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嫡女多谋》 第1章 好妹妹,安息吧 “王爷,韦氏的毒酒已备好了。” “送进去。”毓王挥手。 片刻,太监出来回报:“王爷,韦氏不肯饮酒,还打人!” 毓王皱眉,刚要吩咐加派人手,旁边一丛花影里,一把动人的女子嗓音响起。 “王爷,还是妾身来吧,让其他人都退下。就让妾身去送送妹妹,没有血亲陪她走完最后一程,黄泉路上她会迷路的。” 说话的是一位眉目如画,风情万千的宫装女子,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眼睛灵活得仿佛会讲话。毓王本不想让她进去,但她一个眼神的安抚让毓王默许了。 “王妃小心,别让她伤到你。”他沉声叮嘱。 “王爷放心,妾身自有分寸。” 吱呀——积灰的门扉打开,毓王妃呛出一声咳嗽。 她用丝帕掩口,看向斜躺在地上的女子,满目都是嘲讽,“还不肯饮酒?跟姐姐讲讲,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地上的女子披头散发,抬脸时她露出的眉眼,竟然与毓王妃生得一模一样,只是憔悴得脱了形,左脸有一道伤疤,不复旧日的美貌。 她用看陌生人的目光望着毓王妃,声音低哑,“我与你已无话可讲,让宇文昙来。” 毓王妃回眸,轻柔一笑,“墨琴,让姐姐教你一个道理,在你输的一败涂地的时候,你要正视自己的失败,否则只会把自己变得更悲惨。”她斟出一杯剧毒的酒,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墨琴挑衅地看向她,“你我之间仇深似海,一杯毒酒不嫌太便宜我了?” “妹妹你还是安安静静的离去吧,否则对大家都没好处。” “你做的那些好事,不该让宇文昙知道吗?” “……”毓王妃凤眼一眯,“你永远都这么冥顽不灵,这就是王爷最不喜欢你的地方。” “哈哈,哈哈!”墨琴觉得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几乎要笑出泪来,“韦棋画,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的丈夫吗?” “我是在劝你识时务些,”毓王妃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墨琴,往后你想让我把你儿子养成什么模样,端看你今天的配合态度了。” 闻言,墨琴的大笑转眼成了惨笑。 是啊,自己唯一拥有的儿子,也早已变成了这个女人的儿子,管这个女人叫“娘亲”! 这个女人不会让自己活下去,就连宇文昙,也要置自己于死地。 毓王宇文昙,那个曾经对自己说“在王妃的位置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的男人。那个从来不会笑,连对着刚出生的儿子都不会笑的男人。 一开始墨琴以为这个男人只是外表冰冷,以为只要自己默默付出,早晚有一天能把他捂热。谁知到了最后,他却转过头,对另一个女人温柔的笑了。原来他不是不会爱,而是没有遇到让他爱上的人。 墨琴讽刺一笑,端起毒酒,临别一眼看向毓王妃。 “你和董三辩夫妇都不是傻子,你们想去捧宇文昙做皇帝,最后只能落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至少你是看不到了,谁让这辈子你从一开始就输给我!”毓王妃笑容端庄,“妹妹放心,你的夫君和儿子,我都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若我魂魄不散,一定回来找你。” “……” 门再次打开,毓王妃擦着泪走出来,毓王了然明白,房中人已死。毓王妃哭倒在毓王怀里,“王爷,她的眼睛在流血泪,吓坏妾身了!她会不会变成鬼来缠我们?” 毓王温柔抚慰:“别怕,本王让人剜掉她的双目,烈火焚烧。” “但愿来生她能迷途知返,不要再做出让王府蒙羞的事,”毓王妃擦泪道,“不如请法门寺的高僧,做一场法事超度?” “好,你来安排。” ******** 三日后,法门寺的佛堂坐满了僧人,唱经超度,梁宇之间庄严肃穆。几个修行尚浅的小沙弥在后堂闲话。 “诵经四十九天?是什么府第这样大手笔?” “听说是毓王府的女眷。为什么她……没有眼睛,怪吓人的。” “看伤口,像死后才剜走的。” “为什么挖走她的眼?” “听师父讲,一个人的眼连着魂魄,眼睛没了就散尽三魂七魄了。” “如果,眼睛被烧了呢?” 那魂魄就化成灰了吗? 有可能会浴火重生吗? 除了董家大宅里养病三天的董阡陌,这世上没人知道答案。 【作者的话: 本书乃滔滔倾力之作,有近四十万字周详大纲,全文预计有500-900章,是任何古言真爱的朋友的不二之选。 请喜欢本书的朋友一分钟时间注册一个百度账号来阅读,或下载手机端纵横小说app收藏、评论,不然不算点击和成绩,成绩不好的滔滔只能出师未捷,挥泪斩篇幅了。 写书辛苦。期望支持。滔滔作揖。】 第2章 爹娘,你们的债主来了 董阡陌流了整夜的泪,想不到一个人的眼能流出那么多的泪,也想不到有生之年,她还能这样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回想从前种种只觉悲辛不尽,把她放肆去哭的力气都拿走了,如一只云雀没了羽翼。 在喝下那杯毒酒之前,她叫韦墨琴,是户部尚书之女,容颜姣好,以一手出众的琴技而名闻京师。七年前她用一曲琴声治好了太妃的头痛顽疾,被太妃力排众议,定为毓王妃的人选。 嫁到王府之后,她才发现,京城许多闺秀的梦中情人,俊美如晨曦旭日的毓王,原来是一个天性冷漠,从不近女色的人。为了得到毓王的爱,她费尽心思。 毓王好品茶,她日夜苦习茶技,几个月后也只换得他淡淡的一句“茶色尚好”。 宇文昙受人构陷,被皇上重斥一通,被罚闭门思过。她进宫为太后抚琴,受到刘贵妃的百般刁难,只为了一次让宇文昙出任巡查使的机会。 谁料有小人向宇文昙进言说,“王妃行事短视,早晚会连累殿下,这种女人实在留不得。”宇文昙因此对她愈加冷漠。 宇文昙带军出征,被一支冷箭射落马下。她千里驰骋到军营,朝夕不离,衣不解带的照料,醒来后宇文昙第一句话居然是,“军营重地,季青,把不相干的人叉出去。” 有的时候她甚至疑心,宇文昙根本是不喜欢女人的。 直到双胞姐姐韦棋画来了王府,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容,落在宇文昙眼中却是不一样的美丽。 每每思及此,韦墨琴都不能不大笑一场。 宇文昙的爱,她付出真心,献出一切,苦苦的痴恋,换来的只有他毫不回头的冷漠。这么高高在上的爱,他却轻易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一句解释,他的目光就那么专注地看着韦棋画,温柔的对她笑。姊妹两人共同陪他用膳时,他细心地为韦棋画剥蟹肉,换得她害羞低头。 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一对多么般配的璧人,如果能忽略旁边脸色煞白,手颤抖得连筷子都拿不住的大肚子少妇。 那二人极有默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同时忽略了韦墨琴。 事后韦棋画两颊绯红,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韦墨琴,“以往听说毓王殿下是个冷人,今天看倒不觉得,其实殿下人挺好的——妹妹你说呢?” 韦棋画进府那天,怀胎六月的韦墨琴披散着头发,冲到宇文昙面前,凄惨地发问:“宇文昙,你可曾爱过我?你可知我爱你?” 宇文昙极难得的,一次性解答了她的全部疑惑,“你爱我,我未必要回应你。以往种种不是我主动要,而是你非要给,我也无可奈何。” 是啊,他从没让她爱他,也没让她傻兮兮的倒贴,更没让她交出那份独一无二的琴谱。一路走来,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只是从未有人教过她,很多时候不是你一直掏心掏肺付出就能换来一个人的爱。即便你日夜相守,情比金坚,终究也敌不过他遇到她时的奋不顾身。 往事历历在目,心口的痛意从前世一直蔓延到今生。 窗外鸡叫,她才发现已是东方月白。 那二人刚除掉碍眼的韦墨琴,想必此刻睡得正香,可他们万万也想不到,韦墨琴虽死,可她又从另一具身体里活过来了——董阡陌。三日前的子夜,这具身体曾死过一次,只是没人发现。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另外一个人,还是没人发现。 董阡陌这名字并不陌生,她是当朝太师董三辩的女儿。而董三辩不是别人,正是毓王的亲舅舅,也是毓王的智囊。 有一句老话叫做,儿女是前世的仇人,今生回来讨债。 放在董阡陌此刻的处境上,竟然吻合得可怕! “父亲”董三辩是韦墨琴最恨的人。毓王从一个清心寡欲的闲王,变成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董三辩可谓功不可没。 董太师表面效忠皇帝,实则一直为皇帝的弟弟宇文昙做事。表面在帮宇文昙,却又背后捅刀子。 还有董太师的那位夫人,宋氏,是韦墨琴见过的最不要脸的女人。几次三番把亲生女儿脱净了往宇文昙的床上送,殷勤更胜过妓院老鸨! 老天究竟开了一个什么玩笑?让她重返人间,还让她来董府做女儿! 咚咚的叩门声,外面问:“五更天了,小姐起来准备吗?” “准备什么?” “毓王殿下今日过府,其他小姐院里早忙开了,”丫鬟五月推门,“奴婢进来了?” 毓王。殿下。今日过府。 她缓缓坐起身,长发流泻一床,两只眼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五月端着水盆进来,拧了毛巾为她擦脸。她就那么坐着,看着五月忙忙碌碌,挂起床帐,挑亮灯花,开衣柜挑衣裳。 可是没过多久,五月就跑到跟前,很慌张地说:“不好了小姐,裙子都被剪成碎布条儿了,一件好的都没了!” 第3章 董府嫡女,仙鹤楚楚 董阡陌呆呆发着愣,看着五月将花花绿绿的碎布抱到眼前。 “……昨儿看时还好好的,小姐统共只这么几套好衣裳,太可气了,是谁下这样的黑手?” 五月念叨着,见董阡陌只是出神,急的大声问:“小姐你睡醒了吗?今日你穿什么?”想想又说,“我去二小姐那儿问问能否匀一套。”拔腿要走。 “等等。”董阡陌叫住她,“你的裙子就挺好,借我穿穿吧。” “我的?”五月吃惊,“可这是丫鬟的打扮!” “对,借给我吧。” 换上了丫鬟衣服,连日来缠绵病榻的董阡陌下床,见梳妆台上只放着七八朵成色差的珠花,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不由诧异。 董家女儿中,最常碰面的二小姐董萱莹、三小姐董仙佩,那都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一穿一戴,琢玉费金,极尽巧思。大小姐董媛姝更是宫里面的贵人,承蒙天子垂怜,满门都沾上了荣耀。 谁又能想到,在董府中还有这样黑沉沉的房间,里面住着董三辩的亲生女儿。 大约,董阡陌只是个不受疼爱的庶女? 闭眼,脑中闪过零碎的记忆,出现最多的是嫡母宋氏的面孔,端庄秀丽,眼中却常带了三分恨意,不是一个母亲看女儿该有的眼神…… 一阵冷风入窗,寒意慢慢攀上背脊。 “小姐,你真要这样去?”五月一脸的欲言又止。 “不行吗?” “万一被人说小姐故意失礼于贵客,只怕夫人又要动气了。” 董阡陌问:“以往若是我出了错,是母亲生气多些,还是父亲会发怒?” 五月犹犹豫豫道:“老爷夫人平时很少管你,可今日是毓王殿下亲自带客人来听琴,小姐你什么都弹不出,这已是一个错。夫人给小姐们裁的新衣只有你不穿,又添一错。” “来听什么琴?” “小姐你真的病糊涂了,不记得毓王殿下让人送来的琴谱吗?” “他送来的琴谱……” 董府里未出阁的小姐有四位,吟诗弹琴没一个人不会,在父母的悉心栽培下,她们念的书比别府上的公子还多。董太师虽然膝下无子,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着实羡煞旁人。 董阡陌走进水榭,三小姐董仙佩回头一见了她,不禁掩口笑道:“好别致的打扮,你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丫头衣裳?快离我远点坐。” “三姐早,二姐五妹早。” “当心母亲罚你!”董仙佩又是咯咯一笑,“你是不是以为假扮做丫头,毓王表兄就不会让你弹那劳什子琴曲了?” 五月忍不住道:“才不是,我们四小姐冤枉死了……” “住嘴!”董仙佩瞪她一眼,“小小奴婢竟敢插嘴主子谈话,你皮子痒痒了?” 五月受惊道:“可四小姐不是故意不穿新衣裳!” “哦?”董仙佩偏头看她,“这么说,是你这丫头欺负她?” “奴、奴婢不敢!” 五月知道自家小姐软弱,定不会开口为自己求情,于是可怜巴巴地看向二小姐董萱莹。 果然董萱莹开口道:“三妹别和四妹玩耍了,客人快到了。”她正对着一页密密麻麻的琴谱细看,柳眉轻颦。见三妹挡住走道不让董阡陌坐旁边,她就款款起身,将自己的琴桌让了出来。 董阡陌入座,偏头冲她轻轻一笑。 到底是董府嫡女,修养气质都明显好许多,连声音也更动听两分。除了两年前入宫的大小姐董媛姝,这位二小姐董萱莹,无论容貌还是仪态都是几人之中最出挑的。 不得不说夫人宋氏的本事不一般,把家里的女孩子饲弄得像画眉鸟一般娇俏,而宋氏所生的嫡女就是一只仙鹤,愈发显得与众不同。 画眉再美也是俗鸟,仙鹤却是打从出生那天,就注定了高贵的出身。 这就是董萱莹,宋氏为宇文昙准备的未来皇后。 见董阡陌直盯着她瞧,她蹙眉道:“三月前毓王表兄送来这琴谱,说是此曲非常了得,把太后的病都治好了,让你我姊妹也学学。没想到虽然只一页纸,想完整弹奏下来却是难如登天。待会儿客人面前,四妹你再不济也要弹一段应应景。” 言下之意是让董阡陌不要拖后腿才好,毕竟董家姐妹一向才名在外。 董阡陌瞧一眼那曲谱,太眼熟了,每一处留白,每一个标记都眼熟得厉害。顿了片刻,她才道:“这么高深的曲子,我自然只能弹一段应景,二姐你呢?” 董仙佩冷哼道:“这还用问?二姐比我们都早一步拿到琴谱,又没日没夜的苦练了几个月,定比当初的韦墨琴弹得更好啰。” 董萱莹眉心一跳,轻斥道:“不许乱讲,都别说话了。” 正在这时,帘外报,“毓王殿下到了。” 一行七八人踏着大步走进水榭,当先一人白衣雪领,湖蓝色腰带和袖口显得清爽利落,配墨蓝绒面大氅,腰间系着一双玲珑玉璧,庄重而雅致。 长发漆黑如墨,仅用羊脂玉冠高高束起,面容略显苍白,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侧脸。 经过的时候扫了董阡陌一眼,冷目如电。 第4章 再相逢,陌路夫妻 那人一步步走过,大氅上独有的木兰清香一点一滴的渗透而来。 董阡陌即使把双眼蒙住,也知道那人是谁。她缓缓抬头,看向那一双冰冷如昔的眼睛,霎时魄消魂散。 眼角分明有一颗泪痣,但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落泪。 很久以前,她花了三年时间仰慕他;作为结发妻子,她花了三年时间去暖他的心;作为下堂妃,她又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去恨他。 可恨到了最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 她能肆无忌惮的将恨意放在其他人身上,却总是无法真正去恨那个真正辜负她的人。 曾经那些镜花水月的幸福,是她仅存不多的心动记忆。尽管那幸福的背后是悬崖峭壁,下面白骨森森。 到最后,一代才女韦墨琴,也不过是自不量力迷恋宇文昙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 抬头,她看向客座正中的宇文昙。 宇文昙也恰好看过来,她那一身素淡的浅绿丫鬟裙令他眉头皱了皱,略一颔首道,“从你开始,四表妹,快抚一曲来听。” 董阡陌怔了一下,一直默不作声的五小姐董怜悦甜甜笑了,出言解围:“这曲谱太难了,连教琴先生看了都直摇头,能全曲弹奏的只有二姐,还是二姐先来吧。” 宇文昙不置可否,黑眸深沉难测。 董萱莹也知道,这里不会有人弹得比她更好,于是也不推辞,第一个开始抚琴。 轻捻,慢推,玉指兰花,架势十足。 只听一个起头就知道,她足有十年以上的学琴底子,而且绝对下过苦功。作为董家的嫡女,爹娘疼宠,姊妹奉承,她还能这么努力真是很难得。 然而,董阡陌听了一节,却是暗暗摇头,不好,起头就走偏了。 同样在摇头的,还有宇文昙请来客人中的其中一位。那人身形高大挺拔,像是武人,却作文士打扮,眉宇之间带了两分漫不经心。 宇文昙问:“贺贤弟为何摇头,难道弹错了?” 文士又摇头。 宇文昙沉声说:“太后凤体有恙,我等有心尽孝,闻得太后曾听过一曲《煎棠雪》,听后能缓解疾痛,可惜宫中琴师无人能奏此曲。恰巧舅舅说几位表妹在学琴,就把琴谱拿去让她们试试。今日请得各位方家,正是让你们指教一二。” “殿下当真要我讲?”文士反问,嘴边含着笑,“可我怕讲了这话,董二小姐往后都不弹琴了。” 宇文昙眉如墨裁,此刻却皱了眉。 同为座上客的藻郡王是来闲逛的,他不懂什么音律,但觉得琴音蛮好听的,不由道:“贺见晓,你有话快讲呀!言下之意你觉得她弹得不好?” 董阡陌也想听这个贺见晓要说什么,不由多打量了他两眼。 飞眉入鬓,眉目之间磊落分明,风神迥绝,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非正非邪。奇怪,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他眼底似笑非笑,在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毫不回避地打量她。她收回目光,低头思索。 只听贺见晓说:“其实我不算听琴的行家,曲弹的好不好,还要听刘大人潘大人的见解。只是作为一名大夫,我观董二小姐气色不佳,照这个弹法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说也奇怪,他刚下了这样的断言,那一边的琴音忽转嘶嘶,有种枯竭之感。 音律不再美妙,董萱莹仍在坚持弹奏。 渐渐地,藻郡王显得不耐烦起来,一拳将桌案捶得嗡嗡作响,冲廊下喊,“我还没用早膳,有鹿肉煎包吗给我几个对付对付!” 丫鬟知是贵客,不敢怠慢,回道:“奴婢让厨房安排。” 咕咕~~又一位客人的肚子响了,埋怨说:“藻郡王听《煎棠雪》却要吃煎肉包,当真是焚琴煮鹤,糟蹋了此曲的意境。” 藻郡王撇嘴:“呿,你的肚子不也叫了?海棠和雪怎么煎来吃,莫名其妙,难听得要死!” 这话声音不大,却落在所有人耳中。 董萱莹的琴曲再也弹不下去,纤纤十指在琴弦上带出刺耳的裂帛声。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沿着粉颊滑下。 藻郡王见好好的佳人说哭就哭了,旁边几位客人一齐拿白眼斜他,于是不服气地加了句:“反正我觉得这种曲子不适合敬献太后。” 宇文昙默然一下,道:“不是曲子不好,是找不到高明的琴师。不过贺贤弟,为何你料定这一曲弹不成?” 贺见晓含笑,“这个待会儿再说,不如让我再猜一次,我猜那位小姐可能会抚《煎棠雪》。” 董阡陌微微抬头,带着三分意外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 第5章 第一滴血,琴弦如刀 三小姐董仙佩头一个撇嘴道:“尊客这次走眼了,我家四妹可比不上二姐的琴艺超群。” 董萱莹闻言心里暗恼,若在平时,琴艺超群自然是夸赞的话,现在说出来却是极大的讽刺!三丫头不过是区区庶女,最近越来越放肆了。 董萱莹身边的居嬷嬷见到这种情形,心想,不如让四小姐也乱弹上一曲,这样有了对比,大家就知道孰优孰劣了。 于是她走过去,低声去催董阡陌,“四小姐别愣着了,客人要听你弹,你还不快弹。” 董阡陌看向案上的琴,眼底掠过点点波澜。 好一把上等蕉叶琴! “有什么问题吗,四小姐?”贺见晓问。 “……没有。”董阡陌轻合眼睫。 小指勾动商羽,这个起手式她至少做过一万次。右手中指只是随意的向前轻轻一抹,远山辽阔,深谷幽静的琴韵顿生。 一行流水清音,随着晨风拂面,翩翩如舞,真正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上座的那些客人,前一刻有人在交谈,有人在打哈欠,有人在研究自己的掌纹,有人在催厨房快上包子。而这一刻,数道目光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 董阡陌。 下人端了一碟包子进来,赔笑问,“哪位爷要用早膳?” 藻郡王一瞪虎眼,一挥拳头,直接把对方膝盖吓软了,香喷喷的肉包滚了一地。 水榭之内,声息不闻,只有董阡陌轻轻拨弄着琴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只是七根铜质的琴弦,居然飘出了类似海棠的幽淡气味,冷而凄艳,仿佛窗外有一山高洁的冬雪,遥遥相对。 藻郡王抽抽鼻子。他不通音律,可他发誓,他真的像是在曲中闻到了一缕花香! 在场有两三人是古琴大家,当然知道将琴曲弹到“贯通嗅觉”有多么不可思议,他们的感受可想而知。此刻,众人都用震撼的目光看向专心弹琴的少女。 虽是一身素淡的绿裙,这少女却眉目清雅,宛如一朵出水莲花,气度高华。 董家女儿才貌双绝,此言果然不虚! 宇文昙的面色却极不好看,几乎凝成一层寒霜。 因为这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度的错觉产生,将那抚琴之人看成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幻影…… “铮——咚!” 变故突生,打断了这段琴曲。 众人不约而同舒一口气,进而面面相觑,莫非刚才大家都忘了呼吸? 打断琴曲的是一根断弦,琴弦绷断,在雪白的掌心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众人一愣,还是丫鬟五月最先急起来:“小姐,你的手呀……” 藻郡王喊“去叫大夫!”转而又把大掌拍在贺见晓的肩上,“对了,你就是大夫!去看看她伤得怎么样?” 玉手汩汩流血,伤得不轻。 董阡陌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这点痛太轻微了。很好,这一次她终于办到了。 贺见晓递过一个小瓷瓶,道:“在下正好带了药,先打水清洗下伤口吧。”又低声建议,“四小姐不妨按压手腕的内关穴,或许能止血。” 董阡陌照做,果然流血少了。 居嬷嬷在一旁咋咋呼呼道:“大夫马上就来,四小姐你要坚持住呀!” 在场诸人,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董家三姐妹,她们和董阡陌日日在一起相处,却从来不知道她能弹这么一手好琴!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家里最勤学苦练的董萱莹,由京城最好的教琴师傅手把手的教,也技止于此。为什么平时最不起眼的董阡陌会比她高明不止一点点? 刚刚听董阡陌弹出了那么妙绝的琴曲,她们简直要惊呆了,就那么保持呆愣的表情,看着董阡陌弹琴,直到断弦滴血。 董仙佩最藏不住事儿,俏脸上分明有点儿幸灾乐祸。董萱莹仿佛受到了很大的震动,玉容略显不安,眼神一阵闪动。 一番兵荒马乱,连老夫人汤氏和夫人宋氏都惊动了,跟着进府的大夫来看情况。 大夫包扎完伤口,悄悄告诉老夫人和宋氏:“小姐手掌有轻微骨裂,掌心的手筋已断,这条筋是让手指发力的,今后小姐的手指恐怕不能再使力了。” 老夫人和宋氏俱是一愣,齐声问,“不能使力,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大夫看一眼案上的琴,“小姐的手以后不能再弹琴,不适合提笔写字,也不能拿重物了。” 第6章 真凶,谁割断了琴弦 宋氏立刻眼角湿润,难过地说:“怎么会这样?出了这种事,阡陌往后可怎么办?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治她的手!” 大夫道:“断骨易续,断筋难接,恕老朽也无能为力。” 他们的悄悄话声音不小,被全屋的人听见了。 藻郡王愣了愣,“不至于吧?只是一根琴弦,整只手都废了?”他顿时觉得董阡陌这丫头可怜,出言安慰道,“上次我落马摔断腿,比你惨多了,可好了之后跟以前一样!” 他拍一下宇文昙,“对了,上次哪个太医把我治好的?那个赵什么然?” 宇文昙不言语,容色冰冷,如同一片探不见底的汪洋。 董阡陌反而接了话,道:“郡王摔断腿是骨伤,和我的情况不一样。且听说太医院只出过一位续筋的圣手,可这位圣手已故去二十年了。” “嗯?” 藻郡王见董阡陌一颗眼泪都没掉,不太害怕的样子。他以为这董家妹妹太呆,不了解这伤的严重性,不禁冲她喝,“你明不明白!你以后再也不能写字了!” 董阡陌不以为然,小声反驳:“我用左手写字。” 贺见晓低笑了一声,而另一边,宇文昙眼中突然爆出一道冷光。 韦墨琴就是惯用左手的人! 贺见晓此刻才自我介绍道:“在下贺见晓,就是四小姐方才提到的‘故去圣手’的弟子。” 一旁的老夫人问:“那先生有办法救我孙女吗?” 贺见晓道:“没有十分把握,不过可以试一试,回头我配帖药送来。” “那拜托先生了,请先生尽力救她。” “老夫人言重了,如不能医好四小姐,之前的妙音将成绝响,在下也会觉得遗憾。”贺见晓收了笑,“不过疗伤之前,我觉得应该检查一下那根琴弦,否则就纵放真凶了。” “真凶?什么真凶?”宋氏奇怪道,“阡陌是弹琴时自己割伤了手,这青天白日的,难道还有人要害她?” 贺见晓捡起琴上的断弦,展示给众人看。弦断处锋利如刀口,这种能伤人的锋利,显然不是正常弹琴弄出的磨损。 藻郡王吃惊地脱口而出:“这缺口是被人故意磨利的,是谁做下这样的陷阱?” 室内片刻沉默。 连董阡陌的贴身丫鬟五月也不明白,小姐还是头次弹得这么好,往日她很少碰琴,其他人事先根本不知道,又为什么在琴弦上做手脚? 宋氏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董阡陌脸上。 “阡陌,跪下认个错吧。”宋氏一开口就这样说。而董家其他小姐似乎也不显吃惊,都是理所当然的神色。 众人不免奇怪,董阡陌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太师夫人让她跪? 董阡陌没动。 这下宋氏有点生气了,“阡陌,连娘的话都不听了,你想忤逆吗?” 再不跪,就是忤逆不孝了。 董阡陌眨两下眼睛,向老夫人端端正正的跪下,开始委委屈屈的认错:“都是阡陌的错,不该班门弄斧,不会弹琴还乱弹,把琴都弹坏了,又弄伤手指。小小的伤又惊动了祖母和母亲,搅得阖府不宁,实在是阡陌错了,求祖母责罚阡陌,不要气坏了身体。” 事实上,老夫人并没生气,生气的是夫人宋氏,可四小姐偏向老夫人认错,这不是在和夫人较劲么? 宋氏手指一点,气愤地说:“到现在还不知悔改,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拧!” 藻郡王忍不住鸣不平:“她做错什么了就让她认错?” 董家姐妹交换眼神,最后由董怜悦开口解释,“这个是有先例的,之前学下棋,四姐悄悄把棋子藏起来。跟绣娘学女红,四姐刺破手指就不再学了。前一次我们为母亲煲汤,四姐把小厨房烧了半间,从此母亲再也不许四姐进厨房了。” 言下之意,这一次琴弦被割细,也是董阡陌做的。 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贺见晓听后微笑道:“看不出四小姐这样顽皮,简直和我妹妹如出一辙,我妹妹最厌女红,四小姐也不擅长吗?” 董阡陌摇头。 贺见晓略显诧异,“四小姐不擅长女红,弄破手指倒是人之常情。可四小姐琴技精湛,可见经过一番苦练,为什么她会割断心爱的琴?以琴为知音的人不会损坏琴,这是常理。” 众人点头,是呀,这不合情理。 宋氏一愣,方才来得太匆忙,还没人告诉过她,刚才董阡陌一曲惊艳了四座。 这时,二小姐董萱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告诉宋氏:“娘,那张琴本来是女儿要用的,在弦上动手脚的人,定是冲着女儿来的。” 第7章 毁药,毓王的心思 客人面面相觑,太师府里真是一波三折。 先是最不被看好的四小姐会弹《煎棠雪》,然后她被琴弦伤手,一查发现琴弦有问题。现在二小姐又说那琴本是她要弹的,那就是有人要害二小姐了? 宋氏面色一缓,叹了口气道:“阡陌的手伤了,还是先寻觅良药治好她,其他事容后再说。” 宇文昙从思索中回神,颔首同意道:“舅母言之有理,表妹们受惊了,回去压惊吧。”又看向客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还请诸位莫怪。” 贺见晓笑而不语,拱手就要告辞。 老夫人问:“不知阡陌的手多久能治好?” 贺见晓道:“这与伤者的体质有关,最快也要三十日,至于能否痊愈,在下也不敢保证。” 老夫人叹气点头:“尽人事,听天命吧!” 几位客人告辞出来,三三两两。 藻郡王侧脸,瞟了贺见晓一眼,问:“大神医,你不是刚辞了太医院的差事,说‘今后不再行医’,怎么新立的誓言转眼就自己打破了?” 贺见晓懒洋洋回道:“辞官是不愿替无趣的人医病,见到了有趣的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有趣的人?