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 第一章 三月三,绿柳才黄半未匀,草丛中探头探脑地钻出一片星星点点的野花。镜湖边,卖丝线团扇的小贩眉开眼笑地招揽来两个结伴出游的姑娘。山上宁安寺里的钟声端正肃穆,穿透了喧闹的叫卖声震得人心头油然一股平静。 谁家着了一身新衣的孩子鼓着腮帮子,把个小小的风车吹得「呼呼」作响,遥指着湖面大声允誓:「娘,等我将来中了状元,咱也去坐坐那大船!」 身边的布衣少妇笑弯了腰,伸手去摸他剃得光溜溜的头顶:「好,娘等着这一天。」 湖上缓缓游弋着几艘画舫。岸边的外来客连声夸赞:「湖心处那艘画舫好生精致。」张红结绿,雕梁画栋,湖上一众往来游船中一眼就能辨出它。 众人笑言:「那是崔家小公子的船。崔家您不知道?京城崔府,当年太祖皇帝御笔亲封八大望族时,排名第一的崔家!家业大得很,前头高宗皇帝的皇后就是他崔家的女儿。」 待船再移近一些,又热心地一一指给他瞧,座中穿一身鲜亮红衣的是忠靖侯家的小侯爷,名唤宁怀璟。正同他碰杯谈笑的是忠烈伯家的公子徐客秋。船边执着扇子的蓝衣公子笑得和蔼亲切,那是城东织锦堂的少东江晚樵。 春风得意楼里千金难买一笑的花魁玉飘飘端坐船头,怀抱琵琶低吟浅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栏杆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曲调宛转悠扬,隐隐带一点幽怨。徐客秋听罢,指着主座上的锦衣人笑,「飘飘,铭旭他念你还来不及,何时能冷落了你?『终日望君君不至』这句该由他来说才是。」 他转过头去看宁怀璟,宁怀璟塞给他一环酒,笑道:「平日里不见你有多用功,这时候倒来卖弄学问。你若真有本事,本届秋试时拿个头名来看看,如何?」 「你才说笑。」见江晚樵站在一旁摇扇观景,一脸袖手旁观的模样,徐客秋摇头道,「做学问这种事,有铭旭在,哪里有我的份?」 主座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崔铭旭微微一笑:「不敢。」 倾身探向玉飘飘;「怎么了?有烦心事?」口气却温柔许多。 在场的另三人相视一笑,想想崔铭旭平素傲气娇纵的样子,和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乍看他变脸,着实别扭得慌。 崔铭旭不理会三人的怪笑,扯着玉飘飘的手,柔声问道;「是不是前两天着了凉?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不是……我……」玉飘飘被他握着手腕,更显娇羞,摇头要答,却听身后「扑通——」一声,岸上看热闹的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落水了!快!快看!」 画舫上的众人寻声望去,原本人流如织的岸边呼啦啦围上了黑压压一群人,俱都惊呼连连。 落水处离画舫不远,看样子是距画舫最近处的那艘游船上的人。游船上的人早慌了手脚,两三个家丁模样的人涌到船舷边喊着:「少爷、少爷……」手足无措。 「看他扑腾的……不识水的吧?」水花翻腾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徐客秋咬着酒盅,看着在水中勉力挣扎,但仍慢慢下沉的人影道,「哟,有人下去救了。」 先前看了一眼就没再理睬的崔铭旭顺着玉飘飘的目光看过去,有人一头扎进了水里,似乎是落水之人的伙伴:「有会水的,怎么不早点儿下去?笨得……」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在水里没扑腾几下,居然也慢慢往下沉去:「呵……不会呀……」 船上众人哑然失笑,斟了酒安坐在船上看那一远一近两朵水花飞溅。 「那个快不行了。」徐客秋眼见那先落水之人渐渐不支,周遭的水花也渐小,露出一个黑黑的脑袋,「要不要救他?」 宁怀璟与江晚樵都不答话,目光齐齐看向崔铭旭。 崔铭旭却不着急,指腹摩挲着酒盅的杆口,看着湖面晃荡,摇得水波荡漾,掀起一圈圈涟漪:「干-我们什么事?」 话音方落,手腕一紧,是玉飘飘揪住了他的袖子:「救救他吧。」 始终愁眉不展的美人神色殷切,黑亮的眸子外已经蒙了一层雾气,眼圈泛着红,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崔铭旭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改了主意,握着玉飘飘的手,道:「没事,看你急的……」 言罢,挥手召来几个会水的家丁,令他们下去救人。宁怀璟三个又是相视一笑,这个崔铭旭,哪天玉飘飘想要天上的月亮了,他也肯爬到天上去摘。 片刻后,人被救了上来。玉飘飘急步走过去探视,崔铭旭无奈,也匆匆跟了过去。 家丁在他耳边通报:「穿布衣的是后来要下水救人的那个,那个先落水的已经昏过去了。」 两个人湿漉漉地躺在船上,周遭围了一圈家丁。崔铭旭站在人群外,透过缝隙淡淡地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地上的人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不由止住脚步又多看了两眼。 「简之……」身旁的玉飘飘抑制不住泪水滑落,低声唤道。 简之……这名字……崔铭旭经她一唤,心中立时一动。是了,地上躺着的布衣人不是在学堂了见过几面的于简之是谁? 论起来,彼此也有份同窗几载的同门之谊,只是崔铭旭一向眼高于天顶,结交的都是如宁怀璟、徐客秋之辈,对于家境贫寒,学业上又不见如何出类拔萃的于简之自然是看过就忘,哪里同他说过一句半句话?到了现下,在学堂外遇见,竟然不认得了。 那么,能和于简之交好的人……视线移到另一个不见动静的人身上。那人身形比于简之略小,崔府的家丁正按着他的胸膛助他将湖水逼出。 隔着忙碌的人群,崔铭旭只看到他微张的唇,极淡的粉色,直觉会很软,没来由地让他想起今早院中新开出的那两朵桃花,怯弱的,不堪攀折。 「这不是礼部的那个齐嘉吗?」宁怀璟伴着徐客秋过来凑热闹,一眼瞧见地上昏迷不醒的齐嘉,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若是这位小齐大人的话,失足落水也就不奇怪了。」 见崔铭旭没有任何表示,宁怀璟续道:「铭旭,说来他和你从前也是同窗呢。你认得他吗?」 「见过。」见宁怀璟揭破他和齐嘉的关系,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些不快,崔铭旭敷衍了一句,丢下众人转身离开。 「哎,你说他……变脸跟变什么似的。」徐客秋不满地嚷道。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江晚樵摇着扇子缓缓走来。 人群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声,宁怀璟对上齐嘉迷迷蹬蹬的眼睛,不禁一笑:「小齐大人醒了?」 见齐嘉愣愣的,没有反应,他也不以为意,指着湖上齐府的船道:「这是崔府的画舫,贵府的船在另一边,小齐大人你落水了。」 「崔……崔府?」神智依旧不清,牢牢抓住只字词组,齐嘉疑惑地看向面前这三个打扮贵气的男子,「是……崔、崔……咳咳……」 「崔铭旭,大人应该认得吧?」 「哇——」地一声呕出一口湖水,齐嘉只觉浑身乏力,便再也支撑不住了,最后入耳唯有「崔铭旭」三字。 崔铭旭,是那个学堂里的崔铭旭,救了他。 远去的人影在登上岸后,又再回首向画舫上看了一眼,随即扬长而去。高冠入云,锦衣翩翩,眉似远山,薄唇微抿,一双乌黑鎏金的眼不经意地扫来,傲气凌人。 众人皆道,这便是崔家小公子崔铭旭,侯府里的佳客,人世里的天骄。 齐嘉这个名字很耳熟,仔细回想起来,往往这名字的后头还跟着肆无忌惮的笑声。 「齐嘉,今天先生问的题你又没答上来?」 「我……我昨天听端敏说,今天先生考《论语》,我看了一宿。结果,今天先生问的是《大学》。」 「齐嘉,先生不是让你抄碑帖了吗?东西呢?」 「哦,我正抄呢。哎,墨……墨怎么翻了?啊呀,我的字,我刚抄的……」 「齐嘉,先生找你有事,让你去后山一趟。」 「那……那是坟地啊。」 「先生让你去你就去,你想违抗师命不成?」 「嘿,他还真去啊。」 「他傻呗!」 在书院里行走,崔铭旭偶尔听见几句闲言,好象那个叫齐嘉的总是被欺负。 崔府原先是请了西席来府里教课的,崔铭旭嫌弃那几个老学究整日摇头晃脑的无趣,何况,该学的他也会了。几次恶意戏弄之下,老学究们撑不住,纷纷请辞。 崔府现在的当家是崔铭旭的大哥崔铭堂,他见崔铭旭整日不事生产,一意胡闹玩乐,气恼不已,干脆将他送进了城中的书院就读。 崔铭旭也不抗拒,书院里总比闷在家里自在,没事儿还能跑出去找宁怀璟几个闹一闹。虽说到哪儿都要见着这群枯瘦又木讷的老学究,不过他们也知道崔府惹不起,对他翘课逃业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情。 哼,只知在故纸堆里翻花样的老顽固,遇上这种事倒是机灵得很。 书院里也有真正刻苦认真发誓要出人头地的。一手握着冷馒头一手还捧着书,馒头都快喂到鼻孔里去了。崔铭旭在窗前无意瞥到,丝毫不顾他人的羞愤,笑得哈哈哈。 他就是这么个含着金汤匙出世的世家子,自小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更兼得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哪怕他就这样玩玩闹闹过一辈子,崔家也养得起,这是老天爷的厚待,你不服也不行。 笑完了回头望,看到一个人影抖抖索素地正往柱子后面藏。 「谁?怎么鬼鬼祟祟的?」 柱子后不见动静,崔铭旭冷哼一声,掀了衣摆一脚跨出书院,那人却没再跟来。 后来,听说那个叫齐嘉的买了个官进了礼部。书院里着实议论了一阵子。 天下皆知,由科举入仕才叫有真才实学,方为正统。哪怕是每三年考期之外,大赦时加试的恩科,在旁人眼里,也比正经会试低了一等,更何况花钱捐的闲差。无权又无势,逢人低头哈腰,于国于家能干得了什么?门面上光彩而已。这个笨头笨脑的齐嘉,不指名道姓地都不知道你在嘲讽他,在虎狼之地的官场上还不被生吞活剥了不可? 书院里有人不怀好意地打赌,不出半个月,齐嘉必定哭着逃回来。 崔铭旭在窗外听着觉得有意思,对齐嘉这个名字不自觉地留了半分心。 今天才算见到了人,原来他就是齐嘉。船板上围的人太多,崔铭旭悄悄踮起脚在人群外瞟了两眼。看样子,还真是个傻乎乎的人,小模小样的,估摸着才和崔铭旭齐肩高。眼睛紧紧闭着,一身衣服湿答答地贴着身体,人倒是看着不瘦。金锁片、玉葫芦等等饰物随着身体的抽动,掉落在船板上,叮叮当当地响,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他命不长养不大吗?可笑。 算起来,他入官场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吧?啧,倒还活得好好的。他还当他早被推出午门就地正法了。 回府的路上,崔铭旭把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事都想了想。傻人有傻福,古人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今年的秋试你准备得如何了?」崔家长公子崔铭堂正坐在堂中喝茶,见崔铭旭吊儿郎当地自堂前走过,心中一烦,喝住了他,「你又去哪儿胡闹了?」 原本就是因为远远望见大哥在堂上,怕他见了又要啰嗦,才想装作没看见。没想到还是被他叫住,崔铭旭无奈,只得转头进了正堂坐下:「今天约了怀璟、客秋和晚樵去城外游湖,半道上他们有事,我就先回来了。」 崔铭堂最恨他浪荡无羁,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和青楼女子有往来,恐怕又是一场是非。崔铭旭故而瞒下了玉飘飘不提。 「你的功课呢?」 「还好。」 崔家夫妇在育下铭堂、铭遥二子之后,几年不育,后才又诞下了崔铭旭。谁知崔夫人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崔老爷爱妻心切,更怜幼子年幼丧母,对崔铭旭溺爱异常,常常听之任之,更助长了他的狂妄骄横。 崔老爷三年前过世,家中一切均由长子崔铭堂作主。他在朝为官,生性端肃正经,与崔铭旭截然相反,又比崔铭旭年长许多,与崔老爷相比,更有严父之风。只是崔铭旭早被父亲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对大哥的种种训斥和惩戒只觉不厌其烦和畏惧,反没有半点自省的意思。如此一来,更叫崔铭堂恨得咬牙切齿。 只是崔家二少崔铭遥继承了族中商业,常年在外经商,难得回一次京城,又说长兄如父,总是再恨铁不成钢,崔铭旭的种种举止行动还是只能由他来管教。 「八月就是考期,你打算如何?」 「总不会丢了崔家的脸。」崔铭旭道。见崔铭堂脸色倏然下沉,忙起身想走,「我去后面看看我大嫂。」 说罢,不等崔铭堂点头,就出了正堂往后院走去。 初春时节,月洞门边的两株红枫刚脱了红装,新绿的叶片边还有一圈艳红恋恋不舍离去。园中的花枝上冒出了花骨朵,三三两两地缀在新生出的绿叶丛中。唯有道旁的迎春开得爽气,衬着和煦的阳光,黄灿灿地铺了一片,叫人看不见也难。 崔铭旭见大嫂柳氏和二嫂陈氏正在石桌边说话,陈氏刚出世的儿子也被抱了出来,二人逗得小婴孩「咯咯」地笑。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看到一边的崔铭旭,嘴角一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看看你这混世魔王……」柳氏见了,指着崔铭旭取笑,「连孩子都不肯打理你呢。」 「大哥又训我了。」陈氏抱着孩子回房去了,崔铭旭弯腰在石凳上坐下,一边自侍女盘中接过茶,一边对柳氏说道。 他幼年丧母,父亲再如何疼爱也不能弥补,与两位兄长也不见亲密,偏偏这位大嫂合他的心意,有什么话都说与她听。 见他又来诉苦,柳氏不由失笑,遣人换了几碟平时崔铭旭爱吃的点心摆在桌上,柔声道:「他也是为了小叔的将来着想。倒不是说他刻意逼迫着你,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尚且想着要上进读书,建功立业,小叔你才识过人又前途太好,不入朝为官为国效力未免太过可惜。古人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再过两年你也该娶媳妇成家了,再不好好想想今后的打算,这么胡闹下去,哪家小姐肯下嫁给你?」 「哎,是哪个说我没想过?」崔铭旭放下手中的点心,拍拍手拂去指尖的碎屑,「我明年会试去中个状元如何?」 「哦?这确实是个好志向。」 崔铭旭见她点头应许,微翘起嘴角笑道:「都说那陆家的相位是太祖皇帝御口亲封的,我看那陆恒修庸庸碌碌的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仗着祖上的那点荣荫罢了。待我入了朝,便去抢了他的相印,让他看看,贤相又不是必定要从他陆家门里出。」 「这话就过了。」柳氏知他个性狂妄,想要劝他收敛,「而今不说会试,连秋试都尚未过呢,就想起今后的官位来了。再说,为官一途,在于兢兢业业克己奉公……」 话未说完,就被崔铭旭打断。只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骄狂中又多了几分柔情:「大嫂,等我中了状元,就把飘飘娶进门,好不好?」 「原来你打的是好事成双的主意。」崔铭旭去找玉飘飘的事向来不瞒柳氏,柳氏只当他少年风流,与个把花魁名妓相交也属平常,便也不多加干涉,却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动了要把人领进门的念头,不禁一怔,「只是玉姑娘她……」 又觉话语不妥,忙扯开话题,「不是说今天和忠靖侯家的小侯爷去游湖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哦,忽然没了兴致就回来了。」崔铭旭暗想,迎娶玉飘飘的事并不急于一时,就不再纠缠,把今日游湖时遇上的事大致跟她说了,只说是救了个人,却没说那是同一个书院里的同学。总觉得一把自己和那个傻里傻气的齐嘉说到一起心里就不舒服,白锦缎上凭空沾了块黑泥似的。 正说到把人救起来,就有下人来回报,有人投了拜帖要来见三公子。 堂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见崔铭旭跨进门来,忙起身拱手道:「多谢公子仗义,搭救我家小主人。」 原来不是齐嘉,而是齐府的管家。崔铭旭暗自好笑自己来时的猜测,嘴上却道:「这位总管谬赞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 彼此寒暄间,有家丁抬了几只礼箱进来摆在了堂中央,头发花白却精神硬朗的管家躬身对崔铭旭说道:「一点谢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崔铭旭打量了一眼,不过是些布帛、器皿之类的事物,东西也不多,做工却很精巧。他自幼生长在富贵人家,各种珍奇异宝早已看遍,并不稀罕。 随意一瞥,不由一怔。这回齐府送来的东西还真合了他的心。就好比手上的这方砚台,色泽青紫,纹路规整,沉重细腻,砚池周围雕有莲蓬花蕾图样,托于掌上观之,仿佛荷塘中的一张阔大荷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置于案头,尚未到盛夏时节,却似乎已经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荷香。 想不到主子不怎么样,下人办事倒是很妥贴。崔铭旭看了那老管家两眼,老管家垂手而立,神色不卑不亢,颇有几分气度。不由生了几分赞许之意,随口问道:「你家主人现下怎样了?」 「多亏公子搭救,小主人已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需得卧床几日,不能亲自前来拜谢,礼数欠缺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若不是玉飘飘恳求,崔铭旭本不情愿管这档闲事,现在见齐府如此感恩戴德,大有将他看作救命恩人,肝脑涂地以作报答的意思,他自己应答间慢慢地反生出了一些心虚。便详细问起了齐嘉的情形,听说请的是城中的郎中,不由低头沉吟:「城中的无名之辈怕是在医术上总有疏漏。济善堂的孙大夫从前是宫里的御医,堪称杏林妙手,不妨请了他来仔细看看。」 说罢,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名帖,递了过去:「他从前与家父是好友,济善堂和敝府也有几分交情,你拿了我的名帖去,他总要答应的。」 齐府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接了,躬身道:「待我家小主人病愈后,自当亲自登门拜谢公子大恩。」 崔铭旭摆手:「不必。」 原本还想说说什么「同窗一场」之类的客套话,话在肚子里滚了几滚,终究没有说出口。 送来的布帛料子转手送给了两位嫂嫂,又特意挑了几匹最好的送给了玉飘飘,崔铭旭自己挑看得顺眼的留了两样,其余的就都赏给了下面的人。 宁怀璟、徐客秋他们又笑了他几次:「人又不是你救的,你凭什么收了人家的谢礼?」 崔铭旭托着砚台不说话,心中暗想,既然帮齐嘉请了个好大夫了,这方砚台拿着也就不亏心。啧,那个傻子竟然还有几样好东西。 这件事到这里也算是了结了,只是偶尔看到摆在案上的砚台还会想起那个叫做齐嘉的人,还有他无意识半张开的唇,仿佛他窗前新开的桃花。 转眼过了月余,其实桃花早已开得灿烂,当时的羞涩娇嫩一去不再复返。 第二章 再见齐嘉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时还是清早,人们才刚起床,胳膊挽着菜篮打开屋门,眼睛还是半开半眯的。 春风得意楼的茜纱宫灯亮了一夜,在朝阳下,只看得见几点红红的灯芯子。 「公子你慢走,今晚记得还要来呀!」那位春风得意了一晚的春风嬷嬷顶着一脸残妆显得有气无力,挥着宫扇摇摇晃晃走到门边,缀在大红纱裙上的亮片也没精打采的,还有几片脱了线,拽着线脚往下掉。 崔铭旭扶着门框踱到门边,红彤彤的太阳正对着惺忪的睡眼,刺得一阵疼痛,忙抬起手来挡:「有劳嬷嬷了。」 昨晚和宁怀璟几个在这里闹了一宿。到后来,他们都搂着花娘睡去了。崔铭旭却犯了难,崔府家规森严,崔铭堂若是知道他夜不归宿,必定要用家规来罚他。可众目睽睽之下,若说出因为惧怕大哥所以要走,还不给宁怀璟笑死? 一横心,崔铭旭打算跟着住下,到第一天清早,趁崔铭堂去上朝的时候再偷偷溜回去,若是请大嫂帮着遮掩,应该能糊弄过去。 谁料想,夜间喝得太多闹得太晚,等崔铭旭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的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开张,肉包子都蒸了几笼了。算算时候,崔铭堂快要下朝回府了。赶忙穿了衣裳要往家里赶,走出春风得意楼没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崔兄、崔兄……」地唤他。 崔铭旭不耐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率先对上的是一张纯真的笑脸,脸颊边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酒窝,眼角边皱起了笑纹,嘴里露出两颗虎牙。 「呵呵,崔兄,你不记得了,我是齐嘉。」 刚跃出城墙头的太阳温温柔柔地照过来,也许是跑得太急,也许是太兴奋,能看到他额上亮晶晶地闪着汗。应该是刚下朝,齐嘉的身上还穿着簇绿的官袍,把一张娃娃脸更衬得白。整个人好似刚从清水里捞出来的一把青葱。 「哦,哦……是你啊……」宿醉后的头脑晕乎乎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好似走马灯,看得越发眼花,崔铭旭眯起眼看了半晌,才把这张笑脸和船板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的金锁片放到一起。嗡嗡作响的脑海里莫各地浮起那两片半开的、好似初开的桃花般的唇,于是,目更炫,眼更花。手还抬在额际,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齐嘉浑然不觉他的迷茫,一径兴奋地半抬着头,伸长了手臂往身后指:「我刚刚在那边,就是那儿,绸缎庄边上的那个客栈门前,从轿子里看见一个背影,好象是崔兄你,就追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呵呵……真巧。崔兄,你起得真早,要不是上朝,这时辰我还起不来呢。」 是吗?瞎子。没见他这一脸赛过死人的白吗? 倒是这傻子的精神好得赛过侧旁那位正为了青菜贵了半个铜板大声嚷嚷的大婶,一双手死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崔铭旭用力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和他寒暄:「齐大人,好久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看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没事了。只是除了和他说这个,似乎也没别的能谈了。 「嗯嗯,全好了。多亏崔兄救我,听管家说,济善堂的孙大夫也是崔兄请来的,府上又送来那么多补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一能下床就想去府上答谢,结果去找了几回,崔兄你都不在。就一直拖到现在。」齐嘉抓着崔铭旭衣袖的手不由扯得更紧,「不过,改天,改天我一定要登门答谢救命之思。」 「齐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毕章……毕竟你我也算是同窗,何必如此见外?」心中担忧着大哥早他一步回府,崔铭旭口中敷衍客套,心下盘算着要如何脱身。 