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章》 1|16.07.05独发 南瑜国已经二十年没经历过寒冬,今年自初雪后却奇冷非常。 文京花街第一楼的寻仙楼,头牌花魁选入幕之宾,京城中从前只能对一堂春赏观相望的爱慕者,不管是否怀有千金够争彩头的,都赶来喝花酒看热闹,天刚黑就挤了满满一堂人。 一堂春本名蓝荞,七岁被卖入行,学琴棋书画,十二岁出道,原本只做清倌,熬到如今一十八岁,才被老板重金抛出来。 花魁头筹,由恩客竞价,高者取之,文京的纨绔子弟早就对蓝荞垂涎已久,来捧场的个个气派张扬,只一人十分低调。 权贵世家出身的男子难免引人注目,这一位却不同,他穿的虽是绫缎锦衣,气场却收敛的干干净净,就连其绝色容颜也被人忽略了。 男子名叫陶菁,一月之前来了寻仙楼,每日都为见蓝荞一掷千金。 众人谈笑间,紧闭的正门一声闷响,被人硬撞开来。 寻仙楼从来都是开门迎客,因黄昏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鸨才吩咐把门关了,来客都从挂厚帘子的侧门走。 门被推开时,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貂的女子。 满堂人停了喧哗,齐齐往门口看,心里都十分吃惊,吃惊的缘由不止是这女子出众的容貌,更因她发色眉眼与众不同,像是西琳人。 西琳女子表字毓秀,与她一同进门的男子名唤华砚,栗发金眸,头发与眼睛的颜色纯净,肤白如雪,眉目俊秀。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还等着看蓝荞的王侯公子交头接耳,眼睛紧紧盯着毓秀。 毓秀一皱眉头,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她要找的人。 二人走近时,陶菁却连眼都不抬,只顾用手指抚弄茶杯沿。 毓秀金眸闪闪,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笑染真的下定了决心不回去?” 她一句说完,堂中才有人注意到陶菁的容貌:黑发黑眼,唇红齿白,是南瑜人的长相不假,却是怎么招惹上两个西琳人的? 众人原本只是好奇打量,看得久了却莫名生出错意,这男子俊俏英朗,举止却低调,颦笑间满是风情,正是女子迷恋的姿态。 老鸨走来迎客,陶菁漫不经心地对她笑道,“这二位是我在西琳旅居时的故人,惜墨兄与毓秀兄。” 老鸨忙屈身对二人行礼,华砚微微颔首,毓秀却对她视而不见,只对陶菁冷笑,“我只是你的故人?” 陶菁不看毓秀,反对老鸨说一句,“是我说错了,这位小姐是我前妻。” 一屋人都在屏息偷听,平白得了这一句,无不哗然。 这人娶了个美貌的西琳女子,说休就给休了,还明目张胆跑来嫖妓,底下有义愤填膺的已纷纷出声,议论的话大同小异,若他们得了此等绝色,便绝不会再三心二意。 老鸨惊诧不小,从头到脚打量毓秀,此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目之间却带着几分老成,举手投足一派雍容,似乎出身名门。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毓秀,“你们想一直站着?他们可都瞪着眼在看热闹。” 毓秀看看四周,面上也生出几分尴尬,只得在陶菁右手边的座位坐了。 华砚找了个借口回避,老鸨也闪到一边。 旁人都走了,陶菁却低着头不说话,毓秀一双眼紧紧盯着陶菁,语气比先前更坚硬了几分,“你到底要怎样?” 陶菁笑着摇摇头,招手叫人换了热茶,为毓秀倒上一杯,“外头冷不冷?” 毓秀手握住热茶杯,不答反问,“当初为何在驿馆,笑染为何要不辞而别?” 两个人一开始还没闹的这么僵,在驿馆深谈了半个晚上,谁知一言不合,争执不下,彼此都不肯让步,陶菁连夜跑了,毓秀才一路追到南瑜。 陶菁含情脉脉地望着毓秀,嘴上说的却是和他的神情完全相反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意思。” “我是芳草,还是你是芳草?” “我也是芳草,你也是芳草。” 毓秀看着堂中游走的那些美貌妖娆的花娘,笑中似有嘲讽,“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什么人了?” 陶菁头也不抬,讪笑道,“自从我来到文京,就听说了一堂春的盛名,仰慕之下与其结交,彼此心心相惜,已然生情。” “当真?” “是真是假,你一会不就知道了。” “你要买那青楼女子一夜春宵?” “一夜怎么够,若我与她如胶似漆,不能分离,帮她赎身也不一定。” 毓秀怒从心头起,头也隐隐作痛,起初只是丝丝痛,渐渐的就痛的不能忍受。 不远处的华砚见毓秀身体不适,忙回到她身边,“又不舒服?” 毓秀额头冒汗,抓华砚的手也不自觉地也用上了力气。 陶菁眼中清冷,“她怎么了?” 华砚为毓秀搓热冰凉的手,“毓秀水土不服,来南瑜之后一直生病,加上她犯了头痛症,每日煎熬。” 陶菁冷笑道,“既然她身子不好,何必流落在外吃苦,怎么不回去?” 华砚眼中满是凌厉,“毓秀这一趟势在必行,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陶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我不过是你们的挡箭牌,适合而止于大家都有好处。” 毓秀生怕陶菁说出什么话,就拉着华砚的手道,“不必与他相争,我去去就来。” 华砚心里放心不下,忙问一句,“要不要我跟随?” 毓秀摇头道,“不是还有人暗中保护我们吗,不妨事。” 华砚目送毓秀走远,对陶菁的态度略有缓和,“她若对你无情,何必在意你是走是留,你若对她还有残念,就同我们回去吧。” 既然一早就看到结果,何苦还要泥足深陷,尽早抽身才是明智之举。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对华砚笑道,“花无百日红,你只当我移情别恋了吧。” “你真看上那青楼女子?” “你们既然找到了我,自然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何必明知故问?” 华砚失声冷笑,“毓秀的性情你也知道,她若心有不甘,你就不要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打算了。” 陶菁在嘴里喃喃念“有情人终成眷属”,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一点温度,“成不成眷属,总要先有情。” 华砚压住心里的怒气,“毓秀身份特殊,做事必有取舍,你何苦要在一些她做不到的事上为难她?” 若不是为了血盟,他也不想招惹她。 陶菁摇头笑道,“我做人纵情任性,喜欢就是喜欢,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反过来也是一样,厌倦了就放手,执着无益。” 任凭华砚再好的风度,也忍不住与陶菁针锋相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楼上传来一声锣响,才不得不停了争执。 蓝荞在众人的哄闹中走下楼来。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一个绝色佳人。 华砚见到蓝荞时,也吃了一惊,这女子不光有倾城姿色,风度更惑人心魄。常年于青楼卖笑的花娘,大多妩媚妖娆,蓝荞正是个中佼者,因她贯通琴棋书画,从前又只是清倌,倒比其他人更多了几分超凡脱俗。 陶菁一脸冰雪消融,明知华砚横眉冷对,却丝毫不知收敛,起身对楼上的佳人点头示意。 蓝荞一早就看到陶菁,就在阶上对他揖一礼。 华砚冷眼瞧二人互动,莫非真如陶菁所说,他已恋上这风尘女子? 陶菁爱毓秀时,也是百般用功,使出一身手段,中途几番波折,他却丢下离书一走了之,辗转不出两月,竟又搭上别的女子。 华砚本还不信陶菁写那一封离书是出自真心,总觉得他赌气的成分居多,可依照如今的情形,一切似乎都说不准了。 2|16.07.06独发 蓝荞款款下楼,从杂役手中接过玉酒杯,在来客当中敬酒,待走到陶菁这一桌时,她已面色微红,却还手不抖气不乱,举止一派优雅。 陶菁端起茶壶,为蓝荞斟满一杯,“以茶代酒。” 蓝荞感念陶菁的好意,她身后的侍女却故意问一句,“公子是想省几个酒钱吗?” 客人稀稀落落哄笑,陶菁却不以为忤,“今晚一定与你家小姐喝酒,只是要喝就只喝交杯酒。” 一言既出,四座喧哗,前堂比之前又热闹了几分。 蓝荞满面春风,回话的落落大方,“静候公子佳音。”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几句话,又撞见他与蓝荞共饮,心里隐隐难过。 蓝荞敬完陶菁,又敬华砚。华砚从不在面上给人难堪,只得叫了一壶最贵的酒,与她对饮。 蓝荞一边打量华砚,一边笑道,“小女从前从未见过公子,可是远道来的贵客?” 华砚心里不耐烦,面上还要保持礼貌。蓝荞与陶菁对视一眼,再为华砚斟一杯酒,“请公子满饮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华砚一眼,“能得蓝姑娘垂青的大多都是人中龙凤,惜墨不如从命。” 华砚面上尴尬,又不好推脱,上下不能之时,毓秀已穿堂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仰头就饮。 蓝荞偷偷地打量毓秀,暗自惊叹,面上却不露声色,“贵客远道而来,小女也该满敬你三杯。可我寻仙楼从不招呼女客,让姑娘进门已是大大的不妥。” 毓秀眉眼间隐现鄙夷之色,“你们南瑜男尊女卑,所有的规矩都是为女人而设。按说这烟花之地,有钱就能逛,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蓝荞嫣然一笑,款款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家女子怎好现身青楼楚馆?小女对姑娘没有不敬之意,而是为你的名节着想。” 一语毕,她又特意看了陶菁一眼,施一礼转去别桌。 华砚望着毓秀苍白的脸,心里也觉得不妥,就开口劝一句,“你是不是又犯了头痛症,身子不适不要强忍,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免得……老爷夫人牵挂。” 毓秀笑着摇摇头,看也不看华砚,只默默饮酒,眼看一壶酒见了底,她招手又要再叫。 陶菁原本默不作声,见毓秀忍着头痛,才出言讥讽,“身子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疼也是疼在自己身上,没人替你受过。” 毓秀见陶菁眉间隐有怒意,心里忍不住好笑,只装作听而不闻。 华砚不知毓秀是故意演戏,还是当真失态,犹豫半晌,终究不忍,便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酒,“我一个无心之人,也会替你心疼,莫非你还要我肉疼吗?” 毓秀失神的一瞬,华砚已灌了半壶酒,她吓得立马从他手里夺过酒壶,“你若真是无心之人,我也不必纠结如此。罢了罢了,这世上我最怕的就是你,你且饶了我吧。” 华砚笑的云淡风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花娘说的不无道理,你做到这种地步,称得上是机关算尽,我们这就回去吧。” 毓秀失声冷笑,“不是要叫价买那花娘一夜春宵吗?咱们留下凑个热闹又如何?” “你要买她?” “他买得我买不得?” 华砚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买个青楼女子干什么?你还嫌你的罪名不够少,名声不够糟?” 毓秀人已微醺,说话的声音也柔顺了不少,“罪名够多,名声够糟,才好引他们行事,到如今,这些小事算得了什么?” 华砚不想与毓秀一同做戏,犹豫半晌,就对着陶菁说一句,“君子不成人之恶,笑染何必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事做过了,反倒惹人生疑。” 陶菁面上满是嘲讽,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我今日势在必得,你们是走是留,我都是这个心思。” 毓秀看一眼陶菁,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心中一阵酸涩,才喝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往上涌,她便掩面往后堂去。 才出了门,她就吐的一塌糊涂。 华砚追出去,扶着毓秀安抚道,“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不值得拿自己做赌注。一局棋并非只有输赢,暂且忍让求全,也无不可。” 毓秀站直身子,低头对华砚道,“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华砚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就留她一个人在后院,顾自回堂。 杂役吆喝一声,蓝荞便回了二楼,底下纷纷攘攘叫价,才一会功夫,花魁娘子一晚的身价已经从二十两叫到了五百两。 陶菁淡然饮茶,等叫价的人少到只剩三两个,他才出声。 毓秀在满堂寂静中走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金眸却隐现凌厉之气。 华砚远远望着毓秀,不知怎的就开了口,提声叫一句,“一千两。” 一语出,众人皆惊。 争到最后,只剩陶菁与华砚攀比叫价。华砚一百两一百两的加,陶菁却一两一两的加,华砚叫一千一百两,陶菁就叫一千一百零一,华砚叫一千二,陶菁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叫了三轮,上头敲锣的杂役伏在老鸨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得老鸨示意,就出声对底下的两人说一句,“有钱没钱,总要把银子亮出来,凭空叫价,谁知是不是儿戏。” 老鸨款款走到二人面前陪笑,“陶公子来捧场的这些日子,出手都十分阔绰,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钱来,只是您二位贵客……” 毓秀迈步走到华砚身边,面色清冷如雪,对他点了点头。 华砚得毓秀示意,掏出四千两的银票,亮给老鸨过目。 陶菁轻轻拍了两下手,从侧门走进来五个小厮,每人都捧着一个箱子。 陶菁淡然笑道,“里头的金子各折一千两,这样的箱子外头还有几个,不管是叫一千三百零一还是四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拼下去,恐怕白白便宜了赵妈妈,惜墨又是何必。” 毓秀冷笑着将银票放回怀里,拉住还想再开口的华砚,伏在他耳边小声道,“既然他是有备而来,我们自然是争不过了,争不过就不要争。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也不算一无所获。” 华砚见毓秀眉眼间隐有失落之意,反倒被激出斗志,“现在传信回王府,吩咐他们送银子来。” 毓秀面若秋水,摇头轻笑,“他既然心意已决,我又何必强求。我要到了想要的,至于他想要什么,我做不了主,一切要看他自己。缘起缘灭,人生人死,如此罢了。” 华砚默然不语,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陶菁瞥了瞥毓秀,见毓秀再不看他,他面上才有了一点波澜。 老鸨点算了一千三百零一两银子,拍手叫成交。 蓝荞在叫嚷声中走下堂,当着众人的面与陶菁喝了交杯酒。 陶菁与蓝荞成了礼,大堂里又喧哗起来。 毓秀看那二人,自嘲一笑,“他同我都没喝过交杯酒……” 一句说完,她又撑不住往华砚身上靠,华砚拉她的手,凉的像一块冰,他把她抱在怀里,用貂袍把整个人都包住了,叫她还是不应。 毓秀不是没有意识,只是她犯了头痛症,疼的动也动不了。 客人们看完热闹,有的哄散了,有的竟围上来看晕倒的毓秀。 老鸨见华砚神色慌张,就走过来询问,华砚不想同她周旋,抱起人就往门口走。 蓝荞看了陶菁一眼,快步追上华砚,“姑娘身子不适,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将她先扶到小女房中。” 华砚一皱眉头,“她水土不服,又犯了旧疾,不宜久留,我还是先带她回去再做打算。” 蓝荞笑道,“外头风大雪冷,贵客病着,不宜坐轿,不如我叫他们备辆马车,铺几层暖被,你们稍作歇息再上路?” 从寻仙楼回王府用不了多少功夫,华砚关心则乱,竟觉得蓝荞说的不无道理,他远远望了一眼站在阶下的陶菁,犹豫半晌,还是抱着毓秀走了过去。 3|7.7独发 蓝荞本想亲自送华砚进房,却被几个客人绊住说话,只好由陶菁出面,带二人上楼。 外堂喧声吵闹,花魁房里却一片寂静,烛火昏暗,像被人刻意灭掉了几盏。 毓秀躺在床上,手脚渐渐回暖,华砚坐在床边喂她吃粥。 陶菁在桌前自斟自饮;蓝荞送客回房,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陶菁勾唇一笑,倾身与她耳语;远远看来,二人倒十分的缠绵和睦。 毓秀进了暖食,渐渐恢复一些力气,就撑着身子下床,对蓝荞鞠一礼,“多谢姑娘照拂。” 她的话说的沉静淡然,仿佛彼时纵情失态的是另一个人。 蓝荞惶惶回拜,“小姐言重。” 华砚见毓秀恢复如常,心中大石落定,一边帮她披上貂袍,一边对蓝荞笑道,“不敢再叨扰,我们就此告辞,来日再登门拜谢。” 毓秀走到门口,又转身对蓝荞道,“你我虽是初见,我也看得出你是个不凡的女子,彼时多有得罪,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蓝荞受宠若惊,“尊上如此宽厚,叫奴家如何担待得起?” 一语毕,忙又加了句,“尊上要同公子说几句话吗?奴家与华公子回避就是。” 华砚诟病蓝荞自作主张,可他一扭头就看到毓秀眼眸闪闪,似有期待之意,这才叹着气与蓝荞一同退出门。 好不容易得了独处的时机,毓秀却不知说什么好,良久,她才轻声道一句,“你若真喜欢那位姑娘,带她一同回去也无妨,我会放你出去,让你入朝为官,成家立业。” 陶菁默然不语,只看着她冷笑。 毓秀面上更多了几分怆然,“我这一病,恐怕要将息几日才能痊愈,等我养好身子回西琳之时再来找你,你想回去,我们就一同回去,要是你不想回去,我也不会再强迫你。” 她说完这几句,就伸手去开门,手刚碰到门栓,身后就传来陶菁清冷的声音,“君子成人之美,说来容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陶菁说话已走到窗前,再不看她一眼;毓秀长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开门走出去。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毓秀一病就是半月余,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她不想在南瑜多停留,就吩咐华砚收拾行装预备回西琳。 陶菁时时在寻仙楼徘徊,白日与蓝荞吟诗作画,弹琴下棋,晚间便揭牌留宿,在外人看来,二人如一对神仙眷侣,日子过的无上逍遥。 毓秀再来寻仙楼时,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形容略显憔悴,让人心疼。 陶菁脸上虽不动声色,却并非无动于衷。 老鸨备下酒席,请华砚与毓秀同桌坐了,寒暄几句,毓秀便开口问陶菁是否同他们一起回西琳。 陶菁沉着脸不答话,老鸨一脸尴尬,唯有直言相告,“陶公子花三万两替蓝荞赎了身,只等你们一同上路。” 毓秀心里吃惊。 三万两,陶菁从哪得来那么多钱,他既然这么有钱,之前又为何入宫为侍? 华砚得毓秀首肯,催促陶菁快些上路,陶菁一双眼只盯着毓秀,“蓝姑娘的妹妹来了,她们正在里头话别,姐妹情深,总要给人留些时间,何况待会我们还要迎个贵客。” 毓秀与华砚心里都有了猜测,见陶菁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只好耐着性子不再催促,请老鸨加菜开席。 三人慢慢吃了半个时辰,毓秀身子受不住,上楼借了间空房歇息,歪着歪着就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中,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一直追一个人,那个人走的很快,从头到尾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拼命跑拼命追,却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眼看着那个人连背影都一片模糊,毓秀心里一急,不管不顾地就喊了出来。 “伯良……” 这名字压抑在心里压的她喘不过气,人人都知道她对姜郁的十年相思,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这一路明强暗战。 从小到大,她受的委屈有一半都是姜郁给的,剩下一半也或多或少同他有关系。 梦到尽头时,毓秀累的再也跑不动一步,被她追逐的人竟真的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虽然隔了那么远根本就看不清人脸,毓秀也知道与她面对面的人不是姜郁。 惊醒之后,梦中的人影在眼前骤然放大,毓秀把眼闭上又睁开,看到的还是陶菁静若秋水的面容。 “笑染。” 开口叫人时,毓秀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莫非她在梦里叫的那些声“伯良”都是真的? 陶菁脸上的表情如嘲似讽,“你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来了,就在楼下,华砚被他罚跪,你要是再不下去,他的膝盖恐怕就要跪掉了。” 毓秀错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迷糊糊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陶菁直直望着她,眼里的内容很复杂,“姜郁来接你了。” 接? 恐怕是抓吧,抓之前还免不了要兴师问罪。 罢罢罢,她一早就预料到是这种结果,演戏演到这般地步,也算是求仁得仁。 毓秀出门之前,故意凌乱了衣衫发髻,才跑到楼梯口,就看到楼下大堂正中站着一个人。 姜郁。 两月不见,他还是她记得的样子,剑眉高鼻,白肤薄唇,蓝眸中带着刺骨的寒,立在那里如松似柏,绝代风华。 论容貌,姜郁比不上陶菁;论性情,姜郁对人从来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对毓秀更带着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和她虽然一起长大,他却从来也没有同她亲厚过,就算当初顶着家族的压力同她成婚,也从未在心里把她当做妻子。 毓秀也曾一度以为,姜郁的暖都给了另一个人,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 桌子旁站着不知所措的老鸨,另一边跪着华砚,华砚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个言笑晏晏的碧眼男子,手里拿着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华砚嘴里塞;华砚躲不过,只能被迫吃他喂的,动辄得咎的表情实在有些滑稽。 凌音也来了。 毓秀想笑,脸上却只能写上不安。 陶菁走到毓秀身边,拉住她的手;姜郁冷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下楼,双臂慢慢叠在身前。 毓秀的手被陶菁握着,面上虽不动声色,内里却百味杂陈。 姜郁从前只有对她的所作所为不满意了,才会换上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 他这么看着她时,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对她的嫌弃。 毓秀在心里冷笑,这件事原本是她理亏在心,她便不再与姜郁对视,在一瞬间扭开脸。 几乎是在同时,姜郁屈膝向她行了跪拜大礼,叩首道一声,“皇上万岁。” 凌音丢了手里的花生米,也从凳子上跪下来,伏在地上笑道,“分别两月,臣对皇上十分想念。” 老鸨大惊,忙凑到陶菁身边悄声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陶菁淡然一笑,“受拜的是西琳天子,拜她的是她的皇后与贵妃,先前罚跪的是画嫔。” 老鸨嘴唇抖了抖,嘴里碎碎念叨,“她是西琳女皇?这小丫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了女皇?她为你而来,那你是她的什么?” “我身份低微,同那三位可比不了。” 陶菁目光流转,望着毓秀的背影,长叹一声也跪了下去。 西琳献昌帝,复姓明哲,单名秀,表字毓秀,年十七继位。 明哲秀之母是西琳孝献帝,明哲弦。 明哲弦十八岁远嫁南瑜,和亲给南瑜二皇子欧阳驰做侧妃,二十八岁回国登基,忧劳勤政,在位时颇有建树。 明哲弦生了两个女儿,长女明哲秀,是欧阳驰所出。 欧阳驰在明哲弦回西琳继承皇位后不到一年,就料理了在南瑜的差事,入西琳做了她的后宫,二人的典故也传为佳话,西琳无一人不称赞驰王有情有义。 明哲弦一生有几个宠爱的后宫,可她最在意的是她的舒皇后。 舒辛曾是明哲弦的伴读,之后被明哲弦的姐姐明哲戟求去做了储妃,后明哲戟登基,号孝恭帝,舒辛受封皇后,后宫除他,再无一人。 孝恭帝虽专情,为人却专横跋扈,武断暴戾,将兄弟姐妹贬的贬,杀的杀,逐的逐,她自己误食丹药暴毙宫中,身后无子嗣。 西琳皇室无人,不得不去南瑜请回明哲弦克承大统。 明哲弦感念舒辛旧情,仍留他在宫中做皇后。 孝献十年,舒皇后病逝,谥号孝勤恭顺廉皇后,皇后身后留一女,就是孝献帝的二女儿明哲灵。 明哲灵表字灵犀,比毓秀小一岁半,舒皇后死前,孝献帝有意改封嫡女为皇储,却因皇后的苦苦哀求而作罢,这才保住毓秀的储君之位。 4|7.8独发 孝献十九年,明哲弦退位,与欧阳驰出宫。 可怜毓秀小小年纪,就被父母推上皇位,接下千斤重担。 对她来说,做皇帝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得到姜郁做她的皇后。 姜郁比毓秀年长一岁,两个人一同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姜郁作为毓秀伴读的备选,入宫觐见。 与姜郁一同候选的,是神威将军的次子华砚,与九宫侯的四子洛琦。 洛琦比毓秀大两岁,他个子长的早,较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毓秀一见他就有了压迫感,当场就把他的机会给灭掉了。 华砚与毓秀同岁,脸圆圆软软的像包子,嘴角常留一丝暖笑,比女孩子还可爱,更巧的是他的发色眸色与毓秀相同,毓秀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喜欢,就指定华砚做了她的伴读。 那时的毓秀对姜郁并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又是寒冰的颜色,很不讨人喜欢,她几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了,选定华砚之后更是把他忘到了脑后。 毓秀再见到姜郁,是在两年后的南书房。 二公主灵犀也是五岁挑选伴读,她原本选的是姜家的嫡子姜聪。 姜聪与灵犀同岁,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一说话脸就红的像苹果,灵犀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可惜才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出天花生死一线。 姜聪隔离养治期间,姜家就送姜郁进宫陪伴灵犀。 毓秀已经忘了她曾经见过姜郁,只觉得他的蓝眸似曾相识。 两人刚开始接触时,毓秀本来是不喜欢姜郁的,只因他为人太过清冷,总不见笑容,莫名让人退避三舍。 毓秀真正对姜郁改观,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笑。 那时灵犀才学写字,姜郁手把手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个人费了半天力,灵犀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姜郁”这两个字。 守得云开见月明,姜郁对他怀里的小公主露出了欢愉欣慰的一笑。 那是毓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一笑倾城,原来生性寡淡的人偶尔露出的笑颜竟会如此让人迷醉。 毓秀开始注意姜郁的一举一动,更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话,还傻兮兮地拿着自己工工整整写下的“姜郁”二字去邀功,希望他也能对她笑上一笑;可姜郁连正眼都不看她,同她说话也只是一问一答的敷衍。 毓秀以为是她写的字不够好,那之后她在书法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工,每日里练的就是姜郁两个字,可无论她拿多少张字帖给他看,他也一样无动于衷。 姜郁从来也没对她笑过,他对着她时连面子上的和颜悦色都没有,他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他只看得见灵犀,只对灵犀笑,也只对灵犀好。 毓秀羡慕灵犀,羡慕她到心生妒忌的地步,她也想知道被一个冰山雪寒的人当做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滋味。 姜郁宠爱灵犀到让人咋舌的地步,旁人也以为他二人日后必成一对佳偶,可灵犀本人对待姜郁的态度却十分暧昧。 皇城内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毓秀爱姜郁,姜郁爱灵犀,灵犀却爱美人爱江山。 灵犀年纪虽小,对权力的痴迷却是毓秀难望其项背的,她的野心连明哲弦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早年间曾答应廉皇后不会立灵犀为皇储,明哲弦私心是想把皇位传给灵犀的。 明哲弦其实不太满意毓秀,她与她父亲是一样的脾性,重情义大过重皇权,在政事上虽然也有惊人的天分,野心与责任感却差了一点,做事不够冷静,容易意气用事,这些年若不是有华砚从旁劝谏,毓秀还不知要做出多少荒唐事。 不止明哲弦对毓秀冷淡,欧阳驰对毓秀也一直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她的关怀照料,还不及明哲弦的另一位后宫。 明哲弦退位之时,将后宫封官的封官,封爵的封爵,各置家业送了出去,只一人不肯离宫,此妃姓姜名汜,乃当朝右相姜壖的幼弟,姜郁与姜聪的三叔。 姜汜自从十七岁入宫就长伴君侧,孝献四年封贤妃。皇后卧病,皇贵妃性犷,后宫皆由贤妃一手打理,他对两位公主也视如己出,教导疼爱之情,连舒辛与欧阳驰也自愧不如。 新帝登基,姜汜执意不肯出宫,明哲弦便遂了他的心意,封太妃掌凤印。 毓秀刚登基没几日,姜汜就做主毓秀大婚。 连皇后的人选都是姜汜选的。 姜郁娶她这种事,毓秀从前想也不敢想,她知道姜郁心里喜欢的是灵犀,她就算再傻,也不想重蹈她那个可怜姨母的覆辙。 不止姜家,左相与九宫侯也盯上了皇后的宝座,除了姜郁,皇后的人选还有左相的三子凌音,九宫侯的四子洛琦,与常年陪伴在毓秀身边的华砚。 西琳的尊卑在嫡庶,若非世子嫡子,世女嫡女,便不能承袭爵位,继承财产,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条路,学问武功不成还想保得荣华身份,只有靠姻缘,侯门贵胄的庶子庶女无法自立家业的多入宫入府。 毓秀心中的皇后人选本是华砚,虽然他二人只有挚友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可华砚就算不做皇后,也注定要入宫,毓秀不想委屈华砚,也不想委屈别人,这才拟旨要封华砚为后。 可诏书还未见天日就被姜汜否决了,神威将军在朝中的地位的确比左右相与几位伯侯差了些火候,右相出面为长子争后位,满朝听到风声,无一不上表陈情,力劝毓秀改变心意。 姜郁对家里的安排逆来顺受,说不上高兴,也没有拼死抗争,态度一直都暧昧不明。 他自己不争取,毓秀只好偷偷找灵犀帮忙,请她上表力阻封姜郁为后,她好顺势下诏为灵犀和姜郁赐婚。 灵犀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奏表中却祝毓秀与姜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朝臣见公主如此大度不在意,更是一个个冲锋陷阵地要讨右相与太妃的欢心。 大婚的吉日早就定了,毓秀十面埋伏,拖到不能再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下了封后诏书。 大婚前一晚,毓秀整夜未眠,她心里虽有说不清的顾虑忧愁,却还藏着一分窃喜,毕竟姜郁是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人。 可她心里清楚,姜郁娶她是迫于皇族与家族的压力,同他的本心本是背道而驰;这一场政治联姻,不止是对姜郁的折磨,也是对她的折磨。 熬到三更,毓秀还坐在镜子前发呆,姜汜一进门就看到她顶着黑眼圈愁眉苦脸的样子。 “皇上大婚是西琳国庆,你预备明天就以如此忧思倦怠的模样面对天下臣民?” 姜汜年不过三十六,正是大好年华,毓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宫中,出去封府不是更逍遥吗? “太妃喜欢我母亲吗?” 毓秀眼巴巴看着姜汜,也不知她自己期待的回答是什么。 姜汜一声长叹,将毓秀拉到软床上坐了,“作为臣子,没有人不喜欢你母亲。” 毓秀十五岁之前都住在皇宫,对她老娘的事也看了不少,自从廉皇后去世,他老娘专宠她老爹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后宫诸人都是权贵世家派进宫联姻的代表,得不到皇上的重视,难免各有易心。 只有姜汜一人清心寡欲,规行矩步。 毓秀心里一直都替姜汜不忿,“太妃若有一日想出宫,只管同我说,什么时候都不晚。” 姜汜笑的云淡风轻,“待会就要穿衣上妆,你就算睡不着,也该闭上眼睛休息一个时辰。” 毓秀歪上床时已生出几分睡意,姜汜叫人灭了寝宫的灯火,坐在床边等她入睡。 毓秀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一片桃花林中,有一株桃花开的分外鲜艳可爱,树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身白衣飘飘,恍若仙人。 毓秀马上就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手上却轻轻一痛,耳边响起姜汜的声音。 “四更了。” 毓秀揉着眼坐起身,任宫人扶她洁面换衣。 姜汜也回宫去梳洗,路过东宫时,竟瞥见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了一地的桃花瓣。 现下还是早春,柳芽都没抽一支,这桃花开的蹊跷,却也开的讨喜,姜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吩咐身边的侍子给毓秀报喜。 侍子来通报时,毓秀正穿好朝服预备梳头,听到桃花开的消息,想起昨晚的梦境,心中一惊一喜,不管不顾地就跑了出去。 她在前头冲,后面跟着一大堆宫人扯礼服后摆,大家乌泱泱地往东宫跑。 毓秀封府之后,东宫就空出来了,那之前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东宫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花,那是她父亲从南瑜王府里移栽过来的,桃树逾经千里不枯,清明栽种,当晚就开花,神乎其神,妙不可言。 5|7.9独发 毓秀是夏日出生,她出生时,桃花竟又匆匆开了一季,宫里的人都啧啧称奇。 自栽种之后,桃树不按时令开花的,这是第二次。 毓秀来到东宫,守宫的宫人正提着木桶给树浇水,看到皇上驾到,一个个忙都跪了,连声恭贺陛下大喜。 毓秀走到桃树前抚上花枝,儿时的记忆涌上脑海,一时百感交集,眼睛都有些湿润。 她在东宫住了十几年,来看她的人却少得可怜;灵犀本就对她有所忌惮,轻易是不肯上门的;明哲弦的后宫,甚至欧阳驰本人,也为避嫌躲的远远的;与她最为交厚的华砚,也因为身份的缘故不敢贸然来她寝宫,姜郁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年,陪伴毓秀度过无数日月的,就只有这一株桃花。在她出宫封府之后,也会时时回来看它,在每年春天桃树开花时,回宫小住。 毓秀登基之后,太妃曾提议将桃花移栽到金麟殿,被她婉言回绝了,她怕过程中出现什么差错,弄死了这颗树。 东宫与金麟殿不算远,只要走上几步路,想见还是能见的,这就够了。 毓秀正伤情,侍子就吞吞吐吐地开口,“皇上,时辰不早,若不速速回金麟殿梳头,恐怕误了大婚的吉时。” 毓秀折下一根花枝,举在手里往回跑,后头的人端着袍子角跟着狂奔,场面甚为壮观。 早已预备妥当的灵犀在去金麟殿的路上看到这一幕,嘴角笑的弯弯的;她身边的美貌侍子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引得灵犀越发欢心愉悦。 西琳皇宫代代女主,身边服侍的大多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子,这些奉茶伺墨的近侍,不比寻常劳作的宫人,须得是年方十六到二十五岁,考过生员的读书人,即使非官宦人家的公子,也要出身清白,品才皆优。 侍子一朝入宫,得女主赏识收为内院,或破格放官的大有人在,自古出身非王侯府第的秀才,以入宫选侍为前途的并非少数。 灵犀身边的美侍名叫云泉,孝献十七年选入宫,被灵犀求来身边做了心腹。 灵犀想着毓秀一时半会也准备不好,就领着一众随从绕了一圈御花园,又逛了一趟东宫看了早开的桃花,才移步奔金麟殿而来。 她到时,姜汜已恭候在外,两个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就没了话。 毓秀整容精装,冠上九瑠冕,大功告成。 女皇大婚,帝后均着大红,姜汜与灵犀等到毓秀走出宫门,呼吸都是一紧,两人呆呆看了一会,才屈膝跪拜,奏曰“恭贺皇上大喜”。 “太妃与公主平身。” 毓秀脸上着浓妆,只含着一丝浅笑,更衬得她整个人帝王威严。 若不是她胸前别着一朵不伦不类的粉红桃花。 姜汜蹙起眉头,轻声奏道,“今日场面隆重,陛下身上穿的非绸则缎,佩戴的也尽是金银珠玉,画蛇添足戴一朵桃花,是否不和体面?” 都用上“画蛇添足”这么盖棺定论的词了,还问什么“是否”? 灵犀弯眉笑道,“皇姐从来特立独行,今天她大喜之日,顺遂她心意也没有什么不好。” 姜汜深吸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再劝的话咽回肚子里,眼看毓秀一脸坚定,他就明白无论他再怎么说也是徒劳。 灵犀与姜汜笑着对视一眼,归位站在她身后,三人在浩浩荡荡的仪仗跟随下前往天合殿。 君臣摆好站位,礼炮鸣响,乐声齐奏,毓秀站在正中,一颗心犹如鼓鸣。 她之前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慌张,比登基大典要恐怖五倍十倍的慌张。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这些词到了今天才有了真正的意义,向她走来的是他的结发夫君,道理上要一辈子站在她身边的人。 想到这,毓秀又有些自暴自弃,她和姜郁哪里有一辈子,她从下封后诏书的时候就在心里做了决定,等自己羽翼丰满之后就放他自由。 灵犀的一纸奏疏,看似成人之美,实则把她推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底洞。 毓秀回头看了灵犀一眼,灵犀笑着对她眨眨眼,像是在安慰她不要紧张。 毓秀又觉得那些所谓的阴谋论都是她自己多心,灵犀明明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天真可爱,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的城府心机。 天光大亮,太阳渐渐透出热耀的雏形。 毓秀站在九十九级台阶的尽头,看着他的皇后在欢鼓庆乐中向她走来,殿下百官叩首,呼声震天,她的耳里却静默一片,眼里也只有姜郁红袍金冠的身影。 一步步,一阶阶,越来越近。 等他的脸终于在她眼前清晰,毓秀却突然喘不过气来,厚重的喜服与冠冕似千斤禁锢,姜郁冷漠疏离的表情更像直冲她射来的利箭。 毓秀明知她该对姜郁伸出手,却在他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时裹足不前。她很怕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更怕他的眼睛会越过她去寻找灵犀的视线。 姜郁走上高台,没等到毓秀伸手,清冷的面容终于现出一丝波澜。 姜汜的笑容僵在脸上,灵犀也有一瞬皱了眉头,毓秀却只是傻傻地看着姜郁发呆。 姜郁犹豫着向毓秀伸出手,毓秀的身子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能动。 初春的天气还带着冬末的寒冷,毓秀眼前却闪过灼眼的光晕。 昨晚滴水未进,睡眠不足,又惊惶过度,她整个人都不太好,昏昏沉沉只想往下倒。 姜汜想冲过去扶住她的瞬间,毓秀胸口的桃花碎成无数桃花瓣,围着她风舞打转。 她的四肢虽然还轻飘飘的,却像被一股力量稳稳支撑;阶下跪拜的臣子看到女皇身周桃花飞舞的盛景,无一不高呼天象,啧啧称奇。 毓秀从惊慌失措恢复到泰然姿态,笑着迎上前扶住姜郁伸收两难的手,相携而行,行拜天拜地的大婚礼。 毓秀不再担心姜郁眼里没有他,从始至终,她的眼中也没有姜郁。 姜郁瞥到满是云淡风轻的毓秀,在之后与灵犀无意间的对视中,脸色惨白。 拜礼毕,帝后双双登上金波玉龙撵游街往天坛去。 姜郁虽然紧紧靠在她身边,毓秀也感觉得到他从里到外散发出的寒。 他的一双眸子沉静的像澈蓝的湖水,整个人像被喜服包裹的一块冰。 姜郁向来不爱张扬,穿衣也都选黑白灰,着青戴绿都少有,更遑论如此张扬的大红。 极致的红与极致的蓝极致地冲突,引得毓秀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姜郁知道毓秀在偷看他,却故作冷淡不想理会,他还在介意她没在第一时间对他伸出手。 毓秀被桃花盈身的乱象,更让他心塞不已,她果然如神算所说,命犯桃花,注定移情。思及当年神算为他占卜的姻缘命数,姜郁从头到脚都像被针扎一样不自在。 帝后在山呼海啸中祭天回来,又马上赶赴荣华的大婚宴。 西琳皇族零落,宴席各主位坐的都是豪门权贵的亲族家眷与各州各部封疆大吏及部落首领的使节,大婚宴虽比不得登基大典之后的豪宴奢华,来道贺的人也挤满了整个地和殿。 正北一席只有四个人:毓秀与姜郁坐在正中,帝后下首分别是姜汜与灵犀。 左右相分坐东西首席,两人之后是博文伯,九宫侯,神威将军,定远将军,以及六部要员。 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几乎都带着一二亲眷现身婚宴,众人两行排开,一时觥筹交错,比白日里百官跪拜的场面还要壮观。 左相之右是其三子凌音,右相下首是他嫡长子姜聪,博文伯无子,带的是幺女舒雅,九宫侯身边相陪的是他四子洛琦,神威将军旁自然是华砚,定远将军年纪尚轻,子嗣皆年幼,领来赴宴的是其二弟纪诗。 看着满堂妙龄美男,毓秀已经意识到一场选妃大战一触即发,今日她才大婚,公侯权贵们就等不及要把自家子弟塞进她的后宫做联姻巩固。 从左相开始,朝臣依次向帝后敬酒,毓秀与姜郁喝过一杯又一杯,都有些受不住,姜汜看着不忍,就起身到毓秀身边代她行酒。 过不多时,姜郁也喝得两颊发红,灵犀走到堂中,高声笑一句,“我替皇后。” 举座哗然。 下头端杯把盏的臣子把举出去的杯子又收了一半回来,僵在空中不上不下。 毓秀尴尬不已,扭头偷瞄了一眼姜郁,他面上竟没有半点难堪。 华砚坐在下头看着毓秀,感同身受,也染上了一点伤神失意。 毓秀与华砚默然对视,两皆哀叹,直到她感受到姜郁冰冷的视线,才不得不把目光从华砚身上收回来,对下头的一干众人强笑道,“既然公主有这个雅量,就劳烦公主代皇后行酒。” 6|7.11独发 公主替皇后行酒的事皇上都不介意,冰封的场面应时而解,朝臣又纷纷举起酒杯,敬亲自到下头来走动的公主。 姜郁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跟随灵犀,毓秀心里一阵酸一阵苦,面上还得保持宽和淡然的风度。 朝臣敬完一轮酒,灵犀已微醺,脸颊红红,飘然回座。 左相向儿子使了个眼色,凌公子端起酒杯走上主席,躬身在帝后面前行了跪拜礼。 凌音虽是相爷公子,却在举业上无所建树,身上并无官衔,此刻贸然敬酒实在唐突不合礼仪,毓秀碍于左相的情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家公子大多如华砚一般谨慎淡然,相比之下,姜郁太过清高,凌音又张扬浮华,他为人虽没有败坏德行的大劣,所谓的风流韵事却一早就在京城内外传遍。 凌音从小就对读书兴致寥寥,心思都在舞弄音律上头,一把琴弹的登峰造极,连北琼与南瑜的国手也不远万里来西琳同他切磋请教。 家中虽三番四次为凌音安排差事,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他本人早就放话要入宫侍奉君王,左相巴不得家里有一个儿子深明大义,不但不反对,还推波助澜,当初更是咬着牙要与姜家争皇后之位。 可惜姜家有右相出面,太妃坐镇,又有公主的上书陈情,再加上全天下都知道毓秀对姜郁的心意,左相这一仗输的好不凄惨。 时不利兮骓不逝,当不成皇后还当不成皇贵妃吗? 孝献帝那会,明明也是皇贵妃比较受宠的。 姜郁与灵犀才联手演了一场余情未了让毓秀下不来台,凌音就挺身而出,玩了一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毓秀的郁闷竟被凌音不合时宜的一杯敬酒凉凉纾解了,她一边与凌音碰杯,一边打量这风流公子。 越看越心惊。 凌音的一双碧眼比妖艳妩媚的女子还要夺人心魄,眉毛常挑着,脸上的笑有三分古灵精怪,三分愤世嫉俗,其余的四分却温柔入骨,当真是祸国殃民的长相。 毓秀发呆的样子引得凌音越发开怀,他又大胆上前一步,手支龙桌把脸凑近毓秀。 毓秀与凌音对饮时已起身站立,被凌音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差点没跌回龙椅。 姜郁寒着脸冷冷看凌音,目光比飞刀还锋利。 灵犀笑眯眯地看热闹,姜汜心里着急又不好出面,毓秀稳了稳心神,亲自端起酒壶为凌音满上一杯,想不着痕迹地把他打发下去。 凌音拱手接过酒杯,眨着眼对毓秀笑道,“今日是陛下大婚,却与臣两番对饮,皇恩浩荡,不甚惶恐,来日若臣也有幸入宫,再请陛下同饮第三杯。” 这话像是只对着毓秀说,声量却控制在一旁的姜郁也能一字不漏地听到;新皇后凤座还没坐热,就受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挤兑,脸色越发不好看。 毓秀本就不安,这一下子更忐忑,早时姜郁就对她在大婚典礼时的表现不甚满意,如今被凌音阴差阳错地一闹,他恐怕又要把帐算在她头上。 凌音前脚刚走,九宫侯就指使儿子跟上来。 洛琦从小就长的高,如今更挺拔的像根竹竿,个子比姜郁还要高出半个头,毓秀要仰着脖子才看得到他头上的银麒冠。 洛四公子为人严谨,常年不苟言笑,一双银眸无悲无喜,不含情不隐韵,单单只昭显一个正字;相比华砚的淡然,姜郁的凌寒,他更多了几分刻板,就算受父命到皇帝陛下面前找存在感,也把献殷勤这等事做的循规蹈矩,别说像凌音一般逾矩调情,他竟连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九宫侯在下头深恨其不争,摩拳擦掌自己上了来,对毓秀笑道,“犬子被陛下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却还念念不能相忘,这些年他都盼着能入宫服侍皇上。” 姜郁脸上的阴霾因为听到好笑的事消散了些,太妃忍俊不禁,灵犀更是不管不顾就笑出声。 毓秀也不知该哭该笑,底下一双双眼睛看着,没有一个人看出洛琦对她有什么心心念念不能相忘之情,那榆木疙瘩胸前就差挂一块“我是被迫”的牌子,亏得九宫侯一把年纪了还能扯出这么脸不红心不跳的善意谎言。 平心而论,毓秀的确是拒绝过洛琦两次,第一次是没选他做侍读,第二次是没选他做皇后,可洛琦上来敬酒的时候脸上明明没有一点悲愁怨恨的表情,反倒沉静的巴不得毓秀不看他一眼。 直到九宫侯风风火火地上来说了这几句话,才彻底弄丢了自家儿子的斯文,洛琦当场变的像个被摆弄的木偶,手脚也不似之前利落。 原本一个无欲无求的好儿郎,愣是被打造成深闺怨公子的形象,毓秀都为他抱不平。 洛琦还没敬完酒,博文伯就扯着自家女儿风风火火地冲到毓秀面前。 九宫侯和博文伯是老冤家,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斗,一有机会就互相拆台,乐此不疲。 毓秀看了一眼姜郁,姜郁虽然没有回看她,心里却也是一样的疑惑,人家带儿子来献宝情有可原,博文伯带女儿来是打什么算盘? “小女自幼就对陛下十分仰慕,想与皇上做个知己。” 听这意思,是奔着结交闺中密友来的? 舒雅面容姣好,静则娴雅,当真人如其名,是个温顺美丽的大家闺秀,毓秀一见她就爱她容貌风度,与她把盏时笑容也更灿烂了些,本还想说几句客套话感谢博文伯的好意,伯爵接下去说的话却让她差点没把才吃的酒尽数喷出来。 “来日选妃,望陛下不要嫌弃静雅是女儿身,只念她容貌才华,一视同仁才好。” 姜郁脸上抽出一丝玩味,太妃已掩面,灵犀看着自家姑姑义正言辞的姿态,忍不住只想笑。 毓秀越发哭笑不得,是她选妃又不是朝廷举贤,女儿家入得了朝入不了宫啊。 洛琦与舒雅被挤在自家父母中间,一个搓手跺脚不自在,一个羞的满面通红,二人心里都深恨其高堂家严不争。 博文伯是已故廉皇后的亲姐,毓秀不好不给她几分颜面,“伯爵年少成名,是我西琳第一才女,静雅风华非比常人,若有一日她能继承伯爵的衣钵,岂不……” 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博文伯粗暴打断,“我家五个女儿个个是才女,用不着她继承衣钵,是我命不好生不出儿子,还望皇上体谅我一片苦心。” 不等毓秀开口,九宫侯已在旁冷笑,“生不出儿子就拿女儿充数,伯爵太孟浪了吧?你当皇上是什么,随手就这么打发?你女儿与皇上能生的出皇嗣吗?” 博文伯受了讥讽,脸黑成了锅底,“你儿子多有什么了不起?像老四这么个寡言少语的傻大个,整日里只知道对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来下去,你送进宫去给皇上添堵?” 老冤家开足火力,当堂对峙,争的好不热闹,洛琦脑门冒了冷汗,舒雅更是要把手里的手绢扭碎,满堂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思,一时竟无一人出来解劝。 二人你来我往八百回合,洛琦与舒雅的身子都僵硬了,才有英豪大义凌然救人于水火。 右相看足了戏,做和事老把闹场的都请了回去,“酒就敬到这,散了散了。” 可怜定远将军还来不及出头,机会就被断的干干净净,那名叫纪诗的美人一身手段无处展示,坐在下头眼里冒火。 毓秀看在眼里,与华砚相视而笑,对面展颜。 姜郁见二人神交,才缓和的冷脸又冻了霜。 华砚朝毓秀努努嘴,正做着小动作,神威将军就在他身边开腔说了句,“犬子陪伴陛下多年,不能同皇上结发,心神俱伤,哀毁骨立。今日为贺皇上大喜,特别要为皇上吹奏一曲。” 华砚自以为把情绪掩饰的很好,却还是被她老娘看出端倪,好在他的秘密藏的牢靠,不止她老娘不知道,在场的没人能想到。 其实是华砚自以为是,席间有一个人已经把他看透了,还对他生起了盘算。 盘算华砚的何止一人,姜汜也对他生出几分担忧,毓秀与华砚的感情与之前那些粉墨登台的公子小姐毕竟不同,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毓秀又曾竭尽全力为华砚争取过皇后之位,此一番若华砚表现的动容煽情,毓秀不可能无动于衷。 灵犀好整以暇,她从来都认定毓秀心中真正喜欢的是华砚,只因对姜郁雾里看花求而不得,才误入歧途。 神威将军话音刚落,姜郁的牙关就咬紧了,扭头瞪着毓秀,直等她发话。 毓秀被神威将军闪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华砚善箫,若独奏,婉转舒缓之意太过浓厚,与今日的喜庆气氛不甚相容;谢绝神威将军的好意无异于对股肱重臣正面打脸,可要是她一口应承下来,又要冒着让老友出丑的危险。 7|7.11独发 华砚正尴尬,凌音起身笑道,“惜墨一个人单调了些,不如我与他合一曲?” 毓秀上下打量凌音,想看清他是救场还是搅局,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华砚自己出声附和;毓秀见他胸有成竹,就降了口谕。 内侍们还没抬来琴,定远将军坐不住了,“我家二弟自幼学瑟,技艺虽不能同凌公子与华公子比肩,铺陈添彩却还使得。” 毓秀看了一眼翘首以待的纪诗,笑着对华砚凌音问了句,“二位公子以为如何?” 华砚与凌音遥遥一望,异口同声对纪诗道一声“有劳”。 毓秀这才命下头再取一把瑟,谁知博文伯又跳了出来,“小女会弹琵琶,也请献丑。” 九宫侯也不甘示弱,“犬子爱笙,也愿合奏。” 好好的琴箫合奏,变成琴瑟箫合鸣,如今又要加上一把琵琶一支笙。 灵犀还嫌场面不够热闹,“伯良也来吹埙。” 姜郁终于露出笑容,当然是对灵犀,“我吹埙,你要吹笛。” 一锅乱炖。 侍子取来乐器,诸位公子小姐摩拳擦掌各显神通。 毓秀坐在上头好生羡慕,她从前也想学个乐器,可每日里除了睡觉,学治国之道的时间都不够,偶尔的几次空闲只练过西琴,也因为技艺太差登不了大雅之堂。 众人屏息中,华砚一声清箫起,凌音找准华砚的音律,二人渐渐合成一曲。 情到浓处,有瑟声沉入。 箫声隐去,只剩琴瑟合声;凌音越弹越懒,也生出去意,亏得舒雅弹起琵琶,凌音就顺势而退。 琵琶声铿锵清亮,把风头抢了个彻底;洛琦笙声渐入,纪诗也停了手。 琵琶与笙磨合的辛苦,舒雅向华砚丢个眼色,华砚忙拾箫与洛琦合奏,笙箫一遇,就连琴瑟之动人也犹有不及。 姜郁的埙声只响了一个音,下头就再无人敢同他合。明明是天下大庆的气氛,却被他一首曲诉出难以言悲的困境,毓秀的心都跟着发疼。 直到灵犀的笛声把姜郁的埙声压过,公主欢欢喜喜吹了一曲大贺,底下的几位公子小姐也一股脑合进来同奏欢曲,这才把之前的一瞬凉意遮掩过去。 一曲完了,众人交口称赞,宫廷乐班接着奏喜乐,满堂喧声笑语,复杯盏把酒言欢。 毓秀扭头去看姜郁,他脸上还带着忧伤的余韵,她将手伸过去想拉他的手,他明明看到了却视而不见。 毓秀的手僵在半空,只得怏怏收了回来。 酒过三巡,底下众人都已醉的忘形,有豪放的已经下地同伶人跳在一起;朝臣大多三两结群,在宴席中奔走互敬。 场面纷乱,没人注意帝后的主席,华砚才低调上前。 毓秀看他手里端着酒杯,就知道他是前来敬酒的,才想起身迎他,无意间瞥见姜郁的冷眼,又不得不把迈出的脚收回去。 华砚不以为意,笑容一如春风,“臣祝皇上与皇后永结同心。” 毓秀露出会心一笑,轻轻与华砚碰杯,两个人都不急着喝,只把酒杯靠在一起。 “你一晚滴酒未沾,真的要喝这一杯?” 华砚知道毓秀是担心他出酒疹,就痛快干了杯中酒,粲然笑道,“今日是皇上大婚之喜,我怎能不敬这一杯。” 毓秀突然就觉得有点委屈,眼睛也不争气地发酸。 太妃在下首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之前还喜气洋洋的脸也显出几分忧色,他怕毓秀一个激动当场把华砚封妃。 偏偏灵犀又在一旁火上浇油,“皇姐与惜墨的默契真是不一般,碰个杯都碰的这么有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对饮合欢酒。” 华砚愣了一愣,“公主说笑了。” 他生性谦和,从不与人争口舌长短,受了讥讽也只是一笑而过。 毓秀见华砚这么大度,她也不好发作。 华砚唯恐多留生事,对毓秀一笑就转身归位。灵犀对华砚的挑衅像刀子□□水里,只好接着嘲讽毓秀,“皇姐来日准备赐惜墨什么身份?也同你父亲一样封皇贵妃吗?” 毓秀猜灵犀对她父亲一直都有忌讳,说不定还有怨恨;其实不止灵犀,自从廉皇后去世,她老爹就成了西琳前朝后宫的众矢之的。 要不是那两个人感情太牢靠,明哲弦也不会顶不住压力在大好年华就做出退位的决定。 瞧灵犀幸灾乐祸的模样,简直就是在期待毓秀会重蹈她们母上大人的覆辙。 毓秀一声长叹,忍住不与灵犀一般见识,“要是一开始就封华砚做皇贵妃,左相恐怕要掀翻前朝,惜墨要居于凌音和洛琦之下,否则宫里宫外又有话说。” 此言一出,不止灵犀目瞪口呆,姜郁与太妃也都瞪着眼满是吃惊。 姜汜看了姜郁一眼,问话吞吞吐吐,“皇上预备让凌悦声与洛思齐入宫?” 不让人入宫,难道专宠皇后一人? 皇后也得让她宠才成啊,难道姜汜是盼着她学她那个倒霉姨母痴情自毁? 灵犀禁不住冷笑,“大婚宴还没散,皇姐已经盘算的这么远了?看来是刚才上来敬酒的美人让皇姐动心了。” 这指鹿为马的功力也是惊人。 毓秀懒得争辩,堂下几位股肱重臣,伯侯将军恨不得把她分而食之的场面众人都看在眼里,闹到这步田地,她还怎么装糊涂说不知道。 不止凌音洛琦,恐怕舒雅纪诗也要被硬塞进宫。 要真是什么都让她自己说了算,一纸诏书奉华砚做皇后,后宫再不放一人。她成全她的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惜墨也能守住他的秘密,何乐而不为。 “选谁入宫不是我能做主的,立后是如此,封妃也是如此,左相本就对后位旁落的事颇有不满,凌音虽不羁,却并非狂蜂浪蝶之徒,彼时唐突之举,也是看准了才做的,不为给皇后难堪,却是给我难堪。九宫侯与博文伯殿前失仪,不过是看我软弱可欺,二人联手试探深浅,想让我出丑罢了。” 毓秀把情势看的通透,话又说的悲苦,姜汜与灵犀都有点发愣。 姜汜阻拦毓秀封华砚为后时,就知道她会埋怨他,“臣当初违逆皇上的心意……” 话还没说完就被毓秀笑着打断,“太妃不必挂怀,姜郁做我的皇后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你是我的恩人。” 灵犀在一旁轻声哼笑,“皇姐越来越有帝王风范了,场面话说的炉火纯青。” 毓秀不置可否,“我喜欢姜郁的事天下皆知,你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拿我打趣。” 年少轻狂时,毓秀做了许多飞蛾扑火的蠢事,大概是情窦初开,对心上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又得不到回应,她十三四岁那两年曾为了姜郁闹过许多笑话。 那会的她多冲动,行为从不计后果,只顾着犯傻,姜郁每每见到她都要躲着走,生怕被逮住了就要被迫听她花样翻新的表白。 毓秀小时候比现在大胆的多,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说给他听,她对姜郁说过的喜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一次都是声情并茂地陈情,再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等回应。 姜郁的回应就是面无表情,唯有一双蓝眸会时不时泄露不耐烦,嘴上更懒得说拒绝,直接绕开她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干脆骂醒她也好,偏偏对她不理不睬。 被无视第一千零一回,毓秀受不了,脑子一浑就拦住姜郁口口声声地威胁,要是他再不跟她说话,她就从御花园的锦鲤池跳下去。 姜郁只当毓秀犯公主病,连正眼都不看她,绕了她几次都被拦住去路,索性甩袖子转身走原路,才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扑通。 那傻子竟真跳到鱼池里去了。 姜郁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跳到湖里身子肯定要臭几个月,他真是倒霉透了,一边想,一边匆匆忙忙奔到亭子边准备下去救人,一只手才扶上栏杆,就听到池里又一声扑通,有人抢先跳下水了。 姜郁愣在当场,一想到自己不用臭上几个月,好歹松了一口气,可眼看着拉拉扯扯上岸的两个人,才松的一口气又转了紧,紧的胸口一如既往的发闷。 华砚的呼吸还没恢复正常,就狠狠扇了毓秀一巴掌,他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他心里的恨其不争都扇在这一巴掌上了。 毓秀的脸肿了半个月,之后就彻底老实了,再也没有无理取闹纠缠过姜郁,虽然她还是会时不时偷偷看他,目光中却多了许多怯懦,再也没有当初的张狂与势在必得。 眼看灵犀也十三岁了,毓秀认定她同姜郁不会再有希望,就把对他的感情埋在心里,当做不堪回首的往事。 毓秀十五岁出宫封府任监国,再也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公主,孝献帝给了她两年的时间,直到她对天下事都了知七八分,才撒手退位。 8|7.12独发 从那以后,毓秀没有时间顾念儿女情爱,未免再出乱子,不等姜郁躲她,她都会先躲着姜郁,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 她的劣迹在朝野内外风传,这些年旁人开她玩笑十有八九是要拿锦鲤池说事的。听多一次,她就在心里骂自己一次,恨不得时光倒转,或者从哪找一颗后悔丸。 时过境迁,虽然毓秀对姜郁的心意没有改变,跳湖事件之后,他们两个却没有了交集,就算熬到今日牵手成婚,也还不曾打破三年的寒冰,轻轻松松地交谈。 毓秀是不好意思,姜郁却是懒得理,要不是为了姜家,只怕打死他他都不愿意进这个洞房。 诺大个金麟殿,入目都是红,龙床被花生桂圆莲子洒满了,闹洞房的走了,宫人们为二人卸了冠冕,脱了外袍,纷纷退出去,空荡荡的皇寝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毓秀坐立不安,姜郁却十分淡然,款款在桌前坐了,慢饮了一杯茶。 毓秀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郁,恨不得把他喝茶的动作在脑子里分毫不差地描摹一遍;刚才被人团团围着饮交杯酒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个无喜无悲的表情。 毓秀一开始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姜郁会主动跟她说话,等来等去,他非但没看她一眼,还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毓秀抚抚胸口,越发想吐,一晚上喝了太多酒,吃下去的东西都跟着一个劲地往上顶,刚才他们缠着手臂对饮的时候,她就强忍着恶心的冲动,脸色恐怕比姜郁还不良好。 毓秀耐着性子看姜郁连喝了三杯茶,眼前的东西都开始发花,她也想跑去倒杯茶解酒,可惜姜郁霸占了桌子,她要是贸然过去,恐怕会被嫌弃自作多情套近乎。 姜郁不是打算就这么一坐坐一晚上吧。 就他讨厌她的程度来说,他睁着眼睛到天亮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毓秀昨晚一夜未眠,今天又奔波了一整天,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说话肯定是不可能了,连求她的皇后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毓秀一声哀叹,将插着桃花枝的白玉瓶挪到龙床上,扫了扫金丝锦被上的各色干果,身子一歪躺下去。 兴许是桃花香的太沁人,脑袋沾上枕头的那一刻,她就睡了过去。合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姜郁攥着手里的茶杯,抬眼看了她。 毓秀是生生被硌醒的,她睁眼的时候天只是微亮,才翻个身想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入眼的却是一张沉如秋水的面容。 她本以为姜郁宁肯死也不愿跟她同睡一张床,看他昨晚那架势,分明是准备坐在桌前喝一晚上的茶,怎么喝着喝着喝到龙床上来了,还睡得这么理所应当。 要不是姜郁的眉头微蹙着,毓秀简直要怀疑他正在做什么好梦。 姜郁脸上的表情有些紧,身子却十分放松,放松到不像正睡在别人床上,只管把龙榻压得理所应当,不但脱得只剩中衣,就连束着的头发都解开了,他身下什么果子都没有,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东西都扔到她这边来了。龙床这么大,外头的一半他却碰都不碰,硬生生睡在正中间,把毓秀困在里头,挤的连翻身都翻不好。 亏得他们两个睡相都很好,否则这一晚上肯定要打的鼻青脸肿。 相比姜郁,毓秀就有些凄惨,大婚服只脱了外袍,衣裙还紧紧箍在身上,勒得腰疼胸闷透不过气,发髻睡的乱七八糟,龙簪掉落一床;摸摸下巴,还有干干的口水印,脸上的胭脂水粉也都和成一坨泥。 一想到姜郁醒过来会看见她这么个惨象,毓秀就连一丁点困意也没有了,支着胳膊站起身,提了裙子想悄无声息地越过姜郁下床。 谁知她抬腿的一瞬间,姜郁翻了个身,正撞到她悬在空中的腿,毓秀被厚重的婚服扯的失去平衡,一个跟头扑在龙床上,横横压上姜郁。 毓秀都替姜郁疼,他却连叫都没叫一声,人自然是醒了,却只是撑起身子去看落在他腿上的是什么。 毓秀恨不得就地在龙床上挖个地洞,她身子还倒在他腿上,装死是不可能了,只能连滚带爬地起身,掩面往地下去。 姜郁带着不小的起床气,板着脸把腿一通好揉,身子一歪又躺下了。 等他整个人翻身向里,毓秀才长舒一口气,蹑手蹑脚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打湿手绢擦去脸上的脂粉。 毓秀手脚冰凉,身上也有点发冷,才走到门口往外一探身子,值夜的嬷嬷就对她屈身行礼,“皇上,怎么起的这么早?” 西琳皇宫代代女主,未免后宫发生秽乱之事,服役当差的几乎没有年轻女子,须是年过四十的妈妈才能入宫。 毓秀对值夜的嬷嬷叫平身,“预备些洗脸的热水,换穿的里衣,我身上的这件实在不舒服。” 嬷嬷领命去了,不一会就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又回了来。 两个内侍一个端着脸盆,一个端着漱口水,后头跟着两个嬷嬷,一个预备帮她换装,一个预备帮她梳妆。 毓秀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指床上的姜郁;四人心领神会,都踮着脚尖不出声响。 两个内侍伺候毓秀洗脸漱口,正准备换装,姜郁就在龙床上翻了个身。 毓秀吓得不敢动,四个宫人也都屏着呼吸生怕吵醒皇后。 可天不遂人愿,姜郁睫毛动了动,还是睁了眼。 毓秀的上衣脱了一半,正露着光光的肩膀。姜郁眯着眼撑起身,下地直奔她走过来。 不止毓秀心吊到了嗓子眼,嬷嬷内侍也吓得不轻,皇后的脸色不怎么好,不像是移步过来同皇上亲密的,似乎是不满意被吵醒打算兴师问罪的。 这两个人哪像是刚新婚的夫妻,明明比从前同窗时还透着几分陌生。 毓秀与姜郁你追我赶的事,宫里的人大多都知道,有些人羡慕姜郁得君心,有些人却为毓秀不值,也有很多人喜欢灵犀大过喜欢毓秀,免不了为姜郁和公主叫屈,怨恨毓秀夺人所爱。 毓秀原本以为姜郁是奔着她来的,谁想他绕过她直接走到端盆端盏的两个侍子面前,“服侍完了还不出去?” 二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措,巴巴眼看了看衣衫半退的毓秀,才知道皇后冷颜的缘由在哪里。 侍子们如履薄冰地退出门去,姜郁回身往床边走,经过毓秀时看见她下意识地把衣襟拉了拉,就忍不住哼了一声。 对着他倒知道避嫌了,怎么在那些美貌的侍子面前,她脱衣服脱的那么自在呢? 姜郁躺回龙床,闭了半天眼也睡不着,又不想起身,就养神躺着。 毓秀换好了干净的里衣中衣,洗净脸,梳开头,又淡淡敷了一层芙蓉膏,终于浑身舒服。 伺候梳妆的嬷嬷笑道,“皇上这三日都不用早朝,不如多睡一会,奴婢们都在外头候着,起了身就使唤我们,要传膳也随时。” 毓秀点点头,想吩咐嬷嬷把龙床上的桂圆花生都收了,又怕扰了姜郁的清梦,就憋着什么都没说。 两个嬷嬷躬身退出去,毓秀坐在妆台前发了一会呆,想了想还是爬回龙床,躺到外头空着的半边床面。 她身下没有莲子也没有枣,只有软软的锦缎绸褥,要不是身上没有被子盖,绝对要比昨晚舒服太多了。 初春的天气还有一点寒,毓秀躺了一会就觉得浑身凉飕飕,几床被子都姜郁隔在里面,她怕大张旗鼓地扯铺盖又要惊动姜郁,就只能忍着。 忍着忍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姜郁早就不在,毓秀身上盖着大红的龙凤锦被,包的手脚都暖暖的。 一想到被子兴许是姜郁为她盖的,她心里也暖起来。 守在屋里的内侍笑着问一句“皇上是否起身”,毓秀欢欢喜喜地穿衣梳妆,一边问内侍道,“皇后什么时候起的?” 侍子在想要不要把皇后起身后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要多口舌,“皇后五更起身,已用过早膳,吩咐……在东宫院子里摆午膳。” 想必是姜郁知道东宫的桃花开了,才请她一起去赏花。 毓秀这么猜测,面上又多了几分欢喜,出门时红着脸又问,“是皇后为我盖的被子吗?” 侍子一愣,顺和的表情多了几分尴尬,吞吞吐吐低声道,“下士伺候皇后起身时,见皇上身上没盖被子,自作主张为皇上盖的……” 毓秀难堪的恨不得再跳一次锦鲤池,讪讪笑了几声就飞跑出门。 说话的内侍也没敢跟上去,使个眼色叫同僚伴驾。 他刚才不该实话实说的,让皇上难过真是罪过,转念又一想,不说实话就犯了欺君之罪,搞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9|7.13独发 毓秀赶到东宫的时候,又受了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姜郁的确正饮酒赏花,不过不是在等她,他身边陪着的是灵犀。 桃花树下的石桌上面摆着清淡小菜,碗筷杯盏却只有两副,人家一开始就没预备她的位置。 看两人说说笑笑的样子,毓秀才知道姜郁哄人开心的本事这么高段,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好玩的事,灵犀被逗得一个劲笑,眉眼间都更有风采了。 他们两个没无聊到说笑她取乐吧? 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了别人娱乐的笑柄,毓秀就忍不住转身要逃。 跟随毓秀来东宫的内侍好心解围,“酒菜是公主预备的,本是请皇上与皇后一起来赏花,皇上睡着,才没敢打扰。” 他话音刚落,前面就传来灵犀的呼声,“皇姐,我们正等你呐。” 这个等字用得好! 毓秀只能走过去迎上二人,她曾是东宫的主人,现在还是整个皇宫的主人,怎么反倒像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般,被冷落的浑身不自在。 毓秀落座时,灵犀高声吩咐添一副碗筷。 毓秀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突然就觉得没那么饿了。他们两个明明都吃完了,难道是要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吃剩饭?就算把一桌子的菜都换成新的,被同桌人盯着吃饭的滋味也不会好。 毓秀身后的侍子见主子脸色不好,心里也有些不忍,就吩咐人将桌上的杯盘都撤了,泡一壶清茶,放几叠糕饼。 此举深得圣心,毓秀不自觉就回头对那侍子笑了一笑。 姜郁认出这男子就是早些时候瞪着眼看毓秀换装的宫人,当下又见他指手画脚在毓秀面前邀宠,忍不住露出掩饰不住的讥讽笑容。 灵犀也嘴不饶人,一边夸毓秀手下的人能干,一边又笑着要将那内侍讨到身边来。 服侍毓秀的人来来去去,她从来也记不住谁是谁,当下被灵犀要人,她心里面虽然不愿被她摆布,却又不好当面拂她的意思,就笑着问那侍子,“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被灵犀点名,那侍子也吃了一惊,心里着实做了一番挣扎,跟在皇上身边注定是出不了头了,可跟着公主搞不好会连性命也丢了,一抬头,瞧见灵犀身后的云泉凌如飞刀的眼色,他就吓的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都没有了。 “下士名叫梁岱。” 灵犀哈哈大笑,“粮袋?你爹娘恐怕是穷怕了,才给你起了这么个衣食无忧的名字。” 梁岱羞惭了脸色;毓秀推己及人,一点也笑不出来,“栋梁之梁,岱岳之岱?” 梁岱笑着点点头,毓秀一还一报,也笑了笑。 姜郁喝了一口茶,落杯时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灵犀一声轻哼,“我西琳国人,干嘛要取个北琼名山的名字?” “回公主话,下士双亲并非西琳人,原本是北琼人。” 灵犀一听就明白了,西琳的外籍人不能入朝为官,考取功名也止步于举人,能做上一任知县就不错了。如此一来,许多外籍生员就跑到宫廷侯府做侍从幕宾,前年还搞出了轰动京城的变法事件。 西琳法令,但凡别国移入的流民,三代之后才拿得到西琳的户籍,之前一概以外籍归拢。外籍的生员们不满意被差别对待,借大理寺卿之手上书请柬,请朝廷废除内籍外籍之分。 名震京华的大理寺卿身边有个外籍幕僚,二人私交甚笃,也难怪他为外籍生员请命。 发生游街事件时,毓秀刚做上监国,她心里很是同情那些士子,也有心想帮他们修改典法,可惜孝献帝雷霆手段,说一是一,不止将大理寺卿罚了半年俸禄,还革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生员功名,始作俑者打入刑部大牢,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亏得孝献帝对读书人有几分礼让之情,只吩咐将闹事的罪魁祸首关着,倒也没多难为他。 当初那人在勤政殿舌战群臣,慷慨陈词,纵使他的头发衣服都是脏的,也掩盖不住其灼灼风华。 他的容貌当真是绝色,虽然他的言行举止得体到不会给人以色惑人的错觉,可只要看着他,却还是会被他的俊秀仙姿所吸引。 毓秀还记得,那获罪的孝廉名叫陶菁。 灵犀在毓秀眼前挥手,打断她出神,“皇姐,梁岱我要了,你到底肯不肯割爱?” 毓秀轻咳一声,低头问跪着的侍子他愿不愿意去服侍公主。 梁岱心里早就有了决定,为了不让灵犀难看,故意做的犹豫不决,磨蹭了半天才小声说了句,“下士愿留在皇上身边。” 灵犀身边的人个个心机城府,张牙舞爪,他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灵犀显然不高兴被拒绝,轻嗤一声道,“皇姐的人聪明伶俐,深通欲擒故纵之道,伯良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姜郁蓝眸一闪,没想到自己会被扯进话题中心。 毓秀望了姜郁一眼,心里无声哀叹,是他日子不好过,还是她日子不好过,有待定论。 梁岱恨不得长翅膀飞出东宫,得罪公主,恐怕日子不好过的人会是他。 果不其然,灵犀移步走到梁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顺手拔了他头上的银簪,“皇姐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倒忠心耿耿,等着瞧,你早晚是我的。” 毓秀偷眼看姜郁,姜郁的神情无比淡然,见灵犀调戏那可怜的侍子,嘴角还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浅笑。 毓秀心里一阵悲凉,她这辈子也别想得姜郁如此厚待,大婚晚宴上她只不过同华砚隔空一笑,姜郁就一脸鄙夷,人心真是个该死的东西。 毓秀一挥手救梁岱于水火,“你先回去吧。” 梁岱如蒙大赦,同公主说一声“告恕”,一溜烟跑了。 灵犀挑弯了眉,看向毓秀的目光也带着挑衅,“想不到皇姐对那小内侍还挺在意的。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紧张。” 越辩解越糊涂,毓秀索性也不搭话,默默吃了几块糕饼,扭头赏花。 灵犀气恼毓秀的漠视,又不好发作,只能同姜郁说话;姜郁应答温柔,两人三言两语就把毓秀排挤到十里开外。 毓秀心里没趣,擦擦嘴站起身,走到桃花树旁轻轻抚了抚树干花枝,转身对二人笑道,“我先回去了。” 现在走还能保留几分优雅,再多留只怕更碍人眼。 毓秀步步沉稳,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却被来人堵住去路。 姜汜也摆驾来逛东宫了。 “皇上赏完花了?” “太妃也有兴致?” “昨天看到桃花开,就想请皇上一同来赏,派人到你宫里,他们说你人已经来了,这就要走?” 毓秀笑道,“再呆一会也不要紧,这两年日日忙的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得了三日空闲,反倒不知怎么打发,亏得太妃还记挂我。” 姜汜身后的侍子端着几样精致点心,毓秀一见就食欲大动,二人并肩又走回东宫。 他们走到院子时,好巧不巧撞见灵犀半弯着身子趴在姜郁耳边说悄悄话,姜郁的身子虽然是挺直的,却也没有刻意躲远避嫌,两个人贴在一起,十分暧昧。 姜汜本满面春风,看到这种情景,笑容当场冷在脸上。 毓秀虽有发怒的立场,却没有发怒的气场,她只是尴尬。昨天的大婚宴上,灵犀为姜郁挺身而出的壮举她都一笑而过了,这会两人手拉手看看美景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灵犀与姜郁终于看见去而复返的毓秀与面色深沉的姜汜,二人面上却没有半点被抓包的不自在,淡定自若分开来,行礼问太妃安。 姜汜拉毓秀同坐,四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皇后与公主的行为失当。 梁岱的替身也匆匆赶来了,正是先前让毓秀下不来台的那位豪杰。 毓秀瞧见他就想起自己彼时的窘态,脸也微微红起来。 灵犀眼尖,又偏偏多心,“皇姐怎么一副羞怯的模样?” 姜郁对这内侍盯着毓秀换衣服的事还耿耿于怀,现下听灵犀这么说,看他时竟比对待梁岱还多了几分不屑。 毓秀不知该怎么接话,难道要她实话实说在寝宫自作多情又碰了一鼻子灰的糗事? 灵犀见毓秀默默,笑容越发诡谲,“从前倒也没觉得,怎么现在一看,皇姐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俊俏?” 今天之前,毓秀连这些人姓氏名谁都不知道,除了吩咐他们做事,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哪里关心谁俊俏不俊俏,可要是违心地说服侍她的侍子们不俊俏,又有欲盖弥彰的意思,她只好出老招数装迟钝。 灵犀巧眉弯弯,才要再开口玩笑,却被姜汜插话打断,“皇上,灵犀公主已经十五岁了,按规矩是不是该出宫封府?” 10|7.14独发 姜汜的提议虽合理,却不合情。 毓秀心里有点别扭,她封姜郁做皇后还不到一天,后脚就把灵犀公主打发出宫,明摆着是在这一对苦命鸳鸯身上再补一大棒,知情的恐怕都要说她心胸狭窄。 姜汜见毓秀苦着脸不应声,生怕她心软,“公主笄礼后出宫封府是规矩,皇上当年还是皇储时,也是十五岁就离了东宫,公主还未婚配,皇上该为公主的清誉着想。” 连公主的清誉这么严重的名头都找出来了,毓秀还怎么说不。 灵犀和姜郁言行举止亲密是从前就有的,毓秀却不相信他们会真的越雷池一步。 灵犀冷着脸不说话,姜郁却面无表情,毓秀看着他二人,含在嘴里的旨意一出口就变了模样,“离灵犀十六岁生日还有六个月,留她在宫里住一阵子也无妨,姐妹时常欢聚,也省得我寂寞。” 毓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是,她这么安排的确有讨好灵犀和姜郁的意思。 她说话时还特别看了姜郁一眼,偏巧姜郁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比从前看她时又多停留了一些时刻。 毓秀还来不及参透姜郁眼神里要透露的情绪是什么,姜汜就语气沉沉地坚守立场,“皇上不日就要选妃,公主留在宫中不合体面。” 毓秀巴不得选妃的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灵犀十六岁生日过了,再安排选妃也好。我与皇后才大婚,暂时还不想宫里有别的人。” 姜郁听到这话,又直直看了毓秀一眼。 灵犀却冷笑,“早选晚选一样要选,推延六个月,后宫还是会热闹起来,就算现在没有妃子,也有那群俊俏机灵的侍子,皇姐又何必故作姿态。” 毓秀心里这个怄,她一心想留灵犀在宫里多住几个月,灵犀非但不领情,还句句跟她对顶,她想成人之美都成不了。 “既然如此,就请太妃为公主置办出宫事宜,以一月为期入府安顿,公主府也不用特别修建,就用我空下来的那间府邸,需要添置什么,太妃酌情安排,节俭为宜,切勿铺张。” 姜汜才应一声是,毓秀就接着说了句,“办妥灵犀出宫之事,就请太妃着手为我安排选妃事宜。” 姜汜听毓秀话里带着愠怒,不敢多说什么,喏喏应了。 灵犀看了一眼姜郁,姜郁却没有看她,只略带吃惊地紧盯着毓秀,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灵犀意识到自己惹了祸,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让我搬出宫倒没什么,可皇姐大婚一个月就选妃是不是太早了?按规矩要等上三个月才合适啊。” 晚选,她说她故作姿态,早选,她又说她不合规矩,她这个妹妹也管得太宽了。 毓秀难得冷笑,“皇妹也说后宫早晚会热闹起来,那不如就早点热闹起来,省得你说我故作姿态。皇后本就对我无情,我选不选妃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何况若不早选,左相与几位伯侯,怕是要在前朝时时给我难看。” 毓秀知道自己冲动了,“皇后对我无情”那一句,实在不合时宜,毓秀明知自己说重了,却并不后悔。 天下皆知的事,都碍着她的情面藏藏掩掩,还不如干脆扒出来一番晾晒。 灵犀被呛的说不出话;姜汜大气也不敢出,笑容僵硬的能夹碎核桃;姜郁低了头淡然饮茶,从头到尾再不看毓秀一眼,似乎他们说的事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场面一度成冰。 毓秀起身对姜汜笑道,“公主出宫之事与来日选妃之事,都托付给太妃了。朕还有奏章要看,先去勤政殿了。” 从前她对着姜汜与灵犀从不自称为朕,今日破天荒说了这个字,莫名神清气爽,往勤政殿走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 跟随她的侍子也一路笑不拢嘴,毓秀不经意间瞧见了,就好奇问他一句,“你笑什么?” 侍子倒也坦诚,“下士跟随皇上四年,头一回看到皇上在灵犀公主面前这么威风无惧。” 毓秀被他夸的有点尴尬,她在灵犀面前的确是有点抬不起头,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 灵犀是皇后生的公主,她是庶出的公主,嫡庶尊卑有别,毓秀从小就觉得她这个皇储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灵犀父亲早亡,她做姐姐的难免谦让她一些,就算受了讥讽挤兑,大多能忍就忍。 至于第三,则是孝献帝对灵犀的偏爱。毓秀身为皇储,总觉得自己才华比不上灵犀,让母亲失望了心里常常惭愧。 还有个致命的第四,就是姜郁。 毓秀小时候不懂事,对姜郁抱过痴心妄想,直到锦鲤池事件,她才将一片痴心收敛了。 人都说是华砚一巴掌把她打醒了,殊不知,却是孝献帝对她说的一席话把她骂醒了。 明哲弦的原话是“姜郁的心与这天下,你只能要一样。” 毓秀不知所谓,答话却毅然决然,“我要姜郁的心。” 明哲弦望着女儿,表情满是怜悯,“你若不要这天下,就算得到姜郁的心,也得不到他的人。” 毓秀那时还不懂她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明哲弦也只有叹气的份,亏她学了那么多年为君之道,心机却比不上灵犀,她今后的帝王之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明哲弦心里盼望有个人能实实在在地辅佐毓秀,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姜郁;华砚虽好,可他有个致命的缺点。 陪在毓秀身边的人,对她若无男女之情,怎么说也有点不牢靠。 就像她与姜汜。 她在位时,姜汜的一点私心还无伤大雅,就怕她退位之后,他的私心会变成食梁之虫,倾倒大厦。 为防患于未然,明哲弦只能在自己女儿身上下功夫, “天下要不要不是你选的,是我选的,我传位给你,西琳的臣民就是你肩上的重担,不是你想卸就能卸的。从今以后,不许再看姜郁一眼,不许再跟姜郁说一句话,他不是你求得来的,他要你他就是你的,他不要你你拿天下换也换不来。” 事到如今再想起明哲弦说的这番话,毓秀还是一头雾水,姜郁虽然成了她的皇后,却半点不是她的,心不是,人也不是,只有个空空的名分同她有点勾连,可就连这么点勾连,却也没能让他与灵犀知情避嫌。 想到这,毓秀的眉目间又有点紧,侍子眼看着她变了脸色,一颗心也跟着忐忑不安,“是下士失言,皇上恕罪。” 毓秀被侍子一句话叫回魂,“不管你的事,刚才你说你跟了我四年,已经有那么久了吗?” 侍子笑道,“下士一入宫就被分配到东宫服侍,皇上在公主府那两年,下士也长伴圣驾左右。” 他常伴圣驾左右,她都没什么印象,是该说他们这些人存在感低,还是她这个上位太过粗心。 毓秀绞尽脑汁想了想,眼前这一位好像的确给她端了许多年的洗脸盆。 端茶倒水传膳磨墨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看着只是眼熟,根本叫不上名字,因为平日里吩咐他们做事压根也不需要叫名字。 灵犀同她的侍子都交情挺好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叫云泉的,她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毓秀心里有小小的愧疚,对一个跟了她四年的人,连名字都没记清楚,她的确算不得好主子。 “你叫什么?” 她问话时都不敢正眼看人,生怕从他脸上看到一星半点的埋怨。 “下士名叫步尧。” 梁岱,步尧,她身边的人名字怎么都稀奇古怪的,难怪灵犀会笑。 步尧见主子面有笑意,就猜到主子想什么,不觉中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再没说话,各自笑到勤政殿,直到毓秀看到桌上那两叠厚厚的奏章才笑不出来了。 近来她都在忙大婚的事,朝政难免有积压,虽然是身不由已,毓秀却很愧疚,二话不说就用功起来。 但凡有递折子资格的官员,不管是朝中的还是地方的,无一遗漏都上书恭贺女皇大喜,有的纯粹是为了道贺,有的却还长篇大论掺杂重要的事说,毓秀看着看着就花了眼,恨不得有个人能替她把折子里有用的都挑出来。 直到殿里掌灯,毓秀才意识到入夜了,就胡乱在勤政殿用饭。正吃着,梁岱来请,说皇后在金麟殿备了晚膳等皇上回去。 毓秀已吃的半饱,不想跑来跑去,何况她心里还存着忌讳,就顺势吩咐一句,“请皇后与公主自行用膳,不用等我。” 梁岱苦着脸犹豫着要不要禀报,等人的只有皇后没有公主,一抬头瞧见步尧摇头的动作,就把话都咽了,默默退出殿外。 喝过茶,毓秀又看了一会奏折,眼睛被烛火灼的生疼,一边叹气,一边揉眼,正想要不要明天继续,步尧就躬身说了句,“下士为皇上念。” 11|7.15独发 从前也常常有人为毓秀念折子,那时是因为她刚当上监国还未定性,躲懒贪玩。 曾几何时,毓秀看到臣子上的奏章与母亲的朱批就觉得头疼,如遇洪水猛兽一般躲避不及,她一开始明明是被迫学习政事,却也渐渐找到方向,两年间不知不觉就对天下事都了如指掌。 刚登基后的那段时间,毓秀一批折子手就会抖,抖来抖去习惯了,才知道执掌天下原本也没那么可怕。 唯一的不妥是她与母亲的行事风格不甚相同,明哲弦直来直往,不走弯路,毓秀为人却宽和求全,一句“行不通”就能拒绝的条陈建议,她却常常要花心思找些体面的粉饰。 朝臣们在明哲弦当政的时候压抑惯了,好不容易轮到性子软的君王,一个个放开了把积年的流弊都上书表奏,连往常不敢说话的缄臣也争着直抒胸臆。 毓秀的情绪很复杂,她一方面觉得下头的人说实话很好,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威严不够。 君臣权利失衡不只是预感,果然在大婚宴上权贵就携家眷上演了一出群魔乱舞,看似和乐融融,实则挑战君威。 毓秀走神时,步尧正念着一封贺书,他眼看着主子目光失焦,就适时放慢了语速。 他的声音越来越缓和,毓秀却开始眼皮打架,本想趴在桌子上歇歇眼睛,可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姜郁踩着月华来勤政殿时,正撞见步尧轻手轻脚地给毓秀披外袍,想到早上也是这人谄媚,他心里就一阵不自在。 步尧等见到姜郁纷纷跪拜,姜郁却并不叫平身,他心里斗争着要不要叫醒毓秀,挣扎到最后还是算了,转身自回金麟殿。 毓秀醒来时夜已深,勤政殿内外都静悄悄的,步尧一直守在旁边,连个瞌睡都没打。 毓秀站起身活动睡麻的腿脚,咕哝着吩咐,“夜深了,就在偏殿为我准备床铺吧。” 步尧低头道,“帝后只有三日婚房之享,皇上若歇在勤政殿,于皇后颜面有损。三日后皇后就搬去永乐宫了,陛下要独处,也熬过这几天。” 毓秀脸都紫了,连下头的人都看出她是在熬了。 其实之前她没想这么多,更深露重,她又疲惫困顿,只想早点上床睡个好觉,可步尧说的句句在理,她也不得不妥协。 毓秀一声长叹,摆驾回金麟殿。 到金麟殿后,步尧就和换班的内侍交接了。 毓秀蹑手蹑脚走进寝殿,见姜郁躺在床上像是睡熟了,她怕吵醒他,就去偏殿洗漱换装。 再进正寝时,她又命人将屋里的灯灭了两盏。 今天比昨天好得多,龙床上也不挤得慌,也不硌得慌,身上也有被子盖,毓秀却偏偏瞪着眼睡不着。 大概是在勤政殿睡了一觉睡出精神了。 她还记得迷糊中听步尧念了一封左相与大理寺卿联名上书的折子。 折子的内容,似乎是在求情,请她赦免当初以下犯上,因变法事件受牵连的士子生员,尤其是关在牢里不见天日的陶孝廉。 毓秀登基大赦天下的时候,就有心将那人放出牢狱,提议一出,却遭到以右相为首的权贵众臣的极力反对,毕竟挑战皇权律法的刑囚与寻常案犯不同,按理是赦免不了的。 女皇大婚再赦天下,大理寺卿为陶菁求情情有可原,可他竟能拉动左相同他联名,本事也是不小。 左相虽位高,手中握有的权利却远远不及右相,行事常中庸求全,不肯轻易得罪人。 毓秀是登基前一天才知道,左相手里竟执掌着一枚她母上的九龙图章,凌寒香对她母亲无疑是忠心耿耿,对她态度如何,至今还不明朗。 现下的朝局看似一滩静水,实则暗潮汹涌,关系错综复杂。毓秀登基之后,很想找个机会试一试左相的立场,没想到大理寺卿行动比她还要快一步。 叹息罢,毓秀轻轻翻了个身,翻了一半就听到姜郁的沉声,“皇上为国事忧心?”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时隔三年,姜郁居然会主动跟她说话。 惊喜之余,她又淡淡失落,姜郁从来都直呼灵犀名字,却称呼她为皇上,既然他为他们的关系做了一个定位,她也只能遵循规则。 “吵醒皇后了吗?” 姜郁沉默了好一会才答了句,“臣一直都没睡着。” 毓秀脑子里乱乱的不知怎么接话,想了半天才讪笑一声,“金麟殿住的不舒服吧,过了这三日皇后就搬到自己宫中了,不必再事事掣肘。” 姜郁沉默着不接话,毓秀讨了个没趣,失落一瞬就过了,转而又去想怎么平滑处置陶菁的事。 她才在心里做了决定,姜郁就又发声,“皇上在想什么?” 这…… 她想的事牵扯到右相,没法实话实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皇后从前有什么志愿没有?” “皇上何出此言?” “就是想同你说说话,我们从前都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寥寥几次交往也只是我在犯傻,我过去给皇后带来的难堪,你只当我年少无知。” 姜郁闻言,又沉默了。 毓秀讪笑着说了句,“我知道皇后入宫是迫于家族的压力,并非你本愿,你好歹忍个两三年,多则六七年,等我有说一不二的一天,皇后有什么心愿,我一定帮你实现。” 姜郁的嗓音悲凉低沉,如同他吹的埙,含着莫名的沧桑之感,“皇上所谓的帮我实现心愿,是什么意思?” “嫡庶之分,我也深为痛恨,皇后身为庶子,不能继承家业,又不能同所爱朝朝暮暮,我要是你,心里也必定都是苦。白日里的话是我说重了,皇后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才好。” “皇上言重了。” 他嘴上说“言重”,语气里却带着隐隐的怒气。 毓秀再接再厉地表明心迹,“只待来日,皇后若还是想同公主在一起,我会竭尽所能成全你们。再不然,你想入朝为官也好。当初在南书房你的功课就是最好的,就算日后不借助家族之力,也有位极人臣的一日。” 毓秀掏心掏肺,本以为姜郁会有一丝动容,等来等去,那边却还是一片沉静。 姜郁不会是怕她心塞才故作矜持吧。 那他还真是多虑了,想笑就笑啊,她也会跟着笑的。 半晌,姜郁才终于开口,“皇上还在为华砚的事耿耿于怀?” 哪跟哪? 关华砚什么事? 这下轮到毓秀不知怎么接话了。 姜郁冷笑着又解释了一句,“皇上就那么想华砚做你的皇后?” 毓秀这才明白姜郁在说什么。 “华砚是母亲选的人,他这辈子注定栽在我手里,我是真心不想再害别人,但愿入宫的人都能得偿所愿,不要被我耽误了才好。” 姜郁听毓秀提到明哲弦,骨头里就生出一丝寒,他到现在还记得,年仅十二岁的自己被女皇召见时,她说的那一番改变他一生的话。 毓秀每说一句话,就斟酌一下用词,生怕有什么棱棱角角触及到姜郁的敏感,“从前是我想的太简单了,皇帝的婚事就是西琳的国事,母亲当年不能免俗,我又凭什么以为我可以。姨母倒是个有始有终的痴心人,可她最后却被自己喜欢的人算计的不得善终。” 姜郁心中一惊,“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毓秀口气淡然,“上一辈的事,我本来也没有评论的立场,当年的谁是谁非其实一点也不难猜,我们后来人要从中汲取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姜郁错以为毓秀言有深意,心里一阵紧一阵麻,明明告诫自己不要心虚,后背还是浮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面对毓秀的时候还游刃有余,直到三年前的锦鲤池事件,他们的关系才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特别是毓秀担任监国之后,变化更是一日胜似一日,她其实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天真率性的孩子。 毓秀说完话就犯了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姜郁鼓起勇气再开口,却没得到半点回应,他支起身子看了一眼毓秀,胸中一阵憋闷,禁不住在牢笼一般的龙凤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看来今晚同昨晚一样,又要一夜无眠了,大概真如毓秀所说,是他住不惯金麟殿,处处掣肘的缘故。 毓秀却睡得出奇的好,第二天醒的也早,相比之下,姜郁的黑眼圈就有点瘆人了。两人在金麟殿摆早膳,饭食还没上桌,毓秀就降旨召左右相与大理寺卿进宫觐见。 姜郁见毓秀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只好开口问她缘由。 毓秀却含糊搪塞,“永乐宫已置办妥当,服侍的宫人等你亲自去挑。” 姜郁错以为毓秀敷衍,心里一阵恼怒。 她昨天还说他凭学识也可位极人臣,原来那些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这才过了一晚,她就拿防备乱臣贼子的戒心防备着他。 其实毓秀话里的避重就轻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对同几位众臣的会面心有担忧。 12|7.16独发 姜郁才吃到一半,毓秀就撂筷子不吃了,也不等他一起用茶,急匆匆往勤政殿去。 姜郁用罢早膳,召一个昨日伴驾的宫人问话,那人支支吾吾,却也把步尧念的几份折子内容说出了六七成。 姜郁随即摆驾去见姜汜。 毓秀在勤政殿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左右相先后到了,人没齐毓秀也不说话,命人奉茶伺候,她坐在上面默默批奏折。 两位宰辅万没料到他们一进宫就受了冷待。 左相想的是前日凌音在大婚宴上敬酒闹得有些过分了,连累她被小皇帝记仇。 右相心里也犯嘀咕,他本就是皇亲,现又做了国公,毓秀从前一直对他恭敬有加,怎么今日一反常态,连敷衍也不敷衍了。 直到大理寺卿也来了,毓秀才露出笑容,举重若轻地提起左相与大理寺卿联名的折子。 “母上在位时,我就想替外籍生员求个恩典,虽说他们之中考得功名的也是少数,可误一人就误是终身,朝廷遇到有才之士,也该破格录用。” 此言一出,大理寺卿虽未于第一时间出声应和,却点头作应。 左相也满面笑容,“臣等为皇上马首是瞻。” 右相一双眼在左相与大理寺卿面上来回逡巡,很不情愿被划到左相的“等”里,“依老臣看,外籍士子的事还不宜处置,献帝按照祖宗规矩惩治闹事的士子,皇上放人出狱,于情于理都不和。” 毓秀猜到右相会极力反对,她也并不纠结,“今日招二位宰辅来,本是朕一时兴起,外籍流民如何处置,还要同户部礼部两位尚书再议。之前,设立初元令的事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下来,如今朕已大婚,这事不能再拖。两日后上朝,朕会与众臣商议实行。” 西琳新帝登基,都要在元年设立一条新令,所谓初元令。 毓秀上位后曾三番五次试探群臣的意思,下书上谏的初元令大多为可有可无的政令,譬如荒年免农耕税,或加赋商贾赋税之类,与她本心所想的大相径庭。 眼下时机还未成熟,毓秀却等不及了,她如今有大理寺卿出面提议,要是再加上户部礼部刑部三位尚书中立,也不是完全没有赢面。 就算最后闹的不可收拾,她也能打出一张天子牌,毕竟初元令关乎君权,底下的人不会不给她几分薄面。 毓秀叫宫人备下宫宴,请左右相与大理寺卿一同用膳,席间左相与大理寺卿一唱一和,连连灌了右相好些酒。 毓秀在心里偷笑,配合着多敬了右相几杯,喝倒了就送偏殿歇息。 左相只是两颊微红,并无半点失态;大理寺卿喝的半醉,他的心思可一点都不醉,明知左相有事要对毓秀私说,忙也借了个偏殿歇息去了。 毓秀屏退服侍的宫人,殿中就只剩左相与她两个人。 等人走净了,左相屈身便跪,“犬子在大婚宴上行为无状,请皇上恕罪。” 毓秀忙上前扶起她,“朕没有放在心上。” 凌寒香细看了毓秀的表情,犹豫半晌方才笑道,“微臣蒙献帝不弃服侍一朝,这十几年却在政事上无所建树,未能制衡姜壖,让上皇失望了。” 毓秀忙扶左相到榻上同坐,“凌相何出此言,姜家树大根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撼动根基,你我需从长计议。” 凌寒香讪笑着摇摇头,“微臣年纪不轻,只能陪皇上这几年,皇上需计划周密,雷厉风行,我必尽我所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她话一说完,下地又跪,毓秀已有预感她要提起凌音,就没去扶她。 果不其然,凌寒香马上就说了句,“来日还请皇上恩准,让犬子进宫侍奉皇上。” 毓秀头皮发麻,才想着要怎么接话,凌寒香就说了句,“悦声和他父亲是一样的身份,他父亲这些年旧疾缠身,渐渐已执掌不了修罗堂,我二人都有心叫悦声代掌堂主之位,悦声见惯了天光,做不得影子,皇上要是准他入宫,也可让他名正言顺地护在你身边。” 毓秀这才明白了,“只怕委屈了凌公子。” 凌寒香笑容一滞,“不瞒皇上,悦声他……” 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臣有难言之隐,让悦声进宫是委屈了皇上。要是来日他行事得罪皇上,就请你看在我夫妻二人的面上,原谅他吧。” 毓秀不明所以,却也点头作应,二人相扶着回榻上坐了。 沉默半晌,凌寒香才笑道,“皇上是不是对初元令的事有了打算?” “无论如何,初元令之事,朕希望凌相不要出面,毕竟现在还不是与右相分庭抗礼的时机,请凌相再忍耐些日子。” 左相一愣,随即点头作应。 毓秀一五一十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商量了一个时辰,外头通报说右相午觉睡醒了,左相才出宫。 大理寺卿等左右相都去了,才悄悄回殿中同毓秀密谈。 晚时,毓秀又传召了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入宫饮宴,席间把初元令的事同三位稍作知会。 她求得不是三人的支持,只求他们不要公开反对,借着这个时机,她也想看清谁是谁非。 金麟殿已备好晚膳,姜郁饿的头昏,吩咐人去请毓秀,派去的人不出一刻就回来了,说皇上一天都在召见臣子,叫人备了御膳,留三部尚书,大理寺卿与督御史在宫中一同用膳。 姜郁下午派人打听过一次,知道毓秀与众臣商议流民法与外籍士子一事,可招两位督御史入宫,又是所为何事。 毓秀回金麟殿时,人已微醺,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姜郁靠在椅子上看书,一看到她就正儿八经地行了个拜礼。 毓秀借着酒劲手把手把人扶起来,一寸眉毛一寸眼睛地盯着姜郁看,直到把姜郁万年不变的脸都看出了红晕,这才耗光勇气转身逃了。 一屋子的宫人都以为要发生点什么,没想到他们的主上有贼心没贼胆,连借酒装疯也不过是拉着人多看了几眼,别说推倒,连稍微亲密的动作都没有。 侍子们哀叹着退出门去了。 毓秀沐浴更衣又喝了解酒茶,人也清醒了几分,为安抚受惊的姜郁,就亲自为他剪烛芯。 姜郁看也不看她,还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一声。 毓秀这个尴尬,只能抱着花瓶上床就寝。 姜郁在桌前坐了一整夜。 毓秀起身洗漱预备早朝时,见姜郁还端着昨天的那本书顶着个红眼睛看,书没翻几页,人倒憔悴了不少。 毓秀怕遭白眼,也不敢深劝,“皇后今日就搬到自己的宫里去了,想来一定比金麟殿住的习惯。” 这话不止是安慰姜郁,也是在安慰自己。可惜姜郁听了没有半点被安慰的样子,还是那么木然地坐在桌子前,也不洗漱换衣,叫他用膳也不理。 毓秀猜他大概还在为昨天她搪塞他的事生气。 姜郁爱记仇这件事,她从前就知道了,她却更怕他的喜怒无常,昨晚她借着酒劲扶他手时,他面上明明还带着几分柔和,之后她跑去谄媚剪烛心,他就变了脸不甚欢喜了。 毓秀一个人用了早膳,上朝去了,她前脚刚出门,姜郁就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三天没睡觉,铁打的身子也熬成干了。 姜郁最终还是去了永乐宫,当然是被横抬过去的。 奇也奇了,他的身子刚沾上永乐宫的床,他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宫人不放心,特别找来御医来看姜郁。御医摸了姜郁的脉,料定无大碍,随手开了几张温补凝神的方子。 毓秀上朝的时候还不知姜郁晕了,她满脑子都是初元令的事。 众臣恭贺皇上大喜,大理寺卿闪身出列,把他与左相联名的折子当着满朝又说了一次。 毓秀笑着看着底下众臣,那些人里被大理寺卿闪了个措手不及的只寥寥几人,其余大多严阵以待,显然是之前就听到风声。 右相一派凌然,睥睨冷笑。 毓秀丝毫无惧,“初元令之事,朕思虑多日,决定将流民的法令改为二代即可入籍,外籍士子乡试成绩优异者,可参加会试,会试成绩突出者,可破格参加殿试。” 她话音未落,殿上就一片哗然,朝臣议论纷纷,个个摩拳擦掌预备开口劝阻。 还不等人禀奏,毓秀就抢先说了句,“我朝从来都重贤任能,有才有能有雅有量之士难遇难得,何必在乎其出身,该不拘一格降人才才是。” 右相一声轻哼,听小皇帝这意思,她非但要赦免闹事的陶某人,似乎还有重用之意。她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无心腹可分忧,才想着要对新人下手? 不等右相出马,户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打头阵,“姓陶的举子嘴上功夫了得,学问与德行却未必有过人之处,何况他曾罔顾西琳律法,煽动士子闹事,以下犯上,对献帝不敬,若皇上授他官职,朝廷颜面何存。” 13|7.17独发 毓秀看着户部尚书恨的牙痒痒的,昨天她设宴时,这老东西还满脸赔笑,今天要表明立场,他果然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外籍流民的事看似是小,实则牵扯甚广,会被损伤利益的人也不在少数,几位权臣拿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对变法也无可厚非。 毓秀打了个太极,“流民之事不止是外籍士子之事,士子里也不止有一个陶菁,我什么时候说要封陶菁做官了,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他的真才实学如何,要等会试后才知道。朕听说他是乡试解元,想来也该有些本事,否则就是他那一州选不出人才?” 右相在心里腹诽,皇上你都许人进会试了,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这是早早地就要打出一张天子牌? 吏部尚书闪身出列对毓秀拜道,“皇上三思,我朝许外籍侍子考取功名已是大大的恩典,要是再恩准会试殿试,岂不损了我西琳士子?” 又一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 毓秀任监国时就知道朝局是一潭深水,朝臣顾忌先皇,党结党争都不敢过于外显,如今形式渐渐明朗,一干权臣欺负她年轻,明摆着要撕破脸。 毓秀拿眼看了一下满堂朝臣,众人或多或少也是同样的想法,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悲哀,“若我西琳士子有真才实学,何惧有损?” 吏部尚书哀哀一叹,“皇上说这话,不怕伤了西琳臣民的心?” 此言一出,下面马上有人附和。 毓秀笑道,“朕以为,凡是在我西琳出生的百姓就是西琳的臣民,二代流民不该再归入外籍。差别待之,尚书大人可曾想过他们会不会伤心。” 右相对工部尚书递个眼色,工部尚书赶忙也站出来帮腔,“亲疏有别,内外有分,皇上宅心仁厚,对外籍也存着一分仁爱之心。变法事大,还请皇上三思,若对我朝百姓与外籍一视同仁,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帽子扣的倒结实。 “哦?尚书大人倒是说说,怎么会天下大乱?” 六部中有两位女尚书,一老一少,工部尚书正是那资历老的,尚书大人的庶妹是右相夫人,两家姻亲联系,从一开始就站成一队,毓秀明知她拉拢不来,一早也没费那个心思。 工部尚书正身禀道,“我朝严禁土地买卖,只为耕者有其田,若外籍一入西琳境就轻取户籍,分得田地,流民岂不大批涌入?建造工事何等要紧,若不分本国外籍任用工匠,中间有个差池,如何是好?朝廷举仕也是如此,祖宗定下三代才可入籍的规矩,也是怕居心叵测之人混入朝堂,偷窃机密,扰乱朝局。家世不明,身份不清之人,有再好的才学,又怎么敢放他考进士。” 毓秀忍不住冷笑,混入朝堂扰乱朝局的人也不一定非要是外籍,下头站着的一干重臣,有几个不是居心叵测。 “宫中服侍我的侍子,许多都是外籍,若真有奸细想混入朝堂偷窃机密,何必十年寒窗苦读,混入宫在女主身边岂不更方便?” 工部尚书一皱眉头,“皇上此言差矣,宫廷选侍严瑾,进宫伺候的宫人哪个不是被详查三代,验明正身,怎么会有奸细混在女主身边?” 毓秀就等她说这一句。 “尚书大人也说宫廷选侍严瑾,既然能对进宫伺候的宫人详查三代,验明正身,怎么对考取功名的士子就行不通?三年科举,全国考取孝廉的有几人?会试后上殿试的又有几人?会比挑选筛查宫人还难?” 工部尚书被噎了个正着,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皇上这么说,岂不是强词夺理,臣以为……” 毓秀还想听她怎么以为,右相却站出来打断她的话,“尚书大人三番两次出言顶撞皇上,太放肆了,还不向皇上请罪。” 工部尚书看了右相一眼,慢慢跪下身子,伏礼对毓秀叩道,“臣一时失言,冲撞了圣上,请陛下开恩,饶了我这老糊涂。” 打了巴掌又喂甜枣,毓秀本想乘胜追击,结果被右相搅了战局,这种情况下她要是再穷追猛打,唯恐又落下个心胸狭窄的名声,毓秀只能对工部尚书挥手叫平身。 刑部尚书看了一眼兵部尚书,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掺和,兵部尚书又看了一眼定远将军,定远将军一派淡然,作壁上观看戏看的好自在,兵部尚书又看了一眼神威将军,神威将军倒是很想替毓秀说话,可她是华砚的母亲,硬插话恐怕有帮亲之嫌。 同样不动声色的还有礼部尚书,外籍与士子之事本就是礼部分内,这一位是最有资格说话,他却从头到尾都装哑巴,毓秀也弄不清他心中所想。 场面尴尬了好一会,毓秀几乎要开口点礼部尚书的名了,却见大理寺卿对她轻轻摇头。 毓秀就改口叫大理寺卿,“程卿以为如何?” 程棉闪身出列,避重就轻,“臣请陛下看在陶菁十年寒窗苦读的辛苦,放他出狱时,不要革去他生员的功名,还保留他孝廉的身份。” 毓秀笑道,“朕这就拟旨,着大理寺与刑部重申当年之事,为获罪的生员平反。受牵连的士子一并恢复功名,朕之后会同礼部商议,什么样的外籍生员有资格参与会试殿试。” “皇上圣明。” 一张天子牌到底还是打出来了,右相脸上连冷笑都看不见,只剩一张冷脸。 毓秀犹豫再三,还是留了一点余地,“初元令的具体条款,如何推行,朕还要同两位宰辅,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再详议。” 既然讲明了是再议,底下的朝臣也不好纠结。 初元令的事告一段落,毓秀正准备询问春耕的事,工部尚书就又站出来说了句,“老臣请皇上谕,修建帝陵。” 毓秀望着工部尚书发蒙,“不知尚书大人说的帝陵是母上的帝陵,还是朕的帝陵。” “臣斗胆,是皇上的帝陵。” “母亲的帝陵可修缮完毕?” “还未完工。” “那朕的陵就不着急,等母亲的帝陵建好再建朕的不迟。” 工部尚书笑着禀道,“皇上登基修陵是老规矩,皇上颁圣谕,老臣也好早作打算。” 毓秀隐约记得她母亲曾怀疑工部借修帝陵藏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还叫她登基之后特别留心彻查。 “朕知道了,请尚书大人写个折子,容后再议。” 工部尚书轻咳一声,退回列中;兵部侍郎又跑出来请旨配给边关的粮饷;刑部侍郎依旧例请示大赦天下;礼部尚书请旨开恩科。 凡是要钱的事毓秀一律压后处置,只批了几件常规事务。散朝之前,毓秀特别提了一下灵犀出宫封府之事,着礼部携内务府与太妃商议置办。 毓秀猜到六部听说公主封府,必定要打定主意为公主求差事,只不过最后站出来的是谁,她心里还没有底。 散朝之后,大理寺卿又留下来同毓秀密谈了半个时辰。 毓秀回金麟殿时,姜郁已搬离了,她看着满屋子的大红只觉得讽刺,就吩咐人把幔绢都撤了,床铺帘帐也都换回淡雅的颜色。 毓秀正预备去勤政殿批奏章,宫人就禀报说姜郁病了。 她心里一着急,就匆匆摆驾去看姜郁。 毓秀到永乐宫时,姜郁还在睡,眉毛轻轻皱着,呼吸却深沉绵长,下巴长出淡淡的胡茬,头发有些凌乱,似乎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梳洗整理。 毓秀却觉得他比什么时候都好看,起码比绷紧了精神对着她横眉冷对的时候要好看多了。她看着看着,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伸手将他的手握住了,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太妃与公主看过皇后了吗?” “太妃白天来过一次,听太医说皇后身子无大碍就回去了。公主这几日都忙着出府,白日不在宫里。” 毓秀哦了一声,也不知是欣喜还是失望。 等来等去,姜郁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毓秀吩咐人把折子都拿到永乐宫,她一边陪他一边看折子。 毓秀站起来伸懒腰的功夫,就瞧见外头天暗了。 内侍掌了灯,毓秀摸摸肚子,的确有点饿。 永乐宫的宫人都说皇后一整日粒米未进,一直在睡觉;毓秀让御膳房做了温补的米粥,生怕凉了,只等姜郁醒了再摆桌。 姜郁醒来时眼前模模糊糊的,看到个影子像是毓秀,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把四周围都看清楚了,才知道毓秀真坐在他面前。 她手里还捧着个折子呢,都看出神了,应该不会是他的幻觉。 姜郁动了动身子,毓秀这才发觉他醒了,就把折子塞到内侍手里,俯身问姜郁觉得如何,要不要传太医。 姜郁想着自己有点邋遢的形象,当下也没了高傲拿乔的本钱,红着脸说了句,“臣无碍,有劳陛下忧心。” 14|7.18独发 姜郁急着起床沐浴更衣,毓秀偷偷在心里笑他,一边吩咐人把晚膳摆上桌。 他再回来时,又恢复到从前的丰神俊逸。 毓秀看着风度如初的皇后殿下,反倒没有刚才亲切,总觉得他又把自己端上高台,让她抬手跳脚都够不到了。 姜郁哪里知道毓秀的想法,他只顾着自己成身舒爽,风度如初;他现下精神十足,面对毓秀时也有了底气,明明饿的前胸贴后背,坐在桌前喝粥的姿势却还保持着优雅。 两个人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毓秀越发找不到实感,姜郁也没了起初见到毓秀的惊喜,气氛变得压抑客气。 毓秀拉不下脸留宿,姜郁更不会开口留她,两个人吃过饭用了茶就各自难受。 亏得梁岱跑来说边关有军报,请毓秀移驾勤政殿。 毓秀心里虽有失落,更多的却是获救般的如释重负,对姜郁嘱咐几句好好休息,就十里溃败的跑了。 姜郁望着毓秀的背影,喃喃一句,“不知是北琼的军报,还是南瑜的军报?” 毓秀本以为边关传来的是要紧的急报,到了勤政殿才发现是她想多了,所谓军报也不过是神威将军派人送密函进宫。 派来的人倒是挺和毓秀的心意,她悬了一路的心在看到华砚的那一刻稳稳落回肚子里,“怎么在外头等?” 华砚的嘴角笑的弯弯的,侍子们早见怪不怪,也不跟着进殿,都乖乖在外头听传。 华砚不叫渴,毓秀就没为他安排茶饮,直接将人拉到龙椅旁,当着他的面打开红封密函。 果不其然,里面什么都没有。 毓秀知道华砚为人谨慎,不会为了单单进宫见她就胡乱编造理由,她就笑着问他卖什么关子。 华砚正色道,“边关传来的是口讯,母亲没写奏折,叫我亲自进宫一趟。” 神威将军镇守北琼边关多年,她如今虽身在朝堂,守地却还有许多旧部。 “到底是什么事?” “北琼的三皇子入关了。” 北琼这些年一直蠢蠢欲动,西琳虽百般戒备,也受了不少骚扰。 现下北琼的公主是南瑜的皇后,西琳的先皇是南瑜的王妃,北琼与西琳暂无通婚,三国的姻亲关系略有失衡,何况孝恭帝在位时还发生了天下皆知的退婚事件。 明哲戟爱舒辛爱昏了头,北琼皇子送上门不出三月,就被她原封退回国,那皇子本是庶出,身份低微,选来和亲已是折辱,之后被退婚更是火上浇油。 可谁想到那个不起眼的皇子八年前竟夺位成功,成了北琼的帝王。兴许是记恨当年的拒绝,他继位后,两国边关的冲突就多了起来,琼帝还曾多次密书明哲弦,求的也不知是什么事。 却不知他这回派三皇子来西琳,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毓秀扶住额头,“三皇子走的是仪仗还是便装?” “仪仗。” “大张旗鼓来西琳,动身前却不曾传书通报,实在失礼。” “的确失礼,皇上以为,他们此行是否来者不善?” 毓秀摇头轻笑,“直到现在,我听你叫我皇上还是觉得别扭。” 华砚本一脸正色,闻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接住毓秀对他伸出的手,“依我看,局面并不乐观。” 毓秀也隐隐担忧,“惜墨想的同我一样?” 华砚一皱眉头,“北琼前几年就曾提过联姻的事,因皇上与公主都年幼,皇室旁支寥落,没有适龄的女孩,先皇就没有应承,倒是玩笑着反向琼帝求皇子为你做储妃。” 毓秀自然也记得,“琼帝虽恼怒,却并未终止与母亲的密书,我从前就怀疑其中有蹊跷。” “如今皇上大婚,公主也已成年,北琼遣三皇子来想必是以道贺之名,求公主为实。” “当年母亲远嫁南瑜,也曾委曲求全,受了许多困苦,灵犀是嫡公主,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等着她,我绝不会把她送去北琼看人脸色。” 华砚出宫后,毓秀又留在金麟殿批了一个时辰的奏折,到了就寝时分起驾,心里着实犹豫了一番要不要回永乐宫。 纠结到最后,还是放弃念头,她白天去是以探病之名,大晚上的跑过去就是要让姜郁侍寝的意思了。 对于床上多一个人陪她睡觉这件事,毓秀并不排斥,却也没有特别的喜欢,何况他们的新婚之夜,她又挤又硌又冻的体验太糟糕,以至于之后的两晚虽睡的相安无事,她心里却还存着一点余悸。 想来想去,毓秀还是回了金麟殿。 撤去婚饰的宫寝恢复了本来模样,毓秀一见就觉得很舒服,晚上也睡的沉熟。 姜郁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在永乐宫等了一晚上,心里忐忑着毓秀会不会去而复返,她要是真的回来,他又该拿什么态度对待她。 直到内侍禀报毓秀回了金麟殿,姜郁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大概是白日里睡得太多的缘故,和衣就寝后,他又悲哀地失了眠。 姜郁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就有人身姿轻巧地破窗而入。 姜郁猜到来的是谁,索性眯眼不做理会,那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前,低下头一寸寸靠近,眼看就要吻上他的脸,却被他偏头躲过了。 “在我面前,伯良也学会装睡了。” “公主深夜到访,不知所谓何事?” 灵犀笑如银铃一般,“伯良怎么同我也生疏起来?” 姜郁坐起身子,下床穿靴,顺手披了一件外袍,“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公主是要陷你我于谣言不逆之地?” 灵犀满不在乎地哼笑一声,“我的身手马马虎虎,一路探到皇后床前却无一人敢拦,这宫里谁不知道我睚眦必报的手段?” 姜郁一声冷笑,“不敢拦你未必不敢告你的状,要是你来永乐宫的消息传到皇上那里……” “传到皇上那里又怎样?我还怕她不知道。” 灵犀在屋里转了转,一屁股坐到床上,“我是听说你病了才特意跑来看你的。” 姜郁蹙起眉头,“公主想看我何不白日来,偏偏挑这么一个惹人诟病的时辰?” 灵犀斜靠在榻上拿脚磕床沿,“我是来提醒你的,原本三个月的时限如今变成了一个月,你要是再不抓紧,等凌音几个张牙舞爪的进宫,你就再也没有半点机会了,何况还有华砚呢?” 姜郁默然不语。 灵犀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拿手扯下一边帐帘抓着把玩,“我听说皇姐在你床前陪了半日,腿都坐僵了,怎么这么好的机会你没抓住?” 姜郁的面色越发不好,“边关有急奏。” “急什么急啊,你知道进宫送信的是谁?” 姜郁心里当然有个猜测,之后却自欺欺人地没有求证。 灵犀才不留情,“自然是华砚了。” 毕竟自己猜到和被别人证实,心里的滋味很不一样,姜郁的头都有点疼。 灵犀抚着鲜红的指甲,看也不看姜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急奏的都是说辞,他找个借口进宫来见皇姐才是真的。” “是又如何?” “皇姐没有从前那么好糊弄了,总有一天她会想明白从前对你只是不知所谓的荒唐迷恋。皇姐跟母上一样专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要是你做不成她身边的那个人,你我的心愿恐怕都要落空。” 姜郁的眼神晦暗不明,嘴角竟露出一丝看不清内容的笑意,“这样也好。” 灵犀也笑,“的确没什么不好,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把你让给皇姐,要是有一天皇姐真的不要你了,那你就回到我身边吧。” 姜郁心里的冰火都化成一团风,随着一声叹息冲胸而出,“闹也有个分寸,你快走吧。” 灵犀想抓姜郁的手,却被姜郁闪身躲过。 “你小时候拉着我哭鼻子,让我别赶你走的情景我还记得,如今情势反转,想不到也有你赶我走的一天了。” 姜郁蓝眸一闪,嘴角挂上一丝讽嘲,“你来永乐宫的消息不日就会传遍,皇上仁慈,不会把你怎么样,可我小叔呢?你再待下去就真的解释不清了,你猜以太妃的秉性,他会相信你来永乐宫只是恶作剧?前几日我们只不过靠近说了几句话,他就求皇上遣你出宫,要是这回你再闹出乱子,你猜他会怎么整治你?” 灵犀脊背恶寒,立时就没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了,不跳窗不上梁,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姜郁心说这丫头还不算太笨。 公主夜探皇后的消息,果然在第二日就传到毓秀耳里。 毓秀想的却是,那两个人不会是被打压的太紧,才要等到夜半无人私语时悄悄见上一面吧。 她忍不住就问公主在皇后处呆了多久,得到的回答是不足一炷香。 毓秀对晴事寥寥无知,也不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孤男寡女能做到什么地步,幸亏昨晚她没一个激动又回去永乐宫,否则中途遇到灵犀,岂不尴尬。 15|7.20独发 毓秀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姜郁是留不了六七年了,至多三年,要是她有本事在两年之内解决最好。 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的,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别在她眼前,她就算不长针眼也堵心。 上朝时,毓秀就有点心不在焉。 刑部尚书奏曰,初元令的条款已经按照皇上的意思拟好了,还要两位宰辅定夺。 不出一天政令条陈就准备妥当,毓秀显然一早就下定决心要整顿流民的户籍,右相和几位尚书被闪了个措手不及,又纷纷站出来反对。 毓秀笑道,“我只是请迟卿初拟条陈,至于如何写入西琳律,还要请两位宰辅细细商议后再行。” 右相明知他在初元令的事里没有话语权,妥协认输又不是他一贯的秉性,索性明确表态,“臣等苦劝皇上三思,皇上却固执己见,不听忠言,初元令之事,恕臣不能尽力,请皇上与左相裁断。” 毓秀被正面打脸,难免有点发愣,压着火气笑道,“既然如此,初元令就请左相一人裁定,礼部,户部,刑部三部协同。” 左相不动声色地接旨。 朝堂气氛尴尬,原本要禀奏的臣子也都不敢多说话了,毓秀又向礼部尚书布置开恩科的事,特别交代新入籍的士子也可参加考试。 下了朝,大理寺卿随毓秀去了勤政殿。 毓秀才屏退众人,程棉就哀声说了句,“皇上,初元令制定虽易,实施却难,若右相和几位尚书从中作梗,日后也会生出事端。” 毓秀又何尝不知道,她一开始也没想到右相的态度会如此强硬,居然连天子的颜面也不顾了。 “初元令的事,程卿从今晚后不要再插手,但凡有个差池,朕不希望大理寺也牵涉其中。” 程棉沉默半晌,方又说道,“朝野内外明里站在皇上身边的只有臣下一个,右相早把臣视作眼中钉,就算臣明哲保身,也是徒劳。” 毓秀看着程棉轻轻叹了一口气,“朕马上要和布局的人见面,在此之前,程卿须谨言慎行。”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就有侍子通传刑部尚书带了一个人来谢恩。 程棉笑着退到一边,“来谢恩的是被特赦出狱的陶菁,他早朝前就等在宫外了。” 毓秀忙回龙椅端坐,叫内侍通传刑部尚书与陶菁进殿。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莫名有一点紧张。 勤政殿的正门打开,刑部尚书款款进殿,他后面跟着恭谨谦卑的陶菁。 陶菁的相貌虽出众,为人却低调,所以偶尔展露风华时,会让人生出措手不及的凌然之感。 礼数上在毓秀叫他之前他是不能抬头看毓秀的,所以从陶菁进殿到站定,两个人的眼神也没有交汇。 陶菁正儿八经对毓秀行了个伏礼,口称“皇上万岁”。 毓秀挥手叫平身,陶菁这才抬起头,站在堂下与毓秀对望,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笑容似有深意。 毓秀的心一阵狂跳,她也有点明白为什么母上大人当初认定这人有祸国殃民的潜质。 陶菁面上的从容并没有因为两年的牢狱之灾而消去半分,就算当年凭着一张利嘴得罪了满朝文武,更激怒执掌他生杀大权的帝王,他脸上都不曾有过半分畏惧,一直优雅的微笑着。 “罪民谢皇上再生之恩。” “不必多礼,士子这两年受委屈了,回去潜心准备功课,明年来参加会试吧。” 陶菁还想说话,毓秀却轻咳一声给堵了回去,“程卿与迟卿辛苦了,陶君恩也谢了,早些回去将养身子要紧。” 说完这句,她就吩咐内侍赏陶菁安身用度的花费,忙不迭地将人送出门。 她怕再被他看上几眼,心又会莫名扑通个不停。 毓秀从前一想到姜郁,心里都是酸,越酸越想求,越不得越酸,可刚才被陶菁看着时,心里却像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竟有些甜。 毓秀隐隐期待陶菁不要因为两年的牢狱放弃举业,依然心怀抱负,能顺利通过会试殿试,入朝为官。来日若在朝堂上相见,他会不会如刚才那般望着她笑上一笑,或是一如初心,直言进谏,侃侃而谈。 姜郁摆驾到勤政殿时,正遇见大理寺卿三人出来。 陶菁知情识趣低了头,生生把锋芒掩盖过去。 姜郁半点也没看到陶菁,他的注意力都被大理寺卿吸引了。 程棉是孝献十三年的进士,以二甲第一名入刑部供职,曾是孝献帝为毓秀内定的皇后人选。 程大人十六岁就进士出身,孝献帝原本是要点他做状元,私心作祟,最后却没让他进一甲。 孝献帝替毓秀物色夫婿这些年,自觉官绅子弟,豪门公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程棉的,当初更有意封他做毓秀的储妃。 那个时候毓秀还没成年,对储妃的意义一知半解,只因为母亲的安排才对程棉生出些另眼相看。 可惜程棉是个清高才子,一心想进朝堂而非入宫门,明哲弦爱惜人才难得,这才将封储妃之事作罢。 程棉因此也在朝野内外都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人都道程君不恋富贵,骨气可嘉。 姜郁忌讳的不止是程棉的学识风华,也有他对毓秀的忠心。自从毓秀担任监国,孝献帝就将程棉指给她做心腹,两个人在这几年的交往比她与华砚还多。 眼见皇后驾到,刑部尚书忙屈膝行了个不折不扣的大礼,陶菁紧随其后,程棉比二人都慢了一些,起身后看向姜郁时,脸上还带着一丝轻蔑。 像程棉这等十年寒窗,入仕为官的男子,大约总是对世家纨绔与男妃男侍有些鄙夷,且不论姜郁又是姜家人。 姜郁又何尝不笑程棉道貌岸然。 两看生厌,彼此彼此。 目送三人走远,姜郁才着人通报。 毓秀没想到姜郁会来勤政殿,想了想,就猜他是要解释昨晚灵犀擅闯永乐宫的事。 “皇后怎么来了?” 姜郁欲言又止,反倒是服侍姜郁的内侍笑着禀道,“皇后特意来同皇上一起用膳。” 一起用膳? 毓秀一时有点发蒙,何况姜郁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喜怒,她等了半天,他也不说话,反倒把她熬的五脏皆伤。 罢了罢了,她纵容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索性替他把来意说了,“皇后为公主求情吗?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想必灵犀也是担心你的病情,才顾不得时辰早晚。” 一句说完,姜郁又变回了千年寒冰脸。 毓秀越发摸不着头脑,“皇后用午膳了吗?” “臣不饿。” 毓秀忙着人传膳,放下折子走到姜郁面前,“皇后身子才恢复,要自己保重。” 她原本想伸手拉他一拉,又怕像从前一样被他冷淡地闪躲,这才把伸到半空中的手生生收了回来。 此一举又引来姜郁的一记冷眼。 毓秀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扯住姜郁,中途怕他挣脱,特别用上了不容抗拒的力气。 姜郁的确没抗拒,就是胳膊被掐的生疼。 毓秀咬咬牙,“只有你我时不必行大礼,说话也不要站着说。” 姜郁从善如流地坐了,“初元令……” 他虽然只说了三个字,毓秀却听出他话里的讨伐之意,莫非他已经知道她在朝上与右相站明立场。 毓秀讪笑几声,躲了一躲,“程卿与迟卿才带人来谢恩。” 一口一个程卿叫的亲切,姜郁郁闷之后又暗自腹诽,刚才他明明只看到程棉与迟朗,对那个陶菁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听闻那人才貌双全,风华绝代,他才与他走了对面,不会注意不到他的容貌,莫非是他对程棉太在意了才不得视物? 姜郁正疑惑,宫人已将午膳准备好了。 毓秀拉姜郁入座,让试菜的内侍把好吃的都给他夹了一份,不出一会,姜郁面前的盘子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又是用力过猛。 姜郁虽皱着眉头,倒也保持风度没抗拒。 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毓秀回到桌前看奏章,姜郁坐在下头不紧不慢地喝茶,一点要告退的意思都没有。 毓秀集中不了精神,又不好意思赶人出门,手忙脚乱了一阵,直到看折子看的忘记了其他,才恢复到从容谨慎的常态。 内侍添了第三回茶,毓秀才想起勤政殿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赖着不走。 疲惫扶额时,毓秀发现姜郁正紧紧地盯着她,她的心又有些忐忑,脸上渐渐烧起的温度也不知是因为姜郁执着的眼神,还是他从没见过的脸色。 毓秀故弄玄虚地端起茶杯,开口也有点结巴,“皇……皇后还在?” 姜郁被毓秀问的一愣,“臣在此耽误陛下处理朝政?” 毓秀轻咳两声,“耽误倒是不耽误,只是……皇后真的没事跟我说吗?你有事直说无妨。”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怎么能不找点事来说,只好随口说了句,“臣听闻北琼的三皇子过边关入西琳境了。” 16|7.21独发 毓秀被姜郁的话吓了一跳,华砚昨天才给她报信,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姜郁就知道了。 他是听谁说的? 神威将军还是右相? 右相又是怎么知道的? 莫非边关也有右相心腹?又或是神威将军府有右相的眼线? 想了一想,还是不可能,若姜郁的消息来路不正,他绝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跟她说,所以毓秀就不动声色,“皇后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姜郁顿了顿,显然是在斟酌用词,“昨日灵犀公主告于我知的。” 毓秀闻言,心里又生出担忧,灵犀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也不是什么让人欣喜的事。 却不知向灵犀通传消息的又是哪一个。 未免姜郁多心,毓秀问话时还面带微笑,“皇后可知公主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姜郁本以为毓秀的神情不快是忌讳他与灵犀单独相会,不料她只是在担忧灵犀与谁私交。 “公主在宫门口遇上华砚。” 毓秀满脑子想着前朝纠葛,一时没弄清姜郁话里的酸意从何而来,就事论事地说了句,“神威将军得到边关奏报,派惜墨来递送密折,他亲自走一趟牢靠些。” 姜郁面无表情,“听说华砚在宫中呆了一个时辰……” 毓秀一声讪笑,“三皇子入关非同小可,我心里不安,就稍稍与惜墨商量了一会。” 这话当真触了姜郁的逆鳞,从大婚到现在,他三番两次向毓秀询问朝事,毓秀不是推脱就是搪塞,没有一次痛快相告的,更遑论知心相商,可她对着程棉华砚却能嘴不停地谈上一个时辰。 毓秀还不知在短短的时间里,姜郁想了许多事,包括后悔成为皇后,不过他的赌气只在一时。灵犀说得对,要是他不入宫,那他想要的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得到;现下虽举步维艰,动辄得咎,毕竟还有一线希望。 二人沉默半晌,毓秀试着问了句,“皇后问三皇子的事,是为灵犀?” 姜郁闪神的功夫,错过了毓秀的话,他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毓秀心里一凉,姜郁一反常态频频示弱,不过是想为灵犀求情,拜托她不要让灵犀远嫁罢了。 毓秀深吸一口气,轻声笑道,“灵犀是我亲妹,除非三皇子考虑入赘,否则我绝不会应承她与北琼的婚事。” 姜郁一愣。 三皇子,灵犀,北琼的婚事? 他总算弄明白灵犀昨晚失态的缘由,原来那丫头是担心自己会成为毓秀派去联姻的棋子,一时无措,才在他面前发泄情绪。 站在灵犀的立场,若她是皇帝,把毓秀嫁到北琼是一定的,毕竟一可安邦定国,二可排除异己,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可毓秀不是灵犀,她比灵犀要重情重义。 他活了这些年,经历的贵族女子不少,毓秀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她看起来软弱优柔,骨子里却带着玉碎瓦全的决绝,选定了一条路就绝不回头的。 姜郁最怕的也是她这一点,三年前他就领教过了,滋味真说不上好。 孝献帝说的不错,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离毓秀远一点,否则伤人伤己,后果堪忧。 可折腾到最后,他还是进了宫。 毓秀小心翼翼地看着姜郁,姜郁竟一脸柔和,“臣听闻三皇子深得君心,其父有意立其为皇储,入赘西琳之事,恐怕行不通。” 这就事论事的态度是否欲盖弥彰? 毓秀点头笑道,“我们且不要庸人自扰,西琳新皇大婚,北琼兴许只是出于礼节派皇族来道贺。” 姜郁却悲观的很,“醉翁之意不在酒,皇上要早作准备。” 毓秀在桌下扭自己的手,心里有点酸。姜郁一向处事淡然,今日却一反常态,直抒己见,莫非是对灵犀关心则乱。 其实是毓秀冤枉姜郁了,姜郁的确有点担心,却不是担心灵犀。灵犀聪明绝顶,真的有火烧身,也会耍个手段移祸他人,怕只怕一番搅和下来,最不好过的人会是他。 二人各怀心事静默间,有内侍通禀,定远将军派人传来边关奏报。 毓秀与姜郁对视一眼,表情都不怎么好。 北琼边关才报,南瑜边关又报,莫非是北琼南瑜串通好了预备搞什么乱七八糟。 上朝时定远将军半字也没提边关奏报,大约他现下要递送的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报。 毓秀吩咐宣人进殿,殿门一开,呈书人躬身进门。 姜郁一见来人,脸上的霜足以毁了一片茄子田。 几日不见,纪二公子又添了风华飘逸,看姿态不像是来送信的,倒像是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 当初在大婚宴上,姜郁就对纪诗极为忌惮,与凌音的放肆张扬不同,此人的手段都藏在内里,看似清茶一杯,实则烈酒一壶,看毓秀那不谙晴事的模样,恐怕他稍动手腕,她就要一头栽到温柔乡。 定远将军谁不好派,偏偏派来送信的是备选进宫的二弟,明摆着是要在毓秀面前找存在感。 纪诗又不像华砚是个君子,姜郁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十成十同他那杀人如麻的哥哥一样,骨子里带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绝。 姜郁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皇城内外,纨绔之中,称得上德行品貌皆全的只有华砚一人,若华砚真心与他争锋,他恐怕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姜郁肯定华砚有弱点,虽然他至今也不知道华砚的弱点是什么。 毓秀依稀记得前来送信的是定远将军的二弟,宴上同凌音琴瑟合奏的那一个。 纪诗在大婚宴上一出场,风采就被人抢光了。淡雅不及华砚,妖娆不及凌音,凌然不及洛琦,温婉不及舒雅,吸引毓秀注意的能力,又大大比不上万年冰山的皇后殿下,容貌称不上绝色,家世算不得至高,在一众人中实在没怎么出彩,回去之后着实憋着一口气,总想着找个机会让毓秀记住他。 如若不然,他只怕前途堪忧。 纪诗的出身与华砚不相上下,可华砚与毓秀有十几年的情谊,又曾被毓秀议立为皇后,他实不能与其相争。 他自小虽阴柔些,比不得哥哥铮铮铁骨,却也十分高傲,万不能容忍自己一生暗淡无光,况且,若真能讨得毓秀欢心,他私藏的那点小心愿,还怕实现不了吗。 纪诗一进门就瞧见了姜郁,却也只对毓秀行礼,他在大婚宴上就感觉到姜郁对一干众人的敌意,明知放低姿态只会招人嫌恶,索性不伺候。 毓秀对两人的暗潮汹涌并无知觉,她满心都在担忧南瑜边关传来了什么消息,脸上还不能表现出焦虑,就笑着对纪诗道平身,遣宫人去取他手里的密折。 纪诗抢先一步,“微臣上前就好,不劳烦大人。” 步尧走出两步半听到这么一句,才想回头请毓秀示下,纪公子已自作主张走到御桌前了。 毓秀只当纪诗不懂规矩。 纪诗哪里是不懂规矩,明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幺蛾子。 姜郁眼看着纪诗走近御书桌,亲手将密折递到毓秀手里,还若有似无地摸了一下龙爪。 毓秀被调戏了也没知觉,只匆匆打开密折,里头是定远将军挥毫的一列草书,“欧阳苏入关”。 毓秀心里一惊。 欧阳苏,字白鸿,南瑜储君,康庆帝的嫡长子,其母闻人皇后未嫁之前是北琼公主,算起来,白鸿太子与北琼三皇子是姑表兄弟。 不过毓秀也不输,欧阳苏与三皇子算半个表兄弟,她与欧阳苏可是嫡亲的堂兄妹。 血缘亲疏有差,关系远近可说不好,闻人皇后现还当权,毓秀的老爹却是个甩手王爷,在南瑜朝堂根本说不上一句话。 欧阳苏赶在三皇子访西琳时也跑来插一脚,打的是道贺的幌子,葫芦里卖的却不知是什么药,毓秀可不信他这一行只为了走亲戚。 那二位都还未娶正妃,似乎皆有联姻之意,若其西琳之行是为了结交灵犀,求取婚事,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公主只有一个,求亲的却来了两家,就算把灵犀送出去和亲,也注定要得罪一个。 毓秀正忧思,姜郁已起身上前,隐晦地问定远将军的密折里写了什么。 毓秀索性也不瞒姜郁,就实话跟他说了。 姜郁听罢,一皱眉头,“二位皇子太不懂礼仪,若要出使西琳,为何出行前不派人送信,想来就来,当我西琳是什么地域?” 姜郁初心并没有针对毓秀的意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毓秀还没懊恼,纪诗先站不住了,“皇后言下之意是怪皇上君威不盛,才使邻国有恃无恐?” 这指责好没来由,姜郁望向纪诗的眼神满是凌厉。 他还没开口,毓秀先开口了,“子言言重了。西琳国事虽盛,却文不及南瑜,武不比北琼,朕才登基不久,在政事上未有丝毫建树,人又年轻,难免被人看轻。皇后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不敬之意。” 17|7.22独发 毓秀之后说的话,纪诗都没听进去,从他听到她叫他的那一声“子言”,脑子就彻底不转了。 不止纪诗发呆,姜郁也发愣,亏他之前还担心毓秀会成为纪二公子的盘中菜,瞧这情景,这两个人分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嘴上说不上心,私底下却连人家的表字都记住了。 说她是桃花命,果然不假。 姜郁把牙都咬酸了。 纪诗心中欢喜,明里又找不到缘由谢恩,只好把一口白牙露出八颗。皇上既然连他的表字都清楚,自然是对他有意,他之前的担心还真是多余了。 其实是纪诗想多了,他的字是定远将军在大婚宴上无意中透露的,当时的情况堪称危急,也难怪毓秀记忆犹新。 大将军到帝后前道贺时已醉了酒,早忘了君臣礼数,豪放不羁的姿态展露无遗,还逾距拉住毓秀的手絮絮叨叨表了一番忠心钟情。 “若不是我成亲早,又是带兵打仗的煞命,哪里还有子言的份,我也想亲自入宫服侍皇上。” 毓秀被个浑身血腥的悍将拉住调戏,着实还难堪了一番。要不是太妃出面解围,她的手恐怕就要折在纪将军的钳子手里。 定远将军姓纪名辞,字子章,出身书香门第,与大理寺卿程棉是同科进士,殿试入的是三甲,起初同程棉一样,以文臣入仕,却因为一些原因,在大好年华弃文从武。 纪辞与纪诗的老爹官至尚书,病逝于任上,纪家家道中落。那会纪辞刚入朝,孝献帝就把他编入纪老爷从前执掌的工部,可纪尚书的旧部对纪辞非但没有提携之意,还处处存着排挤之心,纪辞受尽委屈,一气之下辞官不做,跑到边关从头开始。 西琳与邻国近些年没什么大的战事,小战却不断,西疆巫斯两州边境连年纷扰,南瑜与北琼守关也时有争斗。 纪辞被故交举荐,拜在镇西将军麾下效力西疆,辗转调到秦州边境。 纪辞整军精武,在带兵上很有天分,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不出四年就压过神威将军的战绩,成了西琳第一猛将;一年前受封定远将军,之后被孝献帝留在京中。 毓秀心下对定远将军十分敬佩,军国事又要仰仗他,自然要对纪诗上心。之所以记住他的字,也不过是因为这兄弟俩的字都有迹可循罢了。 毓秀心里想着欧阳苏入关的事,还不知她无意间的一个称呼就激起千层浪。 她一抬眼,正对上姜郁湖蓝清澈的眸子。 姜郁眼中的情绪太复杂,冷冽中带了些怨气,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莫名难过的悲凉。 毓秀晃了神,不自觉就对姜郁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姜郁的身子虽然还立的直直的,毓秀却瞧见他的手抖了一抖。 毓秀暗骂自己不该一个情急就忘了敬称,忙笑着掩盖过去,“皇后以为如何?” 姜郁面上的忧郁转瞬即逝,眼中的千言万语也沉入湖底,“太子苏从前来访西琳,都会提前休书通报,这回却直接走了仪仗,想来不是要求什么,就是想做什么。” 欧阳苏从前曾几次出访西琳,毓秀也曾随她老爹回过南瑜,一对堂兄妹确实有些稚子交情,只不过这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又各为皇储,诸事繁忙,交往就渐渐淡了下来。 毓秀记忆里的欧阳苏还只是个清瘦俊美,风度井然的少年,不知他现在是否已是独当一面的太子殿下了。 但愿他此番前来是友非敌,就算不念从前的情谊,多少也要顾念骨血亲缘,不要与三皇子联起手来对付她才好。 纪诗满面春风站在堂下,才要开口说话,就被姜郁冷声截了话,“纪公子折子也递了,还有别的事禀报吗?” 纪诗讨了个没趣,毓秀虽有怜悯之心,却不好偏帮,只能温言安抚,遣人送他出宫。 姜郁冷眼看纪诗出门,想到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同这些鬼明争暗斗地周旋,只觉得未老先衰,身心俱疲。 毓秀见姜郁一脸疲态,就走下龙椅拉着他的手笑道,“皇后累了就回宫歇息,不必在这陪着。” 她本是好意,姜郁却从她的话中听出逐客之意,多心地以为她是在变相地责怪他彼时言辞严厉,让纪诗下不来台。 “是臣打扰皇上了,臣罪该万死。” 嘴上说“罪该万死”,腰板却挺的死直。 明明是生气了。 毓秀目瞪口呆地看着姜郁离去,心里好不纠结,怎么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得罪他让他不高兴。 身为一国之君,就连为情所困也是有时限的,她也顾不得悲春伤秋,就又要埋头看奏章了。 毓秀初登大宝,难免谨慎过度,对朝臣所奏之事事无巨细地审慎批阅,不留意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 她也知道自己底气不足,才在手法上矫枉过正,只盼早早下过这一局棋,她把这帝位坐的驾轻就熟了,处事才能洒脱些。 毓秀的晚饭又是在勤政殿将就吃的,她正暗自埋怨御膳房弄砸了汤,内侍就禀报太妃求见。 说是求见,可谁敢让姜汜在门口等,内侍话音还未落,姜汜就已进门,他身后的美侍捧着一个精致的茶盒。 毓秀笑着起身,“太妃怎么来了?” 姜汜接过茶盒递给毓秀的内侍,“臣听说皇上这几日精神不好,特别拿好茶来给你喝。” 送茶什么的都是借口,无事不登三宝殿才是真的。 果不其然。 姜汜才落座,就笑着对毓秀说了句,“灵犀昨晚偷跑到永乐宫的事,臣已经替皇上教训过了。她是孩子心性,做事没分寸,皇上不要记在心上。” 毓秀笑着喝了口茶,“灵犀与皇后多年知交,担心他的病情没顾忌早晚也是有的。” 姜汜轻咳两声,“倒是皇上,昨晚怎么没留在永乐宫?” 毓秀脑子一嗡,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两人的身份本就尴尬,姜汜知道自己没有干预毓秀的立场,点到即止就转而说了其他,“臣听闻北琼与南瑜的皇子双双入关,皇上可知所为何事?” “太妃以为如何?” “臣以为,两位皇子来西琳与联姻有关。太子苏与三皇子正值婚龄,我西琳又有个年纪合适的公主,关乎邦交,想来……是为了灵犀的婚事。” 白日姜郁说了一次,晚上又被姜汜说了一次,毓秀到底从中品出些蹊跷。 大家好像都很紧张她把灵犀嫁到别国。 毓秀心里七转八回,面上却不动声色,“灵犀是我唯一的妹妹,除非是她自己的心愿,我不会送她到北琼南瑜与人分羹。” 姜汜苦笑着摇摇头,半晌又一声长叹,“背井离乡,的确辛苦。公主娇生惯养,地位尊崇,自小又心高气傲,是绝不能容忍夫君纳妾。” 瞧灵犀那美男环绕的做派,只怕还等着左拥右抱呢,怎么会想与人共事一夫。 明哲弦嫁到南瑜王府时,只做了一个侧妃,欧阳驰一心迷恋的都是他青梅竹马的正妃,对明哲弦都不怎么上心,王府里三妻四妾,夫君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对于一个生在西琳皇族的女子来说,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折辱。 姜汜见毓秀皱起眉头,便把这个话题匆匆了结,转而笑道,“宫里不日就要添人,分派到各宫的内侍嬷嬷人手都不够,我已着内务府选人了,过几日送来给皇上过目。” 毓秀对这些琐事本就不怎么上心,“太妃做主就是。” 姜汜却坚持,“宫里到年纪的要放出一批,皇上身边也要再加几个人,在你手下做事总要和你的心意,皇上亲自选吧。” 毓秀虽然没有拒绝姜汜的提议,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姜汜走后,毓秀就将步尧与梁岱招到跟前,问他们年岁。 梁岱不知所谓,步尧却已猜出了八九分。 “下士二十一。” “下士二十四。” 二十四,的确是快到放出去的年纪了,毓秀抿抿嘴,又问,“我身边服侍的有几个?” “回皇上,皇上身边有六个嬷嬷,六个内侍。” “嬷嬷们可有年老体弱,想出宫者?” 步尧与梁岱转着眼珠回想,异口同声地答了句,“没有。” 毓秀理理袖口,“内侍的年纪你们可都知道?” 步尧看了梁岱一眼,心中悲哀,暗道这就是尽头了,“康宁进宫最晚,今年十八,周赟与郑乔都是二十,陈赓二十二。” 毓秀一皱眉头,“这么说来,快二十五岁的就只有你一个?” “是。” 毓秀心中疑惑,就算步尧年纪将近,要出宫也得等明年,太妃怎么笃定她身边的人要走了? “你们六个之中,有谁想提前出宫的吗?” 梁岱连连摇头,步尧犹豫着,半晌才说了一句,“下士想出宫。” 18|7.23独发 步尧话一出口,不止毓秀吃惊,梁岱也有些吃惊。 毓秀笑道,“你想出宫考试?” 步尧叩首道,“下士服侍皇上多年,得皇上体恤,衣食无忧,日子清闲,学业上不敢荒废,也不知是不是比从前有所精进,皇上开恩科取士,下士也想斗胆试一试。” 毓秀被说了个大红脸,服侍她四年的人,她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哪里还有什么体恤之情,心中一愧疚,对步尧所请就顺势应了。 “离乡试还有几个月,你现在出宫也来得及,考试的事朕会着人为你安排妥当,不用担心花用,宫里自有赏赐,若秋闱顺利,朕安排你去国子监。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出去吧。” 周赟康宁来换班,梁岱步尧退出勤政殿。 梁岱满心疑惑,等他们两个走的远些才小声问了句,“皇上仁慈,你要出宫求她就是了,何必绕弯去找太妃?” 步尧看一眼四周,回话也是轻声,“并非是我去找太妃,却是太妃找上了我。” 梁岱更不知所谓,“太妃找你干什么?” 步尧一声轻叹,“有些事,你我这等身份的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就是不愿卷进是非,才回绝太妃选择出宫的。” 梁岱笑道,“是不是你在皇上面前出风头,得罪了皇后?他找借口把你扔出宫?” 步尧也忍不住笑,“你不要胡思乱想,皇后为人虽高傲过甚,稍欠宽容,却绝非暗中伤人的小人。这里头的事我也不知道,不敢妄下定论。出宫还能考试,也算求仁得仁,就是我心里舍不得皇上。” “我还以为你是木头人。” “我在皇上身边这几年,她虽看不见我,我却看着她长大。你我人微言轻,对皇上的事插不得手,能做的也只有求神明庇佑皇上,别遭奸佞陷害算计,遇事逢凶化吉。” 梁岱目光一闪,笑容僵在脸上,低头隐去了。 周赟两个来换班时,毓秀已经把奏折处理的差不多了,却赖在勤政殿不想走。 周赟明知她磨蹭时间,就没开口,康宁年轻识浅,猜不透君心,就多嘴问了句,“皇上今晚在哪就寝?” 毓秀这个郁闷,要是熬到三更,回金麟殿也顺理成章,毕竟大半夜的去打扰皇后不好,可眼下时辰还早,她又被问了这一声,无奈之下只好苦着脸说了句,“去永乐宫。” 周赟狠狠瞪了康宁一眼,吩咐起驾。 康宁又跑来问毓秀是否备轿,毓秀叹着气,一边舒展身体一边往外走,“不用备轿,也不用大张旗鼓,我们悄悄走过去就好。” 从勤政殿到永乐宫这一路,毓秀都走的飘飘摇摇。 内侍通传皇上驾到,姜郁冠服齐整地迎到院子里。 毓秀被姜郁的气势又吓掉了一份胆,一开口就没出息地结巴了,“皇后,晚膳,用的好吗?” 姜郁破天荒还笑了一笑,“多谢皇上挂怀。” 毓秀接过他伸出来的手,二人相携着走进正寝。 姜郁抓她的手松松的,要是她自己不用力气,两人的手分分钟就要断掉。 毓秀心如鼓鸣,嘴上还得没话找话,“初春天气寒冷,皇后多穿些衣服,省得又病倒了。” 姜郁眨眨眼,笑着回了句,“皇上也是。” 他从前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和颜悦色过,难得他这回没敷衍,就连蓝眸里也带着笑意。 毓秀看姜郁看直了眼,也禁不住笑起来,“白天皇后离开勤政殿时,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姜郁想起白天的事,脸上的笑就渐渐收敛了。 毓秀暗骂自己多嘴,拉他的手也用上了力气,“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皇后,皇后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姜郁没挣脱毓秀的手,脸上还恢复了一些暖意,“皇上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毓秀摇摇头,又马上点点头,“我不太饿,要是皇后饿了,我就陪皇后吃一点。” 姜郁也笑着摇摇头,“臣不饿。” 两人在桌前坐了,毓秀被姜郁看的不好意思,就左顾右盼地问了句,“要喝茶吗?” 姜郁明知毓秀被他盯的不自在,却还执着地不肯移开目光,“喝了茶就睡不着了。” 毓秀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我陪皇后下棋?” “臣现在不想下棋。” “皇后想做什……” 她话音未落,姜郁就笑着握住她的手,开口将寝殿里服侍的人都屏退了。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姜郁万年寒冰的眼不知怎的竟燃了两团蓝火,带着灼人的温度。 毓秀全身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发热,“你把人都支出去了,谁伺候更衣洗漱?” 姜郁不说话,只笑着看毓秀;毓秀被看的不好意思,到底还是把头转到一边了。 姜郁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往床边走。 兴许是寝殿里的灯火太明,毓秀眼都花了,胸闷气短,气都喘不过来。 姜郁把毓秀拉近身边,伸手解她衣带,脱外袍倒还没什么,脱到中衣时他就下不了手了。 毓秀尴尬,姜郁的表情也有点僵硬,“臣的衣服也要脱。” 毓秀有点发蒙,他这话的意思是想把侍子招回来伺候更衣,还是暗示她亲自动手。 她正不知所措,姜郁就牵着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腰带。 毓秀只好为姜郁解衣服,可她解来解去也解不开,心里越发着急。 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是勉强知道逻辑,从前更没研究过男人的衣服该怎么穿脱,手抖的厉害。 姜郁一开始还忍着笑,渐渐的,他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了,一身血液逆行,说不出的难受。 毓秀好不容易把姜郁的外袍连扯带拉地扒下来,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抬头时就望见了一张她从没见过的脸。 姜郁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 直到姜郁伸手摸上她中衣的带子,毓秀才有点明白…… 姜郁大概是别扭的。 毓秀眼看着姜郁小心翼翼地解她衣服,她也没有起初的悸动了。 姜郁越慌张,她越平静,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想强扭。 毓秀的中衣被脱了一半,露出里衣,姜郁胸口起伏的厉害,面上还要极力保持平静。 怎么看怎么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样子。 毓秀一声轻叹,握住姜郁快抽筋的手,“皇后不必勉强自己,来日方长。” 话一说完,她就背过身,把中衣的带子又系了回去。 毓秀转身的一刻,姜郁的手僵在半空中,紧紧握成拳,整个人由红变紫,像在油锅里炸了一遭。 毓秀再回头时,姜郁已恢复到往常的平静淡然,去寝殿各处灭了几盏灯,顾自脱靴上床。 毓秀看着变回寒冰的姜郁,也不知如何反应,她甚至想了要不要回金麟殿。 思来想去,半夜落跑这种事实在不可行,她不想留在永乐宫碍他的眼是好心,可中途离去必定会惹人诟病,明日里合宫都要传小话了。 姜郁都躺了好一会了,毓秀才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她亲自动手落下龙凤帐,姜郁还背对着她不理人。 毓秀被冻的打了个冷战,轻声开口说了句,“劳烦皇后帮我扯床被子,你自己最好也盖上点,免得着凉……” 凉字出口了一半就被堵了回去。 姜郁翻身将毓秀压了个严实,两片唇吻上她的唇。 说吻,也不确然。 他哪里是在吻她,分明是对她恨之入骨想吃了她。 姜郁手脚并用地困住毓秀,泄愤似的啃咬她的唇。 毓秀的舌头又麻又痛,心里更充满疑惑。 姜郁为什么要吻她。 毓秀脑袋叫停的一刻,姜郁已经把她才系好的中衣又解开了,这回比上回痛快了不少,是用撕的。 姜郁的唇辗转落到别处,毓秀被他的一反常态吓坏了,“皇后你太大胆了!” 姜郁顿了一顿,再动作时就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还在毓秀肩膀上咬了一下。 毓秀的嗓子干干的,本能地知觉自己要是不说一句制止他的话,就要遭遇不可挽回的后果,“欺辱君上,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毓秀在姜郁面前从不曾立君威,想不到第一次抬出身份压制他,居然是在这么一个情境下。 姜郁果然停了动作,放松身体趴在毓秀身上动也不动。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吹的她全身一阵酥麻。 毓秀出手推了一下姜郁,他才默默从她身上翻下来,像个刚受过刑的犯人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望着只能看清轮廓的账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毓秀胡乱把衣带又系了回去,下床穿靴,套上外袍,提声叫了句,“来人。” 侍从们举灯进来时,看到自家主子一脸坚冰的模样,更多了几分遐想。 “陛下有什么吩咐?” “摆驾,回金麟殿。” 姜郁跪在床前,头也不抬,“臣恭送皇上。” 19|7.24独发 皇帝陛下半夜从永乐宫落荒而逃的消息,不出一日就在整个皇宫不胫而走,流传的版本大同小异,无非是说皇上强迫皇后无果,半夜被踢出寝宫。 毓秀丢脸丢出了新画面,这次事件的影响力比锦鲤池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她被姜郁咬伤的嘴,也成了猥亵皇后不成自取其辱的罪证。 毓秀哪里有心情见姜郁,一躲就躲了好些天,姜郁也很郁闷,中间小病一次之后就没再出过永乐宫,眼不见为净的想法倒是和毓秀不谋而合。 这中间姜汜倒是与毓秀见过两次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对传言的事半个字也不曾提。 第三回再见时,姜汜就放大招把新选的内侍送进来了。 步尧虽已离宫,毓秀却没觉得剩下的五个人忙不过来,何况有嬷嬷们能者多劳,她从头到尾也没有添人到身边的意愿。 可当毓秀见到新选进宫的侍子时,原本坚定的想法也有点动摇。 十个人排成三排,虽然那人站在最后,毓秀却在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陶菁。 陶菁向来低调,可要是他打定主意展露锋芒,便如烈日当空,刺目的让人睁不开眼。 之前陶菁上殿谢恩时,毓秀还盼着彼此有再见的一日,没想到不出几日他们就又见面了,还是在这么个说不清喜怒的情况下。 毓秀心里既吃惊又恼怒,他好不容易放出牢狱,不躲起来用功准备会试,反而混到入宫的内侍里,白白浪费她一片苦心。 陶菁要是个丑八怪也就罢了,偏偏貌美如此,要是被人知道她亲手赦出牢狱的士子不求功名,反进了内院,世人会以为她因色起意,将人困在身边,是个因私枉法的昏君。 这事内里外里透着诡异,毓秀本还疑惑为何右相与几位尚书都不再反对初元令的事,难道他们态度的转变竟与陶菁进宫有关? 陶菁看起来颇有风骨,不像是会为人做刀的品性…… 毓秀憋了一肚子气,直想命人将他拉下去痛打几十大板,姜汜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没听见。 姜汜被无视了半天,不得不提高音量,一开口把整个金麟殿都震响了,“皇上!这些人里你可有中意的想留在身边,要是没有,我就把他们分到六宫去了。” 毓秀纠结的五脏六腑都疼,明明生闷气不想理会底下的人,手还不听使唤,直指向陶菁。 姜汜想装糊涂调侃几句,陶菁却已闪身出列,伏地谢恩。 姜汜愣了一愣,看毓秀,毓秀一脸愠色,再瞧陶菁,陶菁面色淡然,两人中间哪里有他插足的空隙,他还来不及说话,毓秀就声辞严厉地问了句,“太妃从哪找来的人?” 姜汜轻咳一声,“旨意放出时日尚短,内务府只招来这几个身世品貌德行皆优的侍子。” 深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毓秀索性不细问了,三言两语打发了姜汜与一干新人,又把身边服侍的宫人都屏到殿外。 殿中只剩毓秀与陶菁两个人,她却不发话让他起身,“你入宫为侍的事,程大人知道吗?” 程棉必定对陶菁进宫的事一无所知,否则他不会不提前知会她。 陶菁笑毓秀明知故问,“下士入宫为何要程大人首肯?” 他既然这么说,就是变相地承认进宫的事是他自作主张,却不知他这自作主张的背后,是真的凭自己的心意而行,还是受人指使。 毓秀冷笑着从龙椅上走下来,站在陶菁面前斥道,“若不是程大人一而再再而三上书为你求情,你如何能出牢狱,你不以门生之心侍奉程大人,还大言不惭地反问朕。” 陶菁似笑非笑,“开恩放下士出狱的是皇上,下士想侍奉皇上才入宫的。” 一句说完,他还特别抬头看了一眼毓秀。 毓秀被看的头皮发麻,“陶君学问不差,来日若出仕为官,才是侍奉君上报答皇恩,何必在宫里荒废才华。” 陶菁一皱眉头,“据我所知,皇后的学识堪与程大人比肩,他却并未选择举业而侍奉君侧,莫非皇后也荒废才华?” 不提姜郁还好,一提姜郁毓秀更来气,“皇后轮不到你妄自评论!” 眼看毓秀发怒,陶菁还摸着老虎屁股蹬鼻子上脸,“下士膝盖有点疼,皇上可准我起来说话?” 毓秀眼皮跳了跳,心里想的是活该,嘴里却吐出一句,“平身。” 陶菁款款起身,抬手扑了身上的灰,站着还不老实,一步靠到毓秀面前。 毓秀惊的提声喝了句,“你干什么?” 陶菁丝毫没有大胆犯上的自觉,笑容里还带着三分戏谑,“下士膝盖跪麻了,随意走几步。” 走一步就走到她面前了吗? 陶菁比毓秀高了一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时着实有不容小觑的压迫感。 毓秀有点难堪,躲回龙座又有望风而逃的意思,皇帝的面子往哪摆,站着不动又要被死盯着看,最可怕的是陶菁那双望不见底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时,就像要把人的魂吸干净。 陶菁很享受毓秀近在咫尺的距离,心里偷笑她的窘态,面上还故作无恙。 毓秀这才后悔把人都遣出去了,要是她身边有个宫人,遇到这种情况早替她解围了。 好在陶菁最后还是往后退了,毓秀抓住时机回到龙座。 陶菁一开口说的话又让人哭笑不得。 “下士表字笑染。” 毓秀心说我管你表字是什么,服侍我的那些人我连名字都记不住,你还指望我以后对你表字相称? 陶菁见毓秀脸上略过一丝轻蔑,就垂眉叹道,“下士的冠礼是在牢狱里行的……” 话一出口,毓秀果然有所动容。 西琳的规矩是男子十六行冠礼,女子十五行笄礼,行礼之后才算成年。成年礼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就算不大肆庆祝,也要谨慎对待。 陶菁十六岁的时候身在牢狱,加冠必定十分凄凉。 毓秀不知实情,难免对他生出怜悯之心,“陶君的父母双亲可还在?” “都去世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下士只有一个姐姐,五年前也病逝了。” 毓秀心里悲凉,语气也不似之前严厉。 陶菁笑着上前一步,“下士的意思是,希望皇上以后叫我时不要叫‘来人’,好歹叫一声名字,连名带姓地叫未免太生疏,既然我父母为我取了表字,何不为皇上行方便?” 怎么还成了为她行方便。 毓秀又有点火,“朕说过要留你了吗?” 陶菁一脸理所当然,“众目睽睽之下,皇上钦点我要我留在你身边服侍,君无戏言,你难道还要反悔吗?” 居然大胆到以你相称了吗? 毓秀的确想反悔,不过不是反悔在众目睽睽之下钦点了陶菁,而是反悔一早将他赦出牢狱。 她从心底里不愿相信陶菁是奸细,可除了他居心叵测有所图谋这个解释,她又实在想不出他非要走到她身边的理由。 说陶菁是个知恩必报的痴人,似乎也不太像,他那一双黑眼睛满是狡黠,总像在打什么坏主意;要说他精明,似乎也不太精明,否则当初不会冒犯天颜,被她母亲一关就是两年。 毓秀板着脸打量陶菁,想把他看通透,陶菁胸怀坦荡,半点也不畏惧她的眼色。 两人对望半晌,毓秀才沉着脸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 陶菁垂手笑道,“下士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七。” “哦?” “不过下士马上就要过十八岁生辰了。” “你十五岁就中了举人?” “十四岁。” “如此说来,你也算是个少年才子?之前拼了命争取来的出仕机会,又为了会试受了两年无妄之灾,如今心愿得偿,怎么通通都抛到脑后了?” 陶菁无声嗤笑,“下士从前因为身份的缘故未能入仕,拖到这般年纪了再考,又有什么意思?” 十七岁就成了这般年纪? 国家开科取士,生员出仕都是为了有意思? 这人十五岁就咆哮朝堂,毓秀当初以为他勇气可嘉,现在看来,分明是脑筋不正常。 毓秀冷着脸想训斥陶菁,却被陶菁先一步抢了话,“下士当年考科举是为了近皇上身,如今我入宫为侍,也是殊途同归。” 一言既出,毓秀如遭雷劈,“你说的所谓近皇上身,近的是哪位皇上?” 陶菁眼角眉梢都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自然是当今皇上。” 毓秀轻哼道,“两年前我还不是皇上。” “皇上当初以皇储的身份担监国之位,变法事出,皇上还与下士等交涉过,可惜我使尽一身解数,也不能令皇上另眼相看。” 陶菁当初的确有鹤立鸡群之姿,只可惜闹事的生员里有一位比他还惹眼。 毓秀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只嗯啊几声敷衍过去。 陶菁挑眉笑道,“如今下士有幸到皇上身边,可谓求仁得仁。” 毓秀只是冷笑,“你我从前并不相识,你所谓的‘求仁得仁’,‘求近我身’都是笑话。朕原以为陶君并非巧言令色之人,想不到你竟如此轻浮。” 20|7.25独发 “下士从始至终都以诚侍君,从未巧言令色。” “你言语暧昧,举止不端,大胆犯上,戏弄君王,还要朕点破你?” 陶菁一皱眉头,又马上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士虽身份低微,也勉强算是个君子,诚心对皇上表达爱慕之情,怎么就成了言语暧昧,举止不端。” 言下之意,你是皇上有什么了不起。 毓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陶菁刚才明明白白地对她说“爱慕之情”了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是什么鬼? 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表白喜欢。毓秀非但不觉得欣喜,反倒认定自己成了被觊觎的盘中菜。 毓秀继位之前,朝臣大多都持观望态度,直到最后一刻,灵犀的呼声也很高,在世人眼里,孝献帝将帝位传给皇储,非但不算顺理成章,还有几分出乎意料。 在此之前,毓秀的确是孤家寡人,一心一意辅佐她的只有程棉一人;程棉白衣出身,没有借的上的家族势力,他的政治资本,顶多是聊胜于无。 至于灵犀……从前把筹码压在她身上的不在少数,其中更是以右相为首。姜郁是灵犀伴读的关系,灵犀同姜家交往极深,毓秀早知道那是不见底的一滩浑水。 陶菁在下头很郁闷,小皇帝居然蹙起眉头想别的心事,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 毓秀被陶菁的一声咳嗽叫回神,盯着他一脸探寻,哪里有半点羞涩的样子。 两人正诡异地互瞪,门外传来内侍通禀,毓秀理理朝服将人宣进门。 周赟拜道,“皇后病的不轻,姜二公子进宫探视,皇上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毓秀听到“皇后病的不轻”时就慌了,急匆匆地往门口走,走了一半,周赟又吞吞吐吐地问了句,“皇上可要留他?” 毓秀看了陶菁一眼,陶菁眼中满是笑意。 毓秀一时心烦意乱,就挥手道,“带他下去安排住处,学习宫规。” 她原本是不想留他的,又想弄清楚他到底玩什么花样,所以做决定时颇有些肆意任性。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轻笑一声,心说他这第一步就消掉了小五年的时间,还真是不容易。 毓秀赶到永乐宫时,姜聪与姜郁正坐在桌前喝茶,二人一见她就双双行了跪礼,姜郁低着头看不清脸,反倒是姜聪下巴抬的高高的,眼中满是怨怼之意。 姜家的两兄弟从来都不喜欢毓秀,姜郁是冷,姜聪却多了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从前毓秀对姜郁百般示好纠缠不休时,他就常常讥讽嘲笑泼冷水。 西琳宰辅的嫡长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看人脸色的功夫比姜汜姜郁这些庶子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为人是率直过了分,可这也不失为他的好处。同他交往不用虚与委蛇地周旋,打开天窗说亮话总比摸黑打拳好得多。 毓秀才道平身,姜聪已等不及向她发难,“哥哥病了皇上也不管不顾,无新婚温存之意,反存排挤冷落之心,真是无情。” 毓秀上前扶住姜郁,“前几天我听说皇后只是小病不碍事,怎么才过了几天就严重起来了?” 姜郁的确清减了,也不知是风寒折磨,还是心病所致,内里外里都透着憔悴,想必是那日的事让他为难了。 “皇后在宫里住不惯,不如回相府小住些日子散散心?” 毓秀本是好意,听在姜聪的耳里却变了味道,“皇上要遣我哥哥回府?” 毓秀扭头望了一眼姜郁,姜郁的脸色也有点发白。 她赶忙解释一句,“皇后不要多心,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姜郁点头道,“多谢皇上关心,臣无大碍。” 毓秀才要露出笑容,姜聪却不依不饶,“皇上三年前为了哥哥寻死觅活,如今得偿所愿,反倒薄待夫君。” 寻死觅活这四个字伤害了毓秀的自尊,毓秀忍不住冷笑,“仲贤心思单纯是好事,若句句话出口都不三思,就是莽撞而并非率直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朕与皇后的事,太妃都不好过问,更轮不到你插嘴。” 若非万不得已,毓秀也不想搬出“朕”。 姜聪直着脖子还想再辩,被姜郁一个凌厉的眼色生截,“仲贤口无遮掩,无礼犯上,请皇上恕罪。” 毓秀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通报,说太妃驾到。 姜汜一进门就瞧见吹胡子瞪眼睛的姜聪,生怕他已经说了什么收不回来的话惹恼了毓秀,“你怎么进宫了?你父亲让你来的?” 姜聪哼了一声不答话。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姜郁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看,目光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毓秀被看的一愣,鬼使神差就摸上姜郁的额头。 不是一般的烫手。 毓秀忙差人传御医,“皇后需静养,永乐宫有朕就够了,太妃回永寿宫,仲贤出宫。” 姜汜听毓秀口气不善,忙把姜聪拉走了,二人出了永乐宫,他才敢开口问侄儿是谁让他进宫的。 姜聪撇着嘴拉直被扯皱的袖口,“哥哥传书叫我进宫的。” 姜汜心里五味杂陈。 知道在这种时候找谁解围,姜郁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他在感情上要是能有在权谋上一半的修为,也不至于走这么多的弯路了。 姜汜看着一脸无垢的姜聪,忍不住一声长叹,姜郁性格有缺陷,却不少心机,可他这个侄儿,只凭一腔热血做事,姜家以后靠他执掌,前景堪忧。 “皇上既命你出宫,我也不好留你用膳,你快回府吧。平日多在正事上用功,不要一得空闲就看杂书。” 毓秀扶姜郁上床躺了,她自己坐在床边,着人将勤政殿的奏章都拿来。 姜郁面有难色,吞吐半天才说了句,“皇上政事繁忙,不必为我耽搁。” 毓秀笑道,“不耽搁,在哪里看折子都一样。这些天我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你看到我别扭。” 姜郁默然不语。 你看我我看你的气氛实在诡异,毓秀只能没话找话,“饭吃的不好吗?还是日子过得无趣?” 姜郁还是不说话。 毓秀以为他默认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凌音几个进宫之后,宫里兴许能热闹些。” 提到凌音,姜郁嗓子又是一紧,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看着姜郁脸色惨淡,毓秀不禁又疑惑她哪里说错了,就抓住他的手摇了摇,“皇后的脸怎么这么白?” 姜郁把手从毓秀手里抽出来,闭眼不再看她;毓秀同他说了好几句话他也不理,直到御医来,姜郁才把眼又睁开。 两位御医轮番为姜郁把了脉,开出的药方同三天前的大同小异。 病还是那个病,病人自己不上心调理,他们这些人也不能捏着他的鼻子硬灌药。 御医走了,姜郁又把眼睛闭紧了,毓秀不再试着同他说话,而是着人煎药,准备清淡的晚膳,自己伸个懒腰,坐到桌前看奏章。 姜郁在床上一直没睡着,好几次毓秀站起身活动身体,他都错觉她要走了,可到了掌灯时分她还在,还吩咐人把药端到床前,亲自伺候他吃下去,又叫人把粥与素菜端来,一勺一筷地喂他。 宫人看到这情景无不啧啧,连姜郁本人的眼睛也有点发涩。他靠在床上看着毓秀,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想什么也不顾了,最终理智还是盖过了烧热的头脑,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同粥一并咽了。 姜郁吃了饭又被扶到床上躺下,毓秀胡乱用了晚膳,一边吃茶,一边又坐回床前看折子。 姜郁以为毓秀用了茶就会走了,结果过了一个时辰她还没走。 直到她吩咐人把批完的奏章都送回勤政殿,姜郁才隐隐觉得毓秀今晚不会走了。 毓秀坐着看书,间或帮姜郁擦擦额头脸颊,直到就寝时分,才起身预备回宫。 谁知她腿还没伸直,手就被紧紧扯住了。 姜郁侧着头闭着眼,握毓秀的手却用上了十分的力气。 毓秀挣脱不开,颇有点不知所措,幸亏宫人都不在寝殿,她撅着屁股的一幕实在不太雅观。 毓秀压低身子伏到姜郁耳边,“皇后想喝水?” 姜郁不理,手也不松。 “莫非是……想出恭?” 姜郁还是不理,抓人的手却又添了几分力气。 毓秀的手被捏的生疼,想投降都不知道怎么投降,头一昏就问了句,“皇后是想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姜郁还是没有回应,抓毓秀的手却适时松了松。 毓秀一声轻叹,她从前生病时也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 姜郁的表现,毓秀都能理解,也很想包容,她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拍拍姜郁的手,笑道,“我会留下来陪皇后的,你总要放开我让我洗漱换衣啊。” 21|7.26独发 姜郁这才松了手,把身子彻底转朝里。 毓秀笑他个性别扭,一边招内侍嬷嬷服侍就寝。 周赟迟疑着问了句,“皇后感染风寒,不宜侍寝,皇上不如改日再来?” 毓秀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难道宫人们都以为她趁姜郁卧病强迫他侍寝? 其实周赟是为了毓秀的身子着想,她近身陪了一天已经够危险的了,晚上还要跟病人一起睡,不是明摆着自己找病? 周赟眼看着毓秀脸红,忙加了一句解释,“皇上龙体要紧……” 可惜听在毓秀耳里却变成了“不要纵欲过度”。 “皇后病了,我不放心他,想陪陪他。” 毓秀的语气十分坚决,还带着一丝怒气,周赟不好再劝,怏怏退出门去。 毓秀把灯灭了几盏,落下床帘,轻手轻脚盖了床被子,面朝上望着帐顶想事。 两位皇子的仪仗都已临近,不日就要进京,到眼皮底下才递送国文,走的一招马后炮。 毓秀又不能不接,该按国礼接待要按国礼接待,庆典设宴一样不能少,到时候还要见招拆招,小心别被将个措手不及。 想着想着就叹了一口气,一直背对她的姜郁翻了个身,沉声问了句,“皇上为什么忧心?” 毓秀还以为姜郁睡着了,自从她上床他就静的跟木头一样,居然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太子苏与三皇子就要入京了,我在思量用什么态度接待两位国宾。” 姜郁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他这几日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 三皇子来者不善,太子苏的偏向还不明朗,一旦他相助北琼,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毓秀恐怕招架不住。 姜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毓秀反而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变。” 两人沉默半晌,姜郁幽声道,“那日臣对皇上做出不敬之事,是臣莽撞了。” 心照不宣让过去的事过去不是更好,何必翻旧账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毓秀呵呵几声笑的很不自然,“不妨事,皇后不必自责。” 姜郁却冷笑,“臣没有自责,你我是夫妻,行夫妻之礼是应该的。” 毓秀心里别扭,要是他只为了尽义务,那还真是不必了,他不高兴她也不会高兴,何必多此一举。 “从前我们一起读书时,皇后就满腔抱负,想入仕途也不必靠家荫,走科举不好吗,凭你的学问,何愁成不了第二个程棉。” 姜郁猜不到毓秀是不是言有深意,“臣要什么皇上真的知道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变,从来都是这么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的评价比姜聪的“寻死觅活”更让人难受,幸亏龙凤帐里昏暗,他看不见她变惨的脸色。 轮到毓秀翻身背对姜郁了,还悄悄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姜郁当然也感觉到了,也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败坏的情绪无处发泄,他胸中更压着一股不知名的怨怒。 “你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你你”的叫习惯了,连尊称都一省再省。 毓秀还来不及吃惊,身子就从后面被紧紧抱住了。 姜郁也挤到床边,伸手搂住毓秀,在她挣扎时将人死死困住。 还好他除了抱她没有其他的动作,毓秀折腾了一会也不动了,自暴自弃地任由他抱。 两人虽隔了衣服,她也感受得到他超高的体温,贴在她背上真是烫人。 莫非是热的难受拿她降温,还是明发烧暗发冷,搂着她取暖? 两人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好半天,毓秀才试探着问了句,“我们往里点躺好吗?就快睡到地上去了。” 姜郁忍着没笑出声,抱着毓秀翻了个身,把人滚到床里,搂她的手却半点没松。 毓秀全身僵硬,终于又发声,“还是盖上被子吧,否则皇后的病情又要加重了。” 姜郁扯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毓秀酝酿着怎么让他松手,这么被勒一晚上,她能睡着就怪了。 酝酿来酝酿去把皇后的小呼噜都酝酿出来了,毓秀还是没能开口。 姜郁睡熟了,两只手臂却还收的像钳子一样。 毓秀背对着姜郁,看不到他的脸,心里却乱的很。他们同床共枕这几回,姜郁是第一次先她之前睡着,鼻息呼在她后颈上,又热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毓秀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姜郁早就醒了,手还松松地搂着她,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面对面。 毓秀一抬头就看到姜郁的眼睛,还是冰蓝的颜色,却没了凌寒的温度,反而带着些笑意。 一想到相拥而眠的昨晚,她身上就像被煮了一样热。 热过头了毓秀才发觉,她身子发烧不止是因为害羞。 姜郁目不转睛地看她,眼神暧昧的像他们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毓秀忍不住伸手推姜郁,力道却软绵绵的像撒娇。 她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了,起身时身子却千斤重。 姜郁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状若大病初愈,万年冰霜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毓秀只觉得他在幸灾乐祸,一掀帘子,就看到内侍嬷嬷都在屋里待命。 毓秀顶着个大红脸低头吩咐一句,“预备上朝……” 一开口才知道她嗓子哑了。 郑乔轻咳一声,“已过了上朝的时辰,下士等派人到前朝通传消息,说皇上忽感风寒,不能早朝了。” 毓秀惊的忙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郑乔看了周赟一眼,周赟躬身上前,“巳时三刻。” 他虽然没多说什么,毓秀却从他脸上看到了“不听我言,活该遭殃”的深刻内涵。 毓秀满心怨念,看也不看姜郁,姜郁却满含笑意地看着她。 这该死的绝对是故意的。 周赟与郑乔站在床前等毓秀示下,姜郁生怕她吩咐摆驾回金麟殿,忙说了句,“把门外候着的御医叫进来给皇上诊脉,再把御膳房预备的补品端进来给皇上用一些,皇上病着,不宜劳顿,先在永乐宫安歇,等她身子好些再作打算。” 周赟郑乔领命去了,毓秀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装死,宫里不日就会流传出她的新典故,典故曰,皇上罔顾皇后病中,仍强迫其侍寝,引火烧身恶有恶报,把自己也给折腾病了。 前来诊病的御医还是昨天那两个,毓秀丢脸丢的脸皮都厚了,就连两位御医开方后嘱咐的“珍重龙体”,她都能平心静气处之泰然。 最可恶的是姜郁,明明都不发烧了还装病赖在床上,时不时拿吃的往她嘴里喂。 毓秀叫人把新呈的奏章拿来批阅,侍从们拗不过她,唯有遵照执行,她自己却不争气,看了几行字眼就花了,冷汗噼里啪啦地流。 周赟看不过去,就上前说了句,“下士为皇上念吧。” 毓秀还没回应,姜郁先反应了,他抬头看了周赟一眼,将人都遣出门,自作主张抢过毓秀手里的奏折。 毓秀还以为姜郁要把奏折里的内容念给她听,可她等了半天,姜郁也只是拧着眉头自己看。 “皇后……” 毓秀刚说了两个字,姜郁就扭头瞪她一眼,目光比刚才看周赟时还凌厉几分,“户部关于春耕的奏报,说的都是废话。” 一句说完,他就翻身下地要替她批上“已阅”。 毓秀连滚带爬地拦住他,“皇后就算越俎代庖,好歹也用朱批,奏折里多行宽和慰问之言,切不可敷衍了事。” 姜郁心里虽有些不耐烦,可他看毓秀一脸认真,也不好逆她的意思,用心想了几句回语,毓秀首肯了才批上去。 毓秀这才放心让姜郁替她看奏章。 姜郁帮她比侍子们帮她强了不少,侍子们只是把上书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念出来,姜郁更洒脱,看了大意精简转述,折子里暗藏的玄机也被他三言两语就道破。 毓秀省了许多心思,不知不觉就同他商量起来。 兴许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缘故,姜郁与她的想法许多都不谋而合。 话说多了就过了用膳的时辰,毓秀食欲不佳,看着满桌滋补药膳皱眉。 郑乔与周赟一边摆桌,一边互看了不止十几眼,毓秀觉出不对,就问了句,“有事禀报?” 郑乔笑道,“华公子听闻皇上卧病,特地进宫探望,之前皇上与皇后批阅奏章,他就叫我等不要通传,才刚皇后又吩咐摆午膳,公子就说再等一等。” 毓秀一愣,“惜墨几时进的宫?” “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毓秀猜是神威将军回府告诉华砚她病了,华砚不知她病情如何,心中担忧才跑进宫来的。 华砚先去了金麟殿,宫人却说皇上在永乐宫养病,他还着实犹豫了一番要不要避嫌,最后关怀心切,就打定了主意来永乐宫,又赶上毓秀同姜郁批奏章,他就只能在偏殿默默等着。 22|7.27独发 毓秀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叫内侍传华砚的语气都有些急切。 可她一想到自己憔悴的样子,又觉得无颜面对老友,就把走到门口的郑乔又叫了回来,吩咐嬷嬷们替她梳头洗脸换装,之后才宣华砚觐见。 华砚与毓秀多日未见,彼此都有些想念,“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姜郁在旁边的缘故,华砚不敢逾距,非但不能像平常一样直呼毓秀的表字,还特别行了个伏礼。 毓秀只能配合着叫“平身”。 姜郁忍不住笑他们故弄玄虚。 华砚与姜郁四目相接,被姜郁的敌视弄的好生悲凉,看向毓秀的眼也透出哀色,“臣听闻皇上卧病,心里放心不下。” 华砚态度越恭顺,姜郁越不快。他本就最忌讳华砚,偏偏华砚分寸得当,行事没半点纰漏,不但深得毓秀喜爱,更讨了孝献帝的欢心,与世无争,不争是争。 毓秀还不知二人暗潮汹涌,只笑着对华砚问一句,“惜墨用膳了没有?” 华砚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看了姜郁一眼。 皇后殿下连下巴都绷紧了。 华砚默默哀叹他与姜郁被迫凌乱的关系,他从始至终都没想着与他不对,可他越低调,姜郁就越不快。 尤其是在毓秀闹出锦鲤池的笑话之后…… 毓秀大婚时,华砚虽心如刀绞,却也能隐藏真情,贺心上人得偿所愿,可要说他完全没有遗憾,也不尽然。 毓秀见华砚愣愣的不答话,就又开口问了他一次。 华砚低头躲过毓秀与姜郁的目光,“臣不饿。” 毓秀哪里肯放过他,“怎么可能不饿,我听说你在偏殿等了一个时辰,午膳都错过了。” 华砚一声轻咳,“臣在偏殿用了糕点茶果,的确不饿。” “你从前就不喜欢吃那些,熬到现在想必也饿极了。我没有胃口都还要吃些,你只当是陪我。” 华砚又咳了一声,“皇上有皇后相陪,臣不饿。” 毓秀一开始还不懂为什么华砚说一句话就要看看姜郁,就好奇着也扭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瞥,就中了寒冰掌,寒气窜上脊背。 从前在南书房,她与华砚倒是时常中寒冰掌,这三年他们与姜郁各自躲远了没有交集,她竟然忘了全身被冻是什么滋味。 人一激灵,话也说得磕磕巴巴,“不饿也多少吃一些……否则身子吃不消……” “消”字刚说出一半,华砚的肚子就配合着咕噜了一声。 华砚从前何等优雅,眼下却被饿的咕咕叫的肚子弄散了风度,引得毓秀也忍不住发笑,“我说要你用膳就用膳,莫非你想抗旨?”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推脱就是矫情了,华砚苦着脸坐到桌前,望着一桌御膳美食如坐针毡。 水晶肘子与金枣泥都是华砚爱吃的,毓秀便叫人为他夹了些。姜郁冷眼望着那两道菜,又看了看毓秀,冷笑道,“皇上还记得臣子爱吃什么,的确是臣子之幸。” 毓秀忙叫人把青笋百合一类的素菜也给姜郁夹了一份,轻声笑道,“我与惜墨同桌吃了那么多年,他爱吃什么我还是知道的。你不一样,我和你从前虽交往不深,你爱吃什么我也都记在心上。” 华砚也笑,“皇后喜欢什么皇上最清楚,从前一有空闲她就会找皇后近身的人打听。” 姜郁被两人维护的哭笑不得,摇着头也笑了。 从前毓秀与华砚私下里会有说不完的话,同坐一桌用餐也没这么拘谨过,当下因为有姜郁在的缘故,他们两人非但没有平日里的自在,反倒客气地过了分。 毓秀喝了半碗粥就撑得慌,可姜郁目光灼灼地直盯着她看,她也不敢撂筷,过不多时,华砚也看出她只在碗里搅不往嘴里送,就皱着眉头问了句,“你才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毓秀被拆穿了有点不好意思,“吃不下了,有点难过。” 姜郁脸一灰,“昨天你喂我吃粥的时候我也难过,可我强忍着都咽了。” 怎么华砚没留意用了一个“你”,姜郁也开始“你你你”了。 毓秀强忍讶异,磨磨蹭蹭把一碗粥吃完了。 姜郁脸色回暖,华砚却笑的不自然了,“太妃懿旨,让我十日后入宫备选,左相与几位伯侯的公子小姐大概也接到了同样的旨意。” 华砚不说毓秀都忘了,距离她给姜汜定的选妃期限只剩下十天。 她当初决定一个月后选妃是有点赌气的意思,谁能想到才过了短短二十天,她和姜郁的关系就发生了改变,她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永乐宫留宿,两个人还做了更亲密的事。 一想到那晚姜郁狂风暴雨似的吻,毓秀都会面红耳赤。 华砚望着忸怩不安的毓秀,好奇问了句,“皇上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又厉害了吗?” 姜郁也扭头看了毓秀一眼,一开始是担忧,可瞧她一副羞怯的模样,就以为她是在为华砚等人进宫欣喜,一时怒从心头起,也变得食不下咽。 华砚看了一眼姜郁,沉声说了句,“臣以为,选妃的日子早了些,与从前规矩不和,况且北琼南瑜的皇子即日就要入京,时间上又冲撞,不如等送走了远客再行甄选?” 又“臣”又“皇上”的听得毓秀心里不快,“甄选”二字更透着讽刺,明明进宫的人早就内定了,哪里轮得到她做主。 姜郁见毓秀沉着脸不说话,就替她说了句,“等我同太妃知会一声,让她再行安排。” 毓秀望着华砚,心里一阵悲凉,回护她这些年的老友,到底还是没能逃出她这张网。 她一想到华砚进宫之后两个人会睡在一张床上就觉得尴尬,他们从前虽然也在一起睡过,可那个时候彼此都还是稚子孩童,百无禁忌。 华砚小时候可爱的不得了,从手指到脚趾都软的像棉花,毓秀把人弄到身边之后,有好几年都把他当玩偶摆弄,华砚的胳膊腿小脸蛋,没有一处没被她捏过的。 可惜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华砚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包子似的小孩,他的胳膊腿都长长了,脸也刀削了,娘亲是将军的缘故,他又自幼习武,不出几年,一身肉就练得硬邦邦,她连捏都不想捏了。 华砚虽然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身子倒比文臣家的孩子都结实,毓秀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重见当初那个让人爱到融化的小孩。 毓秀正胡思乱想,外头就有内侍进来禀报,说灵犀公主求见。 灵犀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三足鼎立的情景,当场就笑开来,“原来惜墨也在。” 华砚对灵犀行了拜礼,“参见公主。” 灵犀玩笑般地对毓秀与姜郁欠身,“惜墨这一拜我也不好不守规矩了,皇姐与皇姐夫有礼。” 一声皇姐夫叫的姜郁十分难堪,毓秀却忍俊不禁,开口叫赐座。 灵犀走上前看看桌上吃了一半的饭食,大方地坐在姜郁与华砚中间,笑道,“皇姐怎么这个时辰才用午膳?” 毓秀也笑着回了句,“我一生病就没有胃口,错过了用膳的时辰,害得皇后与惜墨都陪我挨饿。” 灵犀挑眉道,“皇姐叫皇姐夫皇后,却只呼惜墨表字,是不是太偏心了?” 毓秀哭笑不得。 要是姜郁有意同她表字相称,她也十分情愿,可三年来两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就叫她皇上,她也只能随波逐流。 毓秀心里郁闷,脸上还得保持风度,“宫里有规矩,否则这些年凭太妃对我们的疼爱,我们早该改口叫他皇叔了。” 灵犀一听毓秀提到姜汜,脸色微微一变,“太妃是长辈,伯良惜墨是平辈,平辈之间关系亲厚的表字相称无可厚非,说到底还是皇姐偏心。” 毓秀心里只是感慨,灵犀能自然而然地叫姜郁一声伯良,就如同她能自然而然地叫华砚一声惜墨。 想了想,她就笑了,“伯良,以后你我以表字相称可好?” 从前她苦苦追求他时都不敢这么称呼他呢,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表字,这还是第一次。 华砚面无表情,灵犀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姜郁有点发愣,“皇上……这恐怕……” 毓秀见姜郁似有妥和之意,忙再接再厉地试探一句,“伯良,我直呼你表字,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姜郁一张脸红的像风寒发作,“不敢……” 亏得灵犀言笑晏晏地在一旁煽风点火,“皇姐只管叫就是了,皇姐夫脸都红了,明明是心中欢喜。” 毓秀忙伸手去试姜郁额头的温度,“怎么又热起来了,不如再叫御医来看看?” 姜郁摇头轻笑,“臣不碍事,皇上不必担忧。” 这一句“皇上不必担忧”多少让毓秀有点失望,“不是才说了我们要表字相称吗,伯良怎么还叫我皇上?” 23|7.28独发 姜郁好不为难,“皇上可只呼臣表字,臣却不能只呼皇上闺名,否则于理不合。” 毓秀满心想的都是她吃亏了,“以后没外人在的时候,你也像惜墨一样只呼我表字就好了。” 姜郁一扭头就看到华砚稍有惊惶却还低顺的眉眼,这两个人刚才故作姿态君君臣臣,果然就是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演戏。 灵犀深深哀悼毓秀一遇上姜郁就不甚灵光的脑筋,“皇姐是一国之君,连太妃都不敢只呼你表字,更遑论伯良。” 毓秀摇头苦笑,华砚看着灵犀笑道,“公主今日过来,是不是有事向皇上禀报,可要我回避?” 灵犀嘴角一弯,“我今天来的确是有正事,不过惜墨也不用回避。” 毓秀已经猜到灵犀的来意了,“皇妹有什么事?” 灵犀抬抬下巴,先瞟一眼姜郁,再看一看华砚,“北琼南瑜的皇子不日就要进京,不知皇上派哪位皇亲出城迎接?” 毓秀之前也想过派皇亲,可如今皇室寥落,在京的只有博文伯与右相算是皇亲,却也只是外戚。 灵犀既然提到这个,大概就是想亲自接下差事了。 果不其然,她见毓秀不接话,就马上说了句,“皇姐,何不派我去礼部任个虚职,襄助崔尚书周全迎宾设宴诸事?” “皇妹要去礼部?” 毓秀之前就猜到灵犀要瞄准六部之一,可她的确是没想到她会去礼部。 灵犀回话的理所当然,“封府之后我也要做些事,来日皇姐才好为我封王,否则如何服众。” 姜郁在桌子底下把拳头都攥紧了,紧紧盯着毓秀等她回应。 刀已出鞘,毓秀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既然皇妹有心,我自无不应,我这就下旨,差你分管礼部,立于礼,成于乐,皇妹名为管实为学,多用功夫向崔大人请教吧。” 灵犀忙跪下身,行大礼谢恩,“臣谨遵皇上教诲,谢皇上恩典。” 姜郁冷眼旁观,心里诧异,他万万没想到毓秀竟真的对灵犀有放权之意。 灵犀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天生异象,飞龙现空,西琳人都认定二公主才是天命所归。 可最终孝献帝还是逆了本心,顶着压力将毓秀升任监国,从六部学着执掌天下事;朝臣见大势已定,这才纷纷倒戈。 灵犀得偿所愿,对姜郁与华砚都笑了一笑,请退;华砚也顺势开溜,毓秀还犹豫要不要开口留他,他已经先一步跟随灵犀出门了。 毓秀望着华砚的背影发呆,姜郁却抬手抚上她的额头,“皇上皱眉了。” 毓秀吓了一跳,“伯良……” 姜郁收了手,看她的眼神却没有躲闪,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换班进门的两个内侍打断了。 毓秀不经意地看了那两人一眼,惊的瞪大眼睛。 站在康宁旁边低头微笑的,不正是陶菁吗。 姜郁见毓秀神情有异,就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看到那个个子稍高的侍子时,心中就生出不好的预感。 毓秀不问,陶菁也不开口,只站在下头等吩咐。 反倒是康宁对毓秀拜道,“晌午时依照御医的吩咐熬药熏了金麟殿,陛下可要移驾回宫?” 两个病人的确不适合滚在一起,毓秀原本也是这个打算,如今有人说了,她就顺势吩咐摆驾。 姜郁明知留不住毓秀,只好起身送她,“皇上安心将养,等我身子好些了就去看你。” 毓秀竟从他话中听出了依依不舍的意味,头脑一热就回了句,“皇后来金麟殿用晚膳吧。” 陶菁与康宁对看一眼,一个仰头望天,一个低头看脚,都佯装没听见;姜郁笑着点点头,一路送毓秀出宫。 毓秀回到金麟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质问陶菁,“不是让你学好了规矩再来?莫非短短一日光阴,你就将这宫中的俗例禁忌都记住了?” 还不等陶菁答话,康宁抢先替他应了,“陶菁的确十分聪慧,昨日我与梁岱两个轮番考他都考不住。” 陶菁眨巴着桃花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毓秀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就对着康宁轻咳了一声。 康宁忙替毓秀出声,“不可冒犯龙颜。” 陶菁这才笑着低下头。 毓秀越看他越不爽快,心里想着要刁难他,可盘算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吩咐他沏壶新茶。 陶菁领旨去了殿外,再回来时就端了一壶菊花茶,“陛下请用茶。” 毓秀一声轻哼,“你不是说你对宫中的规矩已了如指掌了吗,怎么竟罔顾我的喜好?” 陶菁早就猜到毓秀有意发难,“下士从前就听说皇上喝茶只喝滇州的普洱,可皇上现在病中,偶尔换一杯花茶,清心明目,去火润喉,没有什么不好。” 毓秀忍不住嘲讽陶菁自作聪明。 康宁早已上前,“皇上自来脾胃虚弱,且厌恶花茶的香气,这才独独钟爱普洱。” 陶菁故作惶恐地跪了,“下士自作主张,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他谦卑恭敬,毓秀反倒不好发难,只能挥手叫平身,“算了,不知者不怪,这壶茶赏给嬷嬷和你们喝,你去重新泡一壶来就是。” 陶菁应了一声,起身端茶到外室,康宁好奇着也跟了出去,“你早知道皇上的脾□□好,干嘛非要触她的逆鳞?” 陶菁似笑非笑,“皇上对我怀着怒气,不给她机会泄火她是不会舒服的。”一句说完,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可她究竟还是心软,本来是预备嘲讽我的,到最后还是忍了回去,果然还是年纪轻。” “你大胆!” 康宁护主心切,气的脸都红了,“陛下年纪虽轻,人却极好,你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气就屡犯龙颜,否则就算皇上不罚你,我们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陶菁笑着对康宁服软,心说内侍里就这一位心思单纯,比起周赟陈赓那些老奸巨猾的,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寝殿里只剩下毓秀一个人,她觉得身子越发不舒服,头昏脑涨,胳膊腿也发软,她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陶菁与康宁就换茶回来。 毓秀喝了一杯热茶发了汗,整张脸还是烧的通红。 康宁躬身向毓秀请道,“下士扶陛下上床休息。” 毓秀摆摆手,“午前在永乐宫已卧了半日,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起身,还是不躺了。有新送来的奏章吗?” 陶菁捧奏章上前,“只有礼部尚书新递上来的一封。” 毓秀忙叫他把奏折呈上来,也不叫人念,揉眼自己看。 陶菁见毓秀眉头紧锁,猜到她因为什么忧虑,却不敢多嘴。 毓秀笑着对康宁说了句,“早些时候的折子都落在永乐宫了,你辛苦一趟取回来吧。” 康宁领旨而去,毓秀越发难过,就叫陶菁也退下,她自己撑不住趴在桌上,正百般不适,身子却突然被人整个揽在怀里。 毓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回头一看,大胆对她动手的人正是陶菁。 “你失性了吗?竟敢碰我?我不是叫你出去了吗?” 陶菁拿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皇上息怒,下士知道皇上身子不适,想为皇上顺心平气。” 他一边说,右手已经绕到毓秀的胸口,从上到下轻轻滑抚。 毓秀本还想推开他,可他才动作了两下,她的难过似乎真的有所缓解,她也不好再疾言厉色,“你不该三番两次冒犯我,快退下去。” 陶菁听而不闻,“皇上头痛的话,下士为皇上揉一揉。” 毓秀本来没觉得头有多痛,被他这么说,竟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气得她只想挣脱陶菁的手,“非要我喊侍卫拖你出去?” 陶菁非但不收手,反倒将胳膊收的更紧,两只手扶上毓秀的头,轻轻揉捏起来。 毓秀眼前一阵模糊,身子也沉沉地动不了,这边才跌入梦境,门外却通报皇后驾到。 姜郁与康宁一进金麟殿就看到陶菁搂抱毓秀的情景。 姜郁心下恼怒,误以为毓秀光天化日之下同侍子厮混。 康宁也惊的掉了下巴,他万没想到陶菁会大胆的跑去搂抱皇上,再细看,皇上两只眼紧闭着,似乎是昏倒了。 “皇上昏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扶到榻上?” 陶菁一声轻笑,当真做出扶人的姿势,却被姜郁厉声喝止。 “你们都出去。” 陶菁抽了手,低着头同康宁一同退出去,“皇上不是吩咐皇后来金麟殿用晚膳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康宁一皱眉头,“我才去取奏折,皇后放心不下,就亲自过来了。” 陶菁失声冷笑,“是放心不下奏折还是放心不下人?” 康宁本就对陶菁心存不满,如今见他态度张狂,一腔怒火冲上心头,忍不住喝道,“你我是什么身份,也敢妄论皇后,我劝你别对皇上抱着妄想,否则以你先前的所作所为,早晚惹祸上身。” 24|7.29独发 姜郁灰着脸走到桌前, 望着似昏似睡的毓秀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替她松了腰带, 除去龙靴外袍。 毓秀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沉稳,大概是睡熟了。 姜郁坐在床边,不自觉就伸手去摸毓秀的头发,她的额头光光的,脸很软, 嘴巴的颜色也很让人喜欢。 一想到那晚的吻, 姜郁的呼吸很紧。 他不敢看着她坐下去,就起身在金麟殿里走动, 细看宫中的每一样摆设。 大婚那三日他也曾在这寝殿中粗略查看一番,可惜一无所获。 姜郁从前就听说金麟殿中有一处密道机关,除了皇帝陛下本人,没有人知道其所在。因为孝恭帝是暴毙而亡, 也不知孝献帝是不是知道了开启密室的法门。 要是孝献帝不知道, 毓秀就更不会知道了,来日若有变故, 恐怕连他也保不住毓秀的性命。 逃生之路, 还是要早作打算。 姜郁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普洱, 彼时他只顾抱毓秀上床, 没留意到桌上倒扣着的奏折, 当下一见, 就坐在龙椅上一边喝茶, 一边将奏折读了。 他越读,眼中就越没有温度。 姜郁早有预料灵犀会有动作,却没想到她动作的如此不小心,又或许是她故意而为之,欲盖弥彰或是佯作张扬? 灵犀背后有高人指点,行事果决出人意表并不稀奇;相比之下,还是毓秀更让他惊讶。 姜郁正凝眉思索,毓秀竟幽幽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姜郁,揉揉眼又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姜郁没错。 姜郁忙从椅子上走下来回到床前,坐下身子拉起毓秀的一只手。 毓秀的手白皙细长,他只是握着就想放到嘴边亲吻了。 “已经到晚膳时分了吗?” 姜郁见毓秀想起身,忙弯腰扶住她的肩膀,“皇上……”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毓秀的脸都红了。 姜郁的心也有点乱,忙移开眼神不再看她。 毓秀满心愧疚,“我睡了多久,让皇后等急了吧?” 姜郁一声轻咳,要他怎么承认她才离了永乐宫,他就又找借口跟了过来,唯有讪笑道,“皇上睡了不足半个时辰,离晚膳的时辰还早。” 窗外天光大亮,的确时辰还早,毓秀这才放下心。 她本来还想起身下地,姜郁却坐到她身后任她靠着,两只手也环到她身前。 毓秀觉得他们的姿势太亲昵了,说话也开始不利索,“皇后比午前更有精神了,身子没大碍了吧?” 姜郁的唇贴在毓秀耳边,说话时更有意无意地轻磨她的耳廓,“是臣的过错,要不是臣在病中纠缠皇上,皇上也不会染上风寒。” 也不知是他的呼吸太热,还是他的话太暧昧,毓秀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热。 姜郁摸上毓秀的脉,“午膳时皇上还好,怎么一回来就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她可不是晕过去了吗,一想到晕菜之前,陶菁对她的戏弄,毓秀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再看到那个胆大包天的混蛋,一定要叫人把他拉出去打上一百大板。 姜郁见毓秀皱着眉头有点发怒的样子,就试探着问了句,“服侍你的侍子有一位是新人?” 毓秀被他这一问给问住了,二人尴尬地对望一眼,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有一个是太妃新招进宫的。” 姜郁从毓秀的话中听出遮掩之意,再想到灵犀身边的云泉,脊背一阵恶寒。 毓秀生怕姜郁多心,忙又解释了一句,“他就是当年被母上打入天牢的外籍士子。” 姜郁闻言,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凉水,“姓陶的那一个,还是姓白的那一个?” “陶菁。” 姜郁就着搂抱毓秀的姿势,高声叫了一句“来人”。 毓秀被搂的有点尴尬,她虽然不排斥与姜郁亲近,可她也不愿意被外人看见。 康宁与陶菁一前一后进门,姜郁指着陶菁吩咐一句,“将皇上的汤药端来。” 陶菁躬身拜道,“御医叮嘱皇上的药要膳后服用。” 姜郁冷笑,“既然如此,那就端来几样咸甜的点心,伺候皇上用一些。” 毓秀哪里吃得下东西,可姜郁既然开了口,她也不好反驳。 康宁为毓秀泡上一壶新茶,陶菁将点心端来,咸甜各四碟,送到毓秀面前的就只有两样。 毓秀闻到点心的香味,竟真的生出想吃的念头,先拿了一块软的放在嘴里,糕饼入口甜软,除去面香糖香,更有一股桃花的清香。 毓秀吃的顺心,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桃花糕中真的放了桃花吗?” 陶菁笑着点点头,又将桃花酥送到她面前,“这两样点心都掺了一点花汁。” 毓秀吃了桃花糕,又吃了桃花酥,心里生出想去赏花的念头;等她喝过康宁奉的茶,竟觉得病去如抽丝,浑身舒爽。 姜郁见毓秀想下床,忙起身扶她,陶菁也俯下身子为她穿鞋。 毓秀故作无状地任陶菁帮她打理,心里却有点别扭。 陶菁一早就感知毓秀的难堪,却更生出戏弄她的心思,一边偷笑,一边握着她的脚捏了好几下。 毓秀气的想一脚将陶菁踹出金麟殿,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内里已七窍生烟。 七窍生烟的何止毓秀一个,姜郁盯着陶菁的背影,目光里的杀气一闪而过。 毓秀穿好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陶菁说了句,“我和皇后有话要说,你们出去。” 康宁无辜被算进了“你们”,也对着陶菁满眼冒火。 等人都退走了,毓秀才踱步到桌前,在姜郁对手坐了。 两人一时沉默,姜郁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向毓秀问起礼部尚书上的折子。 毓秀有点吃惊,“伯良看过了?” “看过了。” “以为如何?” “迎宾礼事无巨细,亏得崔尚书想得周全,只是……皇上真要应他所请,请欧阳苏进宫来住?” 这算是避重就轻,故意不谈灵犀?毓秀心里有点失望,“白鸿是我堂兄,他从前来西琳时也一直住在皇宫。” 其实何止住在皇宫,欧阳苏每次来西琳都与毓秀同住东宫。 五年前的欧阳苏还未成年,毓秀也不过十二岁。 一双稚子,情谊真挚,分别时还依依不舍,双双哭了鼻子。 姜郁见毓秀心不在焉,就伸手去拉她的手,“同是国宾,皇上请太子苏入住宫中,却让三皇子下榻馆驿,北琼会不会责怪西琳厚此薄彼?” 他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实则藏着一点私心;毓秀就事论事,摇头笑道,“就是要让闻人离知道亲疏有别的道理,要是能借此让二人心生嫌隙,那是再好不过。” 姜郁不置可否,“皇上预备让太子苏入住哪一宫?” 毓秀笑道,“永寿宫与永乐宫都不成,那就在永喜宫,永福宫和永禄宫里选一个。” 姜郁一皱眉头,“公主已搬离储秀宫了,不如请太子苏入住储秀宫。” 毓秀摇头笑道,“储秀宫曾是灵犀寝宫,若白鸿此一来果真是为了联姻,将人安排到储秀宫就不太妥当了。从前欧阳苏来南瑜时都住在东宫,这回也让他入住东宫吧。” 话说完,她也不等姜郁接话,就将康宁叫进来吩咐,“叫人将东宫预备一下,等国宾入住。” 陶菁跟在康宁后面进门,听到这一句,不自觉就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姜郁,等姜郁看向他时,他却已经低下头了。 康宁领命而去,毓秀转向陶菁说了句,“预备棋盘棋子,朕要同皇后对弈。” 姜郁之前没想到毓秀要同他下棋玩乐,从前在南书房学棋时,二人也从不曾对弈,眼下毓秀提议,他竟有些期待。 陶菁摆了棋盘棋子,退到毓秀身后观战。 棋到中盘,姜郁与毓秀还分不出高低,两人都不知对方深浅,从开局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互相试探。 中间陶菁为毓秀添过两次茶,她一抬头就看得见他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姜郁也注意到陶菁看毓秀的眼神,他渐渐就没了下棋的心情,后程落子落的稀里糊涂,一盘棋输的不明不白。 毓秀笑道,“怎么下到后面,伯良就兵败如山倒?” 姜郁摇头苦笑,默默陪毓秀用了晚膳,再亲自服侍她用药。 喝了茶,两人又打起精神下了一盘,这回轮到毓秀心不在焉,败的不清不楚。 天色渐晚,姜郁不好再留,就嘱咐毓秀早些就寝,他摆驾回永乐宫。 姜郁走后,毓秀预备梳洗,漱口水送到嘴边,却想起白日里的桃花糕,嘴一馋就向康宁笑道,“下午送来的桃花糕还有吗?” 康宁的一个“有”字还没说出口,陶菁就抢先说了句,“下午吃点心时,皇上想去东宫看桃花了吧?不如我们把点心摆在桃花树下,皇上去散散心。” 25|7.29独发 毓秀被陶菁说动了心思。 康宁却有些犹豫, “皇上染病, 怎好出去吹风,还是早些安寝。要是皇上想赏花, 下士们去东宫折来一支放在花瓶里可好?” 陶菁笑道,“花瓶里的花同花树上的花是两回事,今夜圆月当空,万里无云,皇上出去走走也好。” 毓秀叫嬷嬷进殿帮她披了一件帽袍, 吩咐摆驾东宫。 康宁与陶菁跟在毓秀身后, 忍不住小声抱怨,“平白无故你非要横生枝节, 要是皇上吹了风,病情加重,你我便难辞其咎。” 陶菁笑道,“皇上自有神明庇佑。” 康宁一声轻哼, “良辰美景, 皇上兴起时又要请皇后同游,情到浓处, 如何分离, 御医叮嘱二人不可同房……” 陶菁却不苟同, “皇上不会请皇后。” “你怎么知道?” “他们一天都在一起, 不会才分手就又见面。” 此时此刻, 毓秀的确是希望姜郁陪在身边, 可她也只能把小心思都藏了, 自己端着酒杯对影成三人。 康宁见毓秀孤单落寞,反倒心软,就悄声改了口风,“皇上一人赏花形单影只,我们还是将皇后请来,两人说说笑笑也热闹一点。” 陶菁忍俊不禁,“谁说皇上形单影只,不是还有你我吗?”一语毕,就上前对毓秀拜道,“下士自幼学琴,不知可否为皇上奏上一曲?” 毓秀见陶菁胸有成竹,就对他笑道,“先皇后送了我一把西琴,如今还摆在东宫,你要是有本事调的好就取来奏吧。” 康宁瞠目结舌地看着毓秀与陶菁,白日里他见陶菁大胆搂抱皇上时就觉得违和,莫非皇上真对陶菁动心了。 陶菁在毓秀对面的石凳落座,望着毓秀一笑,拉动琴弦。 琴声流畅,毓秀听着听着,就想起了许多往事。 从前教毓秀西琴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灵犀之父,已故的皇后舒辛。 当年舒皇后也曾坐在桃花树下,悠扬奏上一曲。 毓秀还记得,那一曲罢,舒辛蹲到她面前笑着说了句,“秀儿,在这颗桃花树下许愿,愿望一定能实现。” 毓秀信以为真,不久之后,她就把舒辛说的话当成秘密分享给了旅居东宫的欧阳苏,还拉着他跟她一起到桃花树下许愿。 往事不堪回首。 一曲完了,陶菁起身对毓秀拜道,“下士听说在桃花树下许愿,愿望一定能实现,不知皇上从前可曾许下什么愿望没有?” 毓秀被问的一怔,摇着头笑而不语。 陶菁见毓秀不理人,非但没打退堂鼓,笑容反倒越发灿烂,“皇上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毓秀哭笑不得,“你再奏一曲吧。” 陶菁目光炯炯地望着毓秀,半晌才又坐回石凳上拉琴。 一旁的康宁呆若木鸡,他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虽然离皇上只有一步,却从不敢轻易僭越,这些年,没人敢主动找皇上攀谈,陶菁进宫之后的所作所为,是他们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亏得陶菁对着毓秀这么温顺和蔼的帝王,若换作献帝,他敢这么三番两次冒犯龙颜,早被重重罚了。 曲子奏了一半,东宫院门传来一声通报,“太妃驾到。” 毓秀扶着桌站起身,陶菁也收了琴退到一边。 姜汜迎上毓秀,“皇上好兴致,臣听说皇上来东宫赏花,心念一动,也过来看看。” 毓秀心里多少有些异样,她来东宫赏花虽然不是机密,姜汜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知道了,可见他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二人相携落座,姜汜亲手为毓秀斟酒,“这个新来的侍子,不但学问了得,西琴也奏的巧妙。” 毓秀淡淡笑着不说话。 姜汜转头看了一眼陶菁,轻声叹道,“臣在院外就听得一阵恍惚,竟想起了当年的廉皇后。” 毓秀也帮姜汜斟了一杯酒,“朕也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 姜汜心中惊诧,扭头望毓秀,毓秀面上没有半分异样,那一个“朕”字自然就是脱口而出了。 原来他也落到了臣子的地位上。 姜汜的笑容就有点僵,“臣听说皇上偶感风寒,可好些了?” “只是早起时有些不适,现在已经好多了,晚膳前还同伯良下了两盘棋,汤药也按御医的吩咐用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皇上保重龙体。” “多谢太妃挂怀。” 两人一来一往地寒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姜汜才笑着入正题,“臣听闻华砚今日进宫探望皇上了。” 永寿宫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毓秀笑而不语,姜汜就试探着又说一句,“华公子与皇上一向亲厚,想必也很想早些进宫陪伴皇上。” 毓秀早知道姜汜对华砚有忌惮,就顺势反将一军,“依太妃之见,朕是否该等北琼与南瑜的皇子归国之后再行选妃?” “臣不好替皇上做主。” 毓秀心里冷笑,面上却一派淡然,“既然如此,太妃就遵照之前的旨意安排选妃吧。” 姜汜心里一凉,脸上的笑容不减,“皇上要将欧阳苏安排到东宫居住?这想必不妥当吧?” 毓秀猜到姜汜会有异议,她却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太妃是觉得朕安排白鸿住在宫中不妥,还是住在东宫不妥?” 姜汜一时语塞,细细思量后才答了一句,“欧阳苏虽是皇上至亲,你们二人毕竟男女有别,皇上留他住在宫中实在不妥,还是送人京师馆驿下榻吧。” 毓秀笑道,“朕安排白鸿入住东宫,并非只为了叙旧情,更是未雨绸缪,分别亲疏。” 姜汜见毓秀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转而说道,“公主府已准备停当,灵犀不日就要搬离储秀宫。” 灵犀白日里才来求了差事,礼部午后又递了奏折,毓秀看着姜汜温声笑道,“公主府的名号只是暂时的,早晚会改成郡王府。” 姜汜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皇上有意将公主封王?” “的确有这个打算,灵犀是嫡长女,笄礼时理应封王,如今她已入朝当差,封王也顺理成章。” 姜汜面色犹疑,半晌才说了一句,“依臣之见,公主年纪尚轻,封王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毓秀看着姜汜,她嘴角虽还带着笑容,眉眼间却难掩嘲讽,兴许是被落花所感,她心中已渐渐生出颓意,“晚间风大,朕身子又有些不适,时辰不早,太妃也该回宫歇息。” 一句说完,就起身吩咐康宁摆驾回宫。 姜汜一路将毓秀送回金麟殿,心里已惊涛骇浪。 梁岱与陈赓备好漱口水和脸盆等在宫中,两个嬷嬷也捧着换穿的衣物等在床边。 康宁为毓秀脱了外袍,陶菁为毓秀脱中衣。 陶菁不像一般的侍从站在毓秀身后为她宽衣,他就一直保持与她面对面的姿势,目光中满是温柔旖旎。 梁岱陈赓康宁个个目眦欲裂,恨不得一起上前撕了陶菁;陶菁故作无恙,笑着预备帮毓秀换寝衣。 毓秀才觉得别扭,他的一双手已经伸到她腰后解腰带,看上去分明就是拦腰抱她的姿势。 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看准她心慈面善,才一再得寸进尺。 毓秀皱着眉头推开陶菁,漱了口洗了脸,吩咐一干侍从都出去。 众人都走了,只有陶菁还留在寝宫,把一枝开败的桃花插进玉瓶。 毓秀疑惑他又要耍什么花样,“这一枝花已七零八落,你还折它回来做什么?” 陶菁笑道,“下士知道个水栽的法子,将败枝放入瓶中养三日,必定落花重开。”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就试试,可要是试不成怎么办?” “试不成皇上可论我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好大的口气。 毓秀收敛笑意,正色道,“欺君之罪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罪名,若这支桃花开不了,朕不会再留你在宫中,你且到国子监做你的学问,顺便改一改信口开河的毛病。” “任凭皇上处置。” 陶菁不紧不慢地灭了几盏灯,一步步走到床前。 她坐着他站着,一矮一高,她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 终究还是毓秀沉不住气,“你为何进宫?” 陶菁笑道,“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真话又是什么?” “皇上假话也想听,真话也想听,不是太贪心了吗?” 毓秀气陶菁气焰嚣张,怒道,“你给我跪下。” 跪下就跪下。 两人还是一上一下地对望,陶菁矮了半截,望向毓秀的目光却没有半点退缩。 毓秀看着陶菁,越看就越觉得看不懂。 他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这天下间有才有貌的人多的是,头脑清楚,行事稳重的却寥寥无几,君子坦荡荡,胸襟光明磊落,妄图走旁门左道的捷径,难保不会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26|7.29独发 陶菁好生悲凉, 原来毓秀已经把他当成了戚戚小人, 质疑他的人品了。 可他玩世不恭了这么久,养成的习性哪能说改就改,“皇上口中胸襟坦荡,光明磊落的君子,就是程大人?” 毓秀一愣,她刚才说起那番话时,想到的人的确就是程棉。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 只当她默认了, “因为程大人拒绝了储妃之位到前朝做官,他就是胸襟坦荡, 光明磊落的君子?下士听闻皇后对皇上一向冷淡,原来想让皇上另眼相看的方法就是对你视若无物。” “一派胡言,你好大的胆子!” 陶菁的确好大的胆子,毓秀还没叫平身, 他就自己站起来了, “下士言行无状,请皇上宽容。从今晚后, 下士必定恪守本分, 不会再让皇上心烦。” 毓秀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态度诚恳, 更没法确定他行事张扬的理由, 想想还是按兵不动, “你退下吧。” 陶菁躬身一拜, 退出门去, 转身前,看向毓秀时露出的一抹笑容似有深意。 毓秀皱着眉头发了一会呆,上床就寝。礼部尚书的折子她看了,意思也懂了,早些时候试探姜郁,他的确不知灵犀的盘算。 姜郁回了永乐宫就洗漱上床,却迟迟不睡,坐在桌前等要等的人。 灵犀一跳进窗就忍不住笑开来,“伯良猜到我会来?” 姜郁放下手里的书,无声冷笑,“公主明日就要出宫,我料定你会来同我告别。”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告别不告别。你自以为逃出我的手掌心,高枕无忧了吗?我要是真的想要你,就没有要不到的道理。” 姜郁一派淡然,“我从来都任公主取用,公主敢不敢取用是公主的事。” 灵犀知道姜郁是故意嘲讽她,如此一来,她更不想落到下风,“供我取用?我要你就给吗?” 姜郁摊手做出一个无所谓的姿势,灵犀这才隐去嘴角的笑意,“我要的是千方百计想得到我的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同我一起走不归路的人,这些事你只会对那个人做吧?” 姜郁但笑不语。 灵犀咬咬牙,随即笑道,“这个局你在其中,我也在其中,只希望落子终盘我们都是赢家,因为只有赢家才能得偿所愿。” 姜郁蓝眸一闪,冷着脸下逐客令,“时辰不早,公主不宜久留,请回吧。” 灵犀睥睨一笑,“我走了,伯良好自为之。” “皇上已经开始猜忌你与崔缙的关系了,你也好自为之。” 灵犀头也不回,“我还怕她不猜忌。” 她走了半晌,姜郁才去关窗,窗外一轮明月,春寒刺骨。 原来今天是二月十五吗? 姜郁打了个寒战,头也昏沉起来,他的风寒才有转好的迹象,难不成又要反复? 永乐宫月圆人无眠,金麟殿却屋暖君王昏,毓秀一觉安稳香甜,第二日早起时就病去如抽丝,精神抖擞地回到朝堂。 殿上的文武众臣见毓秀无恙,纷纷劝她保重龙体,切不可过度操劳。 一番君君臣臣完了,毓秀便宣灵犀上殿,“公主成年,已从宫中迁至公主府,从今日起调任礼部任侍郎,与崔尚书一同主持迎宾事宜。” 百官闻言,心中各有滋味,有的吃惊,有的却一派泰然,显然是一早就收到风声。 毓秀坐在龙座上细看底下人的表情,目光与大理寺卿交汇时,两人想的事大同小异,彼此心照不宣。 刑部尚书迟朗见毓秀与程棉神交,也猜到前情后果,就含笑望向程棉,程棉不着痕迹地回了他一个笑,二人对看一眼,又立马错开眼。 程棉与迟朗同掌刑狱,从一开始的互试深浅,各自为营,到如今的以友私交,惺惺相惜。 迟朗比程棉城府更深,为人左右逢源,喜怒不形于色,朝臣无一不与其交好。 只有与他交深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是个一等一的酷吏。 迟朗看了程棉,目光又转向与他同是一部尚书的崔缙。 崔缙是孝献帝的心腹,从前出入勤政殿比走自家后院还自在,朝野都传他手里掌了一枚九龙章,新朝初立,礼部居然这么早就选定立场,莫非崔大人是皇恩不再冲昏了头脑,还是当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迟朗蹙起眉,表情从一开始的嘲讽渐渐转为凝重。 原礼部侍郎中有一位是崔缙一手栽培,另一位却是野生野长,此人名叫贺玫,是孝献十年科举殿试的榜眼,为官刚正不阿,性子执拗,处事常与崔缙不对。 一月前,崔缙上书弹劾贺玫,言之凿凿,满纸举证。 迟朗当初就疑惑,贺玫为官多年,就算为人稍欠圆滑,也不至于在短短的一年里把礼部的人从尚书到主事都得罪光了。 毓秀对贺玫一向钦赏,又不能不顾及礼部涣散的人心,恰逢前滇州巡抚告老还乡,她便将贺玫迁至滇州任上。 调任贺玫的始作俑者是崔缙,受益者却是灵犀,底下心思不明的人都在看热闹,默默为崔缙扣上以权谋私的帽子。 散了早朝,灵犀被众臣轮番道喜,一干人说的话大同小异,不是期待公主一展抱负,就是预言她加封王位指日可待。程棉与迟朗也未能免俗,二人陪笑着说足好话,就悄悄躲出重围,先一步离宫。 走的足够远了,迟朗才凑近程棉道,“一月前崔尚书弹劾贺侍郎时我还不解,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棋已开局。” 程棉笑道,“敬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话怎讲?” “前任的滇州巡抚并非告老还乡,皇上为了照拂三朝老臣的体面,才对外如此宣称。” 迟朗抬袖掩口,“怪不得我曾听闻滇州……”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程棉一把抓住胳膊。 迟朗知道有人来了,忙挂上笑容,垂袖同程棉一同恭候来人。 不远处走来兵部尚书南宫秋与定远将军纪辞,两人步履匆匆结伴而来,像是特别来追迟朗与程棉的。 南宫秋是六部两位女尚书中年纪稍轻的那个,南宫家世代将门,南宫秋的父亲爵至镇西将军,常年领兵驻守西疆;她出任兵部主事时,曾力荐纪辞从武。 若非受南宫家的诸多提携,纪辞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风光。 四人施礼寒暄毕,程棉看了迟朗一眼,向南宫秋笑道,“慕枫兄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说?” 程棉问的直白,南宫秋反倒不好开口,讪讪笑道,“殿门口太热闹,我同子章受不了聒噪就先走了出来,瞧见有人比我们走的还早,感叹同道中人,这才想着要不要追上你们闲话几句。” 迟朗与程棉对看一眼,皆笑而不语;纪辞在一旁笑道,“我与慕枫原本打算去泰聚堂吃南瑜菜,元知兄与敬远兄可愿同去?” 程棉把拒绝都吐到嘴边了,却被迟朗扯着胳膊拦住话,“听闻定远将军府中新招了几个色艺俱佳的优伶,不知宴罢可好请他们一同游湖踏青?” “哦?”纪辞哈哈大笑,“敬远兄有这个兴致,那我与慕枫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出了宫门,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程棉本还想着到迟朗府中蹭一顿饭,私商进退,谁知迟朗却闹了这么一着。 如此……也好。 程棉与迟朗是同科进士,现如今两人都算得上官运亨通,纪辞成家立业,重振家声;程棉还循规蹈矩,孑然一身。 世事果然无常。 毓秀回金麟殿时,还不知她倚仗的几位众臣已私下勾搭成奸,只顾着嚷嚷要桃花糕,当值的梁岱与陈赓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回道,“桃花糕的鲜花汁只有陶菁会磨,昨天也是他一早磨好了送到御膳房请御厨做的。” 原来如此。 毓秀一边叫嬷嬷帮她脱朝服,一边笑道,“那叫他再磨来就是了。” 陈赓领了旨,才要转身去找陶菁,伺候毓秀换装的嬷嬷就大胆说了句,“已到晌午时分,还是请皇上先用午膳,点心午后再用。” 嬷嬷们都德高望重,偶尔规劝一二,毓秀也不好不听,她只好把陈赓又招回来,“不用去了,等他来时我亲自吩咐。” 陈赓偷偷笑毓秀嘴馋,梁岱却笑不出来,暗地里拳头攥了好几攥。 毓秀郁郁不乐地吃了中饭,下午奔勤政殿批了半天奏折。 陶菁来换班时已是傍晚。 毓秀想吃桃花糕,当着陶菁的面却不知怎么开口。 陶菁忍着乐,等毓秀用完了晚膳才上前笑道,“下士听闻皇上想吃桃花糕?” 毓秀脸一红,点头不是,承认也不好意思,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陶菁黑眼珠转了转,“皇上更喜欢吃桃花糕还是桃花酥?” 毓秀以为陶菁要为她预备,回话也带了几分爽快,“桃花糕!朕更喜欢吃甜软的点心。” 陶菁眉一弯,“桃花糕是给病人吃的,皇上今天吃不到了。” 吃不到你还馋我一下干什么? 27|7.31独发 二月末三月初, 北琼三皇子闻人离与南瑜皇储欧阳苏先后入京, 礼部尚书同灵犀公主出城迎接了两次,迎宾礼稍稍有差, 欧阳苏除了被安排在东宫入住,他入宫前还有毓秀亲自在宫门处迎接他。 车驾快到宫门时,欧阳苏就掀帘往外看,毓秀的容貌变化不大,气质却与从前天差地别。 当年单纯稚嫩的小女孩已经成为一国之君了。坐上那把椅子的人, 和他这个离椅子只有一步之遥的人, 心中所念所感,到底还是不同。 毓秀远远看到欧阳苏时, 也惊异于他的变化。 欧阳苏自来气质超凡,如今挺拔了身姿,圆滑了眉眼,举手投足间再无半点浮躁之气, 一派淡雅温和。 大概比从前城府更深, 也更难对付了。 这几年欧阳苏的日子过的暗潮汹涌,毓秀的生活也是天翻地覆。时光荏苒, 匆匆就是五年, 当初的稚子交情, 如今还剩下几分? 欧阳苏下车前还犹豫着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毓秀, 毓秀已笑着上前握他的手, “皇兄, 别来无恙?” 皇兄?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皇兄,从前她连他的表字都不会叫,一口一个欧阳苏喊得声嘶力竭。 欧阳苏一声轻笑,反握住毓秀的手,“皇妹从前可从没叫过我一声皇兄。” 毓秀嗤笑道,“皇兄从前又何曾叫我一声皇妹?这天下间连名带姓叫我‘明哲秀’的就只有你一个,除此以外还有谁呢?” 敢叫她明哲秀的都叫她“毓秀”,想来欧阳苏也的确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欧阳苏与毓秀对视一眼,两个人回忆起从前的荒唐事,都摇头笑起来。 跟在后头的灵犀上前拜道,“北琼皇子已在驿馆歇息了一日,皇姐预备何时召见?”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欧阳苏,“皇兄以为我是分别召见你们二人,还是一同召见?” 欧阳苏匆匆看了一眼灵犀,对毓秀笑道,“皇妹以为如何就如何,为兄没有异议。” 毓秀这才转身对灵犀道,“吃过午膳宣三皇子进宫。” 崔缙上前替灵犀应了一声是,带着礼部的官员先行退下。 灵犀离欧阳苏又近了一步,二人相视一笑,又匆匆错开目光。 他们的小动作毓秀也看在眼里,心下已惊涛骇浪。 几个人进了宫门,欧阳苏也不坐轿,拉着毓秀走起来,“这一路不是骑马就是坐车,腿都僵了,走一走也好,我还记得东宫在哪。” 毓秀被他牵着手也不好抽回,两人就一路拉扯着往东宫去。 后头跟着的众人见到毓秀与欧阳苏携手而行,都惊的掉了下巴。 西琳宫人想的是,天下间能拉着女皇的手走来走去的也只有南瑜皇储了;南瑜宫人想的却是,三国之中有幸被皇储拉着手走来走去的人,也只有西琳女皇了。 灵犀跟在二人后面不出五步的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找到机会上前。 毓秀和欧阳苏只不过是闲话家常。 既然是闲话家常,就不能不提到姜郁。 “皇妹还记得当年在桃花树下你许的愿吗?” 毓秀的脸变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小时候的她是何等幼稚,听舒皇后说在桃花树下许愿愿望一定能实现,她就跃跃欲试,还硬拉着欧阳苏陪她一起。 欧阳苏拗不过她,只能舍命陪君子,两人在树下许愿之后,毓秀就刺破手指,把一滴龙血滴在花枝上。 桃花染龙血,在阳光下烧出的那一抹色,直到现在欧阳苏还清楚地记得,被毓秀的血浸过的桃花树,不出一日就化成了世间少有的妖艳之色。 亏得毓秀把欧阳苏当成知己来倾诉,他竟拿她的把柄折磨了她整整一个春天,他自己的愿望却从头到尾也没透露。 如今旧事重提,毓秀把欧阳苏的手都捏紧了,“皇兄当初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欧阳苏莞尔,“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求南瑜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当真?”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其实心里最想求的都是这个。” 毓秀感同身受,不自觉地点点头,“皇兄说的没错,今时今日让我在桃花树下再许愿,我也会求西琳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欧阳苏朗声笑道,“就皇妹当初许下的愿望来说,你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毓秀不禁苦笑,要是她当初许下的愿望是同姜郁成婚,那如今的确算是心愿得偿,可她从来要的都不是名分,而是姜郁的心。 人心又偏偏是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一样东西。 后半程两人各怀心事,话也说的少了,一路沉默到东宫。 毓秀在东宫设宴,服侍的侍从加了人手,陶菁也在其中。 今日已是他许诺三日花开的第三日,水晶瓶里的桃花却没有半点残花回春的迹象,亏得他还一脸泰然自若。 毓秀看着陶菁冷笑,陶菁却一派淡然。 一旁的欧阳苏瞧出不寻常,只笑而不语,灵犀可没那么收敛,走到陶菁面前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满口讥讽,“皇姐身边的美人那么多,却都比不上这一个。”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似笑非笑地回了句,“你喜欢你拿去好了。” 灵犀一惊,“皇姐说真的?” “一会你就带走吧。” “我可真带走了。” 灵犀果真去拉陶菁的手,“皇姐不要你了,你跟我走吧。” 陶菁掰开灵犀的手,面容清冷,“请公主自重。” 灵犀怒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举子,敢这么跟我说话,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毓秀冷眼旁观,实在看不出这两个人是不是在演戏;反倒是欧阳苏出来解围,“太妃和皇后也来东宫与我们一同用膳?” “只有你我。” 灵犀闻言,也笑着走回欧阳苏身边,“皇姐,我这就退下了。” “皇妹也留下一同用膳。” “不了,礼部还有些急事。” 毓秀望着灵犀的背影凝眉,直到欧阳苏叫她,她才回神。 二人结伴走入正殿,分宾主落座。 欧阳苏对毓秀笑道,“当下不是节令,院子里的桃花怎么开了?” 毓秀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大婚那日桃树开花,这几日已有了颓势,败了一半。” 开席前侍子来报,说偏殿已准备妥当。 欧阳苏一愣,“我从前一直住的那一殿吗?” “不然还有哪间?” “皇妹已搬离东宫,不如安排我去你的房里住?” 毓秀哭笑不得,“我的寝宫虽素雅得体,到底有些脂粉气,我怕你住不惯。” 欧阳苏不置可否,“你都住得惯,我有什么住不惯。” 毓秀见他执意,就随口应了。 康宁带了两个嬷嬷领旨而去,陶菁却站在一边老神在在。 毓秀气的咬牙,转向欧阳苏笑道,“东宫常年无人,只有四个嬷嬷平日洒扫照料,你带来的人不多,不如我留两个人服侍你。” 话说完,也不等欧阳苏回应,就把手指向陶菁,“你们留在东宫。” 郑乔才要接旨,却被陶菁抢先说了一句,“各宫闲置的侍从不少,与下士一同进宫的就有八位,不如皇上选别人服侍皇储。” 周赟见毓秀脸色有变,忙出面拜道,“我们六个伺候皇上,轮班已是辛苦,若陶菁与郑乔去服侍皇储,余下四人恐怕手忙脚乱,不如从新入宫的内侍中选几个稳重来东宫。” 话是同样的话,周赟说的就让毓秀很舒服,“既然如此,这事就交给你。” 欧阳苏看着周赟笑道,“我觉得这一个就不错,皇妹不如把他借给我。” “周赟?”毓秀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不行。” 欧阳苏一脸玩味,“他怎么不行?那两个怎么就行?” 那一晚周赟劝她不要留宿永乐宫的情景,毓秀还历历在目,事后再回想他的话,字字隐晦,并未冒犯姜郁,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怀。 心思清楚,聪敏忠心的侍从,毓秀哪会随便借人。 反倒是陶菁,实在让人心烦。 这三日,陶菁虽不曾逾距,可两个人说的话也变得寥寥无几,尤其是那日毓秀没吃上桃花糕,心里一直憋着火,就越发不想理他。 欧阳苏偷笑到开席,“不必为我安排人手,我带来的这四个都是平日里服侍我的,一贯清楚我的作息喜好,有他们伺候就够了。”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温顺肃静的小太监和巧眉恬静的小宫女,忍不住笑道,“这些年皇兄的喜好都没有变,不喜欢在身边留美人。” 欧阳苏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陶菁,“美人养眼是养眼,骨子里难免骄傲,留在身边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我只求一人白首不相离,莺莺燕燕在我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毓秀明知欧阳苏意有所指,却不顺着他的话说,“难得皇兄洁身自好。” 欧阳苏见毓秀不接招,只好主动开口,“承蒙皇妹谬赞,不知皇妹是否愿意成全我与公主的姻缘?”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毓秀轻咳一声,佯装糊涂,“不知皇兄说的是哪位公主?” 她这般含糊其辞,显然是没打算把灵犀嫁给他了。 欧阳苏嗤笑道,“你们西琳还有几位公主,自然是灵犀公主。” 毓秀心一沉,这该死的果然是为联姻而来。 “既然皇兄直言,那我也直言问一句,不知皇兄是因为喜欢了灵犀才求这份姻缘,还是看重了她西琳公主的身份?” 28|8.1独发 一开始就摊牌吗? 有意思! 欧阳苏笑着问了句, “我看重灵犀的身份如何, 喜欢她的人又如何?” 毓秀轻笑道,“皇兄若只看重灵犀的身份, 那恕我无能为力。” 欧阳苏轻抿一口酒,“皇妹的意思是,要是我与灵犀两情相悦,你就不会反对我和她的姻缘?” 毓秀笑着点点头,她对灵犀再了解不过, 她是绝不肯为了儿女私情抛弃在西琳的权势地位。不管是南瑜的皇后, 还是北琼的皇后,都比不上西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贵重。 何况…… 灵犀的野心远远不止于亲王。 欧阳苏摇头笑道, “看来皇妹认定灵犀不会喜欢上我了。” 毓秀也笑,“皇兄错会了我的意思。” “哦?那皇妹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灵犀是不是喜欢你和她愿不愿意嫁给你,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欧阳苏望着毓秀, 心里百味杂陈, 原来她早就看出了自己妹妹的张扬与野心,之所以韬光养晦的理由, 大概是要引出狐狸背后的老虎。 彼时他在城门外与灵犀相见, 三言两语彼此试探, 她的眼神同觊觎他皇储之位的弟弟们如出一辙, 丝毫不掩饰贪婪。 欧阳苏自幼见惯勾心斗角, 也曾一度感慨毓秀的单纯, 可现如今,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最喜爱的堂妹恐怕从成为监国的那天开始,终于也尝到了权利的迷人滋味,不自觉地去追逐这世上最让人无法自拔的那样东西。 “皇兄想什么想出神了?” 欧阳苏一抬头,正对上毓秀的流光金眸,忍不住就笑了。 毓秀虽已脱胎换骨,身上到底还有一个软肋。 这个软肋,就是姜郁。 他虽然不能十分理解毓秀对姜郁痴迷的理由,可他当初见到姜郁时,也觉得他似曾相识,像是他们前世有缘。 “皇后殿下这些年可好?” 一提到姜郁,毓秀脸上才褪下的红又染了回来,“很好。” “你们可好?” 毓秀一声轻叹,“没什么不好。” “既然没什么不好,我怎么听说皇妹马上就要选妃了?” 毓秀闻言,脸上的羞赧一扫而空,反多了几分凌然,“皇兄听灵犀说的?” “进城时同公主闲聊,她无意间提到的。” 毓秀默然不语,欧阳苏看着她笑道,“皇后心里不好受吧?” 毓秀正不知怎么答话,陶菁走上前为二人斟酒,毓秀与陶菁目光交汇,陶菁眼眸含情,毓秀被他看的心惊胆战,不自觉就回了欧阳苏一句,“皇后不在乎。” 欧阳苏瞄了一眼陶菁,嗤笑着调侃毓秀,“不止皇后不在乎,皇妹现在也不在乎了吧?” 毓秀一惊,“此话怎讲?” “这还有什么怎讲不怎讲的?” 欧阳苏手拄着下巴懒懒地看毓秀身边的一干侍子,“皇妹摆这些美人在身边,不会分心吗?” “皇兄多心了,你所谓的美人,在我眼里就只是人,我对我的人没有别的要求,只图一个忠心而已。” 欧阳苏目光如水,“皇妹对待不忠之人如何?” “你我身在皇家,都懂得先发者受制于人的道理,若有人伺机而动,将计就计就是了。他不忠,我不仁,道理简单的很。” 毓秀从前从没当着谁的面放过狠话,下面几个侍子面面相觑,面上各有惊惧,只有陶菁笑容不减,一派安然。 欧阳苏端起酒杯与毓秀对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妹谨言慎行。” 毓秀自知失言,摇头笑道,“是我喝多了胡言乱语,皇兄不要当真。”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用罢中饭,欧阳苏在东宫歇息,毓秀领人回了金麟殿。 她才喝了酒,人已微醺,只想躺着睡一会。 周赟郑乔铺好床,带侍子们退出去,陶菁却不肯走,跑到窗前取了装败枝的水晶瓶捧到毓秀面前。 “下士当日答应皇上要让这支落花重开,皇上还记得吗?” 毓秀眼看着瓶中花已落尽,认定陶菁故弄玄虚,“桃花插在水里已三日,没有丝毫重开的迹象,你还玩什么花样?” 陶菁淡然笑道,“皇上醒来时就知道下士是不是在玩花样了。” 毓秀见陶菁胸有成竹,心下也有几分动摇,就挥手对他说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陶菁把水晶瓶放到桌上,跪到龙床前帮毓秀脱鞋,“皇上为什么赶我出去?” “朕要午睡。” “下士守在殿里不好吗?” 毓秀只顾着说话,没注意自己的脚还捏在陶菁手里,“朕睡觉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陶菁被毓秀不耐烦的态度逗笑了,越发想迎难而上,“晌午时送来的奏折,下士帮皇上念吧。” 毓秀的确想在睡前看几本奏折,就低头对陶菁吩咐一句,“把周赟叫来。” 他毛遂自荐她不用,偏偏要叫别人。 陶菁隐去脸上的笑容,语气也带着几分悲哀,“皇上这几日生我的气?” 毓秀被陶菁的一双眼盯的心慌,嘴上还不想承认她是故意回避他,“你多心了。” 陶菁哪里肯信,暗地里把握毓秀脚踝的手又紧了紧。 毓秀觉得不舒服,用力把脚从陶菁手里抽出来,“这里用不着你了,换周赟进来。” 陶菁明眸闪闪,“下士对皇上一片痴心,皇上为何对我如此冷漠?” 毓秀被表白的措手不及,当初在殿上他也只是说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才过了几日,就成了“一片痴心”。 “规行矩步了不到三日又要大胆犯上?你想逼我叫侍卫拖你出去?” “皇上忍心?” “朕可怜你受了两年无妄之灾,对你多行宽恕,你若再不知感恩,执意以下犯上,朕绝不轻饶。” 陶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摸着床沿半撑起身,弯着腰居高临下地看毓秀,“皇上怕我?” 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毓秀一张脸都红透了,却还打肿脸充胖子,“笑话,我怕你干什么?” 陶菁伸手搂住毓秀的背,失声笑道,“皇上再躲就要倒到床上了。” 之前毓秀已脱了外袍,陶菁的手一碰到她,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怒之下,就用蛮力推了陶菁一把,“事不过三,你真以为朕不敢处置你?” 两人拉扯之中,陶菁顺势一扑,将毓秀压到床上,“皇上怕我的理由,是不是从前从没有人像我一样对你说过喜欢?” “一派胡言,滚开。” 陶菁将毓秀的两手折在两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了句,“下士不想冒犯皇上,请皇上稍安勿躁,我有一句话要问,问完了自然会放开皇上。” 他的嘴唇都快贴到她的鼻尖了,哪里是问话的姿势。 毓秀七窍生烟,“你太放肆了。” 陶菁却一脸正色,“皇上,你现在做的事与你当初许下的愿南辕北辙,你确定你还要做下去吗?” 毓秀听到这一句,推陶菁的手就松了,“你说什么?” 陶菁见毓秀面有惊色,就温和着语气又问了一次。 毓秀隐隐猜到陶菁问的是什么,可就是因为猜到,她才惊诧不已。 他是怎么知道她现在做的是什么事,又是怎么知道她当初许下什么心愿? 毓秀发呆的空当,陶菁已支起身作出扶人的姿势,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桃花香,毓秀的头都昏了,正预备起身,殿门就被人大力推开,姜郁面色阴沉地走进门,后面跟着不敢抬头的几个内侍。 姜郁不问,陶菁也不解释,施礼退出门。 房门一关,房中就只剩下毓秀与姜郁两个人,毓秀坐起身,姜郁却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两人隔的远远的彼此对望,半晌,姜郁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毓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开口,姜郁却抢先说了句,“皇上午膳用得如何?可曾饮酒?” “喝了几杯。” “醉了?” “没醉。” “没醉的话,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侍子厮混在一起?” 听姜郁的语气,分明是生气了,毓秀蹙起眉头,到底没能实话实说,“朕走到床边时踉跄了一下,陶菁恰好在床边,就伸手扶了我一把。” 扶着扶着扶到床上去了吗?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怎么解释。 姜郁心下恼怒,要不是他动不得陶菁,他早就把他扔出宫去了。 毓秀胸怀坦荡,与姜郁对视时也并未心虚,两人对看了半晌,到底还是姜郁败下阵来,大踏步地走过来,将手伸到毓秀面前。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姜郁要打她,直到他的手碰到她的头发,她才把闭上的眼又睁开。 姜郁单腿跪在毓秀面前帮她整理青丝,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手上的动作却柔和温存。 “皇上头发乱了。” 毓秀讪讪笑道,“不碍事,睡醒了再重新梳吧。” 姜郁脱靴上床躺到毓秀身边,笑着说了句,“臣也困了。” 29|8.2独发 毓秀喉咙一紧, 才想起身, 就被姜郁按着肩膀压回床上。 两个人并排躺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毓秀哪里还有睡意,满心想着该做点什么让气氛别这么尴尬。 “伯良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不知皇上与太子殿下见面如何,臣心里担忧,就贸然过来了,难道皇上不想看见臣?” 毓秀忙摇头否认, “怎么会,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 翻身转向她问了句,“皇上晚上又免不了要饮酒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指从她的指缝中插*进来。 十指交握,毓秀的心都跳乱了节奏, “朕不胜酒力, 晚宴时还请伯良在旁帮衬。” 姜郁见毓秀不敢看他,就又往她身边凑近了些, “皇上, 你刚才当真是跌倒了吗?” 毓秀隐隐觉得姜郁的语气不对, 一转头, 果然就看到他微怒的表情。 他攥她手指的手蓦然收紧, 毓秀疼的像被人上了夹棍, 忍不住就低声呻*吟了一声。 姜郁蓝眸一闪, 手指从毓秀的手上抽出来,改握她的肩膀。 毓秀推了姜郁两下没推开,他的唇也贴上了她的唇。 姜郁手上的动作称不上温柔,亲吻却小心翼翼,浅尝辄止。 毓秀的眼睛瞪的圆圆的,姜郁却不自觉地闭上眼,两只手从毓秀的背上滑下来,紧紧搂住她的腰。 两个人贴在一起,毓秀全身都麻痹了,姜郁感觉到毓秀的放松,才试探着用舌头顶开她的牙关。 他的侵入毫无预兆,毓秀瘫软的四肢骤然僵硬,惊慌中只能任他予取予求,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她才意识到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等姜郁的唇终于离开她的唇,毓秀才看清他的脸。 万年冰山居然也会脸红,也算是难得的稀奇事。 毓秀却不敢嘲笑姜郁,他的脸都红成这样,她的脸恐怕要红的更厉害。 姜郁的脸上没有笑意,有的是毓秀看不清楚的东西,等两人的呼吸渐渐平息,他才望着她说了一句,“皇上,臣可以继续吗?” 继续……是什么意思? 毓秀一慌,手挥到了枕边的玉如意,如意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侍子们守在殿外,听到殿里打破东西的声音,个个面面相觑。 梁岱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办?” 陶菁但笑不语,周赟也一脸淡然,“皇上没叫我们,且稍安勿躁。” 他话音刚落,外殿就有宫人来报,“北琼的三皇子已入宫门,是否要禀报皇上?” 梁岱看了一眼周赟,周赟看了一眼陶菁,陶菁笑道,“此事非同小可,要速速禀报。” 梁岱这才在殿外高声说了句,“皇上恕罪,下士有急事禀报。” 殿中安静了半晌,才传来毓秀的传唤,“进来说。” 四个内侍对看一眼,开门进殿,跪在毓秀面前把三皇子入宫的事说了。 其他三人都低着头,只有陶菁叩首之后就直起了上身。 毓秀的头发衣衫像是匆忙整理的,姜郁身上虽平整,脚上却没有穿鞋,坐在床边到底少了一点威严。 毓秀哪里有心情计较她受欺负的事,咬牙对姜郁道,“不等通传,擅自入宫,闻人离是打定了主意要找麻烦。” 闻人离是庶出的皇子,以一国使节的身份出使西琳,按规矩他在进宫之前要行通告之礼,受到毓秀正式的传召才能进宫,谁想灵犀与崔缙竟不按国礼就放他进宫门。 梁岱上前帮姜郁把鞋穿了,姜郁拉毓秀起身,叫嬷嬷们为她梳洗换装,“臣同皇上一同过去?” 毓秀一声轻叹,“想必是闻人离听说了白鸿入住东宫,才一刻不停就赶过来的,伯良不必跟我一同过去了,晚宴时再见。” 姜郁心里懊恼,要是他刚才不那么冲动,兴许毓秀就许他相陪了。 周赟见毓秀不示下,只得开口问了句,“皇上预备怎么做?”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做,除了奔去迎客别无他法。 毓秀忍着怒气出门,到地和殿时,闻人离与随行的使臣已在殿中等候。 毓秀在陶菁的搀扶下走上皇座,居高临下地打量下面的一干人。 闻人离垂手立在堂上,冷眼看毓秀落座,脸上的笑容分明是嘲讽。 毓秀惊于他的威势,面上却不动声色。 闻人离的个子与洛琦不相上下,身上却比洛琦结实的多,形比虎豹,神似苍狼,墨发麦肤,赤眸如火。 从她进门开始,他就抬着下巴直直看她,目光凌厉,神情倨傲,毓秀错觉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忍不住就皱起眉头。 周赟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陶菁已在毓秀身后高声说了句,“请皇子与使臣对皇帝陛下行礼。” 众人都屈膝跪了,闻人离却只是将右手扶在左胸口对毓秀欠了欠身。 陶菁正色道,“请三皇子对皇上行伏礼。” 毓秀不必自己解释,陶菁已经开口了,“太子殿下是南瑜储君,三皇子殿下只是庶皇子,身份地位有差,遵循的礼仪自然不同。何况,皇上与太子殿下是堂兄妹,免了他的跪礼也在情理之中。” 闻人离只看着毓秀,“此一番我出使西琳是奉父皇的旨意,还望皇帝陛下事事三思而后行,就算陛下要我行礼,也得西琳的礼部尚书高宣体统,陛下纵容一个小小的内侍对我指手画脚,何等失礼。” 毓秀看着闻人离在心里冷笑,你我之中,失礼的到底是谁? 周赟上前道,“请三皇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推脱行礼,若有一日我西琳派使臣到你国朝见国君,使臣言语无状,冒犯君王,北琼将如何?” 闻人离的目光略过陶菁周赟,眼中满是杀意,“我与白鸿同年出生,论年纪,我也是陛下的皇兄。” 周赟笑道,“西琳的宰辅是皇后之父,伯爵是先皇后之姐,二人都是皇上的长辈,上殿朝拜同样要向皇上行礼。且不论殿下与皇上只是平辈,先国礼后家礼的道理,殿下怎么不懂?” 闻人离恨不得一手撕了周赟,“我在同你们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周赟被一双烈焰赤眸盯着,不自觉就低了头,他为人处世一贯淡然,今日竟迫于一位庶皇子的威严,流了两鬓冷汗,心中也暗自惊异。 陶菁望着闻人离冷笑,这一条小龙果然不是池中物,说不定大有来头。与毓秀和欧阳苏的深沉内敛不同,他的彪悍张扬都显露在外,大概与北琼的民风有关。 毓秀本想对闻人离以礼相待,见他态度嚣张,便不对还趴在地上的使臣叫平身,收敛笑容厉色道,“宣礼部尚书进殿,与皇子殿下详论使臣觐见西琳国君的礼仪。” 旨意还没传到宫门,灵犀与崔缙就匆匆赶进宫来,二人面上皆有惊慌之色。 灵犀与崔缙受召上殿,一进门就瞧见了负手立在殿中的闻人离,二人对看一眼,皆跪伏于地,齐声对毓秀叫“皇上恕罪”。 这还是灵犀第一次对毓秀行货真价实的伏礼,从前的她连拜礼都很少行,大多低低头就敷衍了事,连毓秀登基大婚,她行的礼也要打些折扣,今日对着外人,她的功夫倒是下到十分。 毓秀心里到底有些欣慰,“公主与崔卿免礼。” 灵犀与崔缙折起上半身,四条腿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我与崔大人赶到驿馆传旨时,三皇子殿下与北琼一众使臣已擅自往宫中来了,我等阻拦不及,失察失职,请皇上恕罪。” 灵犀话音刚落,崔缙又对毓秀拜道,“北琼与西琳的礼数多有不同,我与公主前往驿馆传旨时本想与三皇子殿下详述,谁知阴差阳错,未能尽责,以致殿下在陛下面前失仪,请皇上宽恕臣等渎职之罪。” 毓秀对灵犀与崔缙笑道,“公主与崔卿平身,赐座。” 灵犀在毓秀下首坐了,崔缙立于阶下,对闻人离高声宣道,“三皇子殿下是北琼贵宾,觐见我西琳天子须行西琳的伏礼。” 闻人离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你真要我跪?” 连“陛下”都不叫直接改“你”了吗? 毓秀皱眉不应,崔缙往上首瞄了一眼,对闻人离道,“请皇子殿下谨言。” 闻人离嘴角微翘,像是露出一个笑容,他眼中却没有笑意,“皇帝陛下可想清楚了,你真要我对你下跪?” 毓秀与闻人离隔空对望,错觉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预备下手的猎物,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殿中安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半晌也没人说话,僵持不下之时,陶菁却在毓秀身后说了句,“伏礼伏礼,殿下不止要跪,还要俯身叩首,五体投地。” 30|8.3独发 话说到这个地步, 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 闻人离也不废话, 跪地叩首,甩袖起身, 动作一气呵成,满堂人意识到以前,他已经站回原位了。 毓秀哭笑不得,一殿人也都忍俊不禁,崔缙还要再说, 就被毓秀摆手拦了, “为三皇子殿下赐座,众使臣也请平身。” 闻人离落座之后特别看了毓秀一眼, 目光凌厉,怫然不悦。 琼帝子嗣众多,皇储之位的争夺十分激烈,他却偏偏对三皇子另眼相看, 想来闻人离也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三皇子殿下从十二岁起就带兵平叛, 大小战役从无败绩;如此高傲之人,大概对行伏礼之事很是耿耿于怀。 闻人离身后的使臣才要上前献礼, 外头就有侍子通传, “南瑜太子殿下觐见。” 毓秀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北琼众人, 闻人离面上并无异色, 欧阳苏进殿之后, 两位皇子也只是对面施礼, 实在不像很亲近的样子。 等欧阳苏落座, 毓秀就对他笑道,“皇兄怎么过来的这么早?” “午膳之后本想小睡片刻,喝了茶又睡不着,听说皇妹在地和殿召见炎曦,我就叫他们带着礼物一起过来了。” 欧阳苏一抬手,早有宫人将满箱的苏绣云锦,绫罗绸缎抬进殿,毓秀含笑叫人搬出回礼,回的是蜀州的蜀绣蜀锦。 闻人离手下的使臣奉上羊毛毯,毓秀就叫人回赠巫斯毯;南瑜使臣奉上状元红,北琼使臣贡上马奶酒,毓秀便着人以青稞酒和葡萄酒回赠。 欧阳苏亲自托着金镶玉的长匣走到毓秀面前,陶菁接过匣子打开,毓秀一瞧,里面竟是一柄龙泉剑。 闻人离见状,悄悄对身边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出了殿门,半晌去而复返,跪在毓秀面前献上一把弯刀。 弯刀乍一看并无稀奇之处,只有刀鞘镶的红宝石价值不菲。 毓秀正疑惑闻人离为何要拿一把旧刀送礼,陶菁就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这一把想必是三皇子的佩刀,进殿之前解在殿外了。” 欧阳苏看到弯刀时也皱了眉头,毓秀猜测,大概是闻人离见南瑜赠送宝剑做国礼,不甘示弱才出此下策,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弯刀收了,随即叫人回赠两位皇子两把价值连城的益贡刀。 闻人离见毓秀收了刀,就亲自上前接了回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送给皇上的那把刀跟随我多年,请皇上好好保管。” 毓秀只礼节性地回了一句,“多谢殿下厚赠。” 她话音刚落,就听陶菁在她身后一声轻笑。 毓秀诟病陶菁失礼,回头看他的时候也带了几分恼怒。 陶菁也回看毓秀一眼,目光流转,笑容别有深意。 毓秀被他看的发毛,为掩饰尴尬就轻咳了一声。 闻人离身边的使臣对毓秀拜道,“三殿下此行一为恭贺皇帝陛下登基大婚,二来,是为了向公主求亲。” 毓秀万没想到北琼也这么直白地道明了来意,之前她才婉拒了欧阳苏,可同样的话说给闻人离听,他就未必买账了。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礼部已经为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设下国礼国宴,请二位赏脸出席。” 闻人离明知毓秀有心推脱,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质问,就站起身对毓秀道,“本王有几句私话要同陛下说。” 灵犀与欧阳苏对望一眼,等着毓秀怎么反应,毓秀看了看崔缙,斟酌回了句,“两位皇子旅途劳顿,有什么事国宴之后再说。” 既然毓秀许诺国宴之后,闻人离也不再纠结,胡乱喝了茶就带人回了馆驿。 毓秀与欧阳苏结伴出地和殿,灵犀上前对毓秀拜道,“皇姐要去勤政殿批奏章,我送太子殿下回东宫就是了。” 毓秀笑着看向欧阳苏,欧阳苏满面笑容,似乎很满意灵犀的提议。 毓秀便笑着说了句,“有劳皇妹。” 等二人走远,毓秀才摆驾往勤政殿去,侍子们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眼看殿门就在眼前,陶菁却快走了几步赶到毓秀身边,“恕下士多言,皇上不该收三皇子的刀。” 毓秀本就隐隐担忧,如今听陶菁这么说,也顾不上追究他失礼,“此话怎讲?” “北琼人赠送随身佩刀,大多是向女家求姻缘,皇上收了三皇子的刀,就是默认要将灵犀公主许配给他了。” 毓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朕从前的确也听说过北琼有这个规矩,可他们求亲时除了要送刀,还要送雕弓马鞭,牛马羊三牲,既然他送礼送的模棱两可,我们也佯装糊涂就是了。” 陶菁见毓秀不屏退他,就越发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些,“皇上注意到三皇子眼睛的颜色了吗?” 毓秀沉默半晌,沉声说了句,“北琼人都是黑发黑眼,三皇子眼睛的颜色的确有些稀奇。” 陶菁笑着问了句,“皇上可知三皇子生母的身份?” “三皇子生母早亡,他是由琼帝的正宫抚育成人的。” “皇上还记得谁的眼睛是红色吗?” 毓秀当然一早就想到了,可这事太不可思议,她是万万不敢往那个上面想的,“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已故的恭帝……” 陶菁一句还没说完,就被毓秀高声拦断,“异想天开,你胆子太大了。” 陶菁被训斥的一愣,却马上又露出笑容,“下士的胆子都是皇上给的。” 毓秀想起之前的事气就不打一出来,“在金麟殿时你大胆犯上,朕还没有追究你,你又在这里胡言乱语。” 陶菁挑眉笑道,“皇上非但不该追究下士,反而要感谢下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心里明白。” 毓秀一咬牙,停住脚步对陶菁喝道,“朕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你不用跟着了。” 周赟几个吓得不敢抬头,只在心里替陶菁尴尬,陶菁却满不在乎,对毓秀施一礼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毓秀带着人去了勤政殿,陶菁眼看着殿门关闭,才笑着退下。 毓秀一下午都心情烦躁,偏巧工部尚书又上了一封折子提起修建帝陵的事,她就急召程棉进宫商量。 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毓秀只觉得身心俱疲,“对面布局的不止一个人,这盘棋下到现在,朕已经很难看清前路了。” 程棉心里担忧,面上却不想表现出异样,“请皇上宽心。” 毓秀扶住额头,心里纠结不定,“帝陵之事只是冰山一角,牵一发动全身,朕不敢贸然走这一步。” 一着踏错,满盘皆输,当年她姨母输过一次,她母亲也输过一次,她实在不想再输了。 程棉沉默半晌,对毓秀拜道,“皇上若下定决心彻查,大理寺与刑部必倾尽全力。” 毓秀抬起头,对程棉轻笑道,“过了这些年,程卿终于肯为迟朗作保?” 程棉默然不语,毓秀只当他默认了,“如此甚好……只望经此一役,迟朗再无退路可退。” 一语毕,二人相视一笑。 毓秀喝了茶,对程棉笑道,“朕彼时胸闷心慌,与程卿说了一番话之后,总算定下神来,朕这里还有折子要批,爱卿先行回府吧。” 程棉躬身一拜,出门之前又停住脚步,转身对毓秀道,“臣斗胆一问,皇上把选妃的时间提前,是不是同布局的人有关?” 毓秀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不错。” 程棉立时了然,“是臣庸人自扰,这些年臣一直想知道,是谁在我之前拿到陛下第一枚九龙图章。” 毓秀淡然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在我心中,元知已是西琳的宰辅了。” 程棉惶恐大惊,跪在地上对毓秀拜道,“当年若没有皇上的搭救之恩,臣万万没有今日,臣绝不敢痴心妄想,令皇上为难。” 毓秀明知程棉误会了她的意思,却不想解释,“元知太谨慎了……朕没有别的意思,你回去吧。” 程棉诚惶诚恐地走了,毓秀坐在龙椅上摇头苦笑,只希望他回去之后能自己想明白。 毓秀批了一个时辰的奏章,侍子进来点灯时,她才知道天黑了。 周赟催促换装,毓秀不想跑来跑去,就命人将衣服拿到勤政殿换了。 这边才打理好,姜郁就领人来了勤政殿,两人结伴往地和殿去时,他还奇怪,怎么陶菁竟不在毓秀身边。 毓秀和姜郁到地和殿时,姜汜灵犀已经到了,欧阳苏在主宾位上落座,偶尔与灵犀言笑攀谈。 众人施礼毕,毓秀与姜郁坐上主位,下头禀报开宴吉时已到,闻人离却还迟迟不来。 众臣心里恼怒,毓秀不想误了吉时,就吩咐下面开宴。 丝竹管弦声起,歌舞行到一半,就有宫人匆匆冲上殿高声禀报,“皇上,三皇子殿下遇刺了。” 31|8.4独发 众人听了通报, 都大惊不已。 毓秀神色微变, 抿唇对侍子道,“你再说一次。” 侍子叩首, “三皇子殿下来宫中赴宴的途中,遭到刺客伏击。” “谁来通报的消息?” “禁卫军副统领魏宽。” “叫他上殿说话。” 侍子领命而去,魏宽接旨进殿,拜到毓秀面前。 毓秀看了众臣的反应,提声向魏宽问了句, “三皇子殿下现在如何?” “殿下在与刺客交手中受了一点轻伤, 并无大碍。” “刺客抓到了吗?” “禁卫军赶到时,刺客已逃蹿了。” “现场留下什么证据了吗?” 魏宽一顿, 低头答了句,“并无半点线索。” “连块衣料也没扯到?” 魏宽诚惶诚恐,“皇上恕罪。” 禁卫军统领刘先就在席中,听到奏报如何还坐得住, 忙出列跪到毓秀面前, “皇上恕罪。” 毓秀半晌没有说话,也不叫二人平身。 满堂寂静, 臣子们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毓秀, 等她示下。 最后还是姜汜出面解围, “皇上, 请两位统领先起来吧。” 毓秀这才叫二人平身, 刘先躬身坐回原位, 一双眼只往右相处瞄。 右相却不看他, 端着酒杯淡然饮酒。 欧阳苏作壁上观,面上也看不出情绪。 气氛正尴尬,殿外通传“三皇子殿下驾到”。 毓秀从龙椅上站起身,姜郁几个也跟着起身,闻人离大步进殿,走到主席处躬身道,“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本王来晚了,请陛下勿怪。” 毓秀笑着请闻人离入席,“三殿下受惊。” 闻人离小臂上缠着红布,大约伤处就在小臂,好在他的手依然灵活,受的似乎只是皮外伤。 毓秀等闻人离落座,隔空敬了他一杯酒;闻人离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对毓秀笑道,“西琳竟有如此身手的高人。” 毓秀本以为闻人离话出讥讽,可看他的表情又不像挑衅,她就一笑而过不说话。 席间再无人提起刺客之事,丝竹鼓乐声起,载歌载舞,禁军统领向右相交代之后,就带人去查刺客的来历。 毓秀见刘先离席,心里冷笑,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皆笑而不语。 酒过三巡,众人和乐,欧阳苏起身坐到闻人离身边,低声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人离与欧阳苏满饮了一杯酒,似笑非笑地回问一句,“白鸿以为我遇刺的事是假的?” “你多心了,我只是好奇事情的来龙去脉。” “哪里有什么来龙去脉,我们一行人往皇宫来时,官道戒严,十几个刺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个个身怀绝技,精通暗杀之术,好在禁卫军来的及时,刺客也只是虚张声势,否则我绝不止受这一点轻伤。” 闻人离答话虽爽利,却对欧阳苏心有芥蒂,毕竟今晚的事,他也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欧阳苏又何尝不怀疑闻人离故弄玄虚,别有图谋。 姜郁皱着眉头看两位皇子交头接耳,忍不住就把目光转向灵犀。 灵犀一派坦然,在席间走动交际。 等两位皇子上前向毓秀敬酒,姜郁便找了个借口离席,片刻之后,灵犀也悄悄从后门出去。 “伯良引我出来,是有话要问我?” “刺客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同我有关?” “你怕皇上把你许配给闻人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劳永逸。” 灵犀呵呵笑道,“伯良这话荒谬,就算我不想去和亲,也不至于用这么激烈的法子。闻人离不过是想要一个皇族女子过去,并非非我不可,博文伯受母上恩典,家里五个女儿都封了郡主,我叫皇姐挑选其中一位加封公主,送到北琼和亲就是了。”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挑衅姜郁,姜郁闻言,果然变了脸色,“伯爵不会应承。” “笑话!姑母巴不得自己女儿做北琼皇妃,若来日三皇子登基,表姐做了皇后也说不定;姑母有五个女儿,大表姐要继承爵位,幺表姐要送进宫服侍皇姐,其余三位择其二与北琼南瑜联姻,皆大欢喜。” 姜郁心中怨怒,蓝眸也闪烁恨意,灵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要是一不小心,嫁出去的是三表姐……” 话说半句,又哈哈大笑,“伯良好自为之。” 灵犀走了半晌,姜郁还愣在原处一动不动,指甲攥进手掌,钻心的疼,等他终于平静心神,才慢慢踱步回去。 毓秀已经被闻人离连敬了数杯,两颊都红透了,欧阳苏见闻人离不依不饶,就替毓秀行酒,到最后,竟变成了两位皇子比拼酒量。 毓秀一开始就猜到闻人离会豪爽痛饮,却想不到欧阳苏也是千杯不醉,姜郁归位之后,他们二人才停了对饮,双双敬了姜郁一杯,各归原位。 姜郁见毓秀眼神迷离,就知道她喝醉了,正疑惑姜汜为何不曾为毓秀遮挡一二,就看到毓秀下首的位子上空空无人。 姜郁往殿下一瞧,右相人也不在,他就断定那二人在一起。 姜汜与姜壖正在偏殿密谈。 “皇上这几日可有异动?依三弟看来,刺客的事是不是她的手笔” 姜汜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摇头,“且不说皇上手下无人,就算有人,她也绝不会派人行刺北琼皇子。” 姜壖失声冷笑,“不错。皇上性子温软,怎会派人暗杀,若三皇子有个三长两短,两国战事一触即发,禁军几位统领恐怕都性命不保。刘先这些年虽听话,却也不曾完全归顺,半个人还算是皇上的,有他执掌禁军,谁要行事都需三思,如今闹出刺客行刺使臣的大事,他失职被削了官位,实则于皇上百般不利。” 姜汜轻咳一声,“不如将计就计,叫人弹劾刘先办事不力,若能借机除掉他,岂不最好?” 姜壖连连摆手,“不可轻举妄动,目前的局势还不明朗,皇上不会因为禁军一次失职就惩治刘先,我们贸然出面,只会打草惊蛇。” 姜汜默然不语,半晌才说了句,“大哥以为行刺的事是谁幕后指使?” 姜壖笑道,“兴许是闻人离欲盖弥彰,也或许是欧阳苏先发制人,除此以外,就只有灵犀公主最有嫌疑。” 姜汜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灵犀,如今听姜壖亲口说了,他辩解的也有点心虚,“公主不会擅作主张。” 姜壖哼笑道,“那丫头的胆子是极大的,你且小心留意,别叫她闹出大乱子。” 两人又说了几句,双双返回殿中,姜汜归位时正瞧见闻人离扯着毓秀的手,“我有几句私话要同皇上说。” 毓秀不动声色地抽了手,对闻人离笑道,“殿下勿怪,朕今日实在醉得厉害,站也站不稳了,有事明日再说。” 闻人离怏怏作罢,归还原位。 姜汜见毓秀昏昏欲倒,就叫散席,欧阳苏本想留下同毓秀说几句话,却见她被众星捧月,身边根本没有他插足的余地,加上灵犀催促,他只好先离席回了东宫。 姜郁吩咐御林军护送闻人离一行回馆驿,众臣纷纷上前对毓秀施礼,各自归去。 姜汜叫姜郁送毓秀回去,毓秀坐在软轿上走了半晌,愈发觉得不对,掀帘一看,他们走的果然是去永乐宫的路。 半路叫停恐怕驳了姜郁的面子,毓秀只能任人把她抬到永乐宫。 进殿之后,宫人帮毓秀洗漱换装,姜郁带人去偏殿梳洗。 等他打理好回来时,就看到毓秀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姜郁亲自灭了几盏灯,走到床前放下帘帐,小心翼翼地躺到毓秀身边,“皇上睡着了吗?” 毓秀头痛欲裂,全身也软的动弹不得,“伯良,我醉了。” 姜郁撑起身子,伸手摸了摸毓秀的额头,“皇上有点发烧,要喝醒酒茶吗?” 毓秀觉得难过,就随口应了。 姜郁一声轻笑,俯下身子吻了毓秀。 毓秀原是闭目养神,一吻完了也不得不睁开眼。 姜郁看着毓秀发呆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皇上醒了吗?” 四目相对,毓秀觉得姜郁的眼神太过危险,就讪笑着说了句,“劳烦伯良帮我倒杯茶,我真的口渴了。” 姜郁笑着抚上毓秀的头发,又轻轻摸了她的鼻梁鼻尖,眉毛脸颊,最后把手指落在她唇上,“醉了也好,不用喝茶了。” 毓秀才要说什么,姜郁的手就滑到她的颈子。 兴许是之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毓秀全身都热的像着了火一样,姜郁的吻星星点点落下来,凌乱中,她的魂都飞了一半。 白日里已经打碎了一个玉如意,姜郁床上的却是一个金如意,看来今晚她是躲不过去了。 姜郁的手才摸上毓秀的衣带,殿外就有宫人高声道,“皇上恕罪,下士有要事禀报皇后殿下。” 32|8.5独发 毓秀听出那侍子的声音, 正是姜郁当初带进宫的心腹傅容。 姜郁气急败坏地回了一句,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退下。” 傅容沉默片刻, 咬着牙又说了一句,“殿下,下士要禀奏的是十万火急的事。” 姜郁知道傅容是谨慎的人,若非不得已,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扰他, 只好长叹着对外头说了句, “你进来。” 傅容进殿跪到床前,毓秀衣衫不整, 姜郁就没有掀开帘帐,“你说吧。” 傅容犹豫半晌,“殿下……” 姜郁听他吞吞吐吐,就猜到他是在避讳毓秀, 这才从帘子里钻出来。 傅容对姜郁低声说了几句, 姜郁就接过他手里的衣服穿戴起来。 毓秀听到帐外悉悉簌簌的碎响,就问了句, “伯良要出门?” 姜郁回身对毓秀道, “皇上恕罪, 相府传来消息, 父亲大人身染急病, 我要速速回府一趟。” 毓秀心里疑惑, 嘴上却应承的利索, “既然如此,伯良一路小心。” 姜郁谢了恩匆匆走了;毓秀在床上躺了半晌,起身穿起中衣,又叫人进殿帮她穿戴外衫外袍,“摆驾,回金麟殿。” 回去的一路,她都觉得胸闷恶心,下轿之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到地上,幸得周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才没当众出丑。 一行人进门时,陶菁正垂手立在殿中,等毓秀落座他就捧着醒酒汤走到她面前,“皇上喝了再睡。” 毓秀憋着气把醒酒汤一饮而尽,好在汤不是很苦,郑乔又端来蜜饯,她吃了甜的就觉得身子好受了许多。 宫人们帮毓秀换了装,周赟见毓秀心情不佳,就对众人使了个眼色,陶菁望了一眼窗户的方向,也跟着大家一并退出殿外。 毓秀坐在床上等了半晌,醉意消散,神志渐渐清明,窗口处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一个黑衣人跳进房来。 毓秀披了外袍站起身,黑衣人摘了面具跪到她面前。 正是凌音。 “皇上万岁。” 凌音一抬头,就露出一脸笑容。 毓秀笑着扶他起身,“辛苦悦声了。” 凌音皱眉笑道,“禁军来得太快,我与三皇子只是匆匆交手。” “你不该伤他。” “臣听说闻人离在殿上大胆犯上,这才忍不住给他一点教训。” 毓秀闻言又笑起来,“三皇子倒是对你赞许有加,夸你是高人。” 凌音扶毓秀坐到床上,他自己坐到毓秀身边,“皇上,今晚发生了一件大事。” 毓秀之前就觉得心神不定,现下更生出不好的预感,“出了什么事?” “有人擅闯帝陵,重伤了舒三小姐。” 毓秀大惊失色,“什么?” 凌音拿手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随即跪到地上捧住毓秀的手,“皇上安心,守灵侍卫发现的及时,帝陵并无损伤。” “谁是幕后主使?” “现在还没有查到,我已派人去问了,明日就有定论。” 毓秀心中略过好几个猜测,又被她一一否决。 她想过是不是右相将计就计,为了除掉刘先再造事端,可如果出手的是右相,绝不会吩咐手下重伤舒娴。 灵犀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她现在身在困局,除非一时冲动,否则最不敢伤的就是舒家的女儿。 “舒娴武功不弱,身边又有其他守陵侍卫相助,怎么会被打成重伤?” 凌音见毓秀紧锁着眉头,着实犹豫一番要不要实话实说,“臣打探到在闯陵人之前,舒娴曾被皇后的心腹暗卫打伤了,之后才不敌强手,伤上加伤。” 姜郁派人打伤舒娴…… 毓秀马上就想清了前因后果,一时心里冰凉。 姜郁想必是担忧舒娴被定成与北琼南瑜联姻的人选才叫人打伤她,舒娴有伤在身,自然要留在家中休养,躲避世事。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有人打帝陵的主意,姜郁这一着却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了。 当初舒娴请命去守帝陵时毓秀还奇怪,现在一切都说的通了。 姜郁之所以会匆匆离宫,大概也是因为舒娴危在旦夕的缘故。 凌音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了七八分,见毓秀眉头紧锁,误以为她伤心欲绝,一时不知如何解劝,就把她的手攥紧了。 毓秀却突然摇头笑起来,还一笑不止。 凌音错愕不已,“皇上……” 毓秀随手拉了凌音一把,“悦声平身吧,别一直跪着。” “皇上笑什么?” “我笑的是姜壖为了圆姜郁的谎话,从明天起要装病躲在家中了。” 凌音看毓秀的表情,实在不像有怨愤,她才得知皇后这么大的秘密,居然如此泰然,莫非“皇上对皇后痴心一片”的说法都只是流言。 毓秀见凌音望着她发呆,就笑着说了句,“接二连三出事,刘先难免会风声鹤唳,宫里的御林军不日就会加强戒备,封妃的旨意下来之前,悦声不要再偷偷进宫了,万事小心,不可暴露身份。” “皇上放心。” “时辰不早,悦声早些回去吧。” 凌音粲然笑道,“办成了差事,皇上有什么赏赐没有?” 毓秀猜到他要说什么,就笑着回问一句,“悦声想要什么?” 凌音跪到地上一本正经地行了个伏礼,“皇上赏我九龙图章好不好?” 毓秀摇头笑道,“从来都是君授臣受,悦声是第一个开口要求的。” “那皇上给还是不给?” “现在不行,等些日子吧。” 凌音一脸失望,碧眼闪了两闪,“皇上太小气了。” “明明是你狮子大开口。” “既然皇上不赏我九龙图章,就赏我你随身的宝贝。” 毓秀以为他开口要她腰上佩戴的玉佩,就伸手解下来想赏他,凌音却笑道,“我说的宝贝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要你在乎的那个人。” 毓秀愣了半晌,哈哈大笑,“悦声找错人了,你想要谁就在谁身上下功夫,我做不了主。” 凌音向毓秀眨眨眼,“皇上许诺不插手也是好的。” 毓秀脸红了红,“这种事我管不着,你自凭本事吧。” 凌音怏怏起身,拿着桌上的蜜饯走到毓秀面前,“既然前面两样都不行,皇上就喂臣吃一颗蜜饯,这个只是举手之劳,你不会再说推脱了吧。” 毓秀笑着接过盒子,从里面取出一颗蜜饯递到凌音嘴边。 凌音张嘴去接的时候,她想的是,这家伙的唇形真是漂亮。 凌音吃了蜜饯,跪在地上谢恩,喜笑颜开地跳窗走了。 毓秀脸上的笑容保持到僵硬,等殿中只剩她一个人,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晌午打碎的玉如意已经被宫人扫走了,只遗漏了一块残片在床角,毓秀弯腰捡起残片,看着看着,就有点眼花,正想找绢子把残片包了,一不小心却把手指刺破了。 毓秀不想高声叫人,就打开殿门看谁守在外殿。 陶菁一听到门响就迎上前,“皇上。” 毓秀看他一眼又马上把头转向一边,“只有你一个守夜?其他人呢?” “康宁伏在榻上睡着了,皇上要叫他?” “不用叫了,你去取些白酒和干净的棉布过来。” 陶菁也不问因果,接了旨意退下。 毓秀按着流血的手指坐在床上发呆,无意中看到桌上摆着的败花时,她又忍不住冷笑起来。 什么枯木逢春,落花重开,果然都是那家伙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陶菁不止拿回酒和白棉布,还预备了伤药。 毓秀正疑惑伤口怎么会割的这么深,陶菁就笑着说了句,“这玉如意躺在龙床上多年,积攒了许多怨气,皇上不该碰它。” 一语毕,就弯腰帮毓秀用清水白酒冲洗伤口,再仔细涂上药膏,小心包扎。 “这伤口与寻常伤口不同,皇上切不可大意,要悉心调养。” 毓秀一开始觉得陶菁危言耸听,包扎好的伤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陶菁去桌上取了水晶瓶捧到毓秀面前,“臣当日许诺皇上让落花重开,是臣思虑不周。” 夸夸其谈就夸夸其谈,还说什么思虑不周。 陶菁见毓秀面有鄙夷之色,就笑着说了句,“要让落花重开,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皇上的眼泪。” “一派胡言。” “龙血龙泪都有起死回生之效。” 毓秀哭笑不得,“越说越离谱了,你不如再在我的手上割一道取血就是了。” “皇上可听说过血盟之约?” 毓秀心里好奇,才想再问,陶菁就笑着说了句,“皇上赐下士几滴眼泪就够了。” 毓秀怒道,“你真是莫名其妙,朕哭不出来,没有眼泪。”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皇上刚才开门出来的时候,分明是快哭出来的样子,却不知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还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33|8.6独发 毓秀被戳中心事, 脸上就有点不自在, “朕乏了,你下去吧。” 陶菁放下水晶瓶, 重新捧起毓秀受伤的手,还得寸进尺地抚摸了她才包扎好的那根手指,笑着说了句,“十指连心,皇上的心疼吗?” 毓秀不动声色地把手从陶菁手里抽出来, 转身走到龙椅上去坐, “皮外伤而已,你太小题大做了。” 陶菁亦步亦趋地跟着毓秀走到龙椅旁边, “下士明明给皇上找了个理由哭一场,是皇上不领情。” 毓秀冷笑两声,摇头不止,“你当朕是什么人?划破了手指就哭一场?” 陶菁挑眉笑道, “皇上划破手指之前, 没有别的伤心事吗?” 毓秀哼笑道,“朕从十五岁参政开始, 每日里的伤心事就堆积成堆, 要是遇事就哭一哭, 岂不是有落不完的眼泪?君王的眼泪是落给别人看的, 落下几滴泪, 就要收回几座城, 你要有本事攻城略地, 朕倒是不介意在你面前哭上一哭。” 陶菁听毓秀语气讥讽,就知道他被她小瞧了,“直到今天,皇上还介意我放弃考试选择入宫?” 毓秀皱眉道,“你并非平庸之辈,却选了一条不该选的路,朕实在不相信你心怀坦荡。丑话说在前面,来朕的身边,并不是你平步青云的捷径,想讨我的欢心,也绝不是说几句甜言蜜语,做几件暧昧的事那么简单。不要说我不喜欢你,就算我真的喜欢你,你的前途也不会因为我的喜欢有什么改变。” 他的前途啊…… 说起来他的前途的确是要仰仗她。 陶菁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皇上说的话,下士十分满意,亏得我之前还担忧你会哀痛伤心,现在看来,是我庸人自扰,小看了皇上。” 毓秀被他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搞糊涂了,“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菁笑眯眯地看着毓秀,眼中满是柔情,直到把毓秀的两颊都看出红晕,他才又开口说了句,“之前我对皇上说的喜欢,并非完全出自真心,可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喜欢皇上了。” 前言不搭后语,一塌糊涂。 毓秀瞠目结舌地看着陶菁,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在不管是之前的“一片痴心”,还是现在的“有点喜欢”,她都没有在乎过。 陶菁跪到地上看毓秀,低人一等的滋味虽然不太好,可在他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 “皇上,所有的人在你眼里都是棋子吧,我在你的棋盘里,有一个位置吗?” 一天之内,陶菁一而再,再而三地语出惊人,毓秀不信一切只是巧合。 如果他是他对手的棋子,那情况真是大大不妙。 可看陶菁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是要图谋扳倒她的样子,要是他真的心怀不轨,一举一动不会如此张扬,该学那些尽职本分却并不出众的侍子才更方便行事。 陶菁见毓秀盯着他看个不止,就猜到她是在想他接近她有什么目的。 可怜的丫头,就算她想破头,也万万想不到答案。 两人对望半晌,毓秀才沉声说了句,“什么棋盘棋子之类的胡话,以后不要说了,你退下吧。” “下士帮皇上插花。” 陶菁把给毓秀冲洗伤口的水倒入水晶瓶中,毓秀在一旁看着,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可她白白等了半天,瓶里的枯枝也没有半点变化。 陶菁见毓秀不耐烦,就笑着把桃枝从瓶子里取出来递到毓秀面前,“请陛下闭上眼睛。” 毓秀轻咳一声,“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桃花就开了吗?” “皇上闭上眼睛就知道了。” “朕没心思陪你玩。” 毓秀嘴上硬,心里却忍不住好奇。 陶菁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如果皇上睁开眼时桃花还没有开,皇上大可以治我欺君之罪。” 毓秀将信将疑地闭上眼睛,陶菁手里握着花枝,起身凑到毓秀面前,等两个人的鼻尖只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他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陶菁的鼻息喷到毓秀脸上,她睁眼时就想发火,好在陶菁眼疾手快地闪回原位,还把桃枝举到两人中间。 毓秀一见桃枝,就什么火也发不出来了,残枝上的花开了三成,那些没开的也鼓出了花苞。 怎么会有如此神奇之事? 陶菁这家伙到底使了什么手段,难道真是她之前流下的所谓龙血的功劳? 毓秀百思不得其解,想从陶菁手里接过桃花来看,陶菁却一下子把手举高了,“皇上再把眼睛闭上。” “花不是开了吗?还叫我把眼睛闭上干什么?” “才开了不到一半,皇上再睁眼的时候,花就全开了。” “不可能。” “皇上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毓秀理智上觉得自己不该一直受陶菁摆布,可鬼使神差,她竟没办法抗拒,到最后,居然稀里糊涂就把眼睛闭上了。 陶菁看着毓秀的脸,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他凑上来吻她的时候,也把眼睛轻轻闭了起来。 毓秀只觉得嘴唇一热,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气钻进鼻子,之后她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从头到尾,陶菁也只是把嘴唇贴在毓秀的唇上,只在她陷入美梦的那一刻,轻轻啃了一下她的唇。 毓秀梦中还带着笑容,陶菁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龙床上,脱了外袍,又把里衣解的松些,打开殿门走到睡熟的康宁面前,摇着他的肩膀把他叫醒。 康宁睡眼惺忪,一抬头就看到陶菁衣衫不整地站在他面前,禁不住就叫了一声,“你……你这是干什么?” 陶菁忙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皇上召我侍寝,不管谁过来,都不能放进殿去,知道了吗?” 康宁吓得眼都瞪圆了,“你说什么?皇上,叫你,侍寝?” “陛下口谕,不许放人进门,你当值睡觉,小心挨罚。” 陶菁说完这句,就笑着转身进门去了;康宁惊的七魂少了六魄,哪里还睡得着。 这王八蛋一定是趁他睡着的时候去讨好皇上了,莫非是皇上之前醉了酒,受不住诱惑才…… 门开的时候,毓秀听到响动,不自觉就转了个身。 陶菁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扯了被子盖在毓秀身上。 她睡着时明明还笑着,怎么才过了一会眉头就皱起来了。 陶菁抬手在毓秀眉心处揉了揉,毓秀觉得痒,就伸手一抓,把陶菁的手抓在手里攥着。 陶菁用另一只手支着头,笑着看毓秀的睡颜,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龙族多情任性,他实在不该对一条龙动心的。 殿里的灯太亮了,陶菁弹指灭了几盏,昏昏之中,他见毓秀睡的香甜,就忍不住困意也睡了过去。 姜郁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是寅时,他听说毓秀回了金麟殿,就马不停蹄地又赶过来请罪,谁想才到殿门口,就看到了战战兢兢守门的康宁。 康宁神色惊惶,一见姜郁就跪下拜道,“时辰还早,皇上还没起身,请皇后晚些再来。” 说话的内容没问题,他说话的语气却大有问题,姜郁猜到康宁在刻意隐瞒什么,就厉声问了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宁头低着不敢抬,“殿下息怒,是皇上吩咐不许放人进殿的。” 姜郁一开始并没想着要进殿,只想在殿外跪到毓秀起身再磕头请罪,可他分明从康宁的话里听出了不寻常,就咬着牙再问一句,“皇上为何不许人进殿?” 康宁哪里还敢隐瞒,只能实话实说,“皇上召人侍寝,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殿打扰。” 姜郁闻言,如遭五雷轰顶,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康宁不见姜郁示下,就偷瞄了一眼,却看到姜郁脸色铁青,眼中尽是杀意,吓得忙把头又低回地上。 姜郁扯着康宁的领子把他拎起来问,“皇上召谁侍寝?” 康宁被拎的气喘不上气,一张脸憋的通红,“陶……陶菁。” 姜郁把康宁甩到一边,两只手马上要推到殿门,又在最后一刻硬收回来,他整个人像木偶一样僵在门口,动也不动。 康宁哪敢上前,反倒是姜郁的侍子傅容走来解劝,“殿下,不如我们先回永乐宫再从长计议。” 姜郁攥紧拳头,对傅容道,“小声把门打开,不要惊动皇上。” 傅容知道姜郁不亲眼看到是不会死心的,就叹着气把门轻轻推开。 姜郁一步一步走进殿,每靠近龙床一步,心就沉下一分,等他终于走到床前,心已空空无一物。 毓秀嘴角含笑,不知正做着什么好梦。 姜郁转身出殿,傅容关了门,又问了一次,“殿下,不如我们先回永乐宫再从长计议。” 姜郁身子稳稳,手却止不住发抖,只能藏在袖子里。 傅容和康宁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到外殿,面无表情。 34|8.7独发 五更时分, 毓秀幽幽转醒, 一睁眼就看到陶菁支着头笑眯眯地看她,手里还摆弄着一支盛开的桃花。 毓秀慌忙撑起身, 掀开被子一瞧,她身上的衣服松松散散,陶菁也衣冠不整,更让人恼怒的是,他怎么敢这么大胆躺在龙床上, 躺在她身边。 毓秀气的不轻, 起身对陶菁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陶菁扯手把毓秀拉进怀里, 半个身子也压上去,“怎么才过了一晚,皇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毓秀七窍生烟,正要大声叫来人, 就被陶菁捂住嘴巴, “皇上,皇后现在在外殿跪着, 你要是一喊, 恐怕就失了帝王威严。” 姜郁在外殿跪着? 想必是处理了在宫外的事, 特别跑来请罪。 毓秀僵硬的身子渐渐放软, 陶菁见她有妥协之意, 就松了捂她嘴巴的手, “皇上稍安勿躁。” 毓秀狠狠瞪着陶菁, 低声怒道,“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陶菁眼睛眨了两眨,“皇上所谓的大逆不道之事,是什么事?” “私睡龙床。” “那下士私睡龙床之前的事,皇上还记得吗?” 毓秀被他一句话问住,思及前因后果,脸色惨白,“你想说什么?” “皇上昨晚喝醉了,赏了花之后就降旨让下士侍寝,下士不敢抗旨,只好勉为其难地伺候陛下。” 毓秀恨的嘴唇发抖,只想动手撕了陶菁,“一派胡言,朕何时降旨让你侍寝?明明是你在桃花上撒了迷药,存心不良,其心可诛。” 陶菁一脸委屈,“皇上毁了下士的清白,现在又要抵赖?” 毓秀脑子轰的一声响,难道他们昨晚真的有了肌肤之亲? 从出任监国开始,她已经很少表露过激的情绪,遇事大多能忍就忍,更不会在人前显露暴戾之气,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还如何忍得住,抬手就狠狠扇了陶菁一个耳光。 陶菁被打的毫无防备,一边耳鸣不止,心说这丫头出手真够狠的,果然从前那些温良和顺的模样都是装给姜郁看的。 毓秀眼中已显露决绝之意,陶菁哪里还敢胡闹,“下士只是随口说笑,皇上居然当真了。皇上昨晚闻着花香睡着,下士只是扶你睡到床上。” 陶菁的语气不像说谎,他脸上的表情也一本正经,想来他也没那个胆子真把她怎么样,毓秀的心境这才平稳了些,“你所言非虚?” “下士怎敢欺君?” “既然你只是扶朕睡到床上,你的衣服呢?” 陶菁一声轻叹,“皇上昨晚身子不适,吐到下士衣襟上,下士不得已才脱了外袍。” “你又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我本守在床边,可皇上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中途又蛮力搂抱,下士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床上了。” 毓秀忍不住冷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为何不一早就下床去,还要故意挑衅?” “是下士鬼迷心窍,本想逗皇上开心,不料皇上竟恼怒至此。” 陶菁脸上的掌印越发明显,与他俊美的容颜很不相容,看上去还有点滑稽。 毓秀心里好笑,为了保持威严还得硬板着脸,“你如此放肆,朕若再不罚你,这宫中就没有规矩了。” 陶菁知道毓秀是要追究他吻她的事,就跪到地上说了句,“皇上开恩。” 他嘴上说皇上开恩,面上的表情却满不在乎。 毓秀一皱眉头,“从今天开始,金麟殿的地板都由你来擦。” “遵旨。” 陶菁眼都不眨就一口应承,毓秀轻咳一声问了句,“皇后在外头等了多久?” 陶菁生怕毓秀心软,就随口扯了句谎,“大概是刚刚才跪到外面的。” “朕要起身上朝,你退下。” “下士衣衫不整,何以示人?” 毓秀猜到他是故意耍赖,就厉声说了句,“你是自己出去,还是叫我唤侍卫抓你出去。” 陶菁挑眉笑道,“皇上要把我衣衫不整的丢出去,不怕惹人误会?” 毓秀才要回应,陶菁就高声对门外喊了一声,“皇上起身。” 这该死的。 外头守着的内侍嬷嬷开门进殿,没有一个敢抬头看毓秀的。 毓秀心里恼怒,这几个人肯定是误会她和陶菁的关系了,偏偏陶菁还不知避嫌,走到梁岱面前借衣服。 梁岱不得不抬头看了毓秀一眼求示下,毓秀轻咳一声,对梁岱说了句,“你去给他拿一套换洗的衣服。” 梁岱白了一眼陶菁,转身去了。 郑乔与陶菁伺候毓秀洗脸漱口,嬷嬷们为毓秀换朝服时,梁岱拿着陶菁的衣服回来了。 陶菁带了衣服到偏殿去换,出门时正对上姜郁。 姜郁虽跪着,上半身却挺得像板一样直,看向陶菁的眼神满是冰冷。 毓秀整理好也走出殿门,一见姜郁就惊诧的倒抽一口冷气,忙过去扶起他,“伯良怎么在这里跪着?” 姜郁一张脸都是白的,起身的时候两个膝盖也疼的钻心,“臣昨晚匆匆离宫,罪该万死,特来向皇上请罪。” 毓秀叫人扶住姜郁,随即展颜笑道,“伯良这是何苦,我又没有怪你,右相有病在身,你本就该回去尽孝,他老人家没什么大碍吧?” 姜郁也回报毓秀一个笑,“父亲身子不适,恐怕要告假修养几日。” “这个自然,伯良多回相府探望,也代朕问候右相。” 姜郁半字不提毓秀召陶菁侍寝的事,可他脸上的纠结却掩藏不住,“下朝之后,臣陪皇上用午膳?” 毓秀露出为难的表情,“朕也想同伯良一起用膳,可昨晚我已经答应三皇子殿下在勤政殿设小宴招待他了。” 姜郁笑道,“既然如此,臣只好等皇上一起用晚膳了。” 毓秀回话的模棱两可,“伯良回去等旨意吧。时辰不早,朕要上朝了。” 姜郁露出个僵硬的笑容,目送毓秀出门。 毓秀走了半晌,姜郁还呆呆站在殿中,直到傅容来问,他才吩咐摆驾回永乐宫。 毓秀下朝之后,闻人离已等在勤政殿,两人寒暄几句,就各自入席。 毓秀吩咐御膳房准备午膳时,特别交代他们要按闻人离的喜好做几个地道的北琼菜,谁想菜一上桌,闻人离却只顾着吃西琳美食。 “烤羊肉不和殿下的胃口?” “来了西琳自然要吃西琳菜,秦州的面食劲道,蜀州的菜肴辛香,北琼虽也有西琳御厨,无奈食材有差,做出的菜到底还是差了一点味道。” 毓秀嫣然一笑当做回应。 两人默默吃了半晌,她才又问一句,“殿下昨日还说有几句私话同我说,不知是什么话?” 闻人离轻咳一声,满饮了一杯葡萄酒,“西疆的美酒真是不错,皇上回赠的那几坛已被我们喝光了,不知能不能再厚着脸皮要一些。” 毓秀明知闻人离顾左右而言他,也只能痛快应承下来。 他昨日还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像有什么急事要说,怎么才过了一天,就不急不慌,无欲无求了。 毓秀明知事有蹊跷,却不好多问,两人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说的也尽是无关紧要的话。 用罢午膳,闻人离已喝的半醉,毓秀亲自送他出殿门,分别之时,终于问了句,“殿下昨日要说的可是联姻之事?” 闻人离哼笑道,“联姻之事是我母后的主意,父皇默许了母后的提议,却对同我联姻的对象有一些异议。芙蓉花开,容京繁华,皇上可否叫人带我们到处转转,游玩一番。” 前一日还蛮横暴戾,怎么突然就收敛了性情,生出游山玩水的雅兴来。 毓秀笑道,“殿下有这个兴致,朕自然会安排礼部去办。” 闻人离拱手对毓秀道了声谢,带人下阶而去,毓秀远远看着下头的人递还给他之前解下的佩刀,竟是她赠还给他的那把益贡刀。 闻人离走远,毓秀才转身回殿,吩咐梁岱传口谕召华砚进宫。 华砚来时,毓秀正扛着醉酒批奏章,她才被闻人离灌了不少酒,眼都是花的,朱批也写的不如往日工整。 华砚进殿时悄无声息,偷偷看了毓秀一会才跪地说了一声,“皇上万岁。” 毓秀一惊,笑着走下龙椅扶起华砚,“惜墨进门之前怎么不叫人通报?” “想给你个惊喜。” 毓秀一声长叹,“这两日日日喝酒,我的身子快受不住了。” 华砚扶毓秀回龙椅上坐,“皇上又要我传什么信?” 毓秀想到凌音所请,脸上不自觉地就现出两块红晕,“你猜到我又要你传消息给凌音?” 华砚哀哀轻叹,“这些日子皇上召我进宫也没有别的事了。” 毓秀心里也有点愧疚,“惜墨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我的气。” 华砚笑如春风,“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也想多进宫来看你。” 35|8.8独发 毓秀对华砚笑道, “凌音要你进修罗堂?” 华砚一脸无奈, “我第一次替皇上送信的时候,他就找借口跟我打了一场, 之后又不依不饶,一定要我进修罗堂。” “你打赢了他?” “打输了,我和他的武功路数不同,我学的是正儿八经的招数,他练的是毒辣阴险的套路, 尤其是他的暗器, 真是防不胜防。” 毓秀摸摸华砚手背上的伤疤,“这就是被他的暗器打伤的?” 华砚摇头苦笑, “还好他没在暗器上淬毒,否则我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了。” “他既然这么想要你,自然是承认你的身手了。” 华砚听了这话,错以为毓秀与凌音是同样的意愿, 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点僵硬, “我的行事作风与修罗堂格格不入,暗杀刺探的事也没法做的得心应手, 要是皇上一定要我去, 我就去吧。” 毓秀忙摇头解释一句, “我怎么会不顾你的心意, 你是将门出身, 身手不凡, 凌音想要你是看中你的厉害, 我私心里却更想你前朝出仕。” 华砚从前也有这个心愿,可自从他成为毓秀伴读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入朝为官了。 毓秀见华砚一脸纠结,就笑着问了句,“若让惜墨入六部之一,你会选哪一部?” 华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顺从本心答了一句,“吏部。” 毓秀点头笑道,“惜墨的确适合入吏部,你的性子温顺谦和,与人为善,精于把握宽容与严厉的尺度,却又心思清楚,外圆内方,不会被浮华的功名利禄迷惑,是我心中的不二人选。” 华砚脸一红,讪讪笑道,“皇上过奖了。” 毓秀看他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调侃,只说正事,“你传旨凌音,要他派人盯住闻人离一行,若有异动,随时禀报。” 华砚笑道,“皇上真打算把灵犀公主许配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 “这要看灵犀自己的意思,她不想嫁,我勉强不得,她想嫁,我也拆散不得。” 华砚轻笑道,“听母亲说,昨晚席间,灵犀公主与太子殿下欢饮谈笑,十分和睦。” 毓秀当然也看到二人亲密的情景,欧阳苏比闻人离圆滑得多,灵犀喜欢他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凑到一起免不了互相算计。 华砚见毓秀发呆,就笑着问了句,“右相罹患急症,休养在家?”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实话实说,“趁他病着,程棉和迟朗会秘密调查工部这些年的龌龊藏掩。封妃旨意一下,我就特许惜墨入吏部供职。” 华砚一愣,“皇上不要我入宫了吗?” 毓秀长叹道,“入宫还是要入的,母上在位时也有后宫入朝的先例,准惜墨在吏部供职的旨意下来之后,朝上必定会有人出面反对,所以你一开始的官职不会太高,入部之后也免不了受排挤,惜墨想好了吗?” “只要能为皇上分忧,臣义不容辞。” 毓秀听华砚义正严辞,忍不住笑道,“我是皇上你是臣了,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欣慰还是悲伤。” 华砚离毓秀很近,近到他能从她的金眸里看到自己的轮廓,“我当初答应献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对皇上不离不弃,在我眼里,你不仅是皇上,也是毓秀。” 毓秀闻言,突然就有点鼻酸,“你已经很久没同我表字相称了。” 华砚也有点不好意思,“毓秀只能放在心里叫,嘴上还是要叫皇上。” 两人相识一笑,华砚拉着毓秀的手说了句,“我进宫有一会了,未免引出麻烦,这就走了,要传的信一定传到,请皇上安心。” 毓秀送华砚到殿外,两人依依惜别。 等她回到殿中,就派人去打听欧阳苏是否人在东宫。 内侍禀报太子殿下一早就出宫去了,听说是去灵犀府上拜访。 毓秀吩咐东宫的宫人,欧阳苏一回宫就通传金麟殿。 这边批了一个时辰的奏折,东宫的通传就到了,毓秀就速速料理了朝事摆驾东宫。 欧阳苏得知毓秀要来,一早就等在院子里,内侍通传,他便亲自迎出宫门。 “皇妹昨晚喝醉了,今日可还好?” 毓秀笑道,“白日里才好一些,晌午又喝了一场,北琼人的酒量真是不可思议。” “听说皇妹在勤政殿设小宴召炎曦入宫?他可曾为难你?” “殿下态度平和,言行与昨日大相径庭,我本以为他有话要同我说,却是我想多了。” 欧阳苏反而皱起眉头,“炎曦本是为联姻而来,可我一直觉得他此行另有目的。” 毓秀笑道,“皇兄为什么这么说?” “不说别的,昨日里刺杀他的刺客,皇妹可查清楚了?” 毓秀与欧阳苏携手进了东宫,“已经交代下面去查了,一有线索,即刻上报。” 欧阳苏笑而不语,半晌才问一句,“皇妹以为是谁对炎曦下的手?” 毓秀淡然笑道,“闻人离在西琳有所损伤,北琼必定追究到底,两国一起争执,渔翁得利的是谁?” 欧阳苏扭头看了毓秀一眼,呵呵笑道,“皇妹怀疑是我?” “这么猜测的人不在少数,我却不是其中之一,皇兄光明磊落,绝不会做出挑拨离间的事。” 欧阳苏听到“光明磊落”四个字只觉得讽刺,“你我这种出身,哪里还懂得什么是光明磊落?” “依皇兄看来,行刺三皇子的是谁?” 欧阳苏慢饮了一杯茶,“若不是炎曦自己演戏,就是皇妹朝中有图谋不轨的人了。” “此话怎讲?” “京城出了刺杀别国皇子的大事,禁军会担上失职的罪名,若抓不住刺客给北琼一个交代,几个头领恐怕官位不保,幕后主使图谋京城守卫,其心可诛,皇妹要多加戒备,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欧阳苏就事论事,毓秀心里也有点感动,“多谢皇兄提点。” “你想谢我,就帮我达成心愿,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迎娶灵犀公主,还望皇妹从中帮衬,不要让我空手而归。南瑜西琳两国的皇室能亲上加亲,那是再好不过。” 毓秀一声长叹,“若灵犀愿意远嫁南瑜,我自然没有从中阻挠的道理,这两日皇兄一直同灵犀在一起,想必你也猜到她心里的想法,有些事并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欧阳苏摇头笑道,“你猜的不错,灵犀对我的态度虽然暧昧,可她显然是不愿放弃公主的身份远嫁南瑜的。” 毓秀忍不住喟叹,“天下间有人重情重义,也有人重权重道,两人就算有情,若都不能抛弃功力之心,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皇兄其实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欧阳苏一摊手,“联姻势在必行,偏偏你西琳只有一位公主,我也很为难。” “公主的确只有一个,郡主却有几位适龄的待选,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欧阳苏连连摇头,“若皇妹说的是伯爵家的女儿,那我敬谢不敏。我虽不曾得见几位小姐,可席间观其母言行,又凭她和右相把持朝纲的事迹,五位郡主绝不会是心思单纯之辈。” 毓秀嗤笑出声,挥手屏退殿中服侍的几个内侍,低声对欧阳苏道,“皇兄误会了,我并无意将舒家的女儿嫁去邻国做王妃。斩草除根,我怎么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后患?” 欧阳苏闻言,大吃一惊,“至于斩草除根这么严重,莫非皇妹已有心处置舒家?” 毓秀语气虽决绝,神情却平静如常,“想必皇兄也有耳闻,我姨母在位时,舒家的地位就已撼动不得,母亲登基曾借助舒家之力,她在位期间也不曾摆脱舒家之势。如此震主之威,实不能存。” 欧阳苏笑着看了毓秀半晌,感慨一句,“原以为皇妹不曾经历皇位之争,能坐上这个位置十分幸运,亲眼所见才知,西琳的朝局错综复杂,不乏为保禄位居心叵测,蝇营狗苟之辈,皇妹周旋其中,也十分辛苦。” 毓秀投石问路,总算安下心来,“我说的几位郡主,是被恭帝罢黜了王位,送与西疆与巫斯藩王做妃的两位姨母家的女儿。” 欧阳苏满心好奇,“既然如此,一见无妨。” 毓秀吊着欧阳苏的胃口,转而说了句,“皇兄有没有兴致同我对弈一局?” “皇妹开口,我哪里有不陪的道理。” 一言罢,两人就摆开棋盘厮杀起来,一局完了,毓秀惨败,欧阳苏认定她韬光养晦,一定要下第二局,结果第二局对完,毓秀也输的十分凄惨。 欧阳苏笑着叫毓秀自认手下败将,毓秀如何肯认,“早听说皇兄棋艺非凡,今日一对,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这里也有高人,你要是能赢他,我才真服了你。” 36|8.9独发 欧阳苏从前就听说过洛四公子的大名。 果不其然, 毓秀豪言一出, 就派人去侯府请洛琦入宫。 姜郁本还想请毓秀来永乐宫一同用膳,却听说她在东宫下棋输了欧阳苏, 赌气召洛琦进宫代她同太子殿下对弈。 姜郁心里觉得蹊跷,毓秀登基后冲动的性子收敛了不少,极尽隐忍,不曾与人争强斗胜,怎么今日一反常态, 执意要与欧阳苏决个高低。 洛琦接到旨意时正在家里用膳, 等侍子宣读了口谕,他又回到桌上把饭吃完。 九宫侯气的够呛, 连连催他进宫,“你在家里等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等到皇上召见,怎么她真召见你时, 你却不紧不慢。” 洛琦漠然回了句, “还没吃饱。”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九宫侯也懒得管他闲事了。 洛琦慢悠悠吃了饭喝了茶, 才坐车进宫。 毓秀与欧阳苏在东宫用了晚膳, 一边闲聊一边等洛四公子, 二人正说着话, 宫人却通报皇后驾到。 欧阳苏与毓秀对望一眼, 笑道, “皇后是来看皇妹还是来观棋?” “一定是观棋。” 至于姜郁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没有怀疑什么,毓秀就不得而知了。 姜郁进殿,对毓秀与欧阳苏行礼,“听说有棋手进宫同太子殿下对弈,我一时好奇,贸然前来观战,实在唐突。” 毓秀笑道,“洛琦进宫之前,伯良与皇兄厮杀一局如何?” 姜郁欣然应承,欧阳苏也跃跃欲试。 二人一开局就互不相让,姜郁落子谨慎,欧阳苏步步为营,才各自布局,侍子就通报洛琦到了。 毓秀对欧阳苏与姜郁说了句,“你们先下完这一局,朕叫洛琦在偏殿暂待。” 观战到局中,毓秀悄悄走出殿进了偏殿,洛琦一见她就跪地行伏礼,“皇上万岁。” 洛琦面上少有喜悲,他行的礼虽架势十足,却不卑不亢,毫无谄媚之意。 毓秀看着洛琦头上的银麒冠,忍不住就有点想笑,听说他束发只用银麒冠,家里头冠的款式不下百种。 “朕单独来见你,务必长话短说。” 洛琦正色凌然,银眸清淡,看不出情绪,“派人行刺三皇子的事,是皇上所为?” “不错。” “皇上竟决绝如此,这倒是臣始料未及的。” “思齐以为朕做错了?” 洛琦摇头道,“皇上走的虽是一步险棋,却也是想好了才走的,皇上有想除掉的人,心中自然已经有了取而代之的人选,臣猜到是谁在臣与程棉之后拿到皇上的第三枚九龙图章了。” 毓秀展颜道,“朕本想等你入宫之后再同你细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也省了口舌。” 毓秀叫平身的时候洛琦已经起身,可他实在比她高出太多,低头看她又觉得不恭敬,这才屈膝想要再跪,“皇上急召臣入宫,不是为了禁军之事?” 毓秀忙扶住洛琦,携他在榻上坐了,“朕要神机司协同修罗堂与两法司彻查工部,布一个万无一失的局除掉阮青梅。” 洛琦一愣,“皇上要对工部出手?” “思齐之前料想的不同?” “臣还以为皇上会从礼部入手。” 毓秀想了想,到底还是实话实说,“朕的确是先从礼部入手的,如今……礼部无忧,可暂缓一边。” 洛琦立时就想通了,“皇上是故意将贺枚调离礼部放到滇州的?” 毓秀笑着点点头。 洛琦在桌上摆了两只茶杯,“这两年来臣为皇上谋划了两条路,一条四平八稳,经年蚕食,另一条虽是捷径,却凶险非常,一着踏错,万劫不复。皇上的开局如此激烈,自然是要放手一搏了?” 毓秀笑道,“欲除强敌,示之以弱,攻其措手不及,第一着一定要走的出其不意。神机司有什么要着人去查的,你只将印有九龙章的密函送与凌音便是。” “皇上放心,臣必竭尽全力。” 洛琦说完这句,毓秀就匆匆回了正殿,坐回欧阳苏身边观战。 姜郁本来稍占上风,下到终局时心思一乱,竟功亏一篑。 “太子殿下棋艺高超,甘拜下风。” “殿下承让。” 毓秀笑着吩咐内侍将洛琦传进殿。 姜郁本对洛琦并无忌惮,可他无意中竟发觉毓秀看向洛琦的眼神满是钦赏嘉许之意,这才有些担心。 欧阳苏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逡巡,只觉得洛琦与毓秀之间的气场十分奇怪,就笑着说了句,“听闻洛四公子天眼神卦,能看清前世魂,占卜现世吉凶,不知能否为本宫也看上一看。” 洛琦看了毓秀一眼,毓秀点头之后,他才接过欧阳苏的一只手。 欧阳苏被洛琦的一双银眸盯的浑身不自在,毓秀只是偷笑。 姜郁在一旁拧着眉头,多年之前洛琦的师父也曾为他卜过一卦,卦的内容称不上好,直到今天他还耿耿于怀。 “太子殿下是真龙转世。” 欧阳苏等了半晌,只听到洛琦说这一句,心里难免失望。 类似的话他听过不知多少次,不过是老生常谈。 毓秀见欧阳苏不甚满意,就对他笑道,“思齐所说的真龙与皇兄从前听到的真龙不可同日而语。” 欧阳苏这才生出好奇之心,“皇妹此话怎讲?” “人界帝王都是真龙转世,思齐说你是龙,并非信口开河,他必定是看到了你的龙魂。” 其实洛琦看的也有一点勉强,随着年纪增长,他的天眼已经不像幼年时那么清明,渐渐就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而已。” 毓秀与洛琦第一次见面,是他以她伴读候选的身份入宫觐见。 那时的洛琦只有七岁,天眼要比现在纯净的多,他看到毓秀的那一刻,也看到了她的魂。 她的魂是一条巨型金龙,龙威之盛,直到今天他也没办法忘记。 也是在那一天,九宫侯带着洛琦跪到毓秀与明哲弦面前,“犬子就是为皇储殿下布局的人。” 于是毓秀在五岁的那一年,给出了她第一枚九龙图章。 明哲弦决定退位之时,九宫侯也曾痛哭流涕,“臣没有帮皇上下好这一盘棋,只望思齐比我谨慎多谋,为皇储殿下运筹帷幄,整治朝纲。” 献帝在位十七年,不可谓不勤政,也不可谓无建树,恶始善终,并无遗憾。 毓秀想起往事,嘴角不自觉地就弯起来。 欧阳苏虽然不能十分相信毓秀的话,可他听到帝王都是真龙转世这一句,到底还是欣喜称心。 洛琦看了欧阳苏的面相掌纹,禁不住在心里慨叹,果然帝王的姻缘线都浅的让人唏嘘。 毓秀见洛琦皱起眉头,就猜到他算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忙抢着说了句,“一时看不清也没关系,今日先打起精神同殿下对弈。” 欧阳苏哪里肯依,“洛公子是看到了什么说不得的事?本宫来日不能顺利登基?又或是寿数太短?” 洛琦摇头道,“殿下禄寿双全。” 欧阳苏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就笑着不再追问。 毓秀又催促他们对弈,两人就净了手下起棋来。 一开始本是欧阳苏占了上风,可棋到中盘,他却渐渐力不从心,洛琦的局布的天衣无缝,最后竟自毁胜算,故意退让。 二人最后以和棋为终,欧阳苏明知自己输了,好胜心作祟,只想拉着洛琦再斗一局,毓秀却不许了,“已经这般时辰了,今天就算了。” 欧阳苏这才怏怏作罢,亲自送洛琦出东宫。 他回来时,毓秀正站在殿门口。 “皇后人呢?” “还在里面看你们下的那一盘棋。” 欧阳苏与毓秀并肩踱步到院子里,笑着感慨一句,“盛世忠臣,乱世谋臣,皇妹有谋臣如此,盛世有望。” 毓秀笑道,“多谢皇兄吉言。” 欧阳苏走到桃花树下折了一支开的尚好的桃花,“一场春雨后,一树花恐怕就要七零八落。” 毓秀猜欧阳苏的失意是因为之前洛琦为他卜的那一卦,“你我这种身份,姻缘浅薄无可厚非,皇兄不要放在心上。” 欧阳苏见毓秀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就开口调侃道,“秀儿从前重情重义,怎么如今这么不上心了?” 毓秀摇头叹道,“皇兄看错了,直到今日,我依然重情重义。” “喜欢的人还喜欢?” 毓秀笑而不答。 欧阳苏笑着摘了一朵桃花戴到毓秀头上,“喜欢是喜欢,却再也没有从前的一腔热血了吧?” “我虽然没有那个本事摒弃儿女情长,却也知道孰轻孰重,不会再任性妄为。” 欧阳苏看着毓秀的侧脸,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若有一日,皇妹要从江山和姜郁中选择其一,你会选哪一个?” 毓秀才要回话,就看到姜郁远远朝他们走过来,她就笑着对欧阳苏说了句,“我先回宫了。” 欧阳苏似笑非笑地目送毓秀迎上姜郁。 帝后结伴出了东宫,姜郁才要问毓秀是否摆驾永乐宫,毓秀就开口吩咐一句,“回金麟殿。” 姜郁藏起眼中的失望,“皇上坐轿还是走路?” “走路吧。” “那臣也陪皇上走一走。” 姜郁不顾毓秀的闪躲,强势拉住她的手,“皇上头上戴着的桃花,开的真是妖艳无比。” 37|8.10独发 走到半程, 毓秀才发觉不对, “这是去金麟殿的路,伯良不回永乐宫吗?” 