你是在说我吗?”藻郡王笑。 “……” “对了,为什么董二小姐弹琴的时候,你会说她撑不了多久?” “我看她的气色不好,似乎是强行练琴超出了手指承受,再那么弹下去,她的手可能会废掉。” “真的!那你不快提醒她!” “我说过了,不医无趣的人,况且说给她听也未必信。” “唉,你这家伙。”藻郡王道,“算了,看兄弟我的面子,你治好那个可怜的四小姐吧。” 贺见晓含笑道:“你可没那么大面子。” “啊?可你已经答应老夫人了!” “所以说,我是买老夫人面子,不是你宇文藻的脸大。” “你小子找捶!” ******** 二人去了城外药庐,贺见晓配了药拿给宇文藻,“看样子你很闲,跑腿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宇文藻浓眉一掀:“不去!本郡王都饿瘪了,再说毓王兄看重你比我这个堂弟还多,我去了,他连饭都不招呼我吃。” 贺见晓道:“你知我的身份,不便和毓王走太近。” 宇文藻挠头说:“可他刚死了爱妃,也挺可怜的,不如你就助他一次,炼那个什么丹药……” “喂,”贺见晓微微一笑,晃了晃药包,“你还不快去,方才你不是还同情那个四小姐?你不去送,我就留着当柴烧了。” “知道了,去就去!” 宇文藻无奈地被轰出药庐,折回董府去,宇文昙还未离开。 府心花园的碧竹亭中,他自斟自饮着一壶青瓷梨花酿,华贵从容,英气内敛。 宇文藻对他摇摇头,道:“这次你注定要失望了,他不肯答应,也不听我的劝。小爷我难得管这么一档闲事,可他一点面子不给!” “半分机会都没有?” “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才提了一句,他就直接撵我了!” “贺见晓深藏不露,不像是不识时务的人。” “他连太医院都不去了,谁又能套住这匹无缰的野马?”宇文藻摊摊手,“我和他也只是一起喝酒的交情。” 宇文昙面上风轻云淡,眼中却有阴霾,他扫一眼宇文藻手里的药包,“手里拿的什么?” “喏,给你家四表妹治伤的药。” “给我。” “啊?你要转交?”宇文藻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不如让我同去?你家的表妹一个比一个生的好看,平时都见不着。” 出其不意地,宇文昙劈手夺过药,转手丢进一旁的池塘里。 药包浸水,转眼沉下去。 宇文藻又惊又怒:“你这是干什么!” 宇文昙道:“你不用多问,我自有我的道理。老八,你待会儿进去跟老夫人就说药弄丢了,让董府上再去找贺太医要。” “可他不一定再给了!”宇文藻很生气,不明白宇文昙怀的什么心思。 “你只管去说。” 宇文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 宇文藻只好空手去见老夫人,把这话说了。老夫人留他用午饭,他连忙辞了出来,经过水榭的回廊,见里面好像还有人就走过去。 屋里人影稀疏,宇文藻想到这是董家的内院,自己不该这样乱走,于是在窗外站住。 宋氏拉着董阡陌的手,柔声叙话,一旁坐着董萱莹,在喝茶。 宇文藻一时好奇,多站了片刻,只听宋氏说,“小四,家里几个女儿,我最上心的就是你,虽然萱莹是我所出,可是我也没这么为她操这么多心。” 董阡陌歉然道:“女儿让母亲费心了。” 宋氏幽幽道:“十六年前你娘,也就是我的亲妹子,她生产之后大血崩,临闭眼前最后一口气拉着我的手,求我抚养你成人,将来给你找个好婆家。可最近你越来越不听话,实在让我很伤神。” 董阡陌低头,“是女儿不孝。” 宇文藻恍然想起,以前从哪里听说过,董太师当年同时娶宋家两姐妹为平妻,享齐人之福。这么说,这位夫人宋氏不光是四小姐的母亲,还是她的姨母。 原来四小姐也是一位嫡出的小姐,装扮如此朴素,原来是因为没有亲娘疼爱! 第8章 嫡母,爱之深责之切 宋氏握着董阡陌的手,柔声道:“好孩子,过去姨母是对你严苛一些,可若不是如此,你又怎能奋发,练成这样一手好琴艺?” 董阡陌低着头,脸上的神情十分乖巧。 宋氏忽然改口自称“姨母”,分明在用另一层亲情来拉近关系。她打算说什么,董阡陌大概有数了。 “来,跟姨母说说,”宋氏悄悄地问,“你的琴是怎么练出来的?你姊妹几人都是一起跟师傅学琴,可那曲子是连教琴师傅都弹不出来的,你另外还拜了其他师父吗?”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董阡陌唇儿轻颤,怯怯回答:“我也没弹多好,只是有一次去毓王表兄的府邸,遇见了一位……韦姐姐。” “韦姐姐?”宋氏睁大眼睛,“你是说韦墨琴?是她教你的?” 董阡陌似懂非懂地点头,“她随便玩着教了我几下,其实我也只会弹这一小段儿。” 窗外的宇文藻暗道,原来如此,名师高徒! 宋氏咬牙,连一旁的董萱莹也露出一点不甘心的神色。 没想到当年名动京师的韦墨琴,真实的琴技水准比她的名声还要大,只是“随便玩着”教几下,就把家里最笨的丫头教得这般出类拔萃! 宋氏暗悔,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拿架子,就应该把女儿萱莹送进王府里,让韦墨琴手把手的细细的教,能尽得她的真传就好了……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人都死了,绝技也失传了。 眼珠略转,宋氏又有了主意。 她拉着董阡陌,慈爱的笑了,“我的儿,这段时间你练习琴艺小有成就,真是苦了你了!你伤成这样,姨母实在痛心,但有一件事又不能不提。” “姨母请讲。” “太后的病久治不愈,圣上因此龙颜大怒,连带你父亲也受了不少圣训,伴君如伴虎,在朝中办事不免战战兢兢的。本来你会弹太后喜欢的曲子,可以把你送进宫,可惜你的手……” 董阡陌眨眨眼睛道:“女儿惭愧,不能为父亲分忧。” “小三和小五都不是学琴的料子,不如你大方一点,把秘诀传给萱莹吧。只是传技的话,用一只手也不妨碍。” 顿一顿,董阡陌为难道:“我从未教过课,再说二姐的根基比我扎实多了,我怎敢教二姐?” 宋氏抿唇笑了:“都是自家姊妹,没那么大规矩。” 董萱莹也说:“三妹不用谦虚了,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互相切磋,共同提高岂不是好事?” 董阡陌乖巧低头,“那二姐有空来我屋里找我吧。” 宋氏拉过两个女儿的手交叠在一起,眼尾笑出两道细纹,“好,你们都是好孩子。我院子里刚做了血燕,对治伤也有神效,咱们一起过去吃吧。” 董阡陌推辞说:“多谢姨母关爱,只是早晨起早了,这会儿只想回去躺躺。” “去吧,回去好生养伤,血燕我让丫头送你屋去。” “阡陌告退了。” 走过两道回廊,冷不丁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闪出来,把路给挡住了。 董阡陌一瞧是宇文藻,含笑招呼道:“郡王您还没回呢,这是往哪儿去?”说着把路让开。宇文藻并不走过去,反而冲她瞪眼睛,一开口就带着火气:“以前有人说我傻,可现在你这小妮子傻得连我都看不过去了!” 董阡陌一愣,抬头看他,“我怎么傻了?” 宇文藻问:“你真打算教你二姐弹《煎棠雪》?难道你瞧不出你母亲的心思?” 董阡陌料想他是把刚才那一番谈话听去了,只是想不到,这藻郡王比传言中的更加爽直,偷听完壁脚了还跑来劝她,这性情倒有两分可爱。 这时,不远处的凉亭闪过一片男人的衣角,很快藏起来。 董阡陌顿了顿才说:“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二姐,她们的话我怎能不听。若是二姐真有幸为太后抚琴,也是董家满门的荣耀。” “董家满门?”宇文藻挑眉,“你瞧你身上的丫鬟衣裳!董家的荣耀你沾边儿了吗?”稍微有点儿脑子的女子,哪个不是先为自己打算? 董阡陌抿唇一笑,“这是我贪玩,故意扮成丫鬟捉迷藏呢,让郡王见笑了。” “捉迷藏才怪!”宇文藻很聪明地猜测,“你家里有人苛待你吧?是不是太师夫人?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你父亲?” 董阡陌十分不悦,冷下面孔来说:“郡王您想到哪里去了!母亲不知多疼我。阡陌一个小女子,不敢劳您挂心,您快走您的路吧。” “得得得,是我多事了!丫头你好自为之!” 宇文藻气得拂袖而去。 董阡陌也继续走,经过凉亭时和一个中年男子打了照面,她愣了愣,旋即上前拜见。 “阡陌见过父亲。” 第9章 衣裙零碎,暗处的黑手 此人四十二三,身材修长,文质彬彬,面容雍容英伟,看去一派儒雅的大家气度,正是西魏太师董三辩。 他神情谦和,清瘦白皙的脸上挂著点微笑,平易近人,毫无当朝重臣的架子。 “手怎么了?”他问。 “不小心弄伤的。”董阡陌答道。 “怎么穿成这样?方才气冲冲过去的那人是藻郡王?”他又问。 董阡陌低头,“都怪女儿顽皮乱走,又惹得客人发了火,女儿知错,下次不会这么没分寸了。” 董太师露出释然的宽慰神情,拍了拍她的头,道:“为父全都听见了,也不能怪你。小郡王生性莽撞,难免会误解别人府里的事,还好你知道轻重,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维护家声。” 董阡陌微笑道:“父亲手书的董家家训,女儿一直都记着。” “你很懂事,”董太师负手而立,和善的注视她,“以前是为父忽略你了,家里姊妹一多,谁受点委屈都有可能。下次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同我讲。” 董阡陌道:“女儿没什么委屈的,母亲和姊妹都疼我。” 落在眼中,是最合宜的温顺,最得体的乖巧,正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女该有的表情。 董太师点点头,“好,回风雨斋歇着吧。” ******** 风雨斋是董阡陌住的小院,偏居一隅,比起其他小姐住的锦春园、谷梨居,看得出四小姐在这家里没有什么地位。 一进院子,一位衣着体面的嬷嬷迎上来,问,“早晨忘了问,专程来问问,四小姐怎么穿着下人的衣裳?”董阡陌认出她是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于是将她让进屋里,又让五月端杯茶进来。 李嬷嬷在老夫人院里的管事,家里小姐的丫鬟都是她一手调教的,可很少有主子这么热络的招呼她。 她心里舒坦,再问时面上带了笑容,“四小姐还没说,你的衣裳是……” 董阡陌怯怯一笑,“全是我的过错,本该挑一件好裙子去见客,只是前两日全洗了,这两日天阴下雨,所以……” “才不是呢!”五月捧着茶壶进来,气哼哼地说,“嬷嬷你不知道,不知谁黑了心了,把小姐的裙子全都铰碎了!小姐前前后后加起来才做过几套好衣裳?这下全报废了!” 李嬷嬷大惊问:“竟有此事?” 五月又说:“原本奴婢就要去回老夫人,可我们小姐向来被人耻笑怕了,出了这样的事都不敢冒火,还想悄悄遮掩过去。嬷嬷你说,这事儿能瞒得住吗?” 董阡陌面露惊慌,几次冲五月摆手,可五月还是一口气说完了。她是这房里最泼辣的丫头,本来小姐就是软弱的性子,如果再没个丫头挺身,那真是任谁都能拿捏她们了。 “嬷嬷别听她胡说,”董阡陌急道,“老夫人那里,您可不能提这事。我刚在琴室闯了大祸,现在又闹这么一出,老夫人听了会厌烦我的。” 李嬷嬷见她小脸苍白,不由心软道:“四小姐言重了,老夫人一向怜惜你,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董阡陌委屈地咬唇,“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成天在闯祸,也不能侍奉得老夫人欢颜,若是再让她老人家为我操心,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李嬷嬷不由感叹,多好多心善的小姐,这次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当下连茶也不及喝,告辞出来。 李嬷嬷走后,五月开始念叨:“小姐你太傻了,出了这样的事,决计瞒不住的。好在这一次老夫人专门让人来问你,否则就是咱们自己捅出去,也只是引那些人讥讽——咦,小姐你怎么了?” 之前那些不知所措、自怨自艾的表情一扫而空,董阡陌正在笑,而且似乎是……冷笑。 五月试探地喊:“小姐?” 董阡陌抬眼打量五月,慢慢道:“难得,我房里还有你这么忠心的丫头,我不敢说的话,你全替我说了,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你?” 五月吓了一跳,分辩说:“奴婢没做错什么呀,是小姐你太软弱了。” 董阡陌微笑,“听说二姐的锦春园里有四十多个丫头,个个都乖巧聪慧,你也是从那儿拨来的?” “是呀……”五月迟疑地点头说,“以前我曾伺候过二小姐三小姐,后来风雨斋换了一批新人,我才来伺候四小姐你的。” “那你伺候过的主子里面,二姐对你最好吧。早晨三姐训斥你时,你只看向二姐求助。” 五月先是点点头,明白过来董阡陌的意思,又连忙摇头,“四小姐你别乱想!奴婢自从跟了你,就只认你是主子!只是你过于好欺负,奴婢不能眼看着别人欺负你呀。” 董阡陌笑笑道:“那算是我乱想了,你去收拾了柜子,等新衣裳送来好搁进去。” “哪来的新衣裳?” “你刚替我告了一状,老夫人能不管吗?” 第10章 弱质纤纤,白璧无瑕 李嬷嬷回话时,老夫人正要午睡,李嬷嬷见老夫人两眼困倦,当下不好多讲。 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反而勾起了老夫人的好奇,蹙眉发问:“难道四丫头的手伤又严重了?” 李嬷嬷忙说:“不是!四小姐乖巧有孝心,多疼都不提一句,她只说不想再惹老夫人不高兴,这些小事不值得打扰老夫人清净。” 老夫人叹口气道:“她倒是个懂事孩子。” “是呀,四小姐心善。” “对了,你问清楚了吗?她一个小姐家家的,怎么穿成了丫鬟样子走来走去?” 听到老夫人语中带点责怪,李嬷嬷顿时抱不平了:“本来四小姐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老夫人责备她一通就算了,可奴婢实在看不过眼——有人把四小姐的衣裳全剪碎了!实在令人义愤!” 老夫人睁眼,慢慢坐起来,声音也带了两分真怒,“好,我才不问家事几天,这家里的天就不是蓝的了?要让外人知道有这种事,还以为董府是什么黑心地方呢!” 李嬷嬷劝:“老夫人莫动气,四小姐就是怕您动气伤身才瞒着不说,亏得是下人说漏了嘴才让我知道。” “那,依你说如何处置?” “既然四小姐识大体,不欲张扬,也是她一片孝心,您只记着她的委屈,补偿一两分也是好的。果真大张旗鼓的查,把那人揪出来,对四小姐也没多大好处。” 老夫人想了想,吩咐道:“你去挑库里的料子,给四丫头春夏秋冬各做几身。再从我院里找个细心的丫头,去她那里管衣服首饰,我看谁还闲的没事乱剪衣裳。” “是,奴婢马上去办。” ******** 董府的裁缝心灵手快,只隔一天,董阡陌就有了簇新得体的衣裙。 换上新衣,早晨开的茶花别在发间,香气清雅,为她梳头打扮的两个丫鬟连连低呼,“小姐好美!像换了一个人!” 之前五月曾被疑过不大忠心,这时候,她刻意讨好着说:“下人闲时议论,府里几位小姐之中就属小姐你最好看,妆扮起来更不用说,连二小姐也不如你耐看!” 董阡陌白她一眼,“我可不敢跟二姐比,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五月连忙说:“奴婢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六月!” 六月想了想道:“二小姐和四小姐都美,四小姐现在比从前美。” “你不敢说,我可敢说,”五月噘嘴,“二小姐成日穿金戴玉的,再美也俗气了,不像咱们小姐……” “四妹!” 窗外飘来一点芍药的甜香,一个仙子般动人的少女在外面一声轻唤,把五月吓得双肩一抖。 新妆精致,玉容明艳,一身浅紫镶滚金边的纱裙,纤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风,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比出水芙蓉更多了三分灵气。 谁要敢说她美得俗气,那可真是瞎了眼了。就算董阡陌拿最苛刻的眼光去看她,也挑不出董萱莹这块白壁美玉的一丁点瑕疵。 “四妹一大早在忙什么?”董萱莹问道。 嗓音带着江南女孩儿的清甜,不只容貌端丽无匹,连声音都是最出挑的。 难怪当初,宋氏敢把那话公然甩到韦墨琴的脸上——我女儿将来要做正宫娘娘,其他人都得做小!这早就是两家人心照不宣的事,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此刻,董阡陌萌生出一个念头,假如无瑕的白壁上有了一块污渍,宋氏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她笑了笑,把董萱莹让进屋里坐。 “我能有什么好忙的,刚才还提起二姐,谁想你就来了。二姐专程来看我的吗?” 董萱莹一脸的佳人幽怨,“我也想如你这般清闲,可是母亲一直催我练琴,练来练去将手指磨破皮了都不得要领,只好登门向四妹你请教了。” 董阡陌愣了愣,“该死该死,说好要和二姐切磋琴艺的,我竟把这事忘了!” “那四妹可愿传授我《煎棠雪》的弹奏窍门?” “不敢说‘传授’,二姐只管问我就是了。” 董萱莹柔柔笑道:“那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唤你四妹,改叫你阡陌师傅。” “二姐别取笑我了,你带琴过来了吗?” “就在院子里。” 朝外面一瞧,紫檀木的琴桌琴凳都摆好了双份,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让董阡陌推脱不得。 董阡陌本来还在想,古琴是最有灵性的东西,天赋不足的人不适合太过锋利的抚琴技法。而且董萱莹的琴又一贯喜欢取巧,已经很像是旁门左道,就别再往歪路上带她了。 可董萱莹非逼着要学,也不能逆她的意,那就尽管学吧! 第11章 良药苦口,不利于病 一开始董萱莹以为,董阡陌打从心底,不会愿意把绝技传人,教起来也会敷衍了事。 谁知董阡陌竟然非常慷慨,只靠单手授琴,两天下来就教了几十种不同的指法。每次都是先示范两遍,再让董萱莹比着做。有几种特别繁复的,她就一遍遍手把手的教,直到董萱莹学会为止。 不出几天,董萱莹觉得学有所成了,自满之余,对董阡陌产生了一些好感。 以往受母亲影响,众姐妹之中她最不喜欢四丫头,觉得四丫头在这家里是多余的。而这一次教琴令她觉得,四丫头就是老天安排好的人,把一个死人的高超琴技带进董家来,助自己成就凰途! “阡陌,这两天辛苦你了,”董萱莹感激道,“多亏有你,我终于看懂那张琴谱了。” “二姐勤奋好学,我真的很佩服。”董阡陌微笑。 董萱莹柳眉一颦,郁结地问,“可是,为什么我总不能连贯弹奏全曲?” “嗯,”董阡陌做思索状,“或许是练习不足?二姐别心急,有道是学无速成,就是阡陌自己,练了这么久也弹得很一般。” 董萱莹却心道,我和你怎么相同?你是弹着玩,我却是大有用处,把弹琴当成头等大事来做。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女子有才价更高,那韦墨琴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韦家一对双生姐妹花,韦墨琴从小就送去深山吃苦学艺,韦棋画则是在父母的荫庇下长大,千疼万宠,更被人吹捧为“京城第一美人”。 当韦墨琴学成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话带山里人口音,不懂任何贵族礼仪,打扮活脱脱就是个乡下丫头,除了一手琴艺出色,真没有第二样能比得上双胞姐姐韦棋画。 可她就凭一把琴取悦了毓王的母亲董太妃,生生挤掉了韦棋画的内定名额,成为令无数女子羡慕的毓王妃。 尽管后来韦棋画趁妹妹有孕,施展狐媚之术勾引毓王,又把王妃之位夺到手。但那是因为韦墨琴太没用,空占一个王妃头衔,却留不住男人的心。 董萱莹绝对相信,只要自己有韦墨琴一半的才华,就能做成第三任毓王妃,未来的皇后。 当今圣上多年无子,朝野间秘密传言,说他没有生育能力。毓王是唯一的皇弟,十拿九稳会是未来的皇上。 想到这里,董萱莹粲然一笑,握着董阡陌的手说:“四妹倾囊相授,对我帮助很大,将来我会好好答谢你。” “二姐言重了,阡陌还要谢你和母亲呢。” “嗯?” “多亏母亲每日让人送燕窝和治伤药给我,现在我的手好的差不多了。” 正说着,宋氏那里的王嬷嬷就进门了,精美的红漆盒上下两层,端出一碗香气四溢的血燕粥和一碗黑苦的汤药。 王嬷嬷笑道:“二小姐也在呢?四小姐快来喝药!” 董萱莹起身告辞,“那我不打搅四妹吃药了,你要好生将养,得空多去母亲那儿找我。” “二姐慢走。” 王嬷嬷又急切切地招呼:“四小姐来喝药吧!” 董阡陌道:“又劳嬷嬷你跑一趟,先搁在那里吧,放凉一点我再喝。”“这药可不能放凉,就得趁热一口气喝完!” “太苦了。”董阡陌皱皱小脸。 王嬷嬷笑劝道:“忍下这点儿苦,四小姐你的手才能好。夫人吩咐过,一定要我看你全部喝完。” “那好吧。”董阡陌不情愿地捧起药碗。 王嬷嬷一边笑着,一边心道,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丫头,怕吃苦药,性子偏软。真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这么在意四小姐,还要在汤药上做文章…… 一口气饮尽苦药,董阡陌把碗还给王嬷嬷,“舌头都木了,燕窝我待会儿再吃。” 王嬷嬷心想,一碗苦药都吃了,没理由她会不吃另一碗香甜可口的燕窝粥。这种血燕很珍贵,只有夫人那儿有,四小姐以前是吃不着的。 “那奴婢回去交差了,明日再来给四小姐送药。” “嬷嬷慢走。” 王嬷嬷前脚刚一走,董阡陌就关上房门,推开北面一扇窗,整碗热腾腾的燕窝粥倾倒出去,一滴不剩。 绿莹莹的碧玉碗放回桌上,董阡陌皱眉思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样饮鸩止渴,会越陷越深的。 如何能拒绝宋氏送来的药,又不露痕迹。连着吃了几天的药,依然没找到更好的办法。 “四小姐不喜欢吃燕窝吗?泼了太可惜了,不如下次给我留着。”密闭的房间之内,一个声音出其不意的响起。 声音不大,可听在董阡陌耳中就和炸雷一样! 什么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第12章 海莲花,戒不掉的毒 董阡陌顺着声音看去,上一刻还空无一人的茶桌旁边,冷不防多出了一个男人! 这个人身材修长,一身青衣直裰,头戴同色方巾,虽是文士打扮,却给人以深谙武功的感觉,神明爽俊,唇边的笑意懒懒散散。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才说:“茶叶不好,没有茶香,比太师夫人那里的差多了。” 董阡陌感觉被他看走了一些秘密,心里有点气恼,面上却微笑道:“早知道贺大人你要来,我一定会准备上好的茶等你。是母亲请你来的?你也来监督我吃药吗?” “不用叫‘大人’,我已不在太医院供职了。”不速之客说。 “贺神医?” “我很少行医。”摇头。 “贺先生。” “听着像教书先生的称谓。”继续挑刺。 “……贺少侠。” “少侠?哈哈!”他终于绷不住笑了,“头一回听人这么叫,甚新鲜,不过四小姐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我叫贺见晓。” 董阡陌收起了客套,盯着他问:“你刚刚来了多久?你要去母亲那里说我的坏话吗?” “什么坏话?”贺见晓饶有兴趣,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不是全都看到了吗。” “看么,大约是全看到了,”他莞尔道,“不过,估计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四小姐喝了苦药,却把甜汤洒了,一般女孩子不是都喜欢吃甜的?” 董阡陌低头沉默,片刻才说:“其实两碗我都不想吃,可又不能不吃,有人监督着我吃。” “为什么不想吃?”贺见晓问。 “因为我觉得那里面有毒。”董阡陌说。 “有毒?”贺见晓剑眉一挑,“你是说,你母亲给你送的药和粥里有毒?” “我猜的。” “你的猜测,有凭据吗?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 董阡陌摇头,笑容有两分凄楚。 贺见晓叹了口气,放下茶盏,走过去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扣在脉门上探了探。 表情从懒散转为沉思,他慢慢道:“没有中毒的迹象,不过脉息散乱四窜,却是很少见。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比如吃完药后心口疼,指尖麻或者喘不上来气?” “都没有。” “那你每次吃完了药,会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心情大好,比平时精神。” 贺见晓眯眼瞧她,重复着:“心情大好?还比平时精神?” “对,精神异常振奋,脑中掠过一些开心的片段。”董阡陌目光飘远,“反而是……当我不吃母亲送来的药时,我常常会觉得心口疼,指尖麻,还喘不上气。每到这时候,我会很想念那些药。” 贺见晓神色转冷,放开了她的手。 董阡陌问:“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还是说,中了什么毒?” 贺见晓默然片刻,道:“听你所叙述的,似乎是服用海莲花后的症状。难怪刚才我觉得那碗燕窝粥的香气十分古怪,原来里面加了这种东西。” “海莲花?那是什么?”董阡陌心头渐凉。 “是一种晒干的花,性平味甘,可入药,少量服用有镇痛的效用。它的花粉有毒,一般会弃之不用。” “花粉有毒?” “四小姐,能让我看看你的舌尖吗。”贺见晓眉眼微扬,含笑依旧。 董阡陌张口,露出粉红的舌尖。 贺见晓仔细瞧了两眼,才慢慢道:“海莲花是近年来传入京城的,以前中原没有这种药。看你的情形,不是最近中的毒,应该是半年之前就开始吃这个了。” “这么说,我是中毒了。” “不,海莲花粉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毒药,却又更霸道。”贺见晓语带叹息,“吃过它的人不会立刻毒发,但隔上十天半月不吃第二回,就会觉得很难熬,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吃,且这个时限会渐渐缩短,最后发展到再也离不开它。” 董阡陌黛眉蹙紧,慢慢问:“既然你了解的这样清楚,一定有解救的法子了?” 他神情微变,摇头道:“我没有,也从未听说有人能戒掉它。只要吃过一次,就得永远这么吃下去了。” “……”董阡陌哑然了。 难道上一次,真正的董阡陌无声无息的死去,就是因为毒性发作时,没能及时吃到这种药! 难道上苍不打算给她太多时间,随时打算收回她这条命! “小姐,你睡了吗,大白天的怎么关上门了?”五月推门,门应声而开,“小姐,你……” 董阡陌道:“我不曾睡,什么事?” 不速之客贺见晓来得突然,撤退得也十分迅速。 门开的瞬间,屋中的人影只剩下董阡陌一人,省去了解释的麻烦。虽然没弄清他的来意,但总觉得他不是存心不良的人。 何况自己这种情形,也不用等别人打她的主意了,宋氏的一味海莲花就拿住她了。 竟然喂女儿吃了半年的慢性.毒药,宋氏何必费这么大周章? 是从前的董阡陌有着什么重要的利用价值,还是说,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宋氏又不想杀她,就用这种法子捏着她? 五月说:“老爷让小姐你去一下书房,说家里来客了,想见见你。” “客人要见我?” “传话的人这么说的。” 第13章 亲生儿子,相逢不相识 书房里笑语萦绕,董阡陌在门口站住,隔着一层湖蓝色冰梢窗纱,看见了一个万万想不到的故人。 肩如刀削,腰若绢束,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笑如一朵花开尽了江南。 这样无可挑剔的绝色佳人,放眼整个西魏也头一个会想到她。 三分风情,七分貌。 其他女子都败在她的“七分貌”上,连年华正好,姿容倾城的董萱莹,相比之下也显得逊色了。而唯一一个和她容貌一样的韦墨琴,却是败在她的“三分风情”上。 那双眼睛中的情意宛如天成,顾盼间勾人心魄,尤其是对男人而言。 多少年了,韦棋画这个孪生姐姐一直是韦墨琴的梦魇。 韦墨琴很小的时候上山学艺,对家人的印象很模糊,然而十四岁那年回京,第一次见长大后的姐姐韦棋画的情景,却鲜明得宛如昨日。 那个时候,韦墨琴刚刚回到从未住过的尚书府里,很局促也很孤单,只有山上带回来的小麻雀灵灵跟她作伴。 然后韦棋画来看她,也是像现在一样笑意清甜,友善地问:“你住得还习惯吗?你手上的雀儿好有趣,能借给我看看吗?” 她用那个笑骗得韦墨琴的信任,拿走了小麻雀灵灵,过了两天才还回来。 “啪!” 一个小小的死鸟出其不意地落在桌上,黑漆漆的眼珠已失去光泽。 韦墨琴既错愕,又难过。 韦棋画的笑容还是甜的,声音软的可以掐出水来,“唉,这只雀儿真是弱不禁风,没捏两下就断气了。妹妹你,可不许和它一样哦,我还指望你多陪陪我呢。”韦墨琴抬头,不寒而栗地瞪着她的脸。 恐惧在那一刻萌芽,直至如今。 ******** “四表妹,是你吗?来来,里面坐!”