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庶天子》 第一章 前世今生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霎那间,黑夜亮如白昼。 张蒙躺在深深的泥泞中,全身都是刺骨透心的冰凉。视线浑浊,依稀可见灰蒙蒙的天空,还有那接天连地仿佛永远也落不完的雨滴。 扑面而来的风雨愈加猛烈,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是四肢躯干似乎重达千斤,始终纹丝不动。 不多时,天地间遽然卷起风暴,隆隆震震,惊天动地而来,所经之处皆成齑粉。劲风骤雨,锐利如刀,逼得他只能闭上双眼。 当风暴卷过,无尽的黑暗也随之将他彻底吞噬..... “呼——” 张蒙蓦地睁开眼,呆怔了许久,方才长舒一口气。阳光斜穿过窗棂,正好落在他脸上。 连日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这个噩梦,也不止一次被这个噩梦惊醒。 作为新世纪一名光荣的事业编市图书馆管理员,这时候的他本该还在单位上班。 他所负责的社科人文类图书区平时人流量就小,梅雨季霪雨霏霏,愿意来看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这倒遂了他的愿,因为比起引导访客、整理书册等冗杂繁琐的工作,从小酷爱阅读的他其实更喜欢窝在阅览室一角,吹着空调,静静翻看自己喜爱的书籍。 根据残存的回忆,当时他正捧着一本史书细细研读,不知不觉便完全沉浸其中,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就像断片了一样,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等他醒来,已经换了人间。 如今是东汉中平六年的八月底,他鬼使神差来到这个时代,继承了一名年轻男子的躯体与记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年轻男子的姓名居然与他如出一辙。 起初,由于两世思维的不断纠结交融,他备受煎熬,甚至一度出现了精神崩溃的危险,好在最终渡过难关,达成了最为完美的兼容。 可以说,现在的他既是张蒙,又不只是张蒙,这倒多少有些“不识张郎是张郎”的意味了。 梳理原主人的记忆,张蒙大致了解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一些基本情况。 自己今年刚及弱冠,字承英,出身凉州敦煌郡张氏。敦煌张氏如今虽算不上顶尖的世家大族,但在西北也可谓一方高门郡望。祖父张奂生前为国家重臣,被时人美誉为“凉州三明”之一,即便已然亡故了八年,可家族的荫庇仍然帮助自己早早入宫成为郎官。 三日前,雒阳皇宫发生惊天巨变,朝野大乱,自己也在一片混乱中身受重伤,如果不是这次莫名其妙的“借壳还魂”,原主人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张蒙想到这里,只觉胸口闷得慌,不由自主坐起身剧烈咳嗽几下,顿时轻松畅快不少。 环视周围,自己置身一间小室,卧下是一张较为低矮的床,形制狭窄而长,离地仅有几寸,乃时下用于卧睡的“榻”。不远处还有一张比榻更小的床,仅容单人坐,叫做“独”。而无论榻还是独,都可称为“床”,统一指代专供坐卧的木具。 可以迅速理解当世的风俗人情,这便是继承原主人记忆的一大好处。 除此之外,室内入眼可见,只剩三两个粗胚陶器罢了。 这间小室四面都是夯土做的墙,顶上则横着木梁,榻侧有扇小窗,能照进光却防不住从缝隙间钻入的丝丝凉风。好在榻上盖着被、垫着褥,虽说全都单薄粗陋,然而和着阳光,依然使他不再像梦里那样感到寒意。 稍稍廓清神思,张蒙舒展双臂,伸起了懒腰,胸前的伤势还在隐隐作痛,不过已无大碍。正当时,斜对面的布帘被人掀起,有个纤弱的身影欲行又止,怔怔站在原地。 打量过去,是一名身着粗麻布制檐褕的少女,手里端着陶碗,此刻颇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只有十五六岁模样,简单挽了垂挂髻,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垂直地披在肩上,白皙的鹅蛋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过了一会儿,踌躇不定的少女终于鼓起勇气,低垂着头碎步上前,将陶碗轻轻递给张蒙。随后不等张蒙回应,慌慌张张退出了小室。 张蒙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此前他伤势较重,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但从旁人谈话中得知这少女名叫罗敷。 罗敷是现今女子常用名,没什么出奇之处,张蒙心里却记得,当时自己倒在大雨之中,生死未卜,是这名外出捡拾木柴的小姑娘发现了自己,用编筐的藤蔓将木柴缠成拖橇,顶风冒雨,硬生生拖着自己走了近十里地来到这里。 一路上的艰辛不言而喻,以至于最后罗敷自己也力竭晕厥,不得不卧榻休养。 张蒙还在惆怅,突然感觉手心传来一阵温暖,低头看去,少女给的陶碗里原来盛满了热腾腾的粟粥。 不看粟粥还好,一看之下,肚子立马就“咕咕咕”叫了起来。他三下五除二将粥吃干净,还在抹嘴,布帘又动了。 这次走进来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先前那少女则跟在她身边。 “好在灶神有灵,助郎君回生。” 老妪面目慈祥,虽说年纪大了还佝偻着腰,但谈吐清晰,精神头很不错。 她也穿着檐褕,形制较短,叫做“裋褕”,手臂从袖中露出一截,与下身四角长及膝的膝裈相配,看来是为了方便干活。 张蒙赶紧掀被起床,躬身行礼:“多谢老夫人照顾。” 老妪忙道:“郎君伤势未愈,何必如此!”与她并肩而立的罗敷更是涨红了脸。 张蒙低头一看,这才惊觉自己上身还赤膊着,只有胸前包裹着的几条白布遮挡。 “小子鲁莽,唐突了老夫人和姑子,惭愧惭愧!” 张蒙十分不好意思,瞟见榻前叠着一沓干净衣服,赶紧取了穿上,所幸整齐合身,应当是自己的原物,才没有再闹笑话。 这时节气候早寒,虽才八月底,白日已能感到凉意。他刚穿好衣服,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吃点热汤,暖暖身子。” 老妪温言抚慰,罗敷不敢正视张蒙,双手捧着的碗往他胸前一送,差点将碗里头的热姜汤洒出来。 张蒙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笑着说:“罗敷姑子,也真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好心,我这条命恐怕保不住。”又关心问道,“你身体好些了没?” 罗敷闻言,身躯微颤,张开嘴只是“啊啊”发声。 张蒙感到奇怪,老妪解释:“郎君,罗敷是喑人,说不出话来,不过郎君的心意她自是晓得的。她休歇过了,郎君无需挂怀。” 此时再看罗敷,她偷偷抬了点头,脸色通红,慌张而羞涩。 “这就好......” 张蒙暗自叹息,觉得这小姑娘心地善良,样貌也算得上娟秀,可惜是哑巴,未免缺憾。 老妪继续道:“郎君吉人天相,老姎昨夜向社丛祈佑,今日郎君就醒了。” 当今之世,百姓多信奉灶、户、行等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神衹,其中尤以灶神为主。民间普遍认为灶神不仅可以保佑个人,还能给家族带来福祉,祭祀祈祷之风盛行。 张蒙手摸胸口,说道:“我现在全身并无半分异样,想来没甚可担心的。” 老妪咋舌道:“郎君非常人也。昨日刚到家中,周身淤青浮肿,胸口还有个极深的口子,像是将死之人。谁知只将养了一宿,就痊愈了。若非神灵保佑,怎能如此?” 张蒙笑了笑,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道:“我与罗敷两人都卧榻难起,这些日子最辛劳的要数老夫人你。我随身有些值钱的小器物,老夫人不嫌弃的话都拿去吧,聊表谢意。”说着就要解下腰间的玉佩。 老妪见玉佩贵重,叹着气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郎君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老姎与罗敷都是山野小民,能帮到郎君,实在是脸上添光,哪里还想其他的,郎君你......”话说到一半,不防外头忽而传来激烈的喧闹。 “外头是谁来了?”张蒙侧耳倾听,有人在大喊大叫。 老妪神色陡变,紧着脸叮嘱:“郎君,你与罗敷留在这里,老姎出去看看。”才走一步,罗敷紧跟上去,扯住她的衣角,微微摇头。 “我去看看。” 张蒙见状,料定事情没那么简单,随手系紧腰带,披头散发光着脚当先走出小室。 当下中等人家的屋宅基本都是“一宇二内”的布局,即一个厅堂配两个内室,两个内室则分为“西内”与“东内”。又因"宅不西益"的习俗,故而多以西内室为主卧,张蒙这几日居住的自是堆放杂物或者临时待客用的东内室了。 张蒙走到堂中,抬眼看见前院里歪歪扭扭站着三个汉子,目光齐齐投向自己,均露出疑惑模样。他们全都上着短褐、下着犊鼻裈的打扮,一看就是乡野之民。 老妪与罗敷后脚追来,张蒙回头问:“老夫人,这三个是什么人?” 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高声大呼:“史老媪!我道你为何不肯把孙女让给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你一老一少竟是在家里偷野男人啊!老不服老,厉害啊厉害!”听起来,那老妪夫家姓史。 与他站在一起的两个汉子,一个满口豁牙、一个头上有个大疤瘌,也都帮腔叫骂:“为老不尊的草苟儿,还有什么话好说?” 张蒙听他们出言不逊,心中大为恼怒,回头看史老媪的反应。 史老媪眼眶红红的,抿了抿嘴,指着那麻脸汉道:“郎君有所不知,他本是老姎大儿的结义兄弟,罗敷便是老姎大儿留下的孩子。上个月老姎大儿意外亡故,可恨这无赖子狼心狗肺,竟要趁机强娶罗敷。几次三番上门骚扰,老姎都抵死抗拒,堪堪拖到今日,没成想贼心不死,这番又带了帮手来。” 张蒙朗声道:“我朝素重孝义,金兰遗孤本该视如己出,尽力帮扶。而今反生歹意,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他既有原主人的底子在,说起话来无论语调还是用词都不自觉更贴近现世,不会显得突兀。这番话故意提高声调,好让那麻脸汉也听清楚。 麻脸汉满不在乎,不理会张蒙,自顾自摇头晃脑:“史老媪,老子心胸宽广,从前的恩怨不与你计较,但今日无论如何,得将罗敷带走。哼哼,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与其跟着你个老东西在这里受苦,不如跟着老子过快活日子去也!” 史老媪气得浑身发抖,骂道:“竖子!你这样胡来,不怕我家四郎知道吗?几日前他送回书信,说不日即将归家,定不会饶你!” 一言出口,豁牙汉与疤瘌汉顿时面露怯色,同时看向麻脸汉。 麻脸汉讪笑两声,道:“你四个儿子,中间两个当了短命的丘八,尸身运回来的时候,全是我帮着埋的。老大更晦气,暴疾死了。只剩个幺儿,三年前就不知所踪,嘿嘿,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我看啊,书信之类的又是你编出来唬人的把戏吧,他恐怕早成孤魂野鬼咯!” 史老媪气愤不已:“光天化日敢如此作恶,乡里有秩、游徼不会放过你!” 疤瘌汉肆无忌惮,放声猖笑。 史老媪骂道:“无赖子,有何可笑的!” 疤瘌汉笑了片刻,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双眼凶光毕露:“老东西,实话告诉你,老子现在有靠山,来头可大。休说是乡里,哪怕县里、郡里也不敢管我!”说到这里,指使自己的两个同伴,“休要与那老东西多饶口舌了,咱们直接把罗敷带走!” 当是时,三个汉子张牙舞爪,齐奔向堂来。 张蒙心念电转:“大丈夫知恩图报,老夫人和罗敷对我有恩,危难临头,我绝不能视而不见。”身随意动,当即大步前跨,洪声喝断:“贼猪狗,要带人走,先过我这关!” ———————————————————————————— 虎年开新书,万望大家多多支持,助力本书如虎添翼~~ 第二章 杀人术 前世的张蒙是个实实在在四体不勤的瘦弱年轻人,凭着涌上头的热血大喝过后,稍稍冷静,望着几步外凶神恶煞的三个汉子,担忧登时涌上心头。 “怎么办,他们人多,我怕是打不过啊......要不、要不我先道个歉?” 张蒙局促不安,院中的三个汉子同样面面相觑,颇感意外。 “郎君,你伤势不明,切莫动手。这都是老姎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让老姎来处置吧。” 张蒙听到史老媪微颤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她虽如此言语,但与罗敷缩在一起,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失措,暗自思忖:“这事我不管,难道任由两个弱女子与那三只禽兽搏斗?”思及此处,没来由勇气陡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没说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今日就算豁出去,能救到老夫人与罗敷也是大大值当!”于是站定身姿,稳稳挡在堂门口。 比起对面三个瘦削的汉子,张蒙身高体壮,当下双目圆睁,气势夺人。 三个汉子犹豫片刻,还是麻脸汉能拿主意,先道:“兄弟们别怕,这奸夫虽生得长大,可看他双颊内陷、双目无神,想来必是给酒色掏空了身子。咱们三个打一个,给他点颜色瞧瞧!”同时不忘恐吓张蒙,“小子,我不认识你。你若识相滚远些去,我便放你一马!否则不但给你一顿好打,更顺手把你骟了,送去宫里当寺人。” 疤瘌汉连连嗤笑:“近日京师生乱,不是有好多宦官宫女跑出来了?嘻嘻,瞧他细皮嫩肉的模样,保不齐本就是没把儿的货色。” 豁牙汉摇了摇头,故意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非也,仔细看,他人确实白净,可是唇边下巴都有毛,应当是个带把儿的。” 麻脸汉点头附和:“说的是,不然如何能服侍一老一少两个淫妇快活哩!” 张蒙听到这些污言秽语,仍然沉得住气,不为所动。双脚分开,身躯下沉,摆个不丁不八的架势,严阵以待。等他反应过来,不禁对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大感诧异:“我这是在干什么?”随即恍然大悟,“是了,我本来就会武艺。” 现世张蒙出身的凉州敦煌郡靠近边疆地带,与羌胡等外族毗邻,一向多兵祸战乱,故而家族虽以儒家经学显赫,但比起承平已久中原腹地,更加注重对武事的掌握。 受家风熏陶濡染,张蒙自小研读兵书并且苦练各类技击,更兼他天生力大又动作迅捷,比起寻常世家子弟,在武力方面自是胜出不止一筹。 “没法子,打赢一个算一个吧......” 纵然有身体原主人的底子在,张蒙仍是忐忑,尚自盘算对策,没想到豁牙汉按耐不住躁动,箭步冲到了跟前,提拳直往自己胸前打来。 “啊——” 心慌意乱之际,张蒙半闭着眼胡乱招架,耳畔却听到罗敷尖叫。本道是自己吃了亏,不料睁眼一看,那豁牙汉居然仰面朝天倒在脚边,满口是血,豁牙统统成了缺牙。 “哦嚯?” 张蒙余光所见,罗敷双手捂着脸,眉眼从缝隙中透出,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惊喜。 他正懵懵懂懂,突然感觉自己的右拳有些许疼痛,低头一看,那里还残留着血迹,瞬间明白了:“乖里个乖,这汉子给我胡乱打中一拳,这就倒了......” 麻脸汉见此情形,急忙大呼:“快制住这小贼!”迅速与那疤瘌汉一左一右跟进夹击。 张蒙见两人齐上,不假思索,起脚踢中豁牙汉腰部。这条件反射的一脚势大力沉又不失技巧,那豁牙汉众目睽睽之下,惨叫一声横着飞了出去。 麻脸汉忽见同伴要落到自己头上,不得不急刹步子,狼狈滚向旁边,虽说堪堪躲开,却也顾不上与疤瘌汉配合了。 疤瘌汉哪敢单独冲锋,顿时方寸大乱。眼前张蒙魁梧的身躯如同小山,他心虚得紧,转身就往回跑。 “想走?我来送你一程吧!” 张蒙哪容他轻易逃脱,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斜身侧踹,不偏不倚正中其后背。 “哇啊啊——” 那疤瘌汉叫声凄厉,竟是直接滑出数尺距离,在前院正中重重摔了个狗啃泥。 眼见张蒙武勇过人,麻脸汉惊惧交加,不由自主地退却。不单是他,观战的史老媪与罗敷乃至张蒙本人都错愕不已。 “好手段、好力道......”张蒙喃喃自语,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好家伙,从来都只有我被打的份儿,没成想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我也能追着别人打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麻脸汉拉起两个同伴,神情惶恐。 张蒙见识了自己的能耐,有了底气,正色回应:“听好了,我乃敦煌张承英也!尔等恃强凌弱,无耻至极。今番要想带人走,除非踩着我的尸首走!”声音洪亮,中气沛然。 “敦煌张承英......” 麻脸汉并不知道张蒙是何许人,可听他响当当报出名号,又见他身手不凡,心知这次遇上硬茬子了,不敢再贸然行动。 张蒙心情激荡,对史老媪与罗敷道:“你俩先回里屋去,我赶跑了他们,再来......”话到一半,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倏忽捅出一根长长的毛竹杆,径直搠向他面门。 “唔,混帐东西!” 张蒙机警,及时闪身避开,一脚踩住毛竹,急视过去,入眼是个身形矮小的汉子。 史老媪带着罗敷后退几步,高呼提醒:“郎君小心,这矮子与他们是一伙儿的,恐怕早就埋伏好了的!” 那矮汉一击不中,果断抛下毛竹,尖啸两声。一时间,院中麻脸汉、疤瘌汉以及疤瘌汉抓住机会,齐围上前。四人合力,意欲围殴张蒙。 堂口狭小,张蒙以一敌四难以施展,更怕拳脚无眼,伤及两个女流之辈,视线扫到靠在门框上的一根苕帚,不极细想,抄到手中。 矮汉离得近,纵身飞扑,去抱张蒙的腿。张蒙苕帚下劈,带着风沉沉打在其人后脑勺上。 “诶......” 只听一声闷哼,那矮汉两眼翻白,当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侧边豁牙汉张开嘴嗷嗷叫着也想抱住张蒙,张蒙不给他机会,轻提苕帚,顺势将苕帚头塞进他的嘴里。 豁牙汉呜呜咽咽,手足无措,重心不稳往后趔趄,带倒了麻脸汉。 两人在地上纠缠叫骂,只剩疤瘌汉胆战心惊,再度想跑。 “又想走?再送送你!” 张蒙掷出苕帚,如根利箭也似,戳中疤瘌汉的脖子,将他打倒在地。 一转眼功夫,四个汉子全都东倒西歪在了堂门口,张蒙拍拍手,松了口气,这时又听到“啊啊”的声音,扭头看,罗敷湿红了双眼,哭中带笑,史老媪也抚着胸口,满脸欣慰。“好受不,还想再试试吗?” 张蒙振声喝斥,四个汉子“哎呦哎呦”,在地上扭动了好一阵子,才互相搀扶着起来。 他继而转头征求史老媪的意见:“不如把他们绑了,交给乡里发落?” 史老媪泪眼浑浊,凝视四个汉子许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轻叹道:“罢了、罢了,饶他们去吧......”又道,“私仇不可私办,明日一早老姎就去找里君与亭尉说明此事,他们自会主持公道的。” “里君”是“里正”的尊称,“亭尉”则是“亭长”的古称,史老媪说的是时下的惯称。里正管一里之民事,亭长管一亭之治安,均为普通百姓最直接的上官。 张蒙迟疑一二,终究以史老媪的意见为重,面朝四个汉子,叱道:“全都滚出去,若再来滋扰生事,被我得知,定然亲手送你们入宫!” 四个汉子连声诺诺,屁滚尿流着去了。张蒙扶着史老媪在堂中坐下,史老媪顺了半晌的气,情绪才算是稳定下来。罗敷脸红彤彤的,目不转睛盯着张蒙看。 史老媪道:“不知郎君武艺竟然如此高超,老姎与罗敷安然无恙,全托郎君周全,这份大恩大德,今生难忘......老、老姎......”她说着说着情绪复激动起来,纳头要拜。 张蒙赶紧制止史老媪,连声劝道:“老夫人言重了,不是你们救我在前,我又岂能施以援手?二位善心有善报,理所应当。” 史老媪含泪微笑,一语不发,反而端详起了张蒙。 张蒙疑惑,问道:“老夫人,我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史老媪轻摇其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失落:“没什么,只是老姎看到你,就想起了那幺儿。咳咳,要是犬子还在,想来与你定是投脾气的。” 张蒙道:“适才听那伙人讲起,令郎三年前失踪了?” “不是失踪......”史老媪笑了笑,“他去了京师,学他想学的东西去了。” “想学的东西......哦,莫非令郎有志于学,游访京师的大儒?” 史老媪笑道:“他若喜欢文学,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老姎做梦都要笑出来哩。” 张蒙听得出言外之意,顺着往下问:“不是文学,那是......” “说来惭愧,犬子非但不是读书的料,反倒轻薄浪荡,专爱钻研与人相斗的本事。”史老媪语气责备,可是一提起自己的小儿子,一脸沧桑中却始终带着笑意,“他走前说,今生只学一术,名曰‘杀人术’,不学成便永不归家。唉,整整三年了,当真再未露面......” 东汉去先秦之世不远,好勇斗狠之风犹存,各地轻生尚义的游侠剑客不胜枚举。又因朝廷重孝,汉章帝时朝廷甚至以官方的口吻,对民间以孝义为名的复仇杀人表示理解,加之后续郭林宗、陈蕃等名望极高的大儒也都对任侠行为表示了肯定,更加助长了此类风气的滋长。 很显然,史老媪的幺儿便是一个游侠。 “杀人术?”张蒙愣了愣,“此话怎讲?” 史老媪正要讲解,话到嘴边,面色忽而大变。张蒙顺着她视线回头看,但见不远处,一个青影闪进院内。 ———————————————————————————— 虎年开新书,万望大家多多支持,助力本书如虎添翼~~ 第三章 青衫剑客 日正当午,清风拂过院子,三两片枯叶飞旋零落。 一名约莫三十出头年纪的中年男子静立在院门处,望向堂内。 此人中等身材,青衫短襦,面颊瘦长而黝黑,手中握着的环首刀隐隐回光,形制颇为不凡,倒与他本身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厮面色不善,莫非是那四个无赖的同伙?”不速之客的到来令张蒙大为警惕,“他的刀看起来颇为锋利,恐怕不好对付。”本道是接下来免不了一场硬仗,左顾右盼物色趁手的家伙事儿,谁知事态峰回路转。 只见史老媪忽然着了魔也似,颤巍巍起身,撇下自己跌跌撞撞走向了那青衫男子。 “季、季儿......季儿......” 张蒙急忙追上去,正想拉住史老媪,却听到她口中念念有词。 “季儿?难道那边的人是......” 张蒙才想到这里,眼到处,那青衫男子已经迎上史老媪,继而在她面前扑通跪下。 “孩儿不孝,愧对阿母!” 青衫男子涕泣大呼,五体投地,一拜之后又叩首三次,次次砰然有声。等抬起头来,他的额前已经有了好大一块乌青淤血。 “好个逆子,还知道回来!” 史老媪同样老泪纵横,挥手要打他,可是手悬在空中,迟迟难下。 “阿母,孩儿的家书收到了吗?孩儿本该早来,不期近来京师大乱,有所耽搁了......”青衫男子说着瞥见张蒙,勃然色变,提刀怒吼,“贼子,敢辱我母,今日势必杀你!”说完弹身而起,动作迅捷犹如虎豹。 史老媪急忙将他拦住,当头棒喝:“逆子,将恩公认作贼子,是想错上加错吗?” “恩公?”青衫男子闻言一怔,指着张蒙,“孩儿路上听邻里说,有几个无赖子来家中滋扰,要行禽兽之事,难道不是、不是他吗?” 史老媪摇头不迭:“冤家啊冤家,若非这恩公赶走那几个无赖子,等你到,万事皆休!” 青衫男子大惊失色,再看向张蒙,眼神中没了凶狠,满是自责。他把刀扔在地上,走近张蒙,二话不说就要行大礼感谢。张蒙不等他屈膝,双手齐托:“不必多礼,令堂与令姪救我在先,有恩报恩,大丈夫分当所为。” 青衫男子叹了口气,道:“险些错怪恩公。”接着肃颜拱手,“史阿鲁莽,多有冒犯,请恩公海涵,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张蒙微笑还礼:“在下敦煌郡张蒙,字承英。适才正与老夫人谈及阁下,不想阁下人就到了。”同时思忖:“原来他叫史阿,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啊......”努力在脑海中搜括了一番,可是仓促间没有想到更多相关信息。 史阿说起话来声大音高,旁若无人,他上下打量张蒙片刻,问道:“张兄,听你讲话,不似乡野粗鄙之人,倒像是好出身人家,莫非......莫非有官身在?” 张蒙心想:“被你说中了。”却不隐瞒,自报身份:“我在宫中任个小小的郎官罢了。” 东汉郎官体制经过长期演变,逐渐形成了以左中郎将、五官中郎将、右中郎将为主官的“三署郎”,虎贲中郎将为主官的“虎贲郎”,以及羽林中郎将、羽林左监、羽林右监这三署为主官的“羽林郎”,总共即为“七署郎官”,全都隶属于九卿之一的光禄勋。 其中三署郎是中央各行政部门郎官的统称,基本可以视作中央以及地方补任官员的后备岗位,虎贲郎与羽林郎则负责宫中的宿卫执勤。不过由于历史传承原因,前者依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分担后者的职能。 郎官的选取来源有许多,张蒙尚未及冠,就在祖父张奂担任太常卿期间通过“任子”的途径,被朝廷拜为“童子郎”,弱冠后转为五官郎中,直属五官中郎将,掌管文书之余参与值宿永安宫并护卫车马乘舆。 五官郎中虽然在京师只是秩比三百石的小官,但单论禄秩,在地方已经比县中的属吏都高了,对于连不入流的里长、亭长都非常敬畏的普通百姓来说,可以说是十足的大人物了。 史老媪十分诧异,慌忙领着罗敷拜见张蒙。 张蒙摆手摇头:“无需多礼,我这个五官郎中下场如何,尚未可知......” 史阿道:“张君这么说,是否与日前京师大乱有关?”虽然面不改色,但言语中已经悄悄更换了称谓。 张蒙长叹一声,道:“不错,时局动荡,将会走向何方实不得而知。”初来乍到就遇上宫廷巨变,即便他有前世的见识,能猜出事件后续的大致走向,可着眼于自身,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头绪。 “张君,我从京师来,京师的情况略知一二。”史阿想了想道,“大概半月前,师父为我请职都侯剑戟士,要对我加以锻炼。本已录入册簿,开始轮值戍守,七八日前,我欲告假回家省亲,可屯长愚蠢贪婪,对我屡加刁难。我上报曲军侯,寻求公正,孰料曲军侯得了屯长好处,两人同流合污更要欺压于我。我咽不下这口气,狠狠抽了屯长一顿,却也因此丢了职位......咳咳,丢就丢了,索性回家逍遥自在。” 雒阳宫城除了以郎官充任的贵胄士兵之外,还有普通宫城宿卫军,征募自京师及周边郡县的良家子。这些宿卫军其中一些属同为九卿之一的卫尉管辖,分为徼巡宫中的卫士与驻守门户的卫士,前者即称为都侯剑戟士。 相较于许多通过家族背景任职的郎官,出身普通的都侯剑戟士择选标准更加严苛,所以单论武勇,或许更在大部分养尊处优的郎官之上。 张蒙听着史阿讲述任职前后的事迹,见他说话时眉宇间透着点点杀气,暗想:“殴打上官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这史阿果然是位熊虎猛士。”同时询问:“敢问尊师名讳?” 史阿昂首挺胸,语带自豪:“虎贲王公。” 张蒙听到“虎贲王公”,心中了然。京师有前虎贲郎王越,剑术高明,名动中州,卸职退隐后造访者络绎不绝,有些是为了拜师,有些则是为了切磋交流。 不过王越个性孤傲高冷,一般人见不了,能入他家门难,当他的弟子更难,由此可见,史阿必有过人之处。 “所幸他有王越撑腰,否则只这一项重罪,今日老夫人见到的只怕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头了。”张蒙暗自摇头,“不要命只要一口气,果然是轻侠之风。” 史阿继续说道:“这几日宫中大变,我交接不顺,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前后波折,想来早三两日便到家了。”并道,“不过也由此缘故,多有所见所闻,张君要是想听,我便说一说。” 此言既出,张蒙脑中立时走马灯般闪过原主人连日来的记忆。 就在昨日早间,宫城中的政争斗乱愈演愈烈,波及到了张蒙负责宿卫执勤的永安宫。当今天子以及陈留王都被乱兵裹挟出宫,张蒙随行,寸步不离左右,谁知途中却因混乱身受重伤,不省人事,至于后来天子等一行人去了哪里,便不知晓了,乃至如今雒阳内外是何种局面,也是一头雾水。他虽然早就知道了自己所处的时代,但是很多细节缠夹混沌,需要一点一点捋清楚。 他当下思忖:“正好借他理顺来龙去脉。”当即应道:“愿闻其详。” 第四章 真英雄也 只有先了解大势,张蒙才能清晰地判断自己的处境以及接下来的要做的事。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在出城后不久戛然而止,出城前兵荒马乱、随波逐流,所知也极其有限。 “史兄,大将军死后,宫内情形如何了?”张蒙略略沉吟,随即发问。 “大将军”即当今天子的舅父何进,这次宫廷政乱的起因主要便源自他与宦官两党之间的火并。张蒙离开雒阳前夕,何进就已经死在了宦官的手里。 “大将军既死,袁本初立刻召私兵反击宦官,将赵忠、高望等阉贼魁渠尽数灭之。”史阿边想边说,语气很是深沉。 “本初”即是现任司隶校尉袁绍的字。 终先帝刘宏一世,外戚、宦官与士人这三方中央政坛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之间的博弈从未停歇。借着妹妹一步登天的大将军何进作为新晋外戚,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首先想到的便是拉拢士大夫一起对抗张让、赵忠、段珪等权势熏天的宦官“十常侍”。 他一方面解除“党锢”,任用此前受到宦官政治打压下野的士人镇压黄巾之乱,积累军政威望,一方面征辟大量在野名士,或任为官员或收进自己府内为幕僚,全力网罗人才、收拢人心。 袁绍作为士人顶级家族汝南袁氏的后起之秀,得到何进的信任,成为何进最重要的心腹党羽,何进与十常侍对抗的很多举措都出自袁绍提议。 “袁绍......” 张蒙若有所思。前世读史书,袁绍往往是一副志大才疏的窝囊废形象示人,此时听史阿提到其人,语气中竟是难掩敬意。 “车骑将军有异状,亦被袁本初、袁公路、董旻、吴匡等联手诛杀。”史阿往下说道,面有红光,“我亲眼看到车骑将军的头被长矛高挑着,兵士欢呼,巡游示众。唉,风光一时,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可叹啊可叹!” 何进之弟何苗同样被授予高官,任车骑将军,只是他既与何进异父异母,政治理念也与何进相左,一直被怀疑与宦官暗通款曲。 何苗统带部分西园军,一旦起事必成心腹大患。因此何进一死,袁绍先下手为强,联合弟弟虎贲中郎将袁术、奉车都尉董旻与何进的另一部将吴匡以雷霆手段除掉了何苗,将风险控制在了最低限度。 “樊、许二公等与十常侍勾结,袁本初又与太傅相合,皆擒杀之。”史阿轻咳两声,“这件事是后来我躲进师父家中时听师父说起的。当时袁本初曾暗中派人请师父出山代为动手,但被师父拒绝了。” 太尉樊陵与河南尹许相都是十常侍矫诏任命的官员,此二人均出生世家高门,但被认为依附宦官,且掌握相当数量的禁军。袁绍杀了何苗后,为避免这二人对己方不利,通过叔父袁隗的身份地位,召他们相见,设伏兵执行斩首行动,防患于未然。 “袁本初真英雄也!此番若无他,大汉社稷必然沦入阉竖之手!” 张蒙闻听袁绍的种种事迹,即便怀有前世的偏见,可是依然没来由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慨叹不已。现世的他往日只见过袁绍寥寥几面,并无过多接触。若只凭前世从书籍中得来的印象,他完全无法想象,真实的袁绍竟还有如此雷厉风行的一面。 不说别的,只从史阿的描述便可知,袁绍在何进被抢先发难的十常侍设计杀害后,仍然临危不乱,从容布策,化被动为主动,直到最后力挽狂澜。此等表现,足可称为此次雒阳大乱中最闪耀的政治明星。 “为了斩草除根,袁本初后来关上宫门,下令凡有嫌疑者,无论长幼皆杀。受牵连而死之人逾二千余,宫城内血流漂杵,尸积如山。” 张蒙听到这里,摇头叹息:“可惜不辨忠奸,杀伐过度,多少有违仁德。”他有两世的见识,看待问题自是更加理性客观。 史阿面不改色:“我听师父说,重疾需猛药,不这么做,漏网之鱼得以苟延,贻害无穷。哼哼,像我屯长、曲军侯那样的贼猪狗,最好也统统死在城里,以免再去祸害其他人。”言辞激烈,看来对袁绍的铁腕手段秉承支持的态度,“群阉全被扫荡,我出城前风闻朝廷百官以太傅袁公为首,将迎奉天子回宫,看来朝中格局将有大变啊。” 张蒙心中一动,问道:“天子去了哪里?” 史阿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一路上来,到处都是散兵游勇,很不安担。天子要保证安全,想必得藏在个极为隐蔽的地方。”继而道,“张君,我是个小人物,知道的只有这些,你将就着听吧。” 张蒙笑道:“足矣,多谢史兄了。”同时暗思:“这么说来,当前的局势与原本历史上差不多,十常侍被以袁绍为首的大将军党羽一锅端了。可惜啊可惜,无论何进还是十常侍,本该是这场事变的主角,到头来全都灰飞烟面当了配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的赢家难道是袁绍,呃,我怎么记得......” 这时罗敷也走了过来,史阿四下张望着疑问:“咦?怎不见大兄呢,还在地里干活吗?” 史老媪红着眼答道:“你大兄已经走了。” “走了?”史阿张大嘴,“怎么就、就走了......” “月前不慎落水,染了重风寒,将养几日不见好转,后来就撑不住了......”史老媪想到往事,徒然伤感,“唉,倘若乡中上使还在,你大兄当不至于如此。” 而今距离震动天下的黄巾之乱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各州郡黄巾多被平息,只剩一些余党作祟,声势大不如前。黄巾军起事前,党羽之中许多以医士身份伪装,以符水医治病患,并传播道义、发展信众,“上使”、“大医”、“大贤”等都是百姓对这些人的尊称。 史阿听到这些,更加愧疚,低头不语。 张蒙俯身拾起环首刀,反复看了几眼,递给史阿,赞道:“真是一把好刀,收好!” 史阿轻轻点头:“这把刀是师父送给我的......” 话未说完,史老媪抽冷子道:“一晃三年,你现在回家,看来‘杀人术’是学成了?” 不料史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未成。” “大丈夫一诺千金,岂能出尔反尔?”史老媪态度十分严肃,“当初许你离家游学,不求其他,只求你学有所成,得一技之长立身于世。现在一事无成,尚有何脸面回家?” 史阿恳切道:“阿母有所不知,孩儿去到京师,方知天下之大;拜了师父,方明刀剑之义。苦学三年,学的不是‘杀人术’,而是‘活人术’。” 张蒙颇有兴致,问道:“此话怎讲?” 史阿伸出一根手指,轻抚刀背:“便如此刀,既能杀人,其实亦能活人。杀人的不是刀,而是人心中的念头。杀人活人只在一念之间,我在京师跟着师父的这三年,与其说是修习武艺,不如说是在修心养性。” 张蒙敛容道:“史兄这番话,听着道理深奥、玄之又玄,不像是习武之人说的话,倒像是学问深厚的大名士见解呢。” 史阿昂首挺胸,语带自豪:“不瞒张兄,家师的确常在宫中走动,与好些大儒高士交厚。他平生信奉‘以心驱剑’的道理,或许结合了经学典故,也未可知。”说着说着,神情更肃,“师父曾说,杀一人两人,远远称不上‘杀人术’,真正的‘杀人术’,是能以一语而杀千万人的能耐与气概,能做到这一点的,方可称万人敌。我那时始才明白,之前在乡中种种好勇斗狠,最多只算匹夫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咳咳,还大言不惭要学什么‘杀人术’,真是十足的井底之蛙啊!” 张蒙慨然道:“尊师是个有见地的高人,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登门拜访,切磋一二。” 史阿抚掌微笑:“家师性格豪迈,广交朋友,届时我可代为引荐。” “谁在那里?” 两人又谈几句,张蒙忽而觉察到院外似乎有人在偷偷窥视,当即大声喝问。 第五章 解围 张蒙一声断喝,犹如平地炸起惊雷,吓得篱笆外头那人转身就跑,纵然只是匆匆一瞥,面孔却熟悉,正是方才前来闹事的无赖子之一。 “是那个偷袭我的矮汉......” 张蒙一念闪过,便见史阿飞步抢了上去,动作迅捷直如离弦之箭。 “季儿!季儿!”史老媪着急忙慌呼唤,“饶他去吧!” “阿母,来家中寻衅的有他一个吧?气死我也,今日定要取他狗命!”史阿振臂咆哮,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史老媪跑了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张蒙扶住她:“老夫人,史兄他......” “唉,还说在京师学着修身养性,三年过去了,这暴戾脾气半点没改......”史老媪叹气连连,“要那人真被他拿住了,必生祸端!” 张蒙心想:“只看史阿殴打上官的举动,那矮汉落他手里十有八九要命丧黄泉。老夫人家门连遭不幸,若是唯一的孩子再犯重罪,可谓灭顶之灾,我不能坐视不管。”又想,“史兄狂暴之下丧失理智,若被那几个无赖子围住,恐怕麻烦。”当下思定,对史老媪道:“老夫人稍安勿躁,我去劝回史兄,你与罗敷待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史老媪涕泣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了!” 张蒙点了点头,立刻撒开步子往院外追去。 先秦以来,为了方便管理以及催征赋税,百姓的居所通常都由朝廷事先规划,形成大小不一的聚落。这些聚落有些在城邑内,有些则分布在郊野。 时下最基层的聚落称为“里”,四周筑有墙垣,设通行用的门,称为“闾”或“里门”,“里”中有纵横交错的巷道,还专门配有小吏“里监门”负责看门,形制一如城郭。 不过随着人口增多,百姓只能不断向外开辟新的土地,散居现象开始逐渐变得常见,最终形成了无城垣周护的松散聚落。 史家院子所在的野地就没有墙垣环绕,是以那矮汉能够按照事先想好的撤退线路随意穿梭,否则有墙垣巷道阻隔,恐怕早早就要被追上了。 史阿愤怒不已,狂奔二三里毫无退意。张蒙跟在后头,远远望见一片树林,暗想:“等那矮汉钻进林子,要抓到他更是难上加难,还是及时劝史兄收手吧。” 还在思索,忽而听到几声尖啸,但见两匹马从林中猛地窜出,直冲史阿。 史阿措手不及,急急闪避,一匹快马从他身前掠过,虽然没有撞到他,却也将他带倒。“不好,史兄有难!”张蒙见状,加快步伐,“原来这矮汉是个诱饵,史兄中了埋伏。” 这时候,那矮汉连同那疤瘌汉、豁牙汉一起现身,站在树林边缘大呼:“史老四,你老母整日念叨你要回来,如今果然回来寻死了!” 史阿从地上爬起来,呸了几口,骂道:“贼猪狗,我是来寻死,寻你几人的死!”边说边打量停在自己左右几步远的两匹无鞍马,看到上面分别坐着人,怒从心中起,大声质问,“尔等是何人?也活得不耐烦了吗?” 矮汉冷笑道:“这都是专程赶来助拳的兄弟,只为灭了你史家。” “原来是找到了主人,当了走狗,好威风!”史阿被五人围困,面不改色,反倒仰天大笑,“纵然你几个猪狗齐上,我史阿何惧!”说着,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一时间寒光四射,杀气逼人。 张蒙望之心叹:“史兄莽撞归莽撞,然而敌众我寡并无半分惧意,实在大有血性!”又观察到骑马的两人虽然装束同样简陋不堪,但面色冷峻,手中各持短刀,暗自思忖,“这两人来历不明,看起来均非善类。史兄勇则勇矣,但同时对付两个骑马的再加三个帮衬,只怕有所闪失,我得助他!”于是故意唿哨几声,引起对面的注意。 史阿大惊,叫道:“张君,你怎么来了?” 张蒙笑道:“知史兄手段高明,特来长长见识。” 站着的三个汉子同样吃惊,矮汉呼道:“兄弟们,这面白长大的不好对付,别让他与史阿联手!” 话音未落,两匹马中的青马骑手立即驱驰,直冲张蒙。 一人一骑相隔本有数十步,但青马骑手轻装速进,转眼便逼近到不足十步。 张蒙心下本来慌张,然而到了紧要关头,竟是自然而然摒弃杂念,全神贯注面朝来骑:“马跑快了,这人身姿便开始东摇西摆,可见骑术不精,马又无鞍无甲,一旦撞上我,我固然重伤,他人也得被甩出去。”想到这里,心念电转,“他肯定不敢直接冲我。”由是迎着奔马冲来的方向双腿站定,纹丝不动。 “张君小心!” 不远处史阿惊呼,可张蒙心智益坚,充耳不闻。 几个呼吸的间隙,青骢马近在咫尺。劲风扑面,张蒙不退反进,纵声高呼:“下来!” 果不其然,关键时刻,青马骑手提前胆怯。他本来只想用纵马冲刺的气势威吓张蒙,迫使张蒙自乱阵脚,再从容攻击,却全然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痴傻,危险临头竟是无动于衷。他不愿冒险,登时手忙脚乱。 那青骢马并非严格接受训练的战马,见前方有人,本能要避开,加之骑手慌张,更不受控制,嘶鸣着向一侧猛撇,四蹄疯狂纵跳,几乎将那骑手巅下背去。 张蒙心无杂念,深吸口气,一跃而起,双手不偏不倚攀住马颈,紧接着腰腹使劲,整个人顿时风筝也似随着马跑凭空飞起,最后稳稳当当落在马背上。 这一套骑上奔马的动作行云流水,实乃原主人在西北十余年锻炼出来的绝技,远非普通人可比。 史阿眼见此等惊人本领,心中大定,高声叫好。 张蒙坐在那骑手身后,那骑手肝胆俱裂,手足无措。 “让你下去你就下去!” 张蒙夺了那骑手的刀,顺手一推。 那骑手惨叫着落马,正好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当场晕厥。 另外一骑以及站着的三个汉子见势,无不骇然失色,但见张蒙控住青骢马,反向扬刀疾驰过来,料敌不过,胆寒之下顾不得许多,一哄而散。骑手催马一溜烟没影儿了,三个汉子则手脚并用逃进了树林。 史阿还要再追,张蒙拍马赶到,将他拦住:“史兄,不要冲动。