姜郁笑道, “皇上就算要赶我走,也等我把你送回去。” 他既然这么说,毓秀也不好推脱,只能任他陪着一路回金麟殿。 侍子们都跟的远远的不敢上前。 到了殿门口,姜郁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进殿之后, 毓秀洗漱换衣,姜郁也要洗漱换衣。 侍子们都等毓秀示下, 毓秀只好问姜郁一句,“皇后今晚要留宿金麟殿?” 姜郁笑着回问一句,“皇上可准我留宿?” 他外袍都脱了,毓秀哪里还能说不许, 两人各自洗漱, 预备睡下。 等宫人都退出门,姜郁就跪在毓秀面前叩首道, “臣犯了欺君之罪, 罪该万死。” 毓秀心里吃惊, 口气却平静如常, “伯良有什么事瞒了我?” 姜郁抬头看一眼毓秀, 又匆匆把头低了, “臣昨晚离宫, 并不是回相府看父亲。” 毓秀万没料到姜郁会自己承认,一时间,她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伯良的意思是……” “想必皇上今日也接到奏报,昨晚有人擅闯帝陵,打伤了娴郡主。” 他每说一句,毓秀的脑子就是一嗡,面上还要装作吃惊不解的样子,“朕的确听说帝陵遭劫,娴郡主受伤,她伤势虽危重,好在救治及时,人已无性命之虞。” 姜郁认真地观察毓秀的表情,试探着说了句,“臣昨晚出宫,是去伯爵府探望娴郡主。” 毓秀原以为姜郁会把事情隐瞒到底,怎么才过了一天,他就坦白直言了,难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下一句就会坦白他与舒娴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求她成全? 姜郁见毓秀不说话,就急着解释一句,“皇上不要误会,臣与娴郡主并无私情。舒娴受伤,臣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这才必须去伯爵府请罪。” 就算是请罪,也不至于连夜赶去。 因为派人打伤她才造成她之后受了重伤,所以他心里愧疚?这个理由怎么想都差强人意。 毓秀叹道,“伯良多虑了,你和舒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就算你喜欢她也无可厚非。” 姜郁犹豫半晌,终于又说了句,“臣是受父命阻止静娴成为联姻的人选。” 受父命?怎么右相大人也被牵扯进来了? 毓秀听的云里雾里,心里明明好奇的很,脸上却不动声色,“伯良起来说吧。” 姜郁却跪着不动,“这事牵扯到父亲与伯爵的名誉,所以并无外人知晓。舒娴也是姜家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言外之意,姜壖与舒景有私情? 这倒是毓秀始料未及的,“伯良所言非虚?” “臣不敢欺瞒皇上。因为舒娴的身世,父亲一直都对她宠爱有加,听说皇上有意在郡主中择其二与北琼南瑜联姻,他生怕舒娴远嫁,才吩咐我想个办法。” 毓秀笑道,“右相要做事,哪里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话里明明透着嘲讽之意。 姜郁咬牙道,“舒娴并不得伯爵喜爱,伯爵也有意叫她远嫁,父亲无从插手,才叫我暗中想办法。” 毓秀冷笑,“所以伯良就想出了一招苦肉计?” 姜郁一脸尴尬,“是臣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该一早就向皇上禀明实情,求皇上的恩典。” 毓秀起身扶起姜郁,“伯良多虑了,朕的确有意选两位郡主作为与北琼南瑜联姻的人选,可我西琳的郡主也不止是在京中的五位。巫斯与西疆藩王的女儿,正在婚龄的有四个是我两位姨母所出,我已经下旨召她们进京了。” 姜郁闻言,非但没有安心,反倒更多了忧虑,“联姻的人选,皇上一早就没有考虑舒家的几位郡主?” 毓秀怎么会说没考虑,“她们自然也在备选,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要看两位皇子与郡主们自己的意思。” 话说的冠冕堂皇,姜郁也找不出破绽,只能一笑而过。 毓秀打了个哈欠,“伯良今日同我说的是你的家事,也是右相与伯爵的私事,朕本来是没有立场插手的,可若是家事同国事扯上关联,那就不清不楚,不好处置了。舒娴重伤在身,帝陵的守卫要暂时交给别人,等她身子好了再做打算。这事到此为止,朕实在困的厉害,伯良也早些歇息吧。” 毓秀脱鞋上床,顾自躺了。 姜郁放下龙凤帐,半晌之后,毓秀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看就要睡着了,姜郁却轻轻问了一句,“皇上睡着了吗?” “睡着了。” 姜郁本来还有点尴尬,听到这句之后却忍不住凑过来抱住毓秀,“那皇上现在说的是梦话吗?” 毓秀心里不想和他亲近,又不能拒绝的太明显,虽然没有推开他的胳膊,却也没回声。 姜郁难免心灰意冷,“皇上还在生我的气?”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伯良多心了,你话说得清楚,我也听得明白,下不为例就是了。” 姜郁把抱毓秀的手又收紧些,毓秀渐渐感觉到他喷在她颈子上的呼吸灼热,忍不住就打了个激灵,“伯良勒的我太紧了。” 姜郁的唇滑到毓秀耳边,像是私语,又像是在轻轻亲吻她的耳廓,“毓秀……” 毓秀一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姜郁的手已经滑到她腰线以上了,情急之下,毓秀就随口扯了句谎,“我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能行房事。” 姜郁一愣,抱毓秀的手也松了松,“皇上……身子不适……?” 毓秀只能硬着头皮扯谎到底。 “那昨日皇上召幸侍子是怎么回事?” 毓秀眼前一黑,愤愤道,“是谁说我召幸侍子?我昨晚身子不适,吐了几次,才一直留人在殿里服侍。” 听毓秀的语气,不像是说假话,姜郁却还是将信将疑。 毓秀趁机从姜郁怀里翻滚出来,盖上被子面朝向里。 拒绝的表示如此明显,姜郁也不好再纠缠,等她睡着,他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悄悄又靠近她一点。 毓秀一夜睡得安稳,醒来时姜郁还没醒,他的身子侧着,一只胳膊压在她身上,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放松。 毓秀轻手轻脚地把姜郁的手拿开,越过他下床,预备悄悄叫人。 殿门一开,她就对上陶菁的一张笑脸。 “皇上连着两日起晚,今早也来不及用膳了。” “来不及就不用了,朕不饿。” 陶菁一挑眉毛,“御厨新做的桃花糕,皇上吃一块吗?” 毓秀一听到桃花糕三个字就流了口水,在偏殿洗漱换衣毕,她就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前几口吃得太快,噎的只咳嗽。 陶菁笑的肚子痛,康宁气的想揍他一顿,冲过去给毓秀倒茶,又帮她拍背顺气。 毓秀吃完点心就急着上朝,走前还特别吩咐宫人不要吵醒姜郁。 姜郁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昨晚辗转反侧了半夜,打了四更才勉强睡着,毓秀起身的时候,他隐约有知觉,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等他洗漱换衣,也不用早膳,直接带人出宫去伯爵府。 舒娴房里不止四位舒小姐在,右相也在。 姜壖告病在家,戏要做足,就连早朝都没有上。 姜郁探望了舒娴,就被姜壖叫到偏房,“你对皇上都说了?” “依照父亲的吩咐说的。” “若不是万不得已,为父也不愿你把实情透露给皇上,可你在情急之下找的借口漏洞百出,皇上不是糊涂人,这事早晚要露出马脚,与其事败时让他对你心生芥蒂,不如你先招了以示真诚。” “父亲英明。” “皇上有没有大发雷霆?” 姜郁仔细回想毓秀的反应,皱眉道,“皇上吃惊倒有点吃惊,并无恼怒。” 姜壖反而觉得违和,“凡是九五之尊,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欺骗,她若大发雷霆,这事还好办,她若一笑而过,隐忍不发,反倒麻烦。” 姜郁之前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却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毓秀的隐忍是因为她一贯性子宽容。 姜壖冷哼道,“她不发怒的原因不外有三,最坏的情况是她早就猜到你之前在撒谎,不过以皇上的资质,大概不会多疑如此;又或是她心里虽恼你,面上还要保持风度,只在心里同你闹别扭;又或许是皇上喜欢你才事事不计较。” 姜郁当然期盼毓秀的淡然是因为她对他的喜欢,可就昨晚毓秀冷淡的态度来看,她在心里跟他闹别扭的可能性更大。 姜壖见姜郁发呆,就笑着对他说了句,“为父冷眼旁观,你对皇上并非无情,那就不要再计较她的多情,攻心为上。若是她听话受摆布,让她继续做皇帝也没什么,毕竟灵犀性子暴烈,更不受控。” 38|8.11独发 初元令的旨意下来之后, 姜壖也曾一度想喂毓秀吃点苦头, 借以警告她不要任性妄为,好在那之后她也没有什么大动作, 处理事务大多依顺他的心意,姜壖这才打消剑拔弩张的念头。 “静娴你也见了,未免惹人诟病,速速回宫吧。” “父亲保重。” 姜郁躬身施礼,态度恭谨, 可姜壖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这个儿子没有一点像他,无论言行举止还是行事作风, 都与他大相径庭。 姜郁从小就心高气傲,姜壖一开始没想到他会答应入宫为后。他这个庶子心思深沉,直到今天,他也看不清他是否另有所想, 别有图谋。 一想到嫡子姜聪, 姜壖又忍不住头痛,姜郁起码脑筋清楚, 不乏功利心, 姜聪却性子单纯, 做事太过冲动, 要是不尽早磨砺, 恐怕难堪大任。 姜郁回到宫中的时候, 毓秀才刚下朝, 他就摆驾勤政殿与毓秀一同用午膳。 “早起皇上为什么不叫我起身?” “看你睡的很熟,不忍心叫醒你。”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毓秀觉得姜郁比刚进宫的时候憔悴了不少,“朕有事要同皇后商量。” 姜郁听毓秀吞吞吐吐,大概也猜到她要说什么,“礼部准备好封妃大典的事宜了?” “几个人的位分拟好了,礼部也已选好吉日,只等我下旨。” 选妃之事本该隆重操办,毓秀却精简如此,多少还是照顾了姜郁的颜面。 姜郁心情复杂,轻声笑道,“既然皇上已有主张,臣没有异议。” 毓秀低头喝了一口汤,叫人把草拟的圣旨拿给姜郁。 姜郁从进门开始就刻意回避陶菁,从他手里接过圣旨时看到他嘻皮笑脸,心中的郁闷更多了几分,“皇上要封凌音做贵妃?” 毓秀一笑敷衍,“不过是给左相一个交代。” “博文伯比九宫侯爵高一等,皇上封洛琦为妃,只封舒雅作嫔,伯爵恐怕心有不满。” 毓秀笑道,“舒雅虽好,毕竟是女儿身,今后不会有子嗣。” 姜郁一愣,毓秀说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将来要同华砚凌音洛琦纪诗怀育子嗣? “华砚是皇上伴读,他母亲又是一等将军,封妃也无可厚非。” 姜郁话说得冠冕堂皇,毓秀却笑他口不对心,“是惜墨自己选的,他从不在意虚位,也不想太张扬惹出麻烦。” 姜郁在心里冷笑,“纪诗的家世资历比之前几位公子小姐都差了一些,皇上也封他作嫔吗?” 毓秀像是故意不让姜郁称心,他才说完这一句,她就对他笑道,“纪诗是美人,我本想封他做美人的,可看在他哥哥的面子上,让他与舒雅华砚同位也使得。” 陶菁在一旁嗤笑出声,不止康宁与嬷嬷们听到了,毓秀和姜郁也听到了。 姜郁瞥一眼陶菁,眼神尽是冰冷,陶菁非但不惧,反而似笑非笑地回看了一眼姜郁。 毓秀恼怒陶菁无礼,忍不住就召他近前来训斥,“金麟殿的地板,你擦好了吗?” “擦好了。” “一派胡言,你昨日并未轮班,今早才来当值,那你是什么时候擦的地板?” “下士昨晚擦的。” “什么?” “皇上既然交办下士差事,下士接了旨谢了恩,当然要竭尽全力地完成。” 毓秀看他眼圈乌黑,面有疲态,不禁也有些愧意,“擦过一次就行了。从明天起,小心当差。” 陶菁跪地谢恩,姜郁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不知他犯了什么事,才被皇上罚去擦地板?” 毓秀哪里会实话实说她被他调戏了。 “陶菁才进宫,不懂规矩,时而言语无状,做事糊涂,我罚他也是小惩大戒,要他当差时多留心。” 姜郁的眉头越皱越深,毓秀这几句话说的煞有介事,可她连看都不敢看陶菁;陶菁一双眼却紧盯着毓秀,那哪里是下位看上位的眼神。 毓秀否认她召幸陶菁,应该不是谎话,可要说他们之前没有暧昧,姜郁却不相信,就算毓秀对陶菁无意,陶菁也对毓秀有心。 一想到华砚等人进宫之后复杂的局势,姜郁就觉得棘手不已,更让他不安的是毓秀对待凌音和洛琦的态度,似乎也比他原本预想的更亲密。 两人沉默着吃了一会东西,姜郁才又开口问了句,“擅闯帝陵的人,禁军可抓住了?” 毓秀放下筷子,摇头叹道,“目前还没有眉目。” “依皇上看,偷入帝陵的人与行刺三皇子的刺客可是同一伙?” 毓秀也不知姜郁问这话是不是试探,就笑着回了句,“一日之内两次事故,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主使,否则不会如此巧合。” “皇上想到什么对策没有?” “除了加强守备,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现在无从查起。朕好奇的是帝陵有什么让人觊觎的。” 姜郁讪笑道,“莫非是有人想谋取恭帝的葬品?” “也许如伯良所说……可恭帝算不得厚葬,且人人都知盗皇帝陵折三代寿,求财也是为求福,哪里会有人为财折福,朕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姜郁笑着点头,心里却有点别扭,这几日毓秀跟他说话时不时就会冒出几个朕,也不知她是无心还是刻意为之。 两人用了午膳,毓秀坐到上位批奏折,姜郁在下首喝茶。 毓秀见姜郁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把几封奏折递给他看。 姜郁看过之后就在白纸上写批复,毓秀一边抄一边笑道,“不知伯良能不能模仿朕的字迹?” 姜郁一愣,“皇上的意思是?” “朕每日都觉得厌烦劳累,要是伯良能帮我分担则个,那是再好不过。” 姜郁嘴上应承,心里却十分疑惑,毓秀登基后行事中规中矩,也算得上勤政多劳,怎么突然想偷懒叫他帮忙了。 “承蒙皇上不弃,臣必竭尽全力。” “批几本奏章而已,伯良尽五分力就够了。你先学好我的字迹,就来帮我的忙吧。” 姜郁果真就在一旁模仿起毓秀的字来,唯恐毓秀多心,他又不敢学的太快。 晚膳时分,毓秀伸腰打了个哈欠,走下来看姜郁的字迹,“不错,伯良学到七八成像了。” 姜郁见毓秀皱着眉头揉颈子,就把她拉到榻上坐着帮她捶肩膀,“折子并不多,皇上怎么足足批了一个下午?” 毓秀笑道,“我一向都是如此,做决定的时候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拖来拖去,就慢了。” 姜郁手上的动作又温柔了几分,语气也极尽柔和,“皇上只是谨慎。” “窝囊才对吧。” “臣没有这个意思。” “我也知道我的性子太温软了,直到今天,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我不配坐这把龙椅,登基之后,政绩没做出一件,笑话却闹了一堆。” 姜郁见毓秀哀哀然,莫名也有点心疼,“皇上不必妄自菲薄,礼部相待两位国宾,进退得宜,准备的回礼也很有讲究;初元令虽然有一些冒进激烈,相待来日,得益的士子百姓绝不在少数。” 毓秀笑着握住姜郁揉她肩膀的手,“朕听说灵犀陪两位皇子出城踏青了?” “臣不知。” “今早礼部来报的。如此甚好,灵犀聪慧开朗,皇子们都很喜欢跟她在一起。” 姜郁心里打鼓,“皇上既然不打算把公主远嫁,又何必让她日日和皇子们在一起?” “伯良担心灵犀与太子殿下日久生情?” 姜郁生怕毓秀误会,忙解释一句,“公主的事臣不好多嘴,只怕来日徒生变故,皇上烦心。” 姜郁才同欧阳苏对过弈,不可能还看不清太子殿下的外秀内冷的秉性,毓秀猜他是在忌惮闻人离。 “伯良是担心三皇子求而不得,强取豪夺?” “臣担心北琼求亲不成,借以武力。” “你多虑了,灵犀机敏善察,遇事会随机应变的。” 她这个妹妹虽然张扬跋扈,对待感情却很有分寸。迄今为止,喜欢她的人虽然不在少数,却还不曾有人因私废公,闹出事端。 姜郁见毓秀一派淡然,也不好再多说,只反握住毓秀的手。 毓秀拉姜郁同坐,“伯良一早起去伯爵府探望娴郡主了吗?她伤势可好些了?” “人一直在昏睡,恐怕要休养几个月才能恢复。” “这几日有不少人到伯爵府上探望吧?” 姜郁蓝眸一闪,淡然笑道,“的确有不少人探望郡主,臣今日也见到了父亲大人。” 毓秀不动声色,“姜相身子可好?要是他身子并无大碍,该请他歇息几日就上朝,国可无君,不可无相。” 姜郁想了想,笑着说了句,“父亲的身子确实不如从前,他也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将息,皇上不会怪罪吧?” 毓秀嫣然一笑,“姜相的身子要紧,朕会派人去相府探望,请他务必多多保重。” 39|8.12独发 一月前礼部已着手准备封妃大典, 圣旨一下, 就交由姜汜亲自操办。 舒雅是女妃,不能把她和男妃们合在同一宫, 姜汜就将她安置在之前灵犀所居的储秀宫。 几人中凌音位份最高,分居永福宫;洛琦次之,住永喜宫,华砚与纪诗身份相当,同住永安宫。 其他四个人本来就不在乎这些, 只有凌音一人对姜汜的安排怀有异议, 不顾解劝,执意要闹到毓秀面前。 “太妃实在偏心, 永福宫离皇上的金麟殿太远,我要换一宫。” 姜汜一脸无奈,“四宫已经照皇上的旨意整治一新,若临时改动, 宫人们没法马上预备出来。” 毓秀看一眼洛琦, 见洛琦点头,她就向凌音笑道, “永喜宫是六宫中离金麟殿最近的一宫, 思齐不计较与你交换, 不如你就住到永喜宫, 让他住永福宫。” 凌音心里郁闷, 忍不住就瞪了一眼洛琦, 洛琦却看也不看他。 姜汜省了麻烦, 连连称好,凌音却一个白眼望天,“喜字与我的八字相冲,恕臣不能从命。” 舒雅上前笑道,“臣的储秀宫也离金麟殿不远,贵妃愿意的话……”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凌音摆手打断,“免了,秀字也和我八字相冲。” 姜汜抓住凌音的小尾巴,失声冷笑,“贵妃是说皇上和你八字相冲?” 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凌音忙跪下向毓秀请罪,“是臣一时口误,请皇上恕罪,臣要说的是储字与臣八字相冲。” 纪诗似笑非笑地嘲讽一句,“贵妃不如说宫字与你八字相冲,皇上说不定就开恩让你自己选了。” 凌音明知纪诗调侃他,就索性耍赖到底,“皇上,宫字与我八字相冲。” 毓秀忍俊不禁,明知道他心中所想,却偏偏要装糊涂,“思齐要同你换你不换,静雅要同你换你也不换,难不成你还想皇后与太妃同你换?” 凌音忍悲含怒地看着毓秀,“臣哪里敢劳烦皇后与太妃,请子言同我换就好了。” 纪诗看了一眼毓秀,又看了一眼华砚,躬身对凌音笑道,“臣的位分比贵妃低了两级,没有这种换法,怎么说都于理不合。” 毓秀故作正色,“永安宫的确离金麟殿很近,悦声是看中了永安宫吗?” 凌音以为毓秀为他解围,就笑着说了句,“请皇上成全。” “既然你想住永安宫,子言又不愿跟你换,那请惜墨跟你换吧,委屈惜墨了。” 华砚忙上前接旨。 凌音脸都绿了,眨巴眼看了一会毓秀,“既然画嫔愿意住到永福宫,看来永福宫也不是很糟,臣也不搬了。” 姜汜自以为皆大欢喜,“既然贵妃自己想通,那是最好不过。” 毓秀笑姜汜糊涂,“悦声不敢一个人住,想找人陪他一起住壮壮胆,既然惜墨愿意过去,就请太妃在永福宫多收拾一殿。” 姜汜一愣,笑容僵在脸上,“永福宫只预备好了正殿,要把偏殿也洒扫一遍,起码还要三天。” 凌音一挑眉毛,“三天就三天,有什么问题?” 洛琦和舒雅站在一旁看热闹不说话,纪诗却笑道,“可这三天要画嫔住在哪?东西又如何安置?” 凌音轻咳一声,“永福宫既然是四宫中最好的一宫,正殿的床想来也足够大,我不介意画嫔在我殿里挤一挤。” 纪诗呵呵不止,舒雅掩面偷笑,就连一贯面无表情的洛琦脸上也现出一丝笑意。 华砚哭笑不得,只看着毓秀,毓秀到底还是不忍老友为难,“永福宫收拾妥当之前,惜墨先住永安宫,之后再搬。” 凌音虽然有些失望,到底还是得偿所愿,欢欢喜喜地告退;洛琦舒雅纪诗也各自回宫,姜汜同毓秀喝了一回茶,闲话半晌,才带人离去。 华砚被毓秀留到金麟殿,等人都走了,她才问他一句,“惜墨刚才不说话,我也猜不到你是不是愿意住到永福宫?” 华砚摇头苦笑,“臣心里是有点不愿意的,悦声时不时就要我陪他打架,从前在宫外还好,如今在宫中,一双双眼睛看着,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毓秀笑道,“凌音从懂事开始就进了修罗堂,苦练武功之外,最擅掩藏,他放荡不羁这些年,在外人眼里是一个样,暗地里却十分聪敏谨慎,你不要小看了他。” 华砚笑道,“我哪里敢小看他。” 两人相视一笑,毓秀拉华砚在她身边坐了,低声道,“惜墨去永福宫也好,纪诗不知你们的身份,未免横生枝节,也要先避讳他;在舒雅面前,你们更要万事小心。” 华砚一改正色,“皇上放心。” “我留你留了好一会了,你先回去吧,免得旁人生疑。” 华砚自去永安宫,毓秀叹着气批奏章,选妃大典之前停了三日早朝,政事多有积压,她正摇头捶肩,宫人就禀报皇后驾到。 姜郁来勤政殿时正遇华砚出去,两人对面施礼;他到殿门口时又看到守在外头的陶菁与郑乔,一问听说皇上召见众人之后单独留下了华砚,心里又隐隐觉得不自在。 毓秀见姜郁面有冷色,就笑着问了句,“伯良怎么气色不好?” 姜郁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今天有折子要臣批吗?” 毓秀把一半奏章递给姜郁,“伯良才练了几日就练出同朕一模一样的字迹,实在让人佩服。” 姜郁叫人搬了椅子,在毓秀身边坐了,“皇上放心,臣有什么拿不准的,时时向皇上请教。” 两人各自批起奏章,直到上灯时分,姜汜派人来请,说合宫大宴,叫毓秀和姜郁换好衣服过去。 毓秀到了永寿宫才发现,姜汜不止叫华砚等人赴宴,也请了灵犀和两位皇子。 欧阳苏一见毓秀就笑道,“今日本是皇妹的家宴,太妃请我与炎曦意欲何为?” 毓秀也有些不解,“既来之则安之,我来也是被迫的。” 闻人离与欧阳苏只一座之隔,听到两人说话,就若有深意地看了毓秀一眼。 毓秀才要回龙座,又被闻人离拦住去路,“后宫诸人个个姿色不凡,皇上艳福不浅。” 毓秀笑道,“这几日殿下都在京中游玩,衣食住行可还满意?” “多谢陛下安排。” 据修罗堂的禀报,闻人离在遇刺之后低调了不少,每日不是跟灵犀与欧阳苏跑来跑去,就是呆在驿馆里休息,偶尔请几个优伶弹唱助兴。 他对灵犀的态度倒十分亲近,与他一贯的做派大相径庭,百依百顺的态度连欧阳苏都甘拜下风。 毓秀与闻人离各自归位,姜汜叫开席,众人举杯共饮。 下头一曲歌舞毕,姜汜向闻人离笑道,“殿下受的伤可痊愈了?“ “多谢太妃挂怀,本就是皮外伤,现下已没有大碍了。” “殿下遇刺那日可看清了行刺你的人?” 闻人离看了一眼毓秀,眨眼笑道,“刺客都穿着夜行衣,脸上也戴着面具,本王并没看清容貌。” 姜汜面露失望,闻人离却笑着说了句,“不过我记住了刺客的身形,要是再看到他,我一定能认出他。” 凌音不动声色,淡然饮酒,毓秀脸上也平静如常,姜汜随便找了个话岔过去,大家谈笑开来。 酒过三巡,闻人离已初现醉态,殿上就只剩欧阳苏还能陪他豪饮。 毓秀见闻人离端着酒杯向她走来,还以为他要敬酒,就站起身举杯相迎,眼看他离桌只差五步,却突然抽出一把刀刺向她。 毓秀一时躲闪不及,心中万念俱灰,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人扑过来替她挡了那一刀。 正是坐在她身边的姜郁。 姜郁觉得有什么东西钝钝的顶到他身上,顶的他一声闷哼。 御林军还没反应,纪诗华砚已跳出去与闻人离斗成一团。 殿中一片混乱,姜汜大叫来人,毓秀抱着姜郁,生怕摸到他一身鲜血,可等她静下心来细看,却发现他并没有受伤。 闻人离跳出重围,单膝跪地对毓秀道,“才跟皇上开了一个小玩笑,戳到皇后殿下身上的只是刀柄。” 毓秀一瞧,闻人离手里拿的正是她送给他的那把益贡刀。 以他刚才出手的速度和狠绝,如果是刀尖对着姜郁,他恐怕已危在旦夕了。 华砚一脸阴霾,纪诗眼中也满是凌厉。 闻人离料到华砚会出手,可另外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男嫔,身手虽不高,胆色却让人吃惊,他出招时的狠戾,更与他外表的温顺大相径庭。 毓秀也很吃惊,纪诗虽是纪辞的弟弟,可看他的身形容姿,行事做派,实在不像习武之人,明明像个风流才子。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闻人离站在殿中看着毓秀冷笑,小丫头身边果然都不是凡人,可惜让他最感兴趣的那个碧眼贵妃,居然到最后都没有出手。 40|8.13独发 那日闻人离在与刺客交手的时候, 隐约看到了他的眼睛, 今日他在殿上见到凌音,就莫名觉得他似曾相识, 无论身形身姿,都很像刺伤他的高手。 闻人离这才生出要一探究竟的心思。 若凌音当真是听命于女皇的死士,主上遇袭他不可能作壁上观,必定在第一时间出手。可事出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纪诗, 华砚紧随其后, 凌音却并未上前。 难道是他认错人了?又或是凌音虽身份特殊,却并非听命于毓秀, 他才对她的死活漠不关心。 这事到底还是有些蹊跷。 当然,过程下来最让他吃惊的是那个不会武功的皇后,生死一瞬居然如此回护小丫头,看来所谓的他对她无情也只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姜郁没有受伤, 闻人离又坚持说他只是开玩笑, 这事最后也只沦为一个闹剧,毓秀不好追究, 只能带着怒气斥责一句, “殿下唐突了。” “本王醉酒失态, 一时兴起在陛下面前献丑, 请陛下恕罪。” 姜汜难掩恼怒, “既然殿下醉了, 就请早些回驿馆歇息。争斗中碎碟破盏, 大煞风景,今天的席就散了。” 毓秀派人送闻人离出宫,欧阳苏也与灵犀去了东宫,诸妃各回各宫,殿上只剩毓秀姜汜与姜郁三人。 毓秀将御林军统领霍霖叫来问话,“三皇子进殿之前,为何不解了他的佩刀?” 霍霖叩首拜道,“皇上恕罪,三皇子进殿前的确解了一把弯刀,我等还以为他身上再无利器,就没再查问。谁知他竟还藏刀在身。” 毓秀一皱眉头,“他是皇子,身份尊贵,该厚礼相待,可若他进殿之前你们不详查搜身,惹出祸事,要你们脑袋的是朕。今天只是一场误会,你们捡回了一条命,下不为例,自求多福吧。” 霍霖从前从未见过毓秀如此严厉,心中惊惧不已,诺诺应声,畏畏退下。 姜汜又安抚毓秀几句,自回了永寿宫。 毓秀陪姜郁回永乐宫,一进门就吩咐传御医,又命宫人们都下去。 康宁看了陶菁一眼,两人一同出门,“皇后不是没受伤吗?皇上怎么这么紧张?” 陶菁笑道,“殿下虽没流血,却实实在在受了伤,三皇子出手很重,刺人的虽是刀柄,皇后也要疼上几天。” 毓秀一早就看到姜郁脸色不好,等人都出去了,她就叫他掀了衣服让她查看。 姜郁却不肯,“等御医吧。” 毓秀心里着急,就直接上手解他的腰带,脱他的外袍,姜郁一开始还拒绝,等她脱到中衣,他就随她去了。 毓秀好不容易把姜郁的上身扒光了,一抬眼,就看到他蓝眸里的笑意。 毓秀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别开眼刻意不瞧姜郁的裸身,“伯良转过去让我看看背。” 姜郁笑着调侃她,“皇上看完了正面,又要看背面?” 毓秀不好意思,就虚张声势地嗔了句,“都这个时候了还耍贫嘴。” 姜郁伸手搂住毓秀的腰,连眼角都笑出了纹。 他坐着她站着,他抱她的时候比她矮了一截,毓秀被勒的喘不上气,他的头还有意无意在她胸口蹭,她气的拼命从他胳膊里挣脱出来,“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姜郁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起身抓住连连往后推的毓秀,抱着她把她压在床上,“皇上是不是该说‘你居然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毓秀猜姜郁是故意嘲讽她,脸上也一阵红一阵白。 姜郁拿手刮她的鼻尖,“那个字在别的地方都管用,在我这里可不管用。你就算说出来压人,我也只当你色厉内荏,欲拒还迎。” 毓秀隐隐觉得不妙,他看她就像是在看饕餮盛宴,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生吞活剥了。 何况姜郁放出豪言的时候脸上的温柔都收敛了,反而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凌厉,难道是因为华砚几个进宫了,他才激进起来。 “你压疼我了。” “我很重?” 毓秀心虚地嗯了一声,姜郁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把原本由他支撑的那一点力量也加到她身上了,“现在呢?” 毓秀是真的喘不过气来了,才想推开他,两只手就被抓住了。 姜郁的眼中有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突然就觉得很不甘心,想得到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得到,机关算尽又有什么用,白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毓秀原本还以为姜郁的话是含沙射影,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是在针对她。 “伯良扑过来的时候,心里害怕吗?” “我没挡在你身前的时候,你心里害怕吗?” “一开始我还来不及害怕,一切就结束了。结束的那一刻我才害怕的不得了,害怕会看到你一身血迹,奄奄一息。” 姜郁回想当时的情景,也忍不住笑起来,“你吓得全身发抖,拉我的手都是软的。” 毓秀拿手挡住脸,姜郁却用蛮力把她的手扯开,一会捏她的鼻子,一会亲她的脸。 两个人笑闹一阵,毓秀一改正色,“伯良,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 姜郁被问得一愣,“情势危急,我哪里还有时间想为什么。” “现在要你想呢?” “事情都过去了。皇上还要臣再想一次?” “我想知道,你救我到底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我是皇上?” 姜郁目光炯炯地望着毓秀,到嘴边的话却被殿外的通传压过声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起身,姜郁帮毓秀理好乱了的头饰,毓秀替姜郁披外袍。 御医帮姜郁号脉之后,免不了还要看外伤。 姜郁翻身趴上床的时候,毓秀终于看到他后背的伤势,腰上一大片青紫瘀痕,看起来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毓秀咬牙向御医问道,“只是刀柄就会伤人至此?” 御医小心翼翼地帮姜郁涂上去淤的伤药,“打伤殿下的人内力深厚,好在殿下受内伤不深,只要修养得当,内服外用几服药就可痊愈。” 老御医一句说完,年轻的御医就上前奉上一个盒子,“请殿下先服了这丸药。” 姜郁嚼了药丸,苦的直皱眉头,侍子忙倒茶给他喝。 陶菁拿来蜜饯,姜郁被苦的难过,就勉强吃了一颗,结果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竟酸的差点没掉眼泪。 这该死的一定是故意捉弄他。 “这是什么?” “下士也不知道。” 毓秀忍不住偷笑,陶菁也在心里幸灾乐锅。 御医一走,姜郁就抱住毓秀,“刚才的话没说完,皇上还想听吗?” 毓秀笑着摇了摇头,“伯良还疼吗?” “只是皮外伤,没什么要紧。” 毓秀拿中衣帮姜郁穿好,“御医说要小心修养,不要着凉。” 姜郁苦笑着任她摆弄,两人换好衣服,毓秀又亲自去灭了几盏灯。 大概是吃了药的缘故,姜郁觉得困倦不已,睡着之前伸手搂住毓秀。 毓秀没有拒绝姜郁的亲近,闭着眼躺在他怀里,等他睡熟了,她又悄悄起身,打开殿门叫人。 陶菁守在门口,毓秀一见到他就笑了,“康宁又睡着了?” 陶菁笑而不答,反问一句,“皇上睡不着?” “朕要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守着,皇后要什么随时伺候。” 毓秀还没走出殿门,陶菁就追上来帮她换了一个更厚的斗篷,“晚上天冷,皇上穿这个吧。” 毓秀感念他的好意,就披好斗篷,笑着走出殿门。 陶菁把偷懒的康宁叫起,“皇上吩咐你去守着,皇后醒了随时伺候。” 康宁一听是皇上吩咐,人也精神了不少,“我去守着,你干什么?” “皇上要出去走走,我陪她一起去。” 陶菁出门的时候,毓秀已经走出好远,侍卫们不敢跟的太前,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毓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就站定回头看了一眼,见是陶菁,才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陶菁追上毓秀的脚步,轻声笑道,“皇上明明看到我了,怎么不等我?” “朕明明叫你不要跟来,你还是跟来了。” “皇上一个人出来,有事也没人指使,我陪你不好吗?” 毓秀沉默不语,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陶菁也缄口不言,两人走了不知多远,他才笑着对毓秀说了句,“皇上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张笑脸,为何独处时神情如此萧索?” 毓秀忍不住冷笑,“朕怎么算独处,不是还有你吗?” “皇上在生气?” …… “又或是在伤心?” “一派胡言,有什么事值得朕生气伤心的。” “皇上看起来温柔和顺,实则心思敏感,迄今为止,让你生气和伤心的事一定不少,你只是不对人说罢了。” 毓秀一声冷哼,“那你就猜猜朕现在在想什么?” 陶菁嗤笑道,“我猜皇上是在想,为什么一个愿意为你去死的人,却要算计你。” 41|8.14独发 毓秀眯起眼看着陶菁, 眼神冷冽, 不怒自威。 陶菁面上却浮现笑意,“人说君心难测, 莫非是下士三番两次猜出皇上心中所想,才招来皇上的厌恶?” 毓秀冷哼道,“揣度君心,你已犯了大忌中的大忌。你自以为心思缜密,实则一叶障目, 夜郎自大。” 陶菁笑毓秀打肿脸充胖子, “这么说来,是下士猜错了?” 毓秀看也不看他, “何止猜错了,你说的话简直就是荒谬至极。之前你三番两次口出狂言,朕只当你恃才放旷,不与你计较。你若想靠这些剑走偏锋的法子让朕对你另眼相看, 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陶菁笑容不减, 长揖不拜,“既然这些剑走偏锋的法子不管用, 那皇上何不为下士指明, 我该怎么做才能得你另眼相看?” “用心准备秋闱, 明年殿试入得了一甲, 朕自会对你另眼相看。” 陶菁一声哀叹, “若当初皇上同我结下的契约是要西琳国泰民安, 君得臣心, 那下士的确该入朝为官,一生辅佐皇上,可惜可惜……” 毓秀不明所以,只当他故弄玄虚,“你既然不是姜家的人,究竟是谁的人?” 陶菁笑道,“皇上怎么知道我不是姜家的人?” “朕问过程棉,他相信你的人品。” “程大人相信下士,皇上相信程大人?” “不错。” “却不知程大人是如何评论下士?” 毓秀轻咳一声,“他只说凭你当朝顶撞君王的骨气,绝不会做出为虎作伥的事。” 陶菁失声笑道,“原来皇上早就认定姜相是虎。” 毓秀愠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是谁的人?” 陶菁又往毓秀面前走了两步,摇着头笑个不停,“我一早就向皇上表明心迹,是皇上自己不信。是我仰慕皇上,感念皇上救我出牢狱的大恩,才到皇上身边伺候的。皇上若是一定问下士是谁的人,那下士也只能回答一句,我是皇上的人。” 毓秀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就呵斥一句,“你笑什么?” “皇上身在帝王家,从一出生就注定继承皇位,我猜陛下也曾无忧无虑,无欲无求过。可经年累月,陛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这件东西的重量压的你透不过气,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陛下变得患得患失,敏感多疑,不再相信有谁会看到权利背后的你,更不敢相信有人会不求代价地喜欢你,每个人在你心里都变成了一颗棋子,一场算计。” 毓秀笑容一滞,挑眉轻嗤,“朕身为一国之君,如果不算计别人,就会被人算计。人生本就是一场算计,别人在你的局里,你也在别人的局里。” 陶菁笑而不语,把手伸向毓秀头顶,毓秀下意识地一躲,陶菁却紧跟着又靠近她一步。 原来他只是为她插正头上的龙簪。 “下士斗胆规劝皇上一句,得天下必先得人心,得人心却不一定得天下,得了人心还想的天下,切忌妇人之仁。” 如此倨傲的态度,到底还是让毓秀惊诧一瞬。 当初他在殿上当着文武众臣顶撞她母上的时候,也是这么目空一切。 毓秀沉默半晌,复又笑道,“朕一直都不喜欢妇人之仁这个说法,不知者不罪,只望你下不为例。” 一晚间她才稍稍向他袒露本面,就迫不及待地戴回了温柔面具,陶菁多少有点失望。 寒风一吹,毓秀打了个冷战,陶菁就躬身拜道,“皇上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未免着凉,还是早些回宫歇息。” 毓秀点点头,转身慢慢往回走。 陶菁望着月华下毓秀拉长的影子,笑着跟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不再上前。 走出半程,毓秀只觉得越来越冷,才把披在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后头的侍卫就大喊一句,“有刺客。” 西琳皇宫守备严密,从来没人敢在大内行刺,毓秀看到从天而降的几个蒙面人时,到底还是有些惊异。 随行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除了有三位围住毓秀贴身保护,其他人都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事出突然,陶菁还来不及奔到毓秀身边,就有人拿刀劈他。 毓秀才想叫人解救陶菁,他就已经避开了刺客的杀手。 刺客出招狠戾,陶菁从头到尾都没有还手,回避的身法却十分巧妙。 毓秀一见到这情景,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守宫的侍卫听到喊声,也纷纷前来助阵,几个刺客不敌众手,在救兵赶来之前就匆匆逃窜了。 陶菁率先对毓秀拜道,“皇上受惊。” 侍卫们也纷纷叩首请罪,“属下等办事不利,请皇上恕罪。” 毓秀只居高临下地看着陶菁。 跪着的人听不到毓秀叫平身,都以为她惊骇大怒,一个个不敢妄动,只有陶菁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再也收不回目光。 两人一高一下地对视,毓秀面色阴冷,陶菁却展露笑容。 这家伙果然不是凡人。 过了不知多久,毓秀才和顺了语气说了一句,“都起来吧。” 御林军如蒙大赦,陶菁也笑着起身。 毓秀快步回永乐宫,远远就看到姜郁披了一件外袍出了殿门。 姜郁在睡梦中听到殿外的叫喊声,猛然惊醒,一摸身边空空如也,心中惊慌不已,找人来问,却只听说宫中有刺客行刺皇上。他冲出殿外时魂都没了,看到毓秀时才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毓秀迎上姜郁,二人相携回到殿中。 姜郁脸色惨白,落座之后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朕睡不着,带人出去走走,中途遇上了几个不速之客。” “皇上可有受惊?” “我身边有人保护,并无惊吓,也无损伤,只是不知那几个刺客是怎么突破皇宫的守备,来去大内如入无人之境。” 姜郁听毓秀的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气,就知她对禁军的失职极度不满,“皇上息怒。”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外显,只好笑着说了句,“早知如此,我不该深夜出去散步,平白让伯良担心,好在有惊无险。” 当班的侍卫统领早已跪在殿外请罪,毓秀只对陶菁说了句,“禁军守备失职,再不惩罚,有失公允。传朕的旨意,叫刘先在三日之内查清谁是幕后主使,否则革职查办。” 陶菁领旨而去,姜郁屏退众人,亲手为毓秀倒了一杯茶。 毓秀喝了半杯压惊茶,接过姜郁向她伸来的手。 姜郁握着手又觉得不甘心,就起身走到毓秀面前,把她抱起来坐到他身上,“这几日京城里接二连三的出事,皇上要放宽心。” 放宽心就放宽心,怎么好好的说着话,又动起手脚来。 毓秀坐到姜郁身上之前,还被他抱起来抡了半圈,惊呼冲到嘴边硬压成了一声叹息,“伯良怎么突然……” 姜郁笑道,“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要削去禁军几位统领的职位?” 以他们目前相处的姿势,实在不适合一本正经地讨论正事,毓秀心里别扭,就挣扎了一下,想从他怀里跳出来。 两人推拉之间,姜郁一声闷哼,一只手扶着腰哀哀地看着毓秀,“扯到腰上的伤了。” 毓秀哭笑不得,“身上有伤还不安静坐着,扯到了怪谁。”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扶姜郁走到床边。 姜郁等毓秀躺到身边,就试探着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毓秀明知躲避不过,只好答了一句,“三日后禁军还不能给出一个交代,朕也保不住刘先。这些日子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上书弹劾禁军的几位统领,朕与兵部尚书商量过一次,她也提议借机整顿禁军。” 姜郁心里一凉,若毓秀准南宫秋主持整顿禁军,无异于给她自己埋下一个大大的隐患。 明哲弦退位之时留下的股肱之臣不多,禁军还算存着五分忠君之心,若下令整顿,改换统领,姜壖与阮青梅必定会借机安插心腹。 毓秀见姜郁半晌也不说话,就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姜郁这才露出笑容,伸手将毓秀抱在怀里。 “伯良以为,朕是该换掉几个禁军的统领,还是先按兵不动,静候时机?” 姜郁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说了句,“依臣看来,换掉禁军统领也未必是坏事,刘先当差多年,虽无大错,却也并无显功。刺客事出,禁军治军松散的隐患初显头角,皇上有心整顿,也是未雨绸缪。” 毓秀听完这一句,身子僵的像一块石头,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哪里是未雨绸缪,分明是亡羊补牢。” 姜郁笑着吻了毓秀的额头,“皇上还睡得着吗?” 毓秀顺势从姜郁怀里挣出来,转个身背对他,“睡不着也要睡,明日还有早朝。” 42|8.15独发 姜郁误以为毓秀是在害羞, 就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身子转正。 毓秀挣扎了两下, 可她的力气没有姜郁大,到底还是被他整个压住了。 四目相对, 姜郁眼中满是柔情,他低头吻上她时,眉梢的笑意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 毓秀原本还抗拒姜郁的亲近,可他吻她的动作太温柔,纠缠她的手也太缠绵, 她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了牢笼, 明知是毒,也叫人欲罢不能。 不知不觉中, 毓秀就控制不住地回应了。 姜郁感觉到毓秀在小心翼翼地啃咬他的唇,她的手也攀上了他的背,耳鬓厮磨中,他全身的火都被点燃了。 毓秀的唇舌被吮的发麻, 腰被姜郁的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 而他的另一只手在笨拙地解她上身的衣服。 毓秀把姜郁流连在他胸口的手抓在手里,另一手用力推开他, 为两人之间拉开距离。 被迫结束的一吻之后, 两个人都在大口喘息。 姜郁好不容易平息了些, 才要开口说什么, 就听门外陶菁高声叫了一句, “下士有要事要禀报皇上。” 听声音就是那个该死的内侍。 姜郁心中的郁闷就不用说了, 只大声回了句, “皇上睡了,有事明日再说。” 毓秀也不信陶菁有什么要事,可她却找到一个借口从姜郁身下挣脱出来,“你进来说。” 姜郁满心失望地看着毓秀,殿门一开,他才长叹着从她身边躲开。毓秀坐到床边,对跪在下面的陶菁与康宁问了句,“你们有什么事禀报?” 陶菁笑道,“永福宫的宫人来报,说贵妃受了惊吓,请皇上过去。” 毓秀心里好笑,今晚一而再再而三遇刺的是她,凌音好端端的怎么会受惊吓,一定是那家伙在耍花样。 “贵妃怎么受的惊吓?” “贵妃听到皇上遇刺的消息,一时惊厥,头昏心悸,情况不太好。” 凌音看似柔弱,实则壮的像头豹子,什么惊厥心悸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鬼话。 毓秀轻咳一声,“既然贵妃觉得不好,请御医就是了,朕过去有什么用?” 康宁吞吞吐吐,“御医看过了,说贵妃的脉象的确不好。” 毓秀这才有点担心,凌音不会是有什么隐疾旧患吧?又或是练内功损伤了经脉? “来人,摆驾。” 陶菁看了一眼凤床,阴阳怪气地又同毓秀确认了一次,“皇上真的要现在去永福宫?” 毓秀一皱眉头,“你们急匆匆跑来禀报,不就是想让朕过去吗?还等什么,准备轿子即刻起驾。” 陶菁康宁领旨而去,嬷嬷们进殿为毓秀更衣。 毓秀穿好衣服,掀了床帐对姜郁笑道,“朕去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姜郁拉住毓秀的手,“一定是凌音故弄玄虚,皇上真的要去?” 毓秀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姜郁手里抽出来,“若凌音真有不好,朕也没法向右相交代。” 姜郁明知大势已去,只能下床送毓秀到殿门口,“皇上还回来吗?” “要是他没什么要紧,我就回来,伯良不要等我了,先回去歇息吧。” 姜郁目送毓秀出宫门,长叹一声,转身回宫。 毓秀上轿之后就觉得冷的厉害,陶菁看她打哆嗦,半路递给她一块麦芽糖,“皇上吃了糖就暖和了。” 毓秀将信将疑地把糖吃了,下轿时果然就没那么冷了。 永福宫的宫人听说皇上驾到,一个个都跪出殿外,“下士等没伺候好贵妃殿下,请皇上恕罪。” 毓秀叫人都平身,“晚宴时悦声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当班内侍躬身拜道,“殿下回宫之后就觉得不好,之前听说皇上遇袭,惊慌过度,就病倒了。” 宫人打开殿门,毓秀进了凌音的寝宫,远远就看到他盖着被在床上哼哼。 “臣心疾犯了,不能下床叩拜,请皇上恕罪。” 毓秀快步走到床前,本还有五分担忧,走近了却看到凌音对她做鬼脸,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这家伙果然是在耍花样。 毓秀叫众人退下,等殿中只剩下她与凌音,她才半怒半笑地把他被子掀了,“你搞什么鬼?” 凌音嘻皮笑脸地跳下床,从后面抱着毓秀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跳远了。 “我想念皇上了嘛。” 毓秀哭笑不得,坐在床边正色道,“别胡闹了,深更半夜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戏弄我?” 凌音这才稍稍敛了笑容,跪到毓秀面前说了句,“皇上息怒。” 他一本正经起来,毓秀反而不习惯,忙扶他的手想拉他起身,“我没有发怒,更不用息怒,你快起来吧。” 凌音顺势抱住毓秀的腿,“皇上不问我欺君之罪吗?” 毓秀拿食指点了点凌音的额头,“别得寸进尺,快起来说正事。” 凌音这才放开毓秀起身,笑着坐到她身边,“皇上今晚受惊了。” 毓秀笑道,“悦声说的是我在晚宴上受惊,还是不久之前的遇刺受惊?” 凌音蹙起眉头,面色也凝重起来,“闻人离在宴上对皇上不敬,臣没有出手阻止,还请皇上恕罪。” “你没有出手自然有你的理由,朕又怎么会怪你。” “臣当时看清三殿下刺向皇上的是刀柄,且皇后殿下已飞扑过来护在皇上身前,我断定皇上不会有大碍,就没有贸然出手。” 其实当时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不过是放手赌了一把,好在最后赌赢了。 毓秀看着凌音的侧脸,凝眉问道,“依悦声看来,闻人离在席间突然发难,是怀着什么心思?” 凌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臣以为闻人离是为了试探臣。” “试探你?” “不错。那日我和他是匆匆交手,却也着实近身打了几招,四周虽然昏暗,他大概也看到了臣的眼睛。” 毓秀觉得不可思议,“只凭一双眸子就怀疑你是刺伤他的人?闻人离有那等眼力?” 凌音点头叹道,“像我们这些从小习武的人,识人辨物全凭一个感觉,说起来皇上可能不信,臣在大婚宴上看到华砚吹箫时,就猜到他的身手如何。” 毓秀与凌音相视一笑,“闻人离既然怀疑了你的身份,自然也会怀疑行刺他的事是由我主使,好在现在的行事扑朔迷离,他也不能十分肯定。” 凌音笑道,“有件事臣却是十分肯定。“ “什么事?” “当日潜入帝陵和今日进宫行刺的人,都是北琼人,且极有可能是闻人离的手下。” 毓秀之前也曾怀疑过,如今听凌音言辞笃笃,心就是一沉。 凌音正色道,“修罗使藏在暗处,一早就发现几个北琼死士这几天都在鬼鬼祟祟地探查御林军的换岗与布防。他们今晚行刺皇上,似乎只是临时起意,大概是想刺探禁军的底细。皇上有众人保护,几个修罗使就没有现身帮忙。” 闻人离刺探皇宫的布防适合居心。 毓秀心里恼怒,“之前他们私闯帝陵又是为了什么?” “自从那日闻人离派去的人在帝陵泄露了行踪,与守陵的侍卫正面冲突,北琼人的行动就隐秘了许多,他们之后又密探了两次,也只为了孝恭帝的陵寝。” 果然如她之前所料,这样一来就棘手了。 毓秀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凌音不敢打扰她,直到看她拿手揉头,才轻声问了句,“皇上不舒服?” “大概是之前受了风的缘故。” 凌音爬上床帮毓秀拍好枕头,“臣不该一时任性,耽误皇上就寝。” 一句说完,他就对殿外大叫一声,“来人。” 宫人们进殿之后看到凌音生龙活虎的样子,一个个惊诧不已,他们主子刚刚还缠绵病榻要死要活,怎么一见到皇上就精神了。 凌音吩咐内侍为毓秀更衣,陶菁康宁哪里容得了别人动手,争先上前。 毓秀被脱了外袍才苦笑着问凌音一句,“悦声要朕留宿永福宫?” “皇上才说身子不适,何不早些歇息。” 毓秀怕露马脚给外人,只好随他去了。 凌音在殿中燃了一支助眠香,把人都屏退了,亲自扶毓秀上床。 毓秀本还担心两个人怎么分配床铺,凌音却笑着坐到琴桌前,“臣为皇上奏一曲。” 他从前弹的曲子都十分奇巧凌厉,毓秀还是第一次听他奏如此柔和舒缓,悠远安宁的曲子。 一曲未终,毓秀已经睡着了,凌音这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帮毓秀把被子紧了紧,自己也躺好睡觉。 毓秀难得睡熟,早起时凌音叫她,她才醒过来。 凌音摇头晃脑地吟了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毓秀又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 两人笑闹两句,毓秀闻着殿中残留的余香,就笑着问凌音一句,“悦声宫里燃的是什么香?” “一点红。” 43|8.16独发 毓秀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香的香味实在不错, 朕昨晚闻到一点就昏昏欲睡了,不知悦声能不能送给朕一点?” 凌音犹豫了一下, 摇头笑道,“一点红虽然效果奇佳,却不能常用,否则对身体无益。皇上睡不着的话就来永福宫,臣为皇上弹琴。” 毓秀心里好奇, “既然一点红队对身体无益, 悦声怎么还用?” 凌音一声轻叹,“臣从前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母亲这才特别为我求来了一点红。” 凌音自幼就进了修罗堂,毓秀猜他一定经历了不少磨难,“悦声不喜欢做修罗使吧?” “小时候的确很不喜欢,长大以后就慢慢习惯了。我们这些人, 手里握着刀, 却并没有掌控生杀大权;皇上虽然没有握刀拿剑,万千百姓的安危福祉, 却都在你手里。” 毓秀苦笑道, “以我一人之力, 远不能左右乾坤, 所以才有朝廷百官, 君权相权, 君有君道, 臣有臣纲,相辅相成,此消彼长。” 她说的,凌音并不能十分明白,就没有接话,转而说了句,“皇上之前叫我们不要打草惊蛇,只在暗处盯着闻人离的一举一动,如今他频频动作,修罗堂要不要有所筹谋?” 毓秀摇头道,“几位郡主不日就要进京,且不管欧阳苏与闻人离来西琳怀着什么私心,他们明里都是为了联姻,联姻的事悬而未决之前,我们先按兵不动。你派人去查查当初修建孝恭帝帝陵的工匠可还有在世的,帝陵的机关图可还有留存?” “是。” 毓秀交代完这一句,就起身叫来人,凌音跟着也下了地,等内侍伺候毓秀洗漱毕,他就亲自帮毓秀更衣。 亏得他弄得清楚女孩子的衣服怎么穿戴。 毓秀禁不住调侃凌音,“朕从前就听说悦声是个风流公子,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凌音被毓秀说的一头雾水,就笑着问了句,“陛下何出此言?” “哪有人把女孩子的衣服穿脱的这么熟练的,可见你阅人无数。” 凌音一张脸都红透了,心里一点也不想背这个“风流成性”的锅,“皇上冤枉臣了,臣没脱过女孩的衣服,更没替女孩穿过衣服,皇上是第一个。” “那你是怎么知道朕的衣服怎么穿的?” “臣出生的时候,母亲曾求神算子为我卜了一挂,他说我命薄如纸,容易夭折,当成女儿养才能消灾避祸。母亲遵从神算的话,小时候一直都我穿裙子。” 毓秀忍不住好笑,“朕也听说过若孩子八字不好,就儿子当女儿养,女儿当儿子养。” 凌音有点不好意思,就忙不迭地岔开话题,“皇上还用早膳吗?” “不用了,朕不饿。” 凌音一路送毓秀出永福宫,毓秀自去上朝。 昨夜有刺客行刺的消息显然已传到前朝,之前还在观望的墙头草们也纷纷站出来弹劾禁军失职。 右相虽然不在,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都争先恐后地表明立场。 毓秀心里冷笑,面上却故作为难之态,“既然众卿家笃定禁军几位将军不堪重任,那你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能接管禁军?” 几位尚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兵部尚书站出列说了句,“臣举荐一人,整军精武,屡立战功,禁军交到他手里,京城与皇城必定会万无一失。” 文武百官听到这里,大概也猜到兵部尚书要举荐的人是谁了。 毓秀升任监国的第二年,做过几件出人意料的大事,其中一件就是把镇守边关的纪辞调回京中赋闲。 纪辞带兵军纪严明,镇守边关时,他在朝廷的官兵之外,又训练府兵。府兵农忙耕种,闲时操练,节省了募兵开支,却效果奇佳。 二者之外,纪辞还调教了一支铁律佣兵,佣兵比募兵与府兵更忠诚职守,训练有素,战时以一敌百,声名远扬。 不出几年,纪家军的名号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毓秀在纪辞风光无上的时候把他调离边关,调任的理由却差强人意,众人都揣测她是怕纪辞手握重兵,功高震主。 当然也有许多人断定毓秀的上书是明哲弦的属意。 本是前途无量的西林第一猛将,却被迫急流勇退,徒留虚名,纪辞回京之后就秘密拜在右相门下,只待时机重返边关。 如今天赐良机,右相自然借力打力,牢牢把握,一早就同纪辞商议要他接管禁军。 前两次纪辞都找借口推脱了,右相明知他对京城领兵的框条戒律敬谢不敏,却屡屡利诱,又找了几位尚书轮番劝说。 纪辞与兵部尚书南宫秋自幼就是好友,两家本还订了娃娃亲,后因纪家家道中落,纪辞不肯放弃仕途,这才断了姻缘。 纪辞之所以弃文从武,到边关从头开始,也少不了南宫秋的全力相助。所以当南宫秋力劝纪辞接下禁军统领的职位时,他就只能应承下来。 万事俱备,只差毓秀点头。 南宫秋在朝上力荐之后,其他几位尚书也拍马跟上。 毓秀一脸难色,“几位尚书都认定定远将军是接管禁军的不二人选,不知哪位卿家有异议?” 大理寺卿程棉躬身拜道,“臣有异议。定远将军对禁军军纪,整军,京城与皇城的布防一无所知,贸然接管禁军,唯恐有失。” 刑部尚书迟朗听程棉语气太过激进,就笑着说了句,“如今边关安宁,并无战事,若来日情势有变,少不了要派定远将军出战平乱,皇上若委以禁军重任,来日战事一起,将军如何分*身?” 神威将军本是向着毓秀的,听到迟朗的话却忍不住反驳一句,“我西琳猛将无数,就算少了定远将军,自然还有别人,就算边关起了战事,也绝不会有失。” 南宫秋忙也说一句,“神威将军所言极是。” 左相看了毓秀一眼,见毓秀摇头,就什么话也没有说。 毓秀沉默半晌,对堂下的纪辞问了句,“各位尚书力荐纪将军,不如问问将军自己的意思。” 以往这种时候,被举荐的官员都要辞谢一番,谁知纪辞却上前拜道,“蒙皇上不弃,臣必当竭尽全力。” 纪辞一言既出,不止毓秀变了脸色,众臣也十分惊异,皇上还没有把禁军交到他手里,他就忙不迭地出来谢恩,实在冒昧。 毓秀轻哼一声,笑着说了句,“朕已下旨命刘先在三日之内查清刺客之事,刑部与大理寺协同,若三日后还没有结果,几位统领皆罚俸一年,官降一级,禁军交由纪将军接管。” 迟朗拜道,“请皇上多宽限些时日。” 程棉和左相也出声附和,毓秀便改口道,“那就以半月为期,届时若还没有线索,你们一起领罪。” 散朝之后,兵部尚书与博文伯以探病为名,一起去了右相府上。 右相听说了朝上的你来我往,反倒生出一丝疑虑,“皇上妥协的如此轻易,倒让我心里不安。” 南宫秋笑道,“皇上本就避讳纪辞,原本不情愿调他去做禁军统领,可今日上表举荐的人数远远多过反对的人数,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右相皱眉道,“皇上看似温顺,却并非事事软弱,当日为了初元令的事,她也曾力排众议,难得魄力。这一回事出突然,众人推墙她不扶,却有顺势而为的意思。南宫贤侄与纪将军青梅竹马,稚子情深,你可确定他别无二心,不会中途倒戈,归顺皇上?” 南宫秋回想毓秀在朝堂上的反应,实在不像是心甘情愿才重用纪辞。 “姜相不必忧虑,子章入仕之时受了不少委屈,本就对献帝多有不满,之后若不是南宫家从中帮衬,他也不会弃文从武,重振家声。子章这些年颇有功绩,明哲秀忌惮他的威势,把他调回京城,他怨念已深,这一次若重获军权,也全赖姜相安排,他又怎么会倒戈。” 右相叫人添了一回茶,半晌才开口说了句,“贤侄不要小看了皇上,她年纪虽小,却很会收买人心,之前只有一个死心塌地的程棉替她说话,如今她竟又把刑部尚书拉拢过去。迟朗虽然算不得一言九鼎的人物,在朝中的人缘却是不错,他原本不肯择主从之,如今竟也站明立场,可见皇上是下了功夫的。我听说纪辞曾在大婚宴上借醉对皇上示爱,若是玩笑便罢了,若他当真怀着那个心思,皇上稍稍使个手腕,他难保不会动摇。” 博文伯见南宫秋神色有变,忙笑着说了句,“纪辞外旷内细,心思清楚,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耽误大事,何况他对皇上也并无喜爱之意,大婚宴上的失态,也只是调侃戏弄,故意而为之。” 44|8.17独发 毓秀下朝之后就直接去了勤政殿, 吩咐御膳房做了几道华砚爱吃的菜, 把他叫来同她一起用午膳。 两人从前一起读书的时候,也是同床睡同桌吃, 如今华砚进了宫,毓秀自然觉得如鱼得水。 两人吃饭的时候,毓秀还特别屏退了服侍的侍子宫人。 华砚见人都走了,也没了诸多顾忌,一边吃一边为毓秀夹菜, “听说昨晚皇上去了永福宫?” 毓秀咬着筷子笑道, “你不问我遇刺的事,反倒问我去没去永福宫。” 华砚面上就有点不好意思, “臣一早就听说皇上并无大碍,修罗堂也查到了刺客的身份,这才没有问的。” 毓秀忍不住好笑,“你怎么知道修罗堂打探到了刺客的身份,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 “皇上昨晚留宿在悦声那里, 我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安好,午前就找他问了一下。” “悦声怎么说?” “他说皇上并无受惊, 晚上睡的也很好。” “多亏悦声为我燃了一支安神香。” 华砚起身帮毓秀盛了一碗汤, 低声问了句, “刺客的事, 皇上预备怎么处置?” “我昨晚已经吩咐悦声去找恭帝的皇陵建造图了。” 华砚皱眉道, “自古帝陵难入, 没有工匠知道所有的机关暗道, 何况贸然入帝陵是对先人的不敬,皇上真的要派人进去一探究竟吗?” 毓秀用勺子搅了汤羹,轻笑道,“想闯陵的另有其人。” “皇上说闻人离?” “惜墨注意到闻人离眼睛的颜色了吗?” 华砚回想闻人离的相貌,半晌才有些了悟,“皇上怀疑闻人离的身世与恭帝有关?” 毓秀不想隐瞒华砚,就对他和盘托出,“这几日我叫人搜集了姨母生前的画像,闻人离的容貌的确和她有几分相似,他虽是北琼人的身量体魄,眉眼轮廓却更像西琳人,尤其是他眼睛的颜色,简直同姨母如出一辙。” “皇上的意思是,闻人离是恭帝所出?” “我的确这么怀疑,否则闻人离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潜入帝陵查探。” 华砚满心不解,“就算闻人离是恭帝之子,逝者已矣,就算他闯入帝陵又如何?” 毓秀放下筷子,长吁一口气,“若姨母已仙逝,闻人离私入陵寝的确大大不敬,就怕他怀疑姨母尚在人世。” 华砚惊诧不已,“恭帝还在世?” 毓秀沉声道,“我也不敢十分肯定,不过就这些年的蛛丝马迹来看,的确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母上在位的时候,琼帝曾多次修书,现在想来,他大概是为了打听姨母的下落。如今闻人离探入帝陵,绝非他一个人的主张,必定也是受了琼帝属意才敢动作。” 华砚瞠目结舌,“皇上思虑了这些日子,却不透一点风声,今天既然同臣说,自然是心里已有了打算。” 毓秀笑道,“说是打算,也不确然,不过是个不变应万变的法子。” “皇上要静观其变,等闻人离自己露出马脚?” “我私心倒希望他找到探入帝陵的机关。母亲一早就断定帝陵里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刚好趁此时机一查究竟。” 华砚才要开口,殿外就传来侍子的通报,“皇后驾到。” 毓秀才说一句“请皇后进殿”,一扭头看到华砚正襟危坐的模样,忍不住又有点好笑。 姜郁昨夜以为毓秀会去而复返,却只等到她留宿永福宫的消息;晌午时他又想照例来勤政殿同毓秀一起用膳,却听说她改请了华砚。 姜郁犹豫再三,还是不等旨意就自己过来了,进门之后见到殿中只有毓秀与华砚两个人,他又控制不住心生恼怒。 华砚先拜了姜郁,姜郁又拜毓秀,毓秀上前扶姜郁起身,“伯良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一想到昨晚她扔下他跑去找别人,姜郁就满心郁闷,“多谢皇上关心,臣的伤没大碍了。” 毓秀见姜郁脸色不好,就赶忙让内侍加了一副碗筷,“伯良用午膳了吗?我和惜墨也才动筷不久,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姜郁见到满桌的荤腥甜腻就皱起眉头,“御膳房怎么一个素菜也没做?” 毓秀轻咳一声,讪笑道,“我和惜墨好久没有在一起用膳,所以我才吩咐御膳房做了几个他爱吃的菜。” 姜郁冷笑道,“皇上本就脾胃虚弱,不该吃荤甜的东西,你太任性了。” 毓秀被教训的一阵脸红,“伯良说的是,我下次不会了。” 姜郁冷冷看了华砚一眼,华砚不自觉就低了头。 “皇上用午膳,为何不留人在殿中伺候?” “本来也只是一顿便饭,有人伺候,我们反而吃的拘束。” 姜郁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臣在的话,皇上是不是也拘束,要不要我也告退?” 毓秀忙摆手笑道,“伯良多心了,不如我叫御膳房再做几个清淡的素菜?” “不必麻烦,臣也不太饿。” 姜郁叫内侍盛了碗汤,慢悠悠地喝起来;毓秀和华砚也不好再谈笑,三个人默默吃了饭,华砚逃也似的告退了。 毓秀和姜郁用了茶,一同坐到桌前批奏折。 姜郁的态度比往日阴沉了不少,除了同毓秀商量朝事,就再也不说一句话。 中途休息时,毓秀屏退宫人,试探着问了句,“伯良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姜郁看也不看毓秀,只低头喝茶,“臣往日不安静吗?” “昨日你在时,时而言笑晏晏,怎么今天却面色阴郁?” 姜郁轻哼道,“臣昨晚一夜未眠,自然面色阴郁。” 毓秀明知他一夜未眠的理由,却不想顺他的话说,“伤口痛的话再叫御医来瞧瞧。” 姜郁把头抬起来看毓秀,眼中满是怨怒,“皇上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吗?” 毓秀看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下意识地就站起身往远里躲了一下。 姜郁一腔火气压不住,冲上去抓住毓秀的肩膀,“你不在我哪里睡得着,你昨晚把我丢下就那么走了,我还怎么睡得着?” 毓秀被摇晃了两下,不得不拿出威严,“皇后太失礼了。” 姜郁先是一愣,放手的时候狠狠咬了咬牙,盯着毓秀飞了一会眼刀,才不情不愿地跪地请罪,“是臣唐突了,请皇上恕罪。” 毓秀甩甩衣袖回榻上坐,半晌也不发话叫姜郁起身。 姜郁就那么跪着,脸色越发惨白。 毓秀不紧不慢地喝了一杯茶,才对姜郁说了句,“你起来吧,下不为例。” 姜郁闻言,动也不动,像是故意要跟毓秀赌气。 毓秀只好又说一句,“我叫你起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姜郁还是不动。 毓秀这才有点生气,就走到他面前说了句,“待会我把服侍的人都叫进来,你这么跪着,脸上也无光,还不起来吗?” 姜郁抬头望着毓秀,一双蓝眸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毓秀于心不忍,就弯下腰想拉姜郁起身,她的手才扶住他的胳膊,就被他反客为主地扯住往怀里抱。 毓秀被抱的措手不及,重心不稳,一步跌到姜郁怀里,姜郁顺势一滚,就把人压到地上。 身子着地的那一刻,毓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姿势,实在有损帝王威严。 姜郁泄愤似地吻毓秀,粗暴程度比他们的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毓秀全身的血都凝固了,中途的几次挣扎只招来他变本加厉地压制。 好在姜郁只是吻她,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毓秀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知觉危险,才迫不得已咬了他的舌头。 姜郁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忍痛伏在毓秀身上偷笑。 毓秀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他几把,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姜郁站直之后又把毓秀也拉起身,扶她到榻上坐好,自己又跪下去,“臣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 毓秀哭笑不得,“冒犯我之后又请罪,我会觉得你是在嘲弄我。” “皇上罚臣好了。” “我不喜欢白日里滚在地上做这种事,伯良下次要注意场合。” 姜郁听了这话,到底还是有点欣慰,“皇上的意思是,这种事只能晚上在寝宫里做?” 毓秀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说了句,“这里是勤政殿,只论公事。” “臣能起身吗?” “朕一早就叫你起身,是你自己长跪不起。” 毓秀一边笑一边扶起姜郁,“伯良向来冷静沉着,这些日子怎么变得浮躁起来。” 姜郁被调侃到变色,只默默回去批奏折。 晚膳时分,宫人来报,说棋妃请皇上去永喜宫一同用膳。 姜郁心里不快,却也收敛了性情,自回永乐宫。 毓秀偷偷把奏折都带上,坐轿去见洛琦。 二人一见面,毓秀就屏退服侍的宫人,对洛琦笑道,“皇后这几日已经开始挑选奏章来批,思齐看一看,当中有没有什么蹊跷。” 45|8.18独发 洛琦大略看了姜郁批过的奏折, 皱眉对毓秀道, “皇上这些天发觉什么不对了吗?” 毓秀看着洛琦桌上摆的一局棋,轻叹道, “姜郁很谨慎,他批的折子虽然简练些,却也中规中矩,只有今天他是挑折子来批的。” 洛琦起身帮毓秀倒了一杯茶,“皇后批的都是力保刘先, 或是帮禁军几位统领说话的折子。” 毓秀默默喝了几口茶, 半晌才说了句,“自从几位尚书弹劾刘先, 朝臣不管是否姜壖一党,都随波逐流,鲜少有为刘先几个说话的,臣心如此, 朕心甚痛。” 洛琦也叹, “右相想借机染指禁军,几位尚书齐齐助力, 下头自然不敢有人妄言, 明哲保身, 众臣随声应和也无可厚非。” 毓秀拿了一颗黑子放入局中, “只为明哲保身, 却忘了自己是臣子身份的人比比皆是, 朝上人心浮躁, 不知忠诚,只念一己安宁禄位,何其可悲。” 洛琦笑道,“当年皇上与臣下第一盘棋的时候,你就说过,棋盘上的棋子大多既不是黑子,也不是白子,而是静待良机的灰子,他们在胜局明朗之前,是绝不会显露颜色的。” 毓秀回忆往事,也摇头笑起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云亦云是人之本性,自作聪明的大放厥词,有才有识的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的时常观望,位高权重的狼子野心,各人有各人的盘算,说是一盘散沙,墙倒时却众人哄推,能恪尽其职的都在少数,更不要说心里想着天下苍生的。” 洛琦见毓秀心灰意冷,一时也不知如何解劝。 毓秀见洛琦手足无措,就猜他是心里着急,有话又说不出口,忍不住就有点好笑,一腔郁闷也疏解了几分。 洛四公子果然只懂得布局,不懂得说话,学不来凌音那般嘴甜如蜜,也做不来华砚的左右逢源。大概是他一早就看透了人心险恶,才不屑与世同浊。 毓秀看着洛琦的银眸,淡然笑道,“人心最经不起试探,试探人心,灰心是在所难免。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徒有天子之名,却不知何时才能有那一朝臣。” 洛琦拿了一封奏章,对毓秀笑道,“为皇上着想的也不是没有,工部侍郎这封奏折本是例行禀报献帝陵寝的修缮,却也用了不小的篇幅,力劝皇上不要撤换禁军几位统领。” 毓秀接过洛琦的折子,“这个阮悠做官做的四平八稳,母上在位时,她上折子也只说工部事务,鲜少对朝事表明立场,朕对她印象寥寥。” 洛琦手里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随后又笑着放入局中,“阮悠是阮青梅同宗,她的本家却是阮氏中最弱的一支。阮悠入仕之前,与阮庆梅并无往来。” 毓秀疑道,“她当初入工部,不是阮青梅从中斡旋?” 洛琦笑着摇头,“孝献十年,阮悠高中探花,被纪老从翰林院要去工部做了郎中。阮悠才华出众,办事稳妥,阮青梅接任尚书之后要仰仗她行事,这才与她查了族谱,认了本宗。” 毓秀恍悟,“原来如此。阮悠既然是阮青梅的亲系,怎么会上书力保刘先?” 洛琦打开折子,指着里面的内容对毓秀笑道,“阮悠只说刘先是献帝之臣,虽无显功,也有劳苦,纪辞虽好,却并非执掌禁军的最佳人选,请皇上三思而行。” 毓秀挑眉笑道,“言辞隐晦,似乎是有什么不可说。” “就皇后的朱批推断,阮悠的本意的确是想对皇上示警。” 毓秀之前并没从姜郁的朱批里看出什么蹊跷,“思齐何出此言?” “皇后看似宽言抚慰,实则言辞犀利,含沙射影,不止质疑了阮悠的人品,还否定了她的眼光和气度。” 毓秀之前看姜郁朱批的时候的确觉得他的措辞有些违和,如今再细读,其中内涵果然如洛琦所说。 “还有办法补救吗?” 洛琦笑道,“皇上若信得过臣,准臣在朱批里添上几句话,大约还能拨乱反正。” 毓秀同洛琦走到桌前,看他磨了朱砂,谨慎落笔,几句写完,交回她一读,回文里果然有欲扬先抑,明贬时褒的意思。 他模仿的字迹,也同她的如出一辙。 洛琦把姜郁批的另几封折子也稍稍做了修改,“皇后果然心思缜密,对众臣的底细了如指掌,他批的朱批,不只就事论事,而是对症上书人的人品人性,惊惧喜好,潜移默化动摇人心。” 毓秀才要接口,换班来的陶菁就在殿外催促,“时候不早了,请皇上与殿下用晚膳。” 毓秀笑着看洛琦一眼,“思齐肚子饿了?” 洛琦脸颊一红,“臣不饿。” 毓秀被他拘谨的样子逗笑了,“朕有点饿了,不如我们先用晚膳再商议其他。” 饭菜还没上桌,内侍就来禀报,说皇后有急事出宫。 毓秀与洛琦对望一眼,笑着应了声知道了。 姜郁回到永乐宫时,伯爵府传来消息,说娴郡主醒了。 惊喜之下,他连晚膳也顾不上,匆匆带人出宫。 姜郁到伯爵府时,舒娴又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人醒。 舒娴见到姜郁也十分惊喜,“伯良怎么来了?” 姜郁听到舒娴沙哑的嗓音,禁不住皱起眉头,“头还疼吗?” “被掌劈的时候,痛的死去活来,现在好多了。醒了之后才知道,我昏睡不醒那么久。” 姜郁坐到舒娴床边,面上难掩哀痛,“是我自作主张,弄巧成拙。” 舒娴一脸虚弱,“我猜到之前派人打伤我的人是你,伯良本是一片好心,谁知之后横生枝节,竟出了这种事。” 姜郁握住舒娴的手,两人哀哀对望,默默无言。 舒娴见姜郁形容憔悴,想到连日来的种种委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姜郁心如刀绞,强笑着说了句,“隐忍一时,换得来日。” 舒娴这才收了悲戚,试探着问了句,“伯良那事……做成了吗?” 姜郁面上难堪,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舒娴反握住姜郁的手,“伯良若有法子让皇上无法受孕,也不必非要同她圆房,只对她殷勤些,别让她喜欢了别人。皇上若有喜,姜相与母上绝不会让孩子出世,与其事出麻烦,不如防患于未然。” 姜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舒娴见他神情有异,难免心中不安,“伯良对皇上动了真心?” 姜郁一改正色,匆忙打断她的话,“你多心了。” 舒娴苦笑道,“我并非拈酸吃醋,也不在乎你对她动情,只是劝你别荒废了自己多年的筹谋。” 气氛正尴尬,门外却有人通传,说灵犀公主来探望娴郡主。 姜郁从舒娴床边站起身,站在桌边等灵犀进门。 灵犀一看到姜郁就笑开来,“听说伯良为了看三表姐,连晚膳都没用?” 姜郁默然不语,舒娴忙笑着对灵犀说了句,“公主这几日都在陪两位皇子四处游玩,怎么还有空闲看我?” 灵犀哈哈笑道,“三表姐好没良心,你受伤的那天我还来过一次;早些时候听说你醒过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你恢复的如何。” “多谢公主挂怀,我的伤好多了。” 灵犀同舒娴说话,一双眼却只看着姜郁,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三表姐需静养,伯良也来了些时候,还不回宫让病人歇息吗?” 姜郁无奈之下,只得温声嘱咐舒娴几句,同灵犀一起出门。 灵犀硬挤上姜郁的车,“有劳伯良送我一程。” 姜郁失声冷笑,“公主有车不坐,偏要坐我的车?” “这些日子我和伯良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今天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自然要请你送我一程。” “两位皇子在京,公主不怕传出风言风语?” “有关你我的传言还少吗?伯良该谢我为三表姐做了这些年的挡箭牌。” 姜郁脸色一沉,“公主失言了。” 灵犀哼笑道,“你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且小心些吧。” 姜郁受了威胁,却还神色淡然,车子行到中途,他才开口问了句,“之前行刺皇上的事,可是公主所为?” 灵犀一声轻嗤,“怎么人人都怀疑我要杀她?” “除了公主,哪里还有人想对皇上不利。” “谋划她的人还少吗,伯良不就是其中之一?你担心她的安危,是你还要留着她的人,借她的手除掉你想除掉的人,至于之后她是死是活,你恐怕就不关心了。” 灵犀说完这句,一转头就看到姜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一双蓝眸里的寒意,实在让人惊惧。 灵犀当场收敛笑容,不敢再说一句。 姜郁只有怒到极致时,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上一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是他被迫接受家里的安排,答应同毓秀大婚。 46|8.19独发 毓秀在永喜宫用了晚膳, 喝了茶, 又同洛琦对弈。 棋到中局,毓秀已初现败势, 就笑着对洛琦说要回去想一想。 毓秀带人出了永喜宫,又奔东宫,本想看看那株桃花开得还剩几支,进了内院,只见欧阳苏站在桃花树下, 一脸落寞。 康宁才要开口禀报“皇上驾到”, 却被陶菁一把扯住。 毓秀笑着走到欧阳苏身边,“皇兄怎么没同灵犀在一起?” 欧阳苏吓了一跳, 对毓秀嗔笑道,“皇妹进门怎么悄无声息?” 毓秀也不看他,只看着一树的桃花笑道,“是皇兄看花看的太出神了。” 欧阳苏叫服侍的宫人在桌上摆了茶果, 又叫人给毓秀拿了软垫铺在凳子上, 二人一同落座。 “皇妹脸色不好,是心里有什么烦恼吗?” 毓秀笑着摇摇头, “生在皇家的人哪有一日不烦恼, 一盘乱局, 不知从何处入手烦恼, 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了, 又怕自己做错了烦恼, 患得患失, 瞻前顾后。” “一醉解千愁,我这里正好有良药医治你我的烦恼。” 欧阳苏笑着叫人拿酒出来,亲自替毓秀斟满一杯。 毓秀同欧阳苏举杯对饮,“怪不得皇兄酒量这么好,原来是日日忧愁,以酒解忧的缘故。” 欧阳苏明知毓秀调侃他,却还一脸正色地回了句,“皇妹说的不错。” 毓秀一愣,马上又笑起来,反敬了欧阳苏一杯酒。 闲话间两人已经喝了十来杯,毓秀微微有了醉意。 欧阳苏明眸闪闪,只看着她笑,“皇妹来找我,是问事还是求事?” 毓秀笑道,“既要问事,也要求事,不知皇兄是先听我要问的事,还是先听我要求的事?” 欧阳苏拿手拄着下巴,眼中尽是狡黠,“先把你要求的事说来听听,要是我无能为力,你要问的事也不用问了。” 毓秀挥手叫陶菁几个退远,“不出两日,郡主们就要进京。皇兄来西琳也有些日子,若见了几人也不能称心如意,又将如何?” 欧阳苏慢饮了一杯酒,苦笑道,“联姻之事,本就是国事。” 毓秀本就猜测欧阳苏不会为儿女私情放弃联姻,既然他亲口应承,她也没有什么好操心了。 欧阳苏见毓秀低头饮酒,也不开口,就笑着问了句,“皇妹不是还有话要问吗,怎么不问?” “原本是有话要问的,可这世上的事并无通律,车到山前必有路,随遇而安就好。” 欧阳苏明知她有事烦恼,她也差一点就把她的烦恼跟他说了,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被她硬咽了回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对亲近的臣子也会有所保留,何况是对他。 欧阳苏自嘲一笑,也不说话了。 两人只默默饮酒,渐渐就不知酒量,陶菁劝了几次求毓秀少饮,都被她无视了。 康宁急得脊背流汗,想上前劝又不敢。 毓秀喝够了萌生去意,恰逢东宫院子里刮了一阵狂风,落花纷纷如雨,欧阳苏禁不住都打了哆嗦,“时辰不早,请皇妹早些回去歇息。” 毓秀笑着点点头,同欧阳苏对面施礼,出了东宫。 上轿之前陶菁还特别问一句,“皇上要摆驾哪一宫?” 毓秀分明从他话里听出嘲讽之意,她都醉的神智不清了,还能去哪一宫,就闷闷回了句,“金麟殿。” 轿子一上路,毓秀就觉得不好,不是轿子抬的不稳,只是毓秀已醉的经不起颠簸,走出一半的路程,就忍不住掀开帘子叫停。 陶菁把毓秀从轿子里扶到墙边,“皇上是不是想吐?” 毓秀身体不适,也顾不得丢人不丢人,弯着腰吐的一塌糊涂。 跟随她的宫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毓秀的性情一向温顺平和,鲜少表露焦躁或颓废的情绪,怎么今日竟喝了一场闷酒,闹到这个样子。 众人怕毓秀脸上不好看,都不敢上前围观,只有康宁给陶菁递了一回丝绢。 陶菁本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可见到毓秀生死不能的模样,他又烦躁不已,“早就劝皇上少饮,皇上偏偏不听。” 毓秀心里郁闷,“你是不是想说我人前失仪,咎由自取?” 陶菁上手帮毓秀顺背,“下士还不至于落井下石。” 毓秀吐够了直起身,甩开陶菁的手跌跌撞撞地上轿,可轿子才走了一会她又觉得受不了,不得不再喊停。 这一回就只是干呕了。 康宁见陶菁不上前,就战战兢兢地凑过去给毓秀顺背。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是陶菁,才要呵斥他退下,一扭头却见是康宁,她脸色才和缓了几分,“你去吩咐人把脏的地方都打扫了。” 康宁领旨而去,陶菁叹着气上前扶毓秀,“下士让轿子先走了。” 毓秀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坐轿,可她的两条腿都软的跟面条一样,根本没办法走路。 陶菁背对着毓秀弯下腰,“皇上上来吧,下士背你回去。” 毓秀哪里肯应,越过陶菁想自己走,陶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硬把她背到背上,“皇上今天够丢人了,要是再同下士拉拉扯扯,恐怕就一点面子也不剩了。” 毓秀伏在陶菁背上,到底还是忍着没有挣扎。 他的步子又稳又轻,渐渐的她也觉不出难过了,只是被风吹着身上有点冷。 陶菁扭头看了毓秀一眼,“皇上抱紧我就不会打哆嗦了。” 毓秀气的咬牙,搂着陶菁的手反而放的更松。 陶菁在心里偷笑,手上用力,狠狠颠了毓秀一下,毓秀毫无防备,惊的差点没叫出声,不自觉就搂紧陶菁的脖子。 陶菁不忘对毓秀坏笑,毓秀只觉得他的两只胳膊在她腿上滑,说是故意的,又不像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熬到金麟殿,毓秀只想钻到被子里睡觉,陶菁却吩咐人在偏殿准备热水。 毓秀浑身无力,被拖进水之后,只能由着几个嬷嬷磨圆搓扁。 出浴时,她整个人都像被扒了一层皮,才套了一件袍子,陶菁就进门来拜。 自从他上次留在龙寝过夜,人人都认定他与毓秀有私,所以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抱起毓秀的时候,宫人们也就见怪不怪。 毓秀一张脸都红透了,为了面子又不能呵斥陶菁胆大妄为,只能由着他把她抱回寝宫床上。 康宁递来漱口水,毓秀漱了两次,陶菁还不满意,又逼着她再漱两次,“皇上漱了口再喝杯清水,否则一嘴的盐水味,也不好受。” 毓秀洗了手脸,叫人都退出去。 陶菁等人走了,就灭了寝宫里的几盏灯,替毓秀放下龙凤床帐。 毓秀眼前一黑,隐隐感觉到有个人也爬到龙床上来了,禁不住对陶菁呵斥一句,“你干什么?” 陶菁没有半点冒犯天颜的自觉,笑着对毓秀说了句,“皇上身子不适,我为皇上守夜。” 毓秀脸都黑了,“守夜你到下面去守,谁准你到床上来的。” 陶菁辩解的振振有词,“臣在床下听不到皇上说话。” 毓秀一声冷笑,“谁要跟你说话。” 陶菁咦了一声,“皇上不想说话吗!之前你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的。” 毓秀哭笑不得,“朕什么时候有一肚子话要说,你别耍花样,滚下去。” 陶菁一愣,随即又灿灿笑开来,“臣没记错的话,这是皇上第一次对下面的人说滚。” 毓秀头疼眼花,本来就不想搭理他,就皱着眉头提声叫“来人”。 她本意是想叫人把陶菁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的,陶菁却在宫人进门的一刻扑到她身上捂她的嘴,对康宁几个说了句,“皇上有旨,不见任何人,除非十万火急的事,否则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康宁应声的不情不愿,毓秀急的在陶菁身下挣动身子。 殿门一关,陶菁才稍稍松了压制毓秀的手。 毓秀抬手就要甩陶菁巴掌,却被陶菁先抓住手腕,“皇上又想打人?” 毓秀的嘴巴被陶菁捂着,发出来的声音都闷闷的,“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要是再大胆犯上,我一定叫你死无全尸。” 陶菁听了毓秀的威胁只是冷笑,“下士一片好心,要陪皇上说话,你居然要杀我。” 从一开始他就嚷嚷要跟她说话,到底要说什么话。 等陶菁把毓秀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耗光,他才放开手对毓秀笑道,“皇上想对太子殿下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可以对下士说。” 毓秀满心鄙夷,语气也尽是嘲讽,“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听我说话。” 陶菁一派淡然,“下士身份低微,却也猜得出皇上心里的想法。说来,皇上也是奇人,当日你猜到所爱之人心有所属,只一笑而过,今日得知他盘算你的前朝,你却哀伤至此。原来他让你伤心之处,并非他的无情,却是他的不忠。” 47|8.20独发 毓秀听陶菁说完, 暗下强忍了怒火, 故作淡然反问一句,“依你之见, 朕该怎么做?” 陶菁干净利索地从毓秀身上翻下来,趴在旁边笑道,“皇上肯同下士说话了吗?你刚才明明还还骂我是东西来着。” 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玩什么欲擒故纵,毓秀在心里冷笑,踩着陶菁下床, 对殿外大喊一声, “来人。” 陶菁暗道不好,跟下床拉毓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康宁等人一进殿门, 就看到陶菁从背后搂抱毓秀的情景。 毓秀被陶菁抱的袍子歪到一边,长颈香肩都露出来了,宫人都低下头避嫌,只有康宁一个看的目瞪口呆。 毓秀被康宁看得哭笑不得, 越发憎恨陶菁作怪, 用力将他甩到一边,厉声说一句, “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此言一出, 不止陶菁吃惊, 其他的宫人嬷嬷也都十分诧异。 大家想的都是, 陶菁侍寝伺候皇上, 怎么才这一会的功夫, 皇上就要打陶菁的板子? 是他伺候的不好惹皇上生气, 还是他仗着皇上的宠爱做出什么逾距的事让皇上不满? 房中之事,谁又知道内情,可众人免不了诸多猜测,嬷嬷们还懂得管理表情,只有康宁一个傻兮兮的想入非非,一张脸都红成了烂番茄。 毓秀见底下的人不说话,皱眉又喝一声,“你们都聋了吗?还不叫侍卫把他拖出去行刑。” 宫人们这才奔走起来,有去叫人的,也有帮毓秀倒茶顺背,扶她回床上去坐的。 陶菁腰板挺得笔直,站在一旁对毓秀冷笑,眼中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毓秀看他一眼,心就软了,再开口时也有点结巴,“不用打二十大板了,打十板以儆效尤。” 康宁等人面面相觑,心说我们连他挨板子的罪名都不知道,怎么以儆效尤? 陶菁被带出去的时候,毓秀又看了他一眼,这一回他面上没有了悲戚之色,还极尽挑逗地对她眨眼,搞得她原本的一点怜悯之心也在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毓秀再躺到床上就睡不着了,之前一直有人在她身边聒噪,她也顾不得想烦心的事,如今殿中安静下来,她才觉得难熬。 姜郁回来之后一直呆在永乐宫,听说毓秀在永喜宫用了膳又去了东宫,他还着实犹豫要不要来见她,几番挣扎,终究忍不住心中烦躁,摆驾来了金麟殿。 还没到殿前,他就看见有人在噼里啪啦地打板子。 毓秀登基之后,第一次下令体罚宫人。康宁站在殿门口,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围观的侍子嬷嬷也都面色惨惨。 姜郁走到近前时,刑官已经打完了。 康宁等跪了姜郁,齐声拜道,“殿下千岁。” 姜郁终于看清楚被打的人是陶菁,心中吃惊,叫众人平身之后就面无表情地问了句,“皇上为什么打他?” 康宁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姜郁满心不耐烦,走到陶菁面前,叫人把他从凳子上扯下来跪着,“皇上为什么打你?” 刑官许久没有行刑,一上手不知深浅,是放开了手脚打的。陶菁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疼的咬裂嘴唇,身子发软,回姜郁的话时连个假笑都挤不出,“伴君如伴虎,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本来就是给皇上出气的。” 陶菁的语气里虽带着嘲讽,却不乏就事论事的意味。 姜郁隐隐觉得不安,毓秀既然要出气,自然就是心里有气,却不知让她气的要打人的,到底是什么事。 康宁几个来扶陶菁,想领他进殿谢恩,再带人回去疗伤,姜郁却挥手叫他们都退到一边,自己先进了殿。 毓秀身子不适,心里不爽,正蜷着身子在龙床上消磨醉意,听到侍子通传皇后驾到,她才勉强坐起身子。 姜郁一进殿看到毓秀憔悴的面色,心里一阵翻腾,把人都屏退了,跪在她面前说了句,“皇上万岁。” 毓秀笑着请姜郁平身,“这么晚,伯良怎么过来了?” 姜郁上前握住毓秀的手,轻抚她的头发脸颊,“皇上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毓秀身子没躲,眼神却避开与姜郁对视,“朕想在春雨前再赏一次桃花,就去了东宫,白鸿起了雅兴,我陪他喝了几杯,谈笑间就喝多了,结果现在醉的厉害。” 醉酒之后的毓秀更添了几分柔弱,比平日还要惹人怜爱,姜郁又心疼又心动,看着看着就想抱她,“臣留下来伺候皇上?” 毓秀全身陷在姜郁怀里,胳膊腿都僵硬的很,“朕的身子实在不舒服,恐怕一整晚都要翻来覆去地头疼,未免扰了伯良的安眠,还是明日再见。” 她的哑音听在他耳里都十分美妙,姜郁喉咙一紧,就捏着毓秀的下巴吻上她的唇。 毓秀之前没料到姜郁会吻她,心里一急,拒绝的有些粗暴。 姜郁被推开的时候一脸受伤的表情,眼中也尽是不可置信。 毓秀忙讪笑着解释一句,“我刚才吐了几次,实在难过,不想在你面前出丑,伯良要是体谅我,今天就先回去吧。” 姜郁听毓秀语气决绝,越发忐忑不安,“臣留下来照顾皇上是天经地义的事,皇上何必诸多顾及?” 毓秀握着姜郁的手拍了拍,“伯良的好意朕心领了,待我明日好些了,再招你侍寝。” “招你侍寝”几个字到底还是挫伤了姜郁的自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咬着牙起身告退。 他出门时毓秀虽一脸笑颜,却让他莫名的心慌不已。 康宁几个等姜郁离了金麟殿,才搀着陶菁进来谢恩。 陶菁身后血肉模糊,头发脸颊跟水洗的一样,整个人狼狈的像个落水鬼,哪里还有从前的风流气度。 毓秀皱着眉头询问康宁,“只打了十板?” 康宁吓得魂不附体,跪地对毓秀拜道,“皇上开恩,再打下去,笑染恐怕就受不住了。” 毓秀明知康宁错会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怒道,“朕何时说要再打他。” 康宁被斥的发懵,“下士愚钝,不解圣意。” 毓秀深吸一口气,淡然回了句,“朕的意思是,怎么才打了十板,就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康宁与其他宫人都不知怎么答话,听皇上的口气,像是在埋怨打陶菁打的重了,要找人兴师问罪。 一对有情人在闺房里闹别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偏偏还要拉扯上别人,底下的谁也不愿意顶缸,就都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 毓秀正憋着火气,陶菁自己开口了,“皇上下令打板子,刑官自然用上十二分的力气,哪里肯手下留情。” 听他说话的语气,分明是在埋怨她心狠手辣,毓秀看陶菁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不是有点幸灾乐祸,“抬他下去之后传太医诊治,伤药用好的。” 她话音未落,陶菁就一个大喘气晕了。 康宁和几个嬷嬷惊吓不已,试了他的鼻息脉搏才稍稍安心,“皇上,人昏过去了。” 毓秀没想到陶菁伤的这么严重,她才刚痛苦不堪的时候,也是他背她回来的,她把他打到这个样子,的确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 毓秀叫抬人的几个把陶菁抬到榻上安置,“速叫御医过来诊治,拿凉帕子帮他擦擦脸。” 嬷嬷们洗了干净的绢子,康宁扒了陶菁的裤子,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洗。 毓秀原本坐在床上,听到嬷嬷们倒抽冷气,也忍不住好奇,就移步过来看陶菁的伤势。 这家伙果然被打的很惨,毓秀看他狼狈的样子,心里面除了愧疚,居然还有点解气。 梁御医接了圣旨匆匆赶来,一看陶菁的伤势,禁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这种皮外伤找太医开药就成了,何至于非要劳动他? 他一早听闻皇上宠幸了身边的一个侍子,莫非就是这一位?怪不得皇上脸色不好,大概是打了人又后悔了。 梁御医不敢敷衍了事,就把最名贵的伤药拿来医人。 康宁帮陶菁敷了药,陶菁渐渐醒了,见毓秀在榻边,就紧拉着她的手不放。 宫人们看到这种情景,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更有甚者,连声告退都不说就偷偷溜出门。 康宁和几个嬷嬷尴尬地同毓秀打了声招呼,逃也似的奔到外殿。 陶菁一边呲牙咧嘴,一边在心里好笑。 毓秀的脸都黑透了,等人走光了,她就狠狠甩了两下胳膊,想把手从陶菁手里甩出来。 陶菁伤是伤了,手上的力气却用的十足,毓秀挣扎了半天也是徒劳,不得不低声恐吓一句,“你还想再挨一顿板子?” 陶菁哎呦哎呦地叫唤,“下士只剩下半条命,皇上想要就拿去好了。” 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还不知收敛,毓秀明知他耍无赖也一筹莫展,“你先松手,我叫他们送你回去养伤。” 48|8.21独发 陶菁哪里肯走, “下士这个样子再被抬来抬去, 恐怕要死在半路。” 毓秀脸一沉,“你想怎么样?” “榻上有点硬, 皇上能准下士在床上歇一歇吗?” “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刚才是因为什么挨的打你忘了?还要得寸进尺?” 陶菁狠狠攥了毓秀的手,“皇上明明看到下士的惨状,还一点怜悯都不施舍?” 毓秀皱眉道,“你再不放开我, 我就叫人扔你去殿外自生自灭。” 陶菁手是松了, 一双眼却还紧紧盯着毓秀,把毓秀看得心里发毛。 毓秀轻咳一声, 对殿外高声说了句,“来人,抬他回去养伤。” 康宁等人扶陶菁出了殿门,本想抬他回去, 陶菁却死也不肯, 他在外殿榻上趴了半个时辰,一瘸一拐又钻回寝殿。 守夜的宫人都不敢阻拦陶菁, 康宁本还想劝他收敛, 最后到底还是没有多管闲事。 陶菁蹭到毓秀床前, 一掀帘帐, 她果然已经睡了, 眉头轻蹙, 脸上的表情不怎么良好, 看起来睡得很不踏实。 陶菁忍痛趴到毓秀身边,一放下帐子,四周就一片昏暗,他只能看到她侧脸的轮廓。 要不是她还没搞清楚他的身份目的,恐怕就不是打他一顿板子这么简单了。 陶菁自嘲一笑,趴着趴着也渐渐睡着了。 半夜里毓秀做了一个噩梦,才从梦中惊醒,就看到身边躺了一个人。 胆大包天又睡到龙床上来的,除了陶菁还有哪个。 毓秀原本十分恼怒,可她一见到陶菁呼吸急促,汗流浃背的惨状,心里就生出些异样情绪。 都弄成这个样子了还要顶风而上,他到底图什么? 毓秀想到陶菁对她表白的那几次,禁不住又有点面热,鬼使神差,就伸手过去摸了他的额头,果然热的烫手。 大概是伤口感染了。 毓秀想叫侍子嬷嬷来帮忙,又怕被人取笑,就自己下地弄湿一块绢布,帮陶菁擦了额头脸颊。 闭着眼睛的陶菁可比他平日里要温顺多了,单看他的相貌,也是卓尔不凡,当初在殿上侃侃而谈时,又是何等的丰神俊逸,大概是她被他戏弄的次数多了,渐渐就记不得当初对他的印象。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等她再看向陶菁,只见他一双眼睛睁着,顶着一张红脸对着她笑。 嘴巴都干裂了,笑容挂在脸上怎么看怎么觉得凄惨。 毓秀轻咳一声,“你醒了就好,我叫人送你回去。” 陶菁的笑容僵在脸上,“下士好不容易爬上皇上的龙床,皇上又要赶我走?” “你整天想着爬龙床干什么?” “后宫里有人不想爬龙床吗?” 毓秀一听他玩世不恭的语气就恼怒不已,“你偏要跟朕这么说话?” 陶菁从嘴里发出一声轻嗤,“下士也想同皇上一本正经的说话,结果话还没说,就被皇上打了一顿。” 他之前的确嚷嚷着要跟她说话来着,毓秀生出好奇之心,忍不住问他一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陶菁笑道,“皇上现在想听也晚了,你有力气听,我没有力气说了。” 毓秀干脆翻身朝里,陶菁趴在床上笑个不停,笑够了才对她问一句,“皇上不赶我走了吗?” 毓秀背对着陶菁一声冷哼,“既然他们都以为我招幸了你,我索性就招幸你吧。” 陶菁一转眼珠就想明白了,“皇上想拿我做挡箭牌?” 毓秀满心不耐烦,“朕明日还要早朝,没力气跟你废话,你要是非死皮赖脸地睡在这,就不要出声。” 她这一句说完,陶菁果然连呼吸都没有什么声音了。 过了一会,毓秀又觉得他安静的不正常,就转回头看了他一眼,隐约看到他两只胳膊叠着,头枕在胳膊上,也不知是闭着眼,还是在看她。 毓秀犹豫再三,开口问了句,“你疼的厉害吗?” 陶菁呵呵笑道,“皇上把裤子脱了让我打几下屁股,你就知道疼不疼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皇上要是心疼我,不如施舍我几滴龙眼泪,下士的屁股说不定就像当日的枯枝一样,恢复原样了。” 毓秀明知陶菁插科打诨,却忍不住被逗笑了。 陶菁却突然问毓秀一句,“皇上会喜欢除了皇后以外的人吗?” 毓秀被问得一愣,只当自己没听见。好在陶菁也没有刨根问底。 困意袭来,毓秀又睡了过去。 陶菁却疼得睡不着,把手伸过去握住毓秀的手,身体的不适才渐渐平息。 第二日毓秀醒过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陶菁还是同样的姿势趴在她身边,额头的热度丝毫未减。 毓秀掀开帘帐,越过他下床,到偏殿洗漱换衣,用了早膳之后,又吩咐叫御医再过来看一看陶菁的伤势。 散朝之后,毓秀直奔勤政殿,她到的时候,姜郁已经等在里面了。 陶菁挨打后夜宿龙床的事,他一早也听到了,心中越发觉得不详,见到毓秀之后,也难得冷颜。 毓秀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姜郁冷淡的模样,他的态度比昨日又有不同,不像因为什么发怒,却一如从前的满不在乎。 毓秀尽量让自己心气平和,两人公事公办地批了奏折,姜郁就告退回了永乐宫。 毓秀把姜郁批的折子又细细看了一遍,周赟催她用膳,她才揉着头带人出了勤政殿,“摆驾去永禄宫。” 周赟猜毓秀是想见华砚,可永禄宫毕竟还有纪诗,他就多嘴问了一句,“皇上要同画嫔与诗嫔一同用膳?” 毓秀也想探探纪诗的底细,就顺势降旨,叫永禄宫两位殿下准备接驾。 纪诗万万没想到毓秀会招他一同用膳,他在新进宫的几个人里面排位最后,本以为毓秀会在见过舒雅之后再见他,圣旨一下,他反而有点措手不及。 华砚见纪诗神色慌张,劝他宽心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就笑着说了句,“我本来也不饿,待会就不同皇上一起用膳了,子言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纪诗哪里肯应,“皇上来永禄宫也是为了见惜墨,你要是不吃,恐怕扫了皇上的兴。” 华砚听他语出真心,这才笑着应了。毓秀到永禄宫时,两人就一同到宫外接驾。 若是平时,华砚与毓秀见面,必定要执手并肩,如今有纪诗在身边,两个人也不好太过亲近。 各人礼毕,毓秀对华砚笑道,“永福宫收拾的如何了,你哪天搬过去?” 华砚十分无奈,“悦声日日催我,我是能拖一天就拖一天,他整日里不是弹琴,就是养猫逗狗,不停不止的聒噪,要是我搬去永福宫,恐怕就一点清净也没有了。” 纪辞见毓秀笑,就跟着说了句,“贵妃这两日都带着琴来找惜墨合奏,永禄宫热闹的不得了。” 听这口气,分明是嫌弃凌音太吵。 毓秀在心里好笑,凌音那家伙每晚都有差事在身,有时一整夜一整夜的不在宫里,怎么白日还那么精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殿门,宫人们一早已备好御膳,毓秀坐上主位,华砚和纪诗分坐两边。 杯酒过后,毓秀看了华砚一眼,转而对纪诗笑道,“朕也是那日才知子言的身手如此之好。” 纪诗脸一红,看向毓秀的眼中却饱含柔情,“皇上过奖了,臣从前练的只是一些强身健体的招式,谈不上什么身手,同惜墨更是云泥之别。” 要是毓秀从前被人这么看着,恐怕还不知道看她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境,自从经历姜郁与陶菁之后,她才知道,一个男人这么看一个女人的眼神有点危险。 华砚在一旁看到纪诗的目光,想笑又不敢笑,就默默帮毓秀夹菜。 毓秀佯装糊涂,一脸正色地对纪诗问道,“子言也是从小学武?” 纪诗见毓秀笑意寥寥,这才收回目光低头答道,“家父为兄长和臣下请了文师与武师,臣的武功的确是从小练的。” “子言的身手和定远将军比起来如何?” 纪诗摇头笑道,“臣自然比不上兄长一半的修为。” 毓秀忙出言安抚一句,“子言过谦了。” “家兄离开京城时,武功只是平平,这些年在边关历练,硬熬出一身铁血。” 毓秀听纪诗的话中有唏嘘感叹的意味,就顺势问了句,“带兵打仗不是定远将军的本愿吧,否则一开始他也不会选择以科举入仕了。殿试三甲,纪将军的学问也是极好的,若不是中途辞官,他在文仕上也会大有作为。” 纪诗面露颓意,显然是在心中为纪辞抱怨不平。 毓秀这才笃定之前纪辞所言非虚,纪诗果然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不知子言听说了没有,这些日子众臣都推举定远将军接任禁军统领一职,依你之见,他是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49|8.22独发 纪诗没想到毓秀会问到他头上, 慌匆中就答了一句, “皇上自有圣意。” 毓秀眉头一皱,又马上笑起来, “既然子言不想说,那就算了。” 纪诗不是不想说,只是他现在对毓秀的想法一无所知,唯恐说的话不合她的心意而弄巧成拙。 华砚对毓秀笑道,“臣听说西疆的两位郡主明日进京。” 毓秀笑着点头, “朕原本犹豫着要把她们安置在哪里暂住, 想来想去,还是让她们住到公主府。” 华砚帮毓秀倒了一杯茶, “郡主一到,皇上免不了要设宴款待,所以才特别练一练酒量?” 毓秀听华砚语气调侃,就猜他是嘲笑她昨晚醉酒失态的事。 纪诗见毓秀面有羞惭之色, 忙说一句, “皇上保重龙体。” 毓秀好不尴尬,看来她醉后怒打陶菁的事不止华砚知道, 整个宫里都传遍了, 怪不得姜郁之前的态度十分冰冷。 纪诗见毓秀脸色不好, 也不敢再多嘴, 华砚笑而不语, 三人默默用了膳, 毓秀就吩咐回金麟殿。 纪诗本以为毓秀会在华砚处留宿, 却没想到她要摆驾回宫。他一度还以为是华砚的玩笑话得罪了毓秀,可见两人执手欢笑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记仇。 两人送毓秀到殿外,毓秀对华砚笑着说了句,“朕不坐轿了,惜墨陪我走一走吧。” 华砚欣然从之,纪诗眼看着毓秀与华砚并肩而去,满心艳羡。 等他们走出有一段距离,华砚才握住毓秀的手,“皇上昨晚真的失态了吗?还只是宫人传言过分?” 毓秀一脸不好意思,低头笑道,“的确是失态了。我本想去东宫赏花,结果白鸿也在,失意的人凑到一起,难免对面唏嘘,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其实一开始我没有身子不适,上轿之后才觉得难熬。早知如此,我是万万也不会贪杯的,这种事被你和悦声知道了还好,传到洛琦程棉等人的耳里,只怕会失望至极。” 华砚攥紧毓秀的手全当安慰,“皇上思虑太多,常常折磨自己,偶尔随心所欲也是人之常情,你无论怎么做,我们也不会有人不是的。” 毓秀闻言,心中又生出些异样情绪,昨晚她不止折磨了自己,还折磨了别人。” 华砚一路将毓秀送回金麟殿,“皇上早些歇息,我这就回去了。” “惜墨不进殿喝杯茶?” “那个被你打伤的侍子还在你宫里吧,你快去把他的事了结了。” 华砚对毓秀笑笑,带人走了。 毓秀望着殿门一声轻叹,慢悠悠地进殿。 不详的预感做了实,陶菁果然还趴在龙床上,姿势跟早上她离开的时候一摸一样。 毓秀忍不住对周赟郑乔问了句,“他怎么还在金麟殿,为什么不找人抬回去?” 周赟与郑乔面面相觑,答话也小心翼翼,“皇上没有旨意,陶菁自己也不提要走,下士等不敢擅作主张。” 陶菁一边听他们说话,还趴在床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笑着对毓秀挤眉弄眼。 毓秀一看他不着调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是大好了吗?大好了还赖在床上装什么?” 陶菁笑道,“下士伤口化脓了,动也动不了。” “伤口化脓了还嘻皮笑脸的?” “下士伤成这个样子,自然要苦中作乐。” 周赟郑乔愣在一旁等毓秀示下,毓秀转头问了句,“今天御医来看过吗,怎么说?” “梁御医来过一次,说陶菁已无大碍,他早晚都喝了药,烧也退了,就是伤口还要悉心敷药。” 毓秀咬牙思量半晌,对众人说了句,“你们先下去吧。” 陶菁本以为毓秀要赶他走,没想到她把人都屏退了。 毓秀脱了外袍,款步走到床边。 陶菁眨巴着眼对着她笑,“臣晚上还没有换药,皇上要不要亲自帮臣换。” 毓秀无声冷笑,“短短一日,我留你在金麟殿养伤的事,宫里就已传遍。之前你也造出我召你侍寝的假象,一而再,再而三,你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陶菁眉毛一弯,“皇上怎么知道我是做给人看的?” “你当初接近我的目的,又或许是你背后之人交给你的任务,就是要爬上龙床,你为了交差,才特意弄出你我暧昧的传言。” 陶菁面不改色,笑容灿烂,“下士三番两次对皇上示好,在皇上眼里就只是别有图谋……” 毓秀想了这些日子,大概也有了头绪,姜郁也好,陶菁也好,十有八*九都是姜汜安排在她身边的,为的不过是千方百计取得她的宠信,操控她的一举一动。 舒雅是博文伯安插在宫里监视她的眼线,这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毓秀心里十分纠结,名义上已经成为她后宫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她没办法把人屏蔽了,只能硬着头皮相处。 这几个不说,纪诗也极有可能受到姜家的属意,纪辞为了谋取姜壖的信任,极有可能把弟弟作为棋子推出去。 陶菁见毓秀若有所思,就轻咳一声打断她的思绪,“皇上既然给下士定了罪名,那你预备如何处置我?” 毓秀一声轻哼,“你好自为之,不要闹得太过分了,我就不会处置你。” 就算没有陶菁,姜汜也会安插别人到她身边,那个人未必比陶菁好对付,不如将计就计,先忍一忍。这家伙虽然偶尔放肆,大多时候也只是演戏,他虽然猜透了她的心思,却没有利用她的弱点对她不利。 无论如何,还是先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 陶菁明知毓秀在心里做了决定,却还是要逗她,“皇上想清楚了吗?你要是不处置我,也不澄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等同于你承认与我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你的榻上之臣。” 毓秀冷笑道,“你上蹿下跳这些日子,不就是想让人误以为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你是我的榻上之臣吗?这之后你还想要什么,让我做出宠爱你的样子陪你演戏?” 陶菁稍稍动了动身子,转成侧躺,“下士做这些事也是迫不得已,如若不然,我也没办法留在皇上身边。” 毓秀站在地上与陶菁对视,半晌也不发一言。 陶菁毫无畏惧地迎上毓秀的目光,非但没有心虚,神情更像是挑衅。 毓秀对门外叫来人,“帮他换药擦身换衣服,朕去偏殿洗漱。” 周赟和郑乔对视一眼,脸上都没有情绪。 毓秀到偏殿洗漱更衣,再回寝殿时,陶菁也被伺候好了。 陶菁等毓秀把人都屏退了,就笑着说了句,“皇上打算一直把我留在金麟殿养伤?” 毓秀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外就通传“贵妃驾到”。 凌音怎么来了?是公事还是私事? 毓秀忙宣凌音进殿,凌音一见陶菁就笑起来,“臣听说皇上留宠侍在寝宫养伤还不相信,原来竟是真的。” 毓秀被调侃的有些面热,就命凌音到偏殿说话。 关起门来凌音还笑个不止,“皇上不会真喜欢上那个奸细了吧?” 毓秀捏住他的手狠狠打了一下,“别胡说八道。” 凌音哎呦叫了一声,“皇上打人打上瘾了,怎么才打了那个人,又想打我。” 毓秀稍稍改换正色,语气却温和,“帝陵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凌音这才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答了句,“三皇子也在派人找寻当初修陵寝的工匠,他手上似乎已经有了帝陵的机关图,至于机关图精密与否,就不得而知了。” 毓秀皱眉叹道,“西疆郡主明日就要进京,巫斯郡主不出几日也到了,留给闻人离的时间不多,他会尽快找机会踏入帝陵一探究竟的,在他动作之前,我们先不要妄动,静候时机。” “皇上放心。” 凌音本是想对毓秀跪一跪的,却被毓秀眼疾手快地扶住身子。 凌音就着两人四臂相接的姿势说了句,“皇上,这回的差事办成了,有什么赏赐没有?” “赏赐自然少不了,不过你想要九龙图章,恐怕还要再等一等。” 凌音满心失望,“皇上总是让臣等一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等到你不再心浮气躁的时候。” 凌音一脸不服,“皇上实在太偏心了,我听惜墨说你要放他去吏部,难不成你是想先给他,再给我?” 毓秀笑道,“惜墨跟随我这些年,我想给他图章的话早就给了,不会等到现在,你不要胡思乱想。” 凌音一个白眼望天,“要人也不给,要图章也不给,皇上太刻薄了。” 毓秀哭笑不得,“你就是太任性了,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才好。” 凌音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的九枚图章还剩下几枚?” 毓秀叹道,“手执九龙图章的臣子身份保密,彼此间并无勾连,不过你要是自己猜得到,那我也不会瞒你。” 50|8.23独发 毓秀回到寝宫的时候, 陶菁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她走到床边试着叫了他两声,他都不应。 毓秀放下帘帐, 在两人中间放了一个枕头,才闭上眼准备睡觉,就听到陶菁一声轻笑。 这家伙果然是在装睡。 毓秀全当没听见,陶菁见毓秀不上钩,只能开口说了句, “皇上怎么不理我?” “朕刚才叫你你不应声, 你笑一下我就要理你?” “皇上在床中间放枕头的时候我才醒过来。” 毓秀明知陶菁信口开河,也不接话, 翻个身面朝里。 陶菁把枕头拿开,蹭着身子爬到毓秀身边,“龙床太大了,皇上太小了, 两个人睡着睡着就睡远了。” 毓秀一翻身就对上陶菁的眼睛, “你凑过来干什么?” 陶菁弯眉笑道,“下士不想离皇上太远。” 毓秀忍不住冷笑, “同床异梦, 身子靠的再近也是徒劳。” 陶菁闻言愣了一愣, 猜到毓秀是有感而发, 就摸着老虎屁股说了句, “与皇上同床异梦的是皇后殿下, 下士从一开始就一心一意为皇上着想。” “好一个一心一意为我着想, 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为我着想的?是你的那些阴谋算计还是你的大胆犯上?” 陶菁稍稍改换正色,语气却极尽温柔,“皇上太过多疑,每每用人都要十分确定,你选的心腹,不是受你再生再造之大恩,就是跟随你多年忠心耿耿的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毓秀心中惊诧,陶菁说的这几句话,直指九龙章的归属,又或许,是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半晌,她才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什么叫是好事也是坏事?” 陶菁嗤笑一声,“好的是万无一失,坏的是也会错过一些人,其实皇上不用防备下士,下士要是想对你不利,早就有所动作了。” 毓秀冷哼道,“所以你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 “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会莫名其妙,当初皇上不也曾一时冲动,跳过锦鲤池吗?” 毓秀被揭了疮疤,语气也变得不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说我莫名奇妙,你就当我也在跳锦鲤池好了。” 毓秀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将心比心,她想到当初自己喜欢姜郁的心情,心中一阵翻腾。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就猜她是害羞了,“皇上,你对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所以你只喜欢嘴上什么都不说,只在心里盘算你的人。” “一派胡言。” “事实胜于雄辩。” “你想睡地上?” “皇上是恼羞成怒了?” 之前她借着酒劲打了他一顿,已经被扣上滥用皇权的帽子,毓秀不想再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大失冷静。 陶菁满心期盼毓秀对他发脾气,却只等到她的缄默不语,心里的失望就不用说了。 “皇上说过,帝王的眼泪是落给别人看的,落下几滴泪,就要收回几座城,若有一日,皇上也能为我哭上一哭,下士也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的容易,可有几个言能践行的。 “赴汤蹈火,万死不死不必了,你……” 毓秀话音未落,就有宫人在门外通传,“皇上,皇后殿下不好了。” 毓秀心一沉,掀帘子下地叫来人,越过陶菁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他的小腿,踩的他哎呦直叫。 毓秀也顾不得安抚他,只急着问怎么回事。 宫人拜道,“皇后晚间觉得身子不适,后来咳嗽竟吐了血。” 毓秀大惊失色,也顾不上换衣服,披了件外袍就叫起驾。 陶菁趴在床上看她慌匆而去的模样,也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毓秀到永乐宫时,姜郁远远就在宫外接驾,搞得她原本上下悬着的心也不知安放在哪,“皇后身子可还好?” 姜郁对毓秀行了礼,笑着拉她的手一起入宫,“皇上怎么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 毓秀可笑不出来,“服侍的人说你吐了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郁稍稍敛了笑容,举重若轻地答了句,“臣本来已睡下,觉得身子不适,咳嗽时竟吐了一口血。” “找御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只说是之前受了内伤没有悉心调养,喝几服药就没事了。” 毓秀一皱眉头,“既然落到吐血的地步,自然伤势不轻,可见之前御医开的内服外用药你都没有按时用。” 姜郁黯然失色,蓦然不发一言。 毓秀知道两人之间结了心结,可这心结又不像是一般的误会,说解就解的。 两人正对面沉默,宫人送来熬好的汤药,姜郁试了一下温度,一饮而尽,又用清水漱了口,“这个时辰,实在不该劳烦皇上特地来看我,都是下面的人大惊小怪,自作主张。” 这话听起来像逐客令,毓秀苦笑一声,站起身对姜郁嘱咐一句,“伯良记得按时服药,多多保重,你这几日就不用到勤政殿帮忙了,身子好了再说。” 姜郁笑着应声,一路送毓秀出宫上轿。 直到毓秀走远,姜郁还站在宫门处一动不动,跟随服侍的侍子傅容小声问了句,“殿下,皇上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姜郁想了半晌,摇头道,“我批的奏章中规中矩,没有露出马脚的地方,何况皇上性子软慢,不可能把我批的每一份奏章逐字逐句再看一遍,她大概只是担心我的身子。” 毓秀的御驾行到半路,就看到了姜汜的轿子。 两人出来见了礼,毓秀笑着问了句,“这么晚了,太妃还要去永乐宫见伯良吗?” 姜汜苦颜道,“我听说他身子不适,心里放心不下。皇上也刚从永乐宫来?” “朕同伯良说了一会话,唯恐耽误他歇息,就赶忙出来了。” 姜汜上下打量毓秀一番,笑着说了句,“我昨日听说皇上醉酒,还着实担忧了一番,好在皇上气色不错。” 毓秀讪笑道,“有劳太妃挂心了。” 姜汜脱下外袍,帮毓秀披在身上,“皇上以后再着急,也不能不换衣服,穿的这么少,着凉了怎么办?” 毓秀不好推辞,只能把袍子裹紧了。 姜汜送毓秀到轿子边,在她上轿之前问了句,“听说皇上昨天罚了一个入宫不久的侍子?” 毓秀淡然笑道,“昨日的事,是朕冲动了。” 姜汜忙摇头笑道,“皇上要是不想留他在身边,臣把他调到别的宫里去就是了。” 毓秀故作不经意地说了句,“不用调了,他一直都很好,只是我昨晚喝醉了也气急了,才失了风度。” 姜汜笑着点点头,“既然皇上还想留他,那不如给他一个名分,宫里时有风言风语,对皇上的名声也无益。” 毓秀淡然婉拒,“他还不够资格,先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姜汜含笑扶毓秀上轿,心里认定她与陶菁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离,这才特意不给他名分。 姜汜到永乐宫的时候,姜郁本已睡下,听说他来,只能又起身接驾。 两人在正殿见了礼,姜汜屏退服侍的宫人,坐到上位对姜郁问了句,“皇上听说你身子不适,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过来看你,你怎么不借着这个时机让她留宿永乐宫?” 姜郁面无表情地回了句,“这些日子我一直巧言令色,以色事君,既然太妃的人已经得到了皇上的宠信,那我也不必再违逆本心。” 姜汜眯眼看着姜郁,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一边冷笑道,“伯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的心意。你若是真喜欢皇上,也不必勉强自己对她无情,怎么说她也是皇上,你要她对你一心一意,实在强人所难。” 姜郁冷颜哼道,“我这一生都不会喜欢命犯桃花的女子,何况,她能不能坐稳这个皇帝的位子还说不定,我又何必在他身上寄情。” 姜汜听姜郁口气冷淡,不像玩笑,禁不住也有点心寒,“若这三年皇上规行矩步,你父亲未必会对她出手,毕竟扶植一个皇帝劳心劳力,姜家虽底蕴深厚,也经不起史官一笔。” 姜郁笑道,“太妃所谓的规行矩步,是要皇上从今以后都碌碌无为,做个傀儡?” 姜汜一声轻叹,“以皇上的资质,很难在政事上有所建树,且不说她温吞忍让的性格难成大事,在用人上,她也不清不楚。前朝除了明哲弦留下辅佐她的程棉,连凌寒香,崔缙这样的老臣都已倒戈,六部之中几乎没有一部有她的心腹之士,三年之后,若还是这番光景,她这个皇帝兴许坐得稳,到时候,你父亲也不会阻碍她生育皇嗣了。” 姜郁猜到姜汜的话里还有一个只是。 果不其然。 姜汜随即就说了句,“只是皇储必要出自姜家,伯良再忍耐些日子,且不要冷落皇上。” 51|8.24独发 毓秀回到金麟殿时, 陶菁已经睡着了。 这一回不像是装的。 毓秀脱了外袍, 又灭了几盏灯,走到床边时看着陶菁的睡颜一声轻叹, 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她脑袋才沾枕头就打了一个喷涕。 回来的路上一直打冷战,果然是有点着凉了。 毓秀扯了被子盖在身上,一个翻身的功夫,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陶菁被毓秀的喷嚏吵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她打哆嗦的模样,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咎由自取。” 毓秀往被子里缩了缩,对陶菁的风凉话只当没听见, 躺着躺着,身子越来越冷,睡着的时候也十分的不适。 陶菁等毓秀睡着,凑过去把她抱到怀里, 这丫头果然是冻着了, 身子凉的像一块冰。 陶菁苦笑不已,他真是欠了她才要遭这种罪。 毓秀醒来的时候身子暖暖的, 帐子里满是桃花香, 陶菁的脸近在咫尺, 而她自己, 正躺在陶菁怀里。 陶菁屁股不敢着床, 只能侧躺着身子, 姿势十分别扭, 一双眉头也紧皱着。 毓秀起身的时候,陶菁也跟着转醒,呲牙咧嘴地拍打他被压麻了的胳膊,“皇上太重了。” 毓秀也不答话,低下头掩饰脸红,下床叫来人,洗漱更衣。 陶菁撑着床也爬起身,“下士在床上呆了一日,想起来走走。” 毓秀忙着上妆更衣,回话也只是嗯啊敷衍。 陶菁扶着屁股走到毓秀身后,从镜子里看她,“下士出去之后,还能回来吗?” 毓秀看到陶菁满含笑意的面容,一时怔忡,半晌才答了句,“你在金麟殿呆了两天,适可而止。” 殿中服侍的宫人一个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毓秀却不看他。 下朝后,毓秀召礼部尚书与灵犀去了勤政殿,三人商议了之后安排的国礼国宴,崔缙领旨先去了,毓秀却特别留下灵犀。 灵犀见毓秀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了,就猜她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 “西疆与巫斯的几位郡主进京之后,联姻的事势在必行,皇妹不后悔吗?” 灵犀一挑眉毛,“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若你对两位皇子之中的一位有意,不如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灵犀嫣然一笑,“皇姐的意思是,若我与欧阳苏两情相悦,就考虑嫁给他吗?” 毓秀听灵犀语气挑衅,猜她是错会了她的意思,就笑着解释一句,“你的终身大事,我也没办法为你做主,只劝你好好想清楚,做了决定之后不要后悔。” 灵犀脸色一变,冷笑道,“他现在喜欢我,也不一定一辈子都对我一心一意。我喜欢他,也没办法为了他放弃别的人,一时动情易,天长地久难,与其一人屈就,不如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 她说的话,欧阳苏也曾说过一次,虽然毓秀从一开始就猜到结局,到底还是有些唏嘘感叹。 灵犀见毓秀似有神伤,就忍不住嘲笑她,“皇姐从前就太重儿女私情,缘起缘灭是何等轻易,像你我这种身份的人,该抓住更实在的东西。” 毓秀一双眼望着殿外,所见都是虚空,“什么是更实在的东西?权利?” 灵犀轻哼道,“皇姐自诩清高,一向对权力二字嗤之以鼻,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母上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你。” 毓秀沉默半晌,叹息中透着悲凉,“皇妹什么都好,只有一点是你的瑕疵,欲求太过外露,别有心机的人必然会对你有所图谋。” 同样的话,灵犀从前也曾听明哲弦说过一次,她那个时候还小,对她母亲说的并不能十分了悟,如今又听毓秀说起,心里反而生出些异样滋味。 “皇姐劝我远嫁南瑜,也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你巴不得我走的远远的。” 毓秀从龙座上站起身,走到灵犀面前拉住她的手,“你是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万事如意。如果我为了自己有益,绝不会劝你嫁去南瑜,有些事你现在还不知内情,要是有一天,你觉得失望了,受欺骗了,皇姐只希望你不要伤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为了她自己,她反而不想让她远嫁南瑜,她难道想让她留在西琳吗?可她的存在对她只有威胁,怎么会有益处?” 毓秀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失言,好在灵犀不解其意,只当她正话反说。 灵犀从前从未见毓秀透露情绪,越是如此,她越不知如何应对,唯有一走了之。 “崔尚书去城门迎接两位郡主,我这就回公主府了,等她们安顿之后,我再带人来见驾。” 灵犀才退下,毓秀就颓坐在龙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上为公主忧心?” 屏风后传出姜郁的声音,把毓秀吓了一跳。 他是什么时候躲在后面的,她说的话岂不是全被他听到了。 毓秀心中不安,凭姜郁的才智,要是细细琢磨她话中深意,后果不堪设想。 姜郁走到殿下对毓秀行了个大礼,“臣让皇上受惊了,请皇上恕罪。” 毓秀平定心神,对姜郁笑道,“伯良怎么躲在后面?” 姜郁就着跪着的姿势解释一句,“臣在勤政殿等皇上一同用膳,不知皇上竟召见了崔尚书和公主,一时情急就躲到了屏风后面。” 毓秀笑道,“伯良是怕人诟病你在勤政殿帮朕理政?这几日在前朝也有传言,奏章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了。” 姜郁见毓秀迟迟不叫他起身,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也猜不到她是故意的还是惊吓之后忘记了,“奏章的事,并非臣泄露出去的……” 毓秀挥手打断姜郁的话,“大概是哪个宫人多嘴,罢了罢了,朕一早请你帮忙的时候,就没想着要隐瞒。” 姜郁犹豫半晌,又说了句,“不请自来,是臣唐突了。” 毓秀温声叫姜郁平身,“伯良身子好些了吗?有没有按时服药?” 姜郁笑道,“多谢皇上挂心,臣的伤没有大碍。” “伯良该多修养几日。” “两位郡主今日进京,皇上事多繁杂,难免手忙脚乱。” 毓秀请姜郁坐到桌后,把几封折子递给他,“今晚太妃在永寿宫设家宴为两位郡主接风,伯良有伤在身,不如就推辞了吧。” 姜郁面部表情,语气也有点冷,“皇上多虑了,宴上臣不饮酒就是了。” 毓秀听他口气淡淡的,也懒得说话了,两人默默吃了饭就各自批奏章。 姜郁批的第三封奏章就是工部侍郎阮悠上的谢恩折子,折子里言辞谦顺,态度恭谨,字里行间透露感怀圣恩,暗表忠心的意味。 姜郁扭头看了一眼毓秀,毓秀笑着问了句,“伯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吗?” 姜郁试探着问了句,“皇上可看了工部阮侍郎上的这封折子?” “朕还来不及看,她折子里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姜郁见毓秀面无异色,似乎是真的不知阮悠的折子有什么不对,就笑着回了句,“只是一封寻常的谢恩折子,例行念颂圣恩的。” 毓秀一脸懵懂,“好端端的,她上谢恩折子做什么?” 姜郁轻咳道,“之前阮悠曾力保刘先与禁军几位统领,臣回批时安抚了她几句。” “原来如此。” 毓秀笑着摇摇头,心思又回到正在批的折子上。 姜郁见毓秀满不在乎,就猜她是真的不知阮悠上一封折子的内容和他回复的朱批,这一次把阮悠的谢恩折子交给他也是偶然为之。 奇怪的是阮悠看了朱批非但没有心灰意冷,反倒隐晦地表诉忠心,按理说一甲探花不会愚蠢到连他话里的深意都看不出。 毓秀瞥到姜郁蹙眉不解,心里暗自好笑。 过了一个时辰,宫人通报,灵犀公主带着两位郡主在殿外等候觐见。 此时在勤政殿受觐见太过失礼,毓秀被闪了个措手不及,可人已等在外面,她又不能不见,只能宣人进殿。 殿门大开,灵犀与两位郡主都身着朝服,三人一同跪地向毓秀与姜郁行礼。 “阿依,古丽祝皇上万寿无疆。” 毓秀走下龙座扶二人起身,“二位郡主一路辛苦。” 阿依与古丽上下打量毓秀,心里暗暗赞叹,新帝果然如传言所说,年轻貌美,温和良顺,虽是与她们一般年纪的女孩,却已是一国之君了。 毓秀也打量两位郡主,阿依年纪大些,人也稳重,古丽与灵犀同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毓秀回到主位,阿依,古丽与灵犀在宾位落座,宫人奉茶之后,毓秀就笑着问了句,“惠姨母身子可好?” 阿依笑道,“母亲一切都好,只是这些年时时思念故乡,我们这一趟来,也想请皇上开恩解了母亲的禁令,准她再回京叩拜宗庙,我姐妹的终身大事,全凭皇上做主。” 52|8.25独发 阿依话说的悲伤, 毓秀也十分不忍, “郡主所请合情合理,待朕与两位宰辅商议后拟旨, 解了姨母的禁令。” 灵犀与姜郁闻言都皱起眉头,两位郡主却面露喜色,跪地拜谢皇恩。 阿依从跟从手里接过一只宝盒,对毓秀拜道,“父王特别叫我带这株千年雪莲献给皇上, 千年雪莲与平日上贡的雪莲大有不同, 有起死回生之效。” 毓秀谢了西疆王的好意,叫人收起雪莲。 古丽也举了一小坛酒对毓秀拜道, “葡萄酒是母妃的私藏,特别叫我拿来送给皇上的。” 毓秀再谢惠王妃的好意,顺势也赐了二人回礼,“太妃在永寿宫摆晚宴, 时辰还早, 不如由灵犀带你们逛逛御花园。” 阿依与灵犀跪地接旨,古丽却笑着说了句, “皇上不陪我们一起去吗?” 毓秀看了一眼姜郁, 笑道, “朕还有折子没批完, 不如就叫皇后陪你们去吧。” 姜郁心里并不十分情愿, 可毓秀的话已经说出去了, 他也不得不接旨随行。 一行人路过东宫, 听到里面传来琴箫之声,姜郁与灵犀驻足倾听,阿依与古丽也生出好奇之心,“弹琴的是谁?”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着灵犀,“现下住在东宫的是南瑜的皇储殿下,想必是他请了贵妃与画嫔在东宫做客。” 灵犀对两位郡主笑道,“东宫原是皇姐寝宫,院子里种了一株桃花,今年开的尤其繁茂,姐妹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两位郡主齐声说好,灵犀便叫云泉通报。 众人在宫外等了半晌,院子里的琴箫声戛然而止,欧阳苏亲自迎出门来。 古丽一见欧阳苏容貌风度,心生喜悦,脸上也现出羞怯之色。 灵犀冷眼旁观,忍不住冷笑。 欧阳苏请众人进了院子,凌音与华砚从桌前站起身,与来人见礼。 欧阳苏命宫人在院中摆了茶点,大家闲坐听琴。 阿依一见凌音就惊为天人,听他妙手琴音,心中更多了一分崇敬之意。 曲到中途,灵犀凑到欧阳苏身边问了句,“怎么这么有闲情,还请人陪你玩?” 欧阳苏扭头对灵犀笑道,“往日都是你陪我,今日你接了差事陪别人,我一个人呆在宫里无聊,这才请了悦声惜墨。” 灵犀嗤笑道,“悦声惜墨叫的亲切,你跟皇姐的人,什么时候变的这么熟稔?” 欧阳苏笑而不答,灵犀飘然回位。 阿依见二人谈笑亲密,心里莫名不安,偏偏古丽一双眼只看得到欧阳苏,笑容也透着傻气。 二人合奏完一曲,也回座喝茶,凌音低声对华砚笑道,“惜墨看那两个郡主长的如何?” 华砚皱眉道,“阿依郡主妖艳貌美,古丽郡主活泼可爱,两个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凌音挑眉一笑,“既然两位郡主都长得这么美,惜墨刚才看皇后殿下干什么?” 华砚受了冤枉,一时气闷,“你又胡说八道。” 凌音忙陪笑道,“阿依郡主才刚看了我好几眼,还一直对着我笑。” 华砚只当凌音信口开河,理都不理他。 凌音讨了个没趣,怏怏归位,众人谈笑中,院子里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桃花落了一地。 欧阳苏望着落花感叹,姜郁也莫名伤感,凌音与华砚相视一笑,把琴箫收进盒中。 天上飘起牛毛小雨,众人只得进殿躲雨。 一干人都站在门边赏雨,只有姜郁一人站在窗边。 欧阳苏见姜郁面有萧索之意,就走到他身边说了句,“雨越下越大,这一树桃花恐怕要一场空了。” 姜郁笑着回了句,“想不到皇储殿下也是爱花之人。” 欧阳苏一双眼看着院子里的桃花,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株桃花开的妖艳可爱,十分招人喜欢。我们只是赏花,毓秀却是念花,她对这株桃花的感情似乎别有不同。” 姜郁从前就隐隐有知觉,如今听欧阳苏这么说,一时心情复杂。 欧阳苏对姜郁笑道,“伯良不如趁花未落尽之前帮毓秀再折一支,她看到桃花,一定欣喜不已。” 姜郁默然不语,半晌才笑着说了句,“多谢殿下提点。”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姜郁冒雨到院子里折了一支桃花,领人出东宫去了。 毓秀在金麟殿批奏折,一开始还不知道下雨了,直到殿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她才叫人来问。 门外却通传皇后驾到。 姜郁进殿的时候,身上湿了一半,手里拿着一支桃花。 毓秀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赶忙起身迎上前去,“伯良怎么被雨淋了?” 姜郁笑着把花递给毓秀,“雨下的突然,东宫的桃花恐怕要落了,臣为皇上折了一支。” 毓秀叫宫人拿花瓶把桃花插了,笑着感谢姜郁的心意,“我叫人拿衣服给伯良换吧。” 姜郁笑着摇头,“臣不曾淋雨,只弄湿了外袍,脱下来晾干就是了。” 毓秀叫人在偏殿铺好软塌,预备几个手炉,与姜郁一同盘坐在榻上取暖。 宫人把奏折拿到小桌上,毓秀与姜郁对面而坐,默默批起来。 天色渐晚,外头的雨声也越来越大,姜郁一抬头就看到桌上摆着的桃花,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毓秀见姜郁出神,就笑着问了句,“伯良怎么发呆了?” 姜郁闻言,又把目光转向毓秀。 毓秀从没在姜郁面上见到如此哀伤的表情,她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容,渐渐的也笑不出来了。 大概是才见东宫院子里的一地落花被风雨吹打,姜郁的心沉的像被石头压着。 爱恨情仇,终究只有一线之隔。 毓秀被姜郁的蓝眸晃失了心神,就伸出手去握他的手。 姜郁笑着反握住毓秀的手,两人隔着桌子盈盈对望,情不自禁都笑起来。 对视的时间太长,毓秀也有点不好意思,就笑着抽了手,低下头继续批奏章。 她一封折子都批完了,姜郁还保持原来的姿势,看她的目光满是探寻。 毓秀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姜郁才幽声叹道,“皇上最看重的是什么?” 毓秀被问得一愣,“朕不明白。” 姜郁目光流转,嘴角隐隐露出笑容,“同皇上相处的时间越长,臣越看不清皇上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毓秀轻咳一声,把折子放到一边,“伯良今天是怎么了?” 姜郁磨着砚台里的朱砂,摇头笑道,“臣想到了臣小时候的一个故事,有感而发罢了。” 毓秀也生出好奇之心,“哦?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小事,臣作为皇上伴读的备选入宫觐见之前,父亲大人曾应允为臣寻一方砚。恰巧有人送砚给他,臣有幸惊鸿一瞥,那砚台的颜色雕花都是极好的,我一见就喜欢的不得了。” 姜郁说完这句,就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喝一口茶,扭头听窗外的雨声。 毓秀忍不住开口催他,“然后呢?姜相把砚台送你没有?” 姜郁摇头苦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方砚价值千金,用过它的人不是文豪才子,就曾封侯拜相,凭我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又怎么配用呢?” 毓秀听他语气哀凉,也不知如何解劝,半晌就只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我就落下了求而不得的心病,日日魂牵梦绕,寝食难安。” 毓秀并不能十分理解一个人为一件心爱的什物魂牵梦绕,寝食难安,姜郁见她面有疑惑,就笑着问了句,“皇上不相信我说的话?” 毓秀忙摇头笑道,“是我不能感同身受罢了,之后怎么样?” 姜郁轻轻叹了一口气,用食指点着朱砂在毓秀的手背上按了一个红色的印记,“之后父亲大人就把我叫去教训了一回。” “姜相说什么?” “他说这天下的东西,都不是光凭你喜欢就能轻易得到的,你喜欢什么,想得到什么,就要让自己的身份配得上它,否则,即便侥幸得到了千金至宝,也无福消受。” 毓秀一时感慨,半晌都没有说话。 姜郁淡然笑道,“父亲说的道理,我当时还不懂,几年之后才有点明白。我明白的时候,以为自己对那方宝砚已经没有执着了,可父亲偏偏在我进宫的前一天把它送给我。” 毓秀用手抹了一下姜郁在她手背上留下的朱砂印,起初的一点红色就晕成了一片,“有时候一件东西求而不得的太久,原本的欲念也会磨光殆尽。” 姜郁拿丝绢帮毓秀把手上的朱砂都擦掉,一双眼直直望着她笑道,“臣开始也以为自己放下了,那块砚也变得可有可无,可我用了它之后才发现,它为什么被称作千金至宝,它为什么会让人爱不释手。我得到它的时候并非理所应当,所以每日里怕它丢了,打碎了,战战兢兢,惶恐无措。” 53|8.26独发 毓秀望着姜郁, 姜郁却把头转向一边, “皇上,时辰不早了, 你我该换朝服前往永寿宫。” 毓秀笑着点点头,二人一同出了勤政殿,各自回宫。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毓秀坐在轿子里听着潇潇雨声,心中一片凌乱。 轿子到金麟殿时, 迎出来为她打伞的人竟是陶菁。 毓秀上下打量陶菁一番, 皱眉问道,“你的伤没事了?内务府不是准你的假了吗, 你怎么又跑来当差了?” 陶菁笑道,“皇上不准下士在金麟殿养伤,下士就只能在金麟殿伺候了,除了坐不了, 走路疼, 伤口发炎,身上发烧, 下士也没什么大碍了。” 毓秀哭笑不得, “既然坐不了, 走路疼, 伤口发炎, 身上发烧, 你还跑过来干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下士想呆在皇上身边。” 毓秀被陶菁的一双明眸盯得面红耳赤,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陶菁目光流转,笑容灿烂,一路跟在毓秀身边调侃,“皇上是不是着凉了,要不要下士帮你备个手炉,待会的斗篷披厚一点吧。” 毓秀只当没听见,看也不看他就往殿里走,陶菁跟在她身后偷笑,连屁股上的伤也顾不得了。 宫人帮毓秀上妆更衣,陶菁也想随行,毓秀起初是不许的,上了轿之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姜汜出永寿宫接驾的时候一见陶菁,先是惊异,而后释然,心说这两人果然形影不离,伤病也要腻在一起。 毓秀执姜汜的手一同进宫,“雨下的这么大,太妃怎么出来了?” 姜汜笑道,“理应如此。” 二人进殿时,众人已在席间等候,一见到毓秀,就都从座位上走下来行礼。 毓秀坐上主位,请众人平身,大家各归各位,姜汜叫了开宴。 歌舞声起,下头的人同敬毓秀一杯,毓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回敬众人一杯,“今日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自在玩乐就好。” 姜汜对凌音笑道,“听说晌午后,皇储殿下请悦声惜墨去东宫玩乐?” 凌音应了一声是,欧阳苏敬酒时对姜汜说了句,“公主与两位郡主在东宫外听到乐声,也进宫来与我们一同听琴。” 姜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灵犀,对欧阳苏笑道,“不知皇储殿下对两位郡主可还喜欢?” 欧阳苏被问得一愣,半晌才答一句,“两位郡主天姿国色,一个性情温婉,一个活泼可爱,我怎么会不喜欢。” 姜汜一边点头,一边上前对毓秀道,“听说西疆人人能歌善舞,不如请两位郡主展示一番?” 毓秀一皱眉头,“是郡主的意思还是太妃的意思?” “是臣自作主张。” “依朕看来,此事行不通,且不说我们没有西疆的乐手乐器,就算是有,叫郡主跳舞取乐,也实在失礼。” 姜汜讪笑一声,坐回原位。 下头一曲歌舞完了,古丽却离席对毓秀拜道,“小女不才,为皇上献舞一曲。” 姜汜掩面偷笑,毓秀被他笑的有点难堪,“不知郡主想如何配乐?” 阿依起身对毓秀拜了一拜,“四妹善舞,什么曲子都跳得来,我们姐妹今日听贵妃把琴,十分惊叹,不知能不能请他劳动贵手为四妹伴奏?” 毓秀笑着看向凌音,凌音乐而从之。 琴是弹了,他中途又免不了玩弄一番,曲子奏的时急时缓,时快时慢,原本是想捉弄古丽,没想到她竟配合音律把舞跳的出神入化,引得众人惊叹。 琴息舞止,凌音已然钦服。 欧阳苏见古丽含笑看着自己,就称赞一句,“郡主的舞技果然不凡,不知你能不能合着琵琶跳一曲?” 古丽一口应承,舒雅也自告奋勇弹奏乐器,二人欢欢喜喜合了一曲。 众人正齐声叫好,殿外却有宫人通报三皇子殿下驾到。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姜汜,姜汜也一脸不解,“皇上特别交代是家宴,臣也不曾告知三皇子殿下,不知他为何不请自来。” 灵犀在旁笑道,“是我请炎曦来凑热闹的,既然皇姐要撮合郡主与两位皇子的婚事,总要人齐了才好行事。” 事已至此,毓秀只得请闻人离也入席,与众人见礼。 闻人离一听古丽才合着凌音与舒雅的乐器跳了两曲,一时也来了兴致,“本王也奏一曲,不知郡主能不能随声起舞?” 毓秀好奇闻人离要奏什么乐器,闻人离就笑道,“西琳宫中也有绰琴,本王能不能借一把?” 毓秀点头应了,叫人拿了一把调好的绰琴交给闻人离。 众人原都以为闻人离会奏一支深沉激昂的曲子,琴声一出,却实实让人吃了一惊。 闻人离奏的曲子婉转哀长,似有说不尽的缠绵情愫,地久天长。 古丽毕竟年纪轻,跳些欢快的舞蹈是个中高手,以舞寄情抒怀的阅历却还差些火候,曲中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闻人离的琴声吸引了。 春雨连绵,众人都有些沉闷,听了绰琴之音,心上更添愁情。 一曲完了,姜汜忙请古丽归位,再叫乐师们奏乐。 闻人离端着酒杯到毓秀面前敬酒,“几日不见,皇上可好?” 毓秀同闻人离共饮一杯,温声笑道,“殿下之前奏的曲子我十分喜欢,不知曲子可有名字没有?” 闻人离勾唇一笑,“当年我父皇就是奏了这一曲赢了母亲的心,他教我拉琴的时候就说,这是他和母亲的定情之曲。” 姜郁在旁将闻人离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里,总觉得他的语气暧昧,似有轻薄之意。 毓秀却从闻人离的话里听出蹊跷,他才说的是父皇与母亲,而不是父皇与母后,可见其所指并非琼后,更像是他的生母。 若她之前推断的不错,闻人离所谓的定情之曲,就是琼帝与她姨母的定情之曲了。 闻人离见毓秀若有所思,心下好笑,若是寻常女孩听到他这番表白,早就面生羞怯,她却一脸忧虑,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皇上,北琼的聘礼即日就会送到容京,还望笑纳。” 毓秀一愣,“什么聘礼?” “我父皇送给西琳联姻的聘礼。” 这话从何说起? 毓秀一脸茫然,回话也没了底气,“灵犀同意联姻?” 闻人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止公主同意,姜相也全力支持,父亲送西琳千匹良驹做聘礼,有九百匹已被西琳的守将留在边关了,余下一百匹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特别送来容京供皇帝陛下甄选。” 毓秀大惊失色,灵犀是什么时候答应北琼的婚事的,右相又是怎么参与其中,送聘礼这么大的事情,礼部怎么不上报?九百匹马留在边关,兵部怎么不上报? 一层一级,到底有多少人在糊弄她? 毓秀怒气冲胸,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手指发抖,“聘礼之事,朕会核实后给殿下一个交代。” 闻人离明知前因后果,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疑惑地问了句,“怎么看皇上的模样,像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毓秀强笑道,“皇子殿下多心了。” 闻人离看了一眼姜郁,哈哈大笑三声,转身回位。 毓秀落座之后,心绪还久久不能平复,姜郁见她脸色不好,就试着解释一句,“皇上,聘礼的事说来话长,回去之后可容臣细说?” 毓秀心里想的是掀桌大发雷霆,却也只能隐忍不发,故作无恙。 欧阳苏在下首看到毓秀面上含笑,一张脸却铁青着,眼中更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就猜她是龙入困局,转而向闻人离问道,“炎曦同毓秀说了什么,她怎么气成这样?” 闻人离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那丫头被自己的臣子算计了,她身边的人从上到下串通一气,瞒天过海。” 欧阳苏虽不知内情,却也猜到闻人离从中作梗,“炎曦明知毓秀内忧,还要火上浇油?” 闻人离被欧阳苏凌人的语气激怒,失声冷笑,“白鸿来西琳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没有你的几个精通机关奇巧的暗堂死士相助,我们的人的确不能探入帝陵,可你自己也怀着私心别有所图,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欧阳苏攥了攥拳头,咬牙对闻人离笑道,“我劝你别机关算尽,弄巧成拙。” 闻人离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毓秀在上首见二人交头接耳,脑子里也闪过许多个念头。 姜郁见毓秀笑容重现,恍若之前她脸上的愠意都只是他的错觉。 洛琦从头到尾冷眼旁观,毓秀发怒时他自然也看到了,中途与凌音华砚交换一个眼神,三人都暗自担忧。 舒雅这一席也吃的胆战心惊,中途她有几次与闻人离目光交汇,那人的眼中都闪烁恨意。 入宫宴时她就曾被他用眼刀杀过,当时还以为是北琼人生性粗犷的缘故,可一而再,再而三,她就不得不怀疑他是有意针对。 54|8.27独发 华砚已经搬到永福宫, 姜汜猜毓秀去永福宫不是召幸凌音, 就是召幸华砚,可她把洛琦也叫上了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姜郁也满心疑惑, 直到他看到凌音把毓秀抱起来转了一圈,他的疑惑才转成愤怒。 毓秀在晚宴上就喝醉了,如今被凌音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近,非但不恼怒,反倒大笑不止。 姜汜为了避嫌, 低着头对毓秀行了个拜礼就回宫去了;姜郁也冷笑着上轿, 吩咐起驾。 等人都走了,毓秀才笑着对凌音说了句, “再不放下我,你的身份就穿帮了。” 凌音这才哎呦呦叫了两声,身子一弯做出不堪重负的姿态,“皇上太重了, 臣的胳膊断了, 断了。” 华砚忍不住笑,洛琦却一脸凝重, 四人各自上轿, 一路到永福宫。 毓秀屏退宫人, 陶菁被撵出去之前还特别对她勾唇一笑。 等寝宫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毓秀就笑不出来了, 之前喝的酒在胃里翻腾, 她的脑子不清醒, 全身也软的没有一点力气。 华砚看毓秀在人前人后的变化,就像看一件精致的瓷器打碎了,心疼的无以复加。 凌音与洛琦随华砚一同跪地,三人齐齐拜道,“皇上保重。” 毓秀眼眶一阵酸涩,扶着额头叫三人起身。 洛琦与华砚坐到毓秀下首,凌音在香炉里加了一点安神香,凑到她身边帮她推按手上的合谷。 毓秀闻到安神香的香味,心绪也平静了一些,“这个香与一点红又有不同,悦声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凌音笑着看了一眼华砚,对毓秀笑道,“这个香对身体无害,皇上要是喜欢,臣叫人往金麟殿送一些。” 毓秀点点头,转向洛琦问道,“闻人离送聘礼的事,姜壖瞒的密不透风,思齐可想清楚这事的前因后果了吗?” 洛琦从宴上就一直皱着眉头,现下才稍稍纾解,“既然三皇子殿下说送来西琳的千匹良驹是北琼下聘的聘礼,那琼帝在送聘之前,不可能不向皇上递送国书,若闻人离一早就密谋对皇上隐瞒此事,臣猜测,琼帝的国书大约会与一百匹宝马一同送到京城。”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凌音派了九个顶尖的修罗使监视闻人离的一举一动,晚宴的时候朕就一直在想,他们是如何将这事做的密不透风。” 凌音跪地拜道,“臣没把差事办好,请皇上责罚。” 毓秀忙起身扶住凌音,“朕没有责怪你,你干嘛动不动就跪,这里只有我们自己人,悦声不用拘谨。之前你说三皇子除了派人私探皇陵,并无异动,也并未与人结交。” 凌音与毓秀一同归座,“闻人离的确谁都没见,只除了灵犀公主。” 毓秀叹道,“这就说得通了,灵犀与姜壖沆瀣一气,如今更是掩饰都不掩饰了。” 洛琦与华砚对视一眼,心里都想着怎么开口安慰毓秀,却被凌音抢了先,“皇上,殿中太安静了,外头的人难免疑惑,不如我去抚琴。” 毓秀笑着说了声“也好”,等凌音琴声一起,洛琦才又开口,“据驿馆服侍的差官说,三皇子殿下为人高傲,只对灵犀公主百依百顺,喜欢她似乎出自真心,或许是二人两情相悦,定下终身。臣不明白的是,之前盛传公主与白鸿殿下私情交厚,却不知公主如何分心周旋两人?” 华砚禁不住调侃洛琦,“亏得思齐机关算尽,却单单漏算了公主的多情。” 洛琦才要辩解,毓秀却替他说了句,“并非思齐算漏了灵犀的多情,这事的确太过蹊跷,那丫头做事一向放肆张扬,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嫁给闻人离,何必隐瞒送聘礼的事,必定操办的大张旗鼓,天下皆知。” 洛琦与华砚点头称是,洛琦的拇指尖划着无名指的指肚,“公主之所以对皇上隐瞒送聘的事,必然是受了姜家的属意。她现在礼部供职,礼部上下瞒着皇上也就说得通了,可崔尚书也是不知情的,否则他不会不告知皇上。” 毓秀哀哀一叹,“朕最怕的就是他们连崔尚书也瞒了,事情就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要棘手。接下来的布局,思齐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可心存侥幸。” 洛琦胸有成竹,点头应一声,“臣明白。” 华砚见毓秀拿手抚着胸口,就打开殿门叫人准备一壶清淡的普洱。 陶菁领旨的时候还特别往殿里看了一眼,毓秀注意到陶菁的目光,在门关之前也回看了他一眼。 凌音的琴声不断,毓秀几个却不再说话,只等人送茶。 周赟见陶菁走路别扭,就接了差事亲自去沏茶,茶点端到门口的时候,陶菁却硬是从他手里接过托盘,开门进殿。 永福宫的宫人见状,一个个笑而不语,周赟站在门口生了一会闷气,也忍不住笑起来。 华砚从见到陶菁的第一眼,就曾感叹他风度不凡,可如今看他蹒跚勉强的样子,却莫名觉得滑稽可怜。 毓秀明知陶菁作怪,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能同他一般计较。 陶菁好不容易把茶送到桌前,帮毓秀倒茶的时候还特别对她眨了眨眼,“皇上该喝一碗解酒汤,否则明早起来脸肿了,上朝时会被百官嘲笑。” 洛琦与华砚都在心里好笑,毓秀轻咳一声,沉声对陶菁吩咐,“叫人准备吧,送的时候让周赟来,你就不要走动了。” 陶菁嘴上应了,脸上却满是不情愿,退出去的时候,还瞪了毓秀一眼。 华砚原本的神经紧绷竟被陶菁的一杯茶缓解了,“皇上怎么把人打成这样还叫他来当差?” 毓秀才不想背上暴君的名声,“我叫他回去歇着,他不肯,自己一定要跟来的。” 洛琦摇头道,“皇上若打定了主意留陶菁在身边,万万小心为上。” 凌音闻言,手上弹错了一个音,华砚也皱着眉头低声咳嗽,洛琦看他二人一眼,语气才缓和一些,对毓秀赔礼道,“是臣失言了。” 毓秀笑道,“没弄清楚他玩什么花样之前,朕会事事谨慎。” 华砚看了一眼洛琦,又看了一眼毓秀,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把话咽到肚子里。 照他刚才看到的情形来看,陶菁言行虽做作,可他望着毓秀时眼中满是柔情,似乎是真动了心。 又或许,他是个极度高明的戏子,演了一场戏中戏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毓秀见华砚发呆,就笑着拍拍他的手,转而对洛琦说了句,“北琼下聘的事,就算礼部上下有心隐瞒,廷议上不曾提起,一封请旨奏章也是要上的,想必是他们知道了姜郁在勤政殿帮我批折子的事,才借机生事。” 洛琦已然明了,华砚却不敢十分确定,“皇上明里叫皇后帮忙,私底下却要把每一封折子都过目,中间怎么会有漏网之鱼?” 洛琦一声轻哼,“这事你知我知,皇后不知,姜家人更不知,我猜是姜壖遇见可乘之机,叫公主写一封请旨赐婚的折子,再叫皇后批了朱批,返还给公主,这封折子从头到尾也不曾交到皇上手里。” 华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算皇上来日追究起来,皇后也可咬定当初礼部曾上了请旨的折子,只是折子恰巧是由他来批复的。” 洛琦冷笑道,“公主大婚如此大事,又是联姻北琼,就算礼部上折子请旨,皇后也不可能不告诉皇上,所以我猜,当初公主上的折子里未曾直接提及北琼送的千匹良驹是聘礼,至多只含糊其辞,称为国礼。” 毓秀慢饮了一杯茶,点头道,“至于姜壖为何牵涉其中,朕猜测,那一千匹良驹原本连国礼都算不上,而是兵部为训练骑兵从北琼采买的,至于最后为什么变成聘礼,大约是闻人离同姜壖与南宫秋谈妥了什么条件。” 华砚一脸凝重,“兵部招兵买马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的密不透风,连母亲也不曾收到半点消息,实在不可小觑。纪辞还在边关时,训练的纪家军中有一支就是骑兵,专门用来对抗北琼骑兵。纪辞回京时,纪家军的军统都交在他副将手里,既然纪辞本人没有得到消息,大约是姜壖自作主张,私自送了纪家军九百匹良驹,以收买人心。” 毓秀招手把凌音叫到跟前,“姜壖为了拉拢纪辞与纪家军,少不了送马匹送粮饷送兵器。纪家军是佣兵,本身不在兵部的编制里,粮饷与兵器这两项,兵部不上折子求恩典,户部不能拨款拨粮饷,工部也不能私自打造兵器。就算姜壖开私库买人情,在外也弄不到粮饷兵器。三部之中,必然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悦声即日派人去查,小心别打草惊蛇。” 洛琦思索半晌,对毓秀跪道,“此事唯恐有诈,请皇上三思。” 55|8.28独发 华砚话音刚落, 门外就响起陶菁的通报声, “皇上,解酒汤预备好了。” 毓秀看了一眼凌音, 凌音替她说了句,“端进来吧。” 陶菁把醒酒汤送到毓秀面前,“下士叫他们准备了一大锅,三位殿下要不要也喝一碗?” 凌音等笑而不语,毓秀不急不缓地把一碗醒酒汤喝了, 碗才离开嘴, 陶菁就拿着糖片送到她唇边。 这个姿势实在暧昧,毓秀吃也不是, 不吃也不是,凌音华砚洛琦三个人围在她身边,看的目瞪口呆,都在暗自腹诽, 敢这么做的除了陶菁也没谁了。 凌音想的是, 宫里盛传的皇上在金麟殿召幸陶菁的事居然是真的。 洛琦想的是,陶菁明知皇上的秘密, 却不通知姜汜, 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华砚想的却是, 陶菁对毓秀有情, 毓秀对陶菁也并非无意, 她对他容忍的理由, 除了要摸清他的底细, 大约还有一点感动和心动。 陶菁见毓秀不动,就把糖片又往前送了送;毓秀一脸尴尬,只能张嘴接了。 陶菁笑如春风,抽手指的时候还有意无意抚了一下她的下唇。 毓秀被调戏的脸红,又不想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严,就沉声对陶菁说了句,“朕叫你不要走动,你怎么又进来了?” 陶菁没有一点被指责的知觉,眨巴着眼满含笑意地回了句,“多谢皇上体恤,下士看到皇上,伤口就不疼了。” 谁在体恤你,分明是在训斥你。动不动就拿伤说事,这家伙是捏准了她的愧疚,插科打诨装糊涂。 凌音的一双碧眼在陶菁与毓秀脸上来回逡巡,越看越觉得两个人像是在打情骂俏。 他自以为除了几个心腹,没人见过毓秀的本面,她在人前宽容平和,私底下却凌厉果决,骨子里还带着只有修罗使者才认同的阴狠冷血。 现下看毓秀与陶菁的相处,凌音又觉得她露给他们的那张脸似乎也不是她的本面,她在陶菁面前不像皇帝,倒像一个寻常会耍小性子,会发小脾气的女孩子。 听说她当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时候,也是这么骄傲任性地对待姜郁来着。 风水轮流转,恐怕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毓秀见凌音三人脸上都带着不同意味的笑容,一时难堪,就轻咳一声对陶菁说了句,“下不为例,你出去吧。” 陶菁没再废话,乖乖退出门去。 凌音回桌前抚琴,毓秀与洛琦整理了之后的层层布局,直到三更才上床睡了一会。 一早起,四人都有些精神困顿,宫人们伺候洗漱更衣用早膳的时候,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暧昧。 毓秀心里存着事,对下面的反应也没太留心。 既然闻人离昨晚摊开说送聘礼的事,她断定姜壖今日在朝上也会提及。 果不其然。 一上朝,灵犀就站出来说话,“臣几日前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北琼恭祝皇上登基大婚,补赠一千匹良驹作为贺礼。” 如洛琦所料,奏折里不提聘礼,只说是国礼。 毓秀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昨天宴上,三皇子殿下也曾提及国礼的事,朕听说九百匹琼马已归边关,其余一百匹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送到京城供朕与众卿家甄选。” 纪辞出列拜道,“臣昨日听闻皇上将九百匹战马赐予纪家军,谢皇上隆恩。” 毓秀挥手叫纪辞平身,一双眼却只看着南宫秋,“送马的事,都是南宫尚书为纪将军求的,将军感谢尚书大人吧。” 南宫秋不敢抬头看毓秀,只躬身回了纪辞一礼。 姜壖睥睨冷笑,皱着眉头,似有探寻地看着毓秀。 毓秀命程棉与迟朗出列,“刺客的事,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二人对望一眼,迟朗先答了一句,“臣等无能,还不曾查到刺客的来历,请皇上恕罪。” 毓秀一脸愠怒,厉声说了句,“你们的确无能。” 满朝文武从前有看不惯程棉自命清高的,都忍不住偷笑。 程棉心里难过,只能咬牙强忍,低头对毓秀说了句,“臣等问询了与刺客交手的禁军,确定刺客用的不是西琳的武功招式。” 毓秀一声轻哼,“单凭武功招式,不能确认刺客的来路,不排除有人刻意陷害禁军的嫌疑,刘统领失职查办的事,暂缓吧,刑部与大理寺全力追查,都察院也不可置身事外,相关官员,有嫌疑的一律查问,朕倒要看看,谁在打禁军的主意。” 都察院的两位都御使都出来领旨,朝臣见毓秀发怒,原本有事要禀报的也不敢说话了。 散朝之后,右相对众臣道,“今日是我爱妾生日,特在府里备了薄宴,请大家到府上喝一杯寿酒。” 众臣面面相觑,都找借口推脱了。跟去赴宴的只有左相,几部尚书,神威将军,定远将军与一些搞不清楚状况的闲官小吏。 席到中途,右相离座,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也都先后跟去书房。 右相平白弄出一个寿宴,也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凑齐人而已。 五人分宾主落座,兵部尚书南宫秋第一个开口,“皇上敕令三法司全力追查刺客的事,是不是对我与几位尚书大人推举纪辞的事心生怀疑?” 吏部尚书何泽看了一眼工部尚书阮青梅,对南宫秋笑道,“贤侄太过风声鹤唳了,依老夫看来,皇上不过是气她不知情北琼送马的事,迁怒三法司与百官罢了。” 何泽是三朝尚书,执掌一部多年,手中握着一朝官员的升迁调度,只手遮天,党同伐异,偏偏此人常年面带笑容,金口难开,官员们暗地称他为慈面天官,多少也有畏惧讽刺的意味。 阮青梅出声附和,“皇上发怒总比她不动声色要好,之前姜相还怀疑她为何对刺客与禁军的事无动于衷,此一番试探,果然就试出了小丫头的底细,她哪里讳莫如深,心思缜密,不过是糊涂大意,不知轻重罢了。” 南宫秋点头笑道,“亏得程棉一心一意辅佐她,她在朝上也不顾人脸面,训斥的卿官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风度沦丧,尽失人心。” 户部尚书岳伦冷笑道,“经此一役,以迟朗墙头草的本性,也不敢替她办事了。亏得姜相还疑惑皇上有心藏奸,如此看来,她也不过是个遇事急躁的稚子,比不上她母亲一半心机。” 岳伦执掌六部中最肥的户部,一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都在他的权柄里,西琳的官员想调动升迁,要过何泽这一关,办事要钱,少不了要打通岳伦,长此以往,就落下了岳财神的名号。 姜壖虽点了点头,眉头却还紧皱着,“今日在殿上,皇上的确暴躁外显。可老夫心中却还不能十分安定,皇上一贯秉性温软,少有在人前发作戾气,若不是她被北琼送聘礼的事气急了,就是故意演戏给我们看。” 南宫秋思索半晌,摇头道,“姜相多虑了,皇上才十七岁的年纪,如何有谋算天下的气魄,之前她对刺客与禁军的事淡然处之,并非胸有成竹,大约只是不知所措;如今被下头的人明目张胆的怠慢,一口气沉不住,随心发泄罢了。” 何泽捻须笑道,“南宫贤侄所言极是。老夫一生阅人无数,看人从未走过眼,皇上到底年轻气盛,非但对朝局把控不清,用人也一塌糊涂,我们不必庸人自扰。” 岳伦对何泽笑道,“我听说皇上要把华砚安插到吏部?” 姜壖听岳伦提起华砚,也心生好奇,“皇上为什么要把华砚安插到吏部?” 何泽冷笑,“听皇上的意思,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神威将军不满华砚入宫之后屈居嫔位,这才想着要他效仿献帝后宫的几个妃官,为来日晋升加一份权重。” 南宫秋与阮青梅双双点头,“倒也合情合理。” 右相却一脸凝重,“皇上指明给华砚安排什么职位了没有?” 何泽笑道,“皇上只说要顾及神威将军的颜面,至于分到哪一科,皆由我全权做主。” 岳伦看一眼姜壖,“依我看,扔去仕册库做个主事,无权无事,见不得人,说不得话,困他一年再说。” 何泽只等姜壖首肯,见姜壖点头,心下就有了打算。 姜壖对四人笑道,“未免旁人生疑,诸位请先归席,南宫贤侄到宴上把纪辞请来,北琼送马的事,事先未同他知会,以免他心生嫌隙,让我安抚他几句。” 南宫秋欣然以应,而后又问一句,“皇上下了名旨,不追究进军几位统领失职的事……不知姜相预备如何应对?” 姜壖笑道,“皇上火气正盛,这几日奏请什么都会被驳斥。等过些日子北琼的良驹到京,老夫自有打算。” 56|8.29独发 三人还没说几句话, 殿外就通报皇后驾到。 毓秀一皱眉头, 匆匆坐回皇座,程棉与迟朗对视一眼, 低头跪到地下。 姜郁一进门看到这种情景,以为毓秀在训斥他们两个人。 毓秀起身迎上姜郁,挥手叫程棉迟朗退下,等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她的表情才舒缓许多。 姜郁却退后一步对毓秀行了个大礼, “北琼送国礼的事, 臣未能及时禀报皇上,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着扶起姜郁, “今日在朝上都说清楚了,灵犀在奏章里没提及北琼送的一千匹良驹是聘礼,伯良不知此事轻重,不知者不怪。” 姜郁讪笑道, “至于三皇子为何改口称国礼为聘礼, 公主又为何没有异议,臣实不知。” “此事需从长计议, 若灵犀打定主意嫁到北琼, 她也不必瞒着我, 想来这事没这么简单。” 姜郁还要说什么, 被毓秀开口堵了回去, “一早起, 我叫人来问伯良的身子如何, 他们说你昨晚又咳血了?” 姜郁忙说一句,“臣无大碍。” 毓秀嗔笑道,“伯良要是再不悉心调理,没事也会变有事,批奏折的事,我叫华砚替你几日,你早点回永乐宫歇息吧。” 毓秀语气坚决,姜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谢恩告退,出殿之前一转身,见毓秀满含笑意,他才稍稍安心。 姜郁下阶时遇上华砚赶来陪毓秀吃饭,两人对面施礼,彼此面上都没有笑意。 因为昨晚喝了酒,毓秀特别叫御膳房准备了清淡的午膳。 华砚从一落座就笑个不停,毓秀好奇之下便问了句,“惜墨笑什么?” 华砚犹豫半晌,还是实话实说,“昨日皇上去了永福宫,今早宫里就传出传言,说你……” 毓秀心里隐隐觉得不好,“说我什么?” “说你夜幸三妃。” 毓秀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先是一愣,思量半晌又摇头笑起来,越笑越大声,华砚也忍不住跟她一起笑。 “罢了罢了,本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我没想到宫人们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议论。” 华砚低头喝了一口汤,“始作俑者大概就是陶菁。” 果然又是那家伙从中作怪? 毓秀一声轻叹,“昨晚把你们三个叫到一起是我大意了。” 华砚才要说什么,宫人就通传“工部侍郎阮悠觐见。” 毓秀看了一眼华砚,华砚笑着点点头,离席去了内殿。 毓秀吩咐撤了午膳,在正殿召见阮悠。 阮悠一见毓秀就干净利索地行了个伏礼。 毓秀忙叫阮悠起身。 与神威将军的英姿神武不同,阮悠精明强干,不苟言笑,在女官里也是少有的傲岸不群。 “不知阮爱卿表字?” 阮悠见毓秀满面笑容,一时怔忡,半晌才答一句,“臣表字子烈。” 毓秀点点头,却没急着与她表字相称,“阮卿之前上的折子,朕细看过了,你后来上的谢恩折子,朕也很满意。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了,禁军的事,不管之后结果如何,还望阮卿一如既往,直言进谏。” 阮悠受宠若惊,跪地谢恩,毓秀笑着叫她平身,“朕有一个御前行走,阮卿可知是谁?” 阮悠忙躬身答一句,“是画嫔殿下。” 毓秀笑道,“不错,因为身份的缘故,朕不能时时出宫,就常常叫惜墨替我四处看看。朕做监国的时候,他就说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件事困扰朕两年,今天特别把阮卿叫来请教。” 阮悠谨慎地回一句,“皇上请讲,但凡臣所知,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工部的都水清吏司每年从国库拿了大量的银钱岁修金堤,除去上报的物料开销,就是人力上的花费,阮卿可知情?” 阮悠心里已经猜到毓秀要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臣知道。” 毓秀不动声色,“惜墨每年穿淘的时候都会去金堤,询问那些淘淤河道的劳工,他们人人都担心能不能在春耕前修完江堰。” 阮悠垂目道,“岁修在冬春农闲时,人手足够的话不会耽误春耕。” 毓秀冷笑两声,“朕疑惑的也是这个,要是修堤穿淘的人手足够,怎么会误了春耕。之后惜墨几番打探才知,原来被工部安排岁修的工匠都是服徭役的百姓,其中并没有募役,也没有助役。” 阮悠默然不语,却面不改色。 毓秀见她并无惭色,心里就有了判断,顿了一顿,喝了两口茶才笑着说了句,“朕忘了给阮卿赐座看茶。” 阮悠提着的一颗心回到肚子里,毓秀叫人帮阮悠倒茶之后,就把人都遣出去,半晌才沉声说了句,“既然在金堤劳作修缮的都是服徭役的百姓,那工部支出的募役与助役的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阮悠正犹豫着怎么答话,毓秀替她说了,“阮卿不用急着回话,朕还没有说完。修堤赶在农闲时节,百姓们虽心有不满,倒还不至于怨声载道,有些富户用银钱抵缴徭役,但凭徭役征召来的沿河百姓,岁修的人手是远远不足的。” 阮悠看着毓秀的眼睛,缓缓答一句,“现状的确如此。” “都水清吏司每年要了那么多钱修缮金堤,修堤的人手却年年不足,只靠贫苦的百姓加时劳作,才勉强完成穿淘。好在时至今日还没出现什么状况,可长此以往,劳工力苦,工程怠慢,误了堤坝修缮或河道挖深,江水泛滥水患成灾,如何是好?” 阮悠咬牙叹道,“皇上所言极是,臣每每担忧的也是这个。” “朕听说岁修的事原是阮卿执掌,可就在纪尚书病逝的第二年,这差事就不归属于你了。” “是。” “工部掌管土木兴建,器物利用,渠堰疏降,陵寝修缮,层级主事官员,中饱私囊的大有人在,若只是边边角角的小利,朕原本不想追究,可现如今,无论是屯田,土木,水利,铸币,兵器,陵寝,都是一团污秽,一部上下贪墨成风,工匠消极怠工,再不从严整治,大厦将倾。” 阮悠闻言,心里一阵难过,眼中也尽失哀色,“皇上圣明。” “圣明二字,朕是担不起的,今日同阮卿说这一席话,朕已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你手里,个中厉害,你明白吧?” 阮悠跪地拜道,“皇上言已至此,臣也无需旁支左绕,之前曾有暗卫偷偷潜入臣的府邸,查看臣的身家财产,往来书信,起居喜好,可是皇上派的人?” 毓秀点头笑道,“阮卿坐下说话吧,派人去查你底细的人的确是朕,工部无可用之人,朕也不敢单凭两封折子就轻信了你,亏得我身边一文一武两位心腹都为阮卿作保,朕才决定冒险一次。” 阮悠惶惶起身,“臣何德何能,得皇上如此信任。” “纪尚书在任时,阮卿是工部的顶梁之臣,如今却手无实权,想来你也十分委屈。” 阮悠叹道,“纪老病逝后,臣明里升官,实遭架空,交接了一部事务,能做的事也十分有限。” 毓秀笑道,“好在阮卿这些年懂得圆滑处世,虽不曾同流合污,却保全了自己,中间的辛苦不必说,朕也明白你的艰难。” 阮悠闻到硝烟的味道,忐忑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句,“皇上若有心整顿工部,臣愿助皇上一臂之力。” 毓秀笑着摆摆手,“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是一朝一夕就谋划得了的。阮卿把这些年搜集来的见闻整理成文,先交给朕过目,至于之后如何动作,我们再细细商量。” 阮悠领旨去了,毓秀坐在龙椅上半晌不动,直到华砚从内殿开门走出来,笑着对她说了句,“皇上到底走出这一步了。” 毓秀招手叫他到跟前,“我还是第一次把看不清楚颜色的棋子放入局中。” 华砚与毓秀相视一笑,“把服侍的人叫进来吧,皇上不是还有许多折子要批吗?” 毓秀点点头,传宫人进殿。 周赟手里拿着个食盒,一路送到桌前,“皇上午膳用的匆忙,下士去御膳房帮皇上取了些点心。” 华砚笑道,“臣刚刚的确没有吃饱,有点心最好。” 周赟打开食盒的盖子,把桃花糕与桂花糕端到毓秀面前。 华砚拿了桂花糕,毓秀却拿了桃花糕,桃花糕入口甜软,香气诱人,果然是她喜欢的味道。 毓秀随口对周赟问了句,“陶菁怎么没来当差?换班歇息?” 周赟轻咳一声,“陶菁伤口发炎,发了高烧,皇上上早朝的时候就晕倒被抬回下处去了。” 毓秀吃了一惊,“找御医看过没有,病情不严重吧?” “御医看过了,药也吃了,可他却一直嚷嚷自己要死了。” “一点皮外伤也至于要死要活?” 周赟也十分无奈,“他昏迷时嘴里一直叫皇上,还说自己恐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57|8.30独发 毓秀被华砚说动了心思, 就吩咐摆驾, “我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惜墨先看折子吧。” 华砚笑着点头, 一路送毓秀出门。 毓秀到淑兰院的时候,正看到康宁在门外打哈欠。 康宁一看到她,就手忙脚乱地跪下行礼,“皇上万岁。” 毓秀笑着叫他平身,“你不在屋里歇着, 站在外面干什么?” 康宁苦哈哈地回了句, “笑染喝了药一直在哼哼,下士嫌吵就出来躲个清静。” 毓秀叫康宁开门, 一进房果然听到床上传来陶菁低沉声的音。 仔细一听,他叫的居然是她的名字。 毓秀又羞又气,宫人们一个个也不敢抬头。 “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叫你们再进来。” 侍子们识相地把门关了, 全都躲远到院子里。 毓秀走到床前, 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陶菁,低声说了句, “你还没死吧, 没死就别装死。” 陶菁半晌也没有回应, 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叫她。 毓秀不相信他是昏迷不醒, 一气之下就掀了他的被子。 谁想到这家伙才换了药, 裤子都没穿就趴在床上, 毓秀吓得忙把被子又给他盖回去。 “内服外用的药都用了, 怎么搞成这样?” 平稳心神之后,毓秀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陶菁依旧听而不闻。 毓秀弯腰摸了摸陶菁的额头,的确烫的吓人,她这才把态度缓和一些,温声叫了他两句。 陶菁总算看了她一下,一双眼眨巴眨巴又闭上了。 这家伙不会真的不行了吧,不过是打了几板子,怎么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毓秀这才有点心慌,扶着床沿坐下来想对策。 愧疚什么的都是其次,要是姜汜怀疑她刻意弄死他送的人,事情就不好办了。 毓秀出神了没一会,腰侧就一阵麻痒,扭头一瞧,陶菁一双眼瞪的圆圆的,正看着她笑。 他的一只手还捏着她的腰呢。 毓秀怒火攻心,起身对陶菁斥道,“装病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陶菁撑起身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士被皇上打成这个样子,皇上还说我装病。” “朕进门时叫你,你明明醒着,为什么不应?” “我好奇皇上会叫几声嘛。” “你装晕时还……” 毓秀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陶菁笑嘻嘻地接了句,“皇上想质问我叫你的名字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直呼我的表字犯了忌讳?” “下士当然知道,连太妃皇后都叫不得,像我们这种身份低微的内侍,更没资格直呼皇上的表字,正因如此,我叫了才显得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是显得他与众不同,还是显得她与众不同? 毓秀轻哼一声,“夜幸三妃的谣言也是你散布的?” 陶菁一边活动脖子,一边笑着回了句,“下士也是替皇上着想,后宫为皇上争风吃醋,总好过凑在一起密谋夺权。” 他说的话正刺到毓秀的敏感,她忍不住就大声呵斥他一句,“一派胡言!” “是是是,下士一派胡言,能劳烦皇上帮下士拿个枕头垫着肚子吗?下士这个姿势趴着,实在有些不舒服。” 毓秀大概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陶菁说话的语气像是威胁。 鬼使神差,她最后还是照办了。陶菁屁股拱着,姿势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毓秀不好在明里嘲笑他,只能在暗地里偷着乐。 “你闹这么一回,就为了把我骗过来帮你垫枕头?” 陶菁笑了两声,摇头道,“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皇上会不会来。” “朕来了怎么样,不来又怎么样?” “皇上来不来,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你来了我更高兴一点。” “废话连篇,朕没功夫陪你玩,你自己玩吧。” 陶菁见毓秀真的要走,这才收起嘻皮笑脸开口留她,“皇上留步,下士有话要说。” 毓秀的手已经摸到门闩了,一回头看到陶菁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是走了回来,“你要说什么?” “这些日子皇上无论出行出宴,最好都请棋妃殿下帮你占卜一卦,以策万全。” 毓秀不置可否,“占卜吉凶?” “皇上下月有大凶,虽然是有惊无险之象,毕竟损伤元气,还是请殿下帮陛下看一看。” “亏你读了这些年圣贤书,竟学江湖术士妖言惑众。” 毓秀拂袖出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心中却隐隐不安。 御驾路过永寿宫,恰巧姜汜也正要上轿,毓秀就下来同他打招呼,“太妃要出宫?” 姜汜讪笑一声,”皇上怎么知道我要出宫?” “朕胡乱猜的,太妃要去公主府看望灵犀?” 姜汜笑着点点头,扶着毓秀的手走起来,“臣陪皇上走一走,皇上从哪来,又要到哪里去?” 毓秀故作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答一句,“之前那个被我体罚的侍子病了,我去看一看,这就回勤政殿了。” 姜汜笑的讳莫如深,“皇上不给陶菁一个封号吗?” 毓秀摇头冷笑,“朕只是喜欢他的姿容,至于他的品性如何,恐怕要日久见人心,晋封的话还是太早了。” 姜汜应了句“皇上所言极是”,复又笑道,“皇上昨晚去永福宫的事,今日在宫中传出了流言……皇上与后宫和睦是好事,可这种事还是要适度为之。” 毓秀也不辩解,只说一句,“多谢太妃提点,朕明白了。” 姜汜对毓秀的和顺十分满意,笑容也更灿烂,“后宫入宫之后,皇上太过宠幸贵妃,棋妃与画嫔了,却冷落了书嫔与诗嫔,皇上是不是也该找些时候看看他们。” 毓秀忙说一句,“前几日朕还与诗嫔一同用膳来着,不曾冷落。” 姜汜似笑非笑,“书嫔入宫之后足不出户,为避嫌也不同其他后宫交往,臣听说直至今日,她还不曾得见天颜。” 毓秀被抓住小尾巴,当场就有点难堪,“太妃也知书嫔是女孩,朕又不能宠幸她,见面也是尴尬。” 姜汜愣了一愣,却又马上笑起来,“皇上都不见她,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宠幸她?” 毓秀起初以为姜汜是随口说笑,一扭头却见他一脸认真,这才不好意思起来。 姜汜见毓秀脸红,就再接再厉地说了句,“皇上今晚就宿在储秀宫吧,否则伯爵知道自己的女儿受了冷落,难免心生不满。” 毓秀还要说什么,却被姜汜一口打断,“臣走不动了,皇上也上轿吧。” 毓秀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姜汜扬长而去,一时哭笑不得。 她其实并不排斥去见舒雅,试探她的人品也好,摸清她的底细也罢,有些事还是不宜再拖,只是,她去储秀宫的事被姜汜如此定性,到底有些难堪。 毓秀摆驾回了勤政殿,一进门却发现凌音也在。 在她走了没多久之后,凌音就跑过来了。 华砚低头看奏折,凌音拄着下巴看华砚,看着看着就隔着桌子往他面前凑,“惜墨的眼睛和皇上是一样的颜色。” 华砚满心不耐烦,想说点什么打发他,“你晚上不是有差事要出宫吗,白日里不睡一觉养足精神?” “你不在我睡不着嘛,你也知道我一办砸差事就寝食难安,听不到你吹箫我心里烦躁。” “叫个会吹箫的乐师吹给你听。” “一个个心慌气短,没有你吹得好听。” 凌音说着说着就捏起华砚的下巴,“你眼睛的颜色真的跟皇上的好像。” 华砚一抬头对上凌音的一双碧眼,心里一阵烦躁,“你想看就去看皇上的。” 凌音垂眉轻叹,“我连正眼都不敢看皇上,更别说凑近了看她的眼睛。” 华砚心里好笑,“前日洛琦也说过同样的话,想不到那么倨傲凌寒的人物,居然也不敢正眼看皇上。” 凌音拿食指戳戳华砚的额头,在他发作之前又快脚闪到一边,“我们不像你似的和皇上一起长大,心里难免惧怕她,听说你小时候还叫过她的名字。” 华砚笑的腼腆,“小时候不懂事,九岁之后我就叫她皇储殿下了。” 凌音摇头晃脑地又凑回来,“你打了皇上一巴掌的传言,也是真的?” 往事不堪回首,华砚如今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是气急了,打了她之后,心里就十分后悔,那之后我娘也罚我跪了一夜的祠堂。” 凌音手上总要抓些什么才舒服,一开始只是摆弄笔墨纸砚,渐渐的就抓到华砚的腰带。 华砚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凌音一扯,就把他腰上系的玉佩扯了下来,“你打了皇上,献帝非但没有责怪你,还送了你这块玉佩。” 华砚见凌音攥着他的宝贝来回摇摆,心里气恼,“把玉佩还我。” 凌音轻轻松松就躲开华砚的手,“按理说她不是该送你一条凤配皇上的龙吗,怎么送了你一条鱼?” 58|8.31独发 毓秀进殿的时候, 华砚还没从凌音手里抢回玉佩, 跪地行礼时,脸上隐约还有愠意。 凌音却满面笑容, 手里紧紧握着华砚的宝贝。 毓秀从他二人身上看出了不寻常,忍不住就问了句,“你们在勤政殿动手了?” 凌音这才笑不出来了,他和华砚打架的时候十分收敛,非但没有打碎东西, 连脚印都不曾留下一个, 毓秀是怎么发觉端倪的? 华砚心里也有点好奇,一边跪地说了句, “皇上恕罪。” 凌音赶忙也跪,“皇上恕罪。” 毓秀笑着叫二人起身,“朕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居然猜中了, 我知道凭你们的修为, 动手也能做到悄无声息,可今后还是谨慎为上。” 凌音怕华砚会告他的状, 干脆先下手为强, “是臣借了惜墨的玉佩来看, 一点误会而已。” 毓秀闻言忍俊不禁, 华砚也有点想笑。 “玉佩是母上赐给惜墨的, 悦声玩闹也有个分寸, 快把东西还给他吧。” 凌音这才不情不愿地把玉佩还给华砚。 毓秀把身上的玉佩解下来递给凌音, “今早宫里才传出谣言,悦声不要在勤政殿久留了,先回去吧。” “谢皇上赏赐。” 凌音接了玉佩,到底还是有点欢喜,谢了毓秀告退走了。 毓秀与华砚相视一笑,一同坐到桌前,“惜墨刚才看到什么要紧的折子了吗?” 华砚无奈地摇摇头,“臣才看了几封,悦声就过来了。” 毓秀笑道,“我已经吩咐何泽在吏部帮你安排职位了,等他上折子之后我就下旨。” 华砚点了点头,“入部之后,皇上有什么吩咐臣去做的?” 毓秀一皱眉头,“何泽不会把你安排到机要的职位上去,惜墨入部之后很可能被指派到仕册库。” 华砚想了一下,马上就想明白了,“皇上要我收集各级官员的履历信息?" 毓秀轻轻点了点头,“辛苦惜墨了,你查看官员籍档的时候要小心些,别让人怀疑。” 华砚一本正经地应了声是。 二人半晌无语,华砚见毓秀面有忧色,就问他一句,“陶菁的状况不好?” “他好的很。” “那皇上怎么一副为难的样子?” 毓秀一声长叹,“太妃叫我夜宿储秀宫。” 华砚愣了一下,忍不住就笑起来,“那皇上预备留宿呢还是不留宿呢?” “惜墨又调侃我。” “既然皇上心里有了打算,那你还担心什么?” “朕只是奇怪,博文伯把女儿送进宫来到底打着什么算盘,朕又不能怀育舒雅的子嗣,于舒家有什么好处?” 华砚笑道,“右相与博文伯虽关系匪浅,各自心里到底还是有一点保留,我猜伯爵是预备将皇上的子嗣过继一个到舒雅身下,来日也有机会继承皇位。” “你们几个都是有家世有身份的,怎么会有人愿意把孩子过继给她?” 华砚冷笑,“伯爵大约是瞄准了宫里伺候的侍子,或是指望我们当中有谁死了……” “别胡说八道!” 毓秀匆忙打断华砚,一想到陶菁之前说的大凶之兆,心里一阵发凉。 “姨母在位时,舒家一家独大,外戚专权,母亲上位之后为了抑制舒家,才有意扶持姜家,谁知养虎为患,姜相比博文伯还要贪婪。” 华砚见毓秀一脸哀愁,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半晌才开口道,“据皇上之前的推断,若恭帝还在世,舒皇后是不是也……” 毓秀回想舒辛离世前的几个月,他的确既没有患病也没有养病。 华砚见毓秀沉思,也不敢开口打扰她,两人各怀心事批了奏章,上灯时分,姜郁派人请毓秀到永乐宫用膳。 毓秀本想推辞,华砚却劝她过去,她这才整理心情摆驾永乐宫。 姜郁一早等在宫外,远远见到毓秀时就行了个大礼。 毓秀亲手扶起姜郁,"伯良多礼了。"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拉着她一同进殿;毓秀挣脱不开,又不想在宫人面前出丑,就只能任由他牵着走。 姜郁叫御膳房准备了毓秀爱吃的膳食,两人默默吃了饭,中途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毓秀只字不提奏折的事,姜郁也不好主动说什么。 膳罢用茶,姜郁才试探着问了句,"听说皇上要把惜墨放到前朝?" 毓秀笑着点头,"怎么?伯良也想去?" 姜郁似笑非笑,"臣还是留在皇上身边,帮你分担闲杂事务。" 毓秀嫣然一笑,半晌才说了句,"朕与伯良下一盘棋吧,伯良不必让着朕,我们各自使尽全力,分个高低。" 姜郁摇头推辞,"臣的棋艺怎么能同皇上比肩,之前是皇上让着臣,才让臣侥幸赢了一次,臣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出丑。” 毓秀干脆甩出杀手锏,"要是伯良赢了朕,朕许你一件事。” 姜郁这才有点心动,"皇上许臣什么事?" “只要是朕力所能及的,你都可以求。” 包括出宫与心上人终成眷属…… 姜郁眼中闪过掩饰不住的欣喜,"要是臣输了皇上,又该如何?" "伯良输了的话,就要帮朕做一件事。" 姜郁也不问是什么事,就痛快答了一句,"一言为定。" 毓秀见姜郁胸有成竹,猜他是被激起了好胜之心,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想同他一决胜负。 姜郁叫人摆了棋盘,"皇上要白字还是黑子?" 毓秀无声冷笑,"要是朕选白子,伯良也选白字,那有多好。" 姜郁笑而不语,默默拿了黑子,两人一开始下的谨慎,都在极力试探对方,棋到中盘,毓秀就渐渐占了上风。 如果稳扎稳打,毓秀必胜无疑。 姜郁之前没想到毓秀的布局会如此精密,初现败迹时着实有些着慌,后程他总算找到一个空当,兵出奇招,给了毓秀致命一击。 毓秀元气大伤,败局看似注定,却突然掀翻棋盘说了句,“不下了。” 姜郁见毓秀面有怒色,非但不觉得畏惧,反而觉得她耍赖的样子十分可爱。 "皇上不肯认输吗?" "没意思,不下了,朕走了。" 毓秀果真做出要走的样子来,姜郁却追上她从后面抱住她不放手,"皇上之前答应了,如果臣赢了皇上,皇上就许诺我一件事,现在皇上输了,请你兑现承诺。" 宫人们见到这般情景,都悄悄退出门去。 毓秀挣扎两下,脸上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红晕,"刚才的棋并没有下完,朕也没有输。" 姜郁在毓秀耳边笑道,"皇上还要嘴硬吗?棋盘虽然被你掀了,可棋盘上那些棋子的位置,臣都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把它们再摆出来,同皇上下完这一局?" 毓秀轻咳一声,"你记得我不记得了,摆出来也不算数。你我胜负未分,也谈不上兑现承诺,终有一日,朕会同你下完这盘棋的,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伯良不要太得意了。" 姜郁只当毓秀打肿脸充胖子,心里好笑,面上的笑容也掩饰不住。 闹了这一场,他觉得两个人这几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正是缓和关系的大好时机。 "既然皇上耍赖,那臣也只好耍赖了,皇上说过,只要是你力所能及的事,都会应承。臣要的也不多。" 姜郁的唇在毓秀的后颈轻轻亲吻,毓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的也更用力了,“伯良,朕今日还有事。” 姜郁一把抱起毓秀,"臣要的东西,皇上早该给了,可你却先给了别人。" 毓秀被压到床上时,心中惊异于姜郁的急迫,她今天来的确是想同他消除芥蒂的,却不想他会突然如此。 "伯良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姜郁居高临下地望着毓秀冷笑,"皇上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大婚时,你冷落了我三日,现在却在金麟殿宠幸一个油腔滑调的侍子,还准他夜宿龙床,呆在你的寝宫里养伤。" 毓秀一皱眉头,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有解释。 姜郁以为她心虚,说话的语气也极尽冰冷,"皇上大庭广众之下同后宫厮混,夜幸三妃,将我置于何地?" 毓秀咬了咬牙,仍旧不发一言。 她心里一直都怀疑姜郁是在故意试探。 姜郁问话毓秀的时候,的确有试探的意味,可他更多的是想知道答案。 更确切地说,是想从毓秀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 在他内心深处,一直都不相信毓秀会如此随心任性,他更不愿意相信她爱上了别人。 然而事与愿违,毓秀既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面上还现出羞怯的神色,似乎是真的在为自己的荒唐愧疚。 姜郁等了半晌,终究还是失望了,他望着毓秀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 毓秀眼睁睁地看着姜郁的手伸向她的腰带,他虽然不再看她,说话的语气倒十分决绝,"就算你是别人的也无所谓,不管你之前属于谁,之后属于我就行了。" 59|9.1独发 姜郁闻言就是一愣, “储秀宫?舒雅?” 毓秀从姜郁身下挣脱出来, 整理凌乱的衣衫,和颜笑道, “太妃下了明旨,朕也不敢不遵,时辰不早,朕这就要过去,改日再来永乐宫同伯良说话。” 姜郁愣在原地, 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毓秀看他不动,就笑着安抚他一句, “伯良别忘了按时服药。” 姜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出门,人都走了半晌,他才跪到殿外说了一句“恭送皇上”。 毓秀出来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她要到储秀宫见舒雅, 又免不了神经紧绷。 她对舒雅的印象, 还停留在大婚宴上那惊鸿一瞥。 作为舒家的女儿,舒雅太过温婉和顺了, 似乎不像她几个姐姐那么有棱角。 走到中途, 周赟对毓秀问道, “要不要通报书嫔殿下?” 毓秀想了想, 还是摇头, “直接过去吧, 到了宫门再通报。” 周赟心里明了, 就叫跟随的宫人都悄无声息。 毓秀到储秀宫门口的时候,守宫的宫人都大吃一惊,周赟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到了殿门口,他才叫人通报“皇上驾到”。 舒雅接驾的措手不及,迎出殿的时候身上只着便装,跪地叩道,“皇上万岁。” 毓秀弯腰扶起舒雅,笑着对她说了句,“静雅进宫这些日子,朕才抽出时间看你,是朕的不是。” 舒雅忙回一句,“臣惶恐。” 二人相携进宫,舒雅也不问毓秀过来之前为什么不传旨,只叫宫人上好茶。 毓秀见坐榻的桌上扣着一本书,就忍不住往书上看了两眼。 舒雅忙把书递给毓秀过目,毓秀一看书皮,就笑着问了句,“静雅在看礼记?” “臣随便看的,无聊消遣。” 毓秀见桌上还摆着四书,每一本都是翻旧了的模样,就笑着问了句,“朕听说静雅曾拜在崔尚书门下?” 舒雅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姐妹出生之后,母亲为我们寻了朝中的几位饱学鸿儒做老师,成年之后,我们时时会登门向恩师们请教,臣有幸受崔大人教导指点。” 博文伯叫女儿们拜高官为师,做学问在其次,拉拢关系才是本来意图。可凭着崔缙一丝不苟,诲人不倦的态度,说不定也是真心把舒雅当成学生教导。 “舒家的五个女儿个个都是才女,静雅没想过入朝为官吗?” 舒雅本以为毓秀只是随口一问,抬头时看到她的一脸正色,才收敛笑意答一句,“能进宫伺候皇上,是臣的荣耀。” 毓秀一愣,又马上笑起来,“静雅同我实话实说就好,不必拘谨。” 舒雅低头帮毓秀添了一回茶,沉默半晌才说了句,“臣的几位姐姐才华都十分出众,臣资质平庸,不及她们的修养。” “你们姐妹几个都曾考过科举,两位进士,三位举人,果然了不起。” 舒雅笑着抿了一口茶,“二姐与四姐也在准备今年的秋闱。” “静雅若不进宫,大概也会去考试吧?” 舒雅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随即展露笑颜,“孝献十六年臣未中进士的时候,的确想过再考。” 毓秀笑道,“静雅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娴郡主是孝献十六年的进士,难得她文武双全,愿意放弃文官的职位,去守皇陵。” 舒雅点点头,“三姐的确是我们姐妹中最优秀的一个。” 毓秀见舒雅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就笑着说了句,“娴郡主必然深得伯爵喜爱。” 舒雅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容里却藏着一点苦味,“三姐从一出生就受尽母亲的宠爱,天之骄女自然与众不同。” 毓秀在心里冷笑,果然姜郁之前所说的舒娴不讨博文伯的欢心,只是谎话。 她从前就听闻舒雅的父亲是伯爵的六位夫君里身份最低的一个,又因病早亡,想来舒雅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楚,她温婉隐忍的性子,大概也是从小养成的。 毓秀拍拍舒雅的手全当安慰,“娴郡主是否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皇上怎么知道?” “朕听说她和思齐都是神算子的关门弟子,两人各学一支。” 舒雅点点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一直在问三姐的事……” 毓秀忙赔笑道,“朕对帝陵的机关好奇,只是随口一问,静雅不要放在心上。” 舒雅笑着摇摇头,“臣不敢。”一句说完,又叫来宫人小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不出一会,侍子就回来禀报,“热水准备好了。” “臣伺候皇上沐浴吧。” 毓秀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可舒雅开口问她的时候,她还是有点不知所措,“静雅也要一起洗?” 舒雅忐忑不安地问了句,“皇上想同臣一起洗?” 毓秀脸都红了,解释的时候嘴也有点不利索,“不不不,朕是问你是不是也要一起洗?” 舒雅闻言,更添糊涂,半晌才大着胆子问了句,“臣没有听明白,皇上是想让臣同你一起洗吗?” 毓秀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朕之前没听懂静雅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在储秀宫沐浴,还是你也有意与我一同沐浴?” 舒雅这才弄清楚毓秀问什么,就笑着答了句,“臣无意与皇上一同沐浴,只在一边伺候就好。” “静雅说的一旁伺候是什么意思?” 舒雅被毓秀的一双金眸盯着,面上也生出红晕,扶着毓秀一路到偏殿,一边笑着说了句,“皇上沐浴总要有人在旁伺候,既然臣在这里,就不劳烦嬷嬷们了。” 毓秀忙摇头推辞,“这种小事,不该劳烦舒雅,还是让嬷嬷们伺候吧。” 她话音还未落,就发现四周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了。 连周赟郑乔也不在,难道连她身边的人都会错意了吗? 舒雅见毓秀发呆,就笑着对她说了句,“皇上,再等一会水就凉了,让臣伺候你宽衣入浴。” 毓秀不自觉地点点头,反应过来之后又马上摇头,她从前在侍子面前洗漱更衣,也没有觉得不自在,今天面对舒雅,却莫名觉得不好意思。 大概是之前姜汜说的所谓宠幸,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毓秀发呆的当口,舒雅已经伸手过来解她的衣扣了。 毓秀抓住舒雅的手,正色问了句,"静雅当初进宫,并不是你自己的意愿吧?" 舒雅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都没有回话。 毓秀再接再厉又问一句,“静雅有什么心愿没有?你对朕有什么期待没有?” “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朕的意思是,你是女妃,朕恐怕永远也不能像对待男妃一样对待你,你明白吗?” 舒雅何其聪慧,当然马上就听懂了毓秀的意思,“臣入宫之前,母亲的确叮嘱臣要悉心服侍皇上,臣才进宫没几日,有些事还没有准备好。若皇上真的对臣有所求,臣反而会觉得为难。” 毓秀长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也放到肚子里。 舒雅挽着毓秀的手,笑着说道,“臣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就对你心生仰慕,想与你相识相交。臣家中姐妹虽多,平日却不曾亲近,要是皇上空闲时能找臣说说话,臣有幸同皇上做个知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舒雅说的情真意切,毓秀心里也有点动容,“朕第一次见到静雅的时候,也觉得你卓尔不群,惊为天人。”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舒雅看着浴桶,对毓秀笑道,“皇上要是觉得为难,臣这就回避,请嬷嬷们进来伺候。" 毓秀笑着点点头,舒雅行了个礼出去,把宫人召回来服侍。 大浴桶里水汽升腾,里面还撒着桃花瓣。毓秀一看到桃花就想起陶菁,也不知他身上的伤要休养几日才能痊愈。 毓秀回到寑殿时,舒雅也已经洗漱完了。 宫人灭了几盏灯,一同退出去。 舒雅服侍毓秀躺下,放了帘帐,自己也躺到床上。 一开始两人都手脚紧绷,面朝上动也不动,最后还是毓秀忍不住翻了个身,舒雅躲在被子里轻声笑道,“皇上是不是觉得拘束?” 毓秀心里也有点莫名其妙,她和凌音洛琦相处时都游刃有余,怎么一遇上舒雅,就觉得捆手捆脚的不自在。 “静雅多心了,朕没觉得拘谨。” 都说君上金口玉言,怎么也说起谎话来了,舒雅越发想笑,“不瞒皇上,臣这一晚也都惶恐不安。” 她明明镇定自若,哪里有惶恐不安。 毓秀才要说什么,舒雅就翻了个身,滚到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皇上问臣入宫是不是臣的本意,臣如果说是,皇上会不会害怕?” 毓秀心里惊诧,生怕她下一句就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好在舒雅只是笑着说了句,“皇上之前也问了臣的心愿,臣心里的确有一个遗憾想弥补,不过现在还不能说。” 60|9.2独发 毓秀的视觉适应了黑暗, 她虽然只能看清舒雅五官的轮廓, 却莫名觉得她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静雅要做的事,跟朕有关吗?” “说相关, 又不十分相关,不过臣最后能做成与否,还要仰仗皇上的恩典。” 毓秀被舒雅的谜语搞的云里雾里,可舒雅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她又不好再刨根问底, 就只能把身子转回面朝上, 闭目养神。 舒雅却突然凑到她耳边说了句,“皇上, 你喜欢皇后的事,是真的吗?” 毓秀好半天都没回神,舒雅久久得不到回应,就怏怏说了句, “皇上不愿意告诉臣也没关系, 是臣逾矩失礼了。” 毓秀讪笑一声,反问一句, “静雅问这个干什么?” 舒雅轻轻叹了一口气, “臣从前也听说过皇上的传闻, 他们都说你喜欢皇后喜欢的不得了, 还曾经为了他做过许多傻事。” 毓秀明知舒雅的本意不是调侃, 却也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个时候朕太年轻了, 任性妄为不懂事。” 舒雅笑道,“臣非但没觉得皇上任性妄为,反而觉得皇上敢爱敢恨。” 毓秀被夸的不好意思,正想着要说点什么回应,舒雅就又开口说了句,“可近两年,臣就听不到皇上的奇闻逸事了。大家都说皇上的性情比之前平和了许多,臣却以为,皇上竟不如从前欢喜了。” 毓秀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觉得舒雅在暗示什么,"静雅何出此言?" 舒雅忙讪笑着解释一句,"皇上恕罪,臣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对皇上不敬的意思。" 毓秀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严厉了,忙笑着说了句,"朕也只是随口一问。" 舒雅轻声笑道,“因为我是家中的幺女,母亲不常带我出门,大婚宴之前,我只见过皇上一次,皇上当时还不是监国,却容光焕发,笑容灿烂。可臣在大婚宴上再见到皇上,皇上面上带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毓秀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分不清舒雅是受了家里的指使想试探她的口风,还是单纯地想表示关怀。 等她想好说什么话回应,却发现舒雅已经睡着了。 舒雅的呼吸深沉绵长,不像是怀有心事的人会放松的模样。 毓秀心里有许多感慨,可越是感慨,她就越是悲伤。 所谓的身份,是困锁人的牢笼,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或消除的屏障。伴随身份而来的,是束缚,责任,野心与妄想。 毓秀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奇怪的是,舒雅的安宁却让她也慢慢静下心来,不知不觉沉入梦乡。第二天一早,还是舒雅叫她,她才醒过来的。 毓秀难得睡一个好觉,离开储秀宫的时候,她的心情也舒畅不少。 宫人们见毓秀神清气爽,满面笑容,都在心里暗自欢喜。 下朝之后,吏部尚书何泽的折子果然就上来了,说将华砚安排到仕册库。 “果不出所料。” 毓秀和华砚相视一笑,“惜墨先不急着去吏部上任,等皇后伤势痊愈之后主动提出回勤政殿帮我,你再去不迟。” 华砚起初不解,想了一会又有点想明白了,“皇上是想用激将法?” 毓秀笑道,“悦声查了这些日子,朕也三番两次的试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对面布局的人就是姜郁了。” 华砚虽然点了点头,可他对毓秀断定的事却抱着一点怀疑,“皇上,有一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惜墨有什么话就说吧。” “皇后殿下是真心喜欢皇上的,臣始终不相信他会为虎作伥,帮姜相与博文伯谋算皇上。”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半晌都没有说话。 华砚见毓秀噤声,一时也有点尴尬,才要坐下批奏折,就听毓秀沉声说了句,“我从前以为他喜欢我和他谋算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为了家族利益,被迫作出的选择。可昨天之后,这个想法就有了一点动摇。” 华砚明知不该打破沙锅,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皇上的意思是,皇后是因为喜欢你,才想要谋算你?” 毓秀无奈地摇摇头,闭上眼扶住额头,“他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他想支配我倒是真的。” 华砚红了两边脸颊,到嘴边的话也问不出口了。 毓秀赶忙解释一句,“我说的支配我,不止是喜欢或是占有,更像是要在精神上凌驾于我之上。他虽然极力隐藏他的心思,我却还是隐约感觉到了。这种感觉非常微妙。” 华砚目瞪口呆,半晌都不知该作何回应。 毓秀也只是笑着不说话,随即高声叫宫人进来添茶,她是闻到桃花糕的香味才抬起头来的,结果就与捧糕的侍子四目相对。 昨天还要死要活,装晕装病的人,今天居然神清气爽地跑来当差,毓秀嘴角挂上了止不住的笑意,忍不住调侃道,“昨天还说唯恐见不到朕最后一面,怎么今天就活蹦乱跳了?” 陶菁也不接话,只笑着把桃花糕又往毓秀面前送了送。 毓秀轻咳一声,到底还是没有拒绝美食,华砚看她吃的开心,就笑着问了句,“皇上为什么喜欢吃这个?这桃花糕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毓秀拿了一块糕递到他手里,“惜墨也尝尝就知道了。” 华砚接过点心放进嘴里细细品尝,并没发觉他吃的与其它的有什么不同。 可他一看到笑靥如花的陶菁,就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毓秀和华砚用了点心茶饮,商量着批起奏章。一个时辰之后,毓秀站起来伸懒腰的当口,见陶菁汗流浃背地站在一旁,忍不住就问了句,"你站不住了?" 陶菁攥了攥拳头,“下士没有大碍。” 毓秀哭笑不得,“你既然身子不好,还跑过来干什么?” 陶菁正色道,“下士劝皇上找棋妃殿下占卜一卦,皇上却说我妖言惑众。” 他说的话,毓秀不是不介意,反而有点刻意回避的意思,“你人也来了,桃花糕也送了,话也说了,回去歇着吧。” 陶菁看了一眼眼含笑意的华砚,对毓秀问了句,“皇上担心下士的身子吗?” “你说是就是吧,叫人来换班,把伤养好了再过来。” 陶菁还想说什么,见毓秀看也不看他,到嘴边的话到底还是没有出口,只好笑着退下。 等他走后,华砚就把勤政殿服侍的宫人都屏退了,“找思齐占卜一卦是什么意思?” 毓秀笑着把陶菁之前说的话转述给华砚,“他说我有大凶之兆。” 华砚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他信口开河,那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他知道了一些内情,想要提醒我留心,又或许是他受了别人的指使,故意说这个霍乱试听。” 华砚思量半晌,摇头笑道,“看陶菁的模样,不像是要对皇上不利,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皇上找思齐算上一卦吧。” 毓秀揉了揉头,表情有点无奈,“泄露天机这种事会损福折寿,除非不得已,朕实在不想麻烦思齐。” 华砚闻言,也心生一点犹豫,最后却还是劝毓秀道,“既然陶菁说是大凶,那事情就非同小可,谨慎为上,皇上还是请思齐帮你算一卦。”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朕批完折子就去永喜宫,未免惹人生疑,又传出什么谣言,惜墨就不要一同去了。” 华砚含笑不语,点头作应,等到上灯时分,他自回永福宫,毓秀摆驾永喜宫。 洛琦早就等着毓秀,两人用过晚膳,就摆好棋盘,支开闲杂人等,悠闲对弈。 “臣为皇上布的局,皇上可同皇后殿下试过了吗?” 毓秀笑而不语,洛琦看了她的表情,立时会意,二人以茶代酒,共饮了一杯。 洛琦在棋盘里下了一颗白子,毓秀只能挑黑子,“北琼的马不出几日就要送到文京,巫斯的两位郡主也要到了。” 洛琦一边落子,一边笑道,“臣听说闻人离这些日子都没有离开驿馆,只有白鸿殿下在陪西疆的两位郡主四处游玩。” 毓秀一皱眉头,轻声叹道,“要是朕猜的不错,白鸿似乎已选定古丽作妃了。” 洛琦点头笑道,“这于皇上来说是好事,惠王妃当年做公主的时候就无意于皇位之争,她的女儿嫁到南瑜,对西琳只有助力。” 毓秀思量半晌,说了一句,“朕心里有个念头,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做。” “臣洗耳恭听。” “多年之前,巫斯与西疆也曾几度内乱,巫斯王与西疆王娶了西琳德惠双全且循规蹈矩的两位公主,这是他们忠于朝廷的一个理由,可两家世子继位之后,难保不会再生异心。” 61|9.3独发 洛琦猜出毓秀心中的想法, 就试着问了句, “皇上是要藩王们留质子在京?”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点头道, “朕之所以叫藩王各送两位郡主进京,为的就是这个理由。惠姨母与容姨母心里明白,藩王既然从旨,也是默许的意思。” “皇上是想将古丽郡主许配给白鸿殿下,再选一位巫斯郡主, 许配给三皇子殿下?” “朕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 不料闻人离与灵犀暗度陈仓,不止定了终身, 连聘礼都送上门来了。” 洛琦一皱眉头,半晌才说了句,“依臣看来,送聘的事很不简单, 其中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内情, 只是臣现在还想不通前因后果。” 毓秀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没把她对闻人离身世的怀疑告诉洛琦。 洛琦见毓秀面有忧虑, 就皱眉说了句, “皇上气色不好, 命宫暗淡, 是不吉之象。” 毓秀闻言, 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有人断定, 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洛琦一脸凝重,仔细看了毓秀的面相,又以棋盘上的棋子为卦象裁断吉凶,沉声道,“皇上的确面有凶相,至于血光之灾,真龙天子福寿延绵,自然会有人替你承受。” 毓秀一愣,脊背生出一阵恶寒,“思齐的意思是,会闹出人命?” 洛琦一双眼直直看着棋盘,头也不抬,“人命倒不至于,只是见血光这事,恐怕避免不了。” 毓秀亲自帮洛琦斟了一杯茶,“泄露天机,实非明举,朕不该为了这一点小事就劳动思齐。” 洛琦这才抬起头来,对毓秀笑道,“万事万物,都是天机,就譬如一支卦,一盘棋,读得懂天机,只是看清征兆,读不懂天机,也无所谓泄露天机。” 毓秀见洛琦如此豁达,她便也不再纠结,两人有说有笑地下完一盘棋。 “何泽的折子上来了,果然是要把惜墨放到仕册库。” 洛琦点头笑道,“如此甚好,臣手里的官员籍册,还是孝献十五年的,且残缺不全,并不十分完整。惜墨去档房供职,也请他留心整理官员信息。” 毓秀望着棋盘上的棋子,对洛琦笑道,“秋闱过了,又有春闱,明年会试之前,朕要把惜墨调到文选司。” 洛琦皱眉不语,“文选司掌考文官开列、考授、拣选、升调之事,皇上想把惜墨调到如此机要的一司,何泽恐怕会有微词。仕册库的差事琐碎繁杂,且不容易做出政绩,皇上要以什么名义调惜墨去文选司?” 毓秀双手支着额头,表情十分纠结,“朕也在烦恼这个,何泽的几个儿女有的是科举出身,有的是求了朝廷的恩典,都被他放到各省去了。” 洛琦见毓秀神色疲惫,难免揪心,“臣常常看到皇上扶额揉头,皇上是头痛吗,可有找御医看过?” 毓秀讪笑一声,“想事情想多了就会有一点疼,好在疼的并不十分厉害。” 洛琦见毓秀重展笑颜,明知她刻意逞强,却不好再多问,“惜墨的事,待臣想一想,等臣拿到了何泽几个儿女的官籍档案,再与皇上商议。” 毓秀笑着点点头,洛琦把服侍的宫人都叫进殿,伺候二人洗漱更衣。 等人都退出去,洛琦就抱着被子去了榻上。 毓秀笑道,“朕还是第一次在永喜宫留宿,思齐不睡床上吗?” “臣不敢冒犯皇上。” “同塌而眠而已,又不一定要有肌肤之亲,何来冒犯。思齐就算睡到床上,你我的君臣之谊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洛琦这才抱着被子回到床上,毓秀睡在里面,他守在外面,身子僵的动也不敢动。 毓秀忍不住好笑,“思齐不必这么拘谨,朕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后宫看待。” 洛琦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话也不如之前利索,“臣与皇上毕竟男女有别……” 毓秀温声安抚洛琦,“等事情尘埃落定,朕自会放思齐出宫,侯爷的爵位还要你来继承。思齐来日成家立业,朕会亲自为你主婚。” 洛琦一贯淡然,听毓秀说这几句,面上绯红,“臣上面还有三位兄长,自然轮不到我继承家业。” 毓秀笑道,“侯爷也有意要思齐承袭爵位,他老人家这些年韬光养晦,洛家的几位公子都不曾为官,朕听说思齐的几位兄长都是学富五车的才子,来日从科举出仕,必成国之栋梁。” 洛琦沉默半晌,无声叹息,“臣的几位兄长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只有我一个阴谋暗算,工于心计。” 毓秀笑道,“君子以厚德载物。入世之初,以为人性本善,自然利于光明气度,难就难在看透人性之恶,却还能胸怀坦荡,中庸而为,这才算得上厚德载物。” “臣惶恐。”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白鸿同朕说过一句话,朕觉得十分有趣,他说盛世忠臣,乱世谋臣,可朕以为,乱世中才显得忠臣的可贵,一朝盛世,也要谋臣算计,这世间的事,阴阴阳阳,变幻莫测,思齐是最懂得世事无常的。” 洛琦满心羞愧,自嘲不绝,“臣牢骚满腹,让皇上失望了。” 毓秀也只是和声宽慰,“当局者谜,旁观者清,思齐从来都是看的最清楚的一个,偶尔看不清,也是因为你身在局中。当初成为布局人,是侯爷替你做的决定,并非你所愿,你羡慕几位兄长学圣人之言,走光明大道,也是人之常情。” 洛琦摇头笑道,“是臣庸人自扰,父亲也常常骂臣糊涂。他这些年看惯了官场的勾心斗角,党派纷争;初入官场,抱着赤子之心想作为一番的大有人在,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还能维持本心的就寥寥无几了,大多随波逐流,为一己功名利禄委曲求全,浮于尘世。” 毓秀点头笑道,“但凡是人,都有趋从之心,出淤泥而不染的绝无仅有。朝廷腐败,官员贪墨成风,不贪做不成官,做的了官做不了事,上行下效,何其可悲。正因如此,肃清朝廷纲纪才是重中之重。” 洛琦点头道,“整顿吏治,肃清纲纪,还要程大人与惜墨等人辅助皇上。” 毓秀见洛琦恢复如初,心中欢喜,两人又商议了前朝事,各自睡去。 第二日上朝,毓秀提到吏部尚书何泽的折子,降旨将华砚放到仕册库供职。 下朝之后,她也不去勤政殿,直接摆驾回了金麟殿。 吃过午膳,毓秀就禁不住困意睡下了。 宫人们各自惊异,他们从前从没见毓秀睡午觉,一个个都在心里怀疑,是不是皇上昨晚在棋妃处损耗了太多的体力。 毓秀上朝时觉得莫名疲乏,一觉醒来,正是太阳最暖的时候。 陶菁站在她床前,逆着阳光,毓秀反而看不清他的脸,“你屁股好了?” 陶菁没料到她一睁眼就会说这么煞风景的话,一时也有点哭笑不得,“皇上睡好了?“ 毓秀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陶菁伸手扶他,她就把身子的重量都加到他手上。 等她坐到床边,陶菁就跪在她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唇,“皇上流口水了。” 毓秀脸红了红,拿手在嘴边胡乱抹了几把,才要叫人进来服侍洗漱,陶菁就拿食指在她唇上点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毓秀被点的有点窝火,挥开他的手预备叫人,结果陶菁用手捏住她的嘴,把她捏成一个哑巴鸭子。 毓秀万没想到陶菁会如此大胆,呆呆的也不知如何反应。 陶菁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就松了手改捏她的下巴,捏住了还摇了两下,在人发作之前,抢先说了句,“皇上,最后一支桃花也谢了。” 毓秀一愣,想明白之后就莫名有些哀愁,“把花拿来我看看。” 陶菁捧来水晶瓶,里面的桃枝果然就只剩零零落落的几多花,也都有了枯萎之象。 她还记得那日姜郁冒雨送花来的情景。 毓秀摸了摸花枝,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有办法让落花重开吗?” 陶菁看着毓秀的眼睛,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毓秀被他看的满心不自在,就皱起眉头露出凌厉的神色,“你看着我干什么?再变一次戏法,让枯木逢春啊。” 陶菁言笑晏晏,“当初是下士跟皇上开了一个玩笑,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并没有什么枯木逢春的戏法。” 他说的的确更像事实,可毓秀却心存怀疑,“喂,你想不想晋一晋位份?” 陶菁嗤笑一声,看向毓秀的眼中满是温柔,“皇上终于要收我做后宫了吗?” “所以你是想还是不想?” “皇上一言九鼎,下士有拒绝的余地吗?” “你想拒绝?” “下士的确想拒绝,做一个受召见才能见到皇上的后宫,不如做一个日日在你身边服侍的侍子。” 62|9.4独发 亏得陶菁这家伙把谄媚的话说的这么自然, 毓秀也不知说什么好, 只能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陶菁走到门口,把宫人叫进来伺候毓秀洗漱更衣, 他自己去泡了一壶滚烫的热茶,只等她打理好了,就送到她面前。 “画嫔殿下吩咐,等皇上醒了,就叫人去永福宫通报。” 毓秀点点头, “叫人通报去吧, 贵妃也在永福宫的话,把贵妃一起叫来。” 她正好有事吩咐凌音去做。 宫人把奏章送到金麟殿, 毓秀一边喝茶,一边看折子。 外头通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凌音和华砚来了,结果先来的却是姜郁。 毓秀亲自起身迎他, “伯良怎么过来了, 身子好些了吗?” 姜郁笑容满面,“臣本想同皇上一起用午膳, 派人去勤政殿问的时候, 他们说你回来睡午觉了。” 怎么我一睡醒, 你就马上知道呢了?毓秀心里这么想, 面上却只是笑, 吩咐人给姜郁斟茶。 姜郁落座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水晶瓶, 里头插的枯枝恰好落下最后一瓣花, 他心中感慨,笑容也有点僵硬。 毓秀看了看姜郁,又看了看花,也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两人才喝了两口茶,凌音和洛琦就到了金麟殿,众人各自施礼,团团围坐在圆桌前。 姜郁对华砚笑道,“听说何尚书要了惜墨去吏部?” 华砚笑着点头,毓秀猜到姜郁意欲何为,就低头喝了一口茶掩盖笑意。 姜郁柔声对毓秀说了句,“既然惜墨要去前朝供职,臣还是回勤政殿帮皇上处理政事吧?” 毓秀对姜郁笑道,“朕本想多留惜墨些日子,既然伯良这么说,那就放他去前朝吧。” 姜郁的神情比一开始松弛了许多,又低头对毓秀赔了一次罪,“北琼送聘的事,是臣太粗心了。” 毓秀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聘礼的事不是伯良的错,你不必太过自责。” 凌音看了一眼毓秀,又看了一眼姜郁,笑着说了句,“算一算日子,北琼的马和巫斯的郡主是同一日进京。” 华砚闻言,心中惊诧,他原以为凌音会忍不住对姜郁嗤之以鼻,没想到他不露形色的功力远超凡人。 不愧是修罗堂的千面修罗。 凌音感知到华砚的视线,就扭头过去跟他对视一眼,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调皮姿态。 华砚被凌音挤眉弄眼挑衅了几次,对他才生出的一点敬佩之情也消亡殆尽。 两个人的小动作自然没躲过姜郁的眼睛,他却视而不见,只面含笑意地看着毓秀。 毓秀望着姜郁的蓝眸,莫名想到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现在想来,小时候的她讨厌他不是没有理由的,长大以后,姜郁果然就成了她最大的麻烦。 她为他跳锦鲤池的那一天,姜郁也曾经这么目光炯炯地看过她。爱也好恨也罢,厌恶也好喜欢也罢,姜郁的目光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情感,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姜郁见毓秀盯着他的眼睛发呆,一时也有些怔忡,原本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词,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凌音与华砚面面相觑,气氛不知怎的变的有点诡异,最后还是华砚开口解围,“皇上这几日常常神困体乏,可曾找御医看过了?” 毓秀这才回神,勾唇对华砚笑道,“只是偶尔头疼,大概没什么要紧。” 凌音见毓秀面色暗淡,也皱眉问了句,“之前叫人送来的安神香,皇上可用了?” 毓秀讪笑一声,“朕这几日都不曾在金麟殿就寝,还未用安神香。” 姜郁闻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凌音却忍不住面上的笑意,“这两日臣也听到几句闲言,皇上在书嫔处过夜,第二日精神抖擞,可昨日在棋妃处就寝,晌午就累倒了。” 毓秀明知凌音有意调侃,就故意板着脸嗔道,“悦声好歹也是宰相公子,竟连非礼勿听的道理都不懂。” 凌音拉住毓秀的手,“皇上对待别人都和颜悦色,只对着臣的时候常常板着脸。” 毓秀被凌音挠着手心,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若悦声像惜墨一样稳重,朕怎么会板着脸。” 凌音端起毓秀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端详,“惜墨只有一个,臣就算学他也学不到三分,不如像现在一样特立独行,说不定还能得皇上另眼相看。” 毓秀被凌音摆弄的手指发痒,笑着抽手道,“悦声早就得朕另眼相看了。” 华砚见姜郁面色阴沉,就拦住凌音要抓毓秀的手,“你摆弄皇上的手指干什么?” 凌音转而捏起华砚的手,“我只是想看看皇上的福气运道。” 华砚与毓秀相视一笑,都有些哭笑不得,“那你看出什么没有?” 凌音振振有词,“皇上指肚饱满,指纹圆润,遇事逢凶化吉,福泽绵长。” 华砚笑不露齿,“这还用你说?” “为什么不能说?” “皇上是真龙天子,本来就福泽绵长。” 凌音一声轻哼,“之前我与棋篓子下棋,他说皇上相比其他帝王,命数中多了许多坎坷,算不得一生顺遂,好在时时有贵人相助,总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华砚用余光瞄了一眼姜郁,姜郁面上虽不动声色,目光中却透露一丝冰冷。 凌音从来不是冲动妄为的性子,毓秀就猜他是要故意刺探姜郁。 姜郁将手伸到凌音面前,喟然笑道,“多年之前,家父也曾找神算子替我卜算过一卦,他说我一生的命数十分纠结曲折,不管是姻缘还是前途,都是在不想要的时候要被迫承受,想要的时候却求而不得,不如也请悦声帮我瞧个手相,看看能不能看出其他的什么。” 凌音接过姜郁的手,摇头笑道,“殿下要看手相,还是要找思齐,我只是随口胡说,做不得准。” 说完这句,他一低头看到姜郁的手,就皱着眉头说不出话了。 不必洛琦出面,像他们这种门外汉都看得出姜郁的命数极其清寒,亲缘浅薄,克夫克母,姻缘唏嘘,相爱不能相守,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禄位一宫,显示位极人臣,无以复加。 凌音想了想,姜郁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确算是位极人臣,无以复加。 华砚见凌音一直皱着眉头,也忍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可他的所见所想,却与凌音大有出入。 他一抬头,正看到姜郁的温柔浅笑,华砚一时无措,慌忙低下头去。 凌音放了姜郁的手,讪笑道,“殿下福禄双全。” 姜郁咦了一声,“分明只有禄,没有福,何来的福禄双全,不如让皇上也看一看。” 手递到毓秀面前,毓秀不好不接,就只能拉住他的手看他的掌纹。 毓秀才看了姜郁的寿数,手就被他反握住。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双蓝眸像两潭镜湖,“臣的福禄要仰仗皇上的恩典,皇上心里有臣,臣自然一生无忧。” 毓秀被姜郁看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旁边还有凌音华砚在看热闹。 她对姜郁报以温柔一笑,不着痕迹地抽手出来,“时辰不早了,朕还有一堆折子要批,本来是想请惜墨帮忙的,既然伯良也在,那你们两个就先回去吧。” 凌音与华砚对视一眼,对毓秀行礼告退。 出了金麟殿的门,凌音才小声对华砚说了一句,“皇上对皇后分明有情,来日扳倒姜家,他们如何相处?” 华砚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既然确定皇后是对面布局的人,不管私情如何,他们注定势不两立。” 凌音心里奇怪,“姜壖身边不乏工于阴谋诡计的谋士,为什么偏偏选中皇后做布局人。” 华砚冷笑道,“悦声别小看了皇后,他从前是灵犀公主的伴读,与皇上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 凌音调笑道,“惜墨也是跟着皇上一同学起来的,你怎么没有棋篓子厉害?” 华砚并不顺着凌音的话说,“姜壖子嗣不多,却也妻妾成群,相府中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皇后的生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他幼年时受了不少苦,没有谋算人心的本事,根本活不到今日。” 凌音也有点感慨,“姜壖娶了十八个妻妾,算上通房丫头,没有名分的,起码有三十个女人,存活成年的儿子竟然只有一嫡一庶,坊间传言,都是姜夫人太厉害的缘故。” 华砚半晌不语,快到永福宫的时候才沉声说一句,“说来说去,都是世人太过贪婪的缘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三妻四妾,三夫四侍,这又何必。” 凌音碧眼闪亮,跳到华砚面前对他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皇上要不是招了这么多后宫,我和棋篓子恐怕一辈子也说不上几句闲话,你我也不会相知相交,天天在一起。” 63|9.5独发 巫斯的两位郡主与北琼的宝马同一日进京, 灵犀公主, 吏部尚书崔缙,兵部尚书南宫秋分别出城相迎, 两边各修养了一日,闻人离坚持次日请毓秀试马,毓秀就传旨上下,宫里朝外诸人一同前往京郊马场。 毓秀请欧阳苏乘她的龙辇,二人一路同行, 也在彼此试探口风。 “皇兄这几日可见到灵犀了吗?” 欧阳苏笑道, “古丽住在公主府,我日日去做客, 却极少见到主人家。” “灵犀不在府里?” 欧阳苏摇头叹息,“不止我,两位郡主也不常见她,听说她这些日子都与炎曦在一起, 每日里早出晚归。” 凌音打探来的消息, 的确说灵犀时常跑到驿馆见闻人离,二人吃喝说笑, 四处游玩, 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作。 越是如此, 毓秀心里越不安, 总觉得灵犀在密谋什么大事, 要攻她一个措手不及。 欧阳苏见毓秀发愣, 就笑着问她一句, “皇妹该请皇后陪你共乘龙辇,怎么找了我?” 毓秀讪笑道,“我和皇后天天都在一起,这种时候还是以国宾为上。” 欧阳苏哦了一声,“我怎么听说皇妹有意冷落皇后,每日只去各位嫔妃处就寝,还传出让侍子日宿龙床,醉后夜幸三妃的传言。” 毓秀脸红了红,“皇兄也说那些都是传言,既然是传言,自然不可尽信。” 欧阳苏嗤笑道,“我见那个姓陶的侍子第一眼,就觉得他很不简单,皇妹要对他多加留心。” 毓秀心里不希望欧阳苏误会她,可她又不能实话实说地解释。 “皇兄决定娶古丽做王妃了吗?” “婚事自然不能由我自己做主,我已写折子回朝了,要是父皇首肯,还请皇妹以国书往来,商定联姻事宜。” “这是一定的。”毓秀顿了顿,到底还是问了句,“皇兄想好了吗?” 欧阳苏莞尔一笑,“这有什么想好没想好的,难得古丽天真可爱,又是真的很喜欢我,她是适合做储妃的人选。” 他面上虽然掩饰的很好,毓秀却还是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落寞,“皇兄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 欧阳苏笑着摇摇头,“灵犀和古丽的性格天差地别,根本没办法放在一起比较,天长日久要生活在一起的人,还是不要有那么多的心机和欲望才好。” 毓秀对欧阳苏说的感同身受,不自觉就点了点头。 欧阳苏见毓秀皱着眉头,反而嘲笑起她来,“皇妹是想到姜皇后了吗?” 毓秀忙摇头否认,“皇兄多心了。” 欧阳苏哀哀一叹,“皇妹后宫那几个都非池中物,不如你就人尽其才吧。” 毓秀闻言,忙扭头去看欧阳苏的表情,心中疑惑他是不是意有所指。 好在欧阳苏面无异色,大概只是就事论事。 就算他隐约猜到洛琦的身份,也不可能知道凌音是什么人。 毓秀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笑出声来,欧阳苏好奇之下就问了句,“皇妹笑什么?” “我现在还没有子嗣,灵犀就是西琳的皇储,她不肯放弃皇储之位跟你在一起固然是她的无情,可你也同样不愿放弃你的储君之位,留在西琳。” 欧阳苏从前从没有想过放弃储君之位这个选择,如今听毓秀这么一说,忍不住也有点发愣,“推己及人,要皇妹放弃皇位同姜郁在一起,你愿意吗?” 毓秀想都不想就笑着答了句,“不愿意。” 欧阳苏摇头笑道,“皇妹说我和灵犀无情,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无情。” 毓秀并不在意,“无情的不是我……要是皇兄问三年前的我,说不定我会答应,三年后的我,看清了一些事,也看清了一些人,最重要的是,我看清了我自己。” “不管怎样,你对姜郁的感情没变吧。” “我喜欢他的心一如既往,却不能说我对他的感情没变。” 欧阳苏掀帘看了一眼辇外,落下帘子的时候,就笑着对毓秀说了句,“我一直不懂皇妹为何对姜郁如此执着。” 毓秀自嘲一笑,“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他对我下了蛊吧。” 欧阳苏沉默半晌,也苦笑着说了句,“人与人的情爱的确奇怪,直到今日,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灵犀,在我看来,她行事嚣张跋扈,为人阴狠冷血,野心外显,多情任性,实在不像我从前会深交的一类人。” 毓秀笑道,“说文说武难说情。” 一语完了,两人相视一笑,后半程只指点江山,再不提儿女私情。 队伍到达马场的时候,平地起了一阵狂风。 毓秀与众人在看台上落座,欧阳苏笑道,“怎么一出城就变了天,这里的风水有点诡异。” 毓秀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闻人离见二人窃窃私语,就走过来对毓秀笑道,“跟在太妃身后的两位貌美的女子,就是巫斯郡主?” 毓秀点点头,叫姜汜带人来与欧阳苏,闻人离见过。 白玛与梅朵分别与二人施礼。 梅朵一眼看到闻人离的腰刀,就笑着对他说了句,“三皇子殿下身上配的可是我巫斯的益贡刀?” 闻人离抚了抚刀柄,看着毓秀笑道,“这一把是皇帝陛下送与本王的国礼。” 他话音刚落,侍卫就上前请他解了佩刀。 两位郡主掩面偷笑,毓秀轻咳一声请众人归位。 闻人离先叫人牵来八匹性子温顺的宝马,给四位郡主挑选。 阿依几个试马之时,毓秀竟看到舒家的四个女儿都坐在下面。 舒娴明明还是大伤未愈的模样,怎么也跑来选马了? 毓秀叫人召博文伯上前问话,“娴郡主才受了重伤,何以一路奔波来了马场?” 博文伯躬身拜道,“原本我也不想让静娴劳动,可公主与三皇子殿下都执意叫她一同前来。” 灵犀与闻人离要舒娴来马场? 他们两个为什么要这么做。 毓秀一颗心突突的跳,整个人也莫名焦躁,她笑着请博文伯归位,落座时看了一眼姜郁,姜郁的表情也不怎么良好。 毓秀忍不住就问了句,“伯良可知灵犀在耍什么花样?” 姜郁也云里雾里,“皇上亲自问一问公主便知。” 毓秀看了一眼下首的灵犀,她正与闻人离窃窃私语。 毓秀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叫灵犀上前。 场下四位郡主选好马,闻人离又叫人牵来八匹,“西疆与巫斯的四位郡主选过,也该叫京城的四位郡主选。” 毓秀看了看凌音洛琦,他二人也一脸懵懂。 舒家的四位郡主各选了一匹马,才要归位,闻人离就绕到舒娴面前对她笑道,“听闻娴郡主武功高强,马术更是一等一的好,要不是你伤了身子,本王倒想与你比试比试。” 舒娴欠身笑道,“殿下过奖。” 毓秀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好在闻人离也只是拦住舒娴闲话两句,就放她归位。 博文伯,九宫侯与左右相选了马,闻人离上前对毓秀笑道,“请皇后与诸位后宫也选一匹坐骑。” 姜郁冷笑,“殿下不请皇上先选,反倒让我们先选,这是什么道理?” 闻人离笑道,“皇后多虑了,本王这里自然有两匹最好的留给皇上。” 姜郁等看了毓秀一眼,见毓秀点头,才纷纷下场去选马。 朝中的文武重臣也下地走了一个过场,等人都选完了,闻人离才吩咐把预先留下的两匹马送到毓秀面前。 毓秀与灵犀一同下场,灵犀看着那两匹马对毓秀笑道,“三皇子殿下果然把最好的马都留给皇上了。” 毓秀对马知之甚少,只觉得她面前的两匹宝驹毛色光亮,身强体壮。纯黑色的性子沉静,枣红马活泼好动。 闻人离走到毓秀身边问了句,“皇上中意哪一匹?” “朕不会骑马,还是选安静的。” “皇上说黑云安静?”闻人离嗤笑出声,亲自扶毓秀上马,“那就请皇上试骑。" 毓秀从前并不常骑马,马术也算不得上乘,她才用脚轻轻磕了磕黑云的马肚,那畜生就突然抬起前蹄,仰天嘶鸣。 毓秀万没料到之前还温顺的马会突然之间变了脸色,一时措手不及,握缰绳的手一滑,身子栽歪跌下马来。 一旁的侍卫还来不及冲上前,闻人离就眼疾手快地将人捞在怀里。 “陛下太不小心了。” 毓秀才经历一瞬生死,五脏六腑都已错位,可他面上又不能表露出胆怯之色,只能板着脸说了句,“三皇子殿下该提醒朕,这匹黑马未经驯化。” 华砚与凌音都受了惊吓,见洛琦摇头,二人才没有上前。 闻人离特别看了一下凌音的反应,见他无所动作,心里到底有点失望。 “黑云野性难驯,惊吓了皇上,本王这就将它处置了。” 一句说完,闻人离就抽了临近侍卫的佩刀,高举劈向马头。 64|9.6独发 眼看着闻人离要落刀, 毓秀慌忙抓住他的手腕高声问了句, “殿下要做什么?” 闻人离被毓秀一拦,手停在空中, 笑着回了句,“这畜生险些伤到陛下,本王自然不能再留它的性命。” 侍卫们见状,一股脑冲上来夺了闻人离的兵器,“圣上面前不能亮刃, 冒犯殿下之处, 还请见谅。” 闻人离把刀交给侍卫,笑着对毓秀道, “若不是皇上拦我,我已经处置那畜生了。” 毓秀笑道,“只是一场意外,殿下不必小题大作, 黑云虽然只是牲畜,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不要轻易害了他的性命。” 闻人离看着毓秀轻笑, “若不是本王眼疾手快救下皇上, 伤了性命的就是你了。” 毓秀还想说什么, 姜郁已经从看台快步走到她面前拜道, “皇上受惊。” 毓秀抬手扶住姜郁, “伯良不必多礼, 朕没有大碍。” 上首的众人也都神色忧虑, 一双双眼睛直直盯着毓秀。 灵犀原本在一旁看热闹,见姜郁走来,才上前对毓秀笑道,“那畜生虽然该死,好在皇姐有惊无险,不如就饶它一条性命。” 姜郁眼眸冰冷,看也不看灵犀,毓秀生怕气氛尴尬,就笑着说了句,“朕实在不通马术,请皇后扶我回去吧。” 姜郁才要接住毓秀的手,就被闻人离从中斩断,“陛下太心急了。” 毓秀一只胳膊被他抓着,只能站在原地不动,“三皇子殿下还要我试马?” “皇上一眼看中了黑云,黑云却没有看中皇上,皇上会不会心有不甘?” 毓秀莞尔,“人和人之间讲缘分,人和马之间也是如此,既然我与黑云无缘,执着也无益。” 闻人离松了抓毓秀的手,展颜笑道,“想不到皇上如此豁达,既然黑云不行,那就请皇上就试试本王为你准备的第二匹马。” 姜郁一声轻哼,“殿下的马野性难驯,皇上龙体尊贵,不试也罢。” 闻人离也不接话,一双赤眸只望着毓秀,“皇上心里害怕?” 毓秀才摔了一下,本就惊魂甫定,她一看到那匹动来动去的枣红马就心里发怵,又不能在闻人离面前示弱,只能故作无恙,翻身上马。 这一次做足了准备,就算枣红马突然发难,她也不会摔的像上次一样狼狈。奇就奇在,她才坐上马背,枣红马反倒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地等她的指令。 闻人离含笑看着惊诧的毓秀,示意她行走起来。 毓秀用脚磕了磕马肚,枣红马就慢慢走起来。 这匹马很有灵性,骑它的人只要稍稍动一动马缰,它就会立刻按照主人的心意改变方向。毓秀试着给了小跑的口令,枣红马就渐渐加速起来,驼着她在场中慢跑。 等毓秀回到原位,闻人离就伸手来接她下马。 姜郁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灵犀却笑而不语。 毓秀接过闻人离的手,翻下马背。 闻人离摸了摸枣红马的马鬃,对毓秀笑道,“有些东西,一眼认定的未必是好,看起来讨厌的也未必不好,所谓路遥知马力。” 灵犀在旁笑道,“哪里还用得着路遥,一上马就分出好坏了。” 闻人离稍稍变了正色,“黑云也是好马,只是它生性高傲,一般人驯服不了,它心里不认皇上是主人,自然不会屈服于你。” 灵犀点头道,“原来如此。不知黑云屈服于什么样的主人?” 闻人离将马缰递到灵犀手里,“公主要不要试一试?” 灵犀挑眉一笑,“本宫自然没有那个本事驾驭烈马,可我指一人,必然能驯服黑云。” “公主说的是谁?” “本宫的三表姐,舒娴郡主。” 毓秀和姜郁都看出这两个人一搭一唱,却不知他们意欲何为。 姜郁皱眉对毓秀拜道,“娴郡主大伤未愈,不能试马,请皇上不要为难她。” 毓秀点头笑道,“舒娴的身子的确不宜大动。” 灵犀不顾毓秀的话,径直走到舒娴面前把她从座位上拉出来,“三表姐,皇上请你去试试那匹黑马。” 舒娴听说皇上吩咐,自然不能违抗,只能忍着身体的不适同灵犀一起走到马前。 灵犀又对毓秀笑道,“三表姐身子已无大碍,可以为皇上试马。” 姜郁还要再劝,却被灵犀一个凌厉的眼神生生堵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舒娴接过马缰。 毓秀满心担忧,生怕舒娴会出什么意外,尤其是姜郁一脸凝重,她心里也很不痛快,就悄悄将灵犀拉到身边问了句,“皇妹非要娴郡主驯马干什么?” 灵犀摊手对毓秀笑道,“三皇子殿下指名要娴郡主骑马,我有什么办法?” 毓秀看了一眼闻人离,发觉闻人离也面带笑意地在看她。 看着看着,他人就走到她面前了,“黑云在娴郡主身下腾挪自在,烈马择主而从,果然不假。” 毓秀不为所动,只对闻人离笑道,“既然黑云同娴郡主有缘,就请三皇子殿下将马转赠给她。” “本王已将黑云送给皇上,它的去留都由你做主。” “既然如此,朕会下旨将黑云赐予良主。” “皇上舍得?” “朕与黑云只是萍水相逢,它又不喜我骑它,转赠有缘人物尽其用,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闻人离想从毓秀面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不甘心,可惜到最后也只看到了她的淡然。 二人说话的当口,情势突变,之前还温顺的黑云突然像狂风一样飞奔出了马场。舒娴在马背上颠了几下,自然反应一般地握紧马缰,伏低身子。 毓秀愣了一愣,马上对禁军高声吩咐,“来人,追上黑马,留心别伤了娴郡主。” 一句说完,她又走过去拍拍姜郁的手只当安慰。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毓秀这一拍,倒让他没来由的生出许多担心。 灵犀凑到姜郁身边小声笑道,“畜生果然是畜生,□□不了,它对待皇姐只是甩她下马,对待三表姐却是先示之以悦色,骗取信任之后再陡然翻脸,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姜郁恨透了灵犀从中挑拨,无事生非,就狠狠捏着她的手腕问了句,“你和闻人离费劲心机把舒娴骗上马,到底要干什么?” 灵犀被抓的生疼,面上却还带着笑容,“伯良想在皇姐面前失态吗?” 姜郁看了一眼毓秀的背影,这才放了抓灵犀的手,“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样,要是舒娴有个闪失,不止我不会放过你,姜壖与舒景也不会善罢甘休。” 灵犀轻哼道,“要舒娴的人是闻人离,你要是有那个胆量威胁人,不如去威胁他。” 姜郁在灵犀脸上看到一丝诡笑,心下大叫不好。 一时狂风大作,一百匹马乱冲乱撞,侍卫们制服马的时候,十几个刺客从天而降,各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剑,直奔毓秀。 姜郁心下大骇,只身挡在毓秀面前。禁军们分散了兵力,被刺客偷袭的措手不及。华砚与纪诗在看台上护着后宫众人的安危,半点□□不得。 毓秀一度怀疑是闻人离从中捣鬼,可一见他皱紧眉头,一脸不解的表情,又实在不像事先就知情的。 毓秀被刺客与侍卫围在中间,凌音本想出来解救,却被洛琦拉手劝止。 人马混乱不堪,后宫与前朝的众人在惊慌中仓促退场,由侍卫保护着先走。欧阳苏几度想冲到毓秀与灵犀身边,却被侍卫拦住,强行拉走。 好在修罗堂的暗卫们及时现身。 闻人离笑着对毓秀问道,“这些戴着修罗面具的高手出手比禁军利落,难道就是皇上私养的暗卫?” 毓秀笑而不答,一双眼紧盯着战场,刺客敌不过暗卫,就劈伤灵犀身边的侍卫,一把将她制住。 毓秀大惊失色,闻人离却面不改色,款然笑道,“皇上现在后悔解了我的佩刀了吧?” 毓秀心中焦虑,回话的语气也十分凌厉,“殿下为何不护着灵犀?” 闻人离失声冷笑,“这种时候,本王自然要先顾及陛下的安全。” 他心里想的却是,今日的行刺,十有七八是灵犀的布置。 毓秀也曾怀疑灵犀是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可现在的情形,就算有一分的不确定,她也不能至她于不顾。 看灵犀惊慌失措的表情,倒也不像与挟持她的刺客有串谋。 毓秀叫围着他的侍卫与暗卫退到一边,沉声对刺客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刺客首领笑道,“我们想要的东西,在皇上那里,皇上想救回公主,就拿东西来换。” 姜郁冷颜喝道,“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么会被阴险小人威胁,刺杀皇上,挟持公主,你们犯的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密信里写着我们要的东西,皇上若应允,我等即刻放了公主,如若不然,休怪我们辣手无情,大不了同归于尽。” 65|9.7独发 刺客首领将折叠的密信交到毓秀手里。 毓秀看了一眼姜郁, 又看了一眼闻人离, 匆匆打开纸条读了。 姜郁与闻人离还未看清纸上写的字,毓秀已经把那张纸团作一团撕毁了。 “你们要的东西, 朕没有。” 刺客哼笑道,“皇上不想给,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毓秀以为刺客要对灵犀下手,就慌忙叫了一声“等等”,“你们要的东西, 朕的确没有, 换一个要求吧。” 两个刺客首领交换一个眼神,对毓秀笑道, “既然皇上这么说,就请给我们天下的财宝来换公主的性命。” “天下的财宝?国库空虚,朕哪里有钱给你们?” “不用皇上破费,只要你带我们去藏匿钱财的地方取就是了。” 毓秀心中暗道不好, 领头的刺客朗声笑道, “皇上查探帝陵已久,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你叫你的修罗使者为你搜集帝陵的机关图, 所以我们想劳烦皇上亲自带路。” 毓秀脑子一片混乱, 心绪也不安宁, 这些刺客的身份扑朔迷离, 她已经完全猜不到他们的幕后主使是什么人。 如果一开始是为了刺杀她, 那渔翁得利的会是灵犀, 可刺客们第一次跟她要的东西, 让她又不得不怀疑这些人是受了欧阳苏的指使,之后以寻宝为名,挟持她探入帝陵的要求,又像是闻人离的人才会做的事。 毓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寸眉毛一寸眼睛地看了灵犀,又仔仔细看过闻人离,二人眼神回避,面上皆有惭色,似乎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众侍卫与暗卫都在等毓秀示下,毓秀思索半晌,咬牙对刺客笑道,“既然你们要入帝陵,朕就陪你们进去,既然诸位是为求财,就不要伤及无辜,只带我一个人就是。” 刺客首领对毓秀冷笑,“密谋潜入帝陵的不止我们,北琼的三皇子殿下也有同样的打算,他还处心积虑地挟持了舒三郡主。” 毓秀满心惊诧,扭头看向闻人离,闻人离讪笑道,“舒家不会派一个不知帝陵机关的人守灵,舒三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本王这才决定请她帮忙。” 毓秀一声轻哼,“以驯马为名,将重伤之人劫持,就是三殿下所谓的请人帮忙?” 姜郁攥拳站在一旁,看向闻人离的目光中满是杀意。 闻人离看也不看姜郁,只对毓秀笑道,“早知劫持皇上也是一条行得通的路,本王又何必迂回转折,退而求其次。”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玩笑,毓秀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闻人离走到毓秀身边,突然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随即对刺客笑道,“既然我们目标一致,不如通力合作,你们求财,我寻人,皆大欢喜。” 刺客首领看了一眼灵犀,又看了一眼毓秀,半晌才回了闻人离一句,“我们怎么知道三皇子殿下不会耍花样?” “你们不知道,你们只能选择相信我,跟我合作。本王重申一次,我只为寻人,不为求财,舒娴在我手上,皇上在你手上,要不要做,你们自己决定。” 毓秀不可置信地看着闻人离与刺客讨价还价,脸上才被他捏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两位刺客首领低头耳语几句,对毓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们有马有车,就在马场外,请皇上的侍卫不要跟的太近,否则惊吓了兄弟,错手伤了公主与诸位贵人就不好了。” 毓秀挥手叫侍卫与暗卫都退下,众人咬牙不敢妄动,修罗堂的暗卫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心里恨不得将几个刺客千刀万剐。 刺客挟持灵犀上了一车,毓秀,姜郁和闻人离被塞到另一辆马车里。 行到中途,姜郁悄悄拉起毓秀的手,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皇上不该应承,臣怀疑这次事件,公主就是幕后主使。 毓秀摇头苦笑,反手在姜郁手心里回写了“稍安勿躁”四个字。 她心里想的却是,既然你早就怀疑幕后主使是灵犀,为何之前不发一言,还不是因为舒娴落在闻人离手里,你才会犹豫不决,执意跟着过来。 姜郁见毓秀脸色不好,心里也有点难过,就在她手心里再写几个字:入帝陵之后,请皇上提防公主。 毓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才要抽手,就被姜郁拖住了十指交握。 闻人离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车子行到帝陵,闻人离的手下早就在附近等候。毓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挟持舒娴走到他们面前,“殿下,人带到了。” 舒娴有伤在身,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姜郁心中煎熬,又不能上前,神情像鬼一样可怕。 毓秀趁机把手从姜郁手中抽出来,吩咐守陵的侍卫,打开帝陵大门,让一行人进陵。 侍卫们面面相觑,“此事万万不可,还望皇上三思。” 毓秀冷颜道,“此事关系到朕的身家性命,开门。” 侍卫们这才推开陵墓大门,毓秀厉声对着刺客与闻人离道,“活人不入死人墓,盗帝王陵折三代寿,各位想好了吗?” 众人见毓秀一脸正色,一时都有些犹豫,闻人离却在旁笑道,“如果这陵墓里放的不是死人,那就不算入死人墓了。” 毓秀看着闻人离,闻人离也毫不躲闪地回看毓秀,二人对望半晌,刺客们耐不住性子对毓秀喝道,“请皇上带路。” 毓秀才要下陵,就被闻人离拉住胳膊,“皇上只看过图纸,对帝陵的机关暗道远没有舒三郡主熟悉,还是请郡主带路。” 舒娴瞥了一眼姜郁,咬牙走到最前面,刺客将毓秀几个围在中间,进陵之后就按动开关,锁紧墓门。 门一关,长廊里的两排火把就点燃了。 舒娴回头对众人道,“走廊的尽头就是帝陵内宫的入口,内宫黑暗,请大家各拿火把照明。” 毓秀上前对舒娴笑道,“郡主从前可曾进来过?” 舒娴目光躲闪,低头回了毓秀一句,“不曾。” 毓秀见舒娴面色犹疑,就猜她有意隐瞒,明知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索性一笑而过。 闻人离听到二人对话,就凑到毓秀身边小声说了句,“这陵寝是舒家藏匿家财的地方,舒三怎么会没进来过。” 毓秀闻言大吃一惊,如果闻人离说的是真的,那这帝陵的秘密就不止藏匿活人这么简单了。 二人说话的当口,舒娴与姜郁已走到内宫门口了。 墙上有一个九宫格机关,舒娴催动机关,地上就打开一条密道,密道下面通着石阶,深不见底。 舒娴举着火把下了石阶,姜郁紧随其后,毓秀见二人形影不离的样子,到底还是有点心酸,她才要也跟下去,就又被闻人离一把拉住,“我们最后进去。” 毓秀不解其意,抗不住闻人离的手像钳子一样抓着她,她也只能等黑衣刺客们先进去。 刺客头领中有一个走在最后,将闻人离拉毓秀的情形都看在眼里,就笑着对他说道,“殿下太谨慎了。这座地宫的布阵分明是‘请君入瓮’,进去容易出来难。我们还没有走到里面,不会有什么要命的机关。” 闻人离笑道,“帝王陵寝就算是请君入瓮的布局,也要先过五重门十道坎,我劝诸位还是不要太大意了。” 毓秀当初见到陵墓建造图的时候,也觉得之前的几道机关太简单了,如果真如闻人离所说,舒家利用孝恭帝的陵寝作为藏匿家财之地,必定有人常常出入运送。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舒娴。 最厉害的机关,必定在最接近放置财物的密室,毓秀极力回忆当初凌音找给她的那张地宫图,帝陵的建造结构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作为堆砌宝藏的暗室,莫非工匠在建造陵寝的时候,又秘密建造了另一层机关。 不出众人所料,前面的几道关卡都过的十分容易,可每过一道门,毓秀的心就忐忑一分,所有通道机关都是从外面开启,一旦进入下一层,就没办法再从原路返回。 毓秀快步走到最前面,对舒娴问了句,“请问郡主,进出帝陵的通道可是单行道?” 舒娴笑着回了一句,“的确是单行道。” 二人对望时,火光映在舒娴脸上,越发衬的她苍白如鬼。 “郡主既然如此熟悉地宫的布置,你从前……” 毓秀话音未落,就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巨响。 众人沉默半晌,只听舒娴沉声说了句,“又有人入帝陵了,刚才的那一声是陵墓大门开启的声响。” 姜郁面无表情地看着毓秀,“莫不是禁军的侍卫担心皇上的安危,才不顾皇上旨意,闯入帝陵?”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之前既然下了明旨,就不会有人抗旨不尊,除非他是不想活了,拿了九龙章闯过侍卫,进来送死。” 66|9.8独发 拿到九龙章的只有四位臣子, 有一位还在外省, 剩下的三人都是稳重谨慎之人,绝不会冒然进入帝陵。 姜郁一脸探寻地看着毓秀, 半晌才问了句,“是程大人进来了?” 毓秀讪笑一声,“伯良何出此言?” 姜郁似笑非笑,“迄今为止,皇上大概只送出了一枚九龙图章, 除了程大人, 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吗?” 毓秀摇头苦笑,“既然伯良都猜到了, 我也不必瞒你。可程棉一贯稳重,他是万万不会进入帝陵的,朕猜测,是有人拿了他的九龙章跑来了。” 十有八*九是凌音担心她的安危, 才借了图章闯进来的。 闻人离看着毓秀, “陛下是想等人来,还是先走?” 舒娴轻咳一声, “这道门之后, 就是主墓, 再拖下去, 臣的身子恐怕就受不住了。” 毓秀也记着门之后就是陵寝的中心, 她看着舒娴摇摇欲坠的模样, 的确像身子不适, 就开口说了句,“请郡主开动机关。” 舒娴扭了扭石门上的两个圆形把手,又去一边墙上推了石雕上的两道机关,石门才缓缓滑开,却突然从墓室中飞出一排利箭。 舒娴早就拉姜郁躲在右边门口的角落,一瞬之间,姜郁也想伸手去拉毓秀,可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闻人离在人群中抓住灵犀的胳膊,扯她一起躲到石门左边,毓秀躲闪不及,动也不能动,好在她站在最后面,前头有几个来不及躲闪的刺客做了她的挡箭牌。 几个倒霉鬼毙命之后把毓秀压在身下,她才逃过一劫。 众人躲闪逃窜之时,火把都落到地上熄灭了,尘埃落定之后,大家都不动不说话,时间仿佛停滞了。 毓秀大脑空白的一刻,想到洛琦之前为她卜算的那一卦,和陶菁所谓的血光之灾,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躲过了血光之灾,还是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毓秀身上压着几个人的重量,渐渐就要喘不过气来了。右边门口传来姜郁惊慌的话音,“皇上无恙?” 毓秀没有答话,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心里十分感慨,危急关头才见人心,亲疏远近一眼即明。 地宫一片黑暗,直到闻人离与一个刺客首领重新燃起火把,众人才看到当下的状况。 舒娴本还紧紧拉着姜郁,姜郁却用力挣脱她的手,扒开毓秀身上的死人。 同时冲过来的是闻人离,等他二人把毓秀从最底下捞出来,舒娴,灵犀和侥幸活命的几个刺客也都围了过来。 毓秀原以为舒娴会跪地请罪,跟她说她不知内室有这一处机关。 可舒娴只是一脸阴沉地站在原处,不发一言。 毓秀这才明白她这一行的凶险,舒娴既然不向她请罪,就是从一开始就认定,她不可能活着从陵墓里走出去。 请君入瓮,她就是那个君? 闻人离为寻人,不为伤她性命,舒娴不同,她已经生出要制她于死地的打算了。 她死了,这陵寝里的秘密就不会泄露,有些事也没人去追究。做了亏心事的人自然能长保福禄,皆大欢喜。 姜郁见毓秀目光呆滞,就狠狠摇晃了几下她的身体,“皇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闻人离也一脸探寻,拉起毓秀的手摸她的脉门,“陛下吓傻了?” 毓秀借着火把的火光看看姜郁,再看看闻人离,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舒娴显然是有点失望的,她看了一眼灵犀与剩下的几个仓皇无措的刺客,沉着脸不发一言。 灵犀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怨恨之色,一个刺客首领走到舒娴面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娴郡主明知墓室门口的机关,却刻意引我们做箭靶,我们死伤了这么多同伴,不砍了你的手,难解心头之恨。” 眼看着毓秀才从鬼门关走回来,姜郁心中也愤怒异常,见到舒娴被打,他也只是咬牙旁观。 舒娴见姜郁不发一言,心凉如冰,冷颜对刺客们笑道,“你们想进藏宝的墓室,还要我在前面带路,言多语必失,我劝诸位谨言慎行。” 要是这群人只是乌合之众,死几个人就少几个人分赃,在乎人命放言寻仇,就代表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身后有一个主子,找到宝藏也是替人做嫁衣。 舒娴一语完了,毓秀立解其意,姜郁和闻人离也都听懂了,灵犀后知后觉,面上绯红一片。 舒娴哼笑着走进墓室,几个刺客亦步亦趋地裹着灵犀也跟了进去。 姜郁和闻人离都对毓秀伸出一只手,毓秀原本谁的手都不想拉,可她也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就搭着二人的手站起身。 闻人离冷笑着看一眼姜郁,姜郁也睥睨闻人离。 毓秀穿过他们中间,先一步进了墓室。 墓室当中摆放着金丝楠木棺,几个刺客都围在棺木旁不敢妄动,生怕从哪里又飞出什么伤人的利器。 只有闻人离大步流星走到棺前,抬手就要开棺。 毓秀心里一惊,慌忙上前阻拦,“请殿下小心行事。” 闻人离笑着将舒娴扯到身边,“请问娴郡主,这棺木四周还有什么奇巧?” 舒娴被制住要害却面不改色,“小女从前并没有进过这间墓室,并不知这里还有什么奇巧。” 闻人离自然不信舒娴的话,就叫一个黑衣人抓着她站在他身边。 毓秀忍不住又劝,“殿下就算真的要开棺,也要选吉日行冥礼,这么贸然动作,不怕得罪了先人?” 闻人离笑道,“陛下跟我一样清楚,这棺里十有八九是空的,既然是空的,也无所谓得罪先人。”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抽手回来,闻人离用内劲拔了七根镇钉,推开棺板。 开棺的一瞬,除闻人离之外,众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毓秀见闻人离一脸惊异,就上前也看了一眼。 棺中的确有一具身着龙服的女尸,虽然有玉椁护身,女尸的面目也已模糊不清。 闻人离与毓秀对望一眼,沉声问道,“皇上信不信这是恭帝?” 毓秀摇头道,“这不是我姨母。听闻我姨母生前最爱一只龙凤金镯,不可能不拿那个陪葬。” 闻人离撩开女尸袖口露出手腕,“皇上说这个龙凤金镯?” 毓秀满心吃惊,半晌才反问一句,“殿下以为如何?” 闻人离笑道,“本王之前还不敢叫准,听了陛下的话,我反而确认这不是母亲。”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毓秀更料不到闻人离会选在这个时候承认他是明哲戟的儿子。 闻人离见毓秀不发一言,就笑着说了句,“皇上不是早就怀疑我的身世了吗?从你看到我眼睛的那一刻起。” 毓秀自以为她掩饰的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发觉了。 “殿下果然是姨母之子?可你与我年纪相仿,姨母怎么会……?” 闻人离挥手打断毓秀的话,“事情的真相,本王也不便对皇上道明,你只要知道我母亲在传闻暴毙的那一天并没有死就够了。” 姜郁,灵犀与舒娴皆面色凝重,心中各有打算。 刺客们面面相觑,一个首领看了一眼灵犀,走到舒娴面前喝道,“时候不早了,请舒三郡主带我们去放财物的密室。” 一双双眼睛看着舒娴,舒娴却绕到金丝楠木棺的一边拍动机关。棺墓旁突然出现一条暗道,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身边的姜郁,一同跳下暗道。 姜郁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掉到下面一层的密室了,周围黑暗一片,他的手被舒娴紧紧攥着,心跳犹如鼓鸣。 “我们在什么地方?” 舒娴跳起身冲到墙边,扣动机关,再取了墙上的火把点燃,“逃生之路。” 姜郁心下大骇,"逃生之路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刚才所在的墓室,从开棺的一刻就被催动机关,墓室闭合,气越来越少,呆在里面的人会窒息而亡。” 姜郁心一沉,厉声对舒娴喝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只顾自己逃生?不顾别人?” 舒娴被吼的一愣,“伯良说的别人是什么人?明哲灵,闻人离,明哲秀,还是明哲灵养的那些暗卫?” 二人对面相望,姜郁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激烈了,就缓和语气问了句,“你要对付几个杀手无可厚非,却为何要连累皇上?” 舒娴哼笑道,“连累?皇上既然会跟随闻人离进陵,就是怀疑这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若她找到舒家几代的家财,或是被关着的明哲戟,母亲与工部尚书就会被问罪。”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若有不测,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现在就回去。” 舒娴失声冷笑,“后果不堪设想?怎么个不堪设想?明哲秀徒有其名,所谓的国不可一日无君,也用不到她身上。说到底,她只是姜家和舒家放在龙椅上的一个摆设。” 67|9.9独发 姜郁看着舒娴, 眼中的情绪复杂不明, “就算皇上只是一个摆设,她也是姓明哲的摆设, 没有了她,西琳的国运就会急转直下。” 舒娴不置可否,“西疆与巫斯的几位郡主也是明哲家之后,扶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上位,对姜舒两家来说都是轻而易举。” 姜郁摇头一叹, “如此大事, 静娴太自作主张了。” “并非我自作主张,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皇上如果活着从这里出去, 会给舒家带来不小的麻烦。” “皇上势单力薄,就算她想处置舒家,也没有大动干戈的实力,即便她猜到舒家几代横敛的事, 大多也会不了了之。舒娴何至于要伤她的性命。何况明哲灵是你亲表妹, 血浓于水,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舒娴对姜郁冷笑道, “姜家把宝押在公主身上, 也是大错特错, 她暗地里早有了自己的布置, 不但训练了暗卫, 还查出帝陵藏有宝藏的秘密。那两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会乖乖受人摆布, 不如趁早一了百了。” 姜郁举着火把在墓室里四处查看,咬牙对舒娴道,“就算你不回去,我也要回去。” 舒娴急火攻心,内伤复发,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你想回去救谁?明哲灵,还是明哲秀。” “她们两个谁也不能死。” “伯良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明哲秀了吧?” 舒娴一言既出,姜郁却半晌都没有回话,再开口的时候,人也冷静了许多,“皇上不能死,她是我布局里最重要的棋子,她死了,我会满盘皆输。” 舒娴目光一闪,“你求的不过是巩固姜家的威势,来日封侯拜相,施展抱负。她死了,你自然就能出宫,大不了从科举入仕。” 姜郁哼笑道,“静娴怎么如此天真,以我的身份,就算不做明哲秀的皇后,也要做明哲灵的皇后,他们两个都死了,我也要做下一个皇帝的皇后。我所谓的布局,就是要改变这个命数,釜底抽薪。” 舒娴隐隐觉得姜郁还有隐瞒,他的筹谋,他的算计,他的目的,与他的所求,都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姜郁见舒娴变色,就缓和语气对她说了句,“事关重大,我不能事事都告与你知。你要是信我,就帮我救出皇上。” 他这是承认有事瞒着她吗? 舒娴原以为二人心心相惜,彼此间没有秘密。可眼下看来,他并没有对她敞开心扉,又或许,他只是为了救毓秀找借口。 “伯良不必故弄玄虚,你进宫之前曾亲口承诺,就算你与明哲秀有肌肤之亲,甚至她怀育你的子嗣,你都不会对她有一份真情。如果你真的对她无动于衷,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自己的安危救她于危难。” 姜郁脑子乱成一团,时间流逝一刻,他心中的忐忑与担忧就更多一分,“你要我说多少次,皇上不能死,除了她,没人能帮我做到我想做的事。” 舒娴从没在姜郁脸上看到过如此恐惧不安的神情,她从前认识的他,一贯运筹帷幄,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他对全天下的人都冷淡,不管是心高气傲的公主,还是对他一片痴情的皇储,他都视而不见,只对她一个人温柔和顺,百般善待。 她从前一直认定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他对她的感情,也深入骨髓,撼动不得。他们之间的默契,无坚不摧,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受到影响。就算他当初迫于压力被迫迎娶皇上,成为皇后,她也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他。 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会失去他的这种可能。 姜郁见舒娴走神,就捏着她的肩膀又问了一遍,“回到墓室的机关在哪里?” 舒娴胸中淤积,扑的吐出一口血来,人也摇摇欲坠,当场昏迷。 姜郁忙将人接到怀里,掐她的人中。 这一边心急如焚之时,刺客们也暴跳如雷。舒娴金蝉脱壳的十分突然,他们反应过来想去追人已经来不及了。帝棺边的暗道门牢牢紧闭,无论再怎么拍打棺木上的开关,下面也一动不动。 灵犀看不过去,就皱眉对众人道,“你们不用再白费力气了,这一条也是单行道。他们下去之后,就把门封住了。” 这还是灵犀被挟持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到了这种时候,她大概也不想掩藏自己的目的和心机了。 闻人离见毓秀一双眼盯着灵犀发呆,就走到她面前笑道,“皇上的皇后被别人带走了,皇上怎么不为所动?” 眼看姜郁弃她而去,毓秀不是不伤心,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们被困在这里,不知前路如何,殿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我的热闹。” 闻人离轻哼一声,“皇上的意思是,我们注定被困死在地宫?” “既然是请君入瓮,我们现在身在瓮中,还会有后招等着,再不快些找到出口,墓室里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刺客们一个个惊慌失措,灵犀也一脸不可置信,“舒三竟如此狠毒。” 毓秀轻叹道,“皇妹太大意了,舒娴虽然是你表姐,她也是舒家的女儿,你谋夺她的家财,她自然不想留你的性命。” 灵犀闻言,当场变了脸色,“皇姐你……” 毓秀笑道,“三殿下早就猜到了,姜郁和我也知道,舒娴那么精明,自然也不会理不清楚你被挟持的前因后果。” 灵犀面色阴沉,半晌不发一言,闻人离走到二人面前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皇上既然没有追究你的意思,你也不要太过纠结,当务之急,是叫你的人帮忙找到这间墓室的出口。” 灵犀见毓秀与闻人离都已猜到刺客的身份,索性也不再掩饰,就下吩咐叫他们在墓室里四处寻找出路。 毓秀在当中的一面墙上搜索出口,闻人离走到她身边笑道,“如果活着出去,皇上不会处置灵犀公主吧?” 毓秀默然不语,闻人离就一本正色地又问了一遍。 毓秀这才回问一句,“在马场之时,灵犀被劫,朕曾问过三殿下为什么不出手护她,三殿下还记得你答了什么吗?” 闻人离笑道,“答的是‘危急关头,本王自然要护着皇帝陛下。’” 毓秀冷笑失声,“朕当时就知道殿下说的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闻人离伸手帮毓秀整理拂乱的衣衫下摆,“皇上的马装皱了。” 毓秀轻咳一声闪到一边,“非礼勿动,殿下真是莫名其妙。” 闻人离站在原地,收手回来一攥成拳,“皇上是怪本王在墓室的门打开的时候护住灵犀而没有护你?” 毓秀哭笑不得,摇头又走远两步,“殿下错会了朕的意思,朕要说的是,殿下在马场没有护着灵犀的缘故,是你也觉得她被挟持的太过诡异,怀疑她贼喊捉贼。” 闻人离清了清嗓子,“本王的确好奇灵犀耍什么花样,可更让我惊奇的是皇上,我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灵犀,甘愿引路入帝陵。” 毓秀面无表情,“眼下的情势明了,刺客既然是灵犀的人,他们找到舒家的宝藏之后,绝不会让朕活着走出帝陵。殿下何必说什么处置灵犀。你该去问一问她会不会饶我一条性命。” 闻人离皱眉笑道,“小王在此,自然会回护皇上周全。” 毓秀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却丝毫不为所动,“既然如此,朕的性命就仰仗三皇子殿下了。” 这话听起来像讽刺,闻人离满心不爽,才要再说什么,灵犀就远远唤了他一声。 闻人离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灵犀扳动墙上的浮雕,墙下又现出一条密道,闻人离才要召唤毓秀,人却被灵犀一脚踢下台阶,刺客们蜂拥而下,将闻人离赌在下面,灵犀走在最后,门关之前对毓秀笑道,“皇姐,我下不了手杀你,你就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等死吧。” 毓秀眼看石门关闭,等她冲过去扳动石雕,机关就一动不动了。她心中虽惊惧不已,却还要强迫自己安下心神,不能慌乱。 渐渐的,就觉得呼吸困难,手里的火把也熄灭了。 四周暗下来的时候,毓秀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靠墙坐在地上,慢慢失去知觉。 煎熬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一点光亮,有人拍她的脸叫她的名字,折腾半天没见她回应,就对着她的嘴吹了一口气。 毓秀闻到一阵浓郁的桃花香,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火把的火光,和一个人略带邪气的笑脸。 “皇上,这回你欠我欠大了。” 毓秀咳嗽几声才把气喘匀,“你怎么进来的?” “进来没什么不容易,把你弄醒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68|9.10独发 毓秀一脸疑惑地看着陶菁, “地宫的机关图, 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陶菁一声嗤笑,“还要什么机关图, 只要稍微懂一点五行八卦,建工奇巧,猜也猜的出来哪里有机关哪里有暗道。”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随意,毓秀反倒不信,她之前的布置, 他不可能知道, 他又是怎么打定主意跑进来的。 “不管你抱着什么目的,你救了朕一命, 朕不会追究你。” 陶菁啊了一声,“下士冒死跑进来找皇上,皇上非但不为所动,还要追究我的罪名。” “朕既然下了明旨, 就不敢有人抗旨不遵, 你是拿了谁的九龙图章?” 陶菁狡黠一笑,“说是拿, 也不确然。” “你借的?” “的确是借, 借之前没问他而已。” “你偷来的?” “皇上干嘛用偷这个词?” “你到底偷了谁的九龙章?” 陶菁哈哈大笑, “皇上既然这么问, 是不是变相地承认, 你送出了不止一枚九龙图章?” “你!这种时候你还跟朕耍贫嘴?” 陶菁帮毓秀擦掉脸上的灰尘, 再替她整理头发, “皇上不用防备我,我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我不但要你活着,还要你活的好好的。” 大概是火光太刺眼的缘故,毓秀总觉得陶菁脸上的表情灿烂的过分了,与她灰暗的心情格格不入。 他越是想凑过来,她就越是想躲开他,之前忍下的委屈也想一股脑地发泄在他身上。 还好她还懂得保持风度。 于是毓秀就甩开他的手,打算扶着墙自己站起来。 大概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又或许是之前经历的一系列事件摧垮了她的意志,站起来的时候她腿软了。 好在陶菁眼疾手快地接住毓秀的身子,扶她站稳之后又顺势把她抱在怀里,“这种时候还逞什么强,有委屈就哭出来,大不了你掉几滴眼泪,我帮你收回几座城池。” 毓秀本来是想哭的,被他这么一说反而哭不出来了,她现在不想逞强也不想示弱,就乖乖趴在他怀里不动不出声。 陶菁轻轻拍毓秀的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抱着她摇了好一会,本以为会得到回应,结果傻丫头那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陶菁把毓秀从怀里拉出来看她的表情,“不是吧,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你是铁做的还是木头做的?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留下等死,这么严重的事,你都不伤心一下?” 毓秀不怒反笑,目光炯炯地望着陶菁,“你怎么总是盼着我哭?” “小女子哭起来好看嘛,梨花带雨,柔弱多情,尤其是像你这种……” “我这种什么?” “你这种平素逞强成习惯的。” 毓秀听了这一句,脸上的微笑就变成苦笑了。 陶菁看着毓秀,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完全信任我,把你不为人知的一面给我看呢?” 他说的这一句话里既没有尊称,也没有谦称,毓秀听着有点别扭,心里更多了一点莫名的感受。 陶菁言笑晏晏,“皇上上次说要收我做后宫,这话还作数吗?” 毓秀一愣,半晌才皱眉回了句,“不作数了,朕改主意了。” “看在下士不顾危险进来找皇上的份上,不能网开一面吗?” 毓秀觉得奇怪,“朕上次提到的时候,你还振振有词,怎么现在突然改主意了?” “下士没有改主意。皇上上次说要给我名分,只不过是想拿我做幌子,我不想做幌子。”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气越来越轻,也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两个人的鼻尖都要贴在一起了。 “我不想做皇上的幌子,皇上要给名分,就要给那个名分代表的东西。” 毓秀的后背已经贴到墙壁,退无可退,“什么是名分代表的东西。” “你。” 陶菁的两只胳膊把毓秀困在当中,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皇上答应吗?” 毓秀被陶菁看的心都跳漏了一拍,一开始还想推开他一点,从他胳膊里钻出来的,却刺激的他整个身子都贴上来压住她,“皇上在宫里还能叫来人,在这里怎么叫。” 毓秀感到身上一股强大的压迫力,陶菁扔了一只手里的火把,紧紧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拿火把的手的手腕,语气越来越暧昧,“皇上现在什么都叫不了了,要叫也只能叫我的名字。要不然你叫我的名字来听听,说不定我就放开你了。” 毓秀的确叫了他的名字,却不是他希望的那一个,她说的是,“陶菁,你太放肆了。” 陶菁前一刻还在激动,这一刻却有点想笑,“这种时候了皇上还摆架子,既然你说我放肆,那我就放肆一下吧。” 糟糕。 毓秀心说不好,躲来躲去也没能躲过陶菁落下来的唇。 这家伙原来也轻薄过她,毓秀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她马上就发现陶菁这一次的用力跟从前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非但不温柔,反而有点随心所欲,粗暴蛮横。 随着陶菁越发强烈的攻势,毓秀手里的火把也掉到地上。 四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陶菁把抓着毓秀手腕的手伸到她脑后,让她仰着头,以一个更加契合的姿势迎接他。 毓秀的舌尖被陶菁咬了两下,所以当陶菁的舌越发深入的时候,她也想咬回去,可她的牙关竟是软的。 陶菁意识到毓秀的小抗争,心里像被灌进蜜糖,动作也渐渐变的温柔,“皇上是被我亲的用不上力气了,还是在笨拙地回应我。” 毓秀被嘲笑的脸颊通红,反应过来的时候,陶菁的手已经在她胸口流连了好一会了。 毓秀羞愤难当,抬手就打了陶菁一巴掌,“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你没完没了的做这些事干什么?给朕滚开。” 她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说是打人,其实跟抓痒差不多。 陶菁的鼻尖蹭着毓秀,呢喃道,“皇上这辈子只打过我,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挨打有什么荣幸的,你简直不知羞耻。” “皇上心思敏感,一向很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不管你是收买人心也好,还是真的宽厚仁德也好,除了对我,你没对别人动过手吧?” “所以呢?” “所以你心里吃准了我,就算被你打了一次又一次还会围在你身边团团转。” 毓秀被陶菁噎了个哑口无言,竟忘了她打他的初因是他的不老实。 陶菁暗自偷笑,把毓秀压回墙上,在她一边脖颈上用力吮吻,直到她疼的呻*吟,他才放开她,重新捡起地上的火把点燃。 火光映衬毓秀迷离的目光,醉人的让人移不开眼,陶菁把火把举到她脖子旁边,直到看见上面他留下的痕迹,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皇上喜欢给印章,我也喜欢给印章,你给那些人印章,那些人就是你的人,我给了你印章,你是不是也是我的人。” 毓秀才要骂他厚颜无耻,陶菁就眼疾手快地在她嘴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皇上就让我多做一会梦吧。” 毓秀挥开陶菁的手,“你本来就是在白日做梦。” “白日做梦就白日做梦,皇上想让我带你出去,就得圆我一个白日梦。” 毓秀生怕陶菁说什么银言浪语,结果他却只说了一句,“以后没人的时候,我直呼皇上的字好不好?” 毓秀一时怔忡,陶菁笑着刮她的鼻尖,“没人敢直呼你的表字,皇上一定很寂寞。下士的这个要求这么简单,皇上一定不会拒绝。” “你又异想天开。” “这算什么异想天开,试问这世上的人谁不想直呼心上人的名字?” 毓秀心中百味杂陈,陶菁从前也对她表白过,可她没有一次信任他说的是真的。 今天的情况不一样,若他真的是虚情假意,会义无返顾地闯进来送死吗? 陶菁见毓秀动摇,就再接再厉地说了句,“皇上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毓秀犹豫半晌,到底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陶菁笑着一把抱起毓秀,走到金丝楠木棺前。 被放到棺中时,毓秀吓了一跳,眯眼一看,里面的女尸居然已经不在了。 原来棺木下面就是地道。 陶菁笑着问了句,“皇上敢走吗?” 毓秀一皱眉头,“你都走了,我有什么不敢走的。帝棺里的人让你弄到哪里去了?” “我怕皇上忌讳,就提早处理了。” 陶菁把毓秀抱下石阶,毓秀挣扎着下了地,陶菁又强行把她捞起来背在背在,“皇上把火把举远一点,小心烧到我的眉毛。” 毓秀原本还沉入湖底的心也一点点浮出水面,“你要带我往哪里走?” 陶菁笑道,“这条是修陵的工匠秘密留下的一条逃生之路,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69|9.11独发 毓秀心急之下, 就勒了一把陶菁的脖子, “先不要急着找路出去,朕现在还不能出去。” 陶菁夸张地哎呦叫了一声, 搂着毓秀两腿的手顺势收紧。 毓秀被捏的差点没从他身上跌下来,“你又动手动脚,实在可恶。” 陶菁借机抓了毓秀一把,又抓了一把,小皇帝的屁股软软的, 虽然隔着衣服, 手感也相当的不错。 毓秀气的锤了陶菁两拳,“放朕下来。” 陶菁忍着笑, 背着毓秀又转了两拳,吃够了豆腐才把人放到地上,再一本正经问一句,“皇上说不能出去是什么意思?” 毓秀见陶菁一脸正色, 就忘了追究他揩油的罪名, 犹豫了一下,还是同他实话实说, “灵犀进陵为求财, 闻人离进陵为寻人, 朕这一行, 既为寻人, 也为求财, 除此以外,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陶菁脑子里飘过一个念头,他觉得这个念头太过不可思议,就顾自笑着摇摇头。如果毓秀能算计到这种地步,又有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那她还真是不简单。 “皇上要做什么事?” 毓秀不答反问,“你有没有本事找到灵犀与闻人离,再找到关在这里的孝恭帝?” 陶菁挑眉一笑,“原来公主是和三皇子一起走的,那皇后是不是同舒三郡主在一起?却不知他是自愿抛下皇上,还是被迫而去。” 毓秀满心不耐,“情况危急,你不要再纠结这些小事。” “这怎么是小事,下士不懂皇上为何要先找公主与三皇子,按理说,你不是该担心皇后殿下的安危吗?” 他其实很好奇姜郁怎么会弃毓秀于不顾,于公于私,姜郁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毓秀送死。 更让他惊奇的是毓秀的反应,他本以为凭毓秀对姜郁的感情,遭到这种背叛必定会伤心欲绝,可他找到她之后,她脸上除了最初露出的一点落寞,之后都像现在一样平静淡然。 毓秀就事论事,“舒娴精通帝陵里的机关,她和姜郁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朕在进陵之前就下了暗旨,但凡走出帝陵的人,一律要受修罗使的挟制,以防他们去通风报信。” 陶菁的预感慢慢做了实,他看着毓秀的目光也多了许多复杂的内容,“以防他们去通风报信的意思是,皇上马上就要有动作,对什么人出手了吧?” “是。”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没必要再隐瞒,毕竟成败只看这一瞬发力。 陶菁在心里整理这些天发生的一桩桩事,毓秀要做的事也渐渐明晰。 她不会是想用这么激烈的手段,下出她的第一步明棋吧。 毓秀见陶菁出神,就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提声又问一次,“你有没有本事找到闻人离,再找到关在这里的孝恭帝?” 陶菁一脸为难,“寻找逃生之路,下士不在话下,至于找人,恐怕就得碰一碰运气了。” 毓秀哭笑不得,“你找到我的时候才说这些机关机巧难不倒你,怎么又改口说要碰运气。” 陶菁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帝陵机关重重,历来最好走的就是这一条逃生之路。其余的机关暗道,不是通往宝藏,就是通往地府,请皇上三思。” 毓秀一声冷笑,“朕既然打定主意进陵,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当初劝我找思齐算那一卦,他的批言是我虽遭大难,却逢凶化吉。说到底,还多亏了你。” 陶菁摇头苦笑,“下士劝皇上算一卦,是想你知难而退,避世避灾,早知皇上这么不知保重,我是万万也不会多嘴的。事到如今,既然皇上要迎难而上,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毓秀心里想着事,顾不上陶菁的小动作,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已经被他抓在手里十指交握了。 “这条通道是否通联所有的墓室?” “这个就不一定了。皇陵修建完毕,有一些工匠会被关到殉葬室,和陪葬的罪人一起等死。虽然不是每个皇帝死后都要人陪葬,可陪葬人的墓室是建造皇陵中一定要准备的。逃生之路必通的墓室,一是君王的墓室,二就是陪葬人的墓室。” 毓秀思索半晌,叹息着说了句,“之前在主墓,舒娴与灵犀是分别从两个出口出去的,朕在看陵墓的机关图时,并没有那两处机关的图略,你猜得到那两条路都是通向哪里的吗?” 陶菁冷笑失声,“舒家既然在帝陵中设置藏宝的密室,又建造囚困恭帝的囚室,那这些通道和房间的建造图自然不会呈现在帝陵的机关图上。舒娴与公主各走的通道,只有一条是真,另一条必定是假。毋庸置疑,走了真密道的是舒娴与皇后殿下,公主与三皇子殿下,凶多吉少,情况危急。” 毓秀之前也这么怀疑过,可她不愿相信最坏的结果,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安慰自己是舒家谨慎过分,才修了两条通往宝藏与囚室的密道。 如今见陶菁如此斩钉截铁,她也没法再自欺欺人。 “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到灵犀和闻人离。” 陶菁望着毓秀轻笑,"皇上还要救那两个人吗?闻人离的图谋欲求,皇上现在也该想明白,公主自不用说,平日张扬跋扈,如今又处心积虑谋夺巨财,还妄图谋害皇上性命,就算死在帝陵的机关之下,也是她罪有应得。 “闻人离是北琼皇子,且不管他此一行来西琳是否别有目的,所作所为又是否得当,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北琼定会借机发兵,两国交战,南瑜渔翁得利,一时内忧外患,天下大乱。至于灵犀,她怎么说也是我的妹妹,朕怎能置她于不顾。” 毓秀何尝不知灵犀罪有应得,可她就算不念亲情,也要念她与洛琦等人沉心一局,孤注一掷的初心,灵犀是她局里重要的棋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陶菁见毓秀一脸纠结,心中越发好奇,“难道灵犀也是皇上布局中的一环?” 听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早就猜到她在布局了。 毓秀虽然相信陶菁不会透露她的秘密,却也不想让他轻易知道的太多,就胡乱敷衍一句,“当务之急,是要在出事之前找到闻人离和灵犀。” 陶菁笑的狡黠,“皇上是在吩咐我,还是在求我?” 毓秀见他不紧不慢,不禁心中微怒,“你又耍什么花样?” “怎么我现在说什么在皇上眼里都是耍花样?皇上才应允没外人在场时,你我之间可直呼表字,你迟迟不叫我,我也不敢叫你。” 毓秀不喜欢陶菁在说正事的时候插科打诨,从前他胡言乱语时,她都想打他几下,可眼下看到他暖如春风的笑颜,她的心就软了,嘴巴里还多了几分无法言明的或酸或甜。 “直呼名字这种事,不是你我约定就做得了数的,彼此关系亲密,称呼上自然也会亲密,心里隔着山,叫的再亲近,也用不上真情实意。” 她这是默许他直呼她名字了吗? 陶菁一愣,笑容愈发灿烂,走上前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一句,“毓秀,我刚才都那么亲你了,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 毓秀脖子上被吹了气,脸一下就红了,可她到底比之前镇定许多,不慌不忙地回陶菁一句,“就算你我有了肌肤之亲,若不能交心,一样算不得亲密。” 陶菁被毓秀呛的哑口无言,退后一步从头到脚的打量她,心中的滋味妙不可言。 毓秀见陶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不似先前的玩世不恭,而是带了玩味,带了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盯着朕看什么?” 陶菁被毓秀喝问一句,才恢复一贯的嘻皮笑脸,“皇上实在太好看了。” 毓秀喉咙一紧,骂他一句,“花言巧语。” “下士发誓,我说的这一句绝对出自真心。皇上实在太好看了,好看到我想看你看一辈子。” 毓秀本想斥责他狂言不羁,可她莫名从他话里听出了哀伤唏嘘的意味,一时也有点糊涂。 “废话少说,我们快点找路找人才是正事。” 陶菁笑着抓起毓秀的手,“皇上走得动吗?还要不要我背你?” 毓秀看他面上并无轻薄之意,就没有甩开他的手,“朕没有大碍,还是自己走。” 陶菁从毓秀手里接过火把,“皇上抓住我的手,每一步都走的小心些,我们这就上台阶。” “原路返回之前的主墓?” “恭帝皇陵的机关都只进不出,机关一旦关闭,外边的人无法再启,里面的人也回不去。机关启动之后会锁定,可机关的锁定是有时限的,锁定的机关会缓慢地移动排列,到了一定时间,就会恢复最初的样子。” “你是说,我们现在去敲那两道机关,就能顺着他们之前的路找下去?” 70|9.12独发 陶菁带毓秀重返之前的墓室, 毓秀找到灵犀开启的石雕开关, 机关果然已经复位,按动石雕, 密道就呈现在二人眼前。 毓秀对陶菁道,“这一条路,就是你所谓的死路。” 陶菁一脸泰然,轻声笑道,“并没有所谓的生路与死路之分, 行得通的是生路, 行不通的是死路,就算走的是死路, 死路中也未尝没有生机。” 毓秀哦了一声,“这么说,你很有把握?” “下士非但没有把握,反而还再想劝皇上三思, 现在的状况, 我们实该按兵不动,静候援军到来, 毕竟什么也重要不过皇上的龙体。就算我们现在下去, 也未必救得了人。” 毓秀看着陶菁, 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 直接举着火把走下通道。 陶菁站在毓秀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能紧随其后也跟上去。 两人才下石阶, 陶菁就拉住毓秀的胳膊,“从现在开始,皇上要跟在我身后,不可轻举妄动,一有危险,你尽管拿我做肉盾保护自己。” 毓秀一开始还以为陶菁在说笑,可一扭头看他一脸正色,眼神警戒,才知道他心里真的这么想。 陶菁从毓秀手里接过火把,举高照亮前路。毓秀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团乌黑,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个黑衣杀手的尸体。 陶菁忍不住调侃,“看来有人在我之前做了肉盾,通道里的机关都已复位,皇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毓秀十分紧张,借着火光与陶菁一起看四周围的情况,火把的火焰才被通道里的一股风流吹的闪了几闪,她已经被陶菁扑倒地上了。 从他们身上飞过一排冷箭,都是从通道入口的方向射过来的。 尘埃落定时,毓秀还心有余悸,彼时陶菁挡在她身前,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翻身将她扑倒,她此刻已经被插的像个刺猬一般。 陶菁好不容易等到毓秀动也不敢动的时机,索性就趴在她身上笑够了才拉她起身,“皇上之前没派人搜集地宫的机关图吗?难道你只拿到了明道图,几条暗道图一个也没拿到。” 毓秀扑掉身上的土,长叹一声道,“当初修帝陵的工匠还存活的只剩三人,朕想了不少办法也撬不开他们的嘴。这些人不是不怕死,却更怕得罪舒景,连累家人。” 陶菁笑毓秀下不了狠心,“既然他们害怕家人受到连累,皇上把他们的家小都抓起来威胁他们就是了。” 毓秀冷笑,“你说的只是下下策,工匠们奉命行事,是是非非都与他们无关。来日开堂大审,还要仰仗他们说出实情。一味威逼利诱,会扭曲他们的意志,也会让天下的匠人都寒了心。” 陶菁本已认定毓秀是妇人之仁,可仔细一想,又发觉她说的很有道理,得人心者得天下,无论上位者如何恩威并施,保持一颗仁心是极其必要的。 “皇上说来日开堂大审的意思,是不是要把帝陵的事追究到底?” “自然要追究到底。恭帝下旨建造帝陵的时候,修缮事宜就是交由当初的工部郎中阮青梅全权负责。她之后的仕途之所以能一帆风顺,也是仰仗舒家的提携。” 陶菁等火把的火稳定下来,就拉着毓秀的手继续往前,过不多时,二人就看到了一条双叉路口。 陶菁有些犯难,“这两条通道的入口一模一样,可其中一条走进去必定是陷阱。皇上站在这里别动,下士打探清楚了再带你进去。” 陶菁才要动身往左边走,就被毓秀扯着胳膊拉了回来,“你说一个人走,那我们就两个人走,你要走左边,我们就走右边。” 陶菁摇头苦笑,“皇上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 “经验与推理都不奏效的时候,就要碰一碰运气,我们先走右边看看。” 陶菁总觉得毓秀的决定不止碰运气那么简单,可她既然不说,他也不好再问。 两人一路走下去,渐渐能听到人声,毓秀听出那是灵犀的叫喊声,当下就确认她与闻人离走的的确是这条路。 毓秀才要循声而去,就被陶菁拦住去路,“皇上别急,小心为上。” 陶菁拿火把照亮通道,前面果然又有两具尸体。 两人仔细看过两边的墙面,又在心里丈量了他们同尸体间的距离,陶菁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找寻前方的暗道机关上,“皇上注意脚下,下士怀疑触发机关的开关就在地上。” 他话音刚落,两边墙上就对着飞出两只冷箭,陶菁忙拉毓秀往后退了几步,“皇上小心。” 毓秀一时踯躅不前,远处传来灵犀的声音,像地府招魂鬼魅的嘶吼,她当场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陶菁紧紧拉住毓秀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带她上前,“皇上不必担忧,我知道这个机关的秘密了。” 二人走到近前,陶菁伸手打了个响指,两边墙壁又飞出两只利箭。 机关一动,陶菁马上拉毓秀冲过机关的隘口。 毓秀才要长舒一口气,脚踩的地方就传来咔嚓一声响动,她还以为墙上又要射出暗器,就想拉着陶菁一同卧地。 说时迟那时快,陶菁在毓秀行动之前就抱着她紧贴墙边。 他们之前站的地方,原本平常无奇的石砖地面却突然刺出几把利刃钢刀。 毓秀吓得魂飞魄散,要是他们刚才趴在地上,此刻已被穿成血窟窿了。 “你怎么知道机关在地上?” 陶菁笑着帮毓秀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下士看到地砖上的一道道刃口和血迹,就猜测这一片都是地底刺出来的机关,那几具尸体会在前面的理由,是公主把死人当成肉垫,一路拖着他们向前,引出机关之后又踩着他们走过去。” 毓秀看到地上稀薄的血迹,也有点明白,“血都顺着石缝流下去了?” “不错。” “这一路走下去,还有多久才能与前面的人会和?” “公主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们离那一行人已经不远了。” 空旷的空间里,灵犀的喊声越来越响,毓秀听的毛骨悚然,等他们终于走到通道的尽头,突然感到一阵狂风扑面。 陶菁手里的火把被风吹灭,前方的风声如妖魔嘶吼,掩盖了其他琐碎的声响,毓秀两眼不得视物,心跳的犹如鼓鸣。 两人站在原处,没有贸然行动,等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陶菁才挡着风试图把火把点燃。 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不远处灵犀的喊声越来越微弱,大概是嗓子哑掉了。 陶菁对毓秀道,“过了这个通道,一定是一个十分巨大的空间,否则风不会是这个样子,皇上踏出去的第一步千万要踩实,小心不要落到陷阱里。” 毓秀点点头,又马上反应过来陶菁看不见,就开口说了一句“知道了”。 陶菁听她声音颤颤的,心里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就搂过她亲吻她的额头。 两人手拉手跨过通道出口,陶菁摸着壁沿,将毓秀拉到背风处,再把手里的火把点燃。 火把亮起来的一刻,毓秀才稍微看清他们身处的空间,前方像是一个巨大的洞窟,贴墙只有一只脚的边沿,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随着亮光响起来的还有深渊里此起彼伏的吱叫,像指甲刮磨刀剑的噪音一样让人不安。 陶菁搂着毓秀笑道,“再往前走一步,就掉到坑里去了。” 毓秀的神情也有点慌张,“下面是什么东西在叫?” “之前是灵犀公主,现在是老鼠。” 一听到老鼠两个字,毓秀就恶心的不行,小心接过陶菁手里的火把照了一下下面,深坑照不见底,既看不见人,也看不到老鼠,她只好鼓起勇气叫了一声,“灵犀?” 半晌没有人答话,之后却突然响起人声。 “她吓晕了。” 毓秀分辨出说话的是闻人离,听他的语气还算和缓,似乎没有性命之忧,灵犀既然和他在一起,想必也没有致命的危险。 毓秀提声又问一句,“下面是什么状况?” 闻人离笑道,“皇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本王曾许诺要回护你的周全,是我食言了。” 毓秀不想纠结过去的事,“殿下言重了。你们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个坑窟大概是行酷刑之地,专门为折磨人而设计的,下面养了无数只硕大无比的老鼠,这些老鼠吃活人也吃死人,闻到血味就兴奋无比,与我们一同掉下来的还有灵犀的三个暗卫,已经快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 毓秀心中大惊,不敢相信闻人离是如何用这般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一时连话都说不出口。 陶菁握紧毓秀的手,替她向闻人离说一句,“请两位殿下稍安勿躁,我们会尽快想办法将你们从鼠窟中救出来。” 71|9.13独发 闻人离一声轻笑, “除非你们身上有绳子, 否则是救不出我们来了。” 毓秀忍着心中不适,“下面还有火把吗?殿下为什么不点?” “火把越亮, 这些畜生扑的越凶,他们啃完那三具尸体,恐怕就要围过来吃我们了。” 陶菁将火把塞到毓秀手里,把自己身上的外衣中衣和腰带都解下来绑在一起。 毓秀看的目瞪口呆,“这些布帛经受不了多少重量, 且不说长度不够, 就算够着他们的人,也拉不上来。”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 “不试试怎么知道,皇上也快点把衣服脱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往毓秀身上瞄,“还等什么, 快脱啊。” 毓秀只好脱了外衣, 陶菁把衣服绑在衣绳上,甩下去问闻人离够不够得到。 闻人离摸着壁沿, 用轻功跳高了几步也抓之不及, 陶菁只好把绳衣再拉上去, 一个劲地催促毓秀继续脱。 毓秀忍着火气把中衣也脱了, 陶菁还不满足, 直接上手扒她的衬裙里衣, 绑实了从上面扔下去, “殿下这回再试试能不能够到绳子?” 何止够得到,绳子还拖地了好长一段。 明知情况危急,闻人离还是忍不住笑陶菁故弄玄虚,一边掐着人中把灵犀唤醒,不顾她的抵抗,用蛮力把绳子系在她腰上,又嘱咐她上去的时候脚上用力。 灵犀吓的浑身发抖,手脚都是软的,陶菁扯了一下绳子的重量,对毓秀笑道,“皇上,下士一个人恐怕拉不起公主,能不能劳动你的大驾助我一臂之力?” 毓秀哭笑不得,“这种时候你还打什么官腔。” 两人站回通道,走到离下面的鼠坑有一段距离,毓秀两手攥紧绳子,陶菁在身后抱着她,两只手握紧她的手,“我说用力,我们就一起用力。” 毓秀觉得他们的姿势有点别扭,就试着挣脱了一下,“你不是应该站在我旁边吗?站在我身后干什么?” “下士上身都脱光了,有点冷,想贴在皇上身上取取暖。” 毓秀气的牙痒痒,“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占便宜?” 陶菁才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整个身子都贴上她,毓秀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衣,后背都是裸着的,他围上来的时候,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陶菁还笑嘻嘻地说风凉话,“皇上怎么发抖了?你是不是也冷了?” 毓秀的耳朵被他吹了两次气,鸡皮疙瘩抖落一地,“速战速决,少说废话。” 这种姿势并不十分利于用力,两个人越拉越往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灵犀扯到上面。 灵犀七魂少了六魄,目光呆滞,话也说不出一句。 毓秀看她可怜,原本的愤恨也消弭了几分,拍拍她的脸,又捏她手上的穴位。 凉风一吹,灵犀才慢慢清醒,坐在通道里默默流泪。 陶菁快手把她腰上绑着的绳子解下来重新扔下坑,等闻人离系到腰上,两人就一起用力往上拉他。 此一番反倒比之前拉灵犀要省力不少,闻人离轻功了得,扯着绳子只借了五分力,上面的人不花什么力气就把人弄上来了。 闻人离才出坑就看到毓秀衣衫不整的模样,一双眼都看直了。 陶菁哭笑不得,这人果然从小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面对生死面不改色,才脱险就有心情看花。 毓秀被闻人离看的浑身不自在,手忙脚乱地解衣绳,偏偏几件衣服系的结实无比,解起来着实要花些功夫。 闻人离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欣赏毓秀的窘态,看够了又想凑上前帮忙,转念又一想,就抢下陶菁手里的火把,扔在地上踩灭了。 毓秀一声惊呼,“你干什么?” 黑暗中传来闻人离一声轻笑,“非礼勿视,皇上衣衫不整,先穿好衣服再点灯吧。” “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怎么解绳子?” 陶菁把衣绳都扯到他面前,“小事一桩,我来做就是了。” 毓秀屈身的腿脚酸麻,才站直腿,身子就落到一个人的怀抱里。 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一个吻毫无预兆地落下来,对方的舌头匆忙粗暴地在她口腔里翻搅。 毓秀一度以为是陶菁恶作剧,可这个人的气息又不像陶菁。 这个吻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毓秀还不及挣扎,对方就放手了。 等她把中衣穿上身,陶菁就重新点燃了火把。 四周亮起来之后,毓秀眯眼打量陶菁与闻人离的表情,这两个人都面无异色,她也禁不住怀疑刚才的事是不是只是她的幻觉。 从下面拿回来的衣服上沾着尸腐和血腥的气息,毓秀忍着恶心套上外袍,看着三人说了句,“这一条既然是一条死路,那我们只能回到分岔路口走另一条试试看。” 灵犀惊魂甫定,整个人还有点痴痴傻傻,闻人离走过去扶她,她像被烫了一样躲他的手。毓秀才要上前,陶菁就拦住她抢在她前面,“皇上一路劳累,还是让下士过去扶公主吧。” 陶菁对灵犀伸出手,她倒是很温顺地接纳了。毓秀看着他半扶半抱地把人弄起身,突然想起,当初在欧阳苏的接风小宴上,灵犀也曾开口跟她要过陶菁来着。 她一度怀疑陶菁是姜汜的心腹,灵犀要人之后,她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如今时过境迁,如果灵犀再开口向她要一次,她还会那么轻易就把陶菁拱手让人吗? 闻人离见毓秀发呆,就笑着走到她身边问了句,“看到宠爱的人同别人亲近,皇上心里不好受?” 毓秀一皱眉头,冷笑着反问一句,“殿下过去扶灵犀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接你的手?” 闻人离自嘲一笑,“大概是因为我打了她吧,我被她推下通道的时候我就憋了一肚子火气,起初她人多势众,我还不敢发泄,等到人都死光了只剩我和她,我就结结实实地打了她几巴掌。” 这就解释的通了。 灵犀从小娇生惯养,从来也没人敢动她一根头发,这次在闻人离身上吃了大亏,难免心中怨怼,恐怕她早在意念里把人千刀万剐了。 “殿下和灵犀是怎么跌入深坑之中的?” 闻人离哼笑道,“我被推下通道的时候,就猜到这一条路不好走,果然不出所料,中途的几道机关,她手下的暗卫躲闪不及,都中招了。走到路尽头,火把熄灭,灵犀一脚踩空跌了下去,我当时本来已经拉住她了,要不是那三个倒霉鬼死扯着她,我们也不会一同摔到鼠窟之中。" 毓秀一皱眉头,“这么说,那三个人是摔死的?” 闻人离嗤笑出声,“为什么这么问?” “殿下才说那些老鼠喜欢血腥,否则他们怎么会只吃他们,不咬你们。” “人是我杀的,我用他们的刀在他们身上捅了无数个窟窿,血腥味一浓,老鼠自然只朝着那几具尸体去。” 毓秀心里生出一阵恶寒,几个杀手武功不错,就算不是最顶尖的暗卫,也不会弱到无还手之力,闻人离的凶狠残暴,可见一斑。 闻人离借着火光看到毓秀几欲作呕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皇上只是听故事就受不了了,要是让你亲眼所见,恐怕要吓掉半条命吧。” 毓秀想了想,点头笑道,“恐怕也只是恐怕。” 闻人离轻哼一声,“皇上这么胆小,这辈子注定也上不了战场,要是有一天要你御驾亲征,大概只听到战鼓声,你就吓得走不动路了,更不用说要面对尸横遍野的场面。” 陶菁听二人窃窃私语,就回头笑道,“前面就是机关,请皇上和殿下小心。” 众人经历过一次,回去的时候自然要比进来的时候顺利许多。 闻人离望着陶菁的背影,对毓秀笑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毓秀轻咳一声,“在我要死的时候。” “哦?时机把握的倒精准,是不是他不出现的话,皇上就必死无疑了?” 毓秀半晌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发生的事谁知道呢,也许吧。” 闻人离摇头笑道,“可惜可惜,本王也想英雄救美来着,因为太过急切想找出口,才会犯下许多不该犯的错误,将自己置于险境。” 毓秀觉出闻人离的话别有深意,细细琢磨他的语气,似乎也只是就事论事。 两人说话的时候,陶菁又回头看了毓秀几眼,笑着对她眨眼。 几个人回到当初的分叉路口,走进左边的通道。 陶菁举高火把,对众人道,“前路未知,请陛下与两位殿下步步小心。” 他话音刚落,毓秀就听到脚下响起机关触动的声响。 闻人离护着毓秀退出入口,陶菁也拉着灵犀扑出来,通道里一时响声不绝,似有万箭齐发。 72|9.14独发 众人屏息以待, 等箭声停了, 闻人离就轻声笑道,“本以为这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 现在看来,似乎都是死路。” 毓秀默然不语,灵犀也不发一言,只有陶菁艺人言笑晏晏,“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走一走怎么知道。” 闻人离摇头冷笑, 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灵犀手软脚软,全身的力气都支撑在陶菁身上, 毓秀走在最后,看着灵犀虚弱无骨的模样,心里竟多了几分异样。 陶菁每走两步就要回头一次,或对着毓秀笑一笑, 或对她眨眨眼睛。 一来二去, 他的脖子都要扭断了,挤眉弄眼的像个呆子。 毓秀越看他越想笑, 就警告他不要频频回头。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 火把的火苗乱跳, 闻人离停住脚步, 众人严阵以待, 虽然没有什么暗器飞出来, 可过不多时, 几人都觉得呼吸不畅,头晕脑胀。 毓秀的反应最厉害,身子一歪就要往下倒,陶菁忙把灵犀放在一边,反身扶住毓秀,一把抱起她往回走。 闻人离见陶菁擅自动作,心里十分恼怒,可现下又不是发作的时机,只能背起灵犀跟在他身后,“回去也未必找得到出路。” 陶菁不答话,只顾着走。 闻人离索性停下脚步不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快说出来。” 陶菁这才回头敷衍一句,“刚才的密道是死路,我们走过去的时候触动了毒气开关,再往里走几步,恐怕就走不出来了。” 闻人离见毓秀昏迷不醒的样子,只能相信陶菁的推断。 陶菁将毓秀抱回三叉路口,放她坐到地上,往她嘴里吹了几下,眼看着人慢慢醒过来,他才松了一口气,“下士不该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请皇上恕罪。” 这家伙突然变的一本正经,毓秀反而不适应,“我们刚才中毒了?” “幸亏出来的早,否则就真的中毒了。” 毓秀揉揉头,摇头轻笑,怪不得她刚才看到了奇怪的景象,原来是出现了幻觉。 陶菁见毓秀若有所思,当下也猜到了几分,就笑着问她一句,“皇上刚才看到了什么?” 毓秀脸一红,胡乱搪塞一句,“并没有看到什么。” 她越是推脱,陶菁越是好奇,“皇上是不是看到了我?” “胡说八道。” “既然是我胡说八道,皇上怎么一副羞怯的模样,难道是你昏迷的时候做了什么美梦,梦里的对象就是我?” 什么美梦,什么对象,越说越离谱了。 毓秀心里恼怒,想骂陶菁几句,又不知该骂什么好。 陶菁越发嬉皮笑脸,毓秀只好说了句,“我看到了东宫的桃花树,树下站着一个人,我和那个人对面而立,风一吹,桃花飘落满地,他就随风化了。” 陶菁闻言,笑容僵在脸上,表情变的有点滑稽,“皇上看到的那个人,是我?” 毓秀看他愁眉苦脸,莫名也有点郁闷,“是你。” 二人对面相望,借着火光,毓秀竟在陶菁脸上看到了纠结哀伤,“你苦着脸干什么?” “就算是在皇上的幻觉里,我也不想同你分开。” 毓秀难得动容,才要说什么,一旁的闻人离就冷笑道,“生死关头,你们还要打情骂俏,有那个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找路出去。” 陶菁见灵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就笑着对她问了句,“公主可有什么想说的?” 灵犀被问的一愣,“你问我干什么?” “公主当初决定进入帝陵,必然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我猜你也是拿到了帝陵的机关图。” 灵犀轻哼一声,垂眉冷笑,“我拿的图是假的。” 毓秀走到灵犀面前,笑着问她一句,“皇妹当初是从谁手里拿到的机关图,你又是怎么得知宝藏的秘密的?” 灵犀抬头看着毓秀,眼中隐怒含怨,话到嘴边,又被她硬咽了回去。 毓秀咬牙再问一句,“事到如今,皇妹还不说出真相吗?” 灵犀挑眉笑道,“一出皇陵,皇上就要追究我行刺君王,图谋不轨的罪名,既然我逃不过一死,又何必非要受你摆布。” 毓秀把火气都压到肚子里,面上还要强作笑颜,“如果你现在说出真相,朕答应出去之后会从轻追究你的过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皇子殿下可从旁作证。” 灵犀哈哈大笑,“我们困在这里,出不出的去还是未知之数,皇姐也不必如此颐指气使。” 陶菁冷颜对灵犀斥道,“公主还是把实情都说出来吧,皇上仁慈,愿意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就太不知进退了。” 闻人离也从旁劝道,“灵儿行为鲁莽,做事不考虑后果,才会屡屡成为别人利用的对象,你要是还想在西琳呼风唤雨,就不要冒犯皇上。” 灵犀被他们二人轮番教训,心中委屈憋闷,禁不住对闻人离嗤笑道,“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贼王也要喊捉贼了,三殿下要在皇姐面前装红脸,怎么不撕开你的面具让人看看你的真面目。” 毓秀看了闻人离一眼,闻人离也似笑非笑地回看毓秀,二人面上的表情都晦暗不明。 灵犀对毓秀笑道,“刺探皇陵的从头到尾都是三皇子殿下,他们一行来西琳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联姻,皇上可知道?” “朕知道。” 一言既出,灵犀当场哑口无言,她本以为自己透露的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毓秀却丝毫不觉讶异,反而神色淡然。 陶菁心里好笑,又不敢笑出声。 闻人离也好整以暇地看着灵犀,“你要说的,皇上恐怕早就知道了,包括送聘礼的事。而她知道的,你有很多都不知道,譬如那一晚的行刺事件。” 毓秀生怕闻人离透露她的布置,忙开口打断他的话,“过去的事,殿下也不必再提,那日宴上,朕只当你一时冲动,醉后失态。” 闻人离见毓秀刻意岔开话题,就知情识趣地不再继续,可他脸上却还笑的诡异暧昧。 毓秀轻咳一声,对灵犀笑道,“皇妹入帝陵的前因后果,朕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你为了得到宝藏,也为了趁机铲除我这个眼中钉,才故意以被挟持作为筹码,把我引入帝陵。皇妹没想到的是,你之前拿到的机关图是假的,机关图上指引的路非但不是通向宝藏,却是直通鼠窟毒穴的死路。” 毓秀一句说完,就顿了一顿,特别去看灵犀脸上的表情,“其实我知道那些刺客的身份,他们不是你训练的暗卫,而是你借来的暗卫。他们开口向我要那样东西的时候,我就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话说到这,闻人离也似有顿悟,“欧阳苏的人?” 毓秀摇头笑道,“那几个的确是南瑜人,却不是白鸿的人,他们之所以会对灵犀百依百顺,大概是这傻丫头许诺给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了。” 闻人离笑了两声,语气嘲讽,“南瑜的军机布防图。” 毓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殿下怎么知道?” “是我母亲告诉我父亲的,她说当年明哲弦之所以能夺位成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趁着自己下嫁做王妃时,秘密搜集了大量的南瑜军机,以此为筹码煽动了西琳的几位权臣,又要挟南瑜派兵相助。母亲当年失了人心,才被逼下皇位,对外只说暴毙,却没人知道她被当成一件交易的筹码,送给我父亲做礼物。” 毓秀眼看着闻人离眼中的愤恨越积越多,生怕他情绪失控,忙接话说了一句,“西琳虽然得到了南瑜的军机布防图,却从未主动挑起事端,两国应承十年休战。可自己的东西放在别家,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南瑜这些年明来暗去,一直想把在西琳的那一份军机布防图销毁。” 闻人离笑道,“白鸿此一行的目的,大概也是为了这个,灵犀身边的刺客如果不是他的人,大概就是他那些居心叵测的弟弟们派来搅乱局势的。” 灵犀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毓秀和闻人离这么轻易就猜到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 陶菁一本正色对灵犀说了句,“这其中利益的纠葛,远比公主知道的还要错综复杂,集团之间的角力也不是你一个人就承担得了的。为今之计,不如告诉皇上你得到的那一份假的机关图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什么人透露给你地宫宝藏的秘密。” 灵犀思索半晌,咬唇怒道,“机关图是舒三那个贱人给我的,舒家宝藏的秘密也是她透露的。我信她是为了助我上位,谁知她不但想除掉皇姐,也想杀我灭口。一石二鸟,打的一手好算盘,她大概以为我死了,姜郁身世的秘密就没人会泄露了,真是可笑至极。” 73|9.15独发 就舒娴在帝陵里的所作所为来看, 她是煽动灵犀的幕后主使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皇妹说姜郁的身世, 是什么意思?” 灵犀冷哼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舒娴被打伤之后,我去伯爵府探望过她几次,问她为何会有人打恭帝帝陵的主意,那贱人见有机可乘,就拿假的机关图骗我。” 