毓王妃韦棋画在屋里笑着招手。 掀开一道晶光璀璨的灵兽呈祥绣锦珠帘,宽阔的书房内,这一边是董太师,正在书案前落笔疾书,而另一边,坐着韦棋画和她怀中的小儿子,丫鬟在旁伺候茶水。 董阡陌上前,向父亲行礼。 董太师抬眼扫过她,略一颔首,声线低沉,“过去招呼王妃。” “四表妹,多久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韦棋画笑着上下打量着董阡陌,“今年几岁了?有十五了吗?” “王妃表嫂,我十六了。” 韦棋画点点头,话里带点感慨,“十六岁没出阁的女孩子,就像早晨沾着露珠的花瓣,连我都羡慕了。” “阡陌只是一朵无名之花,王妃表嫂你才是国色牡丹,阡陌羡慕你才对。” 韦棋画顾盼巧笑,一把将董阡陌拉近到身边,“多会说话的妹子,董家女儿真是个个不凡,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她怀中的孩子玉雪可爱,小手抓了一把董阡陌的水袖,乐呵呵地玩耍起来。 董阡陌勉强扯动嘴角,问:“这是您的儿子吗?” “是呀~~”韦棋画逗弄孩子的小脸,“这孩子学话慢,快一岁了就只会喊‘娘亲’,别的话还不会说。来,喊一声‘娘亲’。” “娘,娘亲。” 奶声奶气的声音,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董阡陌看。董阡陌艰涩地笑了。 韦棋画见她直勾勾的看着孩子,不由笑道:“阡陌你喜欢小孩子?那给你抱抱。” “……真的吗?” “喏,给你。” “……好。” 董阡陌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把那柔软的小身体轻轻放在自己膝头。 韦棋画见状笑道:“小荔可不是豆腐做的,阡陌你捏不碎他,放开胆子抱。”她看向对面书案的董太师,“方才舅公爷还拿了砚台给他玩呢。” “……他叫小荔?” “是呀,这孩子喜欢抓荔枝玩耍,王爷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儿,还没有大名。” “他抱起来很轻。” “别看他长得轻,平时一天吃十次奶呢。” “都是奶娘喂他吗?” “是呀,府里养了不少奶娘,轮流喂他。”韦棋画笑瞅着董阡陌的脸,慢慢说道,“既然阡陌你和小荔这么投缘,不如搬到王府去住?” “……” 董阡陌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董太师。他正好也往这边淡淡一瞥,面色未变,依旧是举笔自如,一点也不显得惊讶。看来,他和韦棋画是提前商量好的。 韦棋画顿了顿,又说道:“过去几年里殿下只娶了我一个,房里连个丫鬟都没放,我看着不像样,曾劝过他几次,他也不热心。你们姊妹几个与他是姑表亲戚,自小一起长大,当然了解他的秉性。你搬到王府里住,也不用担心他会对你不好。” 董阡陌低头,“我只把毓王殿下当兄长一样尊敬,没有其他想法。” 第14章 拒亲,不入王侯府邸 “呵,”韦棋画柔柔一笑,“女孩子出阁之前不多想是对的,这也是几个表妹里,我最中意你的原因。我和你父亲都说好了,只要你点个头,董家连嫁妆都备好了。” “阡陌不能点这个头。” “为什么呢?”韦棋画奇怪了,“女孩儿家早晚要嫁人的,况且你年纪也到了。毓王殿下天潢贵胄,仪表堂堂,是西魏每个女子都想嫁的夫婿。我也是极好相处的人,将来只要你有了一男半女,我就劝殿下抬你当侧妃。” 董阡陌双臂环抱小荔,低着头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父亲疼我,想抬举我,但这件事母亲没跟我提过,我实在不敢擅自应承。而且家里还有二姐、三姐,都是待嫁之身,我怎能越过她们,只顾自己的幸福呢?” 她说得郑重其事,脸上冷冰冰的,一点娇羞的影子都没有。 寻常女子被人提了亲,就算只有一分乐意,也会显出一点害羞的表情吧?可她完全没有。 韦棋画这回真的觉得吃惊了,她一直以为董家的四个丫头都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嫁给宇文昙。更加以为,董家里处境最差的董阡陌很好拉拢。只要稍稍示好,董阡陌就会迫不及待的住进王府,不管有没有名分。 “莫非是名分的缘故?”韦棋画慢慢问,“若是以侧妃身份入府,你愿不愿意呢?你瞧你多喜欢小荔,我也喜欢你,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王府事务繁杂,我一直想找个人帮帮我。你与殿下青梅竹马,如兄妹一般先相处着,如何?” “阡陌真的不愿,既然您一片美意,不如我悄悄去问问二姐和三姐,看她们谁愿意帮王妃的忙。” “……” 韦棋画语结,把脸都憋红了。董太师也神色复杂,不知作何感想。 他一直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宇文昙,但人选却不是四女儿。不过王妃主动上门提亲,点名要董阡陌,说看着乖巧可人,以后好相处。 董太师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反对,让下人把四女儿叫过来。 如果能和韦棋画相处融洽,那么一向中规中矩的四女儿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联姻人选。 但是这门亲事促成前,不能让内院的妇人们知道。否则妻子宋氏、妾室汤氏,包括老夫人她们,都不会同意这件事。 没想到董阡陌竟一口回绝了亲事,还说家中有两个姐姐没出嫁,她不能越过姐姐。 究竟是她太傻,还是宋氏把她教的太好,孝顺过头了? “既然如此,我先回府了。” 韦棋画起身告辞,一起同来的丫鬟上前,抱走董阡陌怀里的孩子,小碎步追上王妃。 董阡陌默然一下,走过去向董太师请罪道:“王妃走的时候好像不太高兴,女儿不孝,辜负了父亲的苦心安排。” “为什么不愿意?”董太师沉声发问。 “女儿是为董家和父亲你着想。” “噢?”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女儿了。 董阡陌说:“女儿以前听二姐提过,说毓王表兄是她心仪的对象。我实在不敢掠美,占了她的机会。而且这事显然母亲还没听说,万一事后她才知道,吵闹起来,传到外人耳中,还以为我们董家的女孩子都不矜持,个个抢着要出嫁呢,这对父亲的官声也有损害。” 董太师眼中精光聚敛,片刻才叹:“你想得很周全,连为父也忽略了这一层。” “因此女儿才不敢答应。” “这回是我欠考虑。” “那,女儿先回风雨斋了?” “去吧。” ******** 春草绿,柳丝长,董府没有不透风的墙。 刚过了午后,“毓王妃相中四小姐有意接进王府”的事就传到宋氏耳中。 宋氏冷笑一声,冲董萱莹道:“好呀,这边你把她当成好妹妹,夸她行事大方,教琴不藏私,那边她已经开始挖咱们的墙角了!” 董萱莹无辜地说:“女儿只是就事论事,说四丫头很识时务。再说了,她不是已经拒绝毓王妃了么?” “表面上拒绝了,谁知私下里有什么约定!”宋氏恨恨道,“韦棋画这新王妃,比她那个妹妹难缠了何止十倍。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要提防着,看看韦墨琴的下场就知道了!” “表兄也真是的,怎么总和韦家的女人纠缠不清呢。”董萱莹话里带了点醋意。 “韦棋画先不管她,家里的四丫头不能再纵着了,最近一段时间,我总觉得她变化太大,很不对头。”宋氏的尖尖护甲在桌面上留下一道划痕。 “哪里变了?”董萱莹噘嘴道,“还是捶一下不吭气,捶两下掉眼泪的老样子。” “哼,连韦棋画都瞄中她了,你觉得她还是老样子吗?” “那只是韦棋画自己一厢情愿,又不是表兄本人相中她,”董萱莹眼神不屑,莲足下步步生花,傲然道,“试问整个京城,乃至整个西魏,还有哪个女子能在家世和容貌上跟我比肩?” “正因你站在高处,才要提防小人害你。”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了。” 第15章 苦燕窝,吃苦头的是谁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除了老夫人没到场,连平时很少在家用膳的老爷也添了一双筷子。 董萱莹饮食清淡,先用了一碗莲子羹。老爷夫人和其他小姐喝的都是清鸡汤,只有董阡陌最特别,左手边放了一碗暗香袭人的血燕粳米粥,色泽鲜亮。 宋氏笑吟吟道:“小四你手上有伤,别吃带酱油的菜了,伤好之前你只用燕窝粥吧。要注意忌口,不能嘴馋就乱吃东西!” “女儿省得了,谢母亲费心。” “傻孩子,谢什么!”宋氏把一碗百合里脊往前一推,眼里一片慈爱,“你太瘦了,应该多补一补。” “是,”董阡陌乖巧一笑,“母亲你也多吃点。” 董太师一袭暗朱色阔袖官袍,墨绿滚边,腰束嵌玉革带,脚踏紫红如意履,予人一尘不染的印象。 他见到饭桌上母慈女孝,女儿个个娇俏婉丽,随便哪一个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满意之余,他对宋氏说:“从筠,平素我公务太忙,全靠你一人照料家里,见你把女儿教的这样好,为夫很欣慰。辛苦你了!” 宋氏很少能得到这种夸奖,还当着女儿和满屋的丫鬟! 她受宠若惊之余,开心道:“这都是妾身的本分,老爷你在外忙碌也是为了我们,辛苦的是你,妾身不觉得辛苦!” 董太师柔声道:“你如此贤惠明理,是为夫之幸,董家之幸。” 宋氏抿唇,羞道:“快别说了老爷,几个女儿都在偷笑呢,你瞧她们……” “啪嗒!” 平静的饭桌上突然传出一声异响,打断宋氏的话。 弄出了动静的是董阡陌,原来她手中的燕窝粥没端好,洒了一点在地上,连调羹也摔碎了。 董萱莹见状不悦道:“四妹怎么这样不小心,在饭桌上失仪,还当着父亲的面。” 董仙佩也语带嘲笑:“四妹吃饭就像鸟儿啄食,这半天了也没见你吃完一勺,现在又弄洒母亲专门给你准备的燕窝,你是不是不喜欢吃呀?” 受到了指责,董阡陌面露委屈,低声说:“是三姐你的手臂碰了我一下,我才弄洒的。” “你别乱说,我才没有!”董仙佩生气道,“你的茶杯占了我的空,我只是轻轻推了一下杯子,什么也没做!” 宋氏瞧一眼董太师,他之前的和颜悦色已不见了。 宋氏气恼地看向董仙佩和董阡陌,低斥道:“姐妹拌嘴也不分时候,太不懂事了!你们父亲在朝中做事已经很累了,你们还不安安静静的吃饭。” 这时,一声喵喵的猫叫声从桌下传来。 宋氏皱眉问:“谁养的猫?怎么走到饭厅里了?还不快抱下去!” 桌边立着的丫鬟连忙过来,弯腰往桌下找。 花猫在几双珍珠绣鞋边儿绕了一圈,被地上异香扑鼻的燕窝粥吸引,于是上前舔食。 “喵喵~~喵嗷嗷~~” 众人吃惊地往桌下看,见吃了一口燕窝粥的花猫突然发了狂,不断呕吐口水,胡乱冲撞,还发出十分凄厉的叫声。 丫鬟慌慌张张地抓住尾巴,将猫咪硬生生拖下去。 饭桌上众人相顾无言。 这一刻沉默是金,可金子太多了也不是好事。 “阡陌,这是怎么回事?”董太师一双丹凤眼一瞬不眨,看着董阡陌。董阡陌只摇头不说话,小脸发白,有点害怕的样子。 董太师略一思忖,目光落在宋氏脸上。 宋氏心头一阵发闷,这碗燕窝粥是她嘱咐下人准备的,老爷这样看她,分明是疑心她了? “阡陌,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大家说说呀。”宋氏僵着脸笑道,“你这副表情,倒让我们更好奇了。” 董阡陌低头,小声说:“燕窝粥……有点苦。” 宋氏一愣:“苦的?这粥你吃很多天了,是用上等血燕加冰糖炖的,怎么可能是苦的?” 董阡陌小声道:“以前吃的都是甜的,今天这碗……有点儿苦。” 听到这里,董太师明白大概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书房里,他没有通过宋氏,擅自应允了毓王妃将四女儿带去毓王府为妾。虽然此事告吹,但宋氏听后难免心中不快,就寻了一个由头来难为四女儿。 想到了这里,董太师冷冷看向宋氏,沉声道:“从筠,你太没分寸了,阡陌不过是个孩子,你何必如此?有什么不满,你尽可跟我直言。” 宋氏立时面皮涨红,老爷从未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还是当着满屋子丫鬟和女儿的面。 她大感委屈,分辩说:“妾身也不知缘故,这粥用的全是上好材料,是不是阡陌喝了太多治伤汤药,舌头品不出味道了?” “让女儿尝尝。” 旁边的董萱莹一伸玉手,拿过燕窝粥舀了满满一勺,含进嘴里。 顿了片刻,只见她面色如常地微笑着说:“香糯可口,很美味呢。四妹,你说这粥是苦的……还是甜的?” 第16章 董太师,赏罚分明 董阡陌愣了愣,才说:“粥是甜的……对,我想起来了,这两日我吃什么都觉得发苦,一定是苦药吃多了。该死,我怎么这么糊涂。” 董萱莹柳眉弯弯,眼波流动,好心提醒她:“那还不快向母亲道歉?你看你,一句粥是苦的,母亲可冤枉死了。” 董阡陌恍然,连忙离座,盈盈施了一礼说:“女儿错了,居然连味道都尝不对,还乱说话,请母亲尽管罚我。” 宋氏眯起眼睛,强笑着说:“傻孩子又说傻话,好好的我罚你做什么?快回座位上吃你的粥。” “是,谢母亲不生我的气。” 董阡陌回了座,董萱莹立即把粥碗还给她,“四妹多吃一点,这可是上好补品,母亲平素都不炖给我吃,可见她更疼你。” “谢谢二姐帮我尝粥。”董阡陌双手接碗。 “不客气,你趁热吃吧。” “好。” 董阡陌松一口气,讪讪笑了笑,正要继续用粥,却听董太师忽然道:“且慢!阡陌你别吃了。” 董阡陌看了一眼宋氏,又看一眼董太师,有些许不知所措。 宋氏瞧一眼董太师,并无不悦之色,依然谦谦君子的模样。她试探着慢慢说:“不吃就浪费了……如果老爷你她们嫌吵,就让几个丫头自己吃,我们回房去单开一桌。我那儿刚来了个江南厨娘,烧得一手好菜。” 董太师说:“不必了,我还要回书房忙一晚。阡陌你在饭桌上失仪,别吃了,回去闭门思过吧。” 董阡陌有点难过的低头应是。 董太师又说:“董家虽是富贵之门,也不宜浪费。萱莹,那碗粥你替你妹妹喝了吧。”“让我喝?”董萱莹俏脸立时转白。 董太师温和地说道:“对,为父看你喝完,不许剩下。” 宋氏心头一跳,阻拦道:“这是专门为阡陌准备的,萱莹要喝,再给她做一碗就是了。” 董太师道:“不用,就喝这碗。” 目光落在董阡陌身上,他收敛了笑容,轻斥一声,“你怎么还不回去闭门思过?” “女儿告退,父亲母亲慢用。” 董阡陌深深埋着头,踩着小碎步退出花厅。 出来时天色已暗了,唇边一抹冷笑无声无息的融进这黑夜里,无人发现。 ******** 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往常这时候,王嬷嬷早该送来燕窝粥了,可今天还没来。 董阡陌见一个脑袋贴在门边儿上,正偷偷摸摸往这里看,于是出声道:“我起来了,给我打水梳洗吧。” 五月端着水盆进来,服侍董阡陌洗脸,梳头,时不时的说一句,“小姐气色真好!”“小姐的头发一梳到底,油光水滑的!” 她脸上带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时不时看董阡陌一眼。 最后董阡陌说:“有话就说吧,看你憋成这样,我也替你难受。” 五月抽泣了两声,突然哭起来:“小姐小姐,你要救救奴婢呀,二小姐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你不救奴婢,奴婢还能指望谁?” 董阡陌又气又好笑的问:“好端端的哭什么?有话好好说!” 五月抽抽搭搭地说:“怪只怪奴婢多嘴多舌,昨日夸赞小姐你生得美,比二小姐更耐看,正好被二小姐听见了。当时她并未发作,奴婢以为她没听见,还暗自庆幸,今儿才知道,其实那时她听得一清二楚,还因为这句话而记恨上了奴婢!” 董阡陌笑了一声,开解说:“不会的,一句玩笑话而已,她怎么会记恨你一个丫头?得罪她的人多了去了,你想排队还排不上号呢。” 五月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可二小姐方才狠狠瞪了我一眼!” “你在哪儿见到她的?” “锦春园。” “你没事往二姐住的地方跑什么?”董阡陌斜睨着她问。 五月发现说漏嘴了,懊恼地低头。 “你不说实话,真出了事我可不帮你。”董阡陌道。 五月咬咬牙,把实情道来:“自打去年,奴婢做了这儿的大丫鬟,就管着这院里的七八个人,她们看小姐你从不过问家事,就经常合伙偷懒停工,不把你当主子看。每回出了这种事,奴婢去找二小姐那儿的居嬷嬷,她都会帮忙处理。” “这么热心?不是没有条件的吧。” “居嬷嬷让我把风雨斋的大小事向她汇报,小姐去过哪里,跟什么人说过话,她都要知道。” “这样子持续多久了?” “将近半年了。” “半年。”董阡陌立刻想到,这副身体沾上海莲花粉的毒,也是刚好半年。 半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宋氏开始用药物控制董阡陌? 居嬷嬷是宋氏的心腹,被安排在董萱莹那里帮衬。居嬷嬷让丫鬟五月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大约也是宋氏授意的。 以前的董阡陌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小姐,不会威胁到任何人,宋氏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第17章 猫儿吃鱼,嫡姐吃药 五月小心地问:“小姐,现在你全知道了,你一定很生气吧?” “生气?我不气啊。” 五月又说:“如果你想找居嬷嬷问个明白,我想她不会承认的。她是个奸猾的人,没人能在她那儿讨得便宜。” 董阡陌失笑道:“放心,我不会拉你去找她对质。” “可是小姐你不好奇吗?为什么居嬷嬷一直在暗地里关注你。” “如果居嬷嬷是个男的,我可能还愿意去问问她是不是思慕我了。可惜她是个老妪,她对我有兴趣,我对她还没兴趣呢。” 五月笑出两颗虎牙,又说:“在锦春园,奴婢还听说了昨晚的事,小姐你被罚了离席之后,老爷非让二小姐吃了那碗燕窝粥,夫人拗不过老爷,二小姐就把粥吃光了。老爷问甜不甜,二小姐都快哭了,还犟着说是甜的。” “难为她了。” “是啊,我们私下议论,一只花猫吃完都发狂了,那可是瞒不过大家眼睛的。” “后来呢?” “我从二小姐贴身侍婢香云那里听说,二小姐一回房里,居嬷嬷立即让香草帮二小姐按压舌根,整个吐出来。今天早晨,居嬷嬷说二小姐偶感风寒,夫人请来好几位大夫给二小姐瞧病,紧张得不得了呢。” “真是可怜。” “小姐你说那粥里面……是不是有问题呀?” “人家是偶感风寒,我们不要乱猜。” “对了小姐该用午饭了,今天还是吃鱼吗?” “不用做鱼了。” “可小姐不是爱吃鱼吗?” “人的口味每天都变,现在我不喜欢吃鱼了,”董阡陌微笑道,“我倒是一直很爱吃母亲送的粥和药,可惜她这会儿顾不上我了。” ******** 有宋氏这样一位母亲,董阡陌不得不防备着。 一碗碗以治伤为名的汤药和粥,还要人亲自监督喝下去,董阡陌从第一天起就知道不对劲了。 一直如鲠在喉,现在暂时拿走了那根鱼刺。 之前,被逼迫着喝过了药,董阡陌都留着燕窝粥说要慢慢品尝,王嬷嬷也没怀疑。这些粥倒在北窗下的一个小木盆里,反复沉淀,用纱布过滤,在月光下晾干,得到一小瓶紫色粉末。 董阡陌对毒没有研究,直到贺见晓来了,她才知道这就是海莲花粉,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毒品。 贺见晓说这毒根本没有解药,不过她想去试试宋氏的反应。 前几日,她把厨房做的酥鱼放在后院一角,很快引来一只野猫。 她悄悄圈住,连喂了几天,猫儿和她熟悉了,胆子也大了,只要她的裙下洒一星半点儿鱼汤,猫儿就上前舔舐。 然后她从厨房找来洗碗用的苦碱,和海莲花粉混在一起,藏在袖中。 昨晚饭桌上,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整瓶倒进燕窝粥中,所以那粥才变得苦涩难当,根本无法入口,连猫儿吃了都麻舌头。 本来,她打算过几天才演这出戏,不过正好韦棋画今天来提亲,开口要的是董阡陌而非董萱莹。宋氏知道之后,肯定气得够呛,正是一个最好的“作案动机”。 董太师这个人,董阡陌太了解了。 他平时可以纵着宋氏,惯着董萱莹,可是一旦觉得这家里有人侵犯了他的权威,那么为了立威,不管董萱莹是他多疼爱的女儿,都只能迎接他的严厉。 明着,他罚的是二女儿,实际上是给宋氏提一个醒——董家的一家之主是他,既然他答应毓王妃的要求,宋氏就应该理解和顺从,不能心怀怨怼,不该暗里下绊子。 在董太师看来,宋氏因为提亲一事难为四女儿,那就是往他的脸上甩巴掌。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那碗粥不但又苦又涩,还有海莲花粉。 那碗粥,可能之前就被加料了,所以宋氏才会那么紧张,拦着不许董萱莹吃。 可惜她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她又不敢说!权衡之间,最后还是暂时牺牲了董萱莹。 董萱莹是哑巴吃黄连。其实尝过第一勺,就是已是翻江倒海的苦,她还得强忍着做出好吃的表情。 难为她怎么一整碗吃下去的,那些苦碱足可刷干净三个油锅。 至于海莲花粉,董阡陌平时一点一滴的吃,觉得还能承受过去,用几杯凉茶发发汗,也不至于失去常性。 不知道一大坨那种东西吃进肚里是什么感觉,也不知亲眼看着女儿受苦,还是受了其母连累,宋氏又会作何感想? 事后,宋氏大张旗鼓的请了好几位大夫给董萱莹瞧病,看来她也没有海莲花粉的解药。 ******** “小姐,毓王妃来看你。”五月如临大敌的一溜小跑进来。 “那,还不快请王妃表嫂进来。” “可是她、她……” 第18章 毓王发怒:她竟敢拒绝 五月“她、她”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董阡陌没耐烦地问:“你的舌头让猫儿叼走了?这样子在客人面前多失礼!” “四表妹还当我是客人?”远处飘来一道幽怨的声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绝代佳人的貌,仙府天籁般的嗓音,不是韦棋画又是谁? “王妃表嫂是来看我的吗?”董阡陌面上露出一点惊喜,“我这儿很少有客人来,连丫鬟都没规矩,让你见笑了。” “我哪还有心思笑你,我都吃不下睡不着了。”韦棋画似是带着嗔怪,横了董阡陌一眼。 今天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抱来小荔,董阡陌略感到失落。 “王妃表嫂怎么了?”她神情天真地问,“难道你因为昨天的事而怪我吗?那阡陌给你斟茶认错。” 韦棋画幽幽一叹,说:“我怪你就不来找你了,我是好心来给你报信儿的。” 董阡陌不解:“表嫂来给我报信儿?这从何说起。” 韦棋画带点难过地说:“殿下发怒了,他不光生我的气,连带把你也迁怒了!我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伤了咱们两家的亲戚感情,只能先和你说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了。” 董阡陌面露讶异:“怎么会这样?表兄一向懒得理我们女孩儿家家的事,怎么会为这种事置气?” 韦棋画以丝帕印了印眼角,娓娓道来:“你不知道,之前我来向你父亲提亲,怕殿下不肯,事先没和他商量过。后来不知谁多嘴,把此事告诉了他,殿下怪我自作主张,当时就恼了。这些年了,殿下从未对我红过脸,这次因为我想给王府纳个新人,他居然气得拂袖而去。” 董阡陌奉上一杯香茗,好声劝说:“表嫂你也是好意,表兄过几日会想明白的,怎么会真的生你气呢。或许他根本不是气你,而是只钟情表嫂你一人,不想纳新人罢了。” “你是这样想的?”韦棋画面色一缓,似乎听进了这番劝说。 “当然了。” 韦棋画摇摇头,又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殿下生气之余,还自言自语的低声说了两句话。” “什么话?” “……”韦棋画低头,含了一口香茗,忽而欣喜地看向董阡陌,“哎呀,你这茶烹得真香,沁人心脾!” “是吗?那表嫂多吃两盏,茉莉上采集的露水冲泡的。” 韦棋画爱惜地打量董阡陌,“多乖的姑娘,多巧的心思,真想跟你永远当姐妹,喝你泡的茶。” 董阡陌低头,抿唇道:“一点儿女孩子们都做的小玩意,不值得表嫂夸奖。” “那你想不想知道殿下说了什么?”韦棋画又将话题绕回来。 董阡陌洗耳恭听。 韦棋画道:“他低声说——她不愿意?她竟敢不愿意!” 董阡陌无语。 韦棋画坐近一点,笑容暧昧,就像和闺中好友说悄悄话。她问:“你觉得殿下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有点儿不甘心?阡陌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你?” 董阡陌吃惊地睁圆了眼睛,说:“表嫂你别开这种玩笑了,表兄眼高于顶,连话都不屑跟我说几句。再说家里谁不知道,表兄除了钟情表嫂你,第二个能入得他眼的,就是我家二姐了。” “殿下丰神俊秀,玉树临风,你对他当真一点念想都没有?” “我之于表兄,是落花流水两无情。我家二姐的人才相貌仅次于表嫂你,她才是毓王侧妃的最好人选。” 韦棋画凤眼轻眯,略显不快,“你这姑娘倒挺忠心,对你二姐一心一意的。” “姐妹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韦棋画叹一口气,起身要告辞,临别转头看了董阡陌一眼,“我真羡慕你二姐,我要有你这么个亲妹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董阡陌微微笑道:“我也想多修几辈子,找您这样的人当姐姐。” “你这丫头,真会说话。”韦棋画回眸幽怨,“不用送我了,我又没福分当你姐姐。” 韦棋画走后,董阡陌回过头,看向院子的角落问:“五月,刚才王妃进来之前,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五月本来没那么惊慌了,提起此事又害怕起来,嗫嚅说:“桃枝、桂枝两个小丫头在廊下闲话,议论二小姐如何美丽,与毓王如何般配。” “不会,正好被王妃听见了吧?” “她们要是只说这个可能也没事,可桃枝还说,若我能有二小姐一半儿好看,让毓王殿下多看我两眼,就是死了也值了。这话被毓王妃听个正着,当时就冷笑了一声,说瞧四小姐调教的丫鬟什么样子,不夸自己主子好,反而大言不惭的讲别家主子美。” “后来呢?”董阡陌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第19章 冷箭袭来,真正的高手 “后来,”五月顿一顿,眼中仍残留着一点恐惧,“毓王妃身边的韦妈妈过去,赏了桃枝十几个耳光,还罚她去院子外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打一下就要说一句‘四小姐是最美的,奴婢知错了!’” “现在还在打?” 五月点点头,“韦妈妈没说打多少算完,也没人让她停下。听说这位韦妈妈是王妃的族亲,陪嫁去王府之前,她在韦家就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 董阡陌笑了一声,问:“这里是韦家,还是毓王府?” “……不是。” “那还不快让桃枝回房!” “是。” “给她冰个毛巾敷脸,让她一个人待着,不许别人去探她。” “是!” 五月匆匆跑出去,董阡陌叹口气,韦棋画果然还是那个韦棋画,只要被她盯上的人,就算隔着两个府邸的围墙也逃不出她的算计。 如今只是没能如其所愿的去充当她的棋子,不提防就被放了一支冷箭过来。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后面陆续都等着呢。 ******** 隔日晨起去给老夫人请安,在座的人难得的齐全,连平时不常去的夫人宋氏也在。 董阡陌进去时,宋氏正向老夫人讲一个珍贵的古方,用药非常稀有,据说能驻容养颜。 二小姐董萱莹一袭水蓝,像碧莲淡雅。三小姐董仙佩粉袄黄裳,如月季吐蕊。五小姐董怜悦最调皮,学起京城新兴的胡人少女打扮,双股麻花辫配大红窄腰罗裙,活似一尾小红狐狸。 今日董萱莹的脸色苍白晶莹,愈发显得下巴尖尖,别有一番动人的韵致。她带着点幽怨的眼神落在董阡陌身上,如同一层细密的牛毛针雨,迎面而来。 那天由于董阡陌的过错,父亲一场不动声色的发火,害她吃了很大的苦头。 不知那碗粥里加了什么,入口难喝得要命,舌头当时就麻痹了,还不能在父亲面前显露出痛苦。整个回去的路上,她的嗓子和腹中都似火一般灼烧,几次痛得她要昏过去。 虽然居嬷嬷让她全吐了出来,大夫们开出的清火汤药,她也忍着苦意尽数喝下,可是身体总感觉哪里不对,像有一粒火种被埋下,时不时总觉得心烦意乱。母亲重罚了经手燕窝粥的丫鬟,也不能让她舒展心怀。 这一切全因董阡陌而起,令董萱莹无法不生出恨意。 她承认那碗东西换任何人都不能下咽,但董阡陌本可以“失手”把碗打翻,或找个借口带回去倒掉。可恨董阡陌性子太怯懦了,稍微出格一点的事都不敢做。 最捉摸不透的,还是父亲的心思。他让董阡陌回去思过,明着是罚,可桌上哪个人看不出这其中有着袒护的意思。 以前,父亲眼中的爱女只有她董萱莹,最多加一个会撒娇的三丫头,讷于言辞的四丫头董阡陌在长辈跟前一向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了? 董萱莹决定,不论有心或无意,四丫头连累自己受罪,如果不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这家里还有什么长幼尊卑可言! 