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小僧》 第一章 这个町上有四所学校。 位于星之丘的星之丘中学。 位于月之丘的月之丘高中。 位于阳之丘的阳之丘小学。 以及位于吊首坡,听起来超不吉利的吊首大学。 一开始听到这些与地名相辅相成的校名时,不禁怀疑这些学校的创办人是否过于随和,至少也该取个麻帆良学院或真神高校之类的。 但事后想想,要是校名太嚣张的话,在取得法人认可时,大概会有一定的阻碍吧? 比如说,会备受质询:「取这种看起来就经常需要因被破坏而重建的校名,到底有什么目的!」诸如此类…… 由于靠近东京近郊,生活机能称的上是相当方便,初进这个町就觉得空气意外干净,沿着住宅区到商店街一带种的满是银杏,若是秋天漫步在此,脚下踏着细碎干叶声,就觉得如此浪漫情怀是种无上享受。 花御堂水色,今年二十六岁、刚刚脱离实习菜鸟身分,以正式教师之姿,在有些微微凉意的樱花绽放三月,与青春活泼的少年少女们一起,准备进入星之丘学院进行人生中第一次的任教。 如果任教的是高中或是大学,也许还会期待那如同金曜〈注:星期五〉晚间十点的罗曼爱情剧般,在通往校园的某条路上,迎面撞上嘴里正咬着一片土司面包,迷迷糊糊、匆匆忙忙正从家里飞奔而来的,命运中的女主角。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所任教的,是一所国中。再怎么说,跟一个小自己将近十岁的孩子恋爱,这也太夸张了。 咦?那个……人? 与那家伙的相遇,实在是太过戏剧性,使得花御堂在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正常思考,毕竟在享受晨光与芬多精感到悠然时,不经意往碧油杏树叶上看,并不会有太多人预料到在树上坐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家伙。 啊……视线,对上了。 金红蓬松的发尾随着微风飘荡,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 但为什么穿着狩衣?一身洁白有淡淡银线绣出浮印的水干、领上系着鲜红吉祥结,宽大袖口也穿过同色双线,下着则为如同血迹干涸般的暗红,单膝弓起踏在树枝上、另一腿则垂挂晃荡,皆为赤足。 更奇怪的是,那两条不断在身后飘动的毛茸茸装饰物到底是什么……不对、那个不是装饰物,那个是……尾巴。 这是在拍摄什么新连续剧吗?想到这里,他不禁四处转头张望,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隐藏的摄影小组,或是躲在小巷转角后可能随时拿个立牌,跳出来边尖叫边大喊「你上电视了」的整人节目主持。 ……四周相当宁静,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再度抬头,青年还在原处,甚至对花御堂露出微笑,这时他注意到青年那头显眼的夕阳金过肩长发间,那对被秋叶原系御宅称为「好萌」的尖耳时,瞬间心里涌起诡异感。 跟尾巴还是配套的。 最近的特殊化妆做的真好,简直就像真的具有弹性与生物感,跟外头卖三百元一个,只为装可爱的僵硬猫耳质感完全不同,该不会这是哪家的有钱少爷闲闲没事,趁着早晨人烟稀少时,来秀秀这套精致的装扮过过瘾吧。 「下来的时候要小心一点,这树挺高的。」 花御堂走近树下,仰头攀谈。 「没在町上看过先生,是客人吗?」猫耳青年微低下头,从树上看着他,阳光穿过树叶细缝洒在他的脸上,原本就美好的长相更显得出色。 「不,我从今天开始就要搬到这里住了。」花御堂回答,顺带扶正了一下自己的无框眼镜。 「耶……」猫耳青年歪着头,那张平和的微笑,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不过,会在一大早穿着奇装异服爬到树上的家伙,本来也就不是很能让人理解在想什么就是了。 「那么,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花御堂朝猫耳青年点了个头。 青年再度微笑,缩在宽袖中的手臂对花御堂摇了摇,应该是「byebye」的意思。 「那个……先生。」青年在花御堂即将离开之际,突然又出声:「我头上的不是猫耳朵,而是狐狸耳朵。」 *** 入学典礼的朝会过后,花御堂现在正在星之丘中学的导师办公室。 在先见过了脑门微秃的校长相川笃司先生,与态度从容优雅、有些福态的理事长泽边奈美女士后,两人就像电视连续剧中,那种名门学校会出现的「上级」那样,跟新进教师说了些「我们期待你的表现」等等等之类的客套话。 「大家好,我是从今天开始担任二年c组的导师花御堂水色。负责本国历史的教学,这里是我第一个正式任教的学校,以后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在跟其它的老师们自我介绍后,免不了又是被一阵打量,而同样花御堂也反过去看这群以后得和睦相处的同事。 「唔嗯,是来2c啊,还算可以的班级啦,原本的松田只不过是因为要结婚,说不干就不干了,哼,女人就是这样子啦,把跟自己好不容易才亲近的学生扔下,就这样逍遥快活去了。」 坐在花御堂左边位置的眼镜仔,是负责数学的皆川,头发修剪的整整齐齐,鼻梁上则戴着厚厚的瓶底眼镜,看起来就像那种会注意学生上台板书笔画顺序是否有错的神经质老师。 「说这什么话啊皆川老师,我可是两个孩子的妈了,现在不是还在这里吗?更何况松田她嫁的可是金龟婿,这一辈子大约也不愁吃穿,干嘛还得来这儿给那群开始变坏的小鬼气得心神不宁。」教英文的长嶋顶着一头波浪大卷发撇嘴。 「那种女人到底把教育当成什么了啊?如果是这么轻易就能放弃的东西的话,一开始干脆别当老师了啊。」眼镜仔做出标准眼镜角色会做的动作──推眼镜。 只可惜一点也不帅,只是更显龟毛与神经质而已。 「老师这种东西,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职业的一种而已,课本上写什么尊师重道,现在小鬼们哪吃这一套,好像除了念书要出人头地之外什么都不在乎。 「尤其是我的体育课,装病而只愿意待在教室的小鬼越来越多,人就是要动身体才会健康,这点粗浅道理都不明白就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看了就火大。」 削着一头短发,乍看之下会给人「男性」感觉的野本,是个女性体育老师,这是到目前为止给花御堂感觉最好的一人,身着体育长裤与干净白色棉t的她摇着食指,虽然是在抱怨,眼里却晶光闪亮,看来充满热诚。 顺带一提,野本的座位在他的对面。 花御堂趁着左、右、前三位老师彼此穿插的高谈阔论间,将少数文具用品与教科书,放在这个从今天开始就要成为「自己」的位置上,在稍做整理之后,虽然可能还没有呈现「老师」该有的模样,但自我感觉却不错。 「花御堂老师,如果还不知道你的授课时间表的话,要快点去隔壁的教务处问喔,等一下第一堂课就要开始了,如果第一堂就有课的话会来不及找教室的。」野本从她那有个性的凌乱桌面上搜出一个铁哨,挂在自己颈项上,「我自己是第一堂有课啦。」 花御堂点了点头,抓了那个已经陪伴自己五年的黑色侧背带,匆匆出了导师办公室。 星之丘中学的规模并不大,所以校园中的行政单位与各办公室都集中在同一区块,教师办公室的隔壁就是教务处,跟教务主任要了排课表与班上点名表,稍一看,心想好险有快点来拿,第一堂就是2c,也就正巧是自己班上的课。 离八点的敲钟时间还有大约三分钟,二年级的教室在导师办公室正对面的二楼,如果由走廊绕道可能会无法准时,所以他打算直接穿越操场。 打定主意,便拔腿用力拼命往前奔跑。横跨操场,锁定通往二楼的楼梯,同样也是一口气冲上去,大概只花五秒就上了二楼走廊的平台。 往左抬头看见一间教室外挂着「2-b」的蓝底白字招牌,再下去就是「2-c」,真是太好找了,所以直直地走向目的地。 虽然实习时已经开过好几次这种有着透明玻璃窗的铝制教室门,可是一旦真正带到「属于自己」的班级,多少心里还是掠过一阵紧张。 在上课钟声响起的瞬间,花御堂推开门,面露微笑,目光扫过一张张正准备由稚嫩蜕变为青涩少年的中学生脸孔,逐渐放下心来……在看见那头有着鲜明印象的发色之前。 虽然现在看起来比较年幼,但那种平静优雅的笑容让花御堂确定,那位坐在靠窗倒数第三个位置的同学,就是今天早上在树上看见的那个奇怪猫耳男。 「是狐狸喔。」 在视线对上的时候,那家伙居然还用唇语提醒。 真是太奇怪了……早上看到的明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高中生,但现在那张脸跟身高却又是普通国中生的程度,莫非是兄弟之类…… 不,这个答案打从一开始就被花御堂否决,他对认人可是相当有自信,在教学实习时他只花两天,就把全班的姓名与长相记住了,那个猫耳男跟那位同学绝对是同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御堂边思索着,嘴上却开始跟全班同学自我介绍。 「同学们大家好,虽然朝会的时候已经稍微说过了,不过还是再说一次好了……我是今天刚到贵校,准备要跟各位相处两年,负责教历史的花御堂水色,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就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花御堂说完,先静静注视着全班三十五位学生,他注意到那个可疑极了的猫耳男在听见自己报出姓氏的时候,与隔壁一位戴着毛线帽的男同学彼此互使了个眼色。 他转过身,拿粉笔在墨绿黑板上「卡卡卡」写上了自己的姓名「花御堂水色」。 「有什么问题知道的可以提问喔,毕竟我们有两年要相处嘛,还是大家希望开学第一天第一堂就要迅速愉快地上课吗?」 一些学生左右面面相觑,也有几个大胆地窃窃私语起来,但就是没人举手发问。 「如果没人发问,我就要随便点人起来做『详尽地』自我介绍啦,看你们是觉得被我问好呢、还是问我比较好?」花御堂露出一眼即明的不怀好意笑容。 终于一位绑着马尾的女生高高举起右手,看样子是班长型的,她虽然有些紧张,嘴角却又没掩好笑容,花御堂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口。 「请问老师结婚了吗?」 此问题一出,全班皆哄堂大笑,甚至还有男同学吹起口哨。 「很遗憾,还没有。」花御堂看似真的一脸遗憾的摇头。 「那么老师喜欢的类型呢?」故意用发雕将头发推成鸡冠状的男同学连举手都没有,就直接开口。 「怎么样?你要应征新娘候选吗?但是性别第一关就不合格耶。」花御堂笑道。 「并没有。我这是造福其它女同学!」鸡冠头红着脸喊回去。 「哦?是吗?那暂且相信你好了……我喜欢的类型呢,是户外活动系的,会在阳光底下跑跑跳跳的小孩最可爱了,所以大家体育课不可以装病,要乖乖去上课呀。」 「欸——」大多是女学生们张口发出不满。 这时方才与猫耳男使眼色的毛线帽男孩举手,「请问老师的老家在哪里?」 「在千叶。」花御堂有些小心,这个毛线帽男孩看来跟猫耳男关系不错,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详细的位置是……」 「给你猜。」花御堂扯出微笑。 「『九十九里町』……」一个细嫩的女声代替毛线帽男孩回答,「对吧?」 花御堂的目光移至女声的主人,是个眼睛细长,两边脑门扎着双马尾,看起来精明冷静相的女孩。 「没错,的确是九十九里町,不过为什么知道呢?」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孩不怀好意的样子? 「在这一行不知道九十九里町的花御堂,未免就太孤陋寡闻了吧?」女孩冷冰冰地回道。 「千照!」毛线帽男孩阻止女孩,看来女孩的名字叫做千照。 女孩听到男孩有些生气的声音,气鼓鼓地闭了嘴。 「……这一行?我老家是开和菓子店的,莫非妳有吃过?啊,难道妳家也是卖和菓子的?特别推荐的商品是什么?」花御堂眨了眨眼。 「老师,不是啦,千照家里不是卖和菓子,是神社啦。」那个像班长的女孩笑嘻嘻地这样对花御堂道,「就是龙王神社啊,她是神主的女儿。」 「原来是神社,那么千照同学是巫女吗?」 「请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我姓琉璃寺。而且擅自认定神主的女儿一定是巫女的想法太肤浅了吧?」千照瞪着眼,相当不高兴的甩着双马尾。 她其实真的是实习巫女,只是因为被说中而故意唱反调。 一个圆脸的男同学看气氛变得微妙,赶忙举手发问:「老师你的兴趣是什么?」 「兴趣啊……散步跟做料理。」花御堂略微沉吟。 提到料理,许多人的兴趣就来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拿手菜是什么?」「喜欢洋食还是和食?」「有不喜欢的食物吗?」 「虽然我会做不少料理,不过要说最熟练的大概就是蛋包饭吧。但是比起洋食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和食,毕竟是正统的日本人嘛,早上白饭配淹渍物与味噌汤真是太棒了,不过这几年有点贪睡,就没什么时间一大早做了。 「至于讨厌的食物……我讨厌红萝卜,绝对不会买,而且如果便当里面有放,不管多小我都会挑掉。」 「老师好像小孩子喔。」学生们因为听着有趣而笑出声来。 「像小孩子没什么不好,变成大人之后想回去小孩子的时光就不可能了,所以各位要好好珍惜现在,因为是最幸福的时候。」 「现在又说了像老头子的话了。」刚才的鸡冠头男孩作势掏了掏耳。 「请说我在教你们正确的人生观。人总有一天会长大,然后身不由己的被逼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庸庸碌碌之后回头一看,才发现已经不再年轻美貌,连热情都一点一滴的消灭了…… 「我并不是要摧毁你们对于成长的梦想才说这些,虽然为了某些事而往前冲很好,不过身边也有许多应该珍惜的东西,家人跟朋友、重要的对象,很多都是无可取代。」 花御堂说完,微笑着拿起点名表,「接下来我要开始记住你们的脸了,所以要点名啰,我会连名带姓一起叫,有异议的人请举手。」他特别多看了千照一眼,而这个女孩则用力偏过头。 这一天,花御堂认识了三十五位「他的」学生。 还有三个在往后的日子里,对他而言都无可取代的小家伙。 双马尾女孩——琉璃寺千照。 毛线帽男孩——梅染秀喜。 还有猫……不,狐耳男——赤朽叶宝珠。 *** 「我敢说那个花御堂一定有问题。」琉璃寺千照嘴里含着昨天晚上做失败的难吃炒饭,用汤匙指指点点。 「都是妳太冲动了,哪有人问这么直接的?什么这一行,还特别说是九十九里町的花御堂,要他是坏人,保证第二天就让妳『临时转学』了。」梅染秀喜的铁便当盒装的全是青菜与白饭,不沾任何荤腥,他先合掌念好供养文,再拿起筷子。 「我倒不这么认为,今天早上曾跟老师打过照面,他对在树上的我说『下来要小心一点』。」赤朽叶宝珠的便当盒是正方形两层,外层用蓝色底白千浪方巾包住,拆开后上层摆着的是素菜料理,所以也能给秀喜一起享用,下层才有荤食,像是猪肉可乐饼与鱼干之类。 「随口搭讪你就信了?要知道姓花御堂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祖父可是曾跟他们交手过,直到现在左腿都还有些不灵便。」 千照毫不客气地伸筷,挑走宝珠便当盒中的鸡块。 在神社出身,从小在打扫清洁方面早已被训练的有一定水平,但就是料理方面不怎么样,炒饭不是有怪味就是会焦,还有炸可乐饼中间没熟透的记录。 「人家老师说不定只是凑巧姓花御堂,老家也凑巧在九十九里町而已,更何况他不是说他家是卖和菓子的吗?」秀喜对料理好坏并不执着,光只是青菜白饭也觉得香,偶尔从宝珠那里捞点炸豆腐放进口中。 「虽然我觉得老师不是坏人,但他姓花御堂不是偶然,他是『花御堂家』的人没错,因为我当时是以元神的姿态在树上,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宝珠用餐习惯跪姿,就算是在椅子上,也仍将鞋子脱了跪坐。 宝珠拿筷子的模样端正优雅,将食物放进嘴里时也细嚼慢咽,餐具也绝对不会发出碰撞的声音,这是出身良好严格的家庭才有办法训练出来的仪态。 午餐时间,三人已经养成聚在一起吃的习惯,经过国中一年的相处,俨然成为死党的他们在校园中也算小有名气。 「……喂,来试试他怎么样?」千照将沾在唇上的饭粒用手指抹去,放进嘴里。 「这样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先跟长辈们报告一下再说,贸然行动的话,妳的母亲也会不高兴的吧?更何况万一妳受伤……」 千照的母亲是龙王神社的主事巫女琉璃寺桂花,父亲由于是招赘进入,所以千照从母姓。 「你是害怕了吗,秃子?」千照将筷子啪一声压在桌上,「这可是试试我们能力的好机会。做了这么久的修行,无论他人怎么称赞出色,在实战上却从来没有派上用场过,至今被允许的也不过是结界、反闭、御刀,这些是最简单的。 「与师兄师姐们对练时,又会因为年纪而被容让,完全无法知道自己的程度在哪里,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才不是秃子,而且我们本来就是小孩,被礼让很正常,比起那些攻击用的术,可以保护人的术还比较好,结界跟反闭是我最喜欢的。」秀喜摸了摸自己戴着毛线帽以求保暖的头,个性笃实温厚的他面对气势凌人的千照时,却也没有丝毫退缩。 「你最崇拜的朝能法师,用的金刚十二阵,那十二法器哪一样不是攻击用?这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才练出的阵势,哪里不对了?如果你不做,那我就一个人去啦,可别告密,否则就有你好受的。」千照哼声。 「不行啦,妳也知道花御堂是多么恐怖的姓……」秀喜突然住了口,他瞄见从教室后面进入的花御堂水色,也就是现在2c的班导。 花御堂慢慢朝三人的所在走近,直到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为止。 「……能不能帮个忙?」花御堂伸出夹在一起的修长手指,指尖竟拎了一个婴儿般大小,身着鲜艳小袖和装的市松发型女童,女童的脸色发青,嘴微微张着发出呻-吟。 「这、这是……」秀喜惊讶的差点叫出。 「哦?梅染同学也看的到啊?那么就拜托了,我对这种东西不是很了解,经常有搞错的时候。」花御堂像是有点苦恼的模样,轻轻将手中的女童,放在宝珠那已经阖上盖子的便当盒上。 「怎么可能?一般是不可能的……」千照细长的丹凤眼这回圆睁,脸上像愤怒又像不可思议。 宝珠望着刚才花御堂将女童放下的手,那手并不奇怪,但让宝珠觉得有异状的,是那手上出现的一道极淡稀薄的影子。那也是只手。 ……不完全附身? 人类不可能直接碰触到灵体,但这家伙刚才却办到了。因为附身?被什么附身?可是为什么是不完全附身? 「这个小家伙好像被我碰了之后就不太舒服。」花御堂叹气。 「……这是考试吗?」千照露出挑衅的笑容,「我会证明自己有资格当老师你的对手的。」 「咦?」 「哼,别装傻了,太小看琉璃寺家的人可是会吃大亏的,我就把座敷童子救回来给你看。相对的,今天放学后给我留下来!」 「……好啊。」 真是有趣的女孩,不过行为有点怪就是了……花御堂想。 第二章 「有很重的邪气附着在座敷童身上……」秀喜厚实温暖的手轻拂过女童上方,一会儿便感到掌心刺痛。 单纯灵体就算是实习巫女的千照也无法碰触,所以便由秀喜先默诵药师如来经,暂时给予座敷童实体化的力量。 接着,三人便悄悄带着座敷童离开教室,正犹豫要去哪里才能专心给予座敷童治疗时,秀喜提议到合气道社团的练习场去,他是合气道社的社员,也负责管理其中一把道场的钥匙。 千照与宝珠同意后,三人遮遮掩掩地一起往道场方向移动,待秀喜拿钥匙开了门,他们小心翼翼地闪身进入,最后再悄悄将门锁起。 道场位于体育馆一楼其中一间配给体育性社团的教室,除了进入的玄关附近,地板上皆铺满了榻榻米,墙上挂着一面挥毫匾额,上面的字是「明净止水」。 「我算半妖,性质跟座敷童很像,我现元神在旁边做辅助,你们就尽量将她身上的邪气拔除。」宝珠说完,手掌往地上一撑,喉里发出咻噜噜像野兽正在发怒的声音。 他的父亲是人类,母亲为稻荷神旁支、凶狐狸一族的大小姐,自母亲去世后,便来到人类的城镇投靠父亲。 金红发丝从肩上散下,原本西装外套式的制服,逐渐溶解似的转化成灿白狩衣,仔细看宝珠的脸与身躯,都像年长了三、四岁般的,蜕变得成熟。宝珠轻轻握住座敷童的手,将自己的妖力慢慢渡给对方,一会儿,座敷童的脸颊回了点血色。 千照暂且松口气后,才从衣袋内拿出特制可伸缩式护神木,拧开最底下的弹簧后,就像指挥棒那样可伸缩的三节护神木尖端,弹出白纸扎成的辫状物。 「我念破邪咒,小秀你设金刚结界以防有谁来捣乱!」千照将护神木举在胸前喝道。 「我知道了。」秀喜手结金刚印,口诵金刚不坏咒。 座敷童身上的邪气受到破邪咒影响,产生了激烈的反扑活动,原本只有淡淡附着在座敷童身上的黑色气息,现在逐渐凝结成漆黑恶心的液状物,并像蚕结茧般拉出黑丝,缓慢卷住座敷童全身。 从没见过这种情形的千照,忍不住露出恐惧的表情。 秀喜定力较足,一心不乱地反复念诵金刚不坏咒,在唱诵的过程中,从地上窜起三道光点开始,各以三人的身体为中心,在周遭一圈圈拉出赤铜光线。这就是秀喜最擅长的金刚结界,坚固程度就连天空寺的朝能法师都会竖起拇指说了不起。 「千照,速度再快一点!不然她要被缠死了!」宝珠一甩宽袖,露出暴长的红色尖指甲,唰地撕裂那些黑丝。断裂的黑丝软弱的垂下不到几秒,却随即又扭动伸长,以比刚才更坚韧的模样再度缠回去。 「甲上玉女、甲上玉女、来护我身、无令百鬼中伤我、见我者以为束薪、独开我门、自閇他人门……」千照额头冒汗,唇越动越快,她感觉自己释出的力量几乎要被那些缠绕的黑丝抵销,但同样的,在咒文抑制下,黑丝已经不再增长。 秀喜左手摆在胸前,依旧结了半个金刚印,另一手却伸直按上座敷童软绵绵的身躯,掐起捻花手势对千照静静道:「我用药师如来的清凉焰烧那些丝,妳趁机一口气拔除。」 千照应了声,意外秀喜已经能双手分用二法。秀喜双目一闭,那些由邪气构成的黑丝上窜出碧绿火焰,千照的护神木左右摇的沙沙作响。 「甲子旬首神名、甲戌旬首神名徐何、甲辰旬首神名含章、甲寅旬首神名监兵、甲申旬首神名盖新、甲午旬首神名灵光、去除不祥!驱恶为善!」千照中气十足的念完,大喝一声,提脚采取单跪姿往前踏,抓着护神木直指座敷童的额。 剎时间一道白光自护神木尖端发出,包围座敷童小小的身躯,光所及之处,黑丝被消除的一乾二净。没想到他们三人的力量能够如此及时发挥效用,千照左右看看两位好友,顿时软了身体,露出放松的可爱笑容跌坐在地。 「看起来是成功了。」秀喜稍微动了下手指,行云流水的撤了金刚结界。 「真是太好了。」宝珠也呼了口气,搔了搔尖尖的狐耳后,两条尾巴在臀后荡来晃去。 「本小姐出马的话,那还有什么问题。」千照双颊泛红的喘口气,「你也快变回来吧,看你一副比我们都还要先上高中的模样真不习惯。」 「这个才是吾……我本来化人时该有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配合要上国中的话……」宝珠与母亲在一起时,通常自称吾,现在为了不让其它人听来奇怪,所以渐渐让自己改口了。 「话说,这个座敷童到底是花御堂那家伙从哪抓来的啊?」千照指指陷入昏迷未恢复气力的座敷童。 「基本上是『不可能抓』的呀。」秀喜环着胸,觉得刚才出力有些热了,便把头顶的毛线帽抓下,露出一颗顶着戒疤的光头。 秀喜自幼在天空寺出家,虽以侍奉佛祖为己任,不过正规教育的课程还是得上的,况且他喜欢读经也喜欢读书,即使是僧者的身分,却也想继续升学,而且寺里的师父与师兄们也都支持他这么做。 「没错,因为座敷童虽然不是一般妖怪,却有地缚灵的属性,跟许下愿意共存的土地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不可能离开原本的居所。」宝珠为半妖,对于其它妖怪的事情自然懂得不少。 在交谈间,宝珠突出的耳与尾巴逐渐消失不见,脸变得稚嫩,身体缩小,狩衣也还原回星中的西装式制服。 「……算了,大概是用什么奇怪的手段吧,而且由这件事情就可以证明,那个花御堂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但任意让座敷童移动,而且还弄了一堆脏东西在她身上,我看他绝对是想试探我们的能耐,所以才搞出这种方法。」 千照义愤填膺的,认定花御堂是邪恶的谜之教师而咬了咬牙。 「可是……如果那个花御堂对我们真的怀有恶意的话,会把情况弄得这么麻烦吗?以我们的实力来说,可是马上就会被杀死的喔,因为九十九里町的花御堂家本来就等同于杀手屋呀。」凡事都以好的那面去想的秀喜反驳。 「这个……也许是『这个』花御堂,是花御堂家最弱的一个人嘛。」 千照说着连自己都觉得不太有说服力的理由。她直觉认为花御堂会来这所学校就任,绝对是有什么会让町上陷入腥风血雨的阴谋。 而且,还有最敬爱的祖父那条瘸了的左腿。 祖父只有跟她说过一次那条腿的故事,但她却记得很清楚,是花御堂,都是姓花御堂的人害的,他们让祖父从二十六岁时就得拄着拐杖走路……正是老师现在的年纪。 「也许花御堂老师,只是普通的平凡人而已。」宝珠突然这么清晰道,但马上遭到千照的极力反驳。 *** 「晚上七点在2c教室,不见不散!琉璃寺」 花御堂在下午的授课结束后回到教师办公室,发现在自己的笔筒下压着这样的纸条,字体圆圆的挺可爱,有汉字的部分也不会偷懒用拼音。 自己的确是答应琉璃寺千照放学后留下来,也许促膝长谈一番,不过约到七点倒是有些晚,这样的话原本预定跟租屋处的房东,也就是高中时代的学长打声招呼的预定事项,非得延期不可了。 还是说先打个电话过去交代一声就算……不,这种事情还是亲自当面道谢比较好吧?思索着这些琐碎事情的同时,已经下班的他为了打发时间,就在校园中闲逛,参观每一个还在活动的社团。 跟一般的中学差不多,大致分为文艺社团与体育社团,比例的分配算一半一半,没有哪一边特别兴旺的模样。 