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君》 楔子 这一年除夕夜,漫天飞雪,宁德帝与皇后于广极殿设下盛宴款待众臣并各官眷命妇。 酒酣耳热之际,廊间檐下有数盏八角明琅灯亮晃晃流光如雪,天际绽出赤橙黄绿各色烟花,快照亮半边天空。灯火通明如昼,火树银花缭乱。更有屋内满眼衣香鬓影,金冠银饰。珍珠凤钗横斜,翡翠玉带琳琅,连指尖涂抹的朱红蔻丹也隐隐泛着华光。 宁德帝幼妹永安公主与驸马方是新婚燕尔,大庭广众之下也情不自禁眉目勾缠你侬我侬。一派小儿女绮旎情态落入众人眼中,引来满堂打趣调笑,纷纷涌到驸马跟前敬酒。 这个说:「驸马爷好福气,同公主是天生的一对,地作的一双。小的先饮一杯,恭祝二位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那个说:「当年你我同窗共读又同年高中,贤兄你今时不同往日,愚弟今后怕再不敢与你并肩同行。你若还念及当年那些许稚子情份,就喝下臣下这三大杯薄酒,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还有的说:「看在这同僚的情份上,也喝我一杯吧。」 连驸马的老师,黄恩泰,黄阁老也来凑一份,举着杯满脸堆笑地来看门生的笑话:「同窗酒、同僚酒、同年酒,你都喝了,若不喝我这杯,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直把那喝得满脸通红的驸马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师面前,连声道:「不敢,不敢!恩师休要如此,学生羞愧。」 众臣便又笑开了,忙去搀他:「起来吧,等等公主心疼了,咱们可担当不起!」 殿前还设了戏台,红衣帛靴的小生执着花旦的手咿咿呀呀地唱着,四目相对,欢喜中偏还带着羞怯。演的正是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笑声,唱声,谈话声,锣鼓声,一声盖过一声,都随着风,穿过宫墙一直传进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二皇子宁熙烨与太子宁熙仲同桌,仰着小脸似懂非懂地看着、听着,间或偏过头,瞪大了眼睛想一阵,终是没想明白。扯着熙仲的袖子问:「皇兄,洞房是什么屋子?娶媳妇又是什么?」 宁熙仲就笑着告诉他:「笨蛋!这都不知道。洞房就是和新娘子睡一个枕头。娶媳妇就是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你一辈子对她好,她一辈子对你好,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 宁熙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跑到对面陆明持丞相家的席前怔怔地出神。 「二皇子有何吩咐?」素有「贤相」之称的丞相笑吟吟地对他道。 熙烨却抿着唇不理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只盯着陆丞相家的大公子瞧。 「我喜欢你,我要讨你做媳妇!我们睡一个枕头!」 猛地拉起陆家公子的手,宁熙烨大声说道。白皙的脸上比永安驸马还要来得通红。 举座寂静,众人看着满脸认真的二皇子,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僵着动作静静地看着。 「哈哈哈哈……」御座之上的宁德帝抚掌大笑,「烨儿啊……哈哈哈哈……」 「呵呵……」众臣这才回过神,一阵哄笑,「现在的小孩儿……呵呵……」 便都放过了驸马,饶有兴味地往这边看。 只有那陆家的大公子陆恒修默不作声,低垂着头,把一张白嫩的脸涨得快滴出血来。好半天他才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向父亲,却只看到了一张张意义不明的笑脸,这回,连眼眶都红了。 「喂!说话!」二皇子等得不耐烦,用力拉拉了他的手,「呐,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也一辈子对我好。好不好?说『好''!」 「……」陆恒修红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头戴黄金冠盛气凌人却又满脸通红的皇子,交握的手也是湿的,死命地攒着自己的,攒得这么紧却还轻轻发抖,偏那个表情那个口气却不可一世得跟个霸王一样。 只听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声音挺大的,却都没听进去,就猛然听到了一声「说好!」就下意识地应了:「好……」 「嗯!就这么说定了!」一直紧紧绷着的脸笑开了,宁熙烨回过身来冲宁熙仲嚷道,「皇兄,皇兄,我有媳妇了!以后不许说我笨!」 软软的童音,却用着一本正经的语调。 众臣的笑声快掀翻了屋顶,宁德帝笑着走下阶来对陆贤相道:「爱卿,你我结亲了呢。」 这一夜,广极殿里的笑声直到旭日东升仍未停歇。 彼时,大宁王朝的太子宁熙仲七岁,二皇子宁熙烨与陆家大公子陆恒修皆是四岁。 宁德帝昌庆三十二年,一代贤相陆明持积劳成疾,于这一年早春逝世。被大宁王朝太祖皇帝赞许为「忠顺贤善,万世为相」的陆氏一族再次以其为臣之忠,辅政之贤,为万民称颂。宁德帝骤失左膀右臂,抚棺长叹,改年号怀明。 宁德帝怀明三年,太子宁熙仲失踪,去向成谜。一时众说纷纭。改立二皇子宁熙烨为太子。 宁德帝怀明五年,被后世誉为「明主」的宁德帝驾崩。太子宁熙烨继位,年号奉先。史称宁宣帝。依太祖皇帝遗训「陆氏万世为相」,立陆明持之子,陆家长公子陆恒修为相。 大宁王朝历经两百年跌宕起伏,有过圣君明主,也曾出过昏君暴帝,今后又将走向何方? 侍奉过两代帝王的三朝元老黄恩泰黄阁老回家后对夫人说:「看不出有什么好,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看样子,陆家的那个丞相又得累死在朝堂上。作孽呀……」 已经满脸菊花褶子的一品诰命夫人在被窝里狠狠踢了他一脚:「大半夜的你嘟嘟囔囔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第一章 在京城的大街上随便拦个人问:「晚上有什么好去处?」 不论是胡子一把的老汉还是虎背熊腰的后生,十有八九都会说:「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楼,京城生意最火的窑子。 一到了晚间,小厮们就麻利地爬上阶梯点起一盏盏茜纱宫灯。远远看去,点点红光一跳一跳,仿佛在心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脚步也跟着虚了起来。 到了巷口,一个个玲珑的女子正倚坐在楼头揽客: 「这位公子,奴家今夜好寂寞……」 「大爷,进来,进来,让奴家陪您喝两盅……」 娇柔的嗓音,婉转得能掐出水来。人还没进门,骨头就先酥了一半,鬼使神差地就往里挪步子。 进了楼,入眼就是一大片一大片桃红的纱帘,飘飘扬扬地飞起来,乐声、脂粉、酒香,都是一片暧昧的蒙蒙胧胧,丝丝缕缕地绕过来,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百炼钢转眼就作了绕指柔。 「这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吧?哟,瞧瞧瞧瞧,还没说话呢,脸就红了。哎哟!更红了,哈哈哈哈……羞什么羞什么呀?都到了这儿了,还有什么可羞的?」 春风得意楼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着一条束腰袒胸的鲜绿襦裙外披一件鲜红薄纱的大袖衫,摇着美人扇扭过来招呼:「您喜欢什么样的?想找姑娘来我春风得意楼就对了!春风嬷嬷保管让您找到可心的!」 足足刷了三寸厚白粉的脸凑过来,一张涂得血红的嘴一开一合,不由分手就把人往里头拉:「看看,这是翠翠,这脸蛋这身段……这是香香,这胸,这腿,这腰……再看看我们家红红,唱曲儿,弹琴,她都会,最拿手的是吹箫……哎哟喂,瞧我瞧我,哈哈哈哈,公子您不明白?进了房就明白了。红红,快!还不好好伺侯着……公子您要什么就尽管吩咐着!哈哈哈哈……」 笑得用扇子半掩住脸,倚着朱红雕栏往下看,一派紫醉金迷,歌舞升平。 陆恒修站在春风得意楼前,里头的淫声浪语传进耳朵里,不由皱起了眉头,一张原本就显得肃穆的脸好似挂了霜一般。 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石青色的衣摆掀开重重桃色纱帘,两边的调情浪态一概皱着眉视而不见,倒是有几位来寻欢的官员一见了当朝丞相,赶紧推开了腿上的女子用袖子挡住脸四处躲闪。陆恒修也不理会,熟门熟路地就往楼上走。 「哟,陆少相您可算来了,都想死姑娘们了。」春风嬷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挡在面前。 陆恒修便停住了脚步,脸色却不见缓和,沉声问道:「人呢?」 「老规矩,天字一号房。」一张热面孔却被泼了一头冷水,春风嬷嬷嘟嘟嘴,没好气地说道。 「嗯。」陆恒修点点头,径自绕了过去。 「呵……」浓妆艳抹的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在房外就听到一阵乐声,唱曲的女子有一把圆润悦耳的嗓子,合着琵琶的曲调幽幽地唱:「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陆恒修在房前站定,伸出手来叩门。 「谁?」里边有人问,是个男声,隐隐带着低低的笑意,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动听。 「臣陆恒修。」房前的人答道,跟神情一样肃穆严谨的语调,还带着点隐忍的怒气。 里边的歌声立时就止了,房门「哐——」地一下被打开。 门后站了个身着鹅黄色锦衣的男子,黑发如墨,一双凤目在尾梢处略略上挑,减了一分端肃,添了几分邪妄。水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便是不作声时,也是笑笑的样子。紫金冠饰,翠玉腰配,眼前贵气满身的男子正是大宁王朝登基三年却一事无成,被群臣暗中讽为「庸君」的宁熙烨。 一见陆恒修,宁熙烨脸上的笑就泛开了:「朕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 陆恒修紧锁着的眉头也跟着放开了,看着他的笑脸问道:「陛下知臣会来?」 「嗯。」宁熙烨点头,笑容里加进几分得色,「每回朕来这里,爱卿不都立马赶到么?」 「这样……」陆恒修依旧静静看着他,嘴角一点一点缓缓勾起来,并不如何漂亮的脸因着一分笑竟生动起来,眉眼还是那眉眼,却褪去了端庄露出一些清雅的韵味来,直叫宁宣帝看直了眼,「那么陛下也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吧?」 说罢,不等宁宣帝回神,就回过身向楼下走去:「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几位阁老,并六部官员、翰林院大小学士、太医院各院判及京城中各处部、院、寺、台、府官员,皆诚心诚恳,望陛下切勿遗漏。」 笑容便在脸上僵住了,方才还笑得开怀的皇帝忙跟在他身后哀声祈求:「小修,小修……朕、朕逗你玩儿呢……小修……朕打小就喜欢你呢,朕说过要一辈子喜欢你呢,朕怎么会背着你那个什么呢……是吧?啊?小修……」 无奈,丞相大人是铁了心,一听这皇帝这么没羞没躁地嚷嚷,只把拳头捏得更紧,脸色青得都快跟身上的衣裳一个颜色了。脚步也愈发走得快了,踩得那楼梯「咚咚」地响。 下楼时,春风嬷嬷又扭了过来:「二位是哪位结帐呀?」 掏出只纯金的小算盘拨得「啪啪」响:「酒水、唱曲儿、小吃、三个姑娘、天字一号房、对了,咱家秀秀是陪夜的……」 不等她报完账,陆少相就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三日后,请陛下御笔亲书《帝策》,十九州地方官自太守起至县衙师爷,人手一册,万望圣上切勿遗漏!」 「小修……」急得满头大汗的黄衫公子还想跟上去,却叫春风嬷嬷死死堵住了去路。 「客官,逛窑子得给钱呐。咱这儿可是公道了,不论贫贱,都是一个价。」复又凑过来在熙烨耳边低声笑道,「这也是与民同乐不是?啊?哈哈哈哈……」 「你……」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半老徐娘却穿红抹绿的女子,宁宣帝狠狠地掏出银两砸进她手里。待急急出了门,却哪里还有陆恒修的影子? 「真是……还真自己掏银子。没见这么多当官的都在这儿呢么?随便找一个结帐不就完了?」拿起银子放在嘴边哈口气,光亮的银子上就映出一张血红的唇,「那么实在,一点花巧都不会。难怪都说是个庸君。」 *** 回到府里时,厅堂里的灯还亮着。陆恒修忙抬脚跨了进去:「母亲还没睡?」 「嗯。」堂上满头华发的女子温柔地看着陆恒修,「夜里也要忙?」 「是。」陆恒修退到一边,垂手答道。 「好。我是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陆老夫人凝目看着陆恒修的眼,缓声道,「只是,有一件我还是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我陆家历代先祖辛苦积下的这份名声绝不许有半点损伤。陆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义起,就一直随侍君侧。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累死于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进谏被杖毙于午门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亲那般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陆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宠是一条,持身为正更是一条。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儿子记得。」恒修答道。 「好,记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搀扶下,陆老夫人缓缓起身,「圣上如何,那是圣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奋着点儿,可就说不通了。也别什么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阁老们商议商议,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吏部的顾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辈,凡事都听着点儿。」 「是。」陆恒修躬身答道。 起身时看到堂上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书的,陆氏一族无上的荣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气风范。 仰起头来看,沉沉的烛火,沉沉的匾额,压得心头又往下沉了几分,艰难得连呼吸都困难。 下意识地往腰间摸,腰带上悬了个碧绿的平安结,捏在掌中磨挲,是丝线平滑的触感,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抚过,好似在抚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点都没有了,干脆又出了门。 穿过了白石街往左转,东巷原本就是条清静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此刻,巷口却晕了一片昏黄,是个小小的点心摊,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挂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在夜里,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总是分外暖心。 正在炉前忙碌的老夫妻探过头来招呼:「哟,陆大人您又来照顾生意了。要点儿什么?还是一碗馄饨面么?」 「嗯。」陆恒修寻了张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里还捏着那个平安结。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纪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混合着翻锅下面的声响和柴火噼啪的响声。 正下着面条的老伯一边看着锅子一边和陆恒修说话:「陆大人是忙到现在吧?真是的,这会儿都几更了?好官呐……府上都是好官呢……」 「没什么。」陆恒修看着巷子里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说,「应该的。」 「这些天忙坏了吧?小的也听说了,南边又发水了,北边的蛮子又来找咱皇上要城,哼,说得好听,该是又要打起来了吧?唉……这年头啊,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是啊……」长叹一口气,一件又一件忧心的事就跟周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样步步紧逼过来。 三日前接的急报,南方又发洪水了,每年开春时节都是如此,原是没什么的,这回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冲毁,当地的粮仓已经见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飞过来。北边的蛮族又趁机在边界集结,一战是在所难免了。听探子来报,西边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里也正蠢蠢欲动,是战是和,都需要早做准备。还有这一年官员的提拔谪贬,盐道上的缺,几个州太守的调任……芝麻大的一点事儿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几层利害关系,哪边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个勤政为民,或多少有点进取心的主儿也就罢了,偏偏,偏偏现在的当今……真是不提也罢。登基三年,还真跟黄阁老说的似的,一点儿也说不上好,也一点儿也说不上不好。没犯下什么泼天的大错,也没立下什么能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倒像是民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似的,有一日过一日,得过且过。 「您的馄饨面好了,慢用。」 用兰边大碗盛着的馄饨面端上桌,升起腾腾的热气,所有的烦心事就仿佛跟随着热气一同消散在了夜空里,只留下手中平安结的清晰触感。 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出去,仿佛能看到许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岁那年吧?作为太子侍读入宫陪太子与二皇子读书。 身体一向冉弱的太子连唇色也是苍白的,更映得一双眼黑石子一般幽静。已经十岁的太子拉着他手亲切地说:「这是熙烨,你们认识的。」 与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说拽开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凤目里华光闪烁:「小修、小修,还记得我吗?你答应我要做我媳妇的!不许说忘记了。」 交握的手湿湿的,不知是谁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却不抖了,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记得吗?我喜欢你呐……」 呼吸可闻,心快跳出了胸膛。 *** 宁宣帝虽平庸,还好早朝还是日日上的。 底下说,发往南边的赈灾款还未送到,那边的几州太守又来了急报催。另外,原先的银子怕还不够,能不能再加些? 龙座上的宁宣帝便点头:「就按李大人的意思办。」 那边又有人站出来说,北边的蛮族不能再姑息,请求即刻出征平乱。 宁宣帝又点头:「那就辛苦秦元帅。」 复又议到西边的月氏族,是战还是和?有的说,还是和吧,咱两边作战终是太过疲乏。有的却说,一定要战,不然如何彰显我大宁王朝四海臣服的威望? 齐刷刷分作了两派,你一言我一语的,谁都不肯相让。最后都齐齐跪下了要「恭请圣上圣裁」。 宁熙烨眨眨眼:「那就等等众卿家们议出个结果后再来议吧。」 随后又是各州官员的调任,吵得比先前还厉害。有的是自己的门生,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有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再混帐也得腆着脸说「念其年幼,不如再过两年看看。」总之是半点都不许折损到他家的面子。 还都卯足了劲两眼盯着那几个肥缺。扬州还缺个太守,本就是个没灾没难能滋养人的地方,兼之运河上来往的大小船只、盐道上明里暗里的税收、朝廷每年修葺行宫的拨款……等等等等各项账目,只要不是个心肝都是石头做的,一年到头银子就跟运河水似的「哗哗」往钱袋里流,比做个京官还自在。 黄阁老说:「原琼州的太守张大人为官清廉,于民间素有威名,不妨让其调任扬州。」 史阁老抖了抖胡子,冷哼一声:「黄阁老门下的得意门生自是不错的。臣倒以为,青州府的闵大人年轻有为,可担重任。」 「史阁老的乘龙快婿自然比别人强些。」黄阁老这边也不甘示弱,斜着眼睛转过身来,眼珠子直往屋顶上看。 「众臣工一心为公,以我朝社稷为重,黄阁老休要公私不分啊……」 「老臣公私不分,那史阁老叫什么?假公济私么?」 「……」 门生、故交、同僚,朝堂上谁不和谁有些枝节关系?以两位阁老为首,立时又分作了两边,吵吵嚷嚷的,你说我护短徇私,我说你是非不分,多少年前的旧账也能翻出来一并算,还越算越纠缠不清,眼看就能打起来。 陆恒修皱着眉站在一边看,连着几夜批公文累得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一早过来时脑中就隐隐有些胀痛,这时又听他们吵闹,都争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缘由,还是这么番说辞,方安定了一会儿的痛又开始作怪起来。 撇眼看了一眼玉阶上的宁宣帝,一扫方才的没精打采,正懒懒斜靠着龙椅,勾起嘴角看得起劲。真想拿手里的白玉笏板砸上他那张脸,《帝策》他是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嗯哼——」陆丞相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 群臣还未有所反应,宁熙烨却听见了,赶紧收起笑意,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嗯……众卿家,还有别的事要奏么?」 言罢再转过头来,对着陆恒修露齿一笑。陆恒修垂下眼,只当不曾看见。 下了朝刚要走,宁宣帝身边的灵公公就带着他那张好似随时都能冒出油花来的笑脸走过来请:「陆相留步,皇上正在书房里等着呢。」 恒修揉揉眉头,跟着他往书房走,一路上还得听着他念叨:「虽说没有先帝那会儿那么勤政,咱皇上其实也挺用功的,这不,昨晚就看书看到了三更才睡下。」 他看的是街边小画坊里私印的春宫图吧?陆恒修在心里暗暗问。 从前就有一回,兴冲冲把他召来一起说是有好东西看。摊开薄薄的册子一瞧,赤条条抱作一堆的两个人,再往后看,四个五个一起的也有,床上、椅子上、小河边……要多羞人有多羞人,偏宁熙烨还乐呵呵盯着他的脸看:「咱也试试好不好?」 当场就着蜡烛烧了书甩手走人:「《帝策》,全国上下人手一册。」 一边想着一边就到了书房口,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忙垂着手通报:「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正在里头说事儿呢,陛下说,陆大人要是来了就请往偏殿里坐会儿,喝杯茶。」 陆恒修说不必了,就站在了门边等。 「哟,陆相在这儿呢。」辰王爷正远远地往这边来,腋下还夹着把油布伞。 「臣见过王爷。」陆恒修拱手行礼。 辰王爷同先帝是堂兄弟,先帝那一辈子息不多,除了这位辰王爷另几位或是长年卧病在床,或是犯了事被流放,也就跟前这个王爷因无心政事才过得逍遥,但也有些逍遥过了头,都过了三十的人了,王妃也不娶,成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论起不务正业的本事来,比他那个皇帝侄子还高一筹。 「陆相听说了么?忠靖伯侯府又添了个小孙子,这都是他们家第四个了。」辰王爷是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加上保养得好,唇角一挑,眉尖一动,比二十多岁的青年还能惹动少女情思,「你是不知道,可把我的太后嫂子羡慕得……听说正张罗着要给皇上立后呢。」 陆恒修只觉「嗡嗡」作响的脑中一空,手又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平安结,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是么?」 「可不是……皇上这一辈比咱这一辈还人丁稀少,熙仲又一声不响地跑了……熙烨再犟也架不住啊……」辰王爷有所感触地叹道。还想说些什么,目光一顿,草草对陆恒修拱了拱手,「陆大人,失陪了。」 陆恒修顺着他的身影看去,眉宇间一股凛然正气的大理寺卿正从书房里迈出来,辰王爷就夹着伞急急迎了上去,隐约听到他说:「天阴,看来要下雨,怕你出门时底下人没带伞,淋雨着凉了可不好……」 怔仲间,就听灵公公捏细了嗓子来喊:「陆大人,皇上有请。」 