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个皇帝做小弟》 第一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吴浩……苏醒过来了。 他晓得自己穿越了,穿到了一个同姓名的人的身上,而他的“侵入”,并未百分百清除原主人的所有记忆——还有部分残留;“残记”犹如一个破损的档案,勉强可以分辨以下信息: 目下,大宋嘉定十二年。 原主人比自己大两岁——二十二岁,父母都已过世,独子,未婚,而身份,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土财主? 嘉定……好像是宋宁宗的年号?嘉定十二年……呃,隐约记得,此时,北边,金国正被成吉思汗狂虐,吃不住劲儿,想将压力向南边转移,很奇葩的主动北、南两线作战,对宋发动进攻? 即是说……我穿到了南宋后期,不过,距天崩地裂,还有些年头?而我兜里,多少有两把米? 这个起点,本来还不大坏,但吴浩很快便发觉,这个起点,很坏,很坏。 首先,头痛欲裂,既像宿醉初醒,又像被人敲了一棒子,而真正清醒之后,吴浩确定,两种感觉都是对的:原主人是酒醉之后被人敲了一棒子,晕死过去。 其次,是他目下的状态:仰躺在一条长凳上,上身赤裸,双臂反剪于凳下而动弹不得——双手被绑在一起。 吴浩还闭着眼睛,但浑身的汗毛都已竖了起来——这个倒霉的原主人不是进了间黑店罢?我身下的,不是条“剥人凳”罢? 他试着将眼睛睁开了条缝,慢慢的移动着眼球。 雕花大床、锦袱圈椅、螺钿漆柜……墙上还挂着字画…… 这……非但不是黑店,还像是个大户人家呢。 还有,绛烛高烧,目下是晚上。 刚刚略略放下点儿心来,一张满是油光的大脸倏然占据了视野,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手里端着一个碗。 脑海中虽还一片混乱,但吴浩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赶紧睁大眼睛,大油脸一怔,“噗”一声,一口水吐回了碗里,啐一口,嘟囔着骂道:“这个撮鸟,原来早已醒了,却还在装死,莫不是有心赚老爷的香涎?” 吴浩一阵恶寒,大油脸转头,对着房间内另一人喊道,“牛子已经醒转了,快去报与大郎知晓!” 那人开门去了,不多时,门外脚步橐橐,数人进得房来,其中一人,走上前来,背着手,微微俯身,笑吟吟的,“吴兄,你不是号称海量吗?怎么就醉倒了呢?” 吴浩看时,此人年龄与自己相仿,白净面皮,眉浓鼻高,若不是下巴太长,有“鞋拔子脸”之嫌,倒也算得一表人才。 吴浩脑海中“残记”明灭不定,半响,迟疑着说道,“你是……黄达?” 黄达,黄家长子……黄家,平水乡第一个大户……吴家也算平水乡有数的大户,不过,较之黄家,到底略逊一筹…… 平水、平水……平水在哪里?哦,对了,绍兴府、山阴县、平水乡…… 酒醉之前,“我”做了什么?对,堂兄纳妾,“我”去喝他的喜酒,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我”醉醺醺的,就不防被人敲了一棒子…… 下黑手的是黄达?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达依旧含笑,“你我相交多年,吴兄说话,如何恁的生分!看来,这个酒,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呀!”手向大油脸一伸,“拿来!我替吴大郎醒酒!” 吴浩心说,幸好,俺姓吴、不姓武,这个音,谐的好险……见大油脸已将碗递给了黄达,赶紧张口,“不……”“必”字没来得及出口,黄达手一扬,一碗水,尽数泼在吴浩左胸口。 吴浩浑身一个激灵,脑中“档案”一亮:靠,我晓得黄达为什么要下黑手了! 一定是为包税一事! 黄、吴两家争今年平水乡包缴夏税的差使,黄家本来势大,但山阴县却更青睐吴家,黄达气不过,便使出这等腌臜下作手段! “你们晓不晓得,”只听黄达朗声说道,“我这碗水,泼在吴大郎心窝上,是个什么道理?”略一顿,“说对了,有赏!” “回大郎!”大油脸抢在里头,“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 什么?! 黄达“哈哈”一笑,“不错!取了心肝出来,做一份醒酒酸辣汤,请吴大郎吃了,他的酒,不就醒过来了?” 几个下人轰然答道,“大郎高明!” 吴浩强笑道,“黄兄,玩笑开大了,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 话没说完,黄达一口啐在他脸上,已是翻转了面皮,“哪个同你‘相交多年’?看来,还真是没醒过酒来!还是好生吃一碗醒酒汤罢!” 话音一落,手中已是多了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寒光一闪,向吴浩心口扎下。 剧痛传来,吴浩不由长声惨呼! 黄达“哈哈”大笑,“吴大!你枉称好汉,真遇到事情了,却如此无用?平日价的威风,哪里去了?三岁小儿都比你硬气些!” 吴浩这才发觉,黄达这一刀,并未深入,不过是浅浅的划了一道口子,仅仅破皮及肉、带出一串血珠而已,自己感受的“剧痛”,心理恐惧成分居多。 大油脸也笑,“就是!俺来看看他尿了没有……还没有?大郎,你再来一刀,他就该尿了罢?” 吴浩血往上冲,但他咬咬牙,忍住了;方才,尖刀入肉,不由自主的挣扎,让他有了几个发现—— 其一,身下长凳,止于臀部,他的双腿踏在地上,并未被缚,脚上还穿着鞋子或靴子。 其二,这位吴大郎,不但身高,臂展尤长,两条胳膊,虽被反剪在凳下,但背部和长凳,贴合的并不是很紧。 其三,绑他双手的人,必是或蹲或跪,伸手到凳下做活计,姿势别扭,因此,虽然打了死结,其实并不是很紧。 其四,这位吴大郎,身高手长之外,浑身肌肉强健,穿越之前的自己,算半个体育生,但新身体较之旧身体,气力似乎还要大些。 生死关头,不能浪费了这副好身板! 吴浩透一口气,微笑,“黄大,我到底是谋了你的浑家?还是偷了你的妹子?叫你如此气急败坏?我实在记不得了,你给提个醒?” 黄达浓眉一挑,狞笑道,“死到临头,还占口舌便宜?也罢,我行行好,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到了下头,还得进拔舌地狱!” 伸出手,捏住吴浩的鼻子,喝道,“张嘴!” 吴浩正要他如此——黄达站在吴浩左侧,右手执刀,左手捏吴浩的鼻子,其实是半门户向外,半侧、背对吴浩,而且,还俯下身来了。 吴浩果然张嘴,但赶在黄达动手前,已吸了一大口气,不等黄达落刀,“嘿”一声,吐气的同时,腰腹发力,双脚猛蹬地面,双膝猛然曲抬,左膝正正撞中黄达左肋。 这一下情急拼命,气力极大,黄达猝不及防,向吴浩头后方向跌了过去。 而吴浩顺着这个势道,身子猛地一扭,向左侧翻在地,接着腰腹再用力,已是跪在了地上。 那条长凳,相当于背在了他身上。 变生仓猝,但对方反应也不慢,惊呼声中,有人去扶黄达,有人扑向吴浩——那个大油脸。 如果吴浩背上没有这条长凳,大油脸一定直接扑到吴浩身上,但四条凳脚高竖,大油脸扑至,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捉住了后头的两条凳腿。 但这是凳脚,不是吴浩的脚,而吴浩的双手在前头的凳脚之前——非在前、后凳脚之间,吴浩向前挣扎,大油脸向后拉扯,两下用力,竟将长凳从吴浩的后背和双臂之间扯了出来。 吴浩弹身而起,两个黄家下人堪堪将黄达扶起身来,吴浩的双手还反绑着,他微微侧身,一膀子撞了上去,一主二仆再次人仰马翻。 吴浩脚步不停,冲向门口——手上的绑缚虽不甚紧,但急切间也挣脱不开,对方人多,一旦缠上了,只好“束手”就擒了。 大油脸一边破口大骂“好囚攘的!”一边两手急抡,将手中长凳,照吴浩掷了过来。 吴浩听得背后风声,却已无法闪避,半边长凳砸在背上,一个趔趄,把持不住,斜扑在地。 大油脸大喜,猛扑而上,却不防长凳正横在自己和吴浩之间,凳脚一带,一跤仆倒,正正摔了个嘴啃泥,满口是血,一时间挣扎不起。 而吴浩已再次弹身而起,一膀子撞开了门! * 第二章 你竟来偷我的妹子 吴浩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已是一空,原来这是楼上,门外就是楼梯,他破门之势太猛,刹不住车,身子又是斜的,便一脚踩下了楼梯。 暗叫一声“不好”,收势已是不及,若就这样直通通的摔下去,崴了脚甚或断了骨头,哪里还逃得掉?他反应极快,顺势蜷身,“骨碌碌”的侧着身子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楼梯不长,两三个滚便到了楼底,吴浩挣扎起来,浑身抖了一抖,似乎没有受伤,抬头,楼下的门是半掩的,顾不得还有些天旋地转,撞撞跌跌,夺门而出,四下一望,不由“靠”了一声。 原本还指望着,这栋小楼或者通衢临街,或者独立荒郊,但四下廊庑阁屋,花木掩径,很显然,这是在黄家庄内。 吴浩挣了一挣,还是挣不脱绑缚,而楼上已传来黄达的怒吼,“筛锣!举火!拿贼!” 他不敢迟疑,只好背着手,随便觑个暗处,拔腿就跑。 庄内,锣声四起! 吴浩不识路径,又是大晚上的,不辨东西,钻头觅缝,转了几圈,四周的人声却愈发的近了。 他情知,纵有夜幕掩护,廊庑花木之间也是藏不住身的,非得寻个无人的屋子或院子躲起来,想法子松开绑缚,再看看有没有机会逃掉? 左手边就是个院子,院墙白灰青瓦,不过一人许高,若是双手自由,翻越不成问题,目下这个样子,却是无法可想;抬头看时,院门上方一块牌匾,悬灯的光芒映着,清清楚楚三个字:“撷秀馆”。 正要转身,“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条缝,一张清秀的小脸伸了出来。 四目相对,正是大眼瞪小眼,吴浩反应极快,一个箭步跳上台阶,那个小鬟刚刚喊得半个“啊”字,吴浩低头,猛的一磕,大脑门碰小脑门,小鬟立即软倒,晕了过去。 吴浩挤进门去,心里说道:哥哥我从来不打女人,今天也是没法子,破一回例,过些天,给你打头面、做衣裳,你乖乖的睡一会儿啊……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纷沓,人声嘈杂,一人大声嚷嚷,“我明明见那只贼驴往这边走的,如何就没了踪影?”正是那个大油脸。 吴浩一眼扫过,见一个花坛的转角正合用,靠过去,背过身,将手上的绳子凑上去,狠狠的蹭了几蹭,手腕的皮肤都磨破了,终于,双手一松,绳子脱落,自在了! 正在暗喜,只听外头一个尖利的嗓子突然喊道,“大郎!撷秀馆的门是虚掩着的!” 吴浩一怔,随即暗骂自己:怎的如此大意?竟忘了将院门关回去? 只听黄达喝道,“快!进去看看!” 吴浩再做任何布置,都已不及,院门轰然洞开,大油脸惊喜大叫,“好行货!果然在这里!” 不待黄达大喝“拿下!”吴浩掉头就往里跑,此时不及其余,只能取直线——直奔正房。 那个小鬟,方才便是打正房出来的,正房的门,本就没关,吴浩迈槛而入,追兵紧跟其后,十来条大汉,一并“登堂入室”。 吴浩鼻子很灵,一进门,便觉香氛有异——这是黄家哪个女眷的闺房? 火把灯笼照耀,女人尖叫声起,锦帐之中,雕花大床之上,两个赤条条的青年男女分了开来。 男人“噌”一下,跳下床来,女人急扯过一条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缩在床角。 动作虽快,春光已泄,哈,这位小娘子的模样,生的不赖呀?这个身材,嘿嘿,更加是……有料,有料! 却听黄达一声怒喝,“朱荣!是你!你竟来偷我的妹子?!” 啊? 之前,我还激黄达“到底是谋了你的浑家、还是偷了你的妹子”,原来,真有人偷你的妹子啊! 只见偷黄妹子者二十出头,星目剑眉,挺拔颀长,一身的腱子肉,上半身还刺满了花绣。 嗯,怪不得能偷到黄家小娘子呢! 脑中“残记”一亮:等等,我识得这个朱荣—— 山阴县有名的浮浪子,虽生的好皮囊,使的好拳棒,更兼吹弹唱舞、诸行百艺,无不精晓,但死去老子留下的一点家业,都叫他败光了,说到底,不过一个破落帮闲户罢了。 朱荣手脚极快,已套上了裤子,脸上三分惊讶,两分慌张,其余五分,都是惫赖,一边系裤带,一边笑嘻嘻,“黄兄……呃,不对……大舅!”略一顿,“大舅,你看,我同阿玉,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黄达怒吼,“谁是你大舅?我碎剐了你!”话音未落,扬起手中的短哨棒,猛扑而上。 吴浩心中微动,已是纵身而出,一个飞铲,正正踹在黄达左大腿后侧下端,这一脚气力好大,黄达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啪嗒”一下,摔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朱荣大声喝彩,“吴兄!好脚法!” 大油脸怒吼一声,向吴浩扑来,其余悍仆,也醒过神来,齐齐扑上。 吴浩伸手,猛力一扯,“哗啦”一下,竟将大床锦帐整张扯了下来,用力一扬,冲在前头的几个悍仆,包括大油脸,都撞入帐中,跌做一团。 后头一个提着灯笼的手足无措,吴浩觑准了,一脚踢去,那人“哎哟”一声,灯笼脱手,飞入帐中,锦帐登时烧了起来,一片惊嚎! 吴浩“哈哈”大笑,“你请老爷吃醒酒汤,老爷请你吃芭比q!” 一拍手,“承蒙管顾,告辞了!”转身夺门而出。 门里门外的黄家下人,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哪里还顾得上“管顾”他? 此时的黄家庄,已是一片大乱,虽然暂时无人“管顾”吴浩,但他依旧不识路径,转了两圈,还是摸不着出路,心里正有点发慌,黑暗中有人低声道,“吴兄,请跟我来!” 朱荣! 吴浩不言声,跟着朱荣,尽往僻静处钻寻,分花拂柳,七拐八转,就到了一个角门跟前了。 吴浩心说,你如此熟门熟路,看来,偷黄妹子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做啦。 取下门栓,轻轻拉开角门,一阵异味扑鼻而来,原来,角门外头,是个马院。 庄内闹得沸反盈天,马儿们都被惊醒了,打着鼻响,刨着蹄子,不过,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后槽的小屋内,黑沉沉的。 后槽者,马夫也。 见无异样,朱荣、吴浩出了角门,轻手轻脚的走过马院。 异味消失,险地已去,清风拂面,两人都不由长长透一口气。 吴浩转头望去,黄家庄内,虽然一片鼎沸,但火并没有烧起来,他一口啐在地上,“黄达,你且等着!老爷转回头就将你黄家庄烧做白地!” * 第三章 原来,我是个恶霸 吴家庄。 杨奎一跳三尺高,“大郎!俺这就召集人马,杀过对岸,将黄家庄一火烧做白地!” 杨奎,吴家的庄头,吴浩的“头马”,短小精悍,浑身消息的模样。 至于对岸——一条若耶溪由南而北,将平水乡一分为二,吴家在岸左,黄家在岸右。 吴浩“哼”了一声,转向朱荣,似笑非笑,“兄弟,你这位‘大舅’的仇,我总是不能不报的,若误了兄弟的姻缘,如之奈何?” 吴浩、朱荣,原本并无深交,但既有此“共患难”的经历,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人”了。 朱荣“嘻嘻”一笑,“露水姻缘,何足道哉?再者说了,我那位‘大舅’,是要我的性命的——哥哥亲眼所见。” 顿一顿,“哥哥莫因为我就有什么顾忌——尽管放手去做!到时候,小弟说不定还能略效微劳呢!” 吴浩大拇指一翘,“好渣男!” 这个词儿却听不懂,“渣男?” “渣……那个,‘扎束’之‘扎’,干净利落!我是说,兄弟拿得起、放得下,好男子也!” “哥哥谬赞!哥哥才是一等一的‘扎男’!” 这就尴尬了,吴浩赶紧转移话头,“既如此,杨奎,你就召集……” 话没说完,门外婢女来报,“王师傅求见大郎。” 王师傅? 脑中“残记”一亮: 王进功,前禁军教头,三年前,途经平水乡之时病倒了,若不是吴太公收留了他,又请医生,又派人悉心照料,怕是再也起不来了。他孤家寡人,没有老小,病愈之后,感激吴太公救命之德,就留在吴家庄上,教授吴浩拳棒。 要说明的是,此时代的“禁军”,已同北宋卫戍京师的禁军没有任何干系了,徒有“禁军”之名,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地方部队,地位等同北宋的厢军。 “好,这一仗怎么打,正要王师傅一同商议……” 正要叫声“有请”,杨奎抢在里头,“大郎,王师傅怕是为徐家小娘子而来的!” 吴浩微愕,“徐家小娘子……谁呀?” 杨奎赔笑,“大郎忘了?前些日子……咱们正经叫了媒婆过去,孰料,徐江那厮推三阻四,说什么已许了人家了,问他许了哪家,却又说不上来,只说是小时候定下的娃娃亲——屁!这不是摆明了故意推搪?” 顿一顿,“大郎英雄豪迈,一向只爱刺枪使棒,打熬筋骨,从不在女色上头留意的,难得看上了他女儿,他却不知好歹,可气!” 吴浩神色微变,杨奎却未留意,继续兴兴头头的往下说: “今日午后,我派了个仆妇到徐家,说你家女儿好针指,庄上有针线活计要做,浇手从优,叫她过去一趟,徐家不虞有他,小娘子高高兴兴的过来了,我便对她说,你家欠了好些租子,利滚利的,眼见是还不上的了,你就在庄上住下来,做针指还帐,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放你回去,哈哈!” “浇手”,指的是对手艺人在工资之外的酬劳。 这个徐江,原来是吴家的佃户? “……就算大郎不肯霸王硬上弓,几天水磨工夫下来,也不怕她不从了大郎!” 吴浩脑子里“嗡嗡”的: 这算什么?老子这不成了……恶霸地主了吗?! 杨奎还在往下说,“……徐江已来过了,叫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赶回去了,哈哈!” 吴浩干笑一声,“赶回去了?没动手罢?” “没有。她女儿毕竟要给大郎做妾的,也不好弄得太难看嘛。” 顿一顿,“王师傅也来过一次,瞧他那个意思,是要替徐家说情——他和徐江是同乡,都是严州人。” 原来,徐家也不是本地人氏。 还有……严州在哪里?距绍兴府,似乎也不太远? 事实上,严州与临安府西南接壤,绍兴府与临安府东南接壤,严州、绍兴府虽不接壤,但距离确实不远。 吴浩收摄心神,“请王师傅!” 一个瘦长汉子进来,叉手唱喏,“见过大官人。” 这个动作、称呼出来,吴浩就晓得,这位王进功,虽有“师傅”之名,但在吴家的地位,不过一个有些头脸的护院武师罢了。 略做细打量,此人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焦黄面皮,筋骨强健,眼中光芒隐约,正是精华内敛,吴浩心中微动,起身,唱个肥喏,“王师傅安好!” 一般唱喏,只是微微欠身,所谓“肥喏”,乃是深深躬腰。 王进功不由有点手足无措,这位大官人,还从来没给他正经行过礼呢。 王进功落座,腰板挺得笔直,“本不敢随便打扰大官人,可是,徐江夫妇找到我,哭求我替他们说个情……唉,他们夫妻俩,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请大郎看在我的面皮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子父一马,可好?” 不等吴浩说话,杨奎已一声干笑: “王师傅这话我听不懂!什么叫‘高抬贵手’?又什么叫‘放他们子父一马’?大郎根本没有难为他们子父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徐家欠了债,阿爹还不上,囡囡做女工替父还钱,这是那个……嗯,尽孝呀!好事呀!” 略一顿,“再者说了,徐婉住在庄上,好吃好喝的供着,哪里有为难她的地方呢?” 王进功面上,怒气一现而隐,声音平静,“就算做针指还账,也不好住在庄上的——一过了夜,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女孩儿家名节紧要!”略一顿,“缎匹针线拿回自己家,活计也是一样的做啊!” 杨奎正要驳斥,王进功已转向吴浩,很诚恳的样子,“进功得蒙太公和大官人照拂,这两年,多少也攒了点体己,徐江欠的债,我来替他还,可好?” 杨奎又一声冷笑,“王师傅好大方!不过,欠债的佃户可不止徐江一家,若又有人求到了王师傅,不晓得王师傅是不是也能替他还上?” 王进功浓眉一挑,面上怒气再现,但再一次忍住了,“进功气力有限,只不过,进功同徐江,份为同乡,不能不帮他一把就是了。” 吴浩开口了,“先不说这些!”他面上带笑,“这位徐……这位徐家小娘子的芳名,叫做什么来着?” 杨奎抢着说道,“回大郎,讳一个‘婉’字。” “好!”吴浩点点头,“来了就是客,我这个做主人的,该过去略作致意,不然就失礼了——”略一顿,“王师傅,一起罢?” 王进功微愕,踌躇了一下,只好应了声,“是。” * 第四章 更改人设 进了软禁徐婉的屋子,只一眼,吴浩就晓得“一向不在女色上头留意”的吴大郎,何以看上了眼前这个女孩儿? 江南女儿,纵然荆钗布裙,其中亦不乏殊色,生的俊不算稀奇,关键在气质——这个女孩儿的气质,全然不似农家女儿。 看见吴浩,徐婉白玉般的面庞上,惊恐和愤怒的神情同时显现,但她没有失礼,搁下手上的活计,站起身,默默敛衽,一声不吭。 一只荷包绣了一半,吴浩拾起来,点点头,“好活计!” 转头问道,“徐家欠了多少租子?” 杨奎一怔,“这个,小的记不大清爽了……” “赶紧去问了来!” “啊?是!” 杨奎出门,吴浩掇过一张绣墩,坐下来,把那只荷包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再看,啧啧称赞,“好鲜亮活计!好鲜亮活计!” 徐婉、王进功对视一眼,避开视线,都不说话。 不多时,杨奎回转了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回大郎,这是账房抄来的,徐家佃了咱们两块地——” 顿一顿,“‘玉字一十六号,田四亩二十三步,租户徐七八名江,上米六石一斗,欠九石三斗;昆字二十一号,田一亩二角四十一步,租户徐七八名江,上米二石九斗,欠四石五斗’。” 再一顿,“拢在一起……合欠十三石八斗。” 吴浩略一细想,不由大吃一惊: 徐家所欠租米,两块地竟都超过了租额之百分之一百五十?! 吴家的地租是定额租,租额大致是按照该地块最好年景收成的百分之五十来定的,也就是说,即便风调雨顺,一年下来,所有收成,徐家一粒米也不留给自己,也远远还不清欠租! 只能分年还,但既分期,必然要支付极高的利息,于是驴打滚,愈滚愈多,永远也还不清。 事实上,杨奎说过的,徐家目下的欠租,就是“利滚利”的结果。 这真特么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地主剥削农民之残酷,以前,只见于史书,并无感性认识,现在,可是亲身领教了。 而这个地主……就是自己。 吴浩一个激灵,浑身的寒栗起来了! “玉字一十六号”“昆字二十一号”,应是田地的编号;“徐七八”之“七八”,应是佃户的编号;“上米”呢?还有“中米”、“下米”吗? 他脸上阴晴不定,“‘上米’是什么意思?还有‘中米’‘下米’吗?” 杨奎神色尴尬,王进功、徐婉亦颇意外:大官人咋可能不晓得这个? 是不晓得——脑海中,原主人给新主人留下的“档案”,残破不全,资料有限啊。 除了“半个体育生”之外,吴浩亦自诩“半个历史爱好者”——这个“半个”,不是谦虚,历史他是爱好的,但一向浮光掠影,不求甚解,半桶水耳,南宋后期的历史,只对大事件有个基本的了解,谈到细节,就各种模糊了。 “回大郎,”杨奎微微压低了声音,“‘上米’就是……租米需上等成色,并没有什么‘中米’、‘下米’。” 吴浩明白了:写明“上米”,佃户缴纳租米之时,地主便会任意挑剔成色,若不达“上米”的高标准,或者拒收,或者逼迫佃户缴纳更多租米折算成“上米”,至于多缴多少“中米”“下米”才能折算成“上米”,全在地主一念之间。 就像当铺,不管典物品质如何,收据上一律痛贬,上好的皮袄曰“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破皮袄一件”,书画曰“烂纸片一副”,田黄玉曰“滑石”,檀木、红木、黄花梨木通通曰“杂木”,等等。 佃租、典当,看起来南辕北辙,但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两个字——“吃人”。 吴浩心潮起伏! 他苏醒于一张“剥人凳”上,穿越之第一秒,就陷入了吴、黄利害生死之争,不及其余,不由自主代入了身体原主人的性行举止,脱险之后,只想着“纠集人马,将黄家庄一火烧做白地”。 他忘记了更重要或者说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往哪里? 之前,听到“包税”,就隐约有点不安: 夏、秋二税是正税,一般来说,一县一乡,都有定额,望文生义,所谓“包税”,大约是豪势之家,代行胥吏之责,催缴上来的赋税,定额上缴政府之外,余者,都落自己的腰包? 这个差使是有风险的,从古至今,催缴赋税,都是天下第一难,而定额不能变,若催缴不足,差额就要由包税人赔补;不过,若有本事敲骨吸髓,自然可获大利。 敲黑板、划重点:“敲骨吸髓”。 这个差使,绝不是好人家办的来的。 杨奎诳骗、胁迫、软禁徐婉,更是典型的恶霸地主行径。 现在,明明白白了:“我”就是个恶霸地主! 吴浩背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我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啊! 难道,穿越一回,就为了欺男霸女、“敲骨吸髓”? 不!不! 我是二十一世纪的吴浩,不是十三世纪的吴浩! 十三世纪吴浩之种种,必须为二十一世纪吴浩所扬弃——一方面,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另一方面,该推倒砸碎的,一定要推倒砸碎! 绝不能倒转过来,二十一世纪之吴浩被十三世纪吴浩绑架而无法自拔! 一言以括之:我是地主,但我要造地主阶级的反! …… 吴、黄虽然已成死敌,但当下的急务,不是“报仇”。 事实上,心思一变,吴浩便头脑清明:若论势力强弱,到底黄家压吴家一头,不经仔细筹谋,贸贸然火拼起来,还不定谁将谁的庄子“烧成白地”呢! 别的不说,吴家这边,武力值最高的,应该是王进功,但很明显,之前,“我”对“师傅”不甚礼遇,现在,又要强纳其同乡之女为妾,他会为我出死力? 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 更、改、人、设! 不如此,压着一顶“恶霸地主”的帽子,气都喘不过来,何能在这个新世界真正有所作为? 他是地道行动派,想定了就做,绝不犹豫。 透口气,神色已如常,掂了掂手中的半个荷包,“这件荷包,值得几钱?” 杨奎想,既然逼徐婉以女工还账,其值自然贬的愈低愈好,“这件荷包,做工粗劣,我看,也就值个十文、八文……” “屁!”吴浩一口啐在过去,“你莫不是眼瞎了?赶紧去找个郎中瞧瞧!” 略一顿,“这件荷包,如此鲜亮可爱,拿到临安市集上去发卖,至少——” 说到这里,想起俺并不晓得此时的粮价是多少?于是,“嗯,发卖了,至少也可买……二十五石‘上米’回来!” 啊? 杨奎、徐婉、王进功,齐齐愕然。 吴浩微笑,“当然了,这个‘二十五石’,指的是完工后的价钱,这件荷包,毕竟尚未完工,不能不打个折头,我看看啊……” 拿起荷包,举到半空,眯着眼睛,装模做样觑了好一会儿,“嗯,也就绣了一半多一点点罢,折算起来……十三石八斗!” 十三石八斗?杨、徐、王都听出来了,这不就是徐家欠租之总额吗? 果然,吴浩一拍大腿,大惊小怪的“哎哟”一声,“你们家欠我的租子,刚刚好十三石八斗!好巧!”笑嘻嘻的,“那就没啥可说了,这半只荷包,我买下了——你们家的欠租,一笔勾销了!” 徐婉脸上倏然变白,紧接着满面涨红,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杨奎瞠目结舌,王进功亦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吴浩拍过大腿拍脑袋,“对了,还有借据欠条什么的……快,到账房去,将徐家的借据欠条都取了来!” 杨奎不确定,大郎是真要这样做呢,还是要玩儿什么花样?迟疑着,“大郎……” 吴浩提起一只脚,作势欲踢,口中骂道,“怎么?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没听见我说的话?” “是!是!”杨奎忙不迭的去了。 过不多时,杨奎回转,捧着几张纸,双手递给吴浩。 吴浩接过,细细看了一遍,递给徐婉,笑道,“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咱们两清了!” 徐婉双手颤抖着接过,看的更加仔细——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看过了,将几张纸小心翼翼的折好,转过身去,珍而重之的揣好了,转回来,对着吴浩,插烛般的拜倒在地。 光洁的脸庞上,两串泪珠,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 “起来,起来!”吴浩伸手虚搀,“用不着,用不着!钱货两讫,等价交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徐婉站起身来,勉强笑了一笑。 “套架车子,派个婆子陪着,再派两个有气力的庄客护卫,送徐家小娘子回去——听见了吗?” “是!” 吴浩看向王进功,微笑说道,“王师傅,劳你驾,送徐家小娘子一程?” 王进功略一思衬,摇摇头,坦然说道,“不必了,又有车子,又有婆子,又有护卫,徐家也不远——不必我多事了。” 吴浩点点头,转向徐婉,将手一让,“请罢!” 走到门口,徐婉忍不住回头,看向吴浩手中那件绣了一半的荷包;吴浩举起荷包,笑道,“你想将它绣完?不成啊!你的‘浇手’太贵了,等我攒够钱了,再来奉请罢!” 徐婉红云飞面,深深看了吴浩一眼,然后,深深敛衽,转身出门。 她一走,王进功即一揖到地,“大官人义薄云天!进功感佩无已!” 今日之前,大官人从未给他正经行过礼,但他也从未对大官人行过这样的礼——他是真正激动了! * 第五章 万恶的地主阶级 吴浩亦长揖到地,“王师傅谬赞!” 直起身,向门外喊道,“叫管家、账房过来一趟!” 转向王进功,“有些事情,我想不大明白,请王师傅一块儿参详、参详。” “……是!” 不多时,管家李礼、账房韩高都到了,杨奎也回报:徐家小娘子的事,一切安排妥当。 吴浩点点头,将手一让,“王师傅请坐!” 王进功虽有些局促,但还是坐下了,斜签着身子,腰背挺直,双手抚膝。 李、韩、杨三个,垂手侍立。 吴浩翘着脚,仰着脸,微微出神。 半响,“那个徐江,是啥时候做了咱们的佃客的?” 东人这个问题,答案不止一人晓得,但开口的,自然该是管家,“回大郎,是嘉定八年……十月的事情。” 现在是嘉定十二年四月,即是说,不过三年半的时间,就背上了几乎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过往三年,年景如何?” 这位大郎,又来明知故问了? “呃,回大郎,大致都过得去,没有什么大旱大涝。” “这三年里,徐江有无生过什么大病,以致下不得地、无力耕种?” “这……倒是没有听说。” 吴浩看向王进功,王进功点点头,意思是,过往三年,徐江确实没生过什么大病。 “这我就不大明白了,”吴浩眉头微皱,“五五分成,这个租额,虽然不低,但似乎也不算高的离谱,吴家佃的两块地,我算过账的,缴租之后,余额……应该大致够一家三口糊口的呀?” 顿一顿,“再者说了,徐家小娘子确实好针指,她的娘,自然亦擅此道,娘儿俩纺织浆洗针指,也可以补贴家用,何至于?” 说罢,目视诸人。 王、李、韩、杨面面相觑,心里都说,您一而再明知故问,到底所为何来? 但东主有问,不能不答,李礼轻轻咳嗽了一声,“大郎,租额虽然是五五分成,但实际交租,是六四分成。” 这个六四,自然是主六、佃四。 吴浩愕然,“为什么?” 东主明知故问,到底有何深意,不去理他了,反正,问啥答啥就是了: “徐家的耕牛、农具,都是租咱们的,因此,规矩得再多收一成租。” 呃…… “除此之外呢?” 意思是,还有什么要佃户支出的使费吗? “除此之外,交租之时,还要收耗米。” 耗米?特么的俺以为只有官府才收耗米呢! “多少?” “呃,每石白米收耗米一斗。” 好嘛,佃户所得,又去了十分之一,相当于主佃分成比例,变成了六五、三五。 “还有吗?” “呃……”李礼看了王进功一眼,欲言又止。 “王师傅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说!” “回大郎,还有……夏、秋二税。” 什么? 吴浩是真糊涂了,“夏、秋二税是正税、地税,不是田主自己缴吗?佃户,不是只缴丁税就可以了吗?” 你糊涂,我尴尬,李礼苦笑,“话虽这样说,可是,可是……呃,主家也有主家的难处,这个,这个……” 面对这位扮痴装傻的东主,真不知何以为词? 但吴浩已经明白了:台面上,夏、秋二税虽该土地所有者缴纳,但强横的主家,也即所谓有“难处”的主家,往往逼迫佃户代缴,而吴大郎,以其之为人,不必说,一定跻身有“难处”的主家之列的。 再加上前文提及的“上米”的花样—— 如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一年辛苦,还能有多少落在佃户自己手里? 三成都不到了罢? 怎能不欠租?怎能不向地主借贷?怎能不背上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万恶的地主阶级! “佃户代缴二税——若佃户不干呢?” 李礼干笑一声,“不好不干的,不然的话——” “夺佃?” “倒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大郎给县里打个招呼,不就……嘿嘿,县尉就派弓手下来帮着催缴啦!” 啊? 弓手者,宋代地方部队之一,归县尉统管,实际地位、作用,与吏役无异;“弓手”,名目而已,并不一定擅射箭。 夏、秋二税本不该佃户缴纳,官府却派吏役协助地主“催缴”? 吴浩以为,纯粹贿赂起作用,“这,得花不少钱罢?划算吗?” “知县相公那里……嘿嘿,县里那里,不用特意使钱的;弓手们那里……”李礼说着,看向杨奎。 杨奎赔笑,“请他们吃顿酒就好了,临走的时候,再塞点茶水费,花不了几个钱的。” 嗯,看来,每次都是你这个狗腿子带着弓手们横冲直撞啊。 李礼继续说道,“知县相公也是职责所在,但凡涉及夏、秋二税,都……上心的很。” 吴浩明白了: 征收夏、秋二税,是一个县政府的最重要的职能,是否按时如数完税,关乎知县相公之考评前途,至于是田主自己缴纳,还是佃户缴纳,根本不是知县相公所在意的,而若论催缴的难度,自然是大户难而小民易,加上同大户平时处的好,到时候了,可不就柿子找软的捏吗? 真地主阶级代言人啊。 不过,吴浩隐约记得,不是只有进了政事堂——宰相或副宰相才有资格被称为“相公”吗?咋的,一个知某某县,也一口一个“相公”? 事实上,吴浩的记忆,只是宋朝早、中期的情形,到了南宋后期,名器泛滥,“相公”二字,早就不值钱了,是个官儿,就会被捧为“相公”。 “咱们收租,”吴浩慢吞吞的,“用大斗吗?” 李礼尴尬更甚,逼迫佃户代缴二税,虽然蛮横霸道,到底是半公开的,而用大斗收租,却是地道的作弊,主家再强横,也是不能公开的。 他又看了王进功一眼,其人正微微垂着眼皮——王师傅也尴尬呀! 但大郎目光炯炯,却无任何尴尬之意,端的是: 只要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李礼硬着头皮,嗫嚅着说道,“这……大伙儿都这样做,咱们也不好免俗的……” “大多少?” 李礼、韩高、杨奎,心中齐齐哀嚎:祖宗欸,你到底想干啥呀? “呃……咱们用的斗,是……一百十二合。” 一合为十分之一升,即是说,佃户所得,又去十分之一有奇。 “一斗多出来十二合?有整有零,啥意思?” 李、韩、杨三个,恨不得拿脚趾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 “嘿嘿,嘿嘿,”李礼干笑着,“这个,这个,太公、大郎,都是最体恤下人的,十二合,主家取十合,那个,那个,干仆取二合,这个,这个……” 哦,你们也有好处。 “一年之中,佃户还有什么使费在咱们身上吗?” “呃,这个,这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 “呃,这个,就再有,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或是……呃,太公或是大郎生辰,佃户情愿献纳些自养的鸡、鸭,或是捕捞的鱼、鳖之类,以示……呃,孝敬。” 不消说,这绝不是什么“情愿”,更不是亲友间的礼尚往来,而是地主巧立名目,对佃户进行单向勒索。 “还有吗?” “没有了——真没有了。” 地主对农民的剥削,以上之外,或者还有些零打碎敲的花样,但正经的“规矩”——显规则也好、潜规则也好,大致如上了。 通扯下来,佃户一年辛苦所得,落到自己的手里,不过两成上下。 这还是在好年景的情况下。 若遇上旱涝灾害,或者别的什么变故,不就得或卖儿卖女?或沦为流民?甚或上吊自杀? 真正是万恶的地主阶级啊! 原本,吴浩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因为宋朝没有发生黄巾、黄巢一类全国性的农民起义,所以,宋朝对农民的剥削,不如其他朝代之重,现在看来,难说的很啊! 吴浩又想起一事,“咱们也有隐田吗?” 您有完没完?! 李礼再看王进功一眼,面上表情,尴尬之外,还有一丝惊慌。 隐田虽不算什么秘密——没有哪个大户不隐田的,但是,这个事儿,不比逼佃户代缴二税和大斗收租,后者不论是半公开还是不公开,官府都是不管的,有时侯,如前所述,官府还会给予地主一定的协助;隐田可不同,真暴露了,官府欲不管而不可得。 “这个,这个,”李礼已额上见汗,“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免俗的……” “占了几成?” 意思是,隐田在俺所有的田亩中,占几成? 李礼看向韩高,两个人的表情,都好像要哭出来似的,这时,只听王进功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吴浩一笑,“得,再说罢!” 李、韩、杨三个,如蒙大赦,尤其是李礼,一口气泄下来,脚都软了。 都不明白大郎何以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且当着一个“客”的面这样做? 事实上,“客”也不明白。 都以为大郎(大官人)必有深意,只是俺们一时猜不出来罢了。 事实上,确有“深意”,只是俺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吴浩又摆出了那个姿态:翘着脚,仰着头,眯着眼。 过了好一会儿,“欠租的佃户有多少?我是说,占总户数的几成?” “呃,大约……九成几罢?” “九成几?初佃的算进去了吗?” “算进去了。” 吴浩险些想啐一口:初佃就是刚开始佃租——第一次交租都未发生,何来欠租?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佃户——接近百分百,都欠租! 区别只在或多或少而已。 这个制度……真是不留余地啊。 剥削者不给被剥削者留余地,其实也即不给自己留余地,大伙儿抱在一起往下滚,愈滚愈快,最终,“砰”一声,齐齐粉身碎骨。 不过一盏茶光景,吴浩已下定了决心。 他瞿然开目,“听好了:通告所有佃户,明日晚饭过后——酉初(下午五点)一刻吧,所有户主齐聚庄前打谷场,我有话说!” * 第六章 吴佛子!吴佛子!吴佛子! “佃户大会”的消息传出来,犹如一锅即将煮开的水,吴家的佃户们隐隐的沸腾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佃户们彼此打听,谁也不晓得咋回事儿?辗转向庄里人委婉探问,皆不得要领,管家以下,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只是“嘿嘿”,“到时候,你们就晓得了!” 事实上,就是李管家自己,也不晓得大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此大张旗鼓,肯定不是小事,而以吴大郎之为人行事,没有一个佃户认为“佃户大会”能有啥好事儿,绝大多数人都往坏里想—— 难道要加租?甚至……夺佃? 惊慌的情绪蔓延开来,有人以泪洗面,有人咬牙切齿,更有人暗暗发狠,“你既不叫俺活,那就都别过了!” 唯一“谨慎乐观”者是徐江家,但他们家的意见没有说服力,人们都认为,吴大郎免掉了徐家的逋欠,是因为看中了徐家的女儿,那十三石八斗租子,其实是变相的“媒聘”。 媒聘啥的,徐家自然不承认,但就算不是媒聘,也不过是吴大郎对徐家小娘子下水磨工夫,不能说明他从此便摇身一变为善心人了。 当然,也有人嘀咕,吴大郎一向强横霸道,这个“水磨工夫”,同他平日做派,颇不相符? 水面看似平静,水底暗流汹涌。 次日,向晚时分,“佃户大会”如期举行。 打谷场上,搭起一个三尺来高的木台子,台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酉初(下午五点)一刻,吴大郎准时现身,身后数人,依次是王师傅、李管家、韩账房以及庄头杨奎。 整个打谷场,隐隐骚动起来。 吴浩一眼扫过,不由有些奇怪,“来者不都是户主吗?怎么会有妇人?” 李礼走上一步,“回大郎,确都是户主——那些个是女户。” “女户?” “呃,家里男人死掉了,户主就换成了妇人呀?” “租子呢?” “呃……该多少还多少啊?” 明白了,虽然家里没了成年男子,但田还得种,租还得缴——一粒米也不能少。 真特么的—— 吴浩定定神,拾阶上台。 王进功立于台左,李礼、韩高、杨奎立于台右。 吴浩提了提气,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各位……姊妹!” 兄弟姊妹? 这个称呼出来,台前、台左、台右,都愣住了。 “兄弟姊妹”喊过,吴浩已满脸堆出笑来: “前天夜里,先君——就是太公啦——托梦于我,要我为他大大的做一场功德……” 话说到这里,许多人都暗道:晓得他为啥将我们喊过来了——必是借为亡父“做功德”的名目,叫俺们一起凑份子? 如此,虽又被他刻剥一回,但总好过加租、夺佃,心里微微一沉之后,继之微微一松。 吴浩继续,“……醒后,我想,做什么功德好呢?请僧请道,建立斋醮,做十几份功果坛场?” 大伙儿想:来了、来了。 孰料吴浩摇摇头,“没意思!如来也好,三清也罢,不过泥身木胎;我不论使多少钱,其实都使在了和尚道士身上——他们缺钱使?他们比你我都有钱呢!钱不使在正道上,上天俯知,以为然否?必不以为然!必不肯降下福佑的!” 啊? 吴大郎继续,“何为‘正道’?那个,老子曰……嗯,圣人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就是‘正道’,更是‘天道’!所以,济贫拔苦为‘正道’!恤困救穷为‘正道’!各位终年辛苦,只求一饱,颇‘不足’也,而吴某,小有资财,较之各位,算是略略‘有余’——” 顿一顿,“另外,你我兄弟姊妹,一家人也!俗话说得好,那个,‘肉烂在碗里’,‘肥水莫留外人田’——” 您到底想说啥呀? “做功德,就要做真正的功德!”吴浩提高了声音,“我宣布——” 略一顿,“其一,各位的逋欠,租子也罢,借贷也罢,一律减免一半!其二,一切逋欠,今年不必清偿,明年开始,分年清还,为期五年——以目下逋欠数额为本,还本即可,不另收息!” 台前、台左、台右,人人瞠目结舌。 吴浩含笑,“怎么,没有听清?那我再说一遍:其一,各位的逋欠,租子也罢,借贷也罢,一律减免一半!其二,一切逋欠,今年不必清还,明年开始,分年清还,为期五年——以目下逋欠数额为本,还本即可,不另收息!” 顿一顿,“对了,差点忘了——女户的逋欠,减免十分之九!” “噗通”一声,一个妇人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紧接着,“噗通”连声,几个女户都跪了下来,“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这个“噗通”,好像有传染性似的,一个又一个佃户跪了下来,台前,站着的人愈来愈少,最终,打谷场上,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一个站着的佃户也没有了,夹杂着哭泣的喊声此起彼伏: “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吴浩双手抬起,做一个“请安静”的手势,“各位,吴某只说了‘其一’‘其二’,下头还有‘其三’‘其四’‘其五’,都请听仔细了!” 场上声浪迅速低了下去。 “其三,自今年始,各位交租,一石收取斛面(即耗米)五升!” 啊? 原本一石收取耗米一斗,这又是减半了呀! “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其四,缴纳夏、秋二税,乃吴某之本分,以后,绝不敢再以之烦扰各位了!” 啊? “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其五,极紧要的,请各位听清楚了:自今年始,各位的租额,一律下调二成!” 若不租用主家的耕牛、农具,主、佃便相当于五五分成,如是,相当于变成主四、佃六了! 场上一片鼎沸,“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不晓得谁先喊了一声,“大官人是佛子!吴佛子!” 于是,山呼海啸一般,“吴佛子!”“吴佛子!”“吴佛子!” * 第七章 保卫大官人 吴浩仰着脸,眯着眼,微微颔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心中却暗道:“吴佛子”?老子这就“封神”了?造个神,原来如此容易?哈!真特么爽啊! 待场中的“颂圣”终于略略低了几个分贝,“吴佛子”掌心向上,双手虚抬,“各位请起!吴某还有话说……还有‘其六’!” 还有啥好事儿?佃户们纷纷站起,引颈翘足,满是期待。 但“吴佛子”的脸色已沉了下来,“这个世道,不太平呀!你吃了点小酒,正唱着歌子,高高兴兴的在路上走着,就有人在背后给你一棒子,打昏了你,劫了你去!” 大伙儿微愕,但很快反应过来:大官人说的,是他自己的事儿罢? 小小一个平水乡,没有啥能真正保住密的,况乎黄大郎劫吴大郎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莫说平水乡,整个山阴县都传开了。 吴浩声音朗朗,“有人要谋吴某的财、害吴某的命!吴某不能不做自保的预备!我宣布——” 略一顿,“其六,自今日起,吴家佃户,一切青壮,入为‘团结’,曰‘吴团’!由教师王进功管领,以兵法部勒,农闲之时,教授战阵,练习技击!若有贼情,迅速集合,遵令攻守,闻鼓必进,鸣金必退!” 啊? “‘吴团’一切使费,包括器械、衣甲、车马、饮食、医药,都归吴某开支!伤损有抚恤,立功有奖赏!”略一顿,“若不幸阵亡,你佃租的地,不论多少,其中一半,归你浑家子女所有了!” 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下子睁大了! 吴浩脸上堆出笑来,“当然了,入不入‘吴团’,纯属自愿——不愿意‘团结’的,目下就请出列!” 无人出列。 傻子都晓得,哪个出列,哪个的“其一”到“其五”,就都不作数了! 唐宋时代的“团结”,就是团练,不是啥新鲜事,佃户们也没啥抵触心理,关键是条件—— “其一”到“其五”换“其六”,这样的条件,哪里去找? 更何况,“若不幸阵亡,你佃租的田地,不论多少,其中一半,归你浑家子女了!” 一想到将拥有自己的田地,几乎没有一个佃户不血脉贲张! 几乎没有一个佃户认真去想,这真正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换的。 还有,许多地方的“团结”,是要自带干粮的,如何比得上吴团的“器械、衣甲、车马、饮食、医药”都归官里开支? 那还有啥可说的? 吴浩等了大半盏茶光景,还是无人出列,笑一笑,“好,既如此,这件事,就这样定规了!”转向王进功,“王师傅,说两句罢?” 王进功应了声“是!”踏上一步,“各位,我说两点。” “其一,吴团‘部勒以兵法’,不是说说而已!若有不认真训练、不遵命进退的——你们到底不是正经军人,大宋律拘着,我不能随便杀人,却可以打违令者的军棍!几十棒子下来,一样死去活来!勿谓言之不预!” “其二,大官人说‘不能不做自保的预备’,那是他客气!事实上,建立‘吴团’,更是为了保卫各位的身家乃至性命!” 略一顿,“何以如是说?各位想一想,若大官人真被贼子害了命、谋了财,各位的东人,就换过了!新的东人,可会如大官人一般,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吗?” 大伙儿一想:囚攘的!对啊! 乱纷纷的,“不会!”“不能!”“绝不可能!”“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东人如大官人一般善心了!” “是了!”王进功高声说道,“所以,保卫大官人,就是保卫各位自己了!” 于是,打谷场上,再一次山呼海啸: “保卫大官人!”“保卫大官人!”“保卫大官人!” * 自从吴浩、朱荣走脱,黄家庄上下,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不断往吴家庄方向派人哨探,随时防备吴浩杀返报复。 傍晚,吴家庄动静很大,庄前打谷场一片鼎沸,黄达以下,都以为吴浩在“誓师”,转头就要打过来了,于是,青壮箭在弦,刀出鞘,老弱人手一条哨棒,严阵以待。 但等来等去,等到的是吴家那边“人都散了”的消息。 这个吴浩,搞啥鬼? 但依旧不敢大意,绷紧神经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准信儿报过来了:吴家“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 黄达瞠目结舌:吴浩!你疯了吗?! 赶紧召集亲信商议。 黄达的亲信,一文一武,武的就是大油脸,名叫魏松,黄家的庄头;文的不是啥管家、账房,而是黄家的一个清客,姓孙,名和,黄达一向倚为智囊的。 孙和还没到,门外来报,“阮小乙求见大郎。” “阮岩?”黄达皱眉,“他来做什么?” 阮岩,黄家佃户,宋时排行第一的,称“大郎”,称“小乙”,前者尊敬,后者轻贱。 魏松:“我去瞅瞅!” 不多时,魏松回来了,脸上气色不对,“贼斯鸟递了个禀帖——大郎请过目!” 黄达接过,只看的两眼,便瞪大了眼睛,堪堪看完,一拳砸在案几上,盏儿托儿的都跳了起来,“反了他了!” 原来,这个“禀帖”,是代表一众佃户,请东人比照吴家,“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 就在这时,孙和到了。 这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黄达将禀帖递给他,“老孙,你看看——泥腿子要造反了!” 孙和一目十行,脸上微露讶色,却没有什么太激动的神情。 魏松走上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大郎,这个阮小乙,留着大是个祸害,不如——”做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一了百了!”略一顿,“这件事,我去办!” 黄达踌躇了一下,看向孙和,“老孙,你说呢?” 孙和慢吞吞的,“老魏的主意,本是正办——蛇无头不行嘛!”略一顿,“可是,阮岩的那个‘乡社’,背后有教门的影子,不知深浅,不能轻举妄动啊!” * 第八章 囚攘的,那只厮鸟谋反! “囚攘的!”黄达骂道,“原本你传你的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可好,老爷不惹你,你倒踩到老爷头上来了!” “大郎,”孙和说道,“这件事,教门是否掺和进来了,还不好说——阮岩这个人,本就是个胆大妄为的;我只是说,若照老魏说的办,‘乡社’背后的教门,绝不能坐视不理,不然,他们还怎么传教?” 顿一顿,“但吴浩一番胡来,阮岩受到鼓舞,却是无疑;甚至,这个禀帖,就出于吴浩的教唆,也不稀奇!所以,咱们真正的麻烦,还是吴浩,必先集中力气对付了他,再及其余——阮岩那头,先敷衍着,不能两头同时用力,更不能主次颠倒,不然,两头不着。” 黄达想了一想,点点头,“也是!”皱眉,“说到‘气力’,原本是我强敌弱,但吴浩弄了个‘吴团’——他既发了番减租免欠的疯,团结的人,大约都愿意为他出力,这一来,竟变成我弱敌强了!就算‘集中气力’,也只怕——”摇摇头。 孙和指指自己的脑太阳穴,微笑,“大郎,这里头使出来的,也算‘气力’。” “你说……智取?” “对!目下的形势,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请说!” 孙和竖起两根指头,“两条——” 顿一顿,“其一,咱们和吴家,不能只在平水乡纠缠,这件官司,要打到山阴县去!要这样同县里说:吴浩如此胡来,若佃户们都如阮岩一般,有样学样,岂非天下大乱?莫说平水乡了,整个山阴县都乱套了!现在已是四月,五月就要征收夏税,到时候,夏税收不上来,算谁的?” 黄达眼睛一亮,“对!目下,知县相公最紧张的事情,就是夏税!” “不过,”孙和说道,“这个话,不能咱们自己跟知县相公说,这个嘴,得县里头的人来张,才有分量。” 黄达踌躇了一下,“这‘张嘴’的人本身,也得有点分量——得在知县相公那里说得上话才行罢?县里头,咱们认识的人不少,但,哪个才能在这件事上说的上话啊?” “大郎说的不错,”孙和点点头,“这一层,咱们原本还不如吴浩——吴浩就是通过史县丞的路子,在知县相公那里拿到了包缴夏税的差使。” 顿一顿,“也算天助大郎!史某刚刚报了丁忧,回籍守孝去了;目下,县里的庶务,都归新来的展主簿管理。” 再一顿,“巧的很,我同这位展主簿,勉强可算是故人。” 这一次,连魏松的眼睛也亮了,“啊?” 孙和略带矜持的说道,“这件事,就由学生来替大郎办罢!” 黄达大喜,唱个喏,“老孙,偏劳了!”略一顿,“一切使费——该咋花,就咋花,千万别替我省钱!” 孙和长揖还礼。 “你方才说‘两条’——还有呢?” “其二,”孙和的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微笑,“阮岩和他后头的教门,大是隐患!这根钉子已经开始往咱们肉里头扎了,得尽快拔掉!我说‘不能两头同时用力’,但准备工夫可以先做着——” “哦?” “吾有一计,可将阮岩、教门连同吴浩,一并连根拔起!” “啊?” “想当年,方腊、钟相、杨幺,可都是在教的!大郎,你只往这上头想就好了!” 黄达一个激灵,有些吃力的说道,“你是说,诬告……呃,举发吴浩和教门彼此勾连,谋为……不轨?” 孙和狞笑,“不错!你看他弄什么‘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就差喊出什么‘等贵贱、均贫富’了!若无异志,岂能如此胡来?” 黄达不说话,半响,深深的点了点头。 “阮岩背后的教门,到底什么来路,现在开始,咱们要花气力摸底了!其实也不难,要么派个人假意入教,混进去做细作;要么就多使点铜钱、银子或者女人——在教的,大都苦哈哈的,见钱眼开,见色起意,还不问什么、说什么?” “好!”黄达一拍大腿,“就这样办!” * 吴家庄。 “大郎,”杨奎微微咬着牙,“二房那边,果然有鬼!” 吴家上一代两分房,吴浩还有个叔叔,上一回,他去喝喜酒的那个堂兄,就是二房的长子,单名一个滨字。 也就是那一回,回来的路上,吴浩中了黄达的埋伏。 这件事,莫说平水乡,整个山阴县都传开了,但古怪的是,身为自家人以及半个当事人的二房,却一直没有过来探望慰问。 吴太公过世之后,两房之间就开始不对付,并愈来愈疏远,吴滨纳妾,再三邀请吴浩与宴,吴浩这边,本是意外的,但以为对方有意修好,也没有想太多,可自己出了这样大的状况,差一点就送了命,二房却一声不吭,两相对比,太不正常了。 于是,派杨奎登门,以“报平安”为名,进行“火力侦察”。 “二房上下,见了我,都是吓一小跳的样子,又慌张、又紧张!我见了滨大郎,还啥都没说,他先哼哼唧唧,说什么,这几天病倒了,几乎下不了床;待我报过平安,他方大惊小怪起来,说什么,竟不晓得有这样的事,待身子骨儿略好点,便挣扎过来替大郎道烦恼——做出这般乔模样,不是有鬼是什么?” 如此说来,吴滨乃至整个二房都已同黄达勾起手来了?盛情邀“我”去喝喜酒,其实是诱“我”入彀? 他们为啥要这样做? 也不难猜:一来,宿怨;二来,吴浩尚未婚娶,无妻无子,若挂掉了,名下好大一份家业,除了他们二房,还能落到谁的手里? “很好!”吴浩微微冷笑,“单单一个黄家,本不够我吃的,加上二房——这个二房,也算大户——勉强够我吃个七、八分饱了!” 顿一顿,“这样……” 正要指示机宜,门房来报,“有客——山阴县展主簿来拜。” 啊? 吴浩一怔,接过拜贴,果然,“教愚弟展渊顿首吴将仕足下。” “将仕”即“将仕郎”,本为北宋时期文官最低一阶,社交应酬之时,亦用作对没有官身的富豪的尊称,“吴将仕”大致相当于“吴员外”。 吴浩刚想说“有请”,转念一想:不行,这个人,得自己亲自出去迎接! 一边“正衣冠”,一边往外走,心说:主一县庶务的县主簿“下乡”,可不算常见,来者何意呢? * 第九章 风云际会,如虎缚翼 吴浩一边走,一边转着念头: 县主簿是个介乎官、吏之间的职位,说官,它是官里头最低的一级,说吏,它是一县吏员之首领,这个职位,作用大小,端视乎主官为政的风格,若知县是个强项令,主簿就是个普通秘书;若知县无可无不可,主簿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山阴县的情况是:知县周宗是个典型“不耐繁剧”的,县丞史行之又恰恰好丁忧去了(这位史县丞,又恰恰好是“我”原本的靠山),于是,一县庶务,正经由这位展主簿主持了。 也就是说,这是个极紧要人物,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应对! 还没出大门,便遥遥望见门外一人:头戴桶子样抹眉梁头巾,身穿皂沿边麻布宽衫,背着手,身形挺拔,眉目疏朗。 吴浩心中一动:这是典型的读书人打扮啊,哪里像个官吏呢? 本来,若要文绉绉的拍马屁,可以喊“展三尹”——知县为“大尹”,县丞为“二尹”,主簿就是“三尹”了,但吴浩心念电转,将到了嘴边的“展三尹”吞了下去,一边作揖,一边朗声笑道: “展兄!大贤驾临,蓬荜生辉!” 同时,他的揖也很有特色:虽然叉手,但双臂伸直,高抬于胸前,而头不低、腰不弯,加上大步流星,显得异样“豪迈”。 展渊很意外:“展兄”的称呼意外,“大贤”的说法就更意外,于是,含笑回礼之时,“将仕”或“大官人”的称呼也变了: “风尘俗吏,何敢称‘贤’?倒是吴兄风采……名不虚传啊!” 吴浩大笑,“惭愧!传到展兄耳中的,一定不是啥好话!” 四目相交,火星隐迸,二人心中,都是莫名一荡! 这个世界,有样物事,曰气场,曰第六感,曰化学反应,这两个人,气场暗合,彼此有所异感,几句话,便生出化学反应来了! 这个世界,真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回事的。 此时,吴、展二人,虽皆心中隐有所感,但还未真正意识倒他们相遇之意义,所谓风云际会,所谓如虎缚翼,这个世界,从此不同。 相让入内,分宾主坐定,侍婢奉茶。 展渊抿了口茶汤,“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擅造潭府,却实是‘无事忙’,只不过,虽无事,却有因。” 吴浩微笑,“展兄这话,听着像打禅锋啊!” 展渊点点头,“释家讲因果,确实,世间事,有果必有因。” 顿一顿,凝视吴浩,目光清澈,“我好奇的是,吴兄‘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如此特立独行,这个‘因’,是什么?” 吴浩颔首,“好,展兄痛快,开门见山!” 两手伸出,各竖起一根食指,晃一晃右手食指,“这件事,对外,我有一种说法。”晃一晃左手食指,“对自己,我有另一种说法。” 展渊微笑,“吴兄不说‘对内’而说‘对自己’——有意味!”随即正色,“愿闻其详。” “好!先说对外。” “黄达劫我一事,展兄自然是晓得的了,事实上,谋我者,不止黄达,还有族里头的人!单单一个黄达,势力就在我之上,目下是二打一,彼此力量,愈加悬殊了!” “我自然要赶紧招兵买马!可是,我的‘兵源’在哪里?平水乡就恁般大,彼此乡里乡亲,黄达又是本乡第一个大户,我招来的‘兵’,对着黄大官人,下得去手?” “所以,真正能用的,只有原本就是我这头的人——佃户。” “可是,以平日东主对佃户之刻剥,佃户们不视我为仇雠就谢天谢地了,怎可能指望他们为我出生入死?” “我明白了!”展渊点点头,“所以,必须……让利?” “对!免欠、减租是这样来的,‘吴团’也是这样来的!” “很合理。”展渊再次点头,“那,吴兄‘对自己’呢?” “我想做个实验。” “试……验?” 展渊将“实”听成了“试”——此时代,“实验”的意思是“实际的效验”“实际的经验”,“试验”才是现代的“实验”的意思,歪打正着,展渊正好同吴浩的本意契合了。 吴浩反应过来,“对!试验!” 顿一顿,“展兄好奇我何以‘特立独行’,我则好奇——身为田主,何以必要敲骨吸髓,将佃户逼得卖儿卖女、乃至上吊自杀,甚至逼出黄巾、黄巢来,也不罢休?难道,不如此,田主们就过不了日子了?” 展渊的目光,微微一跳。 “还有,许多佃户,原本都是有自己的地、种自己的地的,何以——种自己的地,无以为生计,非得过来叫大户们敲骨吸髓?” 展渊目光再一跳。 “不说远的,就说平水乡——平水乡的农人,有几个种自己的地?有几个种大户的地?大户的地,有多少正经造簿登记?又有多少诡名隐田?” 展渊心头一震,“你是在说……兼并?” “对!兼并!” 略一顿,“兼并之术,不须我多说,展兄亦深知,有二——” “其一,欠、贷压身,除了卖地于大户抵债,别无他路可走。” “其二,小民之田,少则十亩八亩,多亦不过百亩,然缴纳各种赋税之外,还得服充各种差役,忍受胥吏各种敲剥,而贵势之家是不必服充差役的,不得已,则献其田地于贵势之家以求免役矣!” “于是,兼并日盛,大贵之家,一年的租米,最多的,数十万甚至百万石!” “若照章纳税,该给国家缴多少就缴多少,倒也罢了,问题是,阡陌连片,十有七八,都是隐田,大户刻剥的愈多,国家的收入就愈少!” “与此同时,人口明明愈来愈多,但可以征发充差役、兵役的丁壮,却愈来愈少——都‘隐’掉了嘛!” “南宋……呃,那个,我是说,本朝南迁以来,已近百年,经过多年开发,可耕之田愈来愈少,国家再没有什么余地了!” “余地”二字,吴浩加重了语气,真正一语双关。 展渊心头激荡,他是真真没有想到,这个吴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 第十章 长风浩荡 吴浩继续说道,“如此不留余地——刻削者不给被刻削者留余地,其实也即不给自己留余地,大伙儿抱在一起往下滚,愈滚愈快,最终,‘砰’一声,齐齐粉身碎骨!” 略一顿,“两汉以降,但凡亡国的,哪朝哪代,不是恁般自己将自己摔碎了的?甚至也包括本朝——我是说,南迁之前的本朝。” “啪”一声轻响,展渊右拳击左掌——击节! 吴浩皱眉,“殷鉴不远——一次又一次!我就纳了闷了,这个后来者,咋就是不能吸取教训呢?” 略一顿,“目下,本朝,隐隐然又是这副模样了!展兄,你说,长将以往,如何得了?” 说到这里,展眉微笑,“所以嘛,我要做个‘试验’:看一看,不收恁般多的租,不放恁般高的息,不占恁般广的地,不隐恁般多的田,是不是就过不了日子了?若这个这日子依旧过的下去,且还过的不错的话——” 展渊目光炯炯,“如何?” “日后,若我真正做得主——哪怕只是一府、一州、一军,我的治下,便不许收恁般多的租,放恁般高的息,占恁般广的地,隐恁般多的田!”略一顿,“不,隐田,不计多少,一亩也不许的!” 再一顿,“看一看,老爷恁般做了,到底能逼出些啥来?总不该是黄巾、黄巢罢?哈哈!” “军”不是指军队,与“府”、“州”一样,同为介乎“路”、“县”之间的行政区划。 这番话,若叫第二个听了,一定以为异想天开甚至斥为胡说八道,但展渊凝视吴浩移时,突然长身而起,一揖到地: “吴兄,若真有那一日——不,应该说,为了真有那一日,请许展某略效微劳!” 吴浩心中暗喝一声“好!”长揖还礼,“小子得大贤青眼,幸何如之!” 二人重新落座,展渊叹口气,“吴兄,你说‘长将以往’,其实,照这样下去,长不了!” “如今的金,就是昔日的辽;如今的蒙古,就是昔日的金!如今的本朝,距离宣和、靖康的本朝,不远了!然满朝金紫,懵然不觉,犹以为还在太平盛世!可叹啊!” 这一次,轮到吴浩刮目相看了:他是穿越者,当然晓得“如今的金,就是昔日的辽;如今的蒙古,就是昔日的金”,但当时的人,有这样的认识和危机感的,却凤毛麟角。 这个展渊,不是凡品! 既非凡品,何以沉沦下僚? 当然,您若非郁郁不得志,咱哥儿俩也未必走的到一起罢? 正想委婉探问,展渊却说道,“这个题目太大,改日同吴兄做竟夜之谈,先说别的——我今日来,还有他‘因’。” 吴浩心说,我想也是。 点点头,做个“请说”的手势。 “吴兄,你还不晓得,黄达将你告了——告你勾连教门,谋为不轨!” 吴浩大吃一惊! 展渊凝视吴浩,“吴兄同什么‘教门’,确有来往吗?” 吴浩断然摇头,“什么‘教门’?从未听说,一头雾水!” “我想也是。”展渊点点头,“这个‘教门’的来龙去脉,连黄家自己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攀诬而已。” 略一顿,“大致是这样一回事——黄家有个叫阮岩的佃户,要东人比照你吴兄,‘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这个阮岩,是个乡社的头目,这个乡社,背后似有某教门的影子。” 吴浩阴沉着脸,“我明白了!” “黄家那里,你不必担心,‘谋为不轨’是何等样大事?无凭无据,不是说攀诬就能攀诬的——一切有我;再者说了,治下出谋反造逆的大案,绝非周明府所乐见,他也会慎之再慎的。” 顿一顿,“不过,这个‘教门’,你却不能大意了——他们既然渗进了黄家的佃户里头,未必就不渗进吴家的佃户里头罢?” 吴浩悚然而惊,“对!” 展渊脸色凝重,“方腊、钟相、杨幺起事之时,国家或者财穷民尽,或者天下大乱,目下,距‘财穷民尽’也没多远了,若整个天下都算上——我是说,算上北边,其实已可算‘天下大乱’了!” 顿一顿,“方腊、钟相、杨幺,可都是在教的,所以——宁不戒惧?” “我明白了!我立即就下死力气查这个‘教门’!” 心说,幸好你先说的那个“因”不是这个“因”,不然的话,我一“戒惧”了,未必敢同你唠那一大篇土地革命的嗑呢! 展渊却已回过颜色,微笑说道,“对了,吴兄,你我不如表字相称——还未请教吴兄表字,失礼的很。” 吴浩一怔,他没有表字,也就没有想到请教展渊的表字,“失礼的是我!请教展兄表字?至于我——” 急转念头,老子叫个啥表字好?“呃……表字‘长风’。” 这是想到了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乃以“长风”切其名“浩”。 展渊眼睛一亮,“辛稼轩也是渊极敬仰的前辈!”欠一欠身,“渊表字‘不盈’。” 吴浩心想:不赢?这是个啥怪表字?他虽背得几首唐诗宋词,却不晓得“不盈”的出处在《老子》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心里嘀咕,脸上堆笑,“不盈兄!” * 一送走展渊,吴浩立即召集王进功、朱荣、杨奎、李礼会议,通报了黄达诬陷俺们与教门勾连的事情,不过,他没有明说“谋为不轨”,怕吓到他们,引起人心动荡;然后布置任务:其一,查——自家佃户有没有入教的?其二,查——这个教门,到底什么来路? “大官人,”王进功神色略异,“我有几句话说。” “王师傅请说。” 王师傅却抿着嘴,不言语。 吴浩明白了,挥挥手,朱、杨、李三位不言声退了出去。 “大官人,”王进功慢吞吞的,“我敢保证,吴家的佃户,没有一个在教的。” 吴浩奇怪了,“你如何晓……” “得”未出口,目光已是一跳,“哈!王师傅,原来你是在教的!” 王进功神情坦然,点点头,“是曾经在教……” “等等!”吴浩打个“且住”的手势,皮笑肉不笑,“让我猜一猜——那徐江父女,怕也是在教的罢?” * 第十一章 原来,你是张无忌的前辈呀 吴浩心思之敏捷,颇令王进功意外,再次点头,“果不愧为大官人——徐江父女,如进功般,也是‘曾经在教’。”略一顿,“所以,还是可以说,‘吴家的佃户,没有一个在教的’。” 吴浩含笑,做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其实,徐江、徐婉,并非亲生子父,他们原本,其实是主仆。” 自然是子为主、父为仆。 吴浩拊掌,“我就说嘛!一眼看过去,这位徐小娘子,哪里像个农家女儿呢?” 王进功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这个教门,名曰‘上乘宗’——大官人可有耳闻?” 吴浩摇摇头:真没听过。 “‘上乘宗’很冷僻,换个名字,大官人就一定晓得了——‘食菜事魔’。” 吴浩目光一跳:哈! 慢吞吞的,“就是……牟尼教了?” “牟尼”即“摩尼”。 王进功点头,“是,教门内部,自称‘明尊教’或‘明教’。” 明教?嘿嘿,这个我熟。 “不过,‘上乘宗’是‘食菜事魔教’之北宗,原本主要在陈州一带传教,本朝南迁之后,大约绍兴三十年前后,方举宗南下,辗转进入严州,扎下根来。” “方腊、钟相、杨幺,算是‘食菜事魔教’之南宗,方腊的势力,不及于淮北,而‘上乘宗’南下之时,钟相、杨幺早已败亡多年,所以,‘上乘宗’同方、钟、杨,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不过,要说完全没有干系,亦不尽然,‘上乘宗’之所以选定严州扎根,重要原因之一,是严州‘食菜事魔教’的底子较为厚实——方腊是严州人。” 顿一顿,补充,“严州原为睦州,敉平方腊之乱,乃改睦州为严州。” 吴浩心说,你一口一个“食菜事魔教”,非但“明尊教”“明教”,连“牟尼教”都不提,更说啥“敉平方腊之乱”,看来,真的只是“曾经在教”呢。 王进功继续,“我在‘上乘宗’,职位是‘护法’……” 吴浩心说,护法?四大法王?紫衫、白眉、金毛、青翼? “……同宗主生了龃龉,出走楚州——算是避祸罢。” 顿一顿,“宗主姓徐,就是徐婉的生父。” 哦! “三年前……嗯,三年半前,‘上乘宗’内乱,一个叫金钟的护法突然发难,攻杀宗主夫妻;我得到消息,星夜赶回,到达严州之时,金钟已被一个新晋的护法、名叫郑隼的杀掉了,而教众也已推举郑隼接任宗主。” “宗主夫妻,只有一个独女,下落不明,我虽与宗主不睦,但不能不顾故人之情,百般寻访,终于查到,大变之夜,徐婉在家仆徐江夫妻的护持下,逃出了严州城,向东而去。” “我便一路追寻了过来。” “之后的事情,大官人都晓得了——我来到平水乡之时,徐江已做了吴家的佃户,我病愈后,也便在庄上住了下来。” 原来如此。 让我开开脑洞啊,你必是爱恋徐婉的母亲——就像成昆对阳夫人一般,所以,同宗主不对付,所以,“不能不顾故人之情”……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笑道,“这可失敬了!我是说——对徐家小娘子!唉,不合还受了她一跪拜——惭愧!”略一顿,“可不敢再拿她们家做佃户了,这——” 王进功摇摇头,“自食其力,粗茶淡饭,安闲度日,其实很好——大官人免欠减租,他们家的日子,尽过得去,不必有任何变更。” 顿一顿,“至于媒聘一事——大官人英雄豪迈,义薄云天,大是良配,只要两情相愿,孰曰不可?只不过,徐婉不能给人做妾就是了。” 你的意思,我只能娶你“故人”女儿做老婆,不能做小老婆。 不过,一时半会儿的,俺是不会娶老婆滴,再者说了,看上徐婉的,是之前的吴大郎,不是目下的吴大郎,所以,您有点儿想多啦。 吴浩打个哈哈,“再说,再说。” 心说,三年半了,徐家欠了一大堆租子,你多少是有些体己的,咋一直没替她家还债呢?不可能是你小气,那只可能是徐家不肯接受你的资助了,如此看来,你同徐宗主的关系,还真是挺复杂的呀。 王进功继续,“两年前,郑隼来到了山阴县,找到了我,说他有意在绍兴府传教,希望能够得到我的襄助。” “我说,当年出走楚州,就算我‘出教’了,既如此,我是绝不会再回头的。” “同时,我要他承诺两点:其一,徐家已同‘上乘宗’没有任何干系,他不能去打扰徐江父女;其二,不能拉吴家的人——庄客也好、佃户也好——入教,不然,我绝不能坐视。” “做得到这两点,他传他的教,我做我的教师,彼此便井水不犯河水。” “他答允了,两年下来,也算基本遵守了承诺。” “‘上乘宗’在绍兴府的传教,主要着力于山阴县,山阴县内,又以平水乡和虹桥里为重。” “平水乡这边,以‘乡社’为依托——类似阮岩主持的那种‘乡社’,还有好几个,入社的,大都在教。” “虹桥里那边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只大致知道,郑隼频繁出入云门寺,应是以该寺为根据。” 啊? 摩尼教以和尚庙为根据?这两家,咋混到一起的? “原本,我想着‘井水不犯河水’,但最近两三个月,情形却愈来愈不正常了。” “其一,许多严州教众来到了山阴——其中很有几个是我认得的。” “其二,平水的‘乡社’,开始在农闲之时,摆弄器械,练习武艺。” “其三,过去一年多,郑隼本已不大来找我了,但最近一段时间,接连找了我几次,也不为任何具体的事项,只是请我吃酒,只说‘叙旧’。” 吴浩“嘿嘿”一笑,“十有八九,是怕到了时候,你坏他的‘好事’,所以,过来联络感情?临急抱佛脚嘛!” 王进功默默颔首。 那么,郑隼的“好事”是什么呢? “王师傅,我有一问,望你我开诚布公。” “当然,大官人请说。” 吴浩收起笑容,“虽说你已‘出教’,但郑隼一班人,到底是你的‘故人’,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们真有什么大动作,甚至……扯旗放炮!到时候,你如何自处呢?” * 第十二章 阶级矛盾不可调和 王进功点点头,“我料大官人有此一问——大官人既披肝沥胆,进功当剖心以示!” “奸不厮欺,俏不厮瞒,‘食菜事魔’到底怎样一回事,方腊、钟相、杨幺都做了什么,我清清楚楚——我既入了‘上乘宗’,就不是赵家皇帝的忠臣顺民了!” “若无大官人,郑隼就算扯旗放炮,我虽不会‘襄助’,却也既不会事前举发,亦不会事后‘助剿’,一句话,冷眼旁观而已。” “但既有了大官人,情形便大不同了!” “其一,太公于我有救命之德,此恩不能不报;其二,钟相、杨幺‘均贫富’,但他们起于‘贫,‘均’的是别人的‘富’,而大官人却是拿自己的‘富’,‘均’别人的‘贫’——天差地别!” “‘明尊’云云,虚无缥缈,大官人却真真是现世佛!——‘吴佛子’三字,不为虚誉!” 吴浩眼中,灼然生辉,随即“哈哈”一笑,“其实,我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哈哈哈!” 王进功以为这是大官人谦虚,孰不知,这其实是吴大官人的真心话: 吴浩是穿越者,心态上,并不以“寄居”的身体的原主人的银钱田土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只视作可以善加利用的资源,若放在二十一世纪,叫他从自己的储蓄卡中拿出小钱钱,做类似的事情,吴同学十有八九是不肯的。 王进功继续,“我在‘上乘宗’待了几年,到了后来,看的很清楚了,‘食菜事魔教’起事之时,说的天花乱坠,成事之后——不,未等真正成事,其所作所为,就同赵家君臣没有任何区别了!” “嘴上说的是‘二宗三际’‘三印十戒’,手上做的,尽只是敛财的勾当,我同徐宗主不睦,以致破门出教,说到底,也是因为——” 打住。 “二宗三际”是摩尼教的基本教义,“二宗”指明、暗,三际为初际、中际、后际,不同阶段,明暗相争变化;“三印十戒”则是摩尼教基本戒律,吴浩虽不懂这些,但王进功的意思是明白的: 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吴浩心说,你加入“上乘宗”,多半既不关主义,也不管生意,只不过色令智昏,被宗主老婆迷晕了头而已…… 他继续开脑洞,王进功继续分说,“徐宗主夫妻殉教,徐江父女出教,我同‘上乘宗’,就再没有任何关系,无所谓‘故人’不‘故人’——” 说到这里,长身而起,一揖,“王进功此身已为大官人有,进退生死,惟大官人意旨耳!” 吴浩喝一声“好!”站起身,搀住王进功的手,用力摇了一摇,“既如此,王师傅,你我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一起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 顿一顿,“至于这个‘上乘宗’,也要好好的打一番交道了!” 再一顿,“嗯,就先从那个云门寺入手罢!” 事实上,进入绍兴府的“上乘宗”,目前为止,并未直接同吴浩发生交集,更没有损害吴浩的利益,何以“要好好的打一番交道”——你不来惹我,我倒要先去惹你? 原因很简单: “上乘宗”若真的起事,第一批拿来开刀的,会是什么人? 不消说——本地的官吏和大户呀! 而且,手段极其残酷,断四肢,破腹,刳肠,点天灯,等等。 这是农民起义最基本的路数。 方腊、钟相、杨幺起事之时,都是这样做的。 无所谓对错,农民们身负的,是对被长期残酷剥削的刻骨仇恨。 可是,俺不能因为这个,就伸长了脖子叫人家砍啊! 俺虽有个“吴佛子”的名号,可是,到了时候,人家会不会因此而手下留情,谁也说不好。 所以,目下,同已经发生矛盾的黄达的矛盾已退居其次,同尚未发生矛盾的“上乘宗”的矛盾上升到了首位。 唉,端的是: 阶级矛盾不可调和呀! * 调查云门寺,吴浩亲自出马。 并不担心打草惊蛇,“上乘宗”未在吴家势力范围内拉人头,而云门寺算是名寺,一个土财主,入寺进香随喜,再奉送些功果坛场的业务,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过,吴浩并未直取云门寺,他的路线是:先进府城,再出府城,至虹桥里,办过了云门寺的事情,由虹桥里返平水乡。 山阴县是绍兴府的首县,府治、县治同城,不过,只能说“县治在府城”,不好说“府治在县城”,因为府城之内,另有一县治,且亦为首县——会稽县。若耶溪入府城为“府河”,将绍兴城由南至北一分为二,河西为山阴县,河东为会稽县,形成颇少有的“双首县”和“二县同城”的格局。 因此,严格说起来,只有“府城”,没有“县城”。 平水乡在府城之南,虹桥里在府城之西,东接府城,东南接平水乡,但平水乡和府城并不相接,用现代的话说,平水乡是郊区,虹桥里是城郊结合部。 吴浩的路线图,用意有二: 其一,吴大郎自然是进过城的,但脑中“残记”,对府治、县治之格局,已毫无印象,接下来,很快就要同府、县两级打交道,基本的地理人情,要做个了解。 其二,他准备在云门寺过夜——这样才能看出更多的名堂来嘛;但只有向晚时分入寺,才有留宿的理由。 所以,要兜这样一个圈儿。 一大早,天还未大亮,即乘船顺若耶溪而下,巳初时分(上午九点),由南城门植利门入绍兴城。 绍兴密迩临安,一等一鱼米之乡,府城虽不甚大,但繁华富庶,市井热闹,人烟辐辏,车船骈行,什么三市六街,三瓦两舍,楚馆秦楼,鸾笙凤管,这些,亦不必细表。 别的也罢了,吴浩对府河诸桥印象最深,南起植利门,北到昌安门,一条府河,其上超过十余座桥梁,连接起山阴、会稽二县,计有鲍家桥、舍子桥、大云桥、清道桥、县西桥、小江桥、香桥、咸宁桥、安宁桥,等等。 这些桥梁,皆为交通要道,两端——不论西端还是东端,都是沿河最繁庶的地段,商铺的租金是最高的,怪不得,看《水浒传》,但凡是个像样些的铺子,都开在“桥下”呢。 该看的都看了,该记的都记了,由西城门越西门出府城。 正行着,路左现出一座园子,不同于什么黄家庄、吴家庄之流的粗大笨重,这座园子,虽暂不能窥其内,但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异样精致——一带灰瓦白墙,蜿蜒曲折,墙上镶嵌着各色砖雕。 园门前停着十多架车子,里头好像颇热闹的样子? 吴浩有些好奇,顺口问道,“那是什么所在?” 这座园子,杨奎没进去过,却晓得是什么所在,“回大郎,那是沈氏园。” 沈氏园……沈园? 陆游和唐琬的那个沈园? 吴浩心中大动,脑海中,下意识的跳出两句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 第十三章 女道士 老子的书,读的不算多,但《沈园二首》却是老子中二时代最爱的诗作之一,既然一场来到,就不能不进去“犹吊遗踪一泫然”了。 估算辰光,闲逛一番,日落之前,赶到云门寺,尽来得及。 沈园原为富商沈某所有,临终前,沈氏将其捐给了同业公会,除了公会在园中举办活动封园,其余时日,都对公众免费开放,只要衣冠济楚,便可入内游赏,较之二十一世纪的公园,并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入园。 进了园子,只闻鸟语,不闻人声,一片寂然,吴浩颇为意外:外头停着那许多车子,还以为里头挺热闹的呢! 略一思衬,反应过来了:二十一世纪的沈园,占地五、六十亩,十三世纪的沈园,占地更广,大致七、八十亩的样子,十多架车子的人,扔到偌大一片所在,撒胡椒面一般,根本没啥感觉。 四月仲春天气,到处落英缤纷,吴浩没导游、没平面图,只是信步所之。 景致甚佳,身心愉悦,美中不足者,亦步亦趋者,一狗腿子耳,随侍的,若是个美娇娘,该有多好? 前头一弯春水,水上一条小桥,吴浩拾阶上桥,一抬头,桥上已有人了。 两个女子,一主一仆,小鬟形容未足,主人高挑窈窕,单看身影,便知是一美女,这也罢了,关键是她的装束: 玄冠、云履,上著褐,下著裳,外罩帔,竟是一位——女、道、士。 吴浩心有所动,负手曼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女道士转过头来。 眉目如画,肌肤如玉。 女人的美貌,撞的吴浩在心里翻了一个筋斗,他略一定神,唱了一个肥喏,“伊人独立春水之上,此地、此情、此景,不能不想到这两句诗,冒昧了!” 其实并非“独立”——还有一个小鬟呢,但被吴浩自动忽略掉了。 女道士的脸上,难掩讶色。 陆游虽然著名于当世,但《沈园二首》,作于古稀之年,而此时距陆游谢世,不过十几年,因此,这两首诗,还没有大规模传播开来,知晓的人,并不算多。 此其一。 其二,是吴浩的形容。 吴浩虽然高大挺拔,算得气宇轩昂,但不论装束还是气质,一看就不是读书人。 不奇怪啊,旧版的吴大郎,只爱刺枪使棒,虽识得几个字,诗词歌赋,却是一概不认得的;新版的吴大郎,虽然读了一半大学,记得几首唐诗宋词,但也从来不以“读书人”自居。 不过,若是正经读书人,女道士或者反不会太在意——俺见过的读书人,难道还少吗? 倒是这个几分赳赳武夫模样的,嘴里念出这两句诗、说出这几句话,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叫人心中,莫名一动。 女道士不言声,默默打个问讯。 吴浩再声一喏,“小可姓吴,名浩,表字长风,平水乡人士,不敢请教女先生道号?俗姓?芳讳?” “先生”是对道士的尊称。 女道士面上,再现讶色,不过,这一次,一现而隐,再打一个问讯,说道:“官人有礼。原来是同宗。贫道号知古。” 咦?原来你也姓吴?道号“知古”?吴知古?这般年轻貌美的人儿,如此一个老气横秋的称呼,会不会太奇怪? 宋商品经济发达,市井生活丰富,此时代,程朱理学也还未真正取得统治地位,男女之间的交往,还是比较宽松的,不过,像吴浩这样,直通通的向异性出家人要微信手机号码,还是比较突兀,因此,虽然对方到底没交代“芳讳”,还是可算收获满满了。 心想,美女,你为啥“面上再现讶色”?应该不是因为“同宗”,难道,你已经听过哥哥我的大名了? 也不奇怪啊,哥哥我免欠减租,义薄云天,整个山阴县,都该传遍了罢? 面上含笑,“小可深慕陆放翁,久闻此园有放翁题壁手迹《钗头凤》一阙,特地前来瞻仰,然不识路径,遍寻不得,不知知古先生——”打住。 陆游号放翁。 吴知古略一沉吟,“园中,陆放翁确曾题壁《钗头凤》一阙,不过,年深月久,原迹已无法保存,现迹是后人在原壁上临摹放翁笔迹而成。”略一顿,“不知官人仍有意否?” 吴浩立即长揖,“偏劳!偏劳!” 吴知古微微一笑,“贫道引路。” 于是,二女在前,二男在后,一路迤逦而去。 行不过百十步,前头一座阁子,入内,只见东、南、西三面,尽是长长的亮槅,此时都打开了,清风入内;北面,一堵白璧,正中笼着一张两尺宽、六尺长的薄纱,风中微微飘动。 吴知古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柔荑,“官人请看。” 欸,不是叫你看手,是看墙啊。 吴浩赶紧收回视线,走到墙前,凝神细看,薄纱之后,笔迹酣畅: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初娶表妹唐琬,夫妻恩爱,后唐琬为陆母所不喜,陆游被迫与唐琬离婚。陆游依母亲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琬亦迫于父命,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余年后,陆游春游沈园,偶遇唐琬夫妇,唐琬殷勤致送酒食,陆游伤感之余,乃于此壁、题此词。 吴浩凝目移时,幽幽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唐琬看到此词之后,哀痛不已,亦和了一阙《钗头凤》,知古先生可有耳闻?” 吴知古一怔,“这倒是没有听说。” 当然没有听说,唐琬的和词,是清人的托名之作,距今还有好几百年呢。 但是—— 只听吴浩朗声吟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雨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吴知古开始尚不以为意,但听着听着,脸色变过了,美目朦胧,终于,两滴清泪,慢慢溢出眼眶。 吴浩心中得意,正要说话,只听阁外脚步声响,一个小郎君走入阁来,看时,面容清秀,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个大大的食盒,气喘吁吁的笑着: “莹姊姊,你叫我好找!” * 第十四章 天下最大的奇货 哈!原来你的“芳讳”,是一个“莹”字? 吴知古赶紧偏过身,手中已是一方素帕,轻轻拭了拭眼角,然后转过来,对着小郎君微嗔道,“看你,天时也不甚热,怎就走出了一头汗?过来!”伸出手,以素帕替小郎君拭汗,脸上满是长姊如母的温馨笑意。 小郎君自然见到了吴浩,“这位是——” 吴浩抬手一喏,含笑说道,“某姓吴,名浩,表字长风,平水乡人氏,仲春游园,邂逅知古先生,劳动玉趾,指点某瞻仰放翁手迹,幸甚!” 小郎君眼睛一亮,“你是吴将仕!我听过你的事迹!你免欠减租,大伙儿都说你是佛子呢!” 放下食盒,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唱个肥喏,“小姓赵,双名与莒——上草下吕的‘莒’,无表字,见过将仕!” 赵与莒?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而且……好像是个挺要紧的名字? 呃……呃……咋死活想不起来了?你妹呀!我这个不读书……读书不求甚解的家伙! 吴知古看了吴浩一眼,脸上并无任何讶色,看来,确实之前就已听过吴将仕的名号事迹啦。 吴浩犹苦苦思索:与莒,好生僻的名字,莫说普通人家,就是一般的书香官宦,也不大会用这样的名字吧…… 吴知古转回赵与莒,“这是甚呀?” 赵与莒蹲下,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道,“母亲晓得,姊姊但凡进了这个园子,没三二个时辰不会出园,自己也未必带备什么吃食,就做了些点心,叫我赶紧送过来,嗯,还有一小瓶清酒……” 吴知古笑嗔,“姨母总是这样,哪里就饿着了我呢?” 吴浩心说,当年,陆游邂逅唐琬,琬夫赵士程风度极佳,晓得妻子前夫亦在此园,即命仆人以唐琬名义致送酒食于陆游,盛装酒食的,应该也是这种食盒…… 脑中亮光微闪。 嗯?哪里闪亮了呢? 赵士程……姓赵……赵士程是宗室,还是近支……赵与莒,也姓赵,名字又如此生僻……宗室起名,最爱用生僻字……莫非,这个赵与莒,也是宗室?…… 一道闪电游龙般划过夜空,整个脑海,豁然敞亮,我想起他是谁了! 不错,赵与莒,也是宗室! 宗室本身没啥稀奇,太祖、太宗以降,十几个皇帝,十好几代人了,宗室这样物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有正经封爵、正经职位的,只是少数,大多数,闲散投置,与平民无异——包括这个赵与莒。 可是,这个赵与莒,又与其他任何一个宗室不同,他是—— 欸,他是当世最大一件奇货啊! “奇货可居”的那个“奇货”! 何以如是说? 这是因为,在原时空,他是——哦,应该说,他将是——大宋的下一任皇帝—— 宋理宗! 吴浩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老子的运气,真真没说的!现在,就看老子能不能真正“居”到这件奇货了! 不,不是能不能,是必须能!必定能! 然而,此时此刻,赵与莒距离皇帝的宝座,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论“顺位”,他一个没有任何爵位、官职的远支疏宗,打临安排队到琼州——打杭州排队到海南岛,都轮不到他。 另外,原时空,他之得以入继大宝,有着极大的偶然性,这个偶然性大到什么程度呢?天气预报今天有雨,但雨没下起来;或者预报中雨,下的是小雨——即便变化如此之小,他都会与皇帝宝座失之交臂! 原时空,那位负有挑选潜在皇储人选使命的余天锡,就是因为避雨,才会偶遇赵与莒,没有那场雨,啥都无从谈起。 因为吴浩的穿越,历史已不可能不发生变动,蝴蝶效应传到赵与莒身上,会发生多大的变动? 更何况,吴浩这个最大的变量,已经直接和赵与莒发生交集了。 本时空,还守株待兔,指望着余天锡“雨遇”赵与莒? 不!这个概率,太低、太低、太低了! 那,本时空,指望什么? 指望老子呀! 电光火石之间,吴浩已设定了一个近乎痴人说梦的目标——老子要把赵与莒送上皇帝的宝座! 不如此,何谈“奇货可居”? 首先,老子要把他变成皇储的候选人——时不我待,不在今年、就在明年了! …… 他还在电光火石,另边厢,赵与莒已经打开了食盒,吴知古一看,再次笑嗔,“这许多!哪里吃的了啊?” 就在这时,“咕咕”的异声响起,吴知古、赵与莒不由转头,目光聚在吴浩的肚皮上。 本来是尴尬的,而事实上吴浩也不真饿,他正心潮澎拜,哪里会有饥饿感?这几声“咕咕”,纯属“神经性反应”。然这个反应来的恰到好处,吴知古抿嘴一笑,“好啦,似乎也不算太多——这些点心,有去处了!” 于是,所有点心,除了一小半给了阁外的杨奎和小鬟,其余大半,都风卷残云般进了吴浩的肚子,包括那一小瓶清酒;吴知古这位正主,不过就用了小半块点心。 吴浩拍拍肚子,向赵与莒声一喏,“请教府上地址?改日,我要登门给伯母磕头,一是致谢,二是谢罪——她老人家做的这些点心,本不是给我吃的呀!” 吴知古“噗嗤”一笑,随即偏转身,拿手背掩住了口。 巧笑嫣然,兼以一身道装的“制服诱惑”,真正美艳不可方物! 赵与莒还礼,亦笑,“不敢当,就是虹明桥下的全保长家——全保长是俺姊弟的外祖父。” 很好,如此一来,这条线,就算结结实实的搭上了,你们姊弟,哪个都逃不出老子的五指山! 欲擒故纵,今日的分寸,就到这里了,我也不必问吴知古的道观是哪一座——如是,太着痕迹;反正,从虹明桥下入手,啥都有了! 于是,“叨扰贤姊弟已经太多了!前几日,先君托梦,要我替他做几坛功果,日入之前,我要赶到云门寺去,这就别过了!” “日入”即酉初,下午五点。 吴知古、赵与莒对视一眼,脸上都微露异色。 吴浩有些奇怪,“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赵与莒笑道,“没有不妥——是太巧了。”顿一顿,“姊姊住持的宫观,曰‘远岫观’,就在云门寺内。” 啊? 吴浩愕然。 什么情况?这个云门寺,不但同摩尼教勾连在一起,寺内,还有个道观? 三教合一啊? 当然,同一寺庙,不论释、道,神职人员,有男有女,并不稀奇,功课、起居,只要彼此分开来就好了。 赵与莒晓得吴浩的疑问,看了吴知古一眼,有些为难的说道,“这个……一两句话,还真说不清楚……” 吴浩反应很快,向吴知古一揖,“真是巧!我还不晓得往云门寺怎么走呢!要再劳烦知古先生引路了!” 吴知古不说话,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出园之后,吴知古主仆乘车,吴浩主仆和赵与莒骑马。 一路上,谈谈说说,是个很好的同赵与莒交流的机会。 这是个谦逊、有礼、好学的小伙子,也不失少年人的活泼和灵性;相识第一日,不能谈的太深,但吴浩旁敲侧击,也获得了不少重要的信息: 吴知古与吴浩同龄,二十二岁,寡居后入道。 这位表姊,自小对赵与莒两兄弟照拂备至,真正长姊如母,而且,赵氏兄弟的蒙童,也由表姊完成,赵与莒对她的感情,可谓胞姊不能过。 吴浩下定了决心: 老子一定要将这个小寡妇拿下!再紧紧的捏住了! 不仅仅因为美色,更重要的是,吴知古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对赵与莒影响力最大的一个人了。 弟弟是奇货,姊姊也是奇货! * 第十五章,风初静,人不定,夜杀机 云门寺在望,车子停下,帘子掀起,里头的吴知古喊了声,“阿莒!” 赵与莒过去,吴知古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赵与莒点点头,回来对吴浩说道,“吴大哥,我先送姊姊回观,吴大哥和贵纲纪晚一步入寺,可好?” 一路说说谈谈的另一收获,是在吴浩的坚持下,赵与莒对他的称呼,由“吴将仕”改为“吴大哥”了。 吴知古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到底男女有别,若她与吴浩同入寺,未必不惹出什么闲话来,而吴浩本是过来做探子的,也不欲过于引人注目,“当然!如是,就暂且别过了!”说罢,对着车子深深一揖。 吴知古微微一笑,欠一欠身,放下了帘子。 吴、赵姊弟进去后,吴浩又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方才入寺,先找到知客寮,说“先君托梦,要我替他做几坛功果”,云云。 时已向晚,知客僧本来已在摸鱼,准备下班,见来了生意,精神一振,赶紧一边喊道人奉茶,一边跑去请了监寺出来。 说明一下: 所谓“道人”,不是“道士”,而是寺庙的佣工,是俗家人。 “监寺”,不是寺庙一把手,而是主管庶务,算是财务负责人;一把手,是方丈或者住持,两宋时代,一般称为“长老”。 监寺盛赞吴浩“孝感通天”,吴浩则问道,“长老可在?容小可顶礼。”“顶礼”啥的,自然是客气话,意思是,叫你们经理出来,咱见个面吧。 吴浩认为,上乘宗若真以云门寺为根据,所勾连者,只能是长老——只同中层干部打交道,用处不大;所以,要亲眼看一看,这位左佛右魔的长老,到底是何许样人物? 监寺却以为,这位客户要长老来替他住持坛场,陪笑道,“敝寺长老云游在外,总得过些日子,才能回寺。”略一顿,“好叫大官人得知,敝寺的首座,也是一等一的大德,由他来主持尊君的坛场,也一般的是大功德呀!” 首座是长老的佐贰,算是业务副总裁。 吴浩不由失望,不过,请和尚做法事,指定某某为主持人,还是比较少见的,他不好坚持,只能懒懒的点点头。 监寺又请问,这个法事,是到府上去做呢,还是在寺里做? 当然是在寺里做啦。 这样,到时候,老子可以借这个由头,再过云门寺来,探查一番。 于是议定费用,下了一半定金。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自然不好教客户连夜赶路,于是,安排斋饭、客房、洗沐——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饭后,吴浩出了客房,负着手,踱着方步,一殿一阁,慢慢的走过去——此谓之“随喜”。 名为瞻仰寺庙,实则:其一,观察形势;其二嘛,找一找,“远岫观”在哪里? “其一”暂时没看出啥名堂来,既没见哪座房子,有特别的警戒,像囤积兵器甲胄之所在,也没见有武僧一类人物“呼儿嗨哟”的练习技击。 反倒是晚钟声悠扬,晚课声朗朗,一派佛门净地景象。 “其二”却是被他寻到了,选佛场之后,已接近云门寺的北垣了,竹丛花木掩映之中,一所精致的小院子,若不是门楣上悬了块“远岫观”的匾,决计想不到,这个小院子,居然是座道观? 此时此刻,里头的道装美人正在做什么?或者,还是道装吗?会不会……嘿嘿,嘿嘿。 心里头痒痒的,却不好靠的太近,远远的下死眼“随喜”了一会儿,掉头回了客房。 此时,太阳堪堪落山,西天余晖犹在。 在客房里挨了个把时辰,外头隐隐传来“当当”两声;过了片刻,再“当当”两声;移时,第三次“当当”两声。 这是木棒连击铁牌所致,是“报晓头陀”在打更报时——二更天了。 即,亥初,晚上九点了。 整座寺院,陆续息灯、就寝。 此为“人定”,但客房里的人,刚刚好相反,吴浩、杨奎打开衣包,换上带备的夜行衣,出动了。 傍晚时分的“随喜”,只是浮光掠影,现在才算正经寻幽探秘,想来,若有什么造逆的谋动,也该摆在夜里罢? 没走出三二十步,便见前头人影一晃——咦?穿的也是夜行衣? 我去,居然有同行? 吴浩略一踌躇,打个手势,主仆二人悄悄的跟了上去。 云门寺坐北朝南,那人脚步轻捷,一路往北行去。 吴浩心中隐有异感:总不会—— 然而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一前、二后,不多时,便到了“远岫观”前。 此人的目标竟是“远岫观”? 他想做什么?难道……劫色? 思虑未定,只见那人已经助跑、起跳,脚尖在院墙上一蹬,腾身而上,双手已攀定墙头,轻轻一撑,整个身子,便翻进墙去了。 我去! 这堵墙,老子也翻的进去,不过,可不是用这种方式……这个身手,老子可是没有! 快赶上特种兵了! “远岫观”若不是吴知古的香闺,吴浩并不会多事,但事已至此,岂敢怠慢?赶紧打个手势,抢到墙根下,杨奎蹲下,吴浩踩定他的肩膊,杨奎摇摇晃晃的站起,吴浩的头颈,便超过了墙头。 只见那人已经去到了上房门前,房内,灯火犹明。 那人敲门,“小的是荣王府的,王妃有紧要物什交知古先生收存。”嗓音尖细,但吴浩一听,就晓得不是其本音,而是逼着嗓子说话,以扮成宦者的模样。 荣王府?吴知古本人是平民,却同亲王府有交集? 上房内隐有动静,却一直没人开门。 里头人的惊疑是可以想见的:都过二更天了,寺门都下钥了,怎会突然冒出个荣王府的宦者? 而且,“远岫观”的院门也已关了,你是如何进来的? 那人用略焦急的口吻说道,“是件极机密的物什,不好教不相干的人见到的,小的也是扮成了香客,挨到了这个辰光,才过来打扰知古先生的!” 勉强说的过去? 终于,“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条缝。 那人立即肩膊一拱,挤了进去,只听一声惊呼,戛然而止——是那个叫芹儿的小鬟,被他一掌砍昏了! 随即惊呼再起,吴知古的声音,“是你!” 那人声音已变过了,隐有金石相撞之音,“贱人!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期!” 吴浩哪里还忍得住?用力一撑,一跃而入! * 第十六章 老子就是自己的神! 抢到上房门前,左脚飞起,那门本就没关,訇然洞开,吴浩一眼看去,只见那人已扼住了吴知古的脖颈,伊人已是满面紫涨! 吴浩低吼一声,左足落地,右足飞起,这是一招“鸳鸯脚”,是他的得意之作,然那人反应极快,松开吴知古,左臂曲起,往外一拨,吴浩这一脚就没踢实,反倒向前一个踉跄,中门大开。 寒光一闪,那人右手已多了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直往吴浩腹部搠来! 吴浩虽已晓得此人身手了得,却还是没想到竟矫捷至此,此时他是个向前踉跄的姿态,万万闪避不开,电光火石间,左手一伸,死死抓住刀刃,右拳猛挥,击向那人面门。 吴浩如斯凶悍,却也大出那人意料,急向后退,却忘了松开手上的短刀,而刀刃正被吴浩死死攥住,两下一挣,这一退,竟没退开,“砰”一声,面上结结实实挨了吴浩一拳。 这一拳正中眉、鼻之间,恰似开了个酱油铺,咸的、酸的、辣的,都滚将出来,那人咒骂一声,松开刀柄,向后连退两步。 转瞬之间,刀柄已在吴浩手,他低吼一声,左手鲜血淋漓,右手寒光闪烁,直扑过去! 那人退而不乱,侧身滑步,反切而进,一招极漂亮的空手入白刃,已将吴浩右臂架在半空,左膝猛抬,正正撞在吴浩右肋之下。 吴浩眼前一黑,痛的弯下了腰,气都吸不进来了,但他咬着牙,不待直腰,就势往前一扑,抄住那人的左脚,自己的右腿跨进那人双腿之间,用力一拱,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绞在一起。 吴浩原有一招“十字锁”,但那人游鱼一般,又韧又滑,竟是锁他不住,滚了两滚,反被那人压到了上头,吴浩面朝侧下,那人猛扳吴浩手臂,想将他反剪过来,吴浩暗叫不妙,出力相抗,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只听“砰”一声,那人“哼”一声,骂声“贱人!”吴浩只觉背上一松,猛力一挣,将那人甩了出去。 爬起身来,只见那人捂着头,摇摇晃晃,鲜血自指缝间流下。 地上,十几片碎瓷。 吴知古站起一旁,面色惨白。 原来,缓过气来的吴知古,抱起一只瓷瓶,正正砸在了那人头上。 吴浩欲待上前,只迈出一步,肋下便狠狠一痛,一口气提不上来,脚一软,单膝跪地。 他低吼一声,“外头的,都进来!” 吴浩不能高声,不然惊动了寺庙的人,就无以解释了,但既然低声,院墙外的杨奎,其实是听不见的,这一声,空城计耳。 那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向外便走。 吴浩挣扎起身,正在想要不要追击,一只柔荑牵住了他的右手,颤声道,“不要追了!” 不追就不追,您砸那一瓶子,并未致彼命,老子就算追上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呀。 吴知古先过去探了探芹儿的鼻息,放下心来,即回过身,为吴浩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甚是熟练。 吴浩奇道,“你观中,居然还备有金创药?” 吴知古微微苦笑,“我一个女人独居,什么都要备一点的。” 也是,也是。 “那个人……你识得的?” “……是。” “怎么回事?” 吴知古臻首微垂,过了片刻,轻声说道,“今天先不说这个,日后再告诉你,好吗?” 吴浩点点头,“这个‘远岫观’,你不能再住下去了,我也不能天天在这里守着你啊。” 吴知古抬起头,秋水般的眸子中,波光潋滟。 “我不能搬离‘远岫观’的。”顿一顿,“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再来了。” 吴浩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吴知古开口了,“……谢谢你。” 吴浩一笑,“怎么谢?” “啊?” “我是说,你一个出家人,拿得出什么谢礼啊?” “这……” “我看,你也只好以身相许了罢?” “刷”一下,吴知古满面飞红,“你!……” 滞一滞,“你也不是个好人!” “我怎么不是好人?” “你穿着这一身……”打住。 啊,俺明白了,你以为,俺一身夜行衣,是过来“偷人”的?刚刚好撞上了那个要杀你的人? 吴浩把脸往前凑了一凑,嬉笑着,“知古先生说的不错,我就是过来‘偷人’的!事已至此,你看……” 吴知古站起,退了一步,脸红的已经要烧起来了,“你!……” 吴浩也站了起来,“哼”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大丈夫不欺暗室!这就告辞了!” 说罢,一甩手,掉头出门,还顺手带上了门扇。 吴知古万没想到,他竟说走就走,一时愕然不置。 缓过神来,茫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颓然坐下。 还没坐定,门“吱呀”一声,一人抢了进来。 吴知古大吓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看时,却是吴浩。 她刚说了个“你……”见吴浩神情有异,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吴浩双目放光,脸色潮红,只一大步,便抢到吴知古面前,吴知古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却已不及,被吴浩一把揽进怀中。 吴知古轻呼一声,以手推拒,然两手莫名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来。 吴浩恶狠狠的,“囚攘的不欺暗室!囚攘的仁义道德!囚攘的神目如电!老子就是自己的神!这个世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譬如方才,老子若慢半拍,已是被搠了个透心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无花空折枝!” 吴知古脑子“嗡嗡”的,吴浩一大篇胡说八道,她也没都听真,只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说道: “我是出家人……” “我也没逼你还俗!” “你我同宗……” “八竿子打得着?” “我不是处子……” “介么巧?我也不是处男呢!” “你!……你手上有伤……” “伤了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呢!怎么?一只手不够你用的?” “你!……唉,前世的冤孽……你……来罢……” * 第十七章 前因后果,古怪因果 不晓得过了过久。 黑暗之中,吴浩说道,“挺久的了……要不要将芹儿弄醒了?” 吴知古娇声道,“不要……她没事的……叫她再睡一阵子罢……” 吴浩笑道,“好!再睡一阵子!” 这个“再睡一阵子”,前半段之事,不容细表;后半段之时,蜷在吴浩怀里的吴知古,娇声腻语,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她是荣王妃的“替身”。 两宋时代,有这样一般风气:奉佛、奉道的贵势人家,买下一道度牒,另寻一人,送了给他(她),去做僧、道,以为自己的替身,代自己出家修行,如来三清若降下福报,都在自己身上,大是功德一件。 当然,替身也要挑过的,替身面目可憎、无知无识、不守戒律,在如来三清那里,就是自己面目可憎、无知无识、不守戒律,愈富贵的人家,挑选替身,愈是仔细。 有一个很好的例子——鲁智深之于赵员外;像鲁智深那样,使酒、打人,打的寺里“卷堂大散”,就实在谈不上啥“功德”了。 吴莹(吴知古芳讳“莹”,还记得吗?)本不识荣王妃,是她的一个闺蜜,出入荣王府,算是荣王妃的一个“女清客”,对荣王妃提及吴莹,说她容貌端丽、知书识礼,目下寡居,且无子女;另外,她既是与莒郎君的表姊,拐弯抹角的,同您也算是亲戚,是自己人,做您的替身,再合适不过啦。 荣王妃见了吴莹,十分满意;而吴莹的亡夫留下了极重的债务,正压的吴莹喘不过气来,于是,以还清债务为条件,吴莹终于答应了替荣王妃出家。 荣王妃是云门寺第一号施主檀越,买下的度牒,也是“佛牒”,一直挂在云门寺名下,但吴莹只肯做女冠,不肯做尼姑,事情僵住了;云门寺的长老,法号智果,神通广大,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疏通了上头,在云门寺内,起了一座小小道观,荣王妃再买个道牒,如是,吴莹就在云门寺内“出家”了。 观名“远岫”,道号“知古”,都是吴莹的自拟。 还有,应荣王妃的要求,吴莹发的是“长愿”,也即是说,终生不能还俗。 那个过来杀她的人,名叫卢松,是她的……小叔子。 吴浩颇为意外,一转念,笑道,“怕不是因爱生仇罢?” 吴知古不说话,半响,幽幽叹一口气,“你真聪明。” 这个卢松,本也算文武双全,但交了一班损友,走上了邪路,非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甚至还有蒙面劫道的行径,家里大多数的债务,也是他欠下的。 兄长在日,他就多次兜搭嫂子,每一次,皆为吴莹严拒,却不能说给丈夫知晓,苦恼不堪;兄长弃世,卢松无所顾忌,对吴莹的纠缠,近乎半公开了,吴莹答应做荣王妃的替身,实在也与此有关,不如此,不晓得怎样才能甩开这只瘟神? 卢松始终不能得手,愈来愈不耐烦,吴莹的出家,更叫他恼羞成怒,于是,吴莹非但没能如愿避开卢松的骚扰,反而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时半会儿,”吴浩说道,“他确实不会再履险地,但日子长了,就不好说了!你如何就敢确定‘他不会再来了’?”略一顿,“这个‘远岫观’,到底不能长住!” 吴知古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罢。” “除非……斩草除根!嗯,这件事,我去办!” 吴知古身子一颤,“不!不!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先夫就他一个亲兄弟……”顿一顿,轻声说道,“咱俩现在这个样子……我已是对不住先夫了,绝不能再害了他的兄弟!” “屁!什么对不住?哪个说老公走了,老婆不能再嫁的?” 吴知古不说话了。 心说,我已经发了长愿,是不可能再嫁的了,唉。 吴浩则心说,要说对不住,您倒是有点对不住那个荣王妃,你不守戒律,就算她不守戒律,哈哈! “对了,那个智果禅师,为人如何呀?” “很好呀!” 吴知古说,智果长老对她,十分礼待;非但如此,就是对赵与莒,也从不以不懂事的少年人相待。 凡赵与莒过来探望表姊,智果只要在寺内,必定请与与莒郎君会面,谈佛论道,谈诗论词,每一次,都是如对大宾的模样。 这……有点不对劲罢? 礼待吴知古,十分正常,她是本寺第一号施主檀越的替身嘛;可是,对一个未成年的闲散远支宗室“如对大宾”,有什么必要呢? 智果这种人,手眼通天,打过交道的王公亲贵,不计其数,一个小小少年,正常情形下,不会在他眼内,撞上了,随便客气两句就好,根本用不着每一次都亲自接待,“如对大宾”呀? 若吴浩不晓得云门寺同上乘宗勾连,听到这个,虽有点奇怪,但不会深究;可是,既晓得云门寺里头有古怪,便觉得,智果之待赵与莒,也有古怪了! 吴浩是个爱开脑洞的,天马行空,随意所之,开着开着,脑中亮光一闪,莫不成—— 吴知古见他一直不说话,有点奇怪,拿一根柔腻的手指,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怎么啦?” 吴浩的怀疑,不可以同吴知古分说的,笑一笑,“我在想,要不要‘再睡一阵子’?” …… * 次日,监寺看到吴浩手上包着白布,吓一小跳,吴浩满不在乎,“自己抛着刀子玩儿,失了手,割到了自己,真正献丑了!” 出寺之后,吴浩不是回家,而是回城——回转绍兴城。 他对智果之待赵与莒的怀疑,可能是个重大发现,但这个怀疑,除了展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商量。 进了府城,到山阴县衙一问,展主簿既不在县里,也不在家里,又“下乡”去啦。 哪个乡? 平水乡。 啊? 十有八九,展渊是去找自己了,这不走两岔了吗? 吴浩赶紧往回赶。 来时乘船,回时不得从容,快马加鞭! 吴浩的判断不错,展渊果是去寻他的,不过,基本不算“走两岔”,展渊刚到吴家庄,吴浩就赶到了,算是前后脚。 “不盈,你来寻我,我去寻你,两头寻——有趣!”