「叫我齐嘉就好,大人不大人的就别叫了,反正我也没个大人的样子。」齐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个……陆相他们都叫我小齐,崔兄也叫我小齐吧。对了,崔兄,前两天我还听翰林院的陈大人和周大人说起你,夸你文章写得好,八月的秋试你一定是魁首。」 身边有大大小小的官轿陆续经过,崔铭旭心中焦虑更甚,可身前的人还咧着嘴滔滔不绝地扯着话题。崔铭旭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口,那是崔铭堂下朝回府的必经之路,不耐地皱眉道:「齐大人大病初愈,不宜操劳,还是早点儿回府休息吧。」 「不用,我早好了……我……」齐嘉说笑着抬头,不期然,对上崔铭旭还带着宿醉痕迹的眼,只见一道寒光在其中闪过,顿时一愣,方才察觉他的烦躁,始终调子上扬的话语嘎然而止。 「齐大人还有事?」崔铭旭见他终于不再说话,暗松一口气,「国事为重,您还是赶紧去办吧。」 「我……那个……」齐嘉被他一问,浑身一震,远游的神智被吓了回来。见崔铭旭两眼盯着自己拖着他衣袖的手,暗自咽下一口唾沫,反而攥紧手指握得更紧。 「你……」远处有鸣锣开道之声传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大哥,偏偏眼前的傻子还拽着他迟迟不肯松手,崔铭旭心中着急,用劲想把衣袖扯回来。 没想到,他这一拉,张口闭口了半天也不说话的齐嘉也急了,只涨红着脸「你、你……我、我……」地,怎么也不肯松手。 「有话就说!」就这么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成体统,崔铭旭索性站住了脚,怒声喝道,「你哑了?不会说话了?是不是还缺什么药?」 这一声吼得……还不如撕了袖子拔腿就跑。往来的人都好奇地往这里看,崔铭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地里,他崔小公子的脸面全被这傻子丢尽了。 「没……不、不缺药。」齐嘉见他生气,忙垂了眼,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话越发说不清楚,「就是……就是……」 「说!」 「那个……」头还低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看了一眼又赶忙做贼似地缩了回去,「我以后能不能再去找你?没、没别的事。我就想让你教教我,怎、怎么做学问……」 声音快淹没在了小贩们的叫卖声里,崔铭旭弯下腰贴近他,竖起耳朵才听了个大概。毫不犹豫地想要一口回绝。笑话,救他一次已经算是他命大,若是让怀璟客秋他们和书院里那群人知道,他和这个傻头傻脑的齐嘉有来往,他崔铭旭今后还拿什么脸见人? 拒绝的话语冲到嘴边,看到齐嘉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可怜巴巴得好似被人一脚踢到路边的兔子,视线落到他被咬得通红的唇上,湿润的,粉嫩的,不堪摧折。那些话就鬼使神差地吞了回去,哽得喉咙生疼,崔铭旭高贵的头颅就鬼使神差地点了下来,鬼使神差。 「真的?」眼前的傻子又没心没肺地咧开了嘴,脸颊边一左一右两只浅浅的酒窝。两颗虎牙正抵着唇,唇红齿白。 鸣锣声渐响,巷口的人群纷纷朝两边散开,一乘绿呢官轿正缓缓而来。 崔府的思过堂里,崔铭旭对着空空的四壁跪得膝盖发麻,饿得眼冒金星,浑浑噩噩中,对着坚硬的青石板砖狠捶一拳:「切,都是那个傻子!」 傻子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所有人的笑脸都当作是好意,哪怕你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而对于旁人的恶意,如果你不明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 齐嘉成了崔府里的常客,其实他来的次数并不算多,至少跟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三个比起来,怎么说也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可他们是崔家三少的至交好友啊,虽然崔家长公子在教训崔铭旭时,总把他们怒斥为「狐朋狗友」。但无论如何,都沾着个「友」字。 这个傻不愣登地对着扫地看门的家丁都能笑得一脸老实的齐嘉算是个什么呢? 说是同窗吧,崔铭旭在那个破书院里认认真真地念了几句诗,写了几个字?说是旧交吧,崔铭旭在镜湖上头一次看到他时,若不是宁怀璟先认了出来,哪里能想得起来他就是那个齐嘉?便是后来想起来了,也下过是在心里暗暗笑一句「哦,那个傻子。」 崔府的下人们在齐嘉第一次登门时说:「就是三少爷从湖里救起来的那个。」 齐嘉第二次登门时,端茶的小丫鬟稍许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跑回去跟厨房里的烧火丫头说:「哦,原来和三少爷认识。」 看门的家丁第三回看到齐嘉站在崔府的门前,伸长脖子仰头看门梁上的门匾时,已经不再惊讶。飞快地跑去通报后,还偷偷地跟他回了个笑。 崔铭旭却习惯不了,鬼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了,心急火燎的时候还好脾气地跟齐嘉在街边闲扯了大半个早晨不说,竟然一点头就应了下来,让齐嘉以后有空就来崔府找他请教学问。 切,请教学问,书院里那群白胡子老头都死光了吗?就算白胡子老头死光了,不是还有于简之那群书呆子吗?什么时候他崔铭旭有了个耐心授徒的名声,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书斋里的气氛不怎么好,主人家端着脸坐在书桌后,既不出声招呼也不吩咐看茶,眼看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掐得更紧,骨节都泛了白,前朝某位书法大家存世不多的手迹不消一刻就要被揉成一团废纸。 徐客秋自顾自地招来门前的侍女给自己泡上一盏香茶,捧着茶盅顺着崔铭旭的视线一起往窗外看:「哟,他好了?」一脸欠揍的油嘴滑舌样。 窗户对面,绿柳之下,石桌侧旁,个子矮小穿一身红衣的是崔铭旭刚满三岁的大侄子,正跟他有说有笑玩得不亦乐乎的是齐嘉,他个子本就不高,又是蹲着的,一会儿拍手一会儿扮鬼脸,偶尔转过头跟坐在一边的柳氏说几句,笑声飘着飘着就飘进了这边的窗户,阳光明媚,春色如画。 崔铭旭冷哼一声调回视线:「好了一个多月了。」 「这样……」徐客秋别有深意地往窗外看了两眼,回身笑道,「最近总不见你出来,还当你怎么了。原来是在府里得了乐趣,害得我们三个白担心一场,不辞辛苦特地跑来一趟。」 「怎么会?」崔铭旭闻言,脸色更沉了几分,索性起身关窗,烦人的笑声便再也传不进来,「再怎样也轮不到他。」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徐客秋手里的茶盖也是一跳。 「客秋你就别再笑他了。」宁怀璟随手从案上捡起本书翻看,一边对崔铭旭道,「是你大哥不许你出门?」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屋内的另外三人便都知道是这个意思了,不由相视一笑。 「还不都是你们三个给我招来的好事!」 自从彻夜不归后,崔铭堂就把崔铭旭管得越发严厉,日日询问他的功课不说,在他身边又加了三四个家丁。三公子走到哪儿就得跟到哪儿,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待他回府后得一一呈报,有半点出入之处就是一番严审盘问,就差没把人拉去刑部大堂了。 崔铭旭是最受不住管教束缚的性子,一气之下,干脆就闭门不出,天天在书斋里恨得咬牙切齿,瞥眼瞧见齐嘉缩在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儿,心火又添了一大把柴,可再旺也不敢喷出来,憋得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直恨不得能赶走眼前的傻子再拆了头顶上那个黑沉沉的屋顶。 如今,见他们三人非但不出言安慰,还正大光明地顶着一副特地跑来看热闹的嘴脸,心中怒极,抄起案上的镇纸就朝那三人砸了过去:「有本事就把本少爷一起带出去,不然就给我滚!」 宁怀璟身手敏捷,带着徐客秋侧身一闪,躲开迎面打来的镇纸,不怒反笑:「我们要是滚了,谁来带你出去?」 不待崔铭旭插话,他径自拍着衣摆说道:「我好容易才从我爹那儿要来的拜帖,请崔小公子过府,共话诗书弈棋之道。现下看来,崔小公子心绪不佳,我看,我等闲人还是速速告辞吧。」 说罢,就招呼着徐客秋、江晚樵要走,崔铭旭一听能出府,忙从书桌后奔出来,又是鞠躬作揖,又是「宁兄」「贤兄」「亲兄弟」地告罪了一番。 宁、江二人还没作声,徐客秋先熬不住了,哈哈一笑,转脸指着崔铭旭道:「那你还等什么?若是只有我们三人过去,不见你崔小公子,春风得意楼的玉姑娘哪里肯出来见我们?」 崔络旭方才放了心,睑上一扫阴霾,赶紧催促三人速速离开,唯恐他大哥一转念就要反悔。 恰在此时,齐嘉念及书斋里的崔铭旭,刚想回来看看,见四人站在门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免惊异:「你们……」 「出门。」崔铭旭一见又是他,没好气地答道。 「哦。那、那我也告辞了。」 走出了几步回过头看看,齐嘉正要再迈开步,有人叫住了他: 「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是一直没发话的江晚樵。 「晚樵?」崔铭旭想要阻拦。 江晚樵不以为意,眼睛盯着同样一脸呆愣的齐嘉,摸着下巴笑道:「我觉得他挺好玩儿的。」 齐嘉没有答话,崔铭旭知道他在看他,他受不了齐嘉的那种神情和目光,眼睛闪闪的,想要睁得很圆又极力压抑的样子,看得人满心的不舒服,仿佛有一只小手牵住了他丝绦般四散的情绪中的细细一根。只是一根,却揪得很紧,说不上疼痛,但是很不舒服,而唯一能平复心绪的方法似乎只有实现那双眼里所闪现出的期望,纵使并不甘愿。 蹙起眉头,大步走了过去,越过那个总是显得有卑微的人影:「想来就赶紧跟上!」 「嗯!」身后立刻响起了慌乱的应答声,透着点喜悦的味道,真是……傻子,他怎么看不出他哪里好玩了? 许久之后,崔铭旭才知晓,这样的表情下是怎样一种酸涩的心情,可这个时候,骄狂的崔家三公子一无所知。 *** 春风得意楼最当红的花魁在春风得意楼天字第二号的厢房里揉着琴弦漫声浅唱,哀怨而婉转。 崔铭旭执一根玉箸轻扣夜光杆,「叮叮」地和她淙淙似流水的琴音。 一曲唱罢,歌声绕粱,玉飘飘慢慢地拾起一双盈盈的眼,凤仙花汁涂抹得十指艳红,琴弦上流光点点,更衬得皓腕凝霜,纤手似玉。 崔铭旭看得心神俱醉,放了手中的玉箸走到琴边称赞:「飘飘,几日不见,还是你的歌声最能抚慰我心。」 「崔小公子过奖了。」玉飘飘侧首道,「不过是个取乐的法子罢了,承蒙公子不弃。」 听她一口一个「公子」,仿佛距离疏远,崔铭旭心中顿时不快:「你我已相识两年有余,如此称呼岂不是太过生疏?」 「公子金尊玉贵,奴家岂敢妄自与公子比肩?」 「这是哪里的话?」烛火下,崔铭旭只见她螓首低垂,耳际明珰微晃,一袭妃色纱裙如烟似雾,真真是应了古人「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句子,不由心旌摇动,握住她仍放在琴弦上的手就要一诉情衷,「飘飘,待我高中之后……」 「哈哈哈哈哈……你输了,罚酒!」 「啊哈哈哈哈……喝!」 要紧的话眼看就要说出口,一阵嬉笑喧哗声劈头盖脸地从身侧扑了过来,什么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立时被冲得烟消云散。 崔铭旭恼恨地回过头。原来徐客秋几个见他满心满眼都是玉飘飘,压根就顾不上他们,自顾自招来了几个花娘寻乐。他们都是脂粉堆里常客,对着几个浓妆艳抹的花娘自是游刀有余,可偏偏这一回身边多了个齐嘉。 打从跨进春风得意楼的门起,齐嘉就浑身不自在,只是崔铭旭从头到尾没看过他一眼,他又是谨慎小心得过分的性格,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睛不敢乱瞟,手脚不敢胡摆,连设在面前的筷子也不敢动,只盼着崔铭旭赶紧起身,好带他离开这个平时打死他也不敢进的地方。 哪知道,花娘们眼花一飞就看到了正襟危坐得仿佛是坐在针尖上的他。一阵香风扑鼻而来,齐嘉的身边就被一片花花绿绿的布料子圈住了: 「哟,这位公子,第一次来呀?」不愧是楼下那位春风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精兵强将,连喊一声「哟」的调子都一模一样,一个音拐了九个弯,让人从头到脚一哆嗦。 「嗯……嗯!」 「呀,怎么连口酒都不喝呀?」 「我……我……我……」屁股底下的针尖扎进了肉里,齐嘉刚张嘴,就觉一阵酸辣,快逼出了眼泪,舌头就更不听使唤了。 「啊呀,公子你偏心,喝了她的,不喝我的。」 「我……」又是一口酸辣,有热气顺着喉头一直漫到脸上。 花娘们「嘻嘻」地笑开:「啊呀呀,快看呐,才喝了两盅就脸红了!哎哎,别躲呀,比咱这儿的雏儿还害羞呢!」 笑声说话声跟眼前高耸的胸脯一起迎面招呼过来,齐嘉数不清自己被灌了几杯,只觉得嘴里仿佛含了黄莲般难受,又隐隐地起了一点甜,一点酸,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脑子也是晕乎乎的,她们问什么就自动自觉地答什么:「今年多大了?属什么呀?」 「属兔子。」 「哈哈,我属虎,乖,叫个姐姐听听。」 「姐姐。」 「哎呦喂,你真的叫呀。那姐姐问你,你成亲了没?」这场景,不像是青楼倒像是妖精洞了。崔铭旭呷着酒看热闹。 「没。」 「那……订亲了没?」 「没。」 「乖,那……有喜欢的人没有?」 「……」 「你怎么不答呀?」 齐嘉不张嘴,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眨呀眨。 一时,舞也停了,笑也止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好奇地聚到了他身上。崔铭旭饶有兴味地靠回椅背,等着听这个傻子能说出点什么。 齐嘉这时反不拘束了,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学着崔铭旭方才的样子,「叮——」地一声敲上杯沿,颊边一左一右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不告诉你。」 「噗——」江晚樵一口酒喷到了对面的徐客秋身上。 众人轰然。 「你这人……」徐客秋忙不迭地擦着自己的袍子,一边作势要向齐嘉扑过去,「再喂你两杯,我看你说不说!」 一众花娘一愣之后,也竞相举着杯要往齐嘉嘴里喂,他却还举着筷子,笑得一脸憨相。 「行了,行了,让不让人说话了?」崔铭旭看齐嘉满面红霞,就知道他醉了。烦,等等这傻子要是醉倒了,撒个酒疯什么的,八成又得让他崔铭旭来收拾。他来这儿是找玉飘飘说话的,身边这么一声高过一声地疯,玉飘飘再美,群魔乱舞之下,还能说出什么情话来? 众人其实也闹够了,见崔铭旭出面阻拦,又拉着齐嘉开了阵玩笑便放过了他,各自搂着花娘去了别处。房中不久就静了下来,只是这么一闹,方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的要紧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崔铭旭听着玉飘飘的琴声,忽然发现齐嘉还坐在座上,正一口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 他一直没有出声,安安分分的,若不是无意间瞥见,崔铭旭都忘了房里还有个他。 齐嘉似乎也感受到了崔铭旭在看他,放下手里的点心,抬头冲崔铭旭咧着嘴笑了笑,再把点心捧起来,小心地咬着。 刚才听他说,他属兔,真跟只兔子似的。 崔铭旭一笑,起了玩心,故意走到了齐嘉身边坐下。机警的兔子立刻警觉地往边上让了一让,啃剩下的半块点心被轻轻地放回桌上。 崔铭旭享受着他的不安和警惕,手中和着琴音打着拍子,眼角睨着桌上的点心将会在什么时候被拿起来。 等到又是一曲终了,袖子被微微地扯动。崔铭旭转过脸,看到齐嘉的眼睛兔子似地泛着红,两颗虎牙大大咧咧地显了出来:「真的,我不会告诉你。」 很郑重其事的口气。 然后,「咚——」的一声,笑容还没有收住,脑袋就落到了桌上,那块吃剩的点心边。 「你……」崔铭旭哑然,原来醉了。 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他的脸,睫毛挺长的,面孔被酒气熏得通红,微微发着汗,感觉捏上去会很软。崔铭旭属虎,齐嘉只比他小了一岁,看上去却跟个不懂得设防的孩子似的。伸手去推他:「喂,起来。」 兔子的嘴角勾了勾,眼睛还闭着,睡得踏实而香甜。 想起他那样弯着一双眼睛说:「我不告诉你。」难得一见的调皮神情,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连玉飘飘唱了什么都没听清。 呵,好象真的挺好玩儿的。 第三章 五月时下了场雨,劈空打落一道惊雷。齐嘉正从书斋外迈进来,一脚在屋里,一脚在屋外,脚下绊了一绊,人就趴在了门槛边,一碟子红樱桃滴溜溜地滚到木书桌下。 崔铭旭的眼角稍稍斜了一斜,正提笔作画的手便脱了束缚,笔尖点得略重,清水荷塘里多了一抹朱砂红,好似脚边洗得清爽的樱桃。崔铭旭收回眼睛垂下头,一丝笑意偷偷地爬上嘴角,沉闷的天气里倏然起了一缕清凉的风。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又一宿,往后就断断续续地三天两头下雨。下一场天就热一分,也不知下了几场雨,樱桃换成了蜜桃,春衣改做了丝袍,树梢上起了蝉鸣,夜半时分,池塘里呱呱一片蛙声伴人入眠。 于是,梦里也满是暑意。崔铭旭看到自己正扇着纸扇为玉飘飘消热,梦里的美人柔情蜜意,巧笑倩兮。尚不及一亲芳泽,转眼就变作了和宁怀璟三个在湖边饮酒,清风徐来,谈笑言欢。最后看到了齐嘉,小傻子又喝醉了,揪着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话,崔铭旭听不清,看到他张开嘴,两颗白白的虎牙抵着水红的唇,莫名其妙地就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醒了,晨光穿过窗户纸照得室内一桌一椅都在地上拖出了影子,昨晚临睡前翻的文章还摆在案头。脸颊酸痛,原来醒来时便已不知笑了多久。 崔铭旭听到屋外的丫鬟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谈话声:「大少奶奶醒了,还不快去帮着梳洗。」 「嘘,别吵醒了三少爷。」 又是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崔铭堂绷着脸问他:「秋试准备得如何了?若是连秋试都取不了,我看你将来拿什么脸去见父亲大人!」 宁怀璟总是摇着扇子晃过来:「状元大人怎么还不用功?我和晚樵可等着看笑话呢。」 一群没心没肺没心肝的狐朋狗友。 小傻子倒是张张嘴什么都没说,隔三差五地提着些小点心小吃食来登门。他不怎么和崔铭旭说话,在书斋里坐坐就小心翼翼地留下碟点心往外跑。 崔铭旭偏过头往窗户外望,他大侄子正在大柳树下吮着手指等齐嘉呢! 起先,崔铭旭觉得有趣,后来觉得奇怪,渐渐地生出几分怀疑,齐嘉巴巴地求着他同意让他来崔府,是干什么来了? 于是,齐嘉走时,崔铭旭就出声叫住了他:「去哪儿?」 「我……我去外面看看。」小傻子说话总是不利索,真不知道朝堂上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回话。 「坐这儿。」 「那个……」 「什么?」 「你正读书呢。」 哈……走过去拿起块他带来的点心放进嘴里,甜的,不腻,满口生香。说来也怪了,齐嘉拿来的东西,崔铭旭还真没什么是看不顺眼的:「那就去吧。」 「啊?哦!」小傻子得了将军令一般往外跑。 崔铭旭捻着点心,慢悠悠地开口:「回来。」 「哎?」齐嘉刹住了脚回身,发带飘起来,绕着头顶画一个圈,陀螺似的。 「东西留下。」说的是齐嘉手里的食盒,「小鬼甜的吃多了会闹牙疼。」 「哦……哦!」齐嘉不疑有他,当真把食盒留了下来,又抬起脸来殷切地看着崔铭旭。 「没事了,去吧。我要看书。」 「哎,好。」 齐嘉今天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衫子,看他急匆匆地往外跑,跨门槛时还特意顿了一顿才跳过去,微风撩起了衣摆,同样水蓝色的发带飘过了头顶,没头没脑的、蓝色的兔子。 下一会儿,窗户外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惊住了池塘里的青蛙,吓跑了树梢上的知了。 崔铭旭提起齐嘉留下的食盒,放到自己的书桌边,案上放的是那方齐府送来的砚台。看了一会儿书,伸手从里头摸出块齐府的点心。味道不错,心情也很不错。 *** 真是承应了旁人的夸赞,若是崔铭旭也要靠刻苦用功才能考秋试,那天下的千万士子还不得跳湖去?放眼京城,秋试魁首除了崔铭旭,还有谁胆敢染指? 遣去看榜的家丁喜洋洋地跑回来通报,崔铭堂坐在正堂,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过秋试而已,会试时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坐在一边的崔铭旭得意地吊起眉梢,先咬下半块点心,慢慢地咽下了,才懒洋洋地开口:「我有何能耐,来年三月不就能见分晓了吗?」 崔铭堂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崔铭旭心中暗道,我看你还能拿什么借口来束我? 往后的日子,天天大席小席不断,崔家三少才名远扬,走在街上都有人冒出来恭维一句:「恭喜三少贺喜三少。」 崔铭旭抱拳说:「同喜同喜。」 从来就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他替他高兴什么。等他中了状元,娶了玉飘飘再来道贺吧!妒忌不死你们! 槛」,是金龙还是泥鳅,一场大考定终身。 崔铭旭却不急,难得能堵得他大哥哑口无言,当然要趁着良机好好享乐一番。 今天找来宁怀璟下棋,明儿又约了玉飘飘听戏。斗狗撒鹰,观鸟养虫,成天跑得连人影都摸不着,着实把崔铭堂气得不清,召来自己还不通人事的儿子反复教训: 「以后离他远着点儿,不许跟你三叔学!」 小娃娃从没见过自家爹亲如此严肃的表情,张了嘴就扯开嗓子哭。那时候,罪魁祸首他三叔正领着帮人大摇大摆地往春风得意楼里晃。 起先,崔铭旭只是想跟从前一样,叫上平时那群人一起闹一闹就成了。结果走着走着,遇上的尽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来攀亲,左一句「崔三少」右一声「状元爷」:「您是文曲星下凡上仙转世!」 「早知您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人品出众,样貌堂堂堪比潘安!」 崔铭旭本不屑这些吹捧。如今,他志得意满,恨不得指天划地高呼一句「天上地下为我独尊」,这些话听在耳里大为受用,便一挥手道:「行了,行了,一起去乐一乐吧。」 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前呼后拥地进了春风得意楼。 崔铭旭是熟客了,不等龟奴招呼就驾轻就熟地上楼,往玉飘飘的天字二号厢房里走。不料,横空里杀出把美人扇拦住去路。 面前的女人着一身鲜艳的襦裙,红底金边珠片灼眼,发髻堆得比天高,金簪玉钗好象借来的一般,满满插了一头,脸上的香粉刮下来能蒸一屉馒头。 崔铭旭一如往常般玩笑道:「嬷嬷,您打死卖粉的了?」 「哪里,哪里,崔小公子您真是爱说笑!」浓妆艳抹的老鸨忙用扇子半掩住脸,一双画得乌青的眼睛眨呀眨,露出几分往日的娇媚。 崔铭旭一拱手,侧跨一步想要绕过她。 春风嬷嬷腰身一扭,挡在了他身前,帕子轻扬,自身后召来几个花娘:「哟,崔小公子,真是不凑巧,我家飘飘今儿有客。让小红她们带您去楼下的雅间坐坐如何?」 说罢,几个花娘一拥而上,半拉半扯地就缠着崔铭旭要往楼下走。