「方大人来说赈灾款的事儿呢,说什么还没到,暗地里派了人去查,朕给的两百万两到了那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万。怪不得说要不够,怕朕是不会花钱怎么着?要他们来可着劲儿帮着朕花?」 一脚踏进去,连礼都还没行,书案后的宁宣帝就怒气冲冲地开了口。 「发下去的赈灾银被层层盘剥,这都成惯例了。历代圣上都想过要管,只是之间太过盘根错节,要是彻查恐怕几位朝廷重臣都逃不过干系,太过伤筋动骨。因此,向来是能抓几个抓几个,抓到的抄家灭族以儆效尤,抓不到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恒修缓缓道,「先帝时在这事儿上用刑尤重,故而情况也相对好些。眼下弄成这样……」 恒修闭口不言,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宁熙烨。 宁宣帝被他一看,便泄了一半气势,背靠着椅子道:「朕已经命了方大人主掌此事,说是已经揪出了几个,正在继续往里查,再过几天就能查出个眉目来。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急着管朕要银子花。」 「嗯……」陆恒修点头,既已被他起了个头,就不免继续思考起来。方载道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他来查定是不揪出几个大头不甘心的。这一来,一番大的人员调动是免不了了,今天为个地方太守就能闹到打起来,下回为了几个京官的缺还不得吵翻了天。 待回过神时,却见宁宣帝已经从书案后走到了他跟前,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陛下……」 想说什么,宁熙烨却倾身拥住了他,身躯相贴,一时,张口结舌。 「恒修啊……」耳边传来宁宣帝的轻叹,「太后催着朕立后呢。」 肩上搁着他的下巴,连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都听得一清二楚:「朕喜欢你呢。朕原本想着,你不喜欢朕也没关系,朕等着。一年、两年、三年……总能等到你开口的那一天。呵呵,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你说朕怎么就等不腻呢?嗯?……可现在该怎么办?朕要是立了后,到死你也不肯说了吧?朕这二十年不是就白等了?嗯?朕怎么就没想到立后这一层呢?你看辰皇叔不还没娶呢么?……恒修啊……让你说出口怎么就这么难呢?嗯?你看,朕从早说到晚,不是挺容易件事儿么?怎么到了你这边就死不开口呢?啊?」 「陛下……」温热的躯体靠在一起,连神智都跟着迷离起来,陆恒修挣扎着想开口,却被熙烨制止。 「嘘……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二十年,你真当我是铁石做的心肠么?只是……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家中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匾,沉沉地压上来,气都喘不出来。 『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 头疼得愈加厉害。 浑浑噩噩地出了御书房,天色阴阴的,确实是快下雨的样子。 「陆大人、陆大人……」袖子被拽住,陆恒修转过脸来,瞧见一张笑得纯真的脸,左右一边一个酒窝,咧开的嘴里露出两颗小虎牙。 「齐大人。」 齐嘉,是京城里的富商之子,他父亲花了好大一笔钱给他在礼部里捐了个散官。说是个官,其实既无权又无势,天子祭祖敬天时帮着操办个仪仗什么的,官衔也是众京官里最低的。他自己也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百官都看他不起,他也不在乎,成天咧着嘴对谁都是张笑脸。宁宣帝闲来没事就逗着他玩儿,「小齐、小齐」地叫着,若被陆恒修逮着什么错事,就一径往齐嘉身上推。齐嘉也不委屈,傻乎乎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真是小臣干的。」叫陆恒修左右为难。 「那什么……听说皇上要立后了?」他也不瞧陆恒修的脸色,悄声问道。 「……」陆恒修不答话。 齐嘉却当他不肯告诉,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没想怎么着。就想着问个准信儿,要真有,小的们就得早早备起来,凤袍什么的都得赶着做起来,有些个什么规矩也得先自个儿熟悉着,免得到什么手忙脚乱的。您也知道,小的笨,到时候要闹出了笑话,就丢了圣上的脸……」 说到后来,笑容都没了,一副真做错了事的样子。 恒修只得长叹一口气,柔声对他说:「都还没个准信呢,齐大人先别如此惊慌。」 齐嘉这才又露了笑,忙不迭地点头:「嗯!」 只是陆恒修的脸色又恍惚了起来,只把腰间的平安结攒得更紧。 出宫门时,连自己的老师顾庭筠大人也没顾得上招呼就匆匆上了轿。 「那是顾大人的书僮吧?怎么没见过?嘿,别提,还真耐看。」 轿外有人闲聊,就挑了帘子回头往外看了一眼。 确实是个让人见了不会轻易忘记的人,尤其是一双杏核似的眼,正凝神看着面前的顾庭筠。两个人相对站着说话的情景,落入旁人眼中就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 放下了帘子闭目养神,轿子一颠一颠地,一会儿就起了睡意。 「哟,陆大人的轿子呢。是刚下了朝吧?哟,真够苦的,大清早的连偷个懒都不成。瞧瞧瞧瞧,人家陆相爷连朝都上完了,你们这些个懒鬼托世的还不快起来给老娘把地擦干净了!吃、吃、吃,除了偷懒就是吃,老娘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这儿呢,这儿呢,眼睛瞎了是怎么着,脏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拿块布头来擦擦!我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哟……」刺耳的女声喳喳呼呼地传进轿子里,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谁。 不等他伸手,轿帘就被掀了开来。果然,春风得意楼的春风嬷嬷一手掀着轿帘一手执着帕子,顶着张直往下掉粉的脸来问安:「陆相爷您早啊。晚上记得来坐坐呀。对了,替奴家向那位穿黄衫的公子问个安,到底是大人家,出手真是阔哟……呵呵呵呵……以后记得常来啊……呵呵呵呵……」 第二章 宁宣帝要大婚的消息似乎一夜之间就传开了。 陆家二公子,户部侍郎陆恒俭皱着眉头说:「又是一笔大开支啊。」 陆家二少奶奶挥起团扇去拍陆恒俭手里的算盘:「花的又不是咱家的银子,你心疼什么?」 又蹭到陆老夫人怀里撒娇:「娘啊,皇上大婚是大喜事儿。咱一人做身新衣裳吧。料子我都看好了,就锦绣阁里新来的那匹,颜色可喜庆了。」 齐嘉顶着一对熊猫眼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怎么办?都快大婚了,下官连规矩都还没练熟练呢,这可怎么办?」 就连馄饨摊上的老伯也试探着问:「听说要有皇后了?」 陆恒修只得尴尬地对他笑笑。 馄饨摊上还三三两两地坐了些人,就着朦胧的夜色和蒸腾的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陈年的旧事。说是从前从前,那时候都还没有春风得意楼,烟花巷里有个叫玉如烟的花娘,好一副泼辣的脾气,连大户人家的少爷来为她赎身都不肯。人老了,那女子是什么样貌都记不清了。那位少爷倒是还常见,做了大官了,偏偏名字到了嘴边却说不上来。 相互哈哈一笑,又扯了些别的。 陆恒修低头吃着馄饨面,东西到了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 只是等了月余,众臣们都把月氏族的事商议妥当了,黄阁老都跑到西边去和人家议和了,宁宣帝立后的圣旨却仍迟迟没有下来。 「皇上正和太后死扛着呢,这些天连请安都没去。」辰王爷状似不经意地挨过来对恒修说,「太后都被气得背过气去了。前天召了几位老王妃进宫,稀里哗啦地哭了一通。听说昨天把史阁老几个也召去了,当着面又哭湿了一条帕子。啧,咱皇上要在国事能这么顶真,列祖列宗也该瞑目了。」 陆恒修觉得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疼却又涌着一股暖流,怔怔地,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宁熙烨却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无人的时候就拽着恒修的手「小修、小修」地叫着。 「以后别让朕抄《帝策》了,朕都能倒着背了。」笑意盈盈,眼角都是向上勾着的。 太后那边究竟如何,陆恒修不知道。 只是,一天深夜,宁宣帝一纸急诏将当朝丞相急急召进了宫。 还是在御书房召见,跨进了门才看见里头除了宣帝,方载道也在。一张方正的脸严肃得让旁人也跟着屏息凝神起来。 「免礼吧。」案后的宁熙烨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双灿黑的眼在望向恒修时越发显得忧郁。 恒修心中一紧,知道又有了大事。想起上回听宣帝说,要方载道查赈灾银的事,想来是有眉目了。便将目光移到了方载道脸上。 方载道方要开口,却被宁宣帝拦阻:「还是让小……陆大人先看看吧。」 自宣帝手中接过折子细细浏览,越往下看越是心惊,短短一封奏折看完,手抖得连折子都拿不住。 「这……」想过几乎所有人,却没想到,到最后居然会是这个人。 顾庭筠,太傅顾庭筠。 京城皆知顾家三郎天生的好才华,年纪小小就让博学的大儒另眼相看。那年开科取士,他是所有考生里头年纪最小的,却当仁不让高中了头名。二十来岁就被先帝委以重任,教授两位皇子读书。少年得意的太傅,在外是一代名士,风流洒脱;在朝是皇恩尤宠,堪说半个丞相。 陆恒修早年是太子伴读,亦拜在顾庭筠门下。陆贤相身前教子严苛,半点亲近不得。倒是顾庭筠柔声细语,温文尔雅更兼博学广读,以身为教,对陆恒修也甚为器重,奉为得意门生。如何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方为君子,均是顾庭筠言传身教,便是心中的烦恼也总乐于去跟这个老师说。二人之间说是师徒,却情意深厚,仿若父子。 「为人臣子,不过求一个对天、对民、对己都问心无愧而已。」言犹在耳,斯人却转眼成了另一番面目。 目光落到手上的供状和书信上,人证、物证均指顾庭筠为所有涉案之人的幕后靠山。陆恒修不禁一阵晕眩。 「朕也是前两天得的信,那时候只是猜测,就没告诉你。」宣帝看着陆恒修惨白的脸色,目光甚为担忧,「可现在,往来的信件、口供都有了……朕……」 为难地看看眉宇间正气凌然的方载道,宁宣帝续道:「方大人的意思是要朕尽快定夺,朕想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你看这事……」 证物如山,涉案的地方官大半是顾庭筠保举的,有些先前吏部考核时就被质疑过,也是顾庭筠从中斡旋的。看这些书信,暗吞赈灾银的事他早就知晓,也一直在帮着欺瞒。无论如何,他是脱不了干系。 陆恒修默然,良久,方缓缓掀袍下跪道:「臣以为,一切应依律处置。」 一句话说出口,似抽空了所有力气,再无力站起来。方载道告退时,他还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 熙烨从案后走出来,扶起他轻揽进怀中:「朕当年不爱听他的课,逢他来讲课就千方百计地想逃跑,算了算还真没好好听过他讲的东西。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讲得挺好的,也挺有道理。这个人……连先帝都夸他好,想来应该确实是好的。朕继位这两年,没少出过漏子,也是他帮着在后头收拾。鞠躬尽瘁说不上,尽心尽力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会……」 再讲不下去,只是静静地抱着恒修僵硬的身躯,纤长的指一下一下地顺着他墨黑的发。 思考还是虚虚浮浮的,连带的,人也软得只能依靠在他的肩头。窗外起了风,「沙沙」的叶响,树叶的影子在窗纸上飘落。 小时候被熙烨拉着一起逃学,溜出了宫挤进集市里凑热闹,却半途下起了大雨。急急忙忙躲进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单薄的衣衫却挡不住风雨的寒意。也是这般,一个温暖的胸膛环上来,抬起脸来看到他上挑的眉梢。 宁熙烨,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总是他守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 *** 后来的一切都是听说,尚不及当面去向那位慈父般的老师问个清楚,人却已经削官贬爵下了天牢。想去探望,却是他不肯相见。 问罪、抄家、下狱,雷霆万钧一般,惊得局外人也能夜半吓出一身冷汗,亦是方载道一贯理案的风格。 史阁老仗着三朝重臣的辈份小心翼翼地开口:「顾大人他……」 宁宣帝倏然沉下的脸色让众臣再不敢当面说半个字,只得背地里悄声议论几句。陆恒修站在阶下心中分明,皇帝哪有这么在意顾庭筠,不过是怕他听见心里不好受罢了。 偏偏也有像齐嘉这样缺心眼的,睁大了一双乌溜的眸子不怕死地问:「顾大人是图什么呀?」 正热热闹闹陪着皇帝逛花园的人都替他捏把冷汗。陆恒俭忙去扯他的袖子:「不懂就别多问。」 「不懂才问呢。」还问得越发起劲,「如果是恒俭大人这样爱钱,家里又有个那么能花的夫人的,也就好明白了。顾大人又不像是个爱金银的人,怎么会呢?陆相您说是吧?」 众人齐唰唰后退,离他三丈远,他还傻傻地笑着等陆恒修回答。 「小齐,来,过来。」宁熙烨却不恼,冲他招招手。 「他又没错。」陆恒修低声对宁熙烨道。 「朕知道。」熙烨笑着看那小小的人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 「皇上。」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嗯。」宁宣帝收起笑,一本正经地问道:「《帝策》会背么?」 「这……」笑容立刻没了,齐嘉为难,「臣……臣……」 「不会背也没事儿。回去抄两遍就会了。记得明天早朝的时候,给每位大人发一份。数仔细了,可别漏了啊。乖,退下吧。」 「我……我又不做皇上……」齐嘉哭丧着脸低声咕哝。 「让你别多问。哪天被砍了头也不冤枉你。」陆恒俭擦着算盘数落他。 抬起头来,正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前方,帝相二人正结伴走着。皇帝似乎要来拉谁的手,他大哥,也就是那个谁,身形一闪,似乎低低说了两句,那个没拉到手的就立刻垮了脸。别说,跟小齐的样子挺像的。 正要笑出声,往四周一看,抬头望天的望天,垂着眼睛看草的看草。也赶紧忍了笑意,继续低头擦算盘。听底下的小丫鬟说,家里那位散财童子转世的姑奶奶又看上了哪块料子。真是,咱家里那些从前买的都还堆着呢,往门口一列,自己都能开间绸缎庄了。 再过几天,就要下最后的判决了,牢里的顾庭筠依旧谁都不见。 陆恒修无奈,只能在天牢外徘徊。真被齐嘉说中了,他也想问清楚顾庭筠究竟是为什么。顾家一直是京城望族,顾庭筠又身居高位,按理说,对钱财是不屑的。更何况,顾庭筠自己也常道「君子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可又为什么犯下这样的错事? 想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正回过身来想要离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背着把琴往这边走来。还是上回见到时穿的那身白衣,下巴尖尖,一双杏核似的眼睛。 他径自从恒修身边走过,在靠近天牢的地方站定,盘腿而坐,解下琴,自顾自地弹奏起来。 是首叫不上名字的曲子,感觉还带着点风尘味。入耳却带了份哀怨,夹着泠泠的曲调,又转作了缠绵,让人心生怜惜。 一曲奏罢,陆恒修还呆立在原地。 那少年又慢慢背上了琴,看来是要回去。 走到陆恒修身边时,却停住了脚步:「他那么个自尊自傲的人,怎么能让你瞧见他落魄的模样?」 一双杏核眼瞟过来,是轻蔑的神色。 *** 方载道是个嫉恶如仇的个性,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又过了一阵把事情都问清楚了,就上了奏章恳请对所有案犯依律惩处。 大宁朝历代君王均对贪臣厌恶至极,因此也就罚得最重,一经查证便是抄家灭族,罪无可赦。 「这可是诛九族啊……」有人小声嘀咕。 旁边的人听了,都觉得背脊上一阵发凉,谨慎地抬起眼来小心地打量着龙座上的宣帝。 宁宣帝的一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阶下的陆恒修,那个人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看他手里捏得都发颤的笏板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沉吟了一会儿,宁熙烨方缓缓开口道,「顾先生自朕年幼起就开始教导朕,这么些年来亦可谓劳苦功高。为人门生,朕还不曾尽过半点孝道。罪业是他一人做下的,九族就免了吧,也当是朕尽一份做学生的心意。」 殿下众人高呼「吾皇圣明」,他眼中却只容得下那一张诧异的脸。 那种性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死心眼,把律法啊遗训啊什么的看得跟祖宗似的,宁可自己难受也不肯有半点违拗。你既不肯担这个「徇私」的名声,那么就让朕替你担了,省得天天跟着你难受。 金堂銮殿之下,陆恒修抬眼望向那龙座,那人身着明黄色五爪龙袍,头戴十二垂旒帝冕,珠玉摇荡间,唇角微翘,眉目如画,一双星眸幽深如潭,情深几许。那个人……总是他最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下了朝宣帝还拖着他不肯走,拉进了书房闲聊天。 先是说要给他抄的《帝策》,案上堆了厚厚一摞,仔细一数,确实是朝中众臣的数目,随意翻了几页看,字迹也是工工整整的,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自古哪里有臣子让皇帝抄书的道理?他陆恒修是恨铁不成钢,气急时脱口而出,也是他宁熙烨真真正正宠着他,才肯纡尊降贵连帝王的颜面也不要了,甘心情愿听他训斥责罚。 后来又说到了熙仲,甘心舍弃了帝位出走的太子。平日里看起来中规中矩再正经不过的人,想不到也能这么离经叛道,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先帝也没料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最后说起众臣的家事。陆家二公子陆恒俭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当真克勤克俭,一个铜板掉进油锅里他也能捞出来掰成两半花。让他来执掌国库是找对人了,平日里一把算盘不离手,凡事先算了花销再行事。陆家二少奶奶金随心却是出了名的败家女,只要看上眼的就当不要钱似的狠命买,金家几代攒下的家业险些就让她败个精光。刚成年,家里就赶紧架了绣楼让她抛绣球选婿好送走这个败家精。旁人一听是金家小姐选婿,拔腿就跑作鸟兽散。恰好陆恒俭经过,低头瞧见地上几个铜板,就乐呵呵呵地来捡。说时迟那时快,五彩绣球正中脑门,金家敲锣打鼓就把小姐送了出来。过门才三天,丞相府门外的地皮就翻了三滚翻,各家商铺哭着喊着来这里开分号,哪天二少奶奶一高兴就把店买空了呢? 「太后让朕立后,朕就跟她说,万一立了个陆二少夫人那样的要怎么办?太后就不吱声了。」宁宣帝笑着说,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把脸贴过来道,「光这事,人家就都夸丞相府重信守诺。那陆相什么时候兑现当年对朕的允诺呢?小修当年明明就点头说『好』了的。」 「那是被你骗的。」陆恒修狠声道。就因为这事,小时候没少被别人笑过,总是熙仲领头,一口一个「熙烨的媳妇」这般叫他。偏向一边的脸上却还是红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宁熙烨笑意不减,「朕知道,就算朕不骗你,小修也喜欢着朕。」 「胡说!」激动之下回过身,一张通红的脸就完全暴露在了熙烨面前。眼睛再不敢看他脸上的笑。 宁宣帝却不再笑话他,收了笑意,低声道:「朕当年就答应的,要一辈子对你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引他说话,逗他开心,怕他受不住恩师不日就将身首异处的打击。 回府的路上要经过春风得意楼。还没到楼前就看见春风嬷嬷穿了一身火红在路中间站着。一见恒修走来,春风嬷嬷就赶紧一溜小跑赶到他面前来打招呼:「陆相您好啊。」 「托嬷嬷的福。」陆恒修对她拱拱手,想要继续往前走袖子却被她拖住了,「嬷嬷这是……」 「那个……陆相爷,咱借一步说话。」春风嬷嬷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角落里。 探头瞅了瞅四下无人,浓妆艳抹的脸上才显出了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也没了平时爽利泼辣的气势:「陆相爷,奴家、奴家就是想问问,庭筠……不、不是,是顾太傅,他……他是怎么回事?我、我也是没什么人能问了,才来问问您……」 陆恒修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她,只得慢慢说道:「案子是方大人理的,人证物证俱在……老师他也招了……犯案的几个官员供认,平日里确实是老师在后头护着他们,他们这么放肆也是仗着有老师在,可赈灾的银子老师没要。」 「他没要?」女子喃喃低语道,神色复杂。 「嗯。」陆恒修的语调也跟着低了下去,「按我朝律法,包庇纵容与之同罪。」 听说抄家缉拿那天,太傅大人端坐于正堂之上凝神听琴,神色从容,无一丝不安之色。身旁的抚琴少年也是镇静安然,一曲奏罢才慢慢抬起脸来,杏核似的一双眼,眼角边挂一丝淡淡的笑。 陆恒修思绪纷杂,没有再往下说。等再回过神,角落里就剩了他一人。 走出了角落立在春风得意楼前往里看,里面一个火红的人影正挥着扇子上上下下地咋呼着:「什么?没钱?没钱还敢来逛窑子!你当我春风嬷嬷是开舍粥店的是怎么着?来啊,还不给我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切,就这身破衣裳看着还能换几个铜板,他那个破包袱呢?看看里头有好东西没有,一并送到当铺里去。我就说,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大富大贵的主。还有你们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这样的人也给我放进来。老娘是白养了你们了!还想找我们家飘飘唱曲儿,切!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价码都在上头标着呢!下辈子你也挣不了那么多……」 回身见陆恒修还站在门边,忙又笑道:「哎哟哟,让陆大人您看笑话了,见笑,见笑!」 丝绢团扇半遮住一双杏核似的眼睛,眼角挂着笑。 侵吞赈灾银的官员相继都斩了,再过两天就是太傅顾庭筠行刑的日子。顾太傅平日里在朝中人缘颇好,众人提起他不免唏嘘: 「挺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毁就毁了……」 「是啊。也没什么架子,学问又好。」 几个跟顾太傅年纪相仿的回忆起从前来,更是有些恍如昨日的感觉: 「当年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大才子顾庭筠啊。人也长得好,多少姑娘家心心念念着他。」 「我家那个妹子一听我跟他同年,楞是缠着我去跟他提亲,说是当丫鬟也愿意。你愿意人家不愿意啊。」 「陆大人您那会儿年纪小,是没见着。他中状元那会儿,呵,全城没嫁人的姑娘都涌上街了。挤啊,笑啊,哭啊……比戏里还热闹。那时候,一提风流才子,张口就是顾庭筠。他上烟花巷,人家姑娘都不管他要钱。他要给哪家的小姐写首诗,全城姑娘的眼睛都跟兔子似的……您说是吧,方大人?您跟他也是同年呢,那时候他是状元,您是榜眼啊……」 方载道没有开口,话头却让辰王爷接了去:「可不是?他没得状元时就大名鼎鼎了。本王听说,那时候,您没中进士前,周大人您还在乡下饥一顿饱一顿地喝野菜粥呢。」 众人哈哈笑过,便散了。 「我那时候是在路边摆个摊,给人写字画画,画的最好的就是他的画像,因为买的人多……」陆恒修听方载道对辰王爷叹道,口气悠悠的,「我也没想到,最后会是他。」 「这也是个人的气数,别想了,从那时起就想到现在,再想头发都要白了。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什么事都放不下。」辰王爷安慰他道。 两人是挨着墙根说话,太阳斜斜地照进来,地上的两个影子就叠在了一起。 熙烨也跟恒修说:「那天你就别去了吧,朕代你去送他也是一样的。」 陆恒修摇摇头:「我没事,总是要亲自去送的。」 到行刑这一日,连着几天都是阴天,风「飕飕」地刮着,不像是初春,反而萧瑟得像是晚秋。刑场上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有惋惜的,有痛恨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百官到了不少,也个个神色各异。陆恒修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想找那个弹琴的少年。后来他又去过天牢几次,每次那个少年都会来,弹了一曲就走,再没对陆恒修看过一眼,陆恒修对他的身份却有些好奇。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应该也会来的。却四下看了几遍也没看到那袭白衣。 宁宣帝当他是在找齐嘉:「前两次斩其他人的时候,小齐说没见过砍头,朕就让他来看看。结果把小齐吓坏了,今天告了假,怎么也不肯来了。」 「哦……」 顾太傅已经被押到了刑台上,虽穿着囚服,仪容却还干净,神色也不见慌张。