听其它老师说,星中是校庆、文化祭与体育祭一起合办的,所以可以预想很热闹,而且因为星中理事长泽边在其它事业方面投资有成,每年都会赞助不少奖金提供给个人优胜或团体优胜。 在经过合气道社时,多伫足了会儿,因为他注意到那个戴着毛线帽的男孩梅染秀喜正在里面练习受身,虽然之前就有些猜到了,不过真正看见那颗光头时仍旧有些讶异。 离开合气道社,花御堂走出体育馆,信步走向廊边花坛,几株矮矮的四季海棠种得东倒西歪,旁边还有不少杂草,想着大概是学生们自己种了,却又没好好照顾吧。 轻笑出声,他蹲下身将根部有些裸露的四季海棠扶正,再用手挖些土重新覆盖在根周围。 「这是寒假来做校务服务时,我们班上种的。」 一个声音从花御堂身后传来。 花御堂没回头,闭起眼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开口道:「赤朽叶同学……对吧?」 「叫我宝珠就可以了。」声音说。 「今早……我是说朝会前,我们见过面吧?」花御堂移动了一两步,继续扶正下一棵海棠。 「见过,你说树很高,叫我下来时小心点。」宝珠蹲到花御堂身边。 花御堂的确感到一股微妙的气息,但要立即判定为邪气又不太对劲。对了,就像有什么被硬生生压抑住,无法得到放松的感觉。 「你……好像不是人类喔?」花御堂这时回过头,望着正饶富兴味盯着自己的宝珠。 宝珠望着花御堂那张好像加上镜片后比实际年龄要成熟的脸,唔了声,最后问:「你看不出来吗?」 「我分不太清楚,这种事。」花御堂叹口气,「在我眼中,只要长得像人类的,我看起来就是人类了,只有长得一副妖怪脸的,我才知道是妖怪。 「但怎么样也无所谓,妖怪与人类的区分也不需要界定的这么严格,顺其自然就可以了……有时候人类还比较可怕。」 「我是半妖,母亲大人是凶狐狸,父亲是人类。」宝珠微笑。 「你喜欢上学吗?」花御堂问,他的手指全部沾满了泥土。 宝珠点头。 「这样就好了。」花御堂望着自己沾了泥土的十指。 「我也喜欢学校,能当老师我很高兴。」 「……为什么花御堂家的人会想要当老师?」宝珠歪着头问。 「花御堂家的人有各行各业。」花御堂这么回答。 「老师也杀人吗?」 「是的,我是杀人凶手。」花御堂扒着土,「不过请帮我保密。」 「不保密的话,你会杀死我吗?」 「……不会。」花御堂看着脚下挖松的土,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不过你是带人要来杀我,不得已,我就只好反击了。」 花御堂听见耳边有松口气的声音。 「果然就跟我猜的一样,老师只是普通的老师而已。」宝珠笑道。 「是吗?听见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的愿望就是在普通的学校、当个普通的老师、再普通的老去退休。」花御堂扶正最后一棵植株。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杀人比较好。」宝珠突然变成一脸严肃,「父亲说,杀人者需要背负的罪孽无比沉重,死后要下地狱的。」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现世就够像在地狱里了。」花御堂喃喃念完,突然有些慌张道:「啊,我并不是不认同你父亲的说法喔。」 宝珠噗哧笑出声,「老师是很有趣的人耶,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又会把花重新种好,把座敷童弄成病厌厌的模样,却又拿来给我们救,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记我不能碰那种东西,因为她看起来很寂寞,一个人待在放教具的教室,周围又都是灰尘……」花御堂辩解到一半,突然停下,「的确是我不好,现在她好点了吗?」 「已经救回来了,花了千照跟秀喜不少力气。」宝珠回答,「那么的确是老师将那些黑黑的东西弄到座敷童身上啰?」 「……有时候,有些东西我无法控制得很好……不,应该说,我妄想着要成为普通人,想着想着就会觉得我应该能办到吧?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不太对劲的事…… 「请帮我转告琉璃寺同学与梅染同学,给他们添麻烦真是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不碰任何看起来可疑的东西。」 花御堂站起身,仰望天空一会儿,又拍了拍沾了土的手。 突然宝珠一下抓住花御堂那沾上污泥的手,虽然感觉对方因为惊讶而轻颤,但并未甩开自己。 「你不怕吗?」花御堂问。已经很久没有跟温暖的生物这么亲近的触碰过了,因为不管是握手、贴近还是拥抱,他都会下意识的避免。 「没有恶意,所以没有害怕的必要,而且区区那种程度的东西没办法染黑我,老师只是普通的老师,我是这么认为的。要是对一个想拼命成为那样的人给予否决的话,反而不礼貌。」 宝珠没有忘记,今早初次见面时,对方用着相当温柔的表情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失足从树上摔下。 那个表情,跟母亲关心自己的脸,有些相似。 「这也是父亲教的吗?」花御堂有些惊讶。 「不,是母亲,她很注重礼仪,要我也这么做。」宝珠回答。 「你有很好的父母。」 「我也这么认为。」宝珠笑道,然后他抽开自己的手,「……我是来拜托老师一件事,因为千照的好胜心很强,她以为老师把座敷童变成那样,是故意要考验她的能力,现在相当的不高兴。 「晚上七点一到,她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攻击老师;秀喜怕她危险,会在一旁设结界帮忙,所以……老师可以只要逃跑就行了吗?」 「只要逃跑……吗?」花御堂沉吟。 「千照对毫无战意的对手不会穷追猛打,只要老师从教室逃出校园,她就不会再追了,总之先让她气消吧。凭老师是花御堂家的人这一点,从千照手中溜走应该绰绰有余吧?」 「……我很弱喔。」花御堂露出苦笑,「你也见识过了吧?我连妖怪跟人类都分不清楚,我是花御堂家……最无能的一个。」 「……如果老师逃不走,我会保护你的。」 不会吧?莫非真的如千照所说,「这个」花御堂,是花御堂家最弱的人? 「嗯,那就万事拜托了。」花御堂吸口气后又道:「所以除了我之外……绝对不可以对其他花御堂家的人这样,尤其不要挑衅,因为会被杀死……对流着花御堂家血统的人,如果没有抱着非得杀死对方的觉悟……就绝对不要动手。」 宝珠静静凝视一脸慎重说着这些话的花御堂。 「如果我以后不在了,也请绝对不要忘了这些,不管是你、琉璃寺同学还是梅染同学,若坚持要走这条路的话,总有一天还会在哪里遇到花御堂家的人吧。」花御堂轻叹。 *** 有些像狩猎游戏。 对了,这几年不是有一部电影很红……啊,《大逃杀》。日本政府通过了莫名其妙的法案,让学生们拿着各种武器在孤岛上厮杀。 不过他倒是觉得,与其让小孩子们因为毫无意义的理由,被迫战到只能存活一人,还不如在选举时举办擂台,打赢了就能成为官员,反正脑袋都差不多,身体强健的话还比较赏心悦目。 ……以上是戏言。 花御堂望着周遭赤铜色的结界……虽然对结界的种类弄不太清楚,但这些圈线般的东西,的确是要限制自己的行动没错吧。 七点钟一到,甫踏进2c教室,前门就像设了自动装置般,不但瞬间关上并且上锁。再往前踏一步,地上一个光点便以极快的速度绕着自己转,并在周遭绕出像线圈般的网状物,用手轻碰会有触电的麻疼感。 「花御堂老师,请你不要乱动,我们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你,因为你是花御堂家的人,不得不小心谨慎,所以请原谅。」 这是梅染同学的声音。 「干什么对他这么客气!好好架你的结界啦秃子!」 这绝对是琉璃寺同学的声音。 他们大概躲在教室外吧。 「我觉得……如果只是要问话的话,到家庭餐厅吃饭时一边问就可以了,我可以请客喔。」花御堂搔了下头。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这种做法比较人道……」秀喜手结金刚印,不时偷瞄着身边一脸干劲十足的千照。 两人现在贴在教室转角与楼梯间相连之处,在看不到的情况下要感谢秀喜的感知能力,才能用结界进行捕捉。 「秃子闭嘴啦,是你答应要做的,现在才说这种话!」千照气呼呼地道,「不要以为讨好我们,就可以不追究你欺负座敷童的仇!人家好好的在教具库,干什么把她弄成那副德行?」 「如果妳是说那件事的话,我愿意道歉,的确是我不好。」花御堂回道。 「道歉有用的话,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千照说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名台词。 「我们又不是警察……」秀喜悄悄吐槽,「而且我们跟座敷童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哪来的要帮她报仇啊,况且佛家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 「啰唆。你再说一句,我就打你脑袋!」 花御堂听着外头的骚动,扶了扶眼镜,叹口气。那两个小孩倒是自己吵起来了。 「……不问问题的话,我可要走了。」花御堂道。 「哼,你走的了吗?秀喜的结界可是……」 千照话还没说完,察觉秀喜的表情一阵铁青,忙问怎么了。 「我、我的结界……被剥开了……啊、哇哇哇!」从来没碰过这种事的秀喜,感觉身体里有什么遭到剥开,不痛,但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让他恶心难受。 千照一把拉着秀喜的后颈飞奔至能看进教室的窗外,只见花御堂两手抓住一条秀喜的赤铜色丝线,稍微一分,原本的坚固细线被拆成两条,顿时防御程度下降。 再分一次,那线的光芒便黯淡。 最后一次,在分拆的过程中,已经细到不能再细的丝线断了开来。 金刚结界坏了一个口。秀喜则因为身体非常难受,一时不能动弹,更遑论重新构筑。 「怎么……」千照咬牙,手里捏着的护神木一挥,分别从教室四角浮出四枝细竹削成的破邪箭,箭羽部分则是用浸了香灰水的纸剪成。「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就射穿你。」 破邪箭浮在空中,箭尖对准花御堂,缓慢地包着目标团团转。 「我觉得……还是去家庭餐厅谈一下比较好,说实话,我中午只吃一个面包,现在很饿,如果不愿意让我请的话,要自己付帐我也不反对。」花御堂像是没看见那四枝削得锐利的竹箭,随手又拆了一条用来架结界的丝。 按照这种情况来看,再拆个两条他就能出去了。 「不要动!我真的会射你的!」千照的四枝箭,包围着花御堂越转越快。 「真的啊……那最好,要一箭命中心脏喔。」花御堂的视线往教室窗外一望,正好与千照愤怒的眼神对个正着。 ……奇怪,为什么是这么……柔和的眼神…… 「如果是要对付花御堂家的人,手下留情只是在找死而已。」趁着千照失神,花御堂单手扯开预定的两条丝线,最后身体一挪动,人便毫发无伤的出了结界。 花御堂缓缓靠近窗边,千照这时才感觉害怕,脚往后踏了一步,咬着已经开始发颤的牙关,挥舞着护神木,要破邪箭攻击目标。 「眼睛不可以闭起来。」花御堂啪的一声,将手撑在玻璃上,靠近窗边的千照被狠狠吓了跳,睁开刚才因为不敢看目标被刺伤模样而闭起的双眼。 「要看着妳到底射中什么才行。」花御堂又说,模样就像在细心教导出错了的学生。 破邪箭命中两枝,一枝在他左肩,另一枝则在右背,其它的分别掉在地上和戳进课桌内。 「花御堂老师!千照妳在做什么,不是说只要吓吓他就好了吗?」好不容易能动了的秀喜忙对千照大吼。 「都、都是他不好!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容易就…… 在千照心虚地辩解秀喜的指责时,岂知花御堂已经打开教室门,朝两人走来,肩与背都还留着箭,没有要拔的意思。 「花御堂老师、非常抱歉!我们只是想要稍微问一下你来星中到底有什么目的,虽然我已经跟千照说过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你、你应该也知道花御堂这个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相、相当的敏感!所以、这个、那个……」 秀喜一边伸展手臂要保护在自己身后的千照,一边又要紧盯花御堂会不会突然因为生气而攻击,显的有些手足无措。 「我是填了正式的履历表来应征的,目的的话……我希望能在这里教到我顺利退休为止。」花御堂露出微笑。 他看秀喜拼命成那样,便不再靠近了,脚步停在离他们大约三步之遥的地方。 「真、真的吗?只有这样吗?你不是来咒杀我祖父的吧?」千照勉强压住恐惧,护神木直指花御堂。 「……妳的祖父……应该还活着吧?」花御堂静静的问。 「废话!他现在健朗的很!」 「跟咒杀师的花御堂家交手后还活着的人,不多就是了。」 花御堂闭了下眼,「既然妳的祖父现在活着,这就代表跟他交手的人已经死了。花御堂家不会派第二个人去接前一个失败的任务,这是规矩,所以放心吧。 「不过既然不知道这个规矩,表示妳的祖父也没有说的很详细呢……」 「这、那、你没有要……要咒杀谁吗?这个町上有这么多以驱魔、除灵为业的人……你确定没对他们有任何不轨的企图吗?」 「没有。」花御堂动唇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露出错愕的表情,随即大喊:「你们快逃!」 「怎么……」 秀喜注意到花御堂放在他们背后的视线,想都不想就直接将千照拉往自己身后护住,另一手结了半个金刚印,架出平面防守用的网状结界。 「霹……」的碎裂声随着千照的尖叫一起响起。 「咿……咿,这是什么——」 此刻映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四肢伏地看似人类形体,但裸露的rou体却全身尸灰斑驳,干燥白发屏蔽住面容,只露出一颗闪着妖异红光的眼珠与往两旁咧开的唇。 「它」就像急于出柙的野兽,十指成爪,以诡异扭曲的身型挂在秀喜的网状结界上,似乎不怕那结界上附带的电流效果。 「花御堂老师!」秀喜拉着千照奔向花御堂身边,「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花御堂家派来追杀叛逃者的『尸兵器』。 「我得先声明,我的能力是花御堂家最弱的,而且完全不是这个东西的对手,不过如果要绊住它一会儿让你们逃走,倒是还行。」花御堂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两个精钢打造,边缘为利刃的投掷环,一手一个在指尖快速转动着。 「不能留老师在这里,我们一起逃出校门找救兵!」秀喜感觉冷汗不断从背上冒出并滴落,仍一层一层的造出也不知道能挡多久的结界。 尸兵器以一种令人感到恶心的姿态摇晃着脑袋,这时不止十指拉扯着结界,就连一撮撮白发都缠上了网的缝隙,阵阵剧烈震动后,第一层结界已经被那看似瘦骨如柴的双臂撕裂摧毁殆尽。 千照用力吸口气,伸手一招,原本还留在教室里的两枝破魔箭,以破空之势飞往自己身边,将箭头对准尸兵器。 「我并不是要帮你!我还是讨厌花御堂家的人!只是因为还有问题没问完,不能让你死在这里而已!既然你很弱就先跑,我跟小秀都还没有使出真本事,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 「……你们如果出手,就会被列在花御堂家的黑名单上,就算是小孩也不会放过,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吗?」花御堂静静地问。 「朝能师兄说过,重要的是当下,如果现在没办法保护老师,以后我一定会后悔的,而且我虽然感觉老师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却不觉得老师是坏人啊!」秀喜的结界从尸兵器的四面八方架起,组成一层又一层的牢笼将它困住。 「我只要变得比什么花御堂还要厉害就行了吧!说起来我还得找出指使害祖父瘸脚的家伙算帐呢,怎么可能会死在他们手上呢!」 千照拿手往衣领里一掏,抓出原本也是要用来恫吓花御堂的一迭纸鹤往前洒出,纸鹤散开在空气中飘浮,预计是只要碰触邪气就会炸开。 秀喜与千照有默契地互相一点头,奔往花御堂身边,一人扯着一只手,准备带他们的新班导逃跑。 「快,到校外去的话,看你要到我家还是小秀那边避难都可以!」千照边跑边道。 「没错,朝能师兄一定有办法的,他比我厉害几千倍以上!」秀喜也是跑着附和。 「……那个,现在的中学生……到底要看到什么才会害怕呢?」 花御堂突然停下脚步,对两人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这时千照与秀喜才发现,自己的颈项上抵着两个边缘锋锐的投掷环。 「不要动喔,不然喷血我就不管了。」 第三章 「我觉得……如果是你们的话,怕死一点比勇敢地向前冲好。一旦有一天突然想逃了,可能就无处可去……」 花御堂手上的投掷环,虽然抵着两个孩子的颈项,却小心翼翼的避免他们受伤。 「老师你……很奇怪耶,到底是怎么回事?」秀喜没敢动,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动作快还是花御堂的动作快。 「你这家伙!是我弄伤你的,要报仇就冲我来就好,放了小秀!」千照叫着。 「不,那种事情无关紧要。应该说……你们让我很困惑,一般,会逃跑的吧?会觉得害怕的吧?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告诉你们,惹上花御堂家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呢? 「我在你们这个时候,早就知道恐惧为何物,也知道下手的时候,一定要给予致命的一击……像你们这样子……我实在很难教啊。」 「老、老师!这种事以后再谈吧!要是继续留在这里的话,那个怪物……」 花御堂打断秀喜的话,「不会追过来的,因为那是我的东西。」 「什……」千照才要发作,却注意到月光映照的两道黑影,斜斜的投影在三人面前的廊上。 「水色,欺负小孩好玩吗?」 从走廊阴暗处现身的两人,其一自然卷发凌乱、容貌艳丽,但神情却带着凛然的高傲,其二夕阳金发丝垂落肩下,脑门上两只尖耳竖起,表情像松了口气。 「槙堂学长!」花御堂叫出声,瞬间收起投掷环,讶异地望着来人。 「宝珠!」秀喜与千照也叫。 自然卷发凌乱的男人名叫槙堂苍士,目前是宝珠寄宿家庭的监护人,同时也是町上隶属警察特殊机构,警视厅搜查零课的课长。 化为元神状态的宝珠奔向两名友人,以现在的身高差来说,倒像在关照弟弟妹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秀喜问。 宝珠只有耸耸肩。 「我就在想你怎么还没跟我联络,结果又碰上麻烦了吧。」槙堂挑着眉数落。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是斩首町啊,天空寺跟龙王神社的孩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可能怕你区区花御堂。」 他说着,随手拔掉插在花御堂身上的两枝箭,沾染血迹的箭头就这样往地上扔。 「槙堂叔叔……」千照望着槙堂,希望他给予解答,看大致的情况,她大约也能明白,花御堂似乎不是危险人物,不然槙堂是不可能跟这种人来往的。 「这家伙的脑袋打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有些不正常,不过不是坏人。」槙堂哼了声,手一推花御堂脑后,「快把那个怪家伙收掉,放在笼子里是要拿去拍卖吗?」 「嗯。」花御堂点头,那被困在结界中的尸兵器开始活动,轻易撕裂了秀喜的结界,四肢着地,宛如野兽姿态的奔近他身边。 尸兵器很快的爬上花御堂的身躯,就像只巨大猴子那样扒住人不放,之后那瘦得像是只有皮黏在骨上,一丁点脂肪也无的手臂逐渐没入他身体中。 接着是垂挂着干燥白发的脑袋也钻入,脊关节突出的背,最后是干柴似的脚,无一遗漏的全部融进花御堂英挺的身躯中。 看见这种诡异的情景,秀喜与千照皆露出恐怖的表情。 「再次跟你们自我介绍一次,我是花御堂水色,『曾经』可能被奉为花御堂第六十三代当家,这个尸兵器是我花御堂家最强的式魔神。 「但我说我本身很弱并不是谎话,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驾驶黑豹战车、车上还装备对空导弹的三等兵吧。」花御堂默默道,眼神对他的学生们流露出歉意。 「这小子从花御堂家的监视下逃走,由于斩首町算是花御堂家的禁区,所以在我的牵线下,让他到星中任教。」槙堂约略说了一下始末。 「可是他派那个什么尸兵器出来吓唬我们!」千照还是忍不住抗议。 「妳还不是一样打着要吓唬人家的主意!」秀喜对千照低吼道,「妳可是伤了人家,老师却没伤妳!」最见不得有人受伤的他,对花御堂受伤的事念念不忘,而且有一部分也在自责。 「这个脑筋不正常的家伙,只是想告诉你们,遇到花御堂家的人,不是逃走,就是一动上手就得置对方于死,在他来町前时也是相当担心会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其它的住人引来杀机。 「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两个小鬼不受教,明知敌不过,却又要做半吊子的攻击,可是这小子不可能真的伤害你们,所以也开始混乱起来,最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合理的收尾,还真是从以前开始到现在的怪里怪气一点也没变。」槙堂说完,耸了耸肩。 「……不愧是槙堂学长。」花御堂缓缓吐了口气,「大致上,是这样。」 「你们两个,快跟老师道歉啦,我早说过老师没恶意了。」宝珠两只手各压着友人们的头,「要不是我觉得奇怪,决定先去找大哥问,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呢。」 「非常对不起啦!」两个小朋友乖乖弯腰道歉。 「不,那个,应该是我不好……」花御堂有些困窘的也同样低头,结果被槙堂一把揪住后领拉回。 「干什么这么客气,不该道歉的时候就不要道歉。」槙堂如是说。 但花御堂终究还是露出些微不安的模样。 放课后的危险戏码总算结束,众人出了校门,千照与秀喜两人回住所的路途有一段重迭,便一起离开了。至于剩下的三人,则往反方向的一条路一起行动。 「老师也走这里啊?」宝珠走在花御堂身边,现在已经恢复成中学生的模样。 「这个……」 「宝珠,之前我不是说过,阁楼要出租吗?」走在两人前方当领队的槙堂头也不回的道。 「欸?这么说的话,要来租房间的人就是老师啰?」 「嗯。」花御堂点头。 「我们还真有缘哪,对吧?」宝珠露出好看的笑容。 花御堂一愣,最后点了点头。 *** 槙堂家从外观看起来就是「喔喔有钱人」会住的地方。透过黑色雕花铁门往内窥视,是一幢红色斜屋顶的洋房,白色墙壁,甚至还有装饰性浓厚的彩色玻璃,外圈包围了由不规则麦芽色地砖铺成的空间。 其中刻意空下的圆圈状泥地,分别种着还不到季节所以未绽放的紫藤、粉红花的羊蹄甲与马醉木。虽然还没有到安倍晴明庭院那样放任植物生长过头,但的确是一靠近就能体会到野趣的修剪方式。 今天一早,花御堂那仅仅两只皮箱的行李,便从原本附近市镇中下榻的旅馆送到了槙堂家。 上午由于直接从旅馆去星中的关系,就没有先过来槙堂家,原本想说放学后再来打招呼,却没想到演变成了危险放课后妖魔版本,直到现在才得以拜见自己这位高中时代学长经常被臆测的住处。 高中时期,跟一般王子、公主或是体育校队健儿等风云人物不同形象,是帝王等级般存在的槙堂苍士,到底是哪种地方能够孕育出此种认为地球是绕着自己旋转,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文武全才,实力坚强,属性绝对会被归类到「本大爷系」的这位仁兄,着实引起了不少猜测。 「没想到你跟学长住在一起啊。」 进入槙堂家铺着软毯的玄关,花御堂才刚提起其中一个摆放整齐的暗红皮箱,另一个墨绿箱就被宝珠抢先提起,并在花御堂没注意之时,又化为狐狸耳的大男孩状态。 「大哥,可以由吾……我带老师去阁楼吗?」宝珠征询槙堂的意见。 槙堂只摆了摆手让宝珠随意,淡淡的交代说他现在要去弄晚餐,所以半个小时后大家要出现在饭桌上的事。 花御堂道了谢,跟在宝珠后面快速走动,来不及欣赏槙堂家客厅与室内多数盆栽摆设,就绕过与客厅部分相连的餐厅,爬上通往上层木梯。 「阁楼在三楼喔,我已经全部擦过一遍了,地板铺的是很香的新桧木,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可以闻到。」 花御堂跨着楼梯,得小心翼翼的别让将皮箱边角把木造楼梯刮伤,另一方面又想象着宝珠将狩衣宽袖用缚带绑起,弓着身体在阁楼地板上推着抹布来来去去,那模样应该很可爱吧。 「谢谢你。」他为对方帮自己清理房间道谢。 「不会不会,还好来住的是老师,要不然吾还在想,要是来住的只是普通人,以后在这里也得把耳朵藏起来很累呢…… 「耶,不对,来住大哥家的应该不会是普通人,该怎么说呢,嗯,能跟大哥有交情的,不会是普通人啦。」宝珠来到楼梯尽头,转了喇叭锁推开门,手往里面介绍似的一比:「欢迎光临。」 「那么打扰了。」花御堂顺着宝珠像在介绍旅馆房间的语气回答,接着提着皮箱走进去。 阁楼颇宽敞,地板如宝珠方才所述,由深茶色桧木铺成,墙壁则类似能够隔音的白色有洞材质,也许之前屋主是把阁楼当成音乐室使用吧。 靠墙有张清洁的小书桌,空无一物的简易书柜,并没有看见床的踪影,但书桌对面的墙上有壁橱,看来应该是铺床式的。 其中马上引起花御堂注意的是天花板,那倾斜屋顶的部分,开了一道圆形玻璃天窗,现在是锁起的关闭状态,天气好的今日,从里面能轻易看到群星闪烁。 