毓秀皱眉道, “这么说来, 皇妹早就选定选马这一日安排刺客动作?” 灵犀咬牙没有答话,毓秀只当她默认了。 陶菁忍不住嘲讽, “恕下士直言,公主的计谋实在算不得巧妙,你安排的刺客演技拙劣,目的又太过外显, 很容易暴露身份, 让人猜出他们同你的关系。你整个计划的关键,就是皇上在你被挟持之时, 会一动恻隐之心, 跟随你们进帝陵引颈就戮。你利用皇上的仁德之心, 反而要谋害她的性命, 越发显得你无才无德, 无勇无谋, 只是别人利用来铲除眼中钉的一枚棋子。” 灵犀心中不甘, 冷颜抢白道,“我原本也打算将舒娴一同抓进来引路,谁知竟被三皇子殿下抢先一步。” 闻人离看着毓秀笑道,“皇上早知我要进陵寻人,却一直按兵不动,既不叫人阻止,也不差人帮忙,本王一直猜不透你为何冷眼旁观,不发一声。挟持你进帝陵的事,是灵犀一人的主张,并非我本意,本王无意叫陛下涉险。” 毓秀笑道,“三殿下既然这么说,朕自然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一句说完,她又转向灵犀问道,“那几个南瑜暗卫,是如何接近你的,又是如何说服你帮他们找寻军机布防图的?” 灵犀犹豫半晌,吞吐不想直言,陶菁在旁劝道,“就算我们侥幸从皇陵出去,事情也远远没有结束。南瑜的皇子得知事败,必然还会找公主的麻烦,不如你现在就对皇上一五一十说出实情,让她帮你周旋那些人。” 灵犀冷笑,“我不想说出实情,只是不想白鸿伤心。他初来南瑜的时候,我们日日在一起,他身边一直都有七皇子的奸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找上我要我出手的。” 毓秀笑道,“白鸿的心思何等细密,他身边有奸细,不可能毫无察觉。” 灵犀闻言惊异,怏怏无言。 闻人离一皱眉头,“南瑜的军机布防图不仅关系到南瑜与西琳的交界,也关系到南瑜与北琼的交界,几位皇子都想把图当做继位之争的筹码,自然不遗余力想得到它。” 毓秀却摇头笑道,“所谓的军机布防图都是二十年前的机密,今时今日还有几分意义,并不能十分确定。军防布阵每年变动,南瑜明知泄露了军机,哪里有不想应对之策的道理。何况不管当年那一份军机布防图是连城之宝还是废纸一张,朕都准备在白鸿回去的时候,把它当成礼物赠回南瑜。” 灵犀不禁冷笑,“那种图还不是说抄一份就抄一份,皇姐又何必做表面功夫。” 毓秀和陶菁对望一眼,笑而不语,闻人离在旁解释一句,“皇上要做的只是一个姿态,两国相交,凡是要走国信,行国礼,姿态就是信诺,也就是所谓的一言九鼎。” 灵犀并不能十分理解毓秀与闻人离等人的逻辑,毓秀摇头劝道,“皇妹如今在礼部供职,还望你多多向崔尚书请教,所谓朝事,并非只有勾心斗角,所谓国事,也并不只有远交近攻,场面上的礼数要做足,话也只能说半句,这些事都需要你慢慢体会。” 闻人离笑着摸摸灵犀的头,“灵儿最大的弱点,就是你对权利太过执着,一个人的野心如果配不上他的城府,往往急功近利,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帮别人开疆辟土的一把刀。”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拿眼看了看毓秀,毓秀心中惊讶,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毫无畏惧地回看闻人离。 陶菁见二人对望,明知他们各怀心思,却还是禁不住心里不快,就轻咳一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还请皇上吩咐。” 毓秀这才收回目光,“火把上的火快烧完了,这条三叉路口的两条路我们都走过了,只剩一条路,就是原路折返。” 闻人离摇头轻叹,“整座皇陵都是单行道,除非有人在外开启通道,否则就算我们回到起点,也是徒劳。” 陶菁本还在一旁点头,看到毓秀的神情,他才笑着说了句,“皇上是笃定皇后会来救人?” 毓秀没回话,只对灵犀说一句,“既然机关图是舒娴给你的,那她一定知道你会被困在这条通道里。不管舒娴想怎么对付你,姜郁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涉险而不救,我们回去入口的地方,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三人面面相觑,显然对毓秀的提议各有异议。 相比守株待兔,闻人离更想自己寻找出路;灵犀是完全不相信姜郁和舒娴的人性,姜郁从前就厌恶她至极,舒娴已有杀她之心,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她骗入密道,怎么会好心解救她出去。 陶菁理智上偏向毓秀的决定,情感上却不愿毓秀对姜郁抱着希冀之心,当下也不发一言。 毓秀见三人各怀心思,就笑着说了句,“我们下一局棋,做一件事,最后的成败并不常常在我们自己手里。有很多时候,要靠别人的选择,来成全我们的胜局。看似豪赌冒险,可只要计算周密,赢面也不会太小。譬如今日灵犀的一番作为,虽然毁掉了我原本的布置,可我仍然笃定我信任的人,会及时做好应对,让计划回归正轨。” 她这一番话,灵犀只听懂了两分,闻人离却听懂了八分,他终于明白毓秀为什么放任他刺探帝陵的秘密了。可惜她机关算尽,中途却横生枝节,她自己也被迫陷入局中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皇上才是最大的赢家。” 陶菁心中已十分明白,忍不住也笑起来。 毓秀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自然是不想再对闻人离隐瞒真相,“我们现在困在这里,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言之尚早,能安全出去的才是赢家。殿下有殿下的打算,朕也有朕的布置,各取所需罢了。” 闻人离一挑眉毛,“既然皇上算计到这种地步,那本王也没有理由不把筹码放到你对皇后的信任上面。我们原路返回就是了。” 毓秀下意识地想回一句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十分多余,就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陶菁却在一旁把她想说的话说了,“皇上对皇后不是信任,而是皇上与公主遇险,对皇后百害而无一利。” 闻人离一声轻笑,“原来如此。利这一字的重量可比情这一字坚实多了,既然关乎皇后的利益,那本王更要陪皇上赌一赌。想来你安排的人也不会拖延太久,总会有人进来解救我们。” 毓秀摇头一叹,“朕倒是不希望他们进来的太早,我们一没找到藏宝的密室,二没找到关人的密室,就算他们冲进来,也只会让我的布置功亏一篑。” 灵犀听的云里雾里,又不好开口询问,陶菁在前头举着火把,四人穿过几道机关,重新回到当初的入口。 陶菁扶毓秀在石阶上坐了,他自己才要坐到她身边,就被闻人离抢了位置,“如果这皇陵真的都是单行道,那皇后想再回到这里,恐怕着实要花费一番功夫,前提是他还得有那个本事撬开舒三郡主的嘴。” 毓秀气定神闲,“我们且在这里静静等待就是了。” 她话说的随性,心里却并非不忐忑。 陶菁屈身在她面前,帮她擦去脸上的灰尘汗水,又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了句,“要是现在有一面镜子,下士一定举到皇上面前,让你看看自己有多脏。” 毓秀也知道自己一定十分狼狈,她一看到陶菁身上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她的衣服也曾一同被扔到那个让人恶心的老鼠洞里。 回去之后,恐怕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闻人离心里郁闷,他明明把这个宠侍挤到一边去了,他却不死心地又凑到她面前,死皮赖脸的功夫可见一斑。 他第一眼见到陶菁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绣花枕头,靠一副壳子爬上龙床得到恩宠,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个胆量只身跑来护驾。 他与毓秀两人的交往,似乎也十分特殊,经过同生共死这一番患难,出去之后,这人少不了要恩荣加倍。 一想到当初在殿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侍子竟三番两次威逼他下跪,闻人离胸中就升起一团火气,才要抬脚踹陶菁下阶,头上的通道就发出一声闷响。 74|9.16独发 “毓秀!” 毓秀一抬头, 就看到了姜郁的脸, 前一秒还忧虑到极致的表情,在看到她的那一刻, 瞬间转为狂喜。 他叫她的名字也是脱口而出。 姜郁趴在通道口,把胳膊伸下来想拉毓秀的手,“快上来。” 闻人离与陶菁面面相觑,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诡异。 灵犀也一脸惊异,“皇姐居然赌赢了。” 闻人离对灵犀笑道, “她赌赢了也有你的功劳, 姜郁既不想让皇上死,也不想让你死。至于你们两个在他心里谁的政治分量更重, 还说不一定。” 政治分量? 灵犀没有回话,只无声冷笑,通道打开的一刻,她也看到了姜郁的表情, 她实在不相信, 那是一个人在面对失而复得的政治筹码时会露出的表情。 姜郁自束自律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对毓秀用情了。 他对毓秀动情这件事, 灵犀早就知道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 从她明白人情世故开始, 就猜到姜郁对毓秀的动情。 可动情就只有动情而已, 姜郁不会因为他的动情做任何争取, 他对待毓秀的态度也不会因为他的动情有任何改变。 用情和动情是两码事。 用情免不了要用心, 用了心,搞不好就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灵犀就已经看不透姜郁在毓秀身上用了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当初他对她冷落冰霜时,又何尝不是在演戏,他在宫中对她温存暧昧时,说是演戏,也未必不是他心里真正的欲求。 姜郁见毓秀几个不动,忍不住又开口催促一次,欣喜的神色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不见,而是恢复到一贯的冷漠淡然,“事不宜迟,请皇上快上来吧。” 毓秀搭着姜郁的手走出通道,石阶上的几个人也紧随而上。 姜郁从上到下打量毓秀,“皇上可曾有受伤,可有惊吓?” 毓秀笑着答了句,“有惊无险。” 姜郁见毓秀面上污秽,身上的衣服也抽成一团,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尸腐血腥的气味,忍不住跪地请罪,“臣保护不周,让皇上受苦了。” 毓秀一时也有些感慨,就笑着扶姜郁起身,“伯良何必如此。” 闻人离冷笑着看二人你来我往,上前对姜郁笑道,“舒郡主怎么有气无力?难道是内伤复发了?” 舒娴靠墙坐在地上,呼吸急促,一张脸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十分憔悴。 姜郁这才讪笑着扶起舒娴,回闻人离一句,“我们走了很多路,娴郡主有伤在身,难免疲累。” 灵犀一声轻哼,“走了很多路的意思,是在帝陵里绕了一大圈吗?” 她心中满是对舒娴的怨恨,当下更忍不住怒火,走过去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三表姐,你可真够狠毒,借刀杀人,过河拆桥,不义之事都让你做尽了,路还长,你我走着瞧。” 姜郁还来不及阻止,闻人离已快手抓住灵犀的胳膊,娴郡主身体孱弱,你不要再为难她了。我们还要她带路寻人,你把人弄死了,我们岂不是要困死在这里。” 灵犀对闻人离也一肚子的怨气,跺脚狠狠锤了他一拳,“在老鼠洞的时候,你打我可一点都没留情面,怎么,我是泥做的,她是水做的?” 闻人离抓着灵犀的手笑道,“我当你是妹妹才教训你,她同我无亲无故,我自然不会管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毓秀听闻人离说到“妹妹”两个字,心里就是一惊。 陶菁也一脸的好整以暇。 姜郁眯眼看着闻人离与灵犀,凝眉思索,半晌无语。 偏偏灵犀本人没什么知觉,只当闻人离是随口说笑。 气氛尴尬时,闻人离上前对舒娴笑道,“本王进帝陵就是为了寻人,请娴郡主带路。” 舒娴目光一闪,垂眉笑道,“帝陵之中,并没有其他人,不知殿下所谓的寻人,是什么意思。” 闻人离似笑非笑,“事到如今,郡主还要装糊涂?” “殿下说的,我不明白,更没法带路。” 舒娴看向姜郁的眼神满是怨愤,姜郁明知她责怪他救人,心中却并无愧疚之意。 毓秀上前劝道,“事到如今,郡主何必还要百般推阻,朕已经知道帝陵之中并无恭帝的失身,大肆拆捣,彼此间就没有退路了。若郡主肯带我们去见人,之前发生的事,朕既往不咎。” 姜郁见舒娴腹背受敌,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毓秀摆手阻拦,“伯良只当我受了三皇子殿下的蛊惑,今日必定要将这件事追究到底,至于是大张旗鼓的追究,还是我们悄无声息地看过,全在郡主一念之间。” 舒娴还要再推脱,闻人离已经不耐烦了,“明人不说暗话,娴郡主如果不带路,我知道有一个好去处能让你开口。你们舒家在皇陵之中私设刑坑,不知有多少冤魂葬身鼠穴之中,郡主是不是也想试试被活活啃断骨头的滋味。” 灵犀本就心有不甘,听到闻人离的话,竟也生出跃跃欲试的念头。 舒娴受了威胁,面上却并无惊惧之色,而是转向毓秀笑道,“臣与皇后殿下重返主墓之时,见皇上已经找到逃生的密道,其实只要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就能找到你们要见的人了。” 毓秀猜不出舒娴说的是真是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闻人离也将信将疑,“既然如此,请娴郡主前面带路,如果让本王知道你耍花样,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本就对舒家人厌恶至极,眼前这个女子更是凑齐了舒家人背信冷血,卑鄙无耻的所有品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第一个下通道。 陶菁摇头轻笑,对毓秀眨眨眼,举着火把第一个走下去,闻人离挟制着舒娴,与灵犀三人走在中间,毓秀和姜郁落在最后。 毓秀放心不下陶菁,下了台阶之后时不时就会向前张望。 姜郁发觉了毓秀的小动作,就强笑着问一句,“他怎么进来的?你们又怎么会下了通道?” 毓秀也没什么好隐瞒,就把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跟姜郁说了。 姜郁见毓秀一脸云淡风轻,心里十分难过,“皇上,臣是迫不得已,本心是一刻也不想同你分离的。” 毓秀忙摇头笑道,“伯良不必自责,朕都明白。” 姜郁听毓秀话里有敷衍之意,只能暗自嗟叹。 你真的明白吗? 两人沉默半晌,姜郁才又沉声说了句,“舒娴只是一时糊涂,请皇上不要追究她谋逆的罪名。” 毓秀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暖笑,“朕才在墓室里许诺,若娴郡主能带我们见到恭帝,那她过往所作的事,朕一概既往不咎。君无戏言,伯良不必担忧。说来,她不止得罪了我,也得罪了灵犀,那丫头受了委屈不会善罢甘休,伯良要劝她宽心才是。” 姜郁从毓秀话里听到一丝讽嘲,心里一凉,说不出话了。 她果然不是不在意。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姜郁阴郁的表情,唯恐他生疑,就笑着问了句,“伯良与郡主出去之后是怎么找回主墓的,又是怎么猜到我们都在另一条通道里的?” 姜郁轻咳两声,“皇陵里都是单行道,舒娴旧伤复发,昏迷了好一阵子,她醒了之后,臣已言辞责斥了她。舒娴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到底还是回心转意。” 毓秀笑着点点头,心中却另有所想。 他二人的私语有几句落到灵犀耳里,引得灵犀失声冷笑,“好一句回心转意,却不知伯良如何威逼利诱,才使得三表姐回心转意。如果我们待会见到的人是真,舒家难辞其咎,就算皇姐不追究,本宫也不会善罢甘休。” 姜郁皱眉道,“恭帝退位的事,必然事出有因,臣劝皇上大事化小,毕竟献帝也曾牵涉其中,要是把当年的一团烂帐曝白于天下,唯恐损伤皇家的颜面。” 毓秀点头笑道,“伯良言之有理,家丑不可外扬,朕会斟酌处理。在事情的真相还没弄清楚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姜郁见毓秀的态度模棱两可,就知道她心中早有定论,劝也无益,只会让她多心,索性也就不多话了。 这一条通道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众人才经历之前的生死,眼下都十分谨慎。 姜郁试探着去握毓秀的手,毓秀笑着看他一眼,到底还是由他去了。 谁知姜郁的手越握越紧,捏的毓秀生疼,又走了半晌,他却突然扯住毓秀,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毓秀被抱的不知所措,姜郁却什么都不说。前面的人也没看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或许时间很长,又或许只有一瞬,毓秀感觉不到姜郁抱她的时间有多长。 最终他还是轻轻放开手,冰蓝的眼眸掩藏一瞬的灼热,二人再往前走的时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75|9.17独发 姜郁才放开毓秀, 带路的舒娴就停住脚步, 指着一边光滑的墙面对众人道,“打开这扇门, 就是通往石屋的暗道。” 这面石墙毫无稀奇之处,要不是预先知道开门的机关,恐怕很难发现其中的端倪。 闻人离催促舒娴开门,陶菁却借机凑到毓秀身边笑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怎么脸红了?” 毓秀像做了错事被抓在当场, 一时表情窘迫,陶菁见她不好意思, 也不再逗她,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姜郁,一笑而过。 通道门一开,陶菁手里的火把就被闻人离接过去了, 他的步伐比别人都快出许多, 舒娴被迫也得步履匆匆地赶路,体力不支, 终于又咳嗽了好几声。 姜郁一脸凝重, 走过去搀扶舒娴。灵犀就只是幸灾乐祸。陶菁落到与毓秀并排, 就拉着她的手小声笑道, “我不在的时候, 皇上想我没有?” 毓秀哭笑不得, “你又胡言乱语。” “怎么叫胡言乱语, 我几次回头,都看到皇上在看我,一次两次,你还能说我是自作多情,三次五次,就是你我心有灵犀了。” 论厚脸皮,毓秀自问比不过陶菁,索性也就不说话。 陶菁讨了个没趣,只能偷看毓秀的侧脸解痒,看来看去,把毓秀看的浑身不自在,只能开口呵斥他一句,“你别看了。” 陶菁这才摇头晃脑地把头转到正面,一只手滑到毓秀腿侧,先是拉了一把她的衣衫,之后又故作不经意地在她腿上摸了几把,“出去之后,下士伺候皇上沐浴吧。” 毓秀嗤笑一声,“你还是先把自己洗干净吧。” “我把自己洗干净之后,伺候皇上沐浴。” “用不着。” “皇上说变脸就变脸,之前还对我和颜悦色,一言不合,又变回从前的疾言厉色了。” 两人在后你一言我一语,姜郁虽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却把一双拳头攥了又攥。 又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程,总算看到了道路尽头的石门。 陶菁对毓秀笑道,“这里早就不是皇陵的范围了,我们穿过了半座山。” 毓秀皱着眉头看着陶菁,才要小声问他什么,陶菁就凑到毓秀面前笑道,“我想起皇上的味道了。” 毓秀一头雾水,“什么味道?这一身尸腐血腥气?” 陶菁摇头轻笑,一双眼只盯着毓秀的红唇,目光暧昧温柔。 毓秀就是傻子也明白他暗示的意思了,一想到之前那个让人窒息的吻,她全身的血都逆行了。 这家伙真是个祸害,毓秀干脆离他远一点,可她走几步,陶菁也走几步,始终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毓秀也不好再动,生怕别人侧目。 舒娴开动机关,石门轰隆开启,里面的石室灯火通明。 这间石室除了摆着酒坛子之类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再开一道门,又是一条走廊,穿过走廊再开一道大门,里面又别有洞天,虽然材料用的都是石头,可建造工事却极为精巧。 毓秀原以为恭帝被囚困,状况一定十分凄惨,可看地宫之中的建造,俨然一座华丽的石府。 走过一个类似院子的空旷石室,前面是一扇巨大的双开石门,舒娴走过去扣了三下门环,不出一会,就有仆役打扮的人来开门。 穿过石门,又是一大片院子一样的巨型石室,两边居然有石做的回廊,假山流水,盆栽绿植,要不是头顶看不到蓝天,这庭院真不像是在山中洞穴里建造的。 石院之后就是正厅,厅中的布置跟一般的公侯府第没什么区别,反而更富丽堂皇,往来的仆役侍女都各做各的事,只当没看到来客。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舒娴叫来一个侍女问了句,“先生和夫人在什么地方?” “在望云阁。” 舒娴叫人通报有客上门,侍从们才匆匆去了。 管家将毓秀几个带到一间雅致的会客厅,众人各自找座位坐了。 闻人离与毓秀坐了两边的主客位,姜郁坐在毓秀下首,灵犀坐在闻人离下首。陶菁就只站在毓秀身后。 舒娴等在门口,见主人家来了,就躬身拜道,“先生。” 毓秀和灵犀看到那人的一刻,都当场变了脸色。 姜郁也吃了一惊。 被舒娴叫做先生的人,竟是舒辛。 虽然毓秀之前就曾猜测舒辛尚在人世,可如今看到他本人,还是冲击不小。 这些年过去了,舒辛的容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改变,还是从前的俊容仙姿。 灵犀心中百味杂陈,早已冲上前去同舒辛相认,“父亲。” 舒辛见到灵犀也十分欢喜,笑着打量她的容貌身姿,拍拍她的头,“这些年过得可好?” “父亲明明还在人世,怎么抛下女儿躲在这里?” “我离开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何况还有姜汜照顾你,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父女俩说了几句话,舒辛却越过灵犀看向毓秀。 毓秀这才上前对舒辛行礼,可她半晌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称谓,反倒是舒辛自己开口解围,“秀儿像他们一样叫我先生就是了。” 毓秀这才笑着叫了一声先生。 舒辛看着毓秀,温声笑道,“这些年我一直想同秀儿再见一面,可又不愿再见,你我再见的时候,舒家怕是就要走到尽头了。” 毓秀明知舒辛意有所指,忙低头回一句,“先生多虑了。” “多虑吗?不尽然吧,食梁之虫,大厦将倾。” 一句说完,他又哈哈笑了两声,看着两个女孩脏乱的衣衫,正色问道,“你们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入帝陵的时候走到陷阱里去了吗?” 灵犀睥睨舒娴,冷笑一声,“这就要问问三表姐了,给了我一张假的机关图,把我引到鼠窟,险些没被那些恶心的畜生咬死。” 舒辛闻言,大惊失色,转头向舒娴问了句,“灵儿说的是真的?” 舒娴一瞬看到舒辛凌厉的眼神,吓得立马低下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舒辛面无表情,轻声哼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对灵儿下手是你母亲的示意,还是你自作主张?” 舒娴哪里敢说是舒景的示意,只能认下是她自作主张。 舒辛拍拍灵犀的手只当安慰,随即又拉过毓秀的手看她的手心,“都磨破了,是秀儿救灵犀从鼠窟里逃脱的?” 毓秀点点头,舒辛望着她展颜一笑,一如当年他在桃花树下教她拉琴时,对她说“许下的愿望一定能实现”时的表情。 闻人离冷眼看三人叙旧,忍不住上前问道,“我母亲在哪里?” 舒辛进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闻人离,却一直刻意忽略他的存在。除了眼睛的颜色,他和他父亲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看就让人厌恶。 闻人离又何尝不对舒辛嗤之以鼻。 姜郁见场面尴尬,就上前对舒辛躬身打了招呼。 舒辛只回了姜郁一声冷笑,半晌不发一言。 毓秀心中不解,舒辛排斥闻人离情有可原,可他为何对姜郁也这般冷淡。 灵犀眨巴眼看了众人的表情,对舒辛笑道,“三皇子殿下来西琳就是为了见姨母一面,父亲能不能通融一下。” 舒辛摇头苦笑,半晌才回了灵犀一句,“她是秀儿的姨母,却并不是你的姨母,这其中的事,等她自己告诉你们吧。” 此言一出,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灵犀还懵懂不知,毓秀已经猜到了舒辛话里的意思,怪不得之前闻人离称呼灵犀为妹妹,原来他早就知道灵犀也是明哲戟的女儿。 怪不得闻人离对灵犀宠爱有加,原来竟是因为他们是兄妹的缘故。 舒辛叫人带他们去沐浴更衣,等毓秀几个身上都整理好了,侍从就引他们来到一间石屋门口。 通报之后,毓秀几个被安排在偏厅等候,姜郁与舒娴早来一步,正在里面窃窃私语,似乎在为什么事争执,看到毓秀与闻人离来到,两人才缄口不言。 毓秀还未落座,舒辛就迎到门口,笑着叫她过去。 “我一个人?” “请皇上移步。” 毓秀听舒辛称呼她为皇上,到底还是有点别扭。 “先生怎么突然这么称呼?” 舒辛亲自为毓秀开门,“秀儿本来就是皇上,如今打理妥当,更显出帝王威严。” 毓秀一时无语,只能回报舒辛一个笑容。 门一开,她就看到了里面的明哲戟。 从很久以前,毓秀就一直听说明哲戟的传闻,当年的夺位之争,牵连无辜之人不在少数,她上位之后,又将一众姐妹杀的杀,贬的贬,远嫁的远嫁。政事上一意孤行,崇尚严刑峻法,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是西琳少有的暴君。 可毓秀眼前看到的这个人,倾国之姿,一笑嫣然,身材窈窕,袅娜多姿,一双明眸如两团烈火,让人一见,就再也忘不了。 76|9.18 明哲戟副本 闻人桀与明哲戟缘分的初始, 是他被北琼当作一件礼物送来给她当皇妃的时候。 北琼才经历一场政变, 正统的说法是皇帝暴毙,皇储继位, 民间口口相传的却是皇太子弑父夺位,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新皇上位免不了要排除异己,琼帝就趁机将一直厌恶的异母幼弟,以和亲之名,实则羞辱的方式, 送给西琳女皇做男妃。 明哲戟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琼帝的用意, 可她若是拒绝和亲的请求,于两国情面有损, 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也只能勉强先把人留下来。 才满十六岁的皇子,身材还很纤细,容貌也带着少年特有的雌雄莫辨的魅力, 只有那一双狼的眼神, 昭显他是北琼人。 两个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好,明哲戟觉得闻人桀看人的时候太有侵略性, 让人浑身不舒服;闻人桀觉得明哲戟为人太过清冷, 白白浪费了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虽然朝臣都催促明哲戟给北琼一个交代, 她却把封妃的事一拖再拖。她心里只有舒辛, 当初登基的时候也曾暗自下定决心, 除了他之外, 后宫再不留他人。 西琳宫里朝外都觉得明哲戟做的太过分, 闻人桀是个落难皇子,要他来做西琳女皇的皇妃已经够羞辱了,女皇却还迟迟不行礼加封,他住在宫里名不正言不顺,处境十分尴尬。 且不说人送来的第一个月,明哲戟连永福宫的门都没进过。 上下都在为闻人桀抱不平,他本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还很享受这种躲闲避世的状态。 他是个男人,不需要一个女人的恩宠,皇妃的头衔贯到他头上,只会让他感到负担。 明哲戟虽然不见闻人桀,却时时派人去查看他的一举一动,得到的回话是,小皇子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练武,不与人交往,也不出宫门,日子过的单调得很。 两人最初相识的一个半月里,就勉强维持着这种平衡,他们真正交往的开始,是在舒辛的寿宴上。 恰巧舒辛的生日在秋猎时节,明哲戟每年都会在京郊的猎场安排三日大宴。 北琼人善牧猎,可闻人桀的身材实在太瘦小了,骑在马上怕是要被颠散,明哲戟就没帮他准备狩猎的弓箭马匹。 闻人桀只能坐在座上看热闹,见到舒辛与明哲戟一同挽弓上马,他才觉得有点不甘。 着武服的明哲戟英姿飒爽,她在舒辛身边的时候,会露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倾城笑容,配上她绝色的容颜,的确十分惊艳。 闻人桀的心里生出异样的滋味,虽然不得不同人分享,可那个女人也是他的女人,一过了封妃大典,他也能得到她了吧。 看台上的众人都等候皇上狩得猎物归来,可过了一个时辰,传来的消息却是,跟随保护的御林军同皇上皇后走散了。 侍卫们倾巢出动,集体加入寻人的行列,闻人桀起初还按兵不动,眼看天色渐晚,他才按耐不住,叫人备了一匹性子安静的马,和一条上了年纪的猎犬。 猎区灯火通明,喧闹声此起彼法,猎犬狂躁不安。 闻人桀屏退了跟随他的侍从,慢慢安抚马匹与猎犬的情绪,两只畜生才安静下来。 他们出发之前,他曾叫服侍明哲戟的嬷嬷拿她贴身穿的衣服给猎犬闻过,老犬一开始找的很辛苦,出了猎区范围之外,它找人的速度反而快了许多。 闻人桀拍马在后面跟着,怪不得派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明哲戟的下落,原来她根本已经冲出猎场,迷途不知归路。 秋风寒夜,周围已听不到人声,猎犬将闻人桀带到一处断崖就不走了。 闻人桀下马一看,断崖虽然不算很高,却十分陡峭,明哲戟与舒辛要是从这上面掉下去的,就算不死,恐怕也受了重伤。 他站在寒风中做了一番取舍抉择,终于还是攀着断崖爬了下去。 中途有几次他都差点手滑,好在他臂力惊人,反应也十分敏捷,总算有惊无险。跳到崖底的那一刻,为发泄也好,他就大声喊叫明哲戟的名字。 明哲戟之前已经疼晕了,她是被闻人桀不甚客气的嘶吼吵醒的。 成年之后,已经没人敢连名带姓直呼她的名字了。 在此之前,两人说过的话寥寥无几,明哲戟也分不清叫她的人是谁。 怎么应声也是一个大难题。 闻人桀喉咙都喊破了也没得到回应,心里的郁闷就不用说了,才想着要不要找个树枝点一根火把,就被脚下的障碍物绊了一个跟头。 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摔死的野猪。 闻人桀小声咒骂一句,站起身继续走,没走几步,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幸亏他反应及时,踉跄之后还是站稳了,才回身踢了那东西一脚,就听到哎呦一声闷叫。 闻人桀忙俯下身子去看人,不用说了,出声的正是他费尽辛苦要找的人。 “我叫了皇上那么多声,皇上为什么不应?” 明哲戟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才被踢了一脚,口气哪里还好得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的姓名。” 闻人桀本就厌恶明哲戟一贯居高临下的态度,无缘无故被叫了东西,当场就发作不干了,“我好心来救你,你还目中无人,我不管你了。” 他愤愤走出几步,只等着明哲戟服软叫他,结果那女人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待在原处比死了还安静。 闻人桀只能自己又走回来,“这种时候也要意气用事,皇上恐怕成不了一代明君。” 明哲戟受了嘲讽,心里百味杂陈;闻人桀见她默不作声,以为她有妥协的意思,就和缓了自己的态度,跪在她面前问了句,“皇上怎么会落到这里?” 明哲戟吞吐着答了句,“追野猪从上面摔下来了。” 闻人桀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捂着嘴偷偷笑,笑够了才又问一句,“皇后殿下怎么没同皇上在一起?” 一句问完,明哲戟又气急败坏起来,“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到底是谁手下的兵,没学过规矩?” 搞了半天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闻人桀一早就知道他存在感低,可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无视,到底还是挫伤了他的自尊。 “皇上不记得我了?” “一路跟来护驾的侍卫那么多,朕要一个个都记住?” “我不是来护驾的侍卫。” “那你是什么人,伯侯家的公子?” 闻人桀摇头苦笑,“我是北琼送给皇上的国礼,才几天皇上就忘了?” 明哲戟哪里不记得,入席时她就一眼看到了闻人桀,一身武服套在他单薄的身体上,说不出的违和,又有莫名的契合,若有心似无意,她就多看了他好几眼。 她骑马出去的时候,这家伙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来着,她当时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怎么偏偏找来的会是他。 两人渐渐看清对方的轮廓,却看不清彼此的表情,闻人桀找了根木棍生了火,举到明哲戟眼前问了句,“皇上可有哪里受伤了?” 一看清楚人他就吓了一跳,她面上满是鲜血,甚是可怖。 “皇上撞到头了?哪里疼,晕不晕?” 明哲戟也觉得脸上黏黏的不舒服,抹了一把才知道,头上的确是流血了,好在既不疼也不晕,血也早就凝结了。 “腿疼。” 闻人桀才撕了衣服替明哲戟擦净脸上的血迹,听她说腿疼,忙举着火往她腿上照。 “大腿疼还是小腿疼?” “都疼。” “两条腿都疼?” 他一边问一边用蛮力把她裤子撕了,左边大腿划伤了几道,好在只是皮外伤,流血也不是很严重,右边小腿骨的伤势比较麻烦,碰也碰不得,十有八九是骨折了。 明哲戟下身的衣料被扯的七零八落,她想出手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单看闻人桀的瘦弱模样,是万万想不到他手上有这么大的力气,要是他起了歹意,她哪里还有反抗的力气。 “你离我远一点。” 闻人桀正想着帮明哲戟包扎大腿上的伤,就听到她说这么一句,一抬头看到她满是戒备的表情,一时也有点哭笑不得,“皇上的腿的确漂亮得很,白白滑滑的露在我面前,说不定我也会动心,可它现在又是受伤又是流血,我看着就倒胃口,哪里还有心情对你做什么。” 明哲戟被嘲讽的面红耳赤,闻人桀看她窘迫的样子,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把撕下来的半条裤子递到她手里,“皇上晕血了吗?脸怎么这么红,不如拿这个挡一挡。” 被调戏的知觉越发明显,明哲戟一气之下就把裤子扔到闻人桀脸上,“你胆子太大了。” 这个动作羞辱的意味太浓,她出手之后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闻人桀拿下裤子之后眼神就变了,一张脸凑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嘴唇,“要不要我真做点大胆的事情给皇上看看。” 77|9.19独发 明哲戟这才感觉到危险, 这家伙像狼一样的眼神又出现了, 她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件猎物,好像下一秒, 他就要张嘴把她撕碎了。 闻人桀如愿以偿地在明哲戟眼中看到恐惧,他原本只是抱着吓唬她的心态,可不知不觉中竟生出假戏真做的念头。 虽然他从前没有抱过女人,可这种事好像只凭着冲动就能做,完全可以无师自通。 “荒郊野岭, 只有你我, 就算我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 闻人桀用的是威胁的语气, 明哲戟面上却不为所动,虽然他的手正在做的事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就算你图一时之快杀了我,于你又有设么好处?” 想阻止一条想吃人的狼,正面对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还是抛出几块骨头更实际。 闻人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眼里的欲望渐渐被另一种欲望所代替,“救了皇上于我有什么好处?” 这天下间果然没有不受利诱的人, 眼看事情回到了自己的掌控, 明哲戟禁不住一声冷笑, “这要看你想要什么好处。” 闻人桀被明哲戟倨傲的态度激怒, 转瞬又生出灭她气焰的心思, “要是我说我想要的就是皇上, 皇上预备怎么办?” 明哲戟冷颜笑道, “如果那真是你心中所想,我自然无能为力。你才说过这种时候不要意气用事,逞强对你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不如想清楚要对我开什么条件。” 闻人桀一声嗤笑,“我要回国。” “这个简单,朕一日不举行封妃大典,北琼的使臣就没办法回去交差,再过些日子,朕找个借口把你退回去就是了。”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明哲戟答应的干净利落,可一看到闻人桀欣喜若狂的表情,又忍不住泼他一盆冷水,“送你回去简单,可你回去之后呢?” 闻人桀何尝不知回去之后困难重重,可他不想在明哲戟面前示弱,就故作满不在乎地回了句,“这个就不用皇上操心了。” 明哲戟轻哼道,“你连之后的路要怎么走都没想好就急着回去,回去也是送死。你皇兄既然狠得下心把你送来西琳,想杀你时自然也不会手软。你现在年纪还小,看似温顺无害,要是你再长几岁年纪,就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早晚要找借口处置你。” 明哲戟说的,闻人桀一早就心知肚明,可自己的处境被人用这么冷漠的口气点出来,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好受,“皇上说的是自己的经验之谈?我听说你继位之后,把自己的姐妹杀的杀,囚的囚,嫁的嫁,的确有够狠毒。”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了句,“能保的我都保了,她们嫁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夫君,失去西琳皇族的身份,也要伴随失去一点尊严,然而福祸相依,只看她们自己怎么利用。” 她说的话,闻人桀并不能十分明白,明哲戟见他一脸懵懂,就笑着说了句,“操心别人家的事,不如操心你自己,你说说看你回去之后的计划,要是行得通,朕就放你走。” 闻人桀两条眉毛皱成一条,生怕明哲戟变卦,“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计划行不通,你就不放我回去了?” “放还是要放,眼不见为净,我也不想在宫里摆一个随时准备咬人的狼崽子。你的计划行不通,我就帮你想一个,想到行得通为止。” 闻人桀心里好奇,“既然如此,不如请皇上先赐教。” “说不上赐教不赐教,我只说说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会怎么做。你已经十六岁了,若不是经历这一场变故,又被送来西琳,按理该分地为王。我把你退回去之后,你必定会受尽朝臣皇族的嘲笑,不如趁机装一装为情所困的痴人,借酒消愁,韬光养晦,切不可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半年在京中游手好闲,纵情声色犬马,再找个时机,借由别人的口,叫你皇兄为你封王封地。切忌要膏腴之地,要求一块贫瘠之地;切忌要兵马钱财,必然要一穷二白,孑然前往。封地三年,切忌招兵买马,整治农商,万万不可有所作为;暗地里叫人到民间查访,与民秋毫无犯;至于当地的官员,不必尽力拉拢,做足面上功夫即可,可你心里要了知他们每个人的身家人品,以被来日之用。” 闻人桀听的目瞪口呆,久久不发一言。 明哲戟忍不住好笑,“你要是连这一步都没想到,还提什么回去?回去了也要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闻人桀这才咳嗽一声,低头掩饰难堪,“三年之后又怎样?” “还能怎样?你闲散了这些年,名声早已传到你皇兄的耳朵里,他对你不会像起初一般戒备,这个时候你就要想一想到哪里去找钱了。” “找钱?” “当然要有钱,招兵买马要有钱,养谋臣将领也要有钱,收买人心要用钱,周济百姓也要用钱。当初既然领到的是贫瘠之地,自然要想方设法弄钱来养人养地。” 闻人桀头都大了,“我到哪里去弄钱?” “你是藩王,朝廷的俸禄赏赐不会少,可那些只是杯水车薪,最简单的弄到钱的办法,就是你娶一个富人家的女儿,说不定只靠她的嫁妆,就足够你养兵了。” 她说这话虽然只是就事论事,语气到底有些幸灾乐祸。 闻人桀心里不悦,反唇相讥,“皇上到底是想放我走,还是不想放我走?” 明哲戟被问的一愣,“你要走,朕当然放你走。” “皇上既然想放我走,为何还要利诱我让我娶你?” 这帽子扣的也是好没来由。 “朕什么时候利诱你让你娶我?” “你才说要我娶一个富人家的女儿,这天下间,还有哪个女儿富的过西琳女皇?” 明哲戟的嘴巴开开合合,闻人桀本以为她会骂他,可最终出口的却是一声轻笑。 轻笑之后是大笑,她居然一连笑了好几声。 闻人桀看人都看呆了,自从他来西琳之后,听说的传闻都是明哲戟如何冷酷暴戾,平日里别说开怀大笑,就连一个微笑也是难得见的。 她会和颜悦色对待的人,也只有舒辛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闻人桀心里想的是,要是她能天天这么笑就好了。 明哲戟笑够了,闻人桀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我要娶你,有这么可笑?” 明哲戟看他脸色沉郁,就好心解释一句,“我不是觉得你说的话可笑,而是觉得你一本正经说笑的样子很可笑。我虽然是皇帝,可是这辈子嫁过一次,就不会再嫁了。人心是一整块的,只能给一个人,不能分给很多人。” 闻人桀心里不爽,忍不住就刺她一句,“皇上想给,也要那人想要才行。我怎么听说人是你横刀夺爱夺来的,到现在还不肯接受你呢。” 一句话彻底戳到明哲戟的痛脚,闻人桀眼看着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竟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 明哲戟缄口不言,,闻人桀也跟着沉默不语,帮她把大腿的伤口包扎好,又固定她骨折的小腿,背着她找路回去。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闻人桀已气喘吁吁,明哲戟却还是不发一言。 他受不了她的沉默,就主动开口说了句,“皇上指点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自己的事上却执迷不悟。喜欢一个人,光对他好是没用的,他心里要是没有你,你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给他,他也不会领情,相反……” 相反什么还没说出口,明哲戟就出言打断他的话,“我和舒辛的事,不是那么简单。我虽然喜欢他,却从来没有逼迫他,继位之后,是他自愿娶我的。” 闻人桀失声冷笑,“就算他自愿娶你,他想要的也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身份地位。” 明哲戟摇头苦笑,“也许你说的没错,可也不全对。之前我劝你娶一个富家女儿,就能事半功倍,这其实是我的经验之谈。” 闻人桀大吃一惊,“皇上的那个富家女儿,就是皇后?” 明哲戟笑而不语,闻人桀忍不住催促她道,“皇上别打哑谜了,话直说更好。” “若这世上人人都直话直说,不需要拐弯抹角,那是更好,还是更坏,谁也说不定。人活在世,哪里有那么多随心所欲,你现在年纪还小,很多事要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体悟,一句忠言不妨铭记在心。” “皇上的忠言可是叫我闭嘴?” “闭嘴没必要,记得话到嘴边留半句就是了。所谓净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要是有那个野心夺取北琼的天下,不如先做到净口。” 闻人戟生出争强之心,“皇上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喜欢倚老卖老。你等着瞧好了,来日我们一定要比个高低。” 78|9.20独发 明哲戟只当闻人桀意气用事, “好啊, 朕等着跟你一决高下。” 听她的口气,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 闻人桀一时也有些气愤,就轻哼一声说了句,“皇上也不必觉得胜券在握。我的处境虽然不好,你的地位也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稳固。” 他怎么知道她自己的想象是什么。 明哲戟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你说说看, 我的地位怎么不稳固了?” “皇上失踪这么久, 侍卫们还找不到人,实在太不寻常了。那一群人在猎区里像无头苍蝇一般闯来闯去, 依我看,是受了人的吩咐才有意拖延。”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那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要刻意拖延?” “大概是皇上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权臣, 他借机想给你一个教训。” 明哲戟被闻人桀的语气逗笑了, “治国要先治人,想要治人, 手里要先有可用之人, 你要保全跟随你的那些人的安危, 还得拥有承诺荣华富贵的权利, 否则, 谁肯站在你身边替你做事?你说的不错, 我的处境的确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闻人桀有点感慨, 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了句,“皇上和皇后什么时候走散的?” 明哲戟冷笑道,“才出来没多久,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他看到了一只鹿,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自己追了出去。” “皇上为什么不同皇后一起去?” “那只鹿很漂亮,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想追出去的时候,它已经跑远了。” 闻人桀恍然大悟,“原来皇上的弱点,就是心不够狠。” 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对畜生也能动了恻隐之心的人,会用那么激烈的手段,把西琳的皇室弄的支离破碎。 明哲戟才要回话,就听见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吆喝声。 闻人桀整个人都绷紧了,“皇上,我们是等他们过来?还是我带你躲起来?” 明哲戟哭笑不得,“人都找来了,你干嘛还要带着我躲起来?” “你是我找到的,凭什么要他们后来者抢了功劳。” 这闹别扭的理由也是稀奇。 明哲戟嗤笑一声,“是你救了我,我会铭记于心,答应你的事也一定做到。快点喊一声招呼他们过来。” 闻人桀眼看着那一团团火光越来越近,突然就犯了浑,背着明哲戟躲到山脚下的一个角落里,拿树枝盖在两人身上,“嘘,别出声。” 明哲戟弄不懂闻人桀的用意,“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我说了我会信守承诺,君无戏言,快抱我出去。” 闻人桀伸手捂住明哲戟的嘴,“我知道皇上会信守承诺,可是我改变主意了,你是我找到的,我不想让别人也找到,他们走了之后我会背你回去的,我认识路,没关系。” 明哲戟挥开闻人桀的手,“你怎么突然任性起来了,我这么重,你要自己把我背回去吗?” “皇上一点也不重,何况我的力气很大,你太小看我了。” “好好好,就算你力气很大,可四野这么黑,我们走迷路了怎么办?还是把救兵叫过来……” 闻人桀突然就耍了脾气,用蛮力捂住明哲戟的嘴,趴在她耳边轻声威胁一句,“我说了不叫就不叫,我找到的绝不让给别人。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绑起来。” 明哲戟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家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起疯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执念,也十分的没有逻辑。 中途她试着挣扎了一次,闻人桀在她受伤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人马上就到跟前了,皇上不要动来动去,要是让人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我一定要你好看。” 明哲戟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想救她还是想等人都走了再杀她灭口,她只知道她现在坐的位置十分尴尬,闻人桀是紧贴在她后面把她抱在怀里的,两个人靠了这半天,那小子的语调都不正常了。 身下更有个什么东西一直顶着她。 闻人桀也很痛苦,要不是马上有人要找过来,就照他现在的状态,绝不会无所作为。 明哲戟起初还觉得窘迫,可她听到闻人桀越发沉重的呼吸,竟开始觉得好笑。 忍着忍着,她就忍不住了,嘴巴被他捂着,自然是没办法笑出声的,可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动。 闻人桀难过的生死不能,又被明哲戟嘲笑,心里的郁闷就不用说了,“你再笑,我就地办了你。” 放狠话起到了反效果,他越是示威,她越觉得有意思。 闻人桀自尊受挫,冲动之下,就放了盖她嘴巴的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向他,狠狠吻上她的唇。 她的嘴巴比他想象的还要软甜,很好,太好了,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明哲戟没料到闻人桀会突然亲她,眼下被袭击的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闻人桀显然没有什么经验,一开始还凭着本能咬了她两口,可随着试探的加深,他就渐渐的找到了一点方法,不知不觉,舌头就顶破了她的牙关,放肆兴风作浪。 明哲戟的头被迫转了一个角度,扭着脖子接吻十分别扭,闻人桀强势的侵入也让她很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被凌驾了。 最后她还是成功地扒掉闻人桀捏她下巴的手,将头转回正面大口呼吸。 闻人桀被打断了难免心中不快,可他的手马上就找到了别的事做,嘴巴也顺势咬上她的脖颈。 这家伙抓她的时候完全没控制手劲,她差一点就痛叫出声。 要不是侍卫们渐行渐近,闻人桀绝不会善罢甘休。 两人身上盖的树枝被揭去,闻人桀脸上的失望掩盖不住。 明哲戟听他唉声叹气,除了逃脱升天的如释重负,居然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舒辛一掀开乱树枝就看到两个人躲在下面,心中惊诧不已。 小皇子怎么也在? 两个人都醒着,明明听到了叫喊的人声狗吠,为什么不出声回应?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抱在一起干什么? 后头跟来的侍卫看到这种情景也有点不知所措,几个首领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回避还是救人。 最尴尬的是舒辛,明哲戟不像迷路,倒像是特别跑来跟这小子野合的。 明哲戟见舒辛面无表情,不似一贯的温柔和顺,猜他是因为丢了颜面,心里过不去,就笑着解释一句,“我追猎物时同侍卫们走散了,后来又被马甩下断崖摔伤了腿,幸亏子枭救了我。” 闻人桀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抱明哲戟的手,起身对舒辛拜道,“一时慌乱,分不清来人是敌是友,就拉着皇上一起躲起来了。不知皇后驾到,实在失礼。” 舒辛冷笑着看他一眼,“殿下的确失礼,我们呼叫了那么多声,你们明明听到却不应,要是耽误了救人的时机,皇上出了什么意外,你万死不足以谢罪。” 闻人桀小声顶了句嘴,“要是有人趁机对皇上不利,我更是万死不足以谢罪。” 明哲戟被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逗的嘴巴止不住地往上翘,“哪里有什么万死,至多一死而已。有惊无险,也没什么可追究的。快扶我起来吧。” 舒辛才要上前,闻人桀已经抢先把人搭着胳膊抱起身了,“皇上两条腿都受了伤,恐怕没法骑马,请皇后在前面带路,我抱皇上回去……” 他一句还没说完,舒辛就从他手里把人接过去了,低头一看,明哲戟果然两条腿都受了伤,左边大腿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包扎好了,可她的裤子少了一大半,春光乍泄,难怪侍卫们都看直了眼。 舒辛长叹一声,脱下外袍替明哲戟披在身上,将人抱到马上,围着她坐好,“小皇子没做什么冒犯皇上的事吧?” 他一边问一边用脚磕马肚子,侍卫们也都纷纷上马跟上。 明哲戟回头一看,闻人桀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处,脸上一副手里的人被横刀抢走的落寞表情。 她心里不忍,就挥手吩咐一句,“为皇子殿下安排坐骑。” 闻人桀坐上马,脸上的表情才缓和许多,藏着小心机从队尾追到队首,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皇上答应我的事还做数吗?不会过河拆桥吧?” 明哲戟难得同舒辛亲密接触,整个人的状态都有点不对,直到闻人桀追上来搭讪她才渐渐放松,“朕已经不止一次说过会履行承诺,你不用担心。” 闻人桀料到舒辛好奇他们说什么,却也猜到以他高傲的秉性,不会直言相问,就笑着看他一眼。 这眼神在舒辛眼里像极了挑衅。 明哲戟见闻人桀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又好奇又好笑,“你身上好了?” “什么好不好的?” “你刚才不是喘的很厉害吗?现在没事了?” 闻人桀这才明白她说什么,一扭头见明哲戟的如花笑颜,两颊红的像烂熟的苹果。 79|9.21独发 几个人各怀心事, 回去的一路都无话。 舒辛把明哲戟送回行宫, 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小皇子真的没对皇上做什么吗?” 明哲戟想了想, 笑着摇摇头,“小孩子意气用事,说话冲了一些,他救我是好心,皇后也不必对他太严厉了。” “臣不敢。” 舒辛的笑容向来精致的无懈可击, 明哲戟每每看他的时候都会生出错意, 觉得他是喜欢她的。 可错意就只是错意而已,那个人性子和顺, 对谁都笑容灿烂,一个完全没有棱角的人,等到他生气的时候都很难,更别说看清他的真心。 明哲戟看着舒辛, 轻轻叹了一口气。 御医帮明哲戟包扎伤口, 又正了骨;闲杂人等规避,嬷嬷们正伺候她擦身换衣, 外头就禀报小皇子求见。 明哲戟好奇他来干什么, 就吩咐把他宣进门。 闻人桀一身干净利落, 大概是回去洗了澡又换了衣服, 连头发都是新束的。 明哲戟笑着打量闻人桀, 闻人桀也半点不吃亏, 紧盯着明哲戟打量回去。 “有事?” “没事我来见皇上干什么?” “有事你就说吧。” 闻人桀看了一眼房里的侍从嬷嬷, 轻咳一声说了句,“他们在我没办法说。” 明哲戟笑着把人屏退,“都出去了,你有事就说事。” 闻人桀也不忸怩,直接上前拉住明哲戟的手,“之前没做完的事,皇上还想做下去吗?” 明哲戟禁不住好笑,“朕从一开始就没想,想的只是你吧?” “就算是我好了,我想做,皇上跟我做下去吗?” 闻人桀目光炯炯,明哲戟被他看的脸颊发烫,在心里想了半天才说了句,“你从前是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有了念头要学会抑制。过些日子等我把你送回去,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闻人桀一愣,眉头皱的紧紧的,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可我只想要你。” 明哲戟也是一愣,却又马上笑道,“我和你打个赌好了,赌你回去半年之后,念头就会打消。在你这个年纪的很多想法,过几年之后回头再想,只会觉得荒唐。” 闻人桀还要说什么,舒辛却推门走进房来,一见到床下站着一个人,就笑着说了句,“臣还奇怪为什么服侍的人都站在外面,皇上洗漱完了?” 明哲戟笑着点点头,转而对闻人桀小声说一句,“这里是行宫,这间宫殿不止住着我,也住着皇后,你快别胡闹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闻人桀还不肯走,满心不甘地盯着明哲戟,“皇上明日也为我准备狩猎的马匹弓箭吗?” “你也想去?” “光是坐着吃吃喝喝,等着别人拿猎物回来有什么意思,我也想下场玩玩。” “既然如此,朕明天就吩咐为你准备狩猎的弓箭,猎犬,随从和坐骑,你总该满意了吧?” 闻人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瞪了明哲戟一眼,“不满意。” 话说完,他连个礼都不行就转身走了。 舒辛望着闻人桀的背影,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眉头却已微微蹙起,“小皇子不懂礼数,皇上不能一味纵容。” 明哲戟本还面带笑意,听了舒辛这一句,她表情才有点僵硬,为了掩饰尴尬特别把头低了,“朕也不喜欢他没大没小,张扬跋扈的性子,过些日子,就找时机把他送回去。” 舒辛吃了一惊,“皇上要把小皇子送到哪里去?” “当然是他从哪里来,就送他回哪里去。” 舒辛心中纠结,“皇上要送人回北琼?” “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要别人了。北琼的国礼,我消受不起。” 舒辛笑着握住明哲戟的手说了句,“皇上的心,臣万分感念,你要是不喜欢小皇子,也不必非要把他送回北琼,留在宫里做一个富贵闲人也好。否则,于琼帝的颜面有损,唯恐会伤及两国的关系。” 明哲戟反握住舒辛的手,“朕心意已决。” 舒辛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无缘无故把人送回去,琼帝必然心中不快,等我想一个万全之策。” 明哲戟望着舒辛的笑脸,心里百味杂陈,谁能想到面上如此温柔和顺的人,内里却十分的冷漠乖戾。 “这事容朕再想一想,折腾一天,朕实在累了,皇后找人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舒辛难得用审视的目光看人,在他发觉明哲戟留意到他的眼神之后,才戴回一贯的温柔面具。 第二日一早,众人吃了早饭,各自整装,准备奔往猎场。 明哲戟叫人预备了最好的马匹猎犬给闻人桀,又派了一队侍卫贴身保护他。 出发之前,闻人桀特别到明哲戟面前拜道,“若今日我猎获的野物最多,皇上有赏赐没有?” 明哲戟好整以暇,“赏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 一众人都吃惊不已,闻人桀也瞪圆了眼,“皇上说真的?” “君无戏言。” 他既然有胆子要赏赐,自然是有取胜的信心了,明哲戟也好奇他的极限在哪里。 “子枭不用高兴的太早,往年都是皇后摘得榜首,朕的金库安全的很。” 众人闻言大笑,舒辛也笑如春风。 闻人桀却凝眉冷笑,“皇上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来着,万千金银,我不稀罕,我要别的赏赐。” 明哲戟哦了一声,语气也带了几分玩味,“昨晚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到脑后了,金银你不要,你想要什么?” 闻人桀自然没有忘记明哲戟说的话,可他现在被一个念头冲昏了头脑,就在要人和要钱之中纠结。 众人见闻人桀犹豫不决,都在心里嗤之以鼻,看这小皇子纤细瘦弱的样子,实在不像善狩猎的模样,怎么有底气同皇上讨价还价要赏赐。 明哲戟不发话,底下的人也不敢催促,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心里期待什么。 良久之后,闻人桀才沉声说了句,“我不要钱。” 明哲戟的心跳乱了几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皇上不是都知道了吗?难道你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说一遍?” 明哲戟生怕他真的头脑发昏说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话,忙接话说了句,“九龙章的话,朕不能给你,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赏赐就是这个,要不要轮不到你。” 闻人桀被“轮不到你”激怒,愤愤回了一句“你等着瞧”,就飞身上马狂奔出去,侍卫们发呆了好一会,才快马加鞭的跟上去。 明哲戟望着闻人桀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小子马术了得,想来猎术也不会太差。 舒辛见明哲戟发呆,就笑着走到她面前说了句,“臣也去了。” 明哲戟这才回神,“皇后一定不要输,否则朕要破费一大笔了。” 下面的人又笑起来,舒辛笑着点点头,翻上马背,带人出去。 傍晚时分,明哲戟吩咐鸣锣叫人。 狩猎的公侯贵胄,与众武将都先后回来清点了猎物。 舒辛与闻人桀最末,两人一整天收获颇丰,可点算之后,闻人桀还是比舒辛少了两件。 明哲戟一方面觉得理所当然,一方面又莫名觉得有点失望,“输了就是输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闻人桀一脸不服,咬牙回了句,“没什么好说。” 明哲戟才要开口夸赞舒辛,跟随闻人桀的侍卫就躬身禀道,“皇后猎到四只鹿,小皇子没有猎到鹿。” 明哲戟一愣,把转到舒辛面上的目光又转了回来,“你为什么不猎鹿,是没遇到吗?” 闻人桀嗤笑一声,“一路上看见了不知多少。” “那你为什么不猎?” “不想猎。” “为什么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 闻人桀回话的语气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一句说完,他就把头转向一边,两眼望天。 众人都觉得闻人桀的态度太倨傲,冒犯皇上肯定会受到责罚,谁知皇上非但不怒,面上还盈满笑意,连看人的眼神都温暖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不看你的僵持了半晌,完全是别人插足不得的气氛。 直到一旁的舒辛轻咳一声,明哲戟才讪笑着问了句,“既然没有猎到鹿,那小皇子猎到了什么?” “小皇子猎到了野猪,野兔,野鸡和一只虎。” 众人大吃一惊,明哲戟也十分惊讶,“你说他猎到了一只虎?” 侍卫被问的不知所措,心说小皇子本尊就在你面前,皇上一个劲问我干什么。 “殿下不想毁了整块的老虎皮毛,就徒手将老虎刺死了。” 明哲戟舌桥不下,“徒手搏虎,你疯了吗?可有哪里受伤?” 闻人桀把受伤的胳膊背到身后,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了。这一回,两个人就变成了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 半晌之后,还是舒辛笑着说了句,“小皇子果然神勇不凡。” 闻人桀哼笑道,“林子里的野物被猎的所剩无几,那只可怜的畜生不被我刺死,也要饿死。” 80|9.22独发 明哲戟一开始还忍着, 忍到现在也忍不住了。 众人见皇上哈哈大笑, 莫名也觉得闻人桀说的话十分好笑,就都哄笑起来。 只有舒辛一人是微笑。 明哲戟从上位走下来, 叫人把老虎抬到她面前,“伤口在肚子上?” 闻人桀起初还以为她又在问侍卫,等了半天没等到人回话,才把头转过去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就再也收不回目光。 明哲戟正屈身在地上, 抬头看着他, 她脸上的笑容要把他的眼睛晃瞎了。 闻人桀全身的血液逆行,好艰难才从嘴里挤出一句, “皇上不会自己看。” 这话要是用稍微严肃一点的语气说,大概就是挑衅了,可小皇子的声调软的能滴出水来,听起来倒有点像撒娇。 明哲戟站起身, 走到闻人桀面前笑道, “难得赚到一张完好无缺的虎皮,子枭准备拿它怎么办。” “做毯子, 或者坐垫。” “朕回去叫人帮你做。” “怎么还帮我做, 皇上不要吗?” 明哲戟一愣, “你要送给我?” “不为送给你, 我花这么大的力气干什么?” 他回话的时候连翻了两个白眼, 语气也是煞气冲天, 可越是如此, 越显得出自真心,没有刻意谄媚的意思。 明哲戟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弥漫化开,腻的她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闻人桀本还东张西望,不经意间看到明哲戟流转的目光,就没办法再装作吊儿郎当了。 两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看着对方。 时间一长,气氛就有点诡异,还是舒辛上前问了句,“既然小皇子要把虎皮送给皇上,那皇上是想做成毯子还是做成垫子?” 明哲戟轻咳一声,“垫子吧。” 闻人桀目送明哲戟回位,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重新掩藏起脸上的笑意。 舒辛叫众人清点了猎品,架起火烧烤野物。 席间众人推杯把盏,都十分欢乐,酒过三巡,已有兴起的武官同舞伶们载歌载舞,纵情唱跳。 闻人桀本来坐在别桌,趁乱也凑到明哲戟身边问了句,“皇上吃到老虎肉了吗?” 明哲戟一皱眉头,“朕不喜欢吃那个。” “好歹尝一尝。” “真的不能吃。” 闻人桀手里举着个小叉子,直接往明哲戟嘴里塞。 明哲戟只能硬着头皮接在嘴里嚼了,嚼了两下就觉出不对,“这是老虎肉吗?” “野猪肉。” “所以你是欺君?” “跟皇上开个玩笑嘛。” 闻人桀一边笑,一边越凑越近,一只胳膊已经搂到明哲戟脖子上来了。 他喷到她脸上的呼吸也带着酒味,熏的人都醉了。 大庭广众之下,明哲戟也不好和他拉锯推扯,只能歪着身子往旁边躲,“你喝了多少酒?” “也没多少,皇上躲我干什么?” 闻人桀一声冷笑,搂明哲戟的手臂也用上了力气,抱着她在她脸上胡乱亲了几下。 下面的人看的目瞪口呆,舒辛面上连礼貌的笑容都保持不了了。 明哲戟一把将闻人桀推到一边,“你喝醉了。” 闻人桀踉跄了几步,摇摇晃晃地又扑回来,虚坐到明哲戟腿上对她眨眼睛,“皇上觉得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闻人桀两边脸颊都有一点红晕,可他双眸灵动,目光狡黠,哪里有半点迷离醉态。 何况,他看起来是坐到她腿上,可他全身都用着力气,很好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一个意志不清醒的人哪里能做到这种地步。 为了当着众人的面调戏她,他居然装醉。 明哲戟啼笑皆非,不想纵容他一味得寸进尺,“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拉着我一起出丑吗?” “我喝醉了出什么丑,出丑的只有皇上。” “你!” “我怎么了,你把我的座位安排的那么远,我心里不痛快。” “那你怎么才能痛快?” “搬个椅子让我坐到你身边我就痛快了。” 明哲戟本该斥他一句“异想天开”,可她一看到他的一双黑眼睛,就什么火气也没有了。 “座位是按照位分排的,朕的这张桌子只有皇后能坐。” 皇后坐是坐了,可跟她中间空了很大的距离,席间两个人更是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闻人桀看了一眼冷笑的舒辛,对明哲戟笑道,“喝酒喝到兴起,当然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规矩,大家一起说话才热闹。” 明哲戟想了想,莫名就有了妥协的念头,罢了罢了,让他坐到她身边,总比贴在她腿上好看一点。 “我叫人帮你搬椅子过来就是了,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闻人桀起身时不怀好意地对她眨眨眼,“皇上的后半句话换到床上说,大约比现在要诱人许多。” 难得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一句,旁边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都以为小皇子被皇上呵斥了,在低头赔礼。 侍从把椅子搬到桌子的另一边角落,闻人桀却不满他与明哲戟之间的距离,拎着椅子靠上她的椅子,紧贴着她落座。 明哲戟满心尴尬,“才闹了一场还没闹够,你又凑过来干什么?” “离得太远我说什么皇上都听不见,还怎么说话。” 明哲戟面上微笑,心里却只想骂人,“底下的人都在看热闹,你要让我颜面尽失吗?” 闻人桀轻哼一声,“皇上坐在上面形单影只,底下的人也会看热闹。” 明哲戟正往嘴里抿一口酒,听到这一句,当场呛的直咳嗽。 闻人桀还假好心地帮她拍了几下背。 等明哲戟咳嗽停了,她心里也有一点想明白,“你是不是今天比输了,所以才喝了酒跟我闹别扭。” 闻人桀把脸扭向一边,只当没听见。 明哲戟越发肯定心里的想法,“因为你猎获的野物没有皇后多,你以为你输了,才闹别扭的吧?” 闻人桀从明哲戟的话中听出端倪,“皇上说‘我以为我输了’是什么意思?” 这下子轮到明哲戟不敢看人了,“不是猎获的野物多的人就获胜,在我心里,你赢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有好半晌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说什么?” “你赢了。” 闻人桀起初还惊喜,惊喜之后又生出淡淡的失落,“既然皇上认定我赢了,为什么不当着众人的面说?” 明哲戟蹙眉笑道,“朕许诺你的赏赐是千两黄金,万两白银,如何当着众人的面说,说出来你我都会遭人诟病。我许诺你的东西,一定会兑现,你悄悄等着就是了。可有一点你要答应我,在你有生之年,若能夺取北琼的皇权,要承诺寸土不犯西琳。” 闻人桀发了一会呆,半晌才问一句,“可是比起金银,我更想要别的东西怎么办?” 明哲戟很怕他说那个字,可她更怕她自己自作多情,就开口问了他一句。 “我想要皇上的一夜。” 明哲戟哭笑不得,原来让他动心的不是她的人,他会被诱惑,也只是欲望使然。 她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望着闻人桀满含期待的眼睛,明哲戟轻笑着说了句,“你想要,我答应给你就是了。要了我的一夜,就没有了千万金银,一个人的肉体到底值不值这些钱,你要用力想清楚。” 闻人桀笑着拉起明哲戟的手,“事先说清楚,我要的是皇上的一夜,你要任我随意摆布,不能拒绝我的任何请求,否则就是你言而无信。” 明哲戟嘴角噙着笑,一个好字脱口而出,“朕再问你一遍,用千万金银换一夜放纵,你想好了吗?” 闻人桀点点头,“我有本事让皇上在那一夜对我生情,说不定一夜变夜夜,得到你的心,还有得不到的千万金银吗?” 明哲戟冷笑失声,“原来你在盘算我的心,你以为得到了我的心,我就会任你予取予求,让你人财两得?” “皇上对皇后不就是如此吗?” 明哲戟哈哈大笑,笑中不乏有自嘲的意味,“我只有人,有财的是皇后。舒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我的人和财在皇后眼里,都是看不上眼的劣等品。” 闻人桀瞄了一眼旁若无人,淡然饮酒的舒辛,嘴角一撇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明哲戟看他嘴巴开合,就好奇地问他说了什么。 闻人桀连摇了两下头,“没说什么。皇上什么时候履行承诺?” 明哲戟看着底下的一团团火,淡淡笑道,“起码等我养好了腿伤。” 闻人桀心中大石落定,“一言为定。” 明哲戟摇头轻笑,没有回话。 闻人桀才想说一句什么,下头就有人提议皇后拉一曲西琴助兴。 明哲戟很喜欢听舒辛奏琴,舒辛技艺高超,他擅长奏的曲子也极尽温柔缠绵,一曲终了,还带着无穷无尽引人回味的余韵。 闻人桀见明哲戟一脸期待,就在舒辛应承之前抢先说了句,“皇后的琴皇上听过许多次,不如今天由我为皇上奏一曲。” 81|9.23独发 明哲戟看了一眼舒辛, 见舒辛微笑点头, 她才对闻人桀问了句,“子枭也会奏西琴?” 闻人桀轻笑道, “西琴我是不会奏的,我要奏的当然是我们北琼的绰琴。” 明哲戟有点为难,“这次跟来的乐师没有会奏绰琴的,恐怕也没人带琴来。” “我自己带了。” 这倒是明哲戟始料未及的。 闻人桀生怕人说他处心积虑,就笑着解释一句, “从前我们出去狩猎的时候, 一定要随身携带乐器,喝了酒, 吃了肉,少不了要一起唱跳玩乐。” 明哲戟展颜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子枭就奏一曲来听。” 底下的人鸦雀无声, 闻人桀才渐渐感觉到压力, 这与他从前拉琴时闲耍玩乐的气氛显然不同,一众公侯伯爵, 文武百官, 一双双眼睛都瞪着他, 等着品评他的高下。 他差一点就手抖了, 要不是拉动琴弓的时候看到了明哲戟面上的温柔笑意, 第一下出来的肯定会是杂音。 悠扬婉转的琴音瞬间揪住了明哲戟的心, 绰琴的琴声比西琴要浑厚低回, 奏一曲抒情的曲子时,就会透出比西琴更浓郁的沧桑之感。 大概是联想到了自己的事,明哲戟心里莫名觉得悲伤,按说以闻人桀的年纪,他不该有那么消沉压抑的情绪,就算以他现在的处境,又或是他的思乡之情,都不足以支撑他琴声中动人心弦的饱满情感,尽管他的曲子奏的无可挑剔,却还是听得出拉琴的是个年轻人。 一个初尝情思,爱意缠绵的少年。 一曲终,下面的人都不知如何反应,气氛一时变得有点诡异,明哲戟还沉浸在琴曲的情感里,就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 舒辛才要出面解围,闻人桀就又拉动琴弦,换奏一曲慷慨激昂的快乐。 明哲戟心中的悲意一扫而空,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 乐师们见明哲戟示意,也纷纷加入了合奏的行列。 舒辛扭头看了一眼明哲戟,他面上虽笑,眼中的情绪却十分复杂。 底下的气氛活络起来,舞伶随乐起舞,众人把盏谈笑。 闻人桀的琴声渐渐低下去,退出合奏的行列,叫人收了琴,笑着回到明哲戟身边落座,一边凑到她耳边问了句,“皇上喜欢我的曲子吗?” 明哲戟不想违心地说不喜欢,又不想助长他的气焰,就折中说了句,“还不错。” 闻人桀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我刚才拉琴的时候,皇上的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 明哲戟啼笑皆非,“你拉琴的时候还顾得上看我的眼睛?” “看着皇上的眼睛才能寄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的明哲戟也有点不好意思,“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甜言蜜语?” “我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就成了甜言蜜语?” “那你倒说说看,你拉琴的时候,我的眼睛说了什么?” 闻人桀摇头晃脑地卖了一会关子,终于笑着说了句,“皇上的眼睛说喜欢。” “胡说八道。” “是不是你心里知道。” 闻人桀说完这一句,又把头转到一边不看她了,可他脸上满是得意洋洋的神色,看了就让人生气。 明哲戟气自己没法真的生气,鬼使神差,她就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脸。 这家伙瘦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肉。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气,摸过去的效果跟爱抚差不多,可这就给了闻人桀一个报复的理由,他也回手捏了她的脸。 捏了一下还不够,他笑着又捏了一下。 明哲戟心里后悔,她不该稀里糊涂地惹他,以这家伙睚眦必报的秉性,一定会加了利钱讨回去。 好在闻人桀只动了两下手,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舒辛从头到尾都冷眼旁观,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晚宴散罢,明哲戟已喝的八分醉,被舒辛扶回寝宫。 难得赶上有酒壮胆的时机,她就试着抱了他一下,舒辛也笑着回抱了明哲戟,可他说出的话就不怎么讨喜了,“臣这两日看皇上与小皇子交往,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明哲戟被问的有点发懵,她对闻人桀是有一点欣赏,要说喜欢,顶多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件可爱的小玩意喜欢,她心里清楚明白,那种喜欢与对舒辛的喜欢不一样。 舒辛见明哲戟不说话,就笑着又问一句,“才过了一日,皇上不会就改了主意要把他留下?” 明哲戟忙摇头,“不不不,人还是要送回去的。” 舒辛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也打了一点折扣,“看起来他十分喜欢皇上,皇上不如试着接受他,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明哲戟闻言,一时手脚发凉,醉酒催出的勇气也被当头泼来的冷水浇熄,“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觉得皇上与小皇子十分默契,把他留在你身边如何?” 明哲戟想从舒辛脸上看出些端倪,可他面上毫无异色,并没有正话反说的意思,心中大概也是真的这么想。 明哲戟心灰意冷,默默放了抱舒辛的手,扶额坐到床上。 舒辛站在床边看了她半晌,笑着摇摇头,转身出门。 明哲戟一阵头疼,喉咙也像火烧一样灼,醉酒的快意集体变成痛苦,她只想叫人进来帮她更衣洗漱,盖被子一觉睡到天亮。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走到床前,明哲戟本以为是舒辛洗澡回来,一睁眼才看到,坐在她身边的是闻人桀。 “你怎么来了?” “皇后叫我来的。” 明哲戟如鲠在喉,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皇后叫你来干什么?” 闻人桀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痛苦的明哲戟,“皇后问我愿不愿意服侍皇上,起初我以为他是要套我的话,找我的麻烦,可交谈下来,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想让我服侍你。” “所以你就来了?” “所以我以为他疯了。” “那你过来干什么?” “我要是不过来,我就是疯了。” 明哲戟心绪纷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说辞让闻人桀回去。 闻人桀猜到她心里的想法,就坐到她身边笑着说了句,“皇上不要误会,我想来,不是因为皇后吩咐我来,我想要你,只是我想要你,你要是不想要我,我不会因为皇后说一句话,就有恃无恐地强迫你;反之亦然,你要是愿意,就算皇后百般阻挠,我也要得到你。” 明哲戟感慨万千,半晌才苦笑着说了句,“你说的没错,喜欢一个人,光对他好是没用的,就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给他,他也不会领情。” 闻人桀见明哲戟一个劲地拉衣领,就伸手过去把她的腰带解开了,又不顾她的反对帮她扒了外袍,“别乱动,我不是想对你干什么,你穿这个不舒服。” 他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却趁机摸了她好几把。 明哲戟被逗的想笑,心里却还存着难过,纠结的上下不能,“你说的这么有道理,不如再指点一下我该怎么做。” 闻人桀失声冷笑,愤愤回了一句,“你以为我比你好过?我喜欢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对待我。就算我亲了她,抱了她,为她奏了琴,对她诉了衷肠,她给我的回应就是嬉皮笑脸的看我的笑话。” 明哲戟一皱眉头,“你还没见过其他女人,如果你见遍了天下间的美人,心里也只想要我,那才够资格被称之为喜欢。你现在只是被错觉迷惑罢了。” 闻人桀苦笑着摇摇头,“也许你说的对,我也希望我只是被错觉迷惑,现在没办法验证,期待来日吧。” 他一边说着话,身子却压到她身上来了,两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往两边扯,“皇上许诺的一夜,恐怕等不到你伤势痊愈了,选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兑现。” 明哲戟看着他冷笑,“你才说不会强迫我,如今又出尔反尔想趁人之危?” 闻人桀一脸纠结,自我斗争了半晌,颓然趴倒在明哲戟身上,“你喜欢的人把别的男人推到你房里,我喜欢的人从房里往外推我,要说可怜,我们也是彼此彼此。既然我答应你不会强迫你……我会等到你伤势痊愈,愿意履行承诺的一天。不过今天晚上你别想赶我走,我一定要睡在这里,否则我的面子往哪搁。” 明哲戟笑他小孩子气,一边叫人来帮二人洗漱更衣。 躺到床上之后,才是闻人桀痛苦的开始,明哲戟醉了酒,不出一会就睡着了,他却一点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还是忍不住,凑到她身边吻了她。 正人君子什么的,他果然是做不来。 明哲戟睡得很熟,即便是被闻人桀压在身下亲吻,她也只是感觉到微微的不适,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这个吻比他们的第一个吻还要甜美,只是唇舌相接,他就激动得不行。 心里有什么情感冲破牢笼,大概是之前煎熬的时间太长,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他事前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连肌肤之亲都没有的第一次,真是让人无比挫败的经历。 闻人桀失落的无以复加,躺在明哲戟身边久久不能平复。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起晚了。 明哲戟一觉睡过了头,外头的人都准备出猎了,却听说皇上还没醒。 皇后倒是早就起了,精装武服坐在上首,等了半个时辰之后,也沉不住气,去寝宫看情况。 服侍的人战战兢兢等在门外,一见舒辛就都跪了,“殿下千岁。” 舒辛皱起眉头,语气也十分严厉,“皇上不起,为什么不叫?” 侍从们面面相觑,“下士们不敢叫。” 皇上在里面召幸准皇妃,谁敢不知死地跑去打扰,坏了那两位的兴致,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昨日二人交往的情形,众人都历历在目,大庭广众之下搂抱暧昧,显然已互生情愫。这一夜必定也如鱼得水,不知晨昏。 舒辛一路走到门口,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叫门,站在院子里跟侍从们一起等。 跟随他的侍卫躬身问了句,“外头等的辛苦,不如殿下替皇上击鼓。” 舒辛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还是要皇上亲自击鼓。” 外头的人又等了半个时辰,明哲戟才醒过来。 她是被闻人桀用胳膊抡醒的。 明哲戟正做着一个从山崖掉落的噩梦,肚子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重锤。 她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也分不清有几分是因为惊吓,几分因为疼。 闻人桀行了凶,自己还睡得香甜,占了大半边床不说,一条腿还霸道地压在她身上。 怪不得她掉下山崖的时候觉得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原来是下半身被压麻了的缘故。 明哲戟恨恨把闻人桀推到一边,这家伙连她腿上的伤也不顾,压过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留情面,幸好没撞到她断掉的小腿骨,否则就凭他没轻没重的力道,一脚就能把她踹瘸。 明哲戟等腿上的麻涨感渐渐消除,没好气地叫了两声,“该起了。” 闻人桀一点睁眼的意思都没有,皱着眉头挥掉她拉他的手,换个姿势继续睡。 明哲戟被他的懒散样子逗得想笑,她哪里知道他昨晚煎熬了一整晚,根本就没怎么合眼。 明哲戟狠了狠心,伸手在闻人桀胳膊上拧了一把。 闻人桀一声痛叫,总算是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明哲戟在对他笑,昨晚的事在眼前闪回,一时羞的全身都像被煮了一样发烫,就缩成一团钻进被子里。 明哲戟哪里知道他害羞,还以为他执意想赖床,就用蛮力扯了他身上的被子,又推了他两把。 闻人桀也不反抗,拉了另一条被子往里钻。 明哲戟彻底怒了,“日上三竿了,因为你,我也起迟了,你还要耍赖?” 闻人桀听而不闻,窝在被子里嘟囔一句,“腿都断了还不老实。”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快起来。” “你想起来就自己起来,非拉着我一起起来干什么?” 实话是,闻人桀连明哲戟的正脸都不敢看,他也知道这么躲着不是长久之计,可要他马上面对她,他恐怕更做不到。 明哲戟被激出了好胜之心,拉被子和推人的手也用上了全力。 闻人桀头上的被子到底还是被扯掉了,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 一早起,她头发是乱的,眼睛也有一点浮肿,非但没有昨晚睡着时那么诱人,看上去还有点滑稽,可该死的他居然又有反应了。 真是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 闻人桀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你再招我,后果自负。” 明哲戟被他嗜血的眼神震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再动手。 这家伙的起床气也真是严重。 她理了一下头发,想越过他下床,还没来得及叫来人,就被闻人桀拉着胳膊抱回床上,“跟你说了后果自负。” 明哲戟被撞到了大腿上的伤,痛的只想叫,“我哪里有再招你,我自己起身也不行?” 闻人桀干脆不讲理了,“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是招我。” 一句说完,他就落唇了,辗转缠绵,温柔动情。 他之前说话的口气虽然是恶狠狠的,吻她的时候却十分温柔,手上的动作也十分收敛,带着点小心翼翼讨好她的意味。 这么一来,明哲戟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拒绝他了。 这边反应一迟钝,闻人桀的手就不老实了,嘴巴也顺着她的脸颊吻到耳垂。 明哲戟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的手指头不想要了吧?” “不是撞到伤口了吗?我帮你揉。” 她捏着他的小爪子,差点就捏碎了他的手骨,“一大早你又干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我的身份,注定不能随心所欲。不要胡闹了。” 闻人桀猜明哲戟是担心她的声誉,他自己也不想被冠上男宠的恶名,又吃了几勺豆腐就停手了。 青天白日里做这种事,他怕是要手忙脚乱,真到手了也可能会被嘲笑。 他可受不了被她嘲笑。 昨晚的事还好她不知道,要是被她知道了他悲惨的失误,他就真的颜面无存了。 还是回去悉心准备,做也要做的游刃有余。 明哲戟见闻人桀凝着眉毛出神,就在他眼前挥挥手,“我叫人来服侍更衣。” 闻人桀下意识就抓住她的手,展颜笑道,“更衣这种事何必叫人,我帮皇上就是了。” 明哲戟眼看着他凑过来,以为他又要动手动脚,结果他只是一脸坏笑地在她身上抓痒。 明哲戟身上敏感,一开始还强忍着,渐渐的就忍不住了。 闻人桀见她笑的开心,禁不住越战越勇,两个人打打闹闹,笑来笑去就笑成了一团。 舒辛和一干侍从在外头听到里面的笑闹声,表情各有不同。 侍从们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也有可怜舒辛的。 舒辛见他们一个个都把头低着,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就拂袖回了猎场,“伺候皇上起身的时候,不要说我来过。” 侍从们慌忙作应。 一早闹了这么一场,明哲戟整理好去猎场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原本指望早猎的人早耗光了耐心,舒辛面上虽带着礼节性的笑容,却也是一脸的百无聊赖。 明哲戟原本还有一点愧疚,瞥见闻人桀面色如常,落落大方,她才莫名变得坦然起来。 “今日狩猎,只准活捉,不准射杀。” 一言既出,底下的人都有点吃惊。 舒辛笑道,“既然要活捉,免不了要射伤,猎物受了伤,不管以后是杀是放,都是折磨。” 明哲戟淡然笑道,“皇后说的不错,既然如此,那就既不许射杀,也不许射伤,不止不能用箭,也不要用刀枪。” 舒辛思索半晌,叫人准备了绳索猎网,分给众人。 “这样一来,更能分出本事高低了,不知皇上今日许诺的赏赐是什么?” 明哲戟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赏赐就是这个。” 舒辛看到那块玉佩,目光一闪,他们大婚之前,明哲戟曾想将这块玉佩送给他做信物,取义“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最后还是被他拒绝了。 他用的理由倒十分正当,皇家用鸳鸯玉佩做信物,太不庄重,不如用龙凤, 明哲戟这才叫人打造了一大一小两只纯金的龙凤镯,两人各佩戴一只,鸳鸯玉佩她就自己挂在腰间。 怎么今天突然要拿这个做赏赐。 舒辛顺着明哲戟的目光去看,看到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闻人桀,才有点明白。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是争强好胜的秉性使然,他竟生出了想同小皇子一决高下的念头。 晌午用膳时,舒辛带人回来,正看到一群人围成一圈,笑声不断。 他好奇着也走过去看,众人慌忙让出路来。 侍从侍卫围着的正是明哲戟,还有一只半大的小鹿。 明哲戟正弯腰在喂那只鹿。 舒辛四下一看,并没有看到闻人桀的人影,就叫侍从小声问了句,“鹿是谁捉的?” “小皇子殿下。” “他晌午之前就捉了一只鹿?” “是。” “那他人呢?” 侍从支支吾吾,“小皇子殿下捉回这只小鹿,伸手向皇上要赏赐,皇上犹豫了一下,没把玉佩给他,他就赌气跑了。” 舒辛一愣,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对这种事本该无动于衷,眼下竟然也会幸灾乐祸。 明哲戟喂完小鹿,终于看到舒辛,忙直起身对他招呼一句,“皇后回来了?午前可有收获?” 跟随的侍卫替舒辛答一句,“皇后捉到了一窝兔子和一只猪。” 明哲戟一边拿手绢擦手,一边笑着走到舒辛面前,“一窝兔子?皇后是找到它们的窝了吗?” “狡兔三窟,臣为了抓住那几只畜生,着实花费了不少功夫。” 明哲戟看着笼子里哆哆嗦嗦的小东西,难免生出恻隐之心,“这是一家吧,却被皇后一网打尽了。” 82|9.25独发 舒辛见明哲戟神情落寞, 就低声笑道, “皇上是要我把兔子都放了吗?” “猎物是皇后捉的,自然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舒辛明知她口是心非, 却不点破,“这几张皮做垫子是不够的,给皇上做帽子倒绰绰有余。” 明哲戟心里吃惊,忙扭头去看舒辛的表情,只看到舒心一脸狡黠, 正明眸闪闪地望着她。 明哲戟这才知道他是在调侃。 舒辛一贯温和, 说笑也是极难得的,今天是怎么了。 两人相视一笑, 携手入席,吃了中饭,明哲戟叫大家不必出去了,留在营中查点休整, 没回来的也鸣锣将他们唤回。 她自己回了寝宫, 找人来问闻人桀的情况,服侍的人去打听了来禀报, 说小皇子中饭也没吃, 骑着马跑出去了。 明哲戟看了一眼舒辛, 皱眉对侍从问道, “不是鸣锣了吗?他听到锣声也没回来?” 两个侍从齐齐摇头, 明哲戟这才有点担忧。 舒辛猜到了她的心思, 就笑着说了句, “不如派人把小皇子找回来,天色越来越暗,他一个人游荡在外,要是遇到豺狼虎豹就麻烦了。” 明哲戟心里也这么想,嘴上却不想说不吉利的话,就故作轻松地说了句,“豺狼虎豹遇上他才麻烦。” 这边话音刚落,就有人来禀报,说小皇子回来了。 明哲戟心中大石落定,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同舒辛一起出门。 闻人桀牵着一只鹿走进院子,把它同之前的那一只拴在一起,站定后远远瞄了一眼明哲戟,故意把身背对着她不打招呼。 明哲戟明知他闹别扭,只能主动走过去跟他说话,“你饭也不吃,跑到哪里去了?” “之前捉的猎物,皇上不满意,我只好再捉一只配成一对。” 明哲戟心里好笑,“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满意了,你捉的小鹿很讨人喜欢。” 闻人桀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要是皇上想把鹿养在宫里,只有一只小母鹿未免太形单影只了,抓一只小公鹿跟它配对也不错。” 明哲戟看着两只小鹿,嘴巴笑的合不拢,“所以你又跑出去硬抓了一只小公鹿。” “没有硬抓,我是看准了才抓的,这两只鹿注定是天生一对。” “谁注定的,还不是你。” “天注定的,我算什么。” 闻人桀眼珠子转了转,也不看人。 明哲戟见闻人桀刻意回避她的眼神,就越发生出想逗弄他的心思,“你骑马出去,就是为了捉鹿?” “不然呢?” “我猜你是生了我的气,愤愤跑了出去,冷风一吹,肚子一饿又想明白了,空手回来觉得尴尬,这才又捉了一只小公鹿。” 闻人桀脸都红了,嘴巴一瞥眼望天,“你说是就是,谁敢跟皇上顶嘴。” 明哲戟屈身看那一对凑在一起的小鹿,心中越发怜爱,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那两只鹿的头,随即把腰间的玉佩接下来递给闻人桀,“一块玉而已,也值得赌一场气?先把饭吃了吧。” 闻人桀故作泰然地接过玉佩,二话不说就缠在腰间,扭头想对明哲戟说什么,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窘迫之下,就转身走了。 明哲戟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呆,脸上的笑容也越扯越大。 舒辛一直站在远处观望,等闻人桀离去,他才走到明哲戟身边,“皇上还是把玉佩赏赐给了小皇子?” 明哲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说是愧疚,又不像是愧疚,毕竟当初她把玉佩送给舒辛的时候,是他自己拒绝了。 想了想,大概只是遗憾。 “送给他也好,等他以后回去了,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说不定也能把玉佩当成定情信物转赠出去。” 舒辛摇头冷笑,“小皇子把玉佩当成皇上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哪里舍得转赠别人。” 明哲戟自嘲一笑,“子枭年轻气盛,难免会生出错意,等他回去之后,年少情愫早晚会淡掉。” 舒辛笑的玩味,“经历了昨晚,皇上还要送小皇子回北琼?” “出身皇子,谁愿意寄人篱下,要是他够聪明,回去之后起码也能做个富贵闲王。” 舒辛闻言,禁不住就变了脸色,“皇上对别国的皇子倒宽容。” 明哲戟知道他是在责怪她把明哲弦远嫁南瑜的事,心中的酸苦无以复加。 从前有几度,她也想把实情告诉他,最后也都忍下了冲动。 这个黑锅,她恐怕要背一辈子了。 舒辛见明哲戟脸色不好,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透露了真心,忙改换温柔笑着安抚一句,“皇上之前不是说要把那几只兔子放了吗,你是想亲自去,还是吩咐人去?” 明哲戟看了一眼自己断掉的小腿,笑着回了句,“朕自己去吧,这三日造了许多杀孽,走前能放生几只,也聊以慰藉。” 舒辛叫人替明哲戟背马,他把她抱到马上,亲自牵起马缰绳,侍从们拎着竹笼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林子里走。 闻人桀吃了饭出来,就看到明哲戟骑马,舒辛牵马的情景。 侍从嬷嬷们纷纷议论,说帝后和睦恩爱。 闻人桀失声冷笑,“看似和睦,实则面和心离。” 这话实在大不敬,再加上他态度傲慢,底下的人都免不了愤愤然。 闻人桀不顾众人眼光,轻哼一声回房去了。 明哲戟与舒辛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御膳房精心准备了菜肴汤羹,晚宴的气氛也不如昨日放纵。 明日要整装回朝,酒足饭饱后,就陆续有人会去歇息了。 明哲戟也早早退场,回到寝宫喝了一杯茶解腻,随手拿了一本书看。 舒辛破天荒饮了不少酒,回来的时候,人也比平日笑的灿烂,“皇上在看什么?” “随便看的。” 明哲戟把书放到一边,才要叫人进来服侍更衣洗漱,舒辛就抢先一步阻拦她,笑着说了句,“皇上,臣今日醉了。” 明哲戟心里好奇,“皇后一向自律,怎么今日倒喝醉了?” 舒辛笑道,“皇上离席的太早,臣一个人坐在桌前被众人敬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明哲戟上前想扶住舒辛,反倒被舒辛扶住了,“皇上小心腿伤。” 明哲戟讪笑着同舒辛一同坐到床边,“明日回京免不了要车马劳顿,皇后既然醉了,就早些歇息吧。” 舒辛笑着点点头,半晌又对明哲戟问了句,“皇上今日还要小皇子服侍吗?” “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明哲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又确认了一次。 舒辛提声笑道,“皇上今晚是想要我服侍,还是想要小皇子服侍?” 他问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两团红云,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窘迫。 明哲戟脑子一团纷乱,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过无数个夜晚,他却从来没提过要服侍她的事,怎么今天平白无故地提起来了。 转念一想,一定是她自己错意了。 舒辛的意思大概只是委婉地问她还要不要叫闻人桀来陪睡,因为他不想跟她睡在一起,又不好直言,所以才用这种折中的法子逼她自己开口,送他出去。 还真是处心积虑。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随即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皇后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该好好歇息,你把子枭叫过进吧。” 她本以为舒辛得偿所愿,眉宇会舒展许多,谁知他竟一脸惊诧。 “皇上要小皇子服侍?” 明哲戟笑的一脸坦然,“皇后早些歇息,你出去的时候叫他们把子枭叫来,要是他也睡下了,那就算了。” “这是皇上的圣旨?”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圣旨不圣旨的。” 舒辛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哲戟,半晌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皇上下定了决心要小皇子?” 明哲戟本以为得到她的首肯,他就会马上出去,可他为什么又问了两次,弄得她也有点犹豫,“我有点搞不懂皇后的意思了,你是想留下,还是想出去?” 舒辛摇头轻笑,“是臣冒昧了,我这就出去叫人。” 明哲戟望着舒辛的背影发呆,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住他,门外就通传小皇子求见。 舒辛嗤笑出声,旨意还没传到,这小子倒自己先找上门了。 他转回头对明哲戟粲然一笑,打开门走出去。 闻人桀不等传召,与舒辛走了个擦肩,登堂入室的理所当然。 明哲戟本还莫名伤感,一看到闻人桀的脸,又忍不住好笑,“你跑过来干什么?” “我在房里等皇后找我,等来等去也不见他的人,就只好自己来了。” 闻人桀一边说,一边坐到明哲戟身边,“皇上的伤势好些了吗?” 明哲戟不答反笑,“今日晚宴你倒老实。” 闻人桀一手抚着腰上挂着的玉佩,低头笑道,“皇上把定情信物都送给我了,我自然要规矩一点。” 83|9.26独发 这家伙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明哲戟笑着解释一句, “这玉佩是赏物, 不是什么定情信物。” 闻人桀反唇相讥,“哪里有人用鸳鸯做赏物的, 皇上分明是强词夺理。” “我只是就是论事,怎么就成了强词夺理?” “皇上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玉佩送给除皇后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话……是从何说起?” 明哲戟虽咬着牙不承认,可她毕竟有点心虚,眼神也躲避着闻人桀。 闻人桀失声冷笑,“你把玉佩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暗自窃喜, 现在看来, 你不过是看我可怜,想让我闭嘴罢了。是我自作多情。” 大概是因为自身有同样的经历, 明哲戟本来就对“自作多情”这个词很敏感,“你早晚是要回去的,因为这些儿女私情纠缠不休,岂不是太不大气了?” 闻人桀一听到“回去”两个字, 表情就是一滞, “我其实不用那么早回去的。” 明哲戟看他语气犹疑,面上也满是纠结之色, 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 “你是在担心回去之后的事, 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拖延?” “你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就是胡说八道, 我不是害怕才不肯回去的, 我是舍不得你。”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 头要低到地底下去了, 声音也几不可闻。 明哲戟也有点动容,却强迫自己不要心软,“害怕就是害怕,别拿我做借口。我们相交日子尚短,要说你对我情根深种,别说我不信,恐怕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 闻人桀一咬牙,愤愤从床上站起身,“你爱信不信。” 眼看着他要像一阵暴风一样冲出门,明哲戟忙拉住他的手,“你现在出去,我们两个的面子都要折尽了。” “我不管,我不想再看见你。” “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就你这火爆的脾气,怎么在你皇兄的眼皮底下活过三个月?” “不用你操心,你明天就把我送回去好了。” “我要送人回去,不想送一具尸体回去。我欠你千两黄金,万两白银,你欠我一个在世不犯西琳的承诺。” “你就那么笃定,来日我能掌权?” 明哲戟听他语气缓和,就重展笑颜对他说了句,“其实也不是很确定,我常常看错人,所以才落得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下场。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直觉也好,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定可以在你身上下赌注。” 闻人桀嗤笑出声,“皇上在说笑吗?你当初在地和殿召见我时,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我。” 明哲戟也笑,“你说的不错,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没有正眼看过你。所以我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并不是当初我召见你的那一次。” “那是哪一次?” “荒郊野外,你孤身一人从断崖上爬下来救我的那一次。” 闻人桀一扭头,就看到明哲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他的呼吸都错乱了,有什么东西从胃里一个劲地往上顶,心也跳的犹如鼓鸣。 意识到以前,他已经紧紧地把人抱住了,“你怎么总是这样,诱惑了我,又要赶我走。” 明哲戟的腰都要被勒断了,“是你自己提出要走的,作为救我性命的交换,才过了几天你就忘了?” 一提这个闻人桀就觉得十分怄气,“早知今日,我当时还不如选别的交换。” 明哲戟狠狠拍了一下闻人桀的肩膀,“你要别的我就不一定同意了,快松开我,喘不上气来了。” 闻人桀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一个劲地往床边拖人,“皇上允诺的一夜,今晚兑现。” “说好了要等我腿伤痊愈。” “我会小心避开你的腿的,你的腿也用不着使力,我会抱着它们。” 明哲戟忍不住好笑,又马上改换正色,“你愿意做我的皇妃吗?” 闻人桀一脸惊异,“你改变主意了?不想送我回去了?” “做了我的皇妃我也能把你送回去。” 闻人桀有点发蒙,“皇上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 “如果是你兑现承诺的必要条件,那我不愿意也得愿意。” 明哲戟笑着拍拍他的手,“这样就好。一切都交给我,你静静等着就是了。” 闻人桀猜不到明哲戟的用意,可他至少知道她所谓的要他做皇妃,不是真的要他做皇妃,她心里有一个打算,这个打算让他莫名不安。 可他却自欺欺人地不愿深究。 如果能得到这个人,就算不得不暂时背上那个羞辱的位份,也是值得的吧。 三日狩猎结束,一切都恢复如常,只有一点发生了改变。 小皇子同皇上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闻人桀捉给明哲戟的两只鹿,被好生养在御花园里,两个人每天都要结伴去看一看。 小皇子从前足不出宫,从猎场回来之后,天天往金麟殿跑,吃过晚饭也迟迟不回宫,不是教皇上拉绰琴,就是没完没了地聊天,熬到深夜等人赶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侍从们都认定皇上会厌烦,可她却越来越乐在其中,还下了封妃的旨意,要礼部与内务府着手准备。 很快又定了吉日。 宫里议论纷纷,都说小皇子马上要替代皇后的位置,成为皇上的新宠,毕竟除去每月两次必须要过去永乐宫的日子,皇上天天都和小皇子在一起。 从前皇上和皇后虽和睦,交往中却总是客客气气的,别说打闹嬉笑,连开怀大笑的时候都很少;皇上同小皇子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完全不同的状态,两个人常常拌嘴,吵架之后还要共处一室,闹别扭互相不理睬对方,等到谁熬不住了,再找个借口哄对方开心。 算下来,还是小皇子妥协的次数比较多。 他大概从来就没把皇上当皇上,当着宫人的面,也毫不顾忌地同皇上搂搂抱抱,言辞无忌。 舒辛觉得事情超出了掌控,是在明哲戟破天荒地忘记了每月十五,要摆驾永乐宫的时候。 他在宫里等到戌时,他派人去问明哲戟是不是在金麟殿歇息了,侍从回来却禀报,皇上陪小皇子在御花园赏月。 舒辛犹豫了半晌,本来已经决定更衣睡下,可脱了外袍之后又改变了主意,吩咐也摆驾御花园。 他过去的时候,特别叫随行的侍从不要张扬。 明哲戟与闻人桀也十分低调,两个人身边连服侍的宫人都没有,大家都躲的远远的。 闻人桀原本在给明哲戟拉琴,一曲完了,两个人又凑在一起不知说笑什么。 舒辛站在远处看了一会,笑着走了过去。 明哲戟背对舒辛坐在亭子里,直到人走到近前她才知道。闻人桀却是一早就看到了他的,却一直装作没看到。 舒辛对闻人桀的敌意视而不见,躬身对明哲戟拜道,“皇上万岁。” 明哲戟见到他的时候还有点惊喜,“皇后怎么来了?” “今日是十五。” 明哲戟一愣,“今日是十五吗?不是十四吗?” 话说完,她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闻人桀。 闻人桀遭了眼刀也没有不好意思,眼望天视而不见。 明哲戟站起身,对闻人桀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宫歇息吧。” “皇上要去永乐宫?” “嗯,你也回去吧。” 要不是他一直缠着她,她也不会错过就寝的时间。 闻人桀的花样多的用不完,爱说话的时候就像话唠一样,非要占据对方的全部精力才肯罢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就从指间流逝了。 舒辛伸手扶住明哲戟,二人吩咐摆驾。 闻人桀十分不情愿地目送明哲戟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明日的早膳?” “你自己吃吧。” 明哲戟回话的时候没好气,一看到闻人桀咬牙切齿的表情,又有点不忍,就温和了语气加了一句,“午膳我陪你一起吃。” 闻人桀的态度这才和缓一些,对二人行礼,带人走了。 明哲戟望着闻人桀的背影,舒辛望着明哲戟,等她回神的时候,他就笑着说了句,“皇上还没有改变心意吗?” 明哲戟笑着回问一句,“皇后所谓的改变主意,是改变什么主意?” “送小皇子回北琼的主意。” 他看她时候,目光凌厉,说是规劝,又像是威逼。 明哲戟苦笑一声,“就算我现在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执着无益,不如快刀斩落麻。” 舒辛的表情这才温柔起来,唇边竟还多了一丝笑意,“难得皇上下得了决心。” 明哲戟的心莫名烦躁不已,轻轻点了两下头,也不知是要说服自己,还是安慰自己。 “放他回去才是最好的,一只狼不应该被养在笼子里。” 84|9.27独发 封妃的日子将近, 礼部和内务府也把庆典的礼服送到了永福宫。 闻人桀一看到礼服就坐不住了, 径直冲到勤政殿。 明哲戟本还在批奏折,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 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原来是他对大婚的礼服不满意才跑来的。 “礼服不都是大红色吗?为什么给我的是绛红色?” 明哲戟看了一眼跟着跑来的内务府官员,笑着解释一句,“只有皇后的婚服才是大红色。” 闻人桀一皱眉头, “大婚都要用大红色, 就算我娶妃也要穿正经的婚服。” 明哲戟为难地看他一眼,“现在不是你娶妃, 是我封侧妃,穿红不合规矩,你将就一下吧。” “将就不了。大婚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不穿这种颜色的婚服。” “你这辈子不会只娶一个人, 以后还有好多机会穿红。” 闻人桀一愣, “什么叫我这辈子不会只娶一个人,除了你, 我还能娶别人?” “你回去了就能娶别人了。” 明哲戟面上云淡风轻, 她的态度让闻人桀莫名心慌, “我现在这个样子, 还怎么回去,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并没有盘算什么。”明哲戟摇头轻笑, 竟真的对内务府的人吩咐一句, “给小皇子殿下重做大红的礼服。” 闻人桀跑过来的时候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如今她真的准许他的所请,他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内务府也谨慎地又确认了一次,“皇上是说要给殿下重新做礼服吗?” “重新做吧。” “照皇后的婚服做?” “这个不必,他是皇子出身,不用按照西琳的位份,就按照北琼皇族的规制帮他做婚服好了。” 内务府领旨去了,闻人桀还站在原处发呆。 明哲戟看到他的傻样子,就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你得偿所愿了就回去吧,我这里还有折子要批。” 闻人桀往前走了两步,“皇上为什么要答应我?” 明哲戟摇头轻笑,“这一点小小的宽容,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 “什么补偿?” “没有什么,你回去吧,晚膳的时候我再去看你。” 闻人桀敏感地知觉到明哲戟有事隐瞒,可她既然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赖着不走,就打定了主意迟些再问明白。 可到了晚上,闻人桀左等右等,只等到明哲戟前往舒辛处用膳的消息。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越是临近婚期,明哲戟越是找借口要躲着他,闻人桀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可渐渐的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可名状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人难以忽视的地步。 封妃大典一切顺利,祭天与国礼也都在最好的时辰。 晚宴上,明哲戟喝了很多酒,闻人桀起初还盼着她喝醉,可看她豪饮的酒量,心里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两人被送回永福宫的时候,闻人桀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皇上想用醉酒躲过许诺的一夜?” 他本意是调侃,也是试探,不料明哲戟只是直直看着他,一脸的讳莫如深。 “朕当日许诺你的是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是你自己非要这一夜,小心人财两空。” 闻人桀望着明哲戟两边脸颊的红晕,忍不住上前将人抱住,“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救你的那一晚你对我说的话,你说的不错,除了舍不得你,我是害怕了才想躲在这里不出去。” 明哲戟从闻人桀的怀里挣脱出来,拉人坐到床边,“生于忧患,死于安逸,你想向前走,往前爬,心里就得有个念头支撑你。” “你?” 明哲戟哈哈大笑,“不如试试恨,你回去之后,日子不会好过,你头上的皇兄,还有北琼朝野内外,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闻人桀满心疑惑,才要向她要一个解释,嘴巴就被堵住了。 明哲戟双手缠上他的脖子,抱着他试探着吻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们的关系中采取主动。 这个吻却莫名有点绝望的味道。 闻人桀全身的血液凝固,好半天身子都是僵的,动也动不了,等他反应过来,给她的就是狂风暴雨似的回应。 他的手才摸到她的腰带,就被她握住了,“子枭,你我的纠缠,就到此为止了。” 闻人桀气还没有喘匀,平白听到这一句,人有点发蒙,“我咬疼你了?你生气了?” 要是在平时,明哲戟听到这种话,恐怕要笑出声,可在当下,她的心完全被一种前所未料的悲伤情绪填满,手指都有点发抖。 打人的时候却用上了全力。 闻人桀没想到自己会挨巴掌,还一挨就是两下。 他像木偶一样呆在原处,不可置信地望着明哲戟。 明哲戟攥了攥拳头,指甲扎进掌心,火辣辣地疼。 她在闻人桀想上前抱她的时候,抬手打了他第三下。 闻人桀的两边脸颊都渐渐呈现出鲜红的颜色,他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之中不得解脱,“皇上为什么打我?” 明哲戟一声冷笑,站起身高声叫了一句“来人”。 门外服侍的宫人鱼贯而入,见到闻人桀脸上明显的两块巴掌印,一个个都吃惊不小。 明哲戟挥手吩咐,“把他拖出去,送到冷宫。” 闻人桀一颗心沉到谷底,又不敢大声询问为什么,被拉出门的时候,他一双眼直直看着明哲戟,眼神中除了一丝慌乱,也有迷茫。 帝妃的婚夜在闹剧中收了场,第二日,宫里就传出了各式各样的谣言。 传的最厉害的一个,是说小皇子身有隐疾,无法在房中取悦皇上,又出言顶撞;皇上酒后失德,大怒不止,一气之下才把人打入冷宫。 服侍的宫人恍然大悟,原来二人从前虽共处一室,却不曾有肌肤之亲,小皇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皇上自觉被骗,才会气愤至此。 亏得前些日子两个人还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离,现在看来,都是镜花水月,一场套路。 不出三日,明哲戟就下旨将闻人桀送回北琼,且在给琼帝的密信中谴责他送来一个身有不足的皇子给她做皇妃,分明是对她的刻意羞辱。 闻人桀被关在冷宫,放出去的时候,直接换了衣服,被塞进回北琼的车驾。 冷静了几日,他大概也想明白了,明哲戟是故意演了一出戏,借机把他送回去。 无论如何,只要她对他并非无情,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却不知他们何时才有再见的一天。 一想到回北琼之后要面对的,他心中就满是忐忑。 马车出了容京城,在城郊一处僻静的小路上停了。 车里看护的人纷纷退出去,闻人桀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原来明哲戟正站在外头。 跟随保护她的是一队侍卫,看到闻人桀走出车子,识相地都退远了。 闻人桀心中百味杂陈,有委屈也有遗憾,更多的是对她的恋恋不舍。 “你心里早就决定了要用这种法子赶我走?” 明哲戟面无表情,只默默看着闻人桀不说话。 闻人桀上前一步,想伸手去拉明哲戟的手,“我知道你这么做也是为我着想,我不会怪你,你等我半年,等我封王,我就找一块边疆贫瘠之地,一有时间,就偷跑来看你。” 明哲戟甩脱闻人桀的手,一声叹息,“你皇兄狼子野心,继位之后频频在西琳边境动作,当初把你送来,名为联姻,实是敲诈,你猜猜他要了多少聘礼。” “千两黄金,万两白银?” “不错。” “所以你才要用这种激烈的法子让我难堪?” “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出我心头的一口恶气。你回去之后也可旁敲侧击告诉你皇兄,西琳一向以和为贵,可若有人执意挑衅,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关于你身有不足的传言,你也不必觉得委屈,善加利用,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闻人桀见明哲戟神情清冷,一如她在地和殿第一次召见他时的淡漠,一时恍惚,就勉强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这点挫折我还承受得住。”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了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舒辛。 明哲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的搅局,我和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和睦。” 闻人桀闻言,如遭雷劈,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明哲戟笑道,“你也不必觉得不甘心,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你想要你的身份,我想要我爱的人,戏梦一场,不必当真。我们以后不会再见,各自珍重。” 闻人桀面如灰土,“怪不得你说要补偿我,原来从头到尾,我在你眼里都只是一件工具?羞辱北琼的工具?试探你心上人的工具?” 明哲戟心如刀绞,面上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就算是工具,也是昂贵的工具。我一早就警告过你,儿女情长最不牢靠,只有牢牢把权力抓在手里,才是正途。” 85|10.5独发 闻人桀眼睁睁地看着明哲戟翻身上马, 与舒辛一同消失不见。 狂风吹过, 他身上一阵阵发冷,直到护送的侍卫催促, 他才钻回马车。 明哲戟马不停蹄地奔回皇宫,到达宫门的时候人已精疲力尽。 舒辛下马之后忙上前扶住她,“皇上带臣一起去,就是为了让小皇子死心?” 明哲戟勉强挤出一个笑,“皇后多心了。” 舒辛还要说什么, 却被明哲戟挥手打断, “皇后一路上辛苦了,先回永乐宫歇息吧。” 舒辛眼睁睁地看着明哲戟上轿走了, 他自己在宫门处站了半晌,默默回宫。 勤政殿的宫人战战兢兢服侍了半日,明哲戟焦躁不已,看奏章上的字都是花的, 那种妄图作为却身心乏力的感觉, 真是比死还难过。 晚膳时,舒辛派人请明哲戟到永乐宫用膳, 被明哲戟婉拒。舒辛犹豫了一下, 还是亲自跑来了勤政殿, “时辰不早, 皇上为何还不用膳?” 明哲戟摇头苦笑, “折子堆的像山一样, 朕哪里还有心思用膳。” 舒辛忍不住冷笑, “皇上真的是为朝政忧心吗?” 明哲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嘲讽之意,不禁也自嘲一笑,“除了朝政还能有什么理由。” “皇上是舍不得小皇子吧?” “本就是露水姻缘,谈不上舍得舍不得。” 舒辛的笑容僵在脸上,表情变的十分滑稽,既然她把与闻人桀的交往归结为姻缘,就是变相地承认心里有这个人了吧。 “皇上是一国之君,实在不该为儿女私情误了国事。” 明哲戟没有回话,半晌才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母上说的没错,朕实在不适合做皇帝,论无情,还是四妹最无情。” 舒辛闻言,心中不快,皱起眉头冷颜笑道,“皇上平白无故提起胧夜是什么意思?” “皇后多心了,朕只是就是论事,并非意有所指。” 明哲戟坐在龙椅上,身形瑟缩,说不出的可怜。 舒辛的心也跟着有点发酸,“无论如何,请皇上先用膳,至于朝政的事,臣会留下来帮你。” 明哲戟被迫用了晚膳,两人一起忙碌到深夜,总算将奏折批完了,舒辛却不肯回永乐宫,执意随明哲戟回了金麟殿。 上床之前,他又特别吩咐宫人为明哲戟准备了安神汤。 明哲戟虽听话喝了汤,晚间却还是反复无眠,舒辛也没有睡着,只故意装作睡熟的样子。 夜半三惊,有人越窗而入,明哲戟闻声悄悄起身,掀开账子下床。 舒辛躺在床上静听,来人似乎是个女人,能在皇帝寝宫来去自如,必然是绝顶高手。 明哲戟与来人窃窃私语,舒辛虽然没有听清她们两个说了什么,却隐约猜出那女子的身份。 身手不凡且与明哲戟关系如此亲密的,九成是修罗堂的修罗使者,说不定就是修罗堂主本人。 至于她与明哲戟说的事,似乎与闻人桀有关。 舒辛脑子一团混乱,他本以为小皇子只是明哲戟身边一个匆匆过客,却不料她竟对他如此上心。 如果她为了一己私利把人留在身边,耗尽恩爱,他反而能一笑淡然,可她为那人着想到如此地步。 从前能被她这般对待的,明明只有他一人而已。 先帝之所以在几个女儿中选明哲戟做皇储,是看中她的聪慧隐忍,其余的几位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一个个任性有余,心机不足。 明哲弦是个例外,她什么都好,只是为人太过阴险狠毒,先帝唯恐她对西琳的百姓也无仁慈,来日会成为一方暴君,这才在临终前下了密令,叫明哲戟为她寻觅一个宽厚仁爱的夫君,帮她改一改无心无情的秉性。 舒辛一早就知道自己会为了舒家的利益成为皇后。 明哲戟喜欢他的事,虽然不能激起他心中一星半点的波澜,却是一个可以善加利用的点。 成婚以后,她从来没有强迫过他,更没有试图用权力与美色诱惑过他,她平静地接受了他对她的敬而远之,也尽量不动声色地配合他的君子之盟。 明哲弦自己选择远嫁南瑜的事,舒辛也一早就知道了,他却故意一次又一次变相地指责明哲戟。那个傻女人为了不让他伤心,有什么委屈都往自己肚子里咽,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隐瞒真相到底。 一而再,再而三,他不可能不动容,看到她难过纠结,他心里居然还会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感。 他们的关系本来处在一个最让他满意的稳态,是那个人的出现把一切都破坏了。 明哲戟对那个年纪轻轻的小皇子动心了。 他不相信她对他的喜爱是因为他的容貌,小皇子的容貌虽然很惹人喜爱,却不至于让人一见不能忘情;至于他的性情,任性妄为,口无遮拦,相比他的温雅宽和更是天差地别,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落魄皇子,哪里知道怎么讨人欢心。 无心插柳柳成荫,闻人桀同明哲戟相处时的那些小伎俩在他看来明明十分可笑,可明哲戟还是对那个单纯到有点傻气的少年动心了。 舒辛也曾想过,大概是明哲戟对闻人桀的落魄和求而不得感同身受,可怜他罢了。如果她对他只是怜悯,这份感情持续不了多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会烟消云散。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猜错了,他等了两个月,等到的却是与他预想的完全相反的结果。 明哲戟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不断有修罗使者出入她的寝宫,似乎是在帮她打探闻人桀的消息。 她头痛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头痛病是明哲家世代解不开的顽疾,越是心思敏感,容易动情的皇族,越容易被头痛症困扰。 不知不觉,舒辛主动跑去见明哲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每每见到她扶额深思,心中都会生出异样滋味。 好奇之下,他也暗中派人查探了闻人桀的近况。 小皇子回北琼之后,处境实在算不得好,被西琳女皇退回的事成了他致命的污点,他也因此受到了朝野内外的嘲笑。自从回到文京,他就整日浑浑噩噩,沉迷酒色,行为不端以致屡屡遭人弹劾。 舒辛并不相信闻人桀的堕落是因为明哲戟,如果是他处在小皇子的立场,也会借机在琼帝面前演一场庸碌无畏的戏以求自保。 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明哲戟却因为那个人看似凄惨的状况变得颓唐起来,越发变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舒辛看在眼里,忧在心上,总想着用什么方法暗示明哲戟不要被事情的表象迷惑了。 不出三月,琼帝就将闻人桀封王封地,谴出文京。 说是封地,分给他的藩地却十分鸡肋,这一州在北琼地形图被称之为多州,实际却有大片的城池土地在西琳秦州与南瑜晋州的管控之下,真正被北琼掌握的州县十分有限,正是作为的边疆争议之地。 闻人桀明知琼帝存心为难,却没有丝毫怨言,孑然一身前往藩地,在多州下榻的第二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写信给明哲戟,要求商议多州争议之地。 其实并没有什么商议的必要,边境的城池土地,除非靠武力抢夺,否则在哪一国的掌控之下,就隶属哪一国。 明哲戟收到信笺的时候着实有些吃惊,她一时也分不清闻人桀修书来是受了琼帝的指使,要刻意挑起事端,还是他自作主张想图谋更多的土地。 她写回信时难免就谨慎过度,满纸官书行文,没有一句私情闲语。 闻人桀收信后安静了一个月,明哲戟还以为他打消了闹事的念头,谁知不久就传来边关奏报,说有北琼土匪抢夺秦州边境的村落,又时时到边关城池下叫骂挑衅,骚扰守城将士。 不出两日,舒辛也得知了闻人桀的作为,他眼看着明哲戟忧心,忍不住就明言劝了几句,“北琼只是抢夺了一些财物,并不曾伤人,皇上不理就是。” 明哲戟近来的头痛症越来越厉害,眉头也时时皱着,她本就神情清冷,这一下越发显得整个人带着戾气,“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还是弄清楚北琼想要什么。” 舒辛在心里冷笑,哪里是北琼要什么,分明是闻人桀想要什么才是,“大概是小皇子在心里记仇,又没本事做出什么大动作,只好耍这些不入流的花样。依臣看来,琼帝并不知晓此事,若皇上写国书知会琼帝,他自会管束幼弟。” 明哲戟轻咳一声,摇头叹道,“自从北琼的新帝登基之后,就一直找借口挑衅,闻人桀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问旨意就在边关动作,为稳妥起见,还是先免了国书。” 舒辛面上虽笑,心里却笑不出来,她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也不过是怕小皇子遭了责罚,不忍心告他的状。 86|10.7独发 不出一日, 明哲戟就下旨, 叫边关派使者同闻人桀议和,送了粮草又送钱财, 诚意无可挑剔。 但凡闻人桀是个知进退的,拿人手短,该见好就收,可他得了便宜竟越发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出兵挑衅, 提的要求一次比一次过分。 秦州每每送来奏报, 明哲戟就要忧心一次,她越来越猜不透小皇子心里在盘算什么, 说他要钱,好像也不光是为了钱,说他心有不甘想出一口气,好像又不光是为了出一口气。 眼看那家伙提的要求越来越离谱, 明哲戟更不敢让舒辛知晓, 几番忍耐之下,只能委婉地写了一封国书给琼帝。 闻人桀在边境做的动作越来越大, 就算琼帝没有在闻人桀身边安插耳目, 也该收到当地官员的奏报, 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迟迟按兵不动的原因, 不外乎这一整件事原本就是他在幕后指使;又或许他虽不是幕后指使, 却想要借机看一看西琳的态度。 明哲戟一封国书过去, 效果立竿见影,琼帝即刻回信说已经教训过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两国邦交友好,不该大动干戈,然而多州土地归属之事,这几十年一直存有争议,不如一次和谈澄清,从此再无纷扰。 话说的冠冕堂皇,也不过是想借机勒索一笔。 西琳的兵力不弱,可同北琼相比,到底还是差了许多,何况皇室内忧,北疆一旦出了事,难保南瑜不会趁火打劫,西面的两位藩王刚刚上位,年轻气盛,满腔热血,要是趁乱反骨,立时就是天下大乱。 傍晚时分,舒辛从宫外回来,一到勤政殿就看到侍从们都站在外头,窃窃私语,面有忧色,一见他来,个个吓得脸色惨白,跪的东倒西歪。 舒辛心中暗道不好,“你们怎么都站在外头,为什么不在里面服侍?” 侍从首领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舒辛,“启禀殿下,皇上犯了头痛症,不想让人看到她发作时的窘态,又不叫我们传御医,就发脾气把我等都赶出殿外了。” 舒辛忙踢开他们冲进殿中,一推开门就看到明哲戟晕倒在龙椅上,一张脸惨白。 宫人们吓得面如土色,站在外头动也不敢动,舒辛气的牙都咬酸了,回身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请御医。” 他进殿门的时候,随从之人都不敢跟进去。 明哲戟明明听到响动,想看一看情况,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将她抱到床上,耳边来往人声,跟着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再醒来时是觉得额头太凉了,身上也跟着打了一个冷战,好不容易睁眼一看,原来是舒辛坐在她床前,拿沾湿的手帕帮她擦汗。 明哲戟扭头看看殿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掌灯了。 “我怎么了?” “皇上昏过去了。” 舒辛面色灰沉,越发衬得他精装的笑容莫名可怖。 明哲戟从他的神情里看出端倪,“御医来看过了?怎么说?” 舒辛低头笑道,“没什么大碍,皇上平日注意身子,不要过度操劳就是了。” 明哲戟撑着坐起身,笑着推开舒辛的手,“之前疼的死去活来,这会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是御医给我吃了什么药吗?” 舒辛轻咳一声,“只是镇痛安神的药,皇上不必担忧。” “皇后要我不必担忧,可你的眼睛却不是这么说的。你一贯稳重深沉,可我刚刚睁眼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 舒辛心中悲哀,要他怎么承认他的手足无措都是关心则乱的缘故,犹豫半晌,还是决定隐瞒到底,“从今晚后,皇上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万万不可再一个人硬撑,要及时叫御医诊治。” 明哲戟万念俱灰,先帝就是因头痛症驾崩,她本以为自己年纪尚轻,不至于这么早就显出病症,谁知事与愿违,到底还是躲不过这一劫。 舒辛见明哲戟面生绝望之色,忙出言宽慰,“御医说只要按时服药,皇上的头痛症就不会再发了。” 她的病况虽然很不乐观,却还不至于病入膏肓,他没想到自己的讳莫如深,竟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明哲戟哪里肯信,还以为舒辛是刻意说好话安抚她,一时心灰意冷,干脆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舒辛凝眉看了她半晌,将殿中服侍的宫人都屏退了,上前将人抱进怀里,“臣说的是实话,皇上要是不信就是皇上多心了。御医开了温补的汤药,皇上每日早晚服一剂,用上两个月就会慢慢见效。” 明哲戟本就满心忧愁,舒辛一靠上前,她反倒不知所措,慌乱中推人的手就有些重,两人分开之后,她见他面有不快,忙讪笑着说了句,“朕决定将三妹与五妹嫁给西疆与巫斯的两位藩王,皇后以为如何?” 舒辛原本一脸尴尬,听她说这一句,心里哪里还想的了其他,“西琳的公主从来没有这般下嫁的,皇上此举恐怕要遭人诟病。” 明哲戟摇头苦笑,“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出此下策,可皇族中实在找不出一心一意为明哲家的女孩了,三妹和五妹的性情都太过温顺,就算勉强封王,也会成为有心人利用的棋子,不如为她们找两个说一不二的夫婿。” “有心人”三个字刺到了舒辛的痛点,他愣了一愣,马上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哲戟,“皇上把公主嫁到藩地,是想拉拢两位藩王?” 明哲戟瞥他一眼,轻声笑道,“拉拢说不上,成人之美而已。四妹人在外,若有一日朝中生出什么变故,我恐怕保不住她们几个,不如一早就将她们远嫁,来日自有人为她们撑腰。” 舒辛闻言,大吃一惊,原来她早就知道明哲弦夺位之心不死,一早就为来日未雨绸缪了。 明哲戟见舒辛面色惊诧,就笑着打了个哈哈,“皇后不要多心,三妹与五妹自幼优柔寡断,我是怕她们被薄情寡性的男子骗了。” 舒辛不置可否,“皇上不怕那两位藩王也是薄情寡性的男子?” 明哲戟望着舒辛,半晌才笑着叹道,“天下男子都是薄情寡性的,既然如此,不如寻两个权势地位在她二人之上的,也不必对她们隐瞒心机。” 舒辛一皱眉头,“两位公主就算下嫁,也是公主的身份,权势地位怎么会在藩王之下?” 明哲戟看着床前的宫灯,轻声笑道,“我罢黜她们公主的身份,以和亲之名将人送到两位藩王身边就是了。三妹与五妹才貌双全,温婉谦恭,没有了公主的身份,反而更利于她们坐牢藩王妃的位置。” 舒辛思索半晌,才刚还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忍不住伸手握住明哲戟的手,“当初因为赐大公主毒酒的事,皇上已经落得手足相残的恶名,这几年又接二连三嫁了几位公主,皇上不怕流言再起?” 明哲戟手被握的生疼,就不动声色地抽手出来,拍拍舒辛的手背笑道,“皇后多虑了,朕如今已经是这个样子,还有什么顾忌的。琼帝野心不小,来日若犯我边境,藩王们兴许会借机生事,一时祸起萧墙,吃苦的是贫民百姓。靠联姻维系关系,虽然是老套的法子,却百试不爽。朕心意已决,即刻就会着人拟旨。” 舒辛极少听明哲戟自称为朕,他明知再劝无益,索性也不再费力气,就笑着问了一句,“皇上做这个决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琼帝要派使臣来商议秦州与多州归属的事?” 明哲戟垂眉冷笑,“说是商议,大约也是借机勒索。北琼的新帝弑父夺位,此等不忠不孝的小人,早晚会按耐不住有所动作,他上位之后穷兵黩武,丝毫不掩饰野心。我们一方面要安抚他,却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舒辛见明哲戟胸有成竹,心中就生出一个猜想,“皇上的意思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哲戟挥手打断,“没什么意思,一切顺其自然。皇后陪了我几个时辰也累了,该早些回永乐宫歇息。” 舒辛见明哲戟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多留,叮嘱她几句就告退了。 明哲戟胡乱用了晚膳,咬着牙把奏折批完才回了金麟殿。 不出一月,北琼使臣就进了容京。 明哲戟原以为闻人桀会费尽心机争取来西琳的机会,谁知来京的使臣里竟没有他。 虽然之前在琼帝的国书中就言明主持和谈的国使是琼后的亲弟,明哲戟却也想过闻人桀会在随从的使节之中,可惜最后也不曾见到他的人。 结果召见使臣团的一整日她都心不在焉,晚宴时还一度犯了头痛症,才想着要不要提前离席,就有服侍的宫人呈给她一件东西。 明哲戟一看到那个东西就傻眼了。 不是别的,是她当初送给闻人桀的玉鸳鸯。 87|10.8独发 明哲戟赶忙询问呈上玉佩的是谁, 宫人向下首的坐席看了一眼, 低头答了句,“是宁远侯的近身侍卫。” 明哲戟细细打量那侍卫, 他的容貌身形都与闻人桀很不相同,绝不可能是他本人,那么就是他托人带信物来给她? “你把那个侍卫叫过来,我要问他几句话。” 宫人见明哲戟面色阴郁,接旨的时候也颇有些忐忑。 侍卫低着头走到明哲戟近前, 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皇帝陛下。” 明哲戟挥手叫平身,“这块玉佩是寡人送给肃亲王殿下的礼物, 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侍卫抬头看了明哲戟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侯爷途经多州出关的时候,肃王殿下托他把玉佩带到西琳还给皇帝陛下。” 明哲戟闻言, 一时如鲠在喉, “你说是他要还给我的?” 侍卫大着胆子又抬头看了明哲戟一眼,“肃王殿下还嘱托侯爷告诉皇上, 当初皇上送他离开的时候他就应该把玉佩还给你, 不过如今也不晚。殿下不久就要娶妃了, 这种信物自然不能再留在身边。” 明哲戟半晌无语, 被侍卫用诧异的目光看了几眼之后才勉强说了一句, “替我恭喜肃亲王。” “要是见到王爷, 我一定把皇上的恭贺转达给他。” 侍卫行了个礼, 转身回到宁远侯身边。宁远侯起身对明哲戟行礼,又隔空敬了她一杯酒。 明哲戟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扭头就看到皱着眉头,一脸探寻的舒辛。 也不知他们刚才说的话被他听到多少,一想到她的失态可能被他看在眼里,明哲戟就面热不已。 舒辛起身走到明哲戟身边,“皇上是不是又头痛了,臣陪你回去歇息。” 明哲戟看了一下自得其乐的北琼诸使臣,点头对舒辛笑道,“也好,请皇后同众人知会一声,陪朕一起回金麟殿。” 二人一出殿门,明哲戟就被风吹的打了个冷战,舒辛帮她把斗篷披的紧些,笑着问了句,“之前那个北琼侍卫递给皇上的,是当初皇上送给小皇子的鸳鸯玉佩?” 明哲戟拿回玉佩之后并没有系在身上,而是贴身放在袖袋里,被舒辛一问,手不自觉地就攥紧了。 舒辛见明哲戟不答话,就讪笑着又问一句,“皇上与那下臣说的话,臣在一旁也听到了几句,小皇子不久就要娶妃了,这也是皇上当初期盼的结果吧?” 明哲戟默然不语,只点头轻笑。 舒辛心中越发不安,“皇上原本要把玉佩作为狩猎的赏物,说的是谁活捉的猎物多,玉佩就送给谁,你把鸳鸯送给小皇子是恩典,他本来就拿的名不正言不顺,如今物归原主,也合情合理,皇上万万不要伤心。” 明哲戟摇头笑了几声,“朕没有伤心,多谢皇后挂怀。闻人桀已经被琼帝封为戍边亲王,再称呼他小皇子不太合适,皇后不如想想他大婚的时候送什么贺礼。” 舒辛一皱眉头,“皇上还要为小……肃亲王准备大婚的贺礼?” “繁杂的不必,送些金银钱帛就是了。” 舒辛轻哼一声,冷颜笑道,“自从闻人桀被遣到封地,皇上就三番两次找借口送他钱财,你是想用我们西琳的金库帮他招兵买马,养精蓄锐?” 明哲戟看了舒辛一眼,淡然笑道,“西琳国库空虚,自给自足尚且不易,如何还能供养一位藩王,少不得要皇后慷慨解囊。” 这一句当真触到舒辛的逆鳞,“皇上要臣用舒家的钱财养别国的皇子?” 明哲戟听舒辛话里藏着怒气,忙安抚他道,“朕之前就说琼帝狼子野心,他在位一日,若无内忧,必定会举兵图谋南瑜西琳。舒家富可敌国,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买的西琳长久的平安,对皇后来说,也算是一笔划算的生意吧。” 舒家行商起家,儿女行为做事,总要盘算收付盈亏。舒辛从前从不觉得他这么做事有什么不对,直到今日明哲戟的这一番话。 明哲戟走出去好远,舒辛还站在原处,寒风一吹,他身上冷得刺骨,禁不住就打了一个冷战。 明哲戟原以为舒辛会马上跟上来,可她走了半晌也不见他的人,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舒辛长身矗立,直直站在原处,望着她的眼神竟有些迷茫。 明哲戟一声轻笑,踱步又走回来,“皇后怎么站住了?” 舒辛面上已经恢复到和暖的神情,看向明哲戟的眼神也满是柔情,“臣在皇上眼里,难道就只有钱袋的作用?” 明哲戟嫣然一笑,“皇后调侃了。” 舒辛面上虽笑,心里却笑不出来,“皇上要臣出钱也不是不行,不如你拿那块被退回来的鸳鸯玉佩交换。” 明哲戟把袖子又攥紧了些,面上却云淡风轻,“当初朕送给皇后的龙凤金镯做工精致,比那块玉佩名贵了几倍,还不够交换?” 舒辛琢磨半晌,笑着摇摇头,“皇上说的不错,你我的龙凤金镯的确要比那块鸳鸯玉佩名贵。” 明哲戟低头看了一眼宫装鞋头,“朕的头痛症又犯了,我们快些回宫吧。” 舒辛笑着帮明哲戟把斗篷帽子盖到头上,与她相携回宫。 二人洗漱睡下,三更时分,舒辛隐隐听到帐外有响动,一摸身边,明哲戟果然不在床上。 外间有人窃窃私语,正是明哲戟与修罗堂主一云。 “子枭果然也来容京了吗?” “千真万确。宁远侯到多州时,外头就传出消息,说王爷卧病,闭门不出。臣一开始也被蒙骗,后来找到机会潜入他的正寝才知,是他找替身帮他装病,他自己乔装打扮,跟着宁远侯来西琳了。” 明哲戟惊诧不已,坐在座上久久不发一言。 一云扭头看了一眼龙床的方向,附耳对明哲戟笑道,“皇上,臣这些日子一直跟着那些人,已经猜出王爷假扮的是谁了。” 明哲戟抬手做了一个手势,苦笑着回了句,“宁远侯身边的那个侍卫?” “不错。” “难得他花心思伪装自己,还故弄玄虚地跑到朕面前还玉佩。”她才说完这一句,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马上问道,“他是长个子了吗,怎么身材比从前高了那么多?” 一云低头答道,“殿下的确长高了,臣以为这事不重要,就没有在给皇上的密函中提及。” 明哲戟笑着摆摆手,“的确不重要,朕只是随口一问。” 一云又看了一眼龙床的方向,说话的声音更轻,“皇上,臣先告退了。” 明哲戟顺着她的眼光也看一眼,笑着点点头,等一云走了,她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舒辛呼吸深远绵长,不像醒过来的样子,明哲戟这才放下心来,慢慢也睡了过去。 等她睡熟,舒辛才睁眼看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和谈,明哲戟就特别留意了宁远侯身边的侍卫。 他的眼睛的确跟闻人桀很像,一个人的目光果然不会因为容貌的改变就失去光彩。 细细看来,他的笑容也跟闻人桀有点像。 他的个子比从前高了大半个头,他们分开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怎么会长高这么多? 明哲戟正盯着人出神,她身边的宫人就低声叫“皇上。” 叫了五六声她才听到,慌忙回头看了宫人一眼,“怎么了?” 宫人惶惶一拜,“宁远侯在问皇上话,等回复等了好久了。” 明哲戟尴尬地清咳两声,对宁远侯抱歉一笑,“侯爷才说了什么,朕没有听清。” 宁远侯心里忍不住好笑,“既然皇上身子不爽,不如我们明日再议,本侯这次来,也带来了皇上送给皇帝陛下的礼物,让他们留下来帮陛下清点,我先回驿馆歇息。” 明哲戟不明所以,就派人送一众使臣出宫。 等人都走光了,乔装侍卫的闻人桀就带着几个侍从打扮的搬着两只箱子进殿,当着明哲戟的面打开。 箱子里装的是做工精巧的银制餐具,杯盘上的雕花十分用心,明哲戟一看就喜欢得很。 闻人桀亲手拿了一只银饭碗走到明哲戟面前,“皇上从前只用银筷子,碗碟都用瓷器玉器,从今晚后,不如一并都试试银器。” 明哲戟接过他呈上来的银碗,低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只用瓷器玉器?” 闻人桀眼皮都不抬,“我还以为过了一晚,皇上已经想清楚了,原来你没想清楚。那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殿中服侍的宫人都忍不住拿眼看他们两个。 明哲戟不好意思,就红着脸叫闲杂人等都出去,等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她才笑着问了句,“你来就来,干嘛把自己扮成这个鬼样子?” 闻人桀本还游刃有余,等旁人都走光了,他反倒紧张起来,“什么叫鬼样子。” 88|10.9独发 明哲戟起身走到闻人桀面前, “你来就来, 干嘛不以真面目示人,我说你鬼样子你还不服气?” 她一步步靠近的时候, 他就有些呼吸不畅,面上还要强作镇定,等她走到他面前,他干脆连正眼也不看她了。 明哲戟原本也很忐忑,看到他的窘迫, 反倒放松下来, 一时又觉得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好笑,“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我站在你面前要抬头才看得见你的眼睛眉毛。你这个模样真是有点奇怪,贴的假皮?” 她说完这句,就在闻人桀脸上抓了一把。 闻人桀被抓的痛叫一声,“皇上怎么招呼也不打就出手。” 明哲戟看着那张被她抓的面目全非的脸皮, 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闻人桀扭过头把整张脸上的假皮都扯掉了, 纠结半晌才把头又转过来。 明哲戟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看到闻人桀的容貌时, 到底还是有点吃惊, 他面上的轮廓与从前不太一样, 一年前这家伙的眉眼间还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与魅惑, 现如今却是剑眉星目, 英气逼人。 明哲戟望着她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闻人桀被她看的不好意思, 撇着嘴背过身去,“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还不如不让你看到我现在长什么样子。” 明哲戟伸手拉他一把,想把他拉回正面,谁知闻人桀闹别扭一直躲着她站。 两人撕扯了两下,明哲戟干脆走到闻人桀正面捏住他两边手臂,“平白无故你干嘛跟我使性子?” 闻人桀被迫对着她站,一张脸却转到一边,“皇上不是看到我的一刻就嫌弃我的长相了吗?” 明哲戟被指责的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嫌弃你的长相了,你比从前英俊了不少,越发有狼族的模样了。” 她的本意是想恭维他,谁知弄巧成拙,还是被抓住了把柄,闻人桀转回头瞪着她问了句,“皇上是说我从前的相貌太阴柔了吗?” 明哲戟被问的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苦笑着回了句,“我什么时候说你阴柔了,你从前的相貌也很好。” 闻人桀冷笑道,“从前的样貌和现在的样貌,总有一个是皇上更喜欢的。” “你从前的样子和现在的样子都很好,我没有特别喜欢和不喜欢的。” 闻人桀索性白眼望天,故作不屑的表情着实有点滑稽。 明哲戟暗自好笑,他人是长大了一点,脾气还是小孩子脾气,因为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 “你千方百计装成别人的样子来西琳,不是为了跟我纠结这些琐碎的吧?” 闻人桀这才正眼看了明哲戟,一本正经地回了句,“当然不是。” 明哲戟放开抓人的手,走回龙椅端坐;闻人桀也将双手背到身后,越发显得长身伟立,一表人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皇上分别这九个月,心里十分想念你。也不知皇上身子可好,精神可好。” 之前还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跟她撒娇,怎么突然就转了口风打起官腔来了。 明哲戟不明所以,眉头也皱紧了,“亲王殿下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亲王殿下”的称呼让闻人桀十分不爽,一张脸也板的死紧,既然她想就事论事,那就事论事好了,“我要多州的地。” 明哲戟马上就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却还打哈哈装糊涂,“殿下要多州的地,该去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要,管我要什么?” 闻人桀面上显出难堪之色,“皇上不是早就知道多州时我的封地了吗?” 明哲戟故意做出无表情的模样,“就是因为知道我才觉得奇怪,既然多州已经是亲王殿下的封地,你还管我要什么?” 闻人桀被挤兑的风度不保,“皇上是故意要看我的笑话吗?我们这几月的争争抢抢,都是为了边境一州的土地,皇上现在才装糊涂,不觉得有点晚吗?” “亲王殿下怎么能说我装糊涂呢?你一上来就开口管我要地,我觉得不可思议,总要确认一下才是。” 闻人桀忍无可忍,说话的语气也气急败坏,“你别叫我亲王殿下。” “不叫你亲王殿下叫你什么?殿下既然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寡人也不好不以国礼相待。” 闻人桀的眼神越发危险,“皇上一定要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 “我们两个是谁在阴阳怪气?” 闻人桀低下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这次来,是真的有正经事要求皇上,性命攸关的事。” 明哲戟听他语气怆然,似有难言之隐,一时也没了调笑的心思,“你所谓的性命攸关的事,就是要秦州的地?” 闻人桀轻轻叹了一口气,酝酿半晌才闷声开口,“你赶我回去之后,我在京城醉生梦死了三个月,说是演戏,也不全是演戏,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有点过不下去。一切正如皇上所说,我在京城胡闹的那些日子,时时有人跑到皇兄面前弹劾我行为放浪,有辱皇室威严,皇兄虽罚我闭门思过,可他心里却很喜欢我无所作为的样子。我的禁足解除之后,他就依照祖例封我为亲王,遣我去多州的封地。” 闻人桀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明哲戟就顺着他的话问了句,“多州是你自己选的,还是琼帝封的?” “皇兄的确有问过我的意思,可能选的不外乎多州与良州,相比之下,良州广阔富庶,多州狭小贫瘠,我记得皇上当初的嘱咐,要我一定选贫瘠之地,我回皇兄的时候就含糊一句‘不知哪一州好,全凭皇兄做主’,他就把多州给了我。” “你到多州之后,本该韬光养晦,却克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秦州边境挑衅,终于被你皇兄知道你的荒唐胡闹,惹出了麻烦?” 闻人桀讪笑着答了句,“一开始是我沉不住气,我原本没想着把事情闹大,只想给皇上找一点小麻烦出一口气,可皇上一再对我忍让,才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明哲戟的头又有点疼,“这么说来,对你宽容反倒是寡人的错?” “皇兄一早就得知我对皇上施压的事,大概是他觉得皇上软弱可欺,又或许是他认定皇上对我心怀愧疚,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他觉得有利可图,才派人来和谈,谋夺秦州的土地?” 闻人桀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反驳明哲戟的话,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出口。 明哲戟却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是还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还有你刚才所谓的性命攸关是什么意思?” 闻人桀面有难色,说话也吞吐起来,“皇上说的不错,我到封地之后,本该无所动作,蛰伏三年。这几个月折腾下来,皇兄对我已生出戒备之心,有借机铲除我的意思。此一番派人来西琳和谈,也是他的一石二鸟之计,若皇上割地,那是再好不过,若和谈不成,他难保不会问我自作主张的罪名,革了我的爵位,说不定还会要我的性命。” 何至于如此? 他话说的夸张,明哲戟难免心存犹疑,“你皇兄既然没有一早就拿问你的罪名,想来之后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到多州之后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失意少年为情所困才做出的莽撞之举,非但不会惹他疑心,反倒会让他消除对你的戒意,你且稍安勿躁,随遇而安就是。” 闻人桀看了一下明哲戟,又马上移开目光,“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可中途却横生枝节,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什么是你意想不到的事?” “你赶我回去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伤心,说是肝肠寸断,哀毁骨立也不为过,皇兄禁足我的半月,派宫里的一位歌姬到府里陪伴我,那女子貌美温柔,天长日久,我便对她生出爱怜之心。” 明哲戟好半晌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中像打破了五味瓶,又酸又苦,虽然她早就料定少年的钟情不会持续太久,可真正失去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滋味。 一云这几个月的书信之中只字未提歌姬的事,大概是怕她伤心才故意隐瞒。 明哲戟一声冷笑,“你与那女子相好之后又如何?” 闻人桀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移,也不敢与明哲戟对视,“我被遣到多州之后,那女子也自愿相随,我心中感念她的深情,越发与她如胶似漆。到边关之后她见我频频动作,就好奇问我为什么要挑衅西琳,我把她当了知己,一时糊涂,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她我是故意演一出深情的戏给皇兄看,谁知她竟是皇兄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不出几日就把话传到皇兄耳里。” 明哲戟也不知该哭该笑,怎么他为了另一个女人惹下的麻烦,却要她来割地赔款。 89|10.10独发 明哲戟脸上的阴郁要掩饰不住了,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初,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麻烦,从头到尾我也没听出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闻人桀明眸闪闪, 注视明哲戟的目光满是探寻,“皇上是生气了?” 明哲戟一皱眉头,“我只觉得好笑。” “哪里好笑?” “哪里都好笑。你跑到西琳对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就要把一州的土地送给你?” 闻人桀半晌也没有说话,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明哲戟, “所以皇上到底是因为我的无理请求生气, 还是因为我讲的故事生气?”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闻人桀嗤笑着解释一句,“我是问, 皇上到底是因为我要地的事生气,还是因为歌姬的事生气?” 明哲戟一见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这两件事都不关我的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闻人桀摇头笑了半晌, 一步步走上前, 一直走到明哲戟的龙座旁,“皇上的确是生气了吧, 因为我讲的歌姬的故事。” “谁让你这么放肆的?给我退回去站着。” “不回去, 回去就离皇上太远了, 看不清你的脸。” 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 一寸寸地更靠近, 明哲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眼看着他的鼻尖就要贴到她的鼻尖, 她一时手足无措,半个字也说不出。 等两人的距离只剩几寸,闻人桀就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泣如诉。 明哲戟的一只手都要把座椅把手捏碎了,她脑子一片混乱,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变成眼下这个近在咫尺盈盈对望的状态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又好像完全没有流逝,闻人桀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嘴角的笑容也由最初的玩世不恭变的有些哀苦。 明哲戟很讨厌他这个笑,她觉得他这么笑的时候,连她也跟着一起伤心起来,鬼使神差,她就伸手抚了他的唇,“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闻人桀愣了一下,马上就把明哲戟的手抓在手里,“我的确有点想哭,说了这么多皇上还无动于衷,看来我在你心里真的一点位置也没有。” 明哲戟隐约猜到他的意思,却不敢十分确认,“这话从何说起?” 闻人桀一声轻笑,抬手摸了一下明哲戟鬓边的黑发,“我是说,皇上要是因为我的故事有一点伤心就好了。” 明哲戟被他看的心一阵发颤,语气也和顺起来,“你怎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 闻人桀笑嘻嘻地在她脸上捏了两把,在人发作之前马上站直身子,彼时哀伤的表情消逝不见,眉眼间还多了一点戏谑,“所谓性命攸关的事,我已通通都跟皇上说了,至于你是不是决心割让秦州的土地……” 明哲戟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一本正色地说了句,“国事是国事,私事是私事,你因为私事来求国事,本就一塌糊涂,不明所以,朕会好好考虑北琼所求,你先回去吧。” 闻人桀接收到了逐客令,退后一步对明哲戟折腰一拜,大踏步奔殿门而去。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明哲戟一眼,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似有千言万语未诉之言。 闻人桀离开之后,明哲戟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颓然趴在桌上,从刚才就一直不曾间断的头痛,终于超出了忍耐的限度。 舒辛听说北琼使臣送礼的事,即刻摆驾来了地和殿,一到殿门外见宫人都直挺挺的站着,就皱着眉头快步上前问了句,“你们怎么又杵在外头?” 侍从们面面相觑,“才刚皇上单独召见北琼的一位使臣,人走之后也没有叫我们进去,下士们就不敢打扰。” 舒辛忍不住奇怪,“皇上单独召见了一位北琼使臣?是哪一位使臣?为什么要单独召见?” 回话的侍从有些犹豫,“和谈的时候皇上一直精神不振,宁远侯就与皇上定了改日再议,带人先走了,留下的使臣为皇上献上琼帝送的礼物,皇上看过礼物之后十分喜欢,就把人都屏退了,单独召见献礼的人。” 舒辛听的云里雾里,“你是说宁远侯没有亲自把礼物送给皇上,反而是派人献上礼物?” “是。” “皇上见到礼物之后十分欢喜,就单独召见了送礼的使臣?” “是。” “是什么是,亏你还是举人出身,怎么连话也说不清楚,皇上怎么会因为喜欢礼物单独召见一个下臣?” 那侍从本想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被舒辛厉声训斥之后才不得不直言道来,“被单独召见的使臣似乎从前就与皇上相识,之前他献礼的时候三言两语道出皇上的习惯喜好,皇上才把我们都遣出来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舒辛是个傻的都听出弦外之音了。 这些宫人一个个精明的很,昨晚看到有人送玉佩时恐怕就已猜出端倪,今日在一旁听了半天,一定一早就猜出送礼的事与闻人桀有关。 舒辛一时难堪,就穿过众人推门进殿,原本一腔火气,看到明哲戟时就只剩下惊吓了。 他冲过去的时候步子都是乱的,“皇上头痛症又犯了吗?” 明哲戟听到人声,不得不从桌上支起身子,对舒辛笑上一笑,“皇后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舒辛自然不会实话实说,“臣听说宁远侯带人先回去了,就接皇上去永乐宫用午膳。” 明哲戟头痛欲裂,面上还要故作无恙,“皇后自己吃吧,朕不饿。” 舒辛帮明哲戟理了理额前乱发,笑着说了句,“臣进门的时候见皇上趴在桌上,还以为你昏过去了,还好皇上没事。” “朕只是有点累。” 舒辛扭头看了一眼殿中的两只箱子,他刚才冲进来的时候只匆匆一瞥,如今得了明哲戟首肯,就踱步到箱子旁边拿里头的银器细细地看。 “这就是琼帝送给皇上的礼物?” 明哲戟忍着头痛,也跟着走下来,“皇后以为他的礼送轻了还是送重了?” 舒辛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明哲戟讪笑道,“天下的奇珍异宝皇后看过无数,这些银器自然入不了你的眼。” 舒辛心里别扭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问了句,“之前皇上给臣看的琼帝国书,他要的也不过是几座郡县,最坏的结果无非尽数将地送给他求个安宁,皇上不必为此事劳心伤神。” 明哲戟尴尬一笑,没有回话。 舒辛本意是为试探,见明哲戟目光游移,他越发笃定心中的想法,“还是说让皇上忧虑的不是这事?” 明哲戟见舒辛一脸探寻,面上不想露怯,就背过身走回上位去坐,“皇后说哪里话,除了这事,朕还能为什么事忧心?” 舒辛见明哲戟言辞闪烁,心中越发笃定他之前的猜想,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直言。 两人到永乐宫用了午膳,明哲戟又马上去了勤政殿。直到晚膳十分,她的头痛症都没有缓解,勉强批完奏折,就起驾回金麟殿,用药睡下。 舒辛用过晚膳,摆驾来金麟殿,听说明哲戟在小睡,就在殿中看书等她醒来。 侍从来添茶的时候打翻了茶碗,明哲戟听到响动,就惊醒了。 舒辛笑着走到床前赔罪,“皇上头痛好些了吗?要不要臣帮你揉一揉?”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靠床边坐起身,“皇后怎么又过来了?” 舒辛多心地从她话中听出厌弃之意,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皇上是怪我太烦了吗?” 明哲戟忙摇头陪笑,“皇后怎么会这么想,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可是我的身子实在不舒服,也不能陪你说话,还是请皇后先回永乐宫,明日再聚。” 舒辛顿了一顿,强笑着说了句,“臣留下来照顾皇上吧。” 明哲戟面上有些尴尬,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说了句,“金麟殿是朕的寝宫,按理说后宫是不能夜宿在这里的,皇后留在金麟殿就寝,偶尔为之无伤大雅,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宿,恐怕会惹人诟病,多出许多是非。” 话已至此,舒辛怎么还好再留,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惊涛骇浪。 女人无情起来,果然比男人冷酷。爱你时百依百顺,真心交付,移情之后,心里哪还容得你一寸,满心想的都是新人了。 舒辛满心酸涩,嘴里却有些苦,他对明哲戟行礼告退的时候还保持风度,一出宫门,脸上的冰霜就怎么也藏匿不住。 跟随服侍的宫人从没见过他脸上显出这么可怕的表情,一个个都胆战心惊。 舒辛走后,明哲戟又昏昏睡去。 夜半三更,一云翻窗而入,她才醒了。 歌姬的事纠结了她一天,明哲戟那里还忍耐得住,马上就直言问了。 一云一头雾水,“王爷在京城逛青楼只是喝酒,并没有同哪个女子有所牵扯,他身边更没有歌姬之流。” 90|10.11独发 明哲戟见一云不知所谓, 一时也有点犹豫, “琼帝没有禁他的足吗?” 一云一皱眉头,“琼帝的确有禁殿下的足。” “禁足的时候没有派歌姬进府服侍他?” 一云被问的一愣, “殿下就是因为行为不端才被禁足的,琼帝怎么会自打耳光,派歌姬进府服侍他?” 她说这话本是无心,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太性急了,忙跪地向明哲戟请罪, “臣一时失言, 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明哲戟失神半晌, 反应过来之后才觉得整件事莫名的滑稽,“你只是就事论事,何来冒犯,快起身吧, 朕没有怪你。” 一云平身时满心疑惑, “皇上从哪里听说琼帝送歌姬给殿下的谣言?” 明哲戟自嘲一笑,“还能从哪里听说,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细细想来, 他的确有说过歌姬的事只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是我只顾着伤心, 才没注意到他故事里的纰漏。” “这么说, 是殿下故意编瞎话骗皇上?” “既然没有跟他如胶似漆的歌姬, 自然就是他编瞎话骗我了。” 一想到闻人桀在离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对她说那一句“希望她有一点伤心”的话, 明哲戟心里就生出了一丝异样情绪。 一云见明哲戟露出笑容,一时怔忡,原本吐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明哲戟见她面有难色,只好主动说了句,“你我之间百无禁忌,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一云这才试探着问了句,“皇上以为殿下为什么要编这么一个瞎话骗你?” 明哲戟苦笑着摇摇头,“还能为什么,他一早就说是为了秦州的土地。” 一云沉默半晌,正色道,“这九个月里,臣冷眼旁观,闻人桀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欲求都写在脸上的小皇子了。” “怎么说?” “他初回京城的时候,的确过了一段哀伤欲绝的日子,每日里足不出户,茶饭不思。可没过多久,他又慢慢恢复了精神,装作纨绔子弟的样子,前一刻还醉生梦死,一觉醒来又像没事人似的读书习武,在人前作出耻辱颓废的模样,背地里却一时也不肯松懈。” “这样不是很好吗,天子眼下为求自保,也得学会演戏才行。” 一云轻哼一声,“可是到如今,他把戏演到皇上这里了。” 明哲戟闻言一愣,白日里他看她时似有哀伤的眼神,那一些欲言又止,仿佛情深,难道只是心有所图才做给她看的? “你是说他变成表里不一的白眼狼了?” 一云回避明哲戟的目光,垂眉答一句,“臣劝皇上不要对他太用心,他身边虽然没有别的女子,可自从到封地之后,就一直派人打探适龄的良家女儿,打算迎娶进府做正妃侧妃。” 明哲戟听了这话,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看来那家伙是真的听从她的建议,要娶有钱人家的女儿想发一笔嫁妆财了。 一云见明哲戟若有所思,就低头拜道,“臣离开皇上这些日子,时时忐忑不安,我本该待在你身边贴身保护,如今却不得不守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既然闻人桀已经站稳脚跟,就请皇上恩准我回西琳。” 明哲戟皱眉叹道,“朕也知道让你背井离乡是勉为其难,你且再忍耐些日子,来日时机成熟,我一定召你回来。” 一云默然不语,不情不愿地叩首告退。 明哲戟一整夜都辗转无眠,第二日和谈时也是强打精神。 她反复思虑,到底还是决定把秦州送给闻人桀,所以当宁远侯咄咄逼人的时候,她就找了个机会主动示弱。 明哲戟生怕北琼使臣生疑,不敢把妥协做的太过轻易,白日商谈下来,宁远侯虽然尝到了一点甜头,却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闻人桀在旁听了全程,从头到尾都低着头,没有看明哲戟一眼。 明哲戟心里纠结,昨天他撒谎骗他的时候,她还恨不得他在她眼前消失,谁知才过了一晚,她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上灯时分,舒辛来金麟殿与明哲戟一同用膳,两人吃过饭正开了棋局,就有宫人禀报,北琼的使者替宁远侯送信进宫,请皇上亲启。 明哲戟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忙打开密封的信笺一瞧,里面却只有“求见”二字。 明哲戟认出那是闻人桀的笔迹,一时心如鼓鸣。 舒辛坐在明哲戟对面,看她神情有异,禁不住就开口问了句,“宁远侯说的是什么事?” 明哲戟故作无恙地把纸条收了,随口答了句,“不是什么要紧事。” 舒辛明知她心急,还故作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硬是把这一盘棋下完了。 两个人一个有意拖延,一个一心求败,一盘棋下的一塌糊涂。 下完了棋,舒辛又磨蹭了一会才告退,他前脚刚出殿门,明哲戟就叫宫人来问,“送信的人还在吗?” 宫人躬身拜道,“下士让他在偏殿等候。” 明哲戟心里欢喜,起身就要往偏殿去。 闻人桀先把假面摘了,看上去不像上次那么别扭,他原本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喝茶,见明哲戟进门也不起身,反倒做出不耐烦的样子,“皇上叫我好等。” 明哲戟刻意敛去脸上的笑意,故作沉稳地走到他面前,“你是真的送信,还是自己想来?” “真的送信如何,自己想来又如何?” 闻人桀从桌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哲戟。 明哲戟被不能忽视的压迫感逼迫的不想跟他对面而立,就找到主位准备落座,谁知一只脚才踏上脚踏,腰就被人从后面搂住了。 他的胳膊勒得她喘不过气。 明哲戟的心跳错了一个节奏,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闻人桀的手越收越紧,嘴巴胡乱在明哲戟的后颈吻了两下,又伏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与你重逢的一刻我就想这么做,昨日晚宴把玉佩还给你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忍不住上去抱你了。”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侧脸,明哲戟一时惊吓,像被烫了似的呼叫出声,“你这是干什么?” 闻人桀忍不住嗤笑,“我要干什么我不是才说了,皇上怎么不听我说话。” 他说完这一句,就松开抱她的手,忙着去解她的腰带。 明哲戟的反应比闻人桀慢了三分,想反抗的时候,腰带已经被胡乱扯掉了,他一点也不顾及她的挣扎,两只手蛮横地往她衣服里钻。 明哲戟被他的无礼激怒,不得不提声喝一句,“你也放肆的够了,再不放开我,后果自负。” 闻人桀果然停顿了一刻,就着搂抱人的姿势去看明哲戟的表情,二人诡异地对望半晌,他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将人扳到正面,抱起来往榻上去。 他暂停的时候,她还天真地以为他放弃了,等到自己双脚离地,明哲戟才知觉危险。 她被放到床上以后,闻人桀又马上压上来,明哲戟的脑子都空了,说的话也不像威胁,倒像求饶。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明哲戟开口之前,闻人桀还在手忙脚乱地撕扯她的衣襟,听了这句之后,却忍不住笑个不停,“皇上提什么条件要我停手?” 明哲戟咬了咬牙,“你不过是想要秦州而已,我给你就是了,在我面前做戏什么的实在不必。” 闻人桀脸都垮了,“你说我做戏?我何尝不希望自己是做戏,做戏的话起码能收放自如,不用这么痛苦纠结,患得患失。” 明哲戟突然不敢看闻人桀的眼睛,闻人桀却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 与之前的狂躁不同,他吻她的动作出奇温柔,过程中也很耐心地挑动她的情绪,慢慢等到她的回应之后再加强攻势。 明哲戟闭上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吻到后来,闻人桀也有些忘情,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眼看他又要故技重施脱她的衣服,明哲戟才匆匆把头转到一边结束这个吻。 闻人桀苦笑着伏到明哲戟身上,“你看我的时候,回应我的时候,我都错觉你是喜欢我的,可你赶我走的那些日子却那么狠心无情,知道我移情别恋也无动于衷。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动心也算数。” 明哲戟只觉一阵透骨酸心,面上又不肯显出半分愁云惨雾,“要是我对你动过心,当初就不会放你走了。” 闻人桀眼中的失意一闪而过,面上又恢复到之前的玩世不恭,“怪我自作多情,我们分别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安慰自己,也许你是为了我好,才执意放我回去。” 明哲戟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差一点就要忍耐不住吐露钟情了,闻人桀却突然扯开她的衣领在她锁骨处狠狠咬了一口,“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必庸人自扰,我们一起做开心的事好了。” 91|10.12独发 明哲戟伸手狠狠在闻人桀头上打了一下, “你胡闹的也够了, 还想不想说正事?” 被打头是很伤自尊的事,闻人桀愣了一愣, 默默从明哲戟身上爬起来,站在地上挑起眉毛看她,“皇上要说什么正事?” 明哲戟整理衣衫坐起身,稍稍平复心绪才开口说了句,“你想要秦州, 我可以借, 但是也只是借。之后和谈的国书里,说的兴许是划, 可你一定要明白,秦州是我借给你的,若有一日你羽翼丰满,就要把它归还西琳。” 闻人桀眉头皱紧, 脸上的表情也变的有点可怕, “皇上为什么要借地给我?” 明哲戟失声冷笑,“你千里迢迢来西琳, 不过就是为了秦州, 其实只要你提出恰当的交换条件, 事情原本不用这么复杂。” “什么是恰当的交换条件?” “条件我已经说了, 秦州是我借给你的, 借给你求边境十年的平安, 你不要忘了当初答应我的事, 要是有一日你做得了北琼的主,在你有生之年,不能犯我西琳之境。” 闻人桀的表情变幻莫测,一双眼盯着明哲戟,目光审视,冰冷刺骨,“从我们见面的第一次,皇上就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攒动我一方为王,与皇兄争夺皇位。现在想来,真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坐你的位置,大概正盼着北琼内乱,你好借机坐收渔翁之利。” 明哲戟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从前就怕他猜出她的意图,若彼此心生嫌隙,他们就真的势不两立了。 其实类似的话她从前说过不止一次,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动机,一年前的闻人桀满心都是对他皇兄的怨愤,也远没有现在这么敏感多疑。 明哲戟的情感上不想他误解她,理智上却明白让他彻底死心是一件好事。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利益纠葛,不该再将感情掺杂其中。 闻人桀见明哲戟不说话,自以为是她默认了,原本还抱着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原来,你真的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明哲戟望着他冷若寒冰的一双眼,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算计,你说我算计了你,你又何尝没有算计我?” 闻人桀本想出言辩解,话到嘴边却有点心虚,闷声吃这个哑巴亏他又咽不下这口气,纠结半晌,语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我是算计了你,可我远没有你这么阴险狠毒,为了自己的利益,指望我们兄弟自相残杀。” 明哲戟怒气冲胸,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爆发的冲动,“你的帽子扣的太大了,你皇兄是什么人天下皆知,他是怎么上位的,他有没有屠戮手足的残暴,你比我更清楚。” 闻人桀被噎了个正着,一时气急败坏,难免口不择言,“说到屠戮手足,有谁比皇上更清楚,亏得我从前还以为关于你的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其实你根本就是个阴险狠毒,为了权利不择手段的小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哲戟彻底心灰意冷,所谓心动情动,到底只是一时的错觉。他恨你时,心里就只剩下对你的不屑不堪。 闻人桀见明哲戟双眼失焦,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里难过的无以复加,他差一点就要服软承认自己是个傻瓜,可示弱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哲戟垂下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多说无益,你要是觉得我开的条件于你有利,你就应承,要是你觉得我是在蓄意陷害你,你大可以一口拒绝。” 闻人桀心里悔恨不已,不管明哲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指点他如何在北琼站稳脚跟,他之所以能从一个落魄在外的人棋恢复身份,保住性命,王位,赚的一方封地,都与她的宽容有分不开的关系。 对他来说,现在的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可他还是不甘心,从头到尾,他伤心的也不过是她为他做的事都与感情无关,一切只是她权衡利弊才做出的选择。 纠结半晌,闻人桀反倒笑了,“皇上开出的条件如此优厚,既然你我利益一致,姑且合作也并无不可。我答应你,来日我做主的时候,一定原封不动地归还秦州,有生之年与西琳结好。” 明哲戟终于等到她想听的许诺,可她的心却像被人掏空了一块,一双眼也酸涩不已。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气氛比他们之前激烈冲突的时候还要尴尬。 闻人桀弯下身子,一腿跪在明哲戟面前,帮她整理凌乱的发钗发髻,强笑着问了句,“我送给皇上的那两只鹿还好吗?它们有没有因为思念我吃不下饭?”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畜生就是畜生,尤其是这些在野外捉来的畜生,养不熟的。” 乍一听觉得她是就是论事,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她是在指桑骂槐。 闻人桀心里不爽,就皱眉问了句,“皇上不会是在含沙射影地骂我吧?” “殿下多心了。” 闻人桀看她横眉的样子,一面恨的牙痒痒,一面又心痒痒。 喜欢一个人又得不到回应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想要到她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恐怕还要很多的处心积虑,隐忍等待。 明哲戟本以为闻人桀会同她针锋相对,可他最后也只是一笑而过,“时辰不早,我不能再留,请皇上多多保重,我期待我们重见的那一日。” 他说完这一句,就忽地凑到她面前想吻她的嘴。 明哲戟被闻人桀的大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把头躲到一侧。 闻人桀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的脸,再捧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心,他的手伸到她袖口里的时候,她不知怎的就闭上了眼。 明哲戟听到闻人桀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了句,“皇上送我的玉佩,我还要拿回去,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之后三日的和谈顺利进行,北琼用万匹良驹,万只牛羊换回原属于多州的秦州土地。 宁远侯一行回去的时候,明哲戟亲自出城相送,虽然不能正式地同那个人告一个别,可亲眼看着他离去,也算是为她这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做一个无疾而终的结尾。 闻人桀一上马就没有再回头,他知道她喜欢的人正站在城楼上看着他,可能心里还在默默期待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再无牵扯。 他中途忍不住想看她的时候,也有一度生出与她永生不见的念头。 大概,他身边真的有一个歌姬相伴,他就不会这么念念不忘,自以为情深无法自拔。 直到一行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明哲戟才带人回宫。 自从北琼使者进京,她就因为割让土地的事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满朝文武都在暗自诟病皇上软弱无能,不知进退,稍被威逼就做出有损国格的决定。 有几位位高权重的老臣,从和谈的第一日就上书反对,签订国书之后,更集体告病,联书抗议。 舒辛也从一开始就怀疑,明哲戟借出一方土地的真正动机,是不是真像她自己说的那么大公无私,是为了西琳的利益。 晚膳时分,舒辛摆驾去了勤政殿,宫人们却说皇上一早就批完奏折,带人去了御花园。 他找过去的时候已经猜到她在哪里,可真的看到她爱抚那两只畜生的情景,心里还是别扭的很。 睹物思人,北琼的人才离开,她就开始思念那个人了吗? 等舒辛走到近前,明哲戟才回神,“皇后怎么来了?” “请皇上一起用晚膳。” 舒辛伸手摸了摸那只母鹿的头,他的动作虽然很温柔,小鹿却还是吓了一跳,快步跑走了。 舒心尴尬地站在原处,脸上勾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明哲戟难得看到他吃瘪的表情,忍不住有点好笑,“这天下间居然还有拒绝得了皇后的。” 舒辛苦笑着摇摇头,顺势坐到明哲戟身边,“谁说没有人拒绝我,皇上不是常常拒绝我吗?” 明哲戟明知他意有所指,却只是冷笑,一双眼看着满是戒备看着他们的那两只鹿,半晌才回了句,“如果皇后说的是子嗣的事,恕我无能为力,我如今的头痛症越来越严重,也不知还能活几日,我连自己都供养不起,更别说怀育一个孩子。” 舒辛精致的表情终于有点碎裂,“皇嗣是国本,皇上膝下有女,政局才不会混乱。” 明哲戟一声轻笑,舒辛却觉得她的笑声无比刺耳,“皇上笑什么?” “我笑皇后表里不一,太过虚伪。” 舒辛万没想到明哲戟会用这么严厉的词评价他的人品,一时反应不及,脊背也蒙上一层冷汗,“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92|10.14独发 话一出口, 明哲戟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忙笑着解释一句,“朕是说笑的, 皇后怎么当真了。” 她刚才指责他的时候明明是脱口而出,哪里有半点调侃的意思,舒辛面上虽笑,可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至寒,“皇上分明不是说笑。” “是朕胡言乱语, 皇后大人有大量, 不要放在心上。” “皇上说这么严厉的话责骂臣,臣如何能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 皇上也不必替臣文过饰非,何不说出你心里真正的想法,臣自当自省自勉,再不让皇上失望。” 冠冕堂皇的话说了这么多, 也不过是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明哲戟明知躲避不过, 索性也不再躲避,“四妹嫁到南瑜之后, 并未了断与皇后的联络, 这些事, 我都知道。” 舒辛闻言, 如遭五雷轰顶, 面上却并未显出半分异色, 如果明哲戟只是知道明哲弦暗下与他通信, 那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她连他们来往信件里的内容都知道了,那就解释不清了。 不会,怎么会…… 他每次收到密信后从不留存,看完就会即刻烧毁,更何况,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明哲弦的来书了。 明哲戟在舒辛开口之前就笑着挥挥手,“皇后已经有很久没有回信给四妹了,朕都知道。可你不动作,不代表舒家也无所动作,舒家从不做赔钱的生意,朕也不会强求臣子的忠诚。长则三五载,短则一年半载,要是我的身子受不住,自会让位退贤,安身等死。” 这已经不是明哲戟第一次提到“死”了,舒辛却只觉得悲凉,头痛症虽是不治之症,她的寿命却不至于只剩下三五载,之前用药的时候,病情明明有所缓解,这几日是因为北琼的事才更严重。 “皇上不必如此悲观,只要臣在你身边一日,就不会有人威胁到你的皇位,你实在不必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担忧,熬坏了身子吃苦的只有自己。朝政的事,能放手的就交由下臣去做,子嗣的事,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每日放宽心才是最紧要的。” 他话说的宽容,心里却不是不后悔,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是一对寻常夫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名无实,一切大概都会不一样。 明哲戟的三载过的度日如年,二十五岁生辰的时候,舒辛就在恭贺之后笑着对她说了句,“臣知道无论当初怎么宽慰皇上,皇上也不会往心里去,如今三年已过,只盼五载,五载过后,若皇上还身体康健,就再也没有拒绝生育皇嗣的理由了,臣有的是耐心,也很期待你答应我的那一天。”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明哲戟心里的情绪却很复杂。 三日之后,闻人桀送来了他的生辰贺礼,一份战书。 这三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秦州虽然归到他的封地范围,琼帝却在整个多州施加了极重的赋税。百姓苦不堪言,渐渐盗贼流窜,抢夺盛行。闻人桀应付朝廷的礼贡尚且不易,更别说大肆积累,为自己绸缪。 三年里他曾有七次遭人行刺,且行刺的幕后指使并不是同一伙人,有跟他一样同为戍边藩王,却从一开始就蓄谋吞并多州的临王,也有琼帝派来刺探虚实的高手,还有连身份都查不到的神秘人。 最危难的一次,闻人桀是被秦州首富袁氏的女千金所救。 闻人桀为报答袁小姐的救命之恩,就将人娶进门做了正妃。 琼帝对他的仓促成婚很是不满,但一想到他娶的不是宗族大臣的贵女,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闻人桀大婚之前,特别给明哲戟发了一封请柬,明哲戟对着那封请柬笑了半日,最后用红绢裹了十两黄金,十两白银作为贺礼,赶在大婚当日送到他手里。 闻人桀收到贺礼之后也笑了半日,他的新王妃的嫁妆恰巧是千两黄金,千两白银,明哲戟从前承若给他的赏赐,到底还是食言了。 有一就有二,闻人桀成婚不到一年,又接二连三地娶了两位侧妃,两人都是身家富足的富家女儿,到了第三年,深谋远虑的多州知府也把自家初长成的千金送进王府。 闻人桀的长子就是这位知府千金所出,可惜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头七未过,王府里正一片愁云惨淡,琼帝就下旨要闻人桀出兵攻打陇州。 闻人桀接到旨意之后,犹豫了三天三夜,不得已只能对明哲戟下了战书。 这三年间,多州的兵马已经渐渐落入他的掌控,琼帝却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闻人桀不得不怀疑他皇兄的用意。 琼帝花了几年的时间肃清朝廷里隐藏的反对势力,又把矛头转向几个不安于室,蠢蠢欲动的藩王,与两个肉肥待宰的邻国。他下旨叫闻人桀攻打西琳陇州的同时,又要临王南下夺取晋州。 两个戍边亲王同时受了敲打,他们手里的兵力虽不薄弱,可与朝廷的兵力相比,还差了一大截,要是没有琼帝的支援,如何能同西琳南瑜一国的兵力生拼。 自从闻人桀大婚之后,明哲戟就再不曾与他有私信往来,如今却收到他的一封战书。 舒辛当日就得知了这件事,却等到次日才劝说明哲戟宽心,“皇上已经送了秦州,绝不能再送陇州,得陇望蜀,琼帝的野心不止于秦州陇州,而是整个西琳。” 明哲戟头痛的一直皱着眉头,“这个朕一早就知道了,当初之所以会容忍闻人桀,不过是想让他对琼帝有所牵制。谁想到琼帝的动作如此之快,短短三年,就要出手谋夺西琳南瑜。” 舒辛失声冷笑,“看来安置闻人桀这一颗棋子,是皇上失策了,他非但没有成为西琳遏制北琼的一堵墙,反倒成了北琼盘剥西琳的一把刀了。” 明哲戟听他语气嘲讽,难免心生不快,“西琳损,你我共损,皇后何必幸灾乐祸。琼帝此举虽出乎意料,却也并非是无解之局。” 舒辛咚咚一跪,又义正严辞地辩解一句,“臣并未幸灾乐祸"。 她不叫起身,他就一直跪着,明哲戟也知道自己在情急之下把话说的过于直白了,只好亲自扶他起来,“皇后宽以待人,为何偏偏对朕事事计较。” 舒辛也觉得委屈,扶着明哲戟的手双双落座,“皇上宽以待人,为何却对臣有如此偏见。” 这三年里类似的争论有过无数,明哲戟只觉得十分厌倦,“朕心里最尊重的就是皇后,不曾对皇后有什么偏见。” 舒辛两眼含悲地看着明哲戟,她之前敷衍他的时候还会控制自己的声调语气,现如今连敷衍都变的敷衍。 “你我是夫妻,我要的不是你的尊重。” “你我虽是夫妻,我们更重要的身份却是君臣,这个请皇后一定不要忘记。大战在即,皇后不该纠结在这些无聊的小事上,朕是相信皇后,才请皇后一同来商议的。” 舒辛心里好笑,明明是我主动找上的你,怎么又变成你请我一同商议,莫不是有所求? “皇上是怕国库的银子不够,不足以支撑边关的粮草供给?” 明哲戟听到钱的时候,语气才稍有缓和,“屡屡请舒家破费,朕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舒辛笑道,“舒家高官厚爵,与西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危急关头,倾家荡产也会应皇上所求。” 明哲戟轻咳一声,不置可否。 舒辛明知她欲言又止,就笑着又问一句,“除了战备粮草,皇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我去做?” 明哲戟笑着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装模作样地帮他倒了一杯茶,“实不相瞒,朕的确还有其他事要皇后去做。琼帝下旨叫肃王攻打陇州,又叫临王攻打晋州。南瑜得到消息,不可能不做准备应战。皇后可知掌管南瑜兵权的是谁?” 舒辛马上就猜到明哲戟话里的意思了,却还故作糊涂打哈哈,“臣不知。” 明哲戟咬了咬牙,也不拆穿他,“南瑜掌管兵部实权的是二皇子驰王殿下。” 舒辛眼看着明哲戟咬牙切齿却隐忍不发的模样,心里就忍不住好笑,面上还要故作惊讶,“四公主的夫君?” 明哲戟在心里冷笑,明哲弦初嫁的时候,舒辛已经派人把欧阳驰的前世今生,身家底牌查的一清二楚了,事到如今还要在她面前演戏。 不管她心里怎么鄙视他,如今有求于人,面上总要和颜悦色,“临王一早就有谋反之心,如今琼帝送他与南瑜对碰,说不定正是一个契机。” 舒辛见明哲戟不急不缓,循序渐进,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她的隐忍,动情之下,就伸手把人搂在怀里,笑着帮她问一句,“所以皇上要臣怎么做?” 93|10.15独发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明哲戟无所适从, 又不敢太过生硬地拒绝, 只能僵着手脚任舒辛抱着,“朕说的话恐怕远远没有皇后说的话管用, 请皇后或者舒家同四妹说吧。” 舒辛笑着放开明哲戟,“皇上是想鼓动驰王殿下威逼利诱策反临王?” “以临王与肃王的兵力,对抗琼帝恐怕是不够的,若西琳与南瑜能助其一臂之力,说不定还有胜算。” 舒辛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哲戟, “这么说来, 皇上已经同闻人桀商量好了?” “他的战书才送到我手里,我哪有时间同他商量。” “可皇上也是打定了注意准备同他商量的吧?” “他既然在开战前递送正式的战书, 自然就是想商量的意思了。” 舒辛看着明哲戟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闻人桀有多少兵马,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皇上应该了如指掌。” 明哲戟也不否认, “朕的确略知一二,他这几年很是低调, 虽然掌握了一州的兵马, 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更不曾在此之上招兵买马。” 舒辛失声冷笑, “闻人桀自小娇生惯养, 何曾带过兵, 皇上为什么在那么早以前就相信他?” 明哲戟摇头叹道, “我不是相信他,只是他是送到我眼前的人,我除了赌一把别无他法。” 舒辛闻言,竟莫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臣也是送到皇上眼前的人,皇上是不是也在臣的身上赌了一把?” 明哲戟颓然叹道,““我从来都没想过在皇后身上下注,母上从小就对我很偏心,对四妹很冷淡,她越是努力,越得不到母亲的青睐。我付出的辛苦不及四妹的十分之一,却得到皇位得到你。我心里一直为你们抱不平,也曾一度期盼你们都有一个好的结果。你在我眼里从来不是赌注,也不是什么棋子,我希望你心想事成。” 舒辛闻言,心酸不已,要是几年前的他听到这种话,心里大概会无动于衷,可是现在…… 幸好她要的不是他的命。 他最后也没有亲自给明哲弦写信,而是叫舒景代笔。 南瑜得到北琼会举兵攻打晋州的消息,一早就已经秘密派人去临州见临王。 临王心中已生出反叛之心,孤军乏力,除了北琼南瑜之外,他又联合了另外几个占据封地的藩王一同起事。 北琼的内乱持续了三年,琼帝万万没想到他的激进之举,倒给自己惹了这么麻烦的祸事,好在几位藩王的叛军只在初时占据了一点优势,后程乏力,粮草缺失,兵力损耗,西琳与南瑜的援军又先后撤出了战场,几王频频内斗,最后死的死,降的降,一盘散沙,一败涂地。 明哲戟撤去援军之前着实经历了一番挣扎,可临王败势已定,她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 撤军之时,她只是用官体修书一封,通知闻人桀她的决定。 三年的战事之中两人的来往书信寥寥,闻人桀从未主动要求西琳增兵救援,可他每每陷入困境时,明哲戟都会发派援兵相助。 因为明哲戟的一意孤行,西琳朝堂人心动荡,频频有老臣出面指责她行事不以国事为重,只为一己私情就送兵将去异国送死。 二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明哲戟的声望陷入一个低谷,朝臣集体告病,一大半人都借口没有参加她的寿诞。 晚宴之后,明哲戟没有马上回金麟殿,而是去了御花园。 舒辛猜到她是想看那两只鹿,心中不快,又想和她形影不离,只能一起跟过去。 明哲戟才在晚宴上喝了不少酒,冷风一吹,头痛的像是整个人被撕成两半。 舒辛在一旁默然不语,只笑着看着她,间或帮她系斗篷,扶帽子。 渐渐的,明哲戟脸上连礼节性的笑容都做不出来了。 舒辛见明哲戟面色阴郁,终于忍不住出声劝了句,“北琼的几个藩王战死一个,病死一个,降了两个,肃王不是始作俑者,只要肯向琼帝低头,保住性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明哲戟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可她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个靠弑父上位的小人,怎么会对反对他的兄弟仁慈。” 舒辛讪笑道,“皇上明知闻人桀没有性命之忧,你现在的伤心,只是可惜他这些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来日方长,只要他人还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明哲戟被戳中心事,难免觉得身心俱疲,挥手招侍从摆驾回宫。 舒辛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语气也更柔和一些,“皇上当初放闻人桀回去,就是为了牵制琼帝。北琼一场内乱,琼帝恐怕要花很长的时间休养生息,不会再贸然觊觎西琳了。” 明哲戟半晌也没有回话,上轿之前才苦笑着对舒辛说了句,“皇后说的每一句都不错,可我还是很痛心。” 舒辛愣在当场,眼睁睁地看着明哲戟的轿子走出去,宫人询问他何去何从,他只面无表情地说一句,“回永乐宫。” 明哲戟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就寝了,当晚她就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惊醒之后,她做了她这辈子最冲动的决定,传来修罗堂一百位修罗使者,带人连夜出城,直奔秦州。 第二天一早,金麟殿的侍从们才发现皇上不见了,只有最贴身的两个侍子知道明哲戟的去向,一早就去永乐宫给舒辛送信。 舒辛看到明哲戟留书,只笑着回了一句知道了,吩咐封锁消息,对外说皇上头痛症发作卧病在床,闲杂人等不可打扰。 他把宫人屏退之后,就把整个永乐宫砸了。 宫内宫外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大家都以为明哲戟病重需静养。一时间,西琳朝野内外谣言四起,文武百官都认定皇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各方势力都积极地找寻投靠的新主,明哲弦成了众人下注的第一人选,之前还坚持中立的臣子们也都按耐不住,纷纷派人去南瑜送信。 明哲戟花了七天七夜才赶到闻人桀驻兵的郡城。 琼帝的兵马已经收回原本在北琼境内的多州地界,秦州也有一半郡县失陷,闻人桀守着秦州一处易守难攻的关隘苦苦支撑。 修罗使者们带明哲戟潜入城中的时候,她错觉自己进了一座死城。 城中的一半居民都因战乱一早就搬离了,夜深人静,空旷的死寂越发严重,就连闻人桀落脚的府邸也静的如鬼宅一般。 夜寒萧索,闻人桀到底还是失眠了,三更时分从爱妾的臂膀里钻出来,披了一件外衣出门。 错觉变成预感,他踱步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四个一身黑衣黑袍像鬼差一样靠墙站立的蒙面人,在他们之前,是同样一身黑衣,脸却白的如艳尸一样的明哲戟。 她身上虽然披着黑色斗篷,却丝毫没有遮挡面容,一双眼在月光下显得尤其盈亮。 闻人桀愣了一愣,又马上笑着捏自己的脸,“在最不该见到你的地方见到你,我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奇怪的是这一次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见到他之前,明哲戟一直忐忑不安,可真的见到她日思夜想的人,她又觉得她面前的这个闻人桀如此陌生。 原来他们已经有六年没有见面了。 闻人桀的相貌身形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恍如隔世的感觉来的如此突然,不觉中,明哲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闻人桀笑着走到她面前,抬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皇上怎么哭了?你这一趟来是觉得心里愧疚,特意来为我送终的?” 明哲戟像被人试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动,她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闻人桀整个虚成了一个只能看清楚轮廓的影子。 闻人桀看了一眼明哲戟身后的几个黑衣人,笑着拉起她的手,快步走进空着的西厢房。 几个修罗使犹豫一下,到底没有跟上去。 进房之后,明哲戟的眼泪还流个不停,闻人桀胡乱在她脸上抹了几把,笑着调侃一句,“女人的眼泪乍一看觉得柔弱可人,可要是没完没了,就让人厌烦了。皇上哭一下做做样子就好,我还没死,你不如留一半眼泪等我真死的那一天。”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抱进怀里搂着。 明哲戟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他是什么时候长成这样的,又高又壮,横竖都能装下两个她的样子。 他的手刚才在她脸上抓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不舒服,小皇子的手细长白皙,比女孩子还柔软,如今的这个人,手掌比砂纸还硬。 闻人桀抱人的手臂越收越紧,念在明哲戟耳边的喃喃私语却轻的像是飘在风中的叹息,“你为什么还要来,我收到你那封所谓国书的时候,本来已经对你彻底死心了,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94|10.16独发 “你降了吧。” “啊?” “你降了吧, 在外看来, 你是被临王逼迫才与皇庭对抗的,只要你服软认错, 你皇兄为了动摇临王的军心,也不会要你的性命。” 闻人桀心里百味杂陈,脸上的笑也变成苦笑,“我说我想你,你却一开口就要我投降。” 明哲戟闻言一愣,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来干什么吗, 什么时候说过想我了。” 闻人桀忍俊不禁,“我问你来干什么, 就是想你的意思,要是你连这个都听不出来,那你还真是白来了。” “我又不是为了听你说想我才来的。” “那你来是为了什么,劝我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承认失败, 一路跪到京城去投降?” “一路跪到京城自是不必,素衣轻装就是了, 入京之前, 叫人把你放到木囚车里, 游街之后再推进皇宫, 面子上的功夫做足, 你皇兄更不会为难你。” 闻人桀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 “要不要我现在就写一封血书, 把造反的事都推到临王头上,再拉死了的四哥七哥做替死鬼。” “你要是愿意这么做,那当然更好。” 闻人桀见明哲戟一本正经地回话,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又把她的斗篷帽子掀了,再去解她的披风带子。 明哲戟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你怕什么,这种时候我哪里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情,你裹得这么严实我看不清你,脱了斗篷让我好好看看你,说不定以后就看不到了。” 明哲戟知道他是借着胡说八道动手动脚,却还是没办法拒绝,好在闻人桀只脱了她的斗篷。 “你穿黑色的衣服比你穿皇袍还美。” 明哲戟一皱眉头,“你说这个干什么。” 闻人桀帮明哲戟把零乱的发髻解散了,“不说这个说什么,我虽然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却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六年不见,你还是我一直记得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明哲戟挥开闻人桀抚摸她长发里的手,“你身上都是脂粉味,明明就是才从女人床上爬起来的,还说什么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 闻人桀面上生出一丝尴尬,又马上用讪笑掩饰过去,“早知道你会来,我会做出清情寡欲的样子给你看。” “这种事又不是做样子就成了。” 明哲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酸涩了。 这样一来,不就像是她在指责他的花心吗,她又有什么立场说三道四。 于是她就马上调整心绪问了句,“还没恭喜你喜得贵子。” 原本是真心的一句道贺,闻人桀却硬是听出了指控的意味,一时又一点心虚,“你知道我有了儿子?” “这么大的喜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连他那个夭折的孩子也是知道的。 眼下的气氛不再适合动手动脚,闻人桀轻轻叹了一口气,拉明哲戟一同坐到桌前,“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他父王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明哲戟很想劝他宽心,心里却没有把握孩子一定会逢凶化吉。以琼帝一贯的行事作风,他也许不会伤害闻人桀的性命,却未必不会折磨的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身边的人还有几个能活,真的不好说。 闻人桀已经从明哲戟的神情里看出了她的忧虑,半晌之后,又苦笑着对她说一句,“棘手的是我的另一位侧妃也怀孕了,孩子恐怕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跟着一起倒霉。” 明哲戟心里也十分悲伤,却不想显露出怜悯的样子,她知道这只会让他觉得羞辱。 闻人桀握住明哲戟的手,虽然极力掩饰,笑容中还是裹挟了许多失意,“七年之前我一无所有,也曾一度想逃避,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就算了,这七年里我虽硬着头皮做了许多所谓应该做的事,却也曾不止一次生出想要逃避的心思。如今就要走到尽头,轮回之后我又将一无所有,心中却多了许多放不下,一家老小,跟随我的将领兵士,被迫困在秦州的百姓,都是我的责任。” 明哲戟笑着点点头,心里却难过的无以复加,她原本已经在悄悄做了决定,假如他表露哪怕一点的怯意,或是想放弃一切的意愿,她就带他一起走。 闻人桀见明哲戟失神,就捏了捏她的脸颊,“我最初喜欢你的确是因为你的容貌,你头发的颜色这么浅,皮肤这么白,眼眸却是烈焰的颜色,我觉得你很迷人。可同你相处下来,我的喜欢就不仅仅在于你的容貌了。感情这种事,的确很难解释的清楚,在你之后,我再也没有对一个女人生出过这么强烈的感情。我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喜欢过你,现在好像也还喜欢,与从前不同的是,如果你再叫我去为你赴汤蹈火,恐怕我不会再去。” 他们重逢之后,他虽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并不是不怨恨她的。 明哲戟本该无愧于心,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他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如果结果还是如此的不尽如人意,那也只能是人力不可及的天意使然。 闻人桀从没在明哲戟脸上看到过这么浓烈的悔恨之意,搞得他的心也跟着疼痛不已,“你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好了好了,是我在放狠话,说假话,故意装作绝情的样子想刺伤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哪怕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件马上就要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我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明哲戟眸子闪了闪,一时冲动也好,又或是终于忍不住透露本心也好,她竟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一句,“现在要你跟我回西琳,算不算太晚?” 闻人桀被问的一愣,又马上笑起来,他的笑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嘲,“当年是你亲自把我送回来的,如今又要我回去?” “你回来吗?” “你后悔吗?” “你先回答我。” “我要亲口听你说你后不后悔,我再决定要不要回答你。” 明哲戟心里有什么东西绷断了,她伸手搂住闻人桀的腰,紧的用尽她全身所有的力气,“我后悔了,我的确是后悔了,你满意了没有。” “你后悔的理由呢,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愧疚?” 闻人桀急切地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答案,明哲戟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僵持到最后,还是闻人桀先打了退堂鼓,他伸手回抱了明哲戟,在她头上轻轻亲吻了两下,“算了算了,我不为难你了,你是因为愧疚,当然是因为愧疚,你心里只有那个人,我明白。” 不是的,不是的…… 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是了…… 她应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可她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明哲戟满心挫败,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叹息,“你问我是喜欢你,还是觉得愧疚,其实是二者皆有。” 这本是她的真心真意,她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把这一句表白说出口的,大概是因为太过激动或羞怯的缘故,她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很像是心虚才会有的反应。 闻人桀认定她是在撒谎敷衍她,“我真不该逼你的,得到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难堪的还是我自己。现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喜欢也是因为愧疚。当初是我说错了,我说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暴君,你并非无情无义,你对待一个只有利益纠葛的棋子,也这么心软。”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还错的这么离谱。 明哲戟急的脖子都红了,“其实是……” 闻人桀拿食指在她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我真的明白。” 可是你明明什么都不明白啊。 明哲戟一口气憋着,干脆搂上闻人桀的脖子咬他的嘴唇,她难得在他们的亲密互动中采取主动,真的唇舌相接的时候,她却犹豫了,退却了,尴尬的不知该怎么继续。 闻人桀像是刻意要她难堪,所以在她笨拙地吻上他的嘴唇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试着配合。 回应更是没有。 明哲戟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终于败下阵来,低下头慌乱的逃离,她跑掉的那一刻,闻人桀才开始动作,一把把人捞回来紧紧困在怀里,用行动告诉她接吻该是什么样子。 明哲戟错觉自己被烈焰焚烧,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要烧成灰烬了。闻人桀的吻带着浓浓的诀别意味,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承受。 等一切归于平静,他却满含笑意地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了句,“为了不让你那么愧疚,我也求你一件事,带着我那个怀孕的侧妃一起走,来日我若有不测,能留下一丝血脉,也不愧对列祖列宗。 95|10.18独发 闻人桀的侧妃怀有身孕, 不能一路颠簸, 明哲戟把她交给修罗堂的人保护,自己带十个修罗使先回京。 一行人连日赶路, 却也足足用了五天才折返。 明哲戟回到皇宫的时候才过丑时,她没走宫门,而是由修罗堂的人保护直接翻过宫墙,一路奔到金麟殿外。 除了金麟殿与永乐宫的心腹侍从,没人知道明哲戟离宫的事。大家都不曾预料她会在这个时辰回来, 一见她现身, 宫人们都十分惊喜,一众人悬了多日的心纷纷落回肚子里, 个个喜笑颜开,跪地恭迎。 舒辛这十几日都守在金麟殿,陪伴龙床上那个莫须有的病皇帝,夜深无眠, 他原本正坐在榻上看奏折, 听到外殿的响动,忙推门走出去, 一看到风尘仆仆的明哲戟, 就冲上去一把将人抱住, “皇上太任性了, 你以后绝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舒辛的反应倒是宫人们始料未及的, 在明哲戟失踪的这些天里, 他一直都沉着淡定, 并没有在人前露出担忧的模样。 侍从们心照不宣,皇后殿下之前也只是强作镇定。 明哲戟不习惯在人前失态,就挣扎着从舒辛怀里钻出来。 宫人们知情识趣地退出殿外,舒辛拉着明哲戟的手回内殿,帮她脱了斗篷,又把人按到床上,跪在她面前道,“皇上一走就是十几日,你将臣置于何地?” 明哲戟心里也十分愧疚,“朕离宫是一时起意,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这才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多谢皇后为我周旋。” 舒辛半晌没有说话,两只手却紧紧地攥着明哲戟的手,抬头看向她时,面上也卸去了一贯的温柔面具,难得流露真情,“臣以为,皇上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一句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音调太过悲怆,忙低头将脸遮掩了。 明哲戟被舒辛捏的生疼,就抽手出来拍拍他的肩膀,“皇后起来说话吧。” 舒辛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将头埋在明哲戟的膝盖上,“如月,别离开我了,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人这一辈子,能同喜欢的人私奔一次,也算是不枉。明哲戟从来都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她既然选择回来,就是对西琳的家国还有余念,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她的不舍里还有一个他,可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计较,只要她回来他就心满意足了。 明哲戟不太习惯舒辛直呼她表字,也不太喜欢他身体上的亲近,就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朕已经十几天没洗澡了,身上脏的很,劳烦皇后帮我安排热水。” 舒辛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情绪里解脱出来,明哲戟的拒绝却像是泼醒他的冷水,尴尬之下,他只能摆出一贯迎人的笑脸,传宫人进殿,吩咐他们准备洗澡水和暖胃的饮食。 明哲戟眼看舒辛变了脸色,禁不住也有点懊恼自己态度的冷漠,就在用膳的间隙,对他笑上一笑。 舒辛看到她的笑容,马上又恢复神气,眼光一时一刻也不想从她身上移开。 明哲戟喝了粥,又洗了澡,梳洗准备就寝。 舒辛这才预备告退,“皇上旅途劳顿,早些歇息,明日休养一日,后日再上朝。” 他陪她等了大半个晚上,明哲戟到底有点过意不去,心一软就说了句,“皇后今夜不如在金麟殿留宿。” 舒辛一愣,随即展颜一笑,“皇上是在为臣破例?” 明哲戟轻咳一声,“皇后这些日子都守在金麟殿,要说破例,早就破例了,朕是觉得皇后这个时辰回永乐宫会惹来闲话,马上就要天亮了,你不如留下来。” 舒辛从善如流地脱了外袍,又叫人伺候他洗漱,上床之后才笑着说了句,“皇上落跑这些日子宫里没人敢透露消息,其他的事更不用担心。” 明哲戟的身子明明劳累不已,却莫名没有一点睡意,“这些日子给皇后添麻烦了。” 舒辛故作不经意地笑道,“皇上下不为例就是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实际却心有余悸,他看到她出走时留的那封手书时心都空了,这十几日也一直不敢合眼。 她不在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酷刑式的煎熬。 猜到明哲戟爱上闻人桀的时候,舒辛体会到的苦涩滋味,与同她分离的这些日子里他经历的,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只要他脑子里闪过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这个念头,他就觉得有人在用钝刀磨他的命。 明哲戟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句,“皇后不问我和那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舒辛自然想问,他不但想问,心里还嫉妒的不得了,“皇上回来就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了。” 明哲戟看着舒辛的侧脸轻轻叹了一口气,要她怎么跟他说,她要把闻人桀的侧妃接进宫里待产的事,他的性情虽然随和,恐怕也忍受不了她的自作主张。 修罗堂花了一月的时间将叶玉珠秘密送进京,不出明哲戟所料,舒辛得知她收留闻人桀侧妃的消息,从一开始就义正言辞地反对。 “皇上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安置在宫中,难保不会遭人诟病,还是放在宫外比较妥当。” 舒辛的理由冠冕堂皇,他心里真正反对的原因,是他替明哲戟过意不去。帮喜欢的人照顾他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不要说对一个西琳皇族,就是对一个普通女子,也是难以忍受的折辱。 可他心里也明白,明哲戟之所以会答应闻人桀的请求,除了对他的喜欢,更多是因为愧疚,那个人是为了她才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他如今的坎坷命途,也有一多半是因为她的缘故。 明哲戟何尝不知把人留在宫中不妥,可叶玉珠是闻人桀亲自托付给她照顾的,她实在不放心把她交到别人手里,一旦有个闪失,她要如何对那人交代。 大概是孕期不适,又或是背井离乡水土不服,叶玉珠自住进皇宫,就困病缠身。 明哲戟尽可能地顺从她的心意,为她准备最好的安胎药与补品,派最细心和顺的嬷嬷们照顾她,又隔三差五吩咐乐师们为她演奏解闷。 所谓的尽心尽意,也不过如此。 叶玉珠却从不曾与明哲戟说一句话,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恨意与妒忌。 明哲戟坦然宽容了她对她的敌意,从她入住储秀宫开始,她就尽可能地不出现在她面前。 六月之后,叶玉珠足日生产,生产的过程一切顺利,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她虽然诞下一名男婴,可孩子身有残疾,天生就双目失明。 小王子出生之后一月才睁眼,御医们为孩子检查完身体,断定是天残,就先隐瞒了叶氏,告与明哲戟定夺。 明哲戟不得不破除避嫌,亲临储秀宫,她赶到的时候,叶玉珠才砸了宫人奉上的补身汤。 殿中的嬷嬷们正风声鹤唳,见到明哲戟来才如蒙大赦,借机躲出去。 叶玉珠见人来也不行礼,顾自回到床上去坐。 明哲戟走到婴儿床前抱起里头哭闹不休的孩子,心中苦涩不已。那个人的子孙福缘为何如此之浅,长子死了,次子也被迫过继给仇人,如今得了三子,却天生失明。 叶玉珠咬牙走上前把宝宝抢到自己手里,明哲戟眼看着才安静下来的孩子又哭闹起来,心中烦躁不已,明知隐瞒不过,索性实话实说,“御医说这孩子天生失明,一双眼看不见。” 孩子睁眼睁的如此晚,叶玉珠之前就有过担心,可如今听她最讨厌的人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她还是觉得天塌地陷,五雷轰顶。 “你说什么?” 明哲戟见叶玉珠一脸惨白,一时也有点后悔,她不该把话说的这么直白仓促,毕竟在她面前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心思敏感的弱女子。 “王妃不要太过伤心,这个孩子除了眼盲之外,一切康健,来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落到脸上的一个巴掌打愣了。 原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心思敏感的弱女子,打起别的女人来倒是一点也不手软。 叶玉珠一双眼瞪得圆圆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恨恨盯着明哲戟狂吼一句,“你胡说八道,孩子的眼睛好得很,怎么会看不见?” 明哲戟才要说什么,外殿却传来一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为首的正是舒辛。 舒辛听说明哲戟赶来储秀宫,就即刻也跟了过来,他原本等在殿外,听到房中的声响才忍耐不住冲进来,一见到明哲戟红到发胀的一边脸颊,一颗心就揪紧了。 “皇上,出了什么事?” 明哲戟不想在侍从面前闹出乱子,就摆摆手胡乱搪塞一句,“王妃悲伤过度,怒急攻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朕留在这里只怕越帮越忙,你们好好照顾王妃与小王子。” 舒辛将明哲戟送出殿外,又去而复返,回到殿中,拎起瘫坐在地的叶玉珠,“你前半辈子做人有亏,才生不出身体康健的孩子,不要仗着皇上容忍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否则,我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舒辛肃杀的眼神让叶玉珠莫名寒颤,嘴上却不肯示弱,“一定是你们,一定是你们给我下了毒,所以我才会生出瞎眼的孩子。明哲戟嫉妒我怀了王爷的孩子,她是嫉妒我才会害我。你们等着瞧,王爷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会杀了你们为孩子报仇。” 舒辛本还一腔恼怒,听了这一番话却又有点想笑,“嫉妒你给你下毒?毒害了你的孩子?你有什么值得皇上嫉妒的,你是个蝼蚁草芥都不如的贱人,一件为人传宗接代的工具。她是西琳的皇上,她夫君手里握有的财富能买下三国的土地。你仪仗为天的肃王,原本也只是送给她的一件国礼。我现在不会处置你,你会在我安置你的地方苟延残喘,只等你和你那个瞎眼的孩子派上用场的一日。” 96|10.19独发 七年前闻人桀被赶回北琼的时候, 觉得大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屈辱了, 那个时候的他却万万没想到,七年之后的自己会有坐着囚车进京的一天。 好在他投降朝廷的时机让琼帝很满意, 他不必再分散兵力攻打秦州,而是可以集中所有人马对付临王。 明哲戟猜测的不错,就算是为了打击临王叛军的士气,琼帝也不会要了闻人桀的性命。 可该给的屈辱惩罚还是要给。 闻人桀被削去亲王的爵位,与十几个妃子一同被软禁在京城的一座空宅。 自他戴枷进京请罪的那一日之后, 琼帝就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闻人桀猜测琼帝是在等待拿下临王,一举平叛的时候, 再秋后算账,将相关人士一并处置。 那之后临王又负隅顽抗了一年,琼帝本以为闻人桀投降之后,叛军就会摧枯拉朽一般毁灭崩塌, 可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弟弟, 非但没有受到打击,反倒把闻人桀的背叛当成鼓动人心的武器, 临州兵将竟生出必死的决心, 抵抗的比从前更加激烈。 这种无所畏惧的军队, 的确不好对付。 闻人桀被囚禁在王府一年, 琼帝明旨, 只要他还当自己是闻人家的子孙, 就要闭门思过, 不能踏出府门一步。 府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吃穿供给都是靠内务府定时递送,这些人受了琼帝的授意,自然想法设法地不让闻人桀好过。 被囚困的第一个月,十几个女人就受不了了,从前都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千金小姐,现如今要自己洗衣做饭,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心中难免生出不满之情。 可笑的是,这些女子之前都还抱着慷慨赴死的决心想同她们的夫君荣辱与共,却不想日积月累的羞辱折磨,竟比那要命一刀还要厉害,渐渐就磨碎了她们的决心。 琼帝一早就打定主意要让闻人桀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吩咐内务府的官员劝说那些王妃妾妃,不出半年,十几个沉鱼落雁,正值妙龄的女子们就改嫁的改嫁,进宫的进宫,虽然她们离开之前一个个都跪在闻人桀面前哭的梨花带雨,走出大门的时候却连头也不回。 闻人桀一早就用最宽容的姿态对待妃子们的离去,可他心里到底不是不介意的,最让他吃惊的是为他生下世子的侧妃,竟带着孩子义无反顾地进宫,心安理得地做了他宿敌的妃子。 从头到尾,对他不离不弃,一如初始的只有从前就屡屡救他于危难的袁氏。 闻人桀感念袁氏的恩义,也想对她多些宠爱关怀,可这女子一向乖僻,性子清冷,很难取悦,等王府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关系才稍微亲近起来。 内务府送来的食材比猪食还不如,好在两人都身手不凡,也曾一同溜出去吃喝。大多数时候是袁氏乔装出去买鱼肉,再回来洗涮下锅,尽量做体面的饭菜养活闻人桀。 只有一人可以依靠的感觉十分微妙,闻人桀也一度以为这就是南瑜和西琳所谓的结发的含义。在如此逆境中还能有一壶酒,一碗肉,一人在侧,也勉强算得上苦中作乐。 袁氏从不饮酒,闻人桀却在月圆之夜逼她豪饮。 “云儿从前大概是同我最不恩爱的,为何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 难得袁氏酒量出奇的好,明明被闻人桀硬灌了一壶酒,神志却还十分清醒,“王爷觉得你从前娶的侧妃爱妾与你恩爱?” 闻人桀被问的一愣,“她们对我百依百顺,体贴温柔,我同她们在一起时,也不曾有一日忧心,如此还不算恩爱吗?” 袁氏摇头笑道,“既然在王爷心里,这就是所谓的恩爱,那你和你真正爱的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算不算恩爱?” 闻人桀一皱眉头,“云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氏似笑非笑地看着闻人桀,“妾身出身秦州,皇上与王爷的事,我一早也听说过。如果王爷觉得你与皇上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你同那些女子在一起时的恩爱,那离开你的那些姬妾,其实也不曾真正得到你的宠爱。” 闻人桀端着酒杯,挑眉打量袁氏,“我从前还不知云儿如此睿智。” 袁氏摆手笑道,“王爷过奖了,妾身不过是就事论事。真情真爱,自然要比只图欢愉的男欢女爱更高,其实王爷心里是明白的,否则你就不会对那些女人的离去无动于衷了。” 闻人桀默然不语,喝了半晌闷酒,才轻声冷笑道,“我也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天下女子,大概都是一般无情,这些年的起起伏伏,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人的真心而已。难得云儿在逆境中还能对我不离不弃,我发誓,今生只对你一人真心真意。” 他心里不是没有怨念的,所谓的众叛亲离,只是一条引线,时时刻刻地提醒他那个利用他的女子对他的放弃。 他们的付出与得到,本来就是不对等的,事到如今,他为什么还要对那个心里没有他的人念念不忘。 是时候该收敛所谓的年少痴心了。 被囚禁的一年,闻人桀的性情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再被琼帝召见之时,已然变成了一个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眼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坐在琼帝身边,口称父皇,他眼看着那个曾与他无数缠绵的侧妃端坐高位,用毫不相干的眼光审视他,他依然面带笑容,坦然以对。 琼帝特别叫那女子和孩子来,本意是为了羞辱闻人桀,可闻人桀的表现让他吃惊,他既没有愤怒,也不曾失意,更无有憎恨,对他的态度谦恭有礼,不卑不亢,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落魄狼狈。 一头被套上枷锁,可供他驱策的狼,正是他想要的。 何况闻人桀唯一的世子被当成人质攥在他手里,他笃定他这个皇弟会任由他摆布。 琼帝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朕前些日子给皇弟心心念念的西琳女皇写了一封国书,国书里说,皇弟虽是造反,却是造奸人威逼挑唆,错不在你,可为了以儆效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恐怕要打断你一条胳膊作为惩罚,叫她用陇州换你的胳膊。你猜她回复朕什么?” 闻人桀听到这一句,心已冰凉一片,“臣愚昧,猜不出女皇回复了什么。” 琼帝像是故意要吊人的胃口,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说了一句,“皇弟不要怪皇兄多此一举,朕也是好奇想为你试探,你被赶回良京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个女人颓废失意,几年前又为了不想同她动干戈而背叛你自己的君王,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死心塌地,不知回头的?” 闻人桀自嘲一笑,跪地对琼帝行了个大礼,“都是臣弟愚昧,鬼迷心窍,又受了临王挑唆,才做出大逆不道的蠢事,请皇兄宽恕我的罪过。” 琼帝抬手笑道,“难得你能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也不算一错到底。你闭门思过了一年,也该想清楚那女人的真面目了,你为她落魄至此,她对朕的回信却只有一句话,皇帝陛下要夺陇州,不如叫只剩一只胳膊的肃王殿下自己来取。" 一句说完,他就把明哲戟亲笔书写的国书递给闻人桀过目。 国书里的话经过润色,不如琼帝说的那么直白残酷,可大体意思是一样的。 闻人桀心如寒冰,眼神也变得比风还飘忽。 琼帝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看到色变,笑着接过他呈回的国书,“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对下如此,更不用说对西琳南瑜。一开始虽是玩笑,现如今却骑虎难下,要是不打断皇弟的一只胳膊,朕就要沦为那妖女的笑柄。” 闻人桀低头应是时,神色已恢复泰然,“臣弟明白。” 琼帝坐回皇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正色问了句,“朕打断皇弟的一只胳膊,皇弟可会心有怨愤?” “臣弟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会,这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闻人桀躬身笑道,“臣弟既不敢怨恨皇上,也不会怨恨皇上,一切都是罪臣咎由自取。” 琼帝笑着点点头,“如此甚好。一条胳膊换回你我兄弟情分,皇弟的确是明理之人。朕即刻就下旨昭告天下,皇弟受刑之后,朕会为你恢复爵位,赐封府邸,你的那些姬妾美人,要是愿意要回去,朕也都一并还给你。你养好伤势之后,朕会派朝廷的兵马给你,一年之内,你要铲除临王这个叛逆,两年之内,你要攻下陇州,让那个贱人自食其果。” 闻人桀的眼中闪过许多莫名的情绪,笑容也带了一丝诡异,“皇兄放心,断臂之仇,欺辱之恨,我一会如数奉还给始作俑者。” 97|10.20独发 因为头痛症发作的缘故, 明哲戟一个月中已经缺席了三次早朝, 自从她上次大病了半月,朝臣每一日都过得如履薄冰, 生怕她不知何时暴毙身亡,他们还来不及向新主表达忠心,就遭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诅咒。 舒辛早晨接到消息的时候就赶到金麟殿,不出意料,服侍的宫人们都被赶出寝殿, 一个个面色凝重地站在外间。 “皇上怎么样?叫御医了吗?” 舒辛一进门, 不等人行礼就急急忙忙问了一句。 侍从躬身答道,“皇上说不要人打扰, 她躺一躺就好了。” 舒辛一皱眉头,直接吩咐他们开门,侍从们都识相地没有跟进去,在他背后把门关了。 舒辛走到床前, 掀开床帐往里头看了一眼, 明哲戟一双眼紧闭着,额头上浮着一层冷汗, 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 舒辛坐到床前, 发狠捏了她的手腕, 只把人弄醒了才松手, “皇上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吃药?” 其实他一早就听说她不但没有用药, 这些日子竟然连饭都不吃了, 每日一头疼就钻到床上硬熬着, 他来见她,她也称病回避。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在一起了,明哲戟离宫之前,每月的初一十五她还做做样子去永乐宫留宿,她回来之后,居然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花力气做了。 舒辛几次大动作的示好,都被明哲戟不留情面地拒绝,他心里气闷,也赌气不再主动。 跟一个心里已经没有他的人比无情,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败局。 明哲戟睁眼看到舒辛,一时有些迷茫,“皇后怎么过来了?” 舒辛见她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郁闷的无以复加,“皇上觉得怎么样?头痛的受不了吗?” 明哲戟扶着头坐起身,渐渐清醒之后,才意识到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舒辛了,“皇后这些天可还好?” 舒辛见她一脸云淡风轻,就觉得自己这几个月的别扭闹的好没道理,他在或是不在,她根本就不在乎。 明哲戟见舒辛面色阴沉,就笑着说了句,“当初跟皇后说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没想到在三年五载之上又活了这几年,朕已经觉得很满足了,皇后着手为我安排身后事吧。” 舒辛坐到明哲戟身后给她当靠垫,他想抱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表情,“皇上又风声鹤唳了,臣一早就说过,你的头痛症虽不能根治,却也不是会要人命的绝症,只要悉心调养,不会时时发作。是你平日里不注意起居饮食,又不按时吃药,思虑过甚,不懂克制的缘故。”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从我登基的第二年起,工部就着手为我修建帝陵,帝陵刚好在上月完工,天意如此。我多活一年,帝陵就要修缮一次,还不如直接去住,也省了他们的麻烦。” 她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舒辛却听的忍不住爆发,“小小的头痛症就能要了你的命?一切都只是你自怨自艾的借口。” 明哲戟明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想接话。 舒辛一腔火气还没有发泄,哪里肯住嘴,“琼帝挑断了闻人桀的手筋,又打断了他的臂骨,废了他一只胳膊作为谋反的惩罚。皇上这一个月频频发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明哲戟闭上眼不说话,整个人安静的跟死了一般。 舒辛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当然是因为这个,这些年你每次发病都跟他有关。你身为一国之君,荒废国事,只顾儿女私情,你对得起明哲家的列祖列宗吗?” 他也知道自己太卑鄙了,明明只是妒忌,却要搬出列祖列宗来让她难过。 明哲戟听了这话,反而变得很坦然,“你说我荒废国事,我不认,你说我对不起明哲家的列祖列宗,我也不认,我已倾尽我的所能做了与国有益的事,至于我个人的感情,骗得过天下,也骗不过自己的心,那个人在我心里,我不知道怎么把他赶出去。” 舒辛心中悲凉,她从前是绝不肯承认她对那个人的喜欢的,尤其是当着他的面,如今却丝毫不顾及他的想法与颜面。 “皇上给琼帝的回信,本是迫不得已,你要是拿陇州同北琼交换,反而会让暴君对闻人桀心生嫌隙,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明哲戟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她心里还是觉得愧疚。 舒辛眼眶酸涩,嘴里也像是被人硬塞了一把黄连,“皇上要我为你安排后事,你想怎么安排,等你驾崩之后,又由谁来继承皇位?” 明哲戟失声冷笑,“事到如今,皇后还要隐瞒我?四妹与舒家密谋已久,一旦时机成熟,就算我不死,她也不会让我再活,我现在死,说不定还能留一封正式的传位诏书,求一个善终。” 舒辛心中惊异,“皇上说四公主与舒家密谋是什么意思?” 明哲戟从舒辛怀里挣脱出来,扭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 原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难不成他已经被排除在舒家权利集团的核心之外了? 据修罗堂传回的消息,明哲弦同她的夫君已渐生情愫,一想到舒辛一场牺牲,换来的只是人权两空,明哲戟难免对他心生怜悯。 “皓钰与四妹青梅竹马,就算她喜欢了别人,心里也一定还有你的位置,要是来日她让你伤心了,你也不要太过计较。”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表字,舒辛听到的时候本还满心惊喜,可她接下去说的话就让人堵心了。 “皇上是不是没听清臣问了什么,臣问的是皇上怎么知道舒家与四公主密谋的事。” 明哲戟轻声笑道,“我听到你问了什么,也在试着回答你的话。我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四妹的信了,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心生嫌隙,我劝你还是尽早让她回心转意的好。舒家在筹谋之时把你排除在外,于公于私,对你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你要早早为自己考虑才是。” 舒辛心中百味杂陈,长声叹道,“皇上真的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通胧夜心生嫌隙的吗?” 明哲戟很怕听到与她有关的答案,舒辛见她眼神躲闪,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有把那一个“你”字说出口。 “我吩咐人为皇上熬药了,你用了早膳就乖乖吃药,明日不管怎么难过,皇上都要上朝。前朝人心动荡,人人都在猜测你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了什么地步,越是这种时候,皇上越不该以病态示人,要打起精神才是。” 明哲戟苦笑着摇摇头,“皇后又何必勉强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要是能支撑,我怎么还会整日赖在床上。” 舒辛把抱人的手又紧了紧,“我叫人请御医了,上次御医为皇上诊治的时候还说皇上病情稳定,皇上放宽心就是了。” 明哲戟讪笑道,“朕与皇后已经半年都没怎么见面了,这几个月我身体的情况,和从前天差地别,你不死心,要御医亲口告诉你也好。” 舒辛听了这话,原本坚定的想法才有点动摇,直到御医赶来,两个人都各怀心事默然不语。 御医们轮番为明哲戟把了脉,又在偏殿商议了半个时辰才写下药方,在此期间,明哲戟被舒辛逼着喝了半碗粥,又用了药,宫人在殿中点起安神香帮她入眠。 舒辛等明哲戟睡熟之后,才出来偏殿召见御医。 御医们面色凝重,吞吐了半晌才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皇上的情况比从前不好。” 舒辛心一凉,绕过几个人坐到上位,平息半晌才问一句,“什么叫比从前不好,有多不好?” 御医叩首道,“臣等无能,没有帮皇上控制住病情。” 舒辛满心不耐烦,“我不是在追究你们的罪名,是在问你们的话。皇上的病情到底如何,难道竟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御医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上的病是心病,她结了心结,忧愁过度,耗尽精血,再加上天上日久的奔忙劳碌,没有空闲休养生息,状况才会越来越差。” 他们每说一句,舒辛就懊恼一分,要是那一次她从外面跑回来之后,他没有因为她的冷待闹别扭,彼此互不理睬,而是一早就关注她的病情,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前事不提,只说后话,皇上现在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调理身体?” “臣等为陛下新写了一个药方,药性猛烈,兴许能控制住皇上的病情,可以皇上现在的身体,恐怕受不了这么毒烈的药,请皇后多陪伴皇上,让她宽心,每日陪她散步骑马,万万不可困在一处一动不动。心病还须心药医,要是让皇上忧心的源头不在,她兴许就会大好。” 98|10.21独发 不出一月, 明哲戟的病情居然奇迹般地好转了。 舒辛本还以为是他悉心陪伴照料的缘故, 打探之下才知,原来是那人养好了胳膊的伤, 带兵奔赴临州平叛了。 又过了半月,明哲戟不但能上朝处理朝政,渐渐的也有胃口吃东西。赶上晴朗的日子,二人出宫骑马,她心情舒畅时还会露出笑容。 舒辛忍耐了几日, 明哲戟越是若无其事, 他越是心酸。 她见他每日强颜欢笑,就随口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忧心事。 明哲戟问话的时候才亲手喂完御花园的两只鹿, 嘴角笑容的余韵在舒辛看来十分碍眼,他突然生出调侃的心思,拉住明哲戟的手轻声笑道,“既然皇上的身子渐渐恢复, 你我是不是也该为皇嗣努力?” 他说话时又辗转与她十指交握, 明哲戟心里不自在,就抽手讪笑道, “朕这几日虽不如之前难过, 也只是回光返照, 皇后不要说笑了。” 舒辛把明哲戟的手又扯回来攥着, 说话的声音更轻也更温柔, “皇上会长命百岁, 如果我们有了皇储, 我会给她世上一切的荣华富贵。” 明哲戟望着舒辛的眼眸,笑容满是苦涩,“如果我真的有女儿,绝不会让她做皇帝。” 舒辛一愣,又马上笑起来,“那我们的女儿做什么?一辈子只做个潇洒的王?” 明哲戟并不喜欢他用“我们的女儿”这个表述,可她心里认定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没有花力气纠正他。 “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安喜乐,心想事成,不要像我一样多病多灾,活的这么辛苦纠结。” 舒辛为明哲戟的默认满心欢喜,她没有严词拒绝,是不是只要他更加耐心体贴,假以时日,她就会接受他,慢慢忘掉那个人。 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舒辛小心翼翼地搀起明哲戟,将人扶到轿子里,“皇上会得偿所愿,我保证。” 不出一年,闻人桀将功补过,带兵剿杀了临州的叛军。临王畏罪自戕,北琼五年的内乱终于告一段落。 琼帝将他还活着的几个弟弟都召到良京,闲散放养。 闻人桀接管了临州的兵马,名义上上交朝廷,实则派心腹掌控。他在多州休养生息了一月,就接了旨意,马不停蹄地去攻打陇州。 对于琼帝穷兵黩武的举动,北琼朝臣们极力反对,内乱刚平,就要对外大动干戈,于情于理,于国于朝,都不是好事。 闻人桀却十分理解。 陇州是北琼内斗的起点,琼帝的性格一贯睚眦必报,明哲戟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派闻人桀取陇州,不止报复了她,也是在报复他,何况他还与南瑜达成了政治交易。 兜兜转转,事情终究落到这个地步。 回首几年前自己做的选择,闻人桀只觉得可笑,他曾经为了那么虚无缥缈的一份感情牺牲所有,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身心俱损的结果。 所谓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都不如牢牢抓住权力与财富实在。想得到一个人,就得掌握主动,被动付出,不过是水中捞月。 明哲戟接到边关告急的战报时,陇州已经失去大半的城池,闻人桀这一次没下战书,而是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鲸吞蚕食。 明哲戟分别给琼帝与闻人桀写了国书私信,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复。 舒辛眼看明哲戟才转好的头痛症又复发,一时心急如焚,“肃王的侧妃和幼子还在容京,皇上不如把他的妻小当成谈判的筹码。” 他提议之前已经预料到明哲戟会拒绝。 果不其然。 “他把人托付给我是出于信任,我要是把他的家人当成谈判的筹码,就是背信弃义。” 舒辛一皱眉头,坐在明哲戟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倒的身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折了一条胳膊,心里一定恨你,就算皇上还顾念往日的情谊,在他来说,也不如报仇来的紧要。” 舒辛说的,正是明哲戟最怕的一种情形,一想到那个人对她不再有情,只剩下恨,她就觉得无法承受。 “琼帝攻打陇州的时机非常蹊跷,依朕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十年有余,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到尽头了。” 舒辛与明哲戟每日睡在一起,他也知道她最近常常做恶梦,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不止是她感觉到了,他也莫名有了不好的知觉。 外患看起来虽十分危急,却远远不如隐藏的内忧那么让人不安。 明哲戟见舒辛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皇后笑什么?” 舒辛急转正色,“皇上看花眼了,臣并没有笑什么。”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即日把闻人桀的妻小送到陇州,兴许还有和谈的可能。” 舒辛哪里肯应,“皇上三思,若闻人桀对你真的不再念旧情,那一对母子就是我们手里最后的筹码,皇上要将人如数奉还,闻人桀非但不会领情,反而会越发有恃无恐,到时不但陇州有危,西琳也会面临一场大战。” 明哲戟何尝不知舒辛说的有理,可事情没到最坏的结果之前,她还是愿意怀抱希望。 “皇后不必再劝,朕已经决定了,你即刻就着人护送叶氏与小王子去陇州,路上万万不能出差池。” 舒辛明知多说无益,就不再浪费口舌,领旨出门,他原本已经走出殿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得不走回明哲戟身边对她问了句,“皇上,可要写信给四公主,求南瑜出手相助?” 明哲戟失声冷笑,“这一场风波的幕后主使,说不定就是那个阴险狡诈的瑜帝,至于四妹,她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朕实在不想猜测。” 话已至此,舒辛怎么好再说,原来心生怀疑的不止他一人,明哲戟也在一早就猜到了整件事都与明哲弦有关。 舒家两年前就联合朝中众臣,密谋动作,蛰伏至今,大概就是在等一个契机。 相比明哲弦,明哲戟太过重情,她的头痛症又成了她无可逆转的软肋,这个皇位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压在肩上的负担,舒辛心里多少也希望她能解脱,这正是他一直装作对舒家的布置视而不见的缘故。 可他又比谁都明白,若有一日明哲戟不再是西琳的国君,就没有任何事阻挡在她和那个人之间了。 这个现实又让他十分恐惧和不知所措。 叶玉珠母子被送到金城时,闻人桀已经派兵攻打了半月。 金城是要关,不能有失,守城的兵将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守将华笙接手叶氏母子的同时也接到了皇后的密函。 华笙身为人母,对拿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当做要挟对手退兵的筹码这种事敬谢不敏,可情况危急,又有皇后的旨意,她也不得不遵从行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闻人桀不日收到华笙的请和书,书中隐晦提及他的侧妃和王子人在金城。 他带兵攻打陇州之前也曾想过,明哲戟兴许会用他的妻小做筹码要挟他退兵,如今假想变成现实,到底还是撕破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幻想。 在闻人桀心底,不相信明哲戟会真的对他的孩子怎样,她之所以会把人送到金城,也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华笙等待一夜,等到的回应就是闻人桀在次日越发凶狠地攻城。 副将原本极力反对华笙写和书给闻人桀,见势如此,也十分惊异,“这位肃王何等无情,明知妻儿身在敌营,却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他是不要他老婆孩子的命了吗。” 华笙思索半晌,咬牙下令,“既然他不讲人情,我们更不必讲人情,把他的侧妃和孩子带到城上,要是他再一意孤行,我们也不必跟他客气。” 副将带人将叶氏母子压上城楼,叶玉珠从看到闻人桀的一刻就彻底崩溃。 闻人桀在城下用火石火箭攻城,直到城头喊话,他亲眼见到叶氏和幼子被带上城楼,才叫手下攻城的兵士暂停。 华笙叫传令兵出城传话,若闻人桀再不退兵,她也保不住他一对母子的性命。 闻人桀漠然冷笑,挥刀杀了传令的士兵。 原来这人竟真的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 华笙心一沉,才要命副将把那一对母子再往前推一推,不料叶氏一声惊叫,她怀中的孩子从城墙上落下,当场摔死城下。 这一幕太过惨烈,华笙许久都未能从震惊中解脱出来,等她终于恢复冷静,就攥着拳头走到副将面前狠狠打他一巴掌,“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你不要命了吗?” 副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将军饶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自己把孩子扔下去的。” 99|10.22独发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 华笙也没有看清将孩子扔下城楼的到底是谁。 守城的将士们异口笃定, 是叶氏自己将孩子抛下城墙。 可华笙见叶氏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做出伤害自己孩子的事。 “敢问王妃, 小王子是怎么掉下城楼去的?” 叶玉珠止了哭声,扶住华笙在她耳边轻声道,“一个瞎了眼的孩子,注定与权贵无缘,不如现在就物尽其用。” 华笙闻言大骇, 来不及做出反应, 叶氏已冲到城墙口,做出要跳城楼的样子, 亏得兵士们死命拉住。 副将在一旁看的明白,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哪里是要跳楼,分明是做出被迫害的假象引闻人桀攻城。 华笙气愤难当,走到叶玉珠面前厉声喝道, “王妃费劲心机挑拨西琳与北琼, 到底是什么居心?” 叶玉珠失声冷笑,“谁说我费劲心机挑拨西琳与北琼, 这座城池如何, 陇州如何, 你西琳如何, 同我又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我要的, 也不过是我家王爷对那个自命不凡的女人死心。” 华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虽然知道出身南瑜的女子依附夫君, 常常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争宠夺爱,可今天发生的事,实实在在挑战了她的底线。 她一边觉得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可恨,又莫名觉得她可悲,她的一辈子都在争斗,算计,可算计的人,算计的事,得到的因果,又是如此的不明所以。 华笙一时发愣的当口,城下已射来一支利箭,她下意识地推开站在她身边的叶氏,要是出手再迟一刻,那个可怜女人的头颅恐怕就已经被箭射穿了。 华笙的肩膀被箭所伤,一只手臂动不了,她撕下衣角胡乱包扎了伤口,低头往城下看。 射箭的正是闻人桀本尊,他残了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左手举着一支重弩,骑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华笙。 华笙思量半晌,到底还是没有想不清楚闻人桀才瞄准的目标是叶玉珠还是她。 无论是谁,都没有退路了。 叶玉珠突逢此变,吓得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蹲在城墙下瑟瑟发抖。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闻人桀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用了一呼一吸地力气,蓦然吐出一句,“攻城。” 争斗未始,华笙已生出了大势已去的绝望感。 闻人桀带来攻城的兵士没有一个是他养的家兵,比起他们的性命,他更看重这场战事的结果。 华笙与众将虽拼死抵挡,无奈一门失手,万念俱灰。傍晚时分,闻人桀带人攻破了守备最薄弱的西南城门。 二更将至,金城失守。华笙与几个将领拼死苦守最后一隅,副将们都劝她带人退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华笙正犹豫不决,闻人桀却派使者来送信。等她看过他的密书,就知道死与逃都不是选择,她叫余下的兵将放下兵器,举手投降。 有贪生怕死之徒还抱着一丝侥幸,罔顾军令,带人私逃,一行人才从密道出城,就被埋伏在外的北琼士兵乱箭射杀。 闻人桀下令将华笙与一众降将都押送到他驻扎的城外营帐。 华笙原以为闻人桀会对他几人报复折磨,却不料他把她请进营帐时并无一丝凌人之意。 “华将军受委屈了。” 等闻人桀亲自帮她解开捆绑,华笙反倒不知所措。 “肃王想做什么?” 闻人桀见华笙有躲闪之意,就笑着不再上前,而是抽剑帮她砍断了绳子,屏退帐中的闲杂人等。 “本王若不以屠城威胁,华将军恐怕已以身殉国。说到底还是我救了你一命,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你又何必如此戒备。” 华笙气的头昏眼花,面上尽是鄙夷之色,“皇上对王爷恩重如山,不曾求一分回报,谁知竟养出一只白眼狼。” 闻人桀哈哈大笑,“恩重如山?我这条断了的右臂是拜谁所赐,我枉死在金城城下的孩儿又该要谁偿命。” 辩解的话已到嘴边,却又被华笙硬收了回来,事到如今,就算她一口咬定叶玉珠是杀害小王子的凶手,也会被闻人桀看成是巧言令色,推卸责任,非但不会让人相信,反倒会害她被这野狼看不起,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说。 闻人桀一脸玩味地看着华笙,半晌才笑着说了句,“西琳的女子果然都很有意思,我们北琼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女子,至于南瑜的女人,我就不敢恭维了,偏偏越是贵族人家,越养不出有气节风骨的女儿。” 这种时候,他说什么华笙都不会把他的话当成赞扬,“王爷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不用再拐弯抹角,颠三倒四地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闻人桀摇头笑道,“好好好,既然华将军要我看门见山地说话,那我也不必再同你浪费时间,我现在就放了你,放你回去给你家皇上送信,你告诉她,只剩一只胳膊的白眼狼来取陇州,要是她不想金城被屠,就亲自来降,备好国书将我之前攻下的城池划归北琼版图,等我上奏皇兄,说不定他会考虑就此收兵。” 华笙失声冷笑,“王爷叫我们西琳的国君亲临一座失城乞降,你岂不是在白日做梦。” 闻人桀一本正色,“且不说她还能做几日皇帝……我开出的是她无法拒绝的条件。总而言之,这一切都由不得你一个小小的守城将军做主,你且回京传话就是。” 华笙还要说什么,闻人桀只摆手表示他不耐烦,“华将军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凌晨出发,望你尽早把信送到,否则要是我的耐心耗尽,说不定不等你们皇上来,金城就已经是一座死城。” 他威胁她的时候虽面无表情,语调也很平板,华笙却莫名地不寒而栗。 第二日一早,华笙就被迫动身,被一队北琼骑兵看管,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容京,向明哲戟报信。 华笙到京的前一日,明哲戟已经接到金城失陷的消息,如今又亲口听说闻人桀要的条件,她反倒比之前松了一口气。 事情虽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可既然那个人还愿意提条件,她就还有机会阻止事态继续糟糕下去。 明哲戟严令禁止华笙将消息透露给别人,闻人桀的所求却还是被舒辛知晓了。 舒辛佯装无恙了一整日,夜间二人就寝时,他才问一句,“皇上有什么打算?” 舒家的暗卫果然不比修罗堂差一分。 明哲戟一时哭笑不得,“从前就有人同朕说皇后知晓天下事,原来是真的知晓天下事。” 舒辛一皱眉头,脸上现出一丝赧色,“臣知道不该随意探听国事,可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臣都不会放皇上去金城。” 明哲戟笑道,“说来稀奇,朕得到消息不出两个时辰,伯爵与两位宰辅一同入宫,求朕为了金城的无辜百姓,破例走一趟陇州。” 舒辛脑子哄的一声响,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皇上说家姐与左右相进宫求皇上前往金城?” “不错,伯爵还特别强调,为了西琳的颜面,朕要去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只能便装轻行,对外称病,皇后以为如何?” 舒辛已经猜到舒景的提议必有他意,他又不好直言叫明哲戟提防舒景,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万万不能离开容京。” 明哲戟轻笑两声,笑中无尽悲凉,“朕也知道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可要是不去,以闻人桀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必定会做出屠城的残暴之举。于公于私,我都没有选择。” 舒辛心中懊恼,他从一开始就发觉了舒家与明哲弦试图夺位的端倪,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在计划将明哲戟拉下皇位的同时,会用调虎离山的方式将她送入虎口。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如此不堪地离开容京,去金城受辱,他是万万不会坐以待毙,任由舒景等人筹谋篡位的。 事到如今,做什么挽回也是徒劳无功。 舒辛一声长叹,“皇上要去哪,臣陪你一同去就是了。” 明哲戟沉默半晌,终于发声,“皇后不能去。闻人桀痛失爱子,心中满是怨恨,朕这一去,连自己都保不住,更不要说护着你。” 提起那个夭折的孩子,舒辛果然有点心虚,“皇上,臣当日的确吩咐用叶氏和孩子要挟闻人桀,可我真的不曾下令要他们伤害孩子。” 明哲戟心里原本是有点怀疑的,可悲剧已经发生了,一切也都不重要了,“既然华将军说是叶氏自己把孩子扔下城楼,朕也没有不相信的理由。朕不会责怪皇后自作主张,你也决不能跟我一同去金城。容京不日就要风云变幻,请皇后留下来主持大局,来日风平浪静之时,若我还有性命,我们再相见不迟。” 100|10.23独发 明哲戟一行赶到金城的时候才刚入夜, 护送她的修罗使提议驻扎一晚再与闻人桀会面, 她却一刻也不想等,直奔北琼驻兵的营地, 着人通报。 报信的修罗使带了回话,“闻人桀说只见皇上一人,皇上是不是再等等。” 明哲戟笑的云淡风轻,“等下去结果也不会改变。我既然来了,就不怕他对付我, 不管他如今怎么残暴, 也不至于言而无信。随遇而安就是。” 修罗使们执拗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哲戟独自进营地。盘坐在外的北琼兵士都用吃人的眼光看着她, 那一双双狼眼,着实叫人不寒而栗。 明哲戟目不斜视,等她与押送他的两个参将穿过层层阻碍,走到闻人桀帐外, 却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悦声娇笑。 人声之外还有绰琴的琴音, 琴声悠扬深远,正是当初在狩猎晚宴上, 他为她奏的那一曲。 奏琴的自然不会是闻人桀本人, 他的手残了, 永远都没办法再拉琴了。 明哲戟一时失神, 一个参将早已进帐禀报, 里面的琴声戛然而止, 在一众人之后出来的, 是两个发髻凌乱,面色绯红的西琳女子。 那两个女子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既羞耻又欢愉。 明哲戟在帐外站了半晌,直到人催促,她才不得不抬腿迈进帐去。 帐中灯火昏暗,弥漫着酒香,似乎在不久之前有人打碎了酒坛。 闻人桀懒散地斜靠在兽皮大褥上,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左手捏着一件什么东西随意地把玩,见明哲戟进门,他就笑着说了句,“拖了这些日子才到,皇上是想看我耐心的极限在哪?” 明哲戟一双眼冷冷看着闻人桀,半晌才开口说了句,“从你帐子里出去的女子,是你抓来的,还是自愿来的?” 闻人桀表情一滞,嘴角又马上勾出一个看不清内涵的笑容,“我一直在想,若你我重逢,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结果竟是这个。” “人是你抓来的还是自愿来的?” 闻人桀见明哲戟一本正色,索性也收敛起笑容,“一开始是抓来的,抓了两天就变成自愿了,你说算是抓来的还是自愿的?” 明哲戟的心落到谷底,拳头也攥紧了,“废话少说,你要我来,我来了,你要我亲笔写降书,把你之前豪夺的城池划割给北琼,我也会照做,与此同时,也请你履行你的承诺,带兵撤出金城,滚回北琼。” 闻人桀笑着从榻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明哲戟面前,“滚这种损伤口德的词都用上了,目中无人的西琳皇帝陛下,事到如今,你觉得你还有底气对我颐指气使?” 明哲戟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她面上却并无畏惧之色,“成王败寇,从始至终,我也不曾对你颐指气使,只是提醒肃亲王殿下,做人要言而有信。” 闻人桀走到离明哲戟只剩半臂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脸,笑着用左手摸了摸她耳边的一缕乱发,“说到言而有信,皇帝陛下好像还欠我一个交代,我当初是何等的信任你,才把我的妻子交给你照顾,你却狠心到叫人把一个不足岁的孩子从城墙上扔下来摔死。所谓的背信弃义,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提起那个无辜枉死的孩子,明哲戟到底心中有愧,华笙虽笃定叶氏是杀死孩子的罪魁祸首,她却不想在闻人桀面前辩解。 无论如何,事情是在她的监护下发生的,推卸责任只会自毁品格。 闻人桀见明哲戟一脸纠结却半字不说,就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我的王妃说你一早带他们回去就是要人做人质的,是这样吗?” 明哲戟眉头紧皱,她虽然料到叶玉珠会诋毁她,可要她同一个只有女人心计的蛇蝎隔空斗嘴,争论谁是谁非,她只觉得羞辱。 “你觉得如何就如何,我没有什么话好说。” 闻人桀笑容越来越深,一双眼也眯起来,“她还说在她待产的时候,你对她百般虐待,在她的茶饮里下毒,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天盲。” 明哲戟闻言,心中的感慨大过愤怒,面上却只一笑而过。 闻人桀见她还不否认,就笑着说了句,“我一直以为你就算心狠手辣,也只在大是大非上下功夫,这些蝇营狗苟的小孽,是绝不肯染指的,现在看来,竟是我想错了?” 明哲戟心灰意冷,连日的奔波劳碌本就让她体力透支,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殿下要求的国书,我一早就准备好了,上面有西琳的国印和我的手迹,你要的东西我送到了,请你遵守诺言。至于你孩儿的性命,若你一定要讨一个公道,再提条件就是了。” 闻人桀见明哲戟头上噼里啪啦地流冷汗,心中疑惑,“皇上是跑了太多的路程累到了,还是到敌军的营帐吓到了,怎么流汗流的像下雨一样” 明哲戟见闻人桀不接她递过去的国书,只能把手再抬高一些,“殿下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正事要紧。” “好一个正事要紧,我真是多余管你的死活。” 闻人桀原本生出的一点担忧也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他随手接过国书丢在一边,看着明哲戟冷笑道,“你的亲笔,还有这国书上的国印,过了今晚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你给我的这一张只是废纸,除了烧柴,没有半点用处。” 明哲戟头痛欲裂,耳边响起恼人的蜂鸣声,“你说什么?” 闻人桀将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笑里也不自觉地多了许多幸灾乐祸,“我是说,过了今夜,皇上就会死,所以你写的国书,上面印着国玺的那张国书,会成为一钱不值的废纸,除了烧柴没有别的用处。” 明哲戟因头痛绷紧的四肢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蓦然松弛下来,“你要杀我?” 闻人桀失声冷笑,笑中满是嘲讽,“要杀你的不是我,是你依仗的朝臣,和你亲生的妹妹。” 明哲戟心一沉,脊背一阵发凉,“四妹与舒家联合,又与你串通,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借你的手杀我?” 大概是她说了太多个“杀”字,闻人桀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他们要杀你根本不用借我的手,这个时辰,你恐怕已经死了,死在西琳皇宫,因病暴毙。”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哲戟心里也明白了,虽然她一早就有预感来金城会失去一切,可被家国背叛的事从一个恨极了她的人的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十分痛苦。 “殿下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既然我的国书已一钱不值,那你从一开始要的,也不过是要引我离开京城,方便与你串通的那些人行事。正如你所说,如今的我已一无所有,再没办法允诺任何东西补偿你失去的孩子,你要报仇,就只能取我的性命了。四妹既然下定决心夺我的皇位,事先必定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你不亲自动手,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闻人桀哈哈大笑,“皇上真是天真的可以,你以为你一死,就能解我心头之恨,还我九年的清净时光?” 九年…… 原来离他们最初相识,已经过了九年…… 明哲戟心中悲凉,又不想在闻人桀面前示弱,就故作不经意地说了句,“既然你认定我对不起你,我的命你又看不起,那你我之间的债,今生恐怕清算不了了。” 闻人桀笑道,“你妹妹既然敢把你变成一个死人,就不会允许你再以活人的身份出现在西琳。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赌咒发誓,重金作保,恐怕你现在已经变成一具躺在金棺里的死尸了。” 明哲戟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殿下所谓的‘赌咒发誓,重金作保’,是什么意思?” 闻人桀轻声哼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讽刺。这些年你许诺过我许多事,却没有一件事贯彻到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对你的失望可想而知。风水轮流转,你当初用千万两金银买我,如今我就用千万两金银买你。对一个失去皇位,一无所有的帝王来说,这个价格不算低了。从今晚后,你是我的了,你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由我一手掌握。” 他费尽心机保住她一条性命,不惜破费身家留她苟延残喘,原来也只是为了把她放在身边羞辱折磨,报这九年的仇。 明哲戟头痛的像是有人拿匕首在戳,她却忍不住摇头大笑,“我就算是亡国之君,也配得上体面一死,何况我不是亡国之君,只是一个众叛亲离的落破皇族。我不会做你的阶下囚,也不会待在你身边任你羞辱。人活一世,最坏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 101|10.24独发 闻人桀闻言, 眼中已掩饰不住惊天的愤怒, “一死而已?你想的好,可惜啊可惜, 人活一世,最坏的并不是一死,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也跟着你一起倒霉。” 明哲戟隐隐猜出闻人桀说的与舒辛有关,“你想暗示什么?” 闻人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有提到那个人的时候, 你脸上才有情绪变化。九年了, 从前是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你的皇后果然是唯一能要挟你的王牌。” 明哲戟被他阴阳怪气的语调激怒,忍不住就提声吼了句,“你有话直说。” 闻人桀一愣,面上的表情又恢复到最初的玩世不恭, “皇上一整晚都在极力保持风度, 现下却失态如此,可见我的这张王牌用的恰到好处。” 明哲戟猜到他不发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索性就闭上眼不发一言, 任由他冷嘲热讽个够。 她的态度越是消极, 他就越是愤怒, 怒到极致, 恨不得上前捏碎了她。 好在经过多年的磨砺, 他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冲动, 他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把最惹人讨厌的假面具亮给她看。 “你的皇后就要变成别人的皇后了。” 明哲戟听了这句,总算睁开眼睛,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舒辛马上就要变成别人皇后的意思,是不是明哲弦还有心与他再续前缘。 她从前为舒辛求的结果,也不过如此。那两个本是一对有情人,分开也事出有因,既然还有机会破镜重圆,那是再好不过。 闻人桀没有像预想的那样从明哲戟脸上看到刺痛或绝望的表情,到底还是让他有些吃惊,他望着明哲戟如释重负的脸,一时也有些恍惚,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欣慰。 他不能坐等他的王牌在他的猎物面前失去效用,“你妹妹虽然有意要舒辛做皇后,也只是为了拉拢舒家,驰王何等身份,怎么能容忍同人分妻,他早晚要除掉眼中钉。” 闻人桀见明哲戟目光游移,就断定鱼儿上钩了,“金城军民的命,你爱的那个人的命,都在你一念之间,你是要维持你帝王的尊严体面,还是要忘记你的身份,用你自己跟我作交换,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天亮之前,给我一个答案。如果你不顾他们的安危,执意求死,那我会维系你最后的尊严,把你的尸身送回帝陵安葬。至于陇州和舒辛,你一个死人,自然也不用担心了。” 明哲戟失声冷笑,“你当我是傻子?舒家能做到什么地步,舒辛手里掌握着多少财富,不是你我想象得到的,他的安危喜乐,早已轮不到我操心。我们相识至今,你觊觎的也不过是我的身体,我给你就是了,不用等到天亮,你想要,现在就拿去。” 她果然掌握了激怒他的办法,一句觊觎她的身体,抹杀了他对她付出的所有感情。 九年…… 两个人带着残破不堪的身心回到了他们之间相互戒备厌恶的原点,想想也真是讽刺。 闻人桀全身的血都逆行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弄伤她,弄哭她,堵住她那个讨厌的嘴巴,让她再也说不出伤害他的话。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我成全你就是了。” 一语未落,明哲戟已经被闻人桀抱起来扔到榻上。 明哲戟头一昏,才要撑起胳膊,身上就压了山一般的重量。 闻人桀抓着明哲戟的衣领用力一扯,层层叠叠的上衣都被扯的七零八落,她肩膀露出来的一刻,他的嘴巴马上就咬上去。 明哲戟痛的一声低吟,才要出手推人,他就用力撕了第二下。 她只觉得身上一凉,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他眼里的欲望让她羞耻,刻意长久的凝视也像是为了在心理上凌驾于对手。 最初的冲动之后,闻人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被本能控制,他刻意放缓了进攻的速度,在一边他抓人的力气大的出乎寻常,粗暴无礼,像是故意要让她疼痛难过,在另一边的他的嘴巴却暧昧挑衅,舌头动作的时候,还故意抬头去看她屈辱的表情。 “这么看来,你的身体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区别,还不如我几个侧妃妖娆,我当初为什么会对你那么迷恋,自以为情深不可自拔?” 明哲戟原本还挣扎的厉害,听到这一句之后,当场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头痛的如同一万支针在扎,心脏也被人拧住似的绞痛。 原来他不但要用暴力欺凌她,还要用猥亵的言语贬低她。他这么做,也不过是想证明他对她只剩下恨和鄙视,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件报复的对象,消遣的玩物。 闻人桀见她身子变软,抓人手腕的手也下意识地松了松,可他一只手毕竟没有两只手管用,明哲戟抽手的时候,他再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巴掌狠狠甩到他脸上,闻人桀愣了一愣,不怒反笑,“我还以为你的体力大不如前,打人的手倒是挺重的。你是觉得我一只手治不了你?还是觉得我不敢打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抬到半空,却迟迟不肯落下。 如果只是一上一下对峙,明哲戟本来也不会怕他,可以她上半身悲惨的状态,在气势上就处于劣势。 明哲戟扯了几把衣襟,盖住自己裸露的皮肤,一双眼毫无畏惧地回瞪他。她脸上再没有一丝愧疚,之前在她眼里藏着的那些他一直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也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大概是帐中的灯光太昏暗的缘故,他和她明明四目相对,他却没法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僵持之下,闻人桀开始后悔自己的粗暴了,想制服她,这些武力的办法果然一点也不管用。 一声长叹之后,他落了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再压上来的时候,他就扯向她的腰带。 明哲戟明知挣扎也徒劳无功,索性不反抗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闻人桀为所欲为。 闻人桀被她的消极态度泼了冷水,心中也莫名地忐忑起来,为了消解这种烦躁的情绪,他就顺应了自己的心,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唇。 一开始的确是小心翼翼,渐渐的他就没办法控制了。 明哲戟被压得喘不过去,嘴巴也无力呼吸,整个人像溺水一般难过,明明睁着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一吻完了,闻人桀还意犹未尽,看向她时,却只看到她皱着眉头双眼紧闭,表情痛苦的像是在炼狱走了一遭。 她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多汗,把里外衣衫都浸透了,她的嘴唇和脸颊也白的吓人,像地府的鬼魅。 闻人桀吓的去掐明哲戟的人中,又拍了拍她的脸,“看着我,别装死。” 他搂着人叫了几声,她却一动不动,他只能从她身上爬起来,吩咐人叫军医进帐。 军医为明哲戟诊过脉,摇头道,“这位小姐患有头风,既然痛的昏过去,她的病情似乎已经十分严重,军中的药品有限,请王爷派人到金城的药铺去抓药。” 闻人桀看过军医的药方,心里犹疑,“这方子里的药药性猛烈,她一个女人家,受的住吗?” 军医垂眉笑道,“若属下看的不错,小姐的病已是经年累月的顽疾,她从前吃的药大概比这个还厉害。如今要是不下猛药吊一吊,人恐怕才要废了。” 闻人桀听的心惊胆战,忙叫人进城去抓药,他又叫人预备热水,屏退帐子里的人,亲自帮她擦身换衣。 他动手去解她衣服的时候,心里竟比之前还乱。 可笑的是,他之前才说她也不过就是个女人而已,可他的真实想法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闻人桀脱到明哲戟的里衣就脱不下去了,他拿着热手巾帮她擦了额头,脖颈和手臂,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 他才帮她盖好毛毡,就感到脖子一凉,一柄剑不知什么时候横到了他肩上。 不是绝顶高手,绝不能悄无声息潜入他的营帐。 闻人桀心中惊诧不已,面上却泰然自若,转回身对拿剑指着他的人笑着说了句,“阁下等是何方神圣?” 他在看到几个黑衣人的时候,就猜到他们的身份了,这些人的装束同那一日明哲戟来秦州找他的时候带的人的装扮如出一辙。武功与轻功如此出神入化,行动却这般低调的,大概是步步跟随明哲戟,保护她安全的死士。 几个修罗使自从进帐,眼睛就只盯着褥子上的明哲戟。 闻人桀摊手笑道,“诸位闯入我的营帐,又拿剑指着我,到底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想从我手里抢人。” 修罗使们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闻人桀见为首的那一个果真有抢人的意思,就马上笑着说了句,“她想不想走,你们也该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她现在人昏着,大概要等人醒了再做理论。” 102|10.25独发 几个修罗使默然不语, 收了剑, 绕过闻人桀站到明哲戟榻前。 有这些人挡在中间,闻人桀想靠她近一点也不行了。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明哲戟幽幽转醒,一睁眼看到帐顶的花纹,半晌不知身在何处。等她克服了无休无止的头痛,找回一点清醒,之前发生的事才一件件重回意识。 修罗使们纷纷屈身向她行礼, “皇上保重。” 明哲戟撑起胳膊, 叫众人平身,“你们还没有接到消息, 从今晚后,我不是西琳的皇帝了,明哲戟已死在西琳宫中,新主不日就会登基。” 几个修罗使都以为她是生出放下一切同人私奔的念头, 吓得纷纷跪地求她三思。 明哲戟哭笑不得, “失去皇位并非我所愿,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握在手里的权利。我知道我不算是一个称职的皇帝, 可我毕竟也在那个位置上十年有余, 只可惜是才找到一点运筹帷幄的诀窍, 却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 要不是我身体的缘故, 我不会这么轻易地认输, 也兴许会同胧夜争夺到底。” 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几个修罗使也听明白了,“皇上是说,四公主趁你不在宫中的时候谋朝篡位?” “谋朝篡位这个词太重……修罗堂忠诚的只有西琳的皇帝陛下一人,我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闲人,你们该回去效忠你们的新主。” 下首几人心中悲凉,都大礼伏在地上,“皇上……” 闻人桀站在帐中,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明哲戟远远看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目光。 闻人桀款款踱步到明哲戟身边,坐在她对面笑道,“我之前没想到,你竟对你的皇位恋恋不舍。” 明哲戟苦笑着回了句,“君弱臣强,西琳历代帝王的皇权从不曾超越相权,我在位的时候没有做到,四妹比我果决,也比我狠厉,希望她将来做得到。” 闻人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每一日都过得很辛苦,朝政,朝臣,外戚,藩地,边疆,一切的一切都让你焦头烂额,我还以为你要是不坐这个皇位,反而会松一口气。” “的确是松一口气,更多的却是遗憾。如果我同九年前的你说,你一定不懂,可九年后的你已经尝过权利的滋味,你应该明白失去那把椅子,即便是当初得到的时候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那把椅子,对一个皇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闻人桀心中百味杂陈,过了这么多年,他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如今他们权力颠倒,她成了他的阶下囚所有物,遥想当年他落魄到西琳时的心境,他也多少能明白她的落寞。 然而,他还是没有得到她,即便她失去所有,众叛亲离。 一个人的臣服与否,与他的身份地位,本来就没有直接的关系。 闻人桀心中感受到许久不曾有的悸动,一如当初他对她动心时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明哲戟低声对几个修罗使吩咐,“你们见了新皇,替我传一句话,要她以国事为重,无论如何也不要因私误公,重蹈前人的覆辙。” 修罗使者纷纷磕头应声。 明哲戟将为首的叫到她面前,将手腕上的龙凤镯解下来递到他手里,“见了皇后,把这个交给他,要他事事小心,多为自己周全,从今以后,不用再管我了。” 修罗使谨慎地把镯子藏在怀里,对明哲戟行礼。 明哲戟交代完这几句,就笑着对众人道,“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们的主人,浮萍聚散,世事无常,只望你们一如既往,不要忘了对西琳皇家的承诺。” 众人洒泪而别,明哲戟心中也无限悲怆,从她登基开始,修罗使者就一直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如今他们也离她而去,从今晚后,她真的变成了一条孤魂野鬼。 人都走了半晌,明哲戟还陷在失落的余韵里出不来,等她意识到不对,她已经被闻人桀整个抱在怀里了。 “这些年我虽然也听说过你患上头痛症的消息,却一直以为你故弄玄虚,谁想到你竟病到这种地步。” 之前他还阴阳怪气,想方设法地做刺伤她的事,怎么突然间又温柔起来了,是迷惑人的鬼把戏,还是他真的关心她的病情,愿意暂且把仇恨放在一边。 他们相识了九年,聚少离多,在她眼前的这一个人,已经变成了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人,狠心与暴戾的程度,自然也不能与过去同日而语。 明哲戟的背贴在闻人桀身上,也不知是因为头痛,还是之前太过劳累,她身子软的像一团泥,动也不能动。 他们上一次两情相悦的亲近,还是在两年之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失去手臂,她也勉强坐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皇位。 时过境迁,两个人的心境又大有不同。 “你不是恨我吗?知道我活不长了,所以转过来可怜我?” 闻人桀淡然一笑,“我的确恨你,知道你的病也的确可怜你,可没人因为头痛就活不长的,就算你故意说这种话想要我心软,也是白费心机。” 明哲戟也猜不出闻人桀是在自欺欺人,还是他笃定她在危言耸听,可从他轻松的语气来看,他好像真的一点都没把她的头痛症当一回事。 渐渐的,他原本落在她肚子上的那只手,也开始不太安分起来。 “你要对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下手?” “别说你只剩半条命,就算你只剩一口气,我想下手也要下手。” “我的衣服是你脱的?” “你流汗流的把里外衣都浸透了,我是好心才帮你擦身,你别想冤枉我趁人之危,我只脱了你的外衫,你的中衣里衣还好好的穿在你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滑到她中衣的领口。 明哲戟才经历了一场别离,心里本就难过,如今又被他耍弄,一时气闷,气血逆行,有什么东西急冲冲地顶上喉咙。 等她弯腰吐出一口血,闻人桀也傻眼了,小心帮她擦干嘴边的血迹,就将人扶倒在褥上,再也不敢妄动。 “我花了这么多钱居然就买回一个病秧子?原本还打算好好折腾你一番出一口气的,你又是晕又是吐血,叫我怎么下手。”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服,这一回倒真的不带什么晴色意味。明哲戟错意他要折辱她,就抓住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 闻人桀又好气又好笑,“我只剩一只手,你也要把它捏断吗?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就是想帮你把衣服换下来,你要是这么防备我,我找别人来做就是了。” 一句说完,他就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走到帐外吩咐人把那两个西琳女子叫来。 女人进门之前,闻人桀还捏着她们的胳膊低声警告,“小心点,划破她一点皮,我叫你们好看。” 相比闻人桀亲自动手,明哲戟更不愿意被陌生人触碰,尤其是她知道这两个人同闻人桀的关系非比寻常。 等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帐子里只剩她一个人,明哲戟竟想起了舒辛。 这两年都是他陪她,她才睡得着,每逢她晚间发作头痛,舒辛醒的比她还早,会小心翼翼地帮她揉头直到她安静下来。 他的衣服常年熏香,他身上的味道却很清淡,她已经习惯入睡的时候身边有他的味道,如今被迫戒掉,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睡上一个好觉。 明哲戟只希望舒辛一切安好,不要被宫中的变故打乱了阵脚,来日看到她送还给他的龙凤金镯,也能一笑释然。 闻人桀在帐外等的久到他断定明哲戟一定睡着了,才悄悄掀帘回去。 她躺在被子里安安静静的,静的不像一个活人。 闻人桀走过去的时候,不自觉就屏住呼吸,现在的情形和他预想的得到她之后要对她做的事天差地别,他非但没的做主,反沦为奴,这笔重金做的买卖,怎么想怎么觉得亏了。 明哲戟其实没有睡着,她听到闻人桀进帐的脚步声,就闭起眼睛假寐。 闻人桀在一旁坐了半晌,终于还是脱了靴子也躺上榻去。 明哲戟被闻人桀抱在怀里的时候,不自觉就皱起眉头,身体给出的反应也是抗拒。 闻人桀又不是傻子,马上就猜到她是在故弄玄虚。 “你装睡?” 明哲戟被抓包了到底还是有点心虚,“我只是闭着眼睛而已,什么时候说我睡了。” 闻人桀忍不住笑,“装睡的人还会声称自己在装睡?你装都装了,干嘛不一装到底,这么讨厌我靠上来?” 她的确是讨厌,要是再深究,她是讨厌他身上的味道。 闻人桀笑着松了搂明哲戟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讨厌我身上的味道?” “你既然知道,就离我远一点。” 103|10.26独发 “讨厌我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 “血的味道。” 闻人桀听了这一句, 笑容僵在脸上, 半晌才回了一句,“不管你是讨厌女人的味道, 还是讨厌死人的味道,我都无能为力,睡过的女人不能当做没睡过,杀过的人也不能当做没杀过,这九年里发生的事, 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你只能学着忍耐。” 他开口之前还心存三分怨气,一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厌恶, 就什么底气也没有了,唉声叹气地穿靴出去,吩咐人准备几桶水,劈头淋了一桶又一桶。 闻人桀再钻回被子里的时候, 身上凉的像一块冰。 他的手才顺着她的衣衫下摆摸上她的腰, 她就冷得直打哆嗦。 闻人桀恶作剧得逞,禁不住大笑出声, “我身上只剩下水味, 你要是再不满意, 我就只能用茶水洗了。” 茶…… 舒辛身上就是淡淡的茶味。 明哲戟一时失神, 闻人桀就敏感地知觉到了, “你在想那个人?你觉得我棒打鸳鸯, 让你们被迫分离, 你是不是恨透我了?”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鸳鸯,也无所谓棒打,那个人本来就不是我的,他陪了我这些年已经很委屈了,如今回到他真正喜欢的人身边,也算是拨乱反正。” 闻人桀从身上解下一件东西,小心地塞到明哲戟手里,“龙凤镯已经不在,玉鸳鸯却还在,这一切是不是天意?” 明哲戟明知她手里攥着什么,却看都不看,“我从不相信天意,也不相信因果,这世间的事,要是能用一个简单的轮回就解释的清楚,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冤屈了。” 闻人桀等身体恢复温度,就抬手抚上明哲戟的头发,又顺着她的脸颊摸到她的下巴。 他的吻先是落到她额头,又沿着她的鼻梁吻到她的鼻尖,最后又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 真是见了鬼了,当初不能随心所欲的时候小心翼翼,现如今他明明能随心所欲了,却还是克制不住的小心翼翼。 在最初的试探之后,闻人桀突然生了自己的气,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 明哲戟出手推拒的时候,身体就被闻人桀整个压在身下,他捏着她的下巴强势地分开她的牙关,他的舌头带着浓浓的侵占意味,钻到她的嘴里。 明哲戟又不能呼吸了,他把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嘴巴堵着她的,在她试图要偏头躲开他的吻时,惩罚式的咬她的嘴唇。 明哲戟终于有了恐惧的知觉,现在在她身上放肆掠夺的这个人,不是她从前记忆里的那一个冲动笨拙的小皇子,他爱抚女人的动作挑逗娴熟,接吻对他来说,似乎不是能让人心动的尝试,而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之前的一个必须的手段。 闻人桀全身血液沸腾,她的唇如此甜美,他已经好久没有过只因为一个吻就心满意足到这种地步的感觉。 唯一扫兴的是被他吻着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不尽如人意。 “疼?” …… “怎么不说话?” …… “我吻你的力气虽然大了一点,却只咬了你一下,你干嘛一直皱着眉头?” 明哲戟的脑子混沌一片,想说点什么把眼前的危机度过去,可闻人桀越是咄咄相逼,她越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头疼。” 这个是真的。 “从最开始的开始,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头痛。” 闻人桀从明哲戟的话里听出了搪塞敷衍的意味,原本的一丝怜悯也消失殆尽,“我们马上要做的事,大概能治好你的头痛。” 他的手才扯到她的领口,军帐外就有人禀报,“王爷,药熬好了,要现在端进来吗?” 闻人桀像是又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才要不耐烦地叫禀报的人滚开,一低头看到明哲戟痛苦的表情,就又改变了主意,“端进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像是故意在人前展示她与他的关系。 侍从低着头把药端到闻人桀面前,连看都不敢看褥上的明哲戟一眼。 闻人桀端着药,似笑非笑地看着闭眼装死的明哲戟,“我是很想喂你,可我现在只剩一只手,药你只能自己吃。” 明哲戟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把眼睛睁开了,她撑着胳膊坐起身,垂下眼刻意避开闻人桀的目光,“你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你的手残了。” “我手残是拜你所赐,当然一有机会就要说给你听。就算你是个厚脸皮,听的次数多了,也没办法无动于衷。” 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抱着折磨她的阴暗心理。 明哲戟从闻人桀手里接过药碗,试了一下温度,一饮而尽。 闻人桀看的目瞪口呆,“你问都不问是什么就喝光了?” “是什么重要吗?我巴不得这是穿肠毒药,你和我就都省了麻烦。” 她自暴自弃的态度让闻人桀也有点恼怒,就抢过她手里的药碗丢在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的唇,要够了,又重新把她推到床上。 “不是穿肠毒药让你失望了吧,是治你头痛的猛药,多吃几副,说不定跟毒药的效果差不多。” 明哲戟才忍耐了恶心的苦味,嘴巴里又马上冲进他的味道,尤其是肚子还被他当垫子压着,想吐也是难免的。 亲热的时候呕吐,足够煞风景了,这却越发坚定了明哲戟不想忍耐的决心,她用尽力气推开闻人桀,挣扎到榻边吐了个痛快。 闻人桀在一边看傻了,一时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一时又自我安慰她是身体不爽才会做出这种反应的。 等她吐够了,他也平静了,起身对门外大吼一声,“来人。” 两个侍从匆匆忙忙进帐,“王爷有什么吩咐?” “小王妃才喝的药还有吗?” 小王妃? 这女人才爬上王爷的床,居然就变成了小王妃? 两个侍从对看一眼,回话时都忐忑不安,“煮了一锅,只熬剩一碗。” 闻人桀气的咬牙,“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再煮一碗。” 侍从们接了吩咐才要出帐,又被他厉声叫了回来,“找人来把脏了的地方打扫了。” 两个侍从许久没见闻人桀用这么大的音量说话,吓得出帐的时候生生撞到了对方。 明哲戟在一旁听他气急败坏地乱发脾气,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闻人桀端着水走到明哲戟面前,捏着她的鼻子逼她漱口,“你满意了?高兴了?为了破坏我的心情你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明哲戟被灌的一直咳嗽,“你试试才喝了苦药又被一只猪压着肚子。” 闻人桀趁机重重拍她的背,“你说谁是猪?” “你你你,你比两只野猪加起来还重。” 她每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觉得他比之前要壮一圈,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最初认识的那个纤细美貌的少年了。 现在的这个,身型如熊似虎,光是站在人前,就够有威慑力了。 明哲戟也说不清他现在的容貌相比从前好还是不好,只觉得他脸上的胡茬很让人讨厌。 闻人桀被骂的不知该怎么报复才好,他才犹豫着要不要把她也骂成猪,明哲戟就瘫倒在了毯子上。 这千灾百病的身子也足够让人消受的。 闻人桀一声哀叹,什么反唇相讥的话都咽了下去,他小心坐回明哲戟身边,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我才拍你那几下,拍重了吗?” “猫哭耗子。” “真是想对你温柔都不行,你骂我是猪也就算了,现在又骂自己是耗子。” 闻人桀把滚在褥子上的玉佩拾起来挂在身上,提声对帐外叫一句,“人都死了吗,进来收拾。” 侍从们一早就等在门外,听里面的两人一直在说话才不敢进来,如今被闻人桀一骂,一个个更吓破了胆,行动都战战兢兢。 等侍从们收拾完了出去,明哲戟才冷笑道,“他们怕你比怕阎王还厉害,可见你平日是何等的残暴。” 闻人桀坐回床前,“我手里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他们自然怕我,可你明明已经成为我的掌中物,却还有恃无恐,你不怕我的缘故,也无非是笃定我不忍心伤你罢了。” 明哲戟看了一眼闻人桀,面上毫无惧色,“你这话说的好奇怪,当年你被当做一件国礼送到我手上的时候,又何曾怕过我,我有没有因为你的不怕我,就想方设法地吓唬你?” 闻人桀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掩饰不住失落与感慨,半晌才哼笑道,“你的确没有吓唬我,你用了更残忍的手段,你让我对你动情,把我像个傻瓜一样耍弄。” 明哲戟五脏俱焚,明知不该跟不讲理的人一争长短,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反呛,“如果动心就是傻瓜,那我才是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104|10.27独发 闻人桀一愣, 跳上榻抓住明哲戟的衣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哲戟本就仰面朝上,被闻人桀一拎, 下巴自然而然地抬起来露出脖颈,像极了要死在獠牙下的猎物,她明知他的手重的像钳子,根本就推不开,索性放软了手脚任他发作,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胡言乱语罢了。” 闻人桀呵呵笑了两声,抓人衣领的手又攥紧了些, “你以为你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糊弄我,我就会上当,像从前一样被你耍的团团转?你以为我这些年都白活了?” 明哲戟本还为自己的失态失言懊恼,既然他疑神疑鬼的不相信, 那是再好不过。 表白的话她两年前就说了, 他当时也认定她是在敷衍他,在他眼里, 她早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闻人桀想说的话很多, 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声长叹, 他冷笑着从明哲戟身上翻下来躺到她身边, 直到侍从进来送药, 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休整三日, 闻人桀吩咐拔营回朝, 众将听说他要退出金城的时候都极力反对,争执到最后,他也只能实话实说,“退兵是皇上的吩咐。” 明哲戟闻言,心中无尽悲凉,原来她那个狠心绝情的妹妹,竟真的为了皇位,把陇州与金城当成与琼帝交易的筹码。 若非万不得已,闻人桀不想在明哲戟面前透露琼帝是幕后主使的事,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像搂着一只猫一样搂着明哲戟。她被迫穿上稀薄艳俗的华服,打扮的像一个彻头彻尾,供人取乐的异国尤物。 好在明哲戟脸上戴着面纱,不至于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面前现了本面,可她头发与眼睛的颜色还是出卖了她出身的地源,不出一日,全军上下就已传开,肃亲王殿下从金城搜罗了一个西琳美人,收在身边甚是宠爱,他为了她,连马都不骑了,破天荒陪着人一起坐车。 假象是被人看在眼里的,至于实情如何,也只有当事的两人明白。 明哲戟猜闻人桀是故意用这种方法羞辱她,不得不说,他选择挑衅她的方式实实在在地戳到了她的痛点,大队人马启程之后,她就彻底变了哑巴。 闻人桀一开始还沾沾自喜,马车走了半个时辰,他就笑不出来了,他身边的这个刻意被他打扮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彻底灵魂出窍,像一个木偶一样只剩给他一个驱壳。 就连他摸她的脸颊,捏她的手臂小腿,她都不动不反抗。 闻人桀本来还打算趁机做的更过分一点,可转念一想,要是她还是毫无反应,丢人的是他,那些捣鬼的念头,最后也只怏怏作罢。 载他们的马车很宽敞,两个人对面而坐,闻人桀拄着下巴看着明哲戟,一脸的愤恨不满,“你是打定了主意装聋作哑?” …… “我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 “你是不是在挑战我的耐心?” …… 明哲戟明明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可闻人桀却错觉他被她狠狠瞪了。 他笑着凑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我最讨厌你这双眼睛,讨厌的恨不得挖掉它们,可我又是这么喜欢它们,我觉得被你看着的时候,心都融化了。” 不愧是这些年在女人堆里打滚过来的风流子,煽情的话信手拈来,他从前难道也是靠这些话,来迷惑他那些身价富足的侧妃们吗? 闻人桀盯着明哲戟一双眼眸的时候,明哲戟也回看了他。 这么多年,他兴许变了容貌,变了性情,也变了为人处事的方式,唯独这一双眼,终究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一半狼性一半人性的倔强眼神,大概是为了掩饰眼底的一丝悲伤。 舒辛的眼睛是灰紫色,他性情温和,不笑的时候绝无仅有,一双眼也静的像水一般;闻人桀的眼珠却是深褐色,大概是他本身身份经历的缘故,他眼眸里一直藏着化解不去的挣扎与躁动。 明哲戟知道自己也是一个矛盾体,她最初之所以被舒辛吸引,兴许是因为他太过潇洒淡然,至于之 后落入闻人桀的情网,却是因为他的失望失意,纠结挣扎。 闻人桀见明哲戟目光空洞,猜到她又在走神,气愤之下就狠狠捏了她的鼻子,“你又在想你的皇后?” 明哲戟被问的一愣,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闻人桀自以为她默认,咬了咬牙,恨恨将她推到毛毡上,“你别妄想着不说话就能逃过一劫,你信不信我在你肚子上戳两刀,看你开不开口。” 明哲戟面上毫无反应,心里想的却是,被戳两刀要流多久的血才死。 闻人桀的威胁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他整个人也陷入到了深深的沮丧之中。连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子都治不了,那他以后岂不要看她的脸色了。 两个人的地位一旦注定,想逆转也难。 闻人桀挑眉一笑,撑起身打量明哲戟,一双眼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看遍了。 “我戳了。” …… “真的戳了。” …… 这种时候还油盐不进,活该遭殃。 闻人桀干脆也不跟明哲戟客气,直接拿手指戳她的肋骨,可怜他只有一只手好用,要不然两边同时挠她的痒痒,她恐怕会求饶的更快。 明哲戟本还想强忍,忍来忍去也忍不住,渐渐就笑出声来,闻人桀意识到她想挣扎,就马上趴上去压住她,“难受吗?难受就开口求我。” 他戳的都是她怕痒的地方,就算她意志力再强也扛不住,笑到最后,连马车外的护卫们都听到了。 一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想的都是,这西琳妖女果然功夫极好,纠缠的他们王爷不顾礼义廉耻,白日宣淫,亏她在人前还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寡欲模样。 车外的人因为明哲戟的笑声想入非非,闻人桀也难得松了一口气,“原来你还会笑,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笑出声了。” 明哲戟仰面躺在毛毡上平喘,“你以为我想笑,要不是你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折磨我,我怎么笑的出来。” 闻人桀立马来了精神,滚到明哲戟身边捏她的脸,“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早知道这一招管用,我还对着你浪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 “就算你逼我说话又怎样,你想我像你的姬妾一样对你曲意逢迎,以色侍人,那你就是痴心妄想。” 闻人桀摇头笑道,“我到西琳最初的几个月,也自命清高地故意冷落你来着,可后来的结果怎么样?” 