略一顿,“有什么事,你先说!” “好!长风,有件事,我赶着过来说你知晓——” 略一顿,“太子薨了!朝局从此多事,就有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也不稀奇,未必对你我没有影响,要早做绸缪!” * 第十八章 彼之末世景象,吾之一生勋业 “太子薨了”,展渊说时,面色凝重,吴浩听时,却是眼中生辉!——太子若在,赵与莒怎谈得上备选皇储? 好!至少到目前,这个鸟历史,还是在照着老子的记忆和想法走着的! 展渊没有留意到吴浩的异样,一边微微摇头,一边感慨,“今上亲出九子,竟全部幼夭,一个也没有养住!现在,竟又轮到太子了!唉!” “龙生九子”,竟是如此一个“生”法?嘿嘿。 “不盈,”吴浩慢吞吞的,“就是说,这位太子,并不是今上亲出,对吧?” “对!今上膝下荒凉,不能不养宗室子于宫中,以备统嗣;太子入宫之时,六岁,今年二十八岁,正是春秋茂盛,孰料……唉!” 顿一顿,“且,也没有留下子嗣,唉!” “就是说……无太孙可立?” “对!” “那……” “如无意外,当迎沂靖惠王嗣子贵和入宫,养为皇子。” “沂”是王号,“靖惠”是谥号,“嗣子”则是说,这位沂王,生前也没养下亲出的儿子,只好过继族子名贵和的为己子。 “何以如是说呢?” “今上没有胞兄弟,以伦次论,沂靖惠王为帝系之最近者。” 就是说,目下,这个叫做赵贵和的沂王嗣子,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而且,”展渊慢吞吞的,“沂靖惠王性慧,早年间,是有今上欲内禅于这位堂弟的说法的。” 哦。 “可是,这位沂王嗣子,秉性刚烈,举止豪奢,我很担心,他入宫之后,是否能够同史同叔相得——这是我说‘朝局或有翻覆’的原因。” “同叔”是史弥远的表字,当朝权相,一手遮天的人物。 “你是说,”吴浩身子微微前倾,“史弥远有废立……我是说,废立太子之可能?” 展渊没想到吴浩如此机敏又如此直接,滞一滞,并不回避,只是微微压低声音,“不能全然排除这个可能。” 吴浩险些击节,心说:好!好!如是,老子的机会就来了! 事实上,就算史弥远初初未生废立太子之心思,老子也得捣鼓得你生出这个心思来才算罢!不然,老子的机会在哪里? “朝堂之上,就有翻覆,暂时影响不到咱们,影响咱们的是——” 顿一顿,展渊叹口气,“今上九子,一个也没养住,好不容易养个养子养到二十八岁,还是没养住!而且,这个养子,都二十八岁了,一个自己的生养都没有过——” 顿一顿,“你说,这、这,好像、好像——” 极难措辞,但吴浩替他说了出来,“好像……上天要绝大宋的嗣似的?” 展渊深深看了吴浩一眼,再深深点头,“对!” 顿一顿,“想一想前汉,是怎么被王莽篡了位的?成帝惑于赵飞燕、赵合德姊妹,有子而不养;哀帝非但生不出自己的儿子,甚至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嬖宠董贤!也怨不得人家想,天命已不在刘氏了!” 吴浩目光灼灼,“这就是末世景象!” “对!‘末世景象’——就是这四个字!” 顿一顿,“天命幽远,不可穷究,我辈只能警惕戒惧;可是,愚夫愚妇不会这样呀!这种事情,是最容易被愚氓们附会的!” “不盈,你是说,有人会以此蛊惑人心,甚至……借机生乱?” “是!以此翻云覆雨,尤其是教门之所长,上一回,咱们不是议到了平水乡的教门吗?我说‘对咱们未必没有影响’,指的就是这个了!” “好!不盈,你不晓得,我去寻你,为的也是这件事情!” “哦?” 于是,吴浩将王进功所述上乘宗之种种,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接着,再说自己游沈园、入云门寺之种种,连如何将吴知古“偷”到了手,也毫不隐瞒。 通篇只略去了自己欲居赵与莒以“天下最大奇货”一节。 倒不是有意隐瞒——若不说明自己的穿越者身份,这一节,便不可能说明白;而穿越者这个身份,是不可能对此时代的任何人说明的。 展渊愈听愈奇! 吴浩终于说完了,展渊不声响长身而起,一揖到地。 吴浩颇意外,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不盈,这是做什么?” “长风,你肝胆相照,我……感动的很!” 嗯,我连“偷人”的事情也对你和盘托出,确实“肝胆相照”啊。 重新落座,还未开声,展渊已是下定了决心:这个人,值得为其效命! 他目光炯炯,“上乘宗一事,看似得来全不费工夫,其实是你仁义宽宏,感动人心,才有王进功之尽忠输诚!又或者说,此天意也!有道是‘天助顺、众助信’,天意如此,没有大事不成的!” 嘿,您真会说话呢。 “至于智果之待与莒郎君,长风,我听你的意思,是以为……” 说到这里,展渊、吴浩对视,两人同时点头,此正所谓“心照”也—— 上乘宗起事,欲挟赵与莒为号召! 说的再明白些,欲立赵与莒为天子! 展渊面色冷峻,“方腊、钟相、杨幺,起事未久,便称帝称王,是因为他们距离国家腹心之地都甚远,但绍兴府密迩京畿,几乎算是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了,草头王是不会有什么号召力的,上乘宗欲以宗室子为号召,是合理的算计。” “太子的事情出来,人心浮动,更可以为其利用!” “上乘宗欲在近期起事,已无可疑!这个‘近期’,我估计,短,三个月;长,亦不会超过半年!” “长风,这是天大一件功劳——上天交到你手上,可要稳稳的接住了!” 略一顿,“你一生勋业,就此发端了!” 吴浩心说,这就“一生勋业”了? 微微狞笑,“你放心,掉不到地上去!”略一顿,“若郑隼、智果们犹犹豫豫,我逼都要逼他们起事呢!” “对了!莫坐等他们动作,主动出手,打乱他们的步骤,一句话——一切必操之在我!” 顿一顿,“咱们这边,两件事:一是吴团的训练要抓紧了!二是夏税的征收……既要抓紧,更要当心!”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夏税必须尽快征缴完毕——要赶在上乘宗起事之前完事;同时,又不可刻剥过分,不然,岂非替上乘宗这把火加薪添柴了?” * 第十九章 嘿,俺成了垃圾中的老母鸡 吴浩之反应敏锐、畅晓人意,很令展渊欣慰、甚至佩服,“就是这个话!不过,‘尽快征缴’和‘不刻剥过分’,其实是颇有冲突的,长风,你这个包税的差使,不容易办!” “你放心!”吴浩微笑,“我已成竹在胸!”略一顿,“上一回,咱们聊到了‘隐田’,‘尽快征缴’和‘不刻剥过分’鱼与熊掌兼而得之,关键点,就在‘隐田’二字上了!” 展渊目光一跳,“你莫不是想挖大户的‘隐田’?” “不错!” “长风,三思!你免欠减租,整个平水乡、乃至整个山阴县的大户,都侧目而视!你若再挖他们的‘隐田’,那就是往死里得罪他们了!真正众矢之的!我怕——” 顿一顿,“绍兴不是偏僻地方,密迩京畿,多少大户,某说府中、朝中都是有人的!真闹大发了,我一个小小县主簿,无论如何,撑不住的!” “不盈你放心,我只‘得罪’自己,不得罪不相干的!” “你……打算曝露自己的‘隐田’?” “对!” 一股酸热之气涌入口鼻,展渊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再次确认:此人,真正值得为之效命! 定定神,“不过,长风,若独独你一家,即便所有田土,都按章纳税,也还是远远不够……” 话没说完,已反应过来了,“还有黄达!嗯,或者,还有你那位堂兄……贵宗二房?” 吴浩拊掌,“知我者,不盈也!”略一顿,“这两家,与我,不能说‘不相干’罢?” 确实,吴浩去挖黄达、吴滨的隐田,外人只会理解为私人恩怨,且如此一来,吴浩的自曝隐田,也会被理解成为了“杀敌一千”,不能不“自损八百”,则其“挖隐田”的行为,便是出于特殊目的、限于特殊范围,便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展渊默谋片刻,点点头,“可行!你们三家,基本上就是平水乡之前三甲了,隐田十占七八,你们三家的田土,若尽数按章纳税,平水乡其余田主,不论大户小户,负担就很有限了!非但可迅速完税,也根本谈不上‘刻剥’,十有八九,较之往年,都更轻松些!” 略一顿,“长风,功德无量呀!” “而且,”吴浩微笑,“如此一来,上乘宗起事之时,追随他们的人,就更少了些罢?愿意为我这个‘佛子’出力的,就更多了些罢?此消彼长,咱们的‘大事’,便更有把握些了罢?” “不错!”展渊再次站起长揖,“渊五体投地!” 至于如何挖出黄达、吴滨的隐田,就不必俺操心了,想来你吴长风亦已“成竹在胸”?到时候,三家的账簿交了上来,县里头,俺照准就是了! 坐下之后,展渊笑道,“长风,还有一件事,目下,你亟需一个官身——我先斩后奏,已替你捐了个‘将虞侯’。” 啊? 吴浩微愕。 展渊分说,“本朝的官制、军制,皆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本糊涂账,想来你亦不甚了了,我简略说两句——” “本朝军制,原本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之弊,这一层,你大约是晓得的,王安石变法,行‘系将法’,即一将统一军,勉强做到了‘将知兵、兵知将’,不过,并非所有军队都行此法,禁军,便分成了‘系将禁军’和‘不系将禁军’。” “南迁之后,军制又有大变化,但‘不系将禁军’,多少年来,还是国初的老一套,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动,编制上,还是厢、军、指挥、都四级。” 嗯,也就是说,这个“不系将禁军”,真正叫做“垃圾中的……老母鸡”了。 “时至今日,‘厢’一级,早就名、实具亡,只剩军、指挥、都三级了。” “‘都’为最基本部分(最基层单位),一都大约一百人,其长官,马兵曰军使,佐贰曰副兵马使,步兵曰都头,佐贰曰副都头,副兵马使、副都头之下,依次,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皆无定员。” “有时,‘十将’前有‘军头’,不过,不常设。” 俺明白了,这个啥“将虞侯”,就是个排长的角色,顶天了,也不过副连长罢? “一都之中,照编制,顶多二、三将虞侯,但目下的不系将禁军中,有一都将虞侯多至七、八员者。” “多出来的,自然都是‘捐’出来的,一文薪水没有,更不可能吃到空饷,当然,也不必在营,就是个名义而已。” 展渊笑一笑,“‘将虞侯’本是不值钱的,本朝本就重文轻武,况乎一个芥菜籽大小的武吏?‘将虞侯’不是功名、不是官阶,就‘捐’到手了,也不能免役、免租。” “不过,再微末,也是朝廷中人,是‘官身’——此正是目下长风你之必需的!” “其一,有了官身,编练‘吴团’,更加名正言顺。”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者——” “其二,有了官身,敉平上乘宗之乱,才不仅仅是‘乡绅’之‘义举,其后,才能在制度内扶摇而上!” “其三,你有了官身,敉平上乘宗之乱,‘上头’才好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其功为己有——任授指使嘛!” 明白了,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如此一件大功劳,“上头”若没法子揽到自己身上,又如何有积极性来提拔你吴长风? 吴浩一揖,“不盈,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佩服!” 展渊眼睛闪着光,“为此,长风,咱们最好想个法子,叫你可以在史同叔那里,先容地步!” 再提个醒,史同叔者,史弥远也,当朝权相,一手遮天的人物。 吴浩踌躇,“这……” 这个真心不容易,一个“芥菜籽大小”的将虞侯,距当朝宰相,那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啊。 展渊微笑,“长风,你其实近水楼台而不自知——丁忧的史县丞、史行之,其实是史同叔的一个远房族子。” 哦? 吴大郎包缴夏税的差使,就是通过贿赂史行之拿到手的,他与史弥远的这个远房族子,或勉强可算是“交好”? “那,史行之在他族父那里?” 展渊摇一摇头,“其实说不上什么话——真能说的上话,也不至于年已不惑,还只是个县丞。” 顿一顿,“不过,这一层,不紧要!咱们并非要史同叔现在就对你青眼有加,只不过‘先容地步’而已。” 明白了,只是请史行之给他族父写封信,吹一吹吴浩,这封信,史弥远看不看都没啥关系,但只要有这封信在,功成之后,吴浩就算史史弥远的“自己人”了! “好!”吴浩以拳击掌,“就介么办!” * 第二十章 乱操 第二天,“吴团”进行了第一次操练。 拢共两百余青壮,若照不系将禁军的编制,可以编成两个“都”,但既非正经军队,就不好叫什么“都”,而是曰“连”,主官也不叫啥“军使”、“都头”,而曰“连长”,朱荣为第一连“连长”,“副团长”王进功兼第二连“连长”。 “团长”是谁?自然是俺们吴大官人啦。 “吴团长”是内部的称呼,对外,就是“吴将虞侯”了,亦可简称“吴虞侯”。 这两百多青壮佃户之外,吴浩还有几十名庄客——说“庄客”是好听的,其实就是地主豢养的打手,但吴浩并未把这几十个“自己人”编入“吴团”,原因呢,这班打手,其中虽也有勇悍的,但大多都是欺软怕硬的刁滑之辈,欺负欺负老百姓可以,正经见仗,不能指望这种人。 因此,他的私人武装的真正底子,就是眼前这两百青壮佃户了。 若是不系将禁军,一都之内,军使、都头之下,依次有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非但皆无定员,而且,这班武吏的名下,亦皆无固定统属,只在执行具体任务之时,由主官即军使或都头分派,带领某某、某某等若干军士办理某某差使。 这种暧昧混乱的机制,为“吴团”坚决摒弃。 “吴团”的制度如下: 每一连,分成三个“排”,每一排,分成三个“班”,排设“排长”一员、“副排长”一员,班设“班长”一员、“副班长”一员,皆为定员。 “三三制”以及“连”“排”“班”的名目,皆出于吴将虞侯之建议,至于大官人为啥一定要用这三个字眼,王进功、朱荣也不明所以。 “三三制”本身,倒不算太特出,同“伍长”“什长”什么的,也差不多嘛。 但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的任命过程,就委实特出了。 排、班分好之后,吴团长宣布: 排内自行举荐或毛遂自荐排长、副排长人选,然后投票选举,得票最高者为排长,次者为副排长。 先选排长,再选班长,程序是一样的:班内,自行举荐或毛遂自荐班长、副班长人选,得票最高者为班长、次者为副班长。 若有得票相同之情形,则由“上头”择定。 做了排、班长后,若有不称职之情形:或者缺乏组织动员能力,或者不能“身先士卒,以为表率”,或者军事素质拉胯,或者处事不公,则就地免职,新的排、班长由“上头”任命,不再选举。 排、班长有多少不等之米粮津贴,按月发放。 这下子热闹了! 排、班长到底要做些什么,佃户们其实大多懵懂,但“米粮津贴”可是实实在在的呀! 选举过程混乱不堪,佃户们争的面红耳赤,若不是大官人、王师傅、朱郎君等就在上头盯着,有的人,大约都要彼此老拳相向了。 吴浩一直笑吟吟的,从头至尾,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俺以为:民主选举,其实是最好的“初动员”! 申初(下午三点)集合,差不多到酉正(下午六点),方才完成了所有的程序。 暂无必要挑灯夜战,也即是说,第一天的“操练”,只“操”出了连、排、班的编制和排、班长的人选。 但吴浩很满意,高声宣布最后一项流程:开饭! 一桶一桶的白米饭,一桶一桶的肉汤,一坛一坛的酱菜,依次抬了上来。 佃户们欢声雷动! 白米饭、酱菜也罢了,肉汤——一年能喝到几回? 何况——管够? 操场上此起彼伏,“谢大官人!”“谢团长!”“谢虞侯!” * 次日,正式开操。 具体的操练内容,主要包括两部分:一队列,一器械。 器械主要四种:长矛、朴刀、弓箭、棍棒。 有这样一条基本原则: 全团一分为三,习长矛者专习长矛,不习朴刀、弓箭;习朴刀者专习朴刀,不习长矛、弓箭;习弓箭者,专习弓箭,不习长矛、朴刀,但另习短刀;全员皆习棍棒。 另外,不同于一般的“武社”,“吴团”练习器械,不习套路,不论矛、刀、棍,只挑选十余种最基本的击、刺、劈、砍、扫、砸、遮、架动作,反复习练,以形成肌肉记忆。 不过,正式开操的第一天,只习队列,不习器械。 开操之前,每个佃户,都领到了一对崭新的草鞋,耳朵并索儿都是麻编的——“吴团”的制式鞋履。 佃户们的眼睛都亮了:多少年没穿过这样好的鞋子了? 佃户们个个精神饱满,士气高涨,但开操之后,两刻钟不到,就把吴浩给气笑了。 就好像突然间都听不懂人话了似的,叫他往左他往右,叫他向前他后转,叫他抬腿他抬手,叫他抬手吧,他能一巴掌抡到旁边的同袍的脸上去。 一个字:乱! 几个字:真特么乱! 想想俺们入学的军训—— 唉,不能不承认,十三世纪的农民,二十一世纪的学生,介个素质,真正天壤有别啊! 不过,不同于吴浩,这一回,王进功虽然不断高声喝骂,但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不耐烦,嗯,想来,王教头以前操练初入伍的禁军——也是不系将禁军,情形仿佛,早就习惯了罢? 事实上,混乱也只是开头的个把时辰,真笨到听不懂人话的,其实不多,到了快下操之时,这个队列,多少有点模样了。 两日之后,第二次操练,还是只习队列。 佃户们到了操场,不由都是一愣: 两天前,操场还平平整整,目下,莫名奇妙的多了几个浅坑,坑里还有水——可是,这两天,没下过雨呀? 开操。 二连三排三班的前头,就是个浅水坑,愈走愈近,但王副团长一直没下停步的命令,一班人都慌了:庄稼人日日下田干活,一个小水坑,本来踩进去就踩进去了,一点也不在乎的,问题是——目下脚上穿着新鞋子呀? 这可舍不得糟践了! 于是,不由自主的就往旁边让,你推我挤的,队伍就乱了! * 第二十一章 行法 副团长终于喝一声,“止!” 事情并没完,全团的训练都停了下来,吴团长要训话。 吴浩脸上,皮笑肉不笑,但声音朗朗,犹如金石相撞: “成团之初、乃至免欠减租的那一天,就说过了、说的清清楚楚:吴团,是要讲求纪律的!纪律,吴团之第一要务也!闻鼓,前头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给我趟过去!鸣金,前头就是金山银海,你也得给我退回来!” “目下,前头不过一个小小水坑,就自乱部伍——前头若是真刀真枪,还不掉头就跑?如是,还打个屁仗?如是,本团长的白米肉汤,还不如直接倒进了水里头——还痛快些!” 略一顿,“王副团长,无故自乱部伍者,依律,如何处置啊?” 王进功大声说道,“回团长,无故自乱部伍者,杖二十!” “既如此,行军法!” 话音一落,二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庄客扑了出来,两个服侍一个,将二连三排三班的“团结”全部放倒,面朝下、背朝上摁在地上,扒下裤子。 操场上,隐隐骚动,但无人说话,被“行军法”的更是不敢挣扎,有个嗫嚅着想求饶,“服侍”他的庄客一个嘴巴子扇过去,“夹住你的鸟嘴!” 吴浩的话还没有说完: “全班十一个人,平心而论,有本不欲畏避水坑、却被旁边的人挤跌了的,一并挨罚,有点倒霉,可是,没什么冤枉的!须知,你们十一个人,既是同一个班的,就是一体——上了战场,生同生、死共死!下了战场,荣共荣、辱共辱!明白吗?” 趴在地上的,有三二人低声答道,“明白……” 吴浩骂道,“囚攘的,其余那几只厮鸟,都是聋的吗?” “回大官……回团长,明白!” “听不清!” “明白!”“明白!” “还是听不清!” 十一人齐声大吼,“明白!” 吴浩手一挥,“行法!” 板子“噼噼啪啪”的响起来,惨叫声此起彼伏! 事实上,被罚者真正感受到的,并没有观者听起来那般疼,行刑的庄客都事先练过并得了嘱咐,板子的端头都打在地上,声势虽然惊人,但屁股的受力,却大大减轻,被罚者的惨叫,主要还是被吓出来的。 这只是刚开始训练,不能真把人打坏——人家还得下地干活呢。 二十板子打过,屁股都是红彤彤的,但没有一个真正皮开肉绽的。 提上裤子,归队,还能忍痛保持正常站姿,还能继续训练。 吴浩拿手指一指,“那个小个子、尖下巴、挺壮实的,叫什么名字啊?” “回团长,小的鲁二甲!” 二甲?这都啥怪名字? 只听吴团长朗声说道,“十一个人,就你一个,从头到尾,一声没吭过——好!像条汉子!是个军人的模样!”略一顿,“下操了,去领一斗白米!” 啊? “……谢团长!” 两百多号人,眼睛一起发亮:挨揍还挨出好处来了? 吴浩转向王进功,微笑,“王副团长,继续操练罢!” * 次日,便是吴浩同云门寺约定的替“先君”做功果坛场的日子了。 本来,照寺里的规矩,这一类水陆道场,都是上午做的,但“孝感通天”的吴大官人表示,老爷每天都得睡到日上三竿,实在爬不起来,那位监寺没法子,只好将吴家的业务安排在下午了。 吴浩的目的很明白:赖在寺内,再过一夜。 他要翻远岫观的墙头,“再睡一阵子”。 同吴知古欢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要同吴知古商量赵与莒的事情。 本来,照展渊的想法,上乘宗拉赵与莒下水,那是再好不过,因为有没有赵与莒,这个案子的“档次”,大不一样,有了赵与莒——上乘宗奉宗室子为天子,同郑隼、智果之流自己成帝称王,大不一样,后者只是个草头王,只是普通的“僭伪”,前者才是真正的泼天大案——是可以动摇国本的那种。 若放在两汉,这样的案子,举发者是可以直接封侯的。 也即是说,若将上乘宗、赵与莒一勺烩了,吴浩的功劳要大得多——多得多。 展渊真是在为吴浩着想。 敉平上乘宗之乱,展渊自己其实没有多少直接的好处——他不能直接出面,只能暗中襄助,不然的话,就无以解释了: 你身为国家工作人员,晓得妖贼造乱,何以不向上级汇报? 但吴浩坚决反对,而且,明确要求,一定要想法子将赵与莒摘得干干净净。 展渊有些失望,只好笑一笑,“大英雄也有儿女情长时——欸,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你以为我此举,纯因为惑于吴知古的美色? 吴浩不能不交底了,“不盈,这位与莒郎君,谦逊、有礼、好学,且起于微末,知晓民间疾苦,照我看,较那位沂王嗣子……嗯,那位名贵和的,更加适合备位储君呢!” 展渊目光霍的一跳! 这一层,他是真没想到! 这个吴长风,是真敢想! 但,不怕你敢想,只怕你不敢想! 你愈敢想,我愈有佐助你的动力! 展渊起身,长揖到地,“非所及也!” 吴浩原本的计划,派人暗中一天十二个时辰看定了赵与莒,上乘宗下手挟持赵与莒之时,己方突然出手,将赵与莒抢出来。 但这一次,轮到展渊坚决反对了。 “若想摘得干干净净,目下就得动手——目下就得将与莒郎君与上乘宗切割的干干净净!事发之后,不论与莒郎君有没有被迫参与上乘宗的起事,但凡口供中涉及到了与莒郎君——哪怕仅仅是个计划,对与莒郎君来说,也是灭顶之灾!” 吴浩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特么的,老子的计划,其实是四流古装电视剧的情节——“戏剧性”是有了,也“爽”了,但其实是在胡闹! 心悦诚服,“好,不盈,照你说的做!” 吴浩和展渊拟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但这个计划需要吴知古的配合——需要她去做赵与莒母子的工作。 所以,今夜,吴大官人“二进观”。 * 第二十二章 宝剑赠佳人,红粉赠英雄 门寺。 吴家的坛场设在新起的水陆堂中,颇有一番气象。 主持法事的,果是本寺的首座,只见大和尚摇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吴太公早生天界”,云云。吴浩这位“孝子”,也只好一身白素,来到法坛之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 那首座越逞精神,摇动铃杵,念动真言。 于是,下头的一班沙弥、行者、头陀,烧香的烧香,秉烛的秉烛,宣名表白的宣名表白,忏罪赎业的忏罪赎业,有动铙的,有打钹的,有敲铦子的,有击响磬的,满堂喧哄,绕席纵横,好生热闹。 一坛法事下来,整整一个时辰,吴浩头昏脑胀,然这只是“一坛”,下定的时候,他不知利害,一气定了三坛,即是说,如此这般,还要再来两回,他坚决不肯再受这个活罪,对首座说,“一切拜托堂头大和尚”,俺呢,有那么一点点伤风感冒,若将病气过给各位高僧就不好啦,只好回房,倒头一睡。 “堂头大和尚”本是对一寺之首也即长老的称呼,首座是长老的副手,得此衔头,不由满面笑容,“大官人善自珍摄!一切都有贫僧照料,尽管放心。” 目下已是酉初二刻(下午五点半),在此时代,就算已经过了晚饭点儿了,回到客房,吴浩并未倒头一睡,而是赶紧大啖斋饭,今天晚上,体力活动甚多,可不得先求一饱么? 亥初(晚上九点),打过二更,吴浩、杨奎脱下“孝服”,换上夜行衣,再次出动了。 经过水陆堂之时,远远望去,堂内居然依旧灯火荧煌,诵经鼓钹之声不绝,嘿,还没完啊? 这才明白人家为啥要将法事安排在上午?心说,那班和尚,嘴上不说,心里多半都在问候吴大官人的娘亲,要不是你那个混蛋儿子“赖床”,俺们早下班啦。 好罢,无论如何,算你們敬业。 吴知古已经晓得吴家今日做功果,因此,对于吴浩的“来访”,并不如何意外,不过,依旧有“惊喜”: 吴浩送了她一柄短剑,以为“定情信物”。 这是一柄西域或曰波斯风格的短剑,鲨鱼皮套,吞金嵌银,剑柄还镶着红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浩翻箱倒柜,寻出这柄剑来,但他并不“记得”此剑之来路,问家里人,也没人晓得,剑是好剑,吴浩却无意以为私藏,前头说过了,吴浩“崽卖爷田心不疼”,旧版吴大郎的一切资源,都要善加利用,以获取最大价值。 情人之间,致送礼物、维系感情一节,十三世纪、二十一世纪,毫无区别,而吴浩既要牢牢将吴知古捏在手里,就要好好“经营感情”。 那,我送她啥礼物才好? 吴知古虽然出身平民,但她既是宗室的亲戚,又是亲王妃的替身,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水粉头面衣裳,太普通了,未必能够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俗话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老子反其道而行之,她必然印象深刻罢? 就这样,这柄吴浩曰之为“凌云剑”的短剑,成了他给吴知古的“定情信物”。 吴知古果然惊喜莫名,抽出半截剑身,只见寒光闪烁,耀目生辉,“唉!有道是‘宝剑赠英雄’,我一个女人,这柄‘凌云剑’……唉!” “宝不宝剑、英不英雄,不紧要!紧要的是,这柄剑,是我心爱贴身之物,见剑如见人,不好么?” 吴知古合剑入鞘,翻来覆去的看,笑靥如花,“好!好!” 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半天,一转头,见吴浩笑吟吟的,反应过来了,“唉,我送你什么好呢?我这儿,没有哪样物什衬的上这柄剑啊……” 吴浩转头,拾起妆台上的一个小瓷盒,“这个便极好了!” 吴知古笑嗔,“这就是个粉盒,如何便‘极好’了?” “既有‘宝剑赠佳人’,便有‘红粉赠英雄’嘛!” 吴知古“噗嗤”一声,“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说,这是你的贴身之物,每早晚都要用的,于我,不一样是那个……见盒如见人吗?” “你……唉,随你,你愿意,就拿了去,改日,我另寻了合适的送你……” …… 一直蜜意柔情中,然吴浩简略说了上乘宗之事,委婉表示对智果之待赵与莒的怀疑,吴知古吓到了! 但她不是个不能经事的,人也聪慧,冷静下来,认真想去,最终认定,吴浩的怀疑—— 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她自己也一直有些奇怪,智果对赵与莒,何以礼待如此?每次见面,一老一少,一僧一俗,都要花费偌许辰光,谈佛论道,谈诗论词? 表弟虽然谦逊好学,但远远算不上什么神童啊? 吴浩和展渊的建议是,赵与莒非但不能再入云门寺,还得搬离虹桥里,搬到一个上乘宗找不到的地方,待事了之后,再重新露面。 吴知古说,她去说服赵与莒母子,这一层,吴浩可以放心,但赵与莒是宗室,不能随意迁离常居地,也即是说,除了绍兴和临安,赵与莒若要搬到其他的州府去,程序上,会非常麻烦,动静一大,就很难瞒过上乘宗的耳目了。 吴浩思衬片刻,说道,“那就临安!大隐隐于市!这件事,我来办!” * 从“远岫观”出来,已打过三更了,即已是夜子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了。 云门寺内,一片寂静,水陆堂那边,也早就没了动静。 吴浩主仆并未回客房,白天已觑定了一个可疑的所在,夜色深重,正是寻幽探秘之时。 此地亦在选佛场后,距“远岫观”不远,是一处库房模样的所在,周遭被一环水池围了起来。 水池自然是为防火,但此处明显不是藏经阁,除了纸张,还有什么物什是最怕祝融的? 应该是香油,吴浩鼻子极灵,隔着水池就能确认这一点。 香油是寺庙的大宗消耗品——佛前的长明灯是不能熄灭的;香油储备多少,直接反应一个寺庙的经济实力。 香油本身,本无可疑,上一回,吴浩就没有怀疑到这处所在,但这一回—— 味道怎的有点不同了? 差别很细微,白天到处香火缭绕,吴浩做不得准,但目下,室外香火早烬,清风徐来,这个差别,在吴浩,就有些明显了。 这个味道,也是“油”的味道,但咋说呢?不像香油,而有点像—— 汽油? * 第二十三章 登堂入室,猛火加油 汽油不会出现在此时代,但它的某位近亲、其质量上佳者在二十一世纪是可以直接灌入汽车油箱使用的,却是亿万年前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确定四周无人,吴浩过桥,杨奎则留在水池边把风。 库房门前,铜将军把门。 很好,这说明库房里头是没有人的。 香油虽然紧要,但只有防火的需求,没有防盗的需求,香油都是论桶盛装的,大半夜的,哪个盗贼能越过高高的寺垣,将一大桶一大桶油搬到墙外头去呢? 至于区区一把铜锁,挡不住俺吴大官人。 自然不是撬锁——那就打草惊蛇了。 古代的锁,基本结构非常简单,大多是最简单的簧片锁,或单簧,或双簧,少数三簧,正常情形下,簧片是个弹开的状态。 锁分锁身、锁梁两部分,锁梁有上下两条,锁梁插入锁身,下头的锁梁被弹开的簧片卡住,不得后退,就算锁住了。 开锁,是个逆过程:钥匙端头的形状,吻合锁身的卡槽,插入锁身后,挤压簧片,锁梁得以抽出,锁就打开了。 开锁,就是个一插到底的动作,连扭转都不必的。 当然,也有结构更复杂的锁,但那是少数,用于真正有防盗需求的所在,而眼前这把,一看就是最简单的“横档锁”。 咋开锁? 拿钥匙开呀! 啊? 俺有“万能钥匙”呢! 啊? 欸,所谓“万能钥匙”,其实就是一大把各种式样、各种尺寸的钥匙,因为普通“横档锁”的锁、钥,包括卡槽的造型,都很简单,试多几次,总有一把是合您用的。 果然,不过试到第四把,“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门而入,门外月光映照,一眼望过去,影影绰绰的,好家伙,这个香油,怕不有数百桶之多? 这个云门寺,还真有点儿存货呢。 月华如水,但只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往里走,还是得举火。 这个地方,不敢“明火”,但吴浩早有预备,带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有琉璃罩子保护,安全多了。 每一只油桶的外壁上,都有“甲乙丙丁戊”、“一二三四五”等编号,看起来十分详细的样子,有的还注明了捐赠者的名姓,吴浩见到了“荣王府荐供”的字眼。 他吸着鼻子,愈往里走,愈确定自己愈接近目标。 终于,快走到西北角落了,吴浩停了下来。 眼前的油桶,形状与其他无异,但是—— 吴浩撬开一只油桶的桶盖。 嗯?里头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香油啊? 吴浩略一思衬,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照油面慢慢的插了下去。 刀身堪堪没入二分之一,不动了。 果然,这只桶,是有夹层的。 他以刀尖慢慢试探。 层板的中央,有个凸起。 这个凸起,应该是把手一类,如是,这个层板,就应是可以活动的。 吴浩将刀尖移至桶壁处,慢慢尝试。 很快,层板被撬动了,吴浩的短刀,顺着桶壁,继续插了下去。 隐有异感。 吴浩抽出短刀,移近琉璃灯,看的清楚,刀尖上,沾了黑乎乎、黏糊糊的一层物什。 虽然已有预感,但还是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然,这特么是……石油啊! 此时代,唤作“猛火油”。 吴浩定定神,仔细观察,刀尖上的物什粘度很大,沥青成分很高,如是,这个“猛火油”的比重,必然远远高过普通香油。 他曲起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桶壁,由上而下,一路敲下来,到了下部大致三分之一的位置时,发出了“空空”的声音。 嗯,下头又有一个夹层,夹层以下是空的,如是,整只油桶的重量,就跟装满了普通香油差不太多了,就不至于引人怀疑了。 很细心嘛。 至于味道略有异,没啥所谓,吴浩是打二十一世纪过来的,对汽油的味道敏感,才觉出不对劲的,此时代,见识过“猛火油”的普通人,凤毛麟角,就觉得味道有点古怪,顶多以为香油的质量有问题,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再者说了,当事者也可以如此辩解:俺这香油,产自西域,是多少有一点“异香”在身上滴。 一桶一桶的寻过出,前后花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确定,如此这般的夹层“猛火油”,拢共一十八桶。 此时代,石油的唯一正经用途,是于攻城、水战中做攻守之用,偶尔也用作野战,一句话,烧人、烧船、烧房子用的。 云门寺收集了偌许“猛火油”,想干什么?! 他的心跳,微微的加快了。 发了一小会儿的怔,想起该收集一点证据,但没有带备合适的容器,咋办?回客房,再过来? 突然灵机一动:咋没“合适”的容器?俺不是有个“定情信物”吗? 瓷盒里头,还有些残粉,不过无所谓,老子又不是拿去做化验的,无所谓“污染”不“污染”。 就是拿“定情信物”派这个用场,有点对不住俺亲爱的知古先生啦。 于是拿短刀一点一点“沾”出夹层里的“猛火油”来,折腾了一刻钟,终于收集了小半粉盒。 够了。 离开库房之前,吴浩深深的透了口气,空气中,“异香”隐隐。 原本以为,这个上乘宗,起事的地点,就是平水乡,顶多加个虹桥里,现在看来,其所谋者,远远不尽于此呀! * 瓷盒中的物什,展渊并不认得,待吴浩说出“猛火油”三字,不由大吃一惊,脑海中立即跳出对此物什的相关描述: “攻城,以此油燃火焚楼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 “不盈,”吴浩说道,“照我看,小小平水乡、虹桥里,本用不到这件物什——不过打个黄家庄、吴家庄,何必牛刀杀鸡?况乎一十八桶之多?” 顿一顿,“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上乘宗的势力,虽集中于于平水乡、虹桥里,但他们真正的目标,其实并不是此二地?至少,不止于此二地?” “你是说……绍兴城?” “是啊!举事于平水乡,同时,纵火于绍兴城,叫官军首尾不能相顾!” 展渊默谋片刻,断然摇头,“不,就是绍兴城,也用不到这件物什!” * 第二十四章 大城之焚,图穷匕见 吴浩一怔,“不盈,怎么说呢?” “长风,你或许还不大清楚,本朝的军力部署,早就是个‘实外虚内’的局面了:重兵都在东起两淮、西迄大散关一线——中间是襄、樊;内地,乃至京畿及其左近,自然也包括绍兴府,其实兵力空虚!” 吴浩略一思衬,“我明白了——东起两淮、西迄大散关、中间襄樊,这条线,其实就是俺们同金国的国境线嘛!” “对了!内地的兵力,本来就不多,战力,更加所剩无几!什么禁军、厢军,系将的也好、不系将的也好,都一样——早就打不了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若上乘宗筹划得当,一举拿下府城,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用不着如此大费周折?” “对!”展渊点点头,“何况——” 顿一顿,指一指瓷盒,“这样物什,真烧了起来,那个火势,神仙也控制不住!根本没法子救火!绍兴城内,上乘宗自己也呆不住,有意思?事后,焦城一座,满地废墟,又能拿来派什么用场?” 吴浩的思维,活跃敏捷,一旦明白了其中关节,便后发先至,赶到展渊的前头了,他微微咬着牙: “如此说来,这一十八桶‘猛火油’,上乘宗是打算用在临安城了!” 展渊浑身一震,他还未明确想到这一点,但仔细想去,竟是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透一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 “长风,”展渊声音低沉,“你到过临安城没有?” 二十一世纪的杭州,俺是到过的,十三世纪的临安,俺到过没有?还真不晓得呢。 “呃,好像……没到过吧?” 啥叫“好像没到过”?不过,展渊未以为意,说道: “既如此,长风,你赶紧过一趟临安城!到过了临安城,你就晓得,以临安城的格局,若筹划得当,这一十八桶猛火油,足以将整个临安城焚之一炬!” 介么夸张?临安是首都欸,南宋第一大城欸,还有一个大大的西湖欸,好多的水欸,十八桶石油就能将整座城烧掉了? “以临安城的格局”——临安城的格局,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过,现在亦不必多问,赶紧去瞻仰一番首都风光就是了,反正,就没有“猛火油”的事情,也得尽快过一趟临安——想法子安置赵与莒呀。 “行!”吴浩点头,“我尽快安排行程!” 不过,吴浩不晓得的是,宋南迁以来,临安一直是以“行在”之名,行京师之实,以示不忘恢复,也即是说,理论上,临安只是“陪都”,不是“首都”,南宋就没有名义上的首都。 展渊目光灼灼,“本来,我还觉得,敉平上乘宗之乱,若少了与莒郎君,这份功劳,略显单薄了些,现在,嘿嘿!事定之后,论功行赏,长风,你就是直接封爵,都不稀奇!” 宋朝封爵的门槛很高,原则上,只有侍从官——也即待制,如六部尚书、侍郎、翰林学士、给事中(都是正经高官要职)——以上,才有封爵的资格,历史知识半桶水的吴浩,虽对此不甚了了,但也晓得,一个事实上的白身“直接封爵”的难度都多高? 展渊何以有如此把握? 这是因为,上乘宗的整个图谋,已隐隐现端倪了! 整个临安城,一火焚之,王公亲贵、文武百官,皆葬身火海,其中,包括最最重要的那个人——当今的官家! 这种情形下,上乘宗一面声称焚城乃是“上天谴告”所致,一面举旗放炮,立赵与莒为天子,会发生什么? 帝位虚悬,中枢缺位,人心惶惑,天下动荡,一个宗室子突然跳了出来,挟一身的“异相”“神迹”,声称“天命在我”,人们会何去何从? 真有给他们成事的可能! 吴浩打破这个阴谋,敉平叛乱啥的,还在其次,首先是,救了一城人的性命!包括王公亲贵、文武百官,以及最最紧要的那个人——当今官家的性命! 这份功劳以及随附的赏识和感激,不值得破格封爵吗? * 至于那一十八桶猛火油,自然要不错眼的盯紧了。 可是,咋盯呢? 本来,俺是“寺内有人”的——知古先生主仆嘛,可是,坤道女冠之于和尚庙,本就是一件很扎眼的物什,平日,吴知古入寺即入观,很少在观外流连的,她也好,芹儿也好,绕着香油库打转,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定会引人怀疑的。 买通个把道人、老郎做眼线也不难,可是,一来,仓促之间,靠谱的不好找,楞头楞脑易露马脚;二来,万一,好不容易寻到的,其实是个上乘宗的人?被人家无间道、反间谍,那就尬了。 “道人”做啥的,前头已有介绍,“老郎”也差不多,都是寺庙的佣工,是俗家人。 最后决定,用一个最笨、但也是最靠谱的法子。 香油这件物什,于寺庙,只应入,不应出,若反常,必有妖,而货物出入,都走侧门,因此,通往云门寺侧门的路上,或赁下一屋,或盘下一个小小的茶酒店,派几个灵性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班守住了,有运香油、或疑似运香油的的车子出寺,立即盯住、跟上,同时,飞报大官人。 另外,展渊建议,猛火油的事情,要说给王进功知晓。 一来,他是你的心腹,除了与莒郎君的事情不能扩散,别的紧要事项,应该及时通气;二来,他出身于上乘宗,上乘宗之曝露,也是出于他的“举发”,说不定,他那里,关于上乘宗和猛火油,有更多的信息,更好的建议。 吴浩从善如流。 展渊没见过“猛火油”,王进功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听吴浩说,这样物什,云门寺内,竟有一十八桶之多,王进功脸色大变,咬牙,“该死!该死!” 看来,在王进功那里,并不需要如何跳跃发散的思维,便已想到,郑隼、智果要拿这一十八桶“猛火油”派什么用场了。 “至少五年前,”王进功沉声说道,“上乘宗就开始收集这样物什了!” * 第二十五章 俺是天才发明家 吴浩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出现于“中国”(中原+江南)的石油,都来自于西域,但王进功说,上乘宗的“猛火油”,走私自金国。 咦? 此时代,控制西域的,应该是西辽吧?同金国之间,还隔着西夏和吐蕃,咋的,介个猛火油,先辗转流入金国,金国再做个二道甚至三道贩子? 错。 首先,就在去年,也即嘉定十一年、公元一二一八年,西辽被蒙古灭掉,但相关信息,还没有引起宋朝的注意,吴浩历史知识半桶水,对年份一类细节,一向不甚留意,此皆不读书之过也。 其次,王进功说,金国本就是产猛火油的,并不需要远求之于西域。 啊? 呃,弱弱问一句……哪里呀? 延安府。 王进功说,本朝南迁之前,西军(就是老种小种那一拨啦),有于营地合适位置,“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的。 当地人也将猛火油称之为“石脂水”。 南迁后,延安府就归了金国,所以,金国是产猛火油的。 好吧,有用的知识增加了。 王进功说,初初之时,上乘宗入手猛火油的数量很少,好像就是拿来做什么试验用的,但到底做啥试验,王进功亦不了然,他虽是护法,但几个护法,各管一摊,科学试验那一摊,不归他管。 就在他同宗主矛盾激化,准备出走楚州之时,上乘宗招了一个名叫陆堂的工匠入教。 陆堂是匠人世家,曾祖服役于汴梁的军器监,军器监专门负责制造各色兵器,下属的工场分成两大块,一曰东西作坊,下设五十一作(“作”即工场);一曰东西广备,下设二十一作,其中有猛火油一作,陆堂的曾祖,就是主持猛火油作的工匠头儿。 南迁后,因为无法持续获得足量原料,猛火油一作,名存而实亡。 彼时,王进功早生异心,乃偷入陆堂的房间,翻到了“猛火油柜”的图纸。 凭着记忆,王进功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出来。 吴浩看时,这“猛火油柜”通体以熟铜打造,分成上下两部分,下部是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四足——嘿,还真就是个“柜”;上部是个唧筒,横置,前端膨大,筒、柜以四根竖立的细铜管相连。 猛火油储于柜体,通过空气压缩,上抽至唧管喷出,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过,如何将油变成火呢? 王进功说,奥妙应在唧筒前端的那个“大头”,此部分曰“火楼”,根据图纸,“火楼”内盛引火药;同时,“猛火油柜”另有一曰“烙锥”的附件,据他猜测,发射之时,用烧红的烙锥点燃引火药,“火楼”内形成高温区,猛火油喷出时,遇热点燃,“火楼”喷口便喷出烈焰来了。 吴浩仔细想去,嗯,应该就是介么回事! 介……不就是个火焰喷射器吗? 不过,这样物什,颇为笨重,基本不能机动,射程有限,射界也有限,只能用于守城和水战,野战、攻坚,派不上啥用场。 您不如将那“四足”换成四个轮子? 不能机动……射程有限、射界有限…… 欸!有没有法子将其“小型化”?甚至……能背在身上的那种? 如是,射程且不去说它,机动、射界,这两个问题,就统统不存在了! 如是,不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火焰喷射器”了吗? 我去!我咋介般天才? 如是,介个“猛火油……”嗯,曰之“猛火游龙”!野战咋用,俺还没想好,但攻坚——不是攻打大城,而是攻打堡寨一类,“猛火游龙”呼啸而出,翻滚噬咬,再险峻、再坚固的堡寨,也立陷一片火海呀! 就如唐军攻打石堡城,若有了这样一般物什,哪里还要打的恁般辛苦? 我去,我去,我真是个天才! 当然了,我得解决燃料的问题,不然,再天才,最多也就弄个实验品出来,无法量产,无法装备,无法形成战斗力呀。 燃料…… 嗯,我买! 买?向谁买?如上乘宗一般,走私自金国吗? 屁!走私能走私多少?吃了一顿就没第二顿了! 看看上乘宗,不晓得攒了多久,才攒出一十八桶呢? 再者说了,不是俺灭自己威风啊,延安府“自产”的“猛火油”,杂质太多,品相太差,燃烧效率既低,黏糊糊的,推拉唧筒都费劲,也很影响射程呀? 那,莫不成…… 对了,俺要向阿拉伯人买! 中东那嘎达,一铲子下去就往外咕嘟咕嘟冒的油,是个啥品相?金黄色的!透明的!清的跟葵花籽油似的!可以直接往汽车油箱里灌的! 当然啦,这个时代,没有油罐船,也没啥,就装桶里运呗! 此时代,中东的石油,没啥正经用途,除了运费,花不了俺几个钱罢? 嗯,为此,俺得控制一个沿海港口才行! …… “大官人!大官人!” 王进功见吴浩一直不说话,但双眼放光,咬牙切齿,不由有点担心,试探着喊了两声。 吴浩回过神来,干笑一声: “王师傅,这个陆堂,虽然路子没走正,不过,倒也算是个人才呢!我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 吴浩临安之行,除了杨奎,还带上了朱荣。 朱郎君生的好皮囊,使的好拳棒,更兼吹弹唱舞、诸行百艺,无不精晓,是个场面人物,也来过好几回临安城,人地两宜,或能派的上用场。 绍兴府虽密迩临安府,但前者属两浙东路,后者属两浙西路,也即是说,吴浩不但乡下人进城,而且,还“出省”了。 傍晚上船,沿运河西北上,入钱塘江,次日将将破晓时分,船靠临安城东南的临潮门码头了。 还在舱内,便听到外头市声隐隐,其中有“当当当当当”敲击铁牌声。 吴浩奇道,“咦?这是啥?咋跟云门寺的打更声一样呢?” 朱荣笑道,“就是打更声——马上就日出了,打最后一次五更。” 略一顿,“这个更,也是‘报晓头陀’打的,他们出自寺院,走街串巷,还会下乡,所以嘛,一模一样的声音。” 哦? “他們还报天候呢!哥哥你且听着。” 报天候?天气预报? 果然,遥遥传来,“天——色——晴——明——” * 第二十六章 临安之火 吴浩走出船舱,微吃一惊:岸边各色船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犹如蚁聚。 他抬头,夜色微褪,晨光微曦之中,高大的城墙自城门两侧向南北两个方向延展开去。 临安,此时代,此星球,最繁华、最富庶的城市。 岸边距侯潮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城楼上下,灯火通明,看得清楚,人流如织,川行入城,密度之大,远超吴浩想像。 介样早,就介样多人?赶集啊? 还真是“赶集”,这都是临安周边四乡八邑小商小贩进城做“早市”生意的。 绍兴也算一等一的鱼米之乡,但较之眼前景象,还真不好比。 穿越至此,对南宋商品经济之发达,吴浩才算真正有了初步的感性认识。 他来临安,首要目的是看“格局”,天色未明,不需要介样早入城,于是,虽弃了船,但只在岸边流连,而岸边有许多卖汤饼、卖茶汤、卖猪羊血羹的小摊贩,吴浩主仆三人,走走停停,停停吃吃,入城之前,就把早餐用了。 近卯正时分(早六点),天光已明,入城。 本来,来自二十一世纪,北上广深都是熟悉的,十三世纪的城市,再如何繁庶,也不会真正引发吴浩的惊羡,但他还是不自禁的想,这座城市,是醒的太早呢?还是根本就没有睡过觉? 不过卯正,各色市声,已充斥街巷。 油饼店、胡饼店传出来有节奏的擀面、翻拍声。 鹰鹘店的鹰鹘被上门的顾客惊动,扑打着翅膀,响亮的鸣叫着。 沿街朱门的门环,被青衣白发的老媪叩打着,“咣咣”直响,她们在兜售珍珠。 还有各色叫卖声,或悠扬、或婉转、或诡异,其中的大多,好听是好听,但吴浩听不懂——不晓得是卖什么的? …… 还有气味。 除了各色食店,卸下了门板的香药铺、浴池,也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当然,也有煞风景的——马桶搬到户外,等待收集,在此,就不细表了。 …… 对,这是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临安,日落未必息,但日出必定作,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点儿,本就是忙碌的辰光呀。 候潮门是临安东南方向的城门之一,吴浩一行,由南而北,只不过走了小半个时辰,吴浩就明白了,展渊口中的“临安的格局”,究竟何指? 临安城的建筑密度,太大了!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房屋和房屋之间,或者没有空隙,或者空隙很小,勉强算是条小巷子,有的窄到了两人对行,彼此侧身,才能交过;住宅、商铺混杂在一起,许多都是住宅、商铺二合一的。 街道狭窄,除了城市中心、贯穿南北的那条御道,余者,最宽处,不过容两车并行。 在临安城内驾车,“会车”,是个技术活儿。 而且,吴浩看得出来,许多街道,原本并没有介样狭窄,但道路两旁的房屋,尤其是商铺,不断“僭建”,抢占街道空间,最终才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种城市格局,较之魏晋隋唐,天壤有别啊。 魏晋隋唐的大城,道路宽阔,商业区、住宅区,彼此分隔,整个城市,犹如棋盘,方方正正。 这样的格局,不能说没有一点缺点——主要是城市各成员之间的商业联系较弱,城市的活力,略不足。 可是,像临安这样,“活力”足到了介样的程度—— 咋防火呀? 这个时代的房屋,大多都是木结构建筑,彼此挨的介样近,一烧起来—— 我去,不敢想象啊。 怪不得,展渊说,“以临安城的格局,若筹划得当,这一十八桶猛火油,足以将整个临安城焚之一炬!” 还有,一路走下来,吴浩发现,临安是个南北狭长的格局,主要道路,都是南北向,这个格局,对于临安的大密度建筑群来说,好处是,通风透气,但如果烧了起来,那是—— 哼哼。 北风的时候,火头打城北点起;南风的时候,火头打城南点起——想一想,那是个啥局面? 临安水是多,但西湖在城西,钱唐江在城东南,都在城外,对于防火,没啥直接的帮助。 缺陷如此明显,介么多年了,难道,没人看的出来? 肯定不会,但是,无可奈何。 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迁都吧? 吴浩的猜想是,在城市规划上头,临安先天不足——本来也不是作为首都来规划的呀,突然间,皇帝来了,中央政府来了,全国范围的人员、资源都涌进来了,限于地理,湖、江、山夹着,大幅向城外扩展很困难,只好“内部膨胀”,日积月累,密度便愈来愈大了。 事实上……八九不离十。 本朝南迁已近百年,也不晓得,临安“火”过没有? 若没有,那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问同行者,朱荣、杨奎都有点奇怪:临安当然“火”过,您不记得了? 不过,那是十年……啊,十一年前的事儿,您不大记得也不稀奇。 那场大火,到底烧成了啥样子,俺们当时也小,也没亲眼见过,也说不好,不过,老人都是介样说的:文武百官都搬到船上去啦。 即是说,非但住宅,还烧掉了一大堆的官廨?连办公都没地方了? 是滴,是滴。 十一年前,那是嘉定元年,公元一二零八年,再往前呢? 再往前,俺們就不清楚喽。 不过,朱荣说,临安的消防,还是挺上心的,每隔二百步,便设一“军巡铺屋”,每铺五名铺兵,夜间巡警,一遇失火,立即快马奔报。 另外,全城拢共设二十多个“隅”,分布城内各处,每“隅”一百人左右——这是专职的“灭火兵”。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水军队”“搭材队”“亲兵队”“帐前四队”,也是专门的灭火兵,归殿前司集中管理。 这是城内,城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灭火兵,也归临安府调遣。 吴浩略意外,挺有组织、挺上规模的嘛! 可是,也没防住嘉定元年的大火呀? 也即是说,防小火、救小火或可以,遇上大火,就束手无策了。 况乎,若此大火,乃有心人精心策划,以“水沃之,火愈炽”的“猛火油”引发? * 第二十七章 风流去处销金窝 “格局”看过了,办第二件正事——关于赵与莒的。 都税务(差不多相当于税务总局吧)前,猫儿桥下,有一家叫做“清风作”的扇子铺,是吴家的本钱,吴浩交代给掌柜这样一件差使: 自己有个朋友,这个朋友,有个远房亲戚,家中的大郎,到临安求学,同时,因为家境贫寒,希望在城里找一份合适的工作,那个,勤工俭学(非原话,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介个忙,就靠老杨你来帮了,替他寻一间靠谱的商家,在柜上或账房里帮帮忙啥的,薪水嘛,多少不拘,就不给,也没啥关系,咱给他开支!可是,对外人,可不能说不给薪水哦!更不能说咱给他开支哦! 老杨连连点头,心说,东主这是怕那位朋友脸上不好看罢? 但也有点奇怪:既如此,直接摆在“清风作”就是了,何必兜这样一个圈子? 吴浩还叮嘱:对“靠谱的商家”也好,对别的啥人也好,但凡有打听这位赵小郎君来历的,你就说是你自己的朋友托的你,或是你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诸如此类,咋说都行,这个“朋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随你说,反正,别往我身上扯就是了! 老杨答应了,虽不解,但也没想太多,只是嘀咕,东主如此撇清,这个“朋友”,怕不是个小娘子罢? 吴浩的计划:赵与莒在“靠谱的商家”做个十天八天,便辞职不干,从此“大隐隐于市”。 赵与莒久不登云门寺、远岫观之门,智果自然会向吴知古探问,吴知古只说赵与莒赴临安求学,至于找到了合适的老师没有,还不清楚。 赵与莒住在外祖父全保长家,十家一保,五保一大保,全保长是个“大保长”,但负责的“片区”,无关云门寺,彼此没有直接的交集,智果若跑去全家打听,就太奇怪了。 就算拐弯抹角的问到了,全家顶多回复个“好老师不好找、束脩太贵、临安米珠薪桂,只好先打打工了”啥的,若上乘宗有本事找到“靠谱的商家”,一问,对曰,“哦,你问小赵啊,早就不在俺们这里做喽。” 至于赵小郎君住哪儿,谁知道呀? 如是,上乘宗就算有所怀疑,也无法确定,赵与莒是躲他们躲到临安去的?时间略长,这条线,自然就断了,就算他們还想以宗室子为号召,也只能另请高明了。 过了猫儿桥,就是御道,御道对过,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正是大瓦子,临安城第一个风流销金去处。 杨奎伸长了脖子,一脸垂涎,朱荣潇洒的多,但也是副张望的样子,吴浩笑道,“如何?有相好的?” 朱荣笑道,“不瞒哥哥,还真有一个,不过,不算‘相好’,只能算是‘故人’。”略一顿,“是个唱杂剧的,叫做丁都儿,算得上色艺双绝。” 说明一下,宋杂剧还未像元杂剧那样,不同剧种分门别类,还是一种“混合型”剧种,即是说,歌唱、说白、舞蹈、武技乃至杂耍,集于一人之身。 吴浩手中折扇一拢,向前一指,“既如此,走,叙叙旧去!” 大瓦子占地甚广,各色勾栏,有百数十家之多,一入其中,活色生香,五蕴俱迷,吴浩心说,目下虽是白昼,但老子算是进了夜总会啦。 兜来转去,到了地界,抬头一看,门首支起一个“琼林枝”的招牌,另挂着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着等身靠背——这是两宋勾栏的标准造型。 进了金莲棚,朱荣笑道,“哥哥稍待,我去后头打个转儿。” 吴浩一笑,“好,你且去叙旧!” 朱荣去后,吴浩观察棚内,见入座的人士已经不少,不过,第一排却只有一个入座的,他有些奇怪,第一排最近芳泽,自然是最好的位置,咋只有一个人入座呢? 既有了这个疑问,便不着急入座,站着等待朱荣。 不多时,朱荣便回来了,未等吴浩发问,微微压低了声音,“哥哥,见到白虎头上第一位的那个人了么?” 左青龙,右白虎,棚内的座位,分为左右两边,中间留一条窄窄的过道,“白虎”指的是右手边,“白虎头一位”就是右手边挨着中间过道的位置了。 “见到了。” “此人姓史,名嵩之,乃当朝宰相史弥远之堂侄。” 史嵩之? 吴浩目光,霍的一跳。 吴浩如此反应,不仅仅因为史嵩之是史弥远的堂侄,更是因为史嵩之本身就是个有本事的——原时空,他位极人臣,继堂叔史弥远之后,成为大宋的又一位权相,对宋金关系、宋蒙关系,都产生过重大影响,可算是左右南宋后期气运的关键人物之一。 不过,目下,史嵩之应该还啥都不是,甚至可能尚未正式出仕。 吴浩也压低了声音,“这是个紧要人物,不能错过了,要想法子打上交道!” 朱荣点点头,略一思衬,“有法子了!哥哥且去青龙头一位坐定,暂不必兜搭他,一场下来,便见颜色!”略一顿,“我再走一趟后头,略作布置。” 吴浩亦不问朱荣有何良策,从从容容的踱上前去,在左手第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同史嵩之只隔一条过道,彼此很自然的略点点头,微笑致意。 此人面容清癯,五柳须,看年纪,应该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 一个小鬟出来,走到史嵩之面前,福了一福,“俺家娘子,请公子后头一叙。” 史嵩之眼睛一亮,拿折扇在手心一打,“好!不能不走这一遭!”起身跟着小鬟去了。 两三盏茶工夫,回转了来,满面春风的坐回原先的位置。 再过小半盏茶光景,吴浩只听背后轻轻一声咳嗽,是朱荣,便晓得,已“布置”妥当了。 只是不晓得,到底如何“布置”? 就在这时,一声锣响,一个老儿,摇一把团扇,上的台来,团团唱一个肥喏,“老汉丁乔,‘琼林枝’主人的便是;女儿都儿,年方二九,小有薄技,歌舞吹弹,伏侍各位看官!” 话音刚落,锣声再响,密如雨点,一个小娘子早上戏台,莲步周转,礼拜四方。 吴浩定睛看时,心中不由暗喝一声彩:飒! * 第二十八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只见这位丁都儿:体态轻盈,星眸柳眉,樱唇贝齿,顾盼之间,眉梢眼角唇边,都是风情。 这也罢了,关键在装束: 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簪两支大大的金花;身穿一袭紫绣牡丹箭袖窄衫,玲珑身段,勾勒分明;腰间一条嵌宝玉绦环,上头还系着香帕;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筒靴,由头到脚,花团锦簇,做的虽是男子打扮,但就算男子如此装束,也不比她的精神呀! 锣声止。 “啪”一声,丁都儿拍下界方,莺声呖呖: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此曰“开话”,并无实在意义,接着便道: “今日都儿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酝藉的格范,唤做‘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只听下头一声“好”,原来是史嵩之喝了一彩,丁都儿微微一笑,正式开始表演,只见她:且说、且唱、且舞,果然是:声如枝上莺啼,舞似花间凤转,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 只可怜了青龙头一位的吴大官人——十有七八没听懂。 唱腔听不明白也就罢了,咋一念白,那个音也变的厉害呢? 只听丁都儿念道,“……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言罢,“啪”一声,又拍下了界方。 做出这个动作,即便吴浩这种小白,也晓得,今日的话本,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然而表演并未结束,丁都儿双手一伸,两根马球棍飞上台来,丁都儿轻轻抄在手里,棍如轮转,犹如“枪花”般,舞起了“棍花”。 吴浩心想,好看是好看,不过,“棍花”啥的,俺也是会舞滴……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定,眼前一花,两个马球飞上台来,直入“棍花”之中,然却不落地,只在棍头高低跳跃,就好像有两根无形的线,将马球和棍头栓在了一起一般! 而“棍花”的花样愈多,明明只有两根马球棍,却好像有五、六朵“棍花”同时在丁都儿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同时绽放! “棍花”之中,两个小小马球,倏起倏落,但就是不掉到地上。 彩声几乎掀翻了棚顶,吴浩也早已瞠目结舌了。 那个史嵩之,更是拍手跺脚,怪叫连连,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矜持模样? 一声锣响,“棍花”倏然散去,丁都儿右手,拢着两根马球棍,左手,拢着两个马球,香汗微微,娇喘细细,巧笑嫣然,对着台下,深深一福。 再一个哄堂大彩,震耳欲聋。 丁乔走上台来,含笑拉长了调子: “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各位看官,喝采道是过去了,女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呀!” 说罢,接过丁都儿手中的马球棍、马球,将自己手中的铜盘递给了丁都儿。 丁都儿一手托盘,一根纤指,点着盘子,嫣然一笑: “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说罢,走下台来,先到史嵩之面前。 吴浩明白了,照规矩,坐第一排的,一定要放赏,想来数目还不能少,第二排开始,就是多少随意了,所以,没啥人敢坐第一排。 史嵩之拊掌,“肯爱千金轻一笑?就倾囊都给了你,也不枉的!”一边说,一边去摸荷包。 然而—— 他微微一怔,那只手,连摸了几下,却是伸不出来,面色已是变过了。 这时,吴浩身后,轻轻一声咳嗽,还是朱荣。 吴浩恍然——史嵩之的荷包,被人扒了! 必是史嵩之应邀进后台时的事情,就不晓得下手的,是朱荣自己呢,还是勾栏的人? 哈,原来你的“布置”,就是介个呀! 好! 吴浩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了。 丁都儿并不着急,只含着笑,看着史嵩之,那只铜盘,牢牢的定在他面前。 人间奇窘啊。 史嵩之苦笑,“这个……我的荷包……” 正要说“丢了”,转念一想,不行!进“琼林枝”之前,荷包还是在的,说“丢了”,岂非是说“琼林枝”里的人——不管客人还是勾栏的人——偷了我的荷包?不放赏也就罢了,若反指人家做贼,这个场面,不是更加难看了? 他本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但目下,却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丁乔终于出来打圆场了,“史公子今日出门,走的急,忘带荷包了,女儿,下一回,他必赏你个双份儿的!” 史嵩之微松一口气,正要说话,丁都儿一笑,收回了铜盘,“唉,也是没法子了!后台的时候,讲的天花乱坠;方才,又说什么‘肯爱千金轻一笑’——看来,还是‘千金’太重,‘一笑’太轻啊!” 史嵩之一口气被堵了回去,整张脸,都涨红了! 就在这时,吴浩轻轻“哎哟”一声,上身下斜,隔着过道,手向史嵩之座下一伸,直起身,摊开手,掌中已多了一个缎绣的荷包,笑道: “这位兄台,心也未免太大了!荷包跌到位子下都不晓得?必是方才拍手打跌,太过忘形了,哈哈!” 史嵩之一眼扫去:那不是自己的荷包。 但他何等机敏?拿手在额上一拍,笑道,“瞧我!惭愧!亏的兄台了!”说罢,唱个喏,接过了荷包。 一入手,荷包不大,却沉甸甸的,便知里头非金即银。 拿手指一指丁都儿,笑道,“妮子!你也损的我好了!盘子拿过来!说‘千金’,就‘千金’!说‘倾囊’,就‘倾囊’!” 丁都儿娇笑,蹲了一福,“小女子眼皮子浅,懂得什么?给公子告罪了!”说罢,将铜盘递了过来。 史嵩之正想将荷包扔到盘子上,转念一想:不行啊,这不是自己的钱啊! 于是,随手一拉,扯开荷包的系带,将荷包往铜盘上一搁,笑道,“拿去!” 这个动作表示:爱拿多少,你自己拿。 懂事儿的,不可能真“倾囊”的。 果然,丁都儿伸出两根柔荑,探进荷包,轻轻掂出一小块黄澄澄的,再蹲一福,“谢公子的赏!” 接下来,轮到吴浩,他赏了块白的,体积较那块黄的大不少,但价值还是比不过黄的,这是吴浩有意为之,他不能抢史嵩之的风头。 散了场,一出金莲棚的门,史嵩之即对吴浩唱个大大的肥喏,“全靠兄台解围!感激不尽!” * 第二十九章 琼楼恶客 吴浩长揖回礼,“小事一桩,兄台太客气了!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史嵩之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不错,但于兄台是小事,于某,却是大事!今日之事,若非兄台高义,某之面皮,揭的干干净净!以后,哪里还有脸再踏进大瓦子一步?” 略一顿,“某姓史,双名嵩之,字子由,四明人士,请教兄台尊姓?台甫?阀阅?” 四明,今日之宁波。 “某姓吴,讳个浩字,表字长风,绍兴府平水乡人士,捐了个芥菜籽大小的‘将虞侯’。” 略一顿,笑,“我有一位故交,与史兄同宗,也是四明人士,二位的尊讳,也颇有些相似,不晓得——” “哪一位?” “史行之——原山阴县丞,目下丁忧在籍。” 史嵩之一怔,双手一拍,笑,“那是族兄啊!果然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啊!” 彼此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既如此,”史嵩之伸出一只手,笑,“说不得,长风,只好请你再借我些银两了。” 一转头,称呼已由“兄台”变成了“长风”。 “什么话!但凡所有,兄长尽管拿去使!” 说罢,吴浩将荷包递了过去。 史嵩之主动称呼吴浩表字,吴浩却不能主动称呼史嵩之表字,但“兄长”二字,较之“兄台”或“史兄”,也有区别——既尊敬,又亲热。 史嵩之接过荷包,解开系带,取出一块白的,在手上掂了两掂,“足够了!长风,今日那丁姓小妮子唱的话本,唤做‘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既如此,我就借花献佛,请君往‘樊楼’一醉!” “好!当得奉陪!”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北宋时期创作的话本,“樊楼”是东京汴梁的第一座大酒楼,而临安,也有一座地位仿佛樊楼之于汴梁的酒楼——丰乐楼,位置在钱塘门外、西湖边上。 杨奎作为“纲纪”,随侍吴、史,朱荣则没有露面——他在“琼林枝”的后台,同史嵩之错身而过,怕史嵩之记心好,认了出来,生出怀疑;这也是何以朱荣要坐到吴浩后一排而不是同吴浩并排而坐的缘故。 出钱塘门,顺着史嵩之指示的方向,远远就见,西湖东岸,一座高楼,巍然耸立。 饶吴浩是打二十一世纪北上广深过来的,还是吃了一惊,这座丰乐楼,怕不有五、六层之高? 走近了,看清楚了,此楼其实是三层,但其一,单是楼基的高度,就一层楼不止了,门前的台阶,有数十级之多——此楼其实是建在一个丘坡上,乃有这般格局;其二,每一层楼,竟皆为重檐,因此,远远看去,显得异样高大,致令人有五六层之多的错觉。 吴浩心中嘀咕,咋的,南宋到了后期,建筑体制上,无所谓“僭越”不“僭越”了吗? 另外,丰乐楼前,还有一座两层的门楼,一般的重檐,一般的雕梁画栋——是正经的门楼,不是二十一世纪酒楼的那种牌坊哦。 嘿,瞧人家这气派! 门楼之前,还设有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的“杈子”——就是拒马,但魏晋以后,只有官至贵品,才有在大门前施用杈子的资格,其中,朱红杈子,更是只有宫苑才有资格施用。 莫不成,这座丰乐楼,是“官产”? 吴浩猜对了,丰乐楼非但是官产,还是非常不一般的官产。 穿过门楼,车马熙攘,哦,“停车场”呀。 台阶前,有酒保殷勤招呼,一路拾阶而上,引入楼内。 一进门,吴浩再吃一惊:一条长廊,两旁或立或坐,竟是数十位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 我去!这不是……真进了夜总会了吗? 不过,这班美女,并不喊“欢迎光临”,有人抚琴,有人说笑,有人把卷,虽然个个巧笑嫣然,却没有一个过来兜搭客人的。 看出吴浩愕然不置,史嵩之摆摆手,“不算啥!入了夜,这儿至少摆一百个‘玉娘’!” 哦,她们叫“玉娘”,可是,到底是啥路数呢? 登上三楼,捡一个临窗的济楚阁儿坐定了,极目远眺,烟波浩渺,远山如黛。 史嵩之轻轻击节,笑,“好个神仙所在!避祸避进了琼楼玉宇、绮罗丛中,这场祸事,也算闯的值了!” 吴浩奇道,“避祸?” 心说,你堂叔是举朝第一人,这也罢了,关键是,诸子侄中,听说你是你堂叔最欣赏、最看重的一个,甚至超过他自己的亲出,能有啥祸事? “是这样,”史嵩之啜了口茶,微笑,“我在东钱湖梨花山天慈寺讲学,寺内几个秃驴罗里吧嗦,老爷恼起来,一把火烧了他的鸟禅堂,拍拍手,就到临安来喽!” 吴浩目光微微一跳。 南宋时期,儒、释之间的交流频繁,儒者到佛寺讲学,不是啥新鲜事,而学术交流,彼此辩驳,再正常不过——禅宗的人,尤其爱好辩论,你辨不过主人家,便一把火将人家的房子烧了? 如此恶客,倒也少见。 原时空,不论是做封疆大吏,还是主持中枢,此人都以专断著名,有时候,皇帝都招呼不动他,看来,其来有自呀。 腹诽自然不会上面,反而拊掌大笑,“痛快!” 顿一顿,“兄长所治?” 这是问史嵩之治学的路数?能问出这个问题来,倒叫史嵩之有些意外了,本来,他以为吴浩只是个乡下土财主罢了。 “陆学、吕学兼治,主要是其中的事功之学。” “陆”指陆象山,“吕”指吕祖谦,都属于“心学”。 如此说来,以某的浅见,你走的——至少在学术上——还是王安石的那条路子。 对了,有个隐约的印象,你和你堂叔,都不喜欢理学。 “高明之至!”吴浩轻轻拊掌,“学问上头,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很讨厌朱学就是了!” “朱”指朱熹,朱学就是理学了。 史嵩之眼睛一亮,“对!自以为正心诚意,实皆风痹不知痛痒!” 吴浩刚想接口,史嵩之已转向窗外,早晨的“天色晴明”,已不见了,湖面开始起风了。 史嵩之的脸色变暗了,“哼”一声,“其实什么心学、理学,都是扯淡!蒙古人打过来了,你跟他们讲‘发明本心’也好,讲‘理在先,气在后’也好,人家就给你讲退兵了?” 蒙古人? 呃,这个转折,未免太突兀了吧? * 第三十章 靖康耻,犹未雪 前文说过,此时代,真正意识到蒙古的危险,以今之金为昔之辽、今之蒙古为昔之金者,凤毛麟角,展渊是一个,未曾想,丰乐楼上,又遇到一个,而且,史嵩之直接说出“(若)蒙古人打过来了”,这个认识,似乎较展渊还要更进一步? 这个人,原时空,偌大之影响,果然不是无能之辈呢。 史嵩之已转回了头,微笑,“长风,你是不是以为我口误?什么‘蒙古’?其实应是‘金’?”略一顿,“我没口误,就是‘蒙古’!” “这……” 史嵩之的微笑变成了皮笑肉不笑,“怎么?你不以为然?” 吴浩心中冷笑:老子的见识,高你十倍!正要分说,心中一动:且住! 以辩论不过便火烧主人家泄愤之恶行看,此人虽有本事,却绝对是个心胸狭窄、刚愎自用的,这种人,十有八九,四个字以括之:专忌胜己。 目下,他的地位,若仿佛其堂叔,高高在上,也就罢了,俺识见过人,会被其视作一件利器,为其所用;但目下,他不过是个普通士人,还未正经出仕,近乎白身,明面上,社会地位,同俺这个土财主,没有啥大区别,这种情形下,俺的识见,若压他一头,只怕他非但不会佩服俺,引俺为知己,反倒极可能对俺行火烧东钱湖梨花山天慈寺之故事! 他是史嵩之,不是展渊! 一句话,此人,只可以利用,不可以交心! 再者说了,目下,此人对俺的最大用处,就是做个俺同他堂叔的中间人而已,别的,再说罢! 转瞬之间,吴浩已转过了偌许念头,定下了交往史嵩之的基本策略,亦不过四字:“藏拙”“示好”。 当下憨憨一笑,“蒙古咋回事,我一头雾水呢!只是想着,俺们大宋同蒙古之间,不是隔了个金吗?蒙古咋就‘打过来了’呢?” 史嵩之“呵呵”,“长风,你不读书啊!金,吾之宿仇,非吾之长城!就算是‘长城’,这道‘长城’,也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吴浩心说,金是不是“吾之宿仇”,还要读书不读书的才晓得?哪个老百姓不晓得靖康之耻? 做出诧异的样子,“兄长是说……金不是蒙古对手?” 史嵩之冷笑,“亡不旋踵矣!” 吴浩的戏很好,“啊?啊!……” “你别看目下,对着俺们大宋,金还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然不足虑也!真正可畏者,蒙古也!” 顿一顿,“金一亡,俺们大宋,不就同蒙古相接了吗?到时候,一个不合,刀兵相见,又有什么稀奇?可不惕惧?” “呃……是!是!” “不过,”史嵩之夹了一筷子鱼脍,“金既为吾之宿仇,报仇,就不能尽假手于他人!不然,就算不得真正报了仇!” 顿一顿,“再者说了,金国偌大一块肥肉,也不能叫蒙古人都吞了下去!就算肉是蒙古的,咋说,俺们也得喝口汤嘛!” 言罢,送鱼脍入口,大啖起来。 “兄长,你莫不是说,咱们应该……那个,联蒙灭金?” “对!” “可是,到时候,这个仇,虽然报了,怕不怕……那个,前门驱虎,后门进狼?” 史嵩之拿筷子虚点一点吴浩,“你这个‘虎’‘狼’,很应该彼此调换一下!蒙古,才是那只‘虎’呢!” “呃,是!可是,那不是更加?……到时候,咱们不成了那个……呃,虎口夺食了?” “我说过了,蒙古吃肉,咱们喝汤——肉、汤之间,分际明显,不可不辨!若只是‘喝汤’,便不算‘夺食’,也就不至于激怒那只虎了!” “啊!高明之至,高明之至!” 吴浩心说:靠,老子晓得你个老小子的路数了! 那,老子的路数呢? “联蒙灭金”固老子所不取,但老子也绝不会倒转了过来,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因为“唇亡齿寒”,便要“联金抗蒙”。 因为,首先,这根本行不通。 其一,民族感情不允许。 金,宋之世仇,想到靖康之耻,想到那些被掳掠而去、凌虐至死的后、妃、帝姬,你怎可能与如斯血海深仇并肩作战? 你愿意,你的袍泽不愿意,你的兄弟姊妹不愿意。 其二,目下,已是公元一二一九年了,金已被蒙古揍得不得不放弃两河、山东,举朝南迁——自中都(北京)迁都至南京(开封),但非但不想着交好宋朝,安定后方,以集中力量对付蒙古,反欲“取偿于宋”,对宋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 有同这样一个中二癌晚期患者结盟的可能吗? 其次,老子本就要灭金,本就要趁你病、要你命的! 靖康耻,犹未雪! 问题不在灭金,而在灭金之后,如何应对蒙古? 吴浩以为,原时空的“端平入洛”,单从战略制定来说,或曰单单纸上谈兵的话,并不能算错,甚至还可以说是高明的,至少,较北宋的赵佶和童贯强的太多;问题是,彼时的南宋,没有执行这个大战略的能力,包括但不限于: 无法统一思想,做不到上下同欲、内外同心;统帅无能,累死三军;后勤,更是拉胯的一塌糊涂。 一个字:菜! 一句话:菜是原罪。 换了老子,该咋办呢? 没啥可说的—— 一个字:肉! 不是一身肥肉的“肉”,而是一身肌肉的“肉”。 叫自己真正强壮起来! 舍此之外,还有他途吗? * 吴浩作别史嵩之后,汇合朱荣,一见面,便大拇指一翘,“兄弟,果然好‘布置’!史弥远这条线,算是正经搭上了!只不过,暂时不着急‘变现’,且搁着,用不了多久,就有大用!” 朱荣笑道,“也是‘琼林枝’的人肯帮忙——就连‘妙手空空’,也是他们替咱们动的手。” 吴浩略意外,“哦?” “是丁乔的一个姑表侄儿,叫做梁亮的,刚刚过临安投奔他们子父,此人善能飞檐走壁,常做些跳篱骗马、穿墙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虽上不得台面,但鸡鸣狗盗之徒,有些时候,倒也能派上些用场。” 吴浩听到“飞檐走壁、跳篱骗马”八字,心中一动:这不就是鼓上蚤时迁嘛! 乃微微摇头,“我不以‘鸡鸣狗盗之徒’目他!市井风尘之中,尽有慷慨豪杰之士!” 略一顿,“还有那位丁老爹,我看他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脚步轻捷,身上也该是有功夫的罢?” 吴浩对梁亮、丁乔的态度,颇出朱荣意外,点点头,“是!非但有功夫,还很了得!”略一顿,“不过也不奇怪,丁都儿是她爹爹一手调教出来的,有其父方有其女嘛!” “好!阿荣,我已经定下了丰乐楼顶大的一间济楚阁儿——就在今天晚上;我要好好请一请丁乔父女,还有那位鼓……哦,那位梁亮!”略一顿,“好好谢一谢他们子父三位!” 啊? 朱荣更意外了,随即心中微微泛起一股酸热之气,点头,“好!我这就去告知他们!” * 第三十一章 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酉正(晚六点),普通人早就过了晚饭的点儿,但临安的夜生活,不过刚刚开始。 丰乐楼,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香气飘溢,丝竹盈耳。 朱荣引着丁乔子父三个,准时来到了丰乐楼。 丁乔、梁亮都换过了干净衣裳,梳了头、修了面;丁都儿换回了一身素淡的女装,戴着一个长长的幕篱——也就是面罩了。 丰乐楼中,女人不少,且多是美女,但绝大多数都是女伎或女妓,或介乎女伎和女妓之间的“玉娘”,真正的女客,其实极少,丁都儿虽素装幕篱,难窥花容,但依旧非常吸睛。 朱荣前引,二丁一梁一进阁儿(就是包间了),已在里头等候的吴浩立即站起身来,也不待朱荣介绍,即上前一步,唱了一个肥喏,“三位高义请了!吴浩这厢有礼!” 二丁一梁,人人手足无措。 丁乔长揖到地,梁亮则趴下磕头,丁都儿卸了幕篱,也跟着表兄,不言声的跪下了。 吴浩再上前一步,弯下腰,双手伸出,同时虚扶梁亮、丁都儿,嘴里笑道,“欸,这怎么说?快请起来!今日设宴,本是为答谢三位的呀!” 靠得近了,吴浩发现,梁亮也好,丁都儿也好,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激动所致——真正的激动。 因何而激动? 因为:有生以来,他们从未得到如此的尊重、礼待。 梁亮不必说,他其实就是一个小偷,连正经的“盗贼”都算不上,社会最底层的人物。 丁都儿,莫看台上光鲜亮丽,台下彩声雷动,多少如史嵩之一般的公子王孙喊着“肯爱千金轻一笑”,但本质上,在豪客们的眼里,她只不过一件玩物,其真实社会地位,并不比她表兄高多少。 就比如这座丰乐楼,其实丁氏父女氏常进常出的,但之前都是应召过来献唱献舞,作为正经客人而入丰乐楼,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回。 梁亮、丁都儿起身后,吴浩便请客人入座,他请丁乔首座,但丁乔如何肯?相持不下,吴浩笑说,“今日我是主人,自该主位相陪呀!”丁乔转向朱荣一揖,“大官人这是要折尽小老儿的阳寿呢!朱大哥,你替俺求个情罢!” 朱荣乃向吴浩笑说,“哥哥,今日你虽是主人,但他们子父,侨居临安有年,已可算是本地土著,而于临安,你又是客人了,所以,两折了罢!” 略一顿,“这个主位,我替哥哥坐罢!” 于是,到底吴浩坐了首位,而朱荣“主位相陪”。 入座之后,梁亮还是一副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的样子;丁都儿则腼腼腆腆,一个字儿也不多说,同金莲棚内的风情妩媚,判若两人。 就丁乔还拿捏的住,看得出来,是见过世面、经过事儿的。 酒过三巡,丁乔先替吴浩斟了酒,再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道,“承蒙大官人看待,从今往后,小老儿子父三个,一切都凭大官人吩咐!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皱一皱眉头,不是人子养的!” 说罢,一饮而尽;接着,离席,跪倒,磕下头去。 丁都儿、梁亮,也赶紧跟着站起、离席、跪倒、磕头。 吴浩一边起身相扶,一边在心里喝道:好!老子要的就是这个! 他为什么要礼待二丁一梁?不仅仅为表示谢意,也不仅仅因为他来自二十一世纪,没有职业和阶级歧视。 他要收二丁一梁为己用。 前头说过,吴家在临安,有间“清风作”扇子铺,但那是正经生意,规模也不甚大,能派上的用场有限,而“琼林枝”不同,上至王公亲贵,下至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乃至男盗女娼,都要打交道,眼线最广,是个很好的情报来源。 丁氏父女,皆身手了得,又熟悉本地情况,接下来,吴浩在临安必定有所动作,很需要这样的人才。 说到“人才”,时迁一流的梁亮,更是人才。 冷兵器时代,侦察手段有限,时迁、梁亮这种人,是最好的侦察兵+特种兵,有时候,他们起到的作用,甚至过于大将。 看水浒传,吴浩真心以为,时迁是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作用最大、功勋最著者之一:东京盗甲、火烧翠云楼、刺探曾头市、撞钟法华寺、火烧济州、火烧宝严寺、卧底盖州城、火烧独松关、火烧昱岭关……多少次起到了决定战局的关键作用? 排名呢?倒数第二! 可见宋江等大头目眼光之短浅、奖罚之不公! 梁山泊之败,不为无因啊。 细聊起来,丁乔竟还做过韩侂胄的侍卫。 宋代对乐户一类“贱籍”的禁止很松,这一类的人,非但有当兵的,甚至还有作官的;韩侂胄被杀后,侍卫大多星散,丁乔无以依凭,只好重操乐户的旧业。 可是,韩侂胄是被史弥远杀掉的呀? 倒不能不探探底。 吴浩很坦诚:我有心作一番事业,为天下人出气力,既如此,今后,就不能不同史弥远打交道,说不定,一段时间之内,被世人目为史弥远之私人也说不定,如是,丁老你何以待我呢? 丁乔一揖,“小老儿子父效命者,大官人也,何干史丞相事?” 吴浩放心了,“好!” * 回到平水乡,便要着手办理包缴夏税的差使,也即要像吴浩对展渊说的那样,动手挖黄达和李滨两家的隐田了。 回程的船上,吴浩对朱荣提出了一个颇为“渣男”的方案: 欸,你去游说黄家妹子,叫她将她们家的账簿偷了出来,这样,黄家有多少隐田?又分布在哪里?俺就清清楚楚啦! 你对她说,这个账簿,只是拿来要挟你哥哥的——你不同意俺和朱郎相好,俺就不还你账簿! 黄家隐田曝露后,她自然要找你算账,你再这般分说:吴大郎灌醉了我,将账簿偷了去,我也没法子呀! 若她还是不依不饶,你就说:事已至此,俺俩正好双宿双栖,那个黄家庄,你就不要回去啦! 如是,露水夫妻变成长久夫妻,岂不美哉? 如是,哥哥我好好替你置一份家当,将这个小日子,好好的过起来! 若黄家告你“诱拐妇女”啥的,放心,山阴县那里,咱有人!必要知县相公断你同她一个金玉良缘! 兄弟,你看俺此计如何? 还有,到时候,俺的隐田,也要一并摆到台面上来的,如此,也就不算如何对她不住了,是吧? * 第三十二章 好戏,好戏 朱荣倒不以为此计如何对黄小妹不住,虽然撒了几个谎,但毕竟团圆结局嘛!他虽是个浮浪子,但总要成家立业的,既得娇妻,更得“家当”,不能不动心,可是—— 他微微苦着脸,“哥哥你不晓得,咱们那日逃离黄家庄后,黄达即把她妹子关了起来,连同她一个贴身丫鬟,叫做福儿的,都不许离开‘撷芳馆’一步;‘撷芳馆’里里外外,都加派人手,牢牢的守住了,我再也没能进去过,这——” 吴浩一怔。 介个,俺倒是没有想到。 还有,福儿?被哥哥我一脑门磕昏过去的那个小妞?还说要给你做衣裳、打头面呢,一直没兑现,抱歉啦。 只好先搁下,另外想辙了。 但一回到平水乡,黄家庄那边,传来消息,吴、朱的难题,却自迎刃而解了。 啥消息? 原来,这两年,黄太公一直缠绵病榻,近一二月来,病情愈发沉重,眼见的在拖日子了,妹子的事情,黄达严敕下人,不许告知太公,怕老父气出个好好歹歹来。 但黄达管得住自家的下人,管不住自家的亲戚,不晓得哪个多事的,搬弄口舌,到底叫黄太公知道了这件事情,老汉直气得一佛出世,大喊,“拿那个忤逆种子来!活活打——”“死”字未出口,一口气上不来,二佛升天了。 办丧事,孝子女自然都要在场,黄达不能再关着妹子了;当然,他更不会执行黄太公“活活打死”的“遗嘱”——他其实是很宝贝这个妹子的。 如是,吴、朱的难题,岂非迎刃而解? 问题是—— 嗯,有道是“礼不伐丧”,人家刚刚死了爹,那咱? 吴浩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屁个“礼不伐丧”!上辈子,老子吃条条框框的亏吃的还少?很应该“趁你病、要你命!” 虽说不理啥“礼不伐丧”,但这个“礼”,还是要讲滴。 咋讲?吊丧呀! 黄家大做功果,荐拔太公,正在热闹,庄客奔报,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大郎!那吴浩、朱荣两个,皆一身白素,在门口拍下一份丰厚赙金,便大摇大摆,直闯进坛场里来了! 小的们也不晓得该不该拦阻?请大郎定夺! 魏松(大油脸)一跃而起,“囚攘的!”就手抄起一根哭丧棒,就要往外冲,然黄达念头急转,喝一声,“且住!” 这个架……不能打! 至少,不能在这里打啊! 乱了场子、亏了功德是一回事,另外,若别人议论起来:吴、朱登门吊丧,黄家为啥反跟他两个打起来啊? 哦,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姓吴的,黄家劫过他的闷棍;姓朱的呢,偷过黄家小娘子,哈哈! 如是,这个脸,往哪里搁? 只好稍安勿躁,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若真要耍花样,那就往死里打! 结果啥花样也没有,规规矩矩行礼如仪,而黄达作为丧属,也不得不还礼如仪。 但要说一点花样也没有,也不尽然,只是黄达看不见—— 朱荣、黄小妹四目相交,虽只是一瞬,但眼神已绞在一起,小电流嗞啦啦的响! 吴浩心说:哼,奸夫**! 吴大郎看得见,黄大郎何以看不见?这是因为,黄小妹是在黄大哥左侧后方跪着,朱荣同黄小妹“交流”的时候,孝子黄大哥正稽首还礼。 当然了,孝女黄小妹也要还礼,但她刻意比哥哥慢了半拍,如此片刻,就同情郎“勾”上啦。 吴大郎吊丧黄家庄,在平水乡,算是好大一桩新闻,说起来,几乎人人都翘大拇指:吴大郎不计前嫌,仁义啊! 吊丧之后的第四天,仁义的吴大郎拿到了黄家的账簿。 好,先下一城。 还有一城——俺那位堂兄。 吴大郎还有啥锦囊妙计涅? 俺的锦囊妙计就是——生抢! 啊? 调集人马,秘密布置,突然发难,冲进吴家庄(当然,另一个吴家庄),直入账房,翻出账簿,掉头就走! 这……可以的吗? 若对方是异姓,不管势力大小,都是不可以的,入室抢劫,就算抢的不是财物,这个官司,也咋打都是输的。 但同姓就不大一样了,况乎俺们是嫡亲的堂兄弟?彼此生了些误会龃龉,不过上下门牙打架,又没出人命,又都是大户,作为官府,一般来说,能做的,不过是调解说和而已。 等调解说和的差不多了,这个夏税,也就缴的差不多啦。 说干就干! 吴团首次投入“实战”。 迄今为止,吴团还在进行单纯的队列训练,还未正式开始器械训练,饶是如此,行动中,也已经表现出了散兵游勇不能及的力量。 到底是嫡亲的堂兄弟,虽然近年来往的少了,但庄上的格局,彼此都是清楚的,吴浩这边,手绘了吴滨庄上平面图,一排做什么,二排做什么,一班做什么,二班做什么,事先都对排、班长交代的清清楚楚,“舆图”上也都标的明明白白。 行动开始,先控制大门,各排、班列队跑步入内,控制上房、书房、账房等“战略要点”,切断“交通要道”,隔绝内外;吴滨庄上,本也有些庄客,但事发仓促,上下不通,彼此分隔,一个个扎煞着手,不晓得如何应对? 吴滨时在书房,门堵上了,出不来。 吴浩大摇大摆,昂然直入账房,片刻工夫,便锁定目标,“哈哈”一笑,“好字!俺拿回去临帖用了!” 待吴团长出了大门,王副团长一声令下,各排、班依次撤出——也是列队跑步,不过一盏茶光景,二百号人,走的干干净净。 直到此时,阖庄上下,兀自瞠目结舌,还未真正反应过来。 整个过程,只有些些喝骂推搡,没动棍棒,更没动刀动枪,非但没见血,连块油皮也没人擦破过。 除了“临帖”云云,吴大郎还给吴大郎(欸,都是“吴大郎”呢)留了这样一句话,“前些日子,堂兄请我喝喜酒,席上还有好戏,今天,我也请堂兄看出好戏——一出两百人的好戏!” * 第三十三章 我是大boss 黄家很快就发现账簿失窃,也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黄达质问妹子,黄玉瞪着大眼睛,“你应允我同朱郎相好,他自然就将账簿还了给你!” 黄小妹芳讳一个“玉”字,本书第二章《你竟来偷我的妹子》朱荣喊过一声“阿玉”,还记得吗? 黄达暴跳如雷,扬手便打,黄玉非但不躲,反扬起了脸,黄达怒吼一声,收回了手——实在下不去手啊。 还不能将妹子重新关起来——“理七”七七四十九天,丧事还没有办完呢。 咋办? 那两本账簿,有隐田的详细信息,不能曝露于外的。 答允妹子和朱荣的要挟? 可是—— 面子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朱荣那厮,浮浪无行,根本不是良配呀! 这个死囡囡,猪油蒙了心! 此时,黄达还未想到真正的幕后boss,其实是吴浩。 黄家账簿失窃,外人不晓得;吴家被抢去了紧要物什,则哄传了整个平水乡。 只不过,这个“紧要物什”是什么,众说纷纭。 有说账目的,有说信件的,有说“信物”的。 有说: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但两个姓吴的一起做生意,一个姓吴的吞了公产,另一个姓吴的不干了,这不,打上门来了? 有说:你们晓得什么?这两个姓吴的,其中一个,其实并不真姓吴,瞒了多少年,目下是曝露了,另一个姓吴的,过来大闹,或者是抢证据,或者是毁证据,懂吗? 两种说法似乎都有道理——被抢的那个姓吴的,关上大门,一声不吭,更没有叫人往县里递状子啥的。 另外,两吴之争,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副作用: 二百人呼啸而入,呼啸而出,彼吴出入此吴,如入无人之境,吴滨也算平水乡有数的大户,竟然没有丝毫相抗的能力,完全是个任人宰割的格局,这,望之、思之,真真叫人凛然生畏呀! 有此感觉的,也包括黄达。 黄家本是平水乡第一个大户,现在,介“第一个”,该摆到哪个头上才对了? 黄达同魏松、孙和商议:是找人去同朱荣谈判,给他些银子,将账簿“赎”回来呢?还是施对付吴浩之故技,将朱荣绑了来,逼他交出账簿? 门房来报,“有客”。 谁呀? “呃,那个,吴……大郎?” 啊? 魏松揎拳捋袖,“他又来?他算啥‘客’?你还喊他‘大郎’?” 门房苦着脸,“呃,还有个同行的,那个,县里的李都头。” 此“都头”,非不系将禁军之“都头”(详见本书第十九章《嘿,俺成了“垃圾中的老母鸡”》,不过彼此有点关系:借禁军基层指挥员之名目为衙役头目之尊称,而衙役分班,一班之首曰“班头”,也即是说,县政府内,并不存在一个名曰“都头”的职位,“李都头”其实是“李班头”。 这就不能不见了,而且,还得“以礼相待”。 一边忍着气,一边难免惊疑:咋回事? 吴浩大咧咧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年的夏税,都是兄弟的责任,日子也差不多了,不能不过来提一提黄兄!” 原来如此? 黄达冷冷的,“不劳吴兄多费心!该缴多少,本都有规例的,只是今年的情形,有些不同,今年的收成……”他的本意,不能痛痛快快,往年多少,今年还是多少,必要给吴浩使绊子的,但话没说完,就叫吴浩打断了,“不错!今年的情形,有些不同!” 说罢,探手入怀,伸出来,手上已是多了本账簿,往案几上“啪”的一拍。 黄浩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个账簿,就是妹子偷掉的那本吗? 囚攘的,竟落到这贼斯鸟手里了? 转瞬之间,已是明白了前因后果: 朱荣不是做了吴团的啥“连长”吗?原本我以为,不过吴浩聘朱荣做个教头啥的,就没咋上心,孰不知,这两个人,竟这般勾连在一起了! 如此一个大大把柄,已被吴浩捏在手里,其欲何为,不问可知了! 黄达大为惶急,不由向李都头看去,李都头微微欠一欠身,脸上挂着笑,“上头有交代,我今天来,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黄达转向孙和,眼里有火:你不是说你同那个啥展主簿是啥“故人”吗?囚攘的现在是咋回事?! 孙先生脸上表情,甚为可观,亦不必细表。 吴先生则笑嘻嘻的,“我这个人,有点运气在身上——坏运气、好运气,都有!一个人走路,能被人一棒子闷倒,也能够一个趔趄,捡到宝贝!”略一顿,指一指账簿,“这不,前两日,走着走着,就捡到了这样一件物什,翻开一看,哟,还真是宝贝呀!” 黄达咬牙切齿,很想一个窝心脚过去,踹死这个王八蛋! 可是不行,李都头在座呢。 “这件物什,县里已经备了案啦,说不得,今年的夏税,吴兄就照着这本账簿缴罢!”略一顿,“哦,方才,吴兄是不是想说,今年的收成不大好?欸,我是最通情达理的,彼此乡里乡亲的……嗯,这样罢,我替吴兄打个折头——九五折,如何?哈哈!” 黄达胸膛起伏,脑子里“嗡嗡”直响。 “这本账簿,我先替吴兄收着,缴过了夏税,自然完璧归赵,吴兄就不必念着啦!” 你个贼驴!…… 临走的时候,吴浩还说了这样一句,“照我看,令妹同朱荣,真正天造地设,金玉良缘!这个大媒,就由兄弟来做,如何?” 黄达再也忍耐不住,怒吼一声,“滚!” * 出了黄家庄,下一站,吴家庄——吴滨之吴家庄也。 吴浩、吴滨两兄弟说了些啥,狮子亦不甚了了,只晓得,由头至尾,吴滨唯唯而已,最后,还亲自送吴浩和李都头出庄门。 黄、吴两家隐田曝露,震撼了整个平水乡——大伙儿终于晓得了,此吴大郎打彼吴大郎抢过来的,原是彼吴大郎的账簿。 还没回过神来,更大的震撼,又来了—— 县里传来消息:吴浩竟主动上呈自家的隐田详细! 开始的时候,大伙儿都以为吴大郎不过做做样子,多拿出来百十亩,迷迷人眼罢了,孰料,县里的人说,吴大郎上呈的隐田,竟是吴家已经登记在簿的三倍之多! 照这个比例,他应是将自己所有的隐田都拿出来了! 所有人,包括黄达、吴滨,皆瞠目结舌。 这个吴浩,到底想做什么呀?! * 第三十四章 俺吃敬酒,不吃罚酒 大伙儿的嘴巴还没合拢,吴浩又出花样了: 广撒“英雄帖”,邀平水乡所有富户(不一定都算“大户”啦)齐聚吴家庄与宴。 虽然都觉得“宴无好宴,不如休去”,但又不能不去,不敢不去。 到地儿了,才晓得,啥“宴无好宴”?根本就“无宴”——每人面前一碗水酒,除此之外,再没一口吃的、一口喝的。 另外,大伙儿发现,有两位紧要人物没到场——黄达、吴滨。 但再笨的人也想到了,这两位,应该都已经被搞定了,到不到场,并没有什么所谓。 吴浩端起酒碗,朗声说道,“众高邻请了!某包缴夏税,差使难办,全仰各位高邻帮忙!嗯,俺痛痛快快,望各位也痛痛快快——” “今年的税额,照去年的数目,我给各位打个九折!各位呢,要答应我一件事情——不得叫佃户代缴!” “为啥呢?原因也简单:今年的夏税,乃某包缴,若各位叫佃户代缴,他们一定埋怨到我的头上!我可不想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叫人在后头再闷一棍!囚攘的!” 最后的“三字经”一出,许多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这碗酒,有个名目,叫做‘敬酒’,俺方才的条件,各位若应允了,就请满饮此‘敬酒’!当然,不肯喝,我也不能勉强——“ 略一顿,微微狞笑,“异日,俺再奉上‘罚酒’就是了!反正,这碗酒,总是要喝的!” 再一顿,“好!先饮为敬!” 说罢,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将一碗水酒都干了,然后,亮一亮碗底。 “照去年的数目打九折、但不得叫佃户代缴”,富户们的实际支出,较之去年,还是要多些。 可是,俗话说的好,“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吴浩骗出黄达的账簿,算是“恶”,抢出吴滨的账簿,算是“横”,自曝隐田,这就叫“不要命”了! 在场的富户,自衬最多做的到“横”,但又远远“横”不过吴浩——可没有吴浩抢吴滨账簿那般“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本事!而“不要命”——像吴浩那般“不要命”,就没有一个做得到了。 吴浩由“恶”而“横”而“不要命”的一连串大动作,实实在在,将平水乡的富户们震住了。 另外,实际的支出,虽然多了些,但到底有限,不伤筋、不动骨,总比隐田被人挖了出来,好的太多罢? 于是,虽然相互以目、交头接耳、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但最后,这碗“敬酒”,每一个“与宴”的人,都喝了。 消息传出,除了黄达一家,平水乡几乎所有佃户——包括吴滨家的,都如吴浩家的佃户一般: “吴佛子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 夏税的事情既已眉目清爽,吴浩乃全力催谷吴团的训练。 开始器械训练了。 略出吴浩的意料,较之队列训练,器械训练要顺利的多。 事实上,“团结”们对队列陌生,但对器械——刀枪棍棒弓箭,其实并不陌生。 没人没见过刀枪棍棒弓箭,其中有些人,多少还有点底子。 两宋后期,民间皆武风盛行,各色“武社”多如牛毛,较“圆社”(就是玩儿蹴鞠的)的遍地开花,不遑多让,可以说,社会上,“人民体育运动”蓬勃发展。 其情形,仿佛清朝后期至民国初期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的“武林门派”。 但讽刺的是,这三个时代,也是著名的积贫积弱时期,平日花架子耍的漂亮,上了战场,就被人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这是个有意思的现象,可是专门展开探讨,在此暂时按下不表。 前文说过,吴团的器械训练,两个原则: 其一,全团一分为三,习长矛者专习长矛,不习朴刀、弓箭;习朴刀者专习朴刀,不习长矛、弓箭;习弓箭者,专习弓箭,不习长矛、朴刀,但另习短刀;全员皆习棍棒。 现略作调整:习长矛、朴刀者,有余力,兼习弓箭。 习弓箭者,不管你是否“有余力”,暂时还是专习弓箭,不及其余。 其二,不同于一般的“武社”,吴团练习器械,不习套路,也即不耍花架子,不论矛、刀、棍,只挑选十余种最基本的击、刺、劈、砍、扫、砸、遮、架动作,反复习练,以形成肌肉记忆。 孰习长矛、孰习朴刀,无所谓,由团结们自择——您觉得哪样顺手、熟手,您就练哪样;但弓箭不同,孰专习弓箭,得挑过。 教授过基本动作之后,全团二百多人,人人拉一回弓,射一回箭,整个过程,王副团长不错眼的盯着。 最后,专习弓箭者,拢共四十六人。 本来想组成两个“弓箭排”,结果顶多只够一个半,只好暂时拢共一起训练,组成一个“大弓箭排”。 如此安排,原因两点: 其一,吴浩要特别加强自己的部队的远程打击能力——特别是考虑到将来必然面对有史以来世上最优秀的骑兵部队。 其二,相较于刀枪棍棒,弓箭兵,是个高技术兵种,想出成绩,多少需要点天分在身上的,一丁点儿天分没有,再如何苦练,也是事倍功半,不如老老实实的去练刀枪棍棒好些。 一支箭正经飞出去,分平射和抛射两种,现代人玩儿的射箭,都是平射,但若要真正发挥弓箭的远程打击能力,克制骑兵,则必须抛射。 抛射同平射一样,也要讲究准头,只不过,这个准头的目标,不是某个体,而是某区域——同一批弓箭兵射出的同一批箭,必须在同一时间、落在同一区域之内。 首先,你需要一个准确的测距——根据这个距离,确定你的弓箭的仰角;如果目标是移动的话,还需要一个准确的提前量——这是最难的。 另外,不同于平射,对于远程抛射来说,风向、风力的影响是很大的,你必须把风——有时候还有雨、雪——的因素考虑进去。 对于移动目标,你必须确定何时举弓、搭箭、张弦——最关键是何时张弦,因为一旦张弦,之后的满弓、放箭就是一气呵成;满弓之后,不可久持,何时放箭,只能微调二三秒钟而已。 为了高质量完成以上一系些列动作,你需要什么呢? 很明显,你需要一个天才指挥官。 王进功弓马娴熟,不过单论弓箭,谈不上“天才”,但吴浩的运气很好,团结之中,有一位,弓箭一道,似乎隐有“天才”之迹象。 * 第三十五章 宝贝啊宝贝 此君姓汤,因为生的黑,名字就唤作小黑,个头不高,腿不但短,还有点罗圈,但手长,看上去,颇有两分猩猩风采。 汤小黑腰力好,膂力强,臂展尤长,这个体型,正正适合引弓;他其实还有点小近视,远处的射鹄,应该不是看的太清楚,但不晓得为什么,也无需如何认真瞄准,一放手,便箭去如飞星,轻松中的。 问他,他也说不出之所以然,只说“感觉、感觉”。 以前练过箭吗?没有,这辈子第一回摸着弓就在吴团呢。 射鹄是平射,汤小黑最神奇的还是抛射。 抛射是不要求以单个小面积物体(人体)为目标的,但汤小黑同射鹄拉开数倍距离,平射已难及鹄,乃仰弓抛射,居然十有八九,依旧中的! 这就太逆天了! 问他如何计算仰角,还是说不出个之所以然,还是“感觉、感觉”。 难道,你脑子里装了个cpu? 吴浩惊喜莫名:老子这不是捡到宝了吗?! 汤小黑乃被任命为“弓箭排”排长。 说一说“仰角”。 明代西方几何学传入之前,中国古代的数学和天文学,始终没有发展出现代意义上的“角度”概念,但凡涉及角度,都异样含混,甚至一人一书一个说法,对生产生活没有指导意义,但抛射避不开仰角,因此,吴浩要自己发明一套自己的标准。 他以直臂水平前伸为“角一”,直臂垂直上举为“角十九”,二者构成九十度角,期间均分为十八份,即每份五度,抬升一份即抬升五度曰“升一”,降低一份即降低五度曰“降一”。 当然,一般来说,“角十六”以上,就没啥实际意义了,除非目标在半空中。 除了汤小黑,还有一位,在军事技术上非常突出,就是那个因为乱了队形而挨了板子却一声不吭的鲁二甲。 汤小黑算是单项冠军,弓箭之外,其余平平;但鲁二甲却是拳脚、棍棒、长矛、朴刀、短刀,样样拿起,样样精通,就是弓箭,二百团结中,除了汤小黑,就轮到他了。 放到二十一世纪,一等一特种兵料子。 问起来,这个鲁二甲,原是建昌军人氏,不但自小习武,而且还做过半年的厢军,都头克扣粮饷,还逼他给自己充私役,他不忿气,同都头吵了起来,都头大怒,抬脚踢来,却被他掀翻在地,饱以老拳,打的满脸开花。 以下犯上,这场祸事闯的不小,鲁二甲逃出营来,一路往东北走,最后到了绍兴府,做了吴家的佃户。 吴浩心想,哈,俺家佃户里头,很有几位三山五岳的好汉嘛! “大弓箭排”成立后,整个吴团架构重新调整,鲁二甲那个班的班长表现欠佳,被调了下去,他升任班长。 不过,原先的几个排长都在——毕竟是民主选举出来的嘛;其中两个,一个叫宋准,一个叫樊海,表现较为突出。 宋准老成持重,樊海飞扬跳脱,脾性虽不同,但共同点明显:一是训练刻苦,能够起到表率作用;一是善于协和矛盾,颇得人心,这两位,都表现出了相当的组织能力,已简在吴将虞侯之心了。 * 王进功的一位故人还访,一番竞夜之谈过后,第二天,他郑而重之的将这位故人举荐给了吴浩。 此人姓季,名先,楚州人氏,与王进功师出同门,算是王的师兄;王进功与徐宗主不合,破门出教,出走楚州,就是投奔的季先。 不过,这一回,倒转了过来,是季先来投奔王进功了。 吴浩看这位季先,面团团的,神情温和,心说这对师兄弟形状颇异,性情却是相投?不过,自然是热情接待! 季先何以南奔,前因后果,处处关节,于吴浩将来事业发展,更有极重大影响,恳请诸位读者老爷赐一点耐心,待狮子一一道来。 先说说楚州在哪里——淮南东路之东北隅,宋、金国境线之最东端,黄河在此夺淮入海,其西的淮河,其东的黄河,同为宋、金两国的界河。 既说到了“夺淮入海”,又不能不再多说两句——此时代的黄淮地理,较之二十一世纪,有重大区别: 二十一世纪,黄河的入海口在山东半岛以北,今山东省境内。 此时代——南宋后期、十三世纪末,黄河有两个入海口,北入海口,乃“夺济入海”所得(“济”者,济水也),同今之黄河入海河道,大致重叠;南入海口,在山东半岛以南,今江苏省境内,乃“夺淮入海”所得,两个出海口,南北相差近五百公里之遥,此不可不知。 这并不是个“自古以来”的局面。 自古以来,黄河改道无常,北宋时期,黄河的出海口在今之天津,较“此时代”的北入海口还要北的多,黄河入海之前的一小段,算是宋、辽两国的界河。 “夺济入海”“夺淮入海”是同时发生的,其时间点距“此时代”也不远,不过是南宋初年的事情,且是人为所致,但要讲明白,又是一匹布般长,只好暂时按下不表了。 好,转回正题。 金泰和、大安年间(宋嘉泰至嘉定初年,十来年前吧),杨安儿起兵反金,纵横山东(山东为金境),所部多穿红袄,故曰“红袄军”。 杨安儿先受金招安,不久再起,势力愈来愈大,终于在莱州称帝,改元“天顺”;直属之外,其下又以李全、刘全为两大股。 其余遥奉杨安儿为主的草头王,还有十数股之多。 金大举进军镇压,杨安儿、刘全先后败死,杨安儿余部在其妹杨妙真率领下,与李全汇合,并与李全结为夫妇。 之前,季安眼见山东大乱,以为英雄展足之地,乃越境投入杨安儿麾下,杨安儿败死后,山东豪杰,包括李全、杨妙真夫妇,无所归属,季先乃动了游说他们归宋的念头。 季先辗转得见知楚州应纯之,言山东豪杰愿归正之意;而应纯之也是个有心气的,见金方困于蒙古,以为中原可复,至少,可借助红袄军余部的力气,先期恢复山东,于是,密闻于朝。 时频岁小稔,朝野无事,丞相史弥远鉴开禧北伐之败,不欲明言招纳,只密敕应纯之慰接山东豪杰,号“忠义军”,给“忠义粮”,就听楚州节制。 至此,季先的努力,算是初步见功了。 不过,此后一段时间,宋、金之间,小摩擦有,但未发生大的冲突,“恢复”啥的,暂时是谈不上的。 直到这一回,金北困于蒙古,欲南“取偿于宋”,大举南侵,情形才发生了重大变化。 * 第三十六章 暴雨梨花枪 金是次南侵,兵分三路,西路,入大散关,攻四川;中路,攻襄、樊;东路,攻两淮。 暂不讲西路、中路,只讲东路。 今年开春,金左副元帅布萨安贞围安丰军及滁、濠、光三州,江淮制置使李珏命池州都统武师道、忠义军都统制陈孝忠救之,皆无功。 安贞遂分兵自光州侵麻城,自濠州侵石碛,自盱眙侵全椒、来安、天长、六合。 淮南流民渡江避乱,诸城悉闭。 金兵锋南指,游骑数百至采石杨林渡,建康大震。 留意这个安贞,当年,杨安儿就是败死在他的手里。 此时,应纯之已去职,知楚州、并负责节制忠义军的是淮东提刑贾涉,他迅速部署忠义军各部,遣陈孝忠向滁州,石珪、夏全、时青向濠州,葛平、杨德广趋滁、濠,李全、李福、季先则负责截断金兵归路。 李全部进至涡口,与金左都监赫舍哩约赫德遇于化湖陂,一日一战,连战数日,杀金将数人,金人不得不解诸州之围,退兵而去。 李全追击,再败金军于曹家庄。 至此,金南侵的东路军,算是铩羽而归了。 战事初起之时,贾涉高悬赏格:能杀金太子者,赏节度使;杀亲王者,赏承宣使;杀驸马者,赏观察使。化湖陂之役,忠义军缴获金牌一枚,李全乃上呈该金牌于贾涉,骗他说,此乃杀驸马阿哈所获也。 阿哈,安贞小字,而彼时,安贞收拢败军,刚刚退入金境,仗虽打败了,但他本人却是安然无恙的,油皮也没有擦破一块。 季先劝李全:化湖陂大捷,朝廷论功行赏,你为主将,加官未必在观察使之下,何必耍这种花样?安贞未死,朝廷终究是会知晓实情的,到时候,岂不尴尬? 就算朝廷不好收回任命你为观察使的成命,但自此对你不再真正信任,所得所失,到底哪样大些呢? 然李全非但不听劝告,还怕季先泄密,反要杀他灭口;有人抢在里头,给季先报信,季先连夜出逃,此时贾涉正倚重李全,因此,季先在楚州呆不住,只能南下,投奔师弟来了。 贾涉不知内情,遂上奏朝廷,请授李全为广州观察使,封全妻杨妙真为“令人”,李全终如愿以偿。 说明一下,这个“广州观察使”,是所谓的“遥郡官”,只代表级别、荣誉,并非真要到广州上任,事实上,李全还是驻节楚州,除了衔头中的“广州”二字,再同广州没有一个铜板的干系了。 淮东、山东形势,吴浩本来模模糊糊,经季先一番述说,擘画分明,他心中波澜大起,一个大计划,隐隐约约,冒出头来。 “这个李全,其军号为‘忠义’,”吴浩说道,“然观其之作为,诓骗朝廷,只怕谈不上个真正的‘忠’字吧?” 略一顿,“至于‘义’,若不是季师傅你联络朝廷,目下的李全,还是一个到处流窜、朝不保夕的草寇,但他非但不纳善言,反要杀你灭口,可谓恩将仇报,更谈不上一个‘义’字吧?” 季先与王进功同门师兄弟,吴浩便也尊称他为“师傅”。 “大官人说的是!”季先点点头,“杨安儿败亡后,李全等流窜岛崮,虽然多年掳掠,宝货山积,但乏粮,上上下下都饿着肚子,以致到了相率食人之地步,若非朝廷给‘忠义粮’,终究不能久持的。” 顿一顿,“彼时,李全对朝廷,异常恭顺;然彼一时此一时,目下,‘忠义军’各部,进入宋境的,多已扎下了根,可谓鸠占了鹊巢,如今更击败金军,立下大功,势力方张,往后——” 说到这里,微微摇头,“我怕,朝廷未必还能像之前那样‘节制’他们了!” 吴浩颔首,“不错!说到底,他们虽是汉人,却是金人,不是宋人,归宋,是迫于形势,未必个个皆真心效顺的!” 顿一顿,“目下,山东的形势,怎样?” “当初,安贞进剿,重点攻击杨安儿及同他关系最密切的李全等部,不及其余的草头王,因此,杨安儿虽败亡,山东还是一团乱麻一般;近年来疲于应对蒙古,更顾不上山东,目下,山东的许多州县,都无正经牧民之官,金对山东之统治,就是个名义罢了。” “所以,山东的形势,或可用……‘三不管’来形容?金不管,蒙古不管,宋不管?” 季先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点头,“‘三不管’——极精辟!” 很好,很好,如是,待老子去管上一管,如何? “季师傅,”吴浩微笑,“我听说,那位杨妙真杨令人,有个绰号,叫做‘暴雨梨花枪’,是也不是?” 季先颇为诧异,吴大官人如何晓得这个?杨妙真的绰号,怕是王进功都未必晓得罢? “是!杨氏世代习武,尤精长枪,曰‘梨花枪’,传到杨安儿这一代,名声更著,起事之前,杨安儿是号为‘大侠’的——” 顿一顿,“然认真计较起来,哥哥的枪术,只怕还不如妹妹——杨妙真的枪术,我是亲眼见过的,当得‘暴雨’二字!” 再一顿,“李全亦擅长枪,号‘李铁枪’,与杨妙真结为夫妇之后,号‘双枪将’。” 哦,这个“双枪将”,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 吴浩很想问上一句:这位杨妙真,形貌如何?是妍是丑? 但太着痕迹,只好暂且忍住了。 若美艳动人,老子难免心痒,但这是一匹超烈的牝马,可不好驯!若较量器械,十有八九,老子还不是她的对手,除非……肉帛相见?嘿嘿! 当然了,若她不是扈三娘而是孙二娘,那就没啥可心痒的了。 至此,方才的那个隐约冒出头来的大计划,已在吴浩心中大致成形了。 当然,实施这个大计划,有一个基本的前提:漂漂亮亮的拿下上乘宗! “季师傅,”吴浩目光灼灼,“我搁一句话在这里: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我保你杀个极漂亮的回马枪——杀回楚州去!” * 第三十七章 倒计时 “大郎,‘圆光’出寺门了!” 