对方有备而来,咱们若是轻举妄动正中了彼等诡计。” “张君真好手段!”史阿赞叹不已,“我在京师见惯了武勇之士,但论骑术精湛,无如君者。” “哈哈,小伎俩罢了,不足为道。”张蒙下马,指着前方,“骑马的已经看不到了,这林子极深,绵延百里,找人难如大海捞针,还是另作打算为好。” 史阿经此一段风波,情绪上冷静了不少,长舒口气,站在原地踌躇片刻,终究应道:“好。”并道,“除了两个乘马的贼,其余三个我都认得,下次再找他们算账!” 张蒙疑惑道:“乘马的到底是何来路?” 史阿摇了摇头,道:“不清楚,远近的确常有贼匪,但大多是拿木棍的蟊贼,有马乘骑的倒是稀罕。我史家在此地虽说算不得豪门大姓,可寻常人物也不敢惹上门。这三个狗贼平日里低声下气,而今却个个嚣张跋扈,恐怕是找到了什么靠山。” 张蒙指着倒在数十步外大石头下的那骑手,道:“问问他就知道了。”转而皱了皱眉。 “张君?” 张蒙纳闷道:“先前去你家寻衅的无赖子总共四个,刚才见了三个,还有个挑事的麻脸,怎么这里却不见他?难道......”思及此处,突然感到不妙。 第六章 黑山贼 麻脸汉没有出现,却出现了两个骑马的生面孔,张蒙稍加思索,顿时感觉事情不简单。 史阿仍然蒙在鼓里,不解道:“张君,你说的麻脸......” 张蒙连连摇头,急迫催促:“快把那人绑在马上,咱们现在就回去!” 当两人匆匆赶到史家院子,看着眼前的一幕,史阿愕然张嘴,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只见院内满地狼藉,如遭大风刮,史老媪扑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蒙快步近前查看,发觉史老媪尚有意识,赶紧搀扶起她到旁边的土阶上坐下。 史阿连滚带爬,抱住史老媪的双腿,大哭:“孩儿该遭雷劈,连累阿母了!” “季儿......你......你切莫自责......”史老媪顺了好一会儿的气,才能勉强说话,“该遭雷劈的,是......是......是那......” 张蒙接话道:“是那个满脸麻点的无赖子吧!” 史老媪轻叹着缓缓点头,眼神中满是忧伤与无奈。 “以怨报德,真小人也!”张蒙恨恨道,“被他得逞了,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史阿双眼充血,气得浑身颤抖,当即弹身而起,一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哇呀呀!阿母等着,孩儿这就去割了那几个狗贼的首级来!” “别、别去......”史老媪语音微弱,可看得出心里着急。 张蒙说道:“史兄,敌暗我明,不能再冲动了。” 史阿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难道就任由他们欺侮我母!我若不能为母报仇,大不孝也!只要我一息尚存,哪怕他们跑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 史老媪摇头道:“季儿,你快去、快去找里君......罗、罗敷她......” 张蒙与史阿闻言,相视震惊,不约而同道:“罗敷怎么了?” “她被掳走了。”史老媪的眼泪从眼角连珠般往下落,“你俩走后不久,那群禽兽就闯进来了,几个都乘马......把我踢倒,抱罗敷上马带走了......” “又是乘马的。”张蒙呼口气,“那几个无赖子说找到了靠山,果真来势不小。这些乘马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时抬眼看到青骢马上那骑手似乎苏醒了几分,径直上前探看。 史阿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提刀要杀人,张蒙挡住他,道:“先让我问两句话。” “壮士、壮士有话好说!” 那骑手挣扎几下,发现自己被绑着,惶恐不安,嘴里不住求饶。 张蒙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骑手脸色赭红,回道:“小人是良民。” “贼猪狗,还敢胡扯!”史阿刀刃一晃,逼近他的脖颈。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小人说!小人说!”那骑手连珠炮也似尖叫不断,“小人名唤单仲,乃巩县五社津人氏,从白骑举义者是也。” 张蒙冷冷道:“从白骑举义,‘白骑’是谁?” 史阿从中解释:“我倒知晓几分。此人姓张,本弘农郡宜阳县乡中土豪,为人慷慨好斗,我年少时曾与他见过几面。又因他生平惯骑白马,左右人便以‘张白骑’呼之。前几年黄巾贼起事,他暗中从贼,被乡里举报,只能弃家落草为寇,好几年没听到他名号了。” 单仲道:“我家渠帅在大河北岸可是大大有名哩!”听他言语,竟是与有荣焉。 史阿骂道:“贼猪狗,得意什么?快刀一抹,送你去阴间做鬼贼!” 单仲魂飞魄散,颤声直呼:“小人不敢!” 史阿接着道:“张白骑既然在大河北岸做贼,十有八九与黑山贼有干系了。” 张蒙若有所思:“黑山贼......” 黄巾之乱时,各州也有很多轻薄少年趁机响应,群起为盗,后来又和地方土豪、黄巾余党等相合。为了躲避朝廷官军围剿,他们大多在高山峻岭中筑坞垒堡作为藏身地,大河北岸较为著名的有兴于冀州黑山的“黑山贼”与并州白波谷的“白波贼”。 黑山是太行山南端支脉,因此黑山贼势力扩张遍及周边冀、豫、兖、并乃至司隶等州部。四年前的中平二年,黑山贼巨寇“飞燕”张燕“挟众百万”南下,先是剽掠河内郡,而后进犯京师地界,当时还在位的汉灵帝刘宏虽然多次派遣军将出击,但始终无法彻底击溃数量巨大的黑山贼,为了平息乱事,索性招安张燕为平难中郎将,名义上让他管理太行山等山区地带,并给予举孝廉、上计吏等地方官的权力。 即便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但数量庞大、军民混杂的黑山贼不可能依靠贫瘠的山区养活自身,仍然需要频繁侵略周遭郡县补充给养,所以基本上还是被各地视作贼寇。许多小股贼寇都依靠黑山贼存活,浑水摸鱼,张白骑就是其中之一。 张蒙收起思绪,史阿挑起眉头,质问:“狗贼,张白骑人在哪里?” 单仲回道:“渠帅没在此间,只是近些日子派遣小帅来京师周边招兵买马......” 张蒙道:“看来那几个无赖子就是新近入伙的,难怪自夸自耀找到了什么大靠山。”又问,“你们招到多少人了?” 单仲想了想,道:“本来没多少,近日京师生乱,人便多了,眼下有、有......” 史阿见他犹豫,喝道:“敢不老实交代?” 单仲活命要紧,点头如捣蒜:“不敢!不敢!林林总总有个十二三人。”生怕说的不够多,倒豆般继续说道,“小帅本待离去,可那麻脸的兄......麻脸的狗贼花言巧语,说有绝色美人要献给小帅享用,小帅听信他鬼话,就让我等几个老弟兄跟着那麻脸贼助阵。那麻脸贼早前怕惊动乡里,让我几个先在外围等着,没想到却是挨了一顿好打......我几个这才与那麻脸贼商定了声东击西的法子......”言及此处,不安地偷看张蒙与史阿几眼。 张蒙道:“你家小帅现在何处?” “这......”单仲稍稍迟疑,终究火烧眉毛顾眼前,“向北五六里的北、北邙山。” “好!” 史阿拔腿要走,张蒙急忙将他扯住:“史兄,且慢!” “张君,你这是做什么?这些贼人伤我母、掳我姪,欺人太甚,我誓要将之尽数诛灭!”史阿双眼圆瞪,一把揪住单仲,“狗贼,你带路!” “史兄,你听我一言!”张蒙正色说道,“这一趟,我去吧。” “何出此言?”史阿大惑不解,“我史家的仇,自当我史阿来报!” 张蒙摇头不迭:“史兄这就错了。令堂如今有伤在身,正需要人照料,况且贼人心思难测,难保不会再次来犯,你居家主事,实在理义之中,倘若一怒而出,致使令堂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真是大大不孝了......”顿了一顿,“老夫人与罗敷姑子都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罗敷姑子有难,不单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不能救出罗敷姑子,我心难安。” 换做前世,哪怕被人看作懦夫,张蒙抵死都不会揽下这份活儿,可也许是融入了原主人个性的缘故,现在的他竟是变得勇气十足。 经过几次动手,他对自己的武勇有了更深层度的了解。而无论前世还是现世,他都恩怨分明,哪怕知道前路荆棘,与其让别人冒险,更愿意自己挺身而出。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凶残狠辣的贼人。张蒙的心在狂跳,前世的他谦和内向,很少与人起冲突,来到现世,顶多也就是打翻几个人罢了,可如今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行动很有可能突破他以往的认知与限度——他很有可能杀人,也很有可能被人杀死。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在他提出要为史家报仇救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史阿听了,沉默良久,眼见自己的母亲神情枯槁,顿时泪如泉涌。 第七章 追敌 一边是身体虚弱的史老媪,一边则是情况不明的罗敷,张蒙与史阿别无选择,只能分头行动。 “郎君,这些、这些都是你的......” 史老媪捧着一大堆东西从里屋走出来,步履蹒跚,很是吃力。将走到张蒙面前时,实在坚持不住,趔趄了几步,所幸被史阿及时搀住了,不过东西还是掉了满地。 “哎呀呀!” 史老媪满脸愧疚,急忙要捡,张蒙赶紧劝止她:“不劳老夫人辛苦,我来吧。”低头看,脚边有一根腰带、一把剑以及一件内甲。 腰带用皮革制成,但当中的“带钩”用了错金银裹了几颗绿松石,更显华贵。剑是把“五十湅”钢剑,“五十湅”意为用炒钢法反复锻造折叠接近五六十层,由此可见精良。内甲则是小鱼鳞甲,常用来当作内衬贴身护甲,重量相较一般的铁甲要轻便不少。让一个老妪同时拿动它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史阿皱眉道:“早知有这许多物事,阿母只叫孩儿去拿便是。” 史老媪喘着气摇头:“藏得深,怕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张蒙心有所感:“老夫人定是担心我的东西给外人抢了去,所以才特意放在隐蔽的地方。”转念一想,“这次我孤身追击贼人,即便有过人的武勇与战斗意识,可没有利刃与甲胄,恐怕也将凶多吉少。老夫人与罗敷姑子不辞辛苦,将这些沉重之物尽力保管,没想到很快就派上用场了。善有善报,都是天意。” 当下张蒙系带佩剑穿甲,自己难以背后束甲,史阿便帮他束紧,同时赞道:“张君果然配这一身行头,好生俊俏英武!” 而后,史阿从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把弩与一个箭囊,交给张蒙:“张君,这把硬弩你带着吧,这次应该用得上。” 两汉民风尚武,除去王莽篡汉那几十年之外,百姓始终都有资格置备兵甲器械自我保护,但与刀枪剑戟等常规武备不同,强弩、战马、盔甲、盾牌等朝廷都明令禁止民间制作与私藏,虽然实际管制没有那么严格,但依然敏感。 史阿的硬弩看形制与雕文,实乃官府制式武备,他如今一介白身,自是不敢拿出来招摇过市。 “这把弩是离职时同僚相赠的礼物,嘿嘿......”史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 张蒙笑而不语,将弩别在腰间,拱了拱手。 史老媪双掌相合,愁眉不展:“张郎君,此去凶险,你务必小心。贼人凶狠,若不能力敌,咱们去县里报官,找官兵来剿吧。” 张蒙肃道:“老夫人,听姓单的说,那伙贼人近日就有离去的打算,事态紧急,容不得半分耽搁。而且那伙贼人来历复杂,寻常官兵未必对付得了,打草惊蛇反而不妥,还是我去吧。” 史老媪叹息无言,史阿面色弘毅,道:“张君,一路保重,等你的好消息。” 张蒙道:“二位尽可放心。”转身走到青骢马边,用力拍了拍横置在马背上的单仲,“你要死还是要活?” 单仲忙道:“要活、要活,当然要活!” 张蒙点点头:“要活就好,带路吧,带我去找那小娘。带错一步,砍你一刀。” 单仲答应两声,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蒙。 “看什么?” “这......张君......那小娘必定是带去我家小帅身边了,他那里可是有十来号人,你只一个人去......怕是......怕是......” 张蒙道:“还有个规矩,一路上只许你指点方向,多说一句闲话,也多砍你一刀。” 单仲连声诺诺,挤眉弄眼:“那么张君,我......”眼神往自己手脚绑紧的麻绳上瞟。 张蒙严肃道:“带路用口,不用你的手脚,老实待在马上。” 单仲讪笑几声,不敢再说话了。 张蒙心念罗敷,着急动身,随便吃了点东西便骑上了青骢马。 刚出院子,天空中滚起闷雷,风云突变。 史阿仰头看天,缓缓而言:“这几日都是阴晴不定的,看来又要落大雨了。”望着张蒙的眼中又多了几分担心。 张蒙与史家母子告辞,走出半里路,天际间响雷隆隆,已有小雨飘落。天色灰黑,完全不像正午景象。 单仲供出同伙所在地位于北邙山南麓,虽然算不上远,但道路狭窄,曲折极多。张蒙兜兜转转许久,不知不觉雨已经有了变大的趋势。 林中仍有猿啼,空谷回响。张蒙拍马趟过一条小溪,周遭更加荒芜,不禁生疑,重重一掌打在单仲脑袋上:“你的同伙真在这附近?” 单仲道:“实是如此,小人哪敢胡诌。”努力四顾,忽然叫道,“快到了!快到了!沿着这条土路再往上走......唔......唔唔......” “可以闭嘴了。” 张蒙拿早就准备好的破布团塞住他的嘴,跳下马,牵马拴在小树林里,一手提剑、一手持弩,接着草木掩护,悄悄步行。 果不其然,继续走了不到半刻钟,前方野地忽而露出香烛头大小的火光,在昏沉的天光下分外显眼。不消说,那里便是单仲同伙的藏匿处了。 星星火光之处,便潜藏着凶狠的敌手,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遭遇在即,张蒙依然心神不定。 “我、我真的能行吗?” 他不由自主地质疑起了自己,不过,与此同时,史老媪、罗敷乃至史阿的面孔却一一清楚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一瞬间,勇气冲上心头,他整个人没来由燥热起来,原本的忐忑居然随即全都化作了动力。 “这是我吗?我......我还是我吗......” 再走下去,前方的火光愈加明晰,他无暇多想,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绝不能输!” 要胜过贼人,就绝不能心存一丝半点儿的妇人之仁。单论武艺,比张蒙手段高明的不乏其人,但现在的张蒙已经融合了前世谨慎与缜密的个性,若论胆大心细以及果毅决断,绝非当初的自己可比。 被风雨搅浑的视线所到之处,是一片小小的院舍。这是一座孤立的建筑,四周空空荡荡连棵树也没有。 院舍外围有一道夯土墙,想是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又年久失修,如今几乎坍圮殆尽,只剩下零星几段齐腰高并不连续的破败矮墙。 环顾四周,这片院舍虽然坐落在地势崎岖的山麓,但眼前的一片草甸子却是地势平坦,自己一旦越过矮墙,将直接暴露在院舍贼人的视野中。 为稳妥起见,张蒙猫腰窜出灌木丛,旋即疾走到一面矮墙后蹲下,通过缝隙观察远处的情况。 只见此时院舍大门洞开,内中有火光照耀,但门口无人把守。 再过一会儿,门内人影穿梭,看来单仲的同伙应当全都躲在里头。 张蒙潜伏了一会儿,没看到罗敷的身影,心想:“罗敷如果没有遭难,恐怕就在院舍内。即便我冲杀进去,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占了上风,他们要是以罗敷为人质要挟,我很快会陷入被动,眼下不可贸然行动,权且静观其变。” 这时候,雷声大作,几阵冷风吹来,天色更加阴晦。 张蒙稍微抬头,断断续续几滴雨打在脸颊上。随后滚雷接二连三,院舍方向也隐约传来叫骂抱怨之声。 山风骤然变大,呼呼直吹,张蒙缩了缩身子,关注着院舍内外的动静,自身依旧耐心等候。 不多时,院舍门口亮光一暗,有个人走出来,边走边回头大声说道:“山里的天、小娘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大日头,现在阴沉沉天都快黑了,再过一会儿准保瓢泼大雨,趁雨还没大,先出来解个手,回来就能安安心心对付里头喽。” 院舍内有人回应了什么,又惹得此人大骂几句,不过嘴里头骂着,脚步却一直往矮墙这边过来。 “对付里头?” 张蒙正觉蹊跷,来人走得快,不容他分心,于是屏息凝神,悄么么地往一侧挪了几寸,同时插剑回鞘,从随身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短弩箭。 第八章 血雨 张蒙潜藏着的矮墙距离院舍不过二十来步,从大门出来的那人很快便走到了墙边,吹着口哨,自顾自解起了腰绳,准备解手。与此同时,雨点噼里啪啦,完全下大了。 “是他,动作倒快......” 纵然背着光不明朗,但张蒙还是立刻认出眼前人正是当时围攻史阿的骑马贼人之一。他躲在暗处不动声色,那贼人显然未曾料到相隔仅一二尺距离,居然蹲着别人,一面将手往裆里掏,一面骂骂咧咧。 张蒙确认院舍并无其他人出来,抓住机会,如猛虎扑兔般跃起,不给丝毫反抗的余地,自那贼人背后,左手捂住其嘴,右手短弩箭没有半点犹疑,利落地刺进了其脖颈,硬粗的箭柄顷刻间齐根没入。 “唔......唔......” 张蒙只觉右手指缝间充溢着不断涌出的热血,任凭那贼人挣扎,牢牢控制着对方的四肢身躯不放。 再过片刻,那贼人身体剧烈抽搐三两下,陡然松软,气绝身亡。 大雨如注,嘈嘈杂杂,院舍内灯火如旧,显然其余贼人并未觉察到外头的异常。 “我、我杀、杀人了......” 张蒙将尸体轻轻放平,手都在颤抖。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感怀,这里仅仅只是一个敌人,院舍内,还有更多的敌人。 “正好利用他,诱敌入彀。” 张蒙深呼吸几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思索须臾,双手齐用,将那贼人的外衫脱了披在了自己身上,随后解下腰间的硬弩,填装上弩箭。这些都做完,便继续躲在矮墙后面,扯嗓哀嚎了几声,并将弩箭死死瞄着院舍方向。 很快,院舍门口出现一个身影,似乎是听到了张蒙的哀嚎,想一探究竟。 张蒙抓住机会,扣动扳机。弩箭流星赶月般破空激射而出,透过层层雨幕,正中目标! “第二个......” 张蒙默默计数,这一次杀人,手仍控制不住颤抖,但心中的震撼少了许多,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扔掉硬弩,拔剑在手,迅速翻过矮墙,趴在另一侧的墙根。这一次,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当诱饵。 耳边除却纷乱的雨声,只听到院舍方向乱哄哄的,有人惊呼:“贼老天,痦子咋被人射死了?”又有人叱问:“是哪个奸徒放的暗箭?” 张蒙屏息静听,院舍门口怪叫连连:“敢情是闹鬼吗?痦子没吱声就死了,老七人呢?咦,瞅瞅,墙那边是不是趴着个人?” 另有接话的:“哦,是有人,看着像老七啊!他不是解手去了,咋个解着解着还趴地上了,该不会也中箭了吧?”听语气,当是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张蒙。 紧接着,“趴趴趴趴”的脚步声乱起,似是有人踏着泥泞赶来。 更远处的人高呼提醒:“你小心点,可别给暗算了!” 张蒙偷眼瞧去,一个贼人冒雨从院舍门口小跑近前,另一个贼人则站在门口张望。 “老七啊,老七!” 跑来的贼人快到跟前,张口呼唤,张蒙听得清清楚楚,仍然耐着性子,按兵不动:“敌众我寡,过早暴露陷入混战对我不利,能在暗处干掉几个是几个!” 如此想定,等到那贼人到了身边,俯下身探看之际,张蒙才猛然暴起,起手一剑精准挑中他的下颌。 “第三个!” 一道血花迸溅,那贼人闷哼栽倒在泥水中。 等在门口的贼人见状大惊,返身往院舍内躲,张蒙不容他走脱,提弩搭箭要射,谁知还没动手,尖啸声贴耳过去,却是从里头先射出一支羽箭。 “里头的贼也有弓弩。”张蒙吃了一惊,暗自庆幸,“既如此,我更不能过早现身。”当即不退反进,趁着门内混乱,很快跑到院舍门口,却并未直冲进去,而是紧贴着院墙躲在门边檐下,伺机而动。 此时院舍里头有贼人大喊:“果然不对劲,贼老天,大门外有人要害咱们,已经有三个兄弟栽了!外面风大雨大,摸不清状况,咱们不出去,牢牢把着门,不要让他进来,他敢露面,就射他几个血窟窿!”其他贼人各自附和。 双方对峙了片刻,张蒙试探性地将剑刃伸到门口,结果刚露头,“咣”地一响,贼人的箭射中剑刃激起火星,力道传到手上,引起虎口酥麻。 他暗自寻思:“贼人严阵以待,我可不能自投罗网。”又见从门内映出几条长长的人影,仿佛在时刻戒备,只能谨慎为上。 雨势甚急,夹在劲风劈头盖脸打来,隐隐作痛,张蒙感到身体也变得冰冰凉的。水流不时糊住口鼻,更添难受,再这样下去,不等贼人出来,他自己怕就得先倒了。 又熬了一会儿,他正盘算着如何引蛇出洞,院舍内不知为何突然传来阵阵惊呼,紧接着的是此起彼伏的叫骂。当中有人道:“里头的动手啦,贼猪狗!外头的莫非是他们请来的救兵,两边里应外合夹击我等兄弟?” “怎么了?他们好像自己乱起来了?” 张蒙还在纳闷,门口蓦地晃出个人影,他想也不想,一拳迎风打去,如铁锤般结结实实打在对方脸上,可怜那张脸登时间眼棱炸裂、乌珠爆出,红的黄的黑的白的一股脑儿全都绽将出来。 “第四个......等等,这、这人是那麻脸汉!” 张蒙心头一跳,没来得及仔细辨认,后脚又从门里跑出来一个人。他下意识要再次挥拳,然而胳膊抬到一半生生止住了。 “罗、罗敷姑子!”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此行要救的人。 张蒙又惊又喜,不过瞬间敏锐地觉察到了异状,二话不说,兔起鹘落按住罗敷,罗敷瘦弱的身子骨立刻风吹麦秸般倒了下去。 “梆——” 张蒙自己来不及伏身,扬手横剑遮在脸前,剑刃强烈抖动,低头看,一支短箭掉在脚边。 门内灯火光明暗不定,仿佛有许多人逡巡来去,还能听到七嘴八舌的交谈。 “射死了吗?” “没,麻子又倒了,小娘被抢走了,门外不是善茬......走吧,别纠缠了!” “走、走,前门死了好几个弟兄,怕是有大批人马侯着咱们呢!” “兄弟们,咱们走后门,到偏院取马!” “快走,里头的人杀来啦!再不走就走不脱啦!” 一墙之隔,喧哗大作,张蒙听着各种声音,摸不起里面的状况,反手抱起罗敷,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身后。 “啊......啊......” 微弱的日光下,罗敷秀口微张,虽说神情极是憔悴,可面色潮红,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喜悦。 “你待在这儿,千万不要乱动!我进去看看。”张蒙心跳如鼓,不知院舍之内还藏着多少贼人,“从一数到百,若听不到我的声音,就赶紧跑!” 罗敷泪如雨下,紧紧抓着张蒙持剑的右臂不放,说不出话但使劲摇头。从她的反应多少能判断出,院舍内定然凶险异常。 “哇啊,快跑啊,恶鬼杀来了!” 张蒙尚自犹豫,没想到门里忽起惨叫,急忙看去,一名壮汉正怒吼着往外猛冲。他装束与贼人不同,身上带甲,可是发蓬甲斜,一只脚的革靴也不知所踪,甚是滑稽模样。只不过原本聚在一起的几个贼人见了他,纷纷拔足狂逃。 “贼人休走,敢当乃翁一戟否!”那壮汉手持短戟气势汹汹,追到门口,见到张蒙不由分说,当头便将短戟劈来,“好啊,原来这里还藏着贼!” “这人、这人我怎么好像熟悉?” 张蒙举剑奋力挡住,两下硬碰硬,兵器在半空中僵持,互不相让。 “唔呃......慢着!你......你是......仲明!” 交手间隙电光石火,张蒙神思飞转,一眼认出对方,当即又惊又喜。 这个熟面孔其实与他算得上朝夕相处,乃是专职宿卫永安宫的羽林郎季宣。 羽林郎有惯制,祖辈或者父辈若从军死,为表体恤,子孙可以入宫为郎,季宣的父亲死在了几年前的凉州羌乱中,他本身又确有勇力,由此被选用。 季宣性格豪迈直率,酷爱饮酒,与现世的张蒙很投缘,算是张蒙为数不多交心的朋友。仲明,则是季宣的字。 季宣本职负责在宫中宿卫,也不可避免卷入了此次宫廷巨变,此前与张蒙一起追随着天子车驾出了雒阳,不过在张蒙昏迷后,两人便失散了。 须臾之间,张蒙便整理出了与季宣相关的近期回忆,只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本该保护御驾左右的季宣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更为何要与自己搏命? 第九章 天子何在 “承英,竟然是你!”季宣同样认出了张蒙,大喊一声,面露喜色,撤下短戟与张蒙交臂,但当看见缩在后头的罗敷,立刻警惕起来,“这女子适才与贼人在一起......” 张蒙解释道:“她被贼人掳掠至此,我是来救她的。” 周遭乱哄哄的,张蒙左顾右盼不明所以,季宣望着门外横尸,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说道:“我还道贼人为何自己乱了,看来是因为你的出现。”接着慨叹,“承英,当时你倒下,我只道伤势致命,已无力回天。没想到你还是挺了过来。现在伤口......” 张蒙微笑道:“没有大碍了。” 季宣点着头,带着几分惭愧:“你倒下后,我拖你上牛车,然而兵荒马乱,颠簸中你掉下了车,后面追兵来,天子御辇又走得急,我......” 张蒙拍了拍他的胳膊,认真道:“仲明,你我兄弟,休说这些没用的。” 季宣什么样的人,张蒙的记忆中都清清楚楚。当时事态紧急,每个人都不免做出情非得已的选择。 张蒙望着阴暗的院舍里面,疑道:“你也走散了吗?在这里避雨还是......” 季宣确认张蒙背后再无他人,轻摇其头,压低了声音:“我在这里自是为了天子。” “天子何在?”张蒙大惊失色,“难道就在此间?” 季宣道:“对,天子就在院中。这里叫做雒舍,本是前朝的驿站,荒废已久。我等一行人拥着天子先到了大河边,卢尚书等人追来,张让等阉人见走投无路,投水而死。卢尚书回去雒阳报信,河南中部掾闵公居中主持,我等保护天子在北邙阪寻找暂时歇脚的地方,辗转到了这北邙阪一带,一来有屋舍可以安身,二来更加偏僻隐蔽......”说到这里干笑两声,“没想到却是跳进了火坑,这雒舍中居然早有贼人盘踞......” 张蒙问道:“以你的武勇,这些贼人能奈你何?” 季宣摇头不迭:“我当然不怕他们,但除了我与闵公,其余只剩两个护卫,其中一个措手不及,还被贼人拿住了。我怕混战伤到天子与陈留王,就与闵公合计,退守内院。贼人虽多,我堵住要道,他们一时半会儿倒也攻不进来,但我也赶不走他们就是了。不是你突然打乱贼人的包围,会僵持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 张蒙笑道:“无怪我总觉得贼人的举止奇怪,原来还有这层故事在。误打误撞,不想还救了天子与陈留王。” 季宣道:“不止这次,日前你受伤,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为陈留王挡了一剑,若非你挺身而出,殿下他只怕凶多吉少呀......咳咳,他这一路都在念着你,看到你还活着,定然欣喜。有这些功劳在,只要能度过这次困境,天子必然重重加赏你。” 张蒙回道:“我不求其他,但求做人做事问心无愧。” 季宣竖起个大拇指:“兄弟说得好啊!”继而抬头环顾,“贼人受惊逃窜,想来全都乘马跑了,即便卷土重来,有你相助,我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张蒙道:“好,我先去内院拜见陛下。” 季宣应了一声,道:“陈留王貌似就在前堂......我不陪你进去了,我去偏院看看贼人是不是都走了。”说完握紧短戟,迈步自去。 张蒙转身带着罗敷进了雒舍,寻了间还算干净的偏房安置,见她身上淋到了些雨,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温言道:“你在这里等我。” 罗敷说不出话,但紧了紧袍子,轻轻点头。 时下暴雨滂沱,院中水漫,雨水沿着瓦屋檐牙坠如连珠。张蒙踩着泥泞,匆匆穿过前院雨幕,走进前堂。硬皮靴踏上青砖墁地,脚步声“叭嗒叭嗒”,在阴冷幽静的环境中听着格外清亮。 “陛下!陛下!董侯!董侯!” 他扶剑而立,心里焦急,任由雨滴从甲片的凹槽中汇聚成流不断滴落地面,浑不在意,望着似乎空无一人的前堂提声高呼,余音在静悄悄昏暗暗的堂内嗡嗡回响。 “怎么没人?”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张蒙更往里走了三两步,口中呼唤愈加急切。这时侯,从一个阴暗的角落传来细弱的声音:“承英,是、是你吗?” 张蒙心头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从数尺外翻倒狼藉的案几后慢慢探出来个脑袋。 “董侯!”他惊喜交加,趋步上前,不忘躬身行礼,“季宣说天子在舍中,这里却没有了声响,我还道是出了意外。” “无妨,适才我怕是歹人来,没敢吱声。” 走出来的是名孩童,约莫八九岁,脸上粘着草枝土屑,周身也满是泥垢,看着狼狈,神情也相当疲倦,可即便如此,仍然掩盖不住他服饰的华贵与端重,与眉宇间淡淡的英秀之气相配,更显示出非同寻常的身份。 “后世大名鼎鼎的汉献帝,如今还只是个孩子啊......” 张蒙知道,眼前这名个头堪及他腰部的孩童,便是先帝刘宏的次子、陈留王刘协。 刘协从小寄养在董太后居住的永乐宫,身边亲近之人均称之为“董侯”,由于现世的张蒙长期宿卫永安宫,且为人诙谐有趣,因此与刘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承英,原来你还活着,那时候我以为......”刘协眼眶湿润,跑上来抱住张蒙。 “我这不好好的!”张蒙微笑安慰,朝左右看看,“陛下呢?” “承英,你失散后不久,我们跑到河边,卢公、闵公等相继追来。张让、段珪等人投河而死,闵公说他们是奸贼,虽死了,但乱兵将至,难分好歹,为稳妥起见,还需藏深一些为佳。我们先到了北邙山下,之后又转到了这里,眼下他们都在后院。” 刘协的脸色苍白如纸,即便极力稳住气息,可声音仍然不时颤抖,可见对此前的种种经历仍然心有余悸。 张蒙喉头干咽,继而缓缓吐出口气:“闵公有先见之明......董卓要来了。”前世的他读过这段历史,心知雒阳政乱后,董卓就将登上朝廷政治的主舞台,即便对个中细节不甚了解,但对大体走势还是有数的。 “董卓?”刘协一怔,沉默着仿佛是在回忆,过了许久方才问出一句,“我......我似乎听过这名字......董卓......他是好人,还是......还是坏人?” 张蒙看着眼前孩童此时那呆滞而又无助的目光,忍不住低头叹了口气。 哪怕来到这个时代只有短短时日,凭借前世的见识,张蒙对局势的发展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原主人本身的素质、家世乃至人脉都可圈可点,却十分缺乏远见,心智也不成熟,以至于在此等大变局中没能抓住冒头的机会,最终湮没无闻。 别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个幼小的陈留王,在张蒙看来,实可谓最大的政治财富。 “董卓乃并州牧,此前受大将军征召,要来雒阳,只是不知为何,一直驻军在几阳亭那边,直到今日才起兵。”张蒙按照记忆说道,“我沿途询问逃难百姓,董卓的旗号正朝北邙阪这边过来。” “原来如此......太后崩前对我说,大将军不是好人。我信太后的,大将军被张让、段珪这些宦官杀了,那么张让、段珪他们应当是好人啦?可是卢尚书与闵公又对我说,张让、段珪等人都是奸贼,合当该死,所以、所以谁才是好人?董卓与大将军是一伙儿的,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刘协满面忧愁,盯着堂外的大雨直发愣。 张蒙沉吟了片刻,低声问道:“董侯,你信我吗?” 刘协抬起稚嫩的脸庞看向他,眨巴眨巴眼睛:“我当然信你,太后崩后,你便是我最好的朋友。” 话音方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从院外传来,隆隆震震,声势颇大。 刘协瞳孔放大,惊恐不已:“谁、谁来了?” 张蒙立刻扶住他的双肩,俯身低语:“快去后院,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那你呢?” “我来周旋。” 张蒙面目弘毅,深吸一口气。 第十章 董卓 耳边的人沸马嘶很快盖过了风雨声,张蒙粗略估计,院外聚集的人马绝不会少于百数。回头一看,刘协的身影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叮叮当当”乱响骤起,旋即从院门乌泱泱涌进大批甲士。 张蒙暗自苦笑:“才出史家院子的狼口,没想又入这雒舍院子的虎穴,我运气不错。” 这些甲士手持鸡鸣长戟,多着带披膊的两当铠,少数还戴兜鍪,装备算得优良,哪怕比不上虎贲禁军的具装精锐,也绝非地方上穿皮甲甚至布衣的普通郡县兵可比。 转眼之间,张蒙面前的甲士越聚越多,无数甲片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出肃杀的寒光,他则横剑挺胸,跨立在前堂门前,岿然不动。 季宣也从人缝中钻出来,与张蒙并肩而立。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季宣紧皱眉头。 张蒙沉声道:“不要慌张,我来应付。” 大雨如注,院中甲士无数。人头攒动,但见张蒙与季宣体格魁伟且均有兵刃在手,摸不清底细,并不冒进。他们隔着前院,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起来,听口音,皆为西北人氏。 对峙稍许,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司马来了!”甲士们如得指令,所有人顿时自觉往两边扩去,分出一道狭窄的缝来。 张蒙定睛看去,一名甲胄齐全的昂藏大汉穿过人群,大跨步走到近前。 这汉子身材中等,可膀大腰圆,仿佛比旁人宽出一号。他同样披挂两当铠,然而从走路的紧凑姿态可以看出,他在两当铠内十有八九还裹有一身紧身襦铠,即所谓“重衣两铠”。由此可知,眼前这汉子必定是惯于冲锋陷阵的猛将,当然也是这群甲士的头领。 “尔乃何人?”猛汉喝声如雷,瞪着张蒙,将手中长矛重重倒插在身前,“报上名来!” 张蒙洪声应道:“敦煌张承英!” 猛汉上下打量张蒙,似笑非笑:“敦煌张承英是什么东西?不过尔穿挂齐整如此,远胜一般的材官车骑,我看不像是乡野匹夫,倒像是宫里逃出来的乱臣贼子。”言及此处,单手握住了矛杆,眼中闪动凶光。 张蒙神色如常,不接话,故意反问:“董卓何在?”他结合两世见识,大致对这些人马的来历有了大致的判断,此时先声夺人,实为下马威。 “唔,你怎知主公来了......”这一下果然收到效果,猛汉略略惊讶,又被张蒙镇定自若的表现震慑,心下犹疑,可到底依仗己方人多势众,仍然硬声回应,“董公何等人物,岂容你这小子直呼名讳!” “看来我猜对了。” 张蒙更添信心,目光如炬:“你是何人?” 猛汉一手叉腰,一手松开矛杆竖起大拇指朝向自己:“董公军前骑司马郭汜!”接着硬声命令,“小子,你堵着门,后边可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原来是郭汜,董卓军中的悍将。”张蒙暗自点头,同时慨叹于郭汜的体格与威猛,“先前在史家院中,我以一敌四,尚有余力,若换做郭汜这等全副武装的猛人,对面就算再来一倍的人也不够他看的。这个时代,穷苦百姓与常年打熬筋骨的军将或者练习技击的士人差距太大,确实无法同日而语。” 郭汜急躁,呼道:“让开!” “后院有贵人,非尔等丘八可见。要我让开,除非董公亲至。” 张蒙并不知道这支董卓军队来此的意图,然而天子就在后院,他有护卫之责,如果临阵退缩,传出去必遭人耻笑。季宣说了,此前他替陈留王挡了一剑,方才又阴差阳错替天子解围,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这些功劳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却也不愿意就此功亏一篑。更重要的是,根据前世的一些认知,他判断只要皇帝出面,此时的董卓军未必敢真的动手。综合考虑,与其畏畏缩缩,不如放手一试。 郭汜并不买账,反而兴致大起:“哦?贵人在内,我等自当以礼相待,何必匿而不见?哼哼,这里面莫不是你这贼子浑水摸鱼私藏趁乱抢掠来的良人......”边说边招呼一众甲士,“给我好好搜!” 甲士们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张蒙见势,后退两步,顺手“刷”一下将佩剑拔出过半,正色肃言:“擅入堂者杀无赦!” 一言既出,威势非常,季宣同样严阵以待,甲士们进退踯躅,纷纷看向郭汜。 郭汜冷笑着拔起长矛:“军令,阻挠我军搜查者,格杀勿论。” 甲光耀目,随着甲士们的涌动闪烁不定,层层簇簇如墙堵进,朝着张蒙围拢。 如此场面,可比在史家院子中凶险得多。纵使张蒙自小学习技击之术,素有勇武名声,却也难以一人之力挡住成百上千的敌手。 一时间,无数枪戟刀剑明晃晃的锋刃近在咫尺,似乎下一刻就要齐攒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郭汜不知为何忽地大喝:“且慢!” 正要大动干戈的甲士们各自疑惑,回望郭汜,张蒙同样看去。 当是时,但见一匹奔如电掣的乌骓烈马驰进院内,战马立踭长嘶,马上骑士则不等它前蹄落地,便娴熟地跳下马背。 这骑士持鞭按剑,旁若无人,昂首阔步迈进院子。所经之处,甲士们如风行草偃,先后拄着兵刃、单膝跪地,低头不敢直视。 “主公。” 骑士走到距离张蒙五步时止步,此时郭汜浑似变了个人,低眉顺目、恭敬行礼。侧立在高大雄壮有如铁塔的骑士身侧,他原本出挑的体格顿时相形见绌。 张蒙透过雨雾细视那骑士,在兜鍪之下,是一张威严的脸庞,浓髯间露出的皮肤则如刀削斧刻般坚硬又遍布沟壑,无不透露着半生戎马的风霜沧桑。 “此人是谁?” 骑士举起马鞭,朝张蒙一点,声音不大却中气沛然。 “五官郎中张蒙!” 不等郭汜介绍,张蒙先自报了家门,虽说眼前的骑士尚未表明身份,但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能让院内外这些经历的大半辈子刀山血海的西北苍狼们在这一刻全都臣服,全都愿为其效死命之辈,放眼当世,有且只有一人——前将军领并州牧、斄乡侯董卓! 董卓到来,场面登时大不相同。他微微仰头,看清了守在堂前的两人,对着张蒙似笑非笑:“五官郎中?宫中的郎官。”左眉挑动,本来略显惺忪的双眼微微泛光,“陛下也在此地吧,哼哼,看来我找对了,怎么不见盖辇?” 张蒙道:“天子与陈留王等,皆在后院,等候忠臣救驾。”他吃不准董卓的虚实,决定先以言语试探。 “临洮董卓,算得上忠臣吗?”董卓负手在后,大咧咧反问。 张蒙心想:“听董卓这口气,不像是乱来的,这就好办多了。给他点面子,先稳住局势。”思忖须臾,微笑道:“原来是董公到了,有失远迎。” 董卓这时道:“不必多客气,快带我去见天子。”摩拳擦掌显得颇为不耐。 张蒙往董卓周围扫了两眼,缓缓说道:“天子颠沛流离,备受惊吓,而今惶如惊弓之鸟。董公帐下熊罴众多,不修边幅,突然现身恐怕惊扰圣驾,不如先让他们退出院舍等候,公独自随我入觐天子。”原主人从小熟读经义,虽然算不上有学问,但耳濡目染,这些文绉绉的话自也是信手拈来。 郭汜说道:“主公,这小子千般阻拦不让卑职进去,里面没准有诈,切莫轻信他。” 董卓听罢,迟疑一二。 张蒙继续道:“为臣者觐见君主,剑履不入殿。如今虽天子蒙尘,此地民舍瓦屋亦非宫殿,但礼制仍不能乱。董公若无天子特许,却携刀剑、带甲兵强行闯入,只怕不是忠义之举,反是僭越犯禁之为了。” 董卓道:“先帝晏驾四月有余,朝中始终动荡不安。国不可一日无君,事急从权,雒阳遍地烽烟,天子若不速速来我军中,只怕横遭不测。这样吧,我不进去,你请陛下出来。” 张蒙摇头道:“自古只有君召臣,无有臣召君的道理。上下不明,君不君、臣不臣,非礼也。” 董卓双手握拳,皱起眉头:“怎么?你非要我一个人跟你进去才肯罢休?”说着侧过身,“你口口声声说天子在此,内外却不见天子御驾车辇,我如何能轻信与你?时节混乱,遍地贼兵,我贸然孤身入内,大不安全。” 张蒙笑道:“大不安全?面见天子,董公何来顾忌?” 董卓冷冷道:“面见天子自无顾忌,怕就怕藏在里头的,另有他人。” “他人?”张蒙将佩剑慢慢抽出,“董公怕何人?是张让、是何进、是袁隗、还是袁绍?” 郭汜忍不住嚷道:“主公,休与这小子多绕口舌,容卑职将他一矛搠死便是!”说到这里,顾视董卓。 此刻,董卓眉宇阴沉,任凭风雨满面,竟是一语不发。 郭汜心下大定,一边叫骂,一边持矛向前,左右甲士见势齐上,欲对张蒙群起而攻。 张蒙咬紧牙关,正要拼斗,谁知背后冷不防人声乍起:“天子跸前,谁敢造次!” 白影一晃,人已挡在张蒙身前。 郭汜怒道:“不管何人,拦路者统统杀了!” 但听那人高声疾呼:“董卓,你这忘恩负义的匹夫,你知道他是谁,敢下杀手?” “莫非......” 董卓听了这话,心念电转,急忙迎风立手,示意众甲士后退。 狂风似啸,滚雷接踵而至,原本嚷乱不已的院落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第十一章 大不敬当斩 雨下大半日,临近迟暮才稍稍转小,不过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住,湿湿凉凉的。 北邙阪雒舍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早已消弭无踪,瓦屋院落宁静如常。 张蒙坐在前堂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望着院内来去穿梭的甲士,回想起不久前的惊心动魄兀自发怔。冷不丁有人自后拍他的肩头,他浑身一震,下意识握紧了剑柄,回头看去,一张小脸正笑眯眯地凑过来。 “董侯。” 张蒙舒口气,松开手,露出欣慰的神情。 年幼的刘协在他身边蹲下来,双手托腮,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陛下他......” “你放心吧,董卓瞧着莽撞,但执礼甚恭,说话亦有分寸,比张让那些阉人和善多了。”刘协摇晃着脑袋,紧张的神情缓和了不少,“他貌似是个好人。” 张蒙欲言又止,轻叹两声。 