崔铭旭也不在意,想先去楼下坐定,等等再把玉飘飘叫来也是一样。 可他身后却有人尖声道:「嬷嬷,您这可不地道。崔三少是何等人物,怎能叫他去楼下坐着,这不是矮人一头了吗?再者说了,您楼上这么多厢房摆着给人看的吗?」 「哎哟,这位公子,崔小公子是什么人,我春风嬷嬷能不知道?咱当今圣上还得给崔府面子呢,我小小一个春风得意楼哪儿敢怠慢?」春风嬷嬷脸上一僵,赶紧赔笑道,「只是这阵子生意实在太好,楼上的厢房都满了。」 不待她说完,有人冷哼:「满了?满了您也得给我们空一间出来!」 「那……那怎么能行?」老鸨手中的扇子一沉,惨白的脸上一张红唇涂得血红。 众人皆不说话,都拿眼看着崔铭旭。崔铭旭心中犯难,这样确实有些仗势败人的意思,只是原先什么都不说倒还罢了,现在有人这么一说,他要是真的乖乖下了楼,岂不是等于告诉旁人,他崔家三少连个妓院老鸨都拗不过? 正踌躇间,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走廊最里面那间房的门开了一半,露出半张脸又急急缩了回去。 齐嘉?崔铭旭心中顿时起疑,那小傻子自从上回在这边被花娘们吓着后,打死他也不肯再走近半步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心念一闪,就忘了周遭的人和事,只听一声「小心」,尚不及反应,崔铭旭身上一烫,新制的白袍上汤汤水水沾了一身,红彤彤的油渍正沿着袖管往下滴。 原来是一个龟奴正要往屋里送酒菜,楼边被人群堵着,他一边低呼一边小心躲避,到了崔铭旭身后,他原想崔铭旭听了提醒会往边上让。怎知崔铭旭心神恍惚,非但不让,反而还跨了一步。龟奴也是赶得匆忙,两人一碰,托盘中的菜肴全都倾到了崔铭旭身上。 这一下,众人一阵惊呼:「岂有此理!老鸨,不管是不是存心,你说说你这春风得意楼该怎么赔?」 「这……」春风嬷嬷也是措手不及,立马上前一步揪着龟奴怒骂,「不长眼的东西,哆嗦什么?还不赶紧给崔小公子擦擦!」 喧闹声引得楼下的客人纷纷仰起头来看,指指点点地说笑:「那个正中间的公子不是崔家小公子么?」 「哦,对对,是他,这回秋试他夺魁呀!」 崔铭旭甩脱了春风嬷嬷的手,暗骂一声「晦气」,心中不快更甚。 又听身边人嚷道:「玉飘飘呢?京城中谁人不知玉姑娘是崔小公子的红粉知己,哪有崔小公子都到这儿来了,玉姑娘还顾着别的客人的道理?你看看,都烫伤了,玉姑娘怎么也不出来看一看?」 「玉飘飘」三字一出,又是嗡嗡一片议论:「哟,真的,还真没见玉飘飘出来看看。」 「不是说玉飘飘同他交好吗?传错了?」 「哟,掰了吧……」 楼下众人饶有兴味地往楼上看,崔铭旭是禁不住说的,四下一看,脑中一热,不禁狂气横生,一把推开了春风嬷嬷:「原来你春风得意楼是这么待客的,我倒要看看,对旁人,你们是不是也是如此?」 说罢,一脚踢开面前的厢房门。门一开,周遭登时哗然。 只见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正强行捉着玉飘飘的手意图不轨。由于刚才众人在房外吵嚷,盖过了里面的声响,玉飘飘百般躲闪,已经是泪流满面,见房门被崔铭旭推开,见了救星一般脱口唤出一声:「铭旭!」 崔铭旭自命君子,风流却不下流,虽与玉飘飘过从甚密,却向来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点逾距。此刻见玉飘飘竟被人侮辱,立时两眼冒火,闯进去掀翻了桌子,不顾旁人劝阻揪住那胖子一通好打。 那胖子也是蛮横,反手又回了几下。崔铭旭怒火中烧,见围观者甚多,脸面上是一点儿也输不得,高声嚷道:「给本公子好好教训他!」 众人应诺,其它人趁机起哄。一时间,一众人等在春风得意楼内胡乱打砸,房内「乒乓」声不绝,更时不时有茶几座椅被抛下楼,惹得楼下一片尖叫,看热闹的人们抱头逃窜。 「你、你、你……我、我……哎哟喂!」先前还风情万种的老鸨矮身躲在楼边,听着楼里楼外「叮当匡啷」的打砸声不绝,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禁心痛如绞,「那是我的银子,银子啊!」 一头珠翠扯得七零八落,连裙摆被钩破也顾不得了。 楼外有人站在看热闹的人群的最前边,没事人一样摇着纸扇问齐嘉:「谁呀?挺横的。」 「不、不清楚……」齐嘉踮起脚,两眼紧盯着楼里的动静,又转脸问身边的人,「京府的人都来了,不会把他抓走吧?」 那人刚要答,人群里走出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皱眉道:「怎么?被轰出来了?」 拿纸扇的人忙笑着迎了上去:「不是,当然不是。朕……啊,不,我怎么可能……」 「帝策,想抄多少遍您自己掂量,明天早朝后让灵公公送来相府。」那人说完,撇下两人转身就走。 原先站在齐嘉身边的人忙跟了上去:「小修,哎,小修,你等等我。」 春风得意楼里的响声停了,人群渐渐散去,齐嘉还站在楼前,看着茜纱宫灯一盏盏熄灭:「不会有事吧?」 *** 夜风渐凉,秋风萧瑟。 春风嬷嬷曾经当着全京城人的面跳骂:「以后说什么也不让那个姓崔的进门了!」 几天后,春风得意楼装饰一新,重新开张。头一个一脚跨进门来的还就是那个姓崔的。 「您这是……」穿红抹绿的女子惊得一张白脸直掉粉。 崔铭旭拱拱手笑得欢快:「恭喜您开张大吉。」不再同她纠缠,趾高气昂地上了楼。 走进玉飘飘的房,才慢慢垮下了脸苦笑:「我得在你这儿住一阵了。」 「公子有难处?」玉飘飘问道。见崔铭旭只是闷头喝酒,没有要答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也没什么。」喝了一阵,崔铭旭起了醉意,长吁一口气,放下酒杯,转向玉飘飘道,「我和我大哥闹翻了。」 他大闹春风得意楼的事惊动了京府,自然也让崔铭堂知道了。崔铭堂在外什么都不说,一回府就拍着桌子大骂:「你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崔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崔铭堂平素一贯严于克己,生恐一个不当就丢了崔家脸面,此番为了崔铭旭不得不对人弯腰低头不说,更让崔府白白给人看了笑话。因此,早憋了一肚子气不得发泄:「整日恃才傲物,东游西晃,府里好容易请来的先生都被你气走了,还不知悔改!你大嫂二嫂几次三番苦心劝告,你可曾听得一句半句?小小一个秋试而已,能做得了多大的数?你看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成天斗狗逮兔子,放浪形骸,居然学会喝花酒,逛勾栏院了,你哪里像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公子?我崔家世代书香府第,诗礼传家,怎出了你这么个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打架滋事、寻衅殴斗,这是你一个读书人该做的吗?你哪个先生教过你这些?」 崔铭旭自知理亏,按捺下脾气跪在堂下任他训斥。谁知崔铭堂话锋一转,又转到了玉飘飘身上:「为了一个娼妓跟人争风吃醋,这样的事,我都羞于启口!一个下九流的女子罢了,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那样的秽浊之地,怎么会有正经清白的姑娘?如此下去,你能有什么前途抱负?」 话说到他心上人头上,脾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崔铭旭不顾柳氏的眼色,忍不住抬头分辩一句:「飘飘她不是,你休要污蔑了她!」 「你还护着她?」这一句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崔铭堂额冒青筋,刚端上手的茶碗使劲砸到崔铭旭身边炸开,「这样的烟花女子,你还想娶她进门不成?」 「是又如何?」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崔铭旭本就有些不服气。他纵使有错,那个肥得好似头猪的什么富商独子不是错得比他更大? 不过是护着他崔铭堂一家之主的面子罢了,他还真给个棒槌就当成真,对他管头管脚没个完了。索性一挺身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待我高中后,我就娶了她,你这大哥还能管到新科状元头上吗?」 再往后就彻底闹僵了,崔铭堂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拍桌而起,粗声吼道:「你!有我在一日,就绝不许你做出有损我崔家颜面的事!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孙!」 崔铭旭也不示弱,一甩袖子就当真出了崔府:「不做就不做,你当我稀罕!」 事情就是这般,崔铭旭三言两语地说了个大概,为了玉飘飘起争执出走这段却没说,只对她说道:「他大概也不想再见我。」嘴角生硬地往上扯了扯,仰起头,又往嘴里灌了一杯。 见玉飘飘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崔铭旭挥挥手,不以为意:「没什么,他要赶我出门的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过两三天,还不是照样差人把我找回去?」 此后,崔铭旭就在春风得意楼住了下来。 江晚樵被家里派去江南采办新货了。徐客秋受他拖累,至今被关在府里不得出门。只有宁怀璟还能笑嘻嘻提着酒来看他:「回去服个软也就行了,何苦在这里赌气?」说出来的话真是不合他的胃口,还不如不来。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凭什么回回都是我先低头?」 宁怀璟无奈地叹气:「或许现在低头还来得及,到时候,你想低头都没地方让你崔三少后悔。」 「少来!我又不是孩子。」崔铭旭冷哼一声,扭头去看窗下的大街,「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至多再过两天,一定派人来找我。」 崔铭堂是刀子嘴豆腐心,绝对不会不管他。崔铭旭摸透了。不然,看他以后怎么跟父亲大人回话去。 宁怀璟不再劝说,临走时留了袋银子在桌上。 「你这是做什么?还真当我落难了。」崔铭旭大笑着拿起银子掂了掂,「拿去!」 宁怀璟退后一步,避开他伸来的手,但笑不语。 *** 崔铭旭还在等,脸上笑得开怀,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那扇紧紧合上的房门上瞧。他在房中听玉飘飘唱曲,听她唱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房门「谑——」地被打开,那个穿得好似一大颗红樱桃的老鸨带了黑压压一群龟奴丫鬟站在门口:「公子,有您一封信。」 「哦?有劳嬷嬷。」崔铭旭懒洋洋地伸出手来接,「可是崔府?」 「不是。」门边的女人卖着关子,「您是聪明人,看了就明白了。」 信是宁怀璟差人送来的,内里的信纸却是崔铭堂写给宁怀璟的父亲忠靖侯的。 崔铭旭疑惑,忙匆匆往下读。寥寥几句,仿佛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透心的冰凉。 信上说,不肖子崔铭旭顽劣不堪,败坏家风,屡教不改。至此崔家与他两不拖欠,再无瓜葛。 崔铭旭懵了,崔铭堂居然真的把他赶出了门?他不是还指着自己一举中第为崔家光耀门楣吗?怎么能够……似乎还在梦里,晕晕乎乎的。 崔铭旭怔怔地看着面前一扭一扭走到他面前的女子。由不得他发问,血盆大口已经滔滔不绝说开了:「崔小公子啊,不,现在只能叫崔公子了。崔大人不只写信给了忠靖侯,还有忠义侯、忠烈伯、忠远大将军、织锦堂的江家、聚宝斋的秦家、得月楼的沉家……能和崔家搭上话的人家他都通知了,您呐,也别赶回去问了,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得了。全京城都知道了,崔家就差没在城门边上贴个皇榜了。我看呐,再过个把月,这天下就没人不知道了。都说您是为了我们家飘飘,到底是不是啊?啧啧,看不出来,您还是一情种啊!难得、难得!对了,对了,嬷嬷不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的。」 女人手里的东西一闪一闪,是个精致的金算盘。粗壮的手指把算珠子拨得「啪啪」响:「我说,崔公子,这两天您在这里吃吃喝喝的帐是不是该结一结了?」 这才是她的真正来意:「要是放到从前,嬷嬷也不是这么不通情理,你才刚遭了难就来落井下石。你也知道,我春风嬷嬷要是不仗义,这京城里就找不出第二个仗义的了。可我也没法子呀,托了你崔公子的福,我这儿才刚收拾过。哎哟,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我这楼上楼下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都张着嘴光等我一个,我能有什么法子?你是读书人,最是明理,也是聪明人,你看……」 雪白的信纸从指间飘落,崔铭堂,他那个才学绝不如他的大哥,寥寥几句打得他措手不及,一败涂地。 女人还在说,不停地说,嗓音尖利,唾沫星子四溅,混合着算珠被拨动的声响。耳边还回荡着崔铭堂粗着脖子大吼「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孙!」,他是怎么答的?想想,再想想,乱糟糟的心里蹦出个落地有声的声音: 「不做就不做,你当我稀罕!」 那时候,这袖子可甩得真豪气,真俐落啊。 崔铭旭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精巧的算盘被肥硕的手掌拍到桌子上,震翻了夜光杯中他还未入口的酒:「公子,结帐!」 春风得意楼里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穿得好似一颗大樱桃,初夏时节,滚到门槛边上,被他大侄子一脚踩烂的那颗。 崔铭旭站在春风得意楼前,思绪太茫然,居然跳出这么个想法。想笑,想从这场荒诞的梦里笑醒。彼时,华灯初上,歌舞方起,离天明还有很久很久。 第四章 来来往往的人潮把崔铭旭团团里住。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表情,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和目标,只有他漫无目的四处游走。 有精神抖擞的小贩凑上来叫卖:「肉包,皮薄馅大的肉包,公子您来一个?」 有锦衣的公子和同伴大笑着同他擦肩而过,前呼后拥,还未跨进酒楼就把钱袋子摇得「叮当」直响:「有什么好酒好菜还不快端上来!」 还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执着「铁口直断」的幌子,喋喋不休地跟了他几条街:「公子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有大灾啊……」 崔铭旭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却不依不饶,伸直手摸摸索索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劝说:「算一卦吧,老朽替您消灾解难。」 脚步加快,在人群里左躲右闪想要摆脱他的纠缠。算什么卦,消什么灾!他是赌气出走,身上能有多少钱两?春风得意楼里那只烂樱桃的五根手指在算盘「劈劈啪啪」一阵飞舞,宁怀璟送他的那袋银子险些就要不够。她还能笑得一脸慈光普照:「咱是熟人,嬷嬷拿你当自己人……」 好似害得他差点连身上这身衣裳都要脱下抵债,还是他崔铭旭占了她便宜似的。 崔铭旭从前在春风得意楼里见过那些因为没钱付花银而被赶出门的人,打扮得好似妖婆一般的老鸨挥着美人扇在门前骂的三条街外也能听得清楚。那时,他就在楼上,笑得前俯后仰。 都说风水轮流转,原来是真的,现在终于轮到他也来尝尝这受人耻笑的滋味,狼狈好似丧家犬。走在街上都不敢看四周,生怕看到旁人的指指点点,更伯那些窃窃私语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步伐不由自主地迈得更大,离开这里,远离人群,才不要看到这些表面同情实则居心叵测的面孔。 袖子却被揪住,让他不得不缓下逃离的脚步,不耐和烦躁冲口而出:「跟你说过了,不算!滚一边去!」 扭过头却看到一张笑得纯真的脸,崔铭旭一时愣怔,眼前的一双眸子在黑夜的灯火下熠熠闪光。 「崔兄,你也出来逛?」 是齐嘉。算命的瞎子早已去纠缠旁人。 满腔的怒气被针扎了一下般颓唐地泄了下去,在那张笑脸下,人总是会变得有些莫名,此时更甚,头颅僵硬地低下,声音连崔铭旭自己都听不清:「是……是啊。出来逛逛,随性逛逛。」 「哦,我也是。」齐嘉笑得更欢,昏暗的夜色下也能看到两颗白白的虎牙。 为什么是齐嘉?转念一想,崔铭旭又忍不住埋怨,为什么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中的任何一个?这个没心没肺没眼力的小傻子又要傻乎乎地问出什么问题让他难堪?昔日故交中的哪一个看到他而今的潦倒崔铭旭都不在乎,可为什么是齐嘉?居然连齐嘉都要来看他笑话吗?郁闷到了能升起恨意的地步。 崔铭旭屏住呼吸等着齐嘉出声,耳边「嗡嗡」一片嘈杂,惟独没有齐嘉一贯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这一路他都太安静,除了始终牵着他的衣袖,他竟然没有来打扰他。这个样子……很异常。 前方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齐嘉习惯性地被拖着走,一头撞上了崔铭旭: 「崔兄?」 转过身与他相视而立,崔铭旭的目光牢牢地锁着齐嘉充满疑惑的脸:「你知道了对不对?」 就像春风嬷嬷所说,全京城都知道崔家小公子再不是崔家子弟,没道理这傻子傻到连崔小公子就是崔铭旭都不知道。 齐嘉先是愣怔,然后点头,一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同样小心地观察着崔铭旭的脸色。 身边的路人不知不觉少了很多,两人杵在路中间,彼此隔了半臂的距离,眼光不自然地躲闪着对方。 「那你怎么不笑我?」 「有什么好笑的?」 齐嘉歪着头问得理所当然,崔铭旭倒抽一口气反而答不上来。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落到他凉透的心上,胸膛中涌起另一股情潮,堵得喉头发紧,怪异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那、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那个……」齐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习惯性地往地上瞟,「陛下让我……不是……就是……有个折子陛下让我看,我弄不明白,可我出门的时候把折子放家里了,所以要劳烦崔兄跟我走一趟。」 这回的语速倒是快,一路上在心里背了有上百遍了呢!齐嘉长舒一口气。 他的一言一行也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崔铭旭眼里,这样破绽百出的话他也能说出口,真不知他是怎么在官场里打滚到现在。 崔铭旭身边从来不缺陪伴玩笑的人,喝酒看戏斗鸟观花,崔小公子挥手一招,半个京城的人都要急吼吼地赶来。却没想到,落难之际,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边的却是这个齐嘉,始料未及。 他给过他什么好吗?别说是因为他曾经救了他一命,他的救命恩人应该是玉飘飘,是崔府的家丁,甚至是于心不忍的徐客秋,怎么也轮不到他。崔铭旭不过把他当个消遣而已,江晚樵待齐嘉都比他好,哪里值得他在这个时候来拉他崔铭旭一把?真是……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心口紧缩,胸膛中涌起的酸涩一股脑冲上眼眶,眼睛不得不睁大再睁大,仰头努力去看墨黑的夜空,把天边稀疏的星子数了一遍又一遍,崔铭旭才敢重新把目光勉强地调回到齐嘉身上。袖子还被他扯在手里,他的神情依旧是怯懦又畏惧,仿佛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袖看出两个窟窿来。 「傻子。」不值得的。 齐嘉抬起头,嘴唇紧紧地抿起,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笨,但是我不傻。」 墨瞳,红唇,暮色茫茫,夜市灯火璀璨。一刹那间,哭笑不得。一刹那间,心魂俱乱。 很多很多年以后,有谁回顾往事,在午后金光耀眼的阳光里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说:「就这样,笨兔子捡了只落水的小公鸡。」 *** 皇城座北朝南,大富大贵之家故而聚居于城北。由此,城北奢华而城南寥落。 齐府坐落于城南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 崔铭旭曾听齐嘉提起,齐家祖籍并不是京城,是齐嘉的父亲当年仗着年轻气盛,离乡背井独闯京都,于是白手起家最终发迹。 原本以为这样一夜暴富的人家起居装饰总脱不了俗气和一些自以为是的炫耀。进了门,崔铭旭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附庸风雅的山水字画,更没看到什么镶金嵌玉的家俱摆设,齐嘉的居处干净朴素得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是跨进了朝中哪位刚正不阿的再世青天府中。 「你想做第二个方载道吗?」崔铭旭看着堂上墨黑泛亮的木椅茶几道。 方载道是朝中出了名的两袖清风,想他府中大概也比这里好些。 「没、没有。崔兄你就不要取笑了。」齐嘉站在他身侧,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我爹留下的。」 齐府的家丁也很少,这是崔铭旭在这里住了几天后的观察结果。除了齐嘉落水那天他在船上看到的几个和之前见过一面的老管家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和一个厨子。比起崔府仆从如云的景象来,齐府这样的小富之家实在不值一提。可就是这样的生活,对如今的崔铭旭来说已经是不能再好。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探头探脑的小厮,没有时不时跑进来添茶水送点心的婢女。崔铭旭坐在齐嘉的书房里捧着书默声念。书桌另一边的人好似坐在了针垫上,扭来扭去地不安分。 「去哪儿?」眼角瞥到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想往外走,真是,扭了这么久现在才有动作。 「我去厨房看看。」齐嘉无奈地又缩回到座椅上。 「你又不是厨子。」 「我……我就想去看看。」 「看书。」 「我……」安分了一会儿,齐嘉熬不住了,「崔兄……那个……」 「说。」书页又翻过一页,崔铭旭的视线越过书页,看到他憋红的脸。 「你、你用功呢。我不打扰你。」在崔铭旭面前,齐嘉永远手足无措。 「坐下。」 「我……我又不考会试。」 「看书。」 于是,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已经听不到蝉鸣了,风过处,一片「沙沙」的叶响。 几天后,一乘轿子停在了向来门可罗雀的齐府门前。轿中下来一个女子,绮罗裙,绫罗帕,眉目端庄却掩不去淡淡的忧愁。正是崔府主母柳氏。 那时,齐嘉奉召进宫,崔铭旭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案头的书册。都是齐嘉用过的,页边上注满蝇头小楷,端正工整。那个傻子,连先生上课时的废话都记得一丝不苟。 柳氏带来了崔铭旭留在家中的日常衣物和用具,崔铭旭把箱子一个个打开搜罗:「我书案上的那方砚台呢?」 柳氏接过管家递来的茶,低叹一声:「过些日子,等你大哥的气消了,就回来认个错吧。」 