的饭送到林姑娘那里去。”霁月忙拉住了他,回身去了里间儿,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双小鹿皮靴出来,笑道:“雪天路上难走,穿这个去。” 于是换了靴子,过林黛玉这边来。只见黛玉穿了大红羽缎对衿褂子,正要出门,见他来了,笑道:“你来得巧,我正要出去呢。” 第二十八章 贾环好奇地问道:“姐姐往哪里去?这雪也渐渐的大了,无甚要紧事,还是别出门的好。” 黛玉摇手道:“何必这样小心,我又不是水做的,成日家见不得光吹不得风的。你每常也劝我多出去园子里走动走动,这会子又这样小心起来。我要看看宝姐姐去,你去也不去?” 贾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黛玉自来多病,四时八节的吃药,她又生得这样柔弱,越发可怜可爱了。不只是他,阖家上至老太太下至三春姊妹哪个不多怜她些的。又听黛玉说去看宝钗,不由犯了难,一咬牙:“去,怎么不去。” 说得黛玉倒笑了,嗳哟一声道:“你不去倒算了,如何难得这样儿起来。” 贾环挠了挠头,倒难得有些憨态,一声儿不言语,只上来扶了黛玉走。黛玉也不客气,就扶着他的胳臂,姐儿两个一径走了。贾环才走出几步,忽然记起一事,回头直着脖子叫紫鹃:“烦紫鹃姐姐找个人和霁月说一声儿,不必往这里送饭来了。”紫鹃隔着门答应了。 这边他们姐弟慢慢的走着,雪片飘得纷纷扬扬的。贾环看见黛玉的帽子上已白了,忙命个小丫头回去取伞提灯,拿个斗笠,又叫她烧个手炉热热的拿过来,黛玉说了几个“不用费事”,他只不听,又拉了她避到近处一座亭阁里。 进了亭子,亭内倒设了一条小榻,榻上整整齐齐搭着狐皮锦褥。贾环将黛玉摁着坐下,取下她帽子来掸雪。 黛玉拉一拉他,抿嘴道:“快别忙了,坐罢。”贾环就挨着她坐了,姐弟两个都很放松,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散话。 说起来,自打贾环从金陵回来,他姐弟两个虽不少了见面,却还是头一回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处说话。一时两人都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流淌在空气中的气氛舒缓宁谧。 贾环站起来看了一回雪,向黛玉笑道:“说来也奇,这自古以来咏雪的诗赋不知有多少,可叫我说一句在嘴边儿的,却只有谢氏的句子‘未若柳絮因风起’了。” 黛玉正倚着榻闭眼,闻言半睁星眸,轻轻地说:“谢氏此语,诚为清词丽句,发为天然,不落痕迹。即使只有半句,也足可传世了。” 贾环还待要说些什么,远远看着先前遣去的小丫头子过来了,便推黛玉道:“咱们该走了。” 黛玉慵懒起身,感觉好像刚从一场长长的美梦中醒来,只留给人冰冷的余味。她抬手将鬓边的头发顺到耳后,应道:“走吧。” 小丫头子捧了一应物事上来,黛玉戴好了斗笠,又揣了暖炉在袖子里。贾环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把素色绸面的竹骨伞,抢着撑开,和黛玉并肩下了台阶,两人仍回了旧路。 风雪漫天,贾环手臂稳稳的执着伞,犹向黛玉笑道:“前儿我出去,还看见有人贴宝玉的字儿呢,吹得什么似的。”黛玉微微的笑,却故意道:“有人贴他的字,自然是觉着他的字好。你不服气,也叫人拿你的字去宣扬宣扬。我看你的字还比他的略好些呢!” 贾环直摇头道:“我可不干。就我的这笔字拿出去,那不是白送给人笑话么。自家事自家知,我的字也就能在自家人里称道称道,也未必有那以书法闻名的人家的孩子写的好呢。他们把宝玉吹上了天,可不是好事呢。” 黛玉道:“这总是你们家太煊赫的缘故。” 贾环点头道:“可不是,这才是道理呢。想我家若不是国公之后,权贵之族,有谁会捧我们兄弟呢!怕不是再才气过人,也只有举业应试一条路可走而已。” 那黛玉闻言嗔道:“又胡说了!哪有什么‘想来不是’,王公贵族自有王公贵族的过法儿,平头百姓自有平头百姓的过法儿,凭什么平头百姓的烦恼就是烦恼,难道王公贵族的烦恼就不是烦恼了?好好的,又犯起痴来!” 贾环不意她有这一番见解,虽说是胡缠,细细一品,却也有几分道理,一时洞开胸臆,笑道:“好,好,再不说了。” 说话间,两人来至梨香院门口,小丫头子上去扣门。出来一个婆子接了,将两人迎到薛姨妈室中。薛姨妈正打理家务呢,只不见宝钗,宝玉却在一旁陪着,瞧着颇有些蔫头耷脑的没精神。 原来宝玉来看宝钗,正碰着薛姨妈与丫头们打点针线。见他来了,十分喜欢,只是一时不得闲儿,便嘱咐他进去找宝钗。可巧儿薛蟠今日在家睡觉,听得宝玉来了,忙从里间走出来,满口里是什么“内外有别”、“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把个宝玉扯住,只和他在外闲话儿。宝钗在室内听见她哥哥这么说,倒不好自己出来的。因此两人竟没见面。 黛、环两个来时,正赶上薛蟠拉着宝玉说要送他一套四书,兴冲冲的出去了。 宝玉目瞪口呆,着实被这个不着调的表哥弄得晕头转向,连宝钗表姐亦不想去看了,只是乖乖颓在薛姨妈身边。此时见贾环和黛玉来了,两人都穿着雪褂子,因问道:“下雪了么?”贾环答道:“下了好有半日了,你没看看么?”宝玉恹恹的点了点头,又不说了。 薛姨妈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宝玉是她的亲外甥,一向又伶俐讨喜,不想薛蟠这个浑人来一通胡缠。他明知宝玉不喜读书,素日里又是姊妹们队里混惯了的,偏挑出这两条儿来说事,要说道理自然不错,然而专挑着别人听了不高兴的话说,岂不是存心的呢?待见了宝玉这个萎靡的样子,越发过意不去,搂了他道:“我的儿!别理你哥哥。他就是这样的浑人,你只不理他就完了,等我狠狠说他。别为了他难受的。” 哄得宝玉有了些精神,又向贾环黛玉二人道:“好孩子,难为你们大冷的天还想着来。你们姐姐在里间呢,你们也进去坐着,和她说说话儿,我一会子再和你们说话儿。” 于是宝玉跳下炕来,三人正要过去,就见门前半旧的红软帘子一掀,宝钗已是亲自迎了出来,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圆圆的脸儿有如皎月,点着一点儿笑意。 几人见过礼,宝钗便引着往里间去。宝玉在炕沿上坐了,环黛两个坐了底下一排椅子,宝钗便在宝玉对面坐了,即命丫头莺儿斟茶来。 一时献上茶汤,宝玉又出去叫人“取我的斗篷来”,他奶母因嘱咐他道:“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取了斗篷来,说与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仍旧回来不提。 这里宝黛两个正闲磕牙儿呢,外间薛蟠回来了,问薛姨妈:“妈,宝玉表弟呢?这一会子不见,哪里去了?不会到妹妹屋子里去了罢。”只听薛姨妈无奈的声音,回他道:“就去了又怎么样?他们表姊妹的,纵然亲热些,旁人也不至磨牙的,就是你有这些说法儿。” 那薛蟠讪笑了两声,说道:“该吃饭了。前儿得的好海鱼,好野鸡,儿子都叫他们细细炮制了,请妈、表弟和妹妹入席。” 里间宝钗羞得脸上面皮涨红,宝玉也胀红了脸,两个都低头不语,心里耻得不行。 只听薛姨妈又道:“你环表弟和这府里的外甥女儿林姑娘也来看你妹妹,你可仔细着,别唐突了客人。再胡说八道,我就撵了你出去。这大冷天的,你可掂量着。” 便请几人出去吃茶果。薛蟠上来与几人见过了礼,一双眼睛只看林黛玉,就见她年纪虽不大,然而眉蹙春山,眼凝秋水,已是有了日后颠倒众生的女神雏形,不觉大为倾倒,就解了腰上佩的一个麒麟珮,递与她道:“礼数简薄,不成意思。妹妹不嫌弃就收下,也是认了我这个哥哥了。日后哥哥再给你寻好的。” 黛玉只避过身去不接。薛姨妈看他犯傻,忙一把拧了他耳朵,骂道:“你又疯了!男女不通礼,你不知道?”薛蟠连连讨饶。 那宝玉因见表兄的气焰被姨妈打下去,又鼓起兴来,因夸前日东府里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急忙命人把自己糟的也取了来与他尝。宝玉又要酒,薛姨妈便令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又上来劝。 那边薛蟠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只一双眼睛还不时的溜着黛玉。贾环观其形容,心里警醒不已,便常用身子遮住他看向黛玉的视线。黛玉一言不发,只调整了姿势,更向他身后藏了藏。 宝钗把几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觉得从小到大就没有这样丢过脸,低着头,脸上还觉火辣辣的,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第二十九章 那边宝玉还在和他奶母拉拉扯扯,他奶母因说着:“当着老太太,太太眼前,哪怕你吃一坛呢,这会子又馋起来了。” 贾环也爱吃酒,本已等得不耐烦,待要不吃了,又见宝玉被他奶母说住了,脸上只是悻悻的,带出几分不快来,想着先前薛蟠不知给了他多少难看,不由把心向他那里偏了一偏,便帮着说道:“莫非姨妈这里不当吃酒的?就是在这里吃醉了,想来老太太也不至见怪的。” 李嬷嬷无话可对,只唬着宝玉道:“你可仔细着老爷今日在家,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心里大减了兴致,慢慢垂了头。 薛蟠坐在母亲身边,极力抹平了嘴角,眼睛里的笑都要溢出来了,故意说:“吃什么酒,咱们哥俩快吃饭,我还有书给你呢。” 薛姨妈狠剜了他一眼,安抚宝玉道:“我的儿,别怕,一切有我呢。就吃醉了,便跟着我睡。”又向那李嬷嬷道:“老货,你只吃你的去。我也不叫他多吃了。”叫丫头们:“叫你奶奶们也吃两杯,烫了滚酒来。”李嬷嬷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 宝玉见他奶母下去了,略略振作起精神,笑道:“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摩挲着他,慈爱地道:“我的儿,可不好吃冷的,吃了写字儿手要打颤儿的。” 宝钗正要说话,薛蟠抢着开口,只是有些捏腔拿调的:“宝玉,亏你素日里旁学杂收的,岂不知道这酒性最寒,人吃下去了,要用五脏去暖它,长此以往,岂有不伤身的。” 屋里一时静极,黛玉和宝玉对了一眼,俱各有些寒毛倒竖,不知他又打得什么主意。独有贾环默了一默,笑道:“薛大哥说这话的声气,倒是颇类薛大姐,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薛蟠吩咐了一个生得极齐整穿着葱绿裙子的小丫头下去烫酒,方回贾环道:“我们亲兄亲妹的,有些相像也不稀奇。你不也有个同母的姐姐贾三姑娘么?想来你们也是一般默契的,说起来,三姑娘当日我们来时我还见过的,这一向没见,不知她还好么?” 贾环一听,心里大为恚怒,面上只强按着不动,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忍着气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一向都好,劳你还记挂在心里。” 不一时,那丫头端了酒来,贾环捧杯,黛玉执壶,一一斟过了,宝玉一口饮尽,黛玉又斟给他一杯,薛姨妈和宝钗只沾了沾唇便放下了,那薛蟠吃了一口,望着黛玉直笑。黛玉更不睬他。 姐儿俩坐下,薛姨妈又搂着宝玉一长一短的问他“今日过去吃酒看戏,顽得好不好,戏热闹不热闹,菜肴适口不适口”,宝玉一面答她,一面早痛快吃了几杯下肚。 他奶母早回家去了,跟着的几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此时也早散去寻乐子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喜欢,更不言语。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才收了杯盏,命摆上饭来。 他们说话间,黛玉只在一旁磕瓜子,磕了出来却又不吃,只堆成一堆放在个小白缠丝玛瑙碟子里。贾环也动手剥了几个,又剥几个风干栗子吃。这会子吃饭了,才命人收拾了。 几个丫头来来去去的上菜,其间不闻杯盏之声。贾环看去,果有一道野鸡笋子汤,一道海鱼在内。他今儿撞见了东府的丑事,十分糟心,胃口也不好,只捡了一碗汤泡饭吃了。黛玉碰碰他的手,悄悄地问:“怎么了?垂头丧气的。”他亦小声回道:“没甚么事。” 这里宝玉埋头痛喝了两碗笋汤,又吃了半碗碧粳饭,方不吃了。薛蟠宝钗也吃毕。于是撤下了席面,沏了酽酽的茶来。 薛蟠还要找宝玉说话儿,被薛姨妈眼疾手快拦住了,推他道:“你自办你的事去,别只在这里碍着我们娘儿们说话。”薛蟠犹笑道:“我又有什么忙不得。”这回宝钗也看不得了,助着她妈说:“不是又弄什么新鲜样子么?这些天折腾得里外里人仰马翻的,这会子倒又闲上来了。” 薛蟠举手道:“好,好,你们都助着他罢,我就走了,”临出门了,犹向宝玉笑道,“宝玉,那书待哥哥遣人送你那里去,叫你袭人收了,好生研读研读,别成日跟什么钟啊表啊的混闹,也学些儿礼义,知些儿廉耻。” 他这神来一笔,直把宝玉气得脸色发青,胸膛鼓胀,听他嘴里胡噜着一发的带出秦钟来,心里又是气又是疑,竟一时忘了回嘴。 薛姨妈看他气得这样儿,心里怒火更盛。一向乖巧的外甥在自己家里受此难堪,偏是自己儿子给得,直叫个薛姨妈觉得脸皮都叫人剥去了一层,一叠高声的叫人抓住薛蟠来打。 薛蟠只图了一时的嘴上痛快,说完了自己也心知不好,忙迈开步子一溜烟儿的跑走了。待人们追之不及,眼看着他连影子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得回来空着手向薛姨妈复命。 薛姨妈大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命里得了这一个索命的魔王。多早晚我死了,眼不见为净,由着他反了天去。”说着又哭起来。宝钗也自在一旁陪着垂泪不止。 贾环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急转直下,对薛蟠混蛋的程度认知不由又加深了一层。左右看看,只得同黛玉一起起身相劝,又连使眼色与宝玉。 宝玉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天色不早了,又叨扰姨妈多时,我倒过意不去的。老太太那边儿还不知怎么找我们呢,这就回去了。”他这么说着,黛玉贾环也一起告辞。 薛姨妈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好孩子,你去罢,你哥哥混帐,等他回来,我先给他一顿好的,再压着他上门赔罪。为了他,我都没脸见你母亲——别为他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说着,便命四个女人跟着他们兄姊妹,携宝钗一路送到院门口,看着他们走远了方回去。 三个人在路上走着,两个人在前面提着灯笼照路,一堆人在后面跟着。贾环手里提了小小一盏绣球玻璃灯儿,不过柚子大小,里面点了一支小蜡,发出团团的黄色亮光,映照着脚下的路。 黛玉两个体谅宝玉心绪不佳,都不说话。一行人默默的回了贾母房里。宝玉过去请安,贾母看他吃醉了,忙命他回房安睡,不许再出来,又嘱贾环快回去歇着。 贾环笑道:“我送了姐姐回来,这就要回去的。”贾母道:“你有心,但凡有事,也想想旁人。今日是特例,往日你回来得晚了,却叫父母悬不悬心?就是丫鬟们也不得好睡的。她们虽是下人,也体谅着些儿。” 贾环早躬身答应了几个是,便和黛玉退出去了。路过宝玉房前,却见他正站在门槛里,仰头看门斗儿,双手笼着个女孩子的手。再看那女孩子,却是他房里丫头叫晴雯的。 见他们来了,宝玉便叫道:“好妹妹,你来看看,这三个字儿哪一个好?”二人听罢,一同仰头去看,只见门斗上贴着三个斗大的字:绛芸轩。黛玉因笑道:“我瞧着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哪一日也替我写一个。”宝玉嘻嘻笑着:“又哄我呢。”踉跄着进去了。 黛玉也不在意,一径回房去了。贾环看着她进了门,棉线帘子落下,方折身掉头回去。霁月却正拥炉等着,与蕊书小蝶两个做针线。他甫一进门,先被热气熏了一脸,脱了大衣裳,凑过去笑道:“又做什么呢?” 众女忙放下针线,笑道:“爷回来了。我们竟没听见。”于是上来接衣裳,找睡鞋,小蝶又默不作声的跑去提了一壶滚水给他烫脚。 霁月放好了衣裳,过来回道:“下晌午外面人送来两个大橙子,现搁在那里呢。”贾环不假思索,张口就道:“这两天干得很,这个节气也没什么好瓜果吃,明儿拿给四姑娘吃去。” 霁月嗔道:“就这么两个,难得他们存得好,都给了四姑娘,你倒大方,可叫别的姑娘们怎么想呢?一向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有道理的。” 贾环听她说得有理,想了一想,笑道:“既是这样,越性切了,一位姐姐那里送一份,别切歪了,倒又‘患不均’了。”霁月抿嘴道:“亏你还是个爷,就细得这么着,一人送一瓣子,还不够我们费得工夫的。” 贾环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想来各位姐姐必能体谅我一片诚心,不至嫌弃的。” 当下两人说笑一回,贾环就上床睡去了,霁月自睡在熏笼子上,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就听见人说东府里小蓉大爷带了妻弟小秦相公过府来拜会贾母。贾环简单漱洗过了,先省过父母,便过贾母这边来。 第三十章 这边贾环才出了院子门,就见三春姊妹联袂而来,三人俱都是一样的打扮,外面穿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头上戴着风帽,后头跟着几个提抱着东西的婆子和五六个小丫头。一地皑皑的白雪衬着红衣,煞是齐整好看。 他上前与几位姐姐作揖,问道:“昨儿新下了雪,冷得很,姐姐们睡得可还安么?”三人都笑道:“都好。丫头们领了炭,烧得屋子里热热的,并没叫我们受凉。倒是你那里,琏二嫂子照管一向不大到的,不知他们尽不尽心。”贾环也回道:“他们倒是尽心的,我昨日回去得晚,她们连熏笼都盖上了。”探春才说了一句“她们倒知道享福”,门里一个婆子探出头来叫道:“姑娘们进来说话罢,只是堵着门算什么。” 三春姊妹遂进去了,探春还说“等一等,待我们出来了,和你一块儿过去”,见他点了头应下,方扭身进去了。 贾环使劲儿跺了跺脚,只觉得套在柔软的靴子里的脚趾尖几乎被冻住。这鬼天气,嘴里哈出一口气来都是白的。桐叶在一旁缩着肩,默默地陪他挨冻,一声儿也不言语。 不一会儿,三春姊妹就出来了,四人遂同往贾母处去。他身边正挨着探春,还要伸手留惜春时,就见惜春冲他眨了眨圆眼睛,撮唇一笑,往前和迎春并肩儿走去了。 他心知惜春如此作为,是在给他们这对姐弟留出缓和关系的空间。两人实在僵得太久了。她是一片好意,贾环自然不能不领情。此前和探春之间僵着,他心里也烦恼,只是一见了面,两个都是犟脾气,就忍不住互刺互伤起来。近来二人彼此有几趟东西往来,本已做好了足够的铺垫,只是事到临头,又不知如何开场了。 他低着头,在路旁的雪堆上踢了一脚,踢得碎雪四散。探春也不知怎么和他说话,她心下微微有些踌躇。素日的千伶百俐在此时不知为何皆不见了踪影。正不自在间,转头四顾,忽然眼前一亮,见不远处开的好梅花,红梅白雪,枝干虬结,便道:“环儿,你与我摘一朵好梅花来。” 贾环一抬头,也见着了那梅花,遂依言前去,先折了一支大的下来,叫桐叶抱着,选了一朵好的簪于探春耳后,又让迎春惜春两个。迎惜两人也赞好,也各自戴了。 探春故作不经意的伸手摸了摸那花儿,收回手时,偷偷拈下一朵藏在手心儿里,趁着贾环不注意,轻而又轻的别在他头发里。贾环感到头上有什么东西若有若无的一拂而过,灵光一闪,伸手向后一摸索,先是触到了一点柔软冰凉的花瓣儿,随即拽了下来,见是这个,也只无奈一笑而已。探春见状,又是笑又是懊恼起来。 这个不成功的顽笑,登时拉近了姐弟二人的距离。待至贾母院中时,二人已是有说有笑。 丫头掀了厚厚的毡帘,四人相继而入。贾母早梳洗停当了坐在上面,宝黛两个也到了,黛玉自坐在贾母一侧,打扮得姣花软玉一般,正偏着头认真地听贾母说话。宝玉却站着,正躬着身和贾母笑说着什么,脸上神采飞扬。贾母听得连连应声,又笑嘱咐了他什么。 四人在底下一排椅子上坐了,带来的梅花自交给了丫头们去料理。不意贾母一转眼就看见了,忙叫住问道:“那是今天折的花儿不是?拿来我看看。”丫头遂依言抱过去了,贾母细瞅了一瞅,笑道:“好俊的梅花,快寻个瓶子养起来罢。”于是丫头们忙忙的跑去寻了个汝窑斜肩美人瓶来,将梅花插放好了,就放在桌上,大家共赏。黛玉下来,和姊妹们共坐。迎春上前笑回道:“是三丫头和环儿折了来顽得,于今孝敬了老太太,也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偏了你们的东西了。”探春贾环皆说“不敢”。探春又笑着凑趣道:“本该折了好的来孝敬老太太,谁知这一路上竟没遇着好的。东府的梅花最好,想来也开盛了,等我们攀了几枝好的来老太太赏。便是珍大嫂子要打时,我们只把老太太搬出来,料珍大嫂子也不好伸手的。”众人一齐笑起来。贾母更笑道:“好,好,那就是我这个老贼,支使了你这小贼,更光明正大了。”众人更笑起来。 黛玉笑得咳嗽起来。贾环见她咳不能止,忙抚其背,又命丫头倒一钟滚水来。黛玉一口气喝了,咳嗽渐止。贾环方向她说道:“如今天气越见寒冷了,既冷又干,就容易生病,不如叫你的丫头每日里熬些川贝雪梨,横竖各房里都有小炉子,整日整日的烧炭,便坐在上头,要吃时盛一碗,也有个滋补的意思,也免得吃药伤身,岂不是惠而不费?”黛玉笑道:“你的好意,我自心领了,只是何必白白麻烦她们。”她心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川贝、雪梨又不是非吃不可,何必兴起事来,徒招人嚼舌根子。 贾环道:“咱们不用她们,她们也不过是整日里淘气,还不如给她们找个事做呢。也不白养着她们吃饭。”黛玉仍是摇头。贾环无奈,见她主意已定,心知她的难处——住在亲戚家总是不如在自己家一般自在,遂也不再劝了。 宝玉又咕咕唧唧和贾母说话,贾环听了一半句,似乎是在说秦钟的事。他毫无兴趣,只是盯着地上发呆,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只等差不多了就走。忽听得贾母叫他,慢了半拍,忙上前应道:“孙儿在这儿。”贾母打量了他一眼,方笑道:“听说你们老子叫你们往家学里上学去,是也不是?”贾环答道:“是。老爷说学业须臾耽搁不得,怕荒废了学业,叫宝玉哥哥和孙儿去学里跟着太爷念书去。”贾母道:“既是这样儿,就和你哥哥好生伴着去,在学里听太爷的话,不要和那些不长进的多来往,兄弟两个也别拌嘴。”贾环和宝玉都躬身应了。 一时贾母乏了,兄弟两个从贾母院中告辞出来,宝玉便和他商量道:“听说大老爷病了,不能起身,老太太免了他定省,咱们也该亲身去问问去。”贾环点头道:“理该如此。哥哥不说,我今日也要去寻哥哥的。只是算着兰儿也该去一趟,不如会了他一块儿过去才好。”宝玉没有异议。两人遂一同去寻贾兰。 却说贾兰年纪虽幼,其母教管却严,日日必要临书习字。李纨出身清贵之家,虽说其父李祭酒只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规条来教导女儿,每每只拿些《女戒》、《列女传》等书与她看,到底存了些文字在腹内。因丈夫早亡,自家青春守寡,虽寄身在贾家这等富贵门庭,日子却过得如朽木死灰一般,她把对未来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独子贾兰的身上。贾兰秉承母亲教训,日日勤学不辍,连出外玩耍的时间亦没有。贾环素知他的境况,因此料定他必是在家中无疑。 李纨青春丧偶,只带着儿子依附着婆母王夫人而居,兄弟两个过王夫人屋后,隔着窗户就见李纨歪在炕上做针线,贾兰自在书案前抄书。 李纨的丫头素月跑出来打帘子,口里叫一声儿“宝玉和环哥儿来了”。李纨在内听见了,忙放下针线笑道:“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可是来找兰儿的?”又招呼二人过去坐。 宝玉一壁低头进去,一壁笑道:“大嫂子在家呢,兰儿做什么呢。”贾环也问了李纨好。贾兰从椅子上起来,过来行礼问好。 李纨招呼他们兄弟上炕坐,宝玉笑道:“好叫大嫂子知道,我们要去大老爷那里请安,来寻兰儿一块儿去的。”李纨忙道:“这是正经事,你们去罢。”于是忙给贾兰打理了出门的衣裳,嘱咐他早去早回,不要在外淘气。贾兰原是孩童心性,早写得不耐烦,不意还有这一桩事,因怕李纨反悔,忙点头应下。 一时叔侄三人来至贾赦房中看视,贾赦不过是偶感风寒,正于房内喝药。一个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姬妾服侍在侧。见他们来了,作势要走避开去,被贾赦止住了。三人问了安,宝玉转达了贾母的问候之意。贾赦头上扎着巾子,作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向后倚在枕上,向他们三个道:“劳老太太动问了。宝玉,你回去上复老太太,就说我病得不重,谢老太太想着,待好了再去给老太太磕头罢。我身上不好,这里病气也重,没的怠慢了你们。找你们伯母去。”说着就叫“嫣红”,那姬妾忙过来带了他们出去。宝玉仔细记下了。遂出了贾赦房中,来到邢夫人那边。 邢夫人正和心腹人儿说着话呢,见那叫嫣红的女孩子领着三个出来,便住了嘴。嫣红上前回了,邢夫人忙安排三人坐下,又独叫了宝玉过去挨着她坐,一把搂了怀里问长问短,又叫摆果碟子来。那仆妇悄悄儿的下去。宝玉笑道:“伯娘快不用忙了,我们坐一坐儿就走的。”邢夫人笑道:“我的儿,你急的什么,我还有好东西要给你呢。”宝玉便道:“伯娘自留着就是了,何苦又给我。”邢夫人慈爱地摩挲着他道:“休说这个话,乖乖,我不给你,又给谁去。”一叠声的叫人去取前儿才送来的西洋玩具。 正说得热闹,贾琮从门外进来,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道:“起来罢。又是在哪里弄得黑眉乌嘴的,没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子。”又看后头跟着他的人,见是一个年老的婆子,看着畏畏缩缩的,也没甚话说,仍是命他去了。 贾环本自坐在一边看着有趣,宝玉从小生得好,脸盘子圆润,又白,正是最招大人喜欢的那种小孩子。邢夫人没有亲生的儿女,大宅里日长寂寞,见了他哪有不爱的。偏宝玉又大了,不像小时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对着邢夫人的一片慈爱,委实有些招架不住。窝在邢夫人怀里别别扭扭的,偏又碍着长辈的身份不敢挣开,别提多有意思了。这会儿贾琮进来,只是请安问好,就反招了邢夫人一顿排揎,唯唯不敢作声,看得他心中一睹。贾兰悄悄扯他袖子,小声道:“咱们走吧。”贾环点了头。两人便向邢夫人告辞。 邢夫人也不挽留,只说“去罢,有日子再过来”。宝玉见他们要走,也起身要走,被邢夫人拦住了:“好容易来了,陪我说说话儿再去。”宝玉无法,只得坐下,又杀鸡抹脖冲贾环使眼色。 两个出来,贾兰因得了母亲的叮嘱,不敢在外久留,遂向贾环告辞了说要回去。贾环和他分开,想了一想,笑了一回,走到二门处寻了一个宝玉的小厮名唤茗烟的来,如此这般的教了他一通。那小厮十分乖觉,赶忙往大房那里去了。 贾环自回房去,只吃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贾政派人叫他出去见客。忙忙的叫人服侍着换了衣裳过去,在贾政处敷衍过半个上午,听了一肚子不着四六的奉承话,贾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嘴里叹了一声:“天啊……”蕊书笑着过来,推他道:“好好的叹什么气啊,半天不着家。”贾环翻身坐起,一下子蹬掉鞋子,盘腿坐着,也不答言,只懒洋洋问:“有饭没有?饿死我了!那些个人嘴里真能转出花儿来,老爷也听得入神儿。”蕊书摇头道:“你这个人。宝玉就兴出什么新词,说人家是‘禄蠹’,你又这么着。好歹也是为官做宰的,口里该尊敬着些儿。”一面下去招呼小丫头子们摆饭。 贾环懒洋洋的趿了鞋下去,嘴里道:“那可不是宝玉生造的词儿,古已有之。你出去这么胡说,人家只笑话我。”蕊书道:“是是,我们这些个从小卖了来做丫头的,不但父母家乡不知,大字亦不识一个,出去说了,岂不丢你这状元探花的脸呢!”贾环叫她刺得不敢作声。 当下洗了手,摆上饭来,默默的吃了。蕊书去铺床,见他脸上还有些悻悻的,也知话是说得过了,心里便有几分悔意。只是不好去哄他。便一边忙碌,一边似不经意地道:“宝玉那边的茜雪,今儿叫撵出去了。” 贾环有些发困,嘴里嗯嗯应着,实则什么都没想,忽然反应过来,微讶道:“茜雪?她不是宝玉身边有数的大丫头么?犯了什么事,竟是这样不肯留一点儿体面给她?” 这贾家的规矩,老少主子房里贴身伺候的一干大丫头,自与别个不同,里里外外都当作寒门素户的小姐一般尊重,十分体面的,活计又轻,月钱又多,等闲管事的媳妇也要称她们一声儿“姑娘”,因此家内上下,无不以此为荣。茜雪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当年外头买的,跟着父母兄弟一大家子逃难来此,家里一月之间病死了两个,办完了丧事,实在过不得,只有她还模样齐整,值几个银子钱,遂将她卖入贾府。贾环和宝玉兄弟之间颇有些情谊,宝玉的几个丫头,他也是知道的。这个茜雪,论模样儿不如晴雯,论行事不如袭人——大概连麝月亦比不得,惟有一条儿性子好还算可取。贾环对她的印象就是,这个丫头最不生事,婆子们和小丫头们都喜欢她。 蕊书撇了撇嘴:“还不是那老婆子生事,动不了她,倒白白连累了一个好人。”她说得不清不楚,贾环倒也明白,便问道:“这怎么说,是李婆子?她一贯好倚老卖老的,挟制着宝玉,竟比老太太和太太还厉害,宝玉如何忍得。昨日在薛家姨妈那里,又惹了一场闲气生,只是怎么发作到了茜雪的头上,倒叫人想不到的。” 蕊书拍手道:“可不是这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婆子造的孽,横报应在她身上就是了,何苦白填进一个茜雪去。”遂将茜雪被撵一事前因后果向贾环说了。 事情并不复杂。昨日宝玉醉中回去,吃了一肚子的气,坐在灯下要茶吃。茜雪端上茶去,他掀开一看,便问怎么不是他特意留了的早起沏的枫露茶。茜雪回了一句“李奶奶来了看见,要尝尝,就给她吃了”,惹得宝玉勃然大怒——心中的火气正好寻到了发泄口——抬手砸了钟子,指着茜雪的鼻子大骂:“她是哪一门子的奶奶,你这么孝敬她!越发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养着祖宗做什么,撵了出去干净!”借着酒意,越发的兴起来,就要立去回了贾母,撵他乳母出去。幸而袭人出来劝住了。贾母派去的人虽叫袭人打发了,也不过是想着天色晚了,怕扰了宝玉休息,次日照旧查问明白。贾母听了这事儿,心里明白,将李嬷嬷叫去一通大骂,又叫撵了茜雪出去——不管怎么着,事情总是从她那里起来的。 这件事儿上,茜雪实在是冤枉。只是撵她出去是贾母做出的决定,尽管家下人等大多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没有为她说一句的,明里暗里,不过以眼神示意而已。 贾环一样不敢说贾母的不是,只道:“可惜了她了。她既出去,依咱们家的宽厚,必是赏了身契去的。她也在宝玉房里做了这几年,家私应也攒了几百两,她又有父母兄弟,日后生计不至担心。你和她好了一场,劝劝她。” 蕊书道:“这个不用你说,我这里打发你睡了,就去送她的。老太太仁慈,许她带了家私出去,我们也有送她的。她的性子也好,必不至钻那个牛角尖儿。”见贾环面色郁郁,笑道:“爷不必为她伤心。就是老太太不撵她,她素日里说起来,这一二年也要出去了。她家原是富户,只因大水散了家财,这几年在京里做些营生,也渐渐的又起来了,她父母还在,岂肯叫她一直做丫头呢。”贾环听她这么说,脸上才放晴。 就要睡觉间,霁月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捧着几册书,向贾环道:“林姑娘说了,爷昨儿问她借的书都在这里了。”贾环口中含糊地应了一声儿:“放在书架上罢,我醒了再看。”说罢头已沾枕,沉沉的睡去了。 一觉无梦,贾环自己睁开眼,唤了人进来打水洗脸。蕊书和霁月都不在,只有小蝶闻声跑进来,舀了清水来服侍他洗脸。贾环净了脸,便靠到窗边去看黛玉送来的书。 天上一轮彤日,地上琼光玉碎,窗外斜斜的伸进来一枝梅花,不是时人喜欢的红梅,而是贾环喜欢的腊梅,浅黄色的花朵纤弱无依,在风中颤抖着,随风送进一缕细细的香。 贾环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深吸了一口气,寒气暖气香气一起灌进来,冲得他欲打喷嚏。他急忙扭头,一个喷嚏脱口而出。 小蝶闻声跑过来看。她也有些痴性,不仅不劝贾环关窗闭户,反而仔细瞧了瞧那腊梅,又使劲儿嗅了嗅,过了一会儿,方笑道:“这味道清寒得很,别人不敢说,林姑娘一定是爱的。”贾环便道:“如此妙香,本该与姐姐共享,只是这花儿不像红梅,折多了就不好看了。”皱眉想了一阵,方笑道:“有了,你去找一只木头的盘子来,再摘些梅花。小心些,别叫掉多了。”小蝶喜道:“我亲自摘去。”说着扭头出去了。 贾环看着她匆匆忙忙的背影失笑,回头看看那腊梅,玩心忽起,屈指在梅枝上一弹,一朵腊梅就悠悠的落在了他的书页上。 他拈起那朵小花,小心地粘在快做好的书签上。书签是用写废了的雪浪纸裁开做的,剪成了抽象的树叶模样,用三四种绿色的颜料渐次染了色。难得的不是雪浪纸和颜料,是这份儿耐心的工夫。他闲时常做这样别致的书签,都是留着自己用,这一个却是黛玉托了他做的。 他又拿起小刀,在预留出的一小块地方镂出了一个“林”字。刚放下东西,小蝶已是回转来了,一手挽着一只柳条儿编的小篮子,一手托着一只样式古朴的黑色盘子。 贾环叫她把东西放下,自己取了清水来,在盘底浅浅的倒了一层,又抓了一把梅花,扬手撒到盘子里。花朵纷纷落下,落在清水里。小小一方盘子,竟自成了一个小世界。 小蝶看得呆了,喃喃道:“还能这样。”贾环笑道:“怎么不能?他们不是也把花儿堆在花囊里?”又吩咐道:“你把这个送去林姐姐那里,这个签子是林姐姐要的,也一并送去。” 小蝶去了,他仍旧看书,看到前人“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故事,不由起了兴,铺了纸笔来,慢慢的磨着墨,心里凑了一首咏雪的绝句来,写到纸上,自己琢磨着。 至晚间饭时,便听说薛姨妈压了薛蟠来向宝玉认错。王夫人原是不知,听薛姨妈说了,气归气,见外甥一脸诚恳,也就没有穷究,反为他表兄弟说和。宝玉本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心里无一点儿城府,见母亲姨妈皆来劝慰,表兄又诚恳认错,便只当他是一时糊涂,遂与薛蟠言归于好。 要说薛蟠会真心认错,贾环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与其说是对宝玉认错,不如说是怕了薛姨妈的整治——他当着薛姨妈的面儿做出这样的混帐事,还不知挨了什么整治呢。 这个薛蟠,分明就是个混世的魔王,当世少见的惫懒人物。宝玉和他一比,都像是乖乖牌好孩子了。也不知他们表兄弟犯了什么冲,活像一对冤家对头一般,只要聚在一起,必要闹事。 薛蟠的事暂且不提,只说他们兄弟去家学念书事。依着贾环的脾气,今日说要去,明日就过去也是有的。只是宝玉是哥哥,贾环是弟弟,只好随着他罢了。宝玉又随着秦氏的兄弟秦钟。来回问了几次,皆不得准信儿,贾环也就不费工夫了,只等着宝玉罢了。 却说这个秦钟,他的父亲秦业年近七十,现任着营缮郎,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子故,便抱了一儿一女回家养着。谁知儿子又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养大,取名可儿,生得月貌花容,因与贾府有旧,故许与贾蓉为妻,便是秦氏——后来被贾珍霸占,却是一桩想不到。秦钟是他五十岁上得的独养儿子,自来视若珍宝。如今意外认识了宝玉,得入贾家族学求学,心中自是喜之不尽。只是知道贾家上上下下皆是一双富贵眼睛,虽然宦囊羞涩,仍是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恭恭敬敬的带着儿子拜见了代儒,方安排入学。 这日早上,贾环起来,吃毕了饭,叫桐叶几个拿了收拾好的东西,先去见贾政。贾政正与清客们说话,他便在一旁听着。等了一阵,宝玉过来请安,受了贾政一番奚落,也不敢回嘴,只喏喏应着。众清客相公们忙起身劝了几句,挟着宝玉出去了。贾环也辞了出去。 里边贾政又问“跟着宝玉的是谁”,便进去了三四个人请安。宝玉贾环兄弟两个独站在院中等候。贾环听得跟着宝玉的他奶兄弟李贵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也撑不住笑了。宝玉仍是屏声静候,不敢则声。 一时几人出来,便忙忙的走了。一行人来至贾母这边,就见贾母正和秦钟说话儿呢,秦钟却是早来了。兄弟两个过去请了安,和秦钟彼此见过,便出来了。宝玉又想起未辞黛玉,又往黛玉这里来。贾环无奈,心想晚间就回来了,又不是一月半月不得回,却也只得陪着他过来。 黛玉却正坐在窗下对镜理妆,见他们兄弟齐肩儿过来了,忙让他们坐,又听宝玉说上学去,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嘴里劳叨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黛玉见一旁贾环已有些不耐之态,心知他不喜宝玉这样拖拉,遂催道:“劳叨什么,快去罢,回来再说。”宝玉方撤身去了。 几人去了家学,与同窗一一的拜见过,就读起书来。自此宝玉秦钟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越加亲密起来。可提者,只是宝玉又发了一段痴性,只说与秦钟一样年纪,又是同窗,竟不必论叔侄,只论起朋友来。秦钟原也不肯,耐不住他混叫,只得也跟着混起来。 贾环原也不在意,只当宝玉难得有个朋友,人品才学不论,有个朋友总是好的,只要宝玉不要求自己也与这秦钟同辈相称,便一概不管。不想日后却生起一场风波来。 第三十一章 自从宝玉认识了秦钟,两个又得日日一同上学,真个心满意足。一时间,出外有秦钟,入内有黛玉,自谓有这一双知己相伴,就是一时三刻死了,化灰化烟,也可以说平生再无憾事。 贾环不知他这些痴傻念头,只看见他每日里春风满面,学业上虽说并无太多进益,也有些学好的征兆,一时也是暗地里高兴。贾政问起宝玉的学业如何,他还帮着描补了两句。 秦钟既和宝玉好,又是秦氏的亲兄弟,贾家上下素来得意秦氏,对他也另眼相待。贾母见他家境寒素,每常也助他些衣履等物,有时天色晚了,也留他在荣府里宿上一宿,起居饮食一如宝玉。不上数月工夫,那秦钟便在荣府混熟了,上上下下无不认得,竟如鱼得水一般。 黛玉便抽空儿问过贾环,那秦钟究竟是何等人品,与宝玉来往有无妨碍。她是知道宝玉的毛病儿的,凡是生得好的他都爱,品格性情反是后一等的了。倒是贾环虽小着他几岁,眼光倒比他好些的。因此只问贾环。贾环忖度了几日,只告诉她:“和宝玉一般的怪诞性子,少年心性,不大懂事罢了,所幸还不算坏,得父母师长教导几年,扳正扳正,大体也就好了。”黛玉听了,放了心,方将这件事撂开手去。 贾环对父亲姊姊说得好听,实则学里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他本以为古代保守,亲身体会过才知道,保守是不假,女人们是挺保守的,男人们的束缚也不少,但相对的,还有对他来说十分荒诞的一面,比如说,男风盛行。 所谓的男风,即是同性相好。在贾环来的时代,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说是避如蛇蝎或许有些过分,但若说是敬而远之,则再恰当不过。或许年轻人中有不少女性自诩“腐女”,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是“恶心的同性恋”,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开明。 这里却不一样。尽管男男相好也不被视为正道,却是全社会通行的风气,上层之间尤其风行。荣宁二府里,贾赦虽爱色贪花,却没有这个爱好,贾政更视其为不走正道。唯有贾珍贾琏兄弟两个荤素不忌。贾琏处是凤姐儿看得紧,只有时而拿几个清俊的小厮出出火,贾珍却是真正的男女通吃,自贾敬搬到城外头的道观里,不在家里住了,不上几年就闹得十分不堪。纵是贾环年纪还小,也颇听了些风言风语在耳内。 想来宝玉秦钟二人,放在这满是青年学子的学塾内,两个皆是文弱的形容,且秦钟行动羞怯,温温柔柔,大类女儿之态,宝玉又惯好伏低做小,软语温存,两人同来同往,同息同止,如用胶粘在了一起般,分也分不开,不免惹了一干小人,咋舌生事,谣诼不休。 贾环每每听闻,大是烦恼,只看那宝玉秦钟二人浑然未觉,且那一干人虽说是嚼舌不休,到底不敢放到台面上来,只恐说破了更添口角,因此只是隐忍。他也曾抓住一两个,口头里吓唬一番,只是禁住了这一个,禁不住那一个。 代儒年老,教的课业也不甚艰深。贾环早对那些章句熟透了,代儒不上课时,他三思两想的应付过了功课,便伏在案上描图样子、写传奇——也就是古代的通俗小说。 说到写传奇本子,这里也有个由头。去岁贾环曾拿出钱来,交给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替他开个书坊,赵国基并不敢怠慢,办事十分尽心尽力,可惜生意还是不温不火。贾环和他一起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常年走街串巷的小厮捧砚点破天机。原来赵国基的书坊里卖的都是些正经书,《论》、《孟》一流,间或掺杂着几本杂剧集子,《则天艳史》、《飞燕传奇》,亦是旁人家早卖烂了不新鲜的。贾环一听茅塞顿开,心里想着,论正经经义学问,我自是不及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博士,论编故事,我又岂会不及那些只知意淫大家小姐的落第书生?因此当夜兴冲冲的提笔,假托唐朝故事,写了一集《长安月》,文中极尽狗血之能事,末尾又留一个钩儿,并不敢多印,只印下一二百册,放在书坊内售卖。也不知赵国基是怎么打的广告,如今贾环的笔名“恨逝水”已在京中声名鹊起,文中的一些矫情字句也在那些浮浪公子,甚至深闺小姐口中念诵吟哦。 这些贾环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确是一个来钱的方儿,便一直写了下来。 这一日,代儒家去了,只留下一副七言对子教人对,其孙贾瑞在一旁看着。这贾瑞性情颇为浮赖,自己在上头不知看什么闲书,下面的小学生们就撒了欢儿。贾环独在座位上写小文,没留神秦钟和一个小学生前后脚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前边儿闹了起来。他微沉了脸抬头,见是同窗一个不知从哪里附学来的名唤金荣的正嬉皮笑脸的和秦钟说话,秦钟的脸涨得通红,很是生气的模样儿。 他暗里纳罕,便悄悄儿的问坐一旁的贾蔷道:“出什么事了?”贾蔷欲言又止,嘴皮子翕动了半晌,只说道:“不是什么好事儿,环叔不必知道。”贾环还待问时,他已是起身去了。 他环顾左右,见众人脸上虽皆有几分兴奋之色,眼里却都带着些茫然,和他相差不大,只得支起耳朵听几人斗嘴。 耳听得那金荣回头,向他的几个朋友笑道:“我才刚亲眼看见在院子里亲嘴摸屁股的,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一干人听见他这话,越发哄笑起来,笑声响亮得几乎连屋顶都要掀了。贾瑞急得只是喊“安静,安静!”在这满堂的笑声中,秦钟更是气怒上头,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放屁!” 金荣听了一发笑道:“说我放屁?难道你们好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不成?”秦钟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涨红着脸,去向那金荣争话头。 这一个人,却更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贾环并没和他说过话儿,只知道他和秦钟一般,生得有些娘气,有那一等好事之徒,起哄送了他一个“雅号”唤作“香怜”,和另一个叫“玉爱”的正凑了一对儿。这香怜玉爱两个,学问上全不用心,只眉眼间有些风流意思。贾环每每见着,身上就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两个的目标也不是贾环,反而是宝玉秦钟二人。大概也是看出以贾环性情,必不会随他们胡闹。不如宝秦两个,更似是一路人。宝玉秦钟果然也爱慕他们人物风流妍媚,每日里坐在学堂里,就四下里八目勾连,借物表意,只是一时间不得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说话儿罢了。今日可巧儿得了这个空儿,代儒又家去了,只留下一个贾瑞。秦钟就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与那香怜,香怜会意,两人就悄悄儿的来了后院,才得执着手说了一句体己话儿,就叫那金荣咳声作气的给打断了。那金荣又是摇头晃脑的做出许多怪样儿,又是说出许多怪话,直触怒了他两个,这才争吵起来。 贾环早听见那金荣口出污言秽语,粗俗得不忍卒听,早已大皱眉头。又观三人行止,实在不成样子,正要提醒贾瑞过去弹压,就见宝玉的小厮茗烟忽从外头冲了进来,冲着那金荣就是一句“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来得突然,满屋子子弟都怔怔的看过来,只听得他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摸不摸屁股,与你有什么相干,横竖没摸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动一动你茗大爷!”他这话着实放肆,一时满屋无声。金荣气得面青唇白,叫一声儿:“反了!什么时候轮到奴才小子说话了,我只和你主子说话。”说着就要来揪宝玉和秦钟。 贾环不知这茗烟是贾蔷教唆了来的——贾蔷一向和贾蓉是最好的,自然容不得人欺侮他的小舅子——只当他是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出来胡搅胡缠的,又见宝玉无甚反应,忙过去一手拿了金荣的腕子,脸色铁青地喝着茗烟道:“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学堂里也是由得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金相公赔罪呢!” 金荣用力扭了一扭,发觉自家竟挣不得,待要发作,又听贾环先骂了茗烟,便去看茗烟作何反应。那茗烟却还不大服气,只嘀嘀咕咕的,似对贾环也有些不满意。 贾环见此,又骂他道:“还只嘀嘀咕咕些什么!莫非一定要爷请了老爷的棍子来,挨上一顿好的,才肯知道些好歹么?” 茗烟听他提及贾政,心里这才生了畏惧,上来勉强与金荣赔了一礼。金荣正要啐他,人已叫贾环骂了出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儿做给谁看呢!还不快滚了出去,真当念书的爷们跟你一般计较呢!”茗烟一个皮小子,素来是挨骂挨惯了的,着了这两句不痛不痒的,顺溜的出去了,只怕他去贾政跟前弄舌,届时连累他爷宝玉。金荣却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此时贾瑞也有些后怕,也赶着过来解劝了一番,做好做歹的劝着金荣赔了个礼。金荣原不想低头,被他半哄半逼,终于还是强不过,只得上来与秦钟作揖。 第三十二章 一场风波就此止息,各人归座不提。待下了学,贾环收拾了东西要走时,宝玉又丢下一众小厮从后赶上来,百般央告,生怕他去向贾政告茗烟的状。贾环见这个小厮果然得他的心,也忧心因此小事致使兄弟生隙,便只撇嘴道:“哥哥放心。那是哥哥的人,纵有什么不是,也该哥哥来发落,岂有做兄弟的越俎代庖的道理。” 宝玉听了笑道:“好兄弟,改日我请你。”贾环只瞟了他一眼,脸上不见笑容,只道:“谁又指望你请来?只是大家一起读书,偏一个小厮进来吆五喝六的,比正经的学生们还大模大样,细论起来,哪里脱得了‘仗势欺人’四个字?要说起来,咱们家一向并无这样的教训,若叫老爷知道了,叫人撵了出去还是好的。”宝玉心知他说得是正经道理,若不是明白一旦贾政得知今日之事后茗烟的下场,他又何必赶着过来寻贾环通这个声气。贾环话音一落,他忙道:“正是这样。他虽鲁莽了些,终究也是为我之故。我又怎么忍心坏了他?少不得费些心力教导一二罢了。” 贾环素知茗烟这个小子的轻狂,虽一向并不敢闹到他面前来,下人们的抱怨却影影绰绰听了不少,皆说他骄横跋扈,仗势欺人。只是他也知道以宝玉少年心性,同父异母的兄弟倒未必能有日日伴在身边的心腹人亲近。因此也不再劝,只点头道:“这些下人都是主人的耳目手脚,自然要好生修理教导着,才不至使长歪了。咱们也听过有那一等恶仆,或是给主人丢脸,或是给主人惹祸,一番手脚,将主人瞒得密不透风,等主人发现,早已悔之晚矣。这些下人们不懂事,一向是主人受累的。”他一番话隐含劝谏之意,宝玉冰雪聪明,自然一点就通,只笑道:“茗烟再不至于这样儿的。”贾环再无别话了。这时秦钟在后面叫宝玉,兄弟二人就匆匆别过了。 到了仪门外,早有个小丫头子等着。贾环遣散了众小厮,先往贾政的内书房处走了一趟,不巧贾政今日事忙,还未回来,只得打道回府。 才出来,又迎头碰上赵姨娘,穿了几件儿鲜艳衣裳,插戴着金钗子金耳环,见了他,满口里神仙佛祖,抱着只是不撒手。贾环费力地听她颠三倒四的说了一阵,大抵是说赵国基的事,又说了一阵好话安抚她。越发喜得个赵姨娘不知道厚地高天了。嘴里只是说:“你那个奶母宋妈子,前儿还来求着我说想回来当差,这是打量着她从前办的事儿我都不知道呢!呸,不要脸的老东西,看着你出息了,又想上来沾光。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儿。” 贾环素恶他奶母,闻言眉梢儿动了一动,说:“姨娘不要睬她。她真有什么翻江倒海的本领,只和老太太、太太使去,和我们胡搅个什么。”赵姨娘还想再说,一抬头看着天色不早了,反推他道:“你也回去罢,明儿再来给老爷请安。”贾环自是抽身去了。 其时天色昏暗,万物笼罩在淡灰色的烟雾中模糊了轮廓,天边挂着几点凉星,幽幽的月亮从落日的方向慢慢的上来了,他的房中点起了亮黄色的烛火,糊了新纱的窗屉也放了下来,廊下的鹦鹉八哥儿的笼子也罩上了。 小丫头子打了帘子叫他进去。贾环迈步进去一看,只有蕊书穿着身葱绿的绫裙子,正背着灯影儿叠衣裳。他把东西放在书案上,自己倒了碗茶来润喉咙。蕊书回身嗔道:“又喝那凉东西做什么,叫她们沏了热的了你喝。”说着从他手中夺过壶来,旋身出去了。 贾环笑着摇了摇头,在桌旁坐下来,等她沏了新茶来,捧在手里轻轻地吹着,因问她:“怎么想起来收拾这些了?” 蕊书的动作停了一下,咬了咬唇,才轻轻抱怨道:“这些天,霁月那蹄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常常的不见人。她不在,有谁还肯尽心。这里外里的事儿,可不就得我担起来么。” 贾环捧着热茶,放松地倚着椅背,眼神漫无目的地滑过她身上,信口答道:“唔,霁月她妈病了,我做的主,叫她回去照看她妈。” 蕊书大吃一惊,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问道:“这事儿我如何不知道?”贾环奇道:“什么都要你知道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难道告诉了你,你还能代她去向琏二嫂子告假不成?”蕊书胡乱挥了挥手,自己嘀咕道:“怪不得宝玉房里的麝月这几日也行止不同,原来是她妈病了,怪道呢。” 贾环也不去管她,自喝自己的茶。蕊书嘀咕了一阵儿,也转回去收拾衣裳去了。贾环的衣裳一向是她管着,只有这些大毛的衣裳雪褂是霁月收着的。这回霁月有事,就暂时把钥匙交到了她的手里。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一时静极。 帘栊轻响,一身青缎掐牙背心儿的霁月走进来。贾环放下茶碗,问道:“你妈还好?”霁月笑答道:“还好,多谢爷还惦记着,我姐姐陪着她呢。我想着爷虽宽厚,我们也不好太放肆的,因此回来应一阵差。爷有什么差使,这里就吩咐了,我赶着办去。” 贾环看她脸色还好,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急切,知道她这是心里不安,急于弥补之故。只是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急事要办,站起来在屋子里团团的转了一圈,忽然想起来什么,去大抽屉里取出一只刻了藤花的木盒子,吩咐她道:“这是蔷薇硝,市面上等闲见不到的,品相很好,和平常的银硝不同,搽脸最好的。如今是春天,眼看着开的花儿粉儿的多起来了,正是最容易生春癣的时候,林姐姐每年都要制了这个搽脸。我本来是要亲自送去的,谁知事忙起来就混忘了,你既有心,就由你送了去也是一样的。” 霁月忙应了一声儿,接过东西又问:“咱们家的姑娘还罢了,一向不大用这个,想来也不理论。史大姑娘却比林姑娘使得还厉害的。”贾环睁圆了眼睛,讶然问道:“史大姐姐又过府来了?”蕊书回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史大姑娘一早来了,只是你们又上学去了,才没得见,这会子正在老太太那里呢,你若想见,只管见去。”贾环果然站起来,倒唬得她直问道:“你果真要去?”贾环笑道:“见她做什么,什么熟人呢,还是她特别讨我的喜欢呢?不去。”说着打发霁月去与黛玉送硝:“只管给林姑娘去,旁的人不相干,很不必理会。史大姐姐就住在林姐姐那里,她要使,只管问林姐姐要。我的东西却没有给她的。”霁月又道:“有没有什么话儿要我带去说给林姑娘的?”贾环一时倒叫她问住了,想了一想,只道:“就问姐姐好罢了。”霁月答应了一声儿,叫了个小丫头一块儿去了。 这里贾环吃了饭,又磨墨写字,蕊书在一旁候着剪烛花儿,只剪了两回,霁月便回来回了黛玉的话。贾环便歇下了。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去与王夫人请安,例行公事一番后,王夫人却出声留住了他:“老三你站站,我有话问你。”其时贾环已走到了窗户外,仆妇们忙一接一个的喊:“三爷且站站,太太有话问。”贾环只得回转来,束手立在王夫人堂下。 他低着头,摆出顺服的姿态,只能感觉到王夫人的目光落在身上,令人如芒刺在背。他不说话,王夫人却也不开口,眼皮子耷拉着,只把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贾环一声不吭,依旧是垂手站着,等着王夫人先开口,心里来回忖度着王夫人的用意。好半晌,王夫人道:“昨日在学堂里,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又干连上了宝玉?你别和我弄鬼儿,是宝玉的不是,还是别的什么人,你说清楚了,就不干你的事。不然先拿你!” 贾环闻言,先是一惊,心想,好快的耳报神!只不知是哪一个,是自己身边的,还是宝玉身边的?他心思如电转,转眼就收束了心神,拿定了主意,故意笑道:“原来太太知道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宝玉哥哥怕太太听了生气,才不叫我们和太太说,究竟什么大事儿。” 王夫人听了这话,身体前倾,急忙地问着他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是宝玉叫人给欺负了不成?”贾环忙回道:“太太这可是关心则乱了,咱们贾家开的学堂里,谁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咱们贾家正经的少爷呢!只是太太也知道,这学里是咱们家四面八方三亲六友家的孩子都能来读的,勤心向学的固然有,不知学好的也不少,龙蛇混杂,不比咱们常来往的那些人家知礼。窗友们说话不妨头是有的,纵然不是有心冒犯,也有些很不能入耳的。再说,宝玉哥哥的品格儿,太太还不知道么?十分尊重守礼的一个人,轻易不会和人拌嘴的。” 王夫人一面听一面点头,笑向左右道:“我就说呢,我的宝玉一向乖巧,再不是会让那起子下流坯子给带坏的。”左右婆子都笑道:“可不是,要说二爷怎么怎么着,不说太太,就是我们也不去信的。要不怎么说太太教得好呢!” 不知哪一句话说到了王夫人的心坎儿里,她的表情明显地舒缓了下来,一看贾环还恭恭敬敬地立在那里,大方地一挥手道:“去罢,日后还和你哥哥一块儿上学去。” 贾环恭敬应了,自出去不提。 第三十三章 贾环糊弄过了王夫人,又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等了几天,贾政处一点儿消息不闻,八成是对学堂里那一场口角丝毫不知。倒叫贾环不知该说他迟钝好,还是粗疏好。 贾政不问,他为避嫌疑,自然更是绝口不提。只私下里和探春说了一回。探春倒比他看得开,开导他道:“好不好的,横竖就是一个奴才小子,若得宝玉的意,就多留几年,不好时,自有撵他的时候。都说‘日久见人心’,他要还这么轻狂,不定多早晚就犯了老爷手里去。你这会子担心叹气的,岂不是狗拿耗子么!”贾环听了她这话,也觉自家自找烦恼太过,便撂开手不提。 不几日,学堂里放了春假,兄弟两个再不用日日过去。贾环依旧是闷在书里,闲了不过是往黛玉等几位姊姊处走走,大家说说笑笑,也不过分顽闹。宝玉却独忙得到十分:又要和姐妹们说笑,又要和秦钟去外头逛,又要和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子,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还乐得很。贾母王夫人等心疼他前些时候进学辛苦,也愿意他乐一乐。只有宝钗看不过去,规劝了几回。宝玉似听非听,时间久了,连宝钗亦不说了。 这一日又听说秦钟他姐姐病了,病势缠绵数月,眼见得十分不好,两府上下无不忧心。贾环无意间从丫鬟们的闲谈里听到这个消息,才重又忆起那个妩媚风流的美人侄媳,以及她和自己那个老不修族兄贾珍的不伦关系。 不管是贾珍强占儿媳妇,还是秦氏曲意奉承老公公,宁府就是个烂泥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出来。他郁郁地想,等到贾母过身了,大概贾赦也会迅速变成贾珍一流人物——眼下不过是有贾母禁管着,这才勉强收敛一二。饶是这样儿,也有一屋子常换常新的小老婆。一想到若是贾母不在了,荣府也可能变成宁府那样烂,贾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有跳蚤在身上爬,只有再三的安慰自己,到那个时候他早已有本事离家别居,才觉得心里好过些。 “环儿,环儿?”恍惚间听见宝玉的声音,他循声看去,果然是宝玉,整齐地穿了一身儿出门的衣裳,正在外面叫他。他探头出去笑道:“哥哥这是要出去么?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就说你呆了,叫你好几声儿只是听不见。今日是那府里伯父的寿辰,珍大嫂子安排了好席面,请老太太和太太们过去吃酒,林妹妹想着你成日里在家也怪闷的,就叫我过来问你一声儿,你愿意过去,咱们就过去散散。” 贾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竟没留神拿了本破诗词集子,不知是那个酸秀才诌出来的,狗屁不通,赵国基给他拿了进来。他本想着叫人拿出去处理了,不想不知怎么又翻了出来。便将这书册子随手扔在桌上,应道:“去,怎么不去。”说着折身入内换衣裳去了。 兄弟两个会了邢王二夫人并凤姐儿,一块儿到了宁府这边,贾珍与尤氏迎了出来。贾环看那席上坐着一个老的,打扮得比王夫人还老气,看模样倒像个半老徐娘。因悄问宝玉:“那个老人家是谁?”宝玉时常往来宁府,宁府上下人等他都认得,因此悄回他道:“是珍大嫂子的娘家母亲。”贾环疑道:“珍大嫂子的娘家母亲?珍大嫂子不是只有个后娘么?”宝玉压低了声音,声如蚊蚋:“那就是她后娘。” 他小兄弟两个咬耳朵,引得大人们都看了过来。两个都是精乖的,见状齐齐闭嘴,露出一脸乖巧的标准笑。王夫人搂过宝玉,满口里“我的儿”揉搓起来,爱得不行。 大家彼此让过了坐下,贾珍尤氏亲自上来捧茶,又说起:“这样日子,原是不敢劳动老祖宗,只是如今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想着请她老人家过来散散,也热闹热闹,谁知又不肯赏脸。”凤姐儿赶着道:“哪里的事儿,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的,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嘴馋,吃了大半个,半夜起来了两次,一早身子发倦,这叫我来回,今日断是不能来了。”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人家是好热闹的,不来必有缘故。” 正说着话,贾蓉进来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贾珍听见,急忙出去了。贾环这里听见他父亲也来了,便拉宝玉的袖子道:“你听见没有?老爷来了,咱们也过去罢。”宝玉只道:“再等一会儿,听听珍大嫂子和凤姐姐说话儿。待老爷们吃酒了,咱们再过去伺候也不迟。”贾环想了想,也同意了。 听得凤姐儿问尤氏道:“究竟,蓉儿媳妇的病是怎么样呢?”尤氏皱眉道:“他这个病,说来也奇。请了多少太医名医,这一位说是喜,那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是没有个明白准话儿。还是昨日冯紫英荐了一位先生过来,说是他从学过的,医道上很有学问,瞧了一瞧,倒是说得明白。开了一剂药,今日头眩得略好些。”不知两个又说了些什么,凤姐儿的眼眶就发红起来。 贾环一壁听,一壁琢磨着,这年头好医生难得,秦氏的病拖了这么久,小病积成大病,未必没有那些医生的缘故,既有这么一个好医生,黛玉又是素来的病弱,何不请了他来给黛玉也瞧上一瞧?只是这人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大夫,总要打听明白了,做足了礼数才好去请。 无意中一扭头,就见宝玉正聚精会神地听凤姐儿和尤氏说话,大眼睛里分明有些泪意,无精打采的,不像要吃酒听戏,倒像是听闻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噩耗一样。 凤姐儿和尤氏说得什么?秦氏的病……秦氏的病和宝玉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关心秦氏的病?他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味儿,心头疑云大起之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这未必不可思议。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资料,这些富贵人家娇养的公子,关注的第一位对象,多半不是身边青涩易摘的果子,而是熟透了的果实。那些比少年们大上十岁左右的少妇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 他按下惊骇的心情,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扫了王夫人和凤姐儿一眼,又匆匆收回了目光,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手一顿,低声吩咐小丫头:“换杯热的。”小丫头应声去了。 尤氏又问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是在这里吃饭,还是往园子里吃去?小戏儿预备在园子里。”王夫人便向邢夫人商量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去,也省些事。”邢夫人点头应是。于是门外婆子们去端了饭来。一时摆上了饭来,邢王二夫人并尤氏她后娘都上了座,尤氏、凤姐儿、宝玉、贾环几个侧席上坐了。 于是大家吃了饭,贾蓉进来说“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不爱听戏,才都去了”。尤氏便请几人过园子里去看戏。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瞧瞧蓉哥儿媳妇再过去。”王夫人应了:“去问她好罢。”宝玉也要随着去。王夫人就道:“过去瞧一瞧就罢了,就过来。”宝玉答应着,拉了贾环跟了凤姐儿去。 几人到秦氏这边来。贾环头一回到这种已婚青年女子的卧室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眼没一眼的看时,只见壁上挂着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是秦观的一副对联,上书: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般般陈设,从一镜一盘,到一榻一帐,无不精致华美,不似常人居用的卧室,倒似传说中的什么神妃仙子一流暂居的宝室。 他扫了一眼,看分明了,便低头只瞅着自己的脚尖。宝玉向那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又过来拉着贾环坐下,叫丫头们:“快倒茶来,婶子和两位叔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贾环道了谢,又向秦氏问了好,便规规矩矩的在椅子上坐好了,手里捧着杯子,眼睫下垂,一双眼睛的余光只扫着宝玉。 上茶的丫头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他微觉有异,侧头一看,是上次那个瑞珠。眼睛飞快地向左右扫了扫,见室内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向那丫头露出牙齿一笑。 那丫头的脸更白了,托着茶盘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发出声音,僵直着身子下去了。 那秦氏躺在床上,犹向凤姐儿道:“……我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她原就生得娇美,此时病弱不堪,越发有一种楚楚可怜之感。不说凤姐儿难过,就是贾环见了,也不由为她感到心酸。宝玉更是怔怔的坐着,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来。贾环心道坏了,忙扯他道:“快别哭了,你见了病人这个样儿就伤心难过,倒对她不好的。”宝玉听了,忙擦了眼泪。凤姐儿也打发他们道:“太太那里说不得掂着呢,快过去罢。”向贾蓉道:“同你叔叔们先过去,我再坐一坐儿。”贾蓉即同宝玉贾环两个过会芳园去了。 贾环见宝玉还有些神思不定,本自担忧,等见过了王夫人,见宝玉就同小丫头们顽去了,这才稍放下心,看起戏来。 第三十四章 宁府的排场摆得一向极大,就是一顿寻常宴席,亦要花费百五十银,更不用说是贾敬这个唯一的长辈做寿了。园内安排下了百般玩物,众女眷登上小楼,在楼上看戏取乐。 一时凤姐儿来了,王夫人就命她点戏。凤姐儿推辞不过,就点了两出。台上就妆扮着出来了一群浓油重墨的人物,行动着演了起来。真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贾环不耐烦这些热闹戏,他只爱听那呜呜咽咽的,赏一个唱腔,偏台上演过了三场,没一出得他意的,因此百无聊赖起来,只干等着散场。 不一时,邢王二夫人倦了,便说要走。尤氏很留了几句,还说:“婶子何必这样早就急着回去,可是我们服侍得不好?再坐一时半刻的,料也不妨事。”王夫人道:“罢,罢,已叨扰了你们半日,也该叫你歇歇儿,我也回去睡觉。”于是尤氏吩咐了人去套车,亲自送了出来。 出至园子外,就见道旁车已备好了,贾珍站在那里等着,送邢、王二夫人上了车。凤姐儿也进了自己的车里。小厮们牵过马来,宝玉贾环兄弟两个骑了。一行人过荣府来。 贾母今日早起时身子不爽,这时煎了汤药吃了,已好了些,正倚在枕上看丫头们抹牌呢。见是她们来了,便笑道:“我猜着这个时辰,你们也该回来了。”王夫人就问道:“老太太好?”贾母道:“还罢了。”凤姐儿上前凑趣儿道:“东府里的好菜,大哥哥着意孝敬的,我带了来。”贾母笑道:“既是这样儿,打开了我看看。”凤姐儿身后一个丫头捧了捧盒来打开,贾母看时,果是自己素日爱的几样儿,便叫丫头们:“收拾了厨房里去,我晚上吃。”就起来一个丫头答应了。 邢夫人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利,怎么好在老太太屋子里打牌。”这话却是嗔着那些丫头们了。贾母忙道:“是我叫她们打牌取乐的。你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怪闷的,就叫她们打牌来我看。”众人都道:“老太太好热闹。”贾母又叫宝玉和贾环道:“你们姊妹都在里间顽呢,你们也过去。”宝玉笑道:“姐妹们都在?”说着就几步过去了。贾环慢悠悠的跟着他。 屋内换上了新红锦帘,帘子一掀,果见三春姊妹并黛玉、宝钗两个在里面呢。迎春和探春姊妹两个正在手谈,薛林两个观战。惜春自己倚着枕头无意识的拨弄衣角的流苏,眼神放空得很明显,不知在想些什么。 黛玉家常穿着藕合色的裙子,鬓边挽着一只扁金簪,束着柳绿宫绦,宝钗穿了一件儿蜜合色锦裙,头上绾着整整齐齐的髻儿,两个都是娇花嫩柳一般的人物,站在一处实在养眼。 宝玉凑到黛玉身边,也看迎探姊妹下棋。贾环却悄悄儿的绕到惜春旁边,问道:“四姐姐想什么呢?”惜春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妨头叫他唬了一大跳,拍着胸口白他道:“东管西管的,你家住在海边儿的是不是?” “住在海边”的笑话儿还是有一日贾环想起来讲给她听的。他浑不在意,笑道:“我家就不是姐姐家不成?”说着踢了鞋盘腿上炕,倚在惜春一边。惜春用手搡他一把道:“没有枕头了。”贾环不说话,只一点儿一点儿的挤她,将惜春挤到一头了,方得意地拍着半个枕头笑道:“这不就有了。”惜春看他脸上得意洋洋的模样儿,真是十分欠揍,偏生长得又好,叫人怎么也下不了手,不由又气又笑。 他们姐弟二人顽笑的动静不小,惹得探春无奈地敲着棋子提醒道:“四姑娘,环三爷,咱们安静些可好?”姐弟两个这才不闹了,并肩儿倚着枕头,头挨着头,喁喁细语起来。 他小声向惜春说道:“你是没见着,今日东府里好大的场面,会芳园里半是菊花,和着那晴高的天,碧绿的树,别提叫人多心神爽快了。你没去真可惜了的。”惜春本是垂着眼睛,闻言抬起眼皮撩了他一下,恹恹的道:“去不去的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借个由头取乐儿。我的礼早就叫他们捎过去了。”贾环这才记起贾敬还是迎春的亲生父亲。从他记事起,惜春就养在荣府贾母这里,和迎春探春姊妹一体养育,时日久了,尽管都还记得她原是宁府嫡出的小姐,贾珍的同胞妹子,遇事还真不容易拐过这个弯儿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怪不得你前些天做了那些针线,我还当你是勤快起来了,想着去你那里打劫个新荷包呢。”惜春却仍是慢慢的道:“你房里有那一些人,有什么不是常换常新的?谁还敢叫你一个荷包用一年不成?” 贾环还待说,贾母的丫头琥珀走进来,叫他道:“霁月过来了,说二老爷叫环哥儿呢。”贾环忙下地穿了鞋,和众人道了别。探春还说:“快去罢,别叫老爷等急了。”于是出来。 霁月正扎着手等在外头,急得了不得,见他出来,忙一把扯住道:“我的小爷,你可是回来了,老爷那里叫了两次了!”贾环拔步就走,口里还问她:“你别急,老爷那里是怎么说的?”霁月道:“今儿东府里唱戏,老爷早回来了,回来就遣人叫你。我回说还没回来。方才又叫人来找你。”跟着他走了几步,又拍头道:“我真是急昏了,你这样怎么去见老爷?”贾环只得随着他回去换衣裳,方忙忙的去了。 贾政却在吃饭,灯光下,桌子上摆着十七八样儿碟碗,又有一只小盅,一只酒壶,只有下人们在旁服侍。贾环屏息静气的过去请了安,执了壶为贾政侍酒。贾政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下箸的速度变得快了些。 一时贾政吃毕了饭,洗了手,漱了口,向贾环道:“老三,跟我进来。”说完自己起身往里间去了。贾环跟着进去,笑道:“老爷叫儿子过来,可是有什么教训?” 贾政坐在书案后,先不开口,只抬眼打量贾环,只见他目秀神清,萧萧如松,眉眼间虽没脱了稚气,气韵却已初成,看着十分持重,不由老怀大慰,兴起“吾家有子初长成”之感,问道:“你潜心读了这一年书,也算读出来了。今年的秀才试,可有心下场一试?” 贾环见是这个,登时松了一口气,如放下了心头的一块重担,笑道:“听老爷的安排。” 贾政摆摆手,道:“站着做什么,坐罢。我是问你,你若有把握,这就安排着就去,你若觉得不好,那就不去了,哪有听我安排一说?我能替你拿主意,难道我还能替你去考试不成?” 他难得开玩笑,贾环配合地笑了两声,在椅子上坐下,斟酌着道:“不瞒老爷,秀才试,儿子虽拙,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贾政等了一阵,见他并无别话,便道:“既是这样儿,就叫他们预备起来罢。” 贾环低着头,心里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说,又怕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再难寻到这样好的机会。好半晌,方拿定了主意,抬头对贾政道:“老爷容禀,儿子有一事。” 贾政此时的心情不坏,见他说得郑重,便应道:“什么事?” 贾环在心里措了措辞,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方开口道:“如果儿子此次中了秀才,能不能去国子监上学?”说完又低下了头。 贾政再想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只重复了一遍:“国子监?你怎么会想到到国子监去?”又疑道:“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贾环又是半晌不答,默了一会儿,方勉强开口道:“老爷也知道,儿子不似二哥聪明,唯有勤奋一条儿可取,应个秀才试或许不难,再往上就难说。儿子自知愚钝,不想把漫漫一生抛掷在举业的路上,回首半世,一事无成……” 此时贾政已是听明白了,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喝断道:“不用说了!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些糊涂想头!” 贾环仍是低着头,平静的回道:“儿子虽小,却也不是不通人事的娃娃了。日后总有自家支撑门户的时候。人生短短百年,读书读到脑壳坏了,三四十岁仍在应秀才的有的是。儿子不愿这样。求老爷成全了我罢。” 他说出这一席话来,倒叫贾政暗暗心惊。盯了贾环几眼,贾政沉吟着,心里一时间转过了不知多少念头,最后只有一句:“既然你是这么着想,就等回来再说罢。” 贾环仍不松口,他一贯是这个刨根问底的脾气儿:“若我中了,老爷就应了我么?” 贾政没好气地道:“等你中了再说罢。”见贾环还要再问,又改口道:“等你中了就送你去。”见贾环住口不说了,不禁糟心地道:“可别夸了海口又没中才好。” 贾环达成了目的,也不介意他没好声气,口里笑道:“老爷就等着我的喜信儿罢。”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回身从书架下取出一摞卷子,道:“这是你的文章,你亲家的伯父仔细批改过了,拿回去好生看看。” 贾环知是贾政特意寻了李守中批改过的,忙接了过去,满口道谢。贾政就放他去了。 第三十五章 贾环一出来,就有两个小厮凑上来,乖觉地打千儿问好儿:“三爷好,小的们请安了。”贾环笑道:“你们这一向也好。”便命他们一个接过卷子捧着,一个点起灯笼,一径回房去了。 到了房里,小蝶过来接了东西,又抓了一把钱给两个眼巴巴的小厮,道:“这是我们三爷赏给你们买果子吃的。”贾环也回头道:“有劳你们了。”二小厮方欢天喜地的去了。 蕊书过来服侍,并回道:“霁月她妈今儿早上死了。太太知道了开恩做主,叫她回去送她妈一程。”贾环听了,沉默了一阵儿,说:“我知道了。你开了箱子,封五两银子给她,尽快叫个人送了她家去。”蕊书道:“太太已按例赏了烧埋银子下去。”贾环蹙眉道:“我知道。太太赏的是太太的,我送的是我的。你只办去就是了。” 一语未了,听得门外有人扬声道:“正是这个道理,他有主意,你别教坏了他。”小蝶打起帘子,先问了声“三姑娘好”,原来是探春带着个丫鬟来了。贾环忙道:“三姐姐怎么来了?”又打发蕊书去倒茶她吃。 探春道:“你别忙,”盯着蕊书看了一眼,看得她垂了头,又道,“我的话,你可听见了?”蕊书低声道:“婢子记得了。” 贾环见状,有意缓解气氛,推她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倒茶来给姐姐呢,还要我请你不成?”蕊书忙去了,耳中犹听得探春向贾环抱怨道:“我当你是我兄弟,才和你这么说,这些丫头们,你也别太纵着了,真惯的她们养成一副小姐脾气,那不是助着她们,反是害了她们呢!”心里委屈,那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伸手一试,颊边冰凉,方知滚下泪来了。 小蝶凑过来,小声嘲笑道:“姐姐还是好生当差,少弄这些矫情模样儿罢。你又不是林姑娘,就是哭出一缸眼泪来,也惹不来爷心疼。”她霍然扭头,冷冷的看着她。小蝶叫她这么一看,心里登时又发怯了,掩饰地呵呵笑了两声,一扭腰去了。 呆站了半晌,怎么也想不通三姑娘怎么会突然排揎自己,无精打采的沏了茶,就听小丫头小声道:“蕊书姐姐,你要不要洗脸?”方惊觉自己的脸上还带着泪痕,顿时有些羞恼。那小丫头却很有眼色,一句提醒完,并不等她答话,即往水盆里拧了大毛巾来让她擦脸。 她净了脸,不敢再上妆,只理了理头发,即端了茶盘子出去,捧了茶碗递与探春,恭敬地道:“姑娘请用茶。” 探春和贾环姐弟坐在桌旁说话儿呢,侍书就接了过去,顺着眼风儿与她一个眼色。探春嘴里说着话,抽空儿分了半个眼神给她,见她脸上洗去了妆粉,心知是哭过了,只是不施脂粉,显得尤为楚楚可怜,心里更不喜欢起来。 贾环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顾自拿起茶喝了一口,续道:“……没有那么快的,怎么也要收拾预备两日。等日子就是了。” 探春收回注意力,道:“虽然这样,你也该抽个空儿去琏二哥哥那里走一趟,好生拜托他一回。他却不过情面,许就更用心呢?就是没什么好处,兄弟间亲热些也是好的。” 她这一席话虽然不够光辉,细较起来,还有些钻营市侩的味道,但一片私心,却全然是为了贾环好,只是未免有些看不起他之嫌。自己说完了,也有几分紧张,生怕贾环读书把脑壳读得坏了,顽固不化起来。 贾环又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又突然有些被她触动的感觉,见她面上平静,手里却不自觉地抓着衣带,遂含笑应下:“是。” 探春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先吩咐丫头们:“你们下去罢,让我们自自在在的说会儿话儿。” 几个丫头没有二话,都欠身下去了。按蕊书从前一贯的脾气,贾环的话她都敢驳回,这会儿自家主子还没发话,她是不动的,只是将将才受了探春一顿排揎,略迟疑了一下子,见贾环无甚表示,只得也随着下去了。 丫头们打了帘子出去了,探春还不放心,起身推开窗户,又将门敞开,方回来坐下,正色向贾环道:“这些个丫头们虽是下人出身,猫儿狗儿一样的身份,人心却从来都是一理,坏起事来,比猫狗更要坏得多,你可要把住了,别叫这些蹄子们拿了你的主意!” 她说得疾言厉色,贾环心中没有不快,只有些不解。他们姐弟从前虽然不亲近,探春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今夜实在有些反常了。联想到她一反常态的明着敲打自己的丫头,敲打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屋子里丫头们里的第二号人物,生得最好的蕊书,不由有了几分明悟。瞧着探春夹杂着几分怒意几分着急的脸色,他试探着问:“三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没有,哪有什么事。”探春一口否定。态度太过坚决,反而让人觉得不可信。见她是这样的反应,贾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语气里摒除了那一丝不确定,笃定地说:“你知道了,”细一思索,“宝玉和袭人的事儿,是不是?” 虽然问着“是不是”,但他的口气却似已经确定了事实,根本不需要探春回答。 探春也没有回答,她猛的站起身来,因惊讶而圆睁了眼睛,所幸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低声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对——你也知道!” 这样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贾环笑道:“三姐姐,你坐。”说着执起壶另给她倒了一杯茶,娓娓道:“我怎么不能知道了呢?唔,都二三年的事儿了吧。三姐姐,你不用这么吃惊——麝月还是我们霁月的姐姐呢!袭人行事再密,天长日久,总会露出些痕迹来,又怎么瞒得过同一个屋里的人的眼睛?” 探春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这倒也是。只是他两个的胆子也够大的,竟不怕东窗事发?宝玉倒没什么,袭人免不了受些罪。”又说贾环:“你的嘴也是够紧的,若不是今日凑巧儿,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明白呢。” 她说话间,已是恢复如常。贾环笑说:“袭人自然知道好歹,所以把事儿做得密密的,你想想,算上你我在内,家里上下,知道这事儿的有几个?老太太太太竟是全然不知!至于嘴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样的事儿,你叫我和谁说嘴去?况且和我又不相干,纵然说了出去,也不过是坏了一个宝玉,再坏了一个袭人,宝玉有什么得罪我的?袭人有什么得罪我的?他们既然两相情愿,又不是宝玉□□,我也懒待去充道学。” 探春笑道:“你这样明白,那很好。我也放心了。只要你别和宝玉学,别和丫头们鬼混,好多着呢。”又坐了一坐,叙了几句淡话,吃了一杯茶,就要走。 贾环忙道:“姐姐再坐一坐儿。姐姐的话说完了,我还有话要和姐姐说呢。”于是探春复又坐下,狐疑道:“什么话,说罢。” 贾环认真地看着她,鸦黑的头发,白净的脸儿,朱唇柳眉,不是世人公认的“福相”,下巴略尖,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波光一转,就有了不输于宝钗、黛玉的飞扬□□。 这一张脸,五官清晰,堪描堪画,和自己有五分像,和赵姨娘有七分像,和贾政只有三分像,属于他这一世的亲姐姐。 不管过去有过多少龃龉,有过多少分歧,有过次多少恶语相向,到底是他的亲姐姐啊…… 不知是不是在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什么,探春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卸下防备和面具,流露出了在她这里难得一见的温情款款。她又说了一遍:“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和老爷说了,倘若今次取中了,便不再去应举人试,直接去国子监读书。这样不用辛苦科举,只要几年后能通过国子监的考试,就能直接授官了。”贾环先吐露了一个消息。 探春神色微动,似有讶意,当然,任是谁骤然听到,也要惊讶的。贾环的话音一落,她赶忙问道:“老爷答应了?” 贾环笑道:“自然是答应了。”见探春张了张嘴,又道:“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我自问于读书上有些天分,青年得中固不敢望,三十五岁前中个进士想来不难。只是我为什么要浪费这许多的年光?我家是簪缨旧族,我的起点理所当然比别人高。”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一点,沉了一点,续道,“而且我是庶出……老爷在日当然千好万好,可老爷将近暮年,一旦‘有朝一日’,宝玉是什么也不用管的,我又岂能和他一样?到时候少不了几两银子打发了出去,生死由我。” 探春叫他说得心头发冷,眸中怔怔的瞧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第三十六章 见她这样,贾环又是一笑,笑容里少了些黯然的意味,多了一丝温柔的味道,认真的看着她说:“我身为男子,便是一穷二白,可只要还年轻,终有打拼的机会。可你呢?你之才干,其实犹胜于我,只是不能走出家门,独力打拼一番事业。这世上女子本就难以立身,所以才要靠父母兄弟。父母终究会老,会死,到底还是兄弟姊妹一世扶持。我观宝玉的形容,恨不得此生醉死花丛才好,哪里是靠得住的模样。如果我也不成器,却叫你靠哪个去?” 探春听他说得诚挚,心知这是他推心置腹的话儿,不由微微的红了眼圈儿。心里想到,我素日只知他春风得意,又被赵姨娘笼络了去,不能体谅我的难处,时常与他口角生气。又见他先时与四丫头好得很,后来林丫头来了,又与林丫头好了,有这些个堂姐姐、表姐姐围着,想来心里早没了我这个亲姐姐。原来他的心里还是惦记着我,就如我惦记着他一般。故此也动了情,柔声对贾环道:“你有这个心就好了,究竟如今大人们还好,这时候说这个,还是嫌早了些。我心里想着,只要你能好生向学,学有所成,日后也得一个正经的朝廷官儿来做,我就是立时死了,心里也只有高兴的。你平常只管专心于学业,我那里一切都好,很不必惦记我。” 她素日行事何等刚硬,此时却是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吐出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来。贾环听了,只觉姐弟间心意相通,天下竟再无比此更乐之事。遂起身搂了她的肩膀,笑道:“我还想着待日后扬名立万,立下功劳,也给你求一个诰命做做儿呢,你若是死了,却叫谁得去?”探春气得捶他,道:“胡说什么!纵是有诰命,也不是你求,也不是我得!” 说完这一句,探春忽的就卡了壳,姐弟俩面面相对,俱不敢相信刚才那么傻的对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撑不住笑了,才算是打破了这迷一样的气氛。 趁着气氛正好,贾环故作不经意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再过几日就要启程,想来日后恐怕是在家的时候儿少,在外的时候儿多,家里的许多事,只怕也顾不大到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姐姐对姨娘多容谅些。” 探春脸上的笑意淡了,下颌绷了起来:“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容谅?我怎么对不住她了,是打她骂她了,还是哪里礼节不到?环三爷是叫我把她当成太太敬着,再叫她一声儿亲娘,做个贤人孝女,才肯满意不成?” 贾环也不禁有些着恼,强压下去心火,低声下气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她虽然是个不懂事的人,好歹也养了咱们一回,就凭着这个,怎么也须得给她些体面才好。” 探春反唇相讥:“什么体面?体面,那都是要靠自己挣得!她是自己不尊重,怨不得别人看轻了她!她若是能明白自己的身份,像周姨娘一样,但凡行事放尊重些,就凭着她的肚子里养了我和你的功劳,太太也少不得给她一分体面!如今自己动不动乔张作致的,不说太太老太太瞧不上她,就连你我都叫人看轻了!” “你可是说了心里话了,你看不起她,是不是?你看不起她……也是呢,三姑娘这样自尊自重的人儿,怎么会看得起一个姨娘呢!”贾环冷笑道。一时只觉得心灰意冷,又觉得心头似有把小火在烧,烧得浑身都热起来了。方才的姐弟情深都像自己臆想出来的。 探春扬着头,面上冷冷的,唇畔的冷笑和贾环简直一模一样:“我当然看不起她,我为什么要看得起她?她有什么值得我看得起的?是,我是她养的,那我就活该听她的?一辈子都听她的?你既这样尊重她,日后娶了妻,也别忘了给她磕个头,叫她也喝上一杯媳妇茶!” 贾环气得浑身乱抖,叫道:“不可理喻,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气得了不得,与之相反的,探春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收拾了脸上的怒色,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儿,径自摔帘子走了。 月色悠悠,穿墙过户,一片清辉照在院子里的青藤上。蕊书小心翼翼的敛裙进来,见他脸色铁青的坐在桌边,一眼也不分过来,神色有些不安的提醒道:“爷,三姑娘走了。” 他猛然爆发,抬手砸了一个钟子:“走了就走了,还说什么!”转头见蕊书脸色发白,有些吓到的样子,吸了一口气,揉着额头道:“罢了罢了,走就走吧。我不是冲着你,别怕。” 蕊书低低的应了一声儿,脸上的血色逐渐回缓,出去寻了簸萁扫帚来打扫,又道:“爷,饭都凉了,我叫她们拿去热热再送来罢。” 贾环这才想起自己忙忙碌碌的,到现在还没吃饭。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顿时觉得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在每一个细胞里发出狂妄的叫嚣。刚想说不必热了,话已到了嘴边儿,却只是摆了摆手叫她快去。 蕊书快手快脚的收拾了碎瓷,转身出去时又被贾环叫住了。他的脸上犹有怒色,口中却在为探春解释着:“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里。三姑娘不是冲着你,实是事出有因。你担待些。