来报信者,吴浩“派驻”通往云门寺侧门道旁茶酒店的庄客之一也;“圆光”者,一十八桶“特殊香油”之代号也——大和尚的脑袋,又圆又光嘛。 事实上,就在昨天,吴浩已拿到了“圆光”起运的准确时间和运输路线——当然也包括目的地。 “圆光”运往临安,路线无非两条,一陆路,一水路。 走陆路的可能性很小,目下已是仲夏,已进入雨季,十三世纪未硬化的道路湿滑泥泞,十分难走,而“特殊香油”的性质又不稳定,路上出了状况,没法子处理。 临安、绍兴之间,水运发达,且大部分水程都走运河,就算大雨、夜晚,也可以平稳行船,十分安全。 另外,走水路,全程不必休息打尖,就货运而言,费时并不比陆路更多——陆路非但要休息、打尖,大雨、夜晚,更是走不了的。 因此,没有不走水路的道理。 水运,自然要找船行,吴浩早早就塞了一个庄客进本地规模最大、信誉最好的船行“顺风行”做伙计——这个不难办到;当然,绍兴船行不止“顺风行”一家,但就算云门寺不找“顺风行”承运,同行之间,彼此互通有无,也可以尽早获得“圆光”起运的相关消息。 特别是云门寺这桩生意,如此特殊,很难不引起行家的注意——前文说过了,香油之于寺庙,只应入,不应出,若反常,必有妖,云门寺下单,虽然船行未必会多嘴问您这一十八桶香油运到临安干啥用啊?但云门寺自个儿,多半得主动解释两句,以满足船伙们暗搓搓的好奇心。 未出任何意外,云门寺找的船行,就是“顺风行”。 解释呢,是这样子的,“欸,都是佛子,彼此之间,也是要迎来送往的,嘿嘿,嘿嘿!” 就是说,这一十八桶香油,是给临安的某寺庙“送礼”的。 这个解释,大致合理,船行承运过的古怪物什甚多,并不会有人寻根究底的。 至于送给哪间寺庙,自然不必交代,船到临安码头,另有车子过来接运,香油上了岸,之后种种,就不干船行的事情了。 而码头,巧的很,也是候潮门码头——就是吴浩、朱荣登岸的那个码头。 临安有多个码头,候潮门码头位于东南,这说明,“圆光”如果入城,第一个目的地,一定位于城南。 吴浩、展渊以及王进功,有如下共识: 其一,“圆光”一旦起运,就说明上乘宗之起事进入倒计时了——猛火油这样物什,既不能、也不必长时间摆在临安。 其二,上乘宗起事之发动,一定先临安、再绍兴,不可能倒转了过来,先绍兴、再临安。 其三,虽曰“进入倒计时”,但到底哪一天起事,谁也不晓得——上乘宗自己也不晓得。 因为,这要看老天爷的意思——要看天候。 火焚临安,总不成挑个大雨滂沱的日子? 现在可是雨季呢。 照吴浩的想法,上乘宗的起事,应该摆在秋天才对——天干物燥,北风强劲,才好纵火嘛! 或者上乘宗另有打算,或者——等不及了。 他们有可能嗅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息,乃决定:提前发动。 这种不安的气息,可能同吴浩相关。 譬如,他们找不到赵与莒了;又譬如,吴浩高调的免欠减租、“建团”、挖以及自挖隐田,等等。 这些,都对他们的“大事”产生直接、间接的影响。 不管咋说,既来之,那就——来罢! 临安的行动,一定要吴浩来主持,别的不说,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的交道,得他自己去打。 临安的事情一了,吴浩立即飞马往回赶,绍兴这边,做好预案,交给王进功,展渊暗中襄助,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何况,现在还多了个季先呢。 若论领兵作战,莫说吴浩还是个小白,就是王进功,也比不得季先——王进功做禁军教头,只参加过两三次小规模的剿捕“盗贼”的行动,而季先,不论在杨安儿麾下,还是辅佐李全,对阵的,可都是金国的正规大军呢。 吴浩一收到船行的消息,便派朱荣先行一步,往临安做前期布置——主要是调用梁亮,并给丁氏父女打招呼,准备下一步的行动;他自己带着杨奎,几乎与“顺风行”承运“圆光”的货船同时启程。 远远跟了一段水程,进入运河之后,实在跟不下去了——水面不比陆地,四周皆白花花、明晃晃,未经训练,盯着一个小小目标看久了,不但眼花,整个人都是晕的,连方向感都变模糊了。 现在才晓得,领航员不好做啊! 但既进了运河,应该不会再出啥幺蛾子了——欸,回舱! 走运河,河道平直,水流平缓,有这样一般好处:货船的船速慢,吴浩的座船,只要船速也足够慢,不要一不小心跑到货船前头去,就算一时看不见货船,也不会真的跟丢了。 入夜后,单靠目视,无法跟踪,那就还是那句话——足够慢,等天亮。 天亮之后,确认目之所及,没有云门寺的运油船,再略略加快船速,一点点往前赶。 接近临安之时,终于,那只熟悉的货船,又出现在视野里了。 继续加速,超过云门寺的运油船,提前赶到候潮门码头。 码头上,朱荣和梁亮已在等候了。 这是走运河——特别是货船——另一个好处,航程确定,船速确定,只要不遇上极端天气,便大致可以确定到埠的时间,虽比不得现代轮船的精确,但误差也不会太大,朱荣、梁亮提前个把时辰等着,就可以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云门寺的运油船到埠了。 接下来,就是朱荣和梁亮的事情,吴浩跟了这一路,未经专业训练的他,已是精疲力竭,眼睛充血,头昏脑胀,直奔事先包租下来的客栈,倒头便睡。 睡醒了,朱荣、丁乔,已在客栈,并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圆光”并未入任何一家寺庙,而是进了城南一间叫做“春秋作”的油坊。 这间“春秋坊”,非但是近百年的老字号,还是向宫里供油的“御坊”。 嗯? * 第三十八章 火烧大内 吴浩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一间“御坊”,居然是上乘宗的产业? 他随即自我纠正:“春秋坊”年已近百,上乘宗南下过江的时日,只怕还没有“春秋坊”的年纪长,因此,“春秋坊”未必是上乘宗的产业,但其东主,却必定是上乘宗的教徒。 邪教蛊惑人心,不稀奇。 之前,吴浩替上乘宗设身处地,总觉得有一难题不可解—— 临安城的建筑,鳞次栉比,火借风势,可以蔓延全城,但有一处他们烧不着,这就是通称“大内”的皇宫。 大内是城中城,宫垣是城墙的格局,既高且厚,再绕以一条充作护城河的筒子河,城中火势再大,也烧不进去啊。 而皇帝应该是上乘宗最重要的攻击对象,皇帝还在,另立天子,纯属造逆,蛊惑人心的效用,大打折扣了。 现在,吴浩晓得上乘宗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了。 直接进大内里头放火! 如是,单有间有资格供奉大内的油坊还不够,大内之内,还得有内应—— 春秋坊负责将猛火油运进大内,内应负责举火。 这个内应,自然是对口部门的负责人,某个有些脸面地位的宦官。 邪教蛊惑人心啊。 宦者,一向是最容易被宗教洗脑的一类人。 大内之内,哪个部门负责灯油烛火? 这个老子倒不晓得,不过,不紧要,很快就会晓得的了。 上一回,吴浩一进候潮门,就往北走,很快就将大内留在了身后,愈走离大内愈远,对其关注不够,这一回,他发现,这个大内,就其同整个临安城的地理关系而言,委实别致。 大内在临安城的南端,且偏东。 这是极罕见的格局。 中国古代的都城,皇宫有在城中心的,有在城北的,而不管在城中心还是城北,一定位居城市中轴线,像南宋这样,大内非但在都城南端,还往一边儿偏,真正绝无仅有。 之所以出现这样“别致”的格局,同临安城建筑之所以超密度,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临安本非都城,皇帝搬进来后,发现城中心也好、城北也好,都没有给他盖房子的地方了,也就城市的南端——彼时,应是临安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段——还有足够的空间,于是,只好往彼处安家落户了。 临安的南端,是个西高东低的地理——西部是凤凰山,那,俺总不能把家安在山里罢?只好往东偏一偏了。 再者说了,临安的格局,本也不是方方正正的,南北狭长,歪歪扭扭,像只大腰子似的,无所谓中轴线不中轴线啦。 饶是如此,大内的一半——西半部,还是安在了凤凰山东麓上,往好里说,就是俺家“极山水之胜”啦。 大内南垣至临安南城墙之间,是御马营。 失去燕云十六州,宋朝本就缺马,南迁之后,缺的更加利害,马政,军国第一等要务也。 临安城内,寸土尺金,偌大一片地界,赵管家自己不住,也不拿来开发房地产,而是用来养马——还就养在自己家旁边儿,可见对于马政之重视。 有点儿跑题了,回到“地理”上来。 临安城南端,西高东低,而整个临安城,则是个南高北低的局面,凤凰山以北,还有七宝山、紫阳山,这几座山,都在城南。 所以—— 若上乘宗借助北风,打北边烧起,其效果,不如借助南风,打南边烧起? 所以,上乘宗不能再等了下去,现在就要动手? 并非觉得再拖下去,有曝露的危险,所以不得不提前起事? 好罢,上乘宗咋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俺咋办? 吴浩原本的计划,并不想过早“举发”,上乘宗真正开始行动之时自己再出手“截胡”最好,这种事情,总是愈惊险愈显得俺“力挽狂澜”嘛! 但目下的情形—— 春秋坊距大内东垣,不过一路之隔,春秋坊的人,三五天便要进出大内一次,他们又不会将一十八桶“特殊香油”一次过运进大内——大部分还是得留在宫外用嘛!且就算不换桶,桶上原有的云门寺的痕迹也必定抹掉,甚或重漆一遍,二三只改头换面的油桶,一个不留意,就进了大内,哪里盯的过来呢? 临安毕竟不是绍兴,自己势力、人手有限,就算有丁氏子父效命,也还是远远不够用啊! 所以,自己原先的想法,其实还是四流古装电视剧的剧情,“爽”是够“爽”了,可是,一个不小心,就误了大事! 所以,现在就“举发”罢! 当然,还得再确认一次:由云门寺进春秋坊的,确实是“猛火油”;同时,最好搞清楚其具体的储藏地点,到时候,一击而中。 这个任务,交给了梁亮。 当晚打过四更(哦,其实是第二天了),梁亮潜入春秋坊;打过五更,回到客栈,带回来一小盒“样品”,吴浩一看,嗯,没跑了! 大拇指一翘,“老梁,不辱使命!” 天色大亮,吴浩整齐衣冠,步至右丞相府,投剌请见。 请见的,自然不是史丞相,吴浩目下的位份,距离被史弥远接见的资格,还有十七八阶,他请见的,是史二公子。 史嵩之行二。 相府的门子,眼睛自然都长再额角,但吴浩既递过去一个大大的红包,额角上的眼睛,自然立即掉到了鼻梁两旁,且堆出笑来,“好叫官人得知,俺家的侄公子,一大早就约了朋友,泛舟西湖去了!” “啊?这,我有极紧要的事情,要同子由兄相商,这可如何是好?” 吴浩衣饰华贵,气宇轩昂,更呼史嵩之以表字,显是极熟的朋友,那门子倒也不敢怠慢,“这样啊?欸,这样罢,待小的禀过都管,派个人,陪官人去寻二公子如何?” 吴浩再递过一个红包,含笑,“有劳了!” 门子呵呵腰,满面笑容的去了。 过了一刻钟,带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出来了,“他叫侍剑,是二公子的书童,因为懒床,今儿二公子就没带他出去,就叫他陪官人去寻二公子罢!” * 第三十九章 当朝第一人 西湖歌舞几时休? 这是打小就熟稔的一句诗,只是没想到,还没到巳初(上午九点),西湖便开始歌舞了起来。 烟雨微濛,一只大大的双层画舫,泊在水中央。 楼上,欢歌笑语,丝竹悠扬,楼板隐隐颤动——那是有人在舞蹈呢;楼下,看模样,算是会客区。 客人吴浩,静静等待。 不过楼上、楼下,一条楼梯的距离,但他足足等了一刻钟,才听见楼梯响、人下来。 史嵩之兀自脸色潮红,“长风,别来无恙啊?” 吴浩肃然唱喏,“本不敢打扰兄长雅兴,但事关重大,我惶急无计,不能不过来向兄长请教。” “哦?” 同展渊一样,史嵩之也不认得小瓷盒内黑黢黢、黏糊糊的物什是什么,但听到“猛火油”三字,眉毛倏然向上一挑。 吴浩如此说法: 教门渗透乡社,蛊惑乡民,他深以为忧,一番调查,发现这个叫做“上乘宗”的教门同云门寺来往甚密,于是潜入云门寺内觑探,发现了“猛火油”的秘密。 然云门寺势力广大,交好王公贵官,本地知绍兴府以下,一向礼敬,俺很担心他在县里甚至府里有人,因此不敢报官,也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暗中紧盯,这一盯,就盯到了临安。 一十八桶猛火油运进了春秋坊——这个春秋坊,听说,是进奉大内的?也即是说,这批猛火油,有可能混入大内? 这还得了?! 我在临安,两眼一抹黑,不晓得如何是好?只好过来请兄长做主了! 史嵩之原本满面春风,但很快笑容就不见了,愈听,脸色愈是冷峻,眼中光芒愈盛,待吴浩终于说出“做主”二字,他轻透一口气,“走!” 去哪里? 回俺家,带你去见俺叔父! 吴浩心说,很好!吾之所欲也!不过,这个点儿,你叔父不用上朝的吗? 这一回,等了半个时辰。 等候之时,吴浩在心里复习史弥远的“履历”。 这是个后世极具争议的人物。 韩侂胄北伐失败,宋金议和,金必以宋函送韩侂胄首级为议和之前提,韩侂胄自然不干,和议僵住了;时任礼部侍郎的史弥远,勾连与韩侂胄有宿怨的皇后杨氏,矫诏于玉津园槌杀韩侂胄,函其首送金请和。 于是,金宋的“叔侄之国”变成了“伯侄之国”,金的辈分,长了半级。 第二年,即嘉定元年,公元一二零八年,史弥远升任右丞相,自此大权在握,独掌朝政,迄于今日,凡十一年。 还有,其父史浩官至尚书右仆射,算是“父子宰相”了。 这是个似乎挺矛盾的人物: 史弥远理所当然被目为主和派,而为了支持自己主持的和议,他还为秦桧“平反”,恢复了秦在孝宗朝被褫夺的申王爵位及“忠献”的谥号,被不少人斥为“秦桧第二”。 但同时,他又为岳飞加谥“忠武”。 岳飞原谥号“武穆”,谥法上,“穆”字的地位,远远不及“忠”字,“忠”字是顶级谥号,“穆”字就差远了,差了一个档次不止。 但岳飞还是以“武穆”闻名后世,少有人提及“忠武”。 另外,史弥远本人很讨厌理学,但他却废除了韩侂胄打击理学的“学禁”,追赠朱熹官爵,并“引荐诸贤”,起用了一大批被韩侂胄罢免的理学家。 所以,一切一切,不过搞平衡、固权位而已? 史弥远终于出来了。 也是面容清癯,也是修剪的极精致的五柳须,史嵩之在他身边,不知就里的,都会以为,这是一对父子。 吴浩抢上一步,规规矩矩,跪下磕头。 史弥远微微俯身,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做虚扶的动作,温言道,“吴世兄太客气了,请起,请起。” 咦,你倒是挺客气的呢。 吴浩起身,史弥远还站着,却让吴浩,“请坐,请坐。” 吴浩陪笑,“丞相面前,哪里有小人的坐地?” “坐下好说话,坐下好说话。” “是,谢丞相赐座。” 当然,吴浩还是待史弥远落座了方才坐下,屁股只沾个椅子边儿,斜签着身子,腰背挺直,双手抚膝。 史嵩之反倒还站着,“长风,你跟我说的事,再同丞相说一遍罢!” “是!” 于是,再说一遍,除了称呼,其他一字不易。 史弥远沉吟移时,开口了,“长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怎知这个‘上乘宗’于山阴县、绍兴府内,没有一点勾连?” 吴浩心中一动:“吴世兄”变成了“长风”,这说明,史弥远拿我做自己人了? “……所以,同样的道理,这个春秋坊的事情,暂不必告知临安府——嗯,这桩差使,就交给殿前司办罢!子由,你去夏震那里走一趟,叫他带人将这个油坊封了,该拿的拿,该审的审!” “是!” 史弥远转向吴浩,微笑,“至于长风,打山阴跟到临安,一定极辛苦了,就暂回客栈,放宽了心,好好歇息,养足精神!待事情办完了,子由过客栈,细细说给你听。” 吴浩愕然。 他原本以为,收捕春秋坊,理所当然,由自己做个带路党,你叫我回客栈等,几个意思啊? 你们叔侄,要甩开我? 莫不成……要独吞这件大功劳? 脑中念头急转,脸上不见半点犹豫,欠一欠身,“是!谨遵丞相钧命!”转向史嵩之,“子由兄,我静候佳音!” 顿一顿,“请丞相的训,山阴县那边——” 史弥远慢吞吞的,“事情有先后、有轻重,待办过了临安这边的,再说罢!” “是!” 吴浩辞出之后,史弥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三爹,”史嵩之试探着问道,“你看此人——” 史弥远行三。 “此人有投效之心,确然不假;看上去,似乎也是个人才。” 顿一顿,“不过,我观此人,轻隽而鹰视,未必是久居人下之人——当然,不是说不可以用。” 再一顿,“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 “三爹的话,我一向不敢或忘。” “既说到了‘鹰’,嗯,‘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饱则飏去’,你且记住这句话罢!” * 第四十章 神武军 出了相府,吴浩的情绪已平静下来。 自己不得参与收捕春秋坊,虽然意外,但要说史弥远叔侄欲“独吞这件大功劳”,却不至于。 敉平上乘宗叛乱,对于自己或史嵩之,天大一件功劳,有或无,对于仕途晋身,影响极大;然史弥远位极人臣,独掌朝政十余年,地位进无可进,对于他来说,多此一功不多,少此一功不少,没有任何独占其功的必要。 史弥远自然是有意扶持史嵩之的,其欲增加堂侄居功分量之用心,不难想见,可是,史弥远欲将本属于吴浩那一份尽数生抢给堂侄? 不至于,不至于。 他若是这样一个处事不公之人,怎可能掌控朝政达十一年之久? 史弥远不是董卓,他没有自己的私人武装;皇帝虽然脾性温和,甚至还有两分懦弱,但不是汉献帝。 两宋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傀儡的。 史弥远得以长期掌控朝政,靠的是高超的政治手腕,其最紧要的关节,自己其实已经想到过了—— 不过“平衡”二字。 史弥远不会做大失平衡的事情。 所以,虽然还未真正想清楚史弥远为何将自己排除在收捕春秋坊的行动之外,但是—— 欸,老子拿得起、放得下,想那般多做啥?且回客栈,好好补他一觉再说! 等梁亮的回报,等到五更天呢! 回到客栈,吴浩并未倒头就睡,而是问朱荣、丁乔,听说过“夏震”这个名字没有?似乎是殿前司的啥头脑? 上一章说过,吴浩面前,史弥远对史嵩之指派名“夏震”者负责收捕春秋坊。 朱荣没听说过,但丁乔非但晓得此人,更可说是“旧识”: 夏震,殿前司公事,史弥远杀韩侂胄,就是这位夏震下的手。 北宋时期,殿前司的最高统领为“殿前司指挥使”;南宋,变成了“殿前司公事”,皆俗称“殿帅”或“太尉”的。 吴浩心里有数了:此人算是史弥远的“私人”了。 大约过了一个半时辰左右,吴浩已经睡了一觉,春秋坊方向,传来了动静,吴浩吩咐:不必探头探脑,由得人家自己个儿热闹去! 热闹归热闹,一直没有“关闭城门、全城大索”一类的消息传来。 入夜之后,二更打过了最后一次梆子——差不多晚上十一点了,史嵩之终于出现在客栈内了。 眼中布满红丝,但目光炯炯,意气昂扬。 吴浩一看,就晓得事情办妥了,一揖,“恭喜兄长!” 史嵩之随随便便还个揖,含笑,“同喜!” 屏人密谈。 “春秋坊的东主姓雷,双名大坚,熬了几个时辰,到底‘坚’不得,都招了,果然是个妖人!宫里头,有个叫做王达的宦者,管香烛火油的,是他们的内应——囚攘的!” “他们的算盘,是挑个晴明风大的夜晚,宫里、城里,一并烧起——囚攘的!” “云门寺的智果,果也是个妖人!这倒奇了,一个和尚,入了魔教?那他到底拜如来呢?还是拜什么明尊?——囚攘的!” 二人本隔几而坐,吴浩一只手搁在几上,斜着身子,是个凝神倾听的姿态,说过“囚攘的”三字,史嵩之伸手,在吴浩手腕上轻轻一拍: “长风,你这番功劳不小!论功行赏——嗯,你自己说罢,想做文职呢?还是想做武职?” 吴浩心说:这就论功行赏了?介般快? 他还在转着念头,史嵩之又说道,“不过,你毕竟没有正经读书进学,走文职的路子,啰嗦许多;若走武职的路子,那就天宽地阔喽!” 事实上,两宋时代,武职远没有文职值钱,但史氏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吴浩毫不犹疑,“多谢兄长指点!既如此,我就笃定做武职了!” 史嵩之轻轻击案,“好!” 顿一顿,“既如此,丞相说了,新立一军,挂在殿前司名下,员额暂定一千二百人,设三指挥,屯驻绍兴,这个统制——嗯,‘统制’太过高调,暂时还是‘同统制’罢——这个同统制,就由你来做,长风,如何啊?” 什么? 吴浩的心,“怦”一大跳。 都统制、统制、同统制、副统制,是一军最高正、副首长之名号,当年的五大帅,包括岳爷爷在内,衔头中都有一个“统制”! 当然了,同为“一军”,天壤有别,有一军至数万者,也有如还未上任之吴同统制者,下辖者,不过一千二百人耳。 但无论如何,也是“一军”啊! “将虞侯”,只好算一个排长,顶天了就是个副连长,“同统制”,却是个旅长甚至师长! 哈哈! 不过,“新立一军”,倒不算啥新鲜事。 禁、厢军在北宋后期就已经败坏了,起于五大帅的屯驻大军,到了南宋中后期,也没啥大用了,不然,开禧北伐也不会败的那般惨,韩侂胄的脑袋,也不会被史弥远送给金国。 于是,兴起了一股成立新军的风气,一军多不过万人,少不过千把人,雨后春笋般在各地冒出头来。 这班新军,名号驳杂,质量参差,归属不一,其中不少,旋置旋废,并不能真正提升南宋军队品质,不过,总体上来说,其表现较腐败不堪的屯驻大军略好些,至少,比禁、厢军好些。 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也是“一军”啊! 吴浩立即起身,长揖到地,“恩相看顾,粉身难报!”略一顿,“必是兄长在恩相面前替我美言,感激不尽!” “丞相”变成了“恩相”,这就是“自己人”了。 吴浩如此上路,史嵩之满意的点点头,“我也没说什么,长风,是你自己争气!”略一顿,“请坐,我还有话说。” 吴浩心说:争你妹气啊! “军号尚未定,神武、忠勇、忠锐、忠武、忠毅、忠顺、义胜、义勇……你自己说,用个什么军号好?” 吴浩心说,“神武”一号,岳爷爷当年也是用过的呢!“既如此,就是‘神武’,兄长以为如何?” 一连串军号,史嵩之只是随口报出,并无所左右,但吴浩既挑了摆在第一位的一个,史嵩之便以为,吴浩在“揣摩上意”——很好,此乃“效顺”之表示嘛! 于是,更为满意了,点点头,“好!就是‘神武军’了!” * 第四十一章 梦开始的地方! 神武军,梦开始的地方! 吴浩心潮澎湃,正欲天马行空,史嵩之继续,“关于‘神武军’,有几点,长风,我要提一提你。” 吴浩赶紧收回思绪,“请兄长指点!” “其一,制度上,神武军归殿前司管辖,为殿前司诸军之一,不过,兵员你自己招募,将佐你自己任用,殿前司一切不加干涉。” “是!” 心说,就是挂个名呗,这套嗑,十三世纪也好,二十一世纪也好,都是常唠的,俺熟! “不过,挂在殿前司名下,到底是有好处的,这个,你晓得是什么吗?” 吴浩转着念头,“莫非……神武军也照两司三衙的规例支粮?” 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合称“两司”;殿前司下设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司下设马军都指挥使司、步军都指挥使司,这三个都指挥司合称“三衙”。 所谓两司三衙,就是御林军了。 史嵩之一笑,“正是!” 两司三衙宿卫大内,拱卫京师,能不能打仗另说,待遇却是全国军队的头一份,莫说禁、厢军望尘莫及,就是前线的军队,也比不上的。 吴浩心中微微一跳,虽不起身,再唱个肥喏,“恩相看顾!兄长提携!” 史嵩之点点头,“你可照一千二百人的员额,先支三个月的钱粮,算是……安家费罢!再往后,这个钱粮,便按月支取——总是一千二百人的员额。” 吴浩心说,兵员招募,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就满员了?介不是……叫我吃空饷吗? 心中再微微一动:这算不算“酬功”的一种方式?台底下给我递好处?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我台面上的损失? 不对,这不是啥“台底下”,刚好相反,就在台面上,也是完全合法的。 不过,“台面上”,我确实是有损失的,很明显,春秋坊这件案子,台面上,立下首功的,一定是史嵩之,我的角色,很可能只是个“线人”,连正经的“举发”都算不上。 所以,史弥远一出手就是“新立一军”,并给以两司三衙的待遇,且还变着法儿的喂我吃空饷? 他堂侄立功、得名,我得实惠,以此达到“平衡”? 话说,我真正看重的,还真就是这个“实惠”——不是吃空饷,是“新立一军”,是“同统制”。 这真特么是梦开始的地方! 同这个比起来,封侯都是虚的! 史氏叔侄应是看准了我这一点——嗯,算你们眼光好。 脑中大转念头,面上恭恭敬敬,应一声,“是!” “至于绍兴府那边,”史嵩之说道,“嗯,咱们分头行事!云门寺和那个智果,另派人看觑;长风,你专心你的平水乡,那里有个贼窠子嘛!” 史氏不欲他参与收捕云门寺的行动,并不出吴浩意料,云门寺同权贵包括宗室来往繁密——其中亦不排除同史氏有来往,瓜牵蔓连,拔出萝卜带出泥,办云门寺的案子,办谁不办谁,办到什么程度,都费斟酌,这种事情,不沾手也好。 吴浩应了,史嵩之说道,“不过,小小一个平水乡,捕拿几个妖人,最好不要出动大军,不为别的,目下的军人,但凡出师,先要犒赏、要开拔费,拖泥带水,罗里吧嗦,说不定,还没出营,妖人已得到了风声,跑个一干二净!” 顿一顿,“这也罢了,关键是,怕他们骚扰地方,甚至杀良冒功!平水可是你的乡里,若出了这一类事情,不要说你,我的脸面,也挂不住啊!” 这个口风…… 吴浩恍然大悟! 什么怕“妖人得到风声、跑个一干二净”,什么怕“军人骚扰地方、杀良冒功”,都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 史弥远根本就不想将这件案子搞大! 自己的关注点,一直在“谁的功大,谁的功小”;但史弥远的关注点,根本不是这个。 春秋坊的事情,虽然骇人听闻,但一二妖人发疯,就是太平盛世,唐尧虞舜在位,也是不能免的;可是,绍兴府密迩京师,本朝南迁以来,民变虽然起伏不断,但京畿附近,还从来没有过扯旗放炮的,若真出了这样的事情,说明什么? 说明:上位者之为政出了问题!大问题! 官逼民反嘛! 史弥远独掌朝政十余年,这个责任,史某不负,谁负? 台面上,史氏之所以努力淡化吴浩在此案中的作用,最主要的原因,就在这里——而不是什么替史嵩之争功。 特么的,老子的格局,还是小了介么一点啊! 什么“怕妖人跑个一干二净”?史氏叔侄,内心深处,怕是希望妖人赶紧跑个一干二净、跑的愈远愈好罢? 但这是不可能滴——上乘宗那班人,俺是晓得的,他们只会狗急跳墙。 一想明白这一层,吴浩便慨然说道,“兄长说的是!三二鸡鸣狗盗、逾墙穿户的小小盗贼,何必上烦廑虑?”略一顿,“维护地方治安,本就是缙绅的责任,我也练了几个团结,足够用了!” 史嵩之满意的点点头,“也不必杀伤过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嘛!就有几个逸出的,由得他……欸,也不必太过介意!” 这就说的更加明白了,甚至有些露骨了。 “是!”吴浩也点头,“我同山阴县的主簿熟识,到时候,报个小小盗案——嗯,流窜作案,也就是了!” 史嵩之拊掌,“好!好!” * 史嵩之一走,吴浩即吩咐朱荣、杨奎,赶紧准备,城门一开,立即上路。 来时水路,去时陆路,不运货,水路就慢了,得快马加鞭! 临安的城门开的很早,一打过五更,也即凌晨三点多,城门便开,以便早市的商贩入城,此时天色还是黑的,快马赶路,并不安全,但没法子,得跟上乘宗抢时间! 照史氏叔侄“妖人们最好跑个一干二净”的内心道白,收捕春秋坊之时,故意放走一二小角色,以便有人给绍兴府那边通风报信,也说不定! 幸好,虽在夏季,但这几天没下什么雨,路况大致过得去。 吴浩三人,再心急,夜色浓重,也不敢真快马,直到天色放亮,方始加鞭。 赶到平水,刚过午初(上午十一点)。 一进庄,便觉气氛紧张,王进功、季先出来迎接,一边走,王进功一边说,几个乡社,皆有异动,我刚刚传令吴团集结,大官人就到了! * 第四十二章 失陷,绝望 进了屋子,吴浩刚刚喝了口水,还没来得及坐下来,探子来报,几路乡社,都奔黄家庄去了! 这是意料中事,事先就已经推演过了:上乘宗起事,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一定是本地第一个大户,目下,“本地第一个大户”的荣衔,不晓得该颁给黄大官人还是吴大官人,但很明显,吴浩有吴团,这块骨头,远比黄达难啃,同时,大多数乡民对吴佛子有好感,打吴家庄,积极性不会高,黄达就不同了,吴大官人改变人设以来,论“民愤”,就得推黄大官人为头一号了。 所以,不打黄家庄打谁家庄? 变民起事,一般来说,初初的核心力量,都不算多,形成声势,关键在于“蛊惑”和“裹挟”,打下一个大户,一边杀,一边抢,人们的仇恨和欲望同时被激起,血上了头,就跟烈性传染病似的,一个庄传一个庄,一个村传一个村,一个乡传一个乡,一个县传一个县,一个州传一个州,如是,大事便成了! 所以,一鼓作气,打响第一炮,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若第一炮哑了,以后——没有以后啦。 上乘宗打黄家庄,吴浩救还是不救? 要救。 虽有宿怨,但唇亡齿寒,若坐视黄达覆灭,待上乘宗的气势起来了,整个平水乡都疯了,自己虽有吴佛子之名和二百团结之助,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 最好的结果,大约也是不得不被“裹挟”、“被逼从逆”罢? 再者说了,黄家庄里还有个黄小妹,就看在朱荣的面子上,也不能不救啊。 关键是介入的时间点。 预案是:眼见黄达就要撑不住了,上乘宗就要破庄而入了,突然发难,在背后捅上乘宗个透心凉。 如此,效果最好,利益最大化。 一路饥疲,吴浩正抓紧时间,大啖牛肉、面饼,充实五脏腑,庄客来报,黄家庄起火! 吴浩、王进功、季先相顾愕然:何至于?算起来,上乘宗同黄家,不过刚刚接上仗而已呀? 急匆匆登上门楼,向东望去—— 果然,河对面,黄家庄方向,浓烟滚滚。 还能听到隐约的呐喊声、厮杀声、哭叫声。 季先沉声说道,“大官人,黄家庄已经失陷了!” 实在出乎意料。 黄家也有百十号庄客,前文说过,吴浩、朱荣自黄家庄逃脱之后,黄达就开始厉兵秣马;吴浩建立吴团,黄达更加紧张,平日里,若无人员物什进出,庄门都是关闭的,门楼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人值守,目下是大白天,上乘宗出其不意、掩袭而入的可能性很小,原本以为,怎样也能撑个把时辰,没想到,甫一接仗,便失陷了! 甚至,连告急的锣声都没能传出来! 咋回事? 吴浩咬牙,“真他娘的没用!”探头大吼,“朱荣,队伍集合好了没有?” 下头的朱荣仰面大吼,“回团长,集合完毕!” 他满头油汗,英俊的面孔已变的狰狞,事实上,他虽是个浮浪子,声称“露水姻缘”,但对黄小妹,其实是有真感情的,如何能够不急? 吴浩手一挥,“出发!” 心说,本来,老子还想学着电影电视,好好的做个战前动员呢!贼厮鸟,竟是不给老子这个机会! * 黄达已经绝望了。 他已退守“摘星楼”二楼——就是绑架吴浩的那座小楼,名曰“摘星”,不过两层,楼层皆不高,吴浩打楼梯上滚下去,没摔断骨头,没扭到筋。 黄达浑身浴血,手里,只有一杆已砍缺了口的朴刀,身旁,只有一个黄小妹。 黄玉身上干净的多,但也溅上了血,手里一把雪亮的短刀,花容惨淡,但目光灼灼: “等一会儿,你不必理我,自己厮杀就是!我自己了断,不会给你添乱!” 黄达鼻酸眼热,泪水险些涌了出来。 怒吼声、兵刃撞击声自楼下传了上来,魏松同几个亲信庄客,正把在门口,做最后的拼死抵抗。 庄内,浓烟滚滚,到处是男人的惨叫声、女人的哭喊声,以及——那班发了疯的佃户们的狂笑声。 本来,吴浩的算计并没有错,无论如何,就算出其不意,黄家庄怎样也能撑一段时间的——撑不到一个时辰,也能撑半个时辰。 但架不住出了内奸啊。 内奸?谁? 就是那个黄达本倚为智囊的孙和。 吴浩挖出了黄家的隐田,黄达不能不跳脚,但最恼火的,还是县里的态度不对劲! 黄达对着孙和,口沫横飞:囚攘的!你不是说同啥展主簿是“故人”吗? 孙和一头冷汗,赶紧往府城跑,见倒是见到了展渊,但“故人”明显在同他打哈哈: 我也是没法子,这个事情,已经扬开来了,县里若不秉公办理,吴浩那厮,能闹到府里去!到时候,莫说我一个小小县主簿了,连周明府,都要吃挂落!所以,这一回,真的是爱莫能助了! 孙和无可奈何,只好照实回报,黄达暴跳如雷,指着孙和的鼻子:卷铺盖!给老爷滚蛋! 大、大官人,你、你要我滚、滚去哪里呀? 那我不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只别来碍老爷的眼就是了! 黄达只是火遮了眼,倒不是说一定要将孙和赶出庄去,事实上,一时半会儿,孙和也无可投奔处,他忍住气,数次求见黄达,但黄达一直不肯见他,这也罢了,关键是大幅削减了他的月例,竟同一个普通庄客一样了! 这就太欺负人了。 孙和一咬牙:你不仁,我不义! 不晓得孙和何时、通过什么方式同上乘宗勾连上了?小半个时辰之前,他跑到门楼上,大声嚷嚷: “大郎发犒赏呢!赶紧去领!一人一吊钱、一瓶酒、三斤熟牛肉、一斗白米!还有刚从井里捞出来西瓜!冰湃的!一口下去,像吃了人参果,浑身毛孔都张开了!赶紧去!迟了就没有了!那班没脸皮的,平日不值守,也挤过去领呢!” 门楼上下,一哄而散,孙和溜下来,打开了庄门,埋伏在不远处的上乘宗教徒,便呼啸而入了! * 第四十三章 首战 楼下传来了惨叫,是个庄客的声音,紧接着,怒吼声、兵刃相交声移进了楼内,黄达晓得,魏松等已经撑不住了,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他看向妹子,惨然一笑,“哥哥对不住你!早知有今日,倒不如叫你跟了朱荣那厮去!” 黄玉一哂,“现在说这个,有意思?你打叠精神,杀多两个贼子是正经——能多赚一个是一个!” 说罢,皓腕一翻,短刀已指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黄达咬一咬牙,吸一口气,目光移向门口,攥紧了朴刀的杆柄。 只听黄玉“咦”了一声,“那边……怎么回事?” 黄达扭头,黄玉手指的,是大开的窗户。 外头……声势有异。 黄达冲到窗前,纵目望去,浓烟之中,正在到处砍杀、抢掠、强暴的佃户后头,出现了另一拨人马,初初,他以为是贼人们来了援兵,但马上就发现不对劲—— 后头的这拨,刀枪并举,竟是照着前头的这拨杀过来了! 前头的这拨,猝不及防,乱成一团。 黄玉突然大喊,“那不是朱郎?” 黄达定睛,后头的这拨,最前头一个,身形矫捷,一柄朴刀,倏起倏落,挡者披靡,果是朱荣! 他心头大震:“吴团”? 吴浩来救自己? 这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黄玉已泪流满面,“是朱郎!是朱郎!我就说!我就说!——朱郎怎会对我不管不顾?” 黄达反应极快,三两下将一张条几拖到门口,提起朴刀,“我下楼!就算被搠十七八个窟窿也要挡住贼人!我一出门,你就落栓,再将条几推倒了,堵住门——万不可自尽!无论如何,撑到朱荣他们到来!” 说罢,不待妹子答应,拉开门,冲了出去。 楼下,三个庄客已尸横在地,魏松和另一个庄客已退到了楼梯口。 黄达怒吼一声,一跃而起,竟是从二楼直纵而落,人在半空,刀已劈下,最前边的那个教徒刚刚抬起头,眼前寒光一闪,半边头颅已不见了,鲜血脑浆溅了后头一人一头一脸! 黄达已落在魏松身前,一摆朴刀,大喝,“来呀!” 吴团二百人,攻入黄家庄的教徒、佃户,有四、五百人之多,论人数,吴团远远不及,但上乘宗方面,一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黄达固然想不到吴浩会来救自己,上乘宗也是想不到的:吴、黄的梁子,是个死结,整个山阴县,无人不晓,吴又怎会去救黄呢? 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上乘宗攻入黄家庄后,除了负责攻杀黄达的一路,其余的,忙于屠戮抢掠强暴,很快就没了队形,乱哄哄的,没头苍蝇一般,吴团则以排班为单位行动,看似杂乱,其实部伍不乱,纵横穿插,不多时,就将上乘宗的人一块一块分割开来。 变民无法统一指挥,人数优势无以发挥,没几个回合,就乱了,慌了! 吴团大喊,“朝廷大军已至!再不弃械投降,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气势一衰,头脑一冷,就有开始“弃械”的了,正经投降的倒也不多,只是抱着抢掠来的财帛,钻头觅缝,想着怎样逃出黄家庄去? 负责攻杀黄达的一路,人数虽较少,却是主力,带队的头目很快就发现情形不对,前头的黄达,已陷绝境,身边不过二三人,他本人再勇猛,也撑不了几个回合,但目下情形,危不在前而在后,杀不杀黄达,已无关紧要,而若再同黄达纠缠下去,后路可能断绝,到时候,走都走不掉了! 一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撤!” 这场仗,自吴团入黄家庄算起,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便结束了。 黄达坐在楼梯上,手拄着朴刀,心说,朱荣那厮,上去这许久了,咋还不下来?这两个没廉耻的,总不成,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门外皮靴橐橐,一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吴浩。 黄达拄着朴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瞪着吴浩,半响,扔掉朴刀,摇摇晃晃,长揖到地。 吴浩认认真真,长揖还礼,眉头微皱,表情严肃,没有任何嘲笑或自得的神情。 直起身来,叹一口气,“我也是猝不及防!吴兄,本以为,你至少能撑个把时辰的,孰料……唉!怎么回事?” 黄达脸上发烧,咬着牙,“都是孙和那贼子!……唉,惭愧!” 吴浩心说,哦,出了内鬼?怪不得。 “怎样?伤的重么?” “死不了!……欸,多谢吴兄挂心!” “好,你先裹伤。”略一顿,“咱们先检点损失,救死扶伤,别的,迟些再聊!” 火虽救息了,但黄家庄大半被焚,完好的屋子,没剩几间;财帛大半散佚,粮食倒还在;至于人员,男女老少,死了七、八十口,不少人被斩去手脚,开膛破腹,形状可怖——这种死法的,都是平日里欺压佃户最凶恶的一班庄客。 还有,黄家佃户,乃是次民变之主力,大部分黄家佃户,或主动、或裹挟,都参与进来了,不问可知,逃出黄家庄的佃户们,目下都在举家逃亡的路上。 也就是说,黄家大部分田地,明天开始,就没有人耕种打理了。 黄达的家业,大致上算是败了;若想重整旗鼓,可得费一番大力气。 吴团这边,损失很小,只有一个阵亡的,还不是死于敌人的刀枪,而是翻越一段断垣时,别人都用爬的,他老兄打发了性,一跃而起,结果脚下一绊,一个倒栽葱摔了过去,跌穿了头,没救过来。 至于战果—— 杀伤、擒捕,都不算多,这个仗,打成了击溃战,没打成歼灭战。 大头目,譬如邓隼、阮岩,一个没捉住。 一来,毕竟以少打多,对方虽大多是乌合之众,但其中的骨干,多少也是经过训练的,并非都是无能之辈。 二来,吴浩也根本没想打啥“歼灭战”——杀伤、擒捕再多,也不能拿去邀功,有意思? 他已经跟史嵩之定下调子了,“三二鸡鸣狗盗、逾墙穿户的小小盗贼,流窜作案”。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踹鹰,逼的太狠,不过多折损自己的人手,消耗自己的实力,没意思。 王进功匆匆而来,“一共拿了十四个活口,如何处置,请团长的示下?” “该问的口供,副团长去问,问过了——”说着,吴浩看了黄达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手一挥,“都砍了!也算给黄兄出口气了!” “那,”王进功微微压低声音,“若县里问起来……” 吴浩懒懒的,“我看,县里也未必问些有的没的,几个小毛贼,有什么可问的呢?” 王进功心中一动,“是!” * 第四十四章 犒赏 吴团人人兴高采烈。 他们还未从这场战斗中获得直接的好处——犒赏啥的还没有发下来;倒是从溃逃的变民手中夺下了不少财帛,但这些东西是黄家的,若据为己有,就变成“黑吃黑”了,不好看,而吴团第一重的是纪律,因此,都遵令上缴,待清点之后,再还给黄家。 但他们还是兴高采烈。 正常情形下,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没有不紧张的,但二百团结,没几个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上战场”了。 战斗虽然血腥,但对手和他们是同样的人——都是佃户,不少人彼此还认识;而今天之前,他们便已晓得,自己比对手接受了更严格、更系统、更有效的训练,因此,对于对手,并无任何畏惧之心,潜意识里,不过觉得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械斗而已。 事实证明,对手确实不是对手!俺们还以少打多呢!斩瓜切菜似的! 胜利来的如此容易,他们自信心膨胀,天性中勇武、嗜血的一面被大大的激发出来了。 犒赏很快就下来了:每人一吊钱、五斤肉、一瓶酒、一斗米。 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少了,有钱、有肉、有酒、有米,大伙儿都很满意,何况,这是人人有份的,作战勇猛、立功受赏的,另计。 一片欢声笑语。 但这还不算什么,最震撼的,是吴浩高声宣布: “王七虽然是自己跌穿了头,救不过来,但我还是算他阵亡!他家佃租了两块地,昆字三十二号的那块地,赏给他的浑家了!明天,就给她办过户的手续!” 团结们瞠目结舌:什么?王七家有自己的地了? 这才想起,大官人宣布免欠减租、建立吴团的那一天,说过,“若不幸阵亡,你佃租的田地,不论多少,其中一半,归你浑家子女了”,原来,竟是真的,不是诳俺们的! 两百颗心一起加快了跳动! 静谧片刻,突然之间,一片山呼海啸: “大官……团长公侯万代!” 向晚时分,知山阴县周宗在主簿展渊的陪同下,赶到了平水乡。 彼时,吴浩以下,还都在黄家庄,周宗进了庄,只见到处是过火的断垣残壁,乌黑的血迹纵横交错,心下不由暗暗打战——好一场恶战! 吴浩率麾下大头目出迎——也包括“主人”黄达。 周宗一见吴浩,抢在里头,一边作揖,一边说道,“同统制为乡邑除害,非但平水,山阴上下,皆蒙恩德,下官感激不尽!” 略一顿,“兄弟们都辛苦了!县里还有一点心意,明天就会送到,请同统制代兄弟们笑纳!” 同统制? 众人睁大了眼睛,一起看向吴浩。 展渊含笑,“怎么?各位还不晓得?哦,县里也是刚刚接到快马塘报,殿前司下,新立一军,号曰‘神武’,领军的同统制——”说着,将手向吴浩一让,“吴浩吴长风也!” 在场诸人,脑中都微微“嗡”一声,王进功、朱荣、季先齐声向吴浩唱个肥喏,“恭喜同统制!” 黄达略一迟疑,也向吴浩叉手唱喏,“恭喜同统制!” 吴浩微笑,“欸,也怪我!这不是,打回到平水,就没停下来过吗?还没来得及说给你们听呢!” 别人也罢了,朱荣心说,我和杨奎,打临安回到平水,可是一直同你一路的,对俺们两个,你居然也没“来得及”? 吴大,你还真沉得住气啊! “周明府太客气了!”吴浩转过头,向周宗长揖还礼,“嗯,是这样,‘神武军’新立,诸事未备,连个粮台账房都没有,县里的犒赏,暂且寄存在县里,待我这边账目明白了,再向周明府讨赏。” 周宗微愕,还有人往外推好处的? 展渊一转念,已明白了吴浩的用意,附耳周宗,说了两句什么,周宗目光微微一跳,“好!好!就照吴统制说的办!欸,原也不是什么‘犒赏’,那个,‘助军’‘助军’!‘神武军’屯驻山阴,县里本是有‘助军’的义务的嘛!” 吴浩再施一礼,“谬承厚意!不胜感激!” 吴浩“往外推好处”,用意如下: 山阴县给的这批钱物,若明天就送到,理所当然被团结们视为“犒赏”,但所谓“犒赏”,吴浩已经给过了,再给——不论出自谁手,对于团结们来说,都太多了,第一回见仗就给偌许多,以后咋办?胃口吊高了,欲壑就难填了! “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饱则飏去”,这个道理,您以为只有史弥远懂?吴长风也懂呢! 再者说了,免欠减租,其实已是吴浩事实上提前向团结们支付了“对价”——买你们为我卖命的“对价”。 犒赏啥的,只是锦上添花,不能主次颠倒,更不能造成没犒赏或犒赏不足就不肯出力打仗的局面。 如是,同目下朽败不堪的禁、厢军乃至屯驻大军,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吴浩不但请周宗暂缓“犒赏”,话里话外,还扣死“神武军”——这是给“神武军”的,不是给“吴团”的。 一句话,吴团是他的私人武装,奖也好,罚也好,是他吴浩的事情,不必官府插手。 退一万步,官府就算插手——送什么好处过来,接受者,也是吴浩个人,不是“吴团”。 个中大有分别,不可不辨。 周宗寒暄慰问一番,饭也没吃,酒也没喝,就往回走了——周围就不是断垣残壁,也不能留周知县用膳,天色已晚,再不走,就得赶夜路了。 展渊留了下来。 吴、展二人屏人密谈。 展渊带来了云门寺的消息:智果举火自焚。 临安来了人,但并不是一个封寺收捕的姿态,两造都很客气,关上门,说了什么,没有外人晓得,总之,没过多久,智果和一个法号智明的都寺,便一起举火自焚了。 “都寺”同“监寺”一样,都是负责寺庙财务管理的。 由始至终,山阴县都没能插任何的手,周宗、展渊虽陪临安来人进了云门寺,但一直待在知客寮内。 云门寺之事告一段落,周宗、展渊即往平水乡赶。 当然,云门寺位处虹桥里,虹桥里位处府城、平水之间,去平水,本也要经过虹桥里的。 吴浩心说,效率挺高呀?只不过,这个智果,我还没见过一面,是肥是瘦,是短是长,都不晓得,就化成灰了?欸,有点儿遗憾呢! * 第四十五章 英雄用武之地 展渊分析,云门寺对上乘宗的作用,主要是提供财务支持,公出公入的账,归“监寺”管,私出私入的账,归“都寺”管,所以,是次同智果一块自焚的,是这个叫做智明的都寺。 吴浩点点头,“监寺我见过,那位老兄,看着确实不大像上乘宗的人。” “还有,”展渊笑一笑,“完全未涉及远岫观——你可以放心了。” 吴浩也一笑,“好!实说实说,原先,多少有点担心呢!” 话头随即转到“神武军”,展渊叹口气,“我也实说实说——专为你新立一军,我是真没有想到!史同叔宰相算度,果有他的过人之处!” 顿一顿,“不过,极好!极好!较封侯还好!好得多!甚至,只怕,较史同叔自己所想者,也要好得多!” 吴浩明白何谓“较史同叔自己所想者也要好得多”——一来,宋朝重文轻武,一个管领千把人的“同统制”,在文官心里,分量其实有限;二来,多少新军,旋置旋废,史弥远未必指望神武军在吴浩手里能折腾出啥大名堂? 展渊目光灼灼,“封侯,虚名耳!这个虚名,若一直在制度内打滚,有些用处;但既已新立一军,那就就是制度内、制度外,出入自在了!有没有这个虚名,不过锦上是或否添花而已!” 宋朝封爵,门槛虽高,但还真就是个“虚名”。 封爵必有食邑,不同于两汉魏晋,两宋的食邑,不是封地,仅仅是个名义;食邑分虚封、实封两部分,虚封只代表封爵的级别,食实封才有一点实际利益。 食邑从一万户到二百户,共分十四等——这是虚封;食实封从千户到百户,共分七等,实封一户,每月给钱二十五文,随月俸向官府领取,也就是说,就算最高的食千户——亲王,也不过一个月二万五千文——二十五两银子罢了。 而展渊说什么“制度内、制度外,出入自在”—— 哈!展不盈,这支“神武军”还没有真正建立,但你话里话外,听起来,就有了那么一点儿“不臣”的意思了? 不过,这个意思,俺爱听。 “神武军——”展渊击节,用一种总结的口吻说道,“英雄用武之地也!” “不盈,说到‘用武之地’,我给你透个底,神武军虽以绍兴为驻地,但我心中,真正的‘用武之地’,不在绍兴,而在——” 说到这里,吴浩故意略略一停,结果两人同时说出——“山东!” 吴浩拊掌,真有莫逆于心之快! “长风,我要提一提你,山东固是用武之地,但如今之情形,欲定山东,必先定淮东——以淮东为根本,方可进取山东!” “不盈,你的话很有趣——淮东明明是大宋疆土,你却用了个‘定’字?” “李全已在楚州扎下了根,周边还有好几支‘忠义军’,淮东虽是大宋疆土,但照我看,接下来,过不了多久,朝廷大约只好以羁縻州待淮东了!” 略一顿,“不经吾手‘定’,如何为吾之根本? 吴浩深深点头,“不盈,见的深了!” “此其一耳。” “请教其二!” “其二,二字:‘人心’!淮东民风剽悍——这也罢了,关键是,淮东人心,对本朝,一向是有一个‘怨’字在的。” “哦?怎样说呢?” “淮东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量丰沛,本朝南迁之前,隋唐以来,一直是鱼米之乡,然自本朝南迁,淮东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甚至,以‘一落千丈’形容之,也不算过分了!” “何以至此?”吴浩转着念头,“莫不是……淮东为宋、金接壤之地,反复交兵,以致……民不聊生?” “根子确在宋、金交兵!然本朝南迁近百年,宋、金并非年年交兵,淮东的日子,却一直没有真正好过起来——” 略一顿,“原因,兵隳乃其次,水患乃其首也!” 吴浩心中一动,“你莫非是说……黄河夺淮入海?” “对了!黄河夺淮入海,鱼米之乡顿变泽国!更要命的,淮水原本性情温和,涨落有度,黄河却喜怒无常,于是,百年以来,无一年无水患!大的水患,那种漂没屋室、淹杀人畜、摧毁良田的,更是三二年就来一次!如是,淮东人的日子,如何能过得好?” “黄河夺淮入海,若为天灾,淮东人倒也怪不到朝廷头上,但黄河是次改道,却完完全全出于人祸!” “建炎元年(公元一一二七年)十月,高宗不顾宗泽等人劝阻,自南京应天府(现今河南商丘)‘南狩’扬州。金军乃再次大举进攻。次年,宗翰、宗辅会师于黄河北岸的濮阳,彼时,杜充代为东京留守,这个王八蛋,为求自保,竟掘开了黄河大坝!” “黄水汹涌南下,最终夺淮入海。” “杜充掘开黄河,其实并未真正发挥御敌功效,黄淮之间的老百姓,却倒了血霉了!自此之后,黄河或决或塞,迁徙不定,泛滥成灾,家常便饭!” “最岂有此理的是,这个杜充,由北至南,祸害了一路,最后,竟投降金人了!王八蛋!” 吴浩心说,你义愤行形于色呀!点点头,“我明白了——淮人因为朝廷举止失措,困苦百年,如何能不在心里埋一个‘怨’字呢?” “对了!”展渊沉声说道,“既有这个‘怨’字在,淮东就谈不上个‘定’字,如今,忠义军又进来了,淮东,愈加摇晃不定!” 顿一顿,“只是,这个‘怨’字,李全等可用,吾亦可用!“ 吴浩心说,用“怨”字——左右不就是个“不臣”吗? “好,不盈,擘画明白,我心里有数了!” 心说,倒时候,淮东就算“定”了,“定”于赵还是“定”于吴,可就说不好了! 嘿嘿! * “不盈,神武军之立,我有心走府兵的路子,你看,有可行性吗?” 展渊颇为意外。 府兵,兵农合一,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 府兵兴于西魏宇文泰,盛于唐太宗,武后时期,开始衰败,到了玄宗的手上,府兵制度终于寿终正寝,迄今已近五百年了。 “长风,你何以有此念呢?” “原因有二。其一,募兵太花钱了!府兵‘三时耕稼,一时治武’,真正在府兵身上花钱的时候,不过‘一时’;其二,我始终觉得,‘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吴团算是个小小的证明。” 这是一个极大的题目,展渊沉吟半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以我之见,目下的情势,行府兵之制,难!” * 第四十六章 欢迎入伙 吴浩略意外,也略失望,“怎样说?” “长风,首先,‘三时耕稼,一时治武’,就是个误会——这句话,是杜牧说的,杜牧文人不知兵,想当然耳!” “事实上,正经府兵,一年四季,都要训练——同募兵无异!并没有多少落地干农活的时间!若真的只是‘一时治武’——所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派的上什么大用场?唐太宗怎可能拿这样半吊子的兵扫平群雄、威服四夷,开一代极盛之世?” 吴浩张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想一想——薛仁杲、窦建德、刘黑闼,何等样枭雄?东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又是何等样战力?岂是上乘宗蛊惑裹挟的一班佃户可比?” 特么的……介个情况,老子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呃,不都说府兵……‘兵农合一’吗?” “兵者,府兵本人;农者,府兵的家人,所谓‘合一’,如此而已!” “呃,就是说……数丁抽一?” “对了!人丁单薄的农户,是出不了府兵的!” 略一顿,“还有,真正的穷人家,也是出不了府兵的!” 吴浩反应过来了,“对了!府兵需自备弓矢衣粮,这个,穷人家是备不出来的?” “不错!府兵需自备随身七事及粮食,而所谓‘随身七事’: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也!” 略一顿,“只有战马和私人无法制造的重兵器,才由官府供给。” 吴浩怔怔片刻,“欸!是我想当然了!” 展渊笑一笑,“唐府兵之拣点,有资财、材力、丁口三项标准,其中,极重资财之比较、选择。” 顿一顿,“《唐律》曰:‘拣点之法,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 “哦!这个……嗯,穷文富武嘛!” “对了!” 吴浩叹口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欸,我这个人,总是不读书……欸,至少,读书不求甚解之过!” 心说,展渊,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老子赚到了! “不过,长风,你的‘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却是个极好的说法!只是,目下,本朝的情势——” 说着,摇一摇头,“土地兼并愈来愈重,自耕之农愈来愈少,有几个‘有恒产’?府兵必出于自耕之农,行府兵之制,目下,根本没有兵源呀!” “呃,对!唐朝的府兵,终于玄宗之世,怕也是因为自耕之农,愈来愈少的缘故罢?” “对了!” 顿一顿,“长风,将来——希望不会太久罢!待你定了淮东、山东,手握一路甚至数路之地,到时候,或打击兼并,或开垦抛荒,总之——还地于民!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行府兵之制了!” “好!”吴浩右拳击左掌,“留待将来!” 略一顿,“不盈,听君一席话,非但胜读十年书,兼且热血沸腾了!” 两人“哈哈”大笑。 笑过了,吴浩说道,“你说的‘情势’,除了‘土地兼并愈来愈重、自耕之农愈来愈少’,还有别的吗?” “有!” 顿一顿,“唐初之时,当府兵、做卫士,是一件很荣光的事情,建功立业,男儿所愿,多少富户乃至权贵都争先恐后?现在呢?莫说权贵富户了,就是贫人,也没有几个愿当兵的呀!本朝法度,得在兵士脸上刺字,以防他们逃亡!——这就是‘情势’了!” 所以宋兵……打不了仗呢? 吴浩再怔怔片刻,然后深深点头,“好罢!既如此,咱们就暂时屈于情势,先从募兵做起罢!” 顿一顿,眼中放光,“不过,不盈,我撂一句话在这里——” “在我手上,绝没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不管府兵还是募兵,我必要使世人再视从军征战为第一等荣光之事!” * 展渊之后,吴浩见了黄达——乃黄达主动“求见”。 黄达似乎难开口似的,踌躇了一下,“同统制……” “且住!”吴浩做个“打住”的收势,皱眉微笑,“黄兄,你又不是我的麾下——咱们之前怎样称呼,现在还是怎样称呼,好罢?” “呃……这……欸!同统制,我请为麾下!” 哦? 吴浩微微一扬眉,不说话。 最难出口的话既已出了口,黄达的口齿,便流利了,“我看出来了,你最是个宽宏大度的,不然,也不会来救我!” 略一顿,“也救了我的妹子!不然,我真真死不瞑目!”“ 再一顿,“所以,之前种种——” 跪倒,磕下头去,“我给你赔罪!” 吴浩伸一只手,做个虚扶的动作,“请起!”但并未还礼。 黄达磕了两个头,站起身,重新坐下。 “家已经毁了,我也没心思重整家业了——” 顿一顿,“再者说了,参与今次暴乱的,竟大多是我的佃户……唉!我愈加心灰意冷了!” 吴浩开口了,“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鉴,黄兄,我免欠减租的那套磕,你未必不可以唠一唠罢?” 黄达苦笑,“我唠不好——我的脾性,就是要敲骨吸髓的,不然就不痛快!不然……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顿一顿,“同统制,这套磕,还是你来唠好些——我是说,我的家毁了,但田土跑不掉,一切田土,我报效给神武军了!” 哦? 吴浩心中微动:这倒有点意思。 “我晓得,”黄达说道,“咱俩原是仇人,我比不得朱荣他们,就投入神武军,一时半会儿的,也成不了你的亲信!不过,我不求比肩朱荣!位居其下,我没有任何不满!功劳靠自己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吴浩沉吟片刻,“‘亲信’什么的,你说的不对,神武军员额一千二百人——这一千二百人,都是我的亲信!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是!” “只不过,黄兄,你要晓得,吴团也好,神武军也好,第一重,纪律也!犯了军纪,就是天王老子,也没有面子给!你若入了神武军,‘自在’二字,谈不上了;‘敲骨吸髓’——得看你敲谁的骨,吸谁的髓?” “我晓得!”黄达坦然说道,“我若违反军纪——甚或有喝兵血的行径,你砍我头就是了!我毫无怨言!” “好罢!既如此——”吴浩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去,“黄兄,欢迎入伙!” * 第四十七章 你要不要做皇帝的姊姊? 沈园柳老不吹绵。 目下,已是“柳老不吹绵”时节,不过,地点不在沈园,但亦不远——沈园左近一所小小的精致的宅子。 男主人,吴浩;女主人,吴知古。 这是吴浩金屋藏娇之所在。 二人需要一个幽会的去处,不能总在远岫观——那个去处,可一可再不可三四;吴知古出远岫观、云门寺,一般来说,只有两个去处,一,虹明桥下的全保长家——即姨母家;二,沈园。于是,就在沈园附近买下一所宅子,踏青、幽会,同一路线,出一回门,办两件事,效率既高,也不易为有心人觑出古怪来。 说“金屋藏娇”,其实略有点勉强,因为男女主人从不在这里过夜。 不然,吴知古第二天才回远岫观,云门寺的人就会觉得不对劲了。 目下,绣榻之上,“再睡一觉”之后,男女主人却都觉得很“对劲”。 吴知古拿一根葱管般的柔荑,点着吴浩的胸膛,轻声娇笑,“倒是没想到,我竟有双慧眼,看上的,竟是个英雄呢!” 嗯,你的眼光,确实很好。 这不仅仅是吴浩的自得之词。 吴知古,这个女人,其实不简单。 有时候,吴浩也会想,自己同她认识的第一天就滚床单了,这个进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潜意识里,自己的“进度”快,吴浩自鸣得意;他犹豫的,是吴知古的“进度”。 很双标。不过,男人嘛,就是这样一种玩意儿,读者中若有女老爷的,亦不必太过见怪。 但吴浩仔细想去,结论是:吴知古的“进度”,说快、也快,说不快、也不快。 有一段小资们很喜欢的话,“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吗? 事实上,农业社会中,许多时候,男女感情乃至肉体关系之发生,非常之快,较二十、二十一世纪更快。 这是因为——他们等不起。 二十一世纪,男女互生情愫,时间、距离,都不能成为障碍,彼此可以反复试探、拉锯、纠缠,最后确定关系。 农业社会呢?一错开便极可能此生再不得见,因此,许多时候,男也好,女也好,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 上?不上? 吴知古的决定是:上。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对一个人做出准确判断,下定决心,付诸行动,不容易,不简单。 当然,有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卢松因爱生仇,吴浩拼死救下了她的性命。 吴知古年轻守寡,且未生育,必然有相当的感情和生理需求,但她并未因此放弃基本的原则——卢松对她的纠缠,倒是没有时间、距离的限制,但她坚拒不从,终于替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至于修道——完全被迫而为之,她没有真正的宗教信仰,戒律啥的,不能成为她的约束。 所以,嗯,你的眼光,真的很好。 * 吴浩心说,此时此刻,若来支“事后烟”就更美啦,他并起双指,想象自己在吞云吐雾,“欸,问你个事儿啊。” 吴知古柔柔的,“你说。” “你想不想做皇帝的姊姊?” “啊?你……你胡说什么呀?” “我的样子,像胡说吗?” 女人从男人怀里抬起头。 凝视吴浩片刻,吴知古“扑哧”一笑,“你的样子,怪严重的!不过,还是胡说!别的不说,官家的年纪,比我大得多罢?姊姊?咋做姊姊呀?” “我是说,下一任皇帝。” 吴知古身子一颤。 脸上笑容未去,但已经僵住了。 吴浩微笑,“怎样?吓到你了?” 顿一顿,“欸,你以为我是上乘宗?你放心,谋反造逆的事情,这辈子我都不会做!” 心里却说,这可不一定呀! 嘴上继续,“你若做皇帝的姊姊——嗯,通前彻后,必皆出于圣意,一切皆合规、合法,皆合大义名分的!” “你……还说不是胡说?沂王嗣子已经进宫了!官家已经有皇子了!而与莒……与莒是远支疏宗,前头……千百人排着队呢!怎样轮……也轮不到他的!” 吴浩微微冷笑,“你也晓得是‘嗣子’!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子,叫做什么来着?……哦,原名‘贵和’,既入了宫,刚刚赐名‘竑’,封了祁国公——” 顿一顿,“嗯,这位新任祁国公,太祖四子秦王德芳的九世孙;与莒,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的九世孙,谁比谁更‘远’些?更‘疏’些?” “可是,可是……” “可是,祁国公已做了皇子?欸,皇子而已,又不是太子!” 顿一顿,“既非太子,也即是说,还可以看,还可以选!” 再一顿,“太子只能有一个;皇子,哪个说只能有一个?” “可是,可是……” 吴知古的心,“怦怦”的跳着,嘴里,一阵一阵的发干。 “可是,为什么要选与莒?” “是啊……” “其一,祁国公秉性刚烈,举止豪奢,未必是合适的储君人选——至少,当朝者未必以为他是合适的储君人选。” “当朝者?你是说,史——” “对了!” 吴知古不说话了,情郎是史弥远的人,史的心思,情郎该是知晓的? “当然了,我说的是‘未必’——毕竟刚进宫嘛,一切且走着瞧!” “嗯。” “其二,别的啥都不说,就说品行、学识——你仔细的想一想,与莒是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 吴知古沉默片刻,一边“仔细的想”,一边轻声说道,“与莒……谦逊、有礼、好学,秉性……尤其良善,仔细想去,还真是……真是……” “储君”二字,到底不敢宣之于口。 吴浩心说,“谦逊、有礼、好学”也罢了,“良善”二字,其实非但不是好皇帝之必备条件,甚至,身上的“良善”太多了,十有八九,做不成好皇帝。 良善,只能做好人;好皇帝,未必是好人呀! 不过,我只在乎你能不能做皇帝,并不在乎你能不能做好皇帝。 嘴上却如是说,“可不是?与莒是十足十的明君料子!当朝者的眼光,好得很!只要将与莒摆在他面前,他……自然就心中有数了!” 吴知古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仔细想一想:是了,决定储君人选的,难道不是官家,是那位姓史的“当朝者”不成? 你方才还口口声声,“必皆出于圣意”呀? 再想到吴浩“秉性刚烈、举止豪奢”的八字评价,心中一颤:莫不成,这位新任皇子,同那位姓史的当朝者……不对付? 只听吴浩声音虽轻,却隐有金石之音,“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这个皇帝的姊姊,你到底要做不要做?” * 第四十八章 我开始动手了 临安,右丞相府。 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独对。 史弥远慢吞吞的,“你辞赐进士出身,这是你的骨气、志气,我本不该拦着,不过,有道是‘场中莫论文’,主持考试的,大多是理学一派——这我也没有法子;你的文章,锋芒毕露,遇上个风痹不知痛痒的考官,一定不喜欢。” 顿一顿,“到时候,又难免蹉跎了,唉!” 史嵩之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春秋坊一案,对史嵩之的奖励,是“赐进士出身”。 进士出身,是宋朝文官上攀高位的最紧要关节,没考中进士,只好在中下阶打转,史嵩之虽然出身名门,本人也素有名声,但一直没中进士,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这个年纪,不尴不尬,再往后拖,就只好算“大器晚成”了。 因此,“赐进士出身”,虽不是具体的官职,却确是极重大的奖励。 但是,士林中,只有自己真刀真枪考出来,才被视为“正途”,前头加个“赐”字,好像挺光荣,但事实正正相反,同侪并不会因“恩出于上”就高看你一眼,既非“正途”,便招人闲话,矮人一等。 前文说过,史弥远为平衡各方,本人虽不喜理学,却“引荐众贤”,用了一批理学家,他尽量不让这批人染指中枢,但考试、教化,就不能不许理学势力进入了。 北宋中后期以来,理学的力量,愈来愈大,到了南宋中后期,理学的上升势头,不以政治禁锢就无以阻止,目下,理学虽还未取得真正的统治地位,但士林中,治理学的,是第一大势力。 史弥远见堂侄不出声,叹口气,“男儿丈夫,建功立业,是第一位的,些些虚名,何必过于执着?” 顿一顿,“目下,我毕竟还在位,朝局,还把握的住,还能够看觑你——赐进士出身一事,你再好好想一想,好么?” 史嵩之终于开口了,“是,三爹的教训,我一定认真体味。” 顿一顿,“说到‘朝局’——” “怎么?” “吴长风跟我说了一番话,我以为,他的顾虑,倒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吴浩?又是他?顾虑?他说什么?” “他说:祁国公秉性刚烈,举止豪奢,其为人处事,既不同于官家,也不同于故太子,不晓得……嗯,能不能够同恩相处的来?” 史弥远目光,霍的一跳! 对于新任皇子的隐约担心,他一直摆在心里,连史嵩之都没有透露过,这个吴浩,竟然? 还有,他虽有担心,只是“隐约”,这个吴浩,竟说得如此明白,竟似比自己看的还透彻? 沉默片刻,“‘秉性刚烈,举止豪奢’——实话实说,祁国公的脾性,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倒晓得?” “故太子一向同三爹处的好——谁想得到,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年当盛壮,一病就再也起不来了?所以,咱们一直没如何留意沂王嗣子——因为根本用不着嘛!” 顿一顿,“可是,民间不同!沂王嗣子这样的人物,若确有‘秉性刚烈、举止豪奢’的事迹,一定为市井圜圚津津乐道,所以,吴浩晓得,并不奇怪。” 史弥远点点头,“嗯,也是。” 顿一顿,“不过,能说出‘既不同于官家,也不同于故太子’——” 打住。 官家的脾性,温和软弱;故太子呢,非但脾性接近养父,且政治观点同史弥远相近,开禧北伐失败,宋金议和,故太子是支持史弥远的,两人基本上可算是政治上的盟友。 官家的身子骨儿,虽不算太好,但就算龙御上宾,故太子继位,史弥远也有足够信心,像影响今上那样影响新君,所以,根本就没咋留意沂王嗣子这个故太子之后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是!”史嵩之也点点头,“能说出这两句话,就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有心’——这个吴长风,是个有心之人!” 略一顿,“不过,也不奇怪——利害相关嘛!他的话,其实说的很直白——” 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声音,“他说:‘我是恩相的人,日后,若祁国公继承大宝,恩相却不得在位,如之奈何?’” 史弥远目光,再霍的一跳! 过了半响,轻声一笑,“看来,倒不能不拿这个吴长风做个心腹了!” “这……是!” “好罢,你去跟他说,请他过府一趟,我有问他的话。” “是!” * “回恩相,”吴浩恭恭敬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关于祁国公之种种,卑职也只是‘耳听’,不敢说是‘眼见’。” “嗯?” “卑职以为,事关重大,必拿到……呃,祁国公不满恩相之实据,方可为下一步进退之凭据。” “实据?怎拿呀?” “回恩相,卑职以为,应从祁国公左右落手。” “祁国公左右?怎么?沂王府内,你有故识?” 吴浩陪笑,“回恩相,卑职是绍兴土著,之前,临安也没来过几回,沂王府的人,一个也不认识的。” “那……” “卑职以为,与其收买祁国公左右,不如釜底抽薪,于其左右,直接摆一个恩相的人。” “这……怕是不大容易罢?” “卑职有个小小计较。” “是何良策?” “回恩相,卑职听说,祁国公既好色,更好琴——对于琴道,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但他本人的琴技,其实有限;卑职想,咱们寻个善抚琴的美女,辗转达于祁国公左右,他必无以拒绝,如是,其一举一动,恩相便了若指掌了。” 史弥远沉吟片刻,看史嵩之一眼,微微颔首。 史嵩之笑道,“长风,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位善抚琴的美女,自然就请你去找过来了!” “这……” “你放心,丞相用人,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找过来的人,丞相信得过!” “是!谢恩相信任!只是——”吴浩露出为难的神情,“临安我拢共没来过几次,勾栏乐户,更不熟悉,只怕……呃,只怕误了恩相的大事!” 顿一顿,“不怕兄长笑话,邂逅兄长,可是我第一回进大瓦子呢!” 史嵩之想了一想,笑,“这倒也是。”转向史弥远,“丞相,我借花献佛,宴长风于丰乐楼,长风初入彼地,哪个样子,很有点……哈哈!” “是!正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嘛!” 史嵩之奇道,“什么?” “呃,这是……俺们绍兴乡下一句俗语!那个,刘姥姥者,村妪也;大观园者,华都大城也!” “哦!”史嵩之点点头,“形容甚妙!既如此,丞相,您看——” “一回生、二回熟嘛!”史弥远温言说道,“这件事情,左右还是要偏劳长风的。” 顿一顿,“这样罢,长风,你那边,也找;子由这边呢,也找,这样,也多一个选择嘛!” “呃……是!卑职敢不效命?” 吴浩辞出之后,史嵩之说道,“三爹,吴长风倒是乖觉懂事,不肯落个嫌疑呢!” 吴浩找过来的人,到底算吴浩的人呢?还是算“恩相的人”? 史弥远缓缓颔首,“懂事就好——乖觉懂事,才可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 * 第四十九章 送女 吴浩的推辞,亦真亦假,也确有避嫌的意思,但既然辞不得,便正中下怀:好罢,这件差使便认真办起来罢! 他确实拢共没来过临安几次,勾栏乐户,除了丁氏父女,别的,也确实不熟悉,但没关系,有人熟悉啊,谁?还用说,就是丁氏父女呀。 不过,吴浩并不急着上手找人,而是叫丁氏父女先想法子打听明白:这位新鲜出炉的祁国公,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 同为美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艳丽型的,有人喜欢不太“锐利”或曰不太有“攻击力”的,此不可不辨也。 丁氏父女能同三教九流都打上交道的优势显现出来了:辗转搭上了沂王府的两个老人儿,一个算是祁国公的奶哥哥——他老娘做过祁国公的奶娘;另一个,娶了沂王妃(也即祁国公的嫡母)一个贴身丫鬟。 这两位,异口同声,祁国公所爱者,后者也。 即,不太“锐利”或曰不太有“攻击力”的那种——五官、脸形线条柔和,言语、脾性、举止温和。 一句话,小家碧玉型的。 照这个标准,丁氏父女尚未正经出动,吴浩先想起一个人来。 丰乐楼的一个“玉娘”。 史嵩之“借花献佛”,吴浩则眼花缭乱,原本记不得那许多,不过,几十个玉娘,虽不过来兜搭客人,但大多巧笑嫣然;其中一个,却只静静抚琴,头虽抬着,神色却是恬静,目光也一直没往客人通道这边飘,反给吴浩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花多眼乱,别的都记不住,唯独记住了这一个。 认真回想她的容貌,不是那种惊艳形的,但颇耐看,算是挺地道的小家碧玉型罢? 至于琴技如何,吴浩是个乐盲,就无从评价了。 于是对丁氏父女说,某月某日,丰乐楼下,一班玉娘之中,有如此这般一个抚琴的,我觉得挺合适,能不能寻她出来? 吴统制的要求很奇特,但并不是办不到,丰乐楼聘请玉娘,主要的作用是“热场子”,玉娘皆有名录,目下距彼时,时间不算久远,名录应该还在,按图索骥,应该找得到那匹不晓得温柔不温柔的小牝马。 果然找到了—— 此女名叫芫娘,表里如一,性情、声音、形貌,皆一个路数。 琴技也不错,同行之中,就不是数一数二,也数三数四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她乐意不乐意,作为史丞相的礼物,达于祁国公左右,同时,兼任吴统制的耳目? 临安的女伎,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丁都儿这样的,卖艺不卖身;一种是道君皇帝红颜知己李师师那样的,在自己的住处接待客人,这种女伎,艺术水准再高,也是卖身的,只不过不是谁都卖,也不是有钱就卖就是了。 第三种,就是玉娘这一类,卖艺为主,卖身为辅,卖不卖身,咋个卖法,得谈。 吴浩给丁氏父女的指示是:第一,银钱不是问题;第二,多多“照应”她的家人。 这个“照应”,两层含义:一是帮助她解决家人的困难;二,以其家人为隐形的人质。 这是必须的,除非你对她有生死恩义,不然,怎知道她不会做着做着,做成了反间谍? 丁氏父女不辱使命,过程虽小有波折,但最终,芫娘答应了吴浩的一切要求。 吴浩心说,后世网友知道我今日之作为,会不会骂我“送女”?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见谅则个! 史弥远那边,也找了个美女琴师,地地道道的的“艳丽型”。 史氏叔侄皆不以吴浩的眼光为然,第一个送进万岁巷的,是他们自己寻来的美女;芫娘作为备选,暂时按兵不动。 祁国公入宫归入宫,但并非住在大内,他的年纪,已可出宫开府,其府邸,算是大内的附属建筑,其格局,略仿佛唐朝的“十王宅”,通称“万岁巷”。 史弥远致送美女琴师于祁国公,别的人——也包括祁国公本人,只会以为,史弥远示好于准储君,想不到,这是史丞相欲在准储君左右安插眼线罢? 然而,出乎史氏叔侄意料的是,祁国公“退货”了。 只见了一面,美女还没来得及展示琴艺呢,祁国公就转回屏风后去了,不一会儿,美女便被客客气气的请出了万岁巷,送回了右丞相府。 没说明具体的原因,只说“不敢谬承厚意”。 不晓得祁国公是不喜欢美女本人呢?还是不喜欢送她过来的那位史丞相呢? 这算当头一棒,史弥远咬咬牙,“再试一次!” 这一次,当然是送“备选”的那位啦。 右丞相府的说法是,前头那一个,不懂事,仵了您的意,不好意思啊!我给您赔不是了!这一个,懂事的多了,一定不会教您失望的,务请笑纳呀! 如果还“退货”,那就太打脸了。 不晓得是“备选”的终于对了祁国公的胃口呢,还是有人劝谏,您刚刚入宫,不好太不给当朝的丞相面子,总之,这一次,没“退货”。 史氏叔侄松口气,心说,还真不能小看吴浩这小子呢! 嗯,有前途,有前途。 万岁巷传出来消息,一开始,祁国公对芫娘,似乎不是太热络,不过,没过多久,就“须臾不离左右”了。 吴浩交代,芫娘有任何关于祁国公对于史弥远观感看法的信息,不必交由自己转告,直接联系右丞相府就好。 事实上,芫娘进了万岁巷后,吴浩回到绍兴,一直忙于建军的事情,前前后后,几乎是脚不沾地,也顾不上临安那边的事情了。 正正过了一个月,史嵩之派人送信来,请吴浩至临安一会。 说是“请”,其实是“见召”,绍兴的事情,再忙都得先放下来,吴浩立即上马扬鞭,直奔临安。 右丞相府。 史弥远面色恬和,“芫娘送来了一件东西,子由,你给长风瞅瞅罢!” 这是一张撕成四片的字纸,皱巴巴的,已经大致抚平并拼到了一起。 吴浩看时,只见上面几个墨汁淋漓的大字: “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 * 第五十章 我应该能入围奥斯卡吧 吴浩心中微微一震:那话儿,来了! 这九个字,出自谁人之手,他既猜得出来,亦不出其所料,所以,虽然不免震动,但并不真正惊讶;不过,戏嘛,还是要好好的演。 吴浩脸上露出愕然和愤怒的神色,“这是?” 史嵩之面色凝重,“祁国公的手迹。”略一顿,“已比对过字迹了——他写过谢恩的奏章,确出于同一人之手,错不了。” 吴浩面色大变,咬牙,“该死!该死!” 心说,俺五情上面,这惊怒交集中夹杂着恐惧的神情,拿去申请奥斯卡,未必不能入围罢? 史嵩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看向史弥远。 史弥远微微一笑,“这位祁国公,不是个惜字纸的人,有些话,人前说不得,就‘说’在纸上,‘说’过了呢,字纸一撕,照纸篓里一扔,就不管了。欸,这个习惯,不大好啊!” 史嵩之接口,“长风,你不晓得,这不是第一张了,之前,芫娘也送过两张类似的,只不过,上头的字,虽然暧昧,到底没有直呼丞相的名讳,算不得实证,直到这一张——嘿!” 顿一顿,“所以,虽然晓得绍兴那边你忙,但还是要打扰,请你过来,一起合计、合计。” 吴浩站起,对着史弥远,长揖到地,沉声说道,“浩敢不效死!” 史弥远伸伸手,“坐!” 吴浩重新落座。 “其实,”史弥远缓缓说道,“除了一前一后送了两个女人给他,我还另有些举动——都是对他示好的,不过,都没得到明确的回应;现在,‘明确的回应’终于来了——呵呵!” 顿一顿,“事既已至此,就不必再做无用功了,就该好好想一想,如之奈何?” 吴浩应一声,“是!” “长风,你的智慧,我一直很欣赏的,你说,目下,我该怎么办?” “这……卑职的见识,浅陋的很,萤火之光,怎敢炫耀于日月之前?” “欸,自己人,不说这种客气话了,有什么想头,尽管说!” 略一顿,“无关人等,都已屏退,你放胆直言,什么顾虑也不必有!” “……是!” 吴浩透口气,皱着眉,“我朝南迁以来,鉴于徽、钦二帝之失,‘俭德’,从来就是为人君者之第一圣德也!祁国公好色豪奢,若继承大宝,非国家社稷之福也!” 史氏叔侄对视一眼,皆微微颔首。 吴浩挺了挺胸,一副受到鼓舞的样子,“官家圣明,又是最尊重丞相的,为了国家社稷,这层意思,丞相很该反复进言于官家——反正,祁国公只是皇子,不是太子嘛!” 顿一顿,“很该请他回去做他的沂王嗣子,到时候,他爱如何好色就如何好色,爱如何豪奢就如何好奢,国家也好,他自己也自在!” 史弥远点点头,“官家那里,我自会委婉进谏,只不过——” 打住。 史嵩之接口,“长风,咱们这位官家的脾性,不晓得你晓不晓得?一言以蔽之:老好人一个!除非祁国公有什么大的过恶,不然,将养子赶出宫去,这样的决断,做养父的,未必做的出来呢!” 嗯,是滴,若皇帝真是个有决断的人,你堂叔也不能够一手遮天,独掌朝政偌许年头呀! 还有,密室之中,说起今上,你的口吻,不是很尊敬的样子嘛? 吴浩装作蹙眉苦想的样子,过了一小会儿,“若官家犹豫不决,能不能……呃,能不能请皇后敲敲边鼓?皇后,也是最尊敬丞相的呀?” 史氏叔侄,再对视一眼。 皇后杨氏,闺名桂枝,美貌而强势,将老公拿捏的死死的,当初,今上立后时,韩侂胄不支持立彼时还是贵妃的杨桂枝为后,杨桂枝对韩侂胄恨入骨髓,开禧北伐失败,史弥远欲对韩侂胄发难,辗转联络上皇后,杨、史一拍即合,密切协作,终于杀掉了韩侂胄。 某种意义上,皇后算是史弥远的政治盟友;坊间甚至有传闻,皇后同史弥远,在男女关系上,颇有些不清不楚。 史弥远慢吞吞的,“嗯,也是。”顿一顿,“如是,这件事,大约得再劳烦杨次山了。” 史嵩之怕吴浩不晓得“杨次山”为何许人,加以解说,“丞相所言,皇后兄长也。” 吴浩表示恍然大悟,“哦!” 心说,请皇后敲皇帝的边鼓,要通过皇后的兄长才能达意于皇后,可见,史弥远虽当朝一人,但要见皇后一面,还是不大容易的,所谓“不清不楚”,纯属民间不晓得宫廷规矩,胡乱想象而来。 再者说了,老子才是主角,就同皇后“不清不楚”,不也该老子负其责、担其劳吗? 等等,等等。 这位杨皇后,虽然以美貌著称,但今年多大啦? 怕不有……五十了罢? 呸,呸! 吴浩,你特么胡思乱想啥呢! 这边厢,吴浩胡思乱想,那边厢,史弥远微微出神。 过了片刻,轻轻叹一口气,“若皇后的‘边鼓’,还是不够响呢?” 这个“不够响”,有两层含义:一是皇帝不听皇后的话;一是皇后不听史弥远的话,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出力。 皇后不出力,并不奇怪。 皇后同史弥远联手干掉韩侂胄,是因为她恨韩侂胄;可是,她并不恨祁国公这个庶子呀?没听说祁国公对皇后不礼貌啥的呀? 不论换谁做皇子——不论谁继承皇位,杨桂枝都是皇太后,有啥区别?凭啥要花偌许大气力,为史弥远火中取栗? “回恩相,”吴浩慢吞吞的说道,“如是,依卑职的浅见,就该尽快替沂王立嗣了。” 祁国公既然做了皇子,沂王嗣子的位子便空出来了;而坐上这个位子的,便是皇子之后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史氏叔侄都听出了吴浩的言下之意—— 所谓“为沂王立嗣”,就是寻找合适人选,随时准备着,取祁国公而代之! 至于取而代之的方式方法,那是另一个问题。 史弥远不说话,过了片刻,深深点头。 史嵩之则说道,“这个沂王嗣子的人选,可得好好的挑一挑!可不能一不小心,又挑一个贵诚郎君出来!” 祁国公赐名“竑”,原名“贵诚”。 吴浩心说,你们尽管“好好挑”,但俺以为,你们找不到比俺夹袋里的那个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然,现在还不是将那个人掏出夹袋的合适时机。 且走着瞧! * 第五十一章 国祚,圣寿,俺的马军 吴浩的最后一项重要建议是:无论如何,不能叫皇帝立祁国公为太子。 “祁国公已为皇子,很可能有人顺势上奏,请立其为太子,‘早定国本’‘以安人心’啥的,理学那班人,不就最爱干这种事情吗?皇子、太子,虽一字之别,但这个差别……太大了!” 是的,立为太子,即为皇位法定继承人,废太子,不论在哪种情形下,都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反对的声浪,必如山呼海啸——理学那班人,也最爱干这种事情。 历朝历代,更换太子,十有八九,伤筋动骨,阻力太大,就是强势的君主,都不敢轻易为之,更莫说今上那个温和懦弱的脾性了。 也即是说,若祁国公被立为太子,他的位子,基本就稳了,再想动他,难于上青天。 “嗯!”史弥远颔首,“不过,立太子,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反对之,要有充足的理由啊!” 吴浩心说,理由你自己未必想不出来,但我还是要扮成一个忠心耿耿的幕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回恩相,卑职以为,其一,那个,故太子殷鉴不远啊!” “嗯?怎么说?” “卑职以为,生老病死,祸福无常,如故太子者,春秋正盛——不过二十六、七,说倒下去就倒下去,说起不来就起不来,谁想得到?” 略一顿,“今上圣寿绵长,祁国公立为太子,万一重蹈故太子之覆辙,白发人送黑发人,宁不伤痛?这也罢了,关键是,连薨两个太子,叫天下人怎么想?岂非……呃,那个,呃,示天下我大宋国祚之不永?” 咦?这个角度很刁钻哦? 史弥远自己都没想到过呢! 不由连连点头,“嗯,所虑甚是!所虑甚是!” “其二,”吴浩继续,“今上御体康健,万一——万一的可能性,总是有的嘛!万一,今上有了亲出的皇子呢?如是,如祁国公何?哦,已立为太子了——如太子何?如是,岂非尴天下之大尬?如是,才真叫‘动摇国本’呢!” 这个理由,史弥远却是想过的,“呵呵”笑道,“不错!英雄所见略同!” 吴浩心说,你算英雄?嘴上陪笑,“卑职何敢比肩恩相?” 顿一顿,“只不过,祁国公既为唯一一个皇子,较之太子,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承嗣继统既已有人,又何必多此一举?立其为太子,只会自缚手脚,自寻烦恼!” “甚是,甚是!” 前头说“一字之别、差别太大”,现在又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关键是这个“区别”对什么而言?符合还是不符合我的利益? 史弥远心情大好! 吴浩摆出的两个理由,都属于小概率事件,但在理论上,谁也不能打包票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出现,而且,两个说法都扣死了今上的心思——“圣寿绵长”“御体康健”嘛! 你总不能反对官家多活几年罢? 兼之今上的脾性——您既不见得有逐养子出宫的魄力,自然也没有不顾“其一”“其二”立养子为太子的魄力,如是,我就还有足够的辗转腾挪的空间和时间! 当然了,抓紧是要抓紧的,时不我待啊! 说是“圣寿绵长”“御体康健”,其实,今上的身子骨儿,并不算太好;龙御上宾之前,一切准备工作都要完成! 史弥远拈须微笑,“长风,都是自己人,太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今后,借重的地方,还多着呢!” 吴浩站起唱喏,“浩鞠躬尽瘁!” “好!好!那个,绍兴那边,哦,我是说,神武军之立,有没有什么难处啊?或者,有没有什么别样的需求?若有,尽管说!” “这……” 吴浩做出个有些为难的样子。 史嵩之替堂叔鼓励他,“长风,有难处、有需求,尽管说!丞相最是体恤下情的!” “是!”吴浩笑道,“本来,我是不好意思开口的,现在……欸,我就顺杆儿往上爬了!” 向史弥远一揖,“恩相,神武军的一千二百员额,都是步军,我想……再练一支马军。” 哦? 史氏叔侄都略感意外。 史弥远点点头,“长风,志气可嘉!”略略沉吟,“不过,练马军不比练步军,不容易啊!” “请恩相训谕。” “其一,人才难得。本朝南迁以来,马军便愈来愈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久而久之,懂马政、擅骑战的,便愈来愈少了,你练马军,不能没有人才——怎么练,不能自己想当然耳。” “是!卑职一定留意人才!”略一顿,“应该说,必先留意人才——若没有合适的人才,便不轻易上马。” “对了!” 吴浩心说,这段话,你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是独掌朝政十数年的权相,眼光、见识,还是有的。 “其二,”史弥远微微摇头,“没有马呀!欸,这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吴浩心说,既然叫苦“没有马”,俺练马军的要求,便算被婉拒了? 孰料,史弥远接着便说,“神武马军的员额,暂定三百罢!再多,朝廷也拿不出来了。神武军毕竟新立,规制不大,步军一千二百,马军三百,这个比例,大致也过得去了。” 吴浩大喜,立即长揖到地,“谢恩相!” 顿一顿,“恩相如此看顾,卑职不能不努力巴结!嗯,总要想个法子,替朝廷和恩相分忧!马,卑职想向外边买一些,不敢尽数求之于御马营。” “买?” “是!” 南宋的军马,若只是用于辎重运输,川马基本可以胜任,但若用以阵战冲杀,自行蕃息畜养的数量,远远不足,相当比例,必须外购,其来源地,主要是西夏,但货源很不可靠:一是宋、西夏本不接壤,路途遥远,运输艰难;二是极易受政治军事形势影响——目下就是这种情形。 史嵩之沉吟,“目下,蒙、金交兵,蒙、夏亦交兵,道路断绝,买,就有钱有粮,也没地方买去啊!” “子由兄,我的想头,不晓得靠谱不靠谱——我不是想向西夏买。” “那向谁买?” “蒙古。” 啊? 史氏叔侄的目光,皆微微一跳。 * 第五十二章 海运香不香,皇后响不响 吴浩的想法是: 若战场局只限于江淮以南,也即是说,纯取一个防御的姿态,那么,骑兵的作用,或许还不是太大;但若欲争衡于江淮以北,则一支强大的骑兵,绝不可少。 一支军队,骑兵未必得是主力,但就兵种构成而言,再说一遍——绝不可少!而且,就数量而言,骑兵的比例,亦不可太低。 野战,对阵金国的重装骑兵,因为对手装甲虽厚,但灵活性相对较差,经过严格训练的步兵,或许还有克制反杀的机会;但对于蒙古倏前倏后、出没不定的轻装骑兵,单靠步兵,再精锐,也只能抱头挨打,一定要步、骑配合,才有取胜的可能。 南宋的骑兵是弱,但正因为弱,才要加强;培养骑兵的成本是高,但正因为高,才要想办法降低成本。 目下,西夏道路断绝,本就不可靠的货源,基本中断;金国,一来是敌国,二来,自从牧场被蒙古占领后,金国自己的马都不敷用,即便宋金不处于战争状态,也没有多余的马匹拿来贸易了。 目下,蒙、宋并非敌国,蒙古多马,少钱、粮;宋少马,多钱、粮,彼此如何不可贸易? 而且,还得抓紧——等到蒙、宋交兵,再想贸易,就晚了! 史嵩之的思想,本就有“联蒙抗金”的因子,眼中已放出光来,“丞相,长风的想法,我以为可行!” “可是,”史弥远沉吟,“咱们同蒙古,隔着金呀?这个道路辗转,比同西夏贸易还麻烦罢?” 史嵩之一时语塞,看向吴浩,“长风,这上面,你有什么想头?” “丞相,子由兄,我的想法是——海运。” 史氏叔侄都不由轻轻“哦”了一声。 彼时,金国南迁,中都(即北京)、河北已没于蒙古,同时,蒙古的势力也已经深入辽东,也即是说,蒙古的“出海口”,已经打通了。 还有—— “还有山东,”吴浩说道,“名义上虽归属金国,但也就是个‘名义’,咱们同蒙古贸易,海船南北往来,金人其实无力阻止。” 史嵩之轻轻击掌,“确乎如此!”转向史弥远,“丞相,我看,这件事情,很值得试一试!” 史弥远默谋良久,终于点头,“好,那就试一试。” 吴浩、史嵩之齐声,“是!” “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们两个,你们好好商议,先拿一个章程出来。” 吴浩本没想叫史嵩之也掺和进来,但转念一想,有史二公子在,自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船有船,于是毫不犹疑,再同史嵩之齐声,“是!” “但我要提醒你们,别把事情看的太容易!别的不说,马匹是活物,更是娇脆的畜生,其运输,可不比寻常货物!大批马匹循海路南下,即便只是自河北至淮东,也有二三千里的路,这样的事情,开辟以来,还没有人做过,你们的章程,一定要仔细!” 嘿,果然不愧是独掌朝政十一年的权相,很有点见识嘛! “是!谨遵丞相训谕!”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不说吴浩如何筹建他的马军,也不说他和史嵩之拟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宋蒙贸易马匹的章程,先说史弥远,开始寻机向皇帝进谗,希望可以将祁国公的身份,自“皇子”变回“沂王嗣子”。 这个话,没法子明说,只能拐弯抹角,“谲谏”而已。 开始的二三回,史弥远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听懂;到了后来,终于听懂了,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打起了哈哈。 皇帝的态度,并不算意外,而史弥远也不敢露骨过甚,皇帝虽是老实人,但若觉得史丞相咄咄逼人,老实人也许就没那么“老实”了。 史弥远可以十数年如一日的影响、控制皇帝,重要原因之一,是御前的史弥远,永远是一副温驯乃至温吞的模样,叫皇帝虽受其影响、控制却不觉得受其威胁。 皇帝的路走不通,只好去走皇后的路,看看那只“边鼓”,敲不敲的响? 史弥远亲自拜访后兄杨次山。 皇后册立,杨次山即以后兄恩加太尉。韩侂胄诛,奔走于皇后和史弥远之间的杨次山,算是立下了大功,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少保,封永阳郡王;后又加封少傅,目下的差遣,是“万寿观察使”。 这是个“祠职”,两宋推崇道教,建起了一大堆道观,荣休的勋贵,都给一个祠职的虚衔,“万寿观察使”,就是万寿观的主管,算是第一等的“祠职”。 可以说,目下,永阳郡王杨次山,算是国戚中的第一号人物,较之宗王,还要煊赫些。 不过,杨次山本人,却一向低调,既不干政,也没听说有过啥作威作福的事迹,朝野和民间的口碑,都很不错。 杨次山比皇帝妹夫聪明的多,史弥远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脸上,立即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史弥远的理由,是祁国公性情桀骜,将来,必不能礼于皇太后(目下还是皇后),不如……咳咳,咳咳。 介个理由,听起来不是很充分呀。 但杨次山既比皇帝聪明,对于史弥远表面恂恂儒雅、内里阴狠刻毒的秉性,就比皇帝了解的多,因此,并不敢明确拒绝,只以一种微微苦笑的表情,说,“姑且一试,也不晓得皇后……唉!” 这是打定输数的委婉表示,史弥远如何听不出来?却只微笑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次兄,承情已多了!” 杨次山遵守了对史弥远的承诺,但不出他所料,皇后对于史弥远的建议,大不以为然: 我觉得竑哥儿挺乖觉、挺有规矩的,哪儿就不礼于我了?史弥远这是……好好的日子不过,没事找事! 杨次山怕史弥远,皇后可不怕,她的性格,较史弥远还要强势,不然,皇帝怎会被老婆拿捏的死死的? 杨次山回报史弥远,本来,史弥远对于皇后,多少还是有期望的,这下子,不由大失所望,但不能口出怨言——皇帝在一日,他就需要皇后之支持一日。 好罢,既如此,就照吴浩那小子说的,准备替沂王立嗣罢! * 第五十三章 冲突 史弥远上奏,请为沂王立嗣。 这是不必“谲谏”的——沂王嗣子的位子既空了出来,找人补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一回,皇帝就不打哈哈了,非但立即准奏,还将此事全权委托给史弥远,并叮嘱,“不着急,仔细挑”。 着急是着急的,但仔细挑更是要仔细挑的。 诚如史嵩之所言,绝不能一不小心,再挑一个贵和郎君出来,如是,史氏上下,人人买一块豆腐,撞死了算逑。 但不挑一个贵和郎君出来,只不过是一个最低要求。 史氏的终极目的,是长保富贵。 史弥远专擅朝政十数年,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又被多少人目为权奸?就连祁国公这种本与史氏无任何恩怨的,都对史弥远咬牙切齿,所以,欲长保富贵,必长保权势——舍此无他途;而欲长保权势,新君——新任沂王嗣子取祁国公而代之,继承大宝,之后,必如今上一般,继续乃至长期信用史弥远。 于是,就带出了第一个必要条件—— 新任沂王嗣子的性格,必仿佛今上,温和、良善,兼以二三分懦弱。 一句话:听话。 可是,这个必要条件,同另一个必要条件,几乎必然形成冲突。 另一个必要条件,啥? 且听狮子从容道来。 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密室筹议,得出结论:以沂王嗣子取祁国公而代之,只能矫诏,其时机点,只有两个: 一,今上病危不起、昏迷不醒、弥留之际;二,今上刚刚崩逝。 有遗诏,篡改遗诏;没有遗诏,直接矫诏。 反复推演,最后决定,取后一个时间点。 前一个时间点,有两个问题: 其一,今上还没咽气,“遗诏”公布,储君并不能立即即位,留给反对者相当的时间、空间。 反对者绝不在少数,尤其是那班治理学的,以卫道自居,以死进谏都是有可能的,这一层,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 其二,万一今上回光返照,神智又清醒了呢? 矫诏必须皇后配合,而皇后是不乐意更换皇子的,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解决之道,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情、理皆不奏效,那就只好来硬的了——白刃加颈。 当然了,俺们不能杀皇后,可是,可以杀皇后的哥哥和侄子呀? 皇后,您看着办? “遗诏”一经宣布,虽然更换的不是太子,但对朝野上下的心理冲击,同样巨大——相当于更换储君,亦即相当于更换下一任皇帝。 但只要动作够快、够突然,反对者还来不及反应,新君便已经即位,则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能在台面上反对了——不然,就成了谋逆啦! 可是,台面上一回事,台面下另一回事,人心不服,政局不稳,那是必然的。 就算有人发动政变,推翻史弥远,废黜新君,迎立被赶下皇子宝座的那位前沂王嗣子为帝,“拨乱反正”,也不稀奇。 再说一遍:史弥远只是权相,不是董卓,他的固位,必取得各方各面的支持,其中,反对者反对归反对,但至少不会采取极端的对抗手段。 如何“服人心、稳政局”呢? 通常的路数是诱之以利,但在史弥远这里,能够给出去的政治权力已经给出去了,再给,就是引狼入室了。 史弥远最重要之仰赖,是新君的表现。 新君必给人以“明君”的印象,叫大部分的反对者认为,他是比祁国公赵竑更加合适的皇帝人选。 如是,反对者可能还会继续反对史弥远,但至少,不会反对新君本人,也即是说,不会采取政变一类的极端行动。 “明君”——即前头说的“另一个必要条件”了。 可是,“明君”,尤其是理学家心目中的明君—— 欸,找到这样的人选,可真心不容易啊! 这也罢了,关键是,既是“明君”,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乃至乾纲独断,又怎会一切乖乖听史丞相摆布呢? 这就是两个必要条件冲突之所在了。 这两个必要条件都属于软件范畴,还有硬件: 年纪必同祁国公相仿,也即十五六、十六七岁;同时,身体健康——最好强壮,相貌端正——最好英俊。 那种找个襁褓中小孩子养起来的把戏,是行不通的——谁晓得啥时候就夭折了?谁要这样子的“嗣子”? * 史嵩之终于接受了“赐进士出身”的恩赏。 既“中”了进士,便该正经出仕了,而对史嵩之的任命,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光化军司户参军。 光化军,属京西南路,在襄阳府以北,正正经经的国境线,宋、金对峙的最前线。 司户参军,州、军僚佐之一,掌户籍、赋税、仓库交纳等事。 也即是说,史二公子出仕的第一站,非但是个最危险的所在,干的,还是个最繁剧、最琐碎的活儿。 我去。 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史嵩之既是他那位权势滔天的堂叔最欣赏的子侄,这出仕的第一个差遣,自然是个中枢清要的活计,孰料? 而既有这位权势滔天的堂叔在,就没人能给他穿小鞋,也即是说,这是史嵩之自己的选择。 真正想不到! “真正想不到!”吴浩微微摇着头,用感叹的语气说道。 史嵩之狡黠的一笑,“长风,你说,我为什么挑这么个差遣来做?” 吴浩的表情,表示俺在认真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用决然的语气说道,“此兄长志在天下也!” 史嵩之目光,微微一跳,“何以见得?” “小弟浅见,宋金对峙,两淮为东路,襄樊为中路,川蜀为西路,三路之中,襄樊为核心,位置最为紧要,襄樊在,大宋在;襄樊不在,大宋不在矣!” 略一顿,“兄长不避刀矢,不惮繁剧,深入宋金交兵之最前线,了解、掌握第一手情资,为日后经营襄樊,打下坚实根基,此非志在天下,又是什么?” 史嵩之瞪着吴浩,半响,重重一拍桌子,“好你个吴长风!”略一顿,“知我者,长风也!来,且浮一大白!”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史嵩之将杯子一顿,冷笑着说道,“还有一点——我这个‘赐进士出身’,不晓得多少人侧目而视?暗地里嚷嚷:不算正途出身!囚攘的,既如此,老爷就奔前线去了!那些个‘正途出身’的,敢不敢也如老爷一般,水里、泥里、血里、火里打滚去?” 吴浩点头,“是!彼等宁不自愧?再没有人说闲话了!” 史嵩之摇摇头,“有没有人说闲话,我其实并不真在乎,我在乎的是——临安这边的情势!欸,就走,也走的不放心啊!” * 第五十四章 时机到了,隆重推出! “不放心?”吴浩略表诧异,“兄长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顿一顿,“恩相大权在握,官家信任尊重,而将来的新君,既然是恩相仔细挑过的,自然同今上一般的信任尊重恩相!这个,前有‘父子宰相’,后有‘叔侄宰相’!哈哈!” 再一顿,“到时候,我还要多多仰仗兄长的大力呢!哈哈!” 好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呀。 史嵩之却微微苦笑,“长风,你善颂善祷,好意心领了,可是——” “怎么?” “唉,别的不说,最关键的一节——‘将来的新君’一节,难!” 吴浩的神情,愕然的极自然,“怎么?事情有变?挑选沂王嗣子的差使,不归恩相管了?” “那倒不是,而是——欸,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呀!” “这,至于吗?十五六、十六七的宗室子,没一百,也有八十罢?其中,怎样也有合适的罢?” “何止一百、八十?可是,第一要强壮康健,第二要形貌端正——这都罢了,关键是,学识、秉性难得!” “学识?秉性?” “有多少学问在其次,但首先,要好学!不然,朝野上下——尤其是那班治理学的,如何能够视其为明君?” 顿一顿,“可是,本朝肇建已二百五十九年了,南迁也近百年了,还有几个宗室子是真正好学的?十几代下来,哪朝哪代,宗室子都会变成纨绔子——没有例外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哦……” “至于秉性——那就更难了!” “更难?” “更难!” 史嵩之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举止要有规矩、有气度——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别看宗室子都是打小就受教的,可是,既是纨裤子,有几个能真正有规矩、有气度?谦恭、虚心,那都是藏于内才能够形于外的!扮不来的!” “呃……也是啊!” “其二,”史嵩之竖起第二根手指,同时,微微压低了声音,“得听话呀!” 顿一顿,“可是,听话不听话,不知根、不知底,只见个一二面,如何才能够做得准?” “这……确实、确实!” “长风,孝宗皇帝即位故事,你晓不晓得?” 晓得,但俺要装作不晓得,“请兄长赐教。” “高宗皇帝无嗣,为储位计,养宗室子于宫中。选人的时候呢,有初选,有复选,初选十个,复选剩下两个,这两个,一并养在宫中。” 略一顿,“长风,你说,为什么要一次过养两个?” “这……自然是为了看哪一个更合适些?若只养一个,养着养着,发现不合适了,却无人可换,岂不尴尬?” “对了!这两个,一个胖些,一个瘦些,本来,形貌、学识以及大致的秉性,都算势均力敌,最终胜出的,却是那个瘦些的——也即孝宗皇帝了,你晓得为什么吗?” 吴浩笑,“总不成,高宗皇帝嫌胖的那个吃的太多,怕养不起?哈哈!” 史嵩之也笑,“是这样:有一回,高宗皇帝检查功课,两个候选皇子并排站着,一只猫儿打他们脚边走过,孝宗皇帝专心听高宗皇帝讲评,目不旁视;另一位,那个胖小子,却一脚照着猫儿踢了过去。” “我明白了,这一脚,将他的皇帝宝座踢掉喽!” “对了!高宗皇帝说,不专心听讲也就罢了,那只猫哪里开罪了他,要平白无故的被踢上一脚?这样的人,做了皇帝,随心所欲的一脚一脚踢出去,臣子百姓,如何受得了?” 顿一顿,“这就叫‘秉性’了!若不知根知底,就只有效高宗、孝宗故事,挑几个备选的,养一段时间,方知究竟!” 叹口气,“可是,目下,这两条——知根知底也好,养多两个备选的也好,咱们都做不到!” 顿一顿,“之前,从没在沂王嗣子一事上多留意,宗室子虽多,却没哪个谈的上‘知根知底’;至于养多两个备选的,更办不到——不过是个亲王嗣子,又不是皇子,没这样的规矩呀!” 吴浩心说,好了,俺的时机,终于到了! 先是蹙眉,嘴里说着,“欸,也是,也是……”突然目光一跳,眉头一展,“欸!……” “怎么?” 吴浩露出些些尴尬神色,“欸……小弟突然想起……呃,不过,太唐突了,太唐突了,那个,不妥当,不妥当……” “话说半截?长风,这可不像你!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什么!” “呃……是!”顿一顿,“不过,我只是一时想起,说的不对,兄长千万不要介意,转过头,就忘了他,好罢?” “嗐!看你!说!尽管说!” “我倒是认识一个宗室子,年纪、体貌、学识、秉性……想一想,似乎,竟大致符合兄长说的这些要求?” 史嵩之目光一跳,“哦?有这样的人?哪一位啊?” “名叫‘与莒’——上草下吕的那个莒,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的九世孙。” 史嵩之不假思索,“辈分伦次对了!”但接下来—— “长风,你是如何识得这位与莒郎君的?” “这……咳、咳……”吴浩的脸,竟似隐约有两分红意? 欸,这可是稀罕事啊! 史嵩之奇怪了,“长风,你这是恁的了?不像你素来为人啊!” 吴浩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欸!对第二个人说不得,兄长面前,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于是,便将游沈园,邂逅吴知古姊弟,其后跟踪上乘宗,跟到了云门寺,窥见卢松这个“同行”,出手救了吴知古性命,再其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情愫暗生,终于成就好事,等等等等,说了一遍。 起承转合,自然略加修饰,但基本情节,较之事实,居然大致不差。 史嵩之愈听愈奇,最后,拊掌大笑,“长风,真有你的!可谓‘能者无所不能’!哈哈!” 吴浩既隆重推出赵与莒,就不可以对史氏叔侄隐瞒与吴知古的关系——他们迟早会知道的;若吴浩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一层关系,到时候,史氏叔侄必对他大失信任,倒不如漂漂亮亮,什么话都说在前头。 这种男女关系,最是私隐,吴浩连这个都不对史氏叔侄隐瞒,史氏叔侄心目中,他的忠诚度,必立即爆棚,真正叫“自己人”了! 再者说了,史嵩之不是道学,他出入勾栏瓦舍,火烧禅寺,本就是个风流桀骜的人物,对于吴浩的行为,非但不以为忤,还会引为“同道”。 而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 第五十五章 牢不可破的联盟 最重要的是,在吴浩、史氏叔侄、赵与莒这个复杂的三角关系中,吴知古有着独特的、关键的、不可取代的作用,她非但不是吴浩的负资产,反而是他最重要的凭藉。 若赵与莒真的是合适的储君人选,史氏叔侄欲影响、控制未来的皇帝,作为对赵与莒最具影响力的那个人,吴知古理所当然成为史氏叔侄最重要的抓手之一。 吴浩既同吴知古存在“特殊关系”,那么,为了抓紧吴知古,理所当然,抓紧吴浩。 于是,吴、吴、史、赵,四个方面,共同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 退一万步,即便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或纯粹不小心,二吴的“特殊关系”曝露了,那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吴浩未婚,吴知古寡居,她违反的,是戒律,不是法律,顶多不做道士还俗去也呗。 还正中下怀呢。 史嵩之立即将相关情况向堂叔汇报,史弥远颇为意外,沉吟片刻,“那就见个面再说罢!” 见面,自然不是史弥远、赵与莒直接见面,那样太着痕迹了,自然是史嵩之代堂叔“掌眼”。 此时,上乘宗败逃未久,吴浩担心绍兴那边或有首尾,因此,赵与莒一直呆在临安,没回绍兴;对史嵩之,自然有另一个说法,不过就是赵与莒到临安求学,尚未找到合适的老师,云云。 如此,见面就很好安排了。 史嵩之和吴浩是好朋友,台面上,又不过是候任的光化军司户参军,芝麻官一个,“邂逅”赵与莒,毫无痕迹。 吴浩主动表明:请兄长放心,我绝不会将候选沂王嗣子一事透露给赵与莒——我若说了,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紧张拘谨,必形于外,兄长何等眼光,自然看得出来! 吴浩这个承诺,史嵩之是相信的;同时,如吴浩所言,对自己的眼光,史嵩之也有足够的信心。 事实上,吴浩确实未对赵与莒透露任何选立沂王嗣子的信息。 他非但自己不说,还同吴知古做好沟通,她那里,暂时也不要说,对赵与莒不说,对赵母——也即吴的姨母,以及外祖——姊弟俩的外祖,都不说。 见面的结果,史嵩之非常满意,这个小郎君非但举止有度,其谦恭、有礼、好学,也不似假的,真应了自己说的那两句话,“藏于内才能够形于外”,“扮不来的!” 史嵩之再次回报史弥远,认为赵与莒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应该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的兴奋感染了史弥远,不过,兴奋归兴奋,叔侄俩都不以为可以“一面定终身”,还要继续考察的——高宗立嗣,那个胖小子,一直到进入复试的时候,还是“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的,最终的结果呢? 问题是,怎么考察呢? 史嵩之不断寻由头,隔三岔五同赵与莒见个面? 那就太着痕迹了,而且,效果也未必好,“邂逅”也好,同席也好,彼此客客气气,沟通的方式,单一而固定,“秉性”如何,能看出来的,早都看出来了;看不出来的,见多几回,还是看不出来。 最后,接受了吴浩的建议: 请恩相指派一位亲信的宿儒,赵与莒拜其为师——赵与莒之至临安,本就是为求学而来的嘛!这样,师徒朝夕相处,一年半载下来,啥“秉性”看不出来? 反正,官家不是说了吗,“不着急”? 另外,这一年半载,也不尽为“考察”,赵与莒还是个少年人,三观还未定型,你们满可以通过这位宿儒,照自己的要求,替与莒郎君塑造三观嘛! 嗯……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史弥远指派的这位“亲信宿儒”,姓郑,名清之。 