崔铭旭低头在箱子里寻找着:「他还肯认我吗?」 柳氏一怔,道:「总是亲兄弟,怎么会说断就能断。」口气中漏出几许不确定。 「等我取了会试吧。」崔铭旭直起身,坐到柳氏身边,「现在回去,兴许过两天他还得把我赶出来。」笑容苦涩。 「也对。」柳氏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说起了别的,无非是些要好好保重,吃饱穿暖之类的。 她临走前取出些银两交给齐府的管家,崔铭旭在一边见了,微微一笑,扭头装作不曾看见。 柳氏上轿前又嘱咐他:「齐大人为人纯良,你切莫再欺负人家。」 崔铭旭点头,反叮嘱她:「找人把我书桌上的砚台送来吧。」 齐嘉回府后拉着崔铭旭问长问短:「崔夫人可好?怎么没多坐一会儿?对了,小少爷也来了吗?」 一连串问题让崔铭旭无从招架,待他问完了,崔铭旭从椅上站起,折下腰施礼道:「以后这四个月就要叨扰贵府了。」脸色郑重。 直起身,齐嘉眼睛睁得溜圆,显然又是被惊到。好整以暇地从茶几上拈起块点心慢慢吃着等他回神。 「不对。」齐嘉的脸绷得死紧,一字一句好似从牙关中挤出来的,「从今天算起,四个月差了三天。」 入口即化的甜酥哽在了喉头。 第五章 小傻子的生活很简单,一如小傻子本人。 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崔铭旭在客房里半梦半醒,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是齐嘉要去上朝。等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理智才又重新向睡意缴械投降,一路沉沉睡到日出东山;齐嘉下朝回府的时候,崔铭旭已经梳洗干净,正在正堂里闲闲地喝茶,茶几上放着本《论语》或是《中庸》,书本被保护得很好,挺括簇新,页边上注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比崔铭旭自己那套不知详细周全了多少。 崔铭旭会一直等到齐嘉回府才进书房里看书,然后,大部分时间齐嘉都在他身边坐着,安静顺从,兔子一样;宫里时不时会有传召,他就又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齐出门,崔铭旭发现齐嘉上轿前还会记得再整整官帽拍拍衣摆,其实齐嘉是个很仔细的人,其实齐嘉很合皇帝心意的传言或许是真的。 齐嘉一走,沉浸书本的心开始不安分,好象是从前在崔府的时候,不小心养成的一个爱好,崔铭旭喜欢在阅读的间隙透过书本的遮挡去观察齐嘉的动作和表情,很有趣,他一旦发现崔铭旭在看他就会紧张,不是摔了手里的茶碗就是一甩手让墨汁在半空中彩虹般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在雪白的宣纸上溅出力透纸背的一串墨点,齐嘉的眼睛会睁得很大,滚圆滚圆,仿佛受了惊的兔子。崔铭旭在书本后无声地翘起嘴角,心情大好,枯燥的孔孟之道陡然间亲切生动许多。 在齐府住得越久,意料之外的惊讶就越多。有齐嘉的陪伴,日子原来也不是那么难熬。昨晚才下了今冬第一场雪,衬得庭中的一树老梅寒霜傲雪煞是动人。转眼,府门前就挂起了簇新的大红灯笼,远远近近提早响起的爆竹声提醒着每一个人,又是一年春来到。 除夕时第一个来敲门的是柳氏,还是那乘不惹眼的小轿,伴着两个小丫鬟,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卸下的东西把齐府门前堆得满满。 她亲手交给崔铭旭一个包裹,崔铭旭把包裹摆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是一套新衣一双新鞋。柳氏嫁入崔家后,年年都会记得为他们兄弟做一身新服,针针线线都出自她一双巧手。 柳氏执着帕子自嘲:「许久不做,手都生了,也下知道合不合适。」 「怎么会?」崔铭旭眼眶一热,抚上那袭衣裳的手微微发颤。 自从被崔铭堂赶出家门后,崔铭旭嘴上不说,心里始终绕着一个结。一面还怨着崔铭堂太不顾情面,一面又暗暗起了誓,不出人头地给他瞧瞧,就不回去。追根究底,他还挂念着崔府。每每思及,又是气恼又是想念,忽喜忽忧,患得患失。 浑身别扭的时候,人已经被齐嘉拖着跨出了门:「我们去街上看看去。」 看灯、看烟花、看百戏杂耍,回到房里时,初时的忧心悲伤都不记得了,人还精神得怎么也睡不着。崔铭旭捧着那方特地让他大嫂送来的砚台赏玩,齐嘉送他的,上好的石料雕做一池荷花塘,打从看到第一眼就忍不住喜欢。 已近深夜,爆竹声还未停歇,「乒乓」「轰隆」的声响差点盖过「笃笃」的敲门声。崔铭旭心想,这时候还能有什么事? 打开门,他还没问,门前的齐嘉就道明了来意:「崔兄,今晚要守岁的!」小小的人影,背景是院中一树怒放的老梅,天际有细雪飘落。 不等崔铭旭答应,齐嘉就径自跑进屋来,把怀里兜着的东西仔细地放进房内的火炉里。 崔铭旭不明所以,齐嘉的嘴角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从厨房偷的。」 说罢,把靠墙根的一只小几挪到火炉边,书桌边的两把椅子也搬过来,面对面地摆在小几边上。又一阵风似的奔出门,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酒壶两只酒盅。崔铭旭先是莫名,后来索性站在一边看齐嘉忙前忙后地布置,待见他连酒也弄了过来,不由失笑:「哪有你这么偷偷摸摸地守岁的?」 齐嘉摸着头不好意思:「管家知道了又要啰嗦的。」 原来是偷偷从房里跑出来的,难怪身上只穿了一身淡薄的中衣。顺手从床上拿起一床被子给他裹上,崔铭旭在齐嘉对面坐下:「明天要是冻病了,可别说是我害的。」 他就咬着嘴唇笑,露出一对白白的虎牙。 话题随着炉火的升腾一起漫无边际地展开,齐嘉说,崔铭旭听。 他说,皇帝待他很好,丞相待他也很好,辰王爷爱跟他开玩笑,那位方载道大人虽然总是板着脸,但是其实他是最心软的一个。总之,所有人都对他很好。 傻子,那是因为他傻得连旁人嘲弄他,他都听不出来。崔铭旭放下酒盅说:「别说别人,说说你自己。」 齐嘉学着他的样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炉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又没什么好说的。」 一点一滴还是从嘴里不自觉地漏了出来。他母亲早逝,那会儿他才刚懂事。 崔铭旭说:「我们都一样。」 齐嘉笑了笑,眼睛盯着空空的杯子瞧:「我爹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意就交给了我的几个叔叔。」 父亲一心指望着他成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他刻苦读书,虽然他也不是读书的料。考上科举似乎是没有希望的,官场也绝不适合他,可当父亲提出要给他捐个官时,他还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只要父亲满意高兴就好,能做个官,全家人脸面上都能有光,多好。至于自己,只能努力地小心些再小心些,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敢有半点放纵,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胆颤,仿佛误入虎穴的一只羔羊。 他穿上官服没多久,父亲含笑而逝,叔叔们把生意都迁回了家乡,于是京城里就只剩下了他和老管家。叔叔们偶尔才上京一次,他也很少回家乡,那里和他其实也没什么牵绊。二叔生的是个儿子,书念得挺好,至少比他好。三叔有个女儿,据说已经嫁人。 「是个很美的姑娘。」齐嘉说,眼睛扫到崔铭旭脸上,又补了一句,「不过比不上玉姑娘。」 「呵……」崔铭旭静静地听,探过身帮他把裹着的被子围得更紧些。 齐嘉看着近在咫尺的崔铭旭,问:「你和玉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我连我大嫂都没告诉过。」闲谈的兴致被挑了起来,崔铭旭靠着椅背,细细回想,「两年前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被他大哥押进书院,崔铭堂前脚刚从正门跨出去,他就攀上了后院的墙头。一跃而下时,恰一乘软轿路过,身旁有人赞一声:「那是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 他凝神去看,偏巧一缕轻风入帘拢,里头的美人云鬓微抖,眉目如画,额头一点桃花烙。 惊鸿一瞥,至此念念不忘。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穿的是一身妃色的衣裙。 小傻子好象听得入了神,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崔铭旭忍不住伸过手去捏他红彤彤的脸:「喂,又傻了?」 齐嘉忽然「哎呀」一声,把手就往火炉里伸。 「你干什么?」崔铭旭吃了一惊,赶紧去拦他。 齐嘉急道:「糊了,快烤糊了。我都忘了。」 崔铭旭伸头一看,炭火上黑乎乎地摆着几个东西,凑近一闻,还有些甜丝丝的香味:「什么东西?」 「芋头。」齐嘉答道,「烤熟了可好吃了。」一边眼馋地看着火炉里,快速地捻起一只扔到小几上。 「啊?」崔铭旭一愣,怎么也想不到他大半夜的还能想到来寻他一起吃这个。 看齐嘉吃得挺香,崔铭旭也把手伸了过去,指尖刚触到,就「嘶——」地一声又缩了回来。小傻子快速地垂下眼,崔铭旭还是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怎么也不能让齐嘉笑话他,一咬牙又去抓,烫得两手都红了,放下又拿起,反复几次才算捧到手里。这东西吃着还真的挺香。甜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蔓延开。 斯夜太过平和,窗外时不时有爆竹炸开,风刮过,送来全城的笑声。任它呼啸打转,屋里炉火正旺,酒是暖的,人是暖的,呼出的气也是暖的。高傲自负的崔铭旭头一次滔滔不绝地说这么多话,说他父亲,说他大哥,说他侄子,所有的话都不曾对第二个人提起:「我一直想送飘飘样东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衬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灵性……」 齐嘉含含糊糊地点头,崔铭旭说着说着回过神,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站起身想要推醒他:「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 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再也栘不开。齐嘉闭着眼,周身上下粽子似地被被子裹得严实,酒气和暖意在圆嘟嘟的娃娃脸上晕染出一层薄薄的红,想起刚才捏他的脸,触感出乎意料的好,指上仿佛还沾着滑腻. 第六章 面前坐的是千娇百媚的玉飘飘,抱着琵琶半掩玉容,唱一曲宛转悠扬的《长相思》。 崔铭旭举杯欲饮。澄澈透明的液体轻轻摇晃,隐没了玉飘飘的面容,换上一张纯真的笑脸,眼角弯弯,颊边浅浅一个酒窝,半开的唇边露出两颗虎牙。崔铭旭引颈灌下,半抬起头,一双眼睛喝得通红。 他在春风得意楼已经喝了两天。酒入愁肠,想要一醉了之,却只喝得头痛欲裂,烦上加烦。 那天夜半,自己拂袖而去,至今已经足足两天了,也不知道那傻子最近还忙不忙,是不是还在昏天黑地地抄那个什么《帝策》,是不是上朝时还是一步几挪含胸驼背活似一个小老头;是不是还在半夜一个人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就跑去厨房偷芋头;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办错了什么事,官场如战场,伴君如伴虎,他要有个什么纰漏,谁来提点他,谁来教导他,谁来上下打点庇护他?齐嘉,傻子,若还没有被推出午门斩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不托个人来传个话递个信? 转念又一想,齐府里管家ㄚ鬟伺候得周到得很,出了门不是有于简之伴着,就是有皇帝罩着,还有那么些个数也数不清的「好人」对他「好」,能让他崔铭旭操什么心?再说了,那个傻子有什么好?什么能耐都不会,什么见识都没有,能有一整天没病没灾走路没莫名其妙摔一跤就该谢天谢地了,这样的人,一无是处。关心他做什么? 可是……可是……还是,烦! 「哎呦喂,这位爷呀,您好久没来了吧?可想死我们家香香了……哎呀呀,这不是黄老爷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上回我们家怜怜伺候得您还满意吗?这回还是她?……哦呵呵呵呵呵……好说好说……」 楼下的春风嬷嬷笑得声震九天,屋顶都快被刺破。数月不见,这女人一如既往的聒噪。耳听得「咚咚」的脚步声,笑声渐近,一团珠光宝气迎面而来,一把魔音直直灌进耳朵里:「哟,瞧瞧我,都忙胡涂了,崔公子呀。您喝得还满意吗?咱家飘飘可等了您好几个月了。过几天就要会试了吧?崔公子您的学问可是独步天下,您要不是那状元可就没人是了,我们家飘飘若是跟了您,那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哟,以后也别忘了我这春风得意楼哇。」 最后半句才是重点,看她一张血盆大嘴快咧到耳朵根。当日是谁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让他结帐走人,前两天能放他进来也是看着同来的宁怀璟、徐客秋的颜面,也亏她还有脸装得一脸若无其事,笑得花枝乱颤。 崔铭旭默然不语,春风嬷嬷也不尴尬,一径说得兴高采烈,仿佛眼前的崔铭已经把艳红的状元袍穿上身了。更烦! *** 宁怀璟将手中的扇子「唰」地展开,递到徐客秋面前,道:「你看看这字如何?」 「翩若惊鸿,气象不凡。」徐客秋由衷称赞。 「写这字的是荆州沈家的二公子,他们家的字是一绝。」宁怀璟收了扇子,顿了一顿,慢慢说道,「这回他也来京城了。还有琼州大儒庞先生家的公子,家学渊源着实深厚了得。青州有位姓张的举人,身世倒是没什么,不过听说文章写得很好,很得翰林院里那几位老学究的喜欢……」 他说的都是来京城参加会试中的出众人物:「本次会试可算是强手如林了。宁瑶那丫头不是这么好娶的。」 当今皇上早已张了皇榜,要将先帝之妹永安公主的独女宁瑶郡主许配给本次的状元郎,惹得天下轰动,众士子莫不摩拳擦掌踌躇满志,誓要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宁怀璟表面上是对着徐客秋说话,实则是说给崔铭旭听,岂知崔铭旭无动于衷:「郡主又怎样?」 斟了杯酒饮下,仍是一脸冷漠又阴郁的表情。 会试,无论谁见了他,张嘴第一句都是会试,烦透了!娶个郡主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 宁怀璟和徐客秋见他连日来时而沉静而是怨懑,似有难言的心事,正要询问,日前去江南采办货物,刚刚才姗姗来迟的江晚樵忽然道:「对了,来这儿的路上,我好象看到小齐大人在楼下,也不知是经过还是……」 崔铭旭顿时一怔,酒盅倾斜,满满一盅酒都泼到了桌上。 「铭旭?」徐客秋坐在他身旁,冷不丁一件月白的长衫被泼出的酒液滴个正着,「你晃什么?」 「没、没有。」崔铭旭被他唤回神,强自安定下心神,忙起身为众人斟酒掩饰方才的失态。 齐嘉,他找来了。怎么不进来?难道还要他崔铭旭亲自去找他认错不成?凭什么?明明错的不是他。傲气作祟,强压下想奔下楼的冲动。 人却坐不住了,一双眼睛管不住一样时不时地往墙壁上瞄,墙上挂的那副富贵牡丹真是难看,大红大绿,如同春风嬷嬷脸上的浓妆,瞄了好几眼,连那牡丹有多少花-瓣都能数清了。椅上长了针,那针倏然一扎,脑中灵光一现,崔铭旭猛地跳起来,扇着手道:「热。」 快步走去把窗打开,探出头迅速地住楼下扫了一眼,黑漆漆的,满街来来往往的人头,能认得出谁? 「不是这一边,是楼右手边那条巷子。」江晚樵在崔铭旭身后闲闲地说道,嘴角似翘非翘,「这边瞧不见。」 「我开窗吹吹风。」兜头一桶冷水浇下,崔铭旭生硬地辩解。 徐客秋惊道:「这才开春啊,怎么会热?我还觉得冷,想让嬷嬷温两壶热酒来呢。」 「……」崔铭旭语塞,归座后转头瞪他一眼,「我觉得热。」 心底热得很,烦的。喝什么都没味,听什么都没趣。 「呼呼——」一阵风响从敞开的窗边传来,吹得红烛摇晃,明灭不定。 「哟,起风了。」江晚樵的声音陡地有些拔高。 崔铭旭扭头去看窗外,火红得好似随时随地能烧起来的茜纱宫灯仿佛要被刮到天上。 那个傻子在外面,他还在楼下守着。他出门时总是会忘了多加件衣裳,也不知道这回出门带了几个家丁。起风了,他也该回去了吧。不对,怎么能光凭江晚樵一句话就认定他在下面。 崔铭旭狐疑地去看江晚樵的脸,江晚樵对他举了举杯,神情似笑非笑。 心中疑窦丛生,江晚樵这人,表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顽劣起来,连徐客秋都及不上他。假的吧?齐嘉虽然傻了点,也不至于傻成这样。假的。 「现在是倒春寒,白天不觉得,晚上还是冰冷,被这夜风一吹,小心病倒。」江晚樵撇下崔铭旭,对宁怀璟问道,「听说前两天陛下就病了?」 「听说是风寒,现在好了。」宁怀璟也是聪明人,立时会意,「这时候,就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赌什么也别赌身子,这一病指不定留下什么病根。我听说小齐大人的身子就不好,不过他平日没什么公务,也不会在这时候上街溜达吧?」 话音未落,房门「哗」地一声被推开,崔铭旭转眼就没了人影。房中众人相视一笑。 春风得意楼的右手边是条小巷,人烟稀少,与人声鼎沸的春风得意楼仿佛一天一地。 崔铭旭站在巷口借着街边依稀的光亮朝巷子里看,那边的台阶下缩着小小一团黑影,光线太暗,看不清晰。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步云靴落地无声,耳边是自己「咚咚」的心跳。难道齐嘉真的在这里等他?傻子,有什么好等的?有什么隐隐浮上心头,崔铭旭不愿去细想,睁大眼睛看向阶下的黑影。是齐嘉还是……再跨近一步仔细看,是个药铺,谁把一只竹筐放在了门前?远看仿佛一个人影。 不是齐嘉,心中的大石落地,崔铭旭想要长舒一口气。 「崔兄?」身后传来小小的问话声。 崔铭旭一口气哽在喉头,倏然转身,是齐嘉,坐在已经关门歇业的商铺门前。 他穿得单薄,手臂紧紧环着身体,一张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你……」头脑经夜风的吹拂变得异常清醒,茫茫一片空白。 「我给你看个东西。」齐嘉站起身,右手去掏自己的衣袖,再握成拳送到崔铭旭面前,笑容很狡猾,只是脸色依然苍白,「你猜是什么?」 崔铭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是什么?」 「你看。」 手掌摊开,跟脸色一样显得苍白的掌上红光流转,是一串手珠,红得鲜艳欲滴光华闪烁。 「我一直想送飘飘样东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衬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灵性……」 崔铭旭的酒后醉言,原来齐嘉一直记得。 「喏,给你。」 崔铭旭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颤,指尖触到他的手指,一股冰凉的寒意藉由指尖传递到自己身上,情潮激荡:「你、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在京城找了很久,找不到好的,就托了我叔叔去找,他们生意做得大,都做到西域去了。」齐嘉答非所问,「崔兄?」 感觉到贴在手掌上的手指没有拿走手珠,而是一点一点把整个手掌覆盖上来,手掌相扣,手臂也被整个贴住,再然后,人被拥住,温暖铺天盖地而来。齐嘉的眼角瞥到地上的影子贴得很紧,毫无缝隙,交叠成了一个。 抱在怀里的身躯很凉,隔着淡薄的衣衫能感觉到整个身躯都在颤动,于是手臂收得更用力,把他整个都按在自己怀里。崔铭旭低下头,和齐嘉脸挨着脸,熨贴,厮磨。然后找到他的唇,凑过去,轻轻地碰触,亲吻。 齐嘉的唇很软,一如许多次受蛊惑时所想象的一般,好似三月初开的桃花-瓣,让人忍不住攀折、抚弄、咬啮。舌头轻易地撬开他的牙关,探进去,在温热软滑的口中四处游弋戏弄,叼着他的舌含住吮吸,感觉怀中的人颤得更为厉害。味道太过美好,满心满眼都是齐嘉,恨不得就这么抱着亲着再不松开。 再不松开,怎么会有这样的渴望?怎么会有闲心去教他走官步听他漫天胡扯,连答不上来时他张口结舌的样子也看得兴致勃勃?怎么会只因他与旁人走得亲近就大发雷霆,弄得满心不自在?齐嘉是崔铭旭的什么人?崔铭旭是齐嘉的什么人?根本不与他相关的事,怎么会如此在意,怎么会……怎么会? 答案呼之欲出。 猛地推开紧紧拥住的人,呼吸急促,夜色下,崔铭旭看到齐嘉瞪得溜圆的眼睛。 痴了,傻了,疯了,混乱了。 崔铭旭落荒而逃。 *** 「既然回了家,就安心读书,准备会试吧。你大哥嘴上不说,见你肯回来,心里终是高兴的。」柳氏温言道。 自婢女手中接过一盅参汤端到崔铬旭的书桌前仔细端看他的脸色:「回来了就该高兴些,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 崔铭旭在书桌后埋头写字,停了笔,道:「大嫂放心,我没事。」 嘴角生硬地牵起,笑容说不出的勉强。 柳氏知他藏了事不肯说,便道:「如今天大地大也大不过考试,有什么事都暂且放下吧,待考完了再去仔仔细细地思量也不迟。」 崔铭旭颔首应下,柳氏见他执意要隐瞒,也不再询问,跨出房反手关上门离去。 一室寂然,手里的笔再也点不下去,案头空了一块,那里原先摆着一方砚台,荷叶舒展,碧波生辉。于是,心也掉了一角,崔铭旭看着半开的窗子怔怔出神。 疯了,好端端地怎么会去亲齐嘉?他是崔铭旭啊!崔铭旭是要金榜题名,娶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的。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傻子,迟钝木讷,不通人事,稀里胡涂生出一场纠葛。 乱了,乱了,一切预计在一吻中崩裂倾倒,二十年的得意人生,横空里杀出个齐嘉,康庄大道上凭空多出一个岔口,措手不及,崔铭旭站在岔道边,脑中乱成一团乱麻。 齐府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春风得意楼也不是久留之地,崔铭旭只能回崔府。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的崔铭堂只是扫了他一眼就不再有任何表示,兄弟二人脸上都是一片阴霾笼罩。吓得周遭的下人们也噤若寒蝉,实在摸不透主子的意思。 柳氏柔声道:「回来就好。」 崔铭堂冷哼一声,以后即使下朝回了府也不再过问崔铭旭的功课。 崔铭旭也是一反常态,谢绝了宁怀璟等等的邀约,终日窝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倒真有一派赶考书生的刻苦样子。 府中的下人们窃窃交谈:「三少爷总算懂些事了,知道读书了。」 他哪里是想读书?不过是有个借口来挡住找上门来的齐嘉。心里总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不能见了,再也不能见了,要是再见面就指不定生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呢?不知道。满心都是惶恐。人已站到了悬崖边,再往前半步,就是万劫不复。不应见,不能见,不敢见。 既然大家都说,如今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会试,那就……那就等过了会试再想吧。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崔铭旭退缩了。一团乱麻迫不及待地远远抛到脑后,心神俱安。 宁怀璟啜着茶水说:「看你这样子,是有十成把握了?」 