这时董阡陌屈膝,向老夫人行礼,老夫人听宋氏讲的药方正到入神处,宋氏说得津津有味,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董阡陌来了,将她晾在那里。 董家规矩大,给长辈见礼要等叫起才能起。 董阡陌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却饶有兴味的听起了宋氏的家常闲话。 宋氏道:“方子难得,药材难得,却也是银子能办到的事。只是这方子不同于寻常补药,做这个丸药,用什么火候,哪一味药先放后放的,都很有讲究。” 老夫人点头道:“这是自然的,炼药得找好大夫。” “找了,听说宜侯爷将京城药材铺的掌柜能叫的都叫去了,费好大力气弄出一炉成品,与收藏的一粒丸药比较,还是远远不及。” “那一粒哪来的?” “太医院两位御医炼成的,一个是太后常看的文御医,寻常没谁能请动他,另一个姓贺,据说已离开太医院。” “姓贺?” “是呀,前儿还来府里听琴的那个。后来派人去找过几次,连影子都未见着,看来请他没指望了。” 老夫人连叹两声可惜,转头对董阡陌说:“去坐吧。” 宋氏偏脸一瞧,也笑道:“只顾着说话,怎么忘了你了,你这孩子傻站着不知道吱一声。” 董阡陌道:“我也只顾听母亲说,把自己忘了。” 宋氏眯眼瞧她片刻,摇摇头道:“萱莹,阡陌,既然你姊妹刚巧都在,有什么心结就在老夫人这儿打开吧,咱们家可不兴记仇的。” 董阡陌愣了,“心结?我和二姐?母亲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宋氏但笑不语,董萱莹一声娇哼,含怨的双眼蒙上一层泪光,玉颜胜雪,纵然石头人也会心生同情。 董阡陌还是不甚明白的样子,转头问:“二姐这是怎么了,五妹,你知道吗?” 董怜悦努努小嘴,提醒道:“前日在风雨斋,你院里的丫鬟赞二姐貌美,惹得你大不开心,罚她自扇嘴巴,口里还念‘四小姐最美,奴婢知错了’,这事儿连我都听说了,二姐知道后怎能不难过?” 第20章 不顾清誉,太失策了 宋氏补充说:“萱莹这孩子心地单纯,听闻家里妹妹表面恭顺,背地里对她有这么大意见,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言外之意,是说董阡陌心里一直都妒忌着姐姐,当面不敢发作,暗地里却拿底下的丫鬟撒气。 老夫人听后皱眉,不悦地看着董阡陌,问:“果真有此事?太不像话了。” 在长辈跟前告状最讲求先机,事情在一张嘴里变一个模样,因此第一个说出来的人说的就是原汁原味。再怎么解释,都休想翻转。 董阡陌当下也不做辩白,只是低头道:“孙女知错了,求老夫人息怒。二姐你的风寒初愈,还是保养要紧,几天不吃饭可不行。”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又招董萱莹的气。 她杏眼一睁,含怒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病了,才故意这样气我?” “二姐放宽心,我绝不敢惹你生气,只怪下人的嘴太不老实。”董阡陌作保证状,“放心,我已经让出错的丫头领了罚,以后再不会有类似传言了。” 董萱莹哪能宽心,俏颜更冷了,“把过错全推给丫头,你倒一干二净了。” 董阡陌道:“我也有错,我不该放任底下丫头胡言乱语。” “她夸我天生丽质,你说她是胡言乱语!” 一方越道歉,被道歉的另一方反而越生气,这下子董阡陌更不知所措了。她小声道:“二姐难道没听说,桃枝那丫头受罚是因为她说二姐你……” 董萱莹厉声:“你还敢提!” 董阡陌迅速低头。 老夫人皱皱眉,觉得董萱莹有些咄咄逼人了,大家闺秀首重的是水样性情,哪能这么大声斥责妹妹。 宋氏见状,圆场说:“阡陌你别怪你姐,自从那日喝了你留的半碗粥,她连病了几天,脾气难免坏。不如你给她斟茶认个错,往后姊妹间还要和从前一样亲密才好。” “母亲说的是。”董阡陌上前端起一杯茶,瞧了一眼不禁微笑道,“老夫人这儿的参枣茶,甜丝丝的可香了,二姐你贯爱吃甜的,饮了这杯茶就别再和小妹一般见识了。” 一口一个“甜”字,董萱莹又记起那碗苦粥的事,当下挥手,把面前的茶推到地上,茶盏一碎两半。 老夫人大感不快,“女孩儿家不可太任性,就算阡陌再错,你们还是姐妹,你这当姐姐的看起来还不如妹妹懂事。” 董萱莹委屈道:“老祖宗,你还护着她。这妮子一声不吭的,都快搬去王府住了,我哪敢当她是妹妹,下次再看到她就该喊一声表嫂了。” 老夫人吃惊地睁眼,“竟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你是说,小昙和阡陌他们两个私下有事?” 宋氏冷笑,“王妃亲自登门了还能有假,我乍一听说,比老祖宗您还惊讶。家里谁不说阡陌乖,谁能料想得到?我总是教导女儿们,女德第一,琴棋书画不学都可以,女德必得好好修,才配当官家千金。不料阡陌把我的话抛诸脑后了!” “这还了得,岂有此理!” 老夫人瞧着埋头沉默的董阡陌,不由怒从心起,“出嫁不论门第高矮,最要紧的就是父母之命,更何况家里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老身一向觉得你这孩子可怜,亲娘早早扔下你,我这做祖母的就该替你多想着点。这边物色了几个好哥儿,待要再看,那边你自己给自己订好了!闺中女子的清誉还要不要!” 越说越生气,老夫人手指发抖,杯盏从手上滑脱,茶水泼了半身。 宋氏责怪地看向董阡陌,“瞧你把祖母气的,回头你父亲面前,连我也没法儿替你求情。” “老祖宗擦擦水。”几个丫鬟连忙上来收拾。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呀!”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声,众人不禁变色。 老夫人急道:“哪里走水了?还不去看看!” 顾不上再打这里的官司,众人全都往冒烟的地方走。一开始以为是风雨斋的院子,走着走着,近了一看原来是更加靠后的柴房,一间废弃的小屋。 大桶大桶的井水浇下去,火势很快灭了。 大家松了口气,老夫人却说:“这次是运气佳,没往成片的屋宇上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下次未必这样好运,定要把失火的源头抓出来,若是有人疏忽造成的,定要重罚,才能使那些没心的丫头片子长记性。” “看,屋里烧死人了!”不知谁喊道,“看打扮像是咱们家的丫鬟。” 众人一齐看去,吓得齐齐变色——半张被熏得黑漆漆的女子面孔从门下露出来,双目紧闭。 董阡陌最先发出惊呼:“这不是桃枝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桃枝?就是那个被四姐罚过的丫鬟?”董怜悦问。 “该不会是一时想不开,冲进火里自尽了吧。”董仙佩咂舌,“别看都是些十三四的小丫头,也是爹娘娇惯着长大的,不能受一点气。四妹你让她没脸,她真就敢死给你看!” 董萱莹凉凉道:“好好儿的一个丫头,说没就没了,可怜。” 第21章 伤痕累累,是谁下狠手 老夫人气得用孔雀藤雕拐杖敲地,连声说:“反了反了,这家里反了!” 宋氏摇摇头:“怪我,都怪我教女无方,才让阡陌变得这么无法无天的,仗着自己是主子就拿丫鬟撒气,如今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善了?” 董怜悦脆生生地劝道:“母亲别急,还好是桃枝自己想不开自杀,不会连累我们扯上官非。” “什么叫还好是自杀?”宋氏斥责她,“这话传出去叫外人听见,还以为我们董家的女儿都不拿下人当人看呢,到时连你们父亲的官声都跟着受损!” 董怜悦小脸满是委屈,看向董阡陌。 不过出了这种事,董阡陌自身难保,哪还能顾及别人。 老夫人手扶着额头,慢慢问:“如今这般,可如何是好?老三媳妇,你拿个主意吧。” 宋氏惋惜地看着董阡陌,叹口气说:“我一手将你带大,你素来乖巧,我也疼着你纵着你。可现在不狠心不行了,若你逼死丫鬟的事传扬出去,萱莹、仙佩和怜悦三人也会跟着你受连累,将来不好议亲。” “那母亲预备怎么处置我?”董阡陌问。 宋氏张两下口,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城外菜根庵的景致尚好,你去那里住段时间吧。” “母亲让我出家?” “不用削发,可苦行磨砺不能少,”宋氏肃容道,“你的性子也该磨磨了。” “阡陌遵命。” 董阡陌垂头,贝齿咬唇,在外人看来是服罪认命的样子。 可她的眼睛却往后方的鹅卵石道上一瞄,小道尽头走来几个人,其中一人隔了老远就说:“董夫人你不是开玩笑吧?似她那种闷不吭声的性子还让她磨,马蹄铁都磨穿了,她连渣都剩不下了!” 来的是宇文昙和宇文藻,另有随从数名,七八人清一色的提花鹤氅,宽长曳地。大氅下每个人都穿着绣有流云暗纹的深色劲装,风尘仆仆。 说话的是宇文藻,虽然他是郡王之尊,为人心直口快,但在董家的家务事上实在轮不到他插嘴。 老夫人面色难看,开口问:“小昙,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不用去上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想悄悄掩过此事,就突然来了京城有名的愣头青。 有这位藻郡王在,什么事都休想绕过他去,搞不好会弄得人尽皆知。 宇文昙答道:“我跟八弟西郊夜猎,至晨方归,经过董府外面看见浓烟腾起,我担心外祖母的安危,就进来看一眼。” 老夫人点点头说:“好孩子,你有心了。这里一切都好,是阡陌的丫鬟失手引火,才闹出点乱子来,已经全解决了,她娘正在教训她。这里没事了,你们去前厅用杯茶再走吧。” 逐客令下的如此明显,可偏偏有人听不懂。 宇文藻不可思议地问:“只因为底下奴婢点火,她就得发配去庙里?我知道太师府的家教严,可再严也得讲理吧,宫里也没听说有奴婢犯错,主子要跟着连坐的规矩。” 宋氏堆起笑脸,道:“郡王爷古道热肠,好心过问我家的事,可几个姑娘脸皮子薄,把她们姊妹的事说给你听了,回头肯定是我落埋怨。郡王爷还是别问了,让你毓王堂兄带你去前面逛逛。” “老八,走。” 自始至终,宇文昙的目光只看过老夫人,董阡陌却能察觉来自他的不明情绪波动,冲着她来的。 “不走!话都让董夫人说完了,连句辩白都不让她说,我头一个就不服。” 宇文藻果不负“呆霸王”之名,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是他的地盘,才不管这里是不是董家的后院。 顿了片刻,老夫人板着面孔道:“阡陌,你要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桃枝之死你也做个交代,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董阡陌犹豫地说:“我想说……刚刚她的手动了一下……会不会还没死?” 众人均是一愣,一起朝烧毁的半扇木门后看,地上女子的手指果然动了动,虽然整张面上焦黑,可眼白在动,分明还有气息。 宋氏忙叫请大夫来,又叫人将桃枝先抬到干净的石台上。 回过头,宋氏忍不住责备董阡陌,“你这孩子,见桃枝没死也不早说,万一误了救治怎么办?” 董阡陌局促不安地解释,“女儿从没见过死人是怎样的,听大家说起人命官司有多么严重,我早吓傻了。见她会动,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呢。” 一旁的宇文藻笑道:“她没死,你就不用去菜根庵咽菜根了,这你可要好好谢我。” 宋氏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光是阡陌,我们都感激藻郡王主持公道,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跟桃枝还脱不了关系。她自寻短见,也是因之前受辱想不开,不管她死没死成,这一笔都抹不去。” 这下,连宇文藻也找不出反驳的话了。 他瞄一眼董阡陌,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着那个丫鬟了,她就要去寻死?” 董阡陌难过地摇摇头,“别说了,全都是我的错。” “你不愿说,那让这个丫头来说。” 董萱莹将一名梳着双髻的绿衣小婢往前一推。 所有人都看她,小婢紧张地说:“奴婢叫桂枝,和桃枝都在风雨斋做洒扫的粗活,很少能见着主子。前两天桃枝跟我说,她仰慕毓王殿下的风姿,能让毓王殿下看一眼,她死也甘愿。不知怎么的,这话叫四小姐听见了,很生气的说表兄是她一个人的,让桃枝快去死。” “这……没可能吧。”宇文藻诧异地看向董阡陌。 毓王宇文昙,与此事有一点关系,不少人要看他是什么反应,却遗憾地发现他俊美的面孔冷漠如昔,冷月照水,云过天空,连眼神都未有一丝波动。 也对,仰慕他的女子太多,董阡陌和桃枝都不算什么。 董阡陌涨红了脸,气愤地说:“桂枝,我不知哪里得罪过你,让你这样冤枉我。”又对老夫人说,“孙女太冤枉了,桂枝说的话,我断断不敢认,也从未讲过。” 老夫人满脸失望,此时此刻,她老人家只想把宇文藻一干人全轰出家门,把这些招人笑柄的家丑藏起来,可惜现在做什么都太迟。桂枝补充:“四小姐用戒尺打桃枝,用发簪扎桃枝,都是奴婢亲眼所见,只要看看桃枝的伤口就知奴婢有没有说谎了。” “哎呀!” 一直看好戏的董仙佩突然出声一喊,指向石台上仍在昏迷的桃枝。 卷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果然有很多新旧不一的伤痕,长的淤青痕迹,小的结痂伤口,都与桂枝所说十分符合。 董仙佩退后两步,觉得自今天起重新认识董阡陌了,“平时看四妹你弱不禁风的,没想到动起手来这么狠。一个粗使丫头的一句玩笑话而已,你就拿她这么撒气法儿,呵呵,往后我可不敢跟你开玩笑了。” 董阡陌无言以对,众人看她的目光交织着复杂。 宋氏仿佛大受打击,只差没把痛心疾首四字刻在脸上。 摆了摆手,宋氏用自怨自艾的口吻说:“都别说她了,论起来还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错,是我没把她教好,才让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硬手狠。阡陌你说,你是愿意认错还是认罚?” 董阡陌坚持说:“女儿真的没做过,不能为这个认错。” “那就是认罚了,好,好,”宋氏咬牙道,“王嬷嬷,取剪刀来。” “是!” “取剪刀干什么?”宇文藻问。 “依着董家家训,须得剪掉她的长发以示惩戒,送去庵堂修身养性。”宋氏接过银剪刀,拉过董阡陌虚空着比划了两下。 身形单薄,乌黑的头发,云水般披散在两肩。一个年仅满十六的名门闺秀,马上就要去和青灯古佛为伴了。 宋氏不忍心地说:“只剪流海和鬓发吧,蓄这么长也不容易。” 董阡陌垂头道:“谢母亲手下留情。” 宇文藻略有不忍地扭开脸,这时,老夫人乘机说:“小郡王你不要将这件事传出去,我们全家上下都承你的情。” “放心,小爷又不是长舌妇,没事乱嚼别人家的事。”他闷闷道。 董阡陌突然朝后瞥了两眼,露出点疑惑神色,欲言又止。 银剪刀“咔嚓”重重剪了第一下,这时候,董阡陌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道:“慢!” 宋氏停手,挑眉问:“你还想说什么?” 董阡陌犹豫地说:“桃枝平时不常在我跟前,我也认不仔细,可这名受伤的丫鬟……怎么看着不大像桃枝。” 宋氏哧地一声冷笑:“她不是桃枝又是谁?桃枝之母周大娘来接女儿了,就让她说吧。” 周大娘远远走来,隔着五丈远就“哇”地大哭起来,跑上去抱起石台上昏迷的丫鬟,没哭两声却戛然中断了。她脸上挂着泪,茫然地回头问:“这不是我女儿啊?我的桃枝在哪里?” 宋氏张口结舌,吃惊莫名。 老夫人、董萱莹、董仙佩、董怜悦,无人不惊奇。 董阡陌松一口气,虚软地笑着说:“第一眼瞧见桃枝倒在火场里,我还说这不可能,早晨离开风雨斋时,桃枝还在门口绣梅花,好端端一个人怎会那么想不开。” 第22章 私相授受,引火烧身 宋氏瞪大眼睛,气结道:“第一声桃枝就是你喊的,既然你知道她不是桃枝,那你乱认什么!” 董阡陌委屈地说:“这间柴房离风雨斋最近,一听说走水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房里那几个调皮的丫头可别出事。心里乱想,眼皮乱跳,不提防就认错了。那丫鬟跟桃枝真有点儿像,再说我和桃枝也不熟。” “算了算了,”老夫人松口气说,“一张脸烟熏火燎的,认错就认错吧,专管丫鬟的王嬷嬷不也看错了。” 宋氏仍不罢休地问:“如果她不是桃枝,身上的伤从哪儿来的?” 董阡陌连忙摆手,说:“不是呀,这一个丫鬟我不认识,可真桃枝的身上没有伤,我从未打过她,母亲只管问她。” 众人顺着看去,一个梳双髻的圆脸丫鬟从后面走出来,见这阵仗倒也不惊,乌溜溜的眼珠还往宇文昙的方向转了一下,是个胆大的。 这才是风雨斋的粗使丫鬟,桃枝。 “我来问你,”宋氏充满暗示地问,“前两日你是不是议论过毓王殿下,阡陌是不是为此打了你?” 桃枝鼓一鼓腮帮,摇头说:“没呀,四小姐从没打过奴婢。” 宋氏笑了:“这话该不会是阡陌教你说的吧,看你的脸蛋还红肿着呢,不是她打的,难道是你自己打的?” “正是奴婢自己打的。” “那是她让你自己打自己?” “不、不是,”桃枝这次有点结巴,“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宋氏觉得抓住行迹了,“你自己的主意?你不是在替谁遮掩吧?” 桃枝憋红了脸,只会摇头,“四小姐不让我说。” “快说!” “奴婢不敢呀,夫人饶命,饶命!” 宋氏眯眼微笑:“只要你实话实说,我就饶你,否则你就不能再待在咱家了。” 这时,董阡陌有点儿慌了,对宋氏摆手说:“母亲别让这丫头乱说,这会儿家里还有客人在。不如我和二姐先扶老祖宗回去歇歇,其余的事别提了。” 宋氏不悦地挑眉:“不提?为什么不提?桃枝你快说,你敢不说清楚,这场火就是你放的!” 桃枝把眼一闭,道:“奴婢该死,前日毓王妃来看四小姐,奴婢的嘴欠打,说了不该说的话触怒毓王妃。王妃罚奴婢自扇耳光,后来四小姐闻得这件事,就严厉叮嘱我这几日不能跟任何人见面,从此不许提此事。” “哦?这是为什么?”宋氏奇怪,不知怎么还扯上了韦棋画。 “四小姐说,王妃一时气愤过头,忘了这里不是王府而是董府,教训了董府丫鬟。一旦传到老爷夫人那里,他们不好处置。怪王妃吧,怕伤了亲戚和气;不怪王妃吧,她那句‘不过一群王府奴才’又辱及了……老爷的声誉。” 片刻沉默,在场的人都有点儿尴尬。 宇文昙的眼神仿若刀刃,如果能伤人,那桃枝就变成片片碎屑了。 老夫人看向董阡陌,叹气道:“难为四丫头你考虑周全,忍着委屈也不说出来,既是小昙媳妇的事,那就这么算了吧。我腿太乏,都散了歇了吧。” “且慢,”宋氏仍旧挑刺,“桃枝还没说明白,她因何得罪王妃?” “是因为我,是我怠慢王妃的缘故。”董阡陌抢着说。 “桃枝你说!”宋氏横眉。 “是因为王妃听见奴婢谈起,十日前在花园里瞧见……二小姐送了鸳鸯扇套给毓王殿下,还念了首什么高山仰止的诗。” 桃枝继续往下说,可这一刻宋氏却勃然变色,想火速地封了她的嘴。 “奴婢还听到,王妃说想和四小姐长住一起,四小姐严词拒绝了王妃的美意,说如果董家真能出一位毓王侧妃,那也绝不会是她,终身大事她只听长辈的安排,不能私相授受。小姐说她三岁学女德,七岁学诗经,诗经是排在女德后面的,被诗乱了操守就不配当董家女儿。” 不着痕迹地,董阡陌瞧一眼宇文昙,十日前是韦墨琴死去的第三天,他已经在和董萱莹花前月下了。 指甲陷进掌心,掐得生疼。 别苛责别人忘得太快,是你自己记得太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宇文藻虽不喜读书,启蒙的诗经却还没忘,只是念的不是时候。 宇文昙的脸是黑的,董萱莹的脸比初雪更洁白,虽已是面无人色,楚楚清丽的神态却动人心弦。 “啪!” 宋氏一巴掌将桃枝打倒,气得大口喘气:“贱婢,胡说八道的贱婢!” 桃枝倒在石台上,将之前被错认成她的那个受伤丫鬟撞下去。 受伤丫鬟悠悠醒转,蓦然一眼瞧见了董萱莹的脸,吓得立时抱头告饶:“小姐别打了,奴婢不敢了,奴婢知错了!” “哎呀,你好像是香草吧?”董仙佩突然认出来,“你是二姐房里的人。” 董萱莹花容变色,很气愤地说:“我没与表兄私相授受,也没乱了操守!桃枝在诬陷我,那些话一定是有人教她说的!” 董阡陌连忙道:“二姐息怒,回去我一定狠狠地打她,让她再也不敢污蔑主子!” 董仙佩以丝帕掩口,却掩不住讥笑,“二姐说,桃枝之言是假,可香草是你的贴身丫鬟,她却求你别打她了。方才大伙儿怀疑四妹虐打下人,母亲就要送她去菜根庵,现在么……” “冤枉呀,”董萱莹的美目凝聚泪花,“我什么都没做过,求老祖宗和母亲为我做主,还我清白!” 老夫人气哼哼地说:“桃枝故意诬陷你?你冤枉?你妹妹倒是真冤枉,她连桃枝的面孔都认不仔细,可见并不相熟。你母亲还一剪子剪走了她的额发,可怜的阡陌,她吃亏就亏在心眼太实。” 这时候,宋氏求助地看向宇文昙,打着眼色,“小人当道,殿下你来说句公道话,我家女儿送过你鸳鸯扇套吗?你能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吗?” 宇文昙不怒自威,冷冰冰地说:“扇套香囊这些东西,我得过不少,摞起来小半箱。从谁手上拿到的早已记不清,或许有二表妹,或许几位表妹都给过。至于上面是否绣着鸳鸯,等改日箱子抬来给外祖母和舅母查查。” 宋氏听后失望,宇文昙竟是两不相帮的意思。 他本可以说句“没有”,卖她们一个顺水人情,不管旁人怎么想,至少能暂且解围。如今这等小忙都不帮,难道他对萱莹真的毫无情意? 老夫人却三分气已消。 听宇文昙的口吻,是真的只把舅家的几个表妹当寻常妹妹看待,没特意关注过谁,也就不会同谁有私情。 宇文昙不偏不倚的态度,恰给老夫人吃了一粒定心丸,比他开口帮董萱莹求情还管用。 老夫人舒了口气,道:“闹了半日,我是乏了,不和你们闹了。一会子赖阡陌,一会子赖萱莹,全是些以讹传讹的话,以后谁都不许再提。不过,萱莹打奴婢是不应当的,让她母亲好好罚她。” 这分明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董仙佩很是不服。这个家里她头一次见二姐如此丢脸,开心之余,还落井下石了,居然半点没砸上二姐,简直太偏袒了。 宇文昙沉声道:“我送外祖母回去。” 他扶老夫人离开,脸皮偏厚的宇文藻却还不想走,上去找董阡陌,笑道:“你这妮子福大命大,居然没事了,我还以为以后要去菜根庵里听你弹琴了。” 董阡陌微笑:“没想到藻郡王也是爱听琴的雅士,可惜我的手已不能弹了。好在二姐的琴艺突飞猛进,郡王下次想听琴要叨扰她了。” 宇文藻别扭地哼了一声。 这时,大夫终于姗姗来迟了。他诊断出香草误食一种毒蘑菇,得了失心疯,以致自残、纵火和疯言疯语。 宇文藻愣愣道:“什么毒蘑菇这样厉害?能否拿给我一些,提炼了毒素用于对付北齐军队,让他们在自家营地放火,那我西魏大军就所向披靡了。”他越说越兴奋,显然是把大夫之言当真了。 大夫、宋氏都撇过头,装听不见。 董阡陌道:“这么危险的蘑菇您还是别碰了,制毒的事让军医去操心吧。” 宋氏清清嗓子,道:“虽然证明萱莹是清白的,可大家先冤枉了阡陌一场,我还错手剪了阡陌一点流海。为表自惩,我也剪发一束。”说着一剪刀下去,咔嚓剪下了小指粗细的一束发。 董阡陌惶恐道:“母亲这是做什么,母亲怎么能这样呢?” 宋氏又说:“这还不算,之前仙佩讲的有理,为母差点就把你送庵堂受苦去了。只怪我偏听偏信,让小人钻了空子,纵然老夫人和老爷不怪我,我也要去菜根庵吃斋念佛,以赎己过。” 董萱莹吃惊地睁眼:“母亲要去多久?这家里怎能没有你?” “短则三五日,长则三五年,就让菩萨告诉我答案吧。”宋氏虔诚地合上眼睛。 “不行,娘你怎能去过那种苦日子,”董萱莹冲动地说,“若你非要去那里,女儿陪你去!” “好孩子,娘知你孝顺,那你和娘一起去念一段日子的莲师心经。”宋氏向来最疼爱董萱莹,不舍得让她受一点苦,可却一口答应了让她同去庵堂吃斋念佛。 董阡陌也上前一步,道:“我也想去陪母亲和二姐,求母亲成全。” 宇文藻发愣,心道这个光听名字就很清苦的菜根庵,怎么还人人抢着要去。 宋氏摇头:“不,你受了惊吓,在家养着吧。” 董阡陌坚决地说:“母亲就带我去吧,否则阡陌就是再去打扰一次老夫人安歇,也要求得和母亲同去。” 宋氏叹气道:“那好吧,你和萱莹都随我去。” 董仙佩和董怜悦对视一眼,董怜悦开口道:“母亲,我们也陪你去菜根庵。” 第23章 赤膊上阵,藻郡王牙齿白 “不行不行,别争了,”宋氏挥挥手,“你们全去了就太闹了,哪还有清修可言,有萱莹和阡陌陪我已足够。” 董怜悦极为不舍地说:“那母亲你要多加保重,散几天心就快回来呀。”家中年纪最小的她,也是一出世就没有亲娘在身边,由宋氏一手抚养长大,对宋氏十分依赖。 宋氏点头,叮嘱她们:“我不在的这一段时间,你们二人要互相扶持,孝敬老夫人,听从你们父亲的教诲。” 董仙佩和董怜悦齐声应道:“母亲放心。” 宋氏满意地点头,正要回房打理行装,一扭脸,见天下第一不识趣的宇文藻还没离开,大剌剌往那儿一站,满不在乎地听着人家母女依依话别。 宋氏有点火大,转而想到了什么,变了个笑脸出来,看向宇文藻,“郡王爷,我们家这点儿小事让你见笑了,都是底下丫鬟闹的,你在这里听一听,笑一笑也就罢了,不足为外人道也。” 宇文藻自从那日撞见宋氏要董阡陌把琴技传给董萱莹,对宋氏的印象就不佳。此刻听明白了宋氏话外之音,是让他不要把董二小姐与毓王的风流事往外传,以免破坏二小姐的清誉。 宇文藻自诩是个爷们,本来就不会传这样的事,可宋氏特意交代,他偏要跟她对着干。 当下甩出一个不买账的表情,昂着头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得了吗,太师夫人?小爷劝你还是从头里管起,别再让令嫒学绣鸳鸯了。” 说完转身便走,连发怒的机会都没留给宋氏。 宋氏气得咬牙切齿,恨恨道:“端祝郡王撒手太早,扔下的一双儿女,都没受过什么教养。” 当着几个女儿的面,宋氏连心里话都掏出来了,可想而知有多火大。 而董萱莹一听说宇文藻要出尔反尔,明明之前答应过老夫人什么都不说,现在又反悔了。一想到花园的事将会传得人尽皆知,董萱莹急得连顿莲足。 董怜悦望了一眼董阡陌,天真地要求道:“我看郡王爷和四姐你很有话说,不如四姐快点追上去,求他守口如瓶。” 董萱莹闻言带了点期盼,看向董阡陌。 董阡陌不知所措地扭着帕子,红着脸说:“我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听母亲的吧。” 宋氏犹豫着颔首,“那阡陌你去试试劝他。” 董阡陌神色有些忸怩,珍珠绣鞋踩着一溜小碎步,真的跑上去追宇文藻了。 宋氏看着余下的三个女儿,叹气摇头,“都别杵着了,萱莹你挑一张琴带着上路,不管到哪里去,琴不能荒废。你们两个去陪老夫人说说话,我知道老夫人屋里有几个惯卖口舌的嬷嬷,小五你给我记着,谁敢搬弄你二姐的是非,哪一个人,说过什么,全都给我记下来,回头我自有好处等着她们。” 董怜悦听话地点点头,并笑道:“母亲别担心,我一定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们,嘻嘻。” 一旁的董仙佩却是一呆,生出一股子怯意。 刚才为了瞧二姐的笑话,自己可是说了几句让嫡母不高兴的话。嫡母这番警告,不像是说老夫人屋里的嬷嬷们,倒像是在含沙射影的说自己。尽管有父亲和老夫人撑腰,自己想横着走也没人拦着,但在这个家里,谁要是惹得嫡母宋氏不痛快,宋氏多的是法子整治那些人。 这时,宋氏冷不丁露出了点笑容,伸手抚摸一下董仙佩的肩头,“三儿,你一向是个活泼孩子,本来我最想带你去菜根庵抄抄佛经,养养性子,但只怕你娘舍不得你。可是呀,有句老话叫慈母多败儿,你看我对你二姐多严苛。” 董仙佩这次真的慌起来,讪笑着说:“是啊,不光我娘,连老夫人也是一天见不着我就总让人去叫我,她们都惦记我。” 宋氏愈发粲然的笑容让她发毛,让她一刻都不想再站这里了。 “对了,我去看看四妹劝动藻郡王没有,那个呆霸王,光凭四妹一个人是应付不了的!” 说完都等不及宋氏应允,一蹬足就奔出去。 董仙佩跑到假山后用力喘了两口气,暗悔自己今天太失于计较,竟然当着宋氏的面给董萱莹使了个绊子。还好,宋氏要去城外庵堂上香,这一来一回至少十日,可能回来之后宋氏事情一多就不记得了。 ******** 董府的园林景致以自然素雅为主,最不凡之处是这里围林而建,府心处有整整一片的红叶林,横穿过去要走小半个时辰。 董仙佩刚进了红叶林,就看见宇文藻正绕着一棵大树打转,董阡陌静静立在旁边。 林深人静的,不知何故宇文藻竟然匆匆除去上衣,随手扔到满地的落叶上。更远处,他的鹤氅也铺散于地。董阡陌面带微笑,轻轻摇动着一柄美人扇,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离得太远听不清。 本来说去找宇文藻不过是个借口,董仙佩才懒得为二姐说情。 此刻眼见那二人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一心要瞧个究竟,董仙佩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几步,找了一棵树干藏身其后。 “郡王还是别上了,”只听董阡陌的声音传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宇文藻粗声粗气地问:“你瞧不起小爷?” “阡陌不敢,不过您要真想这么做,我就要回去叫人了。” “叫人干什么?” “好架一张躺椅来抬您,一旦从树冠上摔下来,您就只能被抬出董府了。” “哼,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小爷的本事。”