陆恒修看了,心里的悲切更添了一层,眼眶也有些涩涩的,从前他教导自己的景象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温文和雅,如师如父。缩在袖中的手不禁蜷握起来,却触到一个温热的事物,手就被紧紧地包住了。 正是身旁的宁熙烨见他神色悲戚,就趁众人都看着顾庭筠时,偷偷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悄声道:「早跟你说别来了,偏不听。」 陆恒修正想答话,底下的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一身斩衰丧服,手执一只白瓷酒壶缓步行到了刑台之下。 抬起脸来,来人有一双杏核似的眼睛:「想不到,终究要我来送你一程。」 三分眼泪,三分笑,还有四分感慨化作了沧桑。 第三章 「亏得当年没有答应跟你,要不然今天我也得跪在这里。」脸上半点粉黛不施,头上简单地挽一根木簪,要不是嗓子里不变的一丝柔媚风情,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容素净的女子会是春风得意楼里那个势利风骚的老鸨。 「如烟……」许久之前的称呼,而今唤出口,彼此都已变换了容颜。 眼中含着的泪和笑意混在了一起,一片晶亮的水光:「难为你还记得我……我还当你眼里只有小尘呢……」 话音未落,似是触到了伤心处,两人的脸上俱是黯然的神色。 「是我对不起他。」仰天长叹一声,抄家斩首都面不改色的太傅,此刻眼角处却是湿了,「当年,我如果再果断一些……小尘,小尘也不会……」 那时节,春光正好,满城柳絮飘飞,顾家三郎行过处,漾起多少闺怨春思,绣榻上辗转难眠。那边楼头上传来一阵琴声,摇着扇子转过眼去看,红衣的女子鬂边斜插一朵珠花,一双杏眼勾魂摄魄。琴声泠泠,断断续续,曲不成调,抚琴的白衣少年轻蹙眉头,贝齿咬上粉唇,指下更显浮躁。「铮——」的一声响,弦断,抬眼,四目相对。 收了扇子一躬身:「在下顾庭筠。」 看他脸上生出两朵红云,下巴尖尖,一双杏核似的眼睛,唇角一弯就闪身进了房。 「奴家玉如烟。」楼上的女子娇声行礼,媚眼如丝,嫣红的唇盈盈地笑开,「舍弟不才,污了公子的耳朵。」 「不敢,敢问令弟名讳?」 「如尘,玉如尘。」 房内的人又小心探出小半个脸来,眉眼弯弯,不由自主就看痴了。至此,万劫不复。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他本来身子就不好。」现在再想从前的事,久远得仿佛是前世。 有钱的公子哥玩小倌是常有的事,也有干脆包一个常来往的。可真要正正经经地说喜欢,说要带回家,要当做媳妇娶进门,未免就有些过了。何况是顾家这样的大人家。顾家老爷又是打又是骂,顾家夫人哭哭啼啼地闹着要上吊,一番折腾下来,顾庭筠终是服软了。那边吹吹打打地新媳妇过了门,这边玉如尘悲伤难抑,撒手人寰。等到顾庭筠赶到时,早已阴阳相隔,只留下一把断了弦的瑶琴犹沾着泪痕。 「顾庭筠,都说你是不世的才子,再聪明不过了。可怎么干的尽是些糊涂事呢?」眼里的笑意慢慢地被泪水湮灭了,唇却还是勾着,伸出手想去抚他的脸,伸到了一半却还是放下了,「小尘都不在了,你还做出这副痴情人的样子给谁看?人都没了,你还找这些个影子干什么?别人给你送个影子,你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嗯?呵,别说你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因为小尘,咱姐弟不过是下九流的娼妓,担不起这么重的名头!」 「对不起……」顾庭筠被她说到痛处,再止不住泪水滑落,「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见他哀恸,玉如烟低叹道:「死了的,还活着的,你对得起谁?」 顾庭筠闻言默然:「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能去见小尘。只是现在这样,小尘是再不会见我了。」 执起酒壶为他满满斟了一杯,女子笑中含泪:「走好。」 判签被掷于地,已是正午时分,天仍是阴的,暗沉如地上的血色。 陆恒修只觉握着自己的手一紧,转过头去看,宁熙烨正忧心地看着自己,就弯起指去回握他的:「没事。」 「嗯。」宁熙烨点点头,忽然道,「朕绝不立后。」 陆恒修一怔,想要开口说什么,宁熙烨却把脸转开了,只是交握的手握得更紧,掌心里湿乎乎的。 回府时,天色都黑了,路上寥寥几个行人。陆恒修正独自走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正是那个今天没出现在刑场上的少年。 「完了?」少年依旧是冷淡的表情。 陆恒修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顾庭筠,便点点头。 少年垂下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抬起来,脸上两行泪痕:「他叫我小尘,他眼里看的从来都不是我。」 说罢便走了,身后还背着那把琴:「为什么不灭他全族呢?这样,到死我也能陪着他。」 「这孩子我见过,在街上,连我都吓了一跳。太像了……」于如烟从身后走了上来,转脸对陆恒修道,「陆大人,让奴家陪您喝几杯?」 春风得意楼今夜不做生意,茜纱的宫灯没有点起,一对白烛兀自幽幽地烧着,连里头大片大片的桃红纱帘都换成了素白色。 说是陪陆恒修喝酒,其实是春风嬷嬷一个人边喝边自言自语着:「那时候我也爱在楼上弹琴,天天弹,偏偏那一天换成了小尘。你说巧不巧?」 「我知道他心里有小尘,娶了妻他心里也还只有小尘。可这种事啊,光放在肚子里不说出来,没用。」 「他后来又要给我赎身,说是叫我做他的二夫人。哈哈哈哈……都是这肮脏地方出来的人,小倌不行,娼妓就行了?哈哈哈哈……你说这是什么道理?谁甘心给人当个影子看?哈哈哈哈……」 外面传来一阵琴声,泠泠作响,听着分外耳熟,却没了幽怨只有扑面的风尘味。 「这叫《相思调》,吃咱这碗饭的都会。小尘那天弹的就是这个,那时候他才刚学,弹得不好。」春风嬷嬷道。 喝到后来,连眼里都露出了醉意,却还执意拉着陆恒修喋喋不休:「陆大人……嬷嬷今天跟你说句真心话……人活这一世啊,说穿了不过就百来年,到了时辰,管你多大的官多少的钱,好人坏人,不就剩下坟头上那把草么?所以呀……最重要就是活得开心!呃……什么名啊利啊,那都是虚的!你说说……嗯?你堂堂的丞相活得有我自在?我春风嬷嬷敢拍着胸脯满大街喊我爱金子,你敢么?他顾庭筠当年要不是顾着面子名声犹犹豫豫的,能到今天这个下场?呵……喜欢,就说出来,怕什么?十年后谁还记得你?……」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人啊,最苦的就是悔不当初。当初我要是……要是……」 当初,天天精心描了眉点了唇着了罗裙,登上搂头缠绵着心思弹一曲《相思调》,你道我看的是谁,思的又是谁?顾家三郎行过之处,漾起多少闺怨春思,绣榻上辗转难眠。我也是豆蔻的年纪,正好的芳华,绣枕下暗藏一张伊人的画像。烟花地里打滚的泼辣女,到了他跟前,还不是一样揣一颗急跳的心,半晌也定不了神。好容易,他终于回过头来往这里看一眼,眼中看的却不是她…… 「人这一世,最奢求就是身边有个喜欢你的人,你也喜欢着他……」酒醉时喃喃自语,却让身侧的丞相一震,许久才举起手中的细瓷酒盅。 *** 书斋里寂静无声,桌上放着折子,心思却不知到了哪里,似乎还在春风得意楼里头听着春风嬷嬷醉语,又似乎回到了现在,堂上那块「忠顺贤善」的匾正沉沉悬在头顶。 喧然响起一阵狗吠声,间或又传来一些人声。恒俭匆匆跑到门外喊:「哥,你快去后头看看吧。」又匆匆往后跑了。 起身赶到相府的后门边,几个家丁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牵着正狂吠不止的狗。陆恒俭搓着手满脸尴尬,一见恒修来了立刻松了口气,往恒修手里塞了个灯笼说了句:「哥,找你的。」就赶紧和家丁们牵着狗走了。 陆恒修这时才看见墙根处还有个人,走上前用灯笼去照,凌乱的发丝,褴褛的衣衫,地上还有什么东西暗暗散着莹光,正是一支碎了的玉簪。 「你……」 「小修……」眉梢还是上挑的,嘴角却往下弯着。一声「小修」唤得千回百转,愤怒、无奈、高兴、委屈揉在一处还隐隐透出一点撒娇。 灯笼险些掉了地,陆恒修瞠目结舌:「你……」 幸亏陆老夫人去了城郊的宁安寺祈福,今夜不回来,家丁丫鬟们有些都跟了去,不至于惊动了太多人。不然陆府上下见到这副模样的皇帝非瞪掉了眼珠子不可。 「都是那个恒俭!朕让他给朕留个门的,居然在那儿放了狗!这么大,这么高,一进来就呼啦啦都围了上来!看朕怎么罚他的俸禄……」进了恒修的书斋,宁熙烨也不害臊,一边狠声咒着陆恒俭一边把事情说了。 陆恒修拿出套自己的衣衫给他换了,又帮着他整理发髻:「恒俭大概是不知道吧。陛下出宫是为了……」 「除了你还有谁?」宁熙烨就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自下往上看着他,「你当你说声没事朕就能信了?你把太傅看得跟自己爹似的,小时候他说一句『君臣有别』,你足足一个月没让朕近身。现在他这样了,你能没事才怪。来,让朕看看,哭过没有?」 说罢,竟真的要凑近了来看。 陆恒修忙说:「没有。」一边想往后退,却被他抓着手腕挣不脱。烛火下,宁熙烨只见陆恒修面如白玉,黛眉似敛非敛,有种说不出的情致,本来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忍不住倾上去想吻他那半开的唇。 陆恒修眼见得他越靠越近,连急促的呼吸都能听见,想要挣扎,却在看进他那双漆黑的眸时愣了神。这些年,任凭自己不理不睬也好,装糊涂也好,一口回绝也好,这个人,总是这般看着他,宠溺、包容、情深,一直不变。心中情潮涌动,他对自己如此,自己又岂会真的没感触? 双唇相贴,舌尖扫过他颤动的唇伸进他口中,湿热软滑。勾起他的舌来含着吮弄,怀里的身躯立刻轻颤起来,让他的胸膛紧紧贴着自己的,恨不得揉进骨子里。用舌卷了他的舌在彼此口中嬉戏,又倏地放开,退回来只在他的唇畔留连。许是被他挑逗得不耐,他主动伸出了舌来邀,立刻缠住不放,只吻得他脸色潮红透不过气。 「小修喜欢朕的吧?」笑着松开他,回味似地舔着自己的唇。 两眼迷离的人闻言一震,转过脸去不愿回答。 「唉……」叹了一口气,又箍紧了他,在他耳边咬牙道,「总有一天朕要烧了你家那块匾,然后下旨,陆氏万世为后!」 *** 「陆卿家,家里的狗养得不错啊,又是令夫人从哪儿给你牵回来的?呼啦啦这么多条,都说令夫人买东西喜好一屋子一屋子地买,原来连买狗都爱一群一群地买啊……」殿前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映出满园春色。就在廊下摆一套桌椅矮几,上头再放些点心鲜果,宁熙烨懒懒地靠在椅上,手里掌一只紫砂壶,脸上挂一抹闲闲的笑。 恒俭忙跪下了赔着笑脸道:「微臣不敢,让陛下见笑了。」 「哪儿能啊?」宁熙烨仍看着前方摇曳的花,脸上笑意不减,「是朕让你见笑了吧?」 「臣惶恐。」恒俭使劲地朝他大哥递着眼色,却被宁熙烨看似不经意地拿眼一横,只得垂下头偷偷擦汗,「那……那都是齐大人训好了送来的。」 「是么?」宁熙烨总算转过了头,笑着对齐嘉道,「小齐,是你送的?」 齐嘉正高兴地瞧着宣帝教训恒俭,一听熙烨问他忙脆声答道:「回陛下,没错。微臣刚好有亲戚去南边做生意,带回了几条,听说这狗既凶猛又忠心,那边都爱养几条来看家。臣就送了几条给陆大人。要是陛下您希罕,下回微臣就再给宫里送几条,一定选最忠心,最凶的。」 说完了,习惯性地咧开嘴笑。身边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笑他这个没心眼的又莫明其妙地把自己卖了。 「不用了,太凶了。」宁熙烨别过眼对陆恒修低语道,陆恒修看他微白的脸色,再一想夜里他站在墙根下的狼狈模样,不由得脸上也露了笑容。 「送的?你倒还真大方啊……」话是对着齐嘉说的,宁熙烨的眼睛却别有用心地瞧着陆恒俭,直把陆恒俭看得额上又出了层汗。 「没事儿。呵呵……」齐嘉的脸上喜滋滋地露出两个小酒窝。 「陆卿家,小齐说送你就爽快地收了?来,周卿家,你来帮朕算算,这么些狗得值多少银子,看看是不是违了律法了。」就着手里的茶壶啜一口,云淡风轻地看着院中群芳争艳,彩蝶翩跹。 地上跪着的小齐和恒俭却吓了一身冷汗,忙齐声说没有。 「是么?」眉梢一挑,脸上笑得越发得意,「朕信了也没用,难堵悠悠之口啊……要不,就让陆卿家买下吧。嗯?也不用太多,就陆卿家一年的俸禄吧。陆二夫人上回街花的就不只这个数呢……」 「哥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罚了他一年俸禄比割他的肉还心疼,恒俭垮着脸跟恒修解释,「我哪儿知道后门边也放狗啊……」 过一会儿,熙烨说累了,众人就纷纷告退。最后廊下只剩下陆恒修被他拉住了袖子不能走。 「都登基为帝了,怎么还这么同臣子计较?」陆恒修道。 宁熙烨却耍赖似地笑笑,站起来和陆恒修一起并肩站在院前赏花:「陆贤相取名字还真有学问,恒俭恒俭,还真是从小就勤俭有加。那你呢?恒修恒修,修的是同谁的缘分呢?」 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直把陆恒修看得手足无措,呐呐地不出声。宁熙烨就「噗哧」一声笑了:「朕的小修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不会说话就不敢看人。」 陆恒修偏过了脸不去看他嬉皮笑脸,他就「小修小修」地叫着,说是讨饶,却是越发逗弄着他。恒修被他逗得又气又急,勉强定了神转过脸来要罚他抄《帝策》,他却先开了口:「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 脸上也是跟陆恒修如出一辙的正经神色,见陆恒修被堵得说不出来,又「嘻嘻」一笑,恢复了顽劣:「朕都会说了。」 「你……」想生气,却看着他的笑脸怎么也生不起来。 他却赶紧回了身从盘里捻起块酥糖枣泥糕送到陆恒修嘴边:「你爱吃的,今早特意吩咐下面做的。」 见陆恒修正瞄着他身后的空盘子,宁熙烨不好意思道:「刚才坐着没事,就吃了几块。还好还剩了一块。」 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做了皇帝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想要伸出手去拿,他却不肯,只能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丝丝缕缕的枣香,丝丝缕缕的甜,一直甜到了心底。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看到他的眉快飞上了天。院内春光明媚,一双彩蝶舞得正欢。 吃完了枣糕,他又回身从桌上拿起了满满一大盆金丝蜜饯塞进陆恒修手里,嘴都咧到了耳根:「小修,朕爱吃这蜜饯。朕知道你害羞,不要用嘴,用手喂就好。」 灵公公正倚着柱子打瞌睡,就听那边廊下传来当朝太傅的一声怒喝:「《帝策》,明早群臣一人一册!」 一个机灵,头重重地撞在了柱子上。 今晚奴才又不能睡了,唉……灵公公郁闷地揉着额头。 *** 打打闹闹的,就忘了先前心里的忧愁。随着一天灿过一天的阳光,心绪也畅了许多。 这时候,辰王爷却又挨了过来,东拉西扯地说了些:「我那个皇帝侄儿真不懂得体量啊,怎么方大人才刚忙完就又派他去了外边巡视?朝里这么多人,怎么老指着方大人啊?」之类的。 陆恒修耐着心思听着,心里却说,那是方大人自己上了折子要去的。 辰王爷就说:「陆大人,你怎么笑得跟我那个皇帝侄儿一个样子?」 陆恒修脸一红,忙敷衍道:「哪里……」 辰王爷也不追究,忽然放低了声道:「您知道么?我那个太后嫂子还没死心呢。这不,让人画了好些各府千金的画像给陛下看。说是明年开春一定要把事儿给办了。这两天正拉着几位老王妃往各家串门找媳妇呢……」 「这……」陆恒修想张口说些什么。 辰王爷却对他眨眨眼,往一边招呼别人去了:「年轻好啊,要干什么事儿就赶紧干了,别往后挪,等老了就知道了,一人一个被窝那个叫冷。是吧,陈大人?听说贵夫人回娘家去了,晚上冻得睡不着了吧?」 那边小齐正抱着一摞画卷急急往御书房走,脚下没留神绊到了门槛,画卷就散开了。陆恒修脚边也掉了一幅。 陆恒修低头一看,画上是一个依着绿竹的女子,鬂云托腮,肤如凝脂,柳叶细眉,樱桃小口,杨柳细腰上系一根粉紫色的丝绦。气质端庄,面容娴雅,足以母仪天下。 便看着画卷出了神,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跟吃了颗没长好的梅子似的,又酸又涩,偏又说不出口。 「这是荆州太守王大人家的小姐。」小齐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其实长得没这么好看。我见过的,脸可大了。」 歪着头想了想,憨憨地笑道:「见过的都说,跟个葱油饼似的。」 用手指了指画上的竹子道:「别看这里画这么好。画画像那天,小喜子也在,他告诉我,等画完了,这竹子都被王小姐压断了,那小姐一屁股坐在下面的笋尖上,痛得直叫唤。」 听他这么一说,再看他小小的人快淹没在画堆里,陆恒修不由也笑了:「是么?」 看着他一路小跑抱着画像进了御书房,脸上的笑容却僵了。 路过春风得意楼,那边的茜纱宫灯又亮了,春风嬷嬷今天穿了件艳红色带金线珠片的衫子,扇着长得能托住烧火棍的睫毛,笑得全京城都能听见:「哎哟哟,陆大人,几天没见了。您好啊!什么,守丧?哎哟,陆大人呀,您看看您看看,我这上上下下百来口人呢,真要给他守个三年孝,咱也得饿死了下去给他作伴去。守个十天,够了!不是都说心诚就行么?够了够了!再不开张,这些个火山孝子也熬不住啊,是吧?沈大爷?我们家香香正在房里想着您呢。快,把沈大爷领上去,好酒好菜地招呼着。香香学了个新花样,让她好好伺侯您啊……呵呵呵呵……喂,那桌,再给那桌送几坛酒上去,用那个最贵的,让翠翠都给他灌下去……」 又笑着凑近了低声问:「那位穿黄衫的公子还好吧?不是嬷嬷我多嘴,咱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呀?你说说,叫了一屋子姑娘进去就光叫着唱曲儿,一个时辰什么都没干,唱得我们家秀秀嗓子都冒烟了都。还回回都这样。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心里有人了呗!不但有了人,还着急了……嬷嬷还是这两句话,凡事都得抓紧,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咱自己能少块肉怎么的?你看看嬷嬷这一楼的人,哪怕就这一个时辰的两情相悦,那心里也舒坦啊。别什么事都憋着,碰上个喜欢的就赶紧拽住了别让他跑了,不然,落到我们家小尘和那个谁那个地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是?」 陆恒修看着她满脸浓妆艳抹,眼里话里却赤诚一片,不由任她拉着听她絮絮地说。良久才低声说了声:「谢谢。」 春风嬷嬷挥挥扇子:「哪儿啊,哪儿啊?见外了不是?」 走出了一段再回过头去看,灯火通明处,她还站在灯下举着扇子叮咛:「抓紧了啊!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 借着街边人家透出的光亮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掌,掌中卧了一只翠绿的平安结,横横竖竖交在一起,满满都是心意。 「陆大人,来吃碗馄饨面吧……」摆小吃摊的老伯远远就见到了他,扬声招呼。 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老伯一边生着火一边和他闲话家常:「我家闺女今天回娘家来了,老婆子就没出来。要成家那会儿,都嫌弃那小子穷,还是个外乡人,邻里街坊没少议论。我和老婆子也不乐意。可咱闺女认定了他呀,就只能由着她去了。现在也过得挺好,小外孙今年六岁了,都会背三字经了……呵呵……」 陆恒修静静地听着他说,烟雾蒙蒙里,看什么都不真切,想什么都是空茫。 辰王爷说:「年轻好啊,想干什么都赶紧干吧。」 春风嬷嬷说:「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 宁熙烨说:「小修,我喜欢你呢。」 家里那块沉沉的匾仿佛就在眼前,又渐渐地淡了,消失在烟雾里。 为人臣,忠、孝、节、义。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民。 然后呢?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后呢? 陆氏一族为大宁朝呕心沥血,为相者大多英年早逝,鲜有长寿者。人前一门忠良,人后是一夜又一夜,梧桐滴漏,一点烛灯长伴到天明。 太祖皇帝说:「陆氏万世为相。」 宣德帝说:「陆相忠顺贤德,朕要他伴朕左右,陪朕千秋万世。」 宁熙烨说:「小修,我喜欢你呢。」 刚出锅的馄饨面端上了桌,他倏然握紧了掌中的平安结。 对面有人一身鹅黄锦衣大大咧咧地坐下,隔着氤氲热气看到他上挑的眉目,笑容可掬。 第四章 径自取过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送,爽滑细致,劲道十足。纯素的馄饨做得也极是地道,皮薄馅多,芥菜的鲜香味勾人食欲。 「好吃。」边吃边夸赞,笑眯起了眼睛看他惊讶的表情。 看着他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陆恒修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饿了呗。」放下了碗筷,宁熙烨理所当然地答道:「小齐抱来的那些画像,一个比一个难看,看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这还是画像呢,要换成了活人,半夜醒来看见了还不得吓死?」 好笑地看着他撇嘴瞪眼的苦恼模样,又想起小齐说王家小姐有一张葱油饼似的脸,陆恒修脸上的表情便放柔了下来:「别胡说,太后看中的总是好的。」 「是么?」宁熙烨却笑了,上半身倾过来一闪一闪地看着他的眼睛,「难怪小修不高兴了。」 狼狈地别开眼辩解:「没有。」 心里的酸涩却又一丝一丝地涌了上来,手指把平安结捏得更紧。 「有。」他却说得肯定,身子往后靠了靠,脸上越发笑得得意,「每次小修心情不好都会来这儿吃馄饨面。」 还掰着手指头一次一次地数出来:「被陆贤相教训的时候,国事不顺心的时候,朕头一回被你在春风得意楼逮到的时候……小修每次都会跑到这里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臣……」强自镇定了心神,让视线对上他的脸,刚要开口,却被宁熙烨抢了先: 「这次是因为朕要立后了。」收敛起玩笑的表情,他直白地道出他的心事,不留一点婉转的余地。 「……」想要像过去一般装糊涂,却在他郑重的目光下,敷衍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已无路可逃,一个步步紧逼。 良久,宁熙烨长叹一声,起身坐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掰开他的手指,掌中是一只翠绿的平安结,因为时常摩挲,颜色都有些褪色了,在灯光下显得暗暗的。寻常的小物件,集市上常有人一大把一大把地挂在货架上来卖。 「朕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是和朕一起长大的,朕是块什么料子你不明白?朕没把这个天下弄没了就已是祖宗显灵了,哪里能当什么圣君明主呢?」见他偏过了脸去,宁熙烨也不为意,只是挨他更近些,低声说着,「其实朕也担心啊,朕是个庸君,大不了再多个被人闲话的把柄。可你不同,你是贤相,怎么能被人说得那么难听?朕就常想,算了吧,这样也挺好。小修是要名垂青史的人呢,小修被人夸,朕一样也高兴。可是,恒修,朕没那个胸襟,朕真的放不了手,朕早就认定你了啊……是不是如果朕不做这个皇帝,跟皇叔似的做个王爷,你还能跟朕更亲近些……」 陆恒修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喉咙却被堵住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掌中的平安结仿佛着了火似的,一阵一阵刺烫着心。 彼时尚是年少无知,不懂得何为家国何为天下,只知无论自己想什么,要什么,那金冠锦衣的皇子都能笑笑地双手捧过来,更有自己想不到的,他也能提早想到了帮他备下。 有一阵他身体虚弱,时常犯个头疼脑热,咳嗽不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怕是招上了不好的东西在作怪」,宁熙烨偏就信了。硬捱着先帝责罚逃了学,央着宫女们教他打平安结,又颠颠地跑去让宁安寺的大师颂了经,佛祖跟前供奉了一夜才拿来。到了陆恒修的病床前却是浑然没事的样子,挑起了眉梢,轻轻松松地说是出宫玩耍时买的。惹得太子熙仲的口气都酸了:「我也老犯病呢,烦劳二皇弟也给我弄一个吧。」新绿的平安结握在手里,镇不镇得住鬼怪不知道,只知道震得他一颗心晃晃悠悠,百般滋味都上了心头。 身于皇家的尊贵子弟,甘心把他这个不识时务不领情面的臣子捧在了手掌心上当作宝。宁熙烨,这般日日的低语浅笑,这般真真的情深意切,这柔风细雨间的一颦一笑,我怎能不失了魂,痴了心? 宁熙烨看着他低垂的眼睛,续道:「偏你还死撑着说不喜欢,不喜欢你还能把它带在身边?」 五指伸进他的指缝间,十指相扣:「就任性一回吧,以后的事咱先不去想,好好把眼前过好了好不好?」 靠着他的胸膛,抬起眼来就能看见他灿若星辰的双眸,这一向嬉皮笑脸连被先帝斥责都一脸痞样的人啊,何时在人前有过这样的急切不安的表情?也只有在他陆恒修面前才压低了眉眼,抿紧了双唇。 嘴角就勾了起来,你不是圣君明主的料,难道我就合该是那个青史留名的贤相? 缓缓地点了点头,看他的双眼一会儿焦虑一会儿茫然又一会儿愣怔一会儿喜悦:「好。」 半夜无人,一盏昏黄的油灯给景物蒙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老伯正靠着墙角打瞌睡,锅里的水烧得正沸腾,白色的蒸汽团团地从锅里冒出来又被吹散在风里。斯地无人,斯时无声,四目相对,近得能感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却是双唇相触的这一刻,背后想起一把高亢嘹亮的女声:「哟,这不是陆相爷么?这么晚还没歇息呢。你说巧不巧,我正陪着我们家飘飘唱完堂会回来,都快在轿子里睡着了呢。掀了帘子想吹吹风,就一打眼看到了您!真巧真巧……呵呵……哟,这不是那位……那位那什么的公子么?一块儿吃啊……真好,呵呵……还一块儿吃一碗……真好真好……」 于是抬轿子的轿夫们也赶紧来问个好,春风得意楼的头牌花魁玉飘飘姑娘也掀起了帘子娇羞地一笑。