崔铭旭昂首道:「当然。」 视线往下躲,书桌上空着的那块已经补上了,心中悄悄钻出一点烦忧,上扬的眼角有一点点下挫。 *** 千不想见,万不想见,会试当日还是碰个正着。 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你挤我,我挤你,好似谁第一个进了那门,谁就能中状元似的,可笑。 崔铭旭摇着扇子在人群外气定神闲地等,眼角瞥到一个人影站在人群外,水蓝色的衣衫,一张娃娃脸,看侧脸就知道是齐嘉。 心口一跳,眼看齐嘉的脸就要往这边转来,心底一虚,崔铭旭摇扇的手赶紧上移,用扇子挡住脸,横刺里跨出一步,挤进了推搡的人群里。 人群的推挤中,崔铭旭偷偷回过头,看到齐嘉正同一个穿杏黄袍子的青年说话。那人玉冠束发,一双凤眼炯炯有神,神色举止皆是不凡。他们的身边还伴着两个人,崔铭旭都认识,正是万世为相的陆府的两位公子,长公子陆恒修,二公子陆恒俭。能让当朝陆相陪伴,又有齐嘉在侧,黄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说不清泛上胸口的情绪是什么滋味,思及自己那天把齐嘉一个人丢在小巷里的作为也实在不应该,崔铭旭想回首再瞟一眼,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把他跌跌撞撞地推进了贡院里。 这一眼没看着,心思就乱了。远远抛出去的乱麻又飞了回来。那夜的风,那夜的巷子,那夜的吻,那夜呼之欲出的情感,在脑海里围成一圈打着转。 考场里人人屏气凝神,纵使考生众多,却悄然无声。于是,自己的心跳声就格外地听得清晰,「咚咚」、「咚咚」作响。崔铭旭颤巍巍地执着笔去蘸墨,定睛一看,带来的砚台居然是齐嘉送他的那一方。惊出一头热汗。 这是崔铭旭算准了齐嘉上朝的时辰,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取回来的。不然,看着书桌上空荡荡的那一块,心里堵得慌。 齐府的老管家一见崔铭旭上门,似乎早有预料,立刻从房里捧出了那方砚台:「少爷吩咐过了,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就不体面了。」 一句话说得崔铭旭再也抬不起头,直至走出齐府时,「告辞」两个字也说得含含糊糊。 「这砚台还是少爷做了官以后,老爷特地送他的。老爷教子严厉,少爷从小没少受罚。得赏还是头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老管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两眼定定地看着崔铭旭,「所以,还请公子小心照料啊!」 崔铭旭只觉手腕一重,好象捧的不是一方砚台而是一颗鲜活淋漓的心,透过包在外头的布帛来烫痛他的手。一口气堵在胸腔,哽得眼眶酸涩,更说不出话来。回府后把砚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却再也不敢去看。 怎料到,替他收拾包裹的下人竟然把这方砚台也带来了。当真是老天在同他玩笑。心神愈加恍惚,过了许久,崔铭旭勉力定下心来答题,却是把先前想好的答案也忘记了。 这三天,时而镇定时而烦扰,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先前在门前看到齐嘉是场梦,还是这所有都是场大梦。 等跨出考场时,崔铭旭觉得仿佛浑身骨头都散了架,阳光刺得两眼发痛。他站在先前回头看齐嘉的地方环顾四周,人潮在身边川流不息,蓦然闪出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定了心神仔细去看,却不是那个傻子。 放榜那天崔铭旭没有出门,他一直坐在书房里,竖起耳朵,等着欢快的鼓乐声慢慢地从远处一直敲敲打打地停在崔府门前。 哪怕考场中确实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但是,以他的才学,做个状元是足够了。 如果中了状元,他就要依旨娶宁瑶郡主为妻,齐嘉也是官场中人,他明白的。那个小傻子会第一个来登门道喜,他会笑着奉上诸多费尽心思精心挑选的贺礼。他会说:「恭喜你,崔兄。」而不是「崔铭旭,我喜欢你。」 崔铭旭就可以笑着还礼说:「同喜。」 喜欢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家谁也不知道,就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忘着忘着就真的忘记了。崔铭旭知道这是在逃避,可是,除了逃避又能怎样呢?他只算计过如何高中状元娶玉飘飘。和齐嘉在一起,从未预想过的局面,太过惊心。什么都顾不上了,能躲一天是一天。 书桌上的砚台静寂无声,阳光透过窗纸照过来,幽光流转,太过刺眼,随手取过一本书要将它罩住,书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他的大嫂柳氏。 「可有消息了?」崔铭旭急急起身询问,手指在砚台上擦过,光滑细腻的触感,略微的凉意通过指尖流进心里,慢慢地转化成一股酸意。若真的中了,齐府中的种种就真的会成一场大梦。 柳氏的嘴角翘了一翘,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不敢再往下说,撑在桌面上的臂膀有些发抖,崔铭旭殷殷地看着柳氏捉摸不定的面孔。 「恭喜小叔。是二甲第六名。」不是状元。 晴空一道霹雳打下,正中头顶。 窗外春光明媚,柳絮飘飞,一枝桃花开得正艳。那边又是一丛什么花,红得夺目耀眼,状元袍一般的颜色。 「报喜的官差还在堂上等着,请小叔更衣……天下士子千千万万,有考了十多年还一无所得的,能取中便是大喜。今后种种也要看个人造化和为官的功绩,状元如何,榜眼如何都是没有定数的……这会儿你大哥高兴,我已经跟他提了你和玉姑娘的事,他也没恼。你再去好好跟他说一说,兴许就成了……」 柳氏再说什么,崔铭旭都听不见了,二十多年的心愿付诸东流,脑中、心中都是空白,还盘算什么违抗圣旨娶玉飘飘?可笑。 他答应过齐嘉,打马游街时要带他一起,琼林饮宴时,偷偷替他留一杯御酒。傻子,御酒他又不是没被赏过。傻子就很认真地说:「那是给状元喝的,不一样。」真是个傻子。 房外有人通报:「三少爷,齐大人来贺喜了。」 怕什么来什么,为什么崔铭旭狼狈的时候,第一个蹦出来的一定要是那个齐嘉?活似报丧的霉星。 「不见!」 用尽全力吼出去,崔铭旭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砚台。那个傻子……若不是莫名其妙吻了他,若不是莫名其妙要躲他,若不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他……考场中的不如意都是因为他! 怨气丛生。 第七章 「今次的进士里有崔家的那位小公子?」 「对,有他。二甲第六名。」 「哟,不是说得花好稻好,号称是第二个顾太傅吗?当年的顾太傅可是一甲头名状元啊!」 「呵呵,这种事……高门大院的,又是崔家的人,巴结的人还能少吗?才华这东西,说着说着不就有了吗?」 「哦……崔小公子,可是前阵子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闹得太大被带进京府里,后来又被崔铭堂大人赶出家门的那位崔小公子?哎哟,这样的人品……啧啧……盛名之下呀……」 新科进士们在大殿里围成一圈说笑,你我是同乡,他俩是同门,愚弟久仰贤兄大名,贤弟文章堪称一绝,愚兄心向往之……亲亲热热地好似真的成了一家子。 昔日从不放在眼里的小卒子都考上了榜眼探花,满面红光好不得意,过去搭话分明是抽自己一巴掌。崔铭旭心情抑郁,索性站得远远的,不愿与他们为伍。不巧听到柱子后众臣的交谈声,刺耳又刺心。可是金殿大堂之上可不是他崔家的书房里,那些人个个都是他的前辈,个个都要低头施礼尊一声「大人」,哪里有他发作耍脾气的地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气血翻滚怒意横生却又无可奈何。 撇开头不愿再听那些议论,崔铭旭把视线移向了大殿的另一边,眼角一不留神瞥到一个跟他一样孤零零的人影,旁人都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他却独自站在话题之外,大半个身子都没在了柱子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张白白的脸,脸上嵌了一双墨黑的眸子,正直直地瞅着他。齐嘉。 见了他,崔铭旭更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傻子害他会试时分了心。看他科举失利还不甘休,成天冤魂似的缠着他:「崔兄,恭喜你……」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有什么好恭喜的?他是二甲第六,书院里那个饿了只能啃口冷馒头的穷小子是二甲第五,一脚重重地踩在他头顶上。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他就只能在人堆里伸长脖子看两眼。马上只此一人,马下民众万千,他不过是万千之一而已,和落榜有什么差别? 明明现在红袍紫带,站在人群里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崔铭旭,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半边脸不能见人的丑八怪。崔家小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冷落过轻视过?都是因为这个叫齐嘉的傻子,自己瑟缩到一边任人侧目指点还下算,非要拉上他一起好做个垫背。 崔铭旭恼羞成怒,狠狠瞪了齐嘉一眼,看到他脸上一惊,头一缩,整个人都躲进了阴影里。怯懦、胆小、没出息,这傻子有哪一点是好的。多少次了,说了他不在家,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是看不到他的狼狈样子不甘休是怎样?方才散朝时,他又想跑过来搭话,若不是他旋身一转躲了过去,谁知道他又想说出什么话来?这朝堂里个个等着看他崔铭旭的笑话,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个小傻子认识他,指不定又能让他们说出什么来。 扭过头不再看齐嘉,心里却片刻不能安宁,崔铭旭只觉胸口涨得厉害,好似要一把火把这京城烧得干干净净了,才能喘过这口气。临走时再瞟一眼,一片阴影里再找不见齐嘉的影子。 *** 新科状元叫徐承望,年纪比崔铭旭大了两三岁,偌大一块红疤盖住了半边脸,少小丧父,被寡母一手养大。听说官差捧了喜报去报喜时,他还跟他娘一起在街上吆喝着卖豆腐。就这么个人,街上随手一指就能抓出一把比他更好的,有什么稀罕的?偏偏就点了他做榜首,还要娶郡主为妻,当今圣上来主婚,呵。 喇叭唢呐吹得震天响,新建的状元府里挤满了人,一个个还没进门就高喊:「徐状元大喜呀!徐老夫人大喜呀!」高兴得好似是他娶媳妇似的。装什么呢?人家从前在路边卖豆腐的时候,谁认识谁呀? 崔铭旭意兴阑珊地隔着人群,看着里面那对据说打死不肯成亲的新人三拜天地又送入洞房。 「崔兄,你也来了啊?」袖子被扯住,崔铭旭不用低头也知道会是谁。做傻子还真好,只看想看的,只听想听的,白天挨了欺负晚上睡一觉就忘个精光。 不耐烦地挥开袖子,崔铭旭一言不发。若不是身边拥挤寸步难行,他早已转身离开。 齐嘉却好似察觉不到他的不满,一径滔滔不绝地说着:「前两天我二叔做生意路过京城,又带了些东西来,崔兄,什么时候来看看吧。你高中之后,我还没送贺礼呢。我前两天听翰林院的周大人说,这次会试的题比历年难,能取中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几位大人为了排定座次争了好些时候。能上榜就是有真才实学,且是才学品性都高人一等的……」 又伸出手来在人群中指指点点,为他说明朝中的人事:「那是周大人,周大人家的小姐和张大人家的千金这次都入了宫备选皇后,两位大人暗地里没少较劲。那边穿紫衣的是史阁老,朝中很多大人都和他相熟。坐他身边的是李阁老,若是和史阁老交好,就要小心李阁老这边的人……」 崔铭旭阴沉着脸,只觉得有他在身边,这些天在心里一直盘旋不去的闷气蹿得更高。想对着他吼一句少来烦我,抿紧的嘴怎么也张不开。 「哟,崔小公子。」有人转过脸来招呼,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齐嘉,「小齐大人也在。二位相熟?」 「我们……」齐嘉正要答话,崔铭旭抢先一步答道: 「不认识。」 齐嘉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对,不、不熟。」 来人有些奇怪:「听说两位从前是一个书院的。」 又不是和他是同窗,他管这么细干什么? 「是、是吗?在下没见过崔……崔小公子。」崔铭旭看不到齐嘉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很低。来人已经回过了身,如他所愿,齐嘉不再说话,可是好象又有些不对劲,连他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仿佛他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边枯萎然后消散一般。窜升的怒气被一股不知名的慌乱取代,崔铭旭两眼盯着正堂里,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转过脸看一眼的冲动。 新人礼毕,人群纷纷向堂内涌去,崔铭旭随着人群走出几步再回过头,齐嘉还站在原地,正抬起脸对着他笑:「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笑容,不愿意笑却拼命挤出来的一般,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泣,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从里头甚至能看到自己愕然的面孔。 崔铭旭站住了脚,两眼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得难看的脸:「很快。」 宁怀璟说:「那位春风嬷嬷是恨不得她那一身肉都能熔成白花花的银子,小心你如花美眷没娶到手,万贯家财倒都搭了去。」 *** 崔铭旭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书桌:「晚樵怎么没来?」 「他去西域采办东西去了。」宁怀璟道,「人大了,总要出息一些,可不能再胡闹了。」 这话不像是平素浪荡无羁的公子哥说的,说罢,他自己也笑了:「客秋会试没考上,他家里也正筹画着给他谋份差事。至于我……也就这么着了,反正我爹也不指望我能干出些什么好事来。」 崔铭旭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几分惆怅之色,许久,看着桌上的砚台道:「有样东西想送到晚樵家的织锦堂里给估个价。」 宁怀璟大惊:「你穷到这份上了?」 「也不是。」崔铭旭吐着气,缓缓说道,「娶飘飘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让我大哥出钱。」 「那你也……」 「也不是真的没钱,就是、就是……」无数个词汇在脑海里旋转,想伸长了手努力去抓一个,却半个也抓不着。崔铭旭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砚台,话说了一半,剩下一半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舍得?」宁怀璟的表情变得凝重,一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看向那方闪着沉光的砚台,「这事你要想仔细了。」 「舍得。」 两个字说出口,仿佛全身力气都一夕间散尽。他想为玉飘飘赎身,然后娶她。想了三年的梦想,日也思,夜也想,整整三年,连他大哥都不能阻拦,还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这本就是崔铭旭要走的康庄大道,平坦、顺遂、安安稳稳。来年生下一房子息,崔家祖宗面前也就交代过去了。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要后退? 桌上的砚台始终静默无声,它说不了话没有表情,就好象那个站在他身边却忽然间连气息都察觉不到的人。看到它,就想起齐嘉,心中百味杂陈,苦涩夹杂着惶恐,仿佛万丈悬崖就在脚底,看久了,就真的会一头栽下去。所以不想再看见。 这样的话说不出口,崔铭旭嗫嚅着看向宁怀璟,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悯。 「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崔铭旭从来不知道宁怀璟的话除了玩笑和假正经也能伤人,一言正中他心底最不愿面对之处,鲜血淋漓。 *** 「砚是好砚,石料是顶尖的,雕工也好,荷塘月色,啧啧……难得匠心独具。」织锦堂的掌柜把砚台捧在眼前详细察看。 崔铭旭坐在一边木然地看着他脸上的欣喜表情。当然是好砚,手感滑腻,温润带一点微凉。砚池边雕一朵婷婷待放的莲蕾,杆茎挺直,用刀流畅优美。砚池雕做了一张大荷叶,脉络清晰,用指腹摩挲似乎能感受到那种叶片徐徐舒展的畅快。这方砚放在他书桌上良久,闭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态,指尖相贴,细腻的触感还在指上萦绕,无处不可他的心、顺他的意,天造地设一般为他一人而做。 他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的一双枯藤也似的手将他的心爱之物翻倒敲扣,脸上时而冷漠时而精明,一直不得舒张的心也仿佛如这砚台般七上八下,不能安稳。 宁怀璟说:「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那傻子必然是失落难过却又会强装作无事,在他面前露出两颗虎牙:「哦,找不着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崔兄你别急。」笑得比哭还让他觉得难看。 眼酸了,气短了,心慌了。 那个傻子在官场里跌跌撞撞,散朝后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发呆。他不想的,他爹想,所以他就点头。一世前途搭上自己的性命换来老父的一次笑脸和这方砚台。 老管家说:「老爷教子严厉,少爷从小没少受罚。得赏还是头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请公子小心照料啊。」那双眼睛看得他脸涨得通红,头都抬不起来。 让齐嘉知道后,叫他怎么想? 傻子不会拒绝,傻子不会哭诉,傻子不会怒气冲冲一巴掌掴得他眼花耳鸣趴倒在地。傻子面对欺负时,只会敛下一双闪闪的眼睛把身子缩进阴影里。傻子仰着脸问他:「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目如点漆,衬得半开的唇血也似的红,一张瘦得露出下巴尖的脸雪也似的白。 齐嘉对崔铭旭的希望微小如在风中摇摆将熄的火苗,微小到没有。 心脏被揪紧,胸膛下五内翻腾。崔铭旭脸上一热,脑中「嗡」的一响。 疯了。 「唔……这里……」老头还在蹙着眉把砚台翻来覆去地看着。 手中的砚忽然被一把抢过,老头诧异地瞪起眼睛:「崔公子?」 抓过放在一边的锦帕将它胡乱包好,崔铭旭风一般奔了出去:「本公子不卖了!」 这砚舍不舍得卖? 舍不得。 *** 「齐嘉、齐嘉、出来!」凌云冠的珠绦凌乱地混杂在发间,被汗打湿的发丝湿答答地落到了额前。掌心的热意穿透了锦帕,手中的砚台好似他一颗快跳出喉间的心。崔铭旭在齐府门前大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扉。 朱红色的大门「咿呀——」打开,从里头露出老管家睡意未消的脸:「我家少爷奉召进宫还未回来。」 随后,大门又被关上,铜制的门环扣着门扉,发出「咚咚」的闷响。 兜头一桶冰凉雪水泼下。 月上中天,藏蓝深沉的夜幕下挂着一弯浅浅的澄黄,好似无情者嘴角边寡淡的笑。 夜色渐浓,有风自无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过,掀开了长衫的下摆,皮肤上惊起一身轻寒。街上的路人渐少,太晚了,再不赶着回家,家中的河东狮就得栓上门再不让人进房了。 崔铭旭一路慢慢地走着,从城南寂寂无声的小巷到灯火通明的夜市街,一路不见有齐嘉的轿子从身边经过,脚步拖成了一个长长的「一」字。这么晚了,还在宫里…… 皇帝召他去干什么呢?初时剧烈蹦跳的心胸被夜风抚平,猜疑藤蔓般缠上了渐长渐高的失落。他又不是朝中掌控半边江山的重臣,这么晚了还留在宫里做什么?齐嘉能做得了什么?左思右想猜不透,于是手里的砚台就越发的沉重。 前方出了什么事?尖叫声和哭喊声刺破了广袤无际的天空,成串挂在屋角上的茜纱宫灯亮得似乎要烧起来。 「飘飘啊,我的飘飘……」一声长啼入耳刺得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崔铭旭冷不防一个机灵,手腕紧接着一阵痛楚,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好似要从他的腕子上扒下一块肉。 「崔小公子啊……」女人抓着他的手腕好似溺水人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崔铭旭看到她脸上的白粉雪花般飞落,露出眼角边细细的皱纹,「飘飘,我的飘飘!居然、居然跟人跑了!」 春夏之际总是多雨,空中「轰隆」一声就是乌云急走,撞出一道惊雷。崔铭旭托着砚台的手往下一沉,长长的指甲就再抵近一分,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飘飘她……」 「跑了!我前两天还跟她说,飘飘你年纪大了,嬷嬷给你找个好人家。谁知道,她这边笑嘻嘻地奉承着我,一转眼就跑了!」春风嬷嬷的泪落得更急,冲得脸上东一道红西一条白,「哎哟哟,为了调教她,我花了多少银子哎!诗书、画画、弹琴、下棋、唱曲还有这一身又一身的衣裳、首饰……香粉也得花银子买啊!银子!这没良心的小贱人啊!说得好听,给自个儿赎身,她才留下几个铜板?这些年她吃下去的那些都不够!我的银子啊……」 说到银子她哭得更伤心,好似不是玉飘飘跑了,而是玉飘飘活生生从她身上剜走了一块肉,坏了她打了多年的如意算盘:「崔小公子,你来晚一步啊!」 她的声音太尖利,刺得崔铭旭脑中「嗡嗡」的响,玉飘飘走了,他来晚一步。一年之前他还是神采飞扬,崔家花园的柳条下抿着嘴儿跟他大嫂说,他要中状元,然后娶玉飘飘。他大嫂笑话他打得一手如意算盘,他就哈哈地笑,放言一年后自会见真章。 现在,他考场失意,佳人不见行踪,大登科小登科无一如愿,这算什么?仿佛听到木梁颤动的声响,泥沙落在肩头崩裂的石块在身边迸溅粉碎,苦心构筑了半生的世界一夜间崩溃倒塌。崔铭旭半世顺遂,冷不丁脚下绊跤摔了个大跟头,康庄大道再也看不见阳光,他失魂落魄地捧着一方砚台,脚尖不知何时转向了那条曲折的小径。 齐嘉,比起出走的玉飘飘,他更在意这时候齐嘉正在宫里做什么。 一夜睁眼到天亮,上朝时神思还有些恍惚,下了朝就更显萎靡。崔铭旭转过脸,看到齐嘉穿着簇绿的官袍站在一众低头弓腰的人群里。 陆丞相的脸色并不好,皇帝今天似乎也没什么精神。这不是崔铭旭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散朝后几位精于为官的大人们在这么说:「是不是……」 话语声非常突兀地低了下去,几顶岛纱帽密密地挤在一块儿,又「轰——」地一下散开,人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好似一群刚刚分了赃的苍蝇。 皇帝的近侍灵公公在殿外招了招手,齐嘉就奔了出去。