郑清之二十六岁中进士,但今年四十五岁了,还只是在国子监做一个书库官——也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形同吏役。 由此可见,“宿儒”归“宿儒”,但郑清之原本肯定不算是史弥远的“亲信”。 史弥远何以看中了这样一个人,托付如此重任? 这是因为,首先,史弥远不信任自己的“亲信”。 啊? 史弥远是这样想的: 若赵与莒日后登基为帝,此刻指派的“亲信宿儒”,就是不折不扣的“帝师”,就必是新君最尊重、最信任的人士之一;而且,这个尊重、信任,发自内心,而非迫于势力。 我史丞相的亲信,学问好的,不在少数,但为人处事,皆同我史丞相仿佛:心思灵动、心狠手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这种人,若成了新君最尊重、最信任的“帝师”,会不会一不小心,窜到我史丞相头上,取我史丞相而代之呢? 哼哼。 而郑清之——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 老实。 若不老实,进士出身,怎可能混了二十年,还是个图书管理员? 放眼朝野,找不到比郑德源更老实的人啦。 郑清之字德源。 所以,他即便成了新君最尊敬、最信任的人,也绝不会动取我史丞相而代之的念头滴。 放心呀。 瞧,这就叫“宰相算度”。 其次,目下,郑清之沉沦下僚,俺托以心腹,付以重任,他必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我那班正经亲信,个个身居高位,未必有更多的精力、时间、心思好好的做个老师呢。 所以,就是郑清之了! * 史弥远为其父史浩饭僧净慈寺——所谓“饭僧”,就是给寺庙送钱做法事啦;法事做过了,登寺北慧日阁,说是要清净自省,悼念亡父,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阁内,郑清之已在等候了。 这不是二人的第一次密会。 “皇子不堪负荷,”史弥远缓缓说道,“此子甚贤,吾欲以之后沂邸,君其善训导之!事成,弥远之座即君座也!” 什么? 郑清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您是说,以后,我也可以做宰相? 史弥远面色冷峻,“然言出于弥远之口,入于君之耳,一语泄,吾与君皆族矣!” 郑清之激动的浑身发抖,“不敢!呃,我是说,敢不为丞相效死?” * 第五十六章 跃马扬鞭 好,花开两朵,该回过头来,讲一讲另一朵——吴浩的马军筹建和军马的海运贸易了。 先说马军的筹建。 史弥远曾对吴浩说过这样一段话,练马军,“人才难得。本朝南迁以来,马军便愈来愈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久而久之,懂马政、擅骑战的,便愈来愈少了,练马军,不能没有人才——怎么练,不能自己想当然耳。” 说的都对。 但史丞相懂的道理,吴统制也懂,吴浩自己的骑术,大致过得去,但如何训练、指挥骑兵作战,一头雾水,而王进功也是步军教头出身,又怎会在没有人才的情况下,贸贸然开始建设马军? 人才何在? 季先给吴浩推荐了一位,姓萧,双名近山,是他在忠义军中的一位袍泽,李全欲杀季先灭口,不是有人给季先通风报信吗?就是这位萧近山了。 萧近山之所以会这样做,除了与季先交好之外,他自己也一向为李全所忌,原因呢,萧近山骑术精绝,一条马槊,使的神出鬼没,人称“萧铁槊”,李全不是有个“李铁枪”的绰号吗?就技艺而言,“萧铁槊”隐隐然有凌驾于“李铁枪”之上之势,这就叫李铁枪很不舒服了。 还有,萧近山的出身来历,颇有意思。 其一,他是契丹人,既姓萧,不错,契丹后族之后人也。 其二,本服役于金国的乣军。 乣军是金国的一支很特别的部队,全部由女真和汉之外的各部族组成,契丹、奚、韦室、渤海、党项、达鲁古、塔塔儿,等等,甚至还有一定数量的蒙古人。 当然,统兵的主官,是女真人。 早期,乣军主要驻守北部边疆,存在感不是特别强,但愈往后,女真的猛安谋克愈不中用,乣军的角色就愈来愈吃重了。 金蒙交兵以来,乣军的作用愈发突出,野狐岭之役后,乣军已成为金国唯一一支可以正面对抗蒙古人的军队了。 但乣军的问题也很突出——主要是忠诚度的问题。 乣军大部分来源于被征服的部族,契丹、奚,更加与金有灭国之恨,因此,金国的上位者,从来只拿乣军做消耗品用,从未真正信任过乣军,而乣军自己,也从不以为上位者信任自己。 至于粮饷,也是三等公民待遇,还不如汉人。 金放弃中都(北京),南迁南京(汴梁),乣军负责扈卫,走到良乡,皇帝觉得安全了,下令:“扈卫乣军元给铠马,悉复还官。”就是说,把你们的甲仗马匹,统统交上来! 乣军大哗:放完焰口不要和尚?没这样的! 于是大乱,杀其主帅索珲而推札达、贝实勒、札拉尔三人为帅,呼啸北还,击败拦阻他们的金兵,遣使乞降于蒙古,并与蒙古合兵,进逼中都。 中都终于不守,同乣军的叛变,有很大的关系。 萧近山却不愿北入蒙古,彼时,山东的杨安儿,正闹的轰轰烈烈,萧近山乃辗转入山东,投入杨安儿麾下。 季先密信萧近山,盛赞吴浩英雄豪杰,气度宽宏,求贤若渴,且朝中有人,力邀他南下,一同做一番事业。 萧近山既为李全所忌,忠义军终究呆不长久,也觉得李全气量狭窄,终究成不得大事,他素来佩服季先的眼光,接到邀请,并没有怎么犹豫,次日,便打叠细软,星夜南奔。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上路,还带来了一个名叫扎木合的同伴。 扎木合?介个名字,有点耳熟呀。 是滴,这位扎木合,虽不是蒙古人,可也很接近了,他是塔塔儿人。 萧近山是季先在忠义军的袍泽,扎木合是萧近山在乣军的袍泽。 扎木合父子两代,都在乣军服役,但他们家归属金国的时间,却不算太长。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情,成吉思汗——嗯,彼时还未称汗,还是铁木真——大举进攻塔塔儿各部,是役,塔塔儿各部高于车辖的男子全被杀掉,剩余的男女老幼皆被蒙古人没为奴隶,塔塔儿人遭受灭顶之灾。 铁木真对塔塔儿下此狠手,是有原因的。 铁木真四世祖不勒汗时期,塔塔儿和蒙古结下深仇,自此,相互攻杀,无休无止。 铁木真曾祖父俺巴孩不服金国管治,被塔塔儿人设计捉住,送给金国,钉到“木驴”上处死。 铁木真父亲也速该,也被塔塔儿人毒死。 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所以,必要斩草除根。 然总有逸出的,扎木合父子等数十族人,拼死突出重围,一路南逃,进入金国,做了乣军。 乣军叛乱,萧近山不愿投蒙,扎木合就更不愿意了——事实上,就算愿意,也投不得,俺的身高,十七年前,就特么高过车辖啦。 萧近山去了山东,扎木合则同少数未叛变的乣军一起,南下汴梁。 但南迁后的日子很不好过,残余的乣军已彻底失去上位者的信任,不久之前,传言朝廷要杀尽剩余的乣军,乣军纷纷逃亡,扎木合不晓得自己能到哪里去,想了又想,决定投奔昔日交好的袍泽萧近山。 到了山东,才晓得萧近山早就入了宋境,于是也进入宋境,辗转找到了萧近山,二人见面之时,正正是萧近山准备南奔的前一天,那还有啥好说的,一起走罢! 吴浩如获至宝,盛情接待。 萧近山高大魁梧,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吴浩一看,心说:咦,这不就是“豹子头”嘛! 各位看官,林冲在《水浒传》里就是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也即是说,长的跟《三国演义》里的张飞,基本一模一样,可不是电视电影中的那副清癯修长模样呀。 扎木合矮萧近山半个头,极粗壮,罗圈腿,一看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物。 百余年间,乣军一直马战为主,步战为辅,萧近山正是马战的大行家,而扎木合就更难得了,非但熟悉金人的战法,更熟悉蒙古人的战法,塔塔儿人、蒙古人,草原近亲,战法并无实质性的区别,有此二人在,不但能练出一支精锐马军,且不论对金对蒙,都知己知彼,取长补短,妙之极矣! * 第五十七章 干巴爹! 人有了,马呢? 从京津、河北地区向江、淮地区大规模海运马匹,确实算异想天开,各位读者老爷只要看看地图就明白了:直线距离已经够长的了,关键是中间还有个山东半岛横空出世,狠狠的斜插了一杠子,此时代,长途海运,只能靠海岸线行船,整个海途,算下来,怕不由二三千里之遥? 马匹不比猪、羊,是很娇脆的动物,易受惊、易晕船、易染病,吃得多、喝得多、拉的多,这一路上……嘿嘿。 二三千里的路,不可能一直在海上漂着,沿途还需要几个靠谱的补给点,这几个补给点在哪里,目下还不晓得。 不过,山东到底算忠义军的势力范围,这方面,季先、萧近山总有些故旧人情在,总有法子可想的。 最大的挑战,还是海运本身。 难归难,海运马匹,却并非自吴浩始。 古代的中国,正经大陆国家,除了少数特殊情形,少有人干海运马匹的事情,但古代的欧洲,海运马匹,其实家常便饭。 希波战争时期,希腊人重步兵、轻骑兵,雅典身为头号城邦,骑兵堪堪过千,普通城邦,骑兵不过百来号人马,因此,并没有多少海运马匹的需求;但波斯人重视骑兵,战争中拢共投入了三百多艘马匹运输舰,每艘一次可运载战马三十匹,也即是说,波斯人拢共海运了万来匹战马。 各位读者老爷可以看看地图:从小亚细亚到伯罗奔尼撒半岛,横渡整个爱琴海,不大容易呢。 到了雅典海外扩张时期,希腊人也有了海运马匹的需求了,陆战、海战全挂子本事的小西蒙,照猫画虎,复刻了波斯人的马匹运输舰,试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从波斯人手中夺取埃及等地。 从希腊到埃及,要从北到南横渡整个地中海,难度较横渡爱琴海,上了一个高高的台阶。 到了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雅典对西西里岛的叙拉古人用兵,觉得将马匹运过整个爱奥尼亚海实在太特么啰嗦了,只派了一艘马匹运输舰,运了三十匹战马过去。 结果,雅典人到达西西里后,发现自己的征服对象居然拥有一千六百名骑兵,自己那三十匹马,只能拿来做侦察兵,根本上不得正经的战场。 没有正经的骑兵,这个仗,没法子打,现从雅典运已赶不及,只能临急临忙的向仆从国摊派了四百五十名名骑兵、六百五十匹战马。 到了中世纪,维京人南下英国、法国,没有专门的马匹运输舰,战马,都是随船的。 征服者威廉远赴英国,骑兵两千左右,考虑到备用马匹的问题,其战马总数,应该将近三千匹。不晓得威廉有没有专门的马匹运输舰,反正,他找了七百多只船,才连人带马的尽数运过了英吉利海峡。 再往后,荷兰人经营台湾,骑的是荷兰本土的大洋马,看看地图,将马匹自荷兰运到台湾,在前蒸汽机时代,那真叫千辛万苦啊。 还不止——荷兰人甚至将大洋马运进了北京,献于清朝皇帝陛下御前。 事实上,就便是中国,也不是没干过海运马匹的事情,汉武帝征朝鲜,唐高宗征高丽,蒙元征日本,郑和下西洋,不都跨海运送了大批的马匹吗? 啰嗦了这样一大篇儿,是替吴浩打气:别人行,你也行,干爸爹! 行不行,最关键点,在吴浩能不能设计、制造或改造出一种专门的马匹运输船? 不,说“专门”还不够,应说“专业”。 这种专业的马匹运输船,必满足以下要求: 其一,运力。 海运贸易,不是战争辎重运输,不是武装游船河,不可能数十乃至数百船浩浩荡荡,一次贸易,少一、二船,多三、四船,南北来回一趟几个月,像波斯人那样,一船运三十匹马,是远远不敷所需的。 其二,要充分考虑到马匹的舒适度问题。 马匹不比猪、羊,它需要足够的、相对独立的活动空间,不可以为了多装马匹而造成密度过大,不然的话,马匹之间会争斗、抢食,一匹马病了,也很容易传染给其他马匹,马匹的健康,会受到严重影响。 我要的是活蹦乱跳的马儿,不是为了吃马肉呀。 另外,船舱的温度和通风,马匹的吃食和饮水,以及排泄物能否尽快清除,等等,都要分外留意。 再有,马匹易晕船,一晕船就不吃食,不吃食便导致抵抗力下降,影响健康,乃至病亡。这个专业马匹运输船,对于航速,基本没有要求,重点在于稳定性——如何尽可能的减低船只的横摇角?嗯,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啊。 其三,马匹过河,一般直接赶到甲板上杵着;渡海,若时间不是太长,也可以这样干,但时间一长,大海茫茫,马儿便会心慌意乱,所以,专业的马匹运输船,必须为马匹设计建造专门的舱室。 前述的波斯人的马匹运输舰,可以做个参考。 这种马匹运输舰,乃改造古典时代典型的三列桨船而来。 这种三列桨船,长三十六米多,宽四米多,总重四十五吨左右,要容纳包括桨手、战士在内差不多两百人,既没有多少储物空间,也没有专门的卫生间,乘客的身份甭管多高,内急起来,就算是凯撒,也要和普通士兵一样,蹲在船尾,面朝……啊,不对,屁朝大海。 波斯人去掉了下两层桨手的位置和一百零八名桨手,只保留了最上一层桨手,然后把两排桨手的空间封闭起来,形成两个隔舱,运送马匹。 这种因陋就简的改造,除了运力有限外,运输时间也不能太长——船上储物空间有限,不能替马匹储存太多的草料、食水。 其四,吴浩还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他是见过早期马匹运输的图片的,都是将马匹一匹一匹往船上吊,既费时费力,也很折腾马匹,吴浩要求,要设计专门的通道,联通岸上,马匹可以经专门通道,用走的,直接上船,并进入船舱。 下船的时候,亦然。 要求不可谓不高,但最后,几个要求,都被一个名叫庄安石的人完成了。 * 第五十八章 好!好!好! 这位庄安石,衔头是“两浙路市舶务干当公事”,“干当”即北宋的“勾当”,南宋为避高宗的讳,改“勾当”为“干当”,这是“提举两浙路市舶务”(“两浙路市舶务”的主官)的僚佐官,算是个高级办事员罢。 “市舶务”即“市舶司”,主管进出口贸易,但“务”比“司”低一级,南宋前期,两浙路于临安、福建路于泉州、广南东路于广州,各设市舶司,通称“三路市舶司”或“三路市舶”,其中以广南东路市舶司最为重要,多年来岿然不动,两浙、福建市舶的级别,则高低不定,目下,两浙路的市舶,就是个“务”。 市舶务的中层管理人员之外,庄安石还另有一身份:船舶设计师。他的第二职业,就是替各个官船坊、私船坊设计、督造船只。 有人将庄安石介绍给了史嵩之,史嵩之又将之转介给了吴浩。 中国的进出口贸易,至南宋达于极盛,对外贸易的发达,催生了造船业的发达,不夸张的说,彼时,南宋的造船业,算是独步全球。 南宋的海船,大者五千料(石),可载五六百人;中等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 五千料(石),重三百吨,这个排水量,是上一章提到的波斯、希腊的三列桨船的六、七倍。 这个级别的海船,有桅杆十二根,可为数百乘员积一年粮,船上,还可以养猪、酿酒,一直远航至大食国。 庄安石给吴浩的建议是:新造一大船,费时至少一年,似乎缓不济急,最现实的方案,就是拿这种五千料的大海船,进行改装,估计一船可运马一百二十至一百五十匹左右。 很不错了,两条船走一趟,就是二三百匹马,目下,老子马军的员额,亦不过三百而已。 宋人在建造结构复杂、或有新设计加入的船舶时,都要先制作模型,后依比例放大、施工(单凭这一点,就吊打全球了——直到十四世纪,欧洲才出现类似简单的船图),虽然是改装,庄安石还是非常严谨的先行制作了模型,请吴浩过目。 这是一艘尖头、尖底、方尾的船,尖头可破浪,尖底则吃水深、船身稳;同时,船身两侧,还装置了“触龙骨”,可增加船体的平衡能力,减少船身的摇晃。 最重要的改造有两处: 其一,船舱分上下两层。 上层——即甲板之下、吃水线之上为一大舱,用来养马,围栏、通路,一应俱全。 本来,一般的船体结构,极少通前彻后为一大舱的,做此改造,是为了通风——此事关马匹健康之最重要因素也;舱板和甲板之间的支撑,关节之处,都特别加固。 下层——吃水线以下,则分隔成多个小舱,草料、食水乃至乘员,都在这一层,都做成水密舱,板缝之间,用麻丝、行茹、桐油灰腻密,这样,即便船体破裂,一二船舱进水,也不会累及其余。 其二,方正的船尾处,“马舱”的舱壁上,开了一个丈许见方的“舱门”,泊岸之后,略高于地面,搭上特制的、装置了围栏的跳板,马匹就可以“用走的”出入船舱了。 行船之时,这个特殊的舱门便砌上门板,封闭起来。 吴浩不能再满意了,“好!好!好!” * 方案有了,模型有了,下一步,得找到可以拿来改造的大海船。 官船之大吨位者,主要是战船、粮船和龙舟(不是划龙舟的那个龙舟啊,是皇帝的座船啊),其中吨位最大的粮船,甚至超过万料(石),不过,那是走运河、走浅水的平底船。 显然,战船、粮船都不适宜拿来改造,龙舟,更加打不得主意了。 事实上,南宋的海外贸易,主要以私营为主,这种五千料的大海船,基本上都掌握在私人船东手上,既然新造一大船需费时一年,谁又肯出售必不可少的货运工具,耽误生意呢? 除非吴浩这边的报价特别的高,将多半年的海贸利润都包在里头了? 靠,如是,虽然花的是官家的钱,可是,老子心里还是很不平衡呀! 要不,就以势压人,强买强卖? 介,好像也不大好罢…… 不过,一是吴浩的运气很好,一是庄安石近水楼台,未经强买强卖,两只五千料的大海船便以一个象征性的低价到了吴浩的手里,近乎船东“报效”了。 这位船东,名叫张庚,做了二十多年海外贸易,早已赚的盘满钵满;而扬帆异域,出没风波,每一回出海,都不晓得,有没有性命归乡?年年如此,终于倦了,决定收山,他手上大小五六条船,托市舶务的朋友庄安石代为物色买家,其中最大的两条,是五千料级别的,庄安石立即转介张庚于吴浩,同时暗示,吴浩的后头,是史二公子甚至史丞相,张庚一听,便慨然说道,“既然如此,钱,我一个铜板也不赚,算是交个朋友了!” 吴浩的收获,还不止于两条大海船。 张庚收山,有一个人,大起忙头,此人名叫马懋德,然“马”只是其名的第一个字,并非其本姓,其本姓曰“阿巴斯”。 呃……阿拉伯人? 是滴,黑衣大食人。 马懋德是张庚的“大伙”,张庚的“大伙”有两个,一个帮他打理生意,另一个,主管航海,马懋德就是主管航海的那一个。 东主收山,俺这个航海主管便等于失业,如之奈何? 张庚也很为难,廿年同生共死,情义深重,若说将养马茂德下半世,经济上,不存在任何问题,可是,如是,马懋德便等于混吃等死,他是晓得这个老兄弟的脾性的,如何受得了? 于是,婉转拜托庄安石:吴统制既然买下两条大海船,应该也需要航海的人才,可不可以酌情收用马懋德呢? 吴浩一听,猛一拍大腿:求之不得呀! 人家马懋德可是走远洋的!一路走到阿拉伯半岛去呢!一连走了二十年呢!中国沿海二三千里的路,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罢?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找得到? 好!好!好! * 第五十九章 秋风起,淮东变 秋风起,淮东又来人了。 所谓“又”,之前,季先、萧近山,乃至扎木合,都算“淮东来人”嘛。 吴浩既有心展足于淮东、山东,便请季先替他留意淮东、山东局势;另,若季师傅的故人里头,有如近山、木合者既有本事又不安于位的,我吴某人无任欢迎。 这一回来投吴的这一位,姓王,双名义深,算是季师傅的故人,不过,不是李全的部下。 投宋的忠义军,势力最大的,有三股,李全、杨妙真为一大股,屯楚州(此楚州指楚州之州治);陈孝忠为一大股,屯涟水;石珪为一大股,屯盱眙。 此三地,同濒宋、金的界河——淮水以及夺淮入海的黄河。 其中,涟水亦在楚州境内,位于州治上游,濒的是夺淮入海的黄河;盱眙为盱眙军州治,盱眙军东接楚州,州治位于楚州(州治)下游,濒的是正经的淮水。 王义深是陈孝忠的部下。 陈孝忠、石珪,本书中都出过场,今春金国大举入侵,淮东战场,知楚州、并负责节制忠义军的淮东提刑贾涉,部署忠义军各部抵御,向滁州一路的主将即为陈孝忠,向濠州一路的主将即为石珪,详见第三十六章《暴雨梨花枪》。 王义深带来了淮东局势的最新变化——季先南奔已经半年,这个最新变化,可不算小。 此变化,与吴浩下一步之重大动止,有直接的关联,因此,还是那句话,恳请读者老爷赐下一点耐心,听狮子一一道来。 前文说过,化湖陂之役,忠义军缴获金牌一枚,李全上呈该金牌于贾涉,骗他说,此乃杀驸马阿哈所获也。 阿哈,金国东路军统帅之一布萨安贞之小字,彼时,布萨安贞收拢败军,刚刚退入金境,仗虽打败了,但他本人却是安然无恙的。 贾涉不知内情,遂上奏朝廷,请照事先约定的赏格“杀驸马者,赏观察使”封赏李全,于是,朝廷授李全为广州观察使,封全妻杨妙真为“令人”。 然不出季先之所料,这个冒功的把戏,很快就露陷了。 朝廷得到消息:布萨安贞至汴梁,入觐金主。 啊?那个“驸马阿哈”,活的好好儿的呀? 言路大哗,群起攻之。 话说的狠的,直斥贾涉、李全沆瀣一气,蒙蔽天听。 中枢非常尴尬,却不敢收回李全的广州观察使,可是,这个大乌龙,总要有人负责,不然,言路上交代不过去,于是,以梁丙权知楚州,贾涉改知盱眙军。 楚州、盱眙军,本是平级的,但贾涉立下大功,本应加官,现在平调,相当于被处分了;同时,“知楚州”的另一个身份是“节制京东忠义”,也即是说,从今往后,忠义军归梁丙节制,不归贾涉管了。 说明一下,这个“京东”,指的是“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也即山东;不过,“京东东路”也好,“京东西路”也好,都是北宋时期的区划,宋朝南迁以后,就成了金国的“山东东路”、“山东西路”了。 贾涉一到盱眙,石珪便向老上级请求预支两个月粮饷,贾涉说,你的驻地虽在盱眙,可是,忠义军的粮饷,一向归楚州发放,要钱要粮,你得去找梁公,我手上,哪有这个预算呀? 遵贾公教,石珪找上了梁公。 梁丙打哈哈:朝廷的钱粮,都是按月发放,石将军预支两月,别的将军,就可能一连两月不能按时支取钱粮,这,本府为难的很呐! 对忠义军,朝廷本就难谈真正的信任,李全冒功,更是敲响了警钟,反正金军也退走了,对忠义军各部,分化之、削弱之,已是既定方针,岂肯做预支钱粮这种倒过来将养肥尔等更加肥壮些的事情? 不过,作为补偿,梁丙给了石珪一个“权军务”的名义。 这是个很含混的说法,这个“军”,自然是指忠义军,可是,忠义军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建制,只在战时由知楚州临时节制,“权军务”虽有个“权”字——也即暂时之意,但忠义军其他各部,如李全、陈孝忠者,能让石珪来插手自己的军务? 自然是不让的。 事实上,这正是梁丙的算盘——借此挑动忠义军各部矛盾,最好,你们自己打起来,我呢,便达到了“分化之、削弱之”的目的啦。 看,不过费一小小虚名,却成“卞庄刺虎”“二桃杀三士”之功,我高明罢? 石珪回到盱眙,立即尽起所部,向下游进发,声称:俺要去“权军务”了。 嗯,梁丙的计策,似乎奏效了? 然石珪一入楚州境,立即纵兵大掠,声称“朝廷不给钱粮,我只好就食楚州”,一路抢到了楚州城下。 梁丙魂飞魄散,紧闭城门,一面派人劝谕石珪,一面札调李全“平乱”。 对于梁府公的劝谕,石珪毫不理会,抢的更加起劲,楚州城南渡门外,焚毁几尽。 李全呢,只是严兵戒备,对梁府公的使者,只是笑说,“再看看、再看看。这个石珪,也未必真要作乱?或者,他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时,盱眙的贾涉上书,说什么,“忠义之人源源而来,不立定额,自为一军,处之北岸,则安能以有限之财应无穷之需?饥则噬人,饱则用命,其势然也!” 朝廷颇怀疑石珪的作乱,背后有贾涉的怂恿,但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眼下能够“节制”忠义各部的,只有一个贾涉。 于是,梁丙降级、调离,贾涉回任楚州,节制忠义人等。 贾涉受命,即遣人谕石珪以逆顺祸福,石珪乃谢罪,回军盱眙。 随后,贾涉如此劝说忠义军各大头目: 各位麾下,良莠不齐,花头太多,朝廷不是傻子,怎可能你报多大的数、就给你多少的钱粮?这个空饷,是吃不到嘴里的!不如整编队伍,汰芜存精,所部的战斗力增强了,同朝廷的关系也理顺了,一双两好,各位以为如何? 各大头目,包括石珪,都承认贾涉所言有理,反正,不论如何“整编”,我的兵,还是我带,汰谁、存谁,汰多少、存多少,也都是我说了算,实际到手的钱粮,也不会减少,我的利益,丝毫无损。 于是,忠义军各部,掀起了一股“精兵”的热潮。 * 第六十章 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 “精兵”的结果,忠义军各部拢共在一起,不满六万,而朝廷屯驻淮东的军队,有七万之多,贾涉得意洋洋,上奏:“此‘主胜客’也!另,忠义军汰去三万有奇,朝廷岁省费什三四矣!淮东局面,自此大定矣!” 中枢颇以为然,于是,分江淮制置司为沿江、淮东、淮西三司,命贾涉主管淮东,兼知楚州。 贾涉终于升官了,他原是“淮东提刑”,现在是“主管淮东制置司公事”,正经的一司主官、方面大员了。 但亦有人对贾涉的得意不以为然: 所谓“主胜客”,只是账面数字,虚好看而已。 其一,朝廷的七万大军,除了整个淮南东路,还要负责扬州、建康等长江下游地区的防务,而忠义军各部却猬集于淮水、黄河一线,朝廷真正可以拿来“胜客”的军队,数量其实有限。 其二,忠义各部“精兵”之后,战斗力非但没有削弱,还增加了;朝廷的军队呢?哼哼,真管用的话,金人入侵,淮东一路,正经接仗的,为啥都是忠义军? 这样一个局面,如何“主胜客”? 另外,所谓“朝廷岁省费什三四”,也只是账面数字。 忠义军既膨胀过快,又喜虚报员额,是次“精兵”汰去的“三万有奇”,本就不在定额里,朝廷也从来没给这“三万有奇”发足钱粮,不然也不会有石珪之乱了。 所以,“精兵”前、“精兵”后,朝廷的实际支出,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淮东局面,自此大定?未必能如贾济川之意呢! 贾涉字济川。 这个忧虑,不幸而言中。 发难者,正是贾涉最为倚重和信任的李全。 照理,因为李全冒功,狠摆贾涉一道,弄得贾大帅——做上淮南东路的头把交椅,贾涉可以被尊称为“大帅”了——险些宦海翻船,贾涉不该再信任李全了,可是,李全很会做人,布萨安贞“复活”的消息一经曝露,他立即登门磕头赔罪,口口声声,自己也是被个王八蛋糊弄了,欸,那个王八蛋,我已经砍了他的头给恩相出气了! 彼时,贾涉还是淮东提刑,李全则已戴上了“广州观察使”的帽子,认真说起来,级别较贾涉还高,如此卑辞大礼,贾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贾涉建议“精兵”,又是李全第一个跳出来表示支持。 如此这般,贾涉终于恢复了对李全的信任。 同时,贾涉也不能不继续倚重李全,如前所述,淮东前线,忠义军猬集,大小头目,大多骄悍难制,而朝廷兵马有限,没有李全这样的人物支持,贾涉也轻易镇不住场子。 但是,化湖陂大捷以来,李全的自信心和野心,都在迅速膨胀,梁丙给石珪安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权军务”头衔,进一步刺激了李全——贼厮鸟,就算“权”,也该李爷我来“权”啊! “精兵”之后,李全的自信心更甚,同时,在他眼中,忠义军其他各部的兵马的吸引,也更大了,于是,李全下定决心:兼并忠义军各部! 李全虽有“广州观察使”的头衔,但那是“遥郡官”,是荣衔,不是差遣,以差遣论,忠义军各大头目中职位最高的,是屯涟水的陈孝忠,论军职,陈孝忠是“涟水忠义副都统制”,论资格,陈孝忠与杨安儿同辈,即是说,高李全半辈。 既如此,陈大哥,俺就拿你开第一刀罢! 贾涉有个叫莫凯的亲信幕僚,被李全重金买通了,对贾涉说,照我看,陈孝忠欲反,大帅要早做准备! 贾涉大吃一惊,找了李全过来,拐弯抹角的问,陈孝忠有没有啥异常啊? 贾涉晓得,李全同陈孝忠面和心不和,应该不会替陈孝忠遮掩罢? 当然不会。 你拐弯抹角的问,我就拐弯抹角的答,结果,搞得愈发像真的了,对于陈孝忠的“欲反”,贾涉终于深信不疑。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李全操心了: 贾涉对陈孝忠说,枢密院召副都统赴行在议事,赶紧准备准备,上路罢! 陈孝忠大喜:赴枢密院议事?这可有的吹了! 赶紧打点行装,包括给京师的各位大佬的礼物,然后,兴兴头头的上路了。 这一上,就没能再下来。 贾涉派出刺客,半路埋伏,突然杀出,陈孝忠毫无防备,三下五除二,便被人割了脑袋。 但再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李全的意料了。 他本来以为,陈孝忠既死,涟水的忠义军,贾涉理所当然交给自己管带,未曾想,贾涉派一个叫陈选的统制,去管带陈孝忠旧部。 虽然贾涉声称陈孝忠“为盗所害”,但陈的旧部,裴渊、宋德珍、孙武王、王义深、张山、张友,都怀疑是贾涉搞的鬼,更没有一个肯服气这个陈选,结果,陈统制连营门都进不去。 裴渊建议,迎石珪入涟水,奉为统帅,宋德珍、孙武王赞成,张山、张友兄弟犹疑,不过终究被裴、宋、孙说服了,唯独王义深,坚决反对。 王义深的理由是,石珪阴骘褊狭、反复无常,绝非明主。 裴渊和王义深愈吵愈厉害,张友、张山劝和而不得,裴渊刀子都拔出来了,王义深一怒之下,说,你们爱认哪个做主子就认哪个!我走! 王义深同季先交好,之前,季先就有联络过他,至此,便离开涟水,南下绍兴,投季先——嗯,投吴统制来了。 * 淮东局势的变化,印证了吴浩、季先以及展渊此前的基本判断:“忠义军”非“忠义”,朝廷并不能真正节制,淮东,必“羁縻州化”。 “爆点”,随时可能出现。 既如此,便到了我吴长风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了! 刚好,目下已是仲秋了,应景! 动作还得快些,若等到李全人等已完全掌控淮东,再行动,就被动了。 所以,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 第六十一章 我来也! 局势虽峻,时间虽紧,但对吴浩和所部而言,移军淮东,是一个极重大的变化,必先在内部统一思想,充分动员,再对外疏通关系,取得上位者的支持,获得一个相对有利的先手——譬如,初到淮东贵宝地,驻军何地? 一切一切,必忙而不乱。 一连数日,吴浩同展渊、王进功、季先、朱荣、萧近山、王义深等密集磋商,还未得出最后方案,尤其是上面那个“淮东第一站”的问题,众说纷纭,就连同出于淮东的季先、王义深,都有不同的看法。 就在此时,传来了淮东局势的最新变化: 王义深走后,张山、张友兄弟守涟水老营,裴渊、宋德珍、孙武王三个,变装赴盱眙迎石珪。 石珪自然大喜,但前文说过,盱眙在楚州下游,涟水在楚州上游,即是说,若不想绕大圈儿的话,由盱眙去涟水,必经过楚州。 若大张旗鼓,不可能不被楚州发觉,贾涉也罢了,石珪眼里,不过梁丙之进阶版,没啥可怵的;可是,楚州还有个李全啊。 这一回不同上一回,李全既以为陈孝忠旧部本应为己之囊中物,石珪涟水之行,便是自其囊中取食,李铁枪的脾性,岂能不从中作梗?就算火拼,也不稀奇罢? 所以,不可大张旗鼓,必要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于是,石珪亦变装,留亲信守盱眙老营,自己只带少数侍卫,同裴、宋、孙三人一起,秘密取道楚城。 贾涉、李全一无所觉,石珪顺利进入涟水,宣布接任“涟水忠义副都统制”。 贾涉瞠目结舌! 李全呢,虽也吃一大惊,但随即心中暗喜: 其一,谁叫你不叫我接任“涟水忠义副都统制”的?活特么该! 其二,石珪入涟水,既非贾涉意,就是非法的,自己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大大的! 这只煮熟的鸭子,到底不能从我李铁枪嘴边飞走! 最新消息是:贾涉上奏,请分石珪所部为六,并请朝廷出京东路钤辖印诰各六,授裴渊、宋德珍、孙武王、王义深、张山、张友。 * 吴浩大笑,“义深,贾涉居然还不晓得,你已同裴渊等割袍断义、离开涟水了?这个‘京东路钤辖’,居然还有你的一份?哈哈!” 王义深微笑,“可见贾涉之二端:其一,耳不聪、目不明,不然,也不会被下头蒙蔽,冤杀陈副都统!其二,也未免……太小气了些!嘿嘿!” 吴浩还在想,“钤辖”的官儿,不大不小,似乎不能算是“小气”啊?一旁的展渊,已拊掌笑道:“不错!确实小气!” 略一顿,“‘京东路’到底在金国境内,金人能控御的,虽只限于东平左近,但无论如何,这个‘京东路’,不是大宋的呀!贾涉此举,非但慷他人之慨,且是慷敌人之慨,有意思?” 再一顿,“这个印诰,上头的地点,若在宋境内,就算级别再低些,裴渊等人,都可能动心,现在嘛——”摇一摇头,“这条离间上下、分而治之的计策,行不通喽!” “展公所言极是!”王义深颔首,“我是打那边过来的,忠义人的心思,我明白的很:拿大金的地封大宋的臣,哪怕你给我封个王呢?那也是假的呀!” “打那边过来的”,不止王义深一人,季先、萧近山都附和,“不错!” 吴浩点点头,心说,不过,“京东路”于大宋,不但是“他人”、“敌人”之土,也是“故土”,若锐意进取,以恢复为规划,类似的印诰,其实不无激励之意——你打下来的地盘,就归你管理! 当然,贾涉的“京东路钤辖”,不存在任何进取恢复之意,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吴浩目光炯炯,“石珪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略一顿,“我晓得初到淮东,该屯军于何地了——盱眙!” 几个部下,都是一怔。 盱眙? 石珪只带了少数人马去涟水,麾下大部,都还在盱眙呀! 只有展渊一人,目光微微一跳,随即击节,“统制睿见!就是盱眙!” 怎样说呢? “目下,盱眙尚为石部所据,”吴浩缓缓说道,“但我以为,过不了多久——不过十天半个月,盱眙,就会空出来了! 顿一顿,“原因呢,也简单!目下,在涟水,石珪的‘涟水忠义副都统制’,就是个空头司……空头副都统制!所以,他一定要尽快将所部转移至涟水——拖不得!” “确乎如此。”季先沉吟,“不过,石珪转移所部,只怕不大容易,楚州居盱眙、涟水之中间,贾涉、李全,怕不会轻易容许石珪部过境罢?” 顿一顿,“这一回的情形,同上一回石珪‘就食楚州’,可不一样啊!” 吴浩:“是不一样。这一回,石珪抢的,不是老百姓的粮食,是端到了李全嘴边的、已煮熟了的鸭子嘛!” 顿一顿,“可是,正因为如此,李全才不会从中作梗——至少,我若是李全,就客客气气的送石珪所部过境!” 嗯? 诸人静候统制解说,统制却目视展渊,微笑。 意思是:不盈,你替我分说分说呗? 展渊点点头,“李全的目标,是并吞忠义全军——” “其一,陈孝忠、石珪二部,合于涟水,正正给了他一口吞下的机会,不必再左瞻右顾、东奔西走了。” “至于如何‘一口吞下’,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其二,或有人问,力分则弱,力合则强,容陈、石二部合一,以一敌二,可言智乎?” “其实不然。” “陈、石二部合一,未必形成合力,反可能彼此冲突,自相消耗!” “陈孝忠部下,并非人人都乐意奉石珪为主的——王兄就不乐意嘛!还有,张友、张山兄弟,似乎也有些犹疑?是罢,王兄?” 王义深点头,“是!” 展渊继续说道,“几位大头领心思不一,下头的人,想法必然更多,而石珪的脾性,也不是宽宏大度一流,若以力强逼,甚至以杀立威,莫说合力了,激变都是可能的!” “李全虽也不是宽宏大度一流,不过,这个人很聪明,以上种种,未必看不出来?” “其三,若不许石珪部过境,就得兵戎相见,忠义军同室操戈,高兴的,只有欲‘分化之、削弱之’的那班人,李全虽然嫉妒,但既要做忠义军共主,就得笼络人心,宽宏大度的姿态,装也装出来的,此时同石珪部开仗,可言智乎?” “所以,统制所见极明,‘我若是李全,就客客气气的送石珪所部过境’!” “不盈擘画明白!”吴统制总结发言,“各位且请拭目以待!” * 第六十二章 男人的决断,女人的心机 过了几日,王义深留在涟水的心腹传来消息: 对于“京东路钤辖”,表面上,裴渊等人恭敬拜受,但实际上,贾涉发出的教令,裴渊以下,皆视作无物。 季先安插在楚州城内的眼线,则如此报告:楚州上下,明里暗里,都在传说,贾大帅喜怒不定,很有些神经兮兮的。 再过几日,诏书颁下:以石珪为“涟水忠义军统辖”。 嗯,“统辖”虽不是“副都统制”一类的明确的官衔,但也表示,贾涉、以及朝廷,不得不承认石珪、裴渊等人造成的既成事实了。 下一步,盱眙的石珪部,就该同涟水的陈孝忠旧部,二合一了。 果然,几天后,楚州、涟水的消息,几乎同时送到: 盱眙的忠义军,拔营而东,进入楚州,经过楚州城下之时,楚州城内的贾涉、城外的李全,皆一无留难。 吴浩、展渊的判断,全中。 吴浩立即将已经写好的信件,发往光化军,收信人:光化军司户参军史嵩之。 信中,吴浩表示,自己准备“步武贤兄”,哪里艰苦去哪里——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兄长去了中路的襄樊,俺就去东路的淮东;兄长去了光化军,俺就去盱眙军,总之,向兄长学习,怼到保家卫国的最前线去! 吴浩既被史氏叔侄视为心腹,有重大行动,就不能只向堂叔申请,也要给堂侄打好招呼,以示尊重。 另外,名义上,史嵩之虽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但接近史氏的人都晓得,史二郎其实可以影响大政——遇到难决之事,史丞相都会派人飞马光化军,听取堂侄的意见。 接着,吴浩即赶赴临安,求见史丞相,当面要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不过,去临安之前,为“安靖后方”,还有一个人要提前打好招呼的,谁呀? 吴知古呀。 二吴算是正在热恋期,好的蜜里调油,乍一分开,必然不适,必须提前“调适”。 事实上,男方倒没什么太大的所谓,但女方——别的不说,到了淮东之后,吴浩回临安或绍兴一次不易,吴知古某方面的需求,难得满足,难免失落呀。 至于往后,吴浩若进一步进取山东,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加的少了,甚至,青春年华,再也见不上面,也是可能的。 思之……惆怅啊。 不过,关于山东的打算,暂时不能跟吴知古说,不然,吴知古必以为情郎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她的心态,可能发生变化。 无论如何,一定要稳住吴知古,至少,在赵与莒登上皇位之前,吴浩和她的关系,不能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事实上,赵与莒登上皇位之后,吴知古的地位、作用,只会愈来愈重要——特别是赵与莒亲政之后;不过,到那个时候,莫说与吴知古,吴浩同整个大宋的关系,都可能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现在,只能顾眼下,顾近期,顾接下来二三年的事情。 再往后,暂时不用去想;想多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半年来,吴浩除了在吴知古本人身上下功夫外,对她身边的人——其实就一个芹儿,也下了番功夫;若不计亲人,芹儿就是吴知古唯一的亲信,将来,随着吴知古的地位、作用愈来愈重要,这唯一的亲信,能扮演什么角色,吴浩清清楚楚。 他可能用力过头,以致吴知古起了误会,有一次,笑盈盈的说道,“你是不是看上了芹儿?若是,我就去跟她说,叫她替你暖床——也不值什么。” 吴浩吓一跳,赶紧叫起撞天屈来: “冤枉!我是尊其上而敬其下,怎么,还‘敬’错了不成?欸,本来是为了买她在你面前多说我的好话的,这个小囡囡,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的钱,都白花了不成?” 吴知古抿嘴一笑,“怎么会白花?你‘买’的小囡囡的春心都动了呢!” “冤枉!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吴知古收起笑容,正色说道,“我不是嫉妒的人,方才的话,不是说笑,我本不是你正经的娘子,也不能朝夕陪侍你……再者说了,就算是正经的娘子,你英雄豪杰,三妻四妾,也正常的很呐!” 略一顿,“芹儿本就生的不错,这半年来,长的愈来愈开了,我是男人,也会动心……” “得!得!”吴浩连连摆手,“打住!打住!你哪来的这样一大篇儿?反正,以后,我这里,芹儿的零花钱算没了,她要怪,就只好怪你了!” 吴知古偏过头,斜睨着吴浩,笑容回到了脸上,“怎么?不再好好想一想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了这个店儿了呀?” “什么村儿店儿的,我这个村儿里,就你一个店儿!” “欸、欸、欸……你干什么呀!” “你说干什么!不给你个厉害瞧瞧,你还没完没了了!” “欸、欸……跟你说,芹儿的零花钱,你可千万别给停了,不然,那个小囡囡莫名其妙,说不定,因爱生恨,在我这里,说起你坏话呢……嘻嘻!” “哈!你还没完了!瞧我咋收拾你!” …… 那一回,虽然女人小小心机,但春色无边;这一回,虽然男人故作轻松,但离愁别绪,还是立即弥漫开来。 不过,吴知古很快就收摄心神,庄容说道,“男儿志在四方,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小儿女姿态,拖你的后腿!” 略一顿,“我就在远岫观这里,为你朝夕焚一馨香,祝祷你建功立业,凯旋归朝!” 吴浩倒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利落,自己准备好的话,大多派不上用场,欣慰之余,也不由暗自惭愧:我怕是三年五载、甚至、永远都不会“归朝”了…… 微透一口气,亦换上了庄容,“谢谢你……” 话没说完,就叫吴知古打断了,“何谈一‘谢’字?” 顿一顿,“不过,与莒那边,你大约得有些安排——你是怎么想的?” 吴浩心说,这个女人,还真是会抓重点啊! 点点头,“正要跟你说与莒的事情。” * 第六十三章 吴浩沉吟片刻,“目下,与莒还不晓得郑清之真正的……嗯,差使;还以为,郑只是我替他寻到的一位……嗯,明师。” 顿一顿,“这方面,你没在他面前露过什么声息罢?” 吴知古微微摇头,出以坚决的口吻,“没有——你尽管放心。” 吴浩点点头,“不过,与莒很聪明,待到立他为沂王嗣子之时,有些事情,前前后后的连起来,他大概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略一顿,“左右就是今年冬天的事情;最迟,明年元旦之后、元宵之前。” 吴知古清亮的目光一跳,同时微微抿起了嘴唇——这是她激动和紧张的表现。 “到了那个时候,”吴浩缓缓说道,“有些话,就得你这个做姊姊的来叮嘱他了。” “你说,”吴知古轻声,“我记着。” “与莒是少年人,”吴浩说道,“少年人活泼,但做了沂王嗣子后,于与莒,‘活泼’二字,算是抹掉了,留给他的,只能是‘凝重寡言’四字——尤其是朝参待漏之时。” 朝参待漏,即等候上朝或入觐,一般都在清晨,更漏未尽;夜长昼短的季节,更是天色未明,因此谓之“待漏”。 吴浩继续,“这是个很特殊的时候,其一,众目睽睽;其二,因为尚未入觐,相识的,会在此时招呼、交谈,我呢,送与莒十个字,‘他人或笑语,与莒独俨然’。” 吴知古默默片刻,“我明白了——我记住了。” “好,此其一。” “其二,我再送与莒八个字,‘出入殿庭,矩度有常’。” “说的明白些,就是只要进了宫,不论对谁,上至皇太后,下至位份最低的宦者、宫女,一切举动,都照规矩来。” “不必刻意讨好任何人——哪怕是皇太后;只记得一句话就好——一切照规矩来。” “我记住了。”吴知古踌躇了一下,“那,逢年过节,对宫里头的大珰,要不要?” 大珰,即当权的宦官。 “不要!”吴浩断然摇头,“一个铜板也不要!” “呃……是。” “你要明白,与莒能否取那位……竑哥儿而代之,并坐稳皇帝的宝座,同任何一个宦者——乃至皇太后,都没有一个铜板的干系!” “呃……” “有干系的,只有一个人,再加一群人。” “记住了:一个人——史弥远;一群人——那帮子治理学的!” “呃……我记住了!” “能否取赵竑而代之,在史弥远——史弥远要一个听话的皇帝;朝野的舆论,则要一个‘明君’——我问你,谁控制着朝野的舆论?” “呃……‘那帮子治理学的’?” “对了!我方才说的‘其一’‘其二’,其实,就是那帮子治理学的心目中的‘明君’形象了!” 吴知古轻轻“啊”了一声,半响,重重点头,“我明白了!真正明白了!” 叹口气,“我还说什么给大珰们送礼——哪有‘明君’给宦者送礼的?若传了出去……唉,真正是‘头发长、见识短’!” 吴浩一笑,伸手抚摸她柔滑浓密的秀发,“嗯,真挺长的。” 吴知古轻轻打了他一下,“说正事呢!” 吴浩收回手,“其三——应该没那般快,不过,还是要事先交代一下:到时候了——也即官家病重不起了,史弥远会派郑清之过沂王府,告知与莒以将立之意——” 吴知古目光又一跳!心跳,也不由加快了。 吴浩则很平静,“与莒该如何反应呢?四个字,‘默然不应’。” 啊? 吴知古不由微愕。 吴浩继续,“郑清之一定继续追问,大致会这样说,‘丞相以清之从游久,故使布腹心,今不答一语,则清之将何以答丞相?’此时,与莒始拱手,徐徐言之:‘绍兴老母在。’即可。” 吴知古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叹口气,“我记住了——我真真是佩服你!” 吴浩心说,我也挺佩服自己的。 一笑,“暂时就这么多,若有什么额外的状况,及时派人通知我,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好!” “唉,就是有一点,有些不甘心啊。” “啊?什么呀?” “史弥远为了讨好治理学的那帮子,郑清之教授与莒的,都是理学的那一套,将来,与莒成人了,就是个小理学家喽!” “理学家”是个新鲜的说法,不过,赵与莒目下所学、将来所治,是那一路的学问,吴知古根本不在意,心说,史弥远这一招,还真是高明呢!与自己师出同门的皇帝,去哪里找?那班“理学家”们,怎可能不支持这样的皇帝? 就算这位皇帝的即位,有“矫诏”之嫌,可也……唉,那个,立贤、立贤!那个,有德者居之!有德者居之! 当然,她晓得吴浩不喜欢理学。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就这么多了。” “好,既如此,我这里,倒有一件紧要事体拜托你。” “哦?” “你认了与莒做弟弟罢!我是说,你与与莒,结拜为兄弟,叫他正正经经的喊你‘哥哥’。” 吴浩一怔。 “怎么?你不愿意吗?” 一时之间,吴浩转过了无数念头,但他很快点点头,“怎会不愿意?就照你说的办罢!” 心说,怎么?我收个皇帝做小弟? 吴知古嫣然一笑,正待说话,吴浩补充,“不过,我同与莒结拜,不能外泄,尤其不能教史氏知晓。” “这是自然——我心里有数的。” 抬头,凝视吴浩,美眸中隐约有火光跃动,“识得你,真真是我一生之幸!” 略一顿,“更是与莒一生之幸!” * 吴浩之所以要离开临安、绍兴,奔赴淮东前线,除了“英雄用武,豪杰展足”之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躲事儿。 躲什么事儿? 躲废立大事。 吴浩不可以直接参与废立。 如无大的意外,废赵竑,立赵与莒,一定是矫诏,不论事先、事后做多少功夫,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朝臣们不直接反对新皇帝,但史弥远的“权奸”乃至“篡逆”形象,却是钢浇铁铸,拿现代的话说,叫做“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也别想下来。 俺可不能同史弥远一起上那根柱子,须知,名声一坏,许多事情,就不好办喽。 所以,要躲。 好了,既然就要出去大打出手了,来,算一算目下自己手上的实力罢! * 第六十四章 结草衔环,效之以死 神武军步军员额一千二百人——同小半年前、吴浩拿到委札之时是一样的;马军,史弥远初许时为三百人,现八百人,员额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原因呢,自然是吴浩与蒙古交易,自己弄到了马。 两条专业运马船,已经跑了两趟原为金有、现为蒙据的中都路(现京、津一带),先后运回了近六百匹马,除去路上的耗损,活蹦乱跳的入了编的,有五百五十八匹,加上朝廷下拨的三百五十五匹,以及从其他渠道弄到的二十六匹,目下,神武军有马(指战马,不计用以辎重运输的川马、滇马)九百三十九匹。 对于增加步军员额,朝廷是慎重的,不过,你既然自己能弄到马,加强马军建设,无任支持,于是,一次过给神武军增加了五百的马军员额。 不过,目下,神武马军,并未满编,只有六百余人,原因不是招不够、或训练不出足够的骑手,而是马不够。 咦?员额八百,有马九百三十九匹,如何不够? 备用马不够。 照萧近山、扎木合的标准,一骑手至少配备用马一匹——若是蒙古、塔塔儿,一骑手配二三匹备用马呢!然这实在办不到,目下,神武军的标准,是二骑手合配备用马一匹,因此,六百的员额,暂时就是上限了。 步军倒是满员了,不过,也是刚刚才满员的。 前文说过,南宋军队朽败,士兵社会地位低下,老百姓不爱当兵吃粮,不过,这是就普通部队而言,神武军挂在殿前司名下,照御林军的标准出粮,待遇远超普通部队,对于普通百姓,还是有吸引力的,如果愿意,旬月之间就可以满编,拖了小半年才满编,不是老百姓的要求高,而是吴统制的要求高。 对于神武军的兵源,吴浩有两个最基本的要求。 其一,必是绍兴府人氏;或者,虽非绍兴府人氏但已在山阴县定居较长一段时日,如王进功、徐江、鲁二甲者。 这个要求看似“排外”,但自有其必要性。 赴淮东后,神武军会迅速扩军,相当一段时间内,兵源以及对手,基本上都是淮东、山东人氏,吴浩很需要一支“子弟兵”以为神武军之核心,保证神武军的最基本稳定。 何为“子弟”?同乡即为“子弟”,相同的籍贯,是忠诚的天然保证。 事实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同乡”,依然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的人际资源之一;十三世纪,就更不必说了。 其二,忠厚老实,吃苦耐劳。 南宋商品经济发达,社会上,闲散人员很多,但这种人,大多油滑浮浪;“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只能求之于地道的农民。 前文说过,到了南宋中后期,土地兼并严重,自耕农愈来愈少,所谓农民,以佃农为主,吴浩为招到足够数量的符合要求的兵源,就不能不“夺佃”。 这个“夺佃”,不是地主将佃户从承租的土地上赶走,而是吴统制将佃户自地主的土地上“夺”过来。 待遇虽有吸引力,但佃农不是想投军就能投军的,佃农对地主的人身依附性不是很强,但经济依附性强——主要是债务缠身。 这一层,前文已连篇累牍的说过了。 吴浩欲“夺佃”,就得想法子替佃农解除债务。 法子简单,但成本很高——就是替佃户还债啦。 当然,怎么还,大有讲究,并不是照着地主手上的数字,要多少,给多少。 首先,吴浩建立了一个“神武基金”,号称,专门“解神武军兵士之后顾忧”。 基金最初的本金,来源如下: 其一,吴浩自己的身家,以及黄达“报效”的田土。 其二,山阴县的“助军”。 上乘宗败逃,知山阴县周宗赶来慰问,吴浩婉拒“犒赏”,周宗很识相,改“犒赏”为“助军”,而且,数目大幅增加——到了他权限的上限。 周宗此举,主要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若不是吴浩,上乘宗闹大发了,他这个知山阴县,铁定要丢官;事实上,丢官还算好的,若上乘宗攻破了府城呢? 如是,性命保不保的住,都两说! 其三,神武军的“开办费”以及吴浩吃的“空饷”。 除了吴统制本人,神武军一个员额还没入编呢,上头就拨下来三个月满编员额的粮饷,名为“开办费”,其实是落统制个人腰包的,这笔钱,吴浩扫数拨入“神武基金”。 之后每个月,神武军都是按照一千二百人的满编员额领取粮饷,可是,前头已经说过了,神武步军是刚刚才满员的,这小半年的“空饷”,吴浩亦扫数拨入“神武基金”。 其四,购买、改造运马船,以及同蒙古的马匹海贸,都是有花头的,一切浮盈,吴浩都拨入“神武基金”。 替加入神武军的佃农还债,所费皆出于“神武基金”。 接下来,就是同地主们讨价还价了。 吴浩的开价是:还本,不付息。 这个开价……挺狠的。 天底下借贷,没有不付息的,区别只在利息高低;且利滚利的,许多佃农的欠债,利息的占比,已远远超过本金,不付息,真当我们开善堂的吗? 吴浩的理由是:上乘宗之乱,本统制一手敉平,不然的话,你们就算开善堂,也只好在阴曹地府开;本统制破家办“吴团”,救了你们身家性命,你们就算不感激,不“报效”,这个费用,也该多少分担一点罢? 这……说的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本统制给你们两个选择: 其一,一次过拿一大笔出来,算是“助军”,如是,本统制以后就不罗唣你啦。 其二,你的佃户若投神武军,其欠债,还本,不付息。 二择其一罢! 本统制好心提醒你们一句:神武军的员额,不过一千二百人,整个绍兴府,有多少大户?多少佃户?摊到你头上的,能有几个佃户? 再者说了,这一千二百人,也不可能都是佃农,总有些自耕农以及别的行当的人士罢? 还是那句话,摊到你头上的,能有几个佃户? 你算算这个账嘛! 其一、其二,若您都不乐意,我也不能硬抢,但请您放心,日子还长着,我总法子,叫您吐更多的血出来,不信,且走着瞧! 吴统制的原话,不是介样说,但意思就是介个意思。 吴浩先从平水乡下手,非常顺利,所有的大户都选择了“其二”,没有一个例外的。 毕竟,一来,吴统制在平水乡,已是必须仰视的存在;二来,大户们承认,吴浩确实算是救了他们的性命。 有了平水乡“打样”,后面的就好办了: 那谁谁谁、谁谁谁,统统没二话,咋到了你这里,就这般啰嗦? 山阴县也派出吏役,帮着忽悠: 神武军已经差不多满编啦,没剩几个员额啦,说不定,一个都摊不到你头上!画这个押,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就这样,一个大户、一个大户,一个乡、一个乡,一路忽悠过去。 虽然神武军招兵面向整个绍兴府,但限于地理交通和信息传播,应征的,主要还是山阴、会稽二县人士,其中,佃农们应征的积极性爆棚,小半年内,前后竟达两万之众,吴浩得以从从容容,精中选精。 被选中的,无不以为自己的祖坟冒青烟;没被选中的,跌足而已。 吴浩所获,不仅仅是精中选精,更是这班佃农出身的部下的死忠——统制替我们还清了欠债,自然结草衔环,效之以死! * 第六十五章 一路向北 诏书颁下:殿前司神武军移屯盱眙军,同统制吴浩,晋统制,授武翼郎。 之前,称呼吴浩这位“同统制”,若带上姓氏的话,一般都会喊他“吴统制”,这是呼“某副总”为“某总”的套路,现在,才真正成了如假包换的“吴统制”。 “统制”是差遣,即具体职掌;“武翼郎”是官阶(全称为“寄禄官阶),代表级别,以及薪俸水平。 南宋的武官阶多达六十级,“武翼郎”是第四十二级,从七品。 官品这样物什,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制度,不好纵向比较,做个横向比较罢: 南宋时期,地方上,县令,从八品;朝廷中,改左、右拾遗而来的左、右正言,掌规谏,从七品。虽然两宋重文轻武,但也可以看出“武翼郎”大致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了。 要说明的是,两宋官制,重官阶,不重官品,单看官品,很多时候,看不出高下来,这是因为,同一官品,可涵括多级官阶,其中最多者,竟一品而涵括多达二十级的官阶! “最多”的这一品,正正是武官阶中的从七品: 其中,最高一级的“正侍郎”,第二十三级;最低一级的“武翼郎”——即吴统制的官阶啦,如前所述,第四十二级。 莫以为吴统制被摆在了从七品最低一级就是不被重视,事实上,刚刚好相反。 照理,以吴浩的资历、功劳——欸,根本就没资历嘛!至于功劳,摆在台面上的,不过二者:其一,做了春秋坊一案中的线人;其二,赶跑了“三二流窜作案的小贼”,即是说,论功劳、资历,授个相当于两班殿直的“成忠郎”“保义郎”,也不能算委屈他罢? “成忠郎”第四十九级,“保义郎”第五十级,都是正九品。 现在可好,一竿子杵进从七品里头去了!哼,真正是“朝中有人好当官”呢! 这也是为什么要授吴浩以从七品中最低一级的武翼郎——既有了从七品的堂皇,又不至于过于被人指斥。 不过,议论只在台面下,台面上,即便言路,也是“识大体”的: 欸,现在可是把人家自膏腴繁庶之地往最危险、最辛苦的最前线调啊,不格外给些好处,谁干? 神武军的人事中,另有一项,也颇引有心人的瞩目: 原山阴县主簿展渊,“勾管神武军机宜文字”,授修职郎。 “勾管”即“主管”,也即是说,这个展渊,算是神武军的首席幕僚官了。 南宋的文官阶,分三十七级,县主簿的官阶,是最低一级的“迪功郎”;“修职郎”高一级,第三十六级,一般情形下,是试衔知县的寄禄官阶。 “有心人”想不明白的是:山阴县,那可是富的流油的地方啊,这个展渊,吃错了什么药,好好儿的县主簿不做,非跑到前线去做个幕僚?难道,就为了长那一级工资? * 神武军北上,过江(长江)之前,走的全是水路,而且,全是运河。 绍兴至临安,临安至嘉兴,嘉兴至平江,平江至丹阳,丹阳至镇江,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路不下船。 水路的运力,实非陆路可比,运河的安全平稳,又非普通河流可比,之前,吴浩在绍兴和临安之间往返,不过只走了其中的一小段,现在,不由大发感慨: 南宋的基建,是真特么牛啊! 如此经济实力,就是转化不成军力,也真特么岂有此理了! 神武军于镇江金山过江。 过江之后,若目的地是楚州的话,还可以继续走运河——运河过扬州后,自南而北,依次串起高邮、宝应、山阳,以楚州之南渡门为最终点。 扬州到楚州,走运河,几乎就是一条直线。 无数粮草,通过运河,源源不绝,运往楚州,宋金对峙,楚州何以成为淮东战场之最核心,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神武军的目的地既是盱眙,过江之后,便弃舟登岸了。 吴浩有个感觉,过江之前,一路太平景象,自过江始,气氛倏然紧张起来,渡口两侧,水寨林立,刁斗森严,战船出入频繁,很有点“战区”的意思了。 略意外,这里只能算是“二线”,距真正的前线,隔着整整一个淮南东路,但看起来,这个战备,似乎并不松懈? 之前,吴浩总有个“南宋军队朽败”的印象——难道,我有些“成见”了? 他将这个感受说给展渊听。 “这是水军,”展渊一笑,“本朝的水军,一向不弱,五大帅之后,步军愈来愈不成样子,水军,倒没有怎么变形。” 哦…… 吴浩心中一动:宋金以淮、黄为界,到了盱眙,不晓得要不要用到水军? 以后呢? 他的思维,一向发散,进而便想:话说,那两条大吨位运马船,已走了两个来回的长途海路了,已为普通水军所不及,介个,能不能作为老子的水军的滥觞呢? 这边厢,他胡思乱想,那边厢,展渊继续说道: “再者说了,今春,金人入寇,其中一路,自盱眙侵全椒、来安、天长、六合,游骑数百,直至采石杨林渡,建康大震——采石杨林渡在哪里?在镇江以南呢!吃这一大吓,还不赶紧严密江防?” “采石杨林渡——就是虞允文大败金主亮之处了?” “正是!” “好!不盈,先贤在前,如今,轮到你我兄弟了!” “呃……是!自当追随统制,步武前贤,功垂竹帛!” 江防的严密,只是略出吴浩的意外;过了江,一路北上,没走多久,便真正意外起来了。 一个是景象。 路上,车马愈来愈少;路旁,空屋子,乃至断壁残垣,愈来愈多。 二字以括之——萧条。 视线越过断壁残垣,荒草萋萋之中,一抔一抔的黄土,许多都是新坟。 一个是人物。 过江之前,面色红润、神情闲适的人物,随处可见。 过江之后,这种人好像一下子都躲了起来,见到的,或者面有菜色,或者目光阴郁。 不过一江之隔,便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 第六十六章 慢敌之计 吴浩对盱眙的一个总体评介是:我若是金国的领兵将领,想打下这个地方,还真挺头疼的。 盱眙城小而坚,作为宋金对峙最前线的重镇之一,盱眙城墙虽不甚高,但近百年来,反复增砌,异常厚实,号称可在十三稍重砲之攻击下而无恙。 砲者,抛石机也,这个时代,即便最原始的火炮也尚未诞生(“突火枪”之类的小型手持火器不算数),别被某些四流古装电视剧骗了。 “稍”者,制造抛石机杠杆臂使用的木材,一稍即一根木材,木材的根数愈多,杠杆臂愈强劲有力,“十三稍”,即谓杠杆臂由十三根木材合成,算是彼时抛石机界之天花板了。 不过,盱眙城墙到底能不能抵御十三稍抛石机的攻击,宋金虽交兵百年,但一直未得到实证;不是金军不想实证之,而是盱眙城的地理,根本不给大型抛石机以施展的空间。 盱眙北濒淮水,北城门距淮水南岸很近,而且,自岸至城,要爬一个大大的陡坡,步军仰攻尚且吃力,抛石机这样物什,站都站不稳,谈何正常使用?就算平整出一块地方,勉强立起了抛石机,因为距离太近,城上火箭可及,也难逃被焚毁的下场。 有此地理,这座小城,便真不好打。 本书提过不止一次,今春金军大举入寇,其中一路,“自盱眙侵全椒、来安、天长、六合”,虽然金军自盱眙入宋境,但并未攻打盱眙城,只是留下一部兵力,对盱眙城进行牵制,大部绕城而过。 不然的话,屯兵坚城之下,猴年马月,也不能饮马长江啊。 进城之后,真正了解了内情和防务,吴浩又不禁想:囚攘的,今天,盱眙城还在大宋手里,真特么叫侥天之幸了! 首先,盱眙城内没有主官——没有一个真正掌事儿的。 贾涉既回任楚州,朝廷就得另找人来知盱眙军,但尴尬的是,一连找了三个,三个都称病——都死活不肯干这件活计。 并不是都怕苦、怕死,而是彼时石珪还在盱眙,这个王八蛋,刚刚跑到楚州大闹了一番,迹近造反,如此一个悍贼,如何打交道? 杨安儿起事,所部着红袄,被称作“红袄贼”;“红袄贼”变成了“忠义军”,但私下地,还是有很多人以“贼”呼之,石珪造乱,“忠义军”的“贼性”,更是曝露无疑了。 于是,贾涉离开盱眙之后、吴浩到达盱眙之前,盱眙城内主事儿的,只有一个叫做伍方圆的司户参军。 另外,石珪说走就走,根本没有“交接防务”一说——也无人可以交接:盱眙算是忠义军的势力范围,盱眙城左近,没有朝廷的经制军队;目下,盱眙城内,“负责防务”的,是团结——即民团,头目叫做宋永,手底下拢共六百五十人。 淮东重镇、逼得金国大军不能不绕城而过的盱眙,一个多月来,就靠着一个司户参军,一支六百五十人的民团,维持局面。 这个局面,不晓得对岸的朋友晓得不晓得?若晓得,举兵来攻,盱眙城虽然坚固,但,守得住吗? 所以,侥幸啊! 至于“对岸的朋友”——泗州。 泗州之于金,同盱眙之于宋,性质几乎是一样的;泗州城较之盱眙城,不论城建还是地理,亦十分相似:城小而坚,南濒淮水,南城门至淮水北岸很近,只是城、岸之间的坡度较盱眙这边的略平缓些。 站在盱眙北城墙上北望,泗州南城墙上,旗帜、人物,皆隐约可见。 真像是隔着一条淮水……照镜子啊。 天晴,吴浩的目力、眼光都好,看得出来,泗州城上,旗帜鲜明,兵甲犀利,统兵的,应该不是无能之辈,一直没有发现南岸这边的不正常?若发现了,却不肯来捡便宜,为什么? 我是过江龙,初到贵宝地,请教一下地头蛇罢! “回统制的话,”伍方圆欠一欠身,“对面‘旗帜鲜明,兵甲犀利’,也就是这十天八天的事情,之前,也是乱七八糟的。” 此人小个子,黑黄面皮,眼白浑浊,眼黑却是精光闪亮,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风尘油滑老吏;他是滁州人,滁州北接盱眙军,地道淮东土著,兼之长期杵在宋金交兵第一线,则不但滑,而且韧,这种人,上司如果懦弱糊涂,能被他们摆布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但上司若精明强悍,御下有方,也会成为极好的助力。 “哦?如此说来,对面刚刚换了统兵的?” “回统制的话……” “得!得!”吴浩做个“打住”的手势,“老伍,你别一口一个‘回统制的话’!咱俩的位份,差的也不远;以后,更是同一个锅里搅勺子的伙计,瞎客气什么呀!” 伍方圆“嘿嘿”一笑,“是!” 顿一顿,“是刚刚换了个统兵的,似乎是个年轻人,似乎……同统制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嘛!哈哈!” 吴浩一哂,“英雄暂不敢当——谁英雄,谁狗熊,得较量过了才晓得嘛!” 略一顿,“我呢,这个年纪自领一军,算是撞了个大运,对面的这位,不能也撞大运罢?如此年轻,莫非……是个宗室?” 伍方圆心中一动:厉害啊!好活泛的心思! 对这位青年统制,不由起了敬意,“确实是个姓完颜的,好像叫做……‘文通’什么的?至于是那边儿的哪支哪属,就搞不清楚了。” 支、属,指的是金国皇族的支属。 吴浩心说,老宋,你知道的不少嘛!那边,估计有你相识的,不打仗的时候,彼此来往,不算少罢? 也不奇怪,和平时期,宋金之间,是有正经贸易往来的;就算两国交兵,走私和黑市交易,也从来没真正断绝过。 下了城墙,找到正忙得脚不沾地的展渊,“不盈,拜托大笔,替我给这个完颜文通写封信。” 展渊略意外,“哦?” “大致这么个意思:我呢,算是朝中有人,这一次到盱眙来,其实不过为‘镀金’,待上三五个月,这层‘金’镀上了,便打道回临安府!这三五个月,望同完颜将军相安无事,一双两好!” 略一顿,“再备一份礼物,一并给他送过去!” 展渊目光一跳,“慢敌之计?” * 第六十七章 急冻 “对!”吴浩一笑,“慢敌之计!” 展渊慢吞吞的,“嗯,那就是用羊祜、陆抗故事了。” 羊祜为晋国边帅,陆抗为吴国边帅,晋、吴虽为敌国,但羊、陆对境,不但约束部下,尽量不交兵,还经常互遣使者问候,如平生欢。 陆抗致送羊祜美酒,羊祜饮之不疑;陆抗生病,求药于羊祜,羊祜以成药与之,陆抗即服之,部下都劝陆抗小心,陆抗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 羊祜字叔子。 “极好!”吴浩点头,“就是羊陆故事!” 顿一顿,“对面的这位,既年轻,新官上任,又是一番新气象,一定是个想有所作为的,咱们自居陆抗,捧他做羊祜,他未必肯如羊祜般长时间按兵不动,不过,未必不以为我真是来‘镀金’的!” 再一顿,“如是,他的兵备,未必松懈,但未必不以为我的兵备松懈,于是,未必不只想着攻而疏于守——如是,破绽自露!又或者,既以南岸有机可乘,他未必忍得住,不自北岸冒进?” 展渊目光灼灼,“如是,如我之彀矣!” “对了!” “好!嗯,眼见就要大寒了,我先将冬衣发了下去,然后,就好好的拟这封信!” “有劳!” * 吴浩检点盱眙的兵甲、粮草储备。 兵甲极丰,尤其箭矢,若被围城,足够一万守军三年之用——盱眙这样的小城,一般来说,守军不会超过一万,再多就摆布不开了。 宋金交兵,每次战役持续的时间都不算长,盱眙这样的地方,别说三年,围上三个月就算久的了。 粮草也不算少,至少够一万军队吃一年的。 可见石珪“就食于楚州”,并非真的缺粮,就是过去找事儿的。 当然了,吴统制检点的粮食,都在官库,抢老百姓,叫军纪败坏,抢官库,就迹近造反了,二者的性质,很不一样。 再者说了,彼时,贾涉还在盱眙,石珪再骄悍,贾涉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若石珪“就食于楚州”是出于贾涉暗中的怂恿,那一切就另说了。 无论如何,南宋,似乎并不缺乏战争资源啊,可是仗,总是打的那样费拉不堪,特么的—— 不晓得说什么好。 神武军中午到的盱眙,傍晚时分,枢密院的公文追到了盱眙:殿前司神武军员额,马军不变,步军增至二千四百人。 一下子翻了一番呢。 但这是必要的,原来的员额,马步军加在一起,满编两千人,别的不说,忠义军石珪、李全两大股拢在一起,五万多人,对比太悬殊了。 现在,神武军马步加在一起,三千二百人,“独当方面”还不成,但独当一小方面,勉强罢。 当然了,三千二百是员额,目下吴浩所有,步军一千二百,马军六百,拢在一起,不过一千八百,他还得再吃一段时日的“空饷”。 哦,还有六百五十民团,吴浩暂时能用的,就介么多了。 * 第二天一早,展渊替吴浩写的那封信,连同一百匹绢,一起北渡淮水,送到了泗州城下。 申初时分(下午三点),回信到了,一起南渡淮水的,还有十口羊、十坛酒以及一袭貂皮锦裘——这是回礼。 回信热情洋溢,表示完全赞同吴兄高见,你我效羊陆前贤故事,和平共处,两军、两地、两国之福也!待春暖花开,天色晴明,你我相邀于淮水中流,轻袍缓带,醇酒妇人,丝竹盈船,不亦乐乎? 千载之后,亦一段佳话也! 落款:教愚弟完颜文通顿首再拜。 “这太假了!”吴浩大笑,“我‘慢’他,他也‘慢’我呢!” “不错!”展渊也笑,“我看,他等不到‘春缓花开’,咱们要早作准备!” 还说什么“春暖花开”?是夜,北风大作,盐粒般的雪花漫天飞舞,初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方明,风停雪住,北城墙上的兵士们都瞪大了眼睛—— 嘿,淮水竟冻上了! 对绍兴人来说,雪没啥稀奇的,但从未见过一条冰冻的大河,许多不在岗、不当值的,跑上城头,指指点点。 民团的宋永陪在吴浩身边,这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泗州本地土著,不晓得生过什么大病,一脸的坑坑洼洼,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他因为“办理团结,协防军州”有功,朝廷赏授“进义校尉”,莫看这个衔头中有个“校尉”,好像挺厉害的,其实只是武官阶的第五十四级,位从九品之下,也即是说,无品。 “回统制的话,”宋永说道,“淮水不是每年都会上冻,得看天时;就算上冻,一般来说,也是仲冬时节的事情,孟冬、初雪就上冻,是极少有的,这样的情形,我只在少年时见过一次,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吴浩抬头,虽然风停雪住,天空中依旧彤云密布,心说,这股大寒潮,是已经收尾了呢?还是再折腾两天? 正要说话,身后靴声橐橐,看时,萧近山、扎木合两个,大踏步走上城墙来。 “我和老扎出去看过了,”萧近山说道,“冻的虽不算很结实,但河面已勉强可以行人了——” 走上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若有心奇袭对面,是个机会!若无心冒这个险,就得防着对面的夜袭了!” 吴浩目光一跳! 直接用走的过河?嘿,我没想到这一层呢! 不过不奇怪,他算南方人,第一次亲眼见到河流上冻,根本没有如何利用之或防范之的意识;事实上,莫说吴浩,就是宋永这样的土著,虽见过淮水上冻,但因为不是常有的事情,也没有第一时间生出利用之或防范之的念头。 但萧近山、扎木合不但是正经的北人,乣军更长期驻扎金国北境,河流年年上冻,冻结实了,用走的过河,是最基本的操作,因此,能够第一时间想到或利用之、或防范之。 “好!”吴浩点头,“召集会议!” * 第六十八章 天助我也 吴浩在城头看天看河冰之时,河对面的泗州城头,完颜文通也在看天看河冰,且眼中放光,心头大呼: “天助我也!” 完颜文通是卫绍王一系,卫绍王者,名永济,金国上一任皇帝也,一向被国人目为昏君的,权臣纥石烈执中(又名胡沙虎)发动政变,弑杀完颜永济,迎立丰王完颜珣,完颜永济一系,个个灰头土脸。 纥石烈执中跋扈不臣,终为新帝所诛杀,但新帝为了保证自己的合法性,就不承认旧帝的合法性,只追封完颜永济为卫王,谥“绍”,完颜文通们还是灰头土脸。 如何洗净灰土,重现光彩?无他途,只能靠功劳说话了。 完颜文通本也算是个有心气的,常常为国势倾颓而扼腕,总想着,若由俺当政或治军,必能扭转乾坤,中兴大金,恢复太祖、太宗之盛!可叹今上偏狭,当政无目,俺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徒呼负负! 政治上,完颜文通虽是被打压的一系,但今上“取偿于宋”的战略,他是赞成的:北,严密潼关—黄河防线,依靠天险,挡住蒙古人;南,“取偿于宋”,拓宽战略回旋空间。 具体来说,东路,攻下淮东、淮西;西路,攻下四川,如是,就算不能在中路突破襄樊,也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然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哼,给我二十年,还你一个强大的大金! 今春,金军分三路大举攻宋,对之,完颜文通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本是赞同对宋用兵的,可是,打赢了,功劳都是别人的,自己还是灰头土脸呀?唉,也不晓得,这场仗,赢好还是输好? 结果……输了。 西路也即四川一路,打得其实还过得去;中路的襄樊,有个孟宗政,其祖父孟安、父亲孟林,都是岳飞的部将,儿子孟珙,也很能打,祖孙四代,一家子狠角色,被他拦住,过不去,也就罢了,可是,东路那帮子笨蛋,怎被一班红袄贼给打了回来? 真正废物点心! 一边义愤填膺,一边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阿哈既是个废物点心,俺的机会,便摆在眼前了! 阿哈,还记得吗?金国东路军主帅布萨安贞之小字,就是李全冒功“杀掉”的那一位? 宋这边儿,没人肯知盱眙军,如出一辙,金那边儿,也找不到人知泗州,于是,完颜文通上书,说自己身为宗室,与国同戚,很该为主分忧,请陛下准我奔赴保家卫国之第一线! 伐宋虽铩羽而归,但新皇帝的位子已坐稳了,于是,对于打压旧皇帝一系,也就不为己甚了;同时,新败之余,有个青年宗室自告奋勇,也颇可以鼓舞士气,于是,就准了完颜文通的奏求,任命其知泗州。 完颜文通一到泗州,立即整饬城防,整顿屯军,还杀了个阳奉阴违的副指挥使,以及一个红袄小贼,泗州上下,面貌为之一新。 山东的草头王,数十股之多,并非都投了宋,也有投金的——就算是被“招安”了,其中一股,大头目名叫时青,被安置在盱眙,所谓“红袄小贼”,就是他的部下。 时青部的军纪很差,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完颜文通暂时不好拿时青本人如何,便杀鸡儆猴,时青也表示惶恐谢罪,痛改前非,云云。 一切上手,正在研究,看有没有向南进取的可能?对岸的盱眙,派使者送信送礼物来了。 看了信,完颜文通一拍大腿: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这个吴浩,是权相史弥远的远房亲戚,跑到盱眙来,不过是想混个资历,想着金国既败走,又主动表示欲与宋议和,盱眙这里,虽是前线,却是安全的,待上三五个月,回去就升个三五级,不亦可乎? 算盘打的满响,可是,你不晓得的是,目下,泗州的主将是老爷我! 我朝确实想议和,既然一时不能向南拓土,就得安定后方,以便专心对付蒙古;这一回,反倒是宋人哼哼唧唧,一副“慢慢谈,俺不着急”的样子,为逼宋人同意议和,或在和议中取得一个对我较有利的条件,就要出其不意,狠扎宋人一刀,叫他痛,叫他惊,叫他怕,如是,他才会乖乖的坐到谈判桌前来。 盱眙之坚,阿哈大军亦无可如何,我若将之一举拿下,足够震动宋廷,然后,予取予求了! 此大功也! 盱眙守臣,若是宿将,大约急切难拔,必得慢慢周旋,耐心寻找机会;现在,宋廷派来一个纨绔,岂非“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过来”? 你看盱眙城头,旗帜散乱,这样的对手,打着灯笼,找的到? 哈哈! 于是,完颜文通立即就着来信的意思,热情洋溢的回了信,还送去了一袭御赐的貂皮锦裘——这份厚礼,足以让你这个衙内相信我“效羊陆前贤故事”的诚意了罢? 哈哈! 一夜风雪,淮冰初合,更是叫完颜文通惊喜不已——天堑变通途,这不是天助我也,又是什么?! 我大金国运之否极泰来,就在今夜了! 对于夜袭盱眙,下头还是有人有疑虑的,这个淮冰,毕竟是“初合”,不算特别坚实,数千人走在上头,不晓得吃不吃的住劲儿? 完颜文通虽然兴奋难耐,但还是不能不派人沿岸查看,看看初合的淮冰,到底够不够坚实? 回报:沿岸淮冰,有薄有厚,不过,正面这一段,也即泗州南城墙前的这一段,还算厚实,走人,问题应该不大。 哪还有啥可说的? 有人建议,再等一二天,待淮冰冻的更坚实些再行动,更稳妥些? 完颜文通否决了这个建议。 他有他的道理:目下只是孟冬,淮水上冻,只是因为寒潮突袭,地气并没有真正冷下来,过的一二日,寒潮退去,淮水重新解冻,也是有可能的,如是,便错失天赐良机了! 将全军分散开来,十余路并进,密度不大,便不必担心冰薄冰厚的问题了。 可是,之前勘查的结果是,厚实的冰面,仅限于南城墙前一段,“十余路并进”,铺排过甚,两翼会不会“出限”? 模拟的结果,最外侧的左右两路,还是在安全段内的,于是,不再有人异议了。 出兵! * 第六十九章 火箭冰河破夜空 子初(晚上十一点),泗州城内,部队集结,分为十队,依次出城。 为防对岸察觉,不走南城门,而自西城门出,到了岸边,再折而向东。 白天的时候,已向各队领兵的指挥使或副指挥使指定了各队岸边的出发点,这班正、副指挥使也都实地勘察了该地点,因此,虽然星月无光,但十队人马——哦,只有人、没有马——都顺利的找到了各自的出发点,没有出什么纰漏。 别的不说,能做到这一点,便说明完颜文通治军有方,不是个单纯意义上的键盘侠。 十队皆到位后,以三声夜枭为号,十队同时下河。 这就有些参差不齐了,没法子,没手表,没对讲机,为防对岸察觉,也不能用孔明灯或火箭一类大伙儿一眼就明白的信号,“三声夜枭”,中间几路听的明白,两翼的,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不过,还好,十队下河的时间,相差不是太多,中间两队走过四分之一距离的时候,十队人统统下了河了。 人皆衔枚,脚上的靴子或鞋子,都缠了草绳——这是为防止打滑,黑暗之中,十条黑龙,无声无息,缓缓向前游动。 脚下的冰面,偶尔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咯吱”声,不过,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冰面上没有重压,这种声音,也是有的,不代表冰面正在破裂,这一层,出发之前,就给士兵们交代过了。 每一队,皆持三条特制的长梯,每条长梯皆由两条普通长梯紧缚而成,盱眙城墙虽坚厚而不甚高,正经的云梯,没法子过河,用这种特制的长梯,足以攀上盱眙的城墙了。 完颜文通走在自西往东第五队——也即最中间两队之一——最前头,真正叫“身先士卒”了,虽然天气寒冷,但他浑身火热,男儿报国,建立殊勋,名垂青史,就在今夜! 第五、第六队首先达到南岸,在大坡下潜伏不动,等待其余八队到达。 向上看去,盱眙城头,灯火昏暗,偶尔,一两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晃动。 终于,十队统统抵达。 完颜文通确认十队都到位了之后,大透一口气,然后,一进挥手,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所谓命令,还是三声夜枭,还是人皆衔枚,默不作声,向坡顶——盱眙城移动。 这之后,就无法进行统一指挥了,除非撤退,亦无法半途中止行动: 到了城下,立即攀城,若在宋人发觉之前,越城而入,杀散城门守军,自内打开城门,那是最好;若攀城半途,被宋人发觉了,那就强攻,反正出其不意,三十条长梯,三十道俱发,仓促之间,我不信你守得住! 走过长坡的五分之三,已开始有些气喘吁吁了,但盱眙城头还是那副景象:灯火昏暗,三二身影,慢慢晃动。 好!胜利就在眼前了! 突然间,完颜文通眼前一花:盱眙城头,大放光明,无数灯火,有灯笼,有火炬,一起点燃! 与此同时,数十个圆圆的灯笼,高高抛起,跌下长坡,一路滚了下来,滚着滚着,就变成了一个个火球。 只听城头一人朗声长笑,“完颜兄请了!某吴浩也!谬承厚意,无以为报,长夜难明,我替完颜兄照一照路!” 完颜文通的脑子“嗡”一声:这不是堪堪被发现了,而是对方早就有准备了! 吴浩说“照一照路”,并非虚言,只不过,不是替完颜文通照路,而是替城上的守军照路——几十个“灯笼火球”滚过去,暗夜之中,来袭者共有几路人马,便隐约可见了。 完颜文通的心,一路沉了下去: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筹划,以为必建奇勋的夜袭,竟然早就在对方的算中了! 行动既已经曝露,对方又早有准备,除了撤军,没有第二条路了! 还得快——目下,己方进入城上守军弓箭射程未久,退的快,损失应该不大。 他咬一咬牙,大喝一声,“鸣金!” 锣声响起,十队金军,纷纷掉头下撤。 往上走,还是有队形的,往下撤,你推我挤,队形很快就乱了。 不过,背后一直没有箭矢追过来,或者,城上觉得距离太远,暗夜之中,也看不清楚什么,所以,不必浪费箭矢? 往上走慢,往下退快,不多时,数千金军就在岸边乱糟糟的挤成一团了。 黑暗之中,身在险境,无法从容整队,只好这般乱糟糟的下河了。 虽然乱,到底还是都下了河,走出数十步,完颜文通回望灯火通明的盱眙城头,略松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是脱离险境了! 嗯?盱眙城的北城门,似乎打开了? 一个念头没转完,数十条细细的火光自长坡上飞起,一片长长的明亮的抛物线,划过夜空,飞向河面。 这是……火箭! 很快,河面上,乱哄哄的人声中,传出来几声惨叫咒骂。 完颜文通有些奇怪:这算追击吗?可是,我军下到河面之后,距离盱眙城既远,又已分散开来,几支火箭,造不成多大的伤亡——方才“仰攻”之时,队形密集,你不狙击,现在跑出城来“追击”,晚了点罢? 他很快就发现了“追击”的火箭的特点: 远远的分成两路,只分别攻击河面上的金军的两翼,完全不及中央,且全部都用抛射。 不用抛射,不能及远,只能勉强追及最后头的部分金军,金军不会停步,过不了多久,最后头的这部分,也会脱离平射的射程。 还有,火箭的落点非常古怪:几乎是由南到北的一条线,而不是一个面。 这种古怪的打法——能射中几个人呀? 宋人想干什么? 因为火箭只攻击两翼,两翼的士兵,本能的向中央靠拢,那两条细细的由南至北的“火线”,像两条灼热的鞭子,一鞭一鞭,将一大片乱哄哄的士兵,驱向中央。 这种情形,若是在白天,在正经的实地上;又或者,虽在夜里、在冰面上,但金军有着严密的队形;再或者,宋军用普通箭矢,不用火箭,金军看不清箭矢的落点,都不会发生。 可是,目下,是星月无光的深夜,是举步维艰的冰面,金军又失去了严密的队形,发挥作用的,不是指挥和纪律,是人的恐惧和避险的本能,于是,冰面上的金军,愈来愈靠拢,愈来愈密集。 终于,完颜文通的脚下,传来了细碎的、密集的“咯吱”声,他猛然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老天!我晓得宋人想干什么了! * 第七十章 寒冰地狱 完颜文通振臂大吼,“散开!散开!往两旁散开!” 然一片混乱之中,别人听不清他吼什么,而就算听清了,也已来不及了。 就像装上了一个超大功率的扩音器,细碎的“咯吱”声倏然放大,变成了巨大的破裂声,并迅速蔓延开去,其声如山崩、如海啸,连绵不绝,在无数惊恐绝望的叫喊声中,淮水的冰面,一大块接着一大块,轰轰隆隆的崩塌了! 事实上,星月无光,长坡上也好,盱眙城头也好,是看不清河中央的情形的,然连吴浩在内,人人都不由脸上变色。 天地之威,一至如斯! 长坡上的火箭,停止了发射。 城楼灯火映照下,半空中,盐粒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又开始下雪了。 山崩海啸般的破裂声没有持续太久,但那些惊恐绝望的叫喊声、呼救声、哀嚎声,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慢慢止歇。 都是穿棉衣、着铁甲的,掉落冰河之中,就算水性好,能逃得性命吗? 期间,对岸的泗州城也有动静,城楼之上,也一片灯火通明,南城门一度打开,但很快就关上了。 由始至终,没有大队人马出来救援什么的。 就算想救援,亦无可着手处罢? 河面声歇之后,盱眙城这边,派人至河边,举火查看,但夜色太浓,河面影影绰绰,不得要领。 此时大致是寅正时分(凌晨四点)。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终于亮了。 河面上的景象,叫盱眙城头的人,个个瞠目结舌。 淮冰再合,不过,不再像之前的平滑如镜,而是参差嵯峨如礁岩,“礁岩”之间,是无数具冻僵的尸体,几乎没有“全尸”的,或者一个头颅、或者半截上身露出冰面,其余部分,或封在冰内,或浸在冰面之下。 城上的人,目力再好,也看不清尸体的表情,但其姿势是大致看得明白的:一个个翻折扭转,奇形怪状,许多尸体的手,伸向半空,五指张开而蜷曲。 这—— 这就是寒冰地狱呀! 派人巡查河面,根据服饰,找到了疑似完颜文通的遗体。 午初时分,泗州城来人。 谁? 时青。 哦,就是那个被招安了的红袄军大头目? 对。 所为何事? 奉版籍请降。 吴浩召集会议,展渊、季先等皆以为无可疑,时青本就不是金国的忠臣孝子,完颜文通的全军覆没、尤其是冰面上的惨象,击溃了泗州城的心理防线,投降,是个合理的选择。 时青本人亲自过河请降,也算很有诚意的表示了。 于是,吴浩接见时青,温言抚慰;时青则大礼参拜,并请朝廷大军尽快入驻泗州。 “启禀统制,”时青说道,“泗州乃金国淮黄一线重镇,泗州一失,淮黄动摇,南京不安!因此,彼人绝不会轻弃,属下以为,过不多久,彼人便会起大军来夺,俺们要早做准备!” 泗州位于金国南京路之东南角,据定泗州,向北、东北,可进取山东;向西北,可威胁金国目下的首都南京(汴梁),时青这番见解,算是颇有见识了。 此人的形貌,清癯修长,听谈吐,也似乎读过两年书,倒不大像个“做贼”的? 只不过,汴梁于宋为“东京”,宋人语境,绝不会称汴梁为“南京”,但时青新降,一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亦无足为怪。 于是一面准备过河(欸,话说,盱眙这块地儿,俺还没坐热乎呢),一面飞书朝廷,报告“盱泗大捷”。 捷报中,吴浩并未铺张武功,反倒强调,我本有和平相处之诚意——我还主动给完颜文通写了信呢,然彼人狼子野心,处心积虑,犯我境土,我不能不奋起反击,一举歼之,形格势禁,泗州的残敌不能不请降,我亦不能寒故民之心,不能不过河,“复百年之故土”。 一切都是“不能不”。 “复百年之故土”,本应是南宋的政治正确,但自赵构、秦桧以来,南宋政权内部,“和平”力量一直异常强大,凡北伐,必有大有力者在后头大力掣肘,韩侂胄同理学一派斗的你死我活,韩侂胄主张北伐,理学一派便反对北伐;史弥远以倒韩、和议起家,对理学虚与委蛇,自然也不是对金的强硬派,因此,吴浩在羽翼丰满之前,不想被人抓一个“擅开边衅”的口实。 但他似乎多虑了。 朝野上下,对“盱泗大捷”,皆十分兴奋,有上贺表的,有建议如何进一步规划的,颇为热闹。 诏书颁下,以吴浩为神武军副都统制,知盱眙、权知泗州。 兴奋归兴奋,热闹归热闹,对吴浩的新任命,朝野上下,却是一片哗然。 “副都统制”很正常,哪怕给个“都统制”,也还是只管神武一军,没有啥实质性的区别;但是,“知盱眙”?就算不考虑级别、资历,以武将知军州,这是什么规矩?本朝祖制,以文制武,这样做,把文臣往哪里搁? 往哪里搁?史丞相两手一摊:往盱眙搁呀!问题是,搁不进去呀!之前,一连找了三位,没一位肯干的呀?咋的,各位都不记得了? 咋的,这个“知盱眙”的位子,宁肯永远空置下去,也不能叫有功的武臣去坐?如是,奈朝廷何?奈黎庶何? 这—— 无辞以对。 事实上,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没人肯干知盱眙,此时,一定是有人肯干的——石珪已经不在盱眙了呀? 可是,史丞相装傻,并未再去找第四个人选,“没法子,实在找不到人了,这个烫屁股位子,只好硬摁吴浩坐上去了,谁叫他在盱、泗搞风搞雨呢?嗯,有道是‘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算他倒霉罢!” 一片哗然的那一拨,也只好装傻,没一个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至于“权知泗州”,性质本来同于“知盱眙”,但没啥人罗唣。 泗州,那是金国的地头,心里上,还未将之当作大宋的疆土;再者说了,弄不好一转眼就叫金人夺回去了呢?知泗州,“守土有责”,到时候,弄不好就要与城同存亡呢! 这个位子,可没啥吸引力。 于是,吴浩非但以武兼文,还成了极罕见的“双知军州”。 * 第七十一章 异心 吴浩升官,以武兼文,淮南、淮北一把抓,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这是自然的,不过,这里说的“不高兴”的,不在临安那一拨里,而在淮东——不过,也不是指楚州、涟水那边,而就在本地,在吴副都统的治下。 谁? 时青,献泗州城的那个时青。 朝廷给了时青一顶“淮东泗州兵马钤辖”的帽子,这是安置初投宋的红袄军头目的基本路数,同贾涉拿“京东路钤辖”去安抚陈孝忠旧部的路数是一样的(详见本书第六十一章《盱眙,我来也》),朝廷并不以为有啥不合适,但时青却大失所望。 时青本来以为,泗州城既由我献,理所当然,便由我来管,也就是说,那个“权知泗州”的位子,本应该是我的。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除非宋军不能过淮,不能对泗州进行实际占领,才只好以虚名羁縻;宋军既过了淮,连吴副都统知军州都算破格中之破格,朝廷怎可能以一个新降的红袄贼为知州? 不过,时青虽不明朝廷体制而生奢望,但平心而论,“南京路钤辖”的帽子,对于时青来说,也确实略略小了一点。 完颜文通对时青部的纪律、战力都不信任,因此,夜袭盱眙,用的是金朝的经制兵马,时青部只负责守城;时青部近三千人,吴浩手上,神武军加民团,不过二千五百人,较时青部还要少一点,守军若保有基本的战斗意志,以少攻多,攻的又是坚城,除非奇袭,不然,攻克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事实上,吴浩原本也没有立即过淮的打算,也即是说,若无时青献城,一时半会儿的,泗州落不到吴浩的手里。 现局面之形成,时青的作用,非常关键。 但捷报中,吴浩连自己的“武功”都未如何铺陈,自然也未去渲染时青的功劳,在朝廷眼中,时青不过“力屈而降”,给个“南京路钤辖”,可以啦。 吴浩觉得,朝廷对时青的酬庸,略略低了点,就算差遣不变,官阶上,可以做点文章嘛,正在同展渊商量,替时青争取个什么官阶才好,时青的白眼,翻过来了。 吴浩召集会议,商议划分防区,但派去通知时青开会的回报:时钤辖说有紧急军务,赶着出门儿,你替我再向副都统请个假呗? 所谓“再”——类似的情形下、以类似的理由“向副都统请假”的事,时青已不是第一回干了。 时青不与会,划分防区的事情就定不下来,吴浩的脸色沉下来了。 展渊脸色也不好看,“此人恐已生二心——不能不防!” 吴浩看向季先,“季师傅,你怎么看?” 季先略一踌躇,“时青本以为朝廷往盱眙派驻了大军,完颜文通既已全军覆没,强弱悬殊,泗州必不能守,又被河面上的惨象吓到了,这才献城;但随即发现,神武军的兵力,还不到二千——还没有他的人多呢!这才生出异样心思;不然,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如此跋扈的。” 吴浩再问王义深。 之所以重点咨询季、王二人,是因为他们都出身自红袄军,对时青的心态,把握的比较准确。 王义深亦持相同的看法,并补充说道: “不过,时青说的‘泗州,金国淮黄重镇,泗州失,淮黄动摇,南京不安,过不多久,彼人便会起大军来夺’云云,还是对的;目下,我军兵力有限,防务上头,似乎不能不倚重时青,如何‘防’——既要防金,也要防时,属下以为,还是要小心行事。” 吴浩沉吟半响,一笑,“说得对——自然要小心行事!” 会议是上午的事情,午正时分,吴浩正在研究泗州舆图,展渊匆匆走进,面色严峻,“长风!你晓得时青口中‘紧急军务’是什么?他带人抢了条村子——将大半个村子都屠掉了!” 吴浩目光霍的一跳,“他亲自带队?” “对!”略一顿,微微压低声音,“据说,时青玩儿女人,最喜强暴,他说他不喜女人‘洗的干干净净的、乖乖的’,说那样就‘没有味道’了,所以,常常亲自带队,常常是……先奸后杀!” “砰”一声,吴浩一拳砸在桌子上,太阳穴里“突突”直跳,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王八蛋!” 心说,人不可貌相啊!这个王八蛋,看去像读过两年书的模样,原来,竟他娘的如此变态? “这里是泗州,”展渊沉声说道,“时青做这种事,大约家常便饭,连完颜文通都受不了,为此,还杀掉了他一个亲信部下——当时,时青惶恐谢罪,表示必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顿一顿,“时青献城,同这一层,大约多少也有些干系。” 吴浩咬牙,“也就是说,他以为,咱们的兵力,不及完颜文通——甚至也不及他,所以,非但不必‘惶恐谢罪’,更可以变本加厉了?” 展渊点点头,“正是如此!” 顿一顿,“还有,目下,泗州一带,咱们只据有州治,其余各县,尚未奉降,出城之后,还是敌国,多半,时青以为,他抢的、杀的、淫的,都是金国的,非但无罪,还有功呢!” 吴浩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半响,缓缓说道,“好,既然‘其余各县,尚未奉降’,我有一件好差使,交给这个王八蛋去办!” 向晚时分,时青终于奉召而来,一见吴浩,便连连告罪,说什么,发现金兵于某乡某村出没,军情紧急,来不及请示,便带兵出击,一番激战,砍了四十几具首级回来,其余的,都赶跑了,唉,未能全歼,属下无能! “得了罢!”吴浩懒懒的,“老时,我虽年轻,却不是三岁小孩,你这一套……哼,留着自个儿玩儿罢!” 顿一顿,“你打草谷,我也说不了什么,可是,我到泗州才几天?你是不是多少给我留点面子?真就急成这个样子?” 时青一滞,尴尬一笑,“这……朝廷的犒赏,迟迟下不来,弟兄们……唉,也是要吃饭的呀!” * 第七十二章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吴浩皱眉,“犒赏不是委札,运过来——不论打临安还是楚州运过来,都是要时间的呀!” 时青干笑,“这……欸,也是、也是。” “这样罢,”吴浩说道,“我担个干系,先拿盱眙的府库给弟兄们发犒赏——朝廷的犒赏到了,再拿给盱眙平账!嗯,一人五吊钱,如何?” 略一顿,“多补少不退——朝廷的犒赏到了,若比这个数目多,补上!若不及这个数目,亏空,我另想法子填,如何?” “这……谢副都统制!” “那好,明儿上午,叫弟兄们校场集合,这个犒赏,我亲自发!” “啊?呃……就不必如此劳烦副都统了罢?我派人去领就好了……” 吴浩一声冷笑,“还是‘劳烦’些好!这是朝廷第一回的犒赏!不是月例的钱粮!千万别钱花出去了,还被人骂我喝兵血!” 言下之意,你若要“喝兵血”,请留待以后发“月例的钱粮”,这一回,请高抬贵手罢! “啊?不能,不能!呃,我是说……呃,好罢,就照副都统制说的办!” 心说,你不过想收买人心,然人心可买亦可卖,这一回,且让你买过去两日,转过头,我就替你“卖”了他!——还不容易? 哼,我的人,还真能同你一条心?做梦罢! * 次日巳初(上午九点)前后,时青部按时于校场集合。 一进校场,个个眼睛放光: 阅兵台下,一筐筐铜钱,一字排开,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黄澄澄的光泽。 阅兵台上,一溜长几,几上,一盘盘或黄或白,也是一字排开,那不是……金子银子? 哎哟,只说一人五吊钱,没说金子银子的事儿啊?都是给谁的呀?那个……“有功之臣”? 都在想自己是否符合“有功之臣”的标准,眼睛放光、心头发烫,便没几个人在意校场里另一样略显异样的情形: 数百名全副甲胄的神武军,分据校场四周,手中朴刀、长矛,寒光闪闪。 都以为,不过是在摆排场罢了。 就是时青,也是这样想的。 时辰到,三通金鼓响过,吴副都统制带着一班僚佐将校,登上阅兵台,时钤辖就侍立在吴副都统制的左侧。 金鼓再响,鼓声一停,台下二千多时部士兵,参行军礼,声势不小,只是不甚齐整,有些乱糟糟的。 礼毕,阅兵台上,居中的吴副都统制,踏前一步,举手,微笑,声音朗朗,“弟兄们!” 校场之内,迅速安静下来。 “我先啰嗦几句!” 顿一顿,吴浩手指面前以及台下的金、银、铜钱,“有谁晓得,这些物什,都叫做什么呀?” 台下微愕,啥意思? 不过,有大胆的,扯着嗓子喊了声,“回副都统制,小的晓得——叫做金子、银子、铜子儿!都是顶好的物什!” 话音一落,校场之内,一片哄笑,“就是!好物什!好物什!” 吴浩脸上,笑意不变,“不错,叫做金子、银子、铜子儿——都是顶好的物什。” 顿一顿,“不过,在我这里,它们另有一个名字,你们晓得,是什么吗?” 那个大胆的,又扯一嗓子,“不晓得!请副都统制赐告!” “好,我告诉你们,它们叫做‘民脂民膏’——都是老百姓一年到头、没日没夜、辛苦劳作、甚至卖儿卖女而来!都是老百姓脂膏血泪所化,所以,叫做‘民脂民膏’!” 呃,这个口风—— “所以,”吴浩脸上,笑意开始淡了,“老百姓在我这里,也另有一个名目,叫做‘衣食父母’!” 略一顿,“没有老百姓一年到头、没日没夜、辛苦劳作、甚至卖儿卖女,我也好,你们也好,都得饿死、冻死!所以,于你我,老百姓实有再生之恩,这不是‘父母’又是什么?!囚攘的!” 台下安静下来了,个个面面相觑。 吴浩的脸上,已笑意皆无,“有的人,大约忘了,目下,我吴浩的差遣,除了‘神武军副都统制、知盱眙军’之外,还有个‘权知泗州’——忘了泗州已是大宋的疆土,忘了泗州的老百姓已经是大宋的子民了!囚攘的!” 略一顿,“既是大宋的子民,就是我吴浩的‘衣食父母’!” 一旁的时青,脸色已变,而吴浩微微向左偏过头来,“时钤辖,你昨天做的好大事——杀了我几个‘父’,淫了我几个‘母’啊?” 时青心头大震,脸色铁青,嗫嚅了两下,不晓得何以为辞,亦不晓得,吴浩到底要做什么? 吴浩点点头,“既然无辞以解——”突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给我拿下了!” 只听一声“喏!”几个高大的神武军士兵,自后扑上,反剪时青双臂,一脚踹在时青腿窝,“噗通”一下,时青便跪倒在台上了。 校场内大哗! 只听轰轰然一声暴响,震耳欲聋——乃场内数百名神武军士兵齐声大喝,然后,齐齐踏上一步,再一跺脚,整个地面,都微微的颤了一颤! 他们手中的兵刃,并未前指,依旧是手拄刀、矛的姿势,但只这一声、一步、一跺地,便气势惊人,时部士兵的大哗,立即低了十几个分贝。 与此同时,校场之外,烟尘扬起,马蹄隆隆,神武马军,正疾驰而来。 吴浩只冷冷的看着二千多躁动不安的时部士兵,背着手,扬着脸,一个字也不说。 时青跪在地上,额上见汗,急速的转着念头: 己部虽然人数占优,但过校场,是来领犒赏的,既未贯甲,手边更没有器械,对方却甲胄、器械、马步齐全,真冲突起来,就是一面倒的屠杀,这个仗,打不得! 这个吴浩,不过是要“严肃军纪”,给自己个下马威,这个路数,同完颜文通是一样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低个头,认个错,最多受他二三十军棍,虽落了面子,但掉转头,就扒他的皮,吃他的肉! 想定了,挣扎着抬头,大吼一声,“都不许动!一切听副都统制处置!” * 第七十三章 行刑 吴浩一笑,“时钤辖,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随即隐去笑容,喝到,“时青!你可知罪?” “呃……属下知罪……” “何罪?” “属下治军不严,呃,昨日的战事,下头的人,呃,有扰民的情事,呃,属下回营之后,必……呃,该打的打,该杀的杀!” 吴浩冷笑,“哪来的‘战事’?明明是你捏造军情,杀良冒功!” “呃……回副都统制,确有谍报,金军游骑出没……呃,望副都统制明察……” “怎么?”吴浩的浓眉竖了起来,“你不认账?我冤枉你了?” 时青听出了吴浩的杀气,额上的汗,又下来了,“呃,这个,谍报有误,也是有的……” “好!你认账就好!” 吴浩转向展渊,“展通判,依律,时青之罪,该如何处置啊?” 除了“管勾神武军机宜文字”,展渊还有两个头衔,“通判盱眙军事”“通判泗州军州事”。 通判不是知军州的幕僚,而是佐贰,一军(指行政区划之“军”,即盱眙军之“军”,非神武军之“军”)一州之内,地位仅次于知军州,军州公布的重大公事,知军州必与通判联署方能生效,“通判”之名,便因上下公文与知州联署故而来。 另外,通判有监察军州大小官吏——包括知军州本人——之权,号称“监州”,可以直接向朝廷报告。 很明显,通判之设,本意就是为制约知军州,所以,吴浩一俟知晓自己将被任命为知盱眙军、权知泗州,便立即飞书史弥远,力荐展渊通判盱眙、泗州——一来,庸酬展渊;二来,若朝廷派个不跟你合拍的过来,那就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了! 本朝初,通判由京官充任(展渊只是“选人”,同“京官”是两个阶级,本没有做通判的资格),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提举司等监司奏辟,也就是说,本来,吴浩连正式提名自己所知之军州的通判的权力也没有的。 但俺不是正式提名,而是私信史丞相,再者说了,老子自己知这个、知那个,也不是照制度来的,老子下头的通判,干嘛一定要照制度来?目下的世道,哪还有那许多狗屁规矩? 谁不服,自个儿憋着! 只听展通判朗声说到,“谎报军情,杀良冒功,奸淫掳掠,依律,斩!” 斩?! 虽然台下“轰”一声,分贝数倏然抬高了,台上的时青,也是不由一哆嗦,不过,都以为,接下来,必是如此这般的套路: 众将苦苦求情,请准时青“戴罪立功”,副都统制呆着脸,半响,“也罢,看在众人面上,权且寄下你项上头颅,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下去,重打八十军棍!”云云。 孰知—— 未等“众将苦苦求情”,吴副都统制即一摆手,“既如此——行刑!” 话音一落,反剪时青双臂的两个士兵往下一摁,时青“哎哟”一声,额头几乎触地,两个士兵随即松手,往两旁一退,另一个身形魁梧的神武军士兵已现出身来,怀里抱着一口雪亮的环首刀,时青正双手撑地,挣扎着欲抬起头来,一道寒光劈下,时青头颅从肩项上掉落,一直滚到了台下,断颈处,鲜血狂喷! 台下,齐声暴喝——不过,不是时部士兵,而是分据四周的神武军士兵,暴喝过后,再一跺脚,整个地面,再次微微的一颤。 两千多时部士兵,个个瞠目结舌! 吴浩本以为这两千多人必再次“大哗”的,然而,没有,一个“大哗”的都没有。 校场之内,安静的能听到时青断颈喷血的“呲呲”声。 时青的尸体,依旧维持着双膝跪地、双手撑地的姿势。 就这样,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光景。 时青的断颈,已不再喷血,不过,血流并未真正止住,鲜血还在“滴滴答答”的自断颈掉落,台上台下,丈许之地,一片殷红。 “噗通”一声,台下一个时部士兵,受不了如此重压,腿脚一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没人去搭理他。 终于,吴副都统制开口了: “还不错,还都晓得顺逆忠奸祸福——没有一个正经的傻子嘛!” “有的人,以为投了宋,在我吴浩麾下,还可以继续做强盗——可以!如何不可以?你这个强盗,只要到阴曹地府去做,便可以!我还可以送你过去呢!尽管做!好生做!抢夜叉,抢阎王!” “噗通”一声,又一个时部士兵晕倒了。 “既投了宋,别的统制、都统制,我管不了,但在我吴浩麾下,你们记住了,有两个字,比三清如来还要尊重——” “哪两个字?纪律!” “纪律,神武军之第一要务也!闻鼓,前头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给我趟过去!鸣金,前头就是金山银海,你也得给我退回来!” “不守纪律的,一定打不了仗——既打不了仗,我养着你做什么?!” “此其一!” “其二,大道理我也懒的再说了,只要你们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做强盗——吃了上顿没下顿,被老百姓姓骂,在金被金剿,在宋被宋剿——好些呢?还是打叠心思,认认真真做人,一刀一枪,挣下个一百几十亩田地——这是往小里说,往大里说,挣下个封妻荫子——更好些?” “受不了约束的,我也不爱要,你也不爱留,你们回营之后,明日卯初(凌晨五点)之前,营门不闭,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去做强盗,也由得你!” “你们的私财——我也不理你是抢来的还是自己挣的、攒的,都可以带上;刀枪弓箭,也可以带上!” “只两条——” “其一,马、甲胄、驽,这三样,不许带走!” “其二,做强盗,莫在泗州境内做,不然,捉到一个、我砍一个,捉到两个、我砍一双!” “卯初之前,去留两便;卯初之后,若有擅自出营的,便是逃兵,军法从事,绝无宽贷!” “估摸着自己受得了约束,想认认真真做人的,好,欢迎你留下来,正经加入神武军,今后,一刀一枪,挣那个一百几十亩的地,挣那个封妻荫子!” * 第七十四章 降还是不降,这是个问题 次日辰正(上午八点),展渊、王进功、季先,入见吴浩,汇报如下: 时青旧部,离营者一千四百一十五人,留下来的,一千四百一十六人,刚刚好对半。 马匹、甲胄、弩,都留下来了。 离营者中,包括时青堂叔时全,此人算是时部的第二号人物。 吴浩笑道,“好!等于替我们甄别了!省了我们多少事情?余下这一千四百一十六人,嗯,可以发犒赏了!还可以发个双份儿!哈哈!” “是!” “时青首级,传示泗州诸县!要明示:此人是因殃民而被正法的!然后,再谕以祸福顺逆,看看,有谁归宋?有谁留金?” “是!” 吴浩杀时青,摆在第一位的,确实是为严肃军纪。 认真说起来,吴浩还没打过什么大仗,团灭完颜文通,固然是不折不扣的大捷,然由始至终,盱眙这边儿,不过就射了几支火箭,也不晓得好不好算成“大仗”? 实战经验虽有限,但吴浩信奉“纪律是第一战斗力”,像时部这种一身恶习的军队,只能打顺风仗,不加彻底改造,非但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还会像病毒一般,感染、侵蚀神武军。 所以,这块烂肉,必要尽快剜掉了它! 哪怕冒激变的风险。 事实上,因为计划严密,准备充分,兵变并未发生,时部二千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头目被斩首,一点脾气也没有。 由此也可以反证,这种依靠奸淫掳掠维持士气的军队,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士气。 事实证明,杀时青,非但对时青旧部,对神武军,也是极大的震撼或曰教育。 在普通士兵眼中,时青是“大将”,一般来说,整顿军纪,杀的都是中小军官——就像完颜文通那样;时青,那可是“钤辖”,算是一军之主,说杀就杀了? 谁想得到? 真正是三军惕栗! 从此,对“纪律”的执念,才真正融入神武军骨髓,成为这支将无敌于天下的军队的最重要基因。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吴浩也是欺负时青是个新降的“红袄贼”,杀了就杀了,朝廷不会有人说啥闲话,这个钤辖,若是朝廷正经经制,吴浩就只能弹劾,不能擅杀,目下,他只是个知军州,还不是方面大员,没有“擅杀大将”的权力。 其二,为排除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是谁? 就是时青啊。 时青叛金、降金、再叛金,反复无常,这种人,本就不知“忠诚”为何物,说翻脸就翻脸的,因欲壑未填,已露出了明显的离心倾向,已不可以如王义深所说的,若金国大军来攻,防务上“倚重”之——刚好相反,到时候,这个时青,只怕说“反正”就“反正”了! 因此,吴浩不能不先下手为强,提前拆除这颗“定时炸弹”。 其三,如他向展渊等人交代的,为招降泗州诸县。 照吴浩看,百年水患,兵隳不断,淮南对宋有怨,淮北对金,向心力更加有限——日子过的苦,怀念前宗主,这是被占境土人民的基本心理,他有六、七成把握,有时青这颗头颅为号召,泗州诸县,可以不战而降。 号召?是啊,我杀时青,是因他祸害泗州人民,我为泗州人民除一大害,泗州人民不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吗? 会不会有人斥我“杀降”?不会,我只杀时青一人,时部数千将士,皆来去自由,怎可说我“杀降”? 泗州治下,有盱眙(您没看错,金国也有个盱眙)、淮平、临淮、虹县等四县,盱眙是首县,县治、州治同城,拿下州治,等于拿下县治,所以,尚未奉降者,淮平、临淮、虹县也。 淮平亦临淮水,东距州治,不过二三十里路,算是“密迩”,时青屠的那条村子,就在淮平境内,时青首级传示到淮平城下,城上二话不说,立即开门出降。 感动不感动的另说,关键是淮平距州治太近了,城中又未驻扎金朝的经制军队,既无心、也无法抵抗宋军的攻击。 接下来是临淮。 名曰“临淮”,其实并不真正濒淮,而是位于州治以北五十余里,可算是泗州城的北大门,欲守泗州城,必先守临淮,临淮若不在手,泗州城门户洞开。 临淮也没有金的经制军队,不过,民团的力量不弱,有一千二三百人,并不是不能一战,知临淮县名叫黄文,颇为犹豫,但统带民团、名叫戴栗的却不犹豫:一战个屁! 今春的战事,都在宋境,俺们临淮,明明不是战场,但仗打完了,却一片萧条残破,为啥?还不是因为“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大军过境,台面上需索无度,台面下奸淫掳掠,多少农户家破人亡?囚攘的,这个大金子民,老爷不想做了! 黄文眼见若不从众意,无需宋军进攻,自己就得步时青之后尘,于是,继淮平之后,临淮亦开城出降。 接下来,是虹县。 不过,这一回,吴浩碰了个软钉子。 虹县在泗州城西北方向,直线距离一百五十里左右,西距宿州,已经不远,知虹县名叫仇自明,对泗州来人如是说: 吴副都统制军纪严明,我是很佩服的,不过,我若献城,朝廷大军来攻(这个朝廷,自然是指金朝),虹县首当其冲,城破之后,必老少无遗,我为民父母,不能陷民于水火,只好请吴副都统制见谅了! 来人暗示:宋军破城,虹县不一样“老少无遗?” 仇自明笑一笑,“其一,吴副都统制爱民如子,即便破城,亦必只诛仇某一人耳——千刀万剐,悉听尊便!又岂会残民以逞?不至于!不至于!” 顿一顿,“其二,虹县南距州治,己近二百里(指道路长度,非直线距离),吴副都统制毕竟兵力有限,深入敌境,似乎……太冒险了些?欸,吴副都统制是最知兵的,这个……不至于!不至于!” 嘿!我这个暴脾气—— 话说,这个仇自明,有点子意思啊? * 第七十五章 预设战场 虹县之行,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吴浩并非没有收获,而且,收获还很大。 不错,吴副都统制亦在“泗州来人”之中,只不过,微服变装,同时,既未露面,更未进城,虹县的人,包括仇自明在内,都不晓得宋人的大头目已到了城外。 吴浩到虹县来,主要不为招降,当然,若确有必要,也不是不可以露面,但仇自明绵里藏针,话虽说的委婉,态度其实很坚决,既如此,招降这件事,就暂时搁一搁好了。 那,吴浩走这一百大几十里的路,主要为了什么呢? 为查看地理——为抵御金国即将发动的进攻做准备。 金国必将大举来攻,只是不晓得啥时候动手? 端要看一点:目下,泗州在金国眼里,是敌境,还是我土?若依旧是“我土”,照理不会就等到开春,不然,泗州的春耕,将大受影响——今春金军大举入寇,时机的选择,就有破坏宋的春耕的考虑在内。 完颜文通数千兵马团灭,金军若来攻,不会还是三五千、三五千的添油,一次过,兵力至少两万起,但金国新败,短期内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积极性不会太高,不大可能为了一个泗州进行全面动员,应该只是调用屯驻东南一带的军队,如是,短期内集结起二三万军队,也不是件叱咤立办的事情。 