宇文藻边说着,又把内衬袍服上衣的纽子也刷刷刷解开,三下五除二地脱尽,打了个赤膊。 日光与树叶错叠成一环一环光晕,小麦色的肌理,健壮的胸膛,结实的腰身,哪个女孩子瞧一眼不脸红?可董阡陌还是闲闲摇扇,仿佛什么都没瞧见,嘴角的笑意怎么看都似带了三分嘲讽。 宇文藻回头一瞧,被她的笑意一激,当时便低喝了一声,双臂大张,冲上去抱住面前的粗阔树干,用力地摇动。 十几丈高的大树,被摇得吱吱乱响,满树枝叶摇动。 树干太粗,宇文藻手长脚长,却只能环抱小半边树干,可下一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宇文藻蹲着马步缓缓后撤,竟然连根带泥的,将这棵参天大树给拔出来了。 只听耳畔一声“轰隆”的闷响,宇文藻将那整棵树抛出去,拍一拍手上的树皮碎屑,回头看向董阡陌,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牙,白得晃人。 “怎么样!怎么样?”宇文藻笑问。 董阡陌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在愣神,停了片刻才说:“我还以为你是要学大内高手那般,飞檐走壁的攀上枝干树头呢,没想到整棵树都叫你拔出来了,这下子可麻烦了。” “厉害吧?”宇文藻好像在邀功,落在身侧少女的眼中,和一只欢快的乱摇尾巴的长毛小狗没什么区别。 董阡陌点点头,佩服地说:“常听人说您天生神力,能用大石头砸断猛虎的脊梁,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这里是我们董府的花园,像这种古树非常难得,统共也没几棵,您二话不说就拔了一棵,您打算怎么跟府里的管家交代?” 宇文藻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你急什么,小爷我臂力过人,只要稍稍休息一下,就能将这棵树整个抱起来再种回去……” “老八,你又在胡闹。” 不早不晚的,有个声音响起,打断了宇文藻的吹擂。 一把温润中不失威严的男子声音,比金石更沉静,比弓弦更让人慑服,像一味毒药淌进人的心里。 董阡陌即使把耳朵堵上,把眼睛蒙上,也知道来人是谁。 艳阳灼灼,晒得董阡陌肌肤发烫。有一道视线虽然并不灼热,却比头顶的艳阳更让人晕眩。 被那样一双鹰眸盯着,如同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呼吸,她不能动弹,只能望着那人一步步走近,与她距离越来越近。 她只有让胸口的空气被一分一分抽离,直到窒息。 天地间其他一切不复存在,古树坍陷,日光消融,只余下这么一道身影。 她抬头,盯住那双冰冷的眼睛。 如果有一天,她能做到面对他时还能保持身与心的云淡风轻,才真的放开了吧。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淡漠。她,还差得远呢。 宇文昙的神情莫测,微微皱眉。他大概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董阡陌会这样无礼的盯着他看,就像在瞧着一个积怨极深的……故人。 一旁的宇文藻见势不妙,在董阡陌耳边打了个响指,“喂,喂,回神,回神了!你不用这么害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拖你下水的。” 宇文昙冷冷问:“老八,你们在弄什么名堂?” 宇文昙单手叉腰,义正辞严地纠正他说:“不是‘我们’,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四小姐没帮我出主意,也没撺掇我去拔树。她只是,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她没帮你出主意?”宇文昙重复着他的话。 “绝对没有。”宇文藻悄悄冲董阡陌比了个讲义气的大拇指,并且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董太师要追究的话,就让他来找我好了,就当四小姐从未来过这里。毓王兄你也要帮我们保守秘密,千万别把她牵连进来,回头我送一匹好马给你。” “哦,让我为你们守密,”宇文昙玩味着这句话,话锋一转,看向董阡陌问,“那,四表妹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第24章 表妹,我一直看着你长大 宇文藻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毓王这表兄当的,居然还伸手向妹妹讨好处?不是刚才他还说,从董府捞了半箱子的扇套和香袋,连看都不稀罕多看一眼? 最多,让董阡陌给他缝一个能透气的头罩,平时没事儿就戴上,省得引动一帮小姐丫鬟们想入非非。 宇文藻本以为董阡陌会顺从的应下宇文昙的要求,随便许一个什么物件儿给他,至于真给假给,以后再说,反正宇文昙什么都不缺。 不料董阡陌将头一低,一个简单的拜别行礼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喂!你别走呀,你这就走了?” 宇文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一瞅宇文昙。 八字官步,负手而立,一双黑眸乌沉,更胜深不见底的潭水,面上无喜无悲,这通常是他很不高兴的时候才有的表情。 每次他一不高兴,就能连带着让身边一大批人都笑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董阡陌小丫头一个,开罪了毓王宇文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宇文藻心头一突,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董阡陌的去路,低声提醒她:“你还没回你表兄的问话呢,你是不是怕他?你不用怕,他只是看着严肃,其实不凶。你这样说走就走也太无礼了。” 董阡陌收住脚步,果然从善如流,转过身,有礼貌地折帕作礼,“毓王日安,郡王日安,阡陌告退。” 闻言,宇文昙剑眉一挑,偏头看树。 宇文藻也无话可说了,没想到这丫头面对宇文昙会紧张成这样子,多说一句话都要逼着她来讲。 难道,这小妮子也对宇文昙脉脉存情,故意这般引起他的注意?这可真是人大心大。 此刻宇文藻还裸着上身,光洁的手臂拦路一横,叉着个路口,董阡陌再想过去一时也过不去。 停了半晌,宇文昙终于说:“老八你穿好衣裳出去等我,下次不要再这样蒙着眼乱撞,这里毕竟是太师府。” “哦。” 宇文藻听话地去捡衣,慢吞吞穿上,可是还不想走,因为董阡陌还没离开。 不知何时,宇文昙站到林间小路的中央,又把去路给挡了。 “诶呀,看这天快都到晌午了,”宇文藻抬头望一望天,“腹中还空空如也,不如咱们快去找东西吃吧三哥?” 宇文昙淡淡道:“老八,你再不走我就让太师府的人请你出府了。” 不像是在开玩笑,宇文藻也从未见他开过玩笑。 最后看一眼孤零零立在那儿的董阡陌,宇文藻爱莫能助地晃了晃脑袋,一掸衣上的灰尘,大步纵入红叶林的深处。 只剩宇文昙和董阡陌,暗处还有个偷听他们说话的董仙佩。 “你让他拔树做什么?”宇文昙最先打破沉默。 董阡陌平静地说:“您不是听到了吗,这全是藻郡王一个人的主意,我只是碰巧从这里路过。一棵树而已,何况还是种在我家里的树。” 宇文昙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一寸掠过去,慢慢说道,“树是小事,事不是小事。四表妹,你想让我把你跟一个光着膀子的郡王孤处密林的事讲给你父亲听吗?” “随您的便,您看着处置吧。”董阡陌这样答。 “你不求我为你保守秘密?” “我开口求了,您就会答应吗?” “也未可知。” “好吧,”董阡陌温顺地低了头,双手合十祈愿似的说,“求毓王表兄口下积德,不要在我父亲面前乱说话,我一个女孩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头发长见识短的,什么时候惹过您不快了,您都别放在心上。” “……” 宇文昙的薄唇抿成一线,以研判的目光审视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董阡陌问:“请问我能走了吗?” 宇文昙下巴微扬,朝后方示意了一下。 原来,方才宇文藻的彪悍之举,将大树往地上一抛的动静实在不小,几乎震动了半座董府,这时候又引来两名外院的管家,还引来了大老爷董问时。 董问时是董太师的族兄,排行最长,算是整个家族的族长。他平时最爱在府里逛一逛,喝两口烧酒,吟两句酸诗。 “嘉树下成蹊,西园桃与李;春风吹飞蕾,青梅从此始。” 大老爷董问时左手酒壶,右手捋着一寸长须,两眼朦胧,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张口就念了这么两行诗。 又是飞蕾,又是青梅的,董阡陌听得好不生气,冲他瞪眼道:“大伯父,您这诗念的好没道理。” “怎么没道理,不是写情写景吗?”董问时嬉笑着一张脸卖醉。 董阡陌回头看了看宇文昙,见他根本没将大老爷董问时放在眼里,显然也不会同他解释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董阡陌直接当着宇文昙的面,撒谎道:“大伯父,那棵树与我不相干,原是那一位藻郡王瞧咱们家的树不顺眼,仗着力气大就拔了一棵。方才的情形,毓王表兄与我都瞧见了,那位藻郡王后怕起来,落荒而逃,毓王表兄这才劝我给藻郡王保密,不要说出是他闯下的祸。” “原来是那位郡王爷做的!”外院管家中的一人惊叹。 “是呀,”董阡陌点头,“毓王表兄方才一直劝我告诉大家,说那树是自己倒下去的,但说谎的事我真的做不来。” 管家犹自感叹:“当真好大的力气,这么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怕有上千斤吧?” “是呀,这可不好种回去呢。” 两名管家上前试着奋力地推了推,发现纹丝未动,不由得大摇其头。 似这般可难弄了,三五个壮汉搬几天也难恢复原状,可拖的时间长了,这棵宝贝树就要枯死了。 “你说那位霸王少年什么不好玩,这棵树又没招他惹他的。”其中一人嘀咕抱怨。 瞄了一眼双手抄着袖、作壁上观的宇文昙,董阡陌极轻快地说:“那大家慢慢忙活种树吧,我受惊过度,先行一步了。” 辞别了众人,她刚走出几步,背后就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惊叹—— “哎呀!” “哎呀呀!” “哎呀哎呀奶奶呀!” 大老爷董问时和两名管家突然争先恐后地甩开手,连跑带退,都被眼前的奇景吓到了。 原来宇文昙劳动他的尊驾,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只见他挥一挥衣袖,往南招一招手,地上躺着的那棵千斤大树无风自动,突然自个儿立起来,又重新埋回坑里去了。 双掌又朝前一推,满地的泥土阵阵翻滚,霎时间将那个丈许方圆的土坑分毫不差地填上。 整个过程让古树摇晃掉了千百片红彤彤的落叶,漫天飘落,纷纷扬扬,打落在每一个人的肩上,脸上,却没有半片红叶沾上宇文昙的衣角。 “剩下的留给你们收拾吧,”宇文昙也出其不意地告别了,并回头说,“反正顺路,我送四表妹一程。” 董阡陌想不出不让他送的理由,只得接受与他同行。 出了红叶林,他走前面,她落后了两步。 他不回头看她,脚步却踱得很慢,似乎在等着她。 “阡陌,几个月没见你,你变得不一样了。” 宇文昙的声音平和,从头顶洒落如一捧月辉。虽然还是清冷,但入耳轻柔如纱,是以前的韦墨琴从没听过的频段。 “哪里不一样了?”她问。 “变成大姑娘了,”他站住脚步,竟然抬起手掌,轻轻拍了董阡陌的头,“我一直看着你长大,却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一副要强的性子。从前是我错看了你,不过阡陌……从现在开始知道也不晚,你说对吗?” 这话怎么听都带一些暧昧,董阡陌模棱两可地说,“或许吧。” 片刻沉默,宇文昙又说:“你别怪舅母,她也是个母亲,任何一位有女儿的母亲,难免都会偏向亲生女儿一些。” “我晓得。” “她是不是对你很差?用不用我帮你解决?” “怎么会!”董阡陌道,“母亲对我们姊妹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倒是我太不懂事,总让母亲为我操心,心中实在不安。” 又一阵沉默。 宇文昙低头看她,带着怜惜意味说:“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家三姐惯于拿你出气,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董阡陌弯唇一笑,天真无邪,“没有的事,三姐有时喜欢捉弄我是不假,可这是我们女孩儿家家的玩笑,都不认真的。” 正好走到分岔口,宇文昙走上石子路,而她则选了另一条路。宇文昙也没有再回头找她。两人沿着不同的路走下去,渐行渐远。 路的尽头,董阡陌无声的哂笑,原来,宇文昙和他从前的四表妹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同样在路的尽头,宇文昙却长身伫立,黑不见底的眼眸中,有着暴风雪积聚的痕迹。了解他的人会知道,这是他想要杀人之前的表现。 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出现了。 这个董阡陌,是假的! ******** 三年前的重阳节,十三岁的董阡陌流着眼泪对他说:“表兄,母亲她日日夜夜都折磨我,父亲也不疼我,这个家我再呆下去一定会死的!昙表兄你救救我吧,带我去王府里住,行吗?” 当时他回答说:“不经历风雨怎能长大,我宇文昙要的女人,绝对不是暖阁里的娇娥,至少要能独当一面。” 董阡陌哭着扑在他胸口说:“我会长大,我马上就长成大姑娘了,到时表兄你把我带走吧!” 他并不喜欢这个哭哭啼啼的四表妹,但是见她实在可怜,就应了一声“好”。 如今他重提旧事,说她终于长成大姑娘,但董阡陌的态度判若两人。 虽然已经连着几个月没和她单独说过话,可她对他的依恋,从每一次她仰视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那日弹琴的时候,一打照面他就发现,那种亮闪闪的期盼的眼神没有了,换成了另一种冰冷的直视,陌生而熟悉。 第25章 姑娘,有个稀罕物给你看 华盖八匹马拉乘的翟凤玉路马车,一路铃铃作响,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最后停在一道朴素无华的山门前。山门上方三个石刻的篆体小字,菜根庵。 青幔珠缨帘子一掀,宋氏、董萱莹和董阡陌依次从马车里下来。 清晨山顶上的春寒侵体,宋氏和董萱莹一人手捧了一个紫金浮雕手炉,董阡陌却两手空空,指尖冻得发青。 山风一吹,她单薄的肩头微微一颤。 董萱莹回眸笑问:“四妹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董阡陌的唇色苍白,却也笑着回道:“头一回吹到这样凉爽的山风,只觉得新鲜沁脾,连冷都不觉得冷了,阿嚏——” 宋氏回头,皱眉看向两个女儿,“山门乃清静之地,咱们这趟可不是出来玩的。萱莹,你跟律念师太进去念经吧,我昨日已经遣人跟她打过招呼了。阡陌,既然你着了风寒就别乱走了,去房里歇着罢。” 一个脸庞细窄,颧骨极高的尼姑从里面迎出来,闻言接话道:“阿弥陀佛,贫尼是此间的主持,律念。山路难走,终年到头也没有几位香客,因此厢房备得少,左匀右匀也只腾出三间,各位施主们可能要挤一挤了。” 这一趟来,除了宋氏母女三人,还带了五名下人。 宋氏和董萱莹带的是居嬷嬷、王嬷嬷并两名粗使丫鬟,董阡陌带出门的却不是贴身丫鬟五月,而是小丫头桃枝。 董萱莹扫一眼桃枝,冷哼道:“四妹怎么把她带出来了?” 桃枝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往董阡陌身后藏,董阡陌微笑道:“我怕她留在风雨斋又乱惹麻烦,关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好暂且带在身边。” “那四妹你可好好看紧了她,我是最不惯尖嘴小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二姐放心,她不敢乱走。” 律念师太介绍了菜根庵的情况,今年春雷之后,庵堂东厢的屋宇半塌,只剩下一间漏风的厢房,不过西厢还有三间上好的厢房。 董萱莹为难地说:“这可不好办了,我和母亲一起睡吧,怕夜里练琴吵到母亲休息。我和母亲一人一间吧,又怕要茶饭,要添灯油时隔壁无人响应。” 董阡陌爽快地说:“这好办,我去住东厢那一间旧屋,二姐你和母亲住在西厢,一人一间,还能留一间给嬷嬷丫头。” “这怎么好?”董萱莹柳眉轻蹙,摇首说,“漏风的房间晚上多冷呀。” “我冷惯了,在家里还喜欢开着窗子睡。再说了,母亲打算上山进香,是早就有了安排。本来也没准备我这一份儿,谁让我自己偏想跟来呢?”董阡陌意有所指地说,“打扰到你和母亲就不好了。” 宋氏最后拍板决定下来,“那就先这么住下,阡陌你住一夜觉得冷再来跟我说,再想办法。” 于是包袱款款的,宋氏一行人往西厢而去。 律念师太走上前,跟董萱莹悄悄说了句,“请二小姐跟贫尼来。”董萱莹一副早就明白的神色,莲步随行,跟着律念师太往正堂后的地藏菩萨殿去了。 董阡陌幽幽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一刻后,她回头冲桃枝笑了,“走吧,咱们也去歇歇。” 桃枝这才松了口气,拍着小胸脯说:“奴婢还以为二小姐一见了我,会将我立即拖出去打板子呢,没想到说两句就完了。夫人昨日差点没一口吞了奴婢,今天连骂都没骂一声。” “你呀,还不管好你的嘴,还没吃够了苦头?”董阡陌轻声责备道,“一个不小心这话传进了人家耳中,又惹一通麻烦。” “那小姐你再救我一次呀。”桃枝撒娇说。 走进厢房,屋里桌翻凳倒,一张木板床空荡简陋,不过窗台上却有一炉静心檀香。 董阡陌掰开火折子,点了一块檀香,才悠悠道,“昨日之事只能说你运气好,再来一次都不会这么顺风顺水。我纵有十个想救你的心,也抵不过你一张呱呱乱叫的嘴。” “奴婢说的话都是小姐你教的。” “我只教了你两三句,你自己发挥了二三十句。” “嘻嘻,可夫人和二小姐可气得够呛呢,这下总算给香草伸冤了。” “嘘,你还不禁声?我口渴了你去厨房看看。” 桃枝扮了个鬼脸,轻快地走开。 原来那一晚吃过燕窝粥,董萱莹回房路上觉得难受,就用长指甲胡乱地去掐身边的丫鬟。 后来董萱莹把粥吐完了,还是觉得心情烦躁,时不时就会拿贴身丫鬟撒个气,或者打几下手板,或者拔下银簪子戳两下。 而那个丫鬟香草,因为长相和桃枝有几分相似,两人早就认成了姐妹,常在一处耍闹,感情深厚。 香草的伤痕被桃枝看见了,当下很是气愤。可那都是二小姐打的,这家里没人不说二小姐的好,香草又能去哪里讲理呢? 恰好白天的时候,桃枝也被毓王妃罚了自扇耳光,脸蛋上红通通的一片血丝。 两个丫鬟是同病相怜,相对而泣。 这时候门上传来两声轻叩,吓得两个人都不敢哭了。这是桃枝的房间,从白天开始已经被四小姐列为禁地,整个风雨斋的人都不许来这里,香草也是悄悄摸进来的。 这半夜三更的,谁来敲桃枝的门呢? 叩门声又响起来,香草藏到床帐子里,桃枝战战兢兢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四小姐董阡陌含笑的眼眸。 董阡陌让香草不用藏了,说已经看到她的鞋印了。 桃枝回头一看,可不是嘛,一串脚印从地上一直溜的踩到床里面去,连瞎子都瞧得见。 香草爬出来,和桃枝手拉手,泪汪汪地看着董阡陌。两人心里都想,还好四小姐是天底下最没脾气的,应该不会拿她们怎样。 不料,董阡陌却把脸一冷,上来就拿一条绳子将香草反绑起来,吓得香草又哭又叫,没两下就晕过去了。 处理好了香草,董阡陌回头看向早已呆若木鸡的桃枝,只问了一个问题—— 想不想为你的姐妹报仇? 桃枝看见了董阡陌眼中异样跳跃的火苗,也看见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 董阡陌不是开玩笑的。 桃枝也不含糊,就一个字,想! 其实,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救桃枝一命,因为韦棋画在董府插了不少眼线,那些人故意传话给宋氏和董萱莹,讲了一个四小姐董阡陌妒忌二小姐董萱莹貌美,想跟董萱莹争夺毓王,并因此而责打丫鬟桃枝的故事。 闻听后,宋氏当时就说,这等小事不值一提,只要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自会让四丫头长个记性,甚至不必我们出手。 董萱莹说,她也太不自量力了,凭她也想跟我争?我这就要去亲口问问她。 宋氏阻拦说,不行,你父亲最近特别注意四丫头。我们在家中的一举一动,你父亲看似漠不关心,其实他什么都知道。还是让老夫人来罚她,这样你父亲也挑不出什么。 董萱莹气道,只是罚一罚太便宜四丫头了,都是她连累我喝了那碗不是人喝的东西。 宋氏说,放心,既然四丫头打了桃枝,咱们就给她加把火,让桃枝因受责打而“自寻短见”,这笔账就要全都记在四丫头身上了。 宋氏母女二人在屋里说私房话,外边窗底下的香草听得一清二楚,转头就去找桃枝了。 桃枝又一字不漏地重复给董阡陌,于是好戏登场。 第三日早晨,柴房火起,桃枝假装晕倒,被丢进柴房。柴房有个不引人注意的后门,桃枝前脚进后脚出。 当火势减弱的时候,脸蛋涂得漆黑的香草趁人不注意,湿手绢掩住口鼻,钻进了火场。 之后的事,水到渠成。 桃枝把之前曾亲眼见过的二小姐赠毓王鸳鸯扇套、念情诗的事当众说出来,令董萱莹大失颜面。 的确是一场好戏,只不过董阡陌的戏码和宋氏的安排略有区别。 而且这么一闹,整个董府恐怕没有人不认得桃枝了,宋氏再想要动桃枝,不知多少双眼睛在后面瞧着,宋氏不会为了一个小丫鬟而自失身份,坏了名誉。于是桃枝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其实整件事背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那就是毓王妃韦棋画。 只为了桃枝的一句,“若我能有二小姐一半儿好看,让毓王殿下多看我两眼,就是死了也值了。” 那日韦棋画听完这话之后,她是真的打算把桃枝弄死,在风雨斋门口打耳光只是第一步棋,接下来还后招无穷。 最可怕的是韦棋画心思缜密,董府里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心头的想法,要出的招数,韦棋画全都了然于心。所以这些借刀杀人和挑拨离间的手腕,她每一样都用的得心应手。 每一个韦棋画想摆弄的棋子,从来没有一颗能逃出那双玉手,董阡陌是第一个。 每一个韦棋画想踩死的蚂蚁,从来没有一只能保住自己小命,桃枝也是第一个。 董阡陌她们主仆算是韦棋画生平遇上的首次失手,因为董阡陌是韦棋画意料之外的对手。 ******** “小姐,水来了。” 桃枝端着个茶盘走进来,皱着眉头,很是烦恼地说,“咱们东厢门外头有个小贩,非要卖东西给小姐,怎么撵都撵不走怎么办?” “小贩?跑山顶的尼姑庵里来兜售?”董阡陌挑眉。 “是呀,我说了我们没银子买,若要卖时就往西厢去招徕生意,可他还是赖着不走,”桃枝紧张地问,“他该不会是坏人吧?要不要去告诉夫人一声,让她派个嬷嬷过来给我们把门?” “那小贩卖的什么东西?”董阡陌问。 桃枝刚要回答,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接了她的话,“姑娘,有个稀罕物给你看,保证你以前见都没见过!” 第26章 卖货的小哥,你假发掉了 外面站着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小贩打扮的少年,唇红齿白,眼睛乱瞄乱转的,活似走进来做贼的。 没人叫他进来,他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院子里来了,桃枝吓了一跳,连忙要出去轰人。 董阡陌拉住桃枝,“先看看他的货。” 那小贩一听就笑了,“我就说还是屋里的姑娘识货,好,既然你是识货之人,我也爽快,只要这个数就成交!” 他的手比了个五,董阡陌点点头:“那倒不贵,只看东西好不好了。” 小贩却道:“这东西绝对是样宝贝,得姑娘你出得起价钱,我才敢拿出来。” 桃枝生气地说:“岂有此理!哪有还没看货就先出钱的,可能你根本就没有东西卖吧?快走快走,不然长条板凳招呼你!” 小贩有点无奈地往褡裢里掏,半天掏出一枚碧绿璨然的圆润物什,藏手心里一半,露出来一半。 董阡陌吃惊地打翻了窗台上的香炉,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小贩一见有门儿,又开始极力推荐:“一看您就知不是一般的香客,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吧?像您这样的人家,就得有样这种好宝贝镇宅。” “的确是件好宝贝……”董阡陌失魂落魄。 桃枝悄悄扯了扯董阡陌的袖子,在耳边问她,“小姐你真的看上那样东西了?可咱们没带银子,奴婢身上才三文钱。” 董阡陌还是盯着那东西,盯得几乎发痴,盯得小贩都不自在了。 小贩耳朵越来越红,挠着头说:“货卖行家,小姐你是行家,我也不多要,只要这个数,这样宝贝就是你的了!”这一回又比了个四。 “再便宜点,反正茫茫大山的你也找不到其他人卖。”桃枝见董阡陌直勾勾盯着那件东西,似乎是被迷住了,便想,不管有钱没钱的,先砍了价再说。 小贩又比了个三,“不能再少了,你们要不要?” “三百两银子?”董阡陌终于回神了。 小贩闻言一惊,却没表露在脸上,其实他要的是三十两,不是三百两。 董阡陌点头:“那倒不贵,可我们出来进香,为的就是过几天布衣素食的日子,银子都不曾带在身边。” 小贩感到失望,想要把宝贝收回去,可三百两的诱惑太大,一听就知是大户人家开的价码。他想了想,索性直接将宝贝放外面窗台上了。 他说:“既然您真心要买,那这东西就是您的了,这趟出门没带银子,下次来再给也行。” “啊?真的?”桃枝吃惊,“方才你连看都不舍得让我们多看一眼,现在整个留在我们这里,你倒放心?” 小贩又说:“或者您留个府上的名儿,给小的个凭信去取。” 董阡陌伸手,将那块通透的碧绿搁在手心上,边凝视,边慢慢道:“京城西街胡同,往两口井巷子一拐,独门独栋的那一户,你敲开他们家后门,说是大小姐买东西记的账来清账。我给你写个条儿。” 桃枝听得糊涂,西街胡同是哪家,不是他们董府的门上呀?心里不由犯嘀咕,难道小姐给小贩指了个瞎道?万一他拿不到银子,再找回来怎么办? 小贩很开心,连连挠头。 桃枝不提防打眼一瞧,登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个少年的头发在向后滑动,露出一大片脑门…… 房里有现成的纸笔,董阡陌提笔落纸,写好后往窗台外一放。 小贩只顾着去拿,动作稍大了些。桃枝眼睁睁见证他的整片头发从头顶上落下,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戴了个假发套。 小贩吃了一惊,迅速捡起假发套戴回去,拿了董阡陌的纸条,拔腿便跑。 跑远的过程中,假发又掉了一次,索性不戴了,往怀里一收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桃枝无语,董阡陌则专心地看手中之物,不加理会。 半晌后,桃枝想起入菜根庵时见到的几个尼姑,不由脱口而出:“难道那人是个尼姑?” 刚才低头捡假发的时候,桃枝好像看到那人头顶有受戒时留下的香疤。 “不是尼姑,是个小和尚,”董阡陌纠正道,“他有喉结。” 桃枝奇怪:“既是和尚,怎么跑到尼姑庵里来,还假扮成小贩卖东西给咱们?这东西该不会是假的吧?” “不,”董阡陌爱不释手地以指尖抚摸,“小贩是假的,东西是真的。” “可那小子是个和尚,出家人两袖空空,哪来这么好的东西?”桃枝很不放心地说,“况且他别人不找,专找上咱们,奴婢跟他说了好几遍,有钱的香客住西厢,想卖好价钱去那里,可他就跟认准了似的,堵在东厢门口。” 董阡陌轻轻解开随身佩戴的香袋,将东西收好,才说:“这渔樵山上不只有尼姑庵,还有好几座和尚庙,最大的一间是法门寺,听说很多大户人家遇到家里人死于非命,都会送到这些庙宇中来诵经超度。大户人家么,怎么能少了陪葬的宝贝。” 桃枝更惊讶了:“那这东西岂不是陪葬品?多不吉利!” 桃枝不明白,小姐明知是陪葬品还要买,而且叫小贩去个什么西街胡同,这不是在诓人嘛。 董阡陌脸上带了点奇异的笑容,半晌,她才慢慢说:“不,这绝不是陪葬品,没有死人配用这个东西。” ******** 毓王宇文昙的兵符,一只翡翠雕龙和田玉扳指,怎么可能被死人拥有? 宇文昙将这只玉扳指看得比性命还重,谁要是胆敢动一动他的此件爱物,那就是纯属找死。 这一点,前任毓王妃韦墨琴是有切身体会的。 多年前韦尚书把女儿嫁给毓王,为的是放一个探子进王府,去取一些普通探子够不着的东西。 