周围的议论声又大了起来,先是几位刚入朝的进士发问:「这位齐大人是什么来路?」 周围的老臣们答道:「小齐大人是礼部的,圣驾跟前红得很。」 「小齐……捐来的散官怎么比几位阁老还忙碌?」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此时早朝已散了很久,真正辅国治朝的重臣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下来还没挪步的泰半也就是此一闲差或是小角色,镇日闲闲无所事事,削尖了脑袋也没等来飞黄腾达的机会,倒是把朝廷襄的各家派系恩怨背得清清楚楚。 几位「老前辈」一边步出大殿一边一摇一摆做出副以老卖老的姿势:「小齐是陛下才能喊的,记住了。咱们得管人家叫小齐大人,连陆相都这么叫,别喊错了。」 「这么大的恩宠?」有人咂舌。 「嘿,对咱来说是天一般大了,对人家可不算什么。御书房是什么地方?四位阁老、陆相、方载道大人、秦老元帅还有从前的顾太傅这么些个股肱之臣才进去议事的地方,咱小齐大人一个七品官也是常客。您说是多大的恩典?」 「这……这是个什么门道?」 暧昧的笑声低低地泛开,崔铭旭跟在众人身后,看到人们又似发现了什么秘宝般团团围成了一圈:「这个嘛,红口白牙可不能瞎说,只能有这么一讲,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也都有……」 「就是,没有才叫怪了。史书上都有。」 「究竟是什么?」 「呵呵,您几位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书可比我们几个老匹夫念得热。那史书上不是专门分了一部叫……佞幸吗?」 笑声苍蝇般「嗡嗡」地散开,「佞幸」两个字石破惊天,崔铭旭猛然收住了脚,听到几个呆头呆脑的还不依不饶地问着:「有这种事?怎么会?」 「有什么不会的。宫里头的事……谁能说得清,能说清楚就不在这里做人了,都到下头做鬼去了。一个七品官,会治国?会打仗?会安民?说笑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陛下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大半夜的还留在御书房里,带着出宫时,一走就是大半天,干的什么事谁知道呀?要不,就凭这位小齐大人的才干,哪能在这朝堂里站到现在还好好的?人家一世英才的顾太傅还没个好收场呢!」 唏嘘声四起:「看不出来呀。」 「叫您看出来了还是皇家的行事吗?这官场里的事啊,什么时候要聪明,什么时候要不聪明,学问大着呢。咱可没这位小齐大人的福气。」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还生离死别似的没有要散的意思,话语越发的不堪入耳,「弄臣」、「男宠」、「小倌儿」……夹杂着猥琐的笑声一个接一个地跳进耳朵里,攒紧了拳头也不能消减丝毫的怒意与酸意。 崔铭旭伸开双臂隔开堵在自己面前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的家伙,一个箭步冲向了宫门外的轿子,轿帘险险就要被用力扯下:「回府!」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干涩得似乎从出门到现在都没喝过水。 「哟,这么傲!」 「呵,这位崔小公子,状元没中上,听说心上人也跟着旁人跑了。」 「有这种事?哈……」 轿子晃悠悠地抬起来又晃悠悠地晃上了大街。轿里昏沉沉一片墨绿,崔铭旭张开嘴大口呼吸。虽然明白是捕风捉影,方才听到的话还是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佞幸、陛下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大半夜的还留在御书房里……难怪他昨夜去齐府时他还未归,多晚的时候,月牙在半空弯成一抹寡淡的笑,城南那条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几乎漆黑不见五指,这么晚,齐嘉还留在宫里,能干什么? 暧昧又诡异的言语在脑海里扎了根,胸口一阵接一阵的气闷。吸取与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短促,两道剑眉快在眉心处打上一个结,轿帘在手里越抓越紧。 「嗳嗳,崔小公子哟。」前方有人拦住了轿,昨晚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春风嬷嬷顶着双桃核般的眼睛站到了崔铭旭面前。 「嬷嬷有事?」崔铭旭昨晚一夜未眠,见了她,倦意更是铺天盖地而来。 「是这么个事,有样东西我不方便拿去当铺,只能劳烦崔小公子你来认认。」春风嬷嬷急急说道,手掌一翻,雪白的掌心上多出了一串鲜红的手珠,红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 崔铭旭腰杆顿时挺起,一双乌金鎏黑的眼睛严厉地扫向被他吓了一大跳的女人:「哪里来的?」 「你认识这手珠?」春风嬷嬷被他盯得后退半步,一手捂胸,小心地问道。 当然认识。春风得意楼下,他在幽暗的小巷里看到齐嘉把手掌紧握成拳,挑着眉问他:「你猜猜这是什么?」难得他笑得狡黠又伶俐。只为崔铭旭酒后一句醉话,齐嘉跑遍了京城才找来这么一串,这鲜红的一颗又一颗好似就是齐嘉的心血,他受之有愧。那夜的心潮澎湃至今还记忆犹新,怎么能不记得? 「哪里来的?」崔铭旭再次问道,口气更阴沉下一分。 「是于简之送来的。啊不,我看着那穷小子给飘飘带上的,飘飘走的时候又留下了。我谅那穷小子也送不起什么好东西,可又觉得不错,拿不定主意……」 「于简之送的?」明明是齐嘉的。 那么,就应该是齐嘉又转而送给了于简之。心念电转,紧绷的脸庞再沉下几分。他帮着于简之给玉飘飘赎身?满城皆知玉飘飘是他崔铭旭的妻,那个傻子明明前一刻还惨白着一张脸问他和玉飘飘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一回头却助着于简之抢先一步把玉飘飘带走,让他在全京城面前再丢一次脸!他左思右想傻乎乎地候在齐府外苦苦地等,齐嘉却在宫里不知干了些一什么。 齐嘉!火红的珠子映上墨黑的眸,好似两簇火苗跃跃欲动。崔铭旭手中用劲,墨绿色的轿帘「撕拉」一声,最终还是被扯了下来。 第八章 镜湖在月光下粼粼地闪着波光,好似星辰落了凡间。 去年三月三,绿柳抽了新芽,院中的桃花初开了两三朵,崔铭旭就在这湖中救得了齐嘉。是缘抑或是孽?百思不得其解。 握着酒坛的手无力地抬起,晃荡的酒液溅湿了衣襟,崔铭旭一把扯落早已歪斜的凌云冠,俯下身,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青白,发髻散落,潦倒又落魄。心烦、焦躁、忿怒,再甘甜的酒入了喉也是苦涩难忍。如果没有齐嘉该多好,他照旧做他傲气凌人的翩翩公子,宽袖的锦衣,高冠蛾带,整日里斗鸟觊花,不识忧愁滋味。 齐嘉,满心满眼都是齐嘉,压抑过深的的情绪啧薄而出,湖中点点波光都映出一个齐嘉。 状元没了,玉飘飘没了,入朝为官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他傲了二十年,有什么好骄傲的?湖里的人在自嘲地笑,崔铭旭怔怔地看着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那个傻子有什么好?不懂治国,不通军务,诗书也是浅陋,皇帝找他能干什么?有什么是三天两头召进宫还聊不完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干系才能与皇帝攀上这样的交情?不该想的,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只是思绪不由人。 散朝后有人笑得不怀好意:「史书中专门分了一类,叫做佞幸。」 当然不能相信,可是不信这个又能信什么说辞?于是心更烦意更乱,连辛辣的烈酒都不能平息。手臂挥处,小酒坛在树干上「卡啦」一声碎做了八瓣。 树干后有黑影一闪,崔铭旭大吼:「出来!」被酒气熏红的眼睛盯住了交错如鬼魅的树影。 树后转出一个人,圆脸,身材略矮他一头,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于是胆怯地落到他被酒液溅湿的衣襟上。 崔铭旭二十年仪表堂堂,为什么每次狼狈不堪时总能被齐嘉看见?真真是冤孽。心中拉扯更剧,崔铭旭别开脸不想再见他,脚底却生了根,半步也挪动不得,只好将一双眉拧得更紧,暗夜里再添一丝凶气:「你跟着我干什么?」 树后绕出来的人身子一缩,把头低得更低,浑身都透着紧张:「我、我看你从酒肆里出来,不放心,所以、所以……」 他还未说完,崔铭旭便忍不住打断:「好了!」 懊恼消耗了最后一点耐心。为什么总是这样?齐嘉一和他说话就结巴,脸色谨慎得好似面前站的不是他崔铭旭,而是什么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若不是身后有树干抵着,他可以后退,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天边去!他明明对着于简之和皇帝不是这样,他们的交情究竟深到了什么地步?崔铭旭痛恨齐嘉这样弱势退缩的姿态,就是这样的神态,总是叫他鄙弃又忍不住发堵。 看他都快整个贴到树干上,崔铭旭忍无可忍,掹地伸手抓住齐嘉的手畹,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鞋尖对着鞋尖,他看到他鼻尖上渗出了汗:「你……」恨得咬牙切齿。 「嗯?」手腕被抓住,用力狠得似要掐断他的血脉,齐嘉忍痛抬起头。 「昨天晚上,你在御书房里干什么?」 齐嘉的眼睛瞬时睁大,嘴半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他没理由留你,你又不管政务。」口气发虚,语调也跟着一起低落,「他一直不肯立后,又总是带着你……朝中、朝中都说……说……」 「说什么?」齐嘉看着崔铭旭。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佞幸?以色媚上,谁都看不起的!」 「所、以?」一字一顿,齐嘉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崔铭旭几乎不敢直视: 「朝中有流言,说你、你和他……毕竟总要有个说法……君臣之间那么、那么……」伶牙悧齿的人第一次说话说得舌头打结,崔铭旭看到齐嘉微蹙的眉头僵住了,直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瞳似被抽去了灵魂般空了。悔意小小地冒出头,他没想过一开口就问这个的。只是……只是,皇帝为什么如此厚待他?官场这虎狼之地中,他为什么至今还能四肢俱全毫发无伤?谁替他挡的灾,救的难?他又用什么来酬谢?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搅得坐立难安。还是放不下这个傻子呵…… 崔铭旭心中千回百转,齐嘉只是木然地看着他,凝固的表情渐渐松动,嘴角矜持地勾起:「找东西。陛下想挑个玉坠赏给陆相,旨意是今天早朝之后下的。崔小公子可以去找相府的二公子陆恒俭大人求证。」口气冷淡得突兀,仿佛岸边突然刮起的寒风。 画舫渐飘渐远,歌女的乐声淹没在水声里,夜风吹过,把酒意吹散了大半,崔铭旭听出他口气疏远,顿觉后悔。不该问的,其实不问也没什么。被握在手中的手畹扭动着想要挣脱,崔铭旭忙握得更紧,也放软了口气:「当我没问。」 「放开!」 齐嘉心急之下,竟两手一起施力,崔铭旭奈他不得,只能松手。可齐嘉挣脱之后,人也顺势向后仰去。 二人是站在湖岸边,午后一场大雨浇得泥上湿滑,齐嘉脚下不稳,习惯性地往侧边挨去,而他歪倒的方向正是深沉如墨的湖水。 「小心!」崔铭旭眼见他向湖中载倒,忙纵身向齐嘉扑去。 心中总有怨恨,如果当初没有救他,他不会结识齐嘉,他会中状元、娶玉飘飘,羡煞了天下人,他会在他的康庄大道上一帆风顺,事事如意。救起齐嘉是个错,之后与他交往,住进齐府,把他放在心上,一步错,步步错。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岔道。纵使明白救他是个错,事到临头,他还是会飞身去救他,一如此刻,无可奈何。 身体贴到了一起,胸膛剧烈起伏,夜空里只听得到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崔铭旭牢牢环住齐嘉的身体,忧心冲口而出:「你站稳些!」 齐嘉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崔铭旭。」 这是齐嘉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崔铭旭不由心中一凛。 「我喜欢你三年了,比你喜欢玉飘飘还久。」 今夜无月,星光稀疏,崔铭旭忽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清齐嘉,或是,面前的齐嘉陡然间变成了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一个。 「我很早就知道你,比三年前还早。你写了一首诗,传遍了京城,连不识字的都会念。崔家小公子天资聪颖,风度翩翩,学问好,相貌好,家世好,样样都好,全京城都这么说,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一个了。我爹说,如果我有你的一半的一半就好了,他将来就可以放心地闭眼。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可他这么说,我还是、还是……我怎么能跟你比呢?我那么用功地背书,为什么你才读了几遍就背得比我还好?」 齐嘉睁大眼睛看着他,疑惑充斥在眉宇之间,崔铭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他继续说着:「后来我就一直在看你,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明白,我怎样都没有办法及上你一半的一半,我学不来的。你站在天上,我站在地下,不能比的。」 这世界上也有光靠努力也达不到的目标,拼命踮起脚也摘不到的果实,旁人或许只要伸伸手就能构到。命该如此,再不公平也无可奈何。于是羡慕得嫉妒,投入得比嫉妒更深刻百倍,千倍,万倍。 「你学问好,你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能拦你,无论是谁的话你都可以不在乎,谁都压制不了你!」而这些,恰恰是齐嘉所没有的,于是渴望得入骨,「我一直在看你,你笑的时候,你昂苦头走路的时候,你和人说话的时候,还有你跳墙偷跑出书院的时候。我都在看着,就在你背后,你不知道。」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崔铭旭的衣襟,崔铭旭觉得,这只手其实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膛,正狠狠地揪住着他的心,连喘息都能带起痛楚。 话语变得有些激动,齐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定地对上崔铭旭的眼睛:「然后,我想,我喜欢你。」 不待崔铭旭开口,他又说道:「我笨,可我不傻。所以,我知道,我喜欢你。」 转而却又摇头,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嘴角微翘,露出两颗虎牙:「原来你也那样看我,我还是太笨了。」 佞幸啊……齐嘉再笨也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旁人交头接耳的话语总会被风不经意地吹进耳朵里: 「他怎么能混得这么好?」 「呵,人家圣眷恩宠呗。」 「哦,靠的是那个呀……」 想冲过去告诉他们,不是的,我没有!哭喊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官场是父亲一生的心愿啊。崔铭旭不会这么看他吧?他那么的有才华,他看得比所有人都远,他待自己那么好。 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依旧纯真,于是失望更为明显。原先总是不甘心绝望,到头来,终究还是失望。 「夜深了,崔小公子,告辞了。」齐嘉客套地跟他拱手,转身离去,背脊笔直如枪杆,毫不留情地刺入崔铭旭的胸膛。 崔铭旭胸中大恸,急步追去:「齐嘉……」 脚下湿滑,膝盖重重跌在地上,齐嘉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中,追不上了。 夜色沉沉,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小巷子里悄然无声,只有两人急急的脚步声。 崔铭旭想喊住齐嘉,周遭的气氛太安静,一个「齐」字刚出口,旁边谁家刚出世的小娃儿就「哇——」地一声啼哭,然后犬吠鸡鸣此起彼伏。被吵醒的人推开窗户大骂:「谁啊?三更半夜的,你不睡别人还得睡呢!」 「对不起」三个字硬生生压在了嗓子眼里再也不敢冒出头来。齐嘉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于是心中焦急更甚。 崔铭旭说:「齐嘉,你等等。」 齐嘉的步子迈得更快,快赶上小跑了。 崔铭旭低声说:「齐嘉,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嘉的侧脸石雕般没有丝毫颤动。 崔铭旭追得满头大汗:「齐嘉,我……我就是、就是那么一问。」 这回连侧脸都看不见了,他脚尖一点地,人就蹿到了前头,只留给崔铭旭一个拒绝的背影。 好容易他在齐府门前站定,崔铭旭赶忙一步跨上前站到了他跟前:「齐嘉,是我不对。我……」追得太急,气都喘不过来。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齐嘉闪身往里钻,崔铭旭见状,伸手想要去牵他:「齐嘉,我也喜欢你。」 指尖堪堪只触到一片衣角,一双写诗画画的手差点被门夹残了。疼都来不及喊一声,鼓足勇气说出口的话都说给门上的门神听了。崔铭旭甩着手懊恼不已,他忘了,齐嘉属兔子的,跑起来谁都追不上。 *** 第二天,齐嘉没有来上朝。那个风雨无阻从未缺勤的小傻子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列队中。 「小齐大人病了,得休养两天。」斯文儒雅的丞相站在崔铭旭身侧有意无意地说道。 崔铭旭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猛地坠地,「咚」地一声震得身边人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阶之上的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喊:「新科进士崔铭旭听旨。」 崔铭旭茫然地跪下听封,周遭前后跪下了一群人,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着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时不敢相信,这时候居然将他外调出京! 众臣称颂声中,崔铭旭迟缓地跟着一起匍匐在地,一阵头晕目眩。偷偷抬起头来不死心地看一眼,玉阶上的人黄袍耀目,威仪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觉得皇帝一定也在看他,旒珠后射来的视线严肃锐利,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是故意的。 口中常常轻视的庸君只是御笔一挥,他便毫无违抗之力,老天当真喜爱捉弄他。 若他回不了京城,那齐嘉怎么办?越想越心焦,无端端一阵心慌。 *** 同年的进士们不是下了扬州便是去了苏杭,马蹄声声,满目尽是烟雨杨柳,黑瓦白墙。 崔铭旭却是一路往西,轿后的车轮辘「嘎吱嘎吱」地转动,京都的巍峨楼台就成了背后遥遥的黑影。轿外的景致从繁华到落寞,直至道上除了他这一队人马就再无旁人。穷山恶水看得心中凄楚丛生,把一个京城阔少发配到那样一个贫苦之地,几乎与贬谪无异。 崔铭旭疲倦地闭上眼,心底浮起一句诗:西出阳关无故人。 启程时,来送行的人不多,他大嫂、大哥、宁怀璟、徐客秋以及府中的一些家丁。先前他前呼后拥是如何的风光,却原来真正的知交是那么少。齐嘉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崔铭旭在城门前踯躅了很久,直到随从再三催促仍依依不舍。 柳氏红着眼圈再三叮嘱他:「天寒时记得添衣,若要什么,尽管写信回来说。」她不放心地把他的包裹来回收拾了几遍,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冬衣是放在了哪儿,其它的东西又放到了哪儿。其实她才年长了他几岁?一言一行却温柔慈爱得好似他从未谋过面的亲娘,他还未出京,她就开始牵挂不已。 一直强装作无事人一般的崔铭旭微微地在心里发酸。 他大哥说:「当年方载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后调任闽州,不过一年就蒙先帝隆恩召回。」话里话外安抚着他。 崔铭旭失笑:「当朝能有几个方载道?」外调地方十数年还未归京的也不在少数。 见他大哥面色一僵,便猛然收了口,点头道:「我明白。若我在地方上干得好,总能有回京这一日。」 崔铭堂的脸色也渐渐缓了下来,取出封信递到了崔铭旭手里:「江州刺史王显同大人和我是好友,江州距棘州不远,将来你有事便去请教请教他。你既任棘州刺史,便是一方之父母,兹事体大,非同儿戏,大小事务都不得胡乱行事,多去问问他总是好的。」 真如他大嫂所言,他大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样依依惜别的时候,也说不出句软话来。 上轿前回首再看一眼碧波荡漾的镜湖,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飘了两只画舫,湖边杨柳依依,掩映着一弯白石拱桥。桥边柳下一个站着个水蓝色的身影。他站得太远,崔铭旭依稀只看见一个蒙胧的影子,绿柳之下,蓝影一转而逝。只那套衣衫,看着像齐嘉惯穿的水蓝色。 那个傻子,也不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站出来让他仔细瞧一眼再跑也好啊,至少能叫他放个心。 心头涌起一丝丝甜,一点点酸,酸甜交错。 曾在西进的路途中经过一个茶棚。几根粗大的竹竿搭成一个简易的小棚,棚里摆了几张木桌和几条跛腿的板凳,顶上罩着油布,遮挡日晒雨淋风吹雪飘。 老板娘是个年轻的少妇,土制的蓝印花布裁了一身衣裙,挽起的发髻边朴素地插了一枝木簪。这背影看着分外眼熟,崔铭旭却一时想不起。却见她转过身,两眼在崔铭旭脸上看了看,惊喜地唤道:「崔小公子!」 崔铭旭讶异地看着她粉黛不施的脸庞,茶碗中的茶水一大半泼到了地上:「玉飘飘?」 名动京师的一代名妓居然在这荒郊中洗尽铅华卖起了凉茶! 玉飘飘笑道:「是我。」 手脚麻利地为崔铭旭续上了茶,才坐下来絮絮地闲谈起来。她已经与于简之成亲,在山后的小村庄里安了家,于简之的母亲有一个姐妹就嫁在了那里。现在于简之在村里的小学堂里做先生,她闲来无事在这道边摆了个茶摊。 「从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惯了,一下子静下来,还真有些坐不住。」玉飘飘抬手去捋鬓边的发,顺着崔铭旭的视线低头看,一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经三个月了,当时要不是为了这个也不会走得这么急,偏又凑不够钱,只能把小齐大人送的手珠也留在了那儿,那手珠我还很喜欢呢!」 「是……是齐嘉送的?」 「是啊。他托了简之带给我的。说是有人特意托了他为我找来的,一定要收下。