刘协停顿片刻,复道:“承英,我听说适才你凶险万状,几乎与董卓的人马斗起来?” “是......咳咳,好在闵公挺身而出,替我解了围。” 刘协很感兴趣,追问:“哦?闵公赤手空拳,怎么替你解的围?说来我听听。” 张蒙苦笑着回道:“闵公报出我的身世,遂将一场刀兵化为无形。” 二人没说几句,前堂另一侧传来橐橐靴声,随即有人高呼:“张然明之孙何在?”仿佛半空中炸响个霹雳。 张蒙拉着刘协站起身,面前一名身形魁伟的汉子大摇大摆走到跟前,正是董卓。 与董卓并肩站立的是名身着素色襦袴、头裹幅巾的清癯白须老者,此人便是刘协口中的“闵公”,名为闵贡,刚才就是他及时阻止了董卓军与张蒙的火并。 闵贡任职河南中部掾,本职巡视雒阳附近河南诸县军政,雒阳乱起,他在郊外找到天子刘辩以及刘协一行人,不离不弃保护至今。 张蒙拱手先道:“闵公。”而后移目董卓,点了点头,“董公。” 董卓个头甚高,看人又喜欢眯着眼,总有种睥睨的傲慢,他看着张蒙,声音洪亮:“若非闵公及时提醒,我险些伤及故人之后。嘿嘿,令祖张公与我有旧,二十多年前,我投在张公麾下为军司马,曾携手共破西羌乱贼,结下厚谊。后来张公入朝为官,便少谋面了。张公学识广博且高风亮节,我一直十分敬佩。你是凉州人,又是张公的孙儿,咱们自当亲近。” 张蒙笑笑道:“董公之名如雷贯耳,祖君嘴边亦常提起。” 董卓喜道:“哦?张公说起过我?他说什么?” 张蒙敷衍几句:“多是董公奋勇无敌、为国为民的忠义之举。” 董卓抚掌大笑:“好、好啊!张公表面清高孤直,实则还是看重我的。” 张蒙话虽如此,心下却不以为然,因为他清楚记得,数年前祖父告老还乡,居家讲学期间,董卓曾不止一次派人送礼,意欲拉拢结好,全被祖父拒绝了。私下提起董卓其人,祖父的评价便是“日后乱朝纲者,必此人也”,可谓极有先见之明了。 董卓笑了一阵,俄而怅然,叹道:“可惜张公已经离世,当初若非军旅羁劳,我必当亲自到场吊唁,唉,可惜、可惜......闵公,多亏你出面,否则我便铸成大错了呦。” 闵贡道:“张公与我同窗,承英一如我子侄,无论公私,都得舍命相护。” 董卓这时又笑起来:“闵公,实不相瞒,你那时一声断喝,我听在耳中,还道这张家小子是天子或是陈留王呢,一不留神,怕就犯下欺君弑王之罪喽,哈哈!” 他本意戏言,谁料话音未落,刘协立刻厉声驳斥:“臣子安敢调笑君王!昔日邓通戏殿上,大不敬,当斩。你胡言乱语,是想当下一个邓通吗?”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张蒙看着董卓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着实为刘协捏了把汗。 邓通是西汉文帝时的佞臣,敛财无数、飞扬跋扈,当时人人皆避其锋芒,唯有诤臣申屠嘉在文帝面前直斥邓通戏谑无状,按律当斩。这一事迹记载于《汉书》中,虽然并不生僻,但在这种场合从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口中说出,着实令人惊讶。 董卓张嘴讶异,低头目视刘协:“此子何人?” 闵贡应答:“此即陈留王也。” 董卓闻听此言,再看刘协,眼中光芒闪动,行礼致歉。 刘协见状,倒也不紧不慢,掸了掸双袖,一手横放胸前,一手往外展开,正颜告诫:“过而改之,善莫大焉。董公救驾有功,小过不掩大功,公家大度,不予计较。” 董卓认真道:“谢大王恩典。” 张蒙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在他固有的认知中,东汉末代皇帝刘协身为九五之尊,给世人的印象从不离孱弱、无能等字眼,一生似乎都在窝囊中度过,是个十足的废物。但这个认知在他回忆起原主人过去的经历后很快就被推翻了。 通过与刘协本人接触,他发现,即便只是个总角之龄的孩童,刘协所展现出的素质与气度,已经远远颠覆了他对一般同龄孩童的看法。 无论是因为天资聪颖还是宫廷教育得当,如果只看当下的刘协,实在无法想到,此等人物,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任人摆布乃至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傀儡木偶。 不过,认知反差的惊异,不只来自刘协一人。他慢慢回忆起了更多原主人曾亲身体会到的人和事,其中不乏前世的他“熟知”的人物。无一例外,他发现,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行、性格、特质等等,都与他曾经笃信的事实大有出入。 他意识到,原来他从前了解的历史,都是极为片面的,而他却以偏概全,自以为已经窥见了历史的全貌。 换言之,褪去最初的骄傲与自命不凡,他彻底明白了,这是一个他熟悉的时代,也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时代。 再看眼前行为举止毕恭毕敬的董卓,他更无法将之与后世塑造的那嚣张桀骜、不懂礼数的粗蛮形象结合在一起。只是如今的他,已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闵贡这时有意调和气氛,故意说道:“董公无心之言,殿下不必挂怀。殿下由董太后含辛茹苦抚养成人,董公也姓董,比寻常人更亲。” 刘协虽然聪慧,到底是个孩子,一听这话,当即睁大了双眼望着董卓:“哦,你是太后的亲戚吗?” 张蒙不愿意看到董卓和刘协攀亲,立即解释:“太后出身冀州河间国,董公则为凉州陇西郡人,数千里关山阻隔,算不得真正的本家。” 刘协“哦”了一声,低下头,明显失望。 董卓斜睨张蒙,瞧不出喜怒,过了片刻,忽而发问:“陈留王亦是何太后所出?”汉灵帝刘宏的生母为董太后,皇后为何氏,刘宏死后,何氏也从皇后变成了太后。 张蒙道:“非也,陈留王之母乃先帝时的王美人,与天子嫡庶有别。” 刘宏有两个儿子,正宫何氏生下的嫡子即为当今天子刘辩,美人王氏生下的庶子即为陈留王刘协,此外还有个女儿,封万年公主。 张蒙本道董卓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在对方的脸上觉察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不由暗自纳闷:“董卓听到董侯的身世,怎么好似心有所喜?”此间想不清楚原因,却留了心。 刘协孩童心性,说不两句甚觉无聊,回去后院了,留张蒙与董卓、闵贡在前堂。 董卓道:“我在来的路上得到消息,前两日,宫中混乱,血流成河,但大抵阉竖失势,正人君子夺回社稷,大将军在天之灵也可告慰藉了。”又道,“刚才快马来报,文武百官即将至此间恭迎圣驾,咱们得提早准备,送天子回宫。” 闵贡点了点头:“我等一行人与卢尚书在河边分离,该是卢尚书回城通传了天子下落,引来了朝中诸公。”同时半开玩笑,“董公足不进宫,对宫中情形倒是清楚得很呐。” 董卓不加隐瞒,直言:“我胞弟在内朝任职奉车都尉,此次宫中巨变,亦身先士卒,与阉竖血战,三日来种种形势,都是他传达给我的。” 闵贡道:“而今张让、段珪等投河,赵忠、高望等死在宫中,阉竖魁渠大体覆灭,天命终归稳固,实乃国家之幸。” 董卓手扶下颌,若有所思,喃喃低语:“天命稳固......恐怕......”面色不豫。 闵贡转对张蒙道:“承英,你去后院收拾一下,将天子与陈留王迎接出来吧。雒阳城距此不过十余里,百官迎驾,须臾可至。” 张蒙答应下来,抬步要走,见董卓背过身去了,暗语闵贡:“闵公,董卓麾下兵甲此番也要进京吗?我听说,此前郑、卢、种诸公,对此多有异议,想来自有道理......” 他此处提到的“郑、卢、种诸公”,指的分别是前侍御史郑泰、尚书卢植与谏议大夫种劭,前二人对大将军何进召董卓进京表示强烈反对,其中郑泰甚至为此弃官以明志,种劭曾受何进委托,前往董卓军营斥责董卓,阻止其向雒阳进军。 闵贡比指在唇,嘘声示意,偷眼看了看董卓,低声道:“兹事体大,非我等可以定夺,等朝中诸公到了,自有主张。” 董卓一直沉默不语,张蒙看着他思忖:“照史书上说的,董卓暴虐无常,怎么如今闵公说一句话,他也不敢反驳?” 闵贡回去照看天子以及陈留王,董卓则邀请张蒙去外头他的临时营地歇脚。 季宣暗中对张蒙道:“董公面色不善,刚才咱们与他有冲突,去他军中只怕不测。” 张蒙道:“无妨,天子近在眼前,且百官将至,他不敢胡为。” 说不两句,季宣转过身,在堂中摸索了一阵子,继而递给张蒙一顶兜鍪:“承英,这是你的,我一直带在身边。” 张蒙笑道:“多谢了,天子那里如何了?” 季宣道:“闵公正在安抚,安排左右做离开前的准备。” 这时走在前面的董卓回头呼唤,张蒙暂别季宣,跟了上去。由于原本历史的影响,他对董卓的军队十分好奇,欣然允诺董卓的邀请也有摸一摸对方底细的打算。 董卓军的营地位处一片林子的边缘,全军将士或坐或立,三五成群。 张蒙依照行伍经验粗粗进行了点算,暗自寻思:“这里的兵马总计不会超过三千,数量远比不过京师内外的驻军。董卓只有这点人,怪不得说话没有底气。”又感到奇怪,“只凭这种实力,原本历史上,董卓是怎么掌控朝廷的?” 思绪未了,忽见不远处的草甸子上突然混乱大作,喧哗叫骂四起,原先秩序井然的西北甲士们顿时炸了锅也似乱成一团。 他听到董卓沉声在自言自语:“果然来了......”再看过去,一人手持长矛,瞬间打翻三五个甲士,所向披靡径直闯入营地。 第十二章 四世三公 大雨方歇,雒舍之外却再起波澜。 董卓麾下这些来自西北的甲士在边地效命疆场大半生,战斗力之骁悍自然无需赘言,可此时此刻即便群拥而上,依然难以挡住来人前进的脚步。 “何处狂徒,胆敢惊扰天子驻跸禁地!” 董卓双拳紧握,厉色高呼。身侧不远,郭汜提起环首刀,大跨步匆匆迎了上去。 “我找天子!天子何在?” 应答之人单手横持长矛往前推,两个甲士遮拦不住,同时趔趄后退。张蒙定睛细看,此人宽颊窄颔、长脸短须,中等体型,但腰细膀大,身姿极为矫健精猛。再看他一身精制的素面鱼鳞铁甲以及红缨铁胄,可知来历不凡。 眨眼之间,郭汜已挡在那人身前,环首刀一挥,奋力格住即将挑起的长矛。 眼见双方将大动干戈,张蒙当即断喝:“天子御前不可造次!”抽出佩剑亦欲居中解斗。尚未及行动,只听得脑后脚步窸窣,扭头顾视,但见两高一矮三个身影正从雒舍的院中慢慢走出来。 高的其中之一便是闵贡,他环望院落片刻,高声道:“何故喧哗?天子在此!” 一声如雷霆万钧,惊得在场众人均是心中大震。 目光齐聚,与闵贡并肩而立的是一位华服少年,他睁大双眼,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少年就是当今大汉天子刘辩。 “陛下!” 董卓和甲在身无法全礼,不过反应极快,率先躬身致意。他一带头,包括郭汜在内,所有西北甲士全都跪伏在地,无数甲片摩擦碰撞,哗哗响如流水。 张蒙同样单膝跪地,用余光稍稍瞟向那闯入营地之人,见他似乎也被突然现身的刘辩震慑住了,直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显得格外突兀。 “既见天子,为何不拜?”闵贡肃声质问。 张蒙先是听到不远处长矛被扔在地上的声音,而后传来响亮的回话:“小人吕布,奉执金吾丁公军令,接御驾回宫。适才无状无礼,冒犯天颜,恳请陛下宽恕!” “吕布?”张蒙听到这个名字,大吃一惊,忍不住抬头再看那人,可惜对方刚好匍匐在地,“这人......这人居然就是吕布......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咦?原来他现在还不是董卓的手下,那他是......” 哪怕有着原主人的记忆,而且见过了董卓,可是如今又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张蒙依然反射性地心弦颤动。 “你说奉丁公军令,丁建阳人在何处?”闵贡继续质问。 “丁公正在来此的路上,指派小人百骑先行探路......小人这就护送陛下回城......” 吕布话音未落,就被董卓出言打断:“陛下三思!臣近日查出,月前的孟津大火实是丁建阳放的。此人暴虐狂悖至此,绝不可深信!” 董卓的军队受大将军何进的传召来到雒阳,除了董卓之外,还有其他几支外地军队,现任执金吾丁原所部便在其中,“建阳”便是丁原的字。 张蒙听了吕布的话,脑海中顿时风云涌动。 丁原早先任职并州刺史,守卫边疆多立功绩,部下将士有善战之名。七月中,丁原受封为武猛都尉,率军南下抵达河南郡北部。也正是在这个月,河水南岸的重要渡口孟津突发一场大火,火势滔天,火光甚至照进了数十里外的雒阳。 当时风声四起,纵火的数千人自称“黑山伯”,貌似与活跃在太行山一带的黑山贼有关系。他们纵火之余,还声言火烧孟津是为了给予雒阳朝廷中的宦官们下马威。如此灾变,不仅加剧了雒阳朝野的人心惶惶,也引起了雒阳政坛的暗流涌动。 曾经有人举报“黑山伯”的活动与丁原所部官军有关,但被以何进为首的朝官压了下去,非但没有责备丁原,还升迁其为九卿之一的执金吾以示抚慰。 执金吾手下有七百人左右的禁军编制,这数目相较丁原自带的部曲本不值一提,但重点在于,有了执金吾的官职,丁原作为外来军头,就有理由将自己的军队带进雒阳城,以禁军的身份行事。否则就要像董卓一样,虽然带兵到了雒阳外,却因为是客兵,无权进城,只能一直驻扎在雒阳城西二十里的几阳亭。 两下对比,足见何进对丁原的倚重。 现在何进已经身首异处,董卓这时翻出丁原旧账,自然底气十足。 吕布闻言,厉声回应:“孟津大火是贼寇所为,与丁公无关,陛下明鉴!” 尚不及弱冠的少年皇帝并不知该如何是好,讷讷不能言。反倒是刘协,居然朗朗说道:“你们谁能迎天子回宫,谁就是对的。” 张蒙听了,心头咯噔一下,暗想:“董、吕二人本就剑拔弩张,这一句话岂不是火上浇油,直让两方争个死活才罢?董侯聪慧,毕竟年纪小,口不择言。”偷眼瞄了瞄刘协,却发现他正对着自己做鬼脸。 闵贡老成,及时调和:“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董公,你与丁公都来救驾,但天子却不能跟着你们走。移跸之事,还得等袁公他们来定。” 张蒙暗暗点头,原主人久在朝中,耳闻目见,自然知道这里说到的“袁公”乃是当朝三公之一,太傅袁隗。 袁隗出身的汝南袁氏,自汉章帝时先祖袁安当上司徒以来,先后传了四世,有五人担任过被视作官场最高荣誉的三公职务,故而号称“四世三公”。又因为东汉盛行以师徒关系为纽带的官场提携风气,家族成员担任朝官众多的汝南袁氏更是门生故吏满天下,手握极其深厚的政治资源与广博的人脉,逐渐成为当世一等一的门阀。 袁隗是目前汝南袁氏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汉灵帝刘宏驾崩后,嫡长子刘辩在大将军何进等人的拥立下继位为帝,为避免主少国疑、局势不稳,何太后临朝称制,以皇帝的名义封素有名望、能服士林之心的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与她的哥哥何进共录尚书事。 录尚书事有权审阅上奏文书以及综理朝政,在刘辩年少无知的情况下,更负责国家具体事务的决策与下达,可谓朝廷最高权力。所以在雒阳政乱之前,拥有绝对话语权的辅政重臣只有何进与袁隗二人,如今何进已死,能代表朝廷意志的,自然只剩袁隗了。 闵贡说完,董卓默然无语。刘辩在众目睽睽下很不自在,战战兢兢往闵贡身后藏了藏。 董卓微微抬手示意,郭汜以及院中甲士陆续起身。 张蒙径直走到吕布身前,轻扶住他双臂。 吕布一边紧着甲胄一边站直了身板,张蒙发现他比自己倒还矮上几寸,与想象中那高大无比的形象截然不同。然而两人眼神稍加对视,一股凛冽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不安感立刻袭遍张蒙周身。 “多谢足下。” 吕布咧嘴笑着拱手,虽说在表达友好,可就像寒冬下的阳光,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张蒙回了一礼,心想:“我见过奇貌异相之辈不在少数,这吕布长相并无惊人之处,却气势非常,令人望而生畏,着实不同凡响。” 天子出面调停,饶是董卓与吕布两边互相看不顺眼,终究不敢继续叫板了。 在闵贡的要求下,董卓收敛部众,吕布的人马则退到了更远处的一片小林子中。 刘辩自从出宫以来惊魂未定,闵贡陪他返回前堂说话。 董卓心情不佳,整顿部队要紧,没空接待张蒙。张蒙在他的营地兜了两圈,也回到了雒舍,准备去看看罗敷的情况,不想迎面先遇上了刘协。 刘协远远看着面无人色的刘辩,挠着额头问:“承英,我不明白。先帝在时,文武百官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从无忤逆,怎么到了而今大兄这里,又是大火又是大乱,无论宦官还是兵卒,一个个都趾高气扬的......都是皇帝,大兄和先帝到底有何差别呢?” 张蒙道:“若是董侯你为帝,当如之何?” 刘协自信非凡,答道:“我为帝,用忠臣、治奸臣,必不使宫城生乱。” 张蒙接着问:“便以张让、何进为例,到底何为忠,何为奸?” 刘协当下语塞,过了一会儿,摇头丧气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则必生乱。”张蒙叹口气,“若非如此,又怎会有此番大乱。” 刘协听到这里,复看向不远处的刘辩,一语不发,似有所思。 张蒙沉吟须臾,深沉道:“董侯,你生性聪颖,倘生在寻常百姓家,不失一桩好事。可在帝王家,最是身不由己,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恐怕才是最好的选择。” 刘协大惑不解:“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这是什么意思?” 张蒙刚想说明,刘协先摇起头来:“罢了、罢了,太后说过,我年纪小,很多事就算听了也听不懂,等长大了,自会懂得......”说着嘿笑,“反正我又不是皇帝。” “董侯,你......” 张蒙忽然心潮澎拜,话到口边,一阵环佩叮当打乱了他的思绪。 第十三章 天生纨绔 董卓说过,朝中文武百官正朝着雒舍赶来。雒舍院子外面,赫然出现无数高冠博带的官员,他们呼天抢地,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奔将进来。 这些人张蒙大多面熟,当先是太傅袁隗、尚书令马日磾、吏曹尚书卢植,紧随其后的是太中大夫杨彪、太仆鲁旭、光禄勋赵谦、卫尉张喜、光禄大夫淳于嘉、大司农周忠......原本已被阔清的院落,一转眼就被涌入的文武官员填得满满当当。 这些人单拎任何一个出来,都是名望卓著、地位不凡的名士,此等场合下,连闵贡和董卓都没有说话的份,更别提连张蒙这个小小的郎官了。 很快,皇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就被混乱不堪的群臣淹没,哭声喊声四起。相距张蒙不远,董卓也在奋力往层层叠叠的人堆里硬挤,只为了离皇帝更近一点。 有个皓首白髯的老者骂道:“死兵卒,避开些,别挡着我!” 这个老者张蒙有印象,是前任太尉崔烈,家学显赫,然而当年因为花费五百万钱买司徒的官职坏了名声。他几个月前刚被免职,本是赋闲之人,如今倒是不顾老朽之身,一心为国,争先露面。 董卓正是心烦气躁之时,毫不客气,威胁道:“我带兵昼夜不停前来救驾,一路破除阻碍,还要避开什么?你要阻拦我,以为我不能砍掉你的脑袋吗?” 崔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无话可说,不与董卓争辩,朝着别处挤去。 张蒙静观院中喧闹,目之所至,皆是人影憧憧,不禁思绪飞转,脑海中走马灯般浮现随后很可能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大势洪流已经到来,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站在外围等了许久,本想着等局面稍加平复,也去找皇帝,毕竟季宣说了,自己立了大功,能获得褒奖,结果没想到后续西园军、北军五校并光禄勋卿、卫尉卿所属诸禁军旗号纷至沓来,漫山遍野高立飘扬,见此形势是要直接将皇帝以及陈留王等迎回宫去。 张蒙四面张望,寻找着皇帝的车辇,尚无头绪,冷不丁有人却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清了身后之人容貌,愀然之色顿时缓和。 两人当下穿过车马如流的大道,相携走到不远处较为清静的林子边缘,望着对面旌旗招展、锣鼓喧阗的景象并列交谈。 “承英,许久不见。” 这名男子牵着一匹马,三十四五年纪,双颊丰满、蓄着须髯。虽是个头不高,但胜在肩厚背阔,可见是常年锻炼筋骨的健壮之士。他头裹简约的赤帻以及一身便于骑乘的袴褶,整个人显得格外干练。加之那一双极为澄澈的眼眸,每当与人对视,似乎就要将对方看透看穿,精悍之气展露无遗。 “孟德兄,久违了。” 张蒙看着眼前的男子,百感交集,哪怕原主人与对方相熟日久,直到如今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有机会与曹操曹孟德谈笑风生。 敦煌郡张氏以儒学为宗,家风使然,张蒙五岁便通读《急就篇》、《仓颉篇》等启蒙读物,八岁熟诵《孝经》、《论语》等儒家经典,十岁经由祖父张奂牵线搭桥,师从大名士蔡邕。 蔡邕对经学、书法、数术、天文、音律等无一不通,博学多闻、名盛天下,弟子自也不会少,其中诸如山阳王粲、吴郡顾雍、陈留路粹及阮瑀等俱有才名。曹操不算正式拜在蔡邕门下,不过与蔡邕是忘年交,亦师亦友,故而认识张蒙。 曹操大自己十余岁,本有代差,然而他待人随和,倒不会让人感觉到明显的隔阂。 “......等我醒来,就到了这里。”张蒙简要叙述完自己近日经历,自然将“借壳还魂”的细节掩去了,“若非史家仁善,今日怕是难与孟德兄相见啊。我来此本意是为了报答史家的恩情,哪里能想到竟会遇见天子。” 曹操朗笑道:“你看着精神抖擞的,不像有伤之人。哈哈,经受大难,后必有大福。”言及此处,转而面色一沉,“此次社稷归宁,袁氏叔侄居功至伟,汝南袁氏声势必将更上一个台阶,哪怕取何氏地位代之成为新晋外戚,也不无可能。若是如此,于山河社稷而言,倒不失为好处,可惜......” “可惜什么?”张蒙敏锐觉察到曹操神色有异。 曹操笑了笑,道:“无事。” 张蒙知道曹操虽然表面和善,其实胸中沟壑万千,极有城府,因此并不追问,而是想:“他似乎有心事,适才见董卓,神情微妙,似乎也有心事。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史书上可不会写出来。” “天子蒙尘,迎之复归宝殿,可算得上大大的勤王功劳。满朝公卿脚不及履、衣不及蔽赶往此处,嘴里说着君君臣臣的仁义道德,可是实则怎么想,嘿嘿,难说得很呐!”曹操平时说话喜欢带笑,看着似乎不端重有几分轻浮,却能使旁人感受到亲和力。然而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笑,“不过话说回来,此次天子化险为夷,必然大加封赏有功之臣,听你一番言语,这两日舍生忘死,功劳甚著,必也能以此分得一杯羹,不知心里如何打算啊?” “好个曹孟德,果真口无遮拦。” 现世的张蒙与曹操关系不错,知道曹操一直以来都以敢说敢做闻名,几次因为刚直不阿的性格或被免官、或被构陷,就算被评价无状轻佻也从不在乎。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豪迈之士,今后会在史书上以一个城府极深的奸诈形象出现。 事到如今,张蒙基本认定,自己正处在东汉末年一个非常微妙的时间段内。他能够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天下将会迎来彻底的乱世。人在乱世身不由己,他只有尽一切可能在乱世来临前积累起足够的资本,才能应付未知的变局。 可是,无论前世了解到多少历史,大抵都是宏观的大势,当自己真真切切,以单独的个体卷入其中,涉及到一个又一个现实的客观因素,当真是千头万绪,繁杂无比。 张蒙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二十岁任职郎官的原主人通过家世取得了一个相对来说还不错的政治起点,如果能借上雒阳政乱的东风,再进一步也大有可能。虽说发皇帝落难财的意图与那些趋利避害的公卿大臣别无二致,但现实不容他选择,更何况自己的确付出过血的代价。 张蒙思绪未了,曹操斜眼看他,慢悠悠道:“承英,你若想扶摇直上,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不要放过去了。”说完,似笑非笑。 “放过去?”张蒙只觉曹操话里有话,“孟德兄此言何意?” “十常侍固然遭受灭顶之灾,灰飞烟灭,然宫城遭到重创,满目狼藉,雒阳城内亦是民心浮动,上下混乱不堪。为防局势再度失控,太傅袁公适才传谕,天子回宫,内外人等需要严加排查,身份存疑者都将被阻拦审问。” 张蒙道:“我任职宫中,有何可虑的?” 曹操摇着头道:“那可不一定,短短几日,时局变换犹如惊涛骇浪。如今浪潮退去,看到的还是原来的沙岸吗?” 张蒙听出他的隐喻,笑道:“我只是无足轻重的郎官,料想无碍。” 曹操故作淡然,耸耸肩道:“那倒是,尤其是你。” 张蒙拥有两世记忆,为了避免认知上的混乱,主观上仍以前世思维为主导。现世思维退而求其次,形成隐而不发的状态,即基本的日常生活与人际社交等能力一如往常,但对一些事情的细节则需要收到外界启发后主动进行回忆。 时下曹操的话提醒了张蒙,身体的原主人其实是一个庸碌之辈,二十年来按照家族的意志读书入仕,犹如提线木偶,很少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他也曾不止一次在酒酣耳热之际,对诸如曹操等亲朋好友夸下海口,声称自己的目标是出将入相,然而回过头,哪怕有着极好的文武基础,却是终日贪恋酒色财气,志大才疏、不思进取,可谓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 若非如此,拥有极好先天条件的张蒙,又怎会在原本的历史上籍籍无名。 因此,结合曹操的前言后语,他之所以提醒张蒙,并不为鼓励,更多的是一种戏谑。 第十四章 勤王 放在从前,张蒙十有八九意识不到曹操的真意,被嘲笑了还稀里糊涂跟着高兴,即便意识到了,也必会恼怒失态,更添笑柄。 现在的张蒙心智成熟,仅仅微微一笑,淡然道:“那么孟德兄来此,想当什么大官?”他成为了张蒙,又不甘心仅仅只成为张蒙,合两世之所学所知,改变势在必行。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曹操一愣,旋即打个哈哈敷衍过去:“臣从君命,身不由己。” 张蒙点头道:“孟德兄高见,我也是这么想的。” 曹操嘴唇嚅嗫几下,欲言又止,看向张蒙的眼神却变了,接着看了眼天空,缓缓道:“人间生变,天相自兆。乌云去而复来,这场乱局怕是没那么容易收尾。” 张蒙望着不远处董卓军队的旌旗,道:“这么说,方伯的军队恐怕仍然不得入城了。” 当世尊称州牧或州刺史为“方伯”、“牧伯”,这里的“方伯”指的便是并州牧董卓。 曹操道:“不要说董公,东郡桥公的部队已经被打发回去了,丁公所部同样被勒令驻扎城外,都是刚传出的命令。” 东郡太守桥瑁与董卓、丁原相似,也是受到何进直接征调入援的外地官员,不久前才率军经过成皋县,没想到连雒阳城池都没见着,就得打道回府了。 张蒙道:“桥公行军未至而大乱已经平息,折返回去无可厚非。董公客兵,不能进城算在情理之中。丁公身为九卿,所部军队即便无法尽数入宫城,驻防雒阳外城的当是可行之举,更何况大将军生前明显有意如此安排,怎么朝廷忽而改弦易辙,不让他进城了?” 曹操似笑非笑,道:“何止丁公的人马,除了先期抵达雒阳的王公节外,其余大将军外派募兵归来之人,统统不许进城。” 何进早前为了对抗十常侍,召集董卓、丁原、桥瑁等现成外援之余,还派出许多府内将官,分头前往各地募集新兵。“王公节”即大将军府掾王匡,先期去徐州征调了五百强弩兵,在此次宫内巨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另有骑都尉鲍信去泰山郡征兵、都尉毌丘毅去丹阳郡征兵、行军司马张杨去并州征兵、参军张辽去冀州征兵等。他们中只有少数在巨变前返回了雒阳,而今听曹操说来,大多数应该都被朝廷拒之门外了。 “这些都是大将军当初派出去的,按理说该回城复命才是。”张蒙好生纳闷,“莫非太傅当政,不信任董卓、丁原等外地武人?毕竟彼等部曲久在边地,与羌胡杂居,粗俗凶暴,城内大乱余波未了,贸然纵他们入城,对治安不利。” 何进为了充盈自己的人才库,大肆延揽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名士,渠道极广。比如张杨与张辽,本来分别在丁原手下任武猛从事与兵曹从事,后受丁原推荐,进入大将军府为何进效力。袁隗若不信任丁原,确实有可能连带不信任张杨与张辽。 曹操闻言,淡淡说了一句:“那么王、鲍二人呢?” 王匡与曹操一样是蔡邕好友,因慷慨好施而闻名,常年在雒阳交游;鲍信出身的泰山鲍氏则是有名望的地方望族,族中成员任职朝中的大有人在。防着外地军头还情有可原,可防着这二人,就耐人寻味了。 “太傅主政,到底作何打算?” 曹操解释道:“太傅另有谕令,天子大受惊扰,亟需抚慰宽导,在此期间,除却重臣近侍,杜绝外人打扰,陈留王也是相同境遇。” 张蒙道:“我是宿卫永安宫,难道不能入宫?” 曹操微笑起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张蒙出身的敦煌张氏是地方大族,按照当下正常的晋升阶梯,经过几年的锻炼,在合适的时候将出任地方锻炼实干能力,之后或是调回中央为官,或是继续在地方做事,全凭造化。但在不正常的时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天空灰蒙蒙的,四野也多是狂风暴雨过后残败的枯枝败叶。远处大道上,皇帝的乘舆仪仗却在各色旗帜华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光鲜亮丽。 匆匆赶来迎驾的文武百官以及禁军将士组成了庞大的队伍。 位于最前方的是负责止人清道的警跸部队,领头骑士明甲当身,呼咤不止,正是虎贲中郎将袁术。在此之后,满眼都是翻飞的羽旄、旗纛、氅麾等仪仗。夹杂其间,便见六匹骏马齐驾、气势非凡的皇帝御辇金根车。 一名穿着华贵甲胄的武官骑高头大马紧贴皇帝御车随行。张蒙虽不认识此人,但见他所处位置以及手执两头包金、雕刻龙纹的铜棒形象,便知必是作为护驾队伍名义上的指挥者的执金吾丁原了。三公九卿或乘马或乘车,围绕在皇帝御驾周围。其余更低阶的官吏,全都步行跟随。 所有人各司其职、各居其位,丝毫没有僭越,可见雒阳内外大乱方罢,回宫仓促,但朝纲未失,满朝文武依然尽可能遵循着礼制。 张蒙与曹操望着这盛大的场面出神一会儿,张蒙问道:“孟德兄,你话没说完呢。” 曹操反应过来,抚掌笑道:“几乎忘却了,失礼、失礼!”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眼下朝野情况不明,变数极大,你要想为自己争取好处,最好跟紧天子左右,否则一旦生变,你未必能如愿以偿。” 张蒙听着奇怪,然而转念一想,脑海中闪过丁原、王匡等人的名字,联系到自己,突然领悟了曹操的意思,拱手道:“多谢孟德兄指点。” 曹操挥挥手,表示无需如此。 张蒙问道:“那你呢?” 曹操道:“天子无恙,我便放心了。功劳不功劳的,对我无足轻重。”一派澹然模样。 张蒙心里纳闷:“听这话,曹操原来竟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奇怪啊奇怪,他不该是这样的......”转念一想,“莫不是他知道自己在此次政乱前后都属于边缘人物,再怎么努力也争不过别人,才......又或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时无法定论,自也不多说。 两人观望了一阵,张蒙问道:“队伍中怎不见袁本初?”作为此次雒阳巨变的最重要推手,袁绍理当第一时间出现在天子面前,赢得勤王之功。 曹操说道:“雒阳城内余波未平,本初坐镇主持局面。” 张蒙皱皱眉头,道:“十常侍死伤殆尽,留下些小鱼小虾能掀起什么风浪,还需袁本初亲自弹压?”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曹操尚未回答,当其时,数骑踏着泥泞飞驰过去,却在距离两人不远处急刹停下,慢慢兜了回来。 “董公。” 张蒙看到骑在马上的董卓,行礼致意。 曹操随了一礼,董卓持鞭下马,打量着他问:“足下何人?” “典军校尉曹操。”曹操面淡如水。 “哦,是曹巨高之子啊。”董卓笑了笑,“皇帝起驾回宫去了,你还不赶紧跟着。” 张蒙听出他语气中似带有怨恨之情,料到原因。曹操自然也能猜到,不愿自讨没趣,敷衍几句,旋即抿嘴不语。 董卓目送完曹操,转头又问:“姓张的小子,你不走?” 张蒙苦笑一声,半开玩笑道:“天子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宫,我怕自己成了闲杂人,回不去啊。” 董卓不满道:“好啊,你我辛苦救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却都成闲杂人等了。”嘟囔几句,“你没地方去,不如跟着我吧,我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俊才。” 第十五章 不平事 张蒙万万没想到,一面之缘的董卓居然想直接招揽自己,短暂的错愕过后,先问道:“董公要去哪里?” “雒阳容不下我,我就去并州,再不济,回凉州也!朝中衮衮诸公,最讲究身份门第,这些弯弯绕绕我姓董的不懂,也不想受这等晦气,倒不如沙场拼搏来得痛快!” 张蒙心想:“若非有前世之见,当真信了这番话。董卓本不失为豪杰,但行为处事的方式及原则与我大不相同。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不要有过多纠葛为好。”于是拱手婉拒:“多谢董公好意,只可惜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能相从。” 董卓不以为意,接着道:“你我都是凉州人,你祖父与我又是故交,你跟着我,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谋个大好前程,岂不比在这里混日子来得好?” 不等张蒙回答,一骑飞驰电掣,遽然而至。那骑士与张蒙对视,不禁一怔,原来此人正是头前见过的董卓麾下骑司马郭汜。 董卓用马鞭轻点手掌,轻轻道:“情况如何?” 郭汜与董卓并马而立,附耳低语。张蒙注意到,董卓原先愤懑的神情忽而大大缓和,随后更是流露出难掩的喜色,边听边轻轻点头。 张蒙正有些疑惑,郭汜禀报完,打马自先去了。 董卓沉吟稍许,扭转马头,抛下一句:“你若回心转意,随时可来找我。”语速甚为急切,仿佛有要事在身,说完不再停留,带着一众人马很快奔远。 张蒙这时发现,迤逦而行迎驾队伍早已延伸到了远方,目之所至,早不见了皇帝的御辇仪仗,只剩些位处末流的官吏以及看热闹的乡野百姓默默跟在最后。 “再不追上去,可就来不及啦。”曹操抚须提醒。 张蒙思忖片刻,对曹操道:“孟德兄,我先去看看情况,但今日我还要还史家的人情,决计是不会回城的。” 曹操点头道:“无妨,我别无他事,就在这里等你吧。我的马你先用着吧。” 张蒙点头致谢,骑上曹操的马匆匆追去。 骏马奔驰,不多时赶上迎驾队伍的核心部分,皇帝的金根车遥遥可见。相隔数尺距离,有一辆四匹马齐驾的副车追随,不消说,自是刘协所在的车辇了。 张蒙正想穿越仪仗行列靠近副车,没料想斜刺里突然冲出数骑,将他挡在外围。居首骑士锦袍精甲,极为惹眼,态度亦是倨傲非常,不但大声呵斥,甚至举起手中马鞭想要抽打张蒙。 张蒙认得这骑士,乃是当前负责队伍警戒的虎贲中郎将袁术。 纵然张蒙与袁术都出身士族,但袁术身为顶级世家大族子弟,与出身地方豪族的张蒙依然不可同日而语。两人无论在身份地位还是家世渊源上都没有交集,乃至连共同的朋友也寥寥无几,顶多只是照过几次面罢了。 袁术显然不认识张蒙,好在左右骑士有认识张蒙的,对袁术说了几句,袁术这才收起马鞭,傲然逼视:“六百石尚且只能步行跟在最末尾,你个小小郎官何以靠近天子御驾?动荡未平,一切戒严,犯禁者均以不轨捉拿问罪!” 张蒙与袁术毫无交情,闻听此言,心知铁律难违,今日难见刘协与皇帝,只得忍气吞声,远远看了两眼刘协的车驾,主动拍马保持距离。 有负责警跸清道的车兵、骑士等在迎驾队伍周围巡逻游弋,张蒙无法轻易接近,索性改了主意,打算等办完史家的事后再入城。叔父张昶目前正在朝中任职,另外还有一些当官的朋友,应该可以通过他们重新争取到入宫觐见的资格。 很快,迎驾队伍的尾端也消失在的道路的尽头,耳边的喧嚷不再,天地四野复归平静。 张蒙兜马掉头,沿着泥泞的道路揽辔徐行,不多时,看到曹操笑眯眯站在路边,便下马将缰绳交到曹操手上。 “如何?见到天子了?” 张蒙尴尬道:“你看我这样,像是见到天子了吗?” 曹操笑了笑,道:“不让见天子,不如回敦煌继承家学,也算逍遥快意。” 张蒙的祖父张奂有三个儿子,长子张芝、次子张昶、三子张猛,张芝即为张蒙现世的父亲。 三子之中,张昶、张猛都入仕为官,唯有张芝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一方面打理家业,一方面专心钻研书法。书法中又最擅长草书,造诣出神入化,时人尽皆服膺。曹操提起这个话题,自然是调侃的言语。 张蒙知曹操向来喜欢戏谑,一笑置之,不过心里头寻思:“我当前的身份,自是高过寻常百姓。但乱世人命如草芥,只凭一个郎官,恐怕完全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雒阳我必须得去,天子的面,我也必须见到。”如此思定,对曹操道:“孟德兄,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等回了雒阳,再找你好好叙叙旧。” 没想到曹操说道:“不着急,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吧。雒阳内外都是一塌糊涂,没个三五日消停不了,与其回去糟心,不如在外边散散心。” 张蒙心想:“这样也好,曹操在日后可是个风云人物,提前与他搞好关系,有利无弊。”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雒舍。张蒙看见季宣候在门口,惊诧不已:“仲明,你怎么没走?我还道你早跟着陛下回雒阳去了。” 季宣摇头道:“怪哉,怪哉,你道怎地,适才一群虎贲郎送陛下与陈留王离开,却把我几个护卫挡开,不让我等追随呢,连同闵公也被赶走啦。哼哼,咱们舍生忘死,保得天子周全,而今却像个外人般被防备,是何道理?” 曹操道:“天变了,大鱼尚且自身难保,更何况你这种小鱼小虾。” 季宣忿忿不平:“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外人,我可是宫里的羽林郎啊!天子、陈留王,哪怕之前的董太后,谁不认识我?”接着冷笑两声,满脸都是不以为然,“宫中乱时,满朝公卿不见半个忠臣义士,如今大势已定,又都纷纷出头咯。” 张蒙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这不平事不止你一人遇上。” “承英,难道你也......” “嗯,一是一,二是二,我得先把手头事办完,再去计较这个。” 季宣嘴里骂骂咧咧了了一会儿,踮着脚眺望远方,说道:“承英,我在这等着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你既然没事,我就先回雒阳了。你回去了,老地方找我便是。”说完,给张蒙与曹操各行一礼,大步离去。 张蒙走到雒舍门口,见泥水坑中泡着一具尸体,将之拖出来查看,瞧清楚了脸面,暗自点头。这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呼,抬头看去,罗敷正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显得十分紧张。 “罗敷姑子,你别担心......” 张蒙心中好生怜悯。她一个小姑娘虎口脱险不久,尚未平静,刚才各路人马来来回回,动静又是极大,自然更加惶恐无助。想来现在雒舍内外人去楼空,安静了不少,她壮着胆小心翼翼地出来探看。 曹操打量着罗敷:“这小娘长得挺水灵,身段也美,你尚无家室,不如收了暖床。” 此言一出,罗敷的脸顷刻间便红了泰半,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张蒙道:“孟德兄说哪里话,人家救过我的性命,我答应了史家老夫人将她带回去。” 曹操见张蒙认真起来,倒不再开玩笑了。 张蒙将罗敷带到泥水坑边,指着那具尸体道:“这想要霸占你的麻子脸已经死了,你放心吧,以后他可不会再欺负你了。” 罗敷虽然害怕,但依然努力睁开眼看清那麻脸汉,张蒙感到她牵着自己的手都下意识攥得紧紧的。 “啊——啊——” 罗敷的嘴巴发声听不清是什么内容,但她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曹操啧啧两声,摇头叹道:“美中不足是个喑人,可惜了。” 这句话想必是给罗敷听到了,她迅速低下了头,显得很不好意思。 张蒙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罗敷轻轻点头,张蒙感觉到她的手掌心都在出汗。 雒舍内外已经空无一人,三人沿着山道往下走了一阵子,张蒙在小树林里找到了青骢马以及单仲。 单仲恐怕是等了太久,以至于被雨淋得透湿,还是睡得不省人事。张蒙拔出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将他拍醒。他清醒过来,在地上鲤鱼打挺:“嗯?嗯?张君,你回来了?哦哦,这个小娘就是你要救的人吧,啊?张君你一个人真的......哈哈,恭喜恭喜,恭喜张君!”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慌乱。 张蒙道:“你的同伙死的死跑的跑,你还恭喜我?” 单仲立刻道:“刚才周公托梦给小人,讲了一番大道理,小人深以为然,在梦中涕泣忏悔,只觉得此前跟着那些禽兽作恶,实在不该,唉,那个恨呐,忍不住在梦中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下定决心要弃暗投明,从此再也不做那些龌龊肮脏的事了!” 张蒙当然不会信他鬼话,然而前世的同理心作祟,终归动了些恻隐之情,因此说道:“你能明白是非道理,是件好事。我不杀你,带你回去,交给里正处置吧。” 单仲立马大叫:“不可!不可!