卖馄饨面的老伯也醒了,扇小了炉子里的火,重又点了盏又明又亮的油灯,把个小小的小吃摊子照得亮亮堂堂。 自然,那个谁脸一红,眼一横,那位那什么的公子只能摸着鼻子坐回了原位,继续去吃那碗早凉透了的馄饨面…… *** 春夏的节气,阳光跟街上的姑娘们似的,一天比一天明媚。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爱把被子,衣服什么的翻出来晒晒,走进了小巷了总能瞧见一块又一块花花绿绿的花被单,远远望去还以为又是哪家种了好大一片花草。 走到了御书房前,却是密密麻麻摊了铺了一地的纸张,纸上的字也是挤挤挨挨的,黑黑的一点一点团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陆恒修皱着眉看着一地的白纸黑字。拿起一张来看,正是某人御笔誊抄的《帝策》。 「天气好,拿出来晒晒。」宁熙烨蹲在殿阶上,看着白花花满满一地的《帝策》,笑得颇为自豪,「来,你来看,这是朕小时候抄的呢。字多好。」 走到了他身边去看,字体方正,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楚,果真是孩童的笔迹。他手里拿根小树枝这边指指那边点点:「这是什么时候?哦,是朕登基以后了,你第一回罚朕抄的。这是两年前,朕把唐大人气回家时,你罚朕抄的。这是那回,朕没上早朝。这是去年,朕上早朝时睡着了……」 一路跟着他看,一路笑开了颜,他忽然回过头认真地说:「你看,朕的字倒是越练越好了。」 「抄的东西还是一点都没学进去。」不可奈何地摇头,觉得有些不对劲,蹲下了身捡起一张纸细细看,撇眼又看到一张,顺着一路看过去,又挑出了一些,「这是你写的,我怎么觉得像是小齐的字?那边那些,怎么像是恒俭的?这是周大人的吧?这是翰林院陈大人的吧?这是太医院李太医的?」 宁熙烨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赶紧从他手里抢了过去:「没、没有……」 见陆恒修狐疑,只得低声道:「就是……就是一点点,很少很少,是那个什么……平时让他们都抄着,反正到时候你看得也不仔细,一张两张看不出来……」 这边陆恒修又好气又好笑,正咬着唇让自己收起笑容,就见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脸,眸光幽深,立刻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心头一跳,脸上就烧开了:「你……」 他已经靠了过来,气息热热地洒在脸上,陆恒修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快熟透了。 「恒修……」宁熙烨低低唤道。不待陆恒修答话就贴上了他的唇。 牙关只无力地挡了一下,就叫他撬了开来,火热的舌长驱直入,放肆地在各处游走舔舐。陆恒修挣扎着想往后退,却被他一个旋身按到了粗大的廊柱后,背靠着柱身,无路可退。而宁熙烨却逼得更紧,苦苦纠缠着他的舌不放,还执意贴过来叼进他口里含住了要他回应。好容易松开了,却是他的舌蹿进来只往伸出探去,吻得更深。 「放开……」光天化日之下,就和他这么纠缠,陆恒修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宁熙烨却只是低笑,舌尖舔过两人之间的银丝,转瞬又再贴上。 吻到深处,手也不曾闲着,扯开了陆恒修的腰带往里摸。陆恒修被他困在双臂之间,左躲右闪终是避不过,反而一阵贴身擦蹭撩得宁熙烨欲火更旺,舌尖延着脖颈舔吻下来,拉开了衣领在他锁骨处轻轻用牙咬啃,激得紧贴的身躯一阵轻颤,软软地依靠着背后的柱子任他为所欲为。 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却扣住他的下颚对上他羞愤得泛起水光的眼,在他紧紧咬住的唇上一啄,连笑声都是沙哑的:「放心,没人,都让他们在宫门外候着,听不见的……朕想听小修的声音……」 复又低下了头,隔着薄薄的亵衣咬上他胸前的突起,舌尖一个打转再用牙轻轻咬住了吮吸,不一会儿,胸前就被他吮得湿透,白色的丝衣半透明地映出两点梅红。宁熙烨这边看来是似遮非遮,欲拒却还应,忍不住又凑了上去手口并用地玩弄。陆恒修这边隔着衣料,触感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再死死咬住唇也抵挡不住酥麻一阵阵地涌上来。「嗯……」地一声呻-吟从口中逸出,以后是再羞耻也顾不得了。 情当火热之际,宁熙烨双手一错正要敞开陆恒修的上衣。门外灵公公尖尖细细的嗓子却响了起来:「太后驾到!」 被这尖细的嗓子激得浑身一个机灵,陆恒修急忙推开了宁熙烨往书房里躲。 这边浩浩荡荡一群人伴着太后走进院来,又是搬来了一大摞画卷。还好太后也不往书房里走,在廊下的椅上坐了,就开始絮絮地唠叨。无非是皇儿你是一国之君,做事要多多考量,不要再跟个孩子似的说风就是雨,没头没脑的。要多听听几位大人的,他们是长辈,是先帝留给你的能臣,要广开言路云云。 宁熙烨臭着脸耐着性子听,眼却偷偷地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情潮。 太后却是浑然不觉,又滔滔地说着选后的事,这都是各府的佳丽,精挑细选的,模样好人品佳,家世也高贵。人大了总要成个家,有了子息江山才稳固,不然以后哀家怎么去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跟捱什么似地苦苦等着她说完,太后起了身还不想走,反复叮咛着,画像一定要看,一定要看,皇儿你是一国之君,做事要多多考量……再从头到尾唠叨一遍才浩浩荡荡地起驾走了。 太后刚走出了宫门,宁熙烨就赶紧把陆恒修拉出来,按在门框上就吻了起来…… 「恒修……叫朕名字……」 「嗯……熙烨……啊……」宁熙烨坏心地重重一咬,让陆恒修陡然惊叫出了声。 却有更尖的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辰王爷求见!」 不等里边的人答复,辰王爷悠闲的声音就已到了宫门外:「本王自己进去就成了……」 这边书房的门刚合上,辰王爷已经出现在了眼前:「那个……刚刚好像有人进去……」 宁熙烨虎着脸恶狠狠地看他:「王叔有事?」 「啊……是这么回事……」转眼看见地上四散着的画卷,「哦,太后来过了……哎呀,这不是闵州太守家的闺女么?这么多年没见,真是女大十八变了呢……这是陈大人家的千金吧,听人说起过呢,京城有名的美人呀……咦?这是谁家的小姐,见过呀,怎么想不起来了?哦,是李大人家的吧,还是沈大人家的?」 宁熙烨见他东拉西扯地不说正事,只得在暗地里咬牙:「王叔有事?」 辰王爷还是不说,有意无意地看着他凌乱的衣衫:「好好的画,怎么掉地上了呢?可惜了呀,都是画师们精心画的。说到了画师就要提提从前那位,给先帝画画的那位,好画艺啊,可惜年事高了,画不动了……」 「王叔到底所谓何事?」宁熙烨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明显有了不耐的神色。 辰王爷这才说了,原来是为了永安公主之女宁瑶公主:「小女孩家家戏文看多了,成天的喜欢才子佳人什么的。这不,不是又要开科考试了么?在家里头哭着闹着要嫁状元呢。我想着,让你下个旨,今年谁中了状元就把宁瑶嫁给他,也是佳话一件呐。是吧……」 「准奏!」不等他说完,宁熙烨就想打发他走人。可辰王爷却还赖着不走,絮絮地说着,转眼要入夏了,南方瘴气多啊,也不知道方载道大人在那边怎么样了?哎呀,这是朝廷重臣啊,他走了多一个多月了,大理寺里头的庄子都堆得跟小山的。再要中了瘴气可要怎么办呀…… 「传旨,宣方载道大人即刻回京!」宁熙烨气得活活咬断一口银牙。 辰王爷这才满意地走了:「年轻好啊,要干什么得赶紧干啊……」 可苦了宁熙烨和陆恒修,好事两度被阻还没完。这边才刚把陆恒修抱进怀,那边灵公公又喊开了:「齐大人求见!」 「不见!」宁熙烨赤红了眼睛,吼声震得宫门都抖三抖。 陆恒修只得笑着劝他:「算了吧。」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纸纷纷扬了起来,起起落落间帝相二人无奈地笑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门外的齐嘉被皇帝的吼声吓得往后退了三步,红着眼睛问灵公公:「皇上这是怎么了?不会砍了下官的脑袋吧?我……我就是来把早上忘了递的折子给补递上……我没干啥呀……」 「这奴才可不知道了。」灵公公挽着拂尘闲闲地看天上的流云,「大概是时候不对吧。」 第五章 陆老夫人忽然说要回家乡祭扫祖坟,陆恒修只得告了假陪母亲一同回乡。 宁熙烨扯著他的袖子把脸拉得老长:「就不能让恒俭陪她去麽?」 「恒俭病了。」恒修柔声解释。 陆家二少奶奶心血来潮喜好上了瓷器,瓷瓶、瓷碗、瓷碟、瓷花盆,有花样的、没花样的,前朝的古物,现下的新款……出一回门扛回了几大箱。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陆二公子拨著算盘才刚算清了屋里的,屋外堆著的还没点,人就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倒下时没留神,还带倒了几个一人高的大花瓶。找来了大夫把脉扎针写方子买药,醒来头一句就问「花了多少钱」,一听数目,头一歪又不省人事。 出城这一日,宁熙烨率了文武百官来送。众人敬酒饯别,短短地道一句「陆相珍重」,便一起偷偷看著宁熙烨等著起驾。 宁熙烨却不理会:「朕再送陆卿家一程。」隔著袖子执著陆恒修的手死死不放,一边还拿眼狠狠看著边上强撑著病体来道别的陆恒俭。 没人敢说不成,一早就来送行的众人只能继续站在风里饿著肚子惦记著家中的老小都吃完午饭了吧? 齐嘉左看右看不见有人出声,就不怕死地凑过来轻声提醒:「陛下,该起驾了。」 宁熙烨闻言,两眼冷冷地瞟过来问:「是麽?」 大家赶紧站直了身板两眼看地,表明绝不是自己挑唆的。小齐莫名地问:「怎麽了?」 没人敢搭理他。 满意地转过脸,宁熙烨继续低声说著:「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陆恒修笑著点头,也压低了声音叮咛他:「要上朝,要看奏折,不懂的就问问几位阁老,不许胡闹……不许欺负小齐,不许欺负恒俭,谁也不许欺负。不然的话……」 「就抄《帝策》。」脸上却笑不起来,耷拉著嘴角,恋恋不舍的样子。 「我过几天就回来。」陆恒修宽慰著他,不放心地再三嘱咐:「不许欺负小齐,不许欺负恒俭……自己也好好保重。」最后一句声音低得都不能再低,说完连头也低了下去。 宁熙烨这才缓缓松开手,弯下了腰笑嘻嘻地去看他微红的脸:「朕等你。」 看著皇帝的笑脸,众人才舒了一口气,再站下去就快成石像了都。 *** 陆氏的家乡是一个江南的小镇,虽自从封相后就久居京城,但是历代先祖除贤相陆明持随葬先帝身侧外,其他均归葬於故里。 供桌上上下几层列满了祖先灵位,燃起两支红烛,再点三炷清香奉於台前。屋外的春光照不进来,昏暗而寂静的祠堂内清烟嫋嫋,跳动的火光让牌位上的字迹也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母亲喃喃地念著经文。低下头,膝下的青石板砖也是四四方方没有半点偏斜,只有格窗边的细小微尘在金色的光芒里舞动。 跪倒在案前,不一会儿就开始走神,宫里怎麽样了?那个谁有没有好好上早朝,是不是又兴致勃勃地伸长了脖子看群臣吵架?该用午膳了吧?总爱拉著他一起吃,才吃了一半就硬拗过他的手,凑上来吃他筷上吃剩下的,笑弯了一双凤眼看他窘迫的样子。奏折有没有好好看,还是又拖著小齐他们去逛御花园了?快入夏了,御花园里的白莲花该开了吧?清香娉婷,说不出是如何的绝代风姿,每年夏天都会在边上看很久。探身采一朵捧到他手中,不知是因为莲的心香还是他的指尖,人就傻了,水中倒影里,两张脸赛过了红莲花…… 衣襟里收著他方才收到的信,他一早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恒修,今天的早朝朕没有迟到。黄阁老那边来折子了,他说月氏族长同意把公主嫁给朕。朕觉得让他在那边养老也挺好的,不用回来了。小齐说公主一定很美,恒俭说公主的嫁妆一定很多,大臣们都跪下来恭喜朕。现在他们都在大殿里抄《帝策》。陈大人和周大人吵起来了,朕看了会儿觉得很没意思。你不在,早朝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原来一不小心已经把信背了下来,嘴角弯弯地勾起来,心里溢满了柔情。低著头看擦得很干净的青石板砖,看到一双眉梢微微上挑的凤眼,眸光炯炯,笑得很无赖,眼神却很正经。 老夫人忽然回过了身问他:「在想什麽?」 「……」仿佛干了坏事被抓个正著,一时支吾著答不上来。 老夫人没有再说话,继续回过头念起了经文。梵音过耳,净的是谁的心? 午后有本州太守、县令、乡绅及乡邻们来访,陪著笑脸一一招待著。谁笑著说:「陆大人年纪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谁又瞧著谁家的小姐意有所指:「张员外家的小姐也还没出阁呢。」更有人拉著他压低了嗓子道:「小女的画像承蒙皇恩也被送进了宫,下官一直疏於管教,今后还请陆相多多担待。」……心不在焉地答几句,其他全交给了母亲来应酬。 这时候他在干什麽?奏折看完了没有?有没有去欺负齐嘉和恒俭?太后又让他看画像了吧?可曾惊艳於哪家小姐的美貌?还是守著一池未开的白莲发呆?又写信来了,不知道写了些什麽…… 陆老夫人问他:「你觉得张家小姐如何?」 迷茫著脸勉强敷衍了两句。合上房门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宫里刚送来的信件:「恒修,朕有看奏折,刚好方大人来了,朕就让他和朕一起看。后来皇叔也来了,朕就和皇叔聊天,方大人继续看折子,皇叔的脸色很不好。御花园里的白莲花快开了,好像等不及你回来了,朕已经让小齐和恒俭去想办法了,一定要等到你回来才能让莲花开花。一个人站在莲池边上心里不好受,没什麽好看的,朕等著和你一起赏莲。快回来吧,等莲花开了你还没来,朕就打算把小齐和恒俭调到北边支援秦元帅去。」 果然又拿小齐和恒俭撒气,脸上却笑开了,望窗外,落花满架,杨柳依依,一对黄鹂在枝头「啾啾」唱著。把平安结和信纸摆在一起,弯著眉眼发呆,才几天,就魂不守舍了。 「恒修,朕昨晚睡不著。带著小齐和恒俭去吃馄饨面,小齐说不怎麽好吃,恒俭不说话,朕让恒俭付了钱。以后再去吃就别付账了,朕让恒俭交足了三年的份。其实朕也觉得不怎麽好吃,跟上回和你一起吃的时候比,一点滋味也没有。回宫的时候看到周大人正被周夫人从春风得意楼里拖出来,朕挺羡慕他的。」 「恒修,方大人正在帮朕看奏折呢。皇叔刚刚送点心来了,真是,看奏折又不会饿死。朕看奏折的时候,你就不来给朕送宵夜。」 「恒修,太后又送画像来了。一个比一个难看。朕让画师给你画了一幅,画得一点都不好,朕想烧了,没舍得。朕自己也画了一幅,小齐问朕这是谁,恒俭说这像是钟馗,现在他们正在抄《帝策》。翰林院说要修国史,朕想让他们两把历朝的国史也誊一遍。」 「恒修,你什麽时候回来?朕想你了……」 日日跪在祠堂中对著先祖们的灵位,「忠毅」、「惠德」、「显仁」、「纯善」……历代陆相殚精竭虑方换得如今陆家这如日中天的显赫名声。母亲点三炷清香,跪於案前,喃喃的经文声,幽幽的檀香。 格窗半明半晦的光影间,陆恒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谁的面容:凤眼狭长,眉梢上挑,龙腾九霄的金冠,气泽云绕的黄袍,水红色的唇似笑非笑,黑色的眼瞳灿过了五色琉璃。金銮殿上他横威立目朗声道:「朕要立陆恒修为相」,墙根下他扁著嘴委屈地唤一声「小修」,更多时候,被他拥在了怀里,看不见表情,听见他「咚咚」的心跳:「朕喜欢你……朕等你……」,出城时还捏湿了他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说著:「早去早回」…… 相思成灾。 「你在想什麽?」母亲忽然回过身来问。 「我……母亲,朝中有事……」 「是吗?」 「是。」 「去吧。」 起身时,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祠堂内缭绕的青烟。 *** 马不停蹄地往相府赶,从没有过这麽急切的心情,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著:回京!回京!回京!行至城门口时却生生勒住了缰绳,任凭心底如何的波涛汹涌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已近黄昏,残阳如血,西风萧瑟,巍峨的城门下是谁抱膝独坐,低下了头只看见两条拧在一起的眉?又是谁徐徐抬起头来,半张著嘴满脸惊诧?翻身下马时,看见他露出傻傻的笑。奔过去拥抱他,他在耳边轻轻地说:「回来了?」 「等了多久?」翻滚的情潮让声音也带著一点闷闷的哭腔。 「就一会儿。朕想早些看见你。」他却笑得开怀,细长的指插进发间,顺著他浸染了一路风尘的发丝。 「笨……」我若不提早回来呢?我若延误了行程呢?堂堂的九五之尊就这麽没面子地缩在城墙下等麽?怎麽这麽笨? 嘴角却止不住地翘起来,眼中酸涩得要落泪。 「朕就知道你会提早回来,小修舍不得朕的。」他得意洋洋地说,夕阳下,连笑容都好似镀了一层金般的耀眼。 「……」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间,只能跟著他一起笑,一起笑得傻气。 「恒修……」拥抱的身躯贴得更紧,他的声音却暗哑了下来,带著点引诱的气息,「朕想你了。」 被他拉著手去触碰他的腰下,陆恒修的脸立刻「腾」地红了起来:「你……」 宁熙烨却不知害臊,贴著他的手微微蹭动:「想不想朕?嗯?」 「我……」他的唇就贴在他的耳侧,舌尖似有若无地舔著他的耳廓,脸上烧了起来,连身上也开始发热,「这里是城门口。」 「哈哈哈哈……」宁熙烨朗声大笑,对他暧昧地眨眼,「那我们回去再说。」 骑马时,他就坐在身后,热硬的东西紧紧地顶著他的腰。闹市街头也不顾忌,两手从背后环过来在他胸前摸索:「这里,小修这里很敏感呢。」 想一脚把他骑下马,身体却已经软了。 咬著牙回到了相府,关上房门,双唇就急不得耐地粘到了一起…… 窗外月明星稀,帐内一双交叠的人影。 「小修,朕还要……」 「不是刚刚才……嗯……哈……」 第二天上朝,宁熙烨头戴帝冕身著龙袍,笑得春风得意,神清气爽。丹陛下的陆恒修却满脸怒容,恨不得捏碎了手中的白玉笏板。 「年轻好啊,想干什麽干什麽啊……我也不老,是吧?」辰王爷跟身边的方载道说。 「……」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齐嘉说:「皇上最近心情很好啊。」 宁熙烨难得没有戏弄他,瞟着陆恒修笑得活像一只偷了腥的猫:「小齐终于懂得看脸色了,长进了。」 陆恒俭跟陆恒修说:「哥,你的腰怎么了?受伤了?」 陆恒修心中一跳,拿眼狠狠瞪着宁熙烨:「没事,被狗撞了。」 「被狗撞了?这么高的狗?」陆恒俭惊疑,低下头仔细打量,「谁家的?」 陆恒修被他看得心虚,烦躁地答道:「不知道,野狗。」 众人的目光却因此都移到了丞相大人的腰上,这个说: 「大概伤了筋骨。」 「没那么严重吧?」那个猜测。 还有的干脆说:「让太医瞧瞧吧,可别弄成个病根。」 陆恒修被他们围在中间评头论足,有气却不能发作。宁熙烨也跟着看了过去,视线在陆恒修的腰上打了个转,脸上又挂了几分贼笑。陆恒修见了,一张微红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怒气冲冲的目光射过去,恨不得在他身上挖出两个窟窿来。 昨晚就是那个人,说是要他陪着看奏折,硬是不让他回府。看着看着就不知从哪儿摸出本小册子来,把他拽了过去一起看。也是自己昏了头,不知怎么的衣裳就被脱了,人也躺在书桌上了,那个谁笑嘻嘻地覆上来说:「小修,我们也试试好不好?」,都容不得他说不,就已经被摆成了奇怪的姿势。一早醒来,腰就酸得直不起来。 现在他居然还有脸笑! 咬牙切齿地走过去,勾起了嘴角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御笔亲抄几份《帝策》……」 贼笑的人立刻不笑了,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看他,似乖巧的孩子。 陆恒修却不为所动,嘴角边的弧度又大了几分:「京城上下,人手一册。」 宁熙烨立刻垮了脸,委屈地扁着嘴:「小修……」 「臣等告退。」丞相大人强忍着痛躬身告别,呼啦啦带走了所有随臣。 「陛下,纸墨都已经备齐了。」机灵的灵公公赶紧端来了纸笔。 偷了腥还想卖乖的君王只能无奈地拿起笔:「去把从前让小齐和恒俭抄的拿来数数……」 *** 南边的洪水已经退了,北方和蛮族的交战还在继续,黄阁老正在西边和月氏族议和,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上折子倒是上得勤,一会儿说那边要把公主嫁过来;一会儿又说那边要城池做聘礼,臣愤然拒绝了;再不就是说,那边来议和的是什么什么亲王,带了多少多少侍卫,长得又多高多壮多吓人,臣一介老朽带了两个书僮如何势单力薄又如何将生死置之度外云云。 「难怪都管几个阁老叫老人精,你看看,才办了多少事,就把自己的功劳吹到天上去了。」宁熙烨把折子往旁边一丢,颇有些不屑。 「话不能这么说。」陆恒修拿过折子翻看,「都是三朝元老,服侍过两代先帝,朝里都还得靠他们镇着。」 忽然想到什么,便又问宁熙烨道:「最近都没去给太后请安?」 「没去。」宁熙烨也答得干脆,「去了也是听她唠叨。」 陆恒修看着书房里堆得高高的画像只能无奈地笑:「怎么说也是你母后。」 「又不是我亲妈。」宁熙烨靠过来,搂着陆恒修嘟囔道,「她什么都不缺,也没法给她加封号了,朕又不是不孝顺。」 「那也要时常去看看。」当今太后是德帝的正宫皇后,前太子熙仲之母。而宁熙烨之母怡贵妃早年就已逝世。太后是名门之女,始终恪守妇德,久居深宫不问政事,也是这两年来为了宁熙烨立后的事才露面。 宁熙烨撇撇嘴,算是不情愿地答应下了,忽而又笑道:「说起孝道,是不是朕也该对咱娘亲尽一份心?」 也不管陆恒修答不答应就自顾自地谋划起来:「陆贤相是一代名臣,老夫人怎么也该封个一品诰命吧?明天朕就下旨,如何?」 陆恒修听他胡说八道,冷冷地泼了他一盆凉水:「先帝昌庆十二年,家母就穿上一品朝服了。」 「这……」宁熙烨眼珠子一转,笑开了,「那咱弟妹呢?也该尽份心吧?」 「她过门时你封的二品,恒俭才三品,已经违了例了。」陆恒修两眼一翻,凉凉地看他凝住了笑容,「陛下要封,只怕只能封给臣未曾谋面的内子。」 「你……」宁熙烨蹭着他的肩膀,气呼呼地说道,「你就不能让朕尽兴一回么?」 「这几晚就已经让你尽兴了。」话是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陆恒修羞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回轮到了宁熙烨得意,用指抬起他的下巴,眉梢快翘上了天:「这倒说得是呢。」 双眸忽地一闪,手就爬上了陆恒修的身:「那就再让朕尽兴一回吧。」 「别闹。」陆恒修扭身挣扎,这还是大白天呢,门外又站了那么多宫女侍卫。 宁熙烨却不管,手口并用在他身上作怪。拉扯间,从他袖子里拉出封信来:「嗯?给朕的?」 想要拆开细看,却被陆恒修夺了回去:「不是,给耀阳的。」 一听到「耀阳」两个字,宁熙烨的脸就拉了下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就放开了陆恒修,扭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陆恒修柔声问道。 「没事。」说是这么说,脸却拉得越发的长,嘴一撇,眼一横,倒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陆恒修站在他身侧无奈地笑:「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怎么还这么记仇?」 秦家少爷秦耀阳,也是二位皇子少时的玩伴。秦氏以武传家,战功赫赫,秦家子弟自然自小精通骑射武斗,骑马、射箭、剑术,在同辈中都是拔尖的。却是小孩子爱逞强斗勇,小时候宁熙烨就是跟秦耀阳过不去,便是打不过也要去惹。秦耀阳也不是陆恒修这般温吞的性子,自然要打还回去。这样你踢我一脚我还你一拳,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是谁的错,可梁子却是结下了。想不到,都大了当了皇帝了,宁熙烨却还记着小时候的仇。 「谁让他来招你?」宁熙烨嘀咕道。 「我与他是好友。」陆恒修哭笑不得地解释,「为人君,气量也该放大些才是。」 宁熙烨就偏过了头:「哼,我就觉得他不安好心。」 *** 转眼就要开科考试了,辰王爷保媒,宁宣帝赐婚,宁瑶公主要下嫁本届的状元郎。黄澄澄的皇榜一贴出,举国轰动。一时间,各地才子云集京城。客栈的生意往上翻了五六番,便是卖笔墨纸砚的也跟着发了大财。 宁熙烨拉着陆恒修上街瞧热闹,人们都对着满街的书生们指指点点:「这是青州府的张举人,听说文章写得可大气了。这是琼州的庞公子,有名的神童呐。这是荆州的沈公子,字写得那叫一个好看,再世的书圣啊……」 最后总结一句:「都是来娶公主的哩。」 春风得意楼的生意也沾了光,春风嬷嬷拨着小金算盘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哟,这叫什么?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当然是成了家才能立业!听我春风嬷嬷说得准没错儿,来来来,往里走,咱们先来个小登科,明儿啊就大登科了!好彩头,好彩头,考试怎么能不讨个好彩头呢?来,姑娘正等着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悄悄地揽过他的肩头,陆恒修侧身避开。宁熙烨只得作罢,去牵他的衣袖,陆恒修头一低,耳根子都红了。 迎面看见陆家二少奶奶金随心带着丫鬟大包小包地从卖文房四宝的店铺里出来上了轿,宁熙烨笑道:「怎么?恒俭也要考状元娶公主?」 「别胡说。」陆恒修睨他一眼,心里想着自家的弟弟大概又要心疼上一阵子了。 宁熙烨却不放过取笑陆恒俭的机会,见了他就笑问道:「恒俭啊,听说京城里的文房四宝都快让贵夫人买空了。啧啧啧啧,到时候是想站贡院门口进去的人一人发一套么?这是好事啊,朕得赏你。」 陆恒俭哭丧着脸不答话,众臣都跟着宁熙烨笑起来。 齐嘉却拉拉陆恒修的袖子,把他请到僻静处,却低着头不开口。 「齐大人有事?」陆恒修问道。 「我……这个……」齐嘉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银票来往陆恒修手里塞,「陆大人,您别嫌少。」 「你这是?」陆恒修莫名地看着他。 「我……」努力地吞了口口水,齐嘉艰难地开口,「我……我就想问问,这次的题……我不是要问考哪道题。