他说的她当然都记得,一个心高气傲的小皇子,最后还是答应了娶她,想来他也一定经历了许多的挣扎与无奈。 至于之后被丢进冷宫,受尽天下人嘲笑的这种屈辱,他更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当初我那么做,是为了帮你回国取得你的王位,要是你现在还要跟我算账,未免有点不知好歹。” 闻人桀的手指轻轻掠过明哲戟的脖颈,又伸到她的领子里在她的锁骨处反复描画,“我伤心的不是你用最决绝的方式让我难堪,是你从头到尾都不曾对我有情,而我却一头栽倒,不可自拔的事实,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回报,才是让我最不甘心的。” 明哲戟被他抚弄的不寒而栗,总觉得下一刻他的手指就会变成锋利的匕首,直戳进她的骨头。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收了一个西琳女子,宠爱个一年半载再彻底抛弃?” “所谓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让你得到宠爱再抛弃这么简单,你且等着瞧就是了。” “我拭目以待。” 闻人桀见明哲戟没有动摇的意思,心里到底有点失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的是我大言不惭,我们走着看,我一定会得到你的心,再狠狠扔了,让你也尝尝我尝过的滋味。”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哲戟大概也明白了,他选择的报复手段,不过是诛她的心,让她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的心早就被戳的千疮百孔了,这九年里,她的每一次头痛发作,都是在体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闻人桀见明哲戟面带冷笑,就皱眉问她一句,“你笑什么?” 明哲戟当然不会把心里真正的想法告诉他,就半嘲半讽地敷衍一句,“我笑你和你那个兄长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睚眦必报,斤斤计较。” 琼帝大概是闻人桀最鄙视憎恨的人,闻人桀却把他和他今生的仇敌相比较,这多少还是刺伤了他的自尊。 “你小心说话。” “我不说话你不满意,我说实话你也不满意,那你要我怎么样,说假话骗你?” 闻人桀的手顺着她的衣领往里滑,动作和语气都十分不善,“说假话,也要说好听的假话。” 105|10.28独发 “假话也要说的动听, 说的乱真, 说的让人相信才行。殿下忘了我从前是什么身份,从来都只有别人说假话糊弄我, 我要是会说假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人在屋檐下站得久了,就会低头;脸皮厚了,假话自然而然说得出口了。万事开头难,你先说一句讨我的欢心, 说不定晚饭的时候, 我就不逼你吃你不爱吃的饭菜了。” “我喜欢你。” 闻人桀没料到明哲戟会这么快做出反应,他像个傻子似的愣在当场, 手上的出格动作再也做不下去,脸上的笑容也僵硬的可怕,“你说什么?” “你不是叫我说假话讨你的欢心吗?大概没什么比这一句更能讨到你的欢心了吧。” 明哲戟答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双眼也越过闻人桀, 不知在看什么。 闻人桀的心乱成一团, 两年前他们匆匆一见,她也说过喜欢他, 可鬼都能看得出她表白的时候有多么的忐忑不安。 她从来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连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抚人都不会, 若非如此, 单凭她的容貌, 也不至于被那个笑面虎的皇后冷落那么久。 曾几何时, 他也满心期待她对他说几句暧昧的情话, 却万万不是在她被威逼的情况下,用平板的语调挑衅似的说这种话。 “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要是喜欢上谁也是自己选择的,我大概不会喜欢舒辛,也不会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太浪费力气了,无欲无求,无爱无情,才适合坐在那个皇位上。” “无欲无求,无爱无情,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明哲戟笑着推开闻人桀,起身靠在车壁上,“年少无知,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大概只是因为我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时间还不够长。其实最初我并不理解四妹的所作所为,她把自己当做政治筹码,为了皇权不惜同室操戈,与虎谋皮,她能做的事,现在的我也不会做,可如果我在那个位置上再呆上十年,又或许只需要五年,我会变得跟她一样唯功利图也不好说。” 闻人桀一声冷笑,“君王太过软弱,只会让臣下有机可乘。君权神授,也是能者居之,你从一开始,就没资格做皇帝。” 明哲戟看了闻人桀一眼,似笑非笑地回了句,“九年的时间,果然能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对权利的追逐与痴迷,会让人迷失自我,忘记原则。靠弑父诛兄上位,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每一天,是否能心安,躺上龙床的每一夜,又是否能安睡?” “成王败寇,这是你说的。如今又说什么能否心安,能否安睡,你的皇位就是来的太轻易,才会失去的如此荒唐。” 明哲戟早就料到闻人桀会对她冷嘲热讽,要说她在意,她却不像之前预想的那么在意,要说她不在意,心中的遗憾与失落也不是假的。 那个皇位对她是鸡肋,也是负担,可又何尝不是一个归处,一份重责。如今一切都散了退了,她已前途未卜,无事可追,这人世间到底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明哲戟才生出放弃一切的念头,闻人桀就靠到她身边,“是你亲口说欠我一条命,从现在开始,你就还债吧。” 明哲戟不明所以,闻人桀苦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明明就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要是我留不住你,就换别人留住你。” “你说什么?” “我说你欠我一条命,我现在就要你偿命。” 明哲戟身下虽无子嗣,她也能想象得到失去孩子是何等的痛苦,可怜的是他那个眼盲的孩子还不曾见过他父亲一面,被父亲抱过一次,就成为政治与私心的牺牲品,惨死在城楼之下,不得归魂。 “你攻下金城虽不曾屠城,可北琼与西琳两方死伤了多少人马,你心里有数。有这么多无辜的冤魂陪你的儿子上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闻人桀明知明哲戟是在嘴硬,就捏着她的脸颊把她的脸转向他,“你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嘴上为什么要说绝情的话。江山白骨,本就残酷如此,你硬要把那些人的命算在我头上,那你身上也是一样沾了洗不掉的血迹。” 明哲戟挥开闻人桀的手,“我知道你失去孩子心里有怨,可你的次子还活的好好的,那些无辜往死的将士,有一些还来不及成亲,有一些还不曾生育子嗣……”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闻人桀笑着打断,“谁说我的次子活的好好的,我的次子被你的将军摔死在城下,哪里活的好好的?” 明哲戟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你夭折的长子被你拿在家谱之外了吗?你侧妃生的那个孩子,如今是你的长子吗?” 闻人桀笑着摇头,左手抓过明哲戟的手,一根一根抚弄她的手指,“我的长子的确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我并没有把他排在家谱之外。” 明哲戟想了想,终于有点想明白了,“你那个侧妃生的孩子,你不认了吗?” 闻人桀低头轻笑,重重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圆,“他已经改口叫别人父皇了,我还怎么认。昏君虽然没有正式下旨,那个女人一定是想让她的孩子过继的。愚蠢至极的女人,看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还做着春秋大梦。” 明哲戟手心发痒,不得已就反握住闻人桀的手让他不要再乱动,“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血,不管他的母亲有什么作为,血脉相连,你和他的关系不是你一句话就斩的断的。” 闻人桀被拉手拉的很舒服,索性就一动不动,“就算没有血脉相连,也没有什么感情是一句话就斩的断的。斩断感情的是天长日久的生疏冷漠。就譬如你我。”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怨她。 明哲戟心一凉,松了闻人桀的手,把身子侧到一边不理他。 闻人桀跟过去把她的手又抓回来,“若不是我对你还有一分执念和不甘,我们绝不会有今日。一命偿一命,你要为我生一个孩子。” 明哲戟原本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她转回头看了一眼闻人桀的表情,脸上的震惊怎么也掩饰不住,“生什么孩子?” “你不是说要偿命吗。” “我……答应赔的是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杀了你我的孩子也活不过来,所谓的一命偿一命,当然是要你生一个孩子赔给我。” 闻人桀明眸闪闪,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哲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明哲戟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装作不动声色,“殿下忘记我现在的身份了吗?我连你的妾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你在金城搜刮的战俘,异国的妖女,我生的孩子,注定地位卑贱,我怎么会让我的孩子来世上受苦。” 闻人桀脸都垮了,“说来说去,你还是介意你现在的身份,我能允诺的,只是一个侧妃的名分而已。” 明哲戟忍不住笑,当年她封他做侧室,如今他也要封她做侧室,轮回还真是讽刺。 “我看中的从来都不是名分。” 闻人桀自嘲一笑,“说的也是,有什么名分比你之前的名分尊贵。若这天下人知道我把西琳女皇金屋藏娇,恐怕要一窝蜂地跑过来抢你。” 明哲戟头痛发作,四肢百骸都灌了铅一样,身子重的不得了。 闻人桀看她皱眉流汗的模样,也猜到她身子不适,就把她揽过来搂在怀里,“九年前你骑马射猎是何等英姿,怎么现在变成这么个病歪歪的样子,我原本还打算得到你之后,先在你身上死上一死,三天三夜也不下床,现在倒好,手里碰了个瓷器,碰也碰不得。” 明哲戟失声冷笑,“你要真拉着我硬来,怕是我要在你身上死上一死了。” “你别指望我把你当成一朵花养着看,等你养好身子,我会把你欠我的都找回来。” 闻人桀咬牙切齿地放狠话,抱人的手却很温柔,明哲戟的一边手臂被他搂着上下轻抚,她一时也生出错意,意识到以前,她的手已经伸过去抓他垂着的右手了。闻人桀的右手干枯纤细,五根手指几乎完全没有灵活度。 “真的动不了?还疼吗?” “断了这么久,伤早就好了,除了阴天下雨,不会疼了。” 他本来就是故意说这个让她动容,果不其然,明哲戟再开口时,话音就柔软了许多,“当初伤了的时候骨头没长好?” “手筋挑了,骨头一寸寸敲断的,怎么会长得好?皇上这么做,无非是想断了我争权夺利的念头。” 历朝历代,没有残疾之人登基为帝的,琼帝此举既保留了仁慈之名,又断绝了闻人桀的野心,单纯看来,算是很聪明的一招棋。 可惜他看错了闻人桀。 明哲戟从见到闻人桀的第一面,心中就已有预感,她回去之后就请神算子看了他的魂。 的确是龙魂没错。 她之后做的一切都没错,也没什么值得后悔的,除了一样。 她不该爱上他的。 106|10.29独发 闻人桀见明哲戟发呆, 就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圆, “你在想什么?” 明哲戟才要回话,车壁上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循声去看, 只看到一支箭头。 明哲戟还来不及反应,闻人桀就已经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扑倒在地。 乱箭刺穿马车的嘈响声越来越多,车外的马嘶声,喊杀声也一时哄起。 明哲戟推了闻人桀两把,他却动也不动, “山谷里的路最难走, 前后的援兵都赶不过来,行刺之人若在山上, 我们就如同被人瓮中捉鳖。” 明哲戟愣了一愣,“行刺之人?” 闻人桀低头看明哲戟的脸,忍不住在她唇上嘬了一口,“不是行刺之人是什么人?西琳北琼的官兵?仗都打完了哪里还有兵。就刚才一轮射箭的数量来看, 出手的不超过三十人, 且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明哲戟一皱眉头,“只凭几支箭, 你就猜到这么多?” “你可不要小看这几支箭, 这驾马车在外看是木皮, 中间却是铁板, 能放箭射穿车身的, 臂力内力必定不凡, 他们所用之箭也是特制, 寻常兵士根本就做不到。” 说话间,明哲戟的嘴巴又被咬了两口,她气的眼都瞪圆了,“这种时候你还有闲情逸致耍我?” “就是在这种时候才要好好亲你几下,说不定我被人毙倒当场,以后都没机会亲你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 “实话实说。” “废话连篇才是,你带的是几十万的大军,对方几十个人,就凭几支刚刚射穿车皮的箭,就能取你的性命?” 她话音刚落,车顶就一声轰响,有一支箭射穿了车篷,擦着两个人的耳朵插进了车底板。 明哲戟吓的魂飞魄散,这支箭要是再歪斜毫厘,闻人桀的脑壳就要被射穿了。 闻人桀面上非但没有惊惧之色,反而还带着笑意。 笑着笑着,他就干脆笑出声了。 明哲戟气的话音都有点变调,“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居然还有心思嘲笑我?” 闻人桀被明哲戟拍了两下脑门,终于恢复了一脸正色,“这些年我差点死的次数多了,以往云儿在我身边的时候,她也救过我许多次。这一次因为你的缘故,我才没带她一起出来,果然就出了事。” 明哲戟脸色一白,犹豫半晌才问了句,“什么叫因为我的缘故,才没带她一起出来。” 闻人桀错意了明哲戟变色的缘由,就多心地解释一句,“云儿是我王妃。” 明哲戟的一句“我知道”已经冲到嘴边,却被她硬咽了回去,“她从前一直跟着你征战?” 闻人桀才要答话,又有一支箭射穿车顶,他笑着将明哲戟拉起身,“欺人太甚,我倒要看看,谁要取我的性命。” 明哲戟眼看着他打开车门走出去,想拉他也拉不住,想跟着他一同出去,又被他按着头蛮力往车里塞。 闻人桀从副将手里接过重弩,对着箭射来的方向连射了两支。 明哲戟趁乱钻出车子,才勉强站起身,就看到一支箭对着闻人桀的胸口射过来。 敌明我暗,他那么明晃晃地站着,不变成箭靶才怪。 明哲戟下意识地挡在闻人桀身前,她扑倒他的时候,被一箭射穿了肩膀,这支箭的力道如此之重,差点从她身体里整个穿过去。 闻人桀暗骂一声,才要扶起明哲戟,山上的攻势就陡然停止。下面预备还击的兵士们本已做好了万箭齐发的准备,可惜箭还没射出去,几个刺客都不见了踪影。 闻人桀一时怔忡,难道刺客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明哲戟。 又或是…… 他咬着牙将人抱进车里,叫军医拿来金疮药,一边剪了箭头箭尾,亲手拔箭,又小心翼翼地帮她上药。 军医人在一旁,却半点也插不上手,难得闻人桀拔箭的没有半点犹豫,手法干净利落,上药的时候又细腻的像是换了一个人。明哲戟也是女中豪杰,受了这么重的伤,只咬牙忍着,没出一点声音。 闻人桀帮明哲戟处理完伤口,扭头看到军医看人看直了眼,一时心中不快,“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帮她把脉,看她状况如何。” 军医战战兢兢地帮明哲戟号了脉,“小王妃失血过多,好在已经及时止血,只要悉心调理几日,就会好转。” 闻人桀冷笑着呵斥一句,“你说的我不知道吗?这里没你的事了,滚出去吧。” 军医吓得赶忙退出车外,副将带人点算了死伤,拔了马车上的乱箭,大队人马继续赶路。 闻人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一粒药喂到明哲戟嘴里,“吃了。” 明哲戟看了一眼药瓶药丸,闭眼把药吞了。 闻人桀看她如此听话,就好奇笑道,“你又什么都不问就吃?” 明哲戟咳嗽两声,“想也知道是调外伤内补气血的补药。” 闻人桀笑道,“这药有疗伤奇效,我这些年受的大伤小伤无数,一直是靠它止痛的。” 明哲戟服了药,痛感骤然减半,“你且省些用吧,从今晚后恐怕就没有了。” 闻人桀听她语气嘲讽,自以为她在说风凉话,“疼得厉害?” “换你试试看。” “谁让你刚才挡在我面前,受了伤也是自作自受。” 她中箭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停跳了,好在她只是伤了肩膀,若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明哲戟失声冷笑,“你别以为我是故意救你,那种情况下,我身边站着的是谁我都会推开。” 闻人桀咬牙哼笑,“这种时候还要嘴硬,疼死你也是活该。” 明哲戟似笑非笑地看了闻人桀一眼,“说到痛,我已经痛了这些年,这点皮外伤比头痛来说,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嘴上说的轻巧,身上却守不住,意识流逝,人也越来越困顿。 闻人桀又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昏睡了。 明哲戟再醒过来时,没看到车帐,却看到床帐,她才想撑起身子看看四周,就被肩膀上的剧痛打回现实。 她床边趴着一个人,正是闻人桀。 “闻人桀……” 明哲戟一开口就发觉自己嗓子哑了,嘴巴也干的难受,怪不得她刚才痛的想叫都叫不出声。 闻人桀蓦然惊醒,一抬头,正对上明哲戟侧向他的脸。 二人用别扭的姿势对视半晌,闻人桀竟屈身向前,在明哲戟脸上轻吻了几下,“你总算醒了。” 明哲戟顾不得追究他逾距,“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 “我哪里知道你身子这么弱,竟连一点小小的箭伤也承受不住。” 明哲戟想活动一下手脚,可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箭上不会淬了毒吧?” 闻人桀又好气又好笑,“箭上要是有毒你还能活到现在?你伤口感染,高热不退,灌了三日的药才稍稍好转。” 怪不得她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原来是发烧的缘故。 “我们现在在哪?” “岩城。” “几十万大军都在城外驻扎?” “皇上明令要尽快班师,我怎么能让几十万大军因为你一个人停在半路。将领们带人先走了,现在在岩城的只有跟随我的五千精兵。” “只剩五千兵马?你不怕又有人行刺?” 闻人桀见明哲戟似有调侃,就轻哼一声说了句,“你觉得我被人行刺好笑?” “你前半生犯了那么多杀戮,自然有人恨不得将你杀之而后快。” 闻人桀轻哼一声,“你不必幸灾乐祸,自从当年我回到北琼,就一直有人想将我杀之而后快,这与我犯没犯杀戮,没有一点关联。” 明哲戟听出他话里有话,就顺势问一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想杀我的人里,有一个,就是你的皇后。” 明哲戟一愣,还来不及接话,闻人桀就笑着补充一句,“不对,我说错了,他现在是别人的皇后了。” 明哲戟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你说舒辛要杀你?不可能……以他的人品,绝不会做出暗杀这等事。” 闻人桀仰天大笑,“以他的人品,他是什么人品,你和那个人做了十年夫妻,你居然连他是什么人都没有看清楚。” 明哲戟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就是闻人桀在挑拨离间,可转念又一想,他虽然狠毒暴戾,却也不至于暗箭伤人。 “你怀疑这一次派人在路上暗杀你的,是舒辛派来的杀手?” “我不是怀疑,是认定,否则那一群人不会在看到你以后,就头也不回地逃了。” “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闻人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神情更是极致的冷,“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了,包括之前派人将我的侧妃与幼子当成人质推上城墙,都是他一手操纵。” 107|10.30独发 闻人桀说的事, 明哲戟不是没有怀疑过, 可舒辛既然说他只是瞒着她下旨将那一对母子作人质逼闻人桀退兵,她就没理由认定他是害死孩子的罪魁祸首。 “那个无辜的孩子, 是被你的侧妃从城墙上扔下来的,你不要再胡乱把罪名安到别人头上。” 闻人桀气的两手发抖,“你说什么?” 明哲戟也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太不斟酌,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她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你信不信都好, 孩子是叶氏自己从城楼上扔下来的。” 闻人桀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可怕, 一双眼像是要吃人,“既然你笃定害死孩子的是叶氏, 为什么一早不说?” “说了你会相信吗?我何必白费口舌。” “既然你知道我不会相信,现在为什么又要白费口舌?” 明哲戟被噎了个正着,瞪着眼半晌也回不了话。 闻人桀失声冷笑,“你不说, 我替你说, 事情牵扯到了你心坎上的人,你受不了我揭穿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才迫不及待出言维护。” 明哲戟被他偏激的言辞激怒, 反驳的话已到嘴边, 闻人桀就冷哼着从床边站起身, 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明哲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身上又动弹不得, 躺在床上郁闷的无以复加。 煎熬了不知多久, 两个西琳女子进门送药,扶起她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做错了惹祸上身。 明哲戟喝了药,又被安置躺下,两个人忙不迭地出门,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四周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明哲戟猜闻人桀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他闹别扭,要是她没受伤,被冤枉了还能自我开解,一笑而过;可现在她一身病痛,受了委屈难免就联想到这九年的心酸,一时竟难过的无以复加。 闻人桀算准了时间才回房,他以为明哲戟喝了药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凑到床前一看,她两只眼虽闭着,却一点也不是睡着的样子,而是流了一脸泪,把枕头都沾湿了。 他从前从没见过明哲戟流眼泪,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抽泣的气都要断了。 闻人桀的心像被人用刀狠狠戳了一下,疼的他手脚都麻痹僵硬了,他站在地上发了一会呆,才冲到床前把她抱住,“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你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吗?” 到底是她在折磨自己,还是他在折磨她,他居然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她要是没受伤,一定狠狠把他推到一边,让他离她远一点,可她现在只剩下半条命,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实现不了了。 明哲戟不想在闻人桀面前示弱,就极力控制情绪,想让自己马上冷静下来。可糟糕的是她越是忍耐,眼泪就越多,不知不觉的,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在对手面前嚎啕大哭这种事,够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闻人桀却很喜欢她娇弱无力的样子,起码比她满身是刺的时候好多了。 “你到底在气什么,气我说你的心上人是阴险小人,还是气我揭穿了你护短的事。” 明哲戟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居然还要口无遮拦地挤兑她。 闻人桀坐到明哲戟身后,在她哭花的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你也真够长情的,如今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你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不是不在意,所以才借这个机会胡乱发泄到我头上?” 这家伙越说越离谱,明哲戟怒火一冲,头都昏了,“你滚开。” 闻人桀被她眼中的厌恶刺伤,就在她没受伤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从前那个任你呼来喝去的落魄小子?” “不管你是谁,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你给我滚开。” 闻人桀一时怒起,把明哲戟从怀里拉出来扔到床上,“好,我滚,反正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从今天开始,你我恩断义绝,我这就带人走,你且自生自灭吧。” 他吼的这几句话,明哲戟都听到了,落在耳里却没有一点实感,她刚才被他甩在床上的那一下碰到了胳膊上的伤口,疼痛让她全身抽搐,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闻人桀拂袖而去,院子里一阵车马响动,看来他是真的走了。 明哲戟躺在床上挺尸,等外头的喧闹声消失,她反而平静了,摔到谷底也不过如此,失望到极致,也就没什么好失望的了。 躺着躺着,她又觉得冷,大概是身上的热度又烧起来的缘故,她撑起身把原本单层的被子折起来盖,暖和起来之后,人就失去了意识。 困顿中,明哲戟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她的御花园,有人正在园子里弯腰喂那两只鹿,她才想过去看一看喂鹿的是谁,那人却突然举刀,把鹿杀了。 她想喊叫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等她终于跑到近前,那个人回过头来,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一脸的血。 明哲戟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闻人桀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她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闻人桀帮明哲戟擦掉额头上的汗,笑着问一句,“你做噩梦了?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明哲戟瞪眼看了他一会,冷笑着回问一句,“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闻人桀脸上挂不住,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你以为我不想走,可我花了那么多钱买你,扔了不要岂不就亏了,何况你还欠我个孩子没还。” 明哲戟把头歪到一边不看他,“你买过我一次,我也买过你一次,我们本来就两清恶。至于你死去的孩子,既然你认定舒辛是凶手,那欠了你的是他不是我,你找他算账就是了。” 闻人桀目瞪口呆了半晌,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是我意气用事,失了风度,我只是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你那么维护那个人,却从来都不曾维护过我。” 这种示弱跟指控差不多,明哲戟才不想认,“我没有维护任何人,你不要再我头上乱扣帽子。” 闻人桀帮明哲戟把被子盖紧些,“你喜欢那个人这么久,我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你,非要跟你较真才是自寻烦恼。既然他是你的软肋,我不提就是了。” 明哲戟心里发赌,辩解的话冲口而出,“我跟你说过,不要再往我头上乱扣帽子,我不喜欢舒辛,也不会刻意地维护他。” 闻人桀看着明哲戟的脸,半晌都没有说话。 起初他心里还怀着些期待,可再一细想,他就认定她是在赌气。 闻人桀自嘲一笑,“我承认,因为你的缘故,我一直都很厌恶那个人,可我说他是幕后指使,不是为了在你面前诋毁他。虽然我没办法确定到底有几次,可从前行刺我的人,有一些确是受他指使,要不是云儿发觉端倪,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这已经不是闻人桀第一次提到云儿,明哲戟明知避讳不过,就开口问了句,“你和你的王妃感情很好?” 闻人桀轻声笑道,“她救过我很多次,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只有她对我不离不弃,她大概是对我最好的女人了,我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辜负她。” 明哲戟本以为她听了这话会释然欣慰,可事实是,她竟忍不住心酸,“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就不该再招惹别的女人。” 闻人桀品出她话里的失落之意,就笑着凑到她耳边问一句,“你说的别的女人,是你?” “所有的女人。” “她对于我有其他女人这种事,从来都不在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明哲戟冷笑道,“只要她对你有情,就不可能不在意你的花心,就算她嘴里不说,心里也不会不介意。你不要仗着她对你好就挥霍她的耐心,要是有一日她真对你失望了,说不定会走的头也不回。” 闻人桀莫名脊背发寒,“你不用吓唬我,我自有分寸。伤成这样还想用激将法骗我一走了之,刚才我离开的时候,你做梦都笑出声了吧。” 即便过了九年,他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闻人桀见明哲戟不搭话,就伸手抚她的眉头,“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明哲戟心里百味杂陈,干脆把眼睛闭上不理他。 闻人桀脱掉袍靴,爬到床上躺在明哲戟身边,“你醒过来的时候明明一脸惊恐,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明哲戟才要开口,就被闻人桀抢先说了句,“如果是梦到那个人,就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明哲戟哭笑不得,语气也变得有点硬,“我梦到了你送给我的那两只鹿,梦到它们被人杀了。” 108|10.31独发 闻人桀一愣, “那两只鹿你还养着?” 明哲戟故作不经意地回了句, “没死当然就得养着。” 闻人桀撑起身,恶狠狠地瞪了她半晌, 又掐了她一边脸颊,“那你刚才梦到鹿被谁杀了?” “你。” “怎么会是我,我抓它们的时候都是活捉。” 明哲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我梦里没有看清行凶人的脸,一睁眼却看到你, 所以就是你。” 闻人桀嗤笑出声, “你看错了,杀鹿的大概是你的心上人, 新主入宫,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鹿杀了献肉。”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明哲戟竟真的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闻人桀扭头看了她一眼,再笑的时候就是苦笑了, “如月, 我嘴里说恨你,心里却还是想谢你, 且不管你当年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放我走, 我都很想感谢你的放手。离开你的时候, 我的确难过的像死了一样, 可就算我这九年都同你在一起, 也不一定过得比现在好。你说得对, 人不能只靠情爱活着。” 明哲戟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闻人桀看她不回话,就侧过身子一直看她,“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权利的确是更值得追逐的东西。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好在你的身份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我会像从前一样对你百般温柔,你愿意做我的人吗?” 明哲戟满心悲哀,她喜欢的人问她她最想听到的话,她却不能简简单单地回答一句我愿意,“你问的是我愿不愿意做你女人中的一个?” “如果你一定要纠结我还会不会有其他女人,那我现在就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云儿是我要定的,除了她之外,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再要别人。” 明哲戟在乎的不是他身边有多少女人,而是如果他们选择在一起,就必须做出妥协的这个事实,就算她是一个被拉下皇位的落魄女皇,也不想堕落到做人侍妾,仰人鼻息。 闻人桀见明哲戟不说话,错意她还在在意袁氏,就画蛇添足地解释一句,“云儿于我,就如同舒辛于你,是不能放弃的人,你明白吗?”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个类比并不恰当,毕竟在他离开的时候,明哲戟对舒辛是落花有意流水无 情,她一直在对那个人空付热忱。 可袁氏对他,说是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他的命运,因为娶了她而完全改变了。 在他最生死不能的那段日子,也曾想过,要是他喜欢的是妻子,是不是一切事情就会变的很简单。 闻人桀见明哲戟神情落寞,以为是他又提起了舒辛的缘故,就顺势问了句,“你的身子不适合受孕?” 明哲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闻人桀神色淡然地把同样的话又问了一遍,她才确定他问的是什么,一张脸当场就红透了。 闻人桀看她不好意思,忍不住又吃起醋来,“是不是他时常冷落你,所以你这些年才一直没怀上皇嗣?” 明哲戟哭笑不得,这种事要她怎么解释,只能装哑巴到底。 闻人桀碰了一鼻子灰,依旧不依不饶,“我问你你干嘛不说话,难道你真的生不出孩子?” …… “就算你生不出孩子我也不会嫌弃你,你把你自己的一辈子赔给我也是一样的。” 要是明哲戟没受伤,肯定就把身子转向一边不理他了,可凭她现在的状态,只能面朝上躺着,想躲他都躲不开。 闻人桀又凑近一点抱住她的腰,“如月,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男人的脸阴晴不定,之前还跟她闹别扭差一点就一走了之,现在又摆出这么个姿态。 “都说了是自然反应。” “在你心里,没有一点点因为我是我所以才动作的吗?” “你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闻人桀面上的失落一闪而过,随即又笑起来,“来日方长,你的后半生都是我的,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让你习惯我。” 即便是放狠话,他也没自信说出那一句“让你喜欢我”。 大概是疼痛难忍的缘故,明哲戟一整晚都睡的不太踏实,相比之下,反倒是闻人桀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一早起,闻人桀亲自喂明哲戟吃粥吃药,稍作休息之后,又找大夫来帮她把脉。 等大夫走了,他就笑着问了句,“你的伤情稳定,身上也不发烧了,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在这里再休养几日?” 明哲戟猜他归心似箭,就淡然回一句,“你的事你做主,我都没关系。” 闻人桀即刻吩咐启程,为了照顾明哲戟的伤势,马车走的尽量缓慢,结果这一日误了行程,到入夜时分,他们还没有走到预计落脚的城池,只能暂且在野外安营。 明哲戟白日都在车里昏睡,身上的伤没有前几日那么痛,胃口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闻人桀吃了士兵抓到的野物,又喝了很多酒,为了掩盖身上的酒气,冲了几桶水才敢进帐。 也许是白日里睡多了的缘故,明哲戟竟没有一点困意,闻人桀进来的时候,她立马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闻人桀见她皱着眉头,干脆也不掩饰了,摇摇晃晃底凑到她身边,笑着吻她的嘴唇。 钻进她嘴巴的除了酒味还有他的味道,明哲戟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嘴巴被他蛮力进入之后,四肢就被浓烈酒味麻痹了。 一吻完了,闻人桀又在明哲戟的肩膀上轻轻亲吻一下,小声抱怨一句,“若你现在不是这个样子,我今晚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一边说,一边帮她脱了外衣中衣,拿干净的棉布替她换药。 药换好了,他却迟迟不肯帮她把衣服穿回去,一只手摸上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从她的手一直亲吻到肩窝。 明哲戟只觉得痒,就试着推拒了一下,“我要穿衣服。” “不能碰还不能看吗,你太小气了。” “我冷。” 闻人桀猜她只是找借口,就从面对她的姿势坐到她身后抱住她,“这样你就不冷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长发拨到身前,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吻了一吻,“你从前一直都束着头发,我不喜欢,我喜欢你披散头发的样子。” 明哲戟失声冷笑,“人只有在床上才会披散头发。” 闻人桀听了这话,干脆就笑着调侃一句,“没错,我就是喜欢你衣衫不整,柔若无骨的样子。” 他说完这句,又把她从怀里捞出来,两根手指顺着她的脊背往下划。 明哲戟不甘心被他任意玩弄,就从他手里挣扎出来,拿起衣服自己穿,可惜她也只剩一只手,穿起衣服来十分的不方便。 闻人桀在她身后拄着下巴看着她偷笑,“我也只有一只手,要不要我叫人进来帮你穿?” 明哲戟明知他挑衅,就默默加快了穿衣的节奏,有几度撕到伤口,疼的钻心。 闻人桀不经意间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情,就跪到她面前帮她穿,“你躲什么躲?你现在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还以为自己的身体有诱人的魔力,我碰一碰就不能自己?” 明哲戟低着头,任由他帮她把衣衫一件件穿到身上,等他系好她胸前最后一个带子,她就背对着他躺到褥上。 闻人桀知道他刚才说的话不怎么讨喜,才想着说点好听的哄哄她,帐外就响起一阵激烈的喊杀声。 明哲戟心里一惊,吓得马上坐起身。 闻人桀穿好靴子,拿起弯刀走出帐外,出去之前又特别叮咛明哲戟在里面躲着不要出来。 明哲戟听着外头渐渐混乱的人声马响,心中越发忐忑。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人桀掀起帐帘冲进门,拉起明哲戟的胳膊就往外走。 明哲戟犹豫了一下,无奈她的力气没有他大,只能被硬拖了出去。 闻人桀把明哲戟拉到他的坐骑前,单手把她托上马。 明哲戟趁乱往缠斗成一团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来行刺的果然又是以一敌十的绝顶高手,几十个人被百千人围住乱斗,也不觉得他们占了下风。 闻人桀等明哲戟坐稳,他也翻身上马,两只脚一磕马肚,马儿就像疾风一样暴冲出去。 明哲戟被颠簸的头痛欲裂,肩膀上的伤口似乎也更不好了,这种情况下她又不能出声叫痛,只能咬牙忍耐。 闻人桀策马狂奔了近一个时辰,直到马儿不堪重荷跑没了力气,他才给出叫停的口令。 四周一片漆黑,山间连一点月光也不见。 明哲戟趁闻人桀找落脚地的当口,扶着树吐了个一塌糊涂。 闻人桀听到声音,忙转回身扶她,“怎么会吐?是我们刚才跑得太快,还是你头又痛了?” 109|11.1独发 明哲戟吐了半晌, 身子一软靠着树坐在地上。 闻人桀硬是把她拉起身, 搂着她的腰往前走了几步,“这里风大, 我扶你到背风的地方坐。” 两人到山洞里生了火,明哲戟才看清闻人桀背后一片殷红。 “你受伤了?” 闻人桀扭头看了一眼后背,“怪不得我一直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原来是被猫挠了。” 明哲戟举着火棍走到闻人桀身后,仔细帮他查看伤势, “只是浅浅的一道刀伤, 并不是很严重,好在血已经止住了。” 她才在他身边坐了, 就被他拉进怀里,“你的伤口怎么样?刚才马背上颠簸的厉害,有没有碰到伤口。” 明哲戟懒得挣扎,就闭着眼由他抱着, “你身上只有一处刀伤吗?” “放心。”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子,一时半会大概还死不了。” 闻人桀在明哲戟唇上咬了一口, “你从前说话委婉含蓄, 跟我在一起之后怎么就变得这么尖酸刻薄。” 明哲戟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这一回行刺的又是谁?” 闻人桀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 犹豫半晌才故作不经意地说了句, “你没看出来吗?” “我怎么会看出来?” “那些人一看就是西琳人, 用刀用剑的手法阴狠毒辣, 不出所料,还是你百般信任的那个皇后殿下派来的。” 上一次明哲戟还有底气为舒辛辩解,可一而再,再而三,她也弄不清事实到底如何了。 这些年闻人桀曾遭行刺的事,明哲戟是知道的,兴许是怕她伤心的缘故,修罗堂主才从来没有把舒辛也是刺客之一的事告诉她。 闻人桀盯着明哲戟的脸沉默半晌,突然又笑出声来,“你猜猜,那个人要杀的人是你还是我?” 明哲戟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闻人桀说什么,她思索半晌,到底还是没有答话。 闻人桀伸手摸她肩膀上的包扎是湿是干,“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他恨我同你四妹串通,把你推下皇位又据为己有,想杀我以解心头之恨。又或许……是他与你四妹旧情复燃,没法容忍你这个隐患存活世间,就派人来斩草除根。” 明哲戟心一凉,又马上安慰自己不要多心,且不说行刺的人不会是舒辛,就算真是舒辛,他的目标也绝不会是她。 他同她在一起十年,在闻人桀之前,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冷淡,可在她生病之后,他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绝不会临阵倒戈,派人来取她的性命。 闻人桀见明哲戟似有动摇,就再接再厉地说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想他对你很好,不会做出斩尽杀绝的事,可人心是会变的,他重新见到自己喜欢的人,被蛊惑被煽动,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就算他与胧夜破镜重圆,也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闻人桀哈哈大笑,“你真是不了解男人,你我重逢之前,我满心恨你,一看到我的断臂,一想到我这九年,我就恨不得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等我真的见到你,我满脑子却只想着怎么把你弄到床上,怎么疼爱你让你对我笑一笑,怎么讨你的欢心让你也喜欢我。” 明哲戟本还一腔怒气,却被闻人桀的几句话弄的面红耳赤,等他的吻胡乱落到她脖颈耳侧的时候,她才忍不住出声抗议,“这种生死关头,你还满脑子想着男女之事。” “就是生死关头我才想着男女之事,这辈子要是没得到你一次,我就算死也没法瞑目。” 明哲戟生怕他又要得寸进尺,就挣扎着站起身,“这里荒山野岭,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好歹先找一处民居换一身衣服……”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山洞外一阵碎响。 闻人桀下意识地把明哲戟拦在身后,“你们西琳的暗卫果然不得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追过来了。” 事到如今,想躲自然是躲不过了,闻人桀握紧弯刀走出山洞,明哲戟不顾他的阻拦,也跟着他一同走出去。 在他们面前的六个黑衣人明明都蒙着面容,明哲戟却觉得他们的身形十分熟悉。 几个人解了面具,正是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保护她的修罗使。 明哲戟还以为他们是来救驾的,一时惊喜不已,“你们怎么来了?” 几个人的回话却让她大惊失色,“皇上恕罪,我们是奉命来取你和肃王殿下性命的。” 明哲戟如遭雷劈,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闻人桀倒像是一早就预料到了,上前对几人斥道,“不久之前你们还对她百般效忠,如今江山易主,就迫不及待地要向新主表明忠心了吗?” 为首的两人面有惭色,咬牙跪道,“皇上恕罪,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明哲戟打起精神开口问一句,“四妹本已饶我一命,为何又临时改变主意,派你们来杀我?” 为首的两个修罗使百般纠结,熬到最后才从嘴里吐出一句,“是皇后殿下的主意。” 明哲戟眼前一片漆黑,闭上眼再睁开,看到的也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闻人桀走过来扶住她,面上虽极力掩饰,却还是掩饰不住那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我早就跟你说过,人心是会变的。男人对你好时百依百顺,一旦对你无情,你的命在他看来就是草芥。” 明哲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舒辛会狠心如此,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对她的容忍关怀,体贴呵护都不是假的,就算他们这十年只是一场空,他心里还是喜欢明哲弦,以他一贯与人为善的秉性,也不至于转念就对她生出杀机。 可事实胜于雄辩,修罗使会杀人,不会撒谎,也没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撒谎。 明哲戟心底里的坚持轰然崩塌,“你们理应听从新主的吩咐,我不会让你们为难。” 六人跪在地上迟迟不动,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闻人桀对众人笑道,“天命不可违,可你们也知道身上背负的这个任务有多荒唐,保护了十年的人,朝夕之间就成了要刺杀的对象,就算她引颈就戮等你们来杀,你们下得去手吗?良心不会不安吗?” 为首的修罗使幽声笑道,“我们的确不忍心杀皇上,可我们于殿下并无半点瓜葛,杀你时不会有半点犹豫。” 闻人桀引火烧身,脸上却一派淡然,“你们杀我容易,可杀了我又有什么意义,你们的新皇真正要铲除的人是她,除非你们将我们一起杀了,否则也是徒劳无功。” 修罗使才要接话,他又抢先说一句,“要是我收到的消息不错,你们的所谓新主也只有你们知道是新主。明哲弦并未昭告天下,预备登基,以舒家为首的众权臣还在玩一国无主,三请圣贤的把戏。虽然在文京的权贵都已经知道谁是西琳的新主,可她在名义上还不算你们的主子,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看你们愿不愿意为你们效忠了十年的旧主破例。” 明哲戟看着下首面面相觑的几人,猜他们被闻人桀说活了心思,就面无表情地插话一句,“你们都知道我有头痛症,原本就没有几年好活,你们要取我的命,我没有怨言。可无论如何,你们也不能对肃王殿下动手,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一死,对西琳百害而无一利。” 闻人桀弯下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明哲戟的表情,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死了,是对西琳百害而无一利,还是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明哲戟满心悲戚,根本没力气回他的话。 闻人桀明知她不好受,却还要刨根问底,“除去你所谓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一句话抛出去自然也是有去无回。 闻人桀脸上挂不住,索性也不废话了,就对底下一直低头装作听而不闻的六人说了句,“其实你们心里一早就做了决定,否则在你们见到她的时候就动手杀她了。既然你们一开始没有动手,那就是有意放她一条生路的意思,是吗?” 六个人也不答话,一双双眼只看着明哲戟。 明哲戟摇头笑道,“胧夜明知你们保护我十年,却还要你们来杀我,想必是她想试探你们的意思。如果我不死,你们是不是也活不成了?” 为首的修罗使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肃王殿下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虽然不得不听从新主的吩咐,可她毕竟还不是我们的主子。皇上不必为我们担忧,只当我们几人无能,两番行刺都未能得手。” 两番? 这是变相承认上一次行刺也是修罗堂所为吗? 110|11.2独发 明哲戟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上次行刺的那一群人, 身上没有一点修罗使的影子,如果不是他们亲口承认,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两次是同一伙人所为。 修罗使们磕头起身,“请皇上一切保重。” 话一说完,六人就消失不见。 明哲戟站在原处发愣,闻人桀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他们一路追来, 就只为了嘱咐你一句一切保重?” 明哲戟心存疑惑, “虽然他们亲口承认,可我还是觉得上一次行刺你的并不是修罗堂。” 闻人桀一皱眉头, “如果不是修罗堂,那就是你心上人养的暗卫。明哲弦与舒辛这两个人,你更希望哪一个是幕后主使?” 他是故意说这种话让她不好受吗? 明哲戟面色惨惨,闻人桀却忍不住在一旁冷笑, “事到如今, 你还要维护舒辛?” 明哲戟默然不语,转身回了山洞, 好在里面烧的火还没有熄灭, 她就靠在洞壁上假寐。 闻人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去, 却在一旁站了半晌才坐到她身边抱住她, “我知道你伤心, 可是你也不必拿我出气。” 明哲戟也不知该哭该笑, 她明明就是懒得理他而已, 怎么在他嘴里就被说成了拿他出气。 闻人桀一声轻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我看来,你不跟我说话就是拿我出气。” 明哲戟睁眼瞄了他,“我受的伤比你重,身子本来就没什么力气。” “你明明是恨我戳穿了你的心事,现在又要装作不想说话?” “我没有什么心事怕被你戳穿。” 闻人桀凑上去轻吻她的嘴角,“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知道最爱你的人要杀你,这种滋味不好受吧。十年的感情付诸东流,你现在恐怕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吧。” 虽然他说的一个字都不对,可明哲戟还是被他幸灾乐祸的语气激怒了,“你自作聪明。” “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作聪明,到了这步田地,你还以为我还怕你不成。” 闻人桀气的不轻,又憋着不敢发作,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句,“你说说看,我哪一句话说的不对,我又怎么自作聪明了。” “你哪一句话说的都不对,你从头到尾都在自作聪明。” 闻人桀面上尽是不可置信,“你的人已经亲口承认,你竟然还是不肯相信舒辛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明哲戟懒得跟他解释,干脆闭上眼装死。 闻人桀气的扒开她的衣服,在她滑嫩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你为什么就不能对那个人死心?” 明哲戟被咬的面红耳赤,回身就甩了他一巴掌,结果手还没碰到他脸颊,就被他捏住了。 “怎么,恼羞成怒了又要打我?” 明哲戟望着闻人桀的脸,四目相对,她竟说了句,“我早就对那个人死心了,这些年折磨的我生死不能的,是不能对你死心。” 闻人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就激动地捏住明哲戟的肩膀,“你说什么?” 明哲戟被捏到了伤口的一边,忍不住痛叫出声,“我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这一次我绝对没听错。你别想再胡乱敷衍过去。” 明哲戟的肩膀不出所料地渗血了,她没有再胡乱敷衍,而是直接晕了。 闻人桀一开始还以为她装晕,就拍着她的脸叫她,“你把话说清楚,再装模作样小心我现在就办了你。” 明哲戟在昏迷中感觉到有人摇晃她的身体,她也想醒过来,可是努力了半晌,意识还是越飘越远。 真是糟糕,她最近发昏的时候越来越多,也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头痛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精力与体力都要被泄空了。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昏黑,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一点,又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摇晃。 直到耳朵里听到吱呀声,明哲戟才意识到他们又回到了马车里。一扭头,她就看到闻人桀拄着胳膊躺在她身边,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你总算醒了。” 难得没一醒过来就头痛,明哲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昏了多久,我们这是在哪里?” “你昏了很久,我在山洞陪了你一整夜,之后我的人找到了我们,我就把你抱上车了。之前一直随行的军医被你的修罗使杀了,只能等到下一个落脚的城镇,再找人帮你瞧病。” 明哲戟半晌都没有说话,闻人桀的表情越是平淡,她心里越是绝望,“最近我常常头昏,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殿下的这笔买卖,到底还是做亏了。” 闻人桀看她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面上才现出愤怒之意,“你少把死活挂在嘴边,我买你不是为你送终的,你要活得比我久。你要是妄想用死一逃了之,我追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要是从前他说这种话,她只会一笑而过,可今天却不知怎么了,一双眼酸涩不已,两行泪控制不住就流下来了。 闻人桀面上的戾气一扫而空,神情中还多了几分温柔,他凑上去吻干她的脸,又辗转吻上她的唇,“我之前问你的话,你还没给我一个答案,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 一想到自己之前冲动之下说出的类似于表白的话,明哲戟全身都烧起来了。 她越是窘迫,闻人桀越是开心,“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没必要再对彼此隐瞒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明哲戟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可她的心却跳的犹如鼓鸣,她的前半生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紧张,紧张到舌头打结,身子发抖,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支离破碎。 “没有。” 闻人桀早就料到她会抵赖,可一下子听到这么干脆利落的拒绝,他心里面还是别扭了一下。 “你撒谎。” “我没撒谎。” “你总是这么反复无常,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扰乱我的心,一转眼又什么都不认。” 他的话听起来像指责,可话音里却带着几分委屈的意味,想来还是在九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时不时用这种类似撒娇的语气跟她说话。 明哲戟被鬼迷了心窍,她望着闻人桀的眼睛,觉得的魂都不是自己的了,“我没有一点点的喜欢你,我全心全意地喜欢你,我喜欢的只有你。” 她的袒露心扉来的如此突然,闻人桀好半天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的表情傻的可笑。 明哲戟把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尽了,她喃喃完这一句话,就用手把脸都挡住。 闻人桀全身的血液倒流,脑子乱成一团,他用蛮力扒开明哲戟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头发脸颊,“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次。” 明哲戟觉得自己比被扒光了还羞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想翻身把脸埋到土里,却被闻人桀压住了身体。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脸都红的像烂熟的苹果,闻人桀小心躲避开明哲戟肩膀上的伤口,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把脸转到一边,“看着我的眼睛,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不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了。”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开口,你想不想一个个试试。” 明哲戟两眼紧闭,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注视她的目光,和他的眼里浓烈的能灼烧一切的热度。 真是没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情形了。 明哲戟活到这个年纪,从来也没同人表白过,就算她从前喜欢舒辛,也都默默藏在心里,不曾放在嘴上说。 这种没出息的事,果然一辈子只能做一次。 闻人桀见明哲戟打定了主意不开口,就低头吻上她的唇,用舌头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这个吻的意义对于他来说非比寻常,他从前吻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在强迫她,就算她没有反抗,安然接受他的爱*抚,他也会错觉她实在勉强自己。 现在不一样了。 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他吻她的时候,她心底里也想回应他。 这种糖水在心里漫溢的感觉,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们相识九年,他以往体会到的不是酸就是苦,熬到如今,终于品尝到了一点甜。 “你不说也没关系,你说过的这一次,我会一辈子都记得。我们起码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我会撬开你的嘴,让你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 理智的明哲戟对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宣言充满鄙夷,可动情到昏头昏脑的明哲戟却莫名对他勾画的一切愿景都充满期待。 她对自己再活几十年并没有信心,可要是她的余生都能跟这个人在一起,似乎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111|11.3独发 闻人桀一行回到文京时, 西琳就传来消息, 说明哲弦登基称帝。 明哲戟原以为自己会失落,可她的感受却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她的四妹, 从小就看准了那个皇位,即便没有被立为皇储,即便之后远嫁他国,心里也没有放弃过执掌西琳的念头。她虽然是这一场权利纷争的失败者,也想遥遥恭喜有心人得偿所愿。 回京的后半程, 闻人桀与明哲戟的相处比之前随意了许多, 有些话说开之后,原本还隔在他们中间的壁垒不见了。明哲戟的在乎更加外显, 不会像从前一样都藏在心里。 对于见到王妃的事,明哲戟尤其忐忑不安。 闻人桀不知内情,未免她风声鹤唳,就试着安抚一句, “不必担心, 云儿她根本不在乎我身边有多少女人。” 明哲戟就只是一笑而过。 闻人桀见她面有嘲讽之色,就忙着又解释了一句, “云儿除了在乎我的安危, 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她一贯宽容大度, 从来也不曾因为谁争风吃醋。她是这辈子唯一没有背叛过我的女人, 在我最灰暗的那段日子, 身边就只有她。我一早就发过誓, 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她,你能试着接纳她吗,因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离开她。” 明哲戟似笑非笑地看着闻人桀,“也许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你也说不定。”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现在不是你的什么人,也无所谓要接纳谁。” 闻人桀一皱眉头,“你说过喜欢我都是假的吗?你永远都要给自己留退路吗?” 明哲戟转头不再看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闻人桀心里烦躁,更多的却是担心,不管是明哲戟身份的缘故,她骄傲的缘故,还是他们之间纠缠多年的感情,如果她不喜欢他身边有女人,他都可以不要,只有袁氏不行,他欠了那个女人的恩情,除非她失德在先,否则他绝不能做出始乱终弃的事。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两个女人相见的场面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尴尬。 说不别扭,也不尽然。 袁氏对待明哲戟非但不像对待其他侧妃妾妃那般蔑视,反而十分在意。好在除了最初的一点失态,她就恢复到了一贯的平静淡然,对新人保持面上的礼貌,嘘寒问暖。 明哲戟对待袁氏也是一样的有礼有节,两个女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气场,就算是他也插足不得的默契。 这些年间,闻人桀对后院女人的勾心斗角也有所知觉,那些面和心里,相互倾轧的拙劣表演,他一向都敬而远之。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从两个才刚见面就十分和睦的女人脸上看到半分违和的笑容,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或多或少都让他心生不安。 闻人桀匆匆安置了明哲戟,就换了衣服进宫朝见,他回来的时候,听说袁氏在明哲戟的房里呆了足有一个时辰,再听说他回来的通报后才离开的。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有什么需要说上一个时辰。 闻人桀心里焦虑,犹豫半晌,还是直接去问了明哲戟。 明哲戟像是找到了一个新的乐趣,“殿下怕我言语冲撞了王妃,还是怕王妃给我下马威?” 闻人桀一时语塞,咬着牙不知如何答话。 明哲戟笑道,“王妃和我都是西琳人,她只是好奇我的出身才过来找我说话,顺便跟我讲了王府的规矩。” 一句未完,闻人桀已经猜到她在撒谎,“讲规矩?云儿是最不在乎规矩的一个人,她虽是富家出身,行事从并无忸怩之态,对王府里的事也一向撒手不管。” 明哲戟用审视的眼光看着闻人桀,半晌才说一句,“你言辞间满是对王妃的钦赏喜爱之意,这么看来,是你怕我出言冲撞了王妃?” 闻人桀轻咳一声,“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好奇,云儿从不在意我身边的女人,我娶侧妃进门的时候,也不见她单独召见过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今天却趁我不在的时候独独见你……” 丫鬟敲门送药,打断了闻人桀的话。 明哲戟喝了药,随便敷衍几句就把他赶出门,躺在床上歇息。 闻人桀心中郁闷,只能转去见袁氏,他到她房门口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擦拭一柄软剑。 这支剑本是无价之宝,薄的像纸,却锋利至极,稀奇的是剑的剑鞘是一条类似腰带的软金袋,戴在身上,就能藏剑于无影无形。 袁氏见闻人桀进门,忙快手把剑收起来,起身同他打招呼。 闻人桀屏退房里服侍的人,对袁氏笑道,“听说云儿之前都在小王妃处说话?” 袁氏愣了一下,点头笑道,“我与小王妃都是西琳人,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如月,不知我今后能不能也这么称呼她?” 闻人桀面色一僵,“她说她叫如月?” 她从前明明对别人直呼她表字的事忌讳的不得了,怎么会把自己的字告与袁氏? “既然她说了她的名字,你叫她这个也没关系。” 闻人桀嘴上这么说,心里多少有点生气,他和明哲戟相处的这些天都小心翼翼不敢叫她名字,结果她随随便便就把她的表字丢给别人叫了。 袁氏见闻人桀脸色不好,心里也猜到了他的想法,一边掩着笑容,一边对他道,“殿下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闻人桀胡乱喝了一口茶,“也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好奇你们说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什么。” 袁氏拖长音哦了一声,“殿下可曾问过如月,她怎么说?” “她说你同她讲了王府的规矩。” 袁氏轻蹙眉头,犹豫半晌才点头说了句,“我的确同她说了府里的规矩。” 撒这种慌真是心累,她自己明明还不知道府里有什么规矩。 袁氏越是支支吾吾,闻人桀就越觉得事有蹊跷,难道真如他之前猜想,她特别跑去给明哲戟下了一个下马威。 他这个王妃厉害是他早就知道的,她从前对他身边人的不在意,也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那些女人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她之前之所以失态,恐怕是在见到明哲戟的第一面,就猜到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与众不同。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试探一次,“云儿觉得如月如何?” 袁氏猜他话里别有深意,却故意不接招,“王爷喜欢的自然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从前府里的女人都是美人,你为何只对如月另眼相看。” “妾身与如月一见如故。” “怎么个一见如故?” 袁氏被逼问的一脸纠结,“王爷要我说,我也说不好,大概就只是缘分。” 她越是把话说的堂皇,闻人桀就越是担忧,他从前娶的那几个南瑜女子,都是口蜜腹剑,心怀叵测的蛇蝎,谁能想到像叶玉珠那般柔弱的女子,会做出杀害亲子的恶事。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当初他看到她把孩子扔下来的时候,气的五内俱焚,还差一点就杀了她给孩子陪葬。阴差阳错,那个女人没有死,他失去了动手的时机,又想牢牢抓住挟制明哲戟的把柄,就只能容忍她活着。 袁氏见闻人桀面色阴沉,忙问一句,“王爷可要给如月名分?” 闻人桀自以为袁氏以退为进,“王妃以为给如月什么名分合适?” “如月出身西琳,身份又是战俘,封侧妃恐怕不合适,王爷要娶只能娶她做妾妃,这样一来,也不必惊动皇上,府里暗自操办就是。” 明哲戟心高气傲,觉不可能与人为妾。 闻人桀胡乱应付一句,“这事先搁置吧,才刚本王进宫,皇上赐了十个美人,不日就要送到府里,请王妃先安置了她们。” 袁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随手帮闻人桀添了一杯茶,“听说王爷这一次回来,也把叶氏带回来了?” 叶玉珠从前做的那些事,她早就心知肚明,却从来都没有插手干预过,今时不同往日,她觉不想留她在王府里晃来晃去。 “叶氏其人卑劣,王爷还要留她的命吗,要不要妾身替你……” 闻人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心里十分惊异,难道袁氏只是靠察言观色,就猜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他正不知如何回话,门外却有侍从通报,“王爷,才入府的小王妃不好了。” 闻人桀吓得立马起身,袁氏也紧跟在他后面冲出门。 “什么叫不好,怎么不好了?” 侍从们从没见过闻人桀如此慌乱,心知事关重大,“小王妃服了药,原本在屋里睡着,我等守在外头,突然听到里面有杯盘打碎的声响,敲门进去一看,小王妃居然倒在地上,唇色发黑,似乎是中毒了。” 112|11.4独发 闻人桀与袁氏一进门, 就看到屋里的丫鬟都跪在地上,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闻人桀哪里有闲情饶谁的命, 他被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求饶声闹得心烦意乱,就厉声喝一句,“王妃到底怎么了,找大夫看过了吗?” 报信的侍从小声回一句,“已经派人去宫里请御医了。” 袁氏横眉怒道, “一来一去要多少时辰你们不知道?府里不是有大夫吗, 为什么不请?” 侍从们面面相觑,“去请了, 刘先生不在房中,似乎是逃了。” 闻人桀气的七窍生烟,才要说什么,袁氏已在一旁帮明哲戟把了脉, “小王妃的确是中毒了, 好在中毒不深。大概是她喝药之后发觉不对,就把药吐了。” 闻人桀眯着眼打量袁氏, “如月的药是谁熬的?” 袁氏缓缓从明哲戟的床前站起身, “是我吩咐人熬的。” “你平日连自己的事都不管, 今日怎么心血来潮帮别人熬药?” 袁氏一皱眉头, 半晌都没有答话, 只冷冷看着闻人桀。 闻人桀以为她理屈词穷, 牙关都咬紧了, “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云儿还有什么要说的?” 袁氏面色清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挤出一个笑,“殿下是怀疑我给小王妃下毒?” “药是你派人煮的,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谁?有的人多了。 袁氏尽量让自己的态度平淡如初,“之前我与如月说话时,她提起她有头痛症,我就向服侍她的人要了方子,交给下面的人去煎药。” “交给下面的人?不是你下面的人吗?” 袁氏一皱眉头,“的确是我下面的人,却不是受我吩咐,极有可能是他们受了别人的指使才给小王妃下毒。” 闻人桀失声冷笑,“这就好办了,你把那些人叫来严刑审一审,还怕他们不说?” 袁氏垂眉,“府里的郎中都已逃了,在药里下毒的人自然也不会呆着等死,至于她们两个送药的,必定不知情,严刑加身,也是错冤好人。” 闻人桀走到明哲戟身边,抬手摸了她额头,又看了她的嘴唇脸颊,一边不忘嘲讽袁氏,“王妃知道的倒清楚。” 袁氏面上毫无畏惧之色,“事情简单的很,我猜到前因后果也没什么稀奇,小王妃的身子要紧,请王爷稍安勿躁,等我取一颗解毒丸给她吃。” 她话说完,就快步出门去了。 闻人桀在明哲戟床边坐着,脑子乱成一团。若袁氏当真是下毒的幕后黑手,以她的才智手段,不会用这么显而易见的拙劣办法,可他转念又一想,也许是她特别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掩藏自己的恶性。 要是九年前的他,大概不会把人心看的这般恶坏。可经历了这九年的人情冷暖,他宁愿谁也不相信。 袁氏本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今因为明哲戟,他连他的救命稻草也要怀疑,那个人果然是他的天煞没错。 半晌过后,袁氏去而复返,从手里的白瓷瓶中倒出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就要送到明哲戟嘴边。 药丸还没碰到她嘴唇,却被闻人桀隔空拦了,他截过那颗药看了半晌,似笑非笑地对袁氏问一句,“这一颗的确是解毒丸吧?” 袁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就算我有心害小王妃,也不会当着王爷的面动手,王爷不必庸人自扰。” “你先吃一颗我就信了。” “这解毒丸十分珍贵,瓶子里只剩三颗,我吃一颗就浪费了一颗。” 闻人桀摇头轻笑,“王妃不是总有办法弄到这些名贵的药材吗,吃完了叫你娘家再送来就是了。” 袁氏一声轻叹,“从今晚后,我恐怕没法帮王爷弄到这些药了。” 闻人桀认定她故意刁难,就哦了一声,“为什么从今晚后都弄不到了,你家里不是常常从西琳商人的手里买这些名贵的贡药吗?” 袁氏思索半晌,淡然答道,“交易药材的商人死了,线就断了,从今晚后,请王爷自己多多保重。” 闻人桀认定袁氏是在跟他闹别扭,心里一气,脸上的表情也变的很不好,“这一颗解毒丸要是出了差错,会有什么结果你知道吧。” 袁氏也不废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塞到明哲戟口中,又弯腰抬起她的下巴,用内力在她嘴里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咽喉,轻轻向下抚顺,再去桌上倒了水,帮她喂下去。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闻人桀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你怎么自作主张……” 袁氏不甚耐烦地打断闻人桀的话,“解毒丸对清除余毒有奇效,小王妃服了解毒丸,不出半个时辰就会醒过来,我会吩咐厨房做一点温软的补食,等小王妃醒了,再喂给她吃。” 话一说完,她就匆匆行了一个礼,转身出门。 她从前不会这么失礼,是他刚才的态度让她寒心了吗? 闻人桀震惊了许久,在明哲戟床边等候半晌,看她并无异常才出门去了书房,叫来心腹,吩咐彻查今天的事故。 等他再回房,明哲戟已经醒过来了,靠坐在床头,任袁氏一勺一勺地喂她吃东西。 两个人的表情都讳莫如深,像是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闻人桀本想过去接手,可他只有一只胳膊可用,就算硬抢过碗勺喂她,也会十分的不方便,索性就不动声色,坐在一旁盯着那两人看。 明哲戟表情如常,发觉他的注视之后,还对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袁氏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心伺候完明哲戟进食,就起身告退。 闻人桀追到门外,叫住袁氏,“今天的事我会彻查清楚,要是之前说了什么话冲撞了王妃,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袁氏低头应声,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 她从前极少面露不快,闻人桀站在门口,等袁氏走远才转身回房,他一进门,就看到明哲戟手里拿着装解毒丹的白瓷瓶发呆。 “今天的事只是意外。你从前在宫中时,有人试汤试药,从来也没发生过这种事,是我太过粗心,才让你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明哲戟正出神,被闻人桀一句话叫回魂,就胡乱回了句,“好在有惊无险。”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中毒了?” “药喝完我就觉得不舒服,马上就吐出来了,大概是身体里还有残留的余毒,我只觉得手脚麻痹,意识也不清醒。” 闻人桀沉默半晌,望着明哲戟还未复原的脸色,皱眉问道,“王府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依你看来,在你药里下毒的会是谁?” 明哲戟心里已有了猜想,却不想直说,“是我太大意了,让有心人有机可乘,以后不会了。” 闻人桀满心难过,凑上前将人抱到怀里,“你差一点就死了,怎么还如此平静淡然?” “差一点也只是差一点,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够谨慎。” 闻人桀看着明哲戟,看着看着就发了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对你动心的情形,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有多美。” 明哲戟猜到她面色青紫的样子很难看,就把头扭到一边小声问了句,“现在的我让你失望了?” “我怎么会失望,我只觉得心疼,看到你痛,你受伤,你难过,我的心比让人捅了还痛。就算我时时在你身边守着你,你也三番两次受伤中毒,是不是我们的八字真的很不相合?” 明哲戟摇头苦笑,“这一路走的慢,我肩膀上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头痛症也不如之前发作的那么厉害,要不是今天出了这一点小事,大概休息几天就能下床走动,何至于让你矫情至此。” 闻人桀把人又搂紧了些,手在她背上轻轻抚摸,“我们才见面的时候,你嘴里说生道死,我只觉得你胡言乱语,可相处的日子越长,我就越开不起这个玩笑。我虽然从来都对怪力乱神的事嗤之以鼻,为稳妥起见,你以后都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故意调侃她,挑衅她,耍弄她,明哲戟反而不太适应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我会保重,不会再把身体当儿戏。” 闻人桀搂住明哲戟的腰,捏着她的下巴从她的额头一路吻到她的唇,“你的身体已经不是你的了,她现在整个属于我,你要早一点把她养好,让我得到的更彻底才是。” 明哲戟又好气又好笑,“我嘴巴上的毒还未清,你离我远一点,小心也中招了。” 闻人桀看她一脸戏谑,心中的重压也减轻了不少,“说来奇怪,你的味道比你没中毒的时候还要好。嘴巴再张大一点,让我尝尝舌头是不是更软了。” 113|11.5独发 因为明哲戟身上有伤的缘故, 这些日两人的亲近也只限于亲吻, 闻人桀自然是不满足的,“每一次都是这样, 真想不顾你的感受做到底算了。” 明哲戟一张脸通红,“你要是真的做到底,就不是不顾我的感受,而是不顾我的死活了。” “我猜你是故意的,为了折磨我才故意恢复得这么慢。” 说话间他的手又不老实了, 明哲戟身上还没恢复, 哪里有力气应酬他,就胡乱敷衍一句, “你第一日回朝,你的那些心腹盟臣们不会上门吗?总还有一些墙头草会过来祝贺你打了胜仗吧?” 闻人桀闻言,也没了玩闹的心情,就帮她把衣服掖好, “你还在介意我侵占了陇州的土地?” “我不但介意你侵占了陇州的土地, 更介意在争斗中无辜枉死的人。” “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闻人勋与你四妹在捣鬼,至于我, 除了得到一个你, 其他的一无所获。” 明哲戟禁不住冷笑, “闻人勋是狼, 你就是狼牙。” “我会变成狼牙, 也是拜你所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闻人桀生怕他们吵得一发不可收拾, 就憋着气出门去了。 不出明哲戟所料,一个时辰后,就陆续有人上门,闻人桀干脆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亲王郡王与上门道贺的权臣。 席间他又叫刚入府的十个美人献歌献舞。 琼帝为他挑选的是各具风姿的佳丽,十个人中只有一半是北琼人,善弹琵琶与古筝的两个出身南瑜,舞姿妖娆的三个出身西疆。 酒过三巡,兵部尚书举杯敬了闻人桀一杯酒,随即笑道,“听说王爷这一趟也从西琳带回几个美人,不知能不能也把她们叫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闻人桀笑着望了袁氏一眼,袁氏点点头,吩咐把才安顿下来的那两个西琳女子叫来。 两个女子都是陇州富家的千金,样貌身材出人一等,与十个美人站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几位亲王都羡慕闻人桀好艳福,廉郡王却笑着问一句,“不是三个,怎么只出来两个?” 闻人桀还来不及开口,袁氏已在一旁笑道,“有一个在回来的路上受了重伤,到现在还生死未卜。” 廉郡王心里好奇,“听说皇弟在回来的路上遭人行刺,那女子就是在那时受的伤?” 闻人桀咳嗽了两声,“是。” “行刺的人是谁可知道了?” “是西琳派来的杀手,大概是记恨我夺了陇州一半的城池。” 这个解释勉强行得通,廉郡王就不说话了。 兵部尚书却笑着问一句,“听说王爷的幼子被西琳人害死在金城,确有此事吗?” 闻人桀沉默半晌,方才答话,“确有此事。我被临王威逼,对内兴兵之时,西琳贼子趁火打劫,在我回京请罪之前,虏劫了我的侧妃。那个时候我的侧妃已身怀有孕,之后他们母子就一直被当作人质关押在西琳。” 兵部尚书多少知道内情,来人中也有不知道内情的,听了闻人桀的话都十分吃惊。 “皇上怎么说?” “皇上正是为了安抚我才送我这些姬妾。” 闻人桀面上虽笑,心里却烦躁的很,彼时他被召进宫的时候,琼帝提起因他痛失爱子,所以要将他入宫的侧妃和孩子送回王府,结果被他极力拒绝了。 他虽然对那个女人没有什么感情,可要他再接纳她,恐怕比登天还难。 酒宴散罢,闻人桀被灌的大醉,被两个侍从搀扶回房。 袁氏原本也陪在一旁,等服侍的人帮他脱衣脱靴,安置上床,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混沌间,闻人桀正做着刀光血影的噩梦,只觉得身上发痒,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在他胸口游走的那只手。 睁眼一看,新入府的三个西琳女子都趴在他身上,个个衣衫单薄,面如桃花,尽显魅惑姿态。 他看着三个女人,不知怎的竟生出一阵冲动,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不自觉地就伸手搂住一个。 这女子头发的颜色很像明哲戟,要是不看她的脸,倒也能以假乱真。 另一个女子也不甘示弱,像猫一样爬过来缠住他,他抬起女子的下巴一看,她的眉毛竟与明哲戟有几分相似。 闻人桀转头再看第三个女子,她的相貌实在没什么同明哲戟有牵连之处,他就挥手把她赶下床,“留她们两个服侍,你出去。” 女子忙匆匆地穿了衣服,掩着脸快步出门;被留下来的两个女子自觉恩宠,使出浑身解数尽心服侍,直到天明才双双离去。 闻人桀醒来时已天光大亮,早就过了用早膳的时辰,昨晚的荒唐情事像一场梦,他记得的事十分有限。 可他做了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不过醉了酒,怎么后来竟失控至此。 他隐隐觉的事有蹊跷,忙洗漱换衣去见明哲戟。 明哲戟已用了早膳,又服了药,正被袁氏扶着在院子散步。 两人一见他,都愣了一愣。 闻人桀皱着眉头从袁氏手里接过明哲戟的手,小心将人搀回房,“我要和小王妃单独说几句话,你出去吧。” 袁氏挤出一个笑,躬身告退。 她一出门,明哲戟就甩开闻人桀的手,目光冷的让人窒息。 闻人桀一时心虚,就凑上前陪笑,“既然能下地走路,是不是比昨日好了不少?” 明哲戟又甩开他的手,顾自走回床边坐下。 闻人桀预感不良,忙亦步亦趋地跟过去,“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变脸就变脸。” 亏他还装作没事人一样问她为什么要变脸。 明哲戟一腔怒火直冲到喉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闻人桀不怕她发脾气,只怕她装哑巴不理人,两人沉默着对视半晌,他就从床上站起身跪到她面前,“你心里想什么要告诉我。” 明哲戟只觉得讽刺,这个薄情的男人,是怎么做到才从别的女人床上爬起来,就跑到她面前装模作样的? 她虽然没有回话,可闻人桀已经从她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你知道了昨晚的事?” …… 闻人桀受不了她的冷漠,就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她的身体,“回答我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了昨晚的事所以生我的气?” 明哲戟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做了那种事,居然还气势汹汹地像抓到她的把柄一样疾言厉色地质问她。 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 闻人桀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太严厉了,赶忙换上笑脸赔礼,“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我的手重吗?抓痛你了吗?” 明哲戟抽出手,想站起身离他远一点,却被他按着膝盖动弹不得。 “我昨晚喝醉了,做了荒唐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你原谅我吧。” 真是毫无意义的保证。 明哲戟心里百味杂陈,她从前不是没想过,就算他们在一起,闻人桀也没办法摆脱其他女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他不可能只对她忠诚,不管是为了子嗣,还是联姻,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他白日里才与她浓情蜜意,晚上就堕入温柔乡,只为了单纯的享乐,就将她抛诸脑后。 行大于言,原来他之前说过的甜言蜜语,都只是诱哄她的谎话而已。 明哲戟满心悲哀,他警告过她的,明明在他们重逢的最初,他就对她说过,他会得到她的心,再把她的心狠狠扔了,让她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如果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她,不得不说,他稳稳戳到了她的痛点,她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都被巨大的震惊与悲哀笼罩阴云。 “你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输。” 明明下定了决心不失控,明哲戟却还是没出息地哽咽出声。 闻人桀心都碎了,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只是酒后的一时冲动。明明只要一想到她会伤心,他就算喝的再醉,都不会放纵自己。 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现在没心思追究,他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挽回他来之不易的感情。 “那两个女人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知道我从前有过很多女人,你之前并不放在心上的。” 她之前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极力装作不在意,如果事情发生在她和他在一起之前,她还能欺骗自己,为他的滥情找借口,可现在,在她鼓起勇气对他表诉衷肠之后,他做出这种事,除了想伤害她或是根本就不在乎她,没有其他的解释。 其实话一出口闻人桀就后悔了,他不该说这种话的,这种时候跟她炫耀他有过多少女人,根本就是自掘坟墓。 114|11.6独发 明哲戟拉了一把闻人桀, 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先出去吧,我头痛, 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闻人桀见明哲戟扶着额头,痛不像假的,就赶忙站起身扶她躺下。 她一上床就闭起眼,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默默在床边陪了一会, 不好再留, 只能关门出去。 闻人桀一出门,就直奔袁氏的上房。 “昨晚的事, 是怎么传到如月耳朵里的?” 人未见声先闻,袁氏本来正在房中擦剑,听到闻人桀的怒声,才慢悠悠地从桌前站起身, 将剑插回剑鞘。 闻人桀将房中的闲杂人等屏退, 门一关,他就厉声对袁氏喝道, “昨晚的事, 是你同如月说的?” 袁氏把剑放到桌上, 似笑非笑地看着闻人桀, “王爷冤枉我了, 昨晚王爷宠幸两个女子的事, 并不是我多嘴透露给小王妃的。” “那是什么人所为?” “是服侍小王妃的丫鬟无意中透露的。王爷日日与小王妃在一起, 早上也一起用膳,小王妃今早起没等到王爷,就问了下头的人,丫鬟们口没遮拦……” 闻人桀将信将疑,“怎么这么巧她身边的人口无遮拦,把消息传的如此之快?” 袁氏见闻人桀面色阴沉,不惧反笑,“所以王爷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你心里认定了我是罪魁祸首,那不管我怎么辩解,也是徒劳。” 她的自暴自弃反倒给了闻人桀怀疑她的理由,“你现在连辩解都不辩解了吗?今天一早你为何会在如月房里,是不是在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袁氏面上阴云密布,像是在极力平息怒火,低头半晌又一声冷笑,“王爷真是小看了我,凭我的身手,若忌讳小王妃,何必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顷刻之间就能取了她的性命。我一早去看她,是担心她的病情,想瞧瞧她是不是用了早膳,有没有按时吃药。这些事本该由王爷来做,可你正缠绵在别的女人怀里不可自拔。” 闻人桀被呛的好半天都哑口无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表情像是要吃人。 “你们女人个个伶牙俐齿,看似温柔贤惠,实则蛇蝎心肠,我原本以为你跟从前那些人不一样,原来也只是我看走了眼。从今以后,不准你再靠近如月半步,要是让我再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别怪我不客气。” 他说完这一句,就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袁氏心中的怒火与怨忿不比闻人桀少半分,强忍着冲动才没做傻事。 闻人桀回房沐浴更衣,又吩咐人整换了他卧房的床褥。匆匆用了膳,就去兵部交印。 在外一日,他心绪也比一早平息了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大概有了猜想。 闻人桀回府之时,天色已晚,他连衣服也不换就直接去看明哲戟。走到门口时,却看到一群丫鬟侍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王爷饶了我们吧。” 闻人桀心中吃惊,忙冲上前拉起为首的侍从,“出了什么事?小王妃怎么了?” 侍从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小王妃……小王妃走了……” 闻人桀如遭五雷轰顶,“你说什么?谁走了?” “小王妃白日里跟王妃一同出去,她们两个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奴觉得不对,就派府里的亲兵出去寻找,谁知道他们只找到随行保护王妃与小王妃的一队人马。” “人在哪,叫来我问话。” 侍从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被闻人桀扔到地上之后,才老泪纵横地吐出一句,“人都死了,一个不剩都死了。” 闻人桀魂都丢了,他下意识的猜想就是有人劫持了袁氏与明哲戟,等他看到被运回来的几具尸体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跟随保护她们的都是王府里顶尖的高手,死法却是咽喉处的一剑毙命,伤口又窄又深,天下间恐怕只有一种兵器能造出这种伤痕。 闻人桀从前也见过袁氏杀人,却不知道她的身手居然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一想到白日里袁氏提起凭她的身手,在顷刻之间就能取了明哲戟的性命,他全身的血都逆行了。 丫鬟仆役们从没见过闻人桀吓的连膝盖都发抖的模样,一个个都生出会被处死的知觉,有的人忍不住,竟号啕大哭起来。 闻人桀强迫自己冷静,一边派遣府里的侍卫,一边叫人去兵部调兵。 他自己领着一队精锐,带上两只猎犬,先行奔出城外寻人。 从出门到找到人的三个时辰里,闻人桀都陷在无限的恐惧之中,他很怕找到的明哲戟只是一具尸体。 好在,人还在。 袁氏一见有追兵,就拔剑做出鱼死网破的准备。 出了这种事,闻人桀没想再留她的性命,一下令就要置她与死地。 两方争斗未始,明哲戟却从马车里钻出来,大声叫一句,“住手。” 闻人桀见明哲戟完好无损,心中的怒气与惊惧也平息了一些,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一把将人抱在怀来,“如月,你受惊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明哲戟冷冷推开他,“你想错了,不是王妃劫持我出来,是我自己想出来。” 闻人桀看了一眼袁氏,袁氏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愤恨。他心中忐忑,低头看向明哲戟时,说话的语气又没了底气,“什么叫你想走,你想上哪去?” 明哲戟看了一眼四周的人,轻声叹息道,“我想离开你。” 闻人桀见她一脸拒绝,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就狠狠捏住她肩膀上的伤口,“你想离开我?你离开我还能去哪?你现在已经众叛亲离,无处可去,你走了就连活都活不下去。” 明哲戟忍着痛一声不吭,等他自己不忍心把捏她的手松了,她才冷笑着回一句,“我不管去哪,也比呆在你身边有尊严。” 闻人桀面如死灰,心里也生出一丝绝望,“你说我薄情,可真正狠心的是你,你一句解释都不听我说,就要一走了之,你将我置于何地?你将我们置于何地?” 明哲戟看着他,又完全没有在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我们,你我从相识开始,就注定是一个错误,这九年里除了互相折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你放了我吧,放我解脱,也放你自己解脱。” 闻人桀对明哲戟露出一抹笑容,表情像地府锁魂的无常。 袁氏在一旁看着,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闻人桀要造杀戮时,脸上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明哲戟来不及说话,人已经被闻人桀扯上马一同冲出去了,袁氏本也想追出去,无奈她被侍卫围着,想冲出重围,实在难上加难。 明哲戟在上马的时候伤口撕破,头也被狂风吹得疼痛欲裂,闻人桀的动作粗暴蛮横,已经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了。 千里马一路冲回王府,仆役开门之后,闻人桀连马都没下,直接骑着坐骑进了府门。 他出去的时候,全府上下已是服丧的气氛,有知情的知道他是为了明哲戟,也有不明所以的,认定他是为了袁氏。如今见他孤身一人只带了明哲戟回来,原来还糊涂的也一个个恍然大悟。 闻人桀的一手残了,没法抱人,就把明哲戟扛到肩上带进卧房。 明哲戟被扔上床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疯了。 房中的下人早就识相地躲了出去,闻人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哲戟,一边脱外衣,一边冷笑着对她说一句,“既然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件可有可无,随手可丢的废物,那我又何必再稀罕你。我昨晚在这张床上要了别的女人,今天也会在这张床上要你,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我帮你脱。” 明哲戟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说的话她明明都听在耳里,为什么却像是从天边飘来的没有一点实感。 她失神的一瞬,闻人桀已经不管不顾地压上床,她的身子被翻来翻去,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在她额头上,脸颊上,鼻尖上,脖颈上,又随着剥去的蛹落在裸*露出来的蝴蝶翅膀上。 明哲戟的挣扎像是投在湖里的小石子,只激起微不足道的一点波澜就消失不见。闻人桀的手,从前会小心翼翼安抚她的那只手,如今却变成了伤害她的利器,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他的嘴巴舌头也像长了倒刺,碰到她的每一寸皮肤,都要留下伤痕。 蝴蝶被钉在板上,四肢都摆成了最适合凌虐者的姿势,在被迫感受前所未有的疼痛与屈辱的瞬间,他的手又粗暴地捏住她的颌骨,用蛮力撬开她的嘴巴,舌头像毒蛇一样勾着她的唇舌,放肆翻搅。 最初的冲动之后,除了灭顶的欢愉,闻人桀也感觉到了深深的违和,撑起身看了一眼下面,他的心都空了,“怎么会……怎么会……” 115|11.6独发 “如月, 你……” 闻人桀话音都有点抖, 他再俯下身子的时候,就不敢再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她身上了, 而是用一只手臂支撑着。 明哲戟一直都闭着眼睛,他一开始还以为她不想看到他的脸,可叫了她几声她都毫无反应之后,他才知道她是昏过去了。 他们骑马回来的时候,明哲戟就一直皱着眉头, 想来一定是头痛症发作了, 再加上之前的急怒攻心,才会昏过去。 闻人桀心中悔恨不已, 他帮明哲戟擦掉额头上的汗,伏在她耳边轻声叫她的名字。 可她却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闻人桀的轻声呼唤也渐渐变成了喃喃自语,“我真是个傻瓜,我一直嫉妒那个人, 我以为你已经……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 如果我知道,我会对你用尽温柔, 不会这么伤害你。是我的错, 不管是昨天的事, 还是今天的事, 都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太冲动, 我只是害怕你离开我。” 他一边反复说着道歉的话, 一边轻吻着明哲戟的脸颊,在他的唇试探着落到她唇上的那一刻,她的两行泪一下子就从眼里流出来了。 她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闻人桀心中惊喜,又隐隐有些担忧,“你醒过来了是不是,你是醒着的吧,你睁开眼看看我,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你要我另一只胳膊也行,要我的命也行。” 不管他用何其温软的语气诱哄,她的眼睛都紧紧闭着。 闻人桀没有办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心里一定恨死他了,他不想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以这么荒唐的方式结束,他不甘心。 明哲戟本以为闻人桀示弱之后就会放弃,却没想到他竟越发温柔地爱*抚她,他的吻落下来像羽毛一样软,却甜腻的像蜜糖。 明哲戟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大网,她身体的感受完全不受意志力的控制,她心里明明恨极了他,却没办法在行动上拒绝他。 男人在粗暴和温柔的时候会判若两人,他之前强迫她的那一段,她觉得自己从精神到身体都被羞辱了,挫伤了,压制了,可如今,他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云薄雨轻,辗转缠绵,她又觉得自己的精神与身体被撕裂成两半,一半飘摇升天,另一半堕入地狱。 这一整夜,除了最后的最后,闻人桀是失控的,在之前的过程里他都极力克制,他感受她的感受,又想方设法让她迷失癫狂。与此同时,他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果然只有在精神得到欢愉的时候,身体的感觉才会升华。 袁氏满身是血地冲进院子,丫鬟仆役都吓的四散而逃,她提着剑走到闻人桀的卧房门口,心里面也生出大势已去的知觉。 一切都是命数,不管她怎么阻止,该发生的到底还是发生了。她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走回房中,不顾身上的污秽,只坐在桌前反复擦那一把剑,直到天明。 明哲戟从沉睡中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闻人桀衣冠整齐地坐在她床前,看到她睁眼却又脱了靴子躺到她身边,“头痛吗?” 经历了昨晚,她现在做什么似乎都很尴尬。 她现在想推开他,可她之前在动情的时候明明抱紧了他。她心里想骂他,可她之前在失神的时候明明也对他说了情话。她没办法再义正严辞地拒绝他,毕竟放掉一切戒备接纳他的人也是她。 不知所措的不止她一个人,闻人桀也全身紧绷,口舌打结,她睡着的时候,他还一直盯着她的脸,禁不住低头吻她,可她醒来之后,他就不敢看她的眼神了。 为了不让明哲戟看到他的囧态,他还特意把她的头塞进他怀里,紧紧抱着她,“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肩膀还疼吗?” 闻人桀乱七八糟地问了许多话,明哲戟一句也没有回,自说自话了半晌,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就闭上嘴也沉默起来。 长久的静谧之后,明哲戟的手脚都麻痹了,她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换一个姿势,却被他一个翻身压在身下,“如月,我想再来一次,行吗?” 白日里的光和灯火烛光毕竟不同,明哲戟再被他注视的那一刻,脸就红透了,她全身的皮肤也渐渐变了颜色,她开不了口,也推不开他,只能拿手挡住紫胀的脸。 闻人桀本来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可他看到她的反应之后就马上释然了。 他想到了当年与临王合兵时,一个副将在败仗之后围火而坐的寒夜讲的一个故事。 闻人桀如愿以偿的要到了三日夜,可他心里明白,有些事逃避的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如果不拔掉她心里的刺,他永远也不算是真正得得到她。 宫里的御医进府帮明哲戟诊脉,等人走了,闻人桀就鼓起勇气想解释那一晚的事。 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明哲戟挥手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无论你怎么说,也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闻人桀看着明哲戟的脸,想确认她是原谅了他,还是在变相地告诉他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我是被陷害的,你要相信我,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心。” 对这种信誓旦旦的保证,明哲戟只是听在耳里,却没有放在心上。不管是他们从前的身份,还是他们现在的身份,都注定了他们永远都不能只面对彼此。 明哲戟明知如果她容忍了闻人桀这一次,说不定就会有下一次。这种伤心欲绝的事再经历一次,她恐怕无力承受。如果不想再受伤害,她最好的出路就是尽早离开他。 上一次她决定离开的时候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要她再下一次决心,她又要到哪里去借。 闻人桀猜不出明哲戟想什么想出了神,就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一句话到了嘴边还来不及出口,门外就有侍从通报,说皇上下旨召见,叫他即刻进宫。 闻人桀垂头叹道,“有什么话只能回来再说了,如月,等我。” 他出门的时候生怕她故技重施,特别吩咐要侍卫严加看管。 闻人桀进宫之前已经隐约猜到是什么事,可实情却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琼帝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单刀直入地问了句,“听说皇弟府上闹了乱子?” 闻人桀忙跪地拜道,“臣弟治家无方,让皇上见笑了。” 闻人勋一声冷笑,“闹了那么大的事情,又死了那么多的人,不单单是见笑这么简单。你为何去兵部调了那么多兵马,之后又为何死伤了那么多护卫,外界盛传行凶的是你的王妃,你可有把人交给宗人府处置?” 闻人桀心一凉,咬牙磕头道,“皇上恕罪,王妃这些年陪伴臣东征西战,屡屡救我于危难,说是于我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几天前的事只不过是一场家丑,内子犯了失心疯,误伤了王府的侍卫,臣弟已经用重金安抚死者的亲眷了。” 琼帝眉眼间尽是怒意,“这种事出在京城,绝不是你一句家事就能敷衍的。一传十,十传百,既然传到了朕的耳朵里,若皇弟不给世人一个交代,朕只能拿你问罪。” 闻人桀猜到闻人勋刻意刁难,索性就揽下所有罪名,“明知内子有病却没有严加管束,发生意外都是臣的罪过,皇上要责罚,责罚臣一人就是。” 琼帝端坐龙椅望着五体投地的闻人桀,沉默半晌才冷笑道,“既然你愿意为那妇人承担罪名,就说明她在你心中的地位不同寻常。朕从前就听说你们夫妻伉俪情深,在你获罪禁足的那一年,也只有她对你不离不弃,如今出了事,你对她有情有义也是人之常情。” 闻人桀见闻人勋话有转折,就没急着谢恩,而是笑着恭维一句,“皇上英明。” 果不其然,琼帝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闻人桀说了句,“既然你们夫妻感情如此深厚,你却怎么会喜新厌旧,冷落糟糠,以至于她妒忌到要劫持你的宠妾,一路逃出城去?” 闻人桀脑子轰的一声响,心中的不祥预感做了实,“内子是一时糊涂,她常年跟随我征战,见惯杀戮,心智一直不太好,劫持我爱妾的事,也并非争风吃醋,只是一场误会。” 闻人勋哼笑一声,挥手叫闻人桀平身。 闻人桀哪里敢起身,还伏在地上长跪不起。 闻人勋见他不敢抬头,索性也不兜圈子,“我听说你那个宠爱万分的爱妾是从西琳带回来的。要是寻常女子,你绝不会为了她大动干戈。朕听说了整件事后就觉得奇怪,这些年能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的女人只有一个,之后我派人去查,皇弟猜他们查的结果怎么样?” 116|11.6独发 闻人桀心中惊涛骇浪, 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闻人勋见他不答话, 心中越发笃定之前的猜想,“果然如此……皇弟的胆子真是不小。” 闻人桀手脚冰凉, 垂死挣扎般地辩解一句,“臣弟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闻人勋拍案怒道,“不明白?你当朕是傻子?你竟瞒着朕将西琳女皇收藏在家中,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事到如今, 闻人桀哪里还敢分辨, 只能叩首请罪,连声道“臣该死”。 “你何止该死, 你简直罪该万死,置家国不顾,只为一己私情,你太让朕失望了。” 闻人桀猜到闻人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顺势道, “臣弟愿一死谢罪。” 闻人勋失声冷笑,“你是在逼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皇上英明仁慈, 怎么惩罚臣都是臣应得的。” “好一个英明仁慈, 既然你说我仁慈, 我自然就不能杀你。你今日回府, 将女皇密送进宫, 不得有误, 否则我要罚的绝不止你一个人。” 闻人桀把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皇上为何要召见明哲戟?” “你为了妻子都不曾磕破头,为了她倒尽心尽力。你放心,我不会杀她,只是想见一见她。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过了九年还一如既往。” 闻人桀如何肯应,“臣保证,绝不会让明哲戟暴露身份,她不求名分,不为权位,只求后半生同臣厮守,请皇上高抬贵手,成全我们二人。” 闻人勋冷眼看着闻人桀,笑声也透出几分可怖,“朕已下了圣旨,你要抗旨不尊?” “皇上是仁义圣君,请皇上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闻人勋怒道,“难道我不按你说的做,就成了不仁不义的昏君?” 闻人桀也知他情急失言,心中无限懊恼。 闻人勋果然不依不饶,“明哲戟曾是西琳女皇,她才在皇家的权利争夺中遭遇惨败,愿意待在你身边的理由,你可有想过?你以为她真的对你有情,一无所求想同你厮守余生?” 如果不知明哲戟其人,闻人桀也许会怀疑她跟着他的动机,可现在没人比他更清楚明哲戟对权位是否还有贪恋。 “皇上不必多虑,臣与如月是两情相悦,就算我孑然一身,她也依然会跟随我到天涯海角。” 闻人勋闻言,一脸玩味,“哦?那朕要不要试试削去你的爵位,抄没你的家产,把你贬为庶民,赶出京城,看看她还愿不愿意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明明是在用玩笑的语气说这几句话,可闻人桀却莫名不寒而栗,“天命难违,不管皇上下什么旨意,臣都没有怨言。” 闻人勋顿了一顿,轻声笑道,“子枭是要为了那个女人放弃所有?你当初为了她,做出同室操戈,以下犯上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事到如今,还要为她不顾一切?难道我现在要你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你也毫不犹豫。” 闻人桀抬头看了一眼闻人勋,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一言九鼎,若是答应了臣不取明哲戟的性命,就要言而有信。” “你愿意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臣愿意。” “好一个痴情人。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想看看那妖女到底是什么资质,你即刻回府把她送进宫,稍有差池,你就算死也保不住她的性命。” 闻人勋既然把狠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闻人桀强忍心中的怨恨,行大礼起身,一路低头退出去。 回府之后,他就吩咐人准备侧妃的朝服,带着去见明哲戟。 明哲戟见他一脸青灰,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出了什么事?” 闻人桀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待会听了我的话千万不要动气。” 明哲戟面色淡然,“有话你直说就是了,我没什么受不了的。” 闻人桀的话到了嘴边,吞吐不得出口。明哲戟反倒心急起来,“是不是你这一趟进宫,你皇兄又赏赐了你十个美人,要你接进府?” 闻人桀明知明哲戟是说笑,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明哲戟见闻人桀一脸正色,双眉紧皱,就猜到事情非同小可,一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情,“难道是琼帝追究王妃屠戮王府侍卫的事?” 闻人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一开始的确是如此,可皇上也只是用这个做鱼饵引我上钩。” 他说完这一句,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哲戟,明哲戟思索半晌,也想明白了,“他知道了我的事?” 闻人桀一声长叹,“是我太不谨慎,皇上本就耳目众多,他那个人又生性多疑,只要看到一点蛛丝马迹必定会派人追查到底,他现在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要杀我?” “他要见你。” 明哲戟一愣,半晌都说不出话,在她看来,琼帝要见她似乎比要杀她还糟糕。 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糟糕的理由是什么。 闻人桀见明哲戟不说话,心中也莫名难过起来,“我怕你这一趟入宫凶多吉少,你要是不愿去,我现在就带你逃出文京。”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且不说你逃不出文京,就算你真能带我走,我们也不能走。不管你对王府里的人没有留恋,也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 闻人桀轻轻将明哲戟抱进怀里,“可是我怎么能把你送进宫,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你落入虎口。你和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子不同,要是受了威逼,生出鱼死网破的心思,你要我怎么办?” 明哲戟担心的也是同样的事,可她又不愿让闻人桀焦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有一个侧妃陷在宫里做了皇妃,你是不是怕我也受不了诱惑被你皇兄留在宫里做皇妃?” “这种时候你还有闲情调侃我?” “事已至此,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从前和他是一样的人,绝不会受他的羞辱,更不会在他面前低头。” 闻人桀把她从怀里拉出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如何都不要激怒他,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人在屋檐下,好歹先低一低头,你绝不能出事,你出事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闻人桀反复叮嘱几句,等明哲戟换了朝服,又一路送她入宫。 到宫门处,自有太监来领路,将闻人桀阻挡在外,二人挥手告别时,他竟生出生离死别的错觉。 明哲戟被轿子抬着,等她出来时才发现,她来的不是琼帝接见国使外宾的宫殿,而是他的寝殿。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她国礼相待。 明哲戟被人领到殿中,闻人勋本懒坐在榻上批奏折,一看到她进门,就笑着把折子合了扔到一边,靠在靠垫上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他的目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明哲戟穿的是命妇的华服,她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昂着头,与他对视也并无半点惧意。 两人隔空对望,反倒是闻人勋不好意思。大概是他从前从没被人用如此凌厉的目光审视,想了想,还是吩咐人帮他穿靴,到里间穿戴整齐了才走出来。 就闻人勋的年纪来说,他实在长的太年轻了,皮肤的颜色比女人还白皙,一张面容却瘦削的像长年患病的病人,身量不如闻人家的其他皇子高壮,不像是过过一日戎马生涯的人。 闻人勋见明哲戟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禁不住也自嘲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个人长的一点也不像北琼人,却还做了北琼人的皇帝。” 明哲戟淡然摇头,“陛下猜错了,我并没有这么想。” 闻人勋也不介意她不跪不行礼,直接把她让到榻上坐,“我的母亲是南瑜人,我从小就生的比其他兄弟都瘦弱,子枭小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还以为他长大以后也会跟我一样,谁知他一过了十六岁,容貌身量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哲戟本还满怀戒心,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用什么方法让她难堪,却不料他竟把她当成多年的老友一般闲话家常,弄得她反倒不知如何反应。 “皇上与肃王殿下是同母兄弟?” 闻人勋看着明哲戟笑道,“如果我说是,你一定会在心里骂我绝情绝义,对待自己的兄弟竟如此残暴,把他送去当男宠羞辱他,抢了他的女人孩子,又打断他一只胳膊,断了他的子嗣。” 什么叫断了他的子嗣? 明哲戟满心疑惑,一抬头望见满屋盯着她的宫女太监,低头轻咳一声,“皇上多心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闻人勋看了看屋子里的人,目光如剑。 宫人们不寒而栗,赶忙都低下头去。 “都下去,叫你们再进来服侍。” 117|11.6独发 等人都走光了, 闻人勋才恢复笑颜, 亲手帮明哲戟倒一杯茶,轻声道, “我和子枭并不是同母兄弟,可我母亲和他母亲是亲姐妹,我母亲年少入宫,专宠十年有余,最终还是红颜老去, 色衰爱弛, 为保荣华,就把自己的妹妹也接进宫共事一夫。” 这些本是皇家私密事, 明哲戟不明白闻人勋对她直言不讳的理由,要说之前她只是吃惊,接下去他说的话,就让她瞠目结舌了, “其实, 我并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而是我母亲与情人私通生的孩子。” 明哲戟脸一白, 好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闻人勋像是故意要她难堪, 见她眉头紧蹙的模样, 竟心满意足地笑出声来, “陛下从前也一定听说过我弑父上位的典故, 我之所以能对那人下手, 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也是我同我的那些兄弟们长的一点也不像的原因。” 明哲戟沉默半晌, 只淡淡回一句,“皇上想必已经听说我四妹登基的事,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了,你不必称呼我为陛下。” 闻人勋摇头轻笑,“你我本是一样的人,因缘际会,有生之年还得一见。虽然我从前没有见过你,可我大概比子枭还要了解你的为人。他虽然是个痴情种子,你却比他还要痴情百倍。可惜你为他做的那些事,他一件也不知道。” 明哲戟心中惊诧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明人不说暗话,陛下今天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琼帝勾唇一笑,一双眼也眯了眯,“既然不能称呼你陛下,那我就直呼你的名字可好?如月何必心急,其实我今天找你过来,只是为了跟你说说话。” 打死明哲戟她也不会相信,他找她来只是为了跟她说说话。 闻人勋见明哲戟一脸的不可置信,越发生出想逗弄她的心思,“要说我叫你来是抱着光明正大的理由,恐怕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这天下间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想同你一夜风流,且不说你从前的身份如此诱人,单凭你的相貌,得到你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明哲戟眼皮跳了跳,相比恐惧,她心里更多的是觉得违和。 闻人勋将明哲戟茶碗里一口未动的茶整杯泼在地上,又亲自帮她重新倒了一杯,笑着问了句,“所以,你是现在就脱衣服,还是我们继续说话。” 明哲戟当然没有回话,闻人勋也不以为忤,顾自喝了一口茶,笑道,“子枭才到西琳的时候,很不得你的喜欢吧,他小时候性子别扭,不够圆滑,可这恰恰也是他的好处。” 明哲戟猜到他之后说的话里必然有个但是。 “但是没想到,你们竟日久生情,对彼此都萌生了爱意。至于你之后为什么会送他回来,我大概也猜到了,虽然你做的很绝情,我也一度动摇过,可在你送给他的千两黄金,万两白银的嫁妆之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当时我就想,把儿女私情看的这么重的女人,绝对坐不稳江山,现在看来,我的确是没有看错。” 明哲戟心一沉,既然他知道嫁妆的事,那就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了。 闻人桀能活到今天,实在是一个奇迹。 闻人勋像是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知道子枭那么多事,却还留着他的性命?” 明哲戟犹豫一下,“陛下的确让我吃惊。” 闻人勋笑道,“野心这个东西人人都有,狠不狠得下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凭子枭这些年都不能对你忘情,他就还不具备争夺皇位的资格,对我产生实质的威胁。” 在他们说话的短短时间,闻人勋掖了两次衣服,明哲戟面无表情地问了句,“陛下身上冷吗?” 闻人勋面上露出一丝赧色,“你看出来了吗?你有头痛症,我有体寒症,要不是你进门时看我的眼光太过冷傲,我也绝不会进里间换衣服。” 他这么一说,明哲戟就顺势说了句,“既然陛下身子不爽,如月先请告退,来日再进宫拜见。” 闻人勋呵呵笑道,“我好不容易把你叫进宫,怎么能只说两句话就放你出去,你且死了这条心,稍安勿躁,陪我这一晚。” 明哲戟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他既然这么说了,她反倒心沉湖底,准备静观其变。 闻人勋把明哲戟撂在一边,脱靴上榻,拿小毯子盖在腿上,低头批起奏章。 明哲戟扭头打量寝殿里的陈设,闻人勋见她百无聊赖,就随手甩给她一本书让她打发时间。 到了晚膳时分,宫人才纷纷进来服侍,二人对面用了晚膳,吃饭的时候也没说上一句话。 吃过晚饭,闻人勋又把闲杂人等屏退了,他继续批他的奏章,明哲戟坐在一边看书。 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闻人勋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书上挡了一挡。 明哲戟一抬头,就看到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怎么,吓了一跳?” 寝殿中灯火通明,越发衬的闻人勋笑容邪魅,明哲戟错觉他较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两只眼中透出的暴力阴霾之气,让人只望一眼,就不寒而栗。 她低着头,起身退后一步,“时辰不早,皇上还不安歇吗?” “今日为了见你,我把几个会面都推掉了,好不容易批完奏折,自然要拉着你痛痛快快地说一会话。” 闻人勋一边说,一边去灭了几盏灯。 明哲戟还来不及作反应,他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捏她肩膀的时候像是特别找准了伤口捏的,用的力道之大,让她当场就痛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这人只是看起来孱弱。 明哲戟皱紧眉头,才要挥手挣脱开闻人勋的手,就被他整个抡起来推到榻上,“我和子枭不一样,我有两只手,我的两只手都好用。” 明哲戟还没从伤口的疼痛中解脱出来,头就撞到了榻上的桌角,她脑子一乱,难免就口不择言,“陛下真的要不顾伦常,做出这等畜生事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伦常”两个字落在这个人的耳朵里,只会起到反效果。 闻人勋果然变了脸色,嘴角的笑容也更加诡异,“你入宫时我之所以没有马上对你出手的缘由,是白日行淫,有辱斯文。现在这个时辰,正适合男欢女爱,云雨缠绵。” 在这一刻以前,明哲戟一直认定他只是嘴上耍弄她,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在短短时间竟变脸如此,手上压制人的动作丝毫不留余地。 她的衣衫被撕开,露出里面的白。闻人勋盯着闻人桀留下的牙印,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子枭喜欢咬人,却不知如月被他咬的时候是不情不愿,还是甘之如饴。” 明哲戟趁机抽出手臂,在闻人勋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苍白的像纸一样的脸马上就显出了鲜艳的红色。 “打得好,是不是你脸上多了几个巴掌印,你我的事就更坐实了。” 闻人勋一边说,一边在明哲戟脸上狠狠抽了十几巴掌。 明哲戟被打的耳朵一阵轰鸣,两只手都被他牢牢攥在手里,动弹不得。 闻人勋手上的动作不仅沉重,指甲还和刀子一样坚硬,明哲戟两只胳膊,脖颈和上身都被他抓出了血印。 他打完人,又笑着在她颈窝嘬出一个红印。 明哲戟才要抓桌上的砚台往闻人勋头上砸,他却不紧不慢地从她身上撑起身子,冷笑着退到一边。 明哲戟手里拿着砚台,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重新把双腿伸进暖褥里,低头看书,她才拉紧衣襟坐起身。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惨不忍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两边脸颊肿胀,身上也有好几处抓伤,脖子上那个明显的痕迹,更是解释也解释不清。 转眼看行凶之人,却一脸泰然自若,像是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明哲戟大概也明白了,“陛下不是真的要对我做什么,只是要让子枭误会你和我做了什么?” 闻人勋头也不抬,“如非不得已,我不会碰女人。你说我恶趣味也好,别有用心也好,又或是深谋远虑也好,我只是想在他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他既然可以为你去死,自然不会在乎你是否贞洁,可人心这个东西很难说,我等着看你怀上孩子之后,他会做到什么地步。” 他说完这一句,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两人心照不宣。 闻人勋叫人拿一套全新的衣服给明哲戟,又指着床榻对她笑道,“你想睡我的床就尽管去睡,这天下间只有明哲家的女人,睡得起我的龙床。” 118|11.6独发 第二日琼帝上早朝之前, 吩咐人将明哲戟送到宫门。 天刚亮的时候, 闻人桀就带人等在外面,见明哲戟的轿子到了宫门, 就迎上去接她出来。 一看到明哲戟惨不忍睹的一张脸,闻人桀就愣住了,“如月,你的脸……” 明哲戟一早洗漱时虽用了胭脂水粉极力遮掩,可还是没能遮掩住她肿的厉害的两边脸颊。 闻人桀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却半个字也不说, 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明哲戟扶上马车,他自己却没有坐进去。 明哲戟本想在路上就同闻人桀把话说清楚, 可他不上车,她也没法硬拉着他。 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道回府,下车之后,闻人桀又一路陪明哲戟回了卧房。 服侍的人都知情识趣地退出门去, 等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闻人桀反倒尴尬的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问,明哲戟也不好主动开口解释, 拖得时间越久, 两人心中的间隙就越多。 明哲戟见闻人桀极力回避, 自觉他对她比之前生疏了不知多少, 难免怀疑他是误会了什么在嫌弃她。 闻人桀只是心疼。 自从他在宫门口看到明哲戟一副受难的模样, 就心如刀绞, 他不是生她的气, 只是生自己的气,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越是在心中累积,他越是不敢面对她。 明哲戟见闻人桀一直盯着她身上的衣服,就开口说一句,“他只是打了我几下,除此以外,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闻人桀忍耐着不去问她之前的那一身衣服哪里去了,只吩咐人拿来伤药,帮她脸上涂上消肿的药膏。 “身上的衣服,要换吗?” 明哲戟沉默着点点头。 新衣服拿到跟前,闻人桀本是想回避的,可等她脱掉外袍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一个明显到刺目的吻痕。 明哲戟见闻人桀发愣,就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你不要多心,这个虽然是他留下的,确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闻人桀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却只能强笑着点点头,走上前帮她脱中衣。 明哲戟一想到自己身上那几道抓痕,忙拉住他的手制止他,“之后我自己脱吧,你先出去。” 她越是这样,他越是笃定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又发了话不想他再留,他就只好默默退出门去。 明哲戟才要换新衣,侍从就在外面叫门,“王妃,王爷吩咐我等伺候你沐浴。” 明哲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一众人在偏房预备了热水,明哲戟穿堂过去洗了澡,又换了衣服。 打理好之后,已经是午膳时分。 明哲戟本以为闻人桀会过来同她一起用膳,谁知侍从们只说王爷出府了。 她才要叫人把饭菜都撤了,袁氏却赶过来,逼她用了午膳。 自从上次的事,袁氏一直足不出户,两个人直到今天才又见面。 明哲戟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个下午,闻人桀都不见踪影,入夜掌灯,也无人来通报他的行踪。 昨晚在宫中,她几乎是一夜未眠,身子实在熬不住。心灰意冷之下,她就吩咐人帮她换了药,忍着头痛上床歇息。 半梦半醒之间,明哲戟感觉到有人在她床边,睁眼一看,正是闻人桀跪在地上抚摸她的头发。 明哲戟强忍困意撑起身,抓着闻人桀的胳膊想拉他起身,“你这是什么别扭的姿势,坐到床上不好吗?” 闻人桀全身都是浓烈的酒气,一双眼也混沌不已,“你准我坐到床上来吗?” 要是从前,明哲戟绝不能容忍醉成这个样子的他近她的身,可她猜到他在伤心,就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不介意,“怎么不去洗一把脸?” 闻人桀伸手将明哲戟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什么。 明哲戟被闻人桀身上的味道熏的有点想吐,就预备穿鞋下床,亲自帮他洗漱,结果她的脚还没碰到地面,就被他蛮力硬扯了回来。 明哲戟一时惊惶,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上身的衣衫已经被扯开了。闻人桀盯着她身上隐约可见的几处伤痕,脸上的表情渐渐变绝望。 明哲戟被闻人桀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就狠狠推他一把,把衣襟合上。 闻人桀被推的一个踉跄,跌下床又退了两步才站稳,他站在地上不敢上前,脸色难看的让人不忍直视。 白日里丫鬟们同他提起她身上的伤时,他就觉得不能承受,如今亲眼所见,他的心彻底落入了深渊低谷。 明哲戟明知他误会的越来越深,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清楚,两人面对面僵持半晌,到底还是她先沉不住气,下床拉住闻人桀的手,“你这是在跟我闹别扭吗?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 闻人桀整张脸都扭曲了,“我不是在跟你闹别扭,我是恨我自己……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明哲戟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自己也跟着伤心起来,“你想叫的全府人都听到吗,你到底是想说话,还是想耍酒疯,你要是还是这么不可理喻,就从房里滚出去。” 闻人桀本就神志不清,被明哲戟的软刀威胁之后,也有点不知所措,“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出去就是了。” 明哲戟没想到闻人桀竟真的听话地出了门,把她一个人晾在当场哭笑不得,她发呆了好半晌才回到床上去坐。 她原本还身心疲惫,只想着睡觉,被他这么一闹,她哪里还睡得着。 明哲戟在屋里生了一会闷气,到底还是忍不住,叫人进来问王爷去哪里了。 侍从丫鬟们面面相觑,表情都不怎么良好,生怕说错了话惹祸上身。 明哲戟见他们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模样,难免疑心,“他是不是去哪位新进府的夫人那里过夜了?” 侍从们慌慌摇头,明哲戟又逼问了好一会,才有人大着胆子开口答话,“王爷去书房了,他一进门就把里头的瓷器都砸烂了,又吩咐不许透露消息。” 耍酒疯到乱砸东西的地步,就算她过去,他还能保持清醒听她说话吗? 明哲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去了书房,好在她到房门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了乒乓乱响。 侍从们哪里敢通报,由着明哲戟直接推门走进去,几个人赶忙在她身后把门关了,一个个躲的远远的,生怕殃及池鱼。 闻人桀瘫坐在椅子上,两眼闭着,明明听到有人进房,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明哲戟走到近前,隔着桌子默默看了他半晌才开口说了句,“我之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你今晚闹这一场闹的好没道理。” 闻人桀听到明哲戟的声音,总算睁开眼睛,他坐直了身子在桌后与她对望,见她目光中没有一丝退却,就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信你就是了。我只是不想你把委屈都搁在自己心里,你要哭要闹要埋怨,我都由着你。” 毕竟当初是他威胁她不能自伤自残,否则他会活不下去。 明哲戟一挑眉毛,“我还不至于被打了几下就要哭要闹要埋怨,且不说闻人勋只是为了戏弄我诛你的心,就算他真对我做了什么,我也不至于要死要活过不去。” 闻人桀愣了一愣,看向明哲戟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探寻,“如月,我知道你喜欢他那样的容貌……”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纠结我喜欢什么样的容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那个皇兄性子扭曲,享受玩弄人于鼓掌之间的快乐,你要是因为莫须有的事情折磨自己折磨我,才是着了他的道。” 她说的话有理有据,听起来的确很像是真的,可他太了解她的性情了,克己隐忍,为了不让他难过,为了阻止他做傻事,宁肯打落牙齿和血吞。 事实的真相如何,他恐怕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极力装作不在意。 明哲戟见闻人桀双眉紧皱,似乎是在心里纠结,就猜到他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 闻人勋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他只不过用这么小小一招,就试出了闻人桀的资质。现在的他,还是太高估情感,心里有放不下,怎么能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明哲戟拿手在闻人桀面前晃了晃,“你今晚打定了主意睡书房,还是跟我回去?” 闻人桀沉默半晌,终于反握住明哲戟的手。 两个人靠的这么近,明哲戟一路强忍,到了卧房之后就马上吩咐人帮闻人桀沐浴,除去一身恼人的酒气。 闻人桀回房之后,明哲戟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悄悄躺在她身后抱住她。 挣扎无眠时,他听到了她在梦中的喃喃低语,叫的似乎却是“皓钰”。 119|11.6独发 半月之后, 闻人桀受了琼帝召见, 敦促他早日到兵部任职,不可再赋闲。 一皇一王一上一下, 一个谆谆训诫,一个俯首静听。闻人勋没有再提明哲戟,闻人桀也装作不在意,等他从宫里出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血印。 那之后闻人桀又懒散了半月, 才去接管兵部, 他和明哲戟虽恢复了往日的恩爱,他们心里却都藏着一个结解不开。 等明哲戟肩膀上的伤痊愈, 闻人桀就带她出城散心。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以后,明哲戟的头痛症几乎都没有发作,食欲却增长了许多。等外伤痊愈,她的精神反倒比之前在西琳皇宫的时候还要好。闻人桀一提出要带她出城骑马,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这些日子除了闻人桀不在府中, 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王府里的人从未见过他们主子专宠一人至此, 禁不住都啧啧称奇。 更让下人们奇怪的是, 闻人桀不在府中的时候, 明哲戟与王妃也时常在一起用饭闲谈, 像是没有一点嫌隙隔膜的样子。 酷夏才过, 天气渐渐转凉, 秋高气爽, 的确是适合骑马的好季节。明哲戟原本兴致勃勃,打算与闻人桀一争高下,飞马跑了半程,她就觉得胸闷气短,身子十分不适。 闻人桀已策马奔出好远,回头看一眼,却发现明哲戟没有跟上来,他赶忙转头往回跑,千里马跨过小山坡之后,他就看到一群侍卫将明哲戟和她的马围在中间。 闻人桀快马冲到近前,屏退众人扶明哲戟下马,“怎么了?伤口又痛?” 明哲戟摇摇头,“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头痛?” “头有点痛,可又和平时不太一样。” 闻人桀哪里敢勉强她,就地扎营,搭了个小帐篷,安置她在里面暂歇,“我这就吩咐人回城取马车,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他们回来。” 明哲戟见四周没有闲杂人,就悄声对闻人桀说一句,“我才刚是突然腹痛。” 闻人桀还一脸懵懂,“吃坏东西?” 明哲戟啼笑皆非,“月信。” 闻人桀尴尬地轻咳一声,半晌又郁闷起来,“都忘了你们女人家还有这回事,你来了月信,我岂不是要遭殃。” “你遭什么秧?” “要等你。” “我身子不适,你还只想着你自己?”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你哪里疼,要不要我帮你揉一揉?” 两人闹了半晌,闻人桀生怕明哲戟着凉,就把她抱到腿上坐,“算起来我们在一起有两个月了吧,怎么你才来月信?” 明哲戟的头埋在闻人桀怀里,也看不到他的脸,“我从前身子不太好,月信一直都不太稳定,可算一算,这一次的确拖得太久了。” 半月之前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贪吃犯懒不用说了,每日里对闻人桀的依赖也越来越严重,严重到让她自己都害怕的地步。 只要他在身边,她就想靠着他;他在近前她就很心安,他离的远一点,她就觉得心里别扭。 所以两个人连下棋都下不成了。 闻人桀也意识到近来明哲戟比从前要粘人许多,他一方面认定她还没有从上一次的事中完全解脱出来,一方面又纠结地享受着她的依赖。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一切都静止在他们如胶似漆的这一刻,减寿十年他也心甘情愿。 大概是闻人桀的怀抱太软太暖,明哲戟窝着窝着就生出了困意。 闻人桀见明哲戟昏昏欲睡,就不再跟她说话,而是轻轻抚摸她的手,等她睡着以后,他更是动也不敢动,两条腿和一边身子都被压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侍从们才将马车带来,又有心的也带了大夫来。 闻人桀对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大夫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帮明哲戟把了脉。 把了一次,不敢十分肯定,又重新把了一次。 几次三番,闻人桀以为他是故意而为之,心中生出不耐烦,“你到底在干什么?” 大夫本就跪着,被闻人桀一吓,禁不住磕起头来,“王爷恕罪,小王妃像是有身孕了。” 明哲戟听到人声,也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闻人桀目瞪口呆的表情,再一扭头,又看到叩首在地的一个人,一时有些发蒙。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闻人桀看也不看一边跪着的人,展颜对明哲戟笑道,“你醒了我们就回府,身子受的住吗?要不要我背你上车?”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有这么娇弱,才刚小睡了一会,身子已经好了。” 等两人坐上马车,她又问了句,“我睡了多久?” 闻人桀心不在焉,眼神也游移不定,“没多久。” 明哲戟见他魂不守舍,心里就有点奇怪,“你怎么了,是我压痛你了?还是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闻人桀安抚似的拍拍明哲戟的手,“什么事也没有,你乖乖呆着就好,困的话再睡一会。” 明哲戟看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明知他不会直言,索性也不问了,“我刚才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做了什么梦?” “梦见了一条龙。” 闻人桀的脑子哄的一声响,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龙…… 她梦到了龙。 明哲戟见闻人桀面如死灰,她也莫名忐忑起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闻人桀强作笑颜,将明哲戟揽进怀里,挡住他脸上的表情,“说说那条龙,你梦到了什么样的龙?” 明哲戟伸手回抱住闻人桀的腰,“说来奇怪,我梦见了一只金角小龙,出土而生,口中喷水成雨,地上枯木重生。” 闻人桀思量半晌,“你梦到了金木水土,单单没有火吗?” 明哲戟点头笑道,“这么看来,好像的确是只缺了火,却不知这个梦有什么深意。” 闻人桀长长叹了一口气,回话的声音几不可闻,“深意大概是你怀了龙子,那孩子五行缺火。” 明哲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笑着又问了一句。 闻人桀讪笑一声掩饰过去,“你好好坐着别乱动,回府之后我们再说。” 明哲戟见他闭目养神,就跟着也把眼睛闭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王府,闻人桀不顾明哲戟的反对,吩咐人用小轿把她抬到房门口。 等宫里的御医过来,明哲戟总算意识到事有蹊跷,“怎么突然兴师动众?” 闻人桀只看着她不说话,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御医替明哲戟诊了脉,被闻人桀拉出门。 御医躬身拜道,““小王妃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她今天骑马动了胎气才会腹痛,好在情况不算严重,只要用心休养即可。臣待会给小王妃开几副安胎药,请王爷叫府里的下人们都小心伺候就是。” 闻人桀吩咐重赏了御医,又叫人好生送他出去。他自己站在外头半晌,平静了心绪才回房。 明哲戟心里有了预感,就拉着他的手问他,“我到底怎么了?” 闻人桀明知隐瞒不过,就笑着对她说一句,“如月,恭喜,你有身孕了。” 幻想的事成了真,明哲戟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之前虽然也这么怀疑过,又怕希望落空凭空添了伤心,所以一直都心怀保留,如今被闻人桀亲口确认,她嘴里像被人塞了一把糖,甜的发腻。 甜着甜着,心又有点酸。 闻人桀见明哲戟呆呆的不说话,也猜到她受了惊吓,忙将她扶到床边,“你也真是的,怀孕两个月了自己也不知道。御医说你骑马动了胎气,你的身子不是你自己的了,以后都要小心些。” 明哲戟一张脸都红透了,欣喜过后,她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是第一次。” 闻人桀的心像被人用锤子重凿了一下,“我已经吩咐他们小心伺候。你的行动坐卧要加倍小心,能叫人去做的事,就不要自己去做。身子不舒服了马上叫御医来看。” 他一边说,一边帮她脱了马靴,按到床上去躺。 明哲戟还没从震惊中解脱出来,根本就躺不住,非要挣扎起身。 闻人桀只好跟上床抱住她,“今天奔波了半天,御医嘱咐要静养,你乖乖呆着不要乱动。” 明哲戟见闻人桀的笑容有点勉强,原本亢奋的情绪也渐渐缓和,前后一思量,终于有点明白。 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这么别扭。 这个傻瓜,又在胡思乱想,庸人自扰。 闻人桀的脑子一团乱,心也一阵阵发酸,可他安抚她的动作却是下意识的,他搂着怀里的人,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轻吻落到她发顶和额头。 明哲戟抬头看闻人桀的眼睛,又伸手一点一点抚平他皱着的眉头,“闻人桀,你知道孩子是你的吧?” 120|11.6独发 闻人桀低头看了一眼明哲戟, 眼中的纠结一闪而过, “我知道。” 看他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哪里像真的知道。 明哲戟哭笑不得, “之前的事,我以为我都解释清楚了,没想到你还是在意,孩子是你的,没有别的可能,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闻人桀见明哲戟动气, 忙搂住她温言细语地安抚,“我明白, 你怀的是我们的孩子,我会把这世上所有的宠爱都给他。” 用一张苦脸说出这种话,亏他下得了决心,明哲戟本来还觉得好笑, 现在却只觉得心酸了。 “你这个傻瓜。” “是, 我是傻瓜,我是傻瓜才让你受那么多委屈。” 他这么说, 她反导不知怎么安慰他, 刻意再强调她这辈子只有过一个男人, 孩子不可能是别人的, 只会让他更多心, 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等他自己明白过来。 “你为什么会以为孩子不是你的?” 闻人桀被明哲戟犀利的眼神看的心虚不已, 搪塞了几句搪塞不过,只能实话实说,“之前是我犯浑。” 明哲戟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把,“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犯浑的。” “你说你梦到了一条龙,那肚子里怀的自然是龙子。” “所以你怀疑孩子是别人的?” 闻人桀见明哲戟冷笑,忙问一句,“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作聪明,这天下间就只有闻人勋是龙吗?你别忘了,我从前是什么身份。” 闻人桀听了这话,心中满是酸楚,既然她这么笃定孩子是他的,他又何必把真相告诉她让她伤心。 两人说了半晌,闻人桀却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哲戟心里憋闷,就环上他的脖子吻他的唇。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对这傻瓜泄愤。 闻人桀一开始还被动领受,在最初的试探之后,他就马上就掌握了主动。 一吻完了,两人还未平息,门外就传来呼声,“皇上有旨,请肃王殿下进宫一趟。” 闻人桀预感不良,出门之前特别安抚了明哲戟几句。 明哲戟也猜事情跟她有关,可转念一想,也许她只是多心而已。 闻人桀一进琼帝寝殿,就看见才在他府中为明哲戟诊治的御医也正在地上跪着,他就顺势也跪了下去。 闻人勋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来回逡巡,半晌才笑着说有,“听说皇弟的小王妃有喜了,替我向她道一声恭喜。” 闻人桀咬牙谢恩。 闻人勋挥手屏退御医,叫闻人桀起身,又给他赐座,“小王妃才受了重伤,她又有多年的头痛症,如今母子康健,实属不易,皇弟要好好关照她才是。” 闻人桀喏喏应是。 闻人勋从上倒下打量闻人桀半晌,屏退殿中服侍的人,笑着对他说一句,“且不说这个孩子怀上的时间很蹊跷,就皇弟的身体来说,孩子也不是你的吧。” 闻人桀心一沉,面上不动声色。 这种时候他怎么回话都不对,未免多说多错,还是缄口为上。 闻人勋看闻人桀不说话,干脆也不跟他兜圈子,“如果是寻常女人怀了孩子,朕也许只当没这回事,可明哲戟的身份不同,双龙之子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闻人桀想到明哲戟做的那个梦,脊背一阵发寒。 闻人勋见闻人桀打定了主意装哑巴,就看着他的脸笑道,“那一夜之后,我本想成全你们,可她现在怀了朕的子嗣,朕不能任由孩子长在别人府里,你回去准备一下,早点将她送进宫。” 闻人桀如遭五雷轰顶,跪在地上行了伏礼,磕头拜道,“皇上,内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不是龙子,请皇上高抬贵手。” “是不是你的也不由你说了算,你自己怎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等孩子出生之后,滴血验一验就是了。孩子出生之前,朕保证不为难她,你回去准备一下,叫她入宫待产。” 闻人桀叩首道,“内子性子刚烈,不会答应入宫,为保她们母子平安,请皇上等她生产之后再下旨意。” 闻人勋许久都没有答话,闻人桀忐忑不安地伏在地上,忍耐快到极限之时,才听上面说一句,“我怎么知道孩子在你府中会不会安全出生。” 闻人桀忙谨慎许诺,“皇上放心,臣用性命担保他们母子的安全。” 闻人勋故作犹豫,半晌才点头应声,“既然你以你的身家性命做保,朕就信你。等孩子出生,你就把她们母子送进宫来,若有十分之一的可能那是你的孩子,朕也不会为难你。” 闻人桀只等他说这一句话,出宫回府之后,他没有马上去见明哲戟,而是先去见了袁氏。 二人在房中密谈了半个时辰,闻人桀才回房。 明哲戟见闻人桀脸色铁青,猜到他这一趟入宫遭遇了什么事,就问他怎么了。 闻人桀笑道,“兵部的事,如月不要担心。” 他既然讳莫如深,她就没有多问,二人用过晚膳,闻人桀受邀去赴寿宴,明哲戟就去了袁氏房里。 袁氏被禁足之后,房里外服侍的人少了,监视的人却多了,等她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二人才畅快说话。 “子枭到底为什么会被琼帝召见,他回来之后可有找你商量什么?” 袁氏看着明哲戟,半晌又一声轻叹,“他也没同我说什么,只要我假装怀孕。” “什么?” “我显然不是他心里的人选,可他在府里的姬妾还有谁可用,叶氏被关在偏院无人问津,那十个入府不久的美人是皇帝的眼线,除了我,他也找不到别人了。” 明哲戟一皱眉头,拍拍袁氏的手,“委屈你了。” 袁氏笑着摇头,“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皇上,你真的要为他生孩子吗?” 明哲戟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肚子,“怀了心上人的孩子,这种感觉实在奇妙,就算我死,我也会保这个孩子周全。” 袁氏面上的悲伤一闪而过,“皇上这么确定孩子是闻人桀的?” 明哲戟心里疑惑,“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孩子是闻人桀的?且不说我与闻人勋并未有实,就算那一夜我真的受了他的羞辱,也不至于一定就怀上他的孩子。” 袁氏听了这一番话,脸上的表情不是纠结而是痛苦了,“这件事,我原本不想同皇上说,可事到如今,也不能不说了。在皇上之前,闻人桀身边从不少女人,为他怀孕的姬妾也绝不止之前的几个侧妃,因为叶氏的缘故,那些孩子大多不得出生,这些事我一直都知道,只因事不关己,才从不插手。” 明哲戟心中百味杂陈,“你见死不救?” 袁氏见她面上似有失望之色,不自觉地就低了头,“我知道告诉皇上这些事,你一定会怪我,所以我才一直隐瞒你。我从前之所以袖手旁观的理由,是我替皇上不值,你为了他饱受相思之苦,他却在脂粉堆里风流快活。他对那些女人的所作所为不是没有知觉,只是从来也不在意。好在他还对你一往情深,要是他真绝情到了骨子里,我绝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救他。” 明哲戟不想纠结这些陈年往事,就摆摆手做出不耐烦的手势,“这些事不必说了。” 袁氏忙低头道,“我想说的本不是这个,而是闻人桀入京请罪之后,他身边的女人就再也没有怀孕的了。被囚禁的那一年,女人们都离他而去,他也的确清心寡欲,那时我还不知实情。可他带兵去平临王的叛乱之后,身边的女人又从不间断,虽然都是露水姻缘,或是侍妾一流,却再也没人怀过孕。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刻意而为之,后来受不住我询问,他才承认,当年他入京的时候,琼帝虽然饶了他的性命,却逼他喝绝子汤以表忠心。若不出意外,他这辈子都没办法让女人再怀孕了。” 明则戟脑子一片空白,袁氏说的话听在她耳里就像一个故事,她半个字也不想相信。 他们重逢之后,他明明不止一次说过,要她赔他一个孩子。 袁氏见明哲戟面色灰暗,就跪在地上对她拜道,“我知道皇上隐瞒那一晚的真相,是不想闻人桀做傻事,你忍辱负重,只为保全他,皇上若想取那淫君的性命,一云拼死也会为你报仇。” 明哲戟心里乱成一团,她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一件事理起。 袁氏见明哲戟怒极反笑,禁不住心如刀绞,“皇上如此,臣心甚痛。” 明哲戟将袁氏拉起身,摇头苦笑,“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欲盖弥彰的一招棋,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你且稍安毋躁,万万不要妄自行动,闻人勋一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可见他身边的人何其厉害。单凭你一人之力,别说刺杀他,连靠近皇宫也难。” 121|11.6独发 袁氏反握住明哲戟的手, “皇上受了委屈, 臣却无能为力,哪还有脸苟活于世?” 明哲戟心里无奈, “所谓攻人之城,诛心为上,那个人只是做做样子,耍个心机,就诛了你们的心。你我从小一起长大, 以性命相托, 我何时欺骗过你,那一晚, 他除了打我几下,在我身上造了一些会让人误会的痕迹,并没有真的碰我。” 即便明哲戟赌咒发誓,袁氏还是将信将疑, “皇上放心, 我不会一时冲动做出鱼死网破的不智之举。” “你处理跟我有关的事时,的确十分不智, 将下毒之人开膛破腹, 抛尸野外;屠戮王府里的侍卫, 暴露身份, 惹来祸事, 你身为修罗堂主, 一贯谨慎稳重, 怎么近来却变得如此冲动?” 袁氏脸一红,才要跪下请罪,就被明哲戟扶住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身份,你不用动不动就跪我。为今之计,是要弄清楚闻人桀让你假孕的原因,我总觉得皇帝召见他不是为了公事。” 袁氏一声长叹,“西琳江山易主,我也不得不放回当初跟随我来北琼的修罗使。如今我手下无人可用,皇上要追查这事,恐怕要容我周旋些日子。” “你身份特殊,无论如何都不可亲自去查,一旦有个闪失,会连累整个王府的人。” “臣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哲戟一皱眉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你有话就直说。” 袁氏吞吐半晌,终于说了句,“要是臣猜得不错,琼帝召见闻人桀是为了皇上肚子里的孩子。” 明哲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那一晚的真相如何,天知地知他知她知,闻人勋明知道她肚子里的骨肉只可能是闻人桀的,如果还要搅乱一潭池水,刻意为难,事情就棘手了。 “孩子跟闻人勋没有半点关系。” 袁氏见明哲戟一脸坚定,原本的想法也有点动摇,“可闻人桀明明被琼帝灌了绝嗣药,正是因为坐在高位上的没有了后顾之忧,才放心把他当忠犬养着。” 明哲戟也解释不清这其中的道理,“不管当初他是不是真的被喂了药,如今我怀上他的孩子是事实。” 袁氏双眸一闪,才要说什么,外头就有侍从禀报,“皇上得知小王妃有喜,特别送来补品和赏赐。” 二人忙换了朝服,一同到前厅领旨谢恩。 琼帝送来的补品都是上等名贵的珍品,明哲戟认出有几件正是西琳送来的国礼。 宫里的人才走,闻人桀就回了府,他进门时听说皇上赏赐明哲戟的事,匆匆跑到前厅,却看到袁氏也在,禁不住就皱了眉头。 袁氏猜到闻人桀是不想她在明哲戟面前出现,就赶忙施礼回避,她走后,闻人桀又将闲杂人等都屏退,将宫里的赏赐一样一样展开来看。 从他一进门,明哲戟就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可既然他是去赴宴,席间难免应酬。好在他虽喝了不少,人却还十分清醒,一边拿银针验毒,一边笑着同明哲戟说话。 明哲戟看到他打哈哈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恼怒,“宫里的赏赐都送来了,你还要隐瞒我吗?” “我何时隐瞒你,你不要多心,今日我进宫时,皇上的确没说私事,只问我兵部的事,他之所以知道你有喜,大概是因为之前来府的御医多嘴。” 明哲戟哪里肯信,“我们在一起之前,虽然没有行正式的大婚礼,可我现在怀了你的孩子,在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夫君,既然你我是夫妻,就不该有事瞒着对方,天大的事,都要一起商量解决才是。” 闻人桀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哲戟,“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夫君?” “不然呢?” “舒辛呢?” 闻人桀本意是为调笑,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这个时候,他干嘛要提起舒辛,非但没有扑灭火势,反而火上浇油。 明哲戟闻言,果然变了脸色,舒辛于她来说到底算什么,她现在也说不清了。他们在一起的十年,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舒辛对她的关爱,也尽足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闻人桀满心懊悔,忙陪笑一句,“其实我们行过大婚礼的,虽然在我们成婚的当晚,我就被你扔到冷宫,可在我心里,就已经当你是我的妻子了。” 如今再回想当年的事,两人心中都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那个因为礼服的颜色就跑到她面前大吵大闹的少年,终究已经脱胎换骨,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闻人桀见明哲戟脸色缓和,就笑着拉她的手一同回房,“你怀了我的孩子才把我当成你的夫君,我却比你早了这些年,算起来还是我吃亏了,我会用后面很长很长的时间,向你讨回来。” 他嘴里说的类似情话,可说话的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悲戚,明哲戟一时心酸不已,“我知道你还在怀疑孩子不是你的,如果在他之后,我们还会有孩子,你是不是就无话可说了?” 闻人桀心里难过,要是她知道她从今晚后都怀不上他的孩子,是不是会崩溃失控。 不管他内里有多纠结,面上就只有笑容以对,“你又多心了,我知道你们明哲家都喜欢生女儿,我也希望你给我生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儿。” 明哲戟心里还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化成了一丝软笑。 二人洗漱换衣,上床准备就寝,等明哲戟躺好身子,闻人桀就屈身在床边说了句,“要是你嫌弃我身上的味道,我就去别的房里睡。” 明哲戟凑到他领口闻了闻,“我的确讨厌你身上的味道,可我还是想让你陪我一起睡。” 闻人桀愣了一愣,马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伸臂将她搂在怀里,“如月,你有想过孩子出生后,给他娶什么名字吗?” 明哲戟一愣,“这么早就要给孩子取名字?” 闻人桀轻声笑道,“现在就开始想的话,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琢磨推敲。” 明哲戟想抬头看一眼闻人桀的表情,可他抱她抱得太紧,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闻人桀左手的拳伸开成掌,轻轻抚摸明哲戟的背,“你是想孩子跟我姓,还是跟你姓?” 明哲戟趁他手松,身子往后蹭了蹭,捏着他的下巴笑着说了句,“明哲这个姓跟着明哲戟一起死了,孩子只能跟你姓。” 闻人桀也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笑着搂过明哲戟蹭她的脸,“近来你的小动作也多起来了,时不时就要戏弄我一下。” 明哲戟的脸被扎的生疼,就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二人你来我往,打闹了几下,他才要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一想到她肚子的状况,立马悬崖勒马撑着身子。 明哲戟被他不伦不类的姿势逗得忍不住笑,可当闻人桀的唇贴上她的,她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吻不容拒绝,却十分温柔,至于甜蜜交缠中那一丝淡淡的苦,一定是她的错觉。 这一次接吻比他们之前接吻的时间都要长,结束时闻人桀还意犹未尽,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不是不能做下去了?”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把他从她身上推下来,“白日里你才说我动了胎气。” 闻人桀一脸纠结,“这几个月里你都要用动胎气做借口了。” “你要是不想忍,有的是美人等你恩宠。” 闻人桀脸都绿了,“一言不合,你就要说这个气我。那十个女人都是闻人勋派来的奸细,至于叶玉珠,我比你还清楚她的为人,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女人心胸狭窄,蠢毒可笑的一面,她和其他几个女人的明争暗斗,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那个孩子生下来是天盲,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在他身上寄予厚望,那一日,是我亲眼看见她把孩子从城墙上扔下来,怨怒之下,我本已生出杀心,要不是你家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华将军救了她,她恐怕早就死了。” 明哲戟越听越生气,“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凶手是叶氏,却还要冤枉舒辛冤枉我,三番两次提起孩子的事让我愧疚,占我的便宜?” 闻人桀面上现出一丝赧色,却还强作一本正经,“我承认我的确是冤枉了你,也处心积虑利用你的愧疚占了你的便宜,至于舒辛,叶氏之所以会做这种事,就是他在背后指点也说不定。” 明哲戟根本把他说的当笑话,“舒辛为什么会指点叶氏做这种事,当初正战事吃紧,他做这些事于西琳又有什么好处?” 闻人桀笑着用手指描画明哲戟的眉,“于西琳自然是没什么好处,可于他却有好处。” “于他有什么好处?” “他想用那孩子的一条命,让你我恩断义绝。” 122|11.6独发 明哲戟瞠目结舌, 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已经不是闻人桀第一次指控舒辛处心积虑, 心怀叵测。可直到现在,她也不相信他会是那样的人品。 闻人桀见明哲戟一脸纠结, 就笑着说了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想念他的好处,而是帮你彻底忘了这个人。” 彻底忘了这个人? 谈何容易。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十年,风风雨雨经历的不少,她对他虽然早就没了儿女私情, 可他们的感情深厚不是假的, 要她忘了舒辛的好处,她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到。 闻人桀见明哲戟失神, 就赌气在她嘴上啃了一下,“我为孩子想了一个名字,你想听吗?” 明哲戟被引出了好奇之心,也顾不得生气, “说来听听。” “你梦里梦到了五行, 单单缺了一个火,你看离这个字怎么样?” 明哲戟一皱眉头, 思索半晌才答一句, “离字虽补了五行, 可这个字本身的意味太过不祥, 还是再斟酌一下。” 闻人桀笑道, “你我分离了这些年, 如今苦尽甘来, 哪里还有什么不祥。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字,我再去想就是了。” 明哲戟笑着点点头,端起闻人桀废掉的那只手,一根一根抚摸他的手指。 闻人桀等她睡着,就悄悄起身,披衣出门,站在院子里吹风。 秋风萧瑟,天气渐凉,他的心也烦乱不已。 才站了半晌,身后却传来人声,“妾身有几句话要同殿下讲。” 闻人桀吓了一跳,转身一看,说话的正是袁氏。 她是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他居然没听到一点声响。 闻人桀平复心绪,对袁氏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进房。 等闻人桀在主位坐定,袁氏就跪在他面前求道,“以殿下如今的权势地位,不足以维护皇上周全,为了他们母子平安,妾身请殿下对皇上放手。” 一句话里叫了两个皇上,闻人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忘了你是西琳人。原来你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袁氏摇头笑道,“我不是猜到皇上的身份才称呼她为皇上,而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皇上。” 闻人桀满心惊诧,“什么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皇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袁氏低头笑了一会,半晌才开口道,“关于妾身身份的事,皇上原本吩咐我要带到棺材里,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告知殿下实情。” 她的话虽然只露出一点边角,闻人桀心中却已惊涛骇浪,“皇上吩咐?你和她从前就认识?” 袁氏失声冷笑,“我和皇上何止是认识,我六岁就入了修罗堂,与皇上一同长大,从小到大,我学的每一样本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在你之前,我是贴身保护她的修罗堂主。我之所以会来到你身边,也是受她的吩咐。” 袁一云从前幻想过无数次,她把这一番话告诉闻人桀时,会在他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以她以往同他相处的经验来说,他的表情越泰然,内心就越慌乱。 闻人桀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实实在在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袁氏依云,他的恩人,唯一一个没有背叛过他的女人,竟然从不曾真实地存在过,嫁给他的这个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眼线,一个操控他的工具。 袁氏见闻人桀的表情变的异常可怖,忙解释一句,“殿下不要误会,皇上派我到你身边,不是为了她的私心,而是为了维护殿下的周全。” 说到维护他的周全,这女人的确救了他一次又一次,他从前还认定是她对他抱有夫妻之情的缘故,原来,她的舍身拼死,只是为了明哲戟的一个吩咐。 闻人桀忍不住自嘲一笑,“我从前就疑惑为什么一个大家闺秀会有这么好的身手,原来如此。” 袁氏也笑,“妾身从前在殿下面前展示的,也不过所学的十分之一。” 闻人桀看着她点点头,“既然你的身份是假的,那你的家世自然也是假的,秦州首富……亏她想的出来。当年那千两黄金,万两白银的嫁妆,恐怕也是你主子给我的吧?” 袁氏轻咳一声,“的确是皇上的安排。” 闻人桀啼笑皆非,心中百味杂陈,“也难为她一桩桩事都做的周全。当初答应给我千两黄金,万两白银的赏赐,居然用这种方式兑现。” 袁氏低头道,“皇上对殿下痴心一片,她从前从不奢望和你相依相守,只求你一世平安。” 闻人桀苦笑半晌,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形状,“好一个从不奢望和我相依相守,她自己躲在暗处做了这么多事,却任由我一直误会她恨了她那么多年,她是有多狠心。” 袁氏一时无语,好半天才说一句,“皇上有皇上的立场,有她必须要做的事,可她对殿下的感情却没有一丝虚假。自从殿下离开西琳,她就患上了严重的头痛症,其实我心里明白,她得的哪里是头痛症,分明是相思病。” 闻人桀的脸一片绯红,渐渐的连脖子也红透了,“她是因为我才发作头痛?” 袁氏见闻人桀因为明哲戟的病暗自欢喜,心里就有点不爽,“皇上早就喜欢上殿下了,从你离开西琳的时候,你们就是两情相悦。跟随你的这些年,我一直希望皇上对你的感情会因为分离而削弱,这样一来,总有一天,她会准我回到她身边。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她对你竟还一如当初。舒皇后对皇上关怀备至,无限宠爱,可她这些年却从来也没有动过心。” 怪不得在他之前,她都是处子之身。亏他居然还猜想过,她之所以守身如玉是舒辛一直冷落她的缘故。 闻人桀的心口像有一团烈火在烧,好像要把他烧成灰烬。袁氏还要说什么,他却连半个字也听不下去了,“我都明白了。你找我来绝不是为了说这些,我们单刀直入说正题。” 袁氏原本已经站起身,听他说这一句,又扑通跪在地上,“皇上和殿下是有情人,你们却不能在一起,起码在殿下还没有能力保护皇上的时候,你们不该在一起。” 她说的道理他不是没想过,可自私的心却一直占据上风。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她,要放手,谈何容易。 袁氏见闻人桀面生动摇,忙磕头再说一句,“殿下这些年都不知我的身份,可琼帝一早就已经知道了,不止这些,皇上对殿下多年的照拂,她的一切安排,殿下的一举一动,琼帝都一清二楚。闻人勋要比我们想象中深沉阴狠的多,殿下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虽是实情,却多少让闻人桀心中不快,“你既然这么维护她,那一晚的事,你也一定难以接受。” 若非不得已,袁氏也不想再提起明哲戟进宫的事,可为了让闻人桀动心,她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 “闻人勋性子乖僻,他对皇上的兴趣绝不仅仅在于一晚。皇上现在身怀子嗣,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在北琼民间一早就有传闻,他之所以在这个年纪还保持如此年轻的长相,都是借助妖蛊毒术的缘故。皇上之所以从一开始就引起他的兴趣,大概也是因为她龙女的身份。话说到这个地步,殿下也应该明白我的担忧。就算我多心也好,草木皆兵也好,我绝不能容忍皇上和孩子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闻人桀眼中的尴尬一闪而过,“我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如月肚子里的孩子是闻人勋的,虎毒不食子,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袁氏皱眉摇头,“妾身一开始也认定孩子是他的,可皇上却笃定孩子是你的,我虽然觉得这事匪夷所思,却也不得不存着一点疑惑之心。” 闻人桀心中惊喜,却不敢让自己怀抱希望,“为今之计,只有等孩子出生之后再做定论了。” 袁氏展眉笑道,“殿下想弄清楚也很容易,你再找一个女人来,看能不能让她怀孕……”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闻人桀厉声喝断,“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除了如月之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别的女人。” 袁氏失声冷笑,“自从殿下回京,朝中几位权臣已向皇上请旨,要将亲族女儿嫁你做侧妃,旨意真的下来,你要抗旨不尊?那些贵族小姐进了门,能容忍你的冷落?除非你放弃你的身份地位和一切荣华富贵,否则,就绝不可能这一辈子只对着一个人。” 闻人桀冷冷看着袁氏,面上的表情越发严厉,“既然如此,我什么都不要就是了。” “什么都不要?那把你当狗养着的那个人,还有什么理由留你的性命?” 123|11.6独发 闻人桀总算听出了袁一云的弦外之音, “说来说去, 你还是要我离开她。” “殿下有所不知,在你到西琳之后, 皇上就找了神算子看了你的魂,是龙魂没错。你前半生虽十分坎坷,后半生却峰回路转。琼帝身患顽疾,他的日子不会长久,殿下一时放手, 来日必有转机。” 闻人桀也得承认袁氏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可在他心底,更希望她是在危言耸听, 胡言乱语。 “我和她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怎么能放她走,我怎么放得了手?” 袁氏回话的云淡风轻,“当初皇上本已对殿下情根深种, 却还是放手让你回了西琳, 殿下也该投桃报李,为她着想。” 闻人桀满心哀戚, “就算我放得了手, 她又如何放得了手, 她现在身怀有孕, 你要我怎么离开她。” 袁氏冷笑道, “琼帝送补品只是一个开始, 等皇上产下王子, 琼帝若有异动,为时晚矣。为保他们母子平安,请殿下当机立断。” “你要我怎么做?做违心的事让她心寒,让她自己离开我?” 袁氏双眸一闪,没有回话。 闻人桀冷笑着问了句,“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了吧?” 袁氏被他一双眼紧盯着,难免也有点心虚,“殿下是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在王府里发生的事,我一直都理不清头绪,可如今你承认了你的身份,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袁氏明知隐瞒不住,只能跪地请罪,“之前是妾身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你满心维护如月,自然见不得有人下毒害她。从那个时候起,闻人勋就怀疑如月的身份。你怕她留在我身边会给她惹来祸患,就想了一个方法,让她对我死心。” 袁一云摇头笑道,“那一夜的事,妾身并未插手,只是顺水推舟。琼帝派来的十个美人,原本就怀着不良之心,一得着机会,对殿下极尽勾引之能事。她们对殿下用药,妾身是知道的,我原本也想阻止,可为了皇上的安危……” 闻人桀冷笑道,“我相信你只是袖手旁观,可也正是因为你的袖手旁观,才惹出后面的祸事。” 袁氏上前一步,眸子里满是凌寒,“殿下伤害了皇上,我差一点就杀了你。” 她眼中的杀气毫不掩饰,闻人桀也禁不住脊背发凉,“原来我这些天一直走在刀刃上,我竟不知。还好如月是真心爱我,否则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袁氏笑中掩饰不住的嘲讽,“就凭皇上对王爷的情谊,我也不会伤你一根汗毛。” 闻人桀也十分感慨,“你明明厌恶我,却要形影不离地保护我,你这一生都为别人而活,想来的确讽刺。” 袁氏面上并无异色,“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心甘情愿,从无怨言。”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禀报,说小王妃梦中腹痛,才惊醒了。 闻人桀惊惧万分,一路冲回房。 他进门的时候,明哲戟正坐在床上,冷汗连连,眉头也因为疼痛紧皱着。 闻人桀忙坐到明哲戟身边搂住她,“如月,你怎么了?” 明哲戟握住闻人桀的手,“肚子有点不舒服。” “怎么突然肚子疼?” 明哲戟睁眼看了看他,强挤出一个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睡得好好的就疼醒了。” “是我不好,我本该陪着你,我睡不着,就找云儿商量事情。我现在就要他们进宫去请御医。” 闻人桀还没下吩咐,明哲戟就出手阻拦,“小事而已,不必劳烦御医。” 她话音刚落,闻人桀就像想到了什么,“御医安胎药,你今天可吃了?” 明哲戟见他一脸惊慌,忙摇头答了句,“白日里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就没吃安胎药。” 袁氏上前替明哲戟把了脉,“小王妃没有大碍,王爷不必担心。”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前,眯着眼看桌上摆着的各样贡品。 闻人桀将明哲戟放到一边,起身跟到桌前,“这些补品和赏赐我白日里都用银针验过,没有什么异样。” 袁氏冷笑两声,“有些东西本身无毒,对怀有身孕的人却大大的不好,为稳妥起见,还是请王爷叫人将东西都放到别处去。” 闻人桀点点头,即刻吩咐人检查房中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于孕妇有损。 众人忐忑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明哲戟小腹的痛感才渐渐平息下来。 闻人桀屏退闲杂人,袁氏也跟着侍从一起出门,她临走之前还特别用若有深意的眼神看了明哲戟。 明哲戟来不及思索袁氏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闻人桀就坐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从今晚后,你一举一动都要加倍小心。” “今天的事,大概也只是个意外,你不要小题大做。” 闻人桀低头苦笑,“怎么算是小题大做,你和孩子要是有个闪失,我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看他慌张焦急的样子,不像是做戏,明哲戟原本心生的一点怀疑也消失殆尽。 闻人桀拍了她的手背,手就要往她衣服里钻,明哲戟哭笑不得,就捏住他的手问了句,“你这是干什么?” “想摸摸你的肚子。” “我的肚子还没显,你能摸到什么?” “一想到之后的几个月里孩子会一点点长大,我就觉得不可思议。” 明哲戟挑眉笑道,“不可思议?你又不是第一次有孩子,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前你的几个王妃都是怀胎十月把孩子生下来的。” 闻人桀轻咳一声,不自觉地避开明哲戟的眼神,“你和她们怎么能一样。你不该一直把这个当把柄,故意让我难受。” 怎么说来说去,倒像是她欺负人一样。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可近来却越来越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你有过的女人,介意你有过的孩子,介意在分别的那九年里你不属于我。” 闻人桀眸子闪了闪,望着明哲戟笑道,“谁说我不属于你,我们人虽然不在一起,我的心却一直在你那里。” 恍惚中,明哲戟心中一片酸涩,酸涩过后,又觉得十分甜蜜,“你别以为花言巧语几句,我就不介意你滥情的过往。” 闻人桀笑的狡黠,“归根结底,我的滥情是拜谁所赐,你介意,我更介意,我这九年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真心待我,就连一云也是受了你的属意才对我不离不弃,所谓的滥情,只是一场荒唐。反倒是你,我一想到我们分别的那些年里,你每一天都跟那个人在一起,我就难过的像被人勒住脖子喘不过气。” 明哲戟甘拜下风,他现在越来越狡猾,动不动就反客为主,将她一军。 “我和舒辛虽然天天都在一起,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若你属于我之前说这个,我一定不相信,可我现在也不得不相信,都说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你们竟真的清茶一饮。” 明哲戟正不知怎么接话,闻人桀就又笑着问了句,“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不解,他是怎么做到对你隐忍了九年?我明明连九天都忍不了。” 明哲戟想到她和舒辛成婚的最初,他是因为心有所属,才对她刻意保持距离,至于后来种种…… 闻人桀见明哲戟发呆,猜她心有愧疚,就笑着玩笑一句,“男人即便是对着不喜欢的女人,该做的事也会做,你的皇后,也许天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哲戟皱眉打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闻人桀受了驳斥难免不快,“怎么我才说他一句,你就忙不及替他说话。亲疏远近,高下立见。” 明哲戟正色道,“我同你亲近,同他疏远,才受不了你诋毁他。” 闻人桀闻言,神情渐渐缓和,面上又露出一丝圆融笑意,“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我却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不公平。”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闻人桀眼珠转了转,语气中带了一点调侃的意味,“我救你的那一晚就喜欢上你了。” “信口开河。” “绝无半句虚言。” “你才说男人对不喜欢的女人,该做的事也会做,喜欢一个人和想得到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那个时候,只是想要一个女人。” 闻人桀思索半晌,终究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最初的最初,我只是对你动了心,可想要和喜欢,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分的。如果我说我的第一次是你,你一定不相信。可在那一晚之后,我就欲罢不能了。” 明哲戟看着闻人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欲罢不能的何止你一个。” 124|11.6独发 明哲戟醒来的时候, 闻人桀已经出府了, 等她洗漱穿戴好,袁氏就亲自把早膳端到她房中。 服侍的丫鬟们都退出门去, 房中就只剩下她们二人。袁氏等明哲戟喝了半碗粥,才试探着问了句,“皇上以为,昨天在那一堆贡品里动手脚的是谁?” 明哲戟一愣,“难道不是闻人桀送来的东西有古怪?” 袁氏一皱眉头, “王爷回来之前, 臣细查过那些东西,都是寻常的补品赏赐, 并没有什么蹊跷。臣回避之后,还有谁碰过那堆东西?” 明哲戟回想昨日的情形,一时也有点糊涂,“除了搬东西的下人, 就只有子枭用银针验过一堆赏物。” 袁氏双眸一闪, 半晌沉默不语。明哲戟却从她的表情里猜到她想说的话,“你怀疑子枭?” 袁氏犹豫了一下, 随即从座上跪到地上, 对明哲戟拜道, “臣知道皇上对殿下一往情深, 殿下对皇上也百般呵护。可殿下现在分明就是在怀疑皇上肚子里的孩子是闻人勋的, 他对闻人勋恨之入骨, 接受不了你怀育他的孩子也属人之常情。” 明哲戟不愿相信袁氏的猜测是事实, 可她回想过去这些天闻人桀的种种,心中也难免生出动摇。 那个人,不是她从前认识的单纯少年,他杀人不眨眼,自己的孩子死在城下,都面不改色,要除掉一个仇敌的孩子,更不在话下。 袁氏见明哲戟变了脸色,忙扶她的手劝道,“是臣胡言乱语,皇上不要当真。殿下对皇上感情深厚,爱屋及乌,若非不得已,他一定不会伤害孩子。” 明哲戟面上虽笑,但一颗怀疑的种子,到底还是在心里落下了,“子枭一早出去,是去上朝了,还是去兵部了?” 袁氏躲闪明哲戟的目光,“兵部尚书卧病,殿下昨晚叫我备了礼,他一早就去了尚书府探病。” “公事都不顾去探病?” 袁氏明知隐瞒不过,索性对明哲戟和盘托出,“自从王爷从边关回来,朝中的几位权贵就有意将女儿送到王府做侧妃。琼帝几番斟酌,已经敲定了几个人选,只等下旨叫殿下完婚。” 明哲戟虽然之前就有预感,可如今预感变成现实,她还是觉得心凉如冰。 她从前的独占欲没有这么强烈,可现在,她内心深处那些阴暗的想法,让她自己都觉得害怕。 袁氏点到即止,半字也不肯多说。 闻人桀赶在晌午之前回到王府,陪明哲戟用了午膳,又带她去后花园散步。 明哲戟心事重重,本还愁眉不展,可她一看到花园里的两只小鹿,立时愁云尽散。 她急着跑去看鹿,就快走了几步,闻人桀忙追上她拉她的手,“小心点,慢些走。” 明哲戟扭头对闻人桀一笑,“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两只鹿?” 闻人桀笑着摸她的头发,“猜你会喜欢,我就特别吩咐他们去弄的,下面的人办事不利,拖到今天才送来。” 明哲戟走去摸了摸两只鹿的鹿头,难得它们不怕人,见到她非但不多,反而更凑近了让她亲近。 闻人桀笑容款款地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轻声问了句,“当初我送你的那两只鹿,是不是长大了?” 明哲戟笑道,“长大了是长大了,奇怪的是那母鹿从不曾生育。” 闻人桀默然不语,半晌才上前笑道,“这世上的事哪能事事顺心,难得它们恩爱,就足够了。” 他这话像是就事论事,明哲戟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就站直身子对他问了句,“子枭,要是我肚子里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你能对孩子视如己出吗?” 闻人桀被问的笑容僵在脸上,表情变得十分滑稽,“怎么突然之间问这个?” 明哲戟拉他的手一同坐了,“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怀的不是你的孩子,你能接受吗?” 闻人桀被明哲戟盯着,心也像被人用尖刀刺穿了,他虽然从前就猜到明哲戟怀的不是他的子嗣,却一直都心存侥幸。她之前明明都极力澄清的,怎么突然就改了口风,试探起他的心意来了。 她也终于认清事实,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吗? 明哲戟还不知道在短短的时间里,闻人桀的心已百转千回,“你的脸色怎么变得难看,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玩笑而已,你干嘛当真。” 闻人桀面上的悲伤掩藏不住,就垂下眼,尽量掩饰住表情,“如月,你比我的命还重要,你的孩子就是我的骨肉,他的命也会比我的命重要,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尽我所能,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他的眼神虽晦暗不明,表情却极尽真诚,明哲戟的心刹那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之前不该怀疑他的,他怎么会伤害她,伤害孩子,是她庸人自扰。 闻人桀看着明哲戟,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随即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你笑起来好看,以后都不要皱着眉头了,要一直对我笑。” 明哲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闻人桀太过亲近,就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他搂她腰的手非但没松,反而抓的更紧,“你想往哪跑,我连抱你都抱不得了吗?” 明哲戟脸一红,满心想着让他别在一群侍从面前丢人现眼,就特别捡了句煞风景的话,“听说你一早起就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了。” 闻人桀果然沉了脸色,抱人的手也一点点松了,“你怎么知道的?” 明哲戟本想让他正经一点,可看他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她心里也有点难过起来,“这么说是真的?你要娶尚书的千金做侧妃?” 闻人桀闪避明哲戟的眼神,苦笑着摇头,“要是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就谁也不用娶了。” 明哲戟见闻人桀神情落寞,心里也有点后悔说这些让他难堪,“其实我一早就知道结果,只怪自己不够豁达。放心,从今晚后,我不会再说这些话为难你了,你做你该做的事,我要你的心就够了。” 一瞬之间,闻人桀生出了放弃一切的心思,可一瞬就只有一瞬,转念之后,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嚼碎了重说,“云儿说当初你找人看了我的龙魂,是不是看错了?” 明哲戟笑而不语,任凭闻人桀不依不饶,她也讳莫如深。 二人正说话,侍从来禀报,“千里侯入府求见。” 闻人桀心里奇怪,怎么他午前才去了尚书府,千里侯就忙不迭地跑过来,要是他记得不错,这老家伙也有个适龄女儿选秀未成,等着寻权贵联姻来着。 明哲戟见闻人桀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就笑着说一句,“你有事你先去,我在这里吹吹风,喂喂鱼。” 明哲戟上前帮她裹好披风,“天冷了,不要在外头久站,过一会就叫人送你回去。” 明哲戟笑着点点头,等闻人桀走了,她就向侍从要了鱼食,在金鱼池旁喂鱼。 入秋时节,天气渐寒,一阵冷风吹过,明哲戟打了个冷战,才预备回去,转身时却吓了一跳。 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叶玉珠。 自从她入府,这个女人就像是从她眼前消失了,要不是她之前中毒的事跟她有所牵连,她几乎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叶氏见明哲戟站在原处不动,就走上前对她冷笑,“小王妃好气色。” 明哲戟一想到她为了一己私利杀害亲生骨肉的恶行,就不想再看她一眼,更不论说同她说话。 叶氏见明哲戟转身要走,就疾上前两步拉住她的胳膊,“若不是因为你,我的孩子不会一生下来就是天盲,也不会惨死在异国他乡。你如今却怀了那薄情人的孩子,很好,天理循环总不枉。” 这女人身上也不知扑了什么香粉,明哲戟一闻着就觉得头晕目眩。 两人拉扯间,叶氏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直往明哲戟小腹刺去。 明哲戟虽全身无力,危急关头也勉强对付得了一个弱质女流,她忍着头疼不适劈手夺了叶玉珠手里的刀,一把扔进鱼塘。 叶氏一招不成,干脆用尽全力推了明哲戟一把,明哲戟原本就站在鱼塘边的石台上,被她一推,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跌进水里。 慌乱之间,她脑子一片空白,原以为自己必然会落水,歪斜的身子却落进一个怀抱,不觉中她已两脚腾空,再落地时,就是平地。 一云跟随她这些年,她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见识她的身手有多好。 袁氏冷眼看着还愣在原地不动的侍从丫鬟,扶住明哲戟笑道,“小王妃怎么这么不小心,怀着身子就不要往危险的地方去了,我陪你回房休息。” 叶氏面如土色,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才要开口说什么,就被袁氏一个凌厉的眼色吓得嘴都不敢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哲戟被护送着走远。 125|11.6独发 下人们才想亦步亦趋地跟上明哲戟, 却被袁氏一个眼神喝退。 明哲戟扶着袁一云的手笑道, “你干嘛吓唬他们?” 袁氏的表情远没有明哲戟这么轻松,“要不是我不放心皇上一直守在暗处, 后果不堪设想……事到如今,皇上还不信整件事是闻人桀在背后捣鬼吗?” 明哲戟这才收敛笑容,“那个女人为人狠毒,之前因为孩子的事,她也一直对我有怨恨。” 袁氏不敢苟同, “就算贱人对你有怨气, 她是怎么跑到园子里来的,她原本不是被闻人桀禁足了吗。”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说了,我才闻到了难闻的味道,身子不舒服, 要回去躺一躺。” 袁氏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 可明哲戟表明不想听,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惹她讨厌。 明哲戟回了卧房, 袁氏又小心伺候她躺下, 守在床边等她睡着。 待袁氏退出门, 明哲戟才睁开眼坐起身,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 她还惊魂甫定, 叶氏的出现的确蹊跷, 下人们没有及时反应,也很让她生疑,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信是闻人桀在幕后指使。 闻人桀见过千里侯,傍晚又进了宫,吃过晚膳才回府。 明哲戟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忍耐不住就问了句,“白日里的事,没人同你说起?” 闻人桀一愣,“白日里的什么事?” 看他的模样,实在不像故作不知,明哲戟就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不重要。” 二人对面落座,才想说几句闲话,外头就有侍从禀报,说叶氏在房中自尽。 明哲戟心里一惊,闻人桀也变了脸色,两个人对视一眼,表情都不怎么好。 沉默半晌,还是闻人桀开口问了句,“她是怎么死的?” “白绫。” 闻人桀在心里冷笑,那毒妇谋害亲儿,活该千刀万剐,哪配用白绫自尽。 明哲戟也大略知道叶玉珠的人品,她把自己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绝不会轻易自裁,必定是有人杀了她,又做出她自我了结的假象。 她怀疑的凶手,一个是一云,一个就是闻人桀。若出手的一云,必定是对白日里的事气不过,一心想为她出气,若动手的是闻人桀,那就少不了杀人灭口的嫌疑。 闻人桀见明哲戟扶头,忙将人屏退,小心把她抱到床上,“头痛?还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他一句没说完,明哲戟就一阵恶心,可她只是干呕了两声,最后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闻人桀倒了一杯温水,伺候明哲戟饮了,“叶玉珠是她咎由自取,你何必因为这个为难自己。” 明哲戟何尝不知叶玉珠死有余辜,可她见闻人桀如此冷清,心中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怆然,“你和她夫妻一场,她死了,你竟没有一点伤心?” 闻人桀如鲠在喉,半晌才苦笑着回了句,“我说不伤心,你会骂我无情,可我若说我伤心,你却又要心酸。当初我的确恨不得想杀了她,可气过了,冲动也没有了,她如今死了,我除了感慨自作孽不可活,心里实在没有别的想法。” 明哲戟明知纠结不出什么,索性也不纠结,转而问了句,“白日你去尚书府,之后侯爷上门,傍晚你又入宫,是不是为了娶侧妃的事?” 闻人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两位侧妃不能同时进府,皇上同我商量了一个次序,定了日子。” 除此之外,闻人勋也问了明哲戟的状况,他当然不会把这个告诉她。 明哲戟心里介意,面上却不能表现出介意,就故作无恙地对闻人桀笑道,“子枭,能等孩子出世再娶别人进门吗?” 闻人桀何尝不想如此,可闻人勋像是故意要给他找麻烦,旨意是一早就拟好的。 明哲戟见闻人桀一脸难堪,也猜到他无能为力,未免他愧疚,就笑着安抚他一句,“我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有人没人,于我也并没有什么两样,我自过我的清净日子就是了。” 她原本是想说一句轻松的话,可听在闻人桀耳里,就莫名有了几分心酸的意味。 第二日一早,闻人桀又趁着明哲戟未醒就出门去了。 袁氏照旧端早膳进房,明哲戟若无其事地用了膳,喝茶时才将人屏退问了句,“叶氏是你杀的?” 袁一云料到明哲戟会问她昨天的事,她答话时也没有半点犹豫,“若动手的是我,绝不会让她死的那么容易,必定要折磨那贱人一番才消我心头之恨。” 将人勒死之后再用白绫挂上房梁,的确不像一云的作风。 明哲戟笑着摆摆手,“你只当我没问。” 袁氏沉默半晌,还是试探着说了句,“皇上怀疑昨天的事是王爷杀人灭口?” 事情接二连三发生,要说她心里一点怀疑都没有,实在不合情理。可要她真的认定闻人桀因为私心的缘故想对她的孩子不利,她却更做不到。 虽然她怀孕之后,他对她的疏远显而易见,有些事,虽然在最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扎到心里的刺会慢慢腐烂化脓,潜移默化地变质。 大概是白日里思虑太重,当晚明哲戟就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了摔在城楼下的那个无辜的孩子。 鲜血淋漓。 一身的鲜血淋漓。 明哲戟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闻人桀也马上醒过来了,他伸手抱她,却被她下意识的一把推开。 她才在梦中看到他狰狞诡笑的脸,人还没从梦境和现实中完全剥离。 闻人桀被推开之后,颇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也不敢再靠上前,等明哲戟平静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如月,你怎么了?” 明哲戟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就强挤出一个笑对闻人桀道,“做了个噩梦而已。” “梦到了什么?” 梦到什么她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她又不想撒谎骗他,就胡乱敷衍一句,“没什么。” 闻人桀伸手握住明哲戟的手,弯下腰看她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明哲戟被盯的无容身之处,只能摇头躲避他的眼神,“别问了,我不想说。” 闻人桀又问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结果,只能怏怏作罢。等他重新扶明哲戟躺好,却迟迟不见她入睡,而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如月,你睡不着吗?” 明哲戟一声轻叹,“我吵到你了?你去别的房里睡吧。” 闻人桀试着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的手臂脊背,“怎么会吵到我,我是担心你,要是你睡不着,我们就说说话,兴许说几句你就困了。” 他手上动作温柔,她身子却僵的像石头一般。 闻人桀顾自说了半晌,明哲戟都没有接话,他这才发觉不对,“是我在,所以你才睡不着吗?” 明哲戟心里万万不想承认,可她一想到刚刚那个鲜血淋漓的梦境,她就一身冷汗淋漓。 说她精神恍惚也好,她总觉得他下一步的动作就是要拿刀捅她的肚子。 闻人桀见明哲戟沉默不语,就笑着松了抱她的手,“你睡吧,我去书房坐一会。这几天你身子不好,我就不在你身边闹你了。” 闻人桀披衣下床,屈身在床前摸了摸明哲戟的头发。 四周太暗,她看不清他眼里的内容,却莫名觉得十分心酸。 闻人桀出门之后,明哲戟的心虽渐渐安定,却平白添了许多空虚失落。 她想了很多事,他们的从前,现在,还有看不清前路的未来,也许这天下间,有一些有情人,注定有缘无分,强求不得。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闻人桀笃定明哲戟睡着,就悄悄回房,坐到床前静静看她。 其实明哲戟并没有睡着,从闻人桀进门,她就听到了,为了掩饰尴尬就只能闭着眼装睡。 闻人桀的手伸到明哲戟额边,却又在触到她的前一刻又收手回来。 明哲戟一动不敢动,她虽然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得到他心里的悲伤和无奈。 她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感受。 所以在他低头吻住她的时候,她就控制不住地环住他的脖子回吻了他。 闻人桀没有追究她为什么赶他走,又为什么要装睡,他在她吻住他的那一刻脑子空白,马上就抱住了她。 他的手托着她的背,尽量让她的上身拱向他,一开始还用着力,渐渐地他就感觉到她把身子的重量都挂在揽住他脖子的手臂上了。 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接吻的动作也做的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互相索取之后,闻人桀抵着明哲戟的额头苦笑,“爱一个人竟然是这么辛苦的事,爱上你以后,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承受得了的。” 明哲戟也想笑,可她知道自己咧嘴的表情更像哭,“你去爱别人吧,如果不这么在乎,也就不会这么痛苦。” 126|11.6独发 日子一天天过, 明哲戟身上的反应也越来越强烈, 闻人桀搬离之后,袁氏就日夜不停地在她身边照顾她。 王府内外, 只传说两个王妃都怀孕了。 这中间琼帝又派人送了两回补品,又过了不到三个月,闻人桀正式迎娶兵部尚书的千金入府做侧妃。 之后的十几天,明哲戟足不出户,一直都没见到那个才满十七岁的女孩, 直到这一日她心血来潮去后花园, 就撞见闻人桀带着尚书小姐喂那两只鹿。 明哲戟远远看着两人,不知怎的脑子里就闪出“郎才女貌”四个字, 她对那小姑娘是有些艳羡的,即便她在她那个正青春的年纪,也从来没有这么无忧无虑地笑过闹过。 袁氏生怕明哲戟伤心,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还颇有些手足无措, “皇上, 天气冷了,我们回去吧。” 明哲戟笑着看她一眼, 点了点头。两人还没回到正厅, 就有侍从飞跑来禀报, 说皇上召小王妃入宫。 明哲戟和袁氏心中都是一惊, “谁来传旨?” “宫里的大总管亲自来传旨, 叫王爷和小王妃出来接旨。” 袁氏皱着眉头对侍从道, “王爷和侧王妃在后花园, 你快去叫人,小王妃身子不适,不能久跪,别叫我们等急了。” 侍从忙领了吩咐去了,明哲戟和袁氏就先走到前厅接旨。 总管见明哲戟要跪,忙躬身拦住,“皇上特别吩咐,小王妃不必行礼,坐在一旁就好。” 袁氏见总管公公温言恭敬,就笑着问了句,“大人可知皇上召小王妃进宫做什么?” 总管公公眼珠转了转,轻声笑道,“皇上刚得了南瑜送来的燕窝和西琳送来的雪莲,叫人煮了燕窝雪莲粥,请小王妃进宫去吃。” 袁氏心里担忧,就冒昧问了一句,“小王妃身子不方便,臣妾能不能斗胆也陪她一同进宫。” 总管公公看了一眼袁一云的假肚子,轻声笑道,“王妃自己也怀着身子,怎么好劳动,请你找几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跟着就好。” 他话音还未落,闻人桀就从后头匆匆赶过来,一看到明哲戟与袁氏并肩站着,就不自觉地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这边把旨意接了,总管公公就吩咐人将软轿抬进院子,“皇上体恤小王妃,不叫坐车,特别叫人准备了八抬大轿,请小王妃上轿。” 闻人桀拉住明哲戟的手,“你要是不想去,我去宫里谢罪就是了。” 明哲戟笑着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摸了摸他断掉的那一条手臂,“天气冷了,你别穿得那么单薄,适时加衣。皇上不见我,我也想见他,有些话,总想当面跟他说。” 闻人桀见她面色淡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上轿。 进宫的一路,轿子稳稳,明哲戟的心却忐忑不安。 轿夫将她一路抬到闻人勋的寝宫门口,她下轿时才发现,下雪了。 天色渐昏,四周围的宫阁楼宇都被初雪映衬的有些苍凉。明哲戟裹紧身上的袍子,在手上呼了一口气,正预备扶着丫鬟的手拾级而上,一抬头,却看见闻人勋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殿门口。 明哲戟一愣,也不知该行礼还是该上阶,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望,彼此眼中的情绪都繁杂不明。 最后还是闻人勋笑着说了句,“王妃不必多礼,小心些上来。” 两个丫鬟诚惶诚恐地扶着明哲戟,一路都在提醒她地滑,好不容易走上阶顶,明哲戟本想屈身行礼,就被闻人勋伸手扶住,“都说了不必多礼,你现在身娇肉贵,一切谨慎为上。” 自从那日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是明哲戟的错觉还是怎的,她只觉得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年轻了,形容之间却多了几分憔悴,面色比雪色还白,被素装裹着的单薄身子矗在殿前,像是要化在雪里。 明哲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闻人勋却笑着握住她的手,“我才在里面批奏章,下头服侍的人说外头下雪了。上一次见你,天气还暖,一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 明哲戟的手被他抓在手里,他用的力气虽是松的,她却不好挣脱,只能尴尬地任他拉着。 两人并肩看了一会雪景,她才开口问了句,“不知皇上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闻人勋本来在出神,被明哲戟一句叫回魂,“忘了王妃身子不宜久站,我这就扶你进殿。” 他们两个的身份,实在不适宜在人前如此亲近,闻人勋故意这么做,多少是怀着恶意的心想给明哲戟难堪。 明哲戟怎么会让他得逞,面上泰然自若。待殿中只剩他们两人,闻人勋的殷勤果然就松懈了不少。 “如月这些天身子可好?” “多谢陛下关心,我一切都好。” 闻人勋顾自上榻,拿暖被盖了腿,两只手也放在手炉上暖。 明哲戟被让到他对面坐了,闻人勋见她低头往手上哈热气,就把手炉推到她面前,“好不容易才把人支出去,这会不想叫人进来送,晃来晃去的太烦,你将就用我的。” 明哲戟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推辞,接过手炉放在膝盖上暖手。 闻人勋打量了一下她的肚子,笑着问了句,“出门怎么连护手也不带,子枭也够粗心的。” 明哲戟猜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没有接话。 闻人勋讨了个没趣,却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而是单刀直入地问了句,“听说他这些天一直冷落你,反倒十分宠爱新入府的侧妃。” 明哲戟早就猜到他要拿尚书小姐说事,她很想装作不在意,可她脸上的表情多少还是出卖了她,“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 闻人勋见明哲戟说话的时候不看她,就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别人喜新厌旧,子枭却不会喜新厌旧,否则他不会对你执着那么多年。他之所以冷落你的缘故,大概是你们之间因为这个孩子生出了嫌隙。” 明哲戟听了这话,就不再回避闻人勋的目光,“这不正是皇上的目的。只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闻人勋打开食盒,端出暖着的燕窝雪莲粥递给明哲戟,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的身世,我身上没有闻人家的血统,我的儿子们,其实都没资格继承皇位。” 明哲戟一皱眉头,心中犹疑不解,“皇上身世的秘密,除了你自己知道,恐怕没人知晓,你又何必在意?” 闻人勋摇头苦笑,“从头到尾,在意的人都不是我。这天下间知道我身世秘密的,除了你我,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曾经亲口许诺,要将皇位传给有闻人家血统的人,我不能食言。” 他说话的时候,眼中的哀伤掩藏不住,明哲戟也敏感地知觉到了。 可闻人勋的失态只有一瞬,面上就马上恢复笑颜,“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月应该明白了。我在亲王里选定子枭的理由,是因为我和他算是兄弟,我对他比对其他人多了一分情谊,当初我之所以要将子枭的侧妃与孩子接进宫,也是因为这个。可惜那个孩子的资质平庸,他的母妃……不提也罢。” 明哲戟半晌无语,她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闻人勋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摆明是跟她摊牌的意思,他是挑明了等孩子出生之后,就要把人从她身边带走。 明哲戟面容惨惨,闻人勋却视而不见,走下地把她手里的手炉拿回自己手里,“我选定你的理由,更不用说,这天下间没有哪个女人的血统比得上西琳皇家。说来奇怪,孩子是你的,我的心反倒平静了许多,也没有从前的许多不甘。” 明哲戟站起身,跪在闻人勋面前,“我这一生,跪天跪地跪父跪母,从没任凭本意屈尊跪过别人。皇上与我是一样的身份,你一定知道这一跪意味着什么。” 闻人勋见她挺着肚子跪在地上,心中虽不忍,却并不下地扶她,“如月在位十年有余,在朝政上颇有建树,要是没有几位权臣搅乱朝局,再加上你那个颇有野心的妹妹,你的皇位未必坐不稳,你的孩子本应生为帝王,我如今许诺他皇位,于你来说,就算不是一个天大的惊喜,也绝不该是一个避之不及的灾祸。” 明哲戟心中好不悲凉,“你我都是在那把椅子上坐过的人,为权利付出的代价,没有人比你我更明白,我身为皇储,继位是身不由己,要是能选择,我未必会争取皇位。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一生平安,快乐,不要被皇权的荣耀束缚,不要牺牲感情成全帝位,做他想做的事,喜欢他喜欢的人。” 127|11.6独发 闻人勋轻轻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亲自将明哲戟扶起身, “如月又怎么知道你的孩子对皇位无所执着,你们明哲家的女儿并非个个如你, 毕竟也有明哲弦那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明哲戟也不知怎么回话,闻人勋将她安置回榻上坐,一边又笑着调侃道,“孩子还没出生,你我就算争论出一个高低也没有意义, 要是你生的是女儿, 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明哲戟原本忧心忡忡,听到这话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实不相瞒,从我登基时你送来的第一封道贺国书开始,我就不喜欢你。作为一个君王,你显然比我更适合, 可在人品上, 我一直都诟病你不够磊落。” 闻人勋不怒反笑,“当初我一开口就向你要了千两黄金, 万两白银, 你觉得我霸道贪婪?” “千两黄金, 万两白银只是一个开始, 我知道你的野心绝不仅限于此, 你连年兴兵, 图谋秦州, 陇州,为了吞并西琳不惜穷兵黩武,生灵涂炭。” 闻人勋面上非但没有羞愧之色,笑中反而多了一丝狡黠,“我之所以得寸进尺,也是因为你软弱可欺的缘故。这些年我之所以会不遗余力地对付你,还有一个说不得的理由,我恨你策反了子枭,引北琼内乱,同室操戈。因为他曾经的背叛,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对他放下芥蒂,你可知,他也是我一度认定的皇位继承人。你教他做的那些事,帮他做的那些事,反倒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明哲戟心中吃惊,面上苦笑着点头,“所以你是寒了心,才要把他的孩子一个个抢过去?” “余妃的事,并不全是我的过错,怪只怪子枭拢不住女人的心,没有让余氏对他死心塌地,是她对我投怀送抱,我只是顺水推舟。” 明哲戟失声冷笑,“皇上夺走的那个孩子毕竟是子枭的亲生骨肉,就算你有心托之以皇位,也不该让他们骨肉分离。” 闻人勋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我说子枭拢不住女人的心,你才生我的气?经过这么多事,他到底也学乖了,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也肯用心周旋。尚书小姐才入府短短几日,就已对他死心塌地,一片痴情。” 明哲戟听出他话里的幸灾乐祸,就掩饰心中的酸楚笑道,“皇上不必特意说这些话,我虽然是个女人,却也有更重要的身份。” 闻人勋看着明哲戟的表情变化,眼中满是好奇,“子枭有过那么多女人,你居然还能心无芥蒂地跟他在一起,我实在不相信明哲家的女儿会有如此心胸。” 明哲戟也看着闻人勋,目光清冷,“旨意是皇上下的,人也是皇上选的,你如今说这些话又是何必?” 闻人勋总算抓到明哲戟表情里的破绽,笑容也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所以你心里是怪我的,怪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你和他中间。” 明哲戟笑道,“见皇上之前,我心中的确怨恨,可既然你把话说清楚了,你的所作所为,并非不可解。你我身为帝王,的确不该把情爱掺杂到政局里。你之所以忌讳我,不过是因为你认定我是子枭的软肋,只要我在,他就永远变不成你希望的样子。”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言,帝王的孤独,果然只有帝王才能体会,正是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闻人勋吩咐人去御花园折了一枝梅花,送给明哲戟,“不瞒你说,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对你抱有私心,我对你的感情虽不是男女之情,我却的确很想把你留在宫里做我的知己。我一个人寂寞了这么多年,有很多话,对我心爱的人都难以启齿的话,好像都能轻而易举地跟你说,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也曾令我惶恐不安,好在现在还不需要做决定,只等你诞下麟儿,才是尘埃落定时。” 明哲戟笑而不语,可她心里知道,没有尘埃落定时了。从她在后花园看到闻人桀言笑晏晏地对着新人的时候,她就知道没有尘埃落定时了。 这么多年的分分合合,纠结纠葛,不是不爱,却是不信,两个人在一起,若不能让彼此都快乐,何不当机立断,互相成全。 明哲戟的轿子回到王府的时候,闻人桀正打着伞等在大门口。 轿夫们落了轿,只等闻人桀下吩咐。闻人桀才想让他们把轿子直接抬进院子,明哲戟就掀了轿帘走出来,“不用麻烦,我自己进去。” 闻人桀忙迎上前,扶着她的手把她领出来,“冷吗?” 明哲戟将闻人勋送给她的手炉递到闻人桀手里,“你的手像冰一样,还问我冷吗。” 闻人桀讪笑着默默接过手炉握在手里。 他不会傻到问她进宫之后同闻人勋说了什么,她也没有主动跟他解释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她这一趟出行,只微笑着望着彼此。 明哲戟抓起闻人桀捧手炉的手,轻轻在他两只手背上哈气,“你等了多久?” 她的呼吸扑到他手上的一刻,他的心都要化了,“没等多久。” “还说没多久,打着伞身上还落了这么多雪,我掀开帘子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冰塑。” 闻人桀扔了手炉,笑着将明哲戟抱在怀里。 明哲戟也将手环上闻人桀的背,轻轻地回抱了他,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不顾旁人的眼光,安然接受他的亲近。 拥抱的时间长到两个人都生出天荒地老的错觉,直到闻人桀感觉到明哲戟顶着他的肚子动了动,他才笑着松了手,“孩子冷了,我们进去吧。你乖乖坐到轿子里,我们在房里见。” 明哲戟难得任性,她握住闻人桀动不了的那只手,拉着他往前走。 闻人桀只能苦笑着跟上她的脚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冻伤了脚,我可不管。” 两个人很久没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说过话了,好像这些天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也从来没有存在过。 从门到门的这一段距离,明哲戟没有提议打伞,闻人桀也就顺着她去了,踏雪而行的一路,他们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要是这一走,没有终点,那就完满了。 “子枭,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闻人桀被问的一愣,“怎么突然这么问?” 明哲戟展颜笑道,“我就是好奇,好奇你有什么事想做却做不到。” 闻人桀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说到想做却做不到的事,的确有一件,我想为你拉一次绰琴,让你再听一回我当初为你而奏的那一首琴曲。” 明哲戟一阵心酸,面上却笑容不减,“曲子刻在我脑子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又抓紧了些,“其实我也有一件后悔的事,我后悔当初放你回来,我该把你困在我身边的,即便你之后厌烦了我,我也要抓着你的人不放,你跑掉了,我就追到天涯海角要把你追回来。” 闻人桀的眉眼间都生出掩饰不住的笑意,“你要是对我有誓死不放手的执着,我们之间也不会经历这许多坎坷了,我们之所以分别了那么多年,就是你不够喜欢自己的缘故。”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她不是不够喜欢他,只是不够喜欢自己。她不够自私,不够洒脱,总是瞻前顾后,想东想西。 前半生匆匆而过,她又何尝不想任凭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一次。 两人走到卧房门前,闻人桀帮明哲戟拍掉身上的雪,笑着问了句,“今晚我能留下来陪你吗?” 明哲戟心里叫嚣拒绝,嘴上却不自觉地说了一声好。 闻人桀笑着揽住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扶她踏过门槛,又在外头抖落了斗篷上的雪,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门。 两人换了衣服鞋袜,双双坐在暖榻上喝茶,原本是面对面隔桌相望,闻人桀却忍不住坐到明哲戟身后抱住她。 他的手环上她的腰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明哲戟当然感觉到了,却故作不在意,还笑着问了句,“晚上吃什么?” 闻人桀这才放开手脚,原本只是轻轻搭在她肚子上的手也滑动着轻抚起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有侍从来问,说侧妃寻他过去。 明哲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这些天你都陪她一起用膳,今天突然不过去,她一定伤心,你去吧,我叫一云来服侍我。” 闻人桀心里酸楚的无以复加,眼中也尽是哀苦,“你赶我走,是怕我在你身边,还是想留我却说反话。” 明哲戟听了这一句,喉咙像被什么扼住,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想留你如何,不想留你如何?” 闻人桀哼笑一声,将下巴埋进明哲戟肩窝,“不管你想不想留我,我都不走。我要把这些天想对你做的事,一次补齐。” 128|11.6独发 初雪下了一天一夜, 雪停的时候, 闻人桀才从明哲戟身边离开。 那天之后,他们就彻底断绝了联系, 闻人桀像是刻意避嫌,明哲戟更不会主动找他。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一直持续到本该是明哲戟临盆前的半月。 明哲戟早起是被疼醒的,她梦中就觉得腹痛,一睁眼,却见袁一云跪在地上。 明哲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袁氏问了句,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怎么一进来就跪着?” 袁氏恭恭敬敬地对明哲戟行了一个伏礼,磕头谢罪, “臣让皇上吃苦,是臣对不起你,皇上要体谅臣的苦衷。” 明哲戟才要问她这是干什么,肚子就又一阵撕裂般的绞痛。 她才忍不住叫了一声, 袁一云就起身对门外高呼道, “小王妃摔了一跤,快请御医。” 候在门外的侍从丫鬟们都慌慌张张跑进门, 见明哲戟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 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找人叫御医。 闻人桀一早上朝, 人不在府中, 袁氏叫来待命的稳婆, 吩咐她帮明哲戟接生。 明哲戟生产的日子未到, 孩子却不是难产。 下人们都知袁氏厉害,都守在院子里不敢进门,房中就只有连稳婆在内的三个人。 明哲戟这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般疼痛,痛到她的四肢百骸,每一根手指脚趾都麻痹。 袁氏紧紧握着明哲戟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皇上,一切就要结束了,请你努力忍耐,剩下的一切都交给臣。” 之后发生了什么,明哲戟记得很模糊,唯一还在她意识里的,是在昏迷前的一刻,她听到了似乎是婴儿的哭声。 闻人桀回府的时候,侍从丫鬟们都跪在院子里,他一见到他们瑟瑟发抖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冲进卧房之后,一颗心彻底凉到底。 他远远就看到了血,一床的血,血床底下跪着的,是吓得手足无措的稳婆和面无表情的袁氏。 明哲戟身上的汗还没有干透,人却紧闭着眼一动不动,闻人桀冲到床前叫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她的脸白得像纸,胸口也没有起伏,闻人桀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手伸到她口鼻处,试探到没有呼吸的时候,他全身额血都凉透了。 袁氏伏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个头,“殿下节哀,小王妃生产时失血过多,人已仙逝了。” 闻人桀哪里听得了这个,拉起袁氏伏在地上的上身,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你胡说八道。” 袁氏被打的嘴角流血,一边脸也肿的像馒头。依照她一贯的秉性,绝不会忍受这种屈辱,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为了顾全大局,也不得不隐忍不发。 “臣与殿下一样心痛,皇上已经驾崩,现在不是你我哀伤的时候,小皇子的事还需处置。” 臣…… 小皇子…… 从头到尾,袁一云心里就只有明哲戟,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不幸同她主子有所勾连的外人。 闻人桀脑子一片空白,最初的愤怒之后,他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悲伤。 袁氏冷眼看他半晌,站起身将襁褓中的婴孩抱到他面前,“是否按照殿下当初的吩咐,将孩子送到府外安置?” 闻人桀被两种极端的情绪折磨到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恨透了这个孩子,在他心里,他是害死明哲戟的凶手,他只想杀了他以解他心头之恨;可另一方面,他却是她的孩子,他非但不能伤害他,还要用尽他的后半生履行承诺,给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袁氏见闻人桀不动不说话,就冷笑着将孩子抱出门。 她走后,稳婆也不请退,偷偷蹭着爬出门。 屋子里空的只剩下熬死人的寂静,弥漫的血腥气让闻人桀几近昏厥,他扑到铜盆处干呕了几声,身子的力气像被人抽空了。 守在外面的下人没有一个敢进门,厨房的热水烧了一开又一开,闻人桀没有下令,他们也不敢端进去给明哲戟擦身。 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闻人桀的哭声,一开始是压抑的,断续的,隐隐约约的呜咽,渐渐的就变成了放肆不顾的嚎啕大哭。 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戚,莫名让人心惊胆寒。 袁氏出府安置了小王子,回来时远远就听到了闻人桀的哭声,她攥着拳头站在跪着的一群人中,心中的情绪复杂难名。 这个男人,害得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受尽折磨,要是她能随心所欲,早就杀他一次又一次。他现在感受的痛苦,比起明哲戟,又算得了什么。 长久的等待之后,房里总算安静下来,袁氏吩咐盛了几盆热水,叫三个丫鬟端进门。 房间里的腐腥气让丫鬟们都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闻人桀伏在明哲戟床边,安静的像死了一样。 三个丫鬟看到主子的惨状,一时面面相觑。袁氏冷笑着叫人将水端到床边,躬身对闻人桀说一句,“殿下,该为小王妃梳洗换衣。” 闻人桀抬头看了袁氏一眼,眼神凌厉如刀,“滚出去。” 袁氏一愣,似笑非笑地看着闻人桀,“殿下要皇上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这四个字如穿心利剑,闻人桀在听到的那一刻就卸去了强撑出的最后一丝力气,“把水留下,你滚出去。” 袁氏咬了咬牙,忍着心中怒气,带人出门。 闻人桀起身坐在床边,拿沾湿的丝帕帮明哲戟擦了额头,脸颊,下巴,脖颈。 他的指尖掠过她冰凉的皮肤时,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她的手,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她身上只有他才知道的那颗痣,她胸口为他留下的那条刀疤,袒露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对他的凌迟。 在这之前,闻人桀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袁氏之所以泰然自若的理由,是这床上的死人根本就不是明哲戟。 可他现在看到了,看到她的每一寸皮肤,他还有什么办法再欺骗自己。 她死了,他还有什么好活。 闻人桀仔细帮明哲戟擦干身子,又帮她穿上柔软的里衣中衣。外衣袍子都是她喜欢的,鞋袜却按照他的喜好。 他把床上的血褥一团扔到一边,放好枕头将明哲戟平整地安置在床上。 闻人桀靴子里有一把匕首,是他一直带着防身的。 匕首很短,却十分锋利,刺进心口,不会很痛,却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解脱。 闻人桀躺到明哲戟身边,把残废的那只手塞到她手里,用另一只手握住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下去。 他原本以为心脏会被刺穿,可最后刺进身体的却只有一个刀尖。 袁氏用暗器打落了闻人桀的凶器,跳进房时一身的凌厉之气,“我早知道……殿下想给皇上陪葬,现在还不够资格。” 闻人桀胸口的伤虽不致命,却剧痛难忍,“你算什么东西,也陪决定我够不够资格。” 袁氏斜眉冷笑,“我在皇上心里的确算不上什么东西,可我也知道,要拼了自己的命保护她留下的小皇子。殿下当初是如何许诺皇上的,你都忘了吗?” 闻人桀当然没有忘记,可那条路太孤独太辛苦,他失去了心里唯一的支撑,根本就走不下去。 袁氏上前一步,用绢布捂住闻人桀的伤口,“新入府的侧妃已经怀孕了,殿下当年中的毒……似乎真的解了。小皇子,极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闻人桀如遭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我说的句句属实,之前侧妃身子不舒服,找御医看过,我心里疑惑,也暗自调查清楚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如何早说,我怎么忍心让皇上知道你在她身怀六甲,痛苦忍耐的时候,让另一个女人怀孕的事。你对不起她的事一件又一件,你有什么脸陪她一起死。” 闻人桀心中万念俱灰,即便是在不久之前他下定决心拿刀自裁的时候,也没有像这一刻这么绝望。 “袁依云,你好狠。” 袁氏轻哼一声,“我从来就不叫袁依云,我名字里的一是一心一意的一,从一开始,我就笃定了要做一件事。”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同我废话,你要干什么直说就是。” 袁氏看了一眼床上的明哲戟,“皇上是因为殿下才失去皇位。她的孩子本就配得上那把龙椅。皇上一死,琼帝必定于心不忍,就算他知道小皇子尚在人世,也不会把他接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你欠皇上的,请一并还给小皇子。你要履行你当初的承诺,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闻人桀双唇失了血色,魂也不是自己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觉得那把椅子就是皇族想要的一切。我会履行我的承诺,孩子长大以后,若像你这般利欲熏心,我且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全他的皇位就是了。” 129|11.6独发 琼帝在宫中接到明哲戟身故的消息, 心中吃惊不已, 思索半晌,竟下旨摆驾来了王府。 事发突然, 管家等还来不及准备棺椁,闻人桀七魂少了六魄,接驾的时候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闻人勋原本还对整件事心存疑惑,一看到闻人桀生无可恋的惨状,才有点相信明哲戟故去的事实, 随即吩咐人将帝陵里为皇后预备的凤棺取来赏赐给明哲戟。 跟随闻人勋而来的几个公公, 连带府里的仆役下人,听了旨意都大惊失色。 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妾妃, 何至于得皇上如此另眼相看,就算真如外界口口相传,皇上与小王妃关系不俗,他也不至于恩赏到如此地步。 受宠若惊的大有人在, 袁一云却不是其中一个, 众人之中,也只有她敢上前对闻人勋拜道, “皇上, 以凤棺赐予小王妃, 是不是不太妥当?” 闻人勋端坐高位, 冷眼看着袁氏, 立时想通她话里的意思, “你说的不错, 用凤棺的确不太适合。叫传旨的人回来,把给朕预备的棺椁抬到王府赐予小王妃。” 跟随服侍的几个公公都跪地求闻人勋三思,大总管也一脸的不可置信。 闻人勋一言九鼎,摆手叫众人噤声,“废话少说,你们接了旨意照做就是。” 传旨的公公战战兢兢起身,才要走,又被闻人勋出声叫住,“东西赏是赏了,你们却不敢走漏半点风声,否则罪加一等。” 这边吩咐完,他才叫王府里跪在厅里的一干人平身。 众人都起了,只有闻人桀一人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闻人勋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不得不亲自走下座来扯起他的身子,“我警告你别耍花样,否则她就算不是真死,我也送她见阎王。” 威胁出口没有一点威慑力,闻人桀双眼无神,比提线木偶好不了多少。 闻人勋一时气闷,将闻人桀推到袁氏手里,“人在哪?” 袁氏不情不愿地扶住闻人桀的身子,低头回话一句,“暂且在卧房安置。” 闻人勋快步走到闻人桀的卧房,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腥气。 下人们虽已刷洗过房间,也扔了被血浸染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却一时半会还消除不了。 闻人勋看到头枕金丝枕,躺在床板上的明哲戟,一时龙血蹿腾,伤情由心而生。 闻人桀与袁氏跟着进房,公公们都知情识趣地等在门外。闻人桀矗立半晌,冷颜问道,“还不到她生产的日子,怎么会突然大出血?” 袁氏跪到地上,低头掩住面上的表情,“小王妃早起下床时跌了一跤,撞到了肚子。” 闻人勋一腔怒火不知向谁发泄,“怎么会摔跤,伺候的人是死的吗?孩子呢?” 袁氏垂眉道,“孩子没保住。” 闻人勋冷笑着走到袁氏面前,将人拉起身哼笑道,“你的身孕,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们耍什么花样,我多少也猜得到。若明哲戟真的死了,你们做什么我都能容忍,要是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们李代桃僵,故弄玄虚的一个骗局,别怪我不客气。” 这边话音才落,他就把手滑到袁氏的肚子上,在她衣衫上狠狠拧了一把。 袁氏面无惧色,干脆抬起头迎上闻人勋的目光。 闻人勋冷眼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到床前,仔细查看了明哲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她上身的衣服。 她胸口中过箭,他看过她的那道伤痕。 惊鸿一瞥,闻人桀已冲上前,奈何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闻人勋毫不费力就躲过了他的招式。 一瞬之间,袁氏也生出杀心,闻人勋虽不是她的对手,可隐藏在暗处保护他的暗卫却一早就跳进房与袁一云斗成一团。 一云双拳不敌四手,到底被几个高手制服了。 闻人勋甩了甩龙袖,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帮明哲戟把衣衫整理好,“朕回宫之后,会吩咐人为她准备入棺的龙袍。” 袁氏被硬压跪在地上,嘴角还挂着冷笑,“皇上为我主预备龙袍龙棺,图的是什么?” 闻人勋安然坐在床边,抬手帮明哲戟理了理头上的乱发,“你怎么知道朕心中有所图,你家主子同我是一样的身份,我与她就算不是惺惺相惜,于情于理,也想尽一尽心意。” 闻人桀早在闻人勋提议龙棺的时候就觉得蹊跷,可他现如今已经没有一点思考的能力,就算天塌地陷,他也不想管了。 闻人勋才要再说什么,就见闻人桀幽魂一样走到床边,爬上床躺到明哲戟身边。 这种情况他哪里还好再坐,只能起身带人出卧房。 几个暗卫松了袁氏,她便在闻人勋起驾之前又大声质问一句,“皇上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房门外下人们乱七八糟跪了一地,没有一个敢抬头的。闻人勋人已走到院中,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转身对袁氏笑道,“你家主子很值钱,就算死了,也很值钱。” 袁氏马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中非但不担忧,反觉大石落定。 半月之后,舒辛风尘仆仆地赶到北琼,直奔闻人桀的王府。 过了头七,闻人桀就叫人封了棺。 舒辛这一趟来的隐秘,带的人也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跟随他到王府的,是闻人勋的旨意,虽是一笔暗旨,却也说的明明白白,叫闻人桀见人放棺。 闻人桀还依稀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舒辛时的情景,看似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年年猎获得野物最多,他当初就猜测,这伪君子骨子里必定藏着嗜血的野性。 大概是连日不休不眠赶路的缘故,舒辛哪里还有一分风流,整个人像是从地府走了一遭,一脸的憔悴愁容,身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闻人桀在舒辛眼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身形虽然比十年前高大伟岸,可这十几日的忧伤折磨却夺掉了他身上的所有光彩。 鬼见鬼,何其苍凉。 舒辛能理解闻人桀憔悴的理由,他得到消息的最初,也觉得天塌地陷,可他心里更多是怨愤,如果他一早知道她在他身边会是这种结果,他不会选择退出成全,他拼了命也要把她抢回身边。 闻人桀的恨不比舒辛少半分,从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就预感不详,接到旨意之后更觉五雷轰顶。 原来,闻人勋赏赐龙棺龙袍,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明哲戟送回明哲家的帝陵安葬。 闻人桀万万不能承受这样的结果,一场死别,已经削掉了他半条命,他心里残存的唯一念想,就是与她死能同穴,永不分离。 舒辛走到棺前,恭恭敬敬地对明哲戟磕头上香。闻人桀容忍他行礼,却没法容忍他手下的人动棺。 两方僵持中,袁氏出面劝和,“王爷何必如此,是琼帝亲自下密旨,要皇后将皇上的尸身带回西琳皇陵安葬。你硬留她在北琼,是想让她以一个妾妃身份下葬吗?” 闻人桀何尝不知袁氏说的道理,可他又怎么肯放手,“我会进宫向陛下请旨,以王妃的礼仪安葬如月。” “帝王的礼葬,与区区一个王妃的礼葬,你觉得哪个才配得上皇上。” 舒辛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他一双眼只盯着袁一云。 这个女人,他知道是谁,虽然他们从前没有见过面,可他曾经隔着床帐听过她的声音。 原来,明哲戟竟真的把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派到闻人桀身边,她对他的用心,可谓无以复加。 若非用情如此,她也不会客死异乡,凄凉如此。 闻人桀手扶着金棺棺顶,舒辛也摸上金棺棺底,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让半分。 在闻人桀与明哲戟分别的九年,他最忌讳厌恶的人就是舒辛,他嫉妒她得到了她的心,嫉妒他可以形影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舒辛最厌恶忌讳的人又何尝不是闻人桀,他怨恨她的人虽然在他身边,她的心却早就给了远在天边的这个人。 他们彼此之间的恨意,非但没有因为明哲戟的死消解半分,反而愈发浓烈,灵堂里充溢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气氛,袁氏也错觉下一刻他们当中就会有人给明哲戟陪葬。 舒辛望着明哲戟冷笑,“如月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不放手?” 他一开口,闻人桀就知道他之前为什么一直都不说话,他的喉咙已经完全哑了,勉强从嘴里说出的话,也像是地府招魂的冥音,说不出的可怖。 “除非我死,绝不放手。” “那你就去死吧!” 闻人桀话音刚落,就被灵堂外一句厉声喝断。 疾步而来的,正是闻人勋。 闻人勋走到棺前,对闻人桀斥道,“朕下的旨意,你敢抗旨不遵?舒皇后为了一具尸体,舍尽家财,舒家在他这一支有多少财产,你不会不知道吧。” 130|11.6独发 闻人桀当然知道, 明哲戟一早就对他说过, 舒家富可敌国,舒家由他继承了三分之一的家财, 倾数用尽,可左右一国政局。 可他居然为了一具尸体,为了一个已经故去的人,连身家财产都不要了。 闻人桀本以为经历了这许多,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惊讶, 可这个人到底还是让他惊讶了。 闻人勋见闻人桀面生犹疑, 就冷笑着下令,“来人, 开棺。” 闻人桀和舒辛都是一惊,双双扶住棺板看向闻人勋。 二人对望一眼,还是舒辛开口问了句,“皇上要干什么?” 闻人勋对舒辛笑道, “舒皇后喉咙不舒服, 就不要开口说话了。朕无意对恭帝不敬,只是事到如今, 我还是不能十分相信她已仙去, 你们若不知情, 想必同我是一样的疑惑。” 舒辛与闻人桀心中都被动摇了几分, 二人何尝不知开棺验尸大大不妥, 可他们心里都抱着一丝妄想。 闻人勋见无人再有异议, 就对灵堂外等着的几个工匠喝一声, “开棺。” 闻人桀与舒辛让开身子,四个工匠起了金棺的四角棺钉,棺板一抬,明哲戟的脸就露了出来。 舒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才要上前,却被闻人勋的人伸手拦住。 闻人勋仔细看了明哲戟的脸和身上的装束,金棺内镶玉,又洒满香料,是为防止尸身腐化。躺着的人胸口没有起伏,鼻唇也没有呼吸,的确像是一个死人。 闷在棺里这么多天,就算她原本不是死的,如今也必定死透了。 闻人勋长舒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半晌平息之后,他又谨慎验了一遍明哲戟的呼吸脉搏,确认在三,才让开位置。 舒辛要上前时,闻人桀本想阻拦,却被闻人勋拉着手臂扯到一旁。 舒辛将手伸到棺里,指尖轻轻抚摸明哲戟的头发脸颊,未免眼泪滴到她脸上毁了她的妆容,就极力忍着。 闻人桀一阵撕心裂肺,闻人勋在旁冷眼旁观,也觉得好生悲凉。 舒辛将手上的龙凤镯摘下来戴到明哲戟手腕上,旁若无人地轻声笑道,“你还给我的那一只,我戴到替你下葬的假尸身上了。我以为你不要我,才把你那只龙凤镯拿去陪葬。早知如此,我死也不会放手。如月,是我害了你,你原谅我吗?” 他每说一句,闻人桀的心就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过了这么多天,他还是不敢相信她竟突然就走了,能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 闻人勋诟病灵堂里让人窒息的气氛,就上前对舒辛道,“皇后殿下,误了吉时,就不好动棺了,请带了人快些上路。” 闻人桀想冲上去扒住棺板,却被闻人勋的侍卫左右架住。 舒辛冷冷看他一眼,终于对闻人勋点了点头。 闻人勋才要吩咐工匠把棺钉钉回去,舒辛却摇头道,“棺钉先不必钉了,等我回了西琳再作打算。” 闻人勋一开始猜他是想给明哲戟换棺,可工匠为他定制的这一副皇棺已是无以复加,且换棺不吉,舒辛不该不识好歹;所以他又猜想,莫非这人已生出与明哲戟同葬的心思。 闻人桀心知无可挽回,就跪地对闻人勋求一句,“请皇上开恩,让我同如月告别。” 闻人勋一皱眉头,“这些天她在这里,你也必定告别了许多次,多看她一眼,也不过是徒增伤心。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放手吧。” 闻人桀听了这话,身子放软放弃挣扎,要不是他两边还有架着他的人,他早就瘫软成团。 舒辛叫人盖上棺板,将棺木一路抬出王府,装进马车。 马车是他特别叫人改制的,木料凿实,内里宽敞,且四平八稳。 闻人勋亲自送舒辛出府,袁氏也含泪站在一边。闻人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灵堂,他的侧妃泪流满面地过来扶他,他却动也不动。 舒辛一路出城,上了官道之后,就从马背上翻下来钻进车里,一开始原本只是守在棺外,渐渐的又觉得不满足,等傍晚时一干人安营扎寨,就吩咐人打开棺板,让他进棺。 跟随他的人都是一等暗卫,心里对与尸同棺的事明明十分忌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按吩咐行事。 舒辛不吃不喝,晚间有人询问他是否要出棺就寝,他也不言不语。 第二日一早,众人敲棺求他的吩咐,半晌也没得到回应。侍卫首领猜到主子的心意,就默默吩咐一干人将金棺抬上马车,照旧上路。 三天三夜,舒辛都粒米未进。他手下的人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打开棺板,却只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明哲戟身边,面色苍白,表情却十分平和,像是陷入了不知尽头的长眠。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了句,“不会还没回到西琳,皇后就不好了吧……” 他问的也是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暗卫首领却轻声斥道,“休要妄言,还未安葬恭帝以前,我们都不必担心皇后的安危。如今他悲痛欲绝,几日茶饭不思也是有的,我们且等一等再作打算。” 盖棺之前,众人给舒辛喂了水,小心将二人抬上车,继续上路。 暗卫们议论纷纷时,舒辛并没有睡着,可他的意志却不十分清醒,似乎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直到后来有人给他灌了水,他才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解脱出来。 可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一旦他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整个人就会被悲伤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金棺里一片漆黑,一如舒辛的心境。他伸过手去握住明哲戟的手,她戴着的那只龙凤镯十分宽大,好像轻易就能从她手腕上滑下来。 一如他们九年都不曾握紧的缘分。 愁思千结,痛苦难当,舒辛从嘴巴里发出一声类似呻*吟的哀叹,才想把明哲戟的手握的更紧,却突然感觉手心有微微的骚动。 “呃……” 一声低吟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舒辛吓了一跳,心中却充满狂喜。 就算发声的是鬼她也不怕,他巴不得她做鬼回来找他。 四周又陷入了无限的寂静,明哲戟的手软软地握在他手心,好像刚才她细微的一动,只存在于他的幻觉。 可舒辛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瞪着眼瞪着棺顶,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他身边细微却急促的呼吸声。 舒辛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脑子一片空白,心也跳的犹如鼓鸣。 在外的暗卫们听到车子里一声闷响,车身也因为不平衡差点歪到一边。 众人停了车冲进去一看,金棺顶已被舒辛掀开半边。暗首跳上车将棺顶整个掀了,想扯手将舒辛拉出来。 舒辛却厉声喝一句,“都别动。” 车里车外一片寂静,暗卫们一动不敢动,个个面面相觑,在心里猜测舒辛已经疯掉的可能性。 舒辛小心将明哲戟抱在怀里,用手指试她的呼吸脉搏。 果然他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他的错觉。 让他更加确定心里这个疯狂的猜想的,是两人从黑暗中暴露出来的那一刻,明哲戟因为透进来的光,微微皱了眉。 暗卫们哪里知道金棺中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的就是舒辛像一个失性的狂人一般搂着一具尸体,涕泪横流,大笑失声。 舒辛明明看到一干人惊恐的表情,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半晌之后,等他稍稍平息了心绪,才哑声对暗卫们吩咐一句,“拿水来。” 暗首赶忙将水壶递到舒心面前。他本以为舒辛要自己喝,谁想到他竟捏着明哲戟的嘴巴,将水灌到她嘴里。 死人怎么可能喝水。 水从她嘴里一丝不剩地流出来也是暗卫们早就预料到的。 舒辛却不死心,仰头含了一口水,对着明哲戟的嘴唇把水推到她嘴里。 这一回虽然又流出了一些,有许多到底还是被她咽了。 舒辛总算心满意足,又依法喂了明哲戟几口水。暗卫们看的目瞪口呆,却个个低头不言。 舒辛喂完水,将水壶递给暗首,沉声吩咐,“到下一个市镇,准备一辆坐人的马车,找最好的大夫。” 暗首接了令,躬身退出去,默默叫大家继续上路。 众人心中都十分疑惑,舒辛之前虽失态,吩咐他们做事的时候却并没有半点癫狂之气,可他要车要大夫的行为,的确不合常理。 有人已断定他是悲伤过度,人不正常了。 舒辛哪里知道暗卫们是这种想法,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哲戟,她躺在她怀里,虽然恢复了呼吸脉搏,整个人却虚弱的像纸一样,好像随时就要随风飘走。 “如月,我知道你还在,你睁开眼看看我吧。” 131|11.6独发 舒辛叫了许多声, 明哲戟却一点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 两个人坐在棺中, 以这种诡异的姿势,一路坐到他们下一站落脚的小城。 一行人预备在驿馆下榻, 舒辛起身把明哲戟从车里抱出来,大概是久坐到两腿麻痹,他脚落地的时候差点没跌翻在地。 幸得众人扶住,暗首才要开口问一句要不要他代劳,舒辛就面无表情地说了句, “不必麻烦, 我自己来。你们去找一套女子的衣衫,她这一身太扎眼了。” 暗卫们领命去了。舒辛将明哲戟抱到房中, 用热水沾湿布巾,小心地帮她擦了手脸,再把她身上沉重的龙袍一层一层脱下来,只脱到中衣。 他才犹豫着要不要帮她也擦一擦身上, 外头就有人敲门禀报, “郎中请来了。” 舒辛长叹了一口气,帮明哲戟盖好被子, 叫人进门。 老先生替明哲戟诊了脉, 又看了看她眼皮舌苔, 摇头说一句, “夫人生产后没有悉心调理, 体虚气短, 待我开一服猛药, 再帮她扎一回针,要是人醒了,就还有得治,要是醒不来,就请贵人为夫人准备身后事。” 他是怀着忐忑之心说这一句,本以为舒辛会哀伤欲绝,不料他面上竟浮出一丝笑意。 他哪知道明哲戟原本是个死人,心里暗暗猜测两人感情不合,男主人巴不得女主人早死。 两个守在房中的暗卫听说明哲戟还有得救,心中都吃惊不已。 舒辛见郎中发愣,就正色对他催促一句,“请先生速开方,为我内子施针。” 郎中试探着问了句,“贵人想救人吗?” 舒辛皱眉怒道,“若不是我们落在这种僻陋地方,怎么会勉强屈就于你这种庸医,丑话说在前面,要是人就不活,你也跟着陪葬吧。” 舒辛虽长着一副温和面孔,发怒起来却比常人还凌厉几分,何况他身边跟着服侍的人个个凶神恶煞,说不定大有来头。 郎中心里七上八下,唯唯诺诺地应了,小心写了药方,又使出看家本领为明哲戟施针吊气,忙的大汗淋漓。 这一边行了针,下面也火速熬了药来,晾凉了帮明哲戟喂了进去。 她喝是喝了,半晌却还不见醒。 舒辛心浮气躁,郎中惊吓不已,生怕他恼羞成怒拿他出气。 暗首拉郎中出门,将他安置在偏房,“先生暂且在这安歇,只等主子召唤。” 老先生哪敢不从,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又绞尽脑汁写了几张药方,求神拜佛,只想着保命。 暗卫们抬了两盆炭火,火龙在床前烘着。 房里原本还有一点寒意,舒辛起初是坐在床前看着明哲戟,等房里慢慢暖和起来,他就叫人换了热水和干净的巾布,脱了明哲戟的中衣帮她擦身。 之前他爬到棺材里陪她的时候,她全身都是冷的,可现在她的四肢手脚都恢复了温度。 明哲戟瘦了许多,大概是装死的这些天什么都没吃,又或许是她来到北琼之后就没有好生吃过一顿饭。 舒辛握着明哲戟的一把细腰,心疼的无以复加。 才发呆了一会,竟发现明哲戟的上身被什么濡湿,舒辛抖着手解了她的里衣,看到里面的情形先是惊诧,之后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悲伤。 犹豫再三,他还是别开眼帮她擦干了,再一抬眼,却看到明哲戟原本还紧合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正迷茫地盯着他看。 舒辛又惊又喜,手指都发抖,他才要俯下身子去抱她,却发现他们当下的状态实在诡异。 他的两腿分跪在她两髋外侧,她身上的衣服又被他脱了,要是明哲戟误会他禽兽不如,想趁机亵渎她,那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舒辛原本是想俯身抱她的,却硬是撑着手臂扳直了身子。 明哲戟看到舒辛的时候十分吃惊,起初还以为自己又像从前一样在做梦。身体恢复知觉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上身空空的情况,下面似乎也只剩一条里裤。 如果这是梦,那一定是一个荒诞无比的梦。 舒辛嘴巴都打结了,一肚子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哲戟也很尴尬,她原本有很多事想问,可到嘴边的却只有一句,“我的衣服呢?” 舒辛一张脸红透,慌慌张张地从明哲戟身上爬起来,拿被子盖到她身上,“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身子,除去阴阳间的晦气。” 明哲戟在被子底下动动手脚,却发觉自己四肢瘫软,行动艰难。才勉强撑起身,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有什么苦的东西一直往喉咙里顶。 舒辛忙坐到床边扶她,“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水字还没说完,明哲戟就哇啦吐了个天翻地覆。彼时才喂她吃的药,尽数吐个干净。 舒辛手忙脚乱地帮明哲戟拍背,又到床下倒水给她漱口。 明哲戟吐了这一场,身子反倒比之前轻巧不少,胸闷恶心的感觉也一点点消失不见。 舒辛默默擦了地上的污物,洗了手回到床前,明哲戟一脸难堪,半晌才开口问一句,“我能穿衣服吗?” 舒辛狂点了两下头,“我这就叫人把衣服送进来。” 他说完这句,就冲到门口叫人。 暗首等一早听到屋里的动静,见到舒辛亢奋的表情时,才相信明哲戟是真的醒了。 舒辛拿了一整套衣服,偏过头递给明哲戟,“你手脚动得了吗,能自己穿吗?要不要我帮忙?” 明哲戟笑着摇摇头,“我自己来吧。” 她虽然没叫他回避,却是等到他转身之后才掀了被子穿衣服的。 只不过经历了刚才那一幕,现在想避嫌也来不及了…… 明哲戟这么想着,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的两只胳膊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磨蹭着好不容易才把里衣中衣穿好。 舒辛咬着牙等在一边,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转身回到床边,半强迫地抢过她手里的衣裤,默默帮她穿好。 明哲戟一开始还别扭了一下,实在没有力气抗争,索性随他去了。 等她穿戴完毕,舒辛才敢正视她,“你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她不说她还不觉得,他这一问,她竟真的觉得腹中空空。 “有粥吗?” “我叫他们端来。” 舒辛叫人去准备吃食,回房时却见到明哲戟扶着头,一脸痛苦的蜷坐在床脚,状况似乎比她刚醒过来的时候还要不好。 舒辛忙探身上床,小心地抱住明哲戟,“头痛?还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确是头痛,可她痛苦的缘由是因为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 她刚才一直不敢摸肚子,可胸前的酸胀疼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孩子已经不在了。 “皓钰,我为什么在这里?” 舒辛很怕他抱她的时候会被她的拒绝,好在她的身子除了最初的僵硬之后,就放弃似的靠在了他身上。 “说来话长,等你身子恢复一些再说,好不好?” 其实她醒来之后已经对发生的事有了一个猜想,舒辛既然来了,就一定是带她回西琳的。 明哲戟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留在北琼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待在北琼,她不想她的后半生做一只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笼中鸟。 舒辛偷偷把明哲戟抱的更紧些,“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明哲戟笑道,“我这些天怎么样你真的不知道?你没派人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吗?” 监视这个词不怎么好听,舒辛变了脸色,抱人的手也松了许多,“自从收到你给我的龙凤金镯,我就放弃了……可我现在很后悔,要是当初再多一点不甘心,我一定会派人跟着你,看着你,知道你受一点委屈,就马上冲过来接你。” 他说了这一番话,她反倒不知怎么接下去。 明哲戟最想问的是孩子,可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她很怕从舒辛嘴里得到不好的答案,酝酿半晌,她只能问了句,“叶氏杀死自己的孩子,是你在背后挑拨吗?” 舒辛被问的一愣,明哲戟靠在他胸前,他原本是看不见她的表情的,听了这一句之后,就特别把她身子扳了一半看她的脸,“你怎么会这么问。” 明哲戟似笑非笑地摇头,“就是好奇。时过境迁,你不必再欺瞒我,我只想知道事实。” 她冷漠的眼神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的心,他的喉咙本就哑声,回话时越发显得苍凉,“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你厌恶我的隐忍,厌恶我的虚伪,厌恶我对谁都笑面以对,你从前所谓的喜欢我,也只是被我的表象迷惑了,你爱上那个人之后,就看开了看透了,对我只有嗤之以鼻。” 132|11.6独发 明哲戟记忆里的舒辛一贯深沉内敛, 喜怒不形于色, 从不会颠三倒四地说这些自暴自弃的话。 重逢后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憔悴了许多, 脸色苍白,神情颓然,头发束的很是敷衍,哪里还有从前的风度翩翩。 现在他又突然对她没头没脑地抱怨,很是让她手足无措, “这件事纠结了我许久, 我只想知道真相,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舒辛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心中懊恼,面上也羞愧不已,“是我神志不清说了胡话,你不要生我的气。” 明哲戟哭笑不得, “明明是你在生我的气, 怎么反倒说是我生你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我这些天已经死了几回, 如今失而复得, 感恩上苍。” “失而复得”四个字戳到了明哲戟的痛点,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 舒辛忙解释一句, “我说的失而复得, 不是要强留你在我身边的意思, 只要你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的话果然与她猜想的情况出入不大, “你之前以为我死了?” 舒辛闻言有些吃惊,原来她竟不知道自己死过一回吗? “如月既然对假死的事一无所知,那必定就是你的暗卫安排了一切。” 明哲戟点头道,“我最后记得的事,是那一日我剧痛醒来,一云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她。” 舒辛生怕她顺势问起孩子,就马上接话说了句,“一云一手谋划了一切。闻人家两兄弟都以为你死了,起初我也以为你死了。我躺到金棺之后,才发觉里面并不是密不透气的。亏得她做的天衣无缝,否则也骗不过闻人勋那等心细如尘的老狐狸。” 明哲戟点头苦笑,“闻人勋的确十分厉害,这些年我做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舒辛明知问了会后悔,可他还是问了,“如月,你离开闻人桀,是你自己的心愿,还是迫不得已?” 明哲戟被问的一愣,就扭头看了一眼舒辛的表情,“是我自己的心愿如何,迫不得已又如何。” 舒辛咬牙道,“如果是你自己的心愿,我无话可说,可如果你是迫不得已,只要你开口,我会尽我所能成全你们在一起。” 明哲戟想看清舒辛脸上的表情,想猜出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可她眼前蒙上了一层雾,看到什么都是模糊。 “离开他是我的心愿,也是迫不得已。这辈子我为爱一个人,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皇位,尊严,意志,快乐,这样一路走下去,我会连自己也失去了。一颗心被情爱吞噬,总要有个终点,是时候该结束这十年的荒唐迷恋了。” 舒辛垂眉道,“闻人桀以为你死了,他守着你的金棺悲痛欲绝,他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 难得他为闻人桀说话,明哲戟心里有了猜测,大概是他与明哲弦旧梦重圆,所以从前对她的那些执着,都不在了。 这样也好,省的她对着他的时候尴尬。 舒辛见明哲戟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不免心中惊异,“你怎么了?” 明哲戟摇头笑道,“没什么,谢谢你来接我。我们分开的这一段日子,还有几件事我想听你的解释。叶氏的事,你说与你无关,我就相信你。那之后还有一件,就是闻人桀带兵回良京的路上,几番遭遇行刺,这个是不是同你有关?” “几番?” “不是几番?” 舒辛一皱眉头,“那个时候我在西琳等你的消息,等到的却是你托你的修罗使送还那只龙凤金镯。九年的守候,到底成了一场空,一开始我是真的很伤心,被妒忌冲昏了头脑,愤恨交加之下派人行刺,不料之后却误伤了你。暗卫们回来禀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对你放手。所以,只有那一次。” 既然他说只有一次,那就只有一次。 明哲戟思索半晌,却想不清楚当初那些事的前因后果。 舒辛见明哲戟一脸纠结,猜她又头痛,就伸手帮她轻轻按压头上几个穴位。 她从前疼的生死不能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帮她缓解,为了她的头痛症,他还特别跑去找御医学了许久的按摩手法。 明哲戟莫名有些悲伤,就把舒辛的手从她头上拦下来握在手里,“皓钰,从我醒来就有一件事,我回避问,你也回避答,可无论如何我也要问的,你告诉我吧。” 舒辛低头半晌,轻声叹道,“如月,孩子死了……” 果然…… 其实明哲戟一早就有预感,一云既然密谋将她送出北琼,不会不把她的孩子一起送出来,孩子没有跟她一起出来的缘故,必然是他已经不在了。 可她昏迷之前,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明哲戟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悲伤填满,她虽然没有痛哭出声,眼泪却流了满脸,怎么也止不住。 舒辛哪里看得了她伤心成这个样子,一颗心像被人扔在地上踩烂似的疼,“修罗堂主为了送你出来,冒了一个险,结果却没能保住孩子,她一定也十分后悔。” 明哲戟对一云是没有一点怀疑的,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她一心一意,尽力维护,那就是一云。她为了她的一句话,牺牲自己十年的时光,她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这一份情谊,远非他人可比。 舒辛将明哲戟抱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如静静陪她哭一场。 明哲戟仅有的一点力气也随着流不尽的眼泪泄光了,她在舒辛怀里闭上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舒辛才想着要不要把她安置在床上躺着,门外就有人禀报,“粥煮好了。” 舒辛低头看了明哲戟一眼,明哲戟并没有睁眼,他帮她擦干脸上的泪,扯下半边床帘,对外头说一句,“端进来吧。” 进门的是暗首,他一路都低着头,走到床边把碗递到舒辛手里的时候,也没有抬眼往床上看。 等人出去了,舒辛才低头对明哲戟唤一声,“如月,吃点东西吧。” 半晌之后,明哲戟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舒辛手里的粥碗。 果然真材实料,怪不得他们熬了那么久。 她这些天粒米未进,这一碗粥看着的确诱人。 舒辛端着碗,盛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尝了尝,吹一吹送到明哲戟嘴边。明哲戟默默接了。 两个人这么一吹一喂,明哲戟好歹用了大半碗粥。 舒辛下地将粥碗放到桌上,他一回身,就看到明哲戟已经躺到床上了。 舒辛在床前站了半晌,到底还是硬着头皮爬上床,伸手将人抱着,“我能睡在你身边吗?” 明哲戟一边觉得别扭,一边又不想拒绝他。 才经历这一桩桩事,她不想一个人。 他们在一起的那九年里,舒辛一直是她的依靠。从前也有很多时候,不管是她身子不适,还是她心绪不宁,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觉得路还能再走一天。 明哲戟翻了个身,对面看着舒辛,心中满是怅然,“皓钰,这些年我利用了你许多次,一直都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舒辛表情一滞,又马上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喜欢被你利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庆幸,我在你心里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因为这一点点价值,你才会容忍我在你身边。” 他说的听起来还十分荒谬心酸。 那九年,舒辛为她做的,她都视而不见了。她从来也没有对他敞开心扉,所谓的相敬如宾,更像是一个讽刺。 舒辛见明哲戟面有愧意,反而笑的更加温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看见我。早知道一年的分离会让你对我的懦弱执着心生怜悯,我该放手的更早一点。” 明明是玩笑的一句话,明哲戟却笑不出来,“皓钰,你恨我吗?你恨过我吧。当初你娶我的时候并不情愿,之后你对我付出了感情,我却没办法用同样的感情回报你。” “你要听实话吗?” 明哲戟犹豫着点点头。 舒辛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我恨过你的,最恨的却不是因为不得不娶你。那个时候我喜欢的是胧夜,得知我要娶的人是你,心里难免失望。可失望只是失望而已。我真正开始恨你,是在我们大婚之后。” 他们大婚最初的日子平淡如水,若不是舒辛提起,明哲戟根本就不会记得那会发生的事。 如今再回想,竟恍如隔世。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恨我?”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做我才恨你。你说你喜欢我,宫里宫外,朝野上下也都说你喜欢我,可我们日日相处在一起,你却什么都不做,我实在看不出你哪里喜欢我。” 133|11.6独发 明哲戟有点发懵, “因为你当初心有所属, 我不想惹你嫌恶,才特别规行矩步, 与你以礼相待。我以为此举甚合你心,谁知竟惹你不快?” 舒辛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一开始我的确期盼你对我敬而远之,彼此间井水不犯河水。可全天下都以为你对我一往情深,却是我不知好歹, 不领你的情。我恨你在人前做出一副爱我的模样, 与我相处时却冷漠退让。我以为你在故作姿态,并非真对我有情。” 明哲戟笑着点点头, “怪不得你虽对我和颜悦色,实则心里冰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小时候就不会讨人的欢心,你不喜欢我也没什么稀奇。日子一过这些年, 如今回头去看, 年幼时那些小儿女的情爱,倒也青涩酸甜。” 她说这话本是无心, 听在舒辛耳里却变了意味。 她长大了, 不再执着于年幼时的青涩情愫, 还用十年的时间体会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却把他一个人扔在原地, 守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如月, 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全天下都以为明哲戟死了,我自然是不能回宫,兴许找一个清静去处,每日品茗读书,养花养鸟。” 舒辛蹙眉道,“事发突然,我没法在短短时间里帮你准备好这个清静去处,你给我一点时间。” 明哲戟摇头笑道,“你错意了,我说这话并不是要你帮我找寻去处的意思。我活了这些年,失去的远远大于得到,看到的感受的却十分有限,隐居之前,我想四处走走,看看西琳的河山。” “你还为孩子伤心吗?” “孩子是我身上骨肉化成,我怎能不伤心,这种伤心恐怕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感谢你接我回来,待我身子好些,我们就分开吧。” 舒辛一颗心沉到谷底,她的人近在咫尺,却迫不及待地想飞到天边。 他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求她留下,又怕太过低微的态度会让她感到负担,“你要走,也要等身子养好再走。我们先回容京,再做打算。” 他说话的语气不容置喙,明哲戟不好开口拒绝,只能迂回地问一句,“容京这种地方,我怎么能再回,若是被谁看到了,必定会惹出麻烦。” 舒辛笑道,“有我在,你不用怕。” “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怕,你现在的身份是皇后,而我是一个死人,难道你叫我跟你回皇宫吗?” “你跟我回皇宫吗?” 明哲戟见舒辛一脸正色,她反倒十分迷茫,“你真的要我跟你回皇宫?我以什么身份回皇宫?四妹如此忌讳我,一定不会无所动作。” 舒辛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去接你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你还会醒过来,眼下虽有一点措手不及,却也不是不可解。在我确认你身子无碍之前,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至于要怎么做,等我再想一想。” 明哲戟还想说什么,却被舒辛伸手捂住嘴巴,“如月,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就算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现在也一点都没有了。如今你是自由身,我不该为了一己私利硬把你留在我身边。等你养好身子,如果还执意要走,我会放你走……” 最后一句他说的千难万难,明哲戟见他退让如此,也不好再执意,只能默默点头应了。 舒辛这才把手从明哲戟唇边移开,又笑着放在嘴边吻了吻,“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他的举动让明哲戟有点不好意思,两颊也微微泛红。她才失去了一个孩子,失去了一个爱人,情感上理智上,都不想再与谁谈情说爱。 其实她也不确定经历了在北琼的这一年,她还有没有力气在别人的情爱中扮演角色。 舒辛见明哲戟面色纠结,就笑着说一句,“我知道你害怕我问你什么,可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以前我一直想知道答案,却一直都不敢问你,我怕你对我说的话会让我后悔一生。” 明哲戟幽幽一叹,“没什么事会让人后悔一生的,皓钰言重了。” 舒辛忐忑不安地点点头,“回答我之前,你把眼睛闭上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听到答案时的表情。” 明哲戟竟真的把眼睛闭了起来。 半晌之后,舒辛才开口,“如果一开始我对你的态度有不同,你还会爱上那个人吗?” 明哲戟多少猜到他要问的问题与“如果”有关,其实她心里也没有答案。如果就只是如果,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谁也不能倒回时间。 明哲戟思索再三,轻声回了句,“也许不会。” 舒辛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痛苦。 果然,她给他的答案果然是他最害怕听到的那一个。 “你是说如果当初我们两情相悦,你就不会爱上那个人了吗?” 明哲戟睁开眼,微笑着望着舒辛的脸,“其实你问我的问题,这十年来我也问过自己无数遍。我爱上那一个人,这份感情给我和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后悔,我当然后悔,如果我有能力逆转时间,那我宁愿我和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在他之前,我的确喜欢你,可是爱上他之后我才知道,最初的最初,我对你的喜欢,比起我对他的感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她说的话,他其实早就知道,可听她一字一句亲口承认,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被她凌迟。 明哲戟见舒辛一双眼放空,脸上的表情哀伤的让她也于心不忍。 “如果我伤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不认为说谎骗你对你更好,我们都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把自己埋在虚妄里度日。” 舒辛点头苦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你爱上那一个人,明白了爱是爱,喜欢是喜欢。你年少时对我的喜欢,只是懵懂的幻景,在刻骨的爱恋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明哲戟深吸一口气,“我最初对那个人动心的时候,更多的是对他的感激,是他的出现让我结束了忧伤的单恋。日日对着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心,那种滋味很酸苦,我之所以会那么轻易的坠入情网,大概也是为了想早一点从对你的执着中解脱。” “可是……” “可是我爱上他之后才发现我错了,相比之后我所经历的一切,那一点轻微的心酸,委屈和不甘,又算得了什么。” 舒辛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那一点淡淡的紫,也变得有些妖艳,“如果我给你的不止是酸,还有甜,你就不会受这十年的苦了。” 明哲戟想了想,不得不点点头,“说来的确是如此。如果我见到他的时候,并非孤单一人,而是与你两情相悦,我们三个人的结局,一定比现在好得多。我不会有九年绝望的离别,你也不会有九年绝望的相思,他不会被他皇兄百般忌讳,兴许还有光明正大继位的可能。” 舒辛失声冷笑,“该说造化弄人,还是我们前世没有缘分?” 明哲戟闭上眼又睁开,“造化,缘分……我现在一点也不相信了。当初母上要我封你为皇后的时候,笃定我与你天作之合,一世的美满姻缘,我知道她是为了与舒家联姻才特别说这种话安我的心,可一开始,我还是会用这个理由欺骗自己。” 舒辛忽略明哲戟话中的颓然,急着问道,“先皇说你我是天作之合,一世的美满姻缘?” 明哲戟不想就这个纠缠下去,就轻轻嗯了一声,“你我如今这个样子,可见并没有所谓的天意。当初我把龙凤镯还给你的时候,是抱着一个自私的想法,虽然那东西只是身外之物,却怀着我心里对你的祝愿,我想还你一份姻缘。” “你离开我了,我还有什么姻缘。” “胧夜也是你的姻缘……” 舒辛一愣之后又马上笑起来,“你以为我和胧夜在一起?” “不是吗?” 其实明哲戟对于舒辛和明哲弦的事并不在乎,她就算问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并不是心怀好奇。 舒辛生怕她错意了什么,赶忙解释一句,“我和胧夜有名无实,家姐为了宫中有舒家人,才执意如此。那个时候我刚刚失去你,心里万念俱灰,根本就没想着拒绝。” 明哲戟听了这话反倒不安,“我无意窥探你和她的事,你也不欠我任何解释。” 她开口问他的时候,舒辛心里本还生出一丝希望,如今听她说这一句,他两眼中才生出的光芒也尽数消亡殆尽。 明哲戟见舒辛变了脸色,忙说一句,“是我说错话了,我得知你被封为皇后的时候,心里只有祝愿。你对胧夜若还有心,我希望你们破镜重圆。就算你不喜欢她了,我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人。” 134|11.6独发 舒辛心里想的那个人, 当然就是明哲戟, 可他知道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只会把她推远,于是他就违心地说了句, “你说怎样就怎样。” 明哲戟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头上的丝丝隐痛还在,舒辛温柔的手法让她好过了不少,不出一回,她就陷入沉眠。 舒辛等明哲戟睡着之后才收回手, 拉下另一边床帘, 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昏暗烛光,静静看她的脸。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看到金棺中的她时心里的绝望。 只要她活着, 活在他身边…… 这一晚与被药物控制的昏睡毕竟不同,第二日醒来时,明哲戟比昨天多了一点力气,还能下床走一走, 坐在桌前吃粥。 舒辛叫大夫给明哲戟把了脉, 午后启程。运金棺的马车不能再坐,暗卫们又预备了一辆马车给明哲戟。 最初上路的时候, 舒辛随大队骑马, 用了晚膳之后, 他也进了马车。 一行人连夜赶路, 入夜时下起了鹅毛大雪, 四野越发苍凉。车里虽铺了厚厚的毛毡棉褥, 却还十分寒冷。舒辛把身上的毛裘披到明哲戟身上, 又在她身上盖了两层被,“天冷路滑,金棺沉重,又走错了路,如月且稍作忍耐,到了西琳国境,我们就先丢了金棺,轻装先行。” 明哲戟听他说走错了路,禁不住皱起眉头,“你带来的没有一个等闲之人,怎么会走错路?天寒地冻,你把皮裘给我,自己要冻死吗?” 舒辛听她咳嗽两声,一早就吓得够呛,面上又不能表现忧虑,就强撑笑颜地说一句,“我身上穿着夹袄,十分暖和,何况我一向康健,不像你才大病初愈,你不必担心我。”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叫失策,早知如此,该在出发之前就多准备一些皮裘棉衣,省的落在荒野,有金有银也换不得暖。 明哲戟的身子本就虚弱,困寒交加之下,意识也有点涣散。 她原本还瑟瑟发抖,朦胧中却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围上来帮她取了暖,她渐渐也不打哆嗦了。 再醒来时,明哲戟先听到的是车外呼呼的风声,她身上盖得被子重的压人,露在外头的脸颊却冻得发红。 有毛绒绒的东西盖着她的头,明哲戟伸手一摸,摸到的像是舒辛的狐皮大袍。 明哲戟勉强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腰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压得她想转身也转不得,手伸过去一摸,只摸到光溜溜的一条胳膊。 她好不容易才抬开舒辛的手臂,回头一看,只看到她身后的人通红的一张脸。 舒辛双眼紧闭着,呼吸也十分急促,一定是昨晚脱了上身的衣服所以才着凉了。 这么冷的天,这傻瓜为什么要脱衣服。 明哲戟心里气愤,就推了舒辛一把。舒辛眉头皱的更紧,一双眼却还紧闭着,身子也缩成一团往她怀里钻。 明哲戟只得伸手抱了他的背,他胸前烫的吓人,像是真的发烧了。 “皓钰,你睡着了吗?” 舒辛不动不回话,明哲戟又叫了几声,拿手试了他额头的温度,好死赖活把他上身的几件衣服又穿回去了。 穿之前,她还特别把他贴身的衣服放到身上暖热。 明哲戟帮舒辛从里到外裹好衣服,开车窗对外问了句,“有人在吗?” 暗首随即应声,思量半晌,却不知该怎么称呼明哲戟。 明哲戟也不尴尬,只淡然对他说一句,“你们主子病了,我们要快些进县城落脚,找人帮他看一看。” 暗首心里惊异,舒辛虽儒雅温柔,身手却是极好的,怎么会冻了一夜就冻病了,可他见明哲戟面色忧虑,不像是夸大其词,心里也忐忑起来。 早知如此,就该把郎中也带着一起上路。 车行到傍晚,走到一处农庄,这里离县城还远,明哲戟却吩咐不必再走了。 众人在农庄主家里借宿,有找了庄上的大夫为舒辛瞧病。 先生替舒辛把了脉,断定他只是感染风寒,吃几副药就好了。 明哲戟这两日都没有安心吃一顿饭,晚间他们给她送来粥食的时候,她也只吃了两口。 屋子里烧了火,比车里暖和的多,舒辛从昏睡中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依在床边的明哲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如月,我们在哪呢?” 他原本就是哑嗓,现下几乎发不出声音。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昨晚着了凉,昏过去了。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好不容易找到农庄落脚。” 舒心脸一红,面上也现出羞惭的神色,“你说我昏过去了?” “是啊,谁让你昨晚脱了上衣睡觉。” 舒辛想了想,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明哲戟反而觉得难过,“你昨晚是为了给我取暖才着凉的吧?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身子没好,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说照顾你,你这样一病起来,会越发拖慢了行程,我们反倒麻烦。” 舒辛猜到明哲戟是特别说这种话让他保重身子,就笑着点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保证我再也不生病,也不让你担心,以后都由我照顾你。”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起身,才动了动,就被明哲戟推回床上躺着,“你老老实实等他们煎药来。我叫人多置办了几件冬衣,明早我们一起带上路。” 舒辛笑着拉住明哲戟的手,“头还痛吗?身子还发软吗,能走路了吗,用膳了吗?” 明哲戟被问的苦笑不得,却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头一直痛,身子也软,勉强能走路,只等你醒了一起用膳。” 她说完这几句,二人就相视一笑。 外头送来米粥汤药,明哲戟从暗首手里接过托盘,自己端着粥,把舒辛扶起来为他吃。 舒辛靠在床上,一开始还十分不安,“我自己能吃。” 明哲戟躲过他要接碗的手,“之前你也喂了我,就当我投桃报李。” 舒辛心里百味杂陈,那九年里她每每卧病,都是他亲自喂食喂药,她却从来也没说过投桃报李之类的话。 曾几何时,无论他做什么她都看不见,她的心被那个人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其他。却不知到如今,她的一颗心是丢了不见,还是重新空出了位置。 无论如何,能得她温柔以待,也不枉他这一出苦肉计,这一点卑微的小心机。 明哲戟见舒辛明眸闪闪,就笑着盛了满满一勺粥塞进他嘴里,舒辛的两腮马上变得鼓鼓的,看起来竟有些好笑。 明哲戟笑了一会,看着舒辛脸上新冒出的胡茬,不知怎的就想起闻人桀。 之后,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夭折的孩子。 才刚还尚好的心境,不出一刻就变得乱七八糟,两行泪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舒辛原本十分欢喜,见明哲戟流泪,一颗心也落进深渊,默默接过她手里的碗,把剩下的粥硬咽了。 吃了粥,才刚滚烫的汤药也晾凉了。明哲戟的心绪平稳了些,才想一勺一勺地喂舒辛吃药,他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喝的时候豪爽,喝完了才觉得辛苦。 明哲戟被他皱眉的样子逗笑了,“你从前就很怕苦,干嘛要逞强。” 她一边说,一边去帮他倒了一杯水。 舒辛拿水漱了口,嘴里总算好受了些,“你说等我一起用膳,我现在用完了,你自己怎么不吃?” 明哲戟面上有些难堪,“我不太饿。” “你白日里吃东西了吗?” “吃了。” 她答话的时候把头扭到一边,分明就是在撒谎。 舒辛心里恼怒,“你白日里没吃东西,晚上还不吃,你的身子本来就弱,这么熬下去,又不知要花费多少汤药费了。” 明哲戟小声抢白一句,“也不知是谁花费汤药费。” 舒辛好说歹说哄明哲戟也吃了粥。 明哲戟长舒一口气,脱了鞋上床躺下,“白日里我虽然坐在车里,却没有睡着,一直担心你还能不能醒过来。我现在是真的困的实在熬不住了。” 舒辛也侧躺着面对明哲戟,又轻轻摸摸她的头发,“我来北琼的一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吃过一顿饱饭,可还是咬牙挺过来了。反倒是你醒过来之后,我身子里紧绷的弦崩断,才会病得这么容易。” 明哲戟本想说什么回应他,可她身子实在别扭的受不了,渐渐的也没有了说话的心情。 舒辛身上的热度没退,起初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有点发抖,他半晌才发觉明哲戟的脸色不对。 “如月,你难过吗,哪里难过?头痛还是身上冷?” 她的确头痛,身上也有点发冷,可她最难过的不是这个。 舒辛问了半晌也没得到回应,低头看了一眼明哲戟的上身,才有点明白了。 遇到糟糕的事情,他的解决方法也很糟糕。 135|11.6独发 直到西琳边关, 舒辛还在被风寒困扰。 两人一个病一个弱, 一路在马车里蜷到金城。 好在明哲戟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偶尔同舒辛说笑, 也算是苦中作乐。 闻人桀当初撤兵的时候,两国以金城为准,重新定了国界。 晌午时一干人走到金城十里郊外,侍卫们问要不要进城,舒辛见明哲戟心里纠结, 就叫众人扶着龙棺先进城。 他们之前都是靠通关手谕穿城, 毕竟不太牢靠,如今总算要回到自己地方, 暗卫们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昨日宿在野外,大家都想赶在黄昏前进城安顿,暗首就只留几个人在舒辛身边保护,而叫其他的带着装金棺的马车先进城。 舒辛一早猜出明哲戟的心思, 等大队人马走了, 就从车中取出预备好的香烛纸钱,叫余下的几个人都退远些。 明哲戟面朝西琳, 痛哭祭奠。 舒辛起初只是远远看着, 见明哲戟背影萧索, 团在地上实在可怜, 就忍不住也走上前, “缘聚缘散, 本是天定, 不是你不好,也不是那孩子不好,只是你们没有缘分。” 明哲戟见舒辛面有怆然,心中感念,“前几日我才说不相信缘分,你今日怎么又说起缘分。” 舒辛笑道,“说来奇怪,我之前本来也是不相信缘分的,可自从听你说了先上的那一番话,不觉得就有点相信了。” 这几日他们虽相处的十分和睦,舒辛却很注意分寸,明哲戟本以为他是因为一些事尴尬了,又或是她那天说的话让他知难而退了,谁承想他竟根本没有放弃。 舒辛明知明哲戟在看他,他却不看明哲戟,只默默烧撒纸钱。 明哲戟也当什么都没听见,流着泪把这些日子积蓄的悲伤都发泄了。直到寒风穿透身上的棉袄皮裘,才站起身回到车里。 几个人低调进了金城,舒辛没有下令落脚驿馆,而是带人直奔将军府。 自从上一次华笙回朝报信之后,就又被派回金城。她听说“皇后驾到”已十分惊异,见到与舒辛同行的明哲戟时,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跪是跪了,却不知如何称呼,亏得她夫君叫了一声陛下,她才也跟着叫起陛下。 明哲戟忙上前扶起华笙,温声叫她免礼。舒辛生怕二人难堪,就笑着说一句,“我们只借宿一晚,明日就启程了。” 华笙见舒辛似有病容,又见明哲戟形容憔悴,就着人准备上房,对二人劝道,“陛下与殿下不如在我府上多休养几日再启程。” 舒辛见华笙不问来处去处,心里十分满意,就对她笑道,“华将军既然这么说,那我与如月就恭敬不如从命,我之所以直奔将军府而没有去官驿馆,一是怕那边人多嘴杂,想躲个清净,二是认定将军的人品,绝不会将如月还在世的事透露出去。” 华笙上下打量了明哲戟,躬身笑道,“皇后殿下放心,我与陛下十年君臣情谊,此事关系到她的性命,全府上下必定守口如瓶。” 明哲戟从前就很喜欢华笙的品格,当下更是回避了众人,与她诉说这一年的种种,直到侍从来叫晚膳,二人才停了话,携手从书房里出来。 舒辛心里担忧,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在中厅,见明哲戟与华笙都面有笑意,就起身迎上前,“身子如何?” 明哲戟生怕他大惊小怪,就笑着回一句,“好得很。” 舒辛莫名从明哲戟的口气里听出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就凑到她耳边小声解释一句,“你之前才哭了一场,身子都虚脱了,这一会一说又是一个时辰,不怕上床的时候头疼吗?” 华笙见二人举止亲密,心里却替他们悲伤,一个是已故的皇帝,一个是还在位的皇后,就算彼此两情相悦,也没法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府里准备的晚膳是华笙特别吩咐的,没有大鱼大肉等油腻之物,都是清淡易消化的粥菜。 三人围桌用膳,明哲戟好奇问了句,“将军的夫君怎么不来?” 华笙摇头不语。明哲戟见她神情忸怩,就不再问了。 用罢晚膳,华笙请明哲戟先回房歇息,她与舒辛秘密商量了如何处置金棺。 舒辛回房的时候,明哲戟已经睡着了。 这些天走在路上,他能借口说他们同屋吃住是为了方便行事,如今一入将军府,上房多得是,何况他在华笙眼里还是皇后的身份,硬要与明哲戟同住似乎于情于理都不和。 他原本还纠结这一晚何去何从,好在她睡着了。 舒辛脱了外衣,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下时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侧卧着的明哲戟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原本也是面对着她躺下的,一时四目相对,他难免有点心虚。 明哲戟见舒辛一脸窘迫,起初还不明所以,渐渐的就想明白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又发烧了?” “如月明知故问,何必调侃我?” 明哲戟心里好笑,“且不论大婚后的第一年你不理睬我,之后的那些年我们都睡在一起,同塌而眠这么多次,何至于等到现在才不好意思。” 她平淡随性的态度非但没有宽慰到他,反倒很让他心寒,“在你心里,已经不用防备我了吗?” 明哲戟被问得一愣,“我怎么会防备你?” 舒辛目光哀哀,“你在我身边太过随意了,无论怎么样都不觉得不自在,我心里十分纠结,时时刻刻陪着你虽好,可你对我如此不经心,是逼我越过那条线,明目张胆占你的便宜吗?” 明哲戟有点发蒙,舒辛这些天一直都态度平和,怕她想起伤心事,就想方设法地同她说话,逗她开心,从来没有像当下这一脸正色,怎么今晚竟激动起来了。 “我以为我们那一日说完,你都想清楚了。” 舒辛见明哲戟有起身的意思,就扳着她的肩膀压住她,“过去的几日,你只是强颜欢笑,才经历了着许多事,你怎么会笑的真心,你的心痛难过,我都明白,你心里放不下那个人,我也知道。这正是我没有趁人之危的原因。我不奢求你接受我,即便你以后都不接受我也没关系。可是我却越来越不甘心,如果我还是什么都不做,我和你的相处,同我们相敬如宾的九年不会有任何区别。” 说着说着,他竟连捏她的手劲都控制不住了。 明哲戟望着舒辛的眸子,强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皓钰,就算你做了什么,我们之间的相处同那些年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对你抱着的不是那种感情。” 虽然之前她已经旁敲侧击地说过许多次,可只要她没有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就还抱着一丝希望。 如今话已说开,舒辛彻底被打入谷底。 明哲戟见舒辛愣愣的不说话,就伸手推他一把,“皓钰,你放开我吧,我肩膀有点疼。” 舒辛听而不闻,两眼直直盯着明哲戟的脸,目光莫名让人觉得违和。他从前看人的时候极尽温柔,很少会透露出危险的情绪。 “既然你说我做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们的关系,那我何不做一点什么。” 明哲戟还来不及回话,他的唇就压了下来。 十几年夫妻,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明哲戟不知所措,舒辛也十分青涩,最初的慌乱之后,他才找到一点诀窍,可身体的快慰并不能掩盖心里的哀伤。 两个人明明在做亲密的事,却是酸楚多过甜蜜。 明哲戟一开始还用尽全力地挣扎,发觉她的推拒都是徒劳之后,索性自暴自弃,任舒辛为所欲为。 她身子放软的那一刻,舒辛心里又难过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加了一点力气。 其实只是这么做比较舒服,舒辛并没有羞辱明哲戟的意思,却莫名激起了她的怨怒之心,报复似的咬了他一下。 力气花了九分,用的是不留一点情面的咬法。 舒辛疼的闷叫一声,撑起身,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明哲戟。 嘴巴里咸咸的,似乎是流血了。好半天他连动都不敢动,直到明哲戟推了他一把,他才顺势从她身上翻下来。 明哲戟翻身面朝里,闭上眼不理他;舒辛望着床顶,手伸进舌头疼的地方摸了一下,放在眼前一看,果然是流血了。 冲动毕竟只有一瞬,冲动过后,是不知该归于何处的尴尬。 舒辛起初还有些手足无措,平息之余再回味刚才的那个吻,他心里就渐渐被其他的东西填满了。 “如月,你睡着了吗?” 才发生这种事,她哪里睡得着。 明哲戟恨他明知故问,就闭上眼不理他。 舒辛又问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就干脆扳着明哲戟的肩膀凑到她耳边问一句,“你真的生我的气了吗?” 136|11.6独发 明哲戟不言不语不回话, 干脆捂着耳朵把身子缩起来。 舒辛对明哲戟的拒绝视而不见, 又靠近问了她好几声。 明哲戟心里乱成一团,舒辛从前没有这么缠人的时候, 别说强吻她这种事,要是她不愿意,他连碰一碰她都十分小心。 大概是她刚才说的话戳到了他的痛点,才惹出这一场事故。 就这么尴尬地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明哲戟熬了一会, 终于熬不住舒辛连珠炮似的问话, 就闭着眼问一句,“你舌头疼吗?” “被你咬破了。” “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舒辛面上略略现出羞惭的神色, 嘴角却忍不住笑意,她现在这种态度,总比之前不咸不淡,对他视而不见好多了。 明哲戟生怕舒辛食髓知味, 好在他深知不可得寸进尺的道理, 就笑着拍拍明哲戟的肩膀,放下床帐合上眼, 做出要睡觉的样子。 明哲戟躺了一会, 见身边没有动静, 才稍微动了动身子, 翻了个身。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 两人明明都没有睡着, 却没人开口说话。 躺着躺着, 明哲戟就觉得头痛,这回发作不同往常,她头顶像被人用锤子硬凿一般疼。 舒辛听到身边人的呼吸渐渐沉重,才觉出不对。明哲戟从前常常头痛惊醒,一夜一夜的睡不着,他们重逢后的这些天,她都没有发病,怎么现在突然又不好了。 明哲戟本不想让舒辛发觉异样,才故意不动不叫,忍的一头冷汗。 舒辛自然看到明哲戟强忍痛苦的惨状,就试探着问了句,“如月,你头痛吗?” 明哲戟摇摇头,没有回话。 舒辛轻轻叹了一口气,搂着明哲戟帮她揉头,“这几天你都不曾头痛的这么厉害,今天是我吓到你了吗?” 下午在城外祭奠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好,忧思叠累,晚上的这一点小意外只是一个引子。 舒辛见明哲戟没有拒绝他的示好,就更舒服地抱紧她,“如月,你这一年里发作过头痛症吗?” 明哲戟睁眼看了看舒辛,见他一脸正色,不似之前轻薄,就忍痛回一句,“小痛不断,大痛没有。” 舒辛手上顿了一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你现在是小痛还是打痛?” “不算小痛,也不是大痛。” “从前御医说过,你患的头痛症,除了头风,还有相思,所以你在那人身边时就不痛,可如今你离开了他,岂不是又要旧病复发。” 舒辛话里有一点负气的意味,明哲戟却没往心里去。 从前她的头痛症确实有闻人桀的原因,不光是与他分离,更是因为那几年她时时能听到他的消息,得知他过的艰难不易,她心里难免愧疚。 可经过这一年的是是非非,她与闻人桀两个到底是谁欠谁已经说不清楚了。她对闻人桀再也没有愧疚,不舍是有的,可说到底也只是唏嘘姻缘。彼时那一番撕心裂肺,大起大落,如今只余下怅然若失,感慨沧海桑田。 说来也奇怪,明哲戟原本还觉得头痛的难以忍受,舒辛替她按摩之后,她的不适就消解了许多。靠着他高热的身子,她慢慢的还生出了困意。 半晌之后,舒辛听明哲戟呼吸平缓,就猜到她是睡着了。他手上又动作了一会,居然也跟着犯了瞌睡虫,不知不觉也睡了。 第二日一早,丫鬟在外叫早,房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听到。 下人询问华笙示下。华笙猜是那二人旅途奔波,又都是病歪歪的身子,好不容易得一夜安眠,双双起不来床也是有的,就叫他们不要惊动。 过了晌午,房中的两人还是没有动静,暗首心里焦急,就背着人偷偷跑进房里一探,一边小心掀了床帘,却只见两个人靠在一起睡得不知晨昏。 他这才放心下来,偷偷出去。 晚膳时分,华笙也等不了了,亲自到客房门外敲门。 其实白日里舒辛醒了两次,可他见明哲戟一直睡着,就也觉得身上懒懒,闭上眼又睡了。谁知这一睡竟睡到这个时辰。 华笙听房里有人应声,就叫丫鬟们准备热水给两人梳洗。 舒辛与明哲戟起身的时候,禁不住对面一笑,彼此脸上都有些尴尬。 舒辛被咬破了舌头,说话都不太利落。 两人同华笙用了晚饭,又给府里的大夫看过。大夫说的同之前没什么出入,只说舒辛感染风寒,明哲戟产后虚弱。 舒辛特别问一句有没有治头痛症的药,挑有效的给明哲戟吃几副,大夫只说明哲戟身体虚寒,还不能用药止痛,开的方子也都是温和补身的。 大夫写好两张方子,又特别嘱咐一句,夫妻俩既然都病着,不该勉强同房,分开住才好养病。 舒辛脸都黑了,明哲戟却在心里偷笑,可等到夜里她被头痛折磨的时候,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起,舒辛一脸憔悴,明哲戟也双眼迷离,两人一见面,只对面哀叹。 当晚用过晚膳,舒辛留在明哲戟的房里同她下棋写字,待到就寝时分,他不说走,她也不赶人,结果稀里糊涂地就睡了。 有舒辛在身边,明哲戟果然睡得比较踏实。 次日一早,华笙见两人同进同出,虽然有些吃惊,想一想也自解了。她从前就听说明哲戟原本是痴情单恋,为了舒辛,后宫不放一妃,这一份痴情到底还是得到了回报,不出一年,帝后就伉俪情深,十分和睦。 她哪里知道实际的情况恰好相反。 两人相安无事地休养了几日,等舒辛身子好些,就预备启程。他这一趟出来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是再不回宫,难免会惹人诟病。 舒辛把金棺留在金城,交给华笙处置,一行人轻装简行地上路,明哲戟也不再坐车,一路同舒辛骑马。她身子的状况毕竟大不如前,才走了半日就气喘吁吁。 走走停停赶路十几日,终于临近容京。 进城之前,明哲戟又生出了退却之心。舒辛也不逼迫,带她转路去了帝陵。 明哲戟大略猜到他要干什么,心里面却不敢十分确定。 等他们到达帝陵之后,他亲自引她进了那一条密道。 明哲戟苦笑着说一句,“原来你早就知道。” 舒辛笑道,“宫里有一条密道的事,早有传闻,只是我之前不知道密道位于永乐宫。” 明哲戟轻声一叹,“我继位的时候,国师为我选定的陵址正是在另一端密道的出口,说是为应我的命数。我心里虽不愿意,却违逆不过他所谓的天命。从前我只是大略知道密道在哪里,却没机会用一用。” 舒辛一皱眉头,“当初你陵墓的位置,是神算子特别指定的?” “除了他,还有谁的话我不得不遵从。既然你已经知道密道的出入口,那就是修陵墓的时候被工匠们发现了?” 舒辛笑着点点头,“这个秘密除我之外没人知道,在我安排好一个合适的退身策之前,我还不能离宫,你要先同我一起回去。” 明哲戟一脸纠结,“皇宫对我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一旦被人发现我的行踪,必定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到时候别说全身而退,我能不能善终都不一定。”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会帮你易容,让你以宫人的身份留在永乐宫。” 明哲戟越听越觉得舒辛天马行空,“永乐宫的宫人编制已定,你硬要安插一个人,怎能不惹人生疑。要是你身边有舒景或四妹的眼线,露馅是早晚的事。” 舒辛摇头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一切交给我。” 明哲戟见他一意孤行,明显是不想说下去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着急,“就算你能瞒天过海,那我是装作嬷嬷还是侍子?” 舒辛上下打量了一下明哲戟,故意调侃道,“嬷嬷侍子都不太合适,嬷嬷太老,要你扮丑你一定不肯,可要你女扮男装,恐怕更难为你。” 他嘴上说的艰难,脸上却笑嘻嘻的,明哲戟就疑惑他是在幸灾乐祸。 “我现在身子好了,这就走。” 舒辛见明哲戟似有怒意,就亡羊补牢地说一句,“你还是装作侍子吧,只要你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谁也不会蠢到找你麻烦。” 明哲戟皱眉苦笑,“我真是不明白,你这么费尽心力把我留在你身边,到底为了什么,我……” “我挽留你确是为了我的私心,这个你不用想也知道。可我也是为了你,没有我陪你,你晚上睡得着吗?” 明哲戟莫名从他话里听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舒辛从前虽温柔和顺,却一直规行矩步,别说同她玩笑拌嘴,半点多余的事也不会做。 眼前的这一个,真的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吗。 137|11.6独发 舒辛见明哲戟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 难免有点心虚, 就正色对她赔礼道,“我只是随口说笑, 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了吧。” 明哲戟摇头轻笑,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舒辛上前拉住她的手,“之前我答应过你,等你身体恢复了,精神养好了, 如果还想走, 我会放你走。