但吴浩是希望金国早点动手的,真心实意的那种。 一来,不管金国咋看泗州,吴浩是已将泗州视作“我土”了,若春耕受到严重影响,泗州缺粮,就得靠对岸的盱眙接济,这不是自己替自己背上了个不知大小的包袱了吗? 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就泗州的地理来说,吴浩认为,这场仗,顶好在冬天打。 蕲水入境泗州之后,串起虹县、临淮,最后在泗州城东,注入淮水。这是一条奇奇怪怪的河流——原本很正常,但黄河夺淮入海,除了淮水本身,淮河流域尤其是淮北的一大片水系,跟着乱了套,蕲水便是其中之一——变成了一条“半季节河”,季秋以后,虹县、临淮之间的蕲水,开始断流,来年开春,才会恢复。 目下是孟冬、仲冬之交,虹县、临淮之间,通海镇至青阳镇的蕲水,已完全断流,河床完全裸露。 吴浩实地勘察,龟裂板结的河床冻的异常坚实,走大队人马,没有任何问题。 事实上,较之宽阔的河床,作为道路的河堤,可算狭窄,论“道路通过能力”,河床远胜河堤。 当然,河床不适合走辎重和马军,不是河床本身不适合,而是上下河堤麻烦,但走步军,非常合适。 如无意外,金军由虹县向临淮进军,通海镇至青阳镇这一段,步军会选择蕲水河床为道路。 这一段路,还有什么特点呢? 像大多数河流一样,蕲水两岸,芦苇茂密;不同于大多数河流的,此时节,蕲水断流,两岸芦苇,完全枯黄。 很好,很好,这里,就是我的预设战场了。 我的预设战场,不在虹县,不在临淮,更不在泗州城下,就在通海镇至青阳镇之间。 现在想想,虹县不肯降,其实是件好事,虹县若降,不能不守,不然,金军来攻,将一县子民丢给金军屠戮,算怎么回事? 虹县距泗州城,直线距离一百五十里,道路长度近两百里,在兵力有限的情形下,前出太远,战线拉的太长,前方、后方,彼此难以呼应,不算好部署。 此其一;其二,如是,我的预设战场,就很难摆在通海镇至青阳镇的蕲水河床上啦。 回到泗州城,吴浩一心二用,一只眼睛紧盯着北边,另一只眼睛紧盯着东边,心说,俺在盱眙、泗州折腾出偌大动静,东边的楚州,也该有些按捺不不住了罢? * 确实按捺不住了。 这一、二月内,淮东、山东,风起云涌。 “盱泗大捷”给了贾涉很大的压力——同为“知盱眙”,为啥贾济川前脚走,后脚的吴长风就建奇功? 而若论资望,贾济川不晓得高出吴长风多少个级数? 两相对比……哼哼。 贾涉原本无意“擅开边衅”的,但在压力和质疑下,不得不力求自证,不然的话,自己的淮东制置使的位子,哪天被盱眙的那个毛头小子顶了都说不定? 放在以前,说吴浩这样的人可充方面大员,任谁都会讥斥之为痴人说梦,但现在—— 贼厮鸟,放在以前,说吴浩这样的人可知军州,也会被人讥斥之为痴人说梦啊! 结果呢? 世道已经乱了,啥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啦。 既如此,我贾某人也就不能不力求进取了。 贾涉的运气很好,正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金济南府长清令严实,派人纳款于淮东制置司,请求内附。 看过来信,贾涉不由击节,大呼,“好!” 杨安儿败亡后,山东投宋者不知凡几,其实已经不稀奇了,贾涉何以如此兴奋? 其一,之前来降的,都是红袄军各部,也即是说,都是“贼”;严实,却是金国正经的县令,金国山东牧民诸官,严实为内附之第一人,其意义,远非一群打家劫舍、朝三暮四的“红袄贼”可比。 其二,严实素有爱民的名声,长清人是呼之为“严青天”的,这样的人投宋,运作得当,可以形成很大的号召力,这一层,亦非“红袄贼”可比。 贾涉眼中放光,他的眼前,已经展现出一副“恢复全齐”的美妙图景了。 那,严实这样的人,本该为金国忠臣的,为什么欲投宋呢? 劣币驱逐良币呗。 严实清廉刚正,绳纠境内不法豪强,从不手软,替自己结了一大堆仇家,不断有人向山东行省诬告严实“与宋有谋”,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三人成虎,行台终于信了,出兵包围长清。 严实申诉无由,不肯束手待毙,乃率属众退入青崖崮,金军试着攻了两次,打不下来,也就撤了,但严实归金的后路也已断绝,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占山为王的强盗,乃纳款于宋,欲“为旧主复旧土”。 * 第七十六章 硬核功劳 不过,接受严实纳款,不是只给个名义就可以了,看舆图,济南府位于山东之东北部,已经接近河北,同宋的淮南东路,隔着好几个州府,三五竿子轻易打不着,也就是说,你得出兵越境,深入山东接应,才有实际意义。 贾涉一咬牙:贼斯鸟,要干,就干票大的! 他东拼西凑,甚至从非其治下的两浙西路的镇江府“借调”了五百兵,总算凑够了两千兵;然如此重大行动,带兵的,却是个小角色,名叫赵拱,是高邮都统司的计议官,即是说,只是个军州级军事单位的幕僚官。 之所以如此的尬,是因为: 其一,淮东制置司内,有头脸位份的,没一个肯干这件叫人望而生畏的差使,难得赵拱年轻,意气风发,有建功于域外的志向啊! 其二,贾涉虽说想干票大的,但到底还是有所保留,万一此行不甚顺利,甚至无功而返呢?低调些,也有退步的余地嘛。 贾涉手下,没人肯领兵深入金境,但另一边厢,有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却是两眼放光,谁?李全。 李全求见贾涉,猛拍胸脯: 恩相,两千兵如何够用?请尽起忠义各部,交俺管带,协同赵计议,一并北上!必为恩相一举恢复全齐! 李全的算盘打得响: 是否能够“一举恢复全齐”不好说,但其一,这是个恢复自己在山东势力的绝好机会;其二,这是个绝好的吞并涟水忠义军的机会,万不能放过了! 贾涉自己也觉得,只靠两千兵就想“恢复全齐”,未免不大靠谱,但是,“尽起忠义各部”? 如前所述,“精兵”之后的忠义军,各部拢在一起,还是有五、六万之众,五六万兵一股脑儿的涌入金境,就不是“接应”,而是“北伐”了,贾涉虽想干票大的,可也不敢大到这个份儿上,别的不说,朝廷是不会支持的呀! 他无法拒绝李全,只好说,将忠义各部都交你管带,只怕石珪不干,这,不好办呐! 李全坚持:制置司出公事,石珪岂敢违抗?再者说了,也不是将他一个人留下涟水,他带涟水忠义,我带楚州忠义,我为正、他为副就是了! 贾涉心中有谱:陈孝忠被杀后,对自己这个制置使,涟水忠义已是阳奉阴违,石珪潜入涟水,自行宣布接管涟水忠义,逼迫制置司和朝廷接受即成现实,“制置司出公事”,在涟水那里,只怕更加不灵光,不过,反正都是不灵光的,且敷衍敷衍你罢! 于是,如李全愿,札调涟水忠义,协同赵拱、李全,数路并进山东。 不出贾涉所料,石珪哼哼唧唧,搬出各种理由,包括俺伤了风,感了冒,下不得床,骑不得马,走不得路,总之,出不了兵就是了。 李全不死心:石兄抱恙,不敢烦劳,这个兵,叫裴渊他们带也成呀?涟水忠义不必尽出,出一半也成呀! 出一半你吃一半? 石珪的回复是:真不巧,裴渊他们也病了,大约是被我传染了?欸,就不要叫他们再将病气过给李兄你啦! 李全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囚攘的,待老爷打山东凯旋回来,好生泡制你! 不过,李全一部,兵力超过二万,也不算少了,当然也不能“尽起”,楚州还得留几千看家,实际出兵,汇合赵拱所带,拢共一万七八千,对外号称五万,渡淮进入金国山东境内。 李全、赵拱二人,都颇擅营造声势,山东方面,包括严实在内,真有宋欲“大举恢复”的感觉,于是,李全、赵拱北进,严实出青崖崮南下,彼此对进,皆兵分数路,场面轰轰烈烈,山东州县,纷纷响应。 李全、赵拱和严实会于兖州泗水之滨,联署上表,“太行之东,魏、博、恩、德、怀、卫、开、相,皆受节制”,“举七十城之全齐,归三百年之旧主”。 这道奏疏,基本属于忽悠,李、赵、严一番折腾,声势似乎不小,但实际有效控制区域,其实很有限,那些“纷纷响应”的,也不是真控制了自己所在的州县,有的人不过是一乡之土豪,连州城、县城都没进去,但只要有人“响应”,其所在州县,便被归入“受节制”。 本来,忽悠只该忽悠上峰、忽悠别人的,但有时候,忽悠的过了,连自己都会信,赵拱就异常兴奋,对李全说,“将军提兵渡河,不用而归,非示武也!今乘胜取东平,可乎?” 意思是,形势既一片大好,咱们顺风纵火,去打东平罢!打下东平,那才是硬核功劳呢! 何以如是说? 东平府,既是金的山东行省驻所,也是金在山东的少数实控地盘之一。 行省就是“行尚书省(权责)”,金为集中力量,统一指挥,以对付蒙古,在全国设置几大行省,其中,山东东路、山东西路合为山东行省,驻节东平府。 何以选择东平府为行省驻所呢? 看舆图,纵,即南北向,东平府位于山东地区之中央;横,即东西向,东平府位于山东地区最西端,西接大名府路,也即接壤河北,而此时,河北已经失陷于蒙古。 百年前,杜充那个王八蛋掘开黄河,黄河分别夺济、夺淮入海,夺淮一支不赘述,夺济的一支,在山东西路的济州折而向北,穿过东平府,一路东北向,最终在山东东路的滨州入海。 东平府以北的黄河,叫做北清河。 就如南宋依靠长江天险抵御金,南迁之后的金,赖以抵御蒙古的,是黄河天险,其中最关键的节点是潼关——洛阳,这是西路;仅次于潼关——洛阳的,就是东平府了,这是东路。 虽然,夺济入海的,只能说是黄河的岔流,东平府南距黄河主河道,还有一段距离,但在东路,蒙古若拿不下东平府,就无法南下,也就无法渡过黄河,东平府,可算是黄河之“藩篱”。 即是说,以东平府为行省驻所的最大意义,不在辐射山东,而在扼控蒙古南下的通路。 东平府若失陷于宋,那真叫在金的前胸(面向蒙古)插上一把刀子了。 所以,硬核功劳呀! * 第七十七章 求求你赶紧来打我罢 赵拱激情澎拜,李全也飘了,脑袋一热:好,咱们就去打东平! 山东二路,二三十州府,金山东行省真正的实控地区,只有东平府以及其北的济南府、其南的济州,如前所述,山东行省之设,主要目的,不在经略山东,而为扼控蒙古南下之通路,因此,在力量有限的情形下,索性放弃乱作一团、难以控制的其余州府,集中力量于东平及其左近,因此,东平的守军,其实不弱,李全、赵拱、严实合在一起,兵力上也没有明显的优势。 此其一。 其二,山东行省的头儿,名叫蒙古纲(此君名中虽有“蒙古”二字,但同蒙古一个铜板关系没有,非但是女真人,还是辽东女真人,地地道道的那种),从他听信谗言、逼反严实一节来看,应该不是个太聪明的人,不过,此君有个特点:头铁,脾性执拗,非常适合坚守的那种。 李全投宋之后,蒙古纲才行省山东,因此,以上两点,李全、赵拱皆不甚明了,但严实是清清楚楚的,随便劝了李、赵几句,李、赵听不进去,也就罢了,成,你们去打,俺在后头,远远儿的替你们摇旗呐喊! 事实上,严实也好奇,宋军的战力,到底何如?值不值得俺倾心投附? 既有此机会,不妨一观罢。 李全、赵拱多竖旗帜,大张声势,号称马步十万,直薄东平城下。 然而,这番“大张声势”,似乎起了反作用,蒙古纲紧闭城门,固守不出,李全、赵拱索战不得,眼见城上守备严密,如果强攻,不晓得要白送多少人头?只好先退开一步,夹汶水而寨。 次日,金监军王庭玉以骑兵三百掩至,于寨外挑战,李全大喜:来的好!叫你晓得我李铁枪的厉害!乃披挂上马,率骑赴之,两军合兵,李全左冲右突,手杀数人,连王庭玉的坐骑都夺了过来。 王庭玉狼狈不堪,换了马,掉头就走,李全紧追不舍,将王庭玉赶进了一条山谷里,正以为可以瓮中捉鳖呢,一声号炮,金鼓大作,金龙虎上将军鄂博台盛兵而出——囚攘的,中伏了! 李全苦斗,数欲突围而不得,半天下来,身旁精锐已丧失大半;向晚时分,所部援军终于赶到,里应外合,将李全抢了出来。 这场仗,有个说法:鄂博盛身旁,有位“绣旗女将”,纵马直取李全,李铁枪出其不意,几乎不免,于是,好事者都说,欸,此皆不带老婆之过也——若暴雨梨花枪在,二雌相争,李铁枪或可早些脱身?哈哈! 无论如何,这场仗,李全灰头土脸,不但损失惨重,而且威望大跌,之前的“举七十城之全齐、归三百年之旧主”的泡泡吹破了,山东是暂时呆不下去了,但若就此南撤,损失了偌许人马,却啥好处也没捞到,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被他人嘲笑,自己的部下,也可能离心离德,于是,李全请赵拱率贾涉拼凑出来的那部分人马先撤,自己呢,率部“继续进取”。 继续进取?往哪儿进啊? 往北,穿过济南府,冲出山东,进取河北! 我去,这气魄—— 事实上,李全不尽是吹牛,他的目标,是河北东路的沧州。 沧州有什么? 有盐。 盐利,天下第一厚利。 沧州有一属县,即名“盐山”。 虽说河北已陷于蒙古,但蒙古尚未在河北建立有效统治——还远着呢,河北许多地区,还是个三不管状态,沧州就是其中之一。 李全的算盘是: 能控制沧州各盐场最好,若一时做不到,大抢一把,也足以振奋军心,叫已生怨望的部下重新归心;同时,自己这副“锐意进取,深入敌后”的动作,也足以对冲东平之败造成的威望下跌了。 * 以上消息到传盱、泗,对着舆图,吴浩大皱眉头:局势变化如此—— 李全、石珪,二虎必不能共存,不是李吃掉石,就是石吃掉李,对峙的局面,不会持续多久,只怕开春之前,便见颜色。 不论李吃掉石,还是石吃掉李,五、六万人的忠义军都是归于一统,再也无可制约——之前朝廷勉强控御忠义军,最重要的手段,其实还是“分而治之”;新上位的大头目,不论李、还是石,野心都会爆棚,非但贾涉会被彻底架空,忠义军南窥扬州甚至临安都不稀奇! 盱、泗的实力,与之相差太远,到时候,莫说自己打不成楚州的主意,怕是要倒转了过来,楚、涟归于一统的忠义军,要来打盱、泗的主意了! 这是淮东。 而山东,吴浩最担心的,是那个严实。 李全、赵拱一番瞎折腾,自个儿灰头土脸,却引虎出山,替严实打开了局面,张大了声势,真正叫替他人做了嫁衣裳,换一个人也罢了,严实得民心,局面会愈做愈大,愈做愈坚实,到了自己经略山东之时,还“经略”不“经略”的动,得两说! 这都罢了,吴浩最最担心的,是严实可能转投蒙古。 严实投宋,只是权宜之计,什么“故土”“故主”,听听就好,千万别当真,山东脱幅而去已近百年,这个时代的人民,还没有什么正经民族概念,对于“故主”,不会有什么真正感情;而“故主”恢复山东的表现,如此拉胯,此时的严实,只怕已在对“故主”嗤之以鼻了。 蒙古搞定了河北,下一步,就是右手边(面南)的河东和左手边(还是面南)的山东了。 河东为潼关——洛阳之藩篱,搞定河东,才能去打潼关——洛阳。 山东这边,不再赘述,之前已经分析过了。 蒙古是先打河东还是山东呢? 河东地域广大,目下,整个河东,都还在金国手里,而山东,金国只实控济南、东平、济州三州府,打山东,难度小的多,因此,吴浩判断,蒙古先打山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若蒙古大军攻入山东,猜一猜,严实这种人,会不会抱着南边儿那个三五杆子打不着的“故主”,坚贞不移呢? 哼哼。 留给吴浩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 吴浩判断,蒙古若打山东,很可能就在今冬,而不会留待明年开春。 作此判断,是因为东平府的地理,不甚宜春夏作战。 黄河岔流,穿境而过;黄河之外,汶水也算大河,境内河道纵横,多大泽、大湖,其中,府城以南,有读者老爷们非常熟悉的大湖——梁山泊。 对,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梁山泊。 这个地理,春夏之时,不利骑兵奔驰,因此,吴浩以为,蒙古打山东,宜早不宜迟。 但吴浩再着急,也不能于此时离开盱、泗——金国随时会对泗州发起进攻,在打赢这一仗之前,他都不能离开盱、泗。 所以,求求你赶紧来打我吧! * 第七十八章 火龙翻腾人海枯 如吴副都统制之愿。 金国以左都监赫舍哩约赫德为帅,统军两万,号称五万,来夺泗州。 听到“赫舍哩约赫德”,吴浩先放下了一小半的心,此君为布萨安贞(即“驸马阿哈”,本书已出场过不止一次了)麾下头号大将,自然不是不知兵的,但化湖陂之役(李全之成名作,还记得吗),金军的主将,便是此君,哼哼,李全打败得,老子打败不得? 事实证明,吴浩的放心,不算轻敌,“盱泗大捷”之后,继有“通青大捷”。 “通”指通海镇,“青”指青阳镇,此二镇之间的蕲水,到了冬季,完全断流,河床板结,可以行军,详情见第七十五章《预设战场》。 事实上,完颜文通团灭,对于金国,颇为震撼,赫舍哩约赫德的部署,还是很小心的: 先多派探马,确定一线的宋军,于临淮据守,临淮至虹县之间,没有宋军出没。 实际进军的时候,前锋先出,达到临淮之后,并未着急同宋军交锋,而是安营扎寨,掘壕自固,同宋军形成对峙,等待主力的到来。 前锋和主力之间,侦骑不断,再次确认,这段路上,没有任何宋军——没有侦骑,更没有伏兵。 毕竟,蕲水断流河段两岸,枯黄芦苇密布,既要防埋伏,更要防火攻,赫舍哩约赫德非不知兵,这一层,不能不知。 但小心来、小心去,还是没躲过一个“火”字。 金军的马军、辎重走河堤,步军在通海镇下河,走河床,部队前后迤逦十余里。 待金军最后头一个士兵也被芦苇丛遮住了身影,扮成普通农人的神武军纵火小分队现身了。 是日大风,风向西北,火头一起,不多时,两岸便一片烈焰,由北而南,一路延烧了过去,不过一刻钟,便追上了金军。 若从半空俯视,两条火龙夹着一条河床,黑烟吞吐,翻翻滚滚,直扑金军的队尾。 本来,起火点距金军队尾,尚有一段距离,风向和金军行军的方向,又是同向,理论上,金军跑步前进(小跑即可),火头是追不上的;但是,这需要整支队伍,由头至尾,同时行动,金军队伍迤逦十余里长,河道也不是笔直的,没有对讲机、手机等现代化通讯手段,单用吼的,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后头的人,已喊起来、跑起来了,前头的人,还懵然不觉。 后头的人,只能从侧旁越过前头的人,队伍很快散乱起来;初初之时,因为河道宽阔,后头的人,还有空间,但后头的人既越过了前头的人,前头的人就变成了后头的人,后头的人再“前越”,如此反复,不多时,整个河道,便都是人了,而两岸火势最旺,又将两侧的人向中间压迫,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 欸,长江后浪推前浪,然推不动啊,于是,后浪、前浪,一并扑街在沙滩上。 队伍前半部的,只看见浓烟蔽日,只听见惊呼叫喊,一切有如土崩,却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不多久,“人浪”涌到,整支队伍,便都乱作了一团。 军事史上,“通青之役”是非常特别的一次战役,失败的一方,损失极其惨重,“通、青之间,满目焦尸,绵延十余里”;胜利的一方,却由始至终,一箭未发。 “盱泗之役”,到底还射了几支火箭,“通青之役”,没有“箭”,只剩个“火”字了。 收到主力被重挫的消息,金军前锋,立即拔营而去。 焦头烂额的败兵,经过虹县之时,城上紧闭城门,拒而不纳,败兵没有气力攻城,只好绕城而过,退入宿州。 与此同时,虹县县令仇自明派人飞马泗州,告赎前愆,奉版籍请降。 吴浩表示:仇令是个好官,之前种种,俺一点都不介意的,之后,还多有借重之处,请把心放回肚子里罢!并承制仍以仇自明为虹县县令。 刚刚将捷报发往临安,刚刚小松一口气,消息传来—— 楚州大乱! 赵拱退到涟水,被石珪截住了,然后,赵拱自涟水向楚州发了一份报告,说李全北上沧州,半途为金军截击,中流矢而死。 消息传开,李部楚州老营军心大乱,贾涉急召赵拱,面述详情,然过楚州来的,除了赵拱,还有不告而至的石珪,以及两万多涟水忠义军。 涟水、楚州,直线距离不过七十里,贾涉猝不及防,石珪破城而入。 彼时,李部楚州老营一分为二,一部驻扎城外,一部驻扎城内,城外的一部,被石部包了饺子;城内的一部,由杨妙真亲领,然亦势单力薄,无法与抗,但她动作很快,在石部合围之前,急退出东城,退入西城。 楚州分东、西二城,东城为大城,淮东制置司以及州衙、府库,都在东城;西城为小城,主要的作用在军事:敌军来攻之时,为大城辅弼,牵制敌军对大城的进攻。 吴浩之前的担心,正在变成现实中:石珪趁李全远赴河北,后方空虚,突然发难,欲一口将其老营吃掉,独霸淮东。 这是绝不可叫其得逞的。 吃掉李全俺不反对,但那得俺来下嘴呀。 虽然情况不甚明了,甚至,贾涉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儿,但时不我待,等到石珪攻下西城,控制住局面,麻烦就大了! 吴浩立即布置: 以展渊守盱眙、泗州;自己与萧近山、扎木合统带马军,并带上季先、王义深,星夜兼行,直奔楚州;王进功、朱荣统带步军,随后赶上。 盱眙大捷后,神武军员额再增,步军翻一番,增至四千八百,马军增加百分之五十,增至一千二百。吴浩不欲滥招,精选需要时间,即便加上时部留下的一半,步军也远未足额,但马军后发先至,实额过千,距足额已不远了。 之前,马军的不足额,主要受限于马匹不足,但拿下泗州后,马匹大增,这个限制,不存在了。 完颜文通夜袭盱眙,一匹马也没带,时青献城,金军所蓄马匹,尽数归了吴浩;时青伏诛,所部走了一半,但马是一匹也没走掉,二者相加过千,就神武马军的员额来说,非无不足,还略有盈余。 石珪带到楚州的兵力,超过两万,敌我对比,数量悬殊,但盱泗先发者,是清一色的骑兵,运用得当,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 第七十九章 一树梨花压危城 楚州西城,城小而坚,城守的器械、物资,一向丰备,石珪打了两日,打不下来,便下令暂时停止攻击。 事实上,石珪并不甚着急。 西城守备虽然严密,但有一个致命缺陷——平时并不储粮,战前才自东城输入,杨妙真无粮,支撑不了几天,而李全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复活”,率部回到楚州;另外,对李部,最优方案是吞并,不是赶尽杀绝,所以,耐住性子,且跟这个娘儿们耗着! 果然,过得两日,西城里头,先耐不住了,射出一封书信,军士奉于石珪,拆开,只见一笔一划,颇为硬拙,有如蒙童,然确是杨妙真亲笔(暴雨梨花其出身市井,自小习武,没读过啥书): “人言三哥死,吾一妇人,安能自立?便当事二兄为夫!子女玉帛、干戈仓廪,已皆二兄有,何相迫之甚也?如蒙垂怜,当匹马入营,奉巾栉,荐枕席!” 李全行三,石珪行二。 “二兄”看罢来信,不由上头、下头,一并发起热来:原本只想着“子女玉帛、干戈仓廪”,并没有想过要弟妹你“奉巾栉,荐枕席”啊! 想到杨妙真的武艺形貌,宁不怦然心动? 也有人提醒石珪:不会是缓兵之计罢? 石珪虽然浑身发热,却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最后的结论还是:应该不假。 杨妙真若能“自立”,早就自立了,又何必嫁给李全?还不是当年被布萨安贞追的走投无路,不能不同李全搭伙过日子?那个贼李三,又不是啥宋玉潘安? 如今,她也算走投无路,当年既嫁得李三,如今嫁不得俺石二? 俺是真心觉得俺石二生的比他李三更俊些! 到底是女人嘛! 哈哈哈哈! 心头大乐,心痒难搔,乃命:将酒来!将文房四宝来! 一面大口饮酒,一面挖空心思,要好好儿给“贤妹”写一封回信,务要文采斐然,情深意重,不能叫她小觑了日后的老公…… 也不晓得喝了多少酒,但这篇小作文,始终不能成章(欸,石二兄也没读过多少书呀),正在昏头胀脑,下头来报:一标人马,自西杀入阵中,锐不可当! 看旗号,似乎是神武军? 神武军?吴浩? 贼斯鸟,动作够快的呀! 石珪一个激灵,滞一滞,一拍案,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来的好!取我的披挂兵刃来!” 他想的是:目下,我那“贤妹”,多半正在城头之上巴望,待我将吴浩那黄口小儿斩于马下,给未来的娘子好好儿的露一手,叫她不论文武,都不能小觑了日后的老公! 石珪所料不错,此时,杨妙真确实正在西城城头“巴望”——她得报,石部阵西有异,乃立即登城查看。 一标人马,全是马军,有如一柄长枪,自西而东,直搠进来,劈波斩浪,翻翻滚滚,眼见就逼近中军大帐了! 为首一人,一柄马槊,纵横飞舞,不论马步,当者披靡,杨妙真目力极佳,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那不是萧铁槊?” 只见中军大帐周围一阵骚动,百十骑疾驰而出,冲向神武马军,为首一人,舞动一支丈八蛇矛,杨妙真又轻轻“咦”一声,“石珪!他倒是——”略一顿,“可是,怎么看上去——” “去”字刚刚出口,萧、石二骑已经相交,隐约听的一声吼,一个庞大身躯,离鞍向后飞起,半空中掠过三丈之许,重重跌落地面。 是石珪! 不过一合之交,就被萧近山挑落马下! 杨妙真不由“嘿”一声:萧铁槊的本事她是晓得的,可是,石珪的身手,亦非泛泛,一个回合都没有走下来,可是大出意料! 百十骑撞在一起,一阵纷乱过后,一支长枪高高竖起,上头插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石珪的人头。 只听一片吼声如雷,“石珪谋反,奉天子诏,已诛之!所部听令:立即放仗者,免死!冥顽不灵者,夷三族!” “放仗”即弃械投降;“夷三族”啥的,两宋是没有的,不过,“谋反”的性质,可不同于普通的哗变,这一层,哪怕普通的士兵,也是明白的,“奉天子诏”也足够唬人,最重要的是,石珪的头颅就杵半空中,任人都看见了! 石部立即大乱。 杨妙真情知机不可失,高声下令,“开城门,出击!” 若论人数,杨部和神武马军拢在一起,还是远远不及石部,但一来,石部军心大乱,失去统一指挥,没头苍蝇一般;二来,过楚州的两万多兵,也并未都摆在西城下,神武马军纵横于内,杨部冲击于外,西城前的“涟水忠义”,很快便分崩离析了。 真正“放仗”的并不多,大多都是奔向来路——逃回涟水。 不在西城下的“涟水忠义”,有在东城内的,有正在周边县邑劫掠的,收到消息,也只能有样学样,溃回涟水。 当然,几日下来,还是抢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能带上的,还是要带上。 神武马军发动攻击,是午初(上午十一点)的事情,到了申正时分(下午四点),楚州城内外周边,已经没有涟水忠义的身影了。 吴浩给杨妙真送了封信,大致意思是:大乱初平,局面未定,今后一段时间内,楚州安危,系于某与令人之手,某备薄酒,请令人携诸将赴营赏酌,共商大计。 前文说过,李全封广州观察使之同时,杨妙真封“令人”。 吴浩的信,只说“某与令人”,但请客的帖子,却是他和季先联署的。 杨妙真晓得这个席不能不赴,沉吟片刻,命:“犒军”之外,再备两份厚礼,一份给吴副都统制,一份给季大兄。 一来,帖子上有季先的名字;二来,季先本同李全有过节,这一次,不计前嫌,星夜来援,自己致谢之余,也有替老公给季大兄赔不是的必要。 冬日昼短,酉正时分(傍晚六点),营中已是举火掌灯,杨妙真率一众部下到了。 吴浩、季先联袂出迎。 灯火映照之下,只一觑,吴浩就两眼发亮了! * 第八十章 死心否,匹配否 此女容颜俏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其五官非常立体,鼻高而直,眼窝深陷,脸部线条有棱角,乍一看,很容易误会是个混血儿。 (或者,真是个混血儿也说不定?至少,混了个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异族血?) 身高,至少一米七罢!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中,真正叫鹤立鸡群了;上下身比例极佳,虽然穿的是较褙子还要宽松的大袖,但以吴浩阅片练就的眼光判断:腰线极高,腿极长,绝对的黄金比例,甚或还有过之? (之前,吴浩还好奇:赴宴,自然不能甲胄在身,这位暴雨梨花枪,会穿战袍呢?还是女装?现在,答案揭晓了:不但是女装,还是大袖;而且,头上步摇钗环,一样不少,算是“盛饰”了。) 身高和上下身比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体态:腰背笔直,核心收的极紧,怎么形容呢?对了,就像二十一世纪的女性,着了一双十公分的恨天高一般。 吴浩近一米八的身高,但在此女面前,并不觉得自己比她更高呢。 嘿,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女子,莫说石二,就是俺吴大,也难免有些心动呀! 双方见礼,吴浩作揖,杨妙真敛衽,而她麾下诸将,同季先都是相识的,彼此一个个的招呼过去、招呼过来,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杨妙真奉上礼单,吴浩就着灯笼看了,笑道,“我们是客,到主人家,本该备礼的,可走的太仓促,两手空空,反掉过头,蒙主人厚赐,欸,宁不惭愧?” 杨妙真再敛衽,“‘仓促’二字,感激之至!可不是副都统星夜来援,不顾辛劳?些些薄礼,聊表心意,‘厚赐’二字,如何敢当?” 季先微笑,“副都统和令人都太客气了!话说,眼见就是一家人了,你‘惭愧’我‘感激’的,不大像一家人呀!” 吴浩大笑,“季师傅说的是!一家人不好太客气!嗯,是我矫情了!” 杨妙真面上含笑,心说:这就“一家人”了?早了点儿罢? 还有,这个吴浩,干嘛喊季先“师傅”?季先的拳脚枪棒功夫,马马虎虎,难道还能给姓吴的做师傅不成? “季师傅,”吴浩说道,“入席之前,我有向令人请教的事情,这几位兄弟,你先替我招呼着,好罢?” “是!” 吴浩前引,延杨妙真入帐,分宾主坐下。 “这个石珪,有点子意思!”吴浩微笑,“话说,其出身、其行径、其下场,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呢。” “呃,请教,哪一个?” “名叫苏峻,东晋人——令人晓得吗?” “这——妙真孤陋寡闻,请副都统明示。” 都说过暴雨梨花枪没读过啥书啦。 吴浩谈笑风生: “五胡乱华,晋室南渡,这一层,同本朝的情形,十分相像;苏峻,本是北人,乱世之中,纠集徒众,自成势力,后率部南渡,为朝廷出力,这一层,同石珪,也颇为相象。” “再往后,随着势力愈来愈大,这个苏峻,愈来愈桀骜,愈来愈不听朝廷招呼,终于,起兵造反,声势甚盛,竟给他攻入了京师建康。”略一顿,“这一层,同石珪,也多少有点相像。” 杨妙真目光微微一跳。 “诸路勤王大军驰援京师,却打他不下,你来我往,最后弄成了个相持的局面。” “双方整顿兵马,再战于白石。” “朝廷这边,陶侃督水军,庾亮、温峤、赵胤率步军;叛军这边,苏峻自将。” “两军相遇,苏峻遣其子苏硕及其将匡孝,先攻赵胤。” “赵胤不敌,败走。” “形势本来甚好,但苏峻阵中饮酒,喝的半醉,望见赵胤败走,说,‘小儿辈能破贼,我更不如邪!’乃提枪上马,仅带数骑,大呼突阵,然不得入,只好调转马头,不晓得他咋控马的?那马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这等好事,官军岂能放过?纷纷投之以矛,苏峻坠马,官军一拥而上,刀剑齐施,将苏峻斩成十七八块。” “看,这个下场,同石珪,是不是也颇有几分相像呢?” 杨妙真心说,不说“行径”“下场”,单说“出身”——苏峻不仅同石珪相像,同整个忠义军,都是“相像”的吧? 吴浩这番话,似有深意,杨妙真不知史实,讲多错多,只能陪笑,说了声,“是。” 吴浩一笑,“扯远了!” 随即收起笑意,“李观察使不幸殉国,还请令人节哀!” 杨妙真一怔,略一沉吟,“副都统制有心。不过,道路传言,恐怕不尽真实。” “道路传言?”吴浩一副诧异的样子,“可是,这是赵拱亲口说的呀!他和李观察使,是一起去的山东呀!” “这,赵计议回军,是先到的涟水……我是说,还是先见了赵计议,当面向他请问端详,再做议计罢!” 杨妙真很怀疑,赵拱受石珪的胁迫,捏造李全战死的消息,以扰乱楚州李部老营的军心。 “我已经见过赵拱了,他的说辞,较之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啊?那,我可不可以见一见赵计议?” “当然可以。不过,要等些时日了。山东风云变幻,楚州又出了这样的乱子,枢密院召赵拱面禀,他已经上路了。” “啊?”杨妙真愕然。 “怎么?令人还是不相信李观察使已经殉国了?” “这……到底有些不死心。” “可是,”吴浩似笑非笑,“我看令人写给石珪的信,那个口吻,‘死心’的很呐!嗯,‘死心塌地’之‘死心’!” 杨妙真目光霍的一跳。 那封信,落到你的手里了? 可是,你什么意思?石珪——那是“谋反”啊! 总不成—— 她随即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不过缓兵之计耳,倒叫副都统制见笑了。” 吴浩凝视杨妙真,“我想知道,若我未及时赶到,或者,根本就未出兵,令人要如何‘缓兵’呢?” “这——” “大约也只好委身于石珪了罢?” 杨妙真目光再一跳。 过了片刻,冷冷说道,“怎么?副都统制以为……我有贰心于朝廷?” 吴浩微笑,“令人说哪里话?我只是说,李观察使既已殉国,令人确有再嫁的心罢了。” “你!……” “可是,石珪已经伏诛——欸,就算他未伏诛,令人又怎好委身事贼?既如此,令人看我吴浩如何?可否与令人匹配?” 啊? * 第八十一章 花开最艳最香之时,柳荫最密最浓之日 杨妙真手足无措。 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 半响,一笑,“副都统制真会说玩笑话。” 吴浩上身前倾,目光灼灼,“令人看我哪里像开玩笑呢?” “还不是开玩笑?妾残花败柳,副都统制青春年少……” “说什么‘残花败柳’?在我眼中,令人风致嫣然,正是花开最艳、最香之时,柳荫最密、最浓之日!” 饶是杨妙真不晓得滚过多少尸山血海,见过多少风云变幻,各样风话,也听过不少,但“花开”“柳荫”云云,却是从未听过,强自镇定,却定不大住,一颗心“怦怦”的,不由得跳快了起来。 滞了滞,笑,“什么‘花开’?什么‘柳荫’?灯火昏暗,副都统制的眼神儿,怕是有些不大好!” 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个话,听着,咋像在调情呢? 果然,吴浩再往前一倾,眼中的火光,似能将人灼伤,“也是,还须再近些,觑的再明白些——” 顿一顿,“嗯!更艳、更香、更密、更浓了!” 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于前,杨妙真未必变色,此时却不由脸上发烧,身子下意识的向后一缩,“也没入席,副都统制何以就有酒了?季大兄他们也久等了,就请赐宴罢!” “我已等了大半年,他们多等一小会儿,算得了什么?” “啊?” “季师傅南奔,说起令人——欸,打彼时起,我就开始仰慕令人了!然无妙手丹青,图形佳人形容,只极尽想象,实难慰相思;欲梦中相会,却清夜辗转,不能成眠!” 这番鬼话—— 狮子举报,吴长风从未因为杨妙真睡不着觉啊! 然伊听在耳中,心跳却愈发的快了! “时至今日,终于同令人相见——今日方知,就是世上最好的画师,也不能图形令人风采于十一!欸!” 这声“欸”,充满了赞叹、满足、感慨,伴以微微摇头的神态——欸,百花金鸡奥斯卡啥的,不穿越时空给吴浩同学颁个最佳表演奖啥的吗? 杨妙真愈发不知所措,她两手交握,十指扭在一起,那个形容,竟似有几分忸怩了! 不晓得说什么好?半响,说出来的,还是句一出口就后悔的话,“副都统制……醉了!” “那是!令人如酒——这杯酒,太醇、太烈了!还未入口,闻之,便醺醺然了!” “你……” “今日相会,便是有缘,便是天意!吾人岂可逆天?” “到底……不敢高攀。” “怎么?”吴浩微微冷笑,“令人看得上石珪,却看不上吴浩?吴某七尺昂藏,却及不上个身首异处的?” 口风已是变过了,杨妙真心头一震。 臻首微垂,半响,抬起头来,面上红潮已经消退,嫣然一笑: “副都统制拔救危难于前,青眼有加于后,妙真感激不尽,又岂敢不知好歹?” 顿一顿,“这样罢,明日一早,请副都统制遣媒妁上门提亲,妙真延颈以待——嗯,可不要到了明日,今日种种蜜语甜言,便都忘的一干二净,叫妙真空欢喜一场哦?” 嗯,好一条金蝉脱壳的缓兵之计呢。 吴浩大笑,“怎会?” 略一顿,“好!为叫你放心,你我喜结连理,就在今晚,就在此营——还等什么明日?” 杨妙真目光霍的一跳,急转念头,“这……不妥罢?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没说完,便晓得又说错了——哪里来的“父母”? 果然,吴浩颔首叹气,“欸,你我若父母在堂,婚姻之事,确实不能不先禀过双亲,偏生都不在了!” 略一顿,“至于媒妁——她们值几个铜板?你我婚姻之事,怎容不相干之人置喙?你是女中豪杰,我败金军,复故土,灭石贼,‘豪杰’二字,自问亦可当得——既为豪杰,世俗规矩,不为你我二人设!” “这,这,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吴浩似笑非笑,“有何不妥?除非,郎虽有情,妾实无意,‘空欢喜一场’的那个,其实是我?” “这……怎会?” 顿一顿,“可是,婚后情形,自然不同目下,许多事情,都要提前安排妥当,譬如老营……” 话没说完,就叫吴浩打断了,“这个好办,交给季师傅就是了。” “啊?” “说起来,老营诸将,都可算是季师傅的旧部,真正是熟人、熟门、熟路,他来管带,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以“老营诸将”为季先的“旧部”,大致不算错,季先原是李全的副手,论资历、论职位,仅次于李全而在诸将之上。 话虽没说错,但杨妙真也终于确定了: 吴浩不但要一口吃下她这个人,还要一口吃下她的兵! 这个王八蛋! 怎么办? 一时之间,彷徨无计。 吴浩凝视杨妙真,缓缓说道,“有些话,咱们不妨摊开来说——” “我管带神武军之外,还知盱眙、权知泗州,楚州这里,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的,就不会离开——当然,朝廷给我个什么头衔,目下还不晓得;日后呢,还要进取山东——淮东、山东一把抓,忙的很!”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为我之贤助——不仅助于内,亦助于外,那个,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至于具体管带某支人马,你大约是腾不出空儿来的。” “所以,也就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尤其是忠义军——不要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因为,以后,再没有‘忠义军’三个字了!” 杨妙真目光再一跳,樱唇微张,随即紧闭。 “石珪作乱——已不是第一回了!石部占忠义军总数五分之三,石珪作乱,等同忠义军作乱,如此一而再的无法无天,朝廷再宽容,也容不得了!” “接下来,我还要解决涟水忠义;之后,淮东的忠义军,就剩你的老营了——势单力薄而徒碍人眼,留之,究竟何益?” “我说的‘解决’,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彻底整顿、整编,真正汰芜存精,不适合当兵的,编户齐民,老实种地去!适合当兵的,或者编入神武军,或者编入其他朝廷经制军队,总之,‘忠义军’的牌子,没有了!” * 第八十二章 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杨妙真内心波涛起伏,面上木无表情,不说话。 你不说,我继续说,“‘忠义军’之设,专为安置山东归附,这种安排,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其一,同名为归附,其实有良有莠,良者,自该接纳;莠者,要来做什么?既派不上正经用场,将来,还得费大力气除草!至于虚耗钱粮,就更不必说了!但因为有了‘忠义军’这个筐,无分良莠,统统往里头装,既无以鉴别——就算晓得来者为‘莠’,亦无以推拒!” “其二,忠义自为一军,上下左右,皆为山东归附,再无一个‘外人’,隐然示内外:‘吾非朝廷经制’!外,朝野军民侧目,以之为异类;内,忠义军自目,亦为异类,自然而然,自外于朝廷乃至自外于大宋了!” “忠义军桀骜不驯,变乱屡生,根子,就在这里!” “所以,到了改弦更张的时候了!只有将‘忠义军’这块牌子摘了下来,‘忠义’二字,才可能真正名副其实!” 杨妙真开口了,声音很温柔,“副都统制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似亦不可一概而论之?诚如副都统制所言,忠义军‘有良有莠’,良者,譬如……李全,对朝廷一向恭顺,忠心无贰。” 吴浩凝视杨妙真片刻,突然大笑,“妙真!‘忠心无贰’,这个话,你自己信么?” 已改“令人”为“妙真”了,这是已自居为妙真之未婚夫啦。 “如何不信?” “化湖陂之役,李全冒功,妄邀非份之赏,天下皆知,这叫‘忠心不贰’?换一个人,虚妄如此,早就免官了,李全却还是好好儿的戴着他的‘广州观察使’的帽子,若他果然‘一向恭顺’,朝廷何以不照规制奖惩?” “这……” “我见过贾涉……嗯,见过贾大帅了,他……嘿,被石珪吓的犯了病——心悸病,几乎不起!”“ “他见了我,没说几句,便开始痛哭流涕,说,知楚州之前,本是没有这个病的,都是因为李全——一是因为李全冒功,叫自己成了天下的笑柄;一是愈来愈觉得,李全表面恭顺,其实一切自行其是,自己根本节制不了,只怕过不了多久,连‘表面恭顺’都不再有,甚至,谋反造逆也说不定!因此,日夜忧思,以致成疾!” “妙真,我请问,这位贾大帅,有没有冤枉李全呢?” 杨妙真强笑道,“这,怕是有些过虑了罢……” “妙真,你原是金人,我并非要你无条件对宋‘忠心不贰’,不过,你对李全,颇有幻想,以为他可以成就大事,这,就是你的不是喽!” 杨妙真目光一跳,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欲成大事者,岂能如李全之冒功?都是倒转了过来,有功而不居,以成谦让之令名的!好名声,那是成大事的本钱!李全冒功,那是强盗——不,连强盗都算不上——实乃小贼之所为也!” 何谓“有功而不居”? 如吴长风者,上乘宗之乱,火烧临安之秘计,由其一手揭发,但功劳一股脑儿让给了史氏叔侄;敉平平水乡暴乱,换一个人,必大肆铺张,但他轻描淡写的报了个“三二小贼,流窜作案”。 “最好笑的是,”吴浩继续,“冒功之时,就该想到,过不了几天,便会被揭穿——他是晓得阿哈没死的嘛!可是,还是照冒不误!为了个遥郡观察使的虚衔,不惜丢掉朝廷的信任,不惜被天下人讥嘲,这个脑子——哼哼!” 顿一顿,“这样的人,你指望他成大事?” 杨妙真的脸色,开始有变化了。 “再说他去打东平府的事情。” “金国以黄河为藩篱,黄河以东平为藩篱,于金国,失东平,失黄河;失黄河,失国!因此,东平虽不甚大,但城守之坚固,不在中都(北京)、南京(开封)之下,就算蒙古倾精兵来攻,我敢断言,只要东平粮道不绝,一二年的,都未必打得下来!” “李全、赵拱,拢在一起,不过一万几千乌合之众,就敢跑去打东平?这个脑子——哼哼!” 杨妙真的脸色,愈发青红不定了。 “还有什么‘太行之东,魏、博、恩、德、怀、卫、开、相,皆受节制’,‘举七十城之全齐,归三百年之旧主’——谁信?真‘恢复全齐’了,给个王爵都不过分,可是,朝廷虽然颟顸,却也没笨到相信这套把戏的程度呀!虽不会戳穿你,可——” “欸!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有意思?” “正确的做法,是扎扎实实,渐次进取。” “先略定接壤宋境的海州、邳州;然后,暂时让开山东之中路、西路,进取金国鞭长莫及的东路——由海州北上,略定其沿海诸州。” “如此,一来,可获盐利以及海商之利;二来,可从东南、正东两个方向,对东平形成一个……嗯,‘钳形攻势’,徐徐图之。” 杨妙真的神情,进一步发生变化:目光闪烁,眸瞳深处的某些物事,开始隐约发亮。 吴浩继续,“李全呢?好,直接跳过整个山东,跳到河北去了!” “这一跳,险些将老营跳没了!这一跳,实在太远了些,只怕,再也跳不回来喽!” 杨妙真闪烁的目光一大跳。 但吴浩这话也是有毛病的:“只怕”二字,似乎说明,李全其实并未死? 吴浩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他很从容,“妙真,你或者还是不相信李全经已过世——欸,话说,李观察使殉国,赵拱毕竟未曾亲睹,这个世道,啥事情不可能发生?” 言下之意,李全是有“死而复生”的可能的。 “或者,你终有北上千里寻……嗯,寻‘前夫’的一天!欸,如是,我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直将你拢在袖子里?太憋闷了罢?所以,何去何从,请君自决罢!” 杨妙真臻首微垂,不说话。 半响,轻声一笑。 “怎样?有什么话,尽管说!” 杨妙真抬头,微笑,“话都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就这样罢!——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吴浩双手一拍一握,大笑,“好!好!” * 第八十三章 夫妻之实 杨妙真巧笑嫣然,“接下来,又如何?副都统制今日所备之‘薄酒’,是否即为吴杨联姻之婚宴?正好,我几个紧要部下都带来了,你既不喜繁文缛节,咱们爽快就爽快到底,就在今晚,什么都办了!” 吴浩连连摆手,笑,“今日所备之酒,实在太‘薄’了,你这样说,听起来像在骂我!”略一顿,“婚宴并非繁文缛节,岂可如此委屈你?就算你不在意,你那班兄弟,也必不痛快的!” 杨妙真眼波流转,“那……” “这样罢,这个喜讯,咱俩一起出去,先说给大伙儿知晓;告诉大伙儿,正经婚宴,要好好儿筹备,过个七、八天,待楚州城内、城外,都收拾干净了,到时候,再大摆筵席!” 杨妙真点点头,“也好,委屈不委屈的,我是没什么所谓,不过,于弟兄们——也不仅是我的部下,你的部下,神武军弟兄们的面子上,也要交代的过去。你如是说,确为正办。” “是啊。” “那好,咱们这就出去罢?”嫣然一笑,“话说,折腾了这许久,你的新娘子,可是已经饿啦!” 吴浩唱个喏,笑,“委屈娘子了!”顿一顿,“不过,身份既然已经不同,今日的‘薄酒’,咱俩就都不与席了,叫季师傅带着萧近山他们招呼你那班兄弟罢!” 杨妙真目光一跳。 “咱俩……嗯,另备三五样精致小菜,那个……夫妻灯下对酌,如何?于此同时,遣人去取你的妆奁,之后,香汤沐浴,之后,洞房花烛,哈哈!” 顿一顿,身子前倾,目光火热,“不瞒娘子说,这个夫妻之实,我可是迫不及待要坐实他呢!” 杨妙真情知,一切局面底定之前,吴浩绝不容自己同部下有单独接触的机会——一点翻盘的机会都不会留给自己的;自己若不肯从,自己固然走不脱,自己带过来的那班部下,也没人能走的脱。忠义军的人,大多反复不定,白刃加颈的同时,诱之以利,那班部下,大多都会屈服,所以,不管自己从还是不从,楚州老营,都铁定是保不住的了! 这个王八蛋的手段,是真狠!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另外,内心深处,似乎也不是特别恨这个王八蛋? 于是,轻笑一声,斜睨着吴浩,“算你运气好,今儿个,我的身子,刚刚爽利,若是你早来一日,这个夫妻之实,你也是坐不实的!” 这两句话,却险些勾走了吴浩的魂儿,险些把持不住,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了,他心中暗喝一声:定住!对面这个女人,可不是小儿女,是一杆长枪出入千军万马的杨梨花! 季先、萧近山两个,陪着杨部诸将,海阔天空的瞎扯,好几个客人,肚子里都在“咕咕”直叫,心说,有多少机密大事,非得在入席前商定?吃过了饭再议,难道就来不及了? 吴浩、杨妙真一进来,杨部诸将都瞪大了眼睛:这两位,居然携手而入? 什么情况? 待吴浩公布了“喜讯”,杨妙真亦微笑首肯,不由个个瞠目结舌了! 回过神来,赶紧纷纷道喜,但脑子都是懵的:咋回事儿? 季先、萧近山两个,更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季先大笑,“之前,我不是说‘一家人’吗?竟如此之快就应验了!看,我还是真有几分口彩的!” 之前,吴浩、杨妙真彼此寒暄—— 季先:“副都统和令人都太客气了!话说,眼见就是一家人了,你‘惭愧’我‘感激’的,不大像一家人呀!” 吴浩:“季师傅说的是!一家人不好太客气!嗯,是我矫情了!” 结果,真没“客气”,一个人、几千兵,都一口吞下去了。 杨妙真宣布,这几日,她要专心筹备婚礼,老营的事务,暂时委托季大兄代管,望季大兄莫惮繁剧辛劳,勉为其难。 季先表示从命;杨部诸将,有人心里隐约觉得,似有啥地方不妥?但看杨妙真,满面春风,一无异状,也只能纷纷称喏,并向季先致礼。 诸将入席,吴、杨则回到帐中,如吴浩之前说的,另备三五样精致小菜,“夫妻对酌”。 “酌”了大半个时辰,杨妙真的妆奁也取过来了,于是,香汤沐浴。 美人出浴的同时,吴浩也将自己洗刷干净了,于是,“洞房花烛”。 吴浩的中军大帐,其实并不算太大,前后以布幔分隔,前头议事,后头起居,帐篷本身不隔音,里头的声息,隐约传于外,第二天,神武马军的人,暗地里都在笑说:果不愧是暴雨梨花枪!俺们吴副都统制,似乎占不了多少上风呢! 是夜,也不晓得是不是几番征战、太过疲惫之缘故?欢好之后,吴浩立即鼾声如雷。 杨妙真却失眠了。 她细听,吴浩的鼾声,不是假的,他真是一跤跌进黑甜乡里头去了。 此人的心……还真是大。 大帐之中,前也好,后也好,再没第二个人了。 但,刀枪剑戟齐备。 我若杀你,一举手耳。 事实上,就算没有兵刃,你既已熟睡,我杀你,还是一举手的事情。 你对我,就这般放心? 你之强娶,较之强暴,其实,区别也不太大了。 你既强要了我的人,也强要了我的兵。 你我……不该为雠仇吗? 同床而异梦,你不晓得? 对我,就一丁点防备也没有? 仔细听去,似乎也不是“一丁点防备也没有”——听帐外巡夜的脚步声,算得上里三层、外三层,这个帐篷里,大约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的。 可是,我若动手,外头就有一百万兵,也救援不及呀? 但很奇怪,杨妙真对吴浩,确实不甚痛恨;甚至,非但没有厌恶的感觉,还—— 巡夜士兵听在耳中的那些声息,可不是暴雨梨花枪假扮出来的呀。 这,就怪了。 杨妙真盯着黑暗的帐顶,心潮起伏。 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朦胧睡去。 终究没有“一举手”。 * 第八十四章 一口一个,再一口,再一个 吴浩入睡早,醒的早,杨妙真入睡,本就一向警醒,是夜又睡的很不踏实,吴浩一起身,她也立即醒了,也欲起身,被吴浩按住了,笑,“日头还长着,你且好生睡个美容觉,不然,婚宴之时,带两个黑眼圈做新妇,就太着相了,哈哈!” 这是一句风话,但“美容觉”的说法,非常新奇,杨妙真含笑,“副都……嗯,郎君盥洗,我做娘子的自该服侍……” “得!这里是军中、营中,哪里有那许多讲究?待日后正经居家过日子,我这个郎君,再劳烦你这个娘子罢!” 到底没叫杨妙真起身。 吴浩找到季先,如此交代:“将我与杨妙真的‘夫妻之实’宣扬出去,尤其是向北——向山东、向河北宣扬!” 季先心领神会,“是!” 向晚时分,王进功、朱荣率领的神武步军赶到了。 吴浩、季先都松一口气。 马军的人数实在有些少,李全北上,虽只留下小部分人马,但也有五千来人,大乱之后,还有四千多人,依旧数倍于神武马军,若一夫倡乱,群起呼应,弹压起来,可不容易。 杨妙真一直在神武军中待了三天四夜,方始出营,回入楚州东城,然不是回到原来的老营,而是新居——吴浩和她的新居。 这三天中,神武军牢牢占据形势,季先也成功对杨妙真麾下诸将进行了分化,李部老营,本就分驻城内外,现在更以调防的名义,拆成数块,留在城中的,由明确表示对朝廷和吴副统制输忠者管带。 整顿、改编,是下一步的事情。 回过神来之后,杨妙真麾下,自也有人对吴杨的“闪婚”心生疑惑,但形势比人强,纵有可疑处,只也只好装作看不见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肯做睁眼瞎的。 * 淮东制置司和神武军联合发布对涟水忠义军的公告。 首先,严斥涟水忠义各部“附逆”,既“名不副实”,还要这个“名”干啥?贾制置使和吴副都统制将联名上奏朝廷,取消“忠义军”的军号、编制。 其次,既然军号、编制没有了,钱粮自然也就没有了——自公告发布之日起,一切钱粮禀赋,停发! (对楚州忠义,已事先交代,“忠义”的军号虽然取消,但原楚州忠义的编制、钱粮不变,也即是说,不同于涟水那边,楚州这边,另换个军号就是了。) 再次,你们虽然糊涂,但朝廷还是愿意给予“自新之路”的,就看你们走还是不走了? 所谓“自新之路”: 老老实实“放仗”,到楚州来接受改编,合者,进入朝廷经制,继续当兵吃粮;不合者,朝廷也不会撒手不管,咋管呢?组织起来,屯田去!同朝廷六四分账,你六、朝廷四,如何? 不过,丑化说在前头,既入了朝廷经制,若还有不遵军令、劫掠百姓的事情,时青,就是你们的榜样了! 带兵的尤其要留意了——上梁不正,下梁才歪,老子要杀人,一定先从上头杀起! 再说一遍,时青,就是榜样! 若自认为受不了约束,朝廷暂也不欲赶尽杀绝,给你们五天时间,给我打包滚蛋,爱去哪儿、去哪儿! 当然了,这个“哪儿”,肯定不包括大宋境土,“爱去哪儿去哪儿”的潜台词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若冥顽不灵——既不肯过来接受改编,又盘踞涟水不去,那就没啥可说的了,朝廷不日将大举进剿,到时候,玉石俱焚,老少无遗! 溃回涟水的忠义军,本就乱成了一锅粥,现在,更是开了锅了。 钱粮若断,没钱也罢了,但没了那个“粮”字,立即生存危机。 劫掠,只能抢到金银铜钱布帛,抢不到多少粮食——谁家有余粮呀?当年,李全、杨妙真等红袄残部流窜于山东沿海诸岛,可是个“宝货山积”却“相率食人”的局面啊。 饿肚子的记忆,刻骨铭心。 就有人骂:好好儿的当兵吃粮不好吗?干嘛要跟着石珪那个囚攘的瞎折腾? 还有,公告里虽然没说明“屯田”的详情,但“六四分账”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条件,一般的田主、佃户,都是五五分账嘛。 不能不怦然心动。 以上种种,主要是下头的人想法;上头的人,首先想到的是时青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头皮发麻呀。 有人主张北上,如裴渊、宋德珍、孙武王;有人坚决不干——老子再也不想做流寇了!如张山、张友兄弟。 石珪奔袭楚州,以张山、张友守涟水,也即是说,他们兄弟没有直接参加“造逆”,较之裴、宋、孙,心理压力要小很多。 另外,当初迎石珪入主涟水,张氏兄弟本就比较犹豫,同裴、宋、孙以及石珪,本就有比较微妙的心结。 详见第六十章《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 双方大吵一番,只能分道扬镳。 不过,跟着裴渊、宋德珍、孙武王北上的,不算多,就是他们自己的部下,也有不少不肯追随的,溃回涟水的,以及张氏兄弟所部,拢共三万出头,跟裴、宋、孙走的,不到一万。 也即是说,“放仗”接受改编的,两万有奇。 看到这个数字,吴浩略失望——不是嫌少,而是嫌多了。 事实上,对待涟水忠义,吴浩所施者,对付时青部之故技也。 品性不好的,奸淫掳掠惯了的,改造起来,特别麻烦,能赶走,最好赶走,既省了我甄别,也省了我的钱粮,不亦可乎? 此其一;其二,严实在山东,发展迅猛,这班忠义军“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可以对严实形成一定的制约。 但进入山东的,还不到一万人,这个制约的力量,略有点儿弱。 所以,俺略有点儿失望。 不过,也没啥,山东到处都是饥民,进去之后,滚两滚,雪球就大了,不然,严实的势力,也不能发展的那般快呀。 至于“屯田”和“六四分账”,却不是忽悠,吴浩是真打算认认真真做起来的,不但在淮东做,更要到山东去做。 * 第八十五章 我膨胀了 连年战乱,人口减少,淮东抛荒的田地很多,有大面积可屯之田;本来,运河连通楚州和江南,江南粮丰,运河便捷,若单纯以目下的军需为考量,并无屯田的必要,但吴浩之算中,还有以下考量: 其一,要虑及长远。日后进取山东,朝廷支不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都很难说,到时候,运输线也拉的更长了,不能啥都指望临安,既以淮东为根据,淮东这里,就要有自己的储备。 其二,要虑及极端情形——若因为某种原因,自江南至楚州的军粮断掉了呢?譬如,目下,我不就切断了对涟水忠义的供应了嘛! 哼哼,粮食这个命根子,要抓在中国人自己——啊,要抓在俺吴副都统制自己手里呀! 至少,要有足够的应急的能力。 其三,所考量者,除了军粮,还有兵源——屯田可以提供稳定和优质的后备役。 吴浩不但想屯田,还想“授田”,但这是国家大政,非中枢乃至皇帝不能决,他现在的位份,还不能干这样的事情;不过,不能干是不能在大宋境内干,进了山东,所授受者,不过“故土”耳,朝廷就未必有心管,就管,也管不大着了。 为什么要“授田”? 只有授田,才有府兵。 但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目下,先把屯田的事情办好罢! 淮东制置司和神武军再次联合发布公告,这一次公布的,是屯田的详细方案: 其一,六四分成,屯军六,朝廷四,这个,之前已说过了,现在,做个重申,算是板上钉钉了。 其二,一石田租,收取斛面(即耗米)五升。 哇! 一般来说,田主收租,都是一石收取耗米一斗(也即收十分之一的“耗损”),这是减半了呀! 其三,缴纳四成的田租之后,不再缴纳夏、秋二税。 夏、秋二税是田税,本就是田主的本分,不干佃户的事,但近年来,田主逼迫佃户代缴夏、秋二税,已经成了潜规则,因此,特别说明。 因此,又一声,“哇!” 以上三点,记心好的读者老爷,应该已看出来了:相当程度上,吴浩参照了对自家佃户“减租免欠”的那一套。 其四,如有借贷,以百分之二十计息——这一点,参照了青苗法的计息方式。 百分之二十的利息,看起来不低,但较之一般田主动辄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百的刻剥,已是天壤有别了。 于是,再一声,“哇!” 其五,所有屯军,农忙下田,农闲操练,战时受命出征。 这一层,仿佛府兵,但暂不同于府兵的是,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等“七事”不必屯军自备,而由官府提供。 五条拢在一起,条件好的叫人有点不敢相信,有些已经跑到山东的,听到消息,又跑了回来,求改编,求屯田! 涟水加上楚州,参与改编的忠义军,拢共两万五千左右,基本上,一半对一半:一半进入经制,一半做了屯军。 留意,进入经制的一半,并非都是神武军——神武军员额有限,暂时还接纳不了这许多。 改编之后,吴浩控制的军事力量,将近三万,其中,神武军满额之后,步军四千八百,马军一千二百,普通经制军队一万零五百,屯军一万二千五百。 其中的普通经制军队,还没有正式的军号,暂谓之“神武副军”。 控制的地盘,西起盱眙,东至涟水,基本上,淮南东路淮水沿岸(直至海边),大都在控制之中了。 * 诏书颁下,吴浩进为神武军都统制,同时,“都统淮东沿淮兵马”。 官阶,进为武翼大夫。 之前,吴浩是“武翼郎”,第四十二阶,从七品最后一阶;武翼大夫则是第二十二阶,正七品最后一阶,升了……嗯,整整二十阶。 武官阶一共六十阶,第二十二阶,就算是“中高级指挥员”乃至“高级指挥员”了。 (再说一遍,别管官品。)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吴浩之前是“郎”,现在是“大夫”,这就有了质的不同了。 正五品至正七品,都是“某某大夫”,武翼大夫刚刚好是诸大夫的最后一阶。 另—— 批准贾涉和吴浩的建议,取消忠义军之军号、建制,由忠义军改编过来的军队,就定号为“神武副军”。 批准组建淮东屯军,种粮、耕牛、农具,由淮东制置司供给;一切浮盈,不必上缴朝廷或地方,全部留存军用。 有趣的是,神武副军的员额,暂时还是原先的涟水忠义加楚州忠义老营,足有四万之众。 这是因为,贾、吴联名上奏的时候,改编还是个进行时,最终的数据还没有出笼,也即是说,吴浩还可以很吃一段时间的“空饷”。 这个“空饷”的数额,可不比之前神武军肇建时期的小打小闹,兵员的差额,近三万之钜,这个钱粮,可真正是一笔钜数呀! 这笔钜数,吴浩亦扫数拨入“神武基金”。 还有一支忠义军,远在河北,存亡不知,但朝廷也好,淮东也好,上上下下,都扮失忆,再没人提这一茬的。 改编、屯田诸事略有眉目,贾涉上表,请求致仕。 贾涉年纪不算大,不过四十几岁,但身体确实不行了,主要是心脏的问题,之前说过了——心悸,也即现代医学的心律失常、心绞痛啥的,在彼时的医学条件下,这种病是无解的,只能善加保养,迁延岁月。 石珪虽然败亡,但病根儿已经落下了,之后的改编、屯田,虽然未动刀兵,但弦儿一直绷的很紧,其中诸多事项,也足够惊心动魄,贾涉的病情,非但没有减轻,还进一步加重了。 朝廷批准了贾涉的请求,而贾涉等不得继任人选出炉,便结束上路,如其向吴浩自嘲的:“动作快些,大约还赶得及死于妇人子女之手?” 大伙儿都在看,接任贾济川的,会是谁? 还真不大好猜呢。 有人以为,吴长风连败金兵,敉平大乱,同时,尾大不掉、为朝廷心头患的忠义军,也被他收拾妥帖了,真正叫屡立奇功、底定局面了,以其接任贾济川,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当然,非正途出身也就罢了,关键是年纪太轻了,二十岁出个小头,就出任封疆大吏? 欸,也实在是不好想象啊! 史弥远也颇犹豫,踌躇不定之际,史嵩之的话发挥了关键作用: “‘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饱则飏去’——二爹的教训,我奉为圭臬,怎么?二爹自己反倒不记得了?” * 第八十六章 不能不加以制约了 这几句话,史嵩之不是写信,而是当面对史弥远说的,史弥远要同史嵩之商定为沂王立嗣一事,找了个由头,将他自襄樊前线召回了临安。 “此子固为奇才,”史嵩之说道,“但崛起太速!若不略加抑制,必然目空一切,时日长了,还招呼不招呼的动,可就两说了!” 这话说的颇有道理,不过,史嵩之并未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吴浩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兄长”,史嵩之亦视吴浩为小弟、为附庸,然而,目下,这位小弟兼附庸,已是统管数万人马的都统制了,正经的“大将”(也会有人拍马屁,呼之为“大帅”的),史嵩之自己呢,还只是个光化军司户参军,从九品、第三十七阶——最低一品、最低一阶。 虽然,史嵩之做光化军司户参军,既有实际需要(摸清襄樊情况,为将来经营襄樊打基础),也是政治姿态,表示俺虽有个当朝第一人的堂叔,却“从基层干起”,但,都统制对司户参军,这个对比,还是太强烈了些! 他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也有些真本事,但心胸并不宽广,今时不比往日,小弟兼附庸竟遥遥居自己之上——往上看,怎么看,怎么别扭! 所以,不能不“略加抑制”。 最好,再悄悄的跌他个筋斗?(当然,这个话,就不能同二爹说了。) 除了史嵩之,贾涉于吴浩,亦有一番评介,这番话,对史弥远,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贾涉卧床,史弥远亲自探访,这个姿态,贾涉还是感动的,说起话来,语气虽然委婉,但意思都很透彻,算是很坦诚了: 吴浩这个人,年纪虽轻,但异常强势,取消忠义军的军号、建制,进行彻底改编,以及建立屯军,进行大规模屯田,都是他的主张,大方向上,自己虽不反对,但许多具体的措施,自己并不以为然,但吴浩一切坚持己见,自己的位份、资历虽远在他之上,差遣上,也算是他的上级,但身体不好,精力不济,加上彼时情势,楚州内外,皆在他掌控之下,最后,没一件事拗的过他,一切都照他的主张办了。 吴浩这个做派,同他在史弥远叔侄面前的表现,不甚一致,史弥远早以为吴浩“轻隽而鹰视,未必是久居人下之人”,听了贾涉的话,更加警觉,对史嵩之的建议,便更加之以为然了。 吴浩娶杨妙真,也有许多的议论。 临安看不到楚州的现场直播,并不晓得此实为强娶,形同“抢亲”,大都以为,这是吴、杨之间的勾连,他们达成了什么秘密交易,外人不得而知,但杨妙真出身盗贼,老公生死未知,便另结新欢,这般水性杨花、狠辣果决的女人,又能做出什么好事情来?吴浩惑于美色,红颜祸水,怕是对朝廷不利! 因为这个杨妙真,对吴长风,也不能不开始提防了! 史嵩之的建议是:淮东制置使的人选,不要出于史氏的嫡系,如此,将来该人同吴浩发生矛盾,吴浩就不大怪得到史氏的头上;但同时,这个人,又要有足够的压制吴浩的意识,最好,嗯,从理学一派中挑人。 史弥远仔细想去,嗯,还真是个好主意呢。 理学一派,最重出身,最重以文制武的祖制,对于吴浩以武将知军州,早就牙痒痒的了;同时,目下的楚州,不比当初的盱眙,“盗贼”都已服帖,吴浩呢,再强势(事实上,吴浩到底啥做派,除了贾涉和史弥远,朝中其余人等,并不清楚),到底正经是朝廷的人,不必担心他举兵相胁,所以,应该很有几个人乐意去做这个淮东制置使的。 史弥远虽对理学一派虚与委蛇,理学一派对史弥远,却一直侧目而视,这一层,吴浩也是晓得的,以理学一派为淮东制置使,对吴浩,可以解释为出于政治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 史弥远本来想给吴浩个制置副使,以为安慰,但史嵩之坚决反对,认为“都统淮东沿淮兵马”已足够酬功,制置副使同制置使不过一步之遥,若制置使出了任何意外,譬如丁忧啥的,不能不将制置副使扶正,朝廷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至于“安慰”——马上就以赵与莒为沂王嗣子了,对吴浩,还不够“安慰”? 他再不能想到咱们对他已生防范之心的。 也是,也是,好,就照你说的办罢! * 绍兴府,山阴县。 沈园的旁边,有一所三进的宅子,不算太大,但十分精致。 宅子的男主人,远在楚州,搞风搞雨,女主人,各位读者老爷都想到了,吴知古。 目下,主客相对,客人,一位清秀的小郎君,各位读者老爷也都想到了,赵与莒。 以赵与莒为沂王嗣子的决定尚未正式公布,但已告知了当事人,赵与莒以向母亲报告为由,回了趟绍兴。 吴知古表面强自平静,但赵与莒能够清晰的感觉的到,表姊的内心,是何等的激动? 吴知古一个字一个字的向赵与莒交代吴浩给她的交代: 起居举止,“凝重寡言”。 朝参待漏之时,“他人或笑语,与莒独俨然”。 “出入殿庭,矩度有常。” “只要进了宫,不论对谁,上至皇太后,下至位份最低的宦者、宫女,一切举动,都照规矩来。” “不必刻意讨好任何人——哪怕是皇太后;只记得一句话就好——一切照规矩来。” 待说到“治理学者心目中的‘明君’为何”时,赵与莒的脸色,“刷”一下白了,紧接着,又涨的通红。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表姊的言下之意。 吴知古打住,凝视着赵与莒,赵与莒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吴知古柔声说道,“很好,现在先打个底儿,到时候,他们说给你听,你就不会失态了。” 赵与莒抬起头,嗫嚅了两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吴知古继续说了下去,一直说到了“绍兴老母在”,然后,打住。 过了片刻,再柔声说道,“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赵与莒沉默片刻,“记住了。” “好。你替我复述一遍,一个字也莫漏,我且听着。” (吴浩具体如何交代吴知古的,详情见第六十三章《收个皇帝做小弟》) * 第八十七章 重磅消息 赵与莒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的照做,几乎一字不差的将表姊的交代,复述了一遍。 吴知古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你哥哥的这些话,我仔细想过了,每一个字,皆为金玉良言,你既都记住了,就要好好儿照着做,答应姊姊,好罢?” 既与吴浩结拜了兄弟,吴浩于赵与莒,就不是“吴大哥”,而是“哥哥”了。 “……是,我听姊姊的话。” 赵与莒心中波澜起伏,心跳的“怦怦”的,只觉口干舌燥,不由抿了抿嘴唇。 “有什么想说的吗?想说什么,尽管说,我都听着。” 赵与莒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哥哥……娶了杨氏……” 吴浩和吴知古的亲密关系,二吴都没未对赵与莒说过一个字,但他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哥哥姊姊的“特殊关系”,如何看不出来? 吴知古很坦然,点点头,“你哥哥给我写过信、说过这件事情了——看落款,信,就是他到楚州次日写的。” “他说,他娶杨氏,实为不得已。” “彼时,风云变幻,他手上的兵力,不过杨氏之四分之一,较之涟水忠义,更是不过其三十分之一,为安反侧,不能不行权,不能不出奇。” “接下来,改编忠义各部,以及,日后进取山东,都不能少了杨氏的助力。” “所以……嗯。” “我也已给他回了信,说,这一切,我都是理解的,也都是支持的,请他放心,我绝不会做小儿女态,掣他的肘,拖他的后腿。” “这件事,我心里,没有任何芥蒂,你呢,也不要摆在心里,好罢?” “……是。” “你哥哥是大才、奇才,日后成就,绝不止于一州一军,今后……必为你的柱石!你在内,他在外,内外相维,方有磐石之安,所以……嗯,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听姊姊的教诲。” 吴知古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再者说了,男大当婚,你哥哥的年纪,其实早该娶亲了,而我——” 轻轻叹一口气,“我是出家人,发的是长愿,是不能还俗的,所以……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顿一顿,“既如此,又何必——” 打住。 一股酸热之气涌上口鼻,赵与莒的眼泪,险些就出来了。 吴知古柔声说道: “我是没有什么别的念想的,若说有,唯一的念想,就是你了,只盼着,你能够真正出息,将来,好生作为,不枉了你的贵胄血脉,也不枉了男子汉大丈夫,世间走一遭!” 赵与莒忍着泪,起身,深深一揖,“是!我绝不敢辜负姊姊的期许!” * 一天之内,吴浩接到了三条重磅消息。 第一条消息:赵与莒被立为沂王嗣子,赐名“贵诚”。 与这条消息同至楚州的,是吴知古的第二封亲笔信,信中,吴知古说已将他走之前的叮嘱详细转告与莒,与莒亦表示诚心受教,所以,一切请放心。 对吴浩来说,这是一大好消息,虽不意外,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但接下来的两条消息,可就都不是好消息了。 第二条消息:朝廷以真德秀为淮东制置使,知楚州。 此人为理学大家,算是理学一派的领袖人物之一,吴浩仔细研究此人履历,进一步确定: 靠,确不是个好相与的! 此人其实姓“慎”,为避孝宗讳,改姓“真”(孝宗名“昚”,与“慎”同音)。在吴浩看,根本莫名其妙,只听说名字同皇帝重了要避讳,没听说姓同皇帝重了,也要避讳?那个,譬如,赵匡胤——没听说姓“匡”的都要改姓啊? 不晓得,这家伙介么干,是为拍马匹呢,还是自己对自己特别严格要求? 细辨其言行,似乎……是后一种情形。 这人骨头很硬,当年,杨次山封郡王,真德秀负责草诏,不肯秉承上意言杨次山有“去凶之功”(“凶”指韩侂胄),反以汉代贤戚樊宏、阴兴故事相警示;史弥远很想笼络他,他却屡次上书,抨击当政,最终声称,“吾徒需汲汲引去,使庙堂知世有不肯为从官之人。”然后,力求出京,任职地方。 之后,出任江东路转运副使,为官有声,弹劾不法,还剿捕过海盗,积劳绩升知隆兴府(南昌)兼江西安抚使,成了封疆大吏。 他是从江西安抚使的任上调任淮东制置使的。 骨头硬,声望高,而且,既有理论水平,也有实操经验,这种人,若同你不对付,那可真是难搞了。 还有一点,极其紧要: 真德秀做过沂王府小学教授,教授的对象,正是上一任沂王嗣子、现任皇子赵竑,也即史氏和吴浩密谋以赵与莒取而代之的那位。 赵竑若继位,真德秀就是帝师,所以,不论是“风骨”使然还是出于个人利益,赵与莒取代赵竑,真德秀都必然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 史弥远弄这样一个人到淮东来,几个意思啊? 史弥远也给吴浩写了信,信中语气吞吐,只是委婉暗示:朝野理学势力,愈来愈大,不能不敷衍;至于吴浩应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对待真德秀,一字未提。 你妹,给我打哑谜? 也只好见步行步了。 不过,目下,真德秀还远在江西,到任淮东,且得些日子,我还有时间,好好儿的想一想,好好儿的安排安排。 第三条消息:蒙古大举进入山东,国王、太师穆呼哩亲自统兵。 穆呼哩者,木华黎也,成吉思汗的“四杰”之首,蒙古攻略金国的最高统帅,受“九斿白纛”之赐,代成吉思汗施行恩威,成吉思汗誉之为:“吾之有木华黎,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 看过《射雕英雄传》的读者老爷,对此君,应该都很熟悉了。 之前,蒙古也曾侵略过山东,不过,仅以残破劫掠为目的,夺地即弃,不守而去。 这一回,大不同了。 其一,一改风格,不再大肆杀戮,开始“戢士卒,抚地方”。 其二,看进军的路线,由北而南,目下已逼近了济南府,其最终兵锋所向,必然是东平府。 很显然,这一回,蒙古人来了就不打算走了,目标,就是拿下东平这个南下黄河的最大障碍! * 第八十八章 好家伙,真敢想!(明天上架,求支持) 这一来,非但山东局势即将天翻地覆,随着战局的发展,宋、金、蒙之间的关系,也可能发生或微妙、或重大的变化。 金国已在各地调兵遣将,向山东集结,是个倾国出击、死保东平的架势。 东平确实不能不保,但是,金国这个架势—— 哼,还是要大打野战的架势呀。 吴浩以为,较之蒙古,野战,金军是真的菜(当然,宋军更菜),也真是蒙古的菜,野狐岭之战的教训,显然未真正吸取,而三峰山之战还未发生,这个时候的金军,还有着残存的自信:野战,老子还能抢救一把。 大规模野战,如果不是天降奇迹,金军百分百之九十九要败,而且,会是那种全军覆没的败,之后,金国再没有向山东大规模集结兵力的能力,只能将东平孤城扔给蒙古围攻了。 蒙古原不擅攻坚,此时虽已经加强了相关的装备、器械、人员、训练,但攻坚的能力,还是有限,吴浩不以为木华黎可以在短时间内强攻下东平,十有八九,还是要靠长期的围困。 长期的围困,对于攻守双方,都是痛苦的。 攻守双方,缺的都是一个字——粮。 粮食一向是金国的短板,东平的经营,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吴浩以为,城池虽然坚厚,城守虽然严密,但山东大半已不在金国手中,聚粮的渠道既有限,东平城内的粮储,便不会太丰。 而蒙古虽已打下了河北,但处处荒破,疮痍满目,恢复生产,还得假以时日,缺乏源源不断的军粮供应,蒙古的围城,也很难支持太久。 所以,吴浩若愿意,是有可能影响战局、甚至左右战局的。 影响之、左右之的工具,就是一个“粮”字。 (直接出兵啥的,暂时不能考虑,吴浩脑子还是清醒的,自己的力量,虽然迅速膨胀,但距直接同大兵团对抗——且早着呐!) 那么,吴浩愿意不愿意“影响之、左右之”呢? 当然愿意!——不仅是愿意,更是必须呀! 其一,蒙古若得势,非但严实,就是李全,也会投向蒙古的。 沧州虽在河北,但距山东,可没多远。(目下,李全应该已在沧州了罢。) 其二,金国若不能守东平,蒙古铁骑,将直抵黄河岸边,到时候,非但金国,我宋亦会间接的感受到强大的压力的。 其三,若叫蒙古控制了山东——不必全境,哪怕只控制了一半,我的山东攻略,都要事倍功半;甚至,最终废然而返。 婶可忍,叔可忍之? (不过,蒙古大举入山东,对吴浩,也非全无好处——李全被隔在河北,就算吴浩完全袖手,一年半载的,他也回不了淮东,我可以从容消化他的老婆和老营了,哈哈!) 说到这里,读者老爷们都看出来了,吴浩所谓“影响之”,不是去帮商业伙伴蒙古,而是去帮宋的百年世仇——金。 金,是要灭的,但只能灭在俺手里,不能灭在蒙古手里,但若不暂叫他苟延残喘,就只能灭在蒙古手里,而灭不到俺手里啦。 不过,这个“帮”,绝不能公开进行,甚至,都未必能够叫金人晓得帮他的人名叫吴浩,不然,依然有泄露出去的可能。 如是,一来,商业伙伴那里,大有不便——俺的马军,依旧微弱,必须源源不断的打蒙古那儿买马呢;二来,若露泄于外,俺就得被政治正确者们——包括十三世纪的和二十一世纪的——喷死,十有八九,要被戴上顶“资敌”甚至“汉奸”的帽子啦。 除了不能公开动作,具体咋“帮”,更是问题。 * 吴浩召集亲信会议。 蒙古围城,由陆路向东平城输粮,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这是共识。 只有走水路。 但是—— “水路也难!”季先手绘了一份舆图,指给吴浩看,“淮、黄交汇之处,就在楚州大城之东,入黄,很方便,可之后——” “溯流而上,经邳州,入徐州,在彭城入南清河,穿过一小段南京路,入济州,过嘉祥——黄河岔流和南清河交汇于嘉祥,之后,入梁山泊,再出梁山泊,入北清河,这才最终抵达东平府城。” “这一路,河流不断交汇,河道忽宽忽窄,水文不断变化,梁山泊,更是河汊纵横,不是本地渔人,进的去,未必出的来!此其一。” “其二,这一路,都在金国境内,邳州、徐州,已是没王蜂了,济州、东平府虽还在山东行台手上,但梁山泊——位于二者接壤处,一百几十年来,都是盗贼出没的渊薮,即便金国的官军,等闲也不敢进去。” 吴浩凝目半响,点点头,“确实难;不过,若换条路呢?” 季先一怔,“没有第二条路……水路了呀?” “走海路呢?” 大伙儿都是一怔:东平府距海边儿,大好几百里的路呢! 但脑筋灵光的,一怔之后,包括季先在内,已是反应过来了: “都统制的意思,沿海路,绕过整个山东,走到滨州的黄河入海处,由海入河,溯流而上,直抵东平府城?” “对了!” 好家伙,真敢想! 但认真想去,还真是一条好路! 同蒙古的马匹贸易就是走的海路,吴浩麾下,有足够的海运能力——运粮,可比运马简单多了,此其一。 其二,由海入黄,直到东平,这一段的黄河,都是北清河,水文相对简单。 其三,蒙古围城,切断粮道,不错眼盯着的,自然都是南边儿的金,咋想得到,运粮船竟然从北边过来了呢? 不能不对吴都统制说个“服”字啊! 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问题,海船是尖底,不合适走河道——尤其是浅水河道,因此,得在滨州换船,然后再溯流而上数百里。 这,可不是个小动作。 目下,吴浩在滨州以及其东邻益都府,没有什么势力,单靠自己的力量,很难完成这个大动作。 得在当地找到一个大势力的合作者。 * 第八十九章 我很想发战争财 这件事,吴浩亦去信咨询留守盱眙、泗州的展渊,展渊反应极快,不过三日,回信便到,随信还送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展渊以为,很可以在此事上发挥重要作用。 此君名叫张森,籍贯山东益都府,是个专做两淮榷场生意的商人。 “榷”为专卖之意,“场”为场所之意,榷场,即官方控制的贸易市场。 宋、金边境,一向设有榷场,和平时期,正常往来贸易;两国交兵,榷场暂停,但走私活动,不论战、和,从未停止。 两淮地区,宋这边儿,光州光山县设有榷场,曰“中渡市”,安丰军花靥镇设有榷场,曰“花靥市”,盱眙军也设有榷场,地点就在盱眙城东北的龟山镇,曰“龟山市”。 金那边儿,盱眙对过的泗州设有榷场,光州对过的蔡州设有榷场。 金境内的榷场,主要向宋卖出盐、丝绢、药材、猪、羊等;宋境内的榷场,主要向金卖出茶叶、木棉、象牙、犀角、乳香、檀香,等等。 双方都有明确的禁运品:金禁止向宋输出马匹、兵器;宋则禁止向金输出牛和铜。 宋少马、少铁,少马,军队机动能力便差;少铁,兵甲便不及金之犀利,宋金战争,宋被动挨打,这两项,皆为重要原因。 金少牛、少铜,少牛,影响耕作;少铜,铜钱便少,影响商品流通,这两项,都是很制约生产力发展的事情。 即是说,宋金贸易,都掐着对方的七寸,轻易不放手。 也因此,榷场内外的走私贸易,非常活跃。 张森主要做进口生意,长驻盱眙的龟山市,榷场内,收购茶叶;榷场外,收购铜器。 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展渊通判盱眙、泗州之后,整顿上下,也包括榷场,正准备将收购来的铜器运过淮水的张森,被抓了个现行。 宋对铜的禁运,异常严格,譬如,明文规定,“铜钱入海五里,尽没其资”,但张森辩解:泗州已是大宋疆土,我虽欲将铜器运过淮水,但没打算运出泗州呀?不能就说我走私罢? 嘿!这个嘴皮子? 展渊得报,有些好奇,便亲自传见了张森,待问清楚其出身来历,立即敏锐判断:此奇货可居也! 事实上,张森本人能量有限,真正奇货可居的,是其弟,名叫张林的。 张林原也是同哥哥一起做走私贸易的,蒙古入寇,因他素有勇武之名,被益都府任命为签军十将,“签”即签发,遇有战事,签发平民为军,谓之“签军”,也即临时拉壮丁的那种;“十将”,虽带个“将”字,其实就管十几个人,十夫长一类的小军官。 这里说的“蒙古入寇”,是几年前的事情,彼时,蒙古对金的河北、山东的攻略,还是以残破为主要目的,夺地皆不守,烧杀抢掠一番,便弃城而去,对益都,也是这如此。 蒙古人走后,益都一直没王蜂,张林看出机会,聚众数百,占据府城,号称“克复”,并以此上表朝廷邀功。彼时,金廷力不能及益都,有人出头维持秩序也好,于是,任命张林为益都府治中。 有了名义,张林的势力,愈来愈大,一二年内,益都府境内,府城周边,以及北至沿海,都在其掌控之下了。 益都是滨州东邻,黄河虽在滨州入海,但入海口距州东境不远,张林的势力,完全可以辐射到黄河入海口。 展渊建议:与张林合作,海运我们负责,河运张林负责,海船运米粮至滨州宁海镇(黄河入海口所在地),换装张林的河船,溯流而至东平。 张林是金的治中,对于他来说,此举既立大功,又赚大钱,虽然要冒风险,但,如何不值得一试呢? 对于我们来说,即便此事曝露,台面上,也只是同山东某土豪之间贸易而已——他买了我们的米,爱卖给谁,就卖给谁,我们哪儿管的了啊?较之直接同金国山东行省贸易,性质到底大有不同。 另外,展渊不以为森林兄弟为金国之忠臣孝子,经此合作,结下善缘,日后进取山东,彼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嗯!很是!很是! 吴浩接见张森,摆出一副“我很想发战争财”的嘴脸,并给出“货到付款”的条件,也即,米粮进了东平府城后,货款,由山东行省给付,张氏兄弟代收,在此之前,行船之时,如遇漂没,不干贤兄弟的事情。 张森眼睛发亮! 如此,他们兄弟,最大的风险,不过是损失些人手船只,但所获之利—— 其一,俺们千里辗转馈粮,冒生死大险,救一城存亡——不对,何止“一城”?保住东平,就是保住山东,保住黄河,保住大金!这可是旷世奇功啊! 既如此,俺弟的那个治中,至少换成“知益都府”,再加个“安抚使”啥的,也很正常,至于那个“治中”,该归俺了罢? 其二,东平府存粮有限,但金银无数,这个粮价,自然能报多高就报多高,再高,山东行省也得照付啊! 真正发大财了! 总之,做大官,发大财,以后,再也不用跑走私了! 哈哈哈哈! 于是,胸脯拍的山响,替他老弟大包大揽:一切仰遵都统制的吩咐! * 前面说了,展渊随信送过来两个人,信中,真正出力着墨的,还不是张林,而是另一个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瘦瘦小小,貌不惊人,然展渊说: “此子奇才,当世罕逢,胸中韬略,远在渊上,都统制若倾心相待,其未必不为卧龙、凤雏也!” 推崇至此? 这个年轻人,姓余,名劼。 余劼?木听说过,不该是啥历史名人,咋的,这个时代,埋没了多少天才? 细看此君之籍贯履历—— 籍贯:衢州开化(即今浙江开化)人,侨居蕲州(今湖北蕲春)。 不过,所谓“侨居”,其实是祖籍,本朝南渡后,其祖携家人流寓,先后寄居衢州开化、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后来又返回蕲州定居,于是,以他乡为故乡,以故乡为他乡了。 籍贯弄得很复杂,但履历则非常简单: 白鹿洞诸生。 吴浩读史,半桶水耳,但“白鹿洞书院”,却是晓得的,且印象深刻,因为他曾经以“白鹿”为“岳麓”,闹过笑话。 “诸生”,就是说还没毕业? 一个在读的大学生,展渊推崇其为“卧龙、凤雏”? * 第九十章 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值! 这个余劼,如何同展通判产生交集,并为其激赏,忙不迭的推送至吴都统制面前呢? 盱眙街头,有人打架,四五条大汉围殴一个小个子年轻人,这个小个子应该没正经练过武艺,但异样的滑溜灵活,虽已挂了彩,但东窜西跳,几条大汉气喘吁吁的,始终不能真正将之拿下。 巡街的吏卒赶到,喝止住了,将两造一起送到了军衙。 进大门的时候,展渊正准备外出,打了个照面,本来,这种打架斗殴的小事,不必展通判亲自处理的,但小个子的神气很特别,已是血流披面了,却扬着头,双目炯炯,一脸的“老爷不在乎”。 展渊不由好奇,问了几句,接着便决定,亲理此案。 这个小个子,就是余劼了。 他说自己是白鹿洞诸生,放假回籍(白鹿洞书院在庐山,位于江南西路江州境内,余劼是蓟州人,属淮南西路),去酒店吃饭,然店大欺客,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只好走人,那店主却追上纠缠,他自己年纪大,走不稳,一跤跌穿了头,救不过来,干我底事? 嗯?竟是人命官司? 几条大汉,其中一人,正是店主的儿子,大声反驳: “余某在小店吃饭,坐在临窗的位置,小店靠河,窗外就是河了,小店结账,向以空盘多少计算,余某吃空一盘,便悄悄将盘子丢入河中,他吃的肚子都鼓起来了,桌子上,却始终只有一只空盘。” “他的恶行,被家父觑见了,上前理论,他却不承认,扔下两文钱,起身就走,家父自然不能容他吃白食,追了上去,却被他用力一推,仰面跌倒,跌穿了头,终于救不过来。” “余某杀了人,立即潜逃,蓟州府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小人自己,也带着几个亲戚伙计,自行追赶,终于在盱眙这里追上了他,还请通判相公明镜高悬,为小人等做主!” “还有,好叫相公知晓,余某根本不是啥‘放假回籍’,他是被书院开除了,不得不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盱眙并未收到蓟州的海捕文书,这不是啥大案要案,一般来说,海捕文书不会递出本路(当然,也有可能,余劼跑得快,店家追的快,而蓟州府的工作效率低,文书还没送到),但展渊是老吏,冷眼觑去,十有八九,酒店一方,所说属实。 于是说道: “两造各执一词,一时难辨孰真孰伪,本官本有紧急公务要办,被尔等打断了,只好先休庭,一个时辰之后,待本官回衙,再行审理;来人,将两造人等带下去,分开安置——不然他们又得打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果然再次开庭。 展渊又问了一遍,两造的说辞,没有任何变化,于是说道: “虽然还是难辨真伪,但无论如何,总是死了人,余某不能辞其咎,别的不说,烧埋钱总归要出的!数字多少,由店家提出,不许余某讨价还价!余某若肯如数出钱,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双方具结,彼此不再追究;余某若不肯出这个钱,那就无所祷了,立即枷送蓟州!” “还有,亦不许余某以借、筹为名,拖延抵赖,这笔烧埋钱,明日一早,必须如数缴至军衙!” 这个方案,看去似乎对余劼有利,但店家晓得,余劼家贫,逃的又匆忙,身上一定是没啥钱的,也没听说余家在盱眙有什么有钱有力的亲戚,自己狮子大开口,到时候,他拿不出钱来,不就得“枷送蓟州”?都省了自己“扭送”了! 回到蓟州,他家又没有力气使钱,判决下来,至少是个“误杀”,刺配远恶军州,少不了他的!如此,他的十年寒窗,就算是白读书了!也够解气了! 于是表示,一切仰遵通判相公吩咐,并报出“三千两烧卖银子”的天价,心说,莫说三千两了,你若能拿的出三两银子来,我就跟你姓了! 余劼果然跳脚,喊:“莫说烧埋你爹了,就是烧埋三清如来,用得着三千两银子?” 展渊大喝:“再敢胡说八道,侮辱神道,小心掌嘴!来呀,多派人手,盯紧了这个狂生,明日一早,他若不能将三千两银子缴至军衙,便即枷送蓟州!” “退堂!” 店家还不放心,怕盱眙军的人疏于看管,叫余劼再次潜逃,自己也一直盯住了余劼的行踪。 时已向晚,见余劼出了军衙,便去了城西的岳庙(这个“岳”,是东岳大帝的“岳”,不是岳飞的“岳”),进了岳庙,同一班住不起店的行人一起向火,就这样挨了一整夜,再没有去第二个地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借、款的行为。 看来,是认命喽。 第二天一早,吏卒将余劼自岳庙押至军衙,店家几人,兴冲冲的一路跟了过来。 一进大堂,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一盘盘白晃晃的,不是银子是什么? 展通判宣布:余劼已按时将三千两烧埋银子缴至军衙了。 奇峰突起,店家几人,个个瞠目结舌。 不说余劼有钱没钱,由昨晚到今早,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岳庙呀? 这三千两银子,天下掉下来的? 但话已经说在昨天了,情知自己若有支吾,通判相公一定大棍伺候,而他家的酒店,其实不大,三千两白银,十年也未必挣的出来,也算是一大笔意外之财,只好照着昨天说的,具结画押,了结此案。 这三千两银子,自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店家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 这笔钱,其实是通判相公拿出来的。 他们更不会想到:昨天,休庭的那一个时辰里,通判相公并未出去办啥紧急公务,而是同余劼长谈。 这一番长谈,叫展渊确定:莫说三千两了,就是拿三万两银子替这个余劼解厄,也是值得的! 正好,吴浩来信向他咨询运粮至东平的事情,展渊乃修书一封,详述前后,将余劼、张森,一并送到了楚州。 * 第九十一章 小觑了天下英雄 余劼如此年轻而名不见经传,展渊却如此推崇,实话实说,吴浩是有保留的。 展渊这个人,名为“老吏”,骨子里其实是个文人,对同自己气味相同者,可以倾盖如故——对吴浩就是这样;对自己看不上眼的,大约就“白首如新”,不然,以他的才能,不能一直沉沦下僚,一直是个“老吏”。 所以,对余劼的推崇,未必没有感情成分在,也即是说,未必没有夸张处,所以,吴浩要对余劼做个“面试”,不能拿过来就用。 这个“面试”,是拿金、蒙山东战局问他,孰将胜?孰将败? 有关金、蒙山东战局的情资,以及一张大大的舆图,都摆在他面前了。 相关情资,余劼一目十行,舆图,则一眼没看,即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自然是蒙胜金败,此贤愚皆知也!怎么,都统制反倒不知道吗?” 好嘛,你这岂非说吴都统制连“愚”都不如了? 小子,够窜的呀! 不过,展渊在信中,反复强调,这是一个“狂生”,目高于顶,眼空一切,莫说面前的只是个都统制,就是三清如来,大约也不在他话下,说“烧埋”之就“烧埋”之了。 (余劼“烧埋”三清如来的大言,见上一章。) 因此,吴浩虽不免皱眉,但并未真生气,只笑一笑,说道,“我亦以为蒙胜金败,我想推演的是,山东战局,具体将如何展开……” 话没说完,就叫余劼打断了,“山东没啥大仗可打,没啥可‘推演’的。” 吴浩怒气微生,干笑一声,说道: “没啥大仗可打?金二十万大军已集结完毕——”手指在舆图上一点,“目下,正屯于汴梁(即金国之南京)以东百里许……嗯,这个叫做黄陵岗的地方!不日,就将开赴山东!” 顿一顿,“怎么?二十万大军的仗,算不得‘大仗’?” 余劼摇一摇头,“这二十万兵,不会进山东的,至少,主力不会进山东,既如此,山东境内,哪儿来的大仗可打?” 吴浩愕然,“不进山东?何以如是说?” “统带这二十万兵的……嗯,这个叫乌古论石虎的,以裙带得高位,好大言,其实怯懦,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东平城固,山东行省蒙古纲亦素有坚韧的名声,想那穆呼哩(木华黎),急切难拔东平,围城既久,城里的人日子不好过,城外的人,日子也不会好过,人困马乏,粮援不继,待蒙古人到了强弩之末之时,我再出兵,对方无力与抗,只能解围而去,岂非大功?” “而且,彼时,大致是夏、秋之交,雨水丰沛,河流满溢,东平周边,不利蒙古骑军驰骋,我的胜算,再多几分。” “又或者,根本不必我出兵,到时候,蒙古人自己就撑不住了,自行退去?” “在此期间,我只派少数人马,一次一两万的,进入山东‘救援’,对皇帝、对朝野舆论,也就算交代过去了。” “现在进山东,蒙古人兵锋正胜,且季冬之时,土地坚硬,正合适蒙古骑军驰骋,我过去干嘛?送人头吗?” 吴浩则声不得。 认真想去,若乌古论石虎真是如此打算,虽说“怯懦”,但以金军的目下的战力以及金蒙的短长,这个战略,其实……合理。 我真是……小看了这个余劼了! 我若是木华黎,又该如何应对? 嗐,还真是有些头疼呢! 暗透一口气,已是改容,喊着余劼的字: “义夫,高论!请教,君若为穆呼哩,该如何对应?”略一顿,一笑,“实话实说,我若是那穆呼哩,还真是有些头疼呢!” 余劼点点头,“我若是穆呼哩,自然不能随乌古论石虎起舞,更不能舍长就短——蒙古之长,在野战,在骑军,在千百里来去如风;之短,在攻坚。” 略一顿,“你不是不敢与我野战吗?我却定要揪住你野战——一股荡之!” “如何‘揪’?如何‘荡’?我是说,如何逼那乌古论石虎出兵?” “不必‘逼’——逼也未必管用!”略一顿,“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就是了!” “啊?总不成——” “如何不成?不理东平府,长驱而南下,直薄黄陵岗!” 这—— 吴浩真正愕然了:“黄陵岗……密迩汴梁,直薄黄陵岗,岂非等于直薄金国的京师?” 顿一顿,“这也罢了,关键是,黄陵岗,那是在黄河以南呀!” 心说,我刚刚对你改容,你就—— 欸,你是否以为,实际地理,同舆图一般的平滑啊?或者可以用飞的呀? 莫不成,你还真不过就是个键盘侠? 然余劼大笑,“黄河以南又如何?都统制以为黄河不可渡?错!黄河不是长江,到了冬季,有的河段,冰冻;有的河段,水浅,根本不必船、筏,水不过没马蹄,纵马即可‘渡’河了!” “黄河,地理上,真正可称之为‘天险’的河段,其实不多。此其一。” “其二,黄河原在金国境过,原根本没有‘河防’一说,蒙古南下,才手忙脚乱的折腾‘河防’,同本朝百年‘江防’,根本就不能比!” “蒙古非不能渡黄河,只不过,过河之后,无法久待——水涨之前,就要退走。” “东平确为黄河藩篱,但较之潼关天险,不好比!潼关是正经的地理上的天险,东平这个‘藩篱’,只是‘形势’——东平本身,并拦不住蒙古人南下,然蒙古人若不拔了东平,南下后路上,便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钉子,粮道随时会被切断,回军的时候,随时会被邀击,如何放心的下?” 吴浩再次则声不得。 特么的……我才是键盘侠啊! 穿越之前,我确实就是个键盘侠,穿越之后,崛起太速,不免膨胀,真是—— 小觑了天下英雄! 然吴浩确有一常人不及处,虽自我膨胀,却是个心胸宽广的,非但心悦诚服,更因为有所得——非但得“识”,更得“人”——而惊喜不置。 当下,站起,满面笑容,长揖。 “义夫!佩服!原本以为你想当然,没想到,想当然者,竟是我自己!”略一顿,“听君一席话,如读十年书,如行万里路!” * 第九十二章 风云际会,龙腾虎跃,焉能不喜? 余劼倒没有想到,吴浩竟如此谦恭下士,一时有点手足无措,略一怔,即赶紧长揖还礼,“不敢当!楚州我是第一次来,而今日之前,我还从未见过黄河什么样子——我其实亦想当然耳!” 吴浩笑,“其实,楚州以东,算不算正经黄河,也得两说——到底是夺淮而来,其水文,较之黄河其余河段,其实大不相同。” 顿一顿,“既如此?” 余玠说道,“我对黄河的了解,皆自书上来——自前人、今人之笔记、著述中来;亦自人言中来——我没见过黄河,但我来到世上,到底已廿年了,左右人等,见过黄河的,到底不在少数。” 吴浩感叹,“孰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是不会读书!义夫,你是个真正会读书的!也是个真正有心的!这一层,我自愧不如!” 余劼微笑,“刘项原来不读书;读书者,张子房之流也!” 吴浩目光,微微一跳。 以余劼的“目高于顶”,自况以张良,并不出奇;但,居然以刘邦、项羽况吴浩?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唐代章碣的这首《焚书坑》,吴浩是读过的,诗作的原意,本是讥讽秦始皇焚书坑儒而徒劳无功,因为真正颠覆秦朝的刘、项,本不是读书人,该诗作中,刘、项不算正面形象,但余劼的引用—— 重点不在谁读书、谁不读书,而在刘、项为颠覆前朝、雄霸天下的君主,张良,为这样的君主的良辅。 吴浩的终极目标,从未明言于任何人面前,即便与展渊,彼此也只是个隐约默契的状态,这个余劼,不过初见,便—— 探骊得珠? 吴浩深沉的看了余劼一眼,微微颔首,接着,目光便投向舆图,转过了话头: “若蒙、金的大战,果发生于黄陵岗,那么——” 顿一顿,“此地,东有汴梁这样的大城、坚城,北有黄河之限,这个战场,并不算宽广,恐怕,对于蒙古骑兵的施展,还是颇有限制的。” 余劼非常灵醒,话头跟着转了过去: “都统制明鉴!穆呼哩自济南奔袭黄陵岗,七、八百里的道路,无骑兵不能办;但到了黄陵岗后,真正接战,不能单靠骑兵,甚至,步兵更紧要些!” “哦?下马步战?” “对!照我看,乌古论石虎必背河结阵,这样,蒙古的骑兵,便无以迂回;而以轻骑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军大阵,是很困难的,因此,形格势禁,穆呼哩欲破金军,不能不下马,以步对步。” 吴浩凝视舆图,心中暗叹:这个余劼,真特么是个天才! “如此,金军既有地利,蒙古又舍长弃短,如何可以断言,蒙胜金败?” 余劼冷笑,“骑,蒙古所长;步,却未必为蒙古所短!” 吴浩心头微微一震,“这——” “古往今来,都统制是否见过,一支强悍的骑军,下了马,便手足无措,使不得刀,弯不得弓了?” “嗯……” “这二十万金军的统帅,若是岳鄂王、韩蓟王之流,自然另说;但,乌古论石虎?哼,我敢断言,以步对步,金军照旧不是蒙古的对手!不然的话,都统制你抉了我的眸子去!” (岳飞封鄂王,韩世忠封蓟王) “而且,因为出其不意——一来,想不到蒙古人竟长驱南下,突然出现在眼前;二来,想不到蒙古下马,以步对步,于是,既慌乱做一团,又庆幸而轻敌,金军这一仗,可能比进入山东作战输的更惨些!” 吴浩点点头,“金军若果背河结阵,退无可退,一溃,就都被挤进黄河里头了!” “正是!” “如是,这场仗就真有趣了:蒙古深入金境而由南向北攻,金军本在京畿附近,却由北而南守,什么都颠倒过来了!” 余劼“哈哈”一笑,“确实有趣!” 吴浩凝视余劼,移时,微笑感叹,“义夫,我本以为你是璞玉——我错了!你实为圭玉,已成名器,根本无须雕琢!” 余劼一揖,笑,“都统制谬赏!”顿一顿,“既如此,我顺杆儿爬,就改个名字罢!” “哦?” “‘劼’之本意,坚固、谨慎、勤勉也,前头、后头的两个都还好,但中间的这个,都统制看,我哪有一丝‘谨慎’的意思?” 吴浩心中明白,余劼改名,不是嫌名字意思不对,而是这个名字,背过人命官司。 虽说苦主已经具结放弃追究,但不管他同店家之前有过什么过节,恶作剧、吃白食、推跌老人致死,总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于是,微微一笑,“也好。打算改成什么呢?” “承蒙都统制谬赏以‘圭玉’,我就取此意,同时谐‘劼’的音,就改为‘玠’字罢!” 玠,大圭也,帝王诸侯举行典礼所用玉器。 吴浩点头,“好极!” 等等—— 余玠? 历史上,可也有一个余玠! 历史上的余玠,籍贯什么的,吴浩是不记得的,但是—— 白鹿洞书院? 这个是记得的。因为,吴浩读史,就是在余玠这里,将“白鹿”误为“岳麓”,闹了笑话,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年纪……大致也对的上。 是了,你就是余玠!就是那个余玠! 就是你,主政四川,构筑山城防御体系,非但一而再击退蒙军进攻,更出师北伐,进取汉中,以一己之力,支撑南宋半壁江山多年。 你虽含冤暴卒,但留下的山城防御体系,依旧坚不可摧,蒙古大汗蒙哥,就是毙于你生前苦心经营的钓鱼城下;而蒙元攻打钓鱼城,前后凡三十六年,始终无如其何,直到临安陷落的消息传来,钓鱼城方才以不屠城为条件,开门降元。 怪不得,怪不得。 果然,当世奇才;果然,卧龙、凤雏! 而本时空,你不会再有含冤的遭遇,你的成就,会比保卫巴蜀更大! 展渊,你的眼光,真好! 余玠见吴浩说了个“好极”后,便微微蹙眉,很快,眼中精光大盛,不由有点奇怪,“怎么?都统制是否以为,这个名字,还是不大妥当?如是……” “妥当!妥当!妥当不过了!”略一顿,“我,嗯,我是高兴啊!” 伸出手,握住余玠的手,用力一摇。 “天下英雄,入吾之幕,风云际会,龙腾虎跃,焉能不喜?” * 第九十三章 下马威 真德秀到了楚州。 吴浩措手不及——好几个没想到: 其一,没想到真德秀来的这样快。 真德秀由江西安抚使、知隆兴府平调淮东制置使、知楚州,这种封疆大吏的调任,照理,中间都有个回京陛见、述职、请训再陛辞的程序;另外,真德秀理学大家,在临安有许多故旧、门生,酬酢往还,再轮流送行啥的,整一套程序弄下来,折腾个小半年都不出奇。 但是,不晓得咋回事儿,真德秀根本没回临安,直接就打隆兴府(南昌)奔楚州了。 其二,真德秀没带任何仪仗、没摆任何排场,只带了一个老仆、一个小童以及一个护卫,便上路了。 看舆图,他自隆兴浮赣水,顺流北上,入鄱阳湖,再由鄱阳湖入长江,顺流东下至镇江,由镇江入运河,一路北上,最终抵达楚州。 这一路,两千里的水程,期间多次换船,但由始至终,一直是四个人、一叶舟。 欸,人可是正经封疆大吏,放到二十一世纪,正经的高官啊。 先不说辛苦不辛苦的,目下,已不是啥太平盛世时节了,尤其是鄱阳湖一段,那可是盗贼渊薮之地呢。 其三,真德秀没提前给淮东制置司打任何招呼。 没滚单,没信件,真德秀已经进了楚州城,淮东制置司上下,犹懵然不知,直到真大帅过来拍制置司衙的门了,大伙儿才大吓一跳。 制置司衙门固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吴浩亦大出意料。 他自以为楚州内外,皆在控制之下,制置司衙门里头,也有自己的人,但真德秀入楚州,却一无所觉,介个—— 感觉真不大好呀。 吴浩很怀疑,真德秀并非一到楚州就去了制置司衙门,而是城内城外,先很逛了一圈——很微服私访了一番,一切大致心中有数了,这才正经“到任”。 若真德秀摆足派头,十条八条船的,浩浩荡荡杀到,吴浩反倒不以为意,但目下这个情形—— 特么的,这才真正叫“下马威”呢! 早说过了,这个姓真的,不好打交道! 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呀。 吴浩本以为,真德秀既然已进了制置司衙门,很快就会请自己过去相见,然,木有。 一二天内,淮东制置司所属各有司头脑,进出制置司衙门,川流不息,但真德秀一直没有派人过神武军来。 这不算正常情形,神武军虽非淮东制置司直属,但大宋淮南东路的地界上,吴浩为武职之首,真德秀为文职之首,这一文一武,本该第一时间会面的。 吴浩耐住了性子,你不“见召”,老子就不“请见”,反正老子虽名义上归你节制,却不是你的直属下属,咱们且耗着,看谁耗的过谁? 他认为,真德秀“晾”着自己,也算“下马威”之一。 一直到第四天,制置司衙门总算来人“请都统制过衙一叙”了。 去之前,吴浩打好了主意: 其一,礼节上,认认真真,执下属礼,不要叫这个理学大家挑出一个“跋扈”“目无长上”的刺儿。 上下级第一次正式相见,照规矩,下属要行庭参的大礼,但吴浩为淮东武职之首,真德秀绝不会真受其跪拜,吴浩有所动作,真德秀便会阻止,然后吴浩长揖唱喏就是了。 这一套揖让的程序,也算规矩,只不过,“潜规矩”罢了。 其二,不居功,拒敌、拓疆、平乱的功劳,自己不主动提一个字;对方提起来,自己也不渲染。 倒是可以吹一吹真德秀在江西的任上,弹劾不法(包括撸掉了史弥远一个族兄)、剿灭海盗的光辉事迹。 甚至,违心的表示下自己对朱子的敬仰啥的,也不是不可以。 其三,对淮东已行的政策,真德秀若欲有所变易,若不涉及自己的核心利益,也不是不可以让一步。 什么是核心利益呢? 组建神武副军和屯军的主导权。 神武副军不是神武军,经制不在殿前司而在淮东制置司,屯军就更不必说了,理论上,真德秀可以直接指挥这两支部队,至少,淮东制置司若对神武副军和屯军有所安排,“都统淮东沿淮兵马”的吴浩,应该仰遵。 吴浩预计,对神武副军和屯军,真德秀不可能真正放手,必有一番你来我往。 什么是非核心利益呢? 譬如屯田的规模,这上面,贾涉就同吴浩有不同意见,以为规划太大,过于激进。 真德秀若也以为我冒进了,屯田的规模,可以适当缩小一点。 此外,另有个核心利益,也是绝不能放弃的。 神武军的驻地是盱眙,不是楚州,吴浩的文职,更是“知盱眙、权知泗州”,照理,楚州这边的事情了了,就该回军盱眙,真德秀亦可能要求吴浩回军,但,介是绝不能答应滴。 楚州,路治兼运河北端,既是淮东财赋渊薮,更是江南北输钱粮之目的地,不控制楚州,淮东如何能成为俺的根据? 所以,楚州这嘎达,既进来了,俺就不会再出去啦。 理由不是找不到:俺“都统淮东沿淮兵马”嘛,神武副军、屯军,都还在组建中嘛,神武副军的驻地,本有楚州在内;屯军本身,虽无所谓驻地(田在哪儿,军就哪儿),但屯军的行政机构却是在楚州的哟。 其四,彼此若有异议,态度上,吴浩一定是谦恭的,绝不脸红脖子粗的起争执,拖着,“再议”嘛。 真德秀低调,但“过制置司衙门一叙”的吴浩,却不能太低调,虽未摆啥仪仗,但穿了整套的朝服,不然,就是对上司不礼貌了。 除非,上司注明“便装相见”——这算是上司对下属的礼遇。 但进了制置司衙门,吴浩获知,见面的地点在衙厅,不由就愕然了。 衙厅是聚众议事之所,制置司衙门最大的室内场所,两个人“一叙”,周边空荡荡的,不是很奇怪吗? 引路的是一个姓陆的参谋(参谋是制置司的高级幕僚,权位甚重),以前虽然打过照面,但彼此不熟,吴浩也就没多问什么。 到了衙厅门口,拾阶的同时,吴浩抬头望去—— 我去,什么“空荡荡”?里头一左一右,两排椅子,都坐满了人! * 第九十四章 做你特么的清秋大梦! 吴浩迈槛进门,一眼扫过,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应该都是制置司直属各有司的头脑以及制置司自家的参谋、参议等高级幕僚。 真德秀整这个场面,几个意思?是为隆重其事、以示对我的尊重呢,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这两排椅子,右手边的一排,坐满了人,左手排的,还空着一张——最里头的那一张。 那一张,应该就是给我留着的了? 这个位次,还算合理。 这两排椅子,都是没有扶手的,其尽头,居中者,则是一张圈椅,见到吴浩进来,本安坐椅上的人,站起身来。 此人枯瘦矮小,须发蓬乱,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不过,吴浩晓得,其真实年纪,不过四十出头而已。 这位就是真德秀了,理学领袖,直声震朝野,新任淮东制置使,身上还带着礼部侍郎的衔头。 吴浩心里还是感慨的:若放在两晋南北朝,以真德秀的出身、形貌,欲得如斯大名、处如斯高位,真正难于登天,不管两宋如何被讥为“积贫积弱”,其统治阶层,是真正对平民、对学问,打开了大门的。 制置使既起身,“哗啦啦”一大片,其余人等,都站起身来了。 吴浩紧趋十数步,站定,朗声报名,“武翼大夫、知盱眙军、权知泗州、神武军都统制、都统淮东沿淮兵马吴浩,参见大帅!” 报完这一大串龙妈都直呼内行的头衔,吴浩撩起袍襟,两腿一前一后,膝盖微曲,是个准备跪倒的姿势。 此时,照理——照“潜规矩”,真德秀应该紧趋两步,伸手来拦,可是—— 他竟然一动不动! 脸也板着,一丝笑容也没有。 吴浩脑子里微微“嗡”一声:怎么回事? 真德秀要我在稠人广座间、众目睽睽下,对他下跪、给他磕头? 他想干什么? 是以此明上下之分、给我个下马威、打低我的气势、以利今后呢?还是—— 像我对时青那样对我?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吴浩的头! 不! 我和时青的情形,大有不同,真德秀不是键盘侠,他是有实际政务经验的人,不可能如此荒唐冒失! 只能是前者了。 我给你下跪磕头?你会对等还礼吗? 显然不会。 所以—— 做你娘的清秋大梦罢! 若目下你的位置上站着的,是皇帝、皇太后,没法子,老子还是得磕头的,除了这二位,就算是面见史弥远,老子都未必磕头了,你个真德秀,算特么老几? 醉酒一般,吴浩脸上通红,身子晃了又晃,然膝盖终究是挺直了,站直了! 他扬着脸,根本不看真德秀,一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家中煮了药茶,今早内人出门之时,嘱我看火,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说罢,双手一拍,掉过头,在满屋子官员的瞠目结舌中,抬腿就走,扬长而去! 没有人阻拦。 或者说,没有人敢阻拦。 出了制置司,吴浩一登车(因为身上穿的是朝服,所以不好骑马),便在心里破口大骂: 囚攘的! 之前,老子还想着“礼节上,认认真真,执下属礼,不要叫这个理学大家挑出一个‘跋扈’的刺儿”—— 特么的,老子就“跋扈”了,咋滴罢? 还想着,“对淮东已行的政策,真德秀若欲有所变易,若不涉及自己的核心利益,也不是不可以让一步”—— 现在,不管“核心利益”还是“非核心利益”,老子都是一步不让! 还想着,“彼此若有异议,态度上,我一定是谦恭的,绝不脸红脖子粗的起争执,拖着,‘再议’嘛”—— 屁!还“谦恭”个屁!“再议”个屁!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不给你点颜色看,你不晓得马王爷三只眼! 还在车上,便一连串的下令: 派人,四下里看定了这个鸟制置司! 告诉神武副军、屯军,制置司有任何敕令,都得先过我的目,未经我允准而自行奉行之,一律军法处置! 另外,叫老宋赶紧过来一趟! 老宋名绛,淮东制置司的“主管机宜”,诸幕之中,位次仅在参谋、参议之下,是吴浩在制置司内的“自己人”。 吴浩的反应,颇为“应激”,但他不怕同真德秀翻脸。 真德秀若上表弹劾,自然是严重事件,但是,你拿啥弹劾我? 我纵兵殃民?我杀良冒功?我喝兵血?我——呸! 你连我“吃空饷”的把柄都抓不到手里。 神武军已经满员,我已无空饷可吃;神武副军的改编,包括员额在内,尚未最后底定,既如此,又何所谓吃空饷? 再者说了,吃空饷,对于两宋的将领,还叫个事儿吗? 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 你只能攻讦我“跋扈”了。 可是,我为什么“跋扈”? 我是屡立奇功、安定局面的功臣,你初到任,寸功未立,便不礼功臣,挑动文武对立不合,你想干什么? 政治上,你是史弥远的对头,我呢,众所周知,是史丞相的心腹,你以小隙而劾无过之功臣,还不是私心自用、党同伐异? 甚至,不惜将淮东刚刚安定下来的大好局面再次搅乱? 