但是,能不能……能不能稍稍告诉我……一些。我……我就是好奇,绝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陆恒修把银票塞回他手中,「齐大人,您也知道,科举中若有违律是要重罚的。何况如何出题也是翰林院的学士们来拟。」 齐嘉睁大眼看着陆恒修,脸上浮现起哀求的神色来:「真的,真的不能说么?」 陆恒修摇头:「不能。小齐大人是有朋友要应考么?」 「是……」齐嘉想了想又赶紧摇了摇头,「不是,呵呵……就是认识,呵呵……」 咧开了嘴笑,脸颊边一边一个小酒窝,眼圈却分明是红的。 *** 各部都忙着筹备科考时,北方边境却来了急报:我军与蛮族军队僵持不下,少将军秦耀阳受重伤,昏迷不醒。 窗外落雨潇潇,陆恒修握着薄薄的信纸,忧心如焚。 与此同时,太后的凤辇正缓缓往御书房行去。 第六章 蛮人狡诈,深夜偷袭我军粮仓,少将军秦耀阳率军还击,峡谷口中了敌方埋伏。一支冷箭没射中要害,却是淬了毒的,抬回来时就已昏迷,连日来忽而高烧忽而周身冰冷,随行军医均束手无策。秦老元帅不想因幼子伤重而影响军心,但我军士气仍跌落谷底。 报信官一路飞驰回京累死了几匹良驹,这边议事厅中空气凝结,寂静中只听闻史阁老手中的如意球「叮当」作响。 威武将军握着腰侧的剑柄道:「末将愿去增援,明日就整顿人马即刻出征。」 史阁老看看陆恒修的脸色,掌中的如意球「叮当」撞了两下,缓声道:「还是先救人要紧,得麻烦几位太医跑一趟了。其他的就等明日早朝回禀了陛下再看吧。陆相您的意思呢?」 陆恒修神色凝重,但对军事并不熟悉,只得道:「晚辈不通军务,就全由阁老和几位老将军作主。」 待众人散了,才把报信官和几位太医留下了细细地问了一番。 那报信官又详细说了一遍,再多也说不出些别的,只说唇色都发紫了,一会儿哆嗦着不停喊冷,一会儿又出了一身热汗,眼睛一直闭着,唤他也不听。灌下去的药总要吐出来。秦老元帅面上没说什么,晚上总要守在床边整宿整宿地不合眼。全军上下也失了士气,那蛮军日日来阵前叫骂,更显得惨淡。 陆恒修听得忧心,转过脸问太医:「可有救治的法子?」 太医们捋着胡子摇头:「总要亲自去看了,望、闻、问、切之后才能有个定论。听说蛮人擅巫术,若是巫毒就……」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停了,微微泛起了天光。 手用力握住了扶手,陆恒修明白了太医的意思:「秦将军就仰赖各位杏林圣手了,陆某先在此谢过。」 说罢起身一揖到底。 太医们忙离了座扶他:「陆大人切莫如此,下官们自当全力施救。」 又恐他不放心,依照着报信官的说辞给他分析大约会是哪几种毒物,要用到哪些药,如何解。陆恒修认真地听,记下了让小厮们去采办准备。等送走太医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耀阳,如正午艳阳般耀眼的人。 陆恒修不谙武艺,小时候见秦耀阳将一把三尺青锋舞得如龙似蛟虎虎生风总觉得艳羡异常。将门之子,为人却不粗俗,反而对各家经典也颇为精通,翩翩然有儒将之风。陆恒修自小与他谈得投机,总在一旁看他舞剑,下棋、谈天、饮酒,当今天下的情势,对政事的看法……或所见略同或各有千秋,亦可谓知己。尽兴处,你一大口我一大口共饮一坛陈年的女儿红。总让在一边不能插话的宁熙烨恨得牙痒痒。 当年秦老元帅大败北蛮凯旋而归,先帝御驾亲至城外迎接。太子熙仲捧剑,文武百官随行。京中万人空巷,争相一睹名将风采。所到之处,欢声雷动,万民敬仰。陆恒修等也挤在人堆里凑热闹。 陆哼俭羡慕地说:「耀阳,你父亲好威风。」 秦耀阳却不屑,指着马上铠甲凛凛的父亲道:「将来我定比他更威风上千倍万倍!」 宁熙烨不语,斜着眼角冷冷地笑。 恰被他看见,也不恼,牵起陆哼修的手故意说得大声:「好男儿志在天下,将来我在外为我朝开疆拓土,小修你就在内理政辅朝,给我大宁子民一个安宁天下。不像某人,文不成武不就,上愧对于皇天厚土,下羞见于列祖列宗。」 宁熙烨被他说到痛处,一把拽过了陆恒修气哼哼地不说话。以后见了秦耀阳就更没了好脸色。 到了宫门口,众臣正聚在一起议论什么,原来宁宣帝今日忽传不朝。 陆恒修心里思量着,虽然宁熙烨偶尔会闹脾气嚷着不上朝,但嚷归嚷,朝总是会上的。 瞧见灵公公正在转角处探头探脑地对他招手,就走了过去:「陛下怎么了?为何不上朝?」 「陛下病了。」灵公公看了看四周,欲言又止,「昨晚太后来了。」 「怎么回事?」太后去找宁熙烨无非是为了立后的事,但是与宁熙烨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奴才在门外偷听了些,说是已经有了人选,要陛下下旨让人家入宫……」灵公公续道,看到史阁老正往这边来就赶紧闭了口,只匆匆道,「陆相您尽快到御书房来一趟吧。」 史阁老转着掌中的如意球,对陆恒修说道:「陆相,既然皇上不朝,战事又拖延不得,您看如今要怎么办?」 便暂且把宁熙烨的事放下,跟几位将军商量起来,派谁去支援,带去多少人马、粮草,如何迎战等等。太医院那边说有些药材还没备齐,只得让太医们先带一些上路,其余的等筹齐了再送去。临行前又把几位太医找来反复吩咐了几遍。不停地发信去询问秦耀阳的伤势。 灵公公几次派了人来催,说皇上病了,要陆恒修赶紧到御书房去。总是被急报逼得一拖再拖,连恒俭都看不过去,替他拦了,才算抽出了空。 到了书房门前,就见仆从侍卫如云,满满站了一院子。灵公公低喊道:「陆大人您可算来了,急死奴才了。」却是拉着他往外走,一张随时能冒出油花来的脸上一层一层沁着汗珠:「太后来了,您先避一避,别让她瞧见了,等等奴才再领您进去……」 终是来不及,太后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气度雍容的女子一眼就瞧见了宫门边的陆恒修:「那边站的是陆相吧?」 陆恒修忙上前跪拜行礼,她挥了挥手里的丝帕不冷不热地说:「皇上只是风寒,太医说修养两天就好了,朝里的事就请陆相和各位大人多担待着了。现在皇上睡了,有什么要奏的就等皇上醒了再说吧。」 陆恒修看看被烛火晕成一片昏黄的格窗,料想不会有事,心里记挂着秦耀阳,就躬身告退了。 退出宫门时,见太后还在书房前吩咐着什么,一排排提着宫灯的宫女们垂首听着,远看只瞧见院中星星点点跃动的火光。莫名地觉得有分肃杀之气。 接连半个月,宁熙烨都没有上朝。 齐嘉跑来问陆恒修:「皇上病了?严不严重?」 陆恒修这才想起,自那夜后灵公公就再没派人来过。宁熙烨病得如何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陆恒俭说:「听辰王爷说太后正逼着陛下召几位官家小姐进宫呢。」 辰王爷说:「陛下这病不寻常啊。」口气耐人寻味。 陆恒修心中疑惑,隐隐感到不妥,一个风寒怎么会要卧床这么多天。可北边不断传来的消息只能让他把疑惑压在心底,专心应付着秦耀阳的伤势。 纵是已经派了太医过去,秦耀阳依旧不见好转。京中的药物源源地运往北方,可诸位太医仍束手无策,来报说怕真是中了蛮人的巫毒,没有解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绝。战事也因此扭转了局面,现下是我方落了下风。 史阁老们叹息着:「可惜了如此一个人才。」 陆恒修喃喃地说:「总有办法的。」心中一片惨然。 多年的挚友,当初送他出征时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说要他等他的捷报,却不想就要再也见不着了。 夜深时独坐窗前,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竟有不胜凄冷之感。总觉得在期待什么,环顾空空的书斋又说不出是少了什么。直到风将半掩的门「咿呀——」地吹开,才蓦然惊觉自己是在等谁,谁会嬉皮笑脸地从门后探出脸来说:「小修还没睡?是在等朕么?」 冷风灌进来,抱着双臂也觉得潮湿的冷意渗透了淡薄的衣衫慢慢往往骨子里蔓延。对耀阳的忧心淡了,一丝一丝的寂寞却似藤蔓般纠缠上来,无声无息而不能逃脱。 听太医说,他的风寒始终不见好。明日去看看吧。 却早有人等在了御书房外,这回不是太后,是辰王爷。 「皇上立后这事,陆相您怎么看?」不问世事的辰王爷抱着胸守在门,似乎特意是在等他,弯成了月牙状的眼睛看过来,竟是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陆恒修一愣,不知要怎么答。 辰王爷低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懒懒斜靠着门问道:「您看皇上要不要立后呢?」 「臣……」陆恒修斟酌词句想解释,却被他打断。 「那您要不要皇上立后呢?」问得比方才更直接,也更难答。辰王爷见他低头不答,摇了摇头叹息:「等您想好,怕是来不及了。」 说罢,让开了身从陆恒修身侧走了过去:「您没有想过么?凭熙烨那个散漫的性子他是怎么耐下心看奏折上早朝做着这个没什么意思的皇帝的?」 陆恒修愣愣地站在门前,觉得这门重得怎么也推不开了。 可门却自己慢慢开了,老太医背着药箱从里面跨出来,见了陆恒修就忙道:「皇上没什么大碍了,三天后就能上朝了。陆大人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陆恒修张张嘴,终是摇了摇头。 三日后,宁熙烨再度临朝。十二旈珠的帝冕,明黄色的龙袍,仪态非凡,一派帝王气象。 灵公公打开了圣旨尖着嗓子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学士周亿之女、威远将军陈冲之女、松州太守王远之女……此十二姝容貌端庄,性格温良,才德兼备……足可担后宫之责,着三日后入宫以备皇后之选……」 众臣拜倒,三呼万岁。 陆恒修直挺挺地站着,远远地看向丹陛之上的宁熙烨,白玉笏板从手中滑落,「万岁」声中「啪——」地一声摔成了粉碎。 *** 廊下依旧放着小圆桌,桌上一小碟一小碟地盛着金丝枣糕、雪**饯之类的小点心,宁熙烨坐在圆桌旁,如往常般心不在焉地看着廊前盛开的富贵牡丹。丢一颗蜜饯到嘴里,似乎这才注意到身边站了许久的陆恒修,慢慢转过脸来,温柔地问道:「小修想问什么?」 「为什么?」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好像都随着笏板一起碎了,陆恒修迷茫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是否还是当初那个低声却坚决地说「朕绝不立后」的宁熙烨?是不是有什么事是自己从未曾注意过的? 宁熙烨笑了,漆黑的瞳对上他的脸,似是在疼惜他的狼狈,嘴角又慢慢地放下来:「小修,在你心里朕到底排第几呢?」 看着他凝滞的表情,视线放回到了廊前的花上,眼底满是悲哀:「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 十二位官家千金入宫时,恰是下朝的时候,一乘乘挂着流苏的轿子穿过了宫门往后宫悠悠行去。众臣见了,纷纷拱手向几位或许会成为未来国丈的大人贺喜,那几位摆着手说「小女无才无德,实不堪重任」,脸上喜洋洋地笑开了花。 陆恒修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说不出是心里是什么滋味。昨日还笑晏晏厚着脸皮说情话的人,一转身却渺无踪迹。「小修,在你心里朕到底排第几呢?」,仿佛错的是他。可他又哪里错了? 「陆相的脸色不怎么好啊,最近还在为秦小将军操劳么?」辰王爷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摇了摇手指不让他答话,指着轿队中一乘挂着碧紫流苏的轿子对他道,「那里边坐的是翰林院周大人家的千金,听说很讨太后喜欢。」 陆恒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一乘素色的小轿,实看不出什么,便淡淡地应道:「是么?」 「可不是?」辰王爷似乎被挑起了兴头,凑近了他神秘地说道,「你别看周大人是那么个老实窝囊的人,他家闺女可伶俐着呢。前两天皇上不是病了么?居然想到要去庙里头求个平安符,放在荷包里呈给了太后,可把太后喜欢的……啧啧,您说她怎么想得到?」 陆恒修见他一直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慢慢回味着他的话,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可又一下子从手里漏了出去。像是面前的白色石栏,似乎看到了什么,风吹过,「呼——」地一下又是白乎乎的,空无一物。 「陆大人,您是国事想多了,没空想想您身边的人了。」辰王爷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人呐,总要图个什么,嘴上说不图不图,心里总是想要个什么的,您说是不是?就好比说方载道大人吧,说什么不图名利,人家张口管他叫一声『方青天』,你看把他乐的,真是,他什么时候冲本王这么笑过了?啊呀,不提了不提了,您再好好想想吧。立后这种事,可是关系着国本的,您当说声『不愿意』就能完么?」 还是想不明白,辰王爷东拉西扯的跟他说这些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那个周家的小姐,又说什么立后?隐隐仿佛是在说他的错,他什么时候做错了什么? *** 陆家二少奶奶金随心又买了一堆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回来,陆恒俭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哼哼唧唧地抱怨她不知银子来得辛苦。 「这都是用得着的,皇上不是要立后了么?大婚的筵席上别人都穿金戴银的体面得很,你就舍得让我穿得跟个要饭婆子似的么?出门你不得带着丫鬟小厮呀?不给他们做身新衣裳,别人还当咱相府多刻薄下头呢。」金随心噘着嘴解释。 陆恒俭听得直摇头:「我的姑奶奶,咱家的丫鬟穿得比别家的小姐都好了。你看看她们穿的戴的,宫里头也没这么穿的呀。咱家还小气?全京城都知道你阔气!谁跟你说皇上要立后了,你看到圣旨了么?皇后的衣裳都还没筹备起来呢,你就这么急着自己的衣裳?」 「全京城不都这么传么?人都进宫了,过两天皇上再见一见,一后二妃定一定,不就是了么?都说大半是周大人家的那位胜算大,你没瞧见他们家门口那送礼的人,都排到城门口了……」 陆恒修坐在一边听他们吵吵嚷嚷,立后、立后……听进耳朵里,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手里捧着刚沏的新茶,捧了很久,现在才感觉到烫得扎手,急急地放下想回书房继续去看折子。 恒俭却跟了进来,站在他的书桌前皱起眉拨拉着算珠子:「哥,你还看呢,这一本你都看了三天了。」 是么?怎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赶紧合上了折子,手里空落落的,连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听陆恒俭在那边说:「打从皇上下旨让各家的小姐进宫起,你就魂不守舍的。你别跟我说是在担心那个秦耀阳,人家太医都说了一时半会儿他还死不了。」 陆恒修盯着桌子,半晌才慢慢地说道:「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陆恒俭冷哼了一声,语气却放缓了,「当年皇上一登基太后就说要立后,你说说怎么到今天还没立成?百姓家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他是皇帝,你只当就太后一个人逼着他么?听灵公公说,那天太后捧着先帝的灵位去见他,他不上朝是一直在先帝面前跪着,要不怎么能病了?」 陆恒修听得怔住了,他还滔滔地说着,和着算珠「啪啪」的清响声:「我还奇怪呢,你要有个什么事,我这个亲弟弟有的还不知道,他怎么就每次都是第一个?你当他是神仙,能掐会算的么?」 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他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朕绝不立后。」当他是心血来潮,淡淡一笑就忘记了。再往前,他低垂着眉眼低低地说:「朕喜欢小修」,躲还来不及,只想着他的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 怎么就没想过,自己这边祖宗家法一套又一套,他那边就没有?自家黑沉沉的匾额压下来,连个「不」字都不敢说,他跪在先帝的灵位前又是怎样的心情? 辰王爷笑着蹭过来说:「皇上正和太后死扛着呢,这些天连请安都没去。」 宁熙烨在他面前却只轻飘飘地说:「她又不是我亲妈。」 呵,秦耀阳受了伤他天天召了人来问,连用的什么药都要让下面抄一份上来。可对宁熙烨的病却是一点都没上过心,周家小姐尚知要去给他求个平安符,他连一句都没问过。怎么能知道呢?二十年来有他在身边陪着笑着照顾着,早就习惯了,还真当他是神仙了,能掐会算就刚好知道他要什么,自己怎么就从没为他考虑过。他说等着等着,就真的任他等着。那一日,他在御书房里抱着他喃喃唤着他的名时,心里有多苦?也没想过人总有个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况且等待的那个人连个回应都没有。 习惯了,就理所当然了。连句有多辛苦都忘记问了。 喜欢,说出了口又怎么样?一有什么事,还不是忘记了? 难怪他要问一句,到底将他置于何地。因为连自己都没想过。 宁熙烨,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 六角的玲珑灯外蒙着红彤彤的绢纱,整个春风得意楼好像是被一层红色的薄纱罩着一般,笑声闹声冲开了纱帘传出来,都被吹散在风里。 陆恒修在楼前踌躇了良久,春风嬷嬷挥着扇子提着裙摆跑出来招呼:「哎哟,陆相啊,怎么都到了门口了还不进来呀。来呀,嬷嬷在里头养了老虎会吃了你么?」 不由分说就拉着他的袖子要往里拖。刺鼻的浓香袭来,陆恒修忙站住了不愿进去:「嬷嬷,嬷嬷……我……我就路过……路过……」 早失了头脑一热匆匆进宫求见的勇气,在楼外被冷风一吹,心也跟着凉了,进去了说什么?还怎么见他?愧疚排山倒海般迎面扑来,追悔莫及。握着平安结的手徒劳地握成了拳,再松开,心里空得能听见风的回响。 逃一般从春风嬷嬷手里抽出袖子往回走,转过了拐角又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春风得意楼外淡淡地晕一层红光,琴声笑声,甚至听得见夜光杯相碰时「叮」的脆响。 软软地靠着墙坐下来,身边挨着一个人,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似乎来的时间比他还长,碰到他的臂膀,隔着长衫都能感到冰凉的触感。感受到温度,那人缩了缩身子。 「陆……陆大人……」小心翼翼的口气,带着不敢确定的谨慎。 转过脸来,正对上一双瞪得正圆的眼睛:「小齐?」 彼此都是尴尬而意外的表情。 还是小齐先开了口:「我……我就是来看看,呵呵,再过一阵就要考试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桃红色的纱幕在风里飘摇。娇柔的女声和着琵琶声婉转地唱着:「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是春风得意楼的当家花魁玉飘飘的歌声,一曲唱罢,轰然的叫好声只怕连城外都能听见。 齐嘉收回了目光,专注地看着衣摆上繁复的花纹,嘴角微微扯起:「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他的学问好着呢,便是明天就去考也一定会中的……哪儿像我呀,不会作诗不会对对,字也写得难看,整天来来去去的,没出什么错就是万幸了……」 声音越说越低,淹没在了楼中之人的笑声里。陆恒修拍拍他的肩,劝道:「那就回去吧,明天你还得上朝呢。」 齐嘉摇头,露出两颗小虎牙傻气地笑了笑:「没事,我起得来。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到这里看看,心里更定一些。」 陆恒修看着他的笑脸,这样单纯的眼神,强作出的欢笑,宁熙烨的眉宇间也总是浮现着如此无所谓又暗藏着期待的情绪。酸楚一点一点从心头漫上眉梢,他却犹不知,颊边浅浅地显出两个小酒窝:「陆大人,你等谁?啊……我不该问的。进去吧,我没什么出息,不敢。呵呵……您进去吧,说不定人家也正等着呢……等,其实是最没用的。」 「是吗?」看向那座在夜幕下灯火通明仿佛人间水晶宫的楼阁。宁熙烨知道陆恒修喜爱去东巷口吃馄饨面,陆恒修却不知道宁熙烨为什么总爱往这烟花之地跑,寻欢作乐还是其他?连被臣子们撞见后取笑也不在乎。 「哎哟喂,看看看看,我就说陆大人不会走远,怎么坐这儿啊?快跟我春风嬷嬷进去吧,坐这儿能有什么乐子?」春风嬷嬷冒了出来,不由分说拖着他往里走。 踉跄着脚步回过头,小齐还抱着膝坐在墙边,脸上挂着浅笑,似乎陶醉在琴声里。 第七章 每次都是同一间房,沿着长廊往里走,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插了一头珠花的女人扯开了嗓子对里面喊:「那个什么公子啊,有人接你来了,快开门吧!」 陆恒修站在门前仔细地听里面的声响,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门开了,流光如雪,水一般泄出来。 「进去呀!」还想犹豫。冷不防,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人就跌跌撞撞地跨进了房里。 没有想象中莺莺燕燕左拥右抱的不堪情景,偌大的房中似乎空无一人,只有一挂珠帘晃悠悠反射着光芒。 「谁?」珠帘后隐约可见置着一只贵妃榻,声音自榻上传来。舒缓低沉,带了熏然的醉意。 缓步走近那珠帘,华光闪烁,看不清之后的情形,反眩花了自己的眼睛:「臣陆恒修。」 「陆卿家有事要奏?」宁熙烨懒懒睡在榻上问道。 「是。」陆恒修答道。 「何事?」 「立后一事。」心跳声听不见了,呼吸也不再急促,陆恒修站在珠帘前缓缓说道。 「哦?」宁熙烨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伸手取过矮几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漫声问道,「陆相以为朕该立哪位佳丽为后?」 珠帘因宁熙烨的动作而摇晃起来,宝珠相碰,掀起一阵「啪啪」的响声。光影摇动,依稀可以看到珠帘后宁熙烨高枕而卧的舒适模样。陆恒修垂眼,待响声过后方开口道:「皆不适宜。」 「是吗?」宁熙烨抬起身,玩味地转着手中的空酒盅,「为何呢?」 「陛下还有誓约未践。」陆恒修沉声答道。 「有吗?」宁熙烨再次倾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放到唇边迟迟没有饮下,「朕怎么不记得?」 「臣记得。」当年那场除夕宴上也是这般的满眼华光,用小小孩童的眼光看去,那金冠锦衣的年幼皇子尊贵得几乎不能让人直视,「那年陛下就已许下了誓言。」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唇不可抑制地拉开了一个弧度,杯中的陈年佳酿淡淡地散发着酒香。 「是不能当真。」轻轻地和应他,陆恒修解下了腰中的平安结握在手中摩挲。 「那陆相还有别的理由吗?」宁熙烨又问道。 陆恒修不语,将平安结递进帘内。 「陆相这是何意?」宁熙烨并不接,手指抚上那翠绿犹新的结,再一点一点自指尖开始抚过他的手掌。 「臣当真了。」陆恒修感到他的手正慢慢握住自己的,「臣……一直当真。」 唇边的弧度拉得更大了,宁熙烨握着他的手笑道:「这个时候还要自称为臣么?皇帝怎么可以讨臣子做媳妇?」 陆恒修一怔,想笑又凝住:「你相信?」 「我一直相信。」语气调皮起来,宁熙烨仰起头来隔着珠帘看向他,「我一直相信小修也喜欢我。」 「……」眼眶酸涩,陆恒修低声道,「我……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为了我……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你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来找我。」将他拉进珠帘内,宁熙烨对上他满是愧疚的眼睛,「每次我来这里,一支曲子,一支曲子后小修一定会在外面敲门。」 「只有这个时候,小修才不是为了国事来见我。」宁熙烨捧着他的脸,笑容渐渐落寞下去,「可是这一次……恒修,朕很生气。太后拿先帝逼朕的时候,小修居然只关心着那个秦耀阳。小修,朕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朕跪在御书房里等你,你却没来。你在乎吗?朕要立后,你会在乎吗?」 「我在乎。」陆恒修倾身环住他,声音因心痛而颤抖,「对不起,是我只顾着自己。我从没想过你的难处。但是,我真的在乎。」 一把将他拉下狠狠抱住,宁熙烨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朕知道了。朕现在不是理你了吗?」 陆恒修不语,泪却止不住落了下来。 宁熙烨感受到肩头的湿意,立时慌了手脚,一边给他擦泪一边解释:「别、你别哭啊……朕不是存心要惹你哭的啊……朕没别的意思啊,是皇叔的主意啊……」 「辰王爷?」陆恒修疑惑。 宁熙烨见露了口风,只得老实交代:「是皇叔来劝朕让朕答应的。说是老僵着也不是办法,再拖下去太后那边说不准会干出什么来。不如先答应了让她们进宫,等进了宫再接着拖……朕本来没打算听他的,结果你为了那个秦耀阳,连看都不来看朕一眼,朕一气就……就答应了。朕、朕真的没想过逼你……朕就是想知道小修到底有多喜欢朕。谁叫你藏那么深,那什么的时候都不肯说……」 偷眼看到陆恒修正转阴的脸色,又急忙道:「但是朕的病可是真的,朕真的在先帝灵位前跪足了七天的。你看,膝盖到现在还肿着呢。」 嘴上说是要摸膝盖,却是借故拉着陆恒修的手不放。 陆恒修虽恼怒辰王爷和宁熙烨设套逼他吐露真心,但也知这事归根结底自己也有错,嘴上说着喜欢,却丝毫不曾顾虑过宁熙烨的心情才让感情脆弱如此。明明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却还要劳烦别人来撮合指点,心里是羞愧多过了气恼。 宁熙烨见他顺从,不由得寸进尺,故意抱着他道:「朕还是不放心呢。」 「不放心什么?」陆恒修知他不怀好意,谨慎地问道。 眉梢一挑,宁熙烨凑到他的面前,让彼此的呼吸纠缠到一起:「小修都没说过喜欢朕。」 