可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韦墨琴选择了背叛她的父亲,不但不去刺探毓王掌握的机密,反而极力回护毓王,劝父亲也一起扶持毓王。 韦尚书勃然大怒,一记耳光将她打倒,大骂“逆女,不孝之至”,并断绝了韦家和她的一切联系。 她想回门看母亲,也被韦家人拒之门外。她哭着拍打韦府大门两个时辰,可没有人来开门。 曾记否,京城西街胡同,两口井巷子,她坐在那里从天亮等到天黑,再到天亮,也没有一个韦家下人敢为韦二小姐开门,只因为老爷认定了她是一个不孝女。 从此除了王府,她再无别的家可回。 嫁给毓王之前,她有过很多美好的幻想,也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好妻子,让丈夫幸福快乐,没有后顾之忧。 可嫁到王府之后,她才发现,传言中“全京城女子都想嫁”的毓王宇文昙根本不近女色。不只是她这个王妃,毓王身边连一个侍婢都不肯留。 为了得到宇文昙的爱,她处处打听他的喜好,了解他的需求,做了许多现在想来都觉得很傻很可笑的事。可宇文昙对她而言,始终是暖不化的冰,留给她的永远都是毫不回头的背影。 怎能忘记那一次,宇文昙带军出征被冷箭射落马下,生死未卜。 京城谣言纷飞,说西魏的战神宇文昙已战死沙场了。 三千里地的路途,她只用两天两夜就从京城赶到了漠北军营,跑死了五匹马。 一路上的风重重割在脸上,她也感觉不到痛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果她来迟了,如果宇文昙真的不在了,她就到他所在的那个地方陪他,不管那里是不是地狱。 还好没迟,还好宇文昙底子深厚,一支当胸穿过的狼牙羽箭也没能要了他的命。 她开心得几乎又笑又跳,又怕吵到宇文昙休息。 衣不解带的照料,醒来后的宇文昙看了她半眼,然后吩咐随从季青,“军营重地,把不相干的人叉出去。” 她心灰意懒,原定第三日就启程返京,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不料第二日夜里,大帅营帐里丢失了兵符,翡翠雕龙和田玉扳指,宇文昙第一时间把韦墨琴扣起来,严刑逼供,让她说出兵符在何处。 她惊慌失措,一遍遍地解释,绝对没见过也没动过什么兵符,可宇文昙的面容有如千年寒冰,不理会她的哀求,只是冷冷看着长鞭一次次挥落在她身上。 五日之后,她被从刑架上放下来,昏迷中,她感觉有人把她抱到松软的狼皮软榻上。她能嗅到轻柔芬芳的木兰清香,这是宇文昙的味道,于是她在睡梦中流着泪笑了。 她以为宇文昙回心转意,终于开始心疼她了。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随从季玄问:“殿下为何这样对王妃?” 宇文昙说:“营里只有她是外人,依常理而论她的嫌疑最大。” “可殿下藏起兵符,只是为了应对朝廷派来的监军,何必非得假戏真做?” “既然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殿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王妃?虽然鞭子做过手脚,打在身上不太疼痛,可王妃似乎一直伤心于殿下不相信她。” 停顿了片刻,对韦墨琴而言这是一百年,她听到了宇文昙的真实答案—— “有的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是得一想二,还不如从头里斩断这种可能。” 韦墨琴终于心死如灰。 原来如此,原来根本没有人偷走兵符! 原来,当她一遍遍苦苦哀求,“真的不是我!殿下,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但你一定不要放过真正的贼人,那样才能寻回兵符!”原来那时候宇文昙就知道她是无辜的! 原来宇文昙不但对她没有一丝的夫妻之情,还把她当成一个包袱,一个极讨厌又甩不脱的人! 原来她为他付出一切,到头来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他重伤,她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的服侍着,一回回晕倒在榻边,醒来时还是晕倒之前的跪姿; 他被大夫说成无力回天,只能再撑一夜,她的手镯里藏着毒药,她情愿与他同死; 他逆练玄功疗伤,中途走火入魔,她情愿伤在他的掌下也不想他弄伤他自己。 到头来只换得他一句,“有的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是得一想二。” 她惨笑,重复着他的话,在受刑的伤好之前就离开了军营。 她不想再回毓王府,也没有娘家可回。天大地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昏倒于街头,被送进药铺,才知道自己已有了宇文昙的骨肉。 这个消息是一泓甘泉,能救活一个在沙漠里走到绝望的人。于是,她又回到王府当她那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期待着这个融合他和她的血液的孩子降生。 第27章 山中寂寞,鬼神居多 “小姐……小姐?” 桃枝的呼唤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用了很久才把董阡陌唤回现实。 一抬头,董阡陌脸上的泪痕顿时把桃枝吓住了,忙问:“小姐你不舒服吗?你哪里不舒服,小姐?” 董阡陌摇摇头,道:“大概是着了风寒的缘故,见风就流起泪来。” 提起了这事,桃枝就十分来气,数落的口吻说:“太坏了她们,从前一个个懒得可以,院子里晒太阳打瞌睡,却在小姐你要出门的前一天,她们突然变得一个比一个勤快,将小姐的几件出门能穿的夹棉衣裙全给洗了。” 桃枝说的是风雨斋里,负责浆洗的三两个小丫鬟。 “不必在意,她们也是听主子吩咐而已。”董阡陌淡淡道。 “听主子的吩咐?”桃枝不解,“可小姐你干嘛让她们洗棉衣?山上这么冷,这时候正好穿的着啊。” 董阡陌为桃枝的天真而笑了,“她们主子正是想让我没有御寒的衣物,想让我吃一点苦头。你觉得她们的主子是谁?” “难道会是夫人和二小姐她们?”桃枝猜测。 董阡陌摇首,“如果是母亲,她可以做得不那么明显,可以既让我受罪,又不让别人挑刺。” “不是夫人,那是谁?” “现在我也不知道,边走边瞧吧,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对了小姐,”桃枝端过两碟冰皮点心给董阡陌看,“刚刚王嬷嬷送来这个,说这两日里夫人和二小姐都要闭关参禅去,不和你一处吃住,怕小姐你吃不惯庵中食物,用这个调剂调剂。” 董阡陌拈起一枚梅子酥,轻轻嗅了嗅,眉头一皱,将梅子酥丢回盘中。 桃枝问:“小姐你想吃吗,我给你冲碗茶汤就着吃两块吧?” “不,”董阡陌说,“我听说新做好的梅子酥太酸了,要放个两三天才好吃。” “那小姐现在想吃什么?” “今天我辟谷了,你自己去厨房找点东西垫一垫吧。” 董阡陌见桃枝的眼珠乌溜溜一瞟,有点眼馋地望着两碟点心,董阡陌立刻板起面孔训斥道,“不许你偷吃我的点心,我这里点好数的,少一个让你赔!以后出门都不带你!” 桃枝噘着嘴,不高兴地走了。 ******** 山中寂寞,天黑之后菜根庵里一片死寂,似乎一个活人都没有。 董阡陌和桃枝共卧一塌,桃枝的头一沾上竹枕就睡着了,董阡陌左右辗转了两回,侧着耳朵,静静聆听着来自远方的某个声音。 似痛苦,似折磨,似呐喊,似乎是一个少女的哭叫声。 这尼姑庵的女子大都上了年纪,年轻的就只有董萱莹和董阡陌两个。 这么说,这哭喊声很可能是董萱莹发出来的。 董阡陌披衣而起,推门而出。 寂静的夜里,循着那道时有时无的痛苦声音,董阡陌一直走,最后在地藏菩萨殿前停下。那声音恰在此时停歇,董阡陌的手刚碰上大殿的门,身后就有人说话了—— “四小姐半夜不睡觉乱走可不好,天黑路滑的,万一踩到悬崖边上可怎么好?” 是董萱莹身边的居嬷嬷。 董阡陌回头,怯生生地眨眼问:“这是庵堂里面,怎么会有悬崖呢?悬崖应该都在山门之外吧。” 居嬷嬷扭唇笑了:“四小姐有所不知,这菜根庵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围墙都塌了。你这样乱冲乱撞,发生什么事真不好说。” 董阡陌一脸惊讶地掩口道:“真的吗?那可坏了,方才我好像看见二姐往一处倒塌的围墙而去,那她岂不是很危险?咱们快去找找吧。” 居嬷嬷说:“不可能,二小姐比四小姐你听话,她不会乱走的。” “可我好像还听见,二姐在大喊母亲,让母亲救她。” “四小姐一定是睡迷了,做了什么噩梦吧?” “是吗,”董阡陌将信将疑道,“也对,这里山高林密的,什么精精怪怪的都可能冒出来,魇到我的梦里面去。” “四小姐这么想就对了。” “那很晚了,我回房休息了。” “记得把门闩插好,”居嬷嬷提醒,“这儿可不比家里,没那么太平。” “我晓得了。” 一阵夜风吹过,衣衫单薄的董阡陌冻得瑟瑟发抖,腰间的香袋“叮”地一声脆响,摔落于地。 董阡陌顿时慌了,连忙拾起香袋,打开细瞧,发现东西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她把香袋爱惜地揣在怀里,冲居嬷嬷嫣然一笑,告辞道:“那我回去睡了,嬷嬷你也早点休息。” “四小姐慢走。” 居嬷嬷望着董阡陌的背影,疑惑于方才那一幕,虽然月下昏暗,虽然那样东西一现立收,可是看那块玉的质地绝不普通。 四小姐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一枚玉扳指? 扳指可是男人才戴的东西。 四小姐深闺淑女,除了老爷和毓王,她想见其他男人都难。 想到这里,居嬷嬷面色急变,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夫人厢房外,悄悄叩门。 “进来吧。”宋氏穿一件半旧的绛紫绸褂,盘一个平番髻,正在写家书,见居嬷嬷进来,抬头问,“萱莹的情况怎么样?律念师太怎么说?” 居嬷嬷叹一口气,摇头道:“师太说小姐曾经吃下过很多海莲花粉,要想彻底根除估计很难,师太还在尝试其他几种办法。” “吃下很多?萱莹就只吃过那一碗血燕粥呀?” “应该就是那碗粥的问题。”居嬷嬷道。 宋氏将毛笔丢进笔洗,皱了皱眉说:“最近,我总是眼皮跳,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那碗粥就是个谜案,明明就是一碗甜粥端上了桌,为什么后面会变成那样?” 居嬷嬷考虑着,最后一口咬定地说:“如果端上桌的时候就是甜粥,那么就是曾碰过那碗粥的人在上面动了手脚!” “你是说四丫头?”宋氏愕然,“就算她能想得到,也没这个胆子办吧。” “胆大胆小,全看有几分利在这里面。”居嬷嬷道。 “此话何意?” 居嬷嬷将话挑明了说:“整个家里谁不知道,毓王殿下的侧妃会出在咱们家的四位小姐中间。五小姐太小,又是庶出,轮也轮不到她。三小姐的亲娘汤氏虽是老夫人的亲侄女,令老夫人和老爷都偏向她一些,可她的性子随她娘,上不了大台面。剩下的两位,二小姐是嫡出,可四小姐到底也算是嫡出,保不齐她自己会有什么想法。” 宋氏考虑着说:“虽然韦棋画想要四丫头的事传开了,可四丫头最后也没敢应下,可见她在我与韦棋画之间更忌惮我。韦棋画捏着她的富贵,我却捏着她的性命。”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居嬷嬷劝,“昨天老奴还听见有几个丫鬟传,毓王和四小姐单独一起溜园子。四小姐人大心大,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是不可能。” 宋氏点头道:“行了别说了,我就不信一张在我手底下压了十六年的牌有胆量翻天。自从半年前她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如今她是活是死,都是我一句话说了算。” “是啊,”居嬷嬷也附和说,“咱们家二小姐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任谁也比不上。” 宋氏咬牙:“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律念师太帮萱莹渡过这一难关,不能再让萱莹沾一粒海莲花粉!你快去那边盯着,有事再来报我。” “是!” 关门出去,居嬷嬷犹豫地离开。 本来她是要把玉扳指的事讲给夫人听的,可一来,事有轻重缓急,当前没什么比二小姐戒毒瘾更重大的事。 二来方才一晃而过,看得也不十分真切,不如等回了董府之后,再传话给四小姐的贴身丫鬟五月去找。若真是四小姐收了毓王的定情信物,那她就是自寻死路了。 居嬷嬷挑着一杆灯笼往回走,头顶一群夜鸦飞过,她没有在意。 如果这时她抬头,就能看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花面人。 他单足踏着一只纤小夜鸦背上的一片轻羽,缓缓自夜空中掠过,形如鬼魅。 同时,他还很悠闲地边飞边饮酒。 经过居嬷嬷头顶正上方时,他仰天一口,洒落碎酒点点。 居嬷嬷觉得手背一凉,抬头看天,此时花面人已经不见了,整片天际空余三两只夜鸦。 “山上的天气,真是说来风就来雨的。”居嬷嬷抱怨了一句,加快脚步离去。 当然她不知道,方才在天上喝酒的花面人,现在就笑嘻嘻地立在她身后,还无声无息地随着她一起走进了地藏菩萨殿。 一进大殿就能看见一座蒙着灰尘和蛛网的巨大佛像,居嬷嬷扳动烛台机关,佛像的脚下打开一扇原色小门,居嬷嬷一弯腰走进去。 盏茶工夫后,花面人也如法炮制地走进小门。 小门后方是长长的甬道,两旁石墙上架着三五个油灯,走了一刻钟还没走到尽头。 这时,尽头处传来少女十分凄厉的呼喊—— “不要,我不治了!快放开我,快把绳子解开,否则我让我娘把你们全杀了!啊——” 发出呼喊的是密室中的董萱莹,密室门外有两名尼姑把守,一个捂着耳朵,一个缩着肩膀,都很怕听董萱莹发出的惨叫。 “啪”、“啪”两声轻弹,两名尼姑突然固定住了。 花面人流星大步地走上前,稍稍研究了一下密室石门,而后推开一条细缝,暗中观察。 如此盏茶时分过去,他轻轻摇首,叹息了一句。 “果然,海莲花粉还是无解的。” 待他离去后,又是“啪”、“啪”两声轻弹,两名尼姑瞬间重归神识。 一个人说:“你刚才干嘛撞我?” 另一个说:“是你推我才对吧,恶人先告状。” ******** 佛像下的门后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一步一步踱出佛殿,神态若有所思。 四下无人的院落中央,优雅的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蚕丝蜀绣的镂空梅花面具下,真容乍现。 月光之下长身玉立,眉目磊落,风神迥绝,不是贺见晓又是谁。 第28章 姑娘,你抓错地方了 渔樵山上,春寒料峭,贺见晓在法门寺已住了半月有余。 这座法门寺建于本朝圣祖年间,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传说这座山峦之巅的寺院曾有佛光从天而降,普照寺院大门,来这里进香非常灵验,因此香客络绎不绝,不畏山路陡峭。 相形见绌的是周围几家寺庙和庵堂,几乎香火绝尽,一片断壁残垣。 而贺见晓之所以选择这里住,是因为法门寺近日来有一场大法事,几十名僧人从早到晚地唱诵着金刚经,宏伟庄严的氛围里,有助于成就一炉好药。 这一日,他在山巅吹风,偶然望见菜根庵门口停了一辆过于华丽的马车,从车里下来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有太师夫人宋氏,有董府二小姐董萱莹,还有那位很特别的四小姐,董阡陌。 看她们大包袱小箱子的行装,似乎是打算在庵中住一段日子。 于是晚间,贺见晓换上了夜行衣和镂空面具,打算去董阡陌房里叨扰一杯茶,顺便看看她的海莲花粉有没有再发作。 踏上东厢的屋顶,他听到屋中有一轻一重的两个呼吸声,知道董阡陌不是一个人住。 他正要离开时,却见一道纤细的白影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边走边四顾,仿佛怕被人瞧见似的,正是四小姐董阡陌。 还好,她只是前后左右的看,若是她一不小心仰头瞧一眼,一定会被三丈高空上盯着她看的那个大男人吓一跳。 顺着一个怪声,她走到地藏殿,想进去看时,却被居嬷嬷拦住了。 之后她离开了,贺见晓又在天上跟着居嬷嬷绕了一圈,最后进入地藏殿一探究竟。 原来,大佛下有一间密室。不知为何,宋氏的亲生女董萱莹也染上了海莲花粉的毒瘾,律念师太正在用秘法为董萱莹驱毒。 别看菜根庵的屋檐低小,主持律念的名气却实在不小。 许多患了不治之症的人来求医,只要出得起银子,从没听说有治不好的。 同为医者,贺见晓对律念的救人方法却不以为然。 与其依靠那样的办法活下去,还不如一刀把人杀了,至少能落个干净。 远处,一道纤细的白影从拱门后步出,向一堵断墙走去。贺见晓认出那是董阡陌,更记得断壁之后是一道悬崖。 “别过去,那里危险!”贺见晓沉喝了一声。 对面无人应答。 贺见晓不由想到,难道董阡陌是因为生无可恋,去崖边寻短见了?于是他疾掠过草坪,如一支脱弦之箭,射向断壁后方。 不料,断壁后的董阡陌并不曾跳崖,她也听到了有人在喊“危险”。 夜半三更,尼姑庵里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董阡陌几乎疑心这个地方闹鬼了,于是伏在墙头上,悄悄往外看。 没等她瞧清楚山中的鬼长什么样,贺见晓一道风影,正好从这里掠过。 而她正好把路挡了。 只听一记碰撞的闷响,董阡陌觉得自己全身都散了架了,身子被撞飞,一脚踩空,下面的悬崖没有一百丈也有八十丈。 贺见晓心知不妙,五指握墙,两块砖石在指下化为烟尘,而他也借着这一握之力减速,同时长臂一捞。 水中捞月般,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扣住纤腰,救下了一名无辜的失足少女。 董阡陌惊魂甫定,双手死死抓住贺见晓的衣衫。同时余光一瞄,她发现这里还是悬崖之下,脚底下仍是踩空的。 她一向最是恐高,只瞧了一眼就手足发软,连忙指挥那个紧紧抱着她的男人,“快飞,快往上飞!” 贺见晓一手抱佳人,另一手扣住了凸起的岩石。 沉默片刻,他说:“你的东西好像挂住了岩缝里的树枝,这时上去了,你的东西就没了。” “少废话,往上飞,”董阡陌恶狠狠地揪紧他的夜行衣,“往上飞你懂不懂?” 贺见晓又说:“姑娘你先松松手,姑娘你抓错地方了。” “快飞呀!你不是会飞吗!!” “好,我保证让咱俩不死,可你不要乱动——我是说你的手。” “啰嗦!是男人,就别磨蹭!”董阡陌咬牙切齿,毕生的狠劲儿全在这一个男人身上用光了。 贺见晓低笑一声,与此同时,握着岩石的手指骨节分明,突然发力。 岩石骤然粉碎,失去了支撑的两个人相拥下落。 “呀——”董阡陌闭眼大叫。 纤纤十指狠狠一扯,贺见晓的腰带终于绷断了,落进黑不见底的深渊。 两人相拥下落,从最惊魂的极速下坠,到渐渐减速,再到缓缓飘落。 到了最后,两人仿佛静止在这片夜色里。 董阡陌的发簪不知去向,三尺青丝逆风而行,千万根温柔丝将她和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 崖底静谧无风,一地春暖花开,亮晶晶的萤火虫一只一只飘过来,此时他们的降速比萤火虫还慢,就算一直到底也绝对摔不死人的。董阡陌终于松了一口气。 萤火虫的幽幽绿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 董阡陌的鼻尖微红,是冻的;两颊通红,是气的。 她艰难地仰头,气愤地问:“我叫你往上飞,你怎么反而落到崖底了?” 贺见晓的面色如常,可以说是处变不惊。 尽管这时候他不仅失去了腰带,还有一双少女的柔荑在他腰间胡乱的又扯又拽,下一个要遭殃的很可能会是他的下衫。 他保持着难得的优雅与冷静,简洁地回答说:“下来找东西。” 又过小半刻工夫,两人终于落地了。贺见晓松开了怀中人的纤腰,可董阡陌完全支撑不住自己,径直向后一倒。 刚才的那重重一撞,她只觉得全身都痛,可能是撞断骨头了。 “你好生躺着,不要乱走动,崖底有猛兽,不喜欢睡觉时被吵醒。”贺见晓如此叮嘱道。 董阡陌很想说,她已经伤重到动不了的地步了。可是她连说这话的力气都没了。 贺见晓走开了一会儿,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腰间又有了腰带。 他走到仰面躺在草坪上的董阡陌身边,扶着她的头,向上抬了抬,轻声问道:“你的头还能转吗,四小姐?” 董阡陌闻言,立即转过头,甩给他一个恨恨的眼神。 贺见晓又抽出一把重峦叠嶂的水墨折扇,以扇尾压住她的胸口,飞快地疾点了二三十处穴道,疼得她满头大汗。 贺见晓温和地问:“这些地方有没有痛觉?是痛意多一点,还是麻木的感觉更多?” 董阡陌咬牙说:“痛。” 贺见晓点头道:“那就好了,四小姐你没有重伤致瘫。” 董阡陌磨着牙说:“那很不错。” 贺见晓想要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不大厚道,忍笑去查看她小腿的擦伤,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膝头,关切地问:“腿脚还能自由弯曲吗?” 董阡陌自由地弯曲小腿,给了他一脚。 不过没有踢中。 对于外来攻击,贺见晓不等反应就能自如接招,这都是滚过刀头的硬功夫,多年累成的自然反应。不管什么花拳绣腿的攻击,在他这里都会狠狠地碰壁。 单掌轻易地接住被软鞋包裹的莲足,向后轻轻一推,可惜没能收住手下的力道。 只听“啪”地一响,董阡陌的脚腕立刻断了,当下痛出了一行泪。 “四小姐,你没事吧!”贺见晓惊慌而抱歉地说,“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踢我,一时没收住手,怎么你受了伤还这么不老实?” 董阡陌气得发抖,“那么我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吗?” 贺见晓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然后安慰她说:“还好只是腕骨折断,你年纪小好得快,过几日就没事了。” 董阡陌的一腔愤慨此刻终于发作:“姓贺的你走开,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人,从今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大半夜你上哪里飞不好,非要飞到我的头上,还把我撞到悬崖底下!你算是什么大夫,不光不替我治伤,还让我伤上加伤!我才不要你这样的蒙古大夫治,你快走开!” 贺见晓好涵养地听她骂完,也没有跟她一般见识。 他想了想说:“你伤这么重,家里人肯定是瞒不过了,假如由我出面去通知你家的人,怕对你的闺誉影响不好。我有个女弟子,让她送你回去,你就跟你母亲她们说,你夜半失足落崖,是一位采药的女大夫救了你。” 董阡陌咬牙笑道:“多谢你替我考虑周全,贺神医。” 贺见晓安慰她:“火气太大于养伤不利,你想想那次董府水榭抚琴,那时候你多么优雅娴静,那样子多好。” “哼哼。”董阡陌露出狞笑。 贺见晓想了想,从袖口取出一个香袋,放在董阡陌手上,“刚才下崖是为了找这个,我见你很重视香袋里的那样东西。之前摔落地上,你很紧张的拿出来瞧,生怕摔坏一点。” 董阡陌一愣,怒气顿时半收,指尖收紧香袋系绳,她试探着问:“你曾打开看过吗?你知道那样东西是做什么用处的吗?” “拿出来看过一次,东西没有摔坏。”贺见晓顿了顿说,“过去听人说,西魏调动十万铜甲军的兵符是一只翡翠雕龙和田玉扳指,和你这个有点像。” 董阡陌沉默片刻,道:“你知道得还真不少,除了医术高超,你还武艺超群,卓尔不露,常喜欢神出鬼没。既然你认得这个玉扳指,本来可以自己收着,不还给我,可你却帮我找回来,原物奉还。贺见晓,你连十万铜甲军的调兵虎符都不放在眼里,我真是猜想不出,你究竟是什么人?” 贺见晓听完她的评价,莞尔回道:“我不过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浪子,会两手推拿功夫,为自己疗伤方便而已。闯荡得多了,自然能开三分眼界,不在话下。倒是四小姐你,年不过十六,一把七弦琴弹得出神入化,后来,那位听过你抚琴的潘大人告诉我,没有二十年以上的苦功休想练成这等琴技。这让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故意弄断自己的手筋?一双完好无损的手对一名琴师而言,不是比性命还重吗?” 第29章 贺见晓,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都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坦荡荡。 原来男人也是极其小心眼儿的品种,董阡陌今天才发现。 她在气愤之下说贺见晓是一个“蒙古大夫”,他表面上不和她一般见识,可一转身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将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荒无人烟的崖底。 据贺见晓说,这里有很多林间猛兽,睡醒后就会出来觅食。 一旦看见了脚不能走动、腰不能坐起的董阡陌,那还不是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谁捡到了就归谁享用! 你说这个男人有多小气!董阡陌生气地想。 而且,他也知道了她太多秘密。 那一日琴弦断,她手筋也断,在场所有人无不认为她是受害者,任谁也不会认为她是故意弄伤手的。 当然了,把琴弦磨成刀刃那么锋利的,是另有其人。 她不过是正好想这么做,将计就计而已。 但是就算说给别人听,也不会有人来相信这种事。因为谁好端端的,会自找苦吃? 可是贺见晓过分聪明,她的算计没能瞒得过他。真难想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一双慧眼。 他只凭她抚琴之前的一个隐现的冷笑,一个眼神的波澜,就猜出她早就发现了琴弦被做过手脚,进而猜出,她根本是故意弄断了自己的手筋。 除了不知道她此举的目的,其它的,他基本都猜的差不多。 尽管如此,他还是当众主持公道,将琴弦藏有玄机的事拆穿,让她变成了引人同情的董家四小姐。 方才临走之前,贺见晓没有回头,背向着她说:“你真是一个谜,半张脸遮在一面美人团扇之后,引人入胜,连我都有点好奇你的谜底是什么了。” “彼此彼此,”她也还击他一句,“虽然小女子见识浅薄,也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对方反问。 “两次相遇,你都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或许你现在展示给外人看的都不是你的真面目,或许别人看到的不过是你隐于云雾中的一鳞一爪。不过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只要你不乱猜我的谜底,我也不愿多想你是什么来历背景。” 贺见晓微微颔首,自言自语了句,“很有意思的姑娘。” 声音犹在耳畔,可是等董阡陌再抬头时,崖底四周空空荡荡,贺见晓不知去向。 她试图要撑着坐起来,发现全然办不到,更别提走出这片山谷,再走回山顶的尼姑庵去了。 虽然这里鸟语花香,温暖怡人,可她没水没食物,行路艰难,不用一天半天就会耗尽生机,最后葬身崖底。 董阡陌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不喜欢过于聪明的女子,觉得是种威胁。她对贺见晓而言,已经构成了威胁,她知道他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可能她还猜中了一分两分。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大夫。很显然,她把贺见晓得罪的死死的,所以他才丢下她不管,要她自生自灭。 比如向厨子抱怨,你做的饭太难吃,那些小气吧啦的厨子就会一甩锅铲,说老子不烧菜了,你爱吃啥吃啥。 再比如向某些大夫抱怨,你是庸医你无能,那些心胸狭隘的大夫就会摊一摊手,安慰你说,你年纪小底子好,折断一二三四五根骨头什么的全都是小意思,不用我这样的江湖郎中给你治,过两天你自己就神奇的自愈了。努力吧少女,你能办到的! 办办办他个大头鬼! 这种表面温和无害,内心狡诈奸猾的人,才是最厉害的鬼,连她都甘拜下风! 贺见晓呀贺见晓。 你将一个急需救治的重伤少女丢在荒郊野外,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还能咽得下饭菜,合得上眼睡觉吗? 你对得起当初传授你医术的,九泉之下的启蒙恩师吗? 多年以后,当你以一名大夫自居的时候,你可曾感觉到记忆深处有一双怨恨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脊背? …… 就在这样无限的怨念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她把贺见晓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在心里骂了几千几万遍。 