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对了,我听简之还支支吾吾地提到了您,他那人,就爱计较这点事……」神情却是甜蜜,洋洋地有些炫耀的意思。她眼珠子一转,问道:「难道那手珠是您给我的?」 「是齐嘉送你的。」崔铭旭口中淡淡地说道。心里还是禁不住暗骂一声,这小傻子,他随口说一句要送玉飘飘,就一定要送到人家手上,这么掏心掏肺干什么?真是……心尖上一阵疼痛。 那边又来了客,玉飘飘提着茶壶应声去招呼,茶客们夸赞老板娘漂亮又能干,又问肚中的孩儿是男是女。玉飘飘「咯咯」地笑,说想要个男孩儿,但是又觉得女孩儿贴心,最好是一男一女,那就齐全了。小茶棚里笑语晏晏,引得往来客商纷纷驻足停留来喝上一杯。玉飘飘忙里忙外应接不暇,脸上笑得分外灿烂。 崔铭旭看着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恍然发觉,她没有他印象中的那般娇小软弱,反而显露出几分飒爽风采。她妙语如珠谈吐机敏,不再哀怨地怀抱琵琶在楼头楚楚地唱《相思调》,再不是春风得意楼里那个眉含轻愁弱不禁风的花魁。 启程时,崔铭旭掀开轿帘,望着那小茶棚离他越来越远,昔日的至爱抛了荣华富贵甘心情愿在这里安稳度日,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哀伤。心念一转不由想到,当年他跃下墙头时,若不是路人那一句「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赞和,自己是否还会如此痴迷她两年?究竟他追逐的是玉飘飘,还是天下第一美人? 思绪纷系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 棘州,果如其名,荆棘丛生,寸草不长。棘州缺水,龙王爷似乎从不驻足留步,土地贫膺得几乎一无所有,撒下十斤种子堪堪只收获五斤,真正的种瓜得豆。天注定的寒凉命,人力再勤,也胜不过天。 出京时还是凉夏,犹记得院前的桃花开得灿烂,塘中的水莲堪堪刚绽了个尖角,齐嘉身上穿一身水蓝色的纱袍。 下轿时,刚一抬头,双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阳照得再也睁不开,脚下的土地干涸得龟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难看痕迹。 舟车劳顿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连堂部还没升过一次,崔铭旭就病倒了。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浑身的骨头都叫喊着要散架。 来看病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张僵尸般没有表情的脸,远看好似途中看见的死树一般,说是个农夫还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铭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脉,甩下去一句「不碍事的」,开了方子就起身走人,临走时,侧过眼角往崔铭旭脸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寻常做惯了力气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干活了。」颇有些嘲弄他娇弱的意味。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躺在榻上的崔铭旭气得咬断一口白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乡下的土郎中开的自然也是土药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过来,还未入口,那气味就难闻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两口。这里好似是那传说中的火焰山,艳阳高照,窗门大敞也吹不进一丝凉风。身下的草席躺了好几天了,热得能把人烧起来。 于是更想念齐嘉,发疯地想。齐嘉在该多好,看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小心又带点小喜悦的表情,心情就立时能好很多。齐嘉能陪他说话,小傻子,认真说笑话的时候没人能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正经话的时候倒是很能让人捧腹。齐嘉一定会比他更担忧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滥得好象开春后的洪水,然后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头,笑骂他一声:「傻子。」 从出京的路上就开始给齐嘉写信:「齐嘉,我错了。」 「齐嘉,我就问问。我从来都不信那些话。」 「齐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后我一定对你好。」 怎么写怎么别扭。一行字没写完,纸就揉成了一团往外扔,一路写,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旧只是一张白纸。当年贡院之内,下笔也没有如此这般艰涩。 病榻之上,握笔的手颤得好好一手行书写得活似鸡爪子爬的,满腔满腹的话都往外涌。 「齐嘉,一别月余,仿佛数载。余甚念汝,辗转反侧,思念成疾……」 当日种种不是一条一条详详细细地回想起来,再一条一条工工整整地列出来,一写大半天,不说罄竹难书,也委实多了点。崔铭旭心里头虚得厉害,笔端一勾,加加减减删两条。大致弄出了个意思:齐嘉,我错了。错在不该刚亲了你掉头就跑;错在不该跑了还不算又躲;错在不该躲了又不搭理你;错在不搭理你也就罢了,还听旁人搬弄是非……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千般万般都是崔铭旭的错。从前,他第一次闯祸被他大哥崔铭堂罚写悔过书时,也没有这样认真。 病还没全好,崔铭旭就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往外跑。新官上任三把火,总不能一到任什么都还没干,就成天在床上躺着。百姓们不说什么,底下下属们的眼光可不好受,就如同那个土郎中似的,猜疑中隐隐露出一点轻视,压根没把他这个年轻的新任刺史放在眼里。 崔铭旭天天一早就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浑身痛得好似又死了一次。可再早也早不过那些县丞、衙役们。他们说好的一般,早早就候在了府外寒暄,见他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奔出来,彼此默契地相视一笑,似乎料定了这种情形。崔铭旭心里更不好受。 从前在京城时,以为饿了只能啃冷馒头就已是穷极,原来天底下还有穷到连冷馒头都啃不上的。旱情迅猛,土地干裂得犹如龟壳,生长其上的植物被烈阳晒得枯黄,弯曲枯萎,了无生气,连带得整片天地都是死气沉沉。 身旁有人说:「若再不降场雨下来,今年的收成恐怕连自家都吃不饱。」 崔铭旭站在太阳底下呐呐地不知该怎么搭话。好半天终于挤出一句问句:「既然旱情如此严重,怎么不兴修水利?」 下属们没答话,务农的汉子先笑了起来:「水利也得要有水啊,光踩水车能凭空踩出水来?」 「可以铸渠引水。」崔铭旭理所当然地答道。 汉子笑得更响亮了:「城外的曲江都快没水了,从京城引过来吗?」 旁人跟着起哄:「从咱皇上的钓鱼塘里的引啊!」笑声震得树上的鸟儿纷纷扑翅飞走。 崔铭旭脸涨得通红,竟应对不上来了。 身边的随从见他困窘,道:「前任许大人已经奏请皇上,从绥江引一条支流过来,以解棘州之难。只是绥江距本州还是太远了些,工程浩大,一时只怕也救不了急难。」 崔铭旭忙点头称是,这才体会到众人面前发窘是如何难受的滋味。 这里住得也不好,府邸是前几任住过的,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碎石块常常往下掉。吃也吃不惯,此地嗜辣,炒个青菜还得放几个尖椒,他自小吃的山珍海味,怎么咽得下?可饿着肚子也没人给他送个精致小点莲子汤燕窝羹什么的,夜半时分听着「咕咕」的空鸣怎么也睡不着。 爬起来给齐嘉写信,不停地写,每天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又因无知而闹了笑话,他不切实际的提议被断然否决,他在下属们的面前威信扫地。 暗骂自己一声卑鄙,连苦肉计都祭了出来。可是除了齐嘉,崔铭旭实在不知道该去跟谁倾诉自己目下的困境和苦闷。这里没有人跟他说话,提起笔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齐嘉。想他纯净的笑脸,他脸颊边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酒窝,想他白白的两颗虎牙。 每天一封信都承载着崔铭旭的期许相思念,雪片一般飞往京城。可是京城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齐嘉不曾回过只字词组。 忧心如焚。 第九章 棘州有特产叫做脆枣,是用新鲜大枣晒干后制成的一种零嘴,松脆香甜。崔铭旭尝了几个,味道挺好,想起齐嘉好象挺爱吃零嘴。心思一动,亲自挑了三大筐。怕被齐嘉退回来,只能上表说是进贡给宫里的。反正皇帝对齐嘉好得很,有这种东西,必定不会落下齐嘉那一份。 崔铭旭想想就觉得气堵,给齐嘉塞点东西还得经过那个皇帝的手,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现在处处压着他呢? 不久京城那边来了信。崔铭旭一听通报,跳得三尺高,抢到手里把信纸展开一看,却是宁怀璟寄来的,开首第一句就是:「铭旭啊,那个叫脆枣的挺好吃的,你进贡的?还有没有?」 没了!要想吃,自己跑棘州来摘。后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废话也懒得看,崔铭旭把信纸揉成一团刚要扔,回身一想,这皇帝安的什么心?连宁怀璟这个吃饱了不干事的都有份,那齐嘉还能分到几颗? 小傻子呀,又被欺负了是不是?心下不舍,把揉烂的信纸再打开,齐嘉始终不回信,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看来还得从宁怀璟嘴里撬出些什么。 半夜里,崔铭旭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字斟酌着回信,绕着弯子曲曲折折地问:「两地相隔万里不通音讯,不知京中众友近况何如?愚弟甚为忧心。还望贤兄多方打探照顾。」 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随信再送上三大筐脆枣。专挑个头大的,一边看着马车走远一边想,最好一不留神噎死那三个没良心的。 心神不宁地等了半个月,宁怀璟的信又来了,照旧是薄薄的一张破纸,一句「铭旭兄」叫得亲亲热热,可以想见他一边啃着脆枣一边提笔的得意模样。 崔铭旭捺下性子往下看,一阵冷笑。好个宁怀璟还真帮他把京中众友的近况打探清楚了,什么徐客秋正同黄阁老的孙女相亲啦,江晚樵毫发无伤地从西域回到了京城啊……啊,还有,春风得意楼里又新来了个花魁,叫小倩,才十六,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大半页纸的什么「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的形容。临末了,不咸不淡地提一句:「小齐大人外调去江南了。就在你出京之后。铭旭你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手中用劲,指甲在信纸上抠出两个大窟窿,崔铭旭一阵气苦。这可好,六大筐脆枣,齐嘉一颗没捞着,全都便宜了这群看笑话的了。 那边的宁怀璟还好意思在最后写:「这脆枣真不错,铭旭啊,还有没有?」 还记着吃,也不怕吃多了烂舌头! 一天又一天,脆枣送去了不少,齐嘉却依旧音讯全无。 小傻子心地好,对旁人可从没这么绝情过,怎么轮到他这里就这样了呢?崔铭旭好生哀怨。 崔铭旭忙前忙后,回到府里也是没精打采的。刚坐定,肩头「哗啦啦」落了一肩的灰土,顶上的瓦片松了。也亏得这里不下雨,否则一场暴雨下来,这府里都没法待人了。崔铭旭拍着肩上的尘土庆幸。 刚来的时候还不习惯,脏了一件新袍子,生了大半天的闷气。现在都习惯了,脏了就拍,也没什么大不了。管家说快秋收了,家家都不得空闲,等过两天再找人来修修。那就再等两天吧,这里不比家里,他脸色一阴,就有人小祖宗长小祖宗短地哄他。 崔铭旭勾着嘴角自嘲地笑,要是天天像刚来时那么看什么都不顺眼,瞧什么都火大,他也就别干别的了,坐这儿生气都生不过来。 伸手去端几上的茶盅,茶盅边还摆着封信,难不成又是宁怀璟来要枣儿了?崔铭旭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指尖一顿,眼睛倏然睁大。 「匡啷」一声,颤抖的手背推倒了茶碗,崔铭旭赶紧抓起信要拆,手指抖得连信都快拿不住。 黄褐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崔铭旭」二字,工整有力,规矩得好似刚学写字的孩子。认识的这么多人里头,还有谁写字是这么横平竖直一丝不苟的? 心中一阵狂喜与惊异交错,崔铭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字迹,不是齐嘉还能有谁? 薄薄的一张纸叠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捏在手里仿佛轻如无物,颤着手指把它慢慢打开,崔铭旭忐忑地猜测着,齐嘉会说些什么呢?应该原谅他了吧,都回信了,说明终于肯跟他说话了。一定是心疼他了吧,棘州哪里是个能住人的地方?也不知道齐嘉那边怎么样,新任苏州刺史就是书院里穷得只能啃冷馒头的那位,成天就知道抱着本书念个没完,无趣又木讷,齐嘉怎么受得了他? 一边猜着一边手里也不闲着,抖抖索索地,终于把信纸给铺开了。白纸黑字鲜明得不能再明白,崔铭旭千言万语都涌到了嘴边。 「挺好。」 偌大一张白纸,赫然只有两个大字。横平竖直,一丝不苟,规整得好似刚学写字的孩子的笔迹。 喉结滚动,呆呆看了半晌。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顶上的尘土天女散花般洒了下来。 果然,被挑唆坏了。 昨天刚洗干净的袍子被落个正着,灰头土脸的崔铭旭捧着信,喜忧参半。 齐嘉的信总是很短,两字成一行,不冷不淡。崔铭旭说:「天凉,记得多穿些,江南湿冷,别冻病了。」 他说:「还好。」 崔铭旭又说:「棘州这边最近刮大风,不知道江南如何?」 齐嘉说:「还好。」 敷衍疏远的两个字,冷淡又客套,崔铭旭挖空心思挑起的话头总被他结结实实地挡回来,一个字都吝于多给。 崔铭旭实在找不着法子了,昧着良心把那位新任苏州刺史、他从不理睬的昔日同窗大大夸了一通:「德良兄宅心仁厚、志向高洁、敦厚贤良、温润谦逊,又得文采斐然、才干异常,在苏州必是明镜高悬,爱民如子,得万民敬仰、交口称颂。吾心向往之……」拉拉杂杂涂满了三大张信纸,边涂边抽嘴角,这回说的是旁人的事,又是和齐嘉一起共事的,他总该给点面子吧? 打开回信一看,差点没气晕过去:「是啊。」还是两个字,连崔铭旭三个字都懒得叫了。 齐嘉哪来这样的本事?自然是有人在手把手地教。 崔铭旭撕又舍不得,不撕又气不过,把手指捏得「啪啪」作响,对着书桌上的那方砚台暗暗起誓,别叫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挑唆的,以后定把他绑上石头扔进江里去祭河神! 落笔回信时,却是若无其事的口气。在外头混了小半年,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倒是学会了些。继续跟齐嘉胡扯: 棘州犯旱煞,每年都要在城外的江边搭起祭台祭河神求雨。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世世代代都不敢冒犯。每年祭神的这一日于是也就格外热闹。十里八乡的神婆神汉都要赶来,穿红着绿,浑身上下「叮叮当当」地响,脸上东一块木炭黑西一块猪血红,赛过京城那位春风嬷嬷。他们你跳大神我请地仙,群魔乱舞神佛乱蹿,周围满满围一圈看稀奇的人,人堆里时不时钻出两个卖零嘴瓜子的,热闹好似是赶集。 待到了吉时三刻锣声一响,周遭猛然凝固般一片寂静无声,江边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匍匐在地。大风吹得烛焰摇摆,白花花的纸钱下雪般落了一地。 黑衣的主祭披头散发,面目诡异,念念有词地把四时蔬果各色牲礼抛入江中,然后有同样一袭黑衣的祭司抬出两个红袄绿裤的小孩,一男一女,五六岁的光景,吓得小脸发白,哭都哭不出来。主祭高擎宝剑直指灰蓝天空,底下不知是哪个孩子的父母发出一声啜泣,膜拜声里哭声撕心裂肺。 「后来呢?怎么会这样?」这次的回信来得比平时都快,齐嘉焦急地问。 崔铭旭攥着不再是只有两个字的信纸,勾着嘴角提起笔:「也抛江里了。」 「每年都要淹死两个孩子,怎么还有这种事?」这回的信比上回还要来得急,还催着崔铭旭快回信。 还有谁比他崔铭旭更了解齐嘉?小傻子好奇心重,要逗他说话还不容易?你看,现在不就搭上话了?笃悠悠地端起茶盅啜一口:「假的,都是纸扎的。」真要年年往江里扔孩子,他这刺史成什么了? 这天晚上崔铭旭睡得香甜,做梦梦到齐嘉。小傻子仰着头对他笑,笑得他心旌荡漾,火苗子一阵蹿得比一阵高……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崔铭旭就爬了起来,边搓床单边骂自己龌龊。 棘州的事务日渐繁忙,转眼就快到秋末了,家家户户的秋收愈加的急迫,州中赶着开仓屯粮。崔铭旭跟着几个县丞日日在田间奔波好熟悉农务,地里的道不好走,高一脚低一脚,一不留神就摔个四脚朝天。 见乡民们弯腰收割,崔铭旭煞是新奇,便也想试一试。谁知一镰刀下去,稻子割得参差不齐,跟狗啃的似的,手掌上一被划了一道,痛得人向后一仰就摔倒在了地上。 大宁朝以农业为立国之基,各方事务中以农桑为最重。堂堂刺史却连把稻子也割不了,传出去又是笑话一桩。县丞们似笑非笑地对视一眼,崔铭旭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这一镰刀好似是划到了他心口上。 为官至今也快有半年了,同年的那些多多少少都有了点出息。那位容貌不堪的状元郎做了皇帝的堂妹夫,学问好,正在翰林院里跟着白胡子老头们一起修国史,听说老头们都喜欢他,夸得跟文曲星下凡似的,还有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榜眼,去琼州办了个大案,一夜间声名鹊起,快变成第二个方载道了,现在在苏州的那位也挺好,那是鱼米之乡,今年全国的税收苏州准保又是魁首,多大的政绩啊! 回头再看看棘州这边,旱灾闹得正严重,就凭秋天收的这些粮食,整个州能人人有碗干饭吃就不错了,还提什么税收?穷成这样的地方,夏天的时候连蚊子都不肯来,能闹出多大的案子?唯一一点大政绩也不过是从绥江引水的那条河道开挖了,刚开头,七扭八歪,跟蚯蚓似的。不过那是前任刺史许大人的功劳,他白捡一个便宜。 粗砺的风沙把尖锐的棱角一点一点磨平,世家公子的那一点骄气都被艳阳晒干,只是高傲的自尊依旧焦躁得难受。嘴上可以毫不在乎地说:「是吗?哦……他啊,一向是个能人。」心里却闷得能把自己憋死。人家都有声有色的,自己怎么还连把稻子都割不好?越想越烦。 每年除夕夜,国君按例要大宴群臣以示君臣之谊,凡外省官员大都会被召回京中面圣。崔铭旭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九,圣旨始终没有来。看着窗外了无生气的落日暗想,不回去也挺好,就那么点政续,怎么见人? 再穷的人家过年时也要舒一舒心怀,只有崔铭旭,孤家寡人一个,被别人的团圆衬得格外凄凉。府里的衙役和下人们都早早告了假,要陪家人过年,偌大的府邸里空荡荡的,回响着别人家的爆竹声,一遍又一遍。 窗外孤星疏影月色朦胧,崔铭旭孤零零地靠在暖炉边,想起去年的除夕夜。京城的烟花真是好看,姹紫嫣红照亮了深沉的夜空,也照亮了齐嘉一双璀璨的眼眸。 那时候,他就站在齐嘉边上,看到他把头仰得不能再高。流海被风吹起,整张侧脸被光影勾勒出一条起伏的曲线,自光洁的额头到纤细的脖颈。嘴因为惊叹而微微张开,满街的灯火一圈一圈晕染上来,唇-瓣上仿佛能看到点点水光,粉嫩的、带着湿意。身边人流熙攘,哪家淘气的孩子在崔铭旭腰上一撞,扑将过去,满满抱个满怀,柔软舒适的触感,心满意足之感油然而生。 现在这时候,齐嘉应该在皇帝的除夕宴上吧?去年齐嘉也应当去领宴的,结果却留在府里陪他过年。也不知道这小傻子又挖空心思撒的什么不着调的谎。小傻子呀,为了他什么都肯干,真是…… 崔铭旭伸手从火炉里捞出一个芋头,刺烫感顺着指尖一路往上爬,好象要咬掉他的手指头。吹着气小心地尝一口,原来烤芋头这种东西也是要人多吃着才香,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滋味。 去年除夕,房里的火炉也是烧得这么旺盛,飘着一丝烤芋头的香味。小傻子酒喝多了,睡着了。脸上又红又透着嫩,好象能掐出水来。崔铭旭原本想俯下身掐他的脸,火光下,两张脸靠得那么近,手指就从脸上滑到了他的嘴上。拇指按上去摩挲,通体一种说不出的爽快滋味。可是还不够,于是身子再放低,脸靠得更近,鼻尖快要碰上,呼吸相闻。 窗外北风呼啸,房里的温度越蹿越高。崔铭旭中眯起眼睛,仔细回忆着齐嘉穿了一身中衣裹着被子的模样。 被子裹得并不紧,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领子,领口也是松松的,在一截细细的脖子下豁开一个口子,里头看不真切,半遮半露。伸去为他拉紧被子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途,火苗一跃一跃,好似在怂恿他把手往里再探一些、再探一些…… 双手颤抖,眼前立刻跃出另一幅图景。被湖水浸透的衣服地紧紧贴着身体,金锁片玉葫芦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那时候就那么随意地瞟了一眼,回想起来却深刻得好象就在眼前。齐嘉个头小,却不瘦,捏着软乎乎的,可也不胖,腰是腰腿是腿,摸着应该跟脸一样滑腻。 以前荒唐的时候,也翻过两三本春宫图之类的玩意,现在一股脑往脑门子上涌。想象自己的手已经探到了衣领里,把衣襟慢慢地扯得更开。两手下滑,舌尖自齐嘉的唇徐徐往下,脖颈、锁骨……仔细地、一口一口地咬过。然后是胸口,舌尖打转,唇齿吸-吮,湿答答的唇舌含着湿答答的乳-尖,再然后是湿答答的…… 想齐嘉,想得好似中了魔障,一双眼珠子在晕黄的炉火下幽幽地发绿。 炉火「哔剥」作响,火星四溅,剩下的几个芋头早被烤得黑糊,崔铭旭口干舌燥。 大年初一一早,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打开一看,是一本《农桑辑要》和一小瓶子伤药。书页边上注满了注解,好一手蝇头小楷,工整得能让那位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惭愧。放伤药的小瓶子底下有京城济善堂的店号,就是崔铭旭常找来看病的那位太医开的药堂。这份贴心…… 满腔满腹的抑郁都被满城的爆竹炸得一干二净,崔铭旭回过头,对着刚晾上的床单阴恻恻又傻兮兮地笑。 崔铭旭最潦倒的时候,只有齐嘉记得他。 冬天,冰锁澄江大雪封城。特意央了家中大嫂给齐嘉做了件袍子,天蓝色的缎面料子上是平安如意的图案,领口袖口滚一圈羔裘,厚实得再冷的天穿着也暖和。棘州与苏州相隔万里之遥,这边附上一封信:「天寒,记得多穿衣,无事莫外出。」 翻了山淌了河,跨过几条大江再越过几道峻岭,东西送到齐嘉手上的时候,红梅花蕊里的白雪正无声消融,气候转眼就要转暖,若是穿上,怕是得捂出一身痱子。 