「……」陆恒修的脸烧开了,直觉地想扭开脸逃避,却被他扣住了下巴,灼热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 宁熙烨看着他涨红的脸,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话逼出来,越发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陆恒修涨红着脸,几次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说?」宁熙烨的眉梢弯了下来,温柔地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肩头,「算了,没关系的,朕接着等。」 「我喜欢你。」闷闷的声音从胸膛口传过来,轻微得一个分神就会错过。 宁熙烨愣住了,眉梢嘴角都僵住了不知该作什么表情。 陆恒修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他呆滞的样子:「我喜欢你。」 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再说一遍。一直为故作老成而端起的眉眼都放开,嘴角学着他的样子向上翘起来,一字一顿,通红着脸清清楚楚地对着他说:「我喜欢你。」 「呵呵,朕跟自己说,如果今天小修还找来,小修就一定很喜欢朕。」僵住的表情化开,宁熙烨笑得开怀。 下一瞬,陆恒修的身体就被扑倒在了榻上,宁熙烨的唇贴上来,蜻蜓点水般一下一下地啄吻着他的。忽而又放开,拉开一些距离,凤目狭长,闪着促狭的光芒:「既然都说了,那小修再主动亲朕一下吧。啊……」 陆恒修狠狠踹了他一脚,他痛叫一声却不放手,压上来对着他淡红的唇一阵吮咬。就再不能挣扎,手臂环上他的脖颈羞涩地回应。换来他更放肆的动作,衣衫一件件离开身体掉落到地上,赤裸的身躯纠缠到一起时恨不能把对方揉进骨子里。 「嗯……」下-体被他含在口中,情欲一波波袭来,陆恒修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衣衫,抓紧又松开,似是要摆脱,又似乎是想要更多。 正陷进情欲不能自拔的时候,宁熙烨却突然放开了他,撑起身自上俯视着他因空虚而扭动的身体:「小修自己来好不好?」 说罢,就让陆恒修坐起,自后抱住他,捉着他的手去套弄他已经挺立起的欲望。 「啊……」虽是被他捉着手,但是在他人面前自己抚慰自己的认知还是让陆恒修羞得无地自容,羞耻感与快感交织在一起,禁忌的快感一阵阵自下腹处涌出,神智忽沉忽浮,一切都被欲望所支配…… 「下次小修用手帮朕做好不好?」云收雨散后,宁熙烨舔着唇意犹未尽。 「不可能。」陆恒修一口回绝。 「怎么不可能?」宁熙烨信心满满地道,「刚才小修不是自己给自己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恒修的脸立刻熟了,心道还不是你。一次还不够,合着每次腰酸背痛的人不是你。 宁熙烨见他神色羞怯,心中一荡,不由又压住了他说道:「不用下次了,就这次吧。」 手立刻爬上了他清瘦的胸膛,玩弄起两颗早被吮得艳红的小珠。 陆恒修正要抵挡不住的时候,门外却响起了春风嬷嬷的声音:「我说陆相啊,天亮了,你们上朝是什么时辰呐?」 心头一惊,立刻什么春情都没了,推开了宁熙烨打开窗子一看,天边一轮红日初升,朝霞漫天,楼下的大街上,各家的官轿正匆匆往宫里赶。 暗叫一声「不好」,两人赶紧拾起地上的衣服穿戴起来,开了门正急着往外奔,春风嬷嬷却好整以暇地拨着算盘堵在了门口:「两位公子,就算是住个客栈也得付帐啊。」 探头瞄了一眼屋子里头那挂珠帘之后的贵妃榻和滚在地上的青瓷小瓶以及几颗不像首饰又不像装饰的珠子,鲜红的嘴越发咧得诡异:「何况客栈哪有那些东西,是吧?放心,放心,我春风嬷嬷大方得很,两位都是熟人,用过的那些东西咱就不算银两了。房钱、酒钱和前两晚我们家翠翠唱小曲的钱,一共就这么些,您二位哪位结帐呀?」 「小修……」宁熙烨拉了拉陆恒修的袖子,挨到他耳边低声道,「朕没带钱……」 陆恒修看了他一眼,也低声道:「我也没带钱。」 两人齐齐看着春风嬷嬷,满面春风的女人立刻换了表情,血盆大口张开了几次又合拢:「没带钱?」 尖利的叫声把楼外的牌匾也震得晃了几晃。 *** 皇家取良材,三年一开科。更何况今次不但能功成名就更有如花美眷,黄金屋、千锺粟、颜如玉一朝尽为所有。难怪贡院之内天下士子莫不笔走龙蛇奋笔疾书,荆墙之外的齐嘉紧张得手心冒汗,绕著贡院外的老槐树直打转。 「又不是你考试,你急什麽?」陆恒俭被他转得头晕,跑去把他拉过来按在了板凳上。 齐嘉不理他,焦急地问桌对面的陆恒修:「陆大人,这次的题难不难?不难吧?」 从考试到现在,陆恒修已经被他拉著问了十多遍,可见他焦虑难安的样子,只得耐著性子劝他:「都是几位翰林院的老学士出的题,前几回也是他们,不难的。小齐大人不要著急。若有真才实学,定是能中的。」 「可……」齐嘉仍不安心,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可都听说,历年都有买通了阅卷官的……」 「哈……」话未说完,宁熙烨便笑了起来,冷著声调对齐嘉说道,「齐卿家是在说朕对科考舞弊监管不力麽?」 齐嘉手一颤,杯里的茶水大半泼了出来:「不、不是……没有,微臣绝对没有!臣又说错话了……」 见宁熙烨仍是不信的神色,忙离了座要跪下请罪,憋得通红的脸上,汗水都浸湿了额边的发。 「是麽?」宁熙烨还想戏弄他,见陆恒修正拿眼横著自己,只得悻悻地说道,「那没有就没有吧。」 「别欺负小齐。」陆恒修起身去搀齐嘉,走过宁熙烨身边时低声训斥他道。 宁熙烨嘴一撇,放下了玩笑的心思,认真地宽慰齐嘉:「这回是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主掌监考,你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他吗?」 陆恒修和陆恒俭也在一边劝说,齐嘉这才略略安定了心神。 「看小齐的样子,考试的是你哪家的亲戚?」陆恒俭问道。 众人也好奇,想他是家中的独子,平日也没听他提过有什麽要好的朋友,怎麽他竟这麽关切。 齐嘉没提防陆恒俭会有如此一问,楞了一楞才支吾著答道:「朋……朋友……吧。」 「哦?什麽朋友?叫什麽?朕回去后让阅卷官留意著。」宁熙烨本是好意,却让齐嘉更为局促,猛地抬起头来辩解道:「不……不用!不用!就……就是普通的朋友,他……」 看到其他三人洗耳恭听的表情,才知道自己险些又要被他们诓了,也不敢恼,长舒了一口气正色道:「是在一个学堂念过书的同窗。」 之后任凭三人再问,也不多说一句了。 *** 少将军秦耀阳伤势痊愈,我军气势如虹接连得胜,北蛮惧於我朝雄威,自愿退居北地再不敢来犯。 捷报传来,众臣皆喜笑颜开,齐齐拜倒恳请宁熙烨效仿先帝当年出城迎接将士凯旋。 宁熙烨龙颜大悦,满口应下。等听灵公公辰王爷等提醒,秦老元帅尚要在辽州盘桓几日,领军回城的是秦耀阳时,想反悔却来不及了。 「朕不能不去麽?」临上龙辇,宁熙烨仍不死心地问陆恒修,迟迟不肯起驾。 陆恒修身著绯红的官袍,头戴一品丞相的高冠,风姿俊朗,气度翩翩,端著脸对他的低语充耳不闻,执著笏板朗声道:「恭请陛下起驾。」一边示意灵公公半推半扶地把不甘愿的皇帝塞进龙辇里。 仪仗开道,鼓乐喧天,明黄龙辇里的皇帝还在不满:「凭什麽让朕去接那小子?」 下了龙辇上了城楼,朔风远大,吹得衣带飘飘,龙旗猎猎作响。军士早已恭候於城下,旌旗下,战甲凛凛生光,银刃如雪。阵前大将身披银甲腰佩长剑,胯下一匹周身墨黑的战马,正是伤愈后立下彪炳战功的秦耀阳。 「不是说伤得快不行了麽?怎麽生龙活虎的?枉费朕一片苦心,连夜给他写了祭表。嘶……」宁熙烨站在城头低声咕哝。 站在他身后的陆恒修听了,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陛下,该下楼接秦将军了。」 少时不对眼的人,到大了也好不到哪里去。 银甲的将军翻身下马高呼:「吾皇万岁。」 皇袍的帝王站在他跟前不急著说话,等在心里笑够了,才慢悠悠地道:「秦将军请起。」 众臣齐声奉承说:「秦将军少年英雄,天下敬仰。」 秦耀阳摆手说不敢。迳自走到了陆恒修身前,眼睛却得意地瞟著他身旁的宁熙烨:「伤重时让恒修担心了,从小到大,还是恒修最关心我。」 辰王爷等识时务地在边上干笑,偏偏齐嘉凑过来和了一句:「是啊,皇上病了陆相也没这麽担心呢。」 宁熙烨僵著笑脸不说话,众人一把把齐嘉拽过来齐刷刷出了一身冷汗。 「西边的月氏族面上是和气的,心里怎麽想就不知道了。秦将军少年得志,正是报效朝廷的时候,不如让他去西边守两天,这样一来,月氏一族必惧於秦将军威名,再不敢有任何妄想。」回城时,万民空巷,闹声震天,宁熙烨趁机拉过史阁老商量,「这事就交给阁老去办了。明天早朝,你上个折子,朕给你批了,让他后天就走,就这麽著了。」 史阁老张大了嘴想说不成,有人先代他说了:「此事不妥,请陛下三思。」 宁熙烨转过头,方才还在跟方载道说话的陆恒修正随在龙辇旁冷冷对著他笑。 「朕就说说……说说……」宁熙烨赶紧赔笑著松开了史阁老的腕子。可怜三朝元老朝廷众重臣,硬是被皇帝在手腕上抓出了一大片红印,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 春风嬷嬷在春风得意楼前挥著手绢喊:「公子啊,看面相就知道您定是能中的,进来吧,让嬷嬷先请你喝杯女儿红,赶明儿金榜题名又洞房花烛……」 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著十二位官家千金哪一位能雀屏中选,相府的二少奶奶又在哪个铺子花了多少银子,听说宁瑶公主连嫁妆都备齐了,专等著放榜后嫁与状元郎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 宁瑶公主之母永安公主也没少往宫里跑,探听著考官们中意哪位才子,是琼州府自小就聪明绝顶的庞公子还是荆州府写得一手好字的沈公子……在太后跟前眉开眼笑地唠叨,给宁瑶备了怎样的嫁衣,怎样的筵席,压箱底的那一匣子首饰是当年她出嫁时的陪嫁,太祖皇帝的皇后传下来的,里头还有嫂子你当年送我的那对龙凤镯。啊呀呀,真是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明年就能抱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 太后坐在一边静静地听著她炫耀,等永安公主一走,立马起驾御书房把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哭给宁熙烨听。 正巧陆恒修也在,太后跟看到了救星似地拉著他陆相长陆相短,要陆恒修跟她一起劝宁熙烨。哭到痛处,也顾不得什麽母仪天下的仪态,哀哀对抚著御书房里先帝的灵位说她对不起列祖列宗,大宁王朝的百年基业就断在了她的手里,死后再无颜去见先帝云云。 宁熙烨听她这番说辞早听了千遍万遍,百无聊赖地跪在她身后装个痛惜的样子:「母后保重……孩儿不孝……」 太后却是不理,直拉著陆恒修说:「让丞相大人说句公道话。」 陆恒修料想不到会如此,盯著地上宁熙烨的影子道:「国母事关重大,必定要慎之再慎。前朝由盛而衰,外戚干政亦是祸根之一。因此,切不可鲁莽。再者,南方诸州方历大灾,北方之民又受战乱之苦,此时大婚,未免显得皇家铺张,不知百姓疾苦……」 太后见碰了个软钉子,无奈摆驾回宫。 陆恒修握著宁熙烨的手起身时,才发觉他竟捏了一手的汗:「你怕什麽?」 「我怕你劝我立后。」宁熙烨老实地答道,「朕的丞相从来都是把朕放在国事后边。」 陆恒修大窘,甩了他的手道:「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麽?」宁熙烨追到他身后笑问。 「就这一次。」 「原来朕还是比不上国事来得重啊。」都瞧见他又习惯性地摩挲起腰间的平安结了,宁熙烨笑得更欢,口中却煞有介事地说道,「那下回太后要是又罚朕,朕可就要点头答应了。」 果然,陆恒修捏著平安结的手一顿,咬牙道:「不是。」 「呵呵……朕就知道不是。」眼珠子一转,笑容不怀好意起来,「那就答应朕让秦耀阳将军去西边镇守两年吧。」 「不许!」陆恒修向来痛恨他的得寸进尺。 「不是说朕重过国事吗?」宁熙烨仍不放弃,摇著陆恒修的袖子软声唤他,「小修……」 知他又想撒娇,陆恒修甩开了袖子打定主意不理会。 却没再听到他吵闹,回过身来一看,宁熙烨正苦著脸满眼哀怨地看他。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陆恒修放软了口气:「只此一事。」 垮下的眉眼又飞了起来,宁熙烨在心里拨著小九九:现在是一事,以后就会有二事、三事、很多事。秦耀阳,朕总有一天会把你赶出京城!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诡异的笑脸上,陆恒修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 第八章 齐嘉隔三差五地就要跑来问一句:「出来了么?陆大人,结果出来了么?谁是状元?」 任凭陆恒修再好的性子也要被他缠得失了耐心。 宁熙烨笑话他说:「怎么?小齐也想嫁状元郎吗?宁瑶也没你这么着急。」 齐嘉咽了咽口水说:「不是。」手指绞着衣袖再不吭声。 灵公公捧着一卷文书急急往这边奔来,齐嘉眼睛一亮,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的卷轴,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这是各府太守们上的折子。考生们的卷子翰林院还没阅完呢。」陆恒修见他紧张,好心跟他解释。 「哦。」齐嘉的声调低了下去,脸上半是释怀半是失落。 放榜这一天,帝相二人也挤在城下的人堆里。 宁熙烨说:「小修,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谁是状元。」 陆恒修看着城楼瞥都不瞥他一眼:「我早看过了。」 「是谁?是谁?」齐嘉居然也挤在闹哄哄的人群里,见了他俩就赶紧挤过来,一路上也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他一边往这边挤,周围不断有人责怪他不当心,「陆大人,您倒是告诉我呀?是谁?是谁?是不是崔……」 人群中忽然如炸开了锅般爆发出一阵喧哗,余下的话都被淹没在「嗡嗡」的闹声里。 陆恒修跟着人群一块儿往前涌,城墙上贴出一张灿灿的皇榜,朱笔红书,正黄色的绢纸上赫赫托出一个人名,今科一甲头名,徐承望。 「徐承望、徐承望……」从今起,天下皆知,状元郎名唤徐承望。一朝锦鲤跃龙门,才名巍巍四海扬。 「那不是寡妇四娘家的承望么?啊呀呀,了不得了,竟成了状元了!」 「寡妇四娘呀,你不认得?西条巷,卖豆腐的那个呀!真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了!走,还不快去瞧瞧!」 「想不到啊,竟然真让他考上了。四娘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快去瞧状元去呀!我出门时还见他跟他娘一起磨豆腐呢。走走,快瞧瞧去……我那时候说什么来着,那孩子天庭饱满印堂红润,一看就是个能大富大贵的人,你看看你看看,就你!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买块豆腐也硬要讨一杯豆浆,现在可好了,看人家徐状元将来怎么治你!」 城墙下的人们纷纷散开,大声嚷着要去看状元郎沾沾喜气。陆恒修与宁熙烨相视一笑。 「走了,咱去别处转转。」热闹看完了,宁熙烨不由分说拉起陆恒修的手往前走。 「现在是在外头,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陆恒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怎么也不肯。 宁熙烨不放,反而握得更紧:「怕什么,都是急着看状元郎的,谁来看你?」 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视线从陆恒修的脸上移开,眼睛不自然地盯着前方:「除了小时候那次,朕还从来没在谁面前拉你的手呢。」 他的声音闷闷的,有点羞涩,有点黯然,有点无奈,有点期许,各种情感混在了一起。陆恒修心中一热,万般滋味涌上来,甜酸交错,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轻蹙起眉头僵了一僵,却终是柔顺的低敛下眉目,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走。 掌心相贴,是谁的手?温柔而坚定。 绣楼上的闺秀透过格窗往楼下看,街上人潮中那穿鹅黄锦衣的是谁家公子,唇角弯弯,笑得满面春风? 后来,陆恒修问齐嘉:「齐大人家的朋友中了么?」 齐嘉仰起脸来回一个勉强的笑:「中了,是进士。」 陆恒俭说:「恭喜啊,能中就好。」 齐嘉说:「是啊,能中就好。」嘴角徒劳地扯起来,看着却怎么也不像笑。 新科的进士们排着队依次往太极殿行来,陆恒俭便道:「究竟是你哪个朋友,神神秘秘的,这么见不得人。」 齐嘉一颤,目光往不远处的进士们望去,便再收不回来:「我……我看不清,呵呵……」 陆恒俭还想再问,远远一架龙辇缓缓移来,灵公公扯开嗓子喊道:「圣上驾到!」 尖利的宣声下,百官伏地。 身旁的辰王爷悄声说:「看到殿外头的布置没有?等等状元出宫门的时候,宁瑶公主就站在殿外的长廊上……嘿嘿,小女儿家家的这么多花巧心思,还非要来看一眼,都等不到洞房了都……哎哟……」 辰王爷低呼一声,伸手去摸后背。陆恒修想,站在辰王爷后面的是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吧? 正想着,状元郎并榜眼探花,以及其他进士都上了殿。 宁熙烨在龙座上道:「众卿平身。」 众士子谢恩起身。陆恒修凝神看去,不禁捏了把冷汗。状元郎徐承望着一身正红色站在众士子之首,面孔、身量一般,却是肤色黝黑,被红色的衣袍一衬,更显得焦黑如碳,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白净斯文的样子?更叫糟的是,右边脸上还有孩童巴掌大小一块红斑,似是烫伤后留下的印记,四周皮肤也是凹凸不平,看着有几分吓人。 「哎哟喂,这模样……宁瑶那小丫头还不得哭死?」辰王爷低声叹道,「哎哟……」 背后又有人掐了他一把,辰王爷咂咂嘴,不敢再说话。 众臣都颇有些意外,及至退朝时还小声谈论着。 陆恒修也被辰王爷几个拉住了聊,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一边打量着正退出宫门的进士们。据几位翰林院的老学士说,今次的新科资质都不错,尤其是那个状元徐承望,行文间见地颇深,且为人方正,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瞥眼看见齐嘉正一人站在角落里往外看着什么,陆恒修不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似乎是在看那个头戴凌云冠的进士。那人倒是一表人才,远远看去,于一众新科进士中也显得卓然独立,风采出众。 「那是崔家小公子崔铭旭。话说崔家也是京城的望族呢,世代以书礼传家又经营商业,族中子弟无论为官还是从商都属个中翘楚。张大人家的千金嫁的就是崔府的大公子吧?」周大人见陆恒修看着那边,便道。 「哦。」陆恒修点头。 旁人见陆恒修有兴致,便继续对他说道:「话说崔小公子也是天资聪颖,常听几位学士提及,说是学问不输从前的顾太傅的。原以为这次的三甲中他也该占一席,也不知怎么了……那边那个是琼州的庞公子吧?他的字我看了,啊呀,果然名不虚传,苍劲老辣,下官在他这个岁数还在临字帖呢。今次真是人才济济,后生可畏呀……」 进士们已经出了宫门,齐嘉却仍怔怔地站在原地往宫门的方向望着。众人闲话时,陆恒修向他看了两眼,想起了那夜在春风得意楼下,他也是这样悲伤又挂心的表情。 一心要嫁状元郎的宁瑶公主自从见过状元后一回府就闹着不肯嫁。 永安公主连夜进宫面见太后,绞着手绢哭哭啼啼地要悔婚:「嫂子呀,宁瑶也是您的侄女,你怎么能忍心她嫁这么一户人家?磨豆腐的也就算了,可那模样……半夜醒来见了非吓出人命来不可!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叫天下怎么看我们?宁瑶还有什么脸见人哟?我那个先帝大哥要是还在,他哪里能忍心让宁瑶受苦?」 前阵子憋了一肚子气的太后面上不动神色,捧一碗热茶吹着热气慢慢腾腾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常理。人家怎么说来着?郎才女貌。人家既然是状元,那才学自然是不用说的,哀家看着就挺好。长得丑有什么关系?人好就成。这要是悔了婚,你们家是能做人了,你叫皇上的脸往哪儿搁?你不是连宁瑶的嫁妆都备下了么?择个吉日嫁了吧,来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指不定就跟徐状元似的有学问。」 永安公主犹不甘心,一路哭到了御书房,正巧看见了里面先帝的牌位,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哥呀哥呀」地嚎得越发伤心。 宁熙烨试着劝她说:「姑妈切莫太过伤心,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永安一甩帕子,说得斩钉截铁:「皇上要是不肯收回成命,我今天就撞死在我皇兄跟前!」 宁熙烨正手足无措,门外又有群臣求见。却是永安驸马联络了几位臣工来说情,跪在了宫门口要他改旨意,只要不是那位状元郎,榜眼探花乃至于进士,宁瑶都愿意嫁。 宁熙烨大怒,拍桌吼道:「你们当朕的旨意是儿戏么?由得你们说下就下,说改就改!今日宁瑶是公主就能说不嫁就不嫁,若是在民间,休说是状元,便是隔壁的瘸腿老光棍不也只能嫁鸡随鸡吗?此番宁瑶若是悔了婚,今后朕有何脸面来面对万千黎民!这门婚事朕赐定了,十日后就让宁瑶下嫁徐状元!该有的嫁妆朕一样不会少了她,要不然……哼!」 众人噤声,再不敢多话。 宁熙烨正得意间,永安公主「呜……」的一声长啼,哭倒在先帝灵前。 *** 屋内烛火摇曳,窗外落叶潇潇,更漏声声中书房的门被轻轻打开,泄出一室如雪流光。陆恒修自书案前抬起头,脸上一愣,又很快笑开。 门边的人发髻松散,珠冠歪斜,鹅黄色的锦袍下摆被撕成了褴褛,手中端着的碗里却还犹自冒着热气。 「我记得门口的狗都拴起来了。」陆恒修歪头笑道。 「宫里的狗没拴。」宁熙烨恨声咬牙,放下碗的动作却很轻。 陆恒修看着桌上的馄饨面道:「陛下深夜探望,臣不胜惶恐。您怎么还能带着东西来呢?」 「权当作房租如何?」宁熙烨皱起眉满脸无奈,「我姑妈还在宫里哭着呢。」 「若算作房租,相府的地价未免也太便宜了些。」 宫里多大的地方,他要躲哪里不能躲,怎么还要特地躲到相府来?心知他不过是捡了个借口来纠缠他,陆恒修口中取笑着他,心里却泛起了甜意,站起身取过梳子来为他梳头。 「是吗?」梳子的齿尖触到头皮,力道刚好,麻痒而舒适,宁熙烨享受地闭上眼。待陆恒修为他梳理完发髻,忽而嘴角一勾,转身将他按在椅上,拉开他的发簪,一下一下梳起他的发,「那再加上朕日日为你画眉梳妆如何?」 「那倒不用。能得陛下光临是我相府的荣幸。」陆恒修学着他的样子将眉梢挑起,唇角含笑,「寒舍简陋,恐怕要委屈陛下暂居臣的书房了。」 说罢,起身推门要走。 「那你睡哪里?」宁熙烨隐隐觉得不妙,忙问道。 「臣自然是睡臣自己的卧房。」人已站到了书房外,陆恒修笑容可掬。 「小修……」此刻再不追过去,这十日恐怕真的在书房里数星星了。门关上的一瞬间,宁熙烨赶紧挤过去拉住他,「朕和你一起……哎哟!你慢点关门呐,朕的手指头啊……」 夜阑寂静,更漏声声,还有谁一声拖过一声的哀求声:「小修,和朕一起睡吧,朕保证不动手……」 巡夜的小厮经过,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 卖馄饨面的老伯说:「承望那孩子,啊不,现在该叫徐状元了,从小心眼就好。他爹死得早,四娘一个人带著他过日子不容易。那麽小就开始帮著他娘干活,脸上那疤就是小时候干活的时候烫到留下的,要不模样也能更周正些。街里街坊的他也常帮忙照应,没事帮著写写信,教教小娃娃们念书,跟他娘一样也是个热心肠。」 陆恒修想起白天来登门拜访的状元郎,谦恭而老实,连名贴上的字也是一笔一画透著股认真劲。方坐下就一本正经地说:「晚辈愚钝,今后愿与陆大人一同为我朝江山尽一份绵薄之力。」一点逢迎和客套都学不会。 同来的进士们扯开话题说:「陆相高风亮节,晚辈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激动之情更是难以言表。」 又说:「此匾可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那块?陆府贤德,天下再无人能及呀。」 「啊呀,这可是陆相的墨宝?当真金钩铁划,气象万千。晚辈综观古今名家,何人能及陆相之万一?」 笑谈间,他一人独坐不语,几分忍耐的神色。难怪辰王爷笑说他是第二个方载道。 老伯从锅里捞起了馄饨,问陆恒修:「对了,大人,这状元的娘能封个几品诰命呐?皇上赏不赏凤冠霞帔的?」 坐在陆恒修对面的宁熙烨笑著反问他:「您说该封个几品?」 「这我哪儿懂呀?咱又不识字。」老伯摆手道,「可我思量著吧,怎麽也不能太小吧?公子您想呀,她儿媳妇可是公主,这将来要是过了门,是婆婆给媳妇下跪呀还是媳妇给婆婆行礼?要乱了规矩了不是?一看就知道您是没娶媳妇的,娶了媳妇您就知道了,这里头学问可大著呢,将来要是婆媳两个闹起来,那夹在中间的滋味可有你受的。老娘不认你,媳妇不让你进房,呵呵……」 「不让进房?还有没进门就把你关门外的呢。」宁熙烨哀怨地瞟著陆恒修道。 后者脸色微变,盛著馄饨的勺子递到一半又转回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那什麽,小修,我的……」正满心期待著有人喂的人立刻不满地来讨。 「是麽?」头一低,悠闲地喝口汤,陆恒修奇道,「我怎麽不知道?」 「小修……」 *** 崔家的小公子也曾来访,众人都到了,唯独他姗姗来迟。陆恒修留心看了看,错银镶宝珠的凌云冠自两边垂下长长的留缨,青衣衣摆上用丝线暗绣了祥云翠竹的纹样,人如松,发如墨,眉似远山,薄唇微抿,一双乌黑鎏金的眼不经意地扫来,傲气凌人。刚一进屋就把其他士子比了下去。 他拱手对陆恒修道:「晚辈见过陆相。」 连声音也是冷泉般的清冽,口气疏离。 陆恒修说:「恭喜崔小公子高中,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掀了掀嘴角算是回个客套的笑,崔铭旭回道:「不敢,不过是比落榜好些。」 此言一出,傲得屋内的其他人也有些看不下去,撇著嘴低声道:「切,徐状元也还没这麽张狂,不过是比我高了一名就这麽……」 新科进士们走后,齐嘉才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边。 陆恒修招呼他进来坐:「小齐大人来了,刚刚就听下面说了,怎麽请您您不进来?」 「我……下官方才有些事。」