「好多星星。」花御堂不禁道。 都市里很难看到……不,也许是在都市生活时,根本无暇抬头。 「在山里面更多,还有萤火虫,产季就带老师去看吧,去年跟千照还有秀喜一起去的时候,玩的很开心呢。」宝珠把自己帮忙提着的行李箱也摆在一旁。 「好啊,如果有机会的话,就一起去看吧。」花御堂微笑,接着蹲下身把行李箱放倒,之后拉开拉炼。 宝珠在一旁站着注视一会儿,小声问:「我应该离开比较好吗?」 「啊,没关系喔,我的行李里没有儿童不宜的东西,要说最有色情意味的,大概也只有内裤而已吧。」花御堂开着无聊的玩笑。 「……不是,吾……我是说,我待在这里会不会妨碍你?」宝珠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花御堂回答,他掀起行李箱的盖子,松开固定物品的扁平松紧带,依序拿出日用品牙刷毛巾等,再将日常衣物摆出来。 「我现在,在学习怎么跟人类交往。」宝珠不想站着了,单脚先往后拉,另一腿再弯曲,最后端正地跪坐到地面,双手半交迭放在大腿上,除了在臀后缓缓摇曳的两条蓬松尾巴外,上半身静止不动。 「嗯?」花御堂甚至带了洗发精与沐浴乳,在整理的同时,边听宝珠说话。 「以前跟母亲大人住在山里,虽然有不少仆人,但谁都不跟我说话,后来下了山,找到父亲,可是父亲要在寺庙里修行,虽然不情愿,可是不能老缠着他。现在跟大哥一起住,也去上学,有很多朋友,可是……很多事情我还是不知道。 「而且为什么要算数学?为什么要把青蛙的肚子剖开又不吃,人类真是麻烦……」 「嗯,人类是复杂的生物,我也经常弄不清楚,到底生为人真的有比较好吗?如果说,我只是想要很普通的过下去,这样会不会太天真了一点? 「花御堂家是咒杀师家,只要有委托,谁都可以杀,我原本也对于力量绝对论深信不疑,可是一旦重要的人被『力量』给杀死,那种椎心之痛让我突然领悟,那样做……是不对的。对我而言、是不对的,我得反抗……非得反抗不可。」 「所以,老师就从花御堂家逃走了吗?」 「我是光明正大走出去的,我说:『从今天起,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谁要妨碍我,我就杀谁。』我唯一的筹码,就是尸兵器了,就算不下指令,它也会自动保护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花御堂已经清空第一个行李箱,抓来第二个墨绿色的打开,在固定带下方摸出一盒米黄包装的土产礼盒,交给宝珠:「小小东西不成敬意。」 「小鸡、有小鸡形状!」透过包装,宝珠拿着礼品盒看个不停。 明明是一副大男孩的模样,却露出天真无比的笑容。 「是小鸡馒头,很好吃。」 花御堂道:「不过晚饭前还是先别吃吧。」 宝珠的模样像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土产礼盒,不过如果之前一直都是住在与世隔绝的山中,会不知道也理所当然。纯粹由妖怪构筑的世界,与人类所生活之处,光是想象就知道,可不是隔着一、两层墙壁的距离。 「嗯。」宝珠抱着礼盒点头。 「你怎么会跟槙堂学长一起住呢?」花御堂将简单的衣裤迭在一起。 「因为父亲是和尚,没办法跟我在一起,所以就把我托给大哥。」宝珠的口吻中似乎带了点抱怨。 「槙堂学长啊,在高中时绝对看不出来是会照顾人的那一型。虽然我行我素过了头,却总是毫不犹豫的前进,我相当羡慕这一点。」 「老师跟大哥,从高中时期就是好朋友了吗?」 「不,没说过几句话,毕业之后也完全没有任何往来。」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子的答案,宝珠呆了一下。 「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尤其是知道在五年后,学长居然还记得我的时候……」 ***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出像迭棉被那样漂亮地卷在一起的煎蛋呢……」千照说着,今天也毫不客气地,从宝珠带来的双层豪华便当〈制作:槙堂苍士〉中,夹取外皮一点焦痕也没有的煎蛋卷,入手后「啊」一口放进嘴里。 「说到煎蛋卷,重点在于锅子,像不沾锅这种东西会越用越好用,因为底部会满满的吃油,如果一时兴起买了个新煎蛋锅,是绝对无法煎出漂亮的蛋卷的。」 「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呢,有得吃就好了嘛,在寺里的饭菜可是一点都不能浪费,像焦了的饭啦,就扁扁的煎成锅巴沾糖吃,还有芜菁梗啊用酱油跟醋腌一下也是一道菜。」 秀喜豪快地扒着饭,今天也一如往常是素菜杂烩,与昨天不同的是多了金平牛蒡与梅干肉。 「的确,简单料理法,才最能吃出好食材的原汁原味。梅染同学,这个春卷要不要试试看呢?里面放了高丽菜、笋丝、木耳与甜薯,第一次试做没有放肉的。」 「嗯嗯、多谢。」秀喜道谢,「不过啊……」 「为什么你会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呢!」千照拿筷子不礼貌地指着正一脸愉快享用午餐的花御堂。 或者应该说,为何明明是个表面看来道貌岸然的大人,为什么极其自然地跟他们这群小鬼,围在教具室里面的方桌子旁吃饭呢? 「反正都已经将教具室整理好了嘛,这里又比教室安静,不管是谈论哪种话题都没有问题。」宝珠捧着自己的便当盒道。 「你是想讨论什么不可以被人听到的话题啊?」 花御堂的便当也是两层,由于搬进能自由使用厨房的附有各种调理器具的槙堂家,第二天开始就回复了早上六点整起床的习惯,与崇拜的槙堂学长一起在厨房东切西炒的。 即使两个男人并肩在厨房做饭的光景,在局外人眼中看起来也许不是那么和谐,但宝珠弓着背像丧尸般摇晃起床后,倒是欣然接受家中多一个人所得到的热闹感。 对宝珠来说,槙堂虽说是个温柔的监护人,但由于那唯我独尊的个性,以及令人不知所措的放任主义,使得他总是无意识地寻找其它让自己能更贴近接触的场所。比如说「花御堂水色」,似乎是个很方便的选择。 因为,实在是……太寂寞了。 母亲大人已经不在。 父亲是天空寺的僧侣,能相处的时间很有限。 虽然不想忍耐,一点都不想,但还是非得忍耐不可。以前也一样,虽然想跟除了母亲大人以外的仆人说话,但谁都不理会自己,因为身上流着人类的血,弱小人类的血,就算是贵族的儿子也会被瞧不起,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 拼命忍耐着的生活。 稍微、稍微转变了,自从来到町上之后。 「比如说,昨天晚上看到的连续剧啦,还有内容可怕的动画啦。」 宝珠捞起便当盒边角的小鱼干。由于一早就从花御堂口中得知可以在教具室内吃午饭,所以他还特别从家里带来了手工拼布软垫,这样跪在椅子上相当舒服。 「那种事情不是在班上也能说吗?」秀喜道。 「嗯……哎呀,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地方不是很好吗?秘密基地似的,而且老师又特意把教具室打扫一遍了,现在不会一进来就看见灰尘飞舞,就连座敷童看起来也很开心啊。」 宝珠瞄了眼坐在窗台上踢脚的女童,之前那副摇摇欲坠的感觉已不复见,现在倒是挺有精神的模样。 而且……还拿着花御堂做的炸春卷啃着。 「奇怪,座敷童怎么可能跟你这么好?」千照斜眼瞪着花御堂,「而且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让座敷童离开这间教具室呢?」 在一般场合,千照还是会称花御堂为「老师」,不过一旦只剩下自己人了的话,却马上会你呀你的改口。 「那是因为……我有『剥除分离』的能力,不用特别附加咒文的力量,我的手可以穿越所有物理性,分离现世无形体之物。 「这个能力在记录上第一次出现,是花御堂家在室町时代活动时,曾经有某条血脉的先祖所拥有,至今留在记录上,拥有此项能力者,可能百人内才一个,一代不如一代,也不是拼命修炼就能得到报酬,所以到现在大致无人知晓。 「我稍微特别一点,不但有完整的分离能力,更可以自由使用。通常如果是以家族系能力传承的说法,会被称为『先祖回神』。」 「所以才能把跟土地有契约关系的座敷童『分离』这里……」千照喃喃道。 「而且也把我的结界剥开。」秀喜咬了口梅干,「可是,我的结界虽然表面看起来是线状,但『线』里面还编进咒文,若说是因为面对更强大的力量而粉碎的话也就罢了,致密的咒力因被分离而衰弱,简直是前所未闻。」 「梅染同学,你听过一个理论吗?『神秘在更大的神秘之前会无效化』。」 「欸?」秀喜露出呆愣的脸。就连千照也像感兴趣似的望着花御堂。 「也就是说,我的手的『神秘度』高于座敷童与土地契约的『神秘度』,也高于你的结界的『神秘度』,所以并非你们在灵力与咒力上低于我,只是对我的双手而言,你们就算附加了强烈咒力也无法抗衡,只是这样而已。」 花御堂戳了个小西红柿放进嘴里,「不是经常有人会发出疑问:既然这个世界上都已经出现手枪啦或是其它高杀伤力的武器,那么魔法、术法还有其存在的价值吗? 「当然有。因为物理性能被大部分的人类理解而产生效用,但是魔法不能,因为它比较『神秘』,绝大多数人的脑无法去理解的东西,才称为魔法,也可以称之为『奇迹』。若是以一颗导弹对抗结界,那么结果如何?」 花御堂微笑着丢出问题。 「导弹会被无效化!」三位学生异口同声。 「虽然没有人尝试过,但理所当然会是那样。」花御堂点头,「不过如果想知道更详细的原理,还是回家问你们的师父或父母会比较清楚,因为我虽然知道一些梗概,但因为我本身对这种东西很反感,所以没有继续学习的打算。」 「为什么?」宝珠问。 花御堂反手塞了条春卷进宝珠嘴里,然后回答:「小孩子有耳无嘴。」 「唔……唔唔……」 *** 「居然追到这种地方。让我来猜一下吧,再过不久,你们花御堂家是不是要举行下一任宗主人选提名啊?凭你我看是不成吧……」容貌艳丽的男子一脚踏上对方的背心,还不断用脚跟旋转施加力道,一副标准恶代官的模样。 「槙堂,这样不行啦,这里不过是本町与其它县市的交界处,对方还没进到我们的负责范围,要是强行带回去问话的话会出问题的,别忘了上个月还被本部长叫去狠狠的警告一番……」 站在槙堂身后,一脸苦恼的老实青年,手插在口袋里握住警察手册,要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踌躇着。 「华贺实警部补,被叫去的是你又不是我,反正下次再被叫去,就自己带个便当,边吃边听那老头废话吧。」 「拜托,原本都是叫你去的啊!每次都把这种麻烦事推给我一个人处理,结果上面那群人知道请不动你,所以就只好把我叫去骂过过干瘾,我是什么?你的监护人吗?有这么可怜的监护人吗!」 跟槙堂同样,隶属于警视厅对妖魔退治本部——搜查零课的一员,华贺实警部补,人生中最大的失误就是跟错了长官。 「我要负责的东西啊,可是比你想象的要伟大多了,只让你负责挨骂那些小事,已经算是很优厚的待遇了,有时间在那里鸡猫子喊叫,还不如快点把手铐拿出来。」槙堂吩咐。 华贺实叹气,终究是掏出手铐,替被踩在地下的「嫌疑犯」锁上,「喂,要用什么罪名逮捕啊?就因为被你发现蹲在树上放式神吗?」 「理由?喔,就写『因为他是花御堂家的人』就行了。」槙堂说完,又狠狠在对方背上踏了下,「我本来就看你们这一家子很不顺眼了,而且还把脑筋动到我学弟头上……那就更不能轻饶啦,哈哈哈哈哈!」 「这样子哪里像维护正义的警察,要是反派还比较说的过去吧!」 而且绝对是魔王等级的。 第四章 我……好累、好想死…… 「……你知道花御堂家的人,在正式场合一动上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吧?」水色嘴角沁出扭曲的微笑。 「少主,您以为我是谁?」那人已经摆好阵势,双手握住黑铁拐子,挥动起来虎虎生风。 「对喔,你也是花御堂家的人嘛……」水色瞇起眼,「那个是特别用来对付我的?」 「恕在下说一句,少主并没有让在下动手的资格。」 「嗯……的确,我不适合肉搏战。」水色垮下肩,全身突然涌起一种彻底的疲惫与松懈,就连站姿也变得破绽百出,头甚至垂着,眼神也恍惚起来,「我不会让你碰青姐的……她是我的东西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因为,约好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在下的任务,是要把少爷带回本家去。就算剩半条命也行……」那人露出狰狞的笑容,挥开黑色拐子朝水色冲去。 砰的一声黑铁砸在水色的肩上。他听见自己骨头所发出的碎裂声,叹息着,从水色背上穿破衣服窜出无数肉色触手,在自己受到伤害的同时,紧缚住对方的腰。 「什、么!」那人用黑铁往下方打击绑住自己的东西,但打击之处却柔软坚韧,将受力部分全部吸收,「这是食尸鬼的……」 「嗯,是食尸鬼的尸虫……不过我不是被附身,只是稍微跟它借一点肉来用而已。」水色摇摇晃晃地用仅存的单手,掏出一个投掷环「圆月轮」,稍微往前划,在对方的鼻子上深深割了道痕。 食尸鬼的尸虫触手从那人腰部攀爬至能控制手臂动作,最后卷上了颈项。 「你……」那人瞬间露出恐怖的表情。 能让身为咒杀师的花御堂家人恐惧的事物的确不多,但他眼前的「水色」却实实在在的令他打着寒颤。 「我跟你一样都不怕死,这可是最简单的,但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死的原因……是因为我比你更不怕痛苦跟恐惧。」水色稍抬手,对方了脸上又多了道血痕。 「呜……」 「不过是这种程度,被尸虫穿入血管里更痛。」水色的笑容更加扭曲,有种已经不顾一切而殉道的气味。 这样的他,也许已经不是活人了。 「目广六郎太……你需要脑吗?」水色突然轻问。 「不用,我有肉可以吃就好了。」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嗯。」水色收回可怕的笑容,换上温柔的神情,只对自己忠实的守护者下了道指令:「杀吧,青姐。」 在被束缚得无法动弹的那人身后,地面逐渐有什么东西浮现,似个骨瘦如柴、死灰皮肤与干燥稻草似白发覆盖的人形。那是花御堂家的式魔神,在尸兵器种类中有着最强的「无」属性。 人形在胸部部分缓缓朝两旁分开,沾黏着断裂的皮肉纤维,突出的肋骨就像巨大的牙齿般张牙舞爪。一根根骨头往前挺进,里头则是一片黑暗的空洞,正好将那人的头部整个包围,下一刻左右胸骨阖起,确实地咬下了。 「抱歉,青姐……实在不是什么好食物。」水色像真的很遗憾似的,用一种哀伤即将落泪的神情,注视着从尸兵器白发中露出凶光的红眼。 接着掏出手帕,将满脸的血迹抹开,同时,那些完成任务的触手,松开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肉块,缓缓收回至体内。 「你今天状况不太好,交给我动手也行。」 从巷弄的暗处出现,一头靛蓝的及腰长发、幽紫色瞳孔、赤裸上身的妖物——食尸鬼目广六郎太,淡淡地叹口气。 「这样你不就不能吃了吗?」水色对尸兵器张开单臂,做出即将拥抱的姿势,他抚着对方干燥的白发,最后再将它搂至怀中,让它融进自己体内。 食尸鬼只吃非自己所杀人类的尸体,这是一族不成文的规定。若杀人来吃,便是狩猎,一旦食性转为如此,人间界对他们的空间限制,会强到足以压抑大部分的行动能力,如此一来则得不偿失。 「当初我们是这么交换条件的,你借我力量,我替你猎食物,很公平。」 水色温和地笑道:「请用。」他不带感情地望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 「……今天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必须回收力量了。」六郎太高大结实,肌肉贲起的身躯,足足比水色高上一个头多。 「是吗?真可惜……我还以为你能再多陪我一会儿的。」水色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可惜的。 「要是我再待下去,你那已经烂得差不多的身体就要崩溃了,朋友的死状,我可不想看,更不想产生食欲,你是死后该要挂张肖像,供上花,有谁给你哭一哭的好家伙。」六郎太的紫眸中,透出一点不舍。 他伸出长着锐爪的手指,绕到水色后背,利落地一戳,指尖没入背中,一下子夹出一条扭动如虫的红色物体,之后放进口里吞下。 那是寄生型的高等尸虫,在本体的命令下,能附在生物体上做各种不同的活动,当然要牠听从寄生体的支配也行。不过若是rou体不够强壮,被寄生者的身体会因为负担超过限度而逐渐毁坏。 虽然水色本人完全不介意。但心有芥蒂的家伙,却是食尸鬼。 若水色因为在被寄生期间身体崩坏而亡,那全是自己所造成的,他本可以不在意人命的消逝,不过偶尔也有这种让他怎么也放不下心的重量。 「是……吗?」水色轻应声。正在修教育学程的他,本来在校被说是拥有成熟男性魅力的脸庞,此刻映着昏暗的街灯,倒显得有些稚嫩了。 「……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六郎太脚踏上无头尸的肩,就像折芹菜似的拆下手臂,也不避讳眼前正看着的对象是个人类就往嘴里送,咬下好大一口。 一般人类身上,是绝对不会出现尸体的气味的。 但花御堂水色……却是个全身上下都沾满尸气与死气的人类。所以身为食尸鬼的六郎太,在最初见面时感受到待在他身边很舒服,就是这个原因。 相当矛盾的是,水色身上的生命力与亡者的味道密不可分的交织,进而产生一种「有生命的亡者」这样微妙的状态。 「嗯,大概。」 「虽然我想告诉你,要好好爱惜生命,但你大概听不进去吧。」 「我很珍惜,真的。」花御堂笑道。 「在我看来,你只是想依靠他人,加速生命走向败亡罢了……」 「……那个真的有那么好吃吗?」水色避开问题,看着六郎太撕扯着人肉像扯牛肉干,「也给我一点试试?」 「喂喂,你头脑没问题吧?这是跟你的身体一样的肉呢。」六郎太瞪大眼,张开嘴时尖牙满是血。 「已经是最后了……一起用顿饭吧。」水色拿还能动的手,认真地跟六郎太讨着。 六郎太先愣了会儿,最后折了截小指扔到水色手中。 「……我要开动了。」水色说完,将把手中的东西放进嘴里,漾出微笑,「祝你今后武运昌隆……还有,能找到你要找的人,目广的六郎太。」 这样……又剩下自己一人了。水色默默想着。本来以为这次可以顺利的…… 将六郎太留在住宅间的暗巷中大快朵颐,他走出。光兴院大学位于从市区坐电车需要一小时以上,并转三班车才能到达的郊区,道路两旁就连街灯盏数也很稀疏。 若是以有心人士来看,这里可说是相当方便的犯罪天堂。 拖着脚步往前行,水色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几秒后才恢复正常,「啊……哈、哈……」 还不够,这种程度…… 不够致命。 每跨一步,肩上就传来剧痛,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需要会感到疼痛的身体? 歪歪斜斜地又走了一段,离校外租屋处还有不短的距离,眨下眼皮,水珠从边缘落了下来。为什么一路走到现在,尽是发生让人无比厌恶的事? 青姐的事、叔公的事、自己的事。 他只是想让自己能够更勇敢一点,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 下意识往发亮的光下走去,已经被打断的手臂奇怪地垂着,映照在那片玻璃前的影像,是自己染血而哭泣的脸。看上去是如此凄惨无比而且没用。 是电话亭啊…… 路灯下的电话亭,安静地伫立。 「砰!」他跌进这个透明的小空间,脑中闪过一张永远都自信满满的艳丽脸庞。对了,那个时候,曾经如此羡慕,若能活得跟「那个人」一样自由自在,一定、一定……会很快乐的吧。 颤抖着手,他拿起绿色话筒,插进信用卡,压下那个想了好几次,却没有勇气去按的号码。电话那头响了几声,虽然不到一分钟,他却觉得久的叫人感到挫败,在想挂掉话筒的前一刻,接通了。 「槙堂家。」那个感觉好近的声音。 「……学……长……恶、呜呜……」一股恶心的味道,从胃里冲上喉头,水色看见自己吐在脚边的东西,除了胃液之外,还有一截肉色的柱状物。 「……花御堂吗?」 「呜……啊,学长……」水色发出痛苦的呜咽,「救我……拜托你……」 ——说不定我是希望得救的。 *** 「大家知不知道下个月十六号是什么日子啊?」水色靠在讲桌旁,拿起粉笔在手上把玩。 转眼间,花御堂水色担当2c导师已经一个月有余,对他而言,每天都是宝贵的,町上的气氛很和乐,来追杀自己的人数也锐减〈好像有不少是槙堂挡掉的〉。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子就好了。 「莫非是老师的生日?」剃着小平头的长岛笑道。 「错,再猜一次吧。」水色摇摇手指。 「我知道,是校庆!」绑着马尾的女班长樱泽举手叫道。 「叮咚叮咚!」水色发出快问快答节目「答对了」的音效,「所以现在老师我呢,要先做个统计。」他在黑板上写了三条项目「体育」、「文化」以及「回家」。 「欸……又到校庆啦?弄布置很麻烦哪。」用手支着脸的西堀率先抱怨。 「别这么说嘛,有校庆活动就应该偷笑了,以前我念的是以升学为主的学校,校庆可是只有校长跟主任们致词而已,无聊死了呢。」水色敲敲黑板,「好啦,看这边。体育就是体育性社团、文化就是文化性社团,回家就是……」 「老师你就写『无』〈なし〉不就好了,写『回家』〈家帰る〉是在装可爱吗?」长岛跟坐在隔壁的友人调侃。 「装可爱也好,至少还有可爱不是吗?要确实的举手,我要登记的。」水色并不在乎对方有些不礼貌的发言,能很快跟学生打成一片的成就感,让他终于有点自信,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该吃教职这行饭。 「尤其是参加体育社团的同学注意,刚才学生会长在晨会中提出建议,想在校庆当天邀请外校同样社团的学生,来与我校学生进行观摩练习赛,教头跟其它老师们都觉得这个提案挺有意思的,目前正积极的跟外校联络中,不想丢脸的话,得好好练习。」 隶属在合气道社的秀喜悄悄握着拳头点头。 「老师,我真的觉得你好像古代人耶,什么教头啊,是教务长吧?」据说是仿贝克汉的鸡冠头发型而为此洋洋得意的贝冢,跟开学第一天一样大胆,对老师的取笑毫无忏悔之意。 「咦?现在已经没有人叫教头了吗?以前都这么叫啊,之前的连续剧也有演不是?就是那个……嗯……体育社团的人先举手给我看。」 水色一声令下,全班大约一半的男生都举了手,女孩子则是寥寥两、三个,至于手举得最挺的,果然还是秀喜。 「该不会老师还在看《金八老师》的回放吧?」贝冢哼哼笑道。 「欸?你怎么知道?」水色点完人数,在黑板上记录后说:「好,手放下,现在换文化社团的举手。」 「因为我家老爹也在看啊,最近正在树海电视台回放嘛,不过什么金八老师的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是银八老师的时代。」 「那是谁啊?」水色失笑出声,一边点着人。果然女孩还是比较喜欢文化系社团的样子…… 「那是……」 贝冢才要解释,就被千照插嘴:「与其看那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热血青春校园剧,还不如看《女王的教室》或是《东大特训班》,这种为了分数血淋淋斗争起来的比较实际。」 「嗯,的确是很适合千照呢,这种剧情。」水色故意慎重地认同道。 下一秒全班哄堂大笑。 「不……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 「那叫小千好不好?」水色好玩地看着千照噘起的粉嫩红唇。 「你是故意要让我生气的吗?冒牌教师!」 「哈哈哈、我是没有看什么《女王的教室》啦,不过现在我们教室的确有个小女王呢。」因为千照的反应太有趣了,水色忍不住继续捉弄,结果其它同学笑得更厉害了。 「呜,梅染秀喜!再笑我就揍你!」千照眼睛很利地瞄到坐在教室另一头的友人,正扭动着嘴角忍俊不住,随即暴躁的开火。 「咦?为什么只针对我!」秀喜无辜地喊冤。 「好啦好啦,要打架下课再去打,先让我统计完,刚刚都没有举手的,现在把手举起来。」水色微笑着阻止。 看来这班上参加社团的人数相当多,所以没参加的还不到五人。 「接下来是要讨论校庆那天,班上的主题活动,嗯……这个应该放给你们自己讨论才对,班长来当主席,我到后面去,你们要办什么活动我都支持,但前提是,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来,樱泽同学,这边交给妳了。」水色对班长招手。 「我知道了。」樱泽微笑着点头,大方的步到讲桌前。 在水色走向教室后方,路经宝珠身边时,发现这个真面目很大只的男孩,桌上正坐着一个身着小袖的市松头小孩。 座敷童? 自从座敷童被自己碰过后,似乎就能够自由地各处移动,没想到现在倒跑这儿来了。而且跟宝珠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似的。 宝珠桌上放了小小一张,上面写着五十音符号的米黄纸卡,最下面还用红笔画了个神社鸟居的「b」图案,宝珠的手指压着一个五元硬币在米黄纸卡上移动着。 这个……这个不是「狐狸狗大仙」吗?狐狸自己玩这种游戏,情境还真是微妙。最近这个游戏好像被叫成另外的名字「守护天使」什么的……原理应该是利用意念召唤出狐仙或狗灵之类,来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不过因为玩这个游戏的人,通常没有受过正规的神道训练,也没有正确的知识,所以呼唤出来的东西会变得很杂,有时甚至具有危险性。 但有更多时候,则是什么都没呼唤出来,硬币会动是因为两、三人一起玩时,所产生的集体催眠效用。 宝珠的手指慢慢在五十音上面移动着…… 「千……照……好像……真……的……生气……了。」 「咳嗯。」水色故意低低咳了声。 宝珠的手指又动了。 「老……师……欺负……她。」 「咳。」水色伸手轻推了下宝珠的头。 「呜咿。」宝珠低叫声。 「跟座敷童在玩什么呢,其它人都在努力讨论呢。」水色弯腰,低低在宝珠耳旁道,好在宝珠的座位在后排,已经开始争吵卖吃的好、还是做鬼屋好的学生们,没几个注意到这边。 