张君,我落到里正手里,十有八九送到县里,必无好下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次,小人情愿从此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张蒙嫌他聒噪,又将布团塞回他的嘴里。 曹操皱眉道:“既是贼人,索性就在这里杀了,免得费力将他带回去。” 单仲面无血色,“呜呜呜呜”极力挣扎。 张蒙将他扛上青骢马,考虑了一下,回道:“罢了,我不想用私刑,还是将他送公吧。” 曹操道:“随你,不过我的马可不载他。”跨上自己的马,招呼罗敷,“小娘,你的好阿郎更喜欢那个做贼的哩,你来我这里坐。” 罗敷迟疑地看向张蒙,看到张蒙点头,才战战兢兢在曹操的协助下坐上了马。 第十六章 子有四方之志 时至迟暮,张蒙一行人回到了史家院子。 史家母子相携出迎,史老媪与罗敷抱头痛哭,史阿则对张蒙赞不绝口:“张君,你走后,阿母一直跪地向社神祈祷,结局果真甚好,你与罗敷都平安归来了。” 张蒙摇头道:“事情曲折,这次成功还有一半的运气在里边,不过好在罗敷安然无恙。” 史阿这时瞧见站在张蒙身边的曹操,“张君,这位是......” 曹操拱手自我介绍:“鄙人曹操,字孟德。” 史阿回道:“在下史阿。”笑了一笑,“我想起来了,曹君,昔日在王公家中论剑,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哦。” 曹操先是皱眉,旋即释容微笑:“哦,原来是虎贲王公的高徒,久违了。”说着大剌剌走到院子的井边,用水桶中的葫芦瓢舀着喝了几口水,连呼畅快,而后道:“雨势看着又要转大了......承英,人已送到,咱们快走吧,没准儿还能赶在入夜前进城。” 史老媪连忙道:“张郎君,老姎卑贱,本不该多嘴,只是你伤势初愈,又刚一番出生入死,大耗精力,实在需要休养,还是不要冒雨赶路为上。不如在这里多住几日,养足精神再走不迟。” 罗敷在侧,同样认真地连连点头。 张蒙暗自思量:“曹操说得不错,这次雒阳的政乱虽说初步平息,但暗流涌动,余波仍在,在外头迁延太久,只怕错失良机,能早点回去就早点回去。”这般思定,对史老媪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不过我有公职在身,不能久留,见谅!” 曹操闻言,抚掌笑道:“承英,从你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大为不易啊!” 史老媪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忽而看向史阿:“季儿,你的‘活人术’,如今有用场了。” “母亲这是何意?”史阿略有吃惊,不解其意。 史老媪缓缓走到张蒙身前,恳切道:“张郎君,老姎还有一事相求。” 张蒙温言道:“老夫人但说无妨。” 史老媪道:“张郎君,而今京师内外大乱,世道不宁,你对我史家有大恩,让季儿跟在你左右,一来为你斩除荆棘,拓清前路,二来也好谋个前程。” “老夫人,令郎刚及家,这就......” 张蒙好生惊讶,暗想:“好家伙,我自己还没活明白呢,就要我带着你儿子一起走?”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官职虽然在京师算不得什么,可对寻常百姓而言,已是高枝。史阿因过失职,很可能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做官了,自己的出现无疑是他翻身的好机会。 “阿母,我......” “季儿,你与你大兄不同,不是安贫乐道的性子。家中方圆之地,早晚容你不下,倒不如追随张郎君,去外面一展所长。”史老媪言语坚定,“你跟着张郎君去吧,切莫让郎君有任何闪失。张郎君前程远大,你好好侍奉他,也能出人头地。” 曹操笑道:“老夫人慧眼识人。史兄是在虎贲王公门前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从此鞠躬于垄亩绝非长久之计。《左传》云:‘子有四方之志’,大丈夫正应如是!”又道,“承英,你何不成人之美呢?” 张蒙心道:“王越名头极响,我虽未曾亲眼目睹,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史阿师从王越,想来本领决计不差,我身边能多个这样的帮手,有利无弊。”转而又想,“可是史阿刚离职下野,再让他回雒阳,不知他心里是否能接受......”目视史阿,他果然神情复杂。 “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阿母,要孩儿为张君办事可以,无论刀山火海孩儿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可是......” 史老媪见史阿犹豫,勃然色变,骂道:“逆子,又要违抗母命吗?” “阿母......我......” 史阿闻言,立刻单膝跪地。他沉吟许久,最后长呼一口气,咬着牙拱手于顶,大声道:“张君,史阿不才,望能跟在你左右,从此执鞭随镫,在所不辞!”话是这么说,可脸上仍带着几分不甘。 “你当真要跟着我?”张蒙苦笑两声,“史兄,我现下可是自顾不暇啊......” “张君,母命不可违,请你收下我吧!”史阿偏着头短叹,“否则史阿只能以死明志!” “你先起来......”张蒙无奈扶起史阿,看向史老媪,“老夫人,你才与令郎团圆,我又要让你经历骨肉分离之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史老媪道:“只要季儿不辱没了我史家门楣,老姎心里有喜无悲。”继而叮嘱,“季儿,你跟着张郎君,张郎君从此便是你的主公。他年纪轻,但仁厚沉稳,能拿主意,听他差遣,不要顶嘴忤逆。” “母亲放心,孩儿明白!” 史阿重重地磕了个头,起身拂土。 张蒙心中端的是五味杂陈,一方面他很清楚史老媪对自己幺儿殷切的期盼,他不愿意让史老媪再受打击;另一方面无论前世还是现世,他都没有提携他人的经验,更不愿意看着史阿跟着自己越混越惨。然而事已至此,哪怕往后有太多未知,他也只能面对。 “史阿是个人物,但要驯服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曹操小声对张蒙道,“他阿母说来道去,实是想给自家孩儿找个依靠,你把史阿让给我,我来应付他如何?” 张蒙简单回了句:“孟德兄多虑了,我与史兄,有情义在。” 曹操听出张蒙的意思,笑了笑,并不多说。 临行在即,张蒙仍对史老媪与罗敷的安全颇放不下。 “那麻子脸的首恶,已经被我打杀,可若是其他几个无赖子去而复返,如之奈何?” 史老媪应道:“这时节虽乱,但乡里之间法治未乱,亭尉捕盗、游徼捉贼还有三老教化等一如往常,里君几日前还来慰抚过老姎。无赖子为祸乡里,他们都不会姑息。等老姎与罗敷收拾完院子,就找里君主持公道。郎君径去便是,切勿有后顾之忧。” 张蒙对史阿道:“此去雒阳不远,等确认的情形,咱们回来看看。” 史阿点头道:“诺。”接着去到史老媪身前,再次跪下磕了几个头:“孩儿不能留在家中尽孝,阿母定要照顾好自己。等走完这一趟,孩儿抽空回来。” 史老媪点头道:“有罗敷陪着我,我身体还康健,万事不求人,你只顾自己便是了。” 史阿闭眼咬牙,顿首于地。 天色昏黑了不少,风越刮越大,带来更多的急雨。 “回去避避雨,都回去吧!” 张蒙劝说史老媪回屋暂避,转眼见看到罗敷。大风横吹,头顶过墙的槐树枝桠颤抖不止,落下无数枯枝败叶,她静静地站在院墙下,衣裙也随之摆动。 “再会了......” 张蒙走到院门处,一老一少仍然伫立在院中望向自己,挥手致意,不禁惆怅。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史阿,只见这个铁铮铮的汉子正在偷偷抹泪。 三人转出史家院子,不远处有株大樟树,枝繁叶茂,两匹马驻足树下,低头吃草。 大樟树的枝干上缠着一些红布,史阿介绍道:“此即为乡中社树,每逢节气,四方乡民都会聚来此处祈求膏雨、望谷丰熟......”话说一半,发现了靠在树根的单仲,陡然色变:“这贼子怎么还活着?”手便往刀柄摸去。 单仲被史阿杀气腾腾的模样吓了一跳,可他手脚都被绑住,难以动弹,嘴里也因为塞着布团含混不清。 张蒙拦住史阿,道:“史兄,不可鲁莽。” 史阿正要反问,可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强自按耐冲动,闷声道:“诺。” 曹操道:“怎么说,先将此贼送去里正那里吗?” 张蒙见单仲使劲左右摆头,两腮鼓动,似乎有话要说,就走上去把布团拔出。 单仲大口喘气几下,沿着唾沫呼道:“张君!张君!你别把我送给里正,我、我......这次回雒阳,我派得上大用场!” 第十七章 忠臣 本以为单仲病急乱投医,胡言乱语而已,张蒙没有当回事,拿起布团就要塞回他口中,岂料单仲连珠炮也似急呼:“小人混迹雒阳多年,哪怕城门全都关闭,也有法子进去!”接着补充一句,“有半句假话,立刻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想来他一路上听张蒙与曹操交谈,早就对二人的担忧留心了。 曹操冷笑道:“我自弱冠之年任职雒阳北部尉以来,在雒阳生活了也有十余年,期间除恶捉奸,哪个角落没去过?进城出城,却从未走过除了城门之外的路。除非你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就不要夸下海口。” 单仲摇头道:“君是大人物,走的都是康庄大道,仲是蛇鼠一般的小人物,走的路君平时看不见、瞧不上,自也想不到。” 张蒙道:“你说说看,不走城门,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城?”同时心想:“只看时下局势,我回雒阳城这趟未必就能一帆风顺,如果这姓单的真有两把刷子,留着他有备无患。” 单仲看了看自己手脚上绑着的麻绳,谄笑两声:“张君,你看我这......” 史阿大为光火,上前踢了他一脚,骂道:“贼猪狗,蹬鼻子上脸吗?” 张蒙制止了史阿,转对单仲道:“我给你个机会。” 史阿不忿,道:“张君,不能放过他!” 张蒙安抚道:“史兄,此人虽然从贼,但我亲眼目睹,去你家闹事的人里并没有他。后来能够救回罗敷、打杀麻脸的首恶,他也有指路功劳在,并非罪不可恕。” 单仲哭丧着脸道:“这位......史兄弟,我是被逼无奈的,要不是那满脸麻子的煞星一个劲儿地怂恿,我家小帅......不,贼帅不会派我去你家闹事,其实我起初是抵死不愿意的,拗不过贼帅色心大起,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我着实没办法呀!” 曹操瞅了眼史阿,幽幽道:“你家主公要留人,恁地还要求得你同意?” 史阿一怔,喉头翻滚几下,终是压着火气,向张蒙赔礼道歉。 张蒙说道:“史兄,不必如此,你的情绪我了解。单仲即便没有直接欺辱你家人,但是属于从犯,撇不清的干系。你要找他要个说法,是为孝。然而我今日要用他,却得保他,此为义。咱们相伴同行,孝义需两全,只要不伤他性命,你说吧,要如何处置他才解气?” 史阿还没想好,单仲先道:“我姓单的虽然不是什么角色,却也不愿给人小看了去。史兄,你家的事,我对不住......”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大樟树,“刚好这是乡中社树,有社神做个见证,你家的账,我拿血偿,若侥幸不死,一笔勾销如何?” “你如何血......” 张蒙等人正在疑惑,却见单仲忽地弹身而起,大叫一声径直撞向樟树,去势极猛,仿佛要一头直接撞死在树下。 说时迟那时快,张蒙迅如飞电将单仲扑倒,单仲头没撞到树干,仍蹭掉一块皮,登时间血流满面。 “嘿......嘿嘿......”单仲望着史阿惨笑,“史兄,这样成不成?” 史阿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偏过头去。 张蒙拎起单仲,看他凄惨模样,暗想:“本以为这姓单的滚刀肉,骨子里倒不失血性。”对他的看法稍有改观,从衣摆处扯下一条布,给他擦破的额角包紧。 曹操一直旁观,此时抽冷子道:“单仲,你这样的人当贼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单仲呆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看了看曹操,又看了看张蒙,露齿笑道:“多谢曹君赏脸,只是小人胸无大志,就不来拖曹君后腿了。” 曹操听了,冷哼不语。 史阿这时道:“姓单的,社神不让你死,你就多活一阵子吧。” 单仲旋即笑了起来:“多谢兄弟了。”又对张蒙道,“张君,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先解开我脚上的绳,双手继续绑着,这样我自己能走,你不用费马力载我了。” 张蒙抽剑将单仲手脚上的麻绳都挑断,道:“放你就放了,麻绳而已,多一段少一段何足道哉。我不让你走,再多给你两条腿你也跑不掉。” 单仲一只眼被包布遮大半看不清楚,另一只眼则睁大,躬身行礼:“张君心胸宽广。” 因为没有马骑,史阿从包裹里取出行缠,与单仲各自绑紧。行缠即后世的绑腿,用法简单,可有效减少急行或者长行带来的腿部酸痛。 四人随后向南抄小路捷径走,途中大雨倾盆,仿佛天漏。 暮色降临,水汽弥漫,前路茫茫。 曹操眯着双眼,勉强透过厚厚的雨帘看清前方,提议道:“承英,距离雒阳大约还有二三里路,不过天已经黑了,估计闭门鼓已经敲完,城门都关啦。现在雨太大,走不快,恐怕还要受冻,不如找个地方避雨过夜吧?” 张蒙淋了许久的雨,饶是他身强体健,浑身亦是湿冷难耐,回头看步行的史阿与单仲,更是狼狈如落水狗,在马背上抱着手回道:“附近若有人家,权且休歇片刻,讨两盅温酒,暖暖身子吧。唉,运道不好,下雨耽搁了。” 四人商议定了,沿途注意屋舍,很快便在一条溪涧旁寻到一间孤零零的院子。 院子里长着一株李子树,枝繁叶茂,枝桠上果实累累,其中好些却直接烂在了上面,看着似乎无人打理。 张蒙牵马步行。到了院门外,门檐下堆着卸下来的耒耜与枷芟,柴门虚掩。轻叩门扉,院子里即刻有人呼问:“何人来了?”听声音似是个年长男子。 曹操奇怪地看向张蒙:“承英,怎么几日不见,变斯文人了?”继而径直推门而入,“主人家,借宿!” 院门打开,张蒙正视过去,顿时一惊,情不自禁喊道:“闵公!”原来对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雒舍院中见过的闵贡。 眼下,闵贡佝偻着腰,一手扶着前堂的门框,一手握着根烧火棍,形容枯槁,完全没有之前见过的那般精神抖擞。 “承英?” 闵贡见到张蒙,松了口气,手中烧火棍落地,背靠着门框往下滑。 张蒙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他到堂中坐定,曹操也进了堂,史阿与单仲则待在堂外檐下。 “哦,这不是闵公吗?天子摆驾回宫,你怎么没跟着去啊?”曹操边问话,边四下打量,“到处都是蛛网落灰,这屋宅应当很久没人住了。” 闵贡叹口气道:“天子回宫,自有朝中公卿相迎,却是与我无关了......” 张蒙瞧他一直捂着右腿,问道:“闵公,你受伤了?” 闵贡苦着脸道:“事不凑巧,给扈从天子的虎贲郎踢了一脚,嘿嘿,老胳膊老腿,没啥能耐,连这点小伤都经受不起了,嘿,嘿嘿......”笑声里透着悲伤。 曹操撇撇嘴,道:“虎贲郎?袁公路倒是袁家的好儿郎,太傅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张蒙想起自己也被虎贲中郎将袁术驱逐的事,沉吟道:“如今多事之秋,虎贲军职在保卫天子安全,警戒严格本在情理之中,可是黑白不明,做事不分青红皂白,似乎过犹不及。闵公是周护天子与陈留王平安的功臣,天子难道连这份忠心都不顾念吗?” 曹操淡漠道:“天子自是顾念的,可别忘了,现在朝中太傅为重,哼哼,太傅顾不顾念就不一定了。” 闵贡咳喘几下,脸上流露出落寞神情。 张蒙回想着原主人的记忆,结合所知思忖:“太傅袁隗,原本的历史上倒是没怎么听说过这号人,然而今日耳闻目见,大将军既死、十常侍覆灭,似乎一切朝政都由他把持,但现在的情况却有些奇怪。按理说,袁隗与何进是一伙儿的,十常侍之所以迅速败亡,离不开他的推波助澜,可是现如今,他不但禁止四方勤王的人马入京,连同原先天子身边人也都统统隔绝在外,到底想干什么?”思及此处,突然发现曹操面色凝重。 “恐怕太傅心意已决,袁本初,日子不好过了。” 张蒙尚在纳闷,却听曹操没来由喃喃自语,还提起了袁绍,心头不禁更添疑云。 第十八章 七寸 曹操大张蒙十多岁,袁绍比曹操还大几岁,论年龄于张蒙而言全然如长辈般,因此现世的张蒙与袁绍几乎没有交集。 不过时下袁绍乃至其背后的袁氏家族在这场雒阳政坛的巨大风暴中可谓关键角色。利益攸关,一心想回雒阳的张蒙当然希望通过曹操了解到更多关于袁绍的信息。 “曹君,听说你与袁氏过从甚密,以你之见,袁氏后续将如何收拾残局?”张蒙还没问出口,忧心忡忡的闵贡先问,“莫非太傅想当又一个霍、梁?” 霍光与梁冀都是两汉时的权臣,架空天子,独断朝纲。袁隗作为何进死后的朝中第一重臣,有意识地将少年皇帝刘辩与旁人隔绝开来,很容易让人将其与专权擅政的企图联系在一起。 曹操笑道:“时局不宁,将天子尽可能地保护起来,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张蒙听得出曹操是故意这么说的,内心未必这么想,为了明晰情形,主动引出话题:“太傅此举,未必能长久啊。”他其实并不知道接下来局势具体会如何变化,但凭借前世对历史的理解,能够预见大势,至少能判断出不久后雒阳政坛的主角并非袁隗。 果不其然,曹操见张蒙胸有成竹的模样,神情一变:“承英,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蒙装模作样,回道:“孟德兄,你比我更清楚。” 曹操沉默了一阵子,轻咳两声道:“二位都是我汉家忠臣义士,理应知道些内情。”又道,“承英,你说我与袁氏过从甚密,言重了。我顶多与袁本初称兄道弟,若论袁士纪、袁公路等,都无甚交情,更不必说太傅了。” 汝南袁氏子弟为官者众多,这里的“袁士纪”指袁绍的兄长袁基,“袁公路”则指袁绍的弟弟袁术,二人如今都在朝中为官,张蒙也都见过。 张蒙问道:“袁本初既与你交厚,此次攻杀十常侍,你参与没?” 曹操摇摇头道:“大将军遇害,事变突然,袁本初能够及时反应,动用的是他募来的私兵以及部分虎贲郎、羽林郎等,西园军各方势力交错,一旦打起来难分敌我,必致局势更加混乱,因此我、鲍鸿、淳于琼等军中校尉,接到的指令都是按兵不动。” 朝廷中央禁军构成来源颇多,光禄勋卿、卫尉卿、执金吾中尉、北军五校乃至骠骑将军、西园八校尉等都占有多少不一的兵额编制,但这些编制因为何进与十常侍长期地政坛斗争,都不可避免掺入了双方的沙子,在危急时刻远远不如私兵用着顺手。 “私兵......”张蒙若有所思。 曹操叹道:“亲近如我,也是事发后才知本初有私兵,可见他其实暗中布策已久。”神情中流露出对袁绍的钦佩。 张蒙接着道:“太傅掌政,袁本初掌兵,叔侄联手,何愁雒阳局势不平。然而你方才却说袁本初的日子要不好过了,此言何意?” 曹操面色深沉,缓缓道:“叔侄联手,自是无往不利,可你别忘了,袁本初是谁的人?” “是谁的人......”张蒙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响,“大将军。” 曹操点头道:“不错,自先帝以来,天子以下,朝中始终有三股势力互相角逐,分别为外戚、宦官以及朝臣,外戚以大将军为首、宦官以十常侍为首、朝臣近年自然是以太傅为首的了。”说到这里,看了眼闵贡,“闵公,你宦海沉浮多年,这些不陌生吧。” 闵贡苦笑着没说话,算是默认。 “十常侍狐假虎威,借着先帝恩宠嚣张跋扈,大将军便与太傅结盟,相互倚靠,本初也就因此开始为大将军做事。”曹操继续说道,“不过往后我与本初有几次交谈,他言语中重大将军而轻太傅,可见其心怕是已经入了大将军府,而与本家越离越远了......” 张蒙奇怪道:“这又是为何?” 曹操道:“人心难测,说不准。或是本初的确认可大将军的为人处事,或是太傅首鼠两端的圆滑他看不惯,更或是......嘿嘿......他本家的矛盾......比如与袁公路......”随即点到为止。 张蒙顺着曹操的话往下思考:“袁绍虽然是汝南袁氏的后起之秀,可他毕竟是其父侧室所生庶子,貌似与嫡次子袁术不和,与嫡长子袁基关系也淡漠......他想要出人头地,彻底摆脱身世带来的负面影响,有别样的想法倒不算意外。” “本初为大将军做事,两人理念一致,大将军死,他作为大将军府的二号人物,自当继承遗志,与十常侍拼个你死我活。太傅与他是亲叔侄,于公于私,就算帮大将军不尽力,帮自己的侄儿还能不全力以赴?”曹操抚掌说道,“袁公路为虎贲中郎将,素与本初相恶,但亲爱太傅。羽林中郎将桓典,早年太傅任司徒时,他为司徒府掾,更受恩情。这次虎贲军与御林军能接受本初调遣毫无二话,一定是得到了太傅的指示。若没有这两支生力军相助,只凭本初的私兵,恐怕也难成大事。” 张蒙神思飞转,已经想到了曹操铺垫的意图,沉声道:“太傅与袁本初叔侄二人看似本家,其实为政之理已经有了分歧。”又道,“无怪前来雒舍的群臣中,不见袁本初,只怕也与太傅的刻意安排有关吧。” 闵贡道:“可是大将军都死了,大敌十常侍也垮台了,他叔侄何必见外?” 曹操摇头道:“大将军是死了,但树倒根犹在,不说别的,何太后活得好好的呢。” 张蒙闻言,猛然醒悟:“原来如此!原来太傅忌惮的是何氏。” 曹操道:“承英,你脑袋可比从前灵活多了,嘿嘿,是这个道理。乡间三人争井,两个弱的合作干掉了强的,但为了独占井水,两个弱的不可避免也要分出个强弱。乡野百姓争一口小小的井尚且如此,政坛上争权夺利,更是你死我活。” 外戚与士大夫为代表的朝臣本就是因为共同的敌人暂时走到一起,当共同的敌人消失,在对政治资源的争夺中,共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曹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转着脖子,故作淡然道:“我说了这么多,都是前情,但有了这些前情,再加上这最后一点,二位必能立刻想清楚太傅如今的所作所为。”语停片刻,似笑非笑着补充,“当今天子,嘿嘿,是何太后所生。” 即便张蒙已经想到了这里,可还是不由自主心头一震。 闵贡同样惊讶,倒吸口凉气:“但......何太后不是与大将军政见不和吗?”又道,“我曾听闻宫中流言,何太后与车骑将军何苗,更偏向十常侍呢。” 曹操道:“是,何苗与大将军有隙,连带着何太后也不认可大将军与十常侍势成水火的态度。但别忘了,现在十常侍死了,何苗也死了,何太后还剩下什么?只有大将军剩下的那些余资,她必然要以此维持她何氏的地位。太傅好不容易等到大将军与十常侍都倒了,哪里会容忍何氏再立出一面旗帜,聚拢前二者的余党呢?” 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以及政治手段,张蒙在前世实在是难以想象,更令他惊讶的是,原本历史上一笔带过的事情,深入其中,细节竟然如此出人意料。他心中思忖:“本以为用自己前世的见识能够在这个时代过得游刃有余,可听曹操这一番局内人的陈说,我想的还是太少了。这个时代的人和事,远非后人所想的那么简单啊。” 闵贡越想越觉得不妙,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太傅......袁隗,他竟然想......” 张蒙肃面不语,事到如今,袁隗的意图已经呼之欲出。何太后在雒阳的立身之本便是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刘辩,打蛇打七寸,袁隗要扳倒她,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权欲熏心,汝南袁氏的确比不上弘农杨氏。”闵贡仰天长叹。 当今之世,以家学传承显赫的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不同的是,弘农杨氏一直坚持着“清”、“廉”的家风,但汝南袁氏则从袁绍的父亲袁逢与叔父袁隗这一代开始,频繁结交外戚与宦官,为家族谋求政治资本与利益,不但家风变得豪奢浮夸,野心也随之水涨船高。因此两个顶级家族相比,时人多贵杨氏,而轻袁氏。 闵贡心中犹且不甘,道:“何氏虽无德,可毕竟经营多年,势力不俗。哪怕袁隗位高权重,可袁绍不肯帮他,他没有兵马,一旦乱来,怎能弹压住朝野的反对之人?靠袁术、桓典?哼,不够格吧。”直到现在,他还是以“何氏”指代心中那个不敢也不愿提起的人。 张蒙这时说道:“以我之见,有个人,倒很有可能成为太傅手中的刀。” 曹操与闵贡同时一惊:“谁?” “董卓。”张蒙肃声道,“必是此人。” 曹操边想边说:“桥瑁回东郡去了,不必提。其余王匡、鲍信等兵马少,亦不足道。雒阳附近的外援客兵能称强劲者,唯有董卓与丁原,那么袁隗选择的,为何不能是丁原而是董卓?丁原兵强马壮,实力绝不在董卓之下。” 张蒙理顺了脑中思路道:“这二人有区别。丁原是大将军当初亲召入京的,从大将军辟丁原旧部张杨、张辽等为自己府内属官,以及封丁原为九卿之一的执金吾等举动可见,大将军对其人非常倚重,这样的人,对何氏必然忠心,指望他为太傅效力,不现实。” 曹操道:“董卓不也是?”随后一拍手,“是了,董卓入京,受的是袁本初的提议,大将军还曾多次阻拦来着。” “正是,二者取其一,还是董卓更合适。太傅要想尽快稳定形势,十有八九会延揽他。” 曹操思索须臾,只觉逻辑清晰,暗自颔首,看向张蒙的表情更是微妙。 闵贡击髀叹道:“若照此说来,太傅当政,只怕雒阳一波未平一波又将起了。” 张蒙听了,并未接话,此时此刻却有一个计划逐渐在心中成形。 第十九章 论剑 张蒙来到这个时代不过短短数日,却因为继承原主人的思维以及躯体从而能够快速适应环境。只说眼前,若不是原主人与曹操有不错的私交,曹操绝不肯轻易吐露他所知道的种种内情,而结合曹操的叙述以及前世所知,张蒙认为董卓进京掌控朝政已成定局。 人人都想登上权力的巅峰,两世为人的张蒙更是如此。只是现实是冰冷的,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郎官,身处乱局,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他不得不仔细考虑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决定。 当前局势拨云见日,已经很明朗了,袁隗十有八九会拉拢董卓,董卓则不出意外将正式登上朝廷政治舞台的中央,亲近董卓,就有很大机会鸡犬升天。 “我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俊才。” 董卓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张蒙想了片刻,又笑着摇了摇头。难道要依附董卓?短期内似乎可行,那么放长远到底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张蒙的脑海中交织缠结,劳累了一整日的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云销雨霁。 张蒙起身,到后院的井边打水稍加洗漱,院中剑光错落,原来曹操与闵贡正在比试,史阿与单仲则在旁观战。 两人虽为切磋,但进退有矩斗招不斗力,来去几个回合,只见身影穿梭,剑刃却相交甚少,偶尔碰到,也如同蜻蜓点水,清响一声而已。 先秦以来,因受“君子武备,所以卫身”思想的影响,社会崇尚武功,剑术高明之人往往能够受到尊重和拥有显赫的名声,而且相较于刀、戟等兵器,剑的品位高雅尊贵,练剑的风气在士大夫中十分流行,比如东方朔、司马相如等文士皆擅长剑术。 时下闵贡看着瘦削单薄,可面对久任武职的曹操,依然不落下风。 张蒙边喝水边笑道:“闵公拿起剑便生龙活虎,全然不见昨日萎靡之态了。” 史阿给张蒙见了礼,说道:“闵公受的是皮外伤,不及骨肉,休息一宿恢复不少,此时稍作运动,利于化瘀。”又道,“枪剳一线、剑走一偏,曹君的剑术招式多变,多取巧,灵动有余,沉稳不足,容易露出破绽。” 曹操想是听到了史阿的点评,后撤两步,针锋相对道:“庄子《说剑》有云:‘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可见剑术的关键在于先示敌以弱,诱敌冒进,再图反击。《吕氏春秋》也说击剑为‘以短入长,倏忽纵横之术也’,可见剑术如兵法,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五年前,我为骑都尉,追随都乡侯击颍川黄巾贼,敌众我寡,都乡侯用奇计以少胜多,正暗合剑术道理。”这里的“都乡侯”即为现任左将军皇甫嵩,乃当世名将,在镇压黄巾的战事中威震天下,是许多武人的追崇的目标。 闵贡闻言道:“此话不错,上过战场的剑,当是比我这阁中之剑来得锐利。”说着收剑回鞘。 没想到曹操此时却快步突进,将剑搭在了闵贡的肩上。 闵贡双手展开,尴尬道:“曹君,剑比完了,何需如此。” 曹操摇头道:“战事一开,是否结束,可从来不归单独一方说了算。”随即展眼舒眉,“闵公,这场比试,是你输了。” 闵贡不予计较,点了点头,走到边上。 曹操颇为得意,看到张蒙,将剑锋挑起,对着他道:“承英,来,过两招。” 张蒙并不想与曹操交手,一句话自己冒出口:“《礼记》云‘剑则启椟,盖袭之,加夫与剑焉’,孟德兄,闵公的腿脚既然活动开了,你我还是改日交手吧。” 剑为君子之器,独尊儒术后,剑器与剑具承载了儒家正直仁厚的观念,有了新的意义,代表着君子士人应有的气节与涵养。张蒙引用《礼记》的那句话,是祖父张奂传下的家训,指的是向外人展示自己的剑时,应该先将剑椟的盖打开并仰置,再将剑椟放在盖上,这样剑椟中的剑自然而然会显露出来,寓意着挺拔而不失谦和、锋锐而不露芒的精神,用在这里,自是暗讽曹操盛气凌人、无故寻衅的行为了。 曹操本来兴致勃勃,听他这么说,撇撇嘴道:“不爽快,不爽快。”也不再提比剑了。 天气好转,正好出发。闵贡知张蒙等人要去雒阳城,也要同去。他虽说腿脚利索了很多,但毕竟年纪长,张蒙便将自己的马给他骑,自己步行。 闵贡赞道:“张氏子,后生可畏。” 曹操道:“承英,你不是说过,生平最厌恶一本正经的硕儒酸叟,要是有机会,定在他们撅起的屁股上踹上两脚才舒爽。可看你这两日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啊,哈哈。”说完,不怀好意地对闵贡笑了笑。 张蒙心道:“这曹孟德果然不负轻佻孟浪的评语,专爱拱火。”稍稍思索,回道:“少不知礼,出言不逊,如今长大成人,该知进退了。” 闵贡坐在马上,轻捋须髯,点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以弱冠年纪能幡然醒悟,已是难能可贵。总比到了而立、不惑还口无遮拦来得好。”说着,目视曹操。 曹操冷笑两声,不言不语,拨马走在了前面。 张蒙替闵贡牵马,马蹄在泥泞中翻动,溅起不少泥水落在他的身上。 闵贡不忍,说道:“承英,我自己驾马便是。” 张蒙摇着头道:“闵公与祖君是同窗,即是我的长辈,晚辈替长辈引路是分内之事。” 单仲在旁道:“原以为朝中官员都矜傲自持,不屑与百姓为伍,没想到以张君的身份,竟甘愿与我这种下人一起步行。张君的气度,真是闻所未闻。” 史阿同样面现敬意。 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在前世的张蒙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放在这个极其讲究尊卑高低的时代,却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士族子弟即便能体恤下人,那也是高位者向下的怜悯与宽仁,可要让他们真心实意与下位者同甘共苦,那可不止是生理上的不适应,在自尊心的驱使下,心理上的阻碍才是真正难以突破的严关。 能够更加轻易地做到平等待人,这算是前世思维带给张蒙的一大优势。 没有风雨阻隔,二三里路程很快就走完了。 带头的曹操忽而勒马扬鞭,吆喝道:“哈哈,九六城到喽!” 张蒙抬头看去,远方的雒阳城池巍然矗立,城垣绵长如巨龙卧陆,门楼耸峙似巉岩层叠,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雄壮而又苍莽。 雒阳城的布局是不规则的长方形,俗传东西六里、南北九里,故而得了“九六城”之名。全城共开城门十二所,北面从东至西开谷门与夏门。张蒙一行人从北邙山往南抵达雒阳城的北面,因此准备就近从谷门入城。 不过要去到谷门,先要经过城外的关厢地带。放眼望去,高高的城垣下,是大片大片的民居聚落,它们分布在城郭的外面,屋盖相覆、鳞次栉比,包围城池如众星拱月。而且越靠近城郭的部分,屋舍更为俨然,在外围的则大多破败凋敝。 张蒙沿着官道往城门方向走,景象并没有随着距离的缩短变得繁荣,目之所至,四周杂草丛生,苍凉胜过野外,偶尔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三两成群,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游荡。 低矮的土垣也残败不堪,这些残垣断壁的两侧,还能见到用草木搭建的简陋窝棚,里头住着的,都是最为穷困潦倒的饥民、流民。 入鼻则是浓重的臭味,那些都是经年累月的污秽散发出来的,生活在这种粪堆遍地、泔水横流的地方,几乎与猪圈牛棚无异。 闵公叹息道:“宫中这一乱,这些郭外百姓也不可避免受到波及。本来只是生活艰难,经此一遭,仿佛全成了流民也似。” 曹操不以为然道:“乱起之前,此地也好不到哪里去。困顿如斯,无怪当初黄巾振臂一呼,相从者便如山如海。”并道,“闵公,你这次回城述职,见了朱公,可别忘了提醒他尽快预防弹压,否则天子脚下生乱,嘿嘿,篓子可就捅大了......” 闵贡身为河南中部掾,有职责监察京师周边各县民生,他的上官则是与皇甫嵩一样在平定黄巾的战事中“威声满天下”的现任河南尹朱儁。 正在此时,一驾马车从远处过来。这马车由两匹白马牵引,扶栏车厢雕琢精美,镶金嵌玉,周身淡黄薄纱装裹,窗牖则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住,很是奢美,想来乘车之人的身份必是不同凡响。 第二十章 青梅竹马 马车铃响,缓缓驶近。清风徐来,麝香满鼻。俟近了看,这是一驾軿车。 軿车为妇人用车,车厢前后本都是空的,但由于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与驭夫相通的前方有帷盖遮蔽,只留后方空着透气。 车行辚辚,渐次变慢,貌似是车厢内有人说话,只听驭夫长长“吁”了一声,拉紧缰绳,两匹白马打着响鼻微微仰头,渐次停下了脚步。 曹操昂首皱眉,嘟囔道:“谁家的贵人,竟然愿意来此污秽之地。” 张蒙环顾四周,只见远近不少贫苦百姓像是得到了什么召示,纷纷向軿车聚拢。 史阿与单仲见势头有些不对,目不转睛看着軿车,脚下暗挪,将张蒙护在当中。 这时驭夫跳下马,似乎对逐渐靠近的百姓们不以为意,只是扫了张蒙一行人几眼,便转对车里人道:“姑子,下车吗?” 淡蓝绉纱一掀,里头的人探出半个身子,左右看看,由驭夫扶着落地。 下车之人是一名及笄少女,身着一袭云英紫留仙裙,身段轻盈窈窕。转过头,垂云髻下淡扫蛾眉,文隽素雅又不失灵动。虽是眉眼如画,却透出淡淡的寡淡。 张蒙往日回忆一时间涌上心头,几乎脱口而出:“昭姬!” 少女闻声,秀眉微蹙,待看清张蒙,顿时笑靥如花:“承英!”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即便屡次以身犯险,张蒙却从未如现在这般紧张——面对自己的青梅竹马,他的心境实在难以平静。 少女姓蔡名琰,字昭姬,小张蒙五岁。她的父亲,正是张蒙的老师蔡邕。 现世的张蒙少时拜在蔡邕门下学习,因心智未开,学业在诸弟子中排名最末,又生性浪荡无状,更受旁人嘲笑。 蔡邕久不在家,教学由年长的弟子代劳,张蒙更不服管教,时常做出些出格不符合儒生身份的乖张举止,逐渐受到排挤与冷落。只有早慧的蔡琰与他友善,不但时常陪着他温故授课知识,还主动替父亲承担起了劝导张蒙遵规循矩的责任。虽然那时的张蒙并不领情,甚至几次戏弄欺负蔡琰,但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比之旁人自然更加亲近。 蔡邕是世之名儒,早早为儿女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婚事。比如蔡琰,就是被许配给了河东世家大族卫氏子弟,只不过蔡邕自从十二年前开始屡次受到政治牵连,经常处在颠沛流离中,偶尔偷偷回到京师也待不久,无法主持家事,而且蔡琰毕竟年龄尚小,所以与卫氏虽有媒妁之约,始终没有落实。 张蒙对蔡琰心怀好感,可是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才貌双绝的蔡琰,当年得知了蔡琰被许配给河东卫氏的消息,只是独自一人默默灌了几大坛酒下去,昏天黑地了几日几夜,从此有意与蔡琰保持距离,即便同在京师,也几乎没有再主动接触蔡琰。 如今的张蒙兼具两世的喜怒哀乐,故人相见,惆怅之情不言而喻。 曹操同样认识蔡琰,笑道:“原来是昭姬,哦,你还没有去河东啊。” 这一句话,刺痛了张蒙的心弦,他随即移开了目光,不知该如何面对。 曹操又道:“哎呀呀,同窗相见,承英,你不多说几句?” 张蒙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忽而嗅到一阵芬芳,下意识抬头看,顿见一张绝美的脸近在咫尺,本该是冷寂的表情却因为他而温暖,便如冰山消融,给人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承英,许久未见。” 蔡琰带着笑,夹杂几分腼腆。很难想象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此时此刻竟然会有些陌生。 张蒙努力挤出些笑容,很不自然:“昭姬,你还好吗?” 蔡琰淡淡道:“挺好。”言止于此,反而局促起来,不知该在说些什么。 曹操轻咳两声,问道:“老师最近如何吗?我听说他远在吴会,不知何时能回京师啊!”蔡邕从前受人诽谤,害怕被皇帝制裁,故而逃亡东南,时下寓居吴郡、会稽郡等地。 蔡琰回道:“月前与阿父互通书信,阿父有回京的打算。” 曹操直言不讳:“先帝晏驾已久,老师确实可以回来了。”同时看到蔡琰的驭夫正“哼哧哼哧”从軿车上往下搬东西,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大木桶。 “这是什么?” 张蒙等人见到木桶以及木桶周边自动围上来的百姓,全都疑惑不解。 蔡琰解释道:“近日京师生乱,许多盗匪浑水摸鱼,殃及到了郭外百姓。眼下饥民遍地,生活难以为继,我家中有余粮余财,是以每日匀出一些,送到郭外施济这里的百姓。那三个桶里,装的都是煮好的粟米粥。” 这时候,驭夫已经自顾自揭开了桶盖,并取出了木勺。大批蓬头垢面的饥饿百姓争相往前凑,有些递上碗碟,有些甚至直接掬着双手。 闵贡赞叹道:“蔡公家风,令人称羡。蔡小姑子仁德,必得福报。” 曹操却道:“昭姬,这里脏污纳垢,非是安全之所,你看那些百姓,个个粗鄙冒失,没有礼教,一旦乱将起来,你只与驭夫两人,恐怕好心不得好报。势单力孤,难以自保。” 蔡琰轻轻摇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这些可怜人连肚腹都满足不了,怎能期待他们守礼知义,我需先帮他们。” 说话间,不期軿车方向突然生出乱子,几人急忙看去,但见有一骑从城门方向飞驰而来。为首的骑士纵马狂奔,一时间收不住去势,大呼着“滚开”,径直撞进人群。 饥民们慌张逃散,有些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好几个滚、狼狈不堪,有些受惊大叫乃至哭泣哀嚎,装粥的三个大木桶也破的破、倒的倒,粥水流涎,满地狼藉。 那骑在张蒙等人面前停下,骑士一扯辔头,胯下高大雄骏的黑骝马甩脖长嘶,穿透耳膜。紧接着身后数骑接踵而至,坐在马上骑士全都具装重甲,个个身材健硕、面带杀气,他们没人拿着兵器,但三三两两搁下马鞭、挥动长鞭,驱逐百姓,残影如龙令人眼花缭乱,更在半空中打起一个又一个清脆如爆竹的鞭花,威慑力十足。 那为首的骑士跳下马,全然不顾眼前惨状,首先低头细细查看自家爱马的情况,确认没有擦破后松了口气,转眼见脚边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趴在马蹄边发愣,流露出十分嫌恶的表情,毫不留情一脚将他踢开。 张蒙看那骑士容貌,立刻认了出来,呼道:“吕奉先!” 对方便是昨日在雒舍外打过照面的吕布。 吕布打量了一下张蒙,总算记得,笑道:“哦,是你。”一如既往,笑容冰凉凉的。 軿车边尽是哀嚎,蔡琰急匆匆跑回去,帮着驭夫收拾残局。 张蒙心中不悦,问道:“吕兄,冲突百姓,不妥吧?” 吕布回头看看,轻描淡写道:“没死人,有何不妥。”接着道,“奉董公之令,清扫这一带的民居,用来驻扎大军。” 张蒙听到“奉董公之令”,心头一震。仅仅一夜之隔,自己猜测的事还是发生了吗? 第二十一章 新司空 曹操平时看着漫不经心,实则心思缜密,与张蒙一样,迅速从吕布的话中嗅到了异常,径直问道:“丁建阳何在?” 吕布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乜视其人:“阁下是哪位?” “西园典军校尉曹操。” “哦,曹君,幸会。”吕布面无表情,“你与丁建阳相熟?” 曹操回道:“点头之交罢了。”接着问,“若我所知不差,你在丁建阳身边做事,如今既奉董公军令行事,看来丁建阳已经将兵权交给董公了?” 吕布淡然道:“丁建阳心怀不轨,我奉诏与董公合力诛杀之。” “啊?丁建阳死了?” 除了张蒙,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曹操使劲咽了口唾沫。 “就在昨夜。”吕布偏过头去,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因为回忆而略有不快。 闵贡惊疑未定:“丁建阳位列九卿,即便有罪,需先以侍御史宣旨收押其人,交付廷尉,再核实其罪。家属若不在京师,还要派专人前往所居州县一并管制。这些做完了,更得上奏天子,等待指示......怎么说杀就杀了?” 吕布冷笑一声,道:“事急从权,等反贼的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所以丁建阳的兵马......”张蒙顺着话题往下说。 “董公宽容大量,不计较胁从之罪,丁建阳所部全都愿意弃暗投明,皆归董公麾下。”吕布说着说着,额角爆出青筋,“再告诉你一些无妨。哼哼,不单是并州兵,董公入城,大将军、车骑将军的部曲也都心悦诚服,投奔董公了。