崔铭旭瞅瞅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瞧瞧屋外灿烂的阳光,郁闷一点一点从心头漫上眉梢。算了,反正下个冬天也能穿。 尺笺虽短,情谊却绵长。一封信让人牵肠挂肚了十天半个月才姗姗而来,棘州城的风里已经掺进了青草的香味,江南正是春雨连天。 齐嘉寄来一盒子千层糕,甜的,入口即化,说是苏州名点。 崔铭旭捧着做工精致的木盒,好似回到了齐嘉天天提着食盒来崔府寻他的日子。春风吹送,门帘微晃,一晃眼,仿佛真的会有个蓝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跨进来,水蓝色的发带被风带起,在头顶打一个旋。 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子打开,入眼一片雪也似的白。这一路颠簸啊,再好的点心也散成了粉。崔铭旭暗叹一声,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放进嘴里,甜的,自舌尖一路蹿到心底。找来小匙一匙一匙地舀着吃,味道也挺好,就是干了些,成片成片地粘在喉头。 一不留神,一盒子粉都被他吞了下去。崔铭旭犹不满足。盒子里滚出几粒粽子糖和一个已经化得没有人形的糖人。崔铭旭用手掂了掂,又把粽子糖塞进了嘴里。就那个糖人费点思量,这捏的是谁呀?是齐嘉还是崔铭旭?糖人化得连头和身子都分不清,颜色红红绿绿地混到一起,左看右看看不出一个人样。反正也是用来吃的,先吃了再说。再把糖人也塞嘴里,甜得一口白牙都软了。 第二天,嗓子就开始闹腾,说一句话得停下来咳三回。家中新请来的管家担心地替他捶背:「怎么了这是?病了?」 崔铭旭被他拍得背脊生疼,一边摆手一边哑着嗓子回答:「没事,糖吃多了,齁的。」 私心里替自己辩解,府里正闹耗子,东西留着准被耗子叼了去,还不如一口气全放进肚子里。齐嘉送来的东西,谁敢同他抢? 齐嘉来信说,上街赶庙会买回把伞,紫竹制的伞骨,根根油亮。崔铭旭昏头昏脑又起了猜疑的心思,正纠结着一起去赶庙会的还有没有别人,今早就收到了苏州那边送来的东西。是一把新伞,紫竹制的伞骨,根根油亮。 傻子呀,棘州一年才下几回雨?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弯,难得下雨又不是从来不会下,总能用上的。 于是,心情大好,崔铭旭劈手夺过了乡民手里的锄头,也来摆弄两下,居然也有模有样了。 时来运转,好福气挡也挡不住。没过两天,棘州城下了场大雨。崔铭旭听着「哗哗」的雨声就喜上眉梢,没什么事也取出新伞想出去溜达一回。到了门前撑开新伞一看,油布伞面上指甲盖大小的窟窿一个接一个,天上的星星似的。油亮的紫竹伞骨上也是一道又一道耗子的牙印。 气得崔铭旭差点没把个原本就老旧的府邸翻个底朝天。 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就靠着几封书信,一年能说上多少话?总不能抱着几张信纸往被窝里躺啊。崔铭旭有些发愁,便把全副心思都扑到了河道上,急切时,自己也跳下去锄两下。只要这河道一通,引绥河水进棘州灌溉农田,粮食收成就要好许多,到时候多少也是个政绩。 崔铭旭在没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这河道怎么也得修个一两年,然后等庄稼从地里长出来,发芽、吐叶、结穗子、成熟……又是大半年。到时候,嗯……齐嘉的孩子应该会叫人了。 还有人嫌事儿不够多,苏州那边的和煦春风吹着吹着吹到了京城,又吹着吹着吹到了山高皇帝远的棘州:小齐大人大喜了!皇上宠着他,张罗着要赐婚了!对方九成九是苏州刺史李大人的亲妹子! 呸!一点影子都没有的事儿,还传得绘声绘色的:「姑娘芳名叫翠珑,今年十六,年华大好。容貌清丽,贤淑文静。刺得一手好绣,当年李大人还没得意的时候,全靠这个妹子接绣活维持一家生计,真真的会勤俭持家。」 崔铭旭阴沉着脸,就着一豆烛光把宁怀璟的信撕成一小条一小条,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娶? 又恶狠狠地想,就李德良那个面黄肌瘦的穷酸样,妹子能水灵到哪里去?绣花绣得好,切,又不是找针线丫头,绣得再好也不能跟人家绣庄里头的比。至于勤俭持家那一条,今儿省一块肉,明儿抠一尺布,这是过日子吗?娶媳妇还是娶老妈子呢?齐嘉配了她,日子不定苦成什么样。 还有那个李德良,眼神真不错,知道齐嘉的好,可他怎么没有再睁大眼睛瞧瞧,齐嘉前头还站着他崔铭旭呢!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家的妹妹。 越想越气结,手中用力,一小条一小条地撕,那个穿黄袍坐龙庭的、那个上朝的时候站头一个的,还有那群瞎凑热闹煽风点火的,再加上现在这个心怀不轨的李德良,一个个蹦出来拦他崔铭旭的路。都说从前建高塔、楼阁时要殉个把活人埋在地里,这样,上边的楼才不会倒。下回寻个时机,把这伙人全埋棘州城外的河道底下,管保川流不息江水不竭。 这事不管有没有,都给崔铭旭提了个醒,总要把齐嘉绑在身边才好,不然,指不定弄出什么事。 暗夜沉沉,四下万籁俱寂,只有书房的小窗户上还透着一点昏黄的灯光,一个阴影打在窗户纸上,狰狞凶恶。「嘶拉、嘶拉」的撕纸声响了一夜。 黄瓜架上开出两朵黄澄澄的小黄花,恹恹地搭着脑袋。崔铭旭搭着脑袋坐在屋子里,恹恹的。试探着写了封信回去问他大哥:「江南一带可有空缺?」 不日,就有人捎来了崔铭堂的口信:「扶不上墙的东西!你才在棘州干出了多少名堂,就想着挑肥拣瘦!」 训得崔铭旭底气全无,半个字也不敢顶回去。天天跑去城外的河道边瞧一眼,恨不得一夜之间,锄头一挥,河道就通了,他就有本钱上京城跟皇帝讲价了。别的多了他也不要,他只要去苏州,齐嘉到哪儿他到哪儿。 正沮丧的时候,京城来了信,崔家长公子奏请太后,崔家老爷忌日将至,恳请将幼弟崔铭旭召回京城祭拜亡父。太后感其孝诚,下旨恩准。 崔铭旭听了,对着架上的小黄花发怔,祭拜亡父是托辞,让他回京是真,顺便也给了他一个绕道去看齐嘉的机会。他这个大哥呀,都不知道他嚷着去苏州是打的什么主意,就这么挖空心思地帮他办了……还是这么嘴硬心软。 一路往东,闭上眼再睁开,扭曲狰狞的胡杨木变作婀娜款摆的水曲柳。途中几个大城镇中有人结伴出游踏青,笑声掠过崔铭旭的轿子,闹市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崔铭旭倚在左右晃荡的轿子里,一时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半途在玉飘飘的茶棚里歇歇脚,玉飘飘已生下了孩儿,看店的换成了于简之。 熟客们问:「老板娘生的是男是女?」 于简之就答:「是儿子。」斯文正经的读书人,连喜悦都是羞羞答答的。 众人纷纷拱手说恭喜,于简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险些让铜壶烫了手。 崔铭旭坐在一边微微地笑,于简之一抬眼,便看见了他。 见他向自己看来,崔铭旭也盯着他打量了半刻,眨眨眼,露了个笑。见于简之还有些呆,不由在心底感叹,这时候齐嘉要是在场该多好,其实他崔铭旭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对于简之也能一笑泯恩仇。哪个嚼舌根的说他小气? 于简之说:「小齐……」 崔铭旭瞪眼。 书呆子在人来客往的茶棚里浸淫了一段时日,忙改口:「小齐大人……」 崔铭旭舒了眉头,垂下眼睛喝茶,竖起耳朵听。 「小齐大人刚走。」 刚烧开的滚烫热茶顺着喉咙就呛了下去,烧得崔铭旭话都说不了:「咳……谁?」 「齐嘉呀。」 于简之话音未落,崔铭旭霍然起身就奔了出去。一听说齐嘉在前面,轿子也不坐了,跨上马背就追了上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猛然一声嘶鸣,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齐嘉。察觉到轿子停了,齐嘉掀开轿帘往外望,有人横威立马站在轿前,白晃晃的阳光撒下来,正罩在他脸上,看不清面目。齐嘉抬起手想揉揉眼睛,手才抬到一半,手腕子就被牢牢箍住。 「手腕怎么细了?是不是姓李的不给你吃饭?」 英气逼人的面孔和熟悉的说话调子如起风一般把他又卷回轿子夷,齐嘉张大嘴,傻了。 第十章 小小的轿子里坐一个人绰绰有余,挤两个人就显得拥挤,手脚都伸展不开,于是崔铭旭就可以把齐嘉搂得更紧,一双手贴着腰四处摸索:「原先不是还有几两肉的吗?怎么都摸得着骨头了?」 一边说一边加了劲掐,手指头使劲往里按,怕这个齐嘉是假的似的。 齐嘉扭着腰四处躲:「崔、崔、崔、崔……」总算把吓跑的魂捡回来了,半天也吐不出第二个字。 「崔什么呀?」崔铭旭看着齐嘉一双快跳出眼眶子的眼睛,眉梢一动,双臂一环,满满抱个满怀,「连我叫什么都忘了?」 「崔兄。」齐嘉小声地唤。 「不对,换一个。」 齐嘉沉默,好半天,又小声地称呼:「崔小公子。」 笨!越叫越离谱。崔铭旭托着齐嘉的下巴和他眼对眼:「是这么叫吗?」 那怎么叫?齐嘉抿着嘴茫然地看着崔铭旭。 没法子,崔铭旭撇撇嘴:「你管那个于简之叫什么?」 「简之。」这倒答得快。 「所以呢……」 齐嘉垂下眼,直勾勾地瞅着崔铭旭的衣领。崔铭旭偏不放过他,脸颊贴着脸颊,蹭得他满脸火烧似的红。又是好半天,齐嘉轻轻开口:「铭旭……唔……」 一个「旭」刚出口,一直在颊边吹气的唇就凑了过来,把齐嘉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嘴唇被吮吸得发麻,舌头被勾得不知该往哪里放,嘴里满是崔铭旭的气息,湿滑又柔软的舌头好似里的不是他的舌头而是他整个人,随着舌头的一勾一缠,人就要被他吃拆入肚。全身「轰——」地一下炸开,齐嘉瞪大眼睛,看到崔铭旭眼里的笑意。 「从前我是有些混帐……」吻够了就放开,崔铭旭看着齐嘉红红的唇和再度失神的脸,笑了笑,手臂用劲,两人身贴着身脸贴着脸,说话的气息全喷到了齐嘉红透的耳朵上,「说话不中听,脸色也不好看。听了些有的没有的就……那、那些话也是别人说的……虽说我自己也动了点心思……」 伏在胸前的齐嘉没有动静,崔铭旭一个人说着说着,脸皮就薄了,动动嘴,掀起轿帘就冲轿夫们喊:「走这么快干什么?京城还能长腿跑了不成?悠着点儿!」 放了轿帘,齐嘉还是没动静,崔铭旭有些坐不住,手伸进了齐嘉的衣裳里摸齐嘉的腰:「喂,你说个话啊!」 「我知道。」齐嘉低头,耳根子上红得不能再红,「你本来、本来性子就不怎么好。」 「我……」崔铭旭鼓起腮帮子,齐嘉一缩,这气也就不好发作了。 齐嘉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天晚上,你在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越说越小声,轻得快飘起来。 崔铭旭心中一喜,把他抱得更紧:「那你第二天还装病不上朝?」 「气还没消。」齐嘉回答,死也不肯抬头看崔铭旭。 气还挺大,再想想,毕竟是他先怀疑了人家的为人,崔铭旭心虚地眨眨眼睛,好,这一条先放过去,帐本翻过一页,继续一条一条地算:「信呢?看没看过我的信?」 「看了。」 「怎么不回?」害他在棘州眼巴巴地望穿了多少秋水。 齐嘉慌忙辩解:「到了苏州才收到的。」 「就给我回两个字?」这条才是重罪。刚收到信时,崔铭旭差点没厥过去。倒要好好问问,到底是哪个缺德的教的。口气却哀怨委屈得很,「在棘州都没人跟我说话,我就只能跟你说说。白天太忙,回回跟你写完信,天都大亮了。刚到棘州就得了病,我边喝药边给你写,都落下病根了,天一凉就手颤,那个狗屁郎中给我扎针,根根都这么粗……」越说越不靠谱,他手背上好好的,哪来手指头粗的针孔?要真有,那还是针孔吗? 齐嘉听得心酸,主动抬了手来摸崔铭旭的脸:「瘦了,还黑了。」一双乌黑的眼眸眨巴眨巴。 崔铭旭吸着鼻子点头:「那边苦,吃得都不好……」一双手趁机探进了齐嘉的中衣里,顺着腰线惬意地往上爬。 齐嘉还在心酸着,浑然不觉,一五一十地就全交代了:「陛下说,不能多写。」 就知道有他一份!崔铭旭透过轿帘缝儿看到京城似乎就在眼前了,隔着轿帘喊:「走这么急干什么?皇帝爱等就让他等!」想他崔铭旭足足等了一年了! 转过脸来问齐嘉:「圣旨呢?」 齐嘉刚抬起眼睛,又吓得躲了回去:「口、口谕。」 呸!分明是那皇帝挑拨离间。真是,登基三年什么也没干,臣子的家务事叫他管得起劲!崔铭旭手上用劲,拇指正压着齐嘉的乳首。齐嘉身子一抖,哀哀地喊了一声疼,边闪身躲崔铭旭的手边分辩:「其实、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觉得……」 「我问过陆相,陆相说写多写少都随我自己的心意。」崔铭旭眉梢一挑,齐嘉就没了声,嚅嗫着不敢再往下说,「所以……所以,那时候我也不想理你。」 刚说完就赶紧把头垂得更低,因崔铭旭一双到处作怪的手,脸红都红到了脖子根。 崔铭旭眼见他一截子脖颈露在外头,白里透红,粉嫩得叫人心颤,唇舌一阵蠢动,腾出一只手拉开了齐嘉的衣领,张口就咬了上去。 松口时,只见齐嘉疼得两眼泛红,一双兔子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崔铭旭心中一动,一低头,又咬上了另一边。一左一右两个鲜红的印子,衣领稍稍低一寸就看得分明。崔铭旭这才满意了,坏笑着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阵,才替齐嘉扣上衣领。 安安稳稳地抱着他,听着轿外京城市集的喧闹声:「我在京城得住段日子,寻个机会,我就进宫去跟陛下说,我要去苏州,做县丞、做衙役,做个守城官都行。按理,你去棘州跟着我更好,那边没人欺负你。可棘州太苦,哪里是个人待的地方?总不能让你跟我去挖河道晒大太阳……」 齐嘉刚要说话,轿子落了地,轿外有人通报:「大人到宫门了。」 「知道了。」崔铭旭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说好了走慢些,还跑得跟投胎似的。 轿外的轿夫们也暗暗叫苦,这都绕着宫城转了三回了,您还有多少话没说完呐? 齐嘉伸手掀了轿帘要跨出去,却被崔铭旭抓着手又拉了回来。手腕上一凉,一只银镯子正兀自微微晃荡。 崔铭旭的神色有些别扭,眼睛盯着齐嘉的手腕子猛瞧又赶紧撇开:「给你的,带着,不许脱。」 这是棘州那边的风俗,家家的新媳妇手上都带着一个,还用一截红绳在上头绕几匝,鲜亮而扎眼。崔铭旭好奇,想了半天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找了个人来问。 「这是下聘的时候就得送的,姑娘家住手上一套,大伙儿就明白她已经被定下了。」 被问的人倒也机灵,一见崔铭旭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就带着崔铭旭去银铺打了一个。崔铭旭这些日子都贴身藏着。 「还有,见了皇帝别跟他废话,说完了就赶紧走,凡事想清楚了再点头。尤其是那个什么赐婚,都戴上我的镯子了,你敢答应试试?听到没有?」 镯子是听说了赐婚的传言后立刻就打的,崔铭旭死拽着齐嘉的腕子不放,齐嘉忙点头。 「我先回府一趟,等等就去你家。」 齐嘉再点头。 「天色也不早了,我在你家等你吃饭。」 齐嘉说:「没有赐婚的事儿,是德良兄他们说笑,不当真的。」 崔铭旭不撒手。 齐嘉又说:「其实……这次不是皇上召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你找他?崔铭旭拽得更紧。 齐嘉吞了吞口水:「从前也有好几回是我自己跑去找陛下……那会儿太后让皇上选后,他总不肯好好看画像,太后就让我追着他……」 就为了这个?崔铭旭一阵气苦。 齐嘉的视线落到腕上的镯子上,没来由地一阵扭捏:「还有这个镯子……是给新媳妇带的。」 憋着喉咙咳嗽一声,崔铭旭故作镇静:「我知道。」 「这上面的花纹……是、是想要早生贵子才、才……」 这个金三水怎么没提?崔铭旭差点被口水呛死,一痛猛咳,小傻子早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蝶影花鸟之间,柳氏和陈氏拉着崔铭旭嘘寒问暖感慨不已,桌上放着的点心还是崔铭旭爱吃的那几样。早年还被抱在怀里的小侄子已经会晃晃悠悠地迈着小腿追蝴蝶了,一张嘴就哇哇大哭的大侄子已经学会了背诗作对,恭恭敬敬地对着崔铭旭躬身拖礼:「见过二叔。」崔铭旭脊梁上一阵发寒,仿佛见到了一个小崔铭堂。 宁怀璟摇着扇子打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阔别一年,崔小公子沉稳多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崔铭旭也看着容貌依旧却不复轻佻的他:「我也快认不出你了。晚樵毕竟是在外头九死一生才回来的,脾气变和善了也好说。那你呢?怎么客秋一成婚,你就连个笑脸都笑不好看了?」 宁怀璟用扇子半遮住脸:「这你都看得出来?」 一双眼飘着飘着飘出了窗外:「现在想想,从前那些荒唐事好象都成了上辈子的东西了。」 崔铭旭靠着椅背,口气悠然:「是啊,你上辈子还欠了我三大筐脆枣。」 宁怀璟促狭地笑,话题就此打住。 也有人是不变的。 路过春风得意楼,大老远就瞧见了门前那一团五彩缤纷和那一把怎么也忘不了的高亢嗓子:「哎哟喂,瞧瞧瞧瞧,这是谁?崔小公子!哎哟,您是越发俊朗了,瞧瞧这模样再瞧瞧这身段、这气派,往朝堂上一站,不用说也知道是个报国臣,戏台子上也找不出您这样挺拔的,我这一楼的姑娘都得给您迷死!」 画成了亮蓝色的眼皮子随着血红的嘴皮子一起一翻一翻,高耸的胸脯就随之一抖一抖,裙上的金线亮片闪得人眼花,整条街的人里就数她最醒目。 崔铭旭道:「嬷嬷别来无恙?」 春风嬷嬷就鸽子似的「咯咯」地笑:「无恙、无恙!」 手里的小金算盘衬着春风得意的笑容:「您还没见过我家小倩吧?哎哟,不是嬷嬷我自夸,九天玄女下凡也就这样了。还是处子身呢。您进来喝两盅?」 人来客往的街市,茜纱宫灯在风里飘摇。歌声曲声琵琶声皆不及这春风嬷嬷的一把欢笑声。 「崔小公子!」有人急匆匆地在身后唤崔铭旭。 崔铭旭回头,那人面目陌生,依稀记得好象是方才那几个轿夫中的一个。 「宫里传了话,说是我家大人要陪着陛下用膳,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了。大人命小的来告诉公子一声,夜凉露重,就别等了。」 说好了一说完话就赶紧出来,却还是被绊住,这个齐嘉啊,果然是要绑在身边一刻不离才能叫人放心。 崔铭旭打发了轿夫,一时无处可去。府里也没什么意思,他大哥大半年没教训他,恐怕早憋不住了;徐客秋成家了,再不能随随便便就过去蹭饭;那个改过自新的江晚樵一心都扑在了自家的织锦堂上,听说又出京采办货物去了;至于宁怀璟……算了,去了也是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各想各的心事。 往前走两步,瞥到春风得意楼旁有条小巷,崔铭旭转了进去。这里是从宫里回齐府的必经之路,在这儿坐着也挺好,若是看到了齐嘉,还能吓他一吓。崔铭旭想着齐嘉双眼圆睁脸色煞白的模样,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崔铭旭往边上靠了几步,蹲身在一家已经歇业的商铺门前坐下。扭头看了看四周,不禁发笑,原来当时齐嘉也是坐在这里等着他。 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湿润的寒气,前阵子刚下了雨,地上未干的积水在日落后升腾起一丝又一丝凉意。 旁人沐浴在灯火里,崔铭旭缩在阴影中,没来由的悲伤如藤蔓缠绕心房。等待实在是一件太消耗耐心和欢乐的事。怎么还不来?其实还没等多久就觉得不耐烦。 那么齐嘉呢?他也曾坐在这个位置等待,时间比他更久。那时,春寒料峭,夜风冷厉如刀。崔铭旭奔下楼时,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全身冰凉得让抱着他的崔铭旭忍不住一个激灵。 齐嘉这个傻子呀…… 新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屋角上,街边未干的积水上霜华点点。崔铭旭的心底泛起一点点酸,疼痛蔓延,于是把臂膀抱得更紧。 溢彩流光的巷口飘来两点幽幽的红,一乘小轿一颠一颠地行来,路过崔铭旭面前,又折了回来。崔铭旭抬起头,看到齐嘉正掀着轿帘对他笑。 「笑什么呢?」崔铭旭拍拍衣摆站起身,「夜里风大你还把脸露在外头。」 齐嘉轻快地下了轿,先把轿夫打发走了,才回过脸来对着崔铭旭:「我辞官了。」 满肚子半真半假的抱怨都硬塞在了牙关里,崔铭旭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话噎死:「好好的,你辞什么官?」 「我没用,办不好事。」齐嘉的神色却很轻松,拍拍袖子,把手背到身后,「办砸了事,不能总让别的大人替我收拾。」 他们爱收拾就让他们收拾去呗。崔铭旭的脸皮比齐嘉厚多了。转念又一想,这样也好,官场确实不适合齐嘉。那点子俸禄不要也罢,他崔家还能养不起个人吗? 齐嘉歪过头看着崔铭旭:「京城我也不待了。」 「那你去哪儿?」崔铭旭的心里莫名升起一点希望,被冷风吹得发抖的身体渐渐起了热意。难不成是去那个……州?粉色的小桃花一朵一朵「啪啪」地绽开。 「我打算回祖籍。」 花开花又谢,只在三言两语之间。穿堂风「呼呼」地吹。 「临州?」崔铭旭依稀记得齐嘉曾提过,他的几个叔叔都住临州。嗯……临州刺史是……啊,那个老得快走不动路的秦大人。估摸着过了今年总该让他回乡养老了吧?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崔铭旭暗地里打起了算盘。 齐嘉却笑了:「不是临州。我们家在我爷爷的爷爷开始才住临州。之前不是。」 「那是哪儿?」 「棘州。」 嗯……棘州……棘州刺史是……崔铭旭愣了。 天边寥落的星子仿佛都落进了齐嘉的眼瞳里,亮得崔铭旭无法别开眼。昏暗无声的小巷里,齐嘉咧着嘴笑,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颊边一左一右两个酒窝:「我祖籍棘州,你不知道?」 有什么涨满了胸膛又冲破了牙关,一点点酸楚一点点疼痛,要拼命睁大眼睛咬紧嘴唇才能不让泪水滑落:「傻子!」京城多好,天子脚下,一国之都。棘州是人待的地方吗?崔铭旭伸手用力捏上齐嘉的脸。 齐嘉的笑容被捏得扭曲:「我笨,可我不傻。」 把小傻子狠狠地按进怀里,崔铭旭看到墙上有两个交叠成一体的影子:「说好了,去了棘州就不许再嚷着回来。」 齐嘉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你。」 两人的笑声在风里荡开。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惹陆相生气吗?」齐嘉问崔铭旭,口气带一点神秘。 「为什么?」他们家的事和咱有什么相干?崔铭旭随口追问。 「我也不明白。」齐嘉的话语有些迟疑,「陛下偷偷跟我说的,他弄疼陆相了。可我看过,陆相身上没伤。」 齐嘉皱着眉头,显然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 想想朝中关于帝相二人的传言,再胆大包天地想想某天宁怀璟塞给他的那本春宫图。嗯……这就扯上关系了。这一想不要紧,春宫图上的东西一股脑都冒了出来。比如说,坐着;比如说,站着;比如说,躺着;还比如说……怀里的人毫不设防,身体很软,嘴唇也很软,进京时在轿子里干的那些根本还未尽兴,小风一吹,小火苗呼呼地就成了燎原之势。 崔铭旭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你想知道?」 牵着还在迷糊中的齐嘉出了小巷左转,拐进春风得意楼。呐……话题是齐嘉挑起来的,可不是他崔铭旭坑蒙拐骗:「嬷嬷,有空房吗?没有也给本公子腾一间!」 「蹬蹬」地上了楼开了门。齐嘉觉出一点儿不对劲:「这是干什么?」 「让你知道,跟着我就不会疼。」崔铭旭的白牙蹭蹭的闪亮。 然后,人进了屋。 然后,门关了。 然后,屋里的烛灯灭了两盏。 然后,没了…… 什么?你问屋里发生了什么? 春风得意楼里春风得意地春风嬷嬷摇着扇子飞着眼风,倚在楼边娇脆脆地笑:「哟,老虎都叼着兔子进洞了,除了生吞活剥还能干什么?」 回眸一笑,春光无限。 ——全文完—— ◎关于陆修桓和皇帝的故事,请看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