可你现在这个样子,一把风就能吹倒, 你要我怎么放你走。” 明哲戟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舒辛一声轻叹,“就算你真的要走,也给我一点时间……我知道我很自私, 你只当是还我一个人情, 也不枉我千里迢迢从北琼接你回来。” 他的话说的情真意切,明哲戟到底还是有所动容。他对舒辛是有愧疚的, 既有愧疚, 也有感激, 可他从前从来都没有利用她的愧疚感激要她做任何事。 舒辛不像闻人桀那么喜欢讨价还价, 会用强势或弱势的姿态达到目的, 他从来只遵从自己的心, 一旦认定了, 就不会计较得失。 所以这些年来,明哲戟一直认定他是一个君子,即便之后种种误会,她也始终都不敢尽信。 舒辛见明哲戟不说话,就笑着打开密道的机关,端着火把在前面引路,“从皇陵到皇宫,这一路不好走,我们恐怕要走上三四个时辰,你身子受的住吗?” “受得住倒是受得住,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带我走密道,以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从宫门走进去也无所谓吧。” 舒辛笑道,“你明知我出宫的时候也不是光明正大,现在又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回去。何况,我很想让你走一走这条路。” 明哲戟想了一想,实在找不到拒绝舒辛的理由,只能跟在他后面穿过密道的大门。 机关一关,外头的光瞬时不见,两个人除了一根火把照亮,就再也见不到亮光,密道里虽通风,却压抑的让人窒息。看不清前路,也望不尽来路,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幽闭。 走了半晌,明哲戟终于有点明白,“你特别不带暗卫,只引我一个人进来,就是为了让我尝尝这前后无依的滋味。” 舒辛握紧明哲戟的手,“你所谓的前后无依,我出宫的时候就感受过了。接到琼帝的消息之后,我以为你死了,那个时候真的满心绝望,进了密道之后就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你从密道出宫?” “否则我能怎么出宫。琼帝要我用重金买你回去,家姐和胧夜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怎么会容忍我做出散尽家财的蠢事。” 明哲戟方才恍然大悟,“散尽家财?是你买我回来的?怪不得,怪不得闻人勋会这么干脆利落的放人。我早就怀疑他容你自由来去北琼的事必有隐情,原来竟是你用钱换来那一副金装金裹的尸体?” 舒辛苦笑一声,“我原本打定主意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可我又觉得不甘心,这些年我为你做了很多事,都是闭着嘴做的,我不说,你也不提,我们两个相安无事。人生寥寥数十载,三十已过,还有三十?后半生我不想再与你相安无事,我想让你欠我的债,欠我的情,即便你来日要走,也不会了无牵挂地离开我。” 明哲戟两眼发酸,“你有多少财产,我大概是知道的,你让我欠了你的债,我还不起;你让我欠了你的情,我更还不起。你要我的人,这没什么难的,可你若要我的心,我却想给也给不起,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丢到哪里去了。” 舒辛猜到明哲戟会这么说,要是从前,他会退让,可眼下他却一点也不想退让,“你的心丢了,我就帮你把它找回来,在此之前,我要你的人也好。” 这种压迫人的话一点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又饿又渴,又累又困的缘故,明哲戟心里也十分焦躁,“我们入密道之前,你还说会放我走。” 舒辛原本不想在她面前显露这一面,可事到如今,他也只有耍赖到底,“你只当我言而无信好了。皇宫对你来说,比铜墙铁壁也差不了多少,你想走也走不了。我知道用这种办法困住你很卑鄙,可我不敢再冒失去你的风险了。” 明哲戟一皱眉头,“我身边无人可用,无钱可使,你想关着我,根本就不用带我进宫,随便找个地方找人看着我就是了。” 舒辛伸手搂住明哲戟的腰,“除非我时时看到你,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如月,不要恨我,陪我呆在宫里吧,待有一日我想出了退身策,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明哲戟心里是有些失望的,之前他们艰难前行的时候,她心里还曾闪出一个念头,虽然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却实实在在地出现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曾心怀感激,感激毕竟还有舒辛在她身边,她甚至也有片刻的动摇,如果是这个人一直陪她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舒辛也感受到了气氛尴尬,就在明哲戟的耳边轻声笑道,“所以你知道密道的入口为什么要设在皇后的寝宫,一个人走这条路,走到尽头就会发疯。” 明哲戟嗤笑一声,“西琳的帝王若是沦落到要用密道逃生,就算有皇后相陪,大概也只配发疯。帝后伉俪情深的还好,若从头到尾谋算皇帝的都是皇后,那又怎么说?” 舒辛被问的一愣,“事到如今,你不会还疑惑我背弃你吧。” 明哲戟故意没有马上回话,半晌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没有背弃我,可其他人却不这么以为。” “你所谓的其他人是什么人?” “天下人。” 舒辛自嘲一笑,“的确的确。胧夜为你预备的‘死法’是服丹药暴毙,这中间本就有许多解释不清的事。皇帝驾崩,皇后又做了皇后,天下人疑惑你的死与我有关也无可厚非。” “所以你恨我。” “所以我恨你,他们都以为你对我情有独钟,痴恋了这些年,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明哲戟摇头苦笑,“我也怨过你的,最初的最初,怨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所以我喜欢上那个人的时候,心里也曾阴暗过。” 舒辛疑惑自己听错了,马上扭头看了一眼明哲戟的表情,心中惊涛骇浪。 明哲戟不自觉地反握住舒辛的手,“这世间的事有许多都如这一条路,看不清前路,追不回来路,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离尽头还远,越期盼一个结果,越难得一个结果,不如放平心无欲无求。” 舒辛笑着点点头,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不知多少时候,火把被风吹灭,他们就顺势停下来歇息。 “其实中间还有两个出口,要不要出去?” 明哲戟轻轻摇摇头,把头靠在舒辛肩膀闭目养神;舒辛任她靠了半晌,又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两个人靠在一处歇了半晌,等明哲戟恢复了一点力气,就拖着舒辛的手站起身,“我们继续走吧。” 舒辛把火把点燃,这一回他没有在前面引路,而是握着明哲戟的手一路前行。 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肩同行,舒辛刻意放缓速度,明哲戟心里感念他的好意,嘴上却忍不住调侃,“这么走下去,别说午膳,连晚膳都没得吃了。” “你饿?” “你不饿?” “我怀里带了两块桂花饼,你想不想吃?” “我怕吃完了口渴。” “水也有。” 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明哲戟一只精巧的皮水壶。 明哲戟却不接,“既然有食有水,我们也有了底气。” 再上路时,她果然就多了活气,两人一路谈笑,说的都是从前经历的那些陈年往事。 路到尽头时,明哲戟已有了预感,“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出去吃东西了?” 舒辛笑着点点头。 明哲戟借着火光望着舒辛的一双眸子,恍惚间竟生出错意,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摇出去,重展笑颜说一句,“既然到了尽头,还等什么,出去吧。”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密道尽头的石阶。到达阶顶之后,舒辛熄灭手里的火把,按动密道机关,一声咔嚓之后,他再掀起大理石板。 上头宫殿里的光射进来,明哲戟忙用手挡住脸。 两人踏着石阶走到地上,明哲戟认出这是舒辛在永乐宫的卧房。 密道的出口,正是角落里一处不起眼的大理石地砖。 再看到别离了一年的皇宫,明哲戟心里百味杂陈,她这一回故地重游,不是以主人的身份,而是一个不速之客。 “你寝宫里怎么连一个看屋子的人都没有?” 舒辛帮明哲戟整理了衣衫,替她擦掉额头上的细汗,一边对她笑道,“大概是我们运气好。” 138|11.6独发 舒辛生怕他的话没有打动明哲戟, 才要上前一步抓她的肩膀, 就听到门外有响动。他赶忙拉下床帐,将明哲戟安置在床上, 整理衣衫走到门前。 从外头走进来的两个侍子一看到舒辛,吓得齐齐跪在地上,“皇后殿下。” 舒辛趁他们惊诧不知所措,就挥手把他们支出去,“你们且同皇上禀报, 就说我回来了。” 等侍子们诺诺应声, 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他就赶忙取衣服换。 明哲戟在床上听到门开门关, 就悄悄从床上走下来。四周一瞧,只有屏风后窸窸窣窣,她就猜到是舒辛在里面换衣服。 明哲戟心里好笑,“你叫人去禀报四妹你回来了, 我是不是要回地道里藏一藏?” 舒辛手忙脚乱, 半晌也没弄好袍子,又生怕明哲戟躲出去, 就慌慌张张地从屏风后面跑出来阻拦她, “你不用藏, 待会待在我床上就是了。” 明哲戟看他样子狼狈, 忍不住上前帮他把衣服整理了, “才刚入夜, 又不是就寝时分, 你放了床帘,难免会惹人疑惑。” 舒辛一皱眉头,“胧夜从前来永乐宫,只是找我说话,不会靠近床边一步。” 明哲戟笑道,“还是不要冒险了,你且打开地道,让我去藏一藏。下面黑漆漆的,我哪也去不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跑了。” 舒辛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答应,究其原因,是他不想让她知道打开密道的机关在哪里。他径直走到床边的衣箱处,找出一套宽大的袍子递给明哲戟,“你先换上这个,妆容也不必担心,只解散了头发躺在床上就是,若胧夜真掀了床帘,你且背对着帘帐就是。” 明哲戟执拗不过,只能遵照舒辛的话行事。她才在床上躺好,就听到门外禀报,“皇上驾到。” 明哲戟已经十年没见过明哲弦了,可她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朕还以为皓钰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还好我没忙着叫底下的人着手准备国葬。” 舒辛默然不语,等明哲戟坐上高位,他才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皇上恕罪。” 明哲弦也不叫平身,只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半晌,轻声嗤笑道,“你这一趟出去,竟憔悴成这副模样,可悲可悲。朕好奇的是,你是怎么一去一回悄无声息的。” 舒辛抬头看了一眼明哲弦,见明哲弦一脸玩味,就笑着回一句,“是舒家的暗卫裹挟我来去皇宫的。” 明哲弦一脸的额不可置信,“就算你舒家养了一等暗卫,瞒得过御林军,却瞒不过修罗堂。他们就算长了三头六臂,通天的翅膀,也没那个本事让你自由来去皇宫。” 舒辛明知明哲弦是在试探她,又怎么会说出实情,“皇上圣明。” 明哲弦猜到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就不再勉强,只收敛笑意正色道,“皓钰当真用全副身家换了皇姐的尸首回来?” “是。” “人呢?” “葬在北琼了。” “什么?” 明哲弦一拍龙椅,起身对舒辛喝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你疯了?千里迢迢跑到容京,交付了身家财产,就只为把她葬在北琼?” 舒辛一声长叹,“臣起初的确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如月带回帝陵安葬,可离开北琼之前,臣又改变了主意。如月对闻人桀一往情深,她的孩子也夭折在容京,臣猜她就算死也不想同孩子分离。所以到金城之前,臣就命人将如月的尸首火葬。” 明哲弦气的七窍生烟,冲下来捏住舒辛的衣领,眼神尖利的像一把刀,“你把我皇姐烧了?” 舒辛一声冷笑,“胧夜还当如月是你姐姐?” 明哲弦咬牙切齿地看着舒辛,看了一会,却收了怒意笑出声来,“你不会烧皇姐,你怎么忍心烧皇姐,你怕我对她不利,才把她的尸身藏起来了。我笑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死都死了,我还能对她做什么。我劝你早早迁她入帝陵安葬,别耍花样。” 舒辛退后一步,负手笑道,“当初我要接如月回来,皇上还百般阻拦,你要我怎么信你。” 明哲弦冷眼看了舒辛半晌,转身回上位去坐;舒辛甩甩衣袖,作势要跪回地上。 二人之间暗潮汹涌,剑拔弩张,最后还是明哲弦摆一摆手,“不必跪了。若皇姐的尸身还在,你我相安无事,若你真的把她……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舒辛笑而不语,眉眼间似有嘲讽之色。 明哲弦轻哼一声,“我知道你恨我用计逼走她,拆散你们夫妻。可据我所知,那个时候她心里喜欢的是闻人桀,不是你。一年前我设计让皇姐去见金城,也是为了成全一对有情人。” 舒辛面无表情地看着明哲弦,“皇上为了成全一对有情人,还做了别的事吧,譬如假借我之名,派人刺杀闻人桀。” 明哲弦面上不动声色,“闻人桀会答应带兵对西琳施压,助我夺位的条件,就是我向她许诺了皇姐。他怕得到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才叫我派修罗使故意演那一出戏。之后的事,你猜也猜得到。” 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明哲戟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除了吃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或是被欺骗的不甘,又或是对闻人桀的失望,又或是她得知明哲弦并不是真的想置她与死地,心里如释重负。 舒辛却满心怨愤,他与明哲戟相处的这些日子,她虽然没有明说她与闻人桀是怎么在一起的,可他料定两人关系的转折必定与那几次所谓的行刺有关。 特别是在明哲弦与闻人桀联手把他冤成对明哲戟赶尽杀绝的罪魁祸首之后。 明哲弦见舒辛面有怒意,就忍不住嘲讽他道,“这一年里,除了同皇姐有关的事,也难见你因为什么变色。人都去了,你做出这一副痴情的样子给谁看,只怪你在她还在的时候没有使出浑身解数,才让一个外族人有了可乘之机。” 舒辛被戳到痛处,一双手都攥紧了,“说到让一个外族人有可乘之机,我劝皇上谨言慎行,你要是逼我逼的太紧,我恐怕就没心思陪你演戏了。” 明哲戟在里面听的不明所以,稀奇的是舒辛说完这一句,明哲弦果然就不再呛声。 二人压低了声音咕哝了几句,明哲弦就吩咐摆驾回宫。 她前脚刚走,宫人们就鱼贯而入,手里拿着抹布扫帚,在外殿打扫起来。 舒辛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没有阻止侍从动作,只叮嘱他们不要靠近床边。 侍从们看着落下的床帘,心里都有些好奇,可既然舒辛吩咐了,他们哪敢造次。 明哲戟在床上等的心急如焚,她明明听到外头有人来来去去,生怕哪个不懂规矩的掀了床帘。 等宫人们把内殿外殿洒扫一遍,舒辛才叫人都退出去。 他掀开床帘的时候已经预感明哲戟会生气。 果不其然,四目相对时,他看到的就是明哲戟怒气冲冲的一张脸。 舒辛忙低头赔笑,“等急了?” 明哲戟咬牙冷笑,“换你来试试?” 舒辛生怕明哲戟恼羞成怒,就靠近一步对她笑道,“我多日不在宫里,让他们进来打扫一下也好。如今人都出去了,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几句。” 明哲戟心里疑惑,也顾不上兴师问罪,“你说陪胧夜演戏是什么意思?” 舒辛挑了挑眉,顾左右而言他,“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俊俏出众的,还是不引人注意的?” 明哲戟恨他岔开话题,就低着头穿鞋下地。 舒辛见她往密道的方向去,也不阻拦,只笑着看她对那一块地砖钻研。 明哲戟鼓弄了半天,也没找到打开密道的机关,急的脸都红了,“你是逼我从正门走出去吗?” 舒辛这才走到明哲戟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抚她,“密道的机关,我实在不能告诉你。易容的脸皮,来之前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准备了,今晚就会送进宫。至于我陪胧夜演戏的事,原本与你我都无关,只与她夫君有关。” 明哲戟听他这么说,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就不再多问。 宫人送来晚膳,两人都不再置气,坐在一起先填饱肚子。 一整天两个人走的精疲力尽,吃了饭就双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舒辛本来一直缠着明哲戟说话,说着说着就听不到她的回话了。 暗卫送来人皮面具,舒辛偷偷拿着那张假脸在明哲戟脸上比划几下,见她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才越发大胆,把整张脸皮贴到她脸上。 换了这么一张脸,果然普通到扔到人堆里就看不出来了。 唯一麻烦的是明哲戟的一双赤眸。 他要怎么做,才能隐藏烈火的颜色。 139|11.6独发 明哲戟虽十分不情愿, 却拗不过舒辛, 只能每日戴他为她准备的假脸。 她原本就身量不矮,穿上侍子的衣服, 又换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皮,勉强也能瞒天过海。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眼睛。 前几日都相安无事,可纸包不住火,渐渐就有流言从永乐宫传出,说皇后殿下从外头带回一个侍子, 时时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十分宠爱。 明哲戟万没料到第一个找上门的会是舒景。 她们见面的那一日本是欧阳驰的生辰,晚宴上人多眼杂, 舒辛就没有冒险把明哲戟带在身边。 明哲戟本在永乐宫看书,舒景进门的时候悄无声息,特别吩咐下面的人不要惊动。结果她看到她的时候反应就慢了。 舒景见明哲戟不跪她,心中越发笃定她之前的猜想。 两人面对面站了半晌, 舒景望着明哲戟冷笑, “你不知道我是谁?” 明哲戟摇头答一句,“不知道。” “舒景的名字你总听过吧?” 明哲戟见她咄咄相逼, 明摆着就是要她行礼的意思, 索性就不应声。 舒景轻哼一声坐上主位, “自从我听说皓钰从外头带回一个赤眸的侍子, 心里就疑惑, 你的样貌虽然改变了, 清冷的气质却骗不了人。从前只有别人跪你, 哪里有你跪别人,如今地位翻转,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明哲戟也不辩解,舒景见她毫无反应,难免有些恼怒,“因为你一个亡国之君,败掉舒家三成的家产。早知留你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患,我当初真不该一念之仁。” 明哲戟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舒景用尽强词,效果甚微,不得不放低姿态,“陛下不要怪我话说的直白,我知道你一定记恨我襄助皇上谋夺你的皇位,可以陛下当初的身体状况和决断力,实在不适合再坐在龙椅上。” 明哲戟终于开口回一句,“臣有臣纲,伯爵虽位高权重,却始终是臣,谁做皇帝不该由你做主。” 舒景从上到下打量明哲戟一遍,挑眉笑道,“果然是陛下。” 明哲戟望着舒景冷笑,“伯爵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猜出我的身份,我又何必狡辩。” 舒景笑道,“我没见到你之前就已猜出你的身份。皓钰花了那么多钱买人回来,却死不见尸,巧合的是宫里莫名多了一个外来的赤眸宫人,受尽他宠爱,让我如何不心疑。” 之前舒辛对外的说辞是他带回来的侍子与明哲戟的眼睛很相像,所以才得他另眼相看。可惜瞒得过明哲弦,却瞒不过舒景。 “伯爵特别来见我,自然是有话要说,你直说就是。” 舒景一脸正色,“明人不说暗话,我无意对陛下不利,可如今尘埃落定,西琳新主入朝,你若还呆在宫中,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明哲戟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留在宫里。” 舒景不耐烦地一挥手,“我猜到是皓钰强留你在他身边的。我从前就恨他对你执迷不悟,如今更为了一具尸体,做出这等蠢事。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请陛下高抬贵手,不要在纠缠他。” 明哲戟何尝没想过自去,这些天她一直都在犹豫。她的心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左右摇摆,舒景的话给了她最后一击。 舒景见明哲戟不动声色,心中越发焦急,“皓钰承诺陛下什么,我大概也猜得到。无非是说他会找一个退身策,摆脱皇后之位。我现在就告诉陛下,这是不可能的事,舒家有舒家不能放弃的东西,未来的皇储必出自皓钰。” 明哲戟想到多年以前,舒辛玩笑一般对她说他们该为皇储努力的情景,忍不住就笑了一笑。 舒景见明哲戟面上浮出一丝笑意,心里越发没底,“陛下笑什么?” “当初我归还那一只龙凤镯的时候,就暗自期盼皓钰与胧夜破镜重圆,直到如今,也是如此。” 舒景点头道,“既然如此,陛下就离了容京。皓钰虽痴情,可若你这一生都不再与他见面,他也终究会死心。他之所以会用天价买下你的尸首,不光是对你有情,更是对你有愧,他一直认定是舒家欠了你。” 明哲戟摇头道,“成王败寇,没有所谓的谁欠了谁。伯爵说的话我都明白了,请你放心。” 舒景当下就安下心来,“如此最好,也省了我许多口舌。今日宫里人来人往,是最好的时机,请陛下换了衣服,这就跟我走。” 明哲戟明知无力回天,索性也不抗争,接了舒景递过来的衣服,自去屏风后换了,打扮成她侍从的模样,低头跟出门。 舒景带着人径直出宫,一路上遇到权贵官宦,她也面不改色,与人往来欢谈。 几个都是故人,明哲戟原本还心怀忐忑,三番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但心完全是多余的。且不说她的样貌不似从前,就算她真的顶着本脸,跟在舒景身后,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从前她都站在高处,如今落到平地,才有幸得见这些人的另副嘴脸。 说是吃惊,也不尽然;说是失望,也不确然。人情冷暖,本就如此。 出了宫门,舒景顾自上轿,几个侍子也上了后面的车。明哲戟不好同他们挤在一处,就徒步跟在轿子边,一路走到伯爵府。 即便之前在密道穿行的那几个时辰,她也不觉得路如此难走。她这一年虽变换了身份,放低了姿态,到底还不曾试过被人如此轻贱。 下轿时,舒景特别扶着明哲戟的手,面上的笑容晦暗不明,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一句,“陛下以为我小人得志?” 明哲戟笑的云淡风轻,“伯爵是否小人,只有伯爵自己知道。人之贵贱,不全在身份,而在于心。” 舒景把明哲戟的手又捏紧了些,拉着她一路进府。 明哲戟被迫穿了寻常衣服,带着舒景为她预备好的棉布包裹,坐进马车一路出城。 马车连夜赶路,走到日出时,已不知行了多远。 跟随明哲戟的除了车夫,还有两个骑马的暗卫。 明哲戟一夜未眠,只在凌晨时才略略闭眼歇了一歇。她不知道这几个人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就只能在心里暗自希望,要是走的足够远了,他们就会放她自由来去。 这一趟出宫,她其实并不后悔,即便昨晚没有答应舒景,最后的结果也只可能是被打晕了带出宫,更糟糕的另一种可能,是舒景会对她下杀手。 她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来不及同舒辛告一个别。 舒辛离开永乐宫去赴宴的时候,曾再三犹豫要不要带她一起去。他走到门边,又走回她身边,像有什么话含在嘴里,最终却也没能说出口。 明哲戟见舒辛一脸窘迫,就拉他的手安抚他,“来日方长,有什么晚些再说不迟。” 谁知世事变化如此之快,他们竟没有了来日。 舒辛离宫前的那一个回眸,她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他们上次离别,还是她离宫奔往金城的时候,谁想到那一别差点就成了永别。却不知这一别之后,在她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同他再见面。 天光大亮,明哲戟推开车窗对外头的暗卫问一句,“我们往哪里走?” 暗卫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更别说回答她的问题。 明哲戟一早也预料到这种情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他们把她拉到荒郊野外杀了焚了,她也只有逆来顺受。 车行到傍晚,走到一处田庄。车夫停了车,打开车门,做出要明哲戟下车的手势。 明哲戟拿起布包裹下了马车,在暗卫的引领下走进院门。 远远迎出来的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素装淡服,容貌气质却十分出众,直对明哲戟躬身道,“这方圆几百里都是舒家的田产,小人名叫粟裕,是守庄的管家兼账房。伯爵将贵人交给小人看管,若招呼不周,还请贵人多多海涵。” 明哲戟猜到这女子是庄院的当家人,就笑着对她一点头。 女子搀扶明哲戟往正堂走,长短寒暄几句。 明哲戟再回头时,与她同行的三个人就都不见了,车夫自去卸马车,两个暗卫也隐去了。 粟裕见明哲戟面色晦暗,就笑着说一句,“贵客的身份我是知道的,若非家主吩咐,也不会慢待如此。请你忍耐个把月,等外头风声松了,我自会安排贵客远走高飞。” 明哲戟心里好奇,“你说的等外面风声松了,是什么意思?” 粟裕笑道,“皇后对陛下的痴情,我等也略有耳闻,你这一走,他必寻你,家主之所以把你藏在舒家的庄里,看似一招险棋,实则却是极高明的障眼法。” 她说的不错,舒辛发觉她失踪之后,最先找的一定是那条密道,一无所获之后,就会一路追出城,或往北琼去,或沿途南下,绝想不到她会藏在天子脚下这一处农庄。 140|11.6独发 明哲戟在庄上住了十几日, 粟裕事无巨细照顾周全, 还特别放了手里的事陪她下棋喝茶,赏花聊天。 舒家的下人果然不同寻常, 几番交往下来,明哲戟发觉粟裕的学问是极好的,就问她为什么不考功名。 粟裕推说自己才疏学浅,明哲戟猜她有难言之隐,就不再多问。 这些年来, 明哲戟的日子从没过的这么清淡悠闲,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会无所适从,事实却恰恰相反。 回想当初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天, 她只觉得犹如隔世。偶尔也会想起之前在北琼王府的那一年,算一算,其实苦甜搀半。 粟裕一再试探明哲戟,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明哲戟虽没有正面回答, 可她心里却想着随遇而安。 粟裕酝酿了几日, 找时机对明哲戟道,“小人倒有一个去处, 却不知陛下是否情愿。” 明哲戟心里好奇, “庄主说来听听。” “犬子粟诚不才, 中过一任举人, 会试虽落了榜, 却侥幸落到一县为主, 他从前只顾着读书, 对官场人情都不甚解,上任三月磕磕绊绊,四处寻一个幕宾,想时时请教。他虽然官职低微,执掌的那处山水却是极好的,陛下若不嫌弃,就委屈做他一个老师。” 明哲戟一问粟诚上任的县城,的确是蜀州境内的一处好风光。她一时分不清粟裕的提议是舒家的意思,还是她自作主张,也不敢随便应承,就只说再想一想。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服侍的下人们不透半点风声,明哲戟也得不到外头的消息。粟裕又一再催促她隐居,她断定舒家是要关着她,这才不得不应承下来。 粟裕好不容易得明哲戟首肯,就欢欢喜喜地帮她收拾行装,找人送她上路。 这一路走的极慢,粟裕怕明哲戟身边无人照料,特别送给她一个乖巧伶俐的丫鬟照顾她饮食起居。待到落脚的县城,恰好临近年关。 粟诚才满二十岁,是个十分俊俏美貌的青年。 明哲戟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起初问起,粟诚只是搪塞,两人相处了几日,他才从实道来,“下臣十五岁进宫,一直在永乐宫服侍皇后。宫里发生那件事之后,皇后就放我出宫,新皇登基,加开恩科,下臣未曾得中,是皇后从中周旋,将我放到这里来的。” 怪不得她觉得他似曾相识,原来她从前也是见过他的,大概是因为他之前年纪还小的缘故,所以算不得舒辛倚仗的心腹。 明哲戟心里突然有了几分期待,莫名波动的情绪让她自己都有点吃惊,“这么说,你是舒辛的人,而不是舒景的人?” 粟诚目光一闪,“臣母的缘故,下臣的确是伯爵送到宫里给皇后使用的。” 他说的委婉,明哲戟也听明白了,既然是舒景送到宫里的,那就是名为使用,实为监视。 明哲戟沉默了好半晌,才承认自己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 不对,不是一点失望,是很失望。 失去舒辛与失去闻人桀毕竟不同,她每每与闻人桀分离,必痛彻骨髓,撕心裂肺;而与舒辛分离,如心上钝刀慢挨,被划了永不愈合的伤口,虽不致命,却日日隐痛。 粟诚见明哲戟面有失落之意,心里也有点难过,年节将至,容京何等繁华繁盛,这个曾为帝王的人,却要在穷乡僻壤孤零零地消耗佳节,当真可悲可叹。 他才想说什么安抚明哲戟,丫鬟们兴冲冲地来禀报,说外间下起了鹅毛大雪,请二人出去赏雪。 容京虽也在蜀州,却不如这里寒冷。明哲戟进城之前就看到郊野一派银装素裹,比北琼荒凉更多了飞湍流瀑,海湖斑斓,美的犹如仙境一般。 粟诚扶明哲戟走到廊下赏雪,明哲戟望着院子里忙着挂灯笼的下人,对粟诚笑道,“你预备何时启程回家?” 粟诚被问的一愣,“母亲特别嘱咐我今年要留下来陪伴陛下。” 明哲戟蹙眉笑道,“就算当初你在宫中当差,也没有不放你回去与亲人欢度佳节的道理。你我既定了师徒名分,来日方长,不争朝夕。” 粟诚本就不愿在异县守岁,听明哲戟这么说,心里也有点动摇。 明哲戟笑着又劝一句,“我虽然有些身手,比起那些暗卫来也只是花拳绣腿,你也不必担心我趁机跑了。” 粟诚忙摇头说一句,“学生不敢。” 明哲戟叫丫鬟取来斗篷,她披着衣服顾自下阶,“天冷路滑,你明日就启程,耽误了节令,你母亲一定伤心。” 粟诚见明哲戟态度坚决,就顺水推舟地说一句,“学生谢恩师宽恕。” 这么快就改口叫“恩师”了吗? 也好,总比“陛下”好听的多。 明哲戟笑着摆摆手,一路穿过院子往大门走。服侍她的丫鬟赶忙回房取了伞,小跑着跟上,“夫人,我们出府吗?” 明哲戟也不答话,跨出大门槛的时候却对丫鬟说一句,“你从前的名字不好听,我帮你改一个好不好?” “全凭夫人做主。” 明哲戟见她低眉顺眼,就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伞,“我从前很喜欢离字,你以后叫小离好不好?” 小丫头心里想的是“离”字实在不太吉利,可她又不敢违逆明哲戟的意思,就只能含笑应承下来。 明哲戟猜到她心里不情愿,却只是笑一笑,只当没看见。 二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小离手脚发冷,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对明哲戟问道,“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明哲戟半晌才回话,“容京下雪的时候很少,不像北琼,才刚入冬,雪就下个不停。” 小离见明哲戟神情落寞,赶忙岔开话题问了句,“夫人从前没到西琳有雪的地方看看嘛?” 明哲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前一直住在京城,别说西琳十州,就连蜀州都没走遍。” 两人又逛了半个时辰,明哲戟见小离冻的脸都红了,才带着她转身往回走。 腊月二十八一早,粟诚就被明哲戟催促着上路,他安排了府里的大小事务,午前就启程。 明哲戟把府里的管家下人幕宾们召到一起,除去家在外省的,一律赏赐银两放回家去。 众人起初还不敢领受,见明哲戟执意,才一个个叩头应了。 等人陆陆续续走了,府里也变得冷清起来。 明哲戟头疼了几日,看书难过,滚在床上也睡不着,自觉大限将至。大雪一停,她就吩咐备马。 暗卫们生怕明哲戟生出出走的心思,就出面劝道,“天冷路滑,贵人还是谨慎些,不要出去了。” 明哲戟忍痛笑道,“趁着雪还没化成冰,我想出城逛一逛。” 她本就肤白如雪,身上又穿着白貂大裘,立在院中像个雪人一般,一双眸子却是迷人的血色,莫名让人心悸。 两个暗卫对望一眼,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明哲戟紧了紧衣衫,翻身上马,出城之前还轻行缓步,一跨过城门,四野的雪景让人心旷神怡,她只觉眼明身轻,头也不痛了,就抽起马鞭,策马奔驰起来。 暗卫们慌张一瞬,追上去之后却发觉她只是放开襟怀,并无脱走之意,就由着她快乐去了。 冷风扑在脸上,扎进喉咙,凉透五脏六腑,却像洗净了污浊困顿的魂。 明哲戟狂奔的精疲力尽,一身香汗淋漓。白马疾走时,过往的一幕幕也在眼前飞过,许多个阴差阳错,许多个求而不得;也曾心系家国,却失了家国,两番动情,有情人聚少离多。 可曾有悔? 不悔。 人活一世,既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失了自我。即便只是得到过,也是珍惜过。苦闷再多,能得逍遥一时,也不枉了。 入目皆白,看的多了,明哲戟的眼睛就有些花,她知道自己患了雪盲,正想拉住缰绳放缓速度,马蹄就绊到枯枝,连人带马甩到雪地上,摔的结实。 两个暗卫本想上前救她,未到近前时却听到明哲戟大笑不止。笑声在空旷的雪夜显得格外透亮,似乎她心中多年的积压,都在这一笑之中随风去了。 他们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上前打扰。 摔倒的马儿自己爬起来了,明哲戟却迟迟不起。身上有几处疼,她却不顾,只面朝上仰躺在雪地里,一脸惬意。 过了不知多久,明哲戟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她失去了视觉,听觉却变得格外敏感,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靴子踩在雪里的吱呀声。 有一个人在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靠近他。 她能断定来的人不是一路跟着她的暗卫,也不是府里的家人,他在离她很远的时候,她就嗅到了他一身的风尘仆仆。 他走到近前,对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尴尬地僵持半晌,他才发觉她目不视物。他就脱了身上的大裘把她包成一团,笑着躺到她身边。 141|12.3独发 毓秀在门口站了半晌, 心里犹豫着要怎么行礼。 明哲戟笑着走上前, “皇上?” 毓秀见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跪, 忙伸手扶住她双臂,“姨母不必多礼。” 明哲戟笑着打量毓秀,拉着她到榻上一同坐,“皓钰说皇上小的时候有点像我,今日与你一见, 才知他是说谎诳我。” 毓秀也不知是怎么了, 对着明哲戟时竟莫名的腼腆,脸也有些绯红, “姨母与我是血亲,我们眉眼之间的确有点相像。” 明哲戟展颜笑道,“是吗?大概是我们两个眼睛的颜色不同,又或是你我的性格天差地别, 所以气质自然不同。” 毓秀也猜不出明哲戟说这话是就事论事, 还是别有深意,转念一想, 她原是灵犀亲母, 当下这么说, 也许是在责怪她这些年给她女儿带来的委屈。 明哲戟见毓秀低头, 就马上拉着她的手说一句, “我说你气质与我不同, 不是贬低你, 反而是夸赞你的意思。我的性子太过软弱,实在不适合当皇帝。皇上上位之后做的事,桩桩件件布置周密,你要扭转君权的颓势,与朝上几位权臣抗衡,示之以弱,胜之以强是必须的。” 毓秀见明哲戟面色平和,似乎真的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姨母谬赞了。” 明哲戟笑道,“西琳内外对于我的传说,我也有所耳闻,皇上不会也相信我曾是一个阴狠暴戾的君主吧?” 毓秀忙摇头。 明哲戟沉默半晌,复又笑道,“我和你母亲之间,我是心软的那一个,她是心狠的那一个,好在她对待百姓十分仁慈。皓钰说的不错,你身上的确有和我相像的地方。你有我的柔,也有你母亲的刚,除此之外,皇上还有我们都没有的东西。” 毓秀也不知明哲戟是真的把她看透了,还是只是在无意中说的这些话。不管怎样,她都不想盲目地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毕竟她姨母的身份很特殊。 明哲戟见毓秀但笑不语,就笑着点点头,转而说道,“我知道你母亲对灵犀很好,从小到大一直都对她宠爱有加,我也知道她对你很冷淡也很严厉。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她要你学会察言观色,明白这世间的事并不事事由你,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心里喜欢你,她要你擦亮眼睛,看清那些对你好的人,图的是名利财,还是你的人,你的心。”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自从登基,每在那把龙椅上度过一日,心里就更明白一分,母亲从前对她的种种,的确是用心良苦,她原来不明白,心里难免有怨气,可她现在明白了,心里却还是有怨气。 要是一切能由她来选择,她宁愿做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那一个。 明哲戟握住毓秀的手,“我从前是有一点怨恨你母亲的,她看似对灵犀偏心,实则是对你偏心,可后来我就慢慢想明白了。我很感谢胧夜没有让灵犀看透残酷的皇权与冷酷的世情,一辈子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又何尝不是她的幸运。 她说这话原本就有试探的意味。明哲戟见毓秀目光中似有躲闪,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禁不住就哀声一叹,“果然,果然,灵犀也是你母亲放在你局里的一颗棋子,却不知她为她安排的结局是什么?” 毓秀见明哲戟神色悲戚,忙反握住她的手说一句,“姨母不必担忧,母亲的确期盼灵犀一生都逍遥自在,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只不过在此之前,她也想借灵犀之手帮我梳拢皇权。” “如何帮你梳拢皇权?”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隐瞒明哲戟,“我原本答应母上,绝对不会把她的话告诉第三个人。可如今真相大白,姨母才是灵犀的亲母,我怎么能让你蒙在鼓里。灵犀的性子与我大不相同,没有人比她适合做辅助我的那个人。” 明哲戟苦笑道,“可灵犀自己不知道她所作的一切其实都是在辅助你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从前就听皓钰说那孩子因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缘故,为人自作聪明,也有点自以为是。” 毓秀笑道,“灵犀有灵犀的好处。母亲嘱咐我这一生都要善待灵犀,不要把她当成皇权的威胁,而是要把她当做自省的一面镜子,对付居心叵测之人的一把刀。” 不久之前,灵犀把她扔在墓穴里等死的事,到底让毓秀十分的失望,她可以容忍灵犀的张扬,却不能容忍灵犀的狠毒。在她心里,灵犀该是一个高傲娇贵的公主,而不该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小人。 当然,这些话,她都不会当着明哲戟的面直说。 明哲戟见毓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起身从露台的小火炉上取了热水壶,亲自帮她泡了一壶茶,“我和你做过一样的位置,经历过一样的经历,你有的纠结,我也曾有过。你会比我好,也会比你母亲好,她狠心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你要记住姨母的前车之鉴,不要因为儿女私情误事,也不要像你母亲一样,看不清人心险恶,被最信任的人算计利用。” 她的话虽然只是点到即止,毓秀却句句都听明白了,“多谢姨母指点,我一定竭尽所能,不愧皇权。” 明哲戟点头笑道,“皇上是仁慈之人,你说会善待灵犀,我笃定你会信守承诺。灵犀从小没有吃过苦,碰过壁,恐怕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成长起来,就算她得罪了皇上,也请皇上不要放在心上,望皇上不要放弃对灵犀的指点教养,明哲家的姐妹不该再做出同室操戈的事。” 毓秀笑着点点头,二人对面喝了茶,舒辛在外叫门,“如月,时辰不早,我也有几句话要同秀儿说。” 明哲戟与毓秀相视一笑,携着她的手起身,一路将人送到门口。 舒辛将毓秀带到别间密室,门一关,他才轻声笑道,“你姨母有头痛症,我怕她久坐不适,不得已才叫你出来。” 毓秀嫣然一笑,“先生对姨母关怀备至,是姨母之幸。” 两人在桌前对面坐了,舒辛才又开口道,“多年不见,秀儿已经不是从前的秀儿了。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喜爱你多于喜爱灵犀。我知道你待灵犀如亲妹,若有一日,你真的要处置舒家,也请看在灵犀和我的面上,不要赶尽杀绝。” 毓秀忙挥手,“先生说哪里话,舒家世代承爵,树大根深,其容我说动就动。” 舒辛忍不住冷笑,“家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又何尝不知。皇上不承认也罢,你只要记得我今日所求就是了。” 毓秀不想纠缠,就岔话问一句,“先生可要安排灵犀与姨母见面?” 舒辛笑道,“见是要见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这一次闯入帝陵,如月和我隐居在此的事大概瞒不住了。闻人离既然已经找上门,那个人早晚也会亲自找过来。” 毓秀一皱眉头,“先生是说琼帝?” 舒辛的目光越过毓秀的肩膀,直直看向石窗,“闻人桀不依不饶地缠着胧夜问了这么多年,又派他儿子亲自找过来,我猜他喜欢如月的心还一如既往。要是他愿意放弃皇位,我兴许会放手,让他与如月在一起。” 毓秀也有点悲哀,“先生对姨母也是一样的喜欢,姨母对先生何尝无情。” 舒辛笑的云淡风轻,“独享如月这些年,我已心满意足,不管如月怎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怨言。” 毓秀沉默半晌,低头问了句,“先生同意闻人离见姨母?” 舒辛站起身,走到毓秀身边摸摸她的头,“秀儿还和从前一样,心里想什么就低头不敢看人。闻人离是如月的孩子,我怎么能阻挡他们相见。只是今日不行,如月还需要时间。我安排你们今晚住下,有什么我们明日再作打算。” 毓秀笑着点点头,舒辛引她出去与众人会和。 陶菁迎上前,自然而然地站到毓秀身边。 舒辛看在眼里,又笑着观望了其余几人的表情变化,小声对管家吩咐几句,转身而去。 灵犀原本就对舒辛先同毓秀见面的事不高兴,还不等管家作安排,她就紧跟着舒辛的脚步追出去。 管家只对剩下的几人笑道,“家主为贵客们安排了几间客房,请大家随我去房里歇息。” 毓秀对管家点点头,闻人离满心想着见明哲戟,面上又不能表露焦急,只能故作无恙。 管家将众人带到第一间石屋,打开房门对闻人离笑道,“皇子殿下是远客,这一间是给你准备的客房。” 闻人离也不进房,依旧跟随众人。 之后的两间石屋给了灵犀与舒娴,等走到第四间房,管家就对姜郁笑道,“这一间是特别为皇后殿下预备的。” 142|12.3独发 姜郁看了一眼毓秀, 毓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就什么也没说,跟着管家继续走。 走廊的尽头只剩下一间石屋, 管家对毓秀笑道,“这是家主人特别吩咐为皇上准备的。” 毓秀笑着点点头。 管家在前面打开房门,舒娴与闻人离不好跟进去,都知情识趣地站在外面。姜郁犹豫了一下,见陶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他才皱着眉头也跟进去。 这间石屋相较其他石屋的不同之处, 大概就是一侧墙上的两扇窗。陶菁走到窗前往下一看,外壁果然是蜀山石崖。 毓秀走到床边, 抚了抚雕花大床,对管家说一声,“替我谢谢先生的安排。” 管家笑着对毓秀施礼,“惶恐。小人这就告退了, 皇上要什么就同服侍的侍从们说, 我等必竭尽全力。” 陶菁笑弯了嘴角,“我们才进府时, 看到的都是丫鬟, 哪里来的侍从?” 管家笑道, “家主为避嫌, 特别叫侍子们吩咐诸位贵人。” 毓秀哭笑不得, “侍从服侍恐怕不太方便, 还是叫丫鬟们过来吧。” 管家闻言, 忙笑着应是。 姜郁面色阴沉,“我们有六个人,你家主人却安排了五间房,这是为何?” 其实他不说,毓秀心里也是有一点别扭的。管家看了一眼陶菁,回话的理所当然,“家主说这一位是跟随服侍皇上的侍子,晚间留他为皇上守夜,毕竟比留我们的人要好一点。” 姜郁被噎了个正着,一张脸都变了颜色。 管家说完这一席话,也不等姜郁反应,躬身退出门去了。 陶菁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有点幸灾乐祸,看也不看姜郁,一双眼只盯着毓秀。 外人都走了,毓秀才渐渐觉得精疲力尽,就顾自在床上坐了。 还不等她开口,姜郁就上前一步道,“我与皇上有话要说,你先出去。” 陶菁收敛笑容,点头应是,退出去把门关了。 毓秀经历生死场,又才见过明哲戟,实在没力气同姜郁周旋,笑容难免就带了一点敷衍的意味,“伯良不累吗,坐下说话。” 姜郁走到毓秀面前,跪地拜了一拜,“让皇上身陷险境,臣罪该万死。” 毓秀本想起身扶他,想了一想,却还是坐着没动,“今天发生的事谁都不想,还好没人受伤,伯良也不必太过自责,快起身吧。” 姜郁动也不动,一双眼直直望着毓秀,“皇上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未知祸福,只要最后的结果恰如人意就好。” 姜郁从毓秀的话里听出一点端倪,“皇上要惩治舒家?” 毓秀见姜郁面有忧色,就冷笑着回一句,“伯良放心,我不会因为舒娴一人的过失就迁怒整个舒家。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这次的事,我会下令彻查下去,谁做了错事,谁就要付出代价。” 他的担忧里有几分是因为舒娴,几分是因为她,她根本就分不清楚,还有一种解释就是,他在担心她之后的动作会损伤到他,损伤到姜家。 姜郁看毓秀的脸色就猜到她在怀疑他,经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怀疑他也是难免的。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完全取得她的信任。 直到现在,姜郁还心有余悸,如果他赢这场棋局是以毓秀的性命为代价,那他宁愿不要赢了。 毓秀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整理心绪,上前扶起姜郁,“你我之间,从来就不需要这些繁复的礼节。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我了。” 她心知自己的表情和笑容都比之前好看了不少,面对他的时候也不会透露出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三年前的毓秀万万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也会戴着面具面对姜郁。她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抱住他的腰,“劫后余生,原本是高兴的事,你担心我的安危,我都知道。夫妻之间经历一场生死,不管从前有什么嫌隙,都应该消除了。” 姜郁之前没料到毓秀的态度会温软如此,起初他还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演戏安抚她,转念一想,她不是别人,而是毓秀,毓秀虽然比从前圆滑了不少,似乎还没那个本事对着讨厌的人做出违心的亲密之举。 于是他就顺势把她抱紧了,嘴里想说什么,话却堵在喉咙里出不了声。 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很长,毓秀没有退后的意思,姜郁就不放她走,直到外面传来陶菁的声音,两人才双双松了手。 “禀报皇上,管家派人送晚膳来了。” 毓秀与姜郁等了半晌,外头都没有动静,姜郁只好自己走过去把门开了。 陶菁言笑晏晏地站在门外,他后面跟着几个捧饭的侍从。 毓秀从陶菁的笑容里看出一点嘲讽的意味,就吩咐一句,“把皇后的晚膳也端到我房里,我们一起用膳。” 姜郁拉着毓秀的手一同在桌前落座,陶菁站在两人身后服侍。毓秀在他盛汤的时候一直看他,他面上虽带着笑容,眼中却没有笑意。 毓秀等陶菁站直身子,就轻声吩咐一句,“你也坐下同我们一起吃吧,盛菜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做。” 姜郁心里吃惊,他虽然十分不情愿,却什么也不能说。 让他更吃惊的是陶菁居然没有推却,毓秀话音刚落,他就忙不迭地坐在她身边,“皇上是不是饿坏了?这种时候还要故作优雅?” 毓秀恨陶菁口无遮拦,就瞪了她一眼。 陶菁也不在意,笑着帮毓秀往盘子里夹菜。 毓秀一边吃,一边感念舒辛,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她爱吃什么。 姜郁见毓秀面带笑意,也猜到她在想什么,面上不自觉地就有点发苦,舒辛为众人安排的是一样的膳食,清一色都是依照毓秀的口味做的,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桌上的素菜本就不多,毓秀有意都留给姜郁,一筷子也没有夹;陶菁就没这么好心了,毓秀见他故意一个劲地夹素菜,就忍不住呵斥一句,“你不许再吃这两道菜。” 陶菁果然收敛了不少,干脆只吃碗里的饭,连菜都不夹了。 毓秀看了他几眼,他都在埋头往嘴里送米粒。 “我说你不许吃素菜,你就什么菜也不吃了吗?” 陶菁不抬头也不答话,沉默的回应把毓秀的火都勾出来了,“你在跟我赌气?” “下士哪敢。” “你还说不敢,不想吃就别吃了。” 陶菁闻言,真的放下筷子不吃了,默然起身退出门。 姜郁见毓秀变了脸色,心里一阵纠结,半晌才试探着说一句,“皇上太纵容下面的人了。” 毓秀也知道自己没出息,陶菁出门的时候,她其实十分后悔,姜郁说的话她也只听进去一半,“他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算有些纵容他,也是人之常情,千金易得,一人难求。” 姜郁也不知毓秀是在就事论事,还是在戳他的脊梁骨,“这不是他第一次给皇上难堪了,皇上若一味纵容他胡作非为,他只会越发的目中无人。” 毓秀笑道,“皇后言之有理,今天就饿他一顿,小惩大戒。” 两人用了晚膳,漱口洗手,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姜郁才想同毓秀说正事,门外就响起陶菁的声音,“皇上,三皇子殿下求见。”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轻声笑道,“伯良先回房歇息吧,我看看闻人离要干什么。” 姜郁是不太情愿离开的,可他又不能不走,就未雨绸缪地对毓秀说一句,“皇上要留心三皇子殿下。” 门一开,姜郁出门,闻人离进门,门关之前,毓秀看到了守在门口的陶菁。 陶菁一直低着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闻人离关了门,与毓秀在桌前落座,单刀直入地问一句,“皇上可见到我母亲了?” 毓秀也不隐瞒,“殿下不必心急,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姨母自会见你。” 闻人离心中喜悲参半,“盼了这么多年,想不到竟真有这一日。我从前一直是怨恨她的,恨她明知我的存在,却一直选择避而不见。” 毓秀笑道,“就算姨母真的知道殿下的身份,她也未必心甘情愿才对你避而不见,毕竟她的身份特殊,她的存在特殊,有很多事情都由不得她做主。” 闻人离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皇上这是在安慰我?” 毓秀无喜无悲地回他一个笑容,“我只是就事论事。” 闻人离握住毓秀的手,一开始用的就是不容她挣脱的力气,“既然你已承认我的身份,是不是也该像称呼白鸿一样,称呼我一声皇兄?” 毓秀的手被捏得生疼,禁不住就板起脸,“殿下太失礼了。” “皇上不失礼吗?我原以为是我利用了你,心里一直都很愧疚,可听了舒辛之前的一番话,我才明白,原来我也被你利用了。” 143|12.3独发 毓秀的手骨快被闻人离捏碎了, 她飞速地回想, 舒辛到底说了什么话触到了闻人离的逆鳞。 难道是那句“见到她,舒家就走到尽头”的话? 闻人离已经猜到毓秀这一趟入帝陵不光是为了救灵犀, 也不单单是受了他威胁的缘故,更可能的解释,是她顺水推舟以被迫的姿态,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毓秀冷颜对闻人离道,“殿下再用力下去, 我的手就要碎在你手里了。” 闻人离见毓秀脸色发白, 痛苦不像假的,这才放了手, 稍稍缓和了说话的语气,“是我一时冲动,出手太重,请皇妹不要介意。” 毓秀见他打定了主意要当她皇兄, 明知争辩无益, 索性也不争辩,“殿下来找我, 难道只为了兴师问罪?” 闻人离笑道, “我只是想代我父皇请皇妹做一件事。” 毓秀猜到他要求的是什么事, “我虽是西琳之主, 却也没有事事说一不二的能耐, 姨母的事, 要她自己拿主意。” 闻人离一皱眉头, “皇上的推诿未免太过冠冕堂皇。这样也好,你既然说自己做不了主,那无论将来如何,都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毓秀冷笑道,“我会尊重姨母的意思,她若想留在西琳过清净日子,我会竭尽全力帮她完成心愿。她若是有别的打算,我自然也不会强求。” 闻人离顿了一顿,“你猜到我这一趟来是要接母亲回北琼?” “姨母是西琳皇族,何来‘回北琼’之说。” “皇上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殿下不要误会,我没有执意跟你作对的意思,若姨母愿意同殿下走,我当然不会阻拦。我只劝殿下三思而行,不要强人所难,琼帝有后有妃,后宫无数,姨母跟你回去,身份地位都会十分尴尬,她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和你相认,所以你所谓的‘回北琼’,对你对她,甚至对尊父,都未必是好事。” 闻人离默然不语,他心里知道毓秀说的不无道理,嘴上却不想承认。 毓秀看了一眼窗外,婉然对闻人离下逐客令,“时辰不早,殿下想必也身困体乏,不如早些回房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做打算。” 闻人离轻哼一声,起身对毓秀道,“皇妹小心些,那个姓舒的丫头看你的眼神满是敌意,恐怕一有时机,还会对你不利。” 毓秀点点头,笑着送闻人离出门。 门开的时候,她看到陶菁还保持之前的姿势,垂手立在门口。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理他,顾自把门关了,才想着靠床边坐下,门就开了。 陶菁推门时连招呼都不打,进房之后也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毓秀面前,盯着她看个不休。 毓秀被陶菁看的发毛,她坐着又矮了他半截,从一开始就被打成了劣势,“你要干什么?” “我要睡觉。” “睡觉就睡觉,你看着我干什么?” “皇上挡着我上床的路了。” 这茬找的也是好没来由。 毓秀啼笑皆非,“我坐在床边,旁边有那么大的空当,还不够你上床,我哪里挡你的路了?” 陶菁也不回话,坐在床的另一边把鞋脱了,潇洒地滚到床上。 毓秀等他躺稳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就忍不住站起身对他呵斥一声,“谁让你睡到我床上来的?” 陶菁支起胳膊对毓秀一笑,“不是皇上让我上床来的吗?” “阴险狡猾,你给我下来!” “我好不容易才上来的,干嘛要下去。” “你下不下来?” “我不下来。” “你大胆!” “我大胆不是第一次,皇上计较我大胆也不是第一次。刚才因为皇上的缘故,我连饭都没吃饱,你现在还要把我赶到床下睡,未免太狠心了。” 毓秀没好气,“我什么时候说赶你去床下睡,你给我出去。” 陶菁笑的狡黠,“主人家说要留我在房里为皇上守夜,皇上赶我出去,是叫我睡走廊的意思吗?” “我管你睡到天上,别赖在我房里就是了。” 陶菁听而不闻,躺在床上小声哼哼“我饿”。 毓秀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是你自己不吃饭的,与我有什么相干,你饿死了也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皇上偏心,不给我饭吃。” “无理取闹!” “你只当我无理取闹,我就是见不得你对别人好。华砚凌音也就罢了,你若是还对姜郁执迷不悔,才叫我失望至极。” 陶菁说完这几句话,就偷眼去看毓秀的表情,见毓秀神色纠结,嘴巴开开合合的像是有话要说,他心里才安定一些,“又或是……皇上看似有情,实则无情,故意在皇后面前做出与他并无嫌隙的假象,霍乱视听。” 毓秀不喜欢陶菁直白的说辞,就冷着脸不回话。 陶菁坐起身,凑近去看毓秀的脸色,“原来真的被我猜中了?我从前还以为皇上不是那种会把情爱当成利剑的人,现在看来,也许是我看错了。” 毓秀莫名从陶菁的话里听出一点讽刺的意味,就退后一步正色对他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朕乏了,要睡觉,你滚出去吧。” 陶菁被骂,反而笑得开怀,“皇上每次恼羞成怒的时候都会叫我滚。我也不是故意要戳穿你的,就是想欺负你一下报一报饿肚子的仇。” 毓秀漠然看了陶菁半晌,开门走出去。 陶菁还以为毓秀是真的生气了,呆在床上也有点傻眼,才愣了半晌,想着要怎么挽回,毓秀又回房了。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坐到桌前,悠闲地喝茶翻书也不理他,他才想说什么打破尴尬,门外就有侍从敲门。 毓秀这才放下书,叫侍从进门。 陶菁看到端着饭菜进房的几个人,立时笑逐言开,“皇上刚才是去吩咐他们为我准备饭菜吗?” 毓秀不答话,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陶菁,“你是要我叫人把你架到桌前?” 陶菁一双桃花眼都笑成了一条缝,“不用架,我自己能走。” “能走你还不走。” “皇上扶我一把。” 陶菁一边说,一边对毓秀伸出手,得到的回应就是毓秀冷冰冰的眼神。 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赶忙收手下床,忙丢丢地坐到桌前。 毓秀拿着书坐到床边,陶菁又不依不饶地对她招手,“皇上不坐过来陪我吃吗?” 毓秀忍着怒气,“我刚刚吃饱了。” 陶菁直直望着毓秀说了句,“我是说皇上能不能坐过来看着我吃。” 这人的脸皮是有多厚呢。 毓秀气的七窍生烟,可一想到陶菁有恃无恐的理由,就生生忍住打他一百大板的冲动,咬着牙坐到他对面。 陶菁心里不太满意毓秀离他那么远,可她让步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他存着坏主意想戳破她的面具,也得循序渐进。 毓秀一手拿着书默默地看,陶菁吃一口饭,就抬头看她一眼,看来看去,半碗饭都吃完了,却发觉她居然一眼都没有回看他。 陶菁用筷子夹了一口肉递到毓秀面前,“皇上吃一点?” 毓秀眼皮也不抬,“我不吃,你要吃就自己吃。” “你尝一下。” “我不尝。” 陶菁站起身,举着筷子把菜递到毓秀嘴边;毓秀在毫无防备之下碰到了油油的菜,气的甩了书,夺了陶菁手里的筷子往他脸上扔,“你是不是吃准了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陶菁不花什么力气就躲过向他飞来的筷子,嬉皮笑脸地对毓秀道,“皇上把我怎么样我是不怕的,我怕的是你对我视而不见。” 毓秀强忍了怒气,指着桌上还剩着的一双筷子对陶菁道,“你吃饭就吃饭,不要耍花样,否则别怪我真的把你赶出去睡走廊。” “这么说,皇上原本是打算让我睡你房里的吗?”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守夜吗,那你就睡地板好了。” 陶菁摇头晃脑地拿起筷子,“地板我是不睡的,皇上要是不许我睡床,大不了我等你睡着了再爬上去就是了。” “你整日里除了耍嘴还会干什么?” “我会干的事多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的命……” 他话说了半句就收了声,毓秀心里在意,就扭头看着他问一句,“你为了救我怎么了?” “你猜。” “我没心思跟你打哑谜。” 陶菁没有马上回话,半晌才一挑眉毛,“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之前我为了救你,少了一块肉。” 毓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你少了哪里的肉?” “心上的肉。” “又信口开河。” 她本来是有点担心的,可一看到他没正经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在胡搅蛮缠。 陶菁笑了半晌,悄悄改换正色,轻声说一句,“我虽然没有少一块肉,却少了一口气。一口气可比一块肉重要多了。” 144|12.3独发 毓秀隐约从陶菁的话里听出了不寻常, 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陶菁就把夹着菜的筷子递到她嘴边。 毓秀被混的也没心情问了,干脆站起身往床边走。 陶菁放下筷子, 不依不饶地跟上毓秀,搂着她的腰想把她弄回桌前。 毓秀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就蹬腿挣扎起来,她本以为陶菁被捶了几下会知难而退,谁成想他竟越战越勇。 陶菁不敢对毓秀下重手, 又不舍得放开她, 就抓她的痒,一开始毓秀还忍着, 忍了半晌也忍不住了。 陶菁看她笑的脸都红了才放开她,“皇上笑就笑,干嘛憋着不出声音?” 毓秀深觉威严受损,满心都是委屈, “在你心里, 到底把我当什么?一个随时耍弄的玩物?” 陶菁没有回话,再抬头时就看到毓秀眼圈红了。 他生怕自己看错了, 闭上眼再睁开, 还不知死地揉了揉眼皮, “皇上笑岔气了?” 毓秀好不容易恢复自由, 站定的一刻, 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拿板子把他的脸打烂。她的忍耐原本就濒临极限, 听陶菁说这一句,自觉他是在变相地嘲笑他,一时间气的手指都发抖。 陶菁确认再三,终于认定毓秀真的是因为生气才红了眼圈,赶忙低头服软,“下士被鬼迷了心窍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 这算是推她一把,又假惺惺地跪在地上认该死? 毓秀才不吃这一套,挺直腰对陶菁呵斥一句,“你跪下。” 陶菁看了一眼毓秀,躬身又是一拜,膝盖却不动。 “出门在外的缘故,你就把我的话不当话?” 陶菁眉毛都笑弯了,“皇上说正事的时候,我句句走心,只有你呵斥我,拿身份地位压人的时候,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就正了脸色,不说话了。 陶菁满心失望,上前一步拉毓秀的手,“皇上才刚不是还委屈的要哭吗,怎么变脸变的这么快,你跟我要是也这么假惺惺的,我可要伤心了。” 他心里也知道,自从进入帝陵之后,毓秀就经历了很多失望,也受了很多委屈,她是她,所以要保持风度故作无恙,她的伤心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一点胡闹,必定是积攒了很多时候了。 毓秀本想甩开陶菁的手,可她身子不听使唤,被他抓了好半晌也动不了一下。 陶菁收敛了笑容,上前一步轻轻把毓秀抱在怀里,“皇上在怕?” 毓秀心里一惊,“奇怪了,我怕什么?” “皇上好不容易才走出这一步明棋,你怕最后的结果不但不尽如人意,反而会打草惊蛇,破坏你全盘的布置。” 毓秀心里翻了几翻,她已经受够了每一次都被他看穿看透,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床下埋了一包火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更让她担心的是,如果陶菁想的清楚,那姜郁又有几分明白? 陶菁像是猜到毓秀心里的担忧,“皇上在皇后面前从来都严阵以待,你现在还没有露出马脚,他也不知道你的能耐。” 毓秀禁不住嗤笑一声,“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耐。好听的话,难听的话,你对别人说吧。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想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陶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两个人抱在一起,毓秀根本就看不到,“我知道你的心思都留着对付更重要的人,可事到如今,你要是还不承认我,未免太无情了。” “如果你觉得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就可以随意左右我的决定,未免痴人说梦。” 陶菁才要回应,门外就响起姜郁的叫门声。 情急之下,毓秀一把推开陶菁,快步回桌前坐了。 陶菁对毓秀眨眨眼,一边慢悠悠地去开门。 姜郁看到陶菁的时候,心里十分别扭,他不知道闻人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陶菁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客人走了,毓秀不找他,反而跟这个人关在屋子里说话。 陶菁是姜汜安排的人,这个姜郁早就知道了。 陶菁在大好年华遭受了两年的牢狱之灾,功名前程毁于一旦,他心里有怨恨,所以才迁怒毓秀,生出报复之心。 姜汜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把陶菁招致麾下。 陶菁接近毓秀的目的,姜郁一开始就知道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越来越看不清楚。如果单单是为了报仇,又或是为了姜汜许诺给他的功名前程,他又何必冒着危险进帝陵来找她。 毓秀见姜郁站在门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陶菁,就站起身对他问一句,“伯良不进来吗?” 陶菁顺势让开路,等姜郁进门,他就在外头把门关了。 姜郁走到桌前,在毓秀身边坐了,“闻人离什么时候离开的?” “才走了没多久。” 姜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问闻人离同毓秀说了什么。 “皇上以为,舒皇后是不是对我有偏见?” 毓秀笑着回想了一下,点头道,“说来奇怪,先生对人一贯和颜悦色,为何对你却比对其他人都严厉许多。又或许你是灵犀伴读的缘故,他对你寄予厚望,所以在你面前才不苟言笑。” 姜郁尴尬一笑,他心里知道舒辛忌讳他的缘故绝不是毓秀说的那么简单。 十有七八跟明哲弦顾忌他的原因一样。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要为你我准备两间房。” 毓秀笑道,“先生这么安排,大约只是为了我们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伯良若想留在我房里,留下就是了。” 姜郁蓝眸闪了闪,“皇上准我留下?” 毓秀笑着点点头,“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准不准的。才经历过那些恶心的事,我也不想一个人睡,有你陪我,我兴许能睡得更安稳。” 姜郁本以为毓秀会拒绝,没想到她竟应承的这么痛快。 这是不是说明,她还没有怀疑舒娴与他真正的关系。 毓秀见姜郁盯着他看直了眼,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今天是真的累了,我们准备就寝吧。” 姜郁开门叫人来服侍,两人洗漱更衣,一同在床上躺了。 毓秀原本还担心见到陶菁会尴尬,可他出去之后就再不见人,丫鬟们伺候就寝的时候他也不在。 毓秀心里存着事,躺在床上之后就没有马上入睡。 姜郁伸手握住毓秀的手,“皇上睡不着?” 毓秀哪里会告诉他她心里真正担心的事,就随口敷衍一句,“一闭上眼睛,我就觉得身上爬满了大老鼠。” 姜郁把毓秀的手又握紧一些,“我倒是很感谢那些大老鼠,要不是它们吓到了你,你也不会叫我陪你睡了。” 毓秀才想说一句合适的回应,鼻子里就闻到一股馨香。 “伯良,你叫他们点安神香了吗?” 姜郁也嗅到房里飘进了淡淡的味道,“不是我吩咐的,又或是管家为了为你助眠特别准备的?” 毓秀头昏身沉,舌头也有点打结,“悦声从前帮我点过安神香,好像跟这个不是一样的味道。闻过之后,身体的感觉也相差甚远……”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姜郁心道不好,拼命挣动了几下手脚,手臂大腿却还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房门被轻轻打开,姜郁知道有人进门,他却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床帘被掀开,借着昏暗的烛光,姜郁勉强睁开眼,隐约看到拿刀的一条手臂。 舒娴见姜郁还醒着,一张脸变了颜色,“你怎么?” 姜郁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昏过去?我从前中过的毒比这个厉害多少你不是不知道。静娴,皇上答应了不追究,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舒娴眼里尽是杀意,“执迷不悟的是你,她说不追究,只是要稳住你,来日出了帝陵,她第一个要算账的对象就是你。” 她说的话,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可类似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都只是一闪而过,他不相信也不想相信。 “皇上无权无势,又无人可用,她就算心存不满想算账,也动不了任何人。且不说她从未表露出要对付舒家的意思,就算她真的对舒家有忌讳,想扳动伯爵,也得有一个靠得住的罪名,确凿的证据。” 舒娴咬了咬牙,“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愿面对现实,难道真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你才要后悔。就算舒家不会被这次的事牵连,工部也会被问责。你预想的是最好的结果,皇上小惩大诫,帝陵之事不了了之,而我预想的是最坏的结果,舒家在帝陵中私藏宝藏,暗设机关,若皇上借机发难,彻查工部这些年各项修缮用度,扯出的牵连是你我都不能承受的。” 145|12.3独发 姜郁明知舒娴心意已决, 不管他怎么劝说, 她也一定要下手。 从进入帝陵开始,他就觉得舒娴有哪里不对, 她想对毓秀下手,绝不是一时兴起,也绝不仅仅是她一人的主张,她必然是得到了舒景的首肯,才做出了这么重要的决定。 这是不是也变相地说明, 舒家与姜家一团和乐的假象, 终于要被戳破了。 舒娴深吸一口气,攥紧刀柄, 对准的正是毓秀的心口。 姜郁万念俱灰,哀声对舒娴道,“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吧。” 舒娴失声冷笑, “你以为拿自己的命要挟我, 我就会受你摆布?” 姜郁也冷笑,“你现在不杀我, 将来一定会后悔, 你敢动她, 来日我一定加倍奉还。” 舒娴心都凉透了, 握刀的手也一直发抖。失神的一瞬, 再想下手已经来不及了, 腕骨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刀子也从她手里滑落到床上。 舒娴心中大骇,回头一看,制住她的正是陶菁。 分明是姜郁的绝情之言,让她心神大乱,陶菁是何时进的门,又是何时走到她身边的,她完全不知道。 姜郁的神智已迷离,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陶菁的脸。 舒娴从腰上又抽出一把刀,挥臂向陶菁刺去,两人近身斗了几个来回,房门一开一合,两个舒家的暗卫闯进来架住舒娴。 之后进门的是舒辛,他走到床前,掀起床帐往床上看了一眼,小心摸了毓秀的脉搏,又试了她鼻息,确认她完好无损,面色才稍稍缓和。 舒娴被两个暗卫掰着胳膊按到地上,半点挣扎不得,她扭头盯住陶菁,面上的诡笑让人不寒而栗。 陶菁却只是面无表情。 舒辛坐到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舒娴,“白日里我饶你一次,你却不知悔改,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舒娴面上并无惧意,“先生该知道,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我自己。” 舒辛怎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你不用拿你母亲威胁我,你既然敢动秀儿与灵儿,我自然也敢动你。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怕了你,只是念在你我是血亲的份上,才手下留情。” 他说完这一句,也不等舒娴回话,就给左右暗卫一个眼色,吩咐他们将人带出去。 陶菁对舒辛拜道,“先生总算要看着舒三郡主了吗?” 舒辛对陶菁淡淡笑道,“你果然很大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身份不仅仅是秀儿的侍从这么简单。你到底是她什么人?保护她的修罗使,出谋划策的棋士,还是秀儿的心上人?”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床上,对舒辛笑道,“关于我的身份,先生心里不是一早就有了定论了吗?” 舒辛一皱眉头,“我心里的确一早就有了定论,可经过今晚的事,我却并不十分确定了。” “先生原以为我是皇上的心上人?” 舒辛沉默半晌,点头笑道,“一开始我的确这么怀疑过。你们之间的气场很特殊,秀儿在你身边的时候十分自在,我本以为她心里是喜欢你的。” 陶菁笑着摇摇头,“皇上心里的确是喜欢我的。” 舒辛冷笑着瞟了一眼床上的姜郁,“秀儿不是三心二意的品性,她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再让别人近她的身。白日里她虽然没有正眼看过姜郁,可我笃定他们之间并非无情。” 那种求而不得,与心上人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的纠结,他从前也经历过。 “你将秀儿叫醒吧,我有几句话要同她说。” 陶菁在桌前倒了一杯凉茶,走到床边坐下,在毓秀嘴里灌了一口,又弹指在她脸上脖子上撩了几撩。 毓秀眉毛动了动,半晌才幽幽转醒。 她睁眼看到陶菁时先愣了一下,直到看见坐在不远处的舒辛,心里才渐渐明白过了,“我是不是中了迷药?” 陶菁一边点头,一边扶毓秀下床。 他帮毓秀穿鞋的时候,她眼睛里却只看得到昏迷不醒的姜郁,“是什么人下的迷药?” 没有舒辛的首肯,陶菁也不敢随便开口,等毓秀穿好鞋站起身,他就低着头退出门去了。 毓秀满心疑惑,也不知陶菁不理睬她是什么用意,不自觉就望着门口的方向思索起来。 意识到舒辛的注视,她才转身回到桌前坐了,“先生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舒辛笑而不语,毓秀被她看的满脸通红,心中越发忐忑,“先生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舒辛笑道,“我从前以为秀儿更像你姨母的性格,心是软的,受不了别人对你好,得人一分,回报十分。可我们这次再见之后,看过你的行事作风,我就不甚确定了。” 毓秀莫名被舒辛说的有点心虚,“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喜欢的到底是床上晕了的那一个,还是刚刚出门的那一个?” 毓秀被问的一愣,面上又添了几分羞赧,“先生问这个干什么?” 舒辛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看过你对他们二人的态度,我才发觉你身上也有你母亲的影子,男人在你眼里,是不是也是可以利用的对象?” 他平白问她这个,是在担心她,还是在谴责她? 毓秀与舒辛的关系原本就很尴尬,两个人分别了这么多年,她也分不清不该被跨越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舒辛见毓秀默然不语,就点头笑道,“又或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对象?”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先有陶菁,现在又有舒辛,他们都想看清她心里真正的想法,猜她做事的动机,即便他们不是她的对手,也会让她十分的不自在。 舒辛心满意足地从毓秀面上看到一点表情变化,“如月说的不错,这皇位,你会比她坐的长,也会比你母亲坐的长。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更加珍惜你的性命,今晚的事就算只是一个意外,对你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警示。这里不是皇宫,没有修罗堂的人在暗处回护你的周全。你为了你要做的事以身犯险,这对一个君主来说是大忌讳。一次两次逢凶化吉,却不一定每一次都这么幸运。我这么说,你明不明白?” 毓秀笑道,“先生的箴言,我一字一句都记清楚了。” “舒娴三番两次要杀你,似乎不是她自作主张,恐怕你也知道了她真实的身份,却不知指使她对你不利的到底是姜家,还是舒家。” 因为明哲戟的缘故,舒辛早就不把自己当做舒家人,毓秀在他面前也无所顾忌,“之前对我下迷药的是舒娴?” “亏得你身边的那个侍子防备心很强。舒娴也知道过了今晚,她就再也没有近你身的机会了,所以不管有几成胜算,她都要冒险一试。” “虽然舒娴是姜相的女儿,她刺杀我的事,却更像是伯爵主使。” 舒辛见毓秀语气笃定,禁不住皱起眉头,“我猜也是舒家。因为姜家的缘故,舒家这些年已经在权利的争斗中落于下风。灵犀原是家姐手里的牌,可在利益面前,血缘亲情也都变得不甚牢靠。灵犀一脚踩着姜家,还偷偷生出自己的谋算。家姐向来一不做二不休,她是打算除掉你们姐妹,再找其他皇族女儿继承皇位。” 毓秀点头道,“伯爵大概是临时起意,毕竟找巫斯与西疆的几位郡主进京的事,是我一手促成的。” 舒辛不置可否,“就算几位郡主是皇上召进京的,她们各人抱着什么心思,背后的势力会有何动作,皇上都不可不防。家姐既然有废主扶庶的念头,她心中必定已有取皇上而代之的人选了。这个人未必与她没有勾连。皇上出去之后,务必要彻查与四位郡主往来的人,防患于未然。” 毓秀苦笑道,“伯爵会走这一步棋,的确是我之前不曾预料的。好在我的计划虽然出了一点差错,却还没有同之前的预想偏离太远。” 其实她对于明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程棉阮悠几个准备不妥,后果不堪设想。 舒辛才要说什么回应毓秀,就听到床上传来一声叹息。 毓秀心里一惊,走到床前一看,原来姜郁并没有醒。 舒辛跟着走到床边,望着在昏梦之中纠结的姜郁对毓秀道,“迷药不解有损身体,你拿凉水把他泼醒吧。” 毓秀想起之前姜郁对她说的话,一时好奇,就直言问了舒辛,“先生从来都和善待人,为何对待伯良却十分严厉?” 舒辛冷笑道,“因为我家世身份的缘故,我一出生就衣食无忧,拥有的太多,自然把权利财富当成粪土。同是世家子弟,姜郁与我是完全相反的秉性。我第一次见到他,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深的欲求与野心,似乎还有一些解不开的执念。” 146|12.3独发 姜郁第一次进宫时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欲望与野心。 毓秀满心疑惑, “先生第一次见到伯良, 是他作为我的伴读人选进宫觐见的那一次吗?” 舒辛摇头笑道,“姜郁被选进宫的时候, 姜壖还只是从二品,要不是你母亲对他另眼相看,他的孩子本来也没资格做你的伴读备选。因为之后你没有选中他,所以我也没有见他。” 毓秀回想了一下,当初与姜郁一同备选的一个是九宫侯的公子洛琦, 另一个是神威将军的公子华砚, 他们当时的身份的确要比姜郁高一等。 她那个时候年级还小,对门第的事根本没有概念, 只是单纯不喜欢姜郁的面无表情和冰冷的眼眸,才没有选择他来她身边。 舒辛见毓秀若有所思,就笑着打断她的思绪,“我第一次见到姜郁, 是他作为姜聪的替代, 成为灵犀的伴读,入宫觐见的时候。” 这么说来, 姜郁被舒辛召见是在两年之后, 可一个□□岁的孩子, 眼睛里能透露什么呢? 舒辛见毓秀眼中有疑惑, 就对她笑道, “我这一生看到过太多充满欲求的眼睛, 所以当我在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眼里看到那些东西, 也禁不住十分惊讶,特别是我在知道姜聪得天花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之后。” 毓秀闻言一愣,心里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先生是说……” 舒辛不等她说完,就摇头道,“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根本就无从追究,也许一切都是巧合,也许一切是我庸人自扰,可从那以后,我只要看到姜郁,就会觉得脊背发寒,他比他父亲更有城府,也更绝情,更可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让人越发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毓秀也知道姜郁在人前的那一张冷脸并不是他的本面,她身边的这些人,展示在人前的都不是他们的本面。凌音玩世不恭,洛琦迂腐木讷,舒雅百无挑剔,华砚同舒辛一样,不管对待什么人都温良和顺。 至于她自己,她不敢回头看,她怕她看了,就会厌恶从前的自己,更糟糕的一种可能就是,她也许会厌恶现在的自己。 舒辛见毓秀不接话,就笑着拍拍她的手,“你喜欢姜郁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刻意在你面前诋毁他,只是要提醒你小心他这个人。我最厌恶的是他周旋在我两个女儿中间,妄图从你们身上得到他想要的。在利用感情达到目的的这一点上,他简直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姜壖与舒景的纠葛,毓秀只知道一点皮毛,至于那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舒辛自然比她更清楚。就算是最优秀的人,也会被偏见左右,舒辛厌恶姜壖,所以厌恶姜郁。 毓秀感念舒辛叫她一声女儿,这让她不自觉地记起当初他还在宫里的时候,对她的百般关怀,“先生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会加倍小心,步步谨慎。” 舒辛望着毓秀的眼睛,喃喃如自语,“如月不会看错人,我对你很放心。我还有话要对舒娴说,床上的那一个,就交给你处理。” 毓秀笑着点点头,起身送舒辛出门,回房之后,她着实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把姜郁弄醒。 姜郁依稀记得他昏迷之前发生的事,见到毓秀无恙,他也顾不上头痛,慌忙拉住毓秀的手说一句,“娴郡主是一时鬼迷心窍,皇上不要责怪她。”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舒娴求情了。 毓秀心中叹息,面上却带着微笑,“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处置舒娴。她大概是怕这一次的事牵连舒家,所以才会铤而走险。其实是她多虑了,除了在帝陵中私自藏匿家财的事,舒家做的不和规矩,其余都只是工部的过失。” 姜郁听毓秀对舒家的界定只是“不合规矩”,就猜到她这一次的目标只是工部而不是舒家。 这多少让他放下心来,他恳求毓秀不要处置舒娴,不单单是为了舒娴与舒家,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毓秀的安危。 舒家聚天下之财,毓秀若没有十成的把握就贸然对舒景出手,最后的结果很可能会像明哲戟一样,被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取而代之。 毓秀转身点了几盏灯,再回到床边的时候,表情更平和也更柔顺。 姜郁拉着毓秀的手对她笑道,“皇上为什么点灯?睡不着了吗?” 毓秀淡然回一句,“就是怕睡不着才把灯都点起来的。” 二人扶手在床上躺了,姜郁本想同毓秀说几句话,可毓秀一直闭着眼睛,他也不好出声打扰。 才经历过这种事,又马上就睡的安稳,这一份气定神闲,连他都自叹不如。 也不知是不是迷药未散尽的缘故,第二日侍从们叫门送早膳,毓秀才醒过来。她一睁眼就看到面色憔悴的姜郁,他嘴角虽然挂着浅笑,一双眼却尽显疲态。 毓秀忍不住笑,“伯良昨晚醒了之后就再也没睡着?” 姜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天亮前睡着一会,听到外面有响动就醒了。” 毓秀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我这一觉睡的很沉,好像还做了一个很长的荒唐梦,可一睁眼又都忘光了。” 她说话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一早起为什么都没见到陶菁。 两人各自洗漱换衣,才坐下预备用早膳,外头就有人匆匆禀报,“出事了。” 舒辛进门时面有焦虑,“请皇上跟我出府。” 其实毓秀已经隐约猜到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外头的人担心我的安危,带人闯进帝陵来了。” 舒辛看了一眼姜郁,点头应是。 毓秀神色泰然,“他们不知里面情况如何,硬闯帝陵也无可厚非。我们几个这就出去,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暴露姨母安身的石府。” 舒辛原以为毓秀会拿石府做文章,不料她竟然会放弃这么好的把柄,感激之下,就扶着她的手说一句,“多谢皇上周全。” 毓秀笑着点点头,跟随舒辛出门。 闻人离等人早就等在石厅,各人脸色不同,心中也各有盘算。 毓秀四处找了半晌,到底也没见到陶菁的影子,就忍不住对舒辛问道,“府里的人看到跟随我的侍子了吗?” 舒辛也觉得奇怪,“自从昨晚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以策万全,不如请皇上先出去,我再叫人在府里寻找。” 毓秀皱眉看了舒娴一眼,姜郁却一直留心毓秀的表情。闻人离满心想的是自己的事,根本就没余情多管闲事。几人之中,只有灵犀一个好整以暇,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毓秀纠结半晌,咬牙对舒辛道,“既然如此,请先生多费心。我们现在出府,等这次的事情过了,我会再来拜见姨母。” 舒辛用力握了一握毓秀的手,“皇上保重。” 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行人走到府门口,舒辛与毓秀惜别,之后的路自有管家在前引领,舒娴被闻人离与姜郁隔在身后,根本近不了毓秀的身。 不出半个时辰,众人走回主墓,管家对毓秀小声叮嘱几句,匆匆隐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毓秀渐渐听到临近的墓穴传来声响。 几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姜郁同毓秀站在一起,松松握着她的手。 闻人离平稳心绪,吐气走到毓秀面前,“皇上想好怎么编故事了吗?” 毓秀心知闻人离还在为没有见到明哲戟的事而焦躁,当下面对他的挑衅,就放宽心一笑而过,“殿下放心,我不会追究你挟持我进帝陵的事。” 闻人桀哦了一声,失声冷笑,“皇上不追究我,难道是要追究公主?” 毓秀看了一眼眼神躲闪的灵犀,温声笑道,“我自然也不会追究皇妹。这次的事只是一个意外,刺客们为求舒家的宝藏,不惜冒险行刺,我们都是被迫卷入其中,没有谁是幕后指使,也没有谁要负责任。” 闻人离一皱眉头,“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的对手露出伤处给你,你不乘胜追击,反而为他们遮掩?” 毓秀冷眼看着闻人离,“我怎么做事与殿下无关,请殿下谨言慎行,否则有什么后果,我也不敢保证。” 闻人离明知毓秀在要挟他,在他没见到明哲戟之前,有什么都只能隐忍。 两人正四目对峙,墓室门口就一声巨响。 毓秀在门开的一瞬推开挡住她视线的闻人离,她心里十分急切想要看到带人冲进来的是谁。 竟是纪辞。 毓秀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来的既然是纪辞,那么眼下的情况就不是她最期盼的那一种情况,可局势也没有落到最坏的地步。 这一步明棋终于要看到结果,银边的一片棋子,也会渐渐显露颜色。 147|12.3独发 纪辞看到毓秀的那一刻, 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皇上, 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姜郁莫名觉得纪辞看毓秀的眼神不简单, 转念一想,这一位可是在大婚宴上明目张胆拉住毓秀的手调戏的人。 毓秀看了看跟随纪辞的御林军,半晌才叫平身,“纪将军已接管禁军了吗?” 纪辞拜道,“情势危急, 臣是临危受命。” 毓秀笑着点点头, “这样也好。” 姜郁等纪辞起身,皱眉问道, “你们是怎么找进来的,有谁在外面?” 纪辞这才把目光从毓秀身上移开,看了姜郁一眼,“回禀皇后, 昨天的事发生的突然, 左右相与几位伯侯一直争执不休,直到今早才有定论。” 毓秀挑眉一笑, “争执不休?纪将军说说看他们是怎么争执的?” 闻人离与灵犀也盯紧纪辞, 好奇他怎么回答。 纪辞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就笑着回一句, “众人七嘴八舌, 人声纷乱, 臣也没有听清谁说了什么。此地不宜久留, 皇上,还是出去之后再做打算。” 毓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反倒是灵犀在一旁冷笑。 纪辞本以为灵犀会像从前一样冷嘲热讽几句,可她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他便猜测她是心虚,又或是吓坏了,又或是两者皆有。 毓秀一路被御林军护送出陵,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外头的人齐齐跪下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冷眼逡巡,轻声回一句“众爱卿免礼”。 左右相与两位伯侯站在最前,六部尚书位于四人之后,其余在京的官员,也几乎都到了。 毓秀望着工部尚书阮青梅,又在人群里寻找阮悠。 程棉迎上毓秀的目光,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毓秀的心当场沉入谷底。 舒景上前对毓秀拜道,“昨天事发突然,谁都没预料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皇上摆驾回宫,再做理论。” 毓秀回头对舒娴招手,等她走上前,就拉着她的手交到舒景手里,“娴郡主无辜被牵连,受了不少委屈。伯爵一定十分忧心。” 舒娴顺势对毓秀行了一个跪礼,起身后就站到舒景身后。 舒景对毓秀拜道,“多谢皇上在危难之中还不忘回护小女,微臣感激不尽。” 毓秀摆手笑道,“伯爵不必多礼。大约是娴郡主看守帝陵的缘故,贼匪认定她熟知墓里的机关,才挟持她带路。好在娴郡主聪明机警,若不是有她,朕恐怕也没机会站在这里同伯爵说话。” 舒景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生怕毓秀会借机发难。 毓秀见舒景不敢抬头,心里越发好笑,“这么想来,娴郡主之前被打成重伤,行凶的刺客与挟持我们的是不是同一伙人。” 舒景已经查到舒娴之前受伤的事与闻人离有关,至于闻人离对帝陵好奇的原因,她也早有推断,毓秀刻意这么说,是真的不知内情,还是有意为闻人离遮掩。 舒娴站在舒景身后,毓秀每说一句话,她的心就沉落一分,中途她偷眼看了姜郁几次,姜郁却并没有回看她。 从头到尾,他只看着毓秀,目光中有审视,有疑惑,有戒备,似乎还有极力掩藏的情感。 毓秀眼里只有姜壖与阮青梅,“朕这一趟入帝陵是被迫,却阴差阳错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既然众爱卿都来了,朕就当着你们的面问清楚。” 左相忙站上前对毓秀拜道,“皇上可知贼人为何挟持你进陵?” 此言一出,众人各有异色,舒娴眼神飘忽,舒景一脸凝重,姜郁似有焦虑,姜壖故作泰然。知情的不知情的臣子们,不管抬头的还是低头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 毓秀知道姜壖在观望,等她怎么说,怎么动作。 这些年里,姜家与舒家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一如姜壖与舒景的感情,他们在大多数时候选择站在一起,却也会在利益冲突时互相牵制。 灵犀是舒景的嫡亲侄女,也是她认定在万不得已时可以取毓秀而代之的人选,若不是灵犀心生二意,预谋夺取舒家的家财,舒娴也不敢在帝陵里对她下手。 毓秀很怕舒辛说的话会成为现实,她并不希望舒家因为灵犀的作为而改换扶植的对象。灵犀的所作所为,的确让她吃惊,也让她措手不及,她现在心里期盼的,就是姜家对灵犀的态度还一如初始。 她在盘算姜壖的时候,姜壖也在盘算她。 舒家在帝陵里的布置,姜壖并不尽知,他从前一直很小心地避免触碰舒景的秘密。 正因如此,两人之间还能维持面上的平和。 这一次的事,他猜测是舒家与毓秀的一次正面交手。舒娴看似是被迫进入帝陵,可她精通五行八卦,又对陵墓的机关了如指掌,所以在卷入事件的几个人中,最有可能掌握主动的就是她。 姜壖知道舒景暗下与西疆巫斯的几位郡主有往来,若她真有心除掉毓秀,昨日就是最好的时机。毓秀既然完好无损,就是舒娴失手了。 舒娴做事一贯干净利落,她这一次既然没有成功,就说明一同入帝陵的几个人之中,有人出手保了毓秀。 这个人不可能是灵犀,灵犀的身份是皇储,她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巴不得毓秀早死。 闻人离这一趟来虽以联姻之名,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会为毓秀豁出性命;姜郁与舒娴自幼亲厚,说对她百依百顺也不为过,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拿舒娴的安危前途冒险。 姜壖反复打量这三个人,到最后也猜不出站在毓秀身边的到底是谁。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扑朔迷离,似乎中间有什么是他算漏了的。 无论如何,毓秀的无恙对姜家来说都不算坏事,若毓秀与灵犀真的出了意外,姜家部署不足,很可能会被舒家占了先机。 可笑的是舒景本想先发制人,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 众人望穿秋水时,毓秀才出声对凌寒香笑道,“刺客挟持朕进帝陵的时候,说是为了舒家的家财。” 一字一句,明明白白。 众臣一派哗然,毓秀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刺客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一口咬定舒家有三分家财都藏在恭帝的帝陵。进陵之后,他们四处寻找,触动了陵墓里的机关,这才亡命其中。” 凌寒香忙跪地叩首,“皇上可有损伤?” 众臣也纷纷作势要跪,毓秀忙在他们动作之前叫免礼,又亲自上前扶起凌寒香,“好在朕与皇后几人都没有什么损伤。” 二人四手相接,凌寒香偷偷在毓秀的手心画了一个一字,毓秀见她面含笑容,就知凌音进展顺利。 姜壖见毓秀没有要追究到底的意思,神情反倒凝重起来,“皇上可知这一批刺客是否有幕后主使?” 毓秀松开凌寒香的手,踱步迎上姜壖的目光,“拿假消息就敢做出挟持君王的事,必定是一帮无头苍蝇。” 姜壖瞟了一眼灵犀,见灵犀的脸比锅底还黑,就断定这次的事,这丫头必定也是幕后主使。 他奇怪的是毓秀的反应。 就算小皇帝真的资质平庸,头脑愚钝,发生了这种事也不会猜不到背后有几股势力在暗中角力,若是她真如从前表现的那么无能,现在该暴跳如雷,四处找人问责定罪。 再退一步讲,被匪徒劫持,在死人墓里九死一生,别说是天子之躯,就算是一个寻常姑娘家,也要崩溃到歇斯底里,可小皇帝面上非但无一丝慌乱,反而淡定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免了一干人的罪责,却若有心似无意地让参与其中的人个个面热。 单凭这一份天塌地陷岿然不动的气魄,也足够赚他另眼相看。 之后发生的事,虽然让姜壖吃惊,却更笃定了他的猜测。 毓秀从姜壖面前走过,又从九宫侯,博文伯与左相面前走过。 做臣子的不敢与君王对视,四人在毓秀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把头低了。 毓秀款款走到四人身后,看过迟朗,岳伦,何泽,崔缙,南宫秋,最后在阮青梅面前站定。 “朕有几件事要请问尚书大人,兴许是才经历了生死一场劫,直到现在,朕还手脚发软,脑子发蒙,要是一会问话问的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还请阮爱卿多多包涵。” 阮青梅头顶发寒,躬身对毓秀道,“微臣惶恐。” 毓秀忙伸手扶住她,“若朕记得不错,恭帝的帝陵是在二十多年前她登基之后开始建造的,那时的工部尚书还是纪老?” 阮青梅忙答一句是。 毓秀特别看了纪辞一眼,顿了一顿,又对阮青梅道,“恭帝登基之初,阮爱卿已身在工部了吧,却不知那个时候你几品几衔?” 148|12.3独发 阮青梅抬头看了毓秀一眼, “恭帝登基的时候, 臣还是屯田司的郎中。” 毓秀点头笑道,“这一座陵寝, 是阮爱卿亲自主持修建的吧?” 阮青梅忐忑不安地应了一声是。 毓秀看了一眼程棉,又看了看左右督御史,对阮青梅笑道,“恭帝的帝陵,既然是阮爱卿主持修建的, 你该对其中的布置了如指掌。帝陵中设有机关是理所当然, 可为何会有一座私刑场?” 阮青梅心里一惊,忙跪地对毓秀道, “臣不懂皇上的意思,帝陵中怎么会有私刑场?” 毓秀弯腰去扶阮青梅,阮青梅却不肯起身,毓秀索性就随她跪了, “说到那一座死刑场, 朕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巨坑之中养着硕大的老鼠,那些老鼠一闻到人味就蜂拥而至, 啃杀人的情景, 倒让我想到前朝暴君为取乐所设的蛇窟。” 灵犀听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 想到昨日的种种, 当场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闻人离原本就站在她身边, 见她反应不良, 忙伸手扶她, 又轻手轻脚地帮她顺背。 毓秀听到灵犀呕吐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身时,就正色对阮青梅道,“公主昨日意外掉入鼠窟,若不是三皇子殿下出手相救,她恐怕已凶多吉少。” 姜壖听罢这一句,不自觉就皱紧眉头,若毓秀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在帝陵里经历生死,那为何人人的手脸都还这般干净? 舒景想的是同样的事,灵犀身上的衣服虽破烂,头发却束的一丝不乱,显然是在毓秀所谓的意外之后,有人帮她打理过了。 她马上扭头去看舒娴,舒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咬着牙躲避她的注视。 舒景心里一凉,舒娴的表现是默认毓秀知道帝陵里的事了,不止鼠窟,她恐怕连宝藏与恭帝的事也一并知道了,眼下没有急着追究的原因,自然是有意宽容舒家。 至于这个宽容会持续到几时…… 直到灵犀吐够了,阮青梅也没回一句话,毓秀又试着扶了她一次,她还是执意不肯起身。 毓秀泰然笑道,“朕只是好奇,算不上问罪,阮爱卿又何必非要跪在地上,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朕,才心虚不敢起身?” 阮青梅在地上叩了一叩,“皇上说的鼠窟,臣的确一无所知。” 毓秀失声冷笑,“这就奇怪了,鼠窟里的血腥腐朽之气已积聚多年,绝非近日才有。里面死过多少人,恐怕只有建造鼠窟的人才知道。阮爱卿也说恭帝的帝陵是你主持修建的,你现在又说对鼠窟的事一无所知,那你的意思是,极刑场是有人瞒着你偷偷建造的?” 问答到这种地步,阮青梅只能硬着头皮认失职,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真的供出幕后主使。 舒景拳头都攥紧了,毓秀虽然没有追究帝陵里的藏金屋,石府,和尚在人间的明哲戟,却还是咬住了鼠窟刑场的把柄。 就怕她顺藤摸瓜,一路追究下去。 毓秀笑着走到舒景面前,“这种耸人听闻的事,伯爵是不是也觉得匪夷所思?娴郡主驻守皇陵多日,也一点都不知道陵墓里竟然还有一条通往极刑场的密道。朕现在担心的是,鼠窟只是冰山一角,里面还有更糟糕的东西是我们没看到的。” 舒景脸都僵了,“皇上的意思是要派人彻查帝陵?” 毓秀不答反问,“伯爵以为如何?” 舒景想了想,躬身拜道,“臣奉劝皇上三思。恭帝葬于帝陵,若贸然派人进去查探,会扰了先人的安宁,属大不敬。” 毓秀点头笑道,“伯爵所言极是。朕就是怕有人借帝陵隐秘,把其中的陵墓墓室私做他用。若不派人查清实情,才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舒景轻哼一声,“既然皇上心意已决,不如把这事交给臣全权处理,十日之内,臣必然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半晌没有回话,只等舒景将手心都攥热了,她才淡淡回一句,“此案事关重大,必然要交给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彻查,既然伯爵毛遂自荐,那就请伯爵协同督查。”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双双上前领旨。 毓秀慢悠悠地踱回阮青梅身前,笑着问一句,“阮爱卿既然说不知道是谁瞒着你在帝陵里建造,不如朕叫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帮你查一查?” 阮青梅唯唯诺诺,连连自称失职。 当下除了毓秀和阮青梅,底下人都鸦雀无声。岳伦望一眼何泽,何泽望一眼南宫秋,三人又齐齐望向姜壖,望了半晌,姜壖却一点转身的意思也没有,更别说替阮青梅求情。 毓秀挥手叫来侍卫,硬是把阮青梅从地上扯起来。 舒景见状,忍不住站出来说一句,“皇上,帝陵的事,尚书大人并不知情,你就这么问她的罪,是不是太唐突了?” 毓秀做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上前扶住阮青梅的胳膊,“伯爵何出此言?你以为朕是要叫人将阮爱卿拖下去吗?朕只是见阮爱卿一直跪着,心中不忍,才叫人将她扶起来的。帝陵的事,一定要追究,工部既然出了纰漏,就不能不问责,至于问责是不是要问到阮爱卿头上,这个还有待查证。若之后查明阮爱卿并不知情,是底下有人自作主张,那朕也只会问她一个渎职之过。伯爵不必担忧。” 舒景心里憋闷,才要说什么,却被毓秀抢先插了话,“工部的两位侍郎只来了一位,另一位阮大人到哪里去了?” 阮青梅躬身道,“回禀皇上,阮悠昨日受了伤,又受了惊吓,正在府里休养。” 毓秀虽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阮大人受了伤?” 阮青梅支吾了半晌,反而是程棉上前拜道,“回禀皇上,昨日禁军护送众臣回朝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有几位大人受了伤。” “都有谁受了伤?” “其他人都是皮外伤,只有阮大人被刺客刺了一刀,伤势严重。” 毓秀心中翻腾,面上还佯装无恙,“原来除了劫持我们入帝陵的一伙,刺客还有同党,却不知他们刺杀朝廷重臣做什么?” 程棉看了毓秀一眼,被毓秀眼中的戾气吓得不自觉地低下头,“臣和迟大人已派人去查了。” 毓秀看了姜壖一眼,轻声冷笑道,“昨日事出突然,禁军的办事能力的确让人心寒,纪将军带人进陵的时候说是临危受命,原来的两位统领已被姜爱卿革职了吗?” 姜壖对毓秀一拜,“之前皇上为禁军定了一月之期,昨日事出,禁军不可无主,老臣与凌相商议之后决定,由纪辞将军暂代禁军首领,等皇上出陵再做定夺。” 毓秀点头笑道,“既然是两位宰辅的意思,那朕也没有不赞成的理由,回宫之后朕就会下旨,请纪将军正式接任禁军首领一职。” 纪辞忙上前谢恩。 毓秀眼睁睁看他下跪,二人目光交汇只一瞬,纪辞就折了上身,对毓秀磕了一个头,“多谢皇上信任。” 毓秀伸手扶纪辞起身,“纪将军整兵经武,禁军交到你手里,朕很放心。只望你从今晚后严肃军纪,不要让京城的布防再出纰漏。” 纪辞起身后对毓秀再一拜,“臣领旨。” 毓秀走回众臣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朕原本还有话说,可既然工部伤了侍郎,有些话也说不了了。摆驾回宫吧。” 舒景如蒙大赦,姜壖嘴角也抽出一丝冷笑,几部尚书都听出毓秀话里有话,心里各有盘算。 毓秀在众人的注视下坐上龙辇,姜郁也陪在她身边。禁军兵分几路,护送灵犀与闻人离。 回宫的一路,毓秀都没说一句话,姜郁几次侧目去看她,却只看到她的一张冷脸。 “皇上是在为阮大人担忧?” 毓秀隔着窗帘看向戒严无人的空街,“不知伯良说的阮大人是尚书阮大人还是侍郎阮大人?”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声音平淡到平板,“自然是受了重伤的侍郎阮大人。”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姜郁一眼,“臣子受了伤,为君的怎能不担忧。” 姜郁还想说什么,毓秀却闭上眼靠到他肩膀上,他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和谐,就伸手揽过毓秀的肩膀,把话都硬吞了。 龙辇入了宫门,一路直到金麟殿。车停了,毓秀才睁开眼,扶着姜郁的手下车。 她脚才沾地,就看到殿门前齐齐跪着五个人。 凌音跪在当中,之外是华砚与洛琦,再之外是舒雅与纪诗,几个人等毓秀站定,齐齐叩首说一句,“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叫平身,特别将纪诗与舒雅打量一遍,“昨天只是一场意外,你们也受惊了。” 五个人神色各异,凌音的表情最凝重。 毓秀猜他是在为阮悠遇刺的事自责,为了安抚他,她就亲自上前拉住他的手一同进殿。 149|12.3独发 凌音猜到毓秀的用意, 当下就回握住她的手, 与她一同走上殿阶。 华砚与洛琦心照不宣,纪诗和舒雅却不解其意, 只以为是毓秀对凌音另眼相看;姜郁脸上虽然没有透露不快的神情,却也没有笑意。 几人分先后进了金麟殿,毓秀放开凌音的手,在主位落座;姜郁几个也各自坐了。 毓秀笑着问一句,“马场事出之后, 你们是不是径直被送回宫的, 有没有受惊吓?” 纪诗与华砚对望一眼,“混乱之时, 臣等原想到皇上身边护驾,禁军却百般阻拦。” 毓秀笑着点点头,“禁军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既然这一次有惊无险, 子言也不必纠结。从今天起, 纪将军会接任禁军统领一职,京城的布防交到他手里, 朕很放心。” 纪诗目光一闪, 似是有话要说, 可挣扎到最后, 就只谢了一句恩。 毓秀望着舒雅轻声笑道, “娴郡主出了事, 静雅一定十分忧心。” 一句说完, 众人齐齐望向舒雅,舒雅竟错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忙从椅子上滑到地上,“臣无碍,多谢皇上挂怀。” 毓秀上前扶起舒雅,“朕问你本是关怀你,你干嘛要跪。” 四手相接,舒雅讪笑道,“臣也不知怎么了,一时唐突,请皇上恕罪。” 毓秀笑着扶舒雅落座,对众人道,“我们在一起说话,谁也不必拘束。你们几个里面我有的见得多,有的见的少,子言与静雅难免觉得生疏,以后朕会与你们两个常常走动,我们得空一起用膳,一起下棋,见面多了,你们就不会这么拘谨了。” 纪诗与舒雅闻言,都有些忸怩,凌音好整以暇,华砚与洛琦面上都没有什么变化,姜郁更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毓秀见众人各有颜色,就笑着说了一句玩笑打破僵局,凌音生怕冷场,忙跟着一起插嘴,七个人说了一会话,华砚笑道,“皇上与皇后才回宫,我们不该久留,不如请御医来看一看,开一服宁神养心的药给皇上。” 纪诗与舒雅双双点头,凌音却皱眉道,“你有什么悄悄话要同皇上说,所以才赶我们走?” 华砚哭笑不得,“我也会走。” 凌音笑道,“你想走就自己走,我们不想走的要留下。” “我什么时候说我想走了,你怎么胡搅蛮缠?” “分明是你说的不好,怎么反倒说我胡搅蛮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的姜郁头都大了,可毓秀看戏看的笑眯眯的,一点要阻止的意思都没有,他也就不好说话了。 姜郁心里多少是有点吃惊的,华砚从前温和忍让,从不与人争一时长短,怎么今天一反常态,竟小肚鸡肠地同凌音斗起嘴来。 毓秀见他们闹的差不多了,就笑着对凌音道,“朕的确有点累,皇后也得休息,悦声既然不想走,就多留一会,其余的人各自回宫,散了吧。” 凌音眨巴眨巴眼,对毓秀笑道,“皇上,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毓秀故作不耐烦的样子,“你想玩什么游戏?” 凌音看了看众人,笑容狡黠,“皇后不算,我们剩下的五个人,皇上来选哪一个能留到最后。” 毓秀一皱眉头,“朕没有听明白,什么叫皇后不算,你又要朕选什么?” 凌音一点也没有得罪姜郁的知觉,“皇上才说皇后要休养,不如先派人送皇后回永乐宫。皇上在我们五个人里面一个个选,看看谁能留到最后。” 毓秀明知凌音是要把人支开,可他提议的这个法子实在胡闹,要是她一开始就答应下来,未免变成她陪着他一起胡闹,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就一口拒绝了。 凌音也知道自己有些越界,可他心里也的确想知道答案。纪诗与舒雅只有看热闹的份,华砚几次三番都想说点什么,又实在说不出口,姜郁的目光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就要露出马脚。 僵持到最后,还是洛琦出面解围,“臣也好奇皇上选谁留到最后。” 他说话之前还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毓秀冷汗横流,要不是他们一个个都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倒真像是后宫争宠。 姜郁冷笑着看了洛琦一眼,半字不说,他沉默的时候比他说话的时候还有威慑力,毓秀刻意避开他的一双冰人蓝眸对宫人下旨,“送皇后回永乐宫,找御医为他瞧一瞧。” 姜郁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躬身谢恩的时候语调也很平淡,他心里却不是不在意。 凌音与毓秀之间的气场十分奇怪,他从前一直以为是毓秀与凌音有了肌肤之亲的缘故。可经过今天,毓秀在众臣面前说的那一番话,再看她与凌音,他们之间的亲密更像是一对君臣的互敬互爱,而非爱侣之间的打情骂俏。 姜郁之所以会走的那么痛快,是因为他也迫切地需要独处的时间。经过这一次的事,他有很多事情要重新想清楚。 凌音看了看剩下的人,对毓秀笑道,“皇后之后,皇上要谁走,要谁留。” 毓秀笑道,“悦声要我一个个选?” “一个个走才有趣味。” 毓秀脸上虽带着笑,语气却不像玩笑,“那你先走吧。” 凌音脸都绿了,剩下的四个人哄笑一团。 毓秀纠结半晌,才要说什么,纪诗与舒雅已跪到她面前,“皇上保重龙体,我们先告退。” 毓秀笑着点点头,叫宫人护送他们出金麟殿。 二人下了台阶,才要分道扬镳,舒雅却对纪诗说一句,“不如我们躲起来看一看最后留下的那个人是谁?” 纪诗想也不想就摇头道,“皇上不会陪贵妃胡闹,我们也不该留在这里做这些闲事。” 舒雅一挑眉毛,“子言说我无聊也好,我只想知道皇上心里最看重的人是谁。我们留一下吧,看过就回去。” 纪诗还是摇头,“我还有事,不陪静雅了,你自己留下来看吧。” 舒雅眼看着纪诗走远,心里十分纠结,最后还是跑上台阶,躲到廊柱后面。 从纪诗和舒雅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殿中剩下的四个人就笑不出来了。 毓秀屏退宫人,门一关,凌音就跪到她面前请罪,“昨天的事超出掌控,是臣失职,臣罪该万死。” 毓秀原本也有一点埋怨凌音,可眼看着他一脸哀痛,她就什么严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悦声还是太年轻了,昨天的事不怪你,朕也要负上责任。” 华砚想帮凌音说话,可他见洛琦摇头,就只能把求情的话暂忍了。 毓秀扶住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叫凌音起身,“昨天的事有很多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好在这局棋下到现在,还不知输赢,如今我们能做的事,就是静待阮悠身子恢复。” 华砚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开口道,“阮大人受的伤并没有众人口口相传的那么严重,危急关头,是悦声亲自出手救了他,她虽然挨了一刀,却只是皮外伤。” 毓秀闻言,非但没觉得宽慰,反倒更锁紧眉头,“什么叫悦声亲自出手,昨天那么混乱的情况下,悦声竟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了吗?” 凌音见毓秀面色阴沉,到底还是有点心寒,“皇上不必忧虑,我昨天是以修罗使的面目救的阮大人,并不曾暴露身份。出事之后,我马上找了一个时机换装,原本是想带人进帝陵保护皇上,是惜墨苦苦阻拦,我才没有硬闯。” 毓秀看了一眼华砚,点头笑道,“之前我的确有吩咐惜墨,若非万不得已,不要马上闯入帝陵。好在这一步险棋走的并不是没有结果,我在皇陵中见到了恭帝与舒皇后。” 华砚几个虽然早就猜到恭帝尚在人世,可听到毓秀亲口说,他们还是有一点吃惊。 毓秀站起身,踱步到洛琦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我做监国的那两年,工部的龌龊事也看过不少。从我登基的那一日,就想下手料理工部。六部之中,唯有这一部的尚书是一个空心傀儡;六部之中,也只有这一部,官员之中鲜少有洁身自好者。朕与思齐商量了许多次,到底从哪一个地方下手,才能顺理成章,不牵连其他人就彻查工部的这本烂账。” 洛琦扶住毓秀的手,接话道,“屯田查不得,水利查不得,宫廷修葺与府邸建造也查不得,工部这几项中的贪墨营私多与吏部,户部等勾连,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免打草惊蛇,点起燎原大火。” 毓秀回到原位落座,“最后选定从皇陵入手,也是我与思齐百般思量之后决定的。先皇陵墓若出了纰漏,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纰漏,也给了我们一个顺理成章大肆清查的理由。若我今日出皇陵质问阮青梅时,有阮悠出言相助,这一刀会切的更加干净利落,不必像现在这么拖泥带水。” 150|12.3独发 凌音听毓秀这么说, 苦着脸又要跪, “皇上还怪我对阮大人保护不周?” 毓秀笑着起身,慢悠悠走到他身边, “说不怪你是假的,自从那一日阮悠入宫,我就下旨叫你无论如何要回护她的周全,昨日情势纷乱,你却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看在修罗堂在短短时间内配合阮悠收集了不少证据, 我就暂且记你一个将功补过。” 凌音才要拉毓秀的手,毓秀就拍拍他的头回原位坐了, “阮悠受伤绝不是一个意外,或是舒家,又或是阮青梅,他们大概是察觉到了阮悠的动作, 才想趁乱除掉隐患。朕现在担心的是他们对我们的计划知道多少, 悦声叫人去查了吗?” 凌音一改正色,点头道, “皇上放心, 三日之内, 臣一定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笑着挥挥手, “不管出手的事舒家还是阮青梅, 于我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朕以为, 舒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他们连杀我和灵犀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华砚当场变色,洛琦与凌音也吃惊不小,“伯爵要杀皇上和公主?” 毓秀故作不经意地摇头,“朕之前没想到舒娴会做到这种地步,可她既然出手,就算不是预谋已久,也绝非一时起意。” 华砚顾不得洛琦与凌音,上前握住毓秀的手,“帝陵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毓秀笑着反握住华砚,“好在之前思齐为我卜了一挂,算准我这一趟有惊无险。我既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就还是要老老实实做该做的事。” 华砚一双眼望着毓秀,渐渐的就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握她的那只手也加了一点力气。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洛琦,“思齐一早就料定闻人离与灵犀会在马场动作,朕也一早就做好准备入帝陵。算起来,我们没料到的是帝陵里的机关要比悦声找来的那张机关图繁复许多,除此之外,就是舒娴对我与灵犀的杀意。” 洛琦心里也不好受,却还一本正色地就事论事,“舒娴熟知帝陵机关,若她对皇上起了杀心,皇上这一趟的确是九死一生,不知可是三皇子殿下一路保护你的安危?” 毓秀想起陶菁,不自觉就嗤笑一声,“保护我的人,惜墨应该知道是谁,毕竟他是拿了九龙图章才闯过禁军这一关的。禁军只认章不认人,否则也不会放他进去。” 华砚有点发蒙,“臣并不知有人曾拿着图章穿过禁军。自从前朝接到皇上被挟持入帝陵的消息,禁军就由纪将军接管了。” 毓秀闻言,心里疑惑,皱着眉头喃喃一句,“可那家伙分明说他是拿着程棉的九龙图章进陵的。” 来回思索半晌,她才恍然大悟,“难不成他已猜出几枚九龙图章的归属了!怪不得他之前会问我那些话,怪不得他特别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洛琦见毓秀面有怒意,心中自有猜想,凌音与华砚对视一眼,都默默不敢言语。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笑着对凌音说一句,“过了今日,姜郁会想清楚很多事,我们恐怕不能常常聚在一起,大家要时时处处谨言慎行,做好自己的事,悦声身上的担子最重,你要最小心。” 凌音跪地接旨,一边对毓秀笑道,“我们三个之中,皇上要我先走吗?” “悦声不想先走?” 凌音一双眼笑的弯弯的,“我本以为皇上就算让我走,也会让思齐同我一起走。惜墨我是比不得的,至于思齐,我还想勉强同他争个高下。” 毓秀原本有话嘱咐洛琦,听凌音这么说,她也不好说话了。 洛琦面无表情地扯了一把凌音,“我们先告退了,皇上之后一定叫御医瞧一瞧。” 毓秀亲自送二人出门,凌音与洛琦下阶之后也没有分别,一同去了永福宫。 舒雅见凌音与洛琦走远,才带着与她一同躲着的人一起回储秀宫,心中连道果然。 殿中只剩下毓秀与华砚,二人再无顾忌,挨在一起坐了。 “悦声凭什么以为他能同思齐争个高低,要是臣猜的不错,皇上的第一枚九龙章就是给思齐了吧?” 一开始华砚还想说笑几句,可毓秀一直不接话,他也不说话了。 坐着坐着,毓秀眼圈泛红,华砚伸臂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你受了什么委屈,可你要是有一点想说,就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他心里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毓秀原本还伤心着,听他吞吞吐吐地说这几句,就禁不住笑出声来,一边伸手回抱他,“惜墨,人要死的时候,会看到很多人,可看到的那些人,大多只是从眼前一闪而过,最后留在心里的那一个,大概就是对这个将死之人最重要的那一个。我活了十七年,父母皆在,又有一个喜欢了很久却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可我在赴死之时,想到的人却是你。” 华砚闻言,心中惊涛骇浪,两只手也有点发抖。 毓秀也感觉到华砚的窘迫,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与他四目相对,“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要向你表白什么,也不是要向你索求什么。你我之间的感情,从来就不是凡俗的欲望情爱。你对于我的意义,不是几句话就说的清楚的,许多个不眠之夜,我忍着头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哀怨人性薄凉,绝望之时,能想到有一个不管何时何地都不会背叛我的人,我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你是我心中对于人情的最后一点寄望,你明白吗?” 华砚鼻头酸涩,意识到以前,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毓秀伸手帮他擦干泪,又笑着戳他鼻子,“才从鬼门关上回来的人是我,怎么流泪反倒是你?从你毫不留情地打我巴掌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一生,有幸有你这个挚友。” 华砚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语气故作调侃,“皇上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对我另眼相看的吗?原来那之前我陪你那么多年,都比不上一时冲动打你的那一巴掌?” 毓秀笑着把头低了,半晌才说一句,“有些话我从前没对你说过,我总觉得即使不说明,你也明白我。可是昨天,当我在那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墓室里等死的时候,我才后悔,有些话,是我该说出来让你知道的。华砚,明哲秀活到今天,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与你相识相交,相扶至今。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愿不愿意答应我,来日就算不执我的手,也要同我偕老。” 华砚的心早就翻了好几个个,面上却哭笑不得,“不执你的手,怎么同你偕老。皇上今日对我说这一番话,要是不知你为人的,还以为你在对我表诉衷情,怪就怪在我对你太了解了,罢了罢了,我从前不同你计较,何必等到今日再同你计较。你明知我对你千依百顺,从来没有违逆过你的意思,你我之间,不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毓秀望着华砚的金眸,有那么一瞬间,她竟错觉那是她自己的眼睛。 二人相视一笑,华砚一张脸都红透了。毓秀见华砚下巴处上泪痕,就小心帮他擦掉。 华砚才要开口,门外就有宫人禀报,说博文伯求见皇上,人已等在勤政殿了。 毓秀听禀报的声音有点耳熟,就把要对华砚说的话混忘了,只能顾着眼下小声问一句,“惜墨以为我是见舒景,还是不见?” 华砚拉着毓秀的手站起身,一起走到殿门口,“舒景急着进宫,必定是想先发制人。皇上不见,未免露怯。阮悠痊愈之前,皇上还是要稳住舒家,你不但要去见舒景,还要千方百计让她宽心。” 毓秀笑着点点头,“我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 二人执手一同出了殿门,吩咐摆驾时她才看到,才刚高声通报的人果然就是陶菁。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溜回宫的,又是从哪里溜回宫的,怎么今早竟扔下她一个人先跑了,现在又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 陶菁看也不看毓秀一眼,从头到尾都低着头,温声和气地问她是不是要准备轿子去勤政殿。 华砚自然也看到陶菁了,让他吃惊的是毓秀对陶菁的态度。 莫名的纠结,似乎也有暧昧。 华砚在心里暗笑,一边正色对毓秀道,“皇上保重,臣先回宫了。” 毓秀望着华砚的背影,等他走远,她才皱着眉头对陶菁吩咐一句,“起驾,去勤政殿。” 陶菁听出毓秀语气不好,却丝毫没有周全她的意思,低着头紧跟在她身后。 宫人们明知陶菁在毓秀心里与众不同,都知情识趣地没有上前,一个个能离多远离多远。 毓秀回头看了一眼,转回身的时候就小声对陶菁质问一句,“今天一早,你跑到哪里去了?” 151|12.3独发 陶菁明明听到毓秀问话, 却半晌都没有开口回应。 毓秀认定他在故弄玄虚, 就站定了问一句,“我不问你话的时候你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怎么反倒我问你话的时候,你要装哑巴?” 陶菁停住脚步,笑着看向毓秀,“皇上是在同我说话?” “我身边除了你就是你,我不同你说话, 难道是同鬼说话。” “皇上同鬼说话要是也像同我说话这么不客气, 恐怕就要遭殃了。” 毓秀总算弄明白了,原来陶菁刚才一直拿乔做派, 是觉得她对他不够客气。 “你我尊卑有别,你不要忘了身份。” “帝陵里我救你脱困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尊卑有别。” 陶菁的逾距偏偏是毓秀最忌讳的,“你不要以为救了我一次, 你我之间的相处方式就会有什么不同。回到宫里,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君臣有别, 尊卑有分, 你明白吗?” 陶菁失声冷笑, 看向毓秀的眼神也冷冽起来, “好一句君臣有别, 尊卑有分, 原来在皇上心里,我只是一个卑臣。” 毓秀见陶菁面色阴沉,心里也有点不好受,可她又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同他纠结这些私事,就正色说一句,“你在我心里是臣子,至于是不是卑臣,只看你自己怎么做了。” 陶菁见毓秀也变了脸色,就把想说的话忍了,“皇上说的不错,是臣自视甚高,出言冒犯。其实昨晚救下皇上之后,我就回宫了。” 他即便不说,她也猜得到,他们重逢之后他一直端着不理她,她才故意找话问他。 阴差阳错拌嘴到这种地步,缓和关系是不可能了,毓秀只能硬找台阶下,“你做事之前为何不向我通报,一定要这么自作主张吗?” 陶菁目光炯炯地盯着毓秀看了半晌,看到她两颊发红才轻声嗤笑道,“昨天那种情况,我留在皇上身边只会添麻烦,悄无声息地回宫是最好的选择。” 毓秀何尝不知陶菁回宫是最好的选择,她诟病的是他的不辞而别,“就算你一早打定主意要回来,也该事前就告诉我。” 一句完了,两个人不知怎的就对上目光,毓秀尴尬地匆匆错开眼,陶菁却连一双眉毛都笑弯了,“原来皇上是在担心我?” 毓秀故意板起脸,“你好好的站在这,我担心你做什么?” 陶菁上前一步,低头凑到毓秀面前,“今早起皇上没见到我的时候,你担心我没有,有没有派人找我,有没有想过要是找不到人,你也不出来了?” 毓秀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面上的一点窘迫也一扫而光,只对着陶菁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废话少说,摆驾,去勤政殿。” 陶菁一边笑,一边紧跟在毓秀身后,小声调侃道,“我以为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以为我是谁。” 毓秀听而不闻,只甩了甩衣袖,分明是把陶菁当成趴在她衣服上的飞虫来甩。 陶菁被她的小动作逗笑了,也知情识趣地不再步步紧跟,稍稍错开两步。 勤政殿就在眼前,毓秀的手心都攥出了汗,陶菁扶她进门的时候,用手帮她抹了一把,又结结实实地握了她一下。 二人目光交汇,陶菁的眼神没有戏谑,反倒让人十分安定。 真正让毓秀平静下来的,是舒景的严阵以待。 彼此一打照面,舒景就跪地对毓秀行了伏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忙快走几步,上前扶起舒景,“伯爵为何要行此大礼?” 舒景就着四手相接的姿势对毓秀笑道,“之前在众人面前,老臣也不好同皇上太过亲近,生怕惹人闲话。皇上这次遇险,臣心哀痛,静娴已经把帝陵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同臣说了,公主她……她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毓秀听舒景的口风,明摆着是要装糊涂到底,再把所有责任推给灵犀。 陶菁眼看着毓秀眼中的厌恶就要藏不住了,忙上前问一句,“可要为伯爵看茶?” 毓秀笑着拍拍舒景的手,只为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既然娴郡主已经把帝陵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伯爵,那朕也省了许多麻烦,伯爵请坐,我们一件事一件事地商量。” 舒景不得不放了毓秀的手,到下位落座,毓秀转身坐上龙椅,吩咐宫人备茶。 舒景一本正经地对毓秀笑道,“公主大逆不道,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宝藏竟挟持皇上入帝陵,图谋不轨,中途还一度想弑君夺位,皇上要是不严加处置,恐怕难以服众。” 她才说完这一句,帮他看茶的侍子手就是一抖。 舒景满心不耐烦,只挥手赶侍子退下。 毓秀似笑非笑地认了那侍子,半晌才对舒景笑道,“朕现在很好奇,娴郡主到底是怎么同伯爵说的?” 舒景面上的难堪一闪而过,即刻又恢复到泰然自若的神情,“静娴只说挟持皇上入帝陵的刺客听命于公主,他们挟持静娴是为了带路,挟持皇上却是为了借机弑君。” 单听她说的这几句,每一句都没有纰漏。 毓秀在心里冷笑,说谎是一回事,避而不谈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可对于她这个当事人来说,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灵犀年纪尚轻,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朕现在没有子嗣,她的身份是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皇族,被奸人蛊惑利用,才会做出冲动激进的恶行。灵犀是朕的皇妹,又是伯爵的亲侄,念在她首犯的份上,朕决定对她小惩大诫,不公开处罚。” 舒景闻言,沉默不语,良久才一声长叹,“怪不得皇上在众臣面前只字不提帝陵里行刺的真相,皇上果然是至情至性的仁德之君,却不知你对公主宽容,公主会不会领你的情,经过这一次的教训,只望她收了野心,不要再做有违天伦的事。” 这一句话说的动天动地,毓秀只微笑着点头敷衍。 “娴郡主可同伯爵说了朕已见过姨母的事?” 舒景本以为毓秀对灵犀怨念已深,想引她把矛头指向灵犀,谁承想毓秀竟三言两语随口带过,转而又提起恭帝。 毓秀见舒景变色,就淡淡笑道,“朕不止见了姨母,也见了舒皇后,谁能想到,已入宗庙的两个人,竟在帝陵里建了一座石府,偷偷隐居起来。” 舒景忙跪地对毓秀拜了一拜,“皇上没有当众追究石府的事,保留舒家的颜面,臣心中十分感念。” 毓秀笑道,“朕对姨母当年的事并不甚知,这一次见到她,只觉得她十分自在,与舒皇后堪称神仙眷侣。” 舒景顺势说一句,“为了成全皓钰的一片痴心,臣才隐瞒了他二人尚在人世的消息,请皇上原谅我的一点私念。” 毓秀点头笑道,“将心比心,朕又怎么会怪罪伯爵。你虽然欺瞒了世人,欺瞒了朕,这一点欺瞒却也在情理之中。” 一句话里用了三个“欺瞒”,何况她才说了“隐瞒”,毓秀却刻意用“欺瞒”,听起来分明是要问罪的意思。舒景心中忐忑,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见她满面笑容,才稍稍放下心来,“皇上宅心仁厚,不追究臣的欺君之罪,臣万死谢恩。” 毓秀笑道,“伯爵不必一直跪着,请快快起身。说起姨母,就不能不提北琼的三皇子殿下,之前朕就查到他对恭帝的帝陵十分介意,这一次又拼命跟我们一起进去,为的就是打探帝陵里葬着的人是不是真的恭帝。” 舒景强笑着回问一句,“既然闻人离已经知道恭帝还在世的秘密,皇上预备怎么打发他?” 毓秀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皇子殿下此来西琳是为了与亲母相认,姨母也答应在他回北琼之前见他一面。朕担心的不是闻人离,而是闻人离背后的琼帝。琼帝得知姨母还在世的消息,必定会不依不饶,若北琼以武力相胁,西琳自此永无宁日。” 舒景不置可否,“北琼在位的是闻人桀,多年之前他曾亲口承诺恭帝,有生之年不犯西琳之境。” 毓秀摇头笑道,“琼帝当年答应姨母,是因为一个情字,如今要破坏承诺,大概也会是因为一个情字。他对姨母的执着,朕从前也有耳闻,单说他上位之后的这些年给母亲写的密书里的威胁,就足以显见此人的偏执。” 舒景咬牙笑道,“琼帝威胁献帝的事,臣并不知情。难道闻人桀一早就怀疑恭帝还在世,所以明里暗里一直派人追查?” 毓秀故作懵懂,反问舒景道,“伯爵居然不知道琼帝追查姨母下落的事吗?朕原本以为你是因为这个才会在帝陵里建造石府,帮姨母与舒皇后避世。” 152|12.3独发 舒景面生惭色, 轻声叹道, “建造石府是皓钰的主张,臣只是不阻止罢了。” 她不说, 毓秀也猜得到,舒辛为了这一处安身之所,才会在宫里做了十年的空名皇后。他最终得以脱身,却带不走灵犀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舒景从中作梗。 毓秀沉默半晌, 方才笑道,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提防北琼借机动作, 毕竟就两国的国力兵力来说,西琳的储备还不足以应付战事。” 你来我往对谈到现在,舒景知道毓秀一再提及北琼绝不只是就是论事。 毓秀干脆也不跟舒景兜圈子,“恭帝尚在人世, 恭帝陵就是一座摆设, 如今国库空虚,不如将当年陪葬的金银拿出来填充国库, 以备战事。” 当年恭帝的替身下葬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金银陪葬, 毓秀不急不缓地说要挪动陪葬的金银, 说的一定是舒家藏在帝陵里的家财。 舒景心中懊恼, 她之前才赌咒发誓说宝藏的事是莫须有, 现下再否认, 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让她满心不解的是,藏宝的密室十分隐蔽,且机关重重,毓秀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破解。可听她言辞笃笃,分明是胸有成竹,难不成她是早有预谋,从一开始就盘算着侵吞舒家的家财。 舒景试探着问一句,“不知皇上在皇陵之中找到了多少陪葬?” 毓秀猜到她真正要问的是什么,就笑着回了句,“朕出帝陵之后,吩咐禁军严加把守陵墓,闲杂人等不许进出,陵墓里的发掘探查,由纪将军带着工部名单里的匠人们一同完成。至于能找到多少陪葬,如何折算,这些都是后话。” 舒景听说做主的是纪辞,心下才稍稍安定,毓秀明显不想就这个话题深究,她就顺势问一句,“皇上之前提到私刑场,臣始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或许那个鼠窟只是工匠们为了防备盗墓者建造的。” 毓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伯爵说的不无道理,所以朕才要派人进陵彻查,那些与当初的机关图不符的建造,有多少是防备盗墓者的机关,又有多少是有人动了私心,占地私用。” 舒景轻咳一声,吞声陪笑道,“所以皇上隐瞒了别的事,单单只追究这一件。” “伯爵以为这是小事?” 舒景忙摇头,“臣不敢。” 毓秀笑道,“私刑场相比其他,的确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朕却以为以小见大,工部在帝陵之外修建石府,修建机关图上完全没有的密室与私刑场,那当初幕后的主使是谁,多余的花费又是从哪里支出,工部建造帝陵时的账务是否有错报,每一件物料人工的用价,花费,是不是都像账面一样干净。” 舒景与工部有牵连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毓秀说到这种地步,她又不好直言为工部求情。 毓秀说这几句话原本也是为了试探,她见舒景默不作声,就笑着又加一句,““伯爵放心,朕这一次下令彻查帝陵建造,只是为了敲打工部上下,叫他们做事严谨些,账面与做工有出入是难免的,官员工匠做事有花费,也要上下打点,朕只是想提醒他们不要太过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舒景听毓秀语气诚恳,又有示弱的意思,心中大石落定,忙躬身对毓秀说一句,“皇上英明。” 毓秀清了清嗓子,故作犹豫之态,“朕还有一点私心,只能对伯爵说,程棉辅佐了朕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为年轻的缘故,常常有人不服。他与迟朗都是刑官,若要服众,总要做出一点政绩。之前刺客的事两部没有查好,只等这一回在工部里面抓出几个贪赃枉法,丧心病狂的将功补过。” 舒景点头应是,心中却冷笑一回,暗道前朝之中,你也只能抓紧一个程棉了。 毓秀与舒景喝了一回茶,闲话几句,舒景请退,毓秀就亲自送她出门。 二人在勤政殿门口分别,等舒景走远了,陶菁才对毓秀小声说一句,“皇上倒会演戏。” 毓秀原本还望着舒景的背影想心事,被陶菁打岔的没心思,就皱着眉头吩咐一句,“摆驾回金麟殿。” 回去的一路,毓秀心事重重,刻意放慢速度,陶菁走在她背后两步之遥的地方,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 一进殿门,周赟就迎上来问毓秀要不要用膳。 毓秀笑着点点头,才在桌前坐了,还来不及动筷,就有小侍子探头探脑。 毓秀笑道,“你是不是有事要禀报?” 侍子跪道,“三皇子殿下进宫求见皇上,一直等在地和殿的偏殿。皇上去勤政殿的时候,他就叫人催了好几次,才刚又来催了。皇上是用了膳再见,还是现在……”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周赟,“当真催了好几次?” 周赟讪笑着点点头。 毓秀摇头笑道,“既然他等候多时,那他大概还没用膳,你们请他到金麟殿来。他上次入宫时爱吃的几道菜,叫御膳房做来。” 一句吩咐完,她也撂筷子不吃了,坐到榻上一边看奏折,一边等闻人离。 闻人离到金麟殿的时候,御膳房也把加做的几道菜送来了。 二人相让着入席,毓秀见闻人离一直不动筷,就挥手屏退殿中服侍的宫人,“天大的事也要吃了饭再说,殿下预备一直饿着肚子等结果?” 闻人离面无表情地望着毓秀,“陛下明知我心急如焚,就不要一直拖延。我知道金麟殿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帝陵,皇上能不能把密道借我走一走。” 毓秀一皱眉头,“殿下从哪里听说金麟殿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帝陵?” 闻人离轻笑道,“知道这个传言的人不在少数,我派人打探到也没什么稀奇。” 毓秀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能实话实说,“姨母既然答应了见殿下,那她一定会见你。她现在不见你的原因,除了天时地利,也有人和,她心里一定没准备好。” 闻人离一双眼紧盯着毓秀,“只要皇上不从中作梗,我倒愿意顺其自然。” 毓秀哭笑不得,“我怎么会从中作梗,这原本就是姨母自己的事,我是万万不会插手的。殿下之前的举动直接导致禁军换帅,我劝你还是不要妄动。” 闻人离闻言,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皇上要把禁军换帅的事怪到我头上?” 毓秀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危险,就笑着敷衍一句,“我只是劝殿下出门做客要谨言慎行,不要给主人家惹麻烦。” 闻人离失声冷笑,“这一次的事,最大的赢家是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皇上要是到了这种时候还硬披羊皮,未免太虚伪了。” 被人变相骂作伪君子,任谁都不会高兴,毓秀干脆也不管闻人离,默默用膳;闻人离喝了几杯闷酒,觉得肚中难过,也拿起筷子用了饭菜。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吃罢一餐,毓秀送闻人离出门时,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她原本是想送他出殿门就折返的,谁知闻人离竟硬扯住她的手,“不如皇上亲自送我出宫。” 毓秀甩了两回,半点甩脱不得。才刚在殿中,只有他们二人,闻人离并没有半点轻薄,怎么一走到人前,他就要做出与她亲密的姿态。 闻人离拉着毓秀的手,笑中难掩挑衅,“皇上利用我那么多次,我现在要的只是一点利钱。” 毓秀不想在宫人面前与他拉扯,就只能冷着脸走在他身边,“殿下这么做,是故意要给我难堪吗?” 闻人离一声轻笑,“我此来西琳为了什么,皇上不会忘了吧?” 毓秀扭头看他一眼,皱眉道,“殿下说联姻的事?这难道不是你打的一个……” “一个幌子?不不不,联姻的事势在必行,你现在知道灵犀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那我当初选定的对象自然就不是她。” 毓秀预感不良,“西疆的郡主已许给白鸿,殿下只能从巫斯的郡主里面选一位了。” 闻人离捏毓秀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皇上休想随意打发我。我这一趟来西琳不是为了你们的公主,更不会屈就于你们的郡主,全西琳配与我联姻的,也只有皇帝陛下你一人。” 毓秀心里大惊,面上也变了颜色,“殿下是在说笑吗?” 闻人离笑中满是嘲讽,“从一开始我看中的就是皇上,皇上聪明善察,不会一点也感受不到吧?” 毓秀想起帝陵里发生的事,禁不住脊背发寒,“不管皇子殿下说的是不是玩笑,我只当你玩笑,这事原本就荒谬至极,绝无……” 她话没说完,就被闻人离出声打断,“我一早猜到皇上会拒绝,可事情没到那个地步,皇上也不知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 153|12.3独发 毓秀不会蠢到以为闻人离说这种话是在表白, 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 就知道这个人对征服本身的欲求远远多于要征服的对象本身。他想要她,不过是看重她的身份, 和她身份代表的权利。 “在宫门口拉拉扯扯太难看了,殿下请自重。” 闻人离看了一眼自以为避嫌的一众宫人,对毓秀笑道,“皇上现在才同我说自重也晚了。你看看你的人躲的有多远。才刚你请我来金麟殿一同用膳,又屏退侍从与我独处, 也难怪他们认定你与我关系匪浅。” 毓秀满心恼怒, 眼神也难得凌厉,“我是国君, 你是国使,我与你相处的方式根本不会因为你我男女有别而受影响。西琳的宫人如果连这一点见识都没有,他们也不必留在宫里了。” 闻人离笑容嘲讽,“怪只怪皇上从前就没落下一个好名声。夜幸三妃, 纵容侍子宿龙床, 宫人想必也十分惶恐,不知该如何对待你的随性而为。” 可笑的是他一边说话刺激她, 一边还用力地把她往怀里扯。毓秀差一点就要高声叫“来人”, 二人正在纠结之时, 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沉音。 “炎曦, 你拉着皇上干什么?” 毓秀一转身, 只见欧阳苏带着人远远而来, 不急不缓地走到他们面前。 她是背对欧阳苏而站, 所以一早不知他来,闻人离却是面对欧阳苏而站,这让毓秀不得不怀疑闻人离有故意而为之的嫌疑。 欧阳苏走到毓秀面前,一双眼冷冷盯着闻人离,闻人离受不了他的注视,到底还是把手松了。 毓秀逃脱升天,不着痕迹地退一步挪到欧阳苏身边,轻声笑道,“皇兄要出宫?” 欧阳苏讪笑着答一句,“原本是想出宫,可既然见了皇妹,就请你到东宫坐一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轻声谈笑起来,闻人离被无声地排挤到十里开外,心中不爽,就轻哼一声,对毓秀拜道,“既然皇上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皇上保重。” 最后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 毓秀与欧阳苏望着闻人离的背影,相视一笑,相携回宫。 “炎曦时才扯住皇妹不放,是对你表白这一趟为你而来?” 毓秀哭笑不得,“原来皇兄早就知道,你为何不一早知会我,却让我落得这般措手不及。” 欧阳苏摇头笑道,“‘我也不是早就知道,只是隐隐猜测。炎曦幼时生活在闻人勋身边,养的性子执拗,且十分的心高气傲,他看中的东西,一定是最贵重的,来西琳之后与他几番交往相谈,才猜到他的心思不至于西琳的几位郡主。” 毓秀失声冷笑,“若闻人离心里选定的对象是我,就是摆明了要与西琳不对。就算我有心礼让三分,也容不得他这种天马行空的念头。” “天马行空啊……” 欧阳苏思索半晌,笑着说一句,“以我对炎曦的了解,他就算想娶的是皇妹,也并非只是觊觎你的人,他心中更看重的,一定是与西琳女皇联姻之名。炎曦在北琼众皇子中的地位虽已无人撼动,可若加上你这么一个筹码,便更是无以复加。” 毓秀闻言,默然不语,欧阳苏见她失神,就笑着安抚一句,“炎曦继位势在必行,且不说琼帝对他的独宠,单说他这些年在朝在兵的布置,就算琼帝不把皇位传给他,他也夺的过来。皇妹若真有意同北琼交好,待炎曦继位之后,与他挂一个双龙好合之名,也无不可。” 双皇之姻从前不是没有过,如果只是有名无实,的确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毓秀心中却莫名排斥,“皇兄手下的人那么厉害,你自然不会不知道我与闻人离的关系,亲缘如此之近,就算只是名义上的联姻,我也消受不了。” 欧阳苏点头笑道,“归根结底,决定还是要由皇妹自己来做。我身在事外,也不好多说。” 毓秀对欧阳苏笑一笑,转而问一句,“皇兄原本是想出宫看望灵犀?” 欧阳苏目光一闪,表情也有点不自在,“按理说,我该先来看望皇妹,可一想到你才回宫,身边必定有许多人来来往往,这才决定先出宫。” 毓秀笑道,“出了这种事,皇兄担忧灵犀也是人之常情,她出了意外,吓得不轻,你去看她也是应该的。” 欧阳苏眉头轻蹙,犹豫半晌才说一句,“我听说帝陵里有一座私刑场,灵犀掉进鼠窟,差一点性命不保。” 毓秀收敛笑容,点头应是。 昨天发生的事,她实在不愿回想,她今日当着众臣的面提起鼠窟的时候,也几欲作呕。 之后到东宫的一路,二人都沉默不言,只等在桃花树下落座,欧阳苏才说一句,“我听说劫持皇妹入帝陵的是灵犀?” 毓秀挥手屏退服侍的宫人,摇头苦笑道,“皇兄到底从南瑜带来了多少暗堂高手,你的消息几乎要比我这个正牌主子还灵通。” 欧阳苏低头抚弄一下茶杯,“我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话都可直说,不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粉饰,难道皇妹不是这么以为的吗?”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苏,“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我担心的是皇兄口上说你这么以为,可你的心却不是这么以为。” 欧阳苏抬头看了一眼毓秀,正色道,“皇妹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毓秀听他问的直白,随即也改换正色,“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天起,我就有话要问皇兄。自从那日我接你入东宫,你就欠我一个解释,解释你为什么来西琳。” 欧阳苏嗤笑道,“皇妹明知我这一趟来西琳是为什么。父皇的国书不日就会到西琳,之后的大婚事宜,还要皇上定夺。”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欧阳苏的手,我当初之所以没有一本正经地问你,就是怕你被迫要对我说谎话,你我之间,有些事不必说的太明了,心照不宣就好。” 欧阳苏反握住毓秀的手,“算起来我来西琳也有一段日子了,大婚的事一定下来,我就回北琼。你和灵犀之间,理智上我知道我该站在你这边,可我的心却还是会偏向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怀疑我自己,是时候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一场荒唐爱恋了。” 毓秀望着欧阳苏,一时竟有些感同身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兄回去之后,总有解脱的一日,我却还陷在这苦海里,不知何日是尽头。” 欧阳苏心下感慨,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桃花树,“皇妹一定很后悔当初许下的那个愿望。” 一回想起小时候的荒唐事,毓秀的脸就有些泛红,她面上越是窘迫,欧阳苏就越是要打趣她,调侃半晌,他才顺势入正题,“这次的事,灵犀已无脱罪的可能,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皇妹高抬贵手,不要趁机处置她。” 毓秀的心情本就十分复杂,一方面不希望欧阳苏被感情左右了理智,说出这种逾距的荒唐话;可她内心又阴暗地期盼欧阳苏关心则乱,被感情冲昏头脑,开口求她放掉她原本就打算放掉的事。 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南瑜的皇储欠她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皇兄放心,我会给灵犀一个小小的教训,警告她以后不要再犯糊涂。我不会公开处罚她,也不会将她私养刺客的事公之于众。” 其实毓秀心里更多的是悲哀,她没有亲兄弟姐妹,灵犀,欧阳苏与闻人离,是血缘上与她最亲近的三个人,可他们的关系却这般错综复杂,被利益驱逐左右,彼此之间都不能真心相交。 欧阳苏对毓秀躬身一拜,“来日若皇妹有事相求,我必赴汤蹈火。” 毓秀笑的狡黠,“皇兄为灵犀尽心尽力,该赴汤蹈火的是那个不知感恩的傻丫头。” 二人说笑几句,欧阳苏出宫,毓秀摆驾回金麟殿。 一早起到现在,她都在不停地见人,说话,没完没了地周旋,如今独处下来,难免觉得有点心力交瘁。 陶菁见毓秀走路的时候一直扶着额头,就跟上去问一句,“皇上头疼?要不要请御医?” 毓秀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御医只会说我受了惊吓,要吃几副安神养心的药,又不是生死攸关的病,找与不找,也没有什么区别。” 陶菁看了看故意跟的远远的众人,凑到毓秀耳边轻声笑道,“这一整日陪皇上听下来,只有一件事是我耿耿于怀的,皇上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毓秀心里好奇,面上却故作不耐烦的神态,“没兴趣。” “真的没兴趣?” “你要说就说,别在这里糊弄玄虚。” 154|12.3独发 毓秀原以为陶菁是要调侃闻人离对她的种种不敬, 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却是, “博文伯说的有理,皇上对公主宽容, 公主未必领情,你不怕经过这次的事,她非但不买教训,反倒更变本加厉地盘算你。” 毓秀闻言,连假笑都懒得, “灵犀的事是朕的家事, 你是外人,也是下臣, 牢记你自己的身份,不要妄图指点我做事。” 陶菁本想同毓秀缓和关系,谁知毓秀竟一点妥协的意思也没有,他一边在面上冷笑, 一边在心里暗道活该:活该你头疼死。 一众人回到金麟殿, 毓秀上榻坐了,吩咐人拿奏章给她看。陶菁几个站在下面服侍, 毓秀受不了他的灼灼注视, 就把人都屏退了, 自己留在殿中。 陶菁与周赟在外殿站了半晌, 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进去看一看皇上。” 周赟一皱眉头, “皇上吩咐我们在外面听传, 你贸然进去打扰,是明摆着抗旨。” 陶菁一声轻叹,“我才见那丫头扶着额头,恐怕是头痛病犯了,加上之前她在帝陵里受了惊吓,搞不好人已经晕在里面了。你们要是害怕,就留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她要问罪,也问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周赟明知拦他不住,索性也不阻拦,只小心翼翼地劝一句,“我们都知道皇上对你十分宠爱,只劝你不要恃宠生娇,当众叫皇上丫头这种事,实属大不敬,下不为例,切记切记。” 陶菁展颜对周赟笑道,“几人之中,只有你敢提点我,他们现在连话都要避着我说。” 周赟被陶菁看的不好意思,就咳嗽一声避开眼,心说怪不得皇上会喜欢他,他的相貌生的这么好,且不说言行举止潇洒风度,单凭似超然出世的这一份气度,就是他们这些人比不了的。 陶菁此人,天不怕地不怕,从不为俗世所困,他们的担心不是他的担心;他们的顾忌,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顾忌。正所谓无欲则刚,只有对名利真的无所执着,才能落得这么淡然随性。 陶菁哪里知道周赟心中所想,顾自推开殿门走进去。他进门的时候,毓秀正趴在桌上,似乎是累的睡着了。 陶菁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本想帮毓秀披一件衣服,凑近时又觉得她气息不对,忙把人从桌前扶起来。 毓秀气息微弱,脉象也十分紊乱,正是灵魂游走的危相。 陶菁帮毓秀脱了外袍,将人抱到床上,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叫御医。 毓秀隐隐知觉有人搬动她,也意识到自己衣服被脱,发髻被松。她才在床上躺平,就有个庞然大物爬到她身上,虽然没有两手两脚地压着他,她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重量。 他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他捏住她下巴的时候,她竟一下子就清醒了。 “大胆狂奴,你要干什么?” 毓秀睁眼的时候,两人刚好四目相对,陶菁前一刻还皱紧的眉头,在她醒过来的时候缓缓纾解,面上的表情也从忧虑转为惊喜。 他才要开口说什么,一边脸就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陶菁的笑容僵在脸上,当下的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爽到了极致。 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生怕她魂不归体,醒不过来,才想着慷慨地再施一口气,却被误会了动机,当成趁机轻薄施暴的无耻小人。 其实是毓秀联想到在帝陵的时候,陶菁乱七八糟占她的那些便宜,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一时激动,才下了狠手。 陶菁的脸颊火辣,心里却发寒,怨怒之下,干脆身体力行地做起采花贼,一手抓住毓秀的手腕,一手搂着她的头吻上她的唇。 他在她身上攻城略地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就回想起了在帝陵里那个让她头晕目眩的吻。 从昨天开始,毓秀就一直很害怕,害怕他靠近她的时候,她的心跳个不停,也害怕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心又焦躁不止。 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她对陶菁暗生情愫;可比生出情愫更糟糕的是,她会对陶菁生出信任和依赖,说是她的错觉也好,杞人忧天也好,毓秀总觉得这个人会在她完全放下心防的时候狠狠捅她一刀。 陶菁还不知道在两个人接吻的时候,毓秀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还得意洋洋地以为她的软化,妥协,回应,都是认输的意思,才不知死活地伸了舌头过去,就被狠狠咬了,好在他逃的有够快,毓秀也留了一点余地,否则原本甜蜜的过程就要配上一个不怎么甜蜜的结尾了。 毓秀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被陶菁这一吻,手脚都软了,推他的时候反倒像欲拒还迎;陶菁撑起胳膊,对着毓秀一边笑一边摇头,“肉体凡胎果然麻烦的很。” 毓秀认定他意有所指地嘲讽她的绵软,一时恼羞成怒,举着胳膊又要打他,“你从我身上起来。” 陶菁这一回的反应比之前快得多,他一把抓住毓秀的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了句,“起不来了,都说了肉体凡胎麻烦,我现在只想同皇上拉了床帐做事。” 他全身压上她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有什么反应彼此都一清二楚。 毓秀感觉得出陶菁的态度同从前耍弄她的那些时候不一样,可当陶菁真的把手探向她的衣领,她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陶菁知道毓秀在发抖,他扯开她里衣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留情面。毓秀的七魂六魄都被吸走了,想大叫,出口的却是细碎的低吟。 陶菁心满意足,爬上来轻轻啄了一下毓秀的唇,“秀儿这么叫,是在诱惑我吗?” 毓秀一张脸红的像烂番茄,“不许你这么叫我。” “不这么叫你怎么叫你,难道要我在这种时候叫你皇上,要是你更喜欢的话……”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陶菁笑着伏到毓秀耳边,一下一下吻她的耳垂,“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的心和你嘴上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毓秀不想被叫成口是心非,就硬着头皮辩解一句,“我只想让你离我远一点。” 陶菁嗤笑道,“若你心里真的这么想,我无话可说。我还以为经过帝陵里的一场生死,你对我也是有一点动心的,就算没有动心,也会有感动。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绝情的话。” 毓秀面对指责无从辩解,干脆装了哑巴。 陶菁猜到毓秀心里的纠结,他笑着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襟,轻抚她散落在床上的褐发,“皇上会不知所措,大概也是因为你从前从来没有经历过。其实与一个人两情相悦,并不是一件该让人恐惧的事。你害怕会因为动心而变得软弱,你害怕我会利用你的感情对付你。你害怕我的出现破坏你布置已久的一盘棋,你害怕的事情实在太多。” 毓秀的面色恢复如常,望着陶菁冷笑着说一句,“你说的不错,我对你有动心,可动心就只是动心而已,这与所谓的两情相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陶菁见毓秀眼神冷冽,知道她所说就是她所想,心里难免失望,“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应该害怕的人是我才对。若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对我的防备是不是会更少一点。” 他说完这一句,就故技重施地又要吻她,毓秀用食指抵住他的唇,蹙眉说一句,“既然我们离两情相悦还远,那就该等真的两情相悦的时候再做这种事。” 陶菁笑的狡黠,“我一个爬上龙床邀宠的侍子,满心想的是荣华富贵,一有机会,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让皇上离不开我。不如我先要了皇上的人,再慢慢地要皇上的心。” “没有心,光要人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皇上尝一尝就知道了。说不定要一要你就知道其中的趣味,欲罢不能了。” 他虽然油嘴滑舌地说着俏皮话,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收敛,只用两根指头轻轻摸着毓秀的脖颈,“才刚是我太冲动了,不如我们等到晚上……” 陶菁话音未落,外头就响起周赟的沉声,“皇上,灵犀公主在殿外求见。” 毓秀与陶菁对望一眼,不自觉地皱紧眉头。 陶菁唉声叹气地从龙床上爬起来,一边拉毓秀起身,“皇上要梳头吗?” 毓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必了,帮我把外袍拿来。” 陶菁帮毓秀穿好衣服,顾自去开门。 灵犀进殿的时候看到陶菁守在门口,又见毓秀头发披散着,心中难免多了许多猜想,“皇姐就算喜欢他,也不该在白日里做这种事。” 155|12.3独发 毓秀原本是想辩解的, 可她与陶菁之间的种种的确有一点暧昧, 她也没有辩解的底气,就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灵犀在毓秀的对手边落座, 挥手屏退陶菁。 陶菁对灵犀倨傲的态度十分不满,密谋败露,连博文伯那等老蒜都知羞收敛,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态度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 毓秀对陶菁点一点头, 示意他先出门。其实她对灵犀的张扬也很不满, 除了恼怒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待房中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灵犀就比之前低调了许多,面对毓秀也显出了从前少有的尴尬窘迫之色。 “皇姐出陵墓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事情说出来,为什么要隐瞒你知道刺客身份的事?” 毓秀笑道,“皇妹难道要我当着众臣的面说你是刺客的幕后主使?是你在帝陵中把我一个人留在墓穴里等死?” 灵犀一张脸红透, 头低的不能再低, “为什么不,你明知我觊觎你的皇位, 你明知我想取你的性命, 你为何不借机追究我的罪名?” 毓秀轻声冷笑, “觊觎皇位是一回事, 能不能坐上皇位是另一回事;你想取我的性命是一回事, 能不能取到是另一回事。既然我的人还好好的在这里, 那我在决定追究你的罪名之前, 就有必要权衡取舍。” 灵犀莫名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心中原本的一点愧意也转成恼怒,“皇姐怕担上手足相残的恶名?若你这一次不追究我的罪名,是为了天子的贤德之名,在我看来就是愚贤。假如地位反转,我绝不会留一个心腹之患在身边,会借机除掉你以绝后顾之忧。” 毓秀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可必须除掉你的前提得是你是我的心腹之患。在我看来,皇妹并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我自然也不必对你铲草除根。” 灵犀轻哼道,“皇姐真是大言不惭,要不是那个倒霉鬼救了你,你现在还哪有命同我说话。” 毓秀淡然一笑,“皇妹记不记得之前我就说过,你的缺点在于只看得到眼前。别人做的事你理解不了,蠢的是你还是别人。每个人行事必有因,你只看到他这三两步走的不合情理,却怎知他不是在顾全大局。得知所有真相之前就妄自论断,实是愚蠢至极的做法。” 灵犀从前从没听到毓秀说过这么重的话,禁不住恼羞成怒,“你说谁愚蠢?天赐良机都抓不住,你才是蠢死的那一个。” 毓秀看她一副快气哭了的表情,一是哭笑不得,“我只是就事论事,皇妹又何必气愤如此。毕竟你我之间,你才是居心不良害人的那一个。” 灵犀攥紧拳头,“成王败寇,我原本也没什么话好说,可你硬要滥充好人,又怪得了谁。” 毓秀面无表情地看着灵犀,直看到她脊背发寒,“我之所以隐瞒真相,不追究你的罪过,不止为了顾念所谓的手足之情,更是为了我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心想事成。对我来说,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你在朝也比在野更多助力,我特别留你在身边,自然有我的打算,这与所谓的贤德之名没有一点关系。” “那与什么有关系?” “有些事我不便说,你也不便听,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靠一张嘴问,而是靠两眼去看,两耳去听,绞尽脑汁地想,每日察言观色,用心琢磨。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想出来的要比你问来的答案更确实。” 灵犀被教训的有点发懵,她从前认定毓秀蠢钝绵软,可今日听她一番话,却似有深意,字字珠玑。既然毓秀已经挑明留着她是别有目的,这把原该今天就落到头上的刀,恐怕要一直悬在她头顶了。 毓秀见灵犀一脸纠结,就笑着安抚她一句,“要是从前,我是万万不会对你说这些的。之前伯爵进宫,问我要怎么处置你,我告诉她会对你小惩大戒。一月之内,你不可出公主府的门,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静思己过,也顺便想一想各方势力之间的纠葛。” 灵犀原以为昨日她已落到谷底,没想到今日却比昨日还难堪。毓秀虽然没有按谋反之醉处罚她,可这一番居高临下的诛心,到底还是让她无地自容。 之后她行礼告退的时候,几乎是用逃的。 陶菁与周赟守在门外,门一开,他们就看见灵犀公主风风火火地从殿中冲出来,周赟心里好奇,陶菁却一早猜到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周赟才想问陶菁笑什么,陶菁却已顾自进殿了。 周赟默默叹了一口气,在他身后把门关了。 陶菁径直走到毓秀面前,笑着问道,“皇上对公主说了什么,她怎么逃的犹如丧家之犬。” 毓秀咬牙怒道,“不许胡说八道。” 陶菁见毓秀变色,就低头道一句,“皇上恕罪。” 毓秀无奈地挥挥手,“算了,你下去吧。” 陶菁哪里肯走,“皇上急着赶我干什么,才刚要不是公主求见,此刻我已心愿得偿了。” 毓秀失声冷笑,“我之前对你说的话都白说了,你分明就油盐不进。” 陶菁笑的狡黠,“皇上才是油盐不进的那一个。” “罢了罢了,我同你争执下去也不会有一个结果,你帮我倒杯茶就出去吧。”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翻开奏章,做出不想再理会他的姿态,一边在心中偷笑,一边帮她泡了一壶普洱。 毓秀喝了茶,陶菁就瞪着眼看她喝茶,一点也没有要告退的意思。 毓秀被陶菁盯得浑身不自在,就从桌上随手甩给他一本书,“你要是不想出去就找一点正事做,没完没了地看着我做什么?” 陶菁接过书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皇上说的所谓正事就是看中庸?” “不然你还想做什么正事?” “之前我们在龙床上做的才是正事。” “少贫嘴滑舌。” 陶菁见毓秀手扶额头,就收敛不再调侃,默默拿起书看起来。 毓秀好不容易把之前积压的折子批了,周赟几个就送来了朝臣新呈的折子。 毓秀一看到折子里的内容,就禁不住皱起眉头,以博文伯与右相为首的两党都旁敲侧击地在为工部求情。 权衡半晌,她还是犹豫回执是以安抚为主还是斥责为主,纠结到最后都没能落笔写一个字。 陶菁见毓秀的眉头越皱越紧,就笑着坐到她身后,“皇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你何不亲自见一见阮悠阮大人,与她商量之后该如何作为。” 毓秀哼笑道,“你说的轻巧,眼下状况这么紧张,阮悠又有伤在身,朕不能召她进宫,如何问她。”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意识到陶菁离她太近了,可她满心想着正事,根本顾不上他的小动作。 陶菁得寸进尺地一手缠住毓秀的腰,伏在毓秀耳边笑道,“皇上没法召阮大人进宫,你可以亲自出宫见她,君临臣府,来日说不定就成了一段佳话。” 毓秀冷颜笑道,“好稀奇,朕大张旗鼓地摆驾出宫去见阮悠,是生怕朝臣不知我与她的关系吗?” 陶菁一双眼瞄着毓秀的衣领,说话的语气还一本正经,“皇上下旨彻查工部,阮大人出面说话,朝臣不用猜也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若皇上还妄想欲盖弥彰,隐瞒些日子,你大可不必大张旗鼓地出宫,只悄悄出去就是了。” 毓秀最初听到陶菁的提议,只觉他异想天开,可想了半晌,反而觉出可行的意思来,“依你之见,我该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乔装出宫?” 陶菁笑毓秀明知故问,“朝臣遇刺受伤,皇上作为仁君,派人送补品良药给阮大人是理所应当的。既然要有人出宫送这些东西,那皇上干脆乔装成侍子好了。” 毓秀轻抿了一口茶,“你说的方法虽好,可一旦事情败露,有人发现朕不在宫中,势必会引出一场风波。” 陶菁见他抱了毓秀半晌她都没反应,干脆把两只手都缠了上去,“皇上一日里见了这么多人,该来的都来了,之后就算有人求见,只推说不见就是了。” 毓秀忍无可忍,恨不得剁了陶菁的爪子,“你说说看,朕倒是以什么理由推说不见。” 陶菁听出毓秀的语气有点咬牙切齿,他却故意把手越收越紧,“皇上只说你要召幸侍子,毕竟谁也不好打扰君上寻欢作乐的雅兴。” “哦?那个被召幸的侍子是谁?你吗?” “不是我还有谁,毕竟我已声名在外·。” 毓秀不怒反笑,“说起声名在外,朕从来也没落得一个专情的名声。不如你出去,把周赟叫进来,总是专宠你一个人,也怪让人腻歪的。” 156|12.3独发 陶菁本想调侃毓秀, 结果反倒被毓秀调侃了。他明知她说的只是玩笑话, 可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说起来, 周赟倒是少有能让你赞不绝口的侍子。” 毓秀嗤笑道,“我对我手下的人个个赞不绝口,只除了你。” 陶菁尴尬地咳嗽两声,半晌才正色道,“秀儿要留心你身边的人, 他们几个学问都很好, 人品却天差地别,藏有二心的, 你更要加倍提防才是。” 毓秀知道陶菁说的是哪一个,她却不想接话,这该死的动不动就叫她一声秀儿,叫的她好不心烦。 陶菁见毓秀红了脸, 就笑着用嘴唇研磨她的脸颊, “说正事皇上也害羞吗?” 毓秀拿手肘撞了陶菁的肋骨,“别拉拉扯扯的, 走开。” 陶菁被撞得呲牙咧嘴, 手却不松, “不是才商量好要乔装出宫的吗, 我本还预备帮你换衣束发, 毕竟这些事我天天做, 一定比那些嬷嬷们做得好。” 毓秀冷笑道, “谁跟你商量好了,我说的话你都当成了耳旁风。”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下士的主意明明好的很,只要皇上不选周赟,而选我。” 毓秀明知他调侃,却没有捧场的打算,“就算我真的依你所说出宫见阮悠,也要等人来全了走光了再行事。” 陶菁心里明了,面上却还故作懵懂,“一天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人还没来全?皇上在等谁?” 毓秀冷笑道,“白日里太妃本该与凌音几个一同接我回宫,他迟迟不出现的原因,恐怕是一直等着看我怎么处罚灵犀,我们且静静等候就是。” 说来也巧,毓秀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侍子禀报,说太妃在殿外求见。 毓秀看了陶菁一眼,随意将头发挽了两挽,吩咐请姜汜进门。 陶菁本想凑过去帮忙,毓秀却满心不耐烦地挥手赶他,“你要是不想出去,就站到一边。” 陶菁笑眯眯地看着毓秀,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太妃驾到,皇上总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毓秀思索半晌,到底还是妥协了容他近身。 陶菁捧起毓秀的头发,慢悠悠地帮她束发。姜汜进门的时候,正看到陶菁为毓秀别簪,他就低头轻咳一声,行礼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起身迎上姜汜,“太妃不必多礼。” 姜汜又咳嗽两声,与毓秀相让着落座,“臣这两日一直卧病,白日皇上回宫时,臣正昏着,现在才来看望皇上,实属不敬,请皇上恕罪。” 毓秀见姜汜面有病容,就亲手帮他倒了一杯茶,“太妃有病在身,该是朕去看望太妃才对。” 姜汜忙起身要跪,“皇上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你回宫臣没能马上过来看你,是臣的罪过,好在皇上逢凶化吉,身子无恙。” 毓秀摇头笑道,“你我之间本不需这些繁复俗礼。在马场的时候,太妃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生了这一场急病?” 姜汜苦笑道,“大概是昨日事出突然,皇上与公主被挟持,臣急怒攻心,就病倒了。” “请御医看过了吗?” “看过是看过,昨晚喝了一碗安神药,一觉醒来就已这般时辰了。” 毓秀点头道,“灵犀才进宫觐见,不知她有没有去看太妃?” 姜汜明知隐瞒不住,就直言道,“若不是公主去永寿宫看我,我恐怕要一直昏睡了。” 毓秀见姜汜欲言又止,猜他有话要说,就挥手屏退殿中服侍的宫人。等房中只剩他们两人,姜汜之前强撑的气力也差不多泄空了,“公主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皇上真的只打算禁她的足就算了?” 毓秀收敛笑意,低头掩藏脸上的表情,“太妃是怎么知道灵犀在帝陵里做了什么事。” 姜汜愣了一愣,半晌又一声轻叹,“是那丫头自己跟我说的,她说她鬼迷心窍,被虚妄冲昏了头脑,才做出危害皇上这等大逆不道的事。皇上宅心仁厚,不追究她谋反之罪,只小惩大诫。” 毓秀笑道,“灵犀年纪尚轻,她这一次之所以会犯下大错,恐怕也是受人蛊惑,我怎会不念手足之情追究她的罪名。皇城之内,我只有她一个至亲,不管她如何待我,我都不能对她绝情。” 姜汜双眉紧锁,一张脸惨白着,良久无言以对。 毓秀扔出的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不只为了敷衍,更是为了试探。灵犀这一次的自作主张,不止危害到她,更触动了舒家与姜家的利益,博文伯与右相显然也被那丫头闪了个措手不及,舒景更是没想到灵犀会假托刺客之名,谋夺舒家家财,气愤之下,才会劝毓秀严惩灵犀。 姜家的态度大概比舒家好不了多少,他们从前一直把灵犀当成握在手里的棋子,谁承想这颗棋子却不听摆布,私自动作,破坏了他们全盘的布置,姜壖免不了想要教训她。 姜壖的想法毕竟就只是姜壖的想法,姜汜从小看着灵犀长大,对她特别宠爱,怎么忍心看她受苦,可回护灵犀难免要违背姜家的利益,他心中一定十分纠结。 “依太妃看来,朕该如何处罚灵犀妥当?” 姜汜话到嘴边,又被他硬收了回来,随即一咳不止,毓秀起身走到他身边帮他顺背,“太妃这一病果然病的不轻,是不是才刚见到灵犀动了气?” 姜汜被说中心事,神情越发惨淡,“从今日起,臣恐怕要卧床不起了。请皇上听从朝臣的建议,封灵犀为王的事往后推一推,公主在礼部的差事,也先撤了吧。” 毓秀一蹙眉头,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朕特别把灵犀安排在礼部,本想要崔尚书多多提点她,可惜灵犀太重身份,不懂得放低姿态,白白错过了拜师的好时机。” 姜汜见毓秀只字不提罢免灵犀的事,就打起精神又问一句,“公主禁足之后,皇上还预备放她回礼部供职?” 毓秀摸了一下姜汜面前摆着的茶杯,见茶凉了,就亲自帮他换了一杯茶,“崔尚书为人刚正,这些年朝廷科举选仕,虽偶尔有夹带徇私,大体还是公正为主。六部之中,礼部的人情世故相对简单,在礼部供职的诸人也极少有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的,朕是希望灵犀能耳濡目染,收敛张扬,慢慢成熟起来。” 姜汜闻言,面上半喜半悲,“那封王的事……” “恩科选仕之后,朕会重新考虑,当然一切还要看灵犀的作为。” 毓秀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表明了是不会放弃灵犀的意思,她其实是想借机提点姜汜,希望姜家也不要从灵犀身上撤了筹码。 姜汜笑着叹了一口气,“皇上对公主如此宽容,公主若不领情,就是她的不是了。只望经过这一个月的静思己过,她能痛改前非,不要再冲动行事。” 他说完这几句,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几声,毓秀亲自扶他起身,一路送出门,“太妃好生养病。朕若无事,就时时去看你。” 姜汜笑着应了,对毓秀躬身施一礼,上轿回了永寿宫。 毓秀回殿之后,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陶菁与周赟等了半晌也等不到她吩咐,陶菁就自作主张叫人请了御医。 御医赶过来的时候,毓秀才叫人在宫中点了一支安神香,陶菁见御医皱着眉头,就走过去把香熄灭了。 御医跪地对毓秀行了个伏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叫御医平身,“这个时辰还劳动廉卿过来,是朕的不是。” 御医笑道,“皇上这两日龙体受惊,本该好好调理。”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为毓秀把脉,谁想到这脉越切他越心惊,“皇上面有忧虑之色,脉象也有些凌乱,除了一时之忧,似乎还淤积了长久之虑,臣恳请皇上放宽心胸,平日切忌思虑,若自己睡得着,最好不要燃香助眠。” 毓秀点头应了,御医谨慎地写了一贴药方,叫内侍们去熬定神药。 陶菁挨板子的时候,曾被这位御医亲自诊治过,二人有些许交情,他见御医面色不对,就一路送人出门,下阶之后,又小声问一句,“皇上的状况是不是比之前不好?” 御医面色如灰,目光也有些犹疑,“说来奇怪,大概是皇上进帝陵冲撞了先帝,才刚我为皇上把脉的时候,竟摸到她似有离魂之象。人活就活在一口气,皇上看似康健,可她身上的这一口气和从前大不相同,似有困顿抗拒之象。实不相瞒,我从前只在将死之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因此才心有忡忡,不知所措。” 陶菁淡然笑道,“即便大人说的是真的,你也万万不能对外人说这种话,否则会让人误以为你危言耸听,对皇上大不敬。” 御医苦笑着点点头,嘱咐陶菁小心伺候,一边唉声叹气地去了。 157|12.3独发 御医走了半晌, 陶菁还站在殿下, 等风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透了,他才转身回殿。 陶菁进门的时候, 毓秀正换装,一众宫人围在她身边。 周赟原本在帮毓秀系衣带,一见陶菁进门,就不自觉地给他让开路。 陶菁走到毓秀面前,笑着帮她整理衣服;毓秀一边任由他接手, 一边吩咐周赟去供房取疗伤的珍药补品。 嬷嬷们在一旁看着, 陶菁也不好动手动脚,就只在束发的时候, 特意把毓秀的头发箍的紧些。 几个年轻的内侍瞠目结舌地看陶菁耍弄毓秀,嬷嬷们却视而不见,只等这两人打闹中梳好头发,就端了热水帮毓秀去妆洗脸。 毓秀换了男装, 又去了胭脂水粉, 倒真有几分男子的模样,只是她的个子比寻常侍从矮了不少, 陶菁就在她鞋子里塞了厚厚的铺垫。 等周赟拿东西回来, 毓秀就借了他的腰牌, 与陶菁几个一同出宫。 侍子们坐的车驾与毓秀的銮驾天差地别, 好在她同陶菁挤在车子时, 满心想的都是阮悠, 也顾不得车马颠簸, 轮声吱呀。 陶菁见毓秀神经紧绷,禁不住就皱起眉头,他心中虽忧虑,面上还要强作无恙,“才刚御医说的话,皇上忘了吗?切忌思虑过甚。” 他一边说,一边拿手在毓秀面前晃,“我给皇上讲个故事,皇上想不想听。” 毓秀猜他又要故弄玄虚,就不耐烦地回一句,“不想听。” 车里本就昏暗,陶菁一双明眸闪闪,“皇上不想听也得听。” 毓秀明知就算她不同意,他也会不依不饶喋喋不休,索性两眼一闭,由着他去了。 陶菁见毓秀有默许的意思,就笑着凑到她身边与她坐了并排,“皇上听说过天煞孤星吗?” 毓秀累的不想说话,就缄口不言,权当听不见,谁知陶菁竟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摇她的头,“我问皇上的话,皇上到底听没听见?” 毓秀甩开陶菁的手,睁眼打了他几下,愤愤道,“你要说故事就说故事,别没完没了耍花样。” 陶菁被毓秀捶的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抓着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好,我不问你了,我说你听就是了。跟随煞星逆世的精灵鬼妖魔被天帝封印;老鬼关在一块碧石里,机缘巧合,碧石做了墓碑。立碑的孝子哀其父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头撞在碑上,血溅当场。” 他说完这一句就轻咳了两声,毓秀心中生出异样情绪,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就皱着眉头问一句,“之后呢?” 陶菁望着毓秀的一双眼,失声笑道,“皇上肯接话了?” 毓秀心里气愤,“早知道你在胡说八道,怎么,编了一句就编不下去了。” 陶菁明知毓秀在用激将法,就收敛笑意正色道,“孝子那一撞并没有伤及性命,却机缘巧合撞出了封印在碑石中的白鬼。封印的灵异只有染了天神转世的血才能解封,偏巧孝子是天权星转世,白鬼借血脱身,二人因此结下血盟,他就应承助孝子铲平天下不平事。所谓不平事中的一件,就是替孝子的父亲申冤平反。” 毓秀闻言,惊诧不已,面上却冷笑道,“这天下有多少不平事,给他十辈子也铲不平。” 陶菁淡然笑道,“这一人一鬼结下的契约,关键两字不在‘天下’。” “那关键在什么?” “在‘助他’。” “所以呢?” “所以只要孝子活着,白鬼就没办法离开他,这就是所谓的终身契。” 毓秀心中惊涛骇浪,“你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陶菁笑着摇摇头,“我只觉得可惜,要是皇上当初许下的也是这么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你我起码还能赚一个终身。” 毓秀不明所以,却莫名觉得悲凉,“然后呢?” “孝子本是孝廉出身,次年进京赶考,考中进士,他本该高中状元,却因当朝皇帝的私心,硬是被拨成二甲。” 毓秀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捏紧陶菁的手。 陶菁手骨生疼,嘴角却还挂着笑意,“孝子进京名为赶考,实则是为了告御状申冤,可他在殿试之前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打乱了他原定的计划。” 毓秀一双眼都瞪圆了,嘴巴开开和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陶菁却只在心里暗笑她表情滑稽,“年仅十一岁的皇储殿下设宴款待各省的会元,席间见那孝子心事重重,就单独召见了他,他心里的委屈存不住,便尽数向皇储倾诉了。” “够了,不要说了。” “怎么够了,明明才说到精彩的地方。皇储听了孝子的冤屈,许诺有朝一日会替他老父申冤平反,她要她给她的交换,就是他的一世忠诚。在那之后,二人频繁往来,在孝子进了进士的那一日,皇储赐了他一枚九龙图章。” 毓秀脑子里一片混乱,思量到最后,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程大人亲口告诉你的?” 陶菁低头看了一眼毓秀,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说这个故事原本是想让你宽心的,你可以防备全天下的人,却不必防备我,我知道你很多很多的秘密,要是我真的打算对付你,一早就对付你了,不必等到今天。” 毓秀心绪不宁,哪里还顾得上陶菁的暧昧,“你还知道什么?” 陶菁抬起毓秀的下巴,一寸眉毛一寸眼睛地看她,“皇上这个装束看起来英姿飒爽,可是我却不喜欢,等你换回女装我再……” “少贫嘴,我在问你话,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陶菁见毓秀面色凌厉,目光也如刀锋一般,一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情,“皇上怎么急了?早知你会是这般反应,我从今晚后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 “我不用你给我讲故事,我只问你还知道什么。” 陶菁垂下眼,摇头轻笑,半晌才说一句,“我还知道那孝子之父的冤屈是什么。” 毓秀咬牙道,“是什么?” 陶菁干脆也不同毓秀绕弯子,直言道,“程大人的父亲本是地方一个掌管工部营造的小吏,因为一桩城垣建造的贪污案被上位推成替死鬼。巧的是就在当年,还是工部尚书的纪老发觉那一桩冤案的蹊跷,本想派人彻查,谁想到不出一个月,纪老就得了急病病逝在任上,自那以后,纪家家道中落,阮青梅成了工部尚书。” 毓秀面上无喜无悲,心中也空空如也,陶菁猜到她有多震惊,却还是笑容款款地说一句,“皇上走的第一步名棋要下到工部,是因为在你十一岁的时候,就知道工部的流弊染了无辜之人的血,也是因为你一早就许诺了,要为你看重的臣子讨回公道。” 毓秀默默等他说完,眼中已现出杀意,且不管陶菁知道的这些事是他问来的,还是凭蛛丝马迹想出来的,都太过危险。 他活着,且活在她身边,实在太过危险。 陶菁见毓秀刻意把头转向另一边,就笑着凑到她耳边说一句,“我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毓秀自然不会接他的话。 陶菁嗤笑道,“皇上一定在想,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毓秀除了呼吸,宛如一具尸体,陶菁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心下除了懊恼,更多的却是失望。他们明明一起经历过生死,她却还是在用防备外人的心防备他。 之后的一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直到阮府门前,陶菁扶毓秀下车的时候,她才看了他一眼。 之前就有宫人快马来阮府报信,阮家上下早就严阵以待。 陶菁手里拿着圣旨,几个小侍子捧着各样补品,毓秀进正厅的时候,正看到阮悠白着一张脸跪在当中。 管家心疼主子久跪,就斗胆催促陶菁,“请大人宣读圣旨。” 陶菁笑道,“皇上的旨意只能读给阮大人一人听,请遣开闲杂人等。” 管家如何肯走,“大人体恤我主重伤在身,且留我们几个服侍在侧。” 陶菁笑着一指他身后拿东西的几个人,“阮大人要是身上不便,不如让人扶到床上,皇上特许她不必跪听圣旨,密旨就只有几句话,用不了多少时候。” 阮悠对管家点了点头,管家轻轻叹了一口气,吩咐下人将她抬回卧房。 陶菁几个等人走了,就把门关了,阮悠靠在床头对陶菁笑道,“现在没有闲杂人等,请大人宣旨。” 毓秀上前对阮悠道,“朕亲自来了,就不用宣旨了。” 阮悠惊吓不小,定睛看了看毓秀,就忙着下床行礼。 毓秀上前扶住阮悠,安抚她道,“阮卿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好在你性命无虞,否则朕如何自处。” 阮悠哀哀然,一声轻叹,“皇上这么说,叫臣如何担当得起。” 158|12.3独发 “除了昨日的刺杀事件, 阮卿可有觉得这些日子你身边哪里不对?” 阮悠猜到毓秀问的是什么, 她低头思量半晌,轻叹道, “这些日子臣没觉得有什么蹊跷,就连昨天的事,也像是一个意外。” 毓秀但笑不语,回头看了一眼陶菁与其余宫人,吩咐一句, “朕同阮大人有话要说, 你们都出去吧。” 几个人都低头退出去,只有陶菁抬头挺胸, 关门的时候还特别看了毓秀一眼。 毓秀因为陶菁之前说的那一番话,半晌才平复心绪对阮悠道,“若是没有发生意外,朕出帝陵的时候, 阮卿会怎么说?” 阮悠摇头道, “这一次遇险,是舒家给我的警示。臣原本想把这些日子收集的证据尽数脱出, 可以现在的局面, 似乎不适合以雷霆之势, 大动干戈。” 毓秀点头道, “这两日朕也想了很多, 是舒娴在帝陵里的举动让我改变了主意, 出陵之后, 我才维持了舒家的颜面,不曾与舒景正面冲突。布局人说过,两条路,一条凶险万分,一条经年蚕食,现在想一想,这两条路未必不可同行。对于各部内部的肃清整治,也要稳扎稳打,不可急躁。” 阮悠伤口一阵疼痛,额头也浮起一层冷汗,“皇上既然借帝陵之名,下令彻查工部,不如先明规法度,不要急着处置牵涉其中的诸人。” 毓秀亲自起身,小心扶阮悠躺下,“朕也明白立本为先,只是那些含冤受屈的人,要再忍耐一些时日了。” 阮悠劝道,“臣以为昨天的一场事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打乱了皇上的计划,却不失为一个转为迂回的时机。臣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之后要怎么做,臣都以皇上马首是瞻。” 毓秀笑道,“阮卿原本要当众奏的事,有一些还是要奏的,只是不要把之前的案子都牵扯出来,只单说帝陵一事,再有就是朝上奏报之前,你要先写一封折子,我想看看姜家的反应。” 阮悠不明所以,“臣写奏折,皇上如何能看到姜家的反应。” 毓秀笑而不语,到桌上帮阮悠倒了一杯茶,阮悠猜到是毓秀不便名言,当下哪敢再问。 毓秀笑道,“不如我们现在就商量一下,阮卿在奏章里说什么,藏什么。” 阮悠正色道,“纪老在朝,工部虽然没有一个统一严明的例则,工程营造治水制器却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舒家以承办之名参与了大量的营造建设,虽免不了有抽水营私的勾当,朝廷却没有太过严重的损失。纪老碍于舒家的情面,对一些暗事得过且过,却绝不容许工程出半点差错。当初臣虽也诟病工部做事不够光明,那些事却也不曾毁坏大厦,而如今……” 毓秀闻言,禁不住皱起眉头,“朕对工部的了解十分有限,可既然其中有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事,不外乎是法规例则中的漏洞让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有了可乘之机。修罗堂找来的案册,朕看了着实心惊,居然有州府衙门年年申报整修,花费巨大。” 阮悠道,“皇上说的不错,法则不严,才使得官员投机取巧,结党钻营。京城及各州府常以修缮为名申报库银,申到的修缮款远远多于实际的花费,情况好些的是那些钱被官员们用于其他支出,情况不好的,钱就落入了个人的口袋。” “依阮卿之见,该如何在例则中明确做法?” “皇上可下令京城及各州府工程修竣之后,追加保固责任,订立一个保固年限,在年限之内坍颓破损的,由承办官赔修;除此之外,也可另加一个年限,在年限中出现糙朽颓坏的,由衙门自行营修,只有超出这两项年限,才可申报库银修葺。这样一来,既保证了工程完成万无一失,对承建官员监督追责,也可避免官员借由混淆贪墨。” 毓秀点头道,“估修规则之外,还要明确各项物料价值与工程做法。各省成规款项繁多,做法规则也不尽相同,申报营造银款时,多有借机开项,谎报虚报,冒销冒领的情况。当务之急,是要明确计量,避免借端谎报支出。” 阮悠道,“编纂实时物料价值要将各省物料实价,运价核实,汇总取平。营缮司下庙坛,城垣等,屯田司下陵寝,坟茔等,都水司下河堤,穿淘等,制造库下织造,依仗,器用等,上至营修城垣宫殿,小到用器填补,各项名规细则务必做到面面俱到,规定明细,估销的官员只能依照例则中的严规计量花费,上报之后也需皇上亲自核准才得实行。除此之外,要按料计工,按工给价。” 一言完了,两人对面相叹,毓秀先笑了一声,阮悠忍不住也笑起来。 毓秀生怕阮悠这一笑会牵动伤口,忙起身扶住她,正色道,“修改工程例则,细枝繁琐,非一朝一夕能成。何况其中牵涉诸多利益纠葛,免不了会有人从中作梗。朕也知道这件事不易做,可越是不易,越是要迎难而上。” 阮悠点头应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毓秀顺势坐到床边,“立法之事,阮卿可同程棉迟朗商议而行,他们平日里经手的虽大多都是刑案,为行职务,也是要学习各部例则的。” 阮悠喉咙里一阵麻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毓秀忙喂阮悠喝了一口水,等她平息之后才温声问一句,“工部之中可有阮卿信得过的人?” 阮悠黯然道,“心腹也有二三,大多数人却都在观望,他们心中虽明知对错,轻易却不肯表态,更别说让他们做事。” 毓秀一声轻叹,“万事开头难,阮卿伤愈之后先带你的人做些日子,等来年恩科之后,朕准你在新科士子里挑你想要的人。” 阮悠哀道,“官场中人,大多身不由己,若一部之中上位自律勤勉,下面的人又怎么敢贪赃枉法,若上位包藏私心,又怎容得了下位刚正直率。站在当中摇摆观望的,也不一定就不是好官,只是他们都懂得明哲保身,不想让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毓秀笑道,“阮卿说的,朕又何尝不知,出帝陵的那一日,朕原想严辞表明心意,让那些还妄图骑墙的人早些选定立场,如今事态有变,只好请阮卿平日里多留心,将那些心存□□的招致麾下。” 阮悠道,“臣在工部多年,对各司之人都有一个了解,可又不确定我从前看到的是不是只是表象,有些人隐藏很深,单凭只言片语,三五件事,根本就看不出他的本性。” 毓秀笑着点点头,“阮卿来日做了一部尚书,也要知人善任,朕才调华砚去了吏部,你要查谁看谁验谁用谁,都可与他商量,看中的人交给修罗堂复查,必定万无一失。” 阮悠听毓秀许她尚书,心中一半惊喜,一半惶恐,“臣为皇上做事,不是为了功名。” 毓秀不置可否,“朕自然相信阮卿的人品,否则也不会将工部的重任压在你肩上了。这一件小东西,原本在入帝陵之前就想给你,拖到现在,是朕的过失。” 阮悠伸手接过毓秀递给她的东西一瞧,惶惶道,“皇上,这是……” 她原以为九龙图章都是和玉精雕,却没想到拿到手上的这一枚竟是紫檀木做成的。 毓秀听阮悠声音发抖,就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一句,“朕给阮卿九龙章,就是把身家性命交到你手里了。我只问你这一次,我可以信任你,把身家性命交到你手里吗?” 阮悠跪在床上,不顾毓秀阻拦行了一个伏礼,“皇上重负,以臣的资质,本该万死推辞,臣却心存侥幸,忐忑应承下来,来日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毓秀长舒一口气,展颜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君臣就只待来日了。阮卿好生养伤,朕这就回去了。” 阮悠本想起身送毓秀,却被毓秀按住身子,“不必多礼,朕会自己出去,等你养好身子上殿,再对朕行礼。” 毓秀说完这一句,就亲自去开门。 陶菁本就守在门外,门一开,他正站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毓秀尴尬地错开眼,反倒是陶菁故弄玄虚问毓秀道,“旨意传到了吗?” 毓秀皱起眉头,又不能不理他,“传到了。” 陶菁笑道,“既然旨意传到了,东西也送到了,我们该尽早回宫。管家不必送我等,叫人带路就是。” 二人出了府门,一前一后上车,毓秀原本还扶着陶菁的手,车门一关,她就理都不理他了。 车行半程,陶菁到底还是忍不住,凑近毓秀身边问一句,“你真的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了?” 159|12.3独发 毓秀看也不看陶菁, “回宫之后, 你就到内务府交碟,出宫去国子监吧。” 陶菁一愣, “皇上说什么?” 毓秀哼笑道,“你该好好准备来年的会试,若真能中进士,就去工部帮阮侍郎编纂工程例则吧。” 陶菁半晌无语,只觉得好笑, “皇上要赶我走?” 毓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朕是不想让你在宫中浪费才华。” 陶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皇上想用这种话糊弄我?早知你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 我是万万不会给你讲故事的,谁知你非但不宽心,反对我更生了嫌隙。你让我好伤心。” “伤心的何止你一个。” 陶菁睫毛忽闪,神情清冷, “依我看来, 皇上不是伤心,却是忧心。” 毓秀索性也不掩饰, “我的确忧心。你行事出人意表, 常常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说不该你说的话,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又是怎么在帝陵里来去自如的, 直到现在, 你也不承认自己是谁的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与野心,你叫朕如何相信你。” 陶菁叹道,“皇上太过多疑敏感,你看人总是要看的十拿九准才放心,恨不得拆人拆到骨子里。你认定你身边的人都抱着不同的目的与野心,所以当你看不懂我,也猜不出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害怕了,惶恐了,不知所措了。” 毓秀其实不想承认自己是害怕了,惶恐了,不知所措了,可她知道若她硬要反驳,又会被冠上虚伪的帽子,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干脆就应承下来,“是,我是害怕了,惶恐了,不知所措了。我看不懂你,弄不清你,也猜不透你,你却看懂了我,弄清了我,也猜透了我,这一场相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的败局,我不愿留一个要我时时担忧的人在身边,我不敢,我也不想。我身处在一个万万不能输掉的局中,所以最近这些日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陶菁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把弱点露给别人,真的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吗?” 毓秀沉默着没有答话,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有些秘密,不该被人知道。即便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插手九龙章的事,何况陶菁还不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 陶菁明知无力回天,就长长叹了一口气,“既然皇上心意已决,下士不会强求。早知你对我忌讳如此,我该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皇上说得对,我一直都在自作聪明,我猜不透你的心,居然还自以为是的认定你是我的。” 毓秀起初还强做镇定,陶菁这一番话说到最后,她也没法再无动于衷,忍不住就扭头看了他一眼。 面对面时,陶菁的唇贴上来,轻轻吻了她。 这个吻如此之短,直到下车的时候,毓秀还在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回宫之后,陶菁与周赟一起换班,头也不回地走了。毓秀本以为他会喋喋不休为自己辩解,胡搅蛮缠,死乞白赖地执意不肯离开,谁知他竟走的这么干脆,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 洗漱换装的时候,毓秀还好好的,可等她躺到床上之后,她就辗转反侧,有些难眠了。 说后悔,她不是不后悔,可她却暗暗告诫自己,如果她还不肯把那个人从眼前支开,她早晚会更后悔。 这一天本就发生了许多事,毓秀越是刻意想别的,越是睡不着。熬了不知多少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叫人,吩咐宫人点一支安神香。 康宁与梁岱面面相觑,“陶菁与周赟走前特别交代,说御医嘱咐皇上不要用安神香,所以金麟殿已经没有了安神香了。” 毓秀心里恼怒,“什么叫没有了,之前贵妃送来的安神香都到哪里去了?” 康宁吞吞吐吐,“像是被陶菁拿走了。” 毓秀越发来了气,“谁给他的胆子自作主张?” 康宁才要回话,却被梁岱扯手拦了。皇上与陶菁的关系本就扑朔迷离,两个人因为一点小事闹别扭也是常有的,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实在不该插手其中,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替罪羔羊。 康宁猜到梁岱是好心阻拦,就装哑巴把头低了。 毓秀见他们一个两个都不说话,就皱着眉头拍桌道,“把陶菁叫来。” 康宁这才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这般时辰,他们回去之后恐怕已经睡下了,皇上还要叫陶菁过来吗?” 梁岱吓的冷汗直流,忙按着康宁的头对毓秀一磕,“下士等这就去叫人。” 两人慌慌张张地退出殿门,梁岱才小声数落康宁,“你疯了吗,皇上下旨,我们遵旨,你哪里来的废话?” 康宁也意识到自己之前太唐突了,“算算时辰,他们的确该睡下了,皇上一向体恤下位,我是怕她没想到。” “你真够蠢的,也不知你那个茂才怎么考中的。换班的时候我见皇上与陶菁脸色都不好,明摆着是又拌嘴闹别扭了,皇上睡不着大概也是因为陶菁不在,她现在明明是找个借口要叫他回来,你还不知天高地厚地阻拦,不是找死吗。” 康宁听梁岱言辞笃笃,禁不住也埋怨自己愚钝,“原来竟是这样?我哪里想得到。” 两人小声嘀咕着一路去了,回来禀报的时候两张脸都是白的。 毓秀见陶菁并没有与他们一同前来,就猜到他在耍脾气,“他人呢?” 康宁战战兢兢地回了句,“陶菁说他忙着收拾东西,不能抽身来见皇上。” 陶菁的原话说了什么,他是不敢对毓秀说的,这一路他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句还算平和的托词。 毓秀皱紧眉头,“朕下了口谕,他不来的理由就是要收东西?口谕还比不上收东西紧迫。” 梁岱拉康宁一同跪了,两个人都封嘴不肯再说一句话。 其实毓秀才下令叫陶菁回来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忐忑,她虽然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免不了出尔反尔之嫌,如今陶菁虽明目张胆地违抗她,她却既不能追究陶菁,也不能迁怒他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隐忍了。 “算了,你们下去吧。” 梁岱如蒙大赦,才要拉着康宁一同退出去,康宁却不动。 梁岱又拉了康宁一把,康宁却对毓秀说一句,“陶菁虽该死,可他说的也没错,安神香皇上不该常用。皇上请准下士在寝殿守夜。” 毓秀扶着头,有气无力地回一句,“不碍事,你们都出去吧,朕明日还要早朝,这就上床歇息了。” 康宁梁岱将毓秀扶到床上,放下帘帐,梁岱一个劲对康宁使眼色,他却只是摇头,最后默默在龙床边的脚踏上坐了。 梁岱暗暗叹了一口气,摇头出门。 毓秀在床上躺了半晌,一点睡意也无,她知道康宁人还在,就出声问他一句,“要是让你选,你是选出宫去国子监读书考取功名,还是留在宫里继续做这些事?” 康宁被问的一愣,“皇上问我?” 毓秀哭笑不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不问你问谁。” 康宁惶恐不安,好半晌才回一句,“读过书的人都想考功名,下士说不愿进学是假的,可我从前就不喜欢读书,入仕为官这种事更是遥不可及,如今在宫里,每日按时吃睡,做自己分内事,其余不用多想,我反倒觉得日子过的十分逍遥。” 毓秀从前不喜欢不求上进的士子,可她今天却莫名觉得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比每日里费尽心机想着怎么攀爬钻营强多了。 “你出宫之后有什么打算,不考试了吗?” 康宁自嘲一笑,“不考了,下士家境还算殷实,我出去之后就接管饭庄经营。” 毓秀闲话了这几句,心下也平和许多,可闭上眼却还是没有半点能入睡的迹象。 康宁见毓秀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了,过了不知多久,他就靠着龙床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之间,有人摇着他的肩膀把他摇醒了。 康宁醒过来的时候吓得不行,生怕是他弄出了什么声响吵到了毓秀,看清楚叫他的人之后又十分吃惊,就憋红了脸小声问一句,“你不是说不来吗?” 陶菁拿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出去睡吧。” 康宁被一个“睡”字搞得不好意思,就低着头起身,扯平衣衫,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毓秀一直躺在床上没睡着,陶菁进门的时候她就知道,他赶走康宁的话,她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等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心里反倒忐忑起来,她不知道陶菁要做什么,她又该拿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 160|12.3独发 陶菁掀了床帐, 屈身在床前摸了摸毓秀的头发, “睡不着?” 他这一开口,毓秀也不能装睡了, 一边挥开他的手,一边冷声道,“你当金麟殿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陶菁一声轻叹, 下去把殿中亮着的灯都熄灭了。 寝殿陷入一片黑暗, 毓秀别扭的不得了,就高声问他一句, “你干什么?” 陶菁也不答话,一步步走到床前,拦住要下床的毓秀,“我是想让皇上记起来, 那天你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 四方不通气息的地方有多绝望。” 毓秀对之前的事很忌讳,陶菁此举无异于戳中她的软肋, 一气之下, 她就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滚开, 来……” “人”字还来不及出口, 陶菁就把她的嘴堵住了。 用他自己的嘴。 毓秀被吻住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陶菁抱她居然也连她的两只胳膊一起箍住了, 她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身子软成一滩泥,只想着往下掉。 要不是陶菁搂着她,她就真的掉了。 陶菁吻上她的最初本还带着满腔怨气,可当他们真的亲密接触,他心里的坚固就一点点融化了,像绳子一样捆着她身体的胳膊松懈下来,环住她的腰,辗转中两个人的鼻尖蹭在一起,他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毓秀已经没有立场再叫人了,虽然四周一片黑暗,她却还是能感觉到陶菁在用审视的眼光看她。 无话可说的情况实在很尴尬,毓秀在等陶菁开口,陶菁却像是故意要让她难堪,半晌还一声不出。 毓秀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火热,她却不知道她的面热是因为羞还是愧,又或是二者皆有。 煎熬到最后,她还是扛不住压力开口,“你救过我的命,这个恩情我会永远记得。当时没能对你说一声多谢,是我的失礼。事到如今我再说,大概也不算晚。” 陶菁笑着把毓秀重新按到怀里,“虽然你的道谢不算晚,可你明知我要的不光是你的道谢。我知道让一个活在黑暗里每日处心积虑谋算人的帝王敞开心扉接受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我比不了华砚,我同你没有十几年的情感,我从一开始也没想着要取代他在你心里的地位,我只想你知道,即便偶尔也好,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把给臣子的信任给我一点,把给你心上人的爱恋给我一点,把给你挚友的真情给我一点。我要的不多,一点就好。没人受得了一味的等待却什么也等不到,就算敷衍我也好,你总要给我一点希望让我继续傻兮兮地围着你转。” 毓秀的心起起伏伏,等他说到最后,她又觉得不甘心,“咱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傻兮兮团团转的那个?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明明站在高处看我的笑话。” “知道你的事就是看你的笑话,亏你在别人面前还装的宽容大度,对着我的时候却总是无理取闹。” “我才传你来你却抗旨不来,你我之间到底谁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陶菁失声笑道,“我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想你误会我是因为被你传召才不得不来,我要是才刚来了,免不了又要和你冲突。” 毓秀轻咳一声,“你现在来了,情况会好些吗?” “这个要问你,你觉得好些吗?” 毓秀当然咬着牙不承认,“我没觉得好。” 陶菁在心里暗笑,“那你要怎么样才觉得好,把我赶出宫,以后都不见我了就是好?” 他说完这一句,也不等她答话,就匆匆把她搂紧了。 毓秀的嘴巴堵在陶菁的胸口,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你以为我开玩笑吗,我是真的下定决心让你出宫。” 陶菁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其实你也想过杀了我一了百了,或是像你母亲一样找个牢房关着我,又或是干脆把我毒傻算了。” 毓秀冷笑道,“这些我都想过,可你说的不错,你既然知道我这么多事,要对付我的话早就出手了,你不是姜壖的人,也不是舒景的人,否则我不会活到今天。可即便如此,你要我相信你接近我并无私心,我也绝不相信。” 陶菁摇头苦笑,半晌才调侃一句,“我接近你的确是抱有目的的,可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相信我的目的只是你,既然如此,你就当我是觊觎你身边那个位置吧。” 毓秀明知他信口开河,却还是忍不住说一句,“那个位置堪比烫手山芋,如今身处其中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逃出来,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满心期盼着想进去。” 陶菁明知自己不该说逾距的话,可他意识到以前,批白姜郁的话已脱口而出了,“皇后野心不小,自然不屑留在后宫。他之所以会在这个位置,也是因为身不由己。” 毓秀何尝不知姜郁娶她是身不由己,可知道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这些年来对姜郁的执着与纠结,她禁不住又一阵心酸。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也猜到她是伤心了,最初的暗喜过后,免不了又有点后悔,“都说姻缘天定,我心里却十分好奇,好奇你和那个人前世到底有什么样的缘分,你这一世才会对他倾心钟情。” 毓秀不想陶菁一再提到姜郁的名字,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正色说一句,“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来我身边。” 陶菁轻声笑道,“说来讽刺,之前我对你讲故事的时候,本是想告诉你实情的,可你的反应让我又改变了主意。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不能告诉你真相。”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说隐瞒,也不确然,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的就是,我喜欢你的心,不是假的。” 毓秀喉咙一紧,不知怎的又窘迫起来。 陶菁抬起毓秀的下巴,笑着对她一字一句地说了句,“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再说一遍。” “我不想听。” “不想听也要听。” “胡搅蛮缠。” “你就当我胡搅蛮缠好了。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毓秀全身都麻痹了,动弹不得,更逃脱不得,她被他一双眼睛盯着,只觉得她魂魄的颜色都被他看的清清楚楚。 陶菁轻笑着靠近,用更低沉也更暧昧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撒谎。” “随你的便。” 毓秀挣脱陶菁的手,陶菁不花什么力气又把她捞回来,“你怕什么?逃什么?为什么不看着我再回答一次。” 毓秀避无可避,又无处可逃,一时错觉自己被逼到一个上下不能的地步,“就算我喜欢你又怎么样,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再留你在我身边。” 陶菁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你喜欢我的话,一切都不一样了。在一切结束以前,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留给彼此。” 毓秀半晌都没想明白陶菁说“一切都结束”的意思,“你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菁食指的指背拂过毓秀的鼻梁,脸颊,“你要对着我明明白白地说一次,你喜欢我吗?” 毓秀不再躲避陶菁的注视,只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说一句,“我不知道。” 这么模棱两可的回话当然不是陶菁之前期盼的,他当下也有点哭笑不得,“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没勇气承认吗?” 毓秀面上的热度渐渐消退,人也变得理智起来,“我说的是实话,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我对你的感觉是喜欢,那么我从前知道的所谓情有独钟,一心一意,就都成了笑话。” 她说这话的意思,陶菁大概也明白了,龙族本性如此,谁能强求的了。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是不是开心?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不会满心焦虑?我们一言不合闹别扭的时候,你是否觉得尴尬?和解之后,你又是否觉得如释重负?我吻你,抱你的时候,你有感觉吗?你有想过把我变成你的吗?我要是喜欢了别人,你是会伤心,还是根本无动于衷。这些问题,你不必回答我,只要回答你自己,回答到足够的时候,你就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毓秀理智上认定陶菁问她的这些问题不值一答,可她嘴巴却不受控地回了话,“你在我身边,我并不觉得开心,尤其是你自作聪明,聒噪不休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非但不会焦虑,反而落得耳根清净。你目无君上,我训斥你惩罚你是应该的,怎么会觉得尴尬,还有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动作,我都讨厌的不得了。至于你喜欢谁,钟情谁,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161|12.3独发 陶菁一早猜到毓秀会嘴硬, 所以当她真的嘴硬的时候, 他也不觉得失望,反而有些好笑, “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惹人厌恶,也好,你厌恶我总比你对我视而不见要好得多。” 毓秀本以为陶菁会笑她口是心非,却不料他竟如此坦然。 可气的是,他的坦然之中似乎还有一丝嘲讽。 陶菁趁毓秀走神, 抱着她把她推到床上。 毓秀低呼一声, 整个人在瞬间失去平衡,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陶菁的两只胳膊。 “你干什么?” 陶菁原本只是想吓唬她一下, 恶作剧得逞之后,就趴在她耳边笑道,“皇上明天还要上朝,我只是想扶你早些歇息。” 毓秀半边身子都被陶菁压着, 忍不住就骂了一声“滚”。 陶菁从善如流地在床上滚了一圈, 面朝上躺到毓秀身边,“皇上才刚为什么睡不着?” 毓秀一口气闷在心里, 就没好气地回了句, “我要想的事很多, 睡不着有什么稀奇。你把我的安神香弄到哪里去了。” 陶菁淡然笑道, “御医特别嘱咐皇上要尽量少用安神香, 东西虽然是凌悦声送的, 却也不是完全无害, 下次你睡不着的时候,不如把他本人叫来。”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临别嘱咐,毓秀心里别扭是一方面的,更多的是觉得他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难以接受。 “把悦声叫来干什么?还有就是他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陶菁似笑非笑地答一句,“直呼殿下的名字是我失礼了,只是殿下不是曾答应过皇上,你睡不着的时候就他来抚琴吗?”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毓秀满心不爽,“我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陶菁笑道,“皇上英明神武,自然不用下士操心,是我庸人自扰,只有一样,我走了以后,你要是想念我,或是要我做什么事,就叫人传我,只要是见你,我一定随叫随到。” 毓秀一皱眉头,“我大概不会叫你,你安心在国子监读书。” 陶菁半晌无语,暗笑着摇头,“下士出宫之后,要是没有皇上的旨意,是没办法进宫的。像今天这样想来就来的事,恐怕以后都不可能做了。皇上想吃桃花糕,就得学着主动,下一道口谕也花不了你多少力气。” 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毓秀也不确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似乎有点酸,好像也有点苦,她之前下决心把他赶出宫的时候,满心里都是对他的顾忌,可如今他真的做好离宫的准备了,她又为什么会觉得莫名的悲伤?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承认她对他有不舍。 毓秀心里正纠结,陶菁却突然一笑不止,“皇上的脸色好难看。” 宫殿里的灯都被陶菁灭掉了,两个人躺在床上,毓秀只能看清陶菁一个轮廓,他又是怎么知道她脸色难看的。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就知情识趣地不再调侃,一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边笑道,“皇上这几日要好好保重身子,饮食切忌太过油腻,得空多歇息,少思虑,觉得不好的话,要一早找御医来看。” 毓秀干脆翻了个身背对陶菁,“你只是出宫,又不是生离死别,用不着交代的这么事无巨细。朕身边没有你,还有其他服侍的人,你知道的事,他们也都知道,你且放心去吧。” 陶菁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回仰面朝上的姿势,“我去是去了,说放心,起码也要过了这几日。” 毓秀怏怏没有接话,过了良久,陶菁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从前每爬一次龙床都要被皇上赶一次,如今我睡上来倒成了顺理成章,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习惯的确是可怕的东西,毓秀心惊是一方面的,可她又不想承认容他睡上床是顺理成章,“明知道赶你走你也会赖着不走,我又何必浪费口舌。” 陶菁从身后缠上来搂住毓秀,“来日还有哪个侍子想爬皇上的龙床,也能有样学样了。” 毓秀挣扎了两下,陶菁却抱她抱的更紧,她就放弃一般动也不动了。说也奇怪,身边有一个温度,她渐渐就不觉得心烦气躁,坠入梦乡的那一刻,她也能感觉得到陶菁扑在她后颈上的热息。 第二日毓秀醒来,陶菁果然已经不在了,她忍着头痛洗漱换衣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怀疑,是不是他昨晚来金麟殿的事,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下了早朝,毓秀的头疼才缓解一点,华砚来勤政殿陪她用午膳,她就将昨日去见阮悠的事同他说了。 华砚在吏部的差事才刚上手,又没人指点他,只能靠自己煎熬摸索,二人互相安慰了几句,各自把烦心事都掩藏了。 才过晌午,姜郁摆驾来勤政殿,华砚茶还没用完,一听说姜郁来了,就忙着起身告退。 姜郁进殿的时候与华砚打了一个照面,对面施礼,匆匆而过,彼此面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 毓秀这几日精神颓败,原本是没有心力周旋姜郁的,可她要是找借口故意不见他,只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思量再三,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姜郁一进门看到毓秀苍白的脸色,行礼之后就上前问一句,“昨日臣走后,皇上没找御医看过吗?” 毓秀笑道,“看过是看过了,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说我这些天太过劳累,又受了惊,劝我多歇息,少劳作。” 姜郁见毓秀整个人有些萎靡,就皱着眉点点头,一边泼了她的茶换成温水,一边扶她到榻上靠着,“皇上小睡一会,奏章交给臣来批。” 昨天到今天他思虑良多,原本是积攒了很多话等着问她的,可以她当下的疲态,恐怕也没力气同他说话。 姜郁不是没有犹豫过要不要趁机逼问她,可当毓秀把头枕到他腿上,他就不忍心了。 毓秀在姜郁批奏章的时候竟真的睡着了,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蹙眉的模样让人心疼。 姜郁不自觉地就伸手过去摸了毓秀的脸颊,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幼猫,毛色美丽,一双眼晶晶亮亮,那小东西也常常躺在他腿上睡的香甜。 姜郁笑着摇摇头,毓秀此刻的柔弱,倒真的很像那只会蜷缩在他身边寻找安全感的猫咪,那只猫对旁人都挥爪子,直对着他的时候,会露出柔软的掌肉与肚皮。 毓秀像猫一样露出肚皮这种事,想一想也真觉得好笑,姜郁的手顺势伸进毓秀衣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忙收了心改换正色,专心致志地批奏折。 毓秀再醒来,日头已西沉,她揉着眼撑起身,一抬头就对上姜郁湖蓝清澈的眸子。 最初让她厌恶的那双冰冷的眸子,此刻似乎多了些许热度,毓秀望着望着,心里就有点迷茫。 姜郁一只手揉着被毓秀枕麻的腿,强挤出的笑容就像对她的声讨。 毓秀满心歉意,伸手过去帮姜郁揉腿,“你难受的话干嘛硬忍着,把我推到一边就好了。”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眼中更多了几分波澜,“我哪里忍心把你推到一边。” 毓秀展颜一笑,低头靠到姜郁肩上藏住表情,她生怕她再与他对看一眼,她笑容里的僵硬就会让他心生怀疑。 姜郁回抱住毓秀,一颗心也莫名地柔软起来,“皇上还不舒服吗?” “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今日在朝上就如坐针毡,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什么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姜郁搂着毓秀的手不自觉地在她胳膊上来回抚摸,“皇上要不要停两日早朝,好好歇息一下。” “不必听了,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要是我一病,前朝又要议论纷纷,咬牙忍两日就过去了。何况下了朝还有你帮我批奏折。” 姜郁笑道,“臣帮皇上批奏折倒是没什么,只怕长此以往,皇上真的病倒了……” 他一句未完,就被毓秀插话打断,“御医有没有给伯良开药方?” 姜郁被问的一愣,“开是开了,可臣并无大碍,所以就没有照御医的安神药方抓药。” “哎,朕虽然吃了药,晚上还是睡不好。” 姜郁温言安抚几句,到底还是入正题,“听说皇上派人给受伤的工部侍郎送疗养的补品了?” 毓秀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一朝的臣子只有她一个人受了伤,朕心里过意不去,就叫人送了点东西给她。也说不上是收买人心,只是略略施以问候。” 姜郁忙接话说一句,“皇上当然不是收买人心,臣只是觉得……” 毓秀见姜郁欲言又止,就绷紧了精神准备接他的招,“伯良想说什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有话对我直说就是了。” 162|12.3独发 毓秀眼中清明, 似乎是真的不明所以, 姜郁就笑着对她说一句,“臣是觉得阮悠其人工于心计, 皇上不得不防。” “哦?何以见得?” “那日在马场虽纷乱非常,可除了她之外并没有人遇刺受伤,单凭这一点,就让臣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毓秀点头笑道,“只有她一人受伤这件事, 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可思量再三,我却想不出有谁要对她不利。” 姜郁冷笑道, “臣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阮悠在工部既然能做到侍郎的高位,想必平日里就深谙人情世故。就算她在朝中的人缘比不上天官,必定也有很多人等着巴结交好她, 怎么会有人想要她的命。” 毓秀轻咳一声, “兴许是她在政事上得罪了什么人,才有人急着想除之而后快。” 姜郁面容清冷, 眼中也透露些许不屑, “说到阮悠在工部的政绩, 臣就更不敢恭维, 说的好听些叫政绩平平, 说的不好听就是无所事事。” 毓秀一声轻叹, “朕之前对工部的事不甚知晓, 只以为阮悠是一个谦虚谨慎之人,既然伯良对她颇有微词,那就暂且不委以重任,以观后效。” 姜郁显然对毓秀的决定不甚满意,才想再说什么,毓秀就抢先说了句,“朕还是想不明白阮悠故作遇刺的假象对她有什么好处。” 姜郁叹道,“说好处,也不尽然,大约是她想投机取巧,趁机向皇上邀功。” 毓秀面色纠结,“帝陵的事,工部难辞其咎,朕已下令派人彻查工部,阮悠是工部侍郎,查出来什么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脱罪还来不及,如何邀功。” 姜郁拿了一封折子递到毓秀面前,“臣起初也是这么想,可看过阮悠上的这一封折子以后,就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机了。” 毓秀将信将疑地接过奏折,展开慢慢读了,半晌才摇头道,“单就折子的内容来说,朕倒是没看出她有投机取巧的意思,只是对帝陵的事解释了一番。” 姜郁摇头道,“当初建造帝陵的承办官是阮青梅,阮悠在折子里虽没有明白地指责阮青梅渎职,却旁敲侧击暗示罪责归属,她这样隐晦,还不如直白弹劾来的光明磊落。” 毓秀装模作样地又读了一遍奏折,恍然大悟一般点头道,“阮悠在折子里的确有归罪阮青梅的意思,可朕以为她并无恶意,兴许只是就事论事,又或是碍于同僚上司的颜面,才没有直言弹劾。” 姜郁不置可否,“皇上把臣下想的无私,是皇上的宽仁,可臣以为阮悠是故意造出遇刺的事,又趁皇上下令彻查工部的时机上表归责一部尚书,不动声色地洗脱自己。这种心机深沉之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毓秀思索半晌,默然无语。 姜郁见毓秀面色灰沉,一时有些尴尬,“臣说这话,并不是故意要皇上忧心,只是怕有心人趁着工部出事的时机,妄图上位。” “伯良是怀疑阮悠觊觎工部尚书一职?” 姜郁纠结半晌,摇头道,“臣倒是不觉得阮悠会如此大胆,只不过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惹人诟病。” 毓秀笑道,“伯良不必担心这个,阮青梅做了多年的工部尚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会因为一点瑕疵就追罪于她,对于朝廷的几位老臣,当然还是力保为上,除非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过失。” 最后一句毓秀故意说的轻描淡写,听起来倒像开玩笑的意思。 姜郁不动声色,转而问道,“皇上想对工部查到什么地步?” 毓秀拢了拢头发,一边拿小铜镜照自己,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姜郁道,“其实我也不想兴师动众,可这一次出了帝陵的事,你,我,灵犀,舒娴,与三皇子都牵扯其中,我在帝陵里经历生死,说不恼怒是假的,既然恼了怒了,就要有人负责,要是受了这种委屈还悄无声息,得过且过,他们就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姜郁拿了桌上的玉梳,小心翼翼地帮毓秀梳头,“皇上这回下令彻查工部的工程建造,真的只是为了我们在帝陵里经历的事?” 毓秀透过铜镜看了姜郁一眼,轻声笑道,“除此以外还会有什么理由。工部这些年的确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朕也是为了让他们警醒一点,不要再有恃无恐。” 一语毕,毓秀又拿起阮悠的折子,“侍郎提到工部例则中的种种流弊,朕以为很有道理。趁这个机会严明法度,工部各司做事也有法可依。” 姜郁心一惊,“皇上预备修改工部例则?” 毓秀回头看了一眼姜郁,懵懂道,“修改工部例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为什么伯良连脸色都变了?” 姜郁摇头苦笑,“六部例则是六部的行事准则,皇上下令修改例则,与变法无异,事关重大,具体实施起来又极其繁琐,左右相与几位重臣,恐怕都不会同意。” 毓秀疑惑道,“就是因为事关重大,六部例则才要尽善尽美。修改编纂的过程繁琐,那就找人慢慢做起。至于左右相与几位重臣,朕实在想不出他们不同意的理由。” 姜郁一脸审视地看着毓秀,“皇上真的因为阮悠一封别有心机的奏章就下这么重要的决定,又或是……你一早就有这个打算?” 毓秀也用审视的眼光打量姜郁,“伯良为何对修改例则的事如此敏感。现有的规则有漏洞,我们理应把漏洞都填补了。” 姜郁一脸纠结,“皇上怎能凭一个心机臣子的一家之言,就笃定工部例则中有漏洞。皇上难道不怕这是阮悠之流想借修改例则之名,在已有的规则之中开凿漏洞,只待来日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毓秀话到嘴边,又硬收了回来,“伯良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待朕与左右相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姜郁心中百味杂陈,神情中也透露几分焦急。他百般阻止毓秀修改工部例则,是不想她太早在姜壖面前显露颜色,惹姜壖的忌讳。 且不说她下令整治工部是临时起意,还是一早就有预谋,经过这一番大动作,都会引起姜壖十成十的警惕。 姜郁现在最不期望的,就是姜壖也像舒景一样,生出除掉毓秀的念头。保住毓秀不光是为了他的私心,他的布局,也有他不想承认的理由。 对面沉默时,两个人都想了许多事,最后还是毓秀笑着先开口,“事情没有定论,伯良怎么心事重重的?” 姜郁笑的十分勉强,握毓秀的手也松了又紧,“如果皇上一定要同两位宰辅商议修改工部例则的事,那就给臣一点时间,让臣先去同父亲商量。” 毓秀一愣,“为何伯良要先同姜相商议,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姜郁深吸一口气,“皇上信我,就容我些时日,修改例则若能先得到父亲的首肯,也能进行的更顺利一些。” 毓秀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转而笑道,“虽然我猜不出伯良是什么用意,一切都照你说的做就是了。” 姜郁如释重负地对毓秀点头一笑,四目相对时,毓秀却把目光移开了,“才睡了这一会,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不如我们早些传晚膳,吃完了再一起看奏章?” 姜郁看着毓秀皱眉的样子,不自觉地就笑出声来,一边吩咐宫人传膳。 两人正用膳,就有侍子来禀报,说棋妃殿下请皇上去用膳。 毓秀笑着叹了一口气,“你回去禀报思齐,叫他自行用膳,待会批完奏章,朕再去永喜宫找他切磋棋艺。” 侍子领命去了,姜郁帮毓秀夹了一口菜,笑着问道,“皇上要去见洛琦吗?” 毓秀故作不经意地答一句,“思齐难得请我,他既然开口,我也不好不过去,既然不能一起用膳,向他讨教棋艺也好。”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上次臣在一旁观看洛琦与南瑜皇储殿下对弈,一直都想等机会同他切磋,不如皇上待会带我一起去?” 毓秀笑容款款,“既然伯良有这个雅兴,那是最好不过。” 姜郁说这话本是为了试探,外加一点调侃,他没想到毓秀会答应的如此干脆,当下反而有些无措,“皇上去永喜宫真的只是为了同洛琦下棋?” 毓秀嗤笑道,“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思齐其人,他除了下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多余的话都不说几句。” 姜郁讪笑道,“洛琦请你是为了见你,我同你一起过去实在不成体统,还是改日。” 毓秀故作纠结地点点头,“既然伯良改变了主意,我也不好勉强,只待来日了。” 163|12.3独发 毓秀与姜郁用了晚膳, 姜郁叫毓秀自去永喜宫, 他一个人留下来批奏折。 毓秀推辞几句,不敌姜郁执意, 就先去了。 姜郁送毓秀出门,目送她走远,才收敛笑意回勤政殿。等宫人们把折子都挪到外殿,他就坐到桌前批奏折。 傅容几个见姜郁坐上毓秀的龙椅,心里都觉得不妥, 可看他本人泰然自若的模样, 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毓秀一路缓缓步行,到永喜宫的时候, 特别吩咐宫人不要通报也不许出声。 侍从悄无声息地开门,毓秀一进去就看到洛琦对着一张空棋盘沉思,她蹑手蹑脚凑到他近前,他还没发觉。 毓秀不想打断洛琦的思路, 就站在他身后不出声。 洛琦听到有人进门的时候本以为是侍从来添茶, 直到半晌都没人上前服侍,他才觉得不对, 不经意地转头一看, 正看到满面笑容的毓秀。 洛琦忙跪地对毓秀行礼, “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上前扶起洛琦, “思齐不必多礼。” 洛琦讪笑道, “皇上怎么不派人通报, 这么无声无息的进门, 故意让臣失礼。” 毓秀笑道,“你我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失礼不失礼,朕好奇的是你对着一块空棋盘想什么。” 洛琦扶毓秀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了,“在皇上眼里,这一块只是空棋盘吗?”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看得久了,自然就不是空棋盘了。说到底,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空的,只要人曾经历,即便看到空的东西,也会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想法把它填满。” 洛琦笑着点点头,“臣想的与皇上想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件事。” 毓秀慢慢收敛笑容,低头喝了一口茶,“昨日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时机,朕原本有很多事想同思齐商量,可昨晚又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越发的不知所措。” 洛琦强挤出一个笑,“皇上乔装出宫的事,悦声已说给我听了。” 毓秀苦笑着摆摆手,“不光是这件事,除此之外也发生了另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 她十分犹豫要不要把陶菁之前说的做的直言不讳地告诉洛琦,可奇怪的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洛琦见毓秀欲言又止,就知情识趣地没有开口问,而是从棋盒里拿了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中。 毓秀感念洛琦的用意,也笑着拿起白子放入局中,二人下到半程,毓秀的心绪平静一些,就屏退殿中服侍的宫人,对洛琦道,“朕昨晚见了阮悠,与她商量了一下之后该怎么做。” 洛琦若有所思,“昨日出帝陵的时候,皇上既然没有暗示追究舒家,且对工部的追责也很收敛,臣就猜到你改变主意了。” 毓秀一声轻叹,“在帝陵里发生了一些事,让朕不得不重新考虑要不要真的采取激进的做法,再加上出陵之后,失去阮悠在场助力的最佳时机,朕也无法借机对工部发难。” 洛琦一皱眉头,“皇上懊恼错失良机?” 毓秀摇头笑道,“是错失良机,还是逃过一劫,现在也不好说,舒娴既然敢对我动手,就说明舒家与我的关系已是岌岌可危了。” “昨日伯爵进宫,是否有对皇上透露不满的意思?” 毓秀想了一想,“舒景昨日进宫之后的种种表现极尽低调收敛,可朕以为那并不是她真正的态度,之后会如何,恐怕要等彻查工部的结果出来之后才有定论。” 洛琦帮毓秀倒满茶,“皇上预备将工部查到什么地步?” 毓秀正色道,“昨日我与阮悠商量了一下,将追责落罪的事暂放一边,从修改工部例则做起。” 洛琦沉默半晌,才又开口,“皇上是不想一开始就做的太激烈,引得人心惶惶。可工部历年的工程案卷既然已经交到程棉与迟朗手里,凭他们两个的本事,很快就会查到什么,之后就算不想牵连,也会扯出牵连。加上程棉身份的关系,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舒家在工部浑搅的种种都翻出来。” 毓秀轻轻一叹,“程棉那一边,我会找个时机同他交代。其实之前悦声已吩咐修罗堂的人将工部过往贪赃枉法的大案查出大概了,只是他们行的是暗道,做不了呈堂证供。程棉等顺着线索去查,大概也花不了什么力气,朕会叮嘱他们先压着证据,只等厚积薄发。” 洛琦冷笑道,“舒景纵横朝野这些年,恐怕从前一直也没想着要花心思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 毓秀叹道,“舒家行商出身,舒家人骨子里大多都带着唯利是图的本性,舒景深谙财富左右权利的道理,只是她这些年被膨胀的欲望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行商的根本在于诚信二字。如此这般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失了人心,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 洛琦道,“唯利是图是商人本性,舒景错在太过重视眼前的利益,投机钻营不计后果,置皇权与国家法度于不顾。” 毓秀笑道,“所以我们才更要立法严明。规则不严,无异于给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以可乘之机。天下间修习圣人之言的不少,归根到底约束世人不要作奸犯科的,还是那些规框条则。” 洛琦笑道,“臣猜阮悠对工部例则的种种弊病诟病已久,她心里早就知道该从何改起了。” 毓秀缓缓点头,“为今之计,就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顺理成章地派阮悠去做这件事。” 洛琦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了句,“皇上有心修改工部例则的事,皇后知道了吗?” 毓秀笑道,“昨日我特别叫阮悠上一封奏折试探姜家,姜郁看过奏折之后的态度,去与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洛琦将一直攥在手中的棋子放到棋盘中,“皇后想必是出言阻拦了皇上。” 他变动的只是一颗棋子,却改变了全盘的局势。 毓秀盯着棋盘,半晌不发一言,等她想出对策落棋之后,才重展笑颜说一句,“姜郁的确有阻拦我修改工部例则,可他阻拦我的初衷却与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洛琦笑道,“皇上是说,皇后不光是为了姜家的利益才阻止皇上?” 毓秀把玩手里的两枚棋子,“他说要我等他,等他先同姜壖知会之后,再对外宣布修改工部例则的决定。” “哦?这么看来,皇后像是在担心皇上?” “思齐也是这么想?” “皇后大概是怕皇上贸然行事,触到姜壖的逆鳞,打草惊蛇,惹人生疑。原本这一次皇上下令彻查工部,就事出突然,即便不会瓜葛到姜壖的利益,他也会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留心皇上的一举一动。姜壖是谨慎之人,在他不确定皇上此举是因为在帝陵里遭受委屈,还是重重布局中的一环时,他会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毓秀笑着从洛琦的棋盒里拿了一颗棋子放到棋盘中,又将她手里两颗棋子中的一颗递给洛琦,“朕以为,姜家若真因为朕对工部的举动风声鹤唳,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利益。姜壖与舒景这些年明争暗斗,针锋相对远远多于联手谋权,可单凭姜壖与舒景的私交,舒家有难,姜家也不会坐视不理。” 洛琦将毓秀交给他的白字放到棋盘中,“姜壖与舒景的关系的确扑朔迷离,皇上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毓秀笑道,“交换棋子之后,局势果然变的微妙起来,要不要替对方下一招好棋,这个决定并不好做。如果我说我们就此换子来战,那就是另一番光景,所以在前路尚未明朗之前,不动声色地下一招无论如何也不会影响局势的棋,是最明智的。” 洛琦对毓秀笑道,“所以皇上怎么决定,是要同我换子,还是就这么继续?”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朕也不太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姜郁此举打乱了我的计划,也扰乱了我的心境。在确定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之前,我暂时还没有办法想的长远。” 洛琦默默看了半晌棋局,幽幽道,“皇上既然已经确定要修改工部例则,那当下我们要担心的事无外乎是姜壖的立场。皇上只要等皇后与姜壖见面商谈过,一切自有结论。” 毓秀转回身时,面上的阴霾已一扫而空,她看了一眼桌上未完的残局,对洛琦笑道,“棋先下到这里,朕先回去了。等事态稍稍明朗,朕再找思齐把这局棋下完。” 洛琦笑着站起身,一路送毓秀出门。 二人并肩出了宫,洛琦还没有要止步的意思,毓秀笑道,“思齐要送我回金麟殿吗?” 洛琦莞尔,“臣送皇上回勤政殿。” 164|12.3独发 毓秀猜到洛琦的用意, 就笑着应允了。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回勤政殿, 上了殿阶,宫人通报皇上驾到, 毓秀却迟迟不进门,只站在外面与洛琦话别。 姜郁听到通报后出门接驾,与洛琦打了个照面,三人各自施礼毕,洛琦才笑着告退。 等洛琦下了殿阶, 毓秀便与姜郁执手进殿门, “时辰也不早了,伯良怎么还在这里?” 姜郁笑道, “臣才批完奏折,正预备回宫。” 毓秀走到桌前大略看了一眼姜郁批过的奏折,“除了之前阮悠上的那一封折子,还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 姜郁思索半晌, 摇头笑道, “都是替工部求情的折子,大同小异。” “是替工部求情, 还是替阮青梅求情?” “也有替工部求情的, 也有替阮青梅求情的。” 毓秀失声冷笑, “朕只是下令彻查工部, 万事还没有一个结果, 他们就忙不迭地求起情来, 莫不是做贼心虚。” 姜郁讪笑道, “兴许只是未雨绸缪。” 毓秀似笑非笑,摇头道,“朕原本对阮卿没有什么怀疑,只是下头的人上的这些折子,倒让我不知所措了。” 姜郁默然不语,毓秀见他不接话,就温言笑道,“伯良辛苦了,早些回宫歇息吧。” 姜郁走到毓秀面前,柔声问一句,“虽然不是月圆之夜,皇上可愿同我回永乐宫?” 毓秀之前已经猜到姜郁会这么提议,当下就笑着应承,“朕昨晚独自在金麟殿就寝,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想必是才经历过帝陵里的种种,心绪难安的缘故,有伯良陪在我身边,那是再好不过。” 姜郁见毓秀应允,心里也有些欢喜,情不自禁就拉住毓秀的手。 两人并肩出了勤政殿,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宫人急匆匆跑到毓秀面前禀报,“舒嫔殿下得了急症,人已不好了。” 毓秀吃了一惊,与姜郁对望一眼,沉声问报信的侍子,“书嫔得了什么急症?” “像是……天花。” 姜郁心中大骇,见毓秀面色发白,就替她问一句,“找御医看过了吗,确诊了吗?” 侍子答话的吞吞吐吐,“殿下病的很急,症状也有些暧昧,几个御医都在储秀宫,才刚确诊,只叫我们来禀报皇上。” 毓秀思量半晌,皱眉吩咐道,“派人通知伯爵府。” 宫人接了旨意匆匆去了,毓秀才要下令摆驾储秀宫,姜郁就出言劝阻,“皇上不能去。要是书嫔真出了天花,就得马上出宫隔离养治。” 毓秀连连摇头,“昨天她来见我时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病倒了。” 姜郁皱眉道,“感染天花的人起初并没有什么不好,发病时却如山倒。奇怪的是宫里并没有听说有谁染病,书嫔是从哪里感染的?” 毓秀一声轻叹,“书嫔近日来可曾出宫?” 姜郁想了想,点头道,“国子监每月初七有鸿儒讲学,书嫔曾告假出宫。” 毓秀又紧张起来,“既然她曾出过宫,那就不好说了。无论如何,朕都要去储秀宫看一眼,是与不是,都要有个定论。” 姜郁明知劝说无益,只能说一句,“既然皇上执意要去,那臣就陪皇上一起去。” 毓秀推辞再三,姜郁却还是要跟随,她索性也不浪费口舌,传轿匆匆来了储秀宫。 储秀宫的宫人一个个如丧考妣,不在房里服侍的都跪在院子里等旨意。 毓秀才要进殿,却遭侍子百般阻拦,几个御医听说皇上驾到,都掩口捂脸从宫里冲出来,“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挥手叫众人平身,“书嫔的情况如何,是感染了风寒,还是出天花?” 御医们见毓秀问的直白,忙叩首回话道,“书嫔殿下身上初露痕迹,臣等都以为她是出了天花,皇上要早下旨意,是否要将人送出宫隔离救治。” 毓秀一颗心落入谷底,舒雅这一病病的实在不是时候,当下她与舒家的关系正紧张,若舒雅有个三长两短,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恐怕也没有了。 御医见毓秀良久不回话,就大着胆子又问一句。 毓秀被问得不耐烦,就提声回一句,“朕听到了,你们容朕想一想。” 姜郁听毓秀语气不好,也猜到她游移不定,若舒雅真出了天花,留在宫中显然不妥,可若是将人送出宫,又唯恐舒家心生不满。不管哪种情况,人救回来固然好,人若是救不回来,舒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毓秀转身看了一眼跪了满院的宫人,“服侍舒雅的侍子来回话。”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两个小丫头站起身。 她二人才要起身,却被姜郁挥手劝止,“你们就站在原处回话,不必走动。” 毓秀对姜郁强挤出一个笑容,高声对侍女问道,“书嫔什么时候发的病?发病之前的几天可有什么不好?” 两个侍女低头回话道,“书嫔是昨夜里突然发的病,下士等原本以为她是吃坏了东西,就连夜找御医来看过。殿下吃过药,早起时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危重,全身高热不退,人也昏迷了,下士一早又请御医来看过,御医诊了一日,傍晚时分殿下腿上显出红疹,御医才断定是天花。” 毓秀大概也听明白了,就对守门的侍从吩咐一句,“开门,朕进去看看静雅。” 御医与宫人闻言,都跪下来百般阻拦,姜郁也挡在毓秀面前不许她进门,“皇上三思。” 毓秀握住姜郁的手,“朕会小心,若静雅真有个三长两短,朕不见她最后一面,恐怕会懊悔一生。” 姜郁面无血色,“皇上要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臣陪你就是了。”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愠色,就笑着抱了他一下,“伯良不要任性了,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她一眼,马上就出来。” 郑乔猜到众人都劝不住毓秀,就从怀里掏出白棉布绢呈到她手里,“皇上拿白绢掩住口鼻,进去之后万万不要靠近床前。” 毓秀笑着点点头,环视众人道,“朕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你们不要跟着。” 她虽然下了口谕,门开之后,郑乔与傅容还是跟了进去。 姜郁自不必说,一路握住毓秀的手,反而走在她前面。 毓秀心乱如麻,入外殿之前,她才用力挣脱姜郁的手,“我有几句私密话要同静雅讲,你们都不要跟进去了,这是圣旨。” 姜郁这才不得不放了毓秀的手,眼睁睁地看着门在她背后关了。 房里留了两个服侍的丫鬟,大概是舒雅陪嫁的缘故,心疼主子,都哭得眼泪汪汪的,服侍床前并不忌讳。 二人一见毓秀就跪地求道,“请皇上一定救救殿下。” 毓秀也不叫起身,直接绕过她们走到床前。 舒雅人已昏迷,早就没有什么神志了,口里却还喃喃自语像是在说什么。 毓秀又大着胆子凑近一些,半晌却还是听不到舒雅的声音,她就回身问两个侍女,“书嫔昏迷之前,有没有说什么话?” 两个女孩对望一眼,回话的十分忐忑,“殿下昏迷之前并没有说什么。” 毓秀才要再问,一个侍女就小声说一句,“殿下昏迷之后,倒是说过几句话。” 毓秀一惊,“她说过什么?” 侍女见毓秀面色凌厉,禁不住吓的发抖,“奴婢等听的也不太清楚,殿下说的似乎是‘皇上小心’。” 毓秀心中惊诧,神色也比之前更加清冷,“静雅果然说了叫朕小心?” 侍女们恨不得钻到地里,“奴婢们应该没有听错。” 毓秀见二人瑟瑟,就意识到她之前的语气太过严厉,“你们不要害怕,朕是因为书嫔的病心里焦急,说话才急促一些,你们起来回话吧。” 侍女们哪敢起身,她们连头都不敢抬,“下士惶恐。” “静雅有没有说别的事,比如,她要我小心什么。” 两个侍女想了一想,双双回了句,“殿下没有说。” 毓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向床前走了一步,两个侍女见状,双双出声阻拦,“皇上不可再上前,若皇上有个闪失,我等担待不起。” 毓秀咬牙站定,轻轻唤了舒雅几声,舒雅却半点反应也无。 毓秀正不知所措,郑乔就在门外高声叫道,“请皇上不要在房中久留,这就出来吧。” 话音未落,门就开了。 毓秀没有办法,只能往门口走,走前她又百般叮嘱两位侍女,叫她们好生服侍。 出宫的一路,姜郁都面无表情;毓秀满腹心事,起初还没有发觉他有什么不对,上轿之前,他走过来阻拦她时,她才看出他在生气。 “伯良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大概是他眼睛的颜色,即便是在他恼怒时,也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悲伤。 姜郁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声喟叹,他伸手抱住毓秀,轻轻叫了一声,“毓秀……” 165|12.3独发 毓秀回抱姜郁, 轻声笑道, “伯良到底怎么了?” 姜郁收紧手,沉声在毓秀耳边道, “臣已吩咐封闭储秀宫,合宫上下也严加戒备,这些日子见过书嫔的,都要找御医看过。皇上也不例外。” 毓秀下巴卡在姜郁肩膀上,点头也点不得, 就只能笑着回一句, “这个自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朕在帝陵里都能逢凶化吉, 这一回大概也不会有事。” 姜郁才要说什么,就看见一个侍子急匆匆跑过来。 毓秀从姜郁怀里挣脱出来,面向报信的侍子站定。 侍子冲到毓秀面前跪道,“伯爵接到皇上的口谕, 飞马进宫请旨。” “请什么旨?” “伯爵想把书嫔接到宫外救养。” 毓秀愣了一愣, 忙对侍子问一句,“伯爵人在哪里?” 侍子回话道, “伯爵人在勤政殿门口, 正等候皇上吩咐。”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 点头吩咐侍子将舒景请到储秀宫。 宫人怕毓秀等的辛苦, 就上前问要不要搬椅子, 毓秀才想出言回绝, 就听到由远及近响起的马蹄声。 策马而来的, 正是舒景。 毓秀攥紧拳头,扭头看了一眼姜郁。 姜郁也十分惊讶,即便再十万火急的事,宫中也严禁骑马狂奔。这几十年间,曾在宫中飞马的就只有华笙一人,赶在金城告急之后回京报信的那一次。 舒景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对毓秀拜道,“臣在宫外接到皇上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静雅她人怎么了?” 毓秀见舒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就没有追究她礼数不周,而是正色回一句,“舒雅病的突然,御医诊治过后,说像是出天花。” 舒景一张脸惨白如纸,“静雅当真出天花?” 毓秀从前从未在舒景脸上看过如此担忧焦虑的表情,即便是那一日她出帝陵下令彻查工部的时候,舒景也泰然自若。 舒娴之前遇刺,之后又在帝陵中经历生死,舒景又何尝这么紧张过,如今她看似最不受宠的小女儿出了状况,她竟失态如此。 有些事,终究还是骗不了人。 毓秀看着舒景,心中感慨万千,即便舒景花了十几年的气力掩藏谁才是她心中最看重的女儿,到了生死关头,她的秘密也掩藏不住了。 “御医确定,静雅得了天花,隔离养治势在必行,伯爵以为是将她留在宫中,还是将她送出宫外。” 舒景眼中渐露杀意,“送出宫也不用皇上操心,臣自会为静雅安排。请皇上恩准伯爵府的车驾进宫。” 毓秀一声轻叹,“不必劳动伯爵府的车驾,朕派宫中的车马送静雅出宫。” 舒景并不推辞,径直绕过毓秀要进储秀宫。 宫人们百般阻拦,毓秀也试图阻止舒景,“伯爵从前没出过天花,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近前。” 舒景对毓秀冷笑,“臣女生死未卜,臣怎能袖手旁观。请皇上让开路,否则别怪臣不顾君臣之礼。” 毓秀正纠结不能,姜郁就上前扶住她,“伯爵爱女心切,皇上又何必阻拦。这种时候,还是人情为先。” 舒景闻言,也不等毓秀回应,径直闯进宫里去了。 姜郁见毓秀面生愠意,就沉声劝道,“伯爵接到消息后一人不带,单人匹马入宫,若非不是真心担忧舒雅的安危,她是万万不会如此失礼的。皇上不如暂且忍让,体谅她一片爱女之心。” 毓秀也想体谅舒景的爱女之心,可以舒景之前的态度,分明是把舒雅生病的事怪到她头上了。 对于舒家,她从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若因为这一件事大动干戈,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 毓秀心中多少有些惊惶,之前因为帝陵的事都没能崩断她与舒家的这根弦,似乎就要因为舒雅绷断了。要是不及早想好对策,她恐怕会在争斗中落于下风。 洛琦,凌音,华砚…… 程棉,凌相,阮悠…… 她该先见哪一个。 姜郁见毓秀一脸凝重,就拉着她的手劝道,“静雅会逢凶化吉的,皇上现在还不必为莫须有的事担心。” 毓秀闻言,心中更添零乱。 莫须有…… 他怎么知道什么事莫须有,难道他已经猜到她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未雨绸缪? 这种时候,在她身边的,不该是让她满心顾忌的姜郁,如果是华砚,又或是陶菁…… 陶菁看透一切虽然很让人讨厌,可不能否认的是,他曾几次三番救她于危难。 郑乔见毓秀脸色不好,就躬身问一句要不要摆驾回宫。 毓秀在他耳边轻声吩咐,郑乔看了一眼姜郁,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去了。 姜郁看一眼离去的郑乔,对毓秀问道,“皇上是叫他准备车马吗?” 毓秀摇了摇头,随即又点头,“车马的事有人准备了,伯良放心。” 姜郁正疑惑,就有宫人来报,说车驾准备好了,请皇上的旨意,是等在储秀宫门口,还是宫门口。 毓秀想也不想,“直接来储秀宫门口。” 一阵狂风吹过,一旁的宫人手里擎的宫灯被吹灭了,姜郁见毓秀的衣袍凌乱,就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风大天寒,皇上回宫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毓秀裹紧姜郁的外袍,强笑道,“伯良自己不冷吗?” “你不冷我就不冷了。” 青鸾车驶到储秀宫门口,毓秀叫人进去禀报舒景,她才把袍子脱了重新披到姜郁肩上,就听到正殿的门一声响。 舒景抱着裹被的舒雅,大步流星地走到车前,小心安置了女儿,才对毓秀说一句,“储秀宫服侍的人原本也要隔绝,不如叫他们同臣一起出宫。臣与静雅先行一步,至于其他人,请皇上另外安排车驾。” 毓秀看了一眼青鸾车,点头应了舒景,“伯爵的千里驹,朕会叫人送回你府里,宫里的几个御医,伯爵也可随时传到宫外为静雅诊治。” 舒景非但不谢恩,反而失声冷笑,“静雅一直在宫中,怎么会突然感染天花这种恶疾,必定是有人存心不良,蓄意陷害,臣回去之后会派人彻查此事的前因后果,若不幸发现罪魁祸首与皇上有什么勾连,臣绝不会善罢甘休。” 遭受臣下如此直白的威胁,于毓秀来说还是第一次。她原以为自己心里多少会有波动,可事实上,她的心与她的脸,都是一样毫无波澜。 舒景说完这一句,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毓秀与姜郁并肩目送青鸾车,一声轻叹散在风中,却不知由谁而发。 车行远,人行近,借着微弱的灯光,姜郁分明看到有一行人向他们走来。 为首的那一个身披素色华袍,步子不急不缓,那一派飘逸风度,除去华砚,不作他人想。 等华砚走近,姜郁总算看清他身后跟着的人中,有一个就是郑乔。 “是皇上叫华砚来的?” 毓秀笑着看了一眼姜郁,重新帮他系好斗篷带子,“突然发生这种事,朕心里很难过,今日不能同伯良回永乐宫了。” 姜郁面上的失落懊恼一闪而过,又马上对毓秀露出一个笑容,“我原以为皇上长大了,谁想到你其实还和从前一样,难过的时候就要同华砚说话。” 他之前也听说那一日最后留下的人是华砚,起初他也不是不介意,可一想到无论毓秀的选择如何,最后留在她身边的人也不会是华砚,他就释然了。 “皇上坐轿过去吧,在外面吹了半天风,小心着凉。” 姜郁嘱咐了这一句,也不等华砚走到近前,就告退走了。 毓秀望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眉头锁紧,终不得解。 华砚走到近前,只看了一眼毓秀的脸色,就已感同身受,一边拉起她的手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一边轻声说一句,“静雅的事我听说了,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毓秀满心无力,看着华砚反问一句,“除了你们接我回宫的那一天,你可有见过她,她之前可有什么不对?” 华砚思索半晌,摇头道,“静雅温婉可爱,我与悦声都很喜欢她,可因为她是舒景女儿的缘故,我们平日里同她并没有交往。” 毓秀一声轻叹,“舒景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朕也觉得静雅这一病病的蹊跷。” 华砚一皱眉,“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怀疑有人作祟?” 毓秀不想在这里说太多,就笑着回华砚一句,“有什么话回金麟殿再说。” 华砚想了一想,“皇上不如同我一起回永福宫,顺便也见一见悦声。” 毓秀一脸疲态,苦笑道,“我也想见悦声,可绝不是今天,我今天心力交瘁,除了你谁也不想见。” 华砚只得笑着点一点头,“既然如此,那我陪你回金麟殿。事先说好,除了床以外,我什么都不睡。” 166|12.3独发 姜郁离开之后, 没有回永乐宫, 而是吩咐人备了两匹快马,与傅容一同出宫回相府。 姜郁原本不想这么仓促地去见姜壖, 可突然发生舒雅的事,是错觉也好,他隐约觉得这事与姜家有关,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连夜回去。 这种时辰出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傅容却一句不敢多说, 只紧紧跟在姜郁后面。 已过宵禁的时辰,几度有禁军拦截二人, 姜郁中途停了三次才到相府。守门的仆役见到姜郁时吃了一惊,出声问一句,“殿下怎么回来了?” 傅容厉声道,“殿下有急事要见姜相, 快去通报。” 家丁不敢阻挡姜郁, 忙吩咐人牵了马,一路将人引到书房门口。 姜郁在门外等了许久, 侍从才请他进门。 门一开, 姜郁与出来的人打了一个照面, 惊觉那一身男装的人竟是舒娴。 姜郁心中疑惑不已, 一把拉住舒娴的胳膊沉声问一句, “你怎么在这?” 舒娴被捏的生疼, 用力甩脱姜郁的手, “我来自然有我来的道理。” 侍从又催促姜郁一次,姜郁急着进门,就在舒娴耳边轻声说一句,“你不要走,等我出来。” 他心知疾言厉色大概是留不住她的,就特别改换了温软的口气。 舒娴咬着牙看姜郁进门,心中着实犹豫要不要一走了之。 侍从在姜郁身后关了门,房中就只有姜壖一人。 姜郁低头掩盖表情,上前对姜壖躬身一拜,“父亲。” 姜壖原本背对姜郁而立,姜郁行礼后良久,他才慢慢转回身,“这么急着回来,是有什么要事?” 姜郁本想委婉地问一句舒娴为何来相府,想了想,话还是被他硬咽了回去,“宫里出了几件事,特别赶来通报父亲。” 姜壖冷笑道,“你是想说舒家的小女儿出天花的事?” 姜郁顺势直了身子,抬头看了一眼姜壖的表情,姜壖眼中的冷漠与不屑更确实了他之前的想法。 “父亲已经知道了舒雅出天花的事?” 姜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姜郁,半晌才冷颜笑道,“那丫头不是出天花,而是中了毒。” “父亲何出此言?” “你是聋了?” 姜郁被呵斥地噤声低头。 姜壖冷笑了两声,才又开口道,“她中的毒毒发时的症状与出天花很相像,一般大夫是诊治不出不同的。” 姜郁心一凉,莫名替舒雅悲哀,“这种毒还有的解吗?” 姜壖轻哼一声,“不救不治,她中的毒会自解。怕只怕替她医治的人用力过猛,反而把人治死了。” 姜郁心一沉,短短一瞬之间,他脑子里已经流过很多个不好的想法。他原本是想忍耐的,犹豫再三,还是忍耐不住,“舒雅中毒的事,可是父亲在幕后主使?” 姜壖面不改色,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毒翻那个丫头,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姜郁在问话之前已经猜到这其中有蹊跷,舒雅中毒出宫,舒景迁怒毓秀,两方一旦大动干戈,姜壖看似渔翁得利,实则并不能捞到什么好处。 姜壖位高权重,已是无以复加,朝纲乱,对他来说反而麻烦,新皇继位之后,一池春水的稳态是他所求的,所以无论初元令也好,修改工部例则也好,又或是彻查工部也好,其实都与姜壖无益。既然他知晓舒雅中毒的前因后果,却并非幕后主使,那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是舒娴自作主张,擅自动作。 莫非舒娴这一趟来,是怕事情败露之后舒景会归罪于她,才不得不找姜壖做庇护。 又或是…… 姜郁不敢再想下去。 姜壖见姜郁默然不语,就踱回桌前坐了,“我的确不喜欢舒家四个女孩,尤其是彼女舒雅,更是从小就让人讨厌,既然她命中有此劫,那也怨不了别人。” 姜郁在心里冷笑,舒家除了舒娴,其他几个女儿都是舒景同别人生的,姜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就算没有把她们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恐怕也喜欢不起来。 姜壖冷眼盯着一脸恭顺的姜郁,沉声道一句,“你既然知道了真相,该怎么做,可都清楚?” 姜郁点头道,“父亲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再插手。只是若舒雅真的死了,舒景恐怕会迁怒于皇上。” 姜壖心里不是没有纠结,他面上却故作若无其事,“舒景要折腾,只管让她折腾,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想知道她还有什么本事,能折腾到哪个地步?” 姜郁猜到姜壖说的并不是他的心里话,可他也深知多说无益的道理,就故作不经意地转移话题,“皇上有意叫人修改工部例则,依父亲看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壖眯眼看着姜郁,面无表情地反问一句,“依你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郁故作惊惶,“恕我愚钝,还未看清其中的利害。” 姜壖指着下首的椅子对姜郁道,“你不必一直站着。阮青梅这些年对我虽恭敬,可她毕竟是舒景的人,皇上针对的是工部,在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我们冷眼旁观就是。” 姜郁点了点头,随即又试探着问一句,“父亲预备置身事外,默许皇上修改工部例则的提议?” 姜壖笑道,“舒景近年来十分嚣张,借皇上的手挫一挫她的锐气也好,依我猜测,皇上针对工部至多只是削发,大约不会伤筋动骨,献帝是如何上位的,皇上一定早有耳闻,她不会不知道舒景的手段。” 姜郁沉声应是,姜壖盯着他看了半晌,笑着问了句,“你连夜来问我修改工部例则的事,是皇上吩咐的?” “是。皇上特别交代在得到父亲的首肯之前,不会妄自动作。” 姜壖点点头,“既然如此,也是时候在工部插入我们的人了。你今天先回去,我会想一想之后该怎么做,从今晚后,除非十万火急,不要再不经通传就贸然回府,以免惹人生疑。” 姜郁也知道他今晚撞破父女相见,犯了姜壖的忌讳,忙躬身请罪。 姜壖挥手道,“不碍事,只记住下不为例就是了。你速速回宫,不要误事。” 姜郁拜别姜壖,退出门。 舒娴果然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傅容见姜郁面色灰暗,就小声解释一句,“下士开口挽留娴郡主,郡主却还是执意要走。” 姜郁垂眉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差不多弄清楚了,她走就走罢。” 二人出了府门,姜郁才欲上马,却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姜郁对傅容使个眼色,傅容就牵着马走远一些。 姜郁一步步走进黑暗,等他离舒娴只有两步的时候,舒娴却突然转身躲进了暗巷。 姜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走一追过了不知多少时候,舒娴总算停了脚步,转身面对姜郁。 二人在离彼此五步的距离,默然对望。 僵持到最后,还是姜郁主动上前,将舒娴轻轻抱在怀里,“你伤还没好,不在家里歇息,跑出来干什么?” 舒娴也轻轻回抱姜郁,说话的声音却含混不清,“你是真的关怀我,还是想问我又做了什么?” 姜郁忍不住嗤笑,语气越发柔和,“我是真的担心你,也想知道你又做了什么。” 舒娴半晌无语,再开口时就像经过了深思熟虑,“父亲跟你说了,舒雅不是出天花,而是中毒?” 姜郁点头应了一声是,犹豫着问一句,“舒雅中毒的事,与你有关?” 舒娴没有回话,而是反问一句,“你觉得我阴狠?” 姜郁摸了摸舒娴的背,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我不是觉得你狠毒,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种事是哪种事,坏事?” “你想挑拨你母亲与皇上的关系?” 舒娴冷笑着从姜郁怀里挣脱出来,正色说一句,“舒家与皇上的关系本就岌岌可危,根本就用不着我挑拨。” 姜郁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舒雅出事,舒景根本不会毫无顾忌地对皇上发难。在帝陵之中,你三番两次要取皇上的性命,我就觉得疑惑。事到如今,你不如同我实话实说,想取皇上性命的,到底是你母亲,还是你?” “想要明哲秀性命的是谁,有这么重要吗?我要杀她,不光是为了我的私心。那女子并非池中物,她与她母亲,姨母都不一样,若坐等她羽翼丰满,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她铲除。你被感情蒙蔽双眼,看不清她的野心,也看不清她的布局,来日她出手时,你恐怕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 姜郁看着舒娴,眼中满是哀伤,“就算皇上真如你说的是个心机深沉的伏龙,对付她的方式也不该是一杀了之。” 舒娴勾唇一笑,笑中尽是嘲讽,“我知道你要什么。” 167|12.3独发 最隐秘的心事被人用讥讽的语气调侃, 任谁都不会高兴。 姜郁的脸色当场变得很难看, “你要我对你说多少次,我喜欢的人是你, 爱的人是你,我对皇上并没有非分之想。” 舒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且不说你有没有喜欢明哲秀,爱上明哲秀,你想得到的都不是她的人她的心。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懂你, 对你来说, 大概没有什么事比得上挫败一位帝王来的有趣。” 姜郁眼中也多了几分凌厉,“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当初我入宫是迫不得已, 如今我留在宫中是勉为其难。你明知道现在我有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舒娴笑道,“你说这种话,就算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我, 从一开始, 你的野心就不至于科举出身的微官小吏。你会选择舒家的女儿,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姜郁目光一暗, “你以为我同你在一起是别有用心, 图谋你的身份, 你的家产?” 舒娴讪笑道, “你做的所有一切都别有用心。我知道我不该对你动情, 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为了我的心, 我不会放弃。” 姜郁将舒娴揽进怀里,轻声叹道,“无论如何,舒雅是你亲妹妹,为了除掉一个人,牺牲自己的至亲,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 舒娴哼笑道,“当初你为了做灵犀的伴读利用姜聪,现在后悔了?” 她说的是他最不愿提及的往事,姜郁面上仅剩的一丝柔和也渐渐卸去,“你就当我是在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既然舒雅中的毒并不致死,就算你不对舒景说出实情,也该想方设法地避免她出事。” 舒娴冷冷看着姜郁,“你做事有你的理由,我做事也有我的道理,你有要保护的人,我也有要保护的人,若非迫不得已,我不想与你冲突,可你若执意挡在我面前,别怪我翻脸无情。” 姜郁摇头苦笑,“是我咎由自取,竟爱上舒家的女儿。我一早就听说舒家人无情,却从来不肯尽信,原来在你眼里,一切都是交易。” 舒娴何尝不是满心悲戚,“有野心的不止你一个。人活在世,争斗不可避免,想要夺取更多,免不了相互倾轧。” “你是执意要对付皇上?” “我针对她,不仅仅是因为你,更是因为她对舒家的威胁。” 姜郁心中百味杂陈,“来日尘埃落定时,你我会不会后悔?” 舒娴却面容清冷,“我一定要把明哲秀从皇位上拉下来,如果你一定要喜欢她,我就留她一条性命。毕竟让她生不如死要比一刀杀了她,合意多了。” 姜郁不自觉地捏紧舒娴的肩膀,“你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插手不得,可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来日若我们利益相左,不得不针锋相对,不如各凭本事,互不拖欠。” 舒娴甩开姜郁的手臂,伏在他耳边笑道,“修罗堂的修罗有多厉害,你从前应该也有耳闻,今晚你我见面的事,恐怕马上就会传到明哲秀的耳朵里,你站在她那一边没关系,重要的是她是不是以为你站在她那一边,我只怕你弄巧成拙,反遭嫌弃。” 一句说完,她就森森笑了两声,施展轻功消失在夜色里。 转瞬之间,只剩姜郁一人,他孤身站了不知多久,才寻路走出暗巷。 其实毓秀与华砚回到金麟殿的时候,已经接到姜郁出宫的消息,华砚见毓秀一直沉默,就笑着问一句,“皇上可知皇后为何出宫?” 毓秀叹息着回一句,“大概是要向姜壖通报我要修改工部例则的消息。” 华砚一皱眉头,“皇后通报姜壖的用意是什么?为了维护皇上,让姜壖不要心生忌讳?” 毓秀笑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姜郁还有别的用意。” 华砚沉默半晌,轻声笑道,“如果事情是这样,那我们之前认定的很多事,都要推翻重来了。” 毓秀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曾万般笃定,姜壖的布局人就是姜郁,可他入宫之后的种种作为却让人十分迷惑。有些时候,也会让我生出一些错觉,错觉他似乎没有为维护姜壖的相权尽心尽力。” 华砚握住毓秀的手,“明天见到凌音叫他去查,今天你什么都不要想了。” 毓秀笑着点点头,二人各自洗漱换衣,一个倚靠床头,一个倚靠床尾,面对面聊天。 华砚吩咐宫人取来他的玉箫,在龙凤帐中为毓秀吹奏了一曲。 毓秀听着箫声悠扬,心里却莫名悲凉。 一曲完了,华砚见毓秀面上有淡淡的失落之意,就笑着问一句,“你不是最爱这首曲子吗?怎么今天听了却一脸难过?” 毓秀强笑道,“我想到了从前,在我还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储时的从前,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身边就只有你。” 华砚讪笑道,“从前你眼里却看不到我,只看得到姜郁。” 毓秀脸一红,低头苦笑,“其实直到今天,我心里对姜郁还是有执着,天知道这一份可笑的执着根源在哪里。” 华砚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颇无奈地说一句,“只能归罪于缘分的缘故。大概是你和那个人前世有未了的缘分,才会拖到今世来偿。” 未了的缘分? 听起来真是虚无缥缈。 毓秀猛摇了两下头,“算了,不要提他了。我和他从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这一世注定有缘无分。” 华砚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你和他有缘无份?缘分稀奇,如果你们注定姻缘,不管经历多少挫折,最后的结果也并未可知。” 毓秀蹙眉摇头道,“这你就说错了。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真正阻隔在我与姜郁之前的,是我和他的各自为政。” 华砚不置可否,笑着把玉箫放到枕边,钻到被子里;毓秀也懒得说服华砚,忍着郁闷在另一边躺了。 两人并排沉默良久,华砚却突然问一句,“为你做桃花糕的那个侍子,被你遣到宫外去了吗?” 毓秀紧合的双眼又睁了开,一转身,正对上华砚晶亮亮的一双眸子。 是心虚也好,错觉也好,她总觉得他的表情里含着戏谑的味道。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像陶菁这种相貌的人本来就惹人注意,他又时时在你身边形影不离,一个皇上面前的红人,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任谁都会好奇。” 比起姜郁,毓秀更不愿提起陶菁,如果她现在面对的人不是华砚,她恐怕会不耐烦地敷衍过去。 “我不是不想留他,只是他知道的事情太多,留他在我身边,我心里不自在。” 华砚嗤笑道,“悦声说陶菁潜入帝陵的时候,我也觉得诧异,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他不可留?” 毓秀哀哀看了一眼华砚,“因为他在帝陵里来去自由的事,我的确对他有忌讳,也有疑惑,可他之后救了我的命,我怎么能因为他救了我的命处罚他。是他之后说的一番话,让我生出送他离开的想法。” “他说了什么话?”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隐瞒华砚,“他说了两段陈年往事,正因为是陈年往事,又是那么不为外人知的陈年往事,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华砚一愣,渐渐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皇上说的所谓陈年往事,可与朝中两位要臣有关?” 毓秀叹息着点了点头,“不错。陶菁身陷囹圄的两年,曾与程棉相交,他得知程棉的事倒也情有可原,可他是怎么知道纪老的事的?” 华砚吃了一惊,“陶菁知道纪老的事?那他知不知道那年冬天我们去过边关的事?” 毓秀叹道,“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如果我问了,而确定他知道一切,我怕我真的会杀了他。” 边关的那一场大雪,直到今天,华砚还历历在目。 那一年发生的事,是毓秀在局中步下的最至关紧要的一步棋,如果这步棋被破了,他们的这一场博弈,恐怕就会满盘皆输。 华砚心里也知道事态严重,却强装无恙安抚毓秀,“当年知道我们去往边关的人绝无仅有,如果陶菁只是略知纪老的事,皇上不必担心。” 毓秀一声长叹,“在我身边,且知道我所有的人就只有你,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我可以完全地信任。” 华砚勾唇一笑,调侃道,“可即便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存在,也配不上一枚九龙章。” 毓秀明知华砚开玩笑,她却觉得自己被将了一军,里子面子都尴尬,“你我之间不差这一个约定,我以为你并不在乎。” 华砚望着毓秀的眼睛,凌然一笑,笑中多了许多复杂的意味,“我不是不在乎,于公于私,我都想在你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168|12.3独发 一早起毓秀就胸闷气短, 洗漱换衣的时候也一直觉得不好, 宫人们惊吓不小,暗地里都在互相埋怨。 舒雅出天花的事在宫中不胫而走,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华砚特别在毓秀上朝之前,找御医为她看过。 御医一整晚都忙着为合宫上下预备汤药,来金麟殿为毓秀诊治的时候,都以为出了大事, 一个个吓得够呛, 直到几个人纷纷为毓秀把了脉,断定她得的不是急症, 才松了一口气。 华砚见廉锦表情里隐有一丝凝重,就叫他到偏殿问话,“皇上是头痛病又严重了,还是有别的不好?” 廉锦忙躬身对华砚行一个礼, “臣之前才为皇上诊过脉, 皇上身上死气太重,似有离魂之相, 那时臣还以为是皇上入了帝陵, 冲撞先帝的缘故, 只要饮食清淡, 休养几日就会渐渐散了阴煞, 可今日一诊, 皇上非但没有好转, 反而越发胸闷气短,臣担心……” 华砚心一惊,忙拉住廉锦的手问一句,“医官担心什么?” 廉锦摇头叹道,“臣担心皇上会一口气上不来……忌讳忌讳,是老臣失言,罪该万死。“ 华砚见廉锦欲言又止,也不好再逼问他,就叫他开了一张安神补心的药方,吩咐宫人抓药熬药。 他回到寝殿的时候,毓秀已换了朝服,正准备上朝。 二人执手作别,毓秀随口问了句,“有什么话你要背着我问御医?” 华砚笑道,“我怕你头痛症又犯了,所以特别叫御医给你开一剂安神药,皇上今日上朝,切莫动气费神,保重身体为先。” 毓秀笑着点点头,拉着华砚一同出门,二人才要下阶,就看到姜郁迎面而来。 毓秀犹豫了一下,还是与华砚一同走到阶下,站定等姜郁前来。 姜郁急行几步,在毓秀面前跪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放了华砚的手,上前扶起姜郁,“伯良不必多礼,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姜郁看了华砚一眼,轻声笑道,“昨晚与皇上分别之后,臣没有回永乐宫,而是出宫回了相府。” 华砚听到这话,为了避嫌,就后退几步离了两人。 毓秀故作吃惊,“伯良急着回去同姜相知会修改工部例则的事?” 姜郁面上不动声色,半隐半藏地对毓秀提起舒娴,“臣原本的确是为了工部例则的事回相府拜见父亲,没想到却在府中偶遇舒娴。” 毓秀笑容不减,靠近姜郁小声回一句,“伯良之前对我提起舒娴的身世,她既是姜相爱女,去拜见父亲也理所应当。” 姜郁讪笑着点点头,转而说一句,“父亲对皇上修纂工部例则的事没有异议,之后也会全力支持皇上。” 毓秀笑道,“这是最好不过,朕不会急着廷议,会与两位宰辅与工部堂官商议之后再下旨意。” 她说完这一句,就轻轻握了姜郁的手,“多谢伯良有心,朕要上朝,我们午膳时再详谈。” 姜郁见毓秀许了午膳,就退后一步行了拜礼。 毓秀走之前又回头看了华砚,华砚回看她的时候,眼中分明藏着笑意。 姜郁与华砚相隔两臂,双双目送毓秀离去,等毓秀走远,他二人也不看彼此,垂头互施一礼,各自离去。 华砚回到永福宫,正撞上凌音从院子里冲出来,一见到他就拉着他的胳膊往房里扯。 宫人们早就见怪不怪,各自做各自的事,全当没看见。 华砚满心不爽,门一关,他就甩了凌音的手,厉声斥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凌音拿手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有要紧的事要同你商量。” 华砚才要说什么,又被凌音捂住了嘴,他被蛮力一推,踉跄一步撞到门上。 凌音挤眉弄眼百般示意华砚不要出声,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才长呼一口气把手放了,“我真的有急事要同你商量,事关重大,我昨晚彻夜未眠,一早起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华砚绕开凌音,款款在桌前坐了,顾自倒了一杯茶,“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凌音搬椅子坐到华砚身边,把茶壶从他手里抢过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自然是听到你回来了。” 两个人不紧不慌地喝了一回茶,你不看我,我不看你,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华砚熬不住,正眼看了凌音催促一句,“才刚你不还有急事要说,怎么不说了?” 凌音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华砚,“你不是满心不耐烦吗,既然你不耐烦,我还说给你听干什么。” 华砚闻言,也不纠结,放下茶杯,起身就走。 凌音忙扯手把人拉住,“好好好,我说就是了。不是我不想说,只是这事实在稀奇。” 华砚原本就耐心寥寥,被凌音几度反复也折腾的所剩无几,“堂堂修罗堂主,什么世面没见过,你也有觉得稀奇的事?我看你又在故弄玄虚,耍花样。” 凌音脸色一灰,嘴唇也抿紧了,“此事关系皇上终身,否则我也不会在这与你废话。我再问你一次,你听还是不听,你要是听,我就与你商量,你要是不听,我自己做主就是了。” 华砚见凌音义正言辞,又听说是有关毓秀的事,就知他并非危言耸听,当下表情也柔缓了一些,“废话少提,快说正事。” 凌音一双碧眼闪了两闪,皱眉道,“昨日皇后出宫,修罗堂有人在暗处盯着他。” 华砚回想起之前姜郁在殿前同毓秀说的话,就插话回凌音一句,“皇后出宫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皇后为什么要出宫的事,皇上也已经知道了。” 凌音两条眉毛拧成一条,“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件事。” 华砚好不心急,“那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凌音一气之下从袖子里飞出一根银针,一瞬之间,华砚的金冠上就多了一处点缀。 “你听我说就是了,休要插话。姜府戒备森严,即便是修罗堂的高手要进府,也十分困难,在书房偷听姜壖父子说话就更是难上加难。” 华砚抬手拔了冠上银针,插在茶杯里,眼睁睁看着茶水变了颜色,“所以你想说,修罗使并没有听到姜壖与姜郁说了什么。” 凌音面无表情地摇头,“让我纠结的不是这个,让我纠结的是姜郁见了姜壖之后见的人。” 华砚嗤笑道,“姜郁见舒娴的事,皇上也知道了。” 凌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那姜郁见了舒娴之后说了什么,皇上知道不知道?” 华砚被问的一愣,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 凌音仰头喝干自己茶杯里的茶,咬牙道,“让我觉得稀奇的,是姜郁与舒娴两个人的关系,似有暧昧。” 华砚心中吃惊,一脸的不可置信,“姜郁曾亲口对皇上承认,舒娴是姜壖的私生女,按理来说那两人该是兄妹才对。皇上得知他们的关系之后,不是还特别派你去查过吗?你如今怎么又说他们关系暧昧?” 凌音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才开口道,“之前我的确查的清楚,舒娴是舒景与姜壖的女儿没错。可昨晚修罗使报来的见闻,舒娴与姜郁的关系不像兄妹,倒像是一对爱侣。” 华砚思索半晌,摇头道,“在姜郁承认舒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之前,皇上也曾认定他二人两情相悦。又或是他们兄妹情深,你的修罗使错把手足之情误认成男女之谊。” 凌音禁不住冷笑,“如果所谓的手足之情是互诉情爱,那这天下间就没有伦常了。姜郁与舒娴的关系绝不仅是一对兄妹这么简单。” 华砚听凌音言辞笃笃,心中也有一点动摇,“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或是那二人在不知舒娴身世之前互生情愫,得知真相之后却未能斩断情丝,才落得如今这么一个藕断丝连,合分不得的尴尬境地。” 凌音眼中满是嘲讽,“依照修罗使的回报,挡在那两人之间的根本就不是兄妹的身份。” 华砚目光一闪,“那是什么?” 凌音冷颜笑道,“姜郁说的话扑朔迷离,我还猜不透,可依照舒娴的态度,她显然是把皇上当成眼中钉了。” 华砚一声长叹,“在帝陵里发生的事,皇上虽不曾对我等诉说,可我大概也猜得出其中的凶险。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就说明舒娴执意针对皇上不仅仅是为了舒家的利益,大概也有她自己的私怨。” 凌音点头道,“所以我心中纠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在犹豫要不要禀报。” 华砚沉默半晌,再开口时眼中就多了几分清明,“我心中有一个猜想,你不妨查查看,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先不要贸然禀报。” 169|12.3独发 毓秀往仁和殿去的时候就觉得头昏眼花, 进殿之后, 众人跪叩行礼,她却一阵耳鸣, 要不是被身边人扶住,她恐怕就要栽过去了。 亏得梁岱与康宁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搀住毓秀,二人等她站稳了才敢松手。 毓秀闭了眼再睁开,强自定了心神, 等她叫平身的时候, 人就缓和了不少。 梁岱与康宁对看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毓秀坐上龙椅, 淡然对众臣笑道,“昨晚宫里出了一点意外,朕一晚都没有睡好。今日早朝能简就简,不甚紧急的事你们就禀报给两位宰辅定夺。” 此言一出, 谁还敢站出来议政, 原本准备没话找话的臣子一个个都瞪了眼。 毓秀见下头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忍不住冷笑, 半晌才开口问一句, “程卿, 迟卿, 朕之前叫你们彻查恭帝帝陵的事, 这两日可有进展?” 程棉与迟朗低头出列, “皇上恕罪, 臣等查了两日,一无所获。” 毓秀一皱眉头,“若说时日尚短,只查到一点皮毛,也情有可原,何谓一无所获?进陵查看的人可曾回报?” 迟朗顿了一顿,对毓秀拜道,“回禀皇上,帝陵由纪将军把守,勘察由禁军全权包揽,臣等询问了几次,纪将军只说一无所获,还未参透帝陵里的机关。” 毓秀怫然不悦,“当初建造帝陵的档卷呢,可从工部取来细细参详了?” 程棉抬头看了毓秀一眼,面上尽是无奈,“臣等向工部催促了几次,工部只说档卷众多,不易寻找,拖了几日也未曾呈上。” 毓秀怒道,“你们为朝廷当差,务必做到令行禁止,雷厉风行,遇事推脱敷衍,实在令朕太失望了。” 程棉与迟朗明知毓秀杀鸡儆猴,忙双双跪地请罪。 毓秀长叹一声,挥手叫二人平身,“朕说这一番话,不仅是针对刑部与大理寺,当然也包括工部与禁军。但凡是关联之人,务必遵旨而行,限期五日,交档卷,报勘察,不得拖延。” 众人见毓秀比平日似有不同,心中都有些吃惊。 毓秀明知自己暴露了戾气,却不觉得懊恼,反而更顺了一口气。 下了早朝,毓秀又召左右相与工部堂官到勤政殿商议修改工部例则的事。 姜壖与凌寒香多少知情,二人听说之后,面上都没有什么异样。阮青梅倒有些措手不及,扭头看了一眼姜壖,姜壖却并没有回看她。 阮青梅这几日在朝上颇为低调,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暗地里却在运作走动,尽力周旋帝陵的事,她原以为毓秀会借机在工部找几个人出来问罪,了结此事,却没想到她竟有意修改工部例则。 “臣惶恐,修攥六部例则,事关重大,请皇上三思而行。” 毓秀含笑看向阮青梅,目光却十分严厉,“自从朕登基,就将各部例则大略看过,其他几部还好,只是工部例则中让人觉得不妥之处实在少数。” 阮青梅听说毓秀读过工部例则,不免流了一回冷汗, “现行的例则实行多年,工部按部就班,并没有出过大的闪失,贸然修改已有的规则,恐怕使人心混乱,无据可依。” 毓秀冷笑道,“尚书大人言重了,明知现有的规则有漏洞,只因麻烦就不去修正,于工部有百害而无一利。” 阮青梅闻言,忙又上前一步,“皇上错怪臣了,臣并非是怕麻烦才劝皇上三思,而是唯恐改了规矩,众人适应不良,反倒麻烦。” 毓秀收敛笑容,一双眼紧盯着阮青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谓例则,一要谨慎周全,以免有心之人偷鸡钻营;二要行之有效,众人做起事来有本可依,省时省力。尚书大人扪心自问,如今的工部例则可做到这两点了?” 阮青梅见毓秀态度坚决,忙放软姿态,“皇上所言极是。” 另一位工部侍郎见阮青梅都没有异议,也不好多嘴,就低头站在一边不发一言。 僵持中,姜壖上前笑道,“皇上提议修改工部例则是好事,新朝要有新气象,趁此时清理工部例则中的弊端,不失为皇上对臣下的恩典。” 毓秀点头笑道,“姜相所言极是,修改例则非一朝一夕之事,朕不会急功急利,逼迫你们一蹴而就,正因为事关重大,才要循序渐进。兼听则明,阮卿身为一部尚书,万万不可蔽塞言路,固守一家之言。” 阮青梅见姜壖也同意修改例则,心中知回天无力,只能上前对毓秀行了个拜礼,先称罪,再谢恩。 毓秀对凌寒香笑道,“既然姜相与工部两位堂官都赞成朕的提议,凌相以为如何?” 凌寒香对毓秀笑道,“于工部有益就是于朝廷有益,臣对皇上的提议自然没有异议。皇上才说修改例则耗时耗力,却不知皇上心中可有主持修撰工部例则的人选了吗?” 毓秀笑着点点头,一双眼只看着阮青梅身后站着的姚侍郎,“修改工部例则非同小可,自然要由阮卿亲自主持朕才放心,可阮卿身为一部尚书,日理万机,只可从旁督导,不必事事亲与,依朕看来,不如在工部左右侍郎中选一位全权负责,既然阮悠养伤在家,可请姚卿担此重任?” 阮青梅听毓秀说的笃定,心中难免对姚越生出嫌隙,疑惑他与毓秀早有勾连,特别弄这一件事要扳倒她,夺她的权。 思索再三,她就上前对毓秀道,“起禀皇上,工部每日事务甚多,阮悠与姚越是臣的左膀右臂,若非有他二人从旁协助,臣恐怕要误了许多急迫的差事。阮悠有伤在身,臣更不能失了姚越,还请皇上宽限臣些日子,容臣在工部找几个妥帖之人,帮皇上办好这一件差事。” 毓秀看了姜壖一眼,对阮青梅笑道,“既然如此,朕就等阮卿的消息了。既然左右侍郎分身乏术,在工部找一个郎中主持此事,也无不可。” 阮青梅胡乱应了。毓秀招待几人喝了一回茶,谈笑间胸口又阵阵发闷。 凌寒香见毓秀面色有异,就站起身问毓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毓秀笑着摆摆手,才要答一句不碍事,却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如坠千斤,只想往下倒。 她才扶着龙椅站起身,后颈处就一阵钻心的疼痛,好像有人拿重锤锤到她的要害,一时间,她脑中一片空白,顺着龙椅径直倒在地上。 凌寒香忙冲过去扶起毓秀,姜壖与阮青梅也上前看情况,慌乱之中,二人对看了几回,面上的神情各有不同。 服侍的宫人们早就飞奔去找御医。 凌寒香点了毓秀的几点穴位,毓秀却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不出一会,勤政殿已慌成一团。姜郁等人接了奏报,从各宫纷纷赶了过来。 御医为毓秀把了脉,面上尽是忧虑之色。 一早华砚就预感不祥,如今见御医雪一样白的脸,又想到之前他说的话,心就有点发沉。 凌音与凌寒香私语几句,特别站在外殿的角落。姜郁周旋了姜壖,就劝他与几位外臣先行回府。 姜壖半字不说,行了礼自行回府。 阮青梅与姚越紧随其后,阮青梅还对姜壖落井下石的事耿耿于怀,一出宫门就吩咐追上姜壖的车驾,一路跟回相府。 凌寒香多留了半个时辰,走前嘱咐凌音两句密语。 凌音,洛琦与华砚守在外殿,只有姜郁一人留在寝殿。他几度询问御医毓秀的情况,御医却只说皇上是劳累过度,体力不支才昏倒的。 姜郁见御医言辞闪烁,就猜到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他旁敲侧击问了几句是否要移皇上回金麟殿,是否要为皇上熬安神汤。 御医对姜郁问的话一概模棱两可地敷衍,姜郁见御医态度暧昧,这才担忧起来。 “既然你们说不出什么,只管下去写方子吧。” 姜郁话说的客气,心里想的却是,要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跟着陪葬的人不在少数。 御医们也知事态严重,因为宫里突然出了天花,他们已是心力交瘁,如履薄冰,如今毓秀又一昏不醒,这差事无论如何也办不成了。 姜郁遣走御医,又屏退寝殿里服侍的宫人,等房中就只剩下他与毓秀两个,他就凑到她耳边轻轻呢喃一句,“才刚我看那老家伙一脸生无可恋,就猜到你恐怕是临近生死攸关的关口。毓秀,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病的这么严重?” 毓秀眉毛动了动,一双眼仍旧紧紧合着,像是听到了他的话极力想做些什么回应,却无力回应。 姜郁默默在床边看着毓秀,久到他都忘了时辰,毓秀起初还有丝丝未动,到后来,她面上的表情就纾解开来,之前还微微蹙着的眉头也平展了。 姜郁抖着手去试毓秀的呼吸脉搏,是他的错觉还是怎的,她明明活着,却像是死了。 170|1.1独发 纪诗比凌音等人晚来了半个时辰, 他才一进门, 姜郁就派人出了外殿,说皇上并无大碍, 只需静养,非有要事不得打扰。 凌音几个心里焦躁不已,哪里肯走,“皇上原本就有头痛症,这一病非同小可, 皇后执意阻拦我们是什么意思?” 华砚何尝不是忧心忡忡, 他却比凌音冷静的多,“兴许真如御医所说, 皇上只是忧劳过甚,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凌音看了华砚一眼,特别压低声音回一句,“要是皇上一直不醒怎么办。” 华砚也分不清凌音是故作姿态, 还是真的失态, 想了想,还是开口劝他稍安勿躁。 洛琦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表情却十分凝重。 四人之中, 只有纪诗最淡然, 听说姜郁打发他们回去, 他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并无异议。 华砚又派人进殿同姜郁知会一次, 得到的回应依旧是叫他们先回去等消息, 不要杞人忧天。 几人无法,只能互施一礼,各自散去。 回永福宫的路上,凌音小声对华砚道,“依你看来,皇后闭门不见客是什么缘故?” 华砚沉默半晌,答话道,“皇后大概是想把皇上生病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是瞒得了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皇上醒来还好,若皇上明日仍卧床不起,且不说朝臣会作何反应,太妃与公主也会积极动作。” 凌音停了脚步,拉住华砚问一句,“依你看来,皇后是为了皇上拖延时间?” 华砚道,“那件事你速速去查,若结果真如我所料,皇后的立场也更加明晰。” 凌音点一点头,一刻也不耽搁,回宫之后就放鸽召唤修罗堂的修罗使,暗下密令。 入夜之后,他又换装亲自去了一趟勤政殿。 自从白日毓秀昏在这里,姜郁也不叫人移动她,她修养的时候,他就去外殿批奏折。 晚间御医又来为毓秀诊了一回脉,用银针刺了她手上的几处要穴,毓秀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姜郁遣退御医,亲自喂毓秀吃药,汤药送到她嘴里,她却只含不咽,逼的他对着她的嘴吹了好几口气,她才勉强喝了一点。 姜郁放下空碗,顾自洗漱换衣,两个嬷嬷为毓秀去了妆,擦了手脸,才要帮她脱了皇袍,姜郁就上前阻止,“我来吧,你们都下去。” 宫人心里觉得不妥,又不敢违逆姜郁的意思,只能低着头退出门。 姜郁坐在床边看了毓秀半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要是我们大婚那日,你也像现在这般昏睡不醒,我们恐怕不会拖到今日了。” 热息喷在毓秀颈边,她却动也不动。有那么一瞬间,姜郁甚至动了念头想撕了她身上的锦绣龙袍,手指碰到她的衣领,又被他攥成拳收了回来。 姜郁纠结之时,凌音就在勤政殿外,亏得他没有擅自动作,否则事情绝不会轻易收场。 凌音熬到里面安静下来才跳窗进殿,走到毓秀床前确认她的状况,再悄无声息地原路出去。 姜郁一整晚都睡得不太踏实,天还没亮他就醒了,撑起身摇了摇身边的毓秀,毓秀却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姜郁坐在床上一声长叹,等宫人来叫早伺候洗漱,他就吩咐侍子去前朝禀报,说皇上偶感风寒,要卧床休息几日。 毓秀昏过去的时候,左右相与工部两位堂官都在场,加上之前因为舒雅的事,已经传出宫中生天花的消息,毓秀恰巧在这个时候病倒,朝臣们难免诸多猜测,担忧要不要为自己找一条后路的也不在少数。 御医照旧早晚来诊脉,三日一过,毓秀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寻常人这么久不吃不喝,身子也要拖垮了,何况一个气息微弱的病人。 凌音几人哪里还沉得住气,第四日一早就跑到勤政殿门外要见毓秀。 姜郁依旧没有马上应准他们进殿,众人等了一个时辰,才要不顾礼节硬闯,纪诗就带着一个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 陶菁头戴儒巾,身着一身青袍,与从前在宫中着白装时略有不同,看上去像是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倒让人忽略了他极好的相貌。 怪不得宫人去永禄宫禀报后回话说纪诗不在,原来他竟与陶菁混在一起。凌音满心疑惑,华砚也觉得奇怪,只有洛琦猜到了几分。 纪诗与陶菁对众人施礼,陶菁急着进门,洛琦却挡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问一句,“你知道皇上病了?” 陶菁躬身道,“皇上身上的煞气掩盖了龙气,状况好的话休养几日就醒了,状况不好的话,兴许会就此一睡不醒。” 凌音怒道,“什么叫就此一睡不醒?皇上洪福齐天,怎么会就此一睡不醒。如此危言耸听,不怕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华砚心中也有怨愤,面上却十分冷静。 洛琦倒从陶菁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他说的未必不是真的。皇上在入帝陵之前,我曾为皇上占过一卦,单从卦象上来说,直到如今,皇上还陷在困龙局中。” 凌音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将洛琦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当初皇上身陷帝陵,你却百般拦阻我救驾,还一口笃定皇上会逢凶化吉,之后皇上平安出陵,我只当你是金口玉言,你现在为何又说皇上还在困龙局中?” 洛琦冷冷看了凌音一眼,正色道,“我看的只是卦象,皇上此劫凶险,之后却会逢凶化吉。既然陶菁之前曾潜入帝陵,我们就让他进去看看皇上也无不可。” 凌音嘴巴开开合合,最后只沉默以应。二人回归原位,齐齐看了华砚一眼。 华砚从前就觉得陶菁是个奇人,且不说他的身世来历,只说他行事出人意表的做派,知其不可知的能耐,他就断定他是局中的一颗活子。 凌音见华砚点头,就径直进了寝殿,对姜郁拜道,“不知皇上状况如何,我等在外心急如焚。” 姜郁一见跟随凌音进门的陶菁,眼中就闪过一丝凌厉,“他不是被皇上遣到国子监读书吗,怎么未经通传擅自入宫?” 凌音看了一眼姜郁,回话的无喜无悲,“是子言带他进宫的。之前他一直陪伴皇上身边,熟知皇上的作息喜好,不如让他看一看皇上?” 因为之前种种,姜郁对陶菁本就十分排斥,“皇上这一病,御医都不知如何医治,更别说他一个不懂医术的外人。” 凌音一早就猜到姜郁会拒绝,他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回话,僵持时,华砚进门对姜郁拜道,“皇后可准我上前看一看皇上?” 姜郁自然挡不了华砚,只能点头容他上前。 华砚坐到毓秀身边,低头试了她呼吸脉搏,“御医确认皇上不是中毒?” 姜郁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华砚心里已经确定毓秀的病与早些时候御医提到的离魂之象有关,“皇上病的蹊跷,既然御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让他看一看。” 姜郁也不懂为什么这些人都笃定陶菁有法医治毓秀,可既然赞成的人不在少数,他要是极力阻拦,反倒会惹人诟病。既然这人当初能冒死入帝陵搭救毓秀,现下大概也不会心存不良。 陶菁见姜郁一言不发,只当他默许了,就径自走到床前,为毓秀把了脉。 其实从他看到毓秀躺在床上的一刻,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等他看了她的脸色,又摸了她的脉,他就更确定毓秀状况堪忧。 “皇上龙气微弱,自出帝陵的这七日尤为要紧,若不谨慎对待,唯恐回天无力。” 姜郁听他说的危重,心知他并非危言耸听,就冷笑着问一句,“你有什么提议?” 陶菁将毓秀的掌心翻转朝上,在她手心里轻轻划了一道,“不如请做客西琳的两位皇子来一趟。” 姜郁一皱眉头,“为何要请两位皇子?” 陶菁起身对姜郁一拜,态度恭顺,“下士从前听闻龙血有起死回生之效,两位皇子是真龙转世,若皇上饮了他们的血,兴许就能转醒。” 姜郁心中好不恼怒,“一派胡言。亏你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居然信奉这些歪门邪道。” 陶菁淡然笑道,“怪力乱神之说听起来荒谬,却未必不可行。下士曾有幸得皇上一滴龙血,亏得那一滴龙血,使得放在水晶瓶中的落花重开。” 姜郁对那一支久开不败的桃花也有印象,一时默然不语。 陶菁笑道,“太医院已对皇上的病况束手无策,剑走偏锋也好,皇后何妨一试?” 姜郁一声冷哼,“皇上龙体金贵,容不得一试。” 陶菁却一派淡然,“一杯龙血而已,皇上喝了即便无益,也无大碍。” 171|1.1独发 姜郁被陶菁云淡风轻的态度激怒, 蓝眸一闪冷声笑道, “即便我信了你说的,派人请两位殿下前来, 他二人也只会觉得荒天下之大谬。” 陶菁笑道,“皇后不试,又怎知两位皇子作何回应。” 姜郁坐上主位,居高临下地望着陶菁,“既然如此, 我就如你所愿, 可若是皇上有丝毫闪失,你都活不成了。” 陶菁面上并无惧色, “下士从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做好活不成的准备了。” 他话音刚落,殿外就有宫人禀报,“南瑜皇储殿下求见。” 姜郁心里疑惑, 半晌才吩咐请人。 欧阳苏进门之后特别看了陶菁一眼, 他与姜郁对面施礼,坐到毓秀床边, “皇上怎么突然晕倒了?” 姜郁不答反问, “殿下可听闻宫中出天花的事?” 欧阳苏点头道, “御医昨日来东宫送药, 太妃也派人来询问我不要搬出宫到皇家驿馆落脚, 毓秀原本选定吉日要为我送行, 谁成想竟出了这种事?” 姜郁一声轻叹, “殿下来的十分及时,我本也有个不情之请。” 他才说完这一句,欧阳苏就笑着回道,“是要我的一杯龙血?我起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十分荒谬,可既然御医都对毓秀的病束手无策,那我们什么方法都要试一试。” 姜郁心里吃惊,既然欧阳苏早就知道他所请为何事,自然是有人在之前就知会他了,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陶菁。 他原料不到陶菁竟如此大胆,不但私下串联纪诗带他入宫,又自作主张去见欧阳苏。 陶菁不等姜郁回应,就上前拜道,“不知殿下五行所属?” 欧阳苏被问的一愣,陶菁才去见他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言行有些不明所以,要不是他心里担心毓秀的安危,他也不会贸然前来。 “我的五行所属与龙血有什么关系?” 陶菁笑道,“五行相生相克,皇上五行属土,就算要饮龙血,也要与血主五行相合。” 欧阳苏心里又多了几分疑惑,“我五行属木。” 陶菁摇头道,“殿下并非五行属木。” 欧阳苏一皱眉头,“生辰八字还有错,我的确五行属木。” 陶菁笑道,“既然之前棋妃为殿下看过龙魂,不如请他来帮殿下瞧一瞧五行所属。” 欧阳苏心里觉得多此一举,可他见陶菁一口笃定,姜郁也似有疑惑,他就只能点头叫洛琦帮他看过。 他原想洛琦之前已经知道了他的生辰八字,不会算不出他五行所属,谁知洛琦犹豫半晌,竟说一句,殿下五行属金。” 欧阳苏一愣,“殿下忘了我的生辰八字了吗?” 洛琦摇头道,“殿下这一世五行所缺正是前一世五行所属。” 欧阳苏十分惊愕,“你如何知道我前一世五行所属?” 洛琦敷衍道,“我本事有限,只略见一二,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万事自有定数。” 陶菁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殿下的五行虽不与皇上相克,却始终是次选,还要先看过三皇子殿下再做定论。” 欧阳苏心里不明所以,姜郁也将信将疑,就先将欧阳苏等人请到偏殿,分位次落座。 等了足有两个时辰,闻人离才姗姗来迟,进门时见到欧阳苏就对他笑道,“小皇帝昏了三日,如今要喝你我的血?” 欧阳苏看了看洛琦,对闻人离笑道,“兴许只是你的血。” 洛琦起身上前,与闻人离对面施礼,凝神得见他眉心隐现的火云时,他心中就明白七八分了,“殿下五行属火。” 