齐嘉道。低著眼看手里茶碗上的花纹,欲言又止。 「齐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齐嘉是个直性子,有什麽事都写在了脸上,看他为难的神情,陆恒修就知道他一定有事。 齐嘉抬头看著陆恒修,问道,「陆大人,这次的新科进士您觉得如何?」 「皆是一时之良材。」陆恒修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个,沈吟道。 「那、那个……」齐嘉追问,意识到了什麽,忙住了口,神色小心地说道,「听说那位琼州府的庞公子从小就是有名的神童……」 「庞公子家学渊源,自幼便得熏陶,所读所闻比旁人多一些也是应该的。」 「前日无意间听周大人说,杜榜眼的文章很得几位阁老喜爱。」齐嘉盯著茶碗,面色有些不自然。 陆恒修听他兜兜转转地尽往新科进士们的身上扯,便知道了他的来意,也不点破,顺著他的话说道:「各花入各眼,文章好坏谁也说不准。」 「哦。还有……还有那个字写得很好的沈公子呢?」齐嘉继续问道,青花的茶碗快被他看出两个窟窿来。 「金钩铁划,气势不凡。」 「这样……」齐嘉沮丧地垂下头,双手捧著茶碗,把新科进士们提了个遍,唯独只字不谈崔铭旭。搜肠刮肚再说不出别的话,就要走人,神情却是欲语还休,眨巴著乌黑的眼睛看著陆恒修,「那……那就不打扰陆大人了。」 「崔小公子天资聪颖,才干非常,齐大人勿需担忧。」陆恒修见他扭捏,来了半天也不敢表明来意,只能挑明道。 齐嘉一怔,手里的茶碗一跳,慌忙抓牢了捧在掌中,结结巴巴地跟陆恒修辩解:「不……不是……我、我就是……我问的是徐状元,徐状元,呵呵……」 「哦,徐承望,徐状元。」陆恒修见他不肯承认,不愿难为他,便顺著他的话说道,「徐状元为人淳厚方正,倒是能合方载道大人的脾气。」 「是,是呀。下官也这麽觉得。」齐嘉讪讪道。 被陆恒修的目光打量得坐不住了,火辣辣的,如坐针毡一般,便放了茶碗要告辞。 陆恒修也不留他,只是看著他孤单的背影苦笑。 *** 戏台上敲锣打鼓地演著才子佳人的戏码,风流倜傥的书生,明艳动人的小姐。太后边看边道:「以后让他们少演些,看看宁瑶都看成什麽样了?就是整天看戏闹的,先前是她自己吵著喊著要嫁状元,现在有了状元又不肯了。真是,戏台子上的戏哪有真的?打哪儿来这麽些个文采又好又俊俏的状元?要不怎麽都说前头的顾太傅是人中龙凤呢?不就是因为少呗。一窝一窝养的那是野鸭子。这回还算好的,先帝那会儿,哀家还见过六十多岁的独臂状元呢!就是前两年告老还乡的潘大人,人家那时候孙子都这麽高了……他游街时人家那个闹哟……」 辰王爷接道:「是啊,当时都这麽劝她来著,小丫头都没听进去。旨意还是她央著我从陛下那儿请来的呢,现在可好了,本王两面不是人了。」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麽用?」席下的永安公主红著眼圈哀叹,「陛下圣旨都下了。可苦了我的瑶儿……」 太后见她如此,便软了口气:「行了行了,模样虽然丑了点,但都说人品不差。宁瑶嫁过去后,是决不会亏待她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强求不来的。」 永安只能无奈地点头。 宁瑶公主下嫁这一日,轰动了京城。 原先还有人说状元郎长成这个样子,公主是绝不会嫁的。连徐承望自己也几次找过陆恒修,说是公主金枝玉叶,高攀不起。 辰王爷跟他道:「现下城墙上的皇榜都褪了颜色了,你说还能再改吗?难道你还嫌弃公主不成?」 徐状元忙说不敢,牵著公主拜天地时还是惴惴而又拘谨的样子。 这样的场合总是少不了应酬敷衍,陆恒修不好这些,待礼成后就悄悄避了出来。退出观礼的人群时,看到崔铭旭站在人群的不远处,高冠锦衣,高傲而不屑的神情。齐嘉跟在他身侧,嘴巴一开一合,滔滔不绝地说著什麽。崔铭旭并不搭理他,冷著脸仿佛与他不相识。 路过春风得意楼,人们都去看状元娶亲了,又是白天,楼下的门都关著,街上也冷清了不少。春风嬷嬷倚在楼头正「啪啪」地拨著算盘珠子,见了陆恒修便嚷道:「哟,陆相爷呀,怎麽不去看状元娶媳妇呀?啧啧,怎麽就你一人?那个穿黄衣裳的公子呢?啊呀呀,上回真是不好意思,还硬要了您一件贴身衣裳做信物,不是嬷嬷我小气,实在是欠账的人太多,奴家都怕了。还好还好,那位公子后来把衣裳赎回去了,您拿到了麽?嘻嘻……」 想起那一晚及第二天清晨的事,陆恒修满脸飞红,招呼也顾不上打就闷头走了过去。那件衣裳,被那个谁收著呢。每次笑嘻嘻地说要给他穿回去,哪一次不是穿到一半又脱掉的?想起来就气得牙痒痒。 身后的春风嬷嬷还在喊:「陆相呐,下个月咱家飘飘就要许人家了,您来捧个场呀……」 走到了路口拐一个弯,横空里凑过来一张笑脸,被吓得后退了一大步。 「朕就知道朕一走,小修一定也呆不住。」黄衣的人手里摇一把纸扇立在跟前笑得阳光灿烂。 「你不是回宫了麽?」 徐状元好大的福气,娶妻时能得皇帝也来露个脸。当然也就只露了个脸,看著拜完了天地就急著摆驾回宫。连累得新郎官刚从地上爬起来又硬生生跪了下去。 「朕也想和小修拜天地。」宁熙烨眨著眼看著陆恒修。 「……」一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厚脸皮,大街上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把情话说得理直气壮,陆恒修又羞又恼,回身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里正有说书先生在说书,小长桌上放一块惊堂木,银发长衫的老者手中执一面纸扇,把太祖皇帝起义称帝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底下就有人议论,太祖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文韬武略,阵前如何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帐下又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曾有一次兵困围城,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一夜间城外又凭空多出万千兵马,本该被困在城中的他赫然出现在了阵前,威风凛凛,仿佛天帝麾下的神将。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方在马背上夺得这一片大好河山。 又有人说太宗皇帝也是圣君,精於治国,长於安民。百废待兴时振农业,兴工商,取良士,重能臣,二十年间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文宗皇帝、仁宗皇帝、景宗皇帝等等,大宁朝历代多出贤主,或守业有成,或开疆拓土,都是要流芳百世的一代仁君。 最后提及先帝德宗皇帝,又是了不起的明主。继位时尚是幼弱少年,却精明强干,甩脱了辅政大臣的挟制独干出一番大事业。德宗帝之前几代皆属顽主,荒废朝纲,危及国本,更有其他宗室子弟意图谋反篡位。德宗皇帝内理朝政平息叛逆,外讨北蛮解除边境之危,更重用陆明持、方载道等一批刚直名臣,实可称中兴之主。 酒楼中人生鼎沸,将历代有为君王一一议来,宁熙烨愣愣地执著酒盏,眼睛盯著斑驳的桌面,笑容僵在了脸上。 忽有人道:「那当今皇上算是个什麽君?」 「无功无过,不过是个庸君。」有人淡淡道,「这也是祖上积德呢。」 宁熙烨眼中一凛,僵硬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愧色。 陆恒修看著他脸上神色变幻,桌下的手移过去握住他的: 「家祖受太祖皇帝厚恩,出生入死随侍左右,被太祖皇帝赞为忠顺贤善,更许下陆氏万世为相之诺。居功之伟,陆氏一门再无人能企及。灵宗皇帝暴戾,群臣莫不敢谏,惟陆相仗义直言,被杖毙於廷上,世人敬其耿直。哀宗皇帝无心政事,常推诿於臣下,当时陆相日理万机,积劳成疾,病逝於朝堂之上,众臣感怀。家父辅佐先帝,一生寄情国事,天下皆知其贤。」 宁熙烨抬起眼来看他,凤目中满是疑问。 「与列祖列宗相比,我不过也只能落『平庸』两字,既非天生聪慧,又不能持身以正。若非祖上庇佑,怕是连科举也未必能考取,怎麽能为一国之相?但是事已至此,懊悔也无用,惟有克勤克俭,努力用功,不求声名显赫,但求无甚大过,否则,黄泉路上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陆恒修握著他的手缓缓道。 「小修……」宁熙烨方才明了,他刚才的心思都落入了陆恒修的眼里,所以他才如此这般来排解他的郁闷心绪,不禁情动,反握住他的手颤声道,「朕……朕……」 「你现在就做得很好。」虽有时顽劣,有时任性,有时不务正业,但是至少,秉烛批阅奏折时众人都看在眼里。众臣也常说,陛下勤勉。 「恒修……」 「嗯?」 「朕现在就想亲你。」 「咣当」一声,哪一桌的桌子翻了? 众人回头看去,好一身华服呀,怎麽沾了一身酱油汤水? 第九章 陆家二少奶奶金随心怀孕了,一边嚷嚷著没力气泛酸水头晕想吐,一边蹿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买回一院子有用的没用的,光是小孩子衣裳就拉回了七八车,陆家小少爷怕是长到二十也穿不完。相府门前一夜间开出了三四家卖小孩玩意儿的。 陆恒俭抱著算盘直心疼,拉著金随心的袖子哀求:「我的姑奶奶,你这哪里是生孩子呀,花出去的银子都能铸起三四个这麽大小的人像来了。」 奈何金随心如今有孕在身,俨然被捧成了相府里的又一个祖宗,连正在故乡静养的陆老夫人也星夜兼程赶回来,列祖列宗前点三炷心香,感谢祖宗庇佑,陆家终於有后了。回过身来就「随心、随心」地叫著,笑开了一脸菊花褶子。 陆恒俭被堂上两个女人拿眼一瞪,只得把满腹怨气吞进肚子里,抱著算盘乖乖缩在一边,笑得比哭还难看。 宫里的太后连夜把宁熙烨叫了去,绣著百子千孙图的帕子捏在手里挥过来又挥过去:「听说相府的二少奶奶有喜了,啊呀,连相府都有后了……昨儿个哀家又梦见先帝了,先帝都不愿搭理哀家了……啊呀,相府都有后了呀,相府的二少奶奶有喜了呢……」 翻来覆去这几句,口气比藤上的葡萄还酸。 宁熙烨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她叫了来,搭头搭脑地跪著听她抱怨,没听几句就打起了瞌睡。太后气得怒火和著酸意一起往上冒,「撕拉」一声,绣著百子千孙图的丝帕愣是被扯成了两片: 「明年开春,你怎麽著也得给哀家抱个孙子来!」 御花园里风景正好,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开遍。 宁熙烨笑著说:「恒俭大人好福气呀,再过几月就要为人父了。小公子定是如令夫人般的样貌,恒俭大人般的精干,将来也是国之栋梁。」 陆恒俭拱手道:「托陛下鸿福。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嘴却大大地咧开了,满面红光。 齐嘉便歪过脑袋道:「那如果是个小姐,恒俭大人般的样貌,令夫人般的大方呢?」 陆恒俭浑身一抖,脸上的红光变成了煞白,眼前便能看见哗哗的白银正奔流不息地往门外涌,心里哀恸得仿佛到了穷途末路。忙甩了甩头喃喃地安慰自己:「不会,不会,没这麽巧……」 宁熙烨哈哈笑道:「无妨,若真如此,相府养不起,不还有朕麽?」 等众人另开了话题才凑到陆恒修耳边轻声道:「谁叫她是朕的侄女,将来嫁人时朕还得出一份嫁妆呢。」 「别胡说。」陆恒修斥责他道,众人在场也敢拿他如何,连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尾音略长,减了训诫的气势反而显出几分嗔怪的意味。 宁熙烨听得心旌动摇,一双波光盈盈的凤眼越加瞟得暧昧。 那边喧腾声起,一众侍从仪仗缓步行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太后也来游园。忙不迭都跪下来接驾。 「听说相府有大喜,哀家在此恭喜陆相和恒俭大人了。陆府有后,陆老夫人有福,著实让哀家好生羡慕。」 太后一开口就提子嗣。陆恒俭心中「咯楞」一下,官家千金入宫后太后在立后一事上不再像先前那麽著急,这让宁熙烨和陆恒修都松了口气,如今宁瑶郡主婚嫁,陆二少奶奶怀孕,太后看在眼里,想必又刺痛了心事,也不知此番要如何应对她。 心中如此揣测,陆恒修口中只得敷衍道:「托太后鸿福。些微小事还劳太后挂心。」 「哪里?陆相客气了。」太后漫声道,「说穿了,帝王家也是寻常人家,传承香火是首要大事。如今哀家心里只有这一事悬而未决,常常夜不能寐。看旁人家热热闹闹地娶媳妇生子,再看看自家,怎麽能不升豔羡之心?」 「陛下洪福齐天又正当年,太后不必如此担忧。」 「话是如此,可哀家是个女人家,见识少,让众卿家笑话了。」太后见他敷衍,便不再续说。转脸对众人道,「皇嗣一事兹事体大,攸关我朝根本,此事还要仰赖众卿家之力,一同辅佐陛下延续我大宁朝万世基业,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您说是吧,陆相?」 「是。」陆恒修忙拱手称是,抬起眼来,正对上太后一双锐利的眼,心头一缩,故乡的祠堂内,母亲也是这般的眼神,锋利如刀,仿佛什麽都被她看透。 *** 朝务繁忙,难得有片刻闲暇,摒退了左右只剩二人独自在御书房里,宁熙烨握著他的手说:「没事,这几天母后没找过朕。」 想起那日太后的眼神,心中仍隐隐有不安,陆恒修轻轻地点头:「嗯。」 一边不著边际地说著闲话,宁熙烨一边无聊地在堆满折子的书案上乱翻著。无心政务的皇帝偏还要做个勤勉的样子来给臣子们来看,於是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粗粗一看还真当他有多用功。 从前不知哪一年某州太守上的歌功颂德的请表,当下哪位大才子的诗集,恒俭、齐嘉还是谁帮忙抄的帝策也翻了出来……东摸西摸,堆积如山的奏折堆里居然还摸出了一小本春宫图。也不理会陆恒修多难看的脸色,宁熙烨兴致勃勃地打开来看:「这个样子……我们也做过,画上是在小河边,我们是在御花园那个莲花池旁。」 劈手从他手里把图抢过来就著蜡烛烧掉,陆恒修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这种事……」心里知道就好,怎麽好意思说出来? 看著他嬉皮笑脸的轻浮样就再不愿跟他罗唆,取过了一沓奏折摔到他面前:「都是急务,明日早朝要议的。」 言下之意,你没看完今晚就别想睡。 「那朕还宁愿抄帝策呢。」宁熙烨嘟起嘴来小声抱怨。怎麽还这麽容易害羞,都做过这麽多回了……嘴上不敢讲出来,惹恼了他的丞相大人,又是十天半个月没有好脸色看。 陆恒修暗笑他孩子气,正想给他减去两本,却又见他一本正经地放下折子道:「恒修,要是太后来找你,你怎麽答?」 「我……」陆恒修一怔,烛光下见他眉头轻敛,目光如炬,是认真的样子,刚要张口回答。 宁熙烨薄唇一弯,脸上又浪荡地笑开:「一定是说你喜欢朕,不要朕立后,以后哪怕刀山火海浪迹天涯也一直陪著朕,不离不弃。」 「不对。」知道又被他戏弄,陆恒修心头火起,脸上却一派轻松神色,勾著嘴角看他从自鸣得意慢慢地转为哀怨:「臣会跟太后说,皇嗣攸关国本,不可轻忽,应该立刻敦促陛下立后,早日诞下龙子,以安抚民心,巩固我大宁朝百代基业。周家小姐锺灵毓秀,才淑娴德,堪为国母。下月十八便是黄道吉日,嫁娶适宜,可定在这一日大婚,吾皇大赦天下,举国共庆,绝对是这太平盛世中又一桩美事!」 「小修……」 「陛下,这一堆也是急务,明日早朝要议的。陛下勤政,必得众臣称颂。」 屋外起了一阵风,吹醒了正打著盹的灵公公,咂咂嘴换个姿势继续睡,隐约听到里头谁的讨饶声,梦里也偷偷笑得香甜。 *** 下朝时,忽然冒出来一个小太监,穿绛红的衣袍,手里的拂尘一荡一荡:「陆大人,太后请您去一趟。」 心知该来的躲不过,陆恒修苦笑一声,依言随他往慈宁宫走。 太后未出嫁时亦是侯门千金大家闺秀,秀外慧中,端庄大方,入宫后於朝政一概不管,潜心於打理后宫,抚育皇子,先帝对其敬爱有加。金凤冠,碧玉簪,一身凤舞九天纹样的宫装,珠玉玲珑。容颜也保养得当,柳叶眉,红菱唇,依稀能见当年的倾城之姿。 太后依旧是平日慈蔼和善的神色,啜一口香茶,徐徐道:「十二位官家千金已入宫多时,哀家细察良久,仍犹豫不决。故来请教陆相,依陆相看,哪位可当国母重任?」 陆恒修心中明白,太后找他来一定是为了立后一事,来时已准备好了说辞,便朗声道:「国母一事非同小可,必选德才兼备性格和顺又落落大方者,此外家世、父兄人品、母舅为人、家族清白等等皆应纳入考量……」 「呵……」太后轻笑,放下茶盅,打断他的话道,「这些大道理哀家听得累。咱不如从小了说吧,目前周大人千金呼声最高,丞相您觉得如何?」 「周家小姐确属闺秀典范,可惜……年长陛下三岁,似有不妥。」 「哦……秦家小姐呢?她与陛下同年,还小了几个月。」 「秦小姐伶俐活泼,令人喜爱,只是生动有余而端庄不足。」 「这样……那钱家小姐呢?哀家觉得她文静温雅,气质不凡。」 「钱小姐文采了得,可谓当世才女,只是太过柔顺静默。」 「……」 十二位官家千金入宫,早成了京中议论焦点,便是平民百姓在茶余饭后也要拿出来点评一番,朝中众臣更是议论纷纷,相貌、品德、才学……能说的都拿出来说了个遍。陆恒修纵使心里不愿听,也免不了听到几句,而今太后要他来评论,心中酸涩又为难,既怕赞许得太过又怕半点不夸让太后看出了他和宁熙烨间的不单纯,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 「旁人都道丞相大人擅长看人,果然观察入微,一丝一毫都躲不过大人的眼睛。」太后掩嘴笑道。突然脸色剧变,收起了笑容,冷冷道,「大人腰上的那个平安结甚是眼熟,哀家好像在哪儿见过,是谁送的?」 陆恒修闻言,手腕一颤,反射性地往腰上摸去,见太后唇边的笑意,又忙放开:「是……」 「是陛下送的吧?」太后沈声道,神情莫测,「哀家还记得那会儿的除夕宴呢,那时候先帝也被你们逗乐了。呵呵……真快,一晃都这麽多年了。」 「是、是陛下所赠。」心知瞒不了她,陆恒修坦白道。 「哦。这样。」太后不见怒意,慢慢低头抿了口茶,又慢慢用丝帕擦擦嘴角,方缓缓道,「看来,陛下是立不了后了。」 语速缓慢,口气是肯定的,隐约还带了点感叹的意味。 陆恒修不知该如何回答,起身跪下,垂下头,静静听著她说: 「陆相,那你跟哀家说一句心里话,你可愿陛下立后?」 「臣……臣不愿。」抬起头对上她的眼,陆恒修一字一字答道。 「你可知天下人要如何议论你?」 「以色侍君。」 「这样一来,陆氏一族的贤名可就要断送在你手上了。」太后的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直白而平淡地说出口,落在陆恒修耳中却如响雷一般,震得满脸愧色,低下头,再不敢看她的眼。 「哀家累了,陆卿家请回吧。」 跨出门时,她在背后问道:「即便如此,你仍不悔吗?」 「是。」门外艳阳高照刺得快睁不开眼,闭起眼睛仰起头,一点一点把心里的沉重压回去,须臾再睁开眼时,他又是那个身著绯红官袍,头戴进贤冠,眉目端肃的丞相陆恒修。 身后的女子啜著茶,宫装华服,霞光闪烁。 *** 陆恒俭把金随心买的东西都退了,金随心看著东西被一件一件拿走,哭得伤心,抱怨著他不懂体贴。 陆老夫人说:「她现在有身孕,你让著他一些。」 陆恒俭才挑挑拣拣地给她留了两三样,金随心止了哭,笑得一脸得意。 陆恒修坐在一边看著他们小夫妻吵闹,总有些闹不明白。金随心三天两头大把大把地买回来,第二天陆恒俭再大把大把地退回去,一买一退间不知要流多少眼泪起多少争执,难为这小两口这麽闹腾却一点没有腻味的意思。 私下里分别找了两人来问,陆恒俭打著算盘说:「咱家有多少钱,经得起她这麽花!可她就这性子,改不了的,只能让我厚著脸皮退回去。」 又红了脸,嘴角边挂几分窃笑:「她……她也是想著我,东西虽然买多了,也都是给我的……留一两件,意思一下就挺好的。」 金随心绞著手绢说:「他就是心疼钱,人家辛辛苦苦买给他的东西,一点情都不领。」 抱怨了半天又低声道:「能不让他退麽?一晚上就见他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我哪能说个不字?他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太会花钱你们家不待见我……再说了,夫妻不是越吵越好麽……」 陆恒修听得似懂非懂,大致明白这对夫妻压根就是把这当成了情趣,心中暗暗可怜满城的商家。 *** 朝中开始有大臣联名上折子恳请宁熙烨立后,宁熙烨笑著说:「这是迟早的事,没什麽。」 有人来找陆恒修说:「陆大人,皇上年纪不小了,是该立后了。您看呢?」 陆恒修斟酌著词句,还未开口就被他把话头又抢了过去:「听说阁老们都联名上了折子,皇嗣可是事关千秋的事,总要定下来才好啊。不然万一要有个什麽……啊,也就是防个万一,您说是不是?」 陆恒修说:「这要看陛下的意思。」 「啊呀,哪里哪里……」来人却笑得不屑一顾,「少年郎嘛,总是脸皮薄才说不愿不愿,心里在想什麽老夫哪能不知道?先帝从前也是这样,一拖再拖就是不肯,后来怎麽著?还不是一样立了后,有了二位皇子?那时候,令尊陆明持陆贤相也上了折子的。」 晚间一同批阅奏折,把那些请求立后的分开放到另一边,短短几天竟快要铺满半个书案,京中的官员上奏,各州的地方官也递了折子表示关切。 陆恒修看著堆起的奏折心绪复杂,满心挣扎又觉得绝望而无奈。平时总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山重水复后终会柳暗花明,可是现下,便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宁熙烨一路相伴,站在如山的奏表前仍不禁羞愧得不敢去翻看。 「别看了,反正说的都差不多。」宁熙烨过来站在他身侧,无谓地说道。 「总是要看的。」无论如何回避拖延,总是要面对的。 「恒修。」宁熙烨拥住他,附在他耳边道,「我们学熙仲吧。」 身躯僵硬,陆恒修愣愣地站著,无言以对。 愿或者不愿?都不是。 这一走,会掀起如何的惊天巨浪!当年太子宁熙仲出走之时,犹记得朝中人心惶惶,连那位高大雄伟的明主也仿佛一夕之间老去许多。当时对熙仲是存了鄙弃之心的,认为他太任性太无责任心,何事能重过天下,又有何事比弃天下老父於不顾更大逆不道? 想不到,风流水转,自己竟也走到了路口。 「我……」 「嘘,朕给你时间考虑。」 *** 太后再未召见过宁熙烨。 退朝时,陆恒修几度见她站在宫门口远眺,形单影只,满身富贵又通身的轻愁。似是感应到什麽,她回过头来,笑容仍是和蔼:「陆相。」 陆恒修呐呐地行礼,她淡笑著说:「免礼。」 当日之事似乎不曾发生。 宁熙烨去向她请安,她也不再提及立后之事,闲闲地聊几句家长里短,偶尔提起宁熙烨的生母怡贵妃,文静温和的美人,乖巧而大度,即使身怀龙子也依旧笑脸迎人,没有半点恃宠而骄的张狂,可惜红颜薄命。 「当年熙仲还是个三岁的娃娃,她喜爱得紧,常做了小糕点来逗引,旁人都道她比哀家还像他娘亲。」太后目光悠远,感叹著似水流年,「如今她不在了,熙仲走了,先帝也大行了,独留陛下和哀家,当真物是人非。」 「朕是母后一手抚育,朕以母后为生母。」 怡贵妃早逝,宁熙烨自小由太后教导养育,虽非亲生,终有几分母子之情。宁熙仲出走后,太后悲伤欲绝,更将宁熙烨视如己出。平日里宁熙烨虽然嘴硬,但心底确实对这位太后尊崇有加,视如生母。 「陛下孝心哀家甚为感动。」太后凝视著宁熙烨道,「只是帝王家终不是寻常人家,苍生性命尽在你手便由不得你任性妄为。当年登上帝位之时,陛下您就该明白。」 话说到此,太后不再多言,转而又絮絮说起其他杂事,甚至提到许久之前,未出阁时的逸事,旁人家的婚丧嫁娶却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 「天下苍生太过沉重,若朕想放手了呢?」宁熙烨忽然抬头问道。 凤钗颤动,玉石轻响,太后一怔,耳畔明璫微晃:「陛下可是玩笑?」 「不是玩笑。」宁熙烨坚定答道。 手中丝帕飘飘落地,太后喟然长叹:「当年有人为哀家批命,说是富贵之极却注定无夫无子,哀家一笑而过,却原来是真的。哀家入宫近三十年,先帝他……专注国事,熙仲远走,如今连你也要舍下我,你叫哀家如何一人凄惶度日?哀家不怕日后被先帝斥责,只是你叫满朝的文武百官如何应对?天下黎民又如何看待?」 「请母后恕朕任性。」宁熙烨掀袍跪下,双膝落地,虽面有愧色,但狭长凤目中却流光璀璨,分明是下了决定。 「你……即便是演一场戏你也不肯麽?」 「朕不愿委屈他,亦不愿拖累他人。」宁熙烨道。 「不愿拖累他人……」喃喃念著他的话,太后神色茫然,似是被勾起了回忆,又旋即恢复了平静,低声问道,「没有其他的法子了麽?」 宁熙烨轻声道:「朕错在当初不该坐上这皇位。」 语气懊悔又夹带著一丝愤怒。 *** 陆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陆恒修,偌大的堂上只有二人相对静默,御赐的匾额挂於上首,黑底金字,幽幽闪著沉光。 「母亲……」被母亲叫来此地的陆恒修低声轻唤。 陆老夫人不作声,静静地看著他,眸光深沈中透著犀利: 「据传陛下执意不肯立后,你怎麽看?」 「儿子……」陆恒修哑口无言,低头听她训斥。 「唉……」她却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半晌方道:「当年我嫁来相府时,你父亲跟你一般的年岁,却已是名声赫赫的一代良臣。也是在这御赐金匾下拜堂成亲,先帝主婚,三朝阁老保媒,酒宴席铺到门外的长巷里,坐中绯袍紫衣,俱是达官。旁人都说,王府娶亲也来不了这麽些个显贵名流,普天下只有相府才能有这样的荣耀,也只有相府才配得上。你父亲却说,这是祖宗庇护,没有世世代代攒下的贤德名声,哪有相府这般的受万众敬仰,也正因此相府子孙才最是难当,下承著万民期盼,上对著先祖隆恩,半点出不得错,步步都要行得规矩。」 「儿子受教。」陆恒修道,垂头看著脚下的青石板砖。 「那我问你,若陆氏中有子弟任意妄为,败坏门风,该如何处置?」 「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 腰间佩著的翠绿平安结牢牢握在手里,掌心生汗,早被浸得湿透。 「你既知道又何必……」陆老夫人喃喃问道,却似感叹。 「儿子……儿子是真心喜欢他。」宁熙烨几次三番作弄著他要听他一句喜欢,他却屡屡咬紧了牙羞於对他说。御赐金匾之下,犹如列祖列宗灵前,一字一字慢慢地把心迹坦白,仿佛心中巨石落地,前方哪怕狂风骤雨也可竹杖芒鞋,一路欢歌。 「……」陆老夫人不知何时离去,独留下他一人跪在堂上。 *** 前几天还在游移,徘徊不决。辰王爷不知为何找到他,手中提一只细颈酒壶两只翠玉酒盏:「陆相,喝一杯如何?」 喝酒时,他举著杯将饮不饮,一双眼只在他身上打转。陆恒修问他:「王爷有事?」 他但笑不语,三杯佳酿下肚才问道:「陆相可知陛下为何继位?」一脸神秘。 陆恒修愣怔,太子出走,他是二皇子,继位是理所当然的。 辰王爷笑了:「他当时死活不肯的。他那个性子和脾气怎麽能做皇帝?他自己心里最明白。是本王劝住了他。你知本王跟他说什麽?」 「什麽……」是酒太烈还是其他,心脏「突突」直跳。 辰王爷无意问住他,顿了顿道:「本王跟他说,陆家人眼里只有国事,你若跟本王一样做个逍遥王爷,他心里永远不会有你。