今日一早,董公已受司空之位,这样一来,京师各方兵力便基本收于一处,以董公为首,听朝廷统一调派,动荡局势顷刻大定。” 曹操等人都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面面相觑。 张蒙早有预见,暗自思忖:“董卓能顺利进城,决计离不开袁隗的扶持。袁隗给他名分又给他实力,可见打定主意要把董卓推上前台,当自己的代理人。”又想,“汝南袁氏无论名望还是势力都冠绝天下,放眼望去,从中央朝廷到地方州县,到处都是袁氏的门生故吏,这恐怕也是袁隗驾驭董卓的底气所在。” “不过短短一日,董公收兵马、拜司空,恐怕不合礼制吧?”闵贡胸口起伏,呼吸不匀。 司空不是寻常职位,而是三公之一,与太尉、司徒并列,非名望素著者不能担任。一直以来,三公之选多为德高望重的名士大儒,哪怕像皇甫嵩这样的当世名将,也没有资格入选。董卓不过有些战功的武人,如今却青云直上,确实不能让人信服。 吕布冷冷道:“皇纲失统,亟需有能人匡扶社稷,非常时节,不可以常理度之。”说到这里轻咳两声,“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有什么疑问?董公统筹各方兵马驻地,无法全部驻扎在城内,这一片需要临时调整为营地,我办的是共事,还望诸位不要误会。” 与此同时,不远处蔡琰与她的驭夫却被百姓包围了。原来那些百姓饥饿已极,即便粥水倒了满地,依然不管不顾,扑上前争抢。附近的百姓看到人群聚集,不明就里,也都前赴后继赶来。人挤人乱成团,甚至爆发了激烈的厮打,各种叫骂哭号层出不穷。 张蒙担心蔡琰被疯狂的饥民伤害,飞跃上前,想要拨开厚厚叠叠的人墙,可是挡在面前的人实在太多,身处其中,不到片刻就被淹没了。 万分焦急之际,只听唿哨几声,原本还麇集的饥民突然尖叫着各自抱头逃窜,回头看去,却是吕布带着手下铁骑,踩踏了过来。有几个饥民走不及时,被踩断了肋骨腿脚,叫声极为惨烈,对其他饥民起到了最直接的恐吓。 张蒙管不得那么多,找准空隙突进,一眼就找到了正是无助的蔡琰,当下二话不说,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一手揽起她腰肢,抱着人转身就走。 周围的饥民在吕布等数骑的驱逐下很快四散,张蒙也将蔡琰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昭姬,你没事吧。” 张蒙低头,发现怀中的蔡琰本该雪白的面容竟满是潮红,顿时感到不妥,松开了手。 曹操啧啧几声,凑趣道:“昭姬,去什么河东啊,这不就有般配的好夫婿在吗?” 蔡琰怔怔不已,杵在原地,连皱乱了的发鬓衣裙都忘了整理。 吕布兜马到了近前,马鞭在手中轻敲:“对付这些下贱胚子就该用雷霆手段,你越对他们好,他们就越不把你放在眼里。” 蔡琰恼道:“若不是你撞翻了木桶,何至于此!”耳边听着凄厉惨叫,泪水在眼中打转。 吕布笑了笑:“小妮子不懂事。” 张蒙望着还在追打百姓的铁骑们,说道:“吕兄,董公新来,需安抚百姓之心,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吕布点头道:“言之有理,若在此地杀伤了人,恐怕给董公惹上麻烦,反而责我办事不力。”于是呼喝着制止了手下。 蔡琰心乱如麻,不愿久留,张蒙陪着她走到軿车边。 灰头土脸的驭夫要扶蔡琰上车,蔡琰对他摇了摇头,看着张蒙道:“承英,阿父说了,等我十六岁,便嫁去河东。” 着没来由的一句话使张蒙愣了愣,他旋即回过神,喃喃道:“十六岁......那就是明年了?老师他不是还在东南,没有家长,怎能操办婚事?” 蔡琰眼睑微垂,轻声道:“其实阿父两个月前就从吴地动身回京了。” “两个月前......” 张蒙暗自点头,蔡邕当年避祸,全因先帝不察,正如曹操说的那样,先帝既然死了,他早就可以回家了。 “届时你若有空,就送我一程吧。” 蔡琰忽而抬头,目光盈盈流转,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河东,有什么好去的?” 张蒙鬼使神差冒出这句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意外。 蔡琰同样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张蒙故作轻松,耸了耸肩笑道:“没什么,我一定送你。” 蔡琰盯着张蒙看了许久,唇齿嚅嗫了稍许,最终叹了口气,登上了车。 “承英,你好好保重。” 车轮复动,淡蓝绉纱随风轻扬,而后跟着蔡琰的声音,一起消失在了远方。 张蒙心想:“河东卫氏,确实是有名的士族,可是昭姬的丈夫,却名不见经传。要是我记得不差,后来昭姬过得并不幸福,辗转流徙还落到了匈奴的手里。我既然对她有情,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沦落他乡?河东卫氏,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也是敦煌张氏?” 原来的张蒙对自己的这份情愫选择了深埋心底,可现在的张蒙进取以及好胜之心远非昔日可比,想法自然变了。然而事分先后,他把蔡琰的婚事记在了心里,思绪随即转回了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上。 曹操见张蒙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回来,笑道:“承英,舍不得吗?” 张蒙也还以一个笑容:“孟德兄说笑了,大事临头,哪有心思想其他的。” 曹操眯着眼,悠悠道:“我这两日总感觉你变了个人似的,你倒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承英?” 张蒙心想:“这曹孟德的洞察力果然敏锐。”嘴上回应:“淮阴侯少时亦不显。”给了个软钉子。 曹操抚掌大笑:“好一个张承英,有趣!有趣!” 吕布有公事在身,即将要走,张蒙问道:“吕兄,董公在城中,可否代为引荐?”他现在最直接的打算是回到宫中,尤其是回到陈留王刘协的身边,因为根据前世所知,这将是一笔最划算的政治投资,但雒阳局势不明,朝令夕改,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先见董卓,毕竟董卓也曾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第二十二章 宫楼 吕布听了张蒙的请求,断然拒绝:“不是我不帮忙,只是董公有令,这几日不见外客。不过你等若只是进城,当无阻碍。”说完,带着一众手下自去。 曹操眉紧如川,看着吕布等数骑驰远,问道:“承英,你见董卓做什么?” 张蒙道:“宫中政令不明,对外戒严,听吕布言语,如今京师上下兵马大多受董卓节制,我要入宫,找董卓确认来得方便。” 曹操沉吟片刻,严肃道:“董卓为人,我多有耳闻,并非易与之辈。此次丁原暴死,十有八九出自董卓策划,可见其打击异己之能,你去找他,只怕自陷泥沼。”转而叹道,“一宿功夫,朝中格局大变,沧海横流,又将有多少人会趁时而起。” 张蒙接话道:“此中必有孟德兄你一席之地。” 曹操仰头大笑,随即道:“京师变局之剧超出预期,我得先走一步,承英,后会有期!”在马上对张蒙与闵贡分别行礼,而后大咤催马,急急奔离。 张蒙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只怕是去找袁绍、鲍信等人了,他们是一伙儿的死党,休戚与共,如何进退势必要达成共识。”想到这里不由慨叹,“在这个时代,家族与朋友的关系网实在太重要了,没有人脉与班底,寸步难行。天下有变,只靠自己单打独斗难有出头之日,曹操能考虑到这些,我也不能落后,得想想有哪些亲朋现下可以尽快联络的......”于是开始在脑海中搜寻起了相关的记忆。 头一个想起的人是季宣,自从在雒舍分别,他应该已经提前回到了雒阳。 “季宣身份与我相仿,他若被挡在宫外,我的处境只怕好不了多少。”张蒙寻思,“从谷门进城,去北宫的路上会经过他居住的步广里,可先去看看情况。” 雒阳皇宫有两处,分别为北宫与南宫,通常皇后、太子等住在南宫,皇太后则住在北宫。又因为皇帝刘辩年少,没有皇后与太子,故而与太后何氏同住在北宫。 步广里是北宫东面的民居聚落,与临近的永和里一样住着大量的士族。季宣家不是士族,但此前由于父亲战死,朝廷抚恤了一间步广里的小宅院,所以住在那里。步广里西边里门对过去就是北宫的东大门“东‘明门”,交通亦是方便。 张蒙这时又想到了两个人,分别是张昶与司马朗。 张昶字文舒,是张蒙的二叔。他本年四十出头年纪,按这个资历外放出去,最差也是秩千石的县令,然而事实却仍是在少府属下任职秩六百石的黄门令。这既与他恬淡的性格有关,也与他对书法的痴迷密不可分。 张蒙的父亲张芝工于草书,举世无双,为此还放弃了仕途。张奂当年忍痛接受了这一事实,安排长子继承家业。张昶虽然与兄长的兴趣相同,无心入仕,但在张奂的逼迫下不得不离家来京师做官,只是毫无进取心,官职多年来原地踏步也就不奇怪了。 张昶也住在步广里,老实说,张蒙并不期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二叔能带给自己什么特别的消息,但心中挂念二叔,不知他在此次动荡中安危如何,势必要去探望的。 司马朗比张蒙小两岁,出身河内士族司马氏。他的父亲司马防年轻时为地方州郡掾吏,后被调进中央担任尚书右丞,主管钱粮一块的事务,眼下则为治书御史。曹操当年能当上雒阳北部尉,靠的就是司马防的推荐。 作为司马防的长子,司马朗自幼跟着父亲生活在雒阳,十二岁即便通过经学考试而成为童子郎,与一样是童子郎的张蒙在太学当过同窗,故而相识。 司马朗宗谱上的祖先是秦末名将司马卬,有迹可循的祖宗则是本朝初年的将领司马均,都是行伍中人,因此乃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后。时下社会浸淫在儒术儒风中,普遍崇尚敬仰经学世家和阀阅门第出身的士人,武人的地位逐渐下降,将门出身也为人所轻。 司马朗身材高大,且老成持重,在同龄人中显得格格不入,经常被讥讽为武夫,自然对同样年少威猛的张蒙有好感,两人也时常私下切磋家传武技,更添亲近。他有好几个弟弟,其他几个弟弟年纪太小,玩不到一起,其中只有二弟司马懿小张蒙十岁,但机敏老练,还能时常跟着张蒙与兄长晃荡。 作为士族,司马氏在京师的居所就在永和里,按照张蒙的计划,若要走动也不算远。 “司马懿......”这个名字在张蒙心中反复出现,“可惜还是个毛孩子,尚不成气候。” 张蒙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谷门外。守城卫士本来要求出示查验身份的竹使符,不过认得闵贡,便直接放行了。 进到城中,闵贡下马,将马交换给张蒙,说要去找上官述职,双方就此分开。 史阿斜眼看着单仲,道:“你进城的好本领派不上用场了,能帮张君直接进宫城吗?” 单仲脸一红,没说话。 张蒙想了想,说道:“董卓暂时见不到,咱们先去宫城吧,若进不去,再行计议。” 三人自谷门步行向南,这里属于雒阳城的东北角,是太仓、武库等官府公署在地,一路行人寥寥。再走一阵子,可见一座独立的宫殿在东,飞檐斗拱玲珑翘曲,这里张蒙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此前每日执勤的永安宫,然而自打一个多月前董太后去世,陈留王刘协已经搬去了北宫,这里也暂无人居了。 永安宫大门与侧门全都紧闭,门前虽有卫士驻守,看着面生,也没有季宣。张蒙上去询问了几句,得知这些卫士都是这两日从别的公署调派过来的,更别提认识季宣了。 再往前走到个叉路口,张蒙吩咐史阿:“你往东走,去我二叔家,就说我晚些拜访。”随即将详细地址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你想些办法避开里监门。” 与后世街坊的全面解禁不同,而今百姓聚落特别是在城中的里坊都受到严密地控制,外人没有理由很难随意进出一个里的大门,行为不端还会被上报给官府,缉拿提问。张蒙临时没有凭据给史阿当通行证明,只能让史阿自己想办法。当然,依照史阿的身手,小小里门自是拦他不住的。 与史阿分开后,张蒙与单仲反向西面走,不多时,北宫的重檐望楼便遥遥可见。复行百步,灰白宫墙之上,东‘明门的宫楼赫然在目。宫楼正下方,是半开着的大朱漆宫门。宫门前,矗立着两座石底木雕的高厚门阙,显得庄重威严。 门阙周边,有不少卫士驻守。 张蒙牵马接近到了大约五十步,这些卫士立刻警觉起来。 当是时,地面上数十支长戟、长戈一瞬间同时立起,密如林墙。宫楼窗边,则有成排的蹶张士架起劲弩,斜向下瞄准。 “虎贲郎中张蒙,入宫觐见!” 张蒙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操持武器,连呼三声。同时看到地面有一名卫士飞快地骑上一匹马,转进宫城,想来将沿着城台内侧的漫坡道、即俗称的“马道”,直上宫楼通禀。 单仲显然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露出惊恐神情,张蒙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往后站,自己则就在距离宫门五十步的地方一动不动站着。他知道宫中宿卫的规矩,五十步已是最小的风险距离,如果自己再进一步哪怕只有半步,都将遭到卫士们的直接攻击。 四周空气凝结,几乎针落可闻。对峙了小一会儿,“咯噔咯噔”,宫门方向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 出现在面前的有两骑,除了那报信的卫士,另一个当是负责守门的长官了。 可是当张蒙看到那长官的容貌时,心中不由一震。 第二十三章 家族 来自西北的董卓军将士有个与中原官军比较明显的区别,即他们的甲胄基本都带有犛毛边绒,用以在寒冷时节抵御从甲片缝隙趁虚而入寒气。 除此之外,有些将领的耳垂上还会挂着类似中原妇人佩戴的玉珰,这个习俗源于边陲羌人与胡人。董卓军大多来自汉羌杂居之地,双方生活方式长期相互交融,他们也不可避免受到影响,而且有不少人其实都带有羌人血统,即便董卓本人亦是如此,这也是为何他自小混迹于胡羌诸部落游刃有余,甚至与许多部落豪帅交心的原因之一。 张蒙先看到来人耳上耀耀生光的碧色饰物,随即便想起了昨日雒舍中的情形,再看对方相貌,果不其然正是董卓军中骑司马郭汜。 郭汜早年是盗马贼,后来受招安从军,虽成了官军,可眼神中依然掩藏不住狡黠凶残。 “在下张承英,郭司马还记得我吗?” 郭汜转了转脖子,也不下马,居高临下俯视,故作轻慢之色:“谁?不记得。” 张蒙知他存心刁难,忍气吞声,再道:“我与董公乃世交,求见董公。” 郭汜歪嘴一笑:“谁告诉你董公在宫中的?” “适才偶遇吕奉先,他说的。” “吕奉先?”郭汜撇了撇嘴,“他算什么东西?董公的行踪哪能被他知道。” “哪么董公今何在?” “无可奉告。”郭汜将右手提着的环首刀轻轻搭在自己的右肩上。 张蒙沉得住气,又道:“我在宫中任职,要觐见天子。” “有印绶或者符牌等凭证吗?” “没有,前日宫中大乱,我等保护天子退避,走得急,没带上。” 郭汜并不正眼看人,阴阳怪气道:“那可不成,宫廷重地,没有凭证岂能随意开放。” 张蒙忍不住向前跨了半步,霎时间,只见眼前白影一闪,一支弩箭重重插在脚前。 郭汜举手,示意身后宫门楼上的蹶张士稳住,带着冷哼道:“再走半步,生死难测。” 张蒙心想:“董卓避见外人,一定是在宫中有重大谋划,有郭汜挡着,进不去,即使我换其他宫门走,想来也是一样的结局。”审时度势,也不说话,牵马转身便走。 “不送!” 背后郭汜得意喊着,单仲一面紧跟上来,一面不时回头张望,小声道:“张君,咱这就走了?” 张蒙凝眉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势不由人,得另寻法子。”董卓势力现在如日中天,自己势单力孤,绝对不能硬碰硬。 两人离开东‘明门后,径直前往步广里。 步广里的里监门是个相熟的,堆笑相迎。张蒙问道:“这两日可见到了季仲明?” 里监门摇头道:“未曾,几次途经,似乎连院门都没开过。” 季宣的家宅距离西里门不远,等张蒙亲自去看,果然院门紧闭,内外无人,心下思忖:“季宣没有回家,难道直接进宫了?不会吧,按照宫门戒严的架势,他怕也难进,到底去了哪里?” 一时想不通,并不耽搁,按照早前就想好的计划,沿着巷道继续走,绕了小半圈,来到叔父张昶的居处。 张昶为人低调谦和,厌恶铺张奢华,宅院规模不大,两进而已,瞧不出是官宦人家,在周围深宅大院的对比下甚至颇显寒酸。 张蒙走到院门处,顺手摘了出墙枝桠上的枣子尝了一口,口感熟透了,暗想:“这是叔父家中自种的枣树,往常八月底果实就已成熟,叔父会全都采摘下来,自食一些,其余的分送给邻里,怎么如今果熟满枝,还不闻不问的。”只觉有些异常,更添担心。 尚未敲门,巷子的暗处走出个身影,却是史阿。 “张君。” “你怎么躲在这里?”张蒙奇怪问道。 史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门里人问话,我答是张君派遣,却叫不开门,只说要进门,除非张君亲至,所以......” 张蒙点头道:“明白了。”史阿虽说身手矫捷,总不可能强行闯进自己叔父的家中。 单仲捏着嗓子,故意道:“哦,连个院门都进不了,需要不要我姓单的帮忙啊?” 史阿恼道:“好,我把你扔进去,你替我开门!” 张蒙止住两人拌嘴,自轻扣院门,一连几下,院子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都说几遍了,不是张氏子弟,不给开门!” “阿枣,是我,开门吧。”张蒙轻声呼唤。 “你、你是......是兄长吗?” 院门随后“吱啊”一声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一名少年。 张蒙微笑道:“阿枣,许久未见了。” 这少年儒生打扮,四肢纤细,瘦瘦小小的,是叔父张昶的独子张鹄,小名阿枣,今年不过十四岁,在太学为诸生,学习经义。 “兄长,你来了!” 张鹄本来苍白的脸上因为喜悦浮现出一点气色。他的名字是张奂起的,来源于梁鹄,是当今的隶书宗师,一手八分书名动天下,甚至因为书法了得,受到汉灵帝的赏识,官运亨通。张奂以此梁鹄勉励张鹄,自有期许。 “他们是......”张鹄看到史阿与单仲,感觉不像好人,忐忑不安。 张蒙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季仲明一样,看着凶罢了。” 张鹄这才安心,将三人迎进前院,接着手忙脚乱去准备茶水。 张昶的发妻早亡,后来并未续弦,膝下只有张鹄这个孩子,又不置产业,家中除了一个干杂活的阿嬭,再无其他下人——阿嬭即是乳母,张鹄的母亲难产而死,张昶只能请个年纪大的乳母喂养张鹄,后来觉得她人勤手巧,便留下了。 四下都是冷冷清清的,毫无人气,张蒙暗自叹息,等张鹄端来茶水,问道:“你阿父还在衙署上值吗?” 张鹄摇着头道:“没有,阿父染病在床。” 张蒙吃惊道:“怎会如此?” “前几日宫中生乱,阿父受到惊吓,归家后心悸难平,又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大夫怎么说?” “只说需要静养,至少半个月不得再受惊扰。” 张蒙叹了口气,没说话。 敦煌张氏在祖父张奂之时声名达到顶峰,张奂有先见之明,不愿意家道在自己之后走向衰落,因此在自己能量未竭之前,尽自己的一切可能扶持自家子孙接班。可惜事与愿违,张芝、张昶兄弟都沉溺巧技,无心仕途,直到张奂死时依然没有起色,而且二人都是单传,香火不旺,张奂生前最后几年心灰意懒,多少有点郁郁而终的意思。 当下整个敦煌张氏,抛开其他支系不谈,只张奂这一脉有希望继承张奂衣钵之人屈指可数,张蒙算一个,此外还有两人,一个是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三叔张猛,另一个便是身前这个从弟张鹄了。 只从年龄上看,自己无意间居然成了家族后生的领军人物,张蒙每次想到这里都会摇头苦笑。一个家族的兴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事实证明,只会舞文弄墨、风花雪月,决计是振兴不了家族的,甚至会导致家族在残酷的竞争中慢慢走向灭亡。 乱世将至,容不得稍许的软弱与随性。 长兄如父,张鹄一直对张蒙心存敬畏,此时见张蒙不声不响、面色凝重,小心翼翼问道:“兄长,吃过了没?不如我先让嬭婆煮些吃食果腹......” 话说到一半,院外响起敲门声,而后有人侧身探进来,看到一院子的人,微微惊讶。 张蒙认识对方是步广里的里正,起身见礼。 里正看史阿与单仲面生,隔着几步仔细打量了几遍,最后却是摇了摇头。这时候院门被推开,原来里正的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摩拳擦掌的汉子。 张蒙看他满头大汗,疑惑不解:“里君来此,有何贵干?” 里正抹着额头的汗,说道:“才接到上官的指令,捉拿叛贼。”从腰间抽出一卷灞桥纸,递给张蒙。 第二十四章 命运十字路 纸卷展开,上面绘着一个人的头像。 张蒙乍看之下觉得有点眼熟,视线稍移,又看到四个字:平阳鲍信。 鲍信现任骑都尉,籍贯兖州泰山郡。 泰山郡有三个名门望族,分别是南城县羊氏、南城县鲍氏与梁父县羊氏,鲍信即出自南城县鲍氏。又因为如今的南城县是南城与东平阳两县合并而成,故而本来属于东平阳县的鲍氏更喜欢自称东平阳鲍氏,简称平阳鲍氏,旁人称呼时也遵循了此习惯。除鲍信之外,家族中还有许多人在朝野任职,政治影响力颇大。 本年五月间,为了对抗十常侍,大将军何进听从了袁绍的建议,拉拢士人当作臂助,一口气征辟了二十余名海内名士为幕僚,鲍信即在此行列中。 到了六月,何进再听袁绍的建议,征召外地兵马进京,同时派出多名府中干将出雒阳前去各地募兵。鲍信受命回到了老家泰山郡,最后募到了约千余新兵返回,几乎是与董卓差不多时间抵达雒阳的。然而听此前的种种风声,他似乎也被排挤在外,无法进城,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悬赏通缉了。 “鲍信犯了何罪?”张蒙问道。 里正一本正经解释:“是谋反的大罪!” “谋反?” 张蒙暗自苦笑,心想再也没有比这更离谱的罪名了。合理的解释是,鲍信乃何进的旧党,恐怕不愿意与董卓合作,所以与丁原一样,被定下了乌有之罪。 里正神色紧张,低声道:“张君,你见没见过他?这人危险得很,听说还有一支部曲驻扎在城外,要是捉拿不到他,城池都要都要不保!” 这种危言耸听之余唬得了别人,唬不了张蒙。要是鲍信只凭着手上区区千余新兵就能攻下崇墉百雉的京师雒阳,那这汉家社稷着实气数已尽,就此覆灭也罢。 鲍信的去向,张蒙自然不清楚,无法提供更多线索,里正再三确认后,带着人走了。 不过这小小的一场风波,却带给张蒙带来了别样的震撼。如果说前两日初来乍到的他还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俯视董卓进京这场政坛风暴,那么时下他逐渐感觉到,自己其实也被卷入到了风暴中央,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风暴带来的各种震动。 不要说张蒙拥有前世见识,即便现世的其他人,目前也有许多能对局势作出相当精准的预判了。董卓当政大势所趋,局中人无非两种选择,要么抗拒到底,潜藏逃亡甚至死于非命,要么就随机应变,依附新的至高权力。 丁原、鲍信都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接下来一定将会有越来越多人的主动或者被动作出选择,在这种关键时刻,无论选择如何,对个人乃至对整个局势造成的影响都无疑是巨大的。 命运十字路近在眼前,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呢? 张蒙在张昶家中吃了点东西,又用井水简单冲洗了一下身子。连日风尘,至此稍弥。 再次抬头,天空已然布满晚霞。遥望远方宫殿楼宇,夕晖之下,可见轻燕掠过。 “明日定是大日头!” 史阿坐在枣树下睡了一个下午,醒来后精神饱满,伸起了懒腰。 单仲看张蒙冥思苦想已久,取来一瓢水递给张蒙解渴,并问:“张君,咱们接下来怎么办?今日还要进宫吗?” 张蒙想了片刻,道:“不着急。”一口气喝光了水,将空瓢还给单仲。 他说“不着急”并非敷衍之语,而是基于对形势的判断。董卓不见客,唯一的解释便是正在集中精力整合京师各方面的力量,并与袁隗等重臣商讨这场政乱的善后事宜。 身为一个小小的郎官,人微言轻,自己即便见到了董卓,也无法左右大势,反而有可能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从这点出发加以考虑,最恰当的做法乃是等,等大势定下来。 大势将会朝着何种方向发展,别人想不到,但张蒙想得到,他之所以能沉住气,信心即来源于此。他知道,董卓即将交出一个震撼世人的结果——废掉刘辩,改立刘协为帝! 这是袁隗扶持董卓的初衷,也是彻底扫清何进余党势力、重塑新朝格局的最大杀招。 擅自废立,有失人伦纲常,袁隗为了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名声,找了董卓当自己手中的刀,董卓则反过来利用袁隗,达成一步登天的野望。聪明即便如曹操,也绝想不到袁隗与董卓竟会采用这种方式达成利益的平衡。 一旦刘协登基,时局稳定,自己入宫将不再有阻碍,而且凭借与新天子的旧日交情以及政乱中忠心守护的功劳加官晋爵,都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事。 张蒙尚在给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不期听到了张鹄的声音。 “兄长,阿父说话了,但......” 张蒙弹身而起:“叔父醒过来了?” 张鹄摇头道:“像醒过来了,又像没醒过来,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听着含混。” “我去里头看看。”张蒙拔足便走,轻车熟路到了内室。 为了保证张昶休息安宁,内室四周都用帷幕遮挡,光线十分昏暗,空气同样浑浊。 张蒙借着微光摸到床前,果然听到张昶嘴里念念有词,虽是气若游丝,但听着不像胡言乱语。 “二叔、二叔......” 张蒙轻声呼唤,未曾等来张昶的回应,但听见张昶嘴里仍在说着什么,于是蹲下身去,屏住呼吸,贴近了侧耳倾听。 “代奴......代奴......” 张蒙听到这个,有些吃惊:“代奴是我的小名,原来叔父所说真与我有关。”接着细听,可是张昶声音实在太过细弱,努力分辨许久,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词而已。 “辟雍......眼盲......皇后......还有我这个代奴。” 张蒙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词怎么就凑到了一起。再听一会儿,张昶闭口不语,却是传出了震天价的鼾声,想来适才所说的,都是梦中呓语。 “叔父到底做了什么梦,会梦到我,还梦到辟雍与皇后?” “代奴”自不必提,名贱好养,民间习俗。“辟雍”则是用来尊儒学、行典礼的场所。“皇后”就难说了,当今天子没有皇后,前一任皇后还是现如今的何太后。 “我与何太后,在辟雍做什么?”张蒙脑补一番,哭笑不得,“还有眼盲,谁盲了?” 走出内室,张蒙百思不得其解,即便觉得荒谬,可总是隐隐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张鹄问道:“兄长,阿父他说了什么?” 张蒙叹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奇奇怪怪的。” 张鹄沉吟少顷,忽而道:“兄长,两日前宫中城中大乱,阿父从衙署回家躲避时,神志还算清楚,曾吩咐我备下纸笔,供他书写。” “书写?” “对,那时我吓得不轻,还道是阿父要寻短见留绝笔,苦苦劝解,阿父则说时局难测,有些事得提前写下来,万一横生意外,让我转交给你。” “转交给我......”张蒙满心疑云,“写了吗?” “没有,后来纸笔送去,阿父不知怎地又犹豫了,迟迟没有动笔。再往后,没来得及写就晕了过去,纸笔还在书房里摆着。” 张蒙手扶下巴,自思道:“照此说来,叔父的确有重要的事想告知我。呓语中所提及的那些怪词,恐怕都与此事有关......”思及此处,看看天色,捏紧拳头,“唉,晚了。” 张鹄问道:“什么晚了?” 张蒙道:“出城晚了,天色已迟,闭门鼓都敲过好久了,出不了城了。” 张鹄大为惊疑:“兄长现在要出城?” 张蒙长长吐口气,点了点头。辟雍就在雒阳城南郊,与其饱受疑云困扰,不如去一探究竟。 张鹄十分担忧:“城门已关,怕是出不去了,而且这两日城中多有官兵巡逻,严禁夜行,兄长不如等到早上再出城吧。” “今日事今日毕,等不了那许久。”张蒙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直接走到院中,拍了拍单仲,“仲,到你施展的时候啦!” 单仲先是一喜,旋即沮丧不已:“张君,若是宫城,我进不去。” 张蒙道:“不去宫中,我要立刻出城,你办得到吗?” “出城?”单仲愣了愣,“进城出城一个道理,当然办得到......可是张君,咱们去哪里?” 张蒙道:“你只需指路,出了城跟着我便是。” 史阿听到二人对话,跳将起来,嚷道:“别留下我,我也去!” 张蒙道:“史兄,你留在这里无妨。” 史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我说过了,无时无刻都要保证张君的安全,张君此行,听着要冒险,我岂能坐视不理!” 张蒙见他说得恳切,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寻即答应。 三人说着就要动身,张鹄很是忧虑,还想相劝。张蒙道:“你听我的话,不要动声色。只需替我看管好马匹便是,今夜里魁若上门巡查,就推说我三个走了。” 张鹄闻言,纵然心神不宁,可仍守悌道,不敢忤逆兄长,只得作揖道:“诺。” 张蒙这才放心,与史阿、单仲冒着夜色出门。 第二十五章 阳渠 落日大如铜斗,余晖遍地。 张蒙、史阿与单仲俱是身手矫健之辈,步广里的里墙对他们而说犹如平地。 到了大道上,远处一列长戟甲士齐步走来,三人及时藏进暗巷,堪堪避过。 时局动荡,雒阳城中戒严更胜以往,尤其是高官显贵聚居的步广里与永和里,更是时刻不停有兵马巡逻。张蒙与史阿跟着单仲向南走,途中几次将近暴露,所幸都有惊无险。 三人急行,直到城中线的渠水边,前方遥遥可见碧瓦接云、比屋连甍的景象,那里即是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的府邸所在。 现任太尉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幽州牧刘虞,司徒之位暂时空缺,董卓虽为司空,但目前肯定没有住在这里,因此三公府邸基本虚置,朝廷在周边的防范力度也小了许多。 史阿满头大汗,呼着气道:“贼老天,走这一路东藏西躲的,我倒宁愿多往北邙山跑几个来回哩。”边走边环顾四周,“单仲,你带我等来此做甚?莫非下了圣旨,张君当太尉,你与我分做司徒、司空吗?” 单仲嘻笑道:“张君有能耐当太尉,我没能耐当司空呀!”又道,“咱们得从这里出城。” 张蒙问道:“距离此间最近的城门是东面的中东门,不过朝廷定然布置了重兵严加把守,咱们三个如何能闯出去?” 单仲道:“要不怎说我有大用呢?张君,今番要出城,走陆路不通,得走水路。” “水路......”张蒙皱眉沉吟,回想现世的昔日见闻,随即想通了,“原来你打算走阳渠!” 阳渠古称九曲渎,相传本是周公在雒阳西面开凿的水渠。 本朝为了缓解雒阳用水的困难,特意引城南雒水的一支进古阳渠,并以此为基础向北加以拓宽延长,又与縠水与瀍水相连,最终以“几”字状对雒阳城形成了西、北、东三面围绕,接着一直向东流淌,到了偃师县境内重新汇入雒水。 阳渠除了绕城的干流外,另有诸如千金渠、五龙渠等支流纵横分布城池之内,其中有一渠从城西的雍门穿城而过,直达城东的中东门,再从中东门流入阳渠干流,直接将整座城池对分成了两半,因此在中东门侧边还开了几座水门,为了让这渠水能够流出城。 几座水门大多位于阴暗潮湿的低处,平日杂草、苔藓丛生,满是虫鼠,即便长期生活在城中的百姓很多都没有注意过,更别说朝廷派专人看管了,而这支渠水眼下就在张蒙的脚边。 “小人不才,落草前专门在这雒阳城内做些倒转缁货的活计。送货出城,走的就是阳渠水门,嘿嘿,走了十余次,从未有过差池。”单仲得意地拍着胸脯,“张君放心,如今城内纷乱,官兵只顾要道,这种偏门是顾不上的。” 张蒙自然晓得“倒转缁货”说着好听,其实定是没本的买卖,单仲之前既然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这个行当,想必对水门的安全很有信心。 三人借着残阳沿着渠岸往东走,直到夜幕低垂,终于到了中东门附近。 不出所料,中东门上下,道路上摆满了拒马、鹿角等障碍物,火把明燃晃动,照出成片的驻防兵马。 渠水不深,没过小腹而已,单仲提前摸下渠,只露出眼鼻,猫腰在渠水中缓行,确认水门无人看防后,学着鸱鸮叫唤了几声,张蒙与史阿也相继下水。 水门实在不大,只勉强够一个人穿过,通过之时,腐烂污秽之气顿时扑面而来,闻之令人作呕。这是因为时下百姓生活都会习惯性利用渠水,乃至排泄物、丢弃杂物甚至横死的尸体等,统统抛进水中。如此一来,渠水环境如何,不言而喻,水门则更是藏污纳垢。脏污至此,寻常人避之不及,更不必说主动接近了。 张蒙强忍恶心,连游带走出了水门,眼前随之豁然开朗,当是游进了城外的阳渠干流。 中东门城墙上方的火光映罩在水面上,三人不敢松懈,潜水继续向前游,过了许久,等到感觉周遭光线暗淡,才慢慢冒头上岸。 张蒙站在岸边脱衣拧干,四下观察,隐约可见影影绰绰的屋舍轮廓以及星星火光,应该到了郭外的里坊聚落。 单仲长舒口气,吐着舌头回头看:“许久没干老本行,重操旧业还算顺利。” 张蒙笑道:“记你一功。”继而想起日前与吕布相遇的事,眉头微皱,“这里是城东郭外,辟雍在城南郊,咱们还得绕一大圈过去。城中戒严,城外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史阿附和道:“城外不比城内街巷迂回曲折,倘若咱们走过去,费时费力不说,一旦被巡逻的官兵觉察,极难逃脱。唉,要是有马,当稳妥许多啊。” 单仲寻思片刻,道:“就近便是民宅,这一带靠近城门,里无墙垣,不如去碰碰运气。” 史阿冷笑道:“君子怎能行那见不得光的勾当?”显然对单仲的提议十分不屑。 张蒙说道:“史兄,事急从权。战国时孟尝君被困,幸亏门客偷裘献礼才得以脱身。虽然行之不正,但并不影响他君子之性啊。” 史阿闻言,敛声不语,似有所悟。 张蒙继续道:“咱们先借人家的东西一用,等办成了事,物归原主,再加以偿还便是。” 史阿点了点头:“全凭君吩咐。” 雒阳郭外人口稠密,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道路也甚是繁杂,不过好在三人都曾久居雒阳,来过这里许多次,很快就摸清了方位。 单仲道:“这片多是中人之家,少有畜养马匹的,城西郭外与城南郭外倒有不少豪富。” 史阿摇头道:“都太远了,何况近日兵乱,好些人家携家带口去外地避祸了。要有好马好车驾,也藏了起来,以免遭到劫掠。” 张蒙道:“我记得这里有一间倡家,平日偶有达官显贵光顾,可去看看。” 倡家即倡伎,先秦以来主要是指从事歌舞表演的男女。当今之世,俗乐兴盛,上到皇室官宦、下到土豪士绅,为了助兴歌舞、满足声色需要与炫耀身份,大量养伎而且相互攀比。上行下效,民间也出现野伎私伎,助长了社会奢华之风习。宫中的宫伎、各州郡的官伎、豪绅世族的家伎以及分散民间的私伎等数量颇为庞大。 现世的张蒙原先是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的事少不了,对城内外的倡家也了然于胸。 单仲嘿笑道:“还是张君懂得多,自愧弗如!” 张蒙笑了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寻常百姓家入夜即寝,时下暮色苍茫,万籁俱寂。张蒙在前带路,不多时就找到了地方,放眼看去,黑麻麻的前方唯有一点明亮。 循着亮光走近,耳边依稀可以听见欢声笑语。 史阿不悦道:“国家不宁,天子不安,如此时节竟还有闲情寻欢作乐,真是荒唐!” 这倡家不大,一间小院罢了,院门悬着一盏纱灯散发着暗弱的黄光,不时有丝竹音乐夹杂着人语谈笑从院中传出。 张蒙带着史阿与单仲沿着院墙绕到后院,手指着,压低声音道:“这里面就是马厩,平时用来安置客人的马或者车驾。今夜咱们运道好,倡家有客。” 单仲摩拳擦掌道:“张君稍候,我先进去打开后门。”话音刚落,动作极其敏捷,一拉、一蹬、一侧、一跳,利落地翻进了后院。 很快,单仲从里面打开了后院门。张蒙留史阿在外望风,自去查看。 后院不大,靠里侧几个栏棚全部空着。靠外侧堆满了柴草杂物,旁边停着一辆牛车。 本朝继承先秦以来传统,乘坐马车,繁文缛节,得遵行乘车之容,必须时刻保持君子风度,不能随心所欲。与马车不同,牛车没那么多讲究,四周还有帷幕遮蔽,能任意坐卧,而且行走缓而平稳,厢室宽敞到可以铺席设几,更加舒适,因此当前许多权贵私下都喜欢乘坐牛车而非马车。 借着微光,张蒙仍然能看清楚面前牛车厢室的精美雕花以及锦绣帷幕,暗自寻思:“看这牛车形制不俗,主人当是个有身份的,十有八九在朝中当官,地位还不低呢。”抬头朝灯火通明的前院方向看去。 没想到,视线所及,屋影之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糟了!” 张蒙心头一跳,恐怕是单仲取车心切,没有踩好点。 那人呆楞片刻,回过神立刻急匆匆奔来。他双手提溜着自己的腰带,口中喝问:“尔等何人,要做什么?”同时放声高喊,“来人啊!来人啊!有贼趁我解手,欲行不轨!” 事出突然,张蒙暗叫不妙,赶紧推单仲爬上牛车:“走!”而后飞步上前,逼近那人。 “快来人!” 那人大惊,转身要跑。光线昏暗,仓促间张蒙只看到对方的唇边有颗大黑痣,来不及分辨容貌,情急之下一拳打出。 “唔......” 那人后脑被击中,闷哼栽倒。此时单仲已经催动牛车,大叫:“张君,上车!” 事态紧急,张蒙无暇细思,只能对着倒地之人默念一声“对不住”,随后拔足狂追,攀上了已然驰出院子的牛车。 单仲拼死抽打牛背,张蒙脑后的叫骂随着风逐渐细不可闻,被张蒙拽上车的史阿一脸茫然,望着牛车后方的漆黑发怔。 牛车急驰一阵,三人确认没有人追来,渐渐放缓了速度。 张蒙心中回想着那张唇边长着大黑痣的脸:“此人究竟是谁......” 单仲有经验,避开民居聚落,专挑小路偏路走,一路上倒没有遇见巡逻的官兵。 车轮滚滚,颠簸许久,单仲突然提醒:“快到鸿池了。” 鸿池是阳渠干流绕城后往东走形成的一个湖泊,远近多为山林沼泽,过了鸿池,就是城南郭外。 当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是月轮皎洁,将地面照得一片雪青,加之双目逐渐适应昏黑环境,视线反比傍晚时分清晰了不少。 山风穿林吹过,目之所至,都是凌乱无序的小土丘,间或分布着些朝天黑洞洞的大土坑,偶尔几座土丘前插着木牌石牌,也都是横七竖八,完全不成体统。 汉家皇族的陵墓多在雒阳城北方的北邙山,京师的官宦为了靠近天子气,也都选择在北面安置墓地。相对的,普通百姓基本下葬在南面,鸿池这一片即是有名的乱坟岗。 深林中不时传起尖利的枭鸣与短短窃窃的狐鼠叫声,单仲心中发毛,抓紧了缰绳,不住呵斥拉车的老黄牛使劲向前。经过几棵树荫遮天的大槐树,原本就黯淡的光线更是陡然一沉,直到牛车急急穿过这些参天大树,四野早已被更阴沉的灰幕笼罩。 三人都不说话,周遭愈加显得静谧。 牛车沿着促狭的小道而行,没过多久,耳边听到潺潺水流的声音,张蒙道:“前面必然是阳渠,鸿池近了。”转对神情紧张的单仲说道,“缰绳放缓些,慢慢走。鸿池边上有木桥渡渠,可别错过了。” 单仲连声答应,张蒙与史阿则跳下车,跟着牛车走。 又过不久,眼前阳渠流过,木桥也赫然在目。 木桥狭窄,张蒙正待指挥单仲驾牛车过去,倏忽呼啸声扑面夹风。他心念一闪,靠着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将头猛偏。 当其时,只听“咻咻咻”的响,竟有几支羽箭擦着他的脸颊急掠而过。 史阿翻身伏地,呼道:“张君小心,有埋伏!” 张蒙顺势往后一倒,躲到车厢后边观察形势,再看单仲,早已滚下车辕,撅着屁股钻到了车厢下面。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遇上了巡逻的官军?” 局势突变,出人意料,张蒙大惑不解。己方尚未见到对面的来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便遭袭击,实在不合常理。 第二十六章 乱世不由人 事发突然,张蒙与史阿迅速拔出随身刀剑,借着牛车掩护。前方黑暗之中,遽然浮现不计其数的点点火光。很快,火光大盛,照亮了荒野与渠水,数不清的人头在明暗之间起伏,吵吵嚷嚷,至少有数百人举着火把来到。 张蒙从车架的缝隙偷看,但见片刻之后,几个人举着火把走到了前面,隔着渠水朝自己这边张望。光线虽说昏暗,可看其中一人的身形轮廓与行姿体态,却是像极了季宣。 “我等非贼匪。尔等若是行人,无需害怕,出来相见便是!”那人挥动火把,提声大呼。 张蒙听到这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无疑惑,高声回应:“对面的可是季仲明?” 那人没说话,显然是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莫非是张承英?”木桥上随即传来了“笃笃笃笃”的脚步声。 张蒙转出身子,迎面便见季宣,两人均是又惊又喜。 是友非敌,峰回路转。史阿松了口气,单仲也从车厢下面起身。 季宣看着牛车,大为疑惑:“承英,昏天黑地,你要去哪里?这牛车......” “辟雍。”张蒙简略答道,“这牛车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季宣皱皱眉,道:“这牛车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本在对岸观望的其余众人等全都过了桥。一时间火光闪晃,围着张蒙密密匝匝,犹如成群的萤虫攒动。 季宣拉着一个青年男子给张蒙介绍:“这位是我新近认识的壮士,姓于名禁,字文则,泰山郡人氏。若不是他,我只怕昨日便横尸在这鸿池了。” 张蒙闻听“于禁”之名,心头微震,细看那青年男子,只见他虽然装束简单,但四肢粗壮、孔武有力,一张国字脸更显弘毅。 “敦煌张承英,幸会。” 于禁回礼道:“于禁见过张君。”语调低沉,给人十分稳重的感觉。 