「……吾没意见。」宝珠突然抿了下唇,模样像有点不开心。 「……怎么了?」水色觉得奇怪,因为平时宝珠不管做什么都好像兴味盎然的模样,像校庆这种理应如庆典般热闹的活动,他以为对方会喜欢才是。 「吾讨厌这个……」宝珠小小声道,「讨厌校庆。」 *** 「不要生气嘛……千照、千照!别不说话嘛,我都这样拜托了……」 「哼,反正我就是很凶,你大可不必跟我道歉。」 「的确是偶尔有点不可理喻啦,不过……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哎呀!」 「啊?我不可理喻?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这个……比如说现在……」 「啪、啪、啪!」 拍手声打断两人的争执……不,应该说局势一面倒的镇压。 「太大声了喔,两位同学。」两人的导师笑咪咪地提出劝告,「虽然已经下课了,不过还是不太好吧?」好在是选在离教室有点距离的花圃旁,不然一定惹其它同学围观。 「我们两个的事情不需要你管啦!」千照一看见水色就反射性地龇牙咧嘴。 「千照,他是老师耶,不要这么没礼貌啦。」秀喜边叹边劝。 对自己倒是没关系,反正已经习惯了,不过应该要尊敬师长才对。 「哼。」千照扁嘴,虽然觉得的确也是自己不该这种态度,但因为之前强硬惯了,这时要她立即改过,总是拉不下脸。 水色经过一个多月的摸索,倒也知道千照只是嘴巴坏了点,个性比较别扭些,本质倒是个好女孩,所以没有生气的意思。 或者该说他还不到三十年的人生中,什么绝对该厌恶的重大情节都已经历过,这种程度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无所谓,不这样就不是千照了。我有其它事情想问你们。」水色耸肩道。 「是什么事呢?」秀喜好奇地问。 「宝珠的事。」水色停顿了下,「你们知道他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千照眨眼。 「他好像听到校庆的事情,就不太有精神。」水色说,「你们是朋友,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嗯……啊,我想起来了!」秀喜歪着头一会儿,突然捶了下掌,「一定是因为去年的那个时候……」 「没错,一定是!」千照也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叫。 「是去年校庆的时候,原本宝珠跟朝能师兄约好了,要朝能师兄那天来参观校庆,原本师兄是答应了,宝珠很开心,合唱团的练习相当努力呢,因为他有一段独唱,一定是想好好表现吧。」秀喜摸着下巴道。 「不过那天很不巧的,天空寺那里突然临时有事,所以朝能法师就没来了。虽然宝珠是说没关系,但的确是为此消沉了好几天,他大概是又想起这件事了吧。」 千照这么推测。 「嗯……虽然说之前就已经稍微听说过了,宝珠的父亲到底……」 「是天空寺的修行僧,也是我的师兄之一,是个相当厉害的人,不管是自己修行还是关于委托的祛邪退魔事务,都由他经手处理。」秀喜提到宝珠的父亲朝能法师时,明显的流露出尊敬之情。 「这么说的话,宝珠的母亲……」水色沉吟。 「很明显吧?一定是妖怪啊,似乎是去世了。就不知是稻荷神系还是妖狐玉藻一派……狐系太多旁支,我也分不清楚。 「宝珠对自己的事情很少提,你这个冒牌教师也别故意去问,要是惹他难过,我可不会放过你。」千照单手叉着腰,另一手指尖对准了水色的鼻子。 「看宝珠难过,我更舍不得,哪里会故意欺负他。」水色苦笑,却发现千照红了脸。 「你、你这个冒牌教师,这种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千照缩起手,往后退了一步。 「咦?不,这是我的真心话呀……」水色忙道。 宝珠是个听话又懂得自律的孩子……虽然本体有待商榷……但绝不减他周遭总是流动着的悠然气氛。是非常非常舒服的感觉,私心地讲,这正好是水色自身所欠缺的,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爬出已经密合全身,沉重腐臭的泥沼。摆脱不了花御堂这个姓,虽然逃离却总逃不远,不想杀却又非杀不可,还有……想死,但又想多活一下。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奇迹,他也像会向神明祈求的普通人一样,想亲眼见证。 大概就是因为自己矛盾的想法太多,矛盾的作法持续在两极化的思考互相冲突中,所组成的「花御堂水色」才老是被槙堂说「你这家伙脑筋有问题啊」。 通常他会响应「说的没错」,水色从不否认。 「千照、秀喜,你们不会还在吵架吧?啊,老师也在。」下课时分,转眼之间就没看见两位友人的宝珠因为有点担心,所以便在校园中搜寻,没一会儿就找到人了。 「记得刚才讨论的结果是要卖吃的吧?」水色马上换了个话题。 「啊,嗯,是啊。」千照也赶紧配合。 「我觉得,卖豆皮寿司不错,又是素的……」秀喜虽然有点僵硬,但随即接话。 「喔……嗯。」宝珠扯下嘴角,一会儿又随即道:「我会努力帮忙的。」 「那要加油喔,『一起』。」水色拍了下宝珠的肩。 第五章 「哎。」望着手上被自己不小心刨断的萝卜,水色忍不住轻呼一声。 「专心度不够。」槙堂苍士拿刀背不算太用力地敲了自己这位后辈。 「对不起。」水色道歉。 「你自己看你刨出来的东西跟我弄的差多少。」槙堂随手抓过水色拿着的柱状白萝卜,两手都能自在使用的他,还刻意将刀换到左手,开始从逆时针的方向刨起萝卜肉,大约只过了十秒,一条半透明的锦带出现在砧板上。 水色比较自己的成品与槙堂的,发现自己刨出来的薄片在边缘有些不整齐,也就是受力不平均,至于槙堂的则是平滑无瑕。 「这是刀工的基本。」槙堂放下萝卜跟刀,「刀等于心,刀乱等于心乱,我看你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吧?」 「嗯,宝珠的事。」水色点头。 「你自己都快不行了,哪有心思去照顾别人。」槙堂嘲弄。 「……我现在是个老师。」 「如果你只想用老师的身分去关心宝珠是没有用的,与其做这种多余的事,还不如放着不管。」 槙堂拿起刀跟萝卜,将剩下的部分全部刨成薄片,接着切成正方形迭在一起,「如果就这样像笨蛋一样直切,咀嚼起来就会索然无味。」他将刀口靠着平滑的边缘作势。 「那怎么切?」 「斜的。」槙堂顺手一转,将棱角部分转向自己,接着下刀,「如果跟纤维同方向下刀,口感会软趴趴,同时也会尝不出甜味。」 水色点头。 「以前曾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亲手做的便当交给学长的时候,总觉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现在想起来,那么糟糕的便当,亏我还有胆子交出去。」 「你也只有偶尔的大胆这个优点而已……嗯,不过与其说大胆,还不如说是压抑太久所以暴走了吧。」槙堂发出了像是要叹气,却又硬生生止住的声音。 「结果那时候还引起不小的骚动,其实我只是想做出让学长认同的便当而已。当时的我,真的很羡慕学长喔,尤其是那种目中无人的意气风发……」 「目中无人这句是多余的。」 「自从听说学长的兴趣是做料理,我就想至少有一样能够让我跟学长相同,之后很努力的每天练习做菜呢,从没动手做过什么东西的我,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头,虽然交出去的作品不怎么样,但是心情却很满足。」 「你是想说『如果我要做的话,也可以做的到』吧?」槙堂将大量萝卜丝分别垫进三个深碗中。 「……学长肯吃那个便当,的确是给了我相当大的鼓励。当时我整天茫然无头绪,什么都做不好。 「喜欢的青姐被害死,虽然逃到外婆那里,但却仍旧清楚知道自己被监视,要冲回本家去大干一场嘛……却又没这种勇气。」 水色瞇眼笑道,拿来事先准备好的酒精灯,以及已经在料理酒里面浸泡二十分钟的鱼子。 「说起来,那个便当真的是不怎么样,大概是那阵子吃过最难吃的料理。」 「没办法吧?学长当时可是每天都带自己做的双层便当去学校呢,其它女生说要做给你的时候,居然还让对方吃了自己的便当菜后说『等妳觉得有做的比我好吃的时候再来』,在这方面还真有点不客气呢。」 「这不是最根本的吗?如果自己不觉得好吃的话,端给别人就是笑话。还有女人吃完我做的菜之后,一边说『根本就做不到嘛』一边哭着跑走了,真是难以理解啊。」 「学长在某方面也是让人难以理解哪。」水色用铁夹夹住整片鱼子的一端,接着在点燃的酒精灯上烘烤。 「比起五年前的乖巧,现在你『多一句话』的本领倒是长进了不少嘛。」槙堂抓起泡在温水中的干香菇,放在砧板上,去蒂后切丝。 「以前不懂事嘛,托了学长的福,我可是了解了拼命去做,偶尔也会有好事发生的道理。不过前阵子……几乎都要绝望了,最后还是很丢脸的跟学长求救。」 「你知道『人』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吗?」处理完香菇,槙堂将泡香菇的水先留着,打算用那水来煮饭。 「不会是要说,因为彼此扶持所以才能站起来吧?这可不是学长会说的话喔。」水色笑道。 「笨蛋,怎么可能。你看这个字很明显,就是其中一方将重量全放在另一边吧,依靠强大的人有什么不对?」 「欸……这么说,学长是说我能依靠你的意思吗?」水色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学长也变了呢,会照顾人。」 「你很想要把你那条已经活不久的小命再减个几天吗?」 「哈哈哈哈哈!」水色对于这种无实际效用的威胁只是大笑,而后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宝珠的事,他的家人跟其它事情,有些事情当着他的面问不出口。」 「……你不行。」 「欸?」 「你知道宝珠最害怕的是什么吗?」槙堂蹲下身,从橱柜中拿出用透明玻璃桶封好的白米,用来舀米的还是相当有传统风味的方形木盒。 水色摇头。宝珠很听话、很乖、待人处事很有礼貌……也很懂得自制跟努力,现今要找到这种几乎零缺点可挑剔的孩子,简直能说是奇迹。 这跟实际年龄无关,或与真实身分也无关,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本质,不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由衷所传达的感觉便是如此。 优雅有礼从不逾矩,却非贵公子那般傲气,只是天然的做那些行为,并视为日常的一部分。比起木讷刚直的秀喜与灵巧刁钻的千照,宝珠更像是一种温柔的中和剂。 到底是出自于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育出宝珠这样的孩子?水色不能说不好奇。 「他怕被丢下,这跟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一个人还比较好过』的你完全不同。在他的母亲还在时,母亲是他唯一的牵绊。 「你能想象那种情况有多可怕吗?打从出生以来,唯一能跟自己有所联系的人,只有母亲,一旦失去,可不是被淘空这种模糊的用语就能形容。」槙堂将米装进铁锅,拿到水槽下进行清洗。 已经能嗅到鱼子烘烤时的微焦香味了。 「……那么,父亲的话……」 「你也知道他的情况吧?朝能没办法一直陪在宝珠身边,所以才送来这里,不过根据一般人的认知,让我去照顾谁是很危险的事,该说朝能那家伙是不怕死呢……还是另有目的,我就不知道了。」槙堂扯出微妙的笑容。 「听秀喜跟千照说,宝珠很在意去年校庆,父亲没有去的事情。」 「……喔,那个啊。」槙堂像前一刻才想起般的应着,「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那一天』魔界突然派遣了正式使者过来,算是有诚意的要跟我们讨论设通道据点的问题,所以朝能身为天空寺的代表,非去不可。 「另外那天去的人还有恩典教堂的克赖斯勒神父,以及龙王神社的主持巫女,也就是千照的母亲,琉璃寺桂花……跟官方代表:『我』。不过最近魔界新王正准备登基大典,大概这事又要延宕一阵子了。」 「似乎是不可抗力因素。」水色自然知道有异界物种的世界在,不过一来他本身对这种事情没兴趣,二来因为家里因素,使得他相当抗拒接收更进一步的信息,所以槙堂所说的什么通道还是魔王什么的,压根不想追问。 「应该说宝珠的运气差了点吧,那是他第一次想要好好表现给父亲看,但朝能却没能去。其实后来我有跟朝能一起去学校,好不容易赶上最后的闭幕,不过宝珠却一个人先回家了。 「千照那丫头还很凶的骂:『明明宝珠是这么期待的!明明这么期待你会来的啊!』他一定感觉自己又被丢下了吧。」 「的确是千照会说的话。」水色心有戚戚的点头,他甚至可以鲜明的想象她大吼大叫,而且秀喜一定在一旁苦劝的模样。 「不过……这次的校庆,再让他邀一次朝能法师吧,一定行的吧?毕竟是父亲……」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他也有自己的自尊啊,被火烧过之后,还会故意拿手去碰的不是笨蛋吗?反正他们本来就不亲,那件事之后就更疏远了。」 将清洗过的米放入电饭锅,槙堂又提醒。 「我可是先告诉你,别跟宝珠太好,当他是你的学生之一就够了。」 水色默默将鱼子翻了面烘烤。 「省得你早死了,还给他伤心难过。」 *** 笼目、笼目。笼中鸟啊,何时才出来? 黎明前的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你的后面是谁? 在玩什么呢? 吾也…… 「宝珠,你在吗?」 晚饭时间,宝珠吃的闷不吭声。吃饱帮忙收拾完毕后,一溜烟的拖着两条尾巴就不见人影,也没回房,实在有些担心的水色只得到处寻找。 在充满各种植物的庭院里四处张望,抬起头,看见身穿狩衣的青年,正屈膝坐在一株落羽松的枝干上。 「吾也……一起玩好吗?」 那个时候,大家都戴着面具,谁的脸都没看见。谁也不跟自己说话。谁也…… 「回去吧,别来这里。」 对了,父亲也…… 哪里有地方能回去? 母亲不在了之后,那个地方让给新的公主住了,自己是……被赶出来的。 「……笼目、笼目,笼中鸟啊,何时才出来……」宝珠唱道。 「不是『捉迷藏、捉迷藏,笼中鸟啊,何时才出来』吗?」水色抬头问。 「可是这个不是捉迷藏的游戏啊?」宝珠歪着头,抽动着两片三角形的耳朵,「为什么是捉迷藏?」 「嗯……我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是这样唱的,也许有不同版本。」水色极其自然跟宝珠搭上话,「有玩过吗?小时候。」 这是个小孩子间经常玩的多人游戏,由一人当鬼,闭起眼蹲在中间,其它人围着当鬼的孩子唱歌,当唱到最后一句时,绕圈就停止,这时当鬼的孩子就得猜猜站在他正后方的人是谁。猜错了就继续当鬼,猜对了就换被猜中的人当鬼。 「没有。」宝珠呆了一下后摇头,「而且……其实这个不是什么好游戏,母亲大概也不准我玩吧。」 「怎么这么说?」 「这是模仿『降神』仪式,老师不知道吗?」宝珠问。 「不,我对这种的……不熟。」水色泛出苦笑。 「这首歌是为了让被围起来的人,容易进入『被神附身』的状态而唱的,站到他后方的人可以问问题,不过偶尔会叫出不好的东西,要是被操纵了就很麻烦。」宝珠解释。 「咦?真的吗?」 「真的。」 在宝珠回答后,彼此都沉默了会儿。水色靠近落羽松的枝干附近,伸手抚摸粗糙树皮,没再看树上的狐狸,「最近……合唱团在练什么歌呢?」 「老师也对唱歌有兴趣吗?」 似乎听见宝珠发出细碎的笑声。 「我属于比较喜欢听歌的那一方。」 「……最近在唱『手心向太阳』。」宝珠停了下又说:「校庆那天要表演,大家都很认真。」 「真期待那一天。」水色真诚地道。 「吾现在就可以唱给老师听。」 「真的吗?」 「嗯。」 宝珠说完,深吸口气,将声音发出: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歌唱。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悲伤。 把手掌朝向太阳,透过阳光看。 红红地流动着,我的热血。 蚯蚓也好、蝼蛄也好、水蝇也好、 大家大家都活着,都是朋友。 未变低的少年声,清亮中带点可爱鼻音,在唱歌的宝珠是快乐的,看来是真的相当喜欢。 「很棒啊,这个。」水色边说边轻轻鼓掌。 「母亲大人也喜欢唱歌,喜欢唱会哭的歌,想着父亲的时候唱、想着我的时候唱,有一天,她唱着唱着,走进川童的绿湖里,再也不唱了。」 「啊……哎,抱歉。」虽然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水色却顿时感到词拙,最后还是一句像敷衍的道歉了事。 「喏,听吧……母亲就这样唱着……『于花宴中起舞,唯有静止的月光。已经不再恐惧,也从没后悔,我便随你而去吧……』」 「宝珠!」在还没来得及思考前,嘴就先动了。水色直到听见自己的叫唤声时,才顿时回神。 这样不行,如果不阻止的话,宝珠也许会消失。满满的不安感瞬间充满胸膛,不做些什么便无法排解,但出声后,愣住的人反而是自己。 想要保住什么东西的念头,自从青姐之后,还是第一次。 「……是?」没听过水色这么严肃的声音,宝珠似乎有一点怯意。 「虽然无可取代的东西失去了很难过,不过因为会有新的邂逅,所以重要的东西也会增加,就算挣扎着也要爬起来,我……」 水色稍微退后一两步,仰头,只见宝珠的颊侧湿漉漉地泛出光泽,「也不是那么坚强的人,说不定一打就会坏,当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的时候,我打了电话给槙堂学长。」 「大哥……吗?」 「我当时想到学长,用冰冷的手指按下电话号码,我希望有人能够……救我,而我也的确被救了,有时候……只要把手伸出来就行了……偶尔,也有好事发生。」 「……老师也会对我……伸手吗?」宝珠垂下头。 「嗯,我会,尽量伸得直直的。」水色望着宝珠,手臂却只稍微举高一些,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嘿。」下一刻,宝珠从树上跳下,在体重冲撞至水色的身躯时,对方一个不稳往后倒,脑后还咚一声撞倒地面。 「呜……」水色发出吃痛的哀鸣。 「千照跟老师说的,还是秀喜说的?」宝珠压在水色身上,金红及肩长发搔的水色颈项发痒。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水色装傻,可惜不太成功。 「反正父亲不需要我,我也不想需要他了。」 「别赌气。」水色摸摸宝珠的头跟耳朵。 「一开始来町上的时候,父亲还想赶我回去,好生气,一直生气,停不下来,到处破坏也停不下来,龙王神社派好多人来抓我,其中有一个特别厉害,趁我受伤时要砍我耳朵,这时父亲出现,保护我了。」 「那……很好啊。」 「好像在作梦,现在也这么觉得,只有这么一次,才让我……看见『父亲』。那个保护我的背影,是个好小好小的人类。」 宝珠抓住水色的领口,将头靠在他胸上,「只有一次的父亲,我宁愿不要。」 「说不定……」水色低低的道:「你的父亲,是害怕着……会被你讨厌吧。」 「他才不害怕,他把我丢在大哥家,没来看过我。」宝珠张口咬起水色的衣服,泄愤般的拉扯,喉头发出呜呜低嚎。 「血缘这种东西,是切不断的,只因为是兄弟姊妹,是亲子,曾为一家人,所以会无条件的付出关怀,这个法则……哪里都一样。你的父亲现在是天空寺的法师,若真的无情,在你暴乱时早就出手处理了。」 水色安抚地从宝珠的颈项,轻轻向下摸至脊背,「而且……他把你放在学长家,不是别人,是槙堂学长,这代表你真的很重要。普通人要拜托学长,大概得抱着必死的觉悟吧。」 「可是……父亲都不理我。」 「因为你一定也没理他。」 「去年原本约好的,也没来。」 「最后不是匆匆忙忙的赶去了吗?」 「吾可不知道有这种事。」 「……千照跟秀喜没告诉你?」 宝珠茫然地摇头。 水色想大概是他们看宝珠心情很差,所以不敢跟他提这件事吧。 「槙堂学长没说?他最后跟朝能法师在开完会之后,用跑的到学校了,虽然没赶上最后合唱团的表演,不过约定也算有遵守一点了吧。听说法师还给千照劈头骂了,一直不断道歉呢。」 宝珠继续将头摇的像波浪鼓。 「……学长有时也真是的……」水色叹口气,「重要的也不说。」 「那天……父亲真的有来吗?我、我一个人先走了。」宝珠双手揪住水色的上衣,就连压在他人身上,都一样规矩地采正坐姿。 「槙堂学长不会骗人。」水色笃定道。 「有……来耶,父亲……哈啊。」宝珠眼里再度积满剔透的泪,一把将水色的颈子搂得紧紧,「早知道我就应该问秀喜他们。」 虽然语气还有点懊恼,但方才的愤怒已不复见。 「那,你不讨厌校庆了吧?」 「唔……」 「我会去听你唱歌的,唱的好的话,就送束花给你。」水色微笑道。 「为什么要送花?送便当还可以吃。」宝珠的耳朵抽动。 「嗯……那一天的便当当然是五层超级豪华校庆特别料理,送花的话,就是代表很喜欢你,唱得很好的意思,不过如果唱的很烂的话,就没有啦。」 「我想要便当,也有点想要花。我会努力唱好。」 「很好。」 望着宝珠那张与外表一般干净的单纯笑脸,就能知道对方过往是曾经在多纯粹的地方成长,这是水色无比向往的东西。 但偶尔……只要望着,便会感到刺痛。尤其是被信赖时。 *** 「华贺实,你还在那里拖拖拉拉的干什么啊,是该让你期待下个月的薪水吗?」 他双腿交迭,身着当季流行白色v领线衫,颈上挂条同色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围巾,下半身则是墨绿细麻长裤,与其说像是来上班,还不如说这种打扮比较像是要外出去原宿、六本木之类的哪里玩乐。 然而,这里不是什么游乐胜地,而是神圣的公家殿堂「警察局」是也。 光是有他的存在,就能将原本僵硬摆设的办公室,弄得好像超越时间与空间以上的华丽,能做到这点的人,自然是身为警视厅特别搜查零课.妖魔对策部门的课长——槙堂苍士莫属。 「是在写悔过书啊、悔过书!别催好不好,刚刚送过来的数据我会好好看的。话说你现在在干嘛?你手上那本美食杂志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警察吗?我看你就是瞧不起警察!」 总是每天哀愁地反复体认自己绝对跟错上司的华贺实,手里振笔疾书,每隔一段落,还得用胶水贴上灾害损失现场的照片。 都已经什么时代了,还在用手做报告,而且相片还非得洗出来不可!这都该怪他们这个部门的直属上司,几乎处于警视厅的几位top之一,虽然没亲眼见过面,但一般会坐到这个位置的人绝对不会很年轻,「通常」也不太会使用高科技产品。 之前他就曾经看过在商店街卖鱼的老爹,好不容易女儿给他买了只手机,想说联络比较方便,但一周后只学会如何接电话。 虽然不太想做这么危险的猜测,但……说不定那位上司大人可能连计算机的开关在哪里都不知道,要不然怎么每次都要求这种手制报告? 这年头手工很贵耶,薪水又没有增加! 不,硬要说让他写悔过书的罪魁祸首,绝对是现在正悠闲看《米其林之星》美食月刊的那个非人课长。 当然对方的强是无庸置疑的,槙堂所用的术法明显为高野山真言宗一派,但比起本宗来说却又尖锐许多。 过去一切经历成谜,只略微耳闻之前这家伙似乎在一课,把所有人搞得鸡飞狗跳,但不知怎么的,这个台风中心居然自动请调到刚成立不久的新部门「搜查零课」。 华贺实很乐意相信,槙堂走的那一天,一课的所有人大概会流着泪放烟火、纸花跟和平鸽庆祝。 因为槙堂的破坏力太猛,所以斩妖除魔〈?〉的任务过程一向如此:先气势磅礴的以优势武力镇压敌人,但因为威能过于强大,经常「不小心」地将周边公共设施一起铲除,而后果就是…… 必要维修账单方面,警视厅虽然会不甘不愿的支付,但自己这边就会被逼着,得用彷佛一出生就背负重罪,非反省不可的诚挚语气写悔过书。 「再叫的话,原本多做的便当我就拿去给柜台的女警吃。」槙堂凉凉地说了句。 「卑鄙!我再一页就写完了,今天的便当是什么,中华炒饭吗?」 ……偶尔也有好处啦,这种上司。 偶尔! 这时办公室进入一位男子,虽然跟华贺实一样西装革履,但来人身上围绕着的气息却绝不像普通上班族,更不像刑警,反而相似于高级管理阶层,而且还是家族企业下第二、三代,没拿过比信用卡更重的东西的贵公子型。 「喔,谷久留间。」槙堂的视线虽然没离开杂志,但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 谷久留间肇,官阶是警部,跟槙堂与华贺实一样,同属零课。 「稍微……有点小看对手了,抱歉。」谷久留间伸手在槙堂的大办公桌上一张手,几块小东西落在上面。 仔细一看,那些碎片是几只从中被整齐剖开的蜜蜂尸体。 「道符切的?」 「没错,一挥就将我的『蜂使』……」谷久留间本来从容的神态,显得有些懊恼。 「既然是道符的话,也就是说,花御堂跟天龙寺家连手了吧。」槙堂轻捻自己额前的卷曲刘海,同时兼具艳丽与英气的脸蛋,这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毕竟两边都丢了小少爷,又是杀手屋同业,连手很自然。」谷久留间将手插进西装裤口袋中。 「这程度可不一样,天龙寺家少爷是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他的小命,毕竟他是个宝;至于花御堂少爷嘛……只要本家想要的『东西』到手,死了也无所谓。」 槙堂思索了下,最后作出指示:「天龙寺方面,暂时先按兵不动,那个小少爷身边高手很多,据传还有异能者帮他,最好是他们互相斗个两败俱伤,因为无论哪边坐大都是麻烦。 「我们把所有资源投到花御堂这边,要是顺利歼灭花御堂一族,对以后的升迁可是相当有帮助的。」 「……槙堂先生是想站在警界的顶端吗?」谷久留间意外平时根本不像会在意权力、名位的槙堂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不,只要站在『特殊部门』的顶端就行了,现在的限制……多的让人很不愉快哪。」槙堂泛出个漂亮的笑容,这么说。 