闻人离嗤笑道,“本王五行无火,怎么反倒被你说成五行属火?” 陶菁上前,对闻人离拜道,“我等只需请殿下的龙血。” 闻人离还对当初在殿上,陶菁逼迫他对毓秀下跪的事耿耿于怀,如今又见他大着胆子对他说话,就笑着调侃一句,“且不说拿活人之血救人的事无理至极,你们的君上龙体贵重,难道我们的身体就可以随意糟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伤其身,是何等罪孽?” 陶菁心知闻人离多年带兵,流血必然不在少数,他如今这么说,分明是刻意刁难。 “殿下要怎样才肯为我主舍一杯血?” 闻人离笑道,“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一个下人,没资格同我说话。” 姜郁闻言,冷冷看了陶菁一眼,上前对闻人离赔礼,“皇上病的危急,合宫恐慌,陶菁跟随皇上许多时日,一时情急忘了身份,还请殿下见谅。” 闻人离哼笑道,“我自然不会跟一个下人一般计较。” 一言完了,他又对陶菁冷笑道,“你只求神拜佛,不要与我在战场上相遇。” 陶菁似笑非笑地回一句,“来日若我真与殿下在战场上相遇,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姜郁生怕陶菁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怒了闻人离,就冷颜呵斥他退到一旁。 陶菁淡然往后退了两步,闻人离这才对姜郁道,“陛下若有损伤,于本王也无益,毕竟她之前曾亲口许我婚约。” 姜郁一愣,半晌才得开口问一句,“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人离正色回一句,“你们皇帝陛下曾亲口答应下嫁于我。” 这话倒从何说起。 虽然姜郁早就怀疑闻人离选定联姻的目标不是灵犀,出帝陵之后,他也猜想他求的姻缘是毓秀,可这几日不见他入宫,更未见他对毓秀献殷勤,他就断定是他庸人自扰。 如今毓秀这一病,闻人离莫不是想趁火打劫。 姜郁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华砚却上前笑道,“殿下说的,实在不像皇上所为。皇上就算应承与北琼联姻,对象也只会是北琼的帝王,又或是殿下想入皇上的后宫?” 闻人离当场变了脸色,平息半晌才开口笑道,“你说的不错,你们皇帝陛下许诺我的是,若有一日我得以继位,她就与我缔结百年之好。只是我们之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口说无凭,如今你们既然要我流血救她,就要与我北琼写下正式的一纸婚约国书。这样一来,我搭救的是我未来的妻子,便无愧双亲,名正言顺。” 好一句名正言顺。 姜郁如何肯应,“皇上昏迷不醒,我等做不了主。” “你做不了主,我做的了主。” 姜郁话音才落,姜汜就带着人进了寝殿。 姜郁见姜汜身后跟着灵犀公主,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再加上闻人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就笃定这几人早有串联。 陶菁是姜汜心腹,说不定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策划。 姜汜将殿中众人看了一遍,单单不看陶菁,他扶着桌子咳嗽了几声,哀声对姜郁道,“我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宫里出了这么多事也未能插手几件,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治好皇上的病是当务之急。饮龙血之法,我从前也有听闻,既然殿下愿意为皇上流血,我就替皇上做之前应承殿下的事,代写懿旨就是了。” 姜郁心中虽不情愿,却不敢公然反对姜汜,无奈之下,只得对华砚使一个眼色。 华砚起初还以为他看错了,直到姜郁皱着眉头又对他示意一次,他才确定他是在暗示他开口阻拦。 “太妃殿下明鉴,依照国例,无论皇上因何种原因不能行使皇权,除非新皇登基执政,机要国事都要由手握九龙章的九位臣子集齐图章,替代国玺印鉴。即便是殿下的懿旨,也行止有限。” 姜汜一双眼犹如寒冰,只望到华砚骨寒,即便如此,他也半分不退却,坦然望回姜汜。 二人僵持中,凌音却笑道,“惜墨说的不错,太妃的提议也有理。当中的分歧,不过是在分辨何为‘机要国事’。传位新君这种事,自然算得上机要国事,边关战事,六部朝事,也算得上机要国事,内务府花费百十银两,恐怕就算不得机要国事。却不知所谓的双皇联姻这事,算不算得上是机要国事。” 难得洛琦也一本正色地站出来帮腔,“百年姻缘,关系皇上终身,琼琳交好,也关乎两国邦交,于公于私,都是机要中的机要,国事中的国事。” 姜汜见这三人你一搭我一唱,心中难免暗自腹诽,他原以为洛琦性情高傲,凌音放荡不羁,华砚循规蹈矩,三人必定面和心离,明争暗斗,谁知如今他们竟远交近攻,同声共气。 姜郁见姜汜沉着脸,就知他心中恼怒至极,才想说什么岔开话题,一直在旁缄口不言的灵犀却凑到他耳边小声笑道,“你可想清楚了,皇姐得的不是一般的病,要是闻人离打定了主意不救她,坐收渔人之利的人会是谁?不瞒你说,我倒是不介意皇姐死一死,虽然我失了舒家,却还有你姜家呢。” 172|1.1独发 姜郁心知灵犀不是说笑, 若毓秀有个三长两短, 姜家即使并不十分情愿,也会积极地把她推上皇位。 对灵犀来说, 袖手旁观等待毓秀最坏的结果,反而对她有益,她之所以要从旁怂恿这桩婚事,莫非是闻人离许诺了她什么。 闻人离冷眼看二人在一旁窃窃私语,等灵犀退到一边, 他才对姜郁说一句, “只是太妃的一道懿旨,既然画嫔殿下说太妃金印做不得准, 九龙章合在一起才作准,你们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大不了等皇帝陛下醒了,或毁约或将旨意作废就是了。” 话说得轻巧, 白纸黑子皇家印鉴, 即便只是出自太妃之手,也是两国信诺的凭证, 来日若毓秀毁约, 不要破财, 也要惹灾。 欧阳苏在旁观望, 见两边相持不下, 就对姜郁笑道, “依我看来, 联姻的事并不是一件坏事,恐怕连毓秀自己也明白,若她能与北琼之主缔结姻缘,于两国关系大有裨益。太妃从中周旋,免了许多麻烦,来日若生变故,未必不能收场。” 华砚与凌音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都算不得好,他们心里纠结的,是毓秀在这种情况下被逼婚,她上一次被逼婚的结果,就是与心上人共处一室,却还要对他处处提防。闻人离来日若成了一国之君,不知还会生出多少麻烦。 姜郁本还想再拖延时间,陶菁却满心急切,“陛下气息微弱,恐怕等不了多久了,殿下还要再犹豫下去?” 姜汜咳嗽了两声,一锤定音道,“懿旨已经拟好了,叫礼部尚书进宫一同商议联姻的具体事宜。若这一杯龙血能让皇上转醒,我等无话可说。若皇上醒不了,我的懿旨自然也成了废纸一张。” 华砚见姜郁不说话,就咬牙对姜汜道,“太妃殿下没有异议,我等也无异议,既然只是一道懿旨,我们等皇上醒来之后再做定夺就是了。” 他知所以退而求其次,也是为了顾全大局,为将来铺一条中庸的退路。 闻人离心愿得偿,对陶菁眨了眨眼。陶菁心急如焚,就上前催促一句,“既然殿下要到了想要的,就请用皇上送给你的那一把益贡刀流一杯血吧。” 洛琦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陶菁道,“不如等待吉时,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陶菁走到床边试了试毓秀的鼻息,皱眉道,“皇上恐怕等不得吉时了,再消耗下去,白白费了这一口气。” 哪里来的一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不解,陶菁只催促闻人离快些动作。 闻人离却不慌不忙,低声笑道,“我的刀卸在殿外了。” 姜郁一边吩咐人取刀,一边只留闻人离与陶菁在内殿,他心里虽不情愿陶菁近毓秀的身,可眼下这种情况,他也无可奈何。 闻人离从侍从手里接过益贡刀,拔了刀鞘,似笑非笑地对姜郁笑道,“皇后殿下还记得这一把刀吗?” 姜郁何止记得这把刀,他也记得闻人离当初拿这把刀做了什么事。其实在他受伤之后,他与毓秀未必没有机会,至于机会是如何流走的,他却记不得了。 闻人离见姜郁不回话,就不慌不忙地脱了上衣,对陶菁问一句,“你要我割哪里的肉,流哪里的血?” 陶菁面无表情地看着闻人离裸露的上身,“最好是心头热血,只不过一刀下去,殿下恐怕也活不成了。” 闻人离冷笑两声,原本比到手腕的刀就刺进了胸口。 他这一刺十分突然,不止姜郁吃了一惊,陶菁也有些变色。 好在闻人离一刀刺的很有分寸,只是他伤的是胸口,血流满一杯,他上身也染红了一片。 闻人离面不改色,拔了刀,随意拿白娟压住伤口,开门走出去。 外殿的几个人见闻人离满身是血的走出来,一时都有些呆愣,半晌之后,姜汜才反应过来,速速传了御医。 姜郁拿了被鲜血染红的白玉杯,坐到床边扶起毓秀,头也不抬地对陶菁问了句,“之前喂药,入口的能下肚三成就十分困难,这一杯东西,她要怎么喝?” 陶菁笑道,“龙血不比那些无灵苦水,殿下只管小心喂皇上就是了。” 姜郁将信将疑,将白玉杯送到毓秀嘴边,即便只是端着杯子,他也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寻常人若被硬灌了这种东西,恐怕要吐翻肠肚。稀奇的是毓秀的唇碰到杯沿之后,非但不排斥,反倒饮的十分通畅。 姜郁皱着眉头喂她喝了一杯,内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完事之后,他就放了毓秀,将杯子搁回桌上,忍着满心不适洗了手。 等他回到龙床前,却见陶菁逾矩坐在毓秀身边,手里拿着白丝绢,小心翼翼地帮毓秀擦干唇边的血迹。 姜郁立在一旁冷眼看他动作,“如此匪夷所思的事……罢了,你自求多福。” 陶菁笑着从毓秀床前站起身,对姜郁拜了一拜,“有一句话,下士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郁见陶菁面有狡黠之色,神情也比之前松弛了许多,就猜他是胸有成竹,笃定毓秀无甚大碍了。 “殿中只有你我,你是什么身份,你有什么目的,我心知肚明。我现在动不了你,是因为你背后的人。既然你已经被皇上遣出宫,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陶菁笑道,“下士要说的并不是我的事,而是殿下的事。” 姜郁心里厌恶陶菁故弄玄虚,就呵斥一句,“你有话就说。” 陶菁看了一眼脸色渐渐转红润的毓秀,对姜郁笑道,“其实,殿下的血也救得了皇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下士没有看错,殿下身上有微弱的龙神之气,青龙神五行属木,木克土,因为这一分相克,皇上才会在你面前处于劣势。殿下的血虽比不得闻人离的血,却也救得了皇上。”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陶菁所谓的龙气,在多年以前西琳国师也提起过。 传说国师泄露天机,遭了天谴,被冰封至今。兴许就是因为神算子的一句话,明哲弦才对姜郁十分严厉,要他有生之年都不许接近毓秀,对毓秀动心,或是回应毓秀的喜欢,更不许入朝为官。 陶菁见姜郁变了脸色,忍不住落井下石,“我本以为,殿下会怪我没有在皇上饮了三皇子殿下的血之前告诉你这件事。” 姜郁认定陶菁说这种话只是为了激怒他。 陶菁笑的越发玩味,“殿下还不知皇上饮了三皇子的血意味着什么,要是你知道,恐怕就不会如此平静了。” 姜郁猜到陶菁是故意挑衅,索性默然不语。 陶菁也不说破,“下士说皇后身上有龙气,皇后害怕了?”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们之所以会出此下策,只是病急乱投医。凡事有度,你若口无遮拦,得寸进尺,我会治你妖言惑众之罪。” 陶菁上前一步,一双眼紧紧盯着姜郁的蓝眸,“殿下是心虚了吗?” 面对他的咄咄相逼,姜郁眼中的杀气已藏不住了,“不管皇上醒不醒的过来,你都活不成了。” 陶菁淡然笑道,“殿下盼望皇上醒过来,是心疼皇上,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你自己的计划。殿下的真心如何,只有殿下知道。下士言尽于此,殿下也好自为之。” 他明知口出狂言会惹怒姜郁,却还是禁不住诱惑,想看一看他真的恼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姜郁的表情的确十分可怕,可惜他才要开口,就被床上的一声呢喃打断了。 陶菁听到毓秀的呢喃,禁不住闭上眼,一声轻叹。 姜郁再也顾不上陶菁,径直冲到床前。 毓秀一双眼还紧紧合着,面上却再不是面无表情,她额头上似乎浮起了一层汗,眉头也微微蹙着。 姜郁的心绪平息了不少,扭头对陶菁说一句,“你未经旨意擅自入宫的事,不能不追究,你去殿外听旨吧。” 陶菁闻言,非但没有惹祸上身的知觉,反而一副心愿得偿的模样。 他一出门,姜郁就命人关紧殿门,任何人不得打扰。 姜汜等原本就在外等的心急,只得拦住看管陶菁的两个侍子,向他询问里面的情况。 陶菁讳莫如深,半字不肯多说,华砚见他面色沉静,心下了然,也放心不少。 灵犀哀哀叹了一声,心中百味杂陈,姜汜对华砚等人嘱咐几句,带灵犀先出殿门。 二人下了勤政殿的高阶,姜汜止了咳嗽,轻声对灵犀说一句,“就算皇上驾崩,选来继位的人也不会是你。自从巫斯与西疆的四位郡主入京,不止舒家与他们暗下接洽,姜家也早就选定了一个人选。你要是还想在西琳立足,就不要再贸然做有损皇上的事了,毕竟现在,只有她和我还站在你这一边。” 173|1.1独发 灵犀生了一会闷气, 到底还是气不过, 就对姜汜轻声笑道,“这么说来, 我还不如嫁到南瑜来的自在。” 姜汜变了脸色,止住脚步愣在当场,灵犀走出好远,他却动也不动。 灵犀半晌才发觉姜汜没有跟上来,心里暗自好笑, 只得转回身又走到他身边, “殿下何必吃惊,我喜欢欧阳苏的事,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姜汜皱眉道,“喜欢是一回事,嫁给他又是另一回事,到了南瑜, 你万事都要从头开始, 你要是想效仿献帝,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灵犀一声长叹, “一个君临天下, 一个母仪天下, 实则天差地别, 我这一生都不会同别的女人分享男人, 且不说欧阳苏是心机深沉之人, 为了皇位, 他不会为感情作出任何争取和牺牲,这个我们从一开始就有共识了。” 姜汜难得见灵犀消沉,想劝她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若他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灵犀呵呵笑了半晌,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活气,“他许诺不了,我也许诺不了,我身边还有云泉呢。” 姜汜心里不自在,面上却不动声色,二人各怀心事,一个回宫,一个出宫。 欧阳苏等到晚膳时分,也先回了东宫,华砚几人在外殿等了一个时辰,毓秀还是没有醒。 姜郁三番两次劝他们回宫歇息,华砚等无法,只能一同出了勤政殿,下阶之后,凌音就小声对纪诗问一句,“子言是怎么知道陶菁有偏门左道的方法救皇上?” 纪诗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没有隐瞒,“陶菁被皇上下旨遣出宫的那一天,曾来永禄宫见我,只说来日若皇上身体不适,就去国子监找他。” 这么说来,陶菁竟早就料到毓秀会有支持不住的一天。 华砚心中惊诧,凌音也满心疑惑,“陶菁为何单单去找你?” 纪诗摇头道,“从前在宫外,我只听说过陶菁的事迹,心里却一直想同他结交,进宫之后,他时时在皇上身边,起初我与他也只是寥寥见过几面,之后竟是他主动结交我,难得他性情豁达,风流儒雅,与我也算意气相投,我们就渐渐熟悉起来。” 凌音暗自腹诽,洛琦也蹙起眉头,只有华砚面上还含着笑容,“既然你与陶菁关系匪浅,相信他的话也无可厚非,只是既然他已经告诉了你方法,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把他带入宫中?” 纪诗目光中多了几分窘迫,“之前陶菁走的十分突然,他说的话也让我一头雾水,我当初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不出两日,皇上竟真的病倒了,我当时怀疑是他为了回宫当差,鬼迷心窍在皇上茶点里动了手脚,一时冲动,就跑出宫想向他问个清楚。” 毓秀病倒的那一日,纪诗的确来的比众人都晚了许多,原来竟是他出宫见陶菁的缘故。 凌音轻咳一声,接话问一句,“你见他之后,他可曾对你解释什么?” 纪辞连连摇头,面上也多了几分懊恼之色,“因为皇上病的蹊跷,我心里焦急,见到他的时候就性急了些……” “之后如何?” 纪诗脸一红,越发难以启齿,“惭愧惭愧……我之所以会把他带回宫中,不是为了邀功,更不是为了推卸责任,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凌音见纪诗讳莫如深,也不好再多问,几人又随意攀谈几句,各自回宫。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洛琦对凌音二人使个眼色,就顾自走了。快到永福宫的时候,凌音才小声对华砚问道,“你猜陶菁为何不找你我,却找上纪诗?” 华砚摇头轻笑,“皇上之所以一定要将陶菁遣出宫,就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他大概是怀疑你我的身份不简单,所以才不敢随意接洽。” 既然陶菁连只有他知道的那两个秘密都知道了,那猜到他和凌音的身份,也并不稀奇。 只是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他为何这般神通广大。 凌音拉住华砚,碧眼一转问了句,“我只是好奇纪诗出宫之后,与陶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砚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既然纪诗不愿细说,我们也不必妄自揣测。你之前不是依照皇上的吩咐,派人彻彻底底地查过纪诗吗,这宫里恐怕也没有比他更清白无垢之人了。” “纪辞对纪诗维护有加,从不肯让他见人见事,正因如此,他们兄弟之间反倒生出嫌隙。” 华砚叹道,“后宫之中只有纪诗还没有染上颜色,皇上原本也想极力保护他不要染上颜色,可陶菁却硬是把他拖进这一潭浑水,到底有什么目的?” 凌音面色深沉,“我会派人监视陶菁的一举一动,现在皇后把他关到了内务府,我们要不要插手?” 华砚犹豫再三,摇头道,“你叫你的人潜在暗处,不要打草惊蛇。皇后认定陶菁是姜汜的人,他就算厌恶他,也不敢对他怎样。只要陶菁性命无虞,我们且置身事外。” 凌音叹道,“才刚与洛琦分别之时,他以眼神示意,要是他已经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绝不会不与我们商量就回宫的,依我看来,他大概还没有弄清楚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砚不置可否,“又或是洛琦想到了一个解释,却因为这个解释太过匪夷所思,才三缄其口。” 凌音一皱眉头,“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华砚对凌音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一眼,确认宫人都远远地跟着才小声回了句,“想害皇上的人不在少数,起初我也以为是我们太不谨慎,着了别人的道,可这几日我旁敲侧击,御医曾在不经意间透露,原来在皇上出帝陵的时候,身子就出了问题,状况虽然没有现在危重,却也很不乐观,陶菁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的。” 凌音凝眉思索了半晌,猜到华砚心中所想,一时也觉得毛骨悚然,“距离皇上入帝陵正好过去了七日……” 华砚点头道,“陶菁见了纪诗,姜汜,闻人离,为了一杯龙血,也算是费尽心机,非要赶在今日,连吉时都等不得……” 凌音咬牙道,“我原本就对不可人为的事敬而远之,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期盼洛琦之前的那一卦没有算错,皇上会平安渡劫,逢凶化吉。” 华砚笑容里带了一点悲哀,“在皇上这一次入帝陵之前,她也曾有两次身陷险境,恰巧我都在她身边,每每心惊胆战,这一次她出了事,我虽不得见她的面,却不觉得大凶阴云,自我安慰也好,我只当这是皇上有惊无险的预兆。” 凌音嗤笑出声,二人对面展颜,并肩踱步回了永福宫。 姜郁遣走众人,却一直不叫服侍洗漱,批完奏折,就坐到床边愣愣看着毓秀。 她饮下龙血不过几个时辰,呼吸渐渐平顺,脸色也恢复了许多,出了几回汗之后,一直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不像是昏着,倒像是睡着了。 姜郁拿了玉梳,小心翼翼地为毓秀梳头,外殿的宫人们催促了几次,劝他早些就寝,他也只当没听见。 毓秀的一头长发铺在床上,倒让她比平日更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一些妖艳,姜郁梳着梳着,就把玉梳放在枕边,弯下身子抚摸她的头发,越摸就越觉得柔滑的爱不释手。 他心里不是不想要更多,却不敢贸然动作,即便是忍不住低头去亲吻她,也是蜻蜓点水的一下。 偏巧在他抬头的一刻,毓秀的眼睛睁开了,她看着姜郁尽在咫尺的脸,迷茫的不知身在何处。 姜郁两颊通红,他也分不清自己此时的心跳加速有几分是因为毓秀醒过来而激动,有几分是因为小动作被撞破而窘迫。 毓秀撑着胳膊,想坐起身,才稍稍动了一下,却一阵头昏眼花。姜郁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坐到她身后任她靠着,“皇上觉得怎么样?” 毓秀想伸手揉头,却被姜郁代劳了,她一边极力适应越来越鲜明的头痛,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她昏倒之前发生的事。 勤政殿,左右相,工部堂官,修改例则。 “这里是勤政殿?” 毓秀嗓音低哑,又伴着几声咳嗽,姜郁忙下床从炭炉上取了水壶,倒了一杯温水喂她喝了。 毓秀润了喉咙,声音好了许多,一开口却还是有气无力,“你干嘛不叫人来伺候,要亲自下地跑动?” 姜郁将水杯放到桌上,坐回床边抱紧毓秀,小声对她笑道,“我不想让人进来打扰我们。” 毓秀原本满腹疑惑,可她现在有更担心的事,姜郁的动作,说话的语气,鼻尖蹭到她后颈时撩到她头发上的热息,都太过暧昧了。 174|1.1独发 毓秀才醒来, 意志还很薄弱, 她不想被姜郁亲密的举动迷乱视听,就试着挣扎一下, 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姜郁稍稍松了手,蹙眉问一句,“皇上哪里不舒服?” 毓秀强笑道,“我还有点头昏,你别抱着我了,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你坐到我对面好不好?” 姜郁闻言,非但没有放了毓秀, 反而把她抱的更紧,“我放手之后你又昏过去怎么办。” 毓秀哭笑不得,又没力气同姜郁较劲,只能由着他抱, “我昏了几个时辰?” 姜郁嗤笑道, “皇上昏迷了将近三天。” 毓秀心一惊,“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御医怎么说?” 姜郁想了想, 到底还是没把闻人离的事告诉毓秀, “御医说皇上劳累过度, 并无大碍。” 毓秀隐隐觉得她的病没有姜郁说的这么简单, “真的只是劳累过度?我怎么觉得我这一睡, 像是睡了一生一世一轮回, 如同死而复生一般。” 姜郁用笑容掩饰脸上的表情变化,随口敷衍一句,“皇上每日政事繁忙,这些日子又因为马场的事,帝陵的事,书嫔的事劳心劳累,伤身伤神,一时支持不住也是有的。” 毓秀见姜郁讳莫如深,就笑着说一句,“御医可在殿外候旨?” 姜郁摇头道,“外殿只有两个待命的小太医,因为之前宫里出了疫情,御医们都在太医院准备各宫的药。” 毓秀点一点头,“既然我醒了,就传御医来,我也想知道我昏迷的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郁只能遵旨而行。当班的御医听说毓秀醒来的消息,都急匆匆赶来勤政殿,几人小心请了脉,面上各有惊异之色,“皇上的脉象虽然还有些虚弱,却比之前恢复了许多。” 毓秀从御医的话里听出端倪,“言下之意,是我睡过去的时候脉象很不好?” 御医看了一眼面色深沉的姜郁,斟酌着答一句,“皇上洪福齐天,自然能逢凶化吉。” 毓秀不依不饶,“既然是逢凶化吉,也要有凶有吉,你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我之前曾经历凶险?” 御医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话,姜郁温声笑道,“他们之前也只说皇上思虑过甚,皇上何必一醒过来就对他们咄咄相逼。” 毓秀知道问不出什么,就笑着摆摆手,让御医们回去。廉御医在外殿写了方子,交给内侍取药。 姜郁跟出门,小声问毓秀如何,几个御医都如释重负,“皇上的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气色也恢复了八成,喝几副温和的补身药就没事了。” 姜郁生怕毓秀生疑,只说了只言片语就拿着药方匆匆回了内殿。 毓秀从姜郁手里接过药方,大略看了看,“的确只是寻常补药。那一日我病的突然,朝上可曾有什么传言流出?” 姜郁摇头道,“皇上昏倒的时候,左右相和工部堂官都在勤政殿,他们以为皇上只是体力不支,只望皇上保重龙体。” 毓秀一皱眉头,“前朝可有要事等着处理?” 姜郁将毓秀的两只手放在手里轻轻抚摸,“皇上放心,朝臣得知你卧病在床,这几日都没人上折子,寥寥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我都帮你处理好了。” 毓秀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千言万语憋在心里,她反倒有点埋怨姜郁,要是她醒过来的时候,身边陪着的是华砚,凌音,或是洛琦,她也不用装哑巴了。 姜郁猜到毓秀有话想问,可不管公事私事,他都不想答。 难得这一次毓秀劫后余生,身边陪着的人是他。 “大概是勤政殿的床太舒适,皇上才睡了这么久。” 毓秀明知姜郁调侃,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猜到她睡着的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一般的事,而是很重要的事。 “舒雅的病情如何?” 姜郁见毓秀问的急切,就一本正经回了句,“宫外传来消息,舒雅的病情缓解了不少,可人还没有醒。” 毓秀犹豫半晌,直言问一句,“伯爵这些日子可有动作?” 姜郁轻咳一声,“伯爵因为舒雅的病,上书告假一月,这几日她足不出户,在府里陪伴女儿。” 毓秀舒一口气,轻叹道,“工部几位堂官可曾上书?” 姜郁点头道,“工部的三位堂官都上了奏折,却并未议政,而是听说皇上病了,上的请安折。” 毓秀听出姜郁说话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意味,就扭头想看一眼他的表情,可两个人离的太近,鼻尖碰到鼻尖,倒像是有情人在四目相对。 姜郁笑着贴上毓秀的鼻子,毓秀满心尴尬,才想把头转到正面,就被他捏着下巴轻吻了嘴唇。 毓秀不想姜郁再深入,忙推开他的手把头低了,“我睡了这么多天,身上十分难过,请伯良吩咐预备洗澡水。一昏一醒,虽算不得大病初愈,到底还是要洗去一身晦气。” 姜郁被拒绝的有点难堪,可转念一想,她兴许是在害羞,又或是担心自己不够整洁,才特别回避与他亲近,毕竟在她昏迷之前,她与他的相处十分和谐融洽。 姜郁把毓秀扶靠到床上,吩咐人备轿,摆驾回金麟殿。 等候在外殿的宫人听说毓秀醒了,个个欢天喜地,几个嬷嬷都抹了眼泪,侍从们也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毓秀裹着厚厚的大袍,被稳稳抬回金麟殿,内侍再偏殿准备了洗澡水,嬷嬷们伺候毓秀沐浴更衣,洗脸漱口。 华砚等人听说毓秀醒过来的消息,也纷纷赶来金麟殿。 毓秀洗漱完毕,与众人见面,她见华砚几个面色深沉,就猜到他们有话要说,因为姜郁在侧的缘故,他们只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毓秀又一直头昏,大家只略坐一坐就告退回宫。 姜郁把毓秀扶到床上,屏退宫人,单膝跪到她面前问道,“皇上,我是同他们一样回宫,还是留下来陪你?” 毓秀身心俱疲,本无力周旋姜郁,可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打起精神做戏,无奈之下,只得强撑精神,握住他的手,讪笑着说一句,“你要走,我哪敢留你。” 姜郁反握住毓秀的手,轻声笑道,“皇上留我,我就不走了。皇上在勤政殿住了几日,我就在勤政殿住了几日,这几天我一直同你形影不离,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毓秀明眸闪闪,对姜郁笑道,“多谢伯良费心。” 姜郁站起身,抱了毓秀,将她平放到床上;他脱了外袍,灭了几盏灯,放下龙凤帐,靠着她躺到她身边。 两个人执手并肩躺了半晌,姜郁就撑起身吻了毓秀。 若他要的只是单纯的一个吻,毓秀兴许会忍耐,可他在亲吻她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很有侵略性,她就不能坐以待毙了。 毓秀推开姜郁,拼命呼了两口气,“我肚子好饿。” 姜郁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一时哭笑不得,“你睡了三天,粒米未进,肚子饿也不稀奇,可你刚才怎么不说,偏要等到现在才说。” 毓秀讪笑着回了句,“刚醒过来的时候不觉得饿,现在才觉得饿。” 姜郁哀哀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叫人为毓秀准备温粥。 毓秀不紧不慢地吃了粥,又重新漱了口,再躺到床上的时候,就拿背对着姜郁。 姜郁猜不到毓秀的心意,就试探着问一句,“皇上明日还要上早朝吗?” 毓秀闷声闷气地回一句,“既然我醒了,自然要尽早给朝臣一个交代。” 姜郁见毓秀执意,也不好再劝。二人沉默半晌,他又贴到她身后抱住她,“毓秀,我等了这么久,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你睡着的时候,我只觉得不甘心,还好你醒了。” 他手上的暗示十分明了,她也不能再装糊涂,只能直面拒绝,“我还没准备好,我不想同你在这么一个仓促的情况下在一起。” 姜郁一声轻叹,半晌又开口问一句,“你还喜欢我吗?又或者说,你喜欢过我吗?” 毓秀讪笑道,“我从前为你闹了那么多笑话,怎么会不喜欢你。” “那现在呢?” “现在……” 毓秀犹豫了一瞬,没来得及马上回话,姜郁心里渐渐生出寒意,禁不住冷笑道,“你想说你终于弄清楚看明白,你曾经对我的喜欢,只是年少时的荒唐迷恋。” 毓秀心有哀戚,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对姜郁表白,他们之间掺杂了太多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即便她诉说的感情是真的,她对他的吐露衷肠也掺杂了太多的不单纯。 毓秀从前一直追求纯粹的感情,在她看来,喜欢不能做交易,她不会装作不喜欢一个人,更不会装作喜欢一个人。 三年前的她却万万想不到,将来有一天,她会用她自己,用向一个男人示弱的姿态来达到目的。 175|1.1独发 “罢了罢了, 我不该逼皇上说违心的话。皇上身边人来人往, 你就算喜欢了别人,也是人之常情。” 姜郁说这话并非完全出自真心, 却多少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只当我自作多情,从今晚后,臣与皇上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毓秀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 姜郁以为她也在赌气, 半晌之后,他却听到了轻而不闻的抽噎声, 起初他还以为是幻觉,直到伸手摸上她的脸,他才确认她是真的在掉眼泪。 要是他记得不错,毓秀从前从没在他面前失态至此, 不管是她年少时做那些荒唐的事却得不到回应, 还是大婚之后她被迫面对他的冷漠,又或是在帝陵之中那一场劫后余生。 姜郁的脑子乱成一团, 心也被莫名的酸涩情绪填满, 他用蛮力将毓秀扳到与他面对面, “皇上这样, 叫臣情何以堪, 你觉得为难的话, 我不再催促你就是了。” 他一边胡乱说着温柔的话安抚她, 一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毓秀窝在姜郁怀里,面上柔弱,心里却只觉得难堪,懵懂无知时,她从不觉得眼泪这种东西会成为演戏的道具,又或是……一件武器。 如果此时此刻陶菁在她面前,看过她略显拙劣的表演,必定会用调侃的语气说一句,“皇上流下几滴泪,就要收回几座城,不知皇上为皇后流的泪,能换回几座城池?” 毓秀狠狠闭上眼,想把陶菁从他脑子里赶开,可她努力了半晌,却还是看得到那个人略带嘲讽的表情。 姜郁在毓秀耳边呢喃了几句,自言自语半晌,又嗤笑着问一句,“为什么你偏偏这么对待我?” 毓秀正灵魂出窍,根本就没听见姜郁问了什么。 姜郁等了半晌也没有得到回应,帐中昏暗,他看不清毓秀的表情,就捏着她的下巴问一句,“皇上怎么不说话?” 毓秀怏怏回神,故作泰然自若地摸了一下姜郁的头发,“你要我说什么?” 她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她连他问了什么都没听到。 鬓发被郁秀指尖触到的一刻,姜郁的心也苏苏麻麻,“皇上对别人和颜悦色,形容亲昵,为何在面对我的时候,却不容我亲近半分。” “别人……是什么人?” “华砚,凌音,洛琦,舒雅,纪诗,还有那个你专宠的侍从。” 毓秀嗤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与他们相处的时候要比与你相处的时候自在的多。” 姜郁手一滞,笑容也僵在脸上,“果然如此,你拒绝的就只有我。” 毓秀猜到姜郁想问什么,他也知道他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答案,她就顺从他的心意回一句,“我与他们在一起自在,与你在一起拘谨的缘故,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 姜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皇上说什么?” 毓秀故作羞态,“你不是听到了吗?之前一直逼我说,我说了,你又装作没听见。” 姜郁很久以前就认定自己不会因为这种事心动了,可当他真的听到毓秀嘴里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却跳的比平时要快得多,“我没听清,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毓秀把头埋到姜郁怀里,小声嗔道,“我从前对你说过无数次,你只当没听见,即便是我整个人挡在你面前,你也要视而不见绕了我走。” 姜郁想起锦鲤池的事,也觉得好笑,更多的却是淡淡的心酸,“我不是故意对你视而不见的,我曾经也想跟你说话,对你笑,回应你的喜欢,可是我不能。” 毓秀下意识地就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能?” 其实答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不管姜郁给出什么理由,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何况现在的他和她眼里看到的,心里想要的,都不只是儿女私情这么简单。 毓秀早就找到了比感情更让人迷醉上瘾的东西,对于这样东西的追逐,要比对感情的追逐有趣多了。 姜郁半晌也没有回话,他知道即使他对她说了实话,把当初明哲弦的那一番话原原本本的告诉她,听在她耳里也只像是一个借口。 错过那个曾对他一往情深的率真少女,大概是他这辈子都必须要面对的遗憾了。 毓秀见姜郁发呆,就笑着拿手在他面前划了划,“明日还要早起,我们早些歇息吧。” 姜郁哪肯放她睡,“再对我说一次喜欢,我想回应你。” 氤氲的气氛,暧昧的语气,飘在她耳边的,真像是魔鬼诱惑的私语,毓秀在理智上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情感上却还是忍不住悸动不已。 年少时的她脑子里唯一的念想,就是盼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姜郁的回应,可当从前期盼的事真的要发生的时候,她心里的感情却如此复杂。 不管他真心也好,做戏也好,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他们从很久以前就被安置在了一局棋的对立面,注定要拼尽全力厮杀,一决高下。 “说一次已经耗尽了我的勇气,我不会再说了。” “你不说,我就不说。” “你说不说是你的事,我心里知道就行了。才吃了东西,我真的有点困了,我们早些睡吧。” 姜郁见毓秀闭上眼睛,他也不好再没完没了地对她说话,表白的话卡在嘴里,说不出的难过,在此之前,他还能自我安慰,安慰自己说他对她所有的亲密爱恋,甜言蜜语,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让她放下心防的一场戏,可如今那三个字闷在心里,倒像在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 不出一会,毓秀就睡着了,姜郁把她从怀里拉出来,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厌恶自己。 第二日清晨,毓秀醒过来的时候,姜郁已经醒了半晌,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温柔。 毓秀被姜郁看的脸红,就笑着问一句,“伯良醒了为什么不叫人伺候更衣?” 姜郁没有回话,只在毓秀头上轻吻了一下。 毓秀明知他对她的宠爱是假的,她却还是禁不住有点害羞。 姜郁见毓秀故意扭过头不理他,就生出想捉弄她的心思,还来不及动作,毓秀就高声叫一句来人。 一早等候在外的宫人一涌而入,伺候二人洗漱换装。毓秀喝了清粥,换了朝服,打起精神往仁和殿。 姜郁要回永乐宫,他们就一起出门。 毓秀上了轿,与姜郁只是作别,“伯良午膳不用等我了,我们下午在勤政殿见。” 姜郁笑容不减,语气却带了一点调侃,“皇上打算请谁陪你午膳?” 毓秀笑道,“我病倒那日,原本是约了洛琦同我陪我一起下棋的,如今我醒了,也该履行承诺。” 姜郁笑着点点头,“既然皇上与思齐有约,臣晚些时候再过去,皇上要是觉得劳累,就把奏折交给我批就是了。” 毓秀满面笑容地应了,姜郁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直到身边的侍从催促,才吩咐回永乐宫。 早朝时,朝臣纷纷恭贺毓秀痊愈,有知情的也不敢提闻人离与太妃下的懿旨,毓秀询问了几件事,相关之人应答如流,从前好争斗的几派,也难得的一团和气。 毓秀心里觉得蹊跷,拿眼看向程棉与迟朗,他二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眼中却多了些多内容。 散了早朝,毓秀唯恐人生疑,就没有单独召见程棉,而是径直回了勤政殿。洛琦接了旨,一早就等在殿中。 毓秀与洛琦相让着入席,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屏退了宫人。 毓秀不说话,洛琦也不说话,二人对面沉默了半晌,毓秀越发肯定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思齐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洛琦原本就在心里犹豫着怎么开口,“皇上昨日醒来之后,臣与皇上匆匆一见,也不知我们离开金麟殿之后,皇后可曾有对皇上说了什么。” 毓秀笑道,“就是因为皇后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所以我才问你。” 洛琦一皱眉头,“皇上还不知道太后下了一道懿旨?” 毓秀见洛琦目光游移,心里就生出不好的预感,“太后下了什么懿旨?” 洛琦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太后许诺了皇上与北琼联姻之事,下懿旨叫礼部斟酌国礼。” 毓秀大惊失色,“为何?” “三皇子殿下一口笃定皇上曾许诺他婚事。” “单单凭他片面之言,太后怎么敢就自作主张。” 洛琦见毓秀惊诧如此,就猜到她还不知道她喝了闻人离的血。 “皇上昏迷了三日,御医束手无策,合宫上下焦急不已,后来是因为皇上饮了三皇子殿下的一杯血……” 毓秀觉得匪夷所思,“皇后说我的病只是劳累过度,是假话不成?” 洛琦摇头道,“皇上病倒的时候,臣等都在外守候,若只是劳累过度,怎会昏迷不醒。如今皇上平安无事,恐怕真的是仰仗三皇子殿下那一杯龙血。” 176|1.1独发 闻人离…… 龙血…… 毓秀万万不敢相信她醒过来是因为闻人离的一杯血, 姜汜等人又拿这个做借口擅作主张。 洛琦见毓秀目瞪口呆, 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二人正面面相觑, 外头就通传太妃求见。 来的到巧。 毓秀与洛琦对望一眼,平稳心绪,吩咐请姜汜进殿。 姜汜被两个侍从扶进门,走到殿中勉强对毓秀行了一礼,“昨日皇上醒来的时候, 臣病卧在床, 宫人未敢打扰,直到今早醒来时才得知皇上病愈的消息。臣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 只待皇上下了早朝,就匆匆赶了过来。” 毓秀上前扶起姜汜,“太妃病了这些天,务必妥善休养, 不要随意走动。原本该是朕去拜见太妃。” 洛琦也起身对姜汜行了一礼, 站到一边。毓秀叫人撤了午膳,扶姜汜进内殿同坐。 姜汜细细打量了毓秀, “皇上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可喜可贺。” 毓秀笑着回一句, “多谢太妃挂怀。太妃也要保重身体, 切记操劳。朕听说在我晕倒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 太妃对礼部下了懿旨, 吩咐草拟国书, 预备国礼,促成与北琼联姻之事。” 姜汜看了一眼陪坐的洛琦,洛琦一脸泰然。 “臣的确曾下一道懿旨,一则是闻人离笃定皇上曾许诺他婚约,二是情况紧急,臣与皇后等商议之后,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先应承闻人离所请,等皇上醒来再做打算。” 毓秀心里恼怒,面上却还保持平和,“朕现在醒了,不知还能做什么打算。” 姜汜从毓秀的话里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味,就笑着回一句,“不如皇上召闻人离进宫,再做定夺。” 他这是三言两语把责任推到她头上,预备全身而退了。 毓秀明知姜汜故弄玄虚,也发作不得,他只喝了几口茶就咳嗽不止,她不得不吩咐宫人将他送回永寿宫,传御医看过。 姜汜一去,洛琦就屏退宫人,坐到毓秀对面,斟酌着说一句,“依照北琼当朝的局势,不出意外,会是闻人离继位,两国君上缔结婚盟,如同两国缔结国盟。若闻人离继位之后,皇上肯下嫁,边境也多一层屏障,且不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样好处。” 毓秀笑道,“自从闻人桀登基,北琼边境虽然安定了许多,却不知来日如何。思齐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闻人离极力促成这事,我怀疑他别有预谋。” 洛琦一皱眉头,“皇上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想。” 毓秀点头道,“我猜他是为了恭帝。” 洛琦默然不语,若有所思,毓秀淡然饮了一口茶,高声叫一句来人,吩咐传旨到驿馆宣闻人离觐见。 宫人领旨而去,毓秀见洛琦面有异色,就问一句,“思齐有话要说?” 洛琦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了句,“昨日闻人离为滴血给皇上,刺破心口,御医替他包扎的时候说他伤得不轻。” 毓秀一愣,端着的茶杯本已送到嘴边,又被她放回桌上,“一杯血而已,他为何刺穿胸口?” 洛琦摇头道,“我等都在外殿等候,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毓秀点头对洛琦道,“他既然是自伤,下手的时候不会不把握分寸,我们且等他有什么回应,大不了他不来,我亲自去见他就是了。“ 她一边说,一边引洛琦去外殿,从桌上取了这几日的奏折递给他看,“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朝臣的上书都是姜郁批阅的,我还来不及一一看过,不如思齐帮我看一看其中有没有不妥之处。” 洛琦在下位看奏折,毓秀就端坐在龙椅上大略翻看了新递上来的奏章,心中明了,笔上却一字不批。 半晌之后,洛琦将姜郁批过的奏折呈还给毓秀,躬身道,“皇后批的折子并没有什么蹊跷。” 毓秀一声轻叹,“兴许真如姜郁所说,朕卧病在床的时候,朝臣没有要事禀报,又或许,是他故技重施,自作主张隐瞒了一些事。” 洛琦猜测因为之前北琼以良驹为聘礼的事,毓秀已对姜郁心生忌讳,之后二人又一同经历了帝陵里的危机,他们之间的嫌隙恐怕不会轻易消除了。 毓秀小心将奏章放回原处,与洛琦执手回了内殿,在榻上摆了棋盘,二人各取一色,悠然对弈。 “皇上那日召见左右相与工部两位堂官,可有结果?” 毓秀笑道,“阮青梅自然极力反对修改工部例则。” 洛琦谨慎落下手里的棋子,一抬头,正对上毓秀的笑眼,他一时怔忡,赶忙低头回避,“姜壖的态度如何?” “思齐以为呢?” “既然皇后去见了姜壖,姜壖自然不会反对皇上的提议。” 毓秀点头道,“姜壖的确没有反对,他本就隐藏私心,想借机挟制舒景,如今遇到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想借我的手。” 洛琦沉默半晌,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姜壖这些年从舒景手里拿了吏部,户部与兵部,留给舒家的就只有一个工部。他之所以不反对皇上修改工部例则,大概是认定皇上针对的只是工部一部。” 毓秀冷笑道,“朕当初之所以执意要入帝陵,就是要为这一次大张旗鼓地整治工部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还不能即刻处置那一帮贪官污吏与混世庸臣,能借此机会先正规矩,立法度,这一步明棋下的,不算输。” 洛琦笑道,“皇上当初要的结果就是不要打草惊蛇,恭喜皇上如愿以偿。” 毓秀收敛笑容,长长叹了一口气,“朕昏迷不醒这三日,做了很多梦,有的梦虚无缥缈,有的梦却十分清晰。舒家根基深厚,工部只是他们敛财的一个手段,舒家依靠财富延展了多少枝节,都还是未知之数。舒雅这一病病的蹊跷,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思齐务必嘱咐凌音再派人详查。” 洛琦才要回话,门外就通传“皇后驾到”。 毓秀快手弄乱了棋盘上的棋子,吩咐宣姜郁觐见。 姜郁进外殿时特别看了一眼龙桌,桌上的奏折果然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他走过去翻开几封新奏折大略看了几眼,才不急不缓地入了内殿。 毓秀笑着迎上姜郁,把他拉到自己座上,“伯良来的正好,这盘棋刚开局不久,我却已然落到下风,不如伯良帮我想想办法。” 姜郁看了棋盘上的局势,不自觉地攥紧毓秀的手,柔声笑道,“皇上之前这几步棋看似布了一个妙局,想请君入瓮,却不料中了思齐的计中计,反倒作茧自缚了。” 毓秀脸一红,面上也显出几分惭色,“我也知道是我自作聪明才造出这个困局,伯良帮我看看还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姜郁随意落了一颗子,一手伸到毓秀背后搂住她的腰。 对于姜郁的亲密举动,毓秀心里并不十分情愿,她却只能不动声色,暗暗忍耐。 洛琦一双眼只盯着棋盘,落子时也面无表情。 姜郁轻饮了一口茶,笑着调侃毓秀,“放着一堆奏折不批,只顾玩乐,” 毓秀一脸窘迫,胡乱打断姜郁的话,“伯良之前明明说会帮我批奏折。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御医之前明明嘱咐我不要费心劳神。” “皇上的借口还真多。” “怎么是借口,明明是实话来着。” 洛琦冷眼看二人你来我往,半晌也不得插话,他与姜郁针锋相对地下了十几颗棋,就知情识趣地起身对毓秀拜道,“臣请告退。” 毓秀漫不经心地对洛琦挥手道,“思齐容我仔细想一想怎么解这个困局,之后再到永喜宫与你下完这一局。” 洛琦躬身告退,他前脚才走,姜郁就抱着毓秀对她笑道,“臣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与皇上分别的这半日,我只想着早些过来见你。” 姜郁说话的时候,一贯冰寒的蓝眸也染上笑意,毓秀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就咬着嘴唇挣脱出他的怀抱。 姜郁用蛮力把毓秀又捞回怀里,细碎的吻落到她发上,额头上,“我们在南书房读书的时候,你纵使盯着我看个不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你眼里消失了?” 毓秀生怕他顺势吻下来,就把脸窝到他怀里,回抱他的腰闷声回一句,“就算我的眼睛没有看你,我的心也在看你。自从我情窦初开,眼里就只看得到你,你不要再说这种话逼我表白了。” 姜郁喉咙一紧,很想回一句“我眼里也只看得到你”,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咽了回去。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进宫时的情景。 如果这世上有一见钟情这种事,那么他对那个金眸栗发,貌美无双的皇储殿下,真的算是一见钟情了吧。 177|1.1独发 毓秀生怕姜郁会说出让他们都尴尬的话, 就匆匆叫了一句来人。 姜郁哭笑不得, 只能松手放了毓秀。 侍从进门之后先禀报一句,“三皇子殿下伤势危重, 恐怕不能入宫觐见,派人请皇上的旨意。” 姜郁闻言就是一愣,“皇上召闻人离入宫了吗?” 毓秀挥手叫侍从平身,温声对姜郁笑道,“太妃才来过勤政殿。” 姜郁笑容一僵, “皇上预备怎么做?” 毓秀笑道, “还能怎么做,他既然不进宫, 那我只能出宫去见他了。” “皇上要摆驾出宫?” “不不不,大张旗鼓出宫劳人劳力,不如轻装简行。” 姜郁蓝眸一闪,“皇上想便装出宫?”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 “便装也算不上, 不要惊动禁军就好,至于封道戒严就更不必, 我叫他们预备几辆车, 悄悄同我一起去就是了。” 姜郁一皱眉头, 显然不赞同郁秀的提议, “皇上贸然出宫, 中途一旦出了什么差错, 后果不堪设想。” 毓秀倒十分乐观, “我这一趟出宫是临时起意,除了你们谁也不知道,怎么会出差错,我加倍小心就是了。” 中途要真出了事,哪里是加倍小心就躲得过的。 姜郁明知毓秀心意已决,只能说一句,“皇上要去,臣请一同前去。” 毓秀拉住姜郁的手,轻声笑道,“你又不会武功,即便真出了什么差错,你也无能为力,难不成你还想像上次一样扑到我身上替我挡刀?” 姜郁还想说什么,却被郁秀挥手阻拦,“我这次去的无声无息,就是要看看闻人离耍什么花样,我会速去速回,绝不拖延。” 话说到这种地步,姜郁也不好强求,毓秀叫他留在勤政殿批奏折,她吩咐宫人预备车马,带人悄悄出宫。 马车走在中途,毓秀小心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一瞬之间,她不禁想起之前陶菁陪她出宫时的情景。 大概是她昏睡了三日的缘故,从前的一幕幕似乎已恍如隔世。也不知陶菁去了国子监之后,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自在逍遥。 毓秀摇头苦笑,想把那个人赶出脑袋,她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与他的那些细小的过往。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她要留心的人已经够多了,实在不该再为一个已经离开的人留出位置。 马车到达驿馆的时候,礼部主事恰好从闻人离下榻的房门前走过来,见到毓秀,她还呆愣了半晌,直到侍从提点皇上驾到,她才匆忙跪地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见这小官面有惊恐焦急之色,就走上前温声叫了句平身,“你有事求见三皇子殿下?” “启秉皇上,太妃懿旨下到礼部,尚书大人吩咐我们预备国礼,国信,当中有一些细节,要同三皇子殿下商议之后才得实行。” 毓秀点点头,亲自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官书,大略看过一遍,“这些东西可呈给三皇子殿下看过了,他是如何回复的?” “下官在外等了大半日,还不曾见到三皇子殿下,殿下的侍从只说他伤势危重,要静心休养,见不得人。” 毓秀攥紧手里的官书,“你先回去,之后的事我会亲自召见礼部尚书商议实行,你回禀上位的时候只说见到我就是了。” 小女官唯唯诺诺地应了,对毓秀行一礼,躬身告退。 毓秀吩咐人开门,不急不缓地带人进馆。 闻人离的侍从本还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分辨出毓秀的身份之后才惊慌下拜,“不知皇帝陛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毓秀笑着叫二人平身,“我等来的冒昧,也有失礼之处,听说三皇子殿下受了重伤,人昏迷不醒,朕心里十分担忧,才会急匆匆前来看望。他人现在哪里,可还能下地见人?” 两个侍从对望一眼,才要回话,内室的门就被人拉开了。 闻人离站在门前,除了脸色比从前苍白几分,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异处。 毓秀心里吃惊,不是说他在自己胸口刺了一刀,伤势危重吗,就算没有真的昏迷不醒,也该卧床休养,如此大摇大摆地行走,连演戏都懒得不成? 闻人离如愿以偿地在毓秀脸上看到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就笑着从房中走出来对她行一个礼,“原来是皇上驾到,下人们招呼不周,失礼了。” 毓秀上下打量了闻人离,似笑非笑地回一句,“朕之前下旨召三皇子殿下入宫,殿下却推说伤势危重,如今你一身英姿地站在这,竟看不出哪里伤势危重。” 闻人离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皇上错怪我了,旨意传到驿馆的时候我的确伤势危重。” 毓秀冷哼一声,“但凡伤势危重之人,或是气若游丝,或是有气无力,殿下与我对答如流,你是在说笑耍弄我吗?” 闻人离一把拉住毓秀的手腕,用蛮力把她拖进房中,一边甩关了房门。 跟随毓秀的周赟与康宁想冲进去也来不及了,闻人离的两个侍从挡在门口,笑容款款地说了句,“诸位稍安勿躁,我主只是想同皇帝陛下单独说几句话。” 周赟与康宁变了脸色,示意跟随的禁军侍卫,侍卫们推开闻人离的两个侍从,用力拍了几下房门,“皇上可有示下?” 他们问话的时候,毓秀的手腕还牢牢攥在闻人离手里,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满是挑衅。 毓秀毫无畏惧地迎上闻人离的目光,高声对门外吩咐一句,“朕与三皇子殿下有话要说,你们先在外等候。” 两人僵持到门外都安静下来,闻人离才松了桎梏毓秀的手,一边不紧不慢地解腰带。 毓秀心中惊诧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冷眼看他动作。 闻人离脱了外袍,见毓秀还面不改色,他脸上的笑容就多了一点玩味。 毓秀站在房中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闻人离一步步靠近她,不出一会,他上身就脱的只剩一件里衣。 她正盯着他胸口那一片红,他就扯开衣领,露出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胸膛,“一刀刺进胸口,依皇上看,算不算伤势危重?” 毓秀心中动容,面上却不想示弱,她万没有料到闻人离会将缠在身上的白棉布也扯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原本就伤在胸口这种位置,又少了压迫,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毓秀看着闻人离被染红的上身,哪里还矜持的住,捡起被他扔在一边的白棉布,胡乱压上他伤口,“你发什么疯?” 闻人离不止脸色发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一双眼却凌厉不减,“我只想问皇上,我这个模样,算不算伤势危重?” “好好好,你伤势危重,废话少说,快叫人进来帮你包扎伤口。” 闻人离随心所欲地推了毓秀一把,笑着说一句,“皇上这么怕我死,我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毓秀满眼都是鲜血,哪有心情同他废话,“你想高兴就高兴,想不高兴就不高兴。只别死在我西琳。” 闻人离面上尽是嘲讽,顾自拿棉布捂住伤口,款款坐到床边,指着桌上的酒坛伤药对毓秀道,“皇上不想我死,就劳烦你为我包扎。” 真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是被毓秀硬咽了,她快步走到桌边,用干净的棉布蘸了白酒,帮闻人离擦拭伤口,小心撒上金创药,包扎严密,再把他脱的乱七八糟的衣服扔到他面前,“殿下小心着凉。” 闻人离也不接衣服,只站起身把两臂一伸,“有劳皇上。” 毓秀暗自忍耐不快,拿起里衣帮闻人离穿了,“为了一句伤情危重,就只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殿下身为一国储君,是不是太冲动了。” 闻人离居高临下地望着毓秀,冷笑着回一句,“我学不来你与白鸿那一套韬光养晦,喜怒不形于色。我行事直来直往,一件事要做就做的彻底,否则我也不会答应刺穿心口取血。” 毓秀明知闻人离有邀赏的意味,她却不想顺遂他的心意让他太得意,“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我会醒过来是因为喝了殿下的一杯血。” 闻人离呵呵笑了两声,挥开毓秀帮他系中衣带子的两只手,“皇帝陛下想抵赖不成?” 毓秀故作懵懂,“朕不懂皇子殿下的意思,我有答应过你什么?” 这分明就是想抵赖了。 闻人离面上虽笑,表情却变得有点可怕,“难道皇帝陛下是言而无信之人,西琳是出尔反尔之邦?” 毓秀笑道,“出尔反尔的事,朕自然不会做,既然太后已对礼部下了懿旨,朕自然会遵照她的意思应允殿下联姻的请求。只是,殿下若不想在这一桩国事中低人一等,就只有等你继位了再来娶我。” 178|1.1独发 闻人离见毓秀一脸戏谑, 分明是在挑衅, 就淡然回一句,“皇上巧言令色, 只不过想拒绝我罢了。你以为阻挡得了我几年,既然你亲口允诺,我们且走着瞧就是了。” 毓秀笑道,“殿下何必动气,比起联姻的事, 你更在乎的是与我姨母见面。你分明就是在等我拒绝你的时候, 再找机会同我提条件。” 闻人离被拆穿却面不改色,“皇上已命禁军把守帝陵, 里面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何况是我。” 毓秀一皱眉头,吞吐着回了句,“帝陵的事牵扯了很多人, 朕也无能为力。” 闻人离冷冷望着毓秀, “皇上是爱憎分明之人,有恩必报, 有仇必消。这一次的事, 终究是你欠了我。” 毓秀漠然摇头, “皇子殿下逼我应承双皇之姻, 你我纠结已了。姨母的事, 我无能为力, 她当初既然选择不见你, 自然有不见你的理由。” 闻人离面无表情,眼中却渐渐显出愠色,“皇上才看过我的伤口,这就忘了?联姻的事,你伶牙俐齿的推辞,入帝陵的事,你又说你无能为力,为一杯心头血,我不顾自己的性命,你预备如何给我一个交代?” 毓秀的确不喜欢欠人的情,她大概猜得到闻人离故意刺穿心口,为的就是让她亏欠他一条性命。 “皇子殿下要我做的事,我无能为力,帝陵由禁军把持,禁军的首领是他们趁我困在陵中时擅自更换的,他并不是我的人,我放你进去,如何向朝臣解释。” 闻人离笑道,“宫中不是有一条密道吗。” 毓秀闻言,心里吃惊不小,面上却故作无恙,“皇子殿下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谣言?” 闻人离似笑非笑地盯着毓秀,“是不是谣言,皇上心里清楚。我不止知道皇宫里有密道,也知道密道的入口在哪里。” 毓秀自然不会接闻人离的话,就淡然沉默不语。 闻人离死死盯着毓秀,冷笑着说一句,“密道的入口不在皇上的金麟殿,而在皇后的永乐宫,我没有说错吧。” 他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再咬死不认只会让他恼羞成怒,毓秀不得已,只得讪笑着敷衍一句,“皇子殿下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且不说你的消息根本是假的,就算真有密道在永乐宫,朕也没法悄无声息地带你进去。” 闻人离笑道,“皇上没办法,我却有办法,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你回来,为的是等你投桃报李,助我一臂之力。” 毓秀想也不想,才要拒绝,就见闻人离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上桌子,脚下踉跄,身子也晃了两晃。 他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衣领都浸湿了。 不会是疼的忍不住了吧。 毓秀犹豫了一下,本想过去扶他一把,却被他摆手拒绝,“皇上只带我去永乐宫就是,之后的事我会处置,不用你操心。” 毓秀一个不字还未说出口,闻人离就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面前,“我变成这样可不是为了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你是西琳之主不假,可我若是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拒绝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烈火的眼色,让人难以直视,威胁人的时候,更显得目眦欲裂,莫名可怖。 毓秀对准闻人离的伤口,狠狠推他一把,他胸前一阵剧痛,不自觉就放了抓她的手。 “我不管你从前如何张扬跋扈,目中无人,我也不管你在北琼如何众星捧月,位高权重,我更不管你对我是不是有救命之恩。你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认清我的身份,和你我身份代表的一切。你若再敢对我不敬,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闻人离急怒攻心,心里把毓秀撕碎了好几遍,却动不得手,也骂不出口,“你给我记住,你对我放肆,仰仗的不是你皇帝陛下的身份,我不打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 谁是你女人。 毓秀才要据理力争,闻人离就从桌上的瓷瓶里取了一颗小药丸,塞进她嘴里。她拼命挣扎了几下,无奈他力气太大,根本就挣脱不了他的手。 药丸明明还含在毓秀嘴里没有咽下去,她的意识就渐渐飘远,眼前也模糊成一片,完全变黑以前,看到的就只有闻人离邪魅扭曲的一张脸。 糟糕…… 真是糟糕…… 毓秀四肢无力地被闻人离抱上床,想开口叫人,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昏倒之前,她禁不住哀叹世事无常,居然会真如姜郁所说,出了意外。 闻人离彻底放倒毓秀之后,自己也支持不住,猛灌了两口酒,倒头躺到她身边。 毓秀再醒过来的时候,外袍已不在了,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凌乱,闻人离白着脸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气色竟比之前好了许多。 “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毓秀问话的云淡风轻,闻人离却忍不住有点吃惊,“皇上失了身,反应却如此平淡。” 毓秀冷笑道,“失身与否,我自己最清楚。殿下伤成这个样子还要故弄玄虚,真是可笑。” 闻人离被嘲讽的脸一阵红,嘴巴却不饶人,“要不是我受了刀伤,一定会教训你。本钱拿不到,利息是一定要的,我做的不比我没做得少。” 毓秀揉着头站起身,整理衣衫哼笑道,“殿下不必再兜圈子,有话直说。” 闻人离似笑非笑地打量毓秀,一脸的好整以暇,“陛下那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我的用意,这个蒙汗药药力凶猛,短则一刻,长则一天,只要你将你的皇后迷倒两回,本王来去帝陵自然不成问题。” 毓秀不急不缓地倒了一杯凉茶,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既然殿下的药如此有效,我应承你就是了。事先说好,我为殿下做这一件事,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你见了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人,也不枉心口挨这一刀了。” 闻人离原本以为毓秀会推辞一番,却没想到她应承的这么轻易,“一言为定。三日之后,等我稍稍养好了伤,自会进宫拜见。” 毓秀笑中满是嘲讽,“奉劝殿下多将养些日子,毕竟明知自己要昏倒,就下手迷翻身边的人来挽回面子这种事,至多也只能做一次。” 闻人离眼中的窘迫一闪而过,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凌然。 毓秀心里好笑,也不拆穿他,“朕叫人带了最好的伤药和补药,殿下安心休养。” 话一说完,她就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周赟康宁与一干侍卫忙迎上前,众人面上皆有焦虑之色。 毓秀淡然叫平身,回头看了一眼故作姿态的闻人离,吩咐回宫。 一出馆门,毓秀才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黄昏时分,车行缓慢,回到皇宫的时候天都黑了。 毓秀先去了勤政殿,姜郁却已不在,宫人只说皇后殿下批完奏折就回了永乐宫。 毓秀只好又转去永乐宫。 宫人才布了晚膳,姜郁迎出门对毓秀行了一个礼,拉着她的手一同入席。 “皇上去了这么久,臣还以为你赶不及回宫用晚膳了。” 毓秀只笑笑不回话,起身到一边净了手,又漱了口,姜郁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回到桌前,他却变了脸色。 “皇上的龙簪怎么不见了?” 毓秀被问的一愣,“什么龙簪?” 姜郁轻蹙眉头,“皇上出宫的时候头上明明戴着两根龙簪,怎么不见了。” 她不止龙簪不见了,发髻也有些凌乱,更别提衣服上的褶皱。 毓秀好不懊恼,懊恼自己回宫的时候该先去换身衣服整理梳妆,不该直接跑来永乐宫。 姜郁见毓秀迟迟不回话,心里自然多了很多猜想,首当其冲的就是她把自己的簪子当成信物送给闻人离了。 闻人离笃定毓秀亲口答应联姻的事,姜郁本还以为是他信口开河,趁火打劫,可之后,他竟用匕首刺了心口取血,他就不得不怀疑他对她的心意了,再加上她今日在驿馆整整耗了半日…… 回想当初在帝陵里的种种,姜郁心中又多了几分纠结。且不管毓秀应允联姻是为了权政还是私情,他都不想她与闻人离有所牵扯。 毓秀见姜郁发愣,就猜到他是误会了,可要她解释,她又不知从何说起,被迷翻了在驿馆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这种话,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二人尴尬地用了晚膳,从头到尾也没说几句话,之后用茶对弈的时候,他们也只说了无关紧要的事。 侍从们都看出气氛诡异,到了就寝十分,周赟就上前问毓秀要不要摆驾回宫。 毓秀生怕她与姜郁再生嫌隙,那她之前的努力与忍耐就都白费了。 “伯良想我留宿吗?” 姜郁一抬头,正对上毓秀满含笑意的眸子,仿佛他们之前相顾无言的难堪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留下意味着什么,皇上想好了吗。” 179|1.1独发 毓秀对姜郁展颜一笑, 没有回话。 二人默默换衣洗漱, 屏退宫人。 姜郁去灭灯,毓秀望着枕边的金如意发呆。该死的, 她居然想起陶菁对她说过龙床上的如意盈满煞气的事了。 姜郁放下龙凤帐,笑着坐到毓秀身边,“皇上怎么看如意也看呆了?” 毓秀笑道,“之前在金麟殿,朕曾经打破了一个玉如意, 还划破手流了血。” 姜郁满心好奇, 温声笑道,“之后呢, 皇上手上留疤了没有?” 毓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苦笑着摇摇头,“龙血有起死回生之效,当初我只以为是无稽之谈,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要靠饮一杯龙血才活的过来。” 姜郁猜对毓秀说这一番话的人是陶菁, 一想到她才失神时的表情,他的笑容就有点僵硬。 “皇上既然选择留下, 我只当你应允我, 我不会一开始就做到最后, 可我们也要试着一点一点的亲近。” 毓秀犹豫了一下, 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伯良, 我喜欢你很多年, 可我们真正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却很短,我不想我们仓促地就陷入一个乱局,你能明白吗?” 姜郁笑着闭上眼,低头吻上毓秀的唇。 毓秀猝不及防,才想扭头躲过,颈子就被姜郁搂住了。 他捧住她的脸,温柔却强势地吻她,她虽然一直都没有回应,可最后还是抵不过他的攻势打开了牙关。 姜郁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脑子却发热到失去思考的能力,不觉中他的手已经伸到她的衣领,扯开她中衣的带子。 毓秀挣扎了一下,却还是阻挡不了姜郁将她的衣服拉下肩膀,他顺着她裸*露的皮肤吻下去,本还辗转动情,却在看到一个模糊的痕迹时呆愣当场。 毓秀起初满心慌乱,不知该如何收场,不料姜郁却突然停了动作,她趁他发呆的时机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才想把落到手腕的衣服穿回来,就被他抓住了胳膊。 姜郁紧紧盯着毓秀,她的锁骨之下,心口稍上,他试图分辨那是一个什么痕迹。 毓秀见姜郁表情诡异,也好奇地看了一眼,她看到自己身上的那条红色印记后也吓了一跳。 姜郁恍惚的当口,毓秀已下了地,她走到灯下,举起一面小铜镜细细地看。 她身上的印记竟是一条龙的形状,花纹细腻,栩栩如生。 毓秀望着那条赤金小龙,目瞪口呆,这样一处精致的纹绣,少说也要绣一天,绝不可能是在她昏倒的那两个时辰绣上去的。 且不说她胸口一点也不疼。 这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的时候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毓秀伸手摸了两下,又试着擦了两下,龙绣没有一点要掉落的痕迹。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姜郁却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皇上身上的纹绣,是今天绣上去的吗?” 毓秀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 姜郁的心凉了一半,“这么说,这个东西不是绣上去的,是自己生出来的?” 毓秀也觉得匪夷所思,打死她她也不愿相信,这条龙的存在与她喝了闻人离的血有关。 二人对望半晌,都觉得有点难堪。毓秀整理好衣衫,对姜郁笑道,“明日请御医来瞧瞧。” 姜郁面无表情的点头,蓝眸中的火焰也熄灭了大半。 毓秀上床之后睡的很熟,姜郁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晚上,最后还是抱住她才渐渐睡着。 第二日毓秀早起时,姜郁还睡着,她就吩咐宫人不必惊动,顾自洗漱换衣用了早膳,去了仁和殿。 毓秀起身的时候,姜郁不是没有知觉,只因她下床之前曾轻轻与他五指交握,他心里期待更多,就刻意把自己困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有睁眼。 直到毓秀离开永乐宫,姜郁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睡去。 早朝的时候,阮青梅启奏修改工部例则,凌寒香与姜壖都和声附议,毓秀就顺势降了旨意,至于负责主持修改例则的人选,则要慎重斟酌之后再作定论。 姜壖见毓秀没有命阮青梅全权负责修改例则的事,心里就有了猜想,再加上他明知阮悠伤的蹊跷,难免就怀疑阮悠是毓秀的心腹。 何泽等也各怀心事,散朝之后,几人就故意比别人晚走了一些,同姜壖一同下阶。 南宫秋跟在姜壖身后,轻声请一句示下,“我等可要同姜相回府?” 姜壖摇头道,“今日没什么缘由,众人一起行事不妥。为修改工部例则的事,我已得罪舒景,若她借机弹劾,给我等安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也十分麻烦。皇上针对的是工部,我们且稍安勿躁,坐山观虎斗。” 南宫秋点点头,何泽却一改往日的淡然,脸上的笑容也无光,“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相爷,我们该早做准备才是。” 何泽执掌吏部多年,阅人无数,经历的事更不下百,姜壖一直相信他看人看事的眼光,如今他心中存疑,他该及早安抚,于是他就对南宫秋与岳伦说一句,“我与天官稍作商议,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岳伦点头应是,与南宫秋二人出了宫门之后就各自回府。姜壖与何泽走了一个前后,约定在相府见面。 何泽以看字画为名,在姜府用了午膳,午膳过后,姜壖就屏退闲杂人等,与何泽在书房喝茶。 “今日在朝上,老夫就发觉天官面有忧虑之色,你是不是怀疑皇上什么?” 何泽摇头叹道,“自皇上从帝陵里出来,我心中就莫名不安。巧合也好,意外也罢,我总觉得她下旨修改工部例则的事有蹊跷。” 姜壖一脸泰然,慢饮了两口茶,笑着问了句,“天官觉得哪里蹊跷?” 何泽一皱眉头,“依我看来,帝陵只是皇上借题发挥的一个因由,她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安心要对工部下手。” 姜壖笑道,“除此以外,天官还觉得哪里不妥?” 何泽道,“皇上出帝陵之后,好一番慷慨陈词,看似是因为她在陵里遭遇凶险,恼羞成怒,实则她却进退有余,剑指阮青梅。若不是阮悠伤的时机不对,有她从旁指证,皇上恐怕会将相关的官员就地缉拿审问,雷厉风行地清洗工部。” 姜壖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面上却还十分泰然,“天官怀疑的这几件事,老夫也都怀疑过,之后却被我一一推翻。其一,皇上入帝陵的确是被迫而为之,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有二,一是密谋夺权夺财的灵犀公主,二是为了寻人见人的北琼皇子。皇上被他二人劫持,几度性命堪忧,她为人虽绵软,到底是一国之君,受了委屈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若她出陵之后不发脾气,不追罪责,我才觉得蹊跷。如今她干脆利落地发泄火气,追责阮青梅,倒也合理合情。” 何泽讪笑着点点头,应和道,“若皇上入帝陵的确如相爷所说是被胁迫,而并非她早有预谋,那她出陵之后问责工部也算是合情合理。” 姜壖冷笑道,“至于皇上之后为何没有大肆拿人问罪,大约同她一贯的软弱性格有关,她不敢得罪闻人离,也不敢拿动灵犀,不止没有追责阮青梅,就连工部之中的微官末吏她也没胆量罚抄一个。即便是修改工部例则的事,她也要伯良出宫问我才实行,她虽然气愤,头脑却还算清醒,明了自己的位置在哪里。相比野心勃勃,却愚蠢张扬的灵犀,还有那几个不知底细的藩王郡主,皇上仍是最适合坐在皇位上的人。” 何泽收敛笑容,半晌又开口道,“臣担心的是,皇上下旨修改工部例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她又会命人修改户部例则,刑部例则,吏部例则。” 姜壖摇头轻笑,似胸有成竹,“老夫看到现在,不得不承认皇上比她看起来聪明的多,也懂得韬光养晦,且不说她没有那个胆量染指吏部户部与兵部,就算她有心想改各部例则,也无人可用。工部上下贪得无厌,一盘散沙,她想整治,有一百个理由整治。户部,吏部,兵部却如铁桶一般,皇上轻易找不到错漏,就算她有心刁难,我们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何泽见姜壖言辞笃笃,也不好再说甚。 姜壖自以为他把毓秀牢牢捏在手里,无论是之前舒娴所说,还是如今何泽所虑,除非毓秀之后还有动作,否则他都觉得不值一提 姜壖与何泽密会的事,修罗堂自然一早就禀报了凌音。 凌音去勤政殿拜见毓秀的时候,她正与姜郁坐在一起批奏章。 当着姜郁的面,凌音自然不会直言来意,就随便找了个借口,“皇上好久没去永福宫听琴了。” 毓秀笑着回凌音道,“奏折还没批完,听琴只能等晚。” 180|1.1独发 姜郁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只不动声色对毓秀笑道, “皇上要听琴何必等晚,现在去就是了。” 毓秀一脸戏谑, “伯良又要帮我把奏章批了?”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凌音,“皇上大病初愈,本就不该操劳,悦声好意要为你奏琴,你去消遣一番也有利无害, 听了琴记得回来用晚膳就是了。” 凌音听出姜郁的言下之意, 心里百味杂陈,毓秀却忍不住好笑, “既然如此,朕这就去永福宫睡午觉了。奏章的事有劳伯良,有要紧事你记得知会我一声,否则上了朝, 我恐怕又要出洋相。” 姜郁笑着点点头, 一路送毓秀与凌音出殿。 二人走的够远,毓秀才小声问凌音, “悦声这个时辰来见我, 是不是有要事禀报?” 凌音屏息听四周的声响, 正色对毓秀道, “下朝之后, 何泽去了姜府。” 毓秀一皱眉头, 心中莫名忧虑。 何泽一贯沉稳冷静, 要不是他看出了什么端倪,是万万不会多话多事的。 她之前下初元令只是试水,之后召巫斯与西疆的几位郡主进京也有理有凭。种种变化,都未伤筋动骨,何泽一直稳如泰山,姜党几番密谋,也不曾真的要对付她。可这一回不一样,修改六部例则的事非同小可,就算勉强过了姜壖这一关,若何泽心生怀疑,妄图追根究底,凭他敏锐的知觉与看人的眼光,之后也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凌音见毓秀面生愁色,忙出声劝道,“皇上不必担忧,我会尽快派人查清楚二人见面都说了什么。” 毓秀笑着点点头,之后的一路却沉默了不少,直到永福宫,她还没有恢复到一贯的泰然。 凌音扶毓秀在软褥上坐了,又吩咐宫人泡了最好的茶,二人慢饮了一杯,他才净手焚香,坐到桌后为毓秀弹琴。 琴声悠扬,绵长深远,毓秀耳听妙音,渐渐也疏解了不少。 一曲完了,凌音的心绪也平和了许多,这才坐到毓秀身边,犹豫着说一句,“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毓秀见他吞吞吐吐,忍不住笑道,“悦声一向率性而为,怎么今日似有难言之隐。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只管说来听听。” 她其实一早就猜到凌音特别来见她不仅是为了姜壖与何泽密会之事,能让风流洒脱的悦声公子有口难言的,必定不是朝事,而与私情有关。 凌音看着毓秀,心中十分不忍,他要怎么对她说出实情,告诉她修罗使在禀报何泽入姜府之时,也连带说了另外一件事。 与姜郁的身世有关的事。 他才在勤政殿见到他们二人,只是看着彼此,眼中已难掩爱意,要他怎么对她戳破,姜郁对她的感情是假的,他心中另有爱人,身世也充满疑点。 毓秀见凌音一脸纠结,就笑着又催促他一次,“悦声到底有什么事不敢同我说,你们是我在世上最信任的人,若你们都不肯对我坦诚相待,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凌音心中悲恸,面上也有动容,“皇上还喜欢皇后吗?” 毓秀被问的一愣,“悦声为何突然问这个?” 凌音讪笑道,“臣仰慕皇上已久,只想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否得到皇上的回应。” 毓秀被凌音一本正经的表情逗得忍不住笑,“悦声平日里放浪形骸,只在编瞎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你以为你说这种话骗得了我,你还不说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凌音被逼的没办法,只得胡乱搪塞一句,“修罗使回报,三皇子殿下昨日伤势恶化,连夜派人进宫请御医。” 毓秀想起闻人离鲜血淋漓的伤口,禁不住心有余悸,“他现在如何?” 凌音摇头道,“三皇子殿下发了一夜的烧,第二日一早就醒了,算是有惊无险。” 毓秀哭笑不得,“要不是他争一时意气,自揭伤疮,也不会有这一场凶险了。” 凌音自以为敷衍了毓秀,正暗自窃喜,毓秀却不依不饶,“既然闻人离有惊无险,这一件事自然算不得要事,悦声之前想对我说的恐怕不是这个。” 凌音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彻底哑声。 毓秀见他打定了主意装哑巴,就柔声问了句,“我昏迷在勤政殿的那几日,你们可曾有一刻想过,我会死。” 凌音明知毓秀抛砖引玉,也不得不开口回一句,“起初我们都以为皇上只是劳累过度,病的并不严重,直到后来御医都束手无策,才渐渐有人心慌。” 毓秀望着凌音,笑着调侃一句,“心慌的人里有你一个?” 凌音摇头苦笑,“何止是我,惜墨一夜间白了许多头发,我们逼问之下,他才说出实情,原来御医一早就发觉皇上身子不好,只因没有应对的办法,才一直隐瞒。” 毓秀想象得出华砚的担心,忍不住也有点心酸,“思齐如何?” 凌音一声轻叹,“麒麟是我们三人之中最平静的一个,他算出皇上要经历这一场生死劫,却也笃定皇上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毓秀想起洛琦之前为他占卜的那一卦,心中也十分感慨,她本以为出了帝陵,劫数已了,谁知躲过了刀光剑影,却躲不过一场昏梦。 毓秀一度以为洛琦卦言里的贵人指的是帝陵里几次三番解救她的陶菁,想不到却是为她献出一杯心头血的闻人离。 “是谁提议要拿闻人离的血给我喝?” 凌音一时怔忡,“皇上还不知你为何会饮三皇子殿下的血?” 毓秀轻轻摇了摇头,又马上点头,“之前我的确听说过所谓龙血有起死回生的功用,那时我却以为是无稽之谈。” 凌音顿了一顿,对毓秀道,“旨意是太妃下的,太妃却是陶菁找来的,若臣猜的不错,在背后指点闻人离借机向西琳逼请联姻的也是他。” 陶菁? 怎么会是陶菁? 毓秀呆愣了半晌,转念一想,陶菁是被姜汜收服进宫的,他与姜汜暗下联络也不足为奇,龙血的事,原本就出自他口,亏得姜汜信他的胡话。 凌音见毓秀若有所思,就等了半晌才试探着问一句,“原来皇上竟不知陶菁入宫的事?” 毓秀心里吃惊,“陶菁的身份不同了,如今他不经通传不能入宫,他是何时入的宫,又是如何入的宫?” 凌音暗自惊诧,他本以为毓秀醒来之后,姜郁会将她是如何昏迷,如何转醒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她,没想到他竟半字也没提起陶菁。 那陶菁还关在宗人府的事,并非毓秀首肯,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 凌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心说他总算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臣之前想对皇上说,却没能说出口的事,就是有关陶菁。” 毓秀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说话的语气也有点焦急,“他怎么了?” 凌音见毓秀似有惊惶之色,心中滋味莫名,“陶菁担忧皇上的病情,出宫前特别拜托子言在事情紧迫时带他入宫。因为他自作主张擅自入宫,皇后已将他关到宗人府了。” 毓秀失神的一瞬,脑子里流过许多念头,嘴巴一开一合,说的是,“摆驾宗人府”。 凌音没料到毓秀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他原以为就算她体恤陶菁,至多只是下旨放他出来,却不想她竟要亲自去见那个人。 可笑的是,毓秀是在坐上銮驾出宫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她原本只要下旨把他放出来就是了,何必要亲自走一趟。 凌音坐在毓秀身边,半字不多说,心中却万浪翻腾。毓秀对那个侍子的在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似乎也远远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 陶菁被赶出宫是因为他知道毓秀太多的秘密,伴君如伴虎,要一个帝王完全的信任,就不要指望与她地位平等。 华砚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在很多年前就做了选择,他用一辈子跪在毓秀脚下为代价,换取她的绝对信任与依赖。 陶菁进宫的那一日,凌音看得出他对毓秀的感情不仅限于君臣之谊,他也不难猜到,他之所以会被她嫌弃,就是他想以一个平等的身份接近帝王的初心,犯了她的大忌。 圣旨下的仓促,禁军却在最短的时间内清道戒严,毓秀走的一路,四周都没有喧声。 她却坐在龙辇中懊悔的无以复加,朝里朝外不日就会传出消息,说皇帝陛下亲自去宗人府接一个曾在宫中为侍的宠臣。 凌音虽然没有多话,可他脸上的表情分明也很稀奇。 銮驾到达宗人府的时候,毓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从前她全副武装的时候,也免不了在他面前露怯,如今她丢盔卸甲,不知要被他嘲笑到什么地步。 181|1.1独发 毓秀出宫的时候, 凌音曾派人飞马通传, 宗人府一早就接到皇上摆驾前来的消息,宗令宗正等人都在外接驾。 宗人府的宗令正是舒家的大女儿舒婉。 舒婉来日要承爵, 一早就被送入官场历练,三两年凭借恩典,接手宗人府。因她年轻且资历尚浅的缘故,舒景也曾遭受许多诟病,朝野内外却都敢怒不敢言。 难得舒婉天生一张笑面, 废话更是一句不说, 性情平和,行事却雷厉风行, 入宗人府当差之后从未出过差错,谨慎一过两年,闲人自然无话可说。 毓秀原本以为舒婉会因为舒雅生病的事对她横眉冷眼,谁知她面上竟没有现出半分不悦之色。 舒雅从前说的不假, 舒家的女儿各自为政, 相争相斗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姐妹的死活。 毓秀下辇之后受了跪拜, 也不废话, 直言问几位堂官陶菁被关在哪里。 舒婉看了看两位宗人, 回话的吞吞吐吐, “之前送来的孝廉大人, 身份并不在宫中, 按理说不该叫他在宗人府闭门思过, 可皇后既然吩咐送人来,自然有皇后的道理。”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也像是抱怨。 也不能怪她抱怨,宗人府处理的一向是宗族事物,送来静思己过的都是皇亲国戚,陶菁无品无阶无名,关在这本就不合规矩。 毓秀脸上发红,心里也越发懊恼,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认定陶菁是因为和她关系匪浅才被关到宗人府的,再加上姜郁给陶菁定的罪名模糊不清,他们心里必定各有猜想。 凌音见毓秀脸色不好,忙出面调和一句,“之前只是一场误会,皇上因为冤枉了那个侍子,心里不安,才特别来接人出去。不知宗令大人把人关到哪里了。” 舒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凌音,又赶忙把头低了,一路引二人绕到陶菁被关的房间。 宗人府的牢狱并非牢狱,房中有床有桌,比刑部大牢要好得多。毓秀一进门就看到陶菁面朝里躺在床上,听了通报也没有要起身接驾的意思。 舒婉高声又叫一句“皇上驾到”,却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只她一人好整以暇。 毓秀面上尴尬,心里却忐忑不安。凌音哪容得毓秀难堪,忙对跟来的几位堂官说一句,“你们出去候着。” 侍从们关了门,房里就只剩毓秀与陶菁两人,她明知再叫他他也不会理,就只好亲自走上前推他的肩膀,“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陶菁还是一动不动,安静的像死了一般。 毓秀心里恼怒,又重重推了他一把,“朕在跟你说话,你装聋听不见吗,是不是又想挨板子。” 陶菁本是侧躺,被毓秀狠狠一推,就狼狈地变成了半趴。 毓秀这才发觉不对,忙坐到床边把陶菁扳到正面,只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也白的如纸一般。 毓秀心中大骇,抖着手去试陶菁的鼻息。 还好,人还在。 毓秀长舒一口气,转念一想,这家伙不会是装晕吧。 一想到陶菁从前的劣迹,毓秀就忍不住咬牙,掐他人中的时候也一点都不留情面。 陶菁疼的轻哼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紧跟着就发出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 毓秀看他实在咳得厉害,就皱着眉头把他扶起来拍背,一开始的几下还拍的温柔,直到他顺势搂上她的腰,又把头靠到她肩膀上,她才气的狠凿了他几下,“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陶菁被拍的五脏六腑都疼的发抽,只能放了毓秀扑到床上,咳的惊天地泣鬼神,直到他在白绢上吐了一口血,毓秀才不知所措。 “你搞什么鬼,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陶菁拿白绢捂住嘴,毓秀坐到他身边扶他,他非但不为所动,还闹脾气甩了她一把。 毓秀本就理亏,也不敢跟他计较,只能放低姿态将他扶到她身上靠着,从他手里抢过白绢帮他擦嘴,“你出宫的时候还是好人一个,怎么才过几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陶菁止了咳声,没好气地回一句,“我出宫的时候皇上还是好人一个,怎么才过了几天就一睡不起了。” 毓秀被调侃的面热,“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问的是你。” 陶菁面对毓秀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晌,直到把她看的不好意思,不得不转移了视线,他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她的衣领。 “你不想活了吗?” 毓秀一下子傻了,她万万没想到陶菁刚刚还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调戏人的时候倒神气活现起来。她才要把衣领拉回来遮住身子,两只手就被他抓住了。 陶菁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胸口,在她大敞的衣领里,除了无限的春光,还有一条赤龙若隐若现。 毓秀见陶菁发呆,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看龙纹还是故意占她便宜。 “你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陶菁摇头轻笑,半晌也没有说话,只默默松了腰带,解了衣领,从外到里脱上衣。 毓秀目瞪口呆地看他动作,“你这是干什么?” 陶菁但笑不语,邪笑着拉开里衣。 毓秀上次意外看到他□□的下半身已经够糟糕了,当下更是吓得立马闭上眼。 陶菁被毓秀的窘迫模样逗笑了,“皇上不想知道你身上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吗?” 毓秀被他诱哄的语气引出了好奇之心,“我想知道和你脱衣服有什么关系?” 陶菁咳嗽了两声,勉强忍住想吐血的欲念,“你睁眼看看就知道了。” 毓秀犹豫了一下,把头转到正面,睁开眼。 该死的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陶菁的脸。 他脸上挂着欠抽的微笑,凑上前对准她的唇轻轻吻了一下。 两个人的嘴巴才贴到一起,毓秀就狠推了陶菁一把,“你又耍花样。” 陶菁奸计得逞,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中途又咳嗽了好几声。 毓秀满心气愤,一边擦嘴,一边忙不迭地整理衣服。 这妖孽一肚子坏水,活该被关。 毓秀正想一走了之,陶菁就不知死地又叫了她一声,她都走出好几步了,原本是不想理他的,可不知怎的又禁不住诱惑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她就呆住了。 他脱光的上身,锁骨以下,心口稍上,也有一条龙的印记。 与她身上的那条龙纹不同,他胸前的这条龙纹,是纯金的颜色,看久了竟会觉得有些刺眼。 毓秀不自觉地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陶菁上身的龙纹,“这是哪里来的?” 她手指触到他皮肤的时候,他全身都绷紧了,血一个劲地往脑子窜,“还能是哪里来的,反正不是刺上来的。” “少废话。” “皇上身上的那条是哪里来的,我身上的这条就是哪里来的。” 毓秀满心吃惊,一抬头,正对上陶菁邪魅的笑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菁的脸又靠近毓秀几分,在她鼻尖上落下一个吻,“皇上那么聪明,我不信你猜不到。你身上的龙是在你饮下三皇子殿下的血之后才渐渐显现出来的,而我身上的这条龙,自然是我服了金龙的龙血之后才生出来的。” 毓秀莫名不爽,脸色也变了,“你说的金龙是谁?” 陶菁嗤笑出声,“还能有谁,当然是皇上你。” 毓秀眼都瞪圆了,“你又在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喝过我的血?” 陶菁轻轻叹了一口气,明眸闪了两闪,“很久很久以前。” 毓秀哪里肯信,“你不用试图扰乱我的心绪,你弄出一条跟我身上一摸一样的龙纹,到底是何居心。” 陶菁见毓秀改换正色,说话的语气也凌厉起来,禁不住有些心寒,“帝王多疑,果然不假。在你眼里,我做的一切都别有居心,你连试着对我打开心扉都不肯。” 毓秀被他哀伤的神情感染,心里也生出一点悲哀之情,“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你做的事,说的话都十分匪夷所思,你叫我如何对你敞开心扉。” 陶菁默默穿回衣服,半字不多说。 毓秀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小金龙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心里竟莫名失落,她忍不住就对陶菁呵斥一句,“我叫你穿衣服了吗?” 陶菁抬头看了看毓秀,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身上发冷自然要穿衣服,下士少了一口气,身子已不同往常,一点伤寒就能要了我的命,越是肉体凡胎,越得好好珍惜,毕竟下士就这一条命。” 毓秀听出陶菁的话中似有深意,就皱眉问一句,“什么叫你少了一口气?” 陶菁系好衣带,站起身迎上毓秀,“皇上醒的那日,原本该是你的头七,要不是我的一口气,闻人离的一杯血,你的阳寿早已尽了。” 182|1.1独发 一口气, 一杯血, 头七,死…… 毓秀愣在当场, 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陶菁见毓秀一脸无措,马上就后悔起来,原本想说什么,却被冲到喉咙的一阵咳嗽打断了。 毓秀不甚情愿地伸手帮陶菁拍了两下,陶菁却顺势把她抱在怀里, “刚才的话是我胡说的, 你不要放在心上。” 毓秀心里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把他推开。 她回想那天在帝陵里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一瞬生死的侥幸,他吻她的时候她闻到的那一阵桃花香,仿佛已经混到她的灵魂里。 “我刚才进门的时候,你是装晕, 还是真晕?” 陶菁才想把搂她的手换一个位置, 就听到她说这么一句,一时哭笑不得, “我都成这个样子了, 你还怀疑我弄巧计。我被关在这里之后没吃过一顿饭, 饿也饿晕了。” 毓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没吃饭?” 陶菁笑道, “你的皇后真厉害, 把我关到宗人府, 又不叫人给我饭吃,我在这里等了两日,饿的头昏眼花,一口水也喝不到。好在你亲自来了,要是你只下一道圣旨放我出去,我恐怕也不会再见你。” 毓秀哪里会说她知道消息就一刻不停地跑来了。 “我不来,你还会死在这里不成?” “你不来,我恐怕真就死了。本是肉体凡胎,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的滋味真比挨打还难受。” 毓秀看他白着一张脸,心里也有点悲哀,“姜郁是以什么罪名关你进来的?” “还能是什么,擅自入宫。” “我怎么听说是你叫子言带你入宫的?” 陶菁顿了一顿,笑容越发虚弱,“个中纠葛,皇上也不必知道,你亲自来见我,也不枉我为你东西奔波。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你好歹先叫人给我弄一杯水喝。” 他一边咳嗽一边说话,语气倒有点像哀求。再加上他之前吐的那口血,毓秀倒也不觉得他是在发号施令。 于是她就清了清嗓子,高声叫来人。 凌音等推门进房,他一见到陶菁消瘦的面容,心中也十分惊异。毓秀昏迷不醒时,他已看过陶菁一脸憔悴,怎么才被关了几日,竟成了一副病容。 舒婉面不改色,泰然等毓秀示下。 毓秀心里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们拿点茶饮糕饼来。” 舒婉应了一声,亲自去了。 凌音走进房,大略看过房中的陈设,嘴上问着毓秀,一双眼却盯着陶菁,“皇上饿了?” 毓秀顺着凌音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陶菁,心中百味杂陈,他上一回挨板子之后还活蹦乱跳地捣乱,这一回倒像是被抽掉了半条命,整个人都有点颓废。 凌音见毓秀不回话,就知情识趣地不再问了。 舒婉送了茶点,陶菁胡乱喝了两杯茶,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活气,就对毓秀笑道,“皇上是想接着叙旧,还是带我走?” 毓秀指着桌上的桂花糕,“你不是饿了吗,先吃完再走。” 陶菁挑眉对毓秀调笑道,“皇上说这话的意思,是宫里没有山珍海味等着我?” 毓秀轻哼一声,“我都没吃过山珍海味,更别说轮到你。” 陶菁用染血的白绢包了一小块糕点,小心掖在怀里,“既然如此,我在路上吃就是了。” 毓秀明知他不想在宗人府多留一刻,就顺势吩咐摆驾回宫。 舒婉等人一路送毓秀出宗人府,在毓秀上龙辇以前却笑着说了句,“皇上回宫之后,可否下一道正式的行文旨意,我等备做底案。” 凌音怨舒婉要求失礼,才要开口呵斥,就被毓秀一个眼神劝止。 “你们且等消息吧。” 三人上了龙辇,凌音与陶菁都坐在毓秀下首,一起驾,陶菁就从怀里掏出桂花糕来吃。 毓秀原以为他饿了两天,会吃的狼吞虎咽,谁知他却硬要保持风度,吃了一半,还要感慨一句,“不如桃花糕好吃。” 凌音从陶菁脸上收回目光,对毓秀一笑,从龙辇上跳下去,抢了侍卫的马来骑。 待龙辇中只剩他二人,陶菁就笑着坐到毓秀身边,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上回同皇上共乘,第二日就被你赶出宫。这一回同皇上共乘,皇上许我回宫吗?” 毓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心软,“我会吩咐御医为你治病,你养好了身子还是要回国子监。” 陶菁像是之前就料到毓秀会这么说,面上并没显出失望的神色。毓秀本以为他会提出异议,谁知他却一言不发,坦然接受。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陶菁又吃了几口桂花糕,剩下的仍旧放回怀里,一双眼眯着,过不多久就靠着靠垫睡着了。 毓秀想起上次他们挤在小车里时他的喋喋不休,心中感慨良多,眼看着他的身子斜斜靠了过来,她也容忍了。 忍到进宫,她就尴尬了,她的两条腿被陶菁枕的发麻,走一步也酸麻胀痛。 陶菁打了盹,精神好了不少,下车时反倒来扶她。 姜郁在勤政殿听说毓秀出宫的消息,一直心情阴郁,上灯时分,他也不像往常一样派人去请毓秀一同用膳,而是摆驾回了永乐宫。 毓秀乐得清闲,顾自在永福宫同华砚凌音用了晚膳,又悄悄派人去勤政殿取了姜郁批过的奏章仔细看了。 凌音抚琴,毓秀与华砚坐在桌前品茶。曲到中途,华砚笑着问毓秀道,“皇上亲自把人接回宫,又将他安置在金麟殿,不怕皇后多心?” 毓秀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对华砚笑道,“陶菁的事,你们该早些同我说。” 华砚从毓秀的话里听出怨怼之意,一时有些仓皇,毓秀忙拉着他的手说一句,“我没有责怪惜墨的意思,这事原本也与你们无关。我只是没想到姜郁会将人送到宗人府。” 华砚讪笑道,“我们都不知皇后未曾向皇上报备,只以为关人是皇上首肯的。” 毓秀笑着摇摇头,半晌才说一句,“人落到舒婉手里,虽未受皮肉之苦,饿几顿是免不了的。因为修改工部例则的事,舒家不仅恨了我,也恨了姜家,他们以为陶菁是姜汜的人,这才不留情面地整治他。” 华砚点头道,“皇上之后有什么打算,将人留在宫中,还是依旧遣到国子监?” 毓秀一声轻叹,“说到国子监,朕又不免担忧今年的恩科能否顺利进行。初元令虽下了,十州可否切实实行,又实行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之数。程序繁复的缘故,朕听说有很多外籍士子还未及换身份,似乎赶不上今年的秋闱了。” 华砚一皱眉头,“皇上的意思,是叫臣出去看看。” 毓秀点头道,“程棉上了一封密折,说大理寺门口有人击鼓,为的似乎就是初元令的事,他为了不要张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将人劝退了。劳烦你去一趟从善楼,听一听那士子到底有什么冤枉。” 华砚目光闪了闪,慢饮了一杯茶。毓秀猜他有话要说,却并不问,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凌音奏完一曲,毓秀就笑着站起身,“时辰不早,朕先回宫了。” 凌音华砚也不留她,只一起送她出门。 凌音望着愈行愈远的宫灯,笑着对华砚问道,“皇上又要出尚方宝剑了吗?“ 华砚看了凌音一眼,摇头轻笑,没有回话。 毓秀一进金麟殿的殿门,就迎上一个小太医。 女医官躬身对毓秀行礼,“御医为陶大人诊过了,下官才为大人送药。大人先天不足,身子羸弱,平日里切忌着凉,饮食不可太过油腻。” 先天不足,身子羸弱? 入帝陵之前,陶菁的身体一直好的很,怎么会突然被诊出先天不足,身子羸弱。 他变成这样,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之前所谓少的那一口气。 毓秀猛摇了两下头,不愿再想下去,进门的时候却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她原本还忐忑不安,一看到房里的情景,禁不住又有些恼怒。 陶菁正堂而皇之靠在床上看书,见她进门也不下地行礼,而是捂着肚子在床上哼哼唧唧。 毓秀回头看了一眼跟随进门的侍从,几个人都把头低的不能再低,装作视而不见。 她干脆把人都屏退了,走到床前对陶菁厉声问一句,“你不是吃饱了吗,又捂着肚子干什么?” 陶菁对着毓秀做了一个鬼脸,“吃多了,好难过。” 毓秀冷眼看他在床上翻了两翻,“药吃了吗?” 陶菁见毓秀一本正色,才收敛笑容坐起身,“肚子里容不下一点东西,何况是那么苦的药。” 毓秀一想到陶菁吐血的情景,心里就别扭的受不了,“不吃药你想熬到什么时候?” 陶菁粲然一笑,“多熬一时是一时,熬好了又会被你赶出宫。” 183|1.1独发 毓秀的心上上下下, 莫名有些难过, “你是真的吃多了,还是找借口不想喝药。” 陶菁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眨巴着眼对毓秀笑道,“皇上亲自摸摸我的肚子不就知道了。” 他没想到毓秀竟真的弯腰摸了他肚子,“你哪里吃撑了,分明就是在撒谎。” 陶菁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的戏谑也不见了, 他在毓秀抽身的时候拉住她的手, 翻身把她压到身下,“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 皇上想我吗?” 毓秀被抡起来的时候头也有点蒙,不是说他天生不足,身子羸弱吗,怎么这会压人的力气倒这么大。 “你不装病了?” “皇上为何笃定我装病, 你是想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 是不是我承认我装病,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毓秀深吸一口气, 没有说话。 陶菁居高临下地看着毓秀, 目光越发温柔, “我一出生就多病, 并不是现在才有的, 皇上不用觉得愧疚, 只要你以后对我和善一点, 不要动不动就打人板子。” 毓秀板起脸孔,眼神也多了几分凌厉,“你做事循规蹈矩,自然不会惹祸上身。” 陶菁笑着从毓秀身上翻下来躺到一边,“循规蹈矩固然不会惹祸上身,可人活着要是连一点随心所欲的机会都没有,那还活着干什么。” 毓秀忌讳听到死活二字,就坐起身背对陶菁,“你想留在金麟殿养病,就要与我约法三章。” 陶菁忍了咳嗽,把胳膊搭到毓秀肩膀上搂住她,“我不会胡说八道,也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一边赌咒发誓,一边在她耳边吹气,谁会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毓秀却没有像从前一样甩开他,而是安安静静地任他抱。 陶菁见毓秀低着头笑而不语,也觉得不可思议,好半天也不敢动作,生怕惊了她。 “皇上之前说要我入宫的事,还作数吗?”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陶菁,两个人近在咫尺,她一时也有点恍惚,“我的确有想过赐你一个身份,可我的初衷是为了给姜汜一个交代,他之所以会送你到我身边,为的是有朝一日我迷恋上你,对你百依百顺。” 陶菁嗤笑出声,胡乱调侃着问了句,“那皇上迷恋上我了吗?” 毓秀摇头轻笑,“大概是有一点迷恋了。” 陶菁之前没料到会从毓秀嘴里听到肯定的回答,即便她说的只是一点点,也足够让他惊喜了。 “皇上说什么,我没听到。” 毓秀从陶菁越发收紧的手臂里挣脱出来,面对面地看着他,“我说错了,不是大概,而是肯定,我想我已经开始迷恋你了。” 陶菁瞠目结舌地看着毓秀,原本游刃有余的笑容也变得有点滑稽,“你是在承认你喜欢我吗?” 毓秀看着陶菁满是讶异的脸,笑的云淡风轻,“如果迷恋就是喜欢,那我的确喜欢你。” 一句完了,陶菁只呆呆望着毓秀,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毓秀难得在你来我往中占一次上风,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地更绚烂,“我喜欢你又怎样。” 最初的震惊过后,陶菁也渐渐找回镇定,“这么说,你想嫁我不是因为给谁一个交代,为谁演一场戏,而是想同我在一起。” 毓秀一挑眉毛,“谁说我喜欢你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你的生活不会因为我的喜欢有任何改变,我喜欢你就只是我喜欢你而已。” 陶菁之前多少猜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可当毓秀真的毫不犹豫地拒绝与他相守,他心里还是有点失落。 所以他就走上前把毓秀抱回怀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有你的喜欢就够了。” 说好了是喜欢,毓秀自然不能再随便推开他,当他低头吻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不是什么都没许诺的,因为一句真心话,她似乎许诺给了他一个可以随时亲近她的理由。 让毓秀意外的是,陶菁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耍小心机纠缠,两人就算同榻而眠,他也一直规规矩矩。 半梦半醒之间,毓秀似乎听到了陶菁几声压抑的咳嗽,她原本想睁开眼看看他,眼皮却沉的犹如千斤重,她再醒来,就是第二天早上。 毓秀起身的时候,陶菁已洗漱换衣停当,正坐在桌前随意地看一本书。 她只是远远看着他,心就跳的犹如鼓鸣,他坐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一本正经的模样,倒真有些丰神俊逸的神采。 好半晌,陶菁终于感受到了毓秀的视线,抬头回看她的时候,就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两人隔空对望,半晌之后,却又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毓秀红着一张脸,为了掩饰尴尬,就清了清嗓子问了句,“你好些了吗?” 陶菁放下书,起身走到床前,拉着毓秀的手把她拉起身,“皇上从前从不赖床,今天是怎么了?” 毓秀用两只手把脸都挡住了,低了好半天的头才支吾地回一句,“谁说我赖床了。” 陶菁歪着头,坏笑着看她,“你没赖床,那刚才躺在床上偷偷看我的人是谁呢。” 毓秀才不承认,“看你就看你,我什么时候偷偷看你。” “哦,所以你不是偷偷看我,是光明正大地看我。” “我本来就是光明正大地看你。” 陶菁望着毓秀晶亮的一双眼,心里像被蜜糖罐满了。奇怪的是,他越是感受到从前不曾感受的感受,能使出的招数就越少,那些若有心似无意,暗示的,暧昧的话,更是一句都没有了。 毓秀自然也感觉到了陶菁的变化,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失声笑道,“你这一病把脑子也病傻了?” 他对着的明明是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却莫名觉得眼前的这个她比精装皇袍的君上更多了一点活气。 陶菁伸手抚上毓秀的长发,轻声笑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皇上喜欢这句话吗。” 毓秀不明白陶菁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才想开口问他,头上就是一疼。 这该死的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硬扯了她一根头发。 毓秀眼睁睁地看着陶菁拿她的头发在她面前抖了两抖,她如何不气,“你扯我头发干什么?” 陶菁笑的一脸挑衅,“皇上要是气不过,也可以要我的头发。” “我要你的头发干什么。” “结发结发,虽然只有一根,大概也能结在一起。” 毓秀被堵的哑口无言,耳根都发烫,她自然不会伸手扯他的头发,只把头转到一边,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陶菁一直都很喜欢毓秀窘迫的表情,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可以把一切都抛开,单纯只看到她的人。 毓秀一转回头,就对上陶菁专注的目光,深沉的,内敛的,却又饱含深情的,不会暧昧露骨,却如同撩在心上的一根羽毛,让人酥酥麻麻。 鬼使神差,她就凑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吻了他。 四唇相接,陶菁愣在当场,从起初的震惊,到中途的陶醉,再到反客为主,全然沉沦,只是看着她青涩试探中那一对微微颤动的睫毛,他全身就像被烈火焚烧。 毓秀在他狠狠回应他的时候就后悔了,她不该一时冲动招惹他的,嘴巴被咬肿了也是自作自受。 陶菁在毓秀妄图退却的最初就未雨绸缪地困住她,原本两情相悦的一个吻,到最后却沦落成你争我躲,强取豪夺的单方压制。 毓秀连气都喘不过来,要不是她威胁似的咬了他,他恐怕还不会放她走。 陶菁的唇在毓秀头顶轻轻摩挲,中途有几次,她试图抬起头来看他时,都被他搂着脖子压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之前没料到自己会窘迫到这种地步,要是让她看到他通红的脸颊,她一定会在心里嘲笑他。 毓秀在陶菁怀里平息心绪,她抬起头时,陶菁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是她的错觉还是怎的,她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悲伤。 侍子们在门外叫早,毓秀就顺势叫了来人。 陶菁坐回桌前看书,毓秀洗漱梳妆的时候,他一眼也没有看她。直到她打理好准备出门,他才走上前轻声对她说一句,“皇上,我今日就出宫去了,你要多多保重。” 他话说的突然,毓秀难免吃惊,“不是说养好了病再做打算吗,怎么今日就要出宫?” 她心里禁不住疑惑,是不是她刚才做了什么事触到了他的逆鳞,他才故意同她耍脾气。 难道是因为她咬了他? 陶菁见毓秀神情落寞,就挤眉弄眼地问一句,“皇上生气了吗?” 毓秀被他的嬉皮笑脸激怒,一挥袖子,转身就走,“随你的便吧。” 陶菁不顾殿中的侍子嬷嬷,快走一步从后面抱住毓秀,伏在她耳边小声耳语一句,“不要生气了,我是怕我再呆下去,走的时候会更伤心。” 184|1.1独发 毓秀下朝的时候先回了金麟殿, 可陶菁已不在了,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宫人们都以为她身子乏了, 就过来问她要不要换了朝服小睡一会。 毓秀胡乱用了午膳,躺在床上打盹,半梦半醒间,她似乎闻到了桃花糕的味道。 桌前有一个人,正坐在她早起时陶菁坐的位置。 毓秀揉眼看了看, 却只看到埋头批奏章的姜郁, 她心里一阵失落,禁不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姜郁却听到了。 他放下手里正在看的折子, 笑着走到床边,弯腰对毓秀道,“皇上怎么会突然睡午觉?” 毓秀理顺心绪,回敬姜郁一个笑容, 拉着他的手坐起身, “也不是突然,自我从长睡中醒过来, 就一直觉得劳累不已。今日在朝上听他们你来我往, 也觉得满心烦躁。” 姜郁坐到毓秀身边, 看着她的侧脸轻声笑道, “皇上还在为工部的事烦心?” 毓秀笑着摇摇头, “工部的事就算了了, 今日在朝上, 尚书大人已拟定几个人,全权负责修改工部例则的具体事宜。” 姜郁起身拿了一封奏折给毓秀过目,“皇上觉得阮青梅定的几个人妥当吗?” 当然不妥当,阮青梅选的都是她的心腹,毓秀一个人也不会用。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对姜郁直言,而是随口笑道,“大体来说还是妥当的,至于中间是否要加减调换个别人,朕还要再斟酌。” 姜郁听到毓秀脱口而出的那个朕字,心里多少别扭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皇上既然不是为工部的事烦心,莫非是为初元令的事烦心?” 毓秀一声长叹,点头道,“原来伯良已猜到了,虽然这些日子朝臣们上的奏折极少与初元令有关,可朕却时有耳闻,说政令行使缓慢,中间也遇到了许多阻碍,当初左右相与几位尚书都对修改流民户籍的事不甚赞同,想必是底下的官员也心存怨意,做起事来自然不会竭尽全力。”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安抚他道,“皇上多心了,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天子一言九鼎,就算朝臣觉得政令有偏差,也不会消极怠工。流民入籍的事事关重大,且牵扯良多,政策初变,官员为了防止有人滥竽充数,借机钻营,必定会详查外籍的身份背景,才好办差。” 毓秀闻言,舒展眉头对姜郁笑道,“伯良言之有理,看来是我多虑了。” 姜郁望着毓秀温和柔弱的面容,情不自禁地就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毓秀伸了个懒腰,穿鞋下床,走到桌前翻看奏章,“今日都有谁上了折子。” 姜郁也分不清毓秀拒绝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对她昨日亲自去宗人府接陶菁出来的事已心生不满,更让他介意的,是毓秀面对他时,竟半字不提陶菁,他原本准备好的解释也烂在肚里,无用武之地。 抱着试探的心思,姜郁就走到毓秀身边搂住她,“皇上是担心臣把折子批错了吗?” 毓秀身子僵了一瞬,又马上放软手脚任他亲近,“我要是不信你,就不会让你帮我批奏折了。可你批过的奏折,我多少还是要看一看,否则上了朝连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 姜郁笑道,“皇上不想看不看也罢,若有军机要事,臣会特别对你说。” 毓秀找到一个时机从姜郁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对他笑道,“伯良干脆替我上朝算了。” 姜郁一惊,忙低头去看毓秀的表情,见她一脸调侃之色,才稍稍安下心来,猜她只是随口一说。 毓秀见姜郁微微变了脸色,忙拉他的手问一句,“我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香味,是不是有人送点心来了。” 姜郁指着桌上的桃花糕和普洱茶,“才刚你睡着的时候,下面的人送来的,糕已经凉了,茶还是热的,皇上要不要吃一点?” 毓秀坐到桌前,拿起一块桃花糕,轻轻一咬,霎时间,甜香的味道在她嘴里弥漫开来,她情不自禁地就想起陶菁身上的味道。 姜郁见毓秀笑的甜软,禁不住也笑起来,“难得见皇上笑的这么灿烂。” 毓秀目光一闪,“伯良是说,我从前笑的不灿烂。” 姜郁摇头道,“皇上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也从盘子里拿了一块桃花糕尝了一口,“桃花早就过季了,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材料帮你做的点心?” 毓秀笑而不语,心中却多了莫名滋味。 二人对面饮了一杯茶,说了几句闲话,毓秀便传宫人进殿,帮她梳头换衣,姜郁自回桌前批奏章。 周赟帮毓秀穿外袍的时候悄声对她道,“画嫔在偏殿等皇上示下。” 毓秀猜华砚是不想与姜郁打照面,所以才特别等在偏殿不叫声张。她想的当然也是能瞒一时是一时,于是就特别吩咐侍子们守着姜郁。 毓秀悄无声息地出门,一进偏殿就看到已换好便装的华砚。 华砚轻装简行,背后的包袱十分严实,看起来倒真像一个逍遥剑客。 毓秀想起他们从前一起出行的那些时光,曾经见过的人,好坏办过的事,一时感慨万千。 华砚面上的笑容也别有深意,“皇上可有交代?” 毓秀摇摇头,轻声笑道,“惜墨见机行事就好。” 二人相视一笑,毓秀上前握了握华砚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年有一个茂才出身的外籍士子被我放出宫了,现在国子监读书,名叫步尧,今早我已对陶菁交代了,你见了那击鼓喊冤的人,再见一见步尧,切忌偏听偏信。” 华砚嗤笑出声,“皇上是怕我偏听小人之言,落入别人的圈套?” 毓秀笑道,“以惜墨看人的本事,我自然是不担心的,你早去早回,回来同我一起用晚膳。” 华砚温声应了,等毓秀出门,他就悄悄上车,一路出宫。 从善楼的幕后东主原是华砚之父,自从华笙从边关调回京城,百里枫就悄悄在闹事开了一间酒楼。 毓秀小时候很喜欢吃从善楼做的菜,华砚就经常偷偷拉着她出宫来耍玩。 当年那个因老父冤死,借赶考之机进京告御状的少年,拼死拦在刑部郎中的轿子前。那才上位的郎中,也不过二十二岁年纪,他对少年动了恻隐之心,就在少年受杖刑时塞给他一条白绢,上面是淡淡血迹写成的七个字,从善楼,皇储殿下。 自此以后,从善楼就多了一支尚方宝剑。 华砚赶到从善楼的时候,楼下的戏台已开嗓唱戏。他找了一处僻静之所听了戏,又在二楼叫了一间雅房,召唤一个歌女吹拉弹唱。 几支曲子听完,歌女领了赏钱走了,仆役才带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到华砚房中。 青年形容憔悴,一脸病容,原本瘦削的身子也摇摇欲坠。他一进房,就看到佩戴银色面具的华砚,仆役示意他行礼,他就跪下对华砚行了一个礼,“小民拜见钦差大人。” 华砚挥手叫仆役退下,温声叫青年起身,“你叫什么名字,籍贯哪里,在大理寺门外击登闻鼓,所求何事?” 青年躬身拜道,“小民名叫刘岩,籍贯林州,今年二十一岁,茂才出身,因小民的父母原是南瑜人,小民一出生就归了外籍,当年进学之后,未曾中举,就不再考试,专心在家务农。小民家境还算殷实,因为一直是外籍的缘故,租用田地比本籍贵了一半的价钱。皇上新登大宝,颁了初元令,小民想早些入籍,递送申诉之后,本县的户籍官却因小民未曾厚礼买通,硬是将小民入了贱籍,不仅除消了小民的功名,更以重税取走小民家的土地。西琳法令,一人贱民,子孙也是贱民。小民觉得冤枉,层层伸冤,郡县州府,却无人为小民做主。” 华砚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点头问一句,“林州巡抚可是刚上任的贺枚贺大人?” 刘岩被问的一愣,半晌才答一句,“的确是贺大人。” “那你告状可告到贺大人那里?” 刘岩忙低头回一句,“小民无权无势,无才无力,如何能见贺大人。各层官员敷衍搪塞,小民花钱疏通,也未曾得一个结果。” 华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岩,“就算你真有冤枉不得伸冤,万般不得已才想出击登闻鼓这么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却为何要不远万里来容京,在大理寺门外喊冤。大理寺的登闻鼓不同于州县衙门的登闻鼓,敲鼓之前要先滚万钉板;你若留在林州,寻个时机在巡抚大人轿前喊冤,只需受十棍杖。棍杖受了是皮外伤,在钉板上滚一滚,一不小心,恐怕连命都没了。你当初究竟做何打算,何不直言。” 185|1.1独发 刘岩跪地对华砚拜道, “钦差大人明鉴, 小民来京告状,的确是抱着一点私心。贺大人是今年才调到林州的官, 他是怎样的人品,林州并无人知晓,小民怕贸然告到他手里,他只顾官官相护,不知为民伸冤。” 华砚心知刘岩的担忧并非情理之外, 可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什么地方十分违和。莫非是毓秀之前叮嘱他不要轻信小人之言, 落入圈套,他才多了心。 刘岩见华砚默然不语, 就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小民说的句句是实,请钦差大人明鉴。” 华砚听着一声声闷响,到底还是有些动容, “你是不是有话没说。” 刘岩额头磕破了, 血流到脸上,十分狼狈, “回大人的话, 小民说的句句是实, 并无半句虚言。” 华砚一皱眉头, “你是读书人, 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我问的并不是你之前说的是否属实, 而是你是不是还有事隐瞒。” 刘岩一咬牙,低头掩藏了脸上的表情,“并无隐瞒。” 华砚见他回话唯唯诺诺,头也不抬,就猜他是有难言之隐。 “你为了告状一路上京,又不顾性命在钉板上滚了一遭,如今拖着一副残破的身子,好不容易走到皇差面前,有什么冤枉,实情如何,还不一一道来。不管你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都有我用心听着,用眼看着,我是皇上的眼耳喉舌,我听了你的事,问了你的事,就是皇上听了你的事,问了你的事,你能不能讨一个公道,都凭你今天这一番话了。” 刘岩肩膀耸了几耸,终于抬头看了华砚,“回大人的话,小民的确隐瞒了冤情,这事是小民的心头痛,小民实不知如何说起。” 华砚看他头上血流的可怖,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怀里的丝绢递给他擦脸,“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刘岩接了华砚的丝绢,将脸上的血迹胡乱擦了,呜声道,“小民这一桩冤案的源头,都是因为小民的爱妾。” 华砚一早就猜到故事里有一个女人,结果果然有一个女人,他便不动声色地回座,静静听他说。 刘岩把染血的丝绢小心收进怀里,“小民一年前跟随父母大人回南瑜扫墓,偶遇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机缘巧合之下,就收她到身边做妾。回到西琳之后,她上事父母,内操家事,与我也十分的恩爱和睦。小民的妻子在两年前过世了,原本小民打算等小妾生育子嗣,就将她扶作正室,谁知……” 他话说的隐晦,华砚却听出端倪,譬如刘岩若被打入贱籍且不得翻案,他父母的身份也绝非良民。他一家明明是去扫墓,却如何机缘巧合娶了一个美貌女子。那美貌女子的身份恐怕算不得清白,必定是优伶娼妓之类。 刘岩说完这一番话,却未得到华砚的半字回应,就又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面具上的表情就是华砚的表情,他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低下的人面对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察言观色是不可能了。 华砚见刘岩似有犹豫之色,就温和语气催促一句,“你只管说。” 刘岩对华砚磕一个头,“今年年初小民带内子去观音庙求子,偶遇本地县丞,那赃官觊觎内子的美貌,之后也曾借故纠缠,逼迫小民。小民被打成贱籍,内子为了小民,不得已从了那赃官,之后却不堪其辱,自投了湖。小民心中怨愤难平,上天入地也想为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华砚心中惊诧不已,更存了满腹疑惑,一县之主,何至于为一个女子就假公济私,丢了父母官的本分。若真出了这等事,上面的官员怎会不管不问,查出一个实情。 “你说的事确实属实?可有人为你作保作证?” 刘岩思索半晌,点头道,“这一桩丑事在本县已人尽皆知,大人尽管派人去问就是了。” 华砚越发不解,“既然这事已经闹到人尽皆知,为何州郡官员无人过问,无人彻查,还要你层层告状,非得闯到京城大理寺滚钉板。” 刘岩一脸哀痛,“大人有所不知,我县的县丞颇有背景,是现任礼部尚书大人的远方侄儿。” 一个远方侄儿算什么颇有背景? 华砚生怕自己听错了,就一本正经地又确认了一次,“你说的礼部尚书,可是崔缙崔大人?” 刘岩把头一低,“正是。” 华砚心中自有想法,就点头对崔缙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实情如何,之后我会派人详察。可有正式的状纸文书?” 刘岩忙从怀里掏出状子跪呈到华砚面前。 华砚低头看了一遍状书,确认无误后就起身对刘岩道,“我会吩咐人安排你的饮食起居,照顾你养伤。若来日查清你确有冤情,一定还你一个公道;可若是让我查出实情是你有心诬告,毁谤良臣,我必定会叫皇上对你严加惩治,绝不轻饶。” 刘岩诺诺应声,面上却无一丝惧色。 他一出门,仆役就又安排了一个歌女,华砚一边听她清唱,一边思索这一桩冤案。 歌女唱到中途,仆役又领一个素装儒巾的青年来房中拜见。 正是步尧。 步尧服侍毓秀多年,华砚从前也同他打过照面,一见其人,觉得面熟,就笑着摘了面具。 步尧忙对华砚行礼,口称“殿下千岁”。 华砚指着他下首的座位,招呼步尧同坐,“皇上叫我来问你,你的身份可换好了。” 步尧恭恭敬敬地坐了,一边为华砚添茶,一边回话道,“下士出宫之后,承蒙皇上恩典,有幸到国子监读书备考。初元令一行,下士就准备了文书,不出一月,已得到入籍的回复。” 乍一听,步尧的身份办的并没有什么波折,可这一月之期,到底还是让华砚有些不舒服。 步尧曾入宫为侍,他的三代背景自然清白无垢,再加上他曾经考取功名,顺利入籍也理所应当。 “你入的是坊郭户籍,还是乡村户籍?” “下士虽不是京城人士,却也出生在蜀州,下士家里原本是做米酒生意的,因此入的是坊郭户籍。” “既然是做生意的,自然是主户了?” “是。” 华砚思量半晌,点头道,“照你的说法,你申请入籍并不比你当初申请入宫困难?” 步尧讪笑道,“相比其他人,下士的户籍的确来的更容易,大约是因为我曾在宫里当差的缘故。” “你所谓的其他人是什么人?” “下士身在国子监,同窗有几位家境殷实的外籍士子,自初元令下,这几位家中就忙着奔走运作,可直到如今,他们中间也不曾有人入籍。” 华砚点头道,“你将你知道的几人的名字写来,我之后会派人查一查是什么情况,再如实回禀皇上。” 步尧有些惶恐,写名字的时候也十分谨慎。 华砚将名单收进怀里,二人一边饮茶,一边听歌女唱完一曲。 步尧顺势告退,华砚对他笑道,“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述给皇上?” 步尧连连摇头,“下士感恩皇恩浩荡,只望皇上福泽延绵,万事顺遂。” 华砚笑而不语,步尧对华砚深揖一礼,退出门去。 等人走了,华砚又坐下来听了两首曲子,才悄悄吩咐回宫。 马车进宫的时候天刚黑,华砚回永福宫洗漱换衣,才要去金麟殿,毓秀就亲自来了。 跟在毓秀身后的是凌音,三人对面施礼,同坐喝茶。 等晚膳摆上桌,毓秀就屏退侍从,一边为华砚夹菜,一边笑着问道,“惜墨今日听的如何?” 华砚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凌音,也笑着为毓秀夹菜,“人在大理寺门口敲鼓告御状,程大人连他的冤情都不听,就将人甩出来了?” 毓秀笑道,“为彻查工部的事,程棉已成众矢之的,是朕暗地里嘱咐他要小心行事。朕才下旨修改工部例则,就有人在大理寺喊冤,为的还是初元令的事,告的是礼部尚书崔大人的族亲,程棉也觉得事情不简单,他不插手,是朕首肯的。” 华砚一皱眉头,沉默半晌才舒展开来,“原来皇上早就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又为何多此一举,叫我亲自跑一趟从善楼。” 毓秀笑道,“我并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更不知来告状的人是忠是奸,是正是疯。事出之后,我看到的只有悦声从程棉处取来的一封密折,和那叫刘岩的书生呈上来的一纸状书,至于他状子里写的事是否属实,我也未曾分辨得出。” 华砚笑眉一挑,“所以皇上叫我去从善楼,就是想让我替你分辨刘岩是忠是奸,是正是疯,他状子里所写和他口上申诉的,又是否属实?” 186|1.1独发 凌音笑道, “皇上顾念程大人, 生怕他落入陷阱,才派惜墨去打探虚实, 如此亲疏分明,实在让人伤心。” 毓秀被凌音的阴阳怪气弄得哭笑不得,“惜墨这些年一直是我的眼耳喉舌,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想的就是我想的, 要说亲近, 他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华砚闻言,心中动容, 面上虽极力掩饰,却还是现出了几分赧色。 凌音嘴上拈酸,禁不住就啧啧了两声,“程大人执掌刑律, 看人审案自然比惜墨厉害百倍, 皇上何不听他说。” 毓秀点头道,“程卿的话朕固然要听, 自己却也要有个判断, 惜墨去见等同我去见。若悦声以为惜墨看人的本事不如程棉, 你就大错特错了。惜墨自幼聪明善察, 极少有看错人的时候, 之前有几次很重要的事, 我也是仰仗他才做的决断。” 华砚也知道毓秀说的是哪几件事, 二人相视一笑,倒把凌音隔在外面。 凌音被毓秀和华砚的小动作搞的满心不爽,“皇上与惜墨相知相交十几年,心灵相通,我们却羡慕不来。你二人说话,旁人恐怕连插嘴都难。” 毓秀见凌音挤眉弄眼,一脸醋色,就笑着安抚他道,“术业有专攻,悦声能做的事,惜墨做不了;这天下间有一些事你知道,朕却不知道。” 凌音闻言,心里一惊,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点僵硬。果然心里有鬼的人经不起一点敲打,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毓秀是在变相地说关于姜郁身世的秘密和他与舒娴的私情。 毓秀见凌音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心事,就笑着催促他有话快说。 华砚眼睁睁地看着凌音的嘴巴开开合合,生怕他一时冲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在桌下拉住他的手狠狠一捏。 凌音忍痛瞪着华砚,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回来了。 毓秀知觉二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笑着问一句,“你们在桌子底下做什么?” 凌音对华砚眨眨眼,故意哎呦一声,“惜墨踢了我一脚。” 毓秀一边笑,一边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无缘无故他踢你干什么?” 凌音一双长睫忽闪,面上尽是无辜之色,“我哪里知道他踢我干什么。” 华砚本还气凌音差点失言,当下看他作怪的模样,不禁啼笑皆非,就笑着摇摇头,低头用膳。 毓秀帮凌音夹了一筷菜。改换正色对华砚问一句,“你见到步尧了吗,他怎么说?” 不等华砚回话,凌音就插嘴道,“皇上既然见过陶菁,那就是已经知道步尧的事了,你特别要惜墨去见他,难道也是为了让惜墨替你分辨真假?” 毓秀点头笑道,“我对程棉与陶菁并非不信任,只是我更相信我自己,这天下间能让我信任如己的,只有惜墨一人。” 华砚虽然不是第一次听毓秀说这种话,可当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的心还是被一阵酸甜的情绪填满。 凌音明眸闪闪,半晌才轻声喟叹,“怪不得皇上一直不给惜墨九龙章,原来在你心里,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给了他图章,他同你反倒疏远了。” 毓秀不想顺着凌音的话说九龙章的事,就只笑着点一点头,默然不语。 华砚望着毓秀,眼中渐渐现出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复杂内容,“臣与步尧只说了寥寥几句,以为他是一个勤恳腼腆之人,盼望皇上万事顺遂也发自肺腑。” 毓秀想起那个几乎没有存在感,却总在她睡着的时候帮她盖被子披外袍的白衣侍从,一时也有点感慨。 陶菁原本是代替步尧才进宫的,如今这二人却都去了国子监。 毓秀一想到陶菁,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她只不过才与他分别了这短短时间,却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那家伙果然是妖孽不假。 凌音见毓秀面有愁色,就嬉皮笑脸地调侃道,“皇上为何唉声叹气?” 毓秀见华砚一脸探寻,就笑着摇摇头,故作不经意地回一句,“不知前路,所以担忧。” 凌音不依不饶,“皇上那一声叹息哪里是为不知前路,分明是为了某个人。” 毓秀不想被凌音取笑,更怕华砚多心,就随便说一句什么敷衍过去。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吃了晚膳,凌音插科打诨了几句,留下二人,顾自回了寝殿。 毓秀与华砚坐在桌前下了一盘棋,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曾使尽全力,棋到终局,反倒是华砚占了上风,他却不忍心穷追猛打,随意露个破绽给毓秀,认输了。 毓秀胜之不武,心里却开心的不得了,“我们小的时候,你也常常让着我来着。” 华砚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那时候你的棋品差的不得了,一输棋就一个劲哭鼻子,我实在被你哭怕了,才不得不学乖让着你。” 毓秀想到从前的糗事,也禁不住红了脸,华砚刚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满心都把他当成一个又软又甜,又香又美的小玩意,整日里捏捏抱抱,一有不开心,又常常欺负他,占他的便宜,有好多次,华砚明明被她的那些恶作剧弄的要哭,却从不曾同她计较。 华砚对她的容忍与耐心,甚至超过了明哲弦与欧阳驰。 毓秀心中滋味万千,问话也是脱口而出,“你讨厌过我吧?” 华砚一愣,一抬头正对上毓秀炯炯的目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毓秀点头轻笑,又弱弱地问了一遍,“你在我身边的这些年,其实是讨厌过我的吧,不管是我无理取闹的时候,还是犯傻冲动的时候。不管是我输了棋还要赖皮的时候,还是把你当成软枕面团的时候。不管是我背不下来文章,完不成功课,却要你替我受罚的时候,亦或是我为了姜郁出尽洋相的时候,你都是讨厌我的吧。” 华砚看着毓秀,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莫名鼻酸,他们都还不到二十岁,还是乳臭未干的年纪,却在不经意间一起走过了这么多路。 “我的确讨厌过你。” 华砚从前很少对毓秀说重话,十几年的陪伴,毓秀早就把华砚的存在看成理所应当。华砚对她真实的想法,一直都是她心里不敢触碰的点,她其实很怕他嫌她麻烦。 被一个依赖的人讨厌的这种感觉,实在糟透了。在她看来,被华砚讨厌,要比被姜郁讨厌严重许多。 毓秀明知他对华砚追根究底是咎由自取,她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的从华砚嘴里得到肯定的回答时,还是忍不住伤心起来。 华砚见毓秀一副要哭的表情,一边觉得心疼,一边又暗暗有点爽快。 她还是在乎他的,不管她的在乎是不是他期盼的,她心里有他的位置,虽然她用来摆放他的位置,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我的确讨厌过你,讨厌到一想到第二天我还要再见你,我就觉得难以忍受;讨厌到一想到我们还要在一起几十年,我就觉得难以忍受;讨厌到一想到你会一直在我眼前出现,一直在我生命里游荡,我就难以忍受。” 华砚说话的时候一本正色,极其冷酷,毓秀瞠目结舌,一颗心跳的犹如鼓鸣。 原来她在他心里有过这么不堪的时候,原来他也曾把必须要周旋她这件事,当成过负担。 更让她难过的是,如果现在的他,仍旧把留在她身边当成迫不得已,不可选择,她又拿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毓秀越想越悲观,她的心也在短短的时间里被强烈的悲伤填满,“我做过的哪一件事,让你这么厌恶我,想离开我?” 华砚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是苦笑,“如果我不说,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其实我是恨过你的。我恨你对我视而不见,我恨你喜欢了别人,我恨你为了那个人费尽心机,辛苦煎熬。我失落过,迷茫过,不知所措过,每日里纠结挣扎,痛苦难耐,我很怕你看到我的失常,我又撕裂一般地期盼你发现我的变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一天,每一刻都想同你大吵一架,因为吵翻了,撕破了,我就再也不用见你了。” 他说的这些事,毓秀都不知道,更确切地说,她是从来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她满腹心思都用在姜郁身上,根本就没有发现华砚有过这么多让人伤心的念头。 如今再回头看,毓秀不是不后悔的,她现在也是后悔的,她对最倚重,最信任的这个人,抱着的从不是儿女私情。 她喜欢华砚吗? 她显然是喜欢的,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了,可在华砚身上,她没有感受过求而不得,撕心裂肺的痛楚。 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相处温和如水,她才认定她对他的感情并非情爱。 187|1.1独发 华砚小时候像个软软的馒头, 长大以后五官却多了许多棱角, 嘴唇也变薄了。 毓秀却从不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 华砚见毓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生怕她钻牛角尖, 就拉着她的手安抚道,“是我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话,你只当我胡说八道。” 毓秀见华砚眼中的笑意不是假的,她也不想再悲春伤秋, 就重展笑颜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收了, “你让我的这一局不算数,你我各尽全力比试一场如何?” 华砚见毓秀跃跃欲试, 禁不住也来了兴致,“输赢怎么说?” 毓秀眨眨眼,笑靥如花,“惜墨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华砚用半调侃的语气说一句, “皇上赐我九龙章如何?” 毓秀明眸一闪, 反将一军,“惜墨要是输了呢?” 华砚被问的一愣, 好半晌都不知如何回话。 想来想去, 他居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许给毓秀做彩头的。毓秀要他做的事, 无论输赢, 他都会去做,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局棋, 还没落子, 他就已经输了。 毓秀见华砚一脸纠结,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心里忍不住好笑,眉毛也笑的弯弯的,“既然惜墨想不到什么,那就由我来说,要是你输给我的话,就做你一直都不愿做的那件事吧。” 华砚一脸懵懂,“什么是我一直都不愿做的事?” 毓秀笑的狡黠,“小时候我羡慕你会吹箫,常常缠着你教我,你却一直都嫌麻烦。” 华砚摇头笑道,“哪里是我嫌麻烦,明明是你嫌麻烦,你哪一回不是学了一点就半途而废,连一首曲子也学不完。” 毓秀脸一红,自暴自弃地一声长叹,“不是老师不好,是我没有恒心,不曾坚持,否则我也不会直到现在连个乐器也不会奏了。” 华砚笑道,“皇上不必妄自菲薄,我们一起长大,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皇上只是做了更重要的事,舍了无谓的俗事。” 毓秀点头道,“一天十二个时辰,想做的事太多,能做的事有限,人人都要从想做的事中取舍该做与不该做。” “皇上真想学,现在学起来也不晚,虽说融会贯通要天长日久的磨练,可你若单单只学一首曲子,倒也没有很困难。” 毓秀笑眯眯地看着华砚,在棋盘一角落下一颗子,“惜墨是打算把我当初学过一半的那首曲子教完吗?” 华砚一脸玩味,“皇上怎么这么笃定我一定会输给你?”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若我用上全力,洛琦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有胜算,何况是你。” 华砚明知毓秀玩笑,他却被她狂妄的口气挑起了斗志,“皇上的意思,是臣比洛琦差得多?” 华砚在某一方面的确比不上洛琦,洛琦从小学的是勾心斗角,谋算人心,而华砚……他明明看的明白,却要佯装糊涂,他明知人心险恶,却做不来尔虞我诈。 毓秀自知失言,忙温言解释一句,“洛琦是洛琦,你是你。” 华砚听出毓秀的话似有弦外之音,“我怎么了?” 毓秀本不愿多言,可她却躲不过华砚那一双探寻的眼,“母上从前十分喜爱你,可她认定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华砚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献帝以为我软弱可欺,愚善死板?” 毓秀噗嗤笑出声来,半晌才摇头道,“砚者,雅致端方,一如君子。母亲认定你这辈子都只能做君子,做不来小人,也学不来阴险。” 君子如砚…… 雅致端方…… 他又何尝不知,留在毓秀身边的人,能助毓秀一臂之力的人,未必是如砚的君子。 思及此,华砚一贯的平和面色也现出几分无奈,“我并非不知人心险恶,也深知这天下除了光明大道,行的也有暗地里的规则。也许正是因为我父亲是谋士出身,他才教我要行事磊落,除非万不得已,不要暗夜行路。” 毓秀望着华砚的一双金眸,一时满心感慨,“正因如此,你在我心里才是特殊的存在。生在皇家,我看遍了形形□□为追名逐利不惜昧了良心,蝇营狗苟之人。不要说为了皇权,我利用了多少人,即便是在我身边的人,一如凌音洛琦,也都行在暗处。宫墙之中,四方天下,只有惜墨是君子,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赤子之心如初。” 华砚一声轻叹,“说来说去,皇上也觉得我懦弱愚良。” 毓秀摇头道,““惜墨虽善,却并非愚善,你在我身边十几年,黑的事,灰的事,脏的人,丑的人,你也见过许多。惜墨既懂得中庸而为,也深知为人要圆滑变通。惜墨虽左右逢源,人鬼皆待,可要你去行恶事耍诡计,你却是万万也做不来的,所以你既入不得修罗堂,也入不得神机司。即便是现而今的吏部,现而今的朝堂,看起来也不像是你的归所。” 华砚心里一惊,“皇上后悔要我去吏部供职?” 毓秀摇头不语,目光越过华砚的肩膀看向房门的方向,半晌才一声长叹,“官场无君子,是君子的错,还是官场的错。一人为官不正是一人的错,官官不正就是朝廷的错。历朝历代,历位君王,最忧心也最棘手的就是吏治。吏治如何,官风就如何;官风如何,行效就如何;行效如何,世风就如何;世风如何,民风就如何;民风如何,百姓就如何;百姓如何,一国就如何。官不正,何以当差,何以束民。官场乏清流,无正风,追名利,结党争,下面的百姓也必穷凶极恶,男盗女娼,唯利是图,寅吃卯粮。” 毓秀闭上眼,再睁开,一声叹息罢,她也落下一颗子,“惜墨是君子,来日也必是外圆内方的贤臣。有朝一日,在我西琳的朝堂上,就只容得下贤臣。” 华砚攥紧拳,又伸开,“所以皇上是想说……” 毓秀摇头轻笑,“可笑的是,这个有朝一日,却不是仅仅靠光明磊落的法子就能得到。所以……你如何赢得了我。” 华砚见毓秀伤怀,禁不住暗自懊恼,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不慌不忙地也落了一颗子,“下棋赌的是棋艺,说好是各凭本事,臣也未必会输给皇上。” 毓秀紧紧盯着华砚,笑的别有深意,“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隔桌对弈的是你我,并非两件东西。我想要赢你,只要扰乱你的心,就胜券在握了。” 华砚被毓秀的笑容晃花了眼,喉咙也一阵发紧,“皇上预备如何扰乱我的心?” 毓秀见华砚不知所措,就越发想逗弄他,“自然是你最看重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华砚看着毓秀开开合合的嘴唇,指尖也有点发抖,“皇上知道我最看重什么?” 毓秀笑道,“你说了不止一次,我想不知道也知道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丝绢锦绣的小口袋,递到华砚面前,“想扰乱惜墨的心,就把你最想要的东西给你看。” 华砚已经猜到毓秀手里拿的是什么,他一边觉得有点失望,一边又觉得不可置信。 她给他看的只是一个丝绢口袋,里面的东西他根本都还没看到,兴许一切都只是她的一个恶作剧,为了扰乱他的心想出来的计策。 毓秀像是故意要吊华砚的胃口,丝绢口袋在他眼前过一过,就被她重新收到怀里了。 华砚一颗心上上下下,起起落落。 诛心诛心,她果然懂得怎么诛他的心,她抓到了他的软肋,拿出来扰乱他的心的,虽然不是他最期待的那样东西,却也是仅次于求而不得的求不得。 越是这样,他越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他的脑子却不受控地飞转,脊背不知怎的也出了热汗。 毓秀好整以暇地看着华砚,手里把玩的三颗棋子也摩擦着发出了恼人的声响。 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一点噪音,听在华砚耳里却被放大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不得已,他只得放慢落棋的速度。 这一边好不容易才稳住阵脚,没让毓秀占了先机,她却又把怀里的丝绢袋子取了出来。 这一回,她干脆把丝绢的带子也解开了,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那一枚精工细作的正方图章,笑着立在桌上。 华砚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不用分辨他也知道,他看到的就是九龙章。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枚九龙章的材质不是玉石,而是砚石。 君子如砚的砚石。 毓秀被华砚的表情逗的想笑,就指着九龙章对他问一句,“惜墨想不想看?” 华砚咬了咬牙,没有应声。 毓秀把九龙章又往前推了推,推到他们中间,“当初他们问我这一枚要怎么做,我说的是,在我心里做得了百官表率的,必定人品如砚。” 188|1.1独发 华砚取了九龙章, 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印章上的花纹明显是龙身的部分。 毓秀见华砚若有所思,就笑着问一句, “我没有给你三枚龙头章中的一枚,惜墨不会介意吧?” 华砚忙摇头笑道,“君赐臣受,臣感念皇上的恩典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 毓秀这才放下心来, “你不介意就好, 龙身章有龙身章的好处,我给你的这一枚, 是九龙章中位于正中心的那一枚。” 华砚的心又跳快了几分,“皇上特地把它拿过来,是不是……” 毓秀伸手握住华砚的手,四目相对时, 她也紧张的不得了, “原本也是要给你的,无论你我这局棋的输赢。” 华砚心中百味杂陈, 最初的惊喜之后, 他又觉得有些悲伤, “皇上为什么从前不给我, 却要等到现在才给我?” 毓秀笑着摇摇头, 不自觉地移开目光, “从前我一直觉得只要把九龙章给你, 我们就是一世君臣了。我只有惜墨你一个挚友,我很怕我们的关系会被框在一个框子里。” 华砚从毓秀的话里听出端倪,“皇上从前害怕,现在不害怕了吗?” 毓秀苦笑道,“害怕又能怎么样,事情也不会因为我害怕就有所改变,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叫他们制作这枚九龙章的时候,想的就是你。” 华砚望着毓秀,眼中尽是温柔,笑容却带着淡淡地哀伤,“皇上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毓秀不想隐瞒华砚,可她又不愿承认她会改变主意,急切地想为华砚找一个位置,与她之前对陶菁的那一番表白有脱不开的关系。 百般纠结之后,她还是开口说了句, “如果迷恋就是喜欢,那我想我的确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华砚没料到毓秀会这么干净利索地承认,一时愣在当场。 这样也好…… 她喜欢上别人,总比她还执着于姜郁要好得多。 这天下间,没有人比姜郁更不适合毓秀了。 华砚第一眼看到陶菁的时候,就猜到毓秀终有一天会被他吸引。即便因为她身份的缘故,她更看重忠诚服顺之人,可会让她心动的,却只有姜郁与陶菁这些让她琢磨不透的人。 毓秀不想指名道姓,就笑着岔开话题,“我给惜墨九龙章,就是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你明白吧?” 华砚改换正色,跪地对毓秀行了个伏礼,“感谢皇上信任,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毓秀拿着九龙章,走上前递到华砚手里,再躬身扶他起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必了,只盼你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不管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知己,都不要离我而去。” 华砚笑道,“我发誓,不管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知己,除非我死,或是皇上要我走,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 毓秀已经不是第一次从陶菁嘴里听到不吉利的话了,她心里却有说不的别扭,“你要是再把那个字挂在嘴边,小心我把图章收回来不给你了。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把九龙章小心收好,我不会看你放到哪里。” 华砚望着毓秀转身的背影,摇头轻笑,小心把九龙章收了起来。 毓秀坐到桌前,盯着才起势的棋局看了一会,默默拿起华砚棋盒中的棋子,落到盘中。 华砚坐回原位,看着毓秀落的棋子,心解其意,笑而不语。 毓秀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收了,分颜色放回棋盒里,一边传宫人伺候,洗漱换衣。 华砚灭了几盏灯,放下床帐,与毓秀并排坐了,拿玉箫吹了一曲。 毓秀听他比平时吹的缓慢,就笑着问了句,“惜墨是真的打算指点我吗?” 华砚的箫声戛然而止,“不是皇上想学吗?难道你刚才说的都是耍弄我的话?”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耍弄你。既然惜墨如此执着,我也要改一改我半途而废的秉性,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学会怎么吹这一曲。” 华砚一脸狡黠,“难得皇上愿意为我做这种事。” 毓秀见他说话的时候面有调侃之色,就猜她是被他小瞧了,“你心里一定认定我会像从前那几次一样坚持不下去。” 华砚将玉箫递到毓秀手里,从头指点他指法。 毓秀学了几次,却怎么也学不会,不是她不用心,只是她实在没有弄乐的天分,勉强吹出来的几个音也犹如噪音一般。 华砚捂着耳朵一个劲地笑,毓秀被他笑的面红耳赤,一气之下也不练了。 华砚把毓秀扔在被子上的玉箫拾起来,用一边轻轻点了点她的胳膊,“一开始都是这样,只要皇上勤加练习,学会一首曲子并不难。” 毓秀这才接过他手里的玉箫,放到嘴边吹了几个音,这一次非但不如上一次顺畅,反倒更差了。 华砚忍得好辛苦,最后还是忍不住,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毓秀苦着脸把玉箫放到枕边,拿被子扔到华砚身上,“你笑也笑够了,大不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练习,等我稍微有一点模样了再出给你听。” 华砚蒙着脸又笑了半晌,才把头钻出来对毓秀道,“皇上练习还是要练习的,只是最好在没人的地方练习。你要是一定要在人前练习,那就只我一个人折磨吧。” 何苦来…… 本来是想让他开心的,现在倒变成折磨他了。 毓秀不接华砚的话,躺在被子里暗自抑郁。 华砚猜毓秀是生气了,“皇上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不同我说话了吧?” 毓秀眼也不睁,“我在你心里是心胸狭窄之人吗?” 华砚笑道,“皇上自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做臣子的也不该妄自揣测圣意,可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 毓秀睁开眼,翻身面对姜郁,嘴角的笑容淡的几乎没有颜色,“我以为你拿了九龙章之后,我们之间的相处就会不一样,原来是我多虑了。” 华砚的表情变的深沉,说话的音调也更平稳,“皇上是想说你喜欢别人之后,我们的关系会不一样吧。” “会不一样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这些年来,我秉持的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知足者常乐,不知足者不安乐,每一次虚荣作祟,欲望作怪的时候,我会转头去看我已经得到的。我很珍惜我和你之间拥有的一切,即便终有一日,你成了真正的帝王,不再把我当成围炉而坐,抵足而眠的老友。” 毓秀很想说即便有一天她成了真正的帝王,她都会把他当成围炉而坐,抵足而眠的老友,可未来的事不可预见,她实在没勇气给他一个承诺。 权利会把人变成什么模样…… 想想就让人害怕。 她现在已经开始厌恶不得不与姜郁虚与委蛇的自己了。 毓秀正陷在沉思里,华砚却突然看着她说一句,“若有一日我喜欢了什么人,生出想离宫的念头,也请皇上成全我。” 毓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华砚说了什么,她面上虽笑,心中却有一点酸楚,“这是自然。” 华砚见毓秀笑得比哭还难看,竟莫名觉得身心舒爽,“皇上放心,臣就算离宫,也会在前朝供职,履行我的承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来日若只能在朝上见华砚一面,那是何等凄凉的情况。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你要辞官归隐,我也不会答应。” 华砚嗤笑道,“不止皇上不答应,我母亲也不会答应,就算不做官,她也会劝我从戎。她当初坚持要我去边关历练,我却还是选择留在京里。” “惜墨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去边关历练,像你母亲一样披甲从戎。” 华砚半晌无语,再开口时语调却越发低沉,“要说我没想过如果怎样,就会怎样,那是欺君。可我并不后悔。” 毓秀眼眶发热,生怕言深动情,就胡乱说笑几句,闭眼睡去。 华砚确认毓秀睡着,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九龙章,在她手心落了一印。 印章上虽无朱砂,华砚却觉得这一印印到了她心里。 第二日一早,毓秀上朝,华砚找凌音查刘岩的身世过往,与国子监那几个不得入籍的士子底细。” 凌音见华砚神色与从前不同,心中自然疑惑,“你昨晚同皇上做了什么?” 华砚啼笑皆非,“我与皇上下了一盘棋,之后就各自睡下。” 凌音才不买账,“不可能,我明明听到你房中有箫声响起,起初还是妙音,之后就不甚入耳了。” 华砚蹙眉笑道,“你不在自己殿中,跑到别人殿外听什么箫声?” 凌音一脸无辜,“我本就在自己殿中,何时跑到你殿外。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耳力比寻常人好了不少,你从前在房中吹箫,我都会竖耳倾听。” 189|1.1独发 华砚在房中也常常听到凌音抚琴, 大多数时候, 他们会在一起合奏。 凌音见华砚脸色缓和了些,就笑着问了句, “你昨晚是不是在教皇上吹箫?” 华砚一脸无奈,“皇上心血来潮想学小时候没学完的那首曲子,我就只好教她了。” 凌音笑着摇头调侃一句,“皇上实在没有弄乐的天分,你还是劝她算了。” “我也想劝她量力而行, 可她说这一次不想再半途而废。” 这就糟糕了。 凌音脸都绿了, “皇上只要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主意, 你这些天见到她还是躲一躲。” 华砚笑而不语,倒了一杯茶慢饮,凌音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别的意味,就小声说了句, “昨晚除了吹箫, 还有别的事吧?” 华砚自然不会提起九龙章的事,就轻咳一声, 答话的干净利落, “没有。” 凌音笑道, “你面上明明有纠结……像是心愿得偿, 又像是极度失落, 两种情绪交缠, 让人捉摸不透。” 华砚挑眉笑道,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看人了?” 凌音眨了眨眼,“说到看人,我是比不上你的,连皇上都说你厉害,谁敢跟你一比高下。” 华砚明知凌音调侃他,干脆也不跟他废话,“你要是这么说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凌音见华砚起身要走,忙伸手拦他,“怎么一言不合就变颜色,你今日果然不是一般的反常,昨晚听你吹箫时我就觉得心痒难耐,不如我们合一曲?” 华砚甩袖道,“我还要去仕册库,哪有功夫跟你合一曲,你要是做完了皇上交代你的事,不如去找洛琦同你和音。” 一句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回殿换了官服,自去吏部。 凌音果真听从华砚的话,抱着琴来找洛琦,一进门,却看到他又一如寻常地坐在棋盘前,对着一局残局若有所思。 凌音不敢打断洛琦,就悄悄坐到他对面,看他棋盘上的棋子。 熬了半晌,洛琦总算抬头看了凌音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凌音哭笑不得,“你不理我也就算了,居然连我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洛琦似笑非笑地看着凌音,“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干什么,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没事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本来真的没什么事,被你这么一说,也不得不找点事来说。” 洛琦把手里的几颗棋子放回棋盒,“你要是来闲聊的,恕我不能奉陪。” 凌音笑道,“神机司与修罗堂同属皇上直掌,你就算不当我是同僚,好歹也偶尔和颜悦色。如此不留情面的下逐客令,以后我哪里还敢再登门。” 洛琦一脸不屑,挥手将服侍的宫人都屏退,“你是真有事,还是来我这里胡搅蛮缠的?” 凌音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慌不忙地饮了,“我的确有事要同你商量。” 洛琦见凌音改换正色,就猜他是真的有话说,“你要说的事,同皇上有关?” 凌音帮洛琦也倒了一杯茶,招呼他到桌边同坐,“如果不是同皇上有关的事,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洛琦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坐到桌前。 凌音将茶推到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皇上怎么了?” “不是皇上怎么了,是皇后怎么了。” “皇后又怎么了?” 凌音沉默半晌,吊足了洛琦的胃口,方才开口道,“思齐可还记得,那一日皇后得皇上的首肯,出宫去见姜壖。” 洛琦一皱眉,点头道,“为了修改工部例则的事。” 凌音笑道,“那一日姜郁见过姜壖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宫,而是又见了一个人。” “他见了谁?” “在帝陵里他同谁在一起?” 洛琦一咬牙,“舒娴。” 凌音点头道,“皇上一早就吩咐我派修罗堂的无影修罗跟在姜郁身边,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洛琦欲言又止,凌音猜到他要说什么,就未雨绸缪地说一句,“放心,无影修罗从来都藏身于暗处,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洛琦轻哼一声,“你叫你的人小心些,姜家与舒家的暗卫何等厉害,一旦让他们发现修罗使的影踪,皇上也会受牵连,反而弄巧成拙。” 凌音挥手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修罗堂的事,我修罗堂会做好,你只担心你的神机司吧。” 洛琦听凌音似有挑衅之意,就冷笑着说一句,“这话说的好笑,神机司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也轮到修罗堂主来操心。” 凌音听出洛琦的弦外之音,不禁变了脸色,冷眼看着洛琦不说话。 洛琦哼笑道,“要不是阮大人受了伤,皇上已大刀阔斧地对工部下手了,不至于落到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步。” 凌音受了挤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就板着脸反唇相讥,“皇上的初元令下的大刀阔斧,恐怕就是受了你的蛊惑,结果如何?” 洛琦摇头道,“初元令的事,并非我一手促成,皇上会如此雷厉风行地变法,也让我很吃惊。” 凌音只当洛琦推卸责任,“你是皇上的布局人,皇上走的每一步棋必要经过你手。初元令事关重大,你却说与你无关?” 洛琦一声长叹,“在皇上登基之前,我为皇上谋划了两条路,一条平稳,一条凶险,皇上不想拖泥带水,就选了激进的那一条路。 凌音似笑非笑地摇头,“你明知皇上选的那条路凶险非常,却不阻止她,中途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皇上恐怕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想她重蹈恭帝的覆辙吗?” 洛琦不是没有这么担心过,当下就白了脸色,“你以为皇上是什么人,她的心比恭帝坚硬百倍,当皇权与人情发生冲突的时候,她会牺牲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一想到自己有一天或许会被牺牲,凌音就觉得难以忍受,“你不要再危言耸听了。皇上是何等人品,你我都清楚。你为了推卸责任,就要把皇上编排成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洛琦笑道,“你不曾与皇上倾尽全力地对局,你不知她心中所思所想。皇上韬光养晦不是秘密,可却无人知晓皇上到底隐藏到什么地步。若有一日,皇上被触到逆鳞,恐怕会在朝中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凌音半个字也听不下去,“眼中染墨,便觉世事皆黑,为君者仁者为先,皇上性子隐忍不假,却从不藏奸,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出血腥屠戮之事,你多心了。” 洛琦见凌音不置可否,索性也不再浪费口舌,“闲话到此为止,你只说正题。” 凌音呵呵笑了两声,将洛琦的茶泼了,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热的。 洛琦看他谑笑,只得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茶,“你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凌音失声冷笑,“并非是我故弄玄虚,你我同为皇上做事,想要齐心协力,就该一团和气。没有修罗堂打探来的消息,就算你再谋略,也是枉然。” 洛琦半晌无语,再开口时一脸的云淡风轻,“你耍了半天的嘴皮子,想说的无非是姜郁并非姜壖亲生,他与舒娴的关系也不止是兄妹。” 凌音瞠目结舌,愣在当场,“你怎么知道?” 洛琦笑道,“依照你的反应来看,我是猜对了?” 凌音自知中计,一边觉得懊恼,一边又觉得不可思议,“你究竟是如何知道姜郁的身世?单凭猜测?” 洛琦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皇上坐着龙椅,铁桶江山却是姜壖的,姜郁虽是姜壖的布局人,可凭他之前做的几件事,却让我怀疑他并非全心全意维护姜家的利益。姜郁与舒娴关系暧昧,这两人都并非罔顾伦常之人,他们会在一起,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姜郁并非姜壖亲生。” 凌音笑道,“既然你猜到姜郁不是姜壖亲生,那你猜猜姜壖知不知道这件事,他对待姜郁的态度又如何?” 洛琦蹙眉思索半晌,摇头道,“依我看来,姜壖并不知姜郁并非他亲子,姜郁之所以会放低身段周旋舒娴,恐怕与她知道他的秘密有脱不开的关系。” 凌音摆手道,“姜郁与舒娴的感情未必是假的,就算他曾对她虚与委蛇。” 洛琦不予苟同,却转而说道,“你今天特别来说这件事,是犹豫着要不要把实情告诉皇上?” 凌音叹道,“你也以为该把这事禀报皇上?” 洛琦泼了凌音杯子里的水,又重新帮他倒了一杯,“我以为,皇上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怎么可能?直到如今,皇上对姜郁也不曾忘情。如果她知道了实情,该是如何的伤心?” 洛琦勾唇笑道,“皇上最恨有人对她隐瞒实情,你只管对她实话实说。等她确认了姜郁的身世,是会伤心,还是会高兴,也是未知之数。” 190|1.1独发 凌音一开始还没听懂洛琦话里的意思, “得知姜郁心有所属, 皇上有什么可高兴的?” 洛琦摇头道,“皇上高兴的不是姜郁心有所属, 而是姜郁并非姜壖亲子。姜郁有姜郁的私心,若少了亲缘这一层关系,他会作何选择还是未知之数。” 凌音碧眼一闪,“你是说,他会相助皇上?” 洛琦点头道, “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之前姜郁也曾三番两次维护皇上。” 凌音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 “舒娴与姜郁密会时,曾几番提起对皇上不利,姜郁劝阻她不要轻举妄动,二人一言不合, 不欢而散。” 洛琦一皱眉头, “我之前一直怀疑舒雅的病与舒娴有脱不开的关系,她为了挑拨舒景与皇上决裂, 不惜伤害同胞手足。” 凌音想到舒雅, 不禁一声长叹, “这些日子我一直派人打探, 修罗使却找不到机会潜进伯爵府。” 洛琦失声冷笑, “舒家养的暗卫, 恐怕比你修罗堂还要厉害。你一不小心打草惊蛇, 反倒给皇上惹了麻烦。” 凌音早就对洛琦颐指气使的态度心生不满,当下就摇头道,“真相如何,我早晚会查出来,你且等着。” 洛琦不置可否,“为皇上分忧本就是你的份内事,我看你是杀的人还不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弱点你自己最清楚。” 洛琦点到为止,凌音却猜到他话背后的意思。 麒麟说的不错,他的确知道自己的弱点,同他父亲相比,他的心还是不够静,那一分莫名的焦躁之气,若不消除,终究会成为他的致命伤。 若有一日,他不用安神香也睡得着了,那他恐怕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无情人。 洛琦见凌音若有所思,就冷着脸下逐客令,“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不留你喝茶。” 凌音拂袖起身,对洛琦道,“之前出的两件事,都与初元令有关,皇上已派去我查那些人的底细了。你才刚想的是不是也是这件事?” 洛琦索性也不隐瞒,“见过喊冤人的是华砚,追查几个士子底细的人是你,我之后会帮皇上做出什么样的判断,也有赖于你们的倾力。” 凌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洛琦看他怀里抱着琴,忍不住好奇问了句,“你带琴过来干什么?” 凌音好不尴尬,“今早突然起了弄乐的雅兴,惜墨叫我来同你切磋。” 洛琦闻言,面色缓和了些,随口调侃道,“一定是惜墨急着去吏部,没功夫陪你玩。” 凌音轻咳一声,也不应洛琦,只慢悠悠地往外走。 他才走到门口,却被洛琦叫住了,“既然你抱着琴来,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你想奏什么曲子,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毓秀下朝的时候,本想同洛琦商量初元令的事,一听说洛琦与凌音玩的不亦乐乎,就半路改道,去了东宫。 结果也扑了个空。 宫人禀报说欧阳苏一早去了公主府。 怪不得灵犀今日告假,没有上朝。 毓秀坐在东宫院子里伤怀,看着桃花树坐了半个时辰,才要起身回勤政殿,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正看到欧阳苏款款而来,一身白衣锦袍,风度井然。 毓秀笑着迎上前,与欧阳苏对面施礼,执手同坐,“皇帝陛下的国书我已回复了,礼部也会全力配合。请皇兄回南瑜静候佳音,落雪之时,我会亲自安排送亲。” 欧阳苏点头笑道,“今年的良辰吉日,只有十一月的那一日是上上吉。我母后是北琼人,心里更钟爱冬天。” 二人相视一笑,一个把头扭到一边,一个把头低了。 等侍从上了茶,欧阳苏才开口道,“皇妹逢凶化吉,是天大的喜事,我未能助你一臂之力,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你坐在那个位置,西琳又是这样的朝局,就算前路凶险,也要皇妹自己撑得过那口气。” 毓秀心有动容,就拉着欧阳苏的手说了一声“多谢”。 皇族之间的关系既亲近又遥远,毓秀有毓秀的困境,欧阳苏有欧阳苏的困境,闻人离也有闻人离的困境,谁也不会为谁牺牲什么,放弃什么,改变什么,表露什么,除了亲情,左右人的源还是一个利字。 闻人离之所以会冒着危险救她一命,也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 欧阳苏退而求其次选择古丽郡主,也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 欧阳苏笑着在毓秀眼前晃了晃手,“昨日我见过炎曦,他的伤势恢复的不错。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想一想,联姻对你对他都有好处,也未必不可行。” 毓秀嗯了一声,笑中到底有些无奈,“北琼对西琳南瑜一直都有觊觎之心,即便只是有名无实,我也怕闻人离上位之后会得寸进尺。” 欧阳苏笑道,“要说心存不良,炎曦的弟弟们比他更甚。北琼朝局看似没有什么悬念,实际却并没非这么简单。炎曦之所以会选定你,也是为自己来日加一重保障。” 毓秀禁不住冷笑,“闻人离那么高傲的性格,怎么会把我当成保障。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分。” 欧阳苏笑而不语,二人默默饮了一杯茶,毓秀就起身告辞,“皇兄马上就要动身回南瑜,我已吩咐礼部,后日在地和殿设宴,为你践行。” 欧阳苏展颜灿笑,一如春风。 毓秀出了东宫,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快步往勤政殿去。 她见欧阳苏的时候就觉得腹中饥饿,猜他必是在公主府用了午膳才回来的,才没有在东宫传膳。 毓秀步履匆匆,走到勤政殿门口也不叫人通报,侍从们慌慌张张,跟进殿的时候都有些惊惶。 毓秀一见殿中的情景就明白了,姜郁正坐在她的龙椅上看奏章。 她的椅子他从前也坐过,几次都是同她一起。她没想到在她不在的时候,他也坐的这么自在。 姜郁不料毓秀会在这个时候进门,他看到她的时候也愣了一愣,随即马上跪在她面前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面无异色,笑着上前扶起姜郁,也不追究他擅坐龙椅的事,只笑着问一句,“伯良用膳了没有?” 姜郁见毓秀并没有不开心,心绪才平稳了些,拉着她的手回敬她一个笑容,“臣已用过午膳了,皇上还没用膳?”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去东宫同白鸿说了几句话,之前又等他许久,就耽误了午膳的时辰。” 姜郁忙传人为毓秀准备午膳,一边又拉她到内殿去坐,“皇上先吃点点心填填肚子?” 毓秀摇头笑道,“点心不吃了,自从那日吃了桃花糕,就吃不得甜的东西。伯良把你批的折子拿来我看看。” 姜郁吩咐人去取奏折,一边对毓秀笑道,“皇上不会责怪我逾矩坐了龙椅吧?” 毓秀伸手握住姜郁的手,随性抚摸他的手指,答话时头也不抬,“若事事都由我一人做主,我自然是不介意的,伯良坐的舒服就好。可龙椅毕竟是龙椅,按理说除我之外,别人是坐不得的。因为你被我召来批奏章的事,朝上已有人听到风声,心生不满,要是这件事再传到有心人的耳里,恐怕又要惹出一场是非。” 姜郁的手被毓秀握着,心都乱成一团,见她唉声叹气,他不自觉地就说了句,“是臣唐突了,不曾考虑周全,臣保证不会再犯。” 毓秀见姜郁抓她的手想拉她的胳膊,忙未雨绸缪地抽手回来,“伯良言重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从前不是没坐过。” 姜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皇上的意思是,那把椅子我不是不能坐,只是要等你一起坐?” 毓秀听他语气调侃,就笑着反问一句,“一起坐不好吗?”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起身走到毓秀面前,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皇上若时时与我同坐,才最好。” 毓秀被抱的措手不及,生生把想惊呼的冲动抑制下去,“伯良……” 姜郁听毓秀说话的语气中藏着谴责之意,就对殿中剩下的几个宫人示意。 宫人们都知情识趣地退出门,待房中就只剩他们二人,他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只要是同皇上在一起,就会情不自禁。” 毓秀很不喜欢被迫坐在他腿上的姿势,就挣扎了一下想起身,“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亲近也不该这般亲近。” 姜郁一双眸子盯着毓秀,笑容似有深意,“皇上喜欢我的手?” 毓秀望着姜郁眼中自己的倒影,竟错觉她要淹死在蓝湖里,“谁说我喜欢你的手?” 姜郁在毓秀脖颈上落下一吻,“你不喜欢我的手,才刚为什么要一直拉着它?” 191|1.1独发 毓秀先搂了姜郁一把, 等他抬手要抓她下巴时再不留情面地推他, 顺势从他怀里钻出来。 姜郁以为毓秀是害羞了,正准备跟上去, 毓秀就开口叫了一声来人。 姜郁望着毓秀半红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坐回座位,笑眯眯地看着她。 等宫人进殿,毓秀就随口问了句, “午膳准备好了没有”。 侍从们看了姜郁一眼, 躬身问毓秀道,“皇上想把午膳摆到内殿, 还是外殿?” 毓秀坐到椅子上,随意拿起一本奏折来看,“自然是内殿”。 侍从们忙跟到毓秀身边帮她倒茶上点心。 姜郁见毓秀眼里只有奏折,也不好再耍小动作亲近她, 却若有心似无意地绕到她身边, 取了另一份奏折来看。 他坐也不坐,一直站在她身后, 毓秀脊背火热, 生怕他什么时候又会从后面抱住她。 姜郁明知毓秀如坐针毡, 却很享受她无所适从的窘态, 心里偷笑, 一边又往她身边靠了两步。 等饭菜上桌, 毓秀才放了奏折, 同姜郁随口说了一句话。 姜郁笑着陪毓秀一同坐到桌前用膳。 毓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态自若,说说笑笑并不在意。吃到一半,姜郁却突然问一句,“之前有人在大理寺门外击鼓鸣冤,皇上可听说了?” 毓秀心里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伯良从哪里听说的这件事?” 姜郁笑道,“容京城闹的沸沸扬扬,恐怕没人不知道。之前傅容出宫办事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件事。再加上今天有朝臣上奏折弹劾礼部尚书,也是因为那个姓刘的士子。” 毓秀心一沉,“谁上折子弹劾礼部尚书?” “刑部侍郎与礼部侍郎。” 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位侍郎都是姜壖的亲信。现如今的礼部,一位代侍郎是灵犀,另一位就是这个名叫肖瑞的老滑皮。 肖侍郎平日里左右逢源,人缘颇佳,实则外热内冷,欺软怕硬。舒家得势的时候,他曾一度投靠舒景,后姜壖起势,他又转投到姜家。朝中人人都知他是个本事寥寥却两面三刀的人官,靠一把关系纵横至今。 可叹礼部一部堂官,却出面弹劾一部尚书。 毓秀想起贺枚,不自觉地就叹了一口气。 像贺枚这等有才有德,有本有纲的贤官,朝中并无几人,倒是那一群吹牛拍马,投机钻营的成群结营。 归根结底,还是风气不正,上行下效,积重难返的缘故。 姜郁见毓秀皱眉深思,就笑着说了句,“臣不该在皇上用膳的时候说这些事,倒让皇上食不下咽了。” 毓秀嗤笑道,“原本就是小事一桩,何至于因为这个就食不下咽。” 姜郁挑挑眉毛,一边为毓秀夹菜,一边笑着问道,“皇上想不想看看那两位侍郎上的奏折?” 毓秀不耐烦地摆摆手,“弹劾人的折子不看也罢,无非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姜郁“哦?”了一声,放下筷子,盯着毓秀问一句,“这么说,皇上知道两部侍郎为何事弹劾崔尚书?” 毓秀自然不会说程棉上了密折,就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击鼓事出之后,程棉并未上报,而是私自处理了。朕听到风声,就叫人去大理寺问他前因后果,程棉转述了事情经过,朕听着不是很严重,就没有放在心上。” 姜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皇上既然已经知道刘岩要告的县丞是崔缙的宗侄,为何不将崔尚书叫来问问情况?” 毓秀似笑非笑,“崔大人日理万机,哪里知道他一个在外地的宗亲做了什么。何况刘岩说的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朕怎么会将一部尚书叫来问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她原本还对刘岩的事心存疑惑,如今看来,明显是朝中有人在针对崔缙,只是不知是有人可以安排制造出的一桩冤情,还是被有心人拿来借题发挥。 姜郁见毓秀面无笑意,也不得不改换正色,“臣从前以为皇上对崔尚书敬而远之,现在看来,实情似乎并非如此。皇上对崔缙分明是信任至极。” 毓秀皱眉道,“崔大人状元出身,三朝老臣,为人谦恭谨慎,老成持重,朕本就该倚重他的学识人品。” 姜郁笑道,“秋闱将近,初元令却频频受阻,皇上就算不同崔大人说刘岩的事,也要同他商量外籍士子如何参考的事。” 毓秀不置可否,“初元令受阻,朕该叫户部尚书过来问话,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户部的事。” 姜郁有些吃惊,讪笑道,“皇上预备传户部尚书?” 毓秀答话的漫不经心,“朕现在还没有那个打算,之前户部上的折子,只说初元令的推行一切顺利。” 她嘴上这么说,实情却是岳伦等上的奏折,每一次都在旁敲侧击地推脱,说新令第一年实行,切忌冒进,要循序渐进,以策万全。 事到如今,申请入籍的士子虽多,可真正拿到身份的却少之又少。 姜郁听毓秀答话敷衍,猜她不想就这个话题深究,想了想,就笑着问了句,“皇上还想不想吃桃花糕?” 毓秀被问的一愣,“伯良怎么突然问这个?” 姜郁笑道,“皇上喜欢吃桃花糕,御膳房就特地为皇上做了一些,臣批奏折的时候尝了尝,味道同上次的没什么差别。” 毓秀不解,“才刚他们上的点心里并没有桃花糕。” 姜郁一脸狡黠,“我叫他们把桃花糕藏起来了,皇上想吃吗?” 毓秀故作不经意地点点头,“再吃一块点心也无碍。” 姜郁叫人取来桃花糕,毓秀拿起一块放在嘴里一尝,味道虽然也上佳,却像士少了什么。 姜郁见毓秀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就拿起她吃剩的那一块放在嘴里,“皇上是吃不下了,还是觉得不好吃?” 毓秀讪笑道,“大概是我之前吃的太饱,伯良喜欢的话就多吃一些。” 姜郁见毓秀面有落寞之意,就猜到她大概是又想到了那个人。 “臣听说皇上昨晚在永福宫弄乐?” 毓秀听姜郁话有调侃之意,不禁脸上发烧,“怎么我出丑的事传到了伯良耳里?” 姜郁笑着摇摇头,“皇上同惜墨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很自在,同我在一起却十分局促拘谨。你说你喜欢的是我,可我要的却不是这种喜欢。” 毓秀轻咳一声,“伯良要的是哪种喜欢?” “我要的是我亲近你的时候,你不会随意推开我,心里有什么话也不会避讳我。” 毓秀在心里冷笑,他们两个人分明陷入了一场魔咒,都处心积虑地把感情当成武器,迷惑对手。谁要是一时心软,把弱点暴露给对手,最坏的结果,可能是自己会落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毓秀从一开始就知道,姜郁把与她的婚姻看成他布局里重要的一步棋,即便是他之后态度转变,也都在他的计划里。 可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对她并非完全没有真心,这场戏演到最后,他陷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毓秀心中感慨,不知怎的就向前走了几步,松松搂住姜郁,“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若我不是这样的身份,你也不是这样的身份,我们的关系会不会不一样?” 姜郁伸手回抱毓秀,笑着轻抚她的头,“说起来皇上可能不信,你问的,我也曾想过,要是你我都出生白衣,不管父母之命,明媒正娶,还是私定终身,结为夫妇,都会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结局。可惜他们并非出身白衣,也一早就决定了要追逐另一样东西的人生。 毓秀坐上皇位之前,也曾迷恋才子佳人的故事,同情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王,如今的她,只浅浅尝过皇权的滋味,却已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了。 将心比心,她也知道姜郁即便爱她爱的深入骨髓,也不会为了她放弃野心。何况他对她的感情顶多是一点动心,还远远不到深入骨髓的地步。 姜郁把毓秀从怀里拉出来,才要对她说一句什么,外殿却有宫人禀报,说“诗嫔殿下求见”。 毓秀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单独见过纪诗了。 她一边坐上主位,一边看了一眼姜郁,“请人进殿。” 姜郁也满心疑惑,纪诗没入宫之前,他就对他十分忌讳,陶菁进宫也是他自作主张带进来的,要不是看在纪辞的面子上,他会连他一起治罪。 纪诗进殿之前已经知道姜郁也在,行礼的时候却十分泰然自若,“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笑着叫纪诗平身,“子言怎么过来了?” 纪诗看了一眼姜郁,对毓秀展颜笑道,“臣思念皇上,特别来同皇上说说话。” 192|1.1独发 毓秀猜纪诗是有事前来, 姜郁在一旁, 她又不好叫人回避,想了想, 只好笑着说一句,“请子言先回宫,朕晚些时候去永禄宫用晚膳。” 纪诗笑着应了一声是,也不多留,对毓秀二人行一礼, 转身去了。 等人走了, 姜郁才对毓秀笑道,“臣本想同皇上一起用晚膳, 可惜转眼间,皇上就许诺了别人。”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良与我日日见面,还在乎一膳?子言进宫之后, 我的确太忽略他了, 别说在永禄宫留宿,就是与他单独用膳, 也不曾有一次。他不说也罢, 既然他主动来请, 我又怎好拒绝。” 姜郁本还一脸调侃, 毓秀一语毕, 他也不自觉地改换正色, “若他请皇上留宿, 皇上也会留宿?” 毓秀哭笑不得,“一膳而已,怎么会留宿,是我言不达意,伯良多心了。” 姜郁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开口,顾自低头看奏章。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又觉得多说无益,就随他去了。 到了上灯时分,两人批完奏章,一同出了勤政殿。 姜郁回永乐宫,毓秀自去永禄宫,执手分别时,彼此相视一笑,对面无言。 姜郁正望着毓秀的背影发呆,突然听到一串笑声由远及近,他一回身,就看到款款走来的灵犀。 灵犀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气,对姜郁调笑道,“可惜今晚不是月圆之夜,伯良望穿秋水也枉然。” 姜郁面沉如冰,“不知公主是从永寿宫来,还是从东宫来?” 灵犀听出姜郁的话中暗蕴嘲讽之意,就冷哼一声以作回应,她身后的云泉更是冷冷看了姜郁一眼。 姜郁本想绕开灵犀,却被她伸手拦住去路,“我原本也想去永乐宫找伯良说几句话,既然在这里遇见你,在这里说也是一样。” 姜郁见灵犀面有凌然之气,猜她要说的事非比寻常,就耐着性子抬手道,“请公主到永乐宫喝一杯茶。” 灵犀呵呵笑道,“伯良入主永乐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请我去喝茶。” 姜郁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与灵犀隔着半臂的距离走了一个并排,回宫的一路,两人各怀心事,缄默不语。 进了殿门,姜郁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灵犀也把随行的人打发到殿外留守,只有云泉一人还留在房中。 他自己不走,灵犀也不叫他出去,姜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什么。云泉低着头,帮二人斟茶之后就站在灵犀身后,不声不响的倒很像是房中的一件背景摆设。 姜郁凝眉思索,灵犀却低声笑道,“伯良也知我一贯不是多管闲事的秉性,只是比起旁人,你对我又有不同,我要说的事非同小可,可能关系到你的前程,甚至性命。” 姜郁见灵犀一本正色,也分不清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就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请公主指教。” 灵犀冷笑两声,从头上拔下一枚银龙簪放在茶杯里一搅,“伯良从前也听说过南瑜暗堂的厉害吧?” 姜郁冷眼看灵犀把银龙簪插回头上,半晌没有接话。 灵犀也不介意,顾自笑道,“欧阳苏此番前来,自然也带了一批暗堂高手,一是为维护他周全,除此以外,也为了查一些事。” 姜郁早知欧阳苏来西琳并非为联姻这么简单,只是他对他真正的目的还不能十分确定,“公主想说什么?” 灵犀满饮了一杯茶,对姜郁笑道,“我要说的,并不是欧阳苏来西琳所为何事,而是之前我向他借了暗堂的暗卫,替我去查一些事。” “公主查了什么?” “我查什么伯良不必知道,我要对你说的,是那些暗堂暗卫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 姜郁隐隐觉得灵犀要说的事同舒娴有关。 果不其然,灵犀再开口,就挑眉对姜郁啧道,“修罗堂的传说,伯良必定也听过。我本以为皇姐上位之后,那些所谓的修罗使者一直无所动作,直到最近,暗堂使回报给我他们暗中撞破的事。” 姜郁故作漫不经心,低头喝了一口茶,“公主想说,被你借去的暗堂使无意间发现修罗堂的人在调查舒家?” 灵犀嗤笑道,“若他们查的是舒家,倒还算合情合理,可惜他们查的不是舒家,而是你。” “我?” “确切的说,他们查的是你母亲的事,换言之,皇姐在查你的身世。” 姜郁心里吃惊,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他虽然一早就料到毓秀会怀疑他的身世,也会派人追查到底,可他没没想,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 他最不愿面对的事也无过于此。毓秀对他的身世生疑,起因必定是她对他和舒娴的关系生疑,即便最后她也弄不清他与舒娴真正的关系,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他们的关系就会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 灵犀见姜郁皱了眉头,一脸忧虑,不免也有些惊诧。她记忆里的姜郁,一向沉稳冷静,极少有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时候。当初在帝陵,她就感受到了他对毓秀态度的转变,如今看来,他必定是因为在乎,才担忧自己秘密败露。 “天下间知晓伯良身世却还活着的人,除了舒娴,就只有我。你我相伴这些年,大多数时候都在你争我斗,面上和谐,实则心离。我对姜家有什么价值,我并非没有知觉;我在你眼里有什么价值,我也心知肚明。即便如此,我也一直认定你我同气连枝,面对生死大事,就算为了利益,也不能袖手旁观。皇姐既然对你的身世生疑,要不了多久,这事就会传到姜相耳里。情势如何危急,不必我过多赘述。为今之计,只有你对皇姐坦白,亡羊补牢,瞒住姜相,否则,你恐怕会落到和你母亲一样的下场。” 姜郁虽极力掩饰情绪,却还是掩饰不住他目光的闪烁。 灵犀一声轻叹,起身告辞,“我从前以为,皇姐愚蠢愚善,现在看来,她虽不愚蠢,却还算愚善,我在帝陵里那么对待她,她非但不杀我,连惩罚都只是小惩大诫。你若早些对她直言,凭她对你多年的感情,就算不帮你,也不会对付你。你面对她总比面对姜壖好得多。” 姜郁不置可否,只冷笑道,“说到小惩大诫,一月之期未过,公主本该在府里禁足,你今日贸然进宫,分明是抗旨不遵。” 灵犀笑道,“皇姐为掩人耳目,禁足我的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她为了不闹出是非,也并未免了我的前朝。今日进宫之事,也是她首肯的。我不会出席后日的宫宴,之后也只有崔尚书一人护送欧阳苏一行出城,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姜郁难得在灵犀面上看到如此哀伤的表情,有一瞬间,他竟有些感同身受。 灵犀望着姜郁的蓝眸,莞尔一笑,拉着他的手,一路拖他出宫门,“我从前一直以为伯良同我是一样的人,多情而不专情,心不会只停留在一人身上。如今看来,似乎是我看错了。伯良与皇姐才像同一类人,只要喜欢上什么人,心里就只容得下这一个人。” 姜郁推开灵犀的手,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宫门已到,恕不远送。愚以为,是公主看错了。西琳皇族的女人,都如公主一般,多情而不专情,心不会只停留在一人身上,皇上当然也不例外。” 灵犀一皱眉头,摇头笑道,“罢罢罢,你看不清也罢了。依皇姐的秉性,就算她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道理,也不得不接受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她心里却最清楚喜欢的是谁,伯良好自为之,你就算得不到她的心,也要耀眼到让她无法忽视你,否则你胸怀的那些抱负野心,恐怕一辈子也得不到施展,连做她的次选也没资格。” 姜郁冷颜道,“公主的话,我都记住了。也请公主好自为之,不要再妄自动作,自毁前程。” 灵犀讪笑着离去,姜郁在她背后轻咳一声,自回永乐宫。 一行人走出一段距离,云泉才上前对灵犀道,“公主本是一片好心,却不知皇后是否领情。” 灵犀轻呼一口气,“救他就是救我自己,无所谓好心不好心。我会保他,他也会保我,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云泉见灵犀戚戚然,就猜她在为欧阳苏伤怀,“回府之后,叫他们给公主演一出滑稽戏解解闷?” 灵犀转头看了一眼云泉,轻声笑道,“今日日子特殊,滑稽戏就算了,看那些丑角在台上张牙舞爪,我非但笑不出来,恐怕还会哭上一哭。那些演戏的并不可悲,他们只在台上滑稽,且人人都知自己滑稽,我们这些把日子活成了滑稽戏的,可怜到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料。” 193|1.1独发 毓秀到永禄宫的时候, 纪诗已经等了半晌, 宫人才禀报皇上驾到,他就带人迎出宫门, 对毓秀行大礼。 毓秀上前扶起纪诗,温言笑道,“子言进宫之后,我们走动太少,从今晚后, 朕一定时常到永禄宫找你说话。” 纪诗忙笑着解释一句, “臣今日斗胆到勤政殿面见皇上,并非为我自己。” 毓秀点头道, “朕也猜到子言是有事才来见我,不如我们进去之后你再说给我听。” 纪诗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跟在毓秀身后半步的距离进殿。 宫人一早备好晚膳,毓秀与纪诗分主次落座, 共饮了一杯酒。 “朕上次与子言一同用膳, 还是惜墨暂居永禄宫的时候,你进宫也有一段日子了, 衣食住行还习惯吗?” 纪诗对毓秀笑道, “多谢皇上挂怀, 臣在宫里一切都好。” 一语毕, 二人相视一笑。 毓秀拾起筷子, 就近夹菜, 一边随口说了句, “朕听说子言每日早起练功,过午后读书写字,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又去国子监听讲,文武并重,十分勤奋。” 纪诗被毓秀夸奖,笑着回了一句惶恐,可看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似乎也并非真的惶恐。 有才德之人即便谦虚恭敬,也心存底气,并不露怯。相反,只有那些徒有虚名之人,才会恍恍惚惚,战战兢兢。 毓秀第一次见到纪诗时,只觉得他是个温柔公子,谁知那日在招待两位皇子的晚宴上惊鸿一瞥,才知他原来还身怀绝技。 贵族的公子小姐,大多深藏不露,低调谨慎。人人都知凌音善音律,谁知他背后竟还兼顾这么特殊的身份;人人都知洛琦弈精湛,谁又知他志在谋算人心;华砚出身将门,读书时与毓秀比肩,与人周旋的本事更无人出其右;纪诗文采风流,颇有古风,一身武功却让人惊叹。 纪家的两兄弟都非池中物,纪诗稳重低调,韬光养晦;纪辞本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被逼无奈,奔赴边关,原本一点身手也无,却在短短四年之内,成了人闻惊悚的悍将,其中的纠结和辛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 纪诗见毓秀发呆,就笑着问一句,“皇上怎么不吃,是不是臣为你准备的菜品不和你的胃口?” 毓秀摇头轻笑,“子言叫御膳房准备的都是朕喜欢吃的菜,难得你有心。只是这一桌佳肴只为一人,朕却不知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纪诗笑道,“臣自幼跟随师父学武,过惯了清新寡淡的日子,吃穿都十分简朴,从不挑剔。” 怪不得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常人都没有的遗世独立之姿,原来并不是因为他出身官家,吟诗作赋,反倒是因为他自幼习武,修身养性的缘故。 一想到纪家从前的种种,毓秀心中感慨,半晌一声轻叹,试探着问了句,“当初事出突然……之后你兄长又去了边关,朕听说纪家一度遭遇了许多困难,只有你一个人还留在京城吗?” 纪诗摇头道,“家父突然去世,纪家上下也曾一度萎靡不振,恰逢兄长备考春闱,以他的资质,原本能考进一甲,只因为父制丧,后又为丁忧之事几番纠结。得蒙献帝开恩准他应考,奈何备周不全,才落到三甲。他初入官途,屡屡不顺,一气之下奔到边关。大娘卖了纪家大宅,遣散仆役丫鬟,与我母亲搬到京城的一户小院,只留三两贴心家人伺候。我跟随师父云游四方,看遍三国风光。兄长被调离边关之后,我才辞别师父,回京与家人团聚。” 毓秀半晌无语,叹息无声。 “你兄弟二人本是一从文一从武,可惜阴长阳错,颠倒余生。” 她话一出口,就知失言,好在纪诗并不在意,还笑着回一句,“臣与兄长都深知随遇而安的道理,如今这一番光景,虽不是当初家父所愿,臣却深信来日会得拨乱反正的一日。” 毓秀笑着点点头,“难得子言心胸豁达。所谓乐天知命,也要尽得人事。子言若有什么心愿,但说无妨。” 听他才刚所说,困在京城似乎并非他所愿,以他的性情,倒更适合仗剑天涯,做个侠客。 纪诗笑着摇摇头,一脸的平淡安然,“臣有幸入宫陪伴皇上,于愿足矣。回京之后得遇二三好友,时常切磋学问,弄茶清谈,日子难得悠闲。” 毓秀见纪诗讳莫如深,似乎还没有完全信任她,就不再多言,转而说了几句闲话。 二人有说有笑地用了晚膳,等侍从们上了茶,纪诗又为毓秀鼓瑟。 一曲完了,毓秀拍手笑道,“当初在大婚宴上听子言与悦声琴瑟和鸣,朕好生艳羡。来日若有时机,朕还想听你们二人合奏。” 纪诗起身对毓秀一拜,“皇上若有兴致,后日晚宴时臣再同贵妃殿下合奏。” 一语毕,他就归座到毓秀对面,慢饮了一杯茶,“臣今日去勤政殿见皇上,原本只想说几句话,因为皇后殿下在皇上身侧的缘故,臣才没有直言。” 毓秀隐约猜到纪诗要说的事同陶菁有关,她就笑着接一句,“朕昏迷不醒的那几日,子言曾带陶菁入宫?” 纪诗本还提着一口气,听到毓秀主动提起陶菁,他也稍稍放心,“臣入宫之后,有幸与笑染交好,他出宫之时曾特别叮嘱臣,若皇上身子不适,一定要尽早告他知晓。” 毓秀低头掩藏了表情,笑语温然,“难得陶菁出宫之后,子言还与他互通往来。” 纪诗闻言,忙跪地对毓秀拜道,“臣也知与宫外之人私通消息不和规矩,可他说的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信。” 毓秀起身扶起纪诗,“子言不必请罪,说起来,朕有今日,也有赖于你的助力。伯良因陶菁擅自进宫的事,把他关到宗人府,却不知有没有为难你?” 纪诗摇头苦笑,“殿下只罚我闭门思过三日。” 毓秀一皱眉头,心中了然,“原来如此。你今日来勤政殿见我,是不是也与陶菁有关?” 纪诗扶毓秀回座上坐了,退后两步道,“臣也知不该多管闲事,只是陶菁这一病确实与往常不同,若再不救治,必有性命之忧。” 毓秀心里一惊。 陶菁离宫的时候的确还生着病,没想到他出宫之后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恶化了不成? “他的病还没好?” 纪诗叹道,“臣昨日出宫去国子监,陶菁一直咳嗽不止,还吐了两口血。臣询问他的病情,他只说不碍事。” 那日在宗人府他就吐过血,难不成是痨病? 毓秀的心都揪成了一团,面上也现出忧虑之色;纪诗满心担忧,又不好出言劝说,只能沉默着坐在一边,等她开口。 谁知半晌之后,毓秀竟笑着对他说一句,“子言说回京之后得遇二三好友,陶菁是一个,那起码还有另一个。你每月去国子监听鸿儒讲学,宫中同去国子监听学的,还有静雅。莫非,子言的另一位挚友,就是静雅?” 纪诗万万没想到毓秀会突然提起舒雅,他对她说起陶菁的事,原本是于心不忍,谁承想会在言语之间透露端倪,反倒惹祸上身。 “皇上明鉴,臣与书嫔并无私交过甚。” 这一回纪诗再跪到地上,毓秀并没有马上扶他,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未私交过甚,就是还有私交。” 纪诗瞒无可瞒,干脆也不再隐瞒,只叩首对毓秀回了一声是。 毓秀挑眉笑道,“子言出宫,不但是为了探望陶菁,也是想探望病重的静雅。你除了去国子监,是不是也去了一趟伯爵府?” 纪诗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应了一声是。 毓秀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纪诗叫平身,“子言不必惶恐。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静雅博学温良,得遇之人无不与她相交。朕笃信你二人人品无垢,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之所以不愿在朕面前承认的缘故,到底是你过不了朕这一关,还是过不了你自己这一关?” 纪诗被戳到痛处,面上也平添了几分哀苦,“皇上既然猜到了臣的心意,臣又怎会隐瞒皇上。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静雅虽好,她却毕竟是舒家的女儿。直到如今,臣也不及兄长豁达,当年的事,臣还忘不了……” 毓秀对纪诗的纠结感同身受,就展眉劝他一句,“当年的事,不忘归不忘,却也无谓耿耿于怀,迁怒于人。子言若信因果轮回,颠倒是非终有拨乱反正的一日,又何苦让自己为难。” 一句话蕴藏了许多不可说,纪诗立解其意,从前挡在眼前的迷雾,也渐渐消散,一时豁然开朗,多年的怨气终得出口,“皇上训诫,臣谨记于心。” 194|1.1独发 毓秀从永禄宫出来, 一路都在犹豫, 回到金麟殿之后,周赟见她迟迟不换衣, 就小声问一句,“皇上是不是想出宫?” 才刚她与纪诗说话的时候,几个近身的宫人都在殿中,当下猜到她为陶菁忧心也没什么稀奇,何况她上一次同陶菁悄悄出宫的事, 周赟也知道。 毓秀脸色微红, 轻咳一声道,“现在出宫是不是太晚了?” 周赟猜到毓秀的心意, 就笑着答一句,“早去早回,不会耽误正事,皇上若不想大张旗鼓地出宫, 就像上次一样换了便装, 做马车出去。” 毓秀被说活了心思,点头以应。周赟等帮她找来侍从的白衣换了, 又重新替她束发。 为了不惹人注意, 毓秀出宫的时候只带了一小队侍卫, 也没有安排封路戒严。去国子监的路上, 她听着车外人声喧闹, 心里忍不住好奇, 就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京城晚夜灯火通明, 十分热闹,毓秀看着那些逛夜市的百姓,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周赟与毓秀同坐一辆马车,见她看车外看呆了,就出声劝一句,“皇上,还是小心为上。” 毓秀这才回神,放下窗帘,闭目养神。二人对面而坐,一路无话,直到下车,她才睁开眼。 国子监大门紧闭,周赟拿了令牌见过门丁,门丁听闻大内来人,忙飞跑去禀报主事。 周赟见了主事,只说是奉了皇上口谕,前来探病的,等他上下打点好了,毓秀才从车里出来,带着侍卫一同进门。 当班主事将毓秀等带到陶菁房前,才要敲门,就被毓秀挥手拦了。 主事一脸狐疑,却没有多嘴。周赟小声对他说一句,“请大人先去,我们在门外等一等,之后会自己请门进去。” 主事见周赟对毓秀马首是瞻,就猜她是个人物,哪里敢违拗她的意思,躬身施一礼,悄悄去了。 毓秀站在门口,静静听房里的动静,等了半晌,里面并没有一点读书念字的声音,只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毓秀才要抬手,周赟已抢在她前面帮她敲了门。 房中无人应答,却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轻轻打开门。 开门的正是步尧。 步尧本以为是同窗士子寻他问事,开门之后却看到毓秀站在门外,一时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跪地拜道,“下士不知皇上驾到,失礼至极,请皇上恕罪。” 毓秀见到步尧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等他扑通跪到她面前,她才看到门口的小名牌上写着陶菁与步尧的名字。 “多日不见,你在国子监可还好?” 步尧听毓秀温声关切,又想到从前在她身边的种种,心中百感交集,回话的时候声音也有点发颤,“下士备考一切顺利,感念皇恩浩荡。” 毓秀笑着叫他起身,步尧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见她一双眼往房中瞄,就猜到她此行是为了陶菁。 周赟等人都远远站开,满面含笑地对步尧使眼色。 步尧将毓秀带进房中,躬身说一句,“公子自来国子监之后就生了一场病,之后在宗人府走了一遭,病情越发危重。太医来看过几次,药也日日喝,病却不见好,反倒越咳越厉害。” 毓秀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陶菁,心中有些愧疚,她之所以前来国子监,而没有叫人将陶菁带进宫中养病,就是想亲眼确认他是不是又在装病耍花样。 若步尧所说不假,陶菁病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的状况恐怕比她之前看到的还要糟糕。 步尧见毓秀面有忧虑之色,就弯腰对毓秀行一礼,知情识趣地退出门。他与周赟本是老友,今得重逢,彼此心中都十分欢喜,就悄悄找了一方僻静之处说话。 房中就只剩下毓秀一人,她站了半晌,终究还是走到床前坐了。 大约是烛火光的缘故,毓秀看不清陶菁的脸色,可听他呼吸沉重,咳声急促,他这一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是该传御医过来替他瞧一瞧,还是今晚就将人带回宫去疗养,毓秀正不知如何抉择,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低头一看,她的手已经被陶菁攥进手里。 这该死的又在装睡。 又或是……被她吵醒了。 有那么一时间,毓秀想甩开陶菁的手,可她最终也没有动作。 兴许是他的手凉的像冰的缘故,她才于心不忍。 陶菁握着毓秀的手抚摸了几下,才缓缓睁开眼睛,展颜笑道,“皇上怎么不像从前一样一早就甩开我?” 难得他说话的时候没应景的咳嗽几声。 毓秀本还满心伤感,被陶菁一双黑眸子盯着,她又有点想笑,“你出宫的时候还能站能走,怎么如今竟沦落到卧床不起的地步?” 陶菁嗤笑一声,放开毓秀的手想撑起身。 毓秀看不过,就伸手扶了他一把,这一扶不要紧,陶菁竟顺势把她搂进怀里,“皇上今日来,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一个“是”字明明已经咬到嘴边,却又被毓秀生生收了回来,“朕是担心初元令的事,所以才亲自来问话的。” 陶菁闻言,一声轻叹,似是满心失望,一边又把抱毓秀的手收紧了些,“无论如何,能见上皇上一面,下士都荣光不已。” 他手上正在做的事,与他嘴上说的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完全不搭调,毓秀哪容得陶菁得寸进尺,就推了他一下,把他的肩膀按到摞起来的几个枕头上,“病成这样还不老实。” 陶菁呵呵笑了两声,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不止。 毓秀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条白丝绢,伸手递到陶菁手里。 陶菁却不接,捂着嘴只顾咳嗽,毓秀没办法,只好坐到他身边帮他拍了拍背,将白丝绢捂到他嘴上。 说来也奇怪,她才伸手拍了几下,陶菁的咳嗽就止了,他笑着拿白丝绢擦擦嘴,对毓秀调侃道,“皇上的手绢弄脏了,只能送给下士了。” “这种手绢宫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毓秀感觉到陶菁的肩膀蹭着她的肩膀,她才想起身坐回原位,就被陶菁扯着胳膊拉住了,“就算宫里为皇上预备的手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一条也是特别的。” 毓秀不敢奋力挣扎,只能忍着坐在他身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手绢,有什么特别?因为送给了你所以特别?” 陶菁握住毓秀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白丝绢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其实每一条都不一样,皇上看不清它们的不一样,是因为你觉得它们不重要。同样的道理,在宫中服侍皇上的侍从们衣着穿戴都一样,皇上之所以记不住他们,是因为你觉得他们不重要。皇上是一国天子,在你眼里,底下的平民百姓都只是平民百姓,可那些平民百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人都在过自己的日子,谁和谁都不一样。在九天神明眼里,世人就是世人,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可西琳人,北琼人,南瑜人,还有东海诸岛上的人,谁和谁都不一样。” 陶菁说的,毓秀无以反驳,今日在来国子监的路上,她看着街上的百姓,或喜或悲,或愁或笑,她也曾猜测他们的身世来历,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往。 “一条手绢也能赚你这么多闲话,我看你的病就是装的。” 毓秀手心的温度传到陶菁手上,他不自觉地就笑出声来,“皇上说我装的,我就是装的吧,要是装装病就能见你一面,我倒不介意每天都装。” 毓秀见陶菁面色灰沉,不复以往的戏谑活泼,心里也难过几分,“御医也来帮你看过,为什么治了这些天都治不好?” 陶菁一声长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把白手绢往怀里塞。 毓秀瞥见绢上的血迹,就从陶菁手里把手绢抢了过来,上面的红色只有零星几点,却也让人心烦意乱。 毓秀虽不懂医术,却也明白若一个人的病情发展到时时咳血的地步,状况就很不乐观了。 陶菁见毓秀发呆,就笑着从她手里抽回丝绢收进怀里, “皇上不必担忧,我这个病虽好不了,却也死不了,只要不着凉,不挨饿,每日心情愉悦,就不会发作。” 毓秀半晌没有说话,直到陶菁搂过她,轻轻吻了她的头顶,她才用几不可闻的音量问一句,“你之所以变成这样,是不是与你当初提到的那一口气有关?” 陶菁手指一僵,复又笑道,“少了一口气,还有两口气,只要皇上不杀我,我是不会死的。” 毓秀一皱眉头,口气也变的气急败坏,“你别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 陶菁被毓秀的语气逗的忍不住笑,一时心神荡漾,就顺从自己的心,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 195|1.1独发 让陶菁吃惊的是, 他吻上去的时候, 毓秀非但没有拒绝,还试探着回应了他。 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叫停, 倒不是因为她笨拙的唇舌,而是她从一开始就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带痛苦的表情。 毓秀被推开的时候,心里别扭了一下,一脸探寻地看着陶菁。 陶菁被她吃惊的表情逗得忍不住笑,伸手抚了抚她的眉头, 温声问一句, “你是不是不愿意做这种事?” 毓秀被问的一愣,半晌也不知怎么回话, 撒谎说她不愿意,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可要她实话说她愿意,她又觉得不好意思。 做就做, 干嘛非要嘴上分辨明白, 她看着他略带戏谑的表情,禁不住怀疑他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说口不对心的话一定会被他嘲笑, 她不想认输。 “我没有不喜欢。” 陶菁本以为毓秀会斩钉截铁地回一句“不喜欢”, 听到她回答“没有不喜欢”的时候, 心里难免有点窃喜。 “没有不喜欢, 就是喜欢的意思吗?” 毓秀见陶菁一脸得意洋洋, 不禁又有些后悔让他抓到了把柄, “没有不喜欢的意思, 就是没有很讨厌。” 陶菁嗤笑出声,“我说你怎么一直苦着脸,原来是觉得讨厌,那你说说看,我怎么让你讨厌了。是我的嘴巴让你讨厌,还是我的牙齿让你讨厌?” 毓秀不再躲避陶菁的目光,对着他冷笑道,“你嘴里的血味让我不舒服。” 从前她靠近他的时候,一直能闻到有淡淡的桃花香,可这一次她却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香味淡了许多。 彼时那一吻,他并非不动情,只是动情之外,却莫名多了几分绝望的意味,连累她也跟着伤心起来了。 陶菁笑了两声,摇头道,“皇上的意思是,以后我做这种事之前都要先漱个口,去掉血气?” 毓秀咬着牙,没好气地回一句,“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漱口还不如吃桃花糕。” 陶菁心中一动,脸上的笑容敛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惜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吃桃花糕也补不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毓秀的身子往怀里揽,难得她乖乖任他抱,还特别放软了手脚,窝在他怀里。 他从前亲近她的时候,她就算不挣扎,手脚也僵的像木板一样,今日倒难得软的像一团棉花,就连他把她的胳膊当棉花揉,她都容忍了。 陶菁被毓秀一时的妥协冲昏了头脑,居然得寸进尺地想乘胜追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得不偿失,一拍两散。 毓秀甩开陶菁的手,强忍着打他的冲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跟我回宫养病,还是继续留在国子监?” 陶菁也知道他的举动有点过分了,就讨好似的拉了一下毓秀的手,毓秀才被抓的生疼,原本就憋着气,拍开他手的时候也半点没留情面,“我问你的话,你听到没有?” 陶菁掏出丝绢,卖力咳嗽两声,直到毓秀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不得不坐回他身边帮他顺背,他才沉声答一句,“当初出宫本不是我所愿,是皇上赶我出来的。皇上若准我回去,我自然想离你近一些。” 毓秀见陶菁不再动手动脚,就坐在他身边没有动,等他不咳了,她才收回扶在他背上的手,“你从前读书,考功名,也是为了入朝为官,如今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何不留在国子监,潜心准备明年的春闱?” 陶菁将丝绢收到怀里,对毓秀笑道,“若皇上要我参加会试,我考就是了,这与我是不是一定要留在国子监并无关联。更何况,要考试,我得先有身份。” 毓秀这几日正为外籍士子的事忧心,听陶菁这么说,她不自觉地就叹了一口气,“你当初不但被革去功名,还遭受了两年的牢狱之灾。如今我虽改革了流民法,你却还算不得得偿所愿。令者,本该令行禁止,可户部那一群奸猾狡诈的昏官,有令不行,推诿拖延。” 陶菁笑道,“皇上不是来找几个外籍士子问话的吗?见到人了没有?他们其中有一些原是京城人士,并不住在馆里。” 毓秀脸一红,吞吞吐吐地回了句,“还未得见。” 陶菁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声笑道,“皇上原是来办正事的,如今为了看我,连正事都耽误了,下士何德何能,的皇上如此看重。” 毓秀被陶菁调侃的满心尴尬,“你心里明知实情如何,何必故意说这种话让我难堪。” 陶菁一脸无辜,摇头笑道,“实情如何,皇上不说,下士怎会知道,又何曾有心让皇上难堪?” 毓秀自嘲着摆摆手,“时辰不早,你拿我打趣的也够了。既然你决定同我回宫,就马上收拾一下东西。” 陶菁见毓秀起身要走,忙拉住她的手笑道,“皇上连一道圣旨也不下,不怕又被人拦住请文书?” 毓秀一想到在宗人府的事,心里难免不自在,口气也变的不耐烦起来,“废话少说,快些准备吧。” 陶菁明知拦毓秀不住,就由她去了,暗暗笑她嘴硬心软。等她出了门,他就起身穿鞋穿衣,再从枕头下翻出两封书信,放到火上烧了。 周赟与步尧见毓秀出门,忙一起迎上前,毓秀笑着叫步尧起身,“你见过华大人了吧?” 步尧忙点头应是。 毓秀看了看周赟等人,对步尧笑道,“朕今日本不该来,为一时冲动,日后不知还要惹出多少事端。你们之前说的事,朕都知道了,之后会派人详查清楚。” “是。” “你原是蜀州人,之后的秋闱只需在京参考,不必来回奔波,只要专心读书就是了。” 步尧跪地对毓秀行一礼,“皇上圣恩,下士感激不尽,只求终尽此生,为朝廷绵尽薄力。” 毓秀亲自扶步尧起身,“你若真能考中,朕会尽量顺遂你的心愿,安排你去想去的部衙。” 她话音刚落,陶菁就开门从房中走了出来。 毓秀见陶菁孑然一身,连包袱都没收拾,就皱眉问一句,“你的东西呢?” 陶菁笑着走到毓秀身边,“下士出宫的时候也没带什么,回宫后还请皇上赏赐。” 毓秀哭笑不得,步尧与周赟只好悄悄进屋帮陶菁收了书本衣物,二人走到大门口,匆匆说了几句别语。 周赟不敢再同毓秀共乘一车,就进了随行的车辆。 车一上路,陶菁就靠在毓秀身上闭目养神。 要不是他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容,毓秀难免要怀疑他是身子不适才会这么安静。 “你困了?” “不困。” “不困怎么会这么早上床睡觉,步尧也是怕吵醒你才不敢出声的吧?” 陶菁笑道,“步尧平素就喜欢闷声看书,低头写字。他的文章写得不错,中举应该不难,来日若是在策论上再下下功夫,说不定还能进进士。” 毓秀没有接话,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陶菁心里好奇,就睁眼问她一句,“皇上为什么叹气?” 毓秀轻哼一声,没有回话。 她越是讳莫如深,陶菁越是不依不饶,“皇上既然不想说,下士来猜一猜好了。若我猜到皇上的心事,皇上有什么赏赐没有?” 毓秀任他自说自话,也不搭理他。 陶菁轻咳一声,摇头笑道,“皇上是怕人言可畏。” 毓秀被戳中心事,脸色也有些发沉,“你又自作聪明。” 陶菁扳着毓秀的下巴把她的脸扭到与他面对面,“皇上几次出宫虽是微服,却都是因为我。你是怕宫里的知情人会妄自揣测,更怕会传出风言风语,引人生疑。” 毓秀的确很心疼自己注定要糟粕的名声,先是姜郁,后有陶菁,她为这两人做的事,恐怕没人会赞她痴情,反倒会认定她愚蠢。 毓秀虽不愿落上“为情误国”的恶名,可让人误会她是昏君,总比让人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打算要安全的多。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不如顺水推舟,一错到底。 陶菁见毓秀两眼放空,就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猜的对不对?” 毓秀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陶菁,“就算你猜对了又怎样?” 这句反问倒让陶菁十分惊诧,“难得皇上承认的这么痛快,既然下士猜对了,皇上有没有赏赐?” 毓秀一脸云淡风轻,“赏赐有倒是有,只怕和你想要的有些出入。” 陶菁一脸玩味,“皇上知道我想要什么?” 毓秀一声轻叹,一个“我”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谁知你想要什么?” 陶菁摇头笑了半晌,拉住毓秀的手一本正色地说一句,“皇上明知我想要什么,我也猜到了皇上想给什么。” 196|1.1独发 毓秀也不知陶菁是真的猜到了, 还是在故弄玄虚, 她干脆不再说话,两眼一闭, 靠在他身上装哑巴。 陶菁从醒来身子就很不舒服,又不想在毓秀面前表现出不适,见她闭目养神,他脸上才渐渐露出痛苦的表情。 两个人靠在一起,回宫的一路双双沉默。 周赟为了毓秀方便, 特别吩咐将马车停在金麟殿门口。 毓秀整理了头发衣衫, 推开车门,才被扶下车, 就听到陶菁在她身后压抑地咳嗽。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扶了陶菁,陶菁紧紧盯着毓秀,面含笑意, 一双眼灿若明星, 顺势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做出走不得路的病态。 毓秀不想在人前同陶菁拉拉扯扯, 就只能暂且容忍他。跟随在后的侍从侍卫们一个个瞠目结舌, 却无人敢说半个字。 两人才上台阶, 金麟殿的殿门就打开了, 门后走出来的正是姜郁。 毓秀撑着陶菁, 听到门开的声响之后抬头一看, 一时愣在当场。 姜郁的表情却十分泰然, 面若秋水地望着毓秀与陶菁,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陶菁也不回避姜郁的目光,见到他之后,反倒把压在毓秀身上的力气更用足了些。 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实在太尴尬,毓秀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眼看就要走到离姜郁不到一步的距离,他才面无表情地跪地对她行了一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穿着侍子的白衣,身上又贴着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实在受不起这一句“万福金安”。 “伯良请起,不必多礼。” 她不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来金麟殿,他也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出宫,彼此心照不宣,对面黯然。 毓秀没有将陶菁扶进寝殿,而是把他扔到偏殿,传旨御医来为他诊治。 陶菁望着毓秀落荒而逃的背影,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笑个不停。 毓秀回到寝殿的时候,姜郁已经等在里面了,她原本是想对他笑上一笑的,可嘴角才稍稍往上翘了一分,她就笑不下去了。 就算她现在勉强挤出一个笑,也会比哭还难看。 上一回的宗人府事件,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如今阴差阳错撞了一个正面,想绕开说点别的什么也行不通了。 毓秀洗脸净手,换了衣服,嬷嬷们才要帮她拆散发髻,姜郁就挥手将人都屏退了。 毓秀坐在镜前,眼看着姜郁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拔了银簪,再用玉梳梳匀。 她原以为他会拿她的头发出气,没想到他帮她梳头的动作却十分温柔,弄得她反倒不如怎么面对他了。 毓秀不说话,姜郁也不说话,他不紧不慢地帮她梳好头,又撩开她一头栗发,抚摸她的肩膀脖颈。 一开始只是轻轻触碰,渐渐的就多了几分爱抚的意味。 毓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恍惚间竟生出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掐上她的脖子,掐死她。 她一开始还试图忍耐,可当他的嘴唇也贴上她的皮肤,她就无法再忍耐了。 姜郁吻了吻毓秀的颈子,又从她身后抱住她,“皇上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吻她的嘴唇明明火热,她却觉得他的心冷的像冰。 毓秀打了个激灵,挣脱开姜郁的手臂站起身。 好在姜郁不再试图有亲近的动作,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臣本以为皇上去国子监是为了礼部尚书上的奏折,谁知你不是去问话,却是为了一己私情。” 毓秀一皱眉头,“我这一趟出宫谁也不知道,皇后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郁见毓秀一脸防备,沉默半晌才摇头笑道,“皇上以为我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他话说的不留余地,显然已恼怒至极,毓秀心里莫名悲哀,可怜她委屈求全周旋他这些日子,所有的努力却在短短一个晚上化为乌有。 这样……也好…… 蓦然对望时,毓秀心里有了一个打算,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那皇后究竟有没有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姜郁失声冷笑,“皇上真的怀疑我?” 毓秀干脆也不掩饰,“不是我怀疑你,是你过往的所作所为,你的立场,你的秘密,都让我没办法全心全意的相信你。” 姜郁心一沉,脸色也晦暗了几分,原来她不是不在意的,不管是大婚后他对她的冷落,还是隐瞒舒娴与他的关系,又或是之后在帝陵里的种种,她都不是不在意的,她从前兴许只是装作不在意,就如姜壖的猜测,因为喜欢他,才装作不在意。 这么说来,她现在承认对他心存怀疑的缘故,大概就是因为她懒得装作不在意了。因为失去了喜欢,所以连装都懒得装。 这个猜想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姜郁就觉得满心悲戚。 毓秀见姜郁黯然神伤,就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可她既然已经决定演这出戏,就要把戏演到底,“伯良怎么不说话?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姜郁摇头苦笑,“臣之所以知道皇上去国子监,是因为我来金麟殿之后,询问了知情的侍子。若我真在你身边安插了眼耳,得知你这一趟是为了带人回来,我会一早就回避,不会留在这里看你同别人拉拉扯扯。” 毓秀心中微动,嘴上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既然如此,伯良为何不早说,反倒说那些赌气的话。你来金麟殿,是有事找我?” 何止有事…… 姜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今晚来金麟殿见毓秀,原本是想亲口对她说关于他身世的事,可如今看到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他要说的话还如何说得出口。 “臣并无要事,只是惦念皇上,想来金麟殿同皇上说说话而已。” 毓秀望着姜郁一双蓝眸,一时也有点心酸,就缓和语气回他一句,“我们日日都在一起,伯良何苦在乎朝夕一时,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宫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晌午在勤政殿再说不迟。” 姜郁望着毓秀,口中似有千言万语,半晌之后却只躬身对毓秀应了一声是。 他原本已经走到殿门口,开门之前,却又一步步走回毓秀面前。 毓秀鲜少在姜郁面上看到如此哀戚的表情,那种不可言说的纠结与悲伤,竟让她想到了从前。 在她记忆里,姜郁也只对灵犀露出过如此悲伤的表情,他最难过的那一次,是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 大概是姜壖的吩咐,姜郁不敢为其母守孝,只能偷偷在平日穿的衣服里穿一身白麻布衣。 从那以后,毓秀就很少见到姜郁面上透露情绪,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对着谁,都带着三分敬而远之的寒意。 姜郁见毓秀失神,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他嘴角隐含的嘲讽,也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他自己。 “未经传召来金麟殿,是臣的不是,臣只是想在勤政殿以外的地方,也能见到皇上。” 一句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毓秀望着姜郁的背影,很想叫住他说点什么,可直等到他出门,她也想不到该说什么。 姜郁走后,服侍的宫人纷纷回到殿中,周赟见毓秀坐在床上发呆,就帮她倒了一杯蜜茶,灭了几盏灯。 康宁才要大咧咧地问一句怎么处置陶菁,就被周赟扯手拦了,二人放下龙凤帐,伺候毓秀上床。 一干人退出门之后,康宁才要问周赟为何拦他说话,就见陶菁披着外衣从偏殿出来。 周赟笑着摇摇头,拉着目瞪口呆的康宁快步走了。 陶菁望着宫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想笑,嘴上却笑不出来,他现在的身子像被针扎一样难过,要是再不睡觉,恐怕人就要废了。 毓秀听到门轻轻开合的声响,就猜到是陶菁进门,他悄悄躺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也没有出声阻止。 陶菁长长呼了一口气,“臣困的眼都睁不开了。” 他话音刚落,毓秀就笑出声来。 陶菁顿时觉得身上舒坦了不少,就试着又靠近毓秀一点,把手轻轻搭在她身上搂着她。 毓秀安安静静地任他搭了半晌,却突然把他的手推到一边。 陶菁本以为她是想甩开他,没想到她竟从自己的被子里钻出来,钻到他被子里。 钻到他怀里。 陶菁身子僵硬地任毓秀搂他的腰,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她在他怀里,他就毫不客气地把两只胳膊都缠上去抱住她的背。 这种时候,他自然不会傻到问她和姜郁都说了什么。 毓秀听到黑暗里陶菁压抑的笑声,忽视几次都忽视不了,只好开口问一句,“你笑什么?” 陶菁一边把抚摸毓秀脊背的手往下滑,一边在她耳边嗤笑道,“要不是当下我疼的如拆骨一般,一定不放过你。” 197|2.1独发 毓秀醒过来的时候, 还不是叫早的时辰, 帐子里昏暗一片,她只能大概看清陶菁的轮廓。 鬼使神差, 她竟伸手去摸了他的头发脸颊。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毓秀像被烫了一样收回手,她轻手轻脚地越过陶菁下床,拉起床帐。 天还只是微亮,毓秀坐在床边看着陶菁的睡颜, 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这家伙果然还是睡着的时候不那么惹人讨厌, 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挤眉弄眼,单看他的相貌, 果然是极好的。 想当初他在仁和殿慷慨陈词的时候,毓秀也曾觉得惊艳,大概是相处之后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的模样,才渐渐忘了他还有英姿风流的一面。 不知不觉, 她竟又伸手过去摸了他的脸。 只可惜, 他身上的桃花味淡了,昨晚她躺在他怀里时, 不自觉地就想到以往每年桃花落半的时令。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 爬回床上躺到陶菁身边, 面对面地看他的睡颜, 看了一会, 又有点犯困, 就握着他的手闭上眼。 半梦半醒之间, 她突然感到手上一疼,吓的马上睁开眼,却只看到陶菁戏谑的笑容。 他掰着她的小手指,硬是把她弄醒了。 毓秀抽了手,翻个身不想理他。 陶菁扳着毓秀的肩膀,把她又扳了回来,她才要推开他的手,就被他一连串的咳嗽磨软了手脚。 陶菁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还忙不停地对毓秀眨眼。 毓秀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帮陶菁拍背,直到他不咳了,她才回枕头上躺好。 “你昨晚也咳了?” “一直也没停过。” 毓秀“咦”了一声,“那我怎么没听到?” 陶菁嗤笑道,“我怕吵醒你,一直都不敢咳嗽的太大声。皇上睡觉的时候特别乖巧,一个时辰都不翻一个身,窝在被子里像小兔子一样。” 毓秀眉头一皱,“你才是兔子。” 陶菁笑的仰面朝上,“兔子就兔子。我是公兔子,你是母兔子,正好凑成一对。” 毓秀气的在陶菁胳膊上拧了一把,“你又胡说八道。” 陶菁非但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毓秀此举十分亲密,他把身子转回侧躺,望着毓秀的金眸笑道,“我是夸你睡觉的时候没有不良恶习。” 毓秀被他一双眼盯着,不自觉地就红了脸,吞吐半晌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醒的?” 陶菁猜到毓秀想问什么,就拖长音笑道,“皇上摸我的时候我就是醒着的。” 原本让她窘迫的事,被他这么一说更糟糕了,毓秀脸上挂不住,索性就转面朝上,一言不发。 陶菁暗自好笑,凑到毓秀耳边轻声笑道,“皇上只有在对着我的时候才耍这些小脾气。” 毓秀无以反驳,又不想认输,就只把后背留给陶菁。 陶菁撑起身摇她的肩膀,“你的手指碰到我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动,不是想看你的笑话,而是好奇你之后还会做出什么事,可惜可惜……” 毓秀听他阴阳怪气,就板着脸问一句,“你可惜什么?” 陶菁长吁短叹了半晌,才答一句,“可惜你只是点到即止,其他的什么都没做,我心里好失望。 毓秀猜他又要借题发挥,没完没了,就做势要起身。 陶菁忙未雨绸缪地压住毓秀的肩膀,“皇上太不诚实了,你这样扭扭捏捏,还有一国之……” 他絮絮叨叨的风凉话还没说完,就被毓秀一个翻身反压在身下,她骑在他身上,一手撩住自己的头发,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住他的唇。 陶菁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她闭着眼,他的一双眼却瞪得大大的。 毓秀的主动是他之前万万没想到的,她吻他的动作还很青涩,唇舌也紧张到打颤,脸颊微微发红,一双长睫忽闪忽闪,撩的他的心也七上八下。 陶菁很快掌握了主动,一手搂住毓秀的脖颈,抱着她转了半圈,把全身的重量压到她身上,狠狠地吻她。 毓秀很快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冲动的错误,招惹一个原本就蠢蠢欲动的男人,要承担的后果不单单是接吻就完了。 陶菁好不容易替自己找到一个放纵的理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从前只能偶尔偷袭,且隔着衣服做的事,如今似乎也变得不是禁忌。 毓秀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从前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意识到严重性的时候,再想阻止陶菁的野蛮动作,也已经来不及了。 该死的她明明也有手脚,你来我往的争斗中,衣襟却还是沦陷了,两只手腕被他压在两边,半边身体犹如牺牲的贡品一样供神享用。 毓秀被迫听着那些让人羞耻的声音,全身烫的比发烧还厉害,她的头虽然早就转到一边,可余光中还是能看到陶菁献上的得意洋洋的眼神。 分明是故意挑衅。 毓秀的脑子乱成一团,除了觉得被冒犯,心里却生出一些连她自己也理解不了的异样情绪。 陶菁虽越界了,却还坚守着不能打破的底线,并没有继续攻城略地的打算,等他终于放开她的手,重新吻上她的唇,殿外就响起了宫人叫早的鸣钟声。 两个人都脸颊绯红,气喘吁吁,不自觉地躲避彼此的目光。 陶菁帮毓秀整理好衣衫,伏在她身上吃吃的笑;毓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好半晌都动弹不得,直到他笑够了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到一边,她才起身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陶菁捂着脸,笑的更厉害。毓秀才要抡起枕头打他,就被他捆住胳膊抱在怀里,“是不是我以后还想这么做的话,只要挨皇上的巴掌就是了?” 毓秀看着陶菁一开一合的嘴巴,联想到之前种种,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巴掌哪够,我看你是想念竹板炒肉的滋味了。” 陶菁捏着毓秀的鼻子,又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皇上好狠的心,我都病的下不来床了,你还要打我的板子,原本我还有一条命的时候你就差点没叫人打死我,如今我只剩半条命了,恐怕也没那个底子挨你的打了。” 毓秀才不吃他装可怜的一套,“你只剩半条命了?我看你精神的很。放开我,我还要上朝,回来再跟你算账。” 陶菁揉了揉毓秀的头发,又缠着她轻薄了几下,总算把人放开了。 毓秀略略整理衣衫,高声对殿外叫一声来人。 宫人们伺候毓秀洗漱换衣,等她打理好了,却看也不看陶菁,顾自出门。 毓秀离开金麟殿之后,陶菁面上的表情渐渐变的凝重,他昨晚没有睡好,头疼的受不了,身子也散了架一般,咳嗽更是怎么也止不住。 梁岱与郑乔拿水给陶菁漱口,又取冰片给他含,等他喝了粥,又吃了药,就把帐子放了半边让他安歇。 陶菁睡着之后,几个宫人才出外殿,侍从们心中都有些感慨,忍不住窃窃私语了几句。 陶菁睡到晌午时分,没等到毓秀回来同他算账,倒等到她的一封圣旨,圣旨的内容是帮他升了官。 从侍从升到了才人。 才人…… 真是个尴尬又让人哭笑不得的身份。 陶菁不得不怀疑毓秀是故意报复他才这么安排的。 今晚再见,倒是他要跟她好好算算帐。 不管怎样,他在名义上也算是她的男人了。 要不是为了按部就班地实现计划,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号,那些人对她做过的私密事,恐怕加起来也没有他多。 一想到早些时候的好风光,陶菁就笑着舔了舔嘴巴。 这边用了午膳,躺在床上又睡了。 宫人们对陶菁大摇大摆睡龙床的事,也有不屑,也有艳羡,看他病的厉害,又觉得有些可怜。 毓秀下了朝,原想在勤政殿与姜郁一同用午膳,等了半晌,却只等到皇后已在永乐宫自行用膳的通报。 她只以为姜郁在同她怄气,可午后他来勤政殿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无懈可击。 姜郁从不假笑,他从前要么不笑,笑的时候大多是发自内心,正因如此,毓秀才会对他的笑容迷恋不已。 经历了昨晚的不欢而散,他对着她却还笑的出来,毓秀心中难免就多了许多猜想。 “臣为皇上带了一点桃花糕,皇上想吃么?” 毓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朕晌午吃的太饱,恐怕吃不下点心。” 姜郁也不纠结,从龙桌取了折子来看,毓秀见他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落朱批,就笑着对他说一句,“伯良坐到桌前来吧。” 姜郁起身应了一声是,坐到毓秀身边,心无旁骛地看奏章,批到紧要事时,也会开口同她商量。 他面上虽若无其事,可毓秀心里隐隐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再细想想,真的有不一样吗? 从前是虚情假意中带着一点真,而今是真情流露中带着一点假,说来说去,也都是真真假假,虚实参半。 198|2.1独发 姜郁一侧脸就看到毓秀对着他发呆, 忍不住出声笑道, “皇上怎么了?”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继续看奏章。 这回轮到姜郁发呆了,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放下手里的笔,握住毓秀的左手。 毓秀身子僵硬地任他握着,直到他的五指穿过她的五指, 用手心研磨她的手心, 她才不得不放下笔,稍稍在左手上用了力气。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 不该不打招呼就出宫,也不该一时糊涂怀疑你。” “皇上何出此言,明明是臣的不是,不该不顾分寸让皇上生气。” 姜郁的故作无恙把毓秀原本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她原以为以他高傲的秉性, 受到昨日那样的屈辱,他就算不得不与她维持最后一层不能撕毁的和谐, 却也不会再对她和颜悦色, 谁承想, 他竟然会选择用这么举重若轻的方式处理危机。 毓秀已经分不清姜郁对她到底还剩余几分真心, 他从前选择的每一种与她相处的方式, 视而不见也好, 刻意冷落也好, 又或是佯装迷恋,日益亲近,都像是精心编排的一出出戏,他在戏中未必没有真心,可他的真心,相比他对结果的渴求,根本无足轻重。 “你的嘴巴在笑,你的心也在笑吗?” 姜郁被问了一愣,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又马上舒展开来,“皇上把臣看穿了。臣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可臣的心里却笑不出来。” “你怪我?” “要说我不怪你,那是撒谎,比起恼怒不甘,臣心里更多的是悲伤。你我结发夫妻,一同祭拜过祖宗天地,相约白首偕老,一生扶持。可皇上对我的信任,远不及华砚,爱戴倚重,更不如凌音洛琦。” 毓秀也不知姜郁是故意不提陶菁,还是陶菁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伯良,我喜欢了你很多年,能与你共结连理,是人生之一大幸,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有些畏首畏尾,大概也是因为直到如今,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成为我的。” 姜郁从毓秀口中听出了唏嘘感叹的意味,就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所以皇上才想弄清楚我的身世背景,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成为你的?” 毓秀莫名听他说了这话,好半晌都一头雾水,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倒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意味,“伯良何出此言?” 姜郁见毓秀一脸懵懂,若不是真不知,就是想佯装糊涂,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好再深究下去,就笑着摇摇头,转而说一句,“皇上多虑了,臣从与皇上大婚时起,心里就只有皇上一人。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可叹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竟被他说的如此真心。毓秀望着姜郁的一双蓝眸,恍惚中,竟生出错觉,错觉他那一句“什么都比不上你重要”坚如磐石,若有深意。 两人盈盈对望,反倒是毓秀被姜郁盯的有些着慌,逃也似的移开目光,讪笑着问一句,“伯良今天是怎么了,只是一句玩笑话,何苦要赌咒发誓。” 姜郁将毓秀的脸扳回正面,凑近了看进她的金眸,“有些话,要是不说出口,皇上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相信。即便是我说出口的,皇上也未必能领会。你我自幼相识,却从未相知,更别说放开立场坦诚相对。我不想永远都站在离皇上最近的距离,容忍你在心里疏远我。如果我们之间注定要有一个人先把自己的心剖开了给另一个看,那我不介意冒这个险。” 他话说的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也似义无返顾,毓秀在最初的混乱之后,已意识到自己落入下风,摆在面前的两种选择,一是举旗投降,甘拜下风;还有一个,就是迎难而上,反将一军。 若她选择举旗投降,只要做出一副感动至深的模样,继续像从前一样委屈自己周旋姜郁就是;可若她选择迎难而上,若赌赢了,说不定她真的能剖开他的心,看到他心里面的颜色,或是把他的心变成她想要的颜色,可若是她赌输了,被剖心泄底的恐怕就是她了。 姜郁见毓秀凝眉抿唇,半晌都不发一言,心里也猜到她的犹豫与纠结,就起身走下龙座,正跪倒她面前,“臣原本打算昨日就对皇上表明心意,虽然晚了半日,臣也曾一度反悔,反复思量之后,却还是决定对皇上说这一番话。” 毓秀隐隐觉得姜郁接下去要对她说的话非同小可,她就屏住呼吸不发一言,只轻轻点一点头。 姜郁得到首肯,先叩首对毓秀行了个伏礼,半晌才抬头说一句,“接下去我要对皇上说的事,关系到我的性命,我将我的性命交到皇上手里,请皇上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毓秀闻言,表情也凝重起来,“你说。” “臣有一个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从大婚时起,就想对皇上说,是我从前顾虑太多,才一直都未敢直言。如今终于鼓起勇气对皇上坦白,还请皇上听过之后,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毓秀好艰难才挤出一个笑,“到底是什么事,居然还牵扯到欺君之罪这么严重?” 姜郁咬咬牙,一字一句皆沉声,“我并非姜相亲生之子。” 毓秀心中一惊,好半晌都疑惑是她听错了,“伯良说你并非姜相亲生?” 姜郁再叩首对毓秀行一礼,“臣的身世,姜家无人知晓,是我母亲临终之前才告诉我的。臣并非丞相亲子,本配不上与皇上缔结姻缘,怯懦为保住性命,才不敢将实情公之于众。” 他说的话啊,毓秀大概也能理解,姜壖的狠毒绝情,无人不晓,若他得知姜郁之母曾背叛过他,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姜郁。 即便他以为姜郁是他亲子,都不顾他的心愿,执意把他当成筹码送进宫,若他知道他不是他亲子,兴许真的会杀了他。 毓秀很想问姜郁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可这种话要不是由他主动告知,她又如何开口相问。 两人一上一下,对面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毓秀坐下龙椅,到姜郁面前扶他起身,“伯良既然把如此性命攸关的事告于我知,我也会承诺保守你的秘密直到棺材里。” 姜郁面生哀戚,“皇上不在乎我的身世血统?” 毓秀嗤笑道,“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你是好是坏都与血统无关。你不是姜相的儿子,反倒好些。” 后一句本就是玩笑,姜郁见毓秀话中似有调侃之意,黯然的神色也略有缓和,还渐渐露出了一分笑意。 从他表白时毓秀的反应来看,她之前似乎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世。 又或是,明明知道却掩饰的天衣无缝。 毓秀握着姜郁的手,拉他回龙椅上坐,“伯良昨日的反常,也是因为这件事?” 姜郁面上虽笑,心里却笑不出来,“臣昨日本就忧心忡忡,知道皇上出宫之后难免就急躁了些,回去之后更是一夜未眠。如今终于把事情都同皇上讲了,反倒觉得一身舒坦。” 毓秀笑着点点头,“要说我不吃惊,那是假的,要说我完全接受了你说的话,也是假的。这件事非比寻常,要我接受,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伯良容我想一想。” 姜郁自嘲一笑,“皇上是要赶我走吗?” 毓秀忙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我要时间想一想,暂时恐怕对你说不了什么。” 姜郁一声轻叹,笑着反握住毓秀的手,“我明白,等皇上想说想问的时候,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现在,我们还是批奏章吧。” 毓秀任他握了一会手,两个人就又低头做事,之后的两个时辰,也不曾说一句私话。 到了上灯时分,毓秀与姜郁一同除了勤政殿,她不说,他也不提,两个人心照不宣各自回宫。 毓秀摆驾回金麟殿的时候,陶菁才从一整日的昏睡中醒过来,身上虽不如之前那么痛了,头却昏昏沉沉的不甚清明,就找人要了冰片含着。 毓秀在寝殿外就听到了陶菁的咳嗽声,进门时却看到他懒懒地倚在床头看书。 陶菁一见到毓秀,就扔了书对她挤眉弄眼地笑个不停。 毓秀走到床前,捡起他正在读的书一瞧,差点没被刺瞎眼。 她原以为秋闱不远,他是在准备考试,谁知他居然在看这种淫书。 上面那些图画,真真不堪入目。 “陶菁,你真是……” 色心不改?胆大包天?不知廉耻? 毓秀搜索了半天,到底也没能找出一句合适的形容,只能指着陶菁生闷气,“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容你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陶菁无奈地一摊手,“下士进宫的时候就说没有要带的东西,是皇上的人非要把东西收拾了给我带进来。” 199|2.3独发 “强词夺理。” “本来就是。” 毓秀气的摆手, “罢了罢了, 我也管不了你,用过晚膳你就去永禄宫吧。” 陶菁听毓秀这么说, 就摇头晃脑地从床上起身,轻声笑道,“是啊,皇上给下士升官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 赚不得一宫, 也赚的一殿。” 毓秀听他说话阴阳怪气,一想到早起时他的那些所作所为, 越发来气,“怎么,你是嫌升的官小,故意找茬?”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 “下士怎么会嫌升的官小, 只是我原是内侍的时候,还是时时见到皇上, 如今被皇上塞到后宫, 想见你又要通报请旨, 或等候传召, 心里不爽快而已。” 毓秀看他一脸正色, 居然在一本正经地抱怨, 心里忍不住好笑, 嘴角也掩饰不住地弯起,“我听说你睡了一整日,既然你在金麟殿要顾忌我睡不好,早些搬去永禄宫于你养病有益。” 陶菁上前几步,把毓秀捞到怀里,知觉到她要挣扎,还未雨绸缪地把她的头往他胸前压了压,“下士待在皇上身边,才对养病有益。” 宫人们都在殿中服侍,见到这种情形,都在心里倒抽冷气。 郑乔和梁岱就只是感慨,都是一样的出身,果然长得好才上得了位,够大胆才能被记住名字。 毓秀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陶菁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想悄无声息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又搂的死紧,正纠结的上下不能,底下的嬷嬷使一个眼色,宫人们都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陶菁听到殿门关闭的沉声,伏在毓秀耳边笑个不停,“皇上干嘛叹气,你顺水推舟推我进后宫,不就是要让人认定我以色侍君吗?” 毓秀一把推开陶菁,从床上拿起画本扔到他身上,“所以你才故意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怄我?” 陶菁快手接了画本,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既然我如今身份与从前不同,当然要苛尽本分,让皇上开心。” 毓秀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两人默默对峙了半晌,她又觉得有点悲哀,半晌就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觉得我今早下的旨意是侮辱了你,我收回就是了。” 陶菁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把画本放回枕边,走到毓秀身边抱住她,“要说我心里没有不舒服,那是假的。可你要说我跟你怄气,那就是你冤枉我了,我只是想时时刻刻见到你,不如你再下一道旨意,让我去勤政殿伺候笔墨如何?” 毓秀脸都绿了,姜郁每日去勤政殿帮她批奏章,如今她又叫一个刚上位的才人去伺候笔墨,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情景,想想都尴尬。 陶菁见毓秀不说话,也猜到她心里为难,就笑着又劝一句,“皇上不想试试姜皇后的底线在哪里吗?我人还没去,你就未战先怯,对付他不使出一点激进的法子,怎么打乱他的阵脚,让他露出破绽?” 毓秀失声冷笑,“听了你的话,让你去勤政殿伺候笔墨,就能打乱他的阵脚,让他露出破绽?” 陶菁趁势用手轻轻抚摸毓秀的脊背腰肢,一只手还若有似无地往下滑,“皇上不试怎么知道?” 毓秀本就在为姜郁的事烦心,听了陶菁的话,脑子里更添凌乱,一时也没注意到他作孽的爪子。 陶菁占了几下便宜,生怕打草惊蛇,就趁早收了手,将毓秀拉到桌前坐,“皇上想不清楚就先不要想了,等你想清楚了再下旨不迟,不如先用膳?” 毓秀见他一双眼晶晶亮亮,笑眯眯地对着她眨巴,心不知怎的就漏跳了一拍,“要不是你刚才大胆冒犯我,他们怎么会都出去了?” 陶菁拉着毓秀的手,凑到近前看她的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下士见到皇上就有些情不自禁。” 他突然凑这么近,毓秀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息,想到之前种种,她的脸马上就红了。 陶菁本还游刃有余,可一见到毓秀的窘迫,他的心也莫名跳快了几分。 毓秀低着头轻咳一声,对殿外叫来人。 陶菁笑着把身子坐正,一双眼却还紧紧盯着她不放。 宫人们布置了晚膳,伺候毓秀洗脸漱口换衣,等她坐到桌前,陶菁却还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毓秀一皱眉头,“你看着我干什么,为什么不坐下来用膳?” 陶菁看了一眼拿眼偷看他的宫人,勾唇笑道,“没有皇上的旨意,我哪敢坐在你身边。” 毓秀哭笑不得,只得对他招招手,等他落座之后,又将服侍的人都屏退。 陶菁把座位搬到毓秀身边,一边帮毓秀夹菜,一边笑道,“身边没有人伺候,皇上习惯吗?” 毓秀也不吃他夹的菜,只漫不经心地答一句,“我与别人一同用膳的时候也常常不用人伺候。” 陶菁放下筷子,拄着下巴对着毓秀笑,“皇上与那些人用膳的时候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说?” 毓秀也放下筷子,拿起一块小馒头往陶菁嘴里塞,“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吃你的饭就是了。我回来之后没见你咳嗽,你的病是不是好了一些?” 陶菁只得张嘴接了馒头,笑着吃了,“皇上从前用膳时,我都是站在你身后伺候的那一个,不想今日峰回路转,也能被皇上伺候一回。” 毓秀嗤笑道,“你何时老老实实地伺候过。” 一想起当初与欧阳苏重逢时他对陶菁的评价,毓秀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那个时候是万万也想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陶菁见毓秀面含笑意若有所思,就帮她倒了一杯酒,“皇上在想什么?” 毓秀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想。” 明明就是在想同他有关的事,还咬死了不承认。 陶菁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举起来对毓秀说一句,“臣请皇上共饮一杯。” 毓秀一愣,心说他怎么突然之间自称为臣了。 恍惚之间,她却已举起了酒杯,才要与陶菁对碰,他的胳膊就绕着她的胳膊,做出要喝交杯酒的姿势来。 毓秀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收回了手,“这是干什么?” 陶菁见她一脸疑惑,就放下酒杯,凑过去摸摸她的头,“虽然皇上给我身份只是你用来遮掩自己的一个幌子,这房里也没有红帐红烛,可今天毕竟是你我共结连理的日子,一杯交杯酒还是要喝的。” 交杯酒…… 毓秀一脸难堪,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一句,“你明知我给你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幌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陶菁见毓秀有犹豫推却之意,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不动声色,“皇上拒绝我的理由,是只与我有关,还是与旁人也有关?” 毓秀明明听懂了陶菁的意思,却还要装作听不懂。 陶菁见她半晌也不答话,就开口又问一句,“下士的意思是,皇上拒绝我是因为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是你心里顾忌着别的什么人?” 毓秀摇头苦笑,“你多心了?” 陶菁一声长叹,“是我多心了吗?毕竟交杯酒这种事,一生只盼做一次,而皇上的那一次,已经同别人做了。” 毓秀无力地摆摆手,仰头饮了自己手里的那杯酒,又拿过陶菁桌前的酒也饮了,“你大可不必试探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我虽然喜欢你,却还不能与你同饮一杯交杯酒。至于你说的我在大婚时同姜郁喝的那一杯交杯酒,更是天大的笑话。他心里不认我,我心里又何曾认过他。” 陶菁见毓秀面有哀戚之色,自然不敢再逼迫她,“好好好,是我逾距了,我会等你,等你真的接受我的时候再喝我的酒。” 毓秀拿筷子点点桌上的菜,对陶菁笑道,“快吃吧,吃完了早些歇息,你要是不想去永禄宫,就在金麟殿再住一晚也使得,我不在,你也可以放肆的咳嗽,不用在顾忌我。” 陶菁一挑眉毛,“皇上要去哪?” “我去哪里你就不用管了,安安稳稳吃你的药,养你的病。” 陶菁轻笑道,“其实皇上不说,我大概也猜得到,你大约是想念贵妃的琴了,想去永福宫听一曲。” 毓秀见陶菁望着她的眼神别有深意,又想到他从前故意传出她夜幸三妃的谣言,心里不知怎的就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两人默默用了晚膳,漱口净手,毓秀见陶菁对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叫服侍的人先出去,走到床边问他一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陶菁拉着毓秀的手,笑的颠倒众生,“我知道皇上心里有事,急着要找人问话,同人商量,可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你不同我和交杯酒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我独守空房?” 200|2.4独发 毓秀对陶菁笑道, “是不是洞房花烛夜, 也不是由你说了算,你我要心甘情愿与你共结连理, 还是靠这些花言巧语换得一时欢颜?” 陶菁一皱眉头,“皇上如何才肯心甘情愿同我共结连理?” 毓秀整理好衣衫,又到镜子前插正龙钗,“喜欢一个人到刻骨铭心的地步,自然想日日和他在一起, 一生一世不分离, 这与是否洞房花烛,是否有肌肤之亲, 原本也没什么关系。人之所以为人,自然有做人的道理,做禽兽做不得的事。” 陶菁走到毓秀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 又亲自帮她换了一对耳坠, “皇上说这些话,不过是想告诉我, 你虽然喜欢我, 却还没有喜欢到非我不可, 交付身心的地步。帝王的感情, 果然精打细算, 只赚不赔。你怕赌在我身上赌输了, 输了你的心万劫不复, 殊不知,我早在很久以前就输的一败涂地了。” 毓秀被陶菁望着,起初觉得他含情脉脉,可看的久了,又觉得他眼中似有哀伤。 他看她的表情,分明像是看穿宿命,一眼清明。 毓秀狠狠闭上眼,再睁开,硬下心肠对陶菁挤出一个笑,“你在金麟殿好好安歇,我明日再回来看你。我今晚有要事要与人商量,你不必等我了。” 话说完,她也不叫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直到毓秀自己开了门,外头的宫人手足无措地接驾,陶菁才出声对毓秀拜道,“下士恭送皇上。” 他说话的声音平板,毓秀听不出他的情绪,也不想回头去看他的表情,去往永福宫的一路,她的心都十分凌乱,步子也时快时慢,连跟随她的宫人都看出她焦躁不安。 她今晚来永乐宫,的确是有事要见凌音,却也有刻意躲避陶菁的意思。 这些天发生的事,她还没有完全适应,更确切地说,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心里的波动。 那些暧昧,甜蜜,在意与喜欢,都是她现在沾也不想沾的东西。年少无知时,她也曾懵懂地把爱情视若珍宝,也曾黑白分明,嫉恶如仇,而如今,她眼里的一切颜色已变成了灰。 凌音与华砚早就接到毓秀过来的消息,一早就在宫门接驾,毓秀远远看到二人的俊秀身姿,轻轻呼了一口气。 凌音与华砚迎上毓秀,跪地对她行礼,“臣等恭迎皇上。” 毓秀笑着扶二人起身,并肩走进宫门,“你们何必叫人举着这么多红灯笼接驾,又是下跪,又是行礼,反倒让我不知所措。” 华砚与凌音对望一眼,两人面上都有戏谑之色,凌音掩面偷笑,华砚出声调侃,“我们听说皇上新封了才人,特地为皇上道喜。” 毓秀脸一红,轻咳一声对华砚嗔道,“原来你们装模作样地等在门口,又特别叫人举了两排红灯笼,就是为了打趣我。” 华砚摇摇头,笑而不语;凌音对华砚眨眨眼,接话道,“臣等听说是皇上亲自出宫到国子监将人接回来的,当夜留人在金麟殿,第二日就封了才人。”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分明是早就想好了要逗她。 毓秀故意板着脸,也不顺着凌音的话说,快走几步进殿。凌音以为她恼了,莫名也忐忑起来。 华砚一早就猜到毓秀是在虚张声势,心里忍不住偷笑。 三人在殿中分主次落座,等侍从们上了茶,凌音就将人都屏退了。 毓秀半晌也不说一句话,慢饮了半杯茶才开口道,“今日午后,姜郁来勤政殿帮我批奏章时,对我说了一件事,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我才特别来同你们商量。” 华砚一挑眉毛,“哦?我还以为皇上是才与人确定了关系,不要意思才躲出来的。” 凌音听到这话,脸都绿了,才刚毓秀的表现明明就是生气了,这家伙居然还看不出眉眼高低,没完没了的说笑,要是把人惹急了,拂袖而去,该是如何的尴尬。 他一抬头,果然正瞧见毓秀晦暗不明的表情,吓得马上对华砚挤挤眼睛,提心给他适可而止。 谁知华砚非但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还顾自走到毓秀身边,与她同坐,一边拿胳膊肘撞她的胳膊,一边轻声笑道,“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你害羞成这个样子,那个人果然不简单。” 毓秀才不想承认自己的窘迫,她面上虽故作无恙,心里去七上八下,“我来是说正事的,惜墨别一味的开玩笑了。” 华砚见毓秀面有求饶之意,一边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边拍拍她扭成一团的两只手笑道,“好了好了,大不了我现在不说就是了。” 现在不说,是晚些时候又要说吗? 毓秀眼睁睁地望着华砚回到原位,心里百味杂陈,原本就凌乱的心更添了愁绪。 凌音目瞪口呆地看二人互动,心中暗暗感慨,华砚在毓秀心里的地位果然非比寻常,明明是摸着老虎屁股,却还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毓秀非但不怪罪他,反倒默认了下风。 可他也看的清楚明白,这两人从一进门开始,气场就十分奇怪,毓秀故作一本正色,华砚却刻意轻松说笑,他们心中却又像是别有想法,让人琢磨不透。 毓秀见凌音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悦声,你可曾派人调查过姜郁的身世和其母的过往?” 凌音被问的一愣,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华砚,半晌才不得不答一句,“回皇上的话,臣的确曾派人调查过姜郁的身世,和其母的过往。” 毓秀虽然早有预料,可听到凌音亲口承认,她心里还是吃惊不小,“那你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凌音见毓秀目光凌厉,眉眼间隐含着微微的怒气,忙跪地对毓秀拜道,“臣该死,查到结果却不曾向皇上禀报。臣请皇上恕罪。” 毓秀看着凌音低眉顺眼,惶恐不安的模样,越发气的两手发抖,一腔怒火冲上心头,手不自觉地就捏住了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 精瓷撞裂的碎响与毓秀的厉声呵斥,连在殿外的宫人们都听到了。 在他们记忆里,毓秀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别说摔东西呵斥人,就连提声说话,脸红气急的时候都很少。除了偶尔传出与陶菁拌嘴斗气的传闻,也是打情骂俏居多,并不曾真的对人动怒,却不知他们的主子到底说了什么,惹的皇上如此生气。 莫非是才在宫外拿皇上抬举那个侍子的事玩笑,终惹得龙颜大怒,收不了场了?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各有猜想。殿中的两个人也都惊诧不小。 华砚听凌音回话的时候,就料到毓秀会发脾气,却没想到她竟会气到摔东西。凌音更吓得不轻,他见惯了毓秀的和颜悦色,予取予求,如今见她陡然翻脸,才第一次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悲凉知觉。 “臣罪该万死,不该欺瞒皇上,请皇上宽恕我的罪过。” 毓秀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却并不后悔,平息半晌才冷声说一句,“我从前也说过,罪该万死不必,一死足矣。知情不报等同欺君,你不请旨意,就擅自去查这么重要的事,查到了结果又瞒着朕,到底是何居心?” 凌音满心悲凉,喉咙也一阵阵发紧,“臣该死,臣不该不请皇上的旨意就妄自动作,也不该欺瞒皇上。” 华砚望着毓秀冷若寒冰的一双眼,暗自哀叹一声,也伏到地上叩首道,“皇上恕罪,悦声知情不报不是他的过错,是我力劝他先不要告诉皇上实情。” 毓秀金眸一闪,望着下头只能看到头顶的两个人,心中一阵哀伤。 彼时她见到这二人长身矗立,风流倜傥,心中也啧啧赞叹,三人玩笑细语,是何等的亲密。可转瞬之间,多了君臣身份的桎梏,一人坐,二人跪,一人怒,二人颓,前所未有的孤寂之感冲上心头,她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 “原来惜墨也知道实情,除你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思齐是不是也知道?” 华砚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眼波流转,千头万绪,“思齐的确也知道实情,可他当初却立劝悦声早些将查到的事告诉皇上,一切都是臣的过错,是臣拦阻他先不要对皇上实话实说。” 毓秀望着华砚晦暗不明的一张脸,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如尖刀剐心,疼痛之外,还是疼痛。 “枉我信你如信己,你却在我背后指手画脚,隐瞒此等要事。你明知姜郁是对面的布局人,你明知姜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事关重大,你明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整局输赢,你却怎么敢,将关乎生死的一颗棋子……瞒着朕。” 201|2.5独发 华砚默然不语, 凌音却出声道, “皇上恕罪,臣自作主张是臣的过失, 惜墨劝阻臣是他的过失,可我们却是为了皇上。” 其实不用凌音解释,毓秀也多少猜得到他们的心意,就是因为猜得到,她才觉得恼怒。 “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理由, 都不该对朕隐瞒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是我倚仗的臣子, 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在你们手里, 你们若不以大局为重,事事欺上瞒下,各自为政,不用姜家来分化, 我们自己倒先成了一盘散沙。” 凌音还要再辩, 被华砚扯手拦住,“臣等知错了, 请皇上重罚。” 凌音心中替华砚不平, 牙都咬紧了。 华砚看似逆来顺受, 可毓秀深知他的秉性, 看他现在这个模样, 分明是生气了。 毓秀冷笑着对凌音问一句, “一个知错了, 另一个怎么样?” 华砚狠抓了一把凌音的手,凌音才不得不对毓秀拜道,“臣等知错了,请皇上重罚。” 毓秀许久没有说话,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抬起头来说话吧。” 华砚折起上半身,面沉如水,眉眼间无一丝波澜;凌音随后也起身,两片唇紧抿着,碧眼流转,似有哀怨。 毓秀心中百味杂陈,面上也渐生哀色,沉声对二人道,“你们嘴上求重罚,心里却不服,罢了罢了,我不敢罚你们,从今天起,我们这些人就散了吧。” 华砚与凌音见毓秀似有万念俱灰之意,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原本就觉得毓秀这一场脾气发的好没来由,更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说出这么自暴自弃的话。 凌音更有不甘,他们对毓秀隐瞒姜郁的□□,本是一片好心,谁知落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华砚拉凌音一同叩在地上,“皇上说这种话,叫臣等如何自处,从今晚后,臣等要如何行事,会虚心请皇上训诫。” 毓秀走下龙椅,亲手扶二人起身,“你们心里也许以为朕是在小题大做,我要同你们说清楚的正是这个,事情本身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好是坏,我都要知道。至于我知道之后,是喜是悲,是死是活,都是我的事,我的决定只能由我自己来做,你们明不明白。” 华砚从毓秀手里抽手出来,躬身拜道,“臣原以为皇后在皇上心中毕竟不同,现在看来,是臣等多心了。” 毓秀的手空在半空,多少有些尴尬,她知道华砚是误会她了,误会她得知姜郁的秘密之后心中的火气无处发泄,才借题发挥,拿他们出气。 越是这样,她才越要把话说清楚,“你们不说朕也猜得到,你们之所以会故意隐瞒姜郁的身世,不过是因为你们也一并查到了他与舒娴的关系,生怕我伤心动摇,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华砚两眼皆哀,凌音却吃惊不已,“皇上已经知道了?” 毓秀哭笑不得,“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若不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怀疑你们真的有了私心。” 凌音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华砚,华砚面上却平静如初。 毓秀见二人不说话,就顾自回上位去坐,“姜郁在我心中的确不同,我毕竟不知缘由地喜欢了他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对他忘情。你之前几番试探,不过是想试探我的心意,惜墨也一定犹豫过,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我。” 凌音才要接话替华砚辩解,就被华砚执手拦了,“无论如何,是臣等做错了,请皇上责罚。” 毓秀见他一脸凌然,心里一阵空落,他这么说的意思,分明是不想与她交心了。 “既然惜墨执意请罪,我也不好不顺遂你的意思,你先回寝殿吧,等我想好了怎么罚你,再做打算。” 华砚对毓秀叩首行一礼,对凌音使个眼色,暗示他不要乱说话,见凌音颔首,才起身出门。 等房里就只剩下毓秀与凌音两人,凌音就扶着毓秀的膝盖跪到她面前,“皇上,臣原本是想再详查了姜郁其母与姜壖的纠葛,确认了姜郁与姜壖的关系,再对皇上禀报。” 毓秀哀笑着点点头,双手拉起凌音,与他并排坐在一起,“自古皇朝权利之争,不过君权与相权之争。君权神授,归于天命,凭我一个才登基不出一年,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如何与一个多年为官通晓政事,历经六部无所不知的老狐狸争得一二。我西琳的右丞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宗族亲信盘根错节,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何曾把我这在上一人看在眼里。祖宗之所以在两相府之外再设九官执掌九龙图章,为的就是制衡相权,渗入六部。九官中又以神机司主与修罗堂主最特殊,神机司是我的智囊,修罗堂是我的耳目,我对两府何等看重,你们该心中有数。你与思齐做的是三法司做不到的事,分的是明里的官分不得的忧,若非十分的信任,朕又怎么委以重任,倾心仰仗。” 凌音被毓秀拉到身边的时候,心就软成一团,当下没了华砚在一旁,他更多撒娇耍赖的心,听毓秀声戚戚然,动心伤心,不由得也跟着悲哀起来,“是臣自作主张,让皇上失望了。” 毓秀的手被凌音攥在手里,就顺势反握住他的手, “要说失望,的确是有点失望,悦声同我一样年轻,今后要走的路还远,朕心中不安时,想到的都是你们,恨不得事事同你们商量之后再实行。你们也该拿同样的心思对待我,无论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对我有所隐瞒。今日之事,朕只是就是论事,悦声不要放在心上。” 凌音听毓秀似有哽咽,心中越发懊恼,“皇上如今已经知道了姜郁与舒娴的事,你不伤心吗?” 毓秀轻哼一声,冷笑道,“与其说伤心,不如说开心。姜郁既然不是姜壖亲生,他布局人的身份就并非动摇不得,为今之计,是要查清他与姜壖真正的关系,朕现在想知道的,是他把姜壖真的当成父亲来尊敬,还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你们之所以顾忌着不肯告诉我的缘故,其实也不过是看轻了我。朕是一国之君,明白孰轻孰重,相比儿女私情,当然更看重皇权。从今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再隐瞒我了。” 凌音一脸探寻地看着毓秀的表情,半晌才咋舌叹道,“罢罢罢,原来我们都不如思齐,怪不得他看不起我。” 毓秀平白听了这一句,就出声笑道,“思齐已经猜到我知晓真相后非但不会伤心,反而会高兴?” 凌音眨了眨眼,摇头笑道,“他不但猜到皇上的反应,还劝我早些将实情告诉皇上。怪不得皇上迟迟不给我九龙章,在揣度君心上,我远远不如他。” 揣度君心啊,这哪里是什么好事…… 毓秀一皱眉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上喉咙,说不出的难受,“悦声有悦声的好处,朕不希望你的聪明变成思齐的那种聪明。”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赞叹洛琦的厉害,他之所以知道了实情,却一字也不对她透露,显然是一早就知道相比被欺骗隐瞒,她更不想有人揣度她的心。 帝王的忌讳,必定是洛琦修习的第一课。 今日之事,除了让她恼怒,也让她悲伤,洛琦一早就知道了以臣心待君,敬而远之的道理,她明明觉得悲哀,却还要惩罚凌音与华砚同她的亲近。 若有一日,这些人都不敢再同她嬉笑打闹,说一句玩笑,该是如何凄凉萧索。 凌音见毓秀目光闪烁,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哀凉,忙出声说一句,“臣为皇上抚琴一曲解解闷吧。” 毓秀从怀中掏出丝绢,擦去凌音鼻尖上的汗珠,“你好了,惜墨还在生我的气,心结宜解不宜结,我去看看他,同他把话说清楚。” 凌音笑着抢过毓秀手里的丝绢揣进怀里,“既然如此,臣也不敢留皇上,我们事先说好,你要是三言两语就劝好了惜墨,一定再回来听我弹琴。” 毓秀笑着点点头,起身出门。凌音一路牵着她的时候把她送到华砚殿门口,临别前又伏在她耳边说一句,“皇上做什么都好,只是无论如何,不要再吹箫了。” 毓秀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整晚的阴霾也散去不少。 凌音长舒一口气,“皇上总算笑了。” 毓秀任他拉扯了半晌,等他转身走了,她才叫侍从开门。 宫人要禀报,她拦住要禀报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幽然进殿。 华砚显然没料到毓秀会这么快就过来,他原本正坐在桌前擦那一支玉箫,见到她之后,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从桌前走出来,跪在她面前行礼。 “皇上万福金安。” 202|2.6独发 毓秀屏退了宫人, 却不叫华砚平身, 只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自她出帝陵,就一直觉得胸口压抑, 时时喘不过气,从三日昏睡醒来之后,她错觉自己身体里的活气都被抽走了。 那种千头万绪无从出,诸事凌乱力不从心的挫败感,折磨的她快要疯了。 华砚目不斜视, 看也不看毓秀, 他闹别扭的模样,倒让她想起他们小时候吵架时的情景。 毓秀犹豫了一下, 还是走到华砚身侧,伸手拉他衣服上的布料。 华砚从前气急了就会不理人,要她哄他才肯和好,大多数时候, 只要她站到他面前眨眨眼就够了, 也有几次,两个人闹得很僵, 她哄了他很久也哄不好, 反倒把自己急哭了, 最后还要华砚反过来哄她, 她才破涕为笑。 华砚已经好几年没跟她红过脸了, 他今天的态度这么强硬, 想必是积压已久。 毓秀拉了华砚几下, 他却动也不动,她没办法,只能伸手戳他的肩膀,戳了两下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又捶了他一下。 华砚总算抬头看了一眼毓秀,看过之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毓秀干脆坐到地上,靠在他身边撞他的胳膊,“你到底因为什么生气,就算你打定了主意不理我,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华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半晌才回一句,“臣下也不知皇上因为什么生气,我们才死的时候,也是不明不白。” “你怎么又把死挂在嘴边?” “明明是皇上先说的。” 毓秀明知华砚刻意挑衅,心里也生出几分恼怒,“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兴许会一笑而过,可现在与我置气的人是你,我却觉得伤心。之前在悦声的寝殿,我已对你们二人说的明白,我恼的不是姜郁心有所属,更不是他对我的欺骗,而是你们的隐瞒。” 华砚默然不语,长叹之后,人也有些颓然,“皇上不久前才说,我是你的眼耳口舌,我的话是你的话,我的决定是你的决定,原来都只是拉拢人心的说辞。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以九龙章托付。” 原来他寒心的根源在这里,他们的争执,归根结底还是信任二字。 毓秀推了华砚一把,华砚跪不住,只得像她一样也坐在地上。 “你说我不信你,是你冤枉了我,这天下间我最信的就是你,可我信你,至多也只能像信自己一样信你。对一些机要大事,我怎会自作主张,定要找你们商量,反复琢磨之后才实行。惜墨比我聪明,也比我果决,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一个人独断专行。” 华砚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摇着头缄口不言。 毓秀见华砚似有动摇,就再接再厉地说一句,“九龙章的事,以后不要再说了,既然我给了你,就绝不后悔。” 华砚原本紧绷的手脚也放松下来,嘴角的笑容像极了自嘲,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他才小声嘟囔一句,“怎么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毓秀听华砚语气温软,心中大石落定,就嗔笑着回他一句,“本来就是你在无理取闹。” 华砚心中百味杂陈,苦笑着把头转到另一边,伸手握住毓秀的手。 毓秀莫名有些脸红,生怕华砚不好意思,就刻意不去看他,任他拉手拉了半晌,才出声问一句,“你怕我知道真相之后会失态?” 华砚咬了咬牙,起身将毓秀也拉了起来,“地上凉,我们去床上坐。” 毓秀明知华砚不想答话,却还不依不饶,“你是不是怕我知道真相之后会掩饰不住,像从前一样犯傻?” 华砚将毓秀按到床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会再跳一次锦鲤池,可我也知道,若你得知姜郁一直在欺骗你,你还是会伤心。就算你对他的作假早有预感,可预感就只是预感而已,远远比不上真的确认他心有所属时的失落哀痛。”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就算我真的会伤心,又能怎样,你怕我在姜郁面前演戏演出了纰漏,让他生出戒备之心?” 华砚冷笑着反问一句,“你不会吗?” 毓秀被他一双眼盯着,莫名觉得自己的心也暴露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惜墨,不管你跪过我多少次,叫了我多少次皇上,可你扪心自问,在你心里,真的把我当成主上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出丑的模样你见过,我的喜怒哀乐你都看在眼里,我的缺点弱点,你比我还要清楚,可以正是因为如此,在你都不知道的那个心底的角落,并没有把我当成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 华砚一皱眉头,“就算我从前对你随意些,可自从你成为监国,我时时处处谨言慎行,从不曾有半点逾矩。” 毓秀一声长叹,“我倒期盼你像凌音一样,平日里与我嬉笑打闹,随心任性,可他该对我屈膝的时候从不弯腰,心里也真的把我当成西琳之主。” 华砚闭上眼再睁开,望着毓秀一声长叹,怆然道,“这天下间恐怕没人比我更知道你是西琳之主。当年大理寺门前的那一场大雨,秦州边关的那一场大雪,你手握尚方宝剑时如何威严,我都历历在目。可这些年,不管你如何清楚明白,姜郁都有本事让你大乱阵脚。你今晚发脾气的真正缘由,能不能同我说。” 毓秀原本也不想隐瞒华砚,她一直在犹豫怎么开口,“说是我发脾气的真正缘由,也不确然,我之前没当着悦声的面说的,只算是我发怒的诱因之一。” 华砚见毓秀一脸凝重,不得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与悦声有关?” 毓秀抿紧唇,望着华砚轻轻点了点头,“神机司与修罗堂,是直属于朕的两府,不管是他们的忠心程度,还是办事能力,都在宰相府与六部之上,执掌九龙章的九官之中,神机司主是龙头,修罗堂主是龙尾,这二人一是提灯人,一是驱狼人,有了他们,朕才敢暗夜行路,若这两府中有一府出了纰漏,我们布的局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华砚凝眉思索半晌,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所以皇上发脾气,是责怪修罗堂办砸了差事?” 毓秀点头道,“悦声的确办砸了差事,他的错处不止是瞒情不报,还有更严重的一点,就是在对手面前露出了马脚,让人发觉蛛丝马迹。姜郁的身世关乎他的荣辱,除非迫不得已,他怎么会主动对我承认这种事。” 华砚金眸一闪,瞳仁中分明映出毓秀满是忧虑的一张脸,“所以皇上怀疑,姜郁是因为知道凌音在追查他的身世,才不得不对皇上坦白。” 毓秀点头道,“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在此之前,他之所以会对我道出舒娴是姜壖私生女的事,也是因为我怀疑了他与舒娴的关系。姜郁走的每一步棋,都充满算计,他绝不会只为了坦白而坦白。” 华砚不置可否,“既然我们认定姜郁是对面的布局人,在对阵的局势更加明朗之前,他不会主动出击。这一场局,本就是姜壖守城,皇上攻城,经过初元令与工部例则两件事,姜壖虽心中生疑,却还不敢十分确定,姜郁怎么会贸然行举,依臣猜测,他至多是为了占取一个先机,消去皇上的疑心,解脱自己的困境。” 毓秀目光放远,嘴角不自觉地浮上一丝冷笑,“姜郁是谨慎之人,他苦守秘密这些年,一定想过若有一日身份暴露,该如何应对,将心比心,若惜墨是姜郁,会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计就计?” 华砚心中纠结,面上也尽是不可置信,“皇上怀疑这整件事都是姜郁设下的圈套?” 毓秀冷哼一声,眼中层层寒冰,“我知道惜墨以为我是帝王多疑,不管姜郁选择在这个时机暴露自己的秘密是何居心,我们都要小心谨慎,免得一脚踏入陷阱。姜郁想取得我的信任,我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他与姜壖的关系并非不可撼动。现在最让我担心的事,是修罗堂如何暴露了行迹。” 华砚垂眉道,“若皇上怕伤了悦声的心,不想同他直说,就由臣代劳,去点醒他,让他查明真相,日后也更加小心谨慎。” 毓秀笑着点点头,执手与华砚对望了半晌,沉声道,“烦心的事就说到这里。既然我们和好如初,你继续教我吹箫如何?” 华砚从桌上取了玉箫,笑着递到毓秀手里。 毓秀将玉箫放在嘴边吹了一个音,“我进门之前,悦声千叮万嘱,叫我今晚无论如何不要再吹箫了。” 华砚一脸玩味,“所以皇上是不学了吗?” 毓秀狡黠一笑,“学还是要学的,他耳力好算他倒霉,我为什么要为了让他开心,自己不开心。” 203|2.7独发 华砚难得见毓秀任性一回, 不得不讪笑着忍耐她吹出来的刺耳魔音。 可怜她对比之前没有半点进步, 反而比上次还要糟糕。 华砚啼笑皆非地听了半曲,从毓秀手里夺了玉箫, 从头指点她指法。 毓秀依照华砚说的练习了一会,吹出来的曲子稍稍成了调,却还是又慢又难听。 华砚被逗的笑个不停,才要说什么,就听到殿外有宫人禀报, 说贵妃殿下求见。 毓秀对华砚使个眼色, “大概是悦声受不了,找上门了。” 华砚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挑眉对毓秀道,“那皇上是见还是不见?” 毓秀连连摇头,“自然不见,我之前应他不会吹箫, 如今出尔反尔, 他会抓着我的把柄不放。” 华砚高声对殿外的宫人道,“你说皇上安歇了, 不方便见他。” 二人屏息等凌音离去, 相视一笑, 毓秀也不好意思再吹箫了, 传人伺候洗漱更衣。 上床以后, 华砚倒比之前沉默, 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毓秀只得转个身侧对着他, “惜墨心里的火气,似乎由来已久,你只当我多心,除了因为姜郁的事,有没有那个侍从的缘故?” 她故意不提陶菁的名字,却适得其反,惹华砚嘲讽,“皇上是说那个新上位的才人。” 毓秀轻咳一声,“你明知他只是用来迷惑姜家的一颗棋子,何必说这种话让人怄气。” 华砚睁开眼,也转身面对毓秀,“是皇上亲口说喜欢他,就算他在你的局中有一个位置,又何尝不是你拿自己的心换的。” 毓秀不想承认自己丢了心,更不想承认被陶菁圈套,“就算我喜欢他,也不会为他做出不顾大局的事,来日若要他牺牲,我会毫不犹豫。事实胜于雄辩,惜墨不信我就算了。” 华砚闻言,半晌无语,再开口时免不了一声长叹,“来日若要我牺牲,皇上也会毫不犹豫吗?” 毓秀被问的一愣,“怎么会突然问这种话?” 华砚轻笑道,“不管是姜郁,还是陶菁,在皇上心里,男女之情都可以被牺牲,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更加的可有可无?” 毓秀撑起身看了华砚一眼,口气也变得坚硬起来,“惜墨与姜郁陶菁怎么能一样,我对你的感情要比他们都深厚许多,我待你就像待我自己,除非我死,我不会让你遭受半点损伤。” 华砚听毓秀语气笃笃,心中感念,不管她来日会不会坐到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让他仰望,现如今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他还抓得住也握得着。 毓秀重新躺回枕头上,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对华砚笑道,“我很久没像今晚这么害怕了,之前在悦声的寝殿里,我坐在上面,你们跪在下面,那一刻我只觉你我在隔江对望,我想抓你都抓不住了。” 原来从头到尾,他们担心的都是一样的事。 华砚忍不住好笑,“皇上明知我没法对你生气,装样子也装不了一时。” 毓秀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你心中已萌生了去意,我怕的是与你心离。” 华砚心里有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握住毓秀的手。 毓秀感受华砚手心传来的温度,笑着闭上眼,不出一会就睡着了。 华砚等毓秀睡熟,小心翼翼地把人搂进怀里。 第二天一早,毓秀比华砚早醒,她望着华砚微微皱紧的眉头,心里莫名悲伤。 华砚一睁眼就看到毓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眉眼之间似有哀愁。 “皇上怎么这么看着我?” 毓秀尴尬一笑,扶着额头坐起身,“我醒早了,身子乏,又起不来。” 华砚下床收起龙凤帐,拉毓秀的手硬拖她起来,“你从前不想去书房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要哭的表情。” 他一边帮毓秀穿好鞋,一边叫来人。 宫人们见二人拉拉扯扯,原本担心的也不担心了。一对金童玉女,果然床头打架床尾合。 毓秀整装毕,自去上朝。 华砚一路送毓秀出宫门,等毓秀走远,他才取了东西准备去吏部。 凌音一早就等在宫门口,缠着华砚喋喋不休,“皇上昨日在你房里吹箫,你们是不是好了?” 华砚见凌音一脸调侃之色,想到毓秀的嘱咐,暗自纠结不已,“我与皇上原本也没有什么事,是你多心了。” 凌音笑道,“难得见你拿一副冷颜对着皇上,我之前也以为皇上的反应太过激烈,可听了她一番话,我才知她用心良苦。” “你想明白了?” “是我办砸了差事。” 华砚见凌音面生颓然,就故作不经意地说一句,“修罗堂直属皇上统领,我的确不该从中干涉,这事是我做错了。” 凌音一皱眉头,“你若是这么说,那我以后有什么事也不敢同你商量了,我们还同往常一样,只是遇事不要再隐瞒皇上就是了。” 华砚笑着点点头,对凌音小声道,“姜郁之所以对皇上坦白,必定是他得知修罗堂的动作,为占取先机,自解困局。泄露行踪的事非同小可,为今之计,悦声该速速查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对皇上有个交代。” 凌音默然不语,半晌才凝眉说一句,“惜墨也以为是修罗堂泄露了行踪?” 华砚生怕他追根问底,就拉着他的手快刀斩乱麻地说一句,“这些事上,我远远不如思齐,你不如同他商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又急着去吏部,你自去永喜宫吧。” 凌音只得点头应了,与华砚作别,往永喜宫去,谁知走到半路,却遇上纪诗。 纪诗迎上前对凌音行了个拜礼,“臣正要去永福宫见殿下,不巧在这里偶遇。” 凌音因纪诗身份的缘故,对他诸多忌讳,二人从前交往寥寥,至多算是点头之交。如今纪诗找上门来,凌音不免怀着戒备之心,“不知殿下寻我有何事?” 听乐识人,自从凌音与纪诗在大婚宴上合奏那一曲,他就认定此人胸怀很深的功名欲念,与华砚的君子淡然大相径庭。 可单看纪诗其人,却颇有儒将风采,优雅沉静,让人捉摸不透,这让凌音一度纠结,加上他离开容京,在外云游的那些年,修罗堂没查到一点踪迹,几年空白也让人不敢安心。 纪诗见凌音言笑晏晏,一副风流面具,也猜到他是在戒备他,就单刀直入回一句,“前日皇上说想听你我二人琴瑟和鸣,臣斗胆就应承皇上今日晚宴与殿下合奏,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凌音挑眉笑道,“当真是皇上想听?” 纪诗见凌音面有犹豫之色,就笑着解释一句,“皇上提起合奏时,臣也十分惊诧,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事后又觉得不妥,原该与殿下商议之后征询殿下的意思。” 凌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的意思怎么比得了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想听,你我今晚奏一曲就是了。上一次在大婚宴上,那曲合奏是即兴而为,仓促凌乱,难登大雅之堂,不如你我今日练习几次,也省的让皇上与两位皇子诟病。” 纪诗笑着应是,一边吩咐侍从回永禄宫取瑟,一边跟随凌音回永福宫。 毓秀在朝上与礼部尚书商议了晚宴与联姻事宜,又选定册封古丽为公主的吉日,暂定于十月十五送亲往南瑜,与欧阳苏成婚。 至于北琼,因毓秀之前已对琼帝下了国书,应承与闻人离的婚约,至于具体成婚的婚期,却并未在书中注明。 其实毓秀一早已写好了一封给琼帝的密信,信中说明婚约实行要以闻人离的继位为前提。虽然以北琼当下的政局来看,闻人离继位是大势所趋,可她以此表明心迹,也算给了他一直想要的政治砝码,还了他的人情。 毓秀下朝之后,本想回金麟殿看一看陶菁的病情如何,宫人却通报姜郁一早就等在勤政殿,想与她一同用午膳。 她带人到勤政殿的时候,姜郁已等在殿外,两人对面叙礼,执手入殿。 宫人摆了午膳,毓秀落座之后,姜郁将殿中服侍的人都屏退了,亲自为毓秀倒了一杯酒。 “皇上说要想一想,经过这一晚,可想好了?” 毓秀起身将姜郁按到椅子上,有来有往地也帮他倒了一杯酒,“不管伯良的真实身份如何,于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对你的心意一如既往。” 姜郁握住毓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才要顺势将人拉进怀里,毓秀就抽手对他笑道,“我不在意,姜相却未必不在意,伯良也该有个打算,你是预备一直瞒着姜相,还是找个时机是他坦白你的身世?” 姜郁见毓秀一脸云淡风轻,分明是在故意装糊涂,举重若轻地威胁他,逼他低头。 半晌之后,他才苦笑着一声哀叹,“皇上是想要臣的性命吗?” 204|2.8独发 毓秀听了姜郁的话, 免不了要故作惊诧, “伯良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姜郁似笑非笑地摇头道,“皇上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装作不知道。臣父的秉性皇上该早有耳闻,若被他知晓我并非他亲子,恐怕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毓秀皱起眉头,一脸的不可尽信,“姜相人虽严厉些, 又何至于如此。” 姜郁失声冷笑, “皇上还记得帝陵中那一座鼠窟吗?舒家有舒家的私刑场,姜家也有姜家的私刑场, 姜家想要一个人消失,原本也轻而易举。” “伯良人在宫中,又不是无名无姓之人,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 你是不是故意说这种话让我担忧?” 姜郁轻哼一声, “这些年姜家稳坐大局,行动自然收敛了许多, 当初党争激烈时, 用过何等激烈的恶手段, 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 毓秀一手攥成拳, 在桌上轻轻扣了两下, “官员结党争权之事, 历朝历代都有, 我从前屏没有觉得姜家有过分之处。” 姜郁一脸哀然,“父亲这一生最恨有人欺骗,我母亲的事他一直都心存顾忌,何况是对我。” 毓秀不好直言询问姜郁的身世,只能旁敲侧击地引他说。姜郁明知隐瞒不过,就三言两语对毓秀道来。 “臣的亲母是姜壖一妾,入府之前原本已定过亲了,因为相貌,被姜壖看中,娶进府来,可她心中一直对未婚夫念念不忘,最后思念成疾,郁郁而终。” 话说的言简意赅,毓秀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不似姜郁说的这么简单,譬如姜郁的母亲因何去世,姜壖又为何不许姜郁为其戴孝,其中的纠葛,想必是比她红杏出墙还要难以启齿的事,又或许,事实如何,姜郁也并不知晓。” 可她可以确定一件事,姜郁是故意对她透露他与姜壖之间的缝隙,他也在用模棱两可的态度试探她。 毓秀当然不会马上咬住饵料,而是温言细语安慰了姜郁几句,一边伸手握住他的手,“伯良放心,既然你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保守秘密。” 姜郁听毓秀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可他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有些事到底还是急不得。” 两人无波无澜地用了午膳,叫侍从回来伺候了茶饮,再一起坐下来批奏章。 姜郁看到礼部尚书崔缙上的折子,试探着对毓秀说一句,“古丽郡主出嫁之时,皇上是不是要请藩王与王妃一共前来容京?” 毓秀明知姜郁醉翁之意不在酒,问这个只是抛砖引玉,也得耐着性子回他一句,“等古丽册封公主之后,朕会送她回西疆,之后她出嫁的时候父母是否一路随行到容京,又是否一路送亲到边关,要看西疆王与姨母自己的安排。” 姜郁笑道,“皇上真打算解了元良公主的禁令?” 毓秀笑着回一句,“之前我在帝陵之中也与姨母说起过这事,二姨母在西疆地位稳固,儿女双全,若能得到她的支持,与皇室百利而无一害。” 姜郁笑着点点头,半晌才试探着问一句,“至于与北琼联姻的事,礼部已草拟了送往北琼的国礼,皇上真的决定了吗?” 毓秀要送给北琼的,名为国礼,说的再明白一点就是她的嫁妆。既然姜郁不点破,她也乐得装糊涂,“北琼送了西琳一千匹良驹,有来有往,我们好歹还一点回去。” 姜郁见毓秀面有戏谑之色,就苦笑着叹一句,“皇上明知臣要问的是什么。” 毓秀嗤笑道,“伯良不明说,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什么?” 姜郁只得正色说一句,“皇上送了国礼,联姻之事就再无反悔的可能了,皇上真的下定决心要嫁给闻人离了吗?”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联姻之事是否成行,要看闻人离能不能坐上皇位,我既然没有在国书中标明大婚的日期,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就算有一日真的行了礼,定了名分,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一纸契约。毕竟就现在来说,没有通婚更有效的化解干戈,缔结联盟的方式。” 姜郁面有忧虑,笑容也十分勉强,“若真是有名无实,臣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我只是担心闻人离要的不光是一个名分而已。” 若是只为了一个名分,闻人离怎么会冒着性命危险心头取血,他看中的恐怕是毓秀身份背后代表的一切。 毓秀摇头笑道,“伯良多心了,就算闻人离狼子野心,有所图谋,也用不着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在事情没有变化之前,我们且静观其变就是了。” 姜郁见毓秀回话的敷衍,也不好再说,低了头默默看奏章。 到了傍晚时分,宫人来禀报,请毓秀与姜郁回宫换礼服。 二人一同出了勤政殿,各自回宫。 毓秀回到金麟殿的时候,陶菁正坐在桌前对着棋盘发呆,等她进门,他就起身对她笑道,“皇上有没有空闲陪我下完这一盘棋?” 毓秀走到桌前一看,棋盘上的棋局千思万绕,十分诱人,“这是你布的局?” “皇上感不感兴趣?” “你千方百计弄出这一局棋,不就是为了让我感兴趣?” 陶菁笑的狡黠,“那皇上到底想不想坐下陪我下这一局棋?” 毓秀笑着摇摇头,“你明知我要去赴晚宴,哪里挤得出空闲陪你下棋。等我回来再说吧。” 陶菁望着毓秀,笑容似有深意,“皇上这一晚注定惊涛骇浪,下士没见过大场面,就不跟随了。宫人已经帮我打点好了东西,我这就去永禄宫了。” 毓秀看了一眼规规整整的龙床,再看陶菁一身整装,就知道他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真的要走。 “也好,你去去永禄宫吧。” 陶菁见毓秀面色如常,忍不住笑着发起牢骚,“皇上心里半点不舍也没有?” 毓秀啼笑皆非,“同在宫里,有什么舍不舍的。” 陶菁摇头笑道,“虽是同在宫里,可如今下士身份不同,恐怕没法像从前一样想见皇上就来见了,除非皇上赐我御前伺候笔墨的恩典。” 华砚等人进宫之后,大多循规蹈矩,除非是有事,否则也不会有人主动来打扰毓秀,规矩虽是如此,可毓秀却不认为陶菁是一贯守规矩的人,他当下特意说这一番话,自然有说这一番话的用意。 她猜不透为何陶菁对御前伺候笔墨的事这般执着,就胡乱应承他一句,“等朕送走了两位皇子,再来顾虑这些小事。既然你我声名在外,你就继续做你的佞宠,金麟殿地被你睡了不止一次,你想见我,还有人敢阻拦你不成。” 陶菁见毓秀故作轻松之态,一时觉得她举重若轻,佯装糊涂的模样十分可爱,就笑着把她搂到怀里。 殿中的宫人们见状,纷纷把头低了。 毓秀原本想挣扎,可她余光里看到侍从嬷嬷们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难得她任他为所欲为,陶菁笑着又把手收紧了些,伏在她耳边笑道,“要不然下士也同皇上一起去赴宴吧。” 毓秀被勒的喘不过气,“你才刚不是还说不去呢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陶菁笑道,“我只盼皇上被灌醉了……“ 毓秀见他一脸坏笑,就猜他只是随口调侃,一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边传宫人帮她洗漱换衣。 等她梳妆完毕,起身一看,陶菁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宫了。 毓秀心里隐隐失落,就坐到桌前看陶菁留下来的那盘棋。 越看越心惊。 她正出神,身边却突然有人开口说了一句话。 “皇上何时想出这么妙的局?” 毓秀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姜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 毓秀平息心绪,笑着站起身,“伯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一点声响也无?” 姜郁接了毓秀递过来的手,二人相视一笑。 “我们这就出门吧,宁早些,别迟了。” 姜郁低头看了一眼棋盘,对毓秀笑道,“皇上不想让我解这局棋吗?” 毓秀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我还没开始解,伯良还是等我解了再解吧。” 姜郁一皱眉头,“这个局不是皇上布的?” “我怎么会有这个本事。” 宫人们开了门,二人一同出殿。半晌之后,姜郁才说一句,“是洛琦帮皇上布的?” 毓秀扭头看了一眼姜郁的表情,见他一脸泰然,她就笑着回了句,“也不是。” 姜郁自然想到陶菁,“是皇上新封的才人替皇上布的?” 毓秀也不避讳,淡然笑道,“大概是他觉得我太闷了,所以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出来给我解闷的。” 姜郁见毓秀眉眼间似有笑意,一颗心却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能说出口。 205|2.10独发 毓秀与姜郁走到勤政殿的时候, 朝臣已等在其中, 众人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毓秀笑着叫平身, 坐稳龙椅之后往下一瞧,除了博文伯与阮悠,在京的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了。她进门时,礼部侍郎还与尚书崔缙相谈甚欢,仿佛前日弹劾他徇私的是另一个人。 毓秀目光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 众人纷纷低头, 回避与毓秀对视,只姜壖一人似笑非笑地回看毓秀, 眼睛都不转一转。 毓秀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莫名被激出了好奇之心,一时收不回目光。两人对视的时间如此之久,直到朝臣们都生出好奇之心, 想要一看究竟。 次席的华砚等人, 皆是一脸忧虑。僵持不下之时,毓秀的手却突然被姜郁拉住了。 毓秀也知自己失态, 她便笑着回握姜郁的手, 吩咐音乐歌舞起。 一曲歌舞未完, 殿外有宫人来屏报, 说皇储殿下与三皇子殿下一起来了。 毓秀忙叫请人进门, 朝臣纷纷起身, 对二人行了拜礼。 毓秀与二人叙礼之后, 亲自引欧阳苏入座,扶手还没走出一步,就被人扯了个踉跄。 闻人离站在原地不动,一只手却抓着毓秀的胳膊。毓秀出了丑,满心恼火,又不好发作,纠结之时,欧阳苏就拍拍她的手对她笑道,“我自己坐就行了,皇妹引炎曦入座吧。” 毓秀只得放开欧阳苏的手,就着与闻人离相连的胳膊,拉了他一下。 闻人离反客为主地走到毓秀前面,毓秀被他蛮力扯的生疼,等她坐了才得抽手回来。 看这人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受过重伤的,再加上那一脸挑衅的表情,分明是有恃无恐。 从主席的姜郁一干到底下的朝廷重臣,都瞪圆了眼看二人拉拉扯扯。 毓秀也不好跟闻人离计较,只得笑着整衣回座。谁知闻人离竟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手里还端着倒满的酒杯,“皇上不会怪本王手重了吧?” 毓秀只能端着酒杯也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回一句,“看来三皇子殿下的伤是好彻底了,小心别又动作的大了,昏倒在殿上,一发不可收拾。” 闻人离明知毓秀是故意讽刺他,就笑着回一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皇上幸灾乐祸,小心惹祸上身。” 毓秀反唇相讥,“殿下想借用我家,务必收敛些,惹恼了主人,不借你地了怎么办?” 闻人离听出毓秀话中的威胁意味,就冷笑着回一句,“皇上一诺千金,本王不信皇上是不守信之人。才刚我出手冲动了些,也是因为皇上失礼在先。皇上不要忘了你我已有婚约,就算你心里不想周旋我,面子上还是要做足的,否则让人抓住了把柄,免不得要受人嘲笑。” 依照闻人离一贯的秉性,耐着性子解释几句就是示弱的意思了,毓秀占回上风,却没乘胜追击,只一笑而过。 底下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看到二人交头接耳,言笑晏晏,似乎十分和睦。 二人对饮了杯中酒,一回座一落座,看也不看彼此。 姜郁坐在毓秀邻座,倒把闻人离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心里忍不住好奇,就小声对毓秀问道,“皇上说的借地是怎么回事?” 毓秀叫侍从斟满酒杯,与姜郁共饮,一边笑道,“只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伯良何必放在心上。” 姜郁见毓秀言辞敷衍,就猜她是在隐瞒什么事,既然她不肯直言,他也不好逼问,只能不了了之。 欧阳苏等了半晌,也端着酒杯上前敬毓秀。 毓秀起身与欧阳苏对饮了一杯,笑着调侃一句,“皇兄这一杯是谢媒酒吗?” 欧阳苏讪笑道,“皇妹说是就是了,炎曦送给皇妹一千匹北琼良驹作聘礼,南瑜的聘礼自然不能与之比肩,不知皇上想要什么?” 毓秀笑道,“皇兄是嘲笑北琼的聘礼给少了吗?闻人离亲口许诺我万匹良驹,不过倒不是马上兑现。你们江南的马我们要来也没用,不如请皇兄预备苏绣云锦,金银珠宝。” 