真闹大发了,我看朝廷是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到时候,是你走人还是我走人? 哼! 当然,真德秀手里,还是有撒手锏的——府库、钱粮。 吴浩都统的“淮东沿淮兵马”,除了神武军,其余的,都在淮东制置司经制内,都要自楚州府库支取钱粮。 其实,神武军的经制,虽在殿前司,不归淮东制置司管理,但钱粮也是由楚州代收代支的,年底同殿前司结算就是了。 不过,这个撒手锏,轻易用不得。 停发钱粮,随时激起兵变,石珪第一次作乱(自盱眙入楚州劫掠的那一次),闹成那个样子,南渡门外,焚毁几尽,楚州都没敢停发其部的钱粮。 所以,吴浩并不担心。 你若真敢停老子的钱粮——你敢停,老子就敢抢!哪怕少了一文钱、一粒米! 午后,宋绛匆匆赶到。 “这件事,应该是莫凯搞的鬼!” 莫凯?被李全买通,进谗贾涉,冤杀陈孝忠的那个? (相关事件,详见第六十章《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 * 第九十五章 定由我定,乱由我乱 宋绛说道,“莫凯向真大帅进言,说,都统制的本性……桀骜不驯,新立大功,兵权在握,更加目空一切,若不打一开始,便替都统制‘立规矩’,明上下之分,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贾大帅即前车之鉴也!” 嗯,俺以武将知军州之时,朝野内外,便议论纷纷,但盱眙、泗州情况特殊,反对的意见,摆不上台面,只好先让一步;真德秀理学大家,“以文制武”的执念,一定是很深的,目下,淮东局面已定,在他以及他的同道看来,很该“正本清源”,原先退一步,现在,该进两步了! 莫凯的进言,正正好合了真德秀的意,于是,召集属下,要在大庭广众之中,跌俺一个筋斗,打消俺的“气焰”,今后,神武副军也好,屯军也好,乃至神武军,他才好拿捏自如呀! 哼哼,目下,淮东局面确实已定,只是,你们怕是忘了,这个局面,定于谁人之手? 就不怕,定由我定,乱由我乱? 真德秀欲替我“立规矩”,并不出奇,但莫凯—— 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不大可能是为旧老板抱不平。 我虽然强势,贾涉凡事拗我不过,可是,无论如何,贾涉面前,我没有不礼貌的言行;更重要的是,贾涉的厄困,解于我手呀!石珪突袭楚州,贾涉成了阶下囚,若不是我,他就算保得性命,回到临安,也是个削职免官的下场。 若说纯为讨好新老板,也不大像,同我作对,大有风险,没有足够的好处,他能干? 莫凯进谗贾涉,冤杀陈孝忠,是因为收了李全的重贿;楚州目下的情形,不晓得李全晓得不晓得?若晓得了,自然恨不得食我之肉、寝我之皮——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嘛!不过,他远在河北,手伸不到楚州,那—— 脑海中,一个名字跳出,吴浩目光灼然: 莫非——杨妙真? * 吴浩一只眼睛向外,一只眼睛向内。 内,家里那位“内人”,床下巧笑嫣然,风情万种,皆一如平日,并无异状。 外,第二天一早,真德秀派人送个帖子过来,约“长风吾兄”明日上午相会于南渡门外的蓼儿洼。 这,颇出乎意料呢。 转肽也转的太快了些罢? 还有,蓼儿洼?这个名字,咋这样熟悉? 突然间就想起来了: 《水浒传》中,梁山泊之又名,不就是“蓼儿洼”吗? 还有,那个,征方腊后,残存的梁山泊诸将被拆的七零八落,各奔前程,宋江做了楚州安抚使—— 等等!楚州? 咦,原来,宋公明的大结局,就发生在楚州呀? 我可是一直没想起来呢! 要说明的是,“楚州安抚使”的头衔,是施耐庵、罗贯中的杜撰,安抚使是路一级(省一级)职务,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淮东安抚使、知楚州”。 但不同于南宋,北宋的时候,淮南东路的路治在扬州,不在楚州,淮东安抚使兼知扬州,而非楚州;而且,以宋廷对宋江的防范,不大可能将一整个路交给他,所以,宋江的差遣,其实就是个“知楚州”。 好,接着说。 宋江到了楚州,见南门外有一去处,亦名“蓼儿洼”,风景异常,四面俱是水,中有一山,虽然窄狭,但山峰秀丽,与梁山泊无异,不由心喜,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常言:“我死当葬于此处。” 结果,他和李逵毒发身亡后,都葬在了这个蓼儿洼。 嘿,原来,还真有“蓼儿洼”这样一处所在呀?俺到了楚州这许久,一天到晚,忙于公务,竟是不晓得呢! 既如此,倒不能不应真德秀之约,也同宋公明做个穿越时空的“神交”。 (当然了,吴浩也晓得,宋江同楚州的种种交集,十有八九,都是施耐庵、罗贯中的小说家言了。) 不过,赏玩归赏玩,神交归神交,安全措施,必须做足。 吴浩派了百十人,提前渡水,到了岛上,四下搜索,确定没有埋伏,然后,这批人扮成渔樵,占定各个关键位置;第二天,收到报告,真制置使已上了一条小船,前往蓼儿洼,随行的,只有一个小童,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除此之外,连个护卫都没带。 到了这个时候,吴浩才行动身,饶是如此,还是两条大船,一条船是吴都统制的座舰,另一条,护卫舰,拢在一起,又是百十护卫。 除了护卫,也是排场——昨天,你摆排场;今天,轮到我了! 泊岸,落船,看时,峰峦曲折,龙盘虎踞,坡阶台砌,松柏森然,四围港汊,前后湖荡,果然:颇有可观处,俨然水浒寨。 真德秀已在半山亭中相候,吴浩拾阶而上,真德秀起身,抬手一揖,“长风。” 虽以表字相称,但脸上,依旧木无表情。 吴浩则松松唱个肥喏,有点嬉皮笑脸的,“给大帅请安!” “请坐罢!” 小童打开食盒,布菜斟酒,不过一碟煮花生,一碟酱萝卜,一碟假蛤蜊——一种蛤蜊形状的豆制品;酒味甚淡,很普通的清酒。 吴浩自衬,若说真德秀于酒菜中下毒,绝无可能,乃坦然对酌。 喝了三杯酒,真德秀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山下水泊,良久,轻轻叹一口气,“大好河山啊!” 吴浩不接口。 真德秀乃缓缓说道: “嘉定六年十月,我上殿条陈事件,以为金国行将灭亡,临死挣扎,气力必然不同寻常,巴蜀,为必争之地,请朝廷务必加强军备。” 吴浩心中一动:嘉定六年?那是……嗯,公元一二一三年啊!怎么,七年前,你就认定“金国行将灭亡”? “当时,史同叔操纵台谏,控制言路,其党羽薛极、胡榘,攻讦我‘生事误国’,于是,朝廷降诏,以我为‘贺登位国信使’,出使金国。” “彼时,金国上一任国主,后来谥曰‘绍’的卫王,刚刚被弑;现任国主,刚刚登基。” 南宋内部,从不承认金国皇帝为皇帝,言及,皆称之曰“国主”。 真德秀明知吴浩为史弥远心腹,但当面批评史弥远,毫无顾忌;而他上书要求加强对金国的防备,却被派去出使金国,也真是—— 够特么整人的了。 但—— 既认为“金国行将灭亡”,又认为其“临死挣扎,气力必然不同寻常”,特别要求加强四川的军备—— 去年春天,金国大举入寇,中路、东路,都扛住了,唯独西路四川,丧师失地,一塌糊涂,只是金国中路、东路皆败,西路不能独进,才不能不撤兵而去,如此说来,真德秀的预测,竟是全中? 吴浩对真德秀的观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了。 * 第九十六章 内人,外人 “出使金国,”真德秀缓缓说道,“自然是史同叔刻意派给我的苦差,人或以为我不幸,然我以为我幸!因为,正好可以亲眼细觑金国之强弱虚实了!” “然而,行至盱眙之时,恰逢金中都大乱,金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接待使者?我滞留边境,长达两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最终,不得不返回朝廷复命。” “然此期间,我并未闲废,而是由西而东,遍观两淮山川形势,咨访军民疾苦——恢复中原也好,抵御入侵也好,都不能不提前仔细筹划经营!” 说到这里,真德秀难得的微微一笑,“所以,淮东,我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呢!” 吴浩欠一欠身,心说,这个真德秀,并不尽是我原先想象的那个样子呢! 真德秀敛去笑容,继续自述,“次年,即嘉定七年(公元一二一四年),正月,我回到临安,面奏官家,细陈形势,以为金既已南迁,其国祚已不绝如缕,则,百年岁币,可以止矣!” “官家以为有理,但史同叔反对,以为若停岁币,金国必然来攻,则兵祸连结,不知伊于胡底?” “七月,我直前奏事,旁征经史及本朝故事,以苟安为非计,国家亟需‘自立之本’、‘自立之具’。在贴黄中,再言岁币宜绝,否则,将召侮致寇。这一回,圣上终于采纳了我的建议。” 哦?停止岁币,原来是出于你的建议啊?我一层,我倒是不晓得。 吴浩对于真德秀的观感,又有变化了。 (不同的朝代,“贴黄”所指不同,唐代,诏敕用黄纸,凡有更改,仍用黄纸贴在上面,曰“贴黄”;宋代,奏札意有未尽,摘要另书于后,曰“贴黄”) 另边厢,真德秀微微出神,过了片刻,“去春,金国大举入寇,其中的名义,就有以大宋停止岁币为‘背盟’——”顿一顿,“我言‘岁币不绝将召侮致寇’,然岁币绝而寇至,朝中颇有人以为责任在我——” 再一顿,“长风,你怎么看?” 吴浩情知,这个“有人”,一定是史弥远一系。 他笑一笑,“何为‘名义’?藉口也!岁币是五年前停的,过了五年,金国才举兵来攻,不是藉口是什么?金既欲‘取偿于宋’,这个‘偿’,除了要‘币’,更加要‘地’,我就不停岁币,他也要另寻藉口的!” 真德秀目光灼然,“长风,难得你有这番见识!” 这个话,听着真是别扭,明明是赞人的,但居高临下,视对方如蒙童,叫人咋听咋不舒服,而真德秀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吴浩并不生气,只在心里叹口气,欸,理学呀!领袖呀! 真德秀已站起身来,走到亭边,面对山水,抬高了声音: “有人劝我,安安稳稳的在江西做安抚使不好么?何必到淮东这块是非之地来自寻烦恼?然中原未复而恢复之机已现——凡我臣子,何能安坐?须知,靖康耻,犹未雪!” 抬手遥遥北指,“我再说一遍——大好河山!淮水以北,大约风光更佳!只恨我从未得见——就见,也只在梦中见!” 吴浩不禁微微动容了! 原本,他总有一个印象,韩侂胄和理学一派是死对头,韩侂胄主张北伐,理学一派就反对北伐,但现在看来,并不尽然啊! 当然,韩侂胄北伐,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真德秀转过身来,“长风,之前的事情,不说了!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之后,盼你我文武携手,同心戮力,为朝廷出力——为恢复中原,一同出力!” “之前的事情不说了”,就算是道歉了——以真德秀的脾性、位份,直接对吴浩说“对不住”,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也是个有志气的”,同“难得你有这番见识”一样,都是叫人咋听咋不舒服,不过,真德秀的修好之意,表达的很清晰了。 吴浩并不以为真德秀会放弃“以文制武”的原则,甚至,蓼儿洼之会是不是他的缓兵之计,都得两说,但是,此人勇于担当,锐意进取,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略一沉吟,也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大帅既有所命,浩何敢不从?”略一顿,“只是——” “有什么话,尽请明言!” “好,既得大帅允准,吴浩就放肆了。”顿一顿,“莫凯,不能不出制司幕了。” 意思是,请你炒了莫凯的鱿鱼。 真德秀目光一跳,嘴唇紧抿,眉毛也微微竖了起来。 反应很大:你居然欲干涉我幕中人之进退? 还有,你是如何晓得莫凯—— 然吴浩的脸色也变得冷峻了: “莫凯收受内子贿赂,进谗于大帅——怎么?留着莫某,非但继续离间文武,还要继续离间我夫妻吗?” 真德秀一下子就手足无措了——莫凯收了杨妙真的贿赂? 可是,杨妙真为啥要同你——同自己老公过不去呀? 你夫妻俩—— 呃,俺远在江西,个中奥妙,还真是不晓得呢。 俺到了楚州几天,自以为,该打听清楚的都打听清楚了,然目下来看,很显然,有极关键的情节,下头的人,没跟我说! “呃,尊夫人,呃——” 不知何以为辞? 不晓得说啥就不要说了,就继续懵懂好了,我可没向你转播“强娶”过程的义务。 “此其一;其二,莫某的事迹,大帅大约还不甚清楚——大帅晓得原忠义军涟水副都统制陈孝忠是怎么死的吗?” “陈孝忠?不是为盗所杀吗?” “非也!李全欲混一忠义军,重贿莫凯,叫他向贾大帅进谗,说陈孝忠欲反,贾大帅信了他的鬼话,骗陈孝忠说,枢密院召其入京议事,陈孝忠信以为真,兴冲冲的上路,贾大帅埋伏刺客于半途,将陈孝忠杀掉了!” 真德秀瞠目结舌。 “此事,忠义诸军无人不晓!涟水忠义何以迎石珪为主、并再也不受淮东制司的节制?就是因为贾大帅冤杀了他们的故主啊!” 真德秀的脑子“嗡嗡”的:无人不晓?我却不晓得!下头这班鸟人—— 囚攘的! * 第九十七章 夫唱妇随 吴浩凝视真德秀,“陈孝忠的旧部,已一分为二,一部逃亡山东,一部接受改编,留下来的这一部,对莫某,哪一个不是侧目而视?” 顿一顿,“莫某欲以大帅为贾大帅第二,以我吴浩为陈孝忠第二,请大帅设身处地,替我、也替一班神武副军的弟兄们想一想,此人在,我如何安心?神武副军如何安心?” 再一顿,“如是,欲‘文武携手、同心戮力’,岂非……缘木而求鱼?” 真德秀不说话,目光闪烁,面色隐约青红,变换不定。 “我亦不敢叫大帅为难,”吴浩缓缓说道,“这样罢,大帅也不必拆穿莫某的把戏,只请大帅转告莫某,我已通过史氏,辗转替他在沿海制置司的幕里,谋了个参谋的位子,他现在是参议,算是平级调动,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我呢,放下了心,大帅的威名,也不受损,希望他……知所进退罢!” 沿海制置司位于庆元府(宁波),不同于淮东制置司的军事区、行政区二合一,只专责海防,虽然“平级”,但说到权重,淮东制置司的“参议”,沿海制置司的“参谋”,还是有所不同的,不过……到底是“平级”。 另外,庆元府密迩绍兴府,同绍兴府一样,也是一等一鱼米之乡,这一层,又非淮东可比了。 所以,还是可以扯平的。 哦,还有,吴浩是绍兴府人,“史氏”是庆元府人。 半响,真德秀微微的点了点头。 * 真德秀果如吴浩之嘱,对莫凯说,沿海制置使朱子慧求贤若渴,欲致君于幕中,通过“史氏”,拜托吴都统制,吴都统制找到了我,不晓得旋捷你有意否? 莫凯字旋捷。 莫凯一口答应,说,多谢大帅和吴都统制费心,我立即收拾行装,三日之后,即于南渡门码头上船,沿运河南下,首途庆元府去也。 真德秀倒没想到莫凯如此痛快,怎么?鱼米之乡、花花世界,就介样有吸引力吗? 不由几分失落,险些“哼”了一声,总算控制住了,干笑两声,“好!好!” 事实上,莫凯的“首途”,并非三日之后,而是当晚——真正迫不及待。 不是因为“鱼米之乡、花花世界”的吸引力大——莫凯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庆元府——而是逃命要紧! 真德秀是个真正做学问的,且治的是理学,真正身体力行“诚心正意”,然莫凯怎可能像真大帅一般天真?一听到“吴都统制”四字,便晓得自己的把戏穿了帮了! 吴浩的杀伐决断,尤其是“强娶”杨妙真的狠决无赖,莫凯都是看在眼里的,晓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既晓得了是自己在搞鬼,就不可能放过自己,“沿海制置司”云云,一定是他的调虎离山——自己在淮东制置司幕中,碍于真德秀的面子,到底不大好下手。 所以,赶紧跑路,愈快愈好! “三日之后”,不过是我的疑兵之计耳。 莫凯将金银细软,打成三个包裹,自己背一个,牵一匹劣马驮了其余两个,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一出城,立即上马,不过,可不是奔运河码头,船行太慢,他得连夜赶路,不惜马力,出了楚州,进入高邮军境内,初步脱离险境了,到时候,马力也竭了,才好改走水路,沿运河南下。 至于“南下”哪里,还没想好,一路走一路想罢,反正,至少,要走出淮南东路才好停下来! * 三日之后。 吴浩对杨妙真说,真制置使约我会于蓼儿洼,不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哦,不是吓一跳,是颇有惊喜——彼地,还真是一妙处呢!娘子,介个蓼儿洼,你去过没有呀? 是吗?哟,没有去过呢,连“蓼儿洼”三字,都是第一次听说呢,来到楚州这许久,竟不晓得,不过数里地外,竟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好,既如此,我请娘子过去游赏一番,如何? 郎君有兴,妾自当陪侍。 于是,次日上午,吴都统制夫妇摆驾蓼儿洼。 还是半山亭,还是布菜斟酒,只是吴都统制所携,自然非自奉节俭的真制置使可比,佳肴美酒,海陆毕陈,异样丰盛。 其中一种,名曰“黄雀鲊”,吴夫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却也是第一次见识,而吴都统制则如数家珍: “黄雀收拾干净后,用汤洗,拭干,再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和,在扁罐内铺一层黄雀,上一层料,装实。用篾片将笋叶盖固定住,等到罐中腌出卤,便倒掉,再加酒浸泡,密封好,可久存——想吃之时,开盖即可。” “哟!”杨妙真笑道,“烹制的程序,如此繁复,怕不是一般人家消受的了的呀!” “却非普通人家可以消受。”吴浩亦笑,“本朝南迁之前,世面上,是不大见得到这道美食的,这个‘黄雀鲊’,只有权贵之家常备。” 顿一顿,“蔡京——娘子晓得吗?” “晓得——是个大奸臣罢?” “是!道君皇帝御前第一号人物,秉政数十年,豪奢无伦——”略一顿,“此君酷嗜‘黄雀鲊’,他府里有三栋房屋,专门拿来储藏‘黄雀鲊’,扁罐自地上积起,直至正梁。” “哎哟!”杨妙真像个小女孩似的,以手抚胸,“吓到我了!”顿一顿,“欸,怪不得本朝不得不南迁呢!” 吴浩大拇指一翘,“娘子卓见!三屋子的‘黄雀鲊’,不都是民脂民膏?上位者贪侈至此,国家焉能不败?” 顿一顿,“不过,咱们就吃这么一二罐,倒也不至于就祸国殃民了——这是昨天刚刚打绍兴送到的,娘子且尝一尝!” 于是,夫妻二人,一边尝鲜,一边啜酒,一边赏景,一边谈笑,其乐融融。 然很快就有过来扫兴的了。 一人匆匆拾阶而上,看时,姓黄,名达,已有日子没在本书露脸了——朱荣的大舅子,黄玉的大哥,诸位读者老爷还记得吗? 黄达先给杨妙真告个罪,然后附耳吴浩,说了几句什么。 吴浩微露讶色,略一沉吟,说道,“既如此,送制置司,请真大帅处置就是了,又何必……” 话没说完,黄达再俯身附耳,又说了几句什么。 这一回,吴浩目光闪烁,沉吟不语。 * 第九十八章 梨花带雨 半响,吴浩点点头,慢吞吞的说道,“既如此,倒不能不去见个面了。” 转向杨妙真,一喏,“给娘子告个罪,我得逃席片刻——”无奈的摇一摇头,“欸,公事居然隔水追了过来!‘偷得浮生半日闲’?欸,何其不易也!不过,不会太久,顶多二刻钟,就回来了。” 杨妙真起身,敛衽还礼,“公事紧要,郎君不必着忙,妾静候就是了。” 果然,过了二刻钟,吴浩回来了。 杨妙真眼光极敏锐,不由就微微一跳:吴浩的袍摆,二三点紫红,似是溅上了血迹? 怎回事? 吴浩坐下,向婢女要了一条手巾,拭了手,蹙眉说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顿一顿,“制幕里头,有个叫莫凯的,娘子听说过罢?” 杨妙真心头一震,但不能说不知道,点点头,“听过——李观察使还同他打过交道。” 吴浩微微一笑,这个“交道”,就是重贿莫凯,进谗贾涉,冤杀陈孝忠。 随即敛去笑容,“这个莫凯,三日前,突然不见了,有人说,见到他牵一匹劣马,马上、身上,大包小包的,出了城,一路往南去了。” “他是参议,制幕的紧要人物,招呼不打一个,说走就走?真大帅大发脾气,制司上下,这两天,也是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 “欸,我是淮东武职之首,制置司出了这样的奇闻,我的脸上,也不光彩;另外,那日蓼儿洼相会,同真大帅聊的挺好,所以,嗯,不能不替他分忧。” “黄达他们,一路寻了过去,眼见就要进入高邮军了,终于,追上了这个莫凯—— 略一顿,“他那匹‘劣马’,到底比不得正经的战马;而且,负荷不轻,别看他走的匆忙,随身可是带了不少细软呢!” 杨妙真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黄达将莫凯带了回来,他来报的,就是这件事情。” “本来,人既寻到了,交给真大帅处置就是,你将他带到蓼儿洼来,几个意思啊?这个,方才,你也听到了;然这个莫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叫人不能不诧异,于是,我便不能不亲自过去,问个明白了。” 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娘子晓得不晓得,他都说了些什么?” 杨妙真强自镇定,“这……妾如何晓得?” “他居然说:杨令人送了他一百两金子,要他在真大帅面前,说吴都统制的坏话;吴都统制过制司拜见真大帅,真大帅不礼吴都统制,就是他的主意,为的是,挑动文武不合,搅乱楚州乃至整个淮东的形势,如此,杨令人、乃至远在河北的李观察使,便有机可乘了!” 杨妙真脸色大变,“哪有此事?莫某……血口喷人!该死!” 吴浩摇头,“我也难以相信——娘子对我,情深意重,岂会做这等荒唐事?” 顿一顿,“不过,一百两蒜条金,倒不是假的,他的俸禄,可攒不下这许多的钱呀!” 杨妙真咬牙,“此人贪婪无耻,必定索贿无常,东一笔,西一笔,折成一百两金子,也不稀奇!” 略一顿,“对了,之前,李……也曾给他送过钱的,正好一百两金子呢!” “也是,也是。” 顿一顿,笑一笑,“不过,他的包袱里,可不止一百两金子,拢共二百好几十两呢!看成色、看冶铸的字号,其中两笔,应该都是一次过得来的——每笔,正正好一百两。” 杨妙真脸色惨白,“怎么?郎君必要认定,其中一百两,是我贿赂莫某的吗?”说着,已是珠泪盈眶,“既如此,请赐短剑一柄,我自行——” “欸!欸!”吴浩双手乱摆,“说什么赌气话呢!我不过讲个事实罢了!” 略一顿,“诚如娘子所言,莫某贪婪无耻,索贿无常,除了李观察使那一次,哪里不能再赚一百两金子呢?” 心中喝彩:好演技!较郎君我,大约还要略胜半筹呢! 话说,这可是第一回看见你的眼泪呢?嗯,挺好看的,挺好看的。 看向婢女,“梅香,你也太没眼力价了,手巾呢?” 名叫“梅香”的婢女赶紧绞了一条手巾,递给主母,杨妙真接过,轻轻拭泪。 待杨妙真平静下来了,吴浩轻轻一拍案几,“这个莫凯,太可恶了!欲离间文武也就罢了,更妄图离间你我夫妻——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本来想将他交给真德秀的,后来一想不行,谁晓得他进了制司,还会胡说八道什么?岂能容他败坏我娘子的清誉?所以——” 略一顿,高喊一声,“黄达!” 黄达本守在亭下,听到传唤,立即拾阶而上,手里拎着一个革囊。 进了亭子,吴浩做个手势,黄达即解开革囊的系带,往外一倾—— 梅香一声惊呼,倾出来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这个脑袋,杨妙真是认得的——不是莫凯,又是哪一个? 吴浩拿足尖,照着莫凯的头颅,轻轻一踢,冷笑着说道: “这个王八蛋,竟然信口雌黄,败坏娘子你的名誉,我岂能容他?其心固然可诛,其人嘛,也不能留着——我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顿一顿,笑道,“如此,娘子你该放心了罢!” 杨妙真站起身,深深敛衽,“深感郎君,信任不渝!也谢谢郎君,替我出气!” 吴浩亦站起,伸手来搀,“娘子请坐!” 夫妻二人,重新落座。 “本来,”吴浩亲自替杨妙真斟酒,“你我夫妻,乐情山水,何等快活,却叫这个家伙扫了兴——”放下酒壶,“欸,不过,看开些!倒过来想,就算他是来佐兴的,亦无不可?也叫人精神一振嘛!欸,娘子请!” 佐兴? 莫凯的头颅,就搁在亭边,吴浩一直没叫人将之收拾起来,梅香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人首颈分离的场面,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恶寒。 杨妙真却一无异状,含笑捧杯,“郎君请!” 喝了酒,放下杯子,吴浩说道,“再倒过来想啊,假设——欸,纯属假设啊!假设莫某说的是真的——” 杨妙真脸色微变。 * 第九十九章 黄沙漫天舞,黄河水不流 吴浩微笑,“看你,脸色又变过了!我说了,纯属假设——既是假设,自然就是假的嘛!” 杨妙真默然不语。 “假设、即便——是真的,照我看,也没啥!就当成一个游戏了!当成关扑了!你想一想啊:夫妻同床异梦,各呈心机,你来我往——不也挺有意思的?只不过,这个游戏,老婆输了,老公不会拿她怎样;老公输了,却十有八九,像这个莫凯一样,身首异处!未免——有些不大公平!哈哈!” 杨妙真的脸色,再次变白了。 关扑,赌博的一种,以某物为赌注。 “所以,”吴浩笑吟吟的,“这个游戏,最好不要玩儿第二次,毕竟——”摸一摸自己的脖子,“郎君我颈上首级,只有一颗,输了一次,就玩儿不了第二次了,岂不扫娘子你的兴?” 杨妙真凝视着吴浩,一字一顿,“请郎君放心,这个游戏,不会有人玩儿第二回了,不然的话——” 吴浩做个“打住”的手势,“游戏耳,就不要赌咒发誓了,除非——山盟海誓!哈哈!” “这——” “说笑耳,这个情形,山盟海誓,未免奇怪了些,不过,看在郎君我有些委屈的份儿上,娘子你总该给我些补偿罢?” “这……请郎君明示。” 吴浩挤着眼睛,“昨天晚上,上了床,我不是想玩儿个游戏吗?你却扭手扭脚的,左右就是不甚配合;今晚,我若还想玩儿那个游戏,娘子,你可要遂我的意哦!” 杨妙真脸上微热,臻首微垂,半响,轻轻的啐了一口。 * 淮河以北,金、蒙战事的消息,陆续传来。 余玠之前的分析,犹如编剧+导演,金、蒙双方,好像两个称职的演员,照本宣科的演了下来(余玠的分析,详见第九十一章《小觑了天下英雄》、第九十二章《风云际会,龙腾虎跃,焉能不喜?》): 金国集结在黄陵岗的二十万大军,主力不动,乌古论石虎只遣军二万,以额尔克为将,进入山东,越过东平府,欲袭木华黎于济南。 然一路北上,额尔克的动作,拖泥带水,还没过东平,便被蒙古侦知了,根本谈不上一个“袭”字,入寇的本是蒙古,此时却变成了木华黎以逸待劳,金军立营未定,木华黎即发起攻击,金军大败,额尔克战死。 济南一役既大胜,木华黎即置东平于不顾,长驱南下,于定陶渡过黄河,直薄黄陵岗。 其动作,竟比金军的溃兵还要快! 济南一役,金军的溃兵还没逃到黄陵岗呢。 在乌古论石虎眼中,蒙古人便如天兵天将一般掉了下来,真正做梦也想不到,不由手忙脚乱。 不过,他虽然被余玠批评为“怯懦”,却也不是个全无见识的,木华黎一度想以佯攻南京(汴梁)调金军主力出黄陵岗,但乌古论石虎晓得,蒙古骑兵犀利,金军步军为主,运动战,绝非蒙军对手,而南京大城,坚厚无比,守备也极严密,蒙军轻骑南下,并未携带攻坚器械,此时季冬,蒙古人不能久滞于黄河以南,南京其实无忧,不必救援,于是,顶住朝廷的压力,占定黄陵岗不动。 于是,终究不能不进行硬碰硬的阵地战了。 金军于黄河南岸,背河结阵,蒙军由南而北进攻。 果如余玠所料,木华黎下令:骑军下马,短兵接战。 是日,西北风大作,蒙军的进攻,是逆风,这本是兵家大忌,但木华黎严令:以布蒙面,步步前进,不许退后一步! 虽然逆风,但大风也不是没有好处,季冬之际,黄河之滨,风卷黄沙漫天舞,金军的弓箭,基本失去效用——既看不清目标,箭离了弦,也不晓得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就这样,蒙军一步一步,金、蒙两军,终于短兵相接了! 金军一来想不到蒙军弃骑就步,二来想不到蒙军居然逆风进攻,蒙军步步接阵的过程,对于金军,是极大的心里折磨,三来,金军的总兵力,虽远在蒙军之上,但阵线太长,而蒙军聚集兵力,集中攻击金军右翼,因此,单就接触面来说,蒙军的数量,反而略占优势,于是,接战不到一个时辰,金军就撑不住了! 右翼首先崩溃,因为身后就是黄河,不想做水鬼,只好向两边退,这一退,就冲动中军,多米诺骨牌一般,中军再冲动右翼,终于,整条阵线,彻底崩溃! 二十万大军散架,天崩地裂一般。 冬天的黄河,本就水浅,无数金军士兵被挤入河中,河水为之不流。 木华黎遂陷黄陵岗,然后,由黄陵岗进取楚丘,接着,再次渡过黄河(之前是南渡,这次是北渡),由单州北趋东平府,进围之。 金国皇帝下诏,斩乌古论石虎。 看过黄陵岗之役的战报,余玠当着吴浩的面大呼,“如穆呼哩者,方为对手!嘿!我的手,都要痒了!” 吴浩笑,“不急!总有以如此对手为对手之一日!” 蒙军的大胜,酣畅淋漓,木华黎的指挥,精彩绝伦,吴浩不能不说个“服”字之余,亦不由雄心大起:某种意义上,以如此英雄为对手,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呀! 同时,亦觉得,有机会的话,这个作业,不妨抄一抄? 赞归赞叹,但黄陵岗一役过后,山东的局面,一下子就变得异常严峻了——不仅是对金国,更是对吴浩。 输粮东平,暗保东平不失陷于蒙古,吴浩是有把握的,但蒙军直扑金京畿而大获全胜,不仅断了金国驰援东平的可能,更加(必然的)给山东诸地方势力(如严实者)以极大的震撼,极有可能,不等到东平陷落,严实就会投向蒙古! 如是,将对吴浩攻略山东造成极大的障碍。 无论如何,得想法子稳住严实。 最简单也是最惠而不费的法子,就是上表朝廷,给严实一个有足够诱惑力的名义——上一次,李全、赵拱铩羽而归,对严实的“招抚”,不了了之。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彼时,蒙古尚未大举南下,李全、赵拱统帅的“王师”,看上去,也牛皮哄哄的;此时,“王师”的牛皮戳破了,蒙古人不但大举南下,更获得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大胜,单靠“名义”,未必管用了。 虚名未必足以羁縻,必叫严实看到我的实力才行! * 第一百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略出意外的是,展渊致信吴浩,反对给予严实“有足够诱惑力的名义”。 信中,展渊说,对严实表示诚意,是非常必要的,但这个诚意,不能通过虚名达致。 若“名义”过高,譬如“安抚使”一类,无异示严实我宋其实并非真心欲恢复山东乃至中原,因为,若山东真的恢复了,以严实之微功,如何有资格安据一路乃至一省(行省)之首? 更重要的是,到时候,你吴长风又置自己于何地?反居于严实之下吗? 因此,“名义”过高,不过示严实:我宋其实以羁縻待山东,因此,“名义”高低,无所谓啦。 如是,“有足够诱惑力的名义”并不会增加严实的向心力,只会刺激他的野心,以之为自己的号召、幌子,加快自家势力的扩张罢了。 展渊请吴浩牢记:名器至重,永远不可滥授;不然,或者自贬身价,或者徒然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展渊的建议是: 其一,扎扎实实,给严实写一封长信,意思要恳切,晓以祸福利害,亦不必回避李全、赵拱的失败,只是强调,李全的忠义军,同其他忠义军一样,其实不受朝廷节制,他进入山东之后种种行为,并非朝廷原先的计划,因此才有铩羽而去的结局,现在,忠义军已彻底改编,已为朝廷经制,已为我掌握,今后的局面,便大不同了! 其二,可以给予严实一定的粮食接济,目下,对于严实,粮食怕是比“名义”更有吸引力。 不过,数量要控制好,吊住他即可,不能真叫他吃饱了。 吴浩心悦诚服,从善如流,回信表示,一切遵照展兄的教诲;同时,来说是非者,即为是非人,给严实的这封长信,请展兄赶紧替我写出来! 对于吴浩的“必叫严实看到我的实力”,展渊则完全赞成,他的建议是: 尽快渡淮,先行略定同淮南一水之隔的邳州、海州,此二州,金国早就失去控制,目下,出没邳、海二州的,不过一班草寇,绝非神武军对手,就是神武副军,虽然整编还未百分百完成,但用之于邳、海,亦绰绰有余。 如是,严实既看到大宋已行动起来,自然就会观望形势,局面明晰之前,不会就投向蒙古。 非有半年上下,局面不会明晰,而最终的局面,若是东平因得我之暗助而坚守不下,蒙古不能不解围去,严实便只有投宋或投吴这一条路可走了。 在这半年时间内,金、蒙纠缠于东平坚城,力不及其余,则我可在山东,从从容容,由南而北,稳打稳扎,步步攻略。 吴浩一边看信,一边暗暗叫好,看罢信,轻轻一击案,好,咱们这就开干了! 不过,吴浩是武将,身上的文职,只是知军州,盱、泗战事已歇,在金国未入寇的情况下,他没有主动“拓土”的权力,欲略定邳、海,一定要取得制置使的支持,就如李全、赵拱之于贾涉一般。 那真德秀,口口声声“恢复”,慷慨激昂,我听了都有点子感动,蓼儿洼之会,也说好了“文武携手,同心戮力,为恢复中原,一同出力”,现在,要动真格的了,他应该会表示支持的罢? 正在想着如何向真德秀进言,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真德秀报丁忧了! 真德秀是掌灯时分接到母亲逝世的消息的,当即“嚎啕辟踊”,整个制置司衙门,都听得见真大帅的哭号。 当晚,真德秀即上表报丁忧。 次日一早,城门一开,真德秀即带着一老仆、一小童、一护卫(就是来时的那个配置),出了城,于南渡门码头上船,一路南下去了! 彼时,天色尚未大亮。 真德秀走之前,吴浩连面都未能见他一面,支持吴浩“恢复山东”云云,更加无从谈起了。 吴浩是真的有点瞠目结舌:你要回去守孝,我理解,可是,难道不得等新任制置使有眉目了,交接好工作了再走吗? 贾涉提前走人,是因为他身体撑不住了,而且,至少,彼时,朝廷已经批准了他的辞职呀? 好罢,就算你孝感通天、归心如箭,等不得朝廷的批复,那,请问,制置使、知楚州走了,制置司也好、楚州也好,相关的工作,你都安排好了吗? 没有。 不是有没有安排好的问题,是—— 根本就没有安排。 制置司的参谋、主管机宜等高级幕僚,晓得真大帅要走人了,也曾委婉请示工作安排的事情,然真德秀表示,我“五内如焚”、“方寸已乱”,别的事情,统统顾不得了。 吴浩不由翻起了白眼:特么也太不负责任了罢? 至此,他才算真正看到了理学的真面目。 对于理学一派来说,守三年之丧,是天字第一号大事,比牧民重要,比御侮重要,比“恢复”重要,甚至,比忠君重要;老爹老妈死了,不肯守足三年之丧的,非人也,猪狗不食其余,很该开除人籍的。 守三年之丧,对于理学一派来说,既是底线,也是招牌,真德秀身为理学领袖,这块招牌,自然要擦的分外明亮,所以,说走就走,绝不给外界一丝一毫攻讦他“恋栈”的机会。 同这种人共谋“恢复”,靠谱吗? 不过,吴浩还是没有完全看透。 事实上,真德秀回籍守丧,迫不急待,除了赶着擦亮招牌外,还有一个他不能宣之于众的原因—— 他已经不想在淮东这儿干下去了。 到淮东没几天,真德秀已经连受数重打击,初初的雄心壮志,已经打消大半了。 第一重打击,来自吴浩。 第一次同吴浩见面,本来大摆阵势,盛气以待,然吴浩非但不肯行礼,更说什么“回家看火”,不顾而去,稠人广座之中,将真德秀的面子,跌的粉碎。 本想给吴浩个“下马威”,不曾想被他反手一军,将的眼冒金星。 真德秀气疯了,本打算立即上表,严劾吴浩,然铺好纸,研好墨,吮毫搦管,却不知从何处落笔? * 第一零一章 三连击 吴浩,前有盱泗大捷、通青大捷,守盱眙,复泗州,后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贼酋首级于万军之中,敉忠义军之乱,消朝廷心头大患,可以说,整个淮东局面,底定于其一人之手。 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功臣,朝廷以“都统淮东沿淮兵马”相酬,其实已算委屈了他,我“严劾”他什么?纵兵殃民?杀良冒功?吃空额?喝兵血?都是没有影的事儿呀! 仅仅因为他没有给自己下跪磕头? 说不出口呀! 在政治上,自己一向被视为史弥远的对立面,吴浩却是众所周知的史氏心腹,自己下车伊始,第一件事便是以微隙而严劾功臣,除了叫人想到“党同伐异”,还能想到什么? 朝廷不可能仅仅因为对上官的礼节的不周到而给予吴浩实质性的处分,事情真闹大发了,谁走、谁留,两说呢! 还有,吴浩居功自傲而手握重兵,身上的“跋扈”二字,瞎子都看得见的,闹起来,他给自己使绊子,甚至以兵相胁,如之奈何? 贾涉,确实是“前车之鉴”啊! 死,自己是不怕的,可是,到时候,脸面往哪里搁?回到临安,自己不成了个笑话? 所以,想来想去,终于废然掷笔。 此时,幕中的主管机宜宋绛委婉进言,还搬出“将相和”的典故来相劝,又说,吴都统制似乎没由读过多少书,叫他学廉颇“负荆请罪”是不大现实的,而大帅大人大量,不妨稍稍主动一点? 真德秀认真想去,自己手上没几个兵,想在淮东占定脚跟,做出一番事业,一定要吴浩配合,就算缓兵之计也好,一时半会儿,不能不对此人虚与委蛇,于是,忍住了气,接受了宋绛的劝谏。 如是,有了蓼儿洼之会。 但他没想到,蓼儿洼之会中,吴浩给他带来了第二重打击——并非出自吴浩本人,但相关消息,出自吴浩之口。 一是吴浩对杨妙真的“强娶”;一是陈孝忠其实死于贾涉之手。 后来真德秀晓得了,在楚州,这两件事,其实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秘密,然而,如此紧要事件,制幕中,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告知或提醒自己? 包括那个莫凯! 还以为,他是对自己最忠诚的一个呢! 当然,陈孝忠之死,莫凯算是真正凶手之一,他不提陈孝忠的事,情有可原,可是,吴浩同杨妙真的婚姻,实为“强娶”,他为什么也不说? 难道,真是他收了杨妙真的贿赂,重施故技,进谗于我,谮害吴浩? 一群贼斯鸟! 悲愤之余,真大帅立即觉得四边不靠,脚底发虚。 第三重打击,是莫凯的不告而辞。 这说明,吴浩的指斥是对的——莫凯确实收了杨妙真的贿赂,重施故技,谮害吴浩,晓得东窗事发,不能不赶紧跑路。 真德秀对吴浩,微觉歉疚,然这并不是他的主要感受,他的主要感受是—— 囚攘的,淮东这潭水,实在是太深、太浑了! 较之江西,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怪不得,贾济川素有能员之名,最终,却落得个心悸难挨、盛年致仕、苟延残喘的下场! 殷鉴不远,我不能重蹈覆辙! 老爷我……不干了! 但如何“不干”,大是学问,真德秀还未想定,母亲过世的消息就到了。 丁忧,自然是最体面的退场方式,既然如此,还有啥可说的?赶紧走人! * 同莫凯一样,真德秀几乎也可算是“不告而辞”,但不同于莫凯,吴浩不能捉真德秀回来,只好独自面对真大帅留下的一地鸡毛。 淮东制置司和楚州的日常运作,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前文说过了,吴浩是武将,身上的文职,只是知军州,盱、泗战事已歇,在金国未入寇的情况下,他没有主动“拓土”的权力,欲略定邳、海,一定要取得制置使的支持。 目下,制置使缺位,如之奈何? 新的制置使,不晓得啥时候到位,到位之后,支持不支持,也得两说,而蒙军已经进围东平,我等不及了! 既然“金国既未入寇,我便不能主动‘拓土’”,那,能不能制造一个“金国主动入寇”,以为我“主动‘拓土’”的藉口? 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 之前,时青被杀,吴浩许时部“留去自在”,结果走了一半,其中,有时青的堂叔时全(详见第七十三章《行刑》、第七十四章《降还是不降,这是个问题》);时全算是时部的二号人物,平日还算有些威信,离开泗州的时青旧部,大部分跟了时全,然前路茫茫,何所之呢? 彼时,赫舍哩约赫德(过来“恢复”泗州的金军主帅,还记得吗)正准备出兵泗州,在他眼里,时全自同吴浩血海深仇,此值用人之际,不必计前嫌,于是,遣人招时全,表示,献泗州城于宋,是你堂侄干的,不干你的事,时将军,赶紧重投大金的怀抱罢! 时全则复信:“乞授一名义,假邳州以屯老幼,当袭取盱眙,尽定淮南以赎罪。” 赫舍哩约赫德一看,心说,我招抚你,是为了叫你替我打先锋,填人头,你跟我扯邳州?你当我傻啊? 还有,“尽定淮南”?凭你?哼哼! 于是,这件事便暂时搁起来了。 二十万金军覆没于黄陵岗,蒙军进围东平,有人想起了时全,终于,他的“名义”姗姗来迟:济州宣抚使,封滕阳公。 头衔挺唬人的,可是,济州? 济州北接东平,算是东平的南大门,现在,这个南大门,已经被蒙古人砸开了,蒙古人由单州北趋东平,单州之后,就是济州。 济州宣抚使——嗯,朝廷的意思,叫我去扪蒙古人之背? 您一文钱、一粒米也不给,给个空头衔,就叫我去摸老虎的屁股? 您当我傻呀? 我还是去邳州——拜拜了您呐! 不过,空头衔归空头衔,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有了这个头衔,我就是“官军”,我之入济州,就是“就粮”。 * 第一零二章 渡河,渡河 邳州、楚州,一水之隔,彼时,吴浩那个煞星,已经占定楚州了,时全不是不心虚的,但想着,邳州不是泗州,是大金境土,不是大宋境土,你不能说我没权力在邳州讨生活,咱们虽然隔河相望,但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去招惹你,你没理由来寻我的晦气,彼此相安,孰曰不可? 然并不是谁都如时安抚使这般有大局观的。 不比泗州(泗州不管在金在宋,毕竟都有正经的政府,有基本的秩序和生产),邳州失控于金廷已久,地道的三不管,到处一片荒残,时部时饱时饥,就算勉强饱肚,也纷纷叫嚷,“嘴里淡出鸟来。” 之前,在吴浩的大棒加胡萝卜攻势下,涟水忠义一分为二,逃过淮北的,有一小部分同时部合流,这班前忠义军,天天向时部士兵吹嘘,淮南、尤其是楚州如何富庶,娘儿们如何妖娆美貌? 在打江南过来的吴浩眼中,淮南荒凉如异域;但在打淮北、山东过来的前忠义军眼里,淮南就是花花世界了。 “欸,跟你们说,上一回,跟着石头儿袭占楚州,本来,俺已看好了一户人家,家底很殷实的模样,两个女儿,更是白嫩的跟水面抟出来也似,俺正想动手,吴浩那煞星就杀到了,欸,可惜呀!” 如此这般。 天天听这种宣传,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趁天黑,十来个人,两条小船,偷过河去,悄悄进了那户人家,除了两个女儿,家里其余人等,尽数杀了,卷了钱帛细软,扛起两个小娘,立即上船,回过水北,第二日,楚州官吏就算发现出了盗案,也不晓得是哪个做的呀?” 好计,好计。 “对了,各位的鸟嘴,都夹紧些,也莫叫时头儿晓得了这件事情!” 正是,正是。 计议已定,说干就干。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十一位老兄,刚刚上到对岸,就被巡逻的屯军发现了。 此时已是冬、春之交,屯军们分好了地,翻耕的翻耕,培肥的培肥,就等着春播,正是最兴奋的时候,不分昼夜,田地周边,都有人严密巡察,但水北的人,哪里晓得这一层? 锣声大作,屯军迅速合围,十一罗汉来不及下河回撤,一网成擒。 案子报上来,吴浩轻轻一击案,好,有文章可做了! 十一罗汉,本来供认不讳,但主审的军官大喝,“什么偷盗?尔等明明是金军入寇之前锋,过来劫营的!” 十一罗汉很懵:十一个人过来劫营? 但其中有灵醒的,隐约看出上头的意思了,心说:何乐而不为?若为盗匪,十有八九,枭首示众;若为“劫营”,不过战俘耳,除非你要杀我们祭旗,不然,一般来说,不至于砍头的。 于是,不必动刑,上头说俺是来干啥的,俺就是来干啥的,“一切供认不讳”。 吴浩上表:金人既大举入寇,臣便不能不奋起反击,既反击,便不能止于我境,必得犁庭扫穴,方能永除后患! 来人呀,兵发淮北去也! 邳州的州治,距离金、宋边境,也即距离楚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而为了不刺激吴浩,时全也未做任何的河防的布置,因此,宋军全军从容渡过淮河,开始向北进军了,时全才收到相关报告。 大吃一惊,手足无措。 定下神来,派人联络吴浩:请问,我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吗? 吴浩回复:来不及了,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罢! 吴浩眼中,时全所部,是被驱逐的“劣币”,根本没有回炉的价值;若时全还有啥残存的价值,就是驱其向北,给严实乃至严实之北的李全添乱,增加彼等之压力,总之,山东的中、北部,在俺的势力抵达之前,保持一种低烈度的混乱状态,对俺来说,是最有利的。 时全无可奈何,自知无力与抗,只能放弃邳州,北入滕州。 神武诸军上午过河,下午,余玠就向吴浩提出:短时间内,不要再往北走了! 这是因为,邳州过于荒残,根本不能作为北上之根据,想来,东邻的海州,情形亦大致仿佛;略定邳、海之后,应该停下脚步,招抚流亡,屯田植桑,认真经营,将邳、海打造成一块“样板区”,如此,邳、海以北的山东诸军、州、府,必心生羡焉,再次北上之时,必望旗而景从;甚至,不必加兵,便主动投附,亦不稀奇。 此其一;其二,看舆图,淮南之盱眙、楚州,淮北之泗州、邳州、海州,完全连成一片,经营得当,淮河就是“内河”,应该将盱、楚、泗、邳、海五军州视为一体,淮河之上,多架浮航(即浮桥),使之南北往来如通途,如是,盱、楚、泗、邳、海便共为我之根据了! 吴浩接受了余玠的进言。 邳州的“过于荒残”,肉眼可见,对此,来自江南的吴浩的感受,尤其强烈。 之前,一过长江,吴浩就有“异域感”,在淮南呆了一段时间,慢慢习惯,“异域感”本已减弱,但一进入邳州,这种“异域感”又冒出来了——邳州的凋敝,虽还未到“千里无鸡鸣”的程度,但距“十室九空”,却是相去不远了! 战乱、无政府,对于民生、经济,从来是最狠的两把刀子。 对于余玠的“视盱、楚、泗、邳、海为一体,变淮水为内水”,吴浩尤其欣赏,这是真正的战略眼光! 目下,“盱、楚、泗、邳、海”的拼图中,还少海州这一块,所以,虽暂时不北进,但不能不东趋。 不过,海州的情形,远比邳州复杂。 有同邳州相似处: 目下,海州的主要势力,是裴渊、宋德珍、孙武王,他们是陈孝忠旧部中力主迎石珪入涟水的那一拨,石珪死后,涟水忠义再次分裂,张山、张友兄弟留下,接受改编,裴、宋、孙则认为自己同石珪牵连太深,不敢留下,率部逃过淮北。 这几位,在吴浩眼中,也是被驱逐的“劣币”,这一层,仿佛邳州的时全。 不同之处,在于地理,邳州内陆,海州滨海,这一来,情况就复杂的多了。 * 第一零三章 神武水军 滨海带来的第一个问题: 海州有盐场,规模虽不大,但对于无固定钱粮来源的裴渊等人,却是意义重大。吴浩进入邳州,时全即行北走,除了自知不敌外,邳州本身,也实在没有太多可留恋之处;但海州不同,裴渊等人不可能轻易放弃盐场这个财源,对吴浩的抵抗,可能激烈的多。 这也罢了,正面对阵,裴、宋、孙部绝非神武军对手,这一层,吴浩有足够把握,但是,滨海带来的第二个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沿海多岛屿(海州的州治,就在今天的连云港),投宋的忠义军都有丰富的“流窜岛崮”的经验,之前,他们被布萨安贞追剿,就是靠辗转于各沿海岛屿,才保存下基本实力的。 他们若跟你打海上游击战,是件很头疼的事情。 毕竟,神武军的建制中,没有水军。 有人主张招抚,但吴浩否定了这个建议,能招抚,上一回就招抚了,“劣币”就是“劣币”,或者改造成本太高,或者根本改造不来,我不能放一堆小定时炸弹在我的根据地里,宁肯初初之时,进展慢些,多费些心思精力,但打下来的,是一片干干净净的地盘,日后北进,无后顾忧。 吴浩的计划是,进军海州的同时,从海上封住裴、宋、孙的退路。 这自然需要水军,而神武军虽无水军的建制,但不等于淮东没有水军。 楚州以西,沿淮不过三十里,就是淮阴,这个地方,屯有一支水军,规模不大,不过千把人,吴浩既“都统淮东沿淮兵马”,这支水军,自然也归吴浩节制。 这支水军的存在感很低,去春宋金淮东大战,金军说过淮就过淮了,没听说这支水军发挥过什么牵制的作用,之前,对这支水军,吴浩也未有过足够的留意,现在想起来了,却不晓得,能用不能用?好用不好用? 吴浩乃嘱展渊,实地考察一番——第二个人的眼光,吴浩也信不大过。 不过,展渊是盱眙和泗州的通判,淮阴则在楚州境内,军职呢,展渊是“勾管神武军机宜文字”,但淮阴水军不在神武军建制内,所以,台面上,展渊同淮阴水军,没有交集,突然跑过去“劳军”,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就在这时,朝廷以展渊“权通判楚州”的诏书到了,问题迎刃而解。 吴浩致书史弥远,请以展渊通判楚州,是之前的事情,同淮阴水军倒没有什么相干,吴浩的想法是,他本人率军,渡淮而北,后方一定要坚固,后勤一定要畅顺,这个重任,除了展渊,不做第二人想;“后方”之中,最重要是楚州,展渊于楚州,却无任何名义,这可不行啊! 于是,吴浩给史弥远写信,提出两点请求:其一,将神武军的驻屯地,盱眙之外,再加个楚州;其二,以展渊为楚州通判。 楚州原是有通判的,请将其调走——爱调哪儿调哪儿去。 未以吴浩为淮东制置副使,史弥远是有些心虚的,吴浩这个要求,他无法拒绝,于是,盱眙、泗州之外,展渊又成了楚州的通判,民间号曰:“展三判”。 后世小说家言,什么《三判探案惊奇》《展公案》云云,就是这样来的了。 展渊私信余玠,则如此期许及自许,“君为张良,仆做萧何!” 不久,展渊回信吴浩,详述淮阴水军情形: 钤辖名叫廖登,去春金军入寇之时,他正好发疟疾,打摆子,船舱都出不去,因此,淮阴水军,一无动作,对此,廖登深以为耻,郁闷了差不多一整年,听到准备调他出海,眼睛都放光了! 展渊眼里,淮阴水军的整体氛围,颇为奇特:气氛阴郁,士气不高,但制度严密,训练不辍。 照展渊看,这个廖登,其实既有本事,也有志气,淮阴水军的无所作为,除了主将恰好生病,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朝廷对“淮防”的定位,太过模糊。 就像金本没有真正的“河防”,宋其实也没有真正的“淮防”,前者是因为黄河本是金的“内河”,后者呢,淮河虽为宋、金界河,但宋守沿淮一线,从来是守城,而不是守河。 反过来,金亦然。 不论于金还是于宋,淮水都非天堑,金攻宋,到淮南来打,宋攻金,到淮北去打,从来就没有宋一定要拒敌于淮北、金一定要拒敌于淮南的说法。 这同“江防”完全不同——“江防”的定位非常清晰: 不许北军一兵一卒过长江。 毕竟,长江的宽、深,不是淮河可比的。 另外,到了冬天,淮河有可能结冰,而长江,是永远不会封冻的。 但廖登也提醒展渊,河船不同海船,河水浅,河船的船底较平;海水深,海船的船底较尖,淮阴水军的船,到了海上,未必行动自如。 吴浩本来想,上表朝廷,打沿海制置司调一批船过来,沿海制置司之设,防海盗为辅,防金国沿海南下为主,但目下的情形,金国的海岸线差不多丢光了,根本没有沿海南下的可能,沿海制置司留那许多船干啥用? 但转念一想,算了,你觉得没啥用,人沿海制置司自己觉得很有用,就算朝廷同意了,沿海制置司也可能拖着不办,这个官司,没三五个月打不明白,有这个时间,老子自己的船,也造出来了! 之前说过,新造一大船,费时至少一年,但那个“大船”,是五千料的大海船,跑远洋的,吴浩欲新造的船,只是用于近海封锁,无需那般大的吨位,一千料左右便足敷使用了。 楚州的喻口(亦滨海),本就有一船厂,规模虽不甚大,但也尽够用了,吴浩下令,船厂所有海船订单,不论官私,全部給价截胡,改造为战船;同时,飞书两浙路市舶务,力邀老朋友庄安石过来总监督造。 (关于庄安石,详见第五十八章《好!好!好!》) 至于一应费用,先从楚州府库支出,到时候,一并同枢密院结算扯皮。 就这样,吴浩迈开了建设神武水军的步伐。 * 第一零四章 打造样板房,建设模范区 既然暂时不北进,因为要等船,暂也不东趋,吴浩乃抓紧时间,全力以赴于邳州的民生的恢复、经济的建设。 他主要做了三件事。 其一,种地。 邳州有大量抛荒的田地,吴浩招抚流亡,开出较淮南屯田更优惠的条件:官府提供种粮、农具,以及利率为百分之十二的借贷,第一年,三七分成——官三民七;第二年,比照淮南屯田,四六分成,借贷利率调整为百分之二十。 在彼时的农民眼里,官三民七的分成比例、百分之十二的借贷利率,简直就是白给;就是官四民六,借贷利率百分之二十,也近乎做慈善,消息传出,邳州东邻的徐州,西邻的海州,西北邻的滕州,东北邻的沂州,流民们纷纷向邳州聚拢。 其二,治黄。 黄河主河道由西北而东南,横穿整个邳州,照理,邳州的农田,是不缺灌溉的,但黄河的脾性,大伙儿都是晓得的,改道后的黄河,更加反复无常,这几年,因为无政府,堤坝无人维护,河道无人疏浚,情况更加糟糕,邳州的农田,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想种好地,就一定要治好水。 进入邳州的流民,一部分种地,一部分治水,治水的没有工钱拿,但可以每天吃饱饭,算是以工代赈,彼时,能够吃饱饭,就是身在天堂,既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某种意义上,治水比种地更爽,种地,还得等收成下来了,才谈得上吃饱饭呢!) 水治好了,这部分农民工,就转去种地,反正,邳州的荒田足够多,而水治好之后,可耕之田,只会更多。 于是,非但邳州左近的徐、海、滕、沂,就是不接境的济州、兖州、泰安府、莒州等山东中部州府的流民,也开始流向邳州了。 其三,兴办学校。 本来,对于兴办学校,吴浩的积极性并不高,不是他不晓得普及教育的重要性,但他想教的是数理化,不是儒学,可眼下,去哪儿找数理化老师?又没有时空门?眼下办学校,只能教儒学。 此时代,儒学主流学派,可是理学,此吴浩深恶痛绝者也,你怎能叫我花钱请人传播理学? 但展渊坚决主张兴办学校,余玠也一力赞成,吴浩略意外,展渊起劲,并不稀奇,你余玠个“逃学威龙”(余玠是被白鹿洞书院开除的),也跟着起哄,几个意思? 但余玠最终说服了吴浩: 理学呢,我也很讨厌,我被书院开除,就是因为被戴了顶“不敬朱子”的帽子,不过,咱们兴办学校,其实等于蒙童(也即基础教育),距离“治学”,其实还早着,还谈不上啥理学心学之别等有的没的。 另外,理学只在大宋兴盛,过了黄淮,儒学的门户之别,并不明显,金国士子,真正治理学的,其实很少。 咱们聘请老师之时,小心点就是了,真是理学信徒的,拒之门外就是了。 另外,兴办学校的作用,不仅在于推广基础教育,更是“远近观瞻之系”——树立起重视教育的形象,会大大增加对精英层的吸引力。 最后,吴浩决定从善如流。 而且,兴办学校一事,另给了吴浩刺激和灵感——南宋的人均文化水平,大约是历朝历代最高的,但出身于农民的士兵之大部分,依旧是文盲,我办学校,教老百姓读书,但我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教自己的士兵识字吗? 欸,土共的优良传统,我咋给忘了呢? 于是,吴浩开始办一件虽跟经营邳州没有直接关系、却对神武军发展意义重大的“其四”事—— 在神武军内部,开展“识字运动”。 * 东平府方向,传来消息,时全投了蒙古。 对此,吴浩一点都不意外,蒙古大胜之余,气势如虹,而时全丧家之犬,不晓得何所之,投向一支强大的、以为最终将制霸山东的势力,理所当然。 逃出泗州之时,时全本部不过千把人,东入邳州、北上东平的过程中,又裹挟了两三千,此时,大约有个三四千人,但一班乌合之众,吴浩不以为对蒙古人会有啥实质性的助益,因此,时全投蒙古,吴浩并不在意。 吴浩关心的,是严实的动向。 严实收到吴浩的长信的同时,木华黎的劝降信也到了,信中的话,也说的很诚恳。 若不是吴浩已经进入山东,正在扎扎实实的经营邳州,严实很可能就此投向蒙古了。 严实控制的地盘,主要是济南府东部和其东邻淄州,之前,蒙古人入济南府,进而同来袭的额尔克大战,之后南下,整个过程,一反杀戮抢掠之常态,戢士卒,抚地方,还致书严实(那一次不是招降,只是表示致意),他对蒙古,已经有所心动。 黄陵岗之战,蒙古用兵之奇诡、之凌厉、之狠决,更令严实惊骇,不待木华黎招降,投蒙的心,便已有了八九分了。 但吴浩在邳州之种种作为,严实看在眼中,却也实在心动!甚至,他已经打算在自己的控制区抄吴浩的作业了。 因此,不由踌躇难定:难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或者,待蒙古打下东平,再做最后的决定,也不迟? 此时,木华黎的一个行为,不说彻底、但也暂时凉了严实投蒙的心。 进围东平城之后,蒙军并未马上发动进攻,木华黎何等眼光,自然看得出来,东平城守备严密,绝非轻易可下,于是,只是先做切断粮道、扫清外围、打造攻具的工作。 这些工作做的七七八八了,时全来投。 既凭空多出这样一支人马,介个头阵,不如就叫他们去打一打?试一试,东平城的守备,是不是看上去那般严固? 时全万没想到,派给自己的第一件差使,竟是件填人头的活计,想要推脱,但看穆太师的脸色,若不从命,十有八九,别人的人头没填上去,自己的人头先被砍了下来,只好苦着脸皮,硬起头皮,去做这个“先登”了。 此一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一零五章 惨变 时全的部下,听说要做攻打东平城的“先登”,不由哗然,裹挟过来的新兵还不晓得厉害,跟时全出泗州的老兵,却纷纷脚底抹油,开起了小差。 然而,蒙古人早就盯紧了时部,铁骑驰骋,兜一个大大的圈子,就像牧羊犬赶羊一样,将这班逃兵,都赶了回来。 羊赶回来,继续吃草而已,逃兵赶回来,却是一人吃上一刀,百十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排过挂在栅墙上,触目惊心。 没人敢逃跑了。 正式开战,鼓声既响,一大群时部士兵,推着云车,背着沙袋,抱着草垛(沙袋、草垛,用于填平护城的壕沟),乱糟糟的,向东平城下涌去。 进入弓箭射程,城上一声梆子响,箭如雨下。 老兵一边举盾防护,一边咬牙前进,新兵却发一声喊,掉头就走。 老兵的数量,不足总数的三分之一,被新兵一冲一裹,身不由己,也只好往回走。 带队的头目,正在大声喝骂,只听破空声至,百十羽箭劈面射到,惨叫声中,不管新兵、老兵,倒了一排! 原来,督阵的蒙古千户喝一声,“后退者死!”手一挥,麾下的蒙古兵,便照着退下来的时部士兵们放箭了! 这其实是蒙古的故技: 蒙军攻打金国的城池,常常驱附近的平民为“先登”,如敢后退,刀箭伺候,城上、城下的前后夹击下,老幼妇孺,哭嚎震天;这班平民,都是城上守军的同胞,其中还有彼此相识的,对于守军来说,实是绝大的心里冲击,尽有承受不住而崩溃弃城的。 当然,时部士兵不算“老幼妇孺”,东平的守军,也没把他们当作同胞,但蒙古人的套路,却一时半会儿的改不过来。 时部士兵只好回头,再往东平城下去。 箭雨中,不断有人惨叫倒地,然即便新兵,也不敢轻言后退,一边哭,一边慢慢前进。 愈近城墙,箭雨愈密,中箭倒地的人愈多,东平城前,惨叫声此起彼伏,终于,在接近护城壕沟之时,进攻的队伍,再次崩溃了! 不出意外,蒙古的督战队,再次发箭,退下来的时部士兵,再次惨叫连连。 然还是除了意外—— 只听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吼,“也忒不把人当人了!弟兄们,跟蒙鞑子拼了!” 一夫倡乱,群起响应——主要是一班新兵,竟挺枪举刀,望蒙古人杀过来了! 督战队既出意料,人数又少,顿时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带队的千户,更是被剁成了肉泥。 蒙古人的反应很快,立即调动兵马,四面合围,反水的新兵,既无组织,也几乎未接受过任何正经的军事训练,铁骑冲杀之下,很块便再次崩溃。 兵变虽然被迅速镇压下去,但蒙古人的脸,丢大发了,尤其是死了一个千户——这得算“大将”了,东平城头,目瞪口呆之余,一片欢笑鼓噪。 木华黎很失悔于自己的安排,虽然部下都要求将时全千刀万剐,以儆效尤,但木华黎还是没杀时全,只打了他一百军棍,喝令他“戴罪立功”。 但参与兵变的,但凡抓到了,一个没放过,全砍了头。 战死的,前前后后被“正法”的,加上少数乱中逸出的,如此这般折腾下来,时全能拿来“戴罪立功”的,又不过千把人了。 这件事,非但对东平攻守双手的士气产生影响(守方鼓舞,攻方沮丧),更另生出了一个极大的副作用—— 济南的严实,远远看在眼里,不由心想:我若投蒙古,会不会变成时全第二? 投蒙的心,立时便凉了下来。 于是—— 好罢,再等一等,再看一看。 * 真德秀突然去职,淮东制置使的人选,成了难题。 真德秀之前,乐意做淮东制置使的,不止真德秀一人;真德秀之后,仿佛当初找不到人知盱眙,目下,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人制置淮东了。 真德秀之去职,虽是因为丁忧,但他同吴浩的“微隙”,却传的朝野皆知,不管怎样,作为武职及下属,一句“我要回家看火”,便不顾而去,这也……忒嚣张了些罢? 很显然,这既是个居功自傲、自把自为的(二字以蔽之——跋扈!),又是个朝里有人的,难处啊! 有人甚至说,其实是史弥远授意吴浩,故意给真德秀好看的。 这个说法,颇有人以为然——想想史同叔的做派嘛;想想史、真的过往恩怨嘛! 不过,这一回,真是冤枉了史弥远。 他的头,也很大。 吴浩对淮东制置使的人选的不满,已是不遮不掩了,同时,也已隐约开始有不受控的迹象了。 如何叫吴浩对淮东制置史的人选服气,同时,老老实实,就我范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足足迁延了两个月,新任淮东制置使终于出炉了。 然一看名字,朝野皆大哗。 此人名叫许国,前淮西都统,现奉祠在家,就是说,是个退休干部。 (何谓“奉祠”,参见第五十二章《海运香不香,皇后响不响》) 是否退了休,不是重点,重点是—— 许国是武职啊! “淮西都统”,就是“都统淮西兵马”,仿佛吴浩的“都统淮东沿淮兵马”——都是“都统”。 (留意,“都统”和“都统制”是有区别的。) 不过,吴浩都统的,只是淮东之“沿淮”部分,许国都统的,却是淮西一路的兵马,位份要高吴浩半筹,在和平时期,算是地方武职之最了。 之前,吴浩以武将知盱眙,已是朝野侧目,但那毕竟只是知军州,而淮东制置使—— 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封疆大吏,主一整路之军政呀! 自有制置司之设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临安固然满地眼镜碎片,远在邳州的吴浩,也是大出意料,赶紧去查许国的履历,发现,此君虽然做到都统一路兵马的位子,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战功,他的名气、位份,主要起自一次越级上书。 那是韩侂胄北伐时候的事情。 * 第一零六章 要官 十四年前,即开禧二年(公元一二零六年)六月,韩侂胄因师老无功,罢免指挥军事的苏师旦、邓友龙,用丘崈为两淮宣抚使。但他没想到的是,丘崈一上任,就放弃已占领的泗州,退军盱眙,说是可以保全淮东兵力。 宋军退守,金军分九道进兵。战争形势由宋军北伐变为金军南侵了。韩侂胄犹不悟,十一月,以丘崈任签书枢密院事,督视江淮兵马。 韩侂胄用了个实际主和的去主持战事,结果可想而知: 中路,金完颜纲军陷光化、枣阳、江陵,又攻破信阳、襄阳、随州,进围德安府;东路,仆散揆军偷渡淮水,宋兵大败,金军进围和州。 淮西州县,尽陷于金军。 年底,金军和丘崈秘密接触,示意讲和。自此,双方遣使往来,淮东战事暂停。 此时的形势:西线,吴曦已经叛变;东线,丘崈主和,韩侂胄日益陷于孤立,亦不能不谋和了。 就在这时,淮西和州钤辖、已奉命退入淮东的许国,越级上书,说“能战方能和,不能战则不能和”,请求率领本部兵马,回军淮西,“恢复一二州县,以为和谈之资”。 当时,许国的这番言论,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史弥远杀韩侂胄,宋金成和之后,各处人事,都要重新布置,有人翻出了许国的上书,以为“壮言谋国”,应该大用。 史弥远细辨许国上书之本意,也不是反对议和,于是,同意了这个建议,许国一跃n级,晋升为“都统淮西沿江兵马”。 (这个“都统淮西沿江兵马,同吴浩的“都统淮东沿淮兵马”,可谓相映成趣,刚刚好成一对角线——“淮东沿淮”等同淮东之北半部,“淮西沿江”,等同淮西之南半部。) 许国吃到了甜头,继续“壮言”不已,朝野上下,颇以为其为能员,终于,升到了“都统淮西兵马”。 许国由武改文,“复出”为淮东制置使,自然有人对史弥远表示异议,史弥远双手一摊,“难得许寿迈毛遂自荐,勇于任事——老兄若觉得他不合适,便请荐贤?” 许国字寿迈。 异议者既“荐”不出“贤”来,便只好闭嘴了。 许国确实是毛遂自荐。 他对史弥远说:朝中的文士,根本不晓得怎样同吴浩这样的人打交道,或者如真德秀者高高在上,为如吴浩者侧目甚至怒目;或者如贾涉者和光同尘,却委屈而不能求全——都不成! 我就不同了。 我既出身行武,武人的脉门,捏的死死的;又长仕于两淮,那潭水,何处深、何处浅,一清二楚,我做淮东制置使,一定能叫吴浩心服口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为朝廷出力! 一般人都以为吴浩为史弥远心腹,甚至如前所述,以为真德秀乃至贾涉都是史弥远授意吴浩挤走的,并不会在史弥远面前暗示吴浩跋扈啥的,许国能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他事先已重赂了史弥远左右,晓得,对吴浩,史弥远已有尾大不掉之虑了。 这番话,正正对了史弥远的心思,于是,许国便由武改文,出任淮东制置使了。 史弥远给吴浩去信,解释何以许国接任真德秀,中心思想也是“文人不懂事,武人和武人好说话”,云云。 吴浩将史弥远的信,拿给余玠看,余玠一目十行,看罢抬头便说:这一回,不必跟丫废话了,直接跟他要官!要淮东制置副使! 哦? 请都统制想一想,许某一个前“都统淮西兵马”可以做淮东制置使,您一个现任的“都统淮东沿淮兵马”,为啥做不得淮东制置副使?正正好嘛! 更何况,这个姓许的,除了说过几句“壮言”,没一件拿得出手的军功;您呢,两次大败金军,先后收复泗、邳,敉平大乱,底定局面,论功劳,十倍于许某,矮他半筹,已算委屈了! 吴浩又派人咨询楚州的展渊,展渊回复:百分百赞同余玠的意见!朝廷既开了封疆大吏以武就文的大口子,咱们就一定要顺势钻了进去,这个机会,万不能放过了!制置副使之于制置使,不过一步之遥耳! 并嘱吴浩,要这个官,表述一定要直白,语气非但不必委婉,甚至可以激烈些,许国不是“毛遂自荐”而得制置使吗?您效法于他,很自然的事情呀?反正,不能叫史弥远装作看不懂,不能叫他有任何推脱的余地! 展渊同时附书一封:这是我给您拟的信稿,您看看,合用不合用? 看了稿子,吴浩、余玠都感叹:果不愧“展三判”! 收到吴浩的复信,史弥远不由手足无措——如此直通通的伸手要官,还真是少见啊。 然仔细想去,竟是不知何以为拒? 拒绝的理由,不是找不到,但以吴浩信中的语气,不论什么理由,必皆不为其接受,如是,他对于“恩相”,必然心生怨望,以其到淮东以来的做派,真不晓得会折腾出些啥事儿来? 一个头,两个大。 事实上,之前说过的,以真德秀为淮东制置使之时,史弥远本也有以吴浩为淮东制置副使、以做“安慰”的打算,只不过史嵩之反对,搁下了,至此,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认同吴浩的“毛遂自荐”了。 诏书颁下,朝野再次大哗。 许国封疆,由武改文,虽没有先例,但到底有些资历、有些年纪,吴浩呢?二十出头一小年轻! 欸,这个世道,真是啥事情都可能发生呀! 然就像余玠说的,朝臣既然无以反对许国出任淮东制置使,也就无以反对吴浩出任淮东制置副使——许某固然“有些资历、有些年纪”,但论及军功,真的不及吴某之十一呢! 有人的脑洞开的比较大:你们不晓得,史同叔以徐寿迈为淮东制置使,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吴长风做淮东制置副使开路!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识者叹曰:武人轻躁,淮东自此多事矣! 嘿,这话说的,好像在此之前,淮东从来太平无事似的? 不过,您也没说错,淮东,确实自此多事了。 * 第一零七章 变脸 许国陛见的时候,面奏调和州一部、镇江一部,移屯楚州。 和州在淮西,十四年前,许国越级上书,彼时,他的职务是“钤辖和州兵马”,之后,接连升官,奉祠居家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过淮西,因此,和州的兵,可算是他的地地道道的“旧部”。 镇江,古称京口,东晋南北朝时代,“京口兵”(即“北府兵”)是威震天下的雄兵,前有苏峻以之造乱(若非点儿太背,运气太坏,东晋倾举国之力,依然是拾掇他不下的,相关情形,可参见本书第八十章《死心否,匹配否》);中有谢安叔侄以之大败苻坚;后有刘裕以之一度恢复了半个中原,并取东晋而代之。 镇江属两浙西路,同淮南东路一江之隔,行政上,镇江虽非隶属于淮东,但彼此关系密切,金宋若发生大战,部署上,必然淮、江一体,区别只在淮为一线、江为二线,主持东路战事的,常常是淮、江一把抓,头衔中,既有“淮”字,也有“江”字,譬如丘崈的“督视江淮兵马”(见上一章)。 两宋时代,京口兵早已没落,但威名犹在,淮东有事,常常商调镇江兵北上协助,譬如,贾涉欲有事于山东,给赵拱拼凑的二千兵中,就有打镇江调过来的五百兵。 许国的要求,照准。 事实上,移和州、镇江兵屯楚州,是许国早就同史弥远商量好的,但考虑到相关问题的敏感性,此议不能出于中枢尤其是史弥远本人,由许国向皇帝面请,皇帝当场批准,枢密院奉敕执行,是最合适的。 数量上,和州调一千,镇江调三千,一共四千。 许国陛辞出京,到了镇江,点齐了三千兵马;然后,左转入长江,溯流而上,到了和州,挑了一千兵,带回镇江,会齐之前点好的三千镇江兵,大张旗鼓,沿运河北上楚州。 若是大战,尽有投入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兵力的,但因为组织和后勤的制约,行军,只能一批一批、次第出发,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道路绵延,可达数百里之长,因此,四千兵一次过上路,视觉上,已是颇为壮观,颇有点“樯橹如云、蔽江而下”的意思了。 这个声势,较之真德秀上任淮东制置使,真正天壤有别了。 滚单啥的,也是一递一递的发往楚州——每隔两个时辰,楚州就能接到一张许大帅行程的滚单。 新鲜出炉的吴副帅——新任淮东制置副使吴浩,提前回到楚州(余玠留在了邳州),率一城文武,按时于南渡门码头迎接许大帅。 这一回,礼节上,谁也弄不出花样了。 制置副使是副职,不是佐贰,正副虽有别,但大体上可算平级,吴浩趋前先揖,许国还礼,二帅对揖,如此而已。 之后,许国主动伸手,虚虚搭住吴浩的手腕,轻轻拍抚之同时,连连赞叹,“长风,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然后,放声大笑。 介个场面……如平生欢。 只是,“年少有为”四字的重音,似落在了“年少”二字上? 之后,就是吴副帅给许大帅接风洗尘。 酒宴之上,许国谈笑风生,期间,更一度执杯离席,向“盱泗大捷”“通青大捷”的有功将佐一一致意,拍肩搭臂,异常亲热,有表字的,都能喊得出表字。 许国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五柳长须修剪的齐齐整整,兼之也是细长的眸子,看上去,竟似有两分关云长的风采? 这样的人,这样的做派,你很难不心生好感。 吴浩、展渊相互以目:来者不善啊! 许国、吴浩约好,次日,制置司衙商议公事。 吴浩前脚回到家,许国的帖子后脚就到了,注明:便装相见。 种种做派,确实大不同于前任呢。 次日,吴浩如约到了制置司衙。 书房相见,二帅独对。 寒暄毕,开谈公事。 第一件,一千和州兵、三千镇江兵的驻地? “和州的,都是我的旧部,”许国说道,“就置于帐前,算是我的亲兵罢!”略一顿,“镇江的,就暂时搁在山阳,如何?” 山阳是楚州首县,县治在楚州城内,“搁在山阳”,就是屯驻楚州城左近之地;至于“帐前”,自然在楚州城内,且在制置司衙左近。 吴浩略一沉吟,含笑颔首,示无异议。 “长风,你别多心!”许国有些似笑非笑,“这一回,我多带了几个人过来,主要是因为,神武军大部已在淮北,淮南空虚,不能不填上些!” 顿一顿,“这四千兵,只是第一批,之后,还要继续从扬州、镇江以及淮西向楚州调兵!嗯,总数嘛,总要三万上下,方敷所需!” 吴浩的目光,微微一跳。 他也似笑非笑的,“三万?这不像‘填上些’,像要打大仗了!请教大帅,最近,有什么大仗要打吗?” 许国的语气变的淡淡的,“有些话,当着诸文武的面,我不好说——” 略一顿,“长风,你擅开边衅,这个大仗,迟早是要打的!既然要打,不如早做准备罢!” 吴浩的目光,再微微一跳,“擅开边衅?大帅这个话,我听不懂!” “泗州也罢了,邳州——难道,真有金人大举入寇之事?不是擅开边衅,又是什么?” 略一顿,“即便泗州——亦不过蝇头小利耳!泗、邳,我得之,不足喜;金失之,岂能罢休?彼若大举来攻,兵祸连绵,不知伊于胡底?” 吴浩冷冷的,“泗州,金人已‘大举’过了;目下,其二十万大军尽没于黄陵岗,正是筋疲力竭之际,连东平府都无力救援,又何能再‘大举’于淮东?” 顿一顿,“再说邳州——彼处失控于金廷,已有数载,等同脱幅,之前尚有余力之时,彼不言恢复,目下,筋疲力竭了,反倒‘大举来攻’?彼何来如此兴致?又何来如此气力?” 许国的脸色,沉了下来,“这都是你想当然耳!彼无力北顾,那是因为北边是蒙古!不意味着彼无力南下!彼暂时顾不上邳州,不意味着彼便弃其于大宋了!” 顿一顿,“先不说泗州;邳州——你给我撤回来!” 什么?! * 第一零八章 当断则断 吴浩眼中精光大盛,心跳倏然快了起来,不知怎的,同一个念头,如初见真德秀时一般,再一次跳了出来——“或者,像我对时青那样对我?” 他微微咬着牙,浑身肌肉都不由自主的绷紧了。 许国凝视吴浩,移时,突然一笑,“嗐,长风,看你!怎的,想一口吞了我不成?嗐,咱们这不是商量着办嘛!” 吴浩不说话。 “我劝你撤回来,是为你好!你不晓得,朝中有一班人——就是那班治理学的,正在摩拳擦掌,有要弹劾你擅开边衅的,有要弹劾你跋扈嚣张的,你撤回来,他们就没话说了嘛!” 吴浩开口,淡淡一笑,“大帅为我谋,我深感厚意。” “欸,我亦为己谋!神武军撤回楚州,楚州的兵力,就不空虚了嘛!我也就不用打扬、镇、淮西往楚州调兵了嘛!如此,你方便,我方便,正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长风,何乐而不为呢?” “嗯,到底还是大帅老成谋国啊!嗯,只不过——” 打住。 “有什么话,尽情明言。” “欸,实不瞒大帅说,邳州之后,我本还打算东进海州的,如是,淮水之北,泗、邳、海三州,连成一气,直到海边,淮水,可算我之内水了!如是,还需在楚州驻扎如许重兵吗?” 许国“呵呵”一笑,“如是,我调三万兵过楚州还不够!大约必五万、六万才敷所需喽!” “哦?请大帅指教?” “长风,你到底年轻!就算淮水成了‘内水’,楚州,还是前线啊!到时候,泗、邳、海为一线,楚州为二线——一线也好,二线也好,皆为前线!如楚州若为一线,扬、镇则为二线——扬、镇虽为二线,难道不要屯扎重兵?” “大帅宿将,目光长远,看的透彻啊!” “虚长几岁而已,虚长几岁而已。” 顿一顿,“长风,我也晓得,邳州那里,你费了不少心血,可是,那是那句话——为你好啊!嗯,也不着急今天就做决定,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过个一二天,咱们再议,如何?” “……好罢!” 吴浩走出制置司衙,本是季春三月,微寒天气,但一阵风吹来,发觉,自己竟然已汗流浃背了! 自问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何以至此? 见真德秀、见许国,自己都会冒出同一个念头:“或者,像我对时青那样对我?”——这是为什么? 他不由想起曹操和汉献帝的一段往事来: 赵彦为献帝谋,曹操杀赵彦,后以事入见殿中,献帝不胜其愤,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曹操失色,俯仰求出。旧仪,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赉执刃挟之。曹操既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复朝请也。 吴浩回顾制置司衙大门,咬牙: 其一,除非老子做了这个制置司的主人,否则,再也不踏入此门半步了! 其二,老子难道真是赵宋的忠臣孝子?囚攘的,有的事,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低声喝令左右: 第一,加派人手,看定了制置司、和州兵、镇江兵,一有异动,立即报告! 第二,传令神武副军、屯军,制置司有任何敕令,必得先过我的目,未经我允准而自行奉行之,一律军法处置! 第三,请展通判过我府上一趟! (话说,这三条,有点眼熟呀。) 然后,一跃上马,扬鞭而去。 到家一看,展渊居然已经候着了。 咦?再快也不能快到这个份儿上啊?略一转念,明白了:展渊是另有紧急事项过来寻自己,并不是因为接到了传召才过来的。 展渊觑着吴浩的脸色,微笑,“怎么?看来副帅在大帅那里,没听到什么好话?” 吴浩“呸”一声,“可不是?” 接着,将见面的情形,备细说了。 展渊静静的听着,待吴浩说完了,点点头,“不意外。” “既如此,想来你那里,也不是什么好事了?” 展渊一笑,“我这里有两件事——至于是好是坏,端看咱们如何应对了。” “说!” “第一件,许国一个叫做章孟先的幕僚——不是淮东制置司的,是他自己带过来的——过来找我,说,喻口船厂的活计,要全部停了下来。” 吴浩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什么?” 喻口船厂正在改建、新建的船只,都是神武水军的战船。(详见第一零三章《神武水军》) “还不止呢!这个章梦先还说,已经发生了的费用,淮东制置司不能认账,只好请神武军自己去同枢密院打这个官司了,在此之前,只好算神武军挪用淮东制置司的库款,这个亏空,麻烦吴副帅赶紧补上。” 吴浩气急反笑,“他妹呀!” 对于吴副帅的各种奇怪语气助词,展渊早就见怪不怪,继续从容说道: “这是第一件事;再说第二件事。”略一顿,“许国其人,之前,咱们了解的很少,因此,我派人去了趟和州——其实也没多远,同盱眙,不过隔个滁州罢了——尽可能做了番仔细的调查。” “哦?” “章梦先告辞后,我正要出门,去和州的人,正好回来复命,嘿嘿,这个调查结果,颇有惊喜呢!” 吴浩眼睛一亮,“不盈,你想的周到!请说!” “许国在‘都统淮西沿江兵马’任上,前后三年,这个任期,大致算是正常;之后升‘都统淮西兵马’,却只做了不到一年,便奉祠居家了,彼时,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大,这,就不算正常了。” “莫非……不大干净?” “何止‘不大干净’?索贿、受贿、吃空额、喝兵血,以及走私贩私、诬良为盗、勒索盘剥往来行商,除了没有直接抢掠,你能想得到的,他都干了!” “哈!还真是有点没想到!此君看上去,倒是人五人六的呢!” 展渊笑一笑,“不过,他早早奉祠居家,直接的原因,并不是贪贿,而是——好色。” “哦?” “而且,彼之好色,有一特点,专找同袍、下属的妻女下手。” 哦? 嘿嘿,有点儿意思了! * 第一零九章 渐露狰狞 “上得山多终遇虎,”展渊说道,“有一个素来巴结他的下属,叫做谭建,续弦的新妇,姿容艳丽,婚宴上被他见到了,心里痒痒的耐不住,新郎官觑破上意,竟然表示,都统垂意,是他的荣幸,情愿献纳。” “过得两日,许国高高兴兴的赴约,孰不知,这却是一个陷阱,这个谭建,早就想取许国而代之,见许国垂涎他的老婆,乃顺势设下圈套,屋里头的许国,正待入港,屋外的谭建破门而入,将许国从床上揪了下来。” “谭建的算盘,本是以此要挟,不但逼许国去职,更要逼他‘力荐’自己接淮西都统的位子,但许国气急之下,不肯从命,二人厮打起来,从屋内打到屋外,都挂了相,这一下,就闹大发了。” “临安派人下来,一查,许某非但污人妻女,行径卑污,而且,什么索贿、受贿、吃空额、喝兵血,以及走私贩私、诬良为盗、勒索盘剥往来行商,等等,都曝露了。” “许国上上下下的拼命使钱,他真正开始贪贿,是做了都统淮西沿江兵马之后的事情,据说,数年积聚,为之一空,最后,总算没得什么实质性的处分,许他以脚病为由,自请致仕。” “那个谭建,也没得什么便宜,大伙儿都笑他‘赔了夫人没得兵’,在淮西呆不住,寻门路调走了。” 吴浩拊掌大笑,“好!这件故事如此精彩,可以拿来下酒了!” 展渊也笑,“这件故事,在和州,其实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没有传播到淮西之外就是了。” 顿一顿,“照我看,许国其人,早年的时候,或许还有一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抱负,但升官之后,人就变了——或者说,原形毕露了!而且,迫不及待!现在?哼哼!” “你的意思是——” “我以为,许国的‘毛遂自荐’,以及一到任便逼咱们放弃邳州、停造战船,所谋者,无关战守,无关朝堂,无关社稷,说到底,不过一个字耳!” “一个‘钱’字?” “对!” 顿一顿,“许某为求免罪,历年宦囊,一干二净,这些年,日子一定过的紧巴巴的,他秉性贪婪,如何耐得住?他又好色,但没有钱,就是女人,也拣不到好的呀?” 再一顿,“本来,淮东制置使的位子,怎么轮,也轮不到他的,但一时半会儿的,偏偏没人愿意坐这个位子,于是,许国觑准机会,一个箭步,抢到了这个位子!” 吴浩点头,“嗯,只有坐到了这个位子,才可以伸手向咱们要钱啊!” “对!在许国看来,你吴长风自盱眙而泗州,而楚州,而邳州,出宋入金,金水银山,这一路,不定发了多大的财呢!” 略一顿,“而且,他也看准了,邳州,你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战船,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停造的,所以,自信捏住了你的脉门,叫你不能不就他的范围!” “他那个幕僚,那个叫章梦先的,是否也有暗示?” “哪里是暗示?简直就是挑明了——‘我晓得,吴副帅是最通透大方的,许制帅更不会不通人情’,云云。” 吴浩默默,过了片刻,脸上渐露狰狞。 “不盈,这件事,你以为该如何应对?” 展渊凝视吴浩,“许国的胃口,不是三五千银子就填的满的——或许,咱们扔进去的愈多,他的胃口,撑的愈大!咱们辛辛苦苦,难道就为了填彼一人之欲壑?” 略一顿,“就算他一时放过了邳州,放过了喻口的船厂,然为厌其欲,你北上之时,他一定还会找出各种理由,使出各种花样,来掣你的肘,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就他的范围!——后路不靖,前路如何能走的顺畅?” “所以?” 展渊斩钉截铁,“赶走他!” “嗯!” “此一劳永逸之计也!”展渊目光灼灼,“长风,你现在不但是制置副使,更是功勋制置副使!制置使去职,如何不该你这个功勋副使接任?你若封疆淮东,上下左右,再没有人可以掣肘,便可真正以淮东为根据,大展拳脚了!” 略一顿,“其实,你既已做了制置副使,即便许国不索贿,也该想法子取而代之,况乎,他又是这样一个王八蛋?” “好!”吴浩以拳击掌,“我的决心定了!赶这个王八蛋走!” 略一沉吟,“不过,不比真德秀,他到底带了四千兵过来;另外,他还声称,要继续自镇、扬以及淮西向淮东调兵,这——” 展渊微微冷笑,“虚张声势耳!” “真像他说的,调三四万兵到楚州来,则非但淮东,亦非但两淮,整个江淮地区,一切兵力布置,都要重新调整了!这根本不是许国一人能定的,甚至,也不是史同叔一人能定的!” “别看史同叔杀韩侂胄不手软,但上位之后,他其实是个小心人,从没做过什么大开大合的事情,不可能这般瞎折腾的!给许国四千兵带到楚州来,已是极限了!” “你是面对面与史同叔打过交道的,你以为呢?” 吴浩仔细想去,史弥远之为人行事,确如展渊所说,点点头,“你说得对!” 再次以拳击掌,“好,咱们这就筹划起来!” * 第二天一早,许国派人送个帖子过来,邀吴浩伉俪三日后“同游蓼儿洼”。 又是蓼儿洼?真德秀的作业,你照抄啊?有没有一点创意? 等等! 伉俪? 什么鬼? 这是十三世纪,不是二十一世纪,官员之间,应酬往来,哪有邀对方“携眷同游”的道理? 杨妙真是妻,不是妾,更不是侍女。 若许国自己的老婆也在的话,或者还能勉强说道说道,可是,他的老婆,明明没跟他一块儿到淮东来呀? 吴浩立时便想起了——“彼之好色,有一特点,专找同袍、下属的妻女下手”。 难道,他竟觑上了杨妙真的美色? 你妹呀! 特么的本来只想着将你赶走就好了,现在,我改主意了,你特么的不用走了—— 别的,我也不图你啥,你只将脑袋留下来就好了! * 第一一零章 通财之义 不过,诚如吴浩所说,“不比真德秀,许国到底带了四千兵过来”,关于这四千兵,吴浩、展渊有如下一番讨论—— “我想,”吴浩说道,“许国既然贪婪好色,喝兵血的事情,也干的不少,在任上又闹得灰头土脸,未必有什么真正的威望——未必能得他的‘旧部’的死力!因此,那一千和州兵,我以为,不足为虑。” 顿一顿,“倒是镇江兵素有威名,似乎……不可小觑了?” 展渊却摇一摇头,“亦无须过虑!刘裕之后,镇江兵——京口兵便没落了,所谓威名,其实虚名耳! “那个,刘裕之后,南朝梁,不是还有个陈庆之吗?” “陈庆之?”展渊奇道,“他带的,是北府兵?我却不晓得——哪本书记载的呀?” (镇江即京口,京口兵即北府兵。) 啊?吴浩愕然,陈庆之带的,不是北府兵?我记混了?我特么……我这半桶水呀!又闹笑话了! “呃,这个嘛,一时想不起了……” 展渊倒也不追问,“陈庆之带的,若是京口兵,也不稀奇,毕竟,深入北朝,多带些北人,人地两宜嘛!”略一顿,“只不过,到了南朝梁的时候,京口兵中,还有多少正经的北人,难说的很了。” “呃,是,是。” “还有,”展渊笑一笑,“今日之镇江兵,固然只剩虚名;南朝梁之陈庆之,就算带的是北府兵,照我看,非但不好同谢玄、刘裕比,甚至,也未必及得上北府兵的老祖宗苏峻呢!” 啊? 吴浩再次愕然,陈庆之以七千兵下数十城,一路开挂,什么“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如此牛掰人物,展渊却好似不大以为然的? 他因为刚刚闹了笑话,说话就加了两分小心,“不盈,照你看,难道,陈庆之不算……名将?” “我不能说他不算名将,不过,一战而全军覆没、所下诸城一次过全吐了出来的名将,倒也少见。” 呃…… 那个,好像也不能全怪陈庆之吧?说到底,元灏为主他为辅嘛…… 展渊继续,“长风,请你留意,陈庆之北上之时,北朝是个什么情形?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一片混乱!皇帝谁人做,甚至,还是不是姓元的做,都说不好!陈庆之连下数十城,看似气势如虹,其实没打过一个真正的硬仗,三十二城中,大部分都是不战而降,都想着,说不定,皇帝就是元灏做了呢?” “呃,你是说,他们降的,其实是元灏,不是陈庆之?” “不错!还有,彼时,北朝的注意力,其实在北而不在南,待北边的事情——主要是邢杲的事情——消停了,腾出手南顾了,陈庆之就得打真正的硬仗了!结果呢?全军覆没,匹马奔还!” 略一顿,“哦,其实连‘匹马’都没有——变装为和尚,方才逃出生天!” 吴浩哑然。 “我说他未必及得上苏峻——苏峻可是以一己之力独抗东晋举国之兵,天天都在打硬仗!若不是点儿太背,运气太差,最终的胜负,难说的很呢!” 呃……好罢。 “还有就是军纪——陈庆之的军纪,太坏了!你若是兵力雄厚,或者可以肆无忌惮;你不过七千兵,却一路烧杀淫掠,岂得久乎?” 呃……好罢,好罢。 陈庆之云云,只是个小插曲,话头很快回到了“四千兵”上。 吴浩和展渊确定了这样的原则: 其一,尽量不要走到兵戎相见的一步——不是对许国客气,而是不给许国调用“四千兵”与我对阵的机会。 其二,分化、区隔许国和“四千兵”。 其三,吴浩接受了展渊的劝谏,虽然许国可能确实惑于杨妙真的艳名,起了龌龊心思,但还是尽量不伤害他的性命。 封疆大吏遇害,震动过甚,不论吴浩如何自清,朝野上下,都会对淮东以及吴浩本人留下极负面的印象;毕竟,不论经营淮东还是攻略山东,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吴浩都还需要朝廷的支持,目下,还远未到可以抛开朝廷、独立发展的地步。 许国一旦去职,就一文不值,若实在气不过,待他再次“奉祠居家”再对他下手就是了,到时候,不过烦一刺客耳。 除了展渊说的这些,吴浩也考虑到若自己“跋扈”过甚,可能对临安的赵与莒——哦,已更名赵贵诚了——产生负面影响。 好罢,我大人大量,容你多活两天。 吴浩以神武诸军的名义,给城内的和州兵、城外的镇江兵,各送了一批钱帛,说是“兄弟部队之间有通财之义”,敬请笑纳。 只听说“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这个“兄弟部队之间也有通财之义”的说法,着实新鲜,但和州兵也罢,镇江兵也罢,领兵的将领,自然眉花眼笑,对着过来送礼的王进功和季先,打躬作揖,连声称谢。 王、季谈笑之间,不经意说起,本来,楚州对于远道而来的弟兄们,也有一番心意,展通判已将“心意”备好了,突然想起,如今,知楚州的可是许制帅,作为通判,不能自把自为了,乃向许制帅请示,许制帅却好像有点不高兴,说,朝廷的犒赏,已经足够,楚州就莫多此一举啦。 难得许制帅大公无私,替楚州着想,替楚州省钱,哈哈! 他们俩“哈哈”,和州的、镇江的听在耳中,心里头却是怪怪的。 事实上,这是给许国“栽赃”,展通判根本就未“多此一举”。 然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叫王、季所说,愈发像真的了。 章梦先(就是过来跟展渊说许国命喻口船厂立即停工的那位)来到营中,说大帅说了,各军之间,致送钱物,没有这样的规矩,对弟兄们,大帅另有犒赏,神武诸军送过来的钱帛,统统上交! 许国的本意,自然是不许吴浩收买人心——这四千兵,可是俺的“亲兵”呢!但已经落了袋的再掏出来、已经吃下去的再吐出来? 不论和州兵还是镇江兵,无不大哗。 最终,虽然还是不得不遵令“上交”,但城内城外,满营上下,骂声一片。 形势很好,很该趁热打铁。 * 第一一一章 狗血淋头 神武诸军向和州兵和镇江兵“通财”,虽不合规,却不违法,照理,和州兵和镇江兵上交之后,制置司就该将这批钱物还给神武诸军,而制置司也确实走了这个流程,但神诸诸军相关人士,却对章梦先陪笑说道: “神武诸军账上,本无这笔支出,您又要我如何将其入账呢?” 就是说,这本不是俺们的钱,so,俺们不能收呀。 这一来,这批钱物,就成了无主之财了。 既是无主之财,装入谁的口袋里(包括许制帅的口袋),便都是可以的,许国和章梦先很自然的将之理解成:此乃吴浩方面对许国的“补镬”或“赔礼”,乃就坡下驴、曲线行贿之举也,既如此,那就笑纳了罢! 许国还得意洋洋的对章梦先说,“吴浩此人,虽有些小心思,到底还不算全然不懂事,或者,孺子可教也?” 章梦先谄笑道,“孺子,小子也!他吃过几碗饭,走过几道桥?如何能脱大帅之掌握?别的不说,他全军上下,皆仰赖大帅养育,如何能不就大帅之范围?大帅略示颜色,他便奔走不暇了!” “嗯,不错,不错!” 所谓“皆赖大帅养育”,是指神武诸军的钱粮,皆由制置司发放,神武副军不必说了,就是经制上不属淮东制置司而直属殿前司的神武军,其钱粮,也是由淮东制置司转致的。 “还有,”章梦先的笑容愈发猥琐,“孺子既可教,孺人,便可亦‘教’也!大帅,我想,那个,欸,快了!快了!” 许国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老章!你……好!好!承你吉言,快了,快了!那个,孺人可教,孺人……快将可教也!哈哈!哈哈!” “哈哈哈!” 古时称大夫之妻子为“孺人”,仿佛杨妙真的“令人”,而在章梦先和许国,这个“孺人”,指的就是杨妙真。 许、章“哈哈哈”的高兴,却不晓得,关于“无主之财”,和州兵、镇江兵内部所传者,却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 “通财”之钱物,既然都已上交,神武诸军便以为该退回自己了,于是,派人过制置司接洽,然那个姓章的参议却说:制置司根本未收到过这样一批钱物,既如此,何“退”之有? 和州兵、镇江兵再次大哗:囚攘的!这不是生抢吗? 早就听说姓许的喝兵血喝惯了的,却没想到他竟过分到这个程度——别人喝兵血,总要给兵们留下个三五成,他呢,竟一口尽数吞了下去,连个骨头渣子都不给兵们剩下来! 情势如此,吴浩方面加快了相关工作的进度。 首先,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许国虽视和州兵为其“亲兵”,并置之左右,但事实上,他在和州兵心目中的形象,却非常之差(“通财”事件之前就如此了),较之在镇江兵那里,更差的多。 许国在镇江兵那里,其实无形象可言——他没打过啥正经仗,又早早的奉祠居家,出任淮东制置司之前,镇江兵大都不晓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而“无形象”已经算好的了,许国在和州兵那里,根本就是“负形象”。 就像展渊说的,许国的种种劣迹:索贿、受贿、吃空额、喝兵血、走私贩私、诬良为盗、勒索盘剥往来行商,以及最刺激的“逼污下属妻女”的特殊爱好,在和州当地,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秘密,和州兵收到许国出任淮东制置使、自己将由淮西转屯淮东的消息,心里都大犯嘀咕。 另一方面,距许国去和州钤辖之任,迄今已是十三年了,调屯淮东的和州兵中,即便职位最高的一个,也未同许国有过直接的交集。 来楚州之前,有人还心存幻想:许某既跌了那样一个大筋斗,跌掉了都统淮西兵马的位子,这些年下来,该吸取经验教训,此次制阃淮东,不会旧病复发了罢? 孰知,事与愿违,这到楚州才几天?非但旧病复发,更是变本加厉! 有人说:几年前的那个大筋斗,将他数年宦囊,跌的空空如也,这些年过的紧巴巴的,但谋求封疆大吏之位,岂能不花钱、且是大钱?这笔钱,哪里来?跟你们说罢,他是借了贵利! 啊?就是说,贼斯鸟,他竟是个“债帅”?! 对了!不然的话,咋一到任,就迫不及待的喝兵血?且不留一丝余地?他既要还本,更要付息啊!贵利的钱,那是一期都拖不得的! 囚攘的!那我们—— 还用说?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就在这时,神武诸军方面,又过来送钱了。 这一回,不是公对公,而是给和州兵、镇江兵的各统兵将校个人送钱,而且,点对点,私下底秘密进行。 然而,虽曰“秘密”,但不知咋的,这事却被许制帅第一时间知晓了。 许国惊怒交集,本以为吴浩已经“孺子可教”了,怎还在私底下收买我的人马?他想做什么? 尤其是和州兵,那是置之左右,真正做亲兵用的,岂容与吴浩眉来眼去? 想来想去,终究耐不得,不顾章梦先的劝谏,将和州兵一班将校叫了过来,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章梦先亦以为应为“亲兵”立规矩,但要讲究方式方法,多少委婉些嘛。 一班和州将校,忍气吞声,表示:一,立即“上缴”神武诸军的馈送;二,神武诸军再有类似的“馈送”,绝不接受。 许制帅这才气咻咻的停了下来,喝道,“就这样!再有干犯,军法从事!” 一班和州将校,个个脸色阴沉,一出制置司的大门,没走几步,有人便不顾或有同僚告密的风险,破口大骂,“王八蛋!” 消息传到吴浩耳中,不由大笑,“他跟他的‘旧部’,还真不见外呢!” 相关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镇江兵诸将校耳中,许大帅还没有喊了我们去狗血淋头,如此说来,对我们,或是“见外”了? 如之奈何? 一班镇江兵将校,分成了三派意见。 * 第一一二章 赶他走! 一派以为,许国到底是制置使,掐着咱们的脖子,咱们还是见机些好,还是照和州各位的样子,将神武助军的馈送,主动上交了罢! 另一派针锋相对,说,神武诸军的馈送,不过是尽地主之谊,诚如斯言,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正常应酬往来嘛!迟些日子,待咱们缓过劲儿来了,也是要回礼的嘛!咱们既非贪污,亦非索贿,不晓得违了哪条军令?犯了哪条大宋律? 之前那一次,是神武诸军致送和州军、镇江军的,是单位给单位,部门给部门,还可以说是“没有这个规矩”,不得不上交,这一次,是给咱们个人的,囚攘的,坚决不再吐出来了! 这两派的人数,各占总数四分之一,其余的二分之一,犹豫不定,说:不着急就做决定罢?待制置司那边有进一步的动静了,再说罢? 但不论哪一派,都有一致的共识:自繁庶的镇江调到鸟不拉屎的楚州,已算倒霉,被迫跟了这样一个变态上司,那就叫倒了血霉了! 此时,许国之前的种种劣迹:索贿、受贿、吃空额、喝兵血、走私贩私、诬良为盗、勒索盘剥往来行商,以及最刺激的“逼污下属妻女”的特殊爱好,因为有心人的刻意宣传,在镇江兵这里,也不算秘密了。 有人就说,幸好俺们没带家眷过来,不然的话……哼哼! 有人就破口大骂:老爷七尺昂藏,顶天立地,可不像和州那班小娘养的好欺负!贼斯鸟,他若敢打老爷老婆的主意,老爷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和州那班”是不是“小娘养的好欺负”,倒也难说。 之前,许国不是下帖子给吴浩,邀吴、杨伉俪“同游蓼儿洼”吗?就在前一天夜里,许制帅的座舰,突然起火,而且,火势极猛,无可扑救,不过半个时辰,就烧剩半副龙骨了。 这场火,诡异的很。 其一,人为纵火无疑;其二,据行家私底下说,很可能用上了“猛火油”。 彼时,猛火油只有军事用途,普通人无从接触,因此,就有人说,这把火,是某个不满被迫上交财物的和州将校放的。 这个说法,制置司似乎是认同的。 过了两天,一个叫做李兆的准备将被下狱——那天,被许制帅“狗血淋头”的诸和州将校中,就有他老兄一位。 南宋初期的各屯驻大军(即岳飞等五大帅统帅的军队),一般都分成若干军,军一级的统兵官有统制、统领;各军又分成若干将,将一级的统兵官有正将、副将和准备将,“准备将”的地位,大致相当于禁军的副都头。 李兆被打的皮开肉绽,但死活不承认火是自己放的,“整个和州,都没有猛火油,我又哪里去寻猛火油?” 我管你哪里去寻猛火油?许国大喝,“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再不认罪,推出去砍了!” “物证”其实是没有的,“人证”虽有,却不能直接摆出来——告密的人有条件,绝不露头,若要他堂上对质,那就不能认账了,所以,必得强取口供,才能定罪。 和州诸将校求情,许国板起脸不许,一来一往,话说僵了,许国猛力击案,“将那贼李兆枭首!传示诸军!” 和州兵的统领叫做张德宏,也急了,大声说道,“大帅若无罪而杀将校,士兵鼓噪,乃至有不忍言之事,卑职不能负其责!” 许国要杀李兆,其实也是虚张声势,李兆的位份虽然不高,但到底是“将校”,不是“节级”(禁军的都、屯驻大军的将一级副长官以上称“将校”,为军官;以下为军吏,称“节级”),不是战时,既无确凿的证据,也没有扎实的口供,即便封疆大吏,也不能擅杀将校。 虽然吹胡子瞪眼,面红脖子粗,最后,李兆还是“还押待审”。 哦,对了,许制帅的座舰既然焚毁,心情也坏了,“同游蓼儿洼”之约,自然也就作废了。 和州将校回到军营,消息传出,非但他们这班将校,以下的军吏、士卒,也是群情激愤。 李兆为人,豪爽仗义,既与同僚们处的好,也颇得士卒之心,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其实是有“不在场证据”的—— 许制帅座舰被焚的那夜,李准备将没有出营呀! 这不是生冤枉人嘛! 但这个“不在场证据”不为许国接受,台面上,“就算你本人未出营,难道,不能指使他人纵火?”实际上,许国是不相信和州将校的证词,认为他们串通一气,蒙蔽上聪。 一班和州将校,闭门商议,你一言,我一语,骂的愈来愈难听,终于,有个叫罗络的副将,说了这样一句话,“赶他走!” 此副将不同于明、清之副将,“将”(指的是“军”的下一级单位位)的主官曰“正将”,副将、准备将为佐贰,副将的位次,在准备将之上。 “赶他走”三字一出,石破天惊,屋内立即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罗络用斩钉截铁的口吻继续说道,“姓许的既走人了,自是制置副使接任——吴副帅扶正,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你看我,我看你,大部分的人,都不由缓缓点头。 神武诸军一而再的给和州兵送钱,这班将校,虽还未同吴浩本人直接打过交道,但这个印象,那是真好。 再者说了,吴浩是有实打实的战功的,年纪虽轻,但军人对这样的领导,天然就是心服的。 有人苦着脸,“能赶他走,自然是好,可是,他可是制置使!咱们人微言轻,说什么话,朝廷里没人肯听呀!” 罗络冷笑,“谁管朝廷里有没有人听?咱们说的话,只要姓许的自己肯听就行了!” 这话古怪。 “什么意思?”“姓许的怎肯听咱们的话?” “不由他不肯听——有关窍的!”略一顿,“关窍就在张统领说的——‘士卒鼓噪,或有不忍言之事’!” 张德宏先倒吸一口冷气,“老罗,你是说——” “不错,兵谏!” * 第一一三章 “兵谏”二字一出口,非但张德宏,屋内所有人,都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二字,可不比“赶他走”呀! 不止一个人,呼吸急促了起来。 屋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叫伍远山的正将——正是罗络的顶头上司,轻轻咳嗽了一声,低沉着嗓子说道: “老罗,这可不能开玩笑!兵变……呃,就算暂时压服了姓许的,之后咋办?不说神武诸军,就是镇江兵,亦三倍于我!咱们势单力薄!” 顿一顿,“‘造乱’的帽子一戴上,往下摘,弄不好,就连脑袋一起摘下去了!” “是‘兵谏’,不是‘兵变’!”罗络先做一个纠正,“至于神武诸军——”一声冷笑,“哼,有人兵谏于许国,只怕第一个乐观其成的,就是神武诸军!” “怎么说?” “嗐!这还用说?方才已说过了:姓许的走人,吴副帅顺理成章扶正,他是兵谏的最大收益者,如何不乐见其成?” 好几个人,包括伍远山在内,都“哦”了一声。 “还有,”罗络目光灼灼,“我打听过了,许国逼吴副帅自邳州撤军,又停了喻口船厂的款项,吴副帅对许国,牙痒痒的呢!” 略一顿,“咱们联络神武诸军,请吴副帅主持大局,兵谏,一来,必然成功!二来,绝无大的后患!” 伍远山看向张德宏,张德宏摇摇头,“不管吴副帅如何看不惯许国,他都不会出这个头的——副职赶正职走?那成啥了?他虽是副职,却也算封疆大吏,到时候,朝廷怎么看他?” 罗络也摇头,“我说‘主持’,是暗地里主持,不是‘出头’!事后,吴副帅向朝廷上奏,屎盆子都扣在许国头上就好了!嗯,大致可以这样说:许某贪婪卑污,群情不服,自知不能久安于位,于是,自请辞去淮东制置使之职,回朝待罪,云云。” 略一顿,“总之,通篇不出现‘兵谏’字眼——不过‘群情不服’,又不指名道姓,朝廷能拿我们怎样?” 这番话说出来,同僚们都不免刮目相看,伍远山打量着罗络,“老罗,你还能想出这套花活来——你居然还有这个脑子?嗐,平日里,看不大出来呀!” “嘿嘿!形势所迫,不多想想不成呀!” 顿一顿,“只要神武诸军和咱们联手,镇江那三千兵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神武诸军往中间一隔,镇江兵连城都进不去!咱们若筹划的精细些,动作利落些,镇江兵连许国的札调都收不到!” “也是!”另一个叫做钱檀的副将点点头,“再者说了,镇江那一拨,其实也很讨厌姓许的,这个,我是晓得的。” “可不是?事成,发号施令的就是吴副帅,镇江兵就只能听吴副帅的号令,就更不能有什么状况了!” “可是,”张德宏皱皱眉,“许国回到临安,兵谏的实情,还是会曝露的呀?” “那就不干咱们的事情了——那就都是吴副帅的事情喽!哦,到那个时候,大约就不是吴副帅,而是吴大帅了!有句话咋说的?嗯,对了,‘朝廷倚畀正殷’!我就不信,为了个经已去职的倒霉许国,朝廷要硬打吴大帅的脸?” 顿一顿,“各位,别忘了,吴副帅,那可是史丞相的心腹啊!” 这个—— 嗯,也是,也是。 “若实在放不下心——”罗络眼中露出了狠毒的光芒,“待某人离开楚州,半路上——”一边说,一边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嗯!” 这个话,就没人接口了。 屋子里的人,对许国,厌恶归厌恶,但要说谋害上官的心思,暂时还是没有的。 罗络的话,虽然头头是道,可是,“兵谏”是可能累及身家性命的事情,要下这个决心,还真不容易,当天并未作出最后的决定,只是互相告诫,今日所议,绝不可泄露于屋外任何一人,包括自己的亲信。 决心难下,自有人帮他们下这个决心。 淮东制置司主管机宜宋绛,向许国进言,说和州兵卒本为大帅亲信,然目下人心浮动,不能不有以安其心者,俺建议,将一班和州将校的妻小,迁来楚州,妥善安置,如是,一家人呆在一起,这个心,自然就定下来了。 和州将校,不过八九人耳,拢共花不了几个安家费,所谓惠而不费也。 许国以为有理,但加了一句,“那个李兆的妻小,暂时不许迁来楚州!” 宋绛赔笑,“学生浅见,还是一视同仁的好些,毕竟,李兆的罪名,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下来——待定下来了,将其妻小再赶回和州去,也就是了;不然,似乎,略有示人以不广之嫌?” 许国想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好罢!” 提醒诸位读者老爷,这个宋绛,可是吴浩在制置司内的“自己人”啊。(详见第九十四章《做你特么的清秋大梦!》) 迁和州将校妻小至楚州,就其本意,算是“善政”,然这个消息一出了制置司衙,却立即走了样。 欸,跟你说,这其实是许制帅按捺不住自己的“特殊爱好”,打算在一班和州将校妻女里头“选妃”呢! 一班和州将校,不由大起惶恐! 这个说法,匪夷所思,但仔细想去,并不是没有道理。 家属是否随军,宋代的军队,不同情形下有不同的规定,但一千和州兵移屯楚州,事先说的很清楚,并非“永驻”,虽然暂无明确期限,但大致上属于“番代”的性质,照理是没有家属随军的必要的;之前,因为李兆的事情,将校们还集体同制置使吵过一架,此时猛的来这一出,几个意思? 尤其是李兆——还在牢里头呀!此时取其妻小过楚州,又是啥意思? 好像很巧:一班和州将校妻女中,就数李兆的浑家生的最俊。 罗络第一个跳了起来:“我明白了!怪不得姓许的一定要给李兆定罪呢!如是,李兆的浑家就成了‘罪属’,还不由得他予取予求、尽情享用?” 一班和州将校,瞠目结舌。 半响,张德宏一咬牙,“干他娘了!老罗,你这就去联络神武诸军!” * 第一一四章 讨奸 和州兵本月的钱粮,没有按时发下来。 传言如下:许制帅跑这个淮东制置使的官,不是借了好大一笔贵利吗?放贷的催的紧,本来,神武诸军“通财”于和州军、镇江军的那笔钱帛,叫许制帅吞了,这一期的本息,尽够还了,但他新养了几个外室,正是花钱的时候,几个女人吵吵嚷嚷的一分,这还本付息的钱,就不够啦。 没法子,只好喝兵血。 但是,神武诸军的钱粮,不敢动,镇江军的钱粮,不大好意思动,而和州兵既然是“亲兵”,是“自己人”,那就不客气喽! 和州兵大哗! 问将校们,一个个黑着脸、不说话——那不就是默认了? 群情激愤! 张德宏出面“安抚”,猛拍胸脯:我就是不做这个统领,也不能叫弟兄们饿肚子!我这就去同许制帅打擂台,大伙儿稍安勿躁,等我的消息啊! 一个时辰之后,张德宏回来了,大伙儿一看张统领的脸色,就晓得事情不妙了。 果然,张德宏带来的消息是—— 许制帅对着他破口大骂,“这个统领,你爱做不做!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统领,随便到街上扒拉一个回来,就有了!” “消息”一公布,就有人振臂大呼,“囚攘的!恁的欺侮人!弟兄们,反了罢!” “反了!”“反了!” 张德宏大喝,“什么‘反了’?我们对朝廷,忠心耿耿!只不过要向奸臣讨还公道——讨还自己的血汗钱而已!哪个再喊什么‘反了’,立即军法从事——枭首示众!” “对!统领说的对!我们只不过向奸臣讨还自己的血汗钱,天公地道,朝廷就晓得了,也一定不会派我们的不是的!” “对!”“好!” 很快,一片山呼海啸,“讨奸!”“讨奸!” (嗯,这个“讨奸”,听起来,真的很像“讨钱”呢) 张德宏命:全军贯甲,严! (“严”者,一级战备之意也。) 同时宣布军令: 其一,俺们是去讨钱,哦,讨奸,“讨”了就好,至于这个“奸”如何处置,那是朝廷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朝廷的诏书下来之前,许某还是淮东制置使,是上官,戕害上官的事情,绝不能做,不然,有理也变成没理了,明白吗? “明白!”“便宜那个老小子了!” 其二,整个过程,绝不许有抢掠、纵火、奸淫以及杀害无辜的行径,须知,神武诸军本对俺们表示同情,镇江军更与俺们感同身受,俺们不乱来,他们就会按兵不动;俺们若乱来,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过了,他们就不能不出兵镇压,俺们才一千人,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俺只想取回自己的那一份,不是俺的,俺也不想要,也要不起!” “对了!只要弟兄们做到这两条,我打包票,是弟兄们的,一文钱、一粒米,也不会少!” * 许国正在同章梦先商量,上一回,“同游蓼儿洼”之约因故取消,要不要再约个时间,再给吴、杨伉俪派个帖子? 对于杨妙真的艳名,到底不能释怀,心里头一直痒痒的。 但章梦先既不比许国精虫上脑,这两天,又隐约听到些令人不安的风声,心里头已是犯了嘀咕,并不很想在这件事情上继续迎合许国——这个吴浩,同自己原先所想,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再游蓼儿洼”,若许国的言行激怒了他,弄出些什么事情来? 介个……好吗? 正在想如何委婉劝谏,至少,将这件事暂时往后推一推,待自己看清楚吴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再说,外头脚步声急促,一个侍卫撞撞跌跌的进来,“和州兵……进来了!” 许国还以为是张德宏等和州将校为李兆的事情又来跟自己打擂台,沉下了脸,“又来罗唣!烦死人了!” 章梦先却比他灵醒,目光一跳,“怎么?未经通报?自己就闯进来了?” 许国也反应过来了,一击案,“反了他们了!” 您说对了。 侍卫结结巴巴,“不是!那个,是,是……” 还在“是”,外头的动静已是不对劲了:脚步声纷沓,甲叶摩擦、马刺碰撞之声响成一片—— 听上去,非但有好几十人,而且,都贯了甲! 许国、章梦先脸上变色。 “砰”一声,本就半开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呼啦啦”的,十几个全副甲胄的人涌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张德宏,身后紧跟着的,是罗络。 寒光耀目,除了张德宏空着手,其余的,包括罗伊,都是手执兵刃,或剑或刀或枪。 