这家伙……是认真的。 华贺实默默地摇着笔杆。 第六章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歌唱……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悲伤……哼、哼哼……」下课时间,宝珠支着手,眼前放着练习用乐谱。 「小秀你去问啦,宝珠那个样子好诡异喔,三天了耶、三天,之前花御堂不是说宝珠因为校庆要到了,所以心情不好吗?」 千照抓过一旁正在帮戏剧社做小道具的秀喜,一脸可怕地低语。 「为什么是我去问啊?是妳自己好奇的呀。」秀喜忙摇头,手中剪刀动个不停。 因为有朋友在戏剧社活动的关系,所以秀喜偶尔也被抓去帮忙,校庆演出还被分到一个只有两句话的长老角色。演技如何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长老必须要「光头」。 「不是也有男性同志才能说的话题吗?」千照想起自家爸爸与伯伯们,喝个啤酒聊天时,都会把妈妈赶开,还说什么「现在是男性同志时间,女人不要过来」,虽然这时妈妈就会叉着腰威胁不弄下酒菜就是了。 「这又不是非得男生才能讲的事……」秀喜还要叨念,却被千照下一句话吓了跳。 「说不定是因为宝珠他『恋爱』了。」千照竖起手指,在秀喜面前晃晃,两边的长马尾也跟着晃。 「啊?」虽然很想说「鲤鱼」这个老笑话,但想着万一说出来一定会被千照打头,所以秀喜还是选择闭嘴。 「唯一能使人瞬间转变这么大的,果然还是只有恋爱了吧!」 「千、千照……」呜啊,千照的眼里闪着好灿烂的光!「我们才国二耶。」秀喜低声道。 「我们学校不是也有人在交往吗?像戏剧社的副社,也有男朋友吧。」千照无所谓地道。 「欸?」秀喜张大嘴。 「你不知道吗?她跟月高〈月之丘高中〉的男生在交往喔。」千照说,「常跑戏剧社,消息却这么不灵通,这可不行哪。」 只是不知道而已,有什么好不行的嘛……秀喜在心中念道。 「而且……宝珠本来就比我们大吧?以真身来看的话。」千照往宝珠座位的方向瞟了眼。 「这个……」的确,虽然宝珠以学生身分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十足是个稚气孩童模样,不过一旦单独相处或出了校门,马上就会变成青年。若是穿上月高的白立领制服,保证谁也不会怀疑。 听说原本一开始要让宝珠去念月高的,但一年前里宝珠才来到人类的世界,要他一下子应付高中课业跟人际关系,大概负荷不了,所以才来星中的。 「上次不是听说,一年级有学妹喜欢宝珠吗?该不会是趁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告白了吧?」 「妳这种毫无根据的推测是怎么来的啊?」 「别这么说嘛,不是挺好玩的吗?」千照露出整齐的白牙笑道,「如果是真的,我们可就错过一次偷看告白现场的机会了!」 「不要偷看啦!」 「真是的,小秀就是太死板了。」千照不满意地噘起粉唇,「去问一下有什么关系,去嘛,去嘛。」 秀喜最拿做出这种表情的千照没办法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有点不情愿地放下剪刀跟纸板,朝宝珠走去。 「宝珠……」 「哼……哼哼……」看样子完全没听到。 「宝珠。」秀喜只得伸手往对方的肩上拍下。 「呜咿!」 好像一瞬间看见猛然竖起的耳朵跟尾巴。 「是、是秀喜啊!吓我一跳。」宝珠搔着脸望着秀喜,「有什么事吗?」 「喔,千照有事想……呃啊。」秀喜还没说完,一个橡皮擦砸向他后脑,只得忙改口,「是……是我有事想问你……」呜呜…… 「怎么了,戏剧社也想要我帮忙吗?如果不是合唱团练习的时间就可以喔,啊、不过园艺社的小栗问我后天下午有没有空,去帮他们整理三楼的温室……」 「不,不,戏剧社目前人手看起来应该还够,如果真的有需要再拜托你……」秀喜摇着头,「那个……欸,总之就是有点难开口……不要再拿橡皮擦丢我了啦!」 「啊?」 「没事没事……」秀喜有些想哭的低声,「你最近心情是不是不错啊?」 「有吗?」宝珠笑着反问。 有!绝对有!那个笑容闪亮到连对面教室都看得见了。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秀喜试探。 「……嗯,好事?唔,算是有一点点吧?」 「呃,是什么事呢?」 「那个啊……」原本正要全盘托出的宝珠,突然想到秀喜跟千照,都没对自己讲去年校庆其实父亲最后有赶来的事,所以这回换他故意先不说,「秘密。」 「……别这样啦,不是朋友吗?要是我不问出来的话,脑袋就……不,没事,总之拜托你说吧,说一点点也好。」秀喜合掌拜托。 「那就说一点吧,我呢,最近的心情就跟火腿蛋炒饭一样!不过好像也有点像味噌鲭鱼……唔?还是土瓶蒸好呢……」 「……我看你是在烦恼晚餐吧!」就算自己能吃也无法了解那是什么心情啊! 「不是啦,就是很美味的心情,很好吃不就很开心吗?」 「在微妙之处还真的有具体形容的感觉……是关于『喜欢』的人的事情吗?」第二句秀喜明显降低音量。 「……你怎么知道?」宝珠也跟着小小声。秀喜真厉害,一下就猜到是父亲的事了。 「咦咦咦——」秀喜发出难得的惊讶声,莫、莫非真的跟千照说的一样…… 「为什么是你吓一跳?」宝珠歪头问,「被猜中我才要吓一跳吧。」 「……是哪一班的?」秀喜不知不觉的认真卯起来问,双手还往宝珠桌上一放。 「嗯?」哪一班?是从槙堂大哥那里知道,父亲很久以前管过寺里的伙食班啦,不过现在没有啦……「没有班啊。」 「没有班……莫、莫非是校外人士吗?」 「当然是校外人士啊。」宝珠一脸奇怪。 为什么秀喜要明知故问这种问题,父亲不是学生,当然算是校外人士。 「好、好厉害啊!」连秀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佩服什么劲,但脑中已经清楚浮现图像:青年版本的宝珠挽着一位身着红色小礼服,开着保时捷的金发美女的手。 「是,是啊,很厉害的。」父亲。 还有多亏水色告诉自己。 「小秀,来一下!」秀喜还想继续追问,身后却听见千照的声音,只得跟宝珠说声抱歉,转过身走回千照身边。 千照一把将秀喜抓出教室外,满脸兴奋地逼问,「说了吧?是怎么样?」 「是、是金发美女!开着跑车!」 「欸欸!」因为跳接式扭曲的情报出乎千照预料,反而出现了错愕的表情。 「金发?外国人吗?」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比我们大很多的女生!」秀喜握着两只拳头回答。 「这样啊……那你去打听他们什么时候会约会,我们来跟踪!」千照干劲十足的道。 「可是,这样不好吧?」 「这代表我们关心他嘛,万一他给坏女人骗了怎么办?最近的周三连续剧不是在演吗,怎么骗男人的钱之类的……」 「到底是什么连续剧……」秀喜低喃。而且他内心隐隐知道,千照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而已,不过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好奇心就是。 「快去啦。」千照用力又将秀喜推回教室。 秀喜没办法,只好又走回宝珠身边。 「那个……宝珠。」 宝珠抬头看着友人。 「你、最近、嗯、最近啊……有没有要跟那个人约会?」秀喜鼓起勇气问。 「哎、哎呀,约会……是见面的意思吧?」宝珠有点慌张。哇,哇,好久没有去找父亲了,要准备什么礼物好呢?以前送过干青蛙,不过马上就被斥责「快去埋起来超渡」! 「对对,何时见面?」秀喜忙改口。 「这个……我还没想到,他也很忙的嘛,啊,等我找到好礼物之后再去吧。」 「礼物!」秀喜这时脑中马上忆起前一分钟千照才说过的:「最近的周三连续剧在演怎么骗男人的钱……」这可不行,果然还是得亲眼看看那个金发〈?〉女人是什么人物才行! 「那、下次你约……跟那个人见面的时候,我、我可以跟去看看吗?啊,不是,这个……」糟糕、一时不慎说溜嘴…… 「好啊,千照也一起来吧。」宝珠想都不想的直接答应。 反正秀喜只是回天空寺而已,也不会很麻烦。 「……真、真的可以?」 「嗯。」宝珠点头。 秀喜原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这时上课钟声响起,下一堂刚好是水色的历史课,才转头,便看见这位班导正好从前门进入教室,手上拿着课本跟一迭上周小考的试卷。 千照这时也乖乖坐到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迭考卷,似乎很期待它发下的模样。 「起立,立正,敬礼。」班长樱泽响亮的少女声回荡在整个教室中。 所有学生行完礼后,纷纷安静地坐下了。 水色站到讲台前,翻了下自己那本被彩色标签注明的五颜六色的课本。 「各位同学好,前天的进度应该是……到第三章了,『幕府政治的动摇』这边,『欧美诸国的接近』讲到一半对吧?你们先把手上的课本阖起来。 「稍微复习一下,关于欧美捕鲸船的活动繁盛,这些船接近日本的太平洋岸,并需求水跟燃料。不过幕府这时还是决定巩固海岸继续锁国方针,并且在文政八年发出了异国船只的驱逐令。 「随后幕府对漂流到浦贺〈今神奈川县〉的美国船发动了炮击……大家还记得这是哪一个事件吗?」 「墨里森号事件!」全班一齐用力回答。 「很好,看来你们没有因为要校庆了而怠惰温习嘛。」水色笑道,「那再出一题,荷兰学者高野长英跟渡边华山,因为知道西洋巨大的军事力量,故此批评幕府的行为,但是,幕府却严厉的惩罚了他们,并且将他们关在……」 千照高高举起手。 「那就千照回答吧。」水色点道。 「蛮社监狱。」 「很好,学期成绩加一分。」 ***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水色提着上面写着2c水桶跟抹布,拉开教室的门……「宝珠?」 宝珠正以青年的姿态坐在桌上,膝上一块大红布条,手捏着针,嘴里咬着线。 「今天合唱团没练习啊?」 「练习是昨天跟明天,今天让喉咙休息。」宝珠把嘴上的线拿下。 「在做什么呢?」水色边问,边将水桶提到讲桌旁,先把浸湿的抹布拧干,探头进入讲桌面向黑板,中空的那一面。 「把破掉的地方补起来,因为这个是从回收场捡来的,之前听说是收在仓库里,结果被老鼠咬了,不能用只好丢掉,是我跟秀喜去拿回来的,应该可以拿来作招牌,挂在教室门口……」 「嗯……听起来不错啊,这么说你们已经决定店名了?」水色随口问,抓着抹布就开始清洁着讲桌内侧。果然每天打扫的时候很少注意到这里的,难怪一堆灰尘。 「对啊,是『好吃的寿司屋』。」 「好吃的……」还真是图谋明显的名称。 「因为,其它都被班长否决嘛。『怪怪的寿司屋』或是『闪闪发光的寿司屋』,班长都说不行啊,长岛跟西堀原本说要在寿司里面放棉花糖跟巧克力的,所以才叫『怪怪的寿司屋』……」宝珠一下咬断线,手指灵巧的在线尾端打了个结。 「恶……」水色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非正统寿司料的厌恶感,「我也投反对票。」 「说不定很好吃嘛。」宝珠将已经剪成小块的同色布盖在**上,再开始将边缘缝起。 「一定不会好吃的啦,今天回去我做河童卷给你吃吧?学长买了很好的手工海苔。」 「河童卷……里面包了河童吗?」宝珠发出可怕的声音。 「咦?」 「不要吃那个啦!老师你把牠关在哪里,已经切成一块一块放在冰箱里了吗?」宝珠忙追问。 「不不,不是真的包河童啊……」水色解释的声音从空洞的讲桌下传来,「河童卷是寿司卷里面包瓢瓜干的意思。」真的包了河童肉他自己也不敢吃。 「欸?」宝珠一愣,红了红脸,好在水色没看见。忙换话题,「那、那老师在干嘛?已经过了打扫时间啦。」 「我在擦讲桌里面,真的不太干净呢。昨天晚上去看了出电影……」 「就是很大的电视那个吗?」 宝珠自从离开山里之后,就一直待在町上,对人类世界的认知范围也以町上的东西为主,一般生活机能来看都算方便,但要说娱乐设施,还是得搭车到邻近都市区才有。町上没有电影院,所以宝珠也没有看过电影。 「嗯,对,就像很大的电视,下次带你一起去吧,每年暑假都会演超级英雄的故事,你很喜欢吧?」 宝珠是每个礼拜天早上都会准时起床转开电视,看超级英雄这次又将如何拯救地球的忠实观众。 「好!」宝珠开心地点头,「难怪老师昨天没回去吃饭……电影怎么了吗?」 「是爱情片,男主角是老师,女主角是他的学生,有一次两个人在学校里吵架,女主角生着气跑走了,因为不想给男主角找到,所以躲在讲桌下。」水色仔细抹过讲桌接缝的角落。 「那男主角找到她了没?」宝珠因为想听接下来的剧情,一时停下手。 「为什么是你在缝?千照是手工艺社的,给她缝不是比较快吗?」水色故意不讲了,改问其它事。 「后来怎么样了嘛!」宝珠抗议。 「你不回答我就不说了。」水色因为觉得宝珠很可爱所以低笑。 「因为……千照其实手指很钝啦,她参加手工艺社是想多练习,本来是烹饪社的,但好像弄坏太多东西了……啊,刚刚我一直看她戳到手,很可怜的嘛,现在她去社团教室拿缎带,一会儿就回来了。」宝珠只好说。 「这样啊……」果然是个会拼命针对弱点补强的女孩。 「所以快点说,后面怎么了?」宝珠催促着。 「找到了喔,男主角找了很久,终于在讲桌下找到她,然后说:『不及格。』」 「为什么?」 「『太简单了,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当然是骗人的,他其实找得很辛苦,可是还是要装成很帅的样子。然后……」 「然后……」 「接吻了哟,在讲桌下,女主角的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很可爱呢。」 「老师……」 忽闻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水色从桌下将头拉出抬起,发现宝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到讲桌面上,低头望着自己。 「有血味喔。」宝珠看来有点难过的样子。 「我吗?」 「嗯。」 「稍微……擦伤了,不太严重。」亏自己昨天半夜一回去,还洗澡洗了一个小时,结果还是被闻出来了吶。 「老师出町去,不只是为了看电影吧?」宝珠这回问话的方式跟平时有点孩子气不同,现在倒是个标准的「男人」。 「这个嘛……是我自己的事,你好好练习合唱团的歌就好了。」水色微笑。 完全将宝珠「拒绝」的微笑。 「我可以帮忙喔……打架的话。」宝珠垂头,细细的发出声音。 听槙堂大哥说过,老师以前过得相当辛苦,而且当时大哥说的一句话,让他至今一直很在意:「那个家伙是个只懂得孤军奋战,到遍体鳞伤也不懂得停下来的人。会跟我求救,实际上相当出人意料,不过这也代表……有些事情已经难以挽回了。」 难以挽回的…… 「会被我记过喔,打架的话。」花御堂失笑。 「我可以……变得很大喔,火球什么的,一个两个也做得出来……」 「力量要用在保护人身上才有意义。」 「那我要保护老师。」 「别做无谓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说!」宝珠咬着下唇,抓在讲台上的指甲几乎戳进桌面。明明几天前跟自己说着父亲的事时,感觉是如此贴近,为什么现在却被严肃的排斥了? 「我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事到如今,虽然感觉一直在意过往的自己一点进步也没有,但因为是自己想做的,所以就这样下去也无妨。你跟不断在原地打圈子的我不同,一旦来干涉,只会让人不舒服而已。」 宝珠放开讲桌,让身体缩到水色看不到的对面之处。 「别让我觉得……自己更没用好不好?」水色深吸口气,继续进行擦拭工作,「一直到现在,我还有点后悔给学长打那通电话。」 话还没说完,感觉有个温暖的东西正触碰自己的背,听见吸气声,原来宝珠将鼻尖抵在他背上嗅着,亲昵得不像刚才被水色的话所伤。 「老师也有尸体味,你是不是快死了?」 「没关系。」水色捏着抹布随口道。 「不要出町了,我们会想办法的,大哥也会想办法。」宝珠现在才感觉到,眼前的人一定是打从初次见面起,体内的什么就不断崩毁着,但对方却完全不加以阻止,甚至还狞笑着对这种溃散推波助澜。 宝珠未尝到水色给予的关怀时还不懂,现在不自觉地想贴近时,却能轻易接收这种流动的不安定状况。有些悲凉地,对身边的人,释放一种漏洞百出的温柔。 如果让槙堂来评断的话,一定会说水色是个极度不稳定的存在,总是战战兢兢地披着正常人的糖衣行动,却又总是边走边剥落。打从一开始就「异常」的人生,现在更是像一面倒的骨牌,朝着更深渊演化为……怪物。 「没关系。」水色重复。 「这样又会……受伤的不是吗?」为什么花御堂家的人要追杀老师?明明就是重要的亲人…… 「没关系。」 宝珠抓住水色的手臂,硬是将对方的脸转过来,表情像是要跟敌人打架似的,却突然将唇压了下去。 「……」 哎? 与其说是被吻了,还不如说像被用力咬了一口。 「这样……是不是不太妙吶?」水色喃喃道。在这之前,从来没想过有关喜欢谁,或是被谁喜欢这种事。 「换我说了……『没关系。』」 *** 夕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另一端。 「千照,妳不回去吗?」宝珠望着到了校门口就停下脚步的千照。 「嗯,我等小秀,他的社团练习也该结束了吧?最近都练得好晚喔。」 「不过还是要早点回家比较好,万一被诱拐就糟了。」水色也对千照叮咛。 「才不想被你这个冒牌教师这么说呢。」千照噘着嘴。 「老师,该担心的不是千照,而是想诱拐她的人啦。」 秀喜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众人背后。天气渐热,他已经不戴毛线帽了,露出闪闪发亮的光脑袋,手上提着用腰带捆绑好的白色道服甩了圈。 「梅染秀喜……最近越来越敢了嘛……」千照鼻子里传出低低的哼声,吓得秀喜反射性的缩到水色身后。 「你们感情可真好,要继续保持啊。」水色笑道。 「你看像吗?」千照手叉着腰,「快点走啦,我想看的电视都要演了。」 秀喜这才走出,跟水色与宝珠说声明天见后,忙追着千照而去,隐隐还能听见「那以后就别等我嘛……」 「牵手。」宝珠对水色伸出手。 「为什么?」 「不然老师会跑掉。」宝珠压了下自己的胸口,总觉得好像有哪个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 「我能跑哪去?」水色笑道,但还是握住宝珠伸出来的手,「对了,『那件事』不可以跟槙堂学长说,不然我会挨骂的。」 「为什么?」 「嗯……因为我们太好,他会嫉妒。」水色随口说着玩笑。 「真的吗?」没想到宝珠居然认真地问。 「真的真的。」 「……现在听起来倒像假的了。」宝珠歪头。 「下次去亲女孩子吧,不过在那之前,先去研究一下怎么亲才不会像咬人,不然会被讨厌的。」水色吐了半截舌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被咬的地方好像还麻麻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亲女孩子?」 「……一般都是那样吧?」 「什么叫做『一般』?」 「……算了。」 「有被敷衍过去的感觉,有点生气。」宝珠从喉咙呜了声。 「我才应该要生气,不可以突然亲别人,虽然课本上没有写,但这是常识。幕府也是因为随便炮击别国的船,所以后来才被黑船叩关的。」 「……我知道了,对不起,下次会先问。」 「还来啊?」 「老师以前也做过吗?接吻之类的。」宝珠突然问。 「想都没想过,交女朋友啦、恋爱啦、甚至结婚……因为很忙啊,疲于奔命许多事……」水色气才叹没半口,却倏地停下脚步。 迎面而来一个身着白色连身洋装,体态纤弱,肌肤白皙近乎透明的女人。她微微晃动着身躯,动作僵硬,像被丝线操纵的拙劣人偶,表情哀怨地朝水色靠近。 「老……师?」宝珠转头望着水色。 「……青……姐,怎么可能嘛!」水色提起一只手,表情瞬间变得骇人,那抹唇边的笑容裂开,化为怨念与猛毒,五指张开间,甩出圆月轮。 「老师!」宝珠紧握藏在胸前衣下的护身符,如果需要自己的力量的话,要解开封印也行! 「别让他过来。」 从水色身体中分裂出的死灰尸兵器,猛然朝宝珠直冲,木棒似细瘦的双臂,将未曾防备的宝珠牢牢禁锢。 「老师,你要做什么?放开我!让我帮忙!」宝珠双腿乱踢,虽然是妖,但跟已经被邪灵、腐尸与逆咒淬炼出的最强尸兵器相比,层次实在差太多了,根本无法挣脱。 「来约会吧,仿冒品。」 水色的圆月轮划过女人的颈项,在鲜血四溅时分,他知道自己,又往混沌之处更深入了一点。 第七章 我最喜欢青姐了。 「青姐、唱歌、唱歌嘛!」他从走廊一端奔近,一把抱住女人的大腿,将头轻轻撞在她纤细的腰肢,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而且以看见她略微困扰的苦笑脸庞为乐。 「少主,您放学回来啦?」青奈漾着笑容,一头削成羽毛剪的长发,柔柔披在背后。 「嗯,我回来了。」 「刚才进大门时有讲吗?」青奈左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则握着竹柄拖把。 目前位于九十九里町的花御堂家本堂,占地面积相当广,从室町时期开始以驱魔师的名号崛起,之后陆陆续续与官员商侩有所接触,拓展势力最快时,甚至跟加贺流忍者合作过,在六百年来的经营下,造就现在的规模。 花御堂一族自称是驱魔师,正统门道的祈福法会、安灵祭等妆点自然没少,不过私底下干的可就不这么光明正大了,本业其实以咒杀、诅咒为主,替来委托的雇主除去劲敌。 幕府迁都江户时,花御堂一族同样举家跟随,此时为黑暗世界继战国以来第二个极盛期,至此,花御堂已拿下「最强」咒杀师的头衔。 随着时间经过,直到近代,笃信科学为唯一的人越来越多,花御堂一族的事情逐渐被当成地方望族会流出的无聊传闻,在当地制作的观光小册子上,甚至也以好笑的口吻记载了咒杀师的简介,不过真正相信的人却屈指可数。 大概这就是所谓「因为证据太齐全,反而被认为不是凶手」的逆向思考吧。 「我又不喜欢他们。」水色鼓起双颊。 「就算是这样,还是要有礼貌的,像我们见到你也要叫『少主』一样。」青奈碰了下水色的鼻子笑道。 「青姐叫我水色就可以了,老是少主少主的听着,都要搞错自己的名字了。」 「真的吗?那我就偷偷叫你水色吧,不过不能给老太爷发现,不然我会挨骂的。」 青奈口中的老太爷,是水色的叔公,也就是现任的花御堂宗主。 「嗯。」水色点头。 「蝶之间已经准备好点心了,今天从三豆屋送过来的,是春天新品的、内馅包着红豆沙的樱手球,看起来非常可爱呢。」 「下次我也去外婆的店里帮忙好了,做和果子还比较好玩……比起做什么修业的。」 水色的外婆也住在同县,以开和果子店为生,年近七十身体还硬朗,虽然女儿嫁入豪门,但她却鲜少跟亲家往来,听说原本是反对这门亲事,不过疼爱孙子为天性,故每天会派店里的伙计送点心过来。 「可别说这样的话呀,所有人都很期待你的表现呢,如果能获选成为宗主就更好了。」青奈摸了摸水色的头。 「人选又不只有我一个,别人爱就让他去吧,以后我长大要娶青姐当新娘,然后一起搬到北海道去养牛。」 「嘻,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节目了,为什么是北海道呢?那里冬天会好冷啊。」青奈忍不住笑出声。 「因为雪好漂亮,搬去之后就能经常看到雪了。」 「铲雪很辛苦哟,我可不要去。」青奈故作任性状地噘起唇。 「那、那全部我来铲吧……」水色拉拉青奈的衣摆,表情像很紧张青奈不肯跟自己一道去。 「嗯……这样我就考虑看看啰,先去吃点心吧,放太久就不好了。」拍拍水色的背,青奈催促。 「我知道了。」水色用力点了下头,「那等一下我再回来找青姐,到时候要唱歌给我听哟!今天跟老师借了乐谱。」 「好,好,快去吧。」 青奈注视着快步跑开的水色背影,温柔眼神瞬间走了样,改而被悲伤与痛苦覆盖。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绝不会想待在这个花御堂家,此处就像个黑洞似的,会将所有靠近的人连肉带魂的吞噬殆尽。 这时的水色,却什么都不懂。 *** 「连血都做出来了啊?真是个好人偶……」还是用真人做的呢。 不把命当命。 不把人类当人类。 这就是花御堂家能够活跃于黑暗世界的主因。 水色也姓花御堂,所以他也一样有着这种特质,在冷硬的残忍与软弱温柔彼此噬咬间,越来越支离破碎。 女人往后倒地时,花御堂往后掷出一个圆月轮,在像击中什么似的发出声响后,忙往旁一跃,原本身躯所在的地面,窜出一条条黑色钢丝。线术为操偶师的基本,所以当水色看见人偶时,便已经提防着那难缠的钢丝。 对方一击不中,将黑丝收回,随即周遭暂时再无动静。阵风吹来,道路旁的树叶摩擦的沙沙作响,召回圆月轮,水色不再用手抛出,只稍微用了一点灵力,使之浮在身边规律转动。 突然对方再度发动能力。 「铿、铿、铿!」从看不见的彼端窜过来的黑丝与圆月轮之间互相碰撞,对方正在试探水色的防御有多少能耐,而水色只站在原地,又从怀中抓出两枚圆月轮,在手指上转了圈后飞向黑暗。 「……我才不管花御堂宗主没有尸兵器会怎么样。」水色道。 「你这个小偷,偷了宗主大人的东西,却恬不知耻的在外头活动!」又尖又细的声音,看来躲在暗处的是个女人,「还不把东西还来!」 「何不直接杀了我?」水色轻轻笑道。青姐才不是东西。 一枚圆月轮在身体周遭的地面刻出一圈圆,这是最简单的结界,只要他不跨出去,就能抵御一些伤害。 「有在祭典前杀了祭品的道理吗?我们要你的肉、你的血、你的灵魂!居然跑到这个禁町上,害我们多耗了不少人手哪!」 女人的黑线分成左右两束,高高举起,前端卷成尖锐锥状,看来已经估好了结界的强度,准备一次击破。 「如果这种能力可以给人的话,我早就送出去了!」水色挪动脚步,突然身形往下一蹲,手臂竟然没入地下,当他再度拔起时,黑色尖锥已经刺穿结界戳进大腿。 连感觉痛的时间都没有,手中感觉握到柔软而滚烫的熔岩,他将那「东西」往沾了自己血液的黑丝上洒去。在耳中听见惨叫声的同时,他舔着齿间笑了。 水色一向采取会两败俱伤的打法,除去他根本不愿意强化自己的术之外,他也每回都在提醒自己,伤害人的重量。 