张蒙暗想:“五子良将,于禁为先。若不见其人,只看史书,还以为是卑躬屈膝的小人,而今亲眼目睹,果真有出于常人的气质。”转而问季宣道:“你先我一步回雒阳,怎么如今却在这里?” 季宣无奈道:“还不是那千杀的董卓!”摇头叹气,满是懊丧,“我跟着迎驾队伍回到城中后,得朝廷传令,凡羽林、虎贲诸郎都需调离原岗,查验后分派别处值守。我觉得大不合理,出言抗辩,反被羁押候审,与贼徒罪犯关在一起。昨夜不知怎地,忽然有个叫吕布的狗东西到犴狱,咋咋唬唬说什么奉董公之令,要挑人跟着他去城外做事,有功者可释。我被挑中,与一班人跟着他到了城北郭外,本以为是捉贼捕盗,不想原来是要我等驱逐那里的百姓,平毁他们的住地......” 张蒙说道:“实不相瞒,我清早也遇到了吕布,他要清出空地,供军队驻扎......怎地没见着你啊?” 季宣皮笑肉不笑,道:“那是当然,我大半夜就跑了。” “跑了?” “当时有百姓抵抗,吕布便说当场处决即可。唉,北郭外都是穷苦百姓,住的都是窝棚,吃的都是糠糟,又没犯什么罪过,却被当猪狗般驱杀,实在没有道理。我要是为了自己去做那丧尽天良的事,与为了谋财而去害命的贼匪有何区别?”季宣绷着脸,义愤填膺道,“我纠集了几个人,趁着镣铐被除的机会,抢了拖拽木材石料的骡马逃亡,那吕布不依不饶,带人紧追不舍。嘿,这姓吕的不论其他,武勇是当真了得啊,边追边在马背上射箭,准头极稳,竟然箭无虚发,与我一并出逃的几个同伴全被他射死了,我骑的骡子也被射了好几箭,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我那时候不省人事,醒来便见到了于兄。” 于禁接话道:“当时我带着几个弟兄四处打探,恰好救下了季兄,远远看到那吕布兜马走了,或许以为射死了季兄吧。” 刚说到这,另有个男子拨开人群走到跟前,见了张蒙便道:“张君,久违了。” 张蒙看到他,顿觉眼熟,旋即拱手回礼,这时记起对方姓鲍名韬,乃是鲍信之弟。 鲍韬出现,张蒙当即明白了他们这伙人的来历。眼下四周火光冲天,围聚在一起的人马少说千人,他们肯定就是鲍信从老家征募来的新兵了。 稍稍寒暄几句,张蒙道:“我出城前曾见通缉令兄的榜文,令兄安好否?” 鲍韬很是愁苦:“尚不知兄长下落。”哀叹不已,“兄长今早入城,自称要去游说卧虎,如今既遭通缉,看来游说未成。” “卧虎”是司隶校尉的旧号俗称,这里指的自然就是袁绍了。 季宣大皱眉头:“令兄不是与袁本初关系最好,袁本初意气风发,怎么对自己挚友落井下石,他到底游说袁本初什么?” 张蒙肃道:“此言差矣,袁本初未必意气风发,只怕自身难保。” 季宣、鲍韬与于禁等都面露讶异。 张蒙继续道:“此事与董卓以及雒阳政局有关,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鲍韬泫然欲泪,道:“我派人打探,知雒阳周边防范甚严,兄长今番恐怕凶多吉少。” 张蒙心想:“原本历史上,鲍信没死在雒阳,看来最后还是逃出来了。”于是安慰:“令兄吉人天相,必能逃出生天。”并道,“我听城内风声,似乎对诸君颇为忌惮,这里距离城池太近,尤其现在火光显眼,要是引得城中派兵攻击,诸君未必能全身而退......我看还是向远处撤为好。” 鲍韬连连点头:“承君提醒,我这就让人灭了火把。” 于禁沉声道:“我等既与主公约定在粟市以北碰面,便去那里等候吧。” 雒阳城有多个特定的市场,较大的有南郭外的南市、东郭外的马市、城内南宫西北的金市,此外还有距离鸿池不远的粟市,买卖各有侧重。 粟市主卖米粮,但自从本朝初年以来,民间米粮交易大幅削弱,粟市渐渐荒废,留下的一些屋舍与窦窖则成了无业游民与不法之徒的藏身处,朝廷对这里也基本不闻不问。在那里碰面,的确是个相对稳妥的选择。 鲍信不在,鲍韬就是这支泰山新兵的领导者,然而能拿主意的却是于禁。虽然鲍韬放不下自家兄长,但听了于禁的建议,结合张蒙所言,还是决定暂且撤去粟市。 鲍韬与于禁带着人先走了,季宣则对张蒙道:“承英,你去辟雍做什么?不如随我们一起去粟市。朝廷不是从前那个朝廷,你回去怕也落不着好。” 张蒙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季宣长叹一声,道:“也罢,你我终究不同,不该一概而论。”犹豫片刻,接着说道,“我听文则说,此次无论鲍将军凶吉如何,这支新兵不会解散,都会拉回泰山郡去。雒阳无我容身之地,我决定跟着他们走啦。承英,这一别,下次见面,就不晓得是何时了。” 泰山郡属兖州,距离雒阳千里之遥。现世的张蒙最好的朋友就是季宣,两人同在永安宫当值,平日几乎形影不离,只可惜短短几日,风云突变,从此竟要彻底分道扬镳了。 张蒙心下叹息,突然直观感觉到了乱世不由人的含义。 “仲明,前程似锦。” “承英,多多保重。” 风萧萧,两人在鸿池边的阳渠畔互相道别,分别去往了木桥的两个方向。 张蒙与史阿、单仲重新驾车赶路。史阿笑单仲道:“好个大腚将军。”自是在嘲讽刚才突遇险情,单仲撅屁股藏到车厢下面的行为。 单仲反唇相讥:“若无大腚将军,今夜阳渠将多个吃鳖校尉。” 张蒙本来还有些伤感,听两人来去拌嘴有趣,忍俊不禁,心情复振。 从鸿池渡过阳渠,牛车拐向西南,很快就到了城南郭外。国之太学、灵堂、明台以及辟雍等用于布政教化的场所都设在此间。 城南郭外既分布不少学宫,居民家境也多殷实,远近数里各种里墙、望楼、坞壁等形制规整、数量甚众,朝廷在此的巡视警戒力量同样比其他地方布置更多。因此即便辟雍地处南郭外的外围,张蒙还是早早让单仲将牛车停在了距离辟雍百步外的桑林中。 辟雍自周代以来皆为国家学宫,与太学、明台等相区别,专用来教导少年官宦子弟直到弱冠。不过本朝以来,教学的用途基本消弭,只是偶尔做为承接朝廷祭祀的场地。由着这个缘故,时下辟雍一带并不像南郭外的其他地方人口稠密,反而极为幽寂空旷。 张蒙让史阿与单仲留在桑林中等候,自己借着夜色,偷偷翻进辟雍的院宇。 辟雍整体占地颇广,主殿之外还有不少偏殿、仓楼,相互之间以飞阁连通。张蒙借着月光,在偌大的殿宇内穿行,寻找了许久,所见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静悄悄的更无半点声响,心中暗想:“二叔提到了‘辟雍’,只能是这里,可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那么‘眼盲’与‘皇后’意为何指?”兜转许久,毫无头绪,只能翻出院宇,回到桑林。 单仲见张蒙无果而归,说道:“张君,方才我去那边小解,见靠近辟雍院墙一角还有个小殿,里头莹莹有光,怕是有人在呢,要不去那里问问?” “小殿?” 张蒙由单仲带路去看,果然见到在辟雍之外不远,另立有一座低矮的偏殿。说是偏殿,只因与辟雍近在咫尺,但却与辟雍分隔,似乎又是独立的,看着很是别扭。 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总不能轻易言退。张蒙自忖道:“那小殿有光亮,当有人值守。既住在这里,想必熟知辟雍相关的事体,或许能帮我找出更多的线索。”当下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气不及喘,再去小殿一探究竟。 小殿无院落,进门就是正堂。门未关,泛出微光。殿外则立着个青铜方鼎,用作香坛。 香坛里积灰深厚,除了一些新点燃正在烧的香烛,还有许许多多少烧得只留半截小段的旧香烛残留在里面,看来平时倒是常有人祭祀。 “不知这殿里供的是谁,有殿,然而礼制不全,怪得很。” 张蒙越发感到好奇,在门外呼唤几声,无人回应,于是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遍插大香烛,光亮通明竟是犹如白昼,香烟萦绕其间,从外至内,恍如隔世,人也因为浓重的香气变得昏昏沉沉的。 张蒙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而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有人朝自己走来。 第二十七章 火海 小殿情况不明,张蒙本就时刻提防,当下觉察到似有人悄然而至,当即猛然转身,顺带着“刷”一声将腰中佩剑拔出大半。 直视过去,却是个耄耋老者,头戴长冠,面如骷髅,干枯的身躯裹在白底黑边的宽大深衣中,仿佛幽鬼夜行,尤其深夜无人,还穿着如此正式端重,更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尔乃何人?” 有着前世先进观念的张蒙绝不信怪力乱神,然而无边黑夜中,在这样一座泛着幽光且充盈熏香的殿室内遭遇这样一位宽袍大袖的奇怪老者,不由得他不紧张。 老者双眼似假寐般一动不动,长眉则微微颤抖,抿了抿嘴。张蒙注意到,他脸上光溜溜的没有半根胡须,肤如凝脂,像极了久居深闺的妇人。 “进香......进香......” 老者忽然喃喃念叨,双手向前伸,脚下碾着碎步,慢慢往边上挪。 张蒙退后两步,拔出钢剑横在身前,与老者保持距离。 “进香......” 老者自顾自俯身在空空如也的地上摸索着,嘴里重复的同样的话。 张蒙见此情形,暗想:“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在找什么?”俄而想到了老者闭着的双眼,“哦,莫非他眼睛看不见?” “进香......进香......” 老者着了魔也似,语气渐变急促。 张蒙扭头看向殿中位置摆着二层高台,高台顶上立有一尊齐人高的大陶俑,底部则围满了正在燃烧的香烛以及各种各样的人形小陶俑、青铜制的小编钟与小编磬等器物,貌似是个精心布置的祭坛。 因为光线不匀,处在中心主位的大陶俑形制瞧不太清,但像是有着长裙丝带的妇人体貌。张蒙观察须臾,忽然心有所悟:“眼盲......皇后......哦!莫非眼盲指的就是这来历不明的老者,皇后便是......”视线再度移向那尊大陶俑。 “恐怕通过那老者,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张蒙镇静下来,正待主动找那老者搭话,没成想,殿外灯火光骤然大亮,刺鼻的浓烟随即灌入口鼻。 “里头有动静!人就在里面!” “快点火,把他逼出来!” 张蒙听到七嘴八舌呼喝声四起,环视周围,只见殿外明如白昼,无数人影倒映在隔窗上,穿梭来去。转头看,已不见那老者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蒙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前景因为蔓延进殿的烟雾恍惚,突见两人从烟雾中现身,龇牙咧嘴挥刀砍来。间不容发,他侧身避过一刀,反手还击,剑刃插中一人面门,对面惨叫摔倒,剧烈扭动翻滚。 另一人接踵而至,举刀正斩,张蒙随机应变,左手摸向腰间。 那人以为有暗器偷袭,急忙收招还式,保住门户。张蒙大喝一声,威吓的同时斜身探步,企图沉肩力撞,但那人反应及时,架刀护住一侧。 身体原主人搏战经验丰富,几乎是条件反射驱使着张蒙行动,他不等招式用老,反手剑劈,势大力沉压住对方的刀刃。 两刀相格,火星四溅,互不相让。 那人全力以赴,使尽浑身力气想要把张蒙的剑挑开,却未料到张蒙等的就是这一刻,抓住那人使劲的当口,突然卸力弃剑。 “唿——” 那人咬紧牙关却格了个空,重心立刻不稳,身形大晃,张蒙纵声长啸,抓住机会纵身扑上去,用膂力以及体重,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顺便打掉了他手中的刀。 这样的招数已经不是寻常的武艺技巧,而是实打实的搏命招数,每当这种时候,蕴藏在身体原主人血脉中的血性总能驱使着张蒙险中求胜。 那人猛烈挣扎,张蒙毫不犹豫,当先拳击打碎他鼻梁,致其满脸鲜血淋漓,接着双手合拢如铁钳,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断用力。 只一会儿,那人脸色从涨的赭红变成了红紫色,又从红紫色转变成了猪肝一般。再过不久,他两眼翻白,直是有出气没进气,很快窒息而死。张蒙这才松开手,只见那人的脖间多了一周淤黑,缠着一条麻绳般明显。 “唔,他们不是贼人,是.......” 激战过后,张蒙稍稍稳住心神,看向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心头一跳,发现他们都穿着简易的甲胄,样式一如曾在雒舍外董卓军营地所见。 “是董卓的兵马。” 张蒙思及此处,鼻边浓烟更烈,于是撇下两具尸体,捡起自己的剑,往小殿后面转。尚未拐过摆放陶俑的高台,先听人大呼:“小心!”心念电转,及时刹住了脚步,却听“扑”地一声,一支羽箭结结实实射进了距离鼻尖只有半寸的梁柱上,箭杆兀自颤抖。 张蒙挥刀砍掉羽箭,趋步递进,但见高台背面,烈火正燃,两个人在那里,一个躺着,一个站着。躺着的人受了伤,站着的手上则持有一把强弩。 持弩之人体格健硕,身披重甲,威猛有如小山,甲胄上的翎羽与犛毛全都显示着他隶属董卓军的身份。 “此必是董卓军中精锐的蹶张材官。” 张蒙心弦陡然绷紧。 “材官”是勇健有力的武士通称,朝廷亦有相应的武官职。“蹶张”则指需要用脚踏住、动用腰腹力量才能张开的强弩。因此“蹶张材官”非军中之辈不能胜任。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凭借原主人的武勇与搏战经验,张蒙数次化险为夷,然而却从未遭遇过真正的强敌,此刻陡然紧张,前世思绪再度涌起:“我、我对付得了他吗?” “壮士小心!” 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人猛烈蠕动,他脑袋边上倒着一盏油灯,脸上滴满了炙热的灯油,油灯的火焰烧着了堆在高台后的干草木柴,哔剥作响。 张蒙看了看地上的人,余光所见,几步外,那蹶张材官正踏着弩开弦,这一下如醍醐灌顶,使他瞬间从犹豫中抽身出来:“不干掉他,他就要干掉我!” 张蒙思定,哪能给对方机会,目测两边相隔四五步,仓促间恐怕抢不到身前肉搏,即便肉搏,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见分晓,反而夜长梦多,于是心念电转,果断丢掉剑,出手猛推身畔的高台。 高台是木制的,外盖红布,却是中空的重心易变。张蒙一推之下,虽然没能完全推翻高台,但高台上的各种陶俑铜器乃至香炉香坛全都跌落下来,山体落石般打在那蹶张材官的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张蒙觑准时机,飞身迅进,抢到近前,恰好那蹶张材官脸上被一个瓷瓶砸中,血流满面,血水遮到了视线,他慌张地乱挥出一拳,却打了个空。 “贼猪狗!” 张蒙出拳势大力沉,当头打翻那蹶张材官,顺脚将他的硬弩踏断,那蹶张材官痛呼捂脸,滚向一边。 当其时,附近火焰已经开始蔓延,热浪灼人,黑烟滚滚,更呛人眼鼻,离油灯燃起柴草,地上那人眼见就要被烈焰包围。 “走!” 张蒙审时度势,暂且撇下那蹶张材官,扯过地上那人。一股浓重的黑烟冲进鼻中,几乎引得他当场晕厥过去,但仍是靠着意志力稳住身形,将地上那人整个扛在肩上走。 此时此刻,小殿内早已乌烟瘴气,火势张腾难遏,连高台也被点燃,连带着梁柱椽架等都“吱吱嘎嘎”乱响不住。 凶险如斯,张蒙却听到殿外叫骂不绝,仍有无数兵马围堵,心中叹息:“今番不巧,阴差阳错自投罗网了。大火在内,群敌在外,莫非真的插翅难飞?” 值此紧急关头,殿门口子上没来由爆发出巨响,等张蒙回过神看去,但见土木横飞、碎屑迸溅,小殿大门连带左右墙壁居然被不知何物直接撞了个粉碎。 “这到底是是何方神圣!” 飞散的烟尘与火星扑面而来,张蒙大惊失色,闭着眼、屏住呼吸不受控制向后跌倒,就在这时,但听一声清亮的牛哞,一股劲风刮过,浓尘之中,有人高呼:“张君!” 张蒙看不见其人,不过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史阿,当即回应:“我在这!”话音未落,脸上被地面上弹起的细碎石子“噼噼啪啪”乱打不住,右臂连肩同时被两双手牢牢箍住,只一下,就将他整个连同背着的人全都拖到了上面。 “张君!” 此时睁眼,咫尺距离,张蒙看清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史阿与单仲。 “张君当心!” 可惜对视仅仅须臾,史阿瞳孔骤然放大,大吼着扑身全力将张蒙身子往下压。 张蒙耳边再次听到闷声巨响,一股强烈的热浪袭来差点使他窒息,一时间土石灰屑犹如流沙,“扑扑簌簌”灌满了他的衣襟。 一线之隔,里头火海地狱,外头却是清风明月。 耳边惊呼尖叫不绝如缕,却是越来越小,自己似乎正在远离。 等到脖子耳根边上有轻风掠过,张蒙这才慢慢抬起头,当下的他赫然发觉,自己原来坐在了牛车上,牛车的车厢早就碎裂殆尽,眼前的史阿与单仲则都像陶俑一般,浑身上下裹满了灰土,脸埋于车厢底板。 过不多时,史阿与单仲陆续抬起头,直起身。月明星稀,凉风习习。三个人坐在牛车上,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各自长舒一口气。 牛车穿过一片小林子,面前遇到一条小溪,拉车的老牯牛忽而停了,站在溪边,仰头发出长长的凄鸣,随后轰然倒地。 三人跳下车,走到已经死去的老牯牛身畔,见它双角齐断、满头是血,死不瞑目的模样,都心下嗟叹。 史阿蹲下去慢慢抚合老牯牛的双眼,叹道:“好牛儿,今夜没有你,我三个都逃不脱。” 张蒙惊讶地望着老牯牛,疑问:“方才冲进小殿的,是、是它?” 单仲说道:“不错,我与史兄一起驾着牛车,冲进了殿。” 史阿嗤笑道:“什么一起,分明是我的主意,你还吓得差点跳车哩。” 单仲争道:“胡说,驾车救人不是我提议的?” 史阿转对张蒙道:“张君,我俩在桑林左右等你不到,却见小殿那里火光冲天,便觉不妙。凑近了打探,见有大批人马围在殿外,越加觉得蹊跷,怕你遭殃,故而要将你抢出来!还好、还好......” 单仲道:“对方人多,打不过他们,咱有牛车,驾起便冲!” 史阿难得笑道:“对,驾起便冲!” 张蒙依旧讶异:“冲人可以,你俩怎敢直接冲进小殿?” 史阿道:“张君有所不知,牛车跑起来,那群老革怕得紧,本不敢阻拦,可内中有奸诈之辈想出坏点子,挥动火把恐吓老牛,牛车跑到了殿外,就不受控制,我拉缰绳对着小殿方向,老牛只顾低头死劲跑,哪里拉扯得住,没想到径直冲进了殿,也是歪打正着,正好救到了张君!” 张蒙叹道:“时也命也。好在这小殿都是木建,否则这老牛结结实实撞上去,怕是当场毙命。”又道,“小殿的梁柱蠹蚀严重,貌似也给撞断了......这样一来,整个殿宇想必要全塌了。”同时想到殿内遇见的那神秘老者,不知他死活,暗自揪心。 单仲道:“塌了最好,压死那帮老革!” 三人说话间,倾倒的车厢里身躯耸动,却是那被救出殿的人挣扎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与张蒙所料不差,自己在小殿阴差阳错救下的正是骑都尉鲍信。 鲍信捂着肋下,靠在车厢边上,微微喘气,据他说,自己受了点轻伤。 “嘿、嘿嘿,殿里的狗贼,是董贼手下悍将李傕,他以弩射暗箭偷袭,不然我怎会受制于他。”鲍信龇牙咧嘴,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忿怒,“好在张君出手相助,救命之恩鲍某没齿难忘。” 现世的张蒙与鲍信见过几面,但不熟悉,直至今日才第一次搭上话。 夜半时分,四野冷寂茫茫,唯见辟雍方向红光泛天。 张蒙想着叔父所说那几个不知所云的词,知道依照今夜态势,再无可能去辟雍调查了,可心里放不下,便问鲍信:“鲍君,你可知道那小殿里供奉的乃是何人?” 鲍信一愣,先问:“你不知道?”而后想到缘由,“是了,你岁数小自是不知。” 张蒙听了,拱手道:“愿闻其详。” 鲍信走两步坐在断裂的车辕上,呼着气想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你看到殿中央那人形的大陶俑没?那是前朝的窦皇后。” “窦皇后?”张蒙有些意外,努力搜罗相关的回忆,可惜寥寥无几,“哪个窦皇后,孝章皇帝的皇后还是孝桓皇帝的皇后?” 本朝以来有两个窦皇后,分别是汉章帝刘炟的原配章德皇后与汉桓帝刘志的第三任皇后桓思皇后,她们均为开国云台三十二将之一窦融的后代。 鲍信笑了笑,道:“章德皇后不是与孝章皇帝合葬在敬陵,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供奉的是桓思皇后,她死于冷宫,虽说最后仍得以陪葬宣陵,但地位甚低,昔日近侍伴当不愿主人受委屈,特立此小殿,单独享受香火。” 扶风窦氏自西汉时就逐渐兴盛,本朝开国又跟随光武帝以军功起家,终以从龙之功平步青云,成为一等一的显赫家族。 窦融曾孙窦宪凭借妹妹的汉章帝皇后地位,权倾朝野,可以说是本朝最早出现的外戚重臣。虽然后来跋扈恣肆过度,被汉章帝的儿子汉和帝刘肇逼迫自杀,但他的妹妹还是得到了合葬的待遇。 即便经受这一次大难,扶风窦氏实力犹存,等到窦融的玄孙窦武时,再度因妹妹被汉桓帝立为皇后,任大将军,变成又一个窦氏外戚。然而窦武卷入了与宦官的斗争,以至于最终遭到宦官攻击,兵败而死,扶风窦氏受牵连死难者甚众,遭致灭顶之灾。 宦官扶持了旁系宗室刘宏继位为帝,即汉灵帝。窦武的妹妹窦妙被尊为太后,可由于与宦官发生龃龉,忧郁而死。可是宦官依然怀恨在心,用衣车载窦妙的尸体放置在城南市舍数日不下葬,极尽羞辱,乃至百般阻挠窦妙与汉桓帝合葬之事,哪怕得以合葬,也是排在了汉桓帝前两任皇后的后面。 鲍信说到这里,叹息道:“本朝百年各派政争,你死我活、此消彼长,至窦武时,终成外戚与宦官对立之势。窦武为前驱死,只道是大将军能继承前人遗恨,彻底扫荡群阉,可惜天不假年,一朝身死,纵然宦官覆败又有何用?后继者不足与谋,功亏一篑啊!” 张蒙闻言,问道:“后继者不足与谋,大将军的后继者......鲍君指的是谁?” 鲍信道:“还能是谁?袁绍袁本初也!”语气颇含愤懑,“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张蒙继续问道:“此次十常侍覆灭,袁本初居功至伟,正该大展宏图才是啊,可听鲍君这么说,事实似有出入?” 鲍信恨恨道:“辛苦一场,全都便宜了外人!” 张蒙适时引出话题:“外人可是董卓?” 鲍信一听,脸色陡变,看向张蒙的眼神炯炯生光:“张君,你怎知此事?” 张蒙自然不会如实交代,只道:“雒阳上下已被董卓控制,谁人不知?董卓非善类,大将军主政时,我记得一直驻扎在城外。可是今番破例进城,定是得到了朝廷的特许。朝廷这么做,我看是引狼入室。” 鲍信一拍大腿,不防扯动伤口,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在张蒙的帮抚下总算缓过劲来,满脸相见恨晚之色:“张君,你能这样想,是大明白人!不看别的,就看董卓入城后立杀丁原、驱逐大将军府旧属乃至吞并禁军等举动,分明图谋不轨,意欲独揽大权!我也被董卓控制下的朝廷拒之城外,只能单枪匹马进城。咳咳,一路所见所闻,当真触目惊心啊!满城旗帜,标的看似是我大汉,实则统统写成了‘董’字!”转而扼腕叹息,“我千辛万苦见到袁本初,劝他绝不可与董卓合作,宜尽早与太傅合力,将董卓赶走,可惜袁本初刚愎自用,不听我言!” 张蒙道:“袁本初怎么说?” 鲍信摇着头道:“他只推说董卓不过西北一武夫,在京师毫无根基,不敢乱来,不足为惧......却没想过贪心不足蛇吞象,董卓这种人越是没有根基,做起事来自然会越加没有章法,不计后果。” 张蒙边听边想:“这鲍信是个明白人,他能想到的风险,袁绍不会想不到。但是他与袁绍毕竟不一样,袁绍是这次事变的最大功臣,叔父又是朝中第一权臣,按常理来说他的前途大有可为。董卓是他叔父主导引入的外援,如果他站到了董卓的对立面,就等同于站到了他叔父的对立面,这样不符合他的利益,所以他对董卓抱有幻想是真,对权势太过期待眷恋也是真。” 鲍信这时恻笑两声:“他以为他想要的,太傅会给他吗?” 张蒙又想:“是了,曹操说过,袁绍与袁隗虽为叔侄,其实政治观点相左......唉,即便如此,功名利禄就在眼前,不要说袁绍,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鲍信道:“我只觉袁本初行将就木,道不同不相为谋,便赶紧出城,谁知被躲在袁本初宅邸外的董卓探子察觉,竟遭追杀。所幸我在雒阳混迹数十年,对城中地理烂熟于胸,才能几次死中求活,堪堪逃出了城。”咽了口唾沫,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巨大紧张中,“天杀的董贼不依不饶,兵马紧追,我一路狂奔,到了辟雍附近,走投无路躲进了桓思皇后的小殿......嘿嘿,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张蒙慨然道:“鲍君深明大义,我甚是佩服。袁本初不辩是非,必生恶果。” 鲍信道:“我之前在城中遇见了曹孟德,他当还没逃亡,不知如何打算?若能替我说动袁本初回心转意,犹未晚也。”寻即自嘲般笑了几声,“唉,罢了!罢了!我自顾不暇,还管得了他曹孟德、他袁本初?嘿嘿......” 张蒙暗想:“大势不可逆,后续事宜恐怕还是会朝着原本的历史发展,我也无法改变,姑且不谈。只是叔父说的那些还没个说法,未免遗憾......”于是转回话头:“鲍君,小殿里有个老者,你认识吗?” 鲍信思索片刻,应道:“哦,你说的应当是前朝窦皇后身边的体己人,是个老宦官,年纪很老,眼睛都瞎了,平日里就做些给来访者香火、引导供奉的差事。”进而道,“其实你若想知道有关窦皇后的事,你祖父是最清楚的,何须问我这个外人。” 张蒙心想:“祖父可从来没和我说过任何有关窦皇后的事。”便问:“何出此言?” 鲍信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当初窦大将军被杀,可是你祖父亲自下的手啊。” 张蒙听到这话,登时错愕。 第二十九章 进城 现世的张蒙自幼所知祖父张奂的种种事迹,大多是平镇内叛、讨伐外虏等显赫彪炳的功绩,却不曾听闻有关于窦武之死的任何内容。窦武虽然以乱政不轨之名被处死,但实质上立忠秉节、高风亮节,曾与刘淑、陈蕃两位大儒并称为“三君”,在士林中名声极好,祖父既为士人中的翘楚,怎会亲手害死一向为士人出头的窦武呢? 前世的张蒙对汉末以后的史实熟悉,但对之前的许多事件知不甚详,因此时下听鲍信道来,依然感觉到有些诧异。 鲍信沉吟一会儿,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道:“这事是令祖生平的忌讳,令祖已经仙逝,我不便多说,你家中长辈自有知晓者。”说到这里,稍稍停顿,接着眯着眼看向黑黢黢的远方,“我得走了,再晚恐怕董贼的爪牙贼心不死,又追上来。” 张蒙道:“我来的路上在鸿池附近遇到了令弟,他时下已经带着人马去粟市了。” 鲍信点点头道:“那是约定之地,他们没事就好。”顾视支离破碎的牛车,“张君,你救了我,董卓必不会饶你,不如与我一起回泰山郡吧。” 张蒙想了想,婉拒道:“多谢鲍君好意,只是叔父近日染病,我还需在侧榻照顾。当时殿内昏黑,想来仓促间董卓的兵马也未必能辨清我容貌。”照顾叔父张昶自然是该做的事,此外他还是决定再待在雒阳观察局势一阵子。 鲍信叹口气,拱手道:“好吧,雒阳暗流汹涌,张君多保重,后会有期。”转身要走。 张蒙担心道:“此去粟市路程不断,你有伤在身,不如找个地方先休歇。” 鲍信闻言直摇头:“我出城时天色已晚,董卓又追击仓促,借着夜色不便大动干戈,所以能逃出生天。若是等到天明,我能藏身,我那千余兵马藏不住,届时董卓必会出兵来打,再走可就晚了。嘿嘿,不过点小伤,算得了什么。”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时史阿说道:“张君,牛车在此,不宜久留,咱们也走吧。” 单仲则道:“还要去辟雍吗?” 张蒙思忖片刻,道:“不去了,城南郭外本就守备森严,如今起了大火,更引注意。叔父说的事,十有八九与祖君的旧事有关,要探知原委倒不急于一时了。” 当下三人向北寻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居栖身,好在未出意外,勉强过了一宿。 次日清晨,等城池方向开门鼓声远远传来,方才动身,却不去南面,而是重新绕到东面,走中东门入城。 近期局势动荡,中东门行人疏少,可是张蒙到了那里,却发现很是热闹,有人在争吵。 俟近了看,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众守城兵士前,高声喧骂。他头戴高冠,身着貂襜褕,玉带黄佩,须髯也修剪地颇为精致讲究,显露出华贵高雅的派头。 “我身为朝官,尔等老革,岂敢阻拦我进城!” “董公有令,这几日需严加盘查出入城者,无通行或身份凭证,不可放行。” 回话的是一名身材瘦长的武官,脸颊狭长、高鼻深目,从装束与口音上便可断定非中原人氏,而是董卓的部将。 “我是当朝侍中,朝廷上下谁不认识我?”中年男子愤怒地挥动双手,“董卓呢?你让他来,看看他认得不认得我刘公山!” 张蒙听到这句话,即便那中年男子背对着自己,依然清楚了对方的身份:“哦,这位是侍中刘岱,刘公山。” 刘岱是汉室宗亲,早年与胞弟刘繇皆有隽才,论辈分是当今天子的叔伯辈,其父则官至郡守,家世不俗。张蒙听说过其人,但素未谋面。 “尔是何人,敢报上名来吗?”刘岱张牙舞爪,态度愈加激烈。 那武官沉默片刻,应道:“董公帐下骑督张济。” 刘岱拍手道:“好,好一个张济,你不认得我?” 张济淡淡回应:“济是凉州人,久在边地,不曾听闻君之大名。” 刘岱长叹一声,道:“我随身物事都放在了车驾上,可恨昨夜却遭了贼,车驾被盗,连同可以自证身份的凭证统统丢失了,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城。” 张济无动于衷,一板一眼道:“没有凭证就不可进城,除非有旁人可以证明。” 刘岱嘟囔道:“这大清早的,我找谁去......”说着无可奈何地环顾四周,当即看到了张蒙。 张蒙主动走上前对张济道:“我乃五官郎中张蒙,在宫中任职,这位确是侍中刘公,我能做证。”有心送个人情给刘岱。 刘岱喜悦道:“多谢阁下,阁下......”一抬头看清张蒙相貌,顿时失色愣住。 近距离观察,张蒙同样错愕,因为对方唇边那颗大黑痣实在太过扎眼,与此同时忽而想到:“他刚才说车驾被盗......难道......难道......” 正是微妙时刻,张济插嘴问道:“五官郎中张蒙,可有凭证?” 张蒙苦笑摊手:“没有。” 刘岱揪住张蒙道:“你、你......昨夜是不是你盗走了我的通幰车?”急忙转对张济,“此人昨夜一拳打昏我,驾车逃离,快拿下他!” 张蒙故作惊讶,道:“刘公何出此言!” 张济耸耸肩:“可我并未看见周遭有通幰车。” 刘岱又气又急,朝张济喊道:“我那通幰七香车形制极小,一牛即可拉动,定时给他藏到了什么地方,你人手多,到附近仔细搜一搜。搜出车,我的身份便可证明了。” 张济笑了笑,无动于衷。 张蒙则问道:“刘公,恕我冒昧,城外不宁,你昨夜在城外做什么?” 这一下把刘岱问住了,他期期艾艾:“我、我......” 张蒙见状,暗自摇头。当今之世,既注重背景出身,又酷爱臧否人物。默默无闻者往往因为名家名士的一句点评名传天下,平步青云,乃至于朝廷选用官吏,要么直接选用世家大族子弟,要么通过各类口头或是书面的推荐。 只看刘岱,有家世有人脉,得到一些诸如“孝悌仁恕”的空话套话评价实属稀松平常,可要论真材实料到底有多少,那就见仁见智了。 两下正在僵持,城内忽有一骑飞至,却是吕布。 吕布看似颇为焦急,没注意到张蒙,径直道:“传董公口令,今日朝中要商议重大事宜,需严加把控城门,不可让任何来历不明的人随意出入。”并且压低声音,“你这里点起半数兵马去城中集结,昨夜没捉到鲍信,董公要出兵追击。” 张济点了点头,指着刘岱道:“这位自称侍中,放不放行?” 吕布皱眉道:“此公衣冠不俗,必是公卿,你刁难他做什么?” 张济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黑黄的牙口,竖起拇指朝向自己身后绣着“董”字的军旗:“我怕不多说两句,有人看不懂这个字。”说着招呼手下兵马放行。 吕布给刘岱行了一礼,接着道:“既是刘公,请速速进城,天子今日召集群臣庭议,即将开始,再拖下去宫门就要暂时闭上了。” 刘岱听了,只得暂且放下牛车被盗的事,吹胡子瞪眼匆匆进城。 吕布见着张蒙,附耳张济说了几句,随即在马上对张蒙拱拱手,拍马自去,张蒙随后进城,张济倒也未加阻拦。 第三十章 变天 回到步广里,张鹄急急忙忙迎出来道:“兄长,阿父、阿父他醒了!” 张蒙人不及歇,赶紧进到内室,当先听到一阵咳嗽声。 “阿枣、阿枣......” “叔父。”张蒙走近榻前胡坐下来。胡坐即是盘腿坐,传自胡人,因以为名。 内室有油灯,往日俊爽有风姿的张昶如今却是形容枯槁,眼睛半睁半闭。 “啊......阿枣,哦,你是......你是阿代......” 张昶努力想要起身,可是肢体无力,动弹几下就急喘不止。 “叔父,你还需将养,切莫勉强。”张蒙安抚道,“院里熬着汤药,我这就取来给叔父。” “不、不急......”张昶叹口气,“许久未见你了,在宫中一切顺遂否?” 张蒙本来想把这几日的经历说一说,但考虑到张昶身体还虚弱,实在怕他又受刺激,因此只是回答:“一切顺遂,叔父放心吧。”这时想到自己自幼顽劣,父亲耽于文墨从不问窗外事,唯有叔父会不厌其烦陪在自己左右,不仅指点学问,还四处寻访有名望的游侠豪勇传授自己武艺,可以说虽非亲父尤胜亲父,当下看到如此亲近之人凄惨如斯,不免心中苦楚。 张昶笑得很勉强:“年纪大了不中用,吹吹冷风就倒塌不起,给你祖君丢脸了。哈哈,他那时候行军打仗,长年累月风餐露宿、雨打风吹,年过古稀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到我这就不济事了。不过好在阿代你有祖君风范,我敦煌张氏后继有人。” 张蒙道:“从小到大,身边人都说我愚顽恶劣,不像祖君之后,只有叔父你常称赞我,说我有朝一日定能扶摇直上九天,小时候我还当时哄人的话,现在我都弱冠了,听叔父这么说,当真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张昶连连摇头,道:“谁说是哄人的话,我看人不会错,别人看不出是别人没有眼光,管他作甚?更何况......”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更何况?” “没、没事......咳咳咳咳......” 张昶说着说着猛咳几下,张蒙连忙拿过榻边的唾盂,接住张昶吐出的脓痰。 “呼——呼——” 张昶吐了痰,胸口起伏大口呼气。 张蒙放下唾盂,道:“叔父,这段日子你就好好养病,反正宫里还乱着,不用当值。” “宫里还乱着?”张昶双眉紧皱,“对了,我差些把这事忘了,陛下、陛下尚安否?”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张蒙的胳膊上,看得出十分挂念。 张蒙不打算说董卓的事,便道:“陛下平安无事,小小风波而已,有太傅主持局面,京师内外大体定下来了。” 张昶连胜道:“这就好,这就好啊......” 张蒙怕他问更多心绪不宁,又安慰了几句,就准备先出去了。不曾想张鹄在侧忽道:“阿父,你昨日昏迷,口中念着好些怪词,兄长大为不解呢。” “怪词?”张昶疑问,“什么怪词?” 张蒙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日后再说吧。”说完给张鹄使了个眼色。 可是张昶本人明显不愿意就这么含混过去,不住追问:“阿枣,我说了什么?你说!你快说!”以至于都有些生气了。 张鹄没料到父亲会有火气,一时紧张极了,局促不敢说话。 张蒙担心张昶气不顺,只能道:“叔父,没别的,你当时说了一些话,但是听不甚清,我只能辨出‘辟雍’、‘眼盲’、‘皇后’这几个字词罢了。” 张昶闻言,不由一怔,过了许久才道:“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没了。”张蒙摇着头道,“叔父,你说的这些字词看着都挺讲究......” 尚未说完,张昶便道:“没有,没有,我梦中胡言乱语罢了。想来是病前曾去城南郭外太学等地访友,记忆深刻,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张蒙听他这么说,联想起鲍信所言,反而心生怀疑,只是尚未开口询问,张昶再度咳嗽起来,心知今日不便多问,于是退出了内室。 此后一连几日,张蒙都暂居在叔父家中,一边照顾叔父,一边继续观察雒阳局势。 张昶病情渐渐好转,偶尔能起榻活动一番,但对当时说的那几个奇怪的字词却绝口不提,张蒙没有问下去,他只觉这件事牵扯甚大,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简单说清的,因此决定等有机会了再好好追溯,而且比起这件家事,外部的变局迫使他完全不敢分神。 回城当日,被张蒙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史阿与单仲就带回了一个重磅消息:袁绍逃亡。 袁绍任职司隶校尉,而且是太傅袁隗之侄,更是平息本次雒阳政乱的最大功臣,本来等着他的是似锦前程,而今却从万丈楼阁坠落沦为逃犯,为何?造成此等云泥之别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与董卓不和,更进一步说,与董卓以及他的叔父不和。 袁绍是大将军府的旧人骨干,大将军何进的妹妹生下了当今天子刘辩,因此支撑大将军府权力法理的关键就是刘辩,只要刘辩继续当皇帝,他以勤王大功加官晋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将军府的旧属余党也会奉刘辩为主,继续围绕在何太后与袁绍的周围。 然而这是朝臣代表太傅袁隗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因为何太后长期以来都与宦官势力保持着极为暧昧的关系,甚至在何进死前,还曾联合车骑将军何苗以及宦官对抗何进,所以一旦刘辩继续留在皇帝的位子上,由于年纪尚小,何太后临朝称制主掌局面几乎是必然的,她本人又与宦官势力以及大将军府旧属势力都有交集,很有可能以她为核心在朝中重新聚集起一派新的政治势力,这是好不容易熬死何进与十常侍的袁隗要极力避免的情况。 反过来对于袁绍来说,他最稳妥的选择自然是顺从叔父袁隗,放弃自己大将军府后继领头人的角色,加入袁隗的阵营。如此一来可以保证高官厚禄,但是政治地位一定是低于袁隗、董卓甚至兄长袁基与弟弟袁术的。原因无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怕同属汝南袁氏,毕竟嫡庶有别,最高的权力、最大的利益永远属于家族最纯正的血脉。 可是当袁绍义无反顾开始为何进效力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决定就显而易见了,这样的人又怎会甘心将胜利的果实拱手让人,屈居下流呢? 袁隗要彻底扳倒以大将军府旧属为代表的外戚余党,而且还要防止宦官势力重新抬头,采取了两方面的准备。一方面对外,丁原身死、雒阳戒严、大将军府旧属难以入城等等事件,都是他在此大方针下实行具体举措的一个个缩影。另一方面对内,最果断有效的做法无疑是铤而走险,废掉刘辩,从根本上消除隐患。 哪怕这样做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乃至不惜与侄儿袁绍恩断义绝,他也必须这么做。 当然,袁隗为了尽可能让自己、让家族不蒙上恶名,有他的打算,即自己躲在幕后,而扶持董卓站在台前,替自己办脏事。 从之前鲍信的陈述看来,袁绍原本依然对叔父与董卓有所期待,他倒也不得不有所期待——雒阳内外大权都在袁隗与董卓手上,他所控制的私兵确实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可是众寡悬殊,成功实在机会太小。鲍信骂他不足与谋,的确是义愤之言,然而他到底不是亡命徒,有自己的考虑无可厚非。 张蒙在中东门时曾听到吕布对张济说,朝中要商讨大事,这个大事而今看来不用说,肯定就是废立之事了,有袁隗、董卓操控,此事基本没有变数,势在必行。 刘辩倒台,袁绍在政治上没有依靠、在京师更无号召力,如果拒绝顺从,除了立刻逃亡别无他法。与之相对的,与袁隗更加亲近、并且在政治立场上跟随袁隗的汝南袁氏嫡子袁术受拜为后将军,受到了拔擢。 袁绍虽说与袁隗政见不合,可血浓于水,有袁隗指示,袁绍绝对可以成功逃掉。 “这一次,袁隗与董卓大获全胜,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还是低估了袁绍的意志与能量,袁绍逃亡,为的是卷土重来,在京师输掉的局,要在京师之外找回来。”张蒙暗自嗟叹,“从这一刻开始,天下大乱其实真正进入了倒计时。” 袁绍逃亡后次日,史阿差不多时连滚带爬跑进院子,惊呼:“张、张君!变、变天了!” 张蒙处变不惊,镇定地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就在九月初一这日,刘辩被废,异母庶弟陈留王刘协登上了皇位。登基仪式在宫中举行,简单而又仓促,一切都在张蒙的预料中。 皇帝更换只是政权更迭的序幕,接下来几日,看似风平浪静的雒阳暗流涌动。先是何太后被废,而后何太后又被鸠杀。这标志着袁隗与董卓继逼走袁绍、废立皇帝后,将大将军府余党以及宦官残党最后的希望扑灭,肃清了敌对势力的核心。 紧接着朝廷遥拜幽州牧兼太尉刘虞为大司马,腾出来的太尉之位由司空董卓改任,再拜太中大夫杨彪为司空、豫州牧黄琬为司徒,重新确立了三公。杨彪出身弘农杨氏,与黄琬皆为名士,提他们上位,自是为了拉拢士人。除此之外,又任命朝中公卿及以下官员的子弟为郎官,以填补原来由宦官担任的职务,确保了中层官员的稳定。 这还不算,董卓为首的三公带领朝臣上书,请求重新审理陈蕃、窦武等曾经遭到宦官迫害党锢中人的案件,并为他们平反,一律恢复生前爵位,派使者去他们的坟墓祭悼,擢用他们的子孙为官。可见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自知根基浅薄的董卓在极力向士人示好。 董卓既拜太尉,兼领前将军,又以朝廷的名义拜自己的弟弟、奉车都尉董旻为左将军,侄子董璜担任侍中、中军校尉,可出入皇宫,同时掌控禁军。其他嫡系将官却没有被格外封赏,这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实则都被安插进了各处的军职,把控实际军权。 雒阳城权力交替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身处局中,始终旁观的张蒙终于不可避免卷入其中。 这一日,他正在院中煎药,忽然有人直接推门而入,高声大呼:“张承英在否?” 史阿与单仲见来人粗鲁无状,一并上前,张蒙却将他们制止住了。 “吕兄,多日不见。” 张蒙认识对方,拱了拱手。 “嗯,你在就好。”