杳无人烟的崖底,突然有人说话,“你就是四小姐董阡陌吧,怎么样,还能坐起来吗?我是来救你的,你不用害怕,我是一名大夫。” 那声音吐字如珠,柔和之中自有一段清新婉转,动听之极。 董阡陌闻声抬眸去看,只见绿意丛中,一袭淡蓝的身影朝这里走来。 那女子步伐轻盈,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药篓,一条不带任何绣工点缀的细麻长裙,掩不住她的秀雅绝俗。 此刻她还离得远,先远远唤了董阡陌一声,两人的目光接触,女子带着三分浅笑,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待女子走近,只见她十七八的年岁,鬓鸦雏色,妆扮素雅。一头青丝仅用一根梨木簪简单挽起,多余的发丝随意拢在耳后。瓜子脸庞,一双带着三分英气的眼睛,投来关切的目光,予人一种兰质蕙心的印象。 此时此刻,董阡陌觉得她简直就是天上走来的仙子,打从心底觉得这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该有的样子,十个贺见晓也比不上。 女子上来毫不迟疑,先是一件一件褪去了董阡陌的衣裙,然后用山泉水和草药汁清理了几处外伤。 两处最严重的伤处已经又红又肿,一处是被贺见晓掰断的左脚脚腕,另一处是被贺见晓当胸一撞,撞出的脏腑内伤,整个胸口都淤青一片。 女大夫的玉手忙忙碌碌的,用四五层棉布很细致的包扎了伤口,最后又帮董阡陌换了一套温暖干燥的棉布衣裙,整个过程几乎没弄疼董阡陌一分一毫。 “这是我的裙子,四小姐先将就穿一下,”这女大夫开口说,“你身上带伤,一点风都吹不得的。” 董阡陌感激地看着她,由衷地说:“谢谢。” 上过药的伤口清清凉凉,有立竿见影的奇效,只过了盏茶时分,董阡陌不用人扶,就自己坐起来了。 女大夫微笑道:“四小姐真坚强,普通女孩子绣花针刺破手指都会掉眼泪,你的伤势这么重,连一声抱怨都没见你提起。” 董阡陌心道,那是因为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问候过贺见晓一百零八遍了。 “不知女恩公怎么称呼?”董阡陌问。 “恩公二字何敢当,”女大夫自我介绍说,“我叫舒小篆,是渔樵山脚下农户的女儿,自幼想当大夫,读过几本医书都不太通。幸好后来遇上了师父,蒙他指点,我才学到点真本事,敢以大夫自居。” “师父?你是说贺见晓吧?”董阡陌磨了磨牙。 “是啊,今日四更天还未亮,师父就登门说,他在谷底采药时看见董家四小姐失足坠崖,幸好还没摔死,让我来救你。四小姐真想谢的话,就谢我师父吧。” “哼哼,真是幸好幸好!如果我不幸摔死,以后怎么去谢我的恩人呢?”董阡陌发出冷笑。 此话中的怒意,聪明如舒小篆怎么听不出来。 虽然贺见晓来去匆匆的,也没有多讲董四小姐受伤的经过,可是提到四小姐的伤势时,哪一处的骨头断了,哪一处的内脏移位了,贺见晓的面上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愧意与尴尬。 可以想到,四小姐的伤跟他有点儿关系。而四小姐这么生气,或许是因为贺见晓身为大夫,却没有立即帮她疗伤,让她多吃了很多苦头。 思及此,舒小篆柔声解释道:“这些草药都是师父去我家的半路上采到的,很多都生长于悬崖峭壁的绝地,极难采得,想要全部集齐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不是有这些药,四小姐你也没这么快能行动自如。所以你就别怪我师父了,他是男子,不方便为你疗伤。” 董阡陌想想也觉有理,渐渐恢复了冷静。 是呀,她不该跟贺见晓发那么大的火,其实贺见晓也不是存心要害得她这么惨。 其实说到底,这全都怪她。 她只是没选对站脚的地方,站在了一个一等一的轻功高手的飞行轨迹上,谁让她自己这么不长眼呢?明明人家高手都大声喊着,“快让路,我要飞过去,危险危险!”偏偏她还不信邪,还非挡人家的路。 说到底,她只是天生跟姓贺的八字相克,水火不容。以后再见到那个姓贺的,她一定要离得他远远的,以防再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情发生。 本来想冷静冷静的,可偏偏越想越火大,连什么时候走到了舒小篆的家都没察觉。 舒小篆扶着董阡陌的肩头,没费多少力气就带她回了家。 董阡陌瞧一眼舒小篆,略感到讶异。 方才,舒小篆自称是“渔樵山脚下农户的女儿”,可眼前这高大的庄园和周围成片的果园稻田,可不是一个普通农户能拥有的。 舒小篆微笑解释说:“四小姐不必奇怪,这里是我伯父的庄园,我爹是这儿的佃户,照料打理几亩桑树田,所以我说我是农户的女儿,并不是哄你的。” “原来如此,”董阡陌也微微一笑,“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药女采春桑,歌吹当春曲,住在这么诗情画意的庄园里,我真的好羡慕你。” “不用羡慕了,反正你的脚现在哪儿都去不了,就在我伯父家养好伤后再走吧。”舒小篆十分好客地说,“我这就叫丫鬟月牙儿上山去找你母亲,给她送个平安信儿。这会儿她找不见你,一定急坏了。” 董阡陌点头道:“那就多谢你了,不知你家中有没有纸笔,能否让我写张字条带给母亲,说明一下情况。” “好,我去拿,你有伤不要乱动。” 舒小篆随便走进庄园外围的一间四方茅草屋,很快带回了一叠纸和一支润墨的毛笔。 董阡陌就着路边青石,提笔写了几行字。 “母亲大人拜上,女儿悔不听居嬷嬷之忠言善告,昨夜乘兴赏月,擅自在庵堂中穿行玩耍,以致误踩悬崖,摔伤脚踝,万幸遇到一位既会医术又好心的舒家姑娘,救得女儿性命并将女儿带回家中养伤。 母亲大人勿念,女儿之伤势轻微,一两日内就得以回转菜根庵,是时再向母亲大人请罪。 女儿阡陌再叩。” 第30章 一看就是饱览群书的好姑娘 舒小篆一旁看着董阡陌写完最后一笔,才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在青石台上随手写一笔,也是这么端秀的小楷。” 董阡陌道:“我的字不算什么,倒是你家的文房四宝皆不是凡品,上乘的徽州松香墨,一品的宣州青檀纸,用起来甚是顺手。” 舒小篆抿唇一笑,正要接话,只听旁边有一个好整以暇的声音插进来,“这位姑娘很有眼光,这种墨没有多少人认得。” 董阡陌偏头看,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头戴一顶暗青万字巾,穿一身蓝绣圆领衫,腰系一条玲珑嵌宝銮带,脚踏草钉马靴。 舒小篆介绍:“这是我大伯家的儿子,我的三堂兄舒行书,他上个月刚投了城北兵营,每次在校场摔打疼了回来都是来拿我配的草药。” 董阡陌点头致意:“舒三公子,你好。” 舒行书肤色宛如温玉,丹凤眼微扬,先冲她一笑,才偏头问舒小篆:“这是你请来的客人吗,小篆?” 舒小篆道:“董小姐是一位大家闺秀,上山进香时不慎摔伤了脚,在咱们家住两天,我正要给她准备客房。”说着,她将董阡陌的手信交给丫鬟月牙儿,嘱咐月牙儿早去早回。 舒行书细细看了董阡陌几眼,笑呵呵发问:“才住两三天,怎么不多住几天?”笑容两分狡黠,三分别有所图。 舒小篆闻言警惕地看他,“你别乱打人家主意,董小姐是贵客,人家是来养伤的。” “养伤有时候也会无聊,是不是?” “董小姐不会无聊的,”舒小篆翻了个白眼,“就算她无聊了也有我陪她聊天。” “难得有客人来住,当然不能整天闷在屋里说话了。” “董小姐不会闷的,三哥不用替她操心了,你自己的事就够让你吃不下睡不着了。”舒小篆拉着董阡陌绕过去走,并且出声驱赶,“哎呀,三哥你别挡路。” “小篆,你刚说我自己有什么事?”舒行书有点奇怪。 “你不知道吗?伯父连着两日去私塾里找你,你都不在,现在他气得直瞪眼睛,翘胡须,你说你的麻烦大不大?” 舒行书闻言变色,半分心虚地望一眼庄园入口,后撤两步,匆匆离去。 待他走后,舒小篆带董阡陌回房,又借了她两身替换衣裳。这时,发觉董阡陌神色有异,舒小篆才想到刚才她和三哥的话中含意,一定是让董阡陌误会了。 舒小篆道:“四小姐你不用这么拘谨,我三哥并不是坏人,他是看你字写得好,学问也好,想让你替他做功课。” “……哦。” “他去从军是悄悄瞒着我伯父去的,还装成在读私塾的样子,可那些老夫子布置的文章他又不愿写,经常找人捉刀,只要见着一个能做文章的人,他眼睛立刻就亮了。” “那倒叫他失望了,我也只能写两行错别字,没有做文章的本事。” “不用理他,你先歇着吧,回头我给你几本医书读着解闷。” “好。” 舒小篆走了,董阡陌在桌边一坐,刚要泡茶,窗子突然开了。 舒行书朱唇上挑,双手撑着窗框,二话不说就一个跟斗翻了进来。窗边矮几上的花瓶被衣角一带而下,不过落地之前,又惊险地被他的脚面接住,踢回原位。 董阡陌也不太受惊,自顾自喝茶,闲看舒三公子翻跟斗。 舒行书比在舒小篆面前时更原形毕露,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透着点痞痞的味道。 他一这样笑,家里丫鬟常常会红脸,会变得不敢看他,不过这次,他的笑对客人董小姐失效了。 董阡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点讥讽,以目光研判着他。 舒行书笑嘻嘻地说:“医书有什么好读的,我给你点有趣的书,包你打发时间。” 董阡陌眨眼,“三公子别蒙我了,比起经史子集,我还更喜欢读医书。” “不是经史子集一类的书,你不要听小篆那妮子乱说。”舒行书变戏法一样,从袖口里倒腾出笔墨纸砚和几本书册,不管董阡陌愿不愿意,硬凑到她眼皮底下,要她看看。 董阡陌扫一眼,尽是些《司马法》《尉缭子》之类的兵书。 这种书对不懂兵法的外行人是很深奥的东西,却是兵部从兵营挑选军士上位,必得考查的军事方略。 “三公子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董小姐你好像很闲,不如帮我抄抄这几本书。”舒行书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得寸进尺地要求,“这种勾画朱砂的地方呢,最好能添一两笔注解。” 董阡陌挑眉,“你该不会让我一个只懂拿绣花针的女孩儿家替你注解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吧?” “怎么会呢?你又懂徽墨,又懂宣纸,还能写卫体的簪花小楷,一看就是饱览群书的好姑娘,不管什么书你都能读懂对吧?” 舒行书这强大的逻辑让董阡陌无言以对。 这时,舒行书侧耳听到远处过来的脚步声,于是将一摊子作案工具转移到柜子里面。 他敏捷地翻出窗外,如拜佛像一样合掌拜了拜董阡陌,“好姑娘,全靠你了,只要你帮了这个忙,往后赴汤蹈火只凭你差遣。” 许愿完毕后,蓝衫一闪遁走了,同时屋外传来舒小篆的声音,“四小姐饿了吧?我煮了黄芪当归党参粥,可以补气固表。” 董阡陌道谢了舒小篆的粥,也不提起她三哥来过的事,用过药粥后倒头就睡,睡醒了也并不理会舒行书的兵书。 两天过去了,那些书来时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要是每个想进兵部的混混少年,都在家里找个识字的姑娘代笔即可,那西魏的北疆将来就只能指望一群草包去守卫了,这种歪风不能助长。 第三天早晨,董阡陌无事可做,从柜子中抽出一本《司马法》读了两页,中间某一页的注解上,有几个熟悉的瘦虹体字,赫然是宇文昙的字迹。 不过这本《司马法》是翻印过的新书,应该是宇文昙在原稿之中曾注解过,之后又被大量翻印。 是了,宇文昙虽然不在兵部充任要职,可他同兵部尚书荣夙江走得很近,一直想拉荣夙江入伙。因此今年兵部的春闱选送,宇文昙也会非常上心,这对他而言是个扩充羽翼的大好时机。 董阡陌慢慢翻动书页,花瓣般透明的指甲从一个个墨字上滑过,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这时,丫鬟月牙儿敲了敲门,说:“董小姐,方才菜根庵你母亲传来个口信,说思念你思念得紧,希望你能早些过去陪她。” “哦?”董阡陌收了书,打开门,“那我先去跟小篆姑娘道别。” 月牙儿说:“我们姑娘五更不到就进山采药了,这会子还没回呢,董小姐你是等她回来再走吗?” 董阡陌想了想说:“我也十分思念母亲,着急着回菜根庵,只好等下次经过你们家时再当面谢小篆姑娘了,反正来日方长。” 月牙儿道:“那我跟二少爷说一声,让他用马车送你回去。” 董阡陌辞道:“不必了,这两日打扰太多了,况且我正想走走山路散散心。” 月牙儿拦道:“那不行,这是我们姑娘出门前交代下的,说不知何故,从昨日起渔樵山上山的所有路口就让好多官兵把上了,只许进不许出,就是要进的人也是得多费口舌。我们姑娘说董小姐要是想上山,就让二少爷去送。” “既如此,那要劳烦舒二公子了。” ******** 原来这舒家的祖上也是诗礼簪缨的达官贵人,到了舒老爷这里,族中人都安享田园之乐,一个当官的都没了。 多年前,舒老爷期待他的几个不肖子能在文坛上有所建树,因此分别给他们起名叫隶书、楷书、行书。前两年刚满月的小少爷,更是被寄予厚望,得了个大名叫舒天书。 比起三少爷舒行书的机灵百变、手急眼快和随机应变,二少爷舒楷书算是一位儒带当风的谦谦君子了。尽管只是送一位不相熟的小姐上山,他也是礼貌周到。 董阡陌将舒行书强塞的那些兵书打了个包袱带走,在马车上又翻了两本。 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来到渔樵山的山脚下,马车停下不动了,隔着一道帘子,董阡陌能听到舒楷书在和那些把守山道的人交涉,从容不迫。 舒楷书告诉他们车中是一位不大抛头露面的官家千金,如果可以的话就免了搜捡,放他们过去吧。 但是把关的官差不好说话,很尽职地堵着路,要求让马车上的人下来查查。 舒楷书又报上家父名号,舒老爷也算是这一带有名望的乡绅,官差中的两个人一听原来他是舒家公子,于是就通融放行了。 舒楷书道谢一声,骑马先行,马车也随后跟上。 这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问:“搜过马车了么?上面乘的什么人,为什么不查就放行了?” 来人似乎是有身份的,官差也不敢怠慢,恭敬地说明情况:“回季将军,车里是一位官家千金,车前头骑马那一位是舒家二公子,我们之中有人认得他,应该不会是王府要找的贼人。” “是不是贼人,查过了才知道,”那个声音三分冷笑,“什么叫车里是一位官家千金?连车中人的姓名都没问到,你们还敢说不是王府要找的人,谁替她打的包票?” 几名官差噤若寒蝉,额头冒汗。 董阡陌皱眉,当下丢开书本,素手掀开半副帘子,看向对面的男人,冷冷道:“是我,季青,你们这是在查什么呢?快查清楚了放行吧,母亲还催着我上山进香呢。” 第31章 你变瘦了,也更漂亮了 对面的男人一袭暗青长袍,腰以下用银线绘着大朵牡丹,标杆般笔挺的伟岸身材,肤色古铜,过肩长发以两指宽的抹额束起,发丝泛着奇异的幽蓝光泽。 他闻言回身而望,与董阡陌打个照面。一小幅银质面具遮住他的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极为性感的双唇,自成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气质。 印象中,这个男人从未取下过那个银面具,不论什么场合都是如此,不论多少人之中很容易一眼找出他。尤其是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如寒星凉月,暗藏着狼一般的锋芒。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毓王亲随,季青! 季青在漠北军中战功累累,现任五品轻车都尉。董阡陌之所以直呼其名,不用称他季将军,是因为季青原本就是董府的下人,是宇文昙从他外祖父手底下侍卫中挑出来的翘楚。 季青双唇紧紧抿起,与帘子后方的董阡陌视线相交,两人均不露声色。 董阡陌不动,他也不动。 两道视线胶着。 周围的人之中,官差是不敢动,不敢说话,舒楷书是觉得奇怪而没有出声。 画面诡异定格,如此静了半晌时光,忽而被打断。啪,啪,啪,地面瞬间洇开了几个深色印记,渐渐叠加成片。 这一刻天降雨水,越下越大,季青的幽蓝长发被打湿了一点,更显出那种狼一般的野性。 “四小姐慢走。”他终于开口说道。 董阡陌点头,放下帘子。 马车放行,继续往前走,车轮经过季青身边的时候,他的上唇略动,似乎说了句什么。除了车内的董阡陌,其他人都没听见,也没察觉。 董阡陌听见他说,“你变瘦了,也更漂亮了,小陌。” 这话清晰地字字在耳,董阡陌万分错愕,不敢相信季青那种冷酷无情、绝情弃爱的男人会说出这种话来。 更令人疑窦的是,季青曾是董府侍卫,董阡陌却是董府的小姐。这二人是什么关系,才能让季青喊一声“小陌”,还说出“你变瘦了,也更漂亮了”这种不清不楚的话? 一个最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很快被否决了。 绝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思绪纷乱…… ******** “四姐,听说你受伤了?”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打断董阡陌的思绪。 原来马车已来到菜根庵外,说话的是立在门口,微微含笑的董家五小姐,董怜悦。 只见她双眉弯弯,琼鼻小巧上翘,唇边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脸颊薄施一点茉莉籽粉。一身红衣,撑一把白绸布伞,如雪地红梅,实在可喜。 董阡陌下车,不由讶异地问:“五妹怎么也来了,多久来的?可拜见过母亲了?” 董怜悦甜甜一笑:“早晨刚到,只见过二姐,还不曾见着母亲。” 董阡陌道:“母亲说了不许你来你还来,你倒胆大。” “嘻嘻,谁让你们出来散心也不带我?若是母亲怪我,我还指望四姐你帮我说情呢。” “想拉我下水,门儿也没有。” “不行,四姐你不帮我,我就……我就这样抱着你不松手了!” “你这丫头,就会闹我。” 董阡陌与董怜悦姐妹二人共撑一伞,笑语连连。 护送马车而来的舒楷书也不打扰,解了套车的枣红小马,放它在山涧边吃草,饮洼地中的雨水。 这时候,山道远处奔过来一个灰色的身影,跑得跌跌撞撞的,时而往回望一眼,仿佛身后有人在追。 见了这一幕,董阡陌与董怜悦停止了说笑。 舒楷书温和地建议道:“董小姐你们先进去吧,将门关好,待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董阡陌和董怜悦迅速走进庵堂,关上山门,出于好奇从门缝里向外看。 只见山道上的人影跑近,僧衣麻鞋,衣上染着成片的暗红色的血,却不像是他自己受伤流的,像是被溅上去的血迹。 董阡陌认出那小和尚就是那天假扮小贩,上门卖玉的少年。 面上不露痕迹,手指却不自觉地暗暗握紧,直到董怜悦低呼,“四姐你抓疼我了。”董阡陌才发现她们还一直牵着手。 “那个小沙弥是什么人?四姐你认得吗?”董怜悦问。 “没见过。” “瞧他那副撞了鬼的样子,僧服还沾着那么多血,他不会是杀人了吧?” “可能吧。” “或可能是他撞见了别人杀人,侥幸逃命出来的。” “也有可能。” 这时,小和尚终于跑到山路尽头,倒在舒楷书的脚下,昏了过去。舒楷书蹲下,轻拍两下他的背,小和尚渐渐醒过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有人……杀人……救命……”然后又昏了。 舒楷书往山路下看,并不见有什么人追赶。只是山道上远远近近留着数点鲜血,天色阴霾的昏暗中,看着十分怖人。 董怜悦吃惊地说:“有人杀人?还真让咱们猜着了。” 董阡陌比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舒楷书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而后转身走到庵外,隔着山门沉声说:“董小姐,你们关好门就别再出来了,舒某先告辞了。这个小和尚的事,你们暂且别告诉其他人,舒某要将他带走,再作打算。” 董阡陌道:“多谢二公子送我回来,害你陷入麻烦,真是抱歉。” “告辞。” “慢走,一路小心。” 舒楷书把马和马车都留下,只身背起昏迷的小和尚,往山峰另一侧的荒坡走去。 他走之后,董怜悦看一眼董阡陌,很紧张地问:“怎么办?咱们真的不跟其他人说吗?万一闹出乱子来怎么办?” 董阡陌问:“母亲和二姐在哪里?” 董怜悦摇头说:“我没见着母亲,听师太说她被人请去法门寺了,还没回来。” “二姐呢?” “刚才见她在西厢梳妆。” “走,去看看。” 进了西厢,左边一间的房门紧闭,董怜悦上去敲了敲门:“二姐,四姐也回来了,我们来看看你,你觉得好些了吗?” 站在门外,董阡陌忽而闻到一丝轻柔的木兰香气,一丝一缕,若有似无,撩拨人心。 良久,门里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我睡了,你们到别的地方去耍,不要来吵我。”是董萱莹在说话,嗓音里带着两分沙哑。 董阡陌和董怜悦相顾一眼,董阡陌悄声问:“二姐这是病了?” 董怜悦悄声答:“听说染了风寒,头疼。” 两人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并未离开房门多远的地方。 “那可麻烦了,”董阡陌压着声音说道,“偏偏这会儿出事,母亲不在,二姐又身体不适,只剩咱们两个,真是六神无主。” “你是说小和尚的事?救走他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是山下的农户,不过我所指不是小和尚的事,而是方才上山时听说的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听说毓王府失窃了一件重宝,贼人带着宝物逃走,如今就藏身在这座大山里。” 董怜悦惊奇地睁眼,“毓王府失宝?难怪我上山时见到官兵查道。” “是呀,看那情形,传言应该不假。” “不知是什么重宝被窃,值得这样行师动众地寻找?” “这个倒没听说,”董阡陌压低嗓音,神秘地说,“不过我还听说,毓王府半月前殁的那一位……如今她的灵柩就停放在法门寺中,一直闹鬼,多少高僧念经镇压都不管用,闹得可凶了。” 董怜悦吓了一跳:“你说的是从前的王妃,韦墨琴?” “除了她还有谁。” 董怜悦不大相信:“那都是些以讹传讹的话吧,人死就死了,哪来的鬼。” 董阡陌道:“话虽如此,可那个人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咱们都知道一些。她死得过于冤屈,变成厉鬼来索命也不稀奇,否则何必诵经超度四十九天呢?早该下葬了。” “嗯,”董怜悦害怕地说,“天都快黑了,又阴雨绵绵的,四姐你快别说这个了,我汗毛都进凉气儿了。我不管,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谁让你故意拿这些话来吓我!” “我也怕呀,”董阡陌声音颤抖的说,“我都亲眼见着那个鬼了,不知她会不会缠定我了?” 董怜悦瞠目结舌:“你是说,你见鬼了?韦墨琴的鬼?” 董阡陌用哭音说:“谁的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女鬼,长发披面,穿着一件道姑的缁衣。我只记得自己被她重重推了一把,滚落悬崖,如果不是抓住崖边的树藤,我已经摔死了。” “真的!难怪听说你好端端的落崖了,原来是这样!”董怜悦害怕地远离了几步,“那个女鬼现在还缠着你吗?” “呜呜,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董阡陌闭眼,两手捂住耳朵。 对面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董萱莹披一件狼皮斗篷走出来,面容娇美清秀,宛如荷花一瓣,眼窝略陷,透着点点憔悴。 她瞪了董阡陌一眼,娇声低斥道:“这大白天的,四妹你发什么鬼梦呢?哪里有鬼,你倒指一个给我看看。” 董阡陌受惊,道歉说:“对不起二姐,吵到你休息了,我这就回东厢那边去。” “站住。” 屋里又有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响起,“你再说一遍,你看见了什么?什么人推你落崖?” 屋中人一步一步踱步而出,眼神冰凉摄人,如一泓冷泉。 董阡陌抬眼,见宇文昙逆光立在那里,淡淡光晕笼罩周身,素白的长袍襟摆上一字成排的银色卍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肩头还有雨水的湿意,沾着一两片淡黄的迎春花瓣。 数不尽的丰神俊秀,道不完的清逸出尘。 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他从董萱莹的房里走出来。 第32章 四妹,希望你有自知之明 “二姐,表兄怎么在你房里?”董怜悦的小脸满是惊讶,想问又不敢多问,“你,你们……” 董萱莹白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你想哪儿去了,表兄就是为方才你们提到的王府失宝之事,专程到山上来搜贼人的。他在法门寺遇到母亲,听说我染了风寒,才来看看我。” “哦。”董怜悦小声应道。 宇文昙不理会其他,直盯着董阡陌看,又问了一遍:“你说你见到了鬼?你说是女鬼推你落崖,你怎能断定那是人是鬼?” 董阡陌惊慌地后退,一直退到了董怜悦身后,才说:“不,根本没有什么女鬼,我是和五妹妹逗着玩呢。请表兄恕罪,我不该拿你们家的事当故事讲,我不知道表兄也在这里……” 董萱莹冷声斥责道:“你太失礼了四妹,当着表兄面固然不能议论他的家事,难道背着他就可以了吗?” “不,”董阡陌摆手,垂头,“背着他我也不敢说了,小妹知错了。” 董阡陌拉一拉董怜悦的袖子,董怜悦试着为她求情:“四姐真的不是故意乱说话,请表兄和二姐不要再怪她了,她刚摔了一回悬崖,没丢命就是万幸了。” 董萱莹冷哼道:“吃了一次亏还不知疼,好了,你们快回东厢吧。” “谢二姐。” 董阡陌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拉着董怜悦就要快步离去。 “慢!”宇文昙仍不罢休,“你说女鬼是你编的,就拿出证据来。” 一闻此言,不只董阡陌愣了,董萱莹也一愣。董阡陌编出的瞎话,她自己都已亲口承认,又需要什么证据呢?难道宇文昙气糊涂了? 董萱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觉得牵扯到韦墨琴的事,表兄总是一反常态,要么无缘无故发脾气,要么就追根究底地一问再问。有时候,她真不明白表兄的心思,特别是对韦墨琴。 董怜悦虽然年只十五,却是冰雪聪明。 她想了想,问董阡陌:“四姐,刚刚你说有人推你下悬崖,可能表兄关心的是这个吧——不是说有王府逃出的贼人藏在渔樵山上吗,会不会和袭击四姐你的是同一个,或者是同一伙人?” 董阡陌紧张地说:“其实我就是自己走路不稳出的事,不干任何人的事。” 董怜悦看一眼宇文昙冰封三尺的俊容,知道他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于是又提醒董阡陌:“四姐你就再说说,袭击你的人什么模样?” “……没人袭击我。” “那道姑是怎么一回事?这里可是尼姑庵。” “道姑是……我梦见的。” “那你就说一下,梦里那个道姑的形容。”董怜悦这小妮子,非要为宇文昙问出个答案来。 “她穿一件道姑的缁衣,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依稀可见左脸颊上一道伤疤。看她的眼睛却有三分熟悉,像在哪里见过,眼角的血泪未干,手上拿着一件婴儿肚兜……” “够了!”董萱莹气冲冲地打断她,“你编够了没有?你怎么不干脆说,你看见的就是韦墨琴?” 董阡陌受惊,不敢再说下去。 宇文昙却无法再保持平静,道姑的缁衣,婴儿的肚兜,左脸的伤疤,眼里的血泪……这些全是韦墨琴临死前的细节,董阡陌却说得分毫不差! 他一字一字慢慢问:“你所说这些,是你亲眼所见,梦中所见,还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是,是梦中所见。” “四表妹,别对我撒谎,我要听实话。”宇文昙沉声。 “是呀四姐,你提供的线索对表兄很重要,你就别再隐瞒了。”董怜悦劝。 董阡陌一副被逼得没办法的样子,勉强承认道:“是……我是真的亲眼见到了那个女鬼,我看到她推了我之后就向西北方向飘去,双脚凌空,因此我才说她是鬼。” 宇文昙剑眉一拧,重复道:“西北方向?” 菜根庵西北方向就是法门寺,韦墨琴的灵柩还停放在彼处! 起初他或许只有一分相信,可董阡陌不断否认,反而叫人更有理由相信,她想掩藏的就是事实真相。 此时此刻,耳聪目明如宇文昙也有五分相信了。 “你们三个留在此处,无本王允许谁也不能离开。”他留下这话,匆匆离去。 宇文昙一走,只余她们三姐妹。 董怜悦见董萱莹仍然怒意不减,于是笑眯眯地打听:“二姐你的狼皮斗篷是表兄送的吧?” 董萱莹果然面色缓和,玉手滑过丰润的毛皮,声音中的甜蜜之意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表兄亲手猎的狼,本是打算送给祖母的。