「咿……咿咿……地脉……居然用手……」出现在水色眼前的,是个身着夜行紧身皮衣的短发少女,她的左眼挂着红色镜片的狙击眼镜,十只手指上都连着黑色丝线,但几条已经断开,胸口与手臂上都出现了像被烈火烧过的痕迹。 「妳以为这里为什么会聚集这么多同业?」水色的手一提,四个圆月轮在掌下高速转动,「妳以为这个町为什么对花御堂来说是『禁町』?」 因为能对付花御堂家的东西跟人都太多了。包括本地俯拾即是的珍贵地脉,他的手能穿越地表的物理性,直接拖出蕴含高能量与灵气的地层脉动,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就像拿着一桶浓硫酸泼向目标一样。 「呼……呼,我绝对要……让哥哥有参选宗主的资格……」女人扭曲着唇,让黑丝缠住两手腕手指,化为一根根长钉状物,脚尖一用力,纤细的身体疾冲至水色跟前挥拳。 「要留我一命……反而不是这么容易啊……」水色毫不在乎地用手臂抵挡尖刺,瞬间被戳个皮开肉绽,但他也很清楚,这种攻击不过仅止于此。 水色操动圆月轮,打击女人背后,女人看来已经有不少实战经验,一听风声,头也没回,光只用单手往后一挥,利用韧度十足的黑丝弹飞圆月轮。 水色又是一矮身,在他的手即将触碰至地面时,女人发足蹴向他肘部,喀声响起,被命中之处关节便卸脱。 「不会再让你碰地脉的!」女人厉声。 「对我们花御堂摇尾乞怜,加贺家的杂种狗啊!」水色往后跃开一步,握着伤手,估计着要怎么接回,眼里露出一种主子的威严,完全将女人当成下仆来看的口吻,「你们哪来的资格参加宗主选拔!」 「呜。」瞬间被水色转变的气质震慑,女人面色铁青,只得重新摆好攻击姿态,「海贯大人、海贯大人他答应过的……只要……」 「还在听那个疯老头的话吗?少了尸兵器的他,什么都不是了啊。还是说……是虹虫那小鬼传话的啊?」 女人倒抽了口凉气。不是听说水色少主对于花御堂家内部的事一点也不清楚吗? 「那小鬼的话要是能听,花御堂家也会变成慈善事业啦。他可是想要宗主这个位置想要得不得了,怎么可能再推荐一个竞争者,何况还是身分低下的忍者。」 虹虫是叔公的直系孙子,从以前就对同是继承人选之一的自己有相当的恨意,表面上装作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实际上在暗地里操盘可厉害着。 尤其自己夺走尸兵器之后,虹虫更将他视为头号要除去的目标。 「你!」女人狰狞地扯了一下唇角,此时从花御堂脚边的地底暴长出一条条黑丝,早在对话间,她就已经将好几条埋入土中。水色的四肢被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捆绑住,丝线陷入皮肤,拉出鲜明的痕迹,渗出湿溽的液体。 水色唇角勾起,连哼声也无,用一种望着某种物品的眼光望着女人。 美丽的现代女忍者…… 「为了避免你再作怪,先把你的四肢绞断,再送回本堂去吧!」女人厌恶那种笑容,就好像坟墓里的尸体突然发笑一样,僵硬的毛骨悚然。 她才刚要拉动黑丝,肩上却感觉一阵剧痛,反射一摸,肩膀上居然多了一道烧焦的痕迹……这是子弹! 「谁!」怎么会!她已经先在附近用黑丝围住了,要是有人触动,马上就会知道的。 「国家公务员。」 「这时应该说『警察』吧?」 两道身影从巷道一端出现,两人手上都亮出警察手册,那封面的「警视厅」三个金字闪闪发光,其中的卷发男人,左手还抓着一把装着长浮动管的狙击枪。 「真是不得了的兴趣吶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没拿枪的那位一看就像有钱的公子,剪裁合身的西装,稍微往后固定的头发,还有挂在嘴边的从容微笑,他是隶属搜查零课的谷久留间肇。 「这次不用道符了?」 谷久留间身边飞着几只黄白相间的蜜蜂,发出吵人的嗡嗡声。这不是一般的蜜蜂,而是有着蜂型态的式魔,普通时候能用来搜集情报,传递讯息。 「是你……」女人将手上的黑丝揪得更紧。 几乎没把女人放在眼里,手拿狙击枪的男人只对水色道:「喂,可以把宝珠放开了吧?你知不知道那鬼东西不是契约者以外能碰的?」 「……学长。」水色抬起头,这时才发现被尸兵器抓住的宝珠,因为受到瘴气的腐蚀,已经奄奄一息的昏迷了。「放下他,青姐。」 他抱歉地做出指令,看着尸兵器将宝珠轻轻放在地上。 「虽然现在说这种话可能没什么意义,不过小姐……妳被捕了。」谷久留间轻轻道,「放下武器,最好不要抵抗,当然也不要想跑。」 「再过来我就断这家伙手臂!」因为无法杀死水色,女人动了根手指,丝线与水色的右上臂连接,被缠绕之处喷出大量鲜血,表示她不是在开玩笑。 「再动我就断妳脖子。」槙堂回过头,一道近乎透明的白丝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女人的颈项,缠绕一圈后便立即收紧。 「来交换条件吧,妳放开这家伙,我用在公共场所玩sm的妨碍风化轻罪逮捕妳,要不然就是蓄意杀人未遂、重伤害加携带危险武器。」 「……你以为法律动得了我?你是什么人我可不知道,不过这种事一旦往上报,只会被列为无稽之谈罢了。」女人像觉得有趣般的用鼻音哼笑,但实际却对自己颈上的透明丝感到恐惧。 这是什么丝?不像合金、但更强韧而且有弹性!顺着丝线找源头,发现槙堂肩上居然停了只比打开的手掌还大的八脚生物。 土蜘蛛! 土地神等级的……怪物。 「有我这种警察,就会有专门用来对付你们这种人的法律,本大爷是槙堂苍士,师承高野山真言本宗,隶属这个国家唯一可以合法逮捕,并且直接对异能人士进行处分的机构,搜查零课。换句话说,等于领到了杀人执照,要怎么做出判断是我的事。」 「零课……」的确是最近政府秘密成立的部门,原本以为只是一群相信神秘宗教学的乌合之众,没想到里面居然有人有这种实力。 她的手指往腰后扣,准备丢烟雾弹先撤退,却没料到手心被什么给刺了下,不过在呼吸之间,颈部以下便一阵酸麻无法动弹。 「槙堂,不用跟她谈条件了,把那些线直接弄断吧。」谷久留间竖起食指,一只虎头蜂在上头盘旋,「做的好,伙伴。」 槙堂冷笑着指使土蜘蛛爬上水色的身体,将缠绕在他身躯的黑丝全部啃断。 「谷久留间,逮捕她。」槙堂下令。 女人在谷久留间靠近时,射出怨毒的目光,冷不防地张开嘴,一道黑丝从她口中喷出,目标不是谷久留间,而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宝珠。 槙堂的手刚动、谷久留间飞身阻挡皆已不及,但那丝线在一阵发自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哀嚎同时,停在宝珠瞪大的眼球前零点几公分处,最后瘫软落地。 宝珠面前上演了惨剧。 未见血,但水色还能动的手臂没入女人的背中,手里拖出来一半的白色朦胧物闪着悲惨黯淡的光辉——那是人类的灵魂。 生灵。 女人持续尖叫着,扭动着姣好身躯,双眼上翻,嘴边淌出口水,十指在空中乱抓,就像癫痫症患者一样猛烈抽搐个不停,那被硬拔出的一半灵魂也不安抖动。那种持续与rou体联系一点点断开的细碎声响,就连谷久留间听着都觉得一阵恶寒。 「有趣吗……我就是这样,把青姐从叔公那里『分离』出来的……我啊……能活到现在不是没有原因的吶……」水色沁着尸体般的死亡微笑,对还保有部分意识的女人呢喃…… 「花御堂!有完没完?」槙堂随手抽了水色一个响亮的巴掌。 水色稍一愣,松开手,夹起圆月轮,对准女人的颈项就是利落的挥动。她边喷着大量鲜血边抖动着,最后缓缓倒地不起。 谷久留间看了槙堂一眼,似乎是在问这种状况该怎么处理。 「先带回去,彻底检查这女人身上的东西,之后将遗体送到天空寺火化。」槙堂说。 水色一语不发,摇摇晃晃穿过两人,朝宝珠走去。 会不会……被讨厌了呢? 一句「你没事吧?」居然没办法说出口。 宝珠望着水色,眼瞳晃动,水色每靠近一步,宝珠的反应就越显得激烈,不自主颤抖的唇,还没放下警戒而高高往上竖起的耳,就连原本会摇曳晃动的尾巴都僵得直直。 被讨厌了。 也对,那种行为,做出那种行为的自己,凌驾杀人之上,那不是光夺取性命那样子单纯,因为自己刚才是——虐杀。 被讨厌…… 霎时,宝珠垂下眼,一头撞进水色胸前,不知自己为了哪方面而难过所以大哭起来。 水色胆怯、而且小心翼翼的回拥,最后将泪痕印在宝珠的衣服上。 偶尔也有好事发生。 偶尔也能得到救赎。 *** 「……很痛的样子喔?」宝珠手里拿着一捆绷带,早在阁楼房里等着刚去浴室冲洗的水色。 脱臼的手肘已经被槙堂接回,身上的伤口也因为有尸兵器附身的缘故,而有稍微复原的迹象,但因为是不完全附身,要马上痊愈是不可能的。 「有一点。」水色回答,「你要帮我包吗?」他随地坐在宝珠面前,挽起宽松居家服的袖子。 「……嗯。」宝珠拉开绷带,「吾没帮上什么忙……」 「那是我自己的事啊,跟宝珠没有关系的。」水色道。 「为什么就可以让大哥帮忙!我也……」宝珠低下头剪断绷带。 「因为槙堂学长不会让人担心。」 「……我也很强啊。」宝珠拉着绷带,一圈圈绕上水色的手臂。 「可是我会担心。」水色用另一手摸了摸宝珠的头。 「我不是……完全没关系的人吧?老师的事情,一直很温柔……」宝珠说着,却回想起水色将女人灵魂剥除的场景,身体便一阵僵硬,「偶尔也会像坏人……欸?当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凑巧跟你一起住在学长家,也凑巧是你的导师。」水色缓缓开口,「能跟你亲近,我觉得很开心,但也就这样子而已。我啊……跟一般理想人类的样子,差得太远了,想要保护什么却又害人受伤,就连你……不也因为我的缘故而昏倒了吗?」 「为什么一定说这种难过的话?我没关系,还很健康的。」宝珠用力道。 「我很在意。」 「因为我吗?」 「嗯,因为是宝珠。」水色点头。 「那这样就好了。」宝珠在绷带上端打了个结,像是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回过头就到橱柜边,「我来铺床,老师要好好休息。」 「……还没吃晚餐喔。」水色望着宝珠忙碌的动作不禁失笑。 「啊……我忘记了。」宝珠从橱柜里抱出枕头。 「要是现在睡觉的话,正在弄饭的学长会生气的哟。」 「呜咿……」不过既然东西都已经拿出来了,宝珠还是将垫子先铺好。之后又慢慢蹭到水色身边,嗅着对方刚冲过澡的肥皂香味,想着「这个」水色,跟「那个」水色,是有多大的不同。 不过,「哪一个」都是花御堂水色。这点宝珠也很清楚,但也因为如此,而感到浓稠的不安感。 对于水色的感觉,宝珠口中虽然老师老师的叫,但那也不过是个名词罢了,虽然每天都见得到面,他却有时下意识地会想 放弃得保持距离的仪态,贴过去,靠在一起说话或是看电视。 他喜欢听町外的事情,像是很大的百货公司、整间都卖咖哩饭的店,还有白海豹表演的游乐园。如果能一起去看看就好了。 即使想尝试着将这些邀约说出口,宝珠却也发觉,水色对于「发出关心」与「接受好意」这两方面,数值差异大的不成比例。水色总是会拿笑容婉拒他人的好意,除非面对的是槙堂那种以帝王般气势把强迫拿来当习性的人,这才偶尔没辙。 宝珠做不到那样,也不认为自己能变得跟槙堂相似,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想自己慢慢试探,做到能让水色也对自己伸出手的程度。 就跟那天晚上,水色朝自己伸出手那样的。 「……不怕吗?我。」水色稍微垂下眼睑。应该……不可能吧? 「很可怕呀。」 「对不起……」 「又不是老师自己喜欢这样子的。」宝珠碰了碰水色的指尖,然后握住。 「你怎么知道?」水色反问。 「看就知道了,不快乐的脸。」宝珠抬起头来,盯着水色饱含郁色的眼瞳。 现在的老师,即使能笑出来,也已经无法好好把情绪藏着了。 「今天的事情,不可以跟千照或秀喜说。」水色反过来拾起宝珠漂亮修长的手指,就连指甲都干干净净,修剪的如同贝壳似的。 宝珠点头。 「……要是,老师被抓走了,会怎么样呢?」宝珠小心地问。 「会死吧。」水色吐口气,「我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尸兵器也好,能力也好,尤其是现在这个,所有资格者都在竞争宗主之位的时候……看来叔公这次大概真的快不行了吧。」 「没有尸兵器,就没办法变成宗主吗?」 「也不见得,只是有了比较有胜算,花御堂家自初代,尸兵器与宗主之位就是密不可分,而且能力可以代代持续累积……啊,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并非宗主,为何会有这东西吧?」 宝珠又点点头,跪在水色身边专心听着。 「这原本是我叔公的……但有一天,给我抢过来了。就是我从花御堂家出走那一天。亲手,从叔公的身体里,用力拉出来……」 「为……什么?」 「他抢走我重要的人,我也只是抢回来。」水色浮出扭曲的笑容,「但就算如此,也不过就是自我安慰罢了……」 收起笑容,他语调一变,就像要闲聊那样,「你知道任何咒术在使用时都有斥力吧?一旦失败的话,伤害会反弹到自身。」 「知道。」 「所以许多术者,才会利用纸偶、草人或是小动物来当替身,万一失败了,便可替自己承受灾厄……不过,如果要使用的是夺人性命的术,光是这样远远还不够。」 水色手腕转过,抚过宝珠光滑的下巴,「杀人者,必须要有被杀的觉悟。花御堂家以咒杀为生,这是最基本的道理,所以,为了避免失败后的斥力,就准备了与其相当匹配的……赠礼。」 宝珠咬下唇,大约能猜出是什么了。 「是人啊。」水色说着,声音沙哑了起来,「是与我……亲近的人,是个有点迷糊却又很温柔的姊姊……在我第一次,使用『那种术』失败的时候,青姐…… 「叔公将她的尸体给尸兵器吃了,他说青姐本来就是给花御堂家买来的『赠礼』,本来……就是得这样子被牺牲,她只是被当成一样『东西』,就跟纸偶、草人一样的……」 当时的自己,跪在叔公面前,就像对稿念着为何自己失败的反省文,听着宗主的数落,越来越无法忍耐,直到有谁粗暴的将青姐的尸体丢在他眼前:全身像受到各种方向而来的重力挤压所以弯曲折断、喷出血来的脸孔。 那原本是多么可亲的青姐。 是自己害的吗? 是自己不好吗? 不对的……到底应该是……谁? 所以,他冲上前去了,用手,把已经啃噬完青姐身体的尸兵器,从叔公的身体中…… 『这是我的青姐,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我是一直,到那时才醒悟的,明白了花御堂至今为止,一直重复这种行为的罪恶……只因为,青姐死了才知道。这样不是很现实吗? 「别人死了,跟我没关系啊,可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重要的东西被夺去,想法马上就变了,果然相当卑劣……身为人,实在是……」 水色咬牙切齿地哭出声。 「那是因为,老师变得更加温柔的关系。」宝珠爬起身,用力搂住水色的颈项,「一定是这样子的。」 第八章 早晨起床,看见身边的被中,露出两只尖耳朵时,水色忍不住无声笑了出来。昨晚就寝时,看见宝珠居然搬来自己的棉被、枕头,说要彻夜「照顾」自己。 结果睡到半夜,这小子迷迷糊糊很干脆的抛弃了自己的被子,就这么滚过来贴到水色身边,抖动的耳朵搔得他直想打喷嚏。 其实跟人一起睡的感觉不坏,微弱的呼吸声跟身体暖度,一切都舒服的让水色有些心慌。若以学习当人类这点上,宝珠无疑是个孩子没错,但实际上以狐妖的身分来看呢? 水色轻轻拉开盖在对方头上的被子,注视他的面容一会儿。淡淡的棕色眉,挺直的鼻梁,睫毛也长长的,再衬上分明的唇…… 他搔了下头,心想还真是美貌的青年时,宝珠眼皮动了,微微睁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但一下又闭上。水色正觉得可爱时,颈项却冷不防被拉下,唇被压制,稍微一个没注意,便被反身压在下方。 「嗯、唔……」前言撤回。这可不是什么可爱小孩会做的事。 「有没有好一点?」宝珠放开水色的唇后问。 「身体吗?」水色仰望压自己身上的美貌青年,他考虑下次叫这家伙起床时,是不是该戴个口罩之类的比较好。 「接吻。」不再像咬人了吧? 哎,认真的眼神。而且那语气里似有些得意?水色想着,敲了下宝珠的头。 「呜咿……」 「一般是不会对同为男人做这种事的。」 「没关系,我是妖怪。」 「……我想也不是这个问题。」 「老师……有喜欢的人吗?」宝珠低下头去,悄悄在水色耳边问。 「咦?」 「还是说……老师喜欢大哥?」 「真是令人恐惧的质疑,喜欢是喜欢,不过绝对不会想跟他发展以上的关系……」水色偏过头。跟槙堂吗?不不,那太可怕了,虽然知道这样想很失礼,不过总觉得要跟那个人谈恋爱,得需要比起当同性恋还要更多勇气。 对,得需要有被欺凌一辈子的觉悟吶。 「那我可以吗?」 「……不要用那张天真的脸这么问我啊。」水色叹气。 「不行吗?」 「喂喂……」 「不够可爱吗?」宝珠歪着头。 「这种话你从哪里学来的?」 「电视。」 电视是万恶之源……水色摸了摸宝珠的耳朵,「你是基于什么心情才这么跟我说的啊?不可以戏弄大人,我也不需要这种安慰,与其跟我玩这种奇怪的家家酒游戏,还不如出门跟其它同学打球去。」 「我很努力的找,可以用来表达喜欢的话啊。」宝珠不满地道。 「喜欢……我?」真的是……很痛啊。这种无敌的纯真相当有破坏力。「我不记得身上有长什么讨人喜欢的东西喔。」 「不是那种……我啊,看到站在悬崖边的老师。」宝珠将手撑在水色脸侧,「能抓住老师的人只有我,大哥或其它人,都不行。」 「说什么……」水色愣着。 「昨天,老师朝我走来,好像一碰就要坏了,你是对我走过来的,明明大哥的距离比我离你还要近,大哥比我还要可靠几百倍。你……不是要看我有没有受伤,而是因为『需要我』所以才走过来的吧?」 又像个男人的样子说着话了。砰咚…… 「我很害怕啊,那个时候的老师,好想快点逃跑,可是啊……我不抓你的话,你就永远回不来了呀。」 哎?所以,是这家伙回过头来,对自己伸手的意思?水色抿了下唇。 「与其问为什么我选择老师,还不如说是……你为何走向我?」 砰咚! 从那青年唇中吐出的话语为何…… 「别管我不就好了?」宝珠伸手拨弄水色的头发。 「因为老师是这种人,这种事情我也能明白,对谁不都是用无论何时都能立刻舍弃的态度。狡猾死了,留下痕迹之后就要马上跑掉,除了……我。只有一点点的,要我待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很害怕,被我讨厌?」 哎,完了……居然会对这种的感到……心动……吗? 连自己都羞于去回想的情感,倒是血淋淋地给当场挖了出来。 他是害怕被宝珠讨厌。明明打从初次见面时,就该对自己怀有戒心的,不过连像小猫抵抗的挥动幼爪也没有,光是只嗅了嗅就跑过来了。 能敷衍过去吗? 以自己为对象,某方面来说也是糟糕到了跌停板的事。 「我啊……」水色话尚未说完,就看见宝珠微张着嘴贴近,舌滑入口腔,舔过齿,再抽离。 「我大概能猜到老师想讲什么。」宝珠难得地拧起眉,稍微扶住水色颊边,这一次试着吻得更深入一些,感觉水色有要反抗的迹象,手往下,压住对方的腕部。 好细。不,不是物理性的感觉,而是从内部开始空洞的脆弱感,就像整个都要被掏尽抽干的一种……容易断开的细。 这个人已经快死了。如此明确的念头狠狠刺入宝珠的脑中。 「不要……」 「为什么是你在说不要?」水色有些无力地问。那是这边的台词吧?还哭呢。 他伸手抹过强吻犯细长的眼角边。 「你哪会懂。」宝珠有点生气地鼓起双颊,对着水色的脖子啃下。 把生死置之度外?才不是这么伟大,这个人只是太不爱自己而已。 「痛……」 「昨天被线绑起来的时候怎么不叫?」宝珠松开牙齿,舔了舔有些发红的肌肤。 「昨天是我叫也不会停的对象嘛。」水色瞇起单眼,缩了下肩膀。 「这种说法听起来挺色情的啊。」宝珠伏在水色身上,单手解着水色睡衣的钮扣,另一手还是抓着那让他感到心惊的手腕。 「原来你知道色情两个字怎么写啊?居然用漂亮的脸说这种下流话,老师可没教过你这种东西喔。」水色笑出声,将还能动的手指穿进宝珠的夕阳金发中。 「h什么的……」宝珠还在不高兴,摸着水色的唇,放进指头,触碰舌,连指缝一起沾湿,望着水色因为呼吸有些困难而上下移动的喉头,又咬了上去,「这种的也……会写。」 「不就是一个字母吗?『h』。」水色轻轻拉下宝珠的一边耳朵,「咦?怪了,我记得我带的是国中生啊……现在的小孩子是怎么回事?坏事学一堆。」 「我不是小孩。」宝珠定定道。 「你几岁?」 「……比你大怎么办?」 「……怎么可能?」水色吞了下口水。 「父亲今年四十四岁,在遇到母亲时是十八岁,不到一年就有我了。」水色的衣服已经全被解开,露出几许伤淡去的痕迹,「虽然我们是没什么在算年龄的,不过硬要用一年一岁来看的话……」 「我头开始痛起来了。」还是比自己小一点,不过这种年龄上国中实在是……这种长相实在是…… 「不痛,不痛。」宝珠亲了两下水色的额,堵住正忍不住抽动想笑的嘴角,漂亮的指尖向下拉,轻轻捻上胸口。 「呼、嗯……」不太妙的……样子。 「……色情?」宝珠观察着水色的脸。 「现在是用来习字的吗?」水色放弃阻止地拉下宝珠的颈项,自己将唇贴上去。真的……不妙了,好像连最后的墙都被打坏一样,被温暖的空气流进来。 「偶尔也想看看……老师困扰的样子啊。」宝珠偷着接吻的空道。 「扣分、学期成绩……呃、嗯……」 「欸……」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是用脚踹的,伴随着中学生监护人冰冷的声音:「花御堂……上班要迟到了。」 「……唔,得去上学了。」宝珠手脚很快的帮水色将扣子全部重新扣起。 「学长怎么只针对我啊。」水色呼口气,翻了下白眼瞪天花板。 「刚刚的算是『利息』。」宝珠从水色的身上下来,拍了拍已经扣好的衣裳。 「这个词又是从哪里来的?」 「报纸。」 宝珠看起来心情变得不错地把耳朵跟尾巴收起来,身躯跟脸也稚嫩化不少,这让水色有些不想承认自己刚才是被这样的对象亲到有点舒服。 「果然媒体都是祸乱的根源。」 「真是深奥的话。」宝珠走到还躺在垫被上的水色身旁,朝他伸出手,「要迟到了喔,老师。」 「先让我这个『本金』冷静一下再说好不好?」 水色将手臂横放在眼上,宝珠有点惊讶地望着那个见血也同样从容的老师,从脸颊红到耳根。 *** 「呼……呜咿!」摸摸撞倒硬物的头,宝珠惺忪地张开眼,才发现自己撞倒的是水色的肩膀。 「累了就去睡。」槙堂对宝珠道。 「去睡吧,这边交给我跟学长就好了。」水色也这么说。 「我还可以……」宝珠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往嘴里塞,咬了一口才知道不对,他居然把明天要做寿司饭的食材的瓢瓜干吃了,「哇!」 「看吧,帮倒忙。」槙堂挥了下手,「那个你就自己吃吧,吃完去睡了。」 「呜咿……」 「发出那种声音也没用,再不睡的话,明天就不去听你唱歌了。」水色催促。 宝珠只好将瓢瓜干塞到口里,摇摇晃晃的拖着两条尾巴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果然是累了,为了校庆的教室布置,被其它少人的社团拉去当苦力,同时也要参加自己合唱团的练习,越逼近校庆,这种忙碌及疲惫就越来越迈向高峰。 食物方面,为求新鲜度,如果不是现场做,不然就是前一天弄,大概预料到要是让学生全部自己动手的结果,除了手忙脚乱外,没其它可能。 想承揽小盒散寿司饭的水色,放学后一把大量食材弄回家,就被槙堂念东念西,嫌藕片泡的太久,又说虾不够甜,最后就连醋饭用的米都挑剔上了。 「那要不然一起做。」水色边把鸭儿芹递过去边说。 难得也有槙堂瞬间哑口的时候。 最后就演变成两个男人与一只狐妖,围在餐桌边缘处理食材的局面。 「怪了,就这么听你的话?」槙堂抓过芝麻洒在饭上。 「哪里?宝珠不一直都很乖吗?」水色拌开一锅醋饭。 「终究是会咬人的动物。」槙堂瞄向水色贴着ok绷的颈项,看来是「又」……最近这家伙是被偷袭惯了是吧? 「那是学长放任教育的结果。」水色下意识摸摸脖子,去上课时如果不贴起来实在不雅。 「谁才是教育者?」槙堂回嘴。 「现在的监护人都会把责任推给学校,这边也很辛苦的。」水色拌好醋饭,转身到瓦斯炉旁开火热锅,准备煎蛋切丝。 「说起来就是你不好,干什么搞成这种局面,对国中生出手象话吗?」槙堂拿刀刻起莲藕做花样。 「什么对国中生出手?看看情况好不好?被出手的人是我耶。」 水色头也不回的放下蛋汁。宝珠哪里像国中生?而且最近好像越来越强势了吶。 「你不会反抗啊?」槙堂的语气跟「你是白痴啊」没两样。 「能反抗吗?被那样盯着。」水色晃动锅底,「我现在就像被狐狸叼着腿的青蛙。」 「少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我看你也是每天被扑倒的很乐吧?」 「我都快死了学长还说风凉话,偶尔也对宝珠说教吧。」水色利落地将锅上的蛋皮翻了个面,下一秒熄火,「至少告诉他同性恋不太妙怎么样?」 「……你是干脆想接受算了吧?不妙的人是你啊花御堂。」拿来已经凉了的醋饭,平均上从批发店买来的纸盒内,槙堂望了会儿水色的背影,「真不想活了?」 「想活着啊,想得不得了。」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想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槙堂来到水色背后,手指轻划过这个学弟的颈项,写出一道发着黯淡红光的文字,「不然还留着那个本来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做什么?」 「……学长,别黏经文在我身上,很痛。」水色提着平底锅不动。 「经文对人类无害,会痛表示你快要不是人类了,打算要跟那个尸体同化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那『不是』你的青姐,那甚至『不是』你的武器,除了你的rou体根本无法负荷这种东西之外,你还打从心里的厌恶它,也不懂实际驾驭的方法,所以才会造成附身不完全的状况。你的身体根本就是被自己玩烂的,而且还很恶心的洋洋得意不是吗?」 「唉,被严厉的……说教了呢。」还是说被尖锐的关心了呢? 「宝珠怎么办?」 「咦?」 「我说……宝珠怎么办?让他每天带花给你扫墓吗?」槙堂的声音意外听起来有些懊恼,「我可是答应过朝能要照顾他。」 「对不起。」水色道歉,但却知道这样一点实际意义也无。 「……这种话我只说一次,你『放弃』那个东西吧。」 