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我替三姑娘向你赔礼。”许是觉得刚吵过架就要替她向人道歉太憋屈,声音都带了鼻音,有些闷闷的,行动上却不怠慢,说着,果真站起来给她作揖。 蕊书忙避过身子,不肯受他的礼,未语先掉下来两颗眼泪,便伸手揩着泪强笑道:“爷说得是哪里的话,难道我还敢怪姑娘不成?姑娘心里有气,冲着我们发,也是应该的。” 贾环又安抚了她几句,又讲了个笑话儿给她听。蕊书放松下来,破涕为笑道:“我好了。这就拿饭来。叫爷饿着为我操心,我也怪过意不去的。”说着扭身袅袅的出去了。 须臾饭至,贾环默默的吃了饭,仍觉心口的一口气梗着下不去,便宽衣上床睡去了。蕊书和衣卧在屏风外的小榻上守夜。迷迷糊糊的睡到半夜,就被一阵轻微的响动给惊醒了。她轻展星眸,抬起螓首,见是贾环披衣站在地下,屋子里一灯未点,只能依稀看清他手里拿着只杯子,忙起来道:“三爷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贾环拢了拢衣襟,回首笑道:“我睡得早了,这会子睡不大着,才起来站一站儿。看你睡得太沉,就没叫你。”蕊书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刚才定是又打呼了。便没好意思作声,只摸索着去寻灯烛,又只找到一只小手指粗细的白蜡,点着了,用一枝烛台托着拿过来。 贾环瞧她身上衣衫单薄,忙道:“快回去躺着罢,别染了风寒,到时候又要嚷头疼了。”蕊书强不过他,遂回去卧着了。贾环却又坐到了她身边儿,把那只小蜡烛摆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只是怔怔的出神儿。 蕊书闭目,暗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三爷这个样子叫我瞧着,倒有些像林姑娘。”贾环一听,先是失笑,继而一想,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抿了抿嘴。蕊书翻身瞧着他,大眼睛里泛着光,声音也放得越发轻柔:“爷在想什么?也和我说说?我虽拙,今儿也充当一回解语花。” 摇曳昏暗的灯光下,贾环抱着膝的的影子长长的。他偏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喃喃的说起了不知是给她还是给自己听的话:“我从前就知道她心高气傲,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心里还是这么想的……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或者是这个世界错了?” 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蕊书费神地听了半天,隐约明白了什么,方笑道:“爷是男儿,不懂女人家的事。三姑娘虽小,她一贯是最精明伶俐的。这里的是非对错姑且不论,姑娘家本就艰难,庶出的女孩儿更是从小就要看人脸色,行事上真真儿是一点儿都错不得的。但凡哪里错了一点儿,不知多少人就上来了。三姑娘这样,也不算出格儿。” 她没有听到这姐弟俩争吵的内容,但凭她对贾环和探春姐弟的了解来推测,能让他们两个吵得这么厉害的,除了赵姨娘根本不做他想。 贾环疲倦地笑了笑,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只说:“睡罢,明日还要早起呢。霁月不在,只有你多受累了。”说毕自己重又上床歇下了,只是翻来覆去睡得不稳,直到三更天方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早早的起来,忙忙的梳头漱洗过了,未及吃饭,先往各位长辈处定省一回,见宝玉几个还未到来,便往贾琏房中来。 第37章 贾琏已是起了,正叫人服侍着穿衣裳。凤姐儿独坐在梳妆镜前,平儿给她梳头。见贾环进来问好,贾琏稀奇地道:“这一大早的跑来,是有什么事儿么?”凤姐儿头也不动,一眼也不往这里看,浑似没有听见似的。倒是平儿手里攥着凤姐儿的头发,冲他弯了弯眼睛。 贾环笑道:“哥哥今日还往珍大哥哥那里去么?”贾琏点头道:“自然是要过去的,三天的席呢。怎么,你昨日乐得还不够,今日还想过去吃酒?你去就是了,大哥哥还赶你不成?” 他当是贾环露怯怕生,定要他带挈着才敢过去呢!贾环忙摇手道:“不是这个,只是想问一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王熙凤扭头骂着丫头们道:“还不搬个凳子来给哥儿坐呢,没眼力的东西,眼里没主子。”她还待骂,贾环出言止住道:“嫂子要教训丫头们,且等我走了再教训也不迟。”他这话一说,贾琏顿觉面上无光,也骂那丫头:“粗手笨脚的,还不下去!”那丫头忍气吞声的出去了。他又转向贾环讪讪笑道:“叫你看了笑话儿了。”贾环笑道:“不妨头,谁屋里没几个口迟心钝的东西,不叫他们做甚正经事也罢了。”贾琏笑得更添勉强,好歹掌住了,理一理衣裳,伸手请道:“咱们兄弟出去说话儿。”贾环自是欣然领命。 才出了一道门,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贾环甚至好像看见了地上四起的灰尘。家中河东狮这样不给面子,贾琏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一马当先的进了正屋,往正中的大靠椅上一坐,脸色方转晴了些:“老三一向是贵人事忙,如今骤然登门,到底是什么事儿?” 贾环露出狡黠的一笑,冲着贾琏眨了眨左眼:“二哥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吧?”说着,又忍不住面露同情之色。 贾琏微窘,强板起脸来喝道:“又胡说,我怎么不好过了?”见贾环闻言,又不以为然似的撇了撇嘴,越发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又说:“有事说事,少挤眉弄眼的,没个体统。”贾环这才不打趣他了,才要说,可话到口边儿,又说不出来了,偏头想了想,笑道:“说着话儿险些忘了正事儿。二哥哥,是这么着,昨儿咱们去那边府里,蓉哥儿他媳妇不是病了好些日子了么?” 贾琏狐疑道:“怎么样儿?她是病了好些日子了,唔,”掐着手指算了算,“逾月了罢。”贾环道:“可不是呢!常来咱们两府上问诊的太医都看过了,一个中用的都没有。”贾琏道:“这说得过了。”贾环道:“可没有冤枉他们,珍大嫂子亲口说的。是请了一位冯世兄荐来的先生瞧了,方确诊了,现正吃着他的药,还说一剂药下去,就略有丝儿起色呢!”贾琏不知不觉间听住了,笑道:“那很好。她向来是个周全人儿,又年轻轻的,听着她好了,我们也高兴。” 贾环道:“谁说不是呢,我一向虽少见这媳妇,也听得上上下下夸她。正是好年纪,就盼着她快好了,和蓉儿和和睦睦的。”贾琏听他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禁不住大笑道:“你还是个小子呢,倒操心人家夫妻的事儿了。”贾环坐得稳稳的,神情不变,笑道:“谁让他是我侄子呢?旁人请我操心,我也懒得费那工夫。”贾琏听了这话,更是笑得打跌。 “二哥哥仔细笑断了肠子。”贾环绷着脸,带着恶意的提醒他。贾琏的笑声堵在嗓子里,咳了两声:“你是想认识那位先生?” 贾琏毕竟是贾琏,当家理事多年,精于世务,心思玲珑,只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来意。贾环原也没想瞒着他,这事儿还要贾琏帮忙呢,干脆地点头承认:“是,请哥哥代为引见。” 贾琏换了个姿势,双肘撑在扶手上,双手交叉,好整以暇的问他:“是谁病了?” “没谁。只是我听见说,这位先生是好云游的,不知能在京里待几天,自来庸医易得,良医难寻,既有了好医,便想请他来给林姐姐瞧瞧。林姐姐四时八节的吃汤剂,平日里还要吃着人参养荣丸,虽说咱们家也吃得起,到底不是养生之法。这‘是药三分毒’,吃药和吃饭似的,身子岂能不坏呢?”贾环徐徐吐露出一段话,说到最后,语气里亦不免流露出几分沉重的无奈。 自从黛玉来了,这么许多年的相处,两个人互相陪伴,互相抚慰,彼此亲密无间,对他来说,她早已经和亲姐姐没有任何分别。好好的一个人,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断药的。这桩事不只是贾母的心病,一样也是他的心病。 他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和她一块儿锻练,劝她多进饮食,搜罗些养生的方子,凡是他能想得到的都做了一遍,只是效用不大。黛玉见他时常为此烦心,还说自家这是先天弱,胎里不足,让他不必做无用功。 她越是这样说,贾环就越是难过。这年头的人寿数都短,便是高官的小姐,皇帝的公主,好医好药的供着,也多有养不大的。黛玉的身子素来弱,青年早夭的可能不小。每每思及此处,就不由悲从中来,难以自制。 贾琏十分惊讶,笑道:“常听说你和林妹妹很好,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林妹妹的病,老太太也极挂心的。既然你有这份心,咱们就去大哥哥那里问问。实对你说罢,这位先生我也不认得。只是既然对林妹妹有益,少不得要去走一趟了。”说完就叫平儿,将事情分说清楚了,使她亲自去回贾母。平儿便领命去了。 一会儿平儿回来了,传贾母的话“既然知道有这个好大夫,何不快去请了来,拿你们老爷的帖子去,备足礼数,别叫先生挑剔。琏儿和环儿知道想着你们姊妹,都很有心”。一时贾政也遣人送了自己的名帖来。兄弟俩忙不迭的接了,就唤人备马往宁府去。 宁府里仍如前一日安排了酒戏,只是天色尚早,还没排演起来。贾珍一干人等都在凝曦轩里坐着,五六个姣童服侍在侧,斟酒喂菜,好不快活。见得小厮领着他们兄弟进来,贾珍也不起身,只炀着眼笑道:“兄弟来了。” 贾环瞧着他那模样,还没喝酒,倒先有了几分醉意,再看看轩里的一干贾家爷们,个顶个的养尊处优,十个里倒有八个是这副模样,心里大不耐烦。便不吭声,只由着贾琏和他说话。 贾琏遂将来意说了,只说想请前日给秦氏看病的那张先生。贾珍倒十分热心,闻言忙命贾蓉带他们去见那先生。 贾蓉正乐着,冷不防他父亲叫他,只得领了命,回房换了出门的衣裳,叫底下人备了马,与琏、环兄弟骑马出了宁府。 那位张先生学名友士,今年上京来给儿子捐官的,因着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先生,有这一段情分,遂住在了他家里。那冯紫英因为和贾珍喝酒,听他说起媳妇身子不爽快,就荐了这位先生来。到了冯家,门房里递了帖子进去,不一会儿,冯紫英亲自迎了出来,听贾蓉说了来意,嗳哟一声儿叫道:“不巧,张先生出去了。”贾蓉忙问哪里去了,冯紫英笑道:“这我哪里知道。先生寻朋友喝酒去了。” 贾环见事不谐,忙给贾蓉使了个眼色,将他拽到一边,千万央求着他再和冯紫英说说。不料冯紫英看见了,问道:“这位可是政老爷家的环兄弟?宝玉是你哥哥不是?” 贾环忙笑道:“原来冯世兄知道我?世兄好,环三有礼了。”说着行了礼。冯紫英也与他还礼,口里笑道:“一向听你哥哥说起你,说你很好,今日一见果然不错。闲了也出来,大家认识认识。”贾环自然应着。冯紫英又道:“既然是这样急,我就叫家人去寻先生。”贾环面色不免有些赧然,只是心中急切,也不肯松口,只向他道谢:“如此,有劳世兄。” 冯紫英很有气度地摆摆手,又笑道:“竟叫客人们在门口干站了这许久,我之过也。若蒙不弃,还请入内奉茶。”于是几人入了府中,一路而至大厅上,大家分宾主坐了。冯紫英便张罗着叫拿好茶来沏上,十分卖弄。 好半天,冯家派出去的几个小子回来了,回道:“小的们奉大爷的令,去寻张先生。幸而寻着了,先生吃得多了,也有归家之意,小的们就雇了车将先生拉回来了。只是先生如今醉过去了,小的们见先生实在行动不得,自作主张,已将他老人家送回房去歇着了。” 冯紫英听了,十分为难,便向贾环道:“贤弟,你看,先生今日实在是不能过府了。不如你先回去禀了令祖母,明日再去府上看诊何如?” 贾环起身道:“也只得这样罢了。还要仰仗冯兄于先生跟前说合。若果真能做成此事,无论有无效用,愚弟都有谢礼。”说着便将贾政的帖子留下。冯紫英并不敢收,仍是退了回来。 叔侄三个告别了冯府,仍旧骑马回去。贾蓉看贾环精神很不好,便提议道:“不如环叔去我们那里看戏?”贾环提振精神,笑道:“我还有事呢。再说,总要回了老太太。她老人家想必也等着了。”贾蓉听他提到贾母,遂不再劝。 回了贾府,贾母果然正等着,听贾琏回了话,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嘴上仍是好生抚慰了一番,方命他们回去。 贾蓉早回家去了,贾琏也要再去宁府吃酒寻乐,贾环却不去,兄弟二人便分开了。 闷闷的回了房,贾环呆坐了一阵,便听窗外有人叫“林姑娘”,探身一看,果是黛玉来了。 第38章 黛玉穿过花架迈步进来,就见贾环以手支颐,双手把两腮的肉挤得变了形,一双大眼睛看过来,眨巴眨巴的。一下笑出了声:“环儿,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贾环拉长声叫道:“姐姐——” 她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有心。只是也不必这样着急。我并无大碍。先生晚过府一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贾环乖乖的任她摸,眼睛眯了一下,口中答她:“先生或许是个好先生,只是事情不顺,未免叫人觉得不吉。” 黛玉听了,低头想了一想,从他书架里抽出一本《南华经》,问他:“环儿,你可知何谓‘齐物我’?” 贾环的脸黑了:“姐姐是想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么?”他没好气地道,“弟弟才疏学浅,只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再没有人比他更直了。黛玉暗想,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和别人都不同,在舅母和外祖母那里何等文雅谦恭,在亲近的人这里又是这样直性子,万一哪天压不住脾气可怎么办哪!可想了想,又觉得他这样就十分可爱。 见黛玉不说话,只是笑,贾环微恼道:“姐姐时常教导我道理,现在人家为你担心,你却这样毫不萦怀,是什么道理?” 黛玉笑道:“好兄弟,你别恼,我知道你一片为我的心,只是寿数有定,人力岂能改之?” 贾环气得笑道:“如果真是这样,世上又岂会有养生之法!全交给老天爷得了。我只以为人的身躯和这案上的器物没什么不同,都需要人珍重保养,方有长久之道。不然那些嗜酒贪杯的怎么就比别人活得短呢?” “你这样说话,叫人怎么好答,”黛玉一行说,一行想了想,说:“焉知这贪杯的,不是生来就命中注定的呢?不然怎么有人见酒就爱,有人滴酒不沾呢?” 这下贾环哑口无言,见辩不过她,干脆就耍赖道:“女子无才辩是德。” 黛玉毫不客气,一口否定:“胡说八道!这都是你们男人无能,才编出这瞎话来!不然怎么又说‘男子有德便是才’呢?” 话音甫落,门外有人拍手道:“好!妹妹讲得真好。”两人回头一看,却是宝玉站在门槛儿外,已不知听了多久了。 “自来男子污浊,不如女儿清爽,更可恨那一干臭男人,侮辱清白,糟践灵秀,还要将好好的女儿把来役使奴隶,实在可恨。妹妹此言,真是掀了他们的道德面具了。”宝玉笑道。 这番高论要是传出去,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只是他一贯是这个性情,这个说话,环黛两个都不以为意,权当作没有听见一般。贾环还乜了他一眼:“宝玉哥哥,子曰‘非礼勿听’,你背后听人言语,似非君子之道哪。” 宝玉自己进来,笑道:“子说得多了。我来了这好半天,你们两个四只眼睛都没看见我,还要怪我不守君子之礼?你和林妹妹辩了一通还不够,还要和我也辩一通不成?”说着只叫道:“你们霁月呢?怎么不叫她倒茶来?” “她家里有事,请了假家去了。”贾环解释了一句,向外面喊道:“蕊书!”蕊书正和小丫头们在院子里扑蜻蜓顽呢,闻声不知有什么事,忙跑进来,问道:“爷叫我?”贾环便命她道:“还不倒茶来呢。”她便走去倒了茶来。宝玉叫道:“给我。”抢了一杯吃了。 黛玉皱眉道:“抢什么,还能少了你一碗茶吃?”不等宝玉答话,贾环就道:“定是和那些朋友们一处混久了染上的毛病儿。” 宝玉道:“东西还是要人抢着才好呢。”贾环黛玉都点头笑道:“此言不虚。”宝玉越发得意。 三人正说着话儿,门外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子来回说:“老爷叫环哥儿。”听见贾政的名字,宝玉瞬间一悸。贾环已是应着去了。 才出了仪门,就窜出来一个小厮,上来赔笑道:“三爷好。我是薛大爷的小厮,才刚那位姐姐是我拜托了去的。三爷要怪就怪我。” 贾环登时沉了脸,回想方才的那丫头,果是没见过的,便道:“我和你主人素无来往,诓了我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你小子消遣我罢?” 那小厮又把腰压低了三分,从怀里取出一个字帖儿,道:“天大冤枉!小的哪敢呢?实是我家主子不知何事寻贾爷,因知道虽说是亲戚,却没什么来往,贾爷又是读书的相公,事剧繁忙,怕贾爷不来,才催逼着小人出此下策。现有我们爷的请帖在这儿。小的不敢撒谎。” 贾环更是狐疑起来,迟疑着接过那帖儿,打开看时,目光在那纸面上一扫,先时还有些漫不经心,忽而心神剧震,盯着那纸上恍如隔世的简体字,满心的不可思议。 他使劲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阳光淌在手中镀金的帖儿上,眼前仍是笔迹分明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简体字:红楼梦,薛蟠。 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脚下发虚,如坠云里雾中,不知身在何方。 那小厮紧张的站在一边等,见他看了帖子后就懵了,整个人痴痴的,不禁有些着急,又不敢出声催促,只能强忍住焦急等着。 好半晌,贾环猛然回过神来,神情一下子变了,喝道:“前头带路,见你主子去。”又回头招了个小子过来,吩咐他等在这里,叫个里头的人去自己屋里传话。这才随着那小厮走了。 贾环大步出了门,到后街上,问道:“你主子在哪里?”那小厮有些懵,心里嘀咕道,大爷怎么写的帖儿?怎么连地方儿也不交代清楚?嘴上忙道:“大爷在春风楼等候。” “春风楼在哪儿?”他又喝问道。 小厮忙道:“不远不远,待小的去街头雇辆车儿来,一会子就到了。” 贾环仍是虎着脸,催促道:“不必了,既然不远,我们就走着去。你带路。”说着就揪了这小厮的衣领,令他前面带路。 这小厮口里连连应是,待贾环松了手,便忙不迭的向前跑开了几步,一边被他不断紧紧催着,一边想,这贾家的三爷好大气势,一沉下脸来,叫人看着就心慌。 两人转出宁荣街,一路上过了三条大街,方到了这小厮口中所言的春风楼。那小厮累得气喘吁吁,贾环的额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只是还能维持着与身份相应的风度。 他抬头看时,只见那楼头上挂着一个黄杨柏木的匾,上书:沉醉春风。遂迈步进去。 那酒楼里做佣的见是一个穿着绸衣的小少年进来,生得一副好干净齐整的模样儿,身上的衣衫鞋袜俱各打点得十分妥当,便知是个家里有些钱的小少爷来长见识了,便迎上来笑道:“小公子……”一语未了,已叫那小厮过来推开:“我们有约了,不用你。”说着引了贾环上楼。 到了一个包厢前,这小厮上前叩了叩门,待里面传出声音,问是“什么事”,方答道:“贾爷来了。”门应声开了,露出一个像竹竿一样干瘦的小厮。他看了贾环一眼,垂头道:“请贾爷进来罢,我们爷已等着了。” 贾环昂然而入,就见曾有过几面之缘的薛蟠背着光坐在窗下,抬眼向他望过来。 他一向认为这薛蟠是个逗比,此时心境有变,竟从他身上看出了深沉和神秘感。 他站在原地,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不言也不动,一样直直的对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薛蟠先移开视线,挥手吩咐道:“都下去吧。”两小厮并伺候在屋里的人一起沉默着行了个礼,一言不发的退下了。 屋子里没有了别人,仿佛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停住不动了。薛蟠突然语气慎重地问道:“你知道《红楼梦》吗?” 贾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说道:“知道。” 薛蟠追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国古典白话小说的巅峰之作,清代康雍年间曹霑所作,以宝黛的爱情悲剧为主线,讲述了一个封建家族的衰败,深刻揭示了封建制度的腐朽没落,反应出强烈的反封建精神……”贾环机械地背诵了几句,反问道:“你呢?” 薛蟠的表情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下来,他徐徐的吐出一口气,甚至笑道:“老乡啊,请你之前,我可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挣扎。就怕你不是穿越的,结果不只认不了亲,还白白暴露了我自己。你说你要是重生的,或者是异世界穿来的,万一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物,东方不败什么的,那不就坏菜了。” “东方不败?什么东方不败?”贾环有些适应不了他突然而来的热情,却仍是敏锐的抓住了一个耳熟的名字。 薛蟠比划着:“不是,那个绿□□站上经常有这样的文,武侠人物穿越到红楼里的。” 第39章 贾环先前还有些脚不着地的恍惚,这时候却一下子清醒过来,啼笑皆非,说:“你不用跟我说这个,我没看过红楼梦。” 他的话一出口,薛蟠顿时哑然。卡壳了一会儿,缓过来就追问他:“那是你什么时候知道这里是……嗯,是红楼梦世界的?”他皱着眉,想出了个不太恰当的说法儿。 “我说,咱们能不这么站着么?你说请我来吃酒,结果却是两个人这样关着门干站着,叫别人看了奇不奇怪?”贾环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自己走到桌边,舒舒服服的坐下,不太习惯的摆出前世的架势,一伸手:“坐。” “你不说我都忘了。”薛蟠一拍头,跑出去打开门,提声喊着小厮们去叫菜。他两个小厮被他折腾得怕了,不愿多事,都远远的守在了楼梯口,听见他吩咐,连忙答应着下楼去了。 “哥们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倒霉,是薛蟠打死了冯渊之后才来的。幸好薛家还有些底子,不然早被斩了,那可就是笑话了。对了,我原名叫薛攀,攀登的攀,京城人,穿越前是公历2016年。”薛蟠说着,在贾环对面坐下,好奇的看着他熟练的沏茶手法。 贾环笑了笑,推给他一杯:“2016年?马龙和张继科谁是里约奥运的冠军?” 薛蟠一愣,然后笑了,这回的笑容里多了不少真心实意。他接过杯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耸了耸肩:“马龙。” “怎么会是马龙。”贾环嘀咕了一句,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真是马龙?” 这下轮到薛蟠撇了撇嘴,反问他:“怎么不能是马龙了?马龙的功底多扎实,发挥多稳定啊。哎,咱能不说这个吗?你穿越了就惦记国乒哪个队员能拿奥运冠军啊?咱能不能关心关心切实关系到咱们自身的生存问题啊?” 贾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的说:“我都来了快十年了,还有什么迫切的生存问题需要关心?自从来了个林表姐小名叫黛玉,又联想到我姓贾,家里有个哥哥小名叫宝玉,我就以为我要么是疯了,哪天醒来就发现自己住进了精神病院,我爸妈和我弟提着水果来看我,要么就是活在一本书里呢。” 薛蟠笑了起来,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眼睛还眯着:“哥们儿,苦了你了,一个人的滋味儿不好受啊。”他说着,也不禁心有戚戚焉。 贾环面不改色:“习惯了就好了。”正要说点儿什么,就听见外头薛蟠的小厮叩门,禀报说:“大爷,酒菜得了。” 薛蟠叫了声“进来”,小厮们就推开门,领着一行端盘子上菜的人进来了。 一时流水样送上一席酒菜来,酒是上好的惠泉酒,菜是这家酒楼的招牌好菜,荤的素的,河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凡世上所有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薛蟠又摆了摆手,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吃饭,要走时一总算账。” 把人都赶出去了,包厢里一下子又清静下来。薛蟠挑了口菜吃,包在嘴里含含糊糊的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 贾环拿起白瓷酒杯来把玩,笑笑说:“也没什么,只是向你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以前叫王婧,2014年因意外,穿越。” “王静?哪个‘jing’?尊敬的敬?名字有点儿俗啊,我好几个同学叫王静的。”薛蟠一边问,一边伸手拿起茶杯喝水。 贾环眨了眨眼:“女字旁的婧。” 这下薛蟠惊了,手一抖,水一下灌进了气管,呛得他连连咳嗽:“你!你是女的?!” “我不能是女的啊?”贾环凉凉的反问他,脸上神色阴郁了起来,还是在他惊悚的目光里解释,“上辈子是,这辈子不是了。” 薛蟠捶了捶胸口,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吓死我了,还以为遇上男扮女装的玛丽苏了。要是你是女的,又和我这么孤男寡女的见面,我还不得被礼教逼着娶你啊。” “礼教不会逼着你娶,只会逼着那个女的嫁给你,操作的好了,为妾也不是没有可能,”贾环说,“这毕竟是个男权社会。” 薛蟠说:“扯远了啊,别说女权的事儿,这个话题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女人就该贤惠些,老那么争强好胜的干什么,都像宝钗才可爱。” “你这是直男癌,得治。”贾环随口反击了他一句,也不想和他在这方面争执,又说:“你找我就是为了认老乡?” “吃菜,吃菜。”薛蟠热情地招呼了一句,叹着气说:“基本上是吧。按说虽然咱们以前都是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可是过去从来都不认识,人心隔肚皮,我不应该找你,可是一个人太难了。独处的时候简直要发疯。所以我也顾不得了,哪怕你是个坏得流脓的坏蛋呢,那也是个能理解我的坏蛋。”他说完,闷着头连喝了两杯酒,终于是流露出一股子沉痛来,“我爸我妈不知道我穿越了,肯定当我死了。”他笑了一声儿,笑声中充满了自嘲的意味:“你说得一点儿没错,穿越到红楼梦,这听起来真他妈的像是精神病人的幻想。”又问贾环:“就算是幻想里的发生的事,也不可能两个人幻想得一样吧?” 贾环半真半假的说:“不知道,也许有呢?” 两人一起笑起来。笑声里只有寂寥,没有欢快。真是失意人对失意人。 贾环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个,穿越的?不是我说,我一直很谨慎,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怀疑我有异常。” 他是真的对这个有好奇。要知道,他刚从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变回婴儿时,正是戒心最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所有示好行为都会被他反复琢磨,并忍不住脑洞大开的阴谋论之。他乳母是个极品,好吃懒做,倚老卖老,贾家大小主子的乳母中,大约只有迎春的乳娘能和她比。那时候他不会说话,王夫人不管,赵姨娘隔得远,空有劲使不上,屋子里只有他乳母最大,整日里作威作福,管东管西,指使得小丫头们团团转。为了讨上头的一句好儿,对贾环管教得十分严苛。贾环那时候两眼一抹黑,可叫她坑惨了。可后来这个谨慎的习惯也很好的保留了下来。 薛蟠一哂:“这还用特意怀疑吗?贾环是个什么人,红楼梦里早有定论。他可不是什么少年神童。”他坏笑了一下,问他:“你想不想知道原著里的贾环是什么样儿?” 贾环听见他说“贾环是个什么人”,心里十分别扭,又听他这么问,明知他不怀好意,后面跟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却还是说:“想。” 薛蟠坏笑了一会儿,才说:“我记得的也不多。你也知道,红楼梦,它是一部世情小说,出场人物本来就多,‘贾环’就是个边缘人物,出场次数少,还每次都是作为反面教材出场的,给人的印象很坏,不学无术,心肠狠毒,嫉恨宝玉什么的。不过网上也有人给他说好话,说是贾家给他的关爱太少了,对他太不重视,才导致他黑化了什么什么的。” “这个理由你信?”贾环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慢悠悠的反问。 薛蟠笑了下,说:“我不信。不过,”他八卦的凑了过来,贼兮兮的问,“我姨娘有没有虐待过你?或者鄙视你,饿你饭什么的。” “没有,”贾环摇头说,“贾家好歹也是个传承百年的大族,一向自诩说诗书旧族,书香的门第儿,当家的太太怎么会这么不晓事?况且,你姨娘的为人还是不错的。” 薛蟠听他说得冷淡,心知必定有些内情,只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若强要追问,得出答案来未免尴尬,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只说:“你倒是好,是贾家内部人员,随便随便就能见着十二钗,不像我,就只能见到宝钗。” “什么是‘十二钗’?”贾环奇怪的问他。 薛蟠这才想起他没看过红楼梦,忙给他解释说:“是书里的一套书册,分为正册、副册和又副册,记录了红楼梦里女孩子们的命运,每册是十二个人,所以称‘十二钗’。” 贾环“哦”了一声,又问:“是书里列的吗?记了的都有谁?林姐姐?薛大姐姐?凤姐儿?还是我家的三个姊妹?” 全中。薛蟠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垂头丧气的说:“你说得全都榜上有名,俱为薄命司中薄命人。其他几个有史湘云,有凤姐儿的女儿,有贾家的大小姐贾元春,李纨,秦可卿,还有一个尼姑叫妙玉,以后你就会见到了。” 贾环注意到的点却很偏:“秦可卿,是宁国府的冢妇?原来她的小名儿叫可卿?” 薛蟠点了点头,说:“就是她,小时候儿叫可儿的。红楼梦里有给她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注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是在宁。” 第40章 贾环重复了一遍:“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造衅开端实在宁,”疑问道:“这不像什么好话啊。你说的判词,是现在戏本子上那样用来臧否人物的判词么?” 薛蟠应着:“是啊。你没看过不知道,有红学家推测出秦可卿是前太子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儿呢。贾家收留了秦可卿,但贾元春利欲熏心,通过告密换取到了宫中的妃嫔高位。” “什么太子的私生女?秦氏?还有妃嫔?元春?等等,这些都有什么关系?”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贾环顶着一头雾水,都被完全弄糊涂了,只好鹦鹉学舌似的重复。 “啊,再过一段时间,秦可卿就会死,贾元春会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你们家就要大出血了。”薛蟠不怀好意的窃笑。 贾环仍然是搞不清他所说的这些事情之间的内在联系,但是他了解元春,也了解贾家,这就够了。于是他说:“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如果元姐姐果真得幸,或许会是我们家的幸事,却绝对不是她的幸事。至于蓉儿的媳妇,”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笑容里有明晃晃的不屑意味。 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倒引起了薛蟠的莫名不快:“喂,你就这么信任你那‘元春姐姐’?你们好有十年没见了吧?人都是会变的。” 贾环好笑道:“别胡说,哪有十年?我信任她什么?她虽然和我一个父亲,又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却是老太太屋里头养大的,一向看不起庶出,只和死了的贾珠还有宝玉这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好。我是什么,犯不着为她说话儿。” 他这么流利的说“我是什么”,态度平和,显然已经不放在心里,薛蟠却难免会升起一点儿伤感。这个时代,到底不是他们的时代。不管贾环从前是男是女,不管他们之间的价值观念差异有多大,现在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了。他打起精神问道:“那在你的眼里,贾家的几位小姐都是什么模样儿?” “没什么吧,都是很普通的女孩子。”贾环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多说,见他不依不饶,只好想了想,说:“元姐姐性情端正,颇似我们老爷的为人,行事端方有度有规矩,虽一向看不大上我们,倒是从没有为难的。当年选入宫中作了女史,便是用的贤孝才德的名目。规矩上一点儿挑不出来的。二姐姐为人温柔沉默,不擅词锋,但很照顾弟妹,性情不差。三姐姐聪明敏捷,在姊妹中是第一。四姐姐还小,一向只随着两位大些的姐姐行动,也没出过大纰漏。” 薛蟠还听得有些意犹未尽,见他说完了,顿觉冷冰冰的,催着他多说些,他却再不肯说了。 贾环望了望窗子外,仍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行人,熟悉的热闹,但是在现在的他的眼里,却和今天之前的都不同了。 他好像透过这条街道看到了埋藏在他心里的那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世界,那个几百年后的说不上好与不好的他的时代。他的时代,自从他来到这里,就紧紧的埋藏在心的最深处的珍贵的东西,若不是此刻回想起来,他都要忘了。 薛蟠看见了他眼睛里绝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清晰的疼痛与追忆,一时也静默下来了。他来的当然比他晚,但也已经有了几年。何况,和自小生长起来的贾环比,他更要辛苦得多。因为他没有缓冲期,一睁开眼睛,他就是薛蟠,就要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去。 薛夫人当然只是个平庸的妇人,一生被束缚在后院,虽然锦衣玉食,却没有多少见识,但她不是傻子,宝钗更是个聪明姑娘。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这个社会允许女孩子出去打拼创业就好了。如果接手家业的是宝钗,一定不会像他这样焦头烂额吧,她一定会有办法处理一切。她就是这样厉害的一个姑娘。 两个人都静默下来了。 在这样的时刻,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有一个人在。我知你是谁,我不知你是谁,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是茫茫宇宙中的两粒尘埃。我们本毫无联系,但是宇宙为我们建立了这一种联系。我们不需要靠近,但从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关系又将牢不可破。 贾环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无稽的东西。他原来是个理工科的学生,没有多少文青的情怀,人生啊宇宙啊漫想啊这些虚幻的哲学的东西对他来说,吸引力远远不及函数曲线和电子碰撞来得妙趣横生。但他不可能凭借那些东西出人头地,获得独立的资格。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儒学科举,讲究的是诗词歌赋,为生存所迫,他不得不丢开了自己心爱的理科,转而对过去无爱的文科深入钻研。当然,他现在想到的东西也一样与他平日里读的书无关,只是文人习气发作罢了。 薛蟠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倒了两杯酒,对贾环说:“来吧,喝两杯,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脸上却发着光,用热切掩饰突然而至的悲哀:“敬我们,敬穿越,敬无常的命运让我们最终在这里相遇。” 贾环笑了笑,也举起杯子和他相碰:“敬穿越,敬我们。嗯,也敬命运没有让我们变成这个时代的底层劳动人民吧。” 薛蟠仰着脖子一口把酒灌下去,哈哈大笑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让我想想,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这世上又会多几个像是‘囊虫映雪’啊、‘凿壁偷光’啊之类的故事了。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喝酒,而是和不知多少人赔笑。冬天不知有没有一件破了洞的棉袄,夏天没有冰,只有蚊子和农活,那什么的时候用树叶,没有树叶就用麻绳……”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猥琐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里就闪烁起了泪花。他伸手去擦眼睛,说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动情,贾环检查了一下墙壁,发现隔音效果很好,声音传不出去,也就淡定地坐下来,捡了筷子吃起了菜。 等他吃饱了,薛蟠的哭声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势。他有些烦恼,也有些佩服,只好说:“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做个富人不一定就比做穷人高兴多少啊。” 他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因为薛蟠马上就抬起头来,通红着一双眼睛,哑着嗓子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给我灌毒鸡汤了行不行?” 贾环没办法,只好也使出他之前用的那一招来,伸手压了壶倒酒,劝他说:“行了,大老爷们的,别哭天抹泪的了,要是哭能解决问题,我能陪你把长城也哭倒了!有什么事儿喝一顿,比净知道哭好点儿,心里也能好受点儿。” 薛蟠又是一气喝了,连喝空了三壶,才打了一个酒嗝儿,情绪平定了些,趴在桌子上,看着贾环,问他:“你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虽然我不了解,但是想想也能知道,贾家这样人多的地方、绝对、不如薛家、适合、人类、生存。”他又打了个酒嗝儿,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贾环偏头躲开了他说话时喷出的酒气,起来叫人煮醒酒汤送来,才回答他:“还能怎么过来呢?不过是熬罢了。熬着长大,熬着到能自立门户的那一天。庶出的少爷,不过是空有个少爷的名儿罢了。我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我们老爷还算靠谱,不像贾家别的一干大老爷们那么行事颠三倒四净不干人事儿。” 薛蟠张大了眼睛,疑惑的问:“哎?是这样的吗?我看的很多文里,都说贾政是个无能又爱面子的伪君子,不分尊卑,霸占荣禧堂,仗着贾母的偏心压在兄长头上。” 贾环翻了个白眼:“那是不是还说我大伯父其实是个圣人,出于对母亲的敬爱一直不断忍让退避,甚至是故意隐藏才华,就为了让偏心眼的母亲满意?这不是很老的梗了吗?” 薛蟠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本来应该是他的台词,但被贾环这么讽刺性的说出来,意思立刻就变了味儿。他抓住一点试图反击:“那为什么是身为嫡次子的老二住在正房,袭爵的老大反而要窝在偏院里?这正常吗?难道姨父现在不是住在哥哥家里住吗?” 贾环瞟了他一眼,平静的说:“我要纠正一点,我们家和大伯父还没有分家,而且,只要老太太还在,就不可能分家。那不是大伯父愿不愿意或者我们老爷愿不愿意的问题,他们是嫡亲的兄弟,母亲尚在而分家,这不体面。另外,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们老爷住了荣禧堂,长辈们的事不是我们能知道的。我只知道一点,就算是大伯母,也没有对这桩事多说过什么。你……应该知道大伯母是什么样儿的人吧?” 邢夫人是什么样儿的人?对于薛蟠来说,这还真是个好问题。这个邢夫人可不是穿越的那些拥有灵泉空间名器修真功法的邢夫人,也不会□□贾赦收拾王夫人打脸贾母,只会安排亲信搜刮银子,对贾赦千依百顺,对王夫人也要维持妯娌间的和睦,在贾母面前更是说一句话都要看看眼色,她的威风,就是在继子贾琏和儿媳妇儿王熙凤面前,也不敢太随意使。 薛蟠是真的读过原著的,红楼梦里的邢夫人是什么样儿,他不是不知道。他垂头装死,贾环却不肯放过他,又讥刺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大老爷,怎么不多去亲近亲近?想必他认识了你这么个大财主,一定会引为至交的。” 薛蟠仍是垂着头一动不动,只有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黑历史求不扒啊!这人怎么这么敏锐,再说下去,他内裤都要被扒了啊。 贾环却又歪了歪嘴巴,说:“不会叫我说中了吧?”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绝对是薛蟠的黑历史没跑了。如果他想接荣宁二府的势,跟贾政说一声儿,绝对比和贾赦说要靠谱。薛家是有名的“珍珠如土金如铁”,在贾赦看来,还不知有多少银子呢。依着他的性子,薛蟠凑上去奉承,哪有不狠宰一笔的道理。反正彼此间既是世交又是亲戚,花他两个钱,料想薛蟠也不能太计较。 适时的敲门声拯救了薛蟠。薛家的小厮端了醒酒汤儿进来,伺候薛蟠饮了,又出去。薛蟠捂着嘴,跑去屏风后大吐一通,不知怎么弄的,出来后竟没什么味儿。贾环猜后头应该是备下了香料。这么贵的酒楼,服务是应该周到些。 薛蟠收拾了一番,叫人来撤走残席,重新上了各色果品,泡上香茗,两人对坐饮茶。薛蟠含了一口漱了漱,吐在痰盂里,感叹说:“好茶是好茶,比起家里喝的还是差了不少。你喜欢喝茶吗?”贾环垂眸吹着茶水,答道:“从前喜欢家乡的那个味儿,只有那个喝了身心熨帖,能体会到饮茶之乐。别的就算了,漱口解渴还行,喝多了身体就不舒服了。现在没有那一味了,可惜家里都是备的香茶,想喝一口温水都要特意去倒,太麻烦,所以渐渐的就改了。” 薛蟠喟叹了一声儿:“不是自己家,就是不得自由。你一个贾府正经的少爷,连喝温水还是茶水的事情都不能做主,可见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当初林妹妹进贾府的时候也是,还是亲外祖家呢,连自己饭后不吃茶的事儿都藏在心里不说,也是可怜极了。” 贾环用手指拨弄着碗盖,缓缓地问他:“你能不能讲讲,我们家后来怎么样了?我单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却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你也知道,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已知的悲惨结局,而是对未来的一无所知。” 第41章 薛蟠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饶有兴味的问道:“你之前就知道贾家要败吗?为什么啊?”他对贾家有严重的偏见,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贾家和后来“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贾家可是两个样儿。纵然不如先祖在时的权势赫赫,那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是做生意的,对这些势力纠葛最敏感了。 贾环向后倚在椅子上,冷笑道:“这还不好看的?什么时候都一样,要紧的不是有多少钱多少权,是有多少能用的人!我们家何尝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呢。能倚望的,不是死了,就是半疯,剩下一个宝玉还或可望成,偏偏又被老太太太太溺爱成这个样子。一旦出现人才断层,就是东晋那样的时代,王谢那样的门第,都免不了没落的命运,何况我们家呢!” 他双手环胸,嘴角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泄露出一点内心的烦躁焦虑。放在刚来的时候,薛蟠还未必能理解他话里的深层涵义,可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时候了。现在他多少懂了一些这个时代的规则,明言的与暗中的。他还不是明知薛蝌未必可靠,却还要写信给他联络感情? 他想了想,又出去叫人拿了纸笔进来。这是都中享誉盛名的酒楼,时有文人雅士出入,当然备有上好的文房四宝。他一声吩咐下去,不过一时就有伙计殷勤地送了进来。薛蟠命小厮们打赏了他一把钱,拒了小厮们磨墨的要求,关了包厢门,自己磨了墨,在那纸上写起来。 他的字平平,结构松散,比例也不太对,但写得很快,蘸饱了墨的笔尖在纸上刷刷的一划而过,不一会儿就写了一大篇。贾环顺手给他磨着墨,心里琢磨着,看这字迹,明显是新手自学出来的,那薛蟠据说自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物,若只是为了扮演他,大可不必这样做。看来这一位是个上进的。上进才好,上进的人才有可交的地方,若是只知道仗着薛家的财势混吃等死,那可就真是自取灭亡了。 过了好一会儿,薛蟠才放下笔,拿起一张纸来给他:“书里有一节是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屋子里睡午觉,梦游太虚幻境。哦,你不知道太虚幻境吧?太虚幻境就是宝玉和黛玉前世生活过的地方,那时候贾宝玉是神瑛侍者,林妹妹是绛珠仙子,有个叫警幻仙子的是那里的主人。宝玉梦游太虚境时,演了套曲子叫《红楼梦》,后来又在薄命司看了记录金陵十二钗一生命运的簿册。这就是曲子词和判词。我想用不着我说,你应该也能知道谁是谁吧。” 贾环屏息接过,往纸上一看,略过辞藻华美的曲子词,直接看那十二首判词,只见起头就是两句“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待看到“玉带林中挂”时,也不由心里一跳,再往下看,也有明白的,也有不得明白的,于是便又往上翻那曲子词,两相印证,果然明白大半,一时只管怔怔的,血都有些凉了。 突然,他又急切的抬起头,张口想要问些什么,薛蟠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又把另一张纸也推给他,用下巴点了点,说:“喏,这就是红楼的剧情。不过也别报太大希望,一本书,再怎么详尽,终究只能写出一面,况且还没写完,这只是前八十回的剧情,后面四十回是高鹗的续稿,没什么参考价值,我就不写了。” 贾环道了声谢,也从头扫了一遍,见其上果然多是些风花雪月之事,遂将两张纸折起来密密收了,又诚心道了声谢。 两人又打发人重整杯盘,薛蟠又问他日后的打算,贾环便向他说了,薛蟠也说了自己的愿望。两个一行说一行吃酒,直吃到日暮西山,吃得醉醺醺的,方散了。薛蟠站在台矶子上,还要张罗着叫小厮去送贾环。贾环更不推辞。这时候乱着呢,他虽然有成人的大脑,却没有成人的身体。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可是那些黑心的拐子最喜欢下手的对象。 那被指派过来的小厮恰是先前用计赚了贾环出来的那一个。许是怕贾环想起来报复,殷勤地跑去叫了辆马车,把贾环搀上去,又喝着车夫走慢着些儿,别颠簸了。 贾环靠在车壁上,难受的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的清醒过来。他对薛蟠真的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亲热吗?当然不是。薛蟠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直爽吗?未必。他虽行事不拘一格,却不是个鲁莽的人。从那年去探宝钗时他惹出的那桩事来看,他或许张扬,却绝不是不知变通。啧,既然他和所谓原著里的“贾环”有那么大的不同,想必他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正常的情况了。可他就是忍了那么久,根本没透出一点儿口风来。从今天他那些小厮的表现来看,他想必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时代人上人的生活,打定主意要做个对下人严苛些的大家公子了…… 既然这样,那他来找自己挑明身份的意图就大有深意了。贾环昏昏的想着,不管狐狸怎么狡猾,只要想吃肉,总是要露出尖牙来。有鉴于此,他实在不必过早的忧心忡忡。如往常无数次一样,他自己拿定了主意。 尽管车夫尽量将车子赶得平缓,□□府离此本就不远,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后门。贾环还要取出些钱来打赏那小厮,那小厮早结了帐,一溜烟的跑了,头都不敢回。 角门处有几个小子在顽,赌瓜子儿,见贾环一身酒气的回来,都哄的一拥而上,扶了他送进二门。贾环谢了他们,不敢就这样去见父母,便慢慢往自己房里来。可喜没遇着什么人。 远远的就见黛玉站在他房门口,蕊书探身和她说话。说不几句,黛玉折身要走。他忙喊了一句:“姐姐留步。”一面忙过去了。 黛玉掩鼻道:“哪里弄了这一身的酒气?还不去换了呢?”贾环闻了闻身上,果然酒气甚重,便笑道:“是了,你受不了这个味儿,且离我远些儿罢。请姐姐前头坐,蕊书去熏些百合香,我去里头换衣裳。” 一时洗漱后换了家常衣裳出来,与黛玉坐着说话儿:“姐姐找我什么事?便是有什么要紧的话儿,打发个人来叫我过去就是了,何苦又自己顶着大寒风巴巴儿的走来。” 黛玉且不答话,只端详他的脸色,道:“奇哉怪也,不过是出去了一趟,精神怎么好了这许多?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贾环笑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经年重负一朝稍释,确是值得人高兴几天的。不过也就只是这几天而已,次数一多起来,也就不那么管用了。 黛玉见他不答,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得很的荷包,递与他道:“听说舅舅已定了主意,叫你下场去。这一去又少不得几个月,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别的姊妹或诗或画,也由得她们去。” 贾环把那做工精致的荷包拿在手里看,只见是靛青的底子,上绣着文采鸳鸯,配色多而不乱,整体呈现出一种素雅的感觉,圆形将一切都圈起来,显得井然有序。黛玉又说道:“在外求学不比家里,既是正经读书了,总不好再一团孩子气。我想着,你房里的丫头虽多,未必能想到这个,因此给你做了。你不嫌我多事才好。” 贾环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我哪里能嫌弃姐姐呢!我正想着交代她们,准备些沉着的颜色,好预备着交亲访友的。” 这时黛玉的丫头紫鹃走过来说:“别总是顾着和哥儿说话。老太太那里摆饭了,叫人来叫姑娘呢。”黛玉遂告辞去了。 次日上午,又有那张友士如约登门,为黛玉看诊。一屋子的丫头婆子们忙忙的搬屏风,设纱帐,教黛玉在屏风后坐了,只等那先生来了,便伸出手腕来叫诊。 这先生却不同,只说:“常言只道医家看诊,有‘望闻问切’之说。到底如何,还要看过小姐。”贾母遂命人撤了桌子和帐子。 这先生方坐下来,细细的往黛玉脸上瞧了一瞧,又看了看舌苔,才将两根手指搭在腕上细细诊了一回,少顷,又换另一只手。闭眼许久,睁开眼睛笑道:“恭喜老太君了,令外孙女儿无灾无病,好得很。只要少食些人参肉桂一流的大补之物,多以食补便可。” 贾母又喜又疑,道:“先生还是再斟酌斟酌,我这外孙女儿自幼体弱,常要生病,还是立个方儿为好。” 先生遂道:“也好,我便开一个食补的方儿,叫姑娘常吃着就是了。”说毕果然写下一个方儿来。贾母接来瞧了,便命琥珀收起来。 贾环见先生走了,忙拔腿追出来,口里叫着:“先生尊驾暂留。” 第42章 那张先生闻言转过身来,笑着拱手道:“不知您有何见教?” 他这样谦恭,倒是把贾环吓了一跳,忙跳开几步还礼道:“小子鲁莽了。只是,我那姊姊自来体弱,未吃饮食便先吃药,果真不要紧么?我祖母年纪已大,想来听不得坏消息,我却想知道实情,恳请先生据实以告,小子感激不尽。” 那先生为难道:“这……” 贾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又是一揖:“先生尽管放心。医者父母,我断断不会因为先生说出实情就迁怒先生的。都中名医,何尝没有来看过,不过是开些太平方儿,人参肉桂的吃了几斤下去,还是一年年的不好。我度量着,再这么下去,她未必活得过二十岁呢!每次看她病得那样儿,不只她自己难受,长辈们心疼,就是我们见了,心里也难过。”说着泪都要下来了。 “您万万别这样,”张先生忙摇手,看了看左右没人,遂悄悄儿的凑近了他,笑道:“眼下自然不要紧,一时半刻爆不出什么大症候。可那位姑娘小小的年纪,体虚气短,夜间少眠,更不妙的是心思颇重,观其脉象,就可知实是个多思多虑的人,旁人不相干的闲话儿,她偏要放在心里再三再四的回想,长此以往,又岂有不损寿数的呢?二十岁不敢说,却是绝活不过三十岁的,且于儿女上也有妨碍。” 贾环忙道:“可有补救之法?她确是如先生所说,自来是个多思多虑的。只是这其中也有个缘故,她原不是我们家的本家姑娘,她家却是在南边儿,这多思多虑的毛病儿也有远离父母家乡的缘故。只求先生施展妙手,救一救性命罢!” “为今之法,若能少思少虑,日后得一个有财又宽厚的夫婿,可容她不生育,再寻一水土适宜之地休养几年,还或可望。”那先生摇了摇头,见他还要再问,忙拱手道:“晚生就知道这么多了,再多也不能了。承蒙府上看得起,事已办完,不敢多加叨扰,这就告辞了,您留步,您留步!”说毕快步去了。 贾环站在原地,只觉天都是阴沉沉的。黛玉从后过来,奇道:“环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贾环看着她姣好的脸颊,不觉悲从中来,直想抱住她大哭一场,又想自己默默的伤心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扯了扯嘴角,笑道:“看这天上快下雪了。” 黛玉的眼睛黑亮而沉默,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儿,欲言又止,也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天上云似结絮,有点儿压压的,也道:“也到时候了,咱们回去罢。若是下了雪,倒好叫她们堆雪人,等云儿来了,好往院子里扑雪人儿去。” 贾环没什么精神的答应着,随她进去了。 当下无话可叙。依贾政的意思,原是秋天就要打发了贾环往金陵去的,不料又叫些琐事绊住了,考虑到时已寒冬,眼看着年节将至,小儿子年纪尚小,这时候离开父母更不好,一片爱子之心切切,便留他下来过了年再走。贾环得了这个空儿,每日里只拥炉读书,或与丫鬟们说笑解闷,或与姊妹们下棋玩耍,快活非常。 这一日,因着前几日王夫人略染小疾,如今得愈,宝玉便说要去庙里还愿,一早出门会了秦钟,往家庙里去了。贾环也托辞出去,带了桐叶并一个新来的名叫寄英的小厮出门。 晌午时回来,却叫婆子们去二门抬进几个蒙了黑布的缸来,先不回房,打听得宝玉回来了,与众姊妹都在黛玉房里顽,便招呼着婆子们抬着东西往黛玉那里去。 房门前垂着厚厚的棉帘,紫鹃正端着茶盘子出来,和门外的小丫头们嘱咐话儿呢,见他兴冲冲的来了,忙一手打起帘子,笑道:“你快进去罢,他们都在里头呢。”贾环冲她笑了笑,吩咐婆子们把东西放在廊下。众婆子依言散了。 紫鹃奇道:“这是什么好东西?遮得这样严实?”贾环道:“一会子你就知道了。姐姐一向不爱叫这些粗婆子们进她的屋子,你叫几个丫头抬进去罢。”说着率先进去了。 里面人团团坐了一屋子,迎探惜三姊妹围着桌子坐着,身上穿着新做的缎子棉袄,宝钗站在她们身边,正凝神看着桌上的一瓶梅花,宝玉黛玉独坐在炕上说话儿。那梅花是一枝横逸斜出的红梅枝,姿态动人,恰好迎春头上也戴了一枝花儿,亦是红梅,彼此辉映,煞是相宜。 见他进来了,众人都点头微笑。宝钗先说道:“听说我哥哥前儿拉着你喝酒,结果自己喝得烂醉,真是唐突你了。他那个人不成样子,我代他向你赔罪罢,千万体谅些儿。” 贾环摆手笑道:“薛大姐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不过是我们爷们儿吃顿酒,哪里用得着这么拘束的。您这么说,倒叫我不敢答言了。”宝钗便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也放心了。” 他们对答间,黛玉早趿了鞋下来,看着丫头们搬进来的东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怎么好像有些香气似的?” “不愧是姐姐,这屋子里这香那香的,还能闻出这个。”贾环走上去将罩布取下,笑道:“是我今儿淘来的小玩意儿。” 探春凑过来瞧了瞧,道:“是水仙。这花儿倒是真不坏,香气也雅。” 她一说,众人也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这个说这一样俊,那个说那一样盛,点评个没完。贾环笑道:“我今儿看见有人卖培育好的水仙,也有花球儿,只是你们未必有闲心弄那个的,再糟蹋坏了,我就买了这个回来,你们若有喜欢的,便叫丫头们拿走,如今冷成这个样儿,轻易不出去的,放一缸花儿在屋子里,也能怡情养性,不然,就是熏熏屋子也是好的。” 众人都谢过了,果然各人挑了一株,就叫丫头们拿下去,又围着剩下的几株评头论足。黛玉悄悄儿一拉贾环的袖子,两人便离了众人,坐到一旁说些体己话儿。 贾环先伸出手去摸了摸被子底下,感觉暖融融的,又捻了捻被子,也是蓬松柔软,入手轻暖,便知丫头们没有偷懒,用前已将被子反复的晒过掸过。又看黛玉,穿着牙白色风毛立领小袄儿,葱绿棉线裙子,脸颊多了些血色,看着气色尚可,便笑道:“这一冬不要生病就好了。”黛玉道:“谁又是找着生病的不成。”便向他道:“这些日子你的文章我也看了,进益不小,再过上两年,我就看不懂你的学业了。”贾环道:“姐姐何必过谦。”黛玉摇了摇头。这时,探春笑道:“又躲到那里去了,显见得你们才是姐姐弟弟,我们都是外人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又顽笑一阵,贾母那边传饭了,众人便往贾母那里去。宝钗因告辞,众人又留说“等吃过饭去”,宝钗只说“我妈今日没过来呢,这会子想必等着我家去吃饭”,因此去了。到了贾母处,黛玉又引着贾母看水仙,贾母夸了一句好,于是又赶着挑了一株好的奉与贾母。一时吃过饭,贾母倦了,便只留了宝玉黛玉解闷,命三春姊妹等各自回房去不提。 这里贾环带着两个小丫头子婆子走着,不妨撞上一个人,脚步匆匆的,行动带着些不好的模样。见此不由起了疑心,叫一声“站住”。那人还要走时,婆子们一齐嚷了起来,因此只得站住了。贾环过去看时,却是贾瑞。他疑心更重,便问道:“瑞大哥,这么晚了,来府里何事?” 那贾瑞道:“来寻琏二哥有些私事,环哥儿你还小,大人的事不要问。” 听了这话,贾环只觉不信,什么私事要这大晚上急匆匆的过来,只怕是非奸即盗罢。贾瑞为人猥琐,他的话,十停里也只好信一两停罢了。 那贾瑞似是十分急切,见他不言语,便叫道:“环哥儿,哥哥先走了。”他这样情状,越发叫贾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但贾瑞毕竟是贾代儒的孙子,总不好当面给他一个难看,可要是放任不管,又难免生出些丑事。因此拿定了主意,笑道:“瑞大哥留步,如今也晚了,各处的门都要上锁,再留下来不免不便。这个时辰,琏二哥哥也该歇了,你去了也见不着他。何如明日再来的好?我叫个丫头过去说一声儿。” 贾瑞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转身飞快的跑了。贾环冷眼看着,料定他不干好事,便招手叫过一个婆子来,吩咐她跟着贾瑞,一定要看着他出了贾府再回来。那婆子便领命去了。 回房待安歇时,那婆子回来复命,贾瑞果然没有出府,鬼鬼祟祟想拐到别处去,被这婆子半推半请的撵出去了。 贾环听了并无别话,只点一点头算完。不管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或小厮和他好了,最好的做法就是求神仙保佑别被发现,不然凤姐儿可不是吃素的。 第43章 过了几日,有一天霁月从外头回来,顽笑似的说起贾瑞“病了,不知去哪里受了凉,又挨了太爷一顿棍棒,现在只好躺在床上,病得起不了身。大夫说要喝独参汤,打发了人来求,二奶奶说没了,太太叫二奶奶好歹寻些救人一命,二奶奶包了些须末子给他”。末了又叹道:“也不知怎么惹着二奶奶了。就是我们病了,也不至于几两参须末子就打发了。” 贾环正俯了身,拿着刀修那窗台上水仙花茎来着,闻言却拧了眉,直起身,思量思量,只吩咐她道:“凭他是什么仇什么怨,也不该这么拿人命顽笑。咱们还有参没有?若是还有,寻出来挑了好的包上,打发个人送了太爷家去,若没有时,只管往宝玉屋子里寻去,他那里必有的。” 蕊书在一旁剥着橙子,水葱儿似的长指甲陷进黄澄澄的橙皮里,头也不抬的抱怨道:“又理他做什么,你兴这个头,二奶奶知道了,岂有不恨你的!就是太太那里也不讨好儿。” “不是这么说,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太爷的面子,看佛祖的面子。”贾环竖起食指摇了一摇,续道:“至于琏二嫂子么,小爷何曾怕过她来!”说着便催促霁月去寻人参。 霁月观其情状,知其志必不能改,也不倔强,依言进去翻找了一阵子,拿着一个包裹出来回道:“上回爷病了,薛大爷送来的那参没吃完,还有这一包,我看了,都是好的。”贾环接过验看一回,点头道:“就是这个了。”霁月遂打点帕子来包了,出去叫个婆子送去代儒家不提。 次后代儒处又打发人来寻了几次,只是终不顶用,贾瑞病势缠绵,日渐沉重。又不几日,竟是一命呜呼了。两府里贾母贾珍等闻知,各助了他些银子。代儒虽家道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只是独子既逝,唯一的孙儿又不幸青年夭亡,代儒夫妇之悲苦凄凉自可知。贾环去吊了一回,看代儒死气沉沉的,精神全垮了,更无一词可抚慰,一言不发的回来了。 他总疑心贾瑞的死有内情,日常留心,果有所获。还是贾蓉大嘴巴,喝酒时吹嘘起来,不小心说漏了嘴,叫捧砚听见了。他这些时日渐渐倚重寄英、桐叶两个,对捧砚有些冷淡,捧砚绞尽脑汁的只要讨好他,因此忙不迭的告诉了他。原来这贾瑞竟是色胆包天,竟想起凤姐的帐。凤姐儿何等自傲,哪里看得上这个猥琐人物,见他自己寻死撞到手里,自是使出些手段来整治了一番。为她做这件阴私事的,除了蓉蔷兄弟外再无旁人。 听了这些内情儿,贾环也不知道怎么分解才好。贾瑞素日轻浮,本来只是少年人贪花爱色的通病,偏又犯到王熙凤这个玉面阎王手里,简直合该他死于此时。凤姐儿没想过害他的性命,他还是受惊着凉而死,都有一种命运的安排的味道了。贾环想,他的这件事儿,倒是十分适合写入书里,以警戒那一等浮浪轻狂子弟。 到了这一年年底,又有扬州来人,捎来了林如海的书信。原来林如海病重,派人来接黛玉回去。贾母十分忧闷,吩咐人替黛玉打理行装,叫贾琏陪着黛玉回去,再把人好生带回来。 宝玉心中大不自在,只是父女天伦,不好拦的。贾环心知林如海怕是不好了,暗地里十分替黛玉忧心前程,背着人狠落了几场泪。黛玉临行前一晚,还是忍不住,跑到黛玉房中握着她的手道:“一旦有个什么,别忘了还有个我。我早就把姐姐当成我的亲姐姐了。姐姐知我,我也知姐姐,待姐姐回来了,咱们还和以前一样。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我总是为你打算的。”他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最后他哭了,黛玉也哭了。 于是作速择了日期,贾琏带着黛玉辞别了贾母等,登舟而去。贾环直送到渡头上,望着那舟帆渐渐的不见了,方怏怏而归。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话说自黛玉去后,贾环少了一位学业上的良师益友,读书也无甚精神了,这一日晚饭后在灯下翻开一卷书,览阅了几页,见上头还有黛玉的批注,睹物思人,不禁忧闷起来。蕊书在一旁拿着小银剪子剪烛花,见状劝道:“既然看书也看不好,倒不如闲一闲,今儿可早些睡罢。”贾环遂由着她收了书去,展被睡去了。只是心里有事,直到交了三鼓,方朦朦胧胧的睡着。正迷蒙间,就听见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忙披衣起来,向外头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人回说:“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没了。”贾环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来,眼前似乎又看见那白腻的膀子,一捧雪样的胸脯。来不及喊蕊书进来,自己忙忙的穿起衣裳。 彼时合家都知道了,凤姐儿会了王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贾环见宝玉已到了,正和贾母回说即刻要过去呢。贾母顾虑着秦氏才咽气的人,不干净,宝玉又小,十分不欲他过去。宝玉却哪里肯依。贾母便命人备车,又多派跟随人役。贾环两步过去,低声道:“我也去。”兄弟两人一路到了宁府前,只见府门洞开,哭声大作,灯笼照得如白昼一般。兄弟两个下了车,宝玉忙忙奔至停灵之室,大哭一场。贾环和秦氏素无交情,只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待拜见尤氏时,却听见说尤氏胃疼旧疾犯了,贾珍又哭得泪人一般,正和贾家爷们说话儿。贾环见这里乱糟糟的,趁人不注意,径直穿过游廊往后面来。 一路问了几个人找过去,还未望见秦氏的屋子,就见几个仆妇一面口里胡乱嚷嚷着“瑞珠姑娘撞柱子了”、“瑞珠姑娘殉了大奶奶了”,一面往前面跑。贾环拽住一个问道:“怎么回事儿?谁撞柱子了?”那人扔下一句“大奶奶的贴身大丫头瑞珠姑娘想不开,才刚随了大奶奶去了”,说毕仍是急匆匆的跟上去了。 贾环急得跺一跺脚,忙向她们来的方向跑过去,到了一个敞开的房间门口,一眼看见里头地上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人,一个婆子守着呢。到了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他忙进去一瞧,地上躺着的果然就是那个他认识的丫头瑞珠,不知是怀有多么坚定的死志,额头都撞瘪了一块儿,鲜血流了一脸,再也不见曾经的娟秀干净。 他呆立原地,眼泪顺着眼眶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那婆子看见了他,嚷起来:“这是大奶奶的丫头,你哭得什么!”便把他撵出去了。 贾环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一群人过来说,贾珍激赏瑞珠的忠义之举,命以孙女之礼敛殡,同她主子一并停灵于会芳园里的登仙阁。他茫茫然的听着,胸中的激愤发不出来,又听说秦氏的小丫鬟名宝珠者见秦氏身后无嗣,甘心做义女,为秦氏摔丧驾灵。贾珍更喜,当即便传下话来,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贾环听着这些话在耳边来来去去,羡慕的嫉妒的,只觉世事好似一场大梦,荒唐无稽,让他想笑又想哭。 正昏茫间,有荣府的下人过来找他,叫道:“我的哥儿,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叫我好找!快随我回去吧。”便随了这人往前头去。 此时合族人渐次都来了,贾环看见秦业、秦钟父子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到了,薛蟠也混在人群里。秦氏的兄弟父亲十分悲痛,哭得不能自抑。贾珍那里正说着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又说着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贾环看着这陌生的一切,身上大不自在,便和宝玉商量道:“他们这里倒怪忙的,咱们又在这里帮不上忙,反是碍手碍脚,不如先回去,过日子再来。”宝玉应了。 其后几日,便听得是择准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单请了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早遣人去报了贾敬,那贾敬听闻长孙媳死了,却自谓不在红尘之中,早晚要飞升,不肯回家将前功尽弃,因此竟是不理,一任贾珍料理处置。那贾珍见他父亲不管,越发恣意奢华起来,竟是花的银子流水一样。 看板时,看了几副杉木皆不中用,最后满城的搜寻,在一位世交家寻得了一副十分的好杉木板来,出价三百两银子。贾珍心里仍不得意,无奈寻不着再好的,只得将就着用了。 贾环听闻,心里嗤笑之余,也不禁对着姊妹们叹道:“实在是虚耗银钱。逝者已登仙界,这排场又做给谁看来?” 第44章 探春手里拈着一枚瓜子凑到嘴边,嗑嘣一声儿嗑出仁儿来,笑道:“凭他耗费什么,总是东府里愿意花这个钱,东府的长媳冢妇,她又是原配,也当得这个排场了。” 她从来最是机敏,贾环不信她没听见过那些风言风语,这会子却真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姐一般,妆模做样起来。他也不过就是白提这么一句,实则并不似贾政那样一意尚俭,因此也是一笑,也抓了瓜子来嗑。 惜春却问起来:“环哥儿,究竟蓉儿媳妇儿的丧事是怎么样呢?那府里一个是男人,一个又说是病了,起不来身,虽说托了凤姐姐,那府里的下人我又多有不知道的?一个个的,好吃懒做,遇事推诿,再刁也没有的。凤姐姐也当家这几年,我们看着她倒好,只是不知能不能压服住那些人。倘有个什么不是,叫亲友世交们看在眼睛里,可是几十年的笑话儿。” “放心,她十分能干的。不说别的,单就说咱们这府里,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一共多少号的主子奴才们,她一个人样样儿料理得开,如今不过是再过去照应照应蓉哥儿媳妇的丧,有什么照管不到的。况且那一桩桩一件件又不是没有旧例,她那样聪明一个人,你还怕她想不到?”贾环续道,“至于那府里,论起刁来,只怕还不如咱们家的那些爷爷奶奶们呢。他们家人只刁在明里,咱们家人却刁在暗里。她连这些个暗刁都对付得住,又怎么会怕那些明刁?” 一句话说得几姊妹都笑了,贾环也笑了,又道:“珍大哥哥亲自请了她去,想来如今是内外大权尽揽于手,无人可与之争锋的了。”姐妹们越发发一大笑。惜春也笑着点一点头。 贾环说得不差。凤姐儿是何等人物,嫁来贾家这么多年,可谓两府皆知。不仅姊妹们知道她精明利害,下头的仆妇们更是清楚。得知自家奶奶病了,大爷请了西府里的琏二奶奶来协理去了的大奶奶的丧事,宁府里都总管来升便传齐同事人等告知了,说:“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果应了。 凤姐儿当下要了家下人口花名册来查看,点了一点数目单册,便坐车回家。次日卯正二刻过宁府来,将家下管事媳妇一一唤进看视,又分派事务,立下规矩,料理得清清楚楚。自此日日过来,独在抱厦内起居理事,并不迎会堂客。 却说那宁府自尤氏病了,便乱糟糟的——便是尤氏在日,因她素来宽厚恤下,一众人等也不怕的——如今得了凤姐儿这一分派,也都有了头绪,不再推诿躲懒,便是迷失东西,偷闲窃盗之事都一并绝了。 这日五七正五日上,一早贾环漱洗既毕,吃了饭,便会同宝玉过宁府来。前头两个媳妇执着明灯,五六个小厮们簇拥着他们兄弟过去。那凤姐儿已是到了,正在灵前出声大哭,火盆里烧得半丈高通红的火苗,有小厮往里添纸。贾环见里面黑压压的是人,僧道尼婆,穿孝的仆从,诸天神佛的口号不断。又有丧乐齐奏,锣鼓鸣响,里外男女的哭声,很是阴森吓人。他不禁想,若是日后我死了,不要这些经忏扰魂,也不要这些假哭猫尿,最好是一把火烧成通透的灰,不拘哪里洒了——海里最好,再有一个真心的人为我掉一碗眼泪,也全了丧了。 他正胡乱思想着,宝玉已是上了香,也跟着哭起来。贾环却独去给瑞珠供了柱香,心里默念着:“瑞珠姑娘,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不管你是为人所逼,还是自杀,我知你是不愿死的,只是天意弄人。你芳魂不远,下一世千万投到个好人家罢。”守灵的那人恹恹的,抬起眼皮搭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贾环又给了她些钱,吩咐好生照看瑞珠的棺材,一应事务俱托她费心。那人收了钱,方正眼看了贾环一眼,也不知误会了什么,口里倒是应下来了。那厢凤姐儿犹哭,直到贾珍尤氏遣人来劝,方止住了。 既然祭过了秦氏,贾环便要走,问宝玉走不走,宝玉又要和秦钟一起。贾环便独自回去了荣府,正在房里换衣裳呢,便听见说苏州去的人昭儿回来了,急打发人去问。一时去的人回来答话说:“琏二爷打发了他回来报信儿的。林姑老爷九月初三日巳时没了,现琏二爷正带了林姑娘送灵去苏州,叫他先回来请安,并讨老太太的示下。”贾环听了,半晌不语。 黛玉本就年幼丧母,如今又丧父,她又生得弱,林家一应近亲俱无,只有贾家这个母家可靠了,可贾家又是什么好人家,一窝子虎狼,可是会吃人的。只要一想起黛玉日后的处境,他晚上都愁的睡不着觉。 这一日,迎春又病了,请医服药。贾环去看过一回,见她精神倒还好,便放了心。回到房里,少不得搜罗些精致玩意儿送去给她解闷。 眼看着到了这日,是伴宿之夕,宝玉贾环兄弟并没过去,只有凤姐周全承应,一夜中竟是灯明火彩,百般热闹。 天明时,贾环仍是换了素服过去,混在族中兄弟里,但见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方知贾蓉捐了龙禁尉了。饶是见惯两府奢侈之状,贾环心里也万想不到为了秦氏的丧礼,宁府竟特意为贾蓉捐了官儿。这事不必说,定是贾珍的主意无疑。 此时官客里送殡的,有当日与宁荣二公所合称“八公”的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齐国公陈家、治国公马家、修国公侯家,唯有缮国公诰命亡故,他家未曾来得。余者亦有南安郡王、西宁郡王之后,并各家亲友世交之小辈亦来送殡。堂客的大轿小车,家下大小车轿,连同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总有三四里远。 走不几时,便是各家路祭:东平王府、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其中惟北静郡王当年功最高,子孙至今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因念两家祖父昔日之情,故而也命设路祭,下朝后又亲自过来。如今正落轿棚前,手下各官拥侍两旁。 宁府开路传事人当头看见,忙回去报与贾珍等人。贾珍急命前面停住了,同贾赦贾政三人迎上前去。不知双方如何应答,不多时就见贾政从前头回来,急命宝玉脱去孝服,带去前头与水溶相见。贾环稳站着,虚合着眼,八风不动,只支楞着一双耳朵听着动静。 过不多时,前头掩乐停音,过完了殡,贾珍等又回去请水溶回舆。贾环只跟着父兄走着,不知几时出了城,凤姐儿命小厮来唤宝玉。宝玉只得去了。一时有人来请更衣,只凤姐儿带着宝玉去了,邢、王二夫人并不去。贾环也不去。 到了铁槛寺,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内。众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的,一起一起的,直至晌午方散尽了。这一应款待之事俱与贾环无涉。他用了一顿粗茶淡饭,便随父母人等回城。王夫人还要带了宝玉去,宝玉好容易到了郊外,正新鲜着,哪里肯回去,只要跟着凤姐儿住。王夫人拗他不过,只得由他去了,将人交与了凤姐就走了。 回家不几日,贾政便叫了贾环去说:“家里的事一连一桩,倒耽误了你了。如今与你收拾包裹去金陵,千万仔细着,别误了功课。你要进国子监,钱也给你备好了,人也给你招呼过了,便是一时失手考不上,多出两个钱也不妨,但要叫我知道你不学好儿,自误了功课,我就是把银子扔进了水里听个响儿,也不给你白使,听见了没有!”贾环连连应着,见贾政更无别话,便退了出去,回房叫丫头打点包裹不提。 一时姊妹们听说,各遣了人来问候,宝玉虽不屑他热心仕途,倒也没说什么。过不几日,贾环拜别了祖母和父母长辈,与众姊妹话别,便带了桐叶寄英两个小厮,乘舟坐船,一路往金陵而去。同行的仍是贾菖。 临行前,薛蟠特特派了人来说,外头路上不太平,给他荐了一位柳湘莲同行,说是这人走南闯北,江湖经验丰富,可帮贾环躲避祸患。贾环与他交谈一回,见薛蟠说得果然不假,便正式邀请他同行。这柳湘莲也喜贾环说话大方,行事爽快,大得己心,遂欣然应下。 相处几日,两人越发情意融洽,彼此大起相见恨晚之感。原来这柳湘莲亦是世家子弟,出身理国公柳家的旁支,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弄剑,读书却是不成。贾环自幼习射,准头极佳,刀剑上却是不能。柳湘莲看不过去时,也教他几招。 贾环自是极欣赏他,但闲时也自纳闷,薛蟠那人浮滑,如何会结交这样豪雄人物。若说柳湘莲位高权重倒也罢了,他偏又是个寻常子弟。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过去对薛蟠的品格有些误解罢了。 第45章 这一日到了金陵,一行人下船,那柳湘莲便要与贾环作别。贾环询问明白了他的去向,当下也不挽留,知他手里没有几个活钱,又助他几个盘缠。那柳湘莲十分豪爽,并不像常人那样推拒再三方肯受,接过谢了他,又托他问候宝玉,两人便痛快地作别了。 贾菖早雇了车儿来,贾环乘了,仍是到上回住的那房子里安顿。贾家族中又送了两个水灵灵的丫头来,连同原有的几个婆子,忙碌了大半个下午,好容易收拾出个模样儿来。贾菖早不知窜到谁家吃酒赌钱去了,贾环打发了婆子们去煎些细粥菜来吃晚饭,吩咐小厮们磨墨,顾不得旁的,当即写了几张帖儿,拜上曾先生并请几个旧朋友后日来吃酒,打发了门房去送。一时送帖儿的回来了,带回来话儿,旁人或言闭门读书,或言改日再扰,唯有姜俊写了回帖儿,又说是必过来。贾环接了那帖儿瞧了,再无别话。 当下胡乱吃过了饭,丫头们有些怕生,怯生生的打上水来伺候着他漱洗了,贾环就一长一短的问她们些话儿,诸如多大年岁了,家里兄弟姊妹几个,父母怎样等语。两个丫头都明显的放松了下来,也说说笑笑起来。 其时天气仍是寒冷,两个丫头分了一个去拨着炕洞里的火,一个就去整理床褥,展开一早备好的棉被。桐叶不声不响的提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进来。贾环也倦了,灯下打了个呵欠,宽着衣裳叫桐叶道:“你们一般也累了,今夜不用你们上差,回去歇着罢。”听桐叶应了,又想起来问道:“你们那里可暖和?若是柴薪不够,过来拿也是一样的。”桐叶笑道:“爷放心,我们满够了。我和寄英睡一起呢。倒是咱们刚来,这里不比家里,一向是阴惯了的,这炕也不知多久没通过,倒是晚上别叫她们熄火才是。”铺床的那丫头就不服气的道:“这位哥哥儿别说这话,这炕昨儿已经通了一宿了,若是一晚上不熄火,只怕要热得困不着觉呢!”桐叶不理她。 贾环打了个圆场,叫桐叶回去,自己进了被里,身下虽烧得热热的,被子里却果然冷些,窗纸又被北风刮得嗤剌嗤剌的,听在耳内更觉得寒冷,只得揽了汤婆子,又命移了个火盆过来,这才合目躺下睡了。 半夜起来解手,被子底下还有些热意,起身一瞧,只见火盆里只剩零星几点火星,丫头垂着头蜷在小榻上睡着了,手边滑落了火钎子。他一起来就觉头有些昏沉,心里一凛,情知是室宇狭小,空气不流通,有些一氧化碳中毒了。忙跑去推开了所有的门窗透气,又将火盆挪了出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件小袄,忙取了件大氅裹了,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一阵的后怕不提。 一番动静下来,那丫头也醒了,问道:“您怎么起来了?可是要茶?”又忍不住抱着肩膀瑟缩了一下,见他身上穿了全套的冬衣,门窗又大开,一时不明所以。 “起来更衣,发现屋子里有些炭气,散散好些。”贾环勉强笑了笑,又向她道:“收拾了被褥去睡罢,何苦熬着,在这榻上再冻病了。” 原来这两个丫头送来前,也是主家用心教导了的。金陵贾家的这些族人们远不如京中荣宁二府的那些生活骄奢,对一应豪门的排场亦没有多少概念,所知多有谬误,教这丫头的也多是臆想出来的规矩,不似贾家这等豪门大族的做派,倒似城里一些暴发之家想出来折磨下人的。这丫头听了一堆糊涂话儿在心里,见贾环睡了,她不敢睡,只是守着火盆,及至后来倦得很了,不知不觉就蜷到榻上睡着了。 这会子听了贾环的话,方不好意思起来,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儿,去外间寻另一个丫头去了。 这里贾环待烟气散尽了,方闭好门窗,衾内已是冷了,又不好叫人,只得将大氅搭在了被子上,胡乱将就了半夜。 次日一早,先叫人备齐了四色礼物,各色京中土产去见曾先生,敬呈了拜帖儿进去,不多时曾先生的孙子就迎了出来,口称“世叔”。贾环客客气气的随了他进去,大厅里见过了先生。行过礼数,便见先生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又拜见了师母。曾先生打量他一番,见他出落得越发挺拔俊秀了,站在那里玉树也似,心里不由欣慰,便叫他书房里去。 师生二人进书房里落座,伺候的僮仆沏上茶来。先生笑道:“这是你在南边儿做官儿的一个师兄亲与我寄来的山茶,不是什么名种,喝着倒还好,你也尝尝。”贾环忙喝了一口,含在口里细品了品,极口夸赞。又奉上特与先生带来的一幅字画,言道是家里特送与先生的,谢先生费心。贾家出来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先生却看也没看,只随手插-入了放置画轴的瓷缸中,向贾环要他近日的功课来看。 贾环心知功课他必是要看的,忙叫小厮取来奉上。先生细细翻看过了,点头道:“不错,很见工夫。”他这么说,就代表贾环合格了。贾环却也并不很高兴,又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先生听了不语。他看先生不说话,只是盯着录有他功课的纸,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半晌,先生才捻须道:“也好,你是个机敏的,却不是那沉得下心的性子,早念完了书未必不好。” 师生二人又叙了几句话儿,贾环便告辞回去了。师母还要人传话来留饭,他也推辞了。中午便是贾家族人设宴摆酒,同是一族,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贾环留心听他们说话,听得贾赦贾政兄弟虽不知怎么没派人追索祭田之事,到底出了一份钱资助族中贫寒学生。上回贾环见过的那孩子也被拉了来列席。贾环便叫了他过去,一句一句的问他话。那孩子倒不怯场,说话条理清楚,有理有据,令人眼前一亮。 次日又请人摆酒,往酒楼里叫了一桌子好酒菜,一早的布置起来。未到晌午,姜俊就施施然来了,身后仍是跟着他的小厮墨汁。那小厮老远就笑嘻嘻的行礼道:“贾爷好。”贾环怪道:“什么好事儿,笑得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那小厮笑道:“贾爷英明,贾爷委实英明!是有桩天大的好事儿呢,我们爷定亲了!”贾环一愕,拱手笑道:“这,弟竟不知,仓促之间不及备礼,在此贺姜兄了。”姜俊咳了一声,抬脚作势踹了墨汁一脚,笑骂道:“就你嘴快,平日里又不见你这样伶俐。”墨汁笑道:“小的这不是为爷高兴么!” 当下两人进了屋,脱鞋上炕,炕上烧得暖融融的,中间摆了张大炕桌,桌上两壶酒,几碟儿下酒的小菜,一盘柑橘橙子之类。最亮眼的却是梅瓶里插着的三两枝红梅花,姿态艳逸。两人相对而坐,互诉别后情状。 姜俊已中了上一科的秋闱,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了,举着酒杯浅斟慢酌的姿态却仍是少年飞扬,风流意气,懒洋洋的一副漫不经心世间万事不入眼的样子。贾环也放松下来,捏着酒杯却又不饮,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说话。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一时贾环就困上来了,姜俊也饮多了,口中喊着未婚妻的姓氏,往外打着酒嗝儿。热好的菜肴端上来了,两人也懒待去吃。贾环爬过去费力地灌了他一碗热汤羹,见他消停下来合眼睡去了,也不管他,自己倚着大迎枕也睡着了。 不多时下人们进来收拾碗筷,方将二人叫醒了。贾环好梦方醒,洗一把脸便精神奕奕,姜俊就萎靡了些,一边弯腰泼水洗脸,一边向贾环说道:“好些日子没痛快吃过酒了。”贾环奇道:“他们不请你?”他道:“同那些浑人有什么可吃的!白玷辱了酒这个字罢了。”当下叫人重热了饭菜,两人吃了饭,又说了半天的话,眼看着日头偏西,姜俊方回去了。 自此贾环杜门读书,谢绝访客。姜俊知他学业繁重,分心不得,因此也不来扰他。只有曾先生派人来唤过他一回,带去他登门见本府的学政。贾环自是备足了礼数,那学政倒不是什么大家出身,既知贾环是京中荣府的少爷,岂有不承情的,于是当日宾主尽欢。 这一日却接到家中的书信,言道是入宫多年的大姐姐元春叨承天恩,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环自是为她欢喜,心中却又有些疑虑:凤藻宫尚书是升职,这不算什么,以元春的家世为人,又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纪,升职是顺理成章,只是贤德妃的名号却是古所未闻,若说是虚衔儿,似生造出来的,若说是待遇,又有贤德二字。一时又想到昔日薛蟠之言而今成真,直想得头都大了。 当晚却又铺纸研墨,书信一封与贾政请安贺喜,想了想,又寄一封与薛蟠,细询元春之事。 第46章 不觉到了顺天府院试之期。贾环独个提着篮子进了贡院。三日后出来,已是疲惫不堪。贾菖带人在外守着,见他出来了,忙上来搀上马车。 寄英倒出温水来给他,贾环一气喝了,就在车厢里换了衣裳,这才稳稳当当的靠在座位上长出了一口气,向贾菖道:“今天才知道举业的苦处啊。”话语里掩不住的心有戚戚然。 贾菖笑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要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怎么做官老爷呢?三叔是自幼富贵惯了,才有此叹,那些泥腿子日日地里刨食儿,巴不得吃这个苦呢!” 他一低头,却见贾环已经歪着头睡着了,眼下的青影十分明显。 马车轻便,一路回了住处。小厮们合力将贾环抬了进去,安置在室内。丫头们上来给他宽了衣裳,换上细软的寝衣,塞进松松软软的绸被中安睡。在贾环身边伺候了这许多时日,她们也历练出来了。尽管贾环并没有对她们刻意教导,反而多有宽纵,言语间耳濡目染,也让她们懂得了许多照顾人的道理,和刚来时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分别。 贾环一觉香甜的睡到了晚上,睁眼见窗外暮色四合,疏星残月,杨柳的垂枝被风一拂,倒映在窗纸上。叫了一声“来人”,嗓音略显干哑。 一名青衣的少年丫头忙从六折落地接天海水的屏风后进来,手里执了一枝烛台,在桌子上放下烛台,倒了一瓷盏儿温水递过来,轻声道:“您醒了?喝点儿水润一润吧。” 贾环接过来一仰脖喝了,吩咐说:“再来一杯。”那丫头忙又倒了一盏儿,看他连喝了两盏儿,再要倒时,方被他止住了,“够了。”这才想起来问道:“我睡了多少时辰?” 那丫头正放瓷盏,闻说回头笑道:“您是他们抬回来的,睡着中间醒了一回,起来解手,也是要水,喝了就又睡下了。我们也不敢扰,就商量好了轮流在外头候着。如今倒好有五六个时辰了。”贾环道:“我都忘了。”那丫头又问:“睡了这一些时候了,可要吃饭不要?”贾环先时还未觉,经她一说,顿觉饥肠辘辘起来。这丫头于是出去,不多时就端了托盘进来,将碗碟一一的摆好。贾环披衣过去,声响不闻的用了一顿晚饭。 这饭菜想是早就备好了的。一碗碧粳米是贾家族中特意采买了送来的,一共只有一小袋,只有准备贾环的饭时才会蒸上,下人们的饭食里从来没有的。一碗冬笋鸡汤,笋子吃起来极脆,鲜甜鲜甜的,鸡汤也是吊了很久的老母鸡汤。又有一碟子素拌三丝,淋了香油,浇了醋,爽口而不腻。再有鹅脯、虾仁、菜心,皆用了工夫,做得十分适口。贾环饿狠了,却还记得保持仪态,用汤泡饭吃了两碗,就着拌三丝,又夹了两筷子虾仁和菜心,捡了一块鹅脯就不吃了。 