那小子就真信了,呵……这大宁朝的皇帝难当呐,更何况他前头还有个我堂哥那般的千古明主,以那小子的才干怎麽能跟他比?他竟真的点头答应了,就是为了跟你多说几句话。这事本来不想跟您说,不过本王后来想想,让你知道也好,那小子就是这麽笨,以后您多看著点,别让人把他卖了。」 说完看著陆恒修笑,举起杯一饮而尽,留下了酒壶起身离去。 这样的人,怎能负他? *** 「笨蛋。」有人走进来站在他身旁,陆恒修轻声道。 「呵呵……」来人只是笑,与他并肩跪著,「原来听话的小修也有挨罚的时候。朕还只当只有朕命苦呢。」 「你若觉得苦就站起来回宫去。」陆恒修斜眼道。 「朕都出来了,还怎麽回得去?」宁熙烨玩笑著说。 陆恒修默然,抬起眼来看著御匾不作声。宁熙烨也收起了心思,随著他的视线一同看去。灯火明灭,黑底金字的匾额厚实而沉重,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压下来。 「陛下……」陆恒修忽然道。 「嗯?」宁熙烨回头看他,牵起他的手,深情款款,「叫我的名字。」 「熙烨……」脸上划过几道羞色,陆恒修低低唤道。 「嗯。恒修……」 两情相悦,忍不住要凑过去亲他,却被陆恒修侧首避开,声音也冷下了几分:「天快亮了,你是要和我一块儿去上朝还是继续跪在这里?」 「啊?」宁熙烨还沈浸在柔情蜜意里,一时摸不著头脑。 「陛下见过大白天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私奔的麽?」陆恒修睨了他一眼,口气凉薄。 「……」宁熙烨哑然,却听屋外有人朗声道: 「大半夜私奔的十有八九要被抓回来。」 语音戏谑,纱衣翻飞,眉目如画,正是辰王爷。 第十章 辰王爷的手中还牵著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唇红齿白,仿佛是粉团子捏成似的,人还不及宁熙烨一半高,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你们瞧瞧他像谁?」辰王爷把他推到二人跟前。 那孩子也不怕生,抬起头来老实不客气地把陆恒修和宁熙烨打量个遍。 这脸型这眉眼,还有这颊边似现非现的两个酒窝,都分外的熟悉,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是谁。陆恒修看看那孩子,再看看宁熙烨,烛光下还真有几分想象,可又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像。眉心微微聚拢,陆恒修盯著宁熙烨出神。 「你别看朕,除了你,朕连小母猫的爪子都没碰过。」宁熙烨见他揣测自己和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孩子间的关系,忙撇清道。 陆恒修却眼中一闪,是了,就是这点不像。相似的脸型相似的眉眼,只眉宇间的这点神情不像,一个嬉皮笑脸没有半点正经,一个却稳重老成,平和中见几分锋芒锐气。 这样的性子就不由让人想起另一个人来:「太子熙仲……」 「还真看出来了。」辰王爷含笑点头。解开了孩子的衣襟给两人看,背上后心口处有嫣红一点红痣,陆恒修记得宁熙仲也有这样一处胎记,这孩子应是大宁王朝正统嫡孙无疑。 「熙仲……」宁熙烨蹲下身眼对著眼仔细研究这孩子,「还别说,真像。喂,小鬼,你真是我侄子?」 那孩子眉一挑,眼中满是不屑,脆声答道:「我爷爷是一代明主,我才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叔叔。」 辰王爷「噗哧」一笑,道:「说得好。不愧是熙仲调教出来的孩子。」 前太子宁熙仲,温良谦恭,老持沉稳,虽不及宁德帝精明干练,但以其为人品性,当能成一代守业之主。宁德帝在世时便常对众人道:「过后有熙仲在,朕自可放心。」众臣皆点头应许。印象中宁熙仲身体不是很好,脸色不及宁熙烨红润,连唇色也有些苍白。太医说,是体虚,慢慢调理调理便无大碍。经年药物调养,身遭常带著淡淡的草药香,衬著他淡定的笑容,不显孱弱,反让人觉得安心宁神。同他闲话,总有如沐春风之感,丝毫不觉彼此间地位隔阂。 那时年幼,陆恒修奉召入宫跟随在太子身边伴读,二皇子宁熙烨总要搀合进来,今儿写字时扔了笔去逮只小鸟,明儿习武时趁人不注意一回身抱回只兔子,后天念书时又念著念著蹿上了窗外的大树,授课太傅被他气得七窍生烟,陆恒修也看得哭笑不得。只有太子熙仲不轻不重训他几句他还肯听,回过身又拉著陆恒修哭诉,那边太子咳嗽一声,他立刻闭了嘴,眉梢一低,唇角一撇,偷偷做个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陆恒修见了摇著头笑,那边的太子也笑了,眼中别有深意,带著几分了然的戏谑,陆恒修心头一慌,脸上就烧了起来,当著宁熙仲的面再也不敢对宁熙烨多吐半个字,宁熙烨著急得跳脚,宁熙仲将他俩笑话得更厉害。 曾有一夜东宫遭袭,第二天陆恒修问起,宁熙仲笑著说:「没事,一只小野猫。」唇角边兴味盎然,陆恒修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态,仿佛正懒懒戏弄著幼鼠的猫咪。 有一日他忽然对陆恒修道:「今后就要有劳陆大人了。」 陆恒修惊讶他怎麽好端端地说出这样如同诀别的话语。第二天一早便听说太子离宫出走,抛下了老父慈母家国天下。 辰王爷道:「宁氏子孙哪个是真正和顺的?」满朝文武望著新太子笑得难看。 这些年音讯两隔,连面容都记得有些模糊,却突然间冒出了个前太子之子,陆恒修不禁有些呆楞。 宁熙烨瞪著眼睛,提起那孩子的衣领问:「喂,把话说清楚,朕哪里没出息了?嗯?」 那孩子丝毫不惧,伸出了手指戳他的额头:「我爹说,你登基三年什麽正事都没干。」 「你爹说的不算数。朕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听说南方的水患没有?朕把那些扣灾款的贪官全办了。」 「我爹说,那是方青天干的。」 「朕把北方蛮子赶跑了。」 「我爹说,那是秦老元帅的功劳。」 「西边的月氏族原来想打咱们,是朕吓得他们不敢打的。」 「我爹说了,那是黄阁老干的,没你什麽事。」 「喂……你这孩子……」童声童气的话,还努力模仿著大人说话时的鄙夷神态,说一句手指头就戳一下宁熙烨,宁熙烨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闷声道,「一口一个我爹说,还真跟你爹一样讨厌!」 「辰王爷……」陆恒修不明白这孩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辰王爷便徐徐对他说道:「熙烨一登基,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有那麽一天,所以就一直让人留意著熙仲那边。也是这两年才有了他的线索,派了人去找,他不肯见我,只留了封信,信上说那小子当年离宫是为了一个情字,具体怎样他不肯说,只说已经有了个儿子,还挺聪明。宫里他是不愿再回了,也让我们不要牵挂……那小子也不知道现在是干什麽的,行踪飘忽不定,本王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落脚。这不,前两天我出京就是为了去见他。」 「其实,这皇嗣的事重在皇嗣不是皇后,只要将来有个人能继位,朝中也就太平了。熙仲的这个儿子是正统嫡孙,也聪明,是最好的人选。他一个在外头飘荡,身边带个这麽小的孩子总有不便,再如何,宫里总是能照顾得更好。何况以这孩子的性子,和这些年在外面的见识,或许又能成一代明君也不一定。这些他也明白,他也说了,这皇位让熙烨来做本来就有些为难他,也是他亏欠他的,所以就让我把孩子带回来了。谁想到你们怎麽那麽心急,本王要是再晚来一步,你们是不是就跑了?都磨了快二十年了,这时候倒知道急了?」 辰王爷把缘由一一道来,还不忘教训他们几句。 陆恒修细细听著,待他说完,便问道:「按规矩,当年陛下如果不继位,承接大统的该是王爷您吧?」 辰王爷料不到他有如此一问,脸色一僵。 陆恒修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如若陛下和我真的走了,新君按理也是王爷您。您何苦再千辛万苦把熙仲找出来?」 犀利的问句下,辰王爷咳嗽一声,含糊道:「这个……呵呵,有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宗皇帝等等和我大哥这麽多个圣君在前头,本王哪能比得上呀?陆相您说是不是?」 见陆恒修不信,只得苦笑道:「陆相,本王能看出您,您就看不出本王麽?嗯哼,那个……那个谁您也知道,脾气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本王比陛下还难呐。你们年轻,身子骨好。本王都一把年纪了,哪里经得起这麽折腾,您说是不是?再说了,你们现在……本王也出了不少力,是不是?怎麽著也是我侄儿啊……呵呵,呵呵呵呵……」 「若熙仲无子呢?」陆恒修道,这一关过得实在是侥幸。 「赌的就是各人的造化呀。」辰王爷微笑,「你们的运气,也是本王的运气。」 宁熙烨也听见了,放开了孩子,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别说的你那麽好心,当年要不是你千方百计地骗著我,朕哪里会落到今天这样?」 「笨!」小东西戳不到他的额头,就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才笨呢!」宁熙烨回头瞪了他一眼,继续对辰王爷说道:「咱们说好的,你帮著朕,朕也不亏待你,明天早朝朕就把方大人召回来。」 「怎麽要明天,现在下旨不成麽?」辰王爷怨道,「本王当年低估你了,别的事迷糊,这种事你怎麽一点都不糊涂?」 「丞相教导有方。」宁熙烨揽著陆恒修得意地笑,「这麽多遍的帝策朕可不是白抄的。要不,皇叔您也回去抄几张?」 *** 这一年除夕,瑞雪飘飞,宁宣帝於广极殿夜宴群臣及各官眷。 檐下有琉璃灯迎风摇曳,熠熠如地上银河。九臂缠枝灯下,珠翠绕席,金银闪耀,满堂富贵。 依旧请了戏班在殿前表演,大红吉服的小生,头蒙喜帕的花旦,羞羞怯怯唱一出洞房花烛。风声曲声笑声,嘻笑玩乐,怕是九重霄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瑶郡主与徐状元夫妻情浓:「他待我很好。」偷眼看他,红煞了一张粉脸。哄笑声中有人忆起,当年是谁,也是这般小儿女情态让众人一直取笑到了三月后。 陆家二少奶奶顺利产下一儿一女一对龙凤,襁褓中两张一摸一样的小脸露著一摸一样的笑。众人抢著来抱,羡煞了一众儿女未成亲的。 刚册封的小太子也来凑热闹,歪著头打量著小婴儿,忍不住伸出手戳戳他,小婴儿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 「定下来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宁熙烨笑著问他。 陆恒修在他身边低声道:「这个是臣的侄子,小侄女是另一个。」 「笨!」小太子冲他翻一个大白眼。 凌晨时,街上寥寥无人,从酒宴上偷溜出来,牵著手走在无人的街上,谁也不说话,寂静得能听到门内人的鼾声。 老伯的小吃摊还亮著昏黄的光,坐下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温暖而美好。 春风得意楼前依旧很热闹,春风嬷嬷楼上楼下脚不沾地地跑,见了他们就挥著手绢来招呼:「啊呀呀,两位公子怎麽来了?不是听说宫里设了宴麽?哎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多有什麽好?来来来,进来进来,嬷嬷给你们找间房,保管又安静又好。什麽?没带钱?这个……那个……哎呀呀,我命苦啊,我的飘飘啊……我养了她这麽多年,又是学穿衣打扮又是学琴棋书画,居然、居然抛下我跟各穷书生跑了!哎哟,我命苦啊……您看看您看看,我这春风得意楼的生意少说也少了一半呀……哎呀,王大爷呀,好久不见了,可想死我们家小红了……」 两人相视一笑,牵著手继续往前走。 「恒修,等小鬼长大了,朕就逊位,我们一起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好。」 「恒修,等朕逊了位,朕也在巷口摆个小吃摊,专做馄饨面。」 「好。」 「恒修,我们还是开妓院吧,小吃摊赚不了几个钱。到时候,把春风得意楼里的那些小红翠翠都招来,朕跟你说,那里头的花娘长得美,嗓子也好,唱起曲来真叫勾人,让你来了还想来……呵呵……」 「陛下。」 「嗯?」 「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后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 「小修……喂,小修,你等等我呀……小修……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麽?」 ——全文完—— 番外 小太子宁怀悠已近入学之龄,大宁朝只此一根嫡亲的独苗,太傅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几位阁老并几位宗亲王爷、几家重臣关在房里商量了几宿,厚厚一本备选人名增了又减减了有增,喝去了几斤贡茶又烧尽数盏琉璃灯,直整得形容枯槁,一个个迈出屋时两腿直打颤方才定出个人选。 这一次确实谁也不敢争功,黄阁老推着史阁老,史阁老让着周大人,周大人转身甩给了灯大人……烫手山芋似的,连一向耿直的方载道大人也摆手推辞,最后最后,还是辰王爷有办法,众人在慈宁宫外跪了半天,才请得太后去御书房一趟。 就听得里面一声轰然巨响,不知是踢翻了书桌还是推到了花瓶,守在御书房外的人齐齐扯着袖子抹下了一头冷汗。 御书房里的太后心里也没底,一人多高的大花瓶就倒在身旁,跟前的宁熙烨方才还是说说笑笑一副孝顺儿子样,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说来说去,毛病就出在那个太傅人选上,室内寂静了好一会儿,太后斟酌再三,开口道:「既是帝师,自然学问是要最好的……」 「新科状元徐承望,学问不够好吗?」书桌后的宁熙烨冷冷地开口打断她。 「学问好是其一,为人师,仪表风度也是要的……」 「翰林院的周大人不是人称『翩翩美髯公』吗?」宁熙烨斜着眼去看窗外。院里站着的那一群,一个个记下来,听说西边几个州近来闹干旱,干脆全部发配过去挖池塘。 「这……」太后处处被他拿话堵着,顿了一顿又续道:「又要人品方正,刚直不阿。」 「说到这个,不是方载道大人更合适吗?」发现自家皇叔也在那一群里站着,哼,想必这馊主意里一定也有他一份。 「方载道大人是不错,可在和善可亲,温和文雅上就差了一些……」太后捧着压惊的热茶,偷眼去看宁熙烨的脸色,艰难道:「所以,还是觉得陆相更合适些……」 不等宁熙烨开口,又赶紧补上一句:「说是扬州府有位世外隐士,堪当帝师之责,哀家已经让他们去请,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怀忧的学业耽误不得,故而要让陆相暂代一阵。」 说完再悄悄瞥过眼去看宁熙烨,心中暗暗懊恼自己真是老糊涂,怎么应下了这么个苦差事?又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埋怨宁熙烨,平日里一口一个「朕以母后为生母」,不过让他少见几回,就开始在娘亲跟前摆脸色,真是…… 「哼……」宁熙烨好半天才冷哼一声,都拾掇了太后来说情了,他这个做皇帝的不情愿又有什么用? 起身推开窗,门外以辰王爷为首的那一群听见了响声,忙不迭陪着笑对他行礼,狠狠剐他们一眼,宁熙烨方回头对太后闷声道:「真没其他人选了?」 「若有,怎么会去劳烦陆相?」 就又把头垂了下去,耳听得太后道:「只是一个月而已,陆相都已应下,陛下又何苦难为众卿家?」 待太后走后,宁熙烨脸上还是不甘不愿的,派了人去找陆恒修,才一会儿灵公公就来回禀:「陆相正和秦将军几个议事,怕要再等等。」 于是脸色更难看,宁熙烨道:「那去把齐嘉找来。」 让他过来说个笑话,解解怀也好。 灵公公却身形不动,道:「齐嘉大人昨日奉召启程去苏州了,陛下您忘了?」 宁熙烨这才想起来,齐嘉近来心绪不佳,思及总让他在礼部兼个闲差于他也不是好事,陆恒修便提议将齐嘉外派去了江南。 「那……」想说去找陆恒俭,话还没说出口就想起,铁算盘恒俭如今一双儿女正牙牙学语的时候,早见他下了朝就往府里赶,哪还能来他跟前逗笑? 他的辰皇叔是日日在大理寺和刑部间来回,至于其他的臣子也是或忙于公务或耽于天伦,似乎只有他这个皇帝闲得很,东游西逛的成天不务正业。 这一想,宁熙烨就更没了意思,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一会儿想起,做了帝师后陆恒修要更忙,平日里还能忙里偷闲匆匆忙忙亲热一番,以后这一个月怕是连要单独见一面都难,一会儿又想起,上会亲热得过火惹恼了陆恒修,他罚他抄的《帝策》他才抄了一半,事务繁忙的陆恒修居然都忘了来找他要,更别提两人半夜十分一同去东巷口同吃一碗馄饨面,那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百无聊赖的翻翻群臣的奏折,随手批了几本,不知不觉,在一旁磨墨的灵公公说:「陛下今日勤勉,今天上的折子都块批完了。」 宁熙烨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竟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在窗纸上抹了淡淡一层红,安安静静的批一天折子,这对宁熙烨来说倒是少有,平时,哪次不是陆恒修连哄带劝的他才肯拖拖拉拉的坐在桌前提笔?难怪今天连灵公公都笑得一脸欣慰。 捧着刚砌的热茶,宁熙烨问:「陆相呢?还在议事?」 「小的刚刚去问了,事儿已经议完了,陆相恐怕是回府了。」 「哦?」宁熙烨来了精神,放下茶盅,起身换了衣服就往外走。 「哎……陛下,您这折子还没看完呢!」灵公公见他要走,急了,捧着桌上的折子就要追出来,刚还夸他勤勉,怎么现在又……难怪陆相要说他夸不得。 「放着呗……」脚下半步不肯停,宁熙烨摇着擅自就往外走,「今晚朕不回来,太后那边要是问起来,你知道怎么答。」 看着远去的人影,灵公公笑的有些无奈。 *** 万事皆不出挑的皇帝,只有一样干得得心应手,出了宫门再沿着宫墙走,行过了胭脂铺再穿过春风得意楼,青瓦白墙的相府就在眼前,宁熙烨却不上前去叩门,绕着相府的白墙走了大半圈,才停了脚步。墙边镂了洞窗,墙根边搬来块大石,宁熙烨踩着石头就熟练的攀上了陆相家的墙头,墙后就是相府的后花园,他记得清楚,后门边从前栓着五、六只大犬,不过现如今都牵去了前门。 前两天来时,后花园里的月季还是花骨朵,如今却开得娇艳,还有那一树茶花,杯口大的花朵开得火红,煞是惹眼。在茶花边往右转,沿着长廊一直往里走,那就是陆恒修的书房,这时候,陆恒修通常都在书房里看书,门总是半掩着的,宁熙烨曾搂着他问:「可是专程为我留的门?」 陆恒修涨红着脸怎么也不开口,宁熙烨把他压在床上厮磨了许久把他弄的情难自禁了,陆恒修才咬着唇点了头。 想到这些,宁熙烨笑得有些暧昧,烦闷了一天的心被撩拨得有些焦燥,刚要迈步往陆恒修的书房走,却不想,才走出没几步,就见那回廊下有人挺直了身板坐得端庄郑重,仿佛专程候着他。 宁熙烨来住相府的事,宫里宫外的知情人皆是心照不宣,从不当面点破,此刻幽会之途被人拦截,宁熙烨脸皮再厚也不免有些心虚,硬着头皮走上去道一声,「陆老夫人安好。」心中却惴惴不安,比在太后跟前还要不自在。 陆老夫人却是镇静,先是叩首告了罪,方道:「小儿才疏学浅,不敢轻辱帝帅之职,此刻正于书斋用功,不如让老身逾矩,款待陛下一番,如何?」 宁熙烨连声遁:「不敢、不敢……」 陪着陆老夫人在廊下闲话几句「今春的桃花开得好……」「今夏的莲花该也不会差……」「令孙活泼可爱……」「陆贤相真乃我朝第一贤臣……」「……」时不时偷偷往长廊尽头瞄一眼,那人却连个影子都不让看见。 在心里头哀怨地骂一句,陆恒修,你当真绝情。 宁熙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隔日早朝,也都是些烦人的事务,哪里的官员又有缺啊,哪个州又上了折子哭穷啊,或是哪一府又抓了什么采花大盗土匪山贼了……黄阁老与史阁老一言不合又争了起来,各自被一群门生蘑拥着,吵着吵着就摆起了要动手的架势,又过了三炷香的时光,却还各自嚷嚷着,没打起来。 龙座上的宁熙烨也不出声喝止,一心一意盯着下头站着的陆恒修瞧,不过是一天没见着,就思念得紧,尤其是想到今后一个月聚少离多,恐怕连私下里单独说会儿话的机会都没有,目光里不由就又露了几分缠绵,恨不得拖着他的袖子就往寝室里带。 陆恒修被他一眨不眨地瞅着,起先也不在意,心中虽有些羞涩,却也夹着几分甜蜜,谁知他瞅着瞅着就瞅个没完了,黄阁老和史阁老都争完,他这皇帝却还一脸茫然,不知不觉地对着他这丞相猛瞧。 身边的辰王爷凑过来说:「陆相,陛下这是在看什么呢?魂儿都丢了……」 打趣的视线在陆恒修脸上来回扫。 陆恒修低低咳嗽一声,再咳一声,重重咳一声,群臣都把目光转了过来,辰王爷朗声问一句:「陆相身体不适?」 龙座上那人这才回过了神,也眨巴着眼睛跟着问,「陆爱卿,身体不适?可要召大医看看?」 陆恒修狠狠瞪他一眼,宁熙烨一缩脖子,上挑的凤眼里露出几许委屈。 陆恒修见了,心头不由一软,那辰王爷偏还靠过来扮热心肠:「陆相今日起就开始给太子授课了,那可是忙得连个闲功夫都没了,那陛下那边呢?」 「还有几位阁老在,毫无大碍。」 「哦……那陛下可要寂寞了……」辰王爷笑得意味深长。 陆恒修转过脸抵声道:「那也得多谢王爷您的举荐。」 那边宁熙烨的目光射过来,辰王爷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那……那不是方大人他公务繁忙吗?帝师之责实在不轻啊……哎哟……」 背后有人重重掐了他一把。 这天的早朝上得是风平浪静,暗潮汹涌。 朝政要事依旧进行得有条不紊,几位阁老轮番在御书房坐镇,偶尔太后也会过来看看,虽少了陆恒修的辅佐,宁熙烨在众臣扶持下倒要把这个皇帝当的有模有样,只是心中还是不痛快,宁熙烨咬着笔杆子伸长脖子往窗外探,看到了窗外的长廊,长廊外的院墙,再然后……就看不到了。 「陆相正教太子念书呢,在皇城另一头……」灵公公好心的附上来悄声提醒。 宁熙烨凤眼一横。灵公公赶紧闭上嘴。宁熙烨继续咬着笔杆使劲伸着脖子往窗外张望。 「陛下,您的意思呢?」黄阁老看他一本奏折看半天,忍不住出声询问。 「啊……哦……」宁熙烨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手忙脚乱的去翻桌上的折子,「这事啊……那个……」 目光忽然一闪,宁熙烨勾着嘴角无声地笑开。 「陛下……」黄阁老再度开腔,对这与先帝全然不同的皇帝,三朝元老着实有些无奈。 「啊……好……」宁熙烨忙止了笑,一本正经抬起头,「关于这事,方才黄阁者说得甚有道理,朕以为……」 打发走了黄阁老,再支走了灵公公,御书房里空无一人时,宁熙烨小心翼翼地翻开奏折,叠放得整齐的纸张间夹着一只纸鸟,将其展开,纸上寥寥七字; 潜心用功,戒嬉闹。 端方的正楷下没有落款,翻过字条,右下角里用蝇头小槽草草地写了两个字:甚念。 宁熙烨咬着笔杆子闷头大笑。 隔日再早朝,宁熙烨装得无事人一样。 辰王爷压低了声音对陆恒修道:「哟,陛下的魂儿又找回来了?」 陆恒修脸一红,慌张的一拾眼,宁熙烨正冲他眨眼,双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甚念 脸上越发烧得厉害。 「陛下在说什么呢?」辰王爷半侧过身去问身后的方载道。 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卿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以后,每日的奏折理都夹着纸鸟,议事时,宁熙烨悄悄把它藏在袖中,无人时才慢慢展开看: 忠言逆耳,戒骄躁, 广开言略,戒专横, 勤勉刻苦,戒安逸。 无一例外的端方正楷,无一例外的教导口气,无一例外的在背面右下用蝇头小楷草草地书就一句:甚念。 把字条贴在心口,指腹在「甚念」两字上反复摩挲,嘴角大大地弯起,金色的阳光里,宁熙烨笑得灿烂。 跑去皇城另一头,穿绋虹衣衫的小太监期期艾艾地说:「太子正上课,大人吩咐不宜打扰……」 宁熙烨不以为意地一挥手,站在了书斋外探头往里看。 书斋还是当年儿时的模样,圣人的画像供在墙边,檀木架上满满堆起无数经卷书籍,小太子与几个伴读在案首朗声诵读,那人就站在桌案后,唇微抿,眉微鞋,全副精神都放到了手中的书籍上。 忽而,他转过了脸,似是看到了书斋外的宁熙烨,一双眼中划过几丝惊异。 宁熙烨心情大好,挑起眉跟他扮个鬼脸。 陆恒修愕然,胸中漾起几丝甜意,微皱的眉松开,也不禁回了他一个笑,赶紧别过头,脸上终是不争气地红了。 宁熙烨见他脸红,不由笑得更得意。 心中百般滋味夹杂,陆恒修片刻后又回过头来看,却不见了书斋外的宁熙烨,心头一空,忍不住站到门边来张望,再转身,宁熙烨正站在后窗边对着他笑。 陆恒修又好气又好笑,目光却再舍不得移开。 两人遥遥相望,默不作声地逗闹嬉笑,比起平日里的耳鬓厮磨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滋味。 辰王爷也来看小太子读书,站在院门口对方载道大人感叹:「年轻就是好啊……」一股子小孩子的羡暮口气。 一月分离,宁熙烨攒下三十来张字条,一张一张铺到陆恒修跟前,得了便宜还想要卖回乖:「小修真是小气,上回你回家乡,朕写给你的信要长多了。」 此时已近夜半,小食摊上寥寥几位食客,刚出锅的馄饨面被摆到了桌子正中,陆恒修隔着馄饨面蒸腾的热气看宁熙烨半嘟起的嘴,「一国之君怎么这么计较?」 「朕若计较,便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做这一个月的帝师。」宁熙烨回道,眉梢快挑上了天。 陆恒修垂下头笑开,这人……难怪阁老们谁也不敢去和他说帝师的事,多占他陆恒修一点时间就跟剜了他宁熙烨的心头肉似的。 夜色渐深,食客们纷纷离去,摊上就剩下帝相二人。 酒足饭饱,宁熙烨靠坐过来,指尖沿着陆恒修的指一路向上,又在他的衣襟处徘徊:「甚念、甚念……朕也对你……甚念……」 唇渐渐贴近他的耳垂,话语渐渐含糊,抓过陆恒修的手摸向自己的两腿间:「这里……也甚念……」 眉目勾缠,红唇半启,手掌开始四处游走,灵舌蠹蠢欲动…… 「哎呦……小修……」那个谁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靠在炉边打磕睡的老伯揉揉眼睛,还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 「你上回的《帝策》还没抄完。」那个谁起身结帐走人。 「小修……」谁说小别胜新婚来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