张德宏手上虽然空着,腰间,也悬着佩剑。 许国瞠目结舌,“你们!……” “许国!”张德宏面如寒冰,“你贪婪卑污,何德何能,居淮东制置使之位?现在,到了你知所进退的时候了!” 说罢,“啪”一声,将几张纸拍在案几上,“这两份东西,你照抄一遍,然后,卷铺盖,滚蛋!” 许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竟敢!……你想造反?我……你就不怕满门抄斩?” 章梦先却晓得事情不妙,赔笑着说道,“大帅,有话慢慢说,慢慢说!”转向张德宏,也赔着笑,“张统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是罢?” 一边说,一边拾起案几上那几张纸,看了几眼,脸色再变过了,嗫嚅了两下,还是不能不递给许国,“大帅,您……先看一眼?” 许国气咻咻的接过,只看得两眼,眼睛便瞪大了,不等看完,将几张纸往案几上一摔,其中一张,还掉到了地上,整个人跳了起来,“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这两份东西,一份是许国的“自供”:打十多年前的“都统淮西沿江兵马”任上说起,如何索贿、受贿、吃空额、喝兵血、走私贩私、诬良为盗、勒索盘剥往来行商,以及如何逼污同袍、下属的妻女,等等。 另一份,则是“自劾”:俺贪婪卑污,群情不服,无法久安于淮东制置使之位,自请去职,伏乞恩准,云云。 * 第一一五章 斩首和淹毙 “胡说八道?”张德宏冷笑一声,“我倒不晓得,这上头的哪一条是胡编乱造出来的?”略一顿,“这暂不去说它了;怎么,你不肯照抄?” 许国咆哮,“做你的清秋大梦!尔等以兵胁迫上官,迹同谋反,等着抄家灭族罢!” 张德宏再一笑,这次是冲着章梦先,“章参议,大帅如此固执,你不劝一劝吗?” 章梦先听张德宏口中,“许国”变成了“大帅”,以为许国强项,张德宏软了下来,则来势汹汹,不过虚张声势,双手一摊,用一种无奈的口气说道: “这,眼下,大帅正在气头上,不大好劝,唉,张统领,你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从容进言,非得……” 话没说完,张德宏向罗络一努嘴,罗络踏上一步,手中刀起,寒光一闪,一声惨叫,章梦先的脖子,裂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鲜血狂喷之中,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瞪着眼睛,整个人,慢慢软倒在地。 不过,那声惨叫,却不是出于章梦先之口——而是许国。 刀子并没有斫到许国,寒光闪过,他下意识的惨叫了一声——以为这一刀是奔自己来的,也即是说,吓的。 章梦先的喉咙已被切断,然一时不得便死,血泊之中,手脚还在抽搐,罗络低头细觑,骂道,“这个活计做的——囚攘的,手生了!”说着,又一刀劈下。 许国又是一声惨叫。 这一刀,依旧不关他的事,这一次,他也未误会自己是这一刀的目标,但是,就是忍不住不惨叫上一声。 这一刀,将章梦先的头颅彻底的斩了下来。 罗络将许国摔到地上的那张纸拣了起来,又骂,“贼斯鸟,被血污了!大帅本来眼神儿就不好,这下子愈发看不清爽了,怎生是好?” “没关系,”张德宏含笑,“咱们念一句,大帅写一句,不就成了?大帅,是罢?” 许国浑身哆嗦,牙齿打颤,本不想看地上章梦先那颗瞪着眼睛的头颅的,但视线好像被绑住了那上面似的,挪不开来。 张德宏提高了声音,“大帅!” 许国浑身一颤,大梦初醒似的,“啊?” “卑职的话,大帅听清了吗?” “听……听……啊?” “我念一句,大帅写一句,好不好呢?” “呃……好,好!” “欸,这就是了,早如此,章参议也不必吃这两刀了,可惜了!” 总的来说,“兵谏”非常顺利,和州兵进制置司大门的时候,就未受到任何阻拦,由始至终,除了章梦先,再没有第二个人流第二滴血了。 由始至终,神武诸军、镇江军皆按兵不动,也就无所谓罗络说的“神武诸军往中间一隔,镇江兵连城都进不去”;而“镇江兵连许国的札调都收不到”则为事实——许制帅根本就没能往制置司外发一个字儿呀。 最有意思的是,“兵谏”发生的时候,制置副使并不在楚州——彼时,吴浩过了淮水,正身处邳州,但这一层,许国方面懵然不知——许国还同章梦先商量要不要再一次邀吴、杨伉俪“同游蓼儿洼”呢。 事发后,吴浩得报,才急急回到楚州,发放钱粮,安抚士卒,看到许国的“自供”和“自劾”,感叹一番,顺着许国“自供”“自劾”的意思,另拟了一个奏章,“详述”前因后果,连同许国的“自供”“自劾”,一并发往临安。 奏章中,提到了许国扣发和州兵钱粮,引发“士卒鼓噪”,但之后的和州兵贯甲露刃入制置司衙,则一字不提;“章梦先”三字,自然更不会出现在奏章中。 许国真扣发了和州兵的钱粮吗? 谁知道呢? 许大帅既然“自劾”,“闭门待罪”,淮东制置司的公事,自然归吴副帅打理,于是,喻口船厂那边,款项接续,工程继续,而且,燃膏照明,夜以继日。 朝廷收到许国的“自供”“自劾”以及吴浩的奏章,不由大吃一惊,晓得其中必有隐情,于是,急召许国回临安面陈。 然终究未能等到这个“面陈”。 许国浮运河南下,淮南东路境内,一路提心吊胆,直到过了长江,进入两浙西路的地界,方始大大的松了口气。 到了丹阳,许国上岸,在一家叫做“望江楼”的酒楼用饭,酒足饭饱,打道回船,彼时,天色已晚,天雨路滑,许国行走岸边,不慎失足,跌入河中,他虽曾“都统淮西沿江兵马”,其实是个旱鸭子,于是,淹死了。 也有传言:有人在背后推了许国一把。 然没有证据,最后,镇江府和丹阳县还是按“酒醉失足落水”结案上报。 丹阳在镇江境内。 据说,许国在淮东制置使的任上,同镇江兵的关系亦颇不融洽,这,也颇令人生出些遐想呀。 * 临安,右丞相府。 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独对。 “应该不干他的事罢?”史弥远慢吞吞的,“神武诸军未动一兵一卒;事发之时,他在邳州——这些,都是确实的。” 他者,姓吴、名浩也。 史嵩之不以为然,“可是,他为什么要替和州军遮掩?和州军不过千人,他的兵力、战力,拿下和州军,易如反掌,到时候,不又是敉平变乱,大功一件?” 顿一顿,“而且,这并不影响他接任淮东制置使——出了这样的乱子,许国左右是不能留在淮东的了。” 史弥远还是慢吞吞的,“到底比不得许国‘自供’‘自劾’来的保险嘛。” 史嵩之亢声,“他想做制置使,给许国下绊子,并不稀奇,可是,会不会太心急了些?这个手段,会不会太过分了些?许国只是奉召回京,朝廷还没免其职呢,他就敢越境追杀之!” 略一顿,“到底是个制置使,正经的封疆大吏!我朝肇基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史弥远皱皱眉头,“我还是觉得,许国之死,未必干他的事。” 顿一顿,“许国这个人,确实是用错了!欸,得罪的人太多了!和州的,镇江的,想他死的,怕不止他……呃,怕不止一人呀!” 史嵩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下奇怪,以二叔的智慧,怎可能看不出,“兵谏”也好,许国之死也好,其中皆有吴浩做的手脚? * 第一一六章 封疆大吏,大展拳脚 史弥远开口,“既了之事,再去寻根究底,没有什么意思……其实,这件事如此了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嗯,若许某真的到了临安,三口六面,说出些什么来,反倒叫朝廷为难呢!” 这就“既了”“了结”了? “那,”史嵩之蹙眉,“淮东制置使一职?” “欸,还能怎样?只好叫副使接任了。” 史嵩之心中一阵泛酸。 他刚刚从光化军司户参军调任襄阳户曹,襄阳北接光化军,虽然不直接同金境接壤,但也算前线,更是大宋对金防线(这个防线,不仅仅指中路防线,更指由东到西的整条防线)之最核心,较最前线的光化军更加重要,史嵩之由光化军司户参军调任襄阳户曹,是按照自己既定的经营襄樊的步骤,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的去走,但是—— 户曹掌管籍账、婚姻、田宅、杂徭、道路等事,权责同司户参军基本一样,品级也一样,还是最低一阶、最低一品——第三十七阶、从九品。 而吴浩由制置副使而制置使—— 贼斯鸟,天壤有别呀! 叫我如何不泛酸? 史嵩之在心里将自己的“不平”往下按了又按,到底按不住: “曹彬下江南,何等勋劳?太祖亦未肯以使相与之!今边戌末撤,警报时至,若某人可以非常手段遂其所求,诸将效之……欸,不说别个了,单说某人——” 略一顿,“他志得而意满,猝有缓急,尚肯效死否?” 再一顿,“二爹,你说过的,‘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饱则飏去’呀!” 史弥远默然片刻,微微摇头,“恐怕,今后,不大好再以‘鹰飏’视某人了。” 啊? 史嵩之惊异的看了二叔一眼。 史弥远叹口气,“官家的身子骨儿,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天崩地裂的大事,不定哪一天……欸,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了罢!” 史嵩之突然就明白了史弥远的心理了。 史弥远最关心的,是下一任皇帝符合史氏的利益和标准——一个感激他、听他话的“明君”;赵与莒——哦,已改名赵贵诚了——百分百符合这个标准;而且,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较赵贵诚更符合该标准的人选了。 照“感激史弥远、听史弥远话的‘明君’”的标准,赵贵诚遥遥领先,甩第二名十八条街,真正独一无二。 若此时在和州兵谏、许国之死的问题上同吴浩纠缠,双方难免生出裂痕,而以吴浩同赵贵诚姊弟的密切关系,吴、史生出裂痕,就是史、赵生出裂痕。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同史弥远最关心的大事相比,吴浩“跋扈”与否,算不了什么;许国死活,更算不了什么;甚至,淮东归不归朝廷掌握,也算不了什么。 随着赵贵诚取赵竑而代之的时日愈来愈近,也随着吴浩自身的势力愈来愈大,史弥远视吴浩,已由原先的下属、心腹渐变为同盟者、合作者;对待吴浩的策略,已经由原先的“掌控”渐变为“羁縻”了。 这就是史弥远说的,“今后,不大好再以‘鹰飏’视某人了”。 二爹的这个变化,我并未及时看透。 再者说了,就给吴浩接任淮东制置使,就由得他折腾,又能怎样?他再怎么折腾,也是往北折腾,而恢复故土,朝廷的脸面,也是光彩的,也可以算成史弥远的政绩,所费者,钱粮而已,朝廷又不是拿不出来? 除非吴浩打败仗。 但金人在山东的势力已不足道,吴浩打败仗的可能性,应该也不大罢? 所以,由得他罢! 史嵩之心中,五味杂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行止进退,不能不跟随二爹的步伐。 于是,也叹一口气,“二爹说的是!于今万事,统嗣为大!而长风——” 略一顿,“他既是个有心气的——也有本事!东路的形势也不错,朝廷很该予以支持!” 这个肽,嗯,转的很利落嘛。 史弥远满意的点点头,微微一笑,“要说‘有心气、有本事’,子由,你才是吾家千里驹啊!中路——襄樊的位置、作用,其实较东路的淮东更加重要,你——扎扎实实的去做罢!” 顿一顿,“将来——我想,也要不了太久,你便可独当方面;将来,欸,莫说‘独当方面’了,就是我这个位子,终有一天,也得你来坐呢!” 史嵩之心中一跳,恭恭敬敬一揖,“嵩之何敢同二爹比肩?只一定牢记二爹教诲,一路努力去做就是了!” * 诏书颁下,以淮东制置副使吴浩权淮东制置司。 到底加了个“权”字,不过,就吴浩的资历来说,这个过渡,还是必要的。 吴浩升任淮东制置使,做的第一件事,大约许多人都没想到: 密请朝廷调和州军回和州。 照一般人的想法,和州兵冲锋在前,为吴浩赶走许国、升任制置使立下首功,很该引为心腹,加以重用的,但吴浩的想法,完全不同: 和州军为淮东制置司直辖(之前,并不归“都统淮东沿淮兵马”的吴副帅管辖),许国是和州军的顶头上司,说是“亲兵”,并不过分,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矛盾(也不管这些矛盾有多少是被外人离间出来的),和州军的“兵谏”,都是不折不扣的“犯上”、不折不扣的“背主”。 这种行为,绝不能被鼓励。 不然的话,和州兵便可能以“拥戴之功”而跋扈;而因自以为有“造王”之能力,有一天,觑吴浩这个新主子不顺眼了,再一次生出“造王”的心思来,亦不稀奇! 唐朝后期的藩镇,五代十国的骄兵悍将,换主子如同更衣,这个覆辙,吾岂能重蹈? 所以,送走了算逑。 也没亏待了他们,参与“兵谏”的和州将校,一人送了一笔钱,尤其是张德宏和罗络,这两位,都算是发了财了。 另外,同时送走的,还有镇江兵,一切都以“恢复原状”的名义,台面上,并非只针对和州军。 如是,淮东境内的不稳定因素,基本消除,我可以真正大展拳脚了! * 第一一七章 攻略海州 吴浩所得,不止一个淮东制置使。 其一,神武军的员额,扩充一倍,步军九千六百,马军二千四百。 其二,虽然神武副军的改编,实际上早已完成了,但台面上,这项工作,一直没有收尾,因此,一直是照原忠义诸军的员额支领钱粮,这里头,有超过三万员额的“空饷”。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朝廷不晓得是不晓得实情呢?还是另有什么考量?反正,一直没提这茬。 当然,朝廷或许真的不晓得实情,之前贾涉“精兵”,号称“岁省三分之一”,朝廷已经挺高兴的了,对于忠义诸军以及由忠义诸军改编而来的神武府副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岁省三分之一”。 朝廷不提,吴浩自然更不会主动拒巨款于千里之外,一直闷声发大财。 这个不正常的情况,还将持续相当长的时间,为吴浩的“神武基金”源源不绝的注入资金。 其三,淮阴水军正式并入神武军建制,即是说,神武水军正式成立,钤辖为廖登。 (关于淮阴水军和廖登,详见第一零三章《神武水军》) 廖登的委札刚刚下来,喻口船厂即传来消息:所有改造、新造战船,都已完成。 验货之后,廖登向吴浩报告:皆可用也。 好了,我可以进军海州了。 为达致袭击的突然性,不给裴渊、宋德珍、孙武王等遁入海岛的机会,在余玠的建议下,吴浩做如下的部署: 兵发于邳州而非楚州——前者是由西往东进军,后者是由南往北进军;发兵之前,一直做出将由邳州北上滕州、沂州的姿态。 如此一来,既成功的将裴、宋、孙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西边,没留意东边海上的情况,不晓得神武水军已悄悄北上;同时,也成功的叫他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以为吴浩暂时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也就未作足够的战斗准备。 待神武军渡过了沐水,兵锋已逼近海州东南十余里的朐山,裴、宋、孙才收到消息,顿时大吃一惊,手忙脚乱。 是和是战,莫衷一是。 最后,还是孙武王的“和”占了上风,于是,派使者请降。 这一回,吴大帅没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同意了投降的请求。 使者大喜,再问,大帅给俺们裴、宋、孙三将军个什么位子呀? 位子?“顾得全身可矣!” 这是王郎派杜威向刘秀请降,刘秀扔给杜威的一句话:你主子还想做万户侯?我给他留条命就不错啦! 吴浩一直觉得这句话很酷,现在,终于有机会扔出来了。 使者回报,裴渊跳脚大骂,于是,不能不战了。 但没有任何悬念,朐山一战,一班前涟水忠义军半个时辰都没撑下来,便溃不成军了。 海州一定是守不住的,裴、宋、孙赶紧打叠细软,准备渡过海湾,暂时退往东海岛,岛上多少屯了点粮食,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待实在撑不住了,再向北走,反正有船。 至于宝贵的盐场,只好扔给宋人了。 海州即后世的连云港,但要说明的是,此时代的海州地理,同二十一世纪的连云港,大有不同。十三世纪之时,基本上,长深高速以东部分,同大陆完全分隔开来,为一大岛,岛上设东海县,岛以县名,曰东海岛。 东海岛北,另有小岛,即后世的连岛。 (二十一世纪,东海岛同大陆连成一气,海湾是不存在的。) 到了海边,裴、宋、孙瞠目结舌:海湾之中,到处烈火熊熊,他们的船,有一只算一只,都成了火炬。 数十火炬之间,另有船只穿行,细辨旗帜,神武水军也。 海是下不了了,本来只能往北走的,但前涟水忠义们又双叒叕发生了分裂——裴渊、宋德珍往北走,孙武王往南走。 往北走,十分正常;往南走,几个意思? 自投罗网吗? 非但吴浩,就连余玠,也没想到孙武王来这一手。 朐山县城也好、海州城也好,距离海边,都还有一小段距离,而神武军又未想到敌人的首脑竟会向南逸出,封锁线尚未及于海边,孙武王一行不过十几个人,都是普通渔民、盐民的打扮,沿海岸线向南疾走,没多久,就把神武军甩在身后了。 待发觉了,赶紧一边上报,一边派兵去追。 收到报告,吴浩盯着舆图,“前边沐水拦着——他走不掉!” 余玠却摇头,“追不上了——正因为有条沐水!” 吴浩一怔,“就算追兵赶到之前,他已渡过了沐水,可是,再往前走,就是黄淮,就是楚州了呀?他能往哪里逃?” “他不会再往前走了——他会右转。” 吴浩再一怔。 但他反应很快,“你是说——他会溯沐水西上,入——硕濩湖?” “对!” 硕濩湖又名硕项湖,亦名大湖、太湖(可不是南边那个太湖啊)。硕,大也;项,颈也。意思是湖的形状象一个硕大无比的颈项。濩,则为“镬”之借字,硕濩湖,意思是湖的形状如巨型的锅。巨颈也罢,巨锅也罢,都是以其形状得名。 硕濩湖南北长,东西窄,中间部分最窄,最准确的描摹应该是——像个大腰子。 沐水由西而东,注入硕濩湖,再破硕濩湖而出,向东入海,河、湖、海之间,形成了一个很独特的地理。 要强调两点: 其一,硕濩湖不但是海州境内的第一大湖,也是山东境内的第一大湖——面积比梁山泊还要大。 其二,杜充掘开黄河之后,黄河反复夺淮,经过近五百多年泥沙沉积,至清朝康熙十七年,硕濩湖终于渐淤成陆,沧海桑田,到二十一世纪,硕濩湖仅仅是个历史地理名词了。 不过,目下是十三世纪,硕濩湖还是烟波浩淼。 吴浩晓得麻烦来了:前涟水忠义,长期在海州一带活动,对于硕濩湖,应该是很熟悉的,说不定也有经营,孙武王入硕濩湖,难以搜捕,若给他成了气候,进剿,就更加麻烦了。 君不见《水浒传》乎? 希望追兵能追的上他罢! 但他失望了:果如余玠所料,沐水岸备有船,孙武王一落河,即溯沐水西上,河汊纵横,派出的追兵不善舟楫,很快便失去了孙武王的踪迹。 * 第一一八章 国之大政,国之根本 海州拿下来了,至此,淮北之泗州、邳州、海州,淮南之盱眙、楚州,连成一片,黄淮,于吴浩,真成为“内河”了。 攻取海州的过程,大致算顺利,但也有几个意外: 其一,孙武王南逸入硕濩湖,在海州的腹心之地埋下了隐患。 其二,东海岛上,有一批存粮,数量虽不算太多,但若裴渊、宋德珍、孙武王全军退入东海岛,也够他们吃上两个月的。 这颇令吴浩意外。 红袄军投宋之前,流窜岛崮,一向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缺粮最严重的时候,“相率食人”;裴、宋、孙逃出涟水,占据海州,不过小半年时间,居然就囤积了这些粮食,很不容易。 他们聚粮的渠道? 其三,也是叫吴浩最意外的,是海州的盐场。 原本以为,裴、宋、孙等前涟水忠义,流寇耳,既占据了财富渊薮的盐场,必然敲骨吸髓,涸泽而渔,弄得乌烟瘴气,然而,现实情形却是—— 一切井井有条。 裴、宋、孙等如何卖盐,还不清楚,吴浩暂时能看到的,是生产环节。 此时代,盐的生产,是一件颇具技术含量的活计,“盐户”是一种独立的户籍,父子相承,“上户”为工头,“下户”为工人,盐的生产是相对独立的,前涟水忠义们并不直接参与盐的生产,而只是负责生产的管理。 海州一共三个盐场,每天的盐产量都有一定之规——基本上,就是根据过往的的经验,该盐场每天最高的产盐量。 所有的盐灶,都是统一管理的:每天起灶、封灶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封灶之后,由士兵看守,第二天,到了点儿了,再交由盐户起灶。 如此一来,盐户——主要是其中的上户,就没有生产私盐的机会了。 以该盐场历史最高产盐量为生产标准,看似苛酷,但上户失去了生产私盐的可能,这个产盐量,就不算太高了——管理混乱的盐场,私盐的产量,可能高过“官盐”的。 守卫盐场的士兵们逃跑了,但盐户们自然不会挪窝,问及他们的收入,都说还过得去,勉强可以温饱,较之孙将军来之前,算是天壤有别了;之前,这个盐场,荒败不堪,不论上户、下户,都在饿肚子。 孙将军?哦,就是孙武王。 海州的两个盐场,都是孙武王在管理。 这—— 有点意思了。 再问俘虏,原来,孙武王本人,就是盐户出身。 怪不得,怪不得。 恐怕,东海岛上的存粮,同盐场蒸蒸日上的经营,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吴浩改主意了:这个孙武王,我要招抚。 这是个人才啊! 同时,暗自庆幸:幸好你往南边跑了,若往北边跑,一时半会儿,还不好找你呢。 硕濩湖虽大,到底在我的手心里,你跑不掉滴。 盐政,本就是吴浩极感兴趣并极重视的,下一个阶段,本就打算好好做一番文章的。 地位如同粮、铁,盐,亦为军国之第一等战略资源,为国家财政收入之最重要支柱(至少之一罢),《新唐书·食货志》之“天下之赋,盐利其半,宫围服御、军晌、百官禄傣皆仰给焉”的说法,不算夸张。 早在春秋时期,管仲就在齐国实行盐铁专卖制度;汉武帝手上,盐铁的专卖,正式成为国家制度,此后,历朝皆遵汉制,中央政府直接掌握盐榷,反复增益,形成了一套严密而独立的管理体系。 盐政,国之大政,国之根本。 淮扬地区,本就是最重要的产盐区,吴浩既做了淮东制置使,理论上,掌握了天下第一利薮,但盐榷的主要收入,归于中央,地方政府只能分润一小部分,吴浩又是个有“异志”的,自然不甘心,觊觎盐榷之利已有年矣! 不过,盐不比粮、不比铁,后二者,自产自用,除了极特殊的情况(譬如,吴浩大费周折,偷偷向金国的东平府输粮,以保证东平府暂不落入蒙古人的手中),并没有销售的问题,但盐的销售,同生产一样重要,淮扬只是产区,淮盐必须广销全国,才能言利。 宋廷对盐的销售,有非常严格、细致的规定,而且,生产区往往对接销售区——即是说,某生产区的盐,只能在指定的地区销售,“广销全国”,理论上是不存在的。 因此,莫说目下吴浩台面上还是大宋的忠臣孝子,就是日后他政治上半独立了,也不能轻易变易淮盐固有的生产、销售体系。 不然,很可能一拍两散,陷入一个吴、宋双输的境地。 除非他自己变成一个最大的私盐贩子,私下底将淮盐“广销全国”。 即便如是,亦非长久之计,且必然造成全国范围的盐的生产、销售的紊乱,最终反噬自己。 但“变易”依旧是必须的,不然,如何增加身为地方政府的我对于盐利的分润? 看得到,吃不到,这个感觉,很不好。 另外,经过了两百年的运作,此时的南宋的盐政,经已弊端丛生,别的不说,官盐滞积而私盐泛滥,不“变易”(也即改革啦),我又如何真正言利? 还有,虽比不得淮盐,但山东沿海,也是产盐区,但连年兵隳,许多盐场都荒败了,攻略山东沿海诸州后,恢复诸盐场运作,乃第一急务也。 孙武王既出身盐户,除了熟悉生产环节,吴浩以为,他很可能还贩过私盐,如是,对于销售环节,也是熟悉的——生产给力而销售不畅,海州的盐场,不会是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局面。 这样的人才,我如何不用? 如何招抚孙武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关键是双方没有足够的互信。 当初,孙武王随裴渊、宋德珍出逃涟水,便已被吴浩归入“劣币”一类了;这一次,“顾得全身耳”,又事实上拒绝了裴、宋、孙的投降,吴浩一转眼打到昨日之我,很容易被孙武王理解成“诱降”。 “诱降”的下一步,往往就是“杀降”啦。 吴浩以为,互信的重新建立,也没有啥更好的法子,不过八字弟弟耳——实话实说,以诚相待。 * 第一一九章 利害祸福,唯君自择 吴浩给孙武王写了一封长信(不管内容是什么,字数本身,就代表诚意了——特别是考虑到双方身份、地位的差距)。 首先,吴浩详细描述了自己在海州盐场的见闻,表示颇出意料,颇受震动,颇以为将军为人才也! 接着,说了番盐政于国、于民的重要性,大致就是上一章的那套嗑,表示自己有心整顿淮扬的盐政;并隐晦暗示,希望能将更多的盐利留在本地,以造福父老乡亲,云云。 再往下,重点言及私盐对官盐的竞争。 仆以为,孙将军严格管理盐灶,在生产的源头杜绝盐户煎煮私盐,是个非常好的做法,不晓得在其他的环节,包括销售,孙将军是否有以教我,以更加全面、更加彻底的杜绝私盐? (直接向对方请教具体的问题,可以给对方“之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的心理暗示,更容易建立起互信。) 但“之前的事情”亦不能不提。 吴浩坦承:在“颇以为孙将军为人才”之前,并无心招抚北逃的前涟水忠义,关键在纪律——仆最重军纪,招抚一班奸淫掳掠惯了的,花大气力改造,事倍功半,划不来。 在此过程中,还得不断杀人——譬如时青。 真正何苦来哉? 再跟孙将军强调一次:我杀时青,是因为他违反军纪,不是因为他是“降人”,你若送我“杀降”的帽子,我是敬谢不敏的;孙将军若归入我的麾下,如时青般违反军纪,我一样砍你的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分析孙武王目下的处境: 其一,硕濩湖虽大,但只有鱼,没有粮,孙将军混的再好,也是个半饱半饥的状态。 其二,我绝不许腹心之地,留下这样一块隐患,我的水军,你是见到了的,将军若不出降,他们不日就将溯沐水入硕濩湖,这一回,将军以为自己还可以走到哪里去呢? 利害祸福,唯君自择。 挑了两个送信人:一个是在俘虏中挑的,孙武王一个部下,所有的俘虏中,算是最能同孙武王说的上话的一个;一个是在盐户中挑的,所有的盐户中,也算是最能同孙武王说的上话的一个了。 同时,备了一份礼物——一船粮食。 信中说,孙将军若一时下不定决心,可以慢慢想,待到这船粮食吃完了,希望你就下定决心了。 反正,海州城、东海岛这边,还有些首尾要处理;另外,布置水军进军硕濩湖,多少也得花点儿时间。 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着急。 孙武王很快就回复了,表示能够投入吴大帅麾下,三生有幸,祖坟冒烟;同时,过往种种,我已在深刻反省,明天就出硕濩、入海州,向大帅磕头请罪! 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今后,我可不可以只管盐务,不管军务? 与其说这是一个“条件”,不如说是孙武王对吴浩的示好: 我既不领兵了,也就无所谓“违反军纪”,你呢,也不必担心我这个“降人”会造反什么的了罢? 这个“条件”,吴浩自然答应了。 孙武王肤色黢黑,脸上的皱纹,犹如刀刻一般——盐民大都是这个模样,一见吴浩,立即翻扑在地,一口气磕了六个头。 吴浩受了他的礼,然后,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老孙,你的名字,上‘武’下‘王’,好生霸气啊!” 孙武王老老实实,“回大帅,小的本生父孙氏,继父武氏,本生母王氏,小的入红袄军之前,没有正经名字;入红袄军之后,就用了‘孙武王’做名字,大帅若以为不妥,小的改了就是。” 吴浩哑然,但他反应很快,立即给自己找了新说辞,“不必改,不必改!其实很好嘛!那个,以母姓入名,少见的很,老孙,你是孝子,孝子啊!” 话题很快转入盐政。 “回大帅,”孙武王说道,“小的以为,严格起灶、封灶之管理,不给盐户私下煮盐之机会,不过治标耳,并不能真正杜绝私盐之生产;至少,治理私盐,不能只靠这一种手段。” 吴浩颇意外,“哦?那何为治本呢?” 孙武王:“小的自己做过盐户,盐户想要什么,大致是明白的——只要一日两餐,勉强温饱,就不会干冒风险,私下煮盐了。” “哦!……” “官府向盐户收购,每斤盐只偿四文,价格可谓低微,然即便这区区四文的盐本钱,盐户也常常是收不到的。” “各盐司仓场,从没有如期发放盐本钱的,拖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寻常事;盐户就拿到手了,也是以各种名目层层克扣过的,什么‘官吏费’、‘事例钱’、‘草荡钱’,等等,不一而足。” “小的做了十多年盐户,从未有按时、如数支领盐本钱的时候——一半的时候,只支领到手应数的十之一二;另一半的时候,一年下来,一文盐本钱也支领不到手的。” 吴浩表示震惊:“竟到了这个份儿上?” “是!其实,盐户私下煮盐,是半公开的,盐司仓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盐户或者去做流民,或者造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顿一顿,“当然,小的说的,是大金……呃,是金国的情形。” 金的政治、经济,完全是宋的copy,金如此,宋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吴浩叹口气,“盐政败坏,至于此极!其中,不晓得生出了多少弊端?” “是!小的经营海州盐场,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妙招,不过按时、如数向盐户支付盐本钱罢了。” 吴浩点点头,“好!”顿一顿,“不过,即便盐户可得温饱,但会不会总有些人,欲壑难填,惑于厚利,铤而走险?” 孙武王笑一笑,“回大帅,私盐,进价比官盐高,鬻价比官盐低,哪来的‘厚利’?要说‘厚利’,官盐,进价每斤四文,鬻价每斤三十三文,才真叫‘厚利’呢!” 进价四文,售价三十三文?喔,相差八倍有多呢! * 第一二零章 朝廷啊,请就我范围吧 吴浩略有点尴尬,盐的收购价、零售价,他都不晓得,但可以想象的是,官盐进、出价格如此悬殊,理所当然给了私盐泛滥巨大的空间。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早年的时候,”孙武王说道,“官盐的鬻价并没有这般高,但过几年就涨一次价、过几年就涨一次价,终于涨到了目下的价钱——”摇一摇头,“这个价钱,许多穷人,都是吃不起的,不去买私盐,难道生等着淡死?” 就是说,官盐自己给自己在需求端制造了一个庞大的竞争对手。 “你说的‘早年’,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回大帅,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顿一顿,“彼时,小的还没有生下来,都是听老一辈儿的人说的。” 就是说,一大早就开始涨价啦。 但是,为什么不断涨价?通货膨胀吗? 不,应该不关通货膨胀的事情,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政府的开支愈来愈大,其他正项的税收——譬如田税——愈来愈少,于是,不得不提高食盐售价,以获得更多的利润,弥补其他方面的亏空。 “鬻价如此,收购价呢?有过什么变化吗?” “没有!”孙武王笑一笑,“打从我记事起,就是一斤四文,数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略一顿,“至于‘上辈子’——老一辈儿的人的记忆中,也是一斤四文,从没变过。” 果然。 吴浩“哈哈”一笑,“非但‘数十年如一日’,甚可算‘百年如一日’了。” “是!” “如此说来,就是富人吃官盐,穷人吃私盐了。” “不然!”孙武王摇头,“富人也吃私盐!甚至,有的地方,富人吃的盐里头,私盐较官盐还要多些。” 吴浩大奇,“那是为什么?一斤三十三文——既为富人,不至于吃不起呀?” “回大帅,无关鬻价,只关品质。” “品质?” “是!有的地方,官盐的品质是比不上私盐的。” 啊? “官盐煎煮粗糙,常常参杂许多泥沙,而这些泥沙,并不尽因煎煮粗糙,有时候,是人为刻意加进去的。” “呃!……以谋取更高的利润?” “是!大帅明鉴!” 顿一顿,“这种情形,私盐是不会有的,所以,富人也不能不吃私盐。” 好嘛。 吴浩真正哑然了。 私盐较之官盐,既价廉,又物美,官盐如何与之竞争? 而生产端、需求端如此“互动”,仅以行政和法律手段,又怎可能杜绝私盐? 还没细究销售这个中间环节呢——一定也是弊端无数的。 宋代法网宽松,行政效率低下,到了王朝中后期,执行力愈来愈差,吴浩本来以为,私盐泛滥,主要是因为堵截不力,惩治也没有足够的威吓力,现在看来,大不尽然呀! 如不加以彻底的改革,官盐唯一的出路,就是以行政命令强行配售了。 吴浩出神半响,叹口气,说道,“我看淮盐的账目,积滞惊人,最多的时候,诸盐场积盐不售者竟至两百五十万石有奇!欸,两百五十万石啊!那是一个什么数字?” 孙武王目光一跳,这个数字,连他也吓了一跳。 “我还奇怪,”吴浩继续说道,“盐这样物什,难道还会卖不出去?现在晓得了,又贵、又难吃,又不是没更便宜、更好吃的可买,谁还买官盐?可不就得滞销吗?” 顿一顿,“提高鬻价,以次充好,本为谋取更多的利润,然南辕而北辙,缘木而求鱼!卖都卖不出去,何谈——哼!” 孙武王慢吞吞的,“回大帅,提高鬻价,是官家的事情;以次充好,就未必是官家的事情了。” 吴浩点点头,“我明白,不是‘官家’,但是‘官吏’嘛!” “是!” “说一千、道一万,盐政,说到底,还是两个字——吏治!” “大帅明鉴!” 吴浩快速的转着念头:盐政确实弊端丛生,淮盐确实积滞难销,然对我来说,却是……好事一件! 前文说过,盐榷是中央专卖,其收益,大部分归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只能分润一小部分,若淮盐畅销无阻,作为地方政府,吴浩欲从中获取更多收益,就是从中央政府口中夺食,极易引起双方的矛盾。 但淮盐既滞销,吴浩就可以同朝廷讨价还价了。 譬如,我可以做大整个盘子为条件,向朝廷要求更高的分成——对朝廷来说,分成比例虽下降了,但收益的绝对数量却增加了。 或者,干脆玩儿“包销”,每年向朝廷上缴一个固定的、远较目下朝廷所得更高的数目,其余的,都归俺——啊,都归淮东。 这一切之前提:淮盐由产到销,一切管理,统统交给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吴浩便有了一个基本的思路。 孙武王觑着吴浩的神色,试探着,“大帅……” “我想事儿,容易走神儿,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其实,即便不考虑价格、品质,有时候,官盐也会滞销的。” “哦?为什么?” “金、宋一样,都是分区销盐——严禁越区销盐,此大帅深知也;可是,以小人的浅见,这种区划,不合理之处甚多:对于繁庶地方的供应,往往过多;对于边远地方、夷狄部落,则供应太少。” 所谓分区销盐,就是生产区和销售区对接捆绑——某生产区的盐,只能销往指定的某某某地区,不许越区销售。 “盐这样物什,不能少吃,可也不能多吃,供应过多,自然滞销——就是价格合理,也未必卖的出去,莫说还不断涨价了。” “哦!” “另外,官盐的销售点也有限制——大多设置在人口密集的繁华街区,对于偏远地方之人来说,买盐,极不方便。” “嗯,我明白了,人家吃不下了,你还硬销;人家没吃的了,你的盐,还搁在仓库里,如是,岂能不滞销?” “是!” “好!老孙,你说的通透明白!”顿一顿,“这样,海州的盐场,你且安顿明白,然后,过一趟楚州,盐政的事情,你向展通判报告,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咱们一件件的做起来!” “是!小的一切听从展通判的吩咐!” * 第一二一章 孤身犯险 孙武王尚未出发,楚州传来消息——坏消息:喻口船厂被袭,毁掉了一座船坞,烧掉了几条船。 近一年来,一直顺风顺水、高歌猛进的吴浩,脑子微微“嗡”一声:靠!谁干的? 不过半日,第二道消息到了:“射阳湖人”干的。 看到“射阳湖”三个字,吴浩大出意外:waht?紧接着,眉头大大皱起:特么的是个麻烦事儿! 射阳湖,楚州境内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 这是两淮地区第一个大湖,比洪泽湖、巢湖还要大(说到这儿,不少读者老爷免不了要“啊?”——不着急,看下去就晓得咋回事儿了),位于楚州(指州治)以北、盐城以西、宝应以东、兴化以北,同硕濩湖一样,也是个南北狭长的格局,由北至南,几近三百里。(够大罢?) 亦仿佛硕濩湖,射阳湖实实在在的说明了什么叫“沧海桑田”。 该处原本无湖,数千年前,南边的长江、北边的淮河,挟泥带沙,在浅水海湾两侧,堆积成岸外沙堤——这是射阳湖成形之始。 也即是说,出生的时候,射阳湖其实是个泻湖,咸水湖也。 泥沙逐渐淤积,同时,江淮间诸多大小河流注入,泻湖逐渐变为正经的淡水湖了。 本来,射阳湖一直是苏北平原上面积最大的湖泊,烟波浩渺,睥睨洪泽湖、巢湖等一众小弟,但在杜充那个王八蛋掘开黄河之后,一切好光景都发生了变化。 黄河夺淮之后,带来大量泥沙,射阳湖的淤塞,迅速加快,湖面萎缩,演变成许多大小湖泊、荡滩——也即是说,由一个单一的大湖,变成一个“湖泊群”了。 这是吴浩目下面对的射阳湖。 在此之后(指的是原时空啦),射阳湖淤塞的趋势不可逆转,终于成为沼泽型湖泊。 到了清末民初,射阳湖区之大部或淤为荡滩,或垦为农田,残存的射阳湖成为长条状的河道型湖泊。 但射阳湖始终没有完全消失(这一层,较之硕濩湖,略胜一筹),时至二十一世纪,射阳湖水面约八平方公里,不足其极盛时期的二百分之一了。 要说明的是,现代的盐城所属的射阳县之得名,来自射阳湖,不过,十三世纪末之时,并不存在射阳县这件物什——不是说没有这个行政建制,而是根本连这块地都没有。 十三世纪末的淮东,即二十一世纪的苏北,但二者的海岸线,天壤有别,较之前者,后者的海岸线,足足向大海推进了一百四、五十里左右,也即是说,今天的射阳县所在位置,十三世纪末之时,还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此所谓“沧海桑田”也。 (略啰嗦了几句,但不讲清射阳湖的地理,后面的情节,就有些不清不楚,读者老爷见谅。) 回到十三世纪末。 射阳湖以一条叫做“马逻港”的河流同黄淮相连(马逻港入黄淮处在涟水以东,距离黄河夺淮入海的入海口,不过七、八十里),同时,马罗港入射阳湖之湖口东侧,另有一条河流,出射阳湖北上,在喻口入海。 这条河,没有专属的名字,习惯上就叫做射阳河。 喻口北距黄淮入海口,亦不过七、八十里。 “射阳湖人”就是沿射阳河北上,闯入喻口船厂的。 “射阳湖人”又是一个什么存在呢? 吴浩曾经查阅当地县志,对于“射阳湖人”是这样描述的,“射阳湖浮居数万家,家有兵仗,侵掠不可制”。 就是说,十万水匪,纵横射阳湖。 这个说法,似乎略有夸张,至少,吴浩到淮东之后,尤其是到楚州之后,还从来没听说射阳湖人出来四处“侵掠”的。 莫非,怕了老爷的虎威? 呃,明显不是—— 之前,尔等一无动静,老爷做了制置使,声威如日中天,尔等反出来剃老爷的眼眉,几个意思? 不管几个意思,您的眼眉已经被剃了,咋办? 进剿? 一千大几百平方公里的地界上,大小百十个湖泊(所谓“百十个”,只是狮子顺口说的,这个“湖泊群”,到底有多少个湖泊,神仙也不晓得),湖泊之间,皆以港汊相连,地理的复杂,十倍于梁山泊,如何进剿? 硕濩湖可以进剿,是因为其为单一的大湖,地理相对简单呀。 原本,吴浩的注意力,并不在射阳湖,想着井水不犯河水,且由得你尔等独立王国好了,待老爷将山东都搞定了,回来头来,再慢慢的跟尔等说话。 孰知,井水固然不犯河水,河水却要来犯井水! 到底为什么? 想了一轮,不得要领,只好耐着性子,等展渊的进一步的报告。 过了两日,报告来了: 其一,喻口船场的损失,仅限于船坞和船只,基本没有人员伤亡。 其二,展渊孤身入射阳湖,会射阳人的头目去了。 吴浩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了! 我晓得你是去劝降的,可是—— 不知底细,不知就里,你一个人就跑射阳湖里去了? 你若有个好歹,一百座船坞、一千条船,比得了? 展不盈!如此大事,你居然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唉! 射阳湖人虽然剽悍,但离开了射阳湖,便不再我的话下,就不降,对于楚州,骚扰而已,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有何必要,仓促之间,冒此奇险? 吴浩心急如焚,立即传令:回楚州! 展渊对于吴浩的反应,似乎早有预判,信中叮嘱:大帅可回楚州,水军不可回楚军,切切! 送信的也如是说:展通判交代了,射阳湖人一事有分晓之前,神武水军,务必留在海州,莫回师楚州;就回师,仓促之间,也派不上用场。 而且,送信人说,展通判严嘱,他南下射阳湖一日后,方可将此信送出。 吴浩明白展渊的意思:不给自己阻止他入射阳湖的机会。 展渊的想法,吴浩大致摸得着脉路,虽然不尽同意他的判断,恨不得即起全军回师,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照展渊说的办了。 水师既不回师,马、步就更没必要了,于是,吴浩只带三百骑兵,星夜飞驰,赶回楚州。 * 第一二二章 古怪的袭击者 海州到楚州,两百几十里的路,三百轻骑,狂飙突进,一日略多一点即到,星夜发于海州,到得楚州对岸,几乎还是星夜——天色微曦而已。 遥遥望见,岸边十余人骑,中间一骑,骑士英姿飒爽,竟是杨妙真。 此娘子“郊迎”郎君也。 吴浩不由讶然,他传令之后,立即结束上路,并没有派快马先行报知楚州方面啊? 杨妙真如是说,“不盈南下射阳湖,我晓得你必会立即赶回楚州的,在这儿等了小半夜,果然。” 说罢,嫣然一笑。 吴浩不由感动,伸出双臂,将杨妙真揽入怀中,用力的抱了一抱;本还想印上一吻的,但考虑到这是十三世纪,算了。 但杨妙真猝不及防,已是满面红晕,幸好天色未大明,旁人看不大清楚。 两造的部下,拼命忍住,不敢笑出声来。 收摄心神,杨妙真安慰吴浩,“不盈不是莽撞的人,他既敢孤身入射阳湖,自然有他的把握,他的智慧,你尽知的,所以,不必太过担心。” 吴浩握着杨妙真的手,望着涛涛的河水,叹口气,“再有把握也是行险,我不是不能行险的人,端看有无必要?不盈此行,我不以为有足够的——”打住,“算了,先不说这个了,过河罢!” 杨妙真点头,“嗯!”略一顿,“对了,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说的。” “什么事?” “待不盈自射阳湖回来,再跟你细说。” 啊?这是什么路数? 吴浩微愕,但听杨妙真的口吻,虽曰彼时“细说”,但显然并无此时“简述”或“预告”之意,想来不是公事,娘子不欲此时以之干扰郎君的心神,于是,也就不追问了。 吴浩派了好几拨人,守在射阳湖口,一有动静,立即快马回报楚州。 一天过去了,没有动静。 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 吴浩坐卧不宁,终于耐不住了,不顾杨妙真的劝说,自己带了人,直奔射阳湖口。 距离射阳湖口还有十余里地,远远便望见,一小拨人马,迎面疾驰而来,吴浩目力极佳,其中一人,身上虽是行装,头上却是桶子样抹眉梁头巾,不是展渊,又是哪个? 他大喜过望,双腿用力一夹,拍马迎上,大声喊道,“展不盈!你个——”及时将“王八蛋”三字咽了下去,换成一声惊喜交加的“唉!” 展渊大笑,勒定缰绳,滚鞍下马,拜伏于地,“展渊擅作主张,向大帅请罪!” 吴浩一跃而下,急趋数步,将展渊搀了起来,上下的打量,“欸!我说,没少了哪个部件罢?” “没有!”展渊含笑,“非但没少,还多了些!” “哦?” 展渊指一指马上的一个包袱,“多了些鸡头、菱角、鱼干——都是射阳湖的土产!” “鸡头?” “哦,就是芡实,土人之土语。”略一顿,“可是好东西!射阳湖有‘鸡头、菱角半年粮’之说呢!” 看来,“劝降”或有成? “欸,不盈,我不晓得说你什么好!”略一顿,“先不说了,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回到楚州,展渊只喝了杯茶,风尘不洗,二人即独对长谈。 吴浩还是先把展渊埋怨一顿,“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吴浩的焦急牵挂,尽在展渊眼里,他何能不感动?但二人肝胆相照,生死相托,独对之时,什么客气话都不必多说的,反倒含笑着微微摇头: “这样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一定没有第二次;不过,这一次,冒些些风险,一定是值得的!” “你——唉!好罢,先说这一次!” 展渊喝了口茶,从头说起。 “得报船厂被袭,我立即赶往喻口,到了一看,咦,大有古怪啊?” “毁了一个船坞,烧掉了三条船,这个损失,不大不小;而可怪者,一共有三——” “其一,我本来以为,整个船厂,必然一片狼藉,然除了那个船坞和那三条船之外,其余的,皆井井有条,问船厂的人,说是原来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就好像除了一个船坞和三条船之外,其余的,袭击者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生怕踩到似的,岂不可怪?” “其二,袭击者未抢掠任何钱帛。” “其三,袭击者没杀一个人;只有一个船工被打破了头,不过,伤的也不算太重。” “袭击者到底想干什么?咱们谁也没有想到船厂会被袭,船厂本身,没有兵备;最近的涟水驻军,也在七、八十里之外,他们其实是有足够时间,将整个船厂,洗劫一空,然后付之一炬的。” “问船厂的人,袭击者何方神圣?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皆不得要领,只晓得是自马逻港上来的。” “马逻港?我当时便想,莫不是射阳湖人?” “一回到楚州,便有一个叫做路季的鲜鱼行商人投书,说有极紧要事项请见禀告;同时,随书送了一筐蟹进来,说,这筐蟹出自射阳湖,新鲜的很。” “两下里一凑——这就有意思了。” “于是,我接见了路季。” “路季说,有人给了他一封信,请他设法转呈通判相公——”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张纸来,“喏,就是这个了。” 吴浩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寥寥数字,“拜上通判相公:误犯虎威,窃所未安。”没有落款。 字很大,笔画朴拙,犹如蒙童。 “路季说,”展渊继续说道,“写这封信的,是个什么人,他也说不好;不过,我若想见他们,他可以居中联络。” “我笑问:你店里的鱼蟹,都捕自何处呢?” “路季答:一向出自射阳湖的。” “这就明明白白了:袭击喻口船厂的,确是射阳湖人。” “我便说,好!这个面,倒是不能不见;而且,不劳他们移玉,我自己进射阳湖见他们!” “路季一听,脸色就变了,”展渊继续说道,“我晓得他误会了,以为‘不劳他们移玉、我自己进射阳湖见他们’是要进剿的意思,乃笑说,‘你莫误会,我是一个人进射阳湖——连个书童都不带!’” * 第一二三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展渊继续,“路季的脸色,再次变过了——这一回,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说:‘当然了,路径我是不晓得的,路,还是得他们来带!嗯,就是这样,这个话,你替我带到罢!’” 说到这里,展渊笑一笑,“长风,有句话,叫做‘杀人放火金腰带’,你听过吧?” 吴浩点点头,“你是说,射阳湖人袭击喻口船厂,其实是先小做骚扰,引起注意,然后求招抚晋身的路数?” “对!” 顿一顿,“我既有了这个判断,就不以为孤身进射阳湖会有什么真正的风险——他们连个船厂都不肯大肆破坏,连个工人都不肯杀,怎会害我这个三军州通判?那岂非彻底自绝于朝廷了?此其一。” “其二,孤身进射阳湖,可以真正取得他们的信任——一步到位!若会于楚州城外啥荒村小店,彼此提防,兜兜转转,不晓得折腾到啥时候?”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不入射阳湖,不亲眼看清他们的品行、底细、部伍、实力,就招抚过来了,又怎知能用不能用?又该派怎样的用场?” 略一顿,“就如忠义军,有守纪律、肯用命的,也有只会奸淫掳掠的,是罢?” 吴浩长叹一声,“不盈,苦心孤诣呀!” “算是罢!”顿一顿,“不过,进去了才晓得,这件事,比我原先所想,其实要复杂的多——尽有我想不到的,也尽有你想不到的。” “哦?” “不急,听我说下去。” “请!” “射阳湖人分成三大股,三个大头目:周安民、谷汝砺、王十五,他们彼此不相统属,但一向紧密合作,协调行动。” “其中,周安民年纪最长,威望最高;谷汝砺读过书,似乎还捐过一个将仕郎——这一层,我还没来得及查实;王十五则是个地地道道的渔人。” “袭击喻口船厂的,是周安民这一股,而且,当天是他本人带的队。”说着,展渊指一指案几上的那张纸,“这封信,就是他的亲笔。” “周、谷、王三个,一齐在射阳湖口候我,一见了我,便一齐拜伏在地,行下大礼,口称‘罪民’,我一一亲手扶起,说既往之事,小小误会,我不介意;吴大帅宽宏大量,更加不会摆在心上。” “这三个人的衣貌,很有意思,我原本是照着山大王的样子想象他们的,但其实皆衣巾朴素,同他们的部下,几无任何区别,譬如,脚上穿的,都是草鞋;唯一稍有不同的是谷汝砺,他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做读书人打扮,但身上的长衫,却打了好几块补丁。” “他们替我备了一顶滑竿轿子,我说,这又何必?我同弟兄们一起安步当车,一边欣赏沿途风光,一边谈谈说说,安逸的很!” “但周安民说,湖里头,正经的路,并不算多,就有,也不算好走,还是请通判坐滑竿罢!我们几个随侍在旁,通判有什么垂询,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事儿都不耽误的。” “我想也是,不然,我一个人拖累大队,愈走愈慢,于是,就不推辞了。” “长风,你晓得不晓得,这一路上,什么‘风光’最吸引我?告诉你——‘葑田’!” 吴浩没听懂,“丰田?” “‘葑’者,上一个草花头,下一个开封的‘封’。” “哦!怎么一回事呢?” “射阳湖中有茭、蒲等,年久,根从湖底泥土中冲出,浮于水面,厚数尺,可延长数十丈,在上面铺泥施种,即可生长,此为‘葑田’也。” 略一顿,“这只是‘葑田’之始;后来,湖人更作大木排,在其上铺泥稼穑,此又曰‘架田’。” 吴浩大奇,“你是说,他们竟在湖面上种粮?” “对了!” “哟,这还真是没有想到呢!” “湖底淤泥,最是肥沃,他们以之稼穑,精心打理,不但有收成,收成还很不错呢!” 顿一顿,“之前,射阳湖人确实是‘侵掠不可制’的,但最近七、八年,为什么不大听到他们的动静了?就是因为他们开始‘葑田’‘架田’了!” “你是说,他们自己种粮自己吃,能够填饱自己的肚子了?” “对了!”顿一顿,“这些,都是这个周安民手上的事情。” 吴浩大大的“哦”一声,心说,介可是位农业发明家呢! “不过,”展渊说道,“葑田、架田虽好,到底面积有限——面积有限,产量便有限,不过,不是还有‘鸡头菱角半年粮’吗?” “芡实、菱角、莲藕,这一类物什,射阳湖里虽多,但在以前,都是野生野长,周安民组织湖人,大规模种植,产量不但大增,而且固定有保证,加上葑田、架田,最近几年,湖人终于可以勉强温饱了!” 吴浩赞叹,“这真是个人才!三大股中,他的威望最高——理其然矣!” “可不?” “一路或轿或船,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他们的‘公所’了,我看时,其实就是一溜普通的草堂,只是略高大些、略敞亮些罢了。” “周、谷、王在此设宴,替我接风洗尘兼以‘赔罪’。” “席上有鸡有肉,鱼蟹肥大新鲜,酒是他们自酿的,不过,这些也没有什么太好说的,真正有意思的,是陪客。” “陪客只有一位,姓卢,名松,那个脸色,很不好看。” 等等,卢……松? 展渊凝视吴浩,“长风,似曾相识否?” 一道亮光,划过吴浩的脑海,他险些失声,“那不是——” 展渊颔首,“不错——君之故人呀!” 卢松,吴知古的小叔子,痴缠吴知古,因爱生仇,夜入云门寺、远岫观,欲取吴知古性命,正正好叫吴浩撞上了,生死相搏,不逞而退,但吴浩也受了轻伤,是夜,二吴更因此生死情缘,做下了露水姻缘。 (详见第十五章《风初静,人不定,夜杀机》至第十七章《前因后果,古怪因果》。) 吴浩定了定神,“你确定是他?不是重名?” “年纪、相貌都对的上;最紧要的,周安民是这样介绍他的,‘好叫通判知晓,这位卢大官人,祖贯绍兴府,非但文武双全,更可算是当今赵官家的亲戚呢!’” * 第一二四章 冤家路窄 既如此,不能错了。 吴知古是赵与莒(现名“赵贵诚”)的表姐,卢松是吴知古的小叔子,卢松确实“可算是当今赵官家的亲戚”。 冤家路窄呀! 卢松怎会出现在射阳湖?又怎会做了射阳湖人为展渊设宴之陪客?难道,他入伙了射阳湖人? 吴浩想起吴知古说的,卢松“本也算文武双全,但交了一班损友,走上了邪路,非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甚至还有蒙面劫道的行径。”(见第十七章《前因后果,古怪因果》) 既如此,就入了射阳湖人的伙,也不算稀奇? 不过,展渊用的是“陪客”的说法,若卢松在周安民、谷汝砺、王十五麾下,就算与宴,似乎也不该以“陪客”的身份出现? 他按捺住心情,听展渊说下去: “这位陪客,其实是位说客,其一,他似乎同周安民等有旧;其二,不久前,他新投了一个主子,这次过来,是替新主子游说周安民等行‘大事’的。” 说到这儿,展渊微微一笑,“长风,倒要请你猜一猜,这位说客,为谁而说?”略一顿,“即,他的‘新主子’,是哪一位?” 展渊不会叫我去猜不相干的人,这位“新主子”,必然同我大有干系。 吴浩心念电转,眼中精光闪烁,“莫非——李全?” “果不愧是吴长风!”展渊拊掌,“不错,正是李全!” 猜测被证实,吴浩心中一跳,他立即便想到了:卢松既入射阳湖,之前,是否已到过楚州了?若已到过楚州,是否同杨妙真见过面?卢松的身手,翻墙越壁,如履平地,他若偷见杨妙真,谁也发现不了! 卢松入远岫观被自己发现,纯属撞上的,二吴的运气好而卢松的运气不好而已。 突然又想起,两天前杨妙真迎迓自己于淮水之北时,说“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说的”,问时,她却又说,“待不盈自射阳湖回来,再跟你细说”;当时,自己以为不是公事,娘子不欲此时以之干扰郎君的心神,于是,也就没再追问。 杨妙真要说的,会是李全派卢松南下、联络包括她在内的相关人等这件事吗?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 展渊凝视吴浩,若有深意,移时,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同周安民有旧者,不止卢松一位,李全亦然,而李全非但同周安民‘有旧’,甚至可说是对周安民‘有恩’。” “哦?” “李全早就有心拉拢射阳湖人,数次派人致送礼物于周、谷、王等,有一次,周安民生了一场大病,射阳湖内,缺医少药,李全送了一大堆药物进去,靠着这批药物,周民安终于痊愈。” “哦!……” “卢松是次入射阳湖,大致是这样对周安民等说的:李观察使得到了十分确切的情报,吴制帅不容卧榻之旁,有人酣睡,他大造战船,大办水军,就是为了进剿射阳湖,因此,为射阳湖计,三位头领,不能不先发制人呀!” “至于这个‘十分确切的情报’,欸,是传自于吴制帅的‘卧榻’,不然,怎敢说是‘十分确切’呢?” 吴浩骂了一声,“靠!” 这个说法,暗示杨妙真从吴浩这儿“收枕头风”,然后转致前夫;“大造战船、大办水军为的是进剿射阳湖”云云,自然是李全编出来的,不干杨妙真的事,但是,谁敢保证,杨妙真没有给北边儿的前夫吹过别的啥风呢? 展渊继续,“卢松说,目下是绝好的机会:吴某人领兵攻取海州,后方空虚,射阳湖人若举事,里应外合,可一举而定!” “里应外合”四字入耳,吴浩的目光,又是霍的一跳。 这个“里应”,除了杨妙真,还能有谁? 只不晓得,这只是卢松忽悠周安民等呢?还是? 特么的,同床异梦的味道,有点太——欸! “卢松继续游说:楚州举事之同时,李观察使举兵南下,南北夹击,吴某人夹在中间,上不得、下不得,非垮不可!到时候,三位头领雄据淮东,李观察使则取山东,南北呼应,互为犄角,大事成矣!” 吴浩冷笑,“这忽悠的未免有点过了罢?” 展渊却摇摇头,“说不定,李全真是这样想的呢!此人志大而才疏,被赵拱鼓动,去打东平府,其实就是想一口吞下整个山东;说不定,他真是觉得,若联手射阳湖人,真可以一举将咱们打垮呢!” 顿一顿,“但‘三位头领雄据淮东’就一定是忽悠了,楚州,李全视为根本,怎可能让给射阳湖人?不过,那是到时候再说的事情了。” “周民安几位,怕不是太好忽悠罢?” “当然!席上,当着我的面,周安民对卢松如是说:‘我袭毁喻口船厂,算是在背后插了吴制帅一刀,李观察使的恩,就算是报了!另外,喻口船厂被毁,神武水军根基动摇,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能来打射阳湖了,所以,请李观察使替射阳湖放下心来罢!’” 吴浩心说,只毁了一个船坞、三条船,可算不上“喻口船厂被毁”,神武水军的根基,更谈不上“动摇”;当然,周民安袭击喻口船厂的详情,卢松不晓得,这是周安民倒过来忽悠卢松和李全了。 “周安民又说:‘卢大官人也看见了,展通判何等身份?居然孤身而入射阳湖!这就远不止于“礼贤下士”“宽宏大量”了!对于射阳湖人来说,这是“恩”!是“义”!李观察使之恩,我已报了;展通判之恩、之义,射阳湖人不敢绝!’” “‘因此,李观察使的好意,只能敬谢不敏了!’” 吴浩感叹,“不盈,你苦心孤诣、肝胆豪情,终见回报,不容易呀!” 展渊一笑,“这件事,说难,其实也不难——我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其最关键处,还是在于——在此之前,周安民等就已有了求抚的心思了。” “之前,射阳湖人肚子都填不饱,别的,都顾不上;现在,既然已经勉强温饱了,豪杰之士,便想着建功立业了!” * 第一二五章 容人之量 吴浩点点头,“欲建功立业,就不能不出射阳湖了。” 展渊亦颔首,“对!” 顿一顿,“然湖内、湖外,两个天地,既出了射阳湖,单凭射阳湖人自己,不能自立,一定要有所依凭。” 嗯,就是说,要找个靠谱的主子。 “李全拉拢射阳湖人已久,还对周安民有恩,然射阳湖人何以一直未出湖相投?就是不以李全堪为主嘛!其实,周安民一直冷眼旁观,席后,他对我说,‘李全其人,志大而才疏,貌宽宏而实偏狭,我并不以为其能成大事!至于朝廷大员,如贾涉、梁丙者,受制于忠义军而不能自专——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如何堪为射阳湖人之主?’” (李全冒功暴露,贾涉被劾去位,梁丙接任,其事迹见第五十九章《秋风起,淮东变》) “直到长风你入主楚州。” “你之纵横捭阖,智慧机变,杀伐决断,都不必说了,周安民对我说,他最佩服吴制帅的,其实是心胸如海,真正有容人之量。” 顿一顿,“他晓得黄达的事情!对我说,‘黄将军本为吴制帅不解之仇,但黄将军有难,吴制帅非但奋力赴援,更受纳其于麾下,一切前嫌不计,这份气度,真正人所难及!’” “他笑说,‘我毁坞烧船之前,其实心里是有谱儿的:此举虽然荒唐,但并不属于违反军纪——毕竟,我还没有归于吴制帅麾下嘛!所以,吴大帅未必一定砍我的头罢?’云云。” 周安民居然晓得黄达的事情? 好家伙,还以为射阳湖世外桃源,不知有汉,遑论魏晋呢!其实,人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钻头觅缝的到处打探,消息灵光着呢! 嗯,有心人呐。 “长风,这位周安民,真正是个人才!照我看,你的麾下,除了余玠,余者,皆不及他!” 哦?评价如此之高? “射阳湖浮居数万家,我二三日中,所见有限,但就我目之所及,一切井井有条,真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淮东这个地方,真正叫世外桃源了!” “最叫我意外的是,整个射阳湖,竟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贫富之别?三个大头领,起居服用,一如寻常渔人,只那位谷汝砺,家里多了百十卷书而已;面见之时,若不加介绍,怎想的到,这三位,竟是‘十万水匪’的大头领?” “军事一层,我未见过他们的操练——实战就更没有了,还不好就下定论,但有两点是肯定的,其一,射阳湖人,由上而下,精气神儿都好;其二,这班人,一定是肯受约束、肯守纪律的。” 吴浩点头,“是!若不肯受约束、不肯守纪律,整个射阳湖,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局面。” 心说,这个射阳湖,有点儿原始军事共产主义的意思呀? “对了!”展渊亦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略一顿,“照我看,‘十万水匪’,是绝好的水军料子;另外,生性憨朴,肯受约束,肯守纪律,非但水军,用之于步军,不一样是绝好的料子?” 再一顿,“浮居数万家,不可能都出射阳湖,但一二万的兵源——且是优质兵源,举手可得也!” “嗯!好!” “还有一层,”展渊目光灼灼,“咱们为什么不用和州兵、镇江兵,而遣之回原驻地?其中一个原因:那是朝廷经制军队,有时候,用起来并不得心应手啊!” 顿一顿,“然射阳湖人不同!名曰大宋子民,其实不服王化已近百年,咱们若同朝廷有什么争执,射阳湖人只会奉吴制帅的命令,不会奉朝廷的命令!” 话说的很直白了。 意思说,即便将来老子造反——啊,也别说啥造反,那个,独立王国,独立王国!——即便老子将来独立王国了,射阳湖人也必是跟定了老子,对吧? 很好,很好。 吴浩微笑,“射阳湖虽在宋境之内,其实脱幅已近百年,如今重归王化,好大一件喜事,不可轻忽了!嗯,我要亲自往湖口迎一迎周、谷、王三位头领!” “好!长风,你如此姿态,真正礼贤下士,必得士之效死也!” 沉吟片刻,“另外,有几句话,本不该我来说……” “看你!你我之间,何话不可说?请说!” “好罢!”顿一顿,“我以为,卢松此次南下,未必没有见过杨令人,然见过也好,没见过也好,她对你坦承也好,不对你说也好,皆不足深究,亦不足你挂心。” 吴浩目光一闪,“哦?” “我的意思,其一,杨令人的处境,十分尴尬,你还是要多多体谅;其二,退一万步,即便杨令人有意,‘里应’也是不可能的。” “李全留在楚州的老营,建制上,早已彻底打散,其统领者,又是季先——单论在忠义军中的德望,季先其实过于李全,李全这班旧部,其实也是季先的旧部,他们对季先,服气的很。” “有的事情,清楚不了糊涂了;假以时日,镇之以静,这一类的事情,自然慢慢儿的就绝迹了。” 吴浩含笑,“金玉良言,我都听进去了!” * 吴浩没有猜错:卢松确实见过了杨妙真;淮水之北,杨妙真跟他“预告”的,也正是这件事情。 据杨妙真说,她婉拒李全“里应”要求的理由是: 其一,老营的建制,已被彻底打散,若一一招呼,一定走漏风声。 其二,这班老兄弟,目下,大都在季先的麾下,他们对季先——李观察使晓得的——也是颇为服气的,动员他们“反正”,很不容易。 这锅饭,火候不到,连夹生饭都不算,不能硬吃。 这些,同展渊所说,如出一辙。 这些,既是理由,也是事实,但是,若事实并非如此呢? 若“一一招呼”,不会走漏风声呢?若“这班老兄弟”,对季先,并不如何服气呢? 如是,杨妙真的选择会是什么? 还有,展渊入射阳湖,若出了意外,回不来了呢? 如是,吴浩自然也就不晓得卢松的事情了。 如是,杨妙真还会对吴浩“坦承”吗? 这些疑问,吴浩都压在心底,只嬉笑着说,“为难娘子了!没说的,卧榻之上,让我好好的安慰安慰娘子!” * 第一二六章 政治,不是就表演吗? 自杜充开掘黄河,政府就对射阳湖失去了控制,也即是说,南迁以来,射阳湖便“脱幅”了,射阳湖人“出湖”,回归王化,对于彼时的宋廷,是一件大事,较之“拓土”,更受重视,因为这是在境内,更有“金瓯无缺”的意义,就连理学一派,都上了贺表。 淮东制置使吴浩以功进武功大夫,这是总共六十阶的武官阶的第十五阶,吴浩原来的武翼大夫是第二十二阶,连升了七阶。不过,还在正七品里头:武翼大夫是正七品的最低一阶,武功大夫是正七品的最高一阶。 看,“拓土”海州,并未升官;“收回”射阳湖,连升七阶。 (再强调一遍,不要纠结官品,只看官阶就好了。) 本来,说服射阳湖人“出湖”,可算是展渊凭一己之力办下来的,吴浩亦不欲掩其功,但展渊坚决主张,所有的功劳,都必须写在吴浩一个人头上。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一人得道,才能鸡犬升天;雨露均沾,谁都飞不上去。” 虽然是玩笑,但展渊的意思是明白的,吴浩也就不再在这些虚名上推来推去了。 但有一点,比较古怪。 目下,吴浩身上的衔职,虽有文有武,但自以淮东制置使这个文职的衔头为最尊,照理,他的官阶,该改文官阶才对的(之前,许国制置淮东,身上原本的武官阶就改成了文官阶),但不晓得咋回事儿,朝廷固然没人提这茬,吴浩自己,也当作想不起来,照旧在武官阶上打滚。 吴浩上奏朝廷,请以射阳湖区置射阳县。 这是有必要的。 其一,射阳湖北为山阳县(楚州首县),湖南为兴化县,湖东为盐城县,湖西为宝应县,理论上,射阳湖分属四县,但上述四县的实际治界,都是及湖而止,湖区广大,不新设一县,回归王化之后,无所统属;而湖区地理、经济皆自成一体,实在也不宜分割。 其二,射阳湖面的萎缩,不可逆转,露出水面的土地,会愈来愈多,早设县,早预备。 新设一县,在所必行,唯一可能引起小小争议的是,射阳湖的南端伸入了高邮军(兴华县属高邮军),射阳县自然是属楚州的,如此,就等于将高邮军的小小一块切给了楚州,不过,对于高邮军来说,并没有实际影响,如前所述,兴华县的实际治界,本来也进不了射阳湖。 朝廷同意了,以展渊权首任射阳县令,周安民为县丞,谷汝砺为主簿,王十五为县尉。 同时颁下恩诏:五年之内,免射阳县一切赋税、劳役。 这也是必要的,人家本来一文钱赋税都不纳、一个人的劳役都不服的,不能说“回归王化”了,第一件事就是纳赋税、服劳役罢? 至于射阳县的县治,权“侨置”于楚州城内。 这是个很奇怪的安排,楚州城距射阳湖口并不算太近,足有七、八十里呢。 (再啰嗦一次:这个新置的射阳县,同二十一世纪的射阳县,不完全是一回事儿,十三世纪末的目下,二十一世纪的射阳县所在,还是一片蔚蓝的大海呢。) 周安民是个大个子,谷汝砺中等身材,王十五则是个精悍的小个子,在湖口等待过来“接”他们出湖的吴大帅,谷汝砺居中,周安民左,王十五右,远远看去,是个非常明显的“阶梯”,颇为有趣。 远远看见吴制帅的旗帜——至少还在里许开外,周、谷、王便跪了下来,伏地稽首,直到吴浩下马,亲手将他们三个一一搀起,才算抬起头来。 谷汝砺和王十五也罢了,周安民已是泪流满面。 就像没想到展渊孤身入射阳湖一样,他们也没想到,吴浩亲自到射阳湖口来接他们“出湖”。 感动自然是感动的,不过,感动到涕泗滂沱的地步,表演的痕迹,就未免有点儿重了。 然而,政治不就是表演吗? 于是,吴浩愈发认可展渊的判断了:这个周安民,真是个人才! * 吴浩通过益都府的张森、张林兄弟“接济”围城中的东平城的第一批粮食,终于运进了东平城。 (相关详见第八十八章《好家伙,真敢想!》、第八十九章《我很想发战争财》。) 在此之前,素以头铁著称的金山东行省蒙古纲差一点就要弃城而去了。 实在是太难熬啦! 围城数月,守城的、攻城的,都熬的眼前发黑——都没粮了。 益都府方面,本是想早些往东平运粮的——早发市,早赚钱嘛!但吴浩说,欸,愈迟些,情形愈紧急些,贤兄弟“千里辗转馈粮、冒生死大险、救一城存亡”的功劳就愈大——是罢? 哦,不止“一城”,保东平就是保山东、保黄河、保大金——旷世奇功呢! 张氏兄弟一想,也是啊!于是,按捺住性子,坐视东平满城嗷嗷待哺。 没粮,再拖下去,就得吃人肉了,蒙古纲还不想走到那一步,乃奏请“移军于河南”。 金主命百官议。 朝臣们分成两派,吵成一团。 御史大夫赫舍哩呼图克们为首的一派曰:“金城汤池,非粟不守。东平孤城无援,万一失之,则官吏兵民俱尽,宜徙之河南以助防秋。” 意思是,东平府反正是守不住的,城中军民,与其将之白白扔给蒙古人,不如撤回来,还可以增加点黄河以南的防备力量。 翰林待制穆延阿固贷为首的另一派曰:“不然。车驾南迁,恃大河以为险,大河以东平为籓篱,今乃弃之,则大河不足恃矣。” 又,“兵以将为主,将以心为主;纲心已摇,不可使守,宜别遣行省规画军食。” 意思是,东平府太重要了,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蒙古纲守不住,换个人守呗? 至于换个人就能变出粮食来了还是咋的,就不干俺们的事情了。 金主听了,觉得都好有道理哦,咋办涅? 正在难以决断,蒙古纲的奏章又到了: 你们不用瞎吵吵了——老子有粮了,不走了! * 第一二七章 知难而退 吴浩的粮食,由淮东沿海至山东滨州宁海镇(黄河入海口所在地),两千多里的路;换装张林的河船,溯流而至东平,又是大好几百里的路,全程三千里路,无休止的出没风波,真心的不容易。 押粮的是王义深,不止押海路,而是一路押到东平府。 (王义深,原陈孝忠部下,红袄军的老人儿,山东的土著,人地两宜,相关详见第五十九章《秋风起,淮东变》) 后半段的路,单靠张氏兄弟,吴浩并不放心,尤其是,进了东平府境,并不代表就能进东平城。 黄河在东平城西十余里外流过,而东平城在重围之中,所以,还有个“最后一公里”的问题。 幸好,其一,围城半年,蒙古人也熬的两眼发黑,而东平城援军、饷道早绝,蒙古人的心多少也懈了,所以,侦巡不如头两个月那般严密了。 其二,木华黎“围三阙一”,“阙”的这一面,正正是北面。 木华黎从未做不计代价强攻的打算,逼反时全部后,更进一步打定了长围的主意;不过,此时,蒙古人的战争资源,还远不能同后来忽必烈围攻襄阳时相比,对于蒙古人来说,围上六、七个月,就算“长围”了。 (忽必烈可是围了襄阳六、七年,说到底,彼时,蒙古人已经消化了大半个中国,获得了取之不尽的战争资源,可以没完没了的同南宋耗下去;反观南宋,此消彼长,战争资源愈来愈少,愈来愈力不从心。) “围三阙一”,给守军一线生机,一般来说,可以有效瓦解守军的固守的意志。 问题是,“阙”哪一面? 首先,不能是南面。 这是不消说的,金廷在南面,“阙”了南面,守军未必弃守,粮食和援军先进来了。 东平城南,就是梁山泊,地理太过复杂,如果撤围,没法子做到无死角的侦巡、监控。 其次,也不能是东面。 东平府位处山东西端,整个山东,都算东平府的腹地,山东的地方势力,譬如严实、张林,都在东平府的东面,虽说金对山东大部已失去了控制,但又怎晓得这班地方势力不会同山东行省勾连?毕竟,金还是他们的朝廷嘛! 再次,也无所谓西面。 东平城的西面就是黄河,天然设限,蒙古纲若弃城,往哪儿走也不会往西走——不过十余里路,蒙古铁骑一个冲刺就到了,干嘛呀?送过去好让你们将俺们都赶下河去? 所以,只能“阙”北面了。 但很显然,北面对于东平守军来说,吸引力不大,原因也简单:若往北走,想过河南,得绕一个大圈,金军的机动性,远不及蒙军,绕这个大圈子,随时有被蒙军截住的可能。 这一层,蒙古人也是晓得的,因此,几个月下来,对于北面的侦巡,不知不觉的就松懈下来了。 十数海船的粮食,在滨州宁海镇换装河船后,很按兵不动了些日子,确定了以上情形之后,方始启程,溯流而上。 在此之前,派人潜入围城,面见蒙古纲,确定了粮食入城的具体计划: 暗夜卸船,东平城不开城门,事先在北城墙根儿凿出几个仅容一架独轮车通过的小洞,到时候,粮食就从这几个小洞入城。 独轮车以及车夫,都出自东平城。 就这样,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以一条废弃的河道为掩护,数百架独轮车,犹如一条长长的“蚁线”,将十数船粮食搬进了东平城。 整个过程,蒙古人一无所觉。 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发觉情形不对。 东平城头,欢声雷动,守军指着蒙古人,跳脚笑骂,将一把把的白米,望空抛洒下来。 开始的时候,蒙古人还以为守军不过是在浪费一点最后的存粮打心理战,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米是新米!不是陈米! 木华黎得报,惊怒交集,派出大批侦骑,四出探查,很快便在那条废弃的河道边发现了车辙和沿途洒落的白米,循迹而去,终于确定了城内的新米是打哪儿过来的了。 对方竟自北边儿由黄河将粮食运了过来,真正是万万没想到! 木华黎虽然惊怒交集,却未随便处分相关属下,毕竟,这件事的最大的责任者,其实是自己,他很快冷静来,仔细分析: 虽不晓得运进东平城的粮食的具体数量,但看车辙和米迹,一定不是个小数,靠这批粮食,东平守军再撑一两个月,没有任何问题。 己方呢?饷道艰难,莫说没法子再撑一二月,就目下,儿郎们已是疲态毕露,此时若有什么黄陵岗一类的硬仗要打,就难有黄陵岗一役时的把握了。 既如此,强撑下去,已没有意义,先撤军,容后再举罢! 蒙古人解围而去,非但东平城内欢声雷动,南京(开封)城内,也是一片欢歌笑语,庆贺“东平大捷”的表章,雪片般递了上来。 也有尴尬的,主要是之前蒙古纲请“移军于河南”、参与朝议的那班大臣,不论主张弃城的还是坚守的,都尴尬——即便主张坚守的一派,也是认为“纲心已摇”,该换人“规画军食”。(详见上一章) 言犹在耳,人蒙古纲自己就把“军食”给“规画”出来啦。 宁不尴尬? 而这批“军食”到底是怎样“规画”出来的,蒙古纲自然不会对他的朝廷说实话。 之前,运粮船队入城者,有二,一个是益都府的代表,一个是淮东的代表,代表淮东的这位,名叫苏益,是王义深的一个亲信,胆大心细,能说会道,他如是对蒙古纲说: 俺们吴制帅,深体“唇亡齿寒”之义,晓得山东若陷于蒙古,淮东立即压力大增,可是,这个道理,俺们朝廷里头,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所以,此事若曝露了,必定有人攻讦吴制帅“资敌”,所以,此事若曝露了,吴制帅一定是不会承认的,所以,此事万不可曝露啊! 所以,您老就不要对您们朝廷说这个事儿了,密奏也不要,好不好呢? 蒙古纲心说:还用说?我干嘛要将功劳让给敌国的大员? 于是,一口答应:好、好、好! * 第一二八章 我不能再做鸵鸟啦 嗯嗯,好,好,你好,我好,哥儿俩好。 虽然在台面上,蒙古纲和吴浩,谁也不承认认识对方,但在台底下,却建立起了“私交”,并迅速热络起来。 蒙古纲的算盘也简单;不久之后,蒙古人必去而复返,东平围城,将重新上演,到时候,朝廷指望不上,不还得依靠深明“唇亡齿寒”大义的吴制置使伸出宝贵的援手?所以,要搞好关系。 他挑了一批金珠,交苏益带回,转致吴浩,并附以一封热情洋溢的亲笔信,深致谢意之外,更表示你我应共同为金、宋“敦睦邦谊”努力,待天下太平之时,你我或会与东平,或会于楚州,临风把盏,不亦乐乎? 咦,这个话,略觉耳熟? 哦,想起来了,类似的话,确已有人对吴浩说过的——完颜文通。 那位葬身于淮冰之中的金国泗州守将。 完颜文通的结局很不好,不晓得蒙古纲? 咳咳。 蒙古纲信中还说,东平城南的梁山泊,又名“蓼儿洼”,听苏益说,楚州城南,也有个“蓼儿洼”?哈,天下居然有如此巧事?可见你我有缘、有缘!那个,一家人呀!哈哈哈! 吴浩复信,表示完全同意蒙古纲的看法,同时,也回了一份厚礼。 我同意您“一家人”的说法,只不过,在我这里,所谓“一家人”,含义是—— “你的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 我替您保住东平城,只是为了不叫它落入蒙古人手里而已——这个桃子,必须落到我的手里。 我同您热络,慢敌耳。 另外,吴浩信中隐晦表示,吾入山东,驱逐红袄贼而已,您以及您的朝廷实控的地区,我是不会染指的,敬请安心。 这个话,蒙古纲未必相信,因为,邳州、海州的红袄贼皆已驱逐,可没见您打道回府呀? 不过,亦无所谓,反正,诚如吴浩所说,邳、海皆非“您以及您的朝廷实控”,失之于红袄贼还是失之于宋,短时间内,区别并不是很大。 短时间内,蒙古却会去而复返,到时候,东平城内有粮无粮,区别就很大了。 吴浩的话,也非尽为慢敌,短时间内,他确实不会对东平城动手,他的山东攻略,本来就是先取沿海,再取内陆。 取东平,要讲究火候,此其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取东平,蒙古纲既在,就不能重蹈蒙古人的覆辙——正经攻城,木华黎既打不下来,十有八九,吴长风也打不下来。 吴浩的计划有二: 其一,现在开始,依靠彼此的热络关系,开始往东平城里埋钉子,到时候,出其不意,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东平城。 其二,挑拨离间。 蒙古纲脾性执拗,他的头铁,有一个很大的副作用——御下太严。严格本来不是问题,宽严相济,最能得士死力,但蒙古纲刻薄寡恩,只是一味严苛,“宽”字是不大晓得咋写的,部下对他不满的很多。 围城之中,不能不同舟共济,不然城破,就一锅熟了;加上蒙古纲自奉亦俭,也没有啥闲话给人说,对于这位山东行省,部下们虽然侧目,但也只能默默忍受。 然蒙古撤围之后,蒙古纲的做派,并没有任何变化,这,就有点儿不好忍了。 吴浩的计划是,在双方来往的过程中,挑对蒙古纲最不满的的部下使劲儿,倒不是直接游说他们投宋,而是想法子激化他们和蒙古纲的矛盾,制造可为我乘之机。 王朝末年,纲纪废驰,“下克上”,寻常事也。 而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嘛。 当然,这两个计划,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然吴浩也没打算现在就对东平城下手不是?so,慢慢来,不着急。 但另外一件事,就不能不过于好整以暇了。 李全。 射阳湖事件之前,出于某种特别的心理,对于李全,吴浩一直是一个“装作想不起来”的暧昧态度。 或者,对之,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 (毕竟,你强占了人家的老婆嘛。) 但射阳湖事件出来了,吴浩这个鸵鸟,扮不下去了。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还挖了人家的老巢?你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格局,中间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目下,虽然彼此有大半个山东的间隔,但该动起来还是要动起来,因为,人家已经对你“动起来”啦。 事实上,李全的动作,较吴浩已知者,要多的多。 (扮鸵鸟是没啥好处滴,至少,情报的收集,就没那么积极主动了。) 首先,李全已完全控制了整个沧州。 之前,李全攻打东平府,虽被金军打了个埋伏,但彼时他只带了一支轻骑,主力还在后头,因此,就全军而言,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失;进入沧州之后,休养生息,招兵买马,目下,所部已经超过了两万人,实力已经仿佛在楚州之时了。 其次,沧州产盐(李全北上沧州,为的就是个“盐”字),经过大力整顿,几个盐场,皆红红火火,沧盐流通于整个河北地区。 不过,李全经营盐场的路数,不同于孙武王,基本上是刀架盐户的脖子,有完不定额的,或者私下煮盐的,便一刀砍了下去。 再次,李全同蒙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沧州既位处河北,严格说起来,就是蒙古人的地盘,但木华黎由得李全占据沧州,并不着急“恢复”,只是明示李全:尔必及沧州而止,既不许“北上”、亦不许“西进”了。 沧州近海,不可能往东了,既如此,还能往哪儿呢? 还用说,只能“南下”呀! 这就是木华黎的算盘,他认为李全既同吴浩有不共戴天之仇,就不可能再回归南朝了,他又是山东土著,我蒙古攻略山东,应该用的着此人,此其一。 其二,沧盐对于河北,意义重大,蒙古人不擅生产,李全若能保证河北食盐的供应,暂时许他一块地盘,是值得的甚至是必要的。 台面上,李全并未投向蒙古,没有接受蒙古的官职,但私下底,给木华黎写信,卑辞甘言,表示“一切遵太师命”“愿为太师效力”,云云。 * 第一二九章 乌合 事实上,李全已经开始“南下”了——李军一部,已经进入了山东的滨州。 滨州,东南接壤益都府,吴浩“接济”东平城的粮食,就是在滨州境内的宁海镇,由海船换河船的。 李部入滨州,隔壁的益都府,不由大起忙头。 本来,张氏兄弟,因为“千里馈粮”之功,齐齐升官(弟弟张林,原为“益都府治中”,现升成了“知益都府”,空出来“益都府治中”归了哥哥张森);另外,虽只运了一次粮,不是原先想象的一次又一次源源不绝,但也多少发了笔财,哥儿俩正得意洋洋呢,李全“南下”的消息传来,立时头就大了。 论军事实力,张林远不及李全,论“威望素著”,更不能跟李全相提并论,以李全的胃口,不大可能止于滨州,若他觊觎益都府,如之奈何? 就在此时,南边传来消息,逃出海州的裴渊、宋德珍一路北上,穿过莒州,进入了益都府的南境。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张林大骂:莒州地方不够大吗?裴渊、宋德珍这两个王八蛋,为啥非得往我的益都挤? 莒州的地方确不算小,然南接海州,距离吴某人太近啦,俺们整日价心惊胆战,连个安稳觉都不敢睡呀! 正不知何以为计,李全的使者到了。 使者说,李观察使仰慕张知府已久,二位都是当世豪杰,很该携起手来,共同做一番大事业,张知府以为如何呀? 张林将信将疑,先说“不敢当”,说在李观察使面前,我只有执鞭坠镫的份儿;再请问,以李观察使之意,该如何“携手”呢? 使者说,这得二位面商呀!李观察使邀张知府会于滨州,共商大计,张知府其有意乎? 张林心说,你当我傻?到了滨州,叫你们将我扣了下来?就带兵也不成呀,你们不会打埋伏? 干笑两声,说,有人给我算了一卦,最近不宜出行,不然,必有血光之灾,请李观察使见谅罢! 使者“哈哈”一笑,说,既如此,二位就会于青州罢! 青州是益都府的别称,张林的脸色,立即变过了:李全自不会孤身前来,这个“会”,“会猎”之意罢? 李全确实不会孤身前来,李军浩浩荡荡,进入益都府,直薄益都城下。 张林紧闭城门,严兵以待。 使者再次入城,请张林“早日订盟”。 囚攘的,现在“订盟”,就是“城下之盟”,与投降无异了! 而且,还不能保证投降之后的人身安全! 这时,消息传来,裴渊、宋德珍主动联络李全,请求投附。 好嘛! 张林正在犹豫难决,使者二次入城,说,李观察使晓得张知府为何为难,为打消张知府的顾虑,他将挺身入城,数人相随而已! 张林大出意外,真的? 真的。 李全果真“挺身入城,惟数人从”,张林惊喜交加,相见极欢,大摆宴席,席上,李全更提出,你我一见如故,共谋大业,当结为兄弟,生死不渝;张林愈发惊喜,一口应允,并坚持李全为兄、自己为弟——二人同岁,但出生的月份,可是张林略早些呢。 李全与吴浩为死仇,这一点,张林自然是晓得的,但又如何?俺同吴制帅,不过“生意伙伴”耳,而且,也不过只合作了一次,蒙古人已经走了,今后,俺同吴某人还有没有的合作,谁也说不好,而李全——呃,李兄——那个,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李兄,可是我的“现管”呀! 所以,顾不得吴制帅了。 就这样,李全兵不血刃,一口气将张林、裴渊、宋德珍纳于麾下,声势大振,他的势力,同吴浩的势力,不过只隔了一个莒州。 收到消息的时候,吴浩已回到了海州,他既意外,又郁闷,本指望着今后进一步攻略山东之时,张林替我出力呢,现在可好,跑到死对头那里“出力”去了! 这也罢了,关键是李全、张林合流,又收了裴渊、宋德珍,山东的形势为之一变,咋办? 之前,吴浩对李全,多少是有些轻视的,现在,他警告自己,不能犯轻敌的错误!李全被自己抄了老巢,连老婆都被自己抢了,就是因为犯了轻敌的错误,贸贸然的去打东平府!但李全毕竟是搅动山东、淮东风雨十数年的枭雄,不会总犯错,做对了的时候,会爆发出强大的杀伤力,绝不可轻视! 好吧,自省啥的,可以从容进行,眼下的问题,还是——咋办? 要不要提兵北上,同“情敌”一决雌雄? 余玠反对。 他说,“李、张、裴、宋之合,非以义合,乃或以利合,或以胁迫合,实乌合也!既为乌合,一旦受到强大的外力冲击,必定迸散,何足为虑?更不能因为局势的小小变化就乱了自己的步伐!——夯实泗、邳、海、盱、楚,使之成为进退自如的根据,才是当务之急,比什么都紧要!” “密切留意李全等的动向,后发制人,完全来得及!而且,只有看清关窍,才好一击即中,而不会陷于浪战!” 吴浩认真想去,承认余玠说的在理,于是,从善如流,并虚心请问,“义夫,照你看,下一步,他们会有什么动向?” 余玠说道,“由益都府南下莒州是绝不会的,如此,他们和我们之间,就失去了缓冲,现在就硬碰硬,我们不愿意,他们更不愿意!” 顿一顿,“照我看,他们的下一步,一定是往东走。” 嗯,那就是山东半岛了。 吴浩沉吟,“如是,就同咱们撞到一块儿去了——下一步,咱们本也要沿海而上的嘛!” 余玠说道,“他们应该比咱们快一步——不过,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咱们后发制人!他们就有什么经营,也是为咱们做嫁衣——火候到了,觑准了,一举手就拿过来了!” 指一指舆图,“他们极可能置潍州而不顾而直接进入密州——密州在南,潍州在北,论生发,潍州比不得密州。” 潍州为益都府东邻,在山东半岛北岸;密州为益都府东南邻,在山东半岛南岸,“论生发,潍州比不得密州”,是因为山东半岛的南岸、北岸,贸易的繁荣,天壤有别。 * 第一三零章 谁为谁,做嫁衣 宋金贸易,走海路的宋商,一般及山东半岛南岸而止(再往北走,得绕过整个山东半岛,成本、风险皆大增),这样一来,山东半岛南岸、北岸的贸易,其繁荣的程度,就大有不同了。 余玠将一根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照我看,李全、张林等,若入密州,最想据有的,必为此地!” 吴浩看时——胶西。 也即胶州湾。 胶州湾,看舆图便晓得,此天下第一等良港也,犹如一个大大的口袋,袋口不过五里宽,袋身,东西最宽五十余里,南北最宽约七十余里,是个绝好的半封闭型海湾,原时空,日本人、德国人都是一眼就盯上了胶州湾,理其然也。 如此良港,且大致居山东半岛南岸之中央,自然而然的成为海商辐辏之地,成为宋、金贸易的中转站,和平时期,商船络绎不绝,就是战争期间,海商的船只,也从来没有断绝过。 “除了贸易,”余玠说道,“胶西还有一样物什,必令李全等垂涎三尺——盐!整个山东,以胶西盐场之出产为最重要,海州与之相比,远不够瞧了!李全在沧州吃到了盐的甜头,胶西这块大肥肉,他是忍不住不伸手的!” 原来,胶州湾的盐,冠绝整个山东?我倒不晓得,可是,既有如此的生发,却眼睁睁的给了“情敌”,欸,意难平啊! 想是如此想,说却是如此说,“好罢,这个良港,这班盐场,就暂时让给他们几天——让他们暂时替咱们打理着!” 余玠赞赏的点点头,“除了生发甚多,胶西位居山东东路南岸之中央,这个位置,亦是兵家不能不争之地——”随即手指移动,往胶西以东,虚虚的划了个大大的圈子。 山东半岛完全在山东东路境内,“山东东路南岸”即“山东半岛南岸”,但此时代尚无“山东半岛”的说法。 吴浩凝目,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胶西,当登、宁海之冲,欲取莱、登、宁海,不能不先过胶西这一关,李全卡在半路上,咱们沿海而上的攻略,就无法顺利实施了!” 密州以东,是莱州;莱州以东,南为宁海州,北为登州,此二州,为山东半岛之最东端——自也是整个山东的最东端,因此,吴浩说“胶西当登、宁海之冲”。 吴浩心中,痒痒的:胶西的生发如此之多,战略位置又如此重要,为什么要让给“情敌”?若不是你摁着,老子现在就去取胶西!老子有步军、有水军,水路并进,举手可下也! 余玠好像晓得他在想什么,“确如大帅所说;不过,并没有什么大干系——不耽误咱们的事儿!” “港湾就在那里,搬不走;盐呢,也煮不尽——不着急!” “咱们暂不北上,一来,精力有限——目下,确实应该以夯实根据为首要,不宜分心。” “其二,李、张、裴、宋,不进胶西,或可继续乌合;进了胶西,我敢断定,过不了多久,不必咱们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厮打起来——就会内讧!咱们不战即可屈人之兵了!” 吴浩脑中,亮光一闪,“你是说,贸易、盐利——生发太多,他们相互争抢,欲壑难填,最终反转面皮?” “对!到时候,别人不说,张林必主动向大帅投诚,非如此,他未必保得住性命!” 略一顿,“到时候,咱们的根据也牢靠了,可以腾出手北顾了,只要筹划得当,大半个山东东路,莒州、密州、莱州、宁海州、登州、潍州,以及益都府,可一举而下!” “我为什么说李全不过为大帅做嫁衣?就在这里了!” 吴浩大喜,以拳击掌,“好!好!算无遗策!义夫,你真是我的子房!真是我的子房!” 心说,为俺做嫁衣?好像真是介么回事儿呀?他那个美艳老婆被俺截胡,不就是……为俺做嫁衣吗? 嘿嘿! 好兆头,好兆头。 * 余玠果然“算无遗策”,李全果然将目光投向了胶西。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种天才,没法子啊。) 胶西虽好,然初初的时候,张林是很有疑虑的,他的老巢是益都府,一向在山东北岸活动的,胶西却是在山东南岸,由北而南,一下子横跨整个山东半岛,心理上,本能的发怵,此其一。 其二,密州和海州,只隔一个莒州——距离吴某人,太近了!张林投向“生意伙伴”死敌的阵营,本就心虚,若吴某人恼羞成怒,大举来攻,如之奈何? 李全是这样劝说他的:咱们先试一试,并不必一头都扎进去,若南边儿的反应太大,再说嘛! 所谓“试一试”:派小股人马,进入胶西,“骚扰”一番。 所谓“骚扰”,并非杀人放火——人都吓跑了,谈何贸易?而是向来往海商“收税”——收的也不多,是个意思罢了。 李全威名不小,“税额”也不算高,海商们基本上都照数缴纳,花点小钱,算不上买个平安,但,算是买少点儿麻烦罢! 如此数次,“南边儿”一直没有动静。 看来,“南边儿”或本无心北上,或于一时半会儿的,顾不上“北边儿”的? 既如此,有便宜不捡王八蛋,张林的心也热起来了。 于是,李、张联军,张扬旗帜,进入密州,占据了胶西。 胶盐甲山东,必须好好经营,而张林对于李全在沧州搞的那一套很不以为然,认为涸泽而渔,不可持续,于是,未等李全表态,便自告奋勇,专责经营盐场。 李全行三,有个哥哥,叫做李福,不由大怒,心说,囚攘的,你想吃独食? 正待发作,李全用眼色制止了他,“哈哈”一笑,“好!既如此,咱兄弟俩就好好分个工,你专责盐场,我专责贸易!” 事实上,张林并无任何“吃独食”的意思,李福的脸色,他也看到了,赶紧保证:其一,账目分明——哥哥你随时可派人查账;其二,哥哥可另派一人,为我之辅,一起经营盐场,如何? 李全笑,“如是,还叫啥‘专责’?难道,我也要请你另派一人,‘为我之辅、同我一起‘专责’贸易’?你我兄弟,生死不渝,彼此之间,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不必了!” * 第一三一章 圣躬不安,天下难安 李全的贸易政策:轻税宋朝商人,重税金朝商人。 彼时,所谓贸易,其实是宋朝的商品,也即所谓“南货”向北方的单向输入,轻税宋商,是为了吸引宋商贩运货物至胶西贸易;重税金商,是因为“南货”入北之后,身价大增,有足够的利润空间可供当政者课以重税。 彼时,对于金朝来说,南边,与宋朝的大规模战争已经结束;北边,木华黎不逞于山东,转而西去,攻略河东,算起来,黄陵岗一役后,黄河以南,一直没有战事,市面开始恢复,人心开始安定,权贵豪富之家,重新开始舞榭歌台,醉生梦死,“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宋人如此,金人亦然,没有任何区别。 也即是说,对于奢侈性商品、休闲性商品的需求,恢复了。 这一类商品,大都为“南货”。 金、宋双方,一直没有签署和平协议——主要是宋朝不着急签;可是,没有和议,就没有互市,单靠走私,是不足以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和精神需求滴。 在这种情形下,胶西的进口贸易,成了“曲线救国”,许多金国商人——不止山东本地的,纷纷自全国各地奔赴胶西,进货之后,回去一转手,便获重利,进货价和零售价的差额,可达十倍之多。 形势一片大好。 大好形势之中,李福(李全的哥哥,详见上一章)又看出一条财路来:办个车行,替商人们运载货物,不亦可乎? 他走去将这个主意对张林说了。 张林心想:这基本上就是欺行霸市了,别的车行,如何敢同你的车行竞争?就是那班商人,也不敢不将货物交给你承运呀?这个运价,一定较市价高出一大截来,相当于又征了一重税。 不过,话也说回来了,山东的路,大多是不太平的,打出李氏车行的招牌,敢行劫的盗贼,恐怕不多,也算是花钱买个平安? 于是表示赞同,“好主意!” 只是心里奇怪:贸易不归我管,你走来同我商量此事,啥意思呢? 您马上就晓得啥意思了。 李福“呵呵”笑道,“老弟,你晓得的,我和李观察使,早早就入了宋境,刚刚回转山东,就又去了河北,山东的情形,其实已很隔膜了,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山东土著了!而办车行,要大车、要车夫,你说我两眼一抹黑的,哪里去寻这些物什?” 略一顿,“老弟你就不同了,一直在益都稳扎稳打,一切情形,都是门儿清!所以,这个大车、车夫,就得劳烦老弟你替我想法子喽!” 张林面色微变,未及说话,李福三根指头一翻,似笑非笑,“三日之后,我来听好音,拜托了!”说罢,不等张林答话,掉头就走。 看李福去远了,张林一个亲信,叫李马儿的,觑着张林的神色,“他什么意思?他办车行,本钱由我们来出?那收益呢?这个车行,有我们的股子吗?” 张林阴沉了脸,“你说呢?” 李马儿瞪大了眼睛,“贼斯鸟,太欺负人了!哥哥,这个事儿,你得说给李观察使听!” 张林冷笑,“你怎晓得他没将这个事儿说给李观察使听?” “呃,哥哥,你是说——” 张林不说话,半响,咬咬牙,“罢了,这一回,且让他们一步!” * 临安。 皇帝的健康,出现了非常不好的迹象。 枢密院汇报工作,下头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上头的皇帝,闭上眼,低下头,不言不语。 本以为官家正在庙膜独运,但皇帝的身体慢慢倾斜——不声不响的晕过去了! 顿时一片大乱。 一大群太医赶到,围成一圈,手忙脚乱,折腾半天,皇帝终于苏醒过来了,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茫然说道:你们干啥呀? 史弥远得报,火速进宫,并严嘱相关人等:绝不许将此事泄之于外! 但这种事情,怎可能真正封住消息? 不晓得泄自宫掖还是枢密院,反正,不过三二日,“官家昏厥不能临朝”的说法,便满临安城传遍了。 皇帝身子虚弱,不算一个秘密,既出了这样的状况,很自然的,人们不能不去想“天崩地裂”之后的事情了。 有人以为,该立太子,以示国家有储,以安天下人心。 至于太子的人选,当然只有唯一的一个:封为祁国公的皇子赵竑。 有人说,这一次的立太子之议,首倡者,非出自庙堂,而是江湖——远自福建路建宁府浦城县。 蒲城? 是滴,西山先生是蒲城人,目下,正在籍丁忧守孝呀。 号“西山”者,真德秀也。 哦,对呀,西山先生是祁国公的老师嘛! 真德秀正在丁忧中,不好直接上书,但信件往来,自有同道服其劳,于是,军器监范应旍上了一个奏章,请立太子,其中几句,看着叫人有些心惊肉跳: “国事大且急者,储贰为先,陛下不断自宸衷,徒眩惑于左右近习之言,转移于宫庭嫔御之见,失今不图,奸臣乘夜半,片纸或从中出,忠义之士,束手无策矣!” 奸臣?说的是谁呀?难道,是说史—— (好家伙,这不是说“奸臣”将矫造遗诏,擅行废立嘛!) 咳咳,知名不具、知名不具!哦,应该说,知名莫道、知名莫道! 范应旍这个奏章,几乎是指着某人的鼻子叫皇帝看,不过,两宋重文抑武,言路非常宽松,文官说话,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指名道姓,也不算太稀奇。 台面上,史弥远一声不吭;私底下,则向皇帝如是说:若立太子,祁国公刚进宫的时候就该立了,彼时不立此时立,不啻宣告天下,“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咋的,您要咒自己死? 原话自然不是这样说的,但意思就是介么个意思。 皇帝沉默不语。 数日之后,一日之内,颁下两道诏书: 其一,追封史浩为越王,改谥忠定,配享孝宗庙廷。 史浩是谁?孝宗朝的宰相,有个儿子,名曰史弥远也。 其二,进封皇子祁国公竑为济国公。 * 第一三二章 下一任天子的亲姊姊 追封史浩为越王? 进封祁国公竑为济国公? 许多人都认为这两道诏书是有关联的,但这个“关联”到底是什么,却生出了几种相去甚远的解读。 范应旍的上书,暗讽史弥远,官家自然也看了出来,追封其父,是“朕对你信任不替”的表示,是一种安慰史弥远的手段,这一层,大伙儿是有共识的。 分歧在于,官家对史弥远,是真的“信任不替”呢?还是不过打个哈哈?甚至,虚与委蛇,故布疑阵? 哼哼,遍观历朝历代,哪个权相倒大霉之前,不是升官进爵啊? 至于进封祁国公为济国公—— 主张立太子的一派很兴奋:官家动心了!祁国公进济国公,是立太子的前奏,是由祁国公而太子的过渡! 有人不以为然,什么“过渡”?过度解读就有你们的!进祁国公为济国公,不过是对追封史浩为王的一个平衡而已——官家敷衍你们而已啦。 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哪一派,都心知肚明:立太子,就是冲着史弥远去的;而官家也被触动到了——争议只在被触动的程度。 过得两日,又一道诏书颁下:以沂王嗣子贵诚为邵州防御使。 “邵州防御使”啥的,自然是“遥郡官”,邵州本地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位子,对于赵贵诚(就是赵与莒)来说,纯属荣衔,但不管咋说,也算升官了。 不过,这道诏书,就没有什么人留意了。 右丞相府。 书房外,书童报告,“余师傅到了。” 史弥远的声音传了出来,“畏斋来了?进来吧!” 书童挑帘,余天锡迈槛而进。 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微微发福,面目和善。 此人字淳父,号畏斋,庆元府人(即是说,与史弥远同乡),其祖父余涤,曾任县学教谕,与盐监史浩交友,后史浩为相,聘余涤为家塾师,余天锡乃随祖父读书于史府;史弥远拜相,又聘余天锡为家塾师。 “家塾师”只是个名目,余天锡自小在史府长大,史弥远对他,是半子半弟的情谊,加上余天锡天性谨愿,深得史弥远信赖,以为可托大事,几乎可算是史弥远左右的第一个亲信。 史弥远正在临帖,余天锡欠一欠身,“丞相,那个人,已经安顿好了。” 史弥远抬起头,温和的看了他一眼。 余天锡一笑,“丞相放心,当着她的面,我是一口一个‘知古先生’的——下头的人,也都交代过了,人前人后,必呼‘先生’而不名。” 史弥远点点头,“好。”说着,搁下了笔,走去屋角一只木架前,架上一只铜盆,盆中有清水,史弥远洗净了指上的墨迹,取架上的手巾拭干了手,回转来,问道:“怎样的一个人?” 余天锡略一沉吟,“很懂事儿的一个人。”顿一顿,“怎么说呢?她和后沂邸者,不像表姊弟,更像亲姊弟。” “后沂邸者”,赵贵诚(就是赵与莒)也。 “哦!”史弥远很欣慰的感叹了一声,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顿一顿,微笑,“如此说来,吴长风的眼光,不差嘛!” 余天锡也微笑,“是!” “既如此,”史弥远敛去笑容,“可以见面了!” “是!……今天晚上吗?” 史弥远慢吞吞的,“是,我去见她。” 余天锡很意外,“丞相,你去见她?”顿一顿,“她二十出头一个小娘,你……未免太纡尊降贵了罢?” “她不适合进丞相府——她是道装,太扎眼了;咱们也不好请她易容换装,不礼貌。此其一。” “其二,”史弥远叹口气,“有什么‘纡尊降贵’?若无意外,她就是大宋下一任天子的亲姊姊,她的身份,较天子的本生母还要紧要!到时候,我说不定还要给她行礼呢!” 顿一顿,沉声说道,“而这个‘意外’,是绝不能有的。” 余天锡微微一凛,“是!” “知古先生”是“大宋下一任天子”的表姊,不是胞姊,但嫡亲的堂表姊也可以说是“亲姊姊”;“大宋下一任天子”登基,是小宗入继大宗,太后的位子,自然是当今的杨皇后来坐,“天子的本生母”只能给一个“某某君”“某某夫人”的封号,并且只能留在绍兴,不能搬到临安来住。 所以,“她的身份,较天子的本生母还要紧要”,不为虚语。 “就这样罢,你安排一下。” “是!” “给北边儿的信,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计算时日,那边儿南下扬州,这边儿北上扬州,差不多同时到达,一定误不了事的,请丞相尽管放心。” “好,我放心!” *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风十里扬州路。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 你会发现,这些直接、间接赞美扬州的诗词,大都出于唐朝,宋词之美,不下唐诗,却就剩“烽火扬州路”了。 扬州的极盛,确在唐朝。 彼时,扬州既是全国的盐业中心,大运河又是沟通南北的唯一水道而扬州居其枢纽,长安、洛阳之后,扬州是中国的第三大城、南中国的第一大城,其商业的繁庶和市井的烟火气,犹过于长安、洛阳。 到了宋朝,情况发生了变化。 北宋还好,欧阳修虽感慨“扬州无复似当年”,司马光却依旧吹嘘扬州“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但很明显,底气已大不如唐人,只能堆砌“万商”这种虚头巴脑的词儿了。 到了南宋,吹不下去了,洪迈叹息扬州“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十一,今日真可鼻酸也”。 “承平百七十年”,指的是北宋;“今日”,指的是南宋。 意思是说,扬州,北宋已不及唐朝,南宋又不及北宋。 究其竟,摆在第一位的原因,自然是战争。 扬州在长江北,属淮南东路,属于“前线中的二线”性质,南宋时,宋、金但凡发生大规模战争,扬州没有不被波及的。 * 第一三三章 小别胜新婚 两宋之交不必说了,高宗朝之后,宋、金之间的大规模战争,一共三次,第一次完颜亮南侵,第二次韩侂胄北伐,第三次,就是去年春金的“取偿于宋”了,其中,犹以完颜亮南侵对扬州的破坏为钜。 看看姜夔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胡马窥江”,指的就是完颜亮南侵,此词作于战争后第十五年,彼时,姜夔眼里,扬州已经成了“废池”“空城”,一片萧条清冷。 “杜郎”,指的是杜牧,他是唐朝诗人中对扬州感情最深的一位,“青楼”“二十四桥”的梗,都出于杜牧的诗作。 姜夔的《扬州慢》,可说是对扬州唐盛宋衰的最好的文学注脚了。 不过,战争不是扬州唐盛宋衰的唯一原因,洪迈说了嘛,“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十一”,可见,扬州的衰落,有着更加根本性的原因。 这就是中国经济中心南移的趋势不可逆转。 唐朝之时,作为河、海、陆三合一的交通枢纽,扬州一家独大,但在经济中心南移的大趋势下,扬州之外,旧港如润州、江宁、江阴得到了新的发展,新港如真州、通州、青龙纷纷涌现,长江三角洲地区形成了彼此联通的港口群,大大的分解了扬州的枢纽职能。 其中最具影响的,是市舶司等机构一路向南转移,扬州失去了通海的机会,商业的流通性大幅度降低。 经济中心南移的大趋势既如此,战争又加速了这一趋势,扬州的衰落,便不可避免了。 不过,衰落归衰落,那是扬州自己和自己比,是纵向比较,若横向比较,扬州虽比不了临安这头大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繁庶,依旧傲视整个淮南东路,是其北的一众或肥或瘦的马们(包括路治楚州在内)比不得的。 尤其是扬州的淮盐中心的地位,并没有改变。 吴浩目下的精力,主要放在淮河两岸,努力打造“淮水内河区”,还顾不上扬州,但他并非不知道扬州的重要性。 特别是,在可预见的将来,他和宋朝的长江以南部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极可能形成一种特殊的“南北对峙”的局面,他的治下,以扬州距长江最近,商业底子最好,作用无可取代,如何可以不重视? 对于扬州的盛衰变迁,狮子多啰嗦了几句,原因也在这里——先替吴浩略略打个底,见谅。 * 虽说吴制帅目下的主要精力在打造“淮水内河区”,但他并未忘了“淮东制置使”的职责,这不,吴制帅启程南下,巡视治下诸军州来也。 不过,似乎还是受限于“精力有限”,是次“南巡”,是浮运河南下,只巡视运河沿岸的楚州、高邮军和扬州,暂不及西边儿的盱眙军、滁州、真州和东边儿的泰州。 在高邮军,吴制帅甚至没空儿下船,只将高邮军的文武们叫到船上,细细问了一轮,便端茶送客了;制置司的人事先严嘱,莫往船上送席面啥的,大帅没空儿吃! 果真没空儿吃,高邮军的人一下船,吴大帅的座舰便解缆起锚了,高邮军的人,对大帅突然下来检查工作,本来是挺紧张的,至此,面面相觑,啥意思呢? 不过,到了扬州,吴制帅可是下船了。 公馆设在扬州最大盐商王望西的别墅内,王望西本来分外巴结,备了扬州最好的厨子、歌姬,但神武军先遣队一到,别墅内一切人等,统统请了出去,王望西愕然,说,大帅的饮食起居,总得有人服侍呀?神武军的人说,不劳费心,有我们服侍大帅就够了! 你们?杀人你们就会,服侍人? 王望西心中嘀咕,瞧这个关防严密、内外隔绝的样子,怕是见吴大帅一面都不大容易呢。 先遣队提前给知扬州打招呼,说,估计大帅到埠之时,天色已晚,大帅吩咐,扬州文武,皆不必在码头候迓,明日一早,自当奉请。 这位大帅杀伐决断,名声早著,说一不二的做派,大伙儿也已领教了,晓得不是假客气,只好表示遵命。 吴浩到埠扬州之时,果然天色已晚,一下船,即怒马如龙,直奔公馆。 进了公馆,兜兜转转,一路亭台楼榭,花木扶疏,最后进了一个精致的小院。 登堂入室,里头绛烛高烧,一位道装美人,已在等候了。 门一关,吴浩即抢上前去,一把将吴知古揽入怀中,用力一抱。 吴知古轻轻“哎哟”一声,试图以手推拒,然非但两只手,整个人,都是软的,“你!……唉,你已是有妇之夫了……” “又如何?她心里装着别人,就不许我?哼!” 吴知古轻轻啐一口,“我就晓得!若不是她放不下前边儿的那个,你也不会……哼,你必早将我搁到一边儿去啦!” 吴浩嬉笑,“怎会?你早早就在我心里安营扎寨了!我倒想拔了这个营,奈何你就是不肯走啊!倒要请教,怎样才能将你从我心中请了出去?” “你……就是嘴上功夫厉害……” “我的功夫,可不止于嘴上!难道卿卿不晓得?不过你说的也是,别再光耍嘴上功夫了,赶紧试一试……那个真刀真枪!看看,俺的功夫,是否更胜往昔?” “你……灯还没吹呢!……” “嗐,吹什么灯?灯下看花花更艳!” …… 不晓得过了多久。 绛烛微微摇曳之中,只听吴知古幽幽的叹了口气,“去年的这个时候……唉,不过就是一年的光景,目下,一切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好不真实!” 去年这个时候? 去年此时,咱俩还未相遇,你……刚刚“入道”? * 第一三四章 恭膺天命,祚胤永昌 吴浩心满意足的抻了抻身子,一笑,“到底是‘入道’的人,说起话来,好像在打机锋呢!” 怀中的吴知古轻轻摇头,浓密的秀发蹭的吴浩的胸膛痒痒的,“我这个女冠,徒具皮相——我不会打什么机锋,只是感慨,一年光景,人事变迁,已是如此,再过一年呢?” 略一顿,“欸,想都想不出来!” 吴浩心中微动:再过一年?什么光景?你未必想不出来罢? 正要接口,吴知古拿手指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算了,你明日一早就要回楚州,我还在这里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且稍待,我给你看一样物什。” 说罢,坐起身来。 吴浩伸手拉她,吴知古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打,“别闹!” 披衣而起,下了床,走到一张条几前,解开一个黄绫包袱,小心翼翼的双手抱起一样物什,回转了来,在床边坐下,将那件物什递给吴浩,“你看!” 吴浩接过,却是一方玉印,足有两拳大小,沉甸甸的,边缘光滑,隐约有“包浆”的模样,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 “这般大,不大像私章呀?” 吴知古摇一摇头,“不是私章。” 当然不是私章;而且,吴浩已经留意到,印纽是一条盘螭,龙生九子,螭为其一,以螭为印纽—— 宫里头的物什? 吴浩将玉印翻转过来,印文八个字,细辨,却只认得一个“天”字,另有一个,似乎是个“昌”字,但不敢确认。 印章上的文字,自然都是反文,小篆又不好辨认,吴浩又是个二把刀,于是,只认出笔画简单而左右完全对称的“天”字来。 吴知古再起身,回来的时候,手上一张纸,上面是个红红的印文。 哦,你都提前准备好了。 吴浩接过,细辨,这一次,总算认全了,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 “恭膺天命,祚胤永昌。” 小篆的“昌”字,不是左右对称,因此,难为吴制帅了。 俺只听过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介个“恭膺天命,祚胤永昌”,倒是第一次见。 “这件物什,自是史弥远交给你的喽?” 吴知古点点头。 吴浩转着念头,“由我出面,将之献给朝廷?” 吴知古再点点头。 “就说是得之于金国,对吧?” 吴知古叹口气,“你真是聪明——对。” 顿一顿,“‘祚胤’,福及于后代子孙之意,也可以直接解为后代子孙之意。” 嗯,经您的补充说明,整件事,更加明白了。 以祥瑞谶文,示天意攸归,增加合法性,这套君权神授的把戏,中国玩儿了几千年,只不过,不同的朝代,路数不同。 两汉时代,动不动就“上林有柳树,枯僵复起,虫食叶成文:公孙病已立”,又或者某地“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诸如此类。 (宣帝、光武帝都是此道之爱好者,而将这套把戏玩儿的登峰造极、看的你腻的想吐的,自然是俺们的大改革家王莽。) 但到了两宋,这个把戏,就不能再这样玩儿了。 两汉是泛神论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天人感应深入人心(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夫子的徒子徒孙,也要同泛神论合流,不然汉武帝也未必鸟你),所以可以介么瞎搞。 两宋时代,生产力毕竟较两汉时代有了长足进步,政治文明也有了相应的发展,尤其是南宋,儒学已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你还像两汉那样子玩儿,别人会说贼斯鸟你莫要侮辱俺的智商啊。 南宋玩儿这套把戏,有一个很特别的路数——“得之于金”。 