那丫头在一旁看着他,心里也暗暗佩服,不愧是大家的公子,连吃个饭都吃得这么好看,不像自己家老子那么捧着碗就扒,浑然是乡下人的粗鲁,也不像以前见过的几位样子体面的老爷那样,要么单等着下人们去喂,要么就只是比自己老爹好那么一点儿罢了。瞧瞧这位小爷吃饭,筷子碰到盘子、勺子碰到碗沿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的。这会子看他吃完了,便不慌不忙的沏了清茶端了痰盂上来,服侍他漱了口,又把剩饭剩菜收拾进了捧盒里,又沏了茶来,这方是用的。 贾环吃饱了,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坐到镜子前,拿梳子通着头,通顺了,便用手拢着束到了头顶,拿网巾扎了,才插上一根簪子。 丫头笑道:“怎么这时候梳起头来?过会子睡觉又要散开了。”她是知道贾环的习惯的,睡前必是把头发解开睡。时人睡觉一般是不解头发的,就那么做好了造型睡,洗头时才重梳也是有的。不过到底是京城来的大家公子,许是随了京里的规矩也未可知。 “今日一气睡饱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且睡不着呢,披头散发的可不是什么好样儿。”贾环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又吩咐多点几支灯烛。那丫头果依言又去找了几枝灯台来,又寻到了一枝极大的,摆在中间点起来。灯火辉煌,映得室内亮堂堂如同白昼一般。 考完了试,这个事实让贾环难得的感到轻松和愉悦。他虽是学霸,也受不了连续两三年处在备战高考的状态。况且他从上辈子起就一直对文科头疼。再怎么厉害的学霸,不得不长期浸淫在自己本心里并不感兴趣的领域,那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能因为是学霸,就认为他们理所当然的能够精通一切。就像黛玉,文史科天才,理工科废材。论起吟诗作赋、把玩文字的能力,能和比她大好几岁的宝钗相较量,更是能把宝玉贾环兄弟、迎春探春姊妹比得渣都不剩。可一遇上理工科的东西就十分苦手了。 过去向黛玉求教的那些日子里,年纪尚幼的黛玉总是能把贾环这个伪儿童完虐。贾环就教她理工方面的知识。黛玉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摆弄了一会儿,待到后来就晕头转向了。她倒是很有气量,并没有以世人惯有的歧视观念“奇技淫巧”来推脱耍赖,反而很痛快的坦诚了自己的不足,倒是又一次令贾环刮目相看——要知道,正视世间的每一项成就,坦然面对自己某方面的才能匮乏,尤其是这方面还是为世人所忽视,这是多少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啊。 如今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总算是告一段落了。饶是贾环心志坚定,也不由大感轻快。他想起了自己的刻刀,便从行李中翻了出来,又找出一只核桃,打算做个微雕。学习实在枯燥,为了排遣压力,也是为了磨性子,他身边是常带着这些东西的,如今找出来也便宜。 就着灯火刻了半晚上核桃,丫头都困得连连点头,几乎滑到了地上,他还是精神奕奕,丝毫不困。那丫头实在熬不住了,便向贾环告了罪下去睡了。直到子时打更声传来,贾环这才觉得有些倦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自己胡乱洗漱了一番,吹熄了灯去睡了。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一早,贾环还在拥着被吃早饭呢,姜俊就来了,剑眉星目,白衣蓝袍,极有一种魏晋风度,和自己家的贾琏、宝玉二人拥有的风流绮丽又是一样。只是眉梢眼角还是写满了两个词,一个是“漫不经心”,一个是“神游天外”。 贾环见他来了,放下筷子招呼道:“哟,逸飞兄,这么早到访,吃了吗?” 姜俊自来熟的在桌子边坐下,根本不用人招呼,眼睛只盯着昨晚贾环做了一半儿放在桌子上的核雕看,头也不抬的道:“也不看看多早晚了,我是吃了饭来的。环三,你考得如何?” “就是中不了案首,大概也不至于名落孙山罢了。再怎么样儿,他们总要看着我们家的面子。”贾环重新拾起筷子吃饭。 “这就是妄自菲薄了。”姜俊摇头道。 贾环慢条斯理的答他,内容却不客气:“管他考不考的上呢,我如今是今日愁来今日愁,明日忧来明日忧。横竖考完了,剩下的就是老天爷和学政的事儿了,我的事儿已经完了。且不管他,且松快了这几日再说。” 贾环说到做到,果然不再提起任何有关考试的事。姜俊前年就已中了秀才,考取了廪生,去年秋闱又得中,如今也是正正经经的举人了。他生性惫懒,难得提出要帮贾环看看卷子,却被贾环拒绝了,也就作罢。 两人当下去和月楼吃了一顿。此后几日,贾环或呼朋唤友,聚众饮宴,或登山观水,独享幽境,玩得不亦乐乎,日子快活似神仙。 这一日是放榜日,日上三竿,贾环犹自拥被高睡,只有贾菖和小厮们一早就涌去看了。贾环果然得中,排名中下。贾菖几个喜之不尽,忙回去报喜。贾环少不得封金备礼去拜见一回学政,回来又摆酒请客的热闹了一回。 依他的意思,既然试考完了,也得中了,这一趟来金陵就算办完了事,原是要打点行李回返京都的,姜俊又递帖子来说他父亲请自己赏光上门做客。贾环是和姜俊好,对姜家的其他人无感,可碍着姜俊的面子又不好不去。只好备齐了四色礼物,按日子上门。 姜家早已整治的好宴席,只待贾环前来。待客的大厅收拾得光耀耀的,仆人们进进出出,八仙桌上摆满了百般珍味,种种琼浆,虽是暴发户的做派,倒也有几分严整规矩。从宴席上最能看出主妇的才干。贾环暗忖着,这姜家太太虽说刻薄又市侩,对丈夫的庶出子女也嫌太狠了些,倒不是一无是处之人。 姜家老爷就坐在主位,见贾环来了,热情的迎上来,口称“贤侄”,贾环也口称“伯父”,你来我往的,也算场面和谐。 当下姜老爷坐了主位,贾环坐了客位,姜俊姜林兄弟作陪。贾环先向姜老爷祝了酒。姜老爷十分热情,连连劝贾环吃酒吃菜。贾环也笑嘻嘻的和他说些闲话儿。 一时说到贾环最近中了秀才的事,姜老爷便问他今后有何打算。贾环捏着酒盅儿晃了晃,笑道:“小侄不若两位姜兄才高,能耐有限,已与我父亲商议了去国子监。”姜老爷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问道:“哦?国子监?我倒是听说过一二,只是不知道,这国子监学生,比之正经科举出来的进士,前程如何?” 贾环笑道:“这却是两样儿,不好比的。科举出来,自然是最正统不过。自来进士至贵,人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也,前朝更有不论大臣富户皆榜下捉婿的习俗,可见一得进士名,就是跃了龙门了。世人皆崇进士,可不是说说而已。至于国子监嘛,内里多权贵子弟,许多人不过是父母亲长欲求个好名儿,花钱捐一个监生,实则本人还是架鹰牵犬,膏粱纨绔一个。不过国子监有一桩好处,只要过了结业考试,便可直接授官。也是正经的门路。小侄私心里只是想着,小侄天资有限,定是拼不过全国数以千万计的读书人,要登杏榜那是千难万难,不若另辟蹊径,好歹得一个官,也叫父母放心。” 那姜老爷听得不觉入了神。他一辈子是个白身,最听不得一个“官”字,一意支持两个儿子读书,也是想着供出两个官儿来,好摆脱被层层剥皮的命运,光耀门楣。当下心里只是不知盘算着什么,低着头不则声儿了。贾环冲姜俊挤了挤眼睛,似有戏谑之意。姜俊慢吞吞的冲他翻了个白眼,倒是姜林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儿,姜老爷终于回过了神来,若无其事的又和贾环说话,极力劝着贾环吃酒。贾环的酒量尚可,但也不敢多饮,只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脸上晕红,歪倒椅上。 姜老爷就叫厨房作醒酒汤儿来,叫他吃了再回去。一时帘子一掀,一个丫头领着一位盛装彩衣的小姐走进来。这小姐约十岁上下,生得粉雕玉琢,杏眼桃腮,眉心一点胭脂记,行动如风拂柳,娇娇怯怯,大有林黛玉之风。姜老爷便唤这小姐过来与贾环见礼。这小姐走过来,盈盈一礼,贾环还礼不迭。 小姐行过礼就出去了。姜老爷自得地捋了捋胡须,笑向贾环道:“这是我的三女儿。依贤侄看,我这女儿如何?” 他做得这么明显,贾环又不是棒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瞟了姜俊姜林兄弟一眼,见姜俊面上微讶,便知他也不知情,转而道:“三姑娘端庄有度,大家风范。” 姜老爷笑道:“不是老头子自夸,我这个姑娘虽说是庶出,模样秉性样样儿来得,多少人想讨了她去,我们夫妻只是不舍得。她这样的人才,若是白白埋没了,岂不可惜?幸而贤侄少年英才,我这姑娘若能配了你,也算不枉了。”说着就用眼睛热切的看着贾环。 贾环,贾环此时只能微笑:“待环回家秉于家父,必给伯父一个回音。” 那姜老爷却似此事已定,又拉着贾环喝起酒来。贾环勉强承应了一阵,借口出去更衣,方脱身出去。姜俊追出来,道:“今日是我父亲唐突了,好好养大的一个姑娘,白作贱了。你先回去罢,我自和我父亲说。”贾环拱了拱手走了。 次日贾环登舟而去,姜俊并没来送。他们二人交情非同一般,彼此心照,自然不在意。可巧柳湘莲也要回去,二人又是同船。 一路风平浪静回了都中,靠岸时已是日落黄昏。码头上早有林之孝领了人等着。贾环与柳湘莲作别,打发了贾菖回家去,径自骑上马去了。 回了家与父母亲长见过,大家早已知道他中了秀才的事,贾赦贾政勉励了几句,王夫人的脸色略绷,贾母也难得和颜悦色的夸了他几句,又给他几个有吉利寓意的玩器摆件。 贾环拜谢过就回了房。众丫头们早听得了消息,霁月蕊书打头,众人站成齐刷刷的两排,见贾环过来了,一齐行礼道:“给爷道喜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的。 “院子里伺候的一人百钱,屋子里伺候的双份月钱。我有喜事,你们也沾沾喜气。”贾环笑道,心知众人堵门道贺是为的什么,索性大方的宣布下去。众人一阵欢喜。 霁月笑着起来,向众人道:“好了好了,喜也道了,钱也发了,各忙自己的去罢,别围在这里了。”她的话引得众人一笑,果然散去了。 贾环这才迈步进了屋,一边脱衣裳,一边叫道:“快快与我打水来沐浴,在船上走了这么多天,身上都要臭了!”霁月上来服侍他,又忙不迭的叫小丫头们抬桶舀水。 一时热水备好,贾环脱了衣裳,痛痛快快的泡了一回,方擦干了身体出来,裹着件中衣坐在床上,还敞着怀。蕊书便拿了件袍子过来,嗔着他道:“仔细着了风寒。” 贾环抬手扯了被子过来,手臂一抖盖在身上,乜着眼看她不说话。蕊书气得笑了,把袍子丢在床头,取了条大毛巾来给他擦头发:“就是累得狠了,也不该这么不管不顾的。饭也不吃头发也不擦干就睡觉,有你头疼的!” “谁睡觉了。”贾环嘟囔了一句,任她擦着头发,见她擦得差不多了,便往被子里一缩,丢下一句:“晚饭时再叫我。”就睡过去了。恨得蕊书直咬牙,虚指戳了他一下,才出去了。 黑甜一觉睡到月上中天,他醒来时,屋子里已点上了灯,蕊书正忙着摆饭,见他醒了,手下不停,回头笑道:“你起来了?我正想着要叫你呢!快起来洗手吃饭罢。”贾环应了一声儿,趿着软羊皮小拖鞋过去,坐在桌前两手捧着脸。蕊书不由看了他一眼。 吃着饭,贾环想起来问她:“我今日去老太太那里,竟是没见着各位姑娘,也没见着琏二嫂子,她们哪里去了?”蕊书道:“琏二奶奶带着往东府里听戏去了,今儿个是珍大爷的生日。”贾环这才恍然,又笑道:“倒是我错过了。”蕊书又道:“想来姑娘们也该回来了,你若是想见,吃了饭只管过去就是了。”贾环答应了。 正吃着茶,霁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熟宣制的本子,扫了蕊书一眼。贾环会意,两句话把蕊书支了出去。蕊书道:“瞧你们鬼鬼祟祟的,还瞒着我,打量我看不出来呢!我稀罕和你们鬼鬼祟祟的!”说完撂帘子出去了。贾环和霁月对视一眼,都不禁笑了。霁月摇头道:“要死!这个丫头,真是个……”后面却又不说了。 “什么事?”贾环问她。霁月回道:“是外头赵家送进来的账目,说是一定要爷过目的。我便作主收了。”贾环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那本子来,低下头慢慢儿的翻看。 这是赵国基私下记账的本子,前头各项收支只记了个大略数字,倒有一多半记得是他写的那本“畅销小说”的收益。赵国基拢共没念过几天学,字自然说不上有什么风骨筋络,只是记得极工整,字也大些,看着不累。贾环翻看到最后,看到这一年来的总体收益,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个数字惊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霁月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赵家大哥还让带话儿,说请爷千万再写一作,财源就能滚滚的来。”她的脸上微露疑惑,显然是并不知道写什么东西能“滚滚”的来钱。 贾环却只“唔”了一声儿,转头看到书案上摆了个从来没见过的精致笔筒,竹制的,还绘了图画,依稀是东坡赤壁的图景,想也不想地就问道:“那笔筒是哪里来的?以前似乎没见过。” 霁月顺着他的眼神一看,笑道:“是林姑娘给的。各位姑娘们都有了,宝玉也有,都是些南边儿的土产。这一个是林姑娘特意吩咐了摆出来的,说是你必爱的。我也不懂。” 贾环猛的抬头,愕然问道:“林姐姐回来了?”他不自觉的用了“回”这个字。霁月没觉出什么不对,点头笑道:“可不是,早就回来了。咱们家大小姐封了妃,琏二爷知道了这个喜信儿后,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她的后半句话贾环完全没有听,他匆匆的穿了衣裳就要出去。霁月忙在后面问道:“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贾环早跑远了,遥遥的传来一句:“我看林姐姐去。” 一口气跑到了黛玉的房前,贾环全然没有注意到路上遇到的人投过来的惊诧目光,心里只有念头,他要见见黛玉。可现在跑过来了,他又生出近乡情怯之感,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了。 深吸了一口气,他上前敲门道:“林姐姐在家吗?”门里有人答应了一声“来了”,脚步声渐渐清晰,门后露出紫鹃清秀的脸庞。见是贾环,她先是惊讶,后又笑道:“想你也该来了,快进来罢,姑娘还没歇呢。” 贾环随着她进去,只觉心跳如擂鼓。黛玉果然还没睡,正坐在灯下读书呢,身形纤弱,一身素白的中衣,罩着件月白的袍子,乌油油的头发挽着,只插着一枚小银簪。 她长高了许多。贾环打量着她,直觉她的病又重了些,眉目间的哀戚之意也是凝而不散,面庞雪白,唇色浅淡,不由心中大恸。 那边黛玉听见紫鹃一声儿“姑娘,三爷来了”,霍然抬头,猝不及防的对上贾环的脸。 经年不见,彼此的面貌都有了些自己所并不了解的变化。这样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涌起一阵恍惚陌生之感。然后,就是相对流泪。 贾环看到黛玉先是一怔,继而两行清泪缓缓而下,浸湿了清丽的脸庞,心中更是痛极,上去抱了她,大哭道:“姐姐!姐姐!” 第47章 黛玉听了,亦是默默流泪,直哭得声噎气堵,不能自已。 情绪稍稍平复,贾环放开了她,见她乌黑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越发显出一张白海棠般的脸儿,忙叫紫鹃打水来。 紫鹃移步走入,欲劝无言,道:“姑娘,洗把脸罢。”黛玉听说,急忙去向那盆内捧水洗脸。贾环看着她的侧脸出神儿,心里焦虑且发愁:才这么大年纪,爹也没了,娘也没了,家里更没个兄弟姊妹依靠,将来可怎么过哟! 不过在黛玉转过脸来,他还是没让复杂的心绪流露出一丝儿来,端正了脸色。 黛玉对他轻轻的笑了一笑,笑容中的悲戚意味仍在,却淡了些,叹气道:“瞧我,伤心起来倒顾不上你了。草木有枯荣,人事有兴衰。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了,我想得开。” 贾环只觉得喉头似被哽住,应了一声。黛玉便携了他手共坐,与他说话。贾环与她长久未见,也与许多话要和她说。姐弟两个喁喁私语良久,直到霁月提着灯亲自寻过来,方不舍地分别了。黛玉还说:“闲了再来与我说说话儿。”贾环应着,回身道:“姐姐不必送了,夜间风大,当心着凉。我从金陵带回来些小玩意儿,回头叫她们给你送过来。”说着去了。 不几日,贾政亲身带着他去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李家以清正持家,门庭整肃,奴仆虽不多,行动却与贾家是另一样规矩。贾环规规矩矩的跟在贾政身后,一路过去,就见正厅的台阶下站了个气度俨然的中年人,望之沉静可亲,便知是寡嫂李纨之父了。 那李守中迎上来,与贾政互相见礼,贾环忙躬身退让一旁。贾政瞥他一眼,笑道:“这便是我那不争气的小儿了,”喝着贾环道,“还不来行礼!”贾环闻言忙上前拜见,口称“伯父”。李守中笑着扶起他来,见他口齿清楚,举动合宜,心里先存了三分的喜欢,便笑道:“存周兄,有子如此,可谓得矣。”贾政摇头笑道:“不过有几分伶俐,当不得什么。”于是入厅中献茶。 贾环坐在那里,看似安静,实则早已用余光四下扫了一圈。这间厅堂颇宽敞,一式酸枝木的家具,墙上挂的是名家字画,博古架上摆的是金石古物,不愧是文士之家。 上头贾政已与李守中计议妥当,又命贾环上前拜见。如果说方才的礼是亲家晚辈拜见亲家老爷,这一回却是学生拜见祭酒了。贾环恭敬行礼毕,奉上备好的礼物。这礼物自然也只是做个样子,贾家父子带来的礼物早已交给李府的管家等着收验入库了。 李守中捻须笑道:“你的文章不必再呈,往日里我是批注过的,你的学问扎实,思路不拘一格,这都很好,只是注意不要太剑走偏锋了些就好。日后入了学中,只管勤心向学,别跟着那一票不长进的东西混,如此才不枉了你父亲一片慈心。”贾环忙道:“学生谨记先生的教诲。”又把脚尖转过小半个圆,转向他父亲躬身道:“老爷费心,儿子感激不尽,惟有努力向学,以报亲长之情。”贾政笑道:“此子虽驽,只有这一件我是不忧心的。”又闲话几句,贾政便起身告辞。李守中留他吃饭,也以家中有事为由推拒了。 贾家最近倒是真忙的。元春封妃不久,内廷里传出话来,允准妃嫔回家省亲,有财力置办省亲别院的人家,便可具折上表,请接女儿回家一叙天伦。底下说起来自然是一片称颂之声,大唱赞歌之处,古今皆同。贾家是大族,自来四王八公,声名赫赫,岂肯堕了这个面子的?再则,贾家近年日趋没落,有这一场盛事撑撑面子也是好的。因此听说妃贵人娘娘里已有几家破土动工了,也忙忙的张罗起来。 营造省亲别院,这是件大工程,也不知多少银子才打得住。贾环亦曾听得家里老人说古,言道二三十年前,□□皇帝仿舜巡游天下,时值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也曾预备接驾一次。金山银山的花出去,银子一似淌水儿似的,打造的好排场,好盛景。如今预备接元春回来,更是大使钱的去处。只是这个钱又不能不花。于经济意义上,花出一座山似的银子不过请元春回家几个时辰,已不是豪奢二字可能形容,但于政治意义上,却无法用钱来衡量了。这件事,贾家从贾赦贾政兄弟到贾母王熙凤,俱无异议,最近就商量着办起来。 因事关重大,贾赦兄弟并贾珍商议了好些日子终于议定,就从东边一带那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丈量定是三里半大的地方,用来盖造省亲别院,又叫人下姑苏去采买女孩子来学戏。凡此种种,让贾环看得咋舌不已,却只是各家都会做的寻常事罢了。 黛玉笑道:“你们家的事儿这样多,这样芜杂,难得凤姐姐竟能调度得开。”她说这话时正歪在炕上,两指尖尖,扯开素绫帕子遮住半张脸笑,一双乌黑的眼睛里笑意秾丽。贾环翘着二郎腿坐在炕下的椅子上,意态闲适,连日连轴转也把他累坏了,这会儿好容易喘一口气,闻言点头道:“可不是,我们老爷不大经世务,大老爷又有了春秋,这家里里里外外的,哪一样不是琏二哥两口子张罗。可谓威重权行了。” 他这话说到最后,未免带了几分讥讽。贾琏与他名为堂兄弟,实无交情,熙凤往日行事,却未免带出一星半点的倾向来。她是宝玉嫡亲的表姐,不必谁说,天然就看贾环不顺眼。她初初嫁过来时贾环还小,一个是新媳妇,一个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彼此交集不多,待过了几年,贾环大了,贾政对他多有看重,自然招了人的眼。熙凤每每见了他,总要寻事排揎两句。贾环俱都忍了,只是天长日久的,不免对她恶感大生。 黛玉自小和他一块儿长大,先时还不怎么能看出来,日子长了,也品出几分滋味儿来。她亦不是那无知之辈,心里只想着,嫡庶之争搁在谁家都是大事,少有说破的,自己说到底只是个外人,不便多言什么,因此便把贾环的话不理。 这厢贾环自己说完,也觉得没意思,转而笑道:“不过也亏得那一家子夫妇能干,要是叫我管,好管个倒三不着两呢。” 看着黛玉抿嘴笑了,忽又想起一事:“我恍惚听得人说,秦钟死了?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黛玉问道:“秦钟是谁?”他答道:“前头东府里侄媳妇的兄弟,人称小秦相公的,一向和宝玉最好。”黛玉便甩手道:“我不认得什么小秦相公,既是宝玉和他好,你问宝玉去。” 门外传来笑语:“好好的,怎么又恼了?”原来是探春和宝玉来了。黛玉说:“并没有恼。”起身相见,问道:“怎么都过来了?”探春道:“那边这几日实在闹得不行,我嫌烦恼,想着你这里还清静些,就来了,门前碰着他。” 贾环笑道:“我前儿忘了从哪里听来一嘴,说是蓉儿他小舅子死了,可是怎么说的?” 宝玉皱眉道:“赶不过可巧二字。不过是人有旦夕祸福罢了。”说着又叹气。 原来这秦钟是个风流品性,早和常来贾家走动的一个小尼姑名智能儿的彼此有意,只是不能成事。那回可卿出殡,停灵铁槛寺,凤姐儿嫌那寺里人多吵闹,不如水月庵清静,便带了宝玉住了水月庵。秦钟也随同前往。那智能儿正是水月庵的姑子。两个见了面,岂有不爱的。秦钟爱她妍媚,智能儿也喜他人物风流,两个正当青春年纪的少年人,在那庵里就成了事儿。数日间多少幽期密约,自不待言。那秦钟身子素弱,和智能儿野外偷情又受了些风寒,回家后一病不起。智能儿听说他病了,从庵里偷溜上门出来探望。那秦钟之父气得了不得,将那智能儿撵了出门,回头就请出大棒子来打了秦钟一顿,自己活活气死了。秦钟本就身上带病,又受了一顿棍棒,又羞又愧,见老父被自己的荒唐事给气死了,大受刺激,没几日也不好了。他家里没了人,宝玉助了他的后事些银子,贾蓉帮着办了,一些素日的朋友也有来祭的,也帮着打理些事,如此方完了丧。宝玉哭得了不得。 秦钟是宝玉的朋友,他的身后名誉,宝玉自然不会破坏。他虽一向行事不拘世俗,也明白秦钟做下的事不光彩,不是好夸嘴的,因此噤口不言。还是探春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一边,悄悄儿的附耳告诉了内情。 她到底是深闺小姐,虽然有心,也只模糊的知道是秦钟和个小尼姑有染,气死了老父,自己羞愧死了,并不知道那小尼姑就是智能。饶是这样,也让贾环受惊不小,半晌说不出话来。探春看他不说话,拧他一下道:“你可不许和那秦钟学!什么东西,枉称了读书人,四书五经叫他这种人读去,都是白白玷污了那些书!往日里看着他好,谁知道背着人能干出这种事来!” 贾环险些跳起来,撇撇嘴小声说:“与其在这里说我,还不如去说说宝玉呢,和秦钟好的是他,又不是我。”探春道:“我只管你。宝玉怎么样,自有老太太和太太留意,再不济,他屋子里的下人也有劝谏之责,我这个做妹妹的好不好歹不歹的说个什么。”贾环道:“行了,我是秦钟那样儿人么?从小到大,你何曾见着我吃丫头嘴上的胭脂来着?我也犯不着和个尼姑厮混。秦钟那样,是他品味特殊。”探春笑道:“这样便好,大家的公子,行事放尊重些是好的。人重自重者。你就要出去上学了,外头龙蛇混杂,不知有什么的人,一人一心,都搁在自己肚子里,旁人是瞧不见的。依我说,宁可徐徐着来,交朋友前先看看品性,免得误交了不好的朋友。”贾环笑道:“不然怎么说姐姐和我想得一样呢。” 国子监中有规定,学生平日里住校舍,一旬休假一日。故而贾环这一去,可以想见得,日后便少在家中了。众姊妹都有些离愁别绪,几日间陆续或遣了丫头或亲身送了礼来,迎春是一件扇套,探春是一个荷包,黛玉是一只香囊,惜春是一张画。贾环收了,一一还礼不提。 这日是离家前的最后一日。吃过晚饭,贾环洗了头,散着湿发坐在灯下,手里拿了一册书在看。霁月清点了一遍要带去的东西,忙完了,坐在床沿,看着贾环的后背,只觉心里空落落的难受,眼睛里不觉滚下珠泪。 贾环正看得有些倦意,眼前的灯光也昏暗了些,正要寻小剪子剪剪烛花,耳中就听得一阵若有似无的啜泣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在低着头拭泪。一怔,笑道:“哭什么呢,又不是不回来了。日后学里放假,我还回来看你们的。”霁月忙摆摆手,勉强笑道:“没有什么,就是心里发酸,过会子就好了。”贾环索性放下书,过去安慰她道:“平日里我在家,你们忙着我的事,又不得闲儿。如今我走了,你们可得好生松快松快了罢,这会子又哭得什么。这要是我,还乐不得呢。”霁月情知他是逗自己笑,噗嗤一声道:“哪里有这样的。”伸手慢慢的抹着泪。又殷殷地嘱咐他道:“去了学里,凡事自己留心,别指望他们,他们还要他们的老子娘操心呢!要是指望着他们,没的白白靠坏了你。冷了添衣,饿了吃饭,别心疼他们,你不出声说话儿,他们才懒得动呢。”贾环一句一句的答应了,又道:“往后我就不大着家了,凡事都要你多上心。蕊书虽是个机灵人,到底不如你稳重,小蝶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和姨娘差不多的人物,还得要你总着才好。我不在时,外头送进来的帖子你就收了放起来,别叫人混拿了去,待我回来处置,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也照此办理。”霁月应了,又问:“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一总说了才好。”贾环想了一想,笑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们各人都有处得好的小姊妹,闲了时走动走动,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是不反对的。只是有一条儿,不许弄到这屋子里来!吃酒打牌一概不许,人多手杂,最容易失落东西。倘有个什么,我是不依的。”霁月忙道:“我记住了。你放心,你不在家里,我断断不叫她们胡闹的。” 蕊书在外头叫道:“睡罢,不早了。”声音里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满。贾环应道:“这就睡了。”于是熄灯卧床,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贾环忙忙的吃了几口粥,换过衣裳出来,遥拜过了贾母,又去王夫人的院子里磕了个头,书房里拜别了父亲,一出来,竟见姊妹们相偕等在外头送他。一路出了二门,众姊妹不能行了,探春拉了他手,嘱咐道:“在学里用心即可,不必太想家。”他应着去了,好一会儿回头去看,仍能看见姊妹们的身影,黛玉浅黄色的裙裾尤为显眼。 出了角门,早有管事的套了车等着,三四个小子费力地抱着包袱抬着箱子送上车去。那管事上来问道:“三爷,咱们走吧?”贾环点点头,却不说话,只领头进了车里。 车夫甩了甩鞭子,口里轻轻吆喝一声,马车就缓缓的行动起来。贾环心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平静,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一缕小风吹进帘子里来,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潮热得出了一手心的汗。在心里嘲笑了自己几句,渐渐的也平静下来。车马辚辚而行,他一个人坐在安静的车厢里,不由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那管事的声音从车窗传进来:“三爷,到了,请下车罢。”贾环打了个呵欠,空着手就下来了。 本朝的国子监还是在前朝的旧址上,只是把旧房子稍作了几分翻新,因此建筑风格仍是前朝的,看起来略显怪异,黛瓦飞甍,山石流水,青衫大袖来来往往,又有一种别处难见的文气。领路人一路介绍,十分周到,贾环微笑着点头,并不胡乱打量,心中对此人印象颇好。 如此到了一处厅堂,贾环趋步而入,迎面挂着孔老夫子的大幅图像,两侧图画亦是儒门故事。那领路人带着他找到一位管事模样的山羊胡须中年人,说明情况,冲他笑了一笑,便退出去了。那中年人也客客气气的带着他办完了一应事宜,最后将他安置在了一间校舍,笑道:“和您同住的那一位最近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几日后方回。您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姓张。” 贾环也客气地笑:“麻烦您了,都很好。”出门送了那张管事走,回来便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第48章 这毕竟只是一间校舍,虽然是国子监的,到底和贾家里他自己的屋子没法比,可取的也只有整洁二字罢了。 贾环看着小厮们忙着收拾箱笼,开包裹取东西,将厚厚一床新棉被铺下,溅得飞尘四起,忙止住道:“罢了,罢了,我自己来罢。”说着上前接过卧具,自己上手仔细铺了,撵了两个小厮放置带来的东西去。 这时门外有个小子探头探脑的,寄英过去喝着道:“畏畏缩缩的看什么呢!”那小子被他喝得一缩,答道:“管事的叫我带两位哥哥去你们的住处,并问贾爷要不要用饭。” 少顷两个小厮去了,贾环从花瓶里找出一只鸡毛掸子来掸灰。书架上、书案上到处都蒙了一层灰尘。他仔细掸过了,才洗了一块儿抹布来拭抹那些积灰的角落。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些家务活了,他的动作都生疏了很多。好在脑海里的经验还在,将抹布丢进水盆里,又把书册按自己的习惯插放好了,小厮们才回来,手里提着食盒。 寄英放下食盒,把饭菜一样儿一样儿的摆出来,口里说着:“这里的饭食不比家里,爷凑合凑合用罢。”贾环过来拾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厨子放油放得足,菜叶肉片上都是一片油汪汪的,大抵是小厮们加了钱特意做的,还是看了起腻。他默默的扒了两口,抬手要水,桐叶忙倒了一杯温水递来。喝了一口,吩咐他们道:“这里比咱们家里严些,用饭都有时辰的,你们别误了饭点儿,都吃饭去罢。”两人还不敢走,犹说着:“我们伺候了爷再去。”仍是叫贾环轰了去。 当夜蚊虫不少,受到多次叮咬后,贾环终于忍不住顶着被咬了两口的脸从薄被里爬出来,摸索着到桌边拿火折子点着了灯,当下就看见微弱的火光中有三五只蚊虫飞绕回环。可巧霁月给他往包裹里搁了几支大蜡,他就着灯光翻出了一支牛油大蜡,点着了,室内一下子亮堂起来。又去箱子里翻找出一顶素绫草虫帐子来挂上,一只小香炉里燃了一把驱蚊的香草搁进帐子里压住帐脚,又在被叮咬处抹了药。经过这一番折腾,方进了帐子,没了烦人的蚊虫,不久就沉沉睡去。 此后一段日子,贾环就往返于寝室和学堂之间,也交了几个朋友,在新朋友的帮助下,很快就适应了这样有规律的生活。他年纪小,众人都很照顾他,就连先生对着他也要和蔼几分。 就贾环自己说,在国子监上学倒比在家里更好些。贾家虽大,却不算他的家。他在贾家生活了十几年,就是他那院子也不能完全自主,一院的下人,未必存了害他的心,他自己却怎么也不能放心。现在住在校舍,按前世的说法,算是初中生寄宿,反而比在家时自在得多。就是他的舍友一直没回,让人有些提心。 不过他如今的状态与上大学倒差不多,没有科举的压力,精神上也不用那么高压,空闲时间更多了,也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儿。 这一日就是旬假前的最后一日了,下午有骑射课。贾环骑着匹小马,跟着同窗们练箭。他身量未成,臂力不足,教骑射的先生只给他挑了把一石的弓,叫他拉着空弦练臂力。 太阳老大,高悬于天,不一会儿,众人都汗流浃背。有窗友名冯子荣的放下弓,从怀里取出帕子擦了擦汗,偏头问还在聚精会神的放空弦的贾环:“环三,歇歇喝口水吧?” 贾环应了一声儿,也放下弓,偏腿下马,和他说着话儿往树荫下走去。忽然不知哪里反射来一道金光,十分刺眼。他不由眯了眯眼,往金光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群人,五六个青年学子将一个少年簇拥在中间。那少年锦衣华服,头戴金冠,生得秀美温柔。他不禁冲那边点头一笑,权作招呼。那少年一愣,也回了一笑,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围人裹着走了,走出一段路,犹自频频回头。 贾环扭头问冯子荣:“那人是谁?”冯子荣看了一眼,不在意的答道:“那是顺义郡王家的小儿子,单名一个兴字。他素来不爱读书的,过来也不过是应个卯儿。他家里对他溺爱非常,老太妃和王妃的宝贝,放纵处不下于你家的宝玉,你若无事,还是少招惹他的好。”贾环听他话内有因,便问道:“怎么说的?”冯子荣笑道:“他这人脾气风流又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的,你要是和他好了,到头来不免伤身又伤心。”说着拿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的觑着他身上。 贾环照天翻了个白眼。这冯子荣也是个好龙阳的,身边儿带了两个小厮,容貌俱都清秀,性子也乖巧,平日里举动间就有些暧昧。如今又认识了一个贾环,大概是见他年纪小,又一直埋头读书,便以为他不解世事好拐骗,行动间总若有若无的在撩拨他。贾环又没疯,哪里看得上这浪荡子弟,便一概只装作不懂的模样儿。 这会儿也是,他仰头灌了几口水,便丢下冯子荣回去太阳底下练箭去了。反正冯子荣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贾环佯作不知,他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小动作。 因他家便在城里,当晚便回了家。众丫头喜之不尽,一个说瘦了,一个说黑了,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又打来热水供他洗浴。 贾环从房里出来,裹了衣裳坐在院里的榻上纳凉。蕊书端了水果过来,笑道:“搁井里湃的好果子,冰凉冰凉的,快吃几个罢。” 他刚取了一枚葡萄剥皮,院门就被人从外面叩响了。蕊书懊恼的嘀咕一声:“谁啊,多早晚了,还过来。”说着过去开门。门外传来一声笑语:“环儿可在么?”却是黛玉。 彼时月上中天,银辉满撒,天幕的一角缀着零散的星星,地上蝉鸣蛙叫,萤火虫在植物间闪烁,黛玉立在门外,俏生生的,像个小仙子。贾环怔了一怔,连忙笑道:“姐姐过来坐。” 黛玉便向他身侧坐了,笑道:“我在家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听着你回来了,过来寻你说说话儿。”见贾环坐着,头发梢儿还往下滴水,低声嗔道:“怎么不把头发擦干?晚上的风也凉,当心生了病。”便取了一侧的大毛巾给他擦头发。 贾环一边任她擦头发,一边又拿了一块儿甜瓜吃,吃了几口,嘴里轻轻的哼起小调儿来,一指扣几,打着拍子。 “看来,你去学里很高兴。”黛玉细心的拿梳子梳着他的头发,轻声慢语地说。她自幼身世极坎坷,故而形容虽娇弱,内里未尝没有想要被人依靠的念头。她是个敏感的人,贾环对她的情感上的依赖虽然隐秘,她也并不是一无所察。事实上,她是很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的。 贾环没有答话,只是向后倚在她身上,嘴里继续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也不在意那荒腔走板的调子被黛玉嘲笑,心里觉得快活又平静。 良辰美景奈何天,有花、有月、有风、有美人,哪里还用说些煞风景的话呢? 姐弟两个窃窃私语许久,不知不觉,夜已深了,紫鹃提了灯笼寻过来,黛玉方起身,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星眼微朦,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贾环有些不舍,还要再留她,见她倦意上头,便起来送她:“明儿再去看你。”又嘱咐紫鹃好生服侍着。站在门里,看黛玉扶着紫鹃的肩去了,方自己回去。 黑沉一觉睡到天光乍亮,他起身时,丫头们还未起。听到他起来的动静,值夜的霁月忙系着裤子进来,笑道:“爷恕罪,我起来晚了。”贾环正立在窗前远眺呢,闻言道:“不妨事,是我起早了,学里和家里有别,要起得早些。”说话间霁月已穿好了衣裳,抓了抓头发,上来服侍他盥洗。正梳着头呢,贾环忽又记起一事,吩咐她道:“寄英两个跟着我也辛苦了,往后每月多给他们添一吊钱,也不用惊动别人,从我的月例里拨。”他进了国子监后,就由贾母发话,把他的月钱从二两提到了五两,便是拨出两吊钱来,也有富余。霁月答应了。 吃过了饭,正说起家里正修的省亲别院。原来当日丈量定了地方,即刻便办起来,先令匠人拆了宁府会芳园一段墙垣楼阁,直接并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亦拆去,平了一处小巷界,就连通起来。又置备下了无数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请了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的一一筹画起造。那山子野十分精道,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树栽花,一应点景等事,俱是筹画制度,得心应手。 丫头们虽未亲睹,每日里但见山木树石搬来运去,又听做活儿的说嘴,此时提起那省亲别院,一个个都悠然神往。 贾环正在啼笑皆非处,忽听得个丫头过来传话,说贾政有召,不知其意,忙整顿了衣装过去。 第49章 却说贾环被人领着左绕右绕,眼看着到了一处墙垣边,心中似有所感,笑道:“老爷究竟在哪里,叫我去做什么?”那人赔笑道:“近日园内工程告竣,珍爷来请去老爷瞧瞧,可巧外头相公们都在,兴头上来,商议着题些匾额对联的,想起三爷,叫我来叫你。如今老爷已等着了,三爷还请快着些儿罢。”贾环一边大步趟去,一边问他:“二哥可在?”那人道:“老太太打发了二爷去园子里顽,出来时正好撞上了老爷,老爷便命他随着去了。”贾环再不多言。 一路至园门前,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门栏窗屉皆是细雕新鲜花样,一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雪□□墙下一溜虎皮石随势砌去,只这一个外墙,已是不落俗套。那人过去叫开了门,开门的道:“老爷已往那边去了。”说着伸手指了指方位。贾环抬头一瞧,迎面一带翠嶂,不知费了几多工夫,恰将全景挡住。但见白石堆砌,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有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一条羊肠小径。贾政贾珍并一干人等站在山口处,抬头望着山上,宝玉侍立在侧。 忙过去请了安,贾政笑道:“园内如今诸景俱备,只少了题咏,虽说正经该请贵妃游幸后赐题才是,然贵妃游幸之时,这许多景致,诸般花木,一无字题,也是寥落无色。因此今日只是虚拟几个,暂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你们兄弟只管做来,好不好的,大家公议。”贾环忙应了,才要说当请众姊妹来众拟,心中念头一转,想到自己诗才平平,这怕是贾政要试宝玉的场合,话到舌尖又滑了下去。当下默默退到宝玉身边,抬头看去,只见山上有镜面也似的白石一块,却是迎面留题处。 众人已是议了一回,有说“叠翠”的,有说“锦嶂”的,又有“赛香炉”、“小终南”种种名色。贾环便知众人也看出贾政之意,才以此些俗套来敷衍过。须知这贾府的清客也不是好混的,竞争激烈着呢!若只会这些陈词滥调,以贾政爱高士的性情,是挣不出头脸来的。然做人家的食客,察言观色这一门课又不可不修,何时应自贬、何时该显才都有门道。贾环每每见了他们奉承贾政之态,心内都是觉得不舒服。他小时候常想,若是自家将来于科举路上不得意,或是屡试不第,待父亲百年之后,怕是也要如眼前这些清客一般靠着别人的心意混饭吃。 正胡乱想着,贾政已是命宝玉来拟。宝玉也知父亲之意,便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极力称赞:“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说着又问贾环。贾环不料还问到了自己,匆忙道:“二哥说的是,只是我倒觉得‘曲径通幽处’嫌淡了些,莫若‘云深不知处’更佳。”众人听了,连同贾政在内,脸色都有些微妙起来。贾政很看了他几眼,见他一派天真坦荡模样,没说什么,举步进去石洞去。 只见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带清流自花木深处曲折泻入石隙之下。贾环便知此原是宁府会芳园从北拐角墙下引来的那股活水了。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阑绣槛皆隐于山树之间。下视则见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众人但觉五色耀目,都细赏景色不提。宝玉趁人不注意,拉他袖子,附耳低语道:“环儿,你也看《雪地江湖》?”声音里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躲闪和学渣发现学霸也看言情小说的惊奇,还有发现同道中人的热络。 贾环心说,我没看过,那就是我写的好不好。只是想不到连贾政这正经人亦看过。一想到父亲的书房里或许就珍藏密敛着一本武侠言情小说,他就觉得好笑。面上却只压低了声音,回道:“我从一位同窗那里看到的。怎么,二哥也看过这个?”宝玉却只是抿嘴一笑,指了指前头的贾政。有清客眼尖,看见了他们兄弟的小动作,小声提醒道:“二位世兄,快走罢,世翁已过去了。”兄弟两个急忙跟上。 贾政先头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而坐,因问道:“诸公以何题此?”一人笑道:“当日欧阳公有文《醉翁亭记》一篇,此中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贾环听了低头。他虽不擅作,论起议论赏鉴,倒还有几分眼光。这里通是人造之景,精巧细致处不输人,风格通贯南北,既有北方之壮丽,亦不缺少南方园林之灵秀。只是到底不能与自然山川并提。欧阳修所游之环滁之山,乃自然山川,大自然鬼斧神工,诸般胜景,气势非凡,那泉水所泻之山是多高,如今这假山又是多高?又听贾政笑命宝玉也拟来,宝玉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回头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不若‘沁芳’新雅。”贾政点头不语。众人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贾环听到此处,便知他是安心要试宝玉了。只见宝玉立于亭上四顾一望,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是化的王荆公“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放在宝玉如今这个年纪,也算天资聪颖反应机敏了。贾环眨巴眨巴眼睛,很想为他鼓鼓掌。贾政点头微笑,显见得也十分满意。众人见了,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见前头一带粉垣,千百竿翠竹遮映着数间修舍。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进入,只见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环一见此处就爱上了,四下打量,只觉喜欢。耳听得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拿眼只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贾环与众人忙拿话开释。一人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有说“淇水遗风”的,又有一个道是“睢园雅迹”——皆是顺着贾政方才的话头说的。贾政只说“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人都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贾环一旁听着,先是被清客们咬文嚼字弄得大不自在,又听贾政作出谦虚之态,几乎暗地里笑破了肚皮,待回过神来,就听宝玉正说着:“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哄然叫妙,贾环也随着叫了两声。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也未见长。”因见贾环侍立在侧,又命他也拟一联来。贾环无法,只得口里支吾一阵,也勉强拟了,不过是说熟的套话,和宝玉所作意思相差不大。贾政捻髯半晌,道:“果真一对兄弟。”半讥半讽的。贾环知他素爱文学之士,对自己的诗词水平不满已久,无奈天分如此,加上学诗的年份摆在那里,实在做不出上佳的作品,只得厚颜领受了。 说着众人出来,方欲走时,贾政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之类,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忙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了尺寸,就打发了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这意思就是说,这事儿并不是贾珍过手的了。贾政听了,便命人去唤贾琏。众人且坐下歇脚。宝玉贾环兄弟仍不敢坐,仍是站着,还是贾珍过来拉着两个坐下了。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仍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儿,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是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行说着,一行走着,倏尔有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便有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微露,墙头有稻茎掩护。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耀花了人的眼。贾环心心念念着那一片杏花,余者皆不在意了。 走下山坡,方见数楹茅屋,虽是茅屋,大概比外头平民人家搭的瓦房还牢固些。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竟是一派农家田园之风。 贾政笑道:“且进去瞧瞧。此处虽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此时贾环不得细赏玩那杏花,已觉无趣,只恹恹的跟在他后头,暗暗的腹诽着老爹:还归农呢,四五十岁的人了,也活过了大半辈子,不知摸没摸到过锄头把呢,真要去务农,还不是得像陶渊明一样苦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众人才要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都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众人商议题咏:“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说:“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儿,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人都道:“是了。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儿好?”都想着。 贾环很不在意,依着他的意思,请个人一总取了才好,合意的留下,不合意的驳回再取,这样磨牙儿,实在没意思得很。因此一双眼睛只望着那杏花,盘算着什么时候置块地,也栽植上大片的杏花桃花等花树来赏玩才好。届时在花树底下置一摇椅,摆一书几,或学书,或读书,或睡觉,岂不美哉!宝玉却和他不同,此时已是彻底的兴起来,等不得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之意。”宝玉冷笑:“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环被他们闹得头都大了,完全领略不到这种文人活动的乐趣所在。要他选,他宁愿回去和丫头们赶围棋玩牌,也不要在这里枯站。想也知道,要是这种想法被贾政侦知,又会迎来多大的一顿训斥。他已觉得疲惫,宝玉竟似才起了兴致,越发挥洒起来。众人进入茆堂,只见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而尽。贾政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此时众人都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偏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贾环摸了摸鼻子,只觉膝盖中了一枪。在这一点上,他和宝玉还真是一个审美。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贾环一听,就知他起了痴性,又要说些给贾政添堵的话,忙伸手在后扯他衣裳。却已是来不及了。只听众人道:“别的都明白,为何却连‘天然’也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贾环松了手,面无表情。果然贾政气的喝一声:“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这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应了,干巴巴的念了一句:“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这个越发不如先时之作了。贾环这么想着,就见贾政也摇头道:“更不好。” 一行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贾环苦哈哈的跟在父兄后面,虽然入目景色般般秀丽,虑着贾政又有可能叫他作对联,一时诸般花柳都失色了。 众人的精神却都还好,一路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赏之赞之不尽。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贾环也不由精神一振。众人都道:“好景”。贾政笑道:“诸公题以何名?”答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贾环在心里默默的附和了一声。众人又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也皱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的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不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贾环抬头问贾珍:“大哥哥,这里有船没有?”贾珍笑道:“采莲船共四只,坐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如此,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那里也可以进去。”说着上前引着众人攀藤抚树过去。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贾环便似从天上回了人间,不觉怅惘的轻叹了一声。 走不几步,便见柳阴中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步入门去,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把里面所有房屋都遮住了,且一株花木也无,只有许多异草:牵藤的攀蔓的,穿石隙垂山巅,如此种种,不可胜记。贾环本看了这山石皱眉,那芬芳的异香气味飘到鼻子里,也不由被吸引住注意力。仔细一看,却都不大认得。顿时又百无聊赖起来。 众人沿着抄手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十分清雅。贾政因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都道:“‘兰风蕙露’四字极恰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有一对。”说着便念道:“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点评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有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都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请诸公评阅评阅。”说完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说这些字样了。”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的‘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些。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又命贾环也作一联。贾环正是心有所感,遂脱口而出一联,隐有讽刺之意。贾政听了,点头道:“比宝玉的好。”众客中也有品出来的,也有没品出来的,都没口子的夸赞。 俄而大家出来,行不多远,但见有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便知是正殿了。往前走,正面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一见便知不是贾府这等人家可用的。贾政命宝玉作题,只见宝玉神思不定,众人知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怕是才尽词穷了,都劝贾政:“明日再题罢了。”可巧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余者不能游了。且从那一边出去,稍览罢了。”于是过一大桥,至一院落歇脚。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是数本芭蕉,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宝玉拟题为“红香绿玉”四字。众人赏赞一回,进入房内,却是个极精致的去处,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众人往里走,竟似走不出去似的。还是贾珍过来引着众人出去了,不知如何转的,就见大门豁然而现。贾政不发话,宝玉贾环兄弟不免跟到书房,待贾政想起他们,发了话,才得放回了。 贾环累得了不得,和宝玉招呼了一声,便径自回房去了,往床上一摊。霁月过来给他脱鞋,推他道:“林姑娘还打发人来问你呢,你缓过气去,好歹也看看她去。”贾环听了有理,便扎挣着爬起来,往黛玉处而去。 第50章 不觉已至深秋,黄叶满地,瑟瑟金风。这日休沐,贾环早被人约了出去吃酒,一早便起来漱洗,吩咐霁月捡衣裳来穿。 霁月知道他今日要去别人家赴宴,早备好了今日要穿的衣裳,忙进去抱出来,提起来给他看,口里笑道:“这是今年针线上新作的,还没过水呢,昨日才送来。”贾环就着她的手看了一回,见是一件簇新的藏青色袍子,内里搭着白色箭袖,石青褂子,一套齐齐整整,很适合见客,便点头说:“很好,就是这样。” 才穿戴了出去,霁月又追出来道:“吃酒不要吃醉了,他们要灌你,你就妆个醉模样儿也罢了。那会子三姑娘遣莲香过来说,叫你有空过去一趟,我想着你有事,已打发她回去了。你也记着些。”贾环一壁应着,一壁去远了。 请他吃酒的那个同窗姓石名光禄,是缮国公家嫡支的子弟,他堂兄就是石光珠。他家算起来也是荣府的世交了。去岁上缮国公诰命亡故,这还是出了孝期办的头一次私宴。石光禄和冯子荣一向好,冯子荣提了一句,就把贾环捎上了。 骑着马到了石家,角门下马,早有几个有眼色的使唤人上来奉承,桐叶跟着人去栓马,贾环便跟着人进去。自甬道至花厅,一路上尽是锦袍华服之人,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花厅外日光铺地,黄花灿灿,廊道内也是一盆盆各色的菊花,种种名贵,各各动人。贾环才一迈进厅内,就有冯子荣的小厮过来接着,一路带到冯子荣那一席上。 冯子荣一身暗红锦衣,头束金冠,发上又插着梅花头紫玉簪,模样十分之骚包,见了他,招手笑道:“环三你来,就等你了!”贾环四下一看,果然见人已来了十之*,忙道:“小弟来晚了,自罚三杯。”说着连斟三杯吃了。一窗友笑道:“你倒机灵,我们才想着换大碗灌你,你就认罚了。罢,罢,今日就饶过你一回。”贾环便入了席,与同席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儿。 一时石光禄过来,贾环见他席上有一人十分眼熟,细一看,那人穿着家常衣服,头上束着玉冠,端的唇红齿白的好模样,只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正想着,那人也看过来,一双桃花眼,目泛秋波,贾环一下子想起来,这就是数月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顺义郡王之子。 冯子荣也看见了他,撇嘴低声说:“上回去鹤馆胡混,叫老王爷抓住一顿好打,这才好了棒疮,又出来作怪了。”正说着,石光禄过来请他们同坐。两人便去了。石光禄替二人引见过,那徒兴爱搭不理的点了个头。两人也不去讨那个没趣儿,只会同了身边人行乐。 菜过五味,贾环告了罪出去解手,石光禄忙命小幺儿领着他去,因笑道:“你少来我家,别走迷了。”贾环没多想,拱拱手谢过。那小幺儿果然领着他出去园子里,往僻静处解了手,又殷勤道:“您少坐,我去给您打水净手。”贾环漫应了,就往一块大青石上坐了,支着头吹凉风。坐了一会儿,没等到那小幺儿回来,反见着一锦衣玉冠的公子领着一随从过来,见着他,回头吩咐了一句,那随从就站住了脚,他独身过来。 贾环认出是方才还在席上那小郡王徒兴,忙起来见礼。那徒兴伸手扶住了他,眼睛在他身上溜着。贾环只觉微微有些眩晕,身子打晃,嘴里说着:“告辞了。”提步要走。不妨被那徒兴一把扯住,道:“你先别走,我有句梯己话儿说。”贾环头疼得更厉害,强忍着道:“您说罢。”徒兴反倒踟蹰起来,又看了他几眼,越看越爱,不由握了他的手,倾身笑道:“你家里可管你交朋友不曾?”贾环初时没有反应过来,一怔,不由又是怒又是惊,却又似没到极怒的地步。这感觉还真有点儿新奇。受到这一刺激,头疼已然不翼而飞。他仔细打量了徒兴几眼,见他生得俊秀,全然不让宝玉,望着自己的眼睛里全是热切和调笑,仿佛连空气都热了几分。 徒兴见他不答,又只顾看着自己,便当他也有意,手底下越发的不规矩,缓缓摩挲起来。贾环感觉到手下异样的触感,低头一看,心头的趣味减了大半,又思及冯子荣所说他行事荒唐一节,就不耐烦起来,抽手道:“我家老爷是个正派人,叫他知道了要打的。”徒兴听了,越发认定他有意,此不过是推脱之语,当下三魂散了两魄,一面低声调笑道:“咱们不叫他知道不就行了。”一面凑过来要亲。 那随从远远的站着,因惯知自家主子的性情行事,不敢抬头,只垂着手看脚尖,忽听得一声惨叫,倒似自家主子的声音,忙抬头去看,只见那被勾搭的小公子一手将自己主子的一条胳臂反拧在身后,只轻轻一抬,便叫小郡王杀猪似的又叫起来。他大惊,忙上前劝:“好好的,怎么动起手来了?便是我们爷有什么不妥,只求看在石大爷的面子上罢。”扎煞着手不敢去拉。 贾环并不理他,看徒兴咬紧了牙,额上汗珠滚滚的下来,这才冷哼一声:“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小爷是谁!”手上将徒兴一推,看了那随从一眼,扬长而去了。 徒兴脚下踉跄,险些跌了一跤,那随从忙扶着,劝道:“爷,这是个硬茬子,大小也是个官家子弟,别理会他了罢。”徒兴也想罢手,可想想贾环的模样儿,五官秀丽,气质刚直,尤其刚才生气时,眼瞳透亮,眉梢飞扬,别有一番凌厉英气,又放不下,心里只是被勾得痒痒的。咳了一声道:“关你屁事,当你的差去。”作势踢了他一脚:“今儿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也没见着什么人,听见没有?”那人忙不迭的答应了。徒兴犹自气哼哼的,当下也不回转席上,悻悻的只往外走。那人亦不敢劝,只和主人家的仆从交代了一声,忙跟上他去了。 那头贾环没事人一样回去,照旧与冯子荣等吃酒行令。不多时有人过来报与石光禄,说“顺义王府的小郡王吃多了酒,身上不好,已是回府去了”。贾环便知他是臊了,感觉到石光禄扫过来一眼,回看过去,却见他已别过头去。 一时撤了席,石光禄还命摆上果品来,留人吃果子。众同窗也有留的,也有走的。贾环便回家去了。因酒上了头,便在小书房的榻上歇了一回。醒来吃了一盏酽酽的茶,想起霁月所言,遂起身往探春处而去。 探春正同黛玉宝钗等在迎春房里顽,见他来了,便与姊妹们说了一声,自己出来,拉他去自己房里坐。众人也知他们姐弟有梯己话要说,也不打扰,由着他们去了。 两人在探春房里坐定了,探春吩咐丫头往厨房里要糕去:“说与他们,要一碟子豌豆黄,一碟子和合酥。”把丫头们打发出去了。贾环方笑道:“姐姐叫我是什么事?”没了外人,探春挂下脸来,抱怨道:“不是我非要说她不好,实在是她为人也太糊涂了些,叫人一调唆,就中了人家的计,当在前头冲锋陷阵起来。若不是养了我和你,谁放她在眼睛里呢!”贾环听她这么说,知事出有因,忙询问内情。探春便说了。原来是凤姐儿放利钱,扣下了底下人的月例不发,有人不忿,又不敢直接对上凤姐,不知怎么说动了赵姨娘的心,叫她去和凤姐儿闹。赵姨娘倒也不算顶糊涂,也怕凤姐儿,并不敢闹得太过,只是到底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连王夫人都惊动了。贾环听了,沉思许久,看一眼探春,只道:“我知道了,你放心罢。”并不肯多说。 转眼到了腊月,衙门里放了印,学堂里放了假。因着转过年来十五就是元春省亲之日,贾府上下越发忙得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此些事一与贾环无关。他料定凤姐儿忙碌,定腾不出手来打点他这里的人情往来事,索性也不烦她,自己打点了礼物,与师友送节礼不提。幸喜姜俊亦有信来,备述别后情状。贾环忙封了回信,赶着打发家下人往金陵去的便宜捎上。 晃眼间过了年,自正月初八日,便有太监先出来巡看方向,又有出来驻关防的,指示贾宅人等如何行事。外面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至十四日,俱已停妥。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交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贾环年前略染了风寒,便报了病,此时正在房内沉沉睡着,并未随父兄一道等候。 少时起来,霁月捧了药碗进来,他别过头去,嫌弃道:“我已好了,还吃什么苦药,倒了罢。”霁月低低应了,果然把药倾入痰盂里。贾环打听得贾母等吃了一早上的冷风,才知元春晚间方动身,如今已自便去了。他叫丫头领了饭来吃了,仍旧回去躺在床上。 第51章 大堂里,贾母等也吃过了饭,暂卸下品服大妆,靠在炕上松散一时。宝玉见祖母和母亲都歇着去了,口里告诉了一声儿,也并不歇着,跑去找姊妹们说话。 此时,众姊妹也都起来了,一个个换上了都几件儿鲜艳衣裳,梳的整齐的头发,脸上点了脂粉,打扮得嫩柳娇花一般,正聚在迎春屋子里一处说话,笑语娇音不断。 宝玉听着,不知不觉也高兴起来,掀帘子笑道:“说什么这样高兴?”他一进去,才发现宝钗竟然也在,穿着水红的小袄儿,头上挽着油光光的髻儿,插戴了几支镶金嵌玉的簪子,脸似桃花开,正和黛玉凑在一处说话呢。 丫头们见他来了,齐齐福身行礼不迭,相互间打一个眼色,都掩嘴而笑。 宝玉摇了摇手,便过去作揖道:“宝姐姐也来了?这一向不见姨娘和大哥哥,都还好?” 宝钗起身还礼,笑道:“多谢你想着,我妈很好,这会子打点了家里的琐事就该往你们老太太那里去了。我哥哥素日不着家,今日是你们府上的好日子,可喜竟没出去乱跑,只是吃了饭走了,说是往环兄弟那里探视去了。” 宝玉笑道:“大哥哥是做正经大事的人,哪里能整日的搁家里呢。前日里还听见我母亲和我说,大哥哥如今是越发进益了,还张罗起什么海贸的生意,姐姐和姨娘日后尽等着享福罢了呢。”说着就坐在宝钗旁边。 宝钗少不得又客气几句,这时林黛玉敛裾起身道:“我瞧瞧环儿去。”宝玉笑道:“我才来,你就要去了。好妹妹,你就这样不想理我?”黛玉闻言,睁圆了一双似喜非喜的眼,啐道:“少说这些没根由的无赖话了,这个样儿,几时现在我眼里呢!”说着扭头去了。宝钗推他去追,宝玉并不动,只道:“她一贯是这样别别扭扭的,不妨事,过一会子就好了。” 却说黛玉赌气出来,站在廊下,又不见宝玉来哄,心里一气,脚下越发快了。紫鹃抱着鹤氅追出来,披在她身上,嗔道:“凭是怎么样和二爷闹别扭,不求你别的,好歹顾惜一下自己的身子,这样跑出来,不是和他赌气,倒是和自己赌气了。”黛玉一言不发,罩上了鹤氅,道:“偏你这许多话。谁和他赌气了。”紫鹃道:“既然不是和他赌气,就回去罢,看冷的这么样儿。”黛玉回转,恰听见宝玉说:“过一会子就好了。”一分气也变作五分,快步走了。 紫鹃跟在后头,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好半晌,才捡出一句话儿来,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去三爷那里也好,他那里必是暖和的。”像是说通了自己一般,扶着黛玉去了。 贾环并不知这一段公案。他半睡半醒的躺了一会儿,一睁眼,但见天光大亮,窗户处映出亮光来,便命丫头们开窗。蕊书正蹲在炉子前拨香灰,她是极怕冷的,一到冬日,便守着火炉子不肯放了。听见贾环呼唤,忙答应了一声,擦了擦手跑去开窗。窗户一推开,室内大亮,可巧窗外一株腊梅伸展着吐出花苞来,细细的幽香随着冷风灌进屋子里。蕊书捂了捂鼻子,忙前忙后的放下软纱帘来。这纱帘看着透光,若无一物,实则极为密实,防寒极好,本是人家做衣料子的,叫贾环弄了来做纱帘,下面玉石定子镇住。 既然醒了,贾环也再睡不着,便披衣穿鞋下去,在书架上随手取了本太白诗集来,靠在床前慢慢的翻,手里顺了个搁在炉子上熏出了香味的橙子抛上抛下的玩。 蕊书见他倚在床上,墨发披散,细密的长睫似有波光,难得的闲适又自在的模样,心里也高兴起来,暗想,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了。她自小生在深宅后院里,于男女事上似懂非懂的,不知那些龌龊事,心里只生出一种朦胧的渴盼,盼着天长地久,一直这样才好。 见贾环长睫微动,目光扫来,她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心里的所思所想全然曝光的感觉,急忙走去往香炉里添了一把百合香。 贾环收回目光,重又翻起书来。正看得没意思间,窗外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青金大氅,头上别着绿玉簪子,走过来,笑问门前洒扫的丫头:“你们三爷可在家?” 他听出是薛蟠的声音,忙答应着:“我在家呢,你进来罢。”掀被下床去迎。不等他迎,薛蟠已是走进来,见贾环如此情状,忙道:“快躺着,不必下来了,一来一回再凉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说着就坐在贾环的床前,两只眼睛四下一顾,见这屋子收拾得极雅,虽没有什么贵重的金玉摆设,装饰亦不够富丽精巧,一桌一椅亦非凡品,透着低调的奢华厚重。又有一个银红比甲的丫头,年岁不大,却出落得好一副美人模样,削肩膀,杨柳腰,胸前鼓鼓的,头发梳成两个垂鬟,姿容秀美,小米粒似的牙齿尤为引人眼睛,五官虽不如香菱的精致,也算得第一等的美人,比贾母身边的鸳鸯招人得多。 见这丫头转身倒茶去了,从后头看也是袅袅婷婷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不由冲她努了努嘴,对贾环挤眉弄眼起来。贾环见他皱眉挤眼的,无端端流露出一股猥琐之态,不明其意,不耐烦的说:“好好的,弄这些怪样子做什么。你面部神经失调了?” 薛蟠叫他一噎,顿时哽住了,怒道:“你才面部神经失调呢!”正要争论,先头的那丫头已是端着茶盘过来了,奉与他小小一个填漆白瓷钟儿。他随口道:“放下罢。”却并不接。 蕊书向贾环透过去一个眼神,有些委屈的意味。贾环便道:“行了,我与薛大爷说说话,你找你姐姐她们一处坐着去。”蕊书咬了咬唇,还是依言出去,往隔壁找霁月等人去了。 薛蟠起来转了一圈,鼻子动了动,没话找话的说:“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贾环找了枚木质书签夹在书里,又将书放在枕头底下,随口答道:“不过是百合香罢了,你还不认得?”薛蟠笑道:“不是寻常的百合香,百合香没这个雅,也没这个浓,这个香得怪好的。”贾环听他这么说,也仔细嗅了嗅,方笑道:“是了,昨日熏的是玫瑰香,大概没燃尽,和新香混了。”他对香料不讲究,底下人难免也不上心,旧香新香混在一块儿是常有的事。 他从床里摸了根发带出来,将头发束了,才问薛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并没有什么事儿,”薛蟠笑叹了一声儿,拿起茶钟儿捧着,“还不是我妈,一大早催着我过来帮忙,我说你们家管事的也有,小厮婆子们也多,都是得力的人,今日这样的大场合,姨父和你们家必是都亲自管的,哪里有我这个外人献殷勤的地方呢。我妈只是不听。我只好和她说过来看你,方才罢了。过会子还不知道怎么到处找我呢,还是在你这里避一会子罢。” “哪里就用你这个客人操劳了,姨妈也是太关心我们。”贾环漫应着。 两人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儿,果然就有小丫头子寻过来,叫薛蟠家去。薛蟠递过一个无奈的眼神,只得告辞回去了。 也是凑巧,他才一走,林黛玉就过来了,头上兜着风帽,手上抱着暖炉,露出一张玉白的脸儿来,后头跟着紫鹃。她站在外头停了脚,且不进来,只顾贪看那腊梅花儿。贾环在屋里只是叫:“姐姐快进来罢,仔细冻着了。” 林黛玉迈步进来,一面解着大氅,一面口里道:“哪里就冻死了我!” 这话贾环更不敢接,便看紫鹃,眼睛里冒出疑问来。紫鹃伸手,悄悄比了个二。他便知是和宝玉赌了气来的。当下只做不知,更不去堵那个枪口,只一叠声的叫丫头们。 外间,霁月放下手里的牌,推蕊书道:“快去看看罢,里头叫人呢。”蕊书不肯动,身子一动不动坐在熏笼上,咕哝道:“又来做什么,三爷一回来,别人都不动,她倒整日整日的过来坐,也不嫌烦。”说着把手里的牌一洒。霁月笑道:“又咕哝什么?快过去是要紧的。”蕊书越发赌了气,吊眼看她:“你怎么不去?”霁月摇头笑道:“我不去,坐在这里正自在得紧呢。”蕊书听说,骂了一句“懒鬼”,无法,只得起身去了。 磨磨蹭蹭的往茶房里沏了一杯好茶来,过去顿在桌子上。黛玉正拉着贾环的手说话儿呢,并不理她。憋了一肚子气去了。 姐弟俩正指着太白的诗集说些闲篇,外头传人一担一担的挑了蜡烛进来,往园子里各处去点灯。不知过了多久,又传女眷们往大门外去。黛玉也忙起身,笑道:“虽然未必就叫我,到底也该去老太太跟前走一趟,也应个景儿。”贾环忙道:“很是。”命丫头们给她的手炉里填炭,翻出一双狐皮护手来,到底亲送了出去才罢。 因着元春省亲,各处都要预备着,厨房里通烧着热水,霁月趁便去领了饭来。贾环看时,是一碗炖得稠稠的清粥,一碟子油里滚过浇酱的鸡丝,一条大黄鱼,一只鸡,一盘面点子,惊讶地道:“怎么这么多?”霁月笑道:“厨下预备着接待娘娘,哪里有心思”和我嗑牙儿,胡乱装了一盒子就叫我提回来了。贾环喝了盏温水,就着鸡丝吃了粥,鸡炖得烂,鱼倒是新鲜,肉也嫩,他捡了两块面点子吃了,便说:“饱了。”霁月收拾了碗筷,便道:“既然爷不吃了,我拿去给小丫头们吃罢。”贾环应了,又想起来,笑道:“今儿正值佳节,又是娘娘省亲,园子里尽够热闹的,也叫她们去瞧瞧热闹。你们若是想去,也去罢,别傻站着,也各处去帮帮手,或许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是别一窝蜂的都去了,也留下两个人看着灯火。”霁月闻言,欢喜不尽,笑道:“既然爷开恩,我就叫她们去瞧瞧。爷放心,我必嘱咐了不叫乱走的。”说着撩帘子去了。 天色一点一点的黑了下来,小丫头们笑闹着出去看热闹了,远远的似乎有隐隐的细乐之声传来,绵长不断。贾环招呼着还留在院子里的丫头们往树上悬起花灯,树下点起香烛,堂屋里摆开团团一张花梨木大圆桌,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摆上七八样细果,大家玩牌掷骰子作耍。 贾环只坐在炕上,面前摆了一小炕桌,又摆了一件美人玻璃围屏,一只小瓷盅,一壶梅子酒,三四样果脯,自斟自饮。 丫头们来来去去,这几个回来,换了那几个去,少不得说一说园子里的景色,贵妃娘娘的排场,銮轿到了哪里,老太太和太太怎么随幸,怎么说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直闹了半个晚上,方有人回来说,贵妃娘娘去了,又摊开手,露出用帕子包着的一百钱来,笑道:“可巧儿娘娘赐赏那会子,我还在园子里待着,和她们一处点灯烛来着,想是把我当成园子里的人了,就赏了我这些钱。”众人一拥而上,都道要沾沾贵妃娘娘的喜气,一人抢了一个钱去了,急得她直跺脚。 一时有管事媳妇林之孝家的端了一个托盘过来,在门外问:“三爷可睡觉了不曾?”霁月忙过去开门,笑道:“还不曾睡呢!夜深了,妈妈辛苦,快进来坐一坐。”林之孝家的道:“娘娘赐三爷的东西。”说着进来,上前回与贾环。贾环便接了,见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一问,才知自己与贾珍、贾琏、贾蓉相同,宝玉却与诸姊妹一般,皆是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贾兰又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遂命丫头们收了,客客气气送了林之孝家的出去。 次日起来,家中仍是忙乱非常,因连日用尽心力,从上到下人人力倦,个个神疲。贾赦贾政两个甩手掌柜,唯独凤姐儿扎挣着带人收拾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 贾环先去书房见过了贾政,见父亲神思不济,便出来往姊妹们房中来。黛玉取出一卷彩笺与他瞧看,笑道:“这是我们昨儿作的诗,你瞧瞧,好不好呢?” 贾环忙接过细看,只见先是众姊妹所题,各人不过一匾一诗而已: 迎春所作“旷性怡情”匾额,云: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人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探春所作“万象争辉”匾额,云: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惜春所作“文章造化”匾额,云: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李纨所作“文采风流”匾额,云: 秀水名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宝钗所作“凝晖钟瑞”匾额,云: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黛玉所作“世外仙源”匾额,云: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他且不往下看,心里想到,迎春最长,才情倒不如妹妹们,不过勉强凑成四句而已,再长是不能的;探春说的是熟惯的套话,不过不失而已;惜春所作,分明是诗中画,画意甚浓,诗意没有,终究还是薛林两个天分才情出于众人。 这么一想,心里就不免滋生出一点微妙的情绪,只觉不大是滋味儿。 黛玉只推着他往下看。他往下看去,一共四首,缀的名字是宝玉。只扫了一眼,他就笑了,指着最后一首“杏帘在望”,道:“这一首,倒像是林姐姐的声气。” 第52章 黛玉歪头一笑,酒窝里活像盛了蜜,娇俏得紧:“怎么说?”她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这么似是而非的问一句。 “论起诗才,宝玉哥哥倒也不差,但此诗却不是他的口气。宝玉哥哥的诗,应该是‘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又岂会有‘菱行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之句?想来当夜贵妃之前,也只有林姐姐向来是别出心裁,方有此不落窠臼之语。”贾环伸手划过他念出的那两行句子,用指甲掐出印儿来,笑向黛玉评点道。 黛玉只伸手握着嘴笑个不停。探春急拉他嗔道:“越大越不成个样子了,不过叫你看看,你还评点起哥哥姐姐的诗来了。”众人都道:“他说得很是,三丫头又何必教管过严,拘了他反为不美。”探春方道:“如此方罢了。” 一时又将众人之作赏玩一回,大家说笑一回就散了。贾环说身上还有些不好,辞了出去,自回房去。一屋子的丫头们,也有告了假家去吃年茶的,也有各处走动寻小姊妹说话去的,也有瞅了空儿往当差的亲属们处彼此厮见的。门帘子大开,桌子上也是乱的,椅子绣凳也是乱的,一地的瓜子壳干果皮,叫人连一下脚地亦难寻。只有一小丫头执了笤帚在扫,见贾环回来了,忙叫一声“三爷”上来服侍。 贾环糟心得不行,也懒得生气,只摆了摆手,自己去换了外头的大衣裳。那小丫头很有眼色,忙跑去蹲下来,拿了钎子去通炉子,将火通开,添了炭,执着蒲扇轻巧地扇了两扇,火苗就呼的蹿起来,映得炉壁红通通的。想是见贾环没发火,她松了口气,出去洗了手,抱了小手炉来与贾环取暖。 行动间虽有些紧张,倒还蛮落落大方的,偶一抬脸,生得也是好细巧秀丽的模样儿。 贾环见她倒不俗,便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丫头回道:“小红。”贾环不由笑了,弯眉道:“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也太简陋了些。”那丫头反道:“本是叫红玉的,因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贾环原不欲再理她的,听了这一句,反思忖起来:“红玉,这个名儿倒有几分耳熟。你爹是林之孝?”小红便道:“是。” 这时蕊书回来了,一见屋子里乱糟糟的,贾环偏腿坐在炕上,眼前只剩下一个小丫头,登时恼了,嘴里骂一句“天杀的小蹄子,一个眼错不见,不知跑去哪里浪了,也不看看自己配去不去”。小红听了这一句,知是刺她,心里大不自在,因此出来。又不闻贾环出声留她,心里失落之余,也只得没精打采的回房去了。 原来小红这个丫头,素来有些心高,恰与蕊书撞了脾气,便不招后者喜欢。这会儿见小红与贾环说话,更不敢问贾环,实则心里已定了小红之罪,只盘算着往何处使力将这个祸害弄走了才好。自己揭开自厨房带回的提盒,将补药打发贾环吃。贾环却不吃,两人推拒了好一会儿。 窗外传来赵姨娘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他不想吃,你硬塞什么?主子吃不吃倒要受你管不成?没个眼色!”说着自掀了帘子进来。 贾环忙起身迎来,意外地问:“姨娘怎么来了?快来坐。”说着让了自己的座位出来。赵姨娘嗔怪道:“这是什么道理,没事儿我就不能来了?你也不用说话,我自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我老了,不如小丫头子们讨你喜欢,因此多嫌着我罢了。你若看不惯我,只消说一声儿,我就走的。”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却是一步不挪。贾环无奈道:“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又岂有嫌姨娘的。——姨娘要来,只管来就是了。” 赵姨娘这才开了脸,又要吃茶吃点心,把蕊书支使出去了。蕊书不动声色,只向贾环看了一眼,见着他微微点头,这才端着托盘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赵姨娘与贾环二人。贾环也不出声,只看着赵姨娘,似乎全然没看到她的脸色一样。赵姨娘扭捏了一会儿,眉毛绞得成了毛毛虫,好半晌才讪讪道:“你平日里照拂你舅舅之处,你舅舅家去都说了。如今你肯拉拔他,也不枉了我生你一场。你是个有良心的,不像你那个狠心的三姐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探春的不好。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女儿也是积怨许久。 贾环不哼不哈的应着,心里却很有几分不耐烦。探春是薄情了些,赵姨娘这个人也是真不招人疼。赵家人没甚大见识,幸而还知道本分,合家只出了赵姨娘这一个心高的,因此他才愿意提拔赵国基。若是赵国基也如赵姨娘一般,日日在他耳边聒噪些没要紧的玩意儿,早叫他一脚踢开了。赵姨娘也看出他不耐烦,并不很敢再继续惹他心烦——贾环和寻常孩童不同,自小就不大驯服的,奶母丫头们莫能制之。幸好他自己主意正,从小到大倒也顺顺当当。她虽是生母,说来也是个妾,认真惹恼了他可不是顽的。当下堆出一脸尽可能恳切的笑来,问贾环要二百两银子使。她一深宅妇人,便要了这些钱去,又能花在哪里?贾环心有疑惑,问她,却又百般推脱,再问,就有些耍赖的形状了。也是吃准了贾环要面子,必不肯叫她大闹的。 贾环便出去站在台阶上,叫蕊书打发人往霁月那里取钥匙去。蕊书会意,回道:“霁月跟着她姐姐家去吃茶了,爷等等,我这就打发人找她去。”说着走到二门上,与个戏耍的小幺儿抓了一把糖果,如此这般,教了他往霁月家里去。那小幺儿半天回来,果然带回来一串钥匙,先笑嘻嘻地伸手问蕊书讨果子吃。蕊书又抓了一把与了他,方回来了。回去启了箱子,却只有些碎银子铜钱,并历年来积攒下的金银锞子,几个项圈儿还是小时候戴的。 赵姨娘狐疑地看她:“不是你们昧下什么了罢?怎么就这么些东西?”蕊书叫屈道:“可真是冤死我们了!爷进了学,四时八节奉与先生的礼,与同窗往来应酬,哪一样儿不要钱?姨娘说得轻巧,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竟说起这样没根由的话来!”赵姨娘脸涨红了,指着她厉声道:“我不过是问一句,就招出你这一长串子来!”拉着贾环要叫他评理。 贾环烦恼道:“好了,不要闹了。”找了个包袱皮儿把财物一卷,塞到赵姨娘怀里,“就是这些了,姨娘看着使罢。”赵姨娘没好意思的嗫嚅了两句,抱着包袱走了。 蕊书看着她走了,回来问道:“爷,论理这话我不该说,只是姨娘好端端的,要这些钱做什么?好奇怪。”贾环笑道:“还能怎么样?事有反常必为妖。”嘱咐她:“以后你没事多去见见姨娘的丫头,和她们说说话儿,唔,给她们些钱也使的。也不是求别的,只求若是姨娘做下了什么糊涂事,也来告诉我一声的意思。”蕊书应着,又笑道:“姨娘那里的小吉祥儿家里不大好,人也老实畏缩些,就是她了罢。”贾环便默默的允准了。说起来,做儿子的收买姨娘身边的人,实在不像样,可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赵姨娘胡来,他又做不到。想了一阵实在烦心,倒把这桩事撂到脑后去了。他这人一向最会宽容自己,遇事从不叫自己为难的。也算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习惯了。 次日又有贾珍那边的人过来请他们兄弟过去看戏放灯。贾环正在房里待的没兴头,闻言倒起了兴,便换了衣裳过去。 宁府里好热闹,诸般罗列,□□铺陈,入目皆是繁华锦绣。贾环与宝玉同坐一席,遥遥的对薛蟠点头笑了笑。薛蟠也回以一笑。戏台子上演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台上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直闹得人头疼。贾环看看左右,族里的兄弟们正饮酒取乐,也有说话儿的,也有看戏的,甚至于形状不堪的也有,贾珍满面春风的和个不认识的人说话,贾蓉脸上笑嘻嘻的,显见得已是有些放浪了。一转脸,只见宝玉走了,便与尤氏说了一声儿也走了。尤氏有意留他,见他脸色不大好,便说:“早回去也好,回去歇着,我倒忘了你大病才愈了。”叫婆子跟着送了他去。 回了房里,自靠在炕上闭目养神,因觉口渴了,便叫“霁月”。谁知进来的仍是蕊书。他闻到一股微甜的香气,半睁开眼道:“怎么还是你当差?你霁月姐姐呢?”蕊书道:“她前日家去吃年茶,在家里洗了一回头,谁知就病了,现报了二奶奶,留在家里养病呢!”贾环听说,忙道:“她可要紧?请了哪个大夫?你去看过没有?”说着就起来要穿鞋。蕊书忙摁住他,嗔道:“哪里就急得这么样起来?她家回了二奶奶,二奶奶自然叫人给她请了大夫了。我还没得空儿,没有亲身前去,但听人说,倒还不要紧。”贾环这才安了心,又打发蕊书与她送东西:“那柜子里的一瓶子槐花蜜没开封,你带了去,给她冲水喝。告诉了她,病好了仍旧叫她回来当差,只管好好养病,旁的并不用她管。” 蕊书前脚出门,后脚就进来一个丫头。小蝶早调走了,这个是补她的缺,仍是二等的。只是贾环使唤惯了霁月蕊书二女,房内事皆有她们掌管,这一个名分上是二等的,实则不过是管管各处来往说话的事儿。这丫头来的时候叫做绢姐儿,贾环也无心为她改名,此后便一直这么叫着了。这会儿绢姐儿进门来,先停步,福了福,规规矩矩的回道:“爷,捧砚在外头等着,说想进来给爷请安问好。” 第53章 贾环刚想叫他进来,才抬起手来,又顿住了,说:“告诉他,晌午了,等吃了饭往小书房里见他,叫他先回去,晚一时再来。”绢姐儿记下了,见他没有别话,便出去说了。 捧砚曾经伺候贾环几年,自然知道他的生活习惯。贾环交代下去,便不再管。一时蕊书顺手领了饭回来,他吃毕了饭,倚着枕头小寐一会儿,便起身往小书房去。 小书房原是他在家时读书之地,贾政的清客相公里一位姓单的亲自着人看着布置的,环窗月榻,海棠芭蕉,收拾得格外清幽雅致。后来贾环去了国子监读书,此地倒也没有荒废,仍是打理得井井有条。 此时正值正月,地上连株新草也无,周围花叶凋敝,枯枝败木早被人清理了去,树上扎着好鲜亮的绸缎做装饰,树梢儿挑着精致的花灯,还残留着元妃省亲的洋洋喜气。 贾环穿着一双粉底小官靴,在门外站着,叫婆子生火。照料这里的婆子在耳房里点着炉子吃茶点心呢,猛一听见他叫,忙出来应差。待捧砚进来时,室内已是暖融融的了。 他一过来,贾环就看见他穿了一身新衣,鬓角刮得利索,显出一份儿精神气。躬腰进来,先是一个头磕下去,砰砰砰叩了三下。贾环阻之不及,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新年佳日,要讨喜钱不成?给你给你,地上凉,快起来罢。”说着果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包给他。 这是年前霁月专裁了红纸包的,一个里头十枚制钱,讨个吉利罢了。捧砚双手接了,一面从地上起来,一面笑道:“应该的。爷愿意叫我去读书,我们一家子都打心眼里谢您呢!就是您是主子,我们是奴才,纵使有十分报答的心,也不知往哪里使劲儿。我爹说,我这一身一命都是主子的,以后主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肝脑涂地,方能报答主子深恩。年后主子家里有大喜事,我也不敢来相扰,这会子过去了,我爹就打发我过来给主子磕个头,聊尽心意。还有我们自家的几样儿小菜,拿来给您尝个新鲜。”贾环笑指他道:“了不得!不过上了几日学,就这样能言会道起来,再上几年学,还不要登两榜做进士去?可见我送你去读书是不错的。”捧砚听了先是一喜,继而脸色微微黯淡了下来,笑道:“爷打趣我呢,我一个贱籍,人家不收的。”贾环看了他一眼,摆手道:“你有那份本事,我就成全了你又如何?何必想那许多。” 说完命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捧砚坚辞了,搬了只小脚凳来坐下,只说:“爷费心,我坐在这里就行啦。”贾环见状,也不勉强他,只问他在学堂里如何。捧砚虽是自谦,话里话外也少不了几分得意,显然学得不错。贾环道:“你如今也进学了,不好再叫这个名字,你父母给你取了大名没有?”捧砚忙道:“先生也提过的,只是我说要回来问过主子,就搁下了。”说着顺势请贾环为自己赐名。贾环也不推辞,当即铺纸,捧砚就来研墨,他润了笔,思忖道:“你姓秦,就名一个穆字,取‘穆如清风’之意,如何?”捧砚喜之不尽,捧着纸,又给他叩了一个头。 贾环笑着拉他起来,仍坐下说话。捧砚又趁机将些学业上的困惑之处拿出来问他。孟子都说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个毛病黛玉免不了,贾环更不能免。