「这样我连足以自保的东西也没有了啊。」水色抗辩。 「还不懂吗?」槙堂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在水色耳边低声:「你在我的地盘上啊。」 「翻译:『我会保护你』……这样吗?」水色瞇起眼笑道。 *** 「太好了,今天是大晴天呢。」水色站在教室外,随手将黏在门框旁用皱纹纸做的红花花-瓣,拉的更盛开些。 虽然是小孩子们的作品,但是整体看起来效果不错,门框用红花贴满满的一圈,教室内大约四张桌子并在一起,并在上面铺了白底粉红的格子布当桌巾,中间还小小的放了瓶点缀用的玫瑰。 不过与其说是像寿司屋,还不如说比较像家庭餐厅,或是简陋一点的咖啡店。黑板上直接用写上价目表,应该是班长樱泽的字吧?全班字写得最漂亮的人就是她了。 讲桌附近的插头上牵了条延长线,接上从家里开店的同学家搬来的大型保温饭锅,看来豆皮寿司跟手卷应该是要打算现场做的。 「是啊,要是下雨的话,大队接力就得在体育馆里面办了,这样多没意思。」秀喜笑嘻嘻地搬来大张的旧月历纸,铺在教室前充当料理台的长桌上,这样最后收拾的时候会很方便。 「反正合气道不管怎么样都是在室内啊。」一旁的千照耸肩,她身上穿了件缀上朴素荷叶边的白围裙,头上还包着可爱布巾。 已经要准备开店的其它女同学,身上也都穿着围裙,但颜色不一,大概是跟家中母亲借来的吧。 「老师早安!」 「老师好!」 学生们陆续跟站在门边的水色打招呼。 「早安。」水色也一一回应,「千照也要做寿司吗?」 「你是在暗示我做的不好吃是吗?」千照斜眼觑着班导。 「千照,不要这样说嘛,老师只是关心问一下而已啊。」秀喜连忙打圆场。 「没错没错,还是秀喜了解。」水色伸手摸了摸秀喜的光脑袋。 「哼,我没有要做啦,今天是负责收盘子、倒茶的。」千照嘟着唇。 「那就拜托妳了喔,要好好服务客人才行。」水色微笑。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啦!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千照叉腰。 小孩子都说自己不是小孩,不过长大了又会希望自己是小孩了呀。 「对了,我这边也做了大概五十人份的散寿司饭,几个男生跟我一起去车上搬。」为了将寿司饭运到学校,本来天天步行到学校的水色,今天还特别跟槙堂借了车。 「嗯。」秀喜随即点头,其它男同学也跟进。 「老师?怎么没看到宝珠。」秀喜问。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像是合唱团的老师说,要趁着校庆开始前再多练几遍,听说这次有邀请校外专业合唱团的指导来参观,所以特别卖力吧。」水色回答,「他们表演是在下午两点,到时候如果没事的话,一起去听吧?」 「好啊,我的比赛都在早上,下午话剧社的表演跟合唱团错开,应该没问题。千照的话不知道耶,等会儿去问问。」 正说着话,几人一起到了校舍后的附属停车场,水色打开后车厢,搬出已经用塑料袋打包好的一盒盒的寿司饭,分别给学生们拿着。 「要拿好,上楼梯的时候小心。」他叮咛。 让学生们先走,水色关好后车厢。他是考了驾照,但却从未想过要买车,总觉得车子对他来说过于庞大,也没有非得要载什么人,最多是机车。 一回头,看见秀喜提了两袋东西正等着自己,水色微笑:「怎么?不先走吗?」 「老师……你是不是因为校庆的事情累坏了?脸色不是很好喔。」秀喜担心地望着水色的脸孔,眼里有点血丝,嘴唇也挺干燥。 「我并没有忙到什么啊,忙都是你们学生在忙不是吗?」水色笑道,催促秀喜迈步,自己则跟在他身边。 「……听朝能师兄说,最近町上不太平静……」秀喜有些紧张的边说边偷瞄身边的男人。 「是跟花御堂有关吧?」水色苦笑。 「嗯。」秀喜吞了下口水,「跟老师……有关吧?」 「不好意思,给各位添了麻烦,本来我就不是该存在这里的人啊,就算被赶出去也是无可厚非。」 「不会的,因为槙堂先生已经跟其它地方都……」秀喜注意到水色的表情转为惊讶,要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是槙堂学长啊,他已经先跟各处『关照』过了吧,我就觉得奇怪,顶着花御堂这样的姓在这里活动,怎么没给人找碴呢。」水色缓缓吐口气。 「……对不起。」秀喜垂下头。 「为什么道歉?要道歉的人是我啊,给町上的人造成不便……」 「没有这回事,我们都很喜欢老师!真的,千照也是,虽然她有时候很凶啦,不过聊天的时候,都会很高兴的说到老师的事。」秀喜努力道。 「那还真是荣幸。」水色温和地笑了下。 「……那个,如果我说错了,希望老师不要生气。」秀喜突然在阶梯上停下脚步低声。 水色安静地听着。 「老师身上有尸体的味道,那个是……快死的人……跟火葬场一样的……味道喔。」 水色回头,笑着在唇上竖起食指。 *** 校庆已经开始两小时多了,水色再三确定他的那群小朋友们,对于使用厨具跟电器用品没问题后,被几乎是用赶走的方式推出了教室,最后只好不放心地将手机号码留给两三人,说万一出状况要马上联络自己。 并没有负责校庆其它事务的水色,便在校舍走廊上闲晃一阵,参观其它班级的布置。除了班级布置外,在操场边也有架设遮阳棚,好让报名户外摊位的社团使用。 至于社团教室、视听室甚至化学准备室等等场地,今天都有进驻展示作品。 从电研社的学生那里拿到了免费的票,虽然水色实在不太相信光凭一群中学生能靠v8拍出什么感动人心的好作品,但眼看放映时间正巧快到了,去参观一下也算给捧个人场吧。 来参观校庆的外校人士,比预估还要多了不少,大概是町上的人情味本来就比较浓吧?想起以往自己上过的学校,除了大学文化祭比较有人潮外,其它还不都是学生们自己办好玩的,更有些人摆着「我要念书,别来吵」的姿态,什么活动都不参与。 往视听室的方向走去,忽闻后方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正打算回头告诫不可以在走廊上跑步时,腰上一阵紧。 「老师要去哪里?」 挺快活的声音。 「去看电影,可以放开我了吗?你不去班上帮忙可以吗?」水色假意发怒地揪过学生的单耳。 「呜咿……」宝珠哀了声,放开水色,「现在不是我的排班时间嘛……」因为不可能每个人一整天都待在摊位上,而且除了班上之外,还得顾到参加其它的社团活动,所以会依据每个人有空的时间做排班的调整。 「那练唱呢?」 「一大早就练过了嘛,现在是轻音乐社在用,刚刚还唱了cutey honey。」 「真是名曲啊……不过我记得轻音乐社的主唱是男的吧?」 「嗯,很厉害喔,一边晃着屁股大喊着『honey sh』!」 「……不可以学。」拍了下宝珠的头,水色不太愿意想象那种情境。 「欸?」 「也就是说你现在没事就是了?」 宝珠点头。 「也就是你现在准备黏着我就是了?」 呆了几秒,宝珠点头。 「跟着我也不会给你好处的哟。」 「又不是因为有好处才喜欢的。」宝珠嘟囔。 「在学校别说这种话啦。」水色低声,感觉脸颊有些烫。 「又不是色情的话。」 「啊啊我的学生被电视污染了。」水色自顾自向前走,宝珠忙跟上。 「我最近只有看超级英雄。」 「那个就某方面而言也很糟糕。」 「老师才不知道。」 「你是真的要跟我去看电影?」水色放慢脚步叹气,因为他早有预感那东西会很无聊,与其让宝珠跟自己进去杀时间,还不如去跟其它朋友们玩。 「我会自己出钱的,一百元而已。」宝珠拿出自己的零钱包,打开看了一下。 「……我知道了,我请就是了,你别把那个瘪瘪的钱包拿出来,看了都觉得难过。」水色伸手拿过宝珠的素色钱包,拉上拉炼后塞回去,「学长没给零用钱啊?」 「给一点点而已,因为平常没什么要买的啊。」宝珠把钱包放回口袋。 「今天好歹是校庆,拿去买点好吃的吧。」水色随手抽了几张钞票递给宝珠。 「……援、援助交际!」 「不要乱用!」水色又扯了下宝珠的耳朵。 「呜咿……」宝珠把钞票整齐的折一折,「可以收起来吗?」 「可以。」 「我会夹在书里面压起来的。」 「……还我。」 两人闹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视听室前,里面的窗帘已经全部拉起来了,中央投影机的光与白屏幕亮的刺眼。 看来电影的宣传没有很吸引人,里面大概是小猫两三只的程度。负责招呼的学生看见两人,忙热情招呼:「花御堂老师、赤朽叶君,要不要来看看自制电影《最终兵器部长》?」 「嗯,这个。」水色先拿出招待券,再拿了一百元铜板投进招待手上捧着的纸箱中,「两人份。」 「谢谢惠顾!里面请进,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宝珠奇怪地望着这位面生的同学。虽然知道同为二年级,但从来没有交谈过。 「耶?赤朽叶君可是名人呢,很有人气的不是吗?跟琉璃寺君以及梅染君总是在一起的嘛,有不少学妹是为了你而参加合唱团呢。」 「呜咿?」宝珠歪着头。 「咦?你好像不知道的样子,哎呀居然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真不好意思。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去确认比较有趣……啊,不多说了,两位请进去看电影吧,如果觉得好看的话,就请多帮忙宣传一下。」 宝珠点头,拉着水色进入视听室。 就算前排没什么人,两人还是挑了后方的位置坐下,宝珠发现水色朝自己望过来的视线,「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好像挺受欢迎的。」水色轻声。 「这我可不知道。」 「是吗?」 宝珠突然往水色耳边凑去:「我只想跟老师交往而已。」 「咳……咳咳!」这小子…… 「感冒了吗?」 「没事。」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内,水色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 原本真的想好好把剧情专心看完,但在宝珠的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指时,原本随时都绷紧的肩膀,却不争气地松懈下来,昏暗的放映室容易催眠,现在加上有热度的碰触,更是叫人无法抵抗睡魔,眼皮直往下掉。 如果就这样死掉,说不定很舒服。 ——那宝珠怎么办?给你带花每天去扫墓吗? ……对不起。 要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因为是宝珠……的关系,是「重要」的人,想要慎重地……对待,但是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所以最后还是演变成这种只能笑着敷衍过去的作法。 是不是遇到的时间不对? 是晚了一点点的样子? 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堕入黑暗,但颈项上一阵剧痛,却让水色瞬间清醒过来。 学长的经文怎么还在?不,应该是说……怎么会有反应?而且不是对自己的身体。这附近莫非还有…… 第九章 以想要上厕所的理由,从视听室溜了出来。水色伸手一摸传来剧痛的颈后,感觉一阵湿溽,拿到眼前看,上面沾满了血。 「拜托啊学长,这样对我未免太狠了点……」水色咬牙苦笑。被刻上这种东西,是要警告:不准再用尸兵器。不过槙堂却没想到,这种刻文会对同样类型的东西产生反应,就算不是水色的也一样…… 得找出来,这里还有别的尸兵器在!已经有花御堂的东西混到学校里来了!如果把学生卷进来的话……撑着就要散架的身体,往更让自己感觉到痛的地方狂奔。现在刻文反倒变成一种探知器了,越痛代表越接近目标物。 来到停车场附近,就算颈项痛得让他几欲晕去,水色仍旧勉力支撑,瞪大双眼在四周找寻。好在现在所有人都集中在校舍跟操场,这让状况好上那么一点。 「出来!反正是针对我的吧!」水色失去从容地喊叫。 说时,用来妆点校园环境的矮灌木丛摇晃几下,一道灰色的身影朝水色冲来。 水色知道这次如果不快点处理,会让局势劣化到不可挽回,当下只伸出手,指尖才触碰至疑似吸水后湿重毛皮之处,立刻动用分离能力撕裂。 野兽被分裂成两半,发出凄厉嚎叫后摔在地上,却是成犬型。不是普通的狗,那干瘦的四肢,根根清晰的胸前肋骨,背后毛皮却意外厚重,是犬的模样,但全身覆盖了死灰色。 「兵犬……」水色用力喘口气。为什么花御堂家总爱做这种事?先把狗杀死之后,再唤出部分魂魄加诸怨气,最后附回原体……同样的步骤可以反复再反复,直到这犬因为不断被杀死,因恨意变得强大。 还没来得及稍做休息,这次不只一处的树丛在晃动,水色甚至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视界都在摇晃,颈后的痛觉达到高峰,腿不由自主的颤抖。在那群怪物从周围包抄而来时,他只能无力地跪倒在地。 此刻全身犹如遭到电击,在水色发出惨叫时,奇怪的是扑上的兵犬像撞倒什么东西般,一只只都给弹了出去。 定神一看,自己身上被包了一圈药师如来经的纸本,虽然知道经文的主人是要救自己,但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这种经文也是毒。从嘴里喷出红色液体,水色狂乱抓下身上的经文。 「你怎么……啊!」声音主人才觉得奇怪,却马上明白似的一招,将经文收回折迭在手。 「第一次看见如此悲惨的东西,比犬神更悲哀啊。」声音叹气,粗壮的臂膀拉开另一本经文,「让我来超渡你们吧。」 那人高大的身躯挡在水色面前,宛如庄严的巨人。黑中带点青色的宽袍大袖利落挥动,掌中握着纯钢打造的四环法杖,底端撞击地面,发出铿地金属声。 口诵清晰经文,静待兵犬一只只扑将上来,他抓着法杖往前一送,前端不规则的环处竟穿刺进犬身中,再轻松甩下,地上即出现了冒着袅袅轻烟、犬科动物在尸体腐化后会留下的遗骨。 如法炮制几次后,兵犬也不敢再轻易进攻,只团团蛰伏在两人周遭,嘴里发出声音,从齿缝滴下疑似尸水般臭气熏天的东西。 「已经是亡者了,不要再对这个苦难世间有所留恋。」没有丝毫厌恶的怜悯语气,从又像长者又像父亲的男人口中发出,他朝兵犬们洒出了那卷经文,经文就像自己有着生命似的,自动朝发出邪气的生物席卷,每包围一只后就收紧。 兵犬粉碎了。洒下的骨头飞灰湮灭,甚至有瞬间漂亮的像雪。 水色抓着自己喉头时,甚至能清晰听见那些像是被邻家顽童打出界外球,所击中的脆弱窗户的声响。 「还有吗?」 以此人如此实力,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他应该很清楚,但他还是轻声询问水色。 水色摇头。 注意到对方颈后不断渗血,男人伸手一探,「真言经文?是槙堂吧?」手指抚过那些浮现文字型伤口之处,被抹过之处,痛楚消失了,血也不再往外透,「这药稍微狠了一点,而且用的时机实在不能说是好,该不会是有点狗急跳墙了吧?」 「谢谢……」水色用手背抹去嘴下的血,他仰头望着身穿僧袍的男人,虽然之前素未谋面,但光凭那双温和晶亮的眼睛,他就知道了。 跟宝珠一模一样。 「赤朽叶先生……」他唤。「在这种状况下见面,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那是已经舍弃很久的俗名,叫我朝能就好。」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对水色伸手,「能起来吗?」 朝能是町上天空寺的僧侣,正值壮年,有张浓眉方脸,厚实的唇显得英气勃勃。他同时有着另一个身分,就是宝珠会挂在口中的「父亲」。 水色微点了下头,让对方搀着自己起身。 「已经听过槙堂说过你的事了,花御堂那边也很辛苦吧?」朝能的说法让水色很有好感,因为听起来像是让自己跟花御堂家有所切割似的。 「给其它人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互相帮助是最基本的。」朝能回道,「小犬也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吧?」 水色闻言心里一跳,但看朝能话中似乎没有其它意思在,想着大概是对身为导师的客套言语,也就只嗫嚅:「哪里……」 好在自己最近似乎是处于被追求的状态,这件事槙堂并没有老实地报告上去。 「感谢你特别寄校庆通知过来寺里,收到时还有些惊讶呢。」朝能拿出一条干净的灰色布巾递给水色,「擦一下吧,不然会吓到人。」 水色接受好意,抹抹颈后,又擦了下嘴边与手,「朝能先生怎么会知道那通知单是……我寄的?」 「因为宝珠的户籍已经转移到槙堂那里去了,若是有通知单什么的,不会到我这儿来的,除非是……很想让我看到。在合唱团的表演时间那栏,还特别用荧光笔做了记号。宝珠不会特别做这种事的,因为我之前曾经失信于他……」 朝能苦笑了下,「槙堂就更不可能了,故此我猜,只有跟他们住在一起,而且又是老师的你。」 朝能扶着水色到稍高的花坛边,让对方坐下稍微休息。 「说来惭愧,明明身为父亲,却连一点责任也没有尽到。」朝能也在水色身边坐下。 「因为……是出家众的关系,也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吧。」水色不自觉出言安慰。 「不光是那样,在一年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儿子,毕竟跟那位小姐相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不是因为被甩才出家的喔。」像为了缓和气氛,朝能说了句玩笑话。 水色不知道要不要附和的笑几声以示捧场,最后还是选择沉默。亲自与朝能面对面,实在让他有些尴尬,当然是因为宝珠的原因。 「这种心情大概不会有很多人能体会吧?好像单身生活过了十几年,突然冒出了孩子叫你父亲,若我只是个在公司上班的小职员,也无法担保自己真的能好好负起教养责任。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之后,我甚至还很过分的说要让他回山里,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为了什么而来找我的。」朝能摸了下自己顶着戒疤的光头,「一定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不是吗?」 「槙堂学长说过,宝珠他……很怕被一个人丢下的。」 「是啊,那孩子抓起狂来很吓人的,当时能处理他的退魔师还真不多。」想起一年前发生的事,朝能沁出笑容。 「偶尔也来看看他吧……让他老黏着我也不好。」水色有些心虚地低声。 「欸?不会是把你当爸爸了吧?」 「……不,应该……不是。」 朝能总觉得水色有些难言之隐,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下去,便道:「虽然不见得能帮的上忙,但如果有其它事,可以尽管找我商量喔。」 水色稍微抿了下唇。怎么可能说出口? 「你……要不要找个时间,来寺里做超渡法会?」朝能突然摆出认真的面孔问道。 「咦?」 「槙堂没跟你说吗?得将你身上的『那个』去掉才行。」朝能拍了下水色的肩,「你还想任教吧?槙堂也说你在学校风评不错。」 「学长过奖了……」水色笑了下,「不过就算现在做些什么,也已经太迟了。甚至能说,我现在还能动,还得归功于那玩意儿呢,我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至少能撑到这学期结束。」 「死去的人是不会伤心的,伤心的是被留下来的人。」朝能缓缓吐出,「虽然槙堂是那个样子,不过曾经为了你的事来找过我好几次,不是说让你别辜负他的好意,只是至今你不是只考虑到自己的事吗?」 「我并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那种事情是互相的,宝珠不也是给你费了不少心吗?」 「我……」水色还没回话,口袋中传来一阵如同虫鸣般的微弱声响,他先跟朝能打个抱歉的手势,再拿出手机接听。「花御堂。」 「冒牌教师你在干嘛啊?合唱团的表演要开始了耶!我跟小秀已经到体育馆了,到时候宝珠看不到你而失望的话,就给你好看!」尖锐的女孩声从手机里大声传了出来。 「啊啊、抱歉千照,我等一下就……」 「现在就过来!快一点!」千照吼叫。 「我知道了,立刻就过去。」水色忙应后挂掉电话。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啊。」朝能瞄了眼水色左腕的表,「你还行吗?」 水色点头,撑起身体,「朝能先生,请稍微等我一下。」他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去,打开车门,从后座拿出一大束向日葵。 「真是漂亮的花,要给宝珠的吗?」朝能讶异地看着那束鲜艳到有些夸张的花。 水色将花束一下塞到朝能怀中,「这个就拜托『父亲』送了。」 *** 因为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歌唱。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悲伤。 水色有些好笑地,远望着宝珠在看见朝能的瞬间,那先是惊讶后、又忍不住的高昂情绪。总觉得好像解决了一件事的他,在心中缓缓松了口气。 把手掌朝向太阳,透过阳光来看。 红红地流动着,我的热血。 蚯蚓也好、蝼蛄也好、水蝇也好。 大家大家都活着,都是朋友。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欢笑。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快乐。 把手掌朝向太阳,透过阳光来看。 红红地流动着,我的热血。 蜻蜓也好、青蛙也好、蜜蜂也好。 大家大家都活着,都是朋友。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合唱团的演出曲目,共有三首,后面两曲是难度稍高的二声部合唱,在结束时,台下响起掌声。 不过与其说合唱团的表演受欢迎,还不如说是某些固定团员有着不小的魅力。 原本以为就要这样谢幕,却没想到指挥朝观众一转身,指挥棒朝坐在前排的轻音乐社社员轻轻一点。两个抱着贝斯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奔上舞台,这下子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好像慌了手脚,这大概是预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吧? 这时所有合唱团员从梯架上依序走下,几名后排学生连忙将梯架往后挪,很快地分成三区排成另外一种队形。 这时还有另外三个轻音乐社的学生,马上从后台推出了鼓架与电子琴,这时台下已经一片喧哗。 水色认得那个抓着支架麦克风,走到中间的高瘦男孩是轻音乐社的社长。 「这是个跨时代的合作!」社长双手举起麦克风大喊,「合唱团跟轻音乐社!」 「现在要共同演唱的曲目是:《一个人的夜》。」 指挥收起指挥棒,食指指向钢琴。在合唱团负责钢琴的长发女生点头后,随即轻轻奏出第一段主旋律,接着指挥又转向电子琴,电子琴音一合下去,音乐随即变得紧凑,再来是两个贝斯女孩也加入。 主唱这时转过身,走向合唱团左边的分区,伸手拖过一个辫子女孩的手腕,脑袋不时晃动打着节拍又往中间移动,将宝珠抓了出来。 「你们好好给我听着,这是合唱团最棒的金童玉女组合,唱片公司要签约就要把握机会喔!」主唱朝指挥使了个眼色,指挥拿出预藏的两支无线麦克风抛过去。 宝珠与辫子女孩双双拿过麦克风,由主唱起头:「为了一百万人被唱过的情歌,我才不反复想着简单的感情,恋爱的责任是这个城市的基本构造!」 「easy love! easye! easy go!」宝珠与辫子女孩一齐接下。 「与其想象还不如实现未来,让许久不动的车子奔驰吧,然后今天也搭乘地下铁,将沉默寡言的他人跟街道扔下!」在指挥的指示下,合唱团员以比刚才合唱时更大的音量齐唱。 「所以,lonely lonely 难过的快要坏了的夜晚!lonely lonely 贯彻原始的爱,那个触动你心的人就忘了吧!love me love me 坚强软弱的心、kiss me kiss me 在这一个人的夜里!」 「会唱的跟着一起喔!」主唱握拳举起手。 两个贝斯女孩在弹间奏时交错在舞台上来回跳跃,弹片刷的飞快,技巧实在不像中学生能有的程度。 「啊,把说话的声音清除吧!是手机吧?你那样就充分了吗?电波什么地方传不到?所以今天也不要错过机会,做出笑脸吧!」宝珠高昂的唱着,一边牵高辫子女孩的手。 「因此,lonely lonely 放任对甜蜜的旋律着迷吧,lonely lonely 别再喊疼潇洒地进行故事吧,lonely lonely 拼命努力坚强下去啊你!」辫子女孩配合的转了个圈。 「啊,无视泪在脸颊上流动,回想起心最脆弱处,我感觉到……love me love me 坚强软弱的心,kiss me kiss me 在这一个人的夜里!」 主唱这时来到钢琴演奏者旁,将麦克风凑到她口边,可爱的声音流泄。 「因此,lonely lonely 难过的快要坏了的夜晚!lonely lonely 贯彻原始的爱,lonely lonely 冻结相逢的每日!」 最后是所有人一起合唱:「别勉强说自己做不到的事,那个触动心弦的人,好想忘记!love me love me 坚强软弱的心、kiss me kiss me 在这一个人的夜里!」 一曲演毕,合唱团与轻音乐社的成员,马上朝台下行九十度的鞠躬。 这次的掌声比第一次还要更热烈,听说有特别表演的学生,有不少是中途闯进来捧场的,有些甚至没有找座位,就直接一群群聚集在舞台前。不过看那个指导老师倒是一脸尴尬,要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 水色用手肘轻撞了下朝能。朝能似乎还有点不知所措,一向稳重的法师,似乎遇到自己的儿子就一点头绪也没有。 