欧阳苏挑眉笑道,“苏绣云锦,哪比得上蜀绣蜀锦,金银珠宝皇上就更看不上了,我们倒想向皇上要滇州的玉石翡翠。” 两人你来我往调侃了几句,才要再对饮,西疆的两位郡主就一起走了上来。 古丽一脸娇羞之态,越发显得妖娆魅力,欧阳苏也不避讳,与她共敬了毓秀一杯,阿依却特别等他们走下去,才举杯对毓秀道,“家妹的婚事多亏皇上做主,父王与母妃都十分感念皇上的恩德。” 毓秀笑道,“郡主不必多礼,你来京城这些日子,吃住还习惯吗?工部为你准备的府邸你可去看过了,是否满意?” 阿依笑道,“皇上赐给我的宅子一直都在修缮中,还不曾看过。” 毓秀听她这么说,心中有数,就温言劝一句,“既然如此,就请郡主在公主府再委屈一些日子,朕会督促工部早日完工。那座府邸原本就是姨母的公主府,如今赐给你也算是顺理成章。” 阿依谢了恩,自回座位,她前脚刚走,巫斯的两位郡主也上来敬毓秀的酒。 毓秀照理问郡主府的事,不出意外,这边给出的答案也是还是修缮之中,不曾见过。 这二人一下去,毓秀就冷冷看了阮青梅一眼。 舒景因为舒雅的事,对工部几乎撒手不管,姜壖又落井下石,阮青梅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舒家遮掩帝陵的事,再加上要甄选修改工部例则的人选,她本就有些应接不暇,生怕从前的一笔笔烂账被有心人翻出来,成了燎原的星火。 毓秀看了阮青梅,又看了看崔缙,之前那两位侍郎弹劾崔缙大约只是想试探一下毓秀的态度,见毓秀不质疑不回应,也就悄悄地不再提了。崔缙也佯装毫不知情,丝毫没有受影响。 毓秀正凝眉深思,左右相就端着酒杯一起走了上来,毓秀起身与他们共饮一杯,上下寒暄了几句。 谈笑中,凌寒香不自觉地看向凌音,姜壖也把眼瞥向姜郁。这两位都是深谙人情世故的老臣,又是在当下这么一个和乐欢庆的气氛,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嘴上都不会含沙射影,让人如鲠在喉的话,面上皆一片祥和。 毓秀送走了二人,又迎来了六部尚书。 六人之中,阮青梅最年长,南宫秋最年少。除此以外,迟朗也算是年少得志。且不管年长年少,黑心红心,这些个能攀上一部长官的,若不是有三代家世,就是有出众的才华,或二者兼得,上得到一锤定音,下得到卑躬屈膝。在何泽这种阅人无数的天官眼里,毓秀不过是个乳齿小儿罢了。 毓秀应酬了几人,又把眼看向九宫侯,从前在这种场合,他都与博文伯共进退,如今舒景不在,洛彬也懒得动弹。 一干人等净完了毓秀,又纷纷去敬闻人离与欧阳苏,因为这二人联姻的对象不同,各人也都秉持着先后礼仪不敢造次。 毓秀冷眼旁观,只觉得好笑,闻人离明明负伤在身,还要豪饮,也让她觉得不可理喻。 酒过三巡,凌音与纪诗又合了一曲龙凤呈祥,毓秀听得出神,不觉有人一直盯着她看个不休。 一曲完了,众人声声赞叹,歌舞乐声起,在上在下也都放开怀抱,往来欢声谈笑。 闻人离趁乱走上前,对毓秀小声说道,“时不可失,失不再来,皇上该履行承诺了吧。” 毓秀看了一眼正在被两位巫斯郡主敬酒的姜郁,对华砚等人使个眼色,示意闻人离从后门先出去,她找了个时机也跟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永乐宫,宫人们见到毓秀都十分惊奇。 毓秀一脸泰然自若,将姜郁寝宫里的人都屏退了,又叫周赟郑乔两个守在殿门口,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闻人离原本负手站在外殿中,等毓秀进了内殿,他便亦步亦趋地也跟了进来,随后把门关了。 毓秀在寝殿角落找到密道入口,才要俯身触动机关,身子就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 闻人离一手勒住毓秀的肚子,一手捂住毓秀的嘴,伏在她耳边笑道,“都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本王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时机,不了了这个心愿,恐怕一辈子也不舒坦。”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解毓秀的腰带。 毓秀起初吃惊了一瞬,平息过后就狠狠捶了闻人离捂她嘴巴的手,闻人离猜到她有话要说,就稍稍放开了对她的桎梏,“我劝皇上还是不要大喊大叫,惊动了人,对你对我都不好。” 毓秀好不容易恢复了呼吸,就对闻人离清胜冷笑,“三皇子殿下要什么直说就是,不必故弄玄虚。” 206|2.11独发 闻人离见毓秀泰然自若, 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一定要讨回来。” 毓秀挣扎了两下, 怎奈他的胳膊像铁钳一样。 这个人哪里像是受过伤的,分明比没受伤的还难对付。 “殿下小心胸口疼,要是一会你昏在永乐宫,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闻人离冷笑道,“皇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毓秀一听这话, 立时就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了, 面上还要佯装糊涂,“殿下想说什么?” 闻人离凝眉盯着毓秀的侧脸, “我要什么,皇上真的不知道吗?” “殿下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闻人离本就倍感屈辱, 偏偏毓秀还要逼他自己说。 二人四目相对, 僵持半晌,闻人离才冷颜说一句, “皇上逼我下跪, 难道你忘了吗?” 毓秀笑的满不在意, “果然又是这事, 殿下在我面前屈膝一次, 直到如今还耿耿于怀。你我身份如此, 礼仪如此, 难不成你还想让我跪回来吗?” “我就是想让你跪回来。” 毓秀一句调侃,万万没想到闻人离会是如此回应,她猜想张口说什么,他就诡笑着在她耳边说一句,“你不跪也无所谓,去床上跪更合我的心意,这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们两个人,既然你早晚是我的,那何不赶早不赶晚。” 一句完了,毓秀还没来得及反应,闻人离已把她抱起来压到床上,他扯她腰带的动作不像威胁,更不是玩笑,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看猎物的眼神。 毓秀从前从来没有被这么对待过,无论是姜郁,还是陶菁,即便面对她时偶尔强势,也从来没有不顾她的感受到这种地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毓秀不敢大声叫人,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说她在永乐宫私会闻人离还好,要是一旦让有心人发现了密道的秘密,毁坏的是她将来的退身之路。 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想把自己逼近这么一个被动的境地,眼看闻人离就要扯到她的衣领了,她只有开口说一句,“你看热闹也看够了,要是不想我受辱,就出来救我。” 闻人离一时愣在当场,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皇上在同谁说话?” 毓秀咬着牙看着他,半晌也不答话。 闻人离伸手抚了抚毓秀的头发,又顺手拔了她头上的金龙簪,“皇上要是不说,我就继续了。” 毓秀眼看着他把金龙簪插到他自己头上,一腔火气,又不敢叫的太过大声,“悦声,悦声。” 闻人离伏在毓秀身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悦声是你哪位后宫,你知不知道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有多煞风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颈一阵冰凉。 闻人离心中大师落定,举手从毓秀身上爬起来,慢悠悠的转过身,抵着他脖子的是一柄薄如纸的软剑,软剑的主人有一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碧眼。 果然…… 闻人离望着凌音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先是嗤笑出声,而后又哈哈大笑了两声,“我这一生,极少有看错人的时候,那日在晚宴上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起狼狈的毓秀,“皇上是猜到我想见他,还是不得已才把他叫出来的?” 毓秀顾自整理凌乱的衣衫发髻,看也不看闻人离,“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殿下是什么秉性,我大概也知道了。既然你一直好奇想要见一见当初行刺你的人,我又怎么能不满足你的心愿?” 闻人离挑眉笑道,“皇上猜到我是故意用激将法逼你叫你的暗卫现身?” 毓秀甩开两袖,面无表情地立在殿中,“我从来也不觉得殿下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对于一只狼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他的骄傲与好奇心。人你也见了,我的秘密你也知道了,至于当初那一跪,我恐怕永远也还不了你。大不了你们后日启程的时候,我特准你不必行大礼。” 闻人离笑着将身子转向凌音,用手指尖弹了弹他的软剑,“举了这半天你也不累?不愧是修罗堂第一高手。” 凌音看了毓秀一眼,回话时并无一点笑意,“殿下说错了,我并不是修罗堂第一高手。” 闻人离笑道,“像你这般年纪,又有这般修为的已是少见,可惜你不是我身边的人。” 凌音收了剑,插回腰间,“殿下谬赞了,殿下的身手与我不相上下,若来日你我拼尽全力一战,谁输谁赢还是未知之数。” 他说这话虽然有点夸张,却也并非妄言,闻人离的武功路数酷似修罗堂的阴狠,小小年纪能练到这个地步的皇族绝无仅有。 闻人离见凌音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淡然回一句,“不用想了,我母后原是西琳的修罗堂主,我的武功都是她教我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投缘,可惜你不是北琼人。” 凌音也不答话,对毓秀施一礼,开窗跳了出去。 毓秀趁闻人离失神的空隙打开密道,笑着对他说一句,“殿下心愿已了,事不宜迟,快些动身去帝陵吧,这恐怕是你最后一次见姨母的机会了。要是她还执意不见你,你就拿我的金龙簪给她看,告诉她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她无论如何也帮我还这一个人情。” 闻人离面上浮现一丝笑意,这大概是二人相识至今,他笑的最真心无垢的一次,他走上前抱了毓秀一把,又抬头拍拍她的头,“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可若现在不说,以后恐怕也没机会了,皇上虽然只是我的表妹,可在我心里,竟会错觉与你在一起比与灵犀在一起还要亲近。下次再见时,望你也能像叫白鸿一样叫我一声皇兄。” 毓秀难得见闻人离示弱,一时冲动就应了一声是,可当她看到他进入密道之后回眸那狡黠一笑,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上当了。 闻人离一定是摸准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情,见她刀枪不入,索性就使出一招哀兵之计。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要压她一头。 毓秀看着地道里亮起火把,就快手把机关复位,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仪容,深吸一口气,走出宫门。 跟随闻人离的侍卫侍从大多知情,见毓秀一个人走出来,心知大功告成,一个个不动声色,只低头站着不发一言,等毓秀带人走远了,他们就拿着令牌低调出宫。 跟随毓秀的侍卫侍从更不敢多问,只以为闻人离还在永乐宫中,他们心中虽吃惊不已,面上却不敢表露异样,恭恭顺顺地服侍毓秀回到地和殿宴中。 毓秀出门的时候,姜郁就注意到了,可他一直被一群人围着敬酒,半点动弹不得,如今见她去而复返,免不了要问一句她去哪里了。 毓秀笑着回一句,“才喝多了酒,带人出去透透气。” 姜郁自然也注意到闻人离的离席,“皇上可知三皇子殿下去哪里了?” 毓秀淡然笑道,“三皇子殿下本就有伤在身,才刚喝酒喝的急了,心口不适,先出宫去了。” 一语未了,华砚就端着酒杯来向毓秀敬酒,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凌音比毓秀回来的要早,他出门的时候本就悄无声息,甚少有人注意到他离席。毓秀与华砚才对饮了一杯酒,他也装模作样地拿着酒杯来敬毓秀。 三人谈笑时,姜郁的心腹傅容凑到他耳边小声禀报了一句,姜郁听罢就变了脸色,一双蓝眸也冷的如寒冰一般。 凌音华砚归位,毓秀落座时再看姜郁,看到就是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姜郁意识到毓秀的目光注视,就转过头来冷笑着问一句,“皇上头上的金龙簪到哪里去了?” 毓秀一皱眉头,讪笑着回一句,“朕原本有戴金龙簪吗?” 姜郁抚弄手里的筷子,嗤笑道,“你我出金麟殿的时候,是我亲手帮皇上正的龙簪,你竟忘了?” 毓秀见姜郁身后的傅容一脸异色,就猜到他们是听说她与闻人离在永乐宫私会的消息了,却不知那些宫人们添油加醋把传言渲染到了何种地步。 夜幸三妃,娇宠侍子,如今又在晚宴中途,与自己有婚约的北琼皇子在皇后的寝殿中私会,毓秀心疼自己的名声是一方面的,可她原本的目的也是要披上这么一层骄奢淫逸的外皮迷惑姜壖。眼看着那老家伙面有嘲讽地盯着她笑,她也可自我安慰求仁得仁。 姜郁见毓秀不答话,一双眼还若有似无地瞄着姜壖,恼怒之余,又有点好奇,“皇上在看什么?” 毓秀笑着对姜郁摇摇头,“在看今晚的月亮。” 207|2.12独发 即便地和殿的大门敞开, 也不至于能看到外面的月亮, 姜郁明知毓秀敷衍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一句, “算起来也马上要到中元节了。” 毓秀点头笑道,“朕登基的第一年,宫中要怎么过中元节,还请伯良同太妃商量。” 姜汜自从卧病,几乎不出永寿宫的门, 今日晚宴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 “太妃病了这些日子, 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比之前更重了, 待会宴席散了,朕去看一看他。” 姜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皇上可要臣陪你同去?” 毓秀摇头笑道,“不必了, 伯良今日也喝了不少, 宴席散罢就先回宫歇息。” 姜郁原本就对毓秀私去永乐宫的事耿耿于怀,毓秀越是泰然自若, 他心中越是恼怒, 煎熬了半个时辰, 到底还是熬不住, 借口醉酒先离席了。 毓秀望着姜郁的背影, 失声冷笑, 又怕人看出端倪, 忙抬袖遮饮了一杯酒。 洛琦走到毓秀面前笑道,“皇上自斟自饮,何其凄凉,不如与臣同饮。” 底下的人只看到二人凑在一处谈笑,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洛琦难得没板着一张脸,配合毓秀欢笑共饮,一边在她身边小声问一句,“皇后回去之后可会发觉蛛丝马迹?” 毓秀轻咳一声,“我之前吩咐永乐宫的宫人没有旨意绝不可入殿。才刚我看到傅容急匆匆地来禀报,想必是他在我出永乐宫之后已经进去寝殿看过了。” 洛琦一皱眉头,“皇上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毓秀眨眨眼,笑道,“关于密道的痕迹自然是没有。” “那哪里有?” “床上。” 洛琦闻言,先是一愣,想一想就明白了,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姜郁回到永乐宫之后直奔寝殿,看到凌乱的床榻时,心就是一凉。 傅容对姜郁拜道,“皇上是谨慎之人,就算她真与三皇子殿下有私情,也不会如此不小心,殿下看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姜郁挥手出了外殿,傅容对宫人们使个眼色,众人忙急匆匆地重新换了床铺。 “皇上从永乐宫出来的时候是平心静气,还是步履匆匆?” 傅容道,“下士远远看着,皇上出宫的时候似乎的确有些急切。” 姜郁点头道,“不管皇上是平心静气,还是步履匆匆,她留给我这一床狼藉都是故意而为之,你也说她是谨慎之人,所以故意选在永乐宫与闻人离私会,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羞辱我。” 傅容咬牙道,“皇上为何要羞辱殿下?” 姜郁冷笑道,“皇上查到了我的身世,难免要怀疑我与舒娴的关系,她是恨我欺骗了她,才故意这么做来报复我。” 姜郁的心情很复杂,屈辱愤怒之余,他也有一丝窃喜,毓秀既然还愿意同他置气,总比对他无动于衷要好得多。 可他一想到毓秀可能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的心就疼的犹如刀绞一般。 宴席到了尾声,毓秀已醉的两颊绯红,华砚等提议要送她回金麟殿,都被她婉拒了。 欧阳苏陪毓秀走了半程,自回东宫,他二人走后,宴席也就散了。 毓秀在外面吹了半晌风,原本觉得自己好一些了,可一进殿,又觉得头晕眼花,看什么都模糊成一片。 宫人在偏殿准备了洗澡水,毓秀闻着水里的香味,靠在桶上闭目养神。 在她肩膀上按摩的手十分温柔,不像从前一直服侍她如浴的嬷嬷,毓秀一开始还没觉得不对,直到那一双手越来越往下,几次都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胸口,她才觉得违和。 毓秀一睁眼,正对上陶菁满含笑意的一双明眸。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拿胳膊挡在身前,转身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陶菁一挑眉毛,一双眼紧盯着毓秀,笑得好不开心,“皇上现在挡也来不及了,你入浴的时候我就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被撩了一脸水,毓秀一边拿手泼他,一边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未经传召不得擅入金麟殿的规矩你不懂吗?” 陶菁衣服都湿了,却还一个劲地笑,还有来有往地拿水泼郁秀,“谁说我未经传召擅入金麟殿了,我本就在金麟殿,压根就没走。” 毓秀头发脸颊都被陶菁泼湿了,整个人狼狈的像落汤鸡,她才拿手抹了一把脸,两只手腕就被陶菁抓住了。 陶菁把她从浴桶中硬扯出来,也不管她身上的水,抱着她的腰吻住她。 毓秀酒意未散,房中又满是水汽,她一时呼吸不畅,手脚都软了,好不容易被陶菁占够了便宜,抬手打他的巴掌,都用不上一点力气。 陶菁看着毓秀红彤彤的脸,满心想的都是这一巴掌挨的很值,眼看着毓秀要掉回浴桶里,他赶忙又将人拉起来搂住了。 毓秀推了陶菁几把,非但阻止不了他的手,还被他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陶菁明知趁人之危太过小人作派,可却控制不了自己不动作,直到怀里的人渐渐挣扎不动,他才觉得不好。 毓秀双眼紧闭,分明是晕了。 陶菁小心将人放回浴桶里,一边帮她洗了头和身子,再把她整个人都擦干了包严了抱出来。 宫人们见毓秀较弱无骨,再看陶菁浑身是水,心里又多了许多猜想。 陶菁也顾不得众人的眼光,将毓秀安置到床上,将人都屏退了,一边在毓秀嘴里放一块冰片,一边拿手在她头上轻轻按摩。 毓秀被掐了人中,醒来的时候倒抽一口凉气,睁眼就对上陶菁欠抽的一张脸。 她才想顺从本心再打他一巴掌,两只手就被陶菁压住了,“皇上头发是湿的,小心一动就着凉了。” “你滚开。” “我滚开谁陪你。” “笑话,我干嘛非要人陪。” “皇上每日前呼后拥,睡觉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不觉得凄凉,有我在你身边,说说话也是好的。” 毓秀冷笑道,“你还要故技重施地给我讲故事,你不怕又说错了话像上次一样被赶出宫?” 陶菁笑的满不在乎,“既然我敢对皇上讲故事,自然一早就决心承受讲故事的后果。这一次的故事与礼部尚书有关,皇上要不要听一听?” 毓秀心里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心里又忍不住好奇,纠结到最后,还是妥协似的叹息一声,“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陶菁摸摸毓秀湿漉漉的头发,“礼部尚书崔缙大人算是门生无数,可他却有一个特别喜爱的女弟子,皇上也知道是谁吧?” 毓秀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舒雅。” 陶菁笑着点点头,捞起毓秀的手把玩她的手指,“舒雅在舒家人中算是一个异类,她不像舒家其他的四个女儿,或多或少被卷入政局,在朝中担当官职,帮舒景打理舒家的财产。” 他说的这些,毓秀当然一早也注意到了,她为此还曾亲口试探过舒雅本人。 从前有一度,毓秀也以为是博文伯是因为舒雅生父身份低微的缘故,对她才不如对其他几个女儿宠爱,可那一日舒雅病倒,舒景不加掩饰的种种表现,已经足够让她改变想法。 舒景并非不宠爱舒雅,就是因为太过宠爱,才不想她染指舒家的事,就是因为太宠爱,才不敢在人前表现出宠爱,生怕有人心生妒忌,反倒为她招来祸事。 细细想来,当初舒景送舒雅进宫,也是用心良苦,为她安排的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身策。舒家势虽盛,这些年却频频遭受姜家的打击,若真有事败的一日,舒雅也能置身事外,不必遭受牵连。 陶菁见毓秀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就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皇上想什么想出神了?” 毓秀抬手挡住陶菁落下来的唇,“讲故事就一心一意地讲,别动手动脚没完没了。” 陶菁原本是想讨一个吻,结果只吻到了毓秀的手心,心中不甘,就退而求其次地吻了毓秀的额头。 “舒雅若不如宫,崔尚书恐怕是要将她收到礼部悉心调教的,即便是舒雅入宫之后,也不曾荒废了学业,断了与崔尚书的往来。” 毓秀也知道舒雅去国子监听鸿儒讲学的事,至于同他一同前往的纪诗,却不知是为了学业,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里想着,不知怎的就问出口了,“依你看来,纪诗也有心考科举吗?” 陶菁笑道,“舒雅是举人,纪诗却连茂才也不是,他就算想考,也要一层层的考,要我说,他虽有文举之才,更看重的却是武举,若皇上开恩让他考,才遂了他的心愿。” 既然陶菁与纪诗交好,陶菁这么说,必然就是纪诗所愿了。 毓秀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出声问陶菁一句,“当初是你找上的纪诗,还是纪诗找上的你?” 208|2.14独发 什么叫谁找上的谁…… 陶菁哭笑不得, “自然是我高攀子言。” 毓秀猜陶菁是故意用“高攀”两字取笑她, 她看着陶菁的眼睛,一时有些怔忡, “你当初怎么想到要去找他?” 陶菁一手支着头,一手摆弄毓秀的手指,“那日在晚宴上他出手那么快,我就知道他能做的事和他看起来能做的事天差地别,之后交往中, 我越发确定我之前想得不错。” 毓秀早知纪诗非等闲之辈, 她又不能对陶菁直言,只能把话都藏在心里。 陶菁见毓秀一副如鲠在喉的表情, 一边捏她的脸,一边笑道,“皇上想说什么我知道,其实你也早就看出纪诗不简单, 之所以冷落他, 却是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 毓秀最恨陶菁故弄玄虚,就挥手打掉他的手,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 那你说说是什么不可说的原因。” 陶菁一挑眉毛, “皇上真要我说?有些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皇上的百宝箱里的镇箱之宝, 真要我说出口吗?” 毓秀看着陶菁闪亮的眸子, 不知怎的就打了退堂鼓,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当你虚张声势。” 陶菁也不辩解,只一笑而过,下床帮毓秀拿了干净的里衣,等她在床上换,他就去灭了几盏灯。 陶菁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棉布巾,重新把毓秀的头发又擦了一遍,毓秀难得乖乖地任他伺候,等两个人再回到床上,就没有什么话了。 半梦半醒之间,毓秀感觉有一只胳膊搭到她肚子上,压的她透不过气,她原以为是陶菁故意耍弄她,才想狠狠瞪他一眼,却对上一张不甚平和的睡颜。 陶菁眉头微微皱着,压抑的咳嗽声也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白日里没听他咳嗽,她还以为他身体好些了,没想到睡着之后又现了原形。 既然病还没好,那他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做什么? 意识到以前,毓秀已经搂着陶菁帮他拍背了。 陶菁顺势往毓秀怀里钻,伸手搂住她的腰,她的下巴卡着他的头顶,他非但不觉得难过,反而十分满意,咳嗽声也渐渐停了。 不出一会,毓秀手臂就被压麻了,她每次想抽身,都会被陶菁捞回去抱住,几次三番努力无果之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毓秀睡熟之后,陶菁一直闭紧的眼睛却睁开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笑着把她的手臂从他头下抽出来,把她搂在怀里。 毓秀的绝情他早就知道了,在她心里,除了华砚,大概没人是不可替代的,可她的绝情只在大是大非上,平日里她的心却是软的,软的想让人时不时就欺负她。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毓秀发现自己躺在陶菁怀里,两个人搂得太近,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毓秀小心翼翼地推开陶菁,扶着头坐起身,大概是昨晚头发没有干透的缘故,今早起她竟觉得又有些头疼。 其实她没醒的时候,陶菁就已经醒了,生怕吵醒她,所以咳嗽都不敢大声咳嗽,当下装睡也是想在她起床之前逗逗她,可偷瞄到她抱着膝盖揉头,他就什么胡闹的心思都没有了。 “皇上头疼?” 毓秀一回头,正对上陶菁忧虑的眼神,她就顺嘴扯了一个谎,“是我昨晚没睡饱,早起还有些乏。” 陶菁坐起身靠到毓秀身边,拉过她的手抓到自己手里,“皇上何必要撒谎,你分明就是头痛。” “也不是很痛,比从前厉害的时候好多了。” 陶菁看着毓秀脸上四不像的笑容,就用食指戳了戳她的嘴唇,“皇上是犯了旧疾,还是昨晚洗完澡着凉了。” 毓秀故作轻松地在陶菁脸上捏了一把,“你干嘛苦着脸,一点也不像你了,大概是昨晚没擦干头发受了风,待会就好了。” 陶菁万万没想到毓秀会捏他的脸,一时愣在当场,反应过来之后,如何忍耐得住,轻轻抱住毓秀啄她的嘴唇。 虽然只是点到即止的几下触碰,却也足以让人面红耳赤。 毓秀挣扎了一下,可等她闻到他身上越发浓烈的桃花香,她的手脚就软了。 她的默许让陶菁开始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亲近,纠缠浓烈时,殿外却响起侍从们叫早的鸣钟声。 陶菁本还不打算放手,毓秀却忍不住笑,她这一笑多少破坏了气氛,搞得他也没办法继续了。 陶菁笑着把毓秀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从顺着她的脊骨轻轻抚摸她的脊背,眼看着他的手还在不知收敛的延展,毓秀就推开他高声叫了句来人。 侍从嬷嬷推开门走进来,伺候毓秀洗漱换衣,陶菁懒懒地坐在床上看嬷嬷给毓秀梳头,见她一直紧皱着眉头,就猜她头痛还没有缓解。 “昨日晚宴才罢,今日不如停一日早朝。” 毓秀头也不回地答一句,“不碍事,你也早些起身,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呆在金麟殿了。” 陶菁被下了逐客令,只能哀叹一声,动身穿衣。早有侍从上前帮他摆弄,康宁一脸的不情不愿,还有意无意地瞪了陶菁好几眼。 陶菁只当没看见,嬉皮笑脸地任康宁伺候,还找时机弹了一下他脑门。 康宁忍气吞声,好不容易帮陶菁打理好了,转身就要走,却被陶菁硬扯了回来,提到毓秀面前,“不知皇上可在永禄宫帮我安排人了,要是不曾安排,就把他给我吧。” 毓秀看着瞪大眼的康宁,心里忍不住好笑,“你愿意跟才人去吗?” 康宁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下士想留下来伺候皇上。” 毓秀对陶菁挑眉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想要人家,人家不想跟你去。这可怎么是好。” 陶菁才不管康宁愿意不愿意,“我在皇上面前当差的时候,就时时同他在一起,有他在我身边才放心。” 毓秀见康宁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就动了玩笑的心思,“既然你们这么好,那就让他去伺候你吧,以你现在的身份,侍从就只能有一个,至于殿中其余的杂役和嬷嬷,都听从内务府的安排。” 毓秀一锤定音,康宁万念俱灰,只能跪下领旨谢恩。 陶菁陪毓秀用了早膳,就带着康宁回了永禄宫。 毓秀自去上朝,出门之后一吹风,好一阵头痛欲裂,她竟回想起她之前晕倒时无力支撑的情景。 众臣躬身迎接毓秀上座,姜壖一抬头,就看到毓秀似乎严厉的一张脸。 平日里的毓秀一贯神色平和,今早她面上却掩藏着几分暴戾之气。 这倒是前所未有。 毓秀注意到姜壖的目光注视,这才勉强自己露出笑容,“众爱卿平身。” 她的目光在群臣之中扫视,竟看到了多日不见的阮悠。 二人眼神交汇时,阮悠欠身对毓秀行礼。 毓秀特别看了一眼阮青梅,随即对阮悠笑道,“阮爱卿既然来上朝,那你身上的伤势应该好多了吧?” 阮悠这才出列对毓秀行了个大礼,起身回一句,“多谢皇上关怀,臣的伤势已无大碍了。” 毓秀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阮卿休养在家的这些日子,尚书大人如折一臂,再加上朕又在这个时机下旨责令修改工部例则,加上你的助力,事情也能办的更顺遂。” 这中间阮青梅上过两次奏折,草拟修改工部例则的人选,都被毓秀委婉地回绝了。她之前已有预感,毓秀心中有了自己的盘算,今日在殿上看她与阮悠你来我往,果然如此。 阮青梅才要上前说什么,就被毓秀抢了先,“尚书大人之前上的奏折里草拟了修改工部例则的人员,朕仔细斟酌过,从中选了几个人辅助阮侍郎。” 她话说的模棱两可,字里行间透露她此刻做的决定,都与阮青梅上的奏折有关。 阮青梅听到毓秀暗示要把修改工部例则的事交由阮悠的时候,心已凉了大半,毓秀最终敲定的人选也不曾同她反馈,如果她猜的不错,那其中也不会有她指定的人。 “启奏皇上,阮悠才伤愈,皇上把修改工部例则这么繁重的事交到她手里,是否稍欠妥当。” 毓秀笑道,“尚书大人说的有道理,阮侍郎大伤初愈,切勿操劳,修改工部例则的事要循序渐进,不可冒进。”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阮青梅一口气憋在胸中,上下不能,舒景因为舒雅的病情,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见客,阮青梅几次去伯爵府求见,都被她拒之门外,若修改工部例则的事再不由她出面,恐怕就要全然依照毓秀的心意安排了。 毓秀见阮青梅一脸纠结,心里忍不住好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异样,她一转头,却正对上姜壖眼中的两道寒光。 209|2.16独发 毓秀一锤定音, 如此果断, 姜壖不可能不怀疑,可眼下她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泰然自若。 满堂寂静中, 只有姜壖一人在目不转睛地打量毓秀,其他人都低着头。 毓秀手心攥出了热汗,却还是不肯移开目光。 两厢焦灼中,程棉才要出面解围,礼部尚书崔缙却先站了出来, 气定神闲地对毓秀禀报恩科的安排, 这其中自然也涉及了那些未曾入籍不得报名的士子。 崔缙寥寥几句一笔带过,也足以给毓秀一个理由质问户部尚书有关初元令的实行。 毓秀目光掠过姜壖, 姜壖虽一脸的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有足够的压迫感。 岳伦开口之前自然要先看一看姜壖,见姜壖无动于衷,他便禀报一句, “外籍入籍, 事关重大,自从初元令颁下, 申请入籍的士子众多, 其家世背景, 品格学问参差不齐, 户部对每一宗档卷都需认真对待, 不但要详查其父母是否他国案犯, 是否贱民出身, 是否奸细等等,涉及甚广,且专办人手有限,还请皇上宽容时日。” 毓秀点头道,“尚书大人说的不错,外籍入籍,的确事关重大,其中牵涉诸多,详查申请人的底细是必要的,与此同时,也万万不可借规则之名,阻挡那些三代身家清白,档宗备案齐全的士子入籍。这中间的权衡,还请尚书大人加倍用心。” 她那一句训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但凡在殿上的臣子有哪个听不懂,且都在心里暗暗惊异:皇上如此直白地点播一部尚书不可以权谋私,已是严厉至极,难怪岳伦的老脸都挂不住了。 岳伦等了半晌,还是没等到姜壖开腔,又不敢贸然顶撞毓秀,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 一时间,堂上的气氛比之前还要尴尬,程棉才要出面解围,缺又被纪辞抢了先。 纪辞向毓秀冰雹了勘查帝陵的进展,口口声称绝不曾在当中找到毓秀所谓的私刑场,更遑论舒家的宝藏。 一语毕,他又笑着说一句,“兴许是皇上在帝陵中惊吓过度,才生出了幻觉。” 纪辞话音刚落,阮青梅也出来说一句,“臣也听闻陵墓中气流不通,活人久在其中会生出幻想。建造帝陵的工匠们特别用这种方法提防有人盗墓。” 这二人三言两语为舒家脱罪,无异于全盘否定了毓秀出帝陵时所说的一切。 毓秀变了颜色,一双眉头也皱紧了,一边叫程棉与迟朗问话,“朕叫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勘察帝陵里的情况,为相关之人量刑定罪,你们可查到什么?” 程棉与迟朗对望一眼,半晌之后,程棉才躬身对毓秀拜道,“帝陵由禁军把守,臣等几次三番想带人进去勘察,几位统领都百般推辞,阻止我等进陵。” 毓秀一双眼紧盯着纪辞,“可有此事?” 纪辞不慌不忙地对毓秀行了个拜礼,一双眼却不看她,“启禀皇上,帝陵里机关重重,禁军勘察了这些日子才勉强探出陵墓中的各个墓穴和通道,中途也曾有兵将损伤,我等阻止大理寺与刑部的各位官员捕役进陵,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 毓秀一声长叹,“既然现在路已开通了,就放他们进去看看吧。” “是。” 纪辞答话的痛快,明眼人都猜得到,程棉等人现在再进去,应该也查不出什么了。 朝臣们在一旁看着,心中各样想法,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还有一些虽不敢表明立场,却在心中为毓秀捏一把汗。 两边纠结中,毓秀的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姜壖的表情却渐渐欢乐,彼时还冷若冰霜的面容也多了三分笑颜。 早朝散罢,毓秀特别留程棉一人问话。姜壖等人出殿之后,岳伦小声问一句,“相爷,皇上今日责问初元令的事,户部该如何应对?” 姜壖摇头笑道,“起初我也以为皇上要使出雷霆手段,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帝陵的事,必然是舒家找上了纪辞,如今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再进去,恐怕什么也查不到了。初元令的事也是一样,她即便知道户部有意拖沓,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无论如何熬到今明两年的秋闱春闱,会试之后,再松动不迟。” 岳伦点一点头,先后下阶。他们说话的时候,迟朗就在三尺以外,虽没有听到全部,却也听到了几分。等这一行人走远了,他又转身看了一眼仁和殿大门。 恰巧毓秀与程棉从殿中出来,毓秀看也不看他,程棉却微微对他颔首示意。 迟朗点一点头,望着二人的背影,半晌之后,顾自去了。 往勤政殿去的一路,毓秀都没有说话,侍从们才在殿上的,都以为她怒气未消,一个个心惊胆战,都低着头跟在后面。 进殿之后,毓秀将服侍的人都遣到外面,殿中只留程棉一人。 程棉跪地对毓秀行了个大礼,毓秀坐上龙座时才看到他伏在地上,忙又下到殿中,亲自扶他起身。 程棉见毓秀面色平和,并没有之前的恼怒冷淡之气,就才到她刚才在朝堂上故意装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迷惑人心。 毓秀对程棉笑道,“程卿不必再纠结帝陵的事,当初差事落到纪辞手里,朕已经预料到会是今天这么一个结果。如此甚好,虽不能铲除舒家与工部的毒瘤,但借修改工部例则之机,肃清工部行事之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棉见毓秀面上无一丝纠结之色,心下难免又有猜想,“难道帝陵里证据的销毁,是皇上授意的?” 毓秀目光一闪,蹙眉笑道,“程卿怎么会这么想,朕当然是希望借记撼动舒家,如今纪辞接管禁军,有许多事,都不在我的控制中。别说小小一个帝陵,就连皇城的守备,也都在姜家手中。” 程棉听毓秀这么说,怎么会再多言,才要躬身一拜,毓秀已抢先说了句,“朕今日叫程卿过来,不是为了帝陵的事,而是为了初元令的事。之前那个来告状的士子,朕已经叫惜墨见过他了。之所以没有叫刑部和大理寺出面的原因,是因为此案牵扯一干众臣。秋闱在即,朕不想惹出事端,可另一方面,若那士子并无他心,真是为上京诉说冤情,朝廷自然也要还他一个公道。中间的利害,程卿明白吧?” 程棉点头道,“臣自然明白。臣以为,若那士子诉说的都是实情,说不定皇上也可以此为契机,责令户部加速实行初元令。” 毓秀沉默半晌,摇头叹道,“程卿说的,朕不是没有想过,可即便查出那士子禀报的事情属实,也难以以独独一例对户部发难,户部大可以推说是地方官员徇私枉法,才使得那士子蒙受冤情,并非初元令实行的不妥。” 程棉笑道,“皇上是不是想从国子监的那几个还未入籍的士子入手?” 毓秀摇头笑道,“说入手,也不确然。朕还没有想出一个应对户部的法子。当下首要的是让那些够资格参加科举却因为身份不得会试的士子们入籍。错过会试,不仅耽误士子们的前程,也会影响朝廷的选才。” 程棉犹豫半晌,十分纠结要不要开口。 毓秀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开口笑道,“程卿是不是有话要说,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程棉躬身对毓秀道,“官民百姓对初元令都颇有微词,这其中又以西琳士子更甚。外籍士子入籍之后,会大大更改科举的格局,若来日这些人中真的有人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心生不满的人恐怕不会在少数。” 毓秀点头道,“朕当初决定实行初元令时,就考虑过方方面面的反对之声,正是为了维护我西琳士子,我才没有在工部处理外籍申请入籍的时间上加一个期限,初元令实行的第一年,要筛选出品学兼优,有望在举业上有所成就的士子,让他们入籍考试,至于其余众人,可以暂且拖延一段时间。” 程棉道,“户部未必不能理解皇上的意思,只是包藏私心,借机以权谋私,中饱私囊。” 毓秀一声长叹,“程卿说的也正是朕担忧的,自从初元令颁下,申请入籍的士子众多,户部相关官员若未得岳伦首肯,也不敢私自拖延,岳伦必然是知情的,朕若猜的不错,此举必然是受了姜壖的嘱意,却不知姜壖为财还是为名。” 程棉摇头叹道,“凡是通过会试的士子,感念姜壖,必定会一早就拜到他门下,成为宰相门生。” 毓秀笑道,“所以依程卿所见,姜壖百般阻挠初元令实行,不止是为了从中谋取钱财,也是为了收买西琳籍士子的人心?” 210|2.17独发 如今在朝上, 但凡是了科举出身的官员, 大多是姜壖的门生故吏,士子为求仕途, 哪有人不拜在他门下的。 程棉道,“姜相向来对新科士子十分留意,当年也曾有意拉拢臣下。如今他借户部之手,百般阻挠外籍士子入籍,为的是一石二鸟, 名利双收。” 毓秀冷笑道, “果然是上有行令,下有对策, 且不管朕颁下的政令是否利国利民,这些人都能找到空隙从中渔利。” 程棉拜道,“皇上颁布初元令,想循序渐进是好的, 只是事情交到下面, 却不受皇上的掌控了。” 毓秀扶着额头,面上也显出忧虑之色, “户部不似工部漏洞百出, 这些年里岳伦的表面文章做的花团锦簇, 大笔银钱流入, 从不曾耽搁朝廷用度, 可积攒这些年, 国库却还是空的。要户部的文书来看, 账目做的一丝不乱,进项出项都十分清楚,根本找不出错漏,朕断定他们一定有中饱私囊,徇私钻营的法子,只是直到现在还不知头绪。” 程棉也一脸无奈,“臣与迟朗秘密查了许多时候,却还是一无所获,是臣等无能。” 毓秀摆手道,“户部的事的确比工部要棘手许多,程卿也不必自责,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国子监那几个士子的情况,是否身家清白却被主办的官员刻意刁难。可先秘密派人去问话,之后若还没有一个结果,朕会责令户部当申请入籍的士子的档宗都交由三法司协查。” 她话音刚落,殿外就有宫人禀报,说皇后殿下求见。 程棉看了毓秀一眼,重新跪回地上。毓秀端坐龙椅,吩咐请姜郁进殿。 姜郁一进门就看到程棉跪在地上,心中自有想法。毓秀一边笑着从龙椅上站起身迎上姜郁,一边对程棉道,“程卿先回去吧。” 程棉这才起身,默默退出门去。 等人走了,姜郁同毓秀执手坐上龙座,笑着问一句,“皇上为何罚程大人长跪不起?” 毓秀扶着额头,故作惊讶,“他一直长跪不起吗?我竟没有留意。大概是我气糊涂了,就忘了叫他起来。” 姜郁稍稍收敛了笑容,“皇上为什么生气?” 毓秀明知没办法隐瞒姜郁,就直言对他道,“因为帝陵的事,纪辞带人勘察帝陵,说里面并无鼠窟,私刑场。” 姜郁一皱眉头,“当日皇上与公主都曾亲身经历过鼠窟,纪辞怎么能推脱这么轻易?” 毓秀冷笑道,“他不止推脱,用的理由都十分牵强。罢了,事已至此,朕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欺凌了。” 姜郁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又一脸正色,“有一句话,臣早就想问,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问。” 毓秀知道自从姜郁在身世暴露之后一直想对她表明心迹,当下就是她给他的机会,就看他接不接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伯良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姜郁咬了咬牙,握住毓秀的手,“臣之所以不说,是担心皇上对臣心生嫌隙。毕竟陈要对皇上说的话,并非光明君子之言。” 毓秀一脸好奇,“伯良这么说,我反倒越发的想知道,你有什么话想说而并非光明君子之言。” 姜郁一双蓝眸深沉,脸上也看不出表情,“皇上想要铲除舒家吗?” 毓秀原以为他会试谈几句,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倒让她措手不及,“伯良怎么突然这么问?” 姜郁苦笑着摇摇头,“若皇上说不想,那就是还没有全然信任臣,是臣唐突了。” 他举重若轻请君入瓮,毓秀却不肯轻易松口,“伯良不是唐突,只是用词稍欠妥当,舒家这些年做事张扬,朕的确想提醒他们收敛。” 姜郁一脸的不可置信,“皇上真的只是想提醒舒家收敛?” 毓秀轻咳一声,泰然答一句,“若舒家真有触犯西琳律法的举动,朕自然也要秉公处理。” “譬如这一次帝陵的事?” “就如这一次帝陵的事。” 毓秀从桌上拿了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个九字,“帝陵的事是工部的事,朕原本以为舒家也牵涉其中,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证据指到舒家。” 姜郁细细端详纸上的九字,半晌才开口问毓秀,“皇上为何从前怀疑,现在却不怀疑了?”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朕当初怀疑舒家牵涉其中,是因为在帝陵礼舒娴对我百般刁难。事关重大,我如何不怀疑是舒景在她背后指使,可自从伯良向我坦白了你的身世,我便没有什么怀疑了。” 姜郁马上就听出了毓秀的言下之意,他两日一直在猜测毓秀会不会提起舒娴和他的关系,若提起,又以什么契机提起。 原来如此。 “皇上想说什么?” “伯良那么聪明,我想说什么你猜不到吗?” 二人对望半晌,毓秀淡然微笑,姜郁却转移了视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怎么能装糊涂,只得跪地对毓秀请罪,“皇上……” 毓秀见姜郁欲言又止,也不知他是真的说不出话,还是故意装作不可说,僵持不下之时,还要她主动打破沉默。 “伯良,你又何苦跪我。这件事原本就是我的错。当初你我成婚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的是灵犀,若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令有所属,是绝不会逼迫你进宫的。” 姜郁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目光如泣如诉,“皇上,臣进宫是自愿的,无人逼迫。” 毓秀一声长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说这种话吗?朕原本以为舒娴对我的敌意是为了舒家,直到你告诉了我你的身世,我才知道,她在帝陵里做的一切兴许都只是为了你。” 姜郁自然不肯承认舒娴是为了舒家谋反,只能模棱两可地默认舒娴是为情所困,才做了傻事,“舒娴当初的所作所为,都是她一时糊涂,臣愿替舒娴向皇上请罪,可臣之前说的绝无半句虚言,请皇上明鉴。” 毓秀起身想拉姜郁,姜郁却执意不动,二人争了半晌,毓秀争不过,本想放手,姜郁却死死拉着她的手。 毓秀哭笑不得,“伯良还记得你我大婚的那三日吗,我曾亲口许诺你,多则六七年,短则两三载,我一定放你出去,让你和心上人在一起。灵犀花心多情,你喜欢的不是灵犀,事情反倒好办了。舒娴做事虽然有些偏激,恐怕也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 姜郁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的难过,原本只是一场戏,两个人配合着冲破这一层窗纱,可是为什么他在听到她说这些绝情的话时,一颗心像被人用手攥着一样痛。 “皇上可愿听我一言。” 毓秀望着姜郁隐郁含悲的一双眼,讪笑着回一句,“伯良要把我的手骨捏碎了,你得先放了我,我才好听你说话。” 姜郁闻言,非但没有放手,反倒把手又攥紧了些,“皇上可愿听我一言。” 毓秀试图抽了几次手,都没能抽手出来,不得已,只能就着站立的姿势回一句,“你说。” 姜郁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开口说一句,“臣当初进宫的确是父亲的意思,可臣心里并非不愿意。臣与舒娴的确曾互生情愫,可我与她绝无私情,从不曾有过肌肤之亲。” 毓秀金眸流转,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到嘴边的却只有一句,“你明知我在乎的并不是你和另一个女人有没有肌肤之亲。” 姜郁原本已心如死灰,听了这一句,心中又起了渺茫的希望,“那皇上在乎的是什么?” 毓秀望着姜郁满含期待的眼,心中如何不起波澜,几度忍耐才隐藏了心里真正的感情,哀哀答一句,“我早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了,自然知道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占有他,而是期盼他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姜郁看着毓秀,顾自站起身,放开她的手,改抓她的肩膀,“若我说,我满心想的都是皇上,对我来说所谓的得偿所愿就是留在皇上身边,皇上信吗?” 毓秀从姜郁的眼中看到了许多她理解不了的内容,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执念。 “伯良……” “皇上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也知道如果对一个人的喜欢是没有占有欲的喜欢,那大概也不是真的喜欢。” 毓秀被噎的哑口无言,半晌才勉强辩解一句,“伯良说这话未免太偏颇了,你明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姜郁不肯让步,“即便喜欢都是喜欢,也不够喜欢。” 毓秀被姜郁的咬文嚼字弄的哭笑不得,“伯良这么说,要我情何以堪。” 姜郁抓毓秀肩膀的手从她两只胳膊上滑下来,最终落到她手上,与她执手相握,“我知道皇上诟病我的人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 两人说话间,殿外却传来宫人禀报,说新封的才人求见,带了桃花糕要与皇上一同用午膳。 211|2.18独发 毓秀见姜郁变了脸色, 就对殿外说一句, “朕正在与皇后说话,你让他先回去吧。” 姜郁想了想, 摆手笑道,“既然他来了,何必又叫他回去,不如将人叫进来一同用膳,臣也想尝尝皇上钟爱的桃花糕。” 毓秀一皱眉头, 犹豫半晌, 还是改口把陶菁又叫了回来。 大门一开,陶菁款款进殿, 如今他身份不同,身上穿的不是侍从的白衣,而是选了一身青绿的锦服,甚是惹眼。 毓秀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嘴里就像被人塞了颗酸果, 说他风流倜傥也不是,嘲笑他花花绿绿也不是。 姜郁本还十分恼怒, 一见陶菁其人, 却又忍俊不禁, 眉毛一挑, 含笑不语。 陶菁身后跟着一脸衰色的康宁, 康宁端着桃花糕, 看向毓秀的眼神满是委屈。 不用想也知道他大概没少受陶菁的折腾。 毓秀轻咳一声, 一本正色对陶菁问道,“你怎么来了?” 陶菁言笑晏晏,“皇上昨日亲口说要将御前伺候笔墨的差事交给我,还叫我晌午来勤政殿一同用膳,皇上自己竟忘了吗?” 姜郁闻言,下意识地就看了毓秀一眼,伺候笔墨算是士子们的机要差事,未免横生事端,从不曾有一人专责,如今她竟要为一个宠臣破例。 陶菁是姜汜的人,他步步接近毓秀,一方面是要找个机会探听朝政,更重要的却是要取得毓秀的信任,摸清她所有的秘密,这当中当然也包括取得九龙章。 权臣们觊觎九龙章,只因传位诏书上除了玉玺印,还要有九龙章印。玉玺由皇上一人掌管,九龙章由九臣掌管,得玉玺容易,得九龙章难,得了九龙章的拓印,就可伪造一切可以左右乾坤的行文指令。 可怜明哲戟就是失了九臣九章,才输在舒家手里。 陶菁见毓秀迟迟不说话,就叫康宁奉上桃花糕,他在一旁云淡风轻地问一句,“不知皇上何时传午膳,臣早膳吃的太少,现在有些饿。” 毓秀才被陶菁将了一军,上下不能,若她不承认曾叫陶菁来勤政殿伺候笔墨,就是变相地指责陶菁信口开河,犯了欺君之罪;可要她顺势答应陶菁,她又觉得不甘。 “你饿了就回宫去吃饭。” 姜郁见毓秀声色俱厉,不免猜测她是故意在他面前演戏,装作冷待陶菁,禁不住冷笑道,“既然人都来了,皇上又何必赶他回去,吩咐传膳就是了。” 陶菁看也不看姜郁,一双眼紧盯着毓秀。 毓秀被陶菁看着,竟莫名想起两人私下里那些缠绵纠葛,一时脸红,就把头偏到一边。 她越是害羞,陶菁笑的越开怀。姜郁冷眼旁观,心中除了恼怒,更添了许多不可明说的滋味,若陶菁不是现在的身份,而是一名普通士子,他绝不会活到今日。 毓秀从龙椅上站起身,吩咐宫人传膳。 饭菜上桌,三人分主次落座,姜郁坐在毓秀身右,陶菁居左,吃到半程,两人同时夹了一筷菜给毓秀。 毓秀看着盘中的两口菜,选了姜郁的来吃,陶菁夹的,她却动也没动。 陶菁明知毓秀是故意的,就越发迎难而上,之后又帮她夹了两次菜。 毓秀干脆把盘子推到陶菁面前,“朕自己会夹菜,不用你代劳,这些你自己吃了。” 陶菁只笑笑却不回话,默默把盘子又推到毓秀面前。 姜郁见他们两个像小孩子一样争来抢去,就出声说一句,“皇上不想吃,不如赏给臣吃。” 毓秀见姜郁一脸面无表情,也不好再同陶菁胡闹,讪笑一声就此打住。 三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吃东西,陶菁自得其乐,毓秀和姜郁却都觉得尴尬,他们平日用膳的时候虽不曾纵情谈笑,却也十分和乐,像现在这么不发一言,顾自用羹汤的时候实在不多。 用罢午膳,宫人们撤了饭菜,三人又改用茶。 姜郁与毓秀同坐龙椅,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吃陶菁送来的桃花糕,一边看奏章。 毓秀每次把手伸向装点心的盘子,姜郁都会伸手取奏章,她被他若有心似无意地挡了两三次,一块点心也不曾拿到手里。 若是心心念念,执意拿桃花糕吃,毓秀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只能装作不在意,喝着茶,低头看奏章。 陶菁原本坐在下位,见毓秀几番窘迫,就上前从姜郁面前取了点心盘子,径直端到毓秀身边。 毓秀一扭头就看到陶菁一脸的笑靥如花,似有三分心疼,剩下七分倒像是幸灾乐祸。 她一咬牙,到底还是拿了一块桃花糕,放在嘴里一尝,味道果然同她记得的一模一样。 姜郁见毓秀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心中百味杂陈,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陶菁身上的香味同桃花糕很相像,他实在不想承认她之所以会喜欢这点心,是因为她迷恋陶菁身上的桃花熏香。 天下间有哪个男人会用桃花熏香,在他看来,桃花不及梅花清冷桀骜,又不如菊花素雅高洁,在花中都是媚俗之流,香味更比不上檀香沉香。偏好用桃花香迷惑人心的人,自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私下里不知用何种手段把持毓秀。 一想到这二人之间可能有的什么,姜郁就满心不舒服。 毓秀哪里知道她吃一块点心,却让姜郁如此不爽,才放下筷子,陶菁的手就伸到她唇边帮她擦了擦。 她一抬头,就看到陶菁闪闪发亮的一双明眸,望着她满含笑意。 毓秀还以为是她吃点心的时候沾到了粉,就拿手擦了两把,其实她吃的很小心,脸上并没有沾到什么,是陶菁看她吃桃花糕看呆了,情不自禁地想碰碰她的嘴唇,就故意装出帮她擦嘴巴的样子。 他的手没完没了在她唇上流连,她是个傻的也觉出不对了,好在姜郁低着头没看向这边,她就挥手打掉他的手,吩咐他磨朱砂。 陶菁又趁乱摸了一下毓秀的头,好在他懂得分寸,点到即止,又低眉顺眼地帮二人磨朱砂。 姜郁几次都想开口同毓秀说什么,每每看了站在一旁的陶菁,又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起初毓秀还不在意,周而反复了几次,她就忍不住问了句,“伯良有话要同我说?” 姜郁一脸为难,“朝政的事,是否能当着才人的面商量?” 陶菁被点了名,却目不斜视,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毓秀看了一眼陶菁,半晌才对姜郁笑道,“伺候笔墨的人本就是一道屏风一道墙,伯良只把他当成死物就是了。” 姜郁才欲据理力争,殿外却有宫人来禀报,说博文伯求见。 毓秀吃了一惊,自从舒雅病倒,舒景就足不出户,晚宴早朝一律缺席,怎么今日却又进宫求见。 姜郁对毓秀拜道,“皇上召见外臣,臣不好在外殿,不如先到内殿回避。” 毓秀点点头,又回头对陶菁说一句,“你如今的身份已不是侍子了,不如与皇后一同入内殿等候。” 陶菁心里虽不情愿,却不敢当面违逆毓秀的意思,只能跟随姜郁一同进了内殿。 毓秀等里面关了门,就吩咐宫人请博文伯进殿。 舒景进门之后,对毓秀行了个大礼,毓秀走下殿亲自扶她起身,“伯爵何必如此。” 舒景一脸憔悴,身量也消瘦了许多,当真有几分哀毁骨立的意思,“臣为小女的病日日忧心,静雅好不容易好了一些,臣才敢进宫拜见皇上。” “自从静雅出宫,朕也十分焦虑,这些日子派去伯爵府的侍子,带回来的消息都是静雅人还昏迷不醒。” 毓秀一边说,一边扶舒景到座边,她却执意不肯坐,直等到毓秀回到龙椅上,她才坐了,“按理说出天花也不是这么一个病法,臣请了京城的许多名医,他们都只说静雅除了出天花,似乎还有其他病状。” “名医们可有解法?” 舒景一声长叹,“方法试了许多,都行不通。御医们束手无策,更别说外面坐馆的大夫。臣今日进宫来见皇上,也是迫不得已。” 毓秀轻蹙眉头,“伯爵是否有事要朕去做?” 舒景吞吐半晌,似是十分犹豫,“臣听闻皇上之前卧病,是喝了三皇子的一杯龙血才得康健,臣心知臣的请求实属大不敬,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却也想冒死一试。” 毓秀咬唇道,“伯爵莫不是想求三皇子殿下的血?” 舒雅摇头道,“静雅五行属金,三皇子五行属火,火克金,静雅饮不得他的血。” 毓秀听到这里,也猜到舒景的意思,“伯爵是想求朕的血?” 舒景跪地对毓秀拜道,“皇上五行属土,注定是静雅命里的贵人,请皇上看在舒家五朝为臣的份上,救一救静雅的性命。” 212|2.20独发 毓秀虽然已有预感, 可当舒景亲口请求的时候, 她还是有些吃惊。 “龙血的事,原本就子虚乌有, 朕当初能醒过来,不是靠三皇子殿下的一杯血,而是仰仗御医们的倾力救治。” 舒景失声冷笑,“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皇上就不必说了, 那些人日日在我府上医治舒雅, 谁的医术有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皇上是心疼自己的一杯血, 所以才刻意推脱吗?” 毓秀连连摇头,“伯爵误会了,朕只是说这些偏门左道的方法到底不是救人的正途,有用与否且不说, 要是因此延误了救治静雅, 岂不得不偿失。” 舒景对毓秀拜道,“皇上受命于天, 龙体尊贵, 臣也知臣所求大大不敬, 求皇上怜悯臣一片爱女之心, 为臣破例一次。” 毓秀端坐龙椅, 面上既没有显出为难, 也不曾透露妥协, 她只是不说话。 僵持中,到底还是舒景熬不住,屈身跪了下去,“如今国库空虚,臣愿拿出自己的家财,帮皇上充盈国库。” 毓秀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伯爵一定也知道国库进出的弊病不是单单靠你一家的进贡就解决得了的,若是不能早日找出朝廷进用款的错漏,开源节流,从伯爵手里拿的进项,不用多久就会尽数散尽。” 舒景听毓秀话有深意,想了想,就咬牙说一句,“皇上所言极是,臣必竭尽所能,辅助皇上。” 毓秀起身走到殿中,伸一手虚扶起舒景,“朕看过户部历年的出项,别的不说,工部支取的就不少,从恭帝的帝陵到母上的帝陵,每一年的花费都令人咋舌。以修坝造堤,穿淘治水,修缮城垣的名义申请的款子也叠摞成山,钱花的如流水一般。朕这一次下令修改工部例则,为的也是帮工部截流。” 舒景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又马上低头拜道,“臣听说皇上已下令由阮悠阮侍郎负责修改工部例则的事,辅助她的人也都是皇上指派的。” “伯爵以为如何?” “臣自然为皇上马首是瞻。” 毓秀笑道,“既然如此,朕也可放心大胆的去做了,修改一部例则事关重大,朕会吩咐阮悠等人切忌急躁,百般谨慎。” 舒景沉默半晌,对毓秀问道,“之前皇上派禁军进帝陵查探,不知可查出什么没有?” 毓秀明知舒景问这话有试探她的意思,她虽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头道,“说来也巧,今日纪统领才在朝上禀报,说帝陵里并没有朕所谓的私刑场。” “皇上以为……是禁军渎职?” “朕倒不至于怪罪禁军渎职,既然他们查探之后一无所获,那帝陵中自然并无蹊跷。勘察帝陵本就有犯先人,朕会将禁军撤出帝陵,此事到此为止。” 一语毕,毓秀才要转身回座,舒景就又跪到了地上,“臣愿献给皇上千两黄金,只当是给舒雅的嫁妆。” 她这般咄咄相逼,毓秀心中虽恼怒,却不得发作,只转身笑道,“既然伯爵执意如此,朕也不好推辞了,伯爵爱女心切,朕就陪伯爵试一试。此事非同小可,朕不好大张旗鼓地出宫,入夜之后,朕会以给舒雅送补品为名,坐侍从的车悄悄出宫。” 舒景见毓秀松口应承,就伏地行了个大礼,口谢隆恩。 毓秀扶起舒景,随口又说了几句闲话。内殿中姜郁和陶菁都躲在门后听着,姜郁眉头紧皱,陶菁却只是冷笑,二人中途有几度目光交汇,表情都算不得好。 毓秀亲自送舒景出殿,殿门一开,她却在阶下看到舒娴的身影,一时怔忪,“伯爵既然带娴郡主一同进宫,为何不叫她一同进殿?” 舒景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出口,半晌却只轻叹一声,“臣这一趟进宫,除了求皇上出手相助,本还有一件事禀报,罢了,等时机成熟,再同皇上开口不迟。” 毓秀看了一眼低头行礼的舒娴,“伯爵要说的事与娴郡主有关?” “是。” “伯爵想娴郡主回去守陵?” “这……” 毓秀见舒景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就对她笑道,“之前因为娴郡主受伤在身,才卸了差事修养在家,若她人已痊愈,放她回去也顺理成章。帝陵的事尘埃落定,一切都该回到原点。” 舒景一脸犹豫,半晌对毓秀轻笑道,“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只是臣要为静娴求的恩典,并不是放她回帝陵当差,请皇上宽容臣些时间。” 话说到这个地步,毓秀难免怀疑舒景故弄玄虚,可她又不好追根问底,只能由着她去了。 舒娴在阶下望着毓秀,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两母女等毓秀回到殿中,才转身离去,走了半晌,舒娴小声对舒景问道,“明哲秀可答应为静雅取血了?” 舒景一声冷笑,“还好她够聪明答应了,否则她少的就不是一点血,而是一条命了。” 舒娴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被她极力掩饰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妹妹又生死未卜,母亲还要容忍明哲秀坐在皇位上?” 即便她说话的声音轻如蚊蝇,舒景还是谨慎地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挥手跟随的人,“帝陵的事,工部的事,舒雅的事,我的忍耐的确已经到了极限。今时不同往日,朝堂早已不是舒家天下,若贸然除掉明哲秀,姜家会借机推举他们选定的傀儡上位,到了那个时候,局势恐怕会比现在还糟糕。为今之计,不如先按兵不动,监视明哲秀的一举一动,起码在弄清九龙章的下落之前,我们先静观其变。” 舒娴满心不愿,却不得不点头应是。 舒景扭头看她一眼,轻声吩咐道,“这一次我派你进宫,你要见机行事,万万不可冲动妄为,为了一时得失,毁了全盘胜算。” 舒娴回话的毕恭毕敬,出宫的一路,二人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毓秀回到殿中时,姜郁和陶菁已经从内殿里走了出来,二人神色各异,似乎都有话要说。 毓秀当然不会顾及陶菁,只径直走向姜郁,“伯爵说的话,伯良都听见了?” 姜郁眉头微蹙,“皇上要出宫去伯爵府,拿自己的血救舒雅?” 毓秀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云淡风轻,“救得了救不了还是未知之数。” 陶菁等二人坐回龙椅,便悄无声息地站到毓秀身侧。 毓秀不自觉地看他一眼,四目相对时,她的心都跳快了几分,忙心虚地移开目光,“伯爵既然亲自进宫向我要这一杯血,恐怕就没有我拒绝的余地了。” 姜郁没有马上接话,半晌才说一句,“伯爵拿出千金进献国库,是为了工部还是为了舒娴?” 毓秀冷笑道,“恐怕是二者皆有,依我看来,舒景献金并非是因为工部的事心虚,也不是为了舒雅,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皇上何出此言?” “才刚我送舒景出门,却在勤政殿外看到了舒娴。舒景吞吞吐吐,原本是想同我说有关舒娴的事,到了最后,却也没说出什么。” 姜郁听到舒娴的名字,一时目光闪烁,脸上的表情虽然控制的很好,心里却忍不住别扭。 毓秀自然也看到了姜郁细微的表情变化,未免他心生嫌隙,忙笑着问一句,“伯良可愿与我一同前往伯爵府?” 姜郁被问得一愣,可马上又猜到毓秀的用意,难免心绪万千,“臣听从皇上的安排。” 毓秀握住姜郁的手,望着他的一双蓝眸,轻声笑道,“伯爵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可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心安。” 姜郁以为毓秀因为帝陵里舒娴做的事而心有余悸,就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臣会陪在皇上身边。” 二人说话间,毓秀余光里瞥见好整以暇的陶菁,就莫名生出把戏被拆穿的羞耻感,就从姜郁手里抽出手,笑着说一句,“那我们用过晚膳就动身。” 姜郁见毓秀拿起笔,便也低头看起奏折,陶菁在一旁伺候笔墨,破天荒地没有动手动脚。 二人处理完朝臣上书,毓秀借口回金麟殿换衣,就与姜郁在勤政殿门口分别。 陶菁一路跟随毓秀回金麟殿,进殿之后,又自作主张地屏退了伺候的宫人。 毓秀本就对陶菁这半日的种种十分不满,好不容易等人都走了,才要质问他,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干什么?” 陶菁在毓秀耳边轻声笑道,“别说话,老老实实让我抱一会。” 毓秀哪里容陶菁放肆,就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朕要更衣,还要用晚膳,没空跟你纠缠。” 陶菁紧紧盯着毓秀,面上的笑容半分不减,“皇上如此冷淡,不怕我伤心吗?” 213|2.24独发 “皇上与舒景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想吗?” 陶菁说话的语气又轻又柔, 毓秀却莫名不安,“你又有什么话说?” 陶菁嗤笑一声, 将毓秀从怀里拉出来,面对面地对她说一句,“皇上在走一步险棋,姜家和舒家但凡想一想,就能想得清楚谁其实是你的人, 和你在耍什么花样。” 毓秀望着陶菁的眼睛, 心中吃惊,他看着她的时候, 像是要把她从里到外都看穿了。 上次在马车里他对她讲的那两个故事,她就怀疑他已经猜到了他全盘的布局和隐藏的棋子。若有一日,他真的站到她的对立面,她恐怕连一点获胜的机会都没有。 陶菁见毓秀一脸戒备, 就爱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皇上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除了我偶尔会拿它来向你换一点甜头。” 毓秀不喜欢被人威胁, 陶菁说的话里虽然有挟制她的意思, 语气却满是调侃, 她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两人对峙半晌, 陶菁重新换上一脸轻松的表情对毓秀笑道, “皇上到了伯爵府之后要多多保重。” 这话听起来也不简单。 毓秀蹙眉看着陶菁, 斟酌问一句,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血救不救得了舒雅?” 陶菁笑道,“说不上救得了救不了,书殿下只要静养,自然就会痊愈,怕只怕有人为了陷害皇上,再对殿下下毒手,借此挑起伯爵对皇上怨恨,坐收渔翁之利。” 毓秀一早就知道舒雅生病的事不简单,如今听陶菁这么说,她便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想,“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姜家在幕后主使?” 陶菁摇头道,“说姜家也不确然,姜壖虽狡诈,却不屑于用一个小女子的性命来做文章,我猜想这整件事大概都出自姜家的那个私生女的手笔。” 毓秀闻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陶菁笑的云淡风轻,“皇上为何如此吃惊?” 毓秀索性也不跟他兜圈子,“你怎么知道舒娴是姜壖的私生女?” 陶菁笑道,“皇上且不要管我是哪里知道的,只要静思对策就是了,若我猜的不错,舒娴对舒雅下毒的事,皇后也知道,皇上且看他今晚如何表现,就知道他的心向着谁了。” 毓秀半晌无语,只一声轻叹。 陶菁见她一脸愁容,就把她拉到床边去坐,“车到山前必有路,皇上原本胸有成竹,也不必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变故乱了阵脚。” 真是给了病又给药,乱了阵脚是因为谁呢。 毓秀心里一气,就拉陶菁坐到他身边。陶菁起初还有点惊喜,想伸手搂抱毓秀,毓秀却执意拦开他的手,结果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了好一会。 陶菁捞不到毓秀的人,只能捞住她的手,还在毓秀也没有拒绝,中途还有一度反握住他的手。 直到宫人来供晚膳,两个人才放开手,相安无事地用了茶饭,毓秀换好衣装,姜郁就来了金麟殿。 两个人看着对方穿着侍子的衣服,不约而同都笑起来。姜郁望着毓秀道,“臣没想到有生之年会穿着这种衣服陪皇上出宫。” 毓秀讪笑一声,“我也知道偷偷出宫不合规矩,可我们若大张旗鼓地出去,非但兴师动众,还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姜郁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出了殿门。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上了马车,他便同郑乔等打了个招呼,自回永禄宫。 马车出了宫门,姜郁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对毓秀问道,“皇上为何不多带一些禁军?” 毓秀笑道,“多带人反倒惹人生疑,快去快回,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的。” 姜郁笑的若有深意,“皇上难道忘了三皇子遇刺的事了吗,就是因为京城守备不利,禁军的几为统领才遭到了撤换,皇上龙椅尊贵,该小心才是。” 毓秀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姜郁,想知道他提起闻人离遇刺和禁军的变故,到底是在就事论事,还是在试探她。 如果是有意试探她,是不是就如陶菁所说,姜郁和姜家已经对谁是她的人,和她有什么计划都心生怀疑了。 毓秀故作不经意地摇摇头,淡然笑道,“虽然直到如今,还不曾查出当初行刺三皇子的是什么人,可细细想来,或许那些人与在帝陵里对舒家的财产有所图谋的匪类是同一批人。” 姜郁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就猜到挟持你入帝陵的那一群人听命于灵犀公主吗?” “伯良是说,刺杀三皇子殿下也是灵犀的作为?” “臣并没有这么说,臣只是说刺杀三皇子殿下的事扑朔迷离,要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还不如看一看最后是谁因为这件事而得利。” 毓秀猜到姜郁要说什么,却还佯装糊涂,“伯良想说什么,我不懂。” 姜郁笑道,“皇上细想一想,三皇子遇刺的事一出,到底是谁得到了好处,幕后主使的人也就呼之欲出了。” 毓秀的心跳的犹如鼓鸣,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子遇刺,事关重大,一有闪失,玉石俱焚,就算有人想在这个上面动脑筋,也未必有这个胆子。”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半晌才犹豫着说一句,“皇上为人太过良善,即便是面对心怀叵测的公主,也愿以宽容之心包容。在你心里,一定不愿相信臣子们各怀鬼胎。三皇子遇刺的事一出,禁军换了几为统领,刘先等被迫隐退,反而是赋闲在京的纪将军接管了京城的兵马,皇上不觉得蹊跷吗?”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眼神也十分清明,实在不像是为了套她的话,让她露出马脚而故意演戏。 毓秀平息半晌,索性跟姜郁演起对手戏,“伯良是想说,这一切都是纪辞为了谋夺兵权一手策划的?” 姜郁笑容清冷,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禁军的一场权力更迭,利害关系清楚明了,难道皇上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毓秀故意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半晌才低声回了句,“我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敢怀疑,若事实真如伯良所说,得利的是纪辞,可谁又是纪辞背后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姜郁的表情变化,车里灯光微弱,明暗忽闪,一如他们彼此的心情。 姜郁深吸一口气,看着毓秀说一句,“所以……皇上怀疑纪辞是姜家的人?” 自从姜郁承认自己的身世,毓秀就知道他一定会找一个机会投诚,要是他们今日在勤政殿说的话没有被陶菁打断,他恐怕会说的更早一点。 以禁军为切入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京城的兵权归属直接决定她的安危与皇权的归属,她不可能不感兴趣,一定会对他刨根问底。 毓秀酝酿良久,方才回话,“有些话我本不该对伯良讲,可既然今日你提起了,我索性把我想的都对你说了。姜相与南宫家自来交厚,如今南宫秋执掌兵部,西琳的兵权有一大半都在姜相的掌握之中。母亲在位的时候,京城的兵权中立,并不曾有明确的归属,可我才上位不久,禁军就出了事,几位统领相继被弹劾离职,兵权落到了纪辞手里,外头关于纪辞投到姜相门下的消息不在少数,再加上纪辞与南宫秋曾有婚约,感情深厚,这一桩桩事加在一起,叫我如何不怀疑京城的兵权已落到姜相的控制之中。” 她说这一番话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面上也显出难堪无奈的神色,姜郁忙握住她的手说一句,“原来皇上忧虑至此,你从前从未对我提及的缘故,是不是因为我是姜家人?” 毓秀先是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说我不忌讳你,我怎能不忌讳你。你是皇后,又是姜家长子,如今的西琳,君权与相权失衡如此,我即便不是聪明人,也感受得到我能行使的权利又多么有限。不瞒伯良,从我登基的第一天起,我就对姜相满心恐惧……” 姜郁原以为毓秀会迂回敷衍他,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对他袒露心扉,怔忡过后,他便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皇上不必说了,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你是我妻子,不管我姓什么,从我拥有你的第一天开始,我的心就和你在一起了,来日方长,我们且慢慢筹划。” 毓秀伏在姜郁怀里,心中大石落定,他们才刚说的这一切,为了不外乎是一个结果,他要她承认她对姜壖有防备,有铲除之心;他对她表白忠心钟情,迂回地说出他想站到她身边。 两人沉默良久,姜郁却就着怀抱毓秀的姿势,试探着说一句,“虽然纪辞曾对我父亲投诚,我父亲也坦然接纳了他,可既然他选择帮舒家包庇帝陵里的事,就说明他与舒景的关系不简单。” 毓秀抬头看了姜郁一眼,淡然道,“你是说纪辞脚踏两只船?” 214|2.26独发 姜郁顿了一顿, 对毓秀笑道, “依臣看来,纪辞替舒家隐瞒, 只是为了卖舒景一个人情,至于他是不是在姜家和舒家之间左右摇摆,现在还言之尚早,皇上不如再静观些时日,再做定夺。” 毓秀笑道, “朕也是这么想, 姜家和舒家这些天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其中的内情,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她说这话本意是为试探,姜郁回话却委婉,“臣是庶子, 父亲从前从不曾准我插手姜家的事。” 毓秀笑道, “不管姜相对伯良如何,伯良只不要失了本心就是了, 就算不靠祖荫父功, 你自去考科举, 也是腾途。” 姜郁苦笑着摇摇头, 面上十分纠结, 毓秀说这些本来也是为了安抚他, 便点到即止, 不再多言。 二人沉默间,她又想起了之前陶菁说的话,就故作无状地问一句,“伯良以为,朕的血救不救得了舒雅?” 姜郁见毓秀眉眼之间似有忧色,猜她是在担心舒雅的病情,思索半晌,终于开口回一句,“若书嫔殿下调养得当,康复有日。” 毓秀见姜郁话说的模棱两可,心中自然生疑,“舒雅生病的时候,朕就觉得蹊跷,合宫上下安好,只有她一个人生了天花,朕也派人去国子监和宫外查过,并没有听说有谁染病,哪里有病源,她这一病病的好没来由。” 姜郁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被他低头遮掩过了。 毓秀自然也看到了姜郁的表情,就再接再厉地问一句,“伯良是不是有话要说?” 姜郁犹豫再三,虽然没有透露舒雅的名字,却还是迂回地对毓秀说了实情,“不瞒皇上,书嫔殿下的事,臣一早也觉得不简单,若真有人居心叵测,蓄意陷害殿下,皇上只提点伯爵就是了。” 毓秀笑着点点头,渐渐陷入沉思,姜郁也不说话,二人一路沉默到伯爵府。 车子行到正门前,自有侍从通报,舒景一听到消息,亲自带人迎出门,接毓秀与姜郁下车。 她之前虽然已经知道毓秀会过来,却没料到姜郁也一同来了,与他目光交汇时,眼中掩藏不住一丝诧异。 姜郁却一脸的泰然自若,淡淡对舒景笑道,“我担心书嫔殿下的病情,就同皇上一起来了。” 舒景笑道,“臣何德何能,劳动一双贵人,不如先请皇上皇后到正厅喝一杯茶,再商议不迟。” 毓秀摆手道,“伯爵不必客气,朕这一趟来是为了舒雅,皇后也是一样心焦,事不宜迟,不如我们先去看了病人再做打算。” 舒景见毓秀执意,便不再多言,吩咐下人准备软轿,伺候毓秀与姜郁穿堂入院,一路来到舒雅的卧房。 毓秀一下轿,就看到了几个御医等在院门口,一见到她,就对她屈膝行了大礼。 毓秀穿着一身侍子衣服,受众人跪拜实在别扭,就挥手叫他们平身,“众卿不必多礼。” 廉御医个个低眉垂眼,面有忧色,想看毓秀又不敢抬头,毓秀生怕他们风声鹤唳,便温言细语地问一句,“书嫔状况如何?” 廉御医几个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舒景,小声对毓秀道,“臣等医治殿下这些日子,殿下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人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毓秀心中惊喜,“病情好转就好,舒雅福大命大,一定会逢凶化吉,万事顺遂。” 廉御医听毓秀如此说,一时欲言又止,半晌才点头附和。 毓秀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就笑着问一句,“廉卿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伯爵无顾忌,朕更无顾忌。” 廉御医这才上前拜道,“臣等已经听说皇上此一番亲临伯爵府,是为了舍龙血给书嫔殿下治病,臣虽没有说话的立场,却也想斗胆劝皇上一句,皇上的龙体关乎社稷安慰,皇上的康健关乎我西琳的气运,且不说龙血有起死回生之效这个说法无据可依,就算皇上的血真救得了书嫔殿下,你也不该自损身体,否则如何对得起江山臣民。” 他这一番话说完,舒景的脸已黑的如碳一般,毓秀明知他是冒着性命危险规劝她,心中更多了几分感念,就伸手扶了他一扶。 姜郁见舒景面上已有杀意,忙笑着出面解围,“廉医官所言极是,臣也是同样想法。为书嫔殿下治病固然重要,可要皇上冒险舍血,实属大不敬,不止我们不愿,伯爵心里也不会让皇上这么做。” 毓秀眼看着舒景一脸煞气,就笑着说一句,“伯良与廉卿的好意,朕心领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缘无故,的确不该贸然让自己受到损伤,否则与道理不和。可如今舒雅卧病在床,朕这一伤并非毫无来由,却是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几个御医都在这里,哪里出的了什么大乱子。朕只仰仗你们就是了。” 毓秀说完这几句话,舒景的表情才稍稍缓和,廉御医等人自知无力回天,只得结伴去准备药炉药碗,干净的刀子与白棉布。 毓秀坐到舒雅床前,心中一阵悲凉,若实情真如陶菁所说,是舒娴在幕后搞鬼,那舒雅就无辜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白白承受了这些痛苦。 舒景见毓秀面对舒雅一脸心疼,一时也不知她是故意在她面前做戏,还是真心关怀,纠结中,舒娴敲门走了进来,“母亲,御医们将刀子消了毒,也准备了给皇上喝的麻药。” 舒景一皱眉头,“既然准备好了就让他们进来,我不是吩咐你事情都结束了再进来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舒娴尴尬地咳嗽一声,下意识地去看姜郁,姜郁却并没有回看她。 “女儿担心妹妹,更担心皇上,生怕御医操刀有失,所以毛遂自荐,想为皇上出一分力。” 舒景听舒娴这么说,面上生出惊诧之色,显然在这之前,她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着。 姜郁见舒景也似措手不及,心中便生出不安的预感,“皇上只需划破手腕,流一点血,御医自能料理,不必劳动郡主。” 舒娴见姜郁一脸戒备,眼中更是满满的警告之意,心一阵凉,便出声冷笑道,“皇上是怕我对皇上不利?” 姜郁见舒娴一脸怨怼,生怕她说出什么没来由的话来惹毓秀疑心,就回了她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郡主多心了,我只是说御医足可胜任,不必劳动郡主,若言词语气有什么让郡主错意不快的,还请郡主多多海涵。” 舒娴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皇后这么说,臣如何担当得起。臣本是一片好意,想为皇上分忧,若皇上怀疑臣别有用心,臣自退下就是了。” 舒景生怕中途横生枝节,原本也不想舒娴插手操刀的手,可她又满心好奇,想试探毓秀的反应,就笑着说一句,“皇上与皇后不必多虑,三女自幼习武,刀法上很有分寸,一厘一毫都不会差,更不敢多伤皇上半分,毕竟皇上的安危,关系到舒家上下百口,臣怎么会拿全族人的性命做儿戏。” 姜郁还要据理力争,却被毓秀抬手拦住,她看也不看舒娴,只对舒景笑道,“伯爵说的,朕自然明白,娴郡主的好意,朕也领受,御医也好,娴郡主也好,朕都信得过,只是操刀的事,朕却想交给皇后来做。” 舒景看了看姜郁,起初惊讶,细想一想,却又觉得顺理成章,“损伤龙体,折福折寿,这房里除了皇后,我们的确都不够尊贵到堪得大任。 舒娴满心失望,一双眼紧紧盯着姜郁。 姜郁的蓝眸忽明忽暗,望向毓秀的目光复杂到让人看不清情绪,“皇上,臣……” 毓秀明了姜郁的犹豫,就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伯良现在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了吧?你不会怨我强人所难?” 姜郁反握住毓秀的手,轻蹙轻笑,“皇上强人所难也不是第一次了,臣勉为其难就是了。” 一语完了,二人相视一笑,舒娴冷冷望着他们缠在一起的手,面上虽极力保持镇定,暗地里却咬紧了牙,攥紧手心。 舒景生怕舒娴露出马脚,忙吩咐人叫御医带着麻药等物进房。 毓秀坐到桌前,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一边喝了麻药,一边将手递到姜郁手里,“朕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伯良手里了,伯良万万不要让我失望。” 这话本是一语双关,一则说的是当下他操刀的事,也有暗指他之前投诚,她倾心信他的意思。 姜郁怎么会听不懂,他手里握着刀,半含笑容地看着毓秀,用尽温柔对她说一句,“你我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皇上受半点损伤。皇上若信我,就点一点头。” 他这一番表诉忠心也是饱含深意,毓秀听的清楚明白,点头也毫不犹豫,“得伯良千金一诺,朕便不枉了。” 215|2.27独发 舒景在一旁听着, 也听出了一些端倪, 这二人说的话若有深意,不像是就事论事。 半晌之后, 御医禀报时候差不多了,舒景却又叫众人等了半个时辰,捱到一天里的吉时,才请姜郁动手。 姜郁手里握着毓秀的手腕,迟迟不肯动作。 毓秀的头本还扭到一边, 等了好一会也听不到动静, 这才回头看了姜郁一眼。 “伯良怎么了?” 姜郁望着毓秀,轻声叹道, “臣下不去手。” 毓秀见姜郁一脸纠结,猜他是真的心生犹豫,便握住他的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朕早晚都要受着一刀, 索性不要误了吉时。” 说时迟那时快,姜郁被抓住手的时候本以为毓秀只是想安抚他, 没想到她竟顺势抓着他直接下了刀。 还好割的伤口不深, 却也把姜郁吓了一跳, 血流下来的时候, 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毓秀却一脸泰然, 大概是吃了麻药的缘故, 她自伤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 心平气和地等血流了一小碗,才拿白棉布捂住伤口。 几个御医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了全程,一个个汗流浃背,廉御医更是老泪纵横。 舒娴冷眼看着,本想说几句风凉话,却被舒景一个眼神拦了。御医们帮毓秀处理伤口的时候,她也顾不得谢恩,拿着龙血走到床前喂舒雅吃了。 血流出来的时候,毓秀就觉得满心不适,一想到她自己也曾喝过这玩意,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好在一群人挡着她的视线,她看不到舒景喂舒雅的情景。 姜郁被御医们隔在外头,心中滋味万千,等几人为毓秀处理了伤口,他才上前,“皇上觉得怎么样?伤口疼不疼,可有头昏?”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良不必担忧,朕没什么大碍。” 话虽这么说,可她一张苍白的脸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舒景喂舒雅喝了一整碗血,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帮她擦干净嘴角,盖好被子,才走到毓秀面前行大礼谢恩。 舒娴忙跟随舒景一同跪了下去,毓秀强忍着疼痛受二人的跪拜,一边温言笑道,“伯爵不必多礼,快平身吧。” 她本想起身,就被姜郁抢先一步。 姜郁扶舒景起身,半侧身子还挡在毓秀面前。 毓秀笑着摇摇头,把没受伤的一只手伸到姜郁跟前。 姜郁拉住毓秀的手,贴着她站到她身侧,“皇上才受了伤,不宜久留,我们这就回宫去了。请伯爵务必悉心照料书嫔,别叫闲杂人等打扰了她的静养。” 一语完了,众人各有想法。 毓秀想的是,不出陶菁所料,姜郁是一早就知道谁是陷害舒雅的罪魁祸首,他虽然没有点到舒娴,却也变相地暗示舒景要留心身边人。 舒景的目光在姜郁和舒娴脸上来回逡巡,她虽然一早就怀疑舒娴在舒雅的事上不清白,可她一直不想相信,直到今天听姜郁这么说,她才笃定之前的猜想。 舒娴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毓秀在一旁看着,都感觉得到她身上散发的戾气。 尴尬的沉默之后,舒景轻声笑道,“多谢皇后提点,小女这些日子都是由臣亲自照顾的,之后也会一如既往,请皇上放心。” 一句说完,她又对毓秀拜道,“臣当初送舒雅入宫,原本是想让她陪伴皇上,为皇上解忧。如今她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皇上身边无人,臣心不安,好在静娴明白事理,愿意代替静雅进宫服侍皇上。” 毓秀闻言,心中惊诧不已,姜郁也十分吃惊,他一双眼紧紧盯着舒娴,目光满是审视。 毓秀和姜郁之前都以为舒娴对舒雅下手是为了挑拨她与舒家的关系,原来她竟是为了代替舒雅进宫? 她执意入宫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为了姜郁,又或是二者皆有? 毓秀沉默半晌,婉言对舒景笑道,“伯爵的提议,朕不能接受。舒雅虽是女儿身,却也得到了位分和大家的喜爱,她在宫中虽时日尚短,却也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朕愿等她痊愈之后再听从她自己的意愿,若她还想留在宫里,自然皆大欢喜,若她想出宫回府,朕也不会强求。” 舒景猜到毓秀会拒绝,便连冠冕堂皇的话也不说,直接掀了底牌,“皇上说静雅无可替代,臣心中十分动容,可皇上也知道,你的后宫不仅仅关乎各位殿下,也关乎各位殿下背后的宗族,这就是为什么臣没有儿子,却还要把女儿送进宫的缘故,后宫不能没有舒家人,皇上明白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算是明白的威胁了。 那一千两黄金不是舒雅的嫁妆,却是舒娴的嫁妆。 毓秀扶着额头站起身,摆手对舒景道,“伯爵的话,朕听到了,也听得清楚,朕回去之后会好好考虑,尽快给舒家一个结果。” 姜郁见毓秀皱了眉头,就顺势说一句,“皇上血气不足,该速速回宫,伯爵有什么话来日再说不迟。” 舒景见毓秀给了允诺,便不好再强求,亲自送二人出门,等帝后上车走远了,再带人回府。 舒娴一早已经知觉到舒景的不悦,果然等她屏退了闲杂人等,就毫不留情地打了她一巴掌。 舒娴一时心虚,还不等舒景斥责,就扑通跪到地上,“母亲息怒。” 舒景坐上高位,并不叫舒娴起身,静静看了她许久,才开口说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吧?” 舒娴怎么会说知道,“女儿愚钝,不知母亲为何动怒。” 舒景失声冷笑,“愚钝?你不愚钝,五姐妹里你最聪明,也最狠毒。我从前纵容你的狠毒,是因为你的刀锋只指对外,可是如今,你的刀锋还只指对外吗?” 舒娴伏在地上,口中连连叫冤枉,“女儿这些年做的事,都是为了舒家,从不曾有一时一刻为自己打算。母亲万万不要听信旁人的挑拨,错怪了女儿。” 舒景听罢这一句,脸上连冷笑都看不到了,“错怪了你?事到如今,你还要推脱吗?舒雅病了这些日子,起初我慌乱无措,是因为我担心她的病情,这些日子御医名医来来去去,她是什么样的状况,我要是还摸不清楚,就是我愚钝了。” 舒娴冷汗流了一身,一颗心更跳的犹如鼓鸣,“母亲想说什么,女儿不明白。” 舒景拍案怒道,“你还死不承认吗?舒娴不管是真的出了天花也好,还是中毒也好,都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才刚姜郁那一句话明里是嘱托,实则是警告,若是我猜的不错,他早就知道了你是幕后主使,为顾全你的颜面,不肯点明罢了。你为了进宫,不惜伤害自己的亲妹妹,如此无情无义,实在禽兽不如,若不是舒家无人可用,我绝不会容你进宫。你且听好了,来日就算你真的进了宫,也绝不可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否则我给你的,就不止今天这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舒娴极力想让自己对舒景的话无动于衷,却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因她是姜壖女儿的缘故,舒景从前对她的态度外热内冷,生疏厌烦,并不像局外人看的那样亲密光鲜。 “母亲的话,女儿一字一句都听到了,也记住了。舒雅的事,女儿真的是冤枉的,请母亲明鉴。” 舒景见舒娴眼含热泪,只觉得满心不耐烦,皱眉道,“真也好,假也罢,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事实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事,我只警告你一句话,从今晚后,若是让我发觉你对静雅不利,哪怕只是动了对她不利的心思,我都会让你万劫不复。” 舒娴一张脸哭的花花的,十分楚楚可怜,真像满心委屈无处诉说的模样。可惜舒景无动于衷,只挥手叫她退出去。 舒娴回房的一路,下人们都看她哭的梨花带雨,等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脸上就只剩下余泪,没有表情了。 这一晚发生的事,不管是之前看到姜郁与另一个女人亲亲我我也好,又或是之后舒景声色俱厉地指责她居心不良也好,的确都值得哭一哭,可她的眼泪又怎么会花到这些无聊的事上面。 虽然过程曲折,她总算得偿所愿,她有足够的时间取回她想要的。 毓秀上车之后,眼就睁不开了,头晕目眩,身子软软的只想往下倒。 姜郁原本只是扶着毓秀,车轮一转,他便把她揽到怀里搂着。 他起初还担心毓秀会因为舒景执意送舒娴进宫的事迁怒于他,拒绝他的亲近,可她在面上却并没有排斥他的意思,他要抱她,她就顺顺地让她抱。 半晌沉默之后,姜郁便试探着开了口,“皇上还醒着吗?” 毓秀睁眼看了姜郁,笑容虚弱,“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一直也没有睡着。” 216|2.28独发 姜郁帮毓秀理了理弄乱的头发, “回宫之后, 我叫他们准备些补品,给皇上补一补。” 毓秀笑着点点头, 才要把眼睛再闭上,姜郁就拉着她的手说一句,“舒娴进宫的事,臣之前并不知情。” 他原本只是心急想解释,可话一出口, 却莫名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毓秀见姜郁一脸纠结, 心里忍不住好笑,“伯良说这话是多余了, 舒景有心安排舒娴进宫,你事先怎么会知道。” 姜郁听毓秀语气调侃,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嘴角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臣只是不想皇上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 与我心生嫌隙。” 毓秀笑道,故意问一句, “什么是莫须有的事?你与舒娴的关系吗?” 姜郁看着毓秀的脸, 想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毓秀的表情却晦暗不明, 不知颜色。 “臣与舒娴的确曾两情相悦, 可因为彼此身份的缘故, 即便当日我没有受父命进宫, 我和她也没办法在一起。何况之后我进了宫,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话说的虽然隐晦,意思倒一点也不难懂,无非是变相地辩解他与舒娴的感情已不如从前,绝没有旧情复燃的意愿。 曾少年时,毓秀一直以为姜郁心仪的人是灵犀,他和舒娴在一起的情景,她也看过几次,当时只觉得这两个人生疏的不得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谁成想,越是看起来尴尬的男女,暗地里越藏着不可对外人道的情愫。 她从前是有多天真,被感情蒙蔽了看不清是非黑白,错过了一场场好戏。 毓秀心里觉得可笑,面上又不能透露笑意,只一本正色对姜郁道,“伯良不必担忧,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你。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你从感情中抽了身,舒娴却未必完全放的下,她这一趟进宫,大概也是为了你。” 姜郁不是没有怀疑过舒娴进宫是为他,可他嘴上怎么可能承认,平白给毓秀加几分戒备他的理由。 “舒娴对臣的情谊,早在臣进宫的时候就走到了尽头,她这一趟次绝不会是为了儿女私情,恐怕是受了舒景的嘱意,在宫中为舒家占据一席之地。” 一番话说的避重就轻,毓秀倒也听出了端倪,姜郁言下之意,是说舒娴进宫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替舒家维系在宫中的地位以及监视毓秀的一举一动。 听起来倒也顺理成章。 半晌之后,毓秀长长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我恐怕阻止不了舒娴入宫了。舒景既然把话说的如此直白,自然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舒景的强势,姜郁也心知肚明,“皇上若真不愿舒娴进宫,强硬推拒就是了,不必委屈自己。” 毓秀冷笑道,“当初我推不了舒雅,如今也推不了舒娴,舒景既然允诺不插手修改工部例则的事,在舒娴进宫的事上便不会妥协。一收一放,是她一早就想好了的。” 姜郁皱眉道,“皇上今日为舒家损伤龙体,已是退让至极,若还忍耐舒景的无理,只会让她越发得寸进尺。” 毓秀点头笑道,“为舒雅舍一杯血,虽然是我心甘情愿,可舒景给我的羞辱,我会刻骨铭记,来日若不能加倍奉还,只当我白活了。” 姜郁从前从未听毓秀放狠话,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毓秀的表情,却十分平淡,并不像是咬牙切齿,充满恨意。 毓秀见姜郁一脸惊讶,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这一整日心里憋闷,说这些只是图嘴上快活,伯良别放在心上。” 姜郁笑道,“皇上生性良善,待人宽和,自然不会同佞臣一般见识。不如臣回府去见一见父亲,他出面的话,兴许会让舒景打消送人进宫的念头。” 毓秀见姜郁提起姜壖,就顺势说一句,“既然娴郡主也是姜相的女儿,她要进宫这么大的事,又怎么会不同姜相商量,得他首肯再实行。” 姜郁不禁想起那日在相府见到舒娴的情景,原来她连夜去见姜壖,也是为了请示进宫的事。 如今让他忧心,还有毓秀的修罗堂是否曾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若那日他与舒娴见面的事毓秀也知道,他该如何向她解释。 “臣当日回府见父亲的时候,也曾巧遇舒娴,我与她只是聊聊浅谈了几句,未曾深入,她那时并未提及要入宫的事。” 毓秀轻笑道,“朕今日实在乏累得很,等我明日身子恢复一些,再做商议不迟。” 如此模棱两可的态度,倒让姜郁不知如何继续,他 见毓秀一脸疲态,眼皮都睁不开了,就把她搂在怀里安置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沉默着不说话了。 车子入宫,一路行到金麟殿门口才停下来。 毓秀下车的时候,人摇摇晃晃,要姜郁扶着才站稳。 殿门一开,外殿中迎出来的却是洛琦。 姜郁见到洛琦就是一愣,毓秀也皱起眉头,扶额想了半晌才做恍然大悟一般说一句,“朕之前的确叫人请思齐来陪我下棋,伯爵的事一出,我就把这事忘了。” 姜郁伏在毓秀耳边小声劝道,“皇上才受了伤,身子不适,不如请殿下先回宫,来日再聚。” 毓秀还没来得及回话,洛琦已经走到二人面前跪拜,“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对姜郁笑一笑,上前扶起洛琦,一同入宫,“思齐等了多久?” 洛琦淡然回一句,“臣并没有等多久。” 他既没有问毓秀为何穿着侍子的衣服,也没有问毓秀手腕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一脸的泰然自若。 姜郁心中暗暗惊异,这人若不是愚钝过分,就是城府极深。 三人并肩走进金麟殿,毓秀坐上主位,姜郁和洛琦分别在下首落座。 才刚因为麻药只是隐隐作痛的伤口,渐渐疼的越来越厉害,毓秀强忍身体的不适,与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喝了一回茶后,便起身对姜郁道,“伯良陪我奔波了这一趟,早些回宫歇息吧。” 姜郁见毓秀有挽留洛琦的意思,心里别扭,就拉住毓秀的手悄悄说一句,“皇上身子这般不适,还要留他陪你下棋?不如叫御医来看看,早些歇息。” 毓秀摇头笑道,“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伤口这一痛,你要我现在睡,我反倒睡不着,不如同洛琦对弈一局,心里想着棋盘上的事,就没工夫想受伤的事了。” 姜郁见毓秀执意,也不好再劝,长叹一声,告退出宫。 人走了半晌,洛琦才上前对毓秀行大礼,“皇上这一趟去伯爵府,受委屈了。” 毓秀强挤出一个笑容,弯腰去扶洛琦,洛琦刻意避开她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着她另一边手腕,扶她坐在棋盘一边。 “皇上受制于人,是臣等无能,请皇上赐罪。” 毓秀笑着摆摆手,示意洛琦落座,“今日我受舒景的胁迫,并非一人之过,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朕虽有天子之名,却无天子之实。此前频频拿工部作法,已经触到了舒景的逆鳞,她如今要我流血,为救人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试探我的心,若我们这一次没有顺遂她的意思,恐怕会激起她的反叛之心。” 洛琦目光流转,英挺的脸上也失了光彩神色。 毓秀生怕他自责,就笑着把包扎精致的手腕递到他跟前,“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思齐不必耿耿于怀。” 洛琦扶住毓秀的手腕细细看了半晌,心中万千滋味,“皇上这一趟去伯爵府,可有什么新的变故?” 毓秀思量半晌,到底还是没有隐瞒洛琦,“舒景之所以没有计较由阮悠等人主持修改工部例则,还送了一千两黄金充盈国库,不单单是为了要朕的血,而是想把舒娴作为舒雅的替代送进宫。” 洛琦闻言,面上并没露出半点犹疑惊诧的神色,像是早有预料,“臣等未入宫之前,臣就猜测伯爵选入宫,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人会是舒娴。至于之后为何是舒雅入宫,臣还曾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舒景一早就知道舒娴与姜郁关系非常,生怕她进宫之后行事激进,因公废私。” 毓秀思索半晌,对洛琦笑道,“要说舒景一早就知道舒娴与姜郁关系非常,朕只觉得匪夷所思。姜郁的身世本是天大的秘密,连姜壖本尊都不知道,舒景一个外人又怎么会知道?” 洛琦冷笑道,“舒景与姜壖之间的纠葛,牵扯诸多,姜郁亲母的身份,亲父的身份,舒景与这二人的关系,都是一团迷。” 毓秀立时领会到姜郁的意思,“思齐的意思,是舒雅曾暗自插手姜家的家务事,姜壖的妻妾之中,也有她的人?” 洛琦笑道,“除此以外,臣想不出舒娴得知姜郁身世的理由,姜郁不会被一时情迷冲昏了头脑,自曝身世,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舒娴从舒景处得知了姜郁的秘密。” 217|3.1独发 毓秀沉默半晌, 苦笑着摇摇头, “舒娴从哪里知道的都不重要,她与姜郁两情相悦是事实, 我倒盼着她这一趟进宫是为了私情,毕竟她不像舒雅那么单纯,舒娴有很深的城府,行事也狠毒决绝,若是为做耳目来的, 我们大家恐怕都要加倍小心。” 洛琦道, “臣今日过来,原本是想同皇上商量恩科及外籍士子的事, 不料突逢变故,皇上身子不适,不如臣明日再来。” 毓秀笑道,“也好。朕今日实在是没有什么精神, 伤口痛的厉害, 心也浮躁,明日一早又要送两位皇子出城, 这就要睡了, 不如明晚我去永喜宫留宿, 你若见了华砚凌音, 也替我安抚他们几句, 免得他们反应过激, 打草惊蛇。” 洛琦应了是, 躬身对毓秀一拜,“皇上早些歇息,臣这就告退了。” 等他出了金麟殿,宫人们便拿补汤给毓秀喝,又伺候她洗漱换衣,整理之后,人都退出去了,毓秀反倒睡不着了。 明明只是一点皮外伤,大概是四周太安静的缘故,渐渐的竟疼的不能忍受。 毓秀辗转反侧了一会,心都疼的揪紧了。 舒娴和姜郁的事,她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到底还是在乎的,除了被背叛愚弄的屈辱,更多的却是伤心。 不管她怎么欺骗自己,说她对姜郁的感情已大不如前,可事实胜于强辩,她确实还陷在失望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所谓帝王,要是能真的摒弃七情六欲,忍受不平和委屈,才不会跛脚前行。 是她修炼的还不够。 毓秀正胡思乱想着,床外却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恍惚间她才要起身,就听到帐外一声轻微的呼唤。 “皇上。” 毓秀听出是凌音的声音,忙掀开床帘,坐到床边,“你怎么来了?” 凌音一脸哀痛,跪地对毓秀行了个大礼,“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么不告诉我们?”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流一点血罢了,哪里是什么大事,何况就算同你们商量,结果也不会发生改变,何必劳师动众,惹人疑心。” 她一边说,一边招手叫凌音起身。 凌音接过毓秀的手,低头坐到她身边。 “臣等无能,让皇上受苦了。” 毓秀笑着把受伤的那只手腕递到他跟前,“一点轻伤,相比你们修罗堂的使者们受过的伤,真是小巫见大巫。” 凌音小心扶着毓秀的手腕,眼中隐隐有哀怨,“皇上龙体尊贵,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舒景有恃无恐,实在可恶。” 毓秀摇头笑道,“在工部的事上,舒景已经妥协了不少,工部例则修改需要几年的时间,新例则一实行,必定会影响舒家的利益。她执意要我为舒雅流血,想必是积愤已久。” 凌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皇上想灭了舒家,不过是朝夕间的事。” 毓秀笑道,“朕下一盘棋,是为了赢这一盘棋,掀了棋盘,她输了,我们也没有赢。灭了舒家上下,的确只是朝夕间的事,可与舒家勾连的那些人,又怎么能在一夕之间都灭得了。天下间的事,要是真是灭几个人这么简单,就不会有所谓的纠葛了。说到底,大家争的还是一个利字,且不说仰仗着舒景升官发财的人有多少,就是为了制衡姜壖,朕也不会贸然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凌音低头应了一声是,毓秀抓着他的手笑道,“我要杀掉舒景很容易,舒景要除掉我,找人取而代之也很容易,我们之所以没有这么做,都是百般权衡之后求的一个安稳。如今我手上握着的赌资,还不足以掀翻风波,六部行事的内核,我们能认清的十分有限,礼部有一个尚书是我的,这一部勉强算是攥在手里;工部有一个侍郎是我的,我又才下旨翻新,也算拿了一半在手里,吏部只有一个华砚,他还远远没有伸到内部,至于户部,我要安插的人先在别处。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 凌音瞪圆了眼睛看着毓秀,这还是她第一次承认礼部尚书是她的人,从前他只以为礼部居中而立,不涉党争,原来崔缙在暗地里是帮着皇上的吗? 毓秀见凌音一脸惊讶,就笑着握紧他的手,“这些事,思齐一早就知道了,他是我的布局人,只有他知道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布置。今日我同你说,是为你定你的心,你从你父亲手里接过修罗堂的重担,来日还有许多事我只能跟你说,不能同别人说,你可明白?” 凌音笑道,“臣的责任就是帮皇上做到一切你想做的事。” 毓秀笑着点点头,“悦声明白就好了。时候不早,我也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你的,你这就去吧。” 她一句话才说完,凌音就一脸惊惶地站起身,毓秀才要问他怎么了,寝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凌音在一瞬之间跳出窗外,消失的无声无息。 毓秀站起身,往门口看了一眼,原来轻声开门进房的人竟是陶菁。 虽然不是最坏的结果,却也不是她希望的结果。 毓秀满心担忧的都是陶菁有没有瞧见凌音。 陶菁回身关了门,似笑非笑地走到毓秀面前,好一番翩翩风度。 要不是他脸上带着三分戏谑,毓秀其实很乐意在今晚看到他。 陶菁款款走到毓秀面前,一开口就是暖融笑音,“皇上怎么白着脸,这么不情愿看到我吗?” 毓秀咬牙反问一句,“你三番两次不经传召就来金麟殿,身份变了,规矩也不讲了吗?” 陶菁嗤笑出声,“要不是今晚我撞破皇上私会奸夫,皇上该很喜欢我的不请自来才是。” 私会奸夫…… 亏他想得出这种形容。 毓秀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她恼的不是他乱七八糟的形容,而是在短短一瞬之间,他居然还看到了凌音的身影。 凌音轻功是一等一的,寻常人应该没有这么好的眼力,更奇怪的事,陶菁在开殿门之前没发出一点声音,否则凌音也不会毫无防备,被撞了个措手不及。 陶菁见毓秀皱着眉头,就笑着捏捏她的脸,低头凑到她面前笑道,“皇上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莫非刚才跑掉的那个不是你夜半私会的奸夫,而是上门来探你伤势的修罗堂主?” 一言既出,毓秀的脸由黑转白,眼中也满是凌厉,“你说什么?” 陶菁见毓秀一脸戒备,便也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色道,“就算那人真的是修罗堂主,皇上也不必防备我,我只看到一个影子,根本就没看清他是谁。” 毓秀见陶菁面色清冷,猜他不是撒谎,才想缓和语气安抚他一句,他就冷笑着加了句,“虽然我没看清那人是谁,也敢斗胆一猜,不管对错如何,只当给皇上解闷。” 毓秀生怕陶菁说出凌音的名字,忙挥手阻止他开口,“不必说了,朕不想听。” “皇上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不行听。” “我看你是不敢听。” “你就当我不敢听,要是你今晚来只是为了同我打哑谜,那请你回宫去吧。朕要安歇了。” 毓秀下了逐客令,便再也不看陶菁一眼,径直走回床边,她才要脱鞋上床,陶菁搂住她的腰把她抱住了。 “我今晚来本是为探你的伤势,要不是看到了那个人,我恐怕一早就会抱着你了。” “你是为探我的伤势才来的吗,不是为了抓我的把柄,质问我吗?” 陶菁和毓秀相处了这么久,当然摸清硬碰硬没有好结果的道理。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放低姿态,“刚才同你制气,是我不好,可我气的不是你夜会什么人,而是你看着我的时候一脸防备。” 毓秀在陶菁怀里挣脱了两下,回话也没好气,“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不该防备你。” 陶菁听了这话,呆呆把手松了,闪身立在一旁,“你从来都是这样,任凭谁把命给了你,你也不肯尽信。我为你做的事,你是看不见,还是装作不想看见?你用的人,是不是一定要受你再生再造之恩你才放心。”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面无表情,可眼中隐隐的哀愁实在让人动容。 毓秀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你说的不错,我生在帝王家,从小又是两个姐妹中不受宠的那一个,我母亲给我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挑剔和指责,你说我多疑敏感也好,谨慎过分也好,我不喜欢用我把握不住的人,也绝不会轻信不曾受我恩典的人。” 陶菁哼笑一声,笑中满是讽嘲,“君上眼里,最妥帖的果然只有恩典二字。难得皇上也会亲口承认自己的弱点。我就在你身边,我离你这么近,即便你想尽力隐藏,也是徒劳。” 毓秀笑的云淡风轻,“所以在你面前,我干脆也不隐藏。我就是这般懦弱多疑,公私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是觉得麻烦,大可以乖乖呆在你的永禄宫,不要来见我。” 218|3.3独发 陶菁被噎的哭笑不得, “我要是能忍住不来见你, 大家都轻松了。” 一句说完,他也不等毓秀回话, 就抓起她的手腕小心看了一下,“我以为你流的血只会给我,没想到今天也便宜舒雅那死丫头了。” 毓秀原本还憋着气,眼下又被陶菁逗的忍不住笑,“要是能救得了舒雅, 也不枉我自损身体。” 陶菁笑道, “对舒雅皇上虽是心甘情愿,可你心里一定恨透了舒景吧, 舒娴呢?你恨不恨舒娴?” 毓秀生怕陶菁点中她的心事,就冷着脸回他一句,“你太逾矩了。” 陶菁被毓秀变相地指责多管闲事,却没有一点收敛的自觉, 还不依不饶地问一句, “臣听说舒娴要进宫了,皇上预备坐以待毙吗?” 毓秀不喜欢陶菁咄咄逼人的用词, 脸上的表情越发冷峻, “事情才出, 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陶菁的笑容别有深意, “臣是从太妃那里听来的消息。” “姜汜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陶菁眼珠转了转, 故意停顿了半晌才回话道, “皇后一出金麟殿就来了永寿宫, 来之前连禀报都不禀报,生怕姜汜推脱已经睡下了,不见他。” 毓秀似笑非笑,“那姜汜有没有推脱已经睡下了,不见他?” 陶菁笑着摇摇头,“姜郁急匆匆来见姜汜时,我正在姜汜宫中,他一时慌乱,就让我藏在屏风之后。两个人见面之后虽窃窃私语,怎奈我耳力好,倒也听去个七八分。” 毓秀被勾起了好奇之心,明知陶菁在故弄玄虚,也忍不住问一句,“你听到他们说什么?” “自然是请示舒娴进宫的事。” “结果呢?” “结果皇上一定已经猜到了。舒娴是姜壖女儿,她暗地里不止要听舒景的话,也要听姜壖的话,进宫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不通报姜壖而贸然做主,必是一早得了姜壖首肯,却不知她对姜壖说了什么活动了他的心思。” 毓秀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不管她用什么理由说服姜壖,说服舒景,我们已经阻止不了她进宫了。从今晚后,我们要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尤其是你,那些自作聪明的话,万万不能再说了。” 陶菁嗤笑道,“什么叫自作聪明的话,臣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何况有关皇上的小秘密,我也只同你本人说过。” 毓秀望着陶菁,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就一箭直射靶心,“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当初姜汜派你来我身边,是不是要你查出九龙章的归属。” 陶菁被问的吃了一惊,从前但凡是涉及九龙章的事,毓秀都讳莫如深,今日怎么主动提起来了。 思量半晌,他还是没有直言,却笑着反问一句,“皇上为什么这么问?” 毓秀坐回床边,正色对陶菁道,“我问你答,何必推三躲四。你要是没做亏心事,实话实说就是了。” 陶菁想走上前坐到毓秀身边,可一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时又有些犹豫,就站在原地对她说一句,“皇上要听实话,我自然会同皇上说实话。姜汜当初把我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确是为了调查九龙章的归属。可惜事到如今,我还没有帮他查到一点头绪。” 毓秀见陶菁一脸笑意,难免怀疑他是故意说这种话怄她,“你没有查到九龙章的归属吗?那你三番两次同我讲故事是什么意思?” 陶菁故作疑惑地摇摇头,故意装糊涂,“臣同皇上讲的故事与九龙章有什么关系?” 毓秀一双眼紧盯着陶菁,像是要把他的魂魄看穿,“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你要我对你坦诚相对,可你自己又遮遮掩掩,不肯直言,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陶菁笑着上前,坐到毓秀身边,用胳膊肘撞她的胳膊,“不是皇上才吩咐要我不要再随便说话吗?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了,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毓秀被陶菁撞了两下,冷着脸往床边挪了一挪,“那今晚姜汜找你干什么?” 陶菁跟随毓秀也挪了位置,贴着她说一句,“还不是因为皇上在朝上叫阮悠主持修改工部例则,你在工部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他们难免要怀疑你在拉拢阮悠。” 毓秀面上故作泰然,却还是忍不住变了颜色,陶菁看她强装无恙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放心,事情被我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若是我猜的不错,姜家能确定的九臣还是只有程棉一人。” 毓秀冷冷看着陶菁,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陶菁嬉皮笑脸地又撞了毓秀好几下,看她没有拒绝,便得寸进尺地把手伸过去搂住她的腰。 “一只胳膊,轻轻松松地环住了,皇上最近是不是轻减了?” 毓秀用力挣脱了两下,非但没有挣脱陶菁的桎梏,还被他趁机占了几下便宜,“是你抱的太紧,勒的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两个人打闹了一会,毓秀的表情总算缓和一些,陶菁却默默收敛笑意,拉过她受伤的手腕细细打量,“疼吗?” “废话,你割自己一刀试试,看看疼不疼。” “被我看过之后,还疼吗?” “你又不是灵丹妙药,被你看一看就不疼了?” 陶菁笑着放下毓秀的手,轻轻扭过她的下巴,额头贴上额头时,他的呼吸热热的就在她唇间。 “谁说我不是灵丹妙药,不如我们做点开心的事,皇上就忘了疼了。” 眼看着他的唇就要贴上来,毓秀一边躲,一边抬手捂住他的嘴,“想都不要想。” 陶菁拨开毓秀的手,搂着她的背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干嘛要想,顺从心意做了不就好了。” 大概是他眼中闪烁的光亮让她动了心,等他再试探着凑上来的时候,她就狠不下心拒绝了。 毓秀本以为接吻这种事做过许多次,她不会像起初那样彷徨无措,激动不已了,可事实却是,不管从前如何,当陶菁带着甜味的唇贴上来的时候,她还是一瞬之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渐渐的,就连对时间的感觉也没有了,分不清这一次接吻的时间是比从前短,还是比从前长,只觉得绵延的没有尽头。 陶菁的状况也没比毓秀好到哪里,好几次都提醒自己要结束,可行动上又妥协不了,拖来拖去,还是毓秀发出了一声呢喃,他才把人松了。 “怎么了,舌头疼还是手上的伤口疼?” 毓秀红着脸没有回话,脑子一浑,不知怎的就说了一句,“我有点想吃桃花糕。” 陶菁愣了一下,又马上笑的灿烂光华,“我身上也有桃花糕的味道,不如你就吃了我吧。” 毓秀猜他又要说没正经的,就甩开他回到床上躺着,陶菁紧跟着滚到她身边,才把胳膊搭到她身上,又麻利地起身把床帐放下了。 “皇上干嘛又不理人了,我又没说错话,你不喜欢吃桃子吗?” 毓秀扭头瞪了陶菁一眼,“你身上还能结出桃子来?” 陶菁笑过之后,又回话的一本正经,“想结自然就能结,不过不能白给皇上吃,皇上想吃,要先以身相许。” 毓秀知道他在插科打诨,没话找话,可莫名又觉得自己的嘴角一直想往上翘。 “你如今来去金麟殿,他们非但不阻拦你,竟连通报都不通报了。” 陶菁听毓秀话中有怨艾,就笑着捏起她没受伤的手,“我还是侍子的时候,他们也不敢拦我,毕竟我的身份特殊,皇上要我做你身边的宠佞。好不容易熬成这个局面,你该高兴才是。” 毓秀见陶菁眉眼间有得意洋洋的神色,就想狠狠捏一捏他的鼻子,可她还完好的一只手被陶菁抓着把玩,想抽也抽不回来。 “做我的榻上之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虽然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却也不算不光彩的事,只是我喜欢皇上,皇上也喜欢我而已。” 要是毓秀从前听到这句话,就算嘴上不承认,心里也多少认同,可就在不久以前,她才为姜郁伤心过,现下也分不清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了。 陶菁见毓秀心事重重,多少也猜到她在为姜郁和舒娴的事不甘,想了一想,干脆出声笑道,“皇上愁眉苦脸,一副受了情伤的模样,难道是在担心舒娴进宫之后,同姜郁旧情复燃?” 毓秀被拆穿心事,嘴上一点也不想承认,“一个舒家人,心却向着姜家,一个姜家人,实际却不是姜家人,他们眼里若只看得到儿女私情,倒省了我许多麻烦。” 陶菁拖长音哦了一声,又温声笑道,“皇上要是还放不下姜郁,把他抢过来就是了,既然你想让他为情分心,那么心分到你身上,不是更好吗?” 219|3.5独发 话听起来像讽刺。 毓秀回头看了陶菁一眼, 陶菁果然一脸戏谑。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今日在殿上看到皇上和皇后形容亲密,有感而发罢了。” 之前在勤政殿, 毓秀的确对姜郁诸多安抚,陶菁在一边冷眼旁观,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一定嘲笑她违逆本心。 其实面对姜郁时,她还剩下几分本心, 几分假意, 她自己也说不清,也懒得对陶菁解释。 陶菁见毓秀闭着眼不说话, 一副听不到你说什么的表情,心里好笑,想了想,干脆翻个身转向另一边, 也装起哑巴。 毓秀等了半晌, 陶菁那边还是没动静,她就有点好奇。这家伙从前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 总要纠缠到底, 今日倒断的干净利落, 像是在跟她赌气。 毓秀明知陶菁的鬼把戏, 却没心情跟他周旋, 手腕上的伤还隐隐做痛, 明早起又要奔波出城, 睡觉才是正经。 陶菁再回头的时候,毓秀已经睡着了,他笑着摇摇头,小心拿起她受伤的手,又摸摸她的头,贴着她也睡下了。 第二天毓秀早起,陶菁居然已经不在了,“他还在闹别扭”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宫人们就鱼贯而入,帮毓秀洗漱换衣。 这边整理好,她便问了一句,“太子殿下预备的怎么样?” 侍子躬身拜道,“太子殿下比皇上早起半个时辰,东西也一早就收拾好了。礼部重新整理了皇上当初允诺送给琼帝与瑜帝的国礼,已备好往城外候驾。” 毓秀点点头,带人直奔东宫,她到的时候,欧阳苏正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喝茶。 他本是背对毓秀坐的,等她走近,他才发觉,一边笑着站起身,一边拉住她的手。 欧阳苏抓的恰巧是毓秀受伤的那只手,毓秀毫无防备之下被碰到了伤口,忍不住就轻吟了一声。 欧阳苏忙放开毓秀的手腕问她怎么了。 毓秀拿袖子藏住手腕,摇头笑道,“没什么大碍。” 欧阳苏眼看毓秀额头浮起冷汗,哪里肯信她的话话,小心拉起她的胳膊,看她的手。 藏在宫装之下的手腕,居然缠着厚厚的棉布。 “皇妹受伤了?” 毓秀一边抽手回来,一边笑道,“只是一点皮外伤,昨天手滑打碎了茶杯,弯腰去捡的时候刺到了一点,原本不用包扎,是他们大惊小怪。” 欧阳苏满心不解,“打碎茶杯叫宫人收拾就是了,皇妹怎么会亲自动手,何况就算你被碎瓷刺到了,伤的也该是手指,怎么会伤到手腕。” 毓秀讪笑一声,胡乱敷衍过去。欧阳苏见毓秀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猜她是有难言之隐,索性也不多问了,只嘱咐她要小心休养。 话说完,他又指着旁边的桃花树笑道,“我原本以为这一株是花桃,没想到竟还能结出这么大的果子。” 毓秀顺着欧阳苏指的枝叶去看,心里也吃惊不小。 桃花树自从花都落尽,就开始结青果子,从前那些年结的果子都吃不得,她原以为今年也是同样的情况,却没想到树上的果实居然有成熟的迹象。 “这倒奇了。” 欧阳苏见毓秀啧啧赞叹,也跟着笑道,“那年我来的时候,桃花树也不曾结能吃的果子,今年为什么这么特别?” 毓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陶菁昨晚说的话,她心里又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 难不成是那家伙也看到了东宫里桃树上的果子有繁荣的迹象,才特意同她说那些话? 欧阳苏见毓秀失神,就只在一旁偷笑,半晌之后,毓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欧阳苏这才笑着调侃道,“从前皇妹露出这种表情,都是为了姜郁,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同。” 毓秀哪里肯承认她刚才想到了陶菁,“皇兄看错了。” “还不承认,被我一说,你脸都红了。” 毓秀不自觉地抬手摸脸,欧阳苏在一旁嗤笑出声,“脸颊发烫,分别是心虚。” 毓秀拉住欧阳苏的手,扯他走了两步,“离别在即,皇兄不要一个劲地拿我打趣,正经说几句话才好。” 欧阳苏这才收敛了笑容,改换正色对毓秀道,“你我这种身份的人,平日里最不缺的就是正经话。即便我不知前因后果,也猜得到皇妹手腕上的伤来的不简单。 毓秀犹豫了一下,用玩笑的语气说一句,“皇兄身边有无所不能的暗堂,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提到这种敏感话题,欧阳苏明显表情一滞,“皇妹知道我把暗堂使借给灵犀的事?” 毓秀似笑非笑的摇摇头,回话的模棱两可,“皇兄既然这么说,就是确有其事的意思了?皇兄钟情灵犀,对她百依百顺,我也理解,只是你把人借给她来查我,让我有点伤心。” 欧阳苏摇头道,“那日在帝陵里的那些人,绝不是暗堂中人,一直以来我是怕皇妹误会,才迟迟没有向你解释,灵犀的秉性你也知道,她的眼界不如你,心机不如你,就算她偶尔耍一耍小把戏,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皇妹多担待一些吧。”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却也没有纠结,“灵犀是我亲妹,虽然没有皇储之名,却有皇储之实,于公于私我都会保住她,请皇兄放心。” 欧阳苏笑道,“皇妹的心胸比灵犀宽广,思虑也比她周全,更不会为一时得失误了全局。” 毓秀嗤笑道,“灵犀今日不能亲自送皇兄出城,皇兄可有遗憾?” 欧阳苏摇摇头,笑的云淡风轻,“缘起缘灭,各人强求不得,彼此若能安然放手,也是不错的结果。” 毓秀闻言,半晌没有说话,欧阳苏面上的伤情一闪而过,眉眼间也带上一点笑意,“劝皇妹多多保重的话不必说,我相信你自有分寸。” 毓秀笑道,“皇兄的好意,我心里都清楚,我们分别的日子,只盼你一帆风顺,有什么事传消息过来。” 二人执手出了东宫,步行往宫门去,侍从们带上东西,车轿在后远远跟着,生怕打扰他们说话。 走不到宫门口,毓秀远远就看到三个人大步流星的朝他们走过来。 正是闻人离和他两个随从。 毓秀和欧阳苏相视一笑,默契地一同放慢了脚步,等闻人离走到近前,彼此行了简礼,还不等毓秀说话,欧阳苏先开口说一句,“皇妹原本打算行国礼送我们出城,听说是炎曦极力推阻,才化繁为简,没有劳师动众。” 闻人离生怕欧阳苏点破他的心机,就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毓秀忍着笑,在一旁看热闹不插话。欧阳苏眉毛弯弯的,一脸的欢喜,“我猜是炎曦怕再对皇妹行一次大礼,才故意找借口推脱。” 闻人离哪里肯承认,“国礼相送,又要诸多折腾,西琳国库空虚,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我本是为毓秀着想,你们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欧阳苏听闻人离直呼毓秀其名,忍不住又要调侃,“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你们两个缔结婚约之后,彼此间亲密了许多,是不是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两个人在永乐宫私会的事,合宫上下已经传遍,毓秀才不信欧阳苏不知道,他故意这么问,分明是要寻他们开心。 毓秀和闻人离对望一眼,又匆匆错开目光,单看二人尴尬的表现,倒真像是在为什么事心虚。 欧阳苏看看毓秀,又看看闻人离,明眸闪闪,笑而不语。 半晌过后,还是毓秀出声打破沉默,“时辰不早,我们这就出城去吧,别误了吉时。” 三人这才说笑着往宫门走,毓秀虽然走在中间,可她的身量比两边的人矮小了不少,总觉得心里上受了一点压迫。 上车的时候,毓秀原本要坐龙辇,却被闻人离硬拦住身子,“皇上为我安排的车十分宽敞,不如你陪我同坐?” 毓秀哪里肯应,“这样不合规矩,请殿下自乘。” 闻人离抓着毓秀的手臂,态度坚决,“既然皇上决定亲自送我们出城,又何必在意排场。你我已有了婚约,做戏也好,只当给彼此一个体面。” 体面的是你,我哪里有什么体面。 毓秀隐隐觉得闻人离有话要同她私说,就没有再拒绝。 欧阳苏眼看着毓秀放了龙辇,与闻人离共乘,就笑着对二人眨眨眼,顾自上车。 不出毓秀所料,车子一动,闻人离就轻声对毓秀说了句,“多谢皇妹那日为我行了方便,我已见到母亲了。” 他态度如此温和恭谨,倒也难得。毓秀思量半晌,还是没有细问他与明哲戟见面的种种,只笑着点点头,说了声恭喜。 闻人离拉起毓秀受伤的手,温声笑道,“我流了一杯血,换了西琳的一国之君,不知皇妹的一杯血换了什么?” 220|3.6独发 毓秀吃了一惊, 脸上的表情也变的有点僵硬, “三皇子殿下知道我受了伤?” 怪不得他刚才拉她的时候抓了她另一边胳膊,原来是刻意而为之。 闻人离拉起毓秀的袖子, 露出里面的包扎,啧啧叹道,“皇妹事一国之君,却时时处处受权臣挟制。你打算用你的一杯血换舒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会真的只是千两黄金就够了吧?” 毓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回话时面无表情, “千两黄金怎么够,舒家富可敌国, 等我摸清它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如拿它的全部财产作代价。” 闻人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嘴角却满是笑意,“皇上放狠话的时候连眼都不眨, 你倒不怕在我面前露出本性吗?” 毓秀笑道, “既然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也没有必要戴着面具说话, 何况殿下对舒家恨之入骨, 我要做的事与殿下心愿相合, 我又何必隐瞒。” 闻人离看了毓秀, 半晌才笑道, “陛下说的不错, 舒家陷害我母亲, 我的确对舒家恨之入骨,来日你铲出舒家之时若要用兵,只管来北琼借。” 他话说的慷慨陈词,毓秀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借北琼的兵要花费多少,殿下与我都心知肚明,除非万不得已,我会谨慎行事。” 闻人离呵呵笑了两声,一双火色的眸子难得染上笑意,“你向我借兵用不了几个钱,我没那么贪心要敌国的家财,皇上且把你抄没舒家的分我一半就是了。” 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半,还说自己不贪心。 毓秀哭笑不得,“殿下开的价码太贵,要我如何向你求援。” 原本是一句玩笑,闻人离也笑得开怀,等他笑够了,又改换了一脸正色,“来日若本王向陛下求援,也请陛下不吝相助。” 这倒是让毓秀始料未及。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口一说而已,未必会成真。” 闻人离笑的随意,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 毓秀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寻常,就皱眉问一句,“你我之间已缔结了国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何必瞒我。” 闻人离看着毓秀,笑容中又多了一分深意,“现在来说,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你说我庸人自扰也好,未雨绸缪也好,我要的只是陛下的一个承诺,至于来日的局势是否有变,都还是未知之数。” 毓秀心中惊异,她原以为北琼的局势与皇位的归属已经没有什么悬念,闻人离一贯的唯我独尊的秉性也让人生出非他莫属的知觉,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眉眼间看到落寞与担忧的神情,莫非北琼的朝情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闻人离见毓秀沉默着若有所思,就笑着握了她没受伤的手,“本王今日说的话,陛下只当是一个玩笑,如今我与你有了婚约,手中更多了一分筹码,就算来日真有人图谋不轨,也不得不事前想好兴兵作乱的代价。哪怕是假象也好,请陛下与我通力合作,在人前作出恩爱和谐的模样。” 毓秀听他这么说,心里也豁达起来,“人前做戏这种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殿下话说的明白,我也听得清楚,国盟也好,血盟也罢,若来日北琼真的变幻了风云,殿下直管开口就是了。” 闻人离一脸狡黠,“请陛下出兵的话,要多少银子?” 毓秀眨眨眼,“价码不是殿下亲自开的吗,我已记下了。” 一语完了,两人相视一笑,默契自不必说。 一行人到了城门口,毓秀带人登上城楼,闻人离同欧阳苏告了别,却只对毓秀说一句,“皇帝陛下多多保重。” 欧阳苏见闻人离头也不回地先出了城门,禁不住对毓秀笑道,“才刚在车上,炎曦把要说的话都说尽了吗?” 毓秀笑而不语,转而说一句,“你我兄妹今日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皇兄回南瑜之后多多保重,国书也好,私信也罢,时时送消息来才好。” 欧阳苏笑着点点头,“皇妹也是一样,切忌思虑过身,保养身体为先。” 两人说完了冠冕堂皇的话,欧阳苏又不依不饶地问一句,“炎曦到底同皇妹说了什么私密话,皇妹如此讳莫如深。” 毓秀看看四周的宫人,等人都知情识趣地回避了,她才拉过欧阳苏小声说一句,“其实也没说什么要紧事,三皇子殿下许诺我,若来日我陷入困境,只管向他求援,由北琼来出兵。” 欧阳苏听的将信将疑,思索半晌,方才展颜笑道,“皇妹来日若陷入困境,只管传消息来西琳,我会尽我所能,助皇妹一臂之力。” 毓秀得了欧阳苏的许诺,心中欢喜,二人执手结盟,彼此心照不宣。 欧阳苏又说了几句离愁别语,毓秀幽幽诉了别情,他下阶时又想到了什么,匆匆走了回来,从腰间接下一块纹龙的玉佩,递到毓秀手里,“替我交给她。” 这什物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又或是绝情信物,无从可知。毓秀小心收好玉佩,对欧阳苏说了一句,“你放心。” 欧阳苏一声长叹,笑中非但没有愁苦,更似如释重负。他下城楼之后,又与闻人离一同对毓秀行了拜礼。 等两队人马走远了,毓秀吩咐摆驾回宫,一直陪在一旁的礼部尚书崔缙这才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一句,“臣有事要对皇上禀报。” 毓秀笑道,“送别了两国使臣,联姻的事又告一段落,尚书大人也可松一口气了。你要同我说的,是不是与恩科的事有关?” 崔缙面上波澜不惊,淡然拜道,“的确与恩科的事有关,国子监的几个外籍士子至今还未能入籍,明年春闱之前若不能妥善安置,恐怕会误了他们的前程。” 毓秀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尚书大人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既然是你亲自出面,那便是他们已经想尽了办法,无可奈何了。” 崔缙道,“皇上不希望臣出面?” “朕自然不希望尚书大人出面,这事若由你提出,必然惹人非议,予人口实,礼部也会落得一个偏袒外籍士子的名声。当初下初元令,满朝都以为是朕一意孤行,如今也是一样,大人置身事外有置身事外的好处,先叫国子监祭酒上书启奏,在朝上提起,朕也好借题发挥,责令户部,最坏的结果,不外乎朕下一道天子令,破格给那几个外籍士子身份。” 崔缙沉默半晌,小声道,“皇上下天子令虽能解决几个外籍士子的身份,却治标不治本,若不能明确流民入籍的办法,来日也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毓秀对崔缙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言,崔缙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低了头默然不语,恭敬地跟在毓秀身后。 毓秀径直回了勤政殿,崔缙却没有跟随她进宫。她进殿的时候,姜郁已经等在殿中,一看到她就走出来行礼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上前搀扶姜郁,展颜笑道,“伯良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与她一同坐上上位,“皇上才受了伤,今早又奔波出城,臣放心不下,才早早来勤政殿等候,待会奏折送过来,皇上交给臣就是了,不必费心。” 毓秀笑着点点头,果真站起身拉姜郁去了内殿,脱了鞋在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闲话,姜郁有意无意地询问毓秀送闻人离出城的事,毓秀只胡乱敷衍了。 姜郁原本坐在毓秀对面,见毓秀脸色发白,强颜欢笑,就默默坐到她身边,把她搂到怀里,才要开口说一句私话,宫人就禀报博文伯求见。 毓秀从姜郁怀里钻出来,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各有滋味。 “伯爵有没有说是为什么事进宫?” 侍从犹豫了一下,躬身拜道,“伯爵只说是进宫谢恩。” 毓秀猜到舒景此一番是为了舒雅,一边叫侍子传召舒景,一边作势要下榻去外殿。 姜郁伸手拦住毓秀,摆手对侍从吩咐道,“你去同伯爵说,皇上身子不适,叫她直接来内殿见驾。” 毓秀本不愿在舒景面前做柔弱,无奈姜郁执意,她也不得不顺势而为。 舒景被侍从带到内殿,见毓秀窝在榻上,忙屈膝行了个大礼,谢罪道,“皇上这一番损伤龙体,都是臣的不是,请皇上饶恕臣的过失。” 毓秀对舒景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伯爵不必说这种话,为舒雅,朕心甘情愿,这一点小小的皮外伤,不碍事。” 舒景这才起身,笑逐颜开道,“臣今日进宫,是为叩谢皇上隆恩,静雅今早已经醒过来了,人虽然还很虚弱,却已有好转之相,御医说只要悉心调理,不出半载就可痊愈。” 221|3.7独发 不出半载…… 这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舒景特意这么说, 无非是在变相地强调舒雅不会回宫了。 毓秀无法,只能对舒景笑道, “有劳伯爵悉心照料舒雅。” 舒景虚虚对毓秀一拜,“臣今日来见皇上,一为谢恩,二是为了递奏折请旨。” 毓秀一早就猜到她在酝酿让舒娴进宫的事,“伯爵把折子呈上来瞧瞧。” 舒景上前两步, 将奏折递到毓秀面前, 姜郁本想替毓秀接过来,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毓秀只好讪笑着自己拿过奏折来看, 上面写的果然就是为舒娴求恩典。 毓秀思量半晌,摇头笑道,“伯爵执意如此,朕也不好说什么, 不知娴郡主自己是否愿意。” “三女从前曾冲撞皇上, 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她这一趟进宫, 也是为了向皇上赎罪, 请皇上给她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舒景虽然没有直白地提起帝陵里的事, 毓秀却不能装糊涂, “从前的一点小误会, 彼此都是无心, 朕没有放在心上, 既然娴郡主心无芥蒂,那是最好不过,朕即刻传礼部尚书入宫,商量安排郡主入宫的事。” 舒景犹豫了半晌,吞吐着说一句,“臣以为,此事安排礼部尚书来做不妥。” 毓秀一皱眉头,“怎么不妥?” 舒景拜道,“皇上还不知道吗?今日朝臣联名上书,弹劾礼部尚书包庇亲族,贪赃枉法,欺瞒君上等几条罪,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皇上还是先免了崔尚书的差事,也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毓秀大惊失色,“朝臣联名弹劾崔大人?这么严重的事朕怎么不知道,反倒是伯爵先知道?” 舒景一派淡然,“折子今日才会呈上来的,也怪不得皇上不知道,原本写奏折的只是礼部侍郎某某某某,恰巧有几个也想参奏崔缙,干脆写了联名折子。几个小吏弹劾尚书,必要得三公首肯,他们过不了姜相那一关,只好来找我。” 毓秀听舒景自比三公,心中十分别扭,脸上却不动声色,“既然如此,他们呈上来的奏折朕会细细看,再叫崔尚书来问话。” 舒景皱眉道,“皇上不如交给三法司去查,若亲自叫人来问话,难免会惹人口舌。” 毓秀沉默半晌,摇头道,“依照朝廷的先例,朕的确不该直接召见被弹劾的官员,从前立下这规矩,是秉持君子清者自清的道理,怕只怕被弹劾的是君子,弹劾人的不是君子,朕岂不是偏听偏信。折子上到朕这里,三法司固然要查,朕自己也得有个判断,毕竟够资格审问一部尚书的,这天下间也没几个。” 舒景见毓秀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什么,赞同朝臣联名本就是她卖给姜壖的一个人情。姜壖不好自己出面,就请她出面,她一早想分回户部这一块肥饼,机会摆在面前,她没有推辞而已。 姜郁见毓秀面上渐渐没了血色,就开口对舒景说一句,“郡主入宫的事,皇上叫灵犀公主来商量。公主如今代礼部侍郎的职位,既然崔尚书和侍郎都不好出面,就由公主全权主持好了。” 舒景笑道,“据臣所知,公主在礼部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如今还休养在家。” 毓秀不耐烦地摆摆手,“之后朕会找灵犀来问话,若她身子无碍,就让她全权处理舒娴进宫的礼仪。” 舒景冷笑道,“今日送两位皇子出城的事,公主也未能出面,想来是身子还没有恢复。” 毓秀见她不依不饶,就对姜郁使个眼色,姜郁便直言对舒景问道,“伯爵是公主的姑母,为何如此忌讳公主?” 舒景笑道,“臣并非忌讳公主,而是担心公主的身体。” “公主的身体如何,皇上之后自会派人探问,伯爵不必担忧。” 毓秀见舒景变了脸色,就笑着说一句,“郡主进宫的事,朕会一手安排,请伯爵放心,先回府等消息吧。” 舒景接了逐客令,不得不躬身一拜,谢恩退出殿外。 舒娴等在宫门口的马车里,等舒景上了车,她便谨慎地问了一句情况。 舒景一脸阴沉,回话的时候也带着隐隐的怒气,“姜郁实在无理,他为了在明哲秀面前显示衷心,对我咄咄相逼。某某某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且不说我已看出明哲秀对崔缙有偏袒之心,就算崔缙真的成了待罪之身,毓秀有心抬举的也会是灵犀。” 舒娴咬唇想了半晌,冷笑道,“明哲秀大概以为她不追究明哲灵的罪名,明哲灵就会感恩戴德,为她所用,殊不知明哲灵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早晚会反咬她一口。” 舒景凝眉道,“明哲灵是白眼狼自不必说,帝陵事发之后,我主张严惩,已与她结下了恩怨,她要咬,也会先咬舒家。你进宫之后需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等待时机成熟,再动作。” 舒娴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回府的一路,两母女各有想法,都没有再说话。 舒娴与舒景离宫之后,姜郁就叫了御医来勤政殿。 御医为毓秀把了脉,只说她气血不足,需进补休养。 毓秀窝在软塌上,满心困倦,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渐渐的嘴角还多了几分笑容,也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姜郁看着毓秀的睡颜,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胡乱看了几封折子,心里还是一片凌乱,干脆把奏折都扔在一边,倒头躺在毓秀身边。 宫人来叫午膳的时候,看到帝后二人睡的正熟,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把人叫醒。 纠结到最后,还是周赟做主,没有叫人。 毓秀醒过来的时候早过了晌午,她肚子饿的咕咕叫,起身一看,姜郁睡的比她还熟,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两条眉毛都皱紧了。 毓秀小心翼翼地从姜郁手里抽出手,悄悄下地走到外殿,吩咐侍从们摆饭。 姜郁在毓秀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却没有马上起身,她出门之后,他面朝上躺了半晌,看着房顶的花纹,一声长叹。 毓秀吃到一半,姜郁才出去外殿,二人有说有笑地一起用了膳,匆匆喝了茶,一同坐到龙椅上批奏章。 让姜郁吃惊的是,毓秀看到那封众臣联名的奏折之后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吃惊,没有愤怒,也没有无所适从,只淡然将折子放到一边,不落半字朱批。 姜郁忍不住问一句,“皇上不做批复吗?” 毓秀笑道,“他们说的前因后果朕都知道了,真正的前因后果如何,恐怕还要查探后再做定论。明日早朝朕会亲自询问联名的众人,听听他们怎么说。” 如此正面交锋,是否妥当?若毓秀扛得住压力还好,若她扛不住众人的胡搅蛮缠,只会自泄底气,得不偿失。 姜郁本想劝毓秀三思而后行,而见她一脸的面无表情,他就猜到她心意已决,怕是多说无益。 二人默默批了一下午奏章,毓秀派人到公主府,以探病之名,传召她明日午后入宫觐见。 毓秀和姜郁用了晚膳,一同出了勤政殿,执手走了半晌,姜郁就试探着问一句,“皇上今晚预备在哪一宫安歇?” 毓秀扭头对姜郁笑道,“伯良是想请我去永乐宫吗?” “皇上来吗?” “今日朕有别的去处,下次吧。” 姜郁如鲠在喉,面上又不能表露失望,想问毓秀今晚去哪,又不好问出口。 百般纠结之下,倒是毓秀先开口,“朕今晚去永禄宫,伯良自回永了宫吧。” 果然如此。 姜郁将毓秀送到永禄宫门口,面上已恢复如常,“臣告退了。” 毓秀望着姜郁的背影,摇头轻笑,站在宫门口深吸一口气,带人进门。 等她走到陶菁的寝殿前,并不叫人通报,而是悄悄在门口听了半晌。 里面传来低沉的瑟声,苍凉忧郁,奏乐的除去纪诗不作他人想。 一曲完了,毓秀才叫人敲门,侍从们开了门,一见是皇上,行礼时都有些慌乱。 陶菁和纪诗得了消息,一起来到门前接驾,二人对毓秀行了礼,一同将人迎进殿。 毓秀坐上主位,叫陶菁与纪诗同坐,二人这才坐了。纪诗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陶菁虽然没有低头,一双眼却不曾看向她这边。 毓秀主动找上门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眼见气氛尴尬,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便不对陶菁说话,只开口问纪诗道,“子言奏的是什么曲子?” 纪诗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毓秀,“臣胡乱奏的,皇上爱听的话,臣再为皇上奏一曲。” 毓秀笑道,“说喜欢也不确然,朕在门外听了半晌,只觉得子言奏的曲子莫名悲伤。” 她话是对纪诗说的,一双眼却只看着陶菁,毓秀移开视线的时候,陶菁才回望她一眼,轻声叹道,“皇上想听西琴的话,臣也能为皇上奏一曲。” 222|3.8独发 纪诗听陶菁说要为毓秀奏琴, 忙起身拜道, “臣不打扰皇上听琴的雅兴,先告退回殿。” 毓秀笑着摆摆手, “子言留下来一起听,不必急着走。” 陶菁对纪诗眨眨眼,起身去寝殿取琴。他才出门,纪诗就屏退殿中的宫人,走到毓秀面前行大礼, 轻声叩道, “皇上为救舒雅自损龙体,臣万死不足以报答皇上隆恩, 来日若皇上有使用之处,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毓秀对纪诗伸出双手,本想扶他起身, 纪诗却生怕碰到毓秀的伤口, 不敢出手接毓秀的手,起身之后才虚虚扶了她的胳膊, “臣说的话, 并非冠冕堂皇的谢恩之词, 而是句句发自肺腑。” 毓秀看纪诗一脸正色, 忍不住有点好笑, “朕知道你句句发自肺腑。纪家的兄弟都是君子, 朕还记得当年在恩荣宴上第一次见到你兄长的情景……” 她原本只是一句感慨, 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笑着转移话题,“舒雅既入了宫,就是我的责任,我救她是心甘情愿,子言对我行如此大礼,反倒叫我不知所措。” 纪诗听毓秀口气戏谑,就猜到她是在调侃他,一时面上泛红,心里也十分不好意思。 毓秀怕纪诗多心,便不再调侃,只说一句,“朕今日来是看陶菁的,却不料你也在他这里。匆匆一见,能与你说的话实在有限。之前听说你想考武举,可有此事?” 纪诗被问的一愣,望着毓秀发了半晌呆,才满心惶恐地应一声是,“臣自幼习武,熟读武经,一直有以武取仕,为朝廷效力的心愿。” 毓秀点头道,“之前朕几次三番遭遇危难,子言都是第一个出手护驾,朕不怀疑你的忠心和身手。因为你兄长身份敏感,朕一直犹豫要不要准你参考恩科,思前想后,才终于下了决心。你兄长是你兄长,你是你,当初你选择到我身边,也是为实现自己的心愿,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愿,又怎么忍心不让你如愿。” 纪诗闻言,心中大动,忙跪地对毓秀谢恩。 毓秀笑着叫免礼,“子言跪一次,我就要弯腰扶你一次,我如今身子不适,一扶人就头昏。” 纪辞起身的时候嘴角也浮现一丝笑容,“皇上对臣的恩典,臣没齿难忘。可臣不想因为兄长的身份,让皇上为难,若因为臣的一己之私,横生枝节,为皇上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臣万死不足以谢罪。” 毓秀笑道,“朕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算来日真有什么闪失,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子言之前从未考过武举,不曾取功名。朕破格准你参加乡试,以你的资质,在会试取一个不错的位置应该并不困难,只看你内场做的如何。” 纪诗一一应了,毓秀又大略叮嘱他几句,一边疑惑为何陶菁取了琴迟迟不归。 其实陶菁一直站在门外,不想打扰里面说话,等二人交谈到尽处,才拿着西琴回殿。 纪诗对毓秀行礼,又对陶菁颔首示意,躬身退出门。 陶菁坐到毓秀身边,轻声笑道,“皇上今晚来永禄宫,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见子言?” 毓秀明知陶菁套她的话,回话的时候就没好气,“我若为见子言,为何来你寝殿?” 陶菁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皇上才刚同子言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这一趟来倒像是为同他说正经事。” 他摆明是要逼她说这一趟的来意,她却不买账,反而指责他偷听。 陶菁笑道,“罢了罢了,皇上不说也罢了。今日你来见我,我本还满心欢喜,谁知你竟不是为了见我,而是以见我为名,施恩子言为实。” 毓秀听了这话,心里好不尴尬,她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跑来见他的,得遇纪诗虽是意料之外,却多少缓和了她的难堪,可如今他执意扭曲她的来意,分明是想让她别扭。 “我来见你,是为你的不辞而别。” 她昨晚睡着的时候,陶菁还在耍心机,她心里认定他在生气,才放软姿态过来探个虚实。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扭着头不方便,陶菁转到毓秀对面,单膝跪到她面前说一句,“原来皇上还在意我的去留,昨晚你睡的那么快,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 毓秀扶着头强笑道,“也不是什么都不关心,你在我身边我才睡的安心。要不是闻着你身上的香味,我也不会睡的那么快。” 这话听起来像狡辩,又带着些许甜言蜜语的意味,陶菁满心诧异,似笑非笑地打量毓秀,“皇上怎么把周旋姜郁的手段用到我身上了?” 毓秀皱眉冷笑,“我说的是实话,你若觉得我实在周旋你,那我也没什么好说。” 一句说完,她就站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态,若是从前,陶菁在她没迈步子的时候就会拦住她,今天却意外的淡定,等她走到门口了,他也没什么表示。 反倒是毓秀先沉不住气,停住脚步,背对陶菁问一句,“你这是盼我走?” 陶菁慢悠悠地走到毓秀身后,他与她的距离如此之近,他却只是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一句,“我怎么会盼着你走,我想留你还留不住。”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站了半晌,毓秀满心焦躁,才要对陶菁说什么,陶菁却在她转身的一刻把她推到门上,身子压上来狠狠地吻她。 说狠狠的一点也不过分,殿外的宫人们听到门上的一声闷响,一个个都吓的不轻。 陶菁从前的吻无一例外都带着很强的侵略性,今日尤甚,他现下的强势又与他才刚的漫不经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毓秀被攻击的措手不及,一下子就失去了主动性。 更糟糕的是,陶菁渐渐的不满足于一个吻,一边顺势扯开毓秀的衣领,一边咬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下。 毓秀手腕受了伤,不敢全力推陶菁,陶菁就借着便利得寸进尺,把人抱起来放到榻上。 情急之下,毓秀不得不以退为进示一个弱,“这里是客殿……” 陶菁抬头看了毓秀一眼,笑容里也带了三分邪气,“皇上的意思是,客殿不行,寝殿可以?” 毓秀才被咬的舌头发麻,脸也涨红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说要拉琴给我听吗,为什么又突然做这种事?” 陶菁呵呵笑了两声,大概是笑得太急,中途又忍不住几声咳嗽,“皇上每次灭火,话都说的乱七八糟,亏得我是个正人君子,否则早不管你说什么。” 才占了便宜,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正人君子。 毓秀心里对陶菁的话嗤之以鼻,面上却不动声色,生怕跟他对顶触了他的逆鳞,再引得他兽性大发。 陶菁多少猜到毓秀的想法,使坏生出恶作剧的心思,就扯开毓秀的衣襟在她胸前的龙纹上狠狠咬了一口,听她痛叫出声才起身,“这个东西实在碍眼,要不是它救了你一命,我一定把它挖了。” 毓秀趁陶菁咳嗽的当口推他一把,坐起身拉好衣襟,“犯病了还不老实,小心一口气上不来。” 陶菁凑上前搂住毓秀的腰,额头抵额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嗔道,“我是为谁才变成这样的,你却狠得下心咒我?” 毓秀一时气闷,负气的话已脱口而出,“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离我而去,算不算狠心?” 陶菁掩着嘴巴嗤笑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走,睡到三更的时候,我一直咳嗽,知道你白日要早起送人,生怕扰了你的好梦,才悄悄回来的。” 毓秀看着陶菁发呆,他平常不咳嗽的时候活蹦乱跳,说笑无忌,看不出一点违和,她常常会被错觉迷惑,变的不在意,如今听他这么说,她也不确定他看起来好好的那些时候是不是在强忍难过了。 陶菁见毓秀眼中多了几分焦虑,就故作轻松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你伤势未愈,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别哆哆嗦嗦的像个小兔子。” 毓秀被挤兑的变了脸色,恨不得捏掉陶菁的鼻子,“你说谁吓得像兔子。” 陶菁笑着摇摇头,捧起毓秀的手轻抚她伤口上的包扎,喃喃道,“我昨晚逃走,不止是因为咳嗽。辗转反侧时,想到这天下间有许多事不在我们的掌控里,就觉得焦躁不已,更不知醒来的时候怎么面对你。” 毓秀本以为陶菁说的是她被舒景挟制的事,可看他神情似有哀愁,眼中更像藏着千言万语,禁不住又疑惑他话里有什么深意。 二人沉默半晌,陶菁恢复笑颜,明眸流转,温柔情深,“臣第一次为皇上拉西琴的时候,还未曾对你动情,世事无常,如今我却已泥足深陷。” 223|3.20独发 毓秀做了一个噩梦, 皇宫里冲天的大火, 有一人站在火光中,手里握着一支染血的剑, 就那么直直地看向她。 他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急切地想听清他说的话,可冲进耳朵里的却只有四围混乱的叫喊声。 她明明看清了那人的脸,一睁眼却什么也不记得。 毓秀是被吓醒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 陶菁正在压抑地咳嗽,他一手掩住嘴巴, 一边搂住毓秀抚摸她的胳膊安慰她。 等毓秀平稳了心绪,陶菁也止住了咳嗽,这才才开口问她一句,“你做噩梦了?” 毓秀的头一阵疼痛, 就扶着额头靠到陶菁身上, “你又咳嗽了?” 陶菁被反问的哭笑不得,“本来是我问你, 怎么变成你问我?” “你问得了我, 我问不了你?” “是我先问的, 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 毓秀从陶菁怀里钻出来, 掀开帘帐, 外面的光一射进来, 她就捏着陶菁的脸颊说一句, “你的脸白的像纸一样,说不说我也知道。” 陶菁回捏毓秀的脸,轻声笑道,“你还说我,你的脸红的像胭脂,明明下的像惊弓之鸟。” 毓秀原是满心郁闷,与陶菁拌了几句嘴,反倒轻松了许多。 陶菁见毓秀脸上初显笑意,就抚着她的头发,搂着她躺回床上,“明日要在朝上面对那些人,心里害怕?” 毓秀不喜欢“害怕”这个词,一时间竟忽略了他在趁机与她耳鬓厮磨。 “今明两年有科举,礼部绝不能乱,崔尚书一生谨慎,从不曾出过半点差错,谁知他们竟百般迂回,在林州弄出这么一场案子,那个叫刘岩的进京告御状直接就告到大理寺,礼部侍郎联名参奏,明日在朝上,都察院的御史恐怕要名书弹劾。” “林州的监察御史?” “何止监察御史,左都御史怕是要亲自出马。” 陶菁思索半晌,试探着对毓秀问一句,“这一次出的事,原本并不在皇上预料之中?” 毓秀无力地摇摇头,“自从姜壖上位,都察院就变的形同虚设。大婚之后我曾宴请了都御史,他们原本还在观望,不曾在皇权与相权之间做选择,若明日都察院有御史出面弹劾崔缙,那他们就已选定了姜壖了。” 陶菁笑道,“如此甚好,皇上正好借机料理了礼部,户部和都察院。” 毓秀听陶菁故意做出轻松的语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的倒简单,六部三司若都由着我料理,我又何苦纠结至此。” 她说这话本是自嘲,可听到陶菁耳里却有了发牢骚的意味,“只待来日,皇上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毓秀一声轻叹,“我何尝不想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可每每总有我想不到的事。两方对弈,穷尽算计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怕只怕姜家已心生戒备,想占取先机了。” 陶菁冷笑道,“皇上多虑了,姜壖之所以处心积虑地阻止外籍士子参考会试,只是想收买西琳生员的人心,至于针对崔大人,也非他临时起意,必是酝酿已久。如今形势明朗,他要收服礼部,皇上要整治户部礼部,若明日都察院也趟进浑水,皇上只多布一重局就是了。” 毓秀听到“布局”二字,心中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叫我多布一重局?” 陶菁一手轻抚毓秀的头发,凑到她额头上研磨轻吻,“皇上的棋不是是自己下,你还有一个布局人,至于这个人是谁,我也大概猜到了。你今晚没去见他,却来见我,是你不愿暴露他的身份,才故意规避了他,拿我做幌子。” 他既然猜的这么准,毓秀也不愿矫情,干脆直言承认,“事出突然,他们算准了我会马上就同布局人商量,我去谁那里,谁就是我的布局人。那些人再蠢,也知道你不是所谓的布局人,我来你这里,他们就算以前怀疑过我有一个布局人,现在也该放下心来。” 陶菁笑道,“我一早就猜到你来我见我并非完全出于本心,今晚能做你挡箭牌的除了我,还有姜郁,你却选了我没有选他。” 毓秀被戳破了心事,脸颊绯红,陶菁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原本身体的不适早都忘到了脑后,只遵从本心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 毓秀难得配合陶菁,情到浓处,陶菁又觉得不够,才想滚到毓秀身上,就被毓秀反客为主压在了身下。 陶菁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四目相对时,他眼中的不可置信让毓秀忍不住发笑。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们亲近的时候,主动到这种地步。 毓秀滚到陶菁身上的时候,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陶菁的不知所措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接下去的事更加的顺理成章,她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吻他,从起初的浅尝试探,到之后的越发深入,撬开他僵硬的牙关,用细腻的节奏挑逗他的唇舌。 地位的反转让两个人都觉得的十分新鲜,毓秀沉迷于初尝的掌控权,陶菁乐得被支配被需求,可惜他的耐性只有起初的一点点,情丝被撩动之后,他就不满足于单纯的一个吻了。 不出一会毓秀就意识到自己摸了老虎尾巴,招惹这家伙的后果很糟糕。陶菁在她萌生退意的那一刻,搂着她的脖子又把她捉了回来,他虽然还处在她身下,气势却与之前完全不同。 毓秀被吻的喘不过气,挣扎了几下反被陶菁卷到身下,他的指尖流连在她脖颈处,又顺着领口探到她衣襟里面。 眼看事情要脱出她的掌控,毓秀不得不别开头说一句,“够了,适可而止。” 陶菁脸上写着欲求不满,笑的也十分勉强,“你把我的火勾起来了,又要我适可而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刻意折磨我。” 毓秀转回头看着陶菁,笑中带着一点狡黠,“你就当我折磨你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流转,脸颊与嘴唇却是鲜红的颜色,好整以暇的模样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陶菁笑不得怒不得,又生怕身体的反应被毓秀嘲笑,只能苦笑着从她身上下来,伸手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现在你折磨我,待来日你终于变成我的,我一定把你欠我的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毓秀只当陶菁是无可奈何之下放狠话,可她脊背却莫名地生出一丝恶寒。 陶菁本想等自己平息了再靠到毓秀身上,可她偏偏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躲这么远干什么,生气了?” 陶菁被掐的全身酥麻,哪里还顾得上丢人不丢人,蹭到毓秀身边紧紧搂着她,“皇上拒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这个生气,我气得过来吗?” 毓秀又不是傻的,马上就感觉到陶菁有什么异常,虽然从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可要她适应这种事,未免太勉为其难了。 想了一想,她干脆把眼一闭装睡。 陶菁猜到毓秀不好意思,就生出了想调戏她的心思,大着胆子在她身上摸了几把之后,又意识到自己的饮鸩止渴太过危险,不得不收敛了心思,闭目养神。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胳膊挨着胳膊,手握着手,却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陶菁等毓秀睡熟,才翻身侧卧,伸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捂着嘴巴,压抑地咳嗽。 这种半死不活的病态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要不是撑着这一具已经死了三成的身子,他倒不介意这一生都陪在她身边。 第二日毓秀醒来的时候,陶菁已经起身了,她摸着一边冰冷的床铺,心里隐隐失落。 宫人们应声而入,小心地伺候毓秀起身,毓秀换好衣服,洗漱妥当,还不见陶菁人影,就忍不住问一句,“才人人在哪?” 侍从抬头看了毓秀一眼,躬身道,“才人天还没亮就醒了,原本只在院子里散步,之后又觉得无趣,就带了康宁去了御花园。”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这几日她醒来的时候,陶菁都不在她身边,一次两次她还不介意,次次都是如此,她就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莫非是他一早醒来病的最重,不想让她瞧见他的病容,才故意躲开她? 毓秀愁心忡忡地用了早膳,整理衣装出了永禄宫的门,才预备往仁和殿去,就见洛琦与华砚迎面走来。 相面相迎,洛琦与华砚双双对毓秀行礼,毓秀笑着叫二人免礼。 华砚抬头时,对毓秀使了个眼色,毓秀立解其意,上前握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轻声问一句,“思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华砚快手从袖口抽出一个小纸团,塞到毓秀手心,一脸笑意地在她耳边耳语一句,“朝上波谲云诡,皇上万事小心。” 224|3.21独发 毓秀与华砚的刻意亲近, 原本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料华砚却趁机戏弄毓秀,耳语言罢, 还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毓秀打了个激灵,全身的血一齐冲到脑子,四目相对时,他见华砚面有戏谑之色,才知道他只是同她开玩笑罢了。 “惜墨, 怎么你也学的这么……” “这么什么?” 华砚一脸坦然, 毓秀反倒不知所措,洛琦见二人暧昧相对, 生怕毓秀乱了心绪,就上前拜道,“臣等不耽误皇上的正事,这就告退了。” 毓秀如蒙大赦, 带着人匆匆往仁和殿去。 华砚站在原处望着毓秀的背影, 面上的笑意怎么也掩藏不了。 洛琦怪华砚因公废私,“你借机做这些小动作, 不怕扰乱皇上的心?“ 华砚笑的云淡风轻, “要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被扰乱, 皇上就不是皇上了。” 洛琦冷笑道, “不管怎样, 你选择同皇上示好的时机都不太妥当。” 华砚这才把目光从毓秀身上移开, 转头对洛琦笑道, “才刚一举,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思齐何必纠结至此。” 洛琦直直望着华砚的眼睛,嘴角的笑容也带上了一丝讽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你亲吻皇上之后抚弄嘴唇干什么?” 华砚听罢这一句,面上总算有了一点情绪波动,讪笑着对洛琦施了一个请先行的礼,“是我唐突了,洛兄请息怒。” “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却在这里阴阳怪气。” 洛琦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言,与华砚并肩往永福宫去。 毓秀到仁和殿的时候,心绪已平,她一边坐上龙椅,借故整理衣袖,匆匆看了纸团上的字。 待侍从叫众臣入殿,毓秀的心已安了七八分,只把眼细细打量底下站着的人。 七七八八的杂事禀报的差不多,毓秀眼看着左都御史关凛跃跃欲试,她便主动叫他出列问话,“关爱卿可是有话要说?” 关凛拜道,“之前有人在大理寺门前告御状,臣听闻之后,便叫林州的监察御史去查,如今他已写了弹劾书来了。” 毓秀满含笑意地盯着关凛看了半晌,才开口问一句,“关爱卿是怎么知道有人在大理寺门口告御状,又是怎么知道那告御状的人真的有冤情,莫非你审了他?”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怪罪他越权谋之,目无尊上。 关凛抬头看了毓秀一眼,毓秀面上带笑,眼中却满是凌厉。 关凛心中一颤,莫名觉得龙威盛怒,不由得把头低了,“臣身为御史,为皇上分忧是分内事,考察举劾官吏使臣等的职责,小民告官,告到了容京,牵扯的人又管至一部尚书,都察院怎能不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听他侃侃而谈,就只是冷笑,“科道言官是天子的耳目风纪官,所谓纠察是非,辩明冤枉,都要慎之又慎,至于弹劾官员,及至弹劾一部尚书,事关重大,要何其小心。御史犯罪,罪加三等,关爱卿打定了主意要上书弹劾崔尚书吗?” 关凛听到罪加三等时,冷汗已流了一身,半晌也没能答话。 他一早就知道毓秀并无实权,没有左右乾坤的能力,六部之中只有礼部不曾归属姜舒两家,他这次为姜壖所用不过是顺水推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之前认定毓秀会随波逐流,却不想她的态度竟如此强势。 姜壖见关凛发愣,忙对吏部尚书试了个眼色,何泽笑容款款地出来帮腔,“臣在一旁听着,皇上大概是误会都御史大人了,他并非是想弹劾崔尚书,而是想向皇上转交林州监察御史的弹劾书。” 毓秀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对何泽道,“都御史原来只是转交林州监察御史的奏折,而并非要亲自弹劾崔尚书?这倒是更奇怪了,西琳十道监察御史,查到什么,弹劾谁,本该时时刻刻上书向朕禀报,怎么弹劾的折子辗转到了关大人手里?” 关凛忙对毓秀拜道,“监察御史官职卑微,事关重大,他不敢擅自作主,定是要先上报都察院之久才实行。” 他说的原本是一句辩解的话,何泽与姜壖却都在心中暗道不好。 毓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御史皇差,身为言官,本就该以小博大,以下克上,若事事求谨慎,要得准才敢言,那说出的话还有几分是出自真心。不管是几品御史,身负何职,面对的就只有朕一人。林州的监察御史如此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眼里没有主子,我还留他做甚,从今日起罢免他御史的职务,留差再审。”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姜壖自知失了先机,便对何泽等人使眼色,暗示他们不要说话。 关凛讨了个没趣,也不敢为被免了职的监察御史求情,只试探着问一句,“小官做事有欠妥当,皇上惩治他是应该的,可他查到的事千真万确,皇上该先看看他写的弹劾书。” 毓秀不耐烦地挥挥手,“呈上来的奏折朕自然都会细看,只不过不会再信赖他一家之言。林州的事,朕会另派人出人监察御史,前去将实情查清楚。这事暂告一个段落。告望都察院众人以此为鉴,从今晚后,不管是在京的御史,还是在外的十道御史,折子都只上给朕一人。都察院身为纠察监督的衙门,既不必经过中书省,也不必层层上报都察院,不管大小官职,都是朕的眼耳喉舌,要是做不到言者无心,且早早卸了官职,让贤能者居之。” 关凛才躬身应了一声是,毓秀就挥袖起身,对众人道,“那个进京告御状的贱民,竟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事已至此,不如一查到底,事关朝廷重臣,若朕派去的人真的查出什么端倪,即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将孰是孰非弄个水落石出。” 姜壖等见毓秀往殿外去,想开口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拂袖而去。 崔缙本是当事人,却从头到尾看了一场戏,心下暗笑不语。 姜壖心中郁闷,闷声站了半晌,转身对众人道,“皇上此一去,恐怕不会回来了,今日朝毕,都散了吧。” 崔缙,程棉与迟朗三人先出了殿门,结伴往宫门去,走到半晌,迟朗对二人笑道,“皇上这一番雷厉风行,倒是我之前万万没想到的。” 崔缙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不好说甚,程棉见崔缙不接话,便也缄口不言,三人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在宫门口就各自分别。 程棉与迟朗送崔缙上轿,等人走了,二人相识一叹,“到了这种存亡时候,崔公还如此云淡,当真难得。” 程棉笑道,“崔公无异投诚,皇上却力保崔公,这才难得。” 迟朗笑眯眯地看了程棉半晌,轻声笑道,“事到如今你不会还猜不到。朝臣之中最有资格拿九龙章的就是崔公,皇上之所以没有选他做第一人,只是因为他早就拿过了。” 程棉一皱眉头,“你的意思,崔尚书是献帝的九臣之一?” “崔尚书的人品能力无人质疑,他若不是,何人才是。他与凌相二人明里中庸,不曾站在皇上身边,实则都是献帝留给皇上的辅臣。” 程棉思索半晌,小声回了句,“除了他二人之外,神威将军与九宫侯也……” 他话音未落,手腕就被迟朗狠狠捏住。 程棉手骨被抓的生疼,回身一看,那三位老臣正朝着宫门款款而来。 程棉正襟垂手,与迟朗双双立在宫门,等凌寒香三人上前,各按身份见礼。 姜壖一众远远看到宫门口聚集的一群人,便不急着往前去,刻意放缓了脚步,只等那五人各自上轿走了,才一齐往宫门去。 关凛才被毓秀呵斥,满心的怨愤恼怒无处发泄,姜壖只温言安抚他,要他稍安勿躁,只待来日再行事。 岳伦趁何泽与关凛说话的时机,凑到姜壖身边问到,“皇上执意维护礼部,大约是要保外籍考恩科的意思,外籍士子入籍,外头闹得沸沸扬扬,要是我们再想不出一个对策,户部恐怕要被推上风口浪尖。” 姜壖皱眉回一句,“老夫本以为今日的事会拖延皇上一阵,谁知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先将了都察院一军,却不知她会委任谁为监察御史去林州查案。” 岳伦眼中透露一丝杀意,“不管她派哪个,只要做了挡路鬼,铲除了就是了。” 姜壖半晌没有回话,岳伦一直等他点头,还未等到,何泽就走过来说一句,“之后的事如何作为,还请相爷示下。” 姜壖看一眼何泽,对二人冷笑道,“皇上在朝上提到中书省三个字,老夫心中预感不详,御史上奏自然不用历经中书省,怕只怕来日,下头呈上来的奏章,也要越过中书省去了。” 何泽一双眼眯的弯弯的,“皇上只说都察院可越过中书省,并未说所有臣下上的奏折都要越过中书省,相爷是否多虑了?” 姜壖沉思半晌,一声轻叹,“只当我是多虑了。今日皇上在朝上一番作为,半点不容忍插话,横刀竖砍,就把我们原本的计划砍得七零八落,我只怀疑,她是故意做出龙颜大怒的模样,堵了都察院的嘴。” 何泽皱眉道,“若皇上当真有这般心机,我们的确该早些堤防。不如相爷同宫里的布局人商量一下,之后如何,要从长计议。” 姜壖点点头,招手将南宫秋叫到面前小声吩咐,“今晚你亲自带阿依郡主来我府上,轻装简行,勿要惹人注意。” 南宫秋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是,姜壖与何泽先行,岳伦等见二人走远了,才一同往宫门去。 毓秀站在内宫的墙楼上,眼看着朝臣在宫门处散尽,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周赟一早就憋着话,忍到毓秀吩咐起驾去勤政殿,他才大着胆子问一句,“下士有一事不解,拼死也想问个明白。” 毓秀已经猜到周赟要问的是什么,华砚偷塞给她纸团的时候,他一定也看到了。 周赟时时处处跟在他身边,能打探到的消息一定不少,防备他,还是信任他,都在一念之间。 毓秀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周赟半晌,挥手叫服侍的人退远些,将他叫到身前笑道,“你是要问惜墨给我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周赟脸一红,目光隐隐闪烁,“下士并非有意窥探皇上的机密,昨日伯爵进宫的时候,皇上本已处在弱势,今日在朝上,却凭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局势,让一干御史众臣都哑口无言……” 他既然把局势看透到这种地步,看到猜到的事绝对不少。 毓秀深知周赟并非莽撞多言之人,他今日冒死问她只一句,实则是表白忠心,执意投诚的意思。 “你何时对朕的事这么上心?” 周赟偷偷看了毓秀一眼,见她面上平和,似有笑意,才隐隐放下一颗心,“下士在皇上身边伺候,自然事事心系皇上安危忧愁。下士虽只是茂才出身,却也分辨得出皇上于江山社稷意味着什么。昨日因皇上忧心,我等服侍的人也彻夜未眠。” 毓秀瞥一眼远远站着的几个士子,为首的郑乔想看又不敢看。 毓秀被几个人上下不能的模样逗笑了,就出声问一句,“除了你,还有他?你们既然彻夜未眠,为何一早不换班,还要跟着朕一起上朝?” 周赟回头看了一眼郑乔,犹豫着对毓秀道,“下士等担忧今日朝事,想跟去一看究竟。” 毓秀笑道,“你看到了究竟,觉得如何?” 周赟躬身对毓秀拜道,“皇上四两拨千斤,化尽干戈,下士等五体投地。” 毓秀见周赟一脸正色,禁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四两拨千斤,不过是出其不意的三板斧,姜壖等没料到我会先发难,被我捡了漏洞罢了。” 周赟望着毓秀,欲言又止,毓秀对他摆手道,“你才知道惜墨给我的纸里写了什么,你是我身边人,告诉你也没什么,他写的不过是先下手为强几个字。” 周赟听毓秀回话的如此简单,心中难免疑惑她是否有所保留,思索半晌,也不纠结了,“下士为一己私心耽误了皇上去勤政殿处理朝政,罪该万死,请皇上这就起驾。” 毓秀将郑乔几人叫回身边,对他与周赟道,“你们陪我到勤政殿后就找人来换班。” 二人齐齐应声,扶毓秀下楼。 毓秀一行走到勤政殿的时候,姜郁与陶菁都等在里面,一个坐在下首第一位,一个站在龙椅旁。 毓秀见他二人故意对对方视若无睹,心里忍不住好笑,一边赶周赟等人回去换班,一边笑着坐上龙椅,“皇后前来勤政殿是理所应当,你又擅自跑过来干什么?” 陶菁明知毓秀同他说话,却故意问一句,“皇上说我?” 毓秀看着陶菁一声轻哼,“殿中除了皇后就是你,我不说你说谁?” 姜郁一早来时,陶菁就已到了,他原本想斥责他不告而来,却未得行,他生怕他从哪里变出一张圣旨,说毓秀已下了明喻,吩咐他来勤政殿伺候笔墨。 如今听毓秀这么说,陶菁果然又是厚着脸皮不请自来。 陶菁被毓秀挖苦,面上没有半点羞惭之色,反而弯下身子帮毓秀整了整插弯的龙簪。 他凑近她的时候,她嘴里说着“放肆”,面上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恼怒,被他摸了头发,也是一脸享受。 她昨晚也去了永禄宫。 一想到这二人耳鬓厮磨,交颈缠绵的情形,姜郁就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 毓秀瞥见姜郁脸上的寒冰,就收敛了笑意挥手派开陶菁的手,“你再动手动脚,小心我把你拖出去打板子。” 陶菁的手僵在空中,一张脸白的可怜,半晌又捂住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了几声。 他咳嗽不是假的,可听在毓秀耳里却莫名有几分刻意,且不管他有心也好,刻意也罢,这一幅病怏怏的模样摆在她眼前,她哪里还狠得下心再对他说重话,“你既然病着,就待在永禄宫好好养病,非要跑到勤政殿来做什么?” 陶菁故作无措,对毓秀拜道,“昨晚皇上在动情时,口口声声说从今晚后一时一刻也不想同臣分离,要下旨叫我来勤政殿伺候笔墨,怎么转而过了不到一日,你就一并忘到了脑后。” 什么叫动情时…… 什么叫从今晚后一时一刻也不想同他分离…… 毓秀明知陶菁是故意说这些话给姜郁听,她心里却别扭的不得了,“你失心疯了吗?在这里胡说八道。” 陶菁退后几步,连声称惶恐,“是臣失言,不该把私房蜜语说在这里,请皇上息怒。” 话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显得她是在欲盖弥彰。 毓秀恶狠狠地看了陶菁一眼,眼中明白写着警告,“你要来勤政殿伺候笔墨,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可从今天开始,但凡是你在勤政殿当差,除非我开口问你,你不可多言一句,否则我就用板子伺候你。” 陶菁一双眼瞄着姜郁,似笑非笑地对毓秀道,“昨晚兴起时不过打了皇上几下,皇上竟怀恨至今,闺房里的一点小情趣,皇上明明喜欢得很,何必借故在这里发脾气。”一句说完,他眼看着毓秀变了脸色,就要发作,马上又说一句,“既然皇上下旨叫臣禁言,臣遵旨就是了。从当差的一日起,就再不在这殿上多话。” 毓秀满心恼怒,又不敢对陶菁发作,生怕他口无遮掩说出什么不明所以的话来,百般无奈之下,只长叹着挥挥手,“罢了罢了,你今日身子不适,先回宫歇息去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这里没你的事了。” 陶菁讪笑道,“皇上想赶我走,我走就是了,不知晚些时候,皇上能否赏脸,来永禄宫与臣一同用膳。” 毓秀原本想一口应承下来,无意间撞见姜郁冰冷的眼神,才把一个好字生生收了回来,“你回去听旨吧。” 陶菁咳嗽了两声,特别挑出两人定情的丝绢捂住嘴巴,躬身对毓秀行礼时,还别有深意地对她挤眉弄眼。 毓秀只当没看见,把头转到一边,再不看他一眼。 陶菁躬身退出门,门一关他就收敛了一脸笑意,扶着廊柱咳嗽,康宁一脸忧虑地上来扶他,他只挥手摇头,“别大惊小怪,让人见了,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 康宁蹙着眉头死盯了陶菁半晌,甩手道,“你已病到这个地步,还不同皇上说实话,竟有心思欢天喜地说笑话。” 陶菁生怕康宁大喊大叫惹人生疑,就拉着他的手一路走下阶,温声安抚道,“我这病虽不轻,却也算不得重,好不了也坏不了,每日这么熬着,除了身子有些不方便,倒也不会耽误什么事。你晚些时候去太医院叫廉御医开几幅止咳平喘的药,且不管是不是治标不治本,只要不是每日这么没完没了就成。” 康宁咬牙道,“就算止住咳嗽,也止不住吐血,你一个大活人,有几两血够吐的,不如禀明了皇上,请几个御医来细细诊治,有了上意,你还怕他们不用心?” 陶菁见康宁瑟瑟缩缩的模样可笑,本想伸手捏他一把,但见人来人往,才没有妄动,“都说了我这病好不了也坏不了,你且照我吩咐你的去做,就算来日我暴毙宫中,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康宁当场就流下了两行泪,“皇上对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来日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君上龙颜大怒,少不了叫我陪葬。” 陶菁明知康宁只是说嘴,并非本意,却也狠狠掐了他脸一把,“你当皇上是无道昏君,谁死了她也不会叫人陪葬,小心说话,休要胡言。” 225|3.22独发 自从陶菁走后, 毓秀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原以为是要面对姜郁的缘故,可当姜郁走上前走到她身边的时候, 她的心绪反倒平静了许多。 姜郁见毓秀盯着殿门的方向若有所思,多少已经猜到她在为陶菁担忧,禁不住冷笑道,“他只不过真真假假咳嗽了几声,皇上何至于忧虑至此?” 毓秀皱眉笑道, “伯良误会了, 朕才刚是想起了朝上的事,才面露忧虑之色。” 她说这话一半是为辩解, 一半却是为试探。 姜壖放了一条长线陷害礼部尚书,姜家的布局人不可能不知道。若姜郁就是姜家的布局人,他恐怕已经接到消息,得知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姜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态度也十分的平和, “才刚在朝上发生了什么事,不如皇上说给臣听, 臣与皇上商量一个对策。” 毓秀从姜郁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四目相对时, 姜郁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的表现, 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毓秀凌然看了姜郁半晌, 二人心里都是暗潮汹涌, 半晌之后, 她才缓和了表情,笑着将他的手握在手里,“不过还是昨日伯爵说的是,除了朝臣上书参奏,都察院的御史也参入其中,明书弹劾崔尚书。” 姜郁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是林州的监察御史上述弹劾,还是在京的御史弹劾?” 毓秀似笑非笑,“你猜。” 姜郁一皱眉头,“臣猜测是林州的监察御史在林州查到了什么证据,随即上书弹劾那个以权谋私的知县。” 毓秀笑道,“若果真如伯良说的这般,事情反倒简单了。林州的监察御史查到了林州的一个知县贪赃枉法,写折子给朕,朕看过之后自有主张。可他偏偏越过朕,将弹劾书先交到了左都御史手里,实在荒谬。” 姜郁点头附和,“都察院不同别的衙门,不管是什么品级的御史,只需对皇上上报,而不需层层上报,林州的监察御史此举实在不妥。” 毓秀一脸审视,却不知姜郁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伯良说的不错,都察院不同于别部,要是言官们也染上了官场的习气,上下串通,不想言,不敢言,做了权贵的眼耳喉舌,还如何纠察百官,奉行职责。” 姜郁一声轻叹,“皇上的意思,是要整治都察院?” 毓秀摇头笑道,“一人不好,一次也不好,也不能说都察院不好,再观望一阵,经此之后,若他们还是如此行事,再从长计议不迟。” 姜郁听毓秀的语气,分明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大动干戈的意思,看来她今日在朝上发的一场脾气,只不过是临时起意,至于之后该如何行事,她还没有打算清楚。 “今日在朝上,左都御史也明书弹劾了崔尚书吗?” 毓秀笑道,“左都御史原本是想弹劾崔缙,只是朕处置了林州御史之后,他不敢言罢了。” 姜郁故作惊讶,“皇上处置了林州御史?” “说处置也算不上,只是朕对他当差失望,罢免了他的职务,另择优代之。” 姜郁试探着问一句,“皇上心中可有代任林州御史的人选了?” 毓秀明知这事早晚瞒不住,不如装作同姜郁商量,就直说了,“朕心中的确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不如伯良帮我拿个主意。” 姜郁笑容款款,“难得皇上信任微臣。” 毓秀听出姜郁话中隐有嘲讽的意味,她却不作理会,“伯良以为,朕派惜墨去林州如何。”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才闻今早毓秀上朝之前,曾偶遇华砚,二人还当着众人的面耳语亲密。莫非这一番偶遇都是华砚为迷惑人心的幌子,他千方百计在朝前与她见面,实是为了出谋划策? 姜郁一早就怀疑华砚是毓秀的布局人,他原是将门虎子,文武双全,其父更是有神机百里之称的第一军师,大约从小就传授他谋算人心的本事。谦谦君子,只是他在人前披的一件外衣,他的心到底狡诈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之数。 如此甚好,若华砚当真是毓秀的布局人,与他来说,既省了麻烦,也少了杀戮。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戾气,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才要说什么,宫外就有人来禀报,“棋妃与画嫔求见。” 毓秀与姜郁对望一眼,蹙眉笑道,“朕倒忘了,今早应承了与他们一同用午膳。” 她一边说,一边挥手叫侍从引人进门。 姜郁笑道,“皇上可要臣回避?” 毓秀笑着摇摇头,“伯娘若是觉得与他们两个同桌用膳不方便,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若是你觉得大家坐在一起一团和气,不如留下来同我们一同用膳。” 毓秀明明知道姜郁想听什么,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说他想听的话。 姜郁讨了个没趣,心中骄傲难平,干脆站起身整理衣装,对毓秀拜道,“想必皇上有什么私话要同他们说,臣在这里反倒不好,臣先回永乐宫了,待午膳用罢,再来勤政殿帮皇上批奏章。” 毓秀听姜郁话中有负气的意思,就顺势也装作闹别扭的模样,“既然伯良执意要回去,那就回去好好歇息吧,奏章的事不必担忧,朕会自己斟酌批阅。” 姜郁面上饿笑容一僵,半晌也没有回话,躬身施一礼出殿,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与洛琦华砚走了个照面,三人对面施礼,却无一句寒暄。 殿门一关,毓秀就将洛琦与华砚引到内殿,侍从摆膳之后,她便病退了服侍的宫人,轻声对二人道,“姜壖已经起了疑心,他们要查的不只是九龙章的归属,也在查谁是我的布局人。” 洛琦银眸一闪,不发一言;华砚看着二人,轻声笑道,“经过今天的事,他们就算怀疑皇上有局部人,也会认定那个布局人是我。” 毓秀却笑不出来,“惜墨今早一着是故意引火烧身?” 华砚笑道,“皇上言重了,不过是惑乱视听,做给有心人看,怎么算是引火烧身。思齐给皇上的锦囊也派上了用场,皆大欢喜。” 毓秀摇头笑道,“先发制人,挑出错漏,罢免监察御史。思齐必定摸准了关凛与姜壖的脾气秉性才写了这一句。” 洛琦点头道,“都察院既然已倒戈姜家,御史行为必定都受了上位的嘱意,上下串通一气,皇上只要抓住监察御史的错处,自然就能多为崔尚书争取一些时间。” 华砚为毓秀夹了一筷菜,笑如春风,“皇上既削了林州监察御史的官职,之后可想好要谁取而代之?” 毓秀吃了华砚夹的菜,看着他说一句,“我有心请惜墨代林州监察御史一职,查清贱民案的前因后果,不知惜墨意下如何。” 华砚闻言,与洛琦相视一笑,“皇上不说,我也想求这个差事。” 洛琦道,“难得惜墨文武双全,聪慧融合,在外见机行事,必定能为皇上分忧。” 毓秀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思来想去,除去惜墨,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惜墨时时陪我一同出行,做皇差也不是第一次了,除此以外,朕会叫悦声在修罗堂中选几个武功高强,行事机敏的修罗使配合你行事,确保你的安全。” 华砚在桌下握住毓秀的手,“当日皇上叫我去从善楼见刘岩本人,是不是就已经预想到了派我去林州的这一天。” 毓秀才不想承认自己处心积虑,“当初叫你去见告状的人,的确是想让你做我的眼睛耳朵,看一看他到底是真的有冤枉要申诉,还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还不等华砚说话,洛琦抢先说一句,“照我的猜想,那告状的人兴许是真的有冤枉,而他也的确是幕后主使计划中的一环。阴谋诡计的另有其人,他兴许并不知情,就成了别人的棋子。” 毓秀思索半晌,“这桩案子的当事人,惜墨已见过一个,你这一趟去林州,就是去见另一个,且不管之前的监察御史是怎么查的,又查到了什么,惜墨到林州之后都要重头开始。” 洛琦问道,“皇上可要先免了那涉案知县的官职,方便惜墨查案?” 毓秀犹豫半晌,摇头道,“惜墨没有查头绪之前,先不必免了他的官职,我会给林州巡抚下一道密旨,赐惜墨全权处置的权限,有必要的时候,不仅可以免了他的官职,也可收押收监,听候审问。” 华砚笑着应承了毓秀的话,又忙不迭地帮她夹菜,“皇上这几日消瘦了许多。” 毓秀一愣,看向华砚时瞧见华砚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想到早些时候他若有心似无意落在她耳边的那一记轻吻,毓秀的脸又红了一片。 洛琦多少猜到毓秀是为什么害羞,这种情况下他坐在两人身边实在尴尬,就知情识趣地起身说一句,“臣请先行回宫。” 毓秀本想开口阻拦洛琦,但见华砚并无异议,她便也没有开口。 洛琦对毓秀行一礼,笑着退出门。等内殿中只剩毓秀与华砚,两人之间就没了顾及,坐的越发靠近了。 华砚目光炯炯地望着毓秀,毓秀被看的不好意思,就低着头帮华砚夹菜,“你这一趟出门,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 华砚点头笑道,“从前都是你我同行,这一次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前路如何。” 忆起往事,毓秀也感慨万千,“从前几次你都要顾及我,这一次少了我这个累赘,你反倒能放开手脚做事。” 华砚放下手里的筷子,伸手握住毓秀的左手,“从我到你身边的那一天起,你我就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离开你之后,兴许我连做事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的不安,毓秀也都了然。华砚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若他真去了林州,她的心恐怕要悬到他回来的那一日。 毓秀放下碗筷,面对面与华砚四手交握,“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离开我,可我身边的人,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可以信任谁了。” 华砚捏住毓秀的手腕,用力一拉,就把她从椅子上扯起来扯到他怀里。 毓秀被拉的措手不及,整个人跌到华砚腿上的时候,人也有点发懵,“惜墨怎么突然……?” 华砚从前不是没有抱过她,可抱她的时候硬搂她坐到他腿上,却从来都没有过。 这个姿势的暗示性太强,也带有太强烈的暧昧亲近的意味,华砚从前一直会刻意避免。 今早他亲她的时候,她就觉出了她的反常。华砚做事从来都不会没有来由,越是如此,毓秀才越觉得心惊胆战。 就要离开他的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她已经意识不到两个人此刻相处的违和,催使她用近乎柔顺的方式伸出手臂回抱了他。 “毓秀,差事办砸了,你准我回来吗?” “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其次是差事,不管差事办得如何,只要你尽早回到我身边就好了。” “你还要我带着尚方宝剑吗?” “自然是要带的,除了御史的官职,我再赐你一重钦差的身份,必要之前,你可先不必暴露身份,真到了不得不行使权力的关头,你再使出杀手锏。” 华砚手扶着毓秀的胳膊,若有似无第抚摸,“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事到临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你我相识十几年,从没有一天像今天,我想全心全意把你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实在太过危险,毓秀心里知道她从前和华砚关系保持稳态,是因为华砚的无作为。若有一日,华砚明言对她表述心愿欲求,她根本就狠不下心拒绝他。 献帝看的清楚,华砚心里知道天下间毓秀最不能拒绝的人是他,他却从来都不曾动过利用她弱点的私心。他既然一早就选择做臣子,做君子,就打定了主意不会走回头路了。 侍从在外守了半个时辰,算准了时间才来敲门,毓秀与华砚禁不住一齐笑出声来,这才默默分开来。 等宫人进殿撤走了碗碟残局,华砚也行礼告退。毓秀一路将他送出勤政殿,回殿之后就叫人传旨给姜壖,责令宰相府草拟圣旨,委任华砚为林州监察御史,赐钦差身份,掌尚方宝剑,择日往林州查案。 侍从带来的回话是说姜壖知道了,毓秀在勤政殿批了半日奏章,到了晚膳时分,正犹豫着要哪里用膳,姜郁就派人请她到永乐宫。 算起来她也有几日没到永乐宫留宿了,于公于私,做做样子也好,她都不想给人造成冷落姜郁的错觉。 毓秀一边叫人到永禄宫传旨,叫陶菁不必等她了,且自行用膳,一边吩咐摆驾去永乐宫。 晌午时,姜郁离开勤政殿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怒气,如今再见,他面上却只有盈盈笑意。 毓秀乐得一团和气,御膳上桌之后,姜郁又特别叫宫人安排了美酒,三杯对饮之后,毓秀推说不胜酒力,本不想再喝下去,姜郁却执意再劝,“臣今日莫名有了几分酒幸,皇上可愿陪我醉一场。” 毓秀见姜郁眼中似有迷离之态,行为举止与平日的恭谨大相径庭,就皱眉问一句,“朕来之前,伯良是不是就喝过酒了?” 姜郁言笑晏晏,“臣晌午从勤政殿回来的时候,觉得胸口憋闷,就叫侍从取了西疆供奉的葡萄酒,喝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痛饮之后却头痛欲裂,身软如泥,昏昏大梦一觉睡到傍晚。” 毓秀摇头道,“葡萄酒本来就是发作后力,伯良太不小心了。既然你晌午已醉了一场,为何才刚见面的时候,我并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酒气?” 姜郁讪笑道,“臣醒来之后自觉失态,便匆匆吩咐人预备热水澡,洗漱整理之后再叫人到勤政殿请皇上来用膳。” 毓秀哭笑不得,“既然你今日已醉了一场,为何又要拉着我再醉。” 姜郁被问的面色赧然,挥手将寝殿中服侍的宫人都屏退,“正是因为臣晌午的时候醉了一场,明白喝醉的好处,才有心让皇上也一同领受。” 毓秀听出姜郁的话中别有深意,她本想装糊涂糊弄过去,想了一想,却改变了主意,只顺着他的话说一句,“伯倒且说说看,喝这酒醉了有什么妙处?” 姜郁一双蓝眸像盈水一般,起身走到毓秀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喝醉了,原本纷繁复杂看不清楚的事都变得清清楚楚,原本错综混乱,让人摸不清楚头脑的关系也变得简简单单。喝醉了,想到的最不敢想的那个人,叫的是最不敢叫的那个名字,满眼看到的都是她的影子。喝醉了,就会把理智抛到一边,只听从自己的心,做最想做的事。” 这一番动情表白,只差加一个对象在里面。 终其一生,姜郁都没办法摆脱清冷的气质,即便是他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也掩藏不住蓝眸瞳底的睿智清明。 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而活,绝不会为一个人一段情堵尽所有,几近癫狂。 姜郁见毓秀目光飘远,若有所思,就笑着将斟满的一杯酒递到她面前,“皇上想不想试一试?” 毓秀摇头笑道,“若你我是风流文人,整日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倒也醉的,只是以你我的身份,国宴家宴都要收敛,更勿论这一顿小膳。醉一醉倒容易,明日我上朝时岂不是要当众出丑。” 姜郁收敛笑意,单腿跪到毓秀身前,“臣的本意不是想灌醉皇上,更不想皇上出丑,我只想看清你的心,看清你心里饿那个人。” 毓秀从姜郁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笑着将空酒杯放回桌上,“伯良抬举我了,我没有你那样的七窍玲珑心,也从不曾像你一样纠结于要不要听从自己的心。我做人一贯随心所欲,喜欢一个人隐藏不住,也伪装不来,否则当年也不会冒失失地跳下锦鲤池,落下一生的话柄。” 这么模棱两可的一番话,除了安抚他,也变相地躲避了他的试探。 姜郁听罢毓秀的话,摇头苦笑了半晌,顾自站起身回到座位上坐了。 之后的半程,他非但没有再劝她同醉,甚至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毓秀明显第感觉到气氛的尴尬,却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了晚膳。 姜郁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膳之后,两人用茶对弈时,他也一直扶着额头,没多说一句话。 到了就寝时分,侍从悄悄询问毓秀是否留宿永乐宫,毓秀笑着看了姜郁半晌,姜郁却一直躲闪目光。 毓秀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婚初时两人无限难堪的相处时光,可越是如此,她却越觉得安全。 “今晚朕在永乐宫留宿,你们伺候洗漱吧。” 她甚至没有问过姜郁,就自己做了决定。 姜郁对毓秀的决定并无异议,她表现出来的态度更多的是漠不关心。 二人洗漱毕,各自上床躺下。 毓秀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也不算姜郁是否回应,就翻身向里准备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身后多了一个火热的温度,贴上来的身子烫的像炉中的火炭。 姜郁伏在毓秀耳边私语时,每一句话都夹带着浓郁的酒气,他落在她后颈上的吻,炙烈又让人心伤。 毓秀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温柔之外,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怨怼之气。 “你我之间,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无奈与错过,即便我对你袒露真心,你也认定我是假意。要是你愿陪我醉这一场,我不介意陪你醉这一生。” 226|3.27独发 姜郁醉了这一场酒, 半夜又着了凉, 隔日就大病了一场。 毓秀免了姜郁在勤政殿的差事,吩咐他在永乐宫安心休养, 之后的几日她虽不曾再留宿,却日日过去陪他用晚膳。 姜郁卧病的第二天,毓秀就下了两道旨意,一令陶菁到勤政殿伺候笔墨,一命华砚为林州监察御史, 择日上任。 礼部选了几日, 华砚就整装离京,前往林州。 他出宫的时候, 毓秀特意没有前去送别,即便如此,她那一早也一直心神不宁。 下了早朝,等在勤政殿的不止陶菁, 还有凌音。 毓秀将陶菁遣到偏殿, 与凌音在内殿用了午膳。御膳上桌之后,她便屏退了服侍的宫人, 轻声问一句, “可是惜墨有什么话要悦声同我说?” 凌音从怀中取出华砚的玉佩, 对毓秀笑道, “惜墨只叫我把这个交给皇上, 别的并没有说什么。” 自从献帝将玉佩赐给华砚, 这块玉就从未离过他身。毓秀盯着玉佩看了半晌, 心里好一番忐忑。 凌音不明所以,就笑着向毓秀问道,“臣不解惜墨将玉佩交给皇上有什么深意,请皇上解惑。” 毓秀笑道,“并没有什么深意,他将玉佩交给我保管,是要我安心的意思,只待来日他办成了差事回京,再叫我物归原主。” 凌音调笑道,“惜墨此举是想叫皇上睹物思人?” 毓秀摇摇头,又点头,讪笑道,“就算他本意不是如此,我恐怕也要悬一阵子的心了。” 凌音见毓秀神情落寞,猜她是真的为华砚忧心,就不再调侃,只默默为毓秀夹菜。 毓秀也为凌音夹了一筷菜,夹完了才想到,这原本是华砚爱吃的菜品,“悦声派去保护惜墨的人,是否都是修罗堂顶尖的高手?” 凌音正色道,“皇上放心,这一次前往林州的修罗使,是除我以外的所有高手,以他们的本事,必定能回护惜墨的安全。” 毓秀皱着的眉头微微纾解,一边叹笑道,“朕知道悦声这一次也想同惜墨一同去林州,只是你若也离京的话,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中途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会暴露你修罗堂主的身份。” 凌音笑道,“皇上的担忧,臣都明白。何况臣还要寸步不离地留在皇上身边保护你。孰轻孰重,臣自然分得清楚。” 毓秀叹道,“我何尝不想跟在惜墨身边,也只有你在他身边,我才能放下心来。” 凌音见毓秀面色不如往常,忧心忡忡非一时能解,他莫名也有点心乱,却还要故作镇定,“惜墨是何等谨慎善察,遇事必能逢凶化吉,妥善处置,请皇上安心。” 毓秀点头道,“大约是我从前从未同惜墨分离过,不能适应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默默用了午膳,毓秀亲自送凌音出门。 凌音才下阶,毓秀就远远看见灵犀带着云泉等人,浩浩荡荡地往勤政殿来。 凌音对毓秀一声轻笑,特别绕了路避开灵犀。 毓秀干脆也不进门,在殿前等灵犀走到近前。 灵犀躬身对毓秀行礼,上阶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扶住毓秀的手,“皇姐可用了午膳?” 毓秀也分不清灵犀是真心想亲近她,还是故作姿态,她便回握住灵犀的手,轻声笑道,“皇妹这一趟进宫,是为了礼部的事,还是私事?” 灵犀回头看了一眼云泉等人,并没有马上答话,等二人进了内殿双双坐了,她才屏退众人对毓秀道,“我来见皇姐,自然是为了礼部的事。自从大理寺门前出了告御状的事,崔公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这些日子的辛苦,皇上都知道吧。” 毓秀自然知道。 可她难得见灵犀为了别人的事奔波,她想了解她心中的想法,就故意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皇妹说来听听。” 灵犀一皱眉头,“崔公官居一部尚书,不惧明案,但惧人言。林州那贱民要死要活地告了一状,朝中流言四起,不明真相的都以为崔公真的以权谋私,提帮包庇亲信,不管是否有证据,不管证据是否确凿,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崔公都要背着黑锅被人议论指点,皇上如何不解。” 毓秀摇头笑道,“我并非不解,只是这事急也急不来。事到如今皇妹还看不清,这事远远没有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这一局棋,以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子,牵扯了礼部户部,借一件民案,把矛头指向了初元令。” 灵犀冷笑道,“皇姐休怪我多言,时至今日,我也不懂你当初选择外籍入籍做初元令。” 毓秀笑道,“若皇妹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以什么做初元令?” 灵犀思索半晌,轻哼一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选让外籍士子入籍。母上在位的时候,那些外籍士子就大闹过一场,母上不准自有她不准的道理,皇姐又何必执意违逆母上的意思行事。” 毓秀摇头道,“母上当初之所以没有马上应允那些外籍士子的请求,是有母上的苦衷,她心里未必不曾对那些士子动了恻隐之心。这其中的内情,你我都不知晓,我之所以会选这个做初元令,也是为了让我西琳开科取士更加公平公正。那些外籍士子纵使再有才华,进位也只能止步于举人,这些人一旦做了一人官员,明知晋升难上加难,必定在任期能占就占。初元令只是第一步,从生员开始,我要一步一步肃清西琳的吏治,彻底改变外籍不得会试,胥吏不得为官的规矩。” 灵犀两眼茫然,“胥吏者,都是一些蝼蚁一样的人,皇姐何苦把心思花在他们身上。你下了初元令已经得罪了西琳籍的士子,那些人心中存了嫌隙,来日就算做了官,做的也不是皇姐的官。” 毓秀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灵犀半晌,轻声笑道,“皇妹能想到这个地步,比从前已有进益了。崔大人的事,我已派惜墨去林州查清前因后果,来日三堂会审的时候,必定会还崔公一个清白。让我惊异的是皇妹你肯为崔公奔波,看来你在礼部供职这些日子,同崔公学了不少道理。” 灵犀面上闪过一丝赧色,攥拳说一句,“我这一趟进宫来,不止是为了崔公的事,也有一件事不得不禀报你知道。” “什么事?” “左都御史在朝上欲弹劾崔公那日,姜壖秘密派人接了西疆的阿依郡主,连夜去了相府。” 灵犀说的事,毓秀自然一早就知道了。修罗堂当日就打探到了消息,凌音禀报的时候,毓秀认定姜壖只是欲盖弥彰。 西疆与巫斯的郡主,除去即将嫁往南瑜的古丽,还有三个是姜舒两家拉拢的对象。姜壖接阿依郡主进府虽是秘密行事,却未必代表他选定的皇位继承人就是阿依,毕竟姜壖深谙虚虚实实之道,为隐藏真正的意图用的一招障眼法。 这些话,她自然都不会同灵犀说。 “皇妹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消息是否无误?” 灵犀犹豫了一下,直言道,“欧阳苏离开容京之前,将几个心腹暗堂使留给了我。” 果然如此。 南瑜暗堂的高手,查起事情来同修罗堂不相上下,灵犀有了这些人从旁助力,于她来说是福是祸,还是未知之数。 “皇妹是担心姜壖与阿依郡主见面,是暗地里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灵犀讪笑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皇姐的,姜舒两家原本都把宝压在我身上,经过帝陵里的事,他们都决定改换扶植的对象。” 话说的倒直白,毓秀也不废话,“皇妹所谓的扶持,是说若有一日我死了,姜舒两家会拥你上位?” 灵犀两颊绯红,“皇姐如此说,叫我如何自处。” “你我姐妹,不必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皇妹今日进宫来见我,是自觉储君之位不保,才找我想个对策?” 灵犀面露难堪之色,半晌才答话道,“所谓皇储之说,于我来说也是虚无缥缈。没有皇姐的明旨,我只是皇位的第一顺位人罢了。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实在难以服众。来日姜舒两家真的下定决心扶植阿依等人,我一无实权,二无兵马,恐怕也夺不得皇位。” 毓秀看着灵犀,冷笑道,“皇妹所说的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死。” 灵犀蓦然听到一个“死”字,禁不住就是一愣,吞吐道,“皇姐……怎么这么说?” 毓秀呵呵笑道,“若是我活的好好的,江山坐的稳固,你们又何至于为皇储的名分争来夺去。” 凌音自知失言,一张脸红的像烙铁一般,“说是我口无遮掩,不懂规矩,皇姐不要放在心上。” 毓秀摇头轻叹,“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我不是刻意要为难你,如今的朝局本就如此,我从坐上皇位的那一日起,就知道我手里攥着的所谓皇权危如累卵。” 227|3.28独发 从蜀州出京, 途径黔州, 一路山路崎岖,华砚等人花了近一月才走到林州境内。 一行人离京之前, 毓秀特别吩咐华砚这一趟出来要多听多看,留心民生,所以他到达林州之后,没有一早透露身份,也没有去布政司同巡抚贺枚会面, 只找了一间中上的客栈落脚。 贺枚被毓秀从礼部调至林州巡抚一职, 上任不足一年,他为人十分谨慎低调, 在为政上并无大刀阔斧的改革,百姓对其风评便也无喜无悲。 华砚走访了几日,得到的反馈寥寥,跟随他一路行来的心腹华千忍不住诟病贺枚的无所作为, “听说贺大人在做巡抚之前一直是做京官, 因脾气秉性与人不合,得罪了崔尚书, 闹得上下不睦, 才被皇上调到林州任上。如今看来, 他不止做人不够圆滑, 在外为官也无所建树, 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却连一把火也没烧起来, 只求明哲保身,看来不过是个平庸之辈。” 华砚笑道,“贺大人在京官至一部侍郎,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皇上既然肯以一州托付,就是信任他上任之后会有所作为。一官一任巡抚,与在京处处掣肘不同,权夺都在他一人身上。以往外官做到巡抚的,不官商勾结,鱼肉百姓已是不易,贺大人初来乍到,还要花时间熟悉林州的大小事物,贸然行政策,求功绩,只会揠苗助长,得不偿失。更何况朝廷的政令不下,他也无改革的契机,就算他看到一州行政的弊病,也只能默默放在心里罢了。” 他说的话,华千并不能全然明白,华砚也不再解释,“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往乐平县。” 华千这一边才应声,客栈的小二就来敲门,通报有贵客求见。 华砚猜到来人是谁,就亲自迎出门。 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果然也不是仆役,而是一身素服的贺枚。 彼此一照面,华砚与贺枚禁不住都是一笑。 贺枚叫跟来服侍的小厮等在外面,华砚也屏退华千,请贺枚进房。 贺枚款款踱步进门,门一关,二人对面行了揖礼,礼毕,贺枚便甩了衣衫下摆,跪地行伏礼。 华砚吓了一跳,忙躬身去扶贺枚,“贺大人何以行如此大礼,若你是为了我在宫中的虚名,那是大大的不必。” 他话一说完,贺枚就直起身子笑道,“华大人误会了,我跪的并不是你,而是你带来的尚方宝剑,你这一趟来林州,身份不只是监察御史,更是皇上的钦差,钦差降临,如皇上亲临,请华大人代皇上受我这一拜。” 华砚这才笑着点点头,坦然受了贺枚叩拜,“原来贺大人跪的是皇上,华砚斗胆替皇上领受了。” 贺枚叩拜毕,华砚亲自扶他起身,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分宾主落座,彼此相让着饮了一杯茶。 华砚笑着问道,“我此行来林州,身份虽是皇上下旨御赐,却无人知晓我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贺大人却是从何知晓?” 贺枚被问的一愣,半晌才对着华砚尴尬一笑。 华砚立解其意,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一杯茶饮尽,贺枚对华砚问道,“皇上此番派华大人前来,想必是为了林州的那个士子上京告御状的事,大人预备怎么查乐平县令,是否要我叫他来宁城问话?” 华砚笑道,“案子闹到京城,贺大人必然已经一早就知晓了前因后果,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贺枚一脸凝重,“因我与崔大人的关系,我实在不便过多插手。案子本身没什么稀奇,明眼人不花什么力气就看得出是有人故意针对崔大人。” 华砚一皱眉头,“贺大人可曾见过乐平知县,他人品如何,是否真的如那告状的士子所说,是个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赃官?” 贺枚摇头道,“林州百县,乐平县的政绩历年来都名列前茅。林州的监察御史原有十人,之前前往乐平县的那位御史大人向皇上奏表弹劾之前,也曾与我见过面。想来,他是为了套我的话,才特地来见了我一面。都察院直属皇上统辖,我怎好多言,只劝他三思而行,不要偏听一面之词,万万要查清楚事情真相再做定论。其实那个时候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弹劾崔勤,我说的话实在已经十分偏颇了。” “大人实说你之前有心偏帮那个乐平知县?” “说偏帮也称不上,他既然能把一县的政绩做的有声有色,就算不是一个清官,也是一个能官,自然有他的可取之处。” “贺大人见过崔勤本人?” “见过是见过,也说过几句话,却不曾深交,他是举人出身做的知县,学问虽好,诗情雅兴却更高,据说年轻时也是一个才子,加上少年姻缘,一贯恩爱,丧妻后却不曾续弦,只在平日里好结交个把红颜知己,在风月上并非无瑕,至于是否曾强逼人妇,外界的传言不一,还要靠华大人亲自前往乐平县一问究竟。” 华砚笑着点头,“时候不早,大人出来也有些时辰,未免惹人耳目,还是请早些回府。” 这一句虽是逐客令,贺枚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华大人此一去要多多保重,自来林州之后,我在府中养了几只信鸽,大人不妨带一只上路,来日若有什么要紧,就叫信鸽传信给我,恐怕要比加急文书还跑得快些。” 华砚感念贺枚的好意,笑着应承下来,连声道谢。 贺枚去后,华千回到房中,一边逗弄笼子里的两只白鸽,一边对华砚笑道,“贺大人可是怕殿下回京之后对他的施政颇有微词,在皇上面前解说他的不是,才未雨绸缪,私下见大人求情?” 华砚摇头嗤笑,也不答话,只吩咐他快些收拾,准备明日上路。 华千出门之后,华砚就和衣上床,当晚翻来覆去,辗转无眠。 这一路出门,他并无水土不服,因他是武家出身,连日奔波也并无疲态。之前那些天,他都睡得与在京中无异,只有今晚心神不宁,莫名忧思。 要说有烦恼,他脑子也一片纷乱,想静下心来想正事,却越发的烦躁不安。 折腾半宿,华砚干脆起身,坐在桌前给毓秀写密折,提笔无下处,犹豫半晌,干脆只写这一路上的见闻,报一个平安。 自幼年起被指派给毓秀做伴读,他就从未同她分别过一月之久。未受贺枚大礼之前,他都刻意不去想毓秀,今晚与贺枚见面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人独处之时,他心里眼里都是毓秀的影子,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好不酸楚。 洋洋洒洒写了一个时辰,华砚总算生出一些困意,便将奏折锁到密匣中,复回床上去睡。 一早华千来叫早,华砚还在房中熟睡,华千见桌上摆着密封的奏折,猜到华砚昨晚熬了夜,便吩咐店家准备饭菜,等了半个时辰才叫他起身。 一行人用了饭,启程往乐平县,即便快马加鞭,一白日的时间也赶不及,入夜之后便就近在市镇落脚,洗漱停当,准备歇息。 华砚这一边才躺安稳,就听到窗边轻轻三声叩响。 这是修罗堂与他一早定下的暗号。 华砚一行在明,修罗堂跟随在暗,两边约定,除非不得已,不必见面。 如今他们找上门,自然是有了要紧的事要同他商量。 华砚披衣下床,亲自走到窗前开窗。 一身黑衣的修罗使跳窗进房,单膝跪地对华砚行礼,“打扰殿下安寝,是属下的过错,还请殿下原谅。” 凌音派来贴身保护华砚的是修罗堂的第二大高手元安。 华砚挥手做一个平身的手势,“你来见我,自然是有事同我商量,速速说吧正事吧。“ 元安拱手对华砚道,“属下暗中随行大人这些天,发觉似乎还有一队人马暗中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暗中跟随我们至今。” 华砚想的是,怪不得他昨日心神不宁,原来是对危机早有预感。 “你的消息可确实?又或是捕风捉影的一个猜测?” 元安拜道,“属下等查探了这些天,确认有高手暗中跟随我们,至于他是敌是友,目的如何,还不能确定。” “他们一行有多少人查清楚了吗?” “这一点属下还没有查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并非单枪匹马行事,且个个身手不凡。” 华砚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依你看来,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元安想了想,斟酌回话,“是否是皇上另派了一群人,在暗中保护大人。” 华砚轻轻摇头,一边皱起眉头,元安猜的这一种情况显然是最安全的情况,可能性却极小,且不说毓秀除了修罗堂之外无人可派,就算她真的另派了人手,也不会不知会他就作为。 与之相比,更有可能的是,那一队暗中监视他的人,是毓秀的政敌派来的。就他知道的来说,灵犀公主手里有一队暗卫,姜舒两家也一定有可以指派做秘事的高手。至于这一次跟来的是谁的人,恐怕还要再试探才能得知。 想到这,华砚便对元安笑道,“除了这件事,你还有没有其他事要同我说?” 元安摇头答一句,“没有了。”说完之后,他却又犹豫着加了一句,“其实还有一件事,修罗堂在查验探子身份的时候,似乎也暴露了行踪,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在暗中保护大人。” 华砚点头笑道,“不碍事,就算你们不暴露,他们也一定猜到皇上会指派人在暗中保护我的安全。“ 修罗堂隐秘行事这么多年,姜舒两家不可能没知觉,就算他们不知修罗使的名号,也一定早就知道这群暗卫的存在。 元安见华砚凝眉思索,不敢打扰他思绪,就笑着不说话,只低头站在一边。 华砚去贴身的包袱里取了昨日写的密折,对元安道,“这一封是我给皇上写的折子,等我修改一些,便交给你,你派妥帖的人送回京去。” 他一边说,一边拆了密折匣子,在末尾加了一段,写完之后,又从头到尾读了昨日写的种种,不禁叹一口气,眼一花,手一抖,竟在末尾加了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写完那个极字,华砚才意识到在奏折上写这种诗句并不恰当,便小心拿笔划掉了,吹干字迹,小心把奏折放回密匣,落锁之后又加了一重棉布包裹。 元安接过密匣,放到怀里,跳窗而去。 华砚走去关窗的时候看到窗外的圆月,苦笑一声,自回床上睡了。 一行人又赶了两日路,第三日便到了乐平县境内。 华砚照旧吩咐绕开县府衙门,找一间客栈落脚。 之后的两三日,他便带人在县城里走访商铺茶楼。 乐平县本就是个小县城,街道小巷干干净净,商贸并不繁盛,只在每月赶集的时候,田庄上的人便会上城。 恰巧华砚等人到乐平县的第三日就是市集,市集上热闹非凡,似民生无忧,买卖中讨价还价,民风也算纯良。 华砚带了两个随从,在集市上游逛,将近晌午十分,华千才要提议去用饭,就有两个人挤上前,冲散了三人。 华千被推了一把,又觉到有人在他腰间摸索,两边人错开之后,他一摸腰际,装零钱的荷包哪里还有踪影。 华千慌忙扯住那两人,一边高声呼唤华砚。 华砚从头到尾冷眼旁观,把事情的经过看在眼里,却并未插手,只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华千与另一名随从死抓两人,直嚷嚷着钱包被盗,要拉那两个贼去见官。 那两人似乎是农户出身,身上有些力气,一听说要见官,慌忙挣脱,才要挤开人群落跑,就被华砚轻功拦截。 华砚本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听到华千说到见官时才动了心思,决定顺水推舟,摸一摸崔勤的虚实。 几个人扭到县衙,华千从两个贼手里搜出荷包,一边击鼓喊冤。 值班的衙役听到鼓声迎出门,将一群人带到公堂。 晌午时间告状,得不得县令召见全凭运气,让华砚惊异的是,崔勤竟在短短时间就坐上了公堂。 华砚初见崔勤其人,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这人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却丝毫没有中年为官的臃肿油腻之态,一脸的精明干练。 相由心生,如此云淡的相貌,实在不像□□□□的恶霸。 可华砚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有些人相貌周正,气质非凡,待人接物圆滑融通,可这些都是为见人贴上的面皮,本性如何,也要相处之后才慢慢显了原形。 崔勤细细打量堂下五人,一眼就辨识出华砚并非池中物。 惊堂木下,衙役们要压众人跪在堂上,却被崔勤出声阻止,一双眼直直盯着华砚,“公子头戴儒巾,想来也是考过功名的,你不必跪了。” 华千被推跪在堂下,只抬头对崔知县冷笑,心想这人不曾仗势逼迫华砚,还算有些眼力。 华砚也多少松了一口气,若崔勤不问青红皂白执意叫他下跪,他岂不是要一早就暴露了钦差的身份。 崔勤安抚华砚,便再不看他一眼,再敲一声惊堂木,开口问案。 华千与两个贼各自诉说了案情,华千据实禀报,两个贼却一口咬定荷包原本就是他们的,几个外地人见钱眼开,平白扯住他们要图谋钱财。 崔勤听罢,抬手叫衙役将证物荷包呈送到他面前。 见过荷包之后,崔勤就变了脸色,看向华砚的目光也变的十分复杂。 华砚眼看着崔勤变了脸色,就猜到他开始怀疑他的身份。可即便崔勤忌讳他,申案时的态度却依旧不卑不亢,“大胆毛贼,你们是哪里人士,在乐平县行窃多少时日,若不诚实招来,休怪我大刑伺候。” 两个贼忽被呵斥,吓得屁滚尿流第叫冤枉,自称临县来赶集的,连声叫老爷饶命。 崔勤的幕宾看到荷包的时候也马上就清楚了事情的原位,便在一旁悄声提醒崔勤,“大人不如直言,让这两个毛贼死个明白。” 崔勤点了点头,对下首两贼呵斥道,“若你们挑本地人下手,扭到公堂上来自有一番纠缠,可你们今番偷的这个钱包,用料做工都不是出自本地,而是上等的蜀绣蜀锦。与你们争执的这几位,穿着打扮虽低调,细看却也看得出并非本地人士。这荷包的归属,一目了然。” 华千跪在地上听着,在心里说一句,“这个官还算脑子明白。” 崔勤一边叫华千两人起身,一边又细细审问那两个贼,不等用刑,两个人就稀里糊涂地招了。 崔勤便干脆利索地断道,“念你二人不是惯犯,从轻发落,各打二十大板,留存案底,移交原籍,如有再犯,定不轻饶。” 衙役们大概揣测了崔勤的意思,行刑打人的时候十分收敛,不曾下重手。两个小贼被打的鬼哭狼嚎,刑罢却也还能行走。 一桩案了,崔勤将文书交给书吏,将华砚三人请到内堂。 华砚面上不动声色,只默默跟随,到内堂之后,他便叫华千二人在门外等候,自己只身一人同崔勤进房。 仆役将门一关,崔勤就跪地对华砚行大礼,“见钦差如见吾皇亲临,遥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砚挥手对崔勤做出一个平身的手势,“崔大人果然知道我的身份。” 崔勤起身对华砚行了个拜礼,“殿下代任林州监察御史的旨意,属下一早就收到了,才在堂上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属下就看出殿下器宇不凡,却迟迟不敢确认,直到我看到殿下家人的荷包。” 华砚笑道,“崔大人头脑清楚,实在难得。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你我不必多礼,一同入座吧。” 崔勤哪里肯与华砚一同入座,一边躬身请华砚上座,一边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殿下这一趟来林州,可是为下官的事?” 华砚慢饮一口茶,轻笑道,“崔大人也知道你的事闹得有严重?” 崔勤听华砚话中有谴责之意,忙跪地叩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必殿下也有耳闻,从头到尾,属下都十分的冤枉。若那个贱民在林州告状,刑部立案也好,布政司上官们派人来问话审我也好,下官还有的辩解,谁是谁非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只是那贱民一闹就闹到了京城,越过层层司法,直走到大理寺门前去告状,皇上远在京中,自然只听得到他的伸冤,看到他背上被钉板刺破的血,却听不到下官的委屈。” 华砚闻言,轻轻吹了吹茶杯,不叫崔勤起身,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轻声叹道,“皇上派我来林州,就是要听一听崔大人的委屈。在我之前是否也有一位监察御史来乐平县查你的事?” 崔勤摇头道,“之前的御史大人即便真的来过乐平县,下官也从未曾见过他面。不知他见过谁,问过谁的话,只是他从不曾问过我的话。不久之后听闻他在朝上借乐平县的事弹劾崔尚书,下官心中十分惊异,原本是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却从无人立下案卷,也未问过我这个当事人,下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来想去,不得不要怀疑,是否是有心人得知了小官与尚书大人的关系,借机陷害尚书大人。” 华砚暗道,才想他头脑清楚,果然头脑清楚。 “既然你急着要申辩,就将事情如何原原本本地对我说来,一个细节也不要遗漏。” 崔勤叩首应了一声是,对华砚诉道,“那上京告御状的贱民名叫刘岩,是乐平县的一个士子,下官原是他的父母官,一切的起因是他为了来年考进士而申请入籍。” 228|3.29独发 华砚想问的也是这个, “当初皇上颁初元令, 就是为了给有才有学,有功名有前途的外籍士子开一道门, 不管是户部的大小官员,还是各州的官员,都要尽量领会皇上的意思。那士子已经考中了茂才,你却偏偏将他定为贱民,断了他的来路, 这与皇上下初元令的初衷并不相符, 除了案子本身,这才是最让皇上诟病且耿耿于怀的。” 崔勤头撞在地上, 实实对华砚磕了一下,“大人明鉴,下官办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曾逾矩偏私, 刘岩的双亲在来西琳之前, 并非良人,而是出身风尘的贱民。即便依从前流民三代可入籍的律, 也要查明祖上身份, 拟定民籍。皇上虽颁下初元令, 提早了流民可入籍的时限, 下官等却也要按律行事。” 华砚一皱眉头, 半晌才点头道,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初皇上下初元令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到外籍士子的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难处,下面实行政令的也有你们的苦衷。当初皇上自所以会选择准流民入籍为初元令,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就怕你们这些人泰国纠结于教条,不懂得权宜,也不懂得网开一面。” 崔勤道,“下官等权夺有限,不敢不依律办事,若是任凭自己的心意对这些人网开一面,更要被有心人抓住了错处,恐怕要诬告下官贪赃枉法。” 华砚点头道,“话是不假,这一次的事,他们闹得有刻意之嫌,若你真的为那士子网开一面,不落他的贱籍,恐怕也会落人口实。” 崔勤忙应和道,“正是这话,上官者,有权夺,下官者,只有照章办事。” 华砚笑道,“崔大人起来说话吧。” 崔勤哪里敢起,“多谢大人,下官还是暂且跪着。” “之后如何,你细细说来。” 崔勤道,“下官不敢欺瞒大人。刘岩递送入籍的请示之前,下官曾见过他与她的爱妾一面。” 华砚想起当日他召见刘岩,刘岩对他诉说的冤情的时候,也曾口口声称他带爱妾去观音庙求子,偶遇崔勤,崔勤觊觎其爱妾的美色,从此以后便纠缠不休,也因此对刘家百般迫害。 刘岩见华砚面有异色,心中越发忐忑不安,“自贱内归去之后,下官每年都要在她生辰的时候去本县的观音庙请法师做法,为她超度祈福。下官有幸在乐平县得了连任,四载有余,年初都会去一趟观音庙,这在本县无人不知。今年下官照例去观音庙为亡妻做法,刘岩带着她的爱妾来庙中求子,不知他是为前程,还是为什么,竟带那妇人主动走来与我攀谈。中途不乏夸耀赞叹,吹牛拍马之词,我敬他是个读书人,对其礼遇有加,至于那妇人,我本多一眼都不曾看。谁知寥寥见过这一面,竟酿出了祸端。” 华砚皱眉道,“崔大人所谓的祸端,就是之后你秉公将其归为贱民,他百般不服的事? 刘岩忙道,“要说之后的事,也十分离奇,下官在观音庙见过那一对夫妻不出三日,刘家就派人送了一张拜帖,说是在广源楼设宴,请我前去。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本该对本县的儒生士子多加照拂,下官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本以为只是一顿午饭,并无大碍,谁知等在其中的并不是刘岩,而是他的爱妾。” 华砚心中疑惑,当初他审问刘岩的时候,刘岩一口咬定是崔勤主动下的拜帖,不请他,却单请她的夫人去赴宴。刘岩觉得崔勤欺人太甚,却碍于他一县之长的身份不敢开罪他,再加上其爱妾从旁规劝,就硬着头皮准她独自去吃了这一餐。谁知席间崔勤多番言语挑逗,酒到酣时,动手动脚,百般调戏。其妾不堪其辱,好不容易才摆脱。 如今崔勤一口咬定是刘家下的拜帖主动请的他,那这两人之中该是有人在撒谎。 “你去广源楼赴宴之后如何?” “下官见到那妇人只身赴宴,心中十分惊异,孤男寡女,下官又是官,就是为了避嫌,免人口舌,不敢与她独自相处,转身便要走。谁知那妇人扯手将我拦住,慌说她相公正在赶来的路上,请我先入席等待。” 华砚听到此处,免不了对崔勤察言观色,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谈吐畅快,并无言辞闪烁,故作虚妄之态,除非他是一个撒谎的高手,否则他说的话有九成是真话。 怪就怪在他当初审问刘岩的时候,刘岩也是满腔委屈,慷慨陈词,言谈举止之间也并无瑟缩猥琐之姿,看上去也不像是说假话。 两边说的都像是真话,可陈述的情形却大相径庭,中间到底遗漏了什么才造成这种结果。 “之后又如何?” “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与那妇人拉扯,只得暂且入席。等了一刻钟,却迟迟不见刘岩的踪影,饭菜摆了一桌,那妇人三番两次走到我身边劝酒,中途不乏言语暧昧刻意挑逗,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起初下官还极力忍耐,一杯凉茶下肚,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入了一个局,就当机立断甩脱那妇人,匆匆离了广源楼。那妇人拦我不住,就冲到我前头,泪眼婆娑,步履匆匆而去。下官在她之后出门,心中暗道不好,回去同师爷一商量,都认定是上了那贱民的当了。” 华砚细细斟酌了崔勤的话,倒觉得合情合理,若那刘岩的小妾真的是个水性杨花,两面三刀的女子,也极有可能在华砚与崔勤之间左右周旋。 若说两边故事中还有什么变数,就一定是这个女子了。 “以崔大人看来,那刘岩的小妾可是个颇有心机的女子?” 华砚原以为崔勤会对那女子恨之入骨,谁知他面上竟现出一丝落寞怜悯之意,“崔勤的小妾名蕊沁,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华砚疑道,“照大人才刚所说,那女子设天仙局陷害大人,大人对她非但没有怨怼之意,反倒还存着怜悯之心。” 崔勤咬牙怒道,“所谓的天仙局,那小妾并非幕后主使,而只是刘岩的一颗棋子。刘岩一手布局,不惜派他的爱妾勾引我,就是为在入籍的时候,要我免了他贱民的身份。” “崔大人是说,刘岩胆敢以此威胁你?” “他倒还不至于拿这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要挟下官。可自此之后,他就屡屡遣那女子与我偶遇,每一次都几近勾引之能事。” 华砚冷笑道,“你是官,蕊沁是民,且又是女子,她如何纠缠你?” 崔勤面上显出三分赧色,“因下官平日好风月,外宅中也养了几个美妾,平日又爱带着人微服游玩,游湖踏山,奇在蕊沁每每得知我的行踪,纠缠不休。” 华砚听到“每每得知行踪”这一句,脊背生出一丝寒意,能时时刻刻掌握一官行踪的,不是买通了他身边的人,就是派了手段高超的暗卫。无论如何,那些人都是处心积虑要陷害。 华砚在心里断定,便出声问一句,“崔大人与那妇人见了几次面,县中才会传出你们二人屡屡私会的传言?” 崔勤一脸哀色,“说我与那妇人屡屡私会,此言不实。我与她见面那几次,周遭都有旁人。说起来,下官与蕊沁只单独见过一次面。我被刘家骚扰的不厌其烦,又实在厌恶刘岩的人品,渐渐的便连从前对他的那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了,果断依律将其归入贱籍。刘岩恼羞成怒,埋怨蕊沁,将人打的遍体鳞伤,害得她她连夜跑到县衙来击鼓。” 华砚见崔勤双手扶地,才他支撑不住,就上前扶他,“崔大人不要跪了。” 崔勤双膝酸麻,两腿发软,若不是有华砚扶着,恐怕已一个踉跄栽到地上。 华砚将人扶到一边座上,又将茶推到他面前,“崔大人慢慢说来。” 崔勤喝了一口水,平息之后才又开口,“蕊沁来告状的时候已是深夜,下官也是连夜来升堂,衙役们将人扶到堂中,我看到她的人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一身的鞭棒伤痕,身上还有水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衣服也有大片都撕破了。衙役们都是男人,我生怕这女子名节受损,就叫人拿了一件衣服给披上。” 华砚冷哼一声,“崔大人审问那妇人之后,她定是一口咬定是被她丈夫打伤的。” 崔勤点头道,“那妇人起初只是啼哭叫痛,经我百般催问,才说了实情,因我将刘岩归入贱籍,刘岩怀恨在心,又怨其妾无能,为发泄心中怒气,便在家中百般折磨羞辱她。这妇人也是趁他睡着了才从家中逃出来,连夜走到县城告状。” 华砚满心惊诧,“据我所知,刘家并不住在城中,那妇人只身一人,是怎么走到城里告状的?” 崔勤道,“下官并无半句虚言,那妇人被架到堂中的时候,一双鞋都走破了,奄奄一息,十分可怜。” 华砚自满了一杯茶,半晌没有说话,当初他审问刘岩的时候,他也提到小妾被崔勤逼迫,为保他平安不得不从之,之后在崔府中受尽□□,不堪忍受,才寻了短见。 既然两边的说法相左,两边又都不像是说谎话,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那个妇人在从中搞鬼。 华砚心中拿定了这个想法,就赶忙问崔勤一句,“之后的事,是不是大人看那妇人可怜,就将其暂且收在县衙中?” 崔勤点头道,“那妇人在堂中啼哭毕,又哀求我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了,我体量她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就破格只留下师爷一人,她跪在内堂,当着我二人的面,将她丈夫当初如何逼迫她,催她借着勾引我引诱我以权谋私的事都招认了,师爷叫她画押,她却抵死不肯。我顾念她身上有伤,又下定了决心要与其夫决裂,就好心收留了她一些日子。不出一月,她伤势好的差不错,我正想叫人到乡里提刘岩来问话,那妇人竟不知所踪,不见其人了。” 华砚皱眉道,“不是说那妇人寻了短见了吗?” 崔勤斟酌道,“下官的确听说刘岩拿着一封信声称是那妇人的遗书,书上所陈所写却尽是虚言。当中描述我如何欺辱她种种,她如何不堪忍受种种,唯有一死以证清白种种,都十分的荒谬绝伦。刘岩声称那妇人投了湖,自寻了短见。刘家花了钱雇人去打捞尸首,的确捞出一具女尸,仵作验明正身,是蕊沁无疑。” 华砚见崔勤面有愤怒之色,就顺着他的话问一句,“崔大人的意思,是那妇人并非自杀,而是有人杀人灭口?” 崔勤冷笑道,“行凶的人除刘岩不作他人想,他当初既然能为一个身份舍了自己的爱妾,自然也能为了污蔑我痛下杀手。” “蕊沁死时,刘岩可有不在场的证据?” 崔勤道,“差就差在这一点,县中出了人命,县府不能不查,单靠验尸,只验出那妇人是溺水而死,死前并无与人厮打的痕迹,的确像是自杀。她遇难的时候,刘岩人在乡里,并无作案时间,最后不得不定了自杀,命刘家认回尸首,案子不了了之。” “崔大人是否有别的想法?” “刘家家境殷实,不排除有□□的嫌疑,我虽然有这个猜测,苦于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大海捞针一般无从查起。” 华砚笑道,“崔大人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你还有什么遗漏的要补充吗?” 崔勤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脸,摇头道,“下官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因为刘岩造谣生事,县中人都认定我与那妇人不清不楚,更有甚者,居然还有黄口小儿编了绕口令打趣我。下官作为一县之主,若执意申辩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只能默默忍耐。谁知刘岩那厮还不肯罢休,竟然跑到京中滚钉板告御状,还借污蔑我的名声,挂连崔尚书。好在皇上英明,在朝上驳斥了那一位监察御史的弹劾,另派殿下前来查访,若圣上只听信他一面之词,当场定了下官的罪名,下官岂不是百口莫辩。” 华砚笑道,“陛下圣明,绝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官言也好,民言也罢,她绝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 崔勤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对华砚道,“皇上爱惜天下臣民,自然不会容许有人蒙受不白之冤。下官诉说种种,并无模棱两可,加油添醋之处,还请大人明鉴。” 华砚道,“在我来林州之前,也曾在京中召见过刘岩,听其言,观其行,他实在不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刁民。” 崔勤一听到这就变了脸色,才要开口说什么,华砚就摆手说一句,“我说这话并不是指责崔大人说谎,今日我听你一番话,虽不敢十分确定,却也有八分确定,你说的亦不是假话。你与刘岩这一场是非,都是因为蕊沁这个女人。你们对彼此抱有偏见,实际交往却是寥寥,你认定他是个为了身份牺牲自己女人的小人,他认定你是一个霸占□□,欺凌百姓的贪官。何况之后闹出人命,他若真的疼爱她的爱妾,自然咽不下这一口气,想讨回一个公道也是人之常情。” 崔勤心中百味杂陈,“大人说的,下官不是没有想过,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蕊沁从中作祟,她又怎么会死的如此凄惨。她在这一场纠结中没有得到半分好处,是万万不可能是幕后主谋的。” 华砚失声冷笑,“蕊沁赔上性命,自然不可能是幕后主谋,却极有可能是幕后主谋的一颗棋子。你与刘岩两个,只看得到眼前事,却看不到朝上事。在刘岩看来,你是害死他爱妾,迫害他成为贱民的罪魁祸首;在大人眼里,刘岩是上蹿下跳,设下美人局的刁民。你们都想不到蕊沁会周旋于你们中间,精心制作出一个个假象,让刘岩误以为是你逼迫她,又让大人误以为是她是刘岩的提线木偶。如今幕后主使的目标渐渐明了,他们既然剑指崔尚书,那这一件事从最初就有人在精心安排。” 崔勤愣了一愣,面色也凝重起来,“大人的意思,这中间一切的误解都是蕊沁挑唆,二蕊沁又是受高人指使,最后她想功成身退之时,却被人推入湖中灭口。” 华砚点头道,“若大人与刘岩说的都是二人的亲听亲见,一定是那蕊沁做了两面人。蕊沁出身风尘,自幼就看惯了人情世故,被有心人收买,助纣为虐布下这一个局,并不是没有可能。利用她之后又杀她灭口,也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 崔勤听华砚话里有话,自然是一早就怀疑幕后主使大有来头,他却不敢问所谓“他们”的身份。 华砚见崔勤默然不语,就笑着安抚他道,“事情我大概清楚了,之后自会派人一一验证崔大人与刘岩所说的话。至于查清之后如何处置,恐怕要等皇上决断。为了不引人耳目,我还依旧住我的客栈,暂时不去驿馆落脚。崔大人也不必派人来伺候,更勿要透露我的身份。” 崔勤哪敢说一个不字,恭恭敬敬应了华砚的话。二人又说了几句,他就亲自将人送出门。 为免张扬,华砚出内堂之后就请崔勤留步,匆匆带人走了,出门时见到才刚在堂上那个相貌不凡,气度翩翩的师爷,他心中便多了一分猜想。 一出了县衙大门,华千就凑到华砚耳边问一句,“崔勤将大人请进内堂,可是猜出了大人的身份?” 华砚轻轻点点头,对华千做一个不可多言的手势,一路直回客栈。 三个人都没吃午饭,华千一早就饥肠辘辘,待店家帮华砚摆上饭菜之后,他便忍不住说一句,“既然崔勤已经殿下的身份,为何连一顿饭也不肯为大人准备,他难道不知大人这一趟就是为他的事来的吗?” 华砚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华千道,“休要妄言,是我特别嘱咐崔大人不必张杨,以免暴露了我的身份,反而不利于查案。” 华千哪敢再言,服侍华砚用了饭,就关上门退出去。 华砚用了茶,又在房中踱了半晌的步,思索当初审问刘岩的种种和今日与崔勤的种种。 事情大体如何并没有特别复杂,他如今还想不清楚的是幕后指使蕊沁的主谋是谁。 姜壖显然最有嫌疑,却不排除灵犀与舒家的嫌疑。 能耐着性子,大费周章弄这么一个局出来,矛头直指礼部尚书与初元令,可谓是处心积虑,其心可诛。 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蕊沁已死,死无对证。刘岩将冤情告到毓秀面前,毓秀已明旨叫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三司会审,将事情做一个定论。就目前的证据来看,于崔勤大大的不利,真的追究起来,他为霸占□□,以权谋私的事恐怕就要落实。若是找到了证人为崔勤证言,刘岩又必定要落下诬告的罪名,即便这二人都是身困局中的被害人,最后也一定会牺牲掉一个无辜之人。 除非他找到证据证明崔勤与刘岩的误会都是蕊沁从中作梗,蕊沁又是被人买通,最后又被灭口,而非自杀。 可若是布这一个局的人是姜壖在暗中的谋士,是万万不会留下一点破绽与他的。 这个布局人,极有可能就是姜郁。 从小到大,他最不想作为对手的那个人。 华砚是毓秀的伴读,他和姜郁是一个帝师教出来的,姜郁学识如何,性情如何,人品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在华砚的眼中,若这天下间有一人能倾倒毓秀的江山,便非姜郁莫属。 229|4.14独发 用罢午膳一个时辰, 华千便进房叫起。 他原以为华砚在午睡, 却不料他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华砚扶着额头坐在桌前。 “殿下没小憩一会?” 华砚皱着眉头对华千摆摆手, “你现在去备马,我们下午就动身。” 华千一愣,“殿下想去哪?” “还能去哪,去田家庄问话。” 华千回话的吞吞吐吐,“从县城到田家庄少说有五十里路, 殿下晌午才逛了集市, 又进了衙门,不如休养一日, 明日再去田庄不迟。” 华砚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叫你取备马就去备马,我带你出来不是享福的,你要是觉得辛苦, 就回京去吧。” 华千听了这话, 哪敢再言,忙匆匆出门去吩咐, 这一边备好了马, 心里却十分委屈, 心说我明明是心疼殿下劳顿, 谁知反倒落下了一身不是。 华砚只带了三两禁军同行。华千执意要跟随, 一路快马加鞭, 到田家庄时气喘吁吁, 好不辛苦,再看华砚等人,一个个还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华砚叫人打探了刘家的庄院,叫华千去敲门。 庄丁一听是京中来的贵客,带了少爷消息的,忙匆匆禀报了刘老。 刘老亲自带了人迎出门,见了华砚等人,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叫大人。 华砚坦然领受了他的跪拜,亮出令牌印信,“我是新任林州监察御史,今日来是特别来找你们问话的。” 刘老一听说是御史驾到,忙将人迎进门来,口里想说几句寒暄,又生怕说错话惹出麻烦。 华砚跟随刘老进庄,入正堂之前叫几个禁军守在门外。 刘老将华砚送上上位,跪地叩道,“大人要问小民等的话,本不该劳动你亲临,只消一纸文书,传召小民前去就是了。” 华砚打量正堂四周,对刘老道,“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除了问话,也是想看看你家中的情形。” 刘老听了这话,一边张罗给华砚看茶,一边赔笑道,“老爷是想先问话,再看看这庄子,还是想先看看这庄子,再问话。” 华砚心中冷笑,我这一趟来的出其不意,就是要抓你个措手不及,问出几句实话,哪里要被你磨了时间。 “自然是先问话,再看庄子。” “你儿子上京告状的事,你可知道?” 刘老道,“不瞒大人,自打小儿生出上京告御状的念头,小民曾几番劝阻他不要痴心妄想。我们是蝼蚁一般的人,怎么同官争斗。因为这事,我们父子也曾起了几次争执。谁知那不肖子趁我不防备,偷偷写了状子,带了盘缠就上京了。因他是告御状,沿途关卡无人敢拦,走的极快。我本以为他人在醉花楼醉生梦死,半月之后才收到一封家书,得知他人已在上京路上了。” 华砚笑道,“这么说来,刘老本是不想刘岩上京去告状的?” 刘老连连摆手,“大人这说的哪里话,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事,小民怎么会撺掇小儿去做。自古民不与官争,争来争去也争不得公道,一不小心,连身家性命都赔进去了。” 华砚三番两次听他说这种话,心里十分反感,忍不住就说一句,“当今圣上仁爱英明,官也好,民也罢,绝不会让人蒙受不白之冤,若刘家真受了委屈,皇上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缘故。” 刘老哀哀叹了三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华砚猜到他是有话要说,就温言催促一句,“老人家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虽是代掌的言官,却一定会禀行言官的职责,兼听而信,你有什么话也不必粉饰,直说就是了。” 刘老对华砚磕一个头,半晌竟老泪纵横,“小民说一句不怕死的话,若皇上真心想为我刘家伸冤,就不会撤了之前那一位御史老爷的职,改派大人前来了。” 华砚一皱眉头,“你见过除我之外的监察御史?” 刘老摸一把眼泪,“在大人之前,也曾有一位御史大人招小人去问话,听说小儿与儿媳的冤情之后,义愤填膺,允诺要为我们伸冤。可不久前却传来消息,皇上听了他的奏报之后,非但不问案情,还动怒削去他的职位。皇上如此对待言官,包庇重臣,罔顾百姓,实在让人寒心。” 华砚哪容得他攻击毓秀,“我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查清孰是孰非,就算你刘家真的有冤情,你所知的也十分有限,若是让我听到你有半句诋毁皇上的言辞,休怪我翻脸无情。” 刘老听华砚语气严厉,忙磕头服软,“是小民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请大人高抬贵手,切莫同小民一般计较。” 华砚喝了一口茶,压了怒气,正色道,“我这一趟来是来问话的,我问什么,你说什么。你才说这事都是因你儿媳而起,刘岩告状的时候,只说那个叫蕊沁的女子是他小妾,刘家上下已经把她当作儿妇了?” 刘老颤颤答话道,“当初买那女子的时候,的确只是想给小儿做一个妾室。因她长得好,又颇有几分才华,婚后二人情投意合,越发恩爱,渐渐的小儿就动了心思,想等这女儿生育子嗣之后就将她扶成正室。我与内子见蕊沁十分知进退,为人也恭敬孝顺,一想到来日若真娶了别的人进来,不知还要惹出什么麻烦,既然他们和和睦睦,不如就应允了。” 华砚点头道,“原来如此,除了你二老,刘家上下也将蕊沁当成少夫人?” “小儿就她一个妾室,庄里的人都尊称为奶奶。” 华砚思索半晌,冷笑道,“刘岩上京告状的时候,说蕊沁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受了乐平县令崔勤的逼迫。这事你们可知道?” 刘老咬紧了牙关,恨恨道,“怎么不知。年初的时候,小儿带儿媳去观音庙求子,偶遇崔勤,念他是父母官,不免走过去行礼,高低攀谈了几句。谁知那赃官贪图儿媳的美貌,不出几日就写来拜帖,单请儿媳去广源楼赴宴。” 华砚就等他这句话,“刘老既然说有拜帖,就请将拜帖拿来我看一看。” 刘老咦了一声,“小儿原本有心将这些来往信件收作证据,就在儿媳出事之前,这些东西一并都失窃了。” “怎么会失窃了?” “这事说来也十分离奇,东西放的好好的,还落了锁。突然有一日,锁被撬了,财物不少,却单单少了狗官写的帖子。” 又是“赃官”又是“狗官”的让华砚十分不适,念在刘老一腔怨愤在胸的份上,他才暂且忍耐了,“你先不要急着骂人,东西在你家,放在哪里也只有你家的人才知道。莫名其妙地丢了东西,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外贼外贼,不如想想家贼难防的道理。” 刘老满心诧异,“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以为是我们故意编造出这一番谎话诬陷崔勤?” 华砚摇头道,“我并没有说你们诬陷,只是说你们兴许误解了。那些所谓的拜帖,说不定没有一张是真的。” 刘老脸一白,“怎么不是真的,虽然现在东西丢了,无从对证,当初老儿也是看过那些请帖的,尾款都有崔勤的私房印信,与他从前写给没从良的几个外室时的暧昧私信上的印信如出一辙。” 华砚疑道,“既然是崔大人写给红颜知己的私信,你们又是从哪里看见的?” 刘老轻哼一声,“与崔勤交往的那几个女子,虽身不在青楼,却也不止他一个恩客,何况崔勤自诩才情,乐得他写的那些淫词艳赋在外流传。有好事者,曾誊抄他的诗文,模仿他的笔记,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华砚冷笑道,“既然你也说有人誊抄崔勤的诗赋,模仿他的笔迹,那那些所谓的请帖也未必真的是出自崔勤的亲笔。” 刘老摇头叹了两叹,一脸的苦相,“官官相护,果然如此,大人既然一早就认定了崔勤的清白,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的话。” 华砚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与你说道理,你却认定朝廷官官相护。若你真心回护你的儿媳,那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准她去同崔勤见面?” 刘老道,“皇上下了初元令,小儿若入了籍,来年就能进京考进士。是媳妇自己深明大义,忍辱周旋崔勤。好在之前几次,崔勤只是言语暧昧,未曾轻薄。我们几番忍让,却换来他越发的得寸进尺,他为了霸占蕊沁,竟以小儿的身份为要挟。儿媳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勉强从了,好在她身份上只是刘家买来的一个妾侍,送给崔勤也不算有辱门风。” 华砚满心鄙夷,“这些所谓崔勤逼迫刘家的过往,都是仅凭几封书信?” 刘老道,“自然不会仅凭几笔书信。崔勤有一个心腹,专门替他勾男搭女,从中牵线,这人曾多次来我们庄上纠缠,只是蕊沁死后,崔勤生怕出事,就给了那人钱,让他远走他乡人了。” 230|4.15独发 华砚皱眉道, “所谓的远走他乡, 就是他人失踪不见的意思?” 刘老道,“按理来说, 他该是拿了钱财出外避祸去了。” 华砚冷笑道,“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凭空臆测?” 刘老被噎的哑口无言,心中却十分不服,想的是“你说我凭空臆测,你又何尝不是拼命维护, 不肯认定崔勤有罪罢了。” 华砚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眼见刘老神色有变,多少也猜到他心中想法, 便可怜他小民愚钝,“这世上的冲突纠葛,若想得出一个公论,不是光凭一张嘴喊冤, 要依法律, 讲证据。崔勤对你儿媳心存不轨的事,你从头到尾只是道听途说, 不曾亲眼得见, 蕊沁虽是你儿媳, 你作为一家之长也不可偏听偏信, 认定崔勤是罪魁祸首, 不如静下心来细想这一整件事中的蹊跷。” 刘老一脸的迷茫, 眼眸中更藏着隐隐的愤恨, “小民不懂大人话中所谓的蹊跷,还请大人赐教。” 华砚面无表情,“我只是就是论事,诉说事实。要是我说话之前你暗地里存着排斥之心,认定我是官官相护,那我也不必浪费口舌了。” 刘老听华砚音中隐有怒气,也意识到他在无意之间流露了不满的情绪,忙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对华砚赔礼,“小民怎敢对大人抱着不敬的心,还望大人明鉴。” 华砚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索性也就不再纠结,“这桩事中的蹊跷,不止一件,且不说你们所知所晓的都只是蕊沁的一家之言,就连那些可以被当做证据的请帖书信,大概也是捏造的。如若不然,为何如此凑巧,重要的证据遗失了,重要的证人走失了,蕊沁又死无对证,若是你们认定崔勤是这背后的罪魁祸首,那我倒是要问一问他行凶作恶的缘由了。” 刘老满腔愤怒,哪里压得住,明知不该发作,也忍耐不得,“为官的行凶作恶,还要什么缘由,自然是仗着自己的权势,欺压百姓。” 华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最稀奇的就是这个。我这几日在县中游走,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亲身经历的,都与传闻描述的崔大人不相符合。依我所知,崔勤上任之后颇有政绩,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在政事上无可挑剔。作为一县的父母官,看人清楚,断案明白,言谈举止得体,实在不像是一个不良人。” 刘老沉默半晌,轻声叹道,“没出这事之前,崔勤在县中的风评的确上佳,他上任之后,为民的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城郭乡里凶杀抢夺的案子也少了不少。老儿等也被他迷惑了几年,可自从那狗官频频纠缠儿媳,我们才看出他的真面目。” “你们都有谁?” 刘老被问的一愣,“原本只有老儿一家人,蕊沁出事,事情传开,全县人都知道他的劣行恶迹。” 州县官大多在乎风评,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可怜崔勤用心做了几年政绩,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拿做一颗棋子。 华砚心中感慨,半晌才开口道,“据我所知,自从崔勤的妻子去世,他虽不曾续弦,却在县中交了几个红颜知己,也养了两房外宅,他为人虽落下风流的名声,却从来都讲究你情我愿,从不肯逼迫人的。却不知你那儿媳是何等的天姿国色,竟能让一个理智勤勉的朝廷官员,罔顾国法人情,做出强占民女的事。” 刘老闻言,咬着牙对站在门口观望的管家招手,“去把奶奶的画像拿来。” 华砚猜到他要干什么,心里觉得他多此一举,嘴上却不好阻拦,等他看过蕊沁的画像,原本的想法也没有被动摇半分,“我早就知道蕊沁是个美人,如今得见她容貌形态,果然是个美人不假。只是她这一幅南瑜女子的姿态,未必如得了我西琳人的眼,至多只算得上是别有风情罢了。崔勤年纪不轻,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一定不少,他为人又好诗情,自诩风雅,如此一个才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名花有主的妇人失了风度。” 刘老拜道,“大人说的话,小民等何尝不曾疑惑过。事已至此,小民等无凭无据,那狗官在上官面前披上了一身人皮,还有谁肯听我们诉冤枉。” 华砚幽幽道,“冤枉不冤枉,还有待定论,我这一趟来是为了问话,你只实话实说就是,实情如何,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刘老见华砚面有厌烦之色,便把之前抱着伸冤叫闹的心思都收敛了,反摆出讳莫如深的姿态来,“大人可还要看一看我家宅子?” 华砚摆手笑道,“不必了,单凭你这堂中的摆设使用,我已知道几分。今日一见,我只是来问几句话,你说的话也暂且不必画押,来日若要用作呈堂证供,我会叫人传你上堂。” 刘老满口答应,心里想的却是,只这几句话他已明白表露偏袒了,来日若真的扯上公堂,还不狠狠为他扣上一顶诬告朝廷命官的帽子。 华砚说完这一句,便迈步往外走,华千见华砚面露不悦之色,心中十分惊诧。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主子的秉性,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从不在面上给人不快,想必这老儿说的话是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 刘老一路将人送到庄门口,华砚上马之前,面色缓和了一些,不多寒暄,只说了一句“留步”,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走了。 一路风驰电掣,华千半个字也不敢说,回到客栈之后他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硬是跟了进门。 “是那刘老头惹殿下生气了?” 华砚摆手道,“就算彼时心绪波动,狂跑了这一场也早就平息了。” 华千一边平喘,一边出门为华砚泡了一壶茶。 华砚饮了茶,华千身子也恢复如常,便试探着又问一句,“殿下与刘老说话的时候,我也在一旁听着,却不知他说了哪一句话惹怒了殿下?” 华砚明知华千只是好奇,若是从前,他就随便说一句敷衍过去,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忍不住叹上一叹,“从古至今,朝廷要担心的两件事,无外乎贪官愚民。因为一件莫须有的事,闹得全县风言风语,一县之主的名声,就被这么以讹传讹败坏掉了。底下的小民百姓,不看崔勤这几年做出的政绩,竟把全副心思都用在道听途说上面,着实可悲。” 华千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让殿下伤心的竟是这个,是我多心了,我本以为……” 华砚见华千欲言又止,好奇笑道,“你本以为什么?” “我本以为殿下是因为刘老言辞之间冲撞了皇上,才心生恼怒。” 这当然也是他生气的原因,华砚却怎么会承认,只摆手叫华千退下。 人走了,他就走到床边,从窗缝中往外看后院的花花树树,心里盘算着如何写奏折,回想起那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心里百味杂陈。 虽是离别相思时的一句冲动之语,却是他这些年不敢想也不敢说的话。即便模糊了字迹什么也看不清,毓秀若寻根问底,又会作何感想。 直到晚饭时分,华千同店家送来饭菜,华砚才打起精神,吃了饭,用了茶,洗漱换装,才坐在桌前准备落笔,窗外就响起了两声轻扣。 华砚算算时辰,心中十分惊诧,快步起身走到窗边,将人放了进来。 元安对华砚行了跪礼,一句“殿下”还没有说出口,华砚就先开口问了句,“时辰还这么早,你怎么就过来了。” 元安拜道,“时辰虽早,属下却十分小心,不该看到的绝不会看到。” 华砚愣了一愣,轻笑道,“说的也是,既然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不管你如何谨慎都看得到听得到,你又何必避嫌。” 元安点头笑道,“正是这话。” 华砚与元安相让着入座,一边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事禀报?” 元安从怀中掏出上锁的密匣,“这是今日才到的加急文书,皇上特别嘱咐要亲手交到殿下手里。” 华砚接过密匣,从怀中掏出钥匙,锁开了又有些犹豫。 他才向毓秀递送了奏折,这一封不可能是毓秀的回书,必定是她之前就写下来的。信上没有加急的标识,走的是寻常的官书下文的流程,想来并不是什么紧急的旨意。 元安见华砚迟迟不看密旨,难免暗自腹诽,疑惑他是在忌讳他,便躬身问一句,“殿下可要属下回避?” 华砚忙摆手道,“不必回避,因这一封不是加急密旨,我才不急着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 元安笑道,“殿下要说的可是你今日去田家庄的事?” “你知道?” “殿下的一举一动,属下怎么会不知道?” “你派人暗中保护我?” “皇上吩咐,修罗使半步不离殿下。殿下且放心,不管你去往哪里,我们都在暗中回护你的周全。” 231|4.17独发 元安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抚华砚, 华砚心中却生出别样滋味。 他出身将门, 自幼起练功夫的时间不比凌音少多少,比洛琦等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客自然是优胜许多, 这一趟出门之前,他原本没有一点担忧,可昨日听元安笃定有人处心积虑地跟踪他们的时候,他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忐忑。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倒是他从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元安见华砚失神, 便躬身拜问一句, “殿下可还有吩咐?” 华砚想了想,摆手道, “我本想给皇上写一封奏章,告知她事情进展,转念一想,若奏报的太过频繁, 实在劳民伤财, 不如等一等,等事情真的查出一个眉目了, 再上书不迟。” 元安面上不动声色, 知情识趣地华砚施一礼, “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 属下先行告退。” 华砚眼看着元安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 人走了半晌, 他才取出匣子里的密旨。 毓秀一贯刚毅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全篇洋洋洒洒,委婉诉说思念,华砚读到那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时,手禁不住也抖上一抖。 匆匆又读了十几行,总想着会读到正题,可通读下来,却只有似落花飞絮一般的离愁别绪。 若不知毓秀的品性,单看这一篇文,是人都禁不住要怀疑她这一纸飞鸿传书是为了寄托相思。 华砚的心一片凌乱,虽期盼毓秀是真的是因为想念他而写了这一封私信,理智上却一早就认定毓秀绝不会徇私如此。 且不说从蜀州到林州传一封信要如何大费周章,就算来往传递这一封信件不消花费一点力气,毓秀也不会轻易袒露心扉。 华砚苦笑着摇摇头,从头到尾又通读了两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当中有几句一字相连,连成一句,“姜家暗卫图谋不轨,万事小心,如遇危难,速请巡抚调兵”。 毓秀所谓的“姜家暗卫”,就是元安等发现的一路跟着他们的人。想必凌音在京城查出了什么蹊跷,毓秀担心他的安危,才传信来提醒他。 调兵的巡抚自然就是贺枚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毓秀明知他行事谨慎,也相信凌音挑选一路跟随他的修罗使,大费周章特别写了这一封信,就是为了提醒他多加小心? 告知他于危急时刻可请贺枚调兵的事,于毓秀来说的确算是透露暗棋的大事,可她明知他不会想不到请贺枚襄助,为嘱咐他这几句话特地写这一封密函,是否必要。 又或是在深意之外,毓秀还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他最不敢相信的解释,就是毓秀真心想对他说那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华砚看着毓秀的密函,轻轻发出一声嗤笑,抚摸着纸上的一行行字迹,纠结到最后,还是把信放到火上烧了。 要是让他来选,他是很愿意把毓秀写给他的这一封满是离愁思念的信留下来的,可毓秀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说她想说的话,就是一早就怀疑这封密函落到别人手里的可能。 华砚望着地上的零星灰烬,又看了看右手食指上微黑的墨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玉佩原在的方向,却只摸到了空空的一片。 他有点后悔当初把那一句诉说相思的话划掉,若是至死他都没能对毓秀说出那一句话,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华砚正满心悲凉地胡思乱想,华千预备了安神茶叫门。 华砚这才意识到自己才刚想到了一个死字,转而又安慰自己说,大概是出门在外的时间久了,难免心绪烦乱,他便推开安神茶,对花千吩咐一句,“你准备一下,我们出去一趟。” 华千一愣,“殿下奔波了一日,不如早早安歇,有什么事明日再办。” 华砚皱眉道,“我叫你准备你就去准备,带足银子,这事只能晚上来办。” 华千一头雾水,又不敢细问,只得速速回房收拾了,在门口等待华砚,“殿下可要骑马?” 华砚摆手道,“骑马太张扬了,你去跟店家租一辆车。” 华千备好车,到门外时,只见华砚背着身远远望着街道的方向。 华千一时失神,一瞬之间竟生出错觉,那一抹长身矗立的身影,不知在何处染上了洗不去的孤单落寞。 “殿下,车备好了。” 华砚看了一眼车夫,表情立时变得柔和起来,笑着走到车里去坐。 华千紧随其后上车,一边小声问华砚,“殿下要去哪?” 华砚笑道,“去找乐子。” 华千吓得瞪大了眼,车外的车夫等不及催促了一句,他只支支吾吾,华砚心里好笑,就故意提声说一句,“你们县里可有烟花青楼之类的去处,带我们去逛逛。” 车夫没表现出丝毫惊异的神情,似是见怪不怪,“贵客是要去怡红楼还是南风馆?” 华千脸都绿了,“自然是怡红楼,南风馆是什么东西?” 华砚噗嗤笑出声,安抚华千道,“他开口问也是好心,你急什么?” 华千紫涨着脸看着华砚,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南风馆里的客人是伺候男人的,还是伺候女人的,我只是好奇,所以才问一句那是什么东西。” 华砚笑道,“你好奇这些干什么。” 华千被堵的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他越是窘迫,华砚越想都弄他。 行到半程,华千受不住华砚调笑,就仰着脖子说一句,“殿下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去找乐子,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华砚挑眉笑道,“要是让皇上知道了怎么样?” 华千转转眼珠,“殿下这一趟出的是公差,背的是御史的名号,可你毕竟还是皇妃,这么贸然跑去烟花之地找乐子,恐怕要落下不是。” 华砚冷笑道,“何止落下不是,我要是真的去找乐子,恐怕要落下罪名。”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 “我说过是我去找乐子的吗?” “殿下才刚明明说……” 华砚摆手道,“我要是不这么说,车夫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 华千有点发蒙,“殿下既然不是去寻欢作乐,那跑去烟花之地做什么?” 华砚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查案”。 华千目瞪口呆,“殿下去青楼查什么案?” 华砚本不想同华千解释,又怕他蒙在鼓里不知如何行事,就三言两语敷衍他几句,“崔勤自然在风月场上颇有名声,想来也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传闻那些地方流有他的诗词印鉴,我便去亲眼看一看。” 华千听到这,脸色也凝重起来。 行到花街巷口,车夫就停了车,恭请华砚二人下车,“这巷子只有一家大的馆子值得去一去,那些小楼暗门,贵客就不必去了。我是在这里等你们,还是这就回去?” 华砚对华千使个眼色,华千从怀中掏出钱递给车夫,“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出来。” 车夫接了钱,笑嘻嘻地把车隐到背人处。华砚带了华千,慢悠悠地往巷子里走,华千看着那些小楼门口的大红灯笼,小声对华砚道,“州县小地的烟花巷果然寒酸得很,比不得容京的繁华。” 华砚笑道,“崔勤自诩是个才子,他结交的女子自然也不是庸脂俗粉,这一处烟花地虽小,想必也藏着几个佳人。” 华千满心感慨,“就算真藏着几个佳人,也比不得容京。” 华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华千,“你说的有模有样,莫非你去过?” 华千忙摆手,“我哪里去过那种地方,都是听说的,容京的潇湘馆一馆绝色才子,公主就是常客。” 华砚一皱眉头,出声呵斥一句,“造谣生事,小心被人捉去割了舌头。” 华千下意识地咬了一下舌头,才想着说什么,一根手臂就被人拉住了。 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女子,一个男子,拉着他笑道,“客官进去坐坐?” 华千闻到一阵艳香,熏得头都昏了,好不容易从那几个人手里挣出胳膊,眼看着他们又要去拉华砚,忙整个人挡在他面前,“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华砚倒一派淡然,笑着问一句,“我们要去怡红楼。” 那两个花娘听到这一句,禁不住满心失望,指着巷子深处的小楼说一句,“喏,那个就是怡红楼。” 华千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心中惊诧不已,附耳对华砚道,“他们本是招揽生意,别说是使出浑身解数,居然还好心为客人指路。” 华砚摇头轻笑,没有接话。 二人到了怡红楼门口,早有人迎出门来打招呼,见华砚衣着华贵,相貌不凡,一个个心花怒放,前呼后拥地将人请了进去。 老鸨也不必问,直接将人送到了雅间,华砚索性就留下她问话,“我们也是慕名而来,听说你们这怡红楼,有知县大人的红颜知己。” 老鸨被问的一愣,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崔大人何等人物,从来也不光顾我们小家地方。” 华砚还没开口,华千先从怀里掏出钱来递给老鸨,“问你话,你就实话实说。” 老鸨见了银子自然欢喜,话却说的隐晦,“老身所说并非虚言。不瞒贵客,从前这花柳巷是出过几位美人,到后来都赎了身去柴家巷自立门户。这一条街上的客人龙蛇混杂,也有贩夫走卒,久而久之,达官贵人就不来了,那些有容貌有才情的都挂着外宅的名号,自占一楼。客官要是肯花银子,不如改去那里。” 华砚的茶杯都端到嘴边了,等老鸨说完这一番话,他又笑着把茶杯放回了原位,“多谢老妈指点,我们这就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对华千使个眼色。 华千从怀里又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老鸨。 华砚见老鸨欣然领受,就顺势问一句,“听说崔大人的诗词文章在本县流传甚广,不知你们这里是不是也有他的笔墨?” 老鸨愣了一愣,陪笑道,“白姑娘还在楼里的时候,的确与崔大人有过书信往来,她人走了之后,把那些东西一并都带走了。崔大人的诗词都是极好的,姑娘们也曾纷纷传阅誊抄。” 华砚站起身,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崔大人的笔迹流传出去的?” 老鸨听到“笔迹”二字,面色就是一凛。 华砚自知失言,忙笑着说一句,“老妈莫多心,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232|4.18独发 老鸨笑道, “崔大人的诗词文章在各处皆有传抄, 因他崔家的字自成一派,心向往之, 争相模仿的人也不少。” 华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崔缙的字在朝中颇有名声,他侄儿的字恐怕也同他一脉相传,在县中被人争相模仿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会模仿崔勤字迹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起码糊弄一下与崔勤远些的人倒是轻而易举, 却逃不过明眼人的眼,否则蕊沁也不会急着把证据一并销毁。 老鸨恭恭敬敬将二人送出门, 出巷子的时候,华砚又看到彼时拦人的那几个人,两个女子中稍年轻一点的那个看他的眼神,迷茫之中又带着几分妖媚, 莫名让人心动。 华砚心中生出了几分异样情绪, 出了巷口,华千与催促他时, 他却回头看了一眼巷子, 见那几人都不在了, 才慢悠悠地上车。 车夫不问华砚为何这么快就出来了, 只笑着问一句, “贵客要去哪?” 华千见华砚不说话, 便替他回一句, “去柴家巷。” 车夫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的喜笑颜开。 华砚对华千摆摆手,华千便不上车,只坐在车前与车夫聊天。 “老哥怎么一听到柴家巷,就笑了?” “贵客是否听花街的老板说起柴家巷?他们叫柴家巷,我们就只叫柴街。那条街上原本都住着乡绅富贵的外宅,只因后来住进去两个姑娘,起了两座独楼,招待显贵才子,渐渐的成了文人聚首的高雅之处。” 华千点头笑道,“这个自不必说,大小地方一定都有这么一个去处,却不知你们这里的人去逛这种独楼是不是也叫喝茶。” 车夫点头道,“就是这个叫法。白家小楼不像青楼不挡来客,来往都要白姑娘亲笔写帖。上等人的这些附庸风雅,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就只是故弄玄虚。” 华砚在车里听了个大概,华千就甩手回了车里,小声问一句,“听说去白家楼要拜帖,殿下预备怎么进门?” 华砚摇摇头,笑而不语。 待车子到了柴街,车夫径直把车听到了白家小楼门前。华砚泰然自若地下了车,叫华千打赏了车夫,再去叫门。 家丁一开门看到一张生脸,禁不住皱起眉头,抬手把灯笼抬起来照了站在不远处的华砚。 此一举在华千眼里自然是失礼之极,他才想出手打家丁手里的灯笼,就被华砚出手制止。 华千回头请华砚示下,华砚也不看他,款款上千两步,走到红灯笼面前,微微笑道,“我们远道从京城来,并没有白姑娘的请帖,却不知家人能不能通融。” 家丁一见华砚姿容,七魂少了六魄,眼都直了,结结巴巴地回了句,“京城来的贵客,小的本不该阻拦,只是今日我们姑娘在招待旧人,唯恐相待失礼,还是请客官改日再来。” 话说的冠冕堂皇,拒绝人也给足了颜面,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家人。 华砚朝院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了两个便衣的衙役,因他们脚上穿着官靴,倒不难看出身份。 华千才要开口,就被华砚出手拦了,“你们姑娘的旧人,我也认识,你只进去禀报京城里的朋友来了,他自然迎我进门。” 家丁见华砚言辞笃笃,器宇不凡,不敢直言拒绝,忙匆匆进楼去禀报。 华千眼睁睁地看着家丁把门关了,心里恼怒,面上却不好发作。 华砚退后两步,看着门口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心中万千滋味。 华千只是看着华砚,心里就不好受,禁不住走到他身边,“殿下这几日是怎么了?” 华砚自知失态,嘴上却不肯承认,“我怎么了?” 华千嘴巴开开合合,犹豫半晌才低着头回一句,“殿下这几日神思恍惚,似有忧虑,是担心案子,还是思念皇上?” 华砚望着华千紧皱的眉头,轻声笑道,“两者皆有。” 华千万没料到华砚会承认的如此轻易,才要开口说什么,家丁就把门开了。 迎出门的是一脸惶恐的崔勤。 华砚面如秋水,安然领受崔勤一拜,“打扰了崔大人的雅兴,实在罪过。” 崔勤听不出华砚的话中是否别有深意,心中自然忐忑不安,“殿下言重了,是下官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华砚也不等崔勤礼让,已顾自做出进门的动势,华千紧跟其后,几个人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进了院子。 走到小楼门前,崔勤才陪笑道,“殿下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 华砚面无表情地回一句,“今日我到田家庄问话,问到了些事,想弄清楚几个疑惑,才想着来找白姑娘问话。” 崔勤立解其意,“殿下来问关于下官的事?” “正是。” “既然如此,下官还是回避为上。” 华砚本想回他一句“不必麻烦”,转念一想,他本人若不在,兴许白灵儿也少了许多顾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崔大人执意要回避,那是再好不过,明日我们在县衙再见。” 崔勤听了这话,也不想着回楼拿东西,对华砚深揖一礼,带着人匆匆走了。 华砚望着崔勤的背影,笑着对华千使个眼色,华千才要去敲门,手还没碰到门栓,里头的门就自开了。 华砚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二楼的小窗边倚着一个美人,正透着半开的窗户往楼下看。 虽然只能看到美人的半张脸庞,倒也看得出她面上并无慌张神色。 二人一上一下,目光交汇的一瞬,倒也分不清谁高谁低,谁轻谁重。 华砚一脚踏进楼门,白姑娘从楼上迎下来,闲杂人等退出门去,二人再一照面,她就十成十行了大礼。 “未知贵客降临,不曾远迎,失礼至极,还请恕罪。” 华砚见白灵儿恭敬如此,就猜到她已知道他的身份,一边挥手叫她平身,一边打量小楼中的摆设。 棋桌茶艺檀香炉,单看一楼的摆设,倒像是雅致的茶室。 白灵儿将华砚二人引上二楼,吩咐仆童预备上好的茶来,一边安排华砚上座,跟过去亲自倒了一杯茶,“贵客来见我,可是为了问事,不知小女是跪着答,还是就这么站着答。” 华砚笑着摆摆手,“姑娘不必客气,坐着说话就是了。” 白灵儿闻言也不推辞,在华砚下首坐了。 华砚细细打量这美人,年纪虽已不轻,姿容却是上佳,再加上她恬静安逸的气质,自有一番诱人之处。 华砚便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姑娘与崔大人关系匪浅,我有话就直说了,却不知县中关于他的传闻,姑娘可曾有耳闻?” 白灵儿眉毛轻挑,眼中似有冷笑,“刘茂才上京告状的事,早在县中传开了。刘家污蔑崔大人的那些话,荒谬至极,居然还有人会相信?” 她话说的虽严厉,面上却没有义愤填膺的表情,华砚一脸玩味,笑着问道,“白姑娘倒是说一说,传言荒谬在哪里。” 白灵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崔大人在县中几年,为人处世光明磊落,醉酒都不曾有一度,怎么会糊涂到做出强占民女的事。刘家为了户籍,叫妾室百般勾引崔大人,一计不成,又杀人灭口,诬陷大人的名声,其心之毒,用心险恶。” 华砚看着白灵儿笑道,“白姑娘与崔大人交情匪浅,深知他的为人,县中知晓实情的人毕竟在少数,听说的人难免会把这事当成奇闻相传。” 白灵儿点头道,“所谓人言可畏,正是如此。之前那一位御史大人不问案不问事,偏听偏信,手里没有半点证据就上书弹劾崔大人,幸得皇上英明,并未听取他片面之词,另派了殿下来。殿下这几日所见所闻,心中自有公论。” 华砚心里十分介意白灵儿居然知道这么多内情,面上却不动声色,“白姑娘可见过刘家儿媳?” 白灵儿一皱眉头,“依小女所知,刘家派来勾引崔大人的这是他家少爷的一个侍妾,人死之后,那老汉才口口声声称呼其为儿媳。” 华砚笑道,“你可见过蕊沁其人?” 白灵儿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小女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女子,听其言,闻其行,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其言,闻其行?” “崔大人在观音庙见到那一对男女之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收了那一封莫名其妙的拜帖,被那一个莫名奇妙的女人纠缠之后,小女才得知有这么一号人物。自此之后,她便时时纠缠崔大人,为谋私利不惜牺牲色相,在人前还要装作清白无辜的模样,着实让人唾弃。” 华砚暗自腹诽,既然崔勤把与蕊沁的交往尽数告知白灵儿,那他说的十有七八就是实情,否则何必多此一举让人生疑。 白灵儿见华砚不说话,生怕他不相信他的话,忙加一句,“崔大人何等人物,身边从不乏莺莺燕燕,他生平有好游玩,得见蕊沁纠缠大人的人不在少数。” 华砚疑惑道,“白姑娘与崔大人如此亲密,竟从没有陪他出过门?” 白灵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半晌才摇头笑道,“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喜抛头露面。” 华砚了然一笑,“刘父声称崔大人曾几次三番写名帖传书信,依姑娘看来,会不会有居心叵测的人可以模仿崔大人的笔迹?” 白灵儿点头道,“崔大人的字迹十分出众,想要模仿并不是什么难事,刘家口说无凭,只好喊冤上告,散布谣言,实在让人气愤。” 此女的回话与华砚之前想的差不多,毫无疑问,她是完全在替崔勤说话。再问崔勤的人品,她也只会百般维护,何必多此一举。 于是华砚也不废话,“听说原先有一个跟在崔大人身边的仆役,事出之后,人却不见了?” 白灵儿脸色一变,面上的惊慌一闪而过,“刘家的那个女子死了之后,一直跟随崔大人的仆役的确不知所踪。这事十分蹊跷,小女也不知其中的前因后果。” 话到如今,白灵儿的话中才现出几分怯意,这倒是华砚始料未及的。 “姑娘可知那下人的名字,他跟随崔大人多久了?” 白灵儿喝了一口茶,方才开口道,“替崔大人送信的仆役并不是他家人,是他来县里上任之后才找到充当家丁的。那仆役名叫胡元,原也不是本地人,之前曾伺候过一任县令,因他手脚麻利,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崔大人便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华砚拿起茶杯吹了吹,却一口茶也不饮,“依姑娘看来,胡元其人是走失了,还是被人灭口了?” 白灵儿慌慌摇头,“大人何出此言。” 华砚坦然笑道,“姑娘不必多心,我问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听听姑娘的想法。刘家人认定从头到尾都是胡元从中联络,替崔大人传递那些暧昧信件,蕊沁一死,胡元便不知所踪,难免惹人生疑。” 白灵儿一声长叹,“胡元就这么凭空消失,的确给崔大人惹出了不小的麻烦,不知内情的人真以为他逼死民女,未免事情败露,特别遣走了从头到尾都知情的胡元。” 华砚笑道,“姑娘自然是不会相信胡元是崔大人遣走的。” “依小女看来,是刘家人丧心病狂,为了污蔑崔大人,不惜逼死人命,又收买胡元,重金让他远走他乡。死无对证,生无人证,崔大人变百口莫辩,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华砚笑着摇摇头,面色隐晦,白灵儿见他并未认同,心中十分忐忑,“殿下以为小女说的不对?殿下难道怀疑崔大人?” 华砚摆手道,“我并没有怀疑崔大人,可姑娘说的也不一定就是实情。要是姑娘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件事只有两方人马,黑白分明,那恐怕注定是要冤枉好人了。” 白灵儿一头雾水,“殿下说的话,小女不懂。” 华砚笑着站起身,“只是随口一说,姑娘不必深究。” 白灵儿见华砚讳莫如深,越发生出想一探究竟的心思,“小女不才,请殿下赐教。” 华砚极少当面给人难堪,敷衍不过,只有笑着说一句,“棋盘里的白子只看到的黑子,黑子也只看得到白子,可这白子与黑子却并不知,棋盘外那两个下棋的人才是它们厮杀不朽的始作俑者。” 白灵儿立时听懂华砚话里的意思,心中好一番惊涛骇浪,等她把人一路送出院门再回来看,才看到华砚的那杯茶一滴水都没有动。 看似平易近人的一个人,心中到底还是摆着一杆秤。 如此高不可及的人物,即便近在眼前,也是远在天边,犹如镜花水月,只可远观。 车子行了半程,华砚却没有说一句话,华千才刚在小楼听了二人对话,心中已有了一个判断,却不敢贸然开口打扰华砚清净。 回到客栈,华千为华砚打了热水洗脚,伺候他上床躺了,又跑去锁了门。 华砚坐在床上,蹙眉笑道,“你不出去,是要留下来为我守夜吗?” 华千站在床边笑道,“殿下这几日脸色不好,想必是晚间渴水不得安寝,还是准我留下来伺候你。” 华砚披衣下床,走到床边把门开了,“你在华家这些年,什么时候遇到过我有薄待下人的时候,我从前睡觉的时候就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你在这里我反而睡不好,速速回房去吧。” 华千满心不愿,又不敢执意违逆华砚,只得唉声叹气地出门。 华砚锁了门,没有马上回床边,而是坐到了桌前,拿出纸笔胡乱写了一首西江月。 落下最后一笔从头读来,他自己也觉得太矫情了些,摇头苦笑着将词收了,吹了灯回到床上。 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华砚的心反倒越发清明,曾经以为顺理成章的那些事,也渐渐让人纠结不已。 他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尘埃落定,毓秀放他出宫之时,他会成家立业,做好前朝的差事,虽不能像兄长一样慷慨从戎,却也尽力做一个称职的文官。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将来的妻子,可那个女人从来都只有一个模糊的相貌。 在他从不敢直面的私心里,也曾迷想过与他长厢厮守的人若是毓秀,又会怎样。 华砚从来都知道自己比别人都要头脑清楚,他最怨恨的也正是这一点,他有痴心,却没有妄想,他认定了一个人,却绝不会做出一点超出他身份的疯狂事去争取。 他与姜郁最大的差别,就是缺少了一定要得到的欲念,缺少了不择手段也要成就的疯狂。 他挡的不是姜家的路,是姜郁的路,凡是放在姜郁面前的人,姜郁绝不会留半分情面。 233|4.19独发 华砚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时一身热汗, 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回想,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头绪, 房门外却响起了华千叫早的声音。 华砚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地把门开了,华千身后站着端水盆的店家,累的手都发酸。 华千见华砚面有颓色,忙陪笑着说一句, “殿下平日起早惯了, 今日却迟迟不起,让我着实担心了好一会。” 华砚轻咳一声, 提醒华千不要在人前胡乱称呼。 华千挠了挠头,一边伺候华砚洗漱换衣。 楼下早就备好了马,华砚带着人一路行到县衙,衙役知道他是钦差, 都不敢阻拦, 却也无人请他去后堂。 好在有人去通报了师爷,徐怀瑾迎出门来, 陪笑道, “崔大人在议事厅议事, 殿下请先随我来。” 他明知华砚是什么身份, 将人请进堂中之后就奉了上座, 热茶伺候。 衙门里的茶, 华砚倒不怎么忌惮, 吹吹茶杯,当真喝了两口。 徐怀瑾在一旁笑道,“殿下若有要紧事要见大人,下士这就去议事厅请大人前来。” 华砚上下打量徐怀瑾,心中暗自疑惑,这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怎么会委屈在一方小小的县城做个师爷? “不必麻烦,我们略坐一坐等候就是。” 徐怀瑾坦然一笑,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华砚脑子里想着事,也不觉得无聊,不慌不忙慢饮了一杯茶。 徐怀瑾走来帮华砚添茶,笑着开口说一句,“殿下这几日在县中,也见了许多人,问了许多话,不知可有什么要问下士?” 这倒奇了,他没问,他倒要主动要答,显然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华砚满心玩味,“先生想我问你什么话?” 徐怀瑾被问得一愣,“下士怎敢随意揣度殿下的心思,无论殿下问什么,下士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砚听了这一句,免不了要细细打量徐怀瑾的神态颜色,“听说崔大人身边原有一个杂役名叫胡元,刘家那个小妾死了之后,胡元人就不见了。” 徐怀瑾面不改色,点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答话的如此利落,倒让华砚有点吃惊,之前他问刘老与白姑娘话时,他们都答话的十分隐晦,只说胡元走失了,却不曾认定他是被人灭了口,怎么轮到了徐怀瑾,却偏向胡元是“死不见尸”。 华砚放下茶杯,改换正色,“依先生看来,胡元人已死了?” 徐怀瑾笑道,“布局人既然恨的下手杀蕊沁,又怎么会留一个活口胡元。可怜蕊沁只是贪财,贪到最后,却把自己的命也赔了进去。胡元比蕊沁脑子清楚,他既不见尸首,事情就微妙了。” 这话正是华砚所想,幕后布局的不管是谁,都是心狠手辣之人,绝不会留下活口给对手翻盘的可能。 “先生看来,之所以不见胡元的尸首,其中是有蹊跷?” 徐怀瑾一皱眉头,“幕后之人若是打定主意向崔大人头上泼一盆脏水,除去蕊沁,再丢出胡元尸体便会事半功倍。有心人也可大肆传说,崔大人做贼心虚,为免丑事败露杀人灭口。” 华砚听罢这一句,心里难免活动心思,徐怀瑾说这一番话,无非是想暗示他一件事。 “先生的意思,是胡元有可能还活着?” 徐怀瑾点头笑道,“的确有这个可能。胡元要是死了,尸首早就出现了,他的尸首既然还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是他还没有死。当初利用他做棋子的那些人未必不想杀他,至于为什么没有杀成,若不是他在刀口下勉强逃生,便是他一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收拾钱财脱逃了。” 华砚皱眉道,“胡元失踪后,可派人到他家中寻找,他家中财务可有短少?” 徐怀瑾一声轻叹,“胡元是个老江湖,当初他来到乐平县的时候孑然一身,这些年在衙门当差,搜刮了不少。他失踪之后,衙役们在他甲方细细检查,衣物摆设一样不少,柜中也藏着钱财。” 华砚失声冷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这般欲盖弥彰,反倒让人看不清他是死是活,是逃是走了。” 徐怀瑾点头道,“正是这话。胡元是个聪明人,就算脱身也不会堵绝各方的路。外头对他的失踪众说纷纭,不至于损伤了布局人的利益,也给崔勤留了虚虚一条出路。” 沉默间,门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崔勤弯着腰拜进门,口里连连称恕罪。 徐怀瑾见崔勤进门,便笑着对华砚行了个拜礼,关上门退出去。 崔勤拿着茶壶为华砚添满茶,跪地行礼,“昨日在白家小楼未免惹人耳目,我才没有向殿下行大礼,请殿下恕罪。” 华砚摆手道,“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崔大人不必介怀,快请起身。” 大约是崔勤身在官场的缘故,对上下等级看的自然重些,相比之下,徐怀瑾对他的态度反倒淡然了许多,谦恭有礼却不卑不亢,似乎是一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才行事。 崔勤在华砚下首落座,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殿下今日来见下官,是否对下官的事心中已有一个定论,特别来知会我一声。” 华砚笑道,“无谓定论,时至如今,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涉案中人,蕊沁死了,胡元走失了,刘家原本作为证据的名帖信件也都不见了,无凭无据,刘家告的本是一件无头公案,刑部就算彻查下来,也定夺不了大人的罪名,可这样一来,却也不能完全洗脱大人的名声,局外人心中总要存一点疑惑,若是大人秉持清者自清的道理,便不必纠结了。”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试探,若崔勤是个只懂得明哲保身的官,得以脱身,至此也该心满意足;若崔勤看重虚名虚荣,便会不依不饶向他追讨刘家诬告的罪责。 这两种情形都不是华砚期待的。 崔勤犹豫半晌,蹙眉道,“殿下也知,这件事事有蹊跷,刘家告我不成,心中必存着怨愤。若是不能查出事情真相,给刘岩一个交代,恐怕他这一生都不会释怀。下官权责有限,能查的事也十分有限,还请殿下回禀皇上,令刑部追查胡元的下落,是死是活,给刘家一个定论。” 华砚点头笑道,“难得崔大人不满足于到此为止这个结果。崔大人既然也想彻查到底,我回京之后也会据实禀报皇上,责令刑部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崔勤点头笑道,“有皇上在全国上下发布行文指令,贴布告示找寻胡元,兼有暗差明察暗访,找到他的人指日可待。只是为了这么一桩小小的案子,如此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是否太小题大做了?” 华砚笑道,“此事看似虽小,却事关重大。不止牵扯了崔大人你,也牵扯了京中的尚书大人。除此以外,还有初元令,贱民籍这些棘手的事,皇上想借此作法,也顺理成章。” 崔勤听说“皇上借此作法”这一句,心中惊诧不已,他一早就知道皇上将华砚这等人物派到林州,不会单单只为了洗刷他的名声,他本以为朝廷是为了力保崔缙,却不料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还要借此解决初元令的事。 华砚见崔勤面有惊诧之色,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崔勤见华砚起身,忙上前拜道,“殿下奔波了这几日,不如住到驿馆来,下官为殿下安排。” 还不等华砚推辞,华千已抢先说了句,“殿下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肯停留,大人不必麻烦了。” 华砚恨华千胡言乱语,就回头瞪他一眼,华千一脸狡黠,抢在华砚发怒的前一刻把头低了。 华砚与崔勤寒暄几句,带着华千出了县衙大门,回客栈之后简单休整,马不停蹄地奔回林州府。 到了林州布政司,华砚不必再隐藏身份,拿出御史印鉴,面见贺枚。 他原想把那两只信鸽拿来一同归还,却莫名的心绪不宁,想了想,还是作罢。 贺枚招待华砚一同用饭,得知他们昨晚落脚在城外农庄,禁不住叹道,“殿下若在城门亮明身份,未必进不得城来。” 华砚笑道,“他们昨日也纷纷说要进城,我想了想,还是觉得麻烦,干脆在城外找了一处地方落脚。” 贺枚与华砚相让着喝了一会茶,便单刀直入问一句,“殿下此一次亲去乐平县,见过崔勤本人,也问了相关的知情人,对刘家小妾的案子,可有什么结论?” 华砚笑道,“贺大人想必与我是一样的想法,对你我来说,自然希望朝廷的官都是好官,民都是好民。好官好民却出了这一场冲突,自然是有坏官刁民在从中作祟。” 贺枚挥手屏退堂中伺候的下人,轻声笑道,“殿下来乐平县之前,心中就有了一个判断,此一番查探罢,此前的判断是否与事实相合?” 华砚喝了一口茶,垂目道,“大约是我见到崔勤本人的时候,就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听其言,观其行,他的确不像是一个脑子糊涂,办事逾矩之人。且不说强占民女,谋害人命,就算以权谋私,上下串通这种事,也不敢沾。” 贺枚了然一笑,“既然殿下已认定崔勤是清白的,为今之计,就是如何给刘家一个交代。” 华砚点头道,“棘手的正是这事。刘岩在京中告御状,事情闹得朝野皆知,都察院又将崔缙尚书以包庇的罪名牵连其中,要是没有一个说法,恐怕难以服众。我这一趟去乐平县,虽问清楚了事,却没能取来半个人证物证,空口无凭,如何向皇上回话?” 贺枚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派人偷偷查过,且不说幕后指使的人,在崔勤与刘岩当中掀翻风浪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证物又失窃,原本清清楚楚的一桩事反倒变成了无凭无据两家言,说不清道不明。其余的人,都是不知全部内情的,就算抓起来严刑拷问,最后也只会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结果。” 华砚叹道,“即便如此,林州府也要以升堂审案,将各方口供记录在案,用作刑部底案,给出一个结论。来日京中不管是复核也好,三司会审也好,不至于担心刘家受人指使,临案翻供。” 贺枚问道,“那个走失的下人,是不是要在林州广布通缉令,把人找出来。” 华砚道,“单靠林州一省恐怕还不够,通缉令一下,唯恐打草惊蛇,我回京之后会禀报皇上,派人在十州暗访。未免被对手捷足先登,请贺大人也不必兴师动众。” 贺枚一一点头应了,二人又商议半晌,一同用了午膳,华砚就出了布政司,到驿馆落脚。 华千见华砚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安顿好之后就问一句,“殿下为何忧心?” 华砚一想到他这几日上蹿下跳,试探他的心思,忍不住就生出了逗弄他的想法,“你不是很能揣度我的意思吗?不如你说说我为什么事忧心?” 华千道,“我猜殿下不是此一番愁眉不是因为皇上,也不是因为案子,却是见过林州巡抚大人之后新添了几分愁绪。” 华砚心中暗自惊叹,他自因为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瞒不住朝夕相处的身边人。 “不过是一点感慨。林州巡抚贺枚也好,乐平知县崔勤也好,明里暗里已经把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都查清楚,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少,之所以讳莫如深,不肯细细上报朝廷的缘故,大约都要落到不信任三个字上面。” 华千懵懵懂懂应了一声是,又觉得自己太敷衍了,就摇头晃脑地问一句,“其实殿下说的,我并没有听明白。” 华砚被逗得忍不住笑,“其实也没有什么难懂的,事因都察院起,林州的大小官员自然也希望由都察院了,所以即便他们一早就看透的前因后果,也只等着朝廷派人来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亲耳听一听,再亲笔写一纸文书,还崔勤一个清白。” 华千两条眉毛皱成了一条,“这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殿下为何如此落寞?” 华砚叹道,“若存着这心机的只是崔勤,也是人之常情,让我略有失望的却是贺枚。” 华千疑惑道,“彼时贺大人与殿下交谈,言辞恭谨,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刻意隐藏什么,殿下是不是多心了?” 华砚摇头笑道,“正是因为他言辞恭谨,我才觉得有些违和。他与我同是天子之臣,头上顶着一个天,彼此间却做不到全然信任,想来也是一件悲事。” 华千似笑非笑,“殿下这般庸人自扰,也是难得一见。不要说贺大人与殿下只同为天子之臣,并无私交,就算你们是私交甚密的同僚,也未必全然交心。” 他一边说,一边笑,笑的华砚心里发毛,忍不住就问一句,“你笑什么?” 华千掩着嘴巴,轻声笑道,“大约是殿下同凌音殿下相识之后,对人心更多了几分奢求。” 华砚想也不想,就呵斥华千一句胡说八道,华千也不敢再碰他的逆鳞,关上门退出去了。 华砚闻着房中的熏香,忍不住又百般思量。 莫非是出门在外,远离京城的缘故,他的心境与从前大大不同,从前他能坦然接受的事,在此时都成了不可摆脱的梦魇,别离的感知越发强烈,让人看不清来路,也不知归途。 眼下他要写的这一封奏章不比之前的请安密折,保全谁,弹劾谁,字句如何罗列,是言辞激进,还是有所保留,都要细细斟酌。来日朝上,毓秀少不得要拿他这一封折子明示。 除此以外,加上林州府审案结辩,才算挣到了五分胜算。 华砚花了一个下午,一字一句地斟酌,傍晚时分,才把折子誊抄写好。锁进密匣之后,他本想叫华千备水备饭,又忍不住心中萌动,便铺一张纸,换了细笔,沾墨落笔,诗曰: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 落花成土多真爱,飞叶随风有至愁。 许是今生缘未了,还从梦里记明眸。 意趣曾经慕十洲,云笺封月遣谁邮? 缘如有梦情长在,你若无心我便休。 为谁消瘦为谁忧?二月桃花五月榴。 燕舞莺歌翻寂寞,凤衾鸳枕忆温柔。 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 红泪笺成何处与?天涯渺渺路悠悠。 清水寒潭落叶浮,忍将往事下眉头。 纵然桂魄都圆缺,况复萍踪不去留? 孤枕偏生蝴蝶梦,吟鞋怕上凤凰楼。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当年毓秀对姜郁情浓时,不知从哪里看来了一首相思寄语,日日沉吟,扭断愁肠。 华砚一直都觉得那诗中的字句太过小儿女情怀,即便感同身受,也着实油腻了些。 他也知道毓秀曾亲笔誊抄过那几句诗,工笔娟秀,却从来也不敢真的送给姜郁。 毓秀的纠结情思,他都看在眼里。讽刺的是事到如今,他竟想不到别的句子来寄托思绪。过了这些年,他想对毓秀说的,不过是一句“你若无情我便休”。 234|4.21独发 自从华砚离京, 毓秀就一直心神不宁, 起初她还以为是她不适应华砚不在身边,可过了半月有余, 她的离愁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严重,竟惶惶不可终日,批奏章的时候也时时分心。 陶菁每日在勤政殿伺候笔墨,将毓秀的愁绪都看在眼里, 二人独处时, 他免不了要劝她一劝,“皇上心里就算担忧惜墨殿下, 也不该在皇后面前表露。” 毓秀自问在姜郁面前已极力克制,没想到还是让人看出哪里违和。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菁见毓秀装糊涂,禁不住笑道,“自从华砚离京, 皇上便心神不定, 连日里愁眉不展,如何逃得过有心人的眼。” 毓秀见陶菁一脸戏谑, 一时竟有些语塞, 半晌才说一句, “我之所以心神不定, 不光是思念惜墨, 也是担心他的安危。” 陶菁挑眉笑道, “殿下武功高强, 行事谨慎,有禁军跟随,又有暗卫暗中保护,除非与皇上对弈的人不按常理出招,掀了棋盘,否则殿下不会有危险。” 这话在毓秀听起来不像安慰,倒像是警告,毓秀满心焦躁,才要发作,却被陶菁抢先说一句,“皇上认不清自己的心,错把相思当作离愁。” 毓秀被堵了嘴,红着脸陷入沉思,眼角眉梢好一番纠结。 陶菁望着毓秀,心里百味杂陈,她与华砚的感情,恐怕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清说不明,他又何必旁敲侧击,枉做小人。 酸涩之余,却也庆幸,他一个折了三成命的人,知她对华砚有情,不该有悲,该高兴才是。 毓秀一抬头,就看到陶菁面上的悲凉之意,忍不住就问他一句,“你怎么了?” 陶菁自知失态,态度也恢复到一贯的玩世不恭,“这世上若有一人皇上是难以拒绝的,恐怕就是华砚。” 毓秀一皱眉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陶菁笑道,“华砚明知你的心意,却一直不愿勉强你,你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只要他开口,你就说不出那个不字。” 毓秀明知陶菁说的是事实,嘴上却不想承认。这些年来她欠华砚的,岂止是一个明白。自从华砚走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 陶菁眼看着毓秀心绪飘远,就笑着调侃一句,“皇上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写封信给殿下,寄托思念也好,提醒他保重也好,寥寥几句,自蕴深意。” 一封上件从京城传到林州,要劳动多少驿官,毓秀心知肚明,密函的内容若只是提醒华砚小心提防,寄托她的担忧思念,未免太过以权谋私,不顾大局。 华砚见到信的时候若是没看到政事要务,只读到几句离愁别语,叮咛嘱咐,恐怕也要在心里嘲笑她。 思量再三,毓秀还是犹豫不决。 陶菁猜到她的心思,更不敢贸然催促,只说一句,“皇上现在不想写也无所谓,不如再等几日,若殿下还没有传来消息,再密书不迟。” 此事不了了之,又过了三两日,毓秀陪姜汜用了晚膳,席间姜汜几度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暗示她在陶菁处过夜太多,不合规矩。” 毓秀面上羞愤,心里却冷笑,当初她执意要把陶菁塞进后宫,就是要让宫里宫外知道她迷恋所在。姜汜本该是最高兴的一个人,如今也碍于颜面不得不开口了。 “按理说只有每月十五皇上身不由己,可你日日去永禄宫,非但冷落了伯良,凌音洛琦等又如何自处。” 毓秀讪笑道,“皇叔说得有理,想来我也有几日没去听凌音奏琴了,不如今日就去永福宫坐一坐。” 姜汜轻咳一声,没有接话,他本意是想引毓秀去永乐宫,没想到却用偏了力,将人推到永福宫了。 出了永寿宫的大门,毓秀也不坐轿,一路步行往永福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又吩咐侍从传信去永禄宫,告知陶菁她今晚不过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她已落下独宠一人的名声,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些细枝末节。 进了宫门,还未走到殿前,毓秀就听到凌音殿中传来独奏的琴声,想起往日他与华砚珠联璧合的合奏,她心中便一阵感慨。 一曲完了,毓秀才叫人通报,凌音就迎出门行礼,拉着毓秀的手一同进殿,“如今天气虽热,入夜之后却有些薄凉,皇上在外面站了多久?” 毓秀笑道,“没有站多久,听你弹琴就听入迷了。” 凌音的耳力是极好的,毓秀来时他就知道,一首曲子原本做的萎靡不振,为了毓秀却强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凌音将毓秀拉到上座,一边点燃一根安神香,“皇上气色不好,是这几日忧虑过度的缘故吗?” 毓秀笑道,“悦声上次送我的安神香我快用完了,你派人再送一些吧。” 凌音见毓秀避重就轻,便知情识趣地不再纠结,笑着走到桌前,为毓秀抚了一曲追月。 毓秀听这一曲,心中更添愁绪。凌音见她皱起眉头,也不敢再弹了,屏退服侍的宫人,轻声问道,“皇上是担心惜墨?” 毓秀本想三两句敷衍过去,见凌音眼神执着,才不得不应一句,“惜墨等出京的时候,有一伙人跟上了他们,可查出那些人的身份了?” 凌音的脸色变的凝重,“不出意外,一路跟着惜墨的该是姜家的暗卫。” “确定不是舒家人?” “舒家生意遍布全国,他们在各州都有耳目,但看那些人的跟踪手段,更像是姜家铁律的暗卫。姜壖为人谨慎,一贯都在在京与在外的官员身边安插探子,为的只是知情。” 毓秀扶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也是这么想,前几日却莫名听说掀了棋盘这一句话,竟越发的预感不想。” 凌音心中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皇上听什么人说掀了棋盘这种话,洛琦?” 毓秀摇头道,“思齐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之前若料定对手会行毒招,也不会放华砚出去。” 凌音闻言放了半颗心,“洛琦性格虽差,却从不曾失算,皇上也可安心了。” 毓秀苦笑道,“庸人自扰也好,我越来越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一局棋下到对杀,便是你毁我我毁你,以车换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华砚的,从他离京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 毓秀向来淡然,凌音从前从未见她如此,“皇上关心则乱,过分忧虑了。当初臣曾是皇上许诺,若你有意灭了舒家,于修罗堂来说不过是一朝夕的事,皇上说过,你要的是赢这一盘棋,不是掀了棋盘。姜舒两家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们即便有恃无恐,也不会如此挑衅,激怒皇上的后果岂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毓秀摆摆手,对凌音笑道,“罢了罢了,你只当我多心了。