靖康之变,汴梁宫廷内的无数珍宝被金人掠去,彼时的金人,基本上还是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野蛮人,除了金银和女人,哪里晓得这些珍宝的好处?许多珍宝,都被随意赏赐给中下级军官,又被这帮丘八换了酒喝或被他们的子孙转售,因此,确实有许多来自徽、钦二帝内廷的珍宝流落于金国的民间。 这些珍宝中,包括各种各样的印玺。 普通珍宝,南宋的当政者并不怎样在意,但印玺不同,在宋朝君臣眼中,这是权威和合法性的代表,因此,但凡有本朝当年流落敌国的印玺回归——不管来路如何,都要大肆庆贺一番。 这其中,多少也有个“雪耻”的意思在里头。 (这种心理,可以参考本朝十二生肖铜兽首之回归。) 现在,史弥远也要来玩儿这套把戏了。 这枚“恭膺天命,祚胤永昌”的玉印,自然是史弥远请高手匠人假造的(假的很逼真呢,“包浆”都有了),但无人可以证其伪,靖康之变,各种宫廷档案大部散佚,谁也不晓得当年宫里头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枚印章? 这枚玉印的主要作用,不是为增加谁谁的权威和合法性(皇帝都快嗝屁了,哪里还需要这些有的没的?),它的关窍,在“祚胤”二字。 如吴女士介绍的,“祚胤”的意思是“福及子孙后代”或直接解为“子孙后代”,而咱们的皇帝,孩子是生出来过的,儿女都有,儿子更先后生过九个,但不论儿女,一个没养住,不然的话,也没有立不立太子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 可以说,“胤”,是皇帝心中最大的痛。 这枚玉印则说,你还是会有儿子的,而且,福泽远流,一代又一代呢! 猜猜看,若皇帝有那么点儿迷信,看了这个印文,会不会有那么点儿心动? 既然我还会有自己的儿子,我还着急立毛线个太子啊! 而且,这个印文,还会给皇帝另一种很妙的暗示:生儿子得副好身板儿罢?也就是说,我现在的这个病,很快就会好了? 这就是史弥远打的主意。 至于为啥要吴浩来献这枚玉印—— 还用说?目下,只有他在金国境内攻城略地,由他来“得之于金”,顺理成章啊! 而且,由吴浩来献,这枚“恭膺天命,祚胤永昌”,就是我大宋以堂堂之师,打金国人手里抢回来的,是真正的“雪耻”;换个人,就只能说是或者购自某某、或者窃自某某,那个味道,就差得远了。 * 第一三五章 得失之间 史弥远打的算盘,吴浩看的明白,但—— 这个宝,他并不想献。 首先,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对于祥瑞谶文一类的把戏,吴浩有着本能的厌恶,他曾经臆想过,若老子做了皇帝,哪个敢献祥瑞谶文的,老子啐他一脸!(这个想法,穿越之前就有。) 其次,即便在封建社会,没唯物主义这门课开,但正人君子们依旧视献祥瑞谶文者为佞臣。 佞臣欸,介个,与俺吴制帅伟光正、高大上的形象,颇不相符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吴浩是公认的史弥远的人,他在朝廷议立太子这个节骨眼儿上献这样一个宝,有心人都能看出他对立太子的取态,而吴浩早早就替自己定下一个原则:台面上,要与赵贵诚(赵与莒)取赵昀而代之这件事保持距离。 不然,就可能同史弥远一并被视为奸臣——说的严重些,同史弥远一并“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俺还是爱惜羽毛的,还指望着凭借这身羽毛飞得更高、更远呢。 史弥远应该也晓得吴浩不想献这个宝,不然,不会大费心思,纡尊降贵,请出吴知古这件大杀器来做吴浩的工作。 接到吴知古将同自己相会于扬州的消息,吴浩就晓得史弥远有难题给自己做,果不其然啊。 吴浩左掌托起玉印,微微眯着眼觑着,右手食指,在印纽的盘螭的头顶轻轻一弹,微笑,“金石文玩,我是一窍不通,不过,看上去,这个做工,啧啧,很像是那么回事儿呀!” 话里话外的意思,加上这个轻佻的动作,明显不过的表示:俺根本不以为这件物什“是那么回事儿”。 吴知古凝视着他,但没有接他的话头,“史弥远对我说,内廷传出来的消息,官家对立太子,已是心动,甚至对贴身的大珰说过这样的话,‘我晓得史弥远和阿昀不大合拍,可是,阿昀总是要做皇帝的,史弥远反对立太子,对他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吴浩目光,微微一跳。 “而且,立太子这件事,皇后并不反对;史弥远曾经在皇后那里下过功夫,但没有什么效用——这一层,你也是晓得的。” 顿一顿,“你不是替史弥远找了个玉娘叫做芫娘的送给了祁国公吗?……哦,现在是济国公了!济国公不是有个‘不爱惜字纸’的毛病吗?史弥远对我说,他曾经想过,兵行险着,冒充济国公笔迹,写些诽谤皇后的话,进呈于皇后,但考虑到此事办起来甚难周全,皇后那个脾气,万一叫了济国公来对质呢?只索罢了。” 所谓“不爱惜字纸”,是说赵昀有个习惯,喜欢将人前不能言的胸中块垒,形诸笔墨,然后撕成数片,揉成一团,掷入纸篓,算是一种发泄;这些碎纸的一部分,通过芫娘,源源不绝的流到了史弥远的手上。 (相关种种,详见第四十八章《我该动手了》至第五十章《我应该能入围奥斯卡吧》) 吴浩心说,史弥远对你,倒是“坦诚相见”呢。 当然,史弥远的“坦诚”,有着明确的目的:不如此,不足以渲染局面之严重,不足以叫你坚定决心——去游说我做一件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吴浩将玉印平搁在床上,印文翻出,再轻轻的弹了弹印纽,“这件物什,你怎么看呢?” 而语言、动作,已一而再的表明“我怎么看这件物什”了。 吴知古平静的说道,“我怎么看不紧要——紧要的是你怎么看?”略一顿,“我晓得,做这件事,你是为难的,可是,我以为,凡事有得必有失,或者,该倒过来说,凡事,有失方能有得!” 吴浩微笑,“哦?这个话,怎么说呢?” 吴知古的声调依旧平静,但语气已变冷了,“譬如你我……譬如我罢!那个晚上——卢松来杀我的那个晚上,我固然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也中意你,也相信你是一个英雄,必有一番作为的;可是,另一方面,我是个女冠,而且,背后还有个荣王妃,而且,那个晚上,不过是我们相识的第一天—— 顿一顿,“你说,我为难不为难呢?” 吴浩惊异的看了吴知古一眼,脑海中跳出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并不是个花瓶呢! 他被怼了,但没有任何的不高兴,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不是花瓶就好! 我并不需要一个唯唯诺诺、无所主张的女人,当然,认死理、一根筋的女人,更不需要。 只有温和、冷静、理性的女人,才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派上真正的用场。 什么叫“关键的时候”? 嗯,将来我同大宋的下一任天子发生矛盾的时候。 到了那种时候,只有一个温和、冷静、理性的表姊,才能够帮助表弟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 同时,吴浩认同吴知古“有得必有失,有失方能有得”的理论。 政治是个热厨房,怕脏了手脚就不要进来,关键是:得大还是失大? 譬如曹操,难道不喜欢好名声?可是,难道为了好名声就不去挟天子了? 给你二选一:是像曹操那样,成就一番大事业,但千古之下,讥评不断呢?还是一辈子碌碌无为,一无所成? 还用说嘛! 目下,对于自己,为确保赵贵诚(赵与莒)顺利取代赵昀,出任下一任大宋天子,将羽毛略略弄脏些,得大还是失大呢? 还是得大。 失是有限的:台面上,我只是不赞成立太子,并非反对赵昀出任下一任大宋天子呀? “不赞成立太子”和“反对赵昀出任下一任大宋天子”,不能划等号。 也就是说,我的羽毛,不算很脏。 “吴老师教训的好!”吴浩含笑,“我受教了!好,就照吴老师说的办!这个宝,我来献!” 吴知古满面笑容,轻轻打了吴浩一下,“谁敢教训你!” 顿一顿,敛去笑容,轻声说道,“谢谢你。” 这一次,吴浩倒没有接上一句“怎么谢?”只笑一笑,“不客气!” 顿一顿,也敛去笑容,“单单‘恭膺天命,祚胤永昌’八个字,不晓得够不够用?我以为,这件事,皇后确是关键——史弥远那个思路,本来是不错的。” * 第一三六章 文武之别 史弥远“那个思路”,应是指“兵行险着,冒充济国公笔迹,写些诽谤皇后的话,进呈于皇后”。 吴知古微微一怔,“是!可是,若皇后叫了济国公来对质,济国公一定不认账,笔迹到底是西贝货,最终还是会真相大白的呀?” 顿一顿,“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法子叫皇后和济国公见不上面?” 吴浩摇摇头,“谁有这个法子?谁也没这个法子!” “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何必冒充?以济国公的脾性,难道就不能想设法勾的他自己大笔一挥,将对皇后的不满倾诸字纸?” 勾? 吴知古很聪明,脑海中亮光一闪,“你是说……芫娘?” “着呀!” “可是,济国公对皇后,似乎没有什么不满阿?事实上,皇后也挺留意自己和济国公的关系的,对济国公,也挺客气的。” “那是,毕竟,这个庶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嘛!未来的太后和皇帝,不能不提前些搞好关系嘛!” “是呀!那……” “没有不满,可以替他生出不满来!我并不是说在皇后和他之间挑拨离间,这不容易,而且容易露馅儿;我是说,有些事情,特别是又同史弥远扯上了关系,济国公晓得了,他那个脾性,耐不住的!” “有些事情,特别是又同史弥远扯上了关系”——这个话,吴知古一时就听不懂了,“什么事情呀?” “坊间传言,皇后同史弥远有私情——这种话,你听说过吗?” 吴知古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纤手下意识的抬起——欲做个掩口的动作,“真的?” 吴浩大笑,“真是女人!这种事情……听风就是雨!” 吴知古脸红了,嘴边的那只手,顺势落下,在吴浩大腿上轻轻一拧,“叫你笑话我!” 吴浩夸张的“哎哟”一声,“不敢!不敢!吴老师,你不能随便体罚学生呀!” 吴知古笑,“你还来?换条腿!”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吴浩摇摇头,“应该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是杀韩侂胄时候的事情;现在,两个人都一把年纪了,不应该再有什么藕断丝连的事情了。” 吴知古点点头,“嗯!不过,这种事情……男女之事,坊间总是宁肯信其有的。” 说着,脸又不由微微一红。 (俺同你,也是“男女之事”阿。) 这一次,吴浩倒没怎么留意她的神情变化,“对!所以,芫娘将这个传言搬给济国公听,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 “我明白了!”吴知古的美眸亮闪闪的,“真是一条好计!” 吴浩点点头,“若此计得售,加上这枚‘恭膺天命,祚胤永昌’,应该就足够用了。”顿一顿,“如是,与莒就提前些做了皇子,也说不定呢!” 吴知古眼睛目光一跳,“是呀!”一颗心不由“怦怦”的跳了起来。 她明白吴浩的意思:皇后被赵昀的“字纸”激怒,撺掇皇帝,废赵昀皇子位,赵昀既废,顺理成章,由赵贵诚(赵与莒)“接任”。 果真如此,对史弥远、赵贵诚,都是最好的结果,史弥远不必冒伪造遗诏的恶名,赵贵诚也不必被质疑继位的合法性。 “不过,”吴浩慢吞吞的说道,“我以为,济国公虽然一定入彀,但皇后中伤济国公,要求废黜其皇子位,咱们的官家,虽是个妻管严,但是否一定接受——只好说‘说不定’,包票,是打不了的。” 吴知古一怔,“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晓得自己问的不对,这种事情,谁又能打“包票”? 欸,自己是太想阿莒做皇帝了! 吴浩却很认真的解释,“其一,皇后的转变,颇为突兀——官家一直以为,她对济国公,是满意的,而她又绝不能说出自己厌恶济国公的真正原因,是罢?” “这……是。” “其二,官家的脾性温和,还有一点懦弱,这种人,乐意有人替自己拿主意,同时,不喜欢有大变化——史弥远能独掌朝政偌许年,同管家的这个脾性,关系很大;但是,他既不喜欢有大变化,就很难下废皇子的决心——废皇子,可是大变化!单单想到必多有朝臣激烈反对,就不免想打退堂鼓了。” 顿一顿,“特别是他现在的身子骨儿还不好,就更不愿意、更没精力折腾这种事情了。” 吴知古:“哦!” 这声“哦”中,难掩淡淡的失望;接着,张了张嘴唇,抿了抿,又合上了。 吴浩微笑,“看你的样子,必是另有话要说的?” “这……是。”吴知古的样子,确实很犹豫,“可是,我本来已不打算说了的。” “说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吴浩的样子,则十分轻松,“无非是史弥远还想要我玩儿啥花样呗!” 吴知古深深的看了吴浩一眼:这个男人的天分,是真的高! “好罢。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要你献‘恭膺天命,祚胤永昌’的印玺,我是赞同的;但史弥远要你做的另一件事,我是不赞同的。” “你说——我还不晓得啥事儿呢。” “他要你上道奏章——密奏就可以了。” 吴浩浓眉微微一挑,“要我对官家摆明车马,不赞成立太子?” “你真聪明——是。” 吴浩“哼”了一声,“天底下哪有真正的密奏?”略一顿,“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不是杀鸡取卵嘛!他早早的就把我这只鸡杀了,以后,谁给他下蛋呀?” 吴知古嗔道,“你这什么譬喻嘛!” 顿一顿,“不过,也是!话糙理不糙!史弥远提了这个要求,我当时便很犹豫,说,‘他是武将,说这样的话,合适吗?’史弥远说,‘没关系,他已经做了制置使,其实已经是文官了!” 吴浩再“哼”一声,“岳鄂王还做过宣抚使、枢密副使——也是‘文官’呀?又怎样?” “可不是?说你是‘文官’,可你还是武官阶!也不晓得,他是怎样想的?” 吴浩懒洋洋的,“怎样想的?文官也好,武官也好,我带着兵嘛!史弥远这人,也算是……聪明一世喽!” “聪明一世”下一句:糊涂一时。 真糊涂,假糊涂,就另说了。 * 第一三七章 汉奸排行榜 史弥远这个算盘,吴浩也看的清楚: 无非是用吴浩统兵大员的身份,给皇帝施加压力。 目下,真正意义上的“统兵大员”,只在宋金对峙的前线。 西路的四川,一团乱麻,指望不上——就不是一团乱麻,传统上,四川的封疆大吏,亦极少对中央的大政指手画脚。 四川地域广大,出产丰富,地理上,却是封闭而独立,尽有身在朝廷时一副忠臣孝子模样的,进了川,就起了异心的,譬如韩侂胄北伐时的吴曦;又譬如秦朝的蜀相陈庄——哦,彼时还是秦国。 (吴曦是吴璘的孙子;吴阶、吴璘兄弟经营四川多年,吴曦叛宋,除了错判形势,也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将四川当成他们吴家的私产了。) 所以,为避嫌,四川的封疆大吏很少对朝廷大政发表意见——况乎立太子这样的超敏感话题? 中路的襄樊,统帅是赵方,留意,此君的头衔是“京湖制置大使”,吴浩的“淮东制置使”没有那个“大”字,可见地位有别。赵方帅边多年,去春金欲“取偿于宋”,不逞于中路,就是赵方的主持之功,襄樊保卫战立下大功的孟宗政,也是在他的麾下。 (说多一句,孟宗政有个儿子,名曰孟珙)。 赵方资格老、本事大、脾气硬,史弥远根本不能指望他来替自己火中取栗。 so,就剩下东路的吴浩了,碰巧,你还是我的人,so,这件事情,不找你办找谁办? 这件事,是真特么……火中取栗。 事实上,照中国古代政治伦理(基本是儒家的观点啦),天子无私事,统嗣大事,关乎社稷盛衰,是“国本”,绝不只是天子的“家事”,而士以天下为己任,不可以不弘毅,天子以何人为嗣,吾等绝对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同时,在这个问题上,天子也绝对有“兼听”的义务。 特别是,目下还是宋,不是明,更不是清。 但是,有个前提或曰潜规则,这个权力,只限于“士”——即文官,不包括武将。 所以,岳飞当年建议高宗立其养子赵瑗为储,高宗责备他说,“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 话说的很重,也很直白,岳飞听了,“面如死灰”,“声落而退”。 事实上,岳飞是因收到金国欲放归钦宗太子赵谌的谍报,才向赵构提议立储,以示国本已固,大位有归,既绝了敌人的觊觎,又确定了高宗的正统,是真心实意的为赵构好,为国家好。 其实也是正办——赵瑗就是后来的孝宗,折腾来,折腾去,二十五年后,到底还是立他为太子了。 当然,二十五年,是段很长的距离,此一时,彼一时。 当时主张立储的,并不止岳飞一人,宰相赵鼎为首的一派,也是主张立储的。 但就因为岳飞是统兵的武将,被皇帝指责完之后,又被赵鼎等文官指责,“飞不循分守,乃至于此!”在文官们看来,岳飞此举,是“越权”——侵犯了文官在统嗣大事上发言的“专有权”。 说起来,岳飞和赵鼎的私交,还算好的呢。 岳飞不晓得这个潜规则吗?不,他晓得的。 岳飞将自己欲建言官家立储的决定告知幕僚薛弼,薛弼劝他说:“身为大将,似不应干预此事。”岳飞回道:“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 岳飞,是真正为国、为民、为君主而不计自身利害的。 并不是所有的文士都认为岳飞“不循分守”,吴浩很不喜欢的朱熹,在这个问题上,就是支持岳飞的。 朱熹对高宗的表态表示不解,“此等事甚紧切,不知何故恁地说?”接着称赞岳飞,“如飞武人,能虑及此,亦大段是有见识。” 或者,朱熹同岳飞没有交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岳飞逝世已久,彼此不存在利害冲突,可以相对超然的看问题罢。 但要强调的是,岳飞建议立储,只是他和赵构之间的一场小风波,岳飞的被害,绝非种因于此。 (赵构对自己的不能生育,其实并不忌讳,不然,也不会养两个宗室子在宫中为预备了。) 次年,岳飞再次入觐,召对之后,赵构让岳飞去资善堂见了皇养子赵瑗。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主动和解的举动——就是针对去年那场小风波的;若赵构真在统嗣问题上对岳飞不释,绝不能叫他去见赵瑗。 从资善堂出来后,岳飞满面笑容:“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 岳飞的被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赵构求和心切,而金人咬定和议的条件,“必杀飞,始可和”。 (这特么成了宋金议和的传统了,韩侂胄北伐失败,金国也是坚持“必杀侂胄,始可和”。) 至于赵构为什么一定要求和,那是另一个问题。 秦桧当然是大汉奸,但是,若有个“汉奸排行榜”,秦桧不能排在第一位,他的前头,一定有个赵构。 为尊者讳,千载之下,竟没有几个人肯直接指出这一点,也特么的—— 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岳飞建议立储,只是他和赵构之间的一场小风波”,是吴浩自己的看法,不晓得史弥远咋看? 会认为岳飞的被害,确种因于他的“不循分守”吗? 如是,在史弥远心里,吴浩密奏,要求不立太子,就不仅是“火中取栗”,而真如吴浩吐槽的“杀鸡取卵”了。 或者,这只“鸡”,在史弥远眼里,已是尾大不掉,“杀”了,不但不可惜,还是必要的?同时,取出“卵”来,也算是派上了最后的用场? 哼哼。 得,我管你咋想?反正,该干的事儿,老爷干;不该干的事儿,老爷坚决不干!你就把天老爷请下来跟老爷说话,也木有用! “这个什么密奏,”吴知古说道,“自然是不能往上递的,你看,是我回去直接回复史弥远呢,还是你给他写封信,做个解释?” “我还是写封信罢!不然倒叫你作难了。” “看你说的——我有什么作难的?” 吴浩一笑,“不说这个了。”略一顿,“好了,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吴知古奇道,“什么时辰到了?” “梅开二度的时辰到了呀!” 吴知古的脸一下子红了,“你!……” “欸,再见面,不晓得啥时候的事儿?良宵苦短,来罢!” * 第一三八章 形势已变 吴知古回去没几天,临安就传来消息: 朔(初一),官家御大庆殿,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然后,宣布大赦。 典礼上,官家神情萎靡、昏昏欲睡的模样,都在臣下们的眼中。 御体欠安,瞎子都看的出来,但官家即便扶病,也要亲自行礼,可见对这枚“失而复得”的印玺的重视! 于是舆论为之一变,许多人说官家已改了主意,无意立太子了。 以理学一派为主的立太子一派,大为忧虑,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莫不如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朝廷的典章、礼仪、文教事务,大都为理学一派掌握,于是,太常寺上奏,因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之喜,请于某月某日朝飨太庙;又请于某月某日合祭天地于明堂。 朝飨太庙是重要的礼仪,合祭天地更是第一等国家大典,不过,重要归重要,都是例行性的(虽然是不定期的),对之,官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御体不安,不可能再如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那样亲自主持了,只能派足够分量的人代为行礼。 那么,谁是“足够分量”的? 若有太子,就该是太子;若无太子,皇子亦可。 若官家派济国公代为行礼,既说明官家还是存着立太子的念想,同时,也是个很好的为济国公“造势”的机会。 但立太子一派失望了。 代皇帝行礼的,是宰相,也即史弥远。 宰相代天行礼,也是合规矩的,没啥可挑礼的,这虽不能算是史弥远的荣誉,但无论如何,看得出来,济国公距太子的宝座,还有相当的距离。 官家的身子骨儿,摇摇晃晃,“天崩地裂”之前,济国公能不能走完这段距离,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范应旍又上了一个奏章,说什么,“天意隐而难知,人事切而易见。思今日人事,尚未有可答天意者。昔之患不过于金,今之患,又有山东与北边,宜亟图之!” (范应旍,就是第一个上书请立太子的那位,见第一三一章《圣躬不安》。) 所谓“天意”,自然是指“失而复得”的“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他的意思是,这件玩意儿,同立不立太子——也即“人事”——木有啥关系,官家你别被人忽悠了! “北边”是指蒙古,这也罢了,关键是“今之患”咋扯上了山东?吴某人正在山东替我大宋攻城略地,形势一片大好呀? 你介样说,岂非暗指吴某人为我大宋“今之患”? 欸,介样说不合适吧?吴某人献宝,是政争,人民内部矛盾,不能因为他碍了你们的好事儿,就将之打成反动派呀? 而且,你这个奏章的口吻,同你们“因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之喜”的口吻,也对不上呀? 于是,就有人要弹劾范应旍,指他“所言非宜,伤将士心”,要求处分他;反倒是被史弥远按住了:算了,算了,莫搭理他,不然,他跳的更欢了! 至于芫娘传谣、济国公入彀、史弥远进“字纸”于皇后、皇后向皇帝吹“废皇子”的枕头风,自不是一日之功,且等着罢。 形势不错,危机暂时解除,吴浩的目光,便由南边儿收了回来,投向北边儿了。 山东形势已变——蒙古人回来了。 回来的不是木华黎,目下,木华黎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河东,派来安定河北、攻略山东的,叫做史天倪。 黄河是个大大的“几”字形,所谓河东,指的是“几”字右边儿那一竖的东边儿的地区,大致就是今天的山西地区,分河东北路、河东南路,其中,河东北路已基本在蒙古人掌握之中,但河东南路依旧为金国固守。 看舆图就晓得,河东南路在潼关——洛阳防线的正北,失河东南路,蒙古人便直抵潼关——洛阳防线,而潼关——洛阳防线一破,金国便大事去矣。 可以说,金国以潼关——洛阳防线为恃,而河东又是潼关——洛阳防线的藩屏,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好,说回史天倪这个人。 对于此人,吴浩这个二把刀,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他的“档案”,基本派不上啥用场;不过没关系,“玉胥酒庄”的消息,自山东的德州、博州,乃至大名府路和河北东、西路,源源不绝的传了回来。 “玉胥酒庄”,余玠创办和领导的一个谍报机构。 情报就是战斗力,这一层,是个带兵的就晓得的,不过,真正能做好情报工作的,就少之又少了。 余玠,不但是这少之又少中的一个,而且,还是最出色的那一个(至少之一)。 余玠个人获得情报的能力极强,吴浩赞叹过他的“真正会读书”就是明证。(详见第九十一章《小觑了天下英雄》、第九十二章《风云际会,龙腾虎跃,焉能不喜?》) 但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是有限的,因此,还未渡淮,余玠便开始筹划“玉胥酒庄”了。 “酒庄”自然是个幌子,但并非仅仅挂羊头卖狗肉,玉胥酒庄是真卖酒、甚至真酿酒的。 为什么会选择卖酒这门生意呢? 余玠的解释是: 其一,战时,有的军队虽会禁酒,但总的来说,军队还是酒的第一消费大户,卖酒,可以名正言顺和各国、各类军队打交道,可以自如进出军营,同上、中、下层军官乃至士兵都打的上交道。而且,只要味道好,都不会是一锤子买卖,都可以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 这对于获取情报,是绝对有利的条件。 其二,北边儿缺粮,时不时的禁酿,但对酒的需求,并不因禁酿而减少,总的来说,北边儿的酒的消费,绝对是个供不应求的格局。 您看,获取情报的同时,还能赚钱,一举两得呢! 至于酒庄何以“玉胥”为名——“胥”字与酒,好像没啥干系啊?余玠说,确实没啥关系,只是故乡有座酒楼,名曰“玉胥”,我觉得有趣,就用了这个名字。 渡淮之后,玉胥酒庄正式开始运作,余玠的小目标是:山东、河北的每一个军州,都要有玉胥酒庄的分店。 * 第一三九章 小目标,大土豪 事实证明,余玠不但是张良,还是范蠡,玉胥酒庄的酒,卖得非常之好。 余玠曾经给过吴浩一张酒单,吴浩接过一看,小吓一跳,只见上书: 罗浮春、洞庭春色、金盘露、凤泉、豆蔻春、雪醅、醇碧、皇华、琼华露、齐云清露、双瑞、留香春、十洲春、海岳春、浮玉春、春淮春、蓬莱春、玉醅、锦波春、浮玉春、秦淮春、银光、丰和春、金斗泉、蓝桥风月、紫金泉、万象皆春、万家人、武陵桃园、冷泉、千日春。 (这是不带“酒”字的。) 思春堂、中和堂、爱咨堂、六客堂、爱山堂、静治堂、清心堂、庆远堂、清白堂、庆华堂、梅寿堂、济美堂、元勋堂、冰堂。 (这是不带“酒”字但带个“堂”字的。) 仁和酒、扶头酒、花露酒、椒花酒、羔儿法酒、花白酒、银笄酒、瑞露酒、红友酒、白羊酒、苏合香酒、雪花肉酒、春红酒、四明碧香酒。 (这是带个“酒”字的。) 吴浩看罢,心说,你水字数啊? 问:这么多种酒,咱们都有吗? 答:都有。 吴浩瞪眼,怎可能? 余玠笑:真的都有。 首先,这些酒,虽然大半不产自淮东,但临安都有——其实,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也不产自临安,但临安是首都,聚天下之货,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各地的酒商都会运酒到临安贩卖,因此,可以集中于临安采购。 (所谓条件允许,是说酒虽可长期保存,但说到运输,到底还有个距离、温湿度的问题。) 当然,若出货量够大的话,人家也不是不可以直接发货到淮东。 其次,这张单子,一眼扫过,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但上面的酒,彼此的差异,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大,有的,甚至是同一种酒,只不过换了个名号而已。 临安的酒业,有个总销的制度,譬如,史嵩之借吴浩的花、请吴浩的客的丰乐楼就是个总销商,周边的酒楼都在丰乐楼进货,回去了,有的直接打丰乐楼的招牌,有的想打响自家的名号,就给“自家的酒”另起一个响亮的名字。 又譬如,那些带个“堂”字的酒,大多出于贵戚之家,习惯上,多以府中某楼阁的名字命名之,贵戚自高身份,大摆宴席,是不肯说席上的酒采买自某某酒楼、某某酒坊的,但这些“某某堂”,是否真的皆为主人家自酿? 吴浩心说,如此说来,一堆“贴牌”的? 余玠说,玉胥酒庄的酒的品种足够多,才显得实力雄厚,客户才会对咱们有信心;至于实际出货,可分两种情况: 若本为“贴牌”,那咱们也“贴牌”——本没有区别,又如何喝得出区别? 若本来确实是两种不同的酒,特别是产地不同(产地不同,则水、粮皆有别,行家是喝的出区别的),那就或自临安统一进货,或在出货量足够大的情况下,采购自产地,然后加价卖出。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产地愈远,卖得愈贵,也是理所当然。 北边儿的土包子,只要酒的味道好,便无任欢迎,这种酒、那种酒的细微差别,其实也没那许多行家去仔细分辨。 卖酒之外,玉胥酒庄还卖酒器。 酒器对普通消费者没有意义,但对高端消费者——贵势豪富之家,却很有意义。 装逼啥的,全靠这个啦。 譬如丰乐楼,酒器有银、瓷两种,任君选择,并不加价,而大多数人,自然选择银酒器。 二人对饮,一副注碗,两副盘盏,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皆银光闪闪,那真是相当的有逼格。 这样一套酒器,价值百两以上;若是正经的宴席,一席的银酒器,价值可在千两以上。 前文说过,战事稍平,金国的贵势之家,又重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节奏,就像十八世纪法国宫廷、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对俄国宫廷、上流社会的影响可算降维打击一样,金国的贵势之家所艳羡慕仿的,也全是临安的那一套,对于高档酒器的欢迎,同二十一世纪富姐们对爱马仕、香奈儿的追捧,如出一辙。 玉胥酒庄卖酒器,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登堂入室——这样的高档酒气器,主人一般是要亲眼过目的,因此,可以同主人直接打上交道,而不仅仅是和管家一类人物接洽。 玉胥酒庄运营至今,山东境内,除了最东端的登州和宁海州,其余州府,都建立了分店,开展了业务;另外,也进入了大名府路以及河北东路的沧州、景州。 余玠的小目标,完成了一半有多了。 好了,话头该回到史天倪身上了。 综合各种情报,余玠、吴浩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木华黎既然选择史某主持河北、山东的战事,说明,蒙古的战略——至少,对河北、山东的战略,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史天倪不是蒙古人,他是汉人,河北当地土著,一个超大号的土豪。 史氏发迹于史天倪曾祖史伦,对外宣称“筑室发土得金,始饶于财”,但这肯定是扯淡,史伦“少好侠”,其实就是盗抢而致富。 史伦以侠称于河朔,所藏活豪士甚众之外,更建家塾,招徕学者,士族陷为奴虏者,辄出金赎之;遇到荒年,一次过发粟八万石赈饥者,士皆争附之。 (八万石,真的是很牛掰了;州郡官府赈济,一次过能不能拿出八万石来,都得两说。) 史伦卒时,河朔诸郡结“清乐社”四十余,每社近千人,塑史伦像,年年奉祠之。 这四万“清乐社”成员,成为日后史氏强大私军的基础。 到了史天倪父亲史秉直这一代,“尚义气”之外,开始正经读书;读书的结果就是,木华黎统兵南伐,史秉直曰:“遍观史籍,知改朝换代在即矣!”于是,率乡里老幼数千人,诣涿州军门降。 就是说,史氏是未经交兵、主动投入蒙古的。 大土豪主动投附,木华黎自然大喜,欲大用史秉直,史秉直辞而荐其子,木华黎乃以史天倪为万户,而命史秉直“管领降人家属”,屯霸州。 史秉直“拊循有方”(其实就是会忽悠啦),远近闻而附者十余万家。 但这“十余万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蒙古人下令:所有“新降”,统统迁于漠北! * 第一四零章 以汉制汉 打听不出来史氏父子对蒙古人的这个决定是个什么态度,也不晓得他们向木华黎进谏过没有?只晓得,“降人道饥,史秉直得所赐牛羊,悉分食之,多所全活”。 “多所全活”的另一层意思,一定是:无数“新降”,在背井离乡的绝望中,在戈壁大漠的严酷环境中,死亡狼藉于道。 所谓“新降”,不包括同史氏关系密切者,譬如四万多“清乐社”成员及其家属——他们算“旧降”。 余玠分析,蒙古人作此决定,目的有三: 其一,充实漠北。 其二,掏空河北。 (彼时,对于占领的大片土地,到底是彻底残破之,使之成为蒙古人的牧场,还是建立适应当地生产力水平的统治,蒙古内部,还是很有争议的。) 其三,短时间内,投附史氏者竟达十余万家,吓到了蒙古人,乃以此手段,削弱史氏的影响力,以免其将来尾大不掉。 但可以想见的,这个囚攘的决定,带来了极大的副作用:晓得自己投附之后,会被押送到几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做奴隶,谁特么还“投附”? 河北各地,纷纷坚壁清野,筑堡自保,虽不会直接攻击蒙古人,但也少有遵命行事的,顶多勉强敷衍几石粮食而已。 因此,金廷虽已南迁,弃河北于蒙古,但蒙古这个新主人,徒具空名,并不能真正有效调动河北东、西二路的资源。 这个恶果,在木华黎围攻东平城时,曝露无遗。 河北二路,地方广大,本应成为木华黎的可靠后勤基地,然其麾下不过数万军队,东平城下,死撑活撑,也就撑了半年时间,便再也无以为继了。 反观东平城,貌似孤城一座,但你就是切不断他的外援,南边儿切断了,人家的粮食,又从北边儿进来了。 事实上,迁“新降”于漠北的副作用,木华黎早就意识到了,因此,初初进入山东之时,做派大变,不再一味杀掠,而是“戢士卒,抚地方”,同时对严实等地方实力派示好,也取得了一定效果。 但所谓“示好”,不过蜻蜓点水,木华黎的主要精力,还是摆在军事上,济南一役小试牛刀,黄陵岗一役大获全胜,金国再无法集结起足够的赴援山东的兵力,于是,木华黎认为,东平孤立,可以乘胜而下,也就没再继续做地方实力派们的工作,结果,终究不逞而退。 在此过程中,一不留意,旧病复发——驱“新降”的时全去做攻打东平城的“先登”,结果逼得时部士兵临阵倒戈,更使本已有意降蒙的严实又缩了回去。 痛定思痛,不能不作出重大战略改变。 这个改变,八字以括之:攻心为上,以汉制汉。 抓手,就是史氏。 蒙古人本已对史氏起了防范之心,现在,木华黎对史天倪郑重表示:我对贤兄弟信任不替,你们别听那些有的没的! 这个话,不是白乎,有实打实的证明:木华黎支持史天倪以“清乐社”为基础,建立“清乐军”,由史氏兄弟都统,蒙古人不掺和。 河北、山东,我就交给你们兄弟了! 作此重大改变,可以说是“痛定思痛”,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木华黎自个儿往西过河东去了,留在河北的蒙古军队,数量很有限,照目下这个局面,若没有非常的措施,莫说攻略山东了,河北保不保得住,都得两说。 不管木华黎的改变是主动还是被动,史天倪却真是感激涕零的,表示要“效之以死”。 “清乐社”本就算半军事组织,史天倪选其壮勇万人为兵,“清乐军”迅速成军,并很快发挥了重大作用。 史天倪以从兄史天祥为先锋,由北而南,分兵而下,玉胥酒庄得到的消息是“诸寨望风款服”,也即是说,基本没发生多少战斗,那些本来坚壁清野、筑堡自保、对蒙古人侧目而视的,就“投附”了。 这一回,大伙儿相信,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被押送漠北了。 “攻心为上,以汉制汉”的策略,颇见成效。 河北初定,史天倪开始进军山东了。 他完全改变了木华黎之前的策略——木华黎是直取东平,东平是金国在山东的心脏,东平下则山东定。 这个策略,也不能说不对,前提是你得打的下东平来。 东平,木华黎都打不下来,史天倪的军力,远不如木华黎,怎可能打的下来? 史天倪的策略是:剪其羽翼。 木华黎打不下东平,除了自家后勤虚弱,紧要关头,东平得到了粮援,或是更重要的原因,可见,山东行省虽对山东大部已无实际的控制力,但“国朝旧恩犹在”,心向金廷的地方实力派还是不少的,不将东平的这些“羽翼”一一剪除,东平始终难下。 “剪除”,不是一个个的去消灭掉——史天倪可没有这个军力,还是要“攻心为上”,即是说,“招抚”。 目下,不算南朝那边儿的,山东境内,势力最大的两股,一个是李全,一个是严实,这两位,之前,都同蒙古有所勾连,未必不能就我范围。 不过,史天倪并未一开始就去接触李全、严实,他手上的牌还不够,要先多攒几张牌。 史天倪先拿下了一张小牌——德州。 德州接壤河北和大名府路,同蒙古人挨的太近了,当地的小土豪们本就是首鼠两端,史天倪入德州,没花太大的气力,就复制了他在河北和大名府路的成功。 不过,这张牌甚小,不足喜。 德州之后,史天倪进入济南府。 济南府南接东平府,是山东行省的少数实控区之一,这张牌就大了,若能拿下,史天倪将声势大振。 这就是山东目下的情势。 (对了,提一句时全罢,木华黎自东平撤围,留时全“断后”,但他哪里有什么断后的心思?蒙古人一走远了,立即致书东平城内,请求“重归故国”。蒙古纲心想,我可没气力搭理你,给你写封信,你往南去罢!于是,时全南下济州,目下,是个“等候招安”的状态。) * 第一四一章 天赐良机 “金的知济南名叫种赟,”余玠说道,“此人还算有点本事,不过,也不能真正控制济南全境,济南府的东部,是严实的实力范围,暂不必多说;北部,有一个新崛起的,名叫张荣的,倒要留意。” 张荣,济南历城人,玉胥酒庄的人见过他,身材极高大,目测总有六尺上下,人群之中,异常扎眼。 (吴浩心说,所谓“昂藏七尺”,六尺算什么“身材极高大”?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宋尺,不是汉尺!稍后亲测,宋尺较现代的市尺也就短个一二厘米的样子,“六尺上下”——岂非一米九了?欸,特么的老子可是被《三国演义》之流给误导啦。) 张荣当过兵,最出名的一个传说是,“为流矢贯颊,拔之不出,令人以足抵其额而拔之,神色自若”——可以同关云长一较高下了。 山东群盗蜂起,张荣率乡民据黉堂岭,聚众过万,势力张大后,略章丘、邹平、济阳、长山、辛市、蒲台、新城,最远曾一度“略”进了淄州。 他很少同官军正面对敌,兵至,则清野入山,官府始终奈何他不得。 “此人后起,同红袄军没有牵连,”余玠说道,“观其用兵,颇为灵活,而他虽尽量避免与金军正面对敌,却也不肯就抚,似乎别有心思。” 顿一顿,“史天倪入济南,碰上的第一个有实力的地方豪强,便是此人,他若投向蒙古,济南府危矣!” 吴浩盯着舆图,不说话,半响,慢吞吞的,“人家在北边儿跳的欢,咱们在南边儿,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了?” 余玠双掌轻轻一击,“大帅明鉴,此其时矣!” 略一顿,目光灼灼,“咱们不但要动,而且,要大动!” “哦?”吴浩的眼睛也亮了。 “首先,淮北的泗州、邳州、海州,淮南的盱眙、楚州——夹淮五军州,吾之根据,经已初步夯实,可以为大帅用了!” “其次,别处不说,胶西一地,已经养的肥了,可以杀来吃了!” 吴浩拊掌大笑,“不错!” 余玠也笑,随即敛去笑容,“再次,也是极紧要的一点——蒙古虚弱,天赐大帅良机也!” “哦?蒙古虚弱?怎么说?” “木华黎‘以汉制汉’,策略上,不能说不对,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蒙古人自家力量有限,不能不借重汉军——此其一。” “其二,木华黎不该去河东!” (哦?你这个说法新鲜啊。) “若木华黎留在河北,为史天倪后继,史天倪攻心于前,木华黎示威于后,蒙、汉合力,软硬兼施,恩威并举,很难想象,山东诸豪如何才能够抗的住这样的压力?” “这个压力,连咱们都能够感觉的到——都会觉得吃劲儿!” 吴浩默默点头。 “但木华黎不逞于东平城下,自觉威信受损,急于换个地方证明自己——然而,河东其实比山东更难打!” “山东,真正称得上‘坚城’的,只有东平一地;河东,称得上‘坚城’的,可是比比皆是!” “而金国守河东的策略,我以为,大致正确,即,将有生力量或撤入坚城,或凭险据守,无险可据的平地,能放弃的,尽量放弃;眼下的河东,一块块的硬骨头,木华黎一块块的去啃,不晓得有没有太好的牙口?” “除非金军忍不住,又要跑出来同蒙古人打野战,那就没啥可说的了。” “蒙古人的力量——包括史天倪一类的汉军在内,若集中于山东,在策略正确的情形下,其实是够用的;但目下的局面,等于同时攻略山东、河东,力分则弱,哪里还够用?” “木华黎既没打下山东,若河东也打不下,数十年英名不保矣!所以,他既入河东,就是破釜沉舟,不见分晓,不能罢休,山东这边,不管形势如何,他是再也顾不上的了!” “所以我说,蒙古虚弱!” 吴浩目光炯炯,“说得好!” “还有其三——” 略一顿,余玠继续说道,“山东他既顾不上,河北,也未必就顾得上?” 吴浩心中一跳:拿下山东,进军河北? 这就很有些“恢复中原”的味道了! 手心不由有些发热了! “义夫,有‘其四’否?” “有!其四,目下,蒙古举国西征,战事正紧,一二年内,都未必回得来;留在中原的,只有木华黎一军,就算中原天翻地覆,也只有木华黎一军强撑,再没有国内的强援了!此非天赐良机于明公乎?” 吴浩眼中,精光大盛! 对呀!目下是——老子穿越的第二年,大宋嘉定十三年,公元一二二零年,应该就是——蒙古同花剌子模大打出手之时? 欸,老子这个不学无术的,如此重大的时代背景,还得个本时空的人来提醒老子! 还有,你这个本时空的,将“大帅”的称呼换成了“明公”,几个意思? 视为我“主公”,而非大宋的官员? 哈!余玠,你小子对大宋,有“贰志”呀! 不过,我喜欢! 余玠的“明公”,乃脱口而出,自己都没明确意识到此二字意味着什么?自也不晓得,“明公”其实是晓得蒙古伐花剌子模的大致经过的(“明公”到底是看过《射雕英雄传》的人嘛),继续做他的情报汇总: “西域有一大国,名曰花剌子模,国主曰摩诃末,大致是嘉定八年(公元一二一五年)的事情吧,摩诃末派遣使者入蒙,想打探一下,蒙古与金国到底打成了啥样子?蒙古主(自然就是成吉思汗啦)接见了使者,表示愿与花刺子模敦睦邦谊,遣使回访的同时,还派了一支四百余人的商队前往花刺子模贸易。” “事情就出在这支商队上。” “嘉定十一年(公元一二一八年),商队抵达花刺子模边城讹答刺,该城长官哈只儿只兰秃(这啥鬼名字?)贪图商队财物,诬商队为间谍,将其尽数杀害,夺其货物。” “一名骆驼夫幸免于难,逃回蒙古报告,蒙古主愤怒至极,连派三位使者前往问罪,又被摩诃末杀一人,另二人在被剃须后驱逐出境。” “害商团、杀使者已不可忍,强迫剃须,对于蒙古人来说,更是绝大的侮辱,蒙古、花剌子模之间,非但大战不可避免,更是不死不休了!” * 第一四二章 临安大变! 余玠继续说道,“嘉定十二年(公元一二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夏,蒙古主尽起国内兵,合二十万大军,越过阿勒台山(即阿尔泰山脉),在也儿的石河‘驻夏’后,即分兵四路,大举杀入花刺子模国境内。” (所谓“驻夏”,是说蒙古人不耐热,不喜于盛夏行军作战,成吉思汗本人尤其如此。) “二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攻讹答刺。” “长子术赤率一军沿锡尔河下,攻取毡的、养吉干等城。” “大将阿刺黑那颜率一军玫取锡尔河上游的忽毡、费尔干纳等城。” “蒙古主自与幼子拖雷领中军径趋河中。” “那花剌子模国主摩诃末,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他原本以为,蒙古交兵金国,必无力西顾,这才如此狂妄,闻蒙古军已过锡尔河,慌忙从新都撒马尔罕退到阿姆河南岸。” “蒙军兵锋极锐,今年二月,蒙古主陷不花剌;三月,进围撒马尔罕,不过五日,便将其攻克,大肆屠戮,以为报复。” “蒙古主进军不花剌之同时,分兵三万于大将速不台、哲别,紧追摩诃末不舍,摩诃末辗转西逃,最后遁入宽田吉思海(即里海)南岸左近的一个小岛上,不久病死,传位于太子札兰丁。” 顿一顿,“道路遥远,玉胥酒庄的消息,到此为止,目下已是初秋,不晓得双方的仗打成什么样子了?” 吴浩心说,你厉害呀!这些消息,大宋朝廷一定两眼一抹黑,你居然犹如亲睹! 想了一想,说道,“蒙古人既有‘驻夏’的习惯,既克撒马尔罕,摩诃末又病死于逃亡途中,或者,暂时原地休整,入秋再举?” 余玠点点头,“大帅睿见,我亦以为然!” 对吴浩的称呼,又从“明公”回到了“大帅”。 继续分说,“摩诃末虽崩,但这场仗,远未结束,尽有的打!” “道路消息,札兰丁英明果决,远胜乃父,他既继位,未必不能给蒙古人吃些苦头,此其一。” “其二,花剌子模是个大国,目下陷于蒙古的,只是阿姆河东岸、北岸的地区,西岸、南岸的许多地区,尚在掌握,尤其是旧都玉龙杰赤还在,此城横跨阿姆河两岸,凭水为限,城高池深,坚固无比,最是易守难攻,此城不下,花剌子模不亡;此城下,花剌子模也未必就亡了——总之,这场仗,尽有的打!” “照我看,蒙古主欲亡花剌子模,至少还要一二年时间,等到班师回国,二三年乃至三四年的光景,轻轻松松的就过去了!” “蒙古主其人,雄才大略,意志坚定,绝不是做事情半途而废的人,而花剌子模的情势,也不容他半途而废——道路遥远,札兰丁又是英主,这个仗,若打到一半就回来了,花剌子模一定尽复失土,到时候,前功尽弃,一番辛苦,不过徒然替蒙古在西边儿留下一个心腹大患而已。” “所以,即便中原天翻地覆,蒙古主也不能东顾——除非有人去抄他蒙古的老巢;非得等花剌子模的战事了了,他才能够回军。” “这二三年光景,便是上天授于明公,以为英雄大展骏足!明公,其有意乎?” 称呼又由“大帅”换成了“明公”。 吴浩热血澎拜,“岂能无意?好,义夫,你通知不盈,咱们要大展拳脚了!” *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通知不盈”的信儿刚刚送出去,吴浩就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来自临安的密信,一封来自吴知古,一封来自史弥远。 回临安后,史弥远那边儿,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之后,吴知古并没有回绍兴,而是悄然住进了沂王府左近一座虽不甚大、但很精致的宅子里。 这座宅子,是吴浩早就预备下的。 吴浩是这样考虑的: 以他有限的现代医学知识,皇帝之前的昏厥,很可能是小卒中(吴浩没有学过医,但他的亲戚中,有人罹患过小卒中,症候一模一样);小卒中易再发,第一次发病的一二月内,是危险期,如果再发,基本就是卒中(即中风);若能熬过三个月不发病,就算过了一道鬼门关了。 以皇帝的身子骨儿,若真是小卒中而再发,基本就铁定了“龙御上宾”,到时候,若有用得着吴知古的地方而她还在绍兴,岂非缓不济急? 所以,就在赵贵诚(赵与莒)身边守着好了。 云门寺那边儿,就说探亲,在临安小住一段时间,也没有啥不正常的。 为吴知古安全计,吴浩请了丁都儿做她的贴身护卫,并往临安派了一支小小的精锐部队(自然是便装,以其他名义进入临安),以为缓急之恃。 (各位读者老爷还记得丁都儿吧?就是“琼林枝”那位技艺高超的美艳女主人,后与父亲丁乔、表兄梁亮同为吴浩收用,在“春秋坊”一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吴知古的密信、史弥远的密信,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皇帝再度昏厥! 而且,至发信之时,一直没有苏醒。 吴知古说,果如之前吴浩所料,史弥远派郑清之过沂王府,告知阿莒以“将立之意”,阿莒亦如吴浩所嘱,“默然不应”;郑清之果然继续追问,“丞相以清之从游久,故使布腹心,今不答一语,则清之将何以答丞相?”阿莒乃拱手,徐徐言曰:“绍兴老母在。” 郑清之当时便是一副“赞叹不已”的表情。 (吴浩叮嘱吴知古之种种,详见第六十三章《收个皇帝做小弟》。) 史弥远的密信,则寥寥数语,除了皇帝“病笃”之外,没有别的话了。 吴浩的心跳,快了起来—— 临安即将大变! 不!信件自临安至淮东,需要时间,极有可能,目下,皇帝经已驾崩,大变已生! 赵贵诚(赵与莒)……是否已继位? 目下,只能紧盯临安,别的事情,统统都做不了了! 就算赵贵诚(赵与莒)成功继位,但只要还在国丧期间,就绝没有主动出兵境外的道理。 所以,就算北边儿跳的再欢,吴浩也只能干瞪眼。 若赵贵诚(赵与莒)未能成功继位—— 那可就真特么刺激了! * 第一四三章 柩前登基 还没到一个时辰,吴浩又接到了吴知古的第二封密信—— 内廷来人颁诏:以贵诚为皇子,改赐名昀,授武泰军节度使,封成国公。 这自然是郑清之回禀之后,史弥远下定最后的决心,立即动作,抢在皇帝驾崩之前,将赵贵诚(赵与莒)的沂王嗣子身份升格为皇子身份,于是,除了赵竑之外,赵贵诚(赵与莒)——哦,已经改名“赵昀”了——也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俺这位小弟,同时拥有三个名字,叫起来,还真是麻烦呀。) 问题是,这道诏书,史弥远如何得之? 皇帝回光返照,暂时苏醒?但皇帝若真是小卒中而复发为卒中,基本没有苏醒的可能。 那就是矫诏了。但矫诏需要皇后的支持,难道,史弥远已经搞定了皇后? 若史弥远搞定皇后,用的是吴浩所献之计(即芸娘传谣、赵竑入彀、史弥远拿赵竑的“字纸”进谗于皇后),即便史弥远不告知吴浩,吴浩也会通过其他渠道获知,但迄今,吴浩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无论如何,沂王嗣子赵贵诚(赵与莒)及时变成皇子赵昀,还是个好消息。 若“龙御上宾”来的太快,史、吴措手不及,到时候,赵贵诚(赵与莒)还是沂王嗣子的话,那可就尴尬了—— 前头还有个皇子,继承大宝的,凭啥是个亲王嗣子啊? 虽然有了进一步的消息,但还是那句话,信件由临安快递至淮东,需要时间,消息虽是最新的消息,却还是不说明目下临安的情态,还是得引颈而望—— 真特么难受! 特别是干着急却使不上劲儿的感觉——真特么不算好! 吴浩都有点儿后悔“保持距离”的决定了,若此时自己人在临安,就算日后变成了“奸臣”,眼下,到底使得上劲儿嘛! 他表面镇静如恒,内心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特么的,自打出娘胎,好像还没有介样煎熬过? 看来,“每临大事有静气”,还得练啊! 不过,照照镜子,老子面儿上还是挺淡定的吧?那些个“每临大事有静气”的,谁知道内心是不是像老子一样翻江倒海呢? 欸,能扮嘢就行啦,别要求太高啦。 当然,吴浩并没有只干坐着着急,他给展渊、余玠、王进功、朱荣、季先等心腹都程度不等的透了消息,并传令神武诸军(包括水军)提高战备等级,做好“非常之变”的应对。 就这样熬了近十个时辰(连个觉都没睡好),吴浩终于接到了吴知古的第三封密信,拆开,熟悉的颜体小字,依旧娟秀悦目,但可辨笔迹微微发颤,可见执笔之人的心情激动: 阿莒柩前登基。 寥寥六字,无抬头,无落款,但,足够了! 吴浩一口大气松下来,只觉整个身子凉津津的,原来,虽是初秋天气,但不知不觉间,早已汗湿重衣了! 穿越一年,所谋甚多,最紧要的一件,终于办成功了! 老子……还是特么的牛掰! 在可预见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老子的大后方,有了最坚实的支持,可以大展拳脚了! 没有啥可以阻拦老子大展骏足啦! 哦,还有个国丧的问题。 欸,技术问题而已,技术问题而已。 国丧期间,老子不能主动“拓土”,但若外敌入侵,岂能不奋起反击?这种把戏,老子之前也玩儿过嘛! 就有人弹劾老子,皇帝也好、丞相也好,都不会搭理他们嘛! 哈哈! 大约又过了四个时辰,吴浩接到了吴知古的第四封密信,这封信,可就长了。 事实上,以赵贵诚(赵与莒)为赵昀,升格沂王嗣子为皇子,确实是史弥远矫诏,但出乎吴浩意料的是,这个事儿,史弥远根本没通过皇后。 皇后晓得了,大为意外,叫了有关人等来问,有关人等说是“丞相亲自传官家的口谕”,皇后更加愕然:皇帝还在昏迷中,哪儿来的“口谕”? 请了丞相来问,史弥远低眉顺眼,说是“官家御体安康之时,曾密谕臣,‘倘朕疾笃,便立沂靖惠王嗣子为皇子’,臣奉诏行事而已”,云云。 皇后大不解,“皇子,吾子也,官家立皇子,怎可能不告知我呢?” “介个,庙膜独运,圣意高远,臣也不晓得为啥呀?” 皇后不高兴了:姓史的,你搞啥鬼?当老娘好糊弄是吧? 不敢,不敢。 正待开吵,宫女来报:太医说,官家……不行了! 赶紧一窝蜂的往皇帝的寝殿赶。 史弥远只看了皇帝一眼,就晓得这人确实是不行了,于是,在皇后、太医、宦者、宫女的一团忙乱中,丞相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寝殿。 太医举一支细檀香,竖在皇帝口鼻前,一缕香烟,袅袅上升,纹丝不乱,太医乃对皇后稽首,“龙御上宾了!” 顿时,一片辟踊嚎啕。 有不少真掉眼泪的,皇帝脾性温和,就对普通宦者宫女,也很少疾言厉色,有时候,皇后处罚宦者宫女,皇帝还会讲情,因此,对于“龙御上宾”,不少宫人,是真心难过的。 皇后哭了一小轮,该办正事儿了,一面下令“举哀”,一面准备派人传济国公入宫。 就在这时,皇后的两个侄子——一个是长兄杨次山的儿子,叫杨谷;一个是二兄杨岐山的儿子,叫杨石——入宫请见。 皇后皱眉:这个时候,这俩来添什么乱呢?但她近身的大珰陪笑说,“两位小舅哥有极紧要的事情回禀,圣人还是见一见罢!” 这个“舅”,是对皇帝、对国家而言的,也即“国舅”;而大珰对皇后的称呼,您没看错,“圣人”。 “娘娘”的称呼,在宋代的宫廷里,已经出现了,不过,主要是皇子、皇女对皇后和太后的称呼,宦者、宫女还没资格以此称呼皇后、太后,其他妃嫔也没资格被如此称呼,宋朝之后,“娘娘”才慢慢发展到对皇后和高等级妃嫔的通称。 皇后虽还是皱眉,但也只好传见了。 杨谷、杨石行礼之后,跪在地上,并不起身,而是请皇后屏退左右,“侄儿有密奏的事情。” 欸,真烦! 皇后只好屏退左右,“赶紧说罢!” “呃,呃,请圣人……废、废皇子竑,立皇子昀为、为……帝!” 皇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什么?” 二杨虽然微微打战,还是坚持再说一遍,“请、请圣人废皇子竑,立皇子昀为帝!” 皇后突然反应过来了,“史弥远叫你们来的?” “呃……是。” 皇后大怒,“都给我滚!” * 第一四四章 汝今为吾子矣 杨谷、杨石不得已,以一个圆润的姿态离开了。 皇后心潮起伏:史弥远,你想干什么? 本来要派人传济国公入宫的,这下子,只能暂缓了——得先搞清楚史弥远想干什么呀! 不出皇后意料,不过半个时辰,两个侄子,就再次入宫,再次伏请废皇子竑、立皇子昀为帝。 皇后则再次厉声喝道,“都给我滚!” 杨谷、杨石兄弟,再次以一个圆润的姿态离开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杨第三次请见。 照理,皇后不该传见了,然大珰在旁委婉劝说,半响,皇后闷声说道,“好罢,瞧瞧他俩还有啥新屁放!” 果然“有新屁放”。 二杨替“皇子昀”大唱赞歌,什么诚心正意,什么谦虚好学,而且,这都是朝野公认、有目共睹的呀!臣等以为,“皇子昀”实天下第一等纯孝人,若继位,必以皇后——哦,皇太后——必以皇太后为天也! 反观皇子竑,奢侈好色——这也罢了,关键是,心胸既窄,脾气又臭,他继位,皇后——哦,皇太后,您可有的怄气了! 对了,史丞相他们都说了,皇子昀继位,他的本生母,只能封国夫人,而且,只能长居原籍绍兴,不能搬到临安来,更不能进宫。 皇后不说话,半响,慢吞吞的说道,“皇子竑,先帝所立,岂敢擅变?” 虽然还是没同意二杨所请,但二杨已经听了出来,姑母的口风,有了微妙的变化。 或者—— 同意立皇子昀为帝,但不同意废皇子竑? 半个时辰之后,二杨第四次请见,表示,史丞相说了,皇后虽然宅心仁厚,但此事没有两全,立皇子昀,就一定要废皇子竑;不然,皇子竑人望不绝,新帝既如芒在背,朝野之中,更不晓得会有多少人生出非份之想? 皇后怒曰,“我已经让一大步了,他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二杨说,也不能说“赶尽杀绝”,丞相保证,新帝封皇子竑以王爵,而且,不会将其软禁起来,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外,一切出入动止自由。 圣人晓得的,丞相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啊! 皇后沉吟,二杨对视一眼,伏地稽首,声泪俱下,“内外军民皆已归心皇子昀,苟不立之,祸变必生,则杨氏无噍类矣!” 皇后默然,良久,“叫史弥远进来,我自同他说话!” 史弥远进宫,君臣二人,都说了些什么,不甚清楚,只晓得史弥远上呈了几片皱巴巴的字纸(好像是撕烂过的),请皇后御览,皇后看了,立时气的浑身发抖,大喊,“叫阿竑进来,我有话问他!” 话一出口,晓得不对——此时皇子进宫,有最特别、最重大的政治意义,史弥远费尽心机所谋者,不就是这个吗?岂容皇子竑先于皇子昀进宫? 这个“对质”,是不可能的了。 皇后颓然,半响,“算了,都如你的意罢!”顿一顿,“你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史弥远伏地顿首,“臣岂敢?”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后叹口气,“其人安在?” “其人”,自然是指“皇子昀”。 史弥远立即起身,出了皇后寝殿,叫来“快行”(负责快马宣诏的宦者),命传皇子昀入宫,并且严嘱:“今所宣者,沂靖惠王府皇子也,非万岁巷皇子,苟误,则汝曹皆处斩矣!” 本书前文有过交代,万岁巷,赵竑开府所在地也。 赵竑在宫中,也不是一个通气儿的没有,皇帝驾崩的消息,早就传进了万岁巷,夜虽已深了,他却不敢入睡——等着宣召进宫继位啊! 在赵竑,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竟有人要抢他还未坐上去的那张宝座? 然而左等、右等,上下门楼十数次,跂足引颈而望久矣,却就是不见“快行”的影踪。 咋回事儿? 终于,静夜之中,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赵竑大喜:自然是宣我入宫的“快行”来了!别的人,岂敢深夜纵马于万岁巷? 正待步下门楼,准备接诏事宜,却发觉有些不对劲儿—— 眼见就到我的府门了,这班“快行”,咋不减速呢? 非但不减速,还加鞭,“快行”一路通过济国公府门前的空巷,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赵竑的头颈,随之而转动—— 什么?这班“快行”,不是来宣我入宫的? 不由愕然了。 然而,不过一刻钟,马蹄声再起——不是传自大内,而是另一个方向,即“快行”没入黑暗的那个方向。 咦,还是刚刚的那班“快行”? 哈,我明白了!这帮子笨蛋,黑暗之中不认路,竟错过了我的济国公府! 一班贼斯鸟,很该一人赏一顿板子! 不过,算啦,我是新君即位,恩,还是要施的,看在你们也算是过来“报喜”的份儿上—— 欸,不对,咋还是不减速? 除了不减速,队伍之中,还多了一架车子。 咋回事儿?哪儿来的车子? 天黑,到底谁家的车子,看不清楚。 赵竑甚惑之,读者老爷们却一定都想到了—— 车中的乘客,正是原名赵贵诚(赵与莒)、现名赵昀者是也。 沂王府和万岁巷,本就离得很近,基本算是邻居。 赵昀入宫,拜见皇后,匍匐于皇后脚边,痛哭流涕,不能自己。 这番情状,皇后看在眼中,也不由感动,轻拊其背曰: “汝今为吾子矣!汝今为吾子矣!” (好了,自此之后,皇后口中的“吾子”,在本书中就是“赵昀”了,没有特别原因,不再呼其为“赵贵诚(赵与莒)”了。) * 第一四五章 废立 之后的事情,已没有太多的悬念,但许多情节,仍堪细细玩味。 史弥远前引赵昀至大行皇帝灵柩前,举哀,赵昀号泣,瘫软于地,浑身颤抖,不能自起,见者落泪。 举哀毕,史弥远亲手搀起赵昀,交给大珰照料,然后,脸上挂着一丝极淡极淡、旁人几不可察觉的微笑,“宣济国公竑入宫!” 有人留意到了:赵竑的爵位,虽确是济国公,但此情势下,他的第一身份,难道不应该是“皇子”吗? 赵竑总算等到了“快行”,大松一口气,登车之前,还不忘问一句,“欸,之前也有一队‘快行’,打我府门前经过,往那边儿去了,回转的时候,还带了一架车子?他们是干啥去了?车中的,是啥人呀?” “快行”的头目欠一欠身,“宫里头都在等着呢,请济国公快些则个!” 赵竑只好登车,心里骂道:没一个好玩意儿!孤登基了,一人赏一顿板子! 入宫,每过宫门,赵竑的侍从,辄为禁卫拒入,过一道宫门,身边少个人,最后,赵竑身边,一个人也不剩了。 以前不是这个规矩的,俺总得有人服侍呀?但出来迎接的大珰如此解释,“今夜情形特殊,一切无关人等,不能到柩前。” 想想也有道理,赵竑嘟囔了一二句,也就不说什么了。 前引赵竑至大行皇帝灵柩前的,还是史丞相。 史弥远哈着腰,赵竑却是挺直了背脊,连脖子都矗的高高的,心说:这个“新恩”,装模做样,大奸似忠!好罢,孤登基了,就给你个“新恩”! 不好以为赵竑真打算给史弥远啥好处啊。 “新恩”,是赵竑人后对史弥远的“专有称呼”,“新”为“新州”,今广东新兴;“恩”为“恩州”,今广东阳江,在当时,都是极远极恶之军州,赵竑的意思是,他一登基,就将史弥远发配新、恩,称呼史弥远“新恩”,同他在字纸上大书“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异曲同工也。 在史弥远面前,赵竑以准皇帝自居,但这个姿势落在旁人眼中,就异样的扎眼了——你是去“哭灵”的,咋整个人杵的像头蒜呢? 到了灵前,也“号泣”,但只听见了“号”,看不见“泣,同之前的赵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里头嘀咕的人,就更多了。 举哀毕,史弥远再引赵竑出帏,这一回,负责“照料”赵竑的,不是大珰,而是殿帅夏震。 (夏震,还记得吗?史弥远的头号打手,吴浩与之相比,都得往后排,详见第四十章《神武军》。) 两位皇子既皆已入宫,遂召百官入宫,“听遗制”。 有的人收到龙御上宾的消息较早,一直没睡,有的人却是自被窝里被拎起来的,一睁眼,便是“天崩地裂”,不由瞠目结舌。 满殿朱紫,没一个人说话,但许多人还是觉得耳膜“嗡嗡”的——这不是错觉,加快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重压,共同带来了异样的效果。 终于有人出来了——殿帅夏震引一人至班中站立。 大伙儿定睛看时,都愕然了:皇子竑? 欸!这一位,眼见就要登基了,他的位子,不是阶上的那张御座吗?还跑到我们中间来干嘛? 赵竑一般的愕然,“今日之事,我岂当仍在此班?” 夏震如此解释,“未宣制前当在此,宣制后乃即位!欸,我陪着您!” 赵竑想一想,也是啊!也就释然了,心说,你还算乖觉,史弥远发配“新恩”,你呢,算了,降级留用罢! 他释然了,周边的大臣们却尽有嘀咕的,“未宣制前当在此”?没听说过这个规矩呀? 终于宣制了,阶下所有人,包括赵竑在内,都像头顶砸下了一个焦雷—— 继承大宝者,皇子昀也! 灯光昏暗,烛影摇曳,遥见阶上已有人在御座——赵昀已即位矣! 宣制毕,閤门宣赞呼百官拜贺,此时此地,就是心里头再翻江倒海,也不能不拜,于是,满殿朱紫,跪了一地。 但还是有不肯拜的,唯一的一个——赵竑,站在那里,像潮水退去后的一块孤零零的礁石。 他浑身颤抖,好像打摆子一般。 夏震峻声,“济国公,听不见閤门宣赞吗?” 赵竑扭过头来,眼中如欲喷火。 夏震冷笑一声,脚尖在赵竑腿弯轻轻一踢,赵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但脖子依旧笔直矗着,夏震踏上一步,在他后脑轻轻一拍,接着往下用力一摁,“你给我拜!” 就这样,赵竑也“拜”了。 既然都拜了,阶上便宣布“遗诏”: 其一,尊皇后曰皇太后,垂帘同听政。 其二,遵孝宗故事,宫中自服三年丧。 (高宗崩,孝宗辟雍嚎啕,两天不能进食,诏服丧三年;为了服丧,又诏太子惇参与政事。一年半之后,孝宗禅位于太子惇,是为光宗,孝宗为太上皇,闲居慈福宫,继续为高宗服丧。此所谓“孝宗故事”。需要说明的是,其“服丧三年”,仅是孝宗对自己的要求,不干臣民的事情。) 其三,废竑皇子位,封济阳郡王,开府仪同三司,判宁国府。 宁国府东南接临安府,一等一的要地,但谁都晓得,赵竑的“判宁国府”,仅仅是个名义,新帝是不可能让这位堂兄掌握任何行政权力的。 果然,不过两天,进一步的消息传来,“进封竑为济王,出居湖州”。 济王是一字王,亲王;济阳王是二字王,郡王,因此曰“进封”,然“出居湖州”又如何“判宁国府”?这表明,赵竑已被正式赶出临安,“看管”起来了。 (湖州同时与临安府、宁国府为邻,南接临安府,西南接宁国府。) 之所以暂时给“看管”二字打上双引号,是因为之前史弥远承诺过皇后——哦,现在已是皇太后了,对赵竑,“不会将其软禁起来,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外,一切出入动止自由”。 吴浩好奇:史弥远真的会遵守承诺吗? * 第一四六章 引蛇出洞 赵昀的继位,有着极大的争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新帝需要皇后——哦,皇太后的支持,不然,遗诏中也不必有一条皇太后“垂帘同听政”了(见上一章)。 不遵守承诺,皇太后那里,必然是有后果的。 皇太后其实是个硬脾气,虽然最终不能不屈于史弥远的压力,但心里头不痛快,是一定的,她同大行皇帝的感情很好,夺了赵竑的皇位,违背了大行皇帝生前意愿,对亡夫,已有一份深深的内疚在,若连赵竑的最基本的权益都不能保证,她那里的“后果”,恐怕不能太小。 但遵守承诺,俾赵竑“出入动止自由”,这个“后果”,恐怕也不小罢? 以宣制时赵竑的反应判断,这个“后果”,必然就是“后患”——他自己不服气,朝野之中,不服气的人一定更多,你让他“出入动止自由”,上上下下不服气的,就可能勾连在一起,极端的情形下,举旗造乱,都不稀奇! 我要是史弥远,还真有点儿两难呢。 吴浩同展渊、余玠密议。 对于新帝即位,展渊、余玠都很兴奋,无论如何,对于俺们来说,这是极重大的利好;当然,所谓“后患”,也不能轻忽。 “我若是史丞相,”展渊说道,“不能不遵守对皇太后的承诺;不过,俾济王‘出入动止自由’之同时,亦不能不密切监控之,当然,都是暗中的。” 顿一顿,“济王府中,要安排内线;济王府外,亦多布眼线,什么人进济王府见济王,济王外出,见什么人,自然都要留意,庶几,或可免后患?”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余玠说道,“至于免不免‘后患’——”笑一笑,“我倒有个略特别些的看法。”打住。 展渊:“怎么打住了?义夫,你倒是说呀!” “我以为,史弥远未必就想免这个‘后患’。” 嗯? 吴浩、展渊对视一眼,展渊:“请道其详!” “所谓‘后患’,有大有小,不经小患,难除大患。” 吴浩、展渊都是极通透敏锐的人,一转念间,已是同时反应过来,“你是说,史弥远欲‘引蛇出洞’?” “对!” 略一顿,“不论济王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都是史氏之大患——你今天乖乖的,谁晓得你明天乖不乖呢?今天没人‘复太子’,谁晓得明天有没有人‘复太子’呢?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的!” 展渊深深点头,“不除济王,史某人食不甘味、睡不安枕;但皇太后在,朝野众多不平者在,除济王,必须有极充分的、极扎实、可以昭告天下的罪名,而这个罪名——” 打住。 余玠接口,“以济王的身份——他曾是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的人,他的身份,普通亲王比不了!这个身份,除了‘谋反’,再没有第二个罪名可以重罪之了!” 展渊:“也就是说,史某人其实是乐意济王同外人‘勾连’的!不‘勾连’,何以‘谋反’?而不俾其‘出入行止自由’,又何以‘勾连’?” “不错!” 展渊、余玠一起看向吴浩。 吴浩在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精辟的很!” 顿一顿,“只是,这是个极危险的游戏,我是有点儿担心,咱们的史丞相,是不是一定玩儿的转?千万莫要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呀!” 展渊、余玠对视一眼,明白吴浩的意思:济王“谋反”,火头一起,万一未能第一时间将之扑灭,竟给他号召了起来,成了气候,那可不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吗? 史弥远那边儿,有执行力强的,但也尽有颟顸的,所以,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济王,那是“故太子”,他的号召力,可不是上乘宗之流可比呀! 展渊先说了句:“大帅睿见!”然后慢吞吞的说道,“认真说起来,这件事,史某人的脚,其实也算咱们自己的脚,所以,或不能不替他分一分忧?” 余玠立即附和,“不盈说的是!目下,知古先生那里,有咱们的一小队人马,以之对付某人‘谋反’,嫌太少了些,我看,再派一队人过去罢!” 吴浩点点头,“可以!” 赵昀继位,固然是重大利好,但副作用,却也很不小。 “新君继位,”展渊说道,“固然可喜可贺,但除了‘后患’,亦另有不可不虑处。” 吴浩做个“请说”的收势。 “其一,咱们北进的计划,只好暂时打住,毕竟,一来,国丧期间,不宜征伐;二来,新君宝座未稳,咱们的眼睛,首先还是要盯着南边儿。” “是!”余玠桴鼓相应,“再者说了,北边儿的形势,还没到时不我待的份儿上,北进,就算晚二、三月,也不至于就天翻地覆了。” 这是宽吴浩的心,吴浩笑一笑,“好罢!” “其二,”展渊说道,“理学一派,多以正色立朝自许,原都以为继位的必是济王,孰知不然?最初的震惊过去,绝不能无所动作。” “嗯!”吴浩很注意的,“不盈,照你看,他们将如何动作?” “新君龙潜之时,甚有德声,甚至说是理学的私淑弟子,亦不过分;再者说了,木已成舟,我想,理学一派,只能接受现实,除了极个别人,不会动废立的心思。” (所谓“理学的私淑弟子”——史弥远为替赵昀讨好理学一派,减轻他继位的阻力,嘱郑清之只以理学授赵昀,详见第六十三章《收个皇帝做小弟》) “有道理!那他们——” “他们将集中力量,攻讦史弥远。” 顿一顿,“之前,理学一派目史弥远,只是‘专擅’,现在,在他们眼中,史弥远已成大奸大恶,是曹操、董卓一流人物了!” 吴浩一笑,“汉贼不两立啊!” 展渊没有笑,“差不多了!” 顿一顿,“而且,我想,他的攻讦的目标,不会止于史弥远本人。” 吴浩再一笑,“剪其羽翼?” “对!” 接下来的话,不必明说:朝野眼中,吴浩亦为史弥远重要“羽翼”之一,理学一派,很可能也将吴浩列为重点打击对象之一。 吴浩含笑,“那就来罢!与人斗,其乐无穷也!” * 第一四七章 惊世骇俗,震摇人心 虽然已料到理学一派将以史弥远为攻讦对象,但还是没想到,这个攻讦,来的如此之快,火力如此之猛——吴浩、展渊、余玠没想到,史弥远那边儿,也没想到。 进士井研人邓若水上了一个奏章,震撼朝野。 (留意,这个邓若水,仅仅是进士及第,还未被授任何实职;另外,井研县属成都府路隆州,也即是说,这是个西南偏僻小地方来的人。) (这篇奏章很长,狮子择其要者,呈于各位读者老爷御前,咱们一段一段来,伏请各位读者老爷赐下一点耐心来。) 其辞如下: “行大义,然后可以弭大谤;收大权,然后可以固大位;除大奸,然后可以息大难矣!” 这几句算“起范儿”,也算是整篇奏章的中心思想。 接下来,上戏肉: “宁宗皇帝晏驾,济王当继大位者也,废黜不闻于先帝,过失不闻于天下,史弥远不利其立,夜矫先帝之命,弃逐济王,并杀皇孙而奉迎陛下,揆以《春秋》之法,非弑乎?非篡乎?非攘夺乎?” 靠!…… 吴浩、展渊、余玠之流,再怎样也没想到,人家一张嘴,就直指史弥远“弑”“篡”“攘夺”呀? 如是,虽呼新君以“陛下”,实际上,不啻说,你的宝座,其实非法所得? 可是,不说别的,“杀皇孙”是啥意思?赵竑还没生儿子呀! 事实上,此乃坊间传言也——老百姓哪儿晓得济王生没生儿子?老百姓传的是,史弥远“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呐! (另,大行皇帝已谥曰“宁”了。) 继续: “当悖逆之初,天下皆归罪弥远而不敢归过于陛下者,何也?天下皆知仓卒之间,非陛下所得知,亦谅陛下必无是心也,亦料陛下必能扫清妖氛,以雪先帝、济王父子终天之愤也!” 还好,对于新君,到底开脱了几句,属于拍一巴掌、再摸摸头,有点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可见吴、展、余的分析大致不错,理学一派,并不是真想再换个皇帝,攻讦的重点,确实只在史弥远。 继续: “然时日已过,而乾刚不决,成断不行,何以大慰天下之望?昔之信陛下之必无者,今或疑其有,昔之信陛下之不知者,今或疑其知,陛下何忍以清明天日而身受此污辱也?” 这是给新君压力。不过,啥叫“时日已过”?这特么才几天?再咋“乾纲独断”,也得过个一年半载才可能“大张天威”罢?你的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继续: “为陛下计,莫若遵泰伯之至德,伯夷之清名,季子之高节,而后陛下之本心明于天下,此臣所谓行大义以弭大谤,策之上也!” 这段话不对劲儿了! “泰伯”“伯夷”“季子”,都是主动“避贤路”、有大位而不居的典范,你啥意思?叫皇帝还位于济王? 刚刚还说“理学一派,并不是真想再换个皇帝”呢! (当然了,邓若水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为请新君做一做“避贤路”的姿态就好——反正,你提出辞职,一定有一大堆臣下上表挽留嘛!) 继续: “自古人君之失大权,鲜有不自废立之际而失之也!当其废立之间,威动天下,既立则眇视人主,是故强臣挟恩以陵上,小人怙强以无上,久则内外相为一体,上喑默以听其所为,日朘月削,殆有人臣之所不忍言者!” “威权一去,人主虽欲固其位,保其身,不可得矣!” 这摆明是离间新君和史弥远了——你就是个汉献帝,史弥远就是个董卓! 继续: “宣缯、薛极,弥远之肺腑也;王愈,其耳目也;盛章、李知孝,其鹰犬也;夏震、冯榯、吴浩,其爪牙也。弥远欲行某事,害某人,则此数人者相与谋之,曷尝有陛下之意行夫其间乎?” 好嘛,吴浩荣升史弥远之“爪牙”了。 看到这里的时候,吴浩头皮微微一麻,随即却有点不爽:咋的,在你们眼中,老子只能排第三位? 但为啥没史嵩之?事实上,这个堂侄,才是史弥远的第一心腹呀? 哦,明白了,一定是史嵩之的官儿还太小,没“上榜”的资格?不晓得史嵩之看到这里,是庆幸免于被攻讦呢,还是比我更加不爽呢? 或者,五味杂陈?哈哈! 继续: “臣以为,不除此数凶,陛下非惟不足以弭谤,亦未可以必安其位,然则陛下何惮而久不为哉?此臣所谓收大权以定大位,策之次也。” 特么的老子成了“凶”了?特么的你要“除”了老子?哼哼,看看谁先“除”了谁罢! 吴浩突然发觉,自己的思维,真像个“奸臣”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个邓若水,是标准的“忠臣”呀! 真正是屁股决定脑袋。 摇一摇头,继续看下去: “北方觊觎我朝也久矣!名正于先,言顺于后,陛下即位,臣深恐彼有辞以用其众也。其意必曰:济王,先皇帝之子也,而弥远放之;皇孙,先皇帝之孙也,而弥远戕害之。其辞直,其势壮,则沿淮数十万之师,不敢睥睨其锋也!虽今暂无事,安知一日不羽檄飞驰,以济王为辞,以讨君侧之恶为名?” 这是拿金国吓唬新君。 但,嘿嘿,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呀? 我还在想,若北边儿情形猝变,真到了“时不我待”,不能不在国丧期间出兵的话,用个啥名义好呢? 嗯,到时候,我就说,北边儿有人“以济王为辞”,欲南下“讨君侧之恶”,此大是大非、生死存亡,我难道可以干坐着不动?可不得迎面痛击吗? 所以,小邓,谢谢啊。 继续: “弥远之徒,死有馀罪,不复可惜,然宗社生灵何辜焉?陛下今日诛弥远之徒,则北方无辞以用其众矣!此臣所谓除大奸然后可以弭大难也!” 总之,请陛下杀了史弥远以及包括吴浩在内的一众“爪牙”! 最后: “上而不得,则思其次,次而不得,则思其下,悲夫!” 这篇奏章,委实惊世骇俗,震摇人心!, * 第一四八章 一拳打在棉花里 理学一派的路数很明白:找个小角色,照你的心窝一刀捅下去,你就算砍了他的脑袋,这一刀,也是已经插在你的心窝里了;同时,你砍他的脑袋,再溅你一身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还赖不到俺们这班大佬身上——你有证据是我们教唆的吗? 对于邓若水来说,做大佬们的刀子,自然有极大的风险——换个朝代,换个皇帝,十颗脑袋都砍了;但本朝不同,“不杀士大夫”是本朝的祖训,况乎进谏的士大夫?那相当于言官,杀言官,本朝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此,风险评估,最坏的结果,以“褫夺出身,交地方编管,终生不得复用”可能性为最大,也即剥夺功名,打回原籍,做一辈子白丁。 这自然也很糟糕,十年寒窗,所为何来?然只要性命无虞,时移势易,再严重的处分,也是可以取消的;而上了这个奏章之后,一来,邓若水必然“直声满天下”,二来,必深为一众理学大佬激赏,朝中有人好做官,处分一取消,立即鱼跃龙门,不但之前的损失都可以补回来,更可以摁下“快进键”。 留意,新君的老师郑清之,在教授龙潜时的新君之前,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混了二十几年,还只是个图书管理员呢。 所以,虽兵行险着,却未必不是条终南捷径啊! 男人嘛,就是要对自己狠些。 不管咋说,奏章已经递上来了,“底稿”,更是已满世界的传开了,咋办? 史弥远的亲信,也即邓若水指名道姓的那几位,不算吴浩,宣缯、薛极、王愈、盛章、李知孝、夏震、冯榯几个,连夜聚在一起商议。 有人发狠:不能不杀一儆百了! 虽说本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但韩侂胄算不算士大夫?不也杀了嘛! 有人不同意:杀韩侂胄,一是金人的要求,不杀韩,和议不成;二是为免后患——目下,我等之“后患”,并不在这个小角色身上,杀了他,就能免除后患了? 既不能免后患,又违了祖训,授人以柄,划不来呀! 还是“褫夺出身、交地方编管、终生不得复用”吧——也能起到一定阻吓作用罢? 主张“杀一儆百”的冷笑:世上总有一种人,你杀他的头,他都不一定怕,但至少可以吓到看戏的;不见血,连看戏的都吓不倒! …… 争执不下,最后,自然还是要请丞相定夺。 史弥远沉吟良久,笑一笑,“欸,一狂生耳,诸君又何必在意呢?” 诸亲信不解:啥意思? 史弥远拈须说道,“这种人,你愈搭理他,他跳的愈欢——由得他,莫搭理他!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嘛!” 诸亲信愕然:啥?您的意思,非但不“杀一儆百”,甚至—— “是,什么处分都不必给——就当没看见这个人好了。” 啊? “不过,”史弥远又一笑,“这道奏章,倒不能装作没看见,不然,不成了蒙蔽天听了吗?奏章,还是要上呈御览,只不过,劝两宫将之留中就是了。” “两宫”,皇帝+皇太后,皇太后不是“垂帘同听政”吗?“留中”,就是将奏章留在宫中,不下发有司,不做任何处理。 邓若水的奏章,固然震动朝野,但史弥远的应对,却也是大出众人之意料。 许多人都赞叹:史同叔的气量真好! 理学一派,更加意外。 犹如拼尽气力一拳击出,却打在了一团棉花里头。 照他们的计划,史弥远杀掉邓若水最好,如此一来,必然激起大范围的愤怒,引发对史弥远的更猛烈的攻击,甚至,有人可能暗中做武力反抗的准备。 “褫夺出身、交地方编管、终身不得复用”也不坏,如此一来,邓若水“直声震天下”,成为反抗史弥远黑暗统治的标志性符号,自有人步武邓贤,前仆后继。 现在呢,邓若水既未受到任何打压迫害,“悲情英雄”的形象,就立不起来,就难以号召后来者走上同一条反抗暴政的道路呀。 而且,史弥远还在一个半公开的场合,微笑说道: “弥远不敢闭塞天听,不过,诸君也晓得的,这道奏章里头,狂悖的言辞不少,若一字不漏上呈御览,只怕不是保全邓某之道——到时候,不重加处分,亦不可得矣!因此,有污圣目之处,都叫我提前拿笔抹去啦!再说一遍,这可不为蒙蔽天听啊!诸贤见谅!诸贤见谅!” 于是,人们愈发赞叹:史同叔气度宽宏,顾全大局,光明磊落! 这—— 囚攘的! 接下来该咋办呢? 理学一派,互相埋怨:攻讦史某,本该徐徐谋之,层层递进,不该一出手就如此之重的! 譬如唱歌,若一张嘴就是个最高音,往后,还怎样唱下去呢?再也高不上去了呀! 所谓“无以为继”。 史弥远以柔克刚,连吴浩都佩服,宁宗不是傀儡,杨皇后又强势,史弥远虽有党羽,却无私军,在这种情形下,独掌大权十数年,迭经风波而岿然不动,权相果然是权相,自有他的道理。 既挡住了理学一派的一板斧,史弥远开始从容施为了。 首先,劝新君“褒表老儒”。 于是,诏起傅伯成为显谟阁学士,杨简为宝谟阁学士,俱奉朝请。 又以礼部侍郎程珌、吏部侍郎朱著并兼侍读;工部侍郎葛洪、起居郎乔行简、李宗政、少卿陈贵谊并兼侍讲;召魏了翁为起居郎。 这班人——傅伯成、杨简、程珌、朱著、葛洪、乔行简、李宗政、陈贵谊、魏了翁,皆为理学大佬,其中,一定有参与策划邓若水事件者,但史弥远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统统“褒表”。 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理学一派对史弥远的观感,但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个别的理学大佬,也有点儿犹豫:史同叔其人,或者,也能处? 理学一派,既略略消停(就算你们还要继续攻讦我,总也得讲究个节奏嘛),史弥远便开始往皇太后身上使劲儿了。 * 第一四九章 生日快乐 首先,皇帝追封本生父希瓐为荣王,本生母全氏为国夫人,以弟与芮嗣之。 (吴知古做替身的那位荣王妃的老公,新近病逝,嗣子的王号改成了“宁”,“荣”这个王号,就归了皇帝的本生父,而吴知古就成了宁王太妃的替身了;另,皇帝的胞弟名叫赵与芮。) 追封皇帝的本生父,封诰其本生母,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次封诰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全氏仅仅是“国夫人”,而不是“荣王妃”,虽然也有“追封”的爵位应比在生者高一级的解释,但明眼人还是看的出来,全氏的封诰,明显是被刻意的压低了。 表面上,封诰皇帝本生父母,不干皇太后的事情,但事实上,这正是史弥远对皇太后践诺:皇帝推崇嫡母而贬抑生母。 接着,右正言糜溧上表,请皇帝“承顺东朝,继志述事,一以孝宗为法”,又,“新政之切者,曰畏天,悦亲,讲学,仁民”,云云。 皇帝表示嘉纳。 东朝指皇太后。汉,皇太后居长乐宫,因在未央宫之东,故曰东朝;而“畏天、悦亲、讲学、仁民”四者,一头一尾的两个,都虚头八脑,重点在中间的两个:“悦亲”就是悦皇太后;“讲学”,就是讲理学。 朱著进读《高宗宝训孝德卷》,言:“高宗当中兴艰难之初,钦事慈宁太后,始终极孝;愿陛下以高宗为法。” 皇帝亦表示嘉纳。 (朱著,史弥远“褒表老儒”的对象之一,见上一章。) 糜溧的上奏、朱著的进讲,都算是在做舆论的铺垫。 铺垫的差不多了,便有比较实际的动作: 诏名皇太后居殿曰“慈明”。 诏以五月十六日为“庆寿节”,君臣黎庶,普天同为皇太后寿。 五月十六日为皇太后的生日——当然,今年的五月十六已经过了,这个“庆寿节”,打明年开始正式过。 丞相、皇帝都很懂事儿,皇太后投桃报李,手书曰:“吾年晚多病,志在安闲,嗣君可日御便殿听政,今后便撤帘。” 就是说,取消“垂帘同听政”,将政权都交给皇帝。 臣寮们一片赞颂:“伏读太后还政御札,前代母后勉强不能为之事,而太后圣断行之,略无难色,实为万世母后临朝之法!” 但皇帝说,“朕受太后之恩如天,朝夕思之,未知所报,便当力请!” 于是,皇帝面请皇太后,说“儿子年轻,社稷至重,还是要上烦太后的慈虑,多操持几年,儿子也好认真读几年书”,但皇太后的态度很坚决,皇帝三请,皇太后终是不允,同时,命令大珰“撤帘”。 彼此的戏,都演的差不多了,皇帝表示,不能不“顺从慈意”,不过,“若有大政疑难不能决者”,我还是要“请慈训”的。 皇太后那边儿的局面,既然已经安定,这个气力,就该往自己身上使了,即是说,打造“明君”“圣君”形象。 一日之内,连下二诏: 其一,“朕初纂丕图,亟受慈训,既御经幄,日亲群儒,深念进德立治之本,实由典学,朝夕罔敢怠忽!尚赖诸贤悉心启迪,无有所隐,朕当垂听,益加自勉。” 这是加固已有的“谦虚好学”形象,并对理学一派示好。 其二,“霜作非时,朕终夜为之不安,当益恐惧修德,凡有阙失,无忘忠告。” 这是表示俺心系黎庶疾苦。 程珌进读《三朝宝训》,君臣对话,除了起居注记录外,更第一时间,宣之于外,颇堪品味。 (程珌,亦在“褒表老儒”之列,见上一章。) 程珌:“艺祖皇帝受禅之初,与三军约,不许杀戮一人,自此圣圣相承,守为家法。” (艺祖,有文德之祖,太祖或高祖的通称,也即是赵匡胤了。) 皇帝:“祖宗以仁立国,朕当以仁守之。” 皇帝问:“《宝训》中云:‘治世少而乱世多,君子少而小人多。’何也?” 程珌答:“治世所以少、乱世所以多者,正缘君子少而小人多也。盖君子初未尝少,圣君出而君子多;小人初未尝多,庸君出而小人多。” (言下之意,俺们既一定是“君子”,您自然就是“圣君”了。) 与此同时,宫内的档案,对于皇帝的履历,大致记载如下: “讳昀,太祖十世孙,父荣文恭王。开禧三年正月癸亥,生于绍兴府虹桥里第。前一夕,荣王梦一紫金帽人来谒,比寤,夜漏未尽数刻,室中五采烂然,起视,赤光属天,如日正中。生三日,家中闻户外车马声,亟出,则绝无所睹。幼尝昼寝,人忽见体隐隐如龙鳞,咸神异之。嘉定十三年,授邵州防御使。同年闰八月,立为皇子,改赐名,封成国公。” “紫金帽人”,“五采烂然”,“赤光属天,如日正中”,“体隐隐如龙鳞”,诸如此类,是不是瞅着很眼熟? “家中闻户外车马声,亟出,则绝无所睹”倒是还有点儿创意。 “造君运动”以“以生日为天基节”的诏书,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这个“生日”,自然是皇帝的生日,也即“正月癸亥”(正月初五)。 于是,旬月之间,大宋人民就多了两个节日——太后生日的“庆寿节”、皇帝生日的“天基节”。 不过,要说明的是,以生日为节日,不是今上自己给自己的特权(不然就太窜啦),事实上,本朝的每一位皇帝生日,都定为节日,依次排序,分别是—— 太祖生日为“长春节”。太宗生日为“乾明节”。真宗生日为“承天节”。仁宗生日为“乾元节”。英宗生日为“寿圣节”。神宗生日为“同天节”。哲宗生日为“兴龙”节。徽宗生日为“天宁节”。钦宗生日为“乾龙节”。 以上为北宋,以下为南宋: 高宗生日为“天申节”。孝宗生日为“会庆节”。光宗生日为“重明节”。宁宗生日为“天佑节”。 另外,杨太后是本朝第三位以生日为节日的太后,之前,也有以太后生日为节日的,一位是仁宗刘太后(就是刘娥了),生日为“长宁节”;一位是神宗高太后,生日为“坤成节”,这两位,都是号称“女中尧舜”的著名贤后,杨太后与刘、高二位比肩,确实是很推崇了。 * 第一五零章 岳武穆,岳忠武 临安各种热闹,另边厢,亦有人不甘寂寞。 淮东制置使吴浩上书,“故太师、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鄂王岳飞‘武穆’之谥虽美,然实未足尽其生平也,请下有司,议改谥。” 吴浩的理由:克定戡乱曰武,折冲御侮曰武,岳飞谥“武”,大致可以表明他的功绩,自然是合适的;但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介个,“布德执义”“中情见貌”虽确是岳飞诸多优秀品质之二,然却不是其最重要、最宝贵的品质,实不足以尽其美也,因此,这个“穆”字,要改。 (事实上,儒家讲究“养气”,也就是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中情见貌”,算不算优秀品质,可得两说,“穆”字,确实不算第一等的谥号。) 那,岳飞最重要、最宝贵的品质是什么呢? 还用说,“忠”啊! 吴浩说,盛衰纯固曰忠,危身奉上曰忠,尤其是“危身奉上”四字,简直是为岳飞量身定做啊!所以,俺建议,以“忠”代“穆”,同时,先述品质,再述功绩,“忠”前、“武”后,岳飞的谥号,应该改为“忠武”。 这也算是效诸葛武侯故事啦——他们二位,都是古往今来的第一等纯臣,都有大功于国,也都是功亏一篑,像的很呢。 (诸葛亮谥“忠武”。) 当然,岳飞确是“功亏一篑”,但诸葛亮距功成,可不止“一篑”,这一层,吴浩自然是晓得的,以“功亏一篑”拉抬诸葛亮,是为了替岳飞造势。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所周知,在南宋,岳飞的评价,岳飞的荣衔,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身后名的问题,常常代表了重大的政治、国策的取向。 事实上,秦桧一病死,便有张孝祥等上书求为岳飞昭雪。然彼时的宰相是万俟卨,作为秦桧一党兼冤害岳飞的主谋之一,对此议自然坚决反对,他对高宗说:“虏方顾和,一旦录故,将疑天下心,不可。” 高宗自也无意为岳飞平反,于是就顺水推舟的“不可”了。 六年后,完颜亮大举南侵,朝野抗金热情高涨,杜莘老、程宏图、宋芑等纷纷上书,要求为岳飞平反。 御史中丞汪澈到鄂州岳飞旧部巡视,鄂州将士联名上状,要求为故帅申冤,“哭声如雷”;汪澈劝慰多时,答应禀报朝廷,人们仍啜泣不止。 然高宗既在位,岳飞的平反,终究不能成事。 直到绍兴三十二年(公元一一六二年),孝宗即位,降旨为岳飞“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与录用”,千古奇冤,终得昭雪。 孝宗素有恢复之志,他是打定了撕毁和议、反攻中原的主意的,这是岳飞平反的最大的政治背景。 不过,初初之时,宋廷仅仅是将岳飞以礼改葬于西湖栖霞岭,并未为岳飞拟谥。 整整过了十五年,淳熙四年(公元一一七七年),孝宗才诏太常寺为岳飞拟定谥号,初拟“忠愍”。 “忠”字很好,但“愍”字很不好。 根据谥法,在国逢难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祸乱方作曰愍——没一件好事儿;谥法中,“愍”字是和灵、殇、隐、悼、剌、荒、哀、幽一个序列的,几乎接近“恶谥”了。 谥岳飞“忠愍”,固然是目岳飞为忠臣,但这个“目”,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目光,等于将岳飞看成了一个可怜虫。 何以如是呢? 降旨为岳飞平反的第二年,也即隆兴元年(公元一一六三年),孝宗下令北伐,主持其事的是张浚,主帅志大才疏,主将互相拆台,宋军军心涣散,北伐终于失败,只好再次与金国议和,史称“隆兴和议”。 孝宗是不甘心的,启用曾打败过完颜亮的虞允文,试图再举,但终究不能成事,只好目光向内,专心发展经济了。 十数年间,家给人足,民生富庶,天下康宁,史称“乾淳之治”。 岳飞的拟谥,就是在这种歌舞升平的大背景下进行的。 “忠愍”的谥号出来之后,虽然偏安的局面早成,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不对劲儿,有人觉得“愍”字不合适,也有人觉得“忠”字扎眼——谥岳飞以“忠”,置俺们高宗皇帝于何地呢? 要改。 于是,次年(公元一一七八年),岳飞的谥号,最终确定为“武穆”。 嘉泰四年(公元一二零四年),岳飞被追封为鄂王,追赠太师。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呢? 这一年,韩侂胄下定了北伐的决心。 时金国受阻卜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北征,府仓空乏,赋敛日繁。安丰守臣厉仲方言淮北流民均愿归宋;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入见,言金必乱亡,宜备兵以应变;郑挺、邓友龙等附和此说,劝韩侂胄立盖世功名,韩侂胄以为然,遂定议伐金,开始做各种财政、军事和舆论上的准备。 财政上,出封桩库黄金万两,以备赏功;军事上,命吴曦练兵西蜀;舆论上,除了追封岳飞外,还追封刘光世为鄜王,立韩世忠庙于镇江。 两年后,开禧二年(公元一二零六),正式出兵北伐。 可以说,岳飞的身后名,算是宋廷战、和之争的一个最重要的“工具人”了。 奏章中,吴浩还如是说: 议谥之时,因秦桧、秦熺父子曾掌握史馆大权,有关岳飞与其部下的史料早被大量销毁、篡改,致使“飞平生之所以著威望、系安危、与夫立功之实,其大略虽所习闻于坊间,然国史秘内,无所考质,惜哉,憾哉!” 俺听说,故太中大夫、飞三子岳霖,曾多方搜集其父遗事,惜天不假年,生前未能成书;承议郎、江南东路转运判官、霖子珂继承父亲遗志,以父亲留下的资料为基础,自己继续收集其余,编纂《鄂国金佗稡编》,不晓得已经成书了没有?请朝廷下诏,温勉岳珂,叫他加快动作,早日成书,以补弥天之憾! 岳飞封鄂王,岳珂家居嘉兴,住在金佗坊,因此,其祖的传记,就取名《鄂国金佗稡编》。 敏感的神经被拨动,朝野上下,再次热闹起来了。 * 第一五一章 核心利益 考虑到吴浩同史弥远的“特殊关系”(刚刚才在邓若水的奏章里上了史弥远的“爪牙榜”嘛),许多人都在想,怎么,朝廷准备对金国用兵了? 事实上,去春大战之后,宋、金之间的军事冲突,从来就没有真正断绝过,尤其是淮东——金国的泗州、邳州、海州,不都是去春大战之后一一落到了俺们手里吗?哦,对了,还都是这个吴浩经的手呢。 不过,这些冲突,只好算小打小闹,而且,真正发生于宋、金两军之间的战事,只在泗州,邳、海二州,已经木有金国的经制军队了嘛,宋、金两国,大体还算是一个和平的局面。 所以,俺们说的“用兵”,是指——怎么,如隆兴、开禧故事,朝廷又要“北伐”了吗? 可是,史同叔是以和议起家的呀,他要打倒昨日之我? 不大像他的为人呀?也不大觉得他有这个魄力呀? 莫说主动北伐了,就是去春的战争,那可是金国大举入侵在先啊,但朝廷始终没有正式对金宣战,只发布了一道很暧昧的诏书: “岂不知机会可乘,仇耻未复,念甫申于信誓,实重启于兵端。若能立非常之勋,则亦有不次之赏。” 你看看,这都说的啥?大致是:金人虽然背盟,但俺们还是要讲信用滴,和议,还是要守滴,所以,大举“恢复”啥的,不要想啦,各地的守臣、将领,能守住自己的地盘,就算立功啦! 就算是这样的一道不明不白的诏书,也是在襄樊取得初步胜利之后才发布的,而且,据说,还是先帝自己的主张,史弥远呢?从头至尾,“不置可否”而已。 这只老狐狸,简直是……坐观成败嘛! 这样一个人,突然大喊“北伐”? 太违和了吧? 对了,除了岳飞,也要看看,史同叔对秦桧,是个什么取态?那秦桧,可是在他的手上,恢复了申王的爵位和“忠献”的谥号呢! 照理说,岳飞、秦桧不两立,不然的话,一个“忠武”,一个“忠献”,相看两厌,可是够瞧的喽! 秦桧身后追赠申王,谥忠献。开禧二年(公元一二零六年),韩侂胄北伐,追夺秦桧王爵,改谥“谬丑”。嘉定元年(公元一二零八年),史弥远发动政变,干掉了韩侂胄,与金和议,恢复了秦桧的申王的王爵和“忠献”的谥号。 可以说,某种意义上,秦桧的身后名,也算是宋廷战、和之争的一个“工具人”了。 (要说明的是,宋朝之前,“献”是文臣谥号的最高一级,汉、晋最著名的贤王,譬如,西汉的刘德,景帝的二子,废太子刘荣的同母弟;又譬如西晋的司马孚,司马懿的二弟,都谥“献”。又譬如东晋的王导,也是谥“献”的。 宋朝之后,文臣谥号的最高等级,变成了“正”,譬如读者老爷们都很熟悉的曾文正公。 宋朝算是由“献”而“正”的一个过渡,也即是说,赵构给了秦桧最高荣誉的“身后名”。) 以上为不解。 以下就是不满了。 倒不是不满史弥远“轻启兵衅”——史同叔是不是打倒昨日之我,到底还没有实证嘛。 不满的对象是上书人。 不管岳飞该不该改谥,谥法这种事情,怎轮得到一个武将置喙? 议谥,行政上,归太常寺该管,而地位最高、声望最著的文臣也可以对之发表意见,太常寺也会将他们的看法作为重要参考,可以说,议谥,宋朝文臣的“核心利益”之一也。 这个“核心利益”,可是从至圣文宣王那里传下来的,介个,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嘛! (宋真宗原封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后为因避圣祖赵玄朗的讳——就是轩辕黄帝,宋真宗将之认作赵氏的祖先——改成了“至圣”。 宋真宗说什么“俺梦见玉皇令赵氏祖先授予俺天书,俺这个赵氏祖先,乃九人皇之一,转世为轩辕黄帝,后唐时,奉玉帝之命,七月一日降世,主赵氏之族,总治下界,名曰九天司命保生天尊赵玄朗也。) 这个吴浩,土财主出身,没正经进过一天的学,大字不晓得认不认得一箩筐?居然敢? 叔可忍婶不可忍呀! 尤其是,这个家伙不但建议替岳飞改谥,而且,原谥的哪个字该改掉,应该改成哪个字,哪个字先、哪个字后,他居然都写到了奏章里—— 囚攘的,你是太常博士啊?! 不守本分,逾距越规,至于此极! 当年,岳飞就是“不守本分”,建议立储,才失爱于高宗皇帝的嘛! 这个吴浩,是不知规矩、不晓典故呢?还是……目空一切? 还有,当初谥岳飞“武穆”,“武”字在前,其实有强调岳飞武人身份、示天下以文武有别的意思在,你将“武”字调到了后头,还把诸葛亮扯了进来,几个意思? 难道你“目空一切”到了想混一文武的地步? 真是叫人……又惊又怒! “怒”不必说,所谓“惊”,还另有一层意外的意思在—— 这个吴浩,明明是个粗鄙武人,但这篇奏章,咋讲的头头是道呢? 要知道,在当时,议谥,可是一件技术含量高精尖的活计,普通士大夫都干不来的,吴浩其人,既粗鄙无文,怎可能有这个见识? 难道,他的身边,另有高人? 他的身边——那个展渊? 不能啊!展某亦不过俗吏出身耳! 要不然就是史同叔搞鬼,拟好了稿子,交到吴浩手里而已? 也不能啊!吴浩武人,或不知忌讳,但史同叔怎可能犯这样的错误?他就算有心北伐,欲以岳飞改谥铺垫舆论,也不该挑吴浩上这个奏章呀?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竖靶子嘛!所谓缘木而求鱼、南辕而北辙嘛! 事实上,吴浩此举,并不干史弥远的事情,史弥远看到奏章之后,还错愕了好一阵子呢。 这完全是“粗鄙武人”自己的主张,甚至,他最亲密的两个助手,对此都有不同的看法。 展渊持保留意见,余玠则坚决支持。 * 第一五二章 我的新人设,我的大目标 吴浩为什么要上这样一个奏章?为什么要求朝廷为岳飞改谥? 首先,这是为他接下来的北上造势。 吴浩的北上,形同小型的北伐,虽然他不需要朝廷另派兵马协助,但开战的费用,不比平日的养兵,钱粮上头,毕竟还需要朝廷的支持;而朝廷的支持,是需要政治理由的。此其一。 其二,他的北上,大概率发生在国丧期间,本来政治不正确的事情,得将之变成政治正确,不求临安为我鼓与呼,但至少做到不掣肘罢! 若为岳飞改谥成事,北上,就隐然成了政治正确,可相当程度对冲国丧期间用兵境外的政治不正确;军费上头,朝廷给予更多的支持,也就理所应当了。 其次,吴浩要以此将自己同史弥远“区隔”开来。 他的发迹,源自史弥远的破格提拔,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献“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更将他同舆论对史弥远的“非弑乎?非篡乎?非攘夺乎?”的质疑紧紧绑在一起,并荣登邓氏“史弥远爪牙榜”。 但是,不能因为已经“失贞”了就破罐子破摔呀?献“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又不是为了史弥远,那是为了新皇帝嘛! 为长远计,为自身计,还是得想法子淡化俺的史弥远的“私人”、“爪牙”的形象呀。 事实上,除了保证新皇帝坐稳宝座之外,我同史弥远还有其他的利益交集吗? 几乎没有了。 不但没有交集,几个最紧要的方面,我同史弥远的利益,其实还是彼此冲突的。 譬如,对金,史弥远主和,我主战。 (史弥远永远不会真正主战的,这不仅是屁股问题,也是性格问题、能力问题,史弥远的性格、能力,只适合政争,不适合战争。) 又譬如,史弥远作为中央政府的代表,自然希望地方政府一切乖乖听话,但我却是一定要自行其是的。 所以,我对史弥远,该合作的合作,该敷衍的敷衍,该区隔的,还是早些区隔开来罢! 我为岳飞说话,就是区隔于史弥远的最好手段——史弥远是主和的,他是为秦桧说话呀! 再次,在“其次”的基础上,打造俺的新人设。 我主战,主张“恢复”(“恢复中原”之简称啦),同时主张:只有战,只有“恢复”,才能代表华夏的最根本利益;而我既主战、主张“恢复”,那,我就是华夏最根本利益的代表。 so,当大宋政权不肯战、不肯“恢复”之时,我就有权自行其是,乃至独立于大宋之外。 大宋既不肯战、不肯“恢复”,而若我对华夏的功勋和作用,已超过了大宋,则,彼时,我乃有权力取大宋而代之也! 这个逻辑,诸君瞅着如何?可以打多少分? 要求为岳飞改谥,便是我的新人设的第一步。 这一套弯弯绕,即便对展渊、余玠,吴浩也未和盘托出,只做过些隐约的暗示。 最后,吴浩有些好奇:目下,自己在史弥远和新君的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自己的要求,到底在什么程度上能被满足? 要求为岳飞改谥,是块很好的试金石,有难度,但不是无理取闹,至于符不符合史弥远和新君的利益,那得看他们从哪个角度看待这个要求。 对于吴浩上奏要求为岳飞改谥的决定,展渊持保留意见,主要是顾虑文臣们的反对——不是怕他们反对为岳飞改谥,而是怕他们反对此议出于吴浩这样一个武将。 展渊认为,若仅仅是为办成为岳飞改谥这一件事,换一个方式,阻力会小很多,成功的概率,会大很多。 当然,展渊也晓得,吴浩上这个奏章,绝不仅仅止于为岳飞改谥一个目的,换一个方式,阻力虽小,但其他的更深层的目的,就无法实现了。 但无论如何,此时出这个头,还是嫌早了些。 余玠年轻气盛,对吴浩上这个奏章,却是坚决支持。 余玠的理由如下(并非都是余义夫的原话,大致意思不差就是了): 其一,因为韩侂胄主战而打压理学,所以,理学一派便主和,这是屁股决定脑袋,但大宋的士大夫,并不止于理学一派,其中也尽有主战、主张恢复的,我们为什么只顾忌于理学一派而不去争取其他主战、主张恢复的士大夫? 要求为岳飞改谥,是争取主战派的好手段! 其二,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士”,成了文臣的专属?只有文臣才可以“以天下为己任”,武臣只能做工具人? 我呸! 本朝确有“以文抑武”的祖制,但这个祖制,早他娘的该改了!欸,好罢,好罢,不说改不改祖制——介样说太犯忌讳了;换个说法——又何必强分文武?这个世上,文武双全的人多了,能文就不能武,能武就不能文,这是什么囚攘的道理? 这个囚攘的道理,总要打破它的——你越是让着它,它越是骑在你头上拉那啥! 所以,干它!就打要求为岳飞改谥开始! 当然会有人反对,会有人使绊子,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不斗不争,何来胜,何来利?明公自至淮东以来,不就是一路斗、一路争上来的吗?愈斗,位子愈高,愈争,势力愈大! 退一万步,就算此议最后不能成事,但明公布德执义的形象也已经传遍天下了!咱们不亏! 吴浩大笑,“布德执义?嗯,‘布德执义曰穆’,看来,将来,我的谥号,该给个‘穆’字喽?” 余玠一怔,果然,不知不觉,用上了关于“穆”字做谥号的“释义”,不由尴尬一笑,“嘿嘿!嘿嘿!” 展渊叹口气,“我服了义夫了!这句‘不斗不争,何来胜,何来利?’尤令人激赏!我原先的看法,太小家子气了!有时候,还真是需要主动挑起斗争的!” 顿一顿,“好,这件事,我不反对了!咱们一起打叠心思,无论如何,要替大帅办成了他!不要什么‘退一万步’!” * 第一五三章 所谓外援,意外之援也 吴浩的奏章,底稿虽然早就流传于外,但奏章本章,却迟迟没有下发,人们都几乎以为上头要将之“留中”了。但吴奏终于还是发了下来,诏书似乎没有表明什么倾向性,只寥寥数语,大致意思:此议是否合适,诏太常寺“广咨博询,期于允当”。 理学一派已憋了好一阵子,当下立即发声。 光禄丞宣安上书,中心思想:谥岳飞以“穆”,合适的很! 宣安说,以“穆”字为不美,这是误读,“穆”字若不美,周穆王、秦穆公又该置于何地呢?这两位,可都是一代明主啊!此其一。 其二,中情见貌曰穆,臣浩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才以“穆”为不美?可是,“中情见貌”,难道不是对岳飞之的评?岳飞这个人,小不如意,就给上司甩脸子,甚至撂挑子,甚至——连高宗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这不是“中情见貌”,啥是“中情见貌”? 谥法,是要如实反应一个人的行为、性情、品质,“美谥”不是“虚美”!understand? 说的头头是道,顺便还将岳飞损了一把。 事实上,对上司(包括皇帝)“甩脸子、撂挑子”的事情,岳飞确实也干过,还不止一次。 但立即就有人上书反驳。 上书人叫做张湜,是个太学生。 张湜说,首先,周穆王的“穆”,是“生号”,不是“谥号”——也即是说,是人家在位时的王号,跟今天的荣王、宁王是一样的。 周穆王时代,周朝天子,是没有谥号的;周孝王之后,周朝天子,才开始有谥号,understand? 其次,周朝的时候(包括春秋、战国),“穆”字确实是美谥,但两千年下来,时移世易,在谥法中,“穆”字的地位愈来愈低,这是不争的事实,臣安是真不懂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再次,岳飞确实是个“中情见貌”的人,然而,这难道是他的缺点?执正不阿,遇到不平之事,以去就争,难道不是大臣正色立朝的基本要求?而且,岳飞的“中情见貌”,只对上,不对下,“中情见貌”,其实是岳飞的大优点! 但世人(包括宣安在内)早已默认,“中情见貌”就不算缺点,但也肯定不算优点,因此,以“穆”谥岳飞,实在是刻意拉低对岳飞的整体评价,怎能算是“的评”? 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吴浩、批驳理学的,竟是个太学生,很出乎吴浩的意料——这个张湜,不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人。 吴浩原本以为,理学一派既主持文化、教育机构,这些地方,应该是他们的一统天下才对。 其实大不然。 宋代是个思想活跃、学术发达的时代,理学虽为第一大学派,但迄今为止,还远远谈不上一统天下,其他的学派,譬如心学,譬如提倡“各务其实”的永康学派等,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张湜,就属于永康一派。 还有,王安石变法,对教育机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的影响力,深植于太学等高等学府中,迄今不散。 太学这种地方,百家争鸣,“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人,不在少数。 宣安看到张湜的上书,气坏了,倒不是说被一个小辈剃了眉毛——太学生是个很特殊的群体,舆论场中的地位很高,有同官员们往来辩驳的资格;而是——你说我不晓得周穆王之“穆”是“生号”,这不是污蔑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的奏章里说“穆”是周穆王的谥号的? (宣先生啊,你确实没在奏章中明说“穆”为周穆王的谥号,但揆之上下文、前后语境,却很容易叫人发生这种“误会”哦?) 于是,宣安再次上书,这一次,不是攻击吴浩,而是告张湜的状:陛下,张某诽谤我!我要求处分他! 辩论的方向,开始跑偏了。 吴浩调查张湜的背景、来历,发现了有趣的事实。 张湜虽是个在读的大学生,却是已婚人士,妻子陈氏,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祖父——陈亮。 陈亮,永康学派创始人,南宋的百年舆论场中,最坚决的主战派、抗金派。 而且,脾气极硬。 淳熙五年(公元一一七八年),陈亮连续三次上书,严厉批判自秦桧以来苟安东南的国策,以及拱手端坐空言性命的风气,孝宗大为感动,“欲榜朝堂以励群臣,用种放故事,诏令上殿,将擢用之”。 孝宗宠臣曾觌想抢在召见之前笼络陈亮,陈亮却深以为耻,“逾垣而逃”。 然而,这是淳熙五年,前一年,岳飞谥“忠愍”,当年,改谥“武穆”(见第一五零章《岳武穆,岳忠武》),在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上这样的奏疏,太不合时宜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 陈亮一回乡,便以“言涉犯上”被捕,主持审讯的,是素日忌恨陈亮的刑部侍郎何澹,“笞亮无完肤”。 孝宗得知,下诏免死。 出狱不久,陈家发生了家僮杀人之事,仇家控告,此为陈亮父子所指使,于是,陈亮之父囚于州狱,本人下大理狱。 是次蒙难,宰相王淮和好友辛弃疾等人努力营救,陈亮再得免死。 两次下狱摧残,长期排挤打击,陈亮的恢复中原之志,并未有所改变。 淳熙十五年(公元一一八八年),陈亮至建康考察形势,再次上疏,建议孝宗“由太子监军,驻节建康,以示天下锐意恢复”。 这道奏章上的不是时候,彼时孝宗决定内禅,奏疏未予上报,不但皇帝根本就没看到,反因其内容一而贯之的指陈时弊,再次触怒了当路。 奏疏石沉大海,陈亮只好回乡,一次参加乡人宴会,同座有人回家后猝死,其家人诬告陈亮下毒谋害,于是,陈亮再下大理寺狱。 这一次替陈亮求情的是少卿郑汝谐,光宗刚刚即位,也欲示恩,于是,陈亮第三次免死。 出狱后,陈亮仰天太息:“亮滥膺无须之祸,初欲以人残其命,后欲以受赂残其躯,拒狱反端,搜寻竟不得一笔之罪……可谓吹毛求疵之极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