不过也只有迟疑一会儿,朝能还是抱着那束巨大的向日葵花束慢慢走向舞台前。 后来的结局到底如何,水色已经不知道了,大概……还可以吧? 这样就好了吧? 他缓缓闭上眼,觉得自己一定是……应该休息了。 *** 明明已经接近夏天,水色却觉得有些冷,他知道这不是感冒,而是身体大概油尽灯枯而出现的反常。他缩在棉被里,头上一盏活动台灯,伸出单手在作业簿上批改。 这时传来敲门声,水色只说了声请。 「老师,吃三明治,我做的。」最后一句还特别强调。 「谢谢,不过我不太饿……好好、我知道了,我会吃的,不要那样看我。」水色忙道。 「晚餐不要因为大哥不在就不吃了啊。」 这几天槙堂晚上都有排夜间留守的班,所以会很晚回来,是有给钱交代宝珠去买点现成的吃,不过也因为如此,越来越没有食欲的水色索性偷懒也不做了,喝点牛奶就当作一顿。 「下午有同事给我面包,已经吃过了。」 「面包不是给千照了吗?我有看到。」 「……让我说点谎嘛。」水色因为谎言被戳破,有点尴尬的道。 「快吃。」宝珠将装了两块三明治的盘子推更近一点,自己正坐在一旁。 「你啊……」水色蠕动下唇,原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口,乖乖拿起三明治。 「吾可不要看到老师再昏倒了啊,那一天真是吓死人了,以为是睡着了,结果一晃就从椅子上摔下去了啊。」宝珠说的是校庆那天的事,最后水色是在保健室里面醒来的。 不过醒来时校庆已经结束了,周围还围了一圈学生七嘴八舌的问候,害他怪不好意思的。 「那是普通的贫血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嘛。」水色小小咬了一口三明治,总觉得像嚼腊似的没什么味道。就连味觉也变得那么钝了吗…… 「是吗?」显然不相信的语气。 「好啦,我会乖乖吃完的,你也去做功课还是看电视什么的,别待在这个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水色狠下心赶人。 原本预期若是以宝珠守礼的本性,应该会就此打退堂鼓,不过这次倒是预料错误,看对方咬了下唇,耳朵竖的直直不说话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唉……随你。」水色叹着气,将目光移回作业本上。 「老师……再过一阵子,附近的山里会有萤火虫喔。」 「嗯,之前听你说过。」水色漫声应道。 「可以……一起去看吗?」 「……我不知道。」 「说过要一起去的!」宝珠突然生起气来。 水色无语,并不认为宝珠在无理取闹,而是因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悲哀。只不过是一起去看萤火虫,这样简单的期待,都可能无法完成。 宝珠也不说话了,头低低地瞪着地板。水色这回更没心情吃东西了,只好把咬两口的三明治放回盘子,假装不在意的将作业本翻过一页。 微弱的滴答敲击声,混合吸鼻子的抽气,断断续续地在水色身边细碎响着。 水色终于正眼朝宝珠望去,只看见因为低头而垂下的刘海、从姣好脸庞下不断滑落的泪滴。完全说不出话,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连手都伸不出去。 「呜咿……呜咿、呜……」 使人心脏为之抽痛的哭泣声越来越大。 水色吸口气,拉起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埋进去,盼望厚被能将那声音阻绝。 「呜咿、哇啊啊……」 伴随着大哭声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并没有让水色感到好过一点,他抓着身下的垫被,直到失去知觉为止。 *** 「……呜咿、呜、呼咿……呜。」 「可以用我听得懂的话说吗?」身为父亲的朝能搔了下光头,将刚泡好的茶放到儿子面前。虽然是父子,但按照寺院礼节,朝能还是在茶室以接待客人的方式招待宝珠。 他是不怪宝珠打断他做晚课,但就这样一直哭,什么也不说还真不是办法。 「……老师、老师快死掉了!」 「呃,我知道。」朝能回答。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快死掉了,再这样下去真的、真的会死掉!」 「每个人都会死啊。」朝能这时倒是说出了至理名言。 「呜咿……可是我讨厌那样!为什么老师非死不可?明明是个温柔的人!」宝珠说完,一口气将苦茶一饮而尽,补充刚才流失的水分。 「因缘果报吧。」朝能叹道,「他应该也夺过不少人的性命不是?其它人也不愿意死的。」 「那母亲死了也是因缘果报吗?那种事情如果能够这么简单就能说明白的话,我一把火把这寺给烧了,就瞧父亲还能不能平心静气!」宝珠呜呜怒道。 「并不是简不简单的问题,那些复杂的业重迭在一起,一个又一个套起圈住,因为做了什么所以才有现在的结果,这就是因缘果报;下回寺里打禅,你也来坐着,省得老是想些坏主意,亏你还是灵物,刚刚说的话跟邪魔一样。」 朝能伸手又给宝珠添杯茶。 「打禅就能救老师的话,我天天来这里呆坐着也行!大哥之前说过,父亲也许有办法的,现在还不是只能靠几个字蒙混过去。」 宝珠急的口不择言,「不是只要把老师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去掉就好了吗?这样应该很简单吧,念念经什么的,我也可以帮忙念啊!」 「那的确是一开始所预设的状况,问题是看到实体后,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朝能变得严肃起来。 「尸兵器在某些部分跟花御堂已经变得密不可分,跟rou体的纠结程度更是贴紧的难以想象,勉强要分离,我跟槙堂连手的话是办得到,不过在完全分离的那一刻,花御堂会因为rou体无法承受而马上死亡。」 「可是就这样放任那个东西在老师体内,一样也不行啊。」 「如果,有能够足以支撑花御堂生命的强大能量就好了……」朝能提起自己的杯子。 「那是什么?」 「大概像供奉已久的勾玉、宝具之类拥有强大力量的东西,如果能一边进行分离,一边将神物的力量注入花御堂体内的话……唉!但这也是理想化的方法,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宝珠垮下漂亮的脸蛋、好像刚抓到的一丝希望又消逝了。 「因为花御堂本身已经走入邪道,光是我的经文他就负荷不了,更何况是其它圣物的力量……但,纯粹邪物也不行,终究他还是个人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槙堂那家伙早就不由分说的动手了吧。」 「……我知道了。」宝珠双手撑在桌上,一脸坚决。 「终于要放弃了?」朝能望着这个还有少许陌生的儿子。 「请父亲……把我的尾巴砍下来用吧。」 第十章 在一片黑暗中,他惺忪地睁开眼,刚才梦见了五年前的事。喉咙有些干,爬起身,准备去楼下的厨房倒点水来喝。 一眼望见躺在身边抱着被子睡熟的男人,稍微回想了下几个小时前,刚刚温存过的情境。算一算,学习当人类至今已经到了第七个年头,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懵懵懂懂,唯几样清楚的,大概就是在「喜欢」这种感情认知方面。 他喜欢唱歌。 喜欢这个町上的人。 还有最爱的父亲、大哥、秀喜与千照……以及水色。 戳了下男人的唇,感觉软软的很想咬上一口,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先细细舔着,直到对方发出缓慢的呻-吟,再将舌伸进去。 一会儿,感觉脖子与腰都被搂住,全身都被拉入温热的怀中。 有只手滑到臀上,现在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耳边传来有些沙哑的问题:「什么时候才会再长出来?」 「快了快了。」他笑道。 「每次都这么说,要是真的长不出来的话……」 「十年一条尾巴,我要再过几年才长吧?」他胡乱说着。 「每次看你走路要跌要跌就很过意不去……」声音在他耳边叹道。 「没关系啦,只是稍微有点不平衡而已。」 「好啦,快睡,明天不是复赛?要是精神不好,唱不出好声音就糟糕了。」压下对方的头,男人叮嘱着。 「水色又不来,随便唱就好了。」他把头埋在对方胸膛蹭着。 「这种大话等你赢到决赛再说。」水色一把搔乱本来就蓬起的金红发丝。 「呜咿……那万一决赛不是假日怎么办?」 「不是假日我也会请假去看的,毕竟是宝珠重要的出道战嘛,到时候町上还会给你举办热烈的庆祝会什么的。啊,别忘记要给千照写信,要是她不知道你参加新人歌唱选拔有入围,我又要被骂了。」 「不会啦,秀喜都有在跟她联络,前几天还过来借计算机,寺里真不方便啊,连个网络也没有,而且直到可以帮忙寺里的退魔工作之前,还不能有手机。」宝珠扁嘴。 「佛门清修之地,摆那种东西要做什么?再乱说的话,小心朝能先生不高兴。」 「可以把计算机弄得很佛教嘛,比如说桌布换成佛祖的肖像啦,开机音乐跟关机音乐都换成心经……呜咿!」 尖耳朵被拉了下。 「好的不学,尽想些有的没的。」水色也不是真心在责备。 「我什么时候可以跟父亲说正在跟水色交往的事?」宝珠突然爆出惊人的问题。 「咳!这个……不要让我再感觉对不起朝能先生了好不好?」水色再度叹气。不但拿了人家儿子两条尾巴,又把一个有大好前途的青年引上了某方面算禁忌之途,而且之前的事情实在是受了不少帮助…… 「……我是因为水色平安无事,所以现在才很高兴的在这里的啊,父亲的话,会因为我高兴所以高兴的吧?」宝珠转着眼珠道,「不用太担心嘛。」 「不不,这种事情还是要担心一下的……」水色有些无力。 「好吧,那等水色觉得可以说的话,再跟我讲好了。」宝珠像妥协似的把头从水色胸膛前,挪到自己搬过来睡的枕头上,忘记自己原本想喝水的事。 就算水色接受宝珠的确是认真要跟自己交往的事情后,前几年却除了接吻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先不论实际年龄,因为失去重要尾巴的宝珠,无法跟以前一样任意变身。整个看起来就是纯正的稚嫩中学生,光是接吻,水色都觉得已经是了不起的犯罪了。 好在宝珠有着人类血统,就算放着不管,也还是会一年年长大的,至今已经是健康的大一学生,这点水色总算安心不少,要是交往的对象一直都停留在孩童的外表,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水色现在仍旧留在星中担纲历史讲授,年年看学生来来去去,在校评价挺受欢迎的,去外县市念书的学生,有空回学校还会来找他聊天,说说新学校的事。 在宝珠从中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原烹饪社的指导老师因为身兼其它校务,有些忙不过来,便改由他担任,现在社团活动一周有两天,加入的学生暴增,当然大多以女学生为主。 「这算什么菜单啊?营养一点也不均衡,不必为了讨好学生而放一大堆油炸食品。」 这是水色将前三周社团活动的菜单,拟给自家的帝王学长看时,所得到的评语。 下一秒,笔记就被抢去,接着就看见与其说是热心助人,还不如说是对食物有所强烈坚持的槙堂,抓过笔就在上头涂涂改改起来。 看见此景的水色跟宝珠,只有互望一眼后叹气。 不过……这种生活真不错,近几年来水色经常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确实地抓住了一些东西。 偶尔,也有好事发生。 偶尔,也有奇迹出现。 伸手将缩进被中的宝珠揽过来,他靠在对方白皙的颈后问:「你应该不会后悔救我吧?」 「过分的问题。」宝珠鼓起双颊。 「说的也是……」水色抱歉地笑道,「尾巴快点长出来吧,我还挺想念的。」 *** 「梅染学弟……请、请收下这个。」女子满脸通红地递出用蓝色包装纸包起的礼物。 「这个,抱歉我是……」 「是饼干,只有放牛奶,吃素的人也可以吃!请你收下!我只是希望学弟能知道我的心意而已!」 「啊……好的,那就谢谢妳了。」秀喜微笑着收下礼物。 女子一鞠躬后,转过身朝在远处等她的其它两位同性友人飞奔而去。 「秀喜……我可以出来了吗?」宝珠的声音从校园木板椅后发出。 「没人让你躲起来啊。」秀喜叹了口气坐下。 几年前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现在随着年纪增长,个头抽的比宝珠高上不少,脸也越来越有男人味,除了那颗光头依旧显眼。 宝珠一下从椅子后翻身过来,跪坐到秀喜身边,食指摸了下唇,「好好喔,有饼干……」 「要不给你?」 「这样那个女孩会生气的。」 「话又说回来,你不是也收到很多吗?圣诞节的时候。」秀喜轻轻将饼干放在椅子一边。 「拿去恩典堂了啊,你也一样吧?」宝珠支着俏脸。恩典堂是町上的天主教堂,有附属的托儿所跟孤儿院,圣诞节跟情人节收到的礼物,全部都拿去孤儿院给小孩子了。 「没办法,拿回寺里不好意思,而且我对这种的实在是……」 「困扰?」宝珠问。 「嗯,原本还以为千照说的是玩笑话,结果没想到是真的。」秀喜沉吟道。 「千照说什么?」 「千照说『绝对会有人傻傻的跑来跟你示好啦!要是觉得麻烦的话,就要直接讲!』而且还给我一张『退魔避邪』照。」秀喜翻了翻口袋,掏出简单的黑色皮夹打开给宝珠瞧,结果放照片那一面放着的是,梳着两只马尾的漂亮女孩做鬼脸吐舌的照片。 「哈哈哈哈,千照好可爱!」宝珠看着笑了直打跌,「那你用过了吗?一脸严肃地把这张照片拿出来给别人看啊,哈哈哈哈!」 「只用过一次,结果被误会千照是女朋友,要解释的时候对方就跑掉了。」 「这个效果好!」 「不行啊,这样被误会,千照也会很困扰的。」秀喜边摇头边把照片收起。 宝珠边在心里偷笑秀喜是迟钝鬼,边无所谓的道:「反正现在千照在德国,她不会知道的啦。」 三人好不容易都在町内的月高毕业后,千照就申请上了一直都很希望去念的德国电子工程学院,虽然感觉依依不舍,还是只身去了。听她当时神神秘秘说另一个目的,是要去当地的神学院旁听如何参加教廷秘密考试,好成为杰出的吸血鬼猎人。 宝珠跟秀喜都相信这句话应该是开玩笑的。 「对了,你的金发女友怎么样了?这是千照让我问的。还有在交往吗?」秀喜突然放低声,「是千照突然想起来的,因为国中有阵子花御堂老师跟你都是一团混乱嘛,所以压根忘了有这件事。」 「啊,那是什么?」宝珠眨了眨眼,根本就不知道秀喜说的是什么。 当时是在误会的状况下对话,离现在年代又有些久远,要宝珠记得才有问题。 「对不起,不想讲就算了!」秀喜摇手。他知道宝珠自从失去尾巴之后,那时就无法变成原本的青年模样,这么一来要如何跟那个金发美女交往还真是个难题。所以大概是分手了吧…… 「不不,我是真的……」 「没关系没关系,千照老是问一些让人烦恼的问题,啊!今天下午你不是要去参加歌唱大赛的复赛吗?千照要你好好加油,她说你要是拿第一名,她就特别从慕尼黑回来帮你庆祝。」 「那我可得努力才行。」宝珠握紧拳头,「进入决赛的话,水色也会来看。」 「老师能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秀喜露出迷人的笑容。 「是啊,我也觉得真是太好了,只要能让老师活下去,别说是尾巴,就算一只手还是脚的,都没问题。」 「呃,这个就……虽然想称赞这种济世救人的精神,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你怎么了,朝能师兄可是会担心的睡不着呢。」 「反正结果好就好了嘛,水色的身体需要灵力,但又不能纯正道,既然这样身为半妖的我,储存力量的尾巴不是很刚好吗?」 「朝能师兄可是明白的跟我说过,要身为父母的人,斩下自己子女身体的一部分,是很过分的事喔。」秀喜忍不住说起教来。 「……我知道了嘛。」宝珠低声,随即马上仰起脸,「下午来看我比赛啦,你们都不来我好无聊。」 「哪会没人去,你们系上不是一堆女孩子要跟去,还做了要帮你加油的纸牌呢。」 宝珠光是那头夕阳金的头发就够引人注目了,而且校内只要有卡拉ok比赛,冠军奖项都由他一个人包走,这次会去参加某经纪公司的新秀歌唱选拔,则是由轻音乐社的社长擅自帮他报的。 顺带一提,那个轻音乐社的社长,打从中学开始就是同部门的社长,虽然有点花俏,但神通广大,还将宝珠中学时期的合唱团指挥抓进了社里,现在则组成乐团,在各种活动中神出鬼没。 「可是我喜欢秀喜来。」宝珠现在察觉到,自己由下方某个角度这样拜托人时,效果最好,对水色更是屡试不爽。 「这个……可是下午有超渡……」秀喜单指搔搔脸。 「梅染同学,不,不好意思打扰一会儿……」 啊,又一个手上拿着礼物的女生。 宝珠眼珠转了下,就帮千照一个忙好了……他突然伸手抱住秀喜的脖子,「这个是我的,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女生露出吓呆的表情。 「掰掰。」宝珠用遗传自母亲的美丽脸孔微笑。 嗯,乖乖跑掉了。 「赤朽叶宝珠……」秀喜拧起眉瞪着身边的狐狸友人。 「呜咿……」宝珠欢乐地叫了声。 *** 「这次是种三色堇啊……」放学后,水色晃到花圃边,望着那几株歪歪倒倒的可怜植物。果然,交给学生种就有可能是这种下场。 他蹲下身,轻轻挖起松软的泥土,将三色堇扶正后盖上。 「老师……」 那是已经,许久没听过了的叫唤。 他露出微笑,没回头,「赤朽叶同学。」 像堕入时光隧道般,关于那一天的记忆,鲜明地在脑中苏醒了。感伤与喜悦,几乎叫他落下泪,手指浅浅戳在土中,一时只能咬下唇。 夏夜晚风吹着身上的和服白褂啪啪作响,身体已经变得温暖的不可思议,却也知道有某处是空洞的,他并不想费心去填补,就如那些与他交手过的对象,在躯体上所留下的伤口,就让疤痕留下吧,一个也别忘记。 青姐已经不在了。 那好像另外一个自己,那样污秽又真诚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脚下的木屐敲着地板发出「空空」响声,从学长家偷溜出门前,稍微看了下日历,自己已经失去知觉三天。在暑假开始的初日,阳光特别刺眼的早晨,他想起身却办不到,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之后眼前就一片黑暗了。 「我还挺能活的啊……」他自语。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还有个重要的约会得参加,其它事情就再说吧。 头顶上挂着圆月,一直以来,他都将月亮看成惨红。对花御堂家来说,是的,满月是仪式特别容易成功的夜晚,那些令人恐惧的仪式,青姐死去的夜晚。 但今晚似乎有那么些不同,月光皎洁无比,干净的好像被水洗过,连原本有阴影的部分都朦胧起来。 花御堂水色,停在町与外处的交界前。 「别来无恙啊,水色哥哥。」妖异的童声,几乎辨别不出男女。 出现在水色面前的一群人,各自装扮奇特,站在最前方的,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用和装少年,头上歪戴着与头不成比例的过大装饰,白褂蓝里,下摆三层。 「拜托别那样叫,虹虫弟弟,我快吐出来了。」水色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虹虫是现任当家的直系孙儿,看这种阵仗,是对宗主的位置十拿九稳了啊。 「那就废话不多说了,你知道我要什么吧?」虹虫也不前进。 倒不是怕了水色,而是不愿踏入禁町。 「没了。」水色现在的心情有些想笑。 「你说什么?」虹虫的声音像尖针般刺耳。 「已经没有了,你想要的尸兵器,我的青姐。」水色缓缓道,他伸出手,触碰虹虫陶瓷似苍白的脸颊。 虹虫的部下立刻就要出手,但少年冷冷的一抬腕,他们又同石像般不动了。 为什么这么温暖? 这不可能啊,水色照理应该要被那东西给反噬的支离破碎才对,到底为什么……那手、那身体连一丝毒药似的苦痛也没有? 「这代表之前的消耗战,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故意送些死棋来,只是要将我的精神与体力降到最低点,再由你们来进行分离吧?」 水色望着虹虫少年因为恨意而变得歪曲的面容,「要知道,我是会故意跟花御堂家作对的反逆者,没道理给你称心如意吧?」 「分离了你就会死!我才不相信,反正把你抓下来拆解,马上就能明白了吧!」虹虫撕裂笑容,手指微颤,身后花御堂家精兵便往前冲,准备一举将水色掳获。 水色才夹出圆月轮,地面猛然一阵剧烈晃动,使对方的攻击缓了一刻,至少也有黑豹战车大小的庞然大物冲出土表,顿着八只长脚,狰狞无比地出现在水色身边。 「土、土蜘蛛!」精兵群中有人大叫。 「让开让开,国家公务员来了!」站立在土蜘蛛背上纤长的身影,掏出印上金字的手册。 「这时候说警察比较好吧?」一起站在土蜘蛛背上,两三只比拳头还要大的黑黄环节蜂嗡嗡绕在身边的贵公子笑道。 「怎么样都行啊,敢在大爷我眼皮底下动手,就算被杀也要心存感激。」 听这种嚣张至极的口气,就知道是零课课长槙堂苍士。 「区区土地妖,拿来献宝我可不放在眼里。」虹虫沉下脸。「久仰大名了,槙堂。看你背地里对我们花御堂家做了不少手脚啊,不过我可告诉你,在你手上栽的那些人,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别因此而得意了。」 「无关痛痒还值得你拿出来说吗?我看是被咬几口痛了才吠的吧?」槙堂居高临下的笑道。 「动手,把那土妖的脚一只只给砍了。」虹虫这回明确的做出指令。 「慢着!」 金属杖击地的当当声。 头戴圆笠,一副行脚装扮的僧人,左手杖,右手则扣着一本药师如来经,「我乃天空寺的出家众,法号朝能。素闻花御堂家蛮横,岂料竟到如此地步,要动手便来,但休想天空寺不管,药师如来在上,比睿山天台本宗也不会不管。」 「朝、朝能先生……」水色微微侧头,心中翻腾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感动。 「只是多了个和尚,我花御堂何惧焉,比睿山那里已经不管事很久了,你不知道吗?」虹虫瞇起眼。 「只多了个和尚吗?那么再加个家庭主妇怎么样?」一阵娇滴滴的女声冒出。 上白下红的纯正巫女装扮,乌黑长发用净带在脑后系着,一名美貌少妇手握御币,直直指着虹虫,「我乃龙王神社主事,琉璃寺桂花!很不巧,小弟弟你要动的人刚好是我女儿最喜欢的班导,可别怪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 虹虫正待回话,这时远处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人。 男人一头灿烂金发,皮肤白皙,非东方长相,身穿神父立领黑色衣袍,肩上披挂白巾,单手握着十字架念珠。女人一头齐眉刘海,除了脸蛋与手外,其它部分都包在深蓝连身长裙下,同样颈上挂着十字架念珠,但手上却拿着一把大型银色m4a1突击步枪。 「把你的罪交给神吧。」金发男人微笑,「我是恩典堂的神父克赖斯勒。」 「我是恩典堂的修女宝生冬姬。」女人用拇指比出一个切断脖子的手势,「天国近了。」 「水色先生是町上的一分子,为什么我们会站出来,相信您也很清楚。」克赖斯勒和气地对虹虫微笑,「教廷骑士的宗旨是,遇恶必除。」 「圣白骑士团的……克赖斯勒、还有圣女部队的冬姬……」虹虫退了步咬牙念道。本来是料定教廷不会让他们动手的,莫非是私自行动吗? 可恶,事情变得棘手了! 「为什么……」为了我…… 水色目光转向槙堂。 槙堂从土蜘蛛上跳下,来到水色身边,一把勾住他这个小学弟的肩膀,「笨蛋!要你命的人是不少,但想要你活下去的人,会比这更多!」 然后槙堂转向虹虫:「这位小弟,你要不要考虑现在乖乖回家去啊?也许现在有国税局的人上门去查税啰,大概可以追溯到前前前任首相的时候吧……」 「什、莫非……」虹虫倏地瞪大眼。 「你把精兵都带出来,本家还不闹空城?零课的课长又不只有我一个,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好机会?」槙堂淡淡的道。 「……槙堂苍士,这笔帐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找你一一讨个仔细的。」虹虫回身,「花御堂家花了上百年渗透行政机关,不是拿来打发时间用的,最好给我记清楚了。」 「随时候教。」槙堂回道。 虹虫带着那群部下离开了,就如同他们来时一样安静。今日是花御堂家宗主的推举大典,不知道虹虫要如何收拾残局,但水色知道,那小子有的是多重诡计……而且,这也已经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直到此刻,他才有一种,真的有所完结的感觉。 自己与花御堂家之间。 「……那个,学长……谢谢你,让大家为了我的事……」水色还没说完,头上就被毫不留情的敲了一记。 「要谢的话,谢『这个』。」槙堂转过半身,朝土蜘蛛后招了下。 一双尖耳朵露出,再来是灵活美目,狩衣大袖飘飘,比平常这个打扮的青年要小上几寸,娇小的少年朝水色摇摇晃晃的走来,才来到他跟前,就一个不稳往前跌。 连忙扶住,就注意到对方眼眶红通通,而且有什么感觉不太对。 「宝……珠?」 「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喔,一个人跑出来……」 对了,有什么不见了…… 「晚上起来,发现老师跟大哥都不见了,要去哪里都不跟我说,太过分了!」 「你的尾巴呢?」 本来都挂在宝珠臀后,两条篷松柔软的尾巴,现在却不见踪影。 「这个……」 水色将小不点拥进怀里,「为什么给我……这么重要的东西……」 「没关系,因为我喜欢老师嘛。」宝珠给了回答。 「比赛怎么样?」水色将一株三色堇重整好。 「当然是过了。」宝珠自信满满地回答。 水色才站起,沾满泥土的手就被握住,他也回握。不管自己的手上是沾了泥土、还是血,宝珠都能伸手握住吧。 「恭喜。」 「……现在是萤火虫的季节。」 「我知道了,就跟去年一样,一起去看吧。」水色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