惜墨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也有我。” 这话听起来像情话,凌音的心一阵悸动,可他深知毓秀不是会讲情话的人,“臣不懂皇上的意思。” 毓秀望着凌音的一双碧眼,失声笑道,“华砚于我来说,亦臣亦友,除此以外,我把他当作是另一个我。他在外是我的眼耳喉舌,在内是我安定的半颗心。” 凌音早就知道毓秀与华砚亲厚不同常人,可毓秀说的话还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毓秀见凌音面有惊奇之色,生怕他错意了她的意思,就笑着解释一句,“我面对华砚,就像面对我自己,一个谦恭谨慎,宽和淡然的我自己。” 凌音笑道,“皇上原本就谦恭谨慎,宽和淡然。” 毓秀笑着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皮囊假象,因有华砚做我的镜子,我才藏起那个阴狠黑暗的我自己。” 她说话的时候,眼中的一闪而过的狠厉,让凌音汗毛一凛。 失态只有一瞬,毓秀就恢复到一贯的笑颜,“悦声再帮我弹一曲夜雨。” 夜雨那么凄凉的曲子,毓秀怎么会想听? 华砚心中不解,却不敢问,只得默默坐回桌前为毓秀弹奏萧索夜雨。 凄凉夜话凄凉,以毒攻毒的办法虽是下下策,何妨一试。 一曲完了,凌音也落得满心愁思,说什么也不肯再弹,只叫宫人进门伺候洗漱更衣。 两人躺到床上,凌音怕扰了毓秀的安眠,半晌也不敢动一动。 良久之后,还是毓秀打破沉默问一句,“若有一日朕得偿所愿,悦声可有什么想去的去处?” 凌音转头去看毓秀的表情,哀哀一声长叹,“臣只求一生陪在皇上身边。盛世太平,本不该有修罗堂这样的地方,若有一日,皇上得偿所愿,去除权臣天下,只求你将我们这些在暗里的人都安置到天光底下。” 235|4.22独发 毓秀写给华砚的密旨最终还是发出去了, 自那之后, 她便日日期盼回复,直等到中元节, 她才收到了华砚写给她的第一封奏章。 华砚向来行事谨慎,毓秀看到密折最末被划掉的那句话时,着实好奇了一番,猜来猜去也猜不到他写了什么。 西琳民俗,每年的中元节, 女皇都会携皇亲驾车辇, 在闹市与民一同游街安鬼。容京的百姓家家点长明灯,佩戴鬼面上街狂欢, 以生庆死,在地狱之门打开之日祭奠逝者,与鬼同乐。 按理来说,庆典该由国师主持, 国师闭关这些年, 庆典便改由两位宰辅轮流承担。 今年轮到凌寒香主持祭祀,白日里毓秀携皇亲国戚, 文武百官祭了天地, 傍晚时分, 就驾车在容京九街游街。 毓秀与姜郁着元色大朝服, 同乘龙辇, 街上太过喧闹, 反倒衬得龙辇中安静到尴尬。 若是以往, 毓秀也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姜郁,只是中元节本就是敬畏鬼神的日子,她从早起,一颗心就跳的犹如鼓鸣。 入夜之后,不安感越发强烈,听着沿街的鬼吼私语,所见的都是鬼脸鬼面,毓秀犯了头痛症,只盼着游街快些结束。 姜郁见毓秀一路沉默,手扶着额头,猜到她是旧疾发作,眼看着她皱着眉头,他心里的纠结不比她少半分。 灵犀一早就知道,毓秀对华砚的感情不仅限于君臣之谊,她曾不止一次说过,毓秀对他的只是求而不得的荒唐迷恋,对华砚才是日积月累的不解深情。因为华砚从前时时在她身边的缘故,毓秀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自己的真心,如今一朝分别,她才开始意识到她心之所属。 自从华砚离京后,毓秀的焦躁不安姜郁都看在眼里,这是他这些年来最不愿面对的情形,若是让他选择,他也不愿事情落到如今这个玉碎瓦全的结果。 “皇上头疼的厉害吗?” 姜郁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毓秀,毓秀不想拒绝的太明显,只得顺势倒在他怀里,“大概是一早起吹了风,不碍事。” 亲密的和谐没有维持多久,龙辇外就传来了此起彼伏口称万岁的呼声,毓秀抬头看了姜郁一眼,轻声笑道,“他们叫我不像是传呼君上,倒像催魂。” 姜郁笑道,“皇上头疼的连他们是喜是悲也听不出了。” 毓秀讪笑着摇摇头,不着痕迹地从姜郁怀中钻出来,掀开车帐向街上看,只一眼,她就如遭雷劈一般愣在当场。 人群里那个长身矗立的身影不正是华砚吗? 虽然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背影,可他身上背着的尚方宝剑是他们一同执掌了七年的,她绝不会看错。 就是不会看错才有错,按照行程,华砚本该前往边关,怎么会突然回京城。 姜郁见毓秀脸色发白,一脸的惊慌失措,忍不住问一句,“皇上看什么看呆了?” 毓秀闭上眼摇摇头,随口敷衍姜郁一句,“没什么,是我眼花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的华砚就转回头看向龙辇的方向,他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她从前从来也没有看过的。 本该是四目相对的一瞬,毓秀的双眼却突然被姜郁的手遮住了,“皇上不能看。” 毓秀慌忙拨开姜郁的手,可当她再看向人群时,已经找不到华砚的身影了。 她心里埋怨姜郁,情急之下就忘了控制语气,“你干什么挡住我的眼睛?” 姜郁的蓝眸中藏着无尽冰冷,“中元节里会有迷惑人心者扮成皇上最想见到的人,皇上若与它对上目光,恐怕被迷失了心魄。” 这个说法由来已久,并非姜郁信口开河,毓秀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朕是九五至尊,没有谁敢这么大胆连我都迷惑,伯良太唐突了。” 姜郁见毓秀一脸怒色,说话的语气也是严厉至极,一时有些怔忪,“臣只是为皇上着想,并无恶意,皇上为何恼怒至此,你才刚是看到了什么人吗?” 于公于私,毓秀都不想承认她看到了华砚,只得咬牙说了句,“罢了。” 姜郁见毓秀怒气未消,心中也平生恨意,直到游街毕回到宫中,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到金麟殿换下朝服之后,郑乔等询问毓秀是否要摆驾永乐宫。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永乐宫了,今日是十五,要是再不去,实在有违规矩。 在此之前,毓秀本已打定主意去永乐宫的,可经过今晚的事,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姜郁了。 “去永禄宫。” 侍从们听了这一句,心中各有想法,面上却不敢显出异色,一个个低头应声,自去准备。 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姜郁多少料到毓秀兴许不会来永乐宫,可当他真的听说毓秀去了陶菁的寝宫时,多日积攒的愤怒终于还是压抑不住。 傅容见姜郁面色阴沉,本想劝他一句宽心保重,半字未出口,却见他万年冰霜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实在太过毛骨悚然,傅容只是在旁看着,就已不寒而栗。 姜郁转过头,对噤若寒蝉的傅容笑道,“一把刀悬在我头上这些年,我就从不敢毁了它,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傅容低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若是隔断悬刀的绳子,同那把刀有牵连的一切事就会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崩毁。” 姜郁闻言,轻声冷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看清楚的都看清楚了。如今我割断了这绳子,在你看来,我做的是对还是错?” 傅容哪里敢说半个不字,“是对是错,殿下自有定论,那容我一个奴才胡言乱语。” 姜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你同云泉是一样的身份,你们一样聪明,一样忠心,可要是说起忘我,你就大大的比不上云泉了。在你心里,除了主子,还有你自己,所以有些话你不敢说,有些事你不敢做。” 傅容生怕落下罪名,忙跪地对姜郁拜道,“下士对殿下未够忠心,实在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恕罪。” 姜郁笑道,“你何罪之有,说起来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谨慎,也一样的可怜,中元节不必灭灯,你出去吧。” 傅容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姜郁的表情,“下士留下来为殿下守夜。” 姜郁冷笑道,“你还怕我被冤魂索命吗?且不说我不信鬼神,就算我信鬼神,我也不怕他来索命。我一个活人,还怕了鬼不成。” 一句说完,他干脆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窗,望向天边的明月。 毓秀去往永禄宫的路上,也一直在看天上的圆月,她到时,陶菁正在寝殿中拉西琴。 他奏的曲子太过悲凉,她想也不想就叫人推开门打断了。 陶菁身上竟还着着大朝服,一身元色装束,衬的他整个人冷酷沉静,与平日里一贯的言笑晏晏又有不同。 毓秀心中一动,开了口之后却说一句,“你怎么不换衣服?” 陶菁面上无半点笑意,“万鬼游街的时候受了惊吓,七魂少了六魄,哪里还有心情换衣服。” 这话莫名让毓秀反感,她原本就皱着的眉头越发拧紧了,“万鬼游街,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陶菁苦笑着摇摇头,招手叫康宁到跟前帮他换衣,躲到屏风后也不理毓秀。 他冷淡的态度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毓秀本就心中郁闷,哪里想看他的脸色,只欲拂袖而去,才走到门口,陶菁却隔空对她说一句,“臣才刚奏的那一首曲子好不好听?” 毓秀咬牙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难听的不得了。” 陶菁在屏风后发出一声冷笑,提声道,“皇上不是觉得不好听,而是觉得那首曲子悲伤的无以复加,无法承受罢了。” 毓秀摆手将殿中的宫人都遣出门,慢悠悠踱回离屏风三步的距离,“一首曲子而已,有什么让人无法承受的,你言重了。” 陶菁笑道,“若非不是触到皇上的心,皇上也不会不等我奏完一曲就推门叫停。” 毓秀闻言,默然不语,只等到陶菁换好了衣服出来,二人打了照面,她才说一句,“平白无故你奏这么悲伤的曲子做什么?” 陶菁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一双眸子黑如永夜,直把人的魂魄也吸走了。 “我说我为一个人悲伤,寄托哀思,皇上信吗?” 毓秀被他含悲蕴愁的眼睛看着,一颗心如遭痛击,疼的不能自已,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你不是从来都自称无心人,怎么也会为人悲伤,有哀思要寄托。” 陶菁冷笑道,“就算是无心人,也不会不在乎自己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之前万万没料到,一个疯子竟如此阴狠决绝,可更让人失望的是,比他还要绝情的,是一个样装糊涂,不惜玉碎也要成全险中求胜的布局人。” 236|4.24独发 陶菁的话, 毓秀听的一知半解, 只得开口问一句,“谁是疯子, 谁是布局人?” 陶菁看也不看毓秀,顾自走去将西琴放回原处,背对着她说一句,“皇上马上就会知道谁是疯子,谁是布局人了。” 毓秀被陶菁淡漠的态度激怒, 禁不住皱起眉头, “你又在这里故弄玄虚,有话直说便是, 何必玩这些不知所谓的文字游戏。” 陶菁望着毓秀,一声轻叹,“臣不是在玩文字游戏,而是在替皇上担心, 你觉得你在下一盘棋, 布局人只是布局人,可若是皇上不留心, 唯恐也成了布局人手里的棋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 毓秀总算明白了几分, 陶菁口里说的疯子, 十有七八是姜郁;至于更加阴狠的布局人, 指的则是洛琦。 他一直在指责洛琦别有心机。 只是, 为什么? 陶菁与洛琦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 且不说他不该知道他就是她的布局人,就算他知道,他又因何笃定他玩弄她,把她当成棋子。 华砚,凌音与洛琦三人的忠心,毓秀从不怀疑,如果这世上还有谁值得她信任,自然非他们几个莫属。 毓秀从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洛琦是她的布局人,洛琦也是第一个拿到九龙章的人,他们之间的羁绊与她与华砚的虽不同,却也一样的坚固,她从不敢想象若有一天,洛琦对她生出二心,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陶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将毓秀拉到床边,把她按到床边坐了,“我知道的事,皇上马上就会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听到什么无法承受的事,都只是暂时的过程,而不是最后的结果,一切皆有转机,就像你当初在帝陵绝处逢生的时候一样。” 毓秀听的云里雾里,难免要疑惑陶菁危言耸听,“才刚你的那首曲子是为谁而奏?” 陶菁笑道,“臣才说了,就算我是一个无心人,也不会不在乎我自己,那首曲子,是为我自己而奏。” 听罢这一句,毓秀心中的烦闷到达一个极致,从刚才开始,陶菁就一直在说莫名其妙的话,他指责了姜郁,指责了洛琦,平白无故奏一首极致哀愁的曲子,又是为他自己。 他到底在旁敲侧击地暗示些什么? 毓秀下意识地握住陶菁的手,“你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陶菁苦笑着摇摇头,垂头丧气地靠着毓秀坐在她身边,“一场厮杀之后,人人都是赢家,只有我一个人是输家,难道不值得悲哀?” 什么叫一场厮杀? 谁和谁厮杀? 谁又是赢家,他又为什么会是舒家。 毓秀满腹疑问,才要再开口,门外却突然响起侍从的通报声,“琴妃殿下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求见皇上。” 若是作为修罗堂主的凌音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报,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凌音既然以名里的身份来见她,若不是故意胡闹,就是真的有万般紧急的事连等一等都不能。 毓秀还没做出反应,陶菁已冷笑着走到桌边,对外说一声,“请殿下进来。” 殿门一开,门外是一脸惊慌的凌音。 凌音明里是宰相家的纨绔公子,暗里是修罗堂的冷面修罗,这两种极致身份的缘故,他从前极少对什么事在意,一贯玩世不恭,随遇而安,毓秀从前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即便是他们私下里独处的时候也不曾。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毓秀,也不等凌音开口请求,便顾自走出殿外,吩咐侍从关紧房门。 凌音见陶菁走了,却没有马上走到毓秀面前,而是咬着牙站在离门口五步的距离站了半晌,才低着头走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跪地禀报,“皇上,惜墨出事了。”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凌音用的本就是腹语,却莫名有底气不足的意味。 毓秀心中大骇,这些天来不详的预感终于坐实,她整个人都有点发蒙,“惜墨出了什么事?” 凌音的话咬在嘴边,怎么也出不了口,两人一上一下盈盈对望,毓秀分明看到他眼中充盈的血气,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 如果华砚只是遇到一点小波折,凌音不会失态如此,毓秀脑子里有了最不好的猜想,被他握在手里的两只手也软的一塌糊涂。 “惜墨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音满眼哀恸,终于受不住毓秀拷问的眼光,低下头去,“惜墨在去边关的途中,造奸人暗算,林州巡抚贺枚大人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凌音说的每一个字,毓秀都听得清楚,可这些字连成句子,在她耳里却没有实感。 她花了好久才分辨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 极致的惊诧之后是极致的惊恐,那种感觉,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将匕首□□自己的身体里。 “你说什么?” 凌音见毓秀的脸色变得惨白,生怕她支持不住,忙将人扶到座上坐了。 毓秀想挥开凌音的手,大声斥责他胡说八道,可她手脚动不了,嘴巴也动不了,被压在座位上之后,她的身子一直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毓秀明知自己的失态会让凌音心生顾虑,不敢实话实说,只有违逆本心故作镇静,压低了嗓音问一句,“我不要紧,你速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来我听。” 哀毁骨立,说的就是毓秀当下的模样,哪里是不要紧。 凌音心里的难过虽比不得毓秀,却也足以摧毁城墙,每说一个字,都像拿钝刀往自己身上戳一刀,即便如此,他却没法拖延,只能一字一句咬牙道,“贺大人带人赶到的时候,那些保护惜墨的修罗使都只剩残破不全的尸体,跟随惜墨的禁军也个个死无全尸,就连随行伺候的几个侍从也被割了眼耳舌鼻。” 死无全尸,割下眼耳舌鼻,行凶的那些不止杀人,竟还要虐杀才痛快。 毓秀的脑子一片空白,“惜墨呢,惜墨怎么样?” 凌音哽在当场,碧眼皆哀,好半晌才用变了调的嗓音回一句,“惜墨尸身完好无损,只少了一颗心。贺大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已干涸了,凶手用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惜墨胸口,将他整个人钉在了树上。” 挖了华砚的心,又用她御赐的尚方宝剑将他钉在树上,他们不止是杀华砚,也是在杀她;不止挖了华砚的心,也挖了她的心,不止是羞辱华砚,更是在羞辱她。 幕后主使的有心人,为了变相地杀她,变相地挖她的心,变相地羞辱她,将那把剑插到了他身上。 失去一颗心,该有多痛呢。 她现在这么痛,痛不欲生,华砚当初该有多痛呢。 毓秀满心满眼都是她才刚看到的那个在灯火阑珊处,背剑的华砚的背影。突入起来的剧烈头痛之后,她的灵魂就被不知名的蛮力抽走了,凌音的话在她耳里越飘越远,远的像是从天边传来。 渐渐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毓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凌音眼看着毓秀的身子像被大雨冲倒的泥雕塑,软软地往下跌,他忙站起身,想将人扶住。 奇怪的是,原本该是轻飘飘的身子靠在他身上,竟像是有千斤重,凌音用尽了全力,连退了两步才勉强撑住二人不倒。 即便是他哀伤过度,失了力道,也不至于扶不住一个小女子。可在这一刻倒在他身上的身体,却重的像一只负伤倒毙的巨兽。 毓秀在昏迷中,掉入了一个无底黑洞,坠落,坠落,没有尽头。绝望中她拼命想抓住什么,抓在手里的就只有无边的黑暗。 坠落的恐惧夺去了呼吸,比溺水的感觉还要糟糕。这让她想到了当年她一时冲动跳进那个锦鲤池,在华砚还没有跟着她一起跳下来救她逃生之前,那将要延展到天荒地老的一瞬黑暗。 毓秀清楚的记得,当华砚抱着她冲出水面的那一刻,她就认定她这一生绝不会有比在水下的那短短时间更狼狈糟糕的情形了。 即便是失去像姜郁这样的一个人,也远远没有不知生死,不能呼吸那么糟糕。一个人只有在存亡关头,才会明白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是虚妄的镜花水月,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坚硬实在。 即便是自己处在生死关头的时候,毓秀也没有体会到像此刻这般天塌地陷无法逃脱。在帝陵里,她以为她要死了的,脑子里想到的那个人,却是她不能失去的那个人。 可如今她却失去那个人了。 她宁愿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噩梦,是她担忧华砚安危才会陷入的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即便要她付出半条性命,她也想换他回来。 如果人命和时间都可以用来做买卖,她不介意用自己来做买卖…… 永夜之后便是永昼,白光眼前闪过,毓秀便醒了来。 床前不止围着御医与凌音陶菁,也有姜郁与姜汜。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毓秀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她自己的眼中透露杀意。 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郁的时候,唯有咬牙隐忍。 华砚遇害,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姜家,姜家之所以会下这一步棋,一定是出自布局人的手笔。 怪不得陶菁之前会说那些莫名奇妙的话,莫非是他从姜汜处听到了消息,不敢直言知会他实情,才以退为进,迂回暗示。他讽刺姜郁是疯子,是他也认定姜郁就是姜家的布局人,暗害华砚的罪魁祸首。 可他说那番话时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 毓秀失了心,脑子也混乱的什么也想不清楚,哪里还有心思细细琢磨陶菁那一番话背后的深意。 即便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副躯壳,她的失态和伤心都只能留在她昏倒之前,“皇叔和伯良怎么也过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姜汜与姜郁对望一眼,轻声笑道,“快四更了,皇上一直昏睡到现在,好在御医诊脉只说皇上忧劳过度。” 回话的避重就轻,半字不提是谁通风报信,将他们请来。 毓秀坐起身笑着回一句,“中元节本就是行神走鬼的日子,一则白日里吹了风,二则入夜之后冲了鬼,两项加权,回宫之后自觉头痛症发,才疼的人事不知。如今鬼节已过,朕自然就好了,大家也不用在这里聚着,请皇叔和伯良早些回宫歇息吧。” 如此清楚明白的逐客令,姜汜和姜郁自然不能装作听不见,就各自嘱咐毓秀小心修养, 姜郁俯下身帮毓秀掖被子,毓秀一双眼望进他的蓝眸,他的眼平静的像湖水,无一丝波澜。 即便是最冷静的凶手,在杀人之后,也不会坦然到这般地步。可姜郁不会普通人,他想隐藏自己的时候,无论内心如何波动,显露人前的就只是万年不破的冰山。 “若非臣在街上挡住了皇上的眼睛,容它与皇上对上目光,恐怕就不是简单冲撞了。” 姜郁直起身,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一瞬间,毓秀全身的血都逆行了。 自外向内传递消息要花费多久,不难推算出华砚遇害的时间。万鬼夜行,昨晚间她在街上看到的那个,除了华砚还有谁呢。 毓秀不信眼花,也不信迷思,若不是姜郁挡住了她的眼,她不会看不到华砚的最后一面。 终其一生,直到她死,她都忘不了华砚留给她的那个微笑的侧脸。 姜郁看着毓秀,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流泪,那他等了半晌,看到的还是她的两眼干干。即便她内里已经崩溃到不可逆转,面上依然极力保持淡然。 从前是他小看她了,明哲秀是个厉害的对手,只是这个厉害的对手如今痛失一臂,一时也不能恢复了。 237|4.25独发 姜汜与姜郁走后, 毓秀将几个御医也遣走了, 寝殿中就只剩凌音与陶菁。 陶菁遥遥看了毓秀一眼,领着一众侍从也退出门去。 凌音手足无措地立在毓秀床前, 不知该站该跪。 毓秀看着他,哀哀一声轻叹,掀了被起身下床,踱到上位坐了。 凌音亦步亦趋地跟到毓秀面前,默然跪到地上。 空气里是近乎尴尬的安静, 过了良久, 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毓秀扶着额头,整个人都被阴郁笼罩, 凌音只是看着她,脊背就一阵发寒。 可怕的是她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是冷笑,不是诡笑,像是一起释然之后对在上的不得已的惨笑。 熬人的缄口之后, 毓秀终于轻声说一句, “悦声派去的修罗使个个身手不凡,随行保护惜墨的禁军也非等闲之辈, 他们既然全军覆没, 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对手一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对手派了多少人, 死了多少人, 那些死了人的尸首又在哪里?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 悦声也可大概推断出他们此一举是如何的兴师动众。他们对惜墨出手, 是掀了棋盘,碎玉碎瓦,既如此,我们奉陪到底就是了。” 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调波澜不惊,声音平板,要不是微微嘶哑的嗓音,竟没有半点才经历浩劫的痕迹。 凌音如何能不感叹毓秀态度的转变,他还处在悲伤与愤怒的漩涡中不可自拔,她却已经打起精神准备应对之法了。 “皇上要臣等怎么做,吩咐就是。” 毓秀挥手叫凌音起身,“修罗堂此一番损失惨重,失了大批高手,悦声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重整旗鼓。这个烂摊子要你自己收拾,他们故意留下修罗使的尸体,就是要将修罗堂的存在公布于众,羞辱你我。贺枚是聪明人,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斟酌处理,保守秘密,可具体的要怎么善后,你还要速速知会他。” 凌音伏地对毓秀行了个大礼,失声道,“此一番是臣的过失,臣一力承担。请皇上恩准臣追查对手的身份,修罗堂必定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毓秀猜到凌音此时必一腔怨愤,急于复仇,她心里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可即便是复仇,即便要痛下黑手,也不能冲动行事,要细细计划之后才实行。 棋盘掀了,有棋盘掀了的玩法,从今天开始,文斗已毕,暗战仍在,若是不能铲除姜舒两家养藏的暗卫,她恐怕要日日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现下贺枚传来的只是私信,来日他正式的上书一到,必定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钦差御史被杀,凶手会被认成公开挑衅朝廷,姜家必然要将矛头指向一个替罪羔羊。 华砚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场阴谋的开始。 眼下这种情况,如在刀锋,步履维艰,不是追究责任,内乱内斗的时候,就算他心中埋怨凌音,此时也不是发作的时机。 她是埋怨凌音的吗? 她当然是埋怨凌音的,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华砚之所以会遇害,并非是因为修罗堂行事不利,对手以万制百,早有预谋,即便华砚身边跟着千军万马,也是枉然。 毓秀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她心里还是埋怨凌音的,这种埋怨与理智无关,只与情感有关。 她怨恨凌音,就像她怨恨她自己,她一直认定姜家求稳,姜家比她有更多没法掀了棋盘的理由,是她失算了。 同样失算的还有洛琦。 她对洛琦的怨恨不比她对凌音的怨恨,甚至于她对自己的怨恨少半分。 凌音眼看着毓秀变了脸色,那一双金眸中隐藏的绝望与愤恨,让人错觉他一贯宽和温柔的主上变了一个人。 看了看着,他就愣住了,直到被毓秀冷冽的眼神刺中,才回魂问一句,“皇上可要将思齐一同叫来商议?” 毓秀心里冷笑,面上且不动声色,“自然要商议的,对手一招奇袭,毁了我们全盘布置,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沉默半晌,凌音才要说什么,却被毓秀抬手打断,“商议却不是现在,这个时辰,我才又犯了旧疾,匆匆叫思齐过来,只会惹人生疑,不如等明日不迟。时辰不早,悦声先回宫,朕有很多事要理顺清楚,想个明白,这只能我自己来做,你们都插手不得。” 凌音原本还有满腹的话要说,他却不敢违逆毓秀的意思,只得行了礼退出门。 人一走,毓秀的身子就懈了,手脚软成一团,靠在椅背山动弹不得。 陶菁一回到寝殿就看到毓秀瑟缩的可怜相,心中百味杂陈,他顺手把侍从们挡在门外,关了门,深呼一口气走到毓秀面前。 “臣伺候皇上换衣。” 毓秀对陶菁的招呼置若罔闻,一双眼也紧紧闭着。 陶菁默默等了半晌,干脆也不问了,将人拉起来抱到床上,好歹把她的衣服扒下来了。 毓秀被脱的只剩里衣,陶菁却不给她换中衣,只把她光着胳膊腿塞进被子里。半晌之后,自己也换了衣服钻了进去。 他的手伸过去抱住她的时候,她总算睁了眼,她嘴上虽然没说一句话,眼神里却满满都是警告之意。 陶菁嗤笑道,“我还以为皇上魂都没了,原来你还在。” 毓秀哪里有心情同他一来一往地调笑,她心里积攒的怒气冲到心口,就要对着他发泄了。 陶菁见势不好,忙手敛了笑意,正色对毓秀道,“如今是夏天,皇上不必穿中衣,这样在蚕丝被里睡一觉更舒服。” 毓秀见他一本正经,并无他意,便也不再纠结。 即便两人近在咫尺,陶菁也能感受到毓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他本以为她回转过身不理他,谁知她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目光中的审视,让他有点后悔彼时的随心所欲。一时冲动不要紧,之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都会被她当成罪状,把他也归为华砚遇刺的知情人。 果不其然。 毓秀开口就问一句,“惜墨的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陶菁一声长叹,“昨日之前,我都是不知道的。” “那经过一个昨天,你怎么就知道了?” 陶菁黑眸闪烁,情绪复杂,“容京九街,万鬼夜游,臣看到的,皇上一定也看到了。殿下受皇命在外,怎么会孤身出现在京城。地府之门既开,他自然要回到他最想回的地方,见他最想见的人。” 他说的何尝不是她想的,可这几句话真的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而不只是存在她的臆想里,她心里久筑的防线轰然崩塌,一溃千里。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流下眼泪,她哭泣的时候虽然没有声音,可他依然能感受得到她周身散发的巨大的悲伤。 “我宁愿是我眼花了。若真如你所说,他要回他最想回的地方,见他最想见的人,他为什么不走到近前来见我,他为什么只远远地让我看他一眼?” 陶菁叹道,“皇上龙气过盛,地府之人又怎么敢靠近。能见你一面,殿下也心满意足了。” 毓秀听罢这一句,心中的愤怒被无名之火点燃,在她意识到以前,她已经狠狠打了陶菁一巴掌。 动手之后,她就后悔了,她不该任性妄为,迁怒于人。 陶菁的一边脸红的发紫,面上却没有半点恼怒的表情,而是写着满满的心疼,他不顾毓秀的推拒,将她搂在怀里,在她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音量笑道,“从前挨巴掌,都是因为我亲了你,今天先挨了巴掌,不亲你岂不是吃亏了。” 毓秀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她用尽全力推了陶菁一下,又胡乱打了他两把,非但没能逃脱陶菁的怀抱,反倒被他越抱越紧。 “皇上有什么想发泄又不敢发泄的,只管往我身上发泄,有什么想骂却找不到人骂的,只管骂到我头上,有什么想打又找不到人打的,只管打到我身上,只是不要把哀痛和眼泪都困在心里。” 毓秀明知陶菁说这话是出自本心,他说完这几句话,她懦弱的狂躁却渐渐平息下来,胡乱几下厮打之后,就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流泪。 几辈子没流过的眼泪,一下子都流光了。 陶菁轻抚毓秀的头发,安安静静地等她哭完,拿白绢帮她擦干脸上的眼泪,温言细语地说一句,“兴许还有别的可能……” 毓秀听出陶菁的话似有深意,心中松动,就抬起头问他一句,“还有什么可能?” “说不定殿下没有死,因为一些原因才不能出面见皇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与皇上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来自地府,还是来自人间,还是未知之数。他不敢现身,不敢回到皇上身边,兴许也有他不敢现身的理由。在殿下的尸体没有被运回容京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毓秀何尝不知道陶菁说这话安慰他的意味偏多,可她还是宁愿相信事情仍有转机。 陶菁拍了拍毓秀的肩背,自嘲一笑,“虽然我一早就知道皇上对华砚与众不同,却不知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是如此不可撼动。” “此言怎讲?” “皇上愿意用半条命,换华砚回来?” 这是她心里的念头,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难道是她人事不知的时候,说了什么胡话? 陶菁见毓秀变了脸色,知她又生疑心,忙讪笑着安抚她一句,“皇上昏睡不醒的时候一动不动,没有说过半句话。我之所以会知道皇上的想法,是因为我看的清你的心。” 毓秀一向不喜欢陶菁不知所谓的高深莫测,他让她觉得不安,而不是安心,要不是当下她脆弱的不堪一击,绝对会头也不回地走掉,离他远远的。 陶菁呵呵笑道,“皇上喜欢姜郁,想得到姜郁,姜郁却是你求而不得,妄图毁灭的对手;你无法回应华砚的感情,华砚却是心里最看重的人,在你自私且唯我独尊的心里,他是唯一能与你自己并驾齐驱的那一个;可现在,与你最亲密的人却是我。我接近你,你接受了我的亲近,你我之间,却仅仅是如此。” 原来,他一早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看得清楚明白,怪不得,他会矫情地为自己悲哀。 “这种时候,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陶菁明知毓秀的态度有很大程度是因为悲伤,他却还是被她的不在乎刺伤了,“原本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该要,可既生为肉体凡胎,又怎能没有欲望,日子一久,就会变得贪心,变得贪恋那些本不该贪恋,奢求为负担的虚无缥缈。” 他说的,她又何尝不明白,就像她当初明知亲近陶菁,依靠陶菁很危险,却义无反顾是一样的道理。 如今没有了华砚,她也没有了心,没有了魂,原本会让他有所动容的话,她也无动于衷。 陶菁见毓秀闭上眼,就知道她累的什么也不想再说,他帮她盖好被子,轻声说一句,“太妃昨日得知皇上晕倒,就叫人告知群臣今日早朝取消了,臣才在寝殿点了一根安神香,皇上可安心地睡到天荒地老。” 毓秀嗤之以鼻,天荒地老,她已被人刺去了半条性命,从此以后,恐怕再无天荒地老。 此时的她,身体极度倦怠,精神却还纠结不宁。纷乱的心绪,躁怒的情绪,都容在安神香中,追去梦里。 虽然没有睡到天荒地老,毓秀却实实在在睡到晌午。 她是闻到桃花糕的香味才醒过来的,才揉着肿胀的眼坐起身,陶菁就笑眯眯地把点心端到她面前。 “皇上,东宫桃子树上结的桃子熟了,你想不想尝尝?” 毓秀看了看寝殿,四周竟没有一个侍从,大约陶菁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窘态,才刻意安排的。 真是有心了。 毓秀拿起一块桃花糕,放到嘴里咬了一口,除了他记忆中熟知的味道,还多了几分成熟的果香。 “往年就算结果子,也只是结几个青果子就落了,今年倒是奇了,一下子结了那么多果子,竟都成熟了。” “皇上想吃个新鲜的桃子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胃弱,吃不了。” 陶菁走到桌前,将洗好的桃子端到毓秀面前,“虽然熟的晚些,总算是熟了,皇上尝一口也不要紧,要是觉得不好,吐了就是了。” 毓秀禁不住诱惑,真的接了一个来吃,最初的两口本是试探,渐渐的就变得欲罢不能,吃了一个还想再吃。 陶菁却不给她第二个桃子,“洗漱的水都备在房里,臣伺候皇上起身吧。” 他从前还是侍从的时候,也常常为他更衣端水,可当下他帮她做这些事,她却觉得莫名的违和。 陶菁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毓秀多少平和了心绪,等她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原本还挂在脸上的一点悲伤和颓然也消失不见。 陶菁将毓秀送出门,他不问也知道她要去哪,分别时只嘱咐她要多多保重。 毓秀一路都在整理凌乱的思绪,人到永熙宫的时候,不管他想到何种地步,都要强作从容。 洛琦亲自迎出门对毓秀行大礼,“皇上万福金安。” 毓秀似笑非笑地扶起洛琦,执着他的手一同入殿,“思齐想必已经听说了,发生了这种事,朕还怎么万福金安。” 洛琦心中惊疑,忙扭头去看毓秀的表情,见她面上并无异色,似是就事论事,才安下一颗心。 两人在棋桌两边落座,侍从们上了茶,洛琦就将人屏退了。 门一关,他便跪到毓秀面前,叩首拜道,“惜墨遇刺,是臣考虑不周,请皇上赐臣的罪。” 毓秀并不叫他起身,长叹一声笑道,“早些时候,悦声也说了同思齐一样的话。惜墨遇刺,是对手先出了强盗恶招,掀了棋盘,这种鱼死网破的结果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的。” 洛琦直起身子,正色毓秀问道,“皇上预备怎么办?” 毓秀失声冷笑,“还能怎么办?圣贤有圣贤的做法,强盗有强盗的做法,既然我们的对手以暗杀破局,我们就以暗杀应对就是了,修罗堂此一番虽遭受了冲击,却还没有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待我查出幕后真凶,也不必在名里三审定罪,繁文缛节,只叫凌音等干净利落地取了他的脑袋就是了。” 她说这话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为了试探。洛琦自然也猜到她是为了试探,就顺遂她的心意说她想听的话。 “皇上要以暴制暴,实非良策。朝中重臣死于非命,一时间便会人心惶惶。高压之下人人自危,立时就是祸起萧墙。” 238|4.26独发 毓秀明知洛琦说的有理, 却还是寒了心。 洛琦面对华砚的死, 要比凌音冷漠的多,近乎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了。 “依思齐来看, 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洛琦垂眉道,“凶徒胆敢刺杀钦差御史,罪大恶极,皇上只派在外的巡抚去查,按律办事就是了。” 毓秀冷笑道, “按律办事, 说的轻巧,一群暗卫杀头, 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没有半点证据,从何查起呢?” 洛琦正色道,“对手刺杀华砚, 关乎动机, 皇上手里握着修罗堂,不必派他们去暗杀, 只叫凌音等抽丝剥茧, 把姜家背后延伸出的广大网络, 在明在暗的都查清楚, 刺杀华砚的阴谋必然会水落石出。” 毓秀一声长叹, 语气是极致道冰冷, “思齐是在提议分拨给神机司与修罗堂更高的权夺吗?” 洛琦忙跪地澄清, “皇上明鉴,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神机司与修罗堂都只听命于皇上,未有皇上的旨意,绝不敢擅自行事。” 毓秀似笑非笑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做出扶洛琦的姿势,“既然听命于我,就不怕你们自作主张,小事不需禀报,大事不瞒上就是了。” 洛琦一抬头,正对上毓秀的眼,四目相对时,他看到了她金眸中的他自己。 惊慌失措的表情转瞬即逝,却也足够让他震惊于自己的失态。 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心中波澜不惊,却敌不过毓秀的一个眼神。 毓秀不是庸人,他做的事,她就算不能完全确定,也绝不会完全没有知觉。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事情会不会按照他预想的发展,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 若毓秀是他认定的那种人,他这一场豪赌,就没有赌输的可能。 “贺大人的奏折马上就会上到朝廷,不如皇上在明日早朝上看一看群臣的反应,再做定夺。” 毓秀点头道,“自然要看他们做戏。其实思齐心中也该有一个猜想,猜想谁是凶手,凶手的目的又是什么。” 洛琦道,“刺杀华砚,不过是他们这一局棋中的一环。” “此话怎讲?” “为了拖延初元令的实行,在林州弄出一桩冤案,诬陷了一个知县,为了却是牵连礼部尚书崔大人。皇上派华砚去查案,一直没能收到那一封正式的奏折。臣猜测,奏折已在中途被人拦截了。” 毓秀挑眉道,“悦声是说,姜家人为了阻止华砚为崔勤洗脱污名,才痛下杀手?” 洛琦摇头道,“姜家自然不会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谋害御史。刺杀钦差按谋反罪论处,按律要诛九族,他们必定是权衡了利弊想好了再做的。臣认定,姜家杀华砚,是为了嫁祸,至于这一场假货会牵涉到什么人,我们恐怕很快就知道了。” 毓秀面无表情,“思齐这么说,想必在心中已有了判断,何必故弄玄虚,对我说就是了。” 洛琦轻轻摇了摇头,“经过华砚的事,臣对自己的推断已经没有半分信心,皇上且容臣些时日,待臣把当前的局势重新理顺清楚,再对皇上禀报。” 毓秀见洛琦讳莫如深,一时也不知他是真的乱了布局,还是有意隐瞒,心中难免疑惑。 “既然如此,思齐便召集神机司的诸位重新布局。棋盘已掀,棋子凌乱,我们从前按部就班走的路,自然是不能再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做出要走的模样。 洛琦吞吐半晌,终于开口说一句,“有一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毓秀淡淡笑道,“你我之间从无芥蒂,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洛琦上前一步,弯腰凑到毓秀耳边,轻轻说一句,“若是臣没有猜错,姜家刺杀华砚必定与九龙章有关,华砚拿的是正中的龙身章,用他的章,兴许可以推断出九个龙章都是什么形状。” 毓秀心中惊异,洛琦猜到她赐给华砚九龙章不难,可她是如何知道她赐给华砚的是正中的龙身章。 “就算他们拿到了华砚身上的九龙章,也不至于仅凭那一段龙身就推断出整条龙来。姜家至少也要再拿到一到两枚图章,才有伪造出九枚九龙章印的可能。” 洛琦躬身道,“皇上说的是。可姜家既然已暴露了觊觎九龙章的意图,就说明他们有谋反的意图,且在为谋反做准备。” 毓秀冷颜道,“刺杀钦差,已然是谋反。姜壖既已掀了棋盘,留给我们的时间便不多了。在两边把脸皮撕了干净之前,我们要速速把我们的事做了。” 洛琦一一应了,款步将毓秀送出宫门。 毓秀在外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周赟才上前问一句,“皇上之后要去哪?” 毓秀一双眼看着前方,“去永乐宫。” 周赟嘴上虽应了,心里却十分担忧。 昨日本是十五,毓秀却没有前往永乐宫,而是执意跑去了永禄宫。偏偏毓秀又在夜间发作了头痛症,之后与姜郁的见面也是面合心离,现下她要去见他,是要主动提出和解的意思吗? 毓秀快走了几步,周赟知情识趣地带人离远了些,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永乐宫。 待到宫门口,她也不叫人通报,顾自进了宫门,直走到姜郁的寝殿前,傅容等才看到她的人。 姜郁原本坐在桌前喝茶,毓秀进门的时候,他刚起身,一边顺势跪在地上行大礼,“皇上万福金安。” 他低着头,毓秀看不清他的表情,犹豫之后,还是弯腰伸手,扶他起身。 “伯良不必多礼。” 姜郁起身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无喜无悲,低调到了极致。 兴许是午后阳光射进宫殿的缘故,恍惚中,毓秀看到的却是他一身血红。 毓秀望着姜郁的眼,良久也没有错开目光。 姜郁半点不心虚地回看毓秀,眼神坦然的像是挑衅。 两个人面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谁也不肯退让。长到熬人的尴尬之后,姜郁鬼使神差就低了头,将毓秀扶到座上坐了,“皇上的头痛症可好了?” 毓秀笑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多谢伯良挂心,只是耽误了一日早朝。” 姜郁亲手帮毓秀倒一杯茶,“皇上龙体要紧,好在前朝并没有什么亟待处理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一丝波动,看起来倒真像是对华砚的事一无所知。 毓秀知道姜郁是个厉害角色,她却不信他会不动声色到这种地步。姜郁也许真的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的念头才在她脑子里闪现,就被她否决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姜壖一手培养的布局人,即便之前他曾口口声声自称自己是姜家的局外人,在她眼里也只不过是他用来惑乱视听的托词。 可若是他真的不知道…… 若姜郁知道,更甚者,是他一手策划了华砚的死亡,他怎么能以如此清白无垢,蒙在鼓里的面目对她对视,若他确实并无参与其中,那谁才是幕后主使? 有没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是姜郁真的对这一场阴谋一无所知,姜家幕后的布局人另有其人。 又或是,姜郁从始至终都是对手迷惑她的一个幌子,他以一个庶子的身份,从不曾打入姜壖智囊的核心。 如果承认这个推论有一丝丝的合理性,那么就必须要承认那日姜郁对她的投诚并不是演戏,而是真心。 短短的时间里,毓秀的脑子里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只当是自己这两日精神迷乱,神思恍惚。 在当下这么一个断臂挖心,伤痛未愈的情况下,难免千头万绪理不清,分辨不出好坏忠奸。贸然做判断,恐怕只会弄巧成拙,造成严重的后果。 毓秀正失神,姜郁就拉着她的手笑道,“昨日庆典时,伯爵告知太妃,静雅的病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一个月里她渐渐恢复了体力食量,也有精神重回国子监听鸿儒讲学了。” 毓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静雅经历了这一场祸事,伯爵不会再让她回到宫里。娴郡主进宫的事,伯良与太妃全权处置就是,细枝末节不必过问我。” 姜郁正色道,“七月是鬼月,伯爵自然是想尽力避开七月,八月中伯爵与太妃商议了两个日子,最后选定哪个,还请皇上裁夺。” 毓秀苦笑道,“太妃选定了哪两个日子?” “初六与十二。” 毓秀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差几日,你与太妃斟酌就是。可笑的是伯爵要规避鬼月,那正在鬼月出生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姜郁陪笑道,“皇上出生在七月第二日,并不算在鬼月中,历来也是逢五大庆,并不要紧。” 毓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朕没有心思纠结这些琐事,由他们去吧。”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十分不安,如果对面的布局人不是姜郁,那就很有可能是舒娴,即便她不是布局人,也是姜壖的权利核心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此番准她进宫,无疑就是引狼入室。 在此之前,毓秀一直觉得她与对手之间是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决,即便她在权臣面前处于劣势,却不至于连反击的底气都没有。可华砚的死却让她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她甚至错觉自己陷入了一张密密编织,不知从何时就开始铺布的大网之中,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无法脱身了。 陶菁说的不错,身为帝王,她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太过敏感多疑,不肯轻易地相信人,也无法轻易地与下臣交心。 从昨天到今天,不管是陶菁也好,凌音也好,洛琦也好,姜郁也好,她已分不清他们身上的颜色,看不清他们究竟是为她所用的棋子,还是对方等待一击致命的杀手锏。 一局棋下到现在,她将面对的是最痛苦难熬的局面,从此刻开始,她对每一颗棋子的使用,都关乎她的生死存亡。 她信任任何一个人,又或是利用一个人,都是不知前路的豪赌,这世上唯一一个她能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毓秀不敢想象神威将军得到消息以后的反应。 作为铮铮铁骨的良将忠臣,她该痛定思痛不动摇。可作为母亲,痛失爱子,又是失去了最疼爱且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儿子,她会不会迁怒于她,被仇恨与愤怒蒙蔽了双眼,从此倒戈。 姜郁见毓秀似有恍惚,就屈身在她面前问一句,“皇上是不是头痛症又发作了,亦或是哪里不舒服?” 毓秀打破沉思,被迫要看着姜郁的脸,他面上的担忧不像是假的,这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便开口说一句,“伯良可觉得我这两日有失态?” 姜郁蹙起眉头,讪笑道,“昨日起,皇上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臣还以为是你思念华砚的缘故。” 毓秀的目光闪了闪,望着姜郁一字一句道,“的确是因为思念惜墨的缘故。昨日在街上,我看到的伯良一定也看到了,所以你才挡住了我的眼睛,不是吗?” 姜郁咬了咬牙,点头道,“中元节是地府之门打开的日子,会有有心者扮成人最想见的人。臣见到华砚的时候十分惊异,他本该替皇上在外省办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容京闹市,臣是为了保护皇上,生怕皇上受了冲撞,才贸然做了选择。” 回想起昨日那一瞬的错过,毓秀的心酸涩的无以复加。 姜郁见毓秀扶着额低了头,以为她要隐藏泪眼,一边强势地握住她的两只手,凑近了问道,“皇上是在怪我吗?” 毓秀抬起头,对姜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她面上虽然还带着悲伤的余韵,却也并非痛不欲生,难以承受的表情。 “不知者无罪,伯良的初衷是为了保护我,我怎么会怪你。要怪就怪命运无常。我没能见到惜墨最后一眼,大约也是上天的安排。” 姜郁闻言,大惊失色,蓝眸中的讶异与无措,是毓秀从前从没有见过的。 “皇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说是见华砚最后一面?” 毓秀自然不放过姜郁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若不是一个让人挑不出破绽的戏子,就是真的对华砚的死一无所知。 “华砚死了,伯良没有听说吗?” 姜郁的蓝眸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变得幽深难测,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才终于说一句,“臣怎么会听到这种消息。皇上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毓秀无力地握住姜郁的手,“华砚在外遇刺,是林州巡抚善后的,他在书写正式的奏折之前,派人给朕传了一个加急口信。” 姜郁失了一瞬呼吸,睫毛抖动的如受惊的蝴蝶,“华砚遇刺?” 这四个字每重复一次,毓秀的心就刺伤一次,她拖着残破的精神,却还要睁大眼睛,细细琢磨姜郁的反应。 他给她的,是真的听到让人震惊消息时该有的反应。可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他真的清白无辜,还是他的表演无懈可击。 遭受重创之后,毓秀已经失去了所有敏感的触角,她此刻的软弱与想妥协的意愿,都在她耳边大声叫危险。 “华砚在外遇刺,凶手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林州巡抚自然会派人去查,等他的奏折一到,朕也会着刑部派人前去查探。” 姜郁许久都没有说话,像是还陷在震惊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华砚遇刺?华砚怎么会遇刺?华砚身手不凡,且一贯低调谨慎,皇上派去保护他的禁军都是皇城里精锐,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毓秀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将半跪在地的姜郁拉起身,“林州巡抚绝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华砚遇刺的消息的确属实,事情已经发生了,朕不能被悲伤冲昏了头脑,要积极想出对策,给枉死的冤魂一个公道。” 姜郁靠在毓秀身边坐了,一双眉头还紧紧皱着,“皇上是不是已经对凶手的身份有了一个预判。” 毓秀心中冷笑,不答反问,“以伯良看来,是谁会冒着诛九族的危险,一定要致华砚于死地。” 姜郁被问的一哽,斟酌答一句,“皇上怀疑姜家?” “你怎么知道我怀疑姜家?” 姜郁面上的难堪掩藏不住,“于情于理,皇上最该怀疑的都该是姜家。” “伯良说说看,是哪个情,哪个理?” “臣是姜家人的缘故,皇上一直对臣心存戒备,可皇上的心思,臣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林州事出,皇上一直怀疑是家父剑指初元令与崔尚书使出了一条计策,如今华砚遇刺,皇上自然也会怀疑是是父亲为杀人灭口,嫁祸于人才不惜兵行险着,鱼死网破。” 239|4.28独发 毓秀没料到姜郁会把话说的如此简单明了, 一箭戳心。 他既然大敞了门, 等她一探究竟,她又有什么理由不一探究竟…… 毓秀望着姜郁, 眼中的情绪复杂不明,“伯良且说说罪魁祸首是为何杀人灭口,又是如何嫁祸于人?” 姜郁面上犹豫,目光也游移不决,“皇上心里一定也有了定论, 臣所说的都只是臣的一人之言, 实情如何,还要皇上自己做判断。” 毓秀神情冷漠, 点头道,“伯良一向比我看的清楚,我自然不会怀疑你说的。” 姜郁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一句, “林州的刘岩, 皇上一定已派人审问过了,若不出臣的预料, 他大约是真的有冤情, 可那个被他状告的知县, 却也未必有罪, 那倒霉官之所以会掉入这一场漩涡, 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是崔勤的远方亲系。” 他居然这么坦荡荡地承认了, 这倒是毓秀之前没有料到的, “伯良的意思,是有人借崔勤的事,欲以欲加之罪诬陷崔尚书。” 姜郁点头道,“除此以外,臣也想不到别的理由。林州的事是崔刘两家之言,这案子当中本就漏洞百出,但凡皇上派人去查,不花什么功夫就能查明真相,还那知县一个清白。” “所以他们就派人杀御史灭口了?” 姜郁蓝眸深沉,半晌才回一句,“灭口事小,之后如何借华砚的死大做文章才是凶手到目的,既然有人一早就标靶了礼部尚书,自然会贯彻始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话说的这个地步,毓秀心里也理顺了前因后果,禁不住一阵心惊,面上是要样装糊涂,“伯良说的,我不是很明白,不如你细细解释给我听。” 姜郁面色凝重,“因为臣出身的缘故,自幼就见过许多黑暗争斗,父亲能做到什么地步,我比谁都清楚。以下的这些话虽然只是我的推断,却也绝不只是臣的妄自揣测。” “伯良大胆说就是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姜郁一声长叹,“钦差在外遇害,朝廷必定下令彻查,在外看来,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之前涉案之人。” “伯良是说,他们会诬陷崔勤是谋害惜墨的凶手?” 姜郁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崔勤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刺杀钦差,背后的布局人若想把这个局设计的天衣无缝,必定会在崔勤背后安排一个更合逻辑的替罪羔羊。” 这个替罪羔羊是谁,毓秀已经猜到了。 她当初将贺枚调离礼部,放到林州,本是用意深刻,没想到经此一着,反倒变成弄巧成拙了。 毓秀要故作懵懂,自然不成承认自己猜到了,就扶着额头,咬牙道,“更大的目标是崔尚书?” 姜郁冷笑道,“崔勤之上,崔缙之下,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毓秀点了点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那两个字,“贺枚。” 姜郁一声轻叹,“贺枚是林州巡抚,偏巧又是崔尚书的旧部,若是布局人想拿他做文章,这一场牵连的诬陷罪名,崔尚书恐怕要洗刷不清了。” 难得他将此一番布局厉害尽数说出,毓秀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姜郁。若他是对面的布局人,怎么会将机关布置都说与她听,提醒她设防。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姜郁并不是姜壖的布局人,他是在一番权衡之后,真的想站到她这一边。 除此以外,毓秀却也不得不心存保留,姜郁此一着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层层叠叠的陷阱之外,挖了一个更深更大的陷阱在等着她。 毓秀的心乱成一团,头也忍不住丝丝阵痛。 一天之内,天旋地转,黑白颠倒,她自己的布局人讳莫如深,不肯尽言,反倒是她从前认定的对手的布局人,毫无保留,尽数吐出。 迷雾重重看不清来路之时,须得谨小慎微,摸索前行,既然现下姜郁所说与她判断的并无太大的出入,先安抚他才是正经。 “伯良推断的十分有理,朕即刻就派人到林州提醒贺枚小心谨慎,万莫落入有心人的全套。” 姜郁笑着点点头,望着毓秀的眼神满是忧伤,“皇上也知道,臣与惜墨虽然是一起长大,却从不曾交心,你二人如何亲密,臣却都看在眼里。他如今遇刺,臣多少能理解皇上是如何悲伤。安抚的话臣不会说,便只说一句请皇上节哀顺变。” 这么一句避重就轻的安慰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她流不流泪都不恰当。四目相对时,毓秀只幻想自己有读心术,此刻的她很想猜出他是怎样的想法,他又在期待她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十几年里,惜墨一直在我身边,他的死的确对我打击很大,说是在我心上狠狠刺了一刀也不为过。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我才能接受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天知地知她知,她的心何止是被刺了一刀这么简单。 姜郁默然无语,试探着握上毓秀的手,毓秀任他握了半晌,讪笑着站起身,“明日朝上是何等风起云涌的场面,我多少也猜得到,我需要时间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姜郁陪笑道,“皇上是要回金麟殿歇息,还是去勤政殿处理奏折?” “金麟殿。” 姜郁无奈地点点头,毓秀既然说了要一个人想一想,就是拒绝要他同行的意思了。 毓秀冷笑道,“伯良放心,他们要在朝上逼宫,便不会提前写奏折知会我。我猜想,今日他们呈上来的奏折不会提及一笔弹劾。” 姜郁半晌才点了点头,眼中却分明写着不敢苟同。毓秀隐约猜到他是知道什么,可既然他没有主动提出,她也不好再问。 姜郁一路将毓秀送出宫外,人走了半晌,他还默默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待毓秀的背影远到看不清了,傅容才敢上千禀报,“伯爵带娴郡主进宫见太后,商议封妃的吉日,请殿下也一同前往永寿宫商谈。” 姜郁闻言,沉了面色,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凌厉。 傅容感受到姜郁周身散发的怒气,这一路上便半个字也不敢说。 待到永寿宫门口,姜郁的表情才稍稍缓和,入殿门的时候,他面上还挂了几分礼节性的笑容。 几个人按位分施了礼,才说了几句,舒娴就起身对姜汜耳语了一句。 姜汜点了点头,对姜郁笑道,“娴郡主有几件关于宫里规矩的事要同伯良请教,你们去偏殿说吧。” 姜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对姜汜欠了欠身,与舒娴一前一后进了偏殿。 屏退了侍从,门关的一瞬,两个人的表情就各自发生了改变。 舒娴顾自到上位坐了,微微扬着下巴对着姜郁冷笑,“皇后殿下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是得知华砚死的惨烈,心软了吗?” 姜郁攥紧拳头,沉声回一句,“郡主有什么要请教的规矩,请言简意赅,这里是皇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会惹人闲话。” 舒娴呵呵笑了两声,满不在乎地说一句,“惹人闲话又如何,明哲秀明知你我的关系,却也阻挡不了我入宫,就算她得知我找借口与你独处了个把时辰,又能把我怎么样。” 姜郁十分厌恶舒娴的张扬放肆,又不想直言讥讽触到她的逆鳞,只得无喜无悲地说一句,“我劝郡主还是收敛一些,皇上才痛失了华砚,你若得了便宜还想得寸进尺,不如想想后果。” 舒娴哈哈笑道,“后果?一个女人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为她的男人,被刺伤了心,咬断了腿,失了神志,没了冷静,她保全自己都勉强得很,还能对我怎样?报仇吗?她有这个本事吗?” 姜郁从鼻子里发成一声轻哼,“看似温顺,实则残暴的野兽被刺伤了心,咬断了腿,你若逼她到绝境,让她陷入无可失去的困境,她是会豁出性命拼死一搏,还是懦弱的任你欺凌?” 舒娴不置可否,撇嘴笑道,“在伯良心中,明哲秀是看似温顺,实则残暴的野兽?她一个窝囊到骨子里的小女子,既无文治武功,也无权谋决断,她只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何况再过些日子,她恐怕连这个傀儡皇帝都做不成了。” 姜郁在心中冷笑,嘴上却并不反驳,只不耐烦地催促舒娴入正题,“郡主特别要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还有事,没有大把的时间耗费在永寿宫。” 舒娴怨恨姜郁冷漠的态度,他的疏离让她寒心,“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是因为父亲对你的排斥,所以才迁怒于我?”, 姜郁淡淡道,“我哪里敢迁怒郡主。父亲信任你,愿你做他的布局人,这是你们之前的牵绊使然,我既不羡慕,也不妒忌,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外人,对于姜家的权力,我一早就无心争夺,这不是郡主一早就知道的吗?” 240|4.30独发 姜郁在姜家的地位从一开始就很尴尬, 舒娴知道他必须要委屈自己才找得到勉强的平衡感, 她也从来都知道,以他的野心, 绝不止满足于在夹缝中生存。 “你看中的的确不是姜家的权利,你看中的是这天下的权利。为了你的这一份看中,姜家和皇家都要成为你的棋子。” 姜郁被戳中心事,禁不住皱起眉头,“郡主这话说的太重了, 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 身为庶出的凡人,既没有本事让姜家成为我的棋子, 更没有本事让皇家成为我的棋子。” 舒娴被姜郁的语气激怒,攥紧拳头冷笑道,“没完没了称呼我为郡主,你是故意要恶心我吗?” 姜郁眼都不眨, “不是郡主先称呼我为殿下的吗, 我以为我们从此以后都要按位分相称。” 原来他之所以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不过是因为要同她争一时的口舌之快。 舒娴听了这话, 心绪反倒平和了许多, 脸颊也有点泛红, “我不该一进门就调侃你, 我只是看到你那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 气就不打一处来。” 姜郁淡然笑道, “我从来就只有这一张脸, 郡主从哪里看到如丧考妣的表情。” 舒娴一声长叹,“我以为是你心疼明哲秀,心软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吃醋,倒像嘲讽他妇人之仁。 姜郁不耐烦地摆摆手,“废话少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舒娴哪里受得了姜郁的冷漠,才缓和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急着要就事论事,其实是急着想要知道仿制九龙章的结果吧。你那么聪明,不如猜猜看,从华砚身上找到的是哪一枚九龙章?” 姜郁恨舒娴故弄玄虚,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任她拖延,“你们下手之前认定华砚是皇上的布局人,他手里拿的自然是龙头章。” 舒娴呵呵笑道,“我再给你个机会重新猜一次。” 言外之意,就是华砚拿的不是龙头章。 姜郁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原本还心存一丝幻想,宁愿华砚是毓秀的布局人,可摆在眼前的事实,分明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种情况。 舒娴见姜郁变了脸色,就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华砚拿的是什么章。 他脸上痛苦失望的表情不正是变相地说明他在乎吗? 他明知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痛恨他的在乎,却失落的连做戏都忘了。 当年明哲秀跳锦鲤池的时候,姜郁也在乎过的,因为舒娴在无意中发觉了他的在乎,才对他大发雷霆。那个时候他们都年轻冲动,虽然最后和好如初,却在彼此间种下了芥蒂的种子。 从裂痕到裂缝的过程不可逆转,他们的关系若想恢复如初,到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不是她的性命,舒娴都愿意去做。 “你猜到了吧,明哲秀赐给华砚的是九龙章的哪一颗。” “龙身章。” “确切地说是龙身章正中的那一颗,又或是该叫它龙心章。” 姜郁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龙心章又如何?” “心之所向,一往情深。明哲秀既然决定要把自己的心给华砚,就说明她从前对你的种种,就算不是演戏,也只是她年少时的情迷意乱。” 姜郁面无表情地听舒娴说完,轻声冷笑道,“你想说什么?” “伯良还不明白明哲秀对华砚的心意吗?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对那个自诩深情的女人再抱有幻想了。” 姜郁嘴上怎么会承认他对毓秀抱有幻想,“要我说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看重的,是明哲秀的血统,身份,和转世的龙魂。” 舒娴摇头苦笑,“伯良这个借口恐怕连你自己也骗不了,若你在乎的真的只是明哲家的血统,就算不是明哲秀,还会有别人,她死了或者活着,根本就没有差别。” 姜郁正色道,“在九龙章的印鉴没有凑齐之前,明哲秀还不能动。” 舒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郁,“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吩咐,可就算我自作主张杀了她,父亲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姜郁的一双蓝眸闪了闪,一字一句道,“你做别的事我都不管,若你要伤害她的性命,就要先过我这一关。” 舒娴轻哼一声,“这话你也说了不止一次,我只问你,你想怎么阻止我?” 姜郁叹道,“你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无与伦比,我自然没有赌资同你一拼高下,你若执意要任性妄为,干脆将我也一起杀了。” 舒娴漠然看着姜郁,想分辨他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半晌才开口道,“伯良明知我只是玩笑一句试探你,你不该在我面前说死活,反该去明哲秀面前赌咒发誓表真心。下个月我就要进宫了,我进宫之后会发生很多好玩的事,一想到我要一手操控明哲秀的日子过的生不如死,我想杀她的心自然就淡了。她活着比死了好玩,就算来日她失了天下死在史书里,我兴许也会留着她的性命。” 姜郁熟识舒娴的秉性,知道她不是放狠话,她从前在帝陵里如何折磨那些人,他是亲眼所见,她有最温顺美丽的外表,内里却残暴狠毒,从不留情。 若有一日,毓秀真的落到她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永世不得翻身。 舒娴见姜郁面有恐惧之色,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只得咬牙换了话题,“华砚既然拿了龙心章,他就不是明哲秀的布局人,明哲秀的布局人另有其人。” 她说的姜郁其实已经猜到了,他却不想让舒娴与姜壖这么早就锁定真正的布局人。 “即便华砚拿的是龙心章,也并不能认定他不是皇上的布局人。布局人拿龙头章虽是不成文的规矩,却不是不能被打破的铁律。华砚之父是百里枫,他从小必定尽受真传,我想不到还有更合适做布局人的人选。” 舒娴面上游移,多少被说动了心思,“百里枫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伯良推断的有理,其父一身谋算人心的本事,不会不传其子。何况明哲秀身边除了华砚,并无人可用。只是这龙心章实在蹊跷。” 姜郁冷笑道,“君上与谋士不可交心,这是西琳皇室自古传下来的定律,可皇上不是凡人,她与华砚的关系也不同寻常,若她认定华砚做她的布局人,也不会阻止她将龙心章交到他手里。” 舒娴皱眉道,“话虽这么说,我们也不该太过笃定,若明哲秀的布局人另有其人,那这个布局人手里必定也握着一枚龙头章,若父亲得到这一枚龙头章,再用计夺了程棉的那一枚龙头章,我们就算成功了一半。” 姜郁冷冷道,“这个计划从头到尾也不是我的,何来我们。” 舒娴从上位走到姜郁面前,轻声笑道,“虽然你一早就对将明哲秀拉下皇位的事存有疑虑,可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事于你也有益。” 姜郁嘴巴动了动,眼睛也眯了起来,“就算改朝换代,新皇上位,我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舒娴咬咬嘴唇,“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同父亲商议,或是准你出仕,或是放你远游,一切随你的心愿。” 姜郁冷笑道,“你太天真了,父亲从一开始就想要一个拥有明哲家血统的子孙,即便换了皇帝,他的念头也不会消除。” 舒娴愣了一愣,“父亲想要的是姜氏与明哲氏的公主,你身上根本不是姜家血统,若将来有一日,我们想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你的身份就瞒不了父亲。” 姜郁听出舒娴的弦外之音,却并不接话,只挑眉道,“所以这个怀有姜氏与明哲氏血统的公主,是要指望仲贤吗?” 舒娴见姜郁避重就轻,没有对她说的话给出一个态度,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为了保存颜面又不好穷追猛打,只能说一句,“阿依郡主与姜聪心心相惜,正在热恋。” 姜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笑,“仲贤与我的成长经历大不相同,他是嫡出之子,从小众星捧月,不曾见过权斗的阴暗,只望阿依郡主对他是出自真心,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才被迫做出的选择。” 舒娴并不苟同,“即便郡主是为了姜家的助力虚与委蛇,迷惑姜聪,若那小子有运气一生蒙在鼓里,也没什么不好。” 姜郁见舒娴似有喟叹之意,一时也没办法确定她是不是有感而发,可他心中多少还是生出了一点愧疚。 从小到大,姜家都不是他依靠的助力,他曾发过誓,要靠自己的谋算实现心愿。 所以时至今日,他也不后悔自己曾经同舒娴在一起。 舒娴见姜郁有一瞬的失神,才想开口说什么,门外就传来宫人的禀报,说皇上驾到,在正殿与太妃和伯爵说话,请他们速速过去。 241|5.1独发 毓秀不是去勤政殿批奏章了吗, 怎么突然又来了永寿宫, 是姜汜通报叫她来的,还是她听到了消息自己决定来的。 姜郁与舒娴对望一眼, 舒娴平静淡然,神情中还带着了一点幸灾乐祸,姜郁面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懊恼。 此番他与舒娴独处,并无逾矩,却不知毓秀有什么想法。 二人出了偏殿, 一前一后进了正殿, 对毓秀行礼。 毓秀端坐正中高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神态举止既无慌乱,也无痛失至亲的哀痛,虽略有失意,大体也称得上泰然自若。 舒娴满心惊诧, 惊诧之余更多的是失望, 她原以为她会形容憔悴,神思恍惚, 谁知她竟故作若无其事, 在他们面前演戏。 莫非是她算错了, 华砚在明哲秀心中的地位并不像外面口口相传的那么紧密。 姜郁走到毓秀身边的座位, 毓秀主动对姜郁伸出手, 二人匆匆执手握了一握, 等他落座之后才分开。 此一番伉俪恩爱, 在舒娴心里也认定是毓秀故意做给人看的,她才在舒景下首落座,就对毓秀笑道,“皇上面色憔悴,可是这些日子太过忧劳了?” 不等毓秀回话,舒景就笑道,“画嫔殿下在外办差,皇上必定时时担忧思念,因此就憔悴了。” 这母女俩一搭一唱,分明是得知内情故意挑衅。 毓秀的心像被人狠狠刺了一刀,恨不得冲下去撕了她们小人得志的嘴脸,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隐忍以对,“被伯爵言中,朕真是惭愧,为免伤心,还是不提离人,不如说说正事。皇叔叫朕来是为了商议封妃的吉日,朕自然是希望越快越好,省得夜长梦多。” 舒景看一眼舒娴,对毓秀笑道,“皇上既恩准静娴进宫,就没有所谓的夜长梦多,既然皇上更属意初六,臣等也无不可。” 毓秀点头道,“如此甚好,朕这就着礼部拟旨,至于封妃诏书与典礼中的细节,就由太妃与皇后斟酌商议决定。” 舒景笑道,“琐碎的规矩礼节,当然不必劳动皇上,不过有一件事,却非皇上不能做主。” 毓秀见舒娴面有凌然之色,多少也猜到舒景要问的是什么事,就故意装糊涂讪笑道,“朕倒不知有什么事是非要我做主的,伯爵说来听听。” 舒景顾及颜面,怎好主动开口要封妃,便丢一个眼色给姜汜。 姜汜笑道,“皇上还没有定娴郡主入宫后的封号。” 毓秀扶了扶额头,摇头笑道,“朕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当初伯爵既然选了几位郡主的名受封,郡主入宫之后不如还用娴字做封号,娴嫔者,娴静端淑,正符合郡主的气质。” 话说的一本正经,舒景也分不清毓秀是真的以为舒娴娴静端淑,还是故意用这个词来讽刺她。 姜郁倒是从毓秀的无心中听出了含沙射影的意味,心中百味杂陈,莫名的不舒服。 姜汜见舒娴变了脸色,就试图在中间调和,“皇上为郡主取这个娴字做封号,臣也觉得十分的恰当,只是郡主进宫之后的位份是不是要再斟酌。” 毓秀睁大眼看了看下首的舒景与舒娴,款款笑道,“之前给静雅的位份就是嫔,静娴虽然是静雅的姐姐,可她们二人毕竟是一母姐妹,若是封了不同的位份,恐怕对谁都不好。” 舒娴漠然冷笑,“皇上不必担心家妹,她一贯都是与世无争的秉性,从不在意这些虚荣之名。” 言外之意,就是她执意要一个高于舒雅的位份了? 毓秀不动声色,不点头也不急着反对,几个人尴尬地僵持了半晌,还是舒景开口说一句,“皇上当初封舒雅作嫔,理由是舒雅是女子,一生不能有子嗣,当初臣之所以没提出异议,是觉得皇上说的有道理。可如今再一想,正是因为女妃没有拥有子嗣的可能,来日进位难上加难,为臣的才更该在一早就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话说得冠冕堂皇,根本就不给她拒绝的余地,毓秀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伯爵说的虽有理,朕只是担心开了这个先例,来人纷纷效仿,后宫入女妃已是破例,若朝臣们见女妃比男妃的位份还要高,纷纷将女儿们送进宫来,朕如何消受得起。” 舒景笑道,“皇上多虑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臣之所以会送女儿进宫,是因为舒家没有儿子,若朝中有投机者见有利可图,妄图争相效仿,不要说皇上不同意,臣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舒景话音刚落,姜汜也跳出来打包票,劝毓秀宽心,毓秀看了一眼姜郁,笑着问道,“不如听听伯良的高见,伯良以为赐给娴郡主娴妃的位份是否妥当?” 姜郁不愿意与毓秀唱反调,却更不想拆舒景与舒娴的台,引出更大的风波,犹豫不决间,他看到了毓秀狡黠的一双眼,金眸闪烁,内里是他也看不透的复杂内容。 她是故意要让他为难的,明知封妃势在必行,还想把他拉下水,她就是要等着看他的态度,就是要逼他说出同意,赚他多一分的愧疚。 两人盈盈对望了半晌,彼此凝望时,旁人根本介入不得。 静默的时间太长,姜汜见舒景与舒娴脸色阴沉,只得轻咳一声打断二人沉思。 姜郁这才低头答一句,“一切由皇上做主。” 看似推脱干净的一句话,却也引得舒娴满心不快,在她看来,姜郁不忙她说话,就明摆着是偏向明哲秀的意思了。 毓秀呵呵笑了两声,摆手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难得伯爵为娴郡主谋划盘算,朕又怎能不成全你的一片爱女之心。” 舒景等了半晌,终于等到毓秀首肯,出于礼节也要带舒娴一同跪地谢恩。 毓秀亲自走下来将二人扶起,回头对姜汜姜郁道,“大事商议好了,至于细枝末节的事,由皇叔主持同内务府与礼部商议就是。朕听说皇叔也请了灵犀进宫,等她代礼部拟好旨意,去勤政殿向我禀报一声就是。” 话说完,她就吩咐摆驾出宫。 姜汜等要送毓秀,被毓秀委婉地回绝了,只默许了姜郁一人相伴在册。 二人一同出了宫门,姜郁讪讪道,“彼时是娴郡主要请教宫里的规矩,臣才与她到偏殿说了几句话。” 毓秀一脸的哭笑不得,“伯良不必解释,朕又没说你什么。” 她越是大方坦然,姜郁越是感觉到无名的压力,他一边挥手叫跟随的侍从们走远一些,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对毓秀说一句,“皇上受委屈了。” 毓秀扭头看了姜郁一眼,淡然笑道,“伯良所谓的受委屈指的是什么,是我不得不听命于人,封舒娴为妃,还是明知她们借华砚的死刺伤我,我却还要故作无恙。” 一想到毓秀给了华砚龙心章,姜郁心里也生出几分酸涩,“皇上预备怎么办?” 毓秀转回头看着前方,轻轻一声长叹,“还能怎么办?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要说一个皇妃的名分,我连华砚都丢失了,他们想要什么,我哪里有反抗的余地,不如引颈就戮,听天由命。” 姜郁咬牙道,“皇上是在怪臣自私懦弱,不够忠心吗?” 毓秀摇头苦笑,“伯良有伯良的苦处,你又何尝能随心所欲呢,你的为难,我都明白,彼时你敞开心扉对我说那一番话,我已是大大的感激了,只是现在的我,脑子浑成一团浆糊,心也快痛成了一滩烂泥,不管是对待谁的歹意,谁的好意,都没有回应的力气了。” 姜郁见毓秀脸上似有万念俱灰的表情,心也像被人插了一刀,疼痛不已,“皇上有什么打算,只管吩咐臣去做就是了。” 他当下说这一句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毓秀脸上渐渐露出一点笑容,不知不觉就拉住姜郁的手攥紧了,“得伯良这一句承诺,就算来日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甘愿了。你已陪我走了这么久,不如就再陪我走一段,送我到勤政殿。” 姜郁反握住毓秀的手,笑着点点头,“皇上要臣帮你批奏章也不是不可以,我只传信回去告知太妃等就是了。” 毓秀笑道,“伯良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若是不回去,难免皇叔与伯爵多心,你送了我就快些回永寿宫议事,晚些时候,我再去永乐宫与你一同用膳。” 姜郁欣然应是,待到勤政殿,二人又依依惜别。 凌音与洛琦躲在背人处,正看到这一幕。凌音心中惊诧,问洛琦道,“昨日皇上对待姜郁的态度还隐有疏离愤恨,怎么才过了一日,这两人就重复恩爱。我们还要去面圣吗?” 洛琦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必了。不如留给皇上一段时间,让她慢慢想清楚一些事。” 242|5.2独发 毓秀到勤政殿之后, 就把跟随她的众侍从遣到了偏殿。她原本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当空旷的大殿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绪反倒比之前更加烦乱。 洛琦的态度, 姜郁的立场,如何将掀翻的棋盘、散落的棋子按照她原本的意愿再一点一点摆回正位,可谓千头万绪,无从想起。 毓秀在纸上写下每一个人的名字,可当她要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时候, 织成的网却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 全都是疙瘩。 想的越多,她就越意识到自己不能没有布局人, 一个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不为私心,只求达成目的冰冷棋手。 洛琦无疑还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若他因为华砚的事从此对她心存保留, 她该及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 三番两次,姜郁投诚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不管用什么方法, 要是能确认他是真心想放弃姜家站到她这一边, 那姜郁也不失为一个布局人的好人选。 断臂以求全, 若非不得已, 毓秀不想用这么激进的法子, 成则万事皆成, 败则一败涂地,殁一役,损一将,才能胜一战,先示之以弱,为的是来日胜之以强。 华砚遇刺只是一个开始,姜家夺位的开始,也是她撕裂所有的开始。 自从陶菁给出了华砚未死的可能,毓秀的心就被这个念头占满了,她想的是华砚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只在中元节那日与她远远地见上一面。 她一厢情愿地认定之后送回来的那具尸体一定不会是华砚,一想到她会面对华砚苍白的脸,她就困难到无法呼吸。 恐惧像汹涌的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毓秀错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来人!” 周赟等听到呼声便急匆匆地冲进来,惊慌失措地跪到毓秀面前行大礼,“皇上怎么了?” 毓秀意识到自己失态,就讪笑着解释一句,“才刚伏在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周赟见毓秀无恙,稍稍安下心来,起身走到她面前,帮她重添了茶。 “今日天干物燥,殿外炎热,殿中又流风,一冷一热,皇上千万别着了凉,下士为皇上拿一件袍子披上。” 周赟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人禀报,说陶菁听说皇上回了勤政殿,特别来伺候笔墨。 毓秀本没心思周旋陶菁,生怕他扰乱她本就乱成一团的思绪,正在纠结中,陶菁已带着人进了殿门。 康宁手里端着一篮点心,毓秀猜是桃花糕,心念一动,便把遣走陶菁的话咽了回去。 陶菁二人款款走到御前,康宁笑着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呈到毓秀面前。 不是桃花糕,是一盘桃子。 毓秀一皱眉头,轻咳一声道,“不是说不能多吃吗?怎么又拿来这么多。” 陶菁看看咽口水的众侍从,对毓秀笑道,“皇上要是吃不了就分给大家吃,独乐了不如众乐乐。” 毓秀看了一眼周赟,周赟马上低下头,她心里觉得好笑,就先挑了一个熟的可爱的桃子,对众人笑道,“你们不要辜负了才人的好意,一人拿一个分了吃吧。” 周赟本还想着推辞,侍从们已有伸手的了。毓秀笑着摆摆手,一干人就都拿了一个桃子藏在袖子里。 毓秀明知她在场他们不敢吃,就叫陶菁拿了奏折与她一同进内殿。 两人在榻上坐定,陶菁帮毓秀磨了朱砂,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她。 毓秀难得见陶菁安静如鼠,就好奇问一句,“你没话要同我说?” 陶菁正看着毓秀的奏折,闻言就抬头看了她一眼,“皇上想让我说什么?” 二人目光相对,毓秀被反将了一军,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无奈之下摆手笑道,“罢了罢了,你只当我想多了。” 陶菁握住毓秀的手,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望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一句,“我来见皇上,是怕皇上钻牛角尖,在还不理智的时候,想错了事情。” 重选姜郁做布局人,是想错了事情? 毓秀莫名觉得陶菁的话似有深意,却没有深究下去的力气,索性也不回话,只低了头批奏章。 陶菁本还指望毓秀刨根问底,谁成想她竟一笑而过,他心里失望是一方面的,更多的却是解脱。 这丫头果真不是凡人,痛失挚友,自己又处在生死攸关的关口,还能一字一句看奏章,看来她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不理智。 陶菁静静陪了毓秀一个时辰,休息时毓秀拿才选的桃子来吃,咬到第二口,外殿就有侍从通报,说灵犀公主求见。 毓秀叫陶菁留在内殿,自己到外殿来见灵犀。 两人见了礼,灵犀落座,挥手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 毓秀猜到她是有话要说,就挑眉笑道,“皇妹是来禀报娴郡主封妃的事吗?” 灵犀冷笑道,“姑母和三表姐真有意思,明知道西琳将要风云变幻,还在皇姐面前做戏要名分,莫非她是学我父亲做两朝后宫,帮舒家把持朝政?” 三言两语道破天机,毓秀猜到灵犀已经知道华砚遇刺的事了,她不好直言相问,就迂回说一句,“皇妹说的风云变幻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灵犀眯眼看着毓秀,笑中满是嘲讽,“皇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要是算定我不知内情,还想瞒我,那我劝你省省。” 话说到这个地步,毓秀要是还佯装不知,未免太矫情,可她顾忌灵犀身后站着的云泉,半晌也没说话。 灵犀顺着毓秀的目光看了一眼云泉,笑道,“皇姐不必管他,他对我就像华砚对你,要是连他我都不能相信,这世上我也无人可信了。” 毓秀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皇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想对我说什么?” 灵犀一声长叹,“华砚遇刺,皇姐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话,也是稀奇。”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刺杀华砚的事她有没有参与其中,姜家的布局人同她又是什么关系,在此番变故之后,她又是什么立场,霎时间,毓秀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灵犀见毓秀变了脸色,猜到她已心生怀疑,就咬牙解释一句,“皇姐不必庸人自扰,我并没有在姜家的这一招杀棋中扮演任何角色。我之所以会得到消息,都是跟随我的暗卫在外打探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隐隐带着怒意,毓秀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显然,灵犀已经被排除在姜家的权利谋划之外了。 确凿得知自己被扔掉是什么滋味,毓秀多少可以想象,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顺势将灵犀拉进她的阵营,虽然她这个妹妹从一开始就不算是一颗稳定且好用的棋子,可在明里使用她,总比一直把她当成暗棋要少一分愧疚。 “所以皇妹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灵犀怒道,“皇姐怎么能还如此若无其事,华砚在外遇刺是姜家做的,这个你还要怀疑吗?” 毓秀面不改色,“就算幕后凶手真的是姜家指使,又说明什么?” “说明姜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整治你这个眼中钉。” 毓秀笑道,“姜壖权倾朝野,他想换掉谁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逼宫要我退位就是了。” 灵犀冷笑道,“姜壖若如此,将如何向史官交待,他这一生看重的不止名利,还有名声二字。做臣子就算真想谋朝篡位,又有哪一个想担上不忠的恶名。” 毓秀点了点头,轻声笑道,“所以皇妹以为,姜壖杀华砚是为什么?” 灵犀目光凌厉,“皇姐上位之后屡次触碰姜壖的逆鳞,一意孤行地实行初元令,又借帝陵的事把手伸到工部,责令修改工部例则。你大刀阔斧地削夺工部的利益,又剑指户部吏部,眼看就要威胁到姜壖的利益,他怎会坐以待毙。”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灵犀,“所以皇妹的意思是,姜壖是为了杀鸡儆猴,给我一个教训。”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理由。姜壖已摆明了要礼部,皇姐却力保崔缙,于公于私,他都要给你一点颜色。若皇姐妥协,姜家兴许会就此罢休,若皇姐执意纠缠,姜壖之后的动作恐怕会更激烈。” 原来她一早就把形势看的如此通透,若不是出了帝陵之事,灵犀的地位未必会这么尴尬,她本该是姜舒两家选定的第一皇位继承人。 毓秀漠然笑道,“姜家之后还会有什么动作?” 灵犀两条眉毛皱成了一条,“皇姐是伤心过度脑子生锈了,还是你故意装糊涂?” 毓秀心中有感,语气也变得很悲伤,“皇妹只当我脑子生锈了。” 灵犀将茶杯盖摔在桌上,冷笑道,“舒家当年是怎么将我生母赶下龙椅的,皇姐不会不知道,姜壖怕是要故技重施,找人取代皇姐。当然,除非不得已,他们不会用到武力逼宫,可皇姐还是要小心你给了九龙章的臣子们,若他们反了,你会万劫不复。” 243|5.3独发 毓秀起身走到灵犀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若皇妹今日仍旧是姜舒两家都默许选定的继承人,你还会来提醒我小心九臣吗?” 这个问题本是尴尬, 灵犀却答话的十分坦然,“皇姐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两人一上一下,目光交汇时,彼此心照不宣, 毓秀便笑道, “无论如何,都要多谢皇妹提点。既然你断定姜壖已在物色人选取代我, 那你知不知道他选定的人是谁?” 灵犀仰头看向毓秀的时候莫名觉得十分压迫,就皱着眉头催促一句,“皇姐不如回座位上去坐,你这么站着, 我与你说话实在别扭。”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了灵犀一眼, 默然回上位去坐。 她一坐稳,灵犀就开口道, “据我所知, 阿依郡主自进京之后就与姜聪十分亲近, 姜壖不止默许了二人往来, 更推波助澜, 有撮合之意, 姜家选定的人选如此明显, 皇姐不该不明白。” 因为阿依与姜聪往来亲密,就确定她是姜壖选定的继承人,这个假设未必太冒险了,毓秀心里不能苟同。 姜壖行事谨慎,就算他真的选定阿依郡主,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惹人怀疑。依她对姜家的了解,推在人前的除非有十成的把握不会被当成靶子除掉,则极有可能只是个幌子。 毕竟姜家曾名里支持过灵犀一次,结果十分惨淡,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 这话当然不能同灵犀说,毓秀酝酿半晌,摇头笑道,“单凭这么一点线索,实在难以断定阿依就是姜家选定的人,皇妹是不是还查到了什么?” 灵犀面生愠色,语气也泠冽起来,“我手里只有那几个暗卫,没本事潜入相府查探。明眼人看一看就猜得到,阿依郡主时时出入相府,除了去见姜聪,也不排除借机密谋的可能。” 就是因为明眼人看一看就猜得到,事实才极有可能与此相左。毓秀点头道,“皇妹说的话我会细细琢磨,小心提防。” 灵犀听毓秀语气敷衍,禁不住心中懊恼,“若不是当初皇姐引狼入室,将几位郡主召到京城,怎么会引出今日的祸事。” 毓秀对灵犀的牢骚不置可否,她想的是,要不是你狼子野心,悄悄脱离了姜舒两家的掌控暗自谋划,我又何必不远万里从西疆与巫斯借了几位郡主。 两姐妹各怀心事,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毓秀不回应,灵犀的一拳就像打在棉花上,“皇姐这般无动于衷,是觉得事态还不够严重吗?那我就说一件足够严重的事。” 毓秀大概猜到灵犀要说的是什么,眼下这种情况,每一件事都很糟糕,而唯一能被称作杀手锏的,大概就是那件事了。 “皇妹有什么话请说。” “才上任不久的禁军统领在林州巡抚的正式奏章还没有到京的情况下,带着人亲自奔往边关为华砚收尸。要不是姜壖告知,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果然是这件事。 毓秀面上显出惊诧之色,“皇妹说的新上任的禁军统领,是纪辞?” “除了他,还有谁,皇姐大概还不知道,他从上任以前,就被姜舒两家拉拢,左右摇摆了这些日子,终于选定姜壖做主子,暗地里已唯姜家马首是瞻了。” 毓秀面有疑色,“纪辞是姜家极力推荐的人,他对姜壖唯命是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为什么要他亲自去边关接华砚的尸首?” 灵犀失声冷笑,“纪辞从前是什么身份皇姐忘了吗,他去边关,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接华砚的尸首只是借口,实则是去边关确认兵权,稳定军心的。” 毓秀一皱眉头,“边关无战事,君心未乱,何况有相当一部分将领都曾隶属纪家军麾下,纪辞又何必多此一举。” 灵犀一双眼紧紧盯着毓秀,嘴角眉梢满是讽嘲,“皇姐派华砚去边关干什么,还想瞒着人吗?要是他不死,你的小心机兴许还瞒得了人,可他这一死,皇姐的谋划也大白于天下了。” 毓秀闻言,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不管灵犀是真的猜到了她的谋划,还是胡乱揣测了她的谋划,眼下她都只能装糊涂打哈哈。 “皇妹多心了,惜墨这一趟出巡是为了查林州的案子,就算他之后带人靠近林州边境,也并非像皇妹揣测的那样,是听命于我,联络戍边军。他在外的身份既然是御史钦差,对林州的大小官员就有勘查到责任,他的作为只与查实官员品行政绩有关,与别无关。” 灵犀皱着眉头摆摆手,轻哼一声道,“不管皇姐派人去边关是抱着什么心思,姜壖遣纪辞过去的目的必定不单纯。南宫秋掌管兵部,姜壖又控制南宫秋,姜家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夺取西琳的兵权,容京的禁军已确实落入姜家的口袋,要是那老家伙借纪辞为刀,顺势掌握了二十万的戍边军,来日他要逼宫,皇姐恐怕连一丝挣扎的可能都没有了。” 毓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也认同灵犀说的不错,西琳兵力,最精锐的是容京的禁军,人数最多的确是在南瑜与北琼两国边境的戍边军,除此以外,巫斯与西疆两藩的兵力虽不容小觑,其余各省却只养着少量维安的州兵。 当初姜壖极力拉拢纪辞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曾经做过戍边的将军。 灵犀见毓秀默然不语,自觉耐性被耗光,就摔着袖子站起身,“华砚一死,皇姐果然连脑子都锈掉了,我劝你尽早整理自己,要是你想不清楚事情,就找个能想清楚的人帮你想。” 话一说完,她便连请退的礼都免了,狂风暴雨一般冲出门去。 灵犀发怒的理由,毓秀多少能猜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丫头终于弄明白了到底还有谁在极力地保她平安富贵,在帝陵事件之后,姜舒两家都看清了她的野心与不受控,来日一起风云,她非但捞不到皇位,就连王位与公主之位能否保得住都不一定。 人走了半晌,毓秀还坐在龙椅上发呆,连陶菁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她都没发觉。 “皇上想什么想出神了?” 因为没有外人在,毓秀连做一个假笑都懒得,她扭头看了一眼陶菁,默默让出半个位置,无力地对她招招手。 陶菁见毓秀请他坐到龙座上,心里多少有些吃惊,可他却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坦然坐到毓秀身边,轻声笑道,“公主说的话,臣多少也听到了,皇上到底是在为哪一句伤心?” 毓秀与陶菁并排坐着,心里生出莫名滋味,“你不是最能揣度我的心思吗,你猜猜我在为哪一句话伤心?” 陶菁收敛笑容,正色道,“皇上自然是在为华砚死了这一句话伤心。” 毓秀金眸闪闪,心里一阵刺痛,“你也觉得惜墨不在我身边,我脑子就生锈了吗?想不清楚事情,看不清楚来路?” 陶菁苦笑着摇摇头,“不管谁不在皇上身边,皇上都不会想不清楚事情,看不清楚来路,这是皇上的厉害,也是皇上的悲哀,也是你身边人的可怜。华砚对你来说的确非比寻常,可他的死对你的争权之路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毓秀大惊失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臣说这一句已是逾矩至极了。有些话若是说给经事人知道了,大概会破坏掉她本该走的路。” 毓秀不是没有听懂陶菁的话,她是不想听懂陶菁的话,她宁愿相信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不得已做的选择,而不是真实的自己在理智下做的决定。 “要不然,由我来做皇上的布局人吧?” 毓秀正在沉思,平白听到这一句,一时反应不良,“你说什么?” 陶菁笑道,“因为华砚的事,皇上怕是已经对你的布局人心生芥蒂。而此时主动来投诚的那个本该是对面的布局人,皇上又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心,看起来倒像是我毛遂自荐的好时机。” 他是怎么猜到这所有的事,毓秀已经不想追究了,一语完了,她只默默望着陶菁,半晌没有说话。 陶菁淡然与毓秀对视,胸有成竹,泰然自若。 毓秀心中有千言万语,话却哽在喉咙里上下不能,陶菁看着毓秀窘迫的模样,哪里还忍心再为难她,就笑着说一句,“皇上要是觉得我做你的布局人不妥当,拒绝我就是了,今日难得还要为我留三分薄面。” 毓秀正色道,“你要做我的布局人,也不是不可以。既然你从一早就自诩运筹帷幄,想必也早就看清了如今的形式。今日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若你布的局□□无缝,深得我心,我就倾尽所有赌一赌,将我的身家性命托付与你。” 244|5.5独发 陶菁在御书桌上铺开一张纸, 快手在纸上花了一枝桃花, 一边对毓秀笑道,“皇上要什么样的局?” 毓秀看着那些用朱砂点红的花瓣, 半晌才浅浅笑道,“朕自然想要胜局。” 陶菁放下笔,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落在画下,“这天下间谁不想要一个胜局, 只看皇上愿意为胜付出什么代价。” 毓秀冷笑道, “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揣度我的心思, 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看透了许多人都不曾看透的事,所以你应该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与姜舒两家的争斗,是皇权与财阀相权之间的争斗, 我要的是削去朝中内番割据的场面, 只留纯净的皇权。” 陶菁目光深邃,一双眼望着毓秀, 像是要看到她的灵魂里, “皇上要的不是纯净的皇权, 而是至高无上, 无以复加的皇权。” 毓秀被纠正了措辞, 心中不快, 索性也不再掩饰, “就算我要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又如何。君权神授,本该如此。除了皇家,还有谁把天下当做自家经营。正是因为舒家把皇家与自家区分的清清楚楚,才时时处处以权谋私,窃国之财,肥了自己的口袋。” 陶菁挑眉笑道,“可皇上最恨的却不是舒家,舒家是国贼,偷的只是钱财,钱财是小,权夺是大。舒家曾掌控西琳的朝局,左右帝位的归属,如今却渐渐失势,成了昨日黄花。”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陶菁,“你说的不错,就算皇家曾经忌惮舒家,也是在舒辛还参政的时候,舒家自舒辛去后,就日渐衰落,步步掣肘于姜壖。可见一个心思缜密的布局人对保持权利的新鲜有多么重要。” 陶菁愣了一愣,一时不知毓秀说的话是否别有用意,半晌之后才点头笑道,“历朝天子最忌惮的是窃国之贼,姜壖身居高位,代皇家制定规则,手里掌握着说一不二的权利,操控半数朝臣的人心,近十年来,这天下实则是在宰相府的章管之下。” 毓秀听陶菁话中似有嘲讽之意,禁不住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陶菁一脸戏谑,“臣是想问皇上一句话,皇上想从宰相手中把权利夺回来,到底是觉得姜壖执掌这天下执掌的不够好,百姓受苦隐忍,还是皇上不能容忍大权旁落,意图维护为君的尊严。” 毓秀轻哼一声,冷冷道,“你毛遂自荐要为我布局,如今却要来盘问我我下这一盘棋的目的,你真当自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谋士无双,恃才放旷,宣扬择良主而忠吗?” 陶菁自嘲一笑,轻声叹道,“臣是俗世里俗得不能再俗的一个俗人,不敢自比谋士无双。臣只是斗胆提醒皇上不要被仇恨和欲望冲昏了头脑,忘了初衷,忘了天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明目张胆地指责她收敛欲望,不忘天下。毓秀面上泛红,心念也为之一动,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心,惹着没有出言反驳。 “你说的话,朕会牢牢记住,也允诺一定做到,闲话少说,现在你能把你要布的局说出来了吗?” 陶菁点头道,“请皇上一定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有一日,皇上忘了初衷,请不要怪臣另择良主而事。” 这一句话说出口,陶菁已彻底断绝了自己的路。 不光是在毓秀心里,恐怕在这世上任何一个掌权者心里,要的都是不管目的如何,方法如何,麾下的谋士都忠心耿耿,竭尽所能为己谋话,而不是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做诤臣言官,求在青史上留名。 洛琦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职责,也明白他做的事是行在暗里,见不得天光,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谋士身份,也彻底将君子二字抛诸脑后。 毓秀金眸凌厉,不怒自威,看向陶菁的目光满是审视。 她不用多说一句话,陶菁的脊背就一阵发寒,“皇上不用这么看着我,你要我说,我说就是了。姜壖派人刺杀华砚的目的,皇上想必已经知道了,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就算皇上猜到他之后的动作,也阻止不了他行事。” 他说的话,毓秀多多少少也预料到了,可事实被人以这种一锤定音的语气说出来,她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朕明日上朝,林州巡抚的奏章就会送到我手里。钦差在外遇刺,是蓄意谋反的大罪,姜壖必定借机请旨,派刑部的人去林州查案,至于他们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我现在就猜得到。” 陶菁点头道,“皇上既然知道了,明日在朝上就还能勉强应对,刑部的两个侍郎都是姜壖的心腹,好在尚书大人的心仍偏向皇上,三堂会审的时候,就看他与程大人有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了。” 毓秀冷笑一声,戚戚然道,“姜壖布了多长的引线,直到现在我还未能全然看清,之后又会有多少人被牵连进这一场狂风暴雨,也是未知之数。程棉与迟朗是否能自保,也要看姜壖是否丧心病狂到了极致,更遑论力挽狂澜。” 陶菁听出毓秀话里有弃车保帅之意,难免皱起眉头,“皇上难道想壮士断腕,牺牲礼部与初元令,保程棉与迟朗不受牵连?” 毓秀一声长叹,“程棉身上有九龙章,我怎能不保他,崔缙与贺枚注定要受这一场委屈,大不了我会叫姜壖网开一面,念在他们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我最差也能保全身而退,虽不一定能保住禄位,留下性命却不是难事。” 陶菁咬牙看了毓秀半晌,一脸的不可置信,“崔尚书是何等人品,皇上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忍受如此不白之冤。” 毓秀一脸无奈,“我何尝不知崔缙的品格,可从一开始我们就已落入一个无底深渊,明知必败的情况下,我与姜壖硬碰硬,只会落得鱼死网破的结果。真到了玉碎瓦全的地步,那两个人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要求老天的恩典。” 陶菁一脸疑惑地看着毓秀,想看清她说的这一番话是否出自真心。 大约是他失了那一口气的缘故,又或是毓秀的龙魂在华砚出事之后就变得浑浊不清,他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轻易地看清她的心了。 毓秀见陶菁呆呆看着她不说话,就冷笑着说一句,“怎么不说话了。难道除了激进的法子,你就想不到以弱胜强,请君入瓮的局?” 陶菁犹豫半晌,轻声笑道,“以弱胜强,请君入瓮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可是我之前万万想不到皇上会选择弃车保帅,就算最后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当中要为此牺牲的人他们会失去多少,皇上想过吗?” 毓秀这两日也在反复质问自己,她的牺牲,她做好了准备,也负担得起,可对于其他人的牺牲,她要容忍到什么地步,才不会于心不安。 陶菁见毓秀面色冷然,就收敛笑容,一声长叹,“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一国之君。皇上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暴君,又有谁能挡得住你?” 毓秀笑道,“暴君的下场注定是众叛亲离,像笑染这样的聪明人,选择另择良木而栖就是了。” 她极少称呼他的表字,今日一叫,却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 陶菁心中百味杂陈,毓秀胸中也藏着千言万语。他知道她在冥冥之中做了一个选择,一个生死攸关,决定成败的选择,她做好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准备,也自私地决定了牺牲的不仅仅只有她自己。 从今日起,她要走的便步步都是杀招。 陶菁不说话,毓秀便不再催促他,安安静静看奏章,待到了晚膳时分,宫人来通报,说太妃留伯爵与娴郡主在宫中用膳,请她一同过去。 陶菁起身帮毓秀整理朝服,“姜汜摆的可是鸿门宴?”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陶菁,“就算是鸿门宴,我也不能不去,舒娴下月就要进宫,能多摸清一分她的立场和谋算,于我来说就多一分的胜算。” “皇上以为舒娴是姜家的布局人?” 毓秀点点头,又摇摇头,“以舒娴的聪明才智,阴狠手段,自然做得了姜家的布局人,只是……” 话到嘴边留半句,毓秀留的显然不止半句。 陶菁笑道,“舒娴被嫉妒和私情冲昏了头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针对皇上,而不顾大局?” 毓秀冷笑道,“大约是舒娴运气好,对姜家来说,针对我就有利于他们的大局。” 陶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难以启齿的话问出了口,“若舒娴是姜家的布局人,害死华砚的幕后主谋是否就是舒娴?” 毓秀点头道,“华砚之死,主谋一定是姜家的布局人,可除他之外,身上背着血债的大有人在,只待来日……” 245|5.7独发 毓秀到永寿宫的时候, 碗筷已经摆上了桌。众人在殿门口行礼接驾, 灵犀赫然也在其中,毓秀看向她时, 她的情绪已经比彼时在勤政殿时要平静许多。 毓秀走上前,亲自扶姜汜与舒景起身,一边对姜郁舒娴微笑示意。 姜汜等与毓秀寒暄毕,扶其手一同进门,在桌前分主次落座。 各人在位上洗手漱口, 姜汜便笑着叫开席。 侍从们先端了四道菜肴, 毓秀招呼众人不必拘谨,之后便一言不发, 席间都是姜汜往来张罗。 舒景命侍从为众人满了酒,举杯对毓秀笑道,“封妃诏书一下,于皇上于舒家都是喜事, 臣敬皇上三杯, 还请皇上不要推辞。” 毓秀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景,手指尖抚摸面前的酒杯, 半晌没有回话。 无声拒绝显然要比借口推辞更让人难堪, 灵犀乐得见舒景吃闷亏, 一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舒娴心中窃喜, 面上却不敢表现, 只有姜汜和姜郁微微皱起眉头。 舒景变了脸色, 毓秀却还视而不见,姜郁才要开口解围,却被姜汜抢先一步,“皇上这几日犯了老毛病,头痛难忍,恐怕喝不得酒,不如由我代皇上与伯爵喝这三杯。” 舒景得人收场,自然也不会推辞,咬牙切齿地把酒杯改举到姜汜面前,强笑着与他对碰了一下。 待两人喝了三杯酒,毓秀便招手叫侍从把她杯里的酒换成茶,对舒景笑道,“朕原本也有心与伯爵共饮,却不仅仅是为了娴郡主进宫的喜事。” 舒景一脸玩味,舒娴也举起杯子看着毓秀,“那皇上是为了什么?” 毓秀笑道,“自然是为了庆贺静雅病愈。朕听说她要参加来年的会试?” 舒景听了这一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点不自然,心里疑惑毓秀话里有话,“静雅经历这一场恶疾还能保住性命,全仰仗皇上的恩典。” 毓秀听出舒景话里隐有示弱的意味。 舒雅生病的时候,纪诗去伯爵府的次数不少,舒景一定一早就知道了二人互生情愫,彼此钟情,她之所以极力阻止舒雅再入宫,也是爱女心切,生怕他们朝夕相处把持不住,落人口实。 舒景若想拉拢纪辞,便不敢在明里反对舒雅与纪诗,可她碍于纪诗的身份,也不会表明支持,何况可她一贯不喜欢有野心的男人,毕竟姜壖的发迹,就是她养蛇所致。 舒娴见舒景与毓秀之间气场奇怪,心里已猜到七八分,便生出了借机嘲讽她的念头。 “皇上的几位后宫,臣多少都有交情。”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姜郁,款款笑道,“皇后是我多年老友,洛琦与我师出同门,凌音、华砚与臣同属世家子弟,说起来就只有纪诗生疏一些,还是在五妹生病的时候,他常常来府里探望,我们才熟络起来。” 满桌人听到这一句,暗暗都变了脸色,舒景恶恶看了舒娴一眼,眼中满是警告。 灵犀嗤笑出声,一双眼眨来眨去,看了舒娴,又看向毓秀。 在坐的就只有毓秀最淡定,舒雅和纪诗的事她早就知道,她除了好意并无介意,根本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反倒是姜郁,面上的怒意要掩藏不住了,“书嫔这一趟出宫,皇上恐怕还要亲笔写一封和离书,给天下一个交代。” 毓秀笑着点点头,姜汜也忙着岔开话题,“还有件事要禀报皇上,内务府来人与臣等一起为娴郡主拟封号,最后选定了德字。” 毓秀闻言,到底还是有点吃惊,“不是选定了郡主名字里的娴字作封号吗?” 姜汜正斟酌怎么回话,舒景就在一旁笑道,“原本是想遵照皇上的旨意选娴字作封号,是内务府的人说太妃的封号也是贤字,虽同音不同字,到底相冲,才劝太妃在贤良淑德之中再选一字。淑与静雅原本的封号又是同音,静娴又不喜良字,最后就选定了德字。” 毓秀笑而不语,轻轻点了点头,灵犀却睥睨冷笑,“从古至今,后宫有几人敢以德为封号,即便受封也会极力推却,生怕不能服人。三表姐想胸有成竹,自诩有德之人了。” 舒娴听灵犀话中满是嘲讽之意,一时就起了针锋相对的心思,“不知在公主心中,德有什么标准?” 灵犀听舒娴语气挑衅,猜她是故意反唇相讥,索性自暴自弃地哼笑一声,“朝野内外都知我生性张扬,偶尔跋扈,没资格畅谈所谓德行的标准。像你我这样的人,原本就该离这样的封号远一点。皇姐的后宫藏龙卧虎,凌音是何等风流的人物,却也只以他擅长的琴做封号,洛琦是何等谦逊公子,却也只以他喜爱的棋做封号,自不必说华砚纪诗那样的君子佳人。若今日皇姐封我一个忠亲王,我怕是会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哪有脸领受。” 她说这一番话虽然是为了借机讽刺舒娴,却也是有感而发,出自真心。毓秀在一旁听着,多少也为之动容,便在舒娴回嘴之前说一句,“既然今日灵犀提起,朕就叫礼部拟旨,早日加封你为亲王。” 原本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毓秀的一句话迂回化解了。姜汜和舒景都是满面笑意,争先打趣道,“公主一番慷慨陈词,不是为别人的封号,倒是为自己争王位,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帝陵事出,灵犀就不再妄想封王,她才刚说这几句话并无私心,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引得毓秀顺势就降了旨,她心里自然百味杂陈。 灵犀一贯不在乎名声,可她当下却莫名地不想在毓秀面前落下耍心机的罪名,正犹豫着怎么辩解,毓秀就笑着说一句,“灵犀封王之后,朕会尽快起草一封传位诏书。皇妹虽然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可没有诏书,到底不算名正言顺,下诏时候,她便是西琳的皇储了。” 一语出,在座的几个人都变了脸色。舒景和舒娴听说灵犀封王的时候还十分轻松,当下却有些不快;姜汜和灵犀都有些不知所措;姜郁目无他物,只望得见毓秀,眼中隐有忧愁。 毓秀见众人僵了表情,便笑着招呼大家吃菜,姜汜笑道,“皇上还无子嗣,急着立储是不是太仓促了,不如再等些日子。” 毓秀低下头一声长叹,“朕还有日子等吗?” 这一句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绝望,姜汜心中大骇,禁不住怀疑毓秀是已经预料到姜家的谋划了。 舒景与舒娴也满心吃惊,紧紧盯着毓秀的脸,生怕错过她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 毓秀心满意足地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她预想的表情变化,一边不动声色地笑道,“皇叔与伯爵都知道,朕的头痛症越发严重了。近些日子,朕越来越觉得身子支持不住,怕是要重蹈姨母的覆辙,折身在这顽疾上。若来日我病情忽重,未免耽搁国事,还是要早早立储,做万全的准备。” 姜汜看一眼姜郁,对毓秀假笑道,“大婚之后已过了几个月,皇上在后宫的日子不少,为何却没有一点怀育子嗣的迹象?” 毓秀被姜郁盯着,扯谎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大概是朕身娇体寒,不适合怀育。” 灵犀一皱眉头,满心不信毓秀所谓的身娇体寒,她心里也觉得蹊跷。 毓秀忌讳姜家,故意冷落姜郁,大概是为了避免怀上姜家的血脉,可她日日恩宠备至的陶菁怎么也没什么作为? 若毓秀嫌弃陶菁身份地位,又或是怀疑他身份不单纯,那华砚凌音洛琦等人为什么也未得垂青? 就她听来的传言,毓秀极少有独宿的时候,床上从不缺人,除非是她身子真的不适生育,就是她故意不想要子嗣。 只是…… 为什么? 是怕孩子出生以后会变成姜家的棋子,会变成她的催命符? 若毓秀懂得节育自保,那她一早就猜到了姜舒两家的野心。对权臣来说,一个年轻的皇帝比一个成熟的皇帝更适合做傀儡,而比年轻的皇帝更适合做傀儡的,自然是人事不知的儿皇帝。 毓秀面露难色,像是真的在为没有子嗣而伤心,姜汜舒景等跟灵犀一样不知内情,难免疑惑她是真的害怕自己不育才灰了心。 气氛尴尬间,被姜汜硬生生用玩笑话遮掩了过去,众人各怀心思,有悲有喜,面上却都表现得滴水不漏。 散了席,姜汜送别众人,舒景、舒娴与灵犀各自上轿,一同出宫。 毓秀不想坐轿,姜郁就陪她一路步行。 侍从们知情识趣地躲远了,渐渐的,走在前面的就只有他二人。 姜郁试探着拉住毓秀的手,毓秀没有拒绝,他便大着胆子与她十指相扣,紧紧交握。 原本是一个简单的亲密姿势,姜郁的心却莫名跳个不停,“皇上今晚,可赏脸同我去永乐宫?” 246|5.8独发 七月是鬼月, 走在诺大的皇宫中, 脊背莫名发寒。 毓秀望着天上的血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姜郁开了口, 她自然不能拒绝了。 “原本是回金麟殿的,伯良想我去永乐宫,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姜郁将毓秀的手握紧些,二人沉默半晌,他才开口问一句, “臣有一事不明, 想请教皇上,请皇上不吝赐教。” 毓秀听他阴阳怪气, 就猜到他是要质问她子嗣的事,“伯良想问什么?” 姜郁自嘲一笑,“皇上急着封公主为亲王,急着写传位昭书, 真的是因为大婚了几个月, 却还没有半点子嗣的影子?” 毓秀摇头笑道,“是真是假, 伯良心里想必已经有了一个判断。我们都知道谋害华砚的幕后主使是谁, 姜壖敢杀钦差, 就是下定了决心在明里发难, 算一算, 距离他找人取代我的日子也不远了。” 姜郁一皱眉头, “这么说来, 皇上是要做破釜沉舟的准备了?” 毓秀一双眼望着无边萧索的夜色,轻声笑道,“既然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是一颗要被牺牲掉的棋子,死的无声无息岂不是太冤枉了,不如称了相爷的心意,做起昏君,给他一个清君侧的理由岂不方便。” 姜郁咬牙道,“皇上何必如此自弃,臣曾亲口许诺不会让皇上受到半点损伤,你我夫妻同气连枝,皇上要做什么,我陪你去做就是了。” 毓秀扭头看了姜郁一眼,握他的手也用了力气,“虽然伯良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可我今天却莫名想信你一次。” 姜郁停住脚步,将毓秀抱进怀里。夏夜微凉,耳边就只有来往的风声。 侍从们见到这种情景,都远远地不敢上前。 这个拥抱的时间持续的太长,长到姜郁心中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妄想,等他终于把毓秀从怀里拉出来,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神了。 毓秀一双眼望着观星楼的方向,对姜郁笑道,“楼上那一点烛火,伯良看到了没有?” 姜郁满心疑惑,“闲杂人等不得上观星楼,何况在国师闭关之后,小楼就关闭了,是谁这么大胆擅自跑上去点灯?” 毓秀已经猜到是谁了,姜郁眼看着她望着那一点火光嗤笑,马上也明白那大胆的人是谁了。 陶菁是个很有心机也很有手段的人物,这一局棋中若有谁是他想除掉却除不掉的,大概就只有陶菁了。 姜郁想提醒毓秀小心,他明知道他不应该,可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皇上,要是有一天你最宠信的人背叛了你,你会不会失望?” 毓秀猜到姜郁说的人是陶菁,她便冷笑一声道,“这世上我最宠信的人已经离我而去了,如果死也是一种背叛,那他的确是背叛了我。” 姜郁见毓秀目光清冷,眼中隐隐藏着恨意,一时心如刀锥。 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把话题引到华砚头上,这也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活人莫能与死人争。 华砚的死让他在毓秀心里成了一个无垢的君子,一辈子都撼动不了了。 毓秀见姜郁发愣,就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夜间风大,还是早些回宫吧。” 姜郁笑着点点头,回头一招手,周赟就急匆匆地走上前,帮毓秀披上披风。 回宫的后半程,二人都默然不语,踱步往永乐宫去。 毓秀背对观星楼的方向,再也看不到楼上的火光,可那一抹橘色却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挥之不去。 她知道姜郁还有没说完的话,她需要时间,才好平息心绪,听他说话。 二人踱步到永乐宫,各自洗漱换衣,侍从们出门之后,毓秀顾自上床,姜郁见毓秀一脸安逸却疏离的表情,心中越发沉郁,干脆下了床,将房中的灯火都灭掉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毓秀非但没觉得不自在,反而松弛了几分,毕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她也用不着花力气做表情。 说话的声调却不能不控制,“伯良怎么把灯都灭了?” 姜郁摸回床边,将坐起身的毓秀抱在怀里,“若是看着皇上,我想问的话就都问不出口了。” 毓秀被勒的有点喘不过气,拼命从姜郁怀里挣动了一下,“才刚在外面,不该提起离人的,我知道伯良还有话没有说完。” 姜郁不顾毓秀的挣扎,反倒把人抱的更紧,“我提醒皇上谨慎虽是好心,却也实在唐突,皇上只当我没有说过。” 毓秀笑道,“伯良多心了,我怎么会对你心存芥蒂。” 这一句话说的冠冕堂皇,反倒让姜郁觉得虚假,忍不住冷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皇上不要疑惑我从中挑拨就是了。” 毓秀拍拍姜郁的背,在他耳边轻声笑道,“是我把话说得太绝了,惜墨一去,我难免悲春伤秋,反倒是对现人的不公,还请伯良不要介意。” 姜郁心中百味杂陈,长久搁置在心里的疑惑,也轻轻出了口,“从大婚的那一天起,皇上不想我近身的理由,是因为我是姜家人吗?” 说了这么多,他果然还是想问子嗣的事。 毓秀讪讪笑道,“伯良怎么突然问这个?” 姜郁把头搁在毓秀肩上,手上不自觉地捏紧她的肉,“姜壖忌讳皇上的理由,是他看到了皇上极力想掩藏的野心,皇上的野心,并不是从你登基之后才有,而是早在你成为监国以前,就生根发芽了。你一早就决心同姜家势不两立,所以你根本不会怀上姜家的血脉。” 毓秀被抓的肉疼,脑子却十分清醒,只举重若轻地反讥一句,“伯良何尝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想近我的身?你我这一场姻缘,注定是权利的姻缘,即便你我在当中都曾对彼此有过真心,可那一点点的真心与时局权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你想要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原来,皇上的真心就只有一点点……” 姜郁说话的语气像是嘲讽,也像是自嘲,他的笑声阴森冷漠,莫名让人觉得寒心。 “怪不得先帝曾警告我不要喜欢上明哲家的女子,在你们眼里,最看重的永远都不会是一段感情。” 毓秀听姜郁提起明哲弦,心中滋味莫名,半晌才接话道,“我也曾对你一往情深,不能自拔,若是当初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回应,兴许我们现在就不会是这么尴尬的关系了。” 姜郁两只手抓着毓秀的皮肉,像是在极力忍耐怒气,他明知辩解了毓秀也不会相信,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忍声,“要是当初我胆敢对你有一点点的回应,我恐怕连呆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姜壖的确想要一个有明哲家血统的孙女,这是姜壖的野心,我想要你我的孩子,就只是因为你是你。” 毓秀闷声冷笑,“我是我?我是什么人?一个傀儡皇帝,一个即将要沦为笑柄的阶下囚?” “你是我喜欢的人!” 毓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姜郁提声打断。 他说这一句话,用了一生的勇气,掩饰不住的微微失控的颤音,与他一贯的冰冷淡然大相径庭。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毓秀难得见姜郁失态如此,他毫无逻辑,半嘶吼的一句话,倒比他从前许多个精雕细琢的情话更让人错乱。 她的心在瞬间跳的犹如鼓鸣,她甚至要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冷静。 开口之前,她很怕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调。 还好,她还有余力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约定将这些小儿女的私情抛诸脑后吗?如果这只是你用来迷惑我的手段,恐怕连作奸犯科的小人都要嘲笑你卑鄙。” 沉默在两人中间无限发酵,四周是近乎尴尬的安静,姜郁半晌没有回话,他不是不想回话,而是在酝酿该怎么回话。 毓秀渐渐了解他为什么要把灯都灭了,他今天说的话,做的事,不得不袒露在她面前的那个他自己,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与面对的。 “我知道不该顾忌儿女私情,我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一个小小的喜欢重要的多。我曾一度以为我和姜壖是一样的人,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权力地位,连自己最爱的人都可以出卖背叛,若我是这样的人,我现在面对的一切都会简单了许多。” 毓秀回话的无喜无悲,“即便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它也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我连自保都无暇,更不要说回应你。” 姜郁笑道,“国师当初为我卜的那一卦的确不假,我这一生的姻缘只应死字,求而不得。” 毓秀看着姜郁模糊的五官轮廓,轻声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结是解不了的,只看你愿不愿意为解开它付出代价了。” 247|5.9独发 毓秀梦到了观星楼上那一盏微弱的灯火, 她也梦到了举着灯火的人。 陶菁在她梦中太虚弱了, 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强打精神才挤出一丝笑容,望向她的目光却饱含深情。 观星楼下借着那一点光亮向她走来的,却是华砚。 华砚步履匆匆,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面上却没有表情。 大概是他失了心的缘故, 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喜怒哀乐了。 华砚的心, 连同他对她的喜欢,永远都不在了。 毓秀只是望着华砚, 一双眼就酸涩的无以复加。 华砚像是急着要告诉她什么事,他明明在努力地向她靠近,可他大步走了半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分毫减少。 毓秀也想朝着华砚走过去, 可她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脚,看到的却是一堆石头。 近在咫尺, 远在天边, 毓秀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一声惜墨, 呼喊声却被耳边的风声吞没。 华砚也大声地对她说着什么, 毓秀听不到, 就拼命地将身子向前靠, 可无论他想如何靠近华砚, 一切也只是徒劳。 毓秀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冷汗已浸湿衣襟,她要紧紧捂住胸口,才盖的住击鼓一般的心跳。 姜郁紧跟着毓秀坐起身,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问一句,“皇上做噩梦了?” 毓秀点点头,又摇摇头,半晌才苦笑道,“我梦见自己的脚变成了石头,怎么也动不了。” 其实姜郁早就醒了。她在梦中分明叫了许多声惜墨,他都听到了,他明知道她绝不是梦到自己的脚变成石头这么简单,能让她如此恐惧、如此失态的,即便只是在梦中,也只有华砚。 姜郁轻轻叹了一口气,吻着毓秀的头顶安抚她道,“皇上自觉步履维艰,才会梦到自己的脚变成了石头。” 毓秀听出他话中似有唏嘘之意,就顺势说一句,“大概是我担心明日早朝。其实朝上会发生什么事,我一早已有预料,虽无能为力,却也做不到随遇而安。” 姜郁犹豫半晌,咬牙道,“皇上想扭转局面,也不是不可以,臣为皇上布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皇上想听吗?” 毓秀怎会说不想,二人面对面躺回床上,彼此间不过鼻尖碰鼻尖的距离。 姜郁盈盈笑道,“皇上想听就要先睡觉,过了明日,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毓秀无声嗤笑,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的布了局,还是为了骗她睡觉编出的谎话。 第二日毓秀醒来的时候,姜郁还未醒。侍从们进门伺候,她便吩咐众人轻声,自去偏殿洗漱换衣。 一边用了早膳,穿好朝服出门,毓秀见时辰还早,便不坐轿,走到仁和殿前,竟远远看见程棉和迟朗在廊柱后窃窃私语。 两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想必是得知了消息,却不知对策而焦头烂额。 毓秀特意从二人面前经过,程棉与迟朗低头欲跪拜,被她伸手扶住。 三人目光交汇,两刑官都惊异于毓秀的沉静。 女皇眼中的隐怒略带藐视众生的冷酷,程棉当场安下心来。短短的一瞬间,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足够安抚人心。 毓秀走后,迟朗便伏在程棉耳边轻声问一句,“你猜皇上是不知华砚遇刺,还是已经知道了?” 程棉轻声笑道,“皇上从前最严厉的时候,也从未如彼时那般,倘若不是已经知道华砚遇刺的消息,她怎会如此。” 迟朗点头道,“原来感觉到皇上身上的杀气的人不止是我,怪不得昨日她称病免了早朝,却不知如今她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屈辱隐忍?” 程棉道,“若皇上昨日就已得到消息,中间必定有为她传递消息的暗人,从前只在传说中的修罗堂,莫非真的存在。” 迟朗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皇上还有藏招,总比她已前功尽弃要好得多,待会在朝上,你我且静观其变。” 程棉虽不愿坐以待毙,却不得不点头应了迟朗,二人各归各位,列班站立。 殿中群臣议论纷纷,不乏调笑嬉闹之辈,这些人若不是对华砚遇刺的事还一无所知,就是小人得志幸灾乐祸。 毓秀坐在高位,冷冷看着殿中各样面孔,神威将军的位置空着,左相的位置也不见人。 凌音既已得到消息,凌寒香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今日早朝她刻意回避的道理,毓秀却不甚明了。 华笙的缺席却是她嘱意的。 痛失爱子,何其悲矣。 毓秀不想让华笙蒙在鼓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在朝上面对华笙,才暗暗吩咐凌音亲自出宫去送信。 如此,也好。 这样一来,今日早朝上对她对面而立的人,便有一大半都是敌人,躲不过冷箭,就等他们今日把冷箭放个干净。 殿上众臣感受到毓秀目光冷冽,都渐渐安静下来。 姜壖姗姗来迟,不急不缓地走进殿,躬身对毓秀拜道,“林州巡抚贺枚给皇上递了一封折子,因为不是出自御史之手的密折,按律宰相府都要看过,贺枚禀报的事事关重大,臣看过之后也甚为震惊,请皇上速速过目,给臣等一个示下。” 亏得他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这一番话,毓秀内里五脏翻腾,面上却要故作无恙,似笑非笑地盯着姜壖回一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现在处理?不如姜相把走这里的话说给朕听更方便。” 侍从们已走到姜壖面前接奏折,姜壖一边将折子递到周赟手里,一边对毓秀冷笑道,“皇上没有看奏折之前,臣也不知如何启齿,贺枚禀报的事骇人听闻,直到现在,臣还处于震惊之中,满心慌乱。” 看他一副泰然自若,游刃有余的模样,哪里又什么满心慌乱,故意说这话分明是要讽刺她。 毓秀佯装淡然地接过奏折,三两行读了里面的内容,明折要经过宰相府,当中的措辞比密折要隐晦的多,细节能略就略,只说华砚在林州遇刺身亡,正极力查找凶手的下落。 同样的事,每读一次,她的心就再痛一次。原本还鲜血淋漓的伤口被人狠狠又捅了一刀,这种滋味,她这一生都不想再感受一次。 好在当下,她不用隐藏悲伤,有理由尽情地在人前发泄。 殿上众臣眼睁睁地看着毓秀变了脸色,一时都有些无措。还蒙在鼓里的是真心游疑,早就知情的便是在故意做戏了。 毓秀冷冷看着底下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一只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另一只手举着折子叫周赟当众念给众人听。 奏折念罢,殿上哗然,周赟等人的脸也变得雪白。 毓秀忍怒对姜壖道,“姜相可派人核实过了,贺枚折子里说的事是否属实?” 姜壖犹豫半晌,低头道,“奏折刚刚送来,臣看过之后便即刻派人告知刑部尚书迟大人与大理寺卿程大人。兵部,刑部与都察院各派人手,往林州去一探究竟。” 毓秀的目光转向吏部与户部两位尚书,还不等她发问,兵部尚书南宫秋就主动站出来禀报,“臣接到消息的时候十分震惊,便与禁军几位统领商议,纪将军顾及殿下的身份,就亲自带人去林州扶灵。” 毓秀一双眼紧紧盯着南宫秋,“纪辞是今早得到的消息,才往林州去的?” 南宫秋受不得毓秀审视的目光,只得硬生生扯了一个谎,“是。” 毓秀咬牙冷笑,“朕从不相信我西琳是蛮族,也不相信在西琳境内会有人做出刺杀钦差的恶事。除非亲眼见到华砚的尸首,否则朕也绝不会相信他人已经死了。” 这话里带着抹不去的负气意味,不知情的难免要怀疑毓秀内心崩溃,不想面对华砚的死讯。 姜壖面无表情地望着毓秀,他也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直到此刻才得知实情。 虽然她前晚的昏迷让人疑惑,在旁旁观的姜汜却不能肯定她发作头痛症是因为得知华砚遇刺受到的突然打击。 姜郁传回来的消息更加的模棱两可。 姜壖当初是因为毓秀对姜郁的痴情才把姜郁送进宫,谁知姜郁进宫之后,非但没能如预期一般将毓秀控制在手中,反倒屡屡遭忌,反倒不如那个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落魄士子。 毓秀见姜壖紧皱眉头,就提声问一句,“姜相对奏折怎么看?” 姜壖被一句质问叫回神,回话沉然,“贺枚身为一州巡抚,怎么会把钦差的性命当做儿戏。” 这便是一锤定音的一句结论了。 毓秀当场哀痛欲绝,皱眉扶上额头。 周赟见她像是犯了头痛症,忙跪到她面前问一句,“皇上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提前散了早朝。” 一双双眼睛在底下看着,毓秀的头痛原本只是演戏,可渐渐的,五内俱焚的感觉如此之深,假痛也变成了真痛。 248|5.10独发 吏部尚书何泽出列对毓秀拜了一拜, 话却是对姜壖说, “姜相明知皇上宠信画嫔殿下,为何还要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钦差遇刺的消息在我们听来都不可置信, 更遑论对皇上。” 老狐狸说话的时候眉眼间隐有笑意,分明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姜壖一连摇了几下头,轻声叹道,“臣只是就事论事,未能顾及皇上, 实在罪该万死。” 毓秀攥了攥拳头, 心里想的是,这世上哪有万死, 不过一死而已,“朕自然不会怪罪姜相,姜相不必惶恐。” 岳伦帮腔道,“突逢祸事, 皇上一时无措也难免, 为今之计,是要想一想之后该如何行事。” 毓秀颓坐在龙椅上, 面色惨淡, 似强忍泪意, “宰相府已看过奏折, 姜相与凌相可曾商议出一个对策?” 姜壖拜道, “凌相这两日中了暑气, 一直修养在家, 奏折只有我一个人看过。” 中了暑气? 凌寒香怎么会突然中了暑气,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回避,是为了明哲保身,还是另有目的。 毓秀皱起眉头,直直望着姜壖道,“朕怎么没听说这个消息,宫里可有御医为凌相看过了?” 姜壖一脸为难,“这……臣就不了知道了。” 毓秀见姜壖有可以推搪之意,就冷笑着说一句,“既然姜相不曾与凌相商议,那就与朕商议。宰相府这么多官员,居然想不出一个对策?” 姜壖原本低着头,听了这一句却把腰立直了,漠然看了毓秀一眼,“刺杀钦差,视同谋反,按律要诛九族。此等大罪,朝廷必要慎之又慎,势必找出真凶,从严惩治;切莫陷了无辜之人,错成冤狱。” 连篇废话! 他说的这些有谁不知。 毓秀心里不耐烦,可她深知姜壖的为人,绝不会只为了讽刺她才说如此措辞,他既然把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在明里,背后必然有他的行事宗旨。 只是他的用意是在“从严整治”这四个字上,还是“造成冤狱”这四个字上,毓秀却不得而知。 毓秀脑子乱成一团,越是想理清思路,越是慌乱。 程棉见毓秀的无措已不是之前的演技,忙出面道,“如此谋反大案,大理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请皇上恩准臣派人去查。”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姜壖心中不满,就轻咳一声道,“今早老臣将消息告知大理寺卿的时候,并非故意要阻挡大理寺派人去林州,只是念及你们往年只是复核案件,不曾主持查案,才只从刑部派人。既然大理寺卿要依律参查大案,宰相府也不会阻止,只是你为何今早不说,却要当着皇上的面指摘我的不是。” 程棉一皱眉头,看也不看姜壖,“姜相这话是从何说起,大理寺也好,刑部也好,禁军也好,派人跨省前往林州都要上谕才得行,难不成只要宰相府下了文书就够了?臣请上谕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半点指摘宰相府的意思。姜相是一国宰相,臣下只掌管了一部刑堂,怎敢有丝毫逾矩?” 姜壖明知程棉故意挑衅,为毓秀解围,他却忍受不了他的刻意讥讽与不敬,“程大人要忠臣的名声,也不必不顾身份污秽他人。你才刚说的那几句话,分明是在旁敲侧击,故意挑捡宰相府的错处,身为人臣,未免失格。” 姜壖一言完了,姜党也纷纷站出来指责程棉别有用心,迟朗原本想置身事外,但见毓秀在上首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程棉被围攻的实在可怜,只得站出来帮腔。 毓秀眼看着底下那一群牛鬼蛇神吵成一团,她的心反倒越发平静,等她不得不开口阻止的时候,她大概已想清楚姜壖的用意了。 “不要吵了!” 程棉见毓秀扶着额头挥手,忙故作惶恐跪在地上,姜壖本不想跪,可迟朗竟也随着程棉跪行伏礼。 这两人跪了,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就不能不跪,这么多人都跪了,姜壖如何能不跪。 他心中恨透了程棉,来日若他成了他的阶下之囚,且看他如何羞辱他。 何泽岳伦等见姜壖跪了,只得纷纷跟着下跪。 毓秀望着殿下那一颗颗不情不愿低着的头,一腔郁闷多少疏解了几分。 程棉悄悄抬头看了毓秀一眼,二人目光交汇,毓秀总算又露出了半分笑颜。 君臣之间的一个小动作,温馨却只有一瞬,毓秀想起从前华砚为她结的每一个围,帮她做的每一件事,那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那些只要四目相对就不用说出口的话。 周赟见毓秀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才放松的情绪又瞬间紧绷,跪到她面前轻声问一句,“皇上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如先散了早朝,来日再议。” 毓秀长长叹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对周赟笑道,“不碍事,你先退下吧。” 殿上众臣听到上面窃窃私语,都不敢抬头去看,只有姜壖抬头看了一眼。 偏巧他看向毓秀的时候,毓秀也在看他。 一瞬眼神交锋,姜壖本该把头低了,他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当下,毓秀被姜壖一双刀子似的眼神注视着,他不是不想在她面前展露獠牙,他只是不想落下挟天子的名声。 毓秀明知不该与姜壖针锋相对,她也有千万个理由不该让姜壖对她生出更多的猜忌,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就那么冷冷看着姜壖,毫无怯意。 明哲家的女子果然都是真龙转世,龙气之盛,让人生畏。 姜壖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明哲弦时的情景,明哲秀年纪虽轻,气势却比她母亲还要让人无法直视。 周赟眼看着姜壖大胆直视毓秀,心中惊怒,犹豫半晌还是开口说一句,“姜相有什么话要对皇上说吗?” 一句出口,姜壖不得不低下头,他虽恨周赟冒犯他,却也多少松了一口气。 才刚的交锋,起初他的确占据上风,可明哲秀的那一双金眸,却莫名让人不适,攥一攥手里,才知道自己流汗了。 毓秀等姜壖低头,就冷笑着叫众人平身,“程卿为人耿直,非常时期难免言辞过激。宰相府没叫大理寺派人去查是按规矩办事,并无过错,可既然大理寺有意派人去查,就另派人去林州,未免从众从流有失偏颇,程卿也不必同刑部等归到一处,你们自查自报,只与朕一人交待。” 一句说完,眼看着姜壖要说话,毓秀却抢先堵了他的嘴,“姜相才说宰相府也准了都察院派人去林州?” 姜壖是何等老谋深算,哪里会掉进这么低级的文字陷阱,“都察院是皇上的眼耳喉舌,只听从皇上旨意办事,老臣怎会调遣都察院。宰相府接到消息,按律通报都察院,华砚虽是钦差,却也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发生这种事,臣怎能不告知左都御史。” 既然他提到了左都御史,也省得她点名。 关凛一早起就默然站在列中,众人争吵之时,他也默不作声。如今被毓秀一双眼睛看着,哪还能不说话。 “臣听闻御史在外遇害,怎能不及时回应。未能等到皇上的旨意就派人随刑部等去林州,是臣太冒失了。” 毓秀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凛,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一点温度,“既然都察院已派了人,也省得朕下旨,林州不止华砚一个监察御史,出了这种事,竟没有一个人写折子禀报?” 关凛正等这话,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金封密折,双手举过头顶,“姜相才派人传来消息,臣就收到了林州的加急文书,林州道其余九位监察御史联名上书,弹劾林州巡抚贺枚。” 果不出所料。 都察院哪里还是皇家的都察院,分明早已成了姜壖的眼耳喉舌刽子手,只等着替他诬陷铲除忠良之臣。 毓秀一双眼血红,望着关凛冷笑,“左都御史已看过九位监察御史上给朕的折子了?” 关凛被问得一愣,忙匆匆回一句,“十道监察御史给皇上上的金封密折,臣怎么敢妄自拆看,是其中一位御史另写了上报给臣,臣才略知前因后果。” 毓秀命人接过密折,冷笑道,“关卿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要弹劾的是贺枚,就已经不是略知前因后果了,不如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弹劾贺枚?也省了朕的力气看。” 关凛被挤兑的好生郁闷,思及前度在朝上受的呵斥,丢的颜面,一时竟生出破瓦的心思,若不是姜壖丢给他一个眼色警告他不要妄动,他恐怕已出声顶撞毓秀了。 毓秀见关凛忍怒含冤的模样,心中厌恶鄙夷,一边叫周赟拆了金封,将密折念与众臣听。 一篇弹劾书,堆砌辞藻,浮夸之极,不像是出自言官之手。当中罗列的罪名,捕风捉影,几近污蔑之能事,实在让人寒心。 249|5.12独发 周赟念着弹劾书, 越念越心惊, 林州的几位监察御史所写的联名奏折中,公然指责林州巡抚在钦差遇刺的事出之后掩盖证据, 拖延追查,妄图掩藏罪责。 在此之前更更言之凿凿,细数贺枚到林州之后犯下的几桩大罪,私自搜罗豢养杀手,一手遮天收取贿赂, 为其在京中的恩师脱罪, 并掩盖自己在林州的□□,竟丧心病狂派人刺杀钦差。其余九人拼死执言, 已在林州备下棺材了。 周赟念到最后一个字,关凛就扑通跪到地上,“臣当初万万没想到林州巡抚竟如此作恶,若殿下之死是因为贺枚急于杀人灭口, 这背后必定有惊天的阴谋, 还请皇上下令彻查,不枉言官拼死谏言。” 拼死谏言还是拼死诬陷呢…… 也亏得他大言不惭地自称言官。 毓秀冷冷看着关凛, 姜壖原本也要开口, 却被她挥手制止, “御史拼死进谏, 勇气可嘉, 只是我西琳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官员为避免结党之嫌, 都要极力避免联名上折。九位御史本该写出九封弹劾书,当中有轻有重,有缓有急,而不是联名写成了这一封弹劾书,异口同声……” 她说完这一句的时候特别停顿了一下,底下众臣却都猜到她接下去要说的一句是“沆瀣一气”。 关凛见毓秀刻意偏离弹劾内容,反而挑剔言官结党,哪里还忍得住,直起身子辩解道,“众怒难犯,若非贺枚丧心病狂,刺杀钦差,林州的几位监察御史也不会联名上折,备好棺材等死。” 毓秀一皱眉头,“且不说送来的只有奏折没有明证,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也不该上表联名折,向朝廷施压。” 关凛闻言,变了脸色,“朝廷设言官一职,是为了广开言路,监察百官。历朝历代也有铁骨铮铮的诤臣,敢于在天子冒政之时,规谏天子。皇上派殿下以御史的身份前往林州,也是为了纠察林州的官员,查出事情真相。如今殿下遇刺,其余的九个监察御史冒死揭露实情,皇上不赞赏他们无私无畏也就罢了,为何还吹毛求疵,纠结于这些小事。” 关凛开口同毓秀顶撞时,姜壖就觉得不妥,待他听到那一句“纠结小事”,心都凉了一半。 都御史如此重要的职位,居然被一个蠢货霸占了这些年,可悲可叹。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都察院是这么个傀儡衙门,哪还容得下几朝权臣作威作福,从不敢言。 毓秀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姜壖,对关凛冷笑道,“原来在左都御史的眼里,官员联名上奏折是小事,朕连查都不查就要听他们说话,否则就是有违民心,实行冒政,等着被你这个铁骨铮铮的诤臣规谏?” 关凛见毓秀咄咄逼人,也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之下说错了话,想出言辩解,毓秀哪里给他说话的机会。 “从古至今,诤臣二字都不是自封的,是忠是奸要后世评说。西琳的史官是隐职,他今天就立在这朝上,看着你,也看着朕,至于之后他要怎么写你我,姑且算作这世上的公论。” 关凛被毓秀一双金眸盯着,自觉受尽嘲讽屈辱,颜面丧完,纵使没了才刚的气焰,却还要死气白赖地申诉,“皇上故意曲解臣的意思,叫臣如何自处,从今晚后,这天下的言官哪里敢开口?臣为林州那几位监察御史说话,也是为臣自己说话,言者无罪,皇上也不必拿史官威胁臣。” 毓秀失声冷笑,“巧言令色,却把话说的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西琳的言官都只是油嘴滑舌之辈。言者并非无罪,御史犯罪,罪加三等,身为言官,身上肩负着何等重要的职责,若摆不正自己的心,话说的花团锦簇一般又有什么用。朕从前就曾敬告都察院上下众人,身为言官要秉持着言者无心的行事准则,一切以事实为据,不要将自身的利益也放入你们说话的考量。但凡言者有心,难保不会借职务之便追名逐利,忘了自己的本分。” 话说到这个地步,句句掷地有声,俨然是在明中讽刺殿上各怀鬼胎的一干人。 姜壖明知关凛处于下风,不想出面保他污了自己的名声,就只得对何泽是一个眼色。 何泽又何尝想在这个时候出面,且不说毓秀龙威渐盛,莫名让人畏惧,有心人都听得出她针对的是谁,再加上她又适时抛出一个藏在暗处的史官,若他站出来打断君上的一番教诲,难免要背上做贼心虚,逼宫不良的恶名。 可眼下这种情形,除了他,好像也没人说得了话。 “皇上息怒,左都御史一时情急顶撞皇上,是他体恤在外遇刺的殿下与备下棺材的九位御史,叩请皇上早日作出圣裁。” 毓秀冷笑道,“左都御史的话,天官都听到了,你觉得他是在叩请朕早日作出圣裁,还是忘了君子不党的古训,指责朕诟病臣子联名上折。” 何泽听毓秀称呼他为天官,似有讥讽之意,心中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越发确定到她如今针对的绝不只是关凛一人。 且不管姜党在暗地里是如何高高在上,一手遮天,也不会当着众臣的面说出有违君上的话。 几个老家伙最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何泽只当做没听到“天官”二字,依旧和颜悦色,谦卑谨慎,不急不缓对毓秀笑道,“皇上的训诫,臣等都听到了,今后也一定引以为戒,铭记君子不党的道理。此一番几位监察御史的联名奏章,虽有众口之嫌,却也是受形势所迫,皇上念在他们拼死进谏,就饶了他们的罪过。” 他说话的时候,毓秀一直冷冷看着他。 笑面天官绝非浪得虚名,执掌一朝官员升迁任贬的人物,怎会像关凛一样陷入简单的文字游戏,为保颜面争一时意气。 何泽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毓秀回话,面上却无半点尴尬之色,淡然笑道,“钦差遇刺,幕后主谋极有可能是一州巡抚,又牵连朝中重臣,请皇上念在几位御史不顾性命上书弹劾的份上,不要因为他们联名就看轻他们的话。” 毓秀冷冷道,“天官是说,朕不知轻重,竟把御史的话当儿戏?” 何泽跪地一拜,惶恐谢罪,“皇上明鉴,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殿下对于皇上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等为臣的也略知一二,皇上既然将殿下安插到我吏部,必定是对殿下寄予厚望,如今殿下在外遇难,皇上定是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急迫将真凶绳之以法。皇上睿智仁慈,在用人上更胜先帝,皇上当下之所以震怒的原因,大概不仅仅是因为殿下的遇刺和那几位御史犯的错。” 如此欲言又止,举重若轻的说辞,虽不是刻意顶撞,暗里却咄咄逼人。 毓秀明知躲不过,索性坦然以对,冷哼一声,正色道,“天官是想说,朕之所以恼怒,并不是因为钦差遇刺,御史犯错,而是因为那几位御史弹劾的人是朕力排众议从礼部调往林州的巡抚。” 何泽没想到毓秀会毫不犹豫地掀了遮盖,把他话里的言外之意诉之言说,一时也有些吃惊,“臣子不知忠孝礼义廉耻,胆大包天,是吏部用人不当。” 毓秀笑道,“天官是想指责朕用人不当,重用了一个不知忠孝礼义廉耻,大胆包天的昏官做了一州之主?” 何泽拿袖擦汗是演给人看,故作惶恐,可他将袖子从脑门上拿下来的时候,却发现上面当真沾湿了一块,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称奇,“皇上错怨臣了,说到用人不当,皇上分明是在追责我吏部办事不力,误将一州的百姓托于非人。” 一语毕,满堂寂静。 毓秀不发一眼,不怒自威,反倒是姜壖心头生出一团燥火,急于想发泄干净。 礼部尚书崔缙从听说华砚遇刺的消息,就猜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女皇即便识穿了这一场阴谋的主使,也无法在短短时间内扭转乾坤。 才刚毓秀借联名奏折的事警告臣下不要结党,并非就事论事,分明是正面宣战的意思,她想对姜壖等人说的,是她无所畏惧,也懒得再韬光养晦。 崔缙并不在意自己的成败得失,可眼看着贺枚成了姜壖的标靶,必除之而后快,他哪里还忍得住,明知不当言,也一定要开口。 “贺枚入礼部十三年,从一任主事做到侍郎,一向勤勉恭谨,刚正不阿,他与臣虽也曾言语不合,臣却敢以项上人头为他的人品作保,他迁至林州之后,能犯下的最大的罪过,便是未能如皇上期许的,及早整治一州的吏治民生,可是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犯下收受贿赂的大罪,更遑论结党营私,谋害钦差。” 250|5.14独发 何泽料到崔缙会为贺枚辩解, 他自然是不能放过借机打压他的机会的, “朝野内外谁人不知,尚书大人是贺枚恩师, 皇上登基之前,他一直对你仰仗尊敬,要说你二人不和,也只是近两年才有的事。” 崔缙一皱眉头,正色道, “何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泽呵呵笑道, “如今想来,崔公与贺枚的种种不和, 似乎也有蹊跷。”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拿眼瞟着毓秀。 毓秀若无其事地回看何泽,之后又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姜壖,见姜壖正对着她冷笑。 岳伦与南宫秋在殿下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这些人恐怕已经怀疑贺枚的身份, 他在之前的一年之间得罪礼部上下的□□, 以及她把他调到外省的动机。 至于这个早有多早,细细思量实在让人惊惧, 莫非在她以为瞒天过海的最初, 姜壖就已经开始着手布这个局。 单以时间推算, 刘家那一桩冤案事出绝不只发生在一朝一夕。 在她做监国的那两年以及在她登基之后的一段时间, 姜壖并没有拿出十成的戒心防备她, 这不仅仅是她的感觉, 而是确凿的事实。 毓秀韬光养晦, 事事低调,姜壖与舒娴都曾认定她软弱可欺,并无大志。 可既然他们撒下争夺礼部与来年科举清流的大网,就证明姜壖的布局人并没有小看她。 何止没有小看,分明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要让她万劫不复。 至于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是在什么时候变了态度,开始提防她的一举一动,毓秀并不能确定。 毓秀心里是有懊恼的,她懊恼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原来不是对手小看了她,让她有机可乘,而是她小看了对手,让对手占尽先机。 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她留存的最后一个杀招,除非不得已,她也不想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高手对弈,要么一子不伤,若下定了决心拼尽所有,战场上注定要满目疮痍。 崔缙见毓秀要开口为他解围,就抢先说一句,“我西琳的的士子都是天子门生,就算我曾与贺枚有过几日同僚情分,也万万不敢妄称是他的恩师。崔缙为官三十年,从未有一刻妄图网罗结党,何大人说话要注意分寸。” 何泽冷笑道,“崔公与我一朝为官,同为一部尚书,你该知道我一向谨守分寸,从不曾逾矩。指责贺枚为保大人犯下滔天罪行的是林州的九位钦差,我一个在京的官员怎么会知道实情如何,才刚的几句话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林州那九位监察御史联名上的奏章虽没有点名贺枚在京中的靠山和他要保护的对象就是崔缙,可但凡在朝为官,谁都猜得到那封弹劾书真正针对的人是谁。 崔缙坦然望着何泽,失声冷笑道,“若论含沙射影的功夫,何大人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出面替贺枚作保,是为他的学识人品,并无半点私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正在这朝上结党营私的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他当成我的党羽,用尽卑鄙的手段也必除之而后快。” 何泽万万没料到崔缙会把话说明到这种地步,难道他已预料到此一番脱身不得,干脆破釜沉舟,不求瓦全。 “崔公口口声声说这朝上有人结党营私,是你手里握着真凭实据,还是自己遭受了御史弹劾,狗急跳墙,急着想把旁人也拉下水,以洗脱自己的罪名?” 崔缙淡然笑道,“我说这朝上有人结党,当然不是信口开河,洗脱自己。献帝登基之后,户部的岳伦大人是仰仗谁才一步一步做到尚书之位的,兵部的南宫秋大人又是仰仗谁谁才一步登天坐到尚书之位的,都察院的关凛大人又是仰仗谁才消除异己坐到都御史之位的,当然也包括何泽大人你,又是如何成为呼风唤雨,连皇上都要称呼天官的吏部尚书?” 底下被点了名的几位众臣都变了脸色,姜壖一双眼眯紧了,他虽然没有看向崔缙,可他心里却已为他备下了棺材。 一朝文武百官,若有一人是姜壖真心敬佩,非崔缙莫属。谦谦君子,洁身自好,循轨守礼,谦恭谨慎,入仕之后便谨遵圣人教诲,不结党,不偏私,两袖清风,一腔热血,他为官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是为天下谋福祉。 姜壖羡慕崔缙的家世,也嫉妒崔缙的才华与德行,他曾几度试探,想将他招致麾下,收为己用,崔缙却油盐不进,对他敬而远之。 他们两个人,一个立志要做君子,也做了一辈子的君子,一个被迫做小人,也做了半辈子的小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至死也难以相交。 可姜壖想要礼部,礼部关乎科举选士,关乎西琳邦交,对于他的权臣天下,必不可少。可他知道,只要崔缙在位一天,他就别想染指礼部一分毫。 为了将崔缙拉下一部之长的位置,姜壖曾几次三番用计,献帝在位之时极力维护崔缙,他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布局陷害,再加上崔缙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不曾有一步踏错,让人抓住把柄,他想取礼部却不得其法。 礼部的权属一直是姜壖的心头之痛,为了今天,他已经等待了太久,现下好不容易扼住了小皇帝与老对手的喉咙,他怎会让他们轻易逃脱。 崔缙一番慷慨陈词,殿上无半人回应,他便无所顾忌,如数家珍一般陈说姜党中几位忠臣的上位史。 故事中间当然少不了姜壖的运作周旋,他是如何一步步消除其党羽在六部与各司衙中的阻力,扶其等稳稳高升,又是如何利用这些人控制了一国的税收财政,兵马调遣与官员任免。一桩桩一件件事,听起来实在让人心惊。 姜壖早就知道崔缙是明眼人,他看了这些年,在心里骂了他这些年,与他暗暗抗衡了这些年,却一直隐忍本心,不曾在面上与他撕破脸皮。 所谓的政斗党争,只在暗里,若有一日,暗斗变成名争,就是两边要分出胜负,败者倾尽所有,决心鱼死网破的时候了。 崔缙的话戳了姜壖的心,也揭了他的脸皮,其实那些事别人未必不知道,桌下的摆到了台面上,不过是掀了伪君子的面具,让他在人前颜面尽失,装不了忠臣罢了,于他们这一局棋的输赢,并没有半点干系。 姜壖心里知晓利弊轻重,面上掩饰不住恼怒之极的神情,多年不曾泛出一丝红晕的白面皮,也因为崔缙的口诛参奏,染上了颜色。 至于这颜色是因怒还是因惭,抑或是二者参半,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毓秀在上位听崔缙有条不紊地细数姜壖党羽这些年的龌龊升迁史,心中百味杂陈,她只有半颗心半个脑觉得痛快,余下的半颗心,为老臣抱着必死的心说出实情而悲戚,另半个脑是为这一番狂砍砍杀之后如何收场在盘算。 言语就只是言语,即便它出自一部尚书之口,即便说话的人有条有理,尽得人心。言语就只是言语,没有证据,没有支撑证据的权利,大家最后记住的,也只是崔尚书曾慷慨执言,拼死进谏而已。 毓秀中途有几度都想出声打断崔缙,毕竟有一些话说出口,损伤了姜壖的颜面,他恐怕连诬陷都懒得诬陷,索性一劳永逸,派暗卫杀人灭口。 可她几番犹豫之后,终究还是未能将劝阻的话说出口。 她想让这殿上的人都听到崔缙的话,让那些已归顺了姜壖,为升官发财出卖良心,蝇营狗苟之辈,骑在忠与利之间摇摆,为保全自己随波逐流,装聋作哑之辈,还有那些心怀正义,却不得不明哲保身,不得发声的官员,都听一听崔缙的话。 礼仪廉耻,是规范君君臣臣的笼,即便是像姜壖这般追逐权利不知尽头的权臣,也会被一个“耻”字牢牢锁在其中。他从前从未觉得这个耻字像此刻这般鲜明的原因,不过是从没有人敢当面指责他罢了。 崔缙在说话的时候,毓秀在细细观察殿上每一个人的表情,被点了名说了故事的,没有被点名心存侥幸的,不知会不会被点名战战兢兢的,即便那些从她登基的时候就只把她当成一个无用的傀儡,从未有一日真心把她当君上效忠尊敬的,在这一刻都没法昂起那一颗颗骄傲的头,直视她的眼睛。 崔缙把该讲的故事讲完,人已累的虚脱,汗水浸湿衣衫,不得不抬袖去擦汗。他款款走到姜壖面前,轻声冷笑,“忠于君上,心系社稷,坐到姜相的位置便是位极人臣,无限荣耀,反言之,若为官做宰的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人人也只当你是乱臣贼子罢了。” 251|5.15独发 姜壖权倾朝野这些年, 从没人敢当面指责他是乱臣贼子, 且不管崔缙有没有真凭实据,朝臣却在心里认定了他说的话。 从头到尾, 毓秀都没有劝阻崔缙,众人不想背上做贼心虚的罪名,也都不敢出声。 直到崔缙走到面前,姜壖才不得不开口道,“亏得崔大人是一部尚书, 竟为了一己私心污蔑当朝宰相。贺枚在林州的种种罪过, 自有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去彻查,至于崔大人是否也参与其中, 恐怕还要看刑部查到的证据。孰是孰非,不是光凭一张巧嘴,否则不管你言词如何激烈,也只会显得你已走投无路罢了。” 毓秀见姜壖话中隐喻杀意, 就出声阻止了崔缙的回话, 抬头在上位道,“孰是孰非, 天理国法自有公论。监察御史弹劾书中的种种, 宰相府已派人前往林州彻查, 崔公才刚所说的话, 朕也会派人去查, 务必给崔相与几位尚书一个公道。” 关凛听毓秀只提到了姜壖与几位尚书, 心中隐隐不安, 崔缙才义愤填膺地指责他尸位素餐,都察院十年无作为,她却连一句场面上的安抚都懒得说,难不成是想第一个就拿都察院做靶。 姜壖等人又何尝听不出毓秀所谓的还公道只是为解围必须要说的场面话,看似是给他们颜面,不如说是为了保全崔缙。若不依不饶地纠结下去,只会更难堪,当庭反驳抗辩,便中了崔缙的诡计,无端陷入泥潭。 崔缙扶着胸口,一双眉头紧紧皱着,归位的时候脚步也有些踉跄,毓秀才要叫人下去扶他,侍从们还没冲到下面,他人就已倒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殿中众臣大惊失色,毓秀也吓得从龙椅上站起身,亲自走到促进面前。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纷纷议论,杂音四起。 才刚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崔缙杀之而后快的何泽等人,无一不幸灾乐祸,暗自眉目示意;风声鹤唳,生怕被波及的官员都长舒一口气;只有尚存良知,其身为正,迫于姜壖的权势不得已才噤声的哑官,才在心里唏嘘感叹,为忠臣不值。 毓秀屈身跪在殿上,亲手扶住崔缙,崔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耳语一句,她心中哀痛的无以复加,面上却还淡然自若,笑着回一句,“放心。” 侍从们搬了椅子,将崔缙扶到椅上,毓秀才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御医们接到消息,匆匆赶来,为崔缙把了脉,跪地对毓秀禀报,“尚书大人这些年积劳成疾,身子本就羸弱。如今胸中郁结,急怒攻心,才会如此,若解了心结,调理得当,并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 解了心结…… 明知前面有个深渊等着他,他如何解了心结。 毓秀一声长叹,吩咐备轿,将崔缙送回府休养。 姜壖见崔缙一条命自消了半条,心中的杀意才消去不少,一边冷笑着看着人被抬出殿外,不等毓秀坐回龙座,就出声道,“崔公执掌礼部多年,若说诡辩,这朝上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将矛头指向臣与几位大人,无非是想声东击西,在皇上面前重伤臣等,混沌他与贺枚的罪名。” 毓秀目送崔缙的轿子走远,慢悠悠回到上位,冷颜回姜壖道,“罪名就是罪名,谁也无法混沌,在事情真相查明论断之前,不该以罪名二字加之,譬如朕也不会因为崔公的话,就认定几位重臣的罪名。” 何泽见姜壖怒目,出面拜道,“崔公才说的那一番话是否是私心作祟,是非自有公论,姜相与我等清者自清,不会在殿上争一时长短。既然几位监察御史弹劾贺枚,皇上该及早免了他的巡抚之职,以防他以权谋私,干预查证。” 毓秀冷笑道,“无真凭实证就罢免朝廷重臣的职位,岂不让人寒心。” 岳伦道,“几位御史抱着必死的决心写下的弹劾书,难道他们不知诬告众臣罪加三等,为保公允,还请皇上暂免贺枚的巡抚一职。” 一句说完,关凛也站出来帮腔;姜壖一党的牛鬼蛇神,纷纷出列请奏,施压毓秀免了贺枚的职位。 官员涉案,即便是为了避嫌,也要暂免职务。来日官员脱罪,便会脱得干干净净,不会被有心之人污蔑以权谋私,洗不得清白。 这个道理毓秀不是不明白,可姜家既然布了这个局,污蔑贺枚的伪证想必早就埋藏待用。贺枚在位尚不知如何化解,若他不在位,岂不是更要任人宰割。 姜壖派去林州的人,不管是刑部还是督察院,查回来的证据,递送回朝廷的奏报,当中不会有一句是真言。即便有程棉派遣的心腹前去林州,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也会经历重重阻力,妄图帮崔勤与贺枚脱罪更是难上加难。 “在刑部与大理寺查到贺枚与谋害钦差的事确凿有关之前,朕不会贸然免了他的官职。历朝历代,言官之言的分量有几分,不光要仰仗他言官的身份,也要仰仗看天子对言官的信任。朕若是因为几位御史的一封弹劾书就免了巡抚的职位,岂不该为了崔大人的弹劾免了诸位的职位。” 何泽愣了一愣,皱眉笑道,“皇上这话的意思,是你信任崔大人更胜御史?” 毓秀点头笑道,“话虽不该明说,朕的确是这个意思,崔公三朝元老,饱学鸿儒,三十年鞠躬尽瘁,行无纰漏,他说的话,自然要比几个上折还要联名的监察御史更有分量。” 姜壖听这一句,哪里还忍得住,提声对毓秀道,“皇上这么说,是在暗示崔缙说的话并非污蔑,我等几个老臣都是有罪之人?” 毓秀迎着他眼中的冷意,举重若轻地笑道,“南宫大人年纪轻轻,哪里算的上老臣。” 一语完了,殿上并非姜党、还在两头观望的众人都在心里暗暗吃惊。 他们从前认知的天子,并非雷厉风行,迎难而上的品格,只有在必须要推行政令之时,才偶尔显露说一不二的锋芒。可即便从前她言辞最激烈时,也不曾正面讥讽姜壖,莫非崔缙在殿上说的那一番话,当真动摇了她的心。 姜壖瞋目切齿,才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毓秀的一句温言打断,“朕怎么会认定姜相等当真有罪,崔公这些年一贯谦恭谨慎,绝不会当堂为一朝宰相,几部尚书乱扣罪名,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待朕派人查实了,自会真相大白。” 才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了他的巴掌,又若无其事地往他嘴里塞枣子,这小女子实在是可恨至极。 一瞬之间,姜壖就在心里做了决定,真到动武夺权的那一日,他要亲手杀了小皇帝以泄心头只恨。 毓秀看着姜壖的表情,猜到他在心里暗自腹诽如何报复,就故意问一句,“姜相是不是有话要说?” 姜壖冷冷笑道,“几位监察御史在弹劾书中奏明刺杀御史的幕后主使就是崔缙,皇上还要执意维护?涉案的两位重臣,一在朝,一在外,皇上即便不将二人关押收监,也该当机立断罢免他们的官职。皇上若为了崔缙几句话就对臣等心生怀疑,岂不正中了这老匹夫的离间之计。” 究竟谁才是老匹夫…… 难得见姜壖失态,毓秀平稳心神,淡然笑道,“朕信任姜相,一如朕信任崔公,你们都是朝廷栋梁,在我心中并没有孰轻孰重,可信任再重,也重不过如山的铁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姜相且稍安勿躁,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持续了几个来回,毓秀还是不肯下旨免去贺枚的官职。 何泽明知毓秀有意偏袒崔缙与贺枚,本不想执意多说什么,迫于姜壖的压力,才不得不开口道,“贺大人是一州之长,他手里的权夺恐怕要比在他之下所有官员加起来还要多,皇上若不免了他的巡抚之职,来日刑部等查出真相,证明他清白之身,也难堵悠悠之口,反而于贺大人不利。” 毓秀被逼到角落,咬牙道,“免了一州巡抚,谁来主政?” 何泽笑道,“皇上不必担心林州的大小事务,林州布政司会自行料理。为今之计,是要查出刺杀钦差,大胆谋反的幕后主使,将其绳之以法,重判重刑,以儆效尤。” 毓秀犹豫良久,众人严阵以待,待她终于从嘴里说出一个准字,何泽等皆长舒一口气。 散了早朝,姜壖几人走在众臣之后。 结伴到仁和殿阶下,何泽见姜壖余怒未消,就笑着劝一句,“相爷得偿所愿,该欢喜才是。如今的皇上,失了人,也失了人心,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她恐怕还没料到自己已时日不多了。” 252|5.16独发 岳伦与南宫秋听了这话, 都是一脸笑意。 姜壖却笑不出来, “我们大约是中了崔缙那老匹夫的计了。” 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何泽看了一眼南宫秋, 小心翼翼地向姜壖问道,“相爷何出此言?” “依照我们原本预想,递送一本奏章与一张弹劾书,在殿上暗示崔缙是刺杀钦差的幕后主使,施压小皇帝罢免他与贺枚的官职, 收监待查。谁知在朝上却被崔缙抢了先机, 那老匹夫反把自己标榜成了拼死进谏,置生死于度外的万年忠臣。” 何泽微微变了脸色, 讪笑道,“相爷不必担忧,御史的弹劾书中条列的罪状清楚明白,朝上之人都只会认定崔缙狗急跳墙, 胡言乱语。” 姜壖冷笑三声, 没有回话。 众臣心里的想法如何,他们大概也能猜到一二。被人当堂斥责结党藏奸, 且不管对方是否诬告, 都于声名无异。 南宫秋咬牙道, “若不是被崔缙大闹朝堂, 小皇帝也不会仅是免了贺枚的巡抚, 着人看管在家。” 姜壖摇头叹道, “贺枚被免了职, 崔缙废了半条命,他们只是案板上鱼肉,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只是,我们之前太小了看皇上。” 何泽一脸诧异,“亏得相爷及时发觉了小皇帝的野心,加以迎头痛击。” 姜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摇头叹道,“若皇上对华砚的死只是今日在朝上这种反应,那我们做的事实在算不上迎头痛击。” 何泽摇头讪笑,“之前在殿上的局势一触即发,我便忽略了皇上的反应,如今想来,她表现的的确比我们料想的要淡定平静,只有在听说消息的最初似有哀意,之后便就事论事,实在不像痛失爱侣的模样。” 岳伦在一旁冷笑,“帝王眼中只有权利,从来都是无情无义,即便死的是她青梅竹马的华砚,她心心念念的也是要维护她的皇权。” 南宫秋一皱眉头,“相爷的布局人认定华砚是明哲秀心中最重要的人,除掉华砚,不亚于消掉她一半的性命。可华砚这一死,对皇上来说似乎也不过如此。” 何泽见姜壖变了脸色,忙在一旁圆场,“并非是相爷的布局人失算,皇上与华砚这些年一直形影不离,她最信任的人非华砚莫属。华砚惨死,皇上的无动于衷虽然让人失望,却也并非完全无益。砍掉她一条臂膀,她便无人可用。没有了布局人,她还能顽抗到几时?” 姜壖摇头道,“不要忘了华砚身上的那一枚是龙心章,说他是皇上的布局人还为时尚早。” 何泽附耳对姜壖道,“即便华砚拿的是龙心章,也不能断定他不是皇上的布局人。细算皇上身边的人,除了华砚,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够资格为她布局,何况华砚曾在人前露出马脚,他们曾亲眼见他对皇上传授锦囊。” 姜壖点点头,又摇头,“话虽如此,老夫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何泽赔笑道,“相爷不必太过思虑,当初若不是布局人认定华砚的身份,也不会费尽心机设下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金局,非但能一次除掉皇上身边的三个心腹,还有望将礼部与明年的科举也收入囊中。” 岳伦正色道,“礼部是献帝留给皇上的,皇上恐怕不会轻易放手,之前她特别把灵犀公主安置了进去,虽然我们拿动崔缙是早晚的事,我们想拿动公主却没有半分机会。” 姜壖冷笑道,“灵犀的资质相比皇上是云泥之别,就算她一直占据礼部侍郎的位置,也不会破坏我们的计划,来日还会对我们有益。” 南宫秋小声问道,“相爷的意思,是要对公主以利益诱之,让她乖乖替我们办事?” 姜壖笑道,“皇上要下旨封公主为王,又要给她皇储的身份,草拟诏书的时候我会极力反对。公主若想要那一纸传位诏书,就要明白我的支持必不可少,她想要王位,必然要帮我们办好明年的会试。” 何泽笑道,“之前在礼部我们只有几个微不足道的安插。崔缙这一病来势汹汹,可只要他不死,皇上就不会任命新的礼部尚书,我们手里握紧一位侍郎,事情便会如我们预想一般顺利。” 岳伦点头笑道,“刑部在林州找到的证据,足够定贺枚的罪名,若他识相的招认崔缙是幕后主使,我们也不用等崔缙病死。” 姜壖听了这一句,面上反倒现出几分犹豫,“我们布的局天衣无缝,人证物证是一早就备下的,要定贺枚的罪不费吹灰之力。我担心的是大理寺的人。” 三人沉默半晌,何泽皱眉道,“程棉的确是棘手人物。刑部与大理寺不同,刑部除了迟朗,几乎都是我们的人,即便他心里向着小皇帝,能做的事也十分有限;大理寺是程棉一手管制,两个少卿都是他的心腹,这些年我们在大理寺几乎没有安插,他若派人去林州,查到的事恐怕会对我们不利。” 南宫秋嗤笑一声,“大理寺这些年的权柄只在复核案件上面,程棉手下的人能查到什么地步,我们根本就不用担心。” 姜壖冷笑道,“若皇上只是派大理寺的人去查,我们自然不必担心,就怕她派去林州的,不只有大理寺的人。” 何泽看了一眼南宫秋,对姜壖道,“相爷是说,大理寺只是皇上派去明察写档入卷的幌子,皇上会另派人顺藤摸瓜,暗查刺杀的真相。” 南宫秋笑的十分得意,“伏杀华砚的事已处理的干干净净,哪里还有藤和瓜。” 姜壖点头道,“刺杀华砚之所以艰难,不仅是因为他本人武功高强,而是跟随保护他的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南宫的暗卫虽非等闲之辈,却也是拼了十倍人马,鏖战一日,才将他们一网打尽。华砚一行之中,有二十人并非禁军,若老夫猜的不错,他们极有可能是皇家养的暗卫,隶属于那个只知其名,不知其实的修罗堂。” 何泽一脸诧异地看了一眼南宫秋,“刺杀华砚当真死伤了十倍的人马?” 南宫秋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之色,斟酌着答一句,“华砚的几个侍从都有些身手,却不难对付,比不上皇上派去保护华砚的御林军精锐,可最难缠的是随行保护华砚的那些死士,他们之前一直隐身在暗中,我的人仅打探到了他们的存在,直到双方真的交手,才摸清对方的底细。损伤十倍的人手虽不至于,我派去的人的确是伤亡惨重。华砚被四个高手围攻,仅凭一己之力就灭其三,又重伤了首领一人,若不是之后被众人围攻,他未必逃脱不了。” 岳伦啧啧叹道,“华砚是将门之后,因他从小就是皇储伴读的身份,华笙对他极其严厉,他在人前虽是谦谦君子,实则却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姜壖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南宫秋,“即便华砚身手不凡,南宫家的暗卫也不至于弱到让他以一敌四,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南宫秋吞吞吐吐了半晌,受不了三人注视,只得坦白说一句,“布局人再三叮嘱,尽量不要在他身上留下伤痕,即便要杀他,也只能一剑穿心。” 姜壖听了这话,心中自有想法。 何泽等见他如有所思不说话,一个个也都不敢说话。 毓秀站在殿门口目送姜壖一行走远,她才带着侍从出了仁和殿。 周赟等生怕毓秀哀伤过度,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要叫御医给皇上看一看,开几副安心宁神的药吃一吃。” 毓秀没力气回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周赟见毓秀一脸疲态,不敢再多言,默默跟在她身后,直到勤政殿门口的时候才又开口问了句,“皇上要是觉得身子不适,不如回宫休息。” 毓秀何尝不想回金麟殿,可她又放不下送上来的折子。 今日之后,便会陆续会有朝臣上书,奏请她严惩崔缙与贺枚。虽然没人敢再上联名奏折,姜壖一党也不会善罢甘休。 毓秀正凝眉出神,远远就望见凌音带着人往勤政殿的方向来。 毓秀原本已走到阶下,就停了脚步在门口等了一等。 凌音快步走到毓秀面前,跪地行了礼。 毓秀将人扶起,二人携手一同入殿。 “悦声是来与我一同用午膳?” 凌音将毓秀引到内殿,屏退服侍的侍从,小声禀报,“臣查到谋害华砚的那些暗卫的身份了。” 毓秀不自觉地握紧凌音的手,“怎么这么快就查到了?从林州到京城,传递消息也要几日。” 凌音咬牙道,“查出暗卫身份并不是修罗堂,而是贺大人的人。” 毓秀愣了一愣,半晌才问一句,“那些杀手是否如我们之前猜想,是姜家的暗卫?” 253|5.17独发 凌音点头道, “派去刺杀惜墨的刺客的确是姜壖主使, 他们却是南宫家一手操练的。” 毓秀若有所思,“南宫家执掌兵部多年, 大概在南宫锦当年统领禁军的时候,就偷偷开始训练暗卫。” 凌音顿了一顿,冷哼一声道,“臣派去保护华砚的修罗使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加上华砚在内, 居然会全军覆没,这中间必有隐情。” 毓秀心中一直留存一丝残念, 听凌音这么说,她就直言问一句,“悦声也以为……惜墨没有死?” 凌音当然希望华砚的死只是一个假象,可他又不想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妄自定论, “惜墨的确有可能还活着, 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可能,就是南宫家的暗卫人数众多, 他们不止是武功高强的刺客, 也是一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暗军。” 毓秀将凌音拉到身边并排坐了, 小声问一句, “凌相卧病,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凌音面上现出一丝尴尬, “母亲今日缺席早朝, 的确是急着追查南宫家埋藏了多年的这支暗军。” 毓秀听他话有蹊跷,就追问一句,“还有别的事?” 凌音本不愿将实情告知毓秀,被她再三逼问,才不得不开口,“父亲和母亲因为华砚遇刺的事起了争端。父亲指责母亲不该将修罗堂交与我掌管,母亲本想维护我,可她心里又对我十分失望。二人彼此恼怒自责,母亲自觉无颜面对皇上,急火攻心,才告了病。” 毓秀一声长叹,“凌相多虑了,发生这种事,既不是悦声的错,也不是修罗堂的错,是对手有备而来,以逸待劳,攻到我们措手不及。姜壖选择一早亮出暗棋,总比他在逼宫那一日亮出暗棋要好得多。”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似有哽咽之声。凌音扭头去看毓秀的脸色,果然在她脸上看到颓唐愤怒的神色。 “皇上息怒,是臣无能。” 毓秀拉住凌音的手,阻拦他跪地,“让我失望的不是你……” 凌音听出毓秀的话中别有深意,明知前面是一个无底洞,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一句,“让皇上失望的是谁?” 毓秀金眸闪烁,一脸悲戚地望着凌音,“思齐是我遇到最好的棋手,从小到大,他都甚少有失局。即便是他故意露出破绽,自损兵将,引对手攻城略地,也是为了大局取胜。” 凌音听懂毓秀话里的意思,“皇上是说,惜墨遇刺不是思齐算漏了,而是他原本就预料到了,却故意容忍惨剧发生。” 毓秀扶着额头,哀哀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到别的解释。惜墨遇刺的消息传来,我去见他,他的态度平静淡然,并未有半分吃惊,那些悲伤惋惜,请我恕罪的话,都像是敷衍我的说辞。” 凌音凝眉回想洛琦这几日的种种,似乎的确没有一个失利的棋手该有的沮丧表现,他本以为是他天性寡淡的缘故,如今再一想,莫非真如毓秀所说,是他明知对手设下了陷阱,还眼睁睁地看着华砚万劫不复? 如果事实当真如此,他这一生恐怕也没法原谅洛琦。 不管由他操盘的这一局棋下到最后赢得多么漂亮,以华砚的死为代价的引君入瓮,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牺牲。 二人沉默半晌,表情都十分凝重。凌音攥紧拳头,压制怒气向毓秀问一句,“若洛琦果真是刻意而为之,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做?华砚的死于他、于他的布局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引诱姜壖早一点露出暗棋。”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半晌又摇头,“这恐怕只是其中一个理由,他真正的目的不止于此。” 凌音想追问到底,但见毓秀一脸讳莫如深,才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在华砚回京之前,一切都只是臆测,他不能为了一个臆测,冲动地做出让自己懊悔的事。 毓秀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自从这两日怀疑洛琦的别有用心,她就在强忍她的失望与愤怒。若华砚真的是为洛琦的布局而死,即便洛琦的初衷是为了赢,她都无法再倾心信任他了。 “从今日起,修罗堂上下严阵以待,务必查出南宫家那一支暗军的来龙去脉,人数编制、组织联络以及那些暗卫的身手如何。” 凌音一一点头应了,毓秀说到最后,他便跪到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凌音低头的时候,露出了脖颈处的一小块肌肤,毓秀隐隐见到那上面有红色的伤痕。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想了想,就没有马上叫凌音起身,而是走到他身后,扒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 被布料掩盖的果然是一条清晰的红色伤痕,从颜色深浅来说,这条伤痕还很新鲜。 形状明显是鞭伤。 毓秀大惊失色,忙将凌音拉起身,捏着他的胳膊问一句,“你身上怎么会有鞭伤?” 凌音一张脸红透,眉眼间尽是难堪神色,“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凌音是修罗堂第一高手,能在他身上造出这种鞭伤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 毓秀伸手去解凌音的腰带,凌音下意识地挣扎一下,狠狠反握住毓秀的手,“皇上不要看了,臣没有大碍。” 毓秀目光凌厉,“没有大碍,你为什么怕我看到?你不想让我脱,那就自己脱给我看。” 凌音拗不过毓秀,只得唉声叹气地把腰带解了,“父亲怨我办砸了差事,才动用家法,我也有好几年没有挨打了。” 毓秀见凌音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就一把抢过他解下来的腰带,不甚温柔地将他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 脱到中衣的时候,毓秀的动作就柔软了不少。 凌音露出裸背,上面的伤痕触目惊心。 毓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嘴唇止不住发抖,“你父亲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这些伤口完全没有处理?” 凌音讪笑道,“过几日就好了,皇上不必担心。” 毓秀轻轻叹一口气,“怎么能不担心。你父亲这么做,就是要让我看到,就是要让我担心。” 凌音一脸惊慌,忙跪地道,“皇上以为臣是故意使的苦肉计?” 毓秀弯腰扶凌音起身,一边推他到榻上坐,“使苦肉计的不是你,是你父亲。你父亲用心良苦,生怕我会因为华砚的死迁怒于你,才故意用这种方法,让我出一口气。” 凌音双眸闪烁,看向毓秀的神情似有悲戚,“皇上还怪我吗?” 毓秀握住凌音的手,不知怎的就落下两行泪,“得知消息的最初,我是怪过你的,可我知道你心里的难过不比我少,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是为了凌相,我也不会再怪你。” 凌音想起华砚的种种,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流的走珠一般。 两人对面相望,泪流无声。 直到殿外侍从请示一句要不要奉茶,毓秀与凌音才双双擦了眼泪。 毓秀望着凌音白里泛红的脸,轻声嗤笑,凌音见毓秀重展笑颜,也浅浅笑了起来。 毓秀为凌音披好衣服,小声说一句,“悦声身份特殊,不好叫御医为你诊治。你宫里该常着上等的金疮药吧,我叫人来拿一点帮你处理伤口。” 凌音忙摇头推辞,“修罗堂的规矩,但凡受罚,都不许用金疮药。皇上不必麻烦。” 毓秀摇头道,“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下是非常时期,若是我有什么事吩咐你去办,你带着伤怎么方便行动。你叫你的心腹回宫去金疮药来,我亲自帮你上药。” 凌音还要推辞,却被毓秀挥手打断,“即便悦声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朕也不能不做。你父亲为我打你,礼尚往来,我也要给凌相一个交代,让她安心。君臣之间,有些话不是靠说的,须得亲手去做,我不记恨他们使了一招苦肉计,他们也不会嫌弃我故作姿态。臣下有臣下的小心机,君上也有君上的小心机,彼此间心照不宣,才能不存嫌隙。” 凌音听毓秀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便没有了拒绝的立场,可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不想毓秀对他的原谅和关心都是出自君臣和睦的考量,更不愿他们之间的感情要掺杂复杂的家族利益。 毓秀吩咐凌音的心腹回宫取了药,遣散了闲杂人等,亲自为他消毒伤口、上药包扎。 殿中寂静无声,从头到尾,凌音连哼都不哼一声,一直予取予求,任凭摆布。 毓秀猜到他是因为她才说的话多心了,心里好笑,却也没有马上安抚他,直等到上完药,帮他穿好衣服,她才笑着说一句,“若是我才刚不编那样一个借口,你怎么会乖乖让我摆弄。药敷好了,你还要摆着一张冷脸,同我隔阂?” 254|5.19独发 毓秀见凌音面色赧然, 就收敛笑意, 一边小心帮他整理玉佩,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若凌相阻拦你父亲前往林州,还请悦声小心规劝,有他亲率修罗堂众人协助大理寺查案,我心里才会安定一点。” 凌音心里不是没有犹豫,毕竟之前他父母就是因此争执不下。毓秀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他父亲这一趟怕是势在必行了。 “臣不能出外为皇上分忧, 罪该万死。” “你留在京中也是为我分忧,凌相在明中追查, 修罗堂在暗中追查,梅四先生在林州追查,悦声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南宫家的暗军底细摸的一清二楚。” 凌音一皱眉头,“若姜壖故技重施, 派人伏击大理寺去往林州的众人, 我们要如何应对?” 毓秀失声冷笑,“上一次被他们侥幸得手, 是我不想暴露惜墨去边关的行程。这一次我会吩咐沿途各州布政司, 派官军保护大理寺少卿一行, 中途若有一人有闪失, 负责保护的各地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凌音闻言, 默然不语, 只轻轻点了点头。 毓秀明知他担心父亲的安危, 却还是硬下心肠没有安抚他,“如果没有别的事,悦声且回宫歇息,小心养伤,出外查探要多加留心,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凌音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对上毓秀的目光,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臣告退。” 毓秀亲自送凌音出门,人一下阶,周赟便走上前来小声问一句,“皇上,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吩咐摆午膳?” 毓秀摆摆手,“朕不饿,先换衣。” 周赟心里觉得不妥,又不敢违逆毓秀,只得在内殿先伺候她洗脸换衣,悄悄叫人预备了几样糕点。 毓秀看着四碟点心,半点食欲也无,连伸手都懒得。 周赟几个想在旁边劝毓秀多少吃一点,又怕贸然开口会打断她的思绪。 不到一个时辰,毓秀已批完大半奏折,正扶着额头休息,周赟就进殿禀报一句,“殿下为皇上送来点心,皇上要吃吗?” 毓秀只当是陶菁送桃花糕,心念一动,就准他通传。 谁知进门的竟是洛琦。 洛琦手里捧着的的确是一盘桃花糕。 人都进来了,毓秀怎么好再赶他出去,只能整理心情与他寒暄。 洛琦屏退殿中服侍的侍从,跪地对毓秀行大礼,“是臣叫侍从禀报的时候刻意模糊了措辞,请皇上恕罪。” 毓秀讪笑着回一句不碍事,“这桃花糕是思齐宫里做的,还是……” 洛琦见毓秀欲言又止,忙接话答一句,“是笑染宫里做的,臣拿来借花献佛。” 毓秀笑着点点头,叫洛琦平身伺候她净手,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吃。 “思齐想见我,人来就是了,就算你不拿点心,我也不会不见你。” 洛琦微微笑道,“这两日之中,皇上心中一定有许多猜想,臣是怕皇上对臣心生嫌隙,不愿见臣,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毓秀似笑非地看着洛琦,反将一军,“思齐以为朕会有什么猜测,又为什么要对你心生嫌隙?” 洛琦被毓秀一双眼紧紧盯着,面上却并无退却,依旧一脸坦然,“臣花了两日重新布好残局,皇上若还信任臣如初,便不枉费臣一番辛苦。” 毓秀淡淡笑道,“自从惜墨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朕就一直在想,究竟是棋盘掀了,思齐不得不重整残局,还是你这局中原本就有掀了棋盘,整理残局这一步棋?” 洛琦一早就猜到毓秀会问他这一句话,他也一早就在心里做了决定,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他只咬紧牙关不认就是了。 “臣当初未能思虑周全,是臣的过失,不管皇上不管如何加罪于臣,臣都没有怨言。”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低着头,可亮给毓秀的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没有人能从一个顶尖棋手的颦笑间找出纰漏,他的一双银眸就如同他的心,面上平静无一丝波澜,内里却暗潮汹涌,布满机关。 毓秀失了华砚,也一同失了人性中的善。以退为进地逼迫梅四先生去林州,真真假假地试探洛琦是否布局深沉,都是她之前想做却不会做的。 华砚的离去带走了她一贯秉持的君子底线,没有了华砚,她又何必在乎用什么方法下这局棋。 “惜墨回京之前,孰是孰非,都可暂且不提。思齐今日来见我,想必是要说布局的事,你且说来听听。” 洛琦亲自为毓秀倒一杯茶,“皇上今日早朝,可有令大理寺派人去林州?” 毓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是,洛琦面上已微微有了笑意,“皇上可有吩咐梅四先生统领修罗使亲自去林州?” 毓秀复又点头应是,“悦声才来见朕时,朕已吩咐他请梅四先生走一趟了。” 洛琦银眸一闪,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华砚遇刺的时候人还没到边关,不曾与守军见面,若要另派人去传递消息,皇上以为谁是最适合的人选?” 毓秀低头饮一口茶,掩藏冷笑,“思齐心中若已有了认定的人选,不妨直说。” 洛琦轻声道,“当初皇上派华砚担任钦差,也是因为他是神威将军爱子,不如由神威将军亲自去边关如何?” 在洛琦开口之前,毓秀已经料到他要提议的人是华笙,可她还是想亲口听他说。 她想看看当他亲口说出华笙的那一刻,眼中会不会有波澜,面上会不会有愧疚。 洛琦的表现多少让她失望了,他语调平平,表情也平淡的近乎木讷。 若非十几年的修炼,也做不到如此无动于衷。 自从洛琦成为毓秀的布局人,九宫侯便把全幅心思都花在调*教他身上。言者无心,谋者无情,在经历华砚遇刺的事之前,毓秀从不曾真的理解这句话。 她也不曾真的看清洛琦。 一个不光把匕首对着敌人,也会在一些时候刺伤自己人的冷血人。 “神威将军痛失爱子,思齐叫我在这个时候派她去边关,你觉得妥当吗?” 洛琦一脸正色,“神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为人谨慎自律,绝不会公私不分,误了皇上的差事。” 毓秀一皱眉头,冷颜道,“思齐明知我说的不是她能不能办成差事。” 洛琦见毓秀面色凌然,愣了半晌才回一句,“臣说的也不只是办差的事,神威将军是性情中人,想必他也想亲自到华砚遇刺的地方洒酒祭奠。” 毓秀明知劳动华笙有一万个不妥,却没有拒绝的立场,因为除她之外,没有更合适派往边关的人选。 “朕批完奏章会传旨摆驾将军府,亲自去探望神威将军。” 洛琦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如此一来,臣就放心了。” 毓秀见洛琦起身要走,就笑着问一句,“思齐来勤政殿只是为这几句话?你才说的已整理好的残局,之后的每一步棋该如何走,何不尽数告与我知?” 洛琦摇头轻笑,跪地对毓秀行了个别礼,“如今的局势纷繁杂乱,须以不变应万变,才不至再失策。臣会谨记之前的教训,还请皇上容我些时日。” 毓秀见洛琦讳莫如深,猜他不会多说什么,便不再多问,只笑着摆手说一句,“既然如此,怕是要劳烦思齐多送几次桃花糕了。” 洛琦淡然一笑,起身之后虚虚一拜,“臣不想耽误皇上处理国事,这就退下。” 毓秀也不起身送他。洛琦人一走,她脸上的笑容就留不住了。 她对洛琦,果然还是有怨恨。 若华砚真的一去不返,她这一生恐怕都会对洛琦有怨恨。 她对他的怨恨,与对凌音的失望毕竟不同。华砚的死,凌音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却是无心之失,洛琦不同,他明知她与华砚走入了一个陷阱,却听之任之,刻意不作为。 经过今日的试探,毓秀越来越确定华砚的遇刺早在洛琦的预料之中,至于他会这么做的理由,她心中也有了一个猜想。 虽然是一个狂躁的猜想,却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周赟等人一进门就看到毓秀伏在桌上,都以为她晕倒了,一个个吓的面无血色,急匆匆地冲上来扶她,“皇上可还好?” 毓秀连假笑都挤不出来,“朕只是太累了,不碍事。你们去永乐宫请皇后来,再吩咐预备龙辇,通知禁军全城戒严,朕要出宫。” 周赟愣了一愣,半晌之后忙叫人去永乐宫见姜郁,一边小心翼翼地对毓秀道,“皇上要摆驾出宫?” 毓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通知禁军,朕要去神威将军府,叫他们尽快准备。” 周赟一脸难色,咬牙劝一句,“皇上突然降旨,禁军恐怕措手不及,封道戒严需要几个时辰的布置。何况纪将军人不在京中,中途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皇上不如传召神威将军进宫,或是等他们明日预备好了再出宫。” 毓秀不耐烦地挥挥手,“朕说今日出宫就是今日出宫。你把圣旨当儿戏,同我讨价还价,谁给你的胆子?” 周赟当差这些年,从不曾受毓秀一句重话,眼下在众人面前受了指责,面上难免难堪,指甲攥进手心,心里好不难过。 毓秀也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等侍从们领了旨意纷纷退出门,她又特别把周赟留下来。 “朕才说了你,你心里不爽?” 周赟扑通跪到地上,头也不敢抬,“下士不敢。” 毓秀幽幽一声长叹,“你起来吧,不必跪着。” 周赟哪敢起身,头磕在地上轻声说一句,“才刚是下士逾矩,请皇上恕罪。” 毓秀起身走到周赟面前,语气比之前更凌厉了几分,“你的确是逾矩了。你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虽然你在我心中与众不同,可这并不能成为你不分场合开口劝谏的理由。为侍者,听之任之,你想规劝我做事,就不该待在后宫,而是要在前朝入仕。这两者当中的差别,你懂吗?” 周赟望着毓秀近在咫尺的大服下摆与鞋尖,一时心乱如麻,头顶像被人用针扎一样难受。 毓秀见周赟又要伏身,就弯腰扶住他的肩膀,“今日在朝上,你为了维护我,出言指责姜壖,你知不知道你的自作主张会造成什么后果?” 周赟心中大骇,慌忙抬头,正对上毓秀盈盈一双金眸。 “皇上息怒,下士不该在朝堂多嘴,下士罪该万死。” 他才说完这一句,两个肩膀就被捏住了,哪里还敢再跪,只能顺势站起身。 毓秀冷笑道,“姜壖想杀我,心里多少会有忌讳,可他对你们是不会手软的。你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让他记住你。若他对你起了杀心,我没本事回护你周全,若有一日你真的枉死,也不要指望风光大葬,我恐怕连替你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周赟见毓秀一脸颓然,联想到华砚遇刺的种种,心中百味杂陈,软软跪地说一句,“皇上来日定能心愿得偿,下士的命算不了什么,就算为皇上去死,也死得其所。” 毓秀攥着周赟肩膀的衣料,深深吸一口气,“我要一个死人干什么,你活着要比你死了有用得多。你若真为我着想,就该及早收了视死如归的心,想着怎么平安在我身边活下去。” 周赟咬了咬牙,喉咙一阵酸涩,“下士在宫中,他们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姜壖在朝上如何逼迫毓秀,他都看在眼里,但凡是心思清楚的人难免会怀疑他与华砚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那老家伙连钦差都敢暗杀,弄死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又有什么疑虑。 毓秀转身回榻边落座,抬手叫周赟起身,“话须点到为止,你是聪明人,我说的你一定都能明白。你若心疼我,就得越发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留一丝缝隙,让心怀恶意的人有机可乘。” 周赟有满腹的话想对毓秀说,熬到最后,却也只是重重一叩首。 毓秀笑着点点头,才叫他起身,殿外就传来侍从的通报,说皇后驾到。 姜郁一进门,就看到面无表情的毓秀和低着头匆匆出门的周赟。 殿门一关,他就笑着问一句,“那个侍从做了什么事惹皇上生气?” 毓秀摇头轻笑,招手叫姜郁落座,“伯良果然擅长察言观色。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今日在朝上受了闲气,原本就十分暴躁,他恰巧撞在我手里,我的话就说的重了些,说起来他也很委屈。” 姜郁笑着点点头,一边握住毓秀的手,“皇上是因为贺枚的明折烦躁?” 毓秀苦笑道,“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事。宰相府与都察院联手向我施压,林州九个监察御史联名弹劾贺枚,伯良想必已经知道了。崔缙受不了他们在朝上含沙射影的挤兑,当堂辩解了几句,急怒攻心,吐血不止。” 姜郁收敛笑容,起身坐到毓秀身边,“都察院果然弹劾贺枚,暗示崔尚书是刺杀钦差的幕后主使。宰相府是否已传令遣刑部、都察院前往林州?” 毓秀点头道,“林州的几个监察御史既然敢上书弹劾贺枚,真正的幕后主使在林州一定早有布置。都察院与刑部前往林州的人都听命于宰相府,他们能查出什么事,我现在就预料得到。”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可派大理寺的人去林州了?” 毓秀犹豫了一下,黯然答道,“程棉在朝上叩请派大理寺的人去林州,要查的既然是刺杀钦差的谋反大案,且三法司中既然已有两司前往,权衡利弊,我就准了他所请。” 姜郁长舒一口气,点头道,“程棉对皇上忠心耿耿,他这些年主持刑律颇有政绩,大理寺上下一心。能不能查出刺杀华砚的幕后主使,转机就在大理寺。” 毓秀听罢这一句,禁不住转头去看姜郁的表情,但见他面含笑意,一双蓝眸像镜湖一般。 她的心不知怎的就安定了不少。 “这里还有一半奏章,我实在不想多看一个字,劳烦伯良替我批了吧。” 姜郁走到桌边翻看了毓秀批剩的奏章,瞄到奏章边放的装桃花糕的盘子,手上的动作就是一滞。 毓秀见姜郁发呆,就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笑着问一句,“伯良想吃就吃,我待会要出宫,不能陪你用晚膳。” 姜郁皱着眉头望向毓秀,“皇上是要偷偷出宫,还是摆驾出宫?” 毓秀失声冷笑,“除了博文伯,没有人会逼迫我流血。我这一趟是摆驾出宫,马上要前往神威将军府,探望才痛失爱子的神威将军。” 255|5.22独发 毓秀到将军府的时候, 天色已暗。 华笙接到消息, 一早率府中上下在外接驾。 奏报声声,簌簌而跪。 毓秀下了龙辇, 君臣相见,她便亲自走上前扶华笙起身。 四目相对,默默皆哀。 毓秀望着华笙,两眼又是一阵酸涩。 华笙见毓秀眼中似有泪意,心如刀割一般, 强笑道, “请皇上上轿入府。” 毓秀摇头道,“不必坐轿了, 我陪将军走进去。” 华笙点头一应,二人便执手入了将军府。 去正堂的一路,毓秀隐隐看到一些地方已挂上白幔,俨然是在做丧事准备, 然而布置却低调的让人心酸。 毓秀故作若无其事, 稳稳走入中堂。 华笙将毓秀送到上座,率府中上下在房里房外又行大礼, “圣上亲临, 蓬荜生辉, 臣惶恐感念皇恩浩荡。” 毓秀明知该回一句赞功抚臣的话, 可她望着堂中门外那一颗颗脑袋, 喉咙像被人塞了一块棉花, 怎么也发不了声。 华笙低头跪了半晌, 上首却没有半点动静,她便悄悄抬头望了一望,却正瞧见毓秀颓坐在座上流泪,两只眼肿的碱水洗过一般。 华笙心中原本还有怨愤,如今见到毓秀失魂落魄,百般无措的模样,心软成了一天泥,眼睛鼻子也酸酸胀胀。 周赟望见华笙的表情,不难猜到毓秀此举是刻意而为之,就没有多嘴,一直缄口站在一旁。 毓秀哭了半晌,喉咙越发发不出声音,扭头对周赟使一个眼色,周赟才温声对堂下众人道,“神威将军免礼。” 众人摇头之后见毓秀哭的像泪人一般,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都嚎哭起来。 华笙没有流眼泪,只红了眼圈,她纵容底下发泄了半晌,提声说一句,“过犹不及,都不许再出声。” 下面的人这才止了哭声,人群中还是能听到稀稀落落的抽泣声。 华笙走到毓秀面前请罪,毓秀其中握住华笙的手,“朕有几句话要同将军私说。” 华笙小声应了,一边走去同百里枫耳语几句,安抚了众人,迎毓秀去内堂。 周赟几个等在门外,门一关,华笙才要跪,就被毓秀拉住抱头痛哭。 门外伺候的人听到哭声,心里都不好受。周赟把宫里和将军府的人都遣走,只他一人守在门外。 毓秀哭了半晌,被华笙从怀里拉出来扶到上座坐了。 二人对面抹了眼泪,毓秀哽咽开口,“惜墨的事,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派他去林州,更不该密令他去边关。” 华笙跪地扶住毓秀的膝盖,“悦声断定,谋害惜墨的是姜壖?” 毓秀冷笑着点头,“除了姜壖,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华笙见毓秀眼睛鼻尖红透,眼中似有恨意,一时间自觉国仇家恨加持,全身的血都逆行了,“姜壖狼子野心,打定主意要造反,越是这种时候,皇上越不能拘于小节。惜墨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要打起精神,应对姜党之后的阴谋布局。” 毓秀头痛症发作,头顶像针扎一样疼,只得低头扶住额头,“我与惜墨一同长大,他对我说意味着什么,将军也一定知道。惜墨遇刺,我的半条命也没了,原本只有三分胜算的棋局一片凌乱,如今我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华笙咬牙道,“皇上不要灰心丧气,即便没有惜墨,你身边还有很多人任凭调遣。” 毓秀黯然叹道,“我将九龙章中的龙心章赐给惜墨,除了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将军想必也知道,这次我派惜墨前往林州,除了查案,还有别的差事。” 华笙点头道,“皇上派惜墨去边关做什么,臣也猜得到。” 毓秀泪眼朦胧,“惜墨离京之前,我没有同将军商量,是我失策了。” 华笙忙摇头道,“即便皇上同我商量,结果也是一样。我不会反对惜墨去边关。” 毓秀知道华笙是真的不在意,她却不能不解释,“边关守将,有一些是将军旧部,有一些是定远将军旧部,还有一些是兵部嫡系。朕当初没有将实情告知将军的苦衷,将军一定能明白。” 华笙思索半晌,恍然大悟,“皇上是说……原来如此,此事事关重大,越少的人知情越稳妥,皇上没有告知臣实情,并非刻意隐瞒,臣都明白。”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有失落。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拿了孝献帝的九龙章,就不能再拿当朝皇帝的九龙章,即便华砚与她是母子,也不能事事倾心托付,还要存着防备的心思。 若不是华砚出了意外,他们恐怕不会轻易告诉她这个秘密。 华笙是聪明人,她很快就想清楚毓秀向她坦白的理由。帝王心计,虽然让人厌恶,她却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 能坐牢那个位置的人,果然要是有戏子一般的演技,实则狠毒如蛇蝎的小人才行。 她的儿子为皇权送命,她要的却是西琳的安稳,天下太平。 眼下看来,皇权与天下太平并不冲突,于公于私,她也要当仁不让,亲自去把事情做完,才不愧于华砚的牺牲。 华笙跪地对毓秀拜道,“臣愿为皇上分忧,请皇上恩准臣去边关。” 毓秀心满意足等到华笙主动请命,忙屈膝跪扶她起身,“多谢将军成全,请将军一路小心。” 华笙与毓秀对面执手,咬牙长叹,“臣在外多年,养的是西琳的兵将,不曾像定远将军一样培养家军,扶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想来,当初的所谓正直无私,反倒成了累赘。” 毓秀笑道,“若我西琳人人都如将军一般正直无私,这些肮脏的争斗也都可免了。跟随将军的部将只要把自己当成是西琳的将,唯天子命是从,而非南宫家的鹰犬爪牙,事情就会顺利得多。” 华笙躬身一拜,“皇上圣明。” 毓秀瞥见华笙发中藏着的一缕白,心如钝刀割,好不容易才忍回泪意,忙转身回座上坐了,“朕会派人秘密保护将军,将军此一行须乔装打扮,轻装简行,避免关卡官道,切莫留下行踪,惹姜壖生疑。” 华笙一一应了,“皇上要臣对外称病?” 毓秀哭笑道,“将军痛失爱子,一病不起,在府中休养,恕不见客。朕会派曹御医时时来将军府,他为人忠诚可靠,可以信任。” 华笙听毓秀把事情都安排妥帖,心也定了几分,可一想到她是早有预谋,又觉得十分别扭。 得知君上前来将军府的动机,并不全是为了哀伤挚友之死,抚慰忠臣之失,更是为了政治目的,难免会让人心寒,哀叹伴君如伴虎。 毓秀何尝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违仁君表率,可华砚已经死了,她的仁君表率又做给谁看。 “将军在府中安心休养几日,待一切准备妥当,就请尽快启程。朕会派修罗堂一人从中联络,将军有什么话,叫她密传就是。” 二人私语商议罢,华笙亲自送毓秀出门,周赟远远见毓秀哭花的一张脸,忙叫人一起来搀扶她上轿。 轿子抬到大门口,毓秀也不擦脸,摇摇晃晃上了龙辇。华笙以下,众人恭送起驾,霎时间又哭成一团。 圣驾走了半晌,一干人还不得起身。百里枫眼中没有半点泪,心中却满是愤恨,悄悄凑到华笙身边问一句,“皇上此行,想来不光是为了安抚忠臣之失?” 华笙哀哀看他一眼,不得已点了头,“君心难测,即便皇上年轻,却也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皇家的女人,有哪个心不狠。” 百里枫冷笑道,“皇上狠心不假,可她的伤心未必不是真的。她对惜墨从来不同,姜壖正是看清了惜墨对她意味着什么,才会痛下杀手。” 华笙恨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忠君之臣,从不曾以权谋私,培植自己的势力。即便当初我在北琼边关,执掌几十万大军的那些年,也从不曾拉拢一兵一将。姜壖就是算准这一点,才会认定我华家软弱可欺。他对惜墨痛下杀手的时候,心里不会有半点犹豫。我这一趟前往边关,不光是为了皇上,也是为惜墨讨一个公道。” 百里枫一皱眉头,“原来皇上来将军府,是要遣你去边关,做惜墨没做完的事?” 华笙被众人越发放肆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便狠狠捏了一把百里枫的手,起身叫大家回府。 二人回了内堂,谈话也少一些忌讳。 百里枫冷笑道,“由小皇帝出手是最好,一来多了胜算,二来也省得我们自己费心为惜墨报仇。” 华笙点头道,“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从善楼收集消息不能断。” 百里枫面目清冷,看不出半点情绪,“姜壖算准我们会把惜墨的死算在小皇帝头上,妄想坐收渔翁之利,何其狠毒。” 华笙苦笑着点点头,“他并没有完全失算,可即便我们怨恨皇上,也不会忘了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百里枫一声长叹,“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局势分明是君弱奸强,我们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华笙怒目道,“要我为了一己禄位向姜壖低头,做出有违本心的事,还不如杀了我来的痛快。” 百里枫平静如初,“你死便罢,华家上下百口也要跟着你陪葬?你已一把年纪,竟不如小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除非不得已,现在还不是与姜壖硬碰硬的时候。” 华笙深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座上,霎那间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不止。 他们夫妻二人自来和睦,像如今这般对面无言,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天下间,果然没有什么事比生离死别更可怕。 毓秀上了龙辇,眼泪非但没有止住,反倒比之前流的更凶。 周赟本在辇外服侍,听到毓秀抽噎,忙钻进车里递送金丝白绢。 毓秀拿白绢擦了脸,将白绢递回给周赟。 周赟才要低头下车,就听毓秀说一句,“你就待在里面伺候吧,不必出去了。” 周赟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 毓秀才流过泪,脸上还有未褪的潮红,一双眸子却十分清冷,沉默半晌,轻声问周赟一句,“你也觉得我才刚的伤心是做戏?” 周赟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冷汗流了一身,吓得赶忙回一句,“臣怎么会这么以为。” “是不会,还是不敢?” “殿下与皇上何等亲近,下士等都心知肚明,殿下发生这种事,皇上怎么会不伤心。” 毓秀哀哀一声长叹,“朕的伤心不是假的,可才流的眼泪却不光是为了伤心。你们都看的明白,神威将军更看的明白,这便是我与她的悲哀之处。” 周赟明知不该问,又不能不问,“下士不明白。” 毓秀冷笑道,“朕对神威将军不是不尊敬,神威将军对朕也不是不忠诚,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办法不顾一切剖心相待。” 周赟也猜不到毓秀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只能小心应是。 毓秀见他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就轻笑着说一句,“之前朕虽提醒你谨言慎行,却不想你时时处处缚手缚脚,这其中的进退,你且慢慢摸索。” 周赟跪在毓秀面前,一字一句道,“皇上的话,臣谨记在心。” 毓秀挥手叫他起身,“才刚你冷眼旁观,神威将军是否对我有怨恨,她与我见面的最初,一言一行中是否透露一些端倪?” 周赟坐回原位,斟酌答一句,“神威将军与皇上初见时,眉眼之间的确隐有怨怼之色,皇上与将军私语罢,她的态度就柔软了许多。” 这倒是实话。 这天下间没有谁不喜欢帝王的眼泪,她私下里六点眼泪是为了华砚,在人前流的眼泪却是为了她自己。 毓秀笑着摇摇头,看也不看周赟,之后回宫的一路,她都没有再说话。 周赟更不敢多说半个字,沉默的久了,渐渐如坐针毡。 龙辇到内宫宫门,毓秀吩咐下辇。 姜汜姜郁等人竟一早就在宫门候驾。 毓秀本无心周旋姜汜,又怕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寒暄一句,“风这么大,太妃怎么等在这?” 姜汜笑着握住毓秀的手,一同往内宫走,“臣听说皇上吩咐摆驾将军府,十分放心不下,一听到皇上回宫的消息,就急着出来迎一迎皇上。” 毓秀收敛笑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惜墨出了这种事,于公于私,朕都该给神威将军一个公道。要不是我当初执意派给惜墨差事,他又怎么会遭奸人暗算。” 姜汜一皱眉头,“奸人谋反,狼子野心,皇上在明处如何防备。只待早日查处真凶,严加惩处,才好给神威将军一个交代。“ 毓秀苦笑着点点头,“神威将军一生戎马,心系家国,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朕心甚痛,我去探望他,也是因为听说她受了打击,一病不起的缘故。“ 姜汜满心疑惑,“神威将军病倒了吗?为何宫外回话说她率全府上下跪迎圣驾?” 才过了点点时候,他就听说了华笙接驾时的一举一动,姜家的暗卫果然不同凡响。 毓秀不禁要怀疑姜汜说这话是故意要威胁她了。 姜汜见毓秀变了脸色,忙笑着解释一句,“皇上出宫之后,一直有侍从回宫禀报,为的是让我安心。” 毓秀淡然笑道,顾左右而言他,“朕亲自去将军府,神威将军怎能不出外接驾。昨夜宰相府接到消息,派人到宰相府禀报,华笙是如何反应,想必去报信的官员已有见闻,若非她身子不适到难以行动,也不会不出席早朝了。” 姜汜讪笑着应声,“皇上脸上还有泪痕,想必才刚在将军府,又伤了一回。” 毓秀轻哼一声,“朕的伤心,又怎么比得上华将军的伤心。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华将军虽是女中豪杰,却也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将心比心,朕又如何能不体谅他。” 姜汜赔笑道,“既然华将军受了重创,不如叫御医为她看一看,切莫耽误了病情,落得像崔尚书一样,回天无力。” 毓秀听出姜汜话中有讥讽试探之意,她却笑得云淡风轻,“回来的路上,朕已传旨下去,叫崔御医带人前往将军府,为华将军诊脉瞧病,开几副安神补心的药。心病还要心药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除非华砚死而复生,为人父母的恐怕一时半会恢复不得了。” 姜郁听出毓秀话里满是不耐烦,就出面解围,“既然皇上派了御医,皇叔也可放心了,皇上劳累一日,不如早些回宫歇息吧。” 毓秀面无表情帝看了一眼姜郁,轻声笑道,“伯良说的不错,朕也累了,传旨下去,摆驾永禄宫。” 256|5.23独发 姜汜与姜郁听毓秀说摆驾永禄宫, 脸色都是一变。 毓秀一手揉着头, 皱眉对姜汜道,“朕这一日心力交瘁, 站也站不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请皇叔也早些回宫歇息。” 姜汜讪笑着点点头,怏怏松了毓秀的手。 毓秀又走到姜郁面前轻声说一句,“朕有正事要与伯良说, 我们明日早朝后在勤政殿嘉一同用膳。” 姜郁点头应了, 笑着嘱咐毓秀一句,“皇上凡事宽心, 切忌思虑过甚。” 一句说完,他又吩咐自己的轿子将毓秀送到永禄宫。 之前并没有通报,毓秀到宫门的时候特别叫众人轻声,她也一早就下了轿, 踱步进门。 远远地就听到院子里有舞剑的声音, 毓秀满心好奇地绕过石屏风,剑声却戛然而止。 院子当中站着握剑的纪诗, 正殿门前摆着一把椅子, 上面坐着悠哉的陶菁。 纪诗与毓秀打上照面, 忙放了剑行礼。陶菁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就地一跪。 毓秀笑着叫二人起身, 一边上前扶纪诗, “子言才刚在练剑?” 纪诗忙低头道, “之前没接到圣旨,不知皇上驾临,臣等失礼。” 毓秀笑道,“朕一来,你就停了,这才失礼。之前得见子言出手,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恰巧今日被我撞见,子言若是想继续练,也不必顾及我。” 她几句话说的十分斟酌,生怕让纪诗错意她有看戏耍的意思。 纪诗生性豁达,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笑着将毓秀送到座上,便走到院中继续才刚没耍完的招式。 陶菁让出椅子,默默站在毓秀身后。 纪诗练剑的时候,毓秀有几次回头去看他,看到的却只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他的目光都在下头那个耍剑的人身上,瞟也没瞟她一眼。 毓秀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半晌之后就扭头问他一句,“才刚子言在下面练剑,你坐在上面干什么?” 陶菁轻咳一声,回话的云淡风轻,“原本是不想坐的,可臣的身子越来越差,站也站不稳。” 毓秀一皱眉头,从上到下打量陶菁,他头上没有浮汗,腰板也挺的铁直,光看模样哪里像身子弱。 “既然你身子不适,为何不在房中歇息?” “子言叫我指点他,我也是受人所托。” 毓秀冷笑道,“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指点别人?” 陶菁微微笑道,“真刀真枪的功夫我虽不擅长,纸上谈兵勉强行得。” 毓秀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像说笑,就转回头不说话了。又过了半晌,她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就偷偷又看了陶菁一眼。 陶菁的一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扶上椅背,眼睛还紧紧盯着用剑的纪诗。 毓秀心里别扭了一下,不自觉地就站起身,对陶菁说一句,“朕的腿坐麻了,要站一站。”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也不推辞,顾自到座上坐了。 周赟等人见到这种情景,都暗怨陶菁不懂规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速速从房中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毓秀身后。 过了半个时辰,纪诗才停了剑招,接过侍从们递过来的白绢擦了汗,走到毓秀面前拱手道,“劳累皇上了。” 毓秀笑着摆摆手,起身进殿。 纪诗与陶菁跟在毓秀身后,进殿之后就屏退了闲杂人等。 毓秀坐在上位喝了一口茶,招呼二人在下首落座,一边对着纪诗问一句,“子言是每日练剑,还是今日突然来了兴致?” 纪诗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臣每日早起练剑,今日是因为烦躁,才在傍晚时叫了笑染,陪我在院子里练几套剑法。” 他烦躁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 毓秀心中百味杂陈,才平静的心绪又起波澜。 陶菁见毓秀变了脸色,心中自有想法,眼中的情绪也晦暗不明。 纪诗却不能忍,普通跪在地上,叩首拜道,“钦差在外遇刺,行凶之人是何等有恃无恐,请皇上准我出宫,协同刑司查明真相。” 毓秀头痛难忍,眉头也皱紧了,“朕已失了惜墨,如何能让子言再涉险。林州的事,自有刑部去查,子言且稍安勿躁。” 纪诗满心不敢,“臣虽势单力薄,毕竟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在绿林草莽之中颇有人脉,兴许对查案有些益处,请皇上恩准我去林州。” 毓秀被说动了心思,面上却十分为难,“朕了然子言的心意,也知道你有那个本事协助刑司查明真相。可事情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说你无官无职,人在我的后宫,就算你真的是前朝的官员,此番跟随刑部去林州,也会处处掣肘,步步受限。” 纪诗猜到毓秀的言外之意,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陶菁,跪地拜道,“皇上也派了大理寺少卿去林州,臣愿与大理寺众人同去。” 毓秀不想直言拒绝纪诗的好意,又不知该怎么应承,正思索着怎么回话,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的陶菁却出声道,“皇上若想查明那些刺客的底细,江湖的势力不容小觑。既然子言执意要出宫,皇上不如顺遂他的心意,人尽其才事半功倍。” 毓秀摇头笑道,“朕何尝不知人尽其才事半功倍的道理,一来是子言身份尴尬,全天下都知道你兄长是纪辞,你是我后宫之一,二来是此一行困难重重,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会落入有心人的陷阱,平白背上罪名。” 纪诗咬牙道,“天下间都知纪辞是我兄长,也知我们兄弟二人分别多年,关系单薄。惜墨遇刺,朝中的股肱之臣遭受诬陷,皇上腹背受敌,臣等如何能坐视不理,就算拼上性命,也想为皇上分忧。” 陶菁笑道,“正是因为子言身份特殊,他去林州才不会有风险。” 毓秀漠然笑道,“因为子言姓纪,刺客不会对他出手?” 陶菁望了一眼纪诗,轻声笑道,“不光姜家要给子言几分薄面,博文伯也对他青睐有加,皇上大可放心。” 他说这话虽是就事论事,纪诗却听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禁不住红了脸,人也变的窘迫起来。 毓秀见纪诗不自在,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子言若执意前往林州,朕便在大理寺为你寻一份兼差,你这一去务必保全自己,谨言慎行,事事小心。” 纪诗跪地接旨,一一应了。 毓秀受了他的礼,又开口叮嘱他几句,一边起身往外走。 纪诗明知毓秀要去陶菁殿中,他将人送到殿门口,就不再送了。 陶菁跟在毓秀身后,一路默默无语。 毓秀心里别扭,进门之后越发觉得尴尬,好在侍从们自以为顺理成章,周赟怕耽误毓秀歇息,忙忙伺候二人洗漱就寝。 等房中只剩他们两个人,毓秀反倒没了睡意,沉默难熬,就开口问陶菁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陶菁原本面朝上望着帐顶,被毓秀一问,就扭头看了她一眼,“皇上习惯我的聒噪吗?”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我来永禄宫,你就没说几句话。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自怨自艾,认定人人都是赢家,只你是输家?” 陶菁冷笑道,“事实如此,何必认定,皇上所谓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不是最坏的结果,静待时机,定会峰回路转,尽人事自然柳暗花明。皇上不必太过伤心。” 那一日陶菁说的话让毓秀存着三分残念,认定华砚人还没死。 “煽动纪诗去林州,是你布局中的一环?” 陶菁嗤笑道,“且不说我还不是皇上的布局人,就算我是,我也没本事煽动谁做什么事。是纪诗自己听到消息,执意要去的。皇上与他相识的日子不短,他是什么品性,你也一定知道。他三番两次在你有危险的时候挺身护驾,何等忠诚自不必说,如今出了钦差遇刺的大事,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毓秀默然不语,半晌也没回话。她不开口,陶菁也乐得清净,干脆翻个身背对着她。 他对她的冷淡态度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陶菁主动,毓秀从没想过有一日,她会体会到她与姜郁在一起时才会体会到的面和心离。 陶菁的拒绝这么明显,毓秀不想自讨没趣,干脆也翻了个身背对陶菁。 她甚至有点后悔选在今晚来找他。 母亲说的对,成为一个帝王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做好独立面对一切黑暗的准备,不管是落入深渊,还是身陷泥潭,都不要指望抓着任何人做救命稻草。 一旦依靠除自己以外的人,就要应对被背叛的状况。那些人,兴许像姜郁一样一早就包藏祸心,兴许像陶菁一般忽冷忽热,也兴许像华砚一般,对她实施终极背叛。 半梦半醒之间,毓秀看到华砚的脸,他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与从前不同,他看向她时眼中隐藏着的情绪也晦暗不明。 毓秀泪流了满脸,四目相对时,悲伤如洪水一般将她淹没,她却束手束脚,挣扎不得。 陶菁算好毓秀入睡的时间,再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出声,他悄悄转身对着她的时候,看到沾湿的龙凤枕,心中一阵焦躁。 来日她若见到华砚的尸首,恐怕会万念俱灰,迁怒天下人。 陶菁满心纠结,他纠结的是要等多少人为华砚陪葬,他才要出手阻止。 这世上的事,发生过就不可逆转,不管是一场蓄谋,还是一场意外,改变的都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毓秀做了一个噩梦,她梦到华砚完好无损地回到她身边。他们像从前一样说话,做事,他的笑容却冷漠疏离,看向她的眼神里也不再有温度。 毓秀明白地感觉到她与华砚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的特殊关系不再特殊,他对待她的态度也平淡的出奇。那一条原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纽带,不知在什么时候崩毁殆尽,那一份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默契,也消失殆尽,随风而去。 毓秀沮丧的无以复加,他虽然在她身边,眼里却不再有她,这种被最亲近的人拒绝的挫败感,让人近乎窒息。 毓秀承受巨大的恐惧,握着华砚的手问一句,“你还是你吗?为什么你变得不一样了?” 华砚面带微笑,态度礼貌而淡然,“我还是我,可我没有心了。” 没了心却有着华砚躯壳的那个人,还是华砚吗? 再也不能用似有期待的目光望着她的华砚,还是华砚吗? 如果回来的只是一个躯壳,她还算得上是失而复得吗! 毓秀从梦中惊醒,没有惊叫,没有冷汗,只有被重锤凿中的心脏,疼痛蔓延全身,让她的四肢百骸都麻痹了。 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分得清梦与现实,心绪还未平息,就被陶菁断续的咳嗽声打断。 毓秀一扭头,就对上他略显惨白的一张脸。 他白日里所谓的身子越来越弱果然不是玩笑。 毓秀怕惊动身边人,不敢翻身,连呼吸也都小心翼翼,她静静数着陶菁的咳嗽,他的情况似乎真的比之前严重了一些。 毓秀伸手摸了摸陶菁的额头,果然湿的水洗一般。 白日里他站在椅子旁边的时候,明明一滴汗也没有流,如今躺在她身边的,却像是一个水人。 毓秀一时间竟错觉陶菁已奄奄一息,望着他的时间久了,她也分不清自己心里的难过是为了华砚还是眼前人。 眼看着陶菁咳的越来越厉害,毓秀深深叹了一口气,只得坐起身帮他轻轻拍了几下背。 陶菁咳嗽平息了几分,人却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毓秀弓着身子服侍他,心中滋味万千。 “臣把皇上吵醒了?” 毓秀苦笑着摇摇头,“我做了一个梦,梦断了,人就醒了。” 陶菁扶着胸口坐起身,强笑道,“皇上梦到了什么?” 毓秀摆手敷衍一句,“没什么,一醒了,梦里的事就都忘了。” 陶菁见毓秀神情惨然,猜到她梦到的事与华砚有关,禁不住讪笑道,“能让皇上如此失落的,大概只有那个人。” 梦中出现的情景,毓秀一个字也不愿多说,才想着用什么话岔开话题,陶菁就似笑非笑地说一句,“皇上梦到华砚死了,还是梦到他回来了?” 死了和回来这几个字都是一样的刺耳,毓秀莫名生出想落慌而逃的心思,“梦到什么我都忘了,我说不要说了就是不要说了。” 陶菁见毓秀讳莫如深,心中一阵刺痛,“皇上忘了自己的梦,却一点也不想想起来吗?臣猜测,皇上是梦到华砚的人虽然回到你身边,他的心却不在了。” 才经历的悲惨境况被他用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出来,毓秀的心又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陶菁见毓秀面有怒色,就知道他是猜对了,“即便回来的是一个无心人,皇上还是希望他回来吗?” 毓秀金眸凌厉,语调也极致冷漠,“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陶菁笑道,“这天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听就听,想不听就不听。你的一句话,你的一个态度,兴许就左右了结局。我问你的话,就只问一遍,你给我一个答案,从此以后我绝不再提。” 257|5.24独发 毓秀望着陶菁一双黑眸, 竟错觉自己被人用手扼住喉咙, 一颗心疼痛到麻痹。 “谁轻谁重,皇上心中有一杆秤。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半条命, 换华砚的半条命?” 毓秀脊背发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菁冷笑道,“皇上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半条命,换一个没有心的华砚?” 即便这只是陶菁的臆想,毓秀也压根没想着要回话。 陶菁等了半晌, 讪讪笑道, “皇上以为我说的是天马行空?” “哪里是天马行空,分明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也好, 不知所谓也罢,若皇上能用半条命换回一个没有心的华砚,你大概不会有半分犹豫。” 毓秀咬牙笑道,“华砚对我来说, 的确抵得过我半条命, 也是因为如此,才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陶菁冷笑道, “指望皇上会因为华砚的死一蹶不振的有心人恐怕失算了。在皇上心中, 至高无上的只有皇权, 人情兴许有重量, 却不能与皇权比重。” 毓秀淡然道, “皇权与人情在我心中的分量虽不同, 却也不是岱岳与鸿毛的差别。父母兄妹, 忠臣挚友,无论多么重要的人,也重不过我的半条命,即便那个人是华砚。” 陶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若华砚的命不能用皇上的命换,只能用旁人的命换,又如何?” 毓秀心里别扭,就刻意平板了语气,“那要看是用谁的命来换了。” “用姜郁的命换华砚的命,皇上换吗?” 毓秀心中一寒,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 陶菁猜到她心中所想,却不点破,“用我的命换华砚的命,皇上换吗?” 他问话的一本正经,毓秀一时恍惚,错觉陶菁低沉的嗓音像幽鬼私语,而她的回答,会左右无常在生死簿上的勾画。 “生死有命,没有谁能换谁去死,哪怕只是用半条命换半条命,也是无稽之谈。这天下间的公理在于杀人偿命。若华砚真的死了,我自会为他讨回公道。” 陶菁嗤笑道,“没有以命换命,皇上恐怕出不了帝陵,也活不到现在。君权神授,你若不是上龙转世,命早就折在轮回里。” 毓秀胸口的赤龙纹隐隐发烫,发生过的事也历历在目。她姨母母亲都曾为一国之君,君权受之于天,却失之于民,且不管她活到现在是天命如此还是人定胜天,她都绝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陶菁见毓秀抚着胸口的龙纹发呆,就试拉着她的手问一句,“若用我的命换的回华砚的命,皇上换吗?” 不依不饶,何其可恨。 理智给出的明明是肯定的回答,毓秀的心却一片凌乱。 华砚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她早就知道的,可陶菁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却看不清,也不想懂。 陶菁见毓秀面有犹豫之色,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期待,“如果,只是如果,权利握在皇上手里,你换还是不换?” 毓秀被逼问的满心烦躁,“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换吗?” “我不换,我换不了。我左右得了自己的生死,左右不了别人的生死。” 陶菁目不转睛地望着毓秀,他唇边分明有笑意,眉间却似有哀愁。 “臣为皇上献三计,皇上若能言听计从,必能得偿所愿。” 毓秀一时怔忡,不知陶菁为何突然之间转了话锋,“精致的布局都未必能让我得偿所愿,三条计如何行得?” 陶菁面上是他一贯的狡黠,之前那一分愁绪都像是毓秀的错觉。 “皇上想除掉舒家,须得依靠姜家。不管你心里多想尽早为华砚讨回公道,都要暂且隐忍,这是第一计。” 在除掉姜家之前除掉舒家,这与毓秀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 舒家失势,姜家得势,舒家若在,还能牵制姜壖一二,若舒家被彻底铲除,无异于将姜壖推到权力顶峰,于她来说,可谓是得不偿失。 权臣相争,皇权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在平衡削弱姜舒两家的权利之前,不该将矛头对准其中之一。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陶菁却偏偏要她反其道而行之。 毓秀觉得匪夷所思,多疑秉性作祟,她难免疑惑陶菁别有用心。 “姜壖手里握着兵部,吏部,户部三大部,如今又要染指礼部,你要我纵容他的狼子野心,反倒将刀锋对准舒家,帮他扫除权倾朝野的障碍?” 陶菁笑道,“姜壖有胆量刺杀钦差,必定一早就层层布局,万无一失,皇上若与他针锋相对,只会让他越发警惕,日日惦念怎么尽快将你铲除。” 毓秀咬牙冷笑,“依你所说,他要礼部,我便拱手相让,明知崔缙贺枚落入陷阱,只做弃子一般任由其生死。” 陶菁淡然笑道,“就算皇上极力挽救,崔缙与贺枚也注定是救不回的棋子。若是臣没有猜错,贺枚手里也握着皇上御赐的九龙章,姜壖针对他不仅因为他是崔缙爱徒,更是因为他怀疑了贺枚与你的关系。若皇上一意孤行非要将林州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不止救不了无辜者,还会连累大理寺少卿与纪诗等人。” 毓秀冷冷望着陶菁,“从前你说你奉姜汜为主只是一个幌子,我轻信了。事到临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姜家的利益,你究竟是何居心?” 陶菁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你我相识的第一日起,皇上就不曾倾心信任微臣。你若执意认定我别有用心,只当我之前说的都是废话。” “你现在就从朕的床上滚下去。” “这里是臣的寝宫,要滚也是皇上滚。” 陶菁笑容讥讽,面上没有半分惧色。 毓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才刚是明明白白地对她说了一声滚吗? “你说什么?” “这是臣的寝宫,要滚也是皇上滚。” 毓秀目瞪口呆,气的脑仁疼,“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口出狂言?” 陶菁呵呵笑道,“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被赶出后宫,大婚之初你是如何从永乐宫落荒而逃,宫中早已传为佳话。” 意识到以前,毓秀的巴掌已经挥出去。 陶菁明明躲得开,却硬生生受了她一掌,他明知毓秀把这几日的压抑委屈全都发泄在这一耳光里,却心甘情愿地领受。 毓秀眼睁睁地看着陶菁红肿的脸在她面前越凑越近,等她意识到想挣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陶菁的唇落下来,落到毓秀唇上,纠缠辗转,用上不容拒绝的力气。 毓秀的两只手被迫背到身后,落在他一只手里,他的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背,让她尽可能地贴近自己。 毓秀被这个半强迫的吻烫伤了,那些因为失去所承受的痛苦,因为压迫要承受的委屈,都化成不能消去的怨念,狠狠咬在陶菁的舌头上。 陶菁嘴巴里一阵甜腥,终于不得不放开毓秀。 这丫头果然够狠,这一嘴咬下去,他恐怕半个月都没法说话了。 “皇上想要我的命吗?” 毓秀尝到血味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咬重了,又不想轻易服软,纠结半晌就回了一句“你活该。” 陶菁灰头土脸地下床漱口上药,再爬回来人老实了许多,眨巴着眼一脸委屈,“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毓秀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滚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陶菁听而不闻,就那么望着毓秀。 四目相对,反倒是毓秀先败下阵来,把脸转到一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我让你滚。” 陶菁非但没滚,还伸手将毓秀搂在里,“我滚了,就留你一个人了,我怎么忍心留你一个人。” 他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这一句,像羽毛撩在她心上,轻巧柔软。 “不用你管。” “你是我的,我怎么能不管。残命一条,能管的有限,只能管到我死,有一日算一日。” 毓秀厌恶“死”字到极致,才要开口责骂陶菁,就被他抢先说一句,“皇上稍安勿躁,容我把之前没说的话说完。你如今要面对的深渊,不是一个礼部两个忠臣这些无可挽回的失子,而是你自己已经成了姜舒两家的靶子。他们在积极准备,静待时机,想找到合适的人将你取而代之。” 毓秀何尝不知姜壖的图谋,她甚至猜到他选定的继位人人选。 “朕为了坐稳皇位,就要对姜壖卑躬屈膝?” 陶菁见毓秀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忙轻拍她的背只当安抚,“在拥立新皇继位的事上,姜舒两家意图利益一致,他们之间的缝隙在于选择了不同的继位人。皇上要做的,不是与姜壖硬碰硬,而是用尽一切方法将两家分而化之,借姜壖之手除了舒景。” 毓秀被陶菁搂的喘不过气,就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两拳,“姜壖除了舒景,大权独揽,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陶菁闻着毓秀发上的淡香,一时失神,回话就慢了一些,“姜壖位高权重,实权都握在他手中,可他毕竟只是宰相,头顶青天,有些事,他做得到,却不得正名。皇上若放低姿态像姜壖示好,姜壖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控更多的权利。” 毓秀愤愤道,“你要我装聋作哑,做姜壖的傀儡?” 陶菁笑道,“装聋作哑远远不够,想做姜壖的傀儡,又要他不起疑心,皇上恐怕要用尽十二分的力气演一个任凭摆布的提线木偶。” 毓秀冷颜道,“卑躬屈膝,忍辱负重,又有何难,就算我低了头,依旧保全不了皇位又如何?” 陶菁笑道,“姜壖想要一个听话受摆布的棋子,若皇上就是这个棋子,他又何必费心思换掉你。” 毓秀强忍心中不适,却控制不了变调的声音,“之后又如何?” “保全皇位是第一位,大理寺不管在林州查到什么证据,都请皇上不要作为证供与姜壖相斗。皇上顺遂姜壖的心意,将礼部拱手相送,必然会动摇他急于将你取而代之的心思。公主代任礼部侍郎,若她能得到姜壖的信任,成为姜党安插在礼部的棋子,来日未必不能峰回路转,礼部姑且还算是一颗活棋。” 毓秀被说动了心思,嘴上却不想承认,“你这第一计,先不说可行不可行,且把第二计第三计说来听听。” 陶菁把毓秀从怀里拉出来,拿食指轻点她的额头,嘴巴顺着她的鼻尖吻下去。 那两片软软的嘴唇,原本白的让人心疼,是因为他们才刚的亲近,才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他受伤的舌头侵入的时候,她是想拒绝的,一瞬的犹豫,他已得寸进尺,纠缠不休。 这一副病歪歪的身子纵然有百般不好,光凭这单单一样好处,就足够赚得他支撑下去了。 毓秀满脑子都是正经事,哪有心情容他放肆,把头扭到一边,板着脸说一句,“有话就说,别耍花样。” 陶菁在毓秀脸上啄了几下,欲罢不能,嘴巴贴到她唇上卖力缠绵了一会,长呼一口气,嗤笑道,“皇上才把我咬伤了,我说不出话。” 毓秀眼一眯,恨不得瞪死陶菁,“现在同我说话的是鬼吗?你才刚花言巧语,不就是要我全心全意听你说话?现在给你机会让你说,你又要推三阻四,我耐心耗尽,没有闲情逸致陪你玩你推我让的游戏。” 陶菁怏怏放了毓秀,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一些,“皇上才历大劫,无心情爱,可臣要向皇上献的第二计,偏偏与谈情说爱有关,只看皇上能不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周旋你的对手。” 毓秀只看陶菁的表情,就猜到他话外深意,“你要我出卖尊严,我做得到,可你要我出卖身体,我万万也做不到。” 陶菁摇头苦笑,“臣对皇上一片痴心,何尝想你与除我之外的人牵扯不清。可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想要让姜壖卸下心防,消除谋害你的念头,光是韬光养晦还不够,还要给他一个足够动心的理由。” 毓秀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就算我怀上姜家的孩子,也不能消除姜壖的戒心,相反,孩子一出生就会变成我的夺命符。若我生的是女儿,姜壖必杀我拥立少主。一个有着姜家血统的西琳皇族,一生都要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我明哲家恐怕再也摆脱不了外戚掌控。” 陶菁笑道,“谁说皇上怀了孩子就一定要生下来,生了孩子就一定是女儿,生的女儿一定要被姜壖拥立为少主,取你而代之。即便姜壖当真抱着借皇上之腹生龙女的心思,你也未必无计可施,反倒可以利用他的利用,把那老匹夫玩弄在股掌之间。” 毓秀思索半晌,皱眉冷笑,“你叫我假装怀孕,欺瞒姜家?” 陶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假戏真做自然要比假孕更能瞒天过海,可皇上不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就只能假孕示人。孩子是假的有假的的好处,省得来日有甩脱不尽的麻烦。” 毓秀目光清冷,自嘲一笑,“就算我装得下去,姜郁也没理由陪我演戏。” 陶菁笑的胸有成竹,“这就要看皇上在姜郁身上用几分心思了。你从前对他的那些虚与委蛇,若即若离,远远不够买他为你死心塌地。皇上想要姜郁全心全意站在你这边,就要做好再跳一次锦鲤池的准备。从今晚后,除他之外,你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要是五年前让毓秀做这种事,毓秀会毫不犹豫。可五年后的今天,她非但没有了当初的热血,就连对那个人的感觉,也变得淡薄如云。 “姜郁是聪明人,我对他抱着何等心思,他自然感觉得到。你让我对他做出死心塌地,一往情深的痴态,只能将我打回到那个懵懂无知,无畏烦恼的少女时代。” 陶菁眼神一黯,半晌才苦笑着说一句,“皇上要回到懵懂无知,无畏烦恼的少女时代,也不是不可能。你对姜郁态度的转变,始于华砚救你出锦鲤池后打你的那一巴掌。这些年间,遮挡在你与那颗龙鳞之间,让你不至于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只有华砚而已。如今他死了,姜郁身上的龙鳞会重新闪耀光芒,皇上若不能靠自己的意志阻挡它的影响,恐怕还会义无返顾地坠入情网。” 他说的话,她明明句句都听到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龙鳞? 姜郁身上怎么会有龙鳞? 她又为何会因为一颗龙鳞坠入情网?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陶菁摆手笑道,“没什么意思,皇上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动情之初,皇上还是要装一装,伪装的久了,你对姜郁的感情兴许就变得顺理成章。真情也好,演戏也罢,皇上怀上姜家的子嗣,又对姜郁倾心尽信,姜壖自然会慢慢放下心防,容你十月怀胎,坐在这把椅子上。” 毓秀满心不耐,“你也说十月怀胎,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十月之后又如何?” 陶菁眨眼笑道,“不是看十月之后如何,是要看十月之内如何,皇上算好时间,只要赶在明年春闱之时,做一件大事,何愁不能翻盘。” 毓秀心中一惊,暗道不好。 他是怎么猜到她要赶在春闱的时候做一件大事? 他对她的布置又了知几分? 先动者先怯,毓秀面上便不动声色,“如我对姜郁用情如初,就再也看不了你一眼了,这是你想要的?” 258|6.4独发 陶菁听了毓秀的话, 眼中流过奇异的光彩, 淡然笑道,“皇上从前看过我吗?” 毓秀自知失言, 哪里肯认,“你明知我说这话的意思,何必故作曲解。若我对你言听计从,寻回对姜郁一往情深的本心,便再不会像现在一样, 偶尔容忍你的逾距, 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会单独召见你。” 陶菁挑眉笑道, “皇上也明知臣的意思,何必闪烁其词。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看过我,又或是, 是不是正在看着我。” “我又不是瞎子, 自然看过你。” “此看非彼看,皇上的眼睛看了, 心也看了吗?” “胡搅蛮缠, 你纠缠这个有什么意思?” 陶菁收敛脸上的笑意,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林州事出, 扰乱的何止皇上一人, 棋盘掀翻, 一切都要重头再来,即便你对我曾有过三分微不足道的喜欢,经此一劫,恐怕也尽数消磨了,更不要说在不久的将来,你我之间还要面对对面相望不瓜葛的生离。” 毓秀咬了咬牙,眉眼间掩不住一丝嘲讽,“华砚一死,我便再不信这世上有一人与我牵扯是单单为了一个情字。姜郁是,你也是,你们当初来到我身边,都抱着不单纯的目的,即便曾有过几分真心,也并非纯洁无垢,如今摆出这样一副痴情的模样,又是给谁看呢?” 陶菁满心皆哀,自嘲一笑,“明知摆出痴情的模样,非但不会惹皇上怜悯,反而会招致你的嫌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让我来选,我连半分真心也不愿袒露在你面前。即便在你眼里,华砚的感情纯洁无垢,他却苦等十年也得不到你的回应,臣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心,在皇上眼里,岂不更是笑话。熟知你秉性的人都知道,在你面前流露真情,实则得不偿失。” 毓秀轻咳一声,掩口道,“既然你明知得不偿失,又为何……” “自然是情不自禁。” 陶菁不等毓秀把话说完,就急着打断她。一句完了,二人目光交汇,四目相对时,毓秀望着陶菁的眉眼,竟不自觉地红了脸。 陶菁难得也有几分不知所措,两个人的目光像钉在对方身上一样移不开。时间过的越久,沉默的尴尬越让人难熬,当殿外传来打碎东西的声响时,他们却如释重负一般,各自呼了一口气。 毓秀往门口的方向看一眼,转回头再望向陶菁,彼此间的表情都轻松了许多。 陶菁勾了勾嘴角,对毓秀笑道,“守夜的是郑乔,他不会平白无故打碎东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毓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披衣坐在床边,陶菁掀了床帐站到地上,提声叫来人。 郑乔诚惶诚恐地开了门,直呼“下士扰了皇上的安眠,罪该万死。” 他跪下去的时候,毓秀分明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纪诗。 纪诗见毓秀与陶菁衣衫整齐,面色安稳,就跟在郑乔身后进门,恭敬行了跪礼,“皇上息怒,打碎茶杯的不是几个侍子,而是臣。” 毓秀猜纪诗有话要说,就轻声吩咐郑乔退下。 门一关,她便走到纪诗面前扶他起身,“子言有事叫他们通禀就是了,何必弄坏一个茶杯。” 纪诗起身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侍子们推说夜深,谁也不敢惊扰圣驾,臣权衡半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毓秀随手为纪诗找了座位,自己提着外衣摆坐到上座,轻声笑道,“若你禀报的事十万火急,他们自然不敢拦你。恐怕是他们问你要禀报什么事,你又不想将实情告知,他们才不敢贸然惊驾。” 纪诗看了一眼慢悠悠踱步坐在下首的陶菁,回话的十分犹豫,“皇上圣明。臣的确得到一个消息,又算不上十万火急,才纠结着要不要告知皇上。” 毓秀见纪诗眼中似有凌然之意,猜到他要说的事非同小可,便也坐直了身子,“子言要说的事,与你去林州的事有关?” 纪诗蹙起眉头,摇头道,“臣要说的事的确与林州的事有关。”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又跪到地上,“臣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宽恕。” 不久之前他才自告奋勇相随大理寺去查案,如今为何又说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毓秀心中暗暗担忧,生怕纪诗说出什么让她大失所望的话来,不经意间她看了一眼陶菁,见陶菁面色沉然,眉眼间还似有笑意。 纪诗见毓秀变了脸色,心中越发忐忑,硬着头皮开口道,“臣请皇上恕罪,臣并不是刚刚才知道华砚遇刺的消息,而是一早就知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早得知华砚遇刺的人,除了谋划刺杀事件的姜党,便是在第一时间赶到案发地的贺枚等人。 纪诗一言如平地惊雷,让毓秀当场乱了心神,她面上又不能表现出半分异样,唯有强装镇定回一句,“子言此话怎讲?” 纪诗叩道,“钦差遇刺是何等大事,林州府虽极力封锁消息,绿林中却还是有一二知情者。臣的恩师在江湖颇有人脉,那日华砚等与刺客一战,他也略略知情,暗地里也曾与臣飞鸽传书,告知消息。” “你师父怎么说?” 纪诗见毓秀面色缓和,心也安定了几分,一边再叩首,“皇上不责怪臣与宫外私通消息?” 毓秀摆手笑道,“心正身正,朕相信子言自有分寸,不会做出对朕不利的事。至于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朕自然不会追究。” 他说的话中处处是纰漏,毓秀却都暗暗容忍了,得知纪诗从江湖中得到消息,总比得知他是从姜党处得知消息要好得多。 纪诗起身归位,坐稳之后才开口道,“未免皇上疑心,臣才不敢贸然将华砚遇刺的消息尽早告知皇上,这几日备受煎熬,义愤难平。除此以外,家兄也不是今日才出京……” 毓秀不想将话扯到纪辞身上,就笑着打断纪诗的话,“朕也不是今日才得到消息。子言有子言的报信人,朕也有朕的报信人,装糊涂的不止你一个,你不必内疚。” 纪诗想起他师父信中说起的那些与华砚一同被刺的高手,自然明白毓秀说的报信人是什么意思,思索轻重利害,没有接话。 毓秀笑道,“子言这个时候过来,必然不止是为了请罪,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说,不必忌讳,尽数说来便是。” 纪诗点头道,“自从林州府收敛了华砚等人的尸体,恩师一直守在暗中,臣收到他的飞鸽传书,有一件事十分奇怪,臣以为一定要禀报皇上知道。” 毓秀一想到再无心的华砚,五脏六腑就疼的不能自已,她抱着残存的一点希望,试探着问一句,“是不是确认身份的时候有什么蹊跷?” 纪诗不愿打破毓秀的幻想,又不得不实话实说,“死的是否殿下本人,恩师并不能确认,他在信中说的所谓异事并不是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经过这许多时日,逝者尸身不腐,竟还完好无损。” 毓秀听了这话,虽然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震惊,“子言所谓的尸身不腐是什么意思?” 纪诗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陶菁,见陶菁一脸淡然,他才又转向毓秀道,“殿下身份与别不同,林州府小心收敛,将人安置在一口金丝楠木棺椁之中,护送上京,恩师暗中跟随,因棺椁未封,他才打探到这个消息。” 毓秀明知纪诗一直含混其辞,隐藏了些许实情,她却不想本末倒置,追究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问一句,“华砚的尸首当真没有变化?” 纪诗点头道,“按说人死几日,即便是安置在金丝楠木棺中,以玉做枕,尸身也不会完好如活人,殿下却……” 毓秀将信将疑,蓦然看向陶菁,陶菁面上却无一丝波澜。 陶菁被毓秀看了半晌,明知她在等他说话,这才开口说一句,“臣听说有一种叫千年冰魄的陪葬品,可保尸身不腐,但此物十分稀有,从前也只有寥寥几位帝王曾用此陪葬,却不知华砚是否也是因为这个才……” 他故意把话留了半句,等纪诗来接,纪诗却只是皱紧眉头看着他,半晌也不接话。 毓秀眯起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看向陶菁的眼神也变得几分游离。 陶菁满心懊恼,他本是好心不想让毓秀蒙在鼓里,反而却引火烧身,惹毓秀怀疑。 尴尬间,纪诗才开口道,“笑染说的不错,恩师也推断护着华砚尸身的是一如千年冰魄之类的贵物,只是那东西为什么在他身上,却是一个迷。” 毓秀再不看陶菁一眼,只对纪诗道,“你师父看到惜墨身边放着冰魄?” 纪诗吞吐半晌,沉声道,“冰魄不在殿下身边,而是在殿下身上。” “在他身上哪里?” “心口。” 毓秀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嘴唇止不住发抖,“子言是说,那颗冰魄被安置在他心头伤口的地方?” 纪诗见毓秀脸色发白,心里也不好受,想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然点头。 毓秀的心被刀子戳了几戳,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林州府验尸的时候没有发觉吗?” 纪诗并不知实情,只能猜测,“最可能的解释,就是那颗冰魄是林州知府放在殿下身上的,否则实在解释不清它的来历。” 毓秀冷笑着点点头,心中却不与苟同,若冰魄真是贺枚放在华砚身上的,他不敢不禀报,安放冰魄的必定另有其人,贺枚至多只是发觉那东西在华砚身上。 纪诗见毓秀面色沉然,原本要出口的话也不敢说了,陶菁在一旁见他目光闪烁,就笑着激他一句,“殿下要说什么直说就是,皇上不会问你的罪。” 毓秀见纪诗欲言又止,就顺着陶菁的话问一句,“子言是不是还有别的猜测?” 纪诗手攥成拳,又松开,“除了林州府验尸的仵作与贺大人本人,安放冰魄的也许就是杀人凶手。” 毓秀垂眉道,“凶手杀了华砚,挖了他的心,又刻意在他身上放一颗天下至宝的千年冰魄,为了什么?为了让我看到他成了活死人,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说话不能动?” 若在华砚身上放置冰魄的事真的是刺客受了姜壖的吩咐而为之,那老匹夫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毓秀隐隐知道,以姜壖的性格,不会以那么贵重的东西为代价,做这种并不十分利己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纪诗低了头,轻声道,“恩师说华砚遇刺的时候,身边有一块碎玉,似乎是之前用来隐藏冰魄的玉佩。又兴许是华砚之前将玉佩戴在身上,重伤之后打碎玉佩,自己将冰魄放在身体里的。” 毓秀眼中的光寸寸散尽,面色变得如鬼一般,“华砚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他受的又是足以当场毙命的伤,怎会有力气将冰魄放进自己身体里。” 纪诗见毓秀横眉怒目,知道她是真的怒气攻心,连掩饰也掩饰不住,忙跪地道,“一切只是臣的臆测,实情如何,臣不敢妄断。臣接到消息的时候也十分震惊,只想尽早禀报皇上,未加思虑,还请皇上恕罪。” 毓秀平息半晌,强挤出一个笑容,“子言何罪之有,你心里时时刻刻想着我,只有功,没有过。既然你师父也知道林州事件的一些内情,你出宫与他见面,对你查明真相也有助益。除了冰魄的事,子言是否还有别的事禀报?” 纪诗听出毓秀安抚之外的逐客之意,心中虽有失落,却也十分理解她懊恼的缘由,“臣要说的都已尽数说了,请皇上裁断。” 毓秀起身走到纪诗面前,解了腰间玉佩交到他手里,“你此次出京,凶险非常,朕最怕的是你重蹈惜墨的覆辙,子言务必多多保重。” 纪诗接了玉佩,叩谢皇恩,毓秀叮嘱他几句,放他去了。 人走了半晌,她还坐在床边发呆,陶菁本默然不语,半晌见她流泪,才开口说一句,“皇上送给纪诗的,可是当初先皇送给华砚的那枚玉佩?” 毓秀知道陶菁没话找话,干脆不理他。 陶菁讨了个没趣,只得自答一句,“自然不会是了,华砚的玉佩那么珍贵,皇上日日挂在胸口,贴心保存,从不曾解下一刻,哪里会送给别人。” 毓秀一腔郁闷,听陶菁阴阳怪气,越发恼怒,就冷笑着反唇相讥,“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次一问。他在我心中是什么分量,天知地知。” 陶菁醋意难消,笑中难掩嘲讽,“就是知道才疑惑,皇上为何得知冰魄的事会难过至此。按理说来,殿下尸身保存完整不是一件好事?皇上该高兴才是。” 毓秀抹了脸上的泪,与陶菁针锋相对,“你已猜到我为了什么伤心,却要故意说这种话讥讽我,你是何居心?” 陶菁摇头晃脑,佯装糊涂,“恕臣愚钝,并不知皇上为何伤心,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劝解皇上。皇上不如指点臣一二。” 毓秀望着陶菁的方向,眼里却没有陶菁的影子,她的魂飘到九霄云外,她的声音更虚无的像是从天边传来,“我宁愿那个所谓的千年冰魄是凶手塞进他身体里的。” 陶菁一声长叹,“皇上不愿相信是华砚自己放的,若是他自己放的,就是他背叛了你。” 毓秀眼前一片模糊,若不是华砚笃定自己会死,怎么会把千年冰魄这种东西放在身上,若那东西果真是他自己放的,为的是把他自己的尸首完好无损地送回到她身边,让她伤心欲绝,那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陶菁目光流转,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对皇上来说,华砚明知会离开你,却还是选择离开你,就是最大的背叛了吧。” 毓秀的心乱成一团,经过这些天的折磨,那些痛彻心扉的思索,她原本以为看清是谁掀翻了棋盘,泼洒了棋子,如今却要重新想过了。 杀她半条命,挖她半颗心的,若是那个她最看重,也认定永远不会背叛她的人,又当如何。 陶菁眼睁睁地看着毓秀裹紧外袍,推门而去。几个坐在外头打盹守夜的侍从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匆匆跟上去。 毓秀走了半晌,陶菁才换了靴子,默默走出殿门。 康宁以为是他得罪了毓秀,脸上尽是忧虑之色,“是否要下士跟随?” 陶菁摆了摆手,顾自出宫,一路连个灯笼都没点,走在外像一缕幽魂。待到永喜宫门前,但见宫门大开,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他看到了长身矗立的洛琦。 洛琦垂手走出宫门,二人照面,皆是一脸面无表情。 陶菁冷笑道,“她已知道了七分实情,你还要以命偿命吗?” 259|6.5独发 ♂! 睡梦之中, 姜郁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极力回想之前做的那个噩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床前站着傅容。 傅容见姜郁醒来,惶恐跪地请罪,“惊扰殿下安寝,下士罪该万死。” 姜郁擦了冷汗, 扶着胸口坐起身, 压下满心恼怒问一句,“出了什么事?” 傅容叩道,“若非十万火急,下士万万不敢惊扰殿下, 是皇上……” 姜郁听说是毓秀,面色才稍稍缓和, 下床穿靴披衣, “皇上怎么了?” 傅容起身帮姜郁穿衣理带,“快到三更时分,皇上披了件外袍从永禄宫出来, 回到金麟殿后便大发雷霆, 把整个寝殿都砸了。郑乔等从未见皇上如此,不知如何处置,唯恐皇上伤了身子, 才不得不来永乐宫请殿下示下。” 姜郁听了这话, 反倒放了半颗心, 原本的慌张也一扫而空,“皇上不是第一次与那个佞臣纠葛,这种事也值得禀报?” 傅容一脸阴霾,“这一次与之前不同,皇上恐怕不止发脾气,下士说皇上砸了金麟殿,并非一句诳语,郑乔等人都说皇上是当真把金麟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皇上一向谨慎自律,从不曾失态如此,若不是事情真的超出控制,他们也不敢逾矩来报殿下。” 姜郁将信将疑,傅容的话只听了五分。他听说毓秀砸了金麟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她是故意做戏给谁看,一边漫不经心地系了衣带,随口问一句,“可有人去禀报太妃?” 傅容摇头道,“未得殿下首肯,他们都不敢去禀报。” 姜郁犹豫了一下,心里想的是,若毓秀故意做给姜汜看,不帮他把人弄到金麟殿,岂不是他的不解意;转念又一想,若毓秀是做给他看,他不如先赶过去看一看再做打算。 傅容见姜郁整理仪容,不紧不慢,暗自腹诽,却不敢多说一句,只等他打理好了,才吩咐摆驾往金麟殿。 轿子到金麟殿外,姜郁才觉出不寻常,只在阶下,他都听得见毓秀声嘶力竭的叫喊。 嘶吼的只有三个字。 为什么。 再看傅容郑乔等人,都是一脸慌乱。 姜郁这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匆匆下了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殿。 殿门外守着一脸颓态的周赟,周赟嘴唇发白,束发也十分凌乱,想必也是在睡梦中被拖了来的。 周赟跪在姜郁面前,“皇上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请殿下恕罪。” 姜郁诧异,傅容明明说请他来金麟殿就是周赟的主意,怎么他人来了,傅容却拦在门前。 莫非是等他说那句话。 在下有在下的难处,姜郁不想让在下的人为难,就长叹一声说一句,“你让开吧,是我执意要进去,皇上若追究罪责,也由我一力承担。” 周赟这才起身让开路,攥着拳头说一句,“下士跟随皇上多年,从未见她恼怒至此,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郁望一眼寝殿地方向,“皇上这样有多久了?” “半个时辰。” “她一直就喊这一句话吗?” “下士听到的的确就只有这一句话,皇上在问为什么。” 姜郁皱紧眉头,“皇上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周赟一脸凝重,回话的吞吞吐吐,“下士怕皇上已神志不清了。” 姜郁厉声喝一句,“胡说八道!”周赟叩首自称失言,他却又咬牙问一句,“请御医了吗?” 郑乔跪在一旁,见周赟不回话,就插嘴说一句,“曹御医在神威将军府,其他人……下士等不知该请哪个?” 姜郁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众人都起身答话,“既然没请御医,就先不要请了。今晚皇上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心里多少有个认定,毓秀白日里才在朝堂被姜壖等欺压,傍晚见又要去将军府面对华笙,一桩桩事累计下来,星火之事都能致人崩溃。当下她发一发疯,也是人之常情。 周赟看一眼郑乔,躬身对姜郁拜道,“皇上摆驾到永禄宫,见诗傧殿下舞剑,之后便进了才人寝宫。夜深时,诗傧殿下在才人寝殿之外打碎茶杯,惊醒皇上,皇上召见他之后,不知说了什么,就急匆匆从永禄宫回到金麟殿。” 姜郁冷笑着点点头,心中百味杂陈。毓秀见了纪诗与陶菁,至于这三个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侍从们不知道,他也猜不到,他唯一能笃定的事,除非是毓秀刻意而为之,要演一场发疯的戏给人看,否则她的失控,必然与华砚有关。 姜郁吩咐众人等在殿门外,他自己在殿门口站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寝殿中没有亮一盏灯,大窗四开,夜风灌进殿中,吹起毓秀的衣衫下摆。 凄凉月光下一人站在殿中,何其萧索。 恍惚中,姜郁却以为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龙,一条被剥了龙鳞,陷入绝望的龙。 毓秀光脚站在一片狼籍中,四周都是瓷瓦碎片,扯下的床幔帘帐,她望着南窗,又不像望着南窗,地上的一片黑暗,分不清哪一片是她的影子。 姜郁只是远远望着毓秀,一颗心就像被利剑刺中,难过的不能自已。 在此之前,即便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也不曾颓废如此。那个**被拖出锦鲤池的少女,非但不让人讨厌,反而十分的可爱。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只留给他半张侧脸,他却清楚地看得到她身体里散发的无限绝望,十八年间一直倔强挺立的小小身体,像是被塌下来的天压垮了。 姜郁终于十分确定,毓秀的失控不仅仅是发脾气这么简单,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演戏这么简单。 她若能把万念俱灰演的这般痛入骨髓,即便是引他入局的一步棋,他也认了。 姜郁迈进殿中的时候,毓秀甚至没有扭头看他一眼。 他举着从殿外拿进来的灯烛,一手把门关了,缓缓走到她面前,试探着拉住她的手腕,“皇上。” 毓秀听而不闻,没有半点要回应的意思,只是在被近光照到脸的时候,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姜郁看清毓秀的脸,他原本以为她在流泪,如今靠近了,看清了,却发觉她两眼干干。 比她的脸糟糕的是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几乎完全披散,只剩揉乱的一团还卷在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龙钗上面。 姜郁将灯烛放到最近的桌上,小心帮毓秀把缠在那一团乱发中的金龙钗解下来,顺手帮她整理不甚柔软的乱发。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慌忙拉她坐到镜子面前。 毓秀被拖动的时候完全没有反抗,像一个木偶,任姜郁随意拉扯,她被他按到椅子上,玉梳□□头发,除了微弱的呼吸,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姜郁甚至疑惑在他上阶之前在殿中叫喊的是另一个人。他用玉梳梳她的头发,装作不经意的查看,梳到一半,终于忍不住把灯烛取了来。 之前果然不是他看错了。 毓秀最里面的头发白了一层,数量没有多到外面的黑发掩盖不住,可拨弄出来完全展示在人前之后,却着实触目惊心。 姜郁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心脏一阵抽痛,“皇上的头发什么时候变白的?” 毓秀借着烛光,从镜子里看姜郁的脸,面上无一丝波澜。 姜郁被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捏紧她的肩膀狠狠摇晃了两下,“到底什么时候变白的?你想一直装哑巴吗?” 毓秀不怒反笑,表情诡异到恐怖,她就那么以置身事外的姿态看着姜郁,眼神冷漠的让人心寒。 姜郁干脆将毓秀从座位上拎起来,搂着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到底发生了这么事,要哭要笑你都对着我就是了。” 他说这话原本是想激他一激,没想到她竟开口回应。 “你放开我吧。” 嗓音嘶哑,一定是之前声嘶力竭的叫喊伤了喉咙。 姜郁将人抱到床前前,安置到床边坐的时候才看到她脚底流了血,不知是不是他才扯她到镜子前的时候踩到什么碎片。 血流了这么多,她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一声,姜郁满心郁闷,高声叫人进门,周赟郑乔等人诚惶诚恐,开门的时候都低着头,进殿之后见到满地狼藉,不等姜郁吩咐,就都跪到地上整理。 姜郁将傅容叫到跟前,叫他准备麻布药酒,傅容看到毓秀受伤的脚,领命而去,一同带了金疮药。 毓秀脚底的伤口割的很深,姜郁拿药酒冲了又冲血还止不住,只得手忙脚乱地帮她缠了几层麻布止血。 众人将桌上地上的残骸收拾干净,两个年轻的侍从要拿水擦地,被周赟制止。这种情况下,多留多错,不如尽早带人出去。 寝殿里的灯还是只有一盏,姜郁没有把它拿到床边。才刚还能听到众人打扫的声响,如今又只剩下一片寂静。 姜郁坐到毓秀身旁,半晌无语,只拉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殿中只剩呼呼风声,他再开口时,语气就比之前温软了几分,“皇上从今晚后都不再同我说话了吗?” 昏暗中,毓秀一声长叹,身子如坠崖般倒在床上,姜郁干脆把她抱到床上躺平了,自己跟着也爬上床跪在她面前。 毓秀身上还卷着外袍,里面的裙子皱成一团。姜郁把毓秀袍带解了,轻手轻脚地把衣服从她身下抽出来。 他原本是想抽一条薄被盖在她身上,鬼使神差,手却不听使唤。 姜郁解开毓秀里衣带,手指不自觉地触碰她罗露出来的皮肤,光光的臂腿露在他面前,摸到的地方无一处不滑嫩。他明知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灼热的嘴唇贴上冰冷的皮肤,他心里明知不该如此,却不知该如何停止。 姜郁试探着触碰毓秀的嘴唇,他虽恨她像棉花一般没有回应,却又卑微地享受身下人任他爱*抚的快感。 纠缠的时间越久,姜郁脑子里反抗的声音就越大,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罔顾理智,只听凭身体的本能,可一对上毓秀虚空的眼神,他又颓废地打了退堂鼓。 从始至终,他最爱的还是她的心,就算他想得到她的身体,也不该以这样一种摆弄尸体的方式。 即便毓秀此刻的妥协与容忍是她变相地对他说是,他也不要这种应承。他要她全心全意地爱他,回应他,像他想要她一样,热烈地纠缠他,渴望他。 毕竟两情相悦的缠绵,才让人心醉,一个人的独角戏,终究只是戏。 姜郁轻吻毓秀的额头,叹息着从她身上翻下来,扯被子把她从头盖到脚,一边似笑非笑地说一句,“皇上什么都不在乎了吗?即便我要你,你也不在乎了吗?” 毓秀翻了个身,直直望着姜郁,一声喟叹似真似幻,“我想给,伯良不想要吗?” 姜郁没想到毓秀会开口,而她回应他的话却笃定了他的想法,她的妥协与容忍,果真是刻意而为之,适才只要他再强势一分,她会甘心承受,予取予求。 姜郁的心乱成一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分不清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怀懊恼 ,当下的当下,他只迫切地想知道让毓秀失控的缘由。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有这个本事让她自暴自弃到这种地步。 “你明知我从你我大婚的那日起,就想要你。那些同塌而眠却又要恪守君子之礼的夜晚,我满脑子都是疯狂占有你的念头,从来都不是我不想,而是你不想。” 毓秀淡然一笑,“才刚我不是想了吗?” 即便他和她是如今这种尴尬的关系,他还是会因为她的淡漠心尖刺痛,“你不是想,你只是被迫容忍我的想,我想得到你不假,却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你。我要你的心,你的人,你的全心全意,我不要一个灵魂抽离的驱壳,为了敷衍我的爱意,宁愿装疯卖傻。” 毓秀勾唇一笑,表情像哭,“你以为我今晚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敷衍你的爱意,装疯卖傻?” 姜郁自嘲一笑,“我自问没有那个本事动摇你如此,会让你伤心欲绝,自损身体的,除了华砚还有谁。” 他说这句本为试探,眼看毓秀听到那个名字之后目光闪烁,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又是华砚。 从来都是华砚。 即便华砚死了,还要阴魂不散,横亘在他们中间,像一根拔不掉的刺刺在她心里。 姜郁虽恼怒,毕竟还有三分理智,他敏感地知觉毓秀今晚的种种绝不仅仅是为失去那个人而伤心,在永禄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刺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 他也知道,她会对实情讳莫如深,即便他直言相问,她也不会实言以告,就算他旁敲侧击,费尽心机,她只会拿一个借口敷衍他。 他明明都知道,可他还是要问。 “皇上若当我是个知己,就告诉我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惹你恼怒至此,你又为了什么,突然改变对于姜家子嗣的想法。” 毓秀闭上眼,再睁开,一双睫毛像风中战栗的蝴蝶,“林州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伯良早就知道,姜相逼迫我到这种地步,绝不会让我在皇位上久留,他在几位郡主中物色继位人选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丧钟敲响,我只能数着余下的日子,但求全身而退。” 姜郁握住毓秀的手,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臣曾向皇上许诺,只要有我一日,便会回护你周全。姜壖势强,皇上若不与他针锋相对,他不会兵行险招,背万世骂名。臣原本想规劝皇上,若他想要的是礼部,皇上不如忍辱负重,全了他的野心,暂且安抚,以待来日。” 将礼部拱手相让,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毓秀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禁不住冷笑不止。姜郁同陶菁是一样的想法,该说英雄所见略同,还是这些人原本就沆瀣一气,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只等她一脚踏空。 毓秀笑道,“姜相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皇族血统的继位人吗?我给了他,算不算暂且安抚,以待来日。” 她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姜郁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与之前在金麟殿中疯掉的是同一个人。 如果她容忍他为所欲为的理由是这个,他宁愿一根手指也不碰她。 “所以皇上是自觉被逼到死角,才不得不压抑本心,忍耐我的亲近,你求的只是一个有姜家与皇家血统的继承人,安抚动摇你皇位的权臣?” 毓秀听出姜郁语气中的愤恨,面上却一派坦然,“如果我说是,伯良愿意帮我达成心愿吗?” 260|6.6独发 ♂! 之前那一场戏, 果然是演给他看的。原来从一开始, 她就打算利用他。 姜郁眼中波澜尽散,一双眸子也恢复到一贯的冰封冷冽。那一点希望破灭,他反而能更加冷静的思考。 “皇上到底在掩饰什么?” 毓秀望着姜郁咄咄逼人的脸,错觉自己回到了一直被他压制的十五岁以前。 姜郁见毓秀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是我高估了自己, 也高估了姜家对你的影响。会让你发疯自残的, 从来都不是敌人。你要我帮你,就要对我实话实说。” 他果然还在纠结今晚的事。他为她破例的代价,就是要他对她敞开心扉。 姜郁潇洒地在她面前摆下一个赌局,毓秀知道她面临的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事半功倍, 赌输了, 输的就是这一整局。 “伯良可曾全心全意相信过谁?” 姜郁一皱眉头,“皇上为什么这么问?” 毓秀又凑近他一些,近到两个人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从小到大, 你全心全意地相信过谁吗?认定他永远不会欺骗你,背叛你,离开你。” 姜郁恍然明了毓秀说的是谁, 禁不住将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皇上与华砚之间的全然信任犹如天下至宝, 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 毓秀自嘲一笑,“伯良既然把全然信任比作天下至宝,就该知道它的难能可贵。” 姜郁冷眼看毓秀脸色,终于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哪里,他猜到毓秀的失控是为了华砚,却万万没想到她是自觉受到了华砚的背叛。 以毓秀与华砚的亲近程度来说,他离开她就是背叛,华砚在外遇害,离开是被迫,毓秀并非怨天尤人的秉性,不会失去理智,沦落到拿死物发泄。 思来想去,今晚的种种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毓秀认定华砚离开她并非他被迫。 这个猜想太过大胆,让人心惊胆战,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局掀翻的棋就并不是他原来以为的那么简单。 姜郁面上不动声色,额头却浮上一层冷汗,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脊背一阵阵发凉,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逝者已逝,不管他做了什么事,皇上都该宽心才是。” 毓秀愣了一愣,苦笑道,“你猜到我是为了华砚?” 姜郁也笑,“皇上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臣若是还猜不出,岂不蠢钝至极。” 毓秀幽幽一声长叹,半晌沉默后,才又开口道,“今日我去见神威将军,她对我说了一件事,我虽伤心,却还能安慰自己不必尽信。可就在今晚,有另一个人同我说了几乎同样的事。” 神威将军也知道的事,应该不会是他料想的那种情况。 姜郁半信半疑,再试探一句,“怪不得皇上从永禄宫之后回来便大发雷霆,臣斗胆一问,让皇上伤心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毓秀吞吐半晌,笑容越发无奈,“今日我见过纪诗才知道,原来华砚心里早有打算,他预备办完这趟差事回来,就请命出宫,前往边关。” 姜郁细细打量毓秀的神色,她说的显然不是他最担忧的那种情况,他却不能心安。她才刚说的事,三分像是为敷衍他随意编造出的话,即便是真,也并非全部实情。 华砚是何等人才,志向绝不止于深宫,这是姜郁一早就认定的,毓秀说他有心抛弃禄位,前往边关,的确有这个可能。 得知华砚打定了主意离开自己,对毓秀来说的确算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在她身边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她大概已经不知道失去他会是如何一片光景。 如果华砚真有心从戎,姜郁会懊恼自己的失算。他从前以为,无论华砚牺牲到何种地步,他都会时时处处以毓秀为先,他对她的感情,虽隐忍,却并非不深刻,即便牺牲掉一生的志向抱负,他也不会离开她。 莫非是他高估了华砚对毓秀的感情,高估了他认定的那一条看似坚不可摧的纽带的韧度,又或许,是他高估了华砚容忍的品性。 眼前的谜团扑朔迷离,实情如何,日后自见分晓。姜郁强打精神,把千头万绪的念头全然清空,转念去想眼下的事。 毓秀见姜郁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弛,知道他对她的话信了几分。这一出戏,本就是将计就计,她所说是假,她所感是真,伤心是真,绝望也是真。得知那个永远都不会背叛她的人的背叛,击毁了她对人性善的最后一丝残念,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一种感情经得起利益的敲打,人与人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相互利用,各自盘算。 姜郁望着毓秀的眸子,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名,让人捉摸不透,比起不久之前,她不加掩饰的落寞与绝望,他反倒更不知如何面对。 “自臣进宫的第一日起,子嗣的事就如阴云一般笼罩在你我头顶。我想要你不假,却不想你被迫委身于我。” 此时若顺水推舟,她想要的那句话便呼之欲出。 毓秀却轻叹着说一句,“我也并非全是被迫,只是不想在这种朝局下,为了利益同你在一起。” 姜郁目光闪了一闪,只觉得她这一句倒比从前那些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语更让人动容。 “你我之间的情谊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姜壖想要皇家血统的后嗣,我们顺遂他的心意便是。” 毓秀明知姜郁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只等她点破,“伯良是说,你我只需在人前做出恩爱的表象,以假孕欺骗姜相?” 假孕…… 她到底还是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 姜郁苦笑着点点头,“皇上早知我的秘密,你我性命相连,同气连枝,姜壖要的臣权,不是骂名,除非皇上行事激进,处处紧逼,他还是会对你礼让三分。” 毓秀冷笑道,“眼下看来,安心做一个傀儡,才能保全皇位。以我一贯懦弱的秉性,不会不懂以卵击石的道理。” 姜郁在心里冷笑,时至今日,他不会蠢到把懦弱两个字安到毓秀头上。 无论如何,毓秀愿毫不挣扎地妥协,将礼部拱手相让作为同姜壖讲和的条件,对他的大局来说只有益处。 两人各怀心事,暗里自有想法,毓秀虽达到目的,却痛的像被人剥了一层皮;姜郁也如鲠在喉,十分别扭。 除非毓秀见到华砚的尸体,亲眼看着他下葬,她对他的执念才会真正消磨。 爱也好,恨也罢,没有什么是时间改变不了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毓秀夜半从永禄宫负气离去,又砸翻整个金麟殿的事,第二日就在合宫传遍,侍从们亲见姜郁出马安抚盛怒龙颜,便笃定是陶菁得罪了毓秀,恩宠不再。 日复一日,反倒是帝后一双越发伉俪情深。 那夜之后,毓秀的确一步不曾踏入永禄宫,陶菁在勤政殿伺候笔墨的差事也被撤了。纪诗带密旨随大理寺少卿前往林州,也被宫人传作连坐领罪。 不止永禄宫,除了在姜郁处留宿,毓秀就只在金麟殿,夏末将近,她也再没见过洛琦。 这中间又有封妃大典,舒娴进宫,住在舒雅原住的储秀宫。 舒娴进宫之后,毓秀并未召寝她一次,寥寥一起用过两膳,也是同姜汜一起。 姜郁为避嫌,不曾单独见过舒娴,偏偏他每日去勤政殿见毓秀,都能与舒娴擦肩。 三番两次,他也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要他难堪。好在舒娴行事还有分寸,谨守底线,不曾做出什么逾矩之举。 崔缙重病在家,贺枚革职待办,刑部前往林州的一干人在一月之间撰写详细的调查案卷,写奏折回京请毓秀降旨,将贺枚与崔勤押送回京受审。 毓秀细细看了那一份卷宗,不出所料,刑部调查的结果与她之前料想的几近吻合。贺枚被打成刺杀华砚的主使,崔缙则是谋杀钦差的主谋,兼有二人来往印信,人证物证皆有来历,想翻案比登天还难。 几位刑官刻意赶在秋审之前要一个定论,毓秀明知她若下旨宣贺枚等进京受审,就是变相要他们的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似无力回天,能做的只有尽力拖延。 毓秀在朝上听众臣上奏,故意装作犹豫不决,散朝之后,又将两位宰辅、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传到勤政殿。 凌寒香话说的模棱两可,迟朗也只说等人进京之后三堂会审,再做定论。 毓秀心知迟朗的苦衷,证据是刑部供上朝廷的,他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若想明哲保身,只能佯装糊涂。 大理寺与纪诗等虽查到一些证据,却按照毓秀的吩咐,按下不动,程棉明知毓秀有弃子求和之意,在姜壖面前,便不得不屈身,沉默不发一言。 姜壖力荐速办,其余三臣只能帮毓秀极力拖延。 明知结果纠缠,却要周旋,实在煎熬,毓秀诺诺与姜壖消磨一个时辰,叹息着说一句,“虽证据确凿,这事也急不得。死的是钦差,涉案又是两名朝廷大员,若仓促处置,唯恐对朝局有损。不如叫刑部再详查些时日,务必做到无半点纰漏,十拿九稳。” 姜壖一皱眉头,“刑部送回朝廷的案卷,臣反复研读过,条理清楚,前后明白。去林州办案的刑官一贯谨慎,若非无纰漏,十拿九稳,他们怎么敢上报朝廷。证据确凿,皇上何必反反复复叫人再查。即便复议,也该等贺枚入京,三堂会审听他本人证言。” 毓秀扶着额头对着姜壖苦笑,“姜相说的句句在理,奈何朕就是这么一个摇摆不定的秉性。连日来的变故,林州事出,钦差遇刺,朕已身心疲惫,满心绝望,请姜相容我喘一口气。” 她越是示弱,姜壖越恼怒,“皇上心疼殿下,更该及早为他讨回公道,还天下一个道理。莫非到了这种时候,皇上还想回护崔缙与贺枚。” 毓秀一脸无措,连连摆手,“朕只相信真相,不论私情,若说我对崔缙与贺枚有不忍,也是念在其多年为臣,恨其不争。他二人若真如刑官御史奏报弹劾那般阴狠毒辣,丧心病狂,天下人不禁要发问,此种败类是如何做到这般高位。何泽身为天官,又是如何执掌吏部,不察梁蛀。朕说缓一缓,让一让,并不是为了偏袒谁,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 姜壖被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塞了嘴,才要反唇相讥,凌寒香就出面劝道,“皇上说的不无道理,天理昭昭,谁是罪人,逃不过刑司一审一罚,皇上不急于处置崔缙贺枚,是忌惮黔首之言。天下百姓得知钦差遇刺,已诟病朝廷软弱,若得知幕后主使是朝中手握大权的重臣,恐怕会对朝廷庸人用人心生不满,雷厉风行料理此事,大肆昭告天下,难免动摇人心,不利今明两年恩科取士。不如叫三法司低调行事,暂缓一缓。” 姜壖面色铁青,“凌相说缓一缓,莫非要缓到明年恩科殿试之后,在大考之年秋审问斩。” 凌相微微一笑,才要回话,毓秀就在上首提声道,“姜相与凌相少说一言,朕心乱如麻,又犯了头痛症,此事容后再议吧。” 姜壖见毓秀扶着额头不像是装病,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再咄咄逼人。 凌寒香见姜壖意有妥协,便对迟朗使个眼色,迟朗笑着开口道,“林州案是刑部一手操办,没有人比臣更想要一个结果。皇上与凌相说暂缓并非不处置,只是要在林州的刑官谨慎复查,确保万无一失。此事臣会亲自督办,一有回复,再请旨行事。” 姜壖冷笑着看了看迟朗,又瞄一眼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程棉,“皇上要慎查,臣又怎会不复议。皇上焦心劳力,龙体抱恙,务必宽心保养,莫叫我等做臣子的忧心。” 一言既出,尘埃落定。 凌寒香三人都顺着姜壖的话劝毓秀多多保重。 毓秀明知姜壖讽刺她少年白头,却也只能一笑而过。 四人一同退出勤政殿,姜壖与凌寒香结伴走在前,程棉与迟朗故意走慢几步。 迟朗见程棉面有忧郁哀伤之色,便小声劝他一句,“大理寺此一番去林州并非一无所获,元知暂且忍耐,来日必有水落试图的一日。” 程棉望着远处姜壖的背影,一声轻叹,“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迟朗凝眉叹道,“元知担心皇上的身体?” 程棉满心皆哀,“多年之前那个雨夜,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华砚站在她身后为她打伞,一对金童玉女,何等英姿,如今一身死无全尸,一心伤不可复,为臣的不能为上分忧,刑官不能分辨是非曲直,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气。” 迟朗不曾受毓秀重恩,穷极一生也无法感受程棉所感,可他如程棉一般明了为臣不得为上分忧,为刑官不得还天下公道的痛处,心中失意,面上还要故作笑颜宽慰程棉,“宰相肚里能撑船,元知是皇上寄予厚望的人,你若这般心正口直,不懂容忍变通,这一生便只能做一个刑官。” 程棉冷笑道,“敬远要我像姜壖一般十年人鬼面,百般皆圆通,我是万万做不来的。” 迟朗笑道,“朝廷既然有左右宰相,二人必定一方一圆,才好辅助皇上做事。你做不来那个圆人,就只能做那个方人,可这所谓的方圆宰相,也不可内方外方,内圆外圆,圆滑融通心必端正,你这冷峻高洁的也要适当掩藏自己的棱角才得人心。” 程棉似笑非笑地看着迟朗,“敬远深笃为官之道,不如你去挣那个宰相做。” 这原本只是一句略带讥讽的玩笑,迟朗却哀哀一叹,“你我入仕为官,谁不想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可我深知皇上的用人之道,我既非她嫡系,有不曾受她重恩,况且她从来都忌讳我圆滑摇摆的行事风格,准我执掌一部已是极致,唯恐我终其一生,她也绝不会再容我进一步。” 话说的悲凉,自然不是迟朗的随口之言。 程棉在一旁听着,虽为其哀,却难免心生疑窦,“敬远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不肯对皇上敞开心扉,十分辅佐?” 迟朗生怕程棉疑心,忙摇头晃脑敷衍一句,“我自问为官到今日,不曾愧对献帝,愧对皇上,我与元知不同的,只是我虽也愿以命忠君,却也只是一个忠字。” 程棉目光一闪,皱眉冷笑,“这话是什么意思?” 迟朗呵呵笑道,“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像元知一般,深藏一腔热爱,对皇上的喜悲感同身受,夜夜不得安眠。” 261|6.7独发 ♂! 哈哈哈  与姜郁一同候选的, 是神威将军的次子华砚, 与九宫侯的四子洛琦。小说 洛琦比毓秀大两岁,他个子长的早,较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些,毓秀一见他就有了压迫感,当场就把他的机会给灭掉了。 华砚与毓秀同岁,脸圆圆软软的像包子, 嘴角常留一丝暖笑, 比女孩子还可爱,更巧的是他的发色眸色与毓秀相同,毓秀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喜欢,就指定华砚做了她的伴读。 那时的毓秀对姜郁并没有多大印象, 只记得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又是寒冰的颜色, 很不讨人喜欢, 她几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了,选定华砚之后更是把他忘到了脑后。 毓秀再见到姜郁,是在两年后的南书房。 二公主灵犀也是五岁挑选伴读, 她原本选的是姜家的嫡子姜聪。 姜聪与灵犀同岁, 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一说话脸就红的像苹果,灵犀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可惜才过了不到半年, 他就出天花生死一线。 姜聪隔离养治期间, 姜家就送姜郁进宫陪伴灵犀。 毓秀已经忘了她曾经见过姜郁, 只觉得他的蓝眸似曾相识。 两人刚开始接触时,毓秀本来是不喜欢姜郁的,只因他为人太过清冷,总不见笑容,莫名让人退避三舍。 毓秀真正对姜郁改观,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笑。 那时灵犀才学写字,姜郁手把手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个人费了半天力,灵犀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姜郁”这两个字。 守得云开见月明,姜郁对他怀里的小公主露出了欢愉欣慰的一笑。 那是毓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一笑倾城,原来生性寡淡的人偶尔露出的笑颜竟会如此让人迷醉。 毓秀开始注意姜郁的一举一动,更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话,还傻兮兮地拿着自己工工整整写下的“姜郁”二字去邀功,希望他也能对她笑上一笑;可姜郁连正眼都不看她,同她说话也只是一问一答的敷衍。 毓秀以为是她写的字不够好,那之后她在书法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工,每日里练的就是姜郁两个字,可无论她拿多少张字帖给他看,他也一样无动于衷。 姜郁从来也没对她笑过,他对着她时连面子上的和颜悦色都没有,他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他只看得见灵犀,只对灵犀笑,也只对灵犀好。 毓秀羡慕灵犀,羡慕她到心生妒忌的地步,她也想知道被一个冰山雪寒的人当做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滋味。 姜郁宠爱灵犀到让人咋舌的地步,旁人也以为他二人日后必成一对佳偶,可灵犀本人对待姜郁的态度却十分暧昧。 皇城内外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毓秀爱姜郁,姜郁爱灵犀,灵犀却爱美人爱江山。 灵犀年纪虽小,对权力的痴迷却是毓秀难望其项背的,她的野心连明哲弦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早年间曾答应廉皇后不会立灵犀为皇储,明哲弦私心是想把皇位传给灵犀的。 明哲弦其实不太满意毓秀,她与她父亲是一样的脾性,重情义大过重皇权,在政事上虽然也有惊人的天分,野心与责任感却差了一点,做事不够冷静,容易意气用事,这些年若不是有华砚从旁劝谏,毓秀还不知要做出多少荒唐事。 不止明哲弦对毓秀冷淡,欧阳驰对毓秀也一直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她的关怀照料,还不及明哲弦的另一位后宫。 明哲弦退位之时,将后宫封官的封官,封爵的封爵,各置家业送了出去,只一人不肯离宫,此妃姓姜名汜,乃当朝右相姜壖的幼弟,姜郁与姜聪的三叔。 姜汜自从十七岁入宫就长伴君侧,孝献四年封贤妃。皇后卧病,皇贵妃性犷,后宫皆由贤妃一手打理,他对两位公主也视如己出,教导疼爱之情,连舒辛与欧阳驰也自愧不如。 新帝登基,姜汜执意不肯出宫,明哲弦便遂了他的心意,封太妃掌凤印。 毓秀刚登基没几日,姜汜就做主毓秀大婚。 连皇后的人选都是姜汜选的。 姜郁娶她这种事,毓秀从前想也不敢想,她知道姜郁心里喜欢的是灵犀,她就算再傻,也不想重蹈她那个可怜姨母的覆辙。 不止姜家,左相与九宫侯也盯上了皇后的宝座,除了姜郁,皇后的人选还有左相的三子凌音,九宫侯的四子洛琦,与常年陪伴在毓秀身边的华砚。 西琳的尊卑在嫡庶,若非世子嫡子,世女嫡女,便不能承袭爵位,继承财产,要出人头地,只有科举一条路,学问武功不成还想保得荣华身份,只有靠姻缘,侯门贵胄的庶子庶女无法自立家业的多入宫入府。 毓秀心中的皇后人选本是华砚,虽然他二人只有挚友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可华砚就算不做皇后,也注定要入宫,毓秀不想委屈华砚,也不想委屈别人,这才拟旨要封华砚为后。 可诏书还未见天日就被姜汜否决了,神威将军在朝中的地位的确比左右相与几位伯侯差了些火候,右相出面为长子争后位,满朝听到风声,无一不上表陈情,力劝毓秀改变心意。 姜郁对家里的安排逆来顺受,说不上高兴,也没有拼死抗争,态度一直都暧昧不明。 他自己不争取,毓秀只好偷偷找灵犀帮忙,请她上表力阻封姜郁为后,她好顺势下诏为灵犀和姜郁赐婚。 灵犀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奏表中却祝毓秀与姜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朝臣见公主如此大度不在意,更是一个个冲锋陷阵地要讨右相与太妃的欢心。 大婚的吉日早就定了,毓秀十面埋伏,拖到不能再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下了封后诏书。 大婚前一晚,毓秀整夜未眠,她心里虽有说不清的顾虑忧愁,却还藏着一分窃喜,毕竟姜郁是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却求而不得的人。 可她心里清楚,姜郁娶她是迫于皇族与家族的压力,同他的本心本是背道而驰;这一场政治联姻,不止是对姜郁的折磨,也是对她的折磨。 熬到三更,毓秀还坐在镜子前发呆,姜汜一进门就看到她顶着黑眼圈愁眉苦脸的样子。 “皇上大婚是西琳国庆,你预备明天就以如此忧思倦怠的模样面对天下臣民?” 姜汜年不过三十六,正是大好年华,毓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宫中,出去封府不是更逍遥吗? “太妃喜欢我母亲吗?” 毓秀眼巴巴看着姜汜,也不知她自己期待的回答是什么。 姜汜一声长叹,将毓秀拉到软床上坐了,“作为臣子,没有人不喜欢你母亲。” 毓秀十五岁之前都住在皇宫,对她老娘的事也看了不少,自从廉皇后去世,他老娘专宠她老爹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后宫诸人都是权贵世家派进宫联姻的代表,得不到皇上的重视,难免各有易心。 只有姜汜一人清心寡欲,规行矩步。 毓秀心里一直都替姜汜不忿,“太妃若有一日想出宫,只管同我说,什么时候都不晚。” 姜汜笑的云淡风轻,“待会就要穿衣上妆,你就算睡不着,也该闭上眼睛休息一个时辰。” 毓秀歪上床时已生出几分睡意,姜汜叫人灭了寝宫的灯火,坐在床边等她入睡。 毓秀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一片桃花林中,有一株桃花开的分外鲜艳可爱,树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身白衣飘飘,恍若仙人。 毓秀马上就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手上却轻轻一痛,耳边响起姜汜的声音。 “四更了。” 毓秀揉着眼坐起身,任宫人扶她洁面换衣。 姜汜也回宫去梳洗,路过东宫时,竟瞥见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了一地的桃花瓣。 现下还是早春,柳芽都没抽一支,这桃花开的蹊跷,却也开的讨喜,姜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吩咐身边的侍子给毓秀报喜。 侍子来通报时,毓秀正穿好朝服预备梳头,听到桃花开的消息,想起昨晚的梦境,心中一惊一喜,不管不顾地就跑了出去。 她在前头冲,后面跟着一大堆宫人扯礼服后摆,大家乌泱泱地往东宫跑。 毓秀封府之后,东宫就空出来了,那之前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东宫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花,那是她父亲从南瑜王府里移栽过来的,桃树逾经千里不枯,清明栽种,当晚就开花,神乎其神,妙不可言。 毓秀从后堂回来,才进门就听到陶菁说的几句话,又撞见他与蓝荞共饮,心里隐隐难过。 蓝荞敬完陶菁,又敬华砚。华砚从不在面上给人难堪,只得叫了一壶最贵的酒,与她对饮。 蓝荞一边打量华砚,一边笑道,“小女从前从未见过公子,可是远道来的贵客?” 华砚心里不耐烦,面上还要保持礼貌。蓝荞与陶菁对视一眼,再为华砚斟一杯酒,“请公子满饮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华砚一眼,“能得蓝姑娘垂青的大多都是人中龙凤,惜墨不如从命。” 华砚面上尴尬,又不好推脱,上下不能之时,毓秀已穿堂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仰头就饮。 蓝荞偷偷地打量毓秀,暗自惊叹,面上却不露声色,“贵客远道而来,小女也该满敬你三杯。可我寻仙楼从不招呼女客,让姑娘进门已是大大的不妥。” 毓秀眉眼间隐现鄙夷之色,“你们南瑜男尊女卑,所有的规矩都是为女人而设。按说这烟花之地,有钱就能逛,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蓝荞嫣然一笑,款款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良家女子怎好现身青楼楚馆?小女对姑娘没有不敬之意,而是为你的名节着想。” 一语毕,她又特意看了陶菁一眼,施一礼转去别桌。 华砚望着毓秀苍白的脸,心里也觉得不妥,就开口劝一句,“你是不是又犯了头痛症,身子不适不要强忍,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免得……老爷夫人牵挂。” 毓秀笑着摇摇头,看也不看华砚,只默默饮酒,眼看一壶酒见了底,她招手又要再叫。 陶菁原本默不作声,见毓秀忍着头痛,才出言讥讽,“身子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疼也是疼在自己身上,没人替你受过。” 毓秀见陶菁眉间隐有怒意,心里忍不住好笑,只装作听而不闻。 华砚不知毓秀是故意演戏,还是当真失态,犹豫半晌,终究不忍,便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酒,“我一个无心之人,也会替你心疼,莫非你还要我肉疼吗?” 毓秀失神的一瞬,华砚已灌了半壶酒,她吓得立马从他手里夺过酒壶,“你若真是无心之人,我也不必纠结如此。罢了罢了,这世上我最怕的就是你,你且饶了我吧。” 华砚笑的云淡风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花娘说的不无道理,你做到这种地步,称得上是机关算尽,我们这就回去吧。” 毓秀失声冷笑,“不是要叫价买那花娘一夜**吗?咱们留下凑个热闹又如何?” “你要买她?” “他买得我买不得?” 华砚听了这话,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买个青楼女子干什么?你还嫌你的罪名不够少,名声不够糟?” 毓秀人已微醺,说话的声音也柔顺了不少,“罪名够多,名声够糟,才好引他们行事,到如今,这些小事算得了什么?” 华砚不想与毓秀一同做戏,犹豫半晌,就对着陶菁说一句,“君子不成人之恶,笑染何必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事做过了,反倒惹人生疑。” 陶菁面上满是嘲讽,眼中的情绪却晦暗不明,“我今日势在必得,你们是走是留,我都是这个心思。” 毓秀看一眼陶菁,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心中一阵酸涩,才喝的酒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往上涌,她便掩面往后堂去。 才出了门,她就吐的一塌糊涂。 华砚追出去,扶着毓秀安抚道,“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不值得拿自己做赌注。一局棋并非只有输赢,暂且忍让求全,也无不可。” 毓秀站直身子,低头对华砚道,“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华砚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就留她一个人在后院,顾自回堂。 杂役吆喝一声,蓝荞便回了二楼,底下纷纷攘攘叫价,才一会功夫,花魁娘子一晚的身价已经从二十两叫到了五百两。 陶菁淡然饮茶,等叫价的人少到只剩三两个,他才出声。 毓秀在满堂寂静中走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金眸却隐现凌厉之气。 华砚远远望着毓秀,不知怎的就开了口,提声叫一句,“一千两。” 一语出,众人皆惊。 争到最后,只剩陶菁与华砚攀比叫价。华砚一百两一百两的加,陶菁却一两一两的加,华砚叫一千一百两,陶菁就叫一千一百零一,华砚叫一千二,陶菁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叫了三轮,上头敲锣的杂役伏在老鸨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得老鸨示意,就出声对底下的两人说一句,“有钱没钱,总要把银子亮出来,凭空叫价,谁知是不是儿戏。” 老鸨款款走到二人面前陪笑,“陶公子来捧场的这些日子,出手都十分阔绰,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钱来,只是您二位贵客……” 毓秀迈步走到华砚身边,面色清冷如雪,对他点了点头。 华砚得毓秀示意,掏出四千两的银票,亮给老鸨过目。 陶菁轻轻拍了两下手,从侧门走进来五个小厮,每人都捧着一个箱子。 陶菁淡然笑道,“里头的金子各折一千两,这样的箱子外头还有几个,不管是叫一千三百零一还是四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拼下去,恐怕白白便宜了赵妈妈,惜墨又是何必。” 毓秀冷笑着将银票放回怀里,拉住还想再开口的华砚,伏在他耳边小声道,“既然他是有备而来,我们自然是争不过了,争不过就不要争。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也不算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