他从来就是好卖弄的,只是从前家里不是学识超他许多之人,就是不爱读书的,再就是年纪尚幼,竟无可卖弄者。这会儿有了一个捧砚,不由喜上心来,也不嫌他的问题幼稚,一项一项讲解起来。待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茶钟来吃茶时,眼睛瞥见墙上的大摆钟,才知竟已说了一个半时辰。两人又说了一阵,方渐渐的说完了。贾环勉励他道:“我知你是个好的。桐叶是个明白人,奈何少了些聪明,人也并不很上进,寄英又小,成日憨吃憨顽的,还看不出资质来,只有你机灵又上进,因此我才提拔你。等你读出来了,我便做主给你脱了籍,日后也做个官儿,与我做个臂膀。”捧砚听到最后,激动得血涌上头,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语无伦次的表着忠心。贾环自然对他安抚再三。 眼见得夜幕低垂,捧砚满心欢喜地走了,贾环从婆子那里拿了点好的明瓦灯,并不用她们去送,自己提着灯往回走。婆子乐得安逸,看他去得远了,也掉头钻回屋子里去了。 此后几天,又有同窗递帖子来请吃席。贾环视关系亲疏,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石光禄也递帖子来,为上一回徒兴的无礼致歉。贾环早忘了这事。本来吃亏的也不是他。起初几天还有些悬心,见徒兴没动静,越发摸不着底,后来转念一想,怕他怎么,事儿都做下了,悔之无用,渐渐的竟心大得把此事抛诸脑后了。石光禄只是主人家而已,要寻不是也寻不到他头上。他主动揽错,是重视贾环,不想因此事致彼此生隙,贾环便笑吟吟的顺着台阶下了,并不多事。两人经此一事,倒是更觉亲近了些。 夜间回去,掌了灯,宽了外头衣裳,卸了冠子,重挽起一个髻儿来,一根玉簪子定了,盘腿坐在炕上闲话。小丫头们自在外头上差,原要趁夜抹骨牌赶围棋作乐,贾环嫌吵,因此里外清静清静的,难得舒服。 小炕桌上摆了一盘栗子,他对着栗子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想起霁月还在家养病,便打发蕊书给她送东西去。蕊书放下针线,出去寻了个粗使的婆子,给了她些钱,叫她往霁月家里去送东西。婆子去了半日,回来复命,说了霁月的回话儿,她方沿着大路慢慢的回去。 今夜好大月亮,她转过假山,猛一见前头一个黑黑的影子,才短促地叫了一声,那影子出声道:“别叫,是我。”从阴影里出来。 她定了定神一瞧,却是平儿,披着件猞猁毛的褂子,帽子底下露出一张娟秀的脸儿来。她松了口气,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吓我好一跳。后头是谁?”说着往她身后张望,却只见一个人影远去了,却辨不出是谁。 平儿拦了她一把,道:“没什么人。”蕊书拉了她,笑道:“好你个平儿,大半夜跟谁鬼鬼祟祟的呢?不告诉我,我非宣扬出去不可。”平儿伸指点她的嘴,叹气道:“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拉着她往前走。蕊书也是个伶俐人,度她神色,便道:“罢,罢,你也不必和我说,左不过是二奶奶的那些事儿。你要告诉了我,我还害怕呢。叫二奶奶知道了,还不杀了我呢。”平儿笑道:“哪里的事。难道我们奶奶就这样凶,说杀人就杀人了。”蕊书冷笑道:“这话也难说。这些个掌家的奶奶们,哪一个手里头的人命能少了。”平儿道:“我们奶奶再没有的。”蕊书道:“你也不必急,是非自有公论。”两个人一道走着,月光下两条影子时而分明,时而纠缠。平儿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蕊书自悔失言,想了一想,笑道:“嗳哟,白日里宝玉那边好一场大戏,你可瞧见了?”平儿打起精神,笑道:“好促狭的人,人家的糟心事,你拿来取笑儿。”蕊书道:“有什么可避讳的,说到底,李嬷嬷也太拿大了些,袭人也太错了些。”平儿奇道:“袭人有什么错处?”蕊书笑道:“错在不曾四时八节去与李嬷嬷磕头请安。”平儿一听,哑然失笑,越想越好笑,险些笑岔了气,追着要打她:“好个促狭鬼儿!”两人打闹了一阵,互相追逐着,嘻嘻哈哈的去远了。 一时蕊书与平儿分了手,两人各回房去。贾环仍在灯下独坐,手里飞快地削着一块木头。蕊书过去回了霁月的话,在他身旁坐下来,笑劝道:“眼看着夜也深了,爷歇歇罢,累坏了眼睛就不好了。”贾环头也不抬,只说:“我做完这个就得。”手下削得飞快。蕊书便不再劝,剪了剪爆开的烛花儿,说:“我原想着跟爷说,霁月又重新提醒了我一遍,二十一日正是薛大姑娘的生日,爷是怎么个章程?”贾环怔了一怔,手下慢了一拍,才说:“往年是怎么个章程,今年就照着办就是了,何必问我。”蕊书嗔道:“爷糊涂了不成?往年哪里知道这个。”贾环本没多想,听了这话,奇道:“那今年又是怎么个说法儿?”蕊书便告诉他:“是老太太那里说话,说起姑娘们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说薛大姑娘今年十五岁。老太太说要给她做生日。”贾环听了,便道:“倒不是整生日,想来办得不大。”蕊书道:“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不好草草过了。老太太叫了琏二奶奶去,要正经的给她过生日呢。照我说,既然老太太有兴,爷又和薛家大爷要好,怎么也要有份礼才是。如此一行,薛家大爷看着又好,老太太又喜欢。”贾环点头道:“既然是这么着,就按着咱们家三位姑娘过生日的礼数尽份心罢了。你就去准备了。”蕊书应下,见时辰不早了,自出去吩咐婆子丫头们做事,又回来熏被灭灯,只留了一盏小的在桌上。 贾环看着她忙忙碌碌,问她:“大姐儿出花儿,这两日我没得空儿去瞧,可好些了?”蕊书笑道:“我听平儿说,已是好多了,想来再过两日就能见风了。”贾环伸个懒腰,笑道:“那就好。大姐儿是小孩子,咱们家养孩子又一向养得娇,要好了,也是少受些罪。”又问她:“你可知道家下媳妇子里,有个人呼作‘多姑娘儿’的?”蕊书猛的回头,脸都白了三分,问道:“爷是怎么知道她的?”惊怒道:“是谁和爷胡言乱语了?”贾环不答,只道:“看来是确有其人了。”蕊书冷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呢!”喘了口气,说:“爷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给你。这个人是厨子多浑虫的老婆,晴雯的姑舅嫂子,因着她丈夫不好,生出许多事来。那些事,她做得出,我说不出。”贾环道:“你别急,我哪里去认识这等人,只是听说琏二哥和她有来往,故而问问。”蕊书冷笑道:“琏二爷算什么,这上上下下的男人们,有几个是她没沾过的。”说完再不肯多说,催着贾环睡觉。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并没有什么事,他是再不肯到处闲逛的,便向窗前拿了课书去读。读不几页,又不耐烦,自出仪门去了。往街上去顽了一回,并无可顽者,见人卖糖糕,买了二斤,回来往惜春处来。惜春正独坐房内扎花球,见他来了,也是喜欢,忙让他坐,吩咐入画拿糕去厨房热,两人齐肩坐着说话。 贾环看她扎的花球,笑道:“你的手艺越发好了,扎得这样俊。”惜春道:“不过偶一为之罢了,扎了我自己看自己顽。”手里扎着花球,问他:“自你去上了学,我恍惚瞧着,回来倒和林姐姐疏远了。你们从来好,我心里都不忿过,如今又是怎么着?”贾环默了默。惜春从来话不多,但心里最明白,何况这种事也不是狡辩就能成的。他知道惜春不声不响的,是在等他说话,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一年大二年小的……”见惜春一眼横过来,又笑道:“好吧,其实是,每次我回来,就看见她和宝玉那样好,不论是吵架,还是闹别扭,别人都插不进去似的,叫人……叫人觉得……不自在?”他找不出词儿来形容那种感觉。 第54章 惜春噗嗤一声乐了,用指头点着他,恨恨地说:“你也有今日!我还当你想跟谁好就能跟谁好呢!也有你没办法的人。” 贾环偏着头向后躲,笑着讨饶道:“饶了我罢,都是我的不是,不该冷落了你。”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得捂住肚子。 正笑闹间,入画进来回说:“姑娘,史大姑娘来了。”惜春便起来,说:“必是在老太太那里的。”贾环拉住她,笑道:“何必急,不如会了二姐姐三姐姐一同过去。”惜春一把扯回袖子,呛他:“还用你说呢!难道我和她很好,赶着去瞧她吗?”说着两人同至迎春房中,迎春却不在家,只有一个绣橘守着屋子。一问才知迎春探春姊妹伴着游园去了。 两人只得出来,一路往贾母处而去。惜春还劝他:“何必闹这个别扭,你在这里别扭着,她又不知道,只当你远了她了。她又是个敏感的性情,旁人无心的言语,她尚要放在心里颠倒几个来回,何况你有心?一来二去的,活结也成了死结,越发难解了。再则,你要不想理会她了,就只当我没说。”贾环一听,豁然开朗,笑道:“还是你看得明白。”说话间,只见宝钗迎面遥遥的过来,风姿秀美,常人不及。二人忙问好。宝钗也问他们好。因问他们哪里去,惜春便说了。宝钗笑道:“巧了,遇着我,叫你们少跑一趟,云儿在老太太这里坐了一会儿,如今已往林妹妹那里去了。宝兄弟也在那里。”二人遂与宝钗一道往黛玉的屋子里去了。 原来这宝钗本与宝玉顽笑,因听见人说史湘云来了,宝玉要去找她,宝钗同去。林黛玉早去了,见他两个一齐来了,有些醋起来,便酸了两句。那宝玉近来胸臆略开,使些话回她。林黛玉更气上来,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自是跟去哄她,话赶话,越发不可开交起来。宝钗走来推他去顽,黛玉便独坐窗前洒泪。可宝玉虽去了,心里仍是惦念着她,没两盏茶工夫仍是来了,剖明心志,方赚得黛玉回转来。 这史湘云自来与宝玉一道淘气的,见宝玉跑了,她便也走来,笑向二人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又笑话她:“偏是个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这话却激起史湘云一点儿气性,不服气地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是比世人都好,也犯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林黛玉也自知自己有这个毛病儿,好争个词锋,听了这话,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湘云一片天真,因为自己是个粗疏性子,一向很羡慕那些周全娴雅的人物。待见了薛宝钗,直有耳目一新之感,人前人后对她推崇非常。她是小孩子话,却触动了黛玉一段心事,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她与湘云原是一般的天真性子,却比湘云思想得多些。见宝钗处处周全,人人称赞,只当她藏奸,并不肯很亲近。宝玉在旁见她们说到这里,连忙用话岔开。湘云却不吃这套,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叫你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得众人都笑,自己回身跑了。 宝玉正调解二人,宝钗赶上来,扶着湘云的肩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在宝兄弟份上,都丢开手罢。”黛玉待要不依,又看见后头贾环惜春联袂而来。惜春尤可,贾环面前还是要有些姐姐威严的,便摔手道:“算你运气好,今儿先饶你一回,记在账上。”请几人进去坐。 史湘云大说大笑的,一眼看见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一只大果盘,盘内有柑橘柚数种鲜果,橘子好有皮球大,金灿灿的,是极好的装饰。她拿起一个,置于脸前一闻,讶道:“这个时候还有香味儿?怎么存的?”黛玉说:“是南边儿运过来的新鲜果子,当然有香味儿了。”宝钗笑道:“偏了我们家的新鲜东西了。”湘云不知所以,问了宝玉,才知道是薛家大爷送给贾环的东西,贾环又分送了众姊妹。正说着话,有人来请众人去吃饭,方往贾母处来。到了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探姊妹等都往这边来,大家一处说话,晚间歇息,湘云仍随黛玉去她房中睡。 次后众人怎么样贾环不知。他是个最闲不住的人,第二日约了几位同窗往郊外打马共游,又往八珍楼去吃酒。众人以贾环他们家有喜事为由,起哄叫他请酒。贾环也不推辞,任他们肆意取乐。大概是吃多了酒,下午骑马回去吹了风,到晚间就发起头疼来。急请大夫来看了,一会儿煎了药来服下,倒头就睡去了。 他一向身子强健,服了药睡一觉,醒来就觉好些。见霁月倒了水来服侍他喝,还哑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可好了?”霁月小心地一点一点倾着瓷盏喂他,柔声道:“昨儿就回来了,见你睡了,就没吵你。我都好了。”又问他想不想吃饭。贾环并不想吃,勉强塞了几口,仍是喝了药卧着睡去了。 一时林黛玉来了,在外间问霁月:“怎么样了,可好些了没有?”霁月低声道:“好些了,睡着呢。”黛玉听见说睡觉呢,便要回去。贾环睡得不耐烦,恍恍惚惚的听见黛玉的声音,半梦半醒的开口道:“是林姐姐么?请姐姐进来坐。”黛玉以为他醒了,转过内间来,才看见他仍是躺着闭目睡着,额上搭了条毛巾,漆黑的羽睫覆下来,在眼下打下一层深深的阴影。她不知为何觉得心里一悸,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他床边,伸出手去抚他的额头。 温温凉凉的手心贴上额头,贾环才醒了,睁眼瞧着她笑道:“林姐姐来了。”黛玉笑道:“听说你病了,过来瞧瞧你。”贾环便叫人进来给黛玉奉茶,自己起来,身后倚了个枕头。 霁月端茶进来时,黛玉正与贾环说些趣事儿,正说到:“……不知是何事,也不知去哪里和谁拌了几句嘴,回去赌气,写了这个来。”她轻轻放下茶盘,道一声:“姑娘请用茶。”黛玉便道了谢,转回去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道:“你瞧瞧!都是什么话。” 贾环接来展开,见是黛玉的笔迹,抄录有一段词句: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其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他看完了,心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的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黛玉笑得掩口,伸出春葱似的纤指点了点,道:“后面还有呢,是我写的。”贾环展开看了,写道是: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语言之犀利,连贾环都想掩面了。呆了半晌,只好说道:“便是爱花之人,养花的过程也要付出许多艰辛。花儿带给他们的,也不全是好的感觉啊。”说完又不知自己胡说了什么,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才好。黛玉又笑了一阵儿,从他手里取回自己的笔墨。不须多少言语,他们彼此自然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至二十一日这天,就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常酒宴,并无一个外客。里外自然是凤姐儿操持。 众人的随礼早送了宝钗那里。湘云在贾府住了两日,原要家去的,因贾母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家去。”湘云听说,只得住下,故而此时仍在席上。 过一时宝钗来了,穿得好鲜亮衣裳,绸子缎子尽裁剪得精细,鬓上又是一套新打的首饰,黄的是金子,白的是银子,红的是玛瑙,蓝的是宝石,又是新鲜样子,光下亮闪闪的,衬得宝钗宛若神仙中人。众人惊叹不已。贾母眯着眼睛瞧了一瞧,笑道:“宝丫头今日好模样,小姑娘家家的,就该这样打扮打扮。”又向薛姨妈道:“我说她平日里太素了,还是这样好。”宝钗只是抿嘴笑。薛姨妈回道:“老太太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向来不爱这些衣饰的,这一次还是她哥哥说是她的好日子,又弄了这些衣裳首饰来,她才肯穿戴了。”贾母笑道:“你家那个老大,是不是才纳了个妾的那个?果然是大了。”薛姨妈笑着叹气道:“可不就是呢。只是要香菱。我本来想着,这要是个狐媚子霸道的,我拼着这张老脸不要,怎么也不能叫她得了意。谁知那孩子却是个最柔顺的,倒叫我心里生怜。这样好的孩子,配我那个混世魔王倒可惜了。因此我明堂正道的摆了酒才给他,不枉了这孩子那样好。”贾母点头道:“你家老大亦不差。” 说着吃了饭,点戏时,贾母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了一遍,无法,点了一折《西游记》——因知道贾母老年人,喜欢热闹戏文。贾环坐在惜春下首,悄悄的与她说话:“我不信薛大姐姐真喜欢这个。”惜春悄声回他:“我看也是。”正说着话,凤姐儿也点了一出《刘二当衣》,是出谑笑科诨之戏,也是贾母所喜。次后黛玉、宝玉、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依次都点了,轮到贾环时,他却点的一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接出扮演过,上了酒席,贾母又命宝钗点。可巧,宝钗点的又是一出《水浒》戏:《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贾环明明白白的听见宝玉说:“只好点这些戏。”有些怕宝钗生气。宝钗却好涵养,向宝玉说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辞藻更妙。”便与宝玉分说这出戏的好辞藻。宝玉央她念诵。宝钗便念道:“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她漫声长吟,风度极佳,不只宝玉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连贾环亦受震动。台上正唱到这一段。他听了几年的戏,一向没什么触动,这会儿却似品着了几分滋味,夹杂在唇齿间细细的回味起来。 晚间散时,因贾母深喜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觉可怜。凤姐儿笑道:“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宝玉都知道,只不说。惟史湘云接口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众人凝神细看,都笑说果然不错。 贾环瞧见黛玉微微涨红了脸,恼无可恼。自出列向贾母笑道:“老祖宗,我倒有个主意,既然有这个事,想来也是这个孩子的缘法到了。不如老祖宗行个好儿,向他们买了她,使她余生不必再朝不保夕。林姐姐身子弱,这样也是为她积福报的意思。老祖宗说好不好?” 贾母笑出来,道:“好孩子,你有心了,就这样办罢。”当即叫过凤姐儿来,命她去办。凤姐儿只得应了。众人便散了。 第55章 大家都散了,贾环还恐黛玉心里不痛快,随了她去她那里解慰。黛玉坐在炉边,气得直掉眼泪,抱怨道:“你看见了没有?她们比着我当戏子取笑儿呢!” 贾环拿手帕子给她,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宝玉哥哥是再没这个心思的。”一句话勾动了黛玉,不声不响,眼泪掉得越发厉害了。贾环无可宽慰处,直手足无措起来。 正僵着呢,宝玉来了,才到门槛前,黛玉起身推了他出去,回身将门关上。 见她赌气,贾环起身笑道:“你又何必关了他呢,大家多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将门开了,放宝玉进来。 宝玉委屈道:“凡事都有个缘故,你便说出来,为了什么恼的,我也知道。”黛玉听了,怒道:“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还是眼跟前的事呢,你就忘了?”贾环见他两个拌嘴,生怕殃及池鱼,忙寻了话出来。 转日再见时,两人又好了,与宝钗湘云照旧说笑。正一处坐着,有人来报,说元春送了个灯谜出来,命众人去猜,每人再进一个进去。众人忙过去贾母处,果然有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上面有个灯谜。众人各都解了,自拈一物作成一谜,抄了挂在灯上。 晚间便有人出来传谕,赐猜着的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宪。贾母也高兴起来,命众人仍作灯谜来猜,备下香茶细果,大家取乐。至贾政下了衙,也备了各色玩器,来贾母处承欢取乐。 如此丰丰富富的过了这个年节。出了正月,贾环仍回国子监去上学。他那位始终没有露面的舍友有了消息,不来上学了,对面的铺空了几日,搬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说来还是贾环的熟人,正是顺义郡王家最宝贝的小儿子徒兴。 这一日他放了学,身后跟着一个背书囊的寄英,才拐上回房的小道,就见许多人在他的宿舍里进进出出,手上搬着抬着许多箱笼。他心里一跳,急走两步上前,就见徒兴身上披着件青罗呢的斗篷,抄着手站在院子正中,旁边一个中年人指挥下人们布置庭院呢。 见他来了,徒兴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异常温煦的笑容,和气地道:“贾三公子。”尽管心里有点儿犯嘀咕,贾环面上还是一派从容的过去施礼:“五公子。”他不冷不热的,徒兴倒像很高兴似的,说道:“我表字茂宣,日后咱们既是同窗,又同住一屋,你唤我的表字就是了。”贾环扯了扯嘴角:“尊卑有别,岂可逾越。”徒兴的脸上笑盈盈的,眼睛里也有神采,就这么看着贾环,倒叫他不好再坚持前见,终是退了一步,低声叫了一声“茂宣”。 此后二人日日同起同卧,同息同止。贾环原以为他不喜读书,虽不知他为什么过来,大抵会想尽了办法逃学。不料他竟耐得住性子,每日里同自己往学堂里去。就连国子监的博士也啧啧称奇,说他是改邪归正了。 贾环的心里却始终存着事儿,见徒兴对自己好得不同寻常,这日要就寝时,索性将这桩心事摊开说了,明言自己对他没有意思。徒兴反说他想多了:“和你好就是想着那桩事不成?好就好了,不好就不好了,我岂是缺人的?不过是见你不像旁人攀附,想和你交朋友罢了。”贾环仍觉古怪,但见他这么说了,便只当实情如此。 二月十二花朝节是林黛玉的生日,贾环不得回去,只备了份礼,又亲笔写了贺寿的帖儿,交由桐叶带回去。人回来时,一并捎来了黛玉的回信,信上说元春有旨,叫姊妹们都住进省亲的那园子里去,如今家里正忙着这件事,议定了二月二十的好日子搬进去。黛玉心里已选定了潇湘馆,叫贾环帮着留意些装饰摆设。 贾环想了半晌,才记起这潇湘馆就是当日宝玉所拟“有凤来仪”一处。 寒尽春至,休沐日上,冯子荣做东,请了要好的十数人往春风楼去吃酒。众人都换上了新制的锦衣,热热闹闹围着坐了一桌子。 酒过三巡,大家渐渐的都放开了,就有一素来浮浪的同窗挨近了贾环,神神秘秘的笑着问他:“贾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手里展开一幅白扇面。如今还用不着扇子,这位同窗的扇子先也是收在扇套里挂在腰间的,这会儿却特意拿了出来。贾环好奇地一看,扇子是寻常的扇子,上题着一首诗: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那同窗揣摩着贾环的神色,探问道:“如何,还能入得眼么?”贾环便答道:“才情是尽有的,只是未免,太过,”他压低了声音,“春情骚动了些。”这人听了,拍腿道:“谁说不是呢!还是你看得准。”又笑道:“不瞒你说,这是尊兄之作。”贾环一时愕然,惊笑道:“既是我兄长的笔墨,如何会流落出来?”那人笑道:“想来是不知哪一个闲人做下的好事。贾三,你兄长之才,我甚是仰慕。有空儿你得给我引见引见。”贾环含糊应了。 晌午回家,衣裳还没换得,就听见说贾赦身上不好,又过去探望贾赦。贾赦并无大病,不过是偶感风寒。贾环略坐了一坐,仍回去了。睡了一觉起来,就觉懒懒的,不爱动弹。霁月坐在他身边,推他道:“有日子没家来了,好容易回来,找姐姐妹妹的说说话儿也好,又一个人闷着。如今园子里可好了。”贾环听她这么说,只得穿了鞋往园子里来。 一路上清石白水,绿柳垂枝,姹紫嫣红的花儿点缀出满目盛景。他沿着沁芳桥过去,进了潇湘馆,只见翠竹生凉,掩映着一条甬路,紫鹃正在门前做针线呢。他过去问道:“林姐姐可在家么?”紫鹃听见这一声,抬头一见是他,忙放下活计起身道:“三爷回来了?姑娘不在家,往园子里逛去了。”贾环便道:“既然这样,我就找她去。”辞别了紫鹃出来。 不知转过了几座假山,走过了几处景致,远远的但见山石子上坐着一个人在看书,形容很像黛玉。身子被枝叶挡了大半。他转了两步,细一看,果然是黛玉,一身白绫裙子,霞色衫子,身边倚着花锄,正认真地翻书呢。 他有心吓唬人,便轻手轻脚的走到黛玉身后,冷不丁伸手捂她眼睛。黛玉嗳哟一声,叫道:“是哪个促狭鬼儿?还不快放了我!”贾环这才笑嘻嘻的把手放开,要去拿她的书:“这是什么?我看看。”黛玉忙把书往身后一背,道:“没有什么。”这一下更叫贾环起了疑,笑道:“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趁早拿出来我看看,好多着呢!”打了个花胡哨,将那书拿来瞧了,却是一册《西厢记》。黛玉在旁道:“这真真是好书呢,虽不合道学,难得是‘意切情真’四字。”贾环面上不显,将书册掷回,笑道:“这算什么,这样的书,我那里好有一二十册。你若爱这个,只管拿来看就是了。”黛玉笑道:“原来与我是一般的人,倒把我好唬。” 说着,姐弟两个起来,往探春处说话。探春住了秋爽斋,三间大屋子不曾隔断,十分阔朗。这一点上,贾环的审美观与探春是一致的。 三人说得投机,至晚饭时,索性叫丫头们把黛玉贾环的饭一并领了过来。饭毕正说着话解闷呢,蕊书走来说:“有个很要紧的字帖儿等着爷回。”贾环便起身走了。 回了房,蕊书才禀道:“爷恕罪,并没有什么字帖儿,实是小吉祥儿过来有事。”这小吉祥儿却是赵姨娘的丫头。他心里砰的一跳,追问道:“可是姨娘那里有事?”蕊书道:“我还没及得上细问呢,不过确是姨娘的事没错儿。我去带她进来,叫她亲自和爷说罢。”说完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丫头来。这丫头极小极瘦,不过十岁左右,看着还是一团孩气,进来就要跪下给贾环叩头。贾环忙叫蕊书扶起她来,向她询问细况。那小吉祥儿便说道:“今日马道婆来了,不知与姨奶奶说了什么,姨奶奶就开了箱子与她钱。单婆子还出去写了个契,我妈看见了,说与我。” 这马道婆是个神婆,靠行走高门大户,骗女眷的钱过活。王夫人还叫宝玉认了她做记名干娘,每年使的香火钱灯油钱不少。贾环也听过她的名声,一听赵姨娘和她搅在一块儿,哪还能有不明白的?当下咬牙,问小吉祥儿:“那婆子还在不在?”小吉祥儿道:“我过来时还在的。”贾环便急往赵姨娘处去了。 赵姨娘处正闭着门呢,贾环一脚踢开门,大喝道:“别走了这贼婆子!” 第56章 那赵姨娘正拉着马道婆说话,抱怨完了凤姐儿行事霸道,又隐晦地说起王夫人来,说到兴起处,越发口里没个遮拦了,直说到宝玉死了怎么样怎么样的。 那马道婆是什么个人?见了钱命也不要,除了钱四六不管的。事情既谈拢了,钱也到了手里,东西也到了手里,欢喜之余,便只在口头上漫敷衍着她,倒引得赵姨娘更兴头了。 正说得自己心满意足之际,冷不丁门砰的一声叫人踹开了,连一旁搁着的烛火都被带得晃了一晃。两人本就吓了一跳,又听见一声喊叫,只恐事败,越发慌乱起来。 赵姨娘大声哎哟一声,一见是贾环,松了口气,跳起来骂道:“胡喊什么!嫌引不来人是不是?老娘在这里跟人说话,你倒好,一头撞进来不算,抬脚就踹门,还有没有个举止!” 贾环且不搭话,吩咐蕊书堵住门,才抬脚进了屋,冷笑道:“这话倒是要我问问姨娘!关门闭户的,是和这个贼婆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赵姨娘听了,心里发虚,低咒骂道:“哪个好不死的贱人做的耳报神。” 马道婆见他这样作态,知今日轻易是不得善了了,暗地里直叫倒霉,一颗心放下一半儿又提起一半儿,晃晃悠悠只是摸不着底儿,面上强笑道:“你们娘儿俩说话罢,我还有事呢,这就家去了,改日再来寻姨奶奶说话儿。”说着溜头就要往外窜,蕊书用身子堵住门,又揪住她不叫走。两人撕缠起来。 赵姨娘忙赶着道:“我的儿,你可别犯糊涂啊!我再怎么着,还不都是为了你?”贾环冷着脸,并不听她的话,在屋子里一阵大搜,从夹柜里搜出两个纸人并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 他拿着这些东西,气得脸色铁青,问着赵姨娘:“你不知道大家子里最忌讳这些东西的?这纸人是给你写生辰八字作法咒人的是不是?” 赵姨娘扑上来要夺,贾环使了巧劲儿将她推倒在榻上,将手里的纸人引着烛火烧尽了。看着纸人在火光里渐渐的蜷成一团黑灰,他紧皱的眉头才略略松开了。 这是他赶过来要办的头一件事。这会儿办完了,顿觉心里松快了些,就连面对赵姨娘的咒骂也没那么暴躁了,抱着手看她。 蕊书满头是汗的叫道:“爷,我弄不住这婆子啊!”贾环看过来一眼,摆了摆手:“不用管她了。”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 马道婆却会错了意,扭头冲贾环道:“三哥儿,我劝你一句,凡事多体谅体谅姨奶奶罢!惹恼了我,倘或一时口里没个遮拦,说出姨奶奶的秘事来,你娘须不好看脸上。你虽出息,怕也保不住她呢!”说完扭身走了。 蕊书被这一番无耻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这婆子也嚣张太过!” 贾环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儿,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镇定自若,淡淡的吩咐蕊书去守门。他的态度感染了蕊书,使她也重新平静下来,屈了屈身,退出去了。 她至今仍是懵懵懂懂的,虽然看见了那些纸铰的东西,却并不知道事件到底有多严重,只是出于对贾环行事的了解和信任,不知不觉的就对此事高度重视起来。 她站在门外,暗暗的下了决定,要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谁那里也不说。 屋子里爆开一朵灯花儿,光线骤暗,却没有人去管它。赵姨娘还是坐在榻上,低着头,捂着脸,一言不发。贾环站着,双手环胸,就这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半晌,才问:“那是要咒谁的?”赵姨娘放下手,抬起头,在昏暗的烛光下,她半边脸都笼罩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出奇的扭曲而诡异,似哭似笑:“还咒个屁!东西都叫你烧了!花了多少银钱求来的东西……” 贾环不耐烦的打断她的絮叨:“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干涩地说,“不就是宝玉和琏二嫂子吗?” 不料听了这一句,赵姨娘却猛的抬头,恨恨的搓牙道:“我咒她怎么了?!好一个当家做主的王奶奶,威风堂堂得紧!我偏要咒她!这个东西,咒死了她才得好呢!” 不意她对凤姐儿的怨恨竟深至此,贾环又想皱眉,又想叹气。他不是不了解这种心态:世家大族里家生的丫头,从小生得伶俐又美貌,一朝得宠,给老爷生了两个孩子,在原来的观念里就是攀上了高枝儿。得了一个姨娘的名分,便以为自此就是春风得意,正房太太的位子不敢想,要人多给点儿尊重总是该的。谁知仍然是个人瞧不上的东西,半仆半主的混着,尴尬不堪,连累生下的孩子也受罪。头里养下的一个女儿,各项待遇不及太太嫡出的姑娘也就罢了,还和自己离心离德,儿子虽是下半生的指靠,奈何儿子上头还有个正室养的嫡兄……一递一里,天长日久,可不就心态失衡了么? 要说赵姨娘与凤姐儿的恩怨,倒也扯不到别人头上去。贾家规矩大,一个婢妾,还是从家生子的丫头里提拔上来的,还不如正房太太跟前的大丫头有面儿,在主母面前更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王夫人是个直率人,加之年纪又大了,一向也不爱为难她。王夫人面上做的公平,赵姨娘自然无可说处,人前人后都挑不出她一个错儿来,只能认了“太太宽厚”。凤姐儿却是个火爆脾气,遇事只有狠施辣手的,没有容让体贴的。又一向最厌恶妾室,连自己娘家跟来的陪嫁丫头都容不下,对心腹平儿都时时敲打,对赵姨娘更是看不惯,从出身性情,到为人行事,没一处是看得顺眼的,总能挑出一百二百条毛病儿来。她又掌家。赵姨娘没少吃她的苦头,常年积怨下来,对她简直是恨之入骨。 贾环自然知道这一系列过程,然而形势比人强,他既不能叫赵姨娘成为正房太太,也不能叫王熙凤不针对小老婆。 正想和她讲讲道理,就听赵姨娘又说:“咒死了宝玉,老爷就只剩你一个亲生儿子,这偌大的家业,日后还不都是你来承继?届时,怕是连太太也要看我的脸色。”她脸上又露出自得的神色,随即转为遗憾。 贾环……贾环快要被她气死了!这下,他怒极反笑,只问:“要是没用,根本咒不死呢?要是不但咒不死,还被老爷太太发现了呢?到时候死的是谁,你想过没有?” 赵姨娘张口结舌,半晌,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舌头似的,狡辩说:“我要做事,岂不会做得周密些?使上几个钱,或是连钱也不用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儿办了,便是日后东窗事发,翻出来,谁又能证明是我干的?” 贾环坐下,耐心地说:“姨娘别把世上的人都当傻子。谁也不是蠢得,活了这么大,谁没听过几件儿别人家后宅的私密事儿?老爷、太太、老太太三个人,但凡有一个疑上了你,存心排查之下,又岂有找不出来的?说到底,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 见赵姨娘被说得讪讪低下了头,他顿了一会儿,干脆剖明心迹:“咱们家说是赫赫大族,外头看着不错,却不知道内里有多么难呢。如今不过是虎死不倒架,又借着娘娘的东风回光返照几年罢了。姨娘要争家产,也要有的可争。” 赵姨娘垂着头,大概是盘算了一阵儿,仍是半信半疑地说:“这么大一个家,说空就空上来了?我不信。怎么也有份儿家私在的。” 好说她不听,贾环的心也冷了三分,索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这话我只说一回,姨娘听好了:我不管家里有多少家私,老爷养了我这么大,是叫我争气的,不是叫我争家产的。我想要什么,自己会去拿。姨娘只管跟着老爷,哪一日老爷驾鹤西归了,宝玉哥哥不愿意管你,我必给你一碗安稳饭吃。也不用再胡想什么,宝玉是我的亲兄弟,别人害了他,不管是谁,我是再不依的。姨娘不信,尽管看。”说完抬脚要走。 赵姨娘原还扭扭捏捏的不快,一看儿子抬脚都要走了,想起一事,再顾不得,忙叫道:“环儿你留一留!” 贾环停住脚,侧脸问她:“还有什么事?” 赵姨娘顾不得臊,说道:“那婆子收了我许多东西,事儿没办成,得要回来。” 贾环用鼻子嗤笑一声儿,不答。赵姨娘便急了,才说出那马道婆手里还有她打的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欠契。贾环看了她半晌,终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放心,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不敢再来要钱的。” 丢下这一句宽慰的话,匆匆的就迈步出去了。再不出去,他怕他会骂人! 可是体会到了后世那些上当受骗老人的子女的心情了。 见他脸色不好,蕊书一路跟上来,琢磨了琢磨,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倒是他自己想起来,停下脚步,看着天上的月亮想了想,低头嘱咐她:“小吉祥儿今天是顶了大用了,没有她,还不知有多大祸事。一会儿给她些钱,多少你看着给。要是过后姨娘责骂她,你就想法子给她换个地方当差罢。” 第57章 20xx年,某平行时空,网络。 一夜之间,微博、推特、各大新闻网站所有的头条都变成了这样 #昔日称霸乒坛的男人和他的女儿#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王超带女上综艺,小公主实力演绎real宠溺# …… 当一脸懵逼的吃瓜群众冲着王超这个名字点开链接,才发现竟与海洋台的大型明星亲子真人秀《我们在一起》也有相关。 先说王超,他曾是国家乒乓球队队员,职业生涯无比辉煌,奥运冠军,得过大满贯,是夏国历史上第十一个乒乓球大满贯得主。比他的球技更出名的是他的性格,桀骜、倔强、不服输,身上永远有一股狠劲儿,看到他,任何人都能很轻易的理解什么叫竞技精神。现役时是让总教练无比头疼的刺儿头,屡屡违纪,曾三次被退回省队,又凭借高超的技术重回国家队。他十七岁在全国锦标赛上击败老将韩洲获得亚军,一战成名,此后一直活跃在世界乒坛上,直到两年前退役。这两年风头弱了些,但仍然拥有不少于当红一线小生的庞大粉丝数。 他二十四岁认识了现在的太太,经过三年的爱情长跑,最终迈入婚姻殿堂。他的太太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个不输给他的传奇人物。 他太太名叫叶徽音,小他三岁,是国内知名大学的客座教授,主教文学。但真正让她为人熟知的,是她十九岁时参加中日韩三国联合举办的中日韩围棋友谊赛,在中国选手万马齐喑的情况下,半月连败八名外国选手,摘得桂冠。当时引得举国哗然。那时的报纸上但凡有提到她,均要尊称其为“叶先生”。后来转向其他领域,也是成绩斐然。如今已是国内文化界举足轻重的大拿。 这样两个人,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当年的叶徽音性子清高,因为年少成名,金钱和声誉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她本人长得又美,身边围绕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不乏年貌相当的,王超虽是奥运冠军,也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所以当年恋情爆出后,除了祝福之外,还有不少质疑的声音,都说运动员的女朋友难长久,叶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更是很难忍受寂寞。 两人就是这样在外界的不看好里携手走过了三年风雨,在王超拿到职业生涯的第二个男子单打奥运冠军时,他在赛场上拿出准备好的玫瑰和戒指,向坐在场边观众席上看比赛的女友叶徽音单膝下跪求婚成功。二人当年结婚,次年就有了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女儿。 算一算,他们的女儿现在也有四岁了。 正是上《我们在一起》这种综艺的年纪。 王超的女儿从来没曝光过,王超虽是晒女狂魔,却至多只晒过有关女儿的文字,一张图片也不曾有。就冲着这个,这期节目也有看的意义。 怀着这样的想法,不少人搜索了这期网上新出的节目,一日夜点击量破亿。 …… 其实,就是《我》节目组自己,对真的邀请到王超父女这件事,一开始都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王超是国家级运动员,从小熏陶出来的正统思想,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太太更是高岭之花,身上的光环闪瞎人眼,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参加综艺节目的样子。 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参加了。 山不清水也不秀的偏僻山村里,一辆面包车停下,一行人架起摄像头,对准打开的车门。 这是最后一辆了,前面三个家庭都已经过来,正等在一边。 车门开了,王超先出来,一身运动服,身姿挺拔,理着一个平头,唇下微微有些短髭,还是有些少年模样。他对着镜头随意地打了一个招呼,转身牵出一个小女孩。 镜头立刻对准那个小女孩,她只有四五岁模样,一身短衣短裤,背着个小背包。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在阳光下泛着缎子一样的光泽,没烫也没拉直,向后梳成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圆眼睛,瓜子脸,皮肤很白,是健康的珍珠白,看起来乖乖的,小模样简直萌死个人。 随行记者忙上来打招呼,笑着弯腰去逗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停住脚步,很沉稳的点头:“你好,我是王甜。”记者连忙说:“那我叫你甜甜好不好?” 又说了几句,尽管心里诧异这个小姑娘清晰的逻辑和超出年龄的社交技巧,还是恪尽职守,领着参加节目的嘉宾往山村里走。 参加节目的三家人里,两家是男孩,两家是女孩,巧的是,有女孩的那家父亲于东也是运动员,退役前也是奥运冠军,外形俊美,有跳水王子之称。他家的姑娘于娇娇搂着父亲的脖子,怯怯的四处看。 时候不早了,众人抽签决定住处,由爸爸们比赛决定抽签次序,比赛的项目是引体向上。四位爸爸都憋着劲儿不肯认输,其他三个孩子不停的喊着加油,只有王甜观察了一会儿,上去把自己爸爸扯了下来。 众人爆出一阵大笑。于东笑得跌了下来,开玩笑说:“不是吧,王超,你闺女坑爹啊!”王超觉得没面子,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闺女心疼我。”王甜乖乖的背着手,抿嘴笑。 不过王超虽然是第一个下来的,他女儿的手气倒不错,抽中了最好的一间房子,一间设施齐全的农家小院。 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忙着安置东西,熟悉环境,节目组体贴地没有安排活动。摄像头安静的运转着。镜头下,其他几家爸爸都在轻声细语的哄孩子,只有王超粗略地收拾出睡觉的地方,大长腿一偏就躺下了,拿着游戏机在打游戏。王甜自己去帘子后面换上了睡衣,出来后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什么植物,用打火机点了到处挥动。屋子里很快满是烟,王超呛得咳了两声,手在脸前扇了扇:“珍珍,这是什么东西?”王甜手上不停,回答他:“艾草,驱蚊子的。”王超嘟囔着:“不是有蚊帐吗?”王甜就不理他了。 王甜熏完了屋子,就自己裹着被子睡了,睡姿很端正。王超继续玩游戏。 第二天早上,天亮了,他们家仍然是女儿先起来,洗脸刷牙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梳头。把头发梳顺,扎起来,又一缕一缕的拈上去,挽了个发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发针,一个一个的摁进去。 工作人员过去给他们家送热水,王甜道了谢,提着暖水瓶回去,叫她爸爸起床。王超可能是昨天玩游戏晚了,用被子一罩头,瓮声瓮气的抱怨:“小祖宗,你能让我睡会儿不?”王甜就不叫他了,说:“你睡吧。”自己跑开了。 下一个镜头,王甜已经出来了,脸上有些黑灰,手里端着一只大碗,碗里是面片儿汤,汤面上浮着西红柿和葱花。她放下碗,过去把王超拉起来,喊他:“再不起来,我告诉我妈啦!” 可能是听到了太太的名号,王超混混沌沌的爬起来,洗漱完了坐下吃饭,才像是终于清醒了,问女儿:“这是你做的?你吃了没有?怎么不叫我起来做饭?”收到女儿一个鄙视的眼神,自己讪笑了两声,抄起筷子来吃饭。 正吃着,王甜脖子上挂的手机响了。她一看,一边划开屏幕,一边走开到门外接电话去了。见摄影师对准她在拍,蹙了蹙眉毛,背过身去,才说:“妈?” 听不到另一头说了什么,只能听到王甜的声音,答应着: “嗯嗯,挺好的。” “我爸挺好的……昨天晚上没打游戏,现在吃饭呢……我知道……我知道……” “……现在录节目呢,有空再给你打电话……妈妈我爱你,再见。” 她收了手机回去,王超嘴里吃着东西,还问她:“你妈的电话?问我了没有?” 王甜就说:“问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王超紧张地看她:“好闺女,你怎么说的?” 王甜说:“我说你睡得很早。” …… 节目里还有幕后对孩子和爸爸的采访。王甜坐在椅子上,两手自然交叠,虽然脚够不到地,还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有个画外音问她:“别人家都是爸爸照顾孩子,你们家却是反过来,你是怎么想的呢?” 王甜就想了想,扬起了小下巴:“我不用他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他。我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我爸爸他很忙,都好好没有陪过我。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去上学了,所以我想多和他待一会儿。”说到后来,情绪低落了下去。 画面切到王超那里,一样的椅子,一样的画外音,问他:“你听了女儿这些话,现在心里有什么感受呢?” 王超抹了把脸,说:“我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一开始,我和我太太是不想参加这个节目的,是珍珍非要来……” 那个声音又问他:“珍珍是王甜的小名吗?” 王超说:“对。不过只有我这么叫。她三岁之前叫王甜,名字是我起的,三岁之后才起的大名,她妈妈起的,王倩真,单立人青倩,真诚的真。我就喊她珍珍,珍惜的珍。” 那个声音让他继续说。王超又说:“我一直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她是那种天才儿童,继承了我太太的智商,从小就很独立,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不亲。又觉得她还小,不懂多少事,没想到才一眨眼,女儿就长到这么大了。” 镜头里,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58.58 20xx年,某平行时空,网络。 一夜之间,微博、推特、各大新闻网站所有的头条都变成了这样 #昔日称霸乒坛的男人和他的女儿#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王超带女上综艺,小公主实力演绎real宠溺# …… 当一脸懵逼的吃瓜群众冲着王超这个名字点开链接,才发现竟与海洋台的大型明星亲子真人秀《我们在一起》也有相关。 先说王超,他曾是国家乒乓球队队员,职业生涯无比辉煌,奥运冠军,得过大满贯,是夏国历史上第十一个乒乓球大满贯得主。比他的球技更出名的是他的性格,桀骜、倔强、不服输,身上永远有一股狠劲儿,看到他,任何人都能很轻易的理解什么叫竞技精神。现役时是让总教练无比头疼的刺儿头,屡屡违纪,曾三次被退回省队,又凭借高超的技术重回国家队。他十七岁在全国锦标赛上击败老将韩洲获得亚军,一战成名,此后一直活跃在世界乒坛上,直到两年前退役。这两年风头弱了些,但仍然拥有不少于当红一线小生的庞大粉丝数。 他二十四岁认识了现在的太太,经过三年的爱情长跑,最终迈入婚姻殿堂。他的太太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个不输给他的传奇人物。 他太太名叫叶徽音,小他三岁,是国内知名大学的客座教授,主教文学。但真正让她为人熟知的,是她十九岁时参加中日韩三国联合举办的中日韩围棋友谊赛,在中国选手万马齐喑的情况下,半月连败八名外国选手,摘得桂冠。当时引得举国哗然。那时的报纸上但凡有提到她,均要尊称其为“叶先生”。后来转向其他领域,也是成绩斐然。如今已是国内文化界举足轻重的大拿。 这样两个人,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当年的叶徽音性子清高,因为年少成名,金钱和声誉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她本人长得又美,身边围绕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不乏年貌相当的,王超虽是奥运冠军,也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所以当年恋情爆出后,除了祝福之外,还有不少质疑的声音,都说运动员的女朋友难长久,叶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更是很难忍受寂寞。 两人就是这样在外界的不看好里携手走过了三年风雨,在王超拿到职业生涯的第二个男子单打奥运冠军时,他在赛场上拿出准备好的玫瑰和戒指,向坐在场边观众席上看比赛的女友叶徽音单膝下跪求婚成功。二人当年结婚,次年就有了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女儿。 算一算,他们的女儿现在也有四岁了。 正是上《我们在一起》这种综艺的年纪。 王超的女儿从来没曝光过,王超虽是晒女狂魔,却至多只晒过有关女儿的文字,一张图片也不曾有。就冲着这个,这期节目也有看的意义。 怀着这样的想法,不少人搜索了这期网上新出的节目,一日夜点击量破亿。 …… 其实,就是《我》节目组自己,对真的邀请到王超父女这件事,一开始都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王超是国家级运动员,从小熏陶出来的正统思想,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太太更是高岭之花,身上的光环闪瞎人眼,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参加综艺节目的样子。 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参加了。 山不清水也不秀的偏僻山村里,一辆面包车停下,一行人架起摄像头,对准打开的车门。 这是最后一辆了,前面三个家庭都已经过来,正等在一边。 车门开了,王超先出来,一身运动服,身姿挺拔,理着一个平头,唇下微微有些短髭,还是有些少年模样。他对着镜头随意地打了一个招呼,转身牵出一个小女孩。 镜头立刻对准那个小女孩,她只有四五岁模样,一身短衣短裤,背着个小背包。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在阳光下泛着缎子一样的光泽,没烫也没拉直,向后梳成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圆眼睛,瓜子脸,皮肤很白,是健康的珍珠白,看起来乖乖的,小模样简直萌死个人。 随行记者忙上来打招呼,笑着弯腰去逗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停住脚步,很沉稳的点头:“你好,我是王甜。”记者连忙说:“那我叫你甜甜好不好?” 又说了几句,尽管心里诧异这个小姑娘清晰的逻辑和超出年龄的社交技巧,还是恪尽职守,领着参加节目的嘉宾往山村里走。 参加节目的三家人里,两家是男孩,两家是女孩,巧的是,有女孩的那家父亲于东也是运动员,退役前也是奥运冠军,外形俊美,有跳水王子之称。他家的姑娘于娇娇搂着父亲的脖子,怯怯的四处看。 时候不早了,众人抽签决定住处,由爸爸们比赛决定抽签次序,比赛的项目是引体向上。四位爸爸都憋着劲儿不肯认输,其他三个孩子不停的喊着加油,只有王甜观察了一会儿,上去把自己爸爸扯了下来。 众人爆出一阵大笑。于东笑得跌了下来,开玩笑说:“不是吧,王超,你闺女坑爹啊!”王超觉得没面子,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闺女心疼我。”王甜乖乖的背着手,抿嘴笑。 不过王超虽然是第一个下来的,他女儿的手气倒不错,抽中了最好的一间房子,一间设施齐全的农家小院。 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忙着安置东西,熟悉环境,节目组体贴地没有安排活动。摄像头安静的运转着。镜头下,其他几家爸爸都在轻声细语的哄孩子,只有王超粗略地收拾出睡觉的地方,大长腿一偏就躺下了,拿着游戏机在打游戏。王甜自己去帘子后面换上了睡衣,出来后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什么植物,用打火机点了到处挥动。屋子里很快满是烟,王超呛得咳了两声,手在脸前扇了扇:“珍珍,这是什么东西?”王甜手上不停,回答他:“艾草,驱蚊子的。”王超嘟囔着:“不是有蚊帐吗?”王甜就不理他了。 王甜熏完了屋子,就自己裹着被子睡了,睡姿很端正。王超继续玩游戏。 第二天早上,天亮了,他们家仍然是女儿先起来,洗脸刷牙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梳头。把头发梳顺,扎起来,又一缕一缕的拈上去,挽了个发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发针,一个一个的摁进去。 工作人员过去给他们家送热水,王甜道了谢,提着暖水瓶回去,叫她爸爸起床。王超可能是昨天玩游戏晚了,用被子一罩头,瓮声瓮气的抱怨:“小祖宗,你能让我睡会儿不?”王甜就不叫他了,说:“你睡吧。”自己跑开了。 下一个镜头,王甜已经出来了,脸上有些黑灰,手里端着一只大碗,碗里是面片儿汤,汤面上浮着西红柿和葱花。她放下碗,过去把王超拉起来,喊他:“再不起来,我告诉我妈啦!” 可能是听到了太太的名号,王超混混沌沌的爬起来,洗漱完了坐下吃饭,才像是终于清醒了,问女儿:“这是你做的?你吃了没有?怎么不叫我起来做饭?”收到女儿一个鄙视的眼神,自己讪笑了两声,抄起筷子来吃饭。 正吃着,王甜脖子上挂的手机响了。她一看,一边划开屏幕,一边走开到门外接电话去了。见摄影师对准她在拍,蹙了蹙眉毛,背过身去,才说:“妈?” 听不到另一头说了什么,只能听到王甜的声音,答应着: “嗯嗯,挺好的。” “我爸挺好的……昨天晚上没打游戏,现在吃饭呢……我知道……我知道……” “……现在录节目呢,有空再给你打电话……妈妈我爱你,再见。” 她收了手机回去,王超嘴里吃着东西,还问她:“你妈的电话?问我了没有?” 王甜就说:“问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王超紧张地看她:“好闺女,你怎么说的?” 王甜说:“我说你睡得很早。” …… 节目里还有幕后对孩子和爸爸的采访。王甜坐在椅子上,两手自然交叠,虽然脚够不到地,还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有个画外音问她:“别人家都是爸爸照顾孩子,你们家却是反过来,你是怎么想的呢?” 王甜就想了想,扬起了小下巴:“我不用他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他。我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我爸爸他很忙,都好好没有陪过我。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去上学了,所以我想多和他待一会儿。”说到后来,情绪低落了下去。 画面切到王超那里,一样的椅子,一样的画外音,问他:“你听了女儿这些话,现在心里有什么感受呢?” 王超抹了把脸,说:“我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一开始,我和我太太是不想参加这个节目的,是珍珍非要来……” 那个声音又问他:“珍珍是王甜的小名吗?” 王超说:“对。不过只有我这么叫。她三岁之前叫王甜,名字是我起的,三岁之后才起的大名,她妈妈起的,王倩真,单立人青倩,真诚的真。我就喊她珍珍,珍惜的珍。” 那个声音让他继续说。王超又说:“我一直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她是那种天才儿童,继承了我太太的智商,从小就很独立,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不亲。又觉得她还小,不懂多少事,没想到才一眨眼,女儿就长到这么大了。” 镜头里,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59.59 20xx年,某平行时空,网络。 一夜之间,微博、推特、各大新闻网站所有的头条都变成了这样 #昔日称霸乒坛的男人和他的女儿#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王超带女上综艺,小公主实力演绎real宠溺# …… 当一脸懵逼的吃瓜群众冲着王超这个名字点开链接,才发现竟与海洋台的大型明星亲子真人秀《我们在一起》也有相关。 先说王超,他曾是国家乒乓球队队员,职业生涯无比辉煌,奥运冠军,得过大满贯,是夏国历史上第十一个乒乓球大满贯得主。比他的球技更出名的是他的性格,桀骜、倔强、不服输,身上永远有一股狠劲儿,看到他,任何人都能很轻易的理解什么叫竞技精神。现役时是让总教练无比头疼的刺儿头,屡屡违纪,曾三次被退回省队,又凭借高超的技术重回国家队。他十七岁在全国锦标赛上击败老将韩洲获得亚军,一战成名,此后一直活跃在世界乒坛上,直到两年前退役。这两年风头弱了些,但仍然拥有不少于当红一线小生的庞大粉丝数。 他二十四岁认识了现在的太太,经过三年的爱情长跑,最终迈入婚姻殿堂。他的太太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个不输给他的传奇人物。 他太太名叫叶徽音,小他三岁,是国内知名大学的客座教授,主教文学。但真正让她为人熟知的,是她十九岁时参加中日韩三国联合举办的中日韩围棋友谊赛,在中国选手万马齐喑的情况下,半月连败八名外国选手,摘得桂冠。当时引得举国哗然。那时的报纸上但凡有提到她,均要尊称其为“叶先生”。后来转向其他领域,也是成绩斐然。如今已是国内文化界举足轻重的大拿。 这样两个人,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当年的叶徽音性子清高,因为年少成名,金钱和声誉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她本人长得又美,身边围绕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不乏年貌相当的,王超虽是奥运冠军,也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所以当年恋情爆出后,除了祝福之外,还有不少质疑的声音,都说运动员的女朋友难长久,叶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更是很难忍受寂寞。 两人就是这样在外界的不看好里携手走过了三年风雨,在王超拿到职业生涯的第二个男子单打奥运冠军时,他在赛场上拿出准备好的玫瑰和戒指,向坐在场边观众席上看比赛的女友叶徽音单膝下跪求婚成功。二人当年结婚,次年就有了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女儿。 算一算,他们的女儿现在也有四岁了。 正是上《我们在一起》这种综艺的年纪。 王超的女儿从来没曝光过,王超虽是晒女狂魔,却至多只晒过有关女儿的文字,一张图片也不曾有。就冲着这个,这期节目也有看的意义。 怀着这样的想法,不少人搜索了这期网上新出的节目,一日夜点击量破亿。 …… 其实,就是《我》节目组自己,对真的邀请到王超父女这件事,一开始都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王超是国家级运动员,从小熏陶出来的正统思想,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太太更是高岭之花,身上的光环闪瞎人眼,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参加综艺节目的样子。 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参加了。 山不清水也不秀的偏僻山村里,一辆面包车停下,一行人架起摄像头,对准打开的车门。 这是最后一辆了,前面三个家庭都已经过来,正等在一边。 车门开了,王超先出来,一身运动服,身姿挺拔,理着一个平头,唇下微微有些短髭,还是有些少年模样。他对着镜头随意地打了一个招呼,转身牵出一个小女孩。 镜头立刻对准那个小女孩,她只有四五岁模样,一身短衣短裤,背着个小背包。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在阳光下泛着缎子一样的光泽,没烫也没拉直,向后梳成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圆眼睛,瓜子脸,皮肤很白,是健康的珍珠白,看起来乖乖的,小模样简直萌死个人。 随行记者忙上来打招呼,笑着弯腰去逗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停住脚步,很沉稳的点头:“你好,我是王甜。”记者连忙说:“那我叫你甜甜好不好?” 又说了几句,尽管心里诧异这个小姑娘清晰的逻辑和超出年龄的社交技巧,还是恪尽职守,领着参加节目的嘉宾往山村里走。 参加节目的三家人里,两家是男孩,两家是女孩,巧的是,有女孩的那家父亲于东也是运动员,退役前也是奥运冠军,外形俊美,有跳水王子之称。他家的姑娘于娇娇搂着父亲的脖子,怯怯的四处看。 时候不早了,众人抽签决定住处,由爸爸们比赛决定抽签次序,比赛的项目是引体向上。四位爸爸都憋着劲儿不肯认输,其他三个孩子不停的喊着加油,只有王甜观察了一会儿,上去把自己爸爸扯了下来。 众人爆出一阵大笑。于东笑得跌了下来,开玩笑说:“不是吧,王超,你闺女坑爹啊!”王超觉得没面子,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闺女心疼我。”王甜乖乖的背着手,抿嘴笑。 不过王超虽然是第一个下来的,他女儿的手气倒不错,抽中了最好的一间房子,一间设施齐全的农家小院。 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忙着安置东西,熟悉环境,节目组体贴地没有安排活动。摄像头安静的运转着。镜头下,其他几家爸爸都在轻声细语的哄孩子,只有王超粗略地收拾出睡觉的地方,大长腿一偏就躺下了,拿着游戏机在打游戏。王甜自己去帘子后面换上了睡衣,出来后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什么植物,用打火机点了到处挥动。屋子里很快满是烟,王超呛得咳了两声,手在脸前扇了扇:“珍珍,这是什么东西?”王甜手上不停,回答他:“艾草,驱蚊子的。”王超嘟囔着:“不是有蚊帐吗?”王甜就不理他了。 王甜熏完了屋子,就自己裹着被子睡了,睡姿很端正。王超继续玩游戏。 第二天早上,天亮了,他们家仍然是女儿先起来,洗脸刷牙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梳头。把头发梳顺,扎起来,又一缕一缕的拈上去,挽了个发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发针,一个一个的摁进去。 工作人员过去给他们家送热水,王甜道了谢,提着暖水瓶回去,叫她爸爸起床。王超可能是昨天玩游戏晚了,用被子一罩头,瓮声瓮气的抱怨:“小祖宗,你能让我睡会儿不?”王甜就不叫他了,说:“你睡吧。”自己跑开了。 下一个镜头,王甜已经出来了,脸上有些黑灰,手里端着一只大碗,碗里是面片儿汤,汤面上浮着西红柿和葱花。她放下碗,过去把王超拉起来,喊他:“再不起来,我告诉我妈啦!” 可能是听到了太太的名号,王超混混沌沌的爬起来,洗漱完了坐下吃饭,才像是终于清醒了,问女儿:“这是你做的?你吃了没有?怎么不叫我起来做饭?”收到女儿一个鄙视的眼神,自己讪笑了两声,抄起筷子来吃饭。 正吃着,王甜脖子上挂的手机响了。她一看,一边划开屏幕,一边走开到门外接电话去了。见摄影师对准她在拍,蹙了蹙眉毛,背过身去,才说:“妈?” 听不到另一头说了什么,只能听到王甜的声音,答应着: “嗯嗯,挺好的。” “我爸挺好的……昨天晚上没打游戏,现在吃饭呢……我知道……我知道……” “……现在录节目呢,有空再给你打电话……妈妈我爱你,再见。” 她收了手机回去,王超嘴里吃着东西,还问她:“你妈的电话?问我了没有?” 王甜就说:“问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王超紧张地看她:“好闺女,你怎么说的?” 王甜说:“我说你睡得很早。” …… 节目里还有幕后对孩子和爸爸的采访。王甜坐在椅子上,两手自然交叠,虽然脚够不到地,还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有个画外音问她:“别人家都是爸爸照顾孩子,你们家却是反过来,你是怎么想的呢?” 王甜就想了想,扬起了小下巴:“我不用他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他。我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我爸爸他很忙,都好好没有陪过我。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去上学了,所以我想多和他待一会儿。”说到后来,情绪低落了下去。 画面切到王超那里,一样的椅子,一样的画外音,问他:“你听了女儿这些话,现在心里有什么感受呢?” 王超抹了把脸,说:“我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一开始,我和我太太是不想参加这个节目的,是珍珍非要来……” 那个声音又问他:“珍珍是王甜的小名吗?” 王超说:“对。不过只有我这么叫。她三岁之前叫王甜,名字是我起的,三岁之后才起的大名,她妈妈起的,王倩真,单立人青倩,真诚的真。我就喊她珍珍,珍惜的珍。” 那个声音让他继续说。王超又说:“我一直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她是那种天才儿童,继承了我太太的智商,从小就很独立,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不亲。又觉得她还小,不懂多少事,没想到才一眨眼,女儿就长到这么大了。” 镜头里,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60.60 “林姐姐和二哥哥……”贾环卡了卡,还是问了下去,“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他没有用问句,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探春坐在他对面,新做的裙子上压着一枚通透的碧玉玦,指间捏着一枚棋子,一时想不出放在哪儿好。闻言头也不抬道:“理会他们呢!左不过是那样子。” 她凝神细思半晌,将棋子落下,催促貌似正在出神的贾环说:“该你了。” 两人正坐在窗下,向外望去,琉璃瓦似澄明的天色,浓绿的树冠,沁芳溪好似明带,岸旁的琪花瑶草招摇着,娇妍可爱。 贾环回过神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摸出一枚白子在手里不住摩挲,看着探春不语。 见他露出这样情态,贾三姑娘皱着眉毛,一双湛若秋水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气。 她低低的说:“别管了,咱们在这里再怎么想,又有什么用?终究还不是要太太老太太做主?林姐姐如今,可不是什么官家小姐了,就是老太太有意为她撑腰,也要顾及些……” 顾及些什么,她却没有说,姐弟俩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贾环颓然地又叹了口气,心中也隐隐多了一丝明悟。 纵然是威权重如老太太,也不得不考虑下面人的想法啊……何况,如今是贾家实际上的顶梁柱的元妃也隐晦地透出了自己对于宝玉婚事的意思,她是不赞成黛玉这个人选的…… 再往深里想,老太太和太太的这场角力,短时间是分不出胜负的,而时日一长,老太太的赢面就会变小,天平会渐渐倾向太太。到时宝玉还好些,黛玉又该如何自处?她不过比宝玉小了一岁。况且,观此二人的形容,分明是心里都存了一段情意在内。少年人傻得厉害,又是朝夕共处日日得见的…… 嘶,真是不敢多想。 见他无心对弈,探春索性唤了丫头来,命将棋盘棋子收了。两姐弟正对坐,只见赵姨娘挑了帘子进来了,见探春也在,步子往回缩了缩,脸上犹有些忿忿的神情却没收好。 两人急忙起身让座,赵姨娘坐下,先四下看了一圈,打量了墙窗柜几,撇了撇嘴:“丫头们是越发懒了,你也别尽是好性儿,也该整饬整饬,叫她们紧紧皮,认得认得主子!” 不知她又是在哪里受了气来的。贾环这么想着,好笑之余又是有些心疼,也并不去接这个话茬,只招呼道:“姨娘吃茶。” 探春坐不住,勉强陪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向贾环告辞。贾环素知她不喜赵姨娘,只得让她去了,看着她遥遥的往贾母院子那边行去,方回来问赵姨娘的来意。 当着儿子的面,赵姨娘可没有什么顾忌,放开了嘴皮子连说带比划噼里啪啦就把凤姐儿骂了一顿。贾环略过她那些无意义的骂人话,从中提炼出能听的,总结道:“我知道了,你说二嫂子没给你发月钱,那么是单你一个人没有呢,还是大家都没有呢?二嫂子怎么说?” 一语问去,赵姨娘的眉梢儿都要挑到天上去了,她口里尖酸道:“她怎么说?哟!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敢到太太奶奶那里去讨说法?” 又来了。贾环顿觉头痛,对赵姨娘的这种自贬自怨,他一向没什么好应对。谁叫赵姨娘是他的亲娘呢,要论道理,她是妾侍,天然就低了王夫人凤姐儿这些原配夫人一头,况且她行事也蠢毒了些,宝玉愈大,她愈不安分了起来,但凡事要都能论上道理,他也不必在这里头痛了。 “姨娘又说这些话了,何苦来,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姨娘养了三姐姐和我,最是劳苦功高的一个人。我看琏二嫂子虽傲了些,却是个最知事的人,哪里会不知道无缘无故克扣姨娘的东西,就是太太知道了,也必没有放过她的道理。”他慢慢的说道。 赵姨娘嗐道:“哪里是只扣我的呢,几个月了,自老太太、太太这两个人以下,就没有按例发钱的时候儿。你道为何?全都揣到她手里,拿出去放印子钱去了!” 贾环原还不以为然,听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追问道:“姨娘说的可真?” “怎么会不真?这事儿,”她又撇了撇右侧嘴角,像是吐出了什么东西的皮儿,十分不屑的样子,“瞒上不瞒下罢了。” 他问完了,也反应过来,凤姐儿行事虽然周密,但毕竟要过人的手,这府里什么不多,就闲人多,什么打听不出来?墙角的老鼠几时抱了窝他们都知道。赵家是贾家的世仆,三亲六友的多着呢。赵姨娘能知道这件事,也算不得稀奇。 赵姨娘此来,却是要贾环给她补钱。贾环心里纷乱,开了钱箱子按数封了银子给她。赵姨娘还有些不满,嘟嘟囔囔的走了。 过了晌午,薛蟠又遣人请他喝酒,就在花枝巷子薛蟠的外宅里摆开一桌,备了几样儿精致珍奇的菜馔,烫了好黄酒。 薛蟠大马金刀的坐在炕上,湿发披散着,墨青袍子敞着领口,命一美貌女子与贾环奉酒。这女子生得五官秀媚,着素绫裙子,小小一件白线衫儿,通盘着头,眉心一点胭脂记,更显得美貌出众,莲步轻移,风姿绰约。 贾环度其形容,绝非寻常丫头,倒似是薛蟠的姬妾一流人物,便起身接过酒盏,笑道:“有劳了。”并不肯胡乱称呼。 这女子浅浅一笑,点了点头,征求意见似的望向薛蟠,见薛蟠挥手,方微微屈膝作礼,袅袅的掀帘子退出去了。 薛蟠早自饮了些,此时略有几分醺意,原就有意夸耀,借酒盖脸,对贾环调笑道:“我这香菱如何?可比得上你房里那些娇娆?” 他这话说得轻浮,贾环便不大喜悦,淡淡答道:“令姬秀色夺人,岂是寻常妇人可比。” 薛蟠嘻嘻笑了,又执壶为二人倒酒,两人闲闲说些风月之辞。因贾环问他婚事可有计较,反勾起薛蟠一番牢骚。 “前些时日出去接货,路过那桂花夏家时下起雨来,为了避雨,在他们家歇了歇脚,究竟也没多少时间,那夏家老婆子就唤出她女儿来与我相见。她女儿嫁不出去,倒打起薛大爷我的主意来,也不看看她女儿是个什么货色!倒贴给我做妾还差不多。” 说起这事,他真是又失落又得意。桂花夏家是何许人家?正是原著里薛蟠薛大爷的岳家,那夏家小姐金桂,便是薛蟠的官配。如今呆霸王换了个人,自然不会娶夏金桂这个恶妇为妻。可这么长时间,竟然只有一个夏家慧眼识英,不免令薛大爷面上无光。这得意么,不看日后会发生的事,如今的夏金桂还是个美貌小姐,正经做出样子来,真是个端庄闺秀。薛蟠不幸,拥有几乎所有男人都有的怜香惜玉的劣根性,哪怕是对夏金桂。想来若是夏家果真愿意叫夏金桂做妾,薛蟠也会欣然笑纳的。 照他自己的心思,他巴不得娶林妹妹呢!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贾母不会同意,贾政也不会同意。不过他到底是男人,便是晚上几年成婚也不会影响行情,薛家真正可虑的其实是妹妹宝钗。在他看来,宝钗漂亮又能干,人品也好,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都是只有额手称幸的。偏偏母亲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一门心思要把宝钗送入贾家。他心里也知道,这多半是姨母王夫人的打算。苦逼之处就在于,王夫人是真的把宝钗纳入了儿媳妇的人选考虑的,他没法儿说王夫人是存着坏心。可跟薛姨妈谈了几次,最后都失败了,跟宝钗说吧,一提起来,人家宝姑娘掩面就走,好像他多么唐突似的,再提,不几句话,直接就哭了。真是没法儿交流。 贾环根本就不知道这位夏家小姐是个什么人物,但看薛蟠的表现,也知道多半是原著里的角色了,多半还是个反派,也就知情知趣的转了话头,问他的生意怎么样了。 一说起生意,薛蟠顿时又精神百倍起来,笑道:“原是想请你帮个忙,搭上顺义郡王那条线的,不想遇着贵人了,忠义亲王他老人家竟看得上我,如今已经托庇到他门下了。” 贾环听得一乐,道:“忠义亲王算什么老人家?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是今上的兄弟,今年还不足四十岁呢,龙精虎猛的很。” “聊表尊重而已,”薛蟠笑道,“只要王爷他老人家愿意罩着我,让我顺顺当当的做生意,别说老人家,让我认他做爷爷都行。” 贾环喷笑道:“你还是小心菊花吧!” 端午过去不久,贾环就从渡头上接到了经年不见的挚友姜俊。按例明年该是开科取士的大比之年,后者便是来都中备考明年的春闱的。 少年人长得快,一段时间不见,便有很大的变化。姜俊如今已完全长成了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剑眉入鬓,面如冠玉,一袭青衫落拓,腰间的佩剑更显英风四流。 61.61 “姜兄,别来无恙啊。”贾环哈哈笑着, 抱了姜俊一下, 很快又放开。 这么长时间的船上生活并不是一件美事,姜俊的气色不太好,但眼角眉梢间仍是飞扬着一片过人神采, 依然让他觉得熟悉。 姜俊挑了挑眉,打量贾环一圈, 但见他束发戴簪,青衫落拓, 只是寻常寒家子弟的衣着,却浑不似时下穷酸的拘谨,一身的风流潇洒之气, 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环三,若叫我父亲再见了你, 只怕非把女儿嫁你不可了。”他搭着贾环的臂膀,顽笑道。 贾环不当一回事儿,笑道:“那他老人家可就亏了。两位老人家都好?” “——没什么不好的, ”姜俊说着,嘴角的笑意就淡了下来,直至没了影子,“便是有甚不好,也只是我阿姨不好罢了。” 对此,贾环的反应也只能是大力的拍拍他的肩背,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辞来。姜家的主母,要说为人,绝算不得大奸大恶,但对丈夫的姬妾和除己所生的子女,却实在称得上一句苛酷。 如此,便是以姜俊之洒脱正派,也不免对这个嫡母存有心结。 “待姜兄金榜题名,成家立业,便好把人接出来了。”他叹道。 姜俊的小厮上来请安,笑道:“三爷好。三爷不知道,我们爷定了亲了。” 一听这话,姜俊涨红了脸,还要骂:“多嘴多舌什么!”贾环已笑道:“哦?不知是哪家姑娘?该给你贺喜的——也不与我说一声?” 姜俊局促得不支声了。 还是那小厮快言快语的:“是城南开粮店的乐家的小姐——也是庶出。” “既是与姜兄说亲,嫡小姐也不亏……想来是她家豪富非常了?”贾环拧眉道。 “哪里称得上豪富,”小厮嗤一声儿,“家里适龄的小姐,就一嫡一庶,嫡的早三年说定了乡下吴员外家,三媒六聘都过了一半儿,只等着她过门,见这个庶的捡了这么大一个漏,眼珠子都烧红了,急赤白脸的要换亲。”说到这里,还反问贾环,“您说这叫什么事儿!我们也做不出来的,一个清白人家小姐倒做得出,真是拿脸扔在脚底下碾了。”又自己说下去,“所幸她娘老子还要点脸面,也怕吴员外生事,才没应她。哪知这小姐真是脂粉英雄,到这份儿上仍有歪心,寒冬腊月里把妹子往水池子里推——要说她蠢,她还有一份精明,早早的叫人把冰投开了——她妹子一慌,把她也拽下去了,两人都生了一场大病,她妹子命大挺过来了,她自己去了。” 小厮说得动情,贾环不由听住了,待听到最后,不由扑哧一声,乐道:“这也算恶有恶报。” “可不是呢!” 姜俊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只管嘟嘟囔囔的做什么,再这样,不带你出来了。” 那小厮这才住嘴不说了。 贾环见他是真心不乐,遂笑道:“人死万事休,再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也不去说她了。”见寄英赶了车来,便与姜俊二人上车坐定了,复又嘱咐道,“因着今年是大比之年,如今京里百物腾贵,这个时候儿了,便是你手里有钱,也没处找地方去住,我已打算好了,你就住我京郊的那个小庄子便得,一应物事都齐全,也有两个婆子使唤,难得地方清幽,正合你静心读书。” 他一径说,姜俊一径点头,笑道:“谢你费心了,我也正发愁这个。早先同年们大多早早就动身来了,是我爹说不必急,拖到这会子,先还想着怕是寺里也住不上,只好住城隍庙也罢。”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别庄,将将安置好,已是下晌,贾环策马回家。 自此,贾环读书之余,便时时往来城外,与姜俊切磋学问,倒有些进益。 由是忽忽数月,今科已毕,姜俊果然榜上有名,殿试过后,皇帝亲赐进士出身,朝考后外放淮扬做官去了。 姜俊还有婚事未完,忙赶着回金陵见父母去了。这日二人在渡头依依惜别。 贾环自己怏怏的回去,寄英在前头牵着马走路,他坐在马上,心内不住的转着念头,很是盘算了一回。 房里丫头们正做针线,见他回来了,忙迎上来宽衣脱鞋。贾环换了一件儿家常穿的松青绫袍子,笑嘻嘻的凑过去瞧丫头们的针线:“这是做什么呢?哟,这个络子配色儿可精致呢!” 他凑得有些近了,蕊书扭身笑推他一把,嗔道:“好尊贵的一个爷们,只跟我们丫头混些什么,只不去做些正经事。”脸上虽笑着,神情中却有一股不自知的忧虑。 贾环倒是疑惑了,想了想,笑问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说呢?我一旬才休一天假,也谈不上混不混的。姑娘这话,好没道理。” 蕊书的眼里留下两滴泪来,她忙低头,抬手拭去,咬唇道:“三爷何必东问西问,反正我们丫头,也不配。”说完收拾东西起身走了。霁月摇了摇头,也是叹气。 贾环心中疑虑更深,佯做睡觉倒在床上,一时霁月出去了,他方叫进小蝶来,问她道:“你姐姐们怎么了,一个一个,倒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莫不是给谁唬着了?” 他还真怕是谁不长眼,要讨人的好儿,乱排揎了他院里的丫头。如今家务越发怠慢,家下人背地里也不大规矩了。 小蝶笑道:“哪里有那样不长眼的呢,爷不用瞎猜,这里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蹙起眉尖,道,“这里头有个大缘故。” 贾环含笑扫她一眼,见她穿着月白比甲,湖绿裙子,乌鸦鸦的发丝衬着白腻的颊边,别有三分动人态度,心中不由得一动,指着床边的绣凳道:“坐,吃果子。” 小蝶道了谢,欠身坐下,取了枚果子,去了皮,慢慢的纳入口中,道:“爷素日里忙,不知道府里最近出了一件儿大事。”贾环识趣的接话问道:“什么大事?”“金钏儿姐姐,叫太太撵回去了,想不开,寻了死。” 一听到最后这个“死”字,贾环的脸上勃然变色,怔怔半晌,方道:“这是怎么说?她是素有体面的,少有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说着眼里堕下泪来。 换了别人,或是不敢,或是不欲,都不会与贾环嚼这个舌头,只有小蝶天真烂漫,悄悄儿的将这一桩事体与他半遮半掩的说了。 别看她不过是个下人丫头,下人自有下人的消息传播渠道,况且自打有了那个园子,贾家的规矩渐松,下人间犯口舌的事儿着实不少,只是凤姐儿弹压得力,才没闹出来罢了。 原来这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大丫头,王夫人院里那么多丫头,唯她拔头筹,模样儿品格都是好的,自幼与宝玉相熟。宝玉的为人,最爱与女孩儿厮混,与金钏儿既有情分,便不免有些嘻笑轻浮之举。这一日王夫人午睡,宝玉来请安,见母亲榻上安睡,金钏儿却倚在榻脚乱晃,两人先说了两句话儿,渐言及私情,宝玉便道要向母亲讨了她去,金钏儿嗔他:“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话也不能明白?”几句调笑,也是他两个太大胆,竟将王夫人当作死人一般。冷不防王夫人翻身坐起,给了金钏儿一下子,骂了几句。宝玉见母亲果然发怒,忙跑了,只留下金钏儿独自面对王夫人,不一时就叫撵了出去。 金钏儿这丫头一贯是个烈性的,打小儿养在王夫人身前,副小姐一样的人物儿,一下子没了脸面,老子娘也怨她,众人也笑话她,不知哪里一股子气性上来,索性就投了井。 这一事发,各方惊动。王夫人虽也极力掩盖,并不提及宝玉,只说是金钏儿弄坏了一件东西,所以叫她下去——到底也瞒不过人。 贾环听了,捶床怒道:“好不醒事的人!真是一对儿了!宝玉既爱金钏儿,就该明公正道的与太太提了,成不成是太太的事儿!莫非他以为他能大过太太去?私通母婢是个什么罪名儿,一个大家公子竟是毫不顾了!金钏儿也是!往日千伶百俐的丫头,不对,她就是太伶俐了!不伶俐的人,哪里做的出这样的混账事儿!”他嘴里还藏着一句没说,金钏儿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不定以为自己有多大的体面呢,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只是这话却不好在和金钏儿同是丫头的小蝶面前说。 小蝶忙道:“我的爷,您吆喝什么啊!快别提这个了是正经,什么体面事儿呢!” 贾环恨恨的仍捶了捶床,才罢了。 待小蝶出去,他心里的震撼稍平,各种情绪才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毕竟也是认识的人,一个花季少女,虽说行事不妥,到底没干什么坏事儿,不能不叫稍有良心的人为之叹惋。 而除了惋惜、震惊、不敢置信之外,他还感到一股自骨髓里蔓延出的寒意。 62.62 金钏儿之事在大家心照不宣的情况下, 不知怎么还是被贾政知道了。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贾政虽懒于家务, 却实实的是个为人严正之人,本就嗔怪宝玉终日流荡,不知学好, 不知听了谁几句调唆, 只当是宝玉□□金钏儿致死,可巧儿忠顺王府来人,询问宝玉逃走的蒋玉菡之事, 偏巧宝玉又知道,待来人走后,便发作起来,拿住宝玉一通好打,幸得贾母王夫人赶来, 才没把人活活打死。 贾环放学回来, 从丫头们口中得知此事, 便知没有旁人, 大概又是赵姨娘背地里下的舌头,无力之余, 只得先去前书房宽慰父亲。 当时贾政发作完, 气势一时弱下来,又有贾母连斥带骂,王夫人哭天喊地, 妻母皆是如此作态, 又见宝玉趴在凳子上, 面色青白,气息奄奄,不由后悔起来,讪讪的出来,一人枯坐半日。这会儿见小儿子过来请安,强打起精神与他说了几句话。 贾环察其言观其色,笑道:“老爷勿恼,我说几句话,金钏儿之事我略知道些,并不关二哥哥的事。都是那丫头毁了前程,又受了家里几句冷言冷语,一时想不开罢了。老爷想想,咱们家一向宽厚,正经主子身边这些大丫头素来有体面,不输一般小门小户的小姐,何曾得过那么大的没脸?太太又一向疼她——这才做出糊涂事儿来,于太太二哥哥实不相干。至于忠顺家里的事,那些公子们哪个不是如此。就是我,跟冯子荣他们出去吃酒,也少不得认识几个场面上的人,只是二哥哥心实,才叫人赖上了,这也是二哥哥心地纯善之故。老爷慢慢教导他也就是了,何必又动枪动棒的,自己心疼还不算,又累得老太太动气,太太伤心。” 贾政本已是后悔,此时听了他这一篇话,竟是无一字不顺意,字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儿里似的,不由笑道:“那孽障不知造了什么福,我略动他一动儿,为他说情的话就快把他这个人都埋了。罢,罢,我是他老子,我不担待他,还能担待谁去?你去瞧瞧他,就说我的话,叫他好生养着罢,先不必去上学了。” 听话听音儿,他这么说,贾环便知他是不恼了,便不再多言,笑着退下了。 走出一段,见四下没人,寄英才问道:“三爷,您干嘛跟宝二爷说好话呢!老爷厌了宝二爷,那不是正好的事儿。” “你这才是自作聪明呢!”贾环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见他满脸不解,只得与他分说道,“你也用这里想一想,老爷的气本就快散得差不多了,不过空口说几句好话,于我惠而不费,老爷听了也高兴,太太知道了也得知我的情,两厢便宜的事儿,为什么不做?搞坏了宝玉,对我有什么好处?别人家里一家七八个兄弟不嫌多,我家只有我和宝玉两个,还要自己倾轧起来,不是擎等着外头人欺负上来么!那不是争上抢先,那是自己找死不够呢。” 寄英摸了摸头,赔笑道:“都是小的见识浅了,还须爷多教导。” 他既表了态,便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贾环抬抬手将他放过了,自向大观园而去。 时值夏初,林木茂盛,一路景色变换,格外赏心悦目。远远的看见怡红院的墙两边簇簇挨挨开满蔷薇、月季、宝相等应季之花,夕阳下一缕霞光洒落,地上还余留着白日炙烤过的热意,院内却是一片清凉,院深蝉静,一丝人声不闻。 走近了,隔着窗子,便听得人呜咽之声,幽幽咽咽的,似是极为伤心。贾环只以为是哪个丫头,正要进去,听得宝玉“嗳哟”一声,说:“你又做什么跑来,太阳虽落下去了,到底那地上还有余气,走两趟又受了暑。我虽挨了打,并不觉得疼,只装出个样儿来,哄他们散布与老爷听,你不必认真。”想那宝玉挨了打,岂有不疼的,然话里那一番珍重爱惜之意,竟以将己身抛开。贾环不觉听住了。 屋里那人又抽噎了半日,方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却是林黛玉的声音。宝玉复又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算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语未了,只听院外有人说:“二奶奶来了。”未知宝黛二人怎样,贾环先唬了一跳,浑浑噩噩迎出两步。 凤姐儿见了他,也是吃惊,笑道:“环兄弟也是来瞧宝玉的?怎么不进去?”贾环道:“正要进去,嫂子就来了。”两人便联袂而入。 黛玉早已去了,只有宝玉躺在床上,眼睛睁着,见贾环进来,冲他笑了一笑,贾环便将贾政的话说了。凤姐儿便道:“这下放心了,你可觉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宝玉应了。一时薛姨妈又来,贾母也打发人来问,几个有年纪有身份的管家媳妇子也来问候。贾环还想与宝玉说几句话,见袭人也忙得了不得,出出入入的,对宝玉也不好,忙悄悄的抽身出去。 才出了院门,就望见小径上薛蟠一身锦衣走来,一手呼着把芭蕉扇子,一手拎了个藤编的提盒,见了他,笑道:“听说宝玉捱了打,我来看看他。这会子不方便,明儿我设一席单请你,有事与你说。”贾环应了,两人别过。 次日上了半日课,便下了学,贾环本拟回家去,却被徒兴拖住了。这小郡王一向随性,一手搭了他肩,兴冲冲地道:“环三,今儿带你认识个人。”贾环为难道:“改日吧,我今天与人有约了。”徒兴便不高兴了,说:“什么要紧的约,你可别想差了,”说着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人是二皇子,你也不去么?”贾环只得应下,先说道:“走个过场,我就走的。”又吩咐人道:“去和薛大爷说一声,我随后就到。”徒兴愤愤地嘟囔道:“难道我还留你饭吗?” 两人扳鞍上马,一路出了城,来到徒兴家一处庄子上,庄子内外多了许多人,隐隐戒备。贾环一径随徒兴进去,便见湖边亭上立了个青年男子,只有一个侧面,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他头戴玉冠,身穿华服,负手而立,风姿不凡。 他二人过来,早有侍从低声禀告,那人微侧身,但见一张脸上龙眉凤目,高挺鼻梁,虽无十分秀美,却胜在朗肃大气。他招手唤道:“茂宣来了。”茂宣是徒兴的字。 徒兴快步赶上去,笑道:“殿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贾老三。”还未等二皇子说话,扭头问道:“环三,你观殿下风姿如何?” 两人显见得是关系很好。贾环心里琢磨了一下,拱手诚恳地道:“殿下之风姿,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二皇子一乐,伸手引道:“坐吧。”