吕布面无表情,“董公找你一叙。” 董卓再一次找上门来了。 第三十一章 太尉府 乱世的序幕即将拉开,拥有前世见识的张蒙自不愿随波逐流。 好前程需要主动争取,身为昔日陈留王刘协的近臣,而且还在此前的政乱中攫取了救驾之功,如今刘协登基为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势必能获得封赏,这便是他耐着性子一直留在雒阳的原因。 当然,哪怕有大功傍身,张蒙并不会天真地认为可以借此一步登天。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绝对的公平,付出与收获也从来都不会划上等号,一切秩序总是由最具实力的人划分的,没有实力只有野心,袁绍的结局便是前车之鉴。 跟随吕布前往太尉府的路上,张蒙的心中始终在权衡。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是连池鱼也算不上的小虾,无足轻重,所以不必担心像丁原、袁绍等实权人物那样受到董卓的忌惮,况且董卓对自己的印象还算不错,按照董卓目前大肆拉拢士人的情况判断,他此次找上自己,十有八九是要论功行赏,这里面就有可操作的空间。 结合一连几日的思考,张蒙打算向董卓索要一个地方上的官职。 其实张蒙本可以请求升任朝官。对普通人而言,在中央任职,生活工作的舒适性、日后飞黄腾达的可能性肯定都比前往地方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然而张蒙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主意。理由很简单,要在当下的京师过得好,只能依附董卓。 诚然,董卓现在如日中天,抱紧这条大腿,任职朝中前途一片光明。可这只是旁观者的视角,在前世熟读历史的张蒙认定董卓绝非长久的靠山,留在京师实为目光短浅的选择,与其到时候势不由人,被牵着鼻子走,不如趁早跳出去。 身为储备人才的三署郎官,正常的晋升途径是经过三署因材施教、甄别考核后,依优劣除补县令长丞,或由郎官补尚书郎,再补县令。换言之,张蒙有希望从五官郎中转为县令或是县丞,这在太平时节,即便资质优异者没个三年五载也难达成,可是如今形势不同,以功劳相请,名正言顺,成功希望很大。 任职地方,只为积攒自己的实力。在乱世中,身份地位皆为虚妄,实力二字方为真谛。 离开步广里,张蒙找个借口短暂回到了宅邸。 史阿与单仲见张蒙回来,都不解其意。 张蒙说道:“你二人在我离开期间,准备三匹马,牵到太尉府附近等待。” 史阿茫然不解:“后院就养着三匹马,张君......你这是......” 单仲则正声道:“你就别多问了,张君吩咐,咱们照做就是。”接着对张蒙道,“张君,你自去便是,马我俩会准备好的,一切行李也会提前拾掇好。届时你只要一出太尉府,立刻接上,绝不给旁人可趁之机。” 史阿闻言,大惊失色:“张君,你这是去受封赏,还是去闯龙潭虎穴!” 张蒙深呼口气,沉声低语:“凡事难说,有备无患。” 哪怕自己想得再好,到底不是董卓肚子里的蛔虫,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张蒙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把凡事想得太简单。历史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己正在经历的,既是一个熟悉的时代,也是一个陌生的时代。 吕布倒是提前给张蒙备了一匹代步用的马,两人离开步广里后骑马沿着大道向南奔驰,很快抵达了雒阳城东南腹地,司空府、司徒府、太尉府在这里自北向南排布。 并马缓行之时,张蒙有意试探吕布:“吕兄,听说日前城南郭外的辟雍一带失火了,许久才扑灭,不知是怎么回事?” 吕布目视前方,淡淡道:“据说是鲍信那反贼纵的火,为了给他逃亡作掩护。” “哦,捉到鲍信了吗?” “未曾,他的党羽来接应,用牛车冲撞我军,救他而去。事后找到了牛车残骸,但鲍信及其党羽已经东遁,董公仁厚,不予追究。” 张蒙假装扼腕叹息,摇头道:“让鲍信那反贼跑了,可惜!可惜!” 吕布不屑道:“李傕那等废物办事,结局可想而知。”冷哼一声,“区区一个鲍信,跑了就跑了,何足道哉。哪怕袁绍,董公也不放在眼里。” 张蒙附和道:“董公威武。” 吕布继续说道:“这次董公找你,是要提点你,机会难得,好好把握。”口吻冰冷冷的。 张蒙看着他神情漠然,心想:“这吕布与我从前想的大不相同,非但没有英姿勃发的气势,反倒有些阴鸷。我与他相性不合,难以亲近,注定无法成为朋友。” 太尉府高高矗立着的门阙为双出阙,仅次于天子宫前的三出阙,气势雄浑威严,与太尉独步百官之先、典天下兵重的身份相得益彰。 门阙檐下,有众多甲士驻守,见到吕布,闪开通道。 张蒙见状,心下思忖:“吕布跟着董卓不到半个月,却已能经常看到他为董卓来去奔波,应当是受到了重用,而且他对待李傕、张济之类的董卓军嫡系老人并无半点卑微之色,董卓的府邸也随他任意来去,可见不但是受重用,还得到了董卓的信任。像董卓这样的人,自有城府,如此厚待一个新人,也不知看上了他哪点?” 走进大门,前庭是大片的水榭楼台,周围以飞阁环绕,中有仓楼、望楼等矗立,环境宜人清幽,与门口的熊虎之气形成强烈对比。 吕布在前、张蒙在后,沿着飞阁向府邸深处走,所见楼宇层叠,大多皓壁丹柱、玉阶彤庭,形制精巧又不失大气。不久绕到前院正堂,更是恢弘,门扉雕有金色纹路,门面上则敷着玉饰,此外还配有鎏金铜铺首。入内则以木兰为栋椽、杏木为梁柱屋顶,椽头则贴着金箔,无不显出奢华名贵。 走进深深的正堂,瞬间清凉不少,才走几步,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在空旷的堂中听着分外震耳。 “承英,你可让老夫好等啊!哈哈哈哈!” 张蒙定睛看去,只见一人从帷幕后转出,高冠博带、腰大十围,自是董卓,当下戎装换成常服,不见有几分儒秀,却被衬托得更加粗犷。他袒开双袖,走起路来飒飒生风,左右七八名侍婢追随服侍,趋步紧追却也只是堪堪追上。 “董公!”张蒙躬身行礼,“多日未见,更添龙马精神。” “哈哈哈哈!”董卓仰头大笑,余音回响不绝,他拉着张蒙就往堂上走,不忘吩咐吕布,“奉先,还愣着干什么,快打发这些下人端茶送水!” “诺。” 吕布面对董卓表现得十分恭敬,一直紧绷的脸也稍稍舒缓。 张蒙看着吕布指挥婢女、奴仆的场面,暗想:“我本来还疑惑像吕布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还有弑主的黑点,实在不招人喜欢,然而短短时日不到,董卓怎么就待他甚厚,甚至超过郭汜、李傕等老嫡系,如今看来,此人最大的优点在于擅长事上,无论对待同僚、下属如何,只要是上峰吩咐的活儿,无论大事小事、脏活累活,都绝无推辞抱怨尽心尽力去做,这样的人,谁不爱用。” 董卓为主,张蒙为客,两人正坐交谈。 “哎呀,雒舍一别,不想已过了大半个月,承英啊,我不是让你早来找我。”董卓摇头叹气,“莫非你瞧不上老夫!” 张蒙立刻道:“董公言过了,当日雒舍内外的耳提面命承英哪里敢忘,只是这段日子京师戒严,董公你又公务繁忙,我数次拜见,都被拒之门外。”这种话前世的张蒙是完全说不出来的,只有结合了原主人玩世不恭的性格以及积累起的人情世故,才能说出口。 董卓摸着又粗又硬的浓须,皱眉摇头道:“京师戒严,排查杜绝奸人,你是老夫故交之后,又有救驾之功,算哪门子的奸人?一定是老夫手底下那班猪狗会错了意,下次见到他们,老夫定当好好教训他们!”说了些场面话。 张蒙顺水推舟,道:“这时节内外不宁,董公麾下将士纪律严明,做的是分内之事。能带出这样的将士,董公的手腕更令人钦佩!”依然捏着鼻子给董卓戴高帽。 董卓果然吃这一套,红光满面,点头道:“你有这个见识,不枉我看重你。”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话题自然转到了雒阳政乱上来。 董卓叉手叹道:“此番京师大乱,恶果其实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埋下。阉竖与外戚相斗至今,受牵连者甚众,比如陈仲举、李元礼等人都是遭到陷害的仁人义士,以至于早已化为朽骨,仍不得翻身,其余受党锢祸害的海内名士,又岂能胜计。我董卓虽是一介匹夫,但亦知善恶、辩忠奸、明黑白,这阵子之所以忙碌,实则都在为这些忠义之士奔走,雪清沉冤,却是无暇顾及旁事了。” 陈仲举即陈蕃,李元礼即李膺。陈蕃与窦武、刘淑合称“三君”,李膺则为“八俊”之首,都是从前一等一的巨儒名士,不过都因为卷入与宦官的党争被党锢乃至论死。时人由此将二人并列,以“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之语称赞。 张蒙点点头,董卓主持破除党锢,为从前受到党锢的名士正名,虽然目的是为了拉拢士人,但至少从结果上来说,的确是一大善举。 董卓继续道:“朝廷混乱久矣,积弊已深,小人奸人当道横行。治乱世需用重典,我既然解除党锢,接着就要清除奸佞,任用国家栋梁匡社稷、立秩序。你有所不知,这几日我我在朝中,所做之事都是为了矫正弊政,裁汰贪脏枉法及渎职官吏,又征辟天下有名望的士人补任,譬如颍川荀慈明、陈元方、韩元长、陈留申屠子龙等,均在其列哩。” 荀慈明即荀爽,陈元方即陈纪,韩元长即韩融,俱为颍川世家大族中的代表人物,申屠子龙即申屠蟠,虽不是出身大族,但名望素重,受到郭泰、蔡邕等大儒的推崇。董卓请这些人入朝为官,不用说也是在向士人示好,加以笼络。 张蒙心里冷笑:“你矫正弊政,矫到连天子都换了,本末倒置,怎么却略过不说了?”即便颇为不以为然,只觉董卓渐渐要说到今日相见的点子上了,于是再接再厉吹捧:“董公大刀阔斧锐意改革,实孚士林之望,敢为天下先。” 董卓闻言,喜上眉梢:“知我者,承英也。”越讲越来劲,“任命朝官,我只说了一些名头大的,另外名头没那么响的、年纪没那么大的,我就不一一道来了。咳咳,治国安邦,需要内外兼修,朝官之外,我还任命了许多名士外调就职,稳定地方,譬如韩文节、刘公山、孔公绪、张孟卓、张子议等等,你觉得如何?” 韩文节即韩馥,刘公山即刘岱,孔公绪即孔伷,张孟卓即张邈,张子议即张咨,要么是清流之士、要么是汉室宗亲,各有名声。 张蒙只觉董卓有些飘飘然了,忙道:“在下竖子,不敢妄议高士。” 董卓似乎有些回过神,笑了笑道:“也是,他们中大多是你的长辈,恐怕接触不多。”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着张蒙。 张蒙被他一双苍狼般地双眼看得如芒在背,佯笑道:“董公觉得我怎样?”化解尴尬,不失时机将自己的目的以玩笑的口吻说出。 谁知董卓忽地收起了笑容,神情骤肃。 张蒙心中一紧,但仍然面不改色,微笑目视董卓。 董卓沉默良久,先是摇头,而后眼睑下垂,轻轻吐出四个字:“你不一样。” 张蒙打个哈哈,只道董卓还在客套:“不一样?请董公明示。” 董卓抬起头,目光锐利:“我欲奏请天子,拜你为宫门司马,另外......我有个孙女,年方十四,欲配与你,结为一段良缘,不知你意下如何呀?” 张蒙听罢,当场瞠目难言。 第三十二章 杀意 宫门司马,属卫尉,秩比千石,宫城的诸多掖门均设此职,统领卫士少至数十人、多至数百人,无论品秩还是职权,相比起张蒙目前担任的秩比三百石的五官郎中来说,实属超然拔擢,厚加优待了。 董卓说完,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盯着张蒙看,眨也不眨,仿佛要等到他的回应为止。 张蒙震惊之余,自然不会同意。宫门司马确实是美差,但与自己的志向南辕北辙,留在宫中,便如龙困浅滩,再难有所作为。除此之外,董卓竟然还要将孙女嫁出,纳自己为孙女婿,这要是答应下来,自己从此就成了董卓的体己亲信,与董卓一党深度绑定,综合前世所知,这绝非一个明智的选择。 董卓虽然不说话,但眉头轻跳、嘴角微抽,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张蒙如芒在背,思索片刻,说道:“能得董公提拔,在下荣幸之至。此等美意,岂敢不从。只怕在下才疏学浅,不足以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蒙想来想去,终究决定先佯装顺从,否则董卓近在咫尺、吕布也只在几步外,这两人性情难测,一旦引发冲突,只怕对自己不利。 董卓板起脸摇头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当日雒舍初见,我就觉你非同常人,是可造之材,而后了解到你的家世渊源,更觉你我有缘。昔日令祖提携我于军中,现今我拔擢你于京师,轮转反复、暗合乾坤,岂非天意?” 张蒙听他这么说,汗颜不已,只能俯首称是。 董卓以为张蒙心悦诚服,眉开眼笑,茂密的须髯随之颤动:“好!好!不愧是我西北儿郎!不愧是张然明的贤孙。” 张蒙做戏做十分,当即伏地大声道:“多谢董公!” 董卓手指勾动,示意免礼,抱拳在头侧道:“这是你应得的,此次政乱,你护驾有功,当今天子对你多有好评,此等表现,当个宫门司马绰绰有余。你在宫中,天子放心,老夫也放心。”又道,“但路得一步步走,你是西北人氏,且为张然明之后,于老夫便如同家人般,只要踏实肯干,老夫定当竭力帮你在朝中争得一席之地。” 张蒙再拜:“董公厚爱,感激涕零!” 董卓右拳在左掌上轻捶,再道:“承英,你尚未婚配吧?家中如果早前说定的亲事,暂且作罢吧。我那孙女性格刚烈,寻常人难以驾驭,定是不愿给人做小妻的。”听这口气,已经默认张蒙为自己的孙女婿了。 张蒙闻听此言,不由想到了蔡琰,心里一沉,耳畔董卓喋喋不休,却仿佛耳边风,半点也听不进去,嘴上只是敷衍罢了。 董卓并不知张蒙内心所想,说到后来心情愉悦,伸手拍了拍张蒙的肩膀。 张蒙这才回过神,忙道:“董公之语,字字珠玑,承英都记下了。” 董卓抚掌笑道:“事到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还生分吗?往后人前你照旧称呼,人后你我相见,叫老夫主公便是了。” 张蒙连声诺诺,喊了几声“主公”。董卓心花怒放,越看张蒙越是喜欢,拉着他的手给他叙说当年与张奂同在行伍中的诸事。 这时候吕布端着一盘果脯走来,董卓呼道:“此番进京,不喜得登高位,而喜得两位臂膀。承英、奉先,有你二人在老夫左右,老夫何愁大事不平啊!”紧接着就是一阵声震屋瓦的大笑。 张蒙暗中观察吕布,只见他面色阴沉,嘴角抽动了几下,当接近董卓时复现微笑。 吕布给董卓与张蒙的身边都放了一盘果脯,并不多言,转去大堂门口站着。董卓想是适才话说多了,有些疲惫,身子侧对张蒙,斜靠在坐榻上,自顾自吃起了果脯。 张蒙看着董卓的背影,思绪万千,心知董卓之所以极力拉拢自己,一方面是认可自己的能力,希望为他所用,一方面也是看重敦煌张氏在西北的影响力,有意亲近,还有一方面只怕是看重自己与当今天子刘协的私谊,方便日后行事。想清楚了这些,可知董卓给自己的封官许愿早成定局,开始看似商量的语气,但一切都不容置喙,自己只能乖乖按照他说的做,可谓十足霸道。 可事已至此,再提其他要求,后果只能是激怒董卓,可要是真按照董卓说的做,那么自己早先的计划就将全盘崩溃,心中大志也将成为镜花水月。 适才满口答应只为作缓兵之计,张蒙正思索着该如何善后,忽而一念闪过:“董卓现在瞧不见我,要是我......”不自觉手往腰间摸去,“董卓武人,没那许多顾忌,我进太尉府时,并未让手下除我器械,现在剑就在我的腰间,只需一剑,就能结果了董卓的性命......” 张蒙的心在狂跳:“他吃果脯正欢,对我放松无备,我出剑出招,只需呼吸之间就能刺穿他的后颈,如此一来,他必无活路......可是杀了他,对我是好是坏......” 毋庸置疑,倘若自己在这太尉府刺杀了董卓,必将名扬天下。在这个时代,名声可是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要珍贵的财富,只要能逃出生天,单这一件事积攒下的声望资本就足够让他张蒙在群雄之中冒头了。 然而前提是,自己杀了董卓,还要能逃出太尉府、逃出雒阳。就如同鲍信、袁绍等人那样,无论此前做了怎样的大事、积攒下了多少的名气,只有逃到了地方,才算是鱼入大海、鸟飞云霄,才能一展所长。 到底要不要在这里杀了董卓?杀还是不杀? 张蒙时下天人交战,实在难以抉择,看似短暂的时间对他来说如度几个春秋。 要杀董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再耽搁片刻,等董卓吃饱了,或是又想说话,转过了身,那便再无机会了。 扬名立万只在今日! 张蒙一股热血上涌,心下一横:“管他逃不逃得掉,先动手再说!反正不可能跟着董卓,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反客为主!”边想边用手握住了剑柄。 小心翼翼地抽出剑刃,时下四周悄无声息,张蒙却能感受到剑刃出鞘时从手部传至脑中那轻微的“刷刷”声。 正在这时,董卓脖子猛缩,似乎有所知觉。张蒙几近气窒,立刻按剑不动。 只听一声咳嗽,原来是董卓吃得太急,噎住了。只见他摇了摇头,随后继续吃起了果脯。 张蒙松了口气,感到自己右手掌中湿淋淋的全是汗水,当下不敢再迟疑,目光始终落在董卓肥厚的后颈上,加快了拔剑的速度。 眨眼功夫,剑刃拔出过半,张蒙见董卓兀自不觉,心想:“此人今日合当该死!” 正欲一下子彻底将剑刃全部拔除,却未曾料到,力气刚刚聚在手上,冷不丁从侧里伸来一只手,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右手上,并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尚不及辨认说话之人,眼前董卓听到声音,同时满脸疑惑扭头看了过来。 第三十三章 困兽牢笼 千钧一发之际,出手阻拦张蒙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站立在大堂门口的吕布,至于他何时觉察到堂内情况有异,那就不得而知了。 董卓听到吕布的质问,拗着脖子顾视:“怎么了?”嘴里兀自大嚼果脯。 张蒙只觉背后冷汗涔涔,好歹还能镇定,清清嗓子道:“适才犯困,差些扑倒。奉先兄恰好路过,因此询问。”边说边悄悄将剩余的剑刃按回鞘中。 董卓没注意到他手上动作,打个哈欠,道:“昨夜没休息好?” 张蒙勉强一笑:“近日来心神不宁,许久没能安睡了。” 董卓大摇其头,道:“何必如此担心事,老夫像你这个年纪,即便天塌了吃喝玩乐一如既往,心里头想着反正还有那群老东西顶着,怕什么?现在你也一样。”说着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咧嘴一笑,“年轻人志向要大、胆子也要大,倘若因为一点变故就担惊受怕,日后怎能干大事?” 张蒙俯首道:“主公所言极是。”大拍马屁,“承英资历短浅,历练不足,比起主公胸襟宽广如天,真当是溪流遇上江海,差之远矣。” 董卓笑道:“年轻人难得有自知之明,你能说出这话,已属不易。放心,跟着老夫,往后经历大风大浪多了,自然能有所进益。” 张蒙答应着直起上身,暗瞧吕布,见他脸上阴晴难测,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董卓看看张蒙,又看看吕布,咽下嘴里的果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吕布欠身问道:“主公,还要添一些瓜果蜜饯否?” 董卓一手撑着脑袋,一手轻轻挥动:“不必了,撤去空盘吧。午后困乏,小憩片刻。” 张蒙趁机说道:“既如此,在下不打扰主公休歇了,先行告退。” 董卓点头道:“今日说的事,你且不要透露给任何人,但要牢记在心时刻不忘。几日后府中有大宴,届时你也来吧,介绍些人给你认识......老夫会差人通知你。” 张蒙顿首直呼:“主公教诲,誓不敢忘!” “好,去吧。”董卓颇为满意,轻掸长袖,同时指示吕布,“奉先,代我送送承英。” 吕布应诺,向着大堂门口的方向躬身伸手,面色冷淡:“请。” 张蒙与吕布出了大堂,原路返回出太尉府。吕布大步在前,半点不等不停,张蒙在后心想:“他定然看到了我在堂中的举动,出声喝止当也是明白我的意图,可是却没有在董卓面前直接戳穿我,为何?”稍稍思索,心有所悟,“是了,他定是看我新得董卓欢心,当下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我欲行不轨,只凭言语来去,我要是反应够快,这件事就说不清了。他最近才归附董卓,正处在一个敏感的时期,如果因为这件事让董卓心生厌烦,觉得他无容人之量,反而不妥。嘿嘿,这活生生的人,果真和书里见到的不同,个个都是人精。” 走不多时,即出太尉府。 吕布站在高大的门阙边,以军中礼节抱拳道:“后会有期。” 张蒙心下思忖:“吕布前面不说,等我走了未必不说。我能出太尉府,未必就能出雒阳。夜长梦多,不可耽搁!”他在出府邸的路上就想好了,自己是不会依附董卓的,更不必说有刺杀未果的隐患在,所以为今之计,只能是学习鲍信、袁绍等人的做法,尽快逃出雒阳这困兽牢笼。之所以吩咐史阿与单仲提前在府外准备三匹快马,就是为最坏的结果提前打算。 张蒙与吕布道别,吕布简单点点头,迅速转身重新进府去了。张蒙愈加感到事情不妙,健步如飞地离开。 走了一阵子,道边一排柳树下忽地闪出两个人影,连声呼唤:“张君!张君!”自是早早等候在这里的史阿与单仲了,他们的手里牵着三匹马。 三人凑在一起,单仲问道:“张君,一切顺遂?” 张蒙苦笑道:“顺遂自然是顺遂的,董卓要提拔我在宫中当值,还要把孙女嫁给我。” 单仲闻言,眼睛都直了:“啊?这、这、这可是大好事,张君当真福禄齐天!”一脸兴奋,看得出十分欢欣鼓舞。 史阿沉着脸,一语不发。 张蒙随即道:“但我准备离开雒阳了。” “离开雒阳?”单仲诧异,“什么时候?是奉董公之令,外出公干吗?” 张蒙肃道:“非也。” 单仲惊疑不定,环顾四周,史阿貌似看出些端倪,露齿笑道:“还愣着干啥,快扶张君上马!” 张蒙翻上马背,面目弘毅:“具体事宜,我后续再与你们说清,如今时不我待,得速速出城!” “好嘞!”史阿心情转好,高声回应。单仲则张嘴结舌,与史阿的表情恰好颠倒过来。 史阿接着道:“张君,从这里往南是开阳门,往东是耗门,都须臾可至,咱们走哪边?” 张蒙回道:“都不走,咱们走中东门。” “中东门?”史阿与单仲对视一眼,“中东门在北,距离此处甚远,既要快些出城,何必舍近求远?”又猜测道,“莫非张君还要去步广里与叔父道别?” 张蒙道:“与叔父日后还能相见,并急于一时,有些人,错过可就是一辈子见不着了!”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瞬间飞奔而出。 三骑急行向北,直到路口,在这里向东便是去中东门的路。 “张君!走这边!” 史阿与单仲见张蒙马不减速,径直穿过路口继续向北走,吃惊之下急忙呼喊。但见张蒙充耳不闻,虽是纳闷,亦只能紧跟上去。 街道上行人不多,张蒙纵马狂驰,耳边风过如啸。不多时,眼前出现齐人高的围墙,那边便是与步广里毗邻的永和里了,与步广里一样,这里也住着众多达官显贵。 张蒙从前经常出入步广里,自是轻车熟路,当下稍稍放缓马速,来到南侧的一处里门。 这里的里监门貌似换了个新的,不认得张蒙,远远便立掌示意停马。 张蒙点头致意,跳下马,牵马步行到“永和里”的木质牌匾下。 里监门问道:“君乃何人?访友?归家?有凭证否?” 张蒙说道:“我为五官郎中张蒙,前来拜访司马建公。”他与司马朗友善,但上门自是要报其父司马防的名号。 里监门并不愿轻易放行,道:“请君在此稍作等候,我去询问一二。”看来是想确认一番。 张蒙心想:“等你来去一遭,怕是拖累我的功夫。”因而重新跨马,不管里监门阻拦,拍马催行直往里闯,“借过!”立刻将措手不及的里监门甩在身后。 他凭着记忆,很快兜转到了目的地。 花红柳绿之中,已可见白墙黑瓦。贴着墙根走,琴音伴随着曲声隐约传来。不久转过墙角,一扇半开着的灰褐院门正对眼前。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生活过多年的熟悉宅院,他却无暇感慨惆怅,马不停蹄,径直冲进了大门! 第三十四章 海捕 永和里中有两座宅邸张蒙最是熟悉,其中之一便是好友司马朗的家,只不过他今日之所以硬闯进里坊,却不是为了拜访司马朗。 灰褐院门处,奔马嘶鸣着凌空跃起,冲进前院,正在清扫落叶的三五仆役哄然惊散。 张蒙拉紧缰绳,不顾四周惊疑的目光,稍稍环视左右,随即调转马头,走前院侧方的月洞门。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心知从这条路可以直接绕到后院。 这条连通前院与后院的小道两侧长满了丛丛修竹,狭窄清幽,马蹄落在用平滑青石铺就的路上,嘀嘀踏踏清亮有致。 张蒙听到身后叫喊声大作,双腿下意识加紧了马腹,然而又听到前方不远传来的琴瑟和鸣,心中忽而涌生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 琴声亦扬亦挫,渐渐清晰。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先是淡雅的清香夹杂于微风游进鼻中,而后见到一汪清冽的池水边立有水榭,水榭之下、清池之畔,一人一琴茕茕孑存,抚琴之人素衣素带,玉手轻拢慢捻抹复挑,飘然若仙。附近则侍立几名婢女,各自操持瑟、箫、笛、箜篌等乐器,不时与琴声协奏。 张蒙的到来犹如一头斑斓猛虎冲进鲜花草地,彻底打乱了这和谐的景象。 “铮——” 琴弦急响一声,戛然而止。抚琴之人抬头错愕,一时怔住。 张蒙纵马从清池当中穿过,水浪四溅,打湿了他全身也浑不在意。眼前便是他此行的目标,从前没能办到的事,往后他并不想使之再成遗憾。 “承、承英?” “昭姬,跟我走!” 众目睽睽之下,张蒙走马缓行至彷徨失措的蔡琰身畔,俯身伸手。 这时候,清池另一端吵吵嚷嚷,宅邸上下仆役全都蜂拥赶来,可看到张蒙与蔡琰相距咫尺,心有顾忌,人挤人、人挨人,逡巡不前。继而又有一骑骤然到来,隔着清池大呼:“张君!快走!追兵要来了!”却是始终紧随在后的史阿。 张蒙已经来不及解释了,只是将手往前再递几寸。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此来极为唐突,但凡正常人,都会感到为难迷惑。尤其是蔡琰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世家千金,在不明白事情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怎会轻易答应不速之客的冒昧请求。她的父亲即将归家,而她也将随之按照家族规划好的路线,嫁人为妻,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一颗投石能在风平浪静久了的水潭中掀起片刻涟漪,但水面终将平稳如初。 原本张蒙已经做好了强行将人掳走的打算,可当与蔡琰见面的那一刻,不知怎么,他又改了主意,只想顺其自然。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想试试,倘如不成,那就说明自己与蔡琰的缘分也就只有万分之一罢了。 “张君!” 史阿的呼声愈加急迫,张蒙见蔡琰毫无反应,暗自叹息,正待拍马离去,不妨手掌竟是感受到了令人意外的温暖,心中吃惊,当即一夹马腹,顺势将手向后一拉,但见马出如龙,一道白影同时轻巧巧落在了他的身前。 史阿大声呼叱,驱散周边围观的仆役,张蒙毫不迟疑,快马加鞭,与史阿一齐复从青石小道原路返回,沿途无人能挡。 到了蔡氏宅邸大门外,单仲恰好飞马奔来,看到张蒙,喊道:“张君!走、走!官兵正在大肆搜查你,快走!” 张蒙问道:“怎么回事?” 史阿道:“张君,你进去之后,我俩在门外等候,不久后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骑,是官兵打扮,盘问我俩,话中描述的便是你的相貌穿戴,要找你的下落。我俩随意指了个方向,那骑不知我俩与你的关系,就走了......” 单仲补充道:“我刚才去巷子那头看了看,正有十余骑分散在永和里各处排查,想必都是找你来的,再不走,撞上他们定然不利。”说着话,看到张蒙身前坐着的蔡琰,诧异非常,“张君,这位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蒙沉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得赶紧出城。” 说话之际,有一骑铁胄铁甲,贴着蔡氏宅邸的外墙近前,看到张蒙几人愣了愣,而后一人步行自后跟上,立马手指张蒙:“就是他!就是他这几人!”原来是之前照面的里监门带着官军找上门了。 “呜——呜——” 那官军骑手大惊失色,迅速吹响了手中的号角。 张蒙一手稳住蔡琰,一手急催马匹,朝着那官军骑手与里监门突驰,史阿与单仲同样策马紧随左右。 三骑并列齐冲,里监门大叫着抱头鼠窜,那官军骑手更是惊慌失措,仓皇滚落马鞍。 两马交错,史阿眼疾手快接住坠落的号角,在手上晃了晃:“张君,你往另一边走,我来引开官军!” 事态紧急,张蒙无暇多思,肃然点头:“五仁里相会。”五仁里是雒阳远郊聚落,在城东郭外鸿池的东北方。 当下张蒙与单仲两骑继续前行,史阿则单骑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很快,号角声再起,只不过与张蒙渐行渐远了。 出永和里的路上经过司马氏的宅邸,张蒙稍稍勒马,望着牌匾驻留片刻。即便有着前世思维主导,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与情感依旧浓烈,对蔡琰如此,对司马朗亦是如此。当其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过院墙角,高的那人失声惊呼:“阿代,你怎么在这里?” 张蒙急视其人,身着弋绨、足履革舄,虽然着装端和稳重而且肩宽体大,却并未加冠,脸上也留有些许将褪未褪的稚气,可不就是自己的好友司马朗。 与司马朗同行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脸庞光洁白皙,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张蒙自然也认得,是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他的头发原本应该在左右各扎成一个结,形成如两个羊角般、同龄人常见的总角发式,可时下则是学着司马朗般规规矩矩地束发为髻,平添早熟之气。 张蒙尴尬地笑了笑,道:“路过而已。” 远近号角声此起彼伏,司马朗听在耳里,看着张蒙道:“官军在里中搜查,我来的路上尚在疑惑,莫非他们要找的人是你?” 张蒙叹了口气:“情况原委复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日后有机会再与你详说。” 司马朗转眼瞥见蔡琰,面现惊异之色,倒没有再多问,而是说道:“不如暂避我家。官军再猖狂,也不敢搜查我家。” 张蒙摇着头连声拒绝:“不成,不成,我这就要出城了。” 司马朗急道:“官军往来游弋,你如何能出去?” 张蒙心知司马朗实是好心,不过如今当家做主的是他父亲司马防,自己既被搜捕,不得司马防的同意擅入其家中,很有可能给司马父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雒阳天罗地网,藏匿一时未必能够长久,等到全城戒备严控,海捕榜文铺天盖地的时候再想出城可比登天还难了。 话音未落,司马懿忽道:“小弟有个主意,能帮阿代兄长躲过官军。” 第三十五章 司马兄弟 司马懿年纪虽小,才思敏捷却出于常人,相识的亲友都称司马防的几个儿子中,稳重练达首推老大司马朗,可若论机智应变则以司马懿为优。也因着这个缘故,司马懿才能以近十岁的年龄差距与张蒙玩到一起。 比起当初,现在的张蒙更不敢轻视眼前的这个毛头小子。 司马朗以教训的口吻对司马懿说道:“今时不同往昔,你别添乱了,快回家去!” 张蒙制止住司马朗,跳下马道:“别急,让他说。” 然而司马懿反倒不愿说了,把手背在身后,嘴一撇歪脑袋看着司马朗。 司马朗拿弟弟没办法,只得哄道:“好好好,你说吧。回家后我屋里的柑橘都归你。” “这是你说的,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驷马难追!”司马朗点了点头,俄而举起拳头,“浑小子说不说!” 司马懿吐吐舌头,道:“凶什么!”而后伸手指着张蒙,“兄长,咱们来的路上,耳闻目见官军挨家挨户盘查,所说最多的是哪句话?” “所说最多的......”司马朗略加思索,“哦,说是要拿一名‘绀衣赤带之人’。” 司马懿接话道:“不错,官军不可能人人认得阿代兄长,又没有画像,只能先按衣裳寻人拿人,宁愿多抓几个无辜的回去甄别,也不放过一个。既然如此,把阿代兄长的衣裳换了,必能掩人耳目。” 张蒙点头道:“仓促之间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法子,更不必提官军了。可是这样做好虽有道理,时下我又去哪里换衣裳呢?”说话时候,可以听到四周搜查的喧哗声已经在逐渐围近了。 “说远可远......说近可近!” 司马懿摇头晃脑,手指在空中乱转,突然指定向司马朗。 司马朗张大嘴,也用手指着自己:“啊?我......我?”当即反应过来,“二弟,你的意思是让我俩换身衣裳!” “正是。”司马懿拍拍手,“两位兄长体格相似,换身衣裳大小合适。” 张蒙看着司马朗,直摇头道:“不可,若换我这身衣裳,你必有麻烦。” 司马朗正色道:“阿代,你这是什么话,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如今你有难,我怎能视而不见!休说我有麻烦,就算被关进犴狱,又有何惧?” 司马懿附和:“阿代兄长,若非我身量不足,定然代替兄长为你分忧。你放心吧,阿父新近从治书御史调任雒阳令,对城内搜捕有权干涉,兄长若被缉拿,定然无事。”说着,对司马朗做了个鬼脸。 张蒙听司马兄弟这么说,很是感动,当下犹豫不决,回头看坐在马上的蔡琰,她一双妙目正对过来,眼波流转似乎满是期盼,心中思量:“我接昭姬出来,可不想看到她又给抢回去,更何况为了掩护我出雒阳,史阿已经舍身冒险。如今火烧眉毛,要不得半点矫情。大丈夫有恩报恩,今日种种帮助,日后一一报答便好,可要是无法逃出雒阳,说什么都是空的。”如此想定,对司马朗拱手道:“多谢了!” 司马朗笑道:“客气啥!”说话间,三下五除二便解了腰带,将外裳脱下,只留亵衣、犊鼻裈等内穿贴身衣物。 张蒙同样很快脱衣,两人对调衣裳,果然形制上相差不多。 不过穿戴完毕的司马朗感到有些不对劲,摸着自己身上张蒙的衣服,有些疑惑:“阿代,你这身衣服,怎么湿漉漉的?” 张蒙不答,转眼与蔡琰相视一笑。 张蒙重新上马,司马朗拉着司马懿怅然道:“阿代,我虽不知你为何要逃离雒阳,但想来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终归有它的道理......” 司马懿童言无忌,说得更加直接:“肯定是因为那董卓!” 司马朗拍了下司马懿的头,骂道:“胡说八道什么!”继而朝张蒙拱手,“一路保重!” “保重!” 张蒙点点头,脚跟轻磕马腹,辞别离去。 为了减少旁人的注意,张蒙随即与单仲分开,也约在鸿池东北相会,只是单仲走了,他心中暗自思量:“此人说来圆滑,却也有一股子血性,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卖我求荣的事我信他是不会做的,不然早就做了。他这些日子鞍前马后服侍甚周,一来慑我之威,二来图我前程,可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我要逃亡,前途未卜,他这一去,就未必能回了。”想是这般想,比起出城之急,倒也想不了那么多。 当其时,张蒙全神贯注,拍马赶路,身前忽而白影一动,却是蔡琰转过头来。他看到蔡琰眉间有重重的忧愁之色,不由感慨:“季宣、史阿、司马朗、单仲......这些人前前后后尽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我而去,不知此番我若能逃出生天,又能再见他们中的几个?乱世中人如风中飘萍,干戈寥落,只求从今往后,我能用自己的努力,让我亲爱之人再也不要因我流落分散。” 出永和里的一路上,张蒙几次遇到了沿途搜查的官军,他们虽然对男女同乘一马感到狐疑,但万万想不到逃亡中的张蒙还有时间带个人走,看着张蒙的装束与要求不同,鲜少上来盘问,即便有,张蒙也不给对方机会,往往加速疾驰而过。 重回永和里南侧的里门,那里倒是蹲守着大量的官军,设下了哨卡,再看之下,乃是董卓的西北部曲。为首者体态敦实,重甲当身,但半边脸须髯都像焦了一样蜷曲焦黑,张蒙一眼就认出了他便是早前曾在城南郭外辟雍小殿交手过的那名“蹶张材官”,当时以为是不起眼的兵卒,后来才知道是董卓手下的嫡系将领李傕。 董卓军以自然以董卓为首,董卓之下,其弟董旻、其侄董璜以及其女婿牛辅实际地位最高。除却这些董卓的直系亲戚,便是段煨、董越、胡轸、杨定、徐荣等少数几名有资格独立领兵的大将,像李傕、郭汜、樊稠、张济之流,目前只能算是负责执行具体任务的战将。 张蒙已经做好了强行冲突哨卡的准备,然而李傕看到他,貌似并未记起来那夜小殿内对手的长相,只是皱了皱眉,按例招了招手,示意张蒙停马。 “尔是何人?为甚带着个小娘?” 李傕鼻子很大,一说话鼻翼开张,从鼻孔中露出几撮黑毛。 张蒙依照想好的说辞回道:“这位是蔡议郎之女,偶染急疾,需送城外大夫处就医。”蔡邕流亡前任职议郎,因他名气很大,所以只要提起“蔡议郎”,一般默认就是他。 李傕问道:“城内没大夫吗?” “有,但不及城外的好。” “何不乘车?” “车没有马快。” “......” 李傕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张蒙都答得无懈可击,李傕没甚可问的了,挥挥手,示意左右放行。 岂料就在这当口,背后忽有人高声大呼:“别让他跑了!” 李傕一惊,再看张蒙,蓦地想到了什么,赶紧伸开双手挡在张蒙的马前:“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不等他说完,张蒙拎动辔头,随着蔡琰一声尖叫,催马急出,当场将李傕撞翻在地。 第三十六章 祸事 即便换了身衣裳,匆匆赶来的里监门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张蒙。不过等到李傕在左右兵士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张蒙早已带着蔡琰绝尘而去。 在雒阳正街上风驰电掣之际,张蒙听到了蔡琰的低叹,强装笑颜道:“昭姬,后悔吗?” 蔡琰道:“不悔。” 张蒙又道:“你不问我要将你带去哪里?” 蔡琰摇了摇头:“不问。” 张蒙再道:“前路危机四伏,你怕不怕?” 蔡琰的回答仍旧简单:“不怕。” 张蒙听罢,不禁仰天大笑,瞬间只觉躯体四肢气血充盈,精神更盛百倍,当下振臂虎吼:“好!” 快马疾驰,很快可见远方高矗着的中东门门楼。与此同时,张蒙稍稍扭头向后看,距离自己数十步外,董卓的追兵已经俟近,群骑并进,势若奔雷。 再过不久,中东门处层层叠叠布置的拒马、鹿角等近在眼前,中间留着供行人经行的通道,然而却被驻防的兵马把控住了。当中一名铁甲将本来胡坐于地,看到张蒙以及后头的一众骑兵将至,抬起头满脸疑惑。 张蒙认得对方,当即高呼:“张济,我奉董公之令,率众出城!” 因为有着之前吕布的提醒,张济对张蒙也有印象,此刻见他火急火燎、身后还跟着自家兵马,一马当先仿佛真有要事在身,即便不明事体,却是不拦,大手一挥,示意兵马让路。 张蒙抓住机会风也似冲过城门哨卡,耳后听见李傕暴跳如雷的骂声:“张济,你个蠢猪狗!把人放走......”头也不回,只顾催马。 既出城门,继续纵马沿着官道疾驰,张蒙悬着的心放下大半,看向蔡琰,她的双眼不知是被风刮的还是怎么,却是湿湿红红的。 从中东门至鸿池这一路,张蒙发现董卓的追兵并未继续追赶,心想:“适才在城中,李傕的兵马离我并不远,若是弓弩乱射,我断无脱身可能,或许是顾忌昭姬,才不敢轻举妄动。”接着疑惑,“可是他们怎么半途而废了?他们的战马都是精挑细选的边塞名种,远比我现在骑的走马精良,追逐下去,我未必跑得过他们......难道、难道还是因为昭姬?”想了想颇觉反常,可是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头绪,于是暂时放下,先往鸿池东北方向去。 近日雒阳宫中的动荡波及到了城内外,不少百姓以为战乱将至,纷纷迁徙避难,又有不少贼寇浑水摸鱼,趁势抄掠,沿途随处可见三五成群扶老携幼的流民,满目苍凉。 信马由缰不久,两侧景象愈加凋敝荒僻,四周人踪灭绝,只剩风声鸦鸣。 蔡琰一直沉默不语,张蒙知她突逢变故,心乱如麻,就不去说些有的没的。 鸿池周遭高草丛生,人迹寥寥,更无官军游弋,张蒙揽辔徐行,手一直按在剑柄上不放,当前雒阳远近治安不良,像这种偏僻又有遮蔽的地方随时可能有贼寇藏身,绝不能掉以轻心。才想到这里,便听到几步外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张蒙警觉,下意识抽出佩剑,眼看过去,十几步外,有数人相拥而来。他驻马细视,对面有四名年轻汉子,前后推搡着一名白发老叟。 四名中年汉子均着粗布制成的短褐膝裈、扎头巾,装束简陋,但人人手中都提着自制的木枪、铁刀,虽然粗糙,可砍戳在没有护具的布衣皮肉上,同样能杀伤性命。 他们看见张蒙,面露惊惶,相视几眼,扯着老叟返身就想退回草丛。 张蒙觉得有些异样,当即大喝:“慢着!”夹紧马腹,抢上前去。 四名年轻汉子情知跑不掉,只好转身面对张蒙。 张蒙再度勒马,相隔三四尺打量,不提那四名年轻汉子,只看那老叟,端的是蓬头垢面、惨无人色,脚步虚浮不已,几乎随时可能栽倒昏厥。 “尔等要将这老翁哪里去?”张蒙持剑斜指向地,目光如炬。 四名年轻汉子不安骚动片刻,有人回道:“我兄弟四人携父看病......君乃何人?” 张蒙笑道:“尔等四人高矮胖瘦大不相同,竟是同父所生?”又问那老叟,“老人家,这四个是你亲生的吗?” 话音未落,四名汉子中有人不耐烦道:“君与我等素昧平生,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速速离去!若耽搁我等要事,休怪我等不讲情面!”当下边说,边顾视同伴,眼露凶光。 张蒙浑然不惧,反而微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四个贼猪狗到底如何不讲情面。”笑容不减,看似淡然,却使人凛然生畏。 时下眼前敌人虽多,但从对方那瘦削的体型以及粗陋的装束可以判断出,他们无一例外都出身寒微,基本不可能接受过正规的技击训练,这样的敌人就算再多一倍,武勇过人且有马匹之便的张蒙也有十足信心取胜。 激战在即,张蒙握紧剑柄,想要先把蔡琰放下马。