三人分定坐次,便有一鹅黄衣衫的宫娥捧盘而入,放下三盏香茗,素手轻动间,幽香四溢。 贾环低头道了谢,听那女子细细一声“公子客气了”,娇若乳燕发春声,不由向她脸上看了一看,只见得一张芙蓉脸儿白里透着粉,眉翠唇朱,盈盈动人,大有宝钗情态,眉尖儿若蹙,姿态楚楚,又近似黛玉,不禁冲她笑了笑。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也落落大方的回以一笑,眉梢眼角便是一种风情万种,极细微,极勾人。贾环低头看茶盏,暗念一声造孽。 二皇子毫不掩饰对贾环的兴趣,将徒兴撇在一旁,只细细的问贾环平日功课、家学族传,贾环揣度着一一答了,态度恭谨。徒兴倚坐在小榻上,自顾自的吃一个冰碗。 那冰碗盛在一只荷叶玛瑙碗里,延伸出去的荷叶边流光溢彩,碎冰上洒了一点青红丝,许多切成块的新鲜果子,细细的核桃碎,点缀得十分可爱。贾环用余光瞥见,不由暗自咽了咽口水。 他这里三心二意,二皇子却觉得与他说话投机,心下先多了几分满意,因两人已交换了表字,便叫着贾环的表字温言道:“尚不知德邻生平之志。” 听了这话,贾环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济世救民不敢讲,只愿做天子一臣,得尽展胸中所学,上报君恩,下抚黎庶,闲来携家人悠游山水,毕生之愿足矣。” 二皇子听了,微微点头,却岔开话题,转而说起别的事来。贾环也顺着他转了口风,仿佛两人刚才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 不一时贾环起身告辞,二皇子并不留他,只携了他手送他出去,笑道:“今科秋闱,愿你如愿了。”贾环笑道:“承殿下吉言了。殿下送到这里,已经足感盛情了,再送下去,可就让人惶恐啦,请回吧。”二皇子依言停步,仍拉了他的手,道:“若得中,我还有事用你呢。”贾环唯唯应下,上马走了。 待二皇子回返,徒兴已经净了手,正拿布巾擦脸,一双眼睛看着他:“如何?”他慢而坚定的说:“可以一用。” 63.63 徒兴便露齿一笑, 他自小与二皇子厮混在一处, 早已熟不拘礼,只道:“贾三虽是庶子,我冷眼瞧着, 却是贾家合族头一个俊才呢。” “确实不是俗人, 谈吐有度, 不卑不亢, ”二皇子点评了一句, 负着手走了两步,站定,蹙眉道, “就怕他太有主意!” “嗐,二哥就是瞎操心!”徒兴拨了拨冠上的缨子, 眼角往下一撇,“不牢靠的人, 弟弟也不会引见给你了。实说罢!贾三这人向来不以宗族为念,我认得他好几年, 他的心事虽未明说,我尽知道的。他常说自家如今无显宦高官, 所凭者不过一点祖宗余荫,偏偏上下骄恣惯了, 对自身处境一些儿不晓, 长此以往, 必是取祸之道。二哥听听, 这主意正是不正?” “若勋贵都能做此想,皇父也不必终日为他们头疼了。”二皇子听了,既笑且叹。 还不是太上皇闹的?如今那些不像话的,大半倒是太上皇的旧臣。太上皇性子宽厚,才纵得他们越发不像话。皇伯父性子刻厉,哪里看得惯这个,偏偏太上皇尚在,皇伯父要孝名,倒不好做得太过分。 纨绔子弟徒小爷心里吐槽了一会儿,半个字不敢露出来,笑着接话道:“皇伯父一身系天下之重,最得保重自己的,何必与那些不长进的东西置气。他们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连我父亲听了,都直说污耳朵呢。” 他说话中听,二皇子也不禁一笑,想了一想,道:“罢了,既是你给他作保,我总要看你面上。不过出了岔子,我也只问你!” 徒兴早起身垂手应了几个“是”,听他又缓缓道:“若他秋闱中了,便给他运作个官儿,须是得力的,隐秘些。” * 那边贾环上马,直奔薛蟠的外宅而去。红漆大门掩着,薛蟠的小厮长儿蹲在门口赶虫子,见贾环来了,忙把手里的破蒲扇一扔,殷勤地上来牵马:“您来了,我们大爷等着您呢。” 贾环下马,掸了掸衣摆,伸手从腰里摸出粒碎银子与他:“去,把马牵去喂饱了。” 长儿笑嘻嘻的:“您放心。” 这院子不过两进,转过影壁,树荫下立着个红绫裙子碧罗衫儿的佳人,眉心一点胭脂记,正是香菱。见了贾环,屈膝行礼:“三爷。” 他笑道:“咦,怎么是你在这里?”香菱小声道:“大爷在里头喝闷酒呢,我也不敢很劝。最近大爷心绪坏得很,又恐我们家太太姑娘见了忧心,在家倒发作不得。三爷一向和我们爷好,还望您给他宽解宽解。” 又蹙眉愁道:“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妈妈上了年纪,妹子又年青,也该娶个大奶奶回来把家里的事理一理了。” 这话一出,登时令贾环刮目相看。他回身笑道:“好丫头,你的一片心,他要是辜负了,就真是没福了。”香菱笑道:“三爷说笑了。”贾环不再说话,笑笑进去了。 一掀帘子,满满的酒肉浊气混着香气,令人闻之欲呕。贾环先掩了口鼻,再去看薛蟠,正满脸通红的歪在摇椅上,一手把着支澄碧的长颈玉壶,一手搂着个鬓发歪散的姐儿。见了他,也不动,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 “先请出去吧,”见是这样,贾环只好撵了那姐儿出去。那姐儿也有了酒,还是一旁伺候的小丫环知机,忙半扶半抱的弄起她来,理了头发衣裳,告辞出去了。 薛蟠冷笑一声,又往嘴里倒酒,透明的酒液从半空中洒落,倒有大半喂了他的衣裳。贾环也不理他,开了门窗,往香炉里倾一盏残茶,见地下散落了许多珍贵香料,便知这两个人又糟蹋东西了,不由揉了揉太阳穴。 小厮们忙赶着进来收拾,不多会儿就撤下残席,重新抬上一张小小的梅花桌儿,摆了四干四鲜八样果子,沏了两碗茶——一碗酽茶,一碗清茶,笑向贾环道:“知道三爷喜欢这个,特地沏的碧螺春。”又有人拿大蒲扇驱了异味,重抱来一只干净的博山炉,撒了一把百合香。 这宅子里日夜备着热水,薛蟠晕晕的,被服侍的人撮哄着擦了身,沐了发,舌根下含了解酒药,卧了一阵子,才算清醒过来。 那厢贾环自自在在的喝茶吃点心,直到一碟热糕凉尽了,才见薛蟠披着湿发趿着睡鞋自里间出来,一身绿纱袍活像个蛤蟆,走到摇椅边,身子一软就倒了进去,翘起脚丫子。 一屋子小厮没觉得有什么,还是贾环看不下去,叫道:“方儿,给你们爷穿上袜子。”才有个小厮拿了双袜子来,给他套上了。 薛蟠不耐烦地踢了踢脚,说:“行了,都下去吧。”打头的说了一句“有事儿您叫一声”,便领着众人下去了,顺手掩了门。 说完这句话,薛蟠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直愣愣瞅着屋顶,浑身散发着颓废之气。 其实贾环心里也猜着了几分,他一笑,斟了盏茶,推过去,温声道:“口渴不渴?饮了那许多酒,润一润罢。”薛蟠看他一眼,取了茶盏在手里转,却并不喝。他又一笑,道:“怎么,特地请了我来,就为了和我撒个娇儿?” 这话可扎了薛蟠的心了,他“嗷”的一声跳起来,怒道:“谁和你撒娇了!”对贾环怒目而视了一会儿,见对方泰然自若得很,也泄了气,倒回摇椅上,抬手遮住了脸。 “啧!看看你,”贾环抱着手,冷冷刺他,“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还是你吗?你薛文龙脸上现在就印着四个字儿!”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袖子底下传出来:“哪四个字儿?”放下手,露出一张嘲讽脸,左边眉毛一挑,“衣冠禽兽?奴颜婢膝?轻浮无赖?无耻之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透出一股掩也掩不住的愤懑尖锐。 “不,”他倾身过去,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贾环看着他渐渐维持不住嘲讽的表情,透出一丝恼羞成怒来,才认真地说:“是‘酒色财气’。” 薛蟠愣了好一会儿,肩膀一松,道:“你不懂。”拍了拍手,命再上一桌酒菜来。都是早备好了的,他吩咐一声,就流水样的端了上来。香菱也过来一旁把盏。 贾环吃了几杯,入口绵软,收了杯盏,挑起一根肚丝来吃,点头道:“这个不错。”香菱忙挟了一筷子与他布在碟内。 薛蟠喝了一下午酒,沐浴时吐了,如今腹内空空,闻着饭味儿,连话也顾不得说,拨了一碗碧粳饭,泡了汤,埋头大吃起来。 少顷,两人吃毕饭,往偏厢说话去了。此时太阳收尽了余晖,窗外斜斜的挂着一轮淡月,天光尚明,蔷薇花爬进窗子里,露出红红的娇艳的笑脸。贾环倚在矮榻上,手指拨弄着花瓣儿,懒懒道:“说罢,找我什么事儿?” “这个,”薛蟠摸出一只镶了西洋裸肩美人画的珐琅金盒子给他,“里头装的上好的鼻烟。一个小玩意儿,我看人家都带着,你倒不带,就顺手给你捎了一个,不值什么。” “谢了。”贾环承他的情,接过去,顺手揣在袖子里,“有事说事,天儿晚了,我得回去。” “晚了就在我这里住下,我还少你一间屋子吗?”薛蟠故作亲热道。贾环呵呵干笑两声:“免了,你这里我住不了。咱们认识非只一日,虚话少说,能帮你我还是要帮你的。” “行!”薛蟠一咬牙,便把话说了。原来是他的生意遇到了官场上的阻碍,有个县官仗着天高皇帝远,硬是不卖薛家的面子,薛蟠与他磨了半年,全无一点儿用处,好容易打听得他给贾环做过蒙师,便托到贾环这里来了。 贾环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郭先生的为人有些狷介,他虽家境贫寒,却向来不损风骨的。我虽是他的学生,也不敢保证一定就能说得通。这样吧,我与你修书一封,向先生说情,成不成的,我尽了心,别怪我。” “你肯写信,就是极好的了,哪里还能要你一定办得成呢!好兄弟,我这里急得很,这就写罢。”薛蟠大喜,忙招呼人备笔墨。 看着薛蟠殷勤地亲自磨墨蘸笔,将笔塞到手里,贾环啼笑皆非,接过墨块磨了几下,待墨色均匀了,便与他写了一封书信,晾干后收进信封里,在封口打了火漆。 “好兄弟,哥哥今儿不送你了,待事成,再奉厚礼相谢。”薛蟠捧着那封书信,眼睛都拔不下来了,嘴里还客气着。 “留步即可。”贾环拱拱手,笑着出去了。 仍然骑马回家,天已全黑,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着星星,银光闪闪,美如梦境。丫头们坐在院里嘻笑,霁月跟进来给他宽衣,又捧出一碗汤来,笑道:“三爷尝尝这个,是白天厨房里送来的,好新鲜样儿呢。”又拨了拨灯芯儿。 贾环看了一看,笑了:“是小荷叶小莲蓬汤儿。怎么想起做这个来?这个可磨牙呢,还是上次娘娘省亲做了一回。” “可不是,宝二爷兴出来的,二奶奶说这个不常做,索性多做些,叫大家都尝尝鲜儿。” “我才吃了饭,不想吃,你们谁爱吃谁吃了罢,白放着明儿就坏了。”贾环打发她道。 霁月笑着应了,果然端出汤去,招呼着众人过来分吃了。 64.64 因着宝玉被贾政责打了一顿狠的, 贾母心疼非常, 又怕病好了,贾政再叫他,便传出话去吩咐道“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不必再叫宝玉, 你们老爷再叫他时, 只管说是我说了, 他捱打重了,须得将养几个月才好,再则他的星宿不利,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宝玉得了这句话, 益发得了意,他本就是惫懒性子,连亲戚朋友间往来也杜绝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 又与丫鬟们玩耍,做些调脂弄粉的事儿。宝钗探春等看他不过, 得了空儿便时时规谏一二,说些下场应试立身显名之语,他反生起气来,一发兴起癫狂之气,竟将除四书外别的书都焚了。众姊妹见此, 只得掩口不再劝。 家里唯一一个有正经功名的读书人贾环才懒得理会, 他天生于世情上有两分通透, 深知硬拗着做事有多痛苦。宝玉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去感受痛苦呢?他生来便是贵胄公子,食不厌精,衣不厌美,一身皮肉比一般人家的闺女都细嫩些,一直以来最烦心的事不过是被父亲逼着读书——倒底是亲爹,也下不了什么狠手。 贾家到底是大族,纵使是深闺女儿,其见识也绝非寻常市井之人可比,男儿以何立身,她们比宝玉还清楚呢!偏宝玉这个人,天性中那一股子执拗,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增长。贾环只是他的庶弟,贾家二老爷一个不起眼的庶公子,哪里有那个闲心去管这宝贝蛋呢! 况且他也有事要忙。几年前他迫切希望脱离家里的势力,培植自己的羽翼,尽管已得了秀才功名,还是求着贾政捐了个监生,别的读书人都视偏门出身为畏途,只有他巴不得。如今几年过去,他手头有了些力量,人也一日日长大,倒把那急功近利的心思去了几分。他的读书天分还算不错,又会应付考试,蒙师郭先生也曾断言他四十以内进士有望,今科秋闱,国子监的老师也建议他考上一考。 老师说得客气“不过试上一试,不成又有什么,终是长了见识。你还年轻,不趁着这时候多拼一拼,以后怎么过呢?日后当了官,同僚们叙起来,这个是某某年的二甲,那个是某某年的探花,只有你是个监生?终是不好的”。贾环也明白老师的好意。说白了,玻璃天花板在哪里都不缺,前朝时约定俗成,非二甲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本朝贵戚子弟犯法有八议,这些都是没法子去争的事儿。 再者,他才收到了挚友姜俊的信,这位少年得意的才子倒没有被骤然而来的风光迷了眼,他归乡后与未婚妻乐氏完婚,如今夫妇二人已上任了。乐氏颇为贤惠,将不拘小节的姜俊照料得很是妥当。姜俊既有贤妻相伴,过得颇为自在,每日料理公务之余,便是东游西逛,搜寻市面上的书籍文物,念及秋闱将至,特意写信来劝勉他上进,如此一片盛意拳拳,贾环自然感念于心。 师友齐齐规劝,贾环也不免动了下场一试的心。因着学中学风浮躁,难以静心学习,他先请示了父亲,又给祭酒打了个申请,便要卷铺盖卷儿回家去了。亲近的师友们知道他这一去只怕不会再回来,一时师长赠言,同窗请酒,竟弄得他微微伤感起来。 冯子荣和他一向好,诸人都散去了,唯有他留了下来,要和贾环‘秉烛夜谈’。贾环翻了个白眼,请他自便,自去屏风后洗头去了。 窗外清月隐隐,窗纸上泛着银色的微光,小小的,是发光的月饼。靠窗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只浅口漆盘,清水供着三两支新摘的蔷薇,花瓣娇艳,像女人妩媚的脸。 水声停了片刻,贾环从屏风后出来,自己用毛巾绞着头发,寄英服侍他擦干了发,移了两盏烛台过来,垂着手下去了。 两人相对而坐,随便说些闲话。冯子荣先笑道:“你这一去,就是蟾宫折桂了,从此和我们这些人再不相同了。”贾环懒洋洋地说:“你要愿意,仔细寻访两个好老师,也能成。”冯子荣失笑:“这如何使得?我早已过了年纪了。” “难道所有人都是幼年从师不成?十四五岁了还大字不识一个,后来才启蒙应试的也非只一人。苏老泉还是二十七岁才发奋的呢,不也成了大学问家?”贾环笑道。 “别!少来糊弄小爷了!小爷虽号称‘不学无术’,好歹也念过几个字,苏老泉那是二十七岁还不识字吗?你欺负小爷,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儿的。”冯子荣逮着他就是一顿狂喷。 贾环就笑,他生得俊秀,长发散乱,一手撑头的样子,在模糊的烛光下说不出的好看。灯下观美人,朦朦胧胧笼烟罩雾,七分颜色也能看成十分了。那冯子荣原是个荤素不忌的,男色迷了眼,没提防,一句心里话就脱口而出:“哎,小郡王那儿你是怎么想的?这——就撂挑子不管了吗?”中间醒悟过来,打了个弯儿,还是没拦住冲出口的话,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这张贱嘴! 听了他这口没遮拦的话,贾环起先有些不虞,却也没装纯,按耐下想捶他两下的心,磨得牙咯吱咯吱的,道:“还能怎么着?我又能怎么着他,就这么混着呗。等他成了婚,自有他媳妇管束。他什么身份,虽说前头那个没福,再混一个好的也不是难事。王妃和世子妃为他相看了好有二年了,只是没寻着合适的。” “是,是。”冯子荣讪讪地笑着,这一桩事大家私下八卦已久,他也不是不好奇。既然今日失口问起来了,他也就把脸皮一抹,全当它不存在了,又追问几句。 贾环都要为他的厚脸皮折服了,没奈何,只得胡乱搪塞了几句废话过去。冯子荣见左右挖不出什么□□,也就歇了。两人灭了灯烛,聊到深夜,才沉沉睡去不提。 * 贾环回家备考,最高兴的是几个大丫头,虽然每日执役辛苦,却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整个说话行事都不一样了。 他幼时跟着赵姨娘住,不过有小小的一间厢房,伺候的人都周转不开,屋子里自然没有什么书房,及长,自己独居了一个院子,便辟出了专门的书房。他的审美和姐姐探春一样,也喜欢轩朗开阔,打通了两间相连的屋子来做书房,大桌子,大书架,笔林如海,书积成山,大部头摞放得整整齐齐,案上没有摆那些精巧华丽的装饰之物,仅有笔墨纸砚而已,玉石镇纸下压着一叠泥金笺子,却是探春之物。 自他回来,姊妹们都知道是备考秋闱,也不多来打扰,只让他安稳念书,不过一人登门来瞧过一回罢了,倒叫贾环有些惭愧。不过他这院子处在外院,不与内院交通,本就出入不便,倒也隔绝了不少人员来往。 家里宝玉恨不得不沾一些儿经义,唯有贾兰来往甚勤,常常向他请教学问。贾兰是他的亲侄儿,大概是因为幼年丧父,母亲守寡的缘故,性子内敛而乖巧,贾环心里对他很有些怜惜,虽然自己课业甚忙,倒也不厌其烦的教导他。 相较之下,另外一个常来常往的人物,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那人正是赵姨娘。这几年,不知因为是不是贾政不大搭理她了,她容色衰减得厉害,眉宇间添了些厉色,整日只是嘟嘟哝哝的说些抱怨的话,也不知是抱怨谁。别人不爱听那些话,可以不睬她,贾环却是亲儿子避不过,只好受她荼毒。久而久之,就练出了一边看书,一边“嗯嗯啊啊”应付她的功力。 这一日又来了。赵姨娘对自己的儿子是很有信心的。她自思,自己样样儿比不过太太,惟有一样,是说出去响嘴的,那就是自己生了个好儿子——不只那个不像话的宝玉比不过,就是先珠哥儿还在,和自己的儿子只怕也是比不得的。她这么想着,往往就得意起来。 要说她蠢,这妇人还有几分聪明,晓得儿子争气最有用,要儿子之前,读书最有用,便也随得贾环把她的抱怨当作耳旁风。今天这事儿却不行。盖因之前的话是她说给自己听的,今天的话是说给儿子听的。 贾环皱着眉头听她咕哝了一通,眉头皱得更紧了,几乎要拧成一个十字,问她:“二嫂子没给你们发月钱,是独你一个没有呢,还是都没有呢?都有谁没有?就没个说法儿?” “嗳哟我的哥儿,单我一个没有,我那仨瓜俩枣填得了谁?我看哪,八成那个拿去填自家的窝了。今儿是我们这些人没有,明儿连老太太太太一总儿扣的日子还有呢!”赵姨娘撇嘴笑道。 这话叫人发笑,凤姐儿不过是个年轻的孙媳妇,如何敢扣婆婆太婆婆的银子?不过这桩事大概确实有些内情,只是还需要查证。 他心里转着念头,面上笑道:“好歹二嫂子是当家人,我一个隔房的小叔子,跑过去指手画脚的,好说不好听。姨娘若急用钱,我这里还有几两,先填补填补。” 听到要给她钱,赵姨娘这才罢休了,扭腰跟着霁月去拿钱,嘴里冷哼道:“外头赚得金山银海的,就拿这么点破烂打发老娘。” 贾环装没听到。 65.65 当年凤姐儿初初嫁进贾家时, 因为本来就是亲戚, 大家常来常往,知根知底的,也就没装那个温柔腼腆的小媳妇样儿。 其时贾环尚小,见这个嫂嫂貌美无匹,更兼行动有礼, 心中便存了十分的敬慕,谁知这样一位佳人却心狠手辣, 待下人极为苛刻, 贾环见此, 立起敬而远之之心。贾家自诩大族,凡事循礼,论起来,赵姨娘是凤姐的叔妾,又育有探春姐弟,也该有些体面,凤姐对她却动辄呵斥,使得赵姨娘见她如鼠避猫。贾环读书得了贾政的夸赞, 凤姐也怕他夺了宝玉的风头, 时常揪着一点儿小事大做文章,指使手下人上门滋扰。如此种种, 不出半年, 便使贾环生出嫌恶之心。 贾环虽与熙凤交恶, 与堂兄贾琏的关系倒不错, 为了避免损及贾琏颜面,凤姐儿所为,他多半默默忍下了,也不宣扬出去。 他自幼受贾政的教诲,也不爱理会内宅之事,只因母亲婢妾之身,其上尚有嫡母,私心里怕嫡母阴害自己,才发展了几个眼线,收集些小道消息。这次赵姨娘告状,他也没大喇喇的四处找人问内情,而是私下吩咐人旁敲侧击一下。事情吩咐下去,一时却没有回音,他也就暂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贾政才因宝玉不肯勤学、流荡优伶伤了一回心,见贾环知上进,欢喜非常,想起用功过度致使早逝的长子来,自己嗟叹了一回,也怕旧事重演,反宽慰他不必心急,见他因连日苦读,眼窝下陷,一圈儿黑,又命他静心调养。 回了屋子,蕊书也劝:“我是个丫头,原也不懂那些个大道理,只知凭它是什么紧要事,总要养好了身体是根本。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熬,别说老爷了,就是我们见了,也心疼。”说完,自悔失言,匆匆扔下一句“我去看看炖的汤怎么还没送来”,扭身出去了。 帘子哗啦啦的响,底下坠的一颗大琉璃珠儿松了线,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霁月在帘子外蹲下,捡起碎珠子顺手用帕子包好,抿嘴笑道:“这蹄子,不知着什么急,我正叫她呢,她倒跑了,只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她有意搭话,哪知贾环只是呆呆的,两只眼睛盯着书,过了片刻,才如梦初醒似的,含糊的“嗯”了一声,敷衍意味明显。 见此情状,她心里一突,不知怎么,忽然起了疑心,便上前装作整理书具,柳条儿似的身子倚在案旁,若无其事地道:“爷还不知道吧?前儿太太吩咐,从她每月的月例里,单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日后但凡姨娘们有的,袭人也有。”赵姨娘的为人不堪,霁月虽然是贾环的丫头,心里也鄙薄其为人,很不愿奉承她,便含糊的称了个“姨娘们”。 贾环笑道:“袭人……不是老太太指给宝玉的丫头吗?我记得的名儿她还挂在老太太那儿,太太这么一弄,不成了跟老太太抢人了么?”见霁月笑而不语,猛地回过味来,失笑,“这丫头还真是有成算哪!和宝玉胡混了这几年,眼看着青春老大,宝玉是个靠不住的,老太太又无意,不声不响的就跳到太太的船上来了。难为她这人才。” 霁月取笑道:“你果然爱她,不如和太太说了,讨了她来,也不必又叹气又唉声的。”贾环听了,一发批她“胡说”,又说,“宝玉也不知是几世修的运道,身边这许多人物,大姑奶奶,小姑奶奶,大小姑奶奶,都不是好开交的。这些年我冷眼看去,唯有你妹子还是个厚道人。”霁月便说:“我们家人都是厚道的。” 两人说了会子话,蕊书取了汤来,服侍贾环吃了,又打发他睡下。霁月在一旁冷眼旁观二人之形容,见一切如常,方安了心。 * 与此同时,二房正院中。 王熙凤一路穿堂过户的走来,至台阶下,婆子摆摆手,悄悄说“睡下了”,熙凤向内一觑,见王夫人躺在凉榻上,身子朝里,似是睡着了,玉钏儿坐在榻脚给她捶腿,便也压低声向那婆子笑道:“这早便睡下了?那我不打扰了,等太太醒了,与我通报一声,就说我晚上再过来。” 那婆子还未及说话,可巧王夫人醒了,隔着窗子叫凤姐儿:“是凤儿么?”凤姐儿忙答应着进去。王夫人便问她有什么事,凤姐儿回了,迟疑了一下,又笑道:“还有一桩事,我拿不准,须得请太太的示下。”王夫人笑道:“你当家非只一日,也历练出来了。有什么事,你只管做主就是了,何必问我。”凤姐儿斟酌着道:“是环兄弟的事。他屋里的霁月,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前儿她娘来求我,说想聘出去。她老子娘也是几辈子的老人了,素来当差勤谨,我想着,给她这个体面就完了,只是她娘急得很,这就要把闺女领出去,却是难办。” “糊涂!”王夫人听了,沉声斥道,也不知骂的谁,“她家里的闺女还当着差呢!主子还没发话,她倒寻摸好下家了。主子点头放她出去是恩典,不放她也没什么可埋怨的。” 凤姐儿只得答应着走了。回了家里,正吃着茶呢,气还没消,正逢着霁月她妈来打听事成不成,没好气的搁下茶盏,说:“太太没应,另想法子罢。你丫头不是在老三面前很有体面么?叫她求求老三,好多着呢!”一句话说得霁月娘再无话,自己讪了一会儿就告退了。 见她走了,平儿才说:“奶奶实不该插手这事的,丫头们有差事的,到了年岁,自有成管事的或是她们父母做主,或是配个小子,或是往外聘出去,都不干奶奶的事,况且还有不肯出去的呢。”她说得隐晦,然而多年主仆,凤姐儿也是一听就明,不以为然道:“这一个不一样,她那主子不像咱们二爷好色如命,也不像宝玉多情心软,待她们倒宽厚,趁着还有情分在,早早的脱身出去,没准儿还能混上份儿嫁妆。”平儿叹气道:“我只怕一开了这个头,以后就没完没了了。”凤姐儿却毫不在意。 这厢霁月爹娘果依凤姐儿所言,寻着霁月回家的日子,跟闺女说了,叫霁月去求贾环。霁月一听爹娘要把自己许了人,哪里经得住这个,当即大闹一场,直说死了也不出去,一时把她爹娘唬住了,此节按下不表。 却说贾环闭门读书,除了贾赦、薛姨妈等人生辰时去拜了一回寿,再没出过门。黛玉探春等怕扰了他,也不敢登门。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定八月二十日启程赴任,这日拜别了贾母,由众子侄送至洒泪亭方回。宝玉没了管束,越发高兴,因天气炎热,他不耐高温,便没出去,只在园中玩耍,各姊妹处无处不去。 由是光阴忽逝,这一日,正无聊之间,便见探春的丫头翠墨走来,递与他一张花笺,打开看时,却是探春邀他前去起个诗社,不由喜的拍手笑道:“有趣,有趣!竟是三妹妹高雅。”于是同翠墨出门,才至沁芳桥,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拿着个帖儿过来,口内说:“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见起头两行是: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遂付之一笑,问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叫他闲了进来请安,把那两盆花儿送我屋子里去。”说完便走了。 你道那贾芸是谁?他原也是荣宁二公的子孙,草字辈,只因家业凋零,父亲早逝,只得一个寡母抚养,母子二人就靠宗族救助过活。贵妃省亲,贾府修建大观园,他巴结上贾琏夫妇,揽了个栽种花木的活儿,这才阔起来。他一贯伶俐乖觉,偶然与宝玉搭了句话,就顺杆子爬当了宝玉的便宜儿子。 只是他人虽聪明,到底性情上与宝玉合不大来,宝玉与他说了两回话,深觉其俗,便不大乐意搭理他了。贾芸也只得认了,苦思讨好宝玉之法,今日便递帖子请安,随送上两盆珍品海棠花儿,冀以笼络宝玉。 这里宝玉进了探春所居的秋爽斋,便见黛玉、宝钗、迎春惜春姊妹都到了,探春却是与黛玉一处——自打贾环去赴试,两人便时常找到一处说话,互相排解安慰,众人也见怪不怪。 一时李纨也来了,众人聚齐,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黛玉先提议起个别号,众人应合,探春自取雅号为“蕉下客”,送黛玉号为“潇湘妃子”,李纨又替宝钗定为“蘅芜君”,众人都说当。唯宝玉旧年的号太多,竟定不下来,迎春惜春诗才不佳,便简单的随住处,一个叫“菱洲”,一个叫“藕榭”,倒也新鲜别致。 随即又议定诗社规矩,如何作东道,何人限韵,何人监场,竟正正经经的立起诗社来。这原是探春起的兴,如今诗社也全了,即提议今日此刻便开社作诗,于是李纨出题,迎春限韵,众人即做起诗来。 66.66 不一会儿, 众人都得了诗句,纷纷录在纸张上, 相互评点起来。李纨议定宝钗为第一, 黛玉为次, 宝玉却落了第,大家服气。兄弟姊妹又说笑一回,方尽兴散去。 宝玉原是个极爱热闹之人, 虽然散了,犹觉不足, 回房时仍盘算着何时众人再聚一社。偏巧史家来人请安,袭人那里正打点了东西给史湘云送去。宝玉喜得拍手道:“怪道我说忘了谁, 原来是她!”便要回了贾母接史湘云来,袭人十分劝不住, 只得随他去了。贾母见天晚了, 本不欲兴师动众,耐不过宝玉缠磨,哄他道:“这么晚了,她叔叔婶婶必不放她出门的。你想她,明儿再去接。”宝玉又不放心,道:“明儿必去接来才好。”贾母保证道:“这有什么,一早就叫他们套车去, 不过晌午就接了来了。宝贝, 这总好了吧?”宝玉心满意足, 这才要回去了。贾母又叫住他问长问短, 摩挲了他一回,这才放回去了。 次日,贾母果然打发了人套车去史家,临近晌午,史湘云就来了。她年纪渐长,也到了花期,眉眼越见俊秀,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气质和熙,神情爽朗。 宝玉先与她说了起诗社的事,湘云悔得了不得,直叫怎么没带上她,又要诗来看。宝玉才要取去,还是李纨拦住道:“先做了诗来,诗不好,可是不许你入社的。”湘云笑道:“很是,若许我入社,扫地焚香也愿意的。”众人见她说得有趣,都笑起来。于是给了她韵题,这史湘云素有捷才,又好强,更兼与宝玉一般性子,最是人来疯,一面与人说笑,一面心里便有了,笑道:“我有了二首,只是不好,写出来大家指正罢。”说罢一挥而就。众人都道:“我们得了一首,已是写尽了,她却有二首,说不得要重了我们。”于是拥上来瞧,只见湘云果然做了二首,其中有“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等语,情致缱绻,与黛玉之“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别致风流,宝钗之“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的雍容闲淡相比,别有一种风致,各各称赏不迭。 是夜宝钗邀湘云往蘅芜院住去,湘云欣然前往。这湘云自幼往来于贾家,先识得黛玉,彼时两人情分倒好,只是她二人都是嘴上不饶人之辈,黛玉嘴巴刻薄,湘云也不遑多让,一个敏感多思,一个什么都敢说,再有一个宝玉夹缠在里面,本想尽力调和两个妹妹的关系,谁知黛玉看来,他偏向湘云,湘云看来,他偏向黛玉,两个都不忿,渐渐就疏远了。后来天长日久,湘云见宝钗是个宽厚的人,为人和气,不与人争,便深为敬佩宝钗,又自伤身世,自怜父母早丧,虽身处侯门大户之中,锦绣绮罗丛里,竟无一亲生兄弟姊妹扶持,遍观诸亲友家中,唯有薛家宝钗最具长姐风范,一腔濡慕之心,便渐至移到宝钗身上。宝钗也着意兜揽她,两人渐渐亲密。 早有丫头熄了灯烛,二人睡下,湘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向宝钗道:“宝姐姐,赶明儿我也邀一席如何?咱们一处赏菊作诗,岂不痛快?”宝钗道:“园子里的桂花也开得好了,前儿我姨娘还说,要在园子里摆酒,请老太太赏桂花。要我说,你越性摆一席,请老太太来赏桂吃酒,等席散了,咱们多少做不得。”湘云听说,先欢喜起来。宝钗又为她考量道:“既是做东,少不得要摆几桌是个意思,果碟蜜饯也要几样,只是你一月通那几串子钱,就是都拿出来也不能够,你婶子听了也抱怨的。”湘云家中空有爵位,两个叔叔都不出去做事,家计日渐困窘,一些事上也精打细算起来了。湘云便又踌躇起来。宝钗便道:“我倒有个主意。我们铺子里现有极好极肥的螃蟹,便拿几笼来蒸了,这家里上到老太太下到园子里的人,倒有一多半好吃螃蟹的,再拿几壶酒,几样细果子也就完了。只是你别嫌我多事,那咱们就白好了一场了。”湘云忙道:“我要那么想,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一向是把姐姐当成我的亲姐姐一样,不然上回家里那些烦难事也不说与你了。” 于是又唤丫头点起灯烛来,宝钗先叫个婆子来将事吩咐了,湘云便在灯下思索一回,向宝钗道:“自来前人咏菊佳句颇多,咱们要写,不能写别人想过的,题目上便要出新。”一回说,一回在纸上划了几个题目,宝钗在旁查漏补缺,两人且说且写,凑足了十二个方罢了。 次日起来,湘云先向贾母处说了请席赏花之事,又有凤姐儿等在旁凑趣,贾母便允了,一时吃毕早饭,至午,便领了王夫人凤姐儿人等兼请了薛姨妈过园中来。 此时正值好时节,园中处处绿树红花,芬艳可爱。贾母因问哪里好,都说藕香榭好,山坡下的两株桂花开得好,宴席摆在水亭子上,四面敞亮。贾母觉得有理,于是众人往藕香榭来。 这藕香榭建在水上,以曲廊交接回绕,凤姐儿扶着贾母过了竹桥,亭内收拾得十分洁净,早有两个小丫头在里头照顾茶水。贾母赞湘云周到,湘云道:“都是宝姐姐帮我想的。”贾母听了微微点头。众人便在亭内坐下,分了几席,凤姐儿李纨等捧茶捧果,上应承长辈,下照应小叔子小姑子,比别人更忙。 与此同时,贾环一路风尘仆仆的回来了。未进二门,先打发了随行的家人小厮们散了,自己往屋里来。丫头们一早做完了活计,又不知他要回来,听说今日园内有热闹,早一窝蜂的进园子里等热闹去了,只有霁月留在家里照看。见他进门,霁月十分惊喜,笑道:“也不说一声,冷不丁就回来了。”出去安排热水给他洗尘。 贾环拦下她道:“不急,还是先去拜见老太太、太太,都在家罢?”到底弄了点水,简单擦了脸脖子,打听得贾母王夫人都在园中,衣裳也不换,径入得园来。 众人都没料到他回来,乍一见,倒也喜悦起来。贾母和蔼地叫起,问了他一路赶考辛苦,又问他中否。贾环一干人是等到放榜方回的,躬身笑答道:“孙儿侥幸,中了二十六名。”贾母更是喜悦,连连叫赏跟他出门的家人,又叫赏伺候他读书的小子。凤姐应着,立叫人去办,又上来巧言奉承。贾母便道:“好孩子,你的孝心我知道了,这便回去换了衣裳,回来咱们吃螃蟹。”贾环笑应了,又拜了王夫人,回转一时,果然换了衣裳,仍然回来。 众人上来见礼,齐齐恭喜他得登桂榜。宝玉虽向来不屑功名,倒也说了几句贺喜之词。贾环得体的一一回应了。众人之中,尤以探春笑得最为真心、畅快。她拉了胞弟的手,直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的!”那高兴的味儿都快溢出来了。惜春也过来贺他得偿所愿。他两个从小一处长大,年纪相仿,性情相投,自不比别个,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对对方的意思心领神会,相互笑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好一番喧闹,众人重新归位,贾母和薛姨妈并宝钗、黛玉、宝玉一桌,王夫人并湘云、迎探惜姊妹一桌,湘云是东道,她的位子虚设,此刻并没有人,贾环便坐了姊妹之间,也觉神清气爽。凤姐儿忙着要被箸,又吩咐人拿螃蟹:“不可多拿,仍旧放在蒸笼里,先拿十个,吃完了再拿。”又命烫热酒来,要水洗了手来递螃蟹。 贾环看着,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只有惜春听见了,奇道:“环儿,你叹什么气呢?”贾环道:“我是看二嫂子,出阁前也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旦嫁了人,就是伺候人的小媳妇儿了。”这回探春也听见了,偏头笑道:“尽做无用之叹!你怎么也犯了宝玉的毛病?女儿谁不出嫁?除非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就是姑子也执役呢。”又指点他今日宴席是湘云所办。贾环忙放下螃蟹去谢湘云。那湘云还礼,在上头陪吃了一个,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 薛家送来的螃蟹极鲜极大,大家尽兴吃喝了一回。惟有黛玉羸弱,怕肠胃受不了,吃了一点子腿肉就不吃了,贾环累狠了,没胃口,蘸着姜醋吃了两个,饮了一杯酒,也就完了,姐弟两个凭栏坐着说话。 贾母一时不吃了,众人都放下杯箸,或赏花或观鱼,游玩一阵。王夫人回贾母道:“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歇歇罢,若高兴,明儿再来逛也是一样。”贾母这才起身回去,又嘱咐众人不叫多吃螃蟹。众人应了,送走贾母回来,收拾了残席,湘云便取诗题绾于壁上,叫各人自选。 姊妹们还要叫贾环,贾环倚着栏杆,摆手道:“熬心费力做了那几日文章,如今一个字也没有了。”大家一笑罢了。 不一时,十二个题目都有人勾了,再过顿饭工夫,十二首诗俱都有了,大家写出来,一并交与迎春,誊录在一张雪浪笺上,某诗题目下头缀明某人的号,大家围在一起共看。 67.67 姐妹们囿于经历,所作不过是一些情致妍媚的闺阁文字。看在贾环眼里, 无论钗、黛, 还是云、探,笔下都流露出几分浪漫的少女情思。但就算这样,也有不少佳句了, 如黛玉所作“孤标傲世”一联, 探春所作“短鬓冷沾”一联, 湘云所作“圃冷斜阳”一句, 宝钗的“秋无迹”之语, 已经很像样子,给名画配词也不落身份。 宝玉正经读书比姐妹们多,在学堂时也公认有几分才情,谁知一正经作起诗来,竟叫娘子军们比得一个缝儿也没了。 大家赏了诗,相互臧否一番,又要来热酒螃蟹,尽兴吃喝一回。宝玉一手持蟹大嚼, 大叫道:“有酒怎能无诗?我已有了一首好的, 不要和我争!”说着忙忙的要水洗了手, 寻了纸笔写出。林黛玉看了一眼, 不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说完不假思索, 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宝玉忙接过来看了, 道:“该死, 该死,我的诗真该撕了。”黛玉却觉得不好,取来就手团了,笑道:“你这个就很好,留着给人看罢。” 众人笑看他两个作态,宝钗道:“我也有了一首,只是不好,写出来取乐罢。”说着也向纸上写了。众人且惊且叹,都出言夸赞宝钗。 贾环本来含笑听众人说话,慢慢的拆着一只螃蟹,听众人说得热闹,才凑上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却着实叫他惊讶了。方才的菊花诗,宝钗作得并不出众,论才情论炼句,稍逊黛玉探春湘云三人,这首螃蟹诗却作得妙绝,立意深远,讽刺辛辣,比宝玉黛玉二人都比下去了。他只在心里默默想了一回,却没说话。 众人顽累了便散了,黛玉探春本都欲寻他说话,见他累狠了,一人勉励了他几句话,三人在岔道口分手。贾环一人回房,也顾不得检点带回来的东西,只勉强吩咐了几桩紧要事,便倒头睡去。霁月摇了摇头,给他去了袜子,又怕他睡着了受凉,取了薄被子来严严实实的盖上,自执了柄扇子给他扇着。 这一觉就睡到了夕阳西下,天际只余一点灿烂的霞光,天空是娟秀的淡青色,树的枝桠横在天上,比折扇上的山水图还美。 贾环也不起床,就那么懒懒的拥被而卧,室内清凉,晚风透过窗纱,拂起了帘子上缀的各色流苏。他一动不动,享受着久违的惬意安宁。 丫头打帘子进来——他看见她映着斜晖的脸颊,细细的茸毛变成了金色——看见他醒了,笑道:“总算醒了,饿不饿?” 直到这丫头近前了,他迟钝的脑袋才认出她来,哦,是蕊书。他微微一笑,坐起来,边找鞋穿边问她:“什么时辰了?”蕊书答道:“已经酉时了。”出去端了饭来服侍他吃。贾环吃饭时一声不出,待他吃完了饭,吃茶时,蕊书才说:“上回叫我打听的事儿,有回音了。”贾环认真想了一想,才想起这说的是凤姐儿克扣赵姨娘月钱的事儿,不禁嗔道:“怎么不早和我说?”蕊书简短地答道:“我怕早说了你吃不下饭。”贾环又催了一遍,她方说了。 “这事儿是二奶奶的秘辛,家下人只知道她扣了银子,却不知道她拿去做什么——或许几个老嬷嬷猜得出,究竟二奶奶也不能认的。你知道我和平儿好,是她和我说的,原来那钱是叫二奶奶拿去放了印子钱。起初不过二奶奶自己的月例银子,攒了八两十两的放出去,平儿告诉我,就这一项,一年翻出好几百银子了。大概是尝着甜头了,近几月连着下人带年轻主子们的一股脑儿扣了,说是一月能翻出一千呢!”蕊书记性特别好,平儿与她说的话,她几乎没忘。 贾环只觉得血涌上头,一时又是失望又是心惊,情绪一阵阵如潮退潮涨,击打在心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印子钱,正是古代的高利贷,主要剥·削穷人,利滚利,能滚出本金十倍百倍的利息来,确然是个生钱的好主意,但只一样,放高利贷是犯法的。说是犯法,这些勋臣仗着祖上的余荫,何尝把律法放在眼里过?没门路也就罢了,一旦有了门路,以凤姐之贪婪无厌胆大包天,哪里还能忍住不伸手呢?只是不知道贾琏有没有和她同谋……万一贾琏也沾手了…… 想到这里,他霍然一惊,问蕊书道:“二奶奶做的这事儿,二爷知不知道?”还没等蕊书作答,就在心里自己回答了自己:“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贾琏的脾气,也是骄奢淫逸的,又好色如命,他知道了,只会要分夫人一杯羹吧!” 蕊书见他神情凝重,便知这事儿不小。她本来不太当一回事儿,这会儿也坐立不安起来,索性避出去让贾环自己想。 这里贾环想着事儿,也没在意她。左思右想,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凤姐所为确实不法,他却不可能去揭穿她。不能动用国法,便只好动用家法。凤姐儿是大房的媳妇儿,名正言顺能管辖她的只能是大房的人,贾琏靠不住,贾赦邢夫人夫妇更不必说,贾赦为人昏暴,贪财好色,邢夫人为人悭吝刻薄,都不是正人。自己的嫡母王夫人倒还有几分见识,但又性情天真,极好糊弄。凤姐儿本就是她的内侄女儿,又能言善辩,只怕王夫人问不了她的罪,她能把王夫人说住了。贾母经过的事多,脾性也爽辣,但老人家年纪大了,未必还有年轻时的冲劲,没准儿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思来想去,竟是往日看着有些迂阔的父亲贾政最为可靠。说来可笑,枉他自诩有手段,在家事上,还是要依靠和寻求父亲的智慧。咬了咬牙,给贾政去了封信。 …… 次日仍有事忙,早上见过了贾母,便带着礼物匆匆赶赴先生府上拜访。先生不在家,他只得留下礼物,约定改日再来。一干王孙公子们正闲得发慌,听说他考中进士回来了,都闹着要他请吃酒。薛蟠正巧在京,便遣人寻了他来,会齐了众人往风月之地而去。 屋子里排开宴席,有打扮得粉妆玉琢的小厮在席间穿梭佐酒,有娇躯裹着绫罗的歌女弹唱助兴,薛蟠还请了几个相熟的伎女来陪着说话。 菜上齐,众人先举杯齐贺贾环中举,贾环回敬,你来我往喝了一会儿,众人渐渐露出本来面目,划拳的划拳,行酒令的行酒令,没一会儿酒酣耳热,都有些放浪形骸起来。冯子英和薛蟠推杯换盏,聊得热火朝天,柳湘莲兴头上来,亲自上去客串了一出戏。 贾环一向不大爱看戏,却也觉得柳湘莲唱的好,身姿风流,扮相出众,跟着众人拍手叫好之余,看见有几个人眼神儿都不对了,顿时就明白了他们的龌龊心思,心下一阵恶寒。 鼻端一缕香风轻轻拂过,回过神来,身边已坐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这姑娘着一身淡黄的裙子,外披素色罩衫,娥眉杏眼,鼻腻鹅脂,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她坐的距离正正好,既显出了亲密,又不让人觉得她不尊重。这一点殊为难得。贾环不大自在的移开视线,却看见薛蟠远远的冲他比了个手势,便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却和他搭话了,先说戏,又说仰慕他的人品才华,声音轻轻软软的,一边劝着酒,贾环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再醒来时却在一间绣房,卧在姑娘的绣榻上。 小丫头打了水,他简单的梳洗了,整理好衣襟,向姑娘道了谢。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问人家名字。这姑娘名唤瑶琴,只不知是她的本名,还是进了这行后取的花名。 瑶琴姑娘一直将他送下了楼。薛蟠已付了帐回去了,余者有留下享受温柔乡的,有烂醉如泥在休息的,也有早走了的。寄英抱着件披风巴巴的在楼下等他。 贾环回头与瑶琴姑娘道了别,上马回家。等回到家,已是定省之时,先往贾母跟前请安。众姊妹并宝玉都在贾母处,团团坐了一屋子,贾母倚在榻上,鸳鸯陪在身边,身前却坐了个年逾七旬的老妇人,正说话呢。 他凑上前请安,贾母指着那老妇人道:“这是刘姥姥,咱们家的老亲戚了。”贾环忙问了声姥姥好,那刘姥姥直摇手说使不得,笑得嘴巴都裂开,露出一口泛黄的牙。 趁着两个老人说着话儿,他一声不响的退了后,坐到惜春下手,疑惑地问她:“这个刘姥姥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惜春便跟他解释了一下。原来这个刘姥姥是王家那边的穷亲戚,上门求见王夫人和凤姐儿,可巧贾母听见了,就叫过来说话,投了贾母的眼缘。 如此这般一说,贾环这才恍然大悟,耳边又听得贾母说要请刘姥姥游园子,正暗笑老太太也爱显摆呢,后头就通没听了。 68.68 正与惜春絮絮说着话,黛玉走过来道:“环儿, 明儿你有空没有?”贾环忙站起来让座, 闻言为难道:“珍大哥哥他们议定了请我,老太太还嘱咐我去庙里还愿。姐姐有什么事?”黛玉笑道:“并没有什么事。算了, 等你空了我再与你说。”贾环道:“那我找姐姐。” 惜春在一旁转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 她生得甜美, 泰半从这双眼睛上来,笑道:“你小时候儿,还去请教林姐姐教你读书。这样算起来, 林姐姐还是你的老师。人家都说‘师有命, 弟子服其劳’,你倒会躲懒儿!” 还没等贾环说话呢,黛玉先摇手笑道:“罢了,我也受不起这举人学生。”探春听见了,因贾环中了, 她这几日喜气洋洋,遂笑道:“探花的闺女, 指点出举人学生来,我还没嫌你呢, 你倒假谦虚上了!”黛玉便拧她道:“好个没良心的探丫头, 才过了河,就急着拆桥了!”贾环连连作揖道:“我有今日, 实该谢姐姐, 待弟备一份大礼, 上门拜谢。”黛玉住了手,捋一捋耳边的鬓发,笑眼弯弯:“那我就等着了。”探春越过惜春搡他一把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快出去罢,只在我们队里混什么。”贾环忙出去了。 到了外头,只见宝玉正拉着那刘姥姥,不知说些什么,贾环近前时,只听刘姥姥说:“……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并死了。”宝玉背对着他,跌足叹息。他好奇地问道:“什么茗玉小姐?”刘姥姥忙问好。宝玉回头招呼一声,来不及答,又问那刘姥姥后来怎么样。贾环听了几句,便知大概是刘姥姥编了些乡野怪谈哄宝玉这呆子呢。偏呆子一听与什么漂亮小姐有关,又犯起痴病来,拉着刘姥姥非要刨根究底。 他走得远了,还听见宝玉说:“……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未知刘姥姥怎样回答,他先摇头一笑,提步走了。 及至晚间,将要就寝时分,外头丫头说一声“三姑娘来了”,贾环才散了头发,叫霁月给他篦着,不及收拾,探春已进来了。自家姐弟,不必多客气。探春道:“不必起来了。”从霁月手里接过篦子,继续给他篦头。贾环闭着眼,笑道:“有劳姐姐了。” 他们姐弟自来不算亲近,因着赵姨娘,也有过些争执,还是贾环年纪渐长,姐弟两人才达成了和解。像这样温情流露的时刻,在这对一母同胞却曾剑拔弩张的姐弟之间,竟是极为珍贵的。 探春偏身坐下,将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用一双柔软的手拢过弟弟的头发,声音也和动作一样轻柔:“以后就是大人了,趁着才放了榜,大家都有空,也多和同年、老师们会一会,只要不出了格儿,都是好的。我只怕你学了宝玉!他不愿和外头的士人大夫往来,那是他的事。你别犯这个傻。我们家里起个诗社,究竟不过是闺阁怡情的玩意儿,姊妹姑嫂打发辰光而已。你们外头男人起社,作诗倒是其次,认识几个人才是要紧的。”贾环一一答应着,叫她长篇大论念叨得有些不耐烦,眉心蹙起。见状,探春又道:“你别不耐烦!我看着你长大的,我能不知道你?骨子里和宝玉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是嫡,你是庶,你心气高,才不得不奋发罢了。我本来不想说,你当中了举就万事皆休了?你的心意,又不想考进士,等家里一打点,少不得弄个百里侯做做。官儿是好做的?老爷何等勤谨小心,也只不过不失罢了。” 她这番话真是极有见地,贾环默默地想。他改了态度,郑重向探春道了谢。探春心下欣慰非常,笑道:“似你这般心里明白,我点一点你就够了。若真是那等糊涂的,和他说话都没法子说呢。”二人说话间,霁月上了茶,笑道:“我们这个小爷晚上不要吃茶,不知道姑娘要来,也没预备好茶叶。这是我们平日吃的茶叶,虽不好,却是干净的,姑娘将就着尝尝罢。”探春点头,端起茶盏,不过略沾了沾牙就放下了,道:“这就很好,我过来本也不是为吃茶吃水的。” 不觉夜深了,探春要回去,丫头拿了披风来服侍她穿,月白缎子带着软兜,倒也合适。贾环跟出来,问是谁跟着探春,两个粗壮婆子忙出来答应。贾环看她们打扮整齐,手里提着灯笼,吩咐道:“好生送三姑娘回去。”探春已至门外,回身道:“快回去罢,我这就走了。”直到看不见她了,贾环才回转。一夕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贾蓉就来请。东府的厨房一早就开工,鸡鸭兔鹿猪羊流水似的往里送,煎炒烹炸样样俱全。台子上请来的戏班子已经扮上开唱了,只不知是哪一出新戏。贾家的男人里没差事的都来了,姻亲世交家的一些小子们也来凑热闹。贾环打眼一看,十个里倒有十个是素日纨绔之辈。坐下陪了几杯,见酒过三巡,席上诸辈越发不堪,身边的贾琏搂着个娇媚的小厮调笑,戏也吵得人头痛,便借口更衣避了出来。 蹲了半日方完,整理好衣襟,指了个小子打水净手,出来正遇着柳湘莲,不由十分惊喜,拱手道:“柳兄,别来无恙?”柳湘莲笑道:“一向托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别处坐罢。” 他这个人,身上总有一种潇洒的风度,叫他一下子就和旁人区分开来。有人说他败家,有人说他没成算,但就是这种浪子的性格,游侠的气质,使贾环心折不已。 他一笑,引着柳湘莲到了一处轩馆。他之前没发现,坐下后才惊觉,这里原是故地,他小时候在这里撞破了贾珍和贾蓉亡妻秦氏的奸情,当时一同看见的还有秦氏的丫头瑞珠。温柔妩媚的秦氏,娇俏可人的瑞珠,如今都过世了,只有寡廉鲜耻的贾珍还活着。 这么一想,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总觉得屋子里冒着一丝冷气。 坐定后,柳湘莲又单独向他道贺,贾环笑道:“没有个新鲜词儿了!打我回来,听这些话,都要把耳朵听出茧子来了。” 柳湘莲道:“是我俗了。今儿我本来是不来的,听说是给你庆贺,我才来的。有一句要紧话儿告诉你,二皇子要你干什么,你不推脱,也不必太卖力。小郡王和他太好,许是想不到那许多。” 贾环微惊,转念一想,道:“你也是那位的人?”柳湘莲道:“有些边角杂事,我也会沾手。”却是不肯多说了。贾环道:“成,兄弟承你的情。咱们回罢,再不回,他们该急着找咱们了。”柳湘莲道:“不必,我这就走了。本就是和你说句话,我还有事,代我向令兄告辞罢。”贾环便送他出了后门。 待回到席上,众人正在酒酣耳热之际,贾珍问柳湘莲,贾环说他已走了。贾珍嗟叹一回,又搂着娈宠灌酒去了。贾环亲眼见得他如此不堪情状,又想起早逝的侄媳秦氏,胸膛里就是一阵翻滚,勉强又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了。贾珍还要留,他说:“老祖宗嘱咐,叫我去庙里还愿。”贾珍这才放他走了。 又过数日,不过是吃酒请吃,徒兴引着他去见了一回二皇子,这回是正经去的皇子府。当今有四个儿子活到成年,如今这一个最大,府邸修得也格外气派。二皇子抽空见了他一面,不过盏茶时间,又匆匆走了,指了一位幕僚与他详谈。 这一日,直到傍晚才回家,去贾母处定省完,回房吃饭时,丫头们便回说,刘姥姥明儿要家去,又嘁嘁喳喳的说起刘姥姥白天闹的笑话来,掩着口儿直笑。贾环听着不像,搁了箸不快道:“有什么好笑话的?好歹是上年纪的人,你们也尊重些。究竟谁比谁尊贵呢。”丫头们面面相觑,唯独蕊书冷笑道:“白日里姑娘们也取笑,老太太也笑,唯独我们是不该笑的,不过嫌弃我们是奴才,不配和主子们玩笑罢了。”说完就摔帘子出去了。 贾环气极,顺了半晌气,怒道:“越大越没个样子!”谁料蕊书只是站在帘子外头,并没走远,闻言反唇相讥道:“嫌我不好,撵出去再换好的!”贾环喝道:“你当我不敢撵你么?”霁月忙打圆场:“爷也别说气话,”又去拉蕊书,“你也别赌气,快认个错儿。”蕊书却摔开她的手,抬手抹着眼泪,哭着跑了。 “不用追她,叫她自己反省反省。”贾环拦住了霁月,平了平心火,重新拾起箸来,不多时吃完了饭,吩咐道:“我看那位刘姥姥是个通达世情的老人家,虽然来打秋风,倒不似那等没眼色又贪得无厌的。你看着有什么是咱们用不上他们庄家人又合用的,送她些东西。” 霁月忙答应着,看贾环去小书房看书了,便回去收拾了些细棉布,想起那刘姥姥身边还有个小孙子,又拿了两个荷包,一只装了两个金锞子,叫一个婆子拿了跟着送去。 刘姥姥正跟平儿说话呢,见进来一个脸盘白净的眼生丫头,进来就笑着叫姥姥,忙疑惑地看平儿。平儿便问她,霁月笑吟吟的说明了来意,刘姥姥忙念佛不迭。平儿抿嘴一笑,与霁月交换了个眼色,便带刘姥姥出去辞了凤姐儿,指了个婆子带她去贾母那边,拉了霁月的手去吃茶。 69.69 交际应酬之余, 贾环也会了足够的银子交到吏部,加上二皇子那边暗中助力, 很快就有了回音。贾环也不挑, 吏部那边的人随便给他择了一个穷县, 再过一月就可补缺。 等待任命下来的时候,他就安居家里,或是与兄弟姊妹说话,或是结交几个朋友, 日子过得清静舒服又自在。 因着要外放了, 他想着,置下的产业倒还不打紧,总要把身边的人安置了才好。小厮里,捧砚去年叫放到庄子上做了个庄头,桐叶老实,年纪却大了, 他老子娘也来求过一回, 说叫他先成家立业再来当差, 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就留下他, 寄英年小, 人也机灵忠心,是这几年他下了力栽培的, 可以留在身边做个心腹。余者伺候他的时候短, 也不亲近, 发些钱退回去也罢了。 叫他发愁的是丫头们。女儿家不比男人出路多,几个大丫头,尤其霁蕊两个都是从小儿服侍他的,朝夕共处,体贴小意,情分比旁人自是不同。贾环也希望她们好好的。小蝶不用愁,她憨人有憨福,家里老子娘哥嫂都疼她,当差这些年得的月钱都给她攒着做了嫁妆,既有她家里人做主,贾环给她添些妆也罢了,为难的是两个大的,他分别找了两个丫头说话,霁月柔顺些,见他把话说得明白,红着眼圈儿认了命,贾环重重的备了份礼,只待走前遣她回家,蕊书却好一番闹,直说再逼她就要一头碰死在贾环面前。贾环没奈何,暗中决定暂时将她托付给探春,待她回心转意了再另作安排。 当晚蕊书回了房,她和霁月两人住了一处厢房,东西相对,中间以小厅隔开。她进了门,就看见霁月坐着发怔,面前堆了半桌子东西。 “这是什么?”她抢上来要瞧。霁月笑笑:“是三爷与我的。”抬头看她,见她鬓发松了些,腰上的荷包穗子绞成了一团,遂笑道:“这是哪里疯去了?”给她理着穗子,又问:“可吃饭了?”她避而不答,顺手揭开一只蒙着锦绒的盒子,却被里头的东西闪了一下。 长形的盒子看着瘪瘪的,里头放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是小头面,共有三根花簪,一根步摇,一对耳环,一对钗,数量不多,但宝石切割得好,样子也好,二女虽是丫头,在贾家这个富贵窝里浸淫久了,也分辨得出好东西,这么套首饰,就算放在几位姑娘的妆奁里,也属上品。 她又拆开其它的包裹,点了点,共三套小头面,一套红宝,一套珍珠,一套碧玉,都做得小小巧巧的,体面又不显眼,正合小门小户的妇人戴,两匹料子,一匹细纱,一匹棉布,一块红缎子,做一身嫁衣有余,一块银红的霞影纱,还有一只镶金描银的小匣子,放了满满半匣子金银小锞子。只眼下这些东西,就足能抵得上一户中等殷实人家的全部家产了。 她把东西重新收好打进包袱里,道:“也就是霁月你了,素来行事周全,才得主家这么厚的礼。”霁月回道:“三爷不是厚此薄彼的人,以后少不得有你一份。” 二婢对视一眼,彼此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闲言少叙,话说那日贾母在园子里设宴还史湘云的席,并请刘姥姥游园玩赏,见自己虽在暮年,然儿孙辈俱承欢膝下,乐极生念,便命惜春仿着‘行乐’的样子,将众人游园之景画下来。想那惜春不过是个小姑娘,闲了画两笔画儿,聊以娱情而已,哪里会这么大工程。有贾母的话,当着亲戚的面儿,惜春只得先胡乱答应下来。事后愁起来,众人一起商量,幸而宝钗博闻广知,给她出了主意,又口述了张单子叫惜春去备办画具。这事儿本该寻凤姐儿,凤姐儿镇日里忙得了不得,一时也找不齐。惜春便托了贾环去办。 跑遍全城,费了好几日工夫,总算把东西置办齐全。这一日遣了小子将东西送到二门上,贾环亲自带了两个婆子将其送至惜春处。送完了东西,已至晌午,厨房里拿新鲜的野鸡咸浸浸的炸了,配上白粥送来。贾环痛喝了两碗粥,下午正看账呢,有人过来说,老太太那里凑分子给凤姐儿过生日。贾环忙遣人打听,去了半日,回来说了,贾母那里聚了两府的女眷并有头脸管事的媳妇子,果然是在商议这桩事,从贾母薛姨妈以下,邢王二夫人,宝黛三春姊妹,都出了分子凑趣儿,鸳鸯平儿等大小丫头也出了一分儿。 “老太太起的头,倒不好装不知道,且凤姐儿又小气,单我这里不出也不好。”贾环暗里思忖一番,便吩咐霁月道:“去那边问问,宝玉出多少,依着宝玉的也送一分过去罢了。”霁月去了半日,回来道:“宝玉的是太太替他出,林姑娘是大太太。”贾环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遂说:“咱们不出了。再劳烦你跑一趟,问问姑娘们实出不出,悄悄的替三位姑娘出了罢了。”霁月答应着,到底私下凑了一分送去。 凤姐儿的生日是九月初二日,展眼已至,因凤姐儿是寿星,贾母便将寿宴全权交了东府里贾珍之妻尤氏来办。这尤氏是贾珍的继室,娘家只剩一个老娘,还是继母,继母带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如今都靠着尤氏供养。尤氏不及凤姐儿能干,也不及先前的秦氏周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倒也有些才干,将这一桩事前前后后打理得妥妥当当,人前人后叫人挑不出嘴来。 园中姊妹们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都有,都打点玩笑取乐。一早众人相见,独不见宝玉。李纨遣人去问,袭人回说去北静王府了,起来还要素衣裳穿,许是北静王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众人这才不议论了。 这话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贾环去。一听说是去北静王府,便知是托词,又听还穿了素衣裳,更是疑心。他也不声张,悄悄的出来,命人拿了宝玉的几个小幺儿来。几人一开始还赖,纷纷推搪说:“二爷只跟茗烟好。二爷的事他全知道,也只吩咐他去办。我们不得二爷的心,实在不知道。”贾环也不多言,只叫人“拿鞭子来”,忙有个小厮一溜烟跑去取了根马鞭,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了递给他。贾环试了试手,便要打,打头的墨云忙跳着求饶。环顾四面,见下人们只是袖着手看热闹,心知是逃不过了,只得绞尽脑汁的想起来。在鞭子的威胁下,还真叫他想起一事,遂向贾环耳侧悄悄说了。贾环半信半疑,但这的确像是宝玉会做的事儿,顿觉齿冷。 回去花厅,众人已坐了席,只是等宝玉。左等不至,右等不至,急得贾母了不得。贾环只是垂眸坐着,一声儿不发。黛玉悄悄的问他,他拉过她的手来,划了个“金”字。 枯坐半日,好容易等得宝玉回来了,赶过来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又骂跟着的小子们,问他到底哪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种种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得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见了他哪里还恼,又嘱咐了几句,便放他回席上看戏了。 台上演着《荆钗记》,贾环细看了一回,倒也看出几分意趣来,暗暗希望今儿平安过去,别再出什么事,但心里就是突突的跳。 一会儿戏已散出,贾环四下一看,正找不见凤姐儿,才当她有了酒歇着去了,就见她哭着跑进来,爬在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便哽咽着说出一篇话来:“……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他臊了,就要杀我。”姐妹们都是未出阁的闺女,早已被李纨带着出去了。贾环站住脚,听得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这位堂兄,平日里为人还好,就是在女色上犯糊涂。家里外头略有点子风情的女人,他见了就拔不下眼来!凤姐儿管束得再紧,他还是逮着空儿就偷鸡摸狗的,无怪乎被老婆撞个正着。 紧跟着贾琏就拿着把剑赶来,脸上通红,脚步虚浮,后头跟着尤氏等一群人。贾环忙上去夺了他剑,拉他道:“岂能在老太太跟前动刀动剑的?你醉了。”贾琏倚醉逞强,偏要作态。邢夫人王夫人呵斥他,他还不依,气得贾母一迭声叫人找贾赦来,他才怕了,趔趄着脚出去了。 未知贾母王夫人这里如何抚慰凤姐儿,次日一早,各人睡起,聚到贾母处来。邢夫人领了贾琏来赔罪,贾琏忍愧报羞的认了错,贾母骂了他一顿,仍旧叫他夫妻两个和好,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贾琏两个安慰平儿。一时三人好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个送回房去。 贾环在外头,只听见说和贾琏偷情的鲍二媳妇吊死了,凤姐儿不理论,贾琏许了二百两发送,又额外贴给鲍二些银子,作好作歹,威逼利诱,好歹把死人的事压下去了。 事情的余波已经渐渐散去了,贾琏夫妻仍复如旧。贾环却觉得,他们夫妻之间再也回不去早些年的夫妻一体、亲密无间了。 70.70 薛蟠听了他的担忧, 放声大笑,一手拍得桌子啪啪作响,道:“古话说‘牝鸡司晨, 惟家之索’, 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家大房的爷们儿连老婆都管不住, 家里的女人弄什么, 外头的男人一丝儿不得知道。长此以往, 夫妻离心,乃至家业衰败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见贾环一声不吭, 脸色很坏, 没什么诚意地劝他道:“算啦,你操心什么呢。好良言也难劝该死的鬼,琏二和我那表姐夫妻性格不合,夫太不堪,妻太强势, 早晚要同床异梦的。” 他执壶给贾环倒了一钟,又给自己满上,招呼他说:“我马上要去东瀛,不得送你了。以此薄酒一杯, 且为你送行吧。” 此刻, 他们朋友二人正坐在酒楼二楼最好的临窗位置上,窗扇大开, 有江风灌入, 远眺白练茫茫, 近处红叶染霜,平添凄凉。 贾环拿起酒杯来灌了一口,喝得太急,澄明的酒液溅出来一点,险些飞到眼睛里。他放下杯子,脸上依旧残留着些抑郁的神情,却点了点头:“不妨,你要跑船,耽搁不得的。”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三纲五常,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纲常里就要求贾琏是个能作妻子表率的纠纠丈夫。贾琏做不了,他就无可避免的陷入痛苦。 同样身为社会意义上的男性(且不讨论生理性),贾环并非不能理解贾琏的压力。这个社会赋予人的枷锁太多了,多得人恨不能斩去。但贾环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挣脱枷锁,而贾琏是不敢,他只敢背人时偷偷行些不合礼仪规范的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在臭水沟里钻营的老鼠。 我们好像都是这样,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让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他想着,就自嘲地笑了笑,向遥遥天外望了一眼,突发奇想,收回视线,问薛蟠:“异世数载,还记得本来面目么?” 看得出,这个问题是薛蟠没有想过的。他一边思考,一边答道:“当然,忘了什么也不能忘记探究人生终极三大谜题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思索一阵未果后,他故作憨傻的晃了晃圆脑袋,脸上的表情却仍然是一片空白,只有肌肉被牵动着,似乎是笑:“想那么多干什么,人生在世,有美酒美人美食可享就行啦!我跟你说,运动和性都是缓解情绪的良药,你要实在苦闷,找个女人,比什么都强!” 贾环默然不语,薛蟠奇了,道:“莫非你还没有过女人?哥哥今儿劝你一句实在话,从前种种,你都忘了吧。眼下的日子才是实在的。”贾环道:“你说得轻巧,你这么看得开,怎么还没成亲呢?”薛蟠急了,抢白一句:“那不是没有好的吗?”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好姑娘都养在深闺,能叫我见着的都是什么人?就算不要求才貌家世,也不能娶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啊!” 他愤愤的抱怨着,把那些不能和母亲妹妹倾诉的苦水尽数倒了出来:“都说我好色无厌,谁知道我压力多大!我原本还想着,贾家王家倒了有什么,只要我不作死,大不了把铺子卖了,带着家里人到乡下去做个小地主,反正钱也够我挥霍几辈子了。我妈也不是一味攀富图贵之人,我们在乡下盖个园子,凭我妹子的人才,许个会读书的财主家子弟绰绰有余。嫁了我妹子,我就仿效陶渊明躬耕田野,息交绝游,快活一生。谁知这个世道,连这么点愿望都实现不了。” 这回轮到贾环嘲笑他了。贾环毫不客气,指尖又快又急的戳了几下桌子,说道:“天真!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遇见什么了?冯渊不是乡绅子弟?还不是死了就白死了!为什么?他家里没人!但凡他有个亲兄弟叔伯,也不能叫那事儿那么容易过去!贾王史薛,起初两公一侯一伯,都是异姓,为什么那么好,世代为亲?还不是为了互相帮扶。好几辈人了,你想脱出去,身上一点儿不沾,想什么呢。” “成吧,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薛蟠举杯敬他,忽又发狠道,“不论怎么样,咱们清清白白的两个人,不能给他们陪葬!” 贾环抬胳膊与他碰了一个,笑道:“真是巧了,这话儿也是我想说的。” * 没几天,吏部的官文便下来了,贾环的任所在平安州的天水县,人烟辐辏,四通八达,着实是个好地方,只有一个坏处,附郭。 他本打算拿了任命状,便孤身去上任,见分了这处,掂量再三,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初入官场的菜鸟,恐怕难以支应,只得暂缓上任,先求师友长辈们帮忙寻几个幕僚师爷。 他有前程,有身份,还有钱,显然是个好东主,才一托出去,便络绎不绝有人荐人过来。这些来人的素质良莠不齐,贾环不能分辨,幸好有贾政的清客们帮忙。清客们也知道避嫌,只为贾环解说内里门道罢了。如是数日,贾环总算挑好了三个人,一人姓孙,掌钱粮,一人姓齐,掌刑名,一人姓胡,掌交际。先一人发给二十两安家费,等他们安置好了便走。 即将要离家,心头松快之余,也不免涌上一些不舍。他要离家为官,早已将丫头们的归处安排好了,别人犹可如常,霁月管着他的屋子这些年,要交割的事物可不少。贾环看着她们打扫屋子,归拢东西,竟收拾出许多他早年手工制的小玩意儿,如薛涛笺、核雕、走马灯、黏细羽而成的画儿、风筝等等,林林总总码了两大箱子。 他挥退了丫头们,独自一样一样的检看这些东西,真觉恍如隔世一般。想当年,入国子监前,他在家的时候长,一人读书苦闷,常以手工活排遣积压的情绪,后来入了国子监,认识了新的朋友、老师,见识了新的世界,渐渐的就将手工放下了,弹筝弄笛,骑马射箭,占据了原本做手工的时间…… 霁月进来请示,要不要妥善收起来,贾环笑道:“不必,都是些小玩意儿,也不值钱,不过取个有趣儿,白放着倒不好,就放着,你们要愿意,就拿一样儿,当个念想,不枉咱们认识了一场。”众丫环果然凑趣,你拿一样儿,我拿一样儿,余下大半叫姐妹们挑走了。 众人都好,惟有黛玉又犯了嗽疾,觉得比往年似重些,便总在房中将养。有时闷了,盼着来个姊妹说话排遣,及至众人去探望她,说不两句话又倦了。众人虽不苛责她,走动却也不勤。贾环想她病人心思重,一人独卧已是凄凉,再胡思乱想,病更不能好了,因此日日去探她。 这一日贾环出去办事,及至日落方回。那天早变了,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小幺儿给贾环打着伞,一路回了房,鞋袜都湿透了。待收拾干净吃完饭,他又要蓑衣箬笠。蕊书先看了看外头,天阴的沉黑,忧心道:“今儿先别去了罢,天黑路滑,仔细跌一跤。”贾环摆手道:“不妨事。”穿戴好蓑笠,自叫了两个人打着灯笼去了。 到了园门处,喊了半日,才得一个婆子来开门。贾环也不理论,抬脚就往潇湘馆走。只见潇湘馆里幽黑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豆光,雨打竹梢,令人闻之怆然。 黛玉还没睡,倚着床发呆呢,手里的书掉了都不知道。丫头引着他进去,黛玉笑道:“这多早晚了,还下着雨,过来做什么。”贾环弯腰凑近,细瞧了瞧她面色,才道:“姐姐今儿可怎么样?饮食进得还香?想什么就告诉我,出门的时候弄了来,也便宜。”黛玉道:“都很好,多谢你。”他一转眼看见书案上有没收起来的纸,砚台内还有没干的墨,便知黛玉又写东西了,遂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会子养病,先不要动笔墨了罢,写东西费神,病好得更慢了。”黛玉横他一眼,嗔道:“就你管得宽,管家公么?” 两人说着话,就有一个蘅芜院的婆子,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了谢,命人赏这婆子几百钱。婆子磕了头去了。 人都走了,贾环向黛玉问说:“我怎么听着糊涂,哪个姑娘?”黛玉道:“是宝姐姐。”遂把宝钗所言吃燕窝补身等语说了。贾环皱眉道:“这薛大姐姐好会收买人心。” 黛玉道:“我先前也是和你这么想,看她行事宽厚,只当她是心里藏奸。谁知她是个真正的好人。”便把近日与宝钗交往的一些事说了。 贾环心里仍不太同意她的意见,嘴上只道:“就算是这么样,也没有你吃燕窝,反倒要一个外姓的姑娘出钱的道理。你要吃着好,咱们也供得起。薛家就收燕窝,我和薛家大爷说了,叫他们家捡了好的来,定日子每月送一次,年底一块会账。”黛玉道:“你才有几个钱,为我兴这个,破费那许多,倒叫我不安了。”贾环道:“没事,这两个钱我还有。你还病着,这就睡罢,我走了。”黛玉目送他走出潇湘馆,这才回来睡了。 临近启程,又有徒兴之长兄、顺义郡王世子的妻弟捐官外放,合家大喜,宴请亲朋。因其中多赖世子之力,便给世子兄弟几个都下了帖儿。徒兴一定要贾环同去。 71.71 长沟流月去无声。 隔着一道高墙, 笛声呜呜咽咽的响着,可惜时值九月,身边只有花落果去的石榴树。 推开搀扶着他的小厮,趴到溪边就是一阵狂吐,酒水混着食物的呕吐物酸臭非常, 连跟着伺候的下人都掩鼻后退。 吐完了, 他一时无力,就直接趴在打理干净的大青石上, 夜风袭来, 单薄的青衫沾了汗贴在身上,冷的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 这是杨家, 顺义世子妃的娘家, 满门武将里出了个文官,还是武将之家, 一场酒宴从中午喝到晚上, 佐酒的菜肴换了数拨。 贾环从不知道,他这辈子还有喝酒喝到吐的时候。 杨家的下人端来清水毛巾等物, 他漱口三次,拿热毛巾擦了脸上和脖子, 接过瓷杯来慢慢饮着内里的温水。 “贾三爷, 咱们回去吧?厅里暖和。”下人小心地劝。来的都是爷, 出了事儿他可担待不起。 脑袋还晕着, 眼前似有重影。贾环靠着青石, 抬头一望, 但见星汉灿烂,北斗放光,身上好了些,只是乏力,吩咐那人道:“不必了,你忙你们的去,我坐一坐就回去。” 那人还犹豫,假山后转出两个人,前头一个锦衣丽服,形容俊秀,后头是个小厮,一见这般情景,便笑了,折扇在手里一敲,道:“听贾爷的话就是,一会儿我带他回去。” 正是顺义世子之弟徒小霸王和其心腹。 今日得近前伺候的,都是杨家使出来的老人,哪里认不得他?于是唯唯而退。 贾环看他笑,也歪着头笑,衣襟微散,一绺头发掉下来,更添风流俊雅。 都怪月光太亮,把一切照得太清楚,不只是眼前活生生的美少年,还有人心底的欲望……徒兴口干舌燥,手心出了一层汗。 他突然不太敢说话,看了贾环几次,都窘迫地别过头。小厮在一边看得心急,咳了一声,跺跺脚道:“爷和贾爷说话,我守着。”说完一溜烟到远处把风去了。 徒兴这才鼓起勇气,双手把贾环的右手捏着,深吸了口气,开始表白道:“我第一次见着你时,就喜欢你了,后来去上学,都是为了见你。可你只当我是耍子,我没胆,不敢强你。几年了,我只是忘不了你。这份初心,至今不变。你,愿意跟我好吗?” 贾环茫然地看着他。 他殷切地回望。 “不可能。”贾环斩钉截铁地说,要往回抽手,却抽不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再问一次,问完了,我也就死心了。”低头半晌,徒兴轻嗤一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然后一下子拉起他,就往假山里走,低头念叨着:“这就要走了,我要睡你一回,全当抵我这几年费的心。” 贾环的酒都被吓醒了几分,冷汗直冒,喝道:“你疯了!”也不知说的是将要发生的事,还是这个不当的场合。 前头的人听而不闻,只是大力拉扯他。 他身上没劲,挣扎不动,两句话的工夫,已被人扯过去,按在了山石上。 徒兴凑过来要亲他,他照脸啐了一口过去。 “你今儿动了我,只要我不死,绝不会善罢甘休。”贾环冷冷的说。 “我就爱你这个腔调儿。”徒兴俯下身,用躯干压着他,抬手抚过他的五官,目光迷离:“不卑不亢,正气凛然,别人都没你这股味道。”手指搭在他的脖子上,一收,声音陡转狠厉,“别当我是吃素的,老子的手段多着呢!只是都用在别人身上,你没见过罢了。” 他一手扼住贾环的脖子,身体紧贴着在他身上,一边蹭,一边解了两人的裤子,探手下去一摸,肌肤温暖光洁,心神就是一荡。 贾环阴着脸,目光放空,掩在衣袖下的手,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见他不再挣扎,误以为他已经认了命,徒兴稍稍放缓了钳制他的力道,手在底下动作了一会儿,嬉笑道:“你起来了……” 话音还没落,异变陡生。 一双有力的手拧住了他两只腕子,将它们向后一别!徒兴身不由己,随着这股大力转了半圈,回过神来,下巴已经磕在了岩壁上。 却是贾环恢复力气,轻而易举的制住了他。 贾环虽是书生,研习君子六艺不倦,弯弓射箭样样来得,为了应对高强度的学习,还有定时锻炼的习惯。都是男人,徒兴一个养尊处优的小郡王,哪里敌得过他。 这也是为什么徒兴从不想着用强的重要原因之一,怕被打。 今天好不容易壮起狗胆,差一点点就得手了,谁知还是功败垂成。 想到这里,尽管还为人所制,他还是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如火上浇油,吸引了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他的贾环。废话不多说,往上一抬他胳膊。 徒兴惨叫一声。 “这么不中用,还学人家用强,嗯?”贾环拽过他的腰带,把他手捆了。 在塞他嘴时,这货又作妖了。徒兴费力的扭过脸,瞥了瞥他下三路,轻笑一声:“你就这么着出去?”笑声十分之微妙。 “不劳费心。”贾环冷淡地答。他把徒兴结结实实的绑好,确定他只能像蚕一样蠕动后,才低头系好腰带,整理衣裳,举步便走。 走出山洞,迎着微光一查看,顿时低咒一声:徒兴做的好事!要是就这么出去,谁看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丢脸就丢大了。 徒兴本来低垂着头,又冷又失望,听到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愕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只是一瞬的对视,贾环平静地移开眼,走到他身边,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泛着玉质光泽的小瓶子。 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徒兴呜呜出声,扭动着挣扎起来,却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大腿,顿时疼得腿打颤儿。 拇指顶开瓶塞,看着里面软软的半凝固物,贾环轻声一笑。 …… 徒兴的心腹在外头等着,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头,本来是安心在等,不料听见自家主子一声惨叫。迟疑半晌,还是决定去看看。 不想才走到假山外,又听见自家小霸王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少来……” 接着就是贾三爷的戏谑:“多扭扭……嗯……” 他听得面红耳赤,又悄悄的退回去了。 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 …… 好半日,两人才从山洞里出来。贾环在前,步履稳健,还伸手扶了徒兴一把。 徒兴却不领情,站稳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面犹似桃花。 贾环无辜地看回去,一摊手:“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怎么着你。比起你想对我干的,我只对你那样,已经好到天边儿去了吧?” 这回轮到徒兴了:“……呸!” 过来迎接的小厮心里如猫挠,只想知道,到底“那样”,是哪样啊? * 次日在自家床上醒来,天已大亮。贾环捧着宿醉后疼痛不已的头,呻吟了一声儿。 霁月撩开床帐,对他露出温暖的笑脸:“爷醒啦?快起吧,炉子上熬着稀饭。”说完捧来了一套整齐的衣裳。 想起昨天的事,贾环只觉自己当时一定是疯了。哀嚎一声,重新倒回床上。 霁月还当他疼得厉害,忙去绞了两块儿西洋膏药,大拇指肚大的两点,烘烤得软了,给他贴在太阳穴上。 “这不是二奶奶长贴的?她那是头痛,跟宿醉不相干。”蕊书端着脸盆进来。 正洗脸呢,门外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才说完,宝玉就进来了。 “哎,你去赖嬷嬷家不去?她家也预备了上好的酒戏。”宝玉问道。 贾环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出门见客的衣裳,一身大红,戴红缨冠,佩着通灵宝玉。 他摇摇头,吐出嘴里的青盐:“我不去。昨儿直闹了一天,这会子头还疼呢!” “那我去了。”宝玉来去如风,说完就走了。 赖家设宴,连贾母王夫人带三春姊妹一家子都去了,只有黛玉还未大好,仍留在家中养病。 贾环吃了饭去瞧她,但见潇湘馆中已恢复了旧观,丫头们忙忙碌碌收拾屋子,黛玉居中指挥。见他来了,忙叫紫鹃上茶。 “姐姐别忙了,紫鹃姐姐也别忙了,我就是来坐坐,才吃了饭,不吃茶。”他含笑坐下,问了黛玉的病,听她说已不咳嗽了,便点头,又嘱咐道:“燕窝的事儿,我已和薛大哥谈妥了,按时候送来,你不用管。明儿我就走了,有什么事,你就给我写信。” 黛玉答应着,又道:“你也常给我写信才好,别叫我白记挂着。”又悄悄地说,“这一二年里,你们家也紧,一大家子人,抛费多少都不够,又要支应宫里。凤丫头手里没余钱,你要是手里没得使,我这里还有呢。” 她能有什么钱?还不是府里发的月钱,再就是逢年过节长辈的赏赐,却还想着支援贾环呢。贾环心里一酸,笑道:“何至于此。” 黛玉不放心,再三询问,这才信了。 次日,贾环轻装简从的出了门,随行的还有贾琏,他要去平安州办点事儿。 72.72 一路风雨兼程,不出两月, 便到了平安州地界。兄弟俩对视一眼, 都松了口气,遣小厮去办理入城手续。 这一路上可不太平,虽说地方官上请安折子时, 总说如今国朝海晏河清, 可地方上也没少了强盗, 群盗平时为祸乡里, 官军来剿便遁入山林,有的盘踞地方数十年不倒。 贾家兄弟运气不错,并没有遇到人打劫,只是在某天日落留宿时, 见着了强盗作案后留下的现场。贾环很吃了一吓, 倒是贾琏南北里走动多些, 并不很惊讶。 只是自此以后也小心了几分,正好在驿馆里遇着一家子行商往平安州做买卖去的, 两家一拍即合, 便合做了一处走。 两家交往起来,那家的男主人听说贾环是去上任的, 还是做县令, 立刻又亲热了三分, 十分奉承。他身边带了内眷, 登时也不加避讳了, 唤出女眷与新朋友见礼。 三人在大堂坐定等着吃饭, 随行的三位幕僚都推辞不下来自在房中吃。 下人去了半日,唤下两名身段苗条头戴幂离的女子,两人近前,深深万福。听其介绍,一是他的妾室,一是那妾所出的女儿。贾家兄弟只一点头便是还礼。 那行商笑道:“我儿,这都是为父新结识的朋友,真容相见即可。”贾家兄弟都连说:“不敢。”那女孩儿便摘了幂离,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又脚步盈盈,上前把盏。 那妾见了礼就走,临去时,又偏头给女儿使个眼色,待女儿会意的轻轻点头,方走了。 这女孩儿唤作玉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既好,性子也有几分轻浮,常自负美貌,眼高于顶,其父数次要把她许人,她都哭闹不依,自言将来必得嫁个王孙公子才好,今见了贾氏兄弟这样的风流人物,如何不喜? 故而不必其父催促,脚步儿就不知不觉的自发动了起来,心里也奇怪,今儿自家怎么就这样勤快起来了呢。 她沉默不语,只留心听着其父说话,听见贾环未娶,而贾琏有妻,便觉一阵心慌意乱,胸口似有小兔在跳。 原来这玉娘年纪轻,看男人只看皮相,见贾环生得虽好,却还是个毛头小子,肩膀单弱,似比自家还小些似的,不若贾琏不但风流倜傥,还已是个健壮的成年男子,毫无一丝少年的稚气。 何况他衣着富贵,贵气天成,正是自家心慕的王孙公子一流,便是有妻,以自己的出身,给他做个二房也不亏了。 想着想着,这一颗女儿芳心,便越发系在了贾琏身上,眸光有意无意,只往贾琏那里瞟。 想来那贾琏是个什么人?那是个勾栏里的英雄,教坊里的领袖,离家前不久,才偷奴才老婆被自家老婆撞破,见了玉娘这等人才,心里痒的不行,只因这玉娘并非下贱一流,不可随意狎弄,才勉强做出个端庄样儿来。 “雨越发大了,叫他们筛几瓢好黄酒,咱们热热的喝下去,搪搪寒气,晚上睡个好觉,明儿好走。”那行商笑道。 贾家兄弟齐声道:“就是这样罢。” 屋外秋雨淅淅沥沥,雨滴打在檐瓦上的声音,叫人听得心都凉了。直到此时,贾环才起了离思之情,叹一口气,随两人吃酒。 他不爱说话,那行商却极尽热情,说不两句便要拉上他。贾环只得暂收了伤感,拿出从小练就的应酬工夫,与他来往寒暄。 这下另两个人可得了空,那贾琏早察觉了玉娘偷看他,只故作不知,一会儿叫玉娘给他斟一杯酒,一会儿又请玉娘给他给他移一盘菜。玉娘见父亲一心扑在结交未来县令的大业上,抿嘴一笑,便都照办了。 贾琏连吃了几杯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饧着眼儿,只觑玉娘面上。越看越觉她好,心神荡漾之下,便将她手儿一捻,低低道:“等你父亲睡了,你就悄悄的下来,我有话儿告诉你。” 那玉娘羞得不敢抬头,心笙摇动,声如蚊蝇的“嗯”一声,便要收回手儿。 贾琏放她去了,听人说了会儿话,又偷偷向荷包内摸出一枚香雪润津丹在手里,朝玉娘悄悄招手,塞在她嘴里。 他两个暗通款曲,席上另两个人竟一丝儿不觉、一丝儿不晓哩! 次日天晴,两家重新启程。贾琏许是心里有鬼,一路在前,丝毫不靠近后面女眷的车。 两家在城门处分手,玉娘家自去自家在城里的产业,贾家兄弟自去拜见节度使。 平安州节度侯洪年约四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节,膀大腰圆,眉飞入鬓,双目炯炯。侯洪与贾家也是故交,贾琏执晚辈礼相见,又给他引见贾环,说是“二叔政公之子”。贾环忙恭谨地上前行礼,口称“世伯”。 暗含精捷的目光将他打量一遍,侯洪摸着胡须不语。贾环从小到大见父亲贾政这样作态早惯了,只保持恭谨的态度躬着身,任由侯洪审视,口角含笑,不发一言。 “哈哈,好,不愧是政公的儿子,果然得了他的真传。”侯洪嗓门洪亮,大笑起来能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拍拍贾环的肩膀,笑道:“别怕,咱们是世交,你喊本官一声世伯,不能让你叫亏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伯伯说,本官必不叫你吃亏!”又摸了摸身上,道:“你虽没及冠,但到了官场上,就是大人了。我得以大人的礼对你,这块玉佩,还是当年我立了功太上皇赏的,就送了你罢。”贾环推辞不过,只得恭敬地拜谢后领了。 贾琏在旁笑道:“我父亲和叔叔的意思,我们家的孩子就交给您了。有不好处,您该打打该骂骂,留他一口气,旁的都随您管教。” 侯洪心道,把老子当什么?给你们带孩子的保姆吗?看看贾环,还算老实,心气才稍平。 平安节度使权势大,公务多,门房处不知多少人等着候见,贾琏兄弟来还是门子给加了个塞儿,故而两人说完事,便告辞了,侯洪也没留饭,只说:“去罢,你们今儿忙,我不留你们了,有空来吃饭。” 临出门前,贾环略略回头看了一眼,侯洪正伏案批文书,屋内的书架上摞着书,显然都是常翻的。细思这次见面,侯洪虽表现豪爽,听其说话,却是粗中有细,不显失礼。 这是个人物,棘手。 他在心中做了如此认识,转头追着贾琏走了。 前任天水县令丁忧,早启程返乡去了,衙门里只有几个胥吏懒懒散散的坐着。贾环的三位幕僚师爷执文书前来接掌了县衙,一边翻着县里的公务,一边等着贾环来。寄英指挥着雇来的挑夫放下行李,进官衙后院里一瞧,家具上都是一层灰,脏得了不得,忙掩了鼻出来,张罗着雇了两个当地的婆子来洒扫庭除。 贾环回来,先见了几位师爷,听几位胥吏大致讲了讲县里的情况,道声“辛苦”,取了几个红封来散与众吏。,又拿出钱来,请打头的一个去酒楼叫桌酒席来大家中午吃。 接了银子的这一个,姓孙,人称孙二,为人十分灵活。他掂了掂银子,心里暗道:便是要够这么多人吃,一桌上好的席面也不过三两顶天了,这银子倒好有四两多,虽说这小县令像是个出身富贵的,保不齐少年人气盛,恨人糊弄,将来知道了实情要发怒,竟还是不沾这个便宜的好。因此笑道:“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大人还有什么要的?小的一并置办了来。” “你是为我们这些人办事。本已劳动了你,还有什么什么额外的加头呢。剩下不拘多少,你就拿去罢了。”贾环说着,脚步不停,直往后院而去。 待三个师爷也走了,余下的衙役凑上来笑道:“走了老常,来了小贾。没想到来了个毛孩子县令。这么大年纪,能知什么事?还不是由着那几个师爷摆弄。” 立刻有人接口道:“是呢,看他模样,大概是读书读傻了的,脾性太好。” “还别说,这大家子就是有礼,说话好听。”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惟有孙二一言不发,拿着钱出去,叫了个相熟的小子来,给了他五个大钱,与他细细的说了要求,叫他跑腿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叫菜。 他才不跟那些蠢货一样。人说“有志不在年高”,这新县令是贤是愚,时日一长,自然能知道。这会子空口说什么呢。 寄英亲自带着几个婆子打扫了半日,总算收拾出几间厢房来,贾环一路劳顿,和下属们吃了顿饭,回来便睡下了。寄英为三位师爷安排了房间,自己回来在小间打了个地铺,也胡乱睡了。 睡到下半晌起来,贾琏仍没回来,不知到哪里去了。贾环在县衙里里外外转悠了一圈,记熟了路,才施施然的回来。 县衙里原有做饭的妇人,因前任县令走了多时,她没事做,早跑回家去了。几个胥吏吃了贾环的酒,便分出一个人路过她家时告诉了一声儿,新老爷到了,叫她赶紧去做事。 贾环忙着归置东西,并没见她,寄英领她去了厨房,叫她做晚饭。在衙门做事的听说来了新县令,不少人家都遣仆妇送了菜米肉面等物,这会儿厨下倒是满的。那妇人就卷起袖子熬粥蒸馒头,果然做了一顿饭来。 她的手艺自然不如贾府的厨子,饭菜不过能入口而已,倒是粥熬得极好。贾环正拿着匙子舀粥吃呢,贾琏携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73.73 “吃了没?”贾环吞下一勺粥去,招呼道。 贾琏一笑, 顺势坐下, 叫寄英道:“给二爷我也盛一碗粥来。”他的小厮没跟进来。 寄英答应着,麻利地涮了一副碗筷摆上,也舀了一碗白粥给他:“二爷慢吃, 烫。” 他似乎还是分开时的形容, 面上也极力摆出一切如常的姿态, 可无论贾环怎么看, 都觉得他的眼眉间泛着桃花色,有些……荡漾。 犹豫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琏二哥,你不是去什么不好的地方了吧?” “……别疑心了, 能去什么地方。”贾琏埋着头吃粥, 有些心虚。 他虽没去勾栏寻欢, 干的事却差不多。 原来他与那玉娘正打得火热,虽未上手, 然而那玉娘是个正经闺秀, 避着人时,你飞个眼儿、我挤个眉, 暧昧丛生, 也觉有十分趣味。这一时半会儿, 哪里丢得开手去? 贾琏出了节度使府, 想到等办完了事, 便要回家, 屋里那个母老虎断然是不许他纳妾的,如此便要与玉娘分离。越是如此作想,越是心痛难当。一时情难自已,竟纵马跑去她家的铺子外徘徊,怀揣着微弱的希冀,期望见到佳人一面。 要不怎么说天下事无巧不成书呢,可巧儿那玉娘提着裙子从店里出来,两个四目一对,就像那七夕里织女会了牛郎,高楼上祝英台望见梁山伯,再也分不开了。 贾琏下马,玉娘叫丫鬟把风,与他进了道旁的小巷子里,一头撞进他怀里,嘤嘤直泣。 佳人主动投怀送抱,贾琏先是又怜又喜,待昏了的头稍稍清明几分,耳中这才听得明白,佳人的父亲竟起了攀权附势之心,要把女儿献给县令——也就是他弟弟贾环——做个投靠的见证。这下倒是叫他为难。 玉娘见他沉吟不语,登时改容相向,推开他,怒道:“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去罢!当我白认得了你!” 她虽有爱慕富贵之心,对贾琏却也不是殊无情意。见爱郎听见父亲要将自己另配,竟然没有反应,突如其来一阵伤心,眼眶里滚下泪来。 她哭得梨花带雨,贾琏的心都碎了,忙搂她道:“好心肝儿,快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我的心碎了不要紧,别哭坏了你。”玉娘破涕为笑,问道:“那你给不给我做主?”贾琏还要犹豫,看看怀里的娇容,又实在是舍不得,咬咬牙,低声道:“我与你做主。” “你就娶了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玉娘仰头追问道。贾琏在她脸上亲一口,笑道:“好宝贝,八抬大轿算什么?依我说,且别去低那个头,陪那个小心,等回了京,我且给你买一座房子住着,等我那个夜叉婆死了,我就把你接进去,堂堂正正做个大房奶奶,岂不好?”玉娘急道:“为何不先过门,姐姐死了再扶正也是一样的。”贾琏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家规矩大,并不许扶正小老婆的。大老婆死了,都是从外头再另聘。咱们这么好,这一世怎么也得尝尝做个正头夫妻的滋味儿才好。”玉娘听见他如此为自家着想,心里和吃了蜜一样。 当下两人议定,要效文君相如之举。贾琏长这么大,坐拥娇妻美妾不算,勾栏也去的,男风也耍的,拐带好人家女子还是头一回,因此面上带了些出来。所幸贾环不晓得他和玉娘的事,想不到那上头去,只当贾琏又干了什么下作勾当,也不理论。 是夜,贾琏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睡不着,才交寅时,他便悄悄的出去,接了玉娘进来,将人藏到马车上。那玉娘披了件长披风,在深秋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她倒还不算傻到家,手里紧紧攥了个包袱,里头装着私房。这会子就坐在马车里一堆零碎物什之间,抱着包袱哆嗦。贾琏看着不像,只得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她裹着,自己只着单衣回去。 回房时正好碰上贾环出来。贾环已洗漱完,穿戴得整整齐齐,一手执了本书,到院子里晨读,顺便散步,见他这样光景,惊异地扬眉问道:“琏二哥,你这是……” 贾琏怕他发现玉娘,下意识地向马车的方向侧了侧身,原地蹦跳两下,灵机一动,拱腰哈手道:“方才起来出恭,贪图方便,就没披大衣裳,谁想到这样冷。” “确是比京里冷些,下了雨的缘故吧。”贾环理解地点头,又不好意思地道,“地方简陋,连恭桶都没备齐。是我待客不周,怠慢二哥了。” “这也是常事,出门在外,总不比家里方便舒服。”贾琏摆摆手,一溜烟蹿回房去了。 待贾琏穿戴完毕出来,两人吃了饭,贾琏便请辞:“出来有日子了,迟迟不归,恐怕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担心。” 贾环送他到城门,兄弟二人执手洒泪而别,却不知,马车辚辚向着官道驶去,门窗紧闭的车内还载了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小姐,自此在贾家不知引出多少风波…… 再说那玉娘家,一早起来不见了女儿,全家顿时鸡飞狗跳。玉娘之父吩咐家人满城散了去找,只怕女儿叫人拐了去了。及至正午,察觉玉娘之婢神色有异,这才起了疑心。初初逼问,那丫鬟还摄于玉娘余威,并不敢说。玉娘之父便叫人拿了棍子来打,打不两棍,便招了。这下可好了,玉娘之父气得手一撒,身子直厥厥的倒下去了。家人请医延药,救得他醒转来,待想起派人去追时,已是过去了一日,追不得了。 玉娘之父灰了心,只好自认倒霉,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令人绑了丫鬟闹上公堂,要穷究这丫鬟“调唆主人”之罪。 直到此时,贾环才知道贾琏之前干了什么好事。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先安抚了苦主,入后院苦思解决之法。 这是家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断不能叫几个师爷来商议的。但出了这种丑事,苦主还在外头坐着,不拿出个说法来,不说苦主那一关过不去,就是贾环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看他急得快要团团转,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风度,寄英撇嘴道:“又不是爷拐的他女儿,琏二爷干的好事儿,自己处理不干净,还要爷给他擦屁股,不就仗着爷是县令吗?我替爷委屈。” 贾环无奈地道:“不是这个理儿。琏二哥丢了个烂摊子给我是不差,我却不能丢回去。要是叫人因为这个找上门去,大老爷和老太太还不打断他的腿呢?到时候出的事儿也补救不回来,还白叫他捱一顿打。” “那也是他该的,谁叫他见了色不要命。”寄英只敢小声嘟囔,不敢叫贾环听见。 贾环也不理论他,径自回堂上,遥遥的就拱手道:“请把令仆解开吧,本县不受理奴婢调唆主人案件,阁下家法处置即可。” 那玉娘之父独自干坐了半日,茶水灌下去两壶,一腔心气已快消磨干净了,另一种后怕渐渐涌上来。见贾环去了半日,一上来就摆起官架子,还以为他恼了,登时心里懊悔自己胆大包天,竟然冒犯了他,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却听贾环继续说道:“作为县官,尔所告之事我管不着,但我哥哥的事我却不能不管,这样吧,我给我哥哥去封信,若你所说属实,我自有计较,绝不会委屈了你。” 玉娘之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的走了。 这里贾环即刻安排人骑快马回京,待消息传回,果然是贾琏这个浪荡子拐带了人家的女儿私奔。贾环气得仰倒。贾琏脸皮厚,不仅没有羞愧难当,还托来人带回话,请贾环帮忙做媒,娶玉娘做二房哩! 贾环心里暗骂,见鬼的二房,他敢把人领回家去?凤姐儿肉不给他捶烂了的。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还要拖着自家跟着丢脸。可贾琏能不要脸皮,他不能。没奈何,只得含羞忍耻,打点了厚厚的一份礼物着人送去玉娘家,全当是聘礼了。玉娘之父收了礼物,也便暂罢了。 * 数九隆冬,天寒室静。 昨夜直下了一夜的大雪,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在树梢间,在屋瓦上,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它自己的颜色。 棉线帘子委地,窗户上蒙了澄亮的窗纸,外头隐隐折射着雪光。这已经是最好的窗纸了,但仍然不能给室内提供足够的光线,所以支架上点了明瓦灯,照得书案上一片亮堂。 贾环坐在熏笼上,下头垫着柔软的狐皮,身上只穿了棉衬的小袄,散着靛青的裤脚,没戴冠,只插了根簪子,低着头拆信。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九,衙门里封印落衙,所以书案上一封公文没有,一边摞着几部书,一边却是几封未拆开的信。 确切的说,是三封,一封来自黛玉,一封来自探春,一封来自惜春。 他因不得回京过年,只得亲笔写了请安信,又备了各色礼物,上月遣人分往家里及贾政两处送去。去的人昨儿傍晚才回来,替他捎回了众人的回礼和这些信。 74.74 按照信件的厚薄, 先拆开的是惜春的信。惜春只流水账式的问候了他的起居饮食, 大略记了记家里发生的事, 只在最后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贾珍的荒唐,整体的行文十分克制。 贾环暗暗点头:“字也好了些,人也长大了些,脾性似乎收敛了几分。” 荣宁二府的四小姐、威烈将军贾珍的胞妹贾惜春,虽然因为姊妹众多,长辈们的注意力难免分散,对她的关注不够, 却并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脾气。认真发作起来, 谁的面子也不给的。 这一点, 要是能和迎春中和一下就好了。 放下惜春的信,拿起探春的信来。这是探春第一回和他通信。先前姐弟关系不好,探春心里惦记他,也犟着不肯先示好。如今二人关系缓和了, 她也就大大方方写了信来。她似乎极像端出长姐架子,写信的口吻老成严肃得堪比贾政, 行文下笔间却还是流露出少女的清丽。 她与惜春一样,也是先问起居, 嘱咐他有什么缺的不要不好意思张口, 只管遣人回府要,免得为了官却太过自苦。家里的杂事一笔带过, 倒是细细说了几件贾母与王夫人身边的私密事, 又叮嘱他记得给贾政去信请安。信的末尾, 少少提了一笔赵姨娘,叫他不要担心家里,有什么事她会一力担承。 不是她说,贾环还不知道,贾赦还遣老婆去向贾母请求,要纳鸳鸯做小老婆呢! 这鸳鸯是谁?她是贾母身边的大丫头,相当于宝玉身边的袭人、凤姐儿身边的平儿,掌着贾母屋子里一切事,最得贾母的心意。 贾母素来喜欢年轻靓丽的女孩儿,鸳鸯虽无十分颜色,也是上等的了,又十分懂她的心意,行事无不令贾母言和意顺。养只猫狗还有感情呢,何况是个活生生朝夕相处的丫头呢。 那鸳鸯也争气。邢夫人从贾赦处领了这桩差事,她也不傻,先便寻凤姐儿商议。凤姐儿素知鸳鸯的为人,是个极正派的丫头,并不爱攀高望远的,婉转谏了邢夫人一回。邢夫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脾气儿,只嗔着凤姐儿,自去与鸳鸯说。鸳鸯不好和她强的,托辞拒了。邢夫人只得出来,如实回复贾赦。贾赦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叫来鸳鸯的哥嫂去劝。 鸳鸯何等自尊,谁知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爹妈生出来的兄妹,脾气秉性竟差得那样远。鸳鸯的哥嫂喜的满口答应,她嫂子立即进了园内相劝妹妹,被鸳鸯一顿发作打回去了。这丫头不愧是能在贾母身边挣出头来的,情知贾赦不会善罢甘休,她就揣了一把剪刀,觑着贾母与众人说话呢,她就进去跪倒,如此如此一顿表白,立了个毒誓,解开头发就剪! 贾母气得几乎哆嗦,贾赦夫妻也闹了个没脸,大家都没意思。尴尬了几日,还是贾母拿了八百两银子,给贾赦买了个十八岁名叫娇红的女孩子做妾也罢了。 其实要说模样,鸳鸯还真算不上顶尖儿,她又是贾母头一个心腹,按理说,贾赦要讨人,也不该讨她,可贾赦偏偏就讨了她。 难道大房已经缺钱至此了么?连贾母的私房钱的主意也要打么?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王夫人之胞兄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这个四大家族里头一个能人爬得越高,其余几家沾的光就越大。黛玉的塾师贾雨村也当上了大司马,不再是那个依附着贾家的小知府了。 贾雨村此人鹰视狼顾,利欲熏心,他得志,对贾家、对朝廷未必是什么好事。 叹了口气,将探春的信收好放到右手边,拆开黛玉的信。他们姐弟通信已有许多年了,就是贾环在国子监时,两人也会借助信件沟通。黛玉的信清新有趣的多。她不厌其烦,将生活中发生的小事娓娓道来,格外有一种生活情趣。 她写香菱学诗。薛蟠离家跑生意后,宝钗在家中无聊,又被贾府中人盛情邀请,便重新搬回了蘅芜院。香菱作为宝钗的女伴,也搬入了大观园。她是个痴人,素慕风雅,家中母亲封氏也曾教她认得几个字儿,薛家上到薛姨妈、下到宝钗都是宽厚之人,她闲了,也翻一本书看,又见自家姑娘宝钗与贾家的姑娘、表姑娘们作诗,心里羡慕得不得了。如今住进了风景如画的大观园,日日得闲,便缠上了宝钗,要宝钗教她作诗。宝钗是个贞静娴雅的女儿,自己都不以诗词为意,怎么会教她?倒是黛玉之为人,好为人师,见香菱如此好学,一向不吝指点。 她在信中详尽地写了自己如何教导香菱,香菱的进步又是怎样,隐隐有些炫耀口吻。教一个丫头写诗,有什么可得意的呢?但黛玉知道,贾环必是明白的。这就是知己了。 再者,贾家最近去了许多亲戚,有宝钗的堂兄弟薛蝌、堂妹薛宝琴,李纨的寡婶与她的两个女儿名李纹、李绮者,凤姐儿的胞兄王仁,邢夫人的兄嫂也带了女儿邢岫烟上京来投。 家里忽然多出了这么多女孩儿,除了各人的亲戚,头一个高兴的自然是宝玉,再就是贾母了。在贾母的挽留下,李纨之寡婶携女儿住进了稻香村,邢岫烟随迎春住在紫菱洲,惟宝琴最得贾母喜欢,竟是亲自带着她住。四个姑娘都待字闺中,只有宝琴先时定给了梅翰林之子,此次是来京备嫁的。黛玉用极尽流丽的笔触,描写了几位新姊妹的风姿气度,其中极盛赞宝琴。众人也都推宝琴为尊,贾母还叫王夫人认了她做干女儿呢!大家公认,宝琴的容貌品格儿,比其姐宝钗似还犹盛三分。黛玉还取笑说,若不是宝琴已有婚约,正好与贾环相配,不说年纪,就连性情和才貌也都无比合衬。 看她在信中盛赞宝琴,贾环就知道,她和宝钗的关系一定已经很好、很融洽了,不然为何会盛赞宝钗的妹妹呢? 他从小到大接触的诸女子中,无一不是钟灵毓秀之辈,个个独有一番气质,但要论为人的八面玲珑,除了早逝的侄媳秦氏外,还没有能超过薛家宝钗姑娘的。 宝钗不是不好,但正如常言道“人无癖不可以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宝钗姑娘似乎就是这样的人。她交友,不是发自内心,而是需要。她需要黛玉的时候,自然和她亲亲密密,好似嫡亲姐妹,万一哪天不需要了,她也会像收起一件过季的衣裳一样,将这份朋友之谊挥之脑后。 摇了摇头,将这份忧虑抛开,他研了墨,取了纸,给三位姐姐写回信。给惜春、探春姊妹的正常答复即可,惟有给黛玉的回信长之又长。他捡自己这几个月中有趣的经历写了,并州中山水盛状,又额外取了一张素笺,用行书誊了一首前人的小诗于其上。 诗云: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一伏案写信,就花去了不少时光,待他长出一口气,将信装入信封中封好后,外头的天色已经擦黑了,庭中的积雪泛着蓝色。 外头掌起了灯,回廊檐子底下挂了一串一模一样的兰花图素纸宫灯,灯内火光明亮,火焰吞吐,照得灯壁都染上了暖色。 贾环主仆安顿下来后,因为一时没有足够的人手,连贾环自己也要在晨起后执起扫帚打扫庭院。后来招了两个人,这才好了。 寄英手里拿着个帖儿,急匆匆的越过两个仆役,掀帘子进来,回禀说:“节度府下了帖子,请老爷初一日过去吃酒。” 贾环伸手拿了帖儿,打开一看,果真是节度府的制式帖子,写着请贾环初一日过去同欢。他两指夹着帖子扔了一圈儿,道:“你就说,到日子我一准儿到的。”寄英忙去了,半日后依旧回来,说节度府的人只说“知道了”。 他看见贾环微微垂头,一手支颐,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似有些落寞之色,遂笑道:“老爷一人在此过年,也实在是过于孤单了,去节度老爷府上热闹热闹也好。” 临近新年,贾环给三位师爷一人包了一个丰厚的红包,全当年终奖,便放他们去了。师爷们或是烂醉勾栏,或是投亲访友,都已离开了天水县官衙。偌大的官衙,平日里熙熙攘攘,拥挤热闹到不堪,如今却又空旷得吓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啊,寄英,你我今夜,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守岁吧。今日暂不论主仆。”贾环笑道。 寄英忙应着,又道:“宋嫂子熬了野鸡崽子汤,这会子正坐在炉子上呢,熬入了味儿,香得了不得。老爷来一碗?” 于是摆开饭桌子,端上汤来,配着粳米,又摆开三四碟小菜,一壶黄酒,贾环坐在炕上,寄英在底下条凳上相陪,吃了一顿饭。 天完全黑了,夜空中升起烟花,明亮,璀璨,急如流星。 很快就是新年。 75.75 节度使府门前,车水马龙, 热闹非常。 以平安节度使的权势, 在这一州之中真正是土皇帝般的存在, 下属官员们来拜年的络绎不绝, 大车排列有序,连附近的街道都堵塞住了。 门前的积雪一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板上印着浅浅的辙痕。如今已是下午,冬日的暖阳一点儿都不热烈, 只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贾环迈步走出大门, 回首望着垂下无数尖锐冰凌的飞檐,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暗中叹气。 只怕此后,他就再也不是侯节度的客人,而是遭其厌弃的一个小小县令了。 看在荣国府贾家的面子上,或许没有人明着下手搞他, 但可想而知, 他会被整个平安州的官场排斥和冷待。 套着件猞猁皮褂子的寄英等得不耐烦,跺脚缩肩, 好容易见他出来,忙迎上来,将怀里抱着的暖炉递到他手里,问道:“老爷, 咱们回家吧?” “嗯, 回吧。”贾环四下一看, 侯府外头的大街上摆满了同僚们的车,有的高大轩峻,有的装饰华丽,自家来时乘坐的那辆青绸马车淹没其中,一时竟然找不出来。 其实,就连那辆简陋的青绸马车,也不是贾环自己的,而是他租的。幸好这里是一州之首府,百业俱齐,还有马车可租。 本来贾环的县衙里也养了匹马代步,他常骑的那匹留在京里庄子上了,这匹是来天水后重新去买的,一匹漂亮的、正当盛年的枣红马。他有什么事,都是骑马去。 平日里骑马犹可,今日来节度府上拜年,也算半桩公务了,再骑马而来,可就不太体面。何况这个天儿,骑马也冷不是。 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那辆青绸车,赶车的是他新收的心腹孙二,这会子也不见踪影了。 寄英忙说:“许是孙二在这里等得冷,老爷先上车,我找他去。”贾环颔首,自上了车。寄英一溜烟的跑去叫孙二。 孙二果然就在附近,县令早上进去,到中午还没出来,他就知道是节度大人留饭了,许是天黑才出来。他又冷又无事,见这条街上节度府上的下人帮着看车,便跑到邻近的酒店里吃饭。 一壶热酒,一盘花生米,一盆炖肉,顶两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热热的吃了。还多亏了贾小县令厚道,逢年节给他包了个红封儿,不然哪得这样阔绰。 他家里艰难些,兄弟四个,由寡母一手拉扯大,只有老大娶了妻,分出去单过,他排老三,光棍儿一条,钱都交给老娘收着,不然不许在家里吃饭。他一向孝顺,盘算了盘算,老娘收着钱,也使不到外人身上去,所以工钱一向是交了老娘收着去。老娘又精明,他有多少钱,一清二楚。年前他把工钱都交上去,给家里办年货做衣裳,结余的存起来。只有贾小县令额外发的这个红封叫他自己揣起来了。 吃完了饭,正在店里看人赌呢,两手笼在袖子里,旁边就是火炉,也不冷了。正看得兴起,寄英跑进来,笑道:“唉哟!我的哥哥,还看赌呢?老爷出来了。” 他吃一惊,忙跟着出去,抬头看一看天色,说道:“怎么这个时辰就出来了?节度大人既留了老父母吃饭,怎么又这个时候就放出来了?”寄英道:“我上哪里知道,要不你问老爷去?” 孙二当然不敢。 一溜小跑到了马车所停之处,孙二忙隔着窗子请罪。贾环掀开车帘,安抚道:“你何罪之有呢?这么大冷的天儿,要是叫你一直等着,冻坏了你,我心也难安。” 孙二觑他面色还好,猜着方才在节度府上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心下稍安,与寄英两个人爬上车,从怀里掏出皮手套,凌空甩下鞭子,安安稳稳赶着车子走了。 车内只有贾环一人,他抱着手炉,双目闭合,被白色狐毛簇拥着的面容俊美非常,恍如玉雕,却比这天气还冷。 孙二想得不错,方才在节度府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先是某个同僚若有若无的暗讽,贾环情知自己不占优势,只垂着眼,恍若未闻。 接着,侯节度的亲信幕僚亲自来解围,和了回稀泥,强拉着二人喝酒行令,全程对尴尬的气氛视而不见。贾环与那人面面相觑,心里皆是呵呵,无可奈何,勉强凑了一杯。 宴饮是在侯府的亭子上,三面环水,一面引了曲折平桥到岸边,从亭中延伸出来的一段桥上搭了锦棚,十步一火炉,温暖如春。桥下的水面上结了坚冰,人可行走无碍,也铺了一片大红的绸缎,红通通的,喜庆非常。水中央有小洲,方圆百里,其上有人。这亭子并不比贾家大观园藕香榭的亭子大,侯节度的心腹又太多,安排不了这许多人,宴席一路摆到了锦棚里。 贾环既是官场新进,又是微末县令之身,自然只配坐在锦棚里。他刚来赴任三个月不到,还不认得什么人。举人出身,和进士们也没什么同年情谊可叙。周围的人都不搭理他,间或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大概是在议论他办的那桩蠢事。 以官场的角度来说,极冒失的一桩事。 他心知肚明,只默默的喝酒吃菜,不发一语。侯家的下人在一旁伺候着,笑语盈盈,他动哪一盘菜,就将哪一盘菜说道一番。 正吃着,远远的耳边传来琵琶声,清灵婉转,悦耳动听,正发自不远处的水中小洲上。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洲中梅树下坐了个白衣美人,时值冬日,她只着单薄的衣裳,乌鬓如云,肤白如玉,面戴轻纱,低头拨弄琵琶,有娇羞不胜之态,更有清冷傲世之姿。红衣的丫头们围着她,反而越发衬得她鹤立鸡群。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位白衣女子就是这样的美人。虽然她覆着面纱,不知其貌,但只看那轻盈的身姿,绰约的体态,便知定是一位百里挑一的佳人了。 如此美人弹的曲子,就算不知所云,贾环也会多几分耐心的。 正在此时,亭中走出一位侯家的清客,叫着他道:“老爷叫贾县令进去。”贾环忙搁下杯筷起来,在周围羡慕中夹杂着嫉妒、嫉妒中又隐含幸灾乐祸的视线中,四下拱了拱手,三步并作两步进亭中去了。 侯洪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已喝得衣襟微散,脸膛紫红,身边的人并不很多,起码比贾环想象中的少。贾环上前几步,心知自己得罪了侯洪,也不称“世伯”了,改口称“大人”。 他摆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态度,侯洪却很和气,亲热地拉着他的手,口称“贤侄”,问他初次执掌地方,有没有什么难处,还隐晦地提点了他几句,叫他交好同僚之类。 贾环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他的用意。侯洪却自觉铺垫够了,凌空一划,指着那白衣美人,笑道:“贤侄少年有为,前程远大,家中却没有一位贤内助,这哪里像个样子?这是小女,若贤侄不弃,就许配与你吧!” 这个更突兀,且,这个做派,就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女子。贾环不是歧视,只是这个时代阶级分明,贾环自己作为最高的“士”阶层,如果娶个下九流出身的夫人,不但贾政断然不会认,还会打断他的腿,就是社会的嘲笑也会跟随他一辈子。 又不是真爱,他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因为侯洪一句“女儿”,就答应娶这么个女人。何况,是不是真女儿,谁知道呢? 他大为惶惑,躬身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侄儿不敢擅专。若世伯果然有意许以爱女,不如去信与我父亲商议。” 见他不上套,侯洪面上流露出几分索然之意,话也不再说,直接打发他去了。 贾环更不多言,回到自己席上,犹恐此事再生枝节,屁股略沾了沾座位,就推说酒醉,恐怕失礼,起身告辞了。 也许,他是放弃了最后一个与侯洪达成和解、依附于节度府的机会。 也许,他会被报复、被冷落、被穿小鞋,政绩被人夺走,功劳不为人知。 也许更惨。 但他怎么能低这个头,受这个羞辱?一旦弯了腰,低了头,做了人家的狗,这一辈子想再抬起头直起腰的做人,难度不异于演三·级片成名的女星洗白! 此时坐在行进的马车内,他面沉如水,心情倒还好,光棍地想到,得罪了就得罪了,大不了三年不挪窝,一直做个小县令罢了。还省了拍上头马屁的时间呢。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做些实事,横竖也不指望上级青睐了,做些实事,也不枉做这一场父母官儿。 他轻轻打着拍子,嘴里低声哼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颗铜豌豆……” ` 侯府内,侯洪盘腿坐在炕上,衣襟敞,丫头们拿着烫过的热毛巾给他擦脸、擦胸膛,又取解酒石与他含在口内。 他麾下最得看重的心腹廖师爷坐在对面,软巾裹头,正襟危坐,慢慢啜着茶。 与一副武夫模样的侯洪不同,他年过五旬,一身半旧的衣衫洗涤得干干净净,打理得整齐的山羊胡飘然垂落胸前,因近年来头发越发稀少,只抓到头顶以软巾包裹,看着更是斯文儒雅,彬彬有礼。 76.76 贴心小意服侍的是侯洪心爱的丫头, 一向乖巧又伶俐,将毛巾扔回铜盆里,便微施一礼, 袅袅婷婷的领着一串小丫头退走了。 廖师爷闭着眼睛,以示避忌,待她出去了,才重新睁开眼, 见侯洪仍是面色不虞, 沉吟一下,笑道:“贾家小子不识抬举,惹得东翁不快, 不如我设个法, 惩戒一二。”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在侯洪门下为幕数载,他深知侯洪的性格, 外作粗豪, 内实刻忌,一向小心, 越这样说,他越不会这么做。 果然, 侯洪摸了摸头,仍然维持着仰首的姿势,摆手道:“不必了, 这毛头小子虽然可恨, 却不是那没来头的。就是他自己看不出来咱们动的手脚, 他家里人未必没有明眼的。仇人越少越好,不必和贾家王家结怨。” 闻言,廖师爷捻了捻颔下的山羊胡须,怡然笑道:“倒是老朽考虑不周了,险为明公惹祸。” “不关廖公的事,”侯洪忙道,“廖公也是一意为我着想,何错之有?”顿了顿,还是有些气闷,又道:“以后不必理会他,好也罢,歹也罢,叫董季川去和他磨!” 董季川正是贾环的顶头上司,也是他那桩冒失行动里受害第二大的人。董季川可不是什么好人,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色·色是他的拿手好戏。如今这里给他解了禁,还不知怎样给贾环穿小鞋、使绊子呢。 廖师爷暗叹一声,心想,贾小县令,你自求多福吧,老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再多的,老夫也是鞭长莫及啦! 要说贾环办的这件事,倒也并不是坏事,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摆出来说,老百姓要夸他一句铲奸除害,读书人也要说一声机敏果断呢。之所以造成如今的窘况,被两层上司恨之入骨,完全是因为他损害了别人的利益。 话说这平安州颇多蟊贼盗寇,治下绝算不得清明。但外人决计想不到,就在离州治天水不到二十里的青龙山,就盘踞着一伙盗寇。这伙人足有数百人之多,都是壮年的精干汉子,多是通缉犯,刀兵千余,官兵剿了几次,皆大败而归,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从山下路过的商旅行人,碰上他们的人,最好的也是只剩一个精光身子。因此过路客商无不恨他们。 就有一个平安州的商人叫张亮,生意做得很大,家里养了许多家丁,横行乡里,一般人不敢惹他。旁人畏惧痛恨这青龙山,独这张亮不惧反喜,不仅与这山寨里做生意,按时供给山上粮米蔬菜,还帮着销赃洗钱,两方的合作一向是各取所需,从无间隙。 事情坏就坏在这盗匪的头子身上。这头子年近三十,还是孤家寡人,无妻无子。可巧儿这张亮有一位掌珠,年方十五,取名翠娥,自幼养在深闺,养得娇滴滴的。张亮妻妾成群,却没有儿子,只得这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坐产招夫,延续张家香火。那一日带着这女儿出游,途径青龙山,他女儿觉得气闷,掀了车帘,正好叫那头子瞧见了。这可不得了,只此一面,那头子只觉色授魂与,魂儿都跟着她走了。当即就回山寨召集人手,抢了这翠娥走了。 张亮失了女儿,五内如焚,盘算半晌,最后一咬牙,就是坏了青龙山,也要寻回女儿,知道贾环是新手,初初上任,八成不晓得这平安州官场上的隐秘,当即就直扑天水县衙,告青龙山的盗贼掳了他女儿。 他说得是实情,贾环一听,离天水如此近的地方,竟有这么大的一股黑道势力,当即跳了起来,就点齐了县兵与他上山。 那张亮亲为导引,带着家丁,一路走隐秘的小道摸上山寨。那山寨还办喜事哩,当家命几个女人将那翠娥打扮了,正扶着拜堂呢!寨子里喜气洋洋,群盗都在饮酒,只有翠娥哭哭啼啼的,声儿却也不大。 这寨子本来建得好地势,若非有张亮为向导,想摸上来可不容易。贾环许下了赏格,又亲自引弓,射死了两个放哨的,余者深受鼓舞,竟一鼓作气将这寨子打破了。 眼看大势已去,那头子倒也果断,将喜服一脱,提着一柄朴刀一连砍倒两人,丢下群盗与翠娥就跑了,从此再无音讯。 贾环打破了寨子,张亮得回了女儿,两方都满意得很。一路绑了群盗回县衙,报上知州那里去,事儿就不对了! 原来,这青龙山的存在是平安州官府默许的,青龙山打劫过往行人得的钱,大半倒要上交给平安州官府,大头流进侯洪的腰包,小头流进贾环的顶头上司董季川的腰包。平安州明知道青龙山上颇多江洋大盗,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主动撵着通缉犯们去投靠。此中种种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要说侯洪与董季川在道理上站得住脚么?站不住。但他们也不和贾环说理。贾环也心知肚明,自己坏了他们的美事,多半要受报复。 那也无所谓了,干过的事,再说后不后悔也迟了。况且那张亮也没错,若贾环恼羞成怒,报复于他,岂不成了侯洪董季川一流人?因此他竟没报复张亮,倒叫后者好一番惊讶。 他回去后,也着人打听了侯洪的那女儿,倒的确是他的亲生女儿,却非嫡非庶,乃是个妓子所生的私生女。侯家亦有家教,不许烟花之地出身的女子进门,侯洪之妻娘家颇有势力,他家老娘亦健在,故而这女儿不得入门,只好顶着个私生的名头。偏偏侯洪又十分怜惜这女儿,一心要给她寻个四角俱全的如意郎君。可好人家的儿郎谁肯要她?看中侯洪的权势愿意的人家,侯洪又看不上人家。就这么一年年的拖下来,女孩儿好有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定亲。 那天侯洪初次见贾环,便觉得十分中意,首先人材不差,不到十五岁的举人,日后考个进士也不算离谱了,再次风度好,大家子教导出来的子弟,内里不说,面儿上总是光鲜的,再次相貌好,纵然比不上潘安宋玉,也够得上二陆的标准了。唯一的缺憾是庶出,可自家女儿也不是嫡出的姑娘,正好配上了! 虽然他想得很好,但好歹也知道,不是他怎么想,就能怎么算的,正想着什么时候探探他的意思,就出了青龙山那桩事。侯洪生气之余,也觉得看到了机会,爱妾出了那馊主意,他也一口答应了,总以为自家女孩儿才貌双全,贾环这么个少年应该立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才是。不料贾环又拒绝了,虽然说得好听,但谁不知道他的意思呢!双重打击加起来,让他心头恚怒不已,酒宴未完就离了席。 贾环不能听见他的心声,但透过他行动里露出的信息,猜也猜得到他的大致想法。对此,他嗤之以鼻。不仅如此,他还生怕贾政被侯洪忽悠,还特地去信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明了。 ` 两年后。 贾环捧着一纸调他进京的公文反复看,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寄英年长了两岁,身量长开,嘴上蓄了些短髭,脸庞轮廓也有了些棱角,跑前跑后,吩咐人收拾东西,十分忙碌。 衙下的胥吏们如孙二等期期艾艾的站在门外,各人手里都抱着包袱等物,只是见里头东西堆叠,各人忙乱,不敢进来相扰。 “几位哥哥进来坐,小心脚下,这两日忙乱了些,也没个下脚的地方。”寄英忙招呼道。 贾环也回身笑道:“进来吧,又做出小心这个样子来,倒不是你们的脾气了。我正愁呢,在这里两三年,我自认节俭的了,不想也有这许多物什,带着又没用,扔了又心疼,你们不嫌弃,有合用的便拿了去,算是帮我的忙了。” 众人大笑起来,果然各自拣了几样家常用的物什,笑道:“我们偏了大人的东西了。大人在我们这里为官两年,一向省事,不仅不折腾人,还施行了不少善政,我们都感念大人。现在大人要走了,我们家里也都有东西相送。” 说着,各自把东西放下了。贾环打眼一看,不过是些土仪之物,才放下心来,又邀众人晚间一起喝酒,这才散了。 自两年前刚上任时,冒失地开罪了两层上司后,贾环的日子就不好过起来,小鞋一打打的递过来,好事没他的份儿,坏事一件也拉不下他。 他苦巴苦熬了两年,终于赶上上半年流民作乱,他守城有功,这份功劳再不能掩了,才终于熬出头来,升了品级,得以调离此处,回京等待吏部再行安排。 现在回想两年前,可真是天真,半丝儿不知道官场的厉害,就一头撞进这大染缸里,这平安州又尤其是个是非之地,如今却还能勉强全身而退,不能不说是祖宗保佑了。 当晚,他请手下的僚吏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散伙饭,半夜才尽兴而返。次日一大清早,会同了三位幕僚,静悄悄的乘车离开了这座熟悉的城池,将过去两年的辛酸、喜悦、挫败、充实都留在了车后。 77.77 贾环一行人一路不停, 不过半月, 就到了京郊。此时正值秋日, 正午的大太阳仍是火辣辣的,一丝儿风也没有。 车里不大透气, 这一行人又是有身份的, 只能正襟危坐, 不停地扇扇子。 在车辕上坐着的寄英擦了把汗,左手搭个凉棚,四下一望,喜道:“老爷,前头有个庙, 咱们歇一歇吧, 也叫马蓄蓄力气。” “行,你去后头, 请几位先生下来。”贾环立刻就同意了, 车一停稳,他立刻开了车门出来。 三位先生也相继过来, 几人客客气气的相互让了, 才往那破庙走去。寄英在后头吩咐赶车人卸下马来,叫马儿跑一跑,吃两口草。 才走几步, 迎面走来一行人, 俱穿着家丁样式的衣服, 拱手问道:“敢问可是京城荣府的贾三爷?”贾环一顿, 承认道:“正是在下。”那些人便欢喜起来,说道:“小的们是薛家的人,奉家主人之命,来此迎候贾爷。我们大爷说了,贾爷离家日久,恐怕思念家人,不敢便请去相见,只遣小的们来听贾爷使唤。” “多谢你们大爷美意。你们也看到了,我这里只有几辆马车,实没有什么可帮忙的。辛苦你们等候一场,请回去吧。”贾环笑道。 “那如何是好?”领头的愁了一句,灵机一动,“我们备了冰块,熬的好凉茶,还有镇好的瓜果,请贾爷移到我们车上罢,也凉快,也让我们有机会尽尽心。” “见庙岂能不拜?东家,现套车也要时候,还是先拜拜菩萨,歇歇脚再走罢。”齐师爷的老娘信佛,他也信,向来是见庙就拜。 众人称善,于是举步进入庙中。那庙门虚掩着,地上灰尘很多。薛家的下人抢着献殷勤,一推开门,顿时被呛了几下。 一进门,就看见现在佛的佛像,鎏金的佛身颜色有些黯淡,佛像下一只蒲团,蒲团上的人披散着头发,那头发又只到肩膀,身上胡乱披了件道袍,透出一股萧索之气。 察觉到响动,那人木木抬头,虽然头发蓬乱,眉目仍是清晰可辨,倒叫贾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柳兄!你如何会在此?” 那人正是他许久不见的朋友柳湘莲。 一番忙乱后,贾环坐在小马扎上,细问柳湘莲的情况。柳湘莲一向是个洒脱人,且和贾氏兄弟交情亦好,也不瞒他,便讲说一回。 在贾环看来,柳湘莲如此,实在是遭了无妄之灾。整件事对于柳湘莲来说,倒霉程度不啻于走在路上,被一泡鸟屎浇了头。 虽然这么说有些无情,但论情论理,柳湘莲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大的错处。 前文说到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本为续弦,家里只有一个后母,带来两个拖油瓶的妹子,人称尤二姐、尤三姐。尤家虽有两个钱,奈何一家子孤寡女人,没个当门立户的男人,只得往宁府依附尤氏生活。尤老娘是后妻,也没太亏待前头的女儿。尤氏做女儿时,与这个后娘的关系虽说淡淡的,也过得去。她嫁了贾珍,对后娘与两个便宜妹子也不错。 这尤老娘年轻时是个风流人物,养下两个女儿来,也是各擅风情。二姐性格柔软,浮萍杨花一样的心性,三姐性格泼辣,有一股子刚气,外人见了,无不赞一声,好一双姐妹花。她们两个姓尤,人家也说一声,确是一对尤物。 那宁府是什么地方,贾珍又是什么为人?天底下头一等藏污纳垢之地,天底下头一等无耻败德之人。贾赦虽恶,贾琏虽淫,犹不能当珍蓉父子之万一。眼见得尤氏姐妹渐渐的大了,出落的花苞儿一般,这两个恶人便心痒痒起来。贾珍其人,连儿媳亦要沾,被人说“扒灰”都不怕,何况是妻妹。尤氏姐妹本就是依附贾家活的,自然无从拒绝起,半推半就的从了。 去年贾敬死了,宁府治丧,贾琏来拜祭,正见了这二姐,一见之下,便起了意。他家中凤姐儿能干,平儿唯凤姐儿之命是从,外头玉娘也渐渐有了脾气,时常争吵。一见温柔似水的尤二姐,当真是有些神魂颠倒。当时贾蓉在一旁瞧见了,这就留了心。 他父子早就想将尤氏姐妹脱手了,只是宁府的名声太烂,一见是贾珍父子说合女人的事儿,如何不知那是他们的禁脔?天底下的男人,愿意做活王八的还是少。眼看着尤氏姐妹年纪渐大,两人也是急在心里。眼看贾琏有意,如何能放过。贾蓉才一试探,发现贾琏竟不介意尤二姐过去的事,这父子二人顿时不喜,不遗余力地说服了尤老娘,置办下宅子,趁夜一顶小轿抬走二姐,给贾琏做了个没名分的外室。 二姐既终身有靠,也给妹子打算起来。那尤三姐却有主意。有一次在别人家吃酒,她曾见过柳湘莲串戏,自此留意上了他。母姐逼她嫁人,她便放出话去,此生非柳湘莲不嫁,若不得趁愿,情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家人见她果然讲得真,知她是个言出必行的脾气儿,忙与贾琏商量。贾琏自己不以女子失贞为意,便以为天下人皆是如此。那一回路遇柳湘莲,便向他推销了尤三姐。柳湘莲平生之志,娶妻必要得一个绝色,他又没个父母,一切听凭自己做主,听说尤三姐相貌标致,便草率地答允了婚事,以家穿鸳鸯宝剑为定礼。 且不说三姐得了鸳鸯剑如何欢喜,湘莲回到京师后,无意间打听得三姐的风评,竟不是正经女子,登时懊恼非常。他本是个不在意财物的散漫之人,下定的鸳鸯剑却是祖传之物,轻易不可失落,只得前去索回,谁料到,见他来退亲,三姐竟拔出鸳鸯宝剑自刎了。 柳湘莲被其作为所镇,又见三姐如此标致,他亦是痴人一流,深为伤心,看着三姐安葬了,抚棺大哭一场,自我放逐至今。 贾环曾经也是文青,对宝玉、湘莲的这种文青心态稍微有些了解。但也就这样了,他早已被生活磨砺成了一个冷血的实用主义者。听了这么一段悲剧故事,他半点儿没有感动,只觉得荒谬又滑稽,简直就和做梦一样。 “尤二姐和尤三姐,我昔年也见过,”他思忖道,“确实是美人,二姐温柔腼腆,三姐艳丽张扬,论相貌都是极好的。只是你也太莽撞,娶妻是何等大事,别人一说项,你就应了?你家好歹还有几个婶子姑姑,托她们瞧一瞧姑娘的行事人品,不为过吧?你这一回吃了亏,往后可长个记性罢!行了,那等人能有什么气节呢,真个有气节,当初也不会失足了。不过是一股子气性,娇小姐们常有的。你想想,到底是正经的小姨子呢。一意不许,也没后来的这些事了。说到底,就是舍不得好吃穿。” 薛家的人凑趣道:“真真儿贾爷说的都是道理呢。她落了个没结果,她姐姐过得也不好。您家的琏二爷倒是个多情的人,家里的奶奶太凶悍了些,琏爷一共俩外室,全被她给治死了。” “如何治死的?”贾环吓了一跳。凤姐儿手段狠辣不假,治死人的事儿却不多。不料才两年不见,她就那样丧心病狂了? 那人便说了凤姐儿是怎么治死两妾室的,末了叹道:“可怜哟!活着时也是爷们心尖尖儿上的人,一朝死了,一卷破席子就卷了扔出去,连个香火也没人供奉。” 凤姐儿不去当兵真是可惜了!瞧这一出出兵法用的,示敌以弱、借刀杀人、隔岸观火、避实击虚,多么□□无缝啊!就是人死了,贾琏都怪不到她头上。 在这件事上,凤姐儿表现出来的克制、精明、冷静,堪称宅斗教科书。后世经由写手们脑补出来的宅斗技巧和这一比,简直是小儿科。 “我还要回家,没空理你。你这就跟我回城,我叫柳伯父来管束你。” 他不由分说,扯起柳湘莲来塞到车上,进了城,命薛家的人好生送他去柳家,不许他跑了。 回到家,他先在二房院里见过了父母,又往内院去拜见贾母。两年不见,贾政夫妇的变化不大,贾母却明显衰老了。凤姐儿并不在,只有鸳鸯等丫头伺候着。 说了几句话,贾母靠回引枕上,明显是精神头不足。鸳鸯冲他使了个眼色,贾环笑道:“不知宝玉哥哥可在家么?我去看看他。” 贾母道:“你宝玉哥哥一早出去了,倒是你姊妹们还在家,你去瞧瞧她们罢。你们也许久不见了,虽说大了要避嫌,也要讲讲情面。” 见贾母再无别话,贾环方出去。姐妹们仍住在大观园,他却没往园子里去,而是先回了自己屋子。 他赴任前,早已把丫头们遣散了,坚持留下的蕊书在探春身边服侍了一年,也嫁出去了,如今他的旧居里是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本以为屋子里会是空荡荡的,走近了一瞧,却是有人的,一人着红衫,一人着藕荷色裙子,带着一群丫头婆子,正背对着他商量什么。 他才走近,那着藕荷裙子的似有所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 78.78 “姐姐……”他不禁喃喃了一句。 这亭亭玉立的女孩子, 正是黛玉。 她笑着,眼里却不觉坠下泪来,道:“可是回来了, 快进来坐罢。” 那着红的被惊动, 也回过身来,一张芙蓉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 比之两年前,更多了一份沉稳,正是探春。 “真是大了……有威仪了……”探春比之黛玉更为激动,又哭又笑,过来拉着他不放手。 “快别哭了, 我回来不是好事儿么?以后有什么事儿, 我给你们撑腰。”贾环笑道。 他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面上却越发做出从容姿态。紫鹃侍书等丫头也纷纷过来劝解, 两人方收了泪, 姐弟三个一齐坐下, 共叙别情。 正说得情真, 几个粗壮婆子抬了两只大箱子进来, 说道:“寄英小哥儿说这是三爷买的土产,我们不知怎么办, 请三爷的示下。” “是了, 也该送来了, ”贾环笑起来,想了想说道,“放着罢,等着别人收拾。这里不用你们了。” 几个婆子互相看了看,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儿怨愤之情,站着不动,见贾环没有反应,方不情愿地福了福,下去了。 贾环一向是个有心人,就是原来天真些,在天水县熬磨了两年,也历练出来了。他不由很是疑惑,指着那几个婆子离去的方向,问道:“她们是怎么回事儿?” 闻言,探春沉沉叹气,从这声叹息里,贾环竟听出了一些些心灰意冷的味道。她淡淡道:“她们出了这一把子力气,为你做事,就巴望着从你这里得两个钱呢。谁知道你一个钱没有,她们的指望落了空,又岂有不怨望的。” 黛玉在旁笑道:“这本是小子们的活,她们却抢了来,这个殷勤不是白献的,”她向婆子们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这几个人,从此你别指望她们给你办什么事了。你强要吩咐的话,她们前脚应了,后脚就敢当没那回事。” 她虽说得有趣,但笑容里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厌烦,与探春一般无二。 “何至于此?”贾环大骇。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贾家是大族,荣宁二府是老牌子勋贵,或许家里弊病丛生,奴仆尾大不掉,但若像黛玉所说,简直就是公然欺辱主子了!这种情况的出现,岂不是在说贾家的主子已经无力控制奴才了吗?可黛玉是从来不说瞎话的,她这么说,必是实情。况且探春也没反对。 探春冷笑道:“如何不会?这些人都是粗鄙一流,平时只好在外头洗衣服,连内院的门也迈不进去,心里眼里只是钱。”她虽说得平静,眼睛里却似能喷出火来。贾环熟悉这种眼神,他在天水县里,一旦想整什么人时,也是这个模样。 “为什么不整顿?”贾环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他自问自答道:“是了,烂得太透的话,怎么整顿都没有用的。何况管事的也未必愿意得罪人,他们懒惯了。” 黛玉收了笑容,点头道:“就是这么着。这两年越发不堪,凤丫头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只得勉强这么糊弄着罢了。这家里,就是老太太那里也得‘可着头做帽子’,更别说我们了。可看着凤丫头那个样儿,也实在可怜得很。那年你走了,宫里老太妃仙逝,老太太和舅妈们日日要去哭灵,凤丫头偏又病了,少不得,就是探丫头和大嫂子两个人管事,她倒是一番好意,想着做出些事来给人看,定下个章程,起初看着还好,后来生出多少是非。” 这个贾环知道。盖因探春管家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赵国基死了。 赵国基谁人?他是赵姨娘的亲弟弟,从血缘上说,是贾环、探春姐弟的娘家舅舅。可这时候不认妾的亲戚,不只主家不认,那妾生的孩子也不认。赵家倒是一向老实的,赵国基一直为贾环打理书坊,虽难免经手贪墨一星半点儿,到底比别人可靠些。贾环取中他踏实这一条儿,后来产业做大也没换人。 虽然赵国基一直在给贾环做事,但他名义上还是贾府的奴才。他死了,他老子娘报上来,求主子赏些丧葬银子。彼时探春初掌权,青春年少的小姐,下人皆以为可轻,急需立威。这件事报上来,她就铁面无私的处理了,顺便给了试探她的管家娘子好一顿排头吃。 依旧例,像赵国基这样的人死了,是赏银二十两。二十两够做什么的?虽然赵家不缺这个钱,难得的是没脸。这里又有一桩事,恰好与之对照:之前袭人的妈死了,赏银四十两。袭人是什么人?合家皆知,那是宝玉只差过明路的姨娘!都是一样的人,赵姨娘的资历还老些,又生养了两个儿女,苦熬了大半辈子,竟比不上袭人的待遇。这叫赵姨娘如何肯依?因此赵姨娘知道后,立时去探春面前闹起来。探春叫管事的来讲给赵姨娘听,家生子出身的姨娘家里人死了赏银二十,外头聘来的家里人没了赏银四十,本是祖宗的成例。探春自觉有理,可赵姨娘也不是全无道理,且赵姨娘又是探春的生母,因此旁人和稀泥,只说再添些也使的。探春梗着脖子不依,把赵姨娘气得直咒。 不过,贾环也想象得出来探春这么做的缘由。叫探春同李纨一道管家,必是贾母王夫人都首肯了的,为的是锻炼她的手腕与能力,实是长辈的一片好心,考虑得也周全。探春向来是个志气高的,怎么肯为了二三十的银子白叫人看轻了去。而且,她利用职权,多给了赵家银子,叫王夫人知道了,王夫人怎么想?她又不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可以得到宽待。嫡母给的每一分脸面,她都要好生接着的! 探春不知他所想,依然冷笑微微:“天底下多少事,都是坏在这些人手里。经此教训,我可不敢再使唤这些奶奶们了。随她们去罢,老太太、太太和凤丫头都拘禁不了她们,我人微言轻,又无才德,自然更是管不了的。” 三人正说话,有人禀报说“二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忙起来,才走到门口,迎春与惜春已是联袂而至。 经年不见,迎春的变化倒不大,仍然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可亲的好模样,惜春长高了些,相貌越发标致,瓜子脸,杏子眼,樱桃口,标准的美人模样,灵秀娇俏,只是眉宇间冷冷的,与往昔大不相同。 这四位姊妹,都是贾环的至亲,其中年纪最大的迎春已经定了亲。她的婚事是贾赦亲自做的主,许给了孙家。 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孙家如今止有一人在京,此人名唤孙绍祖,现袭指挥之职,年未满三十,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贾赦见他未有妻室,便择为女婿。 这桩婚事,贾政曾力劝过两次,贾母也不愿意,奈何贾赦一意孤行,两人也没得办法。婚事定得快,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贾环心中十分不安,也曾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写信询问过薛蟠,才知这确实是个畜生。 可就像贾母身为亲祖母、贾政身为亲叔叔都无能为力一样,贾环不过是隔房的堂弟,自然更拦不住贾赦行使他作为父亲的权威。 他怜惜地看着迎春,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对她充满感情。他想,若是迎春婚后果然受苦,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就算顶着长辈的压力,他也要保住迎春,绝不会让她青年丧命。 ` 如今贾家日渐败落,一日不如一日,开国之时风光无限的宁荣二公传家三代,后辈纨绔,对朝堂的影响力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积攒下的人情也慢慢的被耗光,现实就是,祖辈的余荫已经不能庇护这些无能的子孙了。 贾环的归来,可谓一剂强心针,打下去,虽无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也让颓靡已久的贾家稍稍振作了一二。 上年流民作乱,糜烂两省,沿途的无数州县被里应外合攻破,朝廷的脸面险些掉到地上捡不起来。虽然也有少数县城坚决抵抗,但大多是地方官闭城自守,像贾环这样不仅守住了县城,还能在流民退走后衔尾追击制造混乱,为大军的决战提供助攻的,实在是仅此一例。 所以,虽然因为国朝重文轻武的缘故,给他的赏赐不厚,甚至说得上刻薄,以后官位也不见得能升多少,但他的名头却变得很响亮。 他现在就是朝廷树立的一个典范,作为“官员勤于王事、百姓心向中央”的证据,为朝廷遮羞。 此事的影响还不止于此,甚至就连宫里的元春也被皇帝召见了一回。要知道,宫妃是有保质期的。元春这两年渐渐失宠,已经很久见不到皇帝了。宫里人捧高踩低,凤藻宫和冷宫无异。 因此接下来的几日,贾环就跟着父亲不断见人,这个是世交,那个是故友,都一股脑的冒出来了。听说贾环还没有婚约,颇有几个推销自家女儿的,只是都叫贾政给委婉拒了。 这下,贾环就清楚的知道,对于他的终身大事,贾政心里只怕是已经有了主意。 79.79 在家这些时日, 贾环冷眼瞧着,贾家的奴仆们质量虽下降了些, 领头的管事娘子们倒还知道些畏惧, 也支应得动,难的是没钱。 公中的银子, 人人都以为用不尽似的, 都想伸手揩点油, 从上到下无人不贪,况且贾赦、贾政、凤姐儿这些人又是会花的,别的不说,贾赦的古董、贾政养的清客、贾母办的酒席、王夫人佛堂里的香,哪一样不是每年成千上万的银子撒出去。如今家里坐吃山空, 偏偏又是从祖上摆排场惯了的,只供佛添灯油这一项银子,一年出去上千不止。贾环在家这么短短几日,还见水月庵的姑子来走动呢。 家里王夫人是极信这些的, 常年吃斋,也不知是为了谁,贾母年老, 亦信神道。 大家说起来,黛玉就悄悄道:“太太也是糊涂了,那一年遣散宝玉的丫头, 有个叫芳官的, 你许是不记得了, 梨香院那班小戏子里的,自从说娘娘不省亲了,白养着她们没用,就打发了来给我们使唤,淘气是真的,我有时看了也生气,结了众怨,一并打发了。这个丫头是个光身子,没处去,竟叫那水月庵的姑子化了去了。” 说着,忍不住捂嘴连咳几声。 “水月庵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不知道,他们在水月庵里……”贾环笑着,待要说,猛醒过来,不该跟未出阁的女孩儿说这些话的,遂掩去了后头的话,只问她,“我觉得,你的病,似是比从前更重了些似的。” 黛玉将帕子塞回袖中,脸上还有些潮红,仍是道:“我倒觉得,这两年眼泪似少了些似的,许是转好了罢。没什么大病,我也不愿多生这些事。自那年生出燕窝这一节来,虽然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不说,底下的人嘴里不知有多少话,只没说到我脸上罢了。” “是谁在背后嚼舌头?姐姐告诉我,我必惩治他们。反了天了!主家要做什么事,还没花他们一文半个呢,倒先说起怪话来!不狠狠杀杀这股歪风,就叫他们骑到主家头上来了。这也是我家太宽的缘故,弄得他们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贾环连忙说,问黛玉,见黛玉不答,又问紫鹃。 见紫鹃张口要说,黛玉连忙斥道:“不是说去三姑娘那里取东西吗?还磨蹭什么。”又拉贾环坐下,叹道:“别为我费心了。你想想,我不幸父母双亡,孤身托了你们家来,一草一纸都是你们家的。老太太和太太把我与你们家的小姐一样对待,不论什么东西,有宝玉的,就必有我的,我还有什么不足?何苦再生事呢。” 贾环的眼泪都下来了,泣道:“姐姐怎么如此自轻!什么费心、生事的,咱们是嫡亲的表姊弟,我的父亲和你的母亲一母同胞,咱们流着一样的血!虽然我和你不如宝玉那么好,可我向着你、盼着你好的心绝不下于宝玉……” 想想黛玉小时候,那是多么娇生惯养的一个小姐哪,素来不让人的。现在却说出这么一篇话来,到底是受了多少罪哪! 他擦了擦眼睛,又说:“姐姐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好的,真的,比谁都好……咱们不说虚话,姐姐又不是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日后一副嫁妆,不过左手倒右手的是事儿,有什么可自悲的。” 黛玉原本听了他那些话,竟久违地觉得心里一热,暗想,果然还是环儿,我自来认他是我的知心人,果然没有看错人。心摇神驰之下,又听到最后一句,低下头,说道:“要说这世上我不怕谁笑话,也就是你了。咱们说句体己话,太太取中宝姐姐,宝玉是违抗不了太太的。” 她语气淡淡的,藏着无尽伤心。贾环倾身握住她的胳膊,认真道:“姐姐别忧,若宝玉果然如此,我愿娶姐姐为妻。” 黛玉被吓了一跳,忙起来道:“胡吣什么!我告诉舅舅去,看不打你。” 其实话一出口,贾环自己也吓了一跳。但黛玉已经反应过度,他反而作无赖状摊了摊手,笑道:“不瞒姐姐,我有疾,不愿亲近女子,但父亲断然不允,若是姐姐,必是比别人强的。” “胡说,全是胡说!”黛玉又羞又怒,涨红了脸,一双含情目怒瞪着他,两腮如赤,一径把他往外推,将他推出门外,便紧闭了大门。 被黛玉轰出门外,贾环也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抬脚走了。 上午和从前的旧友见面叙了一回话,冯子荣等几个原就比他大几岁,这两年纷纷成了婚,有了孩子,其中卫若兰今年也要迎娶史湘云过门。成婚与否,对男人的影响确实很大,几个成了婚的男人凑在一块儿,吹嘘自家媳妇如何柔顺听话,儿女如何伶俐活泼。未婚人士贾环与卫若兰对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 不过这种初为人父的心情,贾环倒也能体谅。他的挚友姜俊,去岁刚得了嫡长子,欣喜若狂,一连四五封信,都是夸奖孩子如何如何聪明非凡,孩子才会说话,就连他十几年后举业的情形都脑补出来了,俨然一个傻爹。 中午谢绝了酒宴的邀请,回家吃了饭,就有过去的丫头们来拜见。贾环念及昔日情分,就见了一回。当年身姿轻盈、笑语嫣然的少女们嫁作人妇,头上盘起了髻,甚至还生了孩子,不得不让人感叹物是人非。 贾环和她们没什么话好说,丫头们请了安,略坐了坐,就都回去了。 人走了没一会儿,院内来了个婆子,传凤姐的意思,向贾环要钱。凤姐儿也是顾不得了,如今她当家,家里能打的主意都打遍了,连老太太那里都偷出几箱子东西来,现放着贾环这么个财主,哪能忍得住不打主意呢。 屋内静极,贾环一言不发,那婆子也低眉顺眼的站着,并不多说。反正撬出钱来,也到不了她的腰包,何苦得罪三爷呢。况且三爷也不是软蛋,二奶奶一句话就能叫他听的。 说实话,虽然一直在极力发展副业,贾环还真算不上很有钱,万儿八千的,紧一紧能拿出来,再多可就没有了。本来,都是姓贾的,贾环也不是守财奴,捏着银子不放,家里真是银钱吃紧,他拿些出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贾家真的没钱吗?绝对不是。起码,贾母、王夫人、凤姐儿,这三个人各有一份家私,每一个都抵得上如今快要跑耗子的库房,邢夫人没那么多,几万也是有的。公中的银子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主子管事们给吞没了,造成贾府财政紧张,这时候又跑过来问他要钱?他又不是冤大头。 因此,贾环冷笑一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钱,二嫂子做梦呢。公中缺钱,找大老爷,找老爷,找琏二哥,我一个小叔子能干什么呢。”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这个荣国府,以后是贾琏和王熙凤夫妇的,他们才是贾家的长子长媳,至不济还有宝玉,他一个二房的庶子,拿自己的钱去填公中的窟窿,喂那些吸血的水蛭,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脑袋被驴踢了? 那婆子见他面寒如冰,不怒自威,后头许的空头支票也不敢说了,忙回去复命。 此时凤姐儿正生着病,下红淅淅沥沥不止,如是半年,大夫建议静养,她自己也怕得了女儿痨,只得暂放下手头事务,于房中静养。只是依她的脾气,哪里放得下呢,每日只叫平儿给她通报家里的事。平儿劝了两回,劝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婆子回来禀告,平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告诉了凤姐儿。凤姐儿气得捶床大骂,却也奈何不了贾环什么。 贾环倒不在意凤姐儿的反应,徒兴递了帖子来,邀他过府一叙。徒兴也成了亲,妻子是顺义王妃亲选的淑女,上月才为他生下儿子。他也蓄了短髭,唇上一撇,分外儒雅。 他是代二皇子问责的。二皇子的本意,是叫贾环扎根在平安州,作为一着闲子出现,为二皇子谋求利益。但在天水县的两年,贾环除了组织百姓耕作,就是拼命练兵,一点儿也没有起到二皇子希望他起的作用。 而在贾环看来,二皇子算什么,红口白牙一张,没有一点儿看得见的好处,光凭一张画饼,就要他卖命。他以为他谁?人格魅力max的龙傲天吗?而且贾环的忧患意识可是很强的,他得罪了人,可不要防备着人家报复吗?为了放止有人心眼小如针尖,他手头总要有点儿力量。训练县兵,大撒银子,一开始为的可不是打什么没影的流民,而是为了确保万一有人想要他死,他可以抢先下手。 两人争执了几句,闹得不欢而散。 园子里,贾环已去得远了,徒兴仍站在原地发怔。他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难得平和地劝道:“见也见过了,就放下吧。天底下什么样的好人没有,不差这一个。” 良久,他低低的“嗯”一声。 ` 下个月,到了迎春出嫁的日子。 80.80 贾家姊妹各有各的脾气, 爽利如探春,自是讨人喜欢的, 但对于迎春这个温柔沉默的姐姐, 大家其实都很尊重。 她的出嫁,深深影响了贾家的年轻一辈。贾环知道得更多一些, 比如迎春婚姻的内幕,所以比起别人, 他尤为伤心。 迎春出嫁之日,他嚎啕大哭, 追着迎春的婚车不忍离开。迎春在车内亦流泪不止。宝玉兄弟等不明其意, 忙拉他回来。劝着劝着, 连宝玉亦被他感染, 眼里不禁滴下泪来。 贾珠之子贾兰也有十三岁了,急得跺脚,说道:“两位叔叔,迎姑姑是出嫁了, 是喜事,何必发此悲声,倒闹得不像了。” “蠢材, 你哪里知道,女儿出嫁,从此就不清白了……”宝玉抽抽噎噎的, 泪流满襟, 也不知道去擦, 伤心若死。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哄然而笑,快活的气氛与贾家兄弟的悲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贾环止了泣声,看着四周皱了皱眉,心知再这么下去,别人就要往龌龊处想了,忙从袖中拽出帕子,按着宝玉的脑袋在他脸上乱擦,道:“二哥又犯痴病了,快醒醒罢!” 那些瞧热闹的闲人发出一阵嘘声,正好送嫁的队伍也过去了,便各自散去了。 贾家的男人自回家去招待宾客吃酒。迎春是大房的女儿,论起来,贾琏和熙凤倒是她的亲哥嫂,只是这一对夫妻都是一意为己的,哪里想得起这个苦命的妹子来。也不知是不是终于觉得不像话了,这次迎春的婚事,前后却是凤姐儿总揽操持的。她身上不好,前脚送了迎春出门,后脚就说头晕,回自己家躺着去了。 依着如今的风俗,姑娘家出嫁,该有自家与亲戚家的女眷添妆,如薛姨妈就添了一对镶红宝的金项圈,史侯家艰难,史侯夫人也咬牙拿出一只金镯子来。凤姐儿身为迎春的亲嫂,竟只拿了几支花钗簪子充数,连一套头面也没凑齐。 嫁妆一总是走公中的帐,定额两千,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一分不多。贾赦这个做老子的一分私房没出,邢夫人向来悭吝,从来是只有进的没有出的,更是没有,只有贾母王夫人私下塞了她些私房。她并不得贾母欢心,想来不过五六百银子,王夫人那里就更少了。贾环本不想多事,怜她遇人不淑,素日里性子软,钱大多叫奶母霸占了去,心一软,私下凑了八百两银票出来,夹在书里悄悄命人与了她。 迎春的事已完,便轮到宝玉了。贾家二公子也有十七岁,文不成武不就,却是贾家阖府上下的宝贝,差一点儿的女孩子都入不了贾家长辈的眼。如一位攀附贾家的通判傅试,不过暴发的人家,因为家里的妹子有几分灵秀,竟也打起宝玉的主意来。 这样的人家贾母王夫人两个如何能肯?因此拖到这么大了,挑来选去,凡亲戚家的女孩子一一见过,还是林黛玉和薛宝钗最为出众。 贾母属意外孙女黛玉,王夫人取中外甥女宝钗,一时贾家内部暗潮汹涌,人人都知道贾母和王夫人在角力了。 但这两个人都忘了另一个人,就是贾政。作为宝玉的亲生父亲,他才拥有对宝玉婚事的最终决定权。贾母和王夫人再怎么撕,只要贾政不同意,都是白搭。相反,要是贾政为宝玉定下了婚事,哪怕女方仅是个乡绅之女,贾母和王夫人闹归闹,闹完了还是要听贾政的。 这就是父权、夫权、子权。封建社会的女人,无论是对地位尊崇如贾母,还是对平民家中的小女儿,都是一样的。 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这是儒家为社会中的女人规定的秩序,夫为妻纲,和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一起,构成了社会道德基石,万事不易。除非破除封建制度,不然别想动摇三纲五常。而男尊女卑的遗毒,更是到贾环薛蟠所来的那个时代也没有完全消除。 这日,贾环取了钱递到吏部衙门,争取在年前得到分配。吏部的人倒还懂得收钱办事的道理,收了钱,便放出话来,衙门封衙前必办妥他的事。忙到日头偏西才回去,一进二门,就有人过来传话,说老爷叫他。 贾政仍是在外书房里,身边却没了那一堆清客帮闲。很和气地叫贾环坐,贾环的屁股刚沾上椅子,他立刻就放了个雷。 “老爷说什么?!”贾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说过愿娶黛玉为妻的话,但那更多的是顽笑成分,并不是他真对这位表姐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自身情况复杂,连性向也不太确定,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娶妻,就连贾环自己,也觉得是在坑人家闺女。 而黛玉又与别的姑娘不同。她与宝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互有情意。贾环真心爱重这个表姐,自然希望她能如愿以偿。 贾政不太好意思,以手握拳放在嘴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强板起脸道:“为父已经决定,为你聘你林表姐为妇。你表姐父母双亡,素来羸弱,我实在不放心她嫁出去。她是个好姑娘,可惜世人并不都是眼明的,万一择人不淑怠慢了她,为父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去见你姑父姑母了。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咱们家里最佳。你要答应我,日后善待她,不可因为她是孤女,就轻慢小觑她。” 他这一番话,也实在是纯出于一番长辈之心了。贾环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迟迟不见他应声,贾政疑惑起来,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贾环抬头,恳切道:“可是老爷,阖家上下都以为林表姐要许配给二哥的。儿子虽到了适婚的年龄,但上面还有兄长未娶。二哥温柔重情,比儿子强得多,叫二哥娶了林表姐,岂不好得多?” “你哥哥自然另有淑女相配。”贾政笑道,自得地捋了捋胡子,“我也不瞒你,就是你薛大哥的亲妹子薛大姑娘。宝玉诸事不通,叫老太太和他母亲养得太娇了些,正该有一位稳重的妻子才相配。我听薛大姑娘的为人,倒是个极好的孩子。” 说完,不等贾环再说话,直接抬手轰人道:“去去,向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快出去罢!”贾环无奈,只得躬了躬身出去了。 贾政既然下了决定,就不再遮遮掩掩。王夫人薛姨妈自是称心,贾母却气得了不得,称病赌起气来了,贾政王夫人去问安,她也不见。后来还是贾政使了个法儿,才与贾母和好如初。 最后一个堡垒贾母被沦陷,宝黛的婚事便再无希望。黛玉立刻就病得起不来身了,宝玉也一般无二,两个整日只是躺在潇湘馆和怡红院的床上,一个昏昏默默,一个满嘴胡言。 全家都愁得了不得,请太医开方吃着药,又请了道士和尚来念经镇邪,只是全不见好转,眼看着两个人一日一日的瘦下去了。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中,偏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嫁的迎春回家哭诉,说尽了孙绍祖的种种不堪:“……家中丫头媳妇子,略平头正脸儿的,将及淫遍。略劝两三回,就说我是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还指着我的鼻子骂,说老爷欠了他五千银子至今没还,拿女儿抵债,叫我别和他充什么正头奶奶……”掩着脸哭泣不已。 众人也没什么好办法,王夫人只得说:“哪里承望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你只不要理他就完了。”迎春益发大哭。 王夫人的办法很消极,但放在迎春的位置上,已经是最好的应对策略了。 出嫁后的迎春,面对粗鲁的丈夫,陌生的仆妇,不得不选择了进化。她不再像待字闺中时那样诸事不管,能说出方才那一篇话来,已经意味着,曾经那个口拙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初具精明的已婚妇人。 想来是受了不少罪,迎春比较抗拒回孙家,但因为宝玉的病,贾家也是自顾不暇,王夫人更是一心扑到了这个仅剩的儿子身上。迎春回大观园里她的旧居紫菱洲住了几日,哭哭啼啼的被孙家的仆妇接回去了,临走前依依不舍,悲苦万状。因为兄姐的病,贾环最近很是憔悴,依然在她临行前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嘱咐:“若孙家欺辱姐姐太甚,姐姐就逃出来罢,我虽年少,也必为姐姐做主的。”引得迎春又哭了一场。 尽管贾家多方寻医问药,宝黛二人的病却没有起色,渐渐的连水米也不大进了,人都以为该预备后事了。 谁知这日,门外来了个化缘的癞头和尚,说能治宝黛二人之病。人在门外,声却能传进后院,贾政便知有些灵异之处,忙命人请了进来。那和尚径自进来,看也没看垂死的二人,先摘了通灵宝玉在手中,细摩挲了一回,叹道:“痴儿,痴儿!”又将玉交给贾政,道:“此皆情鬼作孽,将玉悬于门首,三日必安。从今往后,此二人还是少见的好。”说罢,也不管贾政是何反应,飘然而去。贾政派人追赶,却哪里还有和尚的影子。 贾家便依和尚所言,三日后,果然二人相继醒来,养了两天,便能下床走动了。 81.81 宝玉既好, 自然是阖府欢欣。王夫人借着那和尚说宝黛二人不宜多相见, 将宝玉自大观园中移出, 放到了自己院里。 经这一场大病, 宝玉变得很沉默, 经常呆呆地坐着,和他说话, 非要多叫两遍才能听见。他病前被父母按着读书, 病好了, 贾政夫妻意在叫他将养两日,他却自己捡起了书。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袭人服侍了宝玉多少年, 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么, 最是讨厌经济学问的。因此忧心不已,特意去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即命人将宝玉叫来。那人去了一会儿, 宝玉就来了,磕头请安。王夫人忙笑着拉了他起来,细细察看。只见他清减了不少, 昔日银盆似的脸都纤瘦了,半低着头, 神情沉默,再也没有往日的灵气顽皮。王夫人心头大痛,道:“你是埋怨我和你老子, 故意折磨自己吗?” 宝玉道:“儿子不敢, 岂敢如此不孝。”说着就要跪下请罪。 “还说不敢。”王夫人不悦, 摩挲着他的手, 说道:“你也不用这模样,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知道你?实跟你说罢,林丫头短寿福薄,我是不能要她的。你宝姐姐也是大家的闺女,论模样,论性情,哪一样儿配不上你!” 说到最后,已然有些恨铁不成钢。 宝玉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抱住母亲的双腿泣道:“我不要宝姐姐,我要林妹妹。没有了林妹妹,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了。太太一向心善,就成全了我罢。” “胡说什么!”王夫人的脸上勃然变色,叫人道,“来人,把宝玉送回房去,婚前不用出院门。” 别看王夫人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副菩萨样,真动起手来还是雷厉风行得很。这也是管家奶奶的通病了,不足为奇。 自此宝玉与黛玉完全隔开,不得见面,便是晨昏定省,两人也是岔开时间的。碍于已经定了亲,贾环也不好再大咧咧的去瞧黛玉,只婉转托了探春的丫头翠墨代去。对于黛玉这个弟媳人选,探春私下可是有些不满的。她的心腹侍书自然和她一个鼻孔出气,只有翠墨,以前曾受过贾环的恩惠,因此愿意凭他驱策。翠墨去了几趟潇湘馆,与紫鹃私下通了消息,这才知晓黛玉的近况。黛玉也是郁郁寡欢,只是哭不出眼泪来。 诚如贾环所说,贾府上下,都以为黛玉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从凤姐儿到底下的小厮无不是如此。其中,黛玉的丫头紫鹃更是一心为黛玉着想,甚至还曾试探过宝玉一回,闹出好大的一场风波。如今宝黛婚姻落了空,见黛玉伤情不已,她反而改弦更张,劝道:“姑娘,我知道姑娘是清洁尊贵人,可恕我说句俗话,情谊又不能饭吃,宝玉虽好,可惜是个靠不住的。如今许了三爷,未必不是一条生路。三爷是庶出,说出去不如二爷是嫡出好听,可三爷是个真正有担当有本事的。不怕姑娘恼,姑娘从小到大也见过几个男人,何尝有像三爷这样有志气的呢!” “我知道,横竖我是身不由己的,任由别人摆弄就是了。”黛玉叹气道。 紫鹃自然又是一轮宽解。她是真心觉得这门婚事不坏。三爷不如二爷得宠,日后分得的家产必然不多,可民间还有句谚语呢,叫“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凭三爷的才干,纵然过不了大富大贵的日子,衣食无忧还是不愁的。况且三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洁身自好,不像宝玉处处留情。自家姑娘身体不好,要是丈夫屋子里一堆小老婆,还不知怎么样呢。 ` 时值十一月,夹的都要换成绵的了,贾家却出了一桩稀奇事,一株快枯死的海棠在这冬日开了花。阖府的人都说枯木回春,是遇上花精了,只有寥寥几人想到的是:草木逆时而盛,这是异兆,我家将有事。 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与尤氏婆媳开了个赏花宴,先用香烛祭了花神,便在廊下摆了几桌。贾政也凑趣,带着子侄在外头摆了一席,与女眷所处之所就隔着一道墙。 那海棠长得果然好,叶子伸展着,衬出那如妩媚美人的花儿,收尽风流。贾母边吃边赏,兴致很好,众人也都奉承。 宴席开到一半,贾政因命贾环抚琴助兴。贾环会意,忙命人取了自己的琴来,当席亲奏了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 琴声正得乐旨“中正平和”四字,乐而不淫,仿佛真是一位高尚君子坦白而直率地向心目中的淑女倾诉衷肠,一时内外皆醉。 天边的红太阳斜斜地挂着,随时都会一跳而下似的,夕阳的斜晖洒在院中,流淌在那株娇艳至极的西府海棠上。姐妹们相互挤眉弄眼,笑看黛玉。黛玉只是低着头,夕阳衬得她的脸颊都似乎泛起微红。 贾母坐在众人中间,笑得合不拢嘴,王夫人也抿嘴笑。只有宝玉坐在贾母身边,感觉全身陷入一片冷寂之中。 他们兄弟的婚事前后脚的办,这也是凤姐儿的主意,可以重复利用一些物事,不必再多花钱添置。婚期定在腊月十六日,贾环也忙碌起来,做婚服,置新衣,给黛玉打首饰等,这些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处理产业上的事。 他离京日久,下头难免有些贪的,不过不要紧,他当官两年没学到什么好的,倒把如何整治人这门学问学了个透。他只略略放出几分手段,还未施全力,过去挖过他墙角的人就都现身了。 临近新年,薛蟠也回京了。他如今全力跑海上的线,为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是在船上过的。因为常年出海,他黑了些,笑起来一口白牙闪光,看上去精壮能干,与贪图安逸享乐的纨绔子有了截然的不同。 两人碰了个头,各自还有事忙,便分手散去了。贾环巡视了几处产业,至傍晚回家去。才一到宁荣街,就扑出来两个人抓住了他的马鞭。前头一个身裹绫罗,披散头发,头发上一点儿首饰都没戴,哭道:“三弟救我!” 他还以为是疯子,细一看,后头那个是迎春的贴身侍女绣桔,那前头这个不问可知了。贾环忙下马,领着迎春主仆避到一侧的小巷道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迎春哭得声噎气堵,还是绣桔口齿清楚,将前因后果向贾环说了一遍。原来孙绍祖为人粗鲁蛮横,在家中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昨日不知去哪里灌了两口马尿,回来就躺下了,醉醺醺的,不久就开始发号施令。迎春本已歇下了,只得起来服侍他。因不小心把醒酒汤撒了些在他手上,孙绍祖猛起来就给了她一脚,正中腹部,踹得迎春跌倒在地,动弹不得。今天醒了,不但不说反悔,还变本加厉起来,骂骂咧咧地说下朝回来要用鞭子抽她。迎春恐惧不已,生怕在鞭子下丧命,孙绍祖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溜走了,除了心腹绣桔,什么也没戴。 她不敢回贾家,只得用这种笨办法,在宁荣街外等着贾环回来。这会儿说完了,她整个人都脱力了,掩着脸哭。 女人真是过得艰难。自从迎春出嫁,贾环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在流眼泪,眼泪流不干似的。 贾环为难道:“孙家也不知道姐姐回来了,但他们只凭推测,也能想到姐姐是回娘家了。不如姐姐跟我回去,先跟老太太说一声儿,叫长辈们知道了,如何处置,听长辈们的。” “千万别!环儿,要是叫我们老爷知道了,绝对会把我送回孙家的。老太太年纪大了,哪里会管我呢?你有去处,让我待两日罢。”一听见孙家,迎春就打了个哆嗦,急切地哀求道。 “那姐姐是什么打算?”贾环抱着手看她。 迎春道:“和离!我再也不要回孙家了,回孙家就是要我的命。” “和离有难度,毕竟咱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但析产别居,还是能行的。”听到她有明确的目标,贾环颇感欣慰,道:“我在郊外有一座小庄子,姐姐先到那里住几日罢,有了眉目,我会与姐姐说的。” 当晚安置了迎春,贾环压根没跟长辈兄弟们商量,次日就去孙绍祖的衙门堵了他。孙绍祖只见过贾环一两次,和他并不熟,一出衙门口,看见他面色冷沉,手里把玩着一根细牛皮制成的马鞭,便知来者不善。 他心里狠狠地骂道:“臭婊·子,竟然回去告状,等你回来,有你的好果子吃!”面上却是笑着迎了过去,拱手道:“三弟。” 82.82 “嗯。”贾环应了一声,脸上的寒冰微融, 化作一片飘忽不定的雾气。他偏了偏头, 道:“我的来意你清楚,别叫人看笑话, 一边说去。” 说完,率先向一侧胡同走去。 孙绍祖的心里有些发虚,但随即又挺起了胸膛,心想, 怕个屁,贾家的虚实外人不知道, 他还能不清楚吗?这么想着,脚下就跟过去了, 还笑道:“令姐的脾气也太大了。我不过是酒醉和她拌了几句嘴,就赌气跑回娘家去, 还把不把我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了?” 听他说得得意,贾环心里冷笑一声,一个字不答腔, 只是埋头往里走。 越往里走人越少, 胡同越窄, 一阵冷风卷来,孙绍祖不由打了个哆嗦, 忽然觉得心里毛毛的, 站住脚, 不肯往前走了。 不走就不走, 反正地方也够偏了。贾环转过身来,冷笑道:“孙世兄还真是会颠倒黑白,怎么不说你酒后踢了我姐姐那一脚呢?” “嗐,自家婆娘,还打不得了?我们武人粗鲁些,一向这样,不能说令姐就格外娇贵吧?”孙绍祖腆着脸嘻嘻笑。 “放你娘的屁!”贾环忽然暴起,喷了他一句的同时,一脚踹到他膝盖上。 孙绍祖本已做好了防备,没想到他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说不两句就动起手来,一时下盘不稳,踉跄着向前,又被贾环飞起在腰侧补了一脚,顿时倒在地上,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连两家的下人也没反应过来。 一明白过来,孙家的人就要扑过来救主,贾环那边却是有备而来,带的下人足足比孙家多出三倍,还都是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立刻就把孙家的人围起来了。 下人缠斗,主子们也没闲着,孙绍祖到底是个武官,又正当壮年,手里还是有些底子的,一度要翻盘,最后贾环脱了身上的披风蒙头罩住他,就是一顿老拳。 没一刻工夫,孙家主仆都被捆上了,孙绍祖狰狞着脸,嘴里污言秽语不绝,寄英过来给他嘴里塞了个麻核,其余孙家下人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一声儿不吭。 “把他吊起来。”贾环打量着嘴里被塞了麻核后说不出话的孙绍祖,眼神里恶意满满。他笑了起来,玩味地吩咐下人。 这个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孙绍祖的双脚被一根原用来捆牛的麻绳绑住,整个人被倒吊在树上,还晃荡了两下。 “搬个杌子。”贾环一说,立刻有人跑到胡同外,从马车里搬了个杌子,用袖子擦了擦,恭恭敬敬请他坐下。 还有人抬了案几,摆下果品香茶。贾环当然不可能在冷风里吃东西,不过摆个样子罢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然后就当没有孙绍祖这个人一样,一边翻书,一边端着茶盏暖手。 孙绍祖被倒吊着,先是气愤非常,发誓脱困后一定要大肆报复,后又开始后悔,不该这样毫无防备地跟着过来,最后恐惧也不可避免地漫上来,生怕贾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沉默放大了他心底的恐惧。他不断的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希望引起贾环的注意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环一个眼神,有人上前捏着孙绍祖的下巴,取出他嘴里的麻核。他也顾不得吸溜口水,立刻大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人太恶,我姐姐为人太软弱,留在你手里,迟早是个死。我要你和我姐姐析产别居,以后不得再去打扰她。”贾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又轻又淡。 “你疯了!我们成婚还不到三个月!”孙绍祖不敢置信地大叫道。 析产别居,那和和离有什么区别?虽然不喜欢迎春这个妻子,他也没想过要和离的。正房奶奶不得他的心,他还可以娶二房三房,纳无数个小老婆。才新婚就析产别居,那可就丢大人了。 贾环眼皮一掀,神色陡转凶戾。见他又开始挽袖子,孙绍祖忙叫道:“别打别打!让我想想!” 他虽是个荒淫凶暴之人,脑子却很好使,在暴力的威胁下,飞快地思忖着对策,道:“栽在你手里,老子认了!但老婆是我的,想析产别居,行,拿五千银子来!” “做什么梦呢?五千银子,卖了你值不值五千?顶多一千。”贾环垂眼看着他,慢吞吞地说。 “两千!”孙绍祖绝不肯放弃到嘴边的肉。 贾环想是不是给他一顿,想了想,放弃了暴力威胁的手段,点头答应:“成交。寄英,拿文书来,叫孙大人签字行印。” ` 得了文书,贾环也没食言,命人取了五千两银子出来,二千解到孙家,二千做日常使费,剩下一千也没白放着,拿去给孙绍祖活动了个外放的缺,在夷州。 嗯,这一点就不由用让孙绍祖知道了。做好事不留名,向来是吾辈风范。 虽然极力瞒着,后来这事儿还是叫家里人知道了,再怎么说孙绍祖不好,到底小夫妻才新婚,在老一辈眼里,这样做就是不对!贾政直说他莽撞,贾赦更是气得拿了棍棒要打他,还是迎春跪下千求万求的才罢了。 只是这样一来,迎春就相当于半个离了婚的女人了,身价大贬不说,还要经受许多愚夫愚妇异样的眼光。如邢夫人,就大呼晦气,明里暗里,说了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最后还是惜春给她出了个主意,叫她搬到拢翠庵去与妙玉住,只说从今往后要静心持斋,这才罢了。 一展眼就是宝玉娶亲的日子了,贾环也穿戴喜气,跟着帮忙,大清早,宝玉身着喜服,拜别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听了长辈的训命,出门去薛家迎薛宝钗的花轿。 因着成亲,家里新整修了一个院子,用来给新人居住。内外粉刷一新,院子里摆满了新任二奶奶的嫁妆,光灿灿的红绸夺人眼目。 薛宝钗是薛家唯一的姑娘,薛姨妈的心头肉,薛蟠疼爱的亲妹子,她的嫁妆,自然是极为殷实的,不只田宅店铺应有尽有,就是各类奇珍也极为丰富,其中就有五盆宝石盆景,黄金为枝干,翡翠为叶脉,玛瑙、红蓝宝、白玉等为花为蕊,牡丹芙蓉杏花萱草石榴五样,鲜妍富贵,巧夺天工,又有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树,晶莹剔透,鬼斧神工,甫一亮相,就引起了围观者的一阵阵惊叹。 虽说贾家如今势已衰颓,到底是有些底蕴的人家。若放在穿越之初,薛蟠绝不放心将这样多的好东西白撂在贾家一晚上,哪怕是宝钗的嫁妆也不行,生怕卑鄙无耻的贾家二房见财起意,昧下宝钗的嫁妆还耍赖不还。但随着与贾家的交往,他也明白了这个社会的许多潜规则。贾家就算是吃人不吐骨头,也是对着广大的无权无势的平民,对于薛家这样的亲戚,还是讲究有借有还有来有往的,绝不可能出现上述事情。无他,得不偿失罢了。这笔帐,大家可都算得很精。 薛蟠看着面前对他下拜的贾宝玉,暗暗叹气,薛贾两家终于还是联姻,金玉之缘终于还是做成。对于宝玉这个妹夫,实在是没有太多可以吐槽的了。他知道,宝玉肯定不是最好的,但在已知范围内,他是最好的,即使他心有所属,并不爱宝钗。这才是操蛋的现实。 他可以为宝钗另寻夫婿,但他能保证对方会善待他的妹妹吗?即使夫妻一时情好意洽,又怎能保证他会一辈子如此?人心易变,宝钗颜色好的时候,当然可以得到男人的怜爱,一旦年华逝去,不!甚至只是不新鲜了,男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移情别恋,视枕上旧盟为往日笑谈。 贾琏初娶王熙凤的时候是怎么样,才几年,又是怎么样?前车之鉴犹在。 他抬头憋了憋泪,还是行使自己今日的职责,代替父亲的角色,对一身凤冠霞帔盈盈下拜的宝钗训诫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宝钗低声应答:“女虽不敏,敢不袛承。”似有眼泪纷纷,落在地上。 这是疼了好几年的妹妹啊,一贯乖巧懂事,贴心有礼,一朝出嫁,薛蟠竟然颇为心酸,再看一边的薛姨妈,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了。 当夜一双新人共入洞房,龙凤喜烛彻夜高烧,无尽柔情,无边春宵。 次日,堂上拜公婆,祠堂告祖宗,贾家多了位宝二奶奶。 忙完宝玉的大事,接着就轮到贾环。宝钗本就是在贾府管过家的,新婚不过数日,身上还穿着红呢,就可以上手管事了。 与宝玉的婚事相比,贾环的婚事简陋些,份例当然还是那些份例,只是细节处略有不如。贾环也不去计较。新娘父母双亡,就从贾母那里发嫁,把东西抬到贾环的院子就完了。 屋子里当然仔细地收拾过,布置得贾环自己都有些陌生了,红烛红喜字红铺盖,连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也是一片红,红得人眼前发晕,只能感觉到眼前一身喜服的黛玉是真实的。 她微低着头,藏起了盈盈的眼波和宜嗔宜笑的娇态,真是一位端庄静美的新娘。 贾环伸手解她的衣襟时,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一夜风摧细柳,雨打鲜花。 …… 83.83 雨线交织,像笔直的箭矢掉落在地上, 树上的鲜叶经雨洗过, 翠绿可爱得很, 被沉沉的暮色一压, 有一种清冷高傲的意味。 贾环负手立在檐下,仰头向天,盯着阴沉沉的天幕,身上只着了青面绵袍,头发不冠不髻,只用发带束着, 好一个英风四流的少年郎。 “三爷,饭好了。”紫鹃细细声回道。她梳着双环,俏丽的鹅蛋脸上带着忧愁。 外人不知道, 她是姑娘贴身伺候的人, 还能不知道么?除了新婚夜,三爷和姑娘竟是再也没同过房。在家时,姑娘睡床上,三爷在床边搭了个小榻, 出来后,更是一人一间房。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是三爷的姐姐呢。 她私心里揣测着,姑娘和宝玉的事,三爷心里许是有芥蒂。她也劝姑娘, 略放下些身段, 和三爷好生说些软话, 到底已经做了夫妻,还能一直这么犟着不成?姑娘又不肯。 要说三爷,那性子和宝玉是真不一样,宝玉心软,待年轻女孩儿总是好的,三爷却全不管这些,府里的漂亮丫头,他向来是避如蛇蝎,生怕叫人说了瞎话。论起来,倒和宝姑娘的性子有三分相像,都是冷心肠。 “不必等我了,叫姐姐先吃罢。”贾环果然如她所料,摆了摆手,一步不动。 身后的丫头却没动静。紫鹃的双手揪住了袖角,深深埋着头,良久,鼓起勇气,说道:“三爷,您理一理姑娘吧!到底是夫妻,姑娘有不对的地方,您教导她。” 这下,贾环终于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何出此言?我何时不理姐姐了?”他心里的尴尬其实不下于任何人,只是强撑着罢了。 紫鹃的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脆声道:“那我回去告诉奶奶,就说您今晚过去。”说完,也不等贾环再开口,脚步轻快地走了。 见此,贾环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年前贾环已经拿到了文书告身,是去南边的泽阳做知府。泽阳东边临海,气候湿热,西边的山上还有些山越,唯一的优点就是地方大。知府的品级是五品,但安排在泽阳这个鬼地方,就能让人心生不平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那位二皇子对他这枚不听话的棋子的小小报复。二皇子的爹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他爹只是个员外郎。贾环掂量了掂量,有什么仇,也只能回来再报了。 他还没怪二皇子把他填进平安州那个深坑里呢,他自己爬出来了,二皇子倒好意思报复他!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他人微言轻罢了。 为此,贾环面上云淡风轻,其实每天睡觉前都要诅咒二皇子吃饭噎死,喝水呛死,骑马摔断腿,临幸侍妾时马上风什么的…… 再怎么咒骂二皇子,该上任还是要上任。何况,泽阳有一个好处,它与姜俊所辖的柳林县相距不远,若是坐船,顺风顺水时半日就可到。经过一番阿q式的自我安慰后,贾环对泽阳也不是那么抵触了。 唯一可虑者,就是黛玉。依照大家大族的规矩,爷们儿去外地当官,媳妇儿应该留在家中侍奉公婆,代夫君尽孝。可黛玉如今已经不是寄居贾府的孤女表小姐了,她现在是环三奶奶,贾家庶子的妻子。庶子媳妇,在贾家这样的家庭的位置是非常尴尬的。一想到黛玉独自留在家里,不仅要受到王夫人的蔑视,还要讨好宝钗和凤姐儿,贾环就受不了。幸好,贾母还在。在贾母的支持下,贾环得以携妻上任。 还没过元宵节,他们小夫妻就启程了。临行前,贾政勉励了他一番勤心任事、安抚黎庶、报效君王社稷的套话,王夫人连面也没露,倒是贾母拿出了五千两私房钱给黛玉。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一房能从贾母这里得到的所有了。最后只有宝玉把他们送到渡头。 他们一行只带了紫鹃一个丫头,再就是寄英和跟贾环用惯了的两个长随。三位师爷没有辞幕,但要等到正月后才会动身。 想起临行前的那一幕,贾环至今还会觉得太阳穴抽得疼。他两个自然都是知礼的大家闺秀公侯子孙,不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然而两人相对默然,一个神情沉郁,一个含情凝睇,好似祝英台遇上梁山伯,只这流转无声的沉默,便足够人脑补出无数故事了。 他紧闭着嘴,把两片嘴唇闭得像蚌壳一样紧,坐在船舱里,听见黛玉说:“宝玉,你多珍重。”多少难诉的情意。 他突然就难过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谁。 这些天,他尽量避免和黛玉相处,就是为了理开这一团乱麻似的心绪。但黛玉身子较弱,船行不几日,就发了嗽疾。船上颠簸,湿气又重,他们只好弃舟登岸,又遇上发大雨,就被困在了这间小小的驿舍里。 或许是雨天本身就容易引发人的思考,也许是这种无害的困境提供了他决断的信心,他决定,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要和黛玉谈谈,求一个结果。 ` 黛玉默默地靠在床上,藕荷色寝衣上一点儿花纹俱无,越发衬得她神色憔悴,娇弱堪怜。 眼前烛光跳动,是温暖的金色。驿馆里供给的蜡烛自然不如贾府的好,烟气略重,所以叫紫鹃远远的放着了。 小几上放着燕窝羹,尽管出门在外,这一项是不断的。床脚处搁着一只金兽香炉,已经燃了好一阵子安神香。 这香炉原是没有的,还是滞留于此后,特意打发人去买的,因为她夜里睡不安稳。 房里的摆设,忙碌的紫鹃,一切还是旧日模样,似乎随时会有人进来,禀告说:“老太太那里叫姑娘过去。” 与做姑娘时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头上绾起了妇人髻,不再是姑娘家的发式。 她就这样默默地垂眸,盯着锦被旁火光跃动的影子,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她。 看她的人是贾环。 他抄着手站在门外,心情有些复杂,一时竟不敢迈步。