可是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余光掠到右侧方的身后,竟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张蒙以为自己被夹击了,急忙拉紧辔头,回头看去,反而开怀笑道:“史兄,你到的正是时候。”原来却是史阿来了。 对面四名汉子发觉形势有些不妙,交头接耳片刻,居然哄然散去。 张蒙没有追击,下马后又将蔡琰抱下马,另一边,史阿背过那老叟转到近前。 老叟想是受到了折磨拷打,呼吸急促不匀。 习武之人多少会点调理疗伤之术,史阿时下在老叟的胸腹间轻拍几下,顺着脉络给他推拿几下,老叟的状态明显变好了许多。 张蒙问史阿道:“史兄,你是怎么逃过官军追捕的?” 史阿笑道:“官军要找的是君,不是我。我在永和里中转了几圈,大吹号角,引着那帮老革转了几圈,眼见要被他们合围,便将号角抛进别人家中。那帮老革断然想不到是我在捣乱,问了我几句话,搜了搜身,无甚收获,只能放我走。” 张蒙道:“若非史兄有胆有识,我未必能从雒阳全身而退。” 史阿叹道:“张君千万别这么说,能为君解忧,是我之幸。” 两人说了几句,那老叟突然大叫:“救命!救命!” 张蒙只道是方才那四名汉子贼心不死,卷土重来,下意识拔剑四顾,只见周围空空荡荡的,并无异状。 史阿大皱眉头,道:“老人家,那几个猪狗跑了,你胡乱喊些什么?” 老叟大摇其头,着急忙慌道:“救命!救我家主公的命!” “你家主公?”张蒙心下纳闷,但是这时再看那老叟,确实是徒附、仆役的打扮,“你家主公在哪里?” 老叟伏地叩首,哭天抢地:“两位壮士,定要救救我家主公。我家主公才出雒阳,没想走到这里就被贼寇盯上了。刚才那四个不足为道,还有两个乘马的贼追我家主公的轺车去了!再晚、再晚我家主公必有性命之虞!” 史阿喃喃自语:“又是乘马的贼......” 张蒙扶起老叟,宽慰道:“老人家不要心急,你家主公是谁?” 老叟哽咽着应道:“不瞒壮士,我家主公姓刘,讳名岱,本在朝廷任职侍中,近日调任去兖州赴任。这本是右迁的喜事,没想到尚未出京师之地,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刘岱?” 张蒙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第三十七章 赤兔 冤家路窄,张蒙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与刘岱的纠葛竟然尚未结束。 今日在太尉府中,董卓说过已经提拔了许多名士去往各地赴任,为朝廷稳定方面局势。刘岱素有名声且为汉室宗亲,也是其中之一。 “我家主公官拜兖州刺史,壮士出手相助,必受重谢。” 本朝开国以来,天下大体分为十三个州部,每州派驻刺史负责监察郡太守以及区域内的治安问题。州只是监察区,而非行政区。换言之,郡太守的个人是否奉公守法,由州刺史负责监察,但郡国内部的行政内容,依然由朝廷直接掌握。 这样的制度在和平时代自然可以运转,可一旦地方上出现跨州连郡的大祸乱,只有监察职能而无实权的刺史就成了摆设。朝廷中央军有限,很多时候只能靠地方自己平息或维持形势,无论对外抵御边塞外族,还是对内镇压叛乱,仅凭一郡一国各自为战,没办法凝聚足够强大的力量,经常会出现局势得不到控制快速恶化的情况,这个问题始终未能解决,并且在黄巾之乱时暴露无遗。 一年前,时任太常的宗室官员刘焉认为地方缺乏总揽军政的大臣镇守,所以导致郡国叛乱四起。建议恢复州牧的设置,十三州部每州选择一名清正廉明的官员任州牧,掌一州之军政大权,替中央朝廷维持国家稳定。朝廷采纳了他建议,相当于变相放权给了地方官员,州牧或者刺史真正开始合法合理地总揽地方上的军政事务。 虽然相比较州牧的名正言顺,刺史职权相对来说会小一些,但作为一州最高的行政长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换言之,当初张蒙一拳打翻的刘岱,现在已是顶级的封疆大吏。 张蒙可以确信,那时在中东门偶遇,刘岱一定认出了自己,得罪这样的人物,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家主公现在何处?”张蒙想了一想,若要化解与刘岱的龃龉,今日或许是个好机会。 老叟忙指向远处,道:“沿着这条小路,可至大道,有乘马贼追击我家主公,贼寇凶悍,需得速速援救!”说到这里,拉着张蒙的衣摆哀求,“壮士,求你出手相助吧!” 史阿目视张蒙道:“张君,不如我去看看。” 张蒙摇头道:“这件事只能我去......” 说不两句,乌云低垂,遮住阳光,天色为之一黯,同时有稀稀落落的雨点坠下。 史阿道:“天色不善,不如......” 张蒙回道:“无妨,小雨而已。” 蔡琰这时走过来,面有愁容,低声道:“承英,你又要走了?” 张蒙笑了笑,故作轻松活动了几下胳膊:“我去去便回,雒阳城这龙潭虎穴都闯出来了,还担心一些小蟊贼吗?” 蔡琰轻叹两声,没说话。 张蒙转而对史阿道:“史兄,麻烦你先替我照看昭姬与这位老人家。雒阳追兵兴许还会追来,你们还是继续向东走,找个隐蔽的地方,遮雨躲避追兵。” 史阿点头道:“张君你放心吧,若是蔡小姑子伤到半根汗毛,史阿提头来见!” 张蒙笑道:“你的本事我晓得,何须此言!”转身将要上马,忽而心中担忧,“从叔父家带出来的马都是资质不佳的走马,却不知追不追得上刘岱,赶不赶得及解围......”思绪未了,突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好!” 张蒙只道是董卓的追兵杀到,急忙循声望去,却见远处一个红点愈行愈近,再看之下却是一匹奔马。短短两三个呼吸功夫,那马竟已冲到面前,速度之快当真匪夷所思。定睛细看,这匹马红色棕毛油光淌亮、四肢修长、肌肉紧绷结实,形貌极为雄骏。 “张君!”骑马之人兴高采烈,勒住缰绳。 “单仲!”张蒙一怔,十分意外。 史阿笑着说道:“哦,本以为你一走了之,不想还知道回来。” 单仲一边跳下马背,一边不甘示弱:“走?我非但没走,还要送给张君一份大礼!”手摸身畔枣红马的富有曲线的颈部,好不得意,“张君,你瞧这马如何!” 这枣红马看来生性活泼,见到人多,便躁动不安,打着响鼻,不断地原地踏步。 张蒙好生奇怪:“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匹好马?”别的不说,只看这枣红马的体态,便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自己原本骑的走马与之一比,就像拉磨的驴。 单仲解释道:“张君有所不知,我与张君分别后,没有转去中东门,而是向南重回了三公府邸附近,本想着故地重游,重走阳渠的水门出城,不想却见到一队官兵引着十余匹马向南走,都是品相上佳的好马。我暗中跟随,发现那十余匹马都被引到了太尉府的后门。当时有官兵进去通禀,其余的守在马群周边等候,甚是松懈。我用匕首扎我那走马,致其惊痛,登时便冲进马群,带动十匹马狂奔乱走,场面极是混乱。我趁着那些官兵张皇失措的当口,抢了匹马就跑,他们狼狈之下,竟是没有发觉。” 张蒙道:“想必是外地进奉太尉府的良马。” 单仲点着头道:“不错,我偷听官兵说话,那十余匹马都是南匈奴单于特意送来的,想来都是塞外名种。”并道,“我后来乘马从太尉府附近的耗门出,若不是因为夺马这事耽搁了,想来要更早来到这里,还好这马跑得着实快,还算赶上趟了。”说完,看了眼史阿。 本朝初年,北疆边塞匈奴内乱,一部分南下依附汉朝,内迁至幽州、并州等地,汉朝廷扶持南匈奴单于,并设立匈奴中郎将进行监护。不过近些年来,南匈奴内部又开始分裂,其中一部分趁着汉朝内乱,故态复萌,与鲜卑或是白波军联手,袭掠地方。 几日前,张蒙就听说董卓派遣了自己的女婿牛辅去并州讨伐南匈奴乱军以及白波叛军,想来此次南匈奴进奉良马,也与战局的分分合合有关。 单仲说着说着,堆起笑容:“张君,你道那些官兵领头的是谁?却是那日拒咱们于宫城外的贼猪狗,哈哈哈,看他那狼狈模样,心里实在痛快!” 张蒙心想:“哦,那恐怕是郭汜了。嘿嘿,郭汜本就是盗马贼出身,没想到有朝一日反被盗马,不知作何感想。”又想,“进奉的马有十余匹,丢失一匹实在算不得什么,但眼皮子底下被人摆了一道,着实丢大了人。郭汜最好把这件事压下来不说,否则被董卓知道勃然大怒不说,还要认定他郭汜无能,办事不力。”想着眺望远方,果然不见半个追兵。 “这匹枣红马我最是中意,最后能够得手,也是天意作合。”单仲不住摩挲手掌,“良驹配英雄,张君,这匹马说什么都要你来乘。” 张蒙嘴角轻扬,双手扣着鞍鞯,脚下只轻轻一点,便干净利落地跨上了马背。 当是时,枣红马突然仰天长嘶,在耀目的阳光下奋鬃立踭,周边人等下意识地退避。张蒙拉紧辔头,紧紧贴牢马儿,众人眼看过去,只觉人马如龙、浑然一体,竟是说不出的雄壮惊艳! “好马寻主,张君,冥冥注定,你是这匹骏马的主人啊!” 史阿与单仲赞不绝口,蔡琰眼中同样泛起光泽。 张蒙忽而心有所感,暗想:“是了,原本历史上吕布确有匹叫做‘赤兔’的名马,并非传言杜撰。而我之前几次见他骑乘之马,都毛色驳杂,绝非赤兔。眼下这匹马浑身枣红,身体强健异常,奔速极快,莫非吕布后来的坐骑,被我阴差阳错截胡了?”思及此处,几乎脱口而出:“此马甚得我心,就叫赤兔吧。” 蔡琰道:“飞兔、要褭,古之骏马,以‘赤兔’为名,既合其形,又合典故,好名字。” 赤兔似有灵感,前蹄勾动几次,猛地落地,张蒙呼口气,拍着它的脖颈轻念“好马儿”,同时对单仲道:“我恰好需要快马,你送它来恰到好处,再记一功!” 单仲欢欣鼓舞,故作斯文,躬身行礼:“多谢张君!” 当下张蒙救人要紧,不再多言,旋即双脚轻磕马腹。赤兔得到指令,浑身的野性仿佛在这一刻迸发也似,彻底撒开四蹄,如离弦箭般沿道飞驰。 张蒙除了眼前错落变换的场景,仿佛腾云驾雾,唯听耳边风声呼呼不绝。 一人一马沿着小道驰骋不多时,转上大道,稍稍抬头,果真在视线尽头发现几个小黑点。 第三十八章 兖州刺史 枣红骏马四蹄翻动,长鬃随风扬。马背起伏不休,俯身骑在鞍上的张蒙咬紧牙关,纵然急雨如刀,依然直视前方。 百余步外的大道上,一架马车遥遥可见。即便拉车驽马的身上已被抽出道道血痕,驾车的驭夫却疯了一样,催打愈加急切。 这是由三匹驽马并列牵引的轺车,两轮大而车厢小,车厢中间立有一根细柱,撑着可以遮阳挡雨的伞盖。伞盖之下,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不必说便是刘岱了。 轺车因前进太快而剧烈颠簸,车厢仿佛海上浮舟左右摇晃,隐约可见坐在车内的刘岱也随之东倒西歪,若非他双手抵死抓牢两边的车轼,恐怕早已被甩了下去。 车厢左右,另有两名骑士并驾齐驱,他们呼哨着鞭策快马,不断试图接近。 “好马儿,快!” 张蒙在后方看得清楚,轻声默念,一手轻拍战马,一手握紧了剑。 又追数十步,目之所至,慌不择路的轺车终于失去控制,横着冲进道边泥泞浅潭,激起泥水无数。惊马脱缰,继而挣开辔头。轺车失去平衡,登时朝一侧翻倒。 三匹驽马先后驰远,嘶鸣在荒野回荡。两名骑士见此情形均面露喜色,迅速逼向陷于泥坑的车厢。 其中一名灰衣骑士握持由手戟改制成的长戟,不便乘马施展,当先跳下马背。 这时候,驭夫从断裂的车辕处手脚并用爬出来,尚自晕头转向,不期长戟冰冷的锋刃却已从他后颈猛地刺了进去! “噗呲——” 鲜血迸溅,洒满地面,却又很快被雨水冲开。 “正主儿呢?”另一名白衣骑士提着环首刀兜马绕到车厢后方,“哈,躲在这里。” 灰衣骑士嗤笑两声,挺身挥动长戟,将横刃狠狠砸上车厢。一时间木屑飞散,从车厢底部同时传出阵阵惨叫。 “哈哈哈哈......” 灰衣骑士肆无忌惮,放声大笑,然而笑音未落,突觉头顶阳光顿黯,心知不妙。扭头急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红影! 人马合一,蓦地高高跃起,在满眼尽是灰白的天地间仿若赤电蛟龙横空出世! 枣红骏马长嘶落地,灰衣骑士慌忙架起长戟遮拦,可是张蒙轻舒猿臂,剑刃长眼,轻巧地避开木柄,利落地划过对方的咽喉。 “呃......呜呃......” 长戟落地,这骑士瞪大双眼,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脖颈,然而从指缝间渗出的血源源不绝,止也止不住,很快在他的身前积成个小血坑。 “你、你是谁......” 白衣骑士惊惧交加,看着张蒙如看鬼魅。再看自己的同伴,虽然跪而不倒,不过身体僵硬、双目失神,显然已经毙命。 两下对峙的微妙时刻,残破的车厢却不合时宜地颤动起来,接着自下方缝隙伸出一双手,使劲向外乱扒。 “唗!” 白衣骑士见状,不顾张蒙,当即吸满一口气,利索地向后翻去,顺势滚落泥地。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抢先挟制车下的人。 双方相隔虽仅有五六步,可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上前阻拦已来不及。 正当时,张蒙看着灰衣骑士尸体背负的短弓,心念电转,弃剑取弓,搭箭、勾弦、拉弓、撒放,动作行云流水,无半分滞缓。 “倏——” 眼到箭到,不偏不倚,正中那白衣骑士的颈后,箭势极猛,透颈而出。 “哇啊啊!” 白衣骑士手中的环首刀在半空胡乱挥舞了几下,最后跟着身躯颓然倒地。 雨飘依旧,天地间复归平静。 等到张蒙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深没脚踝的泥潭来到跟前,白衣骑士喉部兀自冒着血泡,不住抽搐。 “遇到我,算你倒霉。” 张蒙喃喃低语,剑锋轻递送对方上路。 与此同时,刘岱也从车厢地下艰难地挣扎了出来,匍匐着大口喘气。 张蒙有条不紊地抽出缦布,将手中短剑上的血渍擦拭干净,之后利索地插剑回鞘,走近刘岱,俯身伸手:“明公,贼人已死,请起吧。” “啊......啊?是你!” 刘岱冠斜衣乱,惊魂未定,一派狼狈模样。抬头仰视,隔着细细的雨幕,他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蒙则回报以一个微笑,而后扶着刘岱颤巍巍地坐到轺车的断辕上。 垂头丧气的刘岱一边无精打采地掸去泥污整理衣冠,一边望着几步外倒在泥泞中的两具尸体叹息,而后伸长脖子环视茫茫荒野。 张蒙故作淡然,行礼道:“明公,中东门一别,不想在这里相见。” 刘岱目光呆滞,望着远方出神,过了许久才道:“那夜打我的人,是你吧?” 张蒙点了点头道:“不错,形格势禁,不知是明公,大为冒犯,请明公海涵。”并道,“我适才救下一个在明公身边做事的老者,他告诉我明公有难,我随即快马赶来,为的就是将功补过。” 刘岱冷眼看来,道:“那日在中东门,你怎不将功补过?”看来仍未能释怀。 说话之时,大道上马蹄声碎,两骑匆匆忙忙赶来。 张蒙下意识将手扶上剑镡,然而看清对方的面孔,又将手慢慢放了下去。 来的是两个中年儒生,经刘岱介绍,一人名叫王彧,一人名叫万潜,都是刘岱的亲信,跟着刘岱一起去兖州。听刘岱字里行间的意思,等到他正式走马上任,这二人将分别担任刺史属下别驾从事、治中从事这样的高级佐官。 王彧斜睨了张蒙一眼,觉着是个武夫,没有理会,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刘岱面前。他虽然同样因混乱衣冠不整,心乱如麻,但还是遵循礼节,恭恭敬敬作揖行礼:“主公,你没事就好。” 刘岱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没事?我腿断了,好什么好?” 王彧与万潜相视大惊,张蒙轻咳一声,接过话:“明公,我刚顺手摸了摸,应当没断,只是伤了皮肉而已。” “伤了皮肉......而已?我可是痛得紧呐!”刘岱一手轻抚着腿,一手扶额,“车驾已毁,我身受重伤,此去昌邑尚有千里,何时方能抵达......” 兖州刺史部治所位于山阳郡,昌邑县则是山阳郡首邑。又因山阳郡起初称昌邑国,所以时人口头中“昌邑”二字约定俗成既可指代昌邑县,也可指代整个山阳郡。 刘岱话音未落,张蒙忽然神情大肃,往他身后看去。刘岱见此情形,只道是又有贼人自后方袭来,大为慌张,顾不上痛楚,弹身而起急要避走。 谁知张蒙转瞬间展眼舒眉,就像松了口气,刘岱三人顺着他目光看去,但见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只是一只受惊乱窜的狍子罢了。 “你......” 刘岱回过神,脸涨得通红,想要指责张蒙,然而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咽了下去,忿忿瞪着张蒙。 张蒙好整以暇,反而关切:“明公,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刘岱重重应了声,气呼呼地坐回车辕。 “主公,沿着大道向东再走二十里便到了偃师县,可让县中提供轺传。”轺传专指驿站中的轺车,万潜侍立在侧,轻声提议,“时下天色将晚,再迁延下去,入夜前未必能赶到县城。时节不宁,夜行雨路,非上策也。” 王彧也劝道:“这附近多有贼人游荡,不知什么时候就围拢过来,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然而刘岱并不回答,而是抬头望着来时道路,面露难色。 第三十九章 兵曹从事 刘岱离京赴任,随行的除了几名幕僚之外,家人只带了一名宠妾,而且从他含糊其辞的言语中张蒙大概能猜到那宠妾恐怕就是他离京赴任前从城东郭外的倡家中赎买出来的倡伎。 通过与刘岱的简单交谈,张蒙只知道那宠妾唤作“纯姬”,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不过那宠妾家世贫贱,姓氏籍贯等倒也不甚紧要。 纯姬乘坐的軿车本来牢牢跟随着刘岱的轺车,但情况紧急,两车自顾不暇,又慌不择路,自然很快失散了。 “只盼我那小妻不要被贼寇撵上了才好。” 刘岱双手托着下巴,额头皱起恒纹数道,看上去无比愁苦。 万潜听了刘岱的话,立刻道:“主公,贼寇不知虚实,夫人所在的车驾十有八九也已经被围困,我等应尽快远离,万万不要再惹来贼寇了!” “这......”刘岱迟疑片刻,偷看扫了一眼张蒙,“可是我那小妻......唉......” 万潜不明就里,仍然道:“路上听流民讲述,最近有黑山贼流窜进河南,这些贼人兵器锋利,还有马匹,不像蟊贼,必有些来历,恐怕真与黑山贼有干系。主公,不可久留呀!” “我那小妻......”刘岱眼睛再次瞄向张蒙。 张蒙觉察到刘岱意图,依然沉得住气,故意一声不吭。 万潜先急了:“事急从权,谅一倡伎耳,切莫误了主公大事!” 见张蒙始终沉默不语,几番暗示无果的刘岱忍不住道:“张郎君,你手段了得,我亲眼见识过。如今我小妻蒙难,你既要将功补过,岂能坐视不理啊?” 张蒙淡淡道:“若是明公你,我有愧在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话说一半,不再往下说,话中何意,不言自明。 谁知刘岱双眼圆瞪:“纯姬,我爱妾也,你若将她找回来,此前恩怨一笔勾销。” 万潜道:“贼寇底细不明,多带刀弓,张郎君只一人,此去怕是凶险。” 王彧迅速打断他的话:“夫人是刘公至爱,夫人有三长两短,刘公痛不欲生,与死无异。张郎君,救夫人之命如救刘公,你还不抓住机会吧?” 张蒙觉得王彧不厚道,自然也不会客气,反唇相讥:“王君说得有理,你与我一起去吧。说起来,受难的是你主母,去救她也是你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王彧顿时语塞,眼神涣散:“我......我......” 刘岱板起了脸:“张郎君,你切莫强人所难。我几个人,就属你弓马娴熟。人皆有所长,去救我小妻之事,指望不上他们,你当仁不让。” 西汉近先秦,继承上古以来风气,尚武好战,诸如一诺千金、重义轻生之事屡见不鲜,声名传扬天下的游侠剑客亦是辈出。不过东汉中后期,朝廷为稳定社会秩序,实行“偃武修文”的政策,整个社会都浸润在儒学之中,朝野鄙薄武事,崇尚文学,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大有人在。 王彧点头如捣蒜:“是、是,主公说的是......咳咳......”轻咳两声,“张郎君,你是大丈夫,得有担当,怎能临阵退缩,反要我等冲在前面?” 万潜心有顾虑,道:“怎能让张郎君孤身犯险......” 刘岱道:“你若对自己手段有信心,陪他一起走吧?” 万潜被这一句噎了回去,敛声低头。 刘岱趁热打铁,继续发力:“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上任所需的印绶文书,都放在軿车上,不杀散贼人、找到軿车,这一趟只怕......唉......只怕是白饶啊......”说完,自觉说辞缜密端的是无懈可击,不禁小有得意。 张蒙听刘岱与王彧一唱一和,心道:“刘岱只要我帮他救小妻,谅几个蟊贼,对付起来并非难事。他要利用我,我反而要吊着他,火候差不多,该收尾了。”随即说道:“明公勿虑,这一趟我可以去。但求明公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不是无理要求,一切好说。” “此番我若成功带回軿车与夫人,去到兖州后,还请授我一官半职。” “啊?这......”刘岱哪想到张蒙会反过头挟势将自己一军,当即失色,与王彧、万潜面面相觑,“你......你想要什么官职?” 张蒙正色道:“请授兵曹从事。” 本来此次逃出雒阳,张蒙的打算是藏匿行踪,择机回去家乡,在家乡有家族支持,这也是袁绍、鲍信等人逃亡后的一致选择。 本朝以来,皇权不下县,地方豪强占据着最小单元的权力垄断,族群相聚连带着徒附、田奴等,往往一坞一堡便成独立王国,更别提影响力更胜一般土豪的世家大族了。凉州敦煌张氏虽然比不上豫州汝南袁氏、兖州泰山鲍氏这般树大根深,但庇护一个张蒙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张蒙经过仔细权衡,认为回去凉州至少在当前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因为他可以肯定,不久的将来,关东各地一定会如同原先历史上那样掀起讨伐董卓的浪潮,而他之所以果断逃出雒阳,为的也是顺应大势而为。 但凉州不但是敦煌张氏所在地,更是董卓的大本营,董卓在凉州经营多年,威望素著,甚至与羌胡交好。祖父张奂已经去世,父亲、叔父等人无论在能力还是地位上都远祖父,家族中没有其他有实力的成员帮衬,自己即便凭借家族的余威起兵反董,是否真的能与董氏抗衡,实在难说。 除此之外,凉州其他上得了台面的势力,比如马腾、韩遂、宋建等大多亲近董卓,更成掣肘。而且从凉州进军雒阳,必经关中扶风郡,那里驻扎着名将皇甫嵩所统的三万大军。皇甫嵩对董卓的态度如何不好说,但肯定是忠于朝廷的,断然不会任由张蒙带兵进京,孤军奋战、外无援旅的张蒙要凭一己之力越过他,实在比登天还难。 因此,张蒙现在既然走上了反董的这条路,回去四面受敌的凉州,无异于自陷囹圄。如果没有遇到刘岱,他准备先去泰山郡投奔鲍信,毕竟自己曾经救过鲍信,好友季宣也在鲍信手下效力。只是刘岱既然适时出现,张蒙就不打算轻易舍高就低了。 张蒙能感觉到,自己身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对他是疏远、是提防、是讨厌、甚至是怨恨,可这些他并不会太过在意,对于两世为人的他来说,在自己的“雄心壮志”面前,如今所经历的种种难处,都只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 兵曹从事亦称兵曹参军,有替上官参点军事之职权,虽然比不上县令、县丞接触的军政诸事的覆盖面广,甚至品秩不过百石、比张蒙原先五官郎中还低,但跟在刺史周围,所见所闻无疑层级更高。更重要的是,与别驾从事、治中从事一样,同为刺史高级佐官之一的兵曹从事属于刺史自辟的官员,这对于忤逆董卓变相断绝了朝廷正式任命可能的张蒙来说,可谓另辟蹊径。 张蒙坐地起价,观察刘岱反应,从刘岱对纯姬的关心张蒙判断,刘岱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沉吟许久的刘岱在万潜与王彧惊讶的目光中抬起头,回道:“只要你能救回我家人,此事并无不可,只是......”停顿片刻,“只是你需再答应我个条件。” 第四十章 爱妾 刘岱的额外要求说来简单,便是此去兖州的一路,张蒙需得寸步不离全程守护,由此可见,这位儒士出身的朝廷高官的的确确对贼寇的追杀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张蒙既要在刘岱身边栖身发展,当然得确保自己的这位“主公”能够顺利走马上任,满口答应自不待提。 万潜人比较厚道,不忘提醒:“张郎君,最近风闻河东不太平,贼匪蜂起,此次来的贼,兵械精良,几与官军无异,或许与白波、黑山有牵连,你切莫大意。” 这件事张蒙在雒阳期间倒是有所耳闻,事情起因大致是南匈奴内乱,部分军队与白波叛军联手肆虐河东等地,大河以北地带早已混乱不堪。黑山军的地盘与南匈奴、白波军相距不远,同样浑水摸鱼趁乱四处剽掠,传言中有数名渠帅已经率部跨过大河,渗透到了京师乃至周边的东、陈留等郡。 王彧摇头晃脑道:“张郎君何等手段,此去定是稳稳当当的。” 张蒙不以为意,反而面带微笑:“借王君吉言。” 刘岱这时说道:“张郎君,说起来你也是名门之后,本来在京师安安稳稳当值不好?非要跟我去下面受苦受累,不知你是怎么想的?”看起来有些疑惑,毕竟张蒙出现得实在突然。 张蒙想了一想,简单回答:“明公不也是一样?” 这句话出口,刘岱登时无言以对。 张蒙让刘岱等人在原地等候,自骑马往刘岱指示的方向疾驰。 一路上雨落淅淅沥沥,道路泥泞不堪,张蒙心想:“雨势甚大,路面难行,我骑马尚且如此,更不必提妇人家用的軿车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軿车走不快,方便我尽快追到,坏在若有贼寇相逼,纯姬的处境势必更加凶险。” 过了不久,泥路上出现明显的车辙印,张蒙心中大喜,催马愈急,又奔一阵子,远远可见前方的树林边停着一架马车,观其形制,当是軿车无疑。 张蒙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放缓马速,慢慢前进的同时仔细观察四周形势,在确认没有敌人潜伏在暗处后,方才跳下马,扶着剑镡步行靠近。 相比起刘岱残破的轺车,这架辎軿车看上去几乎毫发无损,安安静静、四平八稳地停在雨中。 车厢前后都有青漆布遮挡,张蒙警惕,侧身在车厢边上,抽出佩剑,用剑轻轻挑起车厢后方的漆布,刹那间,内里有人尖叫起来。 张蒙猛然掀起漆布,只见一名女子云鬟半軃,紧紧蜷缩在车厢内的一角,睁大双眼向外看来,脸上尽是惊恐,当是刘岱心心念念的爱妾纯姬了。 “大、大王饶、饶命!饶贱妾一条贱命!”女子瑟瑟发抖,连声哀求。 张蒙见状,忙收剑行礼:“夫人勿虑,在下张蒙,并非歹人,奉刘公之令来接夫人回去。” “不、不是歹人......”女子心惊肉跳,急喘几下,“原来是刘公派你来的......”随即逐渐镇定下来,并拢纤指抚着高耸的胸前,面色很快恢复,虽然依旧惨白,可玉颊樱唇,确有出人之姿。 “你叫什么?” “在下姓张名蒙,字承英。” 纯姬问道:“怎么之前没有见过你?” 张蒙如实道:“在下今日才投奔刘公,是以夫人面生。” 纯姬似有所思“哦”了一声,一双妙目流转,上下打量起了张蒙,声音早没了开始的慌乱,忽而变得又柔又软:“我说刘公身边围着的都是些老家伙,怎会突然生出你这样的年轻郎君。”说话间,坐正身姿,贴身锦缎勾勒出她丰腴又不失玲珑有致的身段。 张蒙感到有点不对劲,暗想:“这女子生性狐媚,怪不得刘岱给她迷得神魂颠倒,此等尤物,寻常男子见了几个能把持得住?还是不要过多接触为上。”于是稍稍偏过头,看见軿车前方驭位空空荡荡的,便问:“驭夫去哪里了?” 纯姬叹口气,道:“跑了。” 张蒙道:“跑了?” 纯姬摇摇头:“贱妾本想要那驭夫转头回去寻找刘公,可是那驭夫胆小如鼠,驾车到了这里竟然不管贱妾自己弃车跑了,可怜贱妾不会驾车,也不敢下车,只能在这里苦等。所幸郎君来得及时,不然贱妾还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呢。” 张蒙应道:“看这情形,贼寇应该没有追来,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夫人,刘公就在不远处,我驾车送你回去。” 纯姬娇滴滴应道:“多谢郎君。” 张蒙并不多说,将赤兔的缰绳系在軿车一侧,自坐驭位驾车,原路返回。 路上纯姬隔着漆布向张蒙询问了刘岱的情况,当听说张蒙以一己之力除掉两名贼寇、救刘岱于危难之际的壮举时,忍不住赞道:“郎君真乃英雄,刘公得到郎君,必定惊喜非常。” 张蒙心下哂笑:“恐怕是惊喜不足、惊吓有余。”转念一想,“这女子既得刘岱宠爱,我若有她帮忙说话,与刘岱周旋无疑大大有利。”计议至此,不禁对纯姬的看法有了改观。 等到张蒙驾车回到原地时,刘岱、万潜与王彧正在一株大槐树下避雨。 軿车停下,刘岱只顾纯姬,托着双袖急急忙忙钻进车厢。外人不知道里面的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不时传出娇笑与打闹的声音,连带着整个车厢也摇摇颤颤。 张蒙看着万潜与王彧,略感尴尬。 王彧轻咳两声,腆着个脸,抚须道:“刘公狂傲不羁,确是名士风流。” 万潜看着十几步外倾斜在泥潭中的轺车,长叹道:“轺车遭贼寇损坏,无法坐乘,难道要刘公乘坐妇人之车上任吗?如此必遭耻笑。” 张蒙道:“暂请刘公坐軿车,中州郡县人烟稠密,此去不远必有亭驿,届时换车驾便是。” 王彧说道:“这是自然,刘公何等人物,岂能受宵小指摘。”又道,“不过轺车下还压着一些行李,需得将车厢抬起,才能取出来......”说着目光投向张蒙。 张蒙心想:“光会说些场面话,到头来连下泥地帮主公抬车都不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空会高谈阔论,指的就是你这种假仁假义之辈。”然而为了自己的计划,故作淡然,道:“二位休慌,我去找帮手来。” “帮手?” 万潜与王彧明显紧张起来。 张蒙道:“都是在下的门客,颇有勇力,有他们在,往后路上贼寇必不敢犯。” 二人闻言,这才放心。 第四十一章 要犯 东行十余里,天色将暗,一行人抵达了卷县西边的扈城亭。 此地在春秋战国时建有城垣,而今数百年过去,虽然古城早已残败不全,但亭传在遗址的基础上兴建,因以为名。 按照本朝亭传制式,亭屋建在四方相对各百步的平台之上,屋上则立有木柱,高约丈余,更有大板贯柱四出,即是象征着严正庄敬的桓表,也是亭传最显著的标识。亭院前方的空地上,还立着一根木杆子,不过远远低于桓表,与底部相连却平行于地面的长板合称为“圭表”,作为白日粗略记录时间的工具。 张蒙牵马走到圭表边上,伸手挡着额前的细雨,细视院门上的木匾,扭头笑道:“明公,终于到亭传了。” 骑马走在后边的刘岱哼哼唧唧,满脸写着不高兴。 就在半日前,张蒙成功找回了他的爱妾纯姬,并叫来史阿与单仲当帮手,替他抬起翻倒在地的轺车,将压在车下的一应行李尽数取出。他本来想着暂时与纯姬共乘軿车,却没料到跟随张蒙的还有一名女眷。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他只能将軿车让出,自骑马而行,一路风吹雨打,实是他大半辈子未曾受过的苦楚。 新官上任,未出河南却风波不断,他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亭长听说刘岱身份,赶紧出亭相迎。他赤帻行縢、带剑佩刀,随行的几名亭卒大都持楯披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与乡、里等行政单位不同,同为基层组织的亭不具备管理生产、教化百姓、征收赋税等职能,主要负责捕盗缉贼、维持所辖十里范围内的基本治安,同时还承担部分驿传接待的任务,因此亭中上下设武习射不足为怪。 亭长姓宋名槐,三十出头年纪。王彧上前,把刘岱的印绶等交给宋槐查验,宋槐反复确认无误后方才挥挥手,示意亭卒们放下兵刃。 万潜半开玩笑道:“素闻扈城亭乃大亭,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气势非凡。” 宋槐对刘岱拱手道:“近日贼寇横行、道路不靖,形格势禁,还请使君担待。” 刘岱冷哼一声,打马而过。 张蒙说道:“还请君备下衣裳、餐食、厢房,我等今夜在亭中借宿。” 宋槐点头答应,然而当看到张蒙容貌的那一刻,却不由一怔。 张蒙问道:“君与我相识?” 宋槐回过神,连忙道:“一时恍惚,失礼了。”说着便招呼亭卒们做事。 张蒙搀扶蔡琰从軿车下来,蔡琰面色如常,但眉宇间有些疲惫。后续纯姬探出脑袋,秀眉攒蹙,娇嗔道:“车太高了。”一边扶着车辕做出无助的神情,一边将眼睛瞄向张蒙。 这时候,负责驭车的单仲转过身,笑嘻嘻对纯姬道:“小人扶夫人下车!” 纯姬闻言,总不好故意拒绝,希望落空,只能忍着气,白了单仲一眼。 扈城亭的亭屋为一座三进四合院,前院正面当中开大门、上置悬山顶、两侧设有马厩。中庭由堂屋、左右厢房侧塾、门楼以及溷藩组成,溷藩即是厕所。后院亦有连着豕圈与鸡塒的溷藩,另有做饭的庖室、临时关押犯人的犴狱与地牢、存放器物的仓房、积蓄谷物的窦窖等等。 亭中本就有供往来者换洗的衣裳,即便样式简单,但总好过浑身湿漉漉的。在宋槐的安排下,除了蔡琰与纯姬两名一直坐在车内的女眷,其余诸人都先在厢房内换衣裳、放行李,而后一起在堂屋等候晚膳。 堂屋的四壁由白灰面墁平,光滑且坚硬,时下阴雨日晚,光照黯淡,但堂屋内多点有灯火,交相反射,因此亮堂如昼。 刘岱心情不佳,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王彧与万潜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与张蒙、史阿、单仲相隔远远的。 “张郎君,令妹待会儿是否需要送膳?” 说话的人叫老贵,便是早先张蒙从贼寇手里救下的那名老翁,作为刘岱的仆从,他对张蒙救了自己又救了主公的义举心存感激,却不知道张蒙与刘岱之间的龃龉。 张蒙微笑道:“不必了,舍妹适才说没有胃口,今夜早早先休息了。”他对外宣称蔡琰是自己的堂妹,刘岱等人与敦煌张氏少有交往,自是不明底细,听之信之。 蔡琰自从出雒阳以来,情绪始终十分低落,即便没有显露出后悔之色,但乍逢大变,心神难宁确是人之常情,尤其在蔡邕即将回家的这节骨眼上,她突然失去了与父亲团聚的机会,心中难过与惆怅可想而知。 张蒙很能理解蔡琰的心境,对他来说,蔡琰能义无反顾放下一切毅然决然跟着自己逃亡,已属大不易,他自然不会要求更多。 前路茫茫,未来如何,答案终究只能交付给时间解答。 宋槐尚未来到,张蒙在堂屋内缓缓踱步,发现在朝南的一角墙壁上张贴着诸多由绘在灞桥纸上的画像。亭传一般位处交通要冲,是以在提供驿行的同时,还与维持治安的职能相结合,负责甄别往来行人,缉捕犯罪逃亡的要犯。 这些画像都是海捕榜文,画着通缉犯的外貌、记着通缉犯的特征,若是犯人已被缉捕或者身死,亦不会撕下来,只会将新的覆盖上去,因此堂屋的这面墙层层叠叠叠贴满了画像,又多又厚,甚至还散发着纸张霉潮的气味。 张蒙稍稍抬头,看了几张榜文,上面描叙多是杀人、劫掠等作奸犯科之行,大同小异,看了一会儿感到无趣,便想离开。谁知这时候史阿与单仲忽然偷偷向他招手,脸上都挂着耐人寻味的神情。 走到两人身边抬头看,这里单独挂着两副海捕榜文,左边一副画像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哪怕只简单勾勒出了几笔轮廓,可依然面熟,再看通缉犯的名字,不由一惊,原来写的却是“沛国曹操”四个字。细看榜文叙述,原来就在日前,曹操拒绝了朝廷任命的骁骑校尉之职,孤身逃出了雒阳,榜文上的罪名含糊其辞,只写的是“不轨”,基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张蒙暗想:“鲍信、袁绍相继逃亡,大将军府一脉势力灰飞烟灭,曹操逃亡是早晚的事,没想到居然与我逃亡时间相同。”尚在惊异,目光瞥到右边的榜文,登时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史阿与单仲叫自己的原因。 但见那张榜文上画着一张更加熟悉的面庞,边上则用朱笔写着“敦煌张蒙”。 第四十二章 刺董者 自己被通缉是迟早的事,张蒙早有心理准备,可让他意外的是,海捕榜文竟然会这么快就传到了扈城亭,由此可见朝廷通过驰道传递消息的效率之高。 相较于曹操的“不轨”,海捕榜文上给自己定的罪名更加具体,是为“刺三公未遂,大逆不道”,此外还承诺,能将自己捉拿归案者死活不拘皆赏百金,提供逃亡消息者亦有丰厚赏赐。不过令人疑惑的是,榜文上并未写蔡琰“被掳走”之事。 “蔡邕是海内名士,人咸敬之,董卓若将我带走他的女儿作为罪名加上,不说别人,河东卫氏定然恨我入骨,怎么如今却只字不提?”对此,张蒙依然想不通。 按理说,被朝廷悬赏通缉是令人恐惧之事,然而时下张蒙的心里反而有几分高兴。因为当今之世重名而轻利,一个人无论出身背景如何,一旦声名鹊起,便将受到天下瞩目,良好的名声往往能给一个人带来最持久以及最丰厚的回报,不仅具备金钱无法比拟的价值,甚至能够超脱法律。 沛国谯县人夏侯惇,十四岁时有人羞辱他的老师,他便将那人杀死,后来非但没有被朝廷制裁,还获得了尊师重义的美名;泰山郡华县人臧霸,十八岁时召集食客十数人冲击官府,救出被囚禁的父亲,还杀了太守,之后逃亡,孝烈勇名遍闻乡,黄巾之乱时被徐州刺史陶谦招揽,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也没有人感到不妥;九江郡成德县人刘晔,十三岁时遵循母亲遗命,斩杀了父亲宠信的侍者,而后坦然向父亲请罪,得到了父亲的宽恕,还被喜爱臧否人物的名士许劭认定是王佐之才,完全没有被治罪的迹象。此类种种,不胜枚举。 换言之,朝廷以刺杀董卓的罪名缉拿张蒙,海捕榜文传遍各地,虽然让他成为了戴罪之人,却又变相给予了他最好的宣传。从此他不再是默默无闻之辈,而是世人皆知的“刺董者张承英”了。 只是高兴之余,张蒙当下不免担心,毕竟这海捕榜文高悬在亭中,若被认出,或许将横生枝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并不清楚扈城亭的亭长是何等人物。 史阿回头看了看兀自不觉的刘岱,同时朝堂屋口子上扫了两眼,低声对张蒙道:“张君,形势难测,而今亭长未至,不如我等暂且退避?” 张蒙尚未答应,忽闻前院脚步纷乱,不多时,七八名亭卒齐进登堂,他们各执戟、楯、刀、剑等兵器,气势汹汹,亭长黄槐则被簇拥在当中,左手持有用来劾贼的二尺板、右手拿着用来收执贼的索绳,面色严正。 刘岱见此架势,不明就里,慌忙起身。张蒙心知不妙,低声嘱咐单仲:“你速速去厢房,守在蔡小姑子的身边,如若事情有变,护她周全。” 单仲点头,悄悄转往堂后去。 刘岱风声鹤唳,颤声问道:“黄君,此何意也?” 黄槐回道:“听人报称亭屋中有贼,捉贼捕盗、除恶扬善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丝毫怠慢,若是惊扰到了刘公,还请见谅。” 刘岱大惊失色,左顾右盼:“哪、哪里有贼?” 黄槐目光移向张蒙,坚声说道:“不久前朝廷快马移送海捕榜文,敦煌郡张蒙,身负刺杀当今司空之重罪,需即刻逮捕,送京师受审!” “敦煌郡张、张......” 刘岱、万潜、王彧不约而同望向张蒙,无不惊疑。 黄槐手中的二尺板指向张蒙:“若在下没看错,阁下便是张蒙吧?” 张蒙坦然一笑,点头道:“不错。” 黄槐肃声道:“那么请君跟我走吧。” 史阿嘴角抽动,当即就要拔出环首刀,张蒙给他个眼神,说道:“黄君,我现为刘公效力,你要带我走,先问刘公答应不答应。” 黄槐看着刘岱,刘岱局促不安,嘴唇动了动却没吱声。他虽然讨厌张蒙,但并非完全没有信义之人,张蒙如约救了他的爱妾、取回了行李还承诺后续道路全程守护,他实在没有理由翻脸不认人。可是,张蒙受到通缉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王彧这时冷笑一声,道:“张君,你藏得好深啊,何不早说实情!” 张蒙道:“我若早说实情,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然站在这里吗?” 王彧不依不饶:“刘公宽厚,允你兵曹从事之职,可你是朝廷要犯,这件事恐怕还得两说。”接着对刘岱道,“主公三思。”话中意思昭然若揭。 万潜直言正色:“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主公乃君子,治国治民,更该为表率。既然已经答应了张君,怎能自食其言?”又道,“况且董卓擅政,朝野皆怨,当初主公之所以接受任命出雒阳,便是不愿在朝中受董卓摆布。这些王君难道都忘了吗?” 王彧道:“彼一时,此一时也。而今亭中缉拿要犯,主公若公然包庇,大为不妥!” 万潜摇头道:“田忌识孙膑于刑徒、霸王擢英布于囹圄,皆因慧眼识人,今董卓无道、擅自废立、玩弄朝纲,有志者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张郎君肯为天下先,孤胆刺董,不是罪犯,而是义士也!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刘公乃天下闻名的君子,合当重义守诺,岂能惧畏强暴,疏远贤士!”越说到后来越是慷慨激昂。 刘岱闻言低头不语,王彧脸色铁青无言以对。 张蒙先对万潜道:“多谢万君之语。君子在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下算不得君子,但追慕君子风尚。董卓之乱,人神共愤,上至君子、下至黔庶,无不苦之,在下虽然只是一介匹夫,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即便知其不可,在下仍要为之。”转而“咣啷”拔剑,“黄君,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你今番要讲在下捉拿归案,在下却也不会束手就擒,在下若能侥幸逃出,反董之心也绝不会变。便看今日亭中,是君的剑利还是在下的剑利了。”深吸口气,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 黄槐沉声道:“张君非要拼个死活?” 张蒙淡然回应:“与董卓斗,鱼死网破而已。”心中则想:“对面不到十人,我与史阿殊死血战,未必不能取胜。即便不行,刘岱就在身侧,还能以他为质......”尚在盘算对策,却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看将过去,黄槐竟将手中的二尺板以及索绳径直丢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