他们新婚后的几天,她有些抗拒他的亲近,他也不敢唐突了她,自那以后,两人是连手也没碰过的。 一方面,他深悔自己的孟浪,不敢再亵渎了她,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再与她亲近。他们是近亲结婚,生出来的孩子很有可能是残疾。 但是,无论是什么,姐弟或者夫妻,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很不正常的。 他的心突的窜了一下。强压着情绪,他露出好弟弟式的笑容,叫道:“玉姐姐。” 黛玉一个激灵,抬头见是他,往里让了让,低声道:“你来了。” “是。”他走到黛玉的床边,却只是在杌子上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大而有力,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传递出来的,是一种粗糙的温暖。黛玉挣了挣,没有挣开,局促地低下头去。 “我小时候,只是家里的一个庶子,太太视我如无物,老爷有时一月也见不了一面,一母同胞的三姐姐一心想贴上太太,姨娘眼光短浅,只会抱怨。我看见宝玉众星捧月,穿着大红衣裳跑来跑去,顽皮捣蛋,可所有人都对他笑,没有人生气。我觉得不平,后来大了,我就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该是你的。像我这样的庶子,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争,去拿。”贾环就这么握着她的手,一边回忆,一边说。 黛玉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表姐弟,贾环小时候境况如何,黛玉并不是全不知道。他远远比不得宝玉,如果说宝玉是贾家的凤凰,那他就是贾家的野鸡。只是他心眼多些,会读书,才得了舅舅的另眼相看。很可怜没错,但她都知道。现在他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贾环安抚地冲她笑笑,手指摩挲她细腻柔软的掌心,“我一直是一个人。姨娘、三姐姐,她们各有各的打算,不卖了我已经是好的。宝玉虽纯善,但他是个没心肝的,和我不是一路人。我本以为,我就是孤孤单单的了,可后来又来了姐姐。我视姐姐为知己,姐姐高兴的时候,我就高兴,姐姐哭,我就生气。我看重姐姐,姐姐也看重我。那时候咱们多好啊,连宝玉也不能比。是不是?” 他忽而抬头,兴冲冲地问。黛玉想了想,也被勾起了回忆,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整个人都放松了些,点头称是。 “可后来我去上学了,没时间陪姐姐。姐姐又开始和宝玉玩,和他最好。我其实很不高兴,觉得很委屈。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觉得委屈,所以谁也没说。”他回忆起这一路的心路历程,不由弯了弯眼睛,“你们都大了,待彼此越发不同。因为有老太太,我也以为你们是要长长久久在一块儿的,再想不到,最后是薛大姐姐和他,你和我。” 手心处有汗,也不知是谁的,只觉黏腻腻的。贾环毫无所觉,他更加握紧了她的手,笑道:“你看,咱们又在一块儿了,可见是缘分。以后,咱们就好好在一块儿,好不好?” 黛玉迎着他亮闪闪的眼睛,抿了抿嘴。 84.84 购买比例30%以下,6小时内不可见 树吐新芽, 花分嫩叶, 蜂蝶绕着枝桠穿梭飞舞, 早雁忙着衔泥筑巢, 贾环立在书案前,心宁神定,提笔写字。 小蝶打帘子进来,手里捻了一支鲜花,先倚着门笑道:“哥儿可听说了不曾?咱们家已故的姑太太遗下的表姑娘,已叫老太太遣人去接来了。”蕊书随后进来, 推了她一把,哼道:“什么‘姑太太遗下的表姑娘’,这么一长串子亏你记得明白, 说得出口。” 小蝶还嘴强道:“你又知道了?”蕊书似笑非笑的, 妙目转去:“说你强你又不服,姑太太嫁的姑爷姓林,是姑苏一脉,咱们老太太的那位外孙女儿, 正经该称一声儿林姑娘。” 小蝶咋舌:“还是姐姐知道得多。” 眼瞟得贾环搁笔,忙忙的搭了手巾捧了盆来伺候洗手。贾环将手浸在盆内清水洗了一回,一面取巾帕来拭手,一面笑道:“林家表姐幼年失恃, 已是极可怜的了, 往来依附外祖家, 人还未到,就在你们这些人嘴里颠倒了不知几个个儿。我劝你们少嚼些舌根,以免口业过多。” 蕊书忙笑道:“不过是大家好奇。既然哥儿这么说,我们也不说了。” 霁月自掀帘子进来,手里托着个笸箩,奇道:“甚么事?”见众人不答,并不以为意,拿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络子来,笑道:“都是四姑娘做的,说给哥儿戴。”贾环一怔,抓起一把来看了看,手艺粗疏了些,但打得尚算匀净,以惜春的年纪而言已是十分不错,点头道:“收起来,与我配着戴罢。”霁月笑应了。 她理着络子,闲话道:“哥儿这些日子怎么没去上学?算算郭先生也该回来了。” “先生的夫人过身了。他要守妻孝,已给老爷写信来辞了馆。”贾环简短的解释了一下,手里挑着惜春打的络子看。 他那先生姓郭名祝表字文隆,京兆人士,年不过而立,少年中举,后屡试不第,因家境贫寒,只得出来做事。他人品忠直,学问精深,因此很有几个愿意提携他的,辗转到了贾府,贾政很欣赏他的人品学问,便请他教导自己的两个儿子。郭祝却很有一番心气儿,誓要登杏榜、入金銮,妻孝是其一,也不乏静心温书以待春闱的意思。贾环当了他那么久的学生,自问还不至于看不出他的志向为人。 这一点却不用和丫头们说了。 霁月听了,不由点头叹道:“郭先生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一时又有小丫头进来说“三位姑娘都在隔月亭赏花,问三爷去不去”。贾环向她道:“你和姑娘们说,我换身儿衣裳就来。” 一路分花拂柳到了隔月亭,远远的只见迎春和探春坐在亭子里对弈,宝玉斜着身子坐在一旁观棋,惜春却独立在湖边喂鱼。见他来了,众人都看过来,探春招手叫他:“来,快来。”贾环笑道:“怎么聚得这样齐?谁下帖子请的不成?” 探春笑道:“是我的主意。这不是,听老祖宗说,林家表姊快到了么?所以叫你们来商议商议,也好拿个主意。” 宝玉拍手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为这个。照我说,横竖是一样的姊妹,我只以对姊妹的模样对她就好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说“真真儿你是个实在人。” 迎春一向是个没主意的,惜春又小,因此只有探春宝玉嘀嘀咕咕起来商量个没完。贾环晃到惜春身边,拿着手里的荷包对她晃晃:“谢谢姐姐的络子,实在辛苦了。” 惜春抿嘴道:“这不值什么,”悄声道,“不过也就你有,他们都没有的。” 贾环连连点头,也悄声道:“我知道。” 心中觉得她实在是可爱之极。 、 过不几日,果然到了林家姑娘来的日子。贾家早早的派了几个体面的媳妇子去渡头候着,立等着接人过来。 这林家姑娘还未来,关于她的小道消息已传得满府都是。都说她是盐课老爷家的小姐,家资颇富,又是敏姑奶奶唯一的女孩儿,于贾家上下人等来说,自然是一位亲厚非常的亲戚。贾环知道得比他们还多。他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家里子嗣不繁,姑父林海已是数代单传,嫡支一脉凋零殆尽,她曾有一个兄弟,三岁上也一病死了,林海年过半百,眼看子嗣无望,如今不得不往来贾家,实在是可怜得很。 她如今年纪小小,身上还带着重孝,就要远离家乡亲人,投奔素未谋面的外家,想来定是惶惶不安,生怕说错一句话,走差一步路。思及此处,不免格外生怜。 他素来不得贾母的心,也不敢上前招眼,只是坐在房内读书,又打发小丫头们出去听信儿。 蕊书洗手给他整理文具,见他捧着书半日不翻一页,便悄悄抿嘴笑着指他,向霁月打了个眼色。霁月会意,噗嗤一乐,见贾环仍是双眼无神的盯着书,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往他眼前挥了挥,笑道:“回神了!” 贾环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握住她乱挥的那只手道:“别闹,念书呢。” 蕊书乐了,臊他道:“还念书呢?身子坐在这里,魂儿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环不理会她,自翻了一页书,权当作没看见两个丫鬟带笑乱飞的眼色。 小蝶一路跑进来,满头带汗,笑声清脆,扬声道:“林姑娘进府了!” 蕊书忙问道:“你看到了?林姑娘多大,是个什么模样儿?” “姐姐问这一串,我怎么答得上来,”小蝶一气灌饱了水,稍稍喘匀了气,才说了一句,“我只远远的看见了林姑娘一面,通身的气派,倒是个尊贵标致的好姑娘。” 贾环点头笑道:“到底是敏姑妈的女孩儿。” 家里头一个欢喜来新姊妹的却不是贾环,倒是宝玉。他是个极温柔多情的性子,自来在女儿家面前小意体贴,外人看了发噱,他反而沉溺其中,颇以为乐。偏他前日里生了一场病,将将才大好,今日一早去了庙里还愿——贾环难得进贾母的屋子,纵是素日里晨昏定省次次不落,也只在屋子外磕头罢了。没有宝玉在前领着,贾环等闲是不去贾母跟前的。 枯坐了半晌,小蝶领了饭来,没滋没味的吃了一顿饭,霁月安排他睡下,并不多话。 贾环迷迷糊糊的睡着,一直睡到后半晌,恹恹的起来,写了几个字,又拿了投壶来,野鸡毛制的羽箭整齐的码在一起,他顺序拈了来,一枝一枝的投进壶里,渐渐的也得了趣儿,心中的愤懑大有缓解。霁月见他喜欢,越性搬了各色玩器来,自己在一旁相陪。 须臾饭至,贾环叫小蝶来,一边吃饭,一边听她回话。小蝶就回道:“今儿林姑娘下了车去见老太太,老太太伤心得不得了,抱着林姑娘哭了好一会儿,太太们劝了半日才好些。三位姑娘也都见过了,二位老爷处也尽了礼数,如今正在老太太处大家吃饭呢!” 贾家边吃边听,还不时的问“珠大嫂子可去见过了”、“大太太怎么说”、“琏二嫂子如何说”,把个小蝶盘问得满头大汗。 正说话间,宝玉已是回来了,打发人来请他一同去贾母处问安,贾环便随着去了。宝玉仍是外出的衣裳,头束发冠,给贾母叩了一个头,旋即下去换了衣裳。不一时仍是出来,已换了家常打扮。贾母慈爱的唤他:“外客未见,倒先脱了衣裳,还不来见见你们姊妹。” 宝玉贾环依言向前,双双拱手作了个揖,抬头看时,只见那位林家姑娘已离了位,盈盈还礼。她着一身素衣,乌油油的发间只简单攒着一朵白花,插戴着一根镶了珍珠的银簪子,此外并无别饰。眼睫又极长,轻轻一扑闪,便似有星光洒落其间,瓷白的皮肤,眼含愁态,气质与众各别,行动间如风摆柳,大有娇怯不胜之意。 只一眼,贾环心头怜意大起。 那边厢,林家姑娘黛玉也正打量他两个,见贾环举止从容,并不因庶子的身份而作出许多卑怯猥琐之态,那眉眼间又与探春有三分相似,只剑眉微扬,秀丽面容上就添了许多英气,已是大为惊奇,再看宝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张圆圆脸儿,神采飞扬,秀丽无伦,更是惊讶,心想:“何以这人如此眼熟,竟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如此想着,只听得宝玉脱口而出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敏昔日在家时,和贾政这个二哥十分要好,兄妹两个一样的喜书爱文,性情典雅,孝顺明礼,和贾赦全不相同,又是一母同胞,难免比旁人更亲密些。 她的逝去,于贾政是极大的恨憾。贾赦和这个小妹妹不那么亲近,却也十分难过。因为贾敏的亡故,贾府上下的情绪一直绷得很,内外一片愁云惨淡。 85.85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既是姜兄这么说,就暂且寄下, 回去再发落他也罢了。”贾环扯了扯嘴角,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拱手道:“姜兄已有了酒, 却是早些回去歇下为宜,我就不多啰嗦了,咱们回见罢。” 姜俊一手掩着嘴哈了口气,另一只手随意摆了摆, 微耷着眼皮道:“去罢。”贾环遂去了。 捧砚惴惴不安的跟在他身后, 却是摸不准他的心思。这位小爷一向心思正,不比宝二爷好哄弄。虽然他自忖并没有多出格儿, 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儿, 三爷的性子好, 未必就和他计较的,只是到底牵涉到了家里的几位姑娘,旁人倒还好说些,只是一个三姑娘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人家闹得再怎么样,到底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亲姊妹, 听了这个哪有不怒的。 他越思量越是没底气, 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的, 始终着不了地儿不说, 还有些喘不动气。到底是不到十岁的毛孩子一个, 纵然一向比旁人更机灵些,乍遇着这样的事,也不禁茫然自失起来。 贾环并不理会他,一张脸上绷得紧紧的,半丝表情也没有,一路疾行回了住处。桐叶早在门口张望着,见了忙把他迎进去,看他一张脸黯沉着,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去看捧砚,也不见素日的张扬伶俐,只是垂着头,弓腰缩背的,便知道是他犯了事儿。当下也不多言。 没理会小厮的眉眼官司,贾环径自摔帘子进了屋,费劲的蹬了鞋上炕。一伸手,桐叶立刻递上备好的热毛巾,他接了,往脸上兜头一蒙,顿时觉得好像脸上的细毛都抖起来了。心情才稍一平复,扯下毛巾,又看到捧砚干立在底下,烧了一路仍有余力的火气又蹿上来一段,当即厉声喝道:“少妆那些个模样儿,跪下!” 捧砚应声扑通就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只铺了方砖的地上,只听着响儿就能觉得疼。他将头使劲垂着,只用眼睛去扫地上的方砖。 想了这么一路,他反而镇定下来,心知贾环不能拿他怎么着——他才多大,贾家向来没有这么大的小爷亲手料理人的。倒不是太过仁善的缘故,贾家虽一向是慈善之家,处罚坏事的下人也是家常便饭,还是怕移了性情,孩子养成个暴虐的性子,什么人家都吃不消。 三爷再怎么样,也不过训斥他两句罢了。至少还有段日子才回去,这点子事,难道还能巴巴的到时候再告诉老爷不成?自然是一笔抹过了。 他想得没错,贾环起初确实只想申斥他两句而已,可此时坐在炕上,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一双英气的眉毛却也皱了起来。 无他,这货的身体语言太放松了!完全不像一个待判的罪犯,虽然装作惶恐无措的模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让他想起自己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同学。他相信,只要自己离开这间屋子一时半刻,他立马就能向后倚坐在脚上。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就临时改了主意,又喝道:“外面跪着去,就跪在那青石板子地上,叫人看着他。不许给他吃晚饭,也不许给他水,叫他好生知道知道。” 捧砚听了,如劈一个焦雷打在头上,却又不敢违抗,只得自跪到门外头去。他还留了个小心眼儿,只跪在门帘子边上,方便贾环看见他。刚才可没说跪到什么时候去。倘或一时主子们忙忘了,跪到瘸腿的也不是没有。好的也不过赏几两伤病银子,坏的时候连这几两银子亦没有,却要赶出去,从此可不能当差了。如此不但是家里多了个人嚼裹,就是前程亦都无望了。 幸好贾环不是那等阴毒的人,写完一张颜氏字帖,他搁笔停手,轻轻吁了口气,揉着腕子吩咐桐叶道:“把笔涮净了挂好,字也等干了收起来。”说完也不管自己先前说好的叫他跪到晚饭后的话,一迈步走出去,站在了他面前。 捧砚正跪得两腿酸麻,见他过来,顾不得那许多,强忍着两膝疼痛,挪上来抱了他一只脚,嚎道:“小的如今知道错了,不该胡乱编排姑娘们。不敢求三爷开恩,只求责罚罢。” 贾环拔脚,拔不动,干脆任他抱着,森森地磨牙,恨道:“我原以为你虽因着年纪小,才多少性子活泛了些,到底心里面是知道分寸的,因此一向也并不很拘束着你。没想到你背着我,竟是这么个口无遮拦的样子,连主子姑娘的事儿都敢放在嘴里胡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你一向看不起茗烟,嫌他张扬,在旁人眼里,你和他又何尝不是一丘之貉呢!” 直到听了这几句,他才有了几分自羞自愧之心,抱着贾环的手松了松,小声抽泣着。 见他这个样子,贾环脸上却是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他抽出脚,这回顺利的完成了。垂眼看了看捧砚,转过身去,轻轻叹道:“你是老爷太太给我的,如今犯了错儿,我为人子女的,亦不敢擅专,就这么大剌剌的处置你,只是却也不敢留下你了——明儿我就叫人带你回去,把你退回老爷那里去,请老爷处置。” 捧砚跪在那里,感觉他的目光扫过头顶,心下正有些松快,暗想没看错他,这位小爷果然是个重情的,忽然听得这一句,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直如魂飞魄散一般,连连在地上砰砰磕头,却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桐叶见了他那样,心里很不落忍的同时,也不由起了一阵兔死狐悲之感,也过来劝道:“三爷,他虽有错,到底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到了老爷那里,少不得一顿板子教导,日后还全完了。您多教导他,他必听的。” 贾环还未及说话,捧砚已是赌咒发誓的表起忠心来。贾环心里原就没有一定要退回他去的意思,不过是看他从头到尾不当一回事儿,顺口编来吓唬他的,不料十分有用。听他说得十分不像样儿,忙喝止了他满嘴葫芦话,只叫他下去,今晚不用他值夜。若是再有个什么错,照样儿退回他去,二罪并罚不说,并不许人替他求情。 待捧砚千恩万谢的下去了,贾环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举目四顾,天幕四合,又亮又凉的星子缀在蓝紫色的天幕上,好像天女的裙子,旋转间有铃铃声。他顿时起了逸兴,吩咐桐叶去支张桌子,晚饭就摆在庭院里。 桐叶搬了张打磨光滑的小圆桌过来,给他摆在院子里的花木旁边。贾环又嫌离得花木太近了,不伦不类,支使着他挪远了些。桐叶又给他端过饭来,不过几样儿家常小菜,虽说不上名儿来,收拾得倒极洁净,又有一壶果酒。 贾环心下满意,自坐下,环顾左右上下,只见清风朗月,良辰美景,不由心神大畅,打发了桐叶自去吃饭,便慢慢的自斟自饮起来。 这酒是他自酿的梨子酒,入口甜软,也不醉人,度数大概只相当于酒精饮料。他稍稍饮了两杯,便觉没甚意思,聊胜于无而已。 百无聊赖的将杯盏推到一边,他执起箸来吃饭,忽然想到还有几坛果酿没开封,倒好送人去吃。只是头一个姜俊,虽然本人是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倒一向颇羡慕前人的豪迈挥洒,喝酒素来只喝烈酒,对这种一点儿不刺激的甜汁儿似的东西估计兴趣缺缺。旁人大抵也同他一般。送他一坛也嫌多了。倒是曾先生有了春秋,家里师母也好饮,喝这个正相宜。可以送曾先生两坛。旁人倒可不必送了,泛泛之交而已,送谁不送谁都不好,竟可一概不给。剩下的可惜了,若方便,倒可拿回京去,老太太近年爱甜软的东西,姊妹们也可尝尝…… 或许是夜色太美,而一人寂寞,或许是果酒虽绵,到底也有些醉人的功效,他支着头,只觉得心里变得柔软成一片,起伏的情绪似汹涌的海浪,一波一波的,轻柔地冲刷过心脏。他想念惜春开怀大笑时颊侧甜蜜的梨涡,想念黛玉坐在霞影纱糊的窗下写字,握着朱红笔管的纤长白皙的手指,想念霁月对着烛光打络子,蕊书趴在一边描花样子,甚至想念探春每次见到他时,似扬非扬的眉梢…… 众人央道:“好姑娘,这来一趟好歹略坐坐儿,也是给我们脸。”平儿道:“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要着求我遮掩罢,我也劝劝你们,有什么,好歹顺顺当当的过了这个年节去,不然闹开了,大家都没趣儿!”众人一齐道:“不敢!”平儿便注目蕊书道:“在这里又白吃一肚子风,不如咱们也受用受用。”众人笑道:“姑娘快去,我们一般的也有茶点心,倒要姑娘们品评品评。”当即把两人搓进屋子里去,不一时沏上了热茶,又不知谁从哪里整整齐齐端来两盘子热糕摆上。蕊书虽是半提着心,并不想挪脚,也却不过众人起哄,身不由己地被搓弄进去了。 86.86 “啊啊啊……”贾环把手里的账本子扔到小方桌上, 使劲儿抓了抓头发, 把原本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抓得乱糟糟。 黛玉正坐在对面比对一个单子, 被他惊了一下, 头也没抬, 没好气地道:“鬼叫什么?” “这个泽阳府, 真的好穷。我知道它穷, 没想到它这么穷。”贾环重新坐好,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牛角梳,一边梳头,一边答道。 “那你待如何?”黛玉放下单子, 抬起头来, 冲他招手道, “你哪里会梳头,过来,我给你抿抿。” 他乖乖的交上梳子,把头伸过去, 轻描淡写地道:“这边的风俗与京中大不相同, 竟是不禁女子抛头露面的,等闲了,我带你出去游玩可好?” 黛玉犹豫了一下, 笑道:“那敢情好。你这一家之主有命,敢不遵从呢?只是不知道这泽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与我细细说来。” “何必非要名山大川才肯涉足, 不知名的荒山溪流才有意思呢。姐姐素来何等通达, 何故这会子反说出这样的话呢?”贾环回道。 “是我错了。我原是个俗人, 原不及你雅人深致。”黛玉笑微微地道。 “罢了,罢了,我原是个最俗的人,这个‘雅’字当不起,”贾环摆摆手,笑道,“到时候我给你削一根手杖拄着,咱们也不要人扶,慢慢的走上去。” 黛玉举拳要打他,他就一头滚在她怀里,“唉哟唉哟”的叫唤,黛玉就笑了,用力推他。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贾环心头的阴翳稍散,凑过来看她放在一边的单子,笑道:“这是什么?”只见单子上列着许多物事,从摆设食馔到食材应有尽有。 “后日要宴请各位官家太太,这是当日要用到的东西。我想着,咱们是京中来的,也要叫她们尝尝京中风味才好。你看可妥当?”黛玉慢条斯理地向他分说道。 “很妥当,就这么办罢。”贾环一锤定音。 “时日还早,你不去前头处理公事,还在后头混什么?”黛玉赶他道。 “倒是叫你提醒了。今日的公务我已办完了,但泽阳这地方实在邪乎,夷汉混杂,许多事情不能依常理来办,我去看看前头留下的卷宗去,免得判案时不懂旧例叫人笑话。”贾环忙站起来,扳过她的脸来亲了一口,接着就和没事儿人似的,一撩袍子,抬脚走了。 直到晃动的帘子都恢复了平静,黛玉仍怔怔的坐着,回不过神来。 这清浅的一吻,对她的触动远远大于新婚那夜的抵死缠绵。 方才贾环在屋里,紫鹃就避了出去,这会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放下一盏香茶,几碟精致的小点,觑着她的脸色,笑道:“奶奶,恕我说句谮越的话,我一直把奶奶当成我的亲人。现在我跟奶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往后,就把京里的那些事都忘了罢。” 听了这番话,她幽幽长叹一声,烦恼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如果真能够如你所说的话,这世上也没有那许多情意了。” “姑娘!”紫鹃急了,不自觉又叫回了旧称,“那都是戏上胡说的。您就是叫那些戏,还有宝玉偷拿来的那些书给害了!怪道人说,那些东西都是‘诲淫诲盗’呢!” 见黛玉别过脸去不答,紫鹃又问道:“那姑娘如今是怎么想的?三爷待姑娘的一片心,也是真金一样的了。姑娘若轻抛此身,我只是个伺候你的丫头,究竟伤心几年就算了,三爷岂不要伤心一辈子呢?”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真挚非常,才算是触动了黛玉的心弦。她霍地扭头,皱眉道:“休得胡说,我什么时候轻贱自己了?” “那奶奶每日的燕窝要按时吃,不许再推五推六的,不然就是说假。”紫鹃趁机道。 黛玉点头道:“可以。” “也不许心里再想着宝玉,和三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紫鹃乘胜追击道。 黛玉不语,端详了她好一阵,才勉强笑道:“你又多心了,如今我已嫁作人妇,宝玉也成了宝姐姐的丈夫。就是我不要自己的名誉,难道我还能去抢宝姐姐的丈夫吗?” 紫鹃心里松了口气,面上转作狐疑,“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着实怨着三爷。你心里有怨,又怎么可能和他好好过日子。” “真真是个难缠的!”黛玉气笑了,把脸儿一板,冷笑道:“一个是我最心腹的丫头,一个是我嫡嫡亲的表弟,这是打量着我身边就剩下你们两个亲近人了,所以就合起伙来作弄我是不是?非要我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细了,任你们搓圆搓扁的,你们才得了意是不是?” 紫鹃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奶奶这话,真是叫人惭愧无地。若奶奶疑心我,赐我一死就是了。我本就是府里的家生奴婢,一碗药药死了,正经是我老子娘也不敢争的。” “我药死你做什么,”黛玉也伤心起来,拿帕子揩泪,“我当你是个知心的,谁想你又这样。动不动死啊死的,你不用急,早晚咱们一道儿死的时候儿还有呢!” 听了黛玉这句气话,紫鹃心里不安起来。她忙起来,说道:“我跟奶奶赌气的,奶奶也别说这些气话了。我去看看厨下,她们没去过都中,未必做得出京里的风味儿。” 当日初来时等着拜见的各家仆妇只是住得近消息又灵通的一小撮,真正的大头在后头。凡是泽阳府辖下的,或是在泽阳有生意的,谁不想讨好知府老爷?因此送家具的、送奴婢的、送银子的、送田产的蜂拥而至,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泽阳到底是偏远地方,兴的玩意儿都是京中过时几年的,黛玉出身大家,用惯了好东西,自来眼界高,哪里看得上这些,只将此事推与贾环去管。贾环心知,这些不过是他们买个心安的价钱,仿佛他们送了东西,就和贾环有了某种联系似的,作用和供佛的香油差不多。 尽管心里对这种官场陋习很是厌烦,他还是没有做出什么特立独行的事,比如拒绝礼物之类的。他自己不也是到任之后依例派人给上官送礼?大哥何必笑话二哥呢?而他肯收礼物,也释放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那就是他不会拿士绅豪强开刀,会与他们和谐共处。因此,知府夫人的请帖一发,顿时应者如云。 到了后日,恰好是一个晴天,天上飘着如絮的白云,风吹拂着树梢,对比前些天的湿冷,尽管还有些寒气,仍是十分怡人。 角门大开,一辆辆马车驶入,穿红着绿的贵妇人们言笑晏晏,携着手往院落里走,根本不用仆从引路。她们只怕比黛玉还熟悉路径哩。 身为主人,黛玉站在花厅外,降阶而迎。她今日打扮得极体面,系着一袭牙色披风,松花色上衣搭配杏子红的长裙,轻灵而不失娇艳,绾了随云髻,插了一对立凤钗,发心戴一顶金丝满池娇白玉分心,两耳上是珍珠坠子,倒也是文采辉煌,威仪赫赫。 见众人来了,她笑着见礼。众人亦不拿大,见她生得粉妆玉琢,口角含笑,也起了亲近之心,或是三个一组,或是五个一群,向黛玉介绍了自己,又夸黛玉模样俊美,青春正盛,与知府是郎才女貌等语。大家说说笑笑进了花厅,按各人身份高低就坐,坐在黛玉左右手的分别是长史之妻与通判之妻。 众人甫一就坐,紫鹃便领着下人们上了四干四鲜八样果子,一人奉上一杯香茗,众人自喝茶吃果子,口里说些闲话。 没一会儿,酒菜就上来了,酒是上好的青梅酒,菜是地道的京里风味。黛玉先举杯,说了几句祝酒词,一仰脖,酒到杯干。众人齐声喝了声彩,气氛陡然高涨起来。 除了酒菜,黛玉还安排了说书的女先儿,并一班小戏,众人依次点了戏,外头还唱着,里头已是沸反盈天,划拳的、行令的、掷骰子的、击鼓传花的,不用人让,自己就热闹起来。 这一场酒席直从上午吃到夕阳西下,众人才尽欢而散。黛玉领着人,直到亲眼看着最后一辆马车出了大门,这才回转。 却说这江夏县尉的夫人付氏,才出了门,却没急着回家,反而吩咐道:“去朱家。”车夫忙掉头去了朱家。付氏和朱家太太最好的,也不用通报,直接进了门,一到朱家的正院,远远的就看见张纤娘的心腹丫头站在门外。 见了她,那丫头忙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四太太,真是不巧了,我们奶奶本来等着您,谁知道我们爷回来了,您看?” 付氏一听,便摆手道:“罢,罢,人说‘小别胜新婚’,你们爷和你们奶奶只怕高乐不了呢,我也不傻等了,我明儿再来。” 那丫头笑着屈膝道:“恭送四太太。” 这付氏料得不错,尽管这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屋内已是一派旖旎气氛。朱家大爷朱善不及换衣裳,先一把搂住老婆,笑道:“心肝儿,乖乖,快过来叫我亲亲,可想死我了!” 87.87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黛玉便抽空儿问过贾环, 那秦钟究竟是何等人品, 与宝玉来往有无妨碍。她是知道宝玉的毛病儿的, 凡是生得好的他都爱, 品格性情反是后一等的了。倒是贾环虽小着他几岁, 眼光倒比他好些的。因此只问贾环。贾环忖度了几日, 只告诉她:“和宝玉一般的怪诞性子,少年心性,不大懂事罢了,所幸还不算坏, 得父母师长教导几年, 扳正扳正, 大体也就好了。”黛玉听了,放了心,方将这件事撂开手去。 贾环对父亲姊姊说得好听,实则学里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他本以为古代保守, 亲身体会过才知道, 保守是不假,女人们是挺保守的,男人们的束缚也不少, 但相对的,还有对他来说十分荒诞的一面, 比如说, 男风盛行。 所谓的男风, 即是同性相好。在贾环来的时代,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说是避如蛇蝎或许有些过分,但若说是敬而远之,则再恰当不过。或许年轻人中有不少女性自诩“腐女”,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是“恶心的同性恋”,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开明。 这里却不一样。尽管男男相好也不被视为正道,却是全社会通行的风气,上层之间尤其风行。荣宁二府里,贾赦虽爱色贪花,却没有这个爱好,贾政更视其为不走正道。唯有贾珍贾琏兄弟两个荤素不忌。贾琏处是凤姐儿看得紧,只有时而拿几个清俊的小厮出出火,贾珍却是真正的男女通吃,自贾敬搬到城外头的道观里,不在家里住了,不上几年就闹得十分不堪。纵是贾环年纪还小,也颇听了些风言风语在耳内。 想来宝玉秦钟二人,放在这满是青年学子的学塾内,两个皆是文弱的形容,且秦钟行动羞怯,温温柔柔,大类女儿之态,宝玉又惯好伏低做小,软语温存,两人同来同往,同息同止,如用胶粘在了一起般,分也分不开,不免惹了一干小人,咋舌生事,谣诼不休。 贾环每每听闻,大是烦恼,只看那宝玉秦钟二人浑然未觉,且那一干人虽说是嚼舌不休,到底不敢放到台面上来,只恐说破了更添口角,因此只是隐忍。他也曾抓住一两个,口头里吓唬一番,只是禁住了这一个,禁不住那一个。 代儒年老,教的课业也不甚艰深。贾环早对那些章句熟透了,代儒不上课时,他三思两想的应付过了功课,便伏在案上描图样子、写传奇——也就是古代的通俗小说。 说到写传奇本子,这里也有个由头。去岁贾环曾拿出钱来,交给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替他开个书坊,赵国基并不敢怠慢,办事十分尽心尽力,可惜生意还是不温不火。贾环和他一起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常年走街串巷的小厮捧砚点破天机。原来赵国基的书坊里卖的都是些正经书,《论》、《孟》一流,间或掺杂着几本杂剧集子,《则天艳史》、《飞燕传奇》,亦是旁人家早卖烂了不新鲜的。贾环一听茅塞顿开,心里想着,论正经经义学问,我自是不及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博士,论编故事,我又岂会不及那些只知意淫大家小姐的落第书生?因此当夜兴冲冲的提笔,假托唐朝故事,写了一集《长安月》,文中极尽狗血之能事,末尾又留一个钩儿,并不敢多印,只印下一二百册,放在书坊内售卖。也不知赵国基是怎么打的广告,如今贾环的笔名“恨逝水”已在京中声名鹊起,文中的一些矫情字句也在那些浮浪公子,甚至深闺小姐口中念诵吟哦。 这些贾环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确是一个来钱的方儿,便一直写了下来。 这一日,代儒家去了,只留下一副七言对子教人对,其孙贾瑞在一旁看着。这贾瑞性情颇为浮赖,自己在上头不知看什么闲书,下面的小学生们就撒了欢儿。贾环独在座位上写小文,没留神秦钟和一个小学生前后脚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前边儿闹了起来。他微沉了脸抬头,见是同窗一个不知从哪里附学来的名唤金荣的正嬉皮笑脸的和秦钟说话,秦钟的脸涨得通红,很是生气的模样儿。 他暗里纳罕,便悄悄儿的问坐一旁的贾蔷道:“出什么事了?”贾蔷欲言又止,嘴皮子翕动了半晌,只说道:“不是什么好事儿,环叔不必知道。”贾环还待问时,他已是起身去了。 他环顾左右,见众人脸上虽皆有几分兴奋之色,眼里却都带着些茫然,和他相差不大,只得支起耳朵听几人斗嘴。 耳听得那金荣回头,向他的几个朋友笑道:“我才刚亲眼看见在院子里亲嘴摸屁股的,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一干人听见他这话,越发哄笑起来,笑声响亮得几乎连屋顶都要掀了。贾瑞急得只是喊“安静,安静!”在这满堂的笑声中,秦钟更是气怒上头,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放屁!” 金荣听了一发笑道:“说我放屁?难道你们好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不成?”秦钟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涨红着脸,去向那金荣争话头。 这一个人,却更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贾环并没和他说过话儿,只知道他和秦钟一般,生得有些娘气,有那一等好事之徒,起哄送了他一个“雅号”唤作“香怜”,和另一个叫“玉爱”的正凑了一对儿。这香怜玉爱两个,学问上全不用心,只眉眼间有些风流意思。贾环每每见着,身上就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两个的目标也不是贾环,反而是宝玉秦钟二人。大概也是看出以贾环性情,必不会随他们胡闹。不如宝秦两个,更似是一路人。宝玉秦钟果然也爱慕他们人物风流妍媚,每日里坐在学堂里,就四下里八目勾连,借物表意,只是一时间不得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说话儿罢了。今日可巧儿得了这个空儿,代儒又家去了,只留下一个贾瑞。秦钟就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与那香怜,香怜会意,两人就悄悄儿的来了后院,才得执着手说了一句体己话儿,就叫那金荣咳声作气的给打断了。那金荣又是摇头晃脑的做出许多怪样儿,又是说出许多怪话,直触怒了他两个,这才争吵起来。 贾环早听见那金荣口出污言秽语,粗俗得不忍卒听,早已大皱眉头。又观三人行止,实在不成样子,正要提醒贾瑞过去弹压,就见宝玉的小厮茗烟忽从外头冲了进来,冲着那金荣就是一句“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来得突然,满屋子子弟都怔怔的看过来,只听得他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摸不摸屁股,与你有什么相干,横竖没摸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动一动你茗大爷!”他这话着实放肆,一时满屋无声。金荣气得面青唇白,叫一声儿:“反了!什么时候轮到奴才小子说话了,我只和你主子说话。”说着就要来揪宝玉和秦钟。 贾环不知这茗烟是贾蔷教唆了来的——贾蔷一向和贾蓉是最好的,自然容不得人欺侮他的小舅子——只当他是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出来胡搅胡缠的,又见宝玉无甚反应,忙过去一手拿了金荣的腕子,脸色铁青地喝着茗烟道:“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学堂里也是由得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金相公赔罪呢!” 金荣用力扭了一扭,发觉自家竟挣不得,待要发作,又听贾环先骂了茗烟,便去看茗烟作何反应。那茗烟却还不大服气,只嘀嘀咕咕的,似对贾环也有些不满意。 贾环见此,又骂他道:“还只嘀嘀咕咕些什么!莫非一定要爷请了老爷的棍子来,挨上一顿好的,才肯知道些好歹么?” 茗烟听他提及贾政,心里这才生了畏惧,上来勉强与金荣赔了一礼。金荣正要啐他,人已叫贾环骂了出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儿做给谁看呢!还不快滚了出去,真当念书的爷们跟你一般计较呢!”茗烟一个皮小子,素来是挨骂挨惯了的,着了这两句不痛不痒的,顺溜的出去了,只怕他去贾政跟前弄舌,届时连累他爷宝玉。金荣却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此时贾瑞也有些后怕,也赶着过来解劝了一番,做好做歹的劝着金荣赔了个礼。金荣原不想低头,被他半哄半逼,终于还是强不过,只得上来与秦钟作揖。 贾环伸手扶他,嘴角含笑道:“不过一个童生而已,何足挂齿,你再这么着,就是有意羞我了。”他打量贾菖,见他一身儿新做的石青色棉袍,腰束锦带,面色红润,调笑道:“不错,过了个肥年吧。家里的侄儿侄女儿还好?”贾菖笑道:“都瞒不过叔叔。家里都好,谢叔叔念着。” 当下二人携手同归。捧砚早租了辆马车,此时哈头哈脑的上来讨好儿。自从上次得了一个教训,他倒收敛了起来,许是怕贾环真正翻脸,把他扔去整治,亲热里还透着几分小心惶恐。贾环目不斜视的上车,又邀贾菖,贾菖倒斜斜瞟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的笑了一笑。 夜里贾环治酒,请贾菖喝了一夜的酒,两人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不过是贾菖说了说贾家的近况,“咱们家二太太的长兄、王家的王子腾大人新进升了九省统制,圣上点了他出去巡边,不过她妹子倒进京了,拖儿带女的,现正住在府里呢。”贾环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笑问道:“太太的妹子,说得可是薛家那位?说起来,我来金陵之前,还听见说他们家正打官司呢,不料这会子竟是来了。”贾菖就抿着酒,笑道:“可不是他们家来,那家的太太倒好,听说人也和气,和她姐姐一般的,风评很不错,他家的小姐也好,听里面伺候的说,是个再和气端方不过的闺秀,只是他家的大爷古怪,看着不像是一家子出来的。”贾环不感兴趣,只问了“老太太好,老爷好,我们太太好”,家下人等一一问遍。贾菖只说“上月里侄子媳妇进去请安了,回来说老太太看着很是硬朗,二太太也好,整日里吃斋念佛的,越发像个菩萨样儿了,就是老爷前儿高兴,吩咐摆了桌小宴,和相公们一道喝了半夜的酒,睡着了有些感风,现正养着”。贾环少不得又问几句。 88.88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秦钟既和宝玉好, 又是秦氏的亲兄弟,贾家上下素来得意秦氏,对他也另眼相待。贾母见他家境寒素, 每常也助他些衣履等物,有时天色晚了, 也留他在荣府里宿上一宿,起居饮食一如宝玉。不上数月工夫, 那秦钟便在荣府混熟了,上上下下无不认得,竟如鱼得水一般。 黛玉便抽空儿问过贾环,那秦钟究竟是何等人品, 与宝玉来往有无妨碍。她是知道宝玉的毛病儿的,凡是生得好的他都爱, 品格性情反是后一等的了。倒是贾环虽小着他几岁, 眼光倒比他好些的。因此只问贾环。贾环忖度了几日,只告诉她:“和宝玉一般的怪诞性子, 少年心性, 不大懂事罢了, 所幸还不算坏, 得父母师长教导几年, 扳正扳正, 大体也就好了。”黛玉听了, 放了心, 方将这件事撂开手去。 贾环对父亲姊姊说得好听,实则学里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他本以为古代保守,亲身体会过才知道,保守是不假,女人们是挺保守的,男人们的束缚也不少,但相对的,还有对他来说十分荒诞的一面,比如说,男风盛行。 所谓的男风,即是同性相好。在贾环来的时代,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说是避如蛇蝎或许有些过分,但若说是敬而远之,则再恰当不过。或许年轻人中有不少女性自诩“腐女”,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是“恶心的同性恋”,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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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就听前边儿闹了起来。他微沉了脸抬头,见是同窗一个不知从哪里附学来的名唤金荣的正嬉皮笑脸的和秦钟说话,秦钟的脸涨得通红,很是生气的模样儿。 他暗里纳罕,便悄悄儿的问坐一旁的贾蔷道:“出什么事了?”贾蔷欲言又止,嘴皮子翕动了半晌,只说道:“不是什么好事儿,环叔不必知道。”贾环还待问时,他已是起身去了。 他环顾左右,见众人脸上虽皆有几分兴奋之色,眼里却都带着些茫然,和他相差不大,只得支起耳朵听几人斗嘴。 耳听得那金荣回头,向他的几个朋友笑道:“我才刚亲眼看见在院子里亲嘴摸屁股的,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一干人听见他这话,越发哄笑起来,笑声响亮得几乎连屋顶都要掀了。贾瑞急得只是喊“安静,安静!”在这满堂的笑声中,秦钟更是气怒上头,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放屁!” 金荣听了一发笑道:“说我放屁?难道你们好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不成?”秦钟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涨红着脸,去向那金荣争话头。 这一个人,却更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贾环并没和他说过话儿,只知道他和秦钟一般,生得有些娘气,有那一等好事之徒,起哄送了他一个“雅号”唤作“香怜”,和另一个叫“玉爱”的正凑了一对儿。这香怜玉爱两个,学问上全不用心,只眉眼间有些风流意思。贾环每每见着,身上就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两个的目标也不是贾环,反而是宝玉秦钟二人。大概也是看出以贾环性情,必不会随他们胡闹。不如宝秦两个,更似是一路人。宝玉秦钟果然也爱慕他们人物风流妍媚,每日里坐在学堂里,就四下里八目勾连,借物表意,只是一时间不得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说话儿罢了。今日可巧儿得了这个空儿,代儒又家去了,只留下一个贾瑞。秦钟就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与那香怜,香怜会意,两人就悄悄儿的来了后院,才得执着手说了一句体己话儿,就叫那金荣咳声作气的给打断了。那金荣又是摇头晃脑的做出许多怪样儿,又是说出许多怪话,直触怒了他两个,这才争吵起来。 贾环早听见那金荣口出污言秽语,粗俗得不忍卒听,早已大皱眉头。又观三人行止,实在不成样子,正要提醒贾瑞过去弹压,就见宝玉的小厮茗烟忽从外头冲了进来,冲着那金荣就是一句“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来得突然,满屋子子弟都怔怔的看过来,只听得他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摸不摸屁股,与你有什么相干,横竖没摸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动一动你茗大爷!”他这话着实放肆,一时满屋无声。金荣气得面青唇白,叫一声儿:“反了!什么时候轮到奴才小子说话了,我只和你主子说话。”说着就要来揪宝玉和秦钟。 贾环不知这茗烟是贾蔷教唆了来的——贾蔷一向和贾蓉是最好的,自然容不得人欺侮他的小舅子——只当他是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出来胡搅胡缠的,又见宝玉无甚反应,忙过去一手拿了金荣的腕子,脸色铁青地喝着茗烟道:“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学堂里也是由得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金相公赔罪呢!” 金荣用力扭了一扭,发觉自家竟挣不得,待要发作,又听贾环先骂了茗烟,便去看茗烟作何反应。那茗烟却还不大服气,只嘀嘀咕咕的,似对贾环也有些不满意。 贾环见此,又骂他道:“还只嘀嘀咕咕些什么!莫非一定要爷请了老爷的棍子来,挨上一顿好的,才肯知道些好歹么?” 茗烟听他提及贾政,心里这才生了畏惧,上来勉强与金荣赔了一礼。金荣正要啐他,人已叫贾环骂了出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儿做给谁看呢!还不快滚了出去,真当念书的爷们跟你一般计较呢!”茗烟一个皮小子,素来是挨骂挨惯了的,着了这两句不痛不痒的,顺溜的出去了,只怕他去贾政跟前弄舌,届时连累他爷宝玉。金荣却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此时贾瑞也有些后怕,也赶着过来解劝了一番,做好做歹的劝着金荣赔了个礼。金荣原不想低头,被他半哄半逼,终于还是强不过,只得上来与秦钟作揖。 惜春推他道:“又混说,若要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不难,只要你这巧手能做出一轮日头来。”贾环见她频翻白眼,揉着胳膊赔笑道:“这个如何做得?便是做得,又要费多大木头去做它?”惜春还不饶,嗔道:“与林姐姐就做这样儿费事的东西,与我便一盏走马灯儿打发了。必要为我做个好的来,方才饶你。”贾环忙不迭的应了,又问她要什么顽,惜春只说“待我想起来,自然问你要去的。到时可别拖三拖四才好”。说完也不要他答应,扭头玩赏去了。 89.89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她坐在光线明亮的窗下, 身上穿了年节做的喜庆衣裳,喜鹊登梅图样的领子衬着她白莹莹的小脸, 越发现出那清秀的眉目,幽静的气质。虽则年纪不足,身上已有了一种眉蹙春山,目含秋水的风度神态。 紫鹃从门外钻进来, 不停的呵着手,却还是快活的笑着:“姑娘快出去看看,今儿的雪下的可好了!琏二奶奶吩咐他们堆了雪景, 真真儿和真的一模一样, 宝玉他们都在瞧呢!” 她的声音又清又甜, 像窗外飘拂的大雪一样沁人心脾。黛玉恍若不闻, 低头沙沙的写着, 不一会儿, 手中收了最后一笔。她双手拿起纸张看了看, 满意的搁到一旁晾干。 “这雪来得好,”黛玉以手托腮,出神地望着窗外,看着打着旋儿的雪花飞上窗棂,不多时积了一层,后半句话就忘了。 雪雁在一旁笑道:“这不就是姑娘念过的那什么‘风吹柳絮’了, 我也不记得那许多话。” 黛玉被她逗得掩起口来笑个不住。 宝玉自己挑帘子进来, 身上披着的一件大红的猩猩毡斗篷上还带着没抖净的雪, 奇道:“什么是‘风吹柳絮’?” 一个不紧不慢的甜润声音答道:“大约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罢。” 这个声音里含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永远从容不迫,令人一听就心生好感。 黛玉起身看去,只见一个披着一顶绀黄色披风的姑娘跟在宝玉后面进来,却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外甥女薛宝钗。 这姑娘比宝玉还大上几岁,已出落出少女的身形体态。她生得面如银盆,眼如水杏,肌肤微丰,嘴角噙着笑,饱满俏丽得就像春天开得正盛的牡丹花儿。此时俏生生的立在那儿,正用一双漆黑清亮的大眼睛打量着她。 黛玉脸上的笑意不自觉的收了收,旋即又笑开,让道:“宝姐姐坐。” 那薛宝钗见她做家常打扮,身上穿着一件红绫子小袄,脸上未施脂粉,墨黑的头发挽了一个小髻,余发散在胸前,袅袅婷婷的,自有一段儿风流态度。心中不由激起了一片好胜之情,暗暗拿自己与她做比,比来比去,竟觉压她不过。 听黛玉让她,便向椅子上坐了,笑道:“我听说你前儿病了,本是要来看你的,我妈也说要来。不巧我身上也不好,竟没能来。你如今可大好了么?”声音里的关切恰到好处。 黛玉还未说话,宝玉脱了斗篷回来,不假思索的插嘴道:“她已好多了,多谢姐姐和姨妈还想着。”说着挨着黛玉坐下来。 黛玉不说话,只是白了他一眼。 宝钗见状,忍不住抿嘴笑起来,说:“宝兄弟和林妹妹的感情这样好,真是比一般的同胞兄妹还要更亲密些呢!” 她笑得揶揄,宝玉忍不住红了脸,抬手挠挠头,嘿嘿了两声,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薛大哥哥也是疼姐姐的。” 提到哥哥薛蟠,饶是素来不露半点儿声色的宝钗,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一丝抑郁的神情。这神情极细微,宝玉粗心未觉,黛玉却眼尖看见,心内纳罕之余,只暗暗记下了。 他们三人说笑玩闹时,紫鹃轻手轻脚的上了茶,又下去了。她本不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只因担心黛玉久坐头晕,才故意说起外面的热闹,引着黛玉出去走走。现在宝玉宝钗两个过来,正合她的意思,倒也不必费事了。 · 前文说到,王夫人之甥薛蟠在金陵与人争买丫头,失手之下犯了人命官司,幸而那案子归应天府审辖,知府贾雨村受过贾家大恩,薛家推出个当日在场的小厮,指认为凶手,贾雨村遂命收监了那小厮,胡乱判了结案。薛家从头至尾无损,不过赔了些烧埋银子。 那薛蟠毫发无损的脱了身,本以为此后仍是如往常一般在金陵城里称王称霸,不料有母舅王子腾书信一封,意欲拿他进京教管。 薛蟠自然是百般不愿,奈何母亲王氏自知教管他不得,一意要进京,好叫他舅舅姨父管教于他。薛蟠违拗不过,只得从命,叫人收拾了车马细软,奉母携妹上京。 这一日到了都中,因路上就听说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圣命出京去了,便先去了荣国府见姨妈王夫人。其时大家正在贾母处说话,忽听人报说“薛姨太太并哥儿姐儿到门口了”。贾母忙命迎接。不必她说,王夫人早已带了女媳等人接出大厅,将薛夫人接了进来。 那薛蟠是外客,没进二门,早有人上来带了他去见贾政。薛蟠依礼拜见。贾政见他言谈倒过得去,只是举止粗疏,心里摇头,面上规训劝勉了几句,就由贾琏引着他出去了。两人一路去见过了贾赦、贾珍等人。贾琏细度其行动,总觉有几分古怪,似与传言有异,晚上回去与妻子王熙凤说了,待听得王熙凤嗔他“好歹也是经过官司的人,怎么就不能懂事些”,才记起那是妻子嫡亲的表弟,不过一笑罢了。 薛家在京里原也有房子,只是十来年没人居住,想也晓得看守的人免不了瞒着弄些花头,或是偷赁与人,须得慢慢的打扫收拾了才得,偏又拖拖拉拉一大趟子东西,住在外面,财物上不放心。正好王夫人见哥哥出了边缺,自己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未免寂寞,此时妹妹外甥来了,便有心留他们住下作伴。 老姊妹俩正吃了饭叙些寒温,便有贾政使人来说叫打扫了梨香院给姨太太母子住,贾母也遣人来留,薛姨妈正有此意,遂道谢应了。从此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下。 这薛姨妈膝下育有一双儿女,儿子自然是薛蟠,女儿乳名宝钗,生得娴雅大方,其父在日酷爱此女,教养得十分仔细,不但诗书上不让黛玉,行事更是周到得体,因此无人不赞。这宝钗素日里随着贾家的姊妹们针线读书,彼此间倒也十分平静和睦。薛姨妈也每日里来寻贾母王夫人说话,亲戚间愈见融洽。只有薛蟠不乐。 这一日,薛姨妈早饭后去了王夫人处,宝钗也随着出去寻迎春姊妹们玩耍。薛蟠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呵欠起来洗脸。 叉着腿坐在床沿,温热的毛巾盖在脸上,他在毛巾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下人问他:“大爷今日还要出去不要?” 薛蟠不答。半日方道:“今儿不出去了。拿上饭来你也下去。”那人不敢违拗,依言出去端了炉子上坐着的饭来摆上,见薛蟠仍是毛巾盖着脸,有些忧心的下去了。 薛蟠扔了毛巾,毫不在意的看着它掉在地了上,趿着鞋过去吃饭。本就是炖菜,又在炉子上煨了半日,软塌塌水拉拉的,根本入不了口,他捡着吃了几筷子,心里有气,把筷子一扔,高声叫道:“元宝,元宝!进来收拾!” 名叫元宝的小厮忙跑进来,快手快脚的整理起碗碟来。这位小爷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生平最是弄性使气的一个人。从前还能摸着他的性子几分,自打上一回打死了人,连个性情也摸不明白了,越发叫人不敢多嘴。 薛蟠可不管一个下人想什么,看他收拾完了东西出去,立刻扭过头来,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沮丧的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名薛攀,是一个废柴宅男,江湖人称键盘侠的那种,和父母感情冷淡——他自幼父母离异,而后又各自有了新家庭、新小孩,对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大儿子从来都是视而不见。他高中时玩得疯,只考上了一个专科,学的是计算机科学,毕业后勉强找了一份工作,聊以糊口而已。 现实中的百般不顺,使他更加沉迷网络不能自拔。一个普通的黑夜,一次普通的触电,他还没反应过来,就俗套的穿越了。 当时他躺在原薛蟠那张大床上,意识虽然清醒,眼睛却睁不开,只听见一个中年妇人低低的哭声,一声儿高一声儿低,无端端的令人心慌。 他心里吓了一大跳,努力睁眼,只是睁不动。正在心急,又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似是劝慰那个中年妇人。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知道,那个中年妇人是他亲娘,那个女孩子是他亲妹妹。 亲妹妹……他努力地想,他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宝钗,薛宝钗。 薛宝钗! 他脑海中悚然一惊,又“想”起“自己”名叫薛蟠,母亲姓王,父亲早逝,有个舅舅是京里的大官,名叫王子腾,还有个姨妈嫁了荣国府贾家的政二老爷,姨妈生了个表弟取小名叫宝玉,王家舅舅有个女儿取名王熙凤…… 他越回想越吃惊,终于,疲惫的身体耐不住这样激烈的头脑风暴,自行休息了。 他在床上又躺了三五天,一下床,就不得不面对一件有名的红楼公案——薛蟠打死冯渊。 不管过去读书时如何鄙夷薛蟠,现在,他是这个呆霸王、杀人犯了。 说话间,姜俊已是飞快的填饱了肚子。他咽下口里的饭菜,伸手取巾子拭嘴,神情自若的调侃道:“我一个庶出子,家里也不过稍有几个银钱,乡绅而已,又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大家大族里出来的,一年到头见不了几个大钱,臭讲究这些,没的叫人耻笑。” 他嘴里这么说,脸上却全无猥琐之态,神情昂然,一派潇洒。贾环与他相交半载,素来知道他的为人,虽说是庶出,倒是个难得天真烂漫的人,天生还带着几分痴性,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是个极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物。何况他长得也好,面容俊美而清朗,眉目间总带有一丝孩童式的无辜,以贾环已经定型的审美来看,是个比宝玉更惹姑娘们喜爱的美少年。 90.90 购买比例30%以下,6小时内不可见  黛玉摇手道:“何必这样小心, 我又不是水做的, 成日家见不得光吹不得风的。你每常也劝我多出去园子里走动走动, 这会子又这样小心起来。我要看看宝姐姐去,你去也不去?” 贾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黛玉自来多病,四时八节的吃药, 她又生得这样柔弱,越发可怜可爱了。不只是他, 阖家上至老太太下至三春姊妹哪个不多怜她些的。又听黛玉说去看宝钗, 不由犯了难,一咬牙:“去, 怎么不去。” 说得黛玉倒笑了,嗳哟一声道:“你不去倒算了,如何难得这样儿起来。” 贾环挠了挠头,倒难得有些憨态,一声儿不言语, 只上来扶了黛玉走。黛玉也不客气, 就扶着他的胳臂, 姐儿两个一径走了。贾环才走出几步,忽然记起一事,回头直着脖子叫紫鹃:“烦紫鹃姐姐找个人和霁月说一声儿, 不必往这里送饭来了。”紫鹃隔着门答应了。 这边他们姐弟慢慢的走着, 雪片飘得纷纷扬扬的。贾环看见黛玉的帽子上已白了, 忙命个小丫头回去取伞提灯, 拿个斗笠,又叫她烧个手炉热热的拿过来,黛玉说了几个“不用费事”,他只不听,又拉了她避到近处一座亭阁里。 进了亭子,亭内倒设了一条小榻,榻上整整齐齐搭着狐皮锦褥。贾环将黛玉摁着坐下,取下她帽子来掸雪。 黛玉拉一拉他,抿嘴道:“快别忙了,坐罢。”贾环就挨着她坐了,姐弟两个都很放松,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散话。 说起来,自打贾环从金陵回来,他姐弟两个虽不少了见面,却还是头一回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处说话。一时两人都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流淌在空气中的气氛舒缓宁谧。 贾环站起来看了一回雪,向黛玉笑道:“说来也奇,这自古以来咏雪的诗赋不知有多少,可叫我说一句在嘴边儿的,却只有谢氏的句子‘未若柳絮因风起’了。” 黛玉正倚着榻闭眼,闻言半睁星眸,轻轻地说:“谢氏此语,诚为清词丽句,发为天然,不落痕迹。即使只有半句,也足可传世了。” 贾环还待要说些什么,远远看着先前遣去的小丫头子过来了,便推黛玉道:“咱们该走了。” 黛玉慵懒起身,感觉好像刚从一场长长的美梦中醒来,只留给人冰冷的余味。她抬手将鬓边的头发顺到耳后,应道:“走吧。” 小丫头子捧了一应物事上来,黛玉戴好了斗笠,又揣了暖炉在袖子里。贾环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把素色绸面的竹骨伞,抢着撑开,和黛玉并肩下了台阶,两人仍回了旧路。 风雪漫天,贾环手臂稳稳的执着伞,犹向黛玉笑道:“前儿我出去,还看见有人贴宝玉的字儿呢,吹得什么似的。”黛玉微微的笑,却故意道:“有人贴他的字,自然是觉着他的字好。你不服气,也叫人拿你的字去宣扬宣扬。我看你的字还比他的略好些呢!” 贾环直摇头道:“我可不干。就我的这笔字拿出去,那不是白送给人笑话么。自家事自家知,我的字也就能在自家人里称道称道,也未必有那以书法闻名的人家的孩子写的好呢。他们把宝玉吹上了天,可不是好事呢。” 黛玉道:“这总是你们家太煊赫的缘故。” 贾环点头道:“可不是,这才是道理呢。想我家若不是国公之后,权贵之族,有谁会捧我们兄弟呢!怕不是再才气过人,也只有举业应试一条路可走而已。” 那黛玉闻言嗔道:“又胡说了!哪有什么‘想来不是’,王公贵族自有王公贵族的过法儿,平头百姓自有平头百姓的过法儿,凭什么平头百姓的烦恼就是烦恼,难道王公贵族的烦恼就不是烦恼了?好好的,又犯起痴来!” 贾环不意她有这一番见解,虽说是胡缠,细细一品,却也有几分道理,一时洞开胸臆,笑道:“好,好,再不说了。” 说话间,两人来至梨香院门口,小丫头子上去扣门。出来一个婆子接了,将两人迎到薛姨妈室中。薛姨妈正打理家务呢,只不见宝钗,宝玉却在一旁陪着,瞧着颇有些蔫头耷脑的没精神。 原来宝玉来看宝钗,正碰着薛姨妈与丫头们打点针线。见他来了,十分喜欢,只是一时不得闲儿,便嘱咐他进去找宝钗。可巧儿薛蟠今日在家睡觉,听得宝玉来了,忙从里间走出来,满口里是什么“内外有别”、“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把个宝玉扯住,只和他在外闲话儿。宝钗在室内听见她哥哥这么说,倒不好自己出来的。因此两人竟没见面。 黛、环两个来时,正赶上薛蟠拉着宝玉说要送他一套四书,兴冲冲的出去了。 宝玉目瞪口呆,着实被这个不着调的表哥弄得晕头转向,连宝钗表姐亦不想去看了,只是乖乖颓在薛姨妈身边。此时见贾环和黛玉来了,两人都穿着雪褂子,因问道:“下雪了么?”贾环答道:“下了好有半日了,你没看看么?”宝玉恹恹的点了点头,又不说了。 薛姨妈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宝玉是她的亲外甥,一向又伶俐讨喜,不想薛蟠这个浑人来一通胡缠。他明知宝玉不喜读书,素日里又是姊妹们队里混惯了的,偏挑出这两条儿来说事,要说道理自然不错,然而专挑着别人听了不高兴的话说,岂不是存心的呢?待见了宝玉这个萎靡的样子,越发过意不去,搂了他道:“我的儿!别理你哥哥。他就是这样的浑人,你只不理他就完了,等我狠狠说他。别为了他难受的。” 哄得宝玉有了些精神,又向贾环黛玉二人道:“好孩子,难为你们大冷的天还想着来。你们姐姐在里间呢,你们也进去坐着,和她说说话儿,我一会子再和你们说话儿。” 于是宝玉跳下炕来,三人正要过去,就见门前半旧的红软帘子一掀,宝钗已是亲自迎了出来,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圆圆的脸儿有如皎月,点着一点儿笑意。 几人见过礼,宝钗便引着往里间去。宝玉在炕沿上坐了,环黛两个坐了底下一排椅子,宝钗便在宝玉对面坐了,即命丫头莺儿斟茶来。 一时献上茶汤,宝玉又出去叫人“取我的斗篷来”,他奶母因嘱咐他道:“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取了斗篷来,说与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仍旧回来不提。 这里宝黛两个正闲磕牙儿呢,外间薛蟠回来了,问薛姨妈:“妈,宝玉表弟呢?这一会子不见,哪里去了?不会到妹妹屋子里去了罢。”只听薛姨妈无奈的声音,回他道:“就去了又怎么样?他们表姊妹的,纵然亲热些,旁人也不至磨牙的,就是你有这些说法儿。” 那薛蟠讪笑了两声,说道:“该吃饭了。前儿得的好海鱼,好野鸡,儿子都叫他们细细炮制了,请妈、表弟和妹妹入席。” 里间宝钗羞得脸上面皮涨红,宝玉也胀红了脸,两个都低头不语,心里耻得不行。 只听薛姨妈又道:“你环表弟和这府里的外甥女儿林姑娘也来看你妹妹,你可仔细着,别唐突了客人。再胡说八道,我就撵了你出去。这大冷天的,你可掂量着。” 便请几人出去吃茶果。薛蟠上来与几人见过了礼,一双眼睛只看林黛玉,就见她年纪虽不大,然而眉蹙春山,眼凝秋水,已是有了日后颠倒众生的女神雏形,不觉大为倾倒,就解了腰上佩的一个麒麟珮,递与她道:“礼数简薄,不成意思。妹妹不嫌弃就收下,也是认了我这个哥哥了。日后哥哥再给你寻好的。” 黛玉只避过身去不接。薛姨妈看他犯傻,忙一把拧了他耳朵,骂道:“你又疯了!男女不通礼,你不知道?”薛蟠连连讨饶。 那宝玉因见表兄的气焰被姨妈打下去,又鼓起兴来,因夸前日东府里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急忙命人把自己糟的也取了来与他尝。宝玉又要酒,薛姨妈便令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又上来劝。 那边薛蟠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只一双眼睛还不时的溜着黛玉。贾环观其形容,心里警醒不已,便常用身子遮住他看向黛玉的视线。黛玉一言不发,只调整了姿势,更向他身后藏了藏。 宝钗把几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觉得从小到大就没有这样丢过脸,低着头,脸上还觉火辣辣的,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那边黛玉听见他的声音,忙应着:“我在这里呢,这就请进来罢。”说着,侧身向宝玉手中取了花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递给了紫鹃,口里问周瑞家的:“你过那边去,瞧着薛家姨妈和薛大姐姐怎么样呢?” 91.91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那边黛玉听见他的声音, 忙应着:“我在这里呢,这就请进来罢。”说着, 侧身向宝玉手中取了花儿,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递给了紫鹃, 口里问周瑞家的:“你过那边去, 瞧着薛家姨妈和薛大姐姐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姨太太好得很,就是宝姑娘,身上有些不好。”宝玉听见了, 就和丫头们道:“谁去瞧瞧呢?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去请姨妈姐姐安的, 听见说姐姐身上不好,问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是什么病,现吃着什么药, 本应亲身来看,就是也着了些凉,待好了,必要去看姐姐的。”底下一个名叫茜雪的应着去了。贾环前脚进来, 续在后头加了一句:“也替我问薛大姐好。”茜雪一样应了一句,和周瑞家的一道去了。 那黛玉见了他, 脸上漾出个笑来, 颊边的梨涡浅浅的, 显得十分甜蜜。她拍了拍身侧, 叫他道:“来,环儿,坐到我身边来。” 贾环也不客气,过去一屁股坐下,一只手托腮,嘻嘻笑道:“我才在二姐姐那里,周瑞家的也是过去送花儿。我看见有两枝儿十分素雅,特意截下来留给你的。可惜她又先送去了二嫂子那里,倒把你落在头里。” 黛玉不在意道:“多谢你想着。只是这有什么,她们奔波了半日,想偷个懒儿也是有的,况且我这里又远。一两枝花儿,戴不戴尚在两可之间,何必为了这个生气的。”贾环笑道:“这话才是,你每常‘刀子嘴,豆腐心’,我们知道的,自然知道你好,那些个不知道的,岂有不歪派你呢?”黛玉这才知道,他先时那样说,不过是怕自己生气,故意顺着她的意思接话,不禁有了一点羞意,便不言语了。 宝玉坐在那里,感觉有点儿不自在,似乎他姐儿两个说话,自己完全不存在一般。心下不禁有些异样,只问贾环道:“你还在这里那里逛呢,老爷查你功课查得还不紧么?” 众人都知,宝玉往日里怕他父亲怕得如同鼠见猫一样,躲亦躲不及,不想听他主动提起,一时都是大奇。贾环还在措词,黛玉已是以袖掩口笑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大哥别说二哥,一般的都怕舅舅考你们。二哥哥,你忘了前儿在舅舅面前作诗,是谁汗流了一脖子了?” 宝玉装傻道:“这个我不知道,环儿,是你吗?”贾环已经把自己舒舒服服的窝进了搭了锦袱的椅子里,半阖着眼道:“大概是我罢。”黛玉听了,越发发一大笑。 当学渣面对学霸的无情嘲笑时,该做出什么反应呢?宝玉贾环兄弟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发现实在拿这个学霸没办法,只得由她笑去。 三人又随意说了些闲话,贾环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外头,眼见得日上正午,该吃饭了,便跳下椅子要告辞回去。黛玉宝玉都留道:“在我们这里吃了饭再回去不迟。”贾环摆手道:“我们霁月等我呢。”说毕一径去了。 回了房,却见蕊书迎上来笑道:“真真儿是从没有过的事儿,适才侍书妹子送了一双家常穿的鞋来,是三姑娘的针线。我不敢擅自做主,就收在那里等着你回来呢。” 她的话说得不好听,却实在得很。贾环也是惊奇,过去看了一眼,是双房里穿的睡鞋,缠了两层缎子,绣了精致的花。有心说一句太过奢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这是探春头一回给他做东西,于情于理,也不该这样寒人的心。 他这样想着,立即就换上了,穿着在房内来回走了一圈,嘱咐蕊书道:“先时在金陵买的玩意儿还剩些,你开了箱子,不拘什么挑两样儿,权作给三姐姐的回礼。只说我谢谢三姐姐了,鞋子穿着很好,只是这样精致,做着太费事了些,倒叫我心里不安的。她有暇时,倒不妨也替老爷做上几双,也不必绣什么花,只要针脚整齐些,穿着舒服些。老爷也只有高兴的。” 蕊书应了,果然取了钥匙开箱子,略捡了几样儿物品,用托盘盛着,便往探春那里去了。一会儿空着手回来,只说:“三姑娘知道了。”贾环正手里正磨着墨呢,便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听说凤姐儿应宁府贾珍之妻尤氏所请过去游玩,宝玉正巧在贾母那里听见了,闹着也要去,凤姐儿便带他去了。贾环自在房内温书,并不在意。 至晚间,过贾母处定省,凤姐和宝玉已回来了,正在前头和贾母说话。贾环自向惜春身边坐了,竖起耳朵细听,却只听得凤姐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等,贾母瞧着就喜欢起来。他不明所以,悄声问惜春:“这是说的什么呢,好生热闹。”惜春亦悄声回他道:“还不是宝玉,他今儿过去顽,认识了一个叫什么秦钟的,说是蓉儿媳妇的兄弟,不知怎么喜欢得不得了,要和他一处上学里读书呢。” 贾环听了,骇笑道:“这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叫宝玉说去上学?真是不得了了!”惜春就抿嘴儿笑,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亏你还是个上学的呢,连我都知道,他们去上学,不过就是约着一处淘气,哪里真的是上学。”贾环恍然,真是好学生当久了,都变得“单纯”了。他笑道:“我都忘了,不错,这才是咱们家的宝玉呢。” 探春伸手过来,一人打了一下,示意他们注意听上头说话。两人忙收敛了,就听凤姐说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答应了,又叫王夫人宝玉黛玉等都去,又说贾环“可怜见的,日日埋头在书堆里不得闲儿,也过去好散淡散淡”。贾环忙站起来,垂手应是。 至后日,贾环起了一个大早,先临了两张大字,吃了一碗粳米粥,便往贾母那里去。大家才说了几句话,又有尤氏来请。贾母遂携了众人过去看戏。宝玉自然跟在贾母身边,与众姊妹坐在一处,贾环却禀了贾母,出去与贾珍等坐去了。 外间男人们也开了小席,小僮流窜席间,筛上热酒来,流水样一道道菜上去又下来。戏台子上还没开唱,席上一行人已是径自吃喝起来。 贾蓉引了贾环过去坐,这一席却有一个半生人,一个是个身穿蓝袍的圆脸少年,半个是贾家老仆赖家的孙子赖尚荣。这赖尚荣名义上是奴仆之后,一落地就脱了奴籍,也请先生读书,和贾家的爷们儿无异。他家世代为贾家效力,贾家也自高看他家的人一眼。贾环却和这赖尚荣没有多少交往,往日里只是认得罢了。只那圆脸少年却不知是何人了。 他正寻思着,贾蓉已为他两个引见起来,先向贾环道:“这位是薛家大爷,姓薛名蟠,你们太太的外甥,”又向那少年道,“这是西府里我三叔,宝二叔的亲兄弟。” 贾环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那个为争丫头打死人的薛蟠,心里鄙视非常,只是碍于王夫人和贾政的情面,只得与他厮见过了。 一时贾蓉事忙,抽身去了。女眷那边点了一出《双官诰》,上面热热闹闹的扮了唱起来。贾环与赖尚荣敷衍了几句话,就叫小厮斟酒,闷头饮了几杯。一时心里燥热上来,又有那薛蟠不时自以为隐蔽的瞟过来一眼,便起身欲离席。赖尚荣又忙问他做什么去,他只说寻地方更衣,便向宁府花园子里去。 只见这一路上: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备添韵致。 他一行走来,一行在心里暗赞,转过假山石子,视野陡然开阔,就见一处轩馆的窗子下有个人,红色衣裳,梳双鬟,是个丫头。 贾环看着这丫头的样子很有些不对,心下起疑,蹑手蹑脚的过去,向开着的窗子上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几乎把他骇死! 屋子里还设着竹榻竹帘,在这个季节已经有些冷了,原是没人过来的。里面的两人不管不顾,就在那榻上纠缠起来。 女人曼妙的身子被男人压住,鬓发散乱,金钗横脱,挣扎间已露出了半个滑腻腻的膀子。只是她虽挣扎得厉害,却并不出声呼救,屋子里只有衣裳摩擦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沉闷的哼声。 而让贾环惊骇欲绝的,绝不是这对野鸳鸯的行为,而是这二人的身份:正用一双淫手肆意的在女人雪白的身子上游走的男人,是他年近不惑的族兄,贾家的族长贾珍,而被他压在身下轻薄的女人,则是他自己的儿媳妇,贾蓉之妻秦氏! 这时,那小丫头终于也发觉了贾环的到来。她身子轻轻一晃,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要冲出喉咙! 他说一句,霁月就应着,见他再无别话,方笑道:“你也太细了,这些个规矩我们一般也知道的。只是有一条儿,现今太太的妹子薛夫人在家住着,她那里要不要随礼呢?薛夫人的女儿薛大姑娘和咱们家姑娘们年纪相仿,她那里要不要送呢?若是不送,日后你们也是要混叫一声儿姐姐弟弟的,见了面彼此倒尴尬。” 92.92 数月后。 贾环夫妇都不是喜爱熏香的人, 这一日房间里却少见地燃着安神香。清烟袅袅,飘散在平静的空气中, 完全不管主人的烦恼。 眼睛盯着破了个大洞的青纱草虫床帐,贾环的神情呆呆的, 似乎木了一样。 身后伸过一双手,在他的太阳穴上缓缓地按揉,黛玉笑道:“快来歇歇,姐姐疼你。” 顺势倒在她怀里,拿她的袖子盖住脸, 他长长的叹气:“要命了, 可算睡着了。” 自从半月前, 姜家的人送了姜毓过来, 这样的戏码就总是就要在家里上演一回。 姜毓是个乖巧孩子, 从不挑吃拣穿,也不胡乱打人, 只是一样儿, 一旦想起了父母, 立刻就要大哭大闹。 他只是个实岁四岁的孩童, 姜俊夫妇虽生活清贫,对爱子的养育却很精细, 如今正处于半懂事不懂事的时候,懵懵懂懂的乍离了父母, 不哭不闹才是稀奇事儿了。 要说怎么治他, 见效最快的法子就是上手打一顿, 但贾环怎么可能对好友的遗孤下这个手?也只能是哄着顺着罢了。他又没经验,每每觉得心力交瘁,简直比挖一天壕沟还累人。 偏偏姜毓只认他,黛玉哄了几天都不见明显的效果,陌生仆妇更是一抱就哭。贾环没办法,心里又着实怜惜他身边没了父母,连开府视事都带着他。 才刚那小祖宗哭得累了,被喂了几口饭就睡着了,贾环给他擦了脸,抱回他房里去,命人好生守着,这才得回。 见他这样,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抚着他的额头说:“看你眼下都青黑了,想必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合眼了罢。快睡一会儿,我去厨房里叫她们备饭,等你醒了吃。” 袖子底传出一声含糊的答应声,他的大头滚了滚,带着一分烦躁,三分撒娇,听得黛玉的心都要化了。 她笑着搬开贾环的头,让他舒舒服服的枕到枕头上,展开绣被,严严实实的给他盖好,这才下床穿鞋出去。 整个室内是用一架四季美人图案的屏风给隔了开来,屏风外头有梳妆台,梳妆台上设了西洋玻璃镜子,用镜袱罩着。紫鹃正往香炉里添香呢,手里托着的小长匙还没有放下,见黛玉出来了,忙把香炉盖子盖上,走过来小声道:“奶奶的头发乱了,绾一绾罢?” 黛玉点了点头,道:“天也晚了,不必再盛妆,绾个低髻罢了。”紫鹃便揭开镜袱,从妆奁里取出梳子头油之类,先解了她的头发,细细地从头到尾开始梳。 此时金乌西沉,玉蟾将上,室内昏暗,光线不足,但就是这样的昏暗,才更添了几丝朦胧和柔和。黛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红润,眉眼盈盈,一头青丝垂在身后,既有少女的青春,又有妇人的妩媚,不由痴了。 紫鹃是伺候惯了的,手脚很麻利,往她头发上抹了些桂花油,就把头发在手里捋着一下对折起来,三两下绾了个髻子,就那么拢在脑后,左右端详了端详,找出一只细银簪子簪住,又往髻上压了朵珠花,小小的兰花形状,清雅得体。 她还要找胭脂,被黛玉止住了:“也不用见客,还化什么——不必化了。”紫鹃便罢了手,跟着她出去。 厨房里已经开始预备晚饭,还是老样子,黛玉在门外站住了脚,吩咐道:“下一碗鸡汤银丝面,别搁多了香油。” 厨娘笑道:“太太怎么亲自过来了?这地方腌臜,太太有什么吩咐,不拘哪位姑娘过来说一声儿就是了。” 黛玉亦笑道:“老爷回来了,有些难受,吃不下那些油腻腻的菜饭,我才想着叫你下一碗面,也弄得清淡些。” “大人回来了?累坏了吧?哎!都是为我们受累。太太放心,我必定弄得干净清爽,叫大人吃得顺心。”厨娘的笑又真诚了几分。 她有几分烹调庖厨上的手艺,才得以进城里谋生,娘家爹娘兄弟姊妹却还是乡下人,只能土里刨食的。府台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号召大家修路,这是众人早就知道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京城来的大人竟然肯亲自管这事,领了人天天跑乡下的施工地,一开始还处置了几个玩忽职守的小吏,欺压良民的劣绅。 几桩事儿一办,那真是大快人心,贾环这个新官的威望一下子就蹿升了一截。 与收获相对应的,就是辛苦的付出。为了保证事情随着自己的计划实行,贾环几乎是吃住在了外头,不仅没空与妻子游山玩水,连饭都不曾好生吃一回,没几日就黑瘦了一圈儿。这回回来,还是姜毓哭闹得厉害,黛玉没了办法,才叫人请他回来。 贾环一觉睡到天擦黑,意识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只觉得眼前有一团红光在跃动,睁开眼一看,是灯光,桌上点了一支蜡烛,用莲花姓灯罩罩着,发出团团的温暖的光。 他一起身,黛玉就察觉到了,从屏风外头露出脸儿来,招手笑道:“醒了?来吃饭罢。” “在屋里吃有什么趣儿,今儿又不冷,咱们摆到院子里吃去——毓儿没醒吧?”贾环道。 “还没有。”黛玉答应着,叫人来抬桌子。 “那就好,”贾环趿拉上睡鞋,慢慢的出来,笑道,“给他留一份儿饭,半夜醒了好吃。” 天上是一只圆月亮,胖胖的,黄黄的,却让漫天星光都在那清辉下失了光彩。 贾环拿起筷子,抄了一缕细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又叫紫鹃道:“取酒来,不必烫热了,我饮两杯解解乏。”紫鹃答应着去了。 “突然想起咱们小时候,姐姐还记得么?有一回天上下雪,咱们往梨香院去,宝玉也在,薛大姐姐也在,宝玉要吃冷酒,别人都劝不住,只有薛大姐姐说了两句话,他就改主意了……”贾环把玩着玉杯,让这小盏在手指间转来转去。 黛玉微微出神:“是啊,他们那时候也是亲近的,不怪有这个缘分做夫妻。” “姐姐快别多心了,我这里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贾环忙道。 “什么好消息?和京里有关的?”黛玉问道。 贾环的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但除了欢喜以外,还有几分古怪。他说:“宝玉哥哥今年下场小试,已中了秀才了。听说,他如今已经不出去和人厮混了,一心一意只管读书。” 先是大惑不解,继而惊讶掩口,黛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只是笑叹道:“宝玉,他终于长大了。” 长大了,就是了解了世事沧桑,知晓了生活不易,这是很好的。虽然不可避免的要在未来渐行渐远,宝玉终究是她藏在心底的人,她是希望他好的。 贾环却笑嘻嘻道:“不说宝玉哥哥,姐姐的变化也很大么!记得从前在家里时,宝玉哥哥是喜聚不喜散的性子,姐姐却是喜散不喜聚,如今姐姐倒是喜欢那些聚会了。” 他也没想到,过去总是喜欢冷冷清清一个人的黛玉,如今却成了社交场上的常客。她打扮清雅,相貌出众,谈吐文雅,又喜戏谑玩笑,很快就收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亏他之前还担心妻子太过孤高,会被那些庸人排挤不待见呢! 闻言,黛玉嗔他一眼,这一眼却不具备什么杀伤力,那眼神像柔软的春风,拂过之后,只有一点落絮轻沾的痒意。 她带着一点恼意一点得意地说:“还不是你么,到处与人说我是探花之女,才学比你更高十倍,结果那些太太奶奶们望子成龙,都求到我这里来了,要我评点她们家孩子的文章。我哪里考过乡试院试的,又不能丢了你的脸,只好一个人硬抗罢了。” “姐姐别冤枉我,我说的又不是假话,林家确实是诗书大族,姑父也是实打实的探花,论聪慧颖悟,姐姐更胜我十倍。难道这些都是我编的不成?”贾环笑起来。 “就你会强词夺理!”黛玉气笑了。 贾环摆摆手,端起碗来,三两下把面条挑掉吃了,一抹嘴,正色道:“我心里有个主意,想和姐姐商量。” 见他说得郑重,黛玉也收起玩笑之态,看着下人们把杯碟收了,这才跟着贾环往内室里来。 丫头知机,早已点好了灯烛,行了礼就出去了。贾环偏腿坐在床沿,大马金刀的架势,清了清嗓子,对黛玉道:“想必姐姐也见了,这泽阳地方文教不昌,士子希见,实在不像话。” 黛玉点点头,算是赞成了他的话。的确,不提外头男人们怎么样,就她所接触的这些官吏女眷,竟是不识字的多,不只不识字,还带着几分粗鲁,与身份不相称。 而各家的公子小哥儿,因为年幼的缘故,她也见了不少。有些十分聪明伶俐,却没有好老师教导,十分可惜。 “我忝为知府,为本府兴文教,是应当应分的。可惜泽阳没有什么像样的先生,思来想去,竟是姐姐才学又高,为人又好,最合适不过的。我想着在衙门里办一个学堂,就请姐姐来管如何?”贾环说完,就热切地看着她。 稍微一想,黛玉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是个一石二鸟之计。她不禁笑了,点头道:“若你的主意果然成行,我必不推辞。” 93.93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这下,贾政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仰赖这一向的养气功夫到家, 才没露出目瞪口呆的蠢样儿来。饶是如此,也略呆了呆,沉思起来。 白檀香将燃尽了,那烟雾也变得细细的, 轻柔的蜿蜒着,安静的散开了。贾环将心里话一吐而尽, 只觉得浑身上下陡然一轻, 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眼前的颜色这才变得生动起来。 他盯着香炉嘴中逸出的烟雾, 眼神却没有聚焦,显见得是走神了。他此刻一身轻松, 甚至不想去猜父亲的想法。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又是一阵沉默, 父子两人谁都没说话。贾政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了。只是这事情虽算不上大,也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待我和你伯父还有你大哥哥二哥哥商量去。”这里说的就是贾珍和贾琏了。贾珍是如今当家理事的贾家族长, 贾琏打理荣府的俗务,涉及到全族的事, 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环也识趣的起身,低头告辞道:“凡事自然都听老爷裁决。既然有了老爷做主, 儿子就放心了。那我就先下去了。” 贾政点点头道:“你去罢, ”忽又道, “你且站住。”贾环回身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贾政笑道:“你如今也大了几岁, 说不得,有件事须嘱咐你。先时只是怕你人小骨头软,再伤了筋,所以并不曾叫你熟习弓马。如今你也大了,咱们祖宗又是马上挣下来的这一份儿家业,有训儿孙不得荒废武艺,得闲了,你也当演习演习骑射,不求你马上博功名,好歹别堕了祖宗的威名。” 他说一句,贾环就连忙应下一句。见他说完了,又无别话,这才倒退着去了。 出门正撞着贾琏,一袭宝蓝色锦袍,装束得俊逸倜傥,玉树临风,正在那里等着回话。他忙上前去见礼,贾琏忙扶起他来,又贺他一试就过了童生试。贾环连连摆手,腼腆地道:“那个不算什么。还没恭喜哥哥弄瓦之喜。” 他前一阵子在金陵那边时,得了信说贾琏之妻王熙凤十月怀胎,挣扎着生了一个女儿,如今还没取名字,只混着叫个“大姐儿”。 贾琏正是青春年纪,意气风发,虽然还没有儿子,但初为人父,新鲜之余,也对女儿怀有一份真诚的疼爱之心。此时听贾环提到女儿,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显摆道:“环哥儿得空了,也去看看你侄女儿。她刚生下来那几日,全身红彤彤的,长得也皱皱巴巴的不甚好,如今倒也长开了,小鼻子小嘴巴,生得十分伶俐呢!”又忧愁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这有什么,”贾环宽慰他道,“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许是我那小侄子想要个姐姐,就先把丫头推出来了呢?哥哥现在只是愁,没准儿明年这个时候,就抱上胖儿子了呢!” 贾琏叫他说得笑不可抑,只指着他道:“我原以为我家里那个就是极贫嘴的了,谁想你也不差她什么。好,承你吉言了。” 贾环只是微笑以对,又提醒道:“哥哥这个时候来,可是寻我们老爷有事?快进去吧,我就不碍着哥哥的正事儿了。等我闲了,必是要去哥哥家里叨扰,看看二嫂子和小侄女儿的。” “是了,我见二叔去。你也去罢,咱们兄弟有日子再聚。”贾琏拉住他的手笑道。 贾环与他作别。一路走过了半个花园,转过假山,就见不远处的花枝婆娑,掩映着一片浅色的衣角。他细瞧了一瞧,瞧见女孩子戴着花的乌黑的鬓角,白里透红的皮肤,匀细的点染了口脂的唇边,那口脂是正红色,好像旁边枝头的花朵被揉碎了,一片残艳——是黛玉。 回来不期然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黛玉,这让他的心情忽然就难言的明媚起来。他一面快步走过去,一面高声叫道:“林姐姐!” 那女孩子循声转过脸来,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山水明净,果然是黛玉。见是贾环,她神情先是微愕,继而就欣喜地笑了起来,笑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说:“你回来了。” 受她的笑意感染,贾环也不由觉得欢喜无限起来。他上前与黛玉见了礼,就一头扎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胳膊,扭股糖似的只是歪缠。 黛玉被他的力气冲得晃了晃身子,嘴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气得伸手在他身上拍了几下,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儿呢。”贾环只是缠着她,哼哼唧唧的道:“我和自己姐姐撒个娇儿怎么了?老爷太太也不管我的。” 黛玉听了这无赖的话,真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用指头点他道:“舅舅舅妈再为这个管你,那成什么了?只是说你不尊重。” 贾环扮了个鬼脸,不只没把黛玉吓着,反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没趣儿,自己理了理衣裳头发,两人一起沿着路走了。 他问黛玉道:“姐姐才刚站在那里,是做什么呢?”黛玉看他一眼,脸上笑微微的,又看前面,笑道:“作诗呀。今年的春光格外好,比往年都长。我想着,这春天最好的时光,无过于初春,小艳疏香,娇软无限。最适合作诗的时节却是残春,多少惆怅呢。因此也想诌一首,在那花前立了半日,终于得了几句,却也不大好。” 说到作诗,贾环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头疼,却也没有多少兴趣。作诗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技能,写来应付科举和表情达意而已。但他虽不擅作诗,却擅赏鉴,这一点与黛玉是正好相反——黛玉擅作,对品鉴诗文反而没有太多的兴趣。贾环见过黛玉的习作,与史有定论的大家自然没得比,胜在灵气十足,饶有情致。 一听黛玉说又有了新作,他立即笑道:“姐姐说是不大好,想来也是有些可圈点之处的。横竖姐姐随手拈来的句子,也比我绞尽脑汁得来的强些。我从金陵回来,也带了些土仪,预备着孝敬老太太、太太,还有诸位长辈的,也有预备了给姐妹们顽的东西。既遇着了姐姐,倒不用我特意上门去送了。姐姐就和我一道儿过去,也挑挑,也好把那诗写下来,我也看看姐姐的诗。” 黛玉道:“长辈们没挑,我们就先挑了,这可是不好。叫人说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少不得带累你。”贾环道:“给长辈们的东西我都是单放起来的,哪里敢混在一堆呢。本来就都是给姐妹们的东西,品质也没差,姐姐先挑也是一样。” 黛玉这才应了。两人一并向贾环的屋子去。 两人才一进了院门,就听见了丫头们的笑闹声,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声音都是屋子里传出来的。贾环两步上前打起帘子,见随船运来的土仪等物果然已经到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些物什,丫头们笑闹着围成一圈儿,手里还拿着看,这个说那个的好,那个说这个的精,叽叽喳喳的,简直让人头大。 贾环沉了脸。丫头们见他进来了,面面相觑之余,忙抢上前来行礼,又与黛玉行礼。贾环看着糟心得不行,挥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看见有客上门,还不去沏茶?” 霁月急忙去了,剩下的丫头七手八脚收拾好了东西,都低眉顺眼的,不敢多说一句话。贾环抬手让道:“姐姐坐。”黛玉便坐了。 一时霁月沏了茶来,笑道:“姑娘尝尝——这个茶味儿轻。”黛玉也笑道:“偏劳你了。”姐弟二人就对坐着吃了茶。 贾环亲自磨了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黛玉选了一只小毫,饱蘸浓墨,提笔将那首新诗写了。贾环向拿纸上瞧了,默默在心里念了两遍。 姐弟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黛玉在那堆土仪中选了可心的几样儿的东西,便要回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话:“闲了看看你三姐姐去。” 贾环应了。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这里可不是物质极大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崇尚个体自由的后世,而是一个发展到极致的、以宗族制为支撑的封建王朝。封建王朝什么样?礼仪道德的表皮下,藏着一张血盆大口,这张血盆大口无差别的对准这个社会,无差别的对准每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那张血盆大口,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因此他不敢,也没有能力去反抗这一切。 他不太想说,因为没有把握贾政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终究是想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未来做些努力。 不知为什么,他不说话,贾政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开口。这样的姿态无疑给了贾环鼓励,让他能够慢慢的镇定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清幽淡远的苏合香,一缕缕的烟雾从金兽香炉的嘴里吐出来,袅袅的,姿态格外动人。贾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的、低低的道:“第一桩事,是咱们金陵老家那里的子弟读书事。儿子闲时也去过那里的学塾,授课的先生虽说老迈了些,学问却是好的,教授得法,只是做学生的不成样子,只知玩闹,不知习学。儿子只冷眼看去,竟大都是些不成器的,内中只有一个名唤贾珲的很有些不同。” 94.94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薛姨妈狠剜了他一眼,安抚宝玉道:“我的儿, 别怕,一切有我呢。就吃醉了, 便跟着我睡。”又向那李嬷嬷道:“老货,你只吃你的去。我也不叫他多吃了。”叫丫头们:“叫你奶奶们也吃两杯, 烫了滚酒来。”李嬷嬷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 宝玉见他奶母下去了, 略略振作起精神, 笑道:“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摩挲着他,慈爱地道:“我的儿, 可不好吃冷的,吃了写字儿手要打颤儿的。” 宝钗正要说话,薛蟠抢着开口,只是有些捏腔拿调的:“宝玉, 亏你素日里旁学杂收的, 岂不知道这酒性最寒, 人吃下去了,要用五脏去暖它,长此以往, 岂有不伤身的。” 屋里一时静极, 黛玉和宝玉对了一眼, 俱各有些寒毛倒竖, 不知他又打得什么主意。独有贾环默了一默, 笑道:“薛大哥说这话的声气,倒是颇类薛大姐,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薛蟠吩咐了一个生得极齐整穿着葱绿裙子的小丫头下去烫酒,方回贾环道:“我们亲兄亲妹的,有些相像也不稀奇。你不也有个同母的姐姐贾三姑娘么?想来你们也是一般默契的,说起来,三姑娘当日我们来时我还见过的,这一向没见,不知她还好么?” 贾环一听,心里大为恚怒,面上只强按着不动,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忍着气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一向都好,劳你还记挂在心里。” 不一时,那丫头端了酒来,贾环捧杯,黛玉执壶,一一斟过了,宝玉一口饮尽,黛玉又斟给他一杯,薛姨妈和宝钗只沾了沾唇便放下了,那薛蟠吃了一口,望着黛玉直笑。黛玉更不睬他。 姐儿俩坐下,薛姨妈又搂着宝玉一长一短的问他“今日过去吃酒看戏,顽得好不好,戏热闹不热闹,菜肴适口不适口”,宝玉一面答她,一面早痛快吃了几杯下肚。 他奶母早回家去了,跟着的几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此时也早散去寻乐子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喜欢,更不言语。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才收了杯盏,命摆上饭来。 他们说话间,黛玉只在一旁磕瓜子,磕了出来却又不吃,只堆成一堆放在个小白缠丝玛瑙碟子里。贾环也动手剥了几个,又剥几个风干栗子吃。这会子吃饭了,才命人收拾了。 几个丫头来来去去的上菜,其间不闻杯盏之声。贾环看去,果有一道野鸡笋子汤,一道海鱼在内。他今儿撞见了东府的丑事,十分糟心,胃口也不好,只捡了一碗汤泡饭吃了。黛玉碰碰他的手,悄悄地问:“怎么了?垂头丧气的。”他亦小声回道:“没甚么事。” 这里宝玉埋头痛喝了两碗笋汤,又吃了半碗碧粳饭,方不吃了。薛蟠宝钗也吃毕。于是撤下了席面,沏了酽酽的茶来。 薛蟠还要找宝玉说话儿,被薛姨妈眼疾手快拦住了,推他道:“你自办你的事去,别只在这里碍着我们娘儿们说话。”薛蟠犹笑道:“我又有什么忙不得。”这回宝钗也看不得了,助着她妈说:“不是又弄什么新鲜样子么?这些天折腾得里外里人仰马翻的,这会子倒又闲上来了。” 薛蟠举手道:“好,好,你们都助着他罢,我就走了,”临出门了,犹向宝玉笑道,“宝玉,那书待哥哥遣人送你那里去,叫你袭人收了,好生研读研读,别成日跟什么钟啊表啊的混闹,也学些儿礼义,知些儿廉耻。” 他这神来一笔,直把宝玉气得脸色发青,胸膛鼓胀,听他嘴里胡噜着一发的带出秦钟来,心里又是气又是疑,竟一时忘了回嘴。 薛姨妈看他气得这样儿,心里怒火更盛。一向乖巧的外甥在自己家里受此难堪,偏是自己儿子给得,直叫个薛姨妈觉得脸皮都叫人剥去了一层,一叠高声的叫人抓住薛蟠来打。 薛蟠只图了一时的嘴上痛快,说完了自己也心知不好,忙迈开步子一溜烟儿的跑走了。待人们追之不及,眼看着他连影子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得回来空着手向薛姨妈复命。 薛姨妈大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命里得了这一个索命的魔王。多早晚我死了,眼不见为净,由着他反了天去。”说着又哭起来。宝钗也自在一旁陪着垂泪不止。 贾环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急转直下,对薛蟠混蛋的程度认知不由又加深了一层。左右看看,只得同黛玉一起起身相劝,又连使眼色与宝玉。 宝玉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天色不早了,又叨扰姨妈多时,我倒过意不去的。老太太那边儿还不知怎么找我们呢,这就回去了。”他这么说着,黛玉贾环也一起告辞。 薛姨妈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好孩子,你去罢,你哥哥混帐,等他回来,我先给他一顿好的,再压着他上门赔罪。为了他,我都没脸见你母亲——别为他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说着,便命四个女人跟着他们兄姊妹,携宝钗一路送到院门口,看着他们走远了方回去。 三个人在路上走着,两个人在前面提着灯笼照路,一堆人在后面跟着。贾环手里提了小小一盏绣球玻璃灯儿,不过柚子大小,里面点了一支小蜡,发出团团的黄色亮光,映照着脚下的路。 黛玉两个体谅宝玉心绪不佳,都不说话。一行人默默的回了贾母房里。宝玉过去请安,贾母看他吃醉了,忙命他回房安睡,不许再出来,又嘱贾环快回去歇着。 贾环笑道:“我送了姐姐回来,这就要回去的。”贾母道:“你有心,但凡有事,也想想旁人。今日是特例,往日你回来得晚了,却叫父母悬不悬心?就是丫鬟们也不得好睡的。她们虽是下人,也体谅着些儿。” 贾环早躬身答应了几个是,便和黛玉退出去了。路过宝玉房前,却见他正站在门槛里,仰头看门斗儿,双手笼着个女孩子的手。再看那女孩子,却是他房里丫头叫晴雯的。 见他们来了,宝玉便叫道:“好妹妹,你来看看,这三个字儿哪一个好?”二人听罢,一同仰头去看,只见门斗上贴着三个斗大的字:绛芸轩。黛玉因笑道:“我瞧着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哪一日也替我写一个。”宝玉嘻嘻笑着:“又哄我呢。”踉跄着进去了。 黛玉也不在意,一径回房去了。贾环看着她进了门,棉线帘子落下,方折身掉头回去。霁月却正拥炉等着,与蕊书小蝶两个做针线。他甫一进门,先被热气熏了一脸,脱了大衣裳,凑过去笑道:“又做什么呢?” 众女忙放下针线,笑道:“爷回来了。我们竟没听见。”于是上来接衣裳,找睡鞋,小蝶又默不作声的跑去提了一壶滚水给他烫脚。 霁月放好了衣裳,过来回道:“下晌午外面人送来两个大橙子,现搁在那里呢。”贾环不假思索,张口就道:“这两天干得很,这个节气也没什么好瓜果吃,明儿拿给四姑娘吃去。” 霁月嗔道:“就这么两个,难得他们存得好,都给了四姑娘,你倒大方,可叫别的姑娘们怎么想呢?一向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有道理的。” 贾环听她说得有理,想了一想,笑道:“既是这样,越性切了,一位姐姐那里送一份,别切歪了,倒又‘患不均’了。”霁月抿嘴道:“亏你还是个爷,就细得这么着,一人送一瓣子,还不够我们费得工夫的。” 贾环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想来各位姐姐必能体谅我一片诚心,不至嫌弃的。” 当下两人说笑一回,贾环就上床睡去了,霁月自睡在熏笼子上,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就听见人说东府里小蓉大爷带了妻弟小秦相公过府来拜会贾母。贾环简单漱洗过了,先省过父母,便过贾母这边来。 上回贾政动念,要叫贾环下场一试,果然就叫底下人准备起来。这一日遣人来和贾环说了一声儿,叫他房里的丫鬟收拾包裹,立等着几日后坐船去金陵。又指了一个积年的老家人并后街上一个族人跟着他。 贾环满口里应了,又出去给贾政磕了头。回来见王夫人,出来一个丫头说王夫人在贾母处。他心知王夫人是不欲见他的托词,自尽了礼数去了。到了贾母处,果然王夫人不在,只见宝玉并黛玉迎春姊妹们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团团的坐了一屋子。贾母自歪在小榻上,宝黛两个一边一个挨着身子,迎探惜三个坐在下首一溜的圈椅上,脸上神情都很安闲。 95.95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秦钟既和宝玉好,又是秦氏的亲兄弟,贾家上下素来得意秦氏,对他也另眼相待。贾母见他家境寒素, 每常也助他些衣履等物,有时天色晚了,也留他在荣府里宿上一宿, 起居饮食一如宝玉。不上数月工夫,那秦钟便在荣府混熟了,上上下下无不认得,竟如鱼得水一般。 黛玉便抽空儿问过贾环,那秦钟究竟是何等人品,与宝玉来往有无妨碍。她是知道宝玉的毛病儿的,凡是生得好的他都爱,品格性情反是后一等的了。倒是贾环虽小着他几岁,眼光倒比他好些的。因此只问贾环。贾环忖度了几日, 只告诉她:“和宝玉一般的怪诞性子, 少年心性, 不大懂事罢了, 所幸还不算坏, 得父母师长教导几年,扳正扳正, 大体也就好了。”黛玉听了, 放了心, 方将这件事撂开手去。 贾环对父亲姊姊说得好听,实则学里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他本以为古代保守,亲身体会过才知道,保守是不假,女人们是挺保守的,男人们的束缚也不少,但相对的,还有对他来说十分荒诞的一面,比如说,男风盛行。 所谓的男风,即是同性相好。在贾环来的时代,人们对同性恋的态度,说是避如蛇蝎或许有些过分,但若说是敬而远之,则再恰当不过。或许年轻人中有不少女性自诩“腐女”,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是“恶心的同性恋”,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开明。 这里却不一样。尽管男男相好也不被视为正道,却是全社会通行的风气,上层之间尤其风行。荣宁二府里,贾赦虽爱色贪花,却没有这个爱好,贾政更视其为不走正道。唯有贾珍贾琏兄弟两个荤素不忌。贾琏处是凤姐儿看得紧,只有时而拿几个清俊的小厮出出火,贾珍却是真正的男女通吃,自贾敬搬到城外头的道观里,不在家里住了,不上几年就闹得十分不堪。纵是贾环年纪还小,也颇听了些风言风语在耳内。 想来宝玉秦钟二人,放在这满是青年学子的学塾内,两个皆是文弱的形容,且秦钟行动羞怯,温温柔柔,大类女儿之态,宝玉又惯好伏低做小,软语温存,两人同来同往,同息同止,如用胶粘在了一起般,分也分不开,不免惹了一干小人,咋舌生事,谣诼不休。 贾环每每听闻,大是烦恼,只看那宝玉秦钟二人浑然未觉,且那一干人虽说是嚼舌不休,到底不敢放到台面上来,只恐说破了更添口角,因此只是隐忍。他也曾抓住一两个,口头里吓唬一番,只是禁住了这一个,禁不住那一个。 代儒年老,教的课业也不甚艰深。贾环早对那些章句熟透了,代儒不上课时,他三思两想的应付过了功课,便伏在案上描图样子、写传奇——也就是古代的通俗小说。 说到写传奇本子,这里也有个由头。去岁贾环曾拿出钱来,交给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替他开个书坊,赵国基并不敢怠慢,办事十分尽心尽力,可惜生意还是不温不火。贾环和他一起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常年走街串巷的小厮捧砚点破天机。原来赵国基的书坊里卖的都是些正经书,《论》、《孟》一流,间或掺杂着几本杂剧集子,《则天艳史》、《飞燕传奇》,亦是旁人家早卖烂了不新鲜的。贾环一听茅塞顿开,心里想着,论正经经义学问,我自是不及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博士,论编故事,我又岂会不及那些只知意淫大家小姐的落第书生?因此当夜兴冲冲的提笔,假托唐朝故事,写了一集《长安月》,文中极尽狗血之能事,末尾又留一个钩儿,并不敢多印,只印下一二百册,放在书坊内售卖。也不知赵国基是怎么打的广告,如今贾环的笔名“恨逝水”已在京中声名鹊起,文中的一些矫情字句也在那些浮浪公子,甚至深闺小姐口中念诵吟哦。 这些贾环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确是一个来钱的方儿,便一直写了下来。 这一日,代儒家去了,只留下一副七言对子教人对,其孙贾瑞在一旁看着。这贾瑞性情颇为浮赖,自己在上头不知看什么闲书,下面的小学生们就撒了欢儿。贾环独在座位上写小文,没留神秦钟和一个小学生前后脚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前边儿闹了起来。他微沉了脸抬头,见是同窗一个不知从哪里附学来的名唤金荣的正嬉皮笑脸的和秦钟说话,秦钟的脸涨得通红,很是生气的模样儿。 他暗里纳罕,便悄悄儿的问坐一旁的贾蔷道:“出什么事了?”贾蔷欲言又止,嘴皮子翕动了半晌,只说道:“不是什么好事儿,环叔不必知道。”贾环还待问时,他已是起身去了。 他环顾左右,见众人脸上虽皆有几分兴奋之色,眼里却都带着些茫然,和他相差不大,只得支起耳朵听几人斗嘴。 耳听得那金荣回头,向他的几个朋友笑道:“我才刚亲眼看见在院子里亲嘴摸屁股的,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一干人听见他这话,越发哄笑起来,笑声响亮得几乎连屋顶都要掀了。贾瑞急得只是喊“安静,安静!”在这满堂的笑声中,秦钟更是气怒上头,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放屁!” 金荣听了一发笑道:“说我放屁?难道你们好说你们什么也没干不成?”秦钟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涨红着脸,去向那金荣争话头。 这一个人,却更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贾环并没和他说过话儿,只知道他和秦钟一般,生得有些娘气,有那一等好事之徒,起哄送了他一个“雅号”唤作“香怜”,和另一个叫“玉爱”的正凑了一对儿。这香怜玉爱两个,学问上全不用心,只眉眼间有些风流意思。贾环每每见着,身上就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两个的目标也不是贾环,反而是宝玉秦钟二人。大概也是看出以贾环性情,必不会随他们胡闹。不如宝秦两个,更似是一路人。宝玉秦钟果然也爱慕他们人物风流妍媚,每日里坐在学堂里,就四下里八目勾连,借物表意,只是一时间不得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说话儿罢了。今日可巧儿得了这个空儿,代儒又家去了,只留下一个贾瑞。秦钟就暗暗的使了一个眼色与那香怜,香怜会意,两人就悄悄儿的来了后院,才得执着手说了一句体己话儿,就叫那金荣咳声作气的给打断了。那金荣又是摇头晃脑的做出许多怪样儿,又是说出许多怪话,直触怒了他两个,这才争吵起来。 贾环早听见那金荣口出污言秽语,粗俗得不忍卒听,早已大皱眉头。又观三人行止,实在不成样子,正要提醒贾瑞过去弹压,就见宝玉的小厮茗烟忽从外头冲了进来,冲着那金荣就是一句“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来得突然,满屋子子弟都怔怔的看过来,只听得他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摸不摸屁股,与你有什么相干,横竖没摸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动一动你茗大爷!”他这话着实放肆,一时满屋无声。金荣气得面青唇白,叫一声儿:“反了!什么时候轮到奴才小子说话了,我只和你主子说话。”说着就要来揪宝玉和秦钟。 贾环不知这茗烟是贾蔷教唆了来的——贾蔷一向和贾蓉是最好的,自然容不得人欺侮他的小舅子——只当他是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出来胡搅胡缠的,又见宝玉无甚反应,忙过去一手拿了金荣的腕子,脸色铁青地喝着茗烟道:“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学堂里也是由得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金相公赔罪呢!” 金荣用力扭了一扭,发觉自家竟挣不得,待要发作,又听贾环先骂了茗烟,便去看茗烟作何反应。那茗烟却还不大服气,只嘀嘀咕咕的,似对贾环也有些不满意。 贾环见此,又骂他道:“还只嘀嘀咕咕些什么!莫非一定要爷请了老爷的棍子来,挨上一顿好的,才肯知道些好歹么?” 茗烟听他提及贾政,心里这才生了畏惧,上来勉强与金荣赔了一礼。金荣正要啐他,人已叫贾环骂了出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儿做给谁看呢!还不快滚了出去,真当念书的爷们跟你一般计较呢!”茗烟一个皮小子,素来是挨骂挨惯了的,着了这两句不痛不痒的,顺溜的出去了,只怕他去贾政跟前弄舌,届时连累他爷宝玉。金荣却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此时贾瑞也有些后怕,也赶着过来解劝了一番,做好做歹的劝着金荣赔了个礼。金荣原不想低头,被他半哄半逼,终于还是强不过,只得上来与秦钟作揖。 那边黛玉听见他的声音,忙应着:“我在这里呢,这就请进来罢。”说着,侧身向宝玉手中取了花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递给了紫鹃,口里问周瑞家的:“你过那边去,瞧着薛家姨妈和薛大姐姐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姨太太好得很,就是宝姑娘,身上有些不好。”宝玉听见了,就和丫头们道:“谁去瞧瞧呢?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去请姨妈姐姐安的,听见说姐姐身上不好,问姐姐如今怎么样了,是什么病,现吃着什么药,本应亲身来看,就是也着了些凉,待好了,必要去看姐姐的。”底下一个名叫茜雪的应着去了。贾环前脚进来,续在后头加了一句:“也替我问薛大姐好。”茜雪一样应了一句,和周瑞家的一道去了。 96.96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见客说话, 贾环是自小做惯了的,也并不以为意。只是每每来了人,贾政又命他作诗。贾环才多大,肚子里存了几本书, 不过早备下了一堆用惯的熟话,做了几首应景儿的俗诗罢了。眼看着肚子里的墨汁将尽了, 只得开动了歪脑筋,一面夜里点灯熬油的翻书, 度量着贾政会出的题目, 一气做了十首预备着,一面又当着人面大力称赞二哥宝玉的诗才, 又请黛玉猜题做了几首。宝玉被他拉下水, 不得不每日里去贾政跟前站桩,短短数日也是蔫吧了不少。特别是兄弟两个一起对着纸笔出汗的时候, 就是贾政的门客一旁看着, 也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之意。 不出几日,兄弟两个就双双托辞读书, 一个避去了后院, 一个避去了书房。贾政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 如何不清楚他们兄弟的心思?不过是炫儿子炫够了,才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贾环倒是真读书的。他既拜了曾先生, 师生相处也不错, 曾先生喜欢他恭谨, 自然为他盘算过。他如今虽回了家,若要考乡试,一样要再回金陵去。曾先生知道他的底细,虽有几分应付考试的旁门左道的主意,基础却稍嫌薄弱了些,不如姜氏兄弟扎实,因此特特嘱咐了他,不必急着应试,先扎扎实实的读一年的书是正经。贾环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心里也十分感激。 他们贾家这两代倒也出了两个读书人,按说有些书香大族的底子,一应内情该是清楚的。可惜那两个读书人,一个死了,一个整日里神神道道的,还想着做神仙呢,只是一个靠不住。李纨之父现任着国子监祭酒,她家学渊源,对这些事也该熟悉的,只是寡嫂和小叔子,纵然是没长大的小叔子,讲究些的,也该避讳着些。贾环小时十分小心,听嬷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及长,知道了规矩运用的灵活性,也避讳习惯了,倒不好去打扰李纨的。如今有了曾先生指点,倒着实补上了一块儿短板。 这日,他因连日闷头读书读得烦了,便抛书弃卷,也不要丫头们跟着,信步而行,顺路逛到了王夫人正房后头。只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匆匆过去,忙叫住道:“周姐姐,你匆匆忙忙的,这是做什么去?” 那边周瑞家的站住了脚,一见是他,先“哎哟”了一声,回道:“是姨太太吩咐我给姑娘们送花儿去。”贾环慢慢的过去,好奇道:“什么好花儿,还要你巴巴的送来?” “说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新鲜样法,拿纱堆出来的花儿,薛大爷弄了来给宝姑娘戴的,究竟又是什么好的?”周瑞家的说着,将手里一个小锦匣打开给他看。 贾环向她手内看了一回,见盒内果然放着十来支纱堆的花儿,样子十分精巧,因笑道:“都有谁的?”周瑞家的答道:“咱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林姑娘也有两枝,还有四枝,姨太太发了话给琏二奶奶的。” 说着,两人进了抱厦,只见几个小丫头子等着听使唤呢,又有迎探姊妹的丫头司棋侍书两个捧着茶钟出来。 贾环这才恍惚记起,近日贾母因说孙女儿多了,挤在一处不便,便做主将迎春姊妹三个挪到了王夫人屋后三间抱厦里居住,身边只留了宝玉黛玉两个,又命李纨照管陪伴她们姊妹。迎春几个素知宝玉是极得宠的,再有一个黛玉,本是投奔了来的,也不与她争,就从命搬了这边来。 他想罢,自掀了帘子进去,只见迎春探春姊妹正在窗下下围棋。见他来了,探春随意地拿下巴点了点对面,示意他自己坐下。迎春倒是抬头,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也没说话,只看向跟在他后头进来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上前请了安,讲明缘故。姊妹两个都起身道谢,就要叫丫头们收了。贾环偏腿坐到探春后头,探头过来看,指挥道:“不要那枝桃红的,拿那枝茜色的!”探春怒道:“偏要那枝桃红的,又怎么样!”因此过去赌气拿了那枝桃红的,扔到丫头的手里。迎春不理他两个,只随手拿了两枝。贾环碰了一鼻子灰,只问底下的丫头们:“四姑娘怎么不见?”丫头道:“那边屋里和人顽呢!”因此过去看惜春。 一进去,就见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一个小姑子名唤智能儿的玩耍。他一向厌恶这些常年在高门里走动哄钱的姑子女冠,便把智能儿不理,只向惜春道:“快来,薛家姨妈送了花儿你戴呢。” 惜春就来接了,贾环见她也是不在意地随手拿了两枝,忙止住道:“嗳,别戴这个,你戴这个,不如戴那个好看呢,”说着向盒里捡了一枝出来,给她佩在头上。小丫头机灵地拿了小靶镜过来,惜春向镜内瞅了一瞅,果然比自己拿的好看,心里高兴了,大眼睛一转,笑问他道:“我戴着这个不好看,那谁戴着好看?”贾环一时不防她,脱口道:“自然是林姐姐了。”话一出口,就见她斜着眼看过来。 她本意大概是想要做出生气嗔怒的样子来,无奈修炼不到家,看上去活像是翻了死鱼眼。贾环喷笑,转头看去,却见着窗前挂着他前年送给惜春的走马灯。正巧此时吹了一阵儿小风,灯笼就跟着滴溜溜打起转来。 他打眼一看,那灯笼有一面似乎有些焦黑痕迹,心下起疑,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面破了个拇指大的小洞,长长一道焦痕。因问道:“怎么破了?”惜春懊恼道:“年前云姐姐过来顽,哄了我的灯去,不知怎么燎了一道。”她说的这位云姐姐,却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贾母的侄孙女儿史湘云。贾环听出她话中有些烦恼之意,便安慰道:“不要紧,等我重裁个罩子来换了,也是一样的。”惜春道:“那怎么一样?这上面的画儿我是极喜欢的。就是再画,也没一样的了。” 那周瑞家的见他姐儿俩说话,只在一旁问那智能儿:“你师父往哪里去了?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只摇头道:“我不知道。”惜春听见了,问一声儿:“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未及答话,贾环已截口道:“理他呢!横竖这些僧道的银子是一文也少不了的。有太太看着呢,看谁敢捣鬼儿。”惜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 原来王夫人这一向崇佛,在院子里专辟了个小佛堂不说,闲来无事,常在里面念经,又定日子吃斋,不像大家掌事的夫人,倒活似个在家的居士。贾环也曾给那小佛堂抄了不少经。但他还记着,在他刚来的那两年,王夫人还是个十分风风火火的妇人,说话响亮,行事痛快,虽也敬僧崇佛,却绝少念经的,不过逢年过节给庙里布施些银米罢了。大概是从贾珠去了之后,她心里的痛苦无处排遣,才渐渐的变成如今这样。家里家外都说她越发像个菩萨样儿。可要贾环说,与其说她向佛,不如说她是求个心灵寄托。那些姑子们每每虚言哄她说布施出家人可积功德,惠及子孙,正说中了她的心病——既伤心贾珠早逝,又有一层隐忧,怕宝玉也养不大——引得她越发沉迷那些佛道功德之说了。 王夫人这个中年妇女信信佛也还罢了,贾环也扭不了她,惜春一个小毛丫头,竟也关注起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贾环自身有奇遇,倒不敢再说世上一定没有神佛,只是还是深受社会主义唯物观点的影响,对“不可知”还是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是也不好说惜春。她还是懵懂孩童时,就对神佛之说有些兴趣,这很难说不是因为她那个抛家修道的父亲。 就因为这个,他从不对惜春的这一倾向发表意见,只是暗地里忧心而已。这时也是如此。他和惜春一块儿商量了走马灯的新罩子上的花样儿,又取小毫画了几笔简图。两人商议定了,又过去看一回探春和迎春下棋。探春不大自在,便吩咐他道:“你不忙,替我跑个腿儿。前日借了林姐姐一部书,如今看完了,你替我跑一趟,还了她去。”贾环忙应了,取了书往黛玉那里去。 黛玉又不在自己房中,只一个丫头在家。贾环看那丫头懵懵懂懂的,不像个晓事的人,便不放心,问得黛玉在宝玉房中,便向那边去了。未及进门,就听黛玉在内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那边黛玉听见他的声音,忙应着:“我在这里呢,这就请进来罢。”说着,侧身向宝玉手中取了花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递给了紫鹃,口里问周瑞家的:“你过那边去,瞧着薛家姨妈和薛大姐姐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姨太太好得很,就是宝姑娘,身上有些不好。”宝玉听见了,就和丫头们道:“谁去瞧瞧呢?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去请姨妈姐姐安的,听见说姐姐身上不好,问姐姐如今怎么样了,是什么病,现吃着什么药,本应亲身来看,就是也着了些凉,待好了,必要去看姐姐的。”底下一个名叫茜雪的应着去了。贾环前脚进来,续在后头加了一句:“也替我问薛大姐好。”茜雪一样应了一句,和周瑞家的一道去了。 97.97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不得不承认, 贾家, 这偌大的荣国府,或许撑不到需要宝玉为家族尽责的那一天, 就会涣然冰释了。他说不出这是因为什么, 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判断力在提醒他, 就像他先前足不出户,就断定贾家未来的二三十年内必有覆灭之危一样。 覆巢之下, 无有完卵。这里可不是物质极大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崇尚个体自由的后世, 而是一个发展到极致的、以宗族制为支撑的封建王朝。封建王朝什么样?礼仪道德的表皮下,藏着一张血盆大口, 这张血盆大口无差别的对准这个社会, 无差别的对准每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那张血盆大口, 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因此他不敢, 也没有能力去反抗这一切。 他不太想说, 因为没有把握贾政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 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终究是想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未来做些努力。 不知为什么, 他不说话, 贾政也没有出言催促, 只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开口。这样的姿态无疑给了贾环鼓励, 让他能够慢慢的镇定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清幽淡远的苏合香, 一缕缕的烟雾从金兽香炉的嘴里吐出来,袅袅的,姿态格外动人。贾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的、低低的道:“第一桩事,是咱们金陵老家那里的子弟读书事。儿子闲时也去过那里的学塾,授课的先生虽说老迈了些,学问却是好的,教授得法,只是做学生的不成样子,只知玩闹,不知习学。儿子只冷眼看去,竟大都是些不成器的,内中只有一个名唤贾珲的很有些不同。” 他停了一停,贾政很给面子地问:“如何不同?”他答道:“儿子去时他们正下了课,别人都出去游戏了,几个没出去的也不过是惫懒,都趴在桌子上吃点心,只有他还正襟危坐,在念他们先生教的书。”贾政笑道:“这却不错,十分勤谨了。”贾环道:“儿子也想着,他不过顽童稚子之流,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是个有毅力的人,便问了他周围的人。都笑说他生来就是有些个笨拙的,别人只用一刻钟就能背会的书,他非要用一个时辰不可。性子又直鲁,背不会,也只是硬磕着背,自冬至夏,不避寒暑,从未有一日懈怠的。”贾政听了,也不由叹息:“原是如此,读书向学,天分是顶要紧的。多少人在科举路上抛掷一生,不过是徒带累了父母妻儿罢了。” 贾环忙笑道:“老爷说得是,只是我和他说了话,观他虽拙了些,好在勤能补拙,一直也跟得上功课。他年岁不大,却难得的有主意、有志气,心志坚定。我看他是个可栽培的。”贾政指着他笑不可抑道:“你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这样大言凿凿的,指点起别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贾环闻听此言,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反应,只是略略低了头,续道:“我听人说,他家里有些穷,幸而他家孩子少,他又是唯一的男孩儿,这才一直供着他。他家父母十分老实厚道,只是实在没法子,大概明年就不叫他念书了。我本想资助资助他,可转念又一想,咱们留在老家过活的族人不少,也有那勤奋好学的孩子,因着家里穷而上不起学的,并不单单他一个人这样儿。倒是回来和老爷说说,是不是每年拨出一笔银子给他们是正经。” 此语大出贾政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消化了贾环这一番话中的意思。 他暗想着,本以为孩子们都小,不想老三也已有了这样的考量,这些话虽稚拙了些,也不是没道理。思量再三,试探道:“依你看,该怎么办呢?就是我和你大伯都答应了,真拨了银子过去,但有人昧下了,金陵离都中这么远,咱们也不得知道。这不是白白把银子扔进了水里,真正该得它的人没得着,反养出了硕鼠吗?” 贾环仰脸道:“老爷问得好。儿子也想过这事儿,经手的人确是不好找,不过这又和第二桩事有些牵扯了。”他看贾政的茶凉了,起身拿去泼了,自转去提了壶来,重又注入热茶,一面口里续道:“下边要说的事,还请老爷慢动怒。” 贾政捋了捋胡子,怡然笑道:“你且说来。” 这话里是应了,只贾环却不敢十分信准。他把话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个个儿,并不能十分拿得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下内里怀了几分惴惴,面上却力持镇定道:“是咱们老家的祭田,祖宗在时原是置办了不少,足够一家子吃用还有富裕的,只是一来年久日长,二来生齿日繁,有懒于耕种的赁了出去,一来二去,渐通卖买,还有贪人多给那两个钱的,瞒着将分给自家耕种的田地卖了出去,如今原是祖宗遗给后辈子孙的祭田,实际上竟是少了大半……”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祭田的数量少了的?他们瞒着人做的勾当,你上哪里去清楚的?”贾政听他越说越心惊,忙惊疑地问道。金陵老家留守的人做下的一干事,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只是知道得不那么清楚。往年里也有一鳞半爪的消息传入他耳中,只是一来如贾环所说,年深日久,积弊成习,二来都是一族的人,亲里亲眷的,撕破脸须不好看。贾家确实富贵已极,宁荣二府的主子们高高在上,喝的是玉液琼浆,咽的是玉粒金莼,普通的族人却多穷苦,尤其是金陵那边,更是难得两府接济。因此但有些什么,两府的当家人也多是睁一眼闭一眼,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罢了。只是他没想到,小儿子去了一趟金陵,竟也觑破了这些事情,如今还揭了出来。 他心里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一时担忧他是被人拐带了,又怕他是被人糊弄了,一时更有一层担忧,怕他是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原来,贾环当日于酒席间骤然明白了贾府的困境,回去只是睡不安吃不香,仿佛抄家灭族就在明日。惊惧了一晚,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的睡去了。夜间又做一梦,梦里似乎是十一二年后,大家都大了时,只是浮光掠影的闪过一个个片段,不等他细瞧就换了:一时是表姐黛玉面如金纸的躺在一个绿影森森的屋子里,呕了几口血死了,一时又是宝玉木然的牵着个全套凤冠霞帔的美人成婚,一时又是堂嫂王熙凤领着平儿坐在马车上出了京,一时又是个太监传了黄帛写的圣旨来,大批如狼似虎的军士涌入两府大门,将家里四处翻倒,一时又是贾赦贾珍贾琏被刑枷了流放,他在梦里找不见自己的影子,只能被迫旁观,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大叫一声醒了。 他坐在床上,冷汗流了一脖子,幽幽的月光在窗子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门外小厮的鼾声如雷,一丝儿未醒。他无心折腾人,只自己取了大毛巾来慢慢抹了汗,一气往喉咙里灌了一盏临睡前倒的冷茶,重又上床去拥被坐着,再回忆那梦时,却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碎片。 那时他心中特别不安,总想多了解些家里的事。金陵那边的人看他只是个小孩子,又娇生惯养的,也不防着他,倒叫他自己胡乱摸索着,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后来认识了姜俊,后者虽不耐细务,到底是家里的长子,每常跟着父亲出去见人办事,对这些门道懂得不少。有他帮忙,贾环才算于这些事儿上入了门路。 此时听见贾政动问,便垂头回道:“祭田在哪里,早有名目可查。儿子去看过了。至于这底下的门道儿,儿子在那边也有几个朋友,因此知道——有些人家里就买了咱们的地呢。” 贾政听了,半晌无话。贾环低着头半天,方听他缓缓地道:“你能查着这样的事,也算能干了,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糊涂着,远比说破了好。你——知道么?” 贾环心下一松,抬头道:“老爷放心,都是一家子,他们也有难处,儿子并没有一意为难他们的意思。” 他停了一停,那小厮立刻伶俐的起来倒了茶来,捧给他道:“哥哥且喝一口茶润润,他家的茶又清又香,极是洁净的。” 捧砚接了,一口饮尽,咂咂嘴,笑道:“果然好来。怪不得读书的相公们都往他家来。” 那小厮眼巴巴的用两只绿豆小眼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讲,但见捧砚故意拿乔,只是吃茶吃水的,嘴巴却闭得活像那河里的蚌壳,一丝儿缝也不露,不由心里暗骂,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吃喝尽兴了再说。 捧砚手里撇着茶沫儿,笑道:“今儿教你一个乖,求人时,旁人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那自由着人家的心意来行。求人办事,怎么能大大咧咧的,活像是人家的祖宗似的。”那小厮接口笑道:“自然是人家要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捧砚笑道:“这就对了。若是你才刚耐不住,我一个字儿也不会吐。似你这般的,我见得多了。若是个个面前都管不住嘴,三爷怎么会把我留在身边儿当差?咱们自诩做事神鬼不觉的,殊不知,我们的一言一行,主子们都瞧在眼睛里呢!” 98.98 在贾环的安抚下, 泽阳府的情况尚可, 逆贼也想在民间煽风点火, 可惜应者寥寥,十几个混混的造反,当地的大家家丁就拿下了。 这一小伙反贼扯了块破门帘当旗子, 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集市上吆喝着要造反, 正好当地大户王家的老爷带着人路过,顺手就把这群不知死的东西抓住,绳捆索绑送去了县衙。 当此多事之秋,当地的县令不敢怠慢,一面派人飞马与贾环传书, 一面就把这伙反贼就地□□。上午送进去, 下午人头就挂了出去。 贾环面上带笑,镇定地为该县令背书, 嘉奖了见义勇为的王大户,回家就抬手砸了杯子。 砰的一声!屋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不知他发什么邪火。黛玉瞄了他一眼, 见他面上的火气隐忍不发, 眼睛里却几乎要喷出火来, 缓缓地道:“有事说事,胡乱摔什么东西。想那东西是个死的, 你就是把它摔碎了, 它也不觉得疼, 倒是碎瓷片溅起来划了手怎么好?”说完也不管贾环的反应, 便示意紫鹃收拾碎片。 紫鹃偷眼溜了上首的贾环一眼,不敢发一句话,默默地寻了箕帚来收拾了。 “因着前些日子的旱情,大家都无心理会小鬼头们,他们可撒了欢儿了。你那学堂一直没开课不是?正好这会子也闲了,再把孩子们叫回来罢。”听了黛玉的话,贾环的怒气倒是退了些。头脑一冷静,他立刻就有了主意。 “行,我备的课都有那么一叠了,也该把他们叫回来上课了。”黛玉心领神会,立刻接道。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 贾环叹道:“多亏有贤妻相佐,不然哪,我真是没办法了。” “哄我开心呢?你做县令的时候可没我。你不会对三位先生也都这么说吧?”做了这么久的夫妻,黛玉可不会被他耍的花枪糊弄住,立刻就回以犀利的一问。 “呵呵,我前头还有事,这就过去了。”贾环微窘,忙胡乱搪塞了她,起身逃开。 身后追来一串银铃轻响似的清脆笑声。 大雨只是解了旱情,可以开始种庄稼了,但农家此时多没有存粮,幸好先前朱善之流贡献了一笔,贾环下令受灾农民持户口黄册,到当地衙门按口数领取口粮。 一般这种福利政策,大头总是被当地的胥吏和相关士绅吞没,下头的百姓能剩一点残羹剩饭就是经手的人积德了。贾环也做过临民官,这种小手段见过不知多少。为治上下人等乱伸手这个弊端,他特地在衙门里择选积年老吏若干成立了巡查组,派往下头监督,承诺若工作尤其出色的事后会举荐他们为官。 国朝吏与官的地位是天壤之别,中间隔着一道巨大的分水岭,吏不可以为官,位置世袭不变。开国之初,这条规矩还没被那么定死,如今却是难以打破的了。 其实不用贾环说,嗅觉敏锐的胥吏们也琢磨出了味道,但是这么公开一说,不异于给大家吃了定心丸,顿时人人奋勇。 就是这样,贾环还怕有些爱钱如命的,总是亲自带队进行不定时突击。果然,胆大包天的人一点儿不少见。贾环毫不手软,遇见一个除掉一个,顿时官场上下一片风声鹤唳。 不过他有一个“好处”,不罪士绅。这当然很窝囊,却也有它的无奈之处,国朝的特殊制度,造成了“皇权不下乡”的局面,同时开罪胥吏与士绅两方,那贾环的统治基础就荡然无存了。没有下头人的支持,他这个知府也不过是知府衙门里一座泥做的雕像。 就在他憋屈又无奈地履行着自己官员的义务时,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流民发展得很迅猛,在一个叫“白教”的宗教势力组织下,有计划地攻城略地,刚刚围了本省的首府安阳,把总督尹秀堵在了城里。 安阳被围的消息一传过来,贾环立刻命令封锁了道路,烧毁了栈桥。事实证明,这个命令正确无比。 泽阳虽穷,却也是四战之地,南方的流民大军想集中兵力打安阳,泽阳是必经之地。几乎是准备工作一做完,逆贼就打过来了。 接到发现贼军的消息后,贾环心中大叫不妙,呆在原地。齐师爷察觉不对,一拉他,发现他手脚冰凉,连叫道:“东翁,东翁!” 被唤回了神智,贾环拱手道:“在下身为朝廷之臣,守土有责,纵是殉城也是本份。几位先生却不需跟着我陪葬,早早去了罢!” 孙师爷还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已经转头跑进后院里去了。 黛玉正和紫鹃说说笑笑呢,紫鹃正说着“我婆婆教我说,喷些酒熨衣裳,最好不过的了……”贾环就闯了进来,什么也没说,先赶了紫鹃出去。 见他脸上的神色不似以往,黛玉的心突突的跳,一阵不好的预感涌起。她捂着心口,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贾环很满意她的机敏,他抓着黛玉的手,快速道:“先别问,听我说,流民就要打过来了,我是不能逃的,我逃了,他们就都知道了。他们知道了,人心一散,就败得快,就更不能抵挡住逆贼,所有人都不会得着好,只会死得更快。我得留在这儿,活,我是功臣,死,我是忠臣。你赶紧收拾些衣裳细软,我叫寄英去赶车了,你们这就走!薛家有海船,可以带你去杭州,那里还算平静。如果我活着,自然会去找你,如果我蒙不幸,你把咱家的钱和地契都收好,别漏了底。快收拾罢!” 乍一听到流民军打过来了,黛玉还吓了一跳,想说那咱们快跑吧,又听到后头这一长串子话,不由怒了,心一横,说:“在你眼里,我就是只能和你同富贵,却不能同患难的小人吗?我不是别人,我是你老婆!天底下哪里有把做夫君的扔在城里,我自去逃命的道理?你也忒看不起人了!”说完就哭了。 贾环急得跳脚,见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直往下淌,又软了心肠,忙搂了她在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别说胡话,我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往,不然谁想顶上去呢?要说倒霉,也是我先千方百计考了这个官儿,不能平时享着当官的福,临了撂了挑子,那得坑多少人?你和我又不一样,你又不是朝廷的官儿,逃命也没人能说你不对,是不是?乖,听话,你在城里我不安心。” 他自觉逻辑清楚,论辩有力,黛玉却不上这个当,咬死了只是一句“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跑我跟着,你留我也跟着”,怎么哄也不听,急得贾环简直要上吊。 “你留在这儿,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跟老太太还有老爷交代?你是姑姑唯一的血脉,要是因为我出了事,我就是死了,也没脸面去见姑姑姑父哪!”贾环掰过她的肩膀,说道。 黛玉立刻回道:“那咱们就一起走。你说做这个官儿不能光享福不担责任,我可没看见你享着什么福。镇日的就是政务、政务、政务,这才几年哪,你回去和宝玉再站在一块儿,不知情的人家准拿你当哥哥呢。” 贾环一时语塞,黛玉当然是胡搅蛮缠,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都火烧眉毛了,总不能两口子还要拌嘴,进行一番关于“官员的权力”的辩论吧?那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正焦躁间,门外传来怯怯的一声儿:“老爷?”贾环暴喝道:“什么事?”原来是寄英套好了马车,百等人不到,叫人进来催促了。 他心知不能再等了,咬了咬牙,一手刀劈到黛玉颈上。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手刀竟能劈得这么准。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进里头包了一包细软,又把大额的银票和地契折好放进她衣裳的暗袋里,出去叫了两个人进来,叫一个支开下人们,另一个和他一起扶着黛玉出了后门。 他将黛玉拦腰抱着放进车厢,让她平躺在软垫上,就在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她正昏迷着,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有些想哭,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咬紧了牙根,转身出去,郑重地整理衣冠,向寄英拜道:“三奶奶就拜托你了。” 主仆多年,寄英自是懂他的意思,也肃容垂手回道:“三爷放心,小的定不负所托。”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以三爷待他的恩义,就是拼了他的命,也要把三奶奶平安送出去。只是知道贾环不爱听人说虚话,才没有说出口。 送走了妻子,贾环一身轻松,回到前院,胡师爷决定出去搬救兵,其实就是逃跑的委婉说法,另两位表示再看看情况。贾环不置可否,命人给胡师爷准备了程仪,还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儿。胡师爷也有风度,并没挤着这点儿时间逃命,还说了好几句漂亮话儿。 接着,就是贴布告告知民众消息,号召大家守城。贾环站在官衙里,环顾四周面上掩不住凝重之色的属官们,已经暗下决心,必要时候大开库房,尽取库中财帛犒赏勇士,战争期间,一切资源向军事倾斜。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守住府城。 99.99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都没有。”他摇了摇头, 伸手扯开斗篷的系结, 烦躁地叹了口气。 迈步进屋,一眼就能看见墙角窗下的几案上摆了一只珐琅制方形樽,浅口里清水供着数支疏疏落落的腊梅, 淡黄的花瓣微微拢着, 衬着色彩鲜艳的珐琅瓷,格外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他不由一愣,开口道:“这是谁摆的?这个样子倒是新鲜得很。”说着还转过去细赏了一圈,又道:“还有珐琅瓶子么?有的话倒捡出来,原样儿也做一个送老爷书房里去。” “是小蝶摆的, 你也知道, 她年纪虽小,却最是锦心巧手的, 每每就想到旁人想不到的去处。”霁月一行说着,一行替他脱了外头大衣裳, 只剩青缎子小袄, 裤脚也散下。 贾环拍手道:“我说呢!除了她, 旁人再不能这样巧的。”越看越爱, 想起惜春也爱这样的东西,越性想着明儿摆到她房里去。 霁月瞅着他脸色回暖, 小心问道:“哥儿为什么事心烦?” 为什么事烦心?这个问题可太大了, 贾环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便又叹一口气, 意兴阑珊的道:“罢了,没事。”觑见她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笑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一天的工夫,我也饿了,摆饭吧。” 霁月应了一声儿,亲身出去了。贾环披了件长衣坐在床上,一想到之前头疼的事,目前怎么也看不到解决的希望,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气。 贾探春……他的亲姐姐,尽管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也能看出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但生在贾家这样的家庭,生为这样家庭的庶出女儿,这份聪明,是福是祸,还十分说不准哩啦。 有时候他会觉得十分倒霉,穿越了不算,新身体的性别还和她心理上给自己定位好了的性别完全相反,但有时候他也会庆幸,幸好现在是个男丁。而男丁,即使一样是小老婆养的,要出人头地非得有椎处囊中的才华才办得到,到底比女孩子的路宽的多。 他可以科举,可以行医,可以行商,只要能平安长大,就是当剪径的强盗,也要比旁人多些气力,总能想法子谋生。 四方院子外的广大天地,仍然是属于他的。 要是还是个女儿呢?就只好一辈子老实地待在后宅里,头顶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从一个院子里挪到另一个院子里,运气好的呢?一辈子能在这样的院子里到死,运气不好的,便随着外头充当顶梁柱的男人的倒台而遭殃,是因为什么遭殃的,从头至尾也没有人来和她分说清楚。 如果真是这样,贾环觉得,他会死的!就是不死,也迟早要逃出去,并于走投无路之下,最终走上反抗和革命的道路。 每当想起这个社会的现实,贾环都会为他的“变性”而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也不会自小处处着意表现自己的“天才”,更不会拿出备战高考的态度来对付课业。 要是他不着意表现呢?那当然不会死人,但日子也不会这么舒服啦!想知道自己可能会过的日子,就看看同为庶子的贾琮吧! 别说叫霁月、蕊书这样品质的丫头来伺候他,不被管事的明里暗里的克扣份例,就该双手合十地大叫阿弥陀佛了! 他的性格很好,事实上,从来不会对自己无力改变的客观事实横加指责。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令人不快的现实了。 可今天探春的一番表现落在眼底,却让他不得不思想了起来。 到底,他是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周边的人,又是如何看他的?他的处境,又是否真的有如自己想象的安如泰山? 他不能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贾家是一个大大的生态圈,每个人都生活在这里面,不管主动被动,总要受到大环境风向的影响。 贾母是这个家庭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凭借家长天然的等级压制和个人的积威,牢牢占据着第一位——任何人做任何事,只要想得到公众的承认,都不能忽视了她。 她其实不怎么在意贾环。老人家六七十岁的人,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从贾府的重孙子媳妇做到太婆婆,如今也有了重孙子媳妇儿,心里自是有一杆秤能称量明白。平日里玩笑,十分和蔼好亲近,实则心里最重的还是嫡庶的规矩。 只嫡庶有别这一条儿,大家子里出来的小姐就通通不能免俗。单为这个,就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 这就是让贾环最觉得奇怪的地方。像贾府这样的勋贵人家,公子少爷还没成家,房里就要先放两个人练练手儿,却又不许弄出庶长子来,口口声声庶长子是乱家之源。 再则,凡是有些家资的人家,做媳妇儿的怀了孕,便要贤惠大度,主动为丈夫安排人,使去相就。没妾的男人,人家也不会夸他情深义重,只嘲笑他无能。主母要名声,男人要面子,弄了一屋子莺莺燕燕,最后生出孩子来却反而是社会鄙视的,蔑称为“小妇养的”。更有一等人家,庶出的半仆半主,只是主家为嫡子培育的帮手,行走内外,名为庶公子,实则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大管家,一身荣辱,尽皆系在自己嫡出的兄弟身上。 勋贵之家,比文官家里更要减一等:勋贵们锦衣玉食,属于既得利益阶级,祖上传下来的田土产业,光出息就足够挥霍一生,小公子们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勺,人脉深厚,是地方上的土皇帝;而文官家就不一样了,很多人家,可能在地方上也是望家,只是朝中无人,好容易有个读书种子,往往是倾家族之力供养一人,而这个幸运的人呢,就成了这个家族的领头羊,有责任带着这个家族上升,开拓的时候需要帮手,难免就要放宽一点限制,先让资质好的顶上。 所以文官家的门庭看着整肃些,实则骨子里并不像勋贵家里那样嫡庶泾渭分明。 这些没人会拿到台面上说的潜规则,也是贾环闲着没事的时候,一个人琢磨出来的。 很显然,嫡庶有别,这就是勋贵大族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所有的一切都不该出了这个大格儿。如王夫人,她心里指定视贾环为眼中刺、肉中钉,若是贾环突发意外,比如一病病死了、走路的时候一跤跌死了、吃饭的时候一口饭卡在喉咙口噎死了,她只会有注意别笑得太欢的烦恼,但她也不会亲自出手对付贾环,因为没有必要。庶出的贾环对她来说,并不比他的生母更多些分量。 再如贾政,他对着贾环的时候,实在能叫人称一句慈父,比对着宝玉好了不知千百倍。可他心里更看重谁?毫无疑问是宝玉。 尽管贾环勤奋好学手不释卷。 尽管宝玉向有劣迹最爱逃学。 身为男孩子又一直因为“天才”而待遇不错的贾环都感受到了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更不要说身为女孩子的探春了。 庶出的小姐,又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养大,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若是性子愚懦一些也就罢了,偏偏又是那样的冰雪聪明…… 他坐在床沿上出神,看在霁月眼里,就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她摆好了饭,好笑的招呼道:“不吃饭了,有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贾环吐出一口气,趿着鞋过去桌旁坐定,左手碗,右手箸,就着鸭子,很快干掉了一碗饭,捧着茶碗小口啜饮。 霁月转来转去的收拾,见他的脸色仍是不好,嫣然一笑道:“又是怎么了?” 霁月和蕊书两个,伺候他的时日也不短,尤其是霁月,已在他的屋子里两年了,可以说是伴着他长大的。贾环心里并不只当她们是下人,也有几分当成家人,本来思绪狂奔想了许多,又遭她一问,就想和她说说心里话。 摇晃的灯光下,他微微一笑,看在霁月的眼里,竟有几分不似孩童的复杂意味。他低低的道:“我心里很乱……三姐姐是我亲姐姐,和我一样是从姨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她却想方设法的和我们拉开关系。” 霁月吃惊,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三姑娘是姨娘生的不假,可她生出来,也只能是太太的女儿,哥儿说话好歹谨慎些。” 贾环听了这话,顿时索然无味,像是被冷水淋了头,从头凉到脚,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霁月见状,麻利的收拾了东西,如常打发他睡觉。 贾环好奇地问道:“姐姐往哪里去?这雪也渐渐的大了,无甚要紧事,还是别出门的好。” 黛玉摇手道:“何必这样小心,我又不是水做的,成日家见不得光吹不得风的。你每常也劝我多出去园子里走动走动,这会子又这样小心起来。我要看看宝姐姐去,你去也不去?” 贾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黛玉自来多病,四时八节的吃药,她又生得这样柔弱,越发可怜可爱了。不只是他,阖家上至老太太下至三春姊妹哪个不多怜她些的。又听黛玉说去看宝钗,不由犯了难,一咬牙:“去,怎么不去。” 100.100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黛玉听了,却又欢喜起来。原来这黛玉年纪虽小, 却有一样性情和世人都不同。旁人若遇到这样事体,免不得推三推四, 纵是心内百般得意, 也不敢轻易答应下来, 总要人千请万求,方才作出一副勉强样子, 以示不揽事、不贪名。黛玉却全不是如此。她自以为达者为先, 并不用遇事忸忸怩怩,当下道:“我也不过通念完了一套《四书》,学识虽然平平,料想教你倒还使得。若是能使你有所进益,就是我的幸事了。” 贾环闻言笑起来, 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低声道:“我这话也只和姐姐说。我们家虽说教子弟们读书,论起文风荟萃, 却远不及江南那些世代书香的人家了。不过哄人顽罢了。” 黛玉笑问他:“我听说你们东府老爷当年是中了进士的, 这个进士也是哄人顽的不成?” 贾环只道:“我们家如今这光景儿,和那时如何能比。”黛玉道:“越说越不像了。”贾环说完,也自知失言,遂闭口不言。 于是二人同行, 进了黛玉如今所居之处, 黛玉因让贾环吃茶, 贾环便向她椅子上坐了。他细打量黛玉的屋子,只见床上设着藕合色花帐,一应被褥椅袱俱是新的,虽然没摆什么玩器,只案上陈列书笔,并名家法帖等,一旁又放着一本古文,虽是本朝人士所编,倒也通行甚广,纸页略微泛黄,保存的却极用心。整件屋子收拾的素雅整齐,并不一味寒素。他推想这屋子是黛玉的手笔,不由暗暗称赏。 一时黛玉从林家带来的丫头雪雁沏了茶来,他也吃了,便道:“好姐姐,叫个丫头去我那里传个话儿。”黛玉便叫鹦哥来听吩咐,贾环道:“你去了,只管找霁月,就说我的话,叫她把我的书收拾好了带来。”鹦哥因问是什么书,他只道“你只管告诉霁月,她自知道”。鹦哥立等了一阵,见他并无别话,遂依言而去。 半天回来,后头跟着霁月,领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他的书。贾环正和黛玉说得投机,只摆手叫她把书放下。鹦哥遂一拉霁月的袖子,两个人悄悄儿的出去。 鹦哥带着她走到耳室,照样给她上了茶,霁月忙笑道:“鹦哥妹子别忙了,我不吃茶,也不吃点心。”鹦哥遂罢了手,一样坐下,笑道:“姐姐还不知道,姑娘给我改了名字,如今已不叫鹦哥了。”霁月忙道:“这我还不知道,姑娘改的名字,想必是好的。”又问她改了个什么,鹦哥便说“是紫鹃”。霁月连声夸好。 里间贾环听着黛玉讲解,不知不觉,心下已是大为折服。这姑娘实在很聪明,很有自己的一套。贾环是经历过十多年学习生活的人,因为自己是个学霸,交往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自然知道这有多么难得。能总结出自己的一套理论方法的人,往往不需要借助太多的外力,只要掌握了基础的知识,就能不断进取,不断进步,即使暂时受挫,也不影响他/她真正的发展。 他肯定了黛玉的能力,便翻出书本来,指着之前划出的部分,向黛玉询疑问难。黛玉一一细瞧了,慢慢的措辞了讲给他听。 贾环听了,只觉她讲得十分清楚,且又深入浅出,和郭先生十分不同。论学问,黛玉自然不能和郭先生相提并论,但郭先生呢?他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只是倒不出来,又爱旁征博引,生发议论,谈兴上来,只是嘴里滔滔不绝。他是乐了,可怜做学生的听得一头雾水。问他时,他便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如今且不要理论,将来自有区处”。再要问时,他便恼了。贾环只得怏怏作罢。如今好容易遇到黛玉,又明白又肯讲,不由一气问了个痛快。 黛玉倒不嫌他烦,很愿意尽心。原来这黛玉在家时,因是父母的独养女儿,自幼十分受宠爱,亦是假充男儿教养的,虽生得娇花嫩柳的模样,实则十分有主见,并不肯白白受人可怜容让的。故此虽然迎春姊妹百般体贴可怜于她,她也并没有十分感动,反而有些愀然不乐,再有宝玉温柔小意,千般俯就,越发助长了她的一种怪诞脾性。只是她自己不知罢了。 今日贾环正经的拿着功课来问她,她便觉自己也顶了些用处,因此反而开怀起来。再看贾环聪明伶俐,闻一知十,只消稍一提点,便明白过来。比之自家初学时还聪敏些,更是欢喜无尽,越发乐意讲给他听,直恨不能收了这个弟子,倾囊相授才好。 他两个就着书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讲,一个记,不觉时间飞逝,已到饭时。紫鹃隔着帘子叫道:“姑娘,该去老太太处用饭了。”黛玉这才惊觉,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起身笑道:“我们这便去罢。”贾环笑道:“姐姐自去就是,扰了你这半日,我也该回去了。”黛玉因问他为何不去,贾环答道:“老太太这一向不大喜欢我,嫌我是姨娘生的,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黛玉思及来贾家这许多时日,确实未在贾母处见过他,心下已有七八分信了。当下也只得罢了。姐弟俩一齐出了门,转过回廊分手不提。 自此贾环就得了益,时时来寻黛玉。黛玉见他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很有规矩,更难得的是通透明白,渐渐的也不将他视作小儿,贾环喜欢她才华为人,姐弟两个竟是十分投契。 他不比宝玉自小在内闱厮混,时时出入,不免招人眼。只是头一个贾政是不管的,贾母听说倒难得夸了他两句,说他有志于学,将来必是有些成就的。王夫人本有些微词,见贾母已表了态,反觉得没意思,便没说什么。 倒是宝玉有些怏怏。原来自从黛玉到了贾家,贾母十分爱护,将她置于自己房内的碧纱橱里。这碧纱橱本是宝玉所居,她来了,反而挪出了宝玉去。这宝玉毫无意见,欢喜之极,与黛玉同起同止,同吃同睡,情谊厚密处,三春姊妹反倒要靠后了。黛玉也自待他不同。只是如今又插.进了一个贾环,一般的与黛玉说笑无忌,情分亲密,贾环更直以“姐姐”呼之,比之探春更亲密些。且贾环热衷举业,来寻黛玉时,至少有一半辰光在讨论经义,更是让宝玉恨不得捂耳以对。 贾家的规矩,弟弟怕哥哥。只是宝玉素来天真烂漫,也没什么威严,贾环又自小老成,说话行事比他还挑不出错儿来,因此竟有些镇不住他。再者举业是正事,若他透出不乐读书的口风来,传至贾政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顿教训。如此种种,凡贾环来时,他只是没趣儿,渐渐的竟不往黛玉跟前凑了。 这般又是数月而过。这日贾环读书累了,正伏案假寐,忽听得小蝶手里托着件东西走进来,笑道:“哥儿快起来,才刚二门上的小子送了这个进来。”他起身看时,却是锦缎覆着一件半丈长的圆盘模样东西。他心知是什么物事,掀开看了一眼,见果然不差,旋即盖上,笑道:“走,咱们去林姑娘那里。” 原来贾环自小谨慎小心,步步留意,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反不如黛玉更自在,长此以往,自然不利身心健康。他为排遣压力,就时常的做些手工,惜春就收到过他做的走马灯、小炕屏等物。后来见黛玉总有些放不开心怀,时常因思念父母家乡而饮泣,便特意费时耗力的做了一座微型的江南城市木雕。幸而他如今不用上学,时间还有富余。饶是如此,也费了一二月工夫。 他将木雕做好了,又托了贾政的清客拿去找好漆匠上了匀匀一层清漆,如此辗转,今日才送了来。他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看看还有多少银钱,叫霁月关二两银子谢人家。”小蝶忙叫个小丫头去说了。 贾环兴致勃勃的跑去黛玉处,黛玉可巧在家,迎面一个眼熟的丫头打起帘子。他一脚迈进,只见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宝玉和三春姊妹俱在,只少了一个李纨。黛玉独坐在窗下椅子上,眼里还含着些未散的笑意。 他刚要问“谁又说笑话儿了”,一句话已经到了喉咙口,探春皱眉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莽莽撞撞的做什么?” 贾环才要说话,黛玉已起身拉了他来:“在我这里就不要拌嘴了,究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迎春都笑了:“我们倒看不出谁才是亲姐姐,谁才是表姐姐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嗔怒道:“又有这么些说法儿!” 贾环一面随她进去,冷眼看着,探春处在众人之中,笑容底下怎么看都颇有些羞窘的样子。 101.101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此后几日,不过是随贾政见了几回客。童生只是科举路上的起点, 本不算什么, 莫说旁人不大在意, 就是贾环自己,也没看在眼睛里。架不住贾政高兴,门下清客们得了这个机会, 上赶着奉承,着实开了几桌小宴, 喝了几顿散酒。 见客说话,贾环是自小做惯了的, 也并不以为意。只是每每来了人,贾政又命他作诗。贾环才多大, 肚子里存了几本书,不过早备下了一堆用惯的熟话,做了几首应景儿的俗诗罢了。眼看着肚子里的墨汁将尽了,只得开动了歪脑筋,一面夜里点灯熬油的翻书,度量着贾政会出的题目, 一气做了十首预备着,一面又当着人面大力称赞二哥宝玉的诗才,又请黛玉猜题做了几首。宝玉被他拉下水, 不得不每日里去贾政跟前站桩, 短短数日也是蔫吧了不少。特别是兄弟两个一起对着纸笔出汗的时候, 就是贾政的门客一旁看着,也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之意。 不出几日,兄弟两个就双双托辞读书,一个避去了后院,一个避去了书房。贾政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如何不清楚他们兄弟的心思?不过是炫儿子炫够了,才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贾环倒是真读书的。他既拜了曾先生,师生相处也不错,曾先生喜欢他恭谨,自然为他盘算过。他如今虽回了家,若要考乡试,一样要再回金陵去。曾先生知道他的底细,虽有几分应付考试的旁门左道的主意,基础却稍嫌薄弱了些,不如姜氏兄弟扎实,因此特特嘱咐了他,不必急着应试,先扎扎实实的读一年的书是正经。贾环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心里也十分感激。 他们贾家这两代倒也出了两个读书人,按说有些书香大族的底子,一应内情该是清楚的。可惜那两个读书人,一个死了,一个整日里神神道道的,还想着做神仙呢,只是一个靠不住。李纨之父现任着国子监祭酒,她家学渊源,对这些事也该熟悉的,只是寡嫂和小叔子,纵然是没长大的小叔子,讲究些的,也该避讳着些。贾环小时十分小心,听嬷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及长,知道了规矩运用的灵活性,也避讳习惯了,倒不好去打扰李纨的。如今有了曾先生指点,倒着实补上了一块儿短板。 这日,他因连日闷头读书读得烦了,便抛书弃卷,也不要丫头们跟着,信步而行,顺路逛到了王夫人正房后头。只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匆匆过去,忙叫住道:“周姐姐,你匆匆忙忙的,这是做什么去?” 那边周瑞家的站住了脚,一见是他,先“哎哟”了一声,回道:“是姨太太吩咐我给姑娘们送花儿去。”贾环慢慢的过去,好奇道:“什么好花儿,还要你巴巴的送来?” “说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新鲜样法,拿纱堆出来的花儿,薛大爷弄了来给宝姑娘戴的,究竟又是什么好的?”周瑞家的说着,将手里一个小锦匣打开给他看。 贾环向她手内看了一回,见盒内果然放着十来支纱堆的花儿,样子十分精巧,因笑道:“都有谁的?”周瑞家的答道:“咱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林姑娘也有两枝,还有四枝,姨太太发了话给琏二奶奶的。” 说着,两人进了抱厦,只见几个小丫头子等着听使唤呢,又有迎探姊妹的丫头司棋侍书两个捧着茶钟出来。 贾环这才恍惚记起,近日贾母因说孙女儿多了,挤在一处不便,便做主将迎春姊妹三个挪到了王夫人屋后三间抱厦里居住,身边只留了宝玉黛玉两个,又命李纨照管陪伴她们姊妹。迎春几个素知宝玉是极得宠的,再有一个黛玉,本是投奔了来的,也不与她争,就从命搬了这边来。 他想罢,自掀了帘子进去,只见迎春探春姊妹正在窗下下围棋。见他来了,探春随意地拿下巴点了点对面,示意他自己坐下。迎春倒是抬头,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也没说话,只看向跟在他后头进来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上前请了安,讲明缘故。姊妹两个都起身道谢,就要叫丫头们收了。贾环偏腿坐到探春后头,探头过来看,指挥道:“不要那枝桃红的,拿那枝茜色的!”探春怒道:“偏要那枝桃红的,又怎么样!”因此过去赌气拿了那枝桃红的,扔到丫头的手里。迎春不理他两个,只随手拿了两枝。贾环碰了一鼻子灰,只问底下的丫头们:“四姑娘怎么不见?”丫头道:“那边屋里和人顽呢!”因此过去看惜春。 一进去,就见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一个小姑子名唤智能儿的玩耍。他一向厌恶这些常年在高门里走动哄钱的姑子女冠,便把智能儿不理,只向惜春道:“快来,薛家姨妈送了花儿你戴呢。” 惜春就来接了,贾环见她也是不在意地随手拿了两枝,忙止住道:“嗳,别戴这个,你戴这个,不如戴那个好看呢,”说着向盒里捡了一枝出来,给她佩在头上。小丫头机灵地拿了小靶镜过来,惜春向镜内瞅了一瞅,果然比自己拿的好看,心里高兴了,大眼睛一转,笑问他道:“我戴着这个不好看,那谁戴着好看?”贾环一时不防她,脱口道:“自然是林姐姐了。”话一出口,就见她斜着眼看过来。 她本意大概是想要做出生气嗔怒的样子来,无奈修炼不到家,看上去活像是翻了死鱼眼。贾环喷笑,转头看去,却见着窗前挂着他前年送给惜春的走马灯。正巧此时吹了一阵儿小风,灯笼就跟着滴溜溜打起转来。 他打眼一看,那灯笼有一面似乎有些焦黑痕迹,心下起疑,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面破了个拇指大的小洞,长长一道焦痕。因问道:“怎么破了?”惜春懊恼道:“年前云姐姐过来顽,哄了我的灯去,不知怎么燎了一道。”她说的这位云姐姐,却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贾母的侄孙女儿史湘云。贾环听出她话中有些烦恼之意,便安慰道:“不要紧,等我重裁个罩子来换了,也是一样的。”惜春道:“那怎么一样?这上面的画儿我是极喜欢的。就是再画,也没一样的了。” 那周瑞家的见他姐儿俩说话,只在一旁问那智能儿:“你师父往哪里去了?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只摇头道:“我不知道。”惜春听见了,问一声儿:“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未及答话,贾环已截口道:“理他呢!横竖这些僧道的银子是一文也少不了的。有太太看着呢,看谁敢捣鬼儿。”惜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 原来王夫人这一向崇佛,在院子里专辟了个小佛堂不说,闲来无事,常在里面念经,又定日子吃斋,不像大家掌事的夫人,倒活似个在家的居士。贾环也曾给那小佛堂抄了不少经。但他还记着,在他刚来的那两年,王夫人还是个十分风风火火的妇人,说话响亮,行事痛快,虽也敬僧崇佛,却绝少念经的,不过逢年过节给庙里布施些银米罢了。大概是从贾珠去了之后,她心里的痛苦无处排遣,才渐渐的变成如今这样。家里家外都说她越发像个菩萨样儿。可要贾环说,与其说她向佛,不如说她是求个心灵寄托。那些姑子们每每虚言哄她说布施出家人可积功德,惠及子孙,正说中了她的心病——既伤心贾珠早逝,又有一层隐忧,怕宝玉也养不大——引得她越发沉迷那些佛道功德之说了。 王夫人这个中年妇女信信佛也还罢了,贾环也扭不了她,惜春一个小毛丫头,竟也关注起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贾环自身有奇遇,倒不敢再说世上一定没有神佛,只是还是深受社会主义唯物观点的影响,对“不可知”还是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是也不好说惜春。她还是懵懂孩童时,就对神佛之说有些兴趣,这很难说不是因为她那个抛家修道的父亲。 就因为这个,他从不对惜春的这一倾向发表意见,只是暗地里忧心而已。这时也是如此。他和惜春一块儿商量了走马灯的新罩子上的花样儿,又取小毫画了几笔简图。两人商议定了,又过去看一回探春和迎春下棋。探春不大自在,便吩咐他道:“你不忙,替我跑个腿儿。前日借了林姐姐一部书,如今看完了,你替我跑一趟,还了她去。”贾环忙应了,取了书往黛玉那里去。 黛玉又不在自己房中,只一个丫头在家。贾环看那丫头懵懵懂懂的,不像个晓事的人,便不放心,问得黛玉在宝玉房中,便向那边去了。未及进门,就听黛玉在内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遭她一提醒,贾环方记起还有这一处。他拍拍额头叹道:“我倒忘了她了!罢了,薛夫人就比着太太,薛姑娘比着几位姑娘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在手心里打开,只见是一对精雕红玉镯子,四个玫瑰花的金戒指,笑道:“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是我的一片心,谢你们素日操劳。这镯子是你的,戒指给她两个分了,别嫌东西简薄。”说着就把东西递到她手里。 102.番外 购买比例30%以下, 6小时内不可见 他不太想说, 因为没有把握贾政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 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终究是想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未来做些努力。 不知为什么, 他不说话, 贾政也没有出言催促, 只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开口。这样的姿态无疑给了贾环鼓励,让他能够慢慢的镇定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清幽淡远的苏合香,一缕缕的烟雾从金兽香炉的嘴里吐出来,袅袅的,姿态格外动人。贾环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慢慢的、低低的道:“第一桩事, 是咱们金陵老家那里的子弟读书事。儿子闲时也去过那里的学塾, 授课的先生虽说老迈了些,学问却是好的,教授得法, 只是做学生的不成样子, 只知玩闹, 不知习学。儿子只冷眼看去, 竟大都是些不成器的,内中只有一个名唤贾珲的很有些不同。” 他停了一停, 贾政很给面子地问:“如何不同?”他答道:“儿子去时他们正下了课, 别人都出去游戏了, 几个没出去的也不过是惫懒, 都趴在桌子上吃点心,只有他还正襟危坐,在念他们先生教的书。”贾政笑道:“这却不错,十分勤谨了。”贾环道:“儿子也想着,他不过顽童稚子之流,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是个有毅力的人,便问了他周围的人。都笑说他生来就是有些个笨拙的,别人只用一刻钟就能背会的书,他非要用一个时辰不可。性子又直鲁,背不会,也只是硬磕着背,自冬至夏,不避寒暑,从未有一日懈怠的。”贾政听了,也不由叹息:“原是如此,读书向学,天分是顶要紧的。多少人在科举路上抛掷一生,不过是徒带累了父母妻儿罢了。” 贾环忙笑道:“老爷说得是,只是我和他说了话,观他虽拙了些,好在勤能补拙,一直也跟得上功课。他年岁不大,却难得的有主意、有志气,心志坚定。我看他是个可栽培的。”贾政指着他笑不可抑道:“你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这样大言凿凿的,指点起别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贾环闻听此言,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反应,只是略略低了头,续道:“我听人说,他家里有些穷,幸而他家孩子少,他又是唯一的男孩儿,这才一直供着他。他家父母十分老实厚道,只是实在没法子,大概明年就不叫他念书了。我本想资助资助他,可转念又一想,咱们留在老家过活的族人不少,也有那勤奋好学的孩子,因着家里穷而上不起学的,并不单单他一个人这样儿。倒是回来和老爷说说,是不是每年拨出一笔银子给他们是正经。” 此语大出贾政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消化了贾环这一番话中的意思。 他暗想着,本以为孩子们都小,不想老三也已有了这样的考量,这些话虽稚拙了些,也不是没道理。思量再三,试探道:“依你看,该怎么办呢?就是我和你大伯都答应了,真拨了银子过去,但有人昧下了,金陵离都中这么远,咱们也不得知道。这不是白白把银子扔进了水里,真正该得它的人没得着,反养出了硕鼠吗?” 贾环仰脸道:“老爷问得好。儿子也想过这事儿,经手的人确是不好找,不过这又和第二桩事有些牵扯了。”他看贾政的茶凉了,起身拿去泼了,自转去提了壶来,重又注入热茶,一面口里续道:“下边要说的事,还请老爷慢动怒。” 贾政捋了捋胡子,怡然笑道:“你且说来。” 这话里是应了,只贾环却不敢十分信准。他把话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个个儿,并不能十分拿得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下内里怀了几分惴惴,面上却力持镇定道:“是咱们老家的祭田,祖宗在时原是置办了不少,足够一家子吃用还有富裕的,只是一来年久日长,二来生齿日繁,有懒于耕种的赁了出去,一来二去,渐通卖买,还有贪人多给那两个钱的,瞒着将分给自家耕种的田地卖了出去,如今原是祖宗遗给后辈子孙的祭田,实际上竟是少了大半……”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祭田的数量少了的?他们瞒着人做的勾当,你上哪里去清楚的?”贾政听他越说越心惊,忙惊疑地问道。金陵老家留守的人做下的一干事,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只是知道得不那么清楚。往年里也有一鳞半爪的消息传入他耳中,只是一来如贾环所说,年深日久,积弊成习,二来都是一族的人,亲里亲眷的,撕破脸须不好看。贾家确实富贵已极,宁荣二府的主子们高高在上,喝的是玉液琼浆,咽的是玉粒金莼,普通的族人却多穷苦,尤其是金陵那边,更是难得两府接济。因此但有些什么,两府的当家人也多是睁一眼闭一眼,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罢了。只是他没想到,小儿子去了一趟金陵,竟也觑破了这些事情,如今还揭了出来。 他心里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一时担忧他是被人拐带了,又怕他是被人糊弄了,一时更有一层担忧,怕他是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原来,贾环当日于酒席间骤然明白了贾府的困境,回去只是睡不安吃不香,仿佛抄家灭族就在明日。惊惧了一晚,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的睡去了。夜间又做一梦,梦里似乎是十一二年后,大家都大了时,只是浮光掠影的闪过一个个片段,不等他细瞧就换了:一时是表姐黛玉面如金纸的躺在一个绿影森森的屋子里,呕了几口血死了,一时又是宝玉木然的牵着个全套凤冠霞帔的美人成婚,一时又是堂嫂王熙凤领着平儿坐在马车上出了京,一时又是个太监传了黄帛写的圣旨来,大批如狼似虎的军士涌入两府大门,将家里四处翻倒,一时又是贾赦贾珍贾琏被刑枷了流放,他在梦里找不见自己的影子,只能被迫旁观,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大叫一声醒了。 他坐在床上,冷汗流了一脖子,幽幽的月光在窗子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门外小厮的鼾声如雷,一丝儿未醒。他无心折腾人,只自己取了大毛巾来慢慢抹了汗,一气往喉咙里灌了一盏临睡前倒的冷茶,重又上床去拥被坐着,再回忆那梦时,却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碎片。 那时他心中特别不安,总想多了解些家里的事。金陵那边的人看他只是个小孩子,又娇生惯养的,也不防着他,倒叫他自己胡乱摸索着,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后来认识了姜俊,后者虽不耐细务,到底是家里的长子,每常跟着父亲出去见人办事,对这些门道懂得不少。有他帮忙,贾环才算于这些事儿上入了门路。 此时听见贾政动问,便垂头回道:“祭田在哪里,早有名目可查。儿子去看过了。至于这底下的门道儿,儿子在那边也有几个朋友,因此知道——有些人家里就买了咱们的地呢。” 贾政听了,半晌无话。贾环低着头半天,方听他缓缓地道:“你能查着这样的事,也算能干了,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糊涂着,远比说破了好。你——知道么?” 贾环心下一松,抬头道:“老爷放心,都是一家子,他们也有难处,儿子并没有一意为难他们的意思。” 他说一句,霁月就应着,见他再无别话,方笑道:“你也太细了,这些个规矩我们一般也知道的。只是有一条儿,现今太太的妹子薛夫人在家住着,她那里要不要随礼呢?薛夫人的女儿薛大姑娘和咱们家姑娘们年纪相仿,她那里要不要送呢?若是不送,日后你们也是要混叫一声儿姐姐弟弟的,见了面彼此倒尴尬。” 遭她一提醒,贾环方记起还有这一处。他拍拍额头叹道:“我倒忘了她了!罢了,薛夫人就比着太太,薛姑娘比着几位姑娘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在手心里打开,只见是一对精雕红玉镯子,四个玫瑰花的金戒指,笑道:“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是我的一片心,谢你们素日操劳。这镯子是你的,戒指给她两个分了,别嫌东西简薄。”说着就把东西递到她手里。 霁月不意还有这个,心里有些感动之余,面上就带了些欢喜出来。她接了手绢过去,仔细又包好了,只揣在袖子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收拾了一应物事,出去叫了蕊书等丫头来,各人分头收拾给众人的礼物去了。 这里贾环自己动手宽了衣裳,兜头睡到天色擦黑,才被人推醒。他朦胧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还问:“什么时辰了?”那人脆声答道:“爷还做梦呢,老太太和太太都回府了。” 听到这一句,贾环总算清醒过来。他懒洋洋的闭着眼,弯下腰去穿鞋,踢踢踏踏的走到窗前坐下,招手叫人给他梳头。 身后有人拿了篦子给他通头,又有一张浸湿的毛巾盖到他脸上,贾环想睁眼却睁不开,只得任人给他净了脸。毛巾撤开,他睁眼一看,蕊书正在眼前,一手将毛巾递给候着的小丫头,一手拿着一盒深红色的脂膏。她放下毛巾,接过一根打磨得细细的银簪子,挑了一点儿脂膏,笑向贾环说道:“爷快试试,这是新得的茉莉膏子,和市卖的不同,润肤防皲有奇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