听说我在山上偶然风寒,就先拿给我披了。” 董怜悦调笑说:“表兄心疼二姐,舍不得二姐受一丁点苦,这是咱们都羡慕不来的,对吧四姐?” “是啊,二姐好福气。”董阡陌随声附和。 “算了别提了,”董萱莹忽而又冷下脸来,“我可不敢跟某些人提起表兄送的礼物,免得又冒出一个阿桃阿李的,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这话里的“某些人”,直指董阡陌。阿桃阿李,可不就是桃枝么。 董萱莹回想过去半个月的种种不顺心,几乎每次都和董阡陌有关。 水榭弹琴,董阡陌弹出了她弹不了的《煎棠雪》,令她这个董家最出众的嫡女大失颜面; 书房提亲,韦棋画明知董家四千金中,与宇文昙最般配的是她董萱莹,可偏偏挑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董阡陌; 晚间花厅,一碗被加错调料的燕窝粥,父亲也出奇地偏袒董阡陌,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最邪门的是柴房那把火,明明下人在风雨斋外捉到了丫鬟桃枝,打晕后丢进火里,谁想一没把人烧死,二寻错了下手对象。 董阡陌全身而退,只能说她的运气太好,可她不会一直这样走运下去! “四妹,你说咱们家是不是有小人作怪,该不该找个道士、道姑之类的来驱驱邪气?”董萱莹凉凉发问。 对于董萱莹话中的咄咄逼人,董阡陌仍是一副乖乖巧巧,将懂未懂的样子,脸上只能看到温顺的笑意。 “二姐言之有理。”她说,“不过寻生不如寻熟,咱们和律念师太都这么熟了,何不就请她?” 一提到律念,董萱莹的噩梦又回来了,顿时花容变色。 “哎呀,说了这会子话,肚子都空了,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可吃的。”董怜悦问,“二姐四姐你们同去吗?” 董萱莹扫了一眼董阡陌,冷笑道:“看四妹也不像饿的样子,五妹你自己去吧。四妹,我有个花样想请你帮我描了,你进来拿吧。” 董阡陌顺从地跟进屋里,董萱莹拿过本花木图册,翻了几页,找出几张曼陀罗花的工笔花样,放到董阡陌手上。 “本来我想自己描的,可昙表兄说了过几日会安排我进宫为太后抚琴。” 董萱莹话中的得意是那么明显,“光练琴就够我忙的了,可花样又是着急要用的,都是入宫穿的裙子上要绣的花,交给其他人做我都不放心。还好四妹你清闲,又肯帮我分忧。” 董阡陌微笑道:“当然了,我是家里最清闲的人,巴不得二姐能用得上我。自从右手不能使力,无法弹琴后,我就喜欢做女红打发时间。如果二姐不嫌我手笨,描完花样再帮二姐绣到裙子上的时间我也有。” “那再好不过,”董萱莹也笑道,“外面绣娘做的东西,总不如家里姊妹的手艺巧。尤其四妹你,手艺之外,心思更巧。” 董阡陌谦道:“阡陌或许有一两分巧,二姐你却有十二分的灵巧和天赋。阡陌祝二姐马到成功,博得太后欢颜。” “那么就拜托你了,”董萱莹将几张花样塞给董阡陌,别有所指地说,“四妹,希望你有自知之明,能做就做,实在做不来,还是不要太勉强为好。” 她的话外音是说,董家姊妹中,没人比她董萱莹更适合立于宇文昙之侧。她希望董阡陌认清事实,够不到的东西就不要乱伸手。 “阡陌谨记二姐教诲,一定带在身边,常常提点自己。” 董阡陌接了纸,收进袖中。 出得西厢,遇上了宋氏身旁的王嬷嬷。王嬷嬷用手帕擦一下汗说:“可算等到你回来了,四小姐这就跟老奴走吧?” 董阡陌奇怪地问:“是母亲要找我吗?不是说她去了法门寺还没回来?” “请四小姐移步上车,车上面再同你细说。” “那好吧。” 董阡陌随王嬷嬷上了马车,可马车走起来后,王嬷嬷竟出尔反尔,不和董阡陌多讲一句话,更不解释为什么宋氏去了法门寺,还急吼吼地把董阡陌也找去。 法门寺就在十箭之地的不远处,几乎刚上马车就又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法门寺的山门,比菜根庵简直是云泥之别。 走近去,路过的天王殿、大雄宝殿、文殊殿等处,每一尊佛像都是金光璨然,佛光慈悲,气象恢宏。 最后在三圣殿前停下,董阡陌踟蹰不前,被殿中的景象惊得一愣。 一口暗红色的松木寿棺摆在正中央的彩幡下,堂中除了宋氏、宇文昙和他的亲随季青季玄,居然连韦棋画也到了。 韦棋画身后的奶娘怀里,抱着毓王的长子小荔。 董阡陌立刻被吸去了全部注意力,脚下的步子都忘了迈。在王嬷嬷的再三催促下,她进了三圣殿。 居嬷嬷上前,二话不说摘走了董阡陌腰间香袋,抽了系绳,翻手一倒,一块碧绿透心的雕龙扳指托在掌心,跃入众人眼底。 “四小姐,你还有何话要说?” 问话的是亲随季青,那个在人后唤她“小陌”的男人。 众人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落在董阡陌身上,董阡陌却两只眼睛不够用似的,直盯着奶娘怀里的奶娃娃瞧。 人赃俱获,她还能有何话说,就让居嬷嬷替她说吧。 第33章 六亲不认,战神宇文昙 居嬷嬷说道:“老奴第一次见四小姐有这样东西,是三日前我们刚到菜根庵,入夜后夫人和二小姐都因旅途辛劳而早早歇下。老奴将各处灯火熄灭后,正要去歇息,不提防就见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站了两个人影。待老奴走近去看,其中一人就是四小姐。” “两个人影?”宇文昙问。 “对,当时老奴被四小姐拦了一下,另一个人影转眼就不见了。”居嬷嬷描述得绘声绘色,“没看见正脸,看背影是个男人。这个玉扳指,就是那个男人交给四小姐的!” 于是众人都转头看董阡陌,目光复杂。 韦棋画凤目流光,似怒非怒,挺身仗义执言道:“你这老妈妈,不要见阡陌是软弱好欺负的性子,就让她背这样的黑锅。本王妃认为你此言纯属胡说,这东西也十有八九是你栽赃给她的。阡陌,你说呢?” “我,我,那个……”董阡陌刚从呆愣中回神,舌头不大灵光。 “冤枉呀,王妃,”居嬷嬷抢先说,“我是奴婢,四小姐是主子,我哪敢栽赃她呢?我亲眼见四小姐把这样东西当宝贝一样揣着,虽然疑惑小姐怎么有此等贵重之物,却也没多想。老奴也是今日才知道,这是毓王殿下的扳指。” 韦棋画仍坚持说:“这只是你一面之词,谁知你是不是让真正的贼子收买了,在这里煽风点火,挑拨我们两家关系!” “王妃宽心,”宋氏端庄一笑,“咱们两家亲如一家,任谁都挑拨不动的。这位居嬷嬷虽是老迈无用,却也是我们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儿,祖孙三代都是董家奴才,她不敢乱说话。” “既然老迈昏聩,保不齐有眼花看错的时候,让某些恶人钻了空子,拿阡陌当替罪羊。”韦棋画真的是力挺董阡陌,一挺到底了。 “呵呵,”宋氏笑睨对方,“王妃极力回护我家女儿,我也替女儿高兴,能得到王妃的友情。可如今就事论事,不是讲情面的时候,如果阡陌真做过交际盗匪的事,纵然我是她娘也不能容她。” 韦棋画道:“舅夫人您多想了,本王妃只是见阡陌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心有不忍。更重要的是,怕大家中了幕后黑手的圈套,离间咱们两家的亲戚关系。” “王妃你想多了,有道是疏不间亲,我家老夫人是毓王殿下的亲外祖母,打小看着殿下长大,有什么能亲过这一层关系。”宋氏体贴地说,“不过我们知王妃也是好意,呵,事事都为毓王和咱们两家人考虑,顾全大局。” 宇文昙眉心一皱,侧头目视季玄。 季玄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形背向烛火投下一道阴影,形成无形的威慑。 此人比季青还略高半头,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若漆刷,眉下一对冰灰眼眸,五官轮廓深邃分明,宛如石雕。 长发披肩一泻而下,很奇怪的是,寻常男子无冠披发,总免不了显得疏狂不羁,可他这样反而清雅以极,全无半分懒散。 他就是宇文昙最得力的手下,为宇文昙打下半壁江山的人,季玄。 只听季玄说:“这赃物由四小姐随身携带,是不争的事实,是为物证。一位年高德劭的嬷嬷站出来指证,是为人证。人证物证齐全,四小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董阡陌害怕地摇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我不知道那个东西那么贵重,那是我花两三钱银子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本想着下次看见表侄儿小荔拿给他玩。好在东西没弄丢,也没磕坏碰坏,就请毓王表兄和母亲宽宥我这次的无心之过吧。” 稚子无辜的眼神,天真软糯的声音,让人都有些不忍对她发脾气了。 可有的话又不能不说,季玄尽量用不太凶的口吻跟她讲:“事情没这么简单,四小姐,假如丢失的是其他物件,哪怕千金夜明珠,八尺血珊瑚,也不见得有这般严重。” “真的很严重吗……那怎么办……”董阡陌问。 季玄难得耐心跟她分析情势:“王爷连京兆府官差都先后调来了五百人,漫山遍野地搜,此时此刻恐怕连天子都有所闻了,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明天御史言官就会参王爷一本越界调兵,天子面前也不好交代。四小姐,你觉得这样还不严重么?” “那怎么办……”董阡陌的眼中一层泪光,盈盈发呆。 “交代出共犯,可以减罪。”季玄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居嬷嬷说她在院子里看到两个人影,另一个人是谁?” 董阡陌咬唇,摇头。 “交代清楚那个人,不知者不罪,四小姐你就可以脱罪了,”季玄很有耐心地逼供,“若是包庇匿藏重犯,纵然你是太师的千金,王爷的表妹,咱们王爷为了给天子一个交代,也只好忍痛大义灭亲。” “……”董阡陌听到这里,承受不住惊吓,双眼一闭,软绵绵的向后一倒。 王府奶娘距离她最近,下意识的上去扶了一把,没想到把奶娘自己也带倒了,奶娘怀里还有个孩子。 顿时,奶娃娃的哭声响彻了佛殿,奶娘手忙脚乱地哄,却怎么也哄不好。 韦棋画生气地责备奶娘,抱过孩子哄了几下,总算不哭了。韦棋画瞧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董阡陌,对宇文昙柔声道:“这天儿也黑了,不如明日再审吧,寺里把厢房都备好了,妾身还让厨房做了几样可口斋菜,王爷你说呢?” 宇文昙点头,“辛苦王妃了,你来安排吧。” ******** 毓王一行人是法门寺的贵客,饭菜说要就有,热气腾腾的什锦素菜端进冥想净室,三张大桌很快摆得满满当当。 宇文昙、韦棋画和季青季玄一桌,宋氏、居嬷嬷、王嬷嬷一桌,奶娘带着小荔一桌。董阡陌还昏迷着,被安排到饭厅旁的耳房,至于是要关,要锁,还是直接送进刑部,都要等那些人用过晚膳再决定。 宋氏打个眼色,于是,居嬷嬷抽出一块雪缎手帕,将玉扳指包好,恭敬地走上去捧给宇文昙。 “哟,”韦棋画打眼一瞧,美眸中笑意古怪,“这手帕上的梅花,绣工可真够细的,瞧这针脚,倒像是二表妹的手艺。” 居嬷嬷没料到王妃的眼这么尖,只好承认道:“贵重东西,还是包仔细得好,正好手边就这一块儿帕子。” “二表妹果然心思灵活,勤快手巧,一位嬷嬷随便一拿都是她的绣工。”韦棋画称赞。 “呵呵。”居嬷嬷讪笑。 雪帕递到宇文昙手边,还未接着,韦棋画的玉手拦了一道,“王爷最爱梅花,可惜我绣不好,正好见二表妹绣得这么好的手帕,能借我学学吗?” “王妃说哪里话,我们小姐不敢当。”居嬷嬷不想松手,“王妃真想学,奴婢明日就把二小姐叫来,当面回王妃的话。” “呵呵,不用麻烦,我就看看这个。”韦棋画扯。 “王妃仔细手,奴婢手粗怕扎着你。”居嬷嬷躲。 雪帕中的东西滚了出来,玉扳指掉在石板地上,韦棋画凝目一瞧,原来玉扳指上偷偷缠了一张纸条,难怪不肯让她看。 董萱莹那个小贱蹄子,又送雪帕,又送情信,在自己这个王府正妃的眼皮底下耍花招。 韦棋画暗暗恼火,不等发作,忽听得“咔嚓”一道声响,掉在地上的玉扳指裂开了一条长纹,竟然碎成了两半。 韦棋画、居嬷嬷、宋氏齐齐变色,玉扳指碎了! 毓王兴师动众才找回来的翡翠玉扳指,就这样被摔碎了!! 用膳的众人,筷子还没夹上第一道菜,齐刷刷停在半空。只有小荔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抱着一块香梨啜得津津有味,口水长流。 居嬷嬷惊惧交加,哆哆嗦嗦地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爷饶命!奴婢正要交给王爷,可是王妃她……” “既然你说了自己该死,本王如何饶你性命。” 宇文昙连看都不屑看她一眼,眼眸平望,目视虚空,冰凉的嗓音像一味毒药,听得居嬷嬷打从心底冒寒气。居嬷嬷又慌张地转身向宋氏磕头:“夫人救我呀!” 宋氏也有点怕这种冷着面孔,六亲不认的宇文昙。她硬着头皮说:“居嬷嬷无心失手,不如先把她押起来再……” “季青。”宇文昙唤了一声。 季青瞬间移步,一手提刀,一手提居嬷嬷,二话不说就往饭厅外走,竟是要拖出去就一刀解决的架势。 居嬷嬷被拖行了几步,全身筛糠,哭声惨烈。 宋氏几乎惊呆了,没想到宇文昙这样不给面子。两家是实打实的亲戚,她好歹也是宇文昙的长辈。 “这里是佛门净地,毓王你怎能……”宋氏含怒而斥。 宇文昙抬眼,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放过去,宋氏立时闭口不言了。 宋氏迅速低下头,脑际发凉,只觉一阵后怕。以前她仗着是宇文昙的舅母,端着董府主母的架子,渐渐就拿宇文昙当晚辈看了。今天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可怕,多么的翻脸无情。 宇文昙,人称西魏的冷面战神,不是叫着好听的!他的长剑不饮血不归银鞘,动一动就会死一票人! 何况这一次动的,是宇文昙的雕龙玉扳指,调动十万铜甲军的兵符! 居嬷嬷的哭声从外面传来,离得很远还能听得见,“偷走玉扳指的是四小姐,要杀应该第一个杀她!不杀罪魁祸首就先杀老奴,老奴不服,老奴心里不服……” “慢,不要杀居嬷嬷,要杀就杀我吧!”耳房的青幔帘子一动,一个虚弱的少女声音传来。 众人吃惊地回头看去,秀发如云,披散双肩的素衣少女,唇色苍白,看上去虚弱至极,扶着门框才能站直身子。 这位董四小姐,不好好的昏她的迷,怎么却跑出来替居嬷嬷求情? 居嬷嬷刚才可是一句她的好话都没说,不只扣给她了一个藏匿重宝的罪名,还说她私会过一个盗匪男子! “真是我的错,不是居嬷嬷,”只见董阡陌强支着病体,娇.喘微微地解释道,“那个玉扳指,我前几日就摔了一下,裂了一道不明显的纹,所以居嬷嬷无罪,打碎玉扳指的其实是我。” 第34章 给自己找情敌,这一款最棒 在场众人十分震撼地看着董阡陌,仿佛她的头上突然长了一对犄角,仿佛她刚刚宣布的是,听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好玩,谁能一剑给我个痛快呀? 谁都知道毓王的怒火,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偏她还自己走上去找死! 伊这姑娘,小小年纪,嫌命太长! 先不提被开释罪名的居嬷嬷作何感想,也不提养出这么一个实诚女儿的宋氏作何感想,只说第一回见着董阡陌的季玄,都有些不忍处置这位董四小姐了。作为一个人,天真烂漫到这种程度,难为这些年她怎么活过来的。 季玄同情地看一眼董阡陌,低声提醒她:“四小姐你想清楚了再说,在下认为你可能是晕倒时摔伤了头部,现在还有点糊涂。” “不!”董阡陌小脸上满是认真,信誓旦旦地说,“扳指真的是我摔的,请你们刀下留人,带居嬷嬷回来跟我对质。当时摔玉扳指的时候,居嬷嬷她也在,她能证明我没有说谎!” 季玄唯有暗暗摇头,他终于明白,王妃为什么力挺董阡陌,又为什么如此之青睐董阡陌了。 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一个“情敌”的话,天下间所有女人都一定会喜欢董阡陌这一款的。因为不用等王妃花费心思,动手剪除,人家自己就会找房梁上吊! 此时在中庭之外的九级石阶下,季青已将刀架到了居嬷嬷颈上。 他之前得过宇文昙的命令,要让居嬷嬷以命相抵。董阡陌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也不能阻止他,除非是宇文昙开口说不杀。 可宇文昙正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居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里只喊“夫人救我呀”,可宋氏完全被宇文昙震慑住了,什么求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董阡陌顿时急了,大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非得砍一个人的头,那就砍了我吧!” 宇文昙眼未睁开,眉头却已皱起。 董阡陌这是在玩儿火,胆大包天的她正在宇文昙的底线上踩来踩去,赌宇文昙今天不会要她的命。 韦棋画不赞同地看着董阡陌,轻声道:“阡陌妹子,你表兄已经很烦恼了,你就别在这时候添乱了。他是你表兄,怎么可能真的拿你怎么样。” 董阡陌坚持地说:“要么就用我换居嬷嬷,要么就将我也一并杀了!” 韦棋画一阵头痛,只觉得董阡陌是扶不上墙的泥巴,一把将她拉到墙角,压低的声音从牙缝中往外挤,“你这拧脾气的丫头,你救那个老货干什么!你再这样拧,这样不知进退,嫂子我也难救你了,我拉你一把,你倒退三步!” 这丫头是属驴的?韦棋画怀疑。 董阡陌低头,低声回道:“多谢表嫂好意,可居嬷嬷诬陷我私会男人,她死了,我又找谁去辩白?表嫂真想帮我,就刀下留人吧。” “唉,就为这个,你替她顶了摔扳指的罪名?小心将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阡陌身为董家女儿,名节本来就比性命还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求表嫂成全!” “……” 韦棋画重新打量一眼董阡陌,觉得以往都小瞧了她。没想到这般软弱的董家小妹妹,还有如此的气节与见识。 她松开董阡陌,回过身,柔声对毓王道:“王爷你就松口吧,看把阡陌难为成什么样子了,就算真要处决居嬷嬷,也让阡陌先跟她对质完了再说,如何?” 沉默,只有一刻。 “季青,拉回来。” 宇文昙睁眼,向外一声沉喝。 这么些年下来,这世上只有一个韦棋画能让宇文昙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只要是她开口请求的,宇文昙几乎从没有驳回过。 冰川绝地的堂堂毓王宠妻如此,其他人都只有妒忌的份儿。其他人里,包括董萱莹,包括宋氏,也包括了韦墨琴。 季青闻言后,将已接近半瘫的居嬷嬷又一把拖回饭厅,随手往门槛上一丢。 今天他的刀出鞘很慢,换做平时,三十个居嬷嬷都一起了账,抢着去地狱报道了。季青的眼神飞快地扫过董阡陌的脸,旋即收回目光,银面具半遮住了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董阡陌上前两步,拉了一把瘫软地上的居嬷嬷,“嬷嬷,你还不快谢谢救你的人?”她好心提醒道。 居嬷嬷慢慢跪好,上来就给董阡陌磕了个头,脑门几乎触到了攒珠绣鞋的鞋面。 “谢四小姐救了奴婢!” “哎呀。”董阡陌连忙避开,摇一摇小手帕,“我不是要你谢我,而是叫你好好叩谢王妃表嫂呢。” 韦棋画一笑,“不要了,自家人的事,谢来谢去的。” “要的要的,”董阡陌敬佩地看向韦棋画,“大家怎么劝都不能让毓王表兄消气,表嫂您一句话,顶咱们大家一车管用呢。” 韦棋画垂睫一笑,眼底一抹甜蜜。 宋氏的面子却挂不住了,两分皮笑三分肉不笑地说:“王妃菩萨心肠,我们大家都感激她,可是翡翠已碎,覆水难收,不是王妃劝和两句就能解决的呀。” 韦棋画笑问:“照舅夫人这么说,我救人还救错了?那……” 居嬷嬷趴在地上,身躯一抖。 宋氏低咳一声,眯眼笑道:“王妃怎么会错呢,都是我管教下人不严造成的错。不过凭谁的错大,也不及我女儿阡陌的错大——阡陌啊,你太叫娘失望了!” 董阡陌小嘴一撇,睁着一双委屈的水汪汪大眼睛,分辩道:“女儿真的不知错在哪里,也不知曾几何时得罪过居嬷嬷,让她捏造那些话来诬陷女儿。那个玉质碧绿的小玩意儿是咱们出京过闹市时,小贩当街吆喝,女儿觉得好玩儿随手买下的,绝不是所谓的赃物,女儿也从未会见过什么盗贼。” “哦?”宋氏不信,“来菜根庵的路上,咱们母女三人同车,我怎么不知有此事?” “当时二姐想看胭脂坊的蕙兰花粉,下车了,母亲您担心二姐乱走,吩咐王嬷嬷上去跟着。您一眼未瞧见的时候,阡陌也悄悄溜下车买了个玉扳指,当时居嬷嬷瞧得真真儿的,还直冲我瞪眼呢。” 宋氏将信将疑:“果真如此?” 董阡陌眼底清澈,一片冰心,坚决道:“女儿愿与居嬷嬷当面对质,若是有假,女儿就一头磕死在佛脚下,以死赎罪!” “好,”宋氏直望居嬷嬷,“你跟大家说说,阡陌所言是真是假?” 居嬷嬷犹豫一下,慢慢摇头道:“奴婢上了年纪,平时十件事隔天就忘掉七八件,四小姐所说之事,奴婢没大有印象了。” 宋氏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怒视居嬷嬷,而后偏过脸,跟韦棋画解释说:“都说人老糊涂,这居嬷嬷的健忘在家里是出了名的,我早就想打发了她,又念着点旧情一直没打发。除此之外,她还是个有名的牛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任谁都休想让她说一句假话。” “那可不好办了。”韦棋画遗憾地说。 居嬷嬷是一头不懂知恩图报的老牛,而董阡陌属驴,还是最蠢的那一种。看来董阡陌想翻身是不可能了,她对董阡陌的帮助也到此为止了。 可董阡陌仍不死心地盯着居嬷嬷,“你再想想,当时买完扳指,嬷嬷你拿眼瞪我,我一慌就将扳指掉地上了。这扳指就是那天让我摔坏的,嬷嬷你想起来了吗?” 居嬷嬷何等的人精,立马就寻思过味儿来了。 四小姐是要替她顶了打碎扳指的罪名,但也不是白白顶替,不带交换的。 “噢~~噢~~” 居嬷嬷猛一拍脑门,眼神发直,大张着嘴巴,露出最最逼真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好似失忆多年的人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 居嬷嬷一脸悔意,向上面几位连连磕下响头,“打死奴婢这个老糊涂!怎么竟把这事忘了!” “你又想起来了?”韦棋画感觉不可思议。 “是呀,”居嬷嬷抬头,眼神飘远,回忆道,“当时老奴只顾着看二小姐,怕她走远,虽然眼见四小姐也溜下车买玉器,但老奴并未多问。四小姐说老奴瞪她,其实是她偷着下车,自己心虚呢。老奴没瞪她。” “可不就是我心虚嘛,嬷嬷您终于想起来了。”董阡陌欣慰一笑。 “是呀,当时四小姐买了翡翠扳指,手一滑掉在地上,四小姐你差点儿没哭起来,想再跟小贩换个新的,小贩说他就那一个,四小姐只好作罢。” 不得不说,居嬷嬷也是一个编故事的好手。 董阡陌接道:“不,嬷嬷你离得远没听见,那小贩说的是货物出手概不退换,其实那种扳指,他还有好多呢,只是不肯换我个新的,真是奸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整地“回忆”出了董阡陌在集市上买到毓王的兵符,又失手摔坏的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都若合符节,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一桩事更真实发生过了。 “好多的扳指?”季玄吃惊地插问,“都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扳指?” “是呀,各种颜色的都有,”董阡陌点头,掰着纤细的手指,一样一样地数,“红的是玛瑙扳指,黄的是黄龙玉扳指,紫的是紫玉髓扳指,芙蓉色的是独山玉扳指,蛇纹花色的是岫玉扳指……每样都是两钱银子,只有翡翠扳指要三钱,我还价两钱银子一吊钱,小贩也卖给我了。” “这么说,这扳指是假的?”季玄捡起地上的翡翠扳指,从断口处查看,浓眉紧皱。 “可能是吧,我也不懂得看真假,”董阡陌神情天真,“不过这么便宜的小玩意儿,买着真的还奇怪了呢。” 宋氏等人面露慰藉之色,压抑着的心头顿觉得松快了两分,原来,摔了个假扳指。 季玄托在宽厚带茧的掌心上,再三细辨,最后深深叹气:“不,这就是真正的翡翠雕龙玉扳指,是我们铜甲铁骑的三军兵符。这上面有十六处暗记,每一处只有对应营各分队的主将才知道,这是任何作假的玉匠都仿造不出的。” “怎么会这样?”宋氏大为纳罕,“阡陌在小贩摊上买到了真正的铜甲军兵符?只花两钱银子?” “两钱又一吊。”董阡陌小声纠正。 “四小姐还记得小贩在何处摆摊吗?”季玄双目一凛,紧声发问。 第35章 四妹妹,我早认准你是我儿子的娘 董阡陌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这是我头一次出门,一路都坐马车,京城的路我是认不得的。”转头去问居嬷嬷,“嬷嬷你是常出门的,你还记得吗?” 居嬷嬷心里爆了个粗口,脸上却是迷茫的神色,“咱们从北城经过,大大小小的早集有几十个,那哪能记得。” 季玄面露失望之色。 宋氏说:“这好办,反正马车走过的就是那些路,待明日有了早集,驾车再重走一遍就是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季玄同意。 “那咱们用了斋饭,先歇一宿吧,”韦棋画凝望宇文昙,关怀地劝说,“王爷你别发愁了,左右都打碎了,还能怎么样呢。” 季玄想了想,计议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先锁拿了小贩,揪出幕后黑手再做打算。扳指已毁,倘若不擒获此人,王府就有护宝不利之罪。” 宋氏却记起什么,面露喜色地说:“一提集市我倒想起来,城西的古玩街上有一家店能修补玉器,听说手艺非常了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修不了的。” 宇文昙颔首同意,汇总众议,“那明日一早两路并行,季玄你随王妃、舅母、四表妹去城北寻找售玉小贩,季青你去城西修扳指。还有就是扳指已毁的事,在场诸位要严守秘密,不得外泄。” 众人一齐应是,于是开始用膳。 董阡陌暂时洗脱了通匪的罪名,也添得一双筷子。本来韦棋画想将她叫来,和宇文昙他们一桌,但见董阡陌眼巴巴看着奶娘、小荔那一桌,韦棋画索性拉着她的手,坐到了奶娘旁边。 “没想到阡陌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将来一定能当一个好娘亲。”韦棋画和董阡陌说着悄悄话。 董阡陌静静瞧着小荔,轻声道:“我只是羡慕小荔,有表嫂你这么好的人当母亲,日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长大,多好。” “是啊,他是我的小宝贝儿,只要看一眼他的小脸儿,我就什么忧愁都没了。” “表嫂有什么可发愁的事呢,能讲给阡陌听听吗?” “唉,左不过一些家长里短,锅碗瓢盆的事,琐碎的很,也没人帮我。”一双翦水眼瞳,直勾勾盯住董阡陌。 “表嫂不是有韦妈妈吗?” “韦妈妈?她哪有你知心?哪有你灵巧?”韦棋画的柔荑慢慢滑过素色布料,一把搂住了董阡陌的纤腰,附在耳边,低语调笑,“也没你这样的水灵秀气,我见犹怜……阡陌妹妹,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董阡陌小巧的耳垂色泽粉红,闷头不语。 虽然这桌上只有她们两个,说的又是女子间的悄悄话,但净室太静,其他人又不聋。 旁边一桌上,宋氏还没吃两口,眼见韦棋画眼含秋水,倚姣作媚,明目张胆的引诱着董阡陌,心头不禁大为光火,连饭也咽不下了。 韦棋画正是要气宋氏,气死才好。 余光掠过宋氏,韦棋画当下拉着董阡陌的小手,笑嘻嘻地提议:“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家小荔,不如就认他当个干儿子吧,我也多你这个好妹妹。” 董阡陌讷讷道:“这怎么敢当,表侄儿是王府的小世子,而我……” “敢当、敢当,”韦棋画连连点头,笑得眉眼弯弯,“算命先生说小荔四月出生,八字太轻压不住他的身份,命里缺水,就得认个命里带水的干娘,当他的庶母。” 当小荔的庶母,可不就是宇文昙的侧妃? 很显然,韦棋画又开始旧事重提了,这一次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还当着宇文昙的面。 一闻此言,董阡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连忙要躲开,韦棋画哪里肯放人。 柔荑一扣,腰上搂得更紧,人称“京城第一美人”的韦棋画端的是国色风流,吹气如兰,恨不得能一口吞了董阡陌才好。 韦棋画贴着董阡陌的耳朵,声音软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我早就认准是你了,四妹妹,第一次瞧见你水灵灵的小模样,我就打从心里喜欢,当时就想——这位妹妹以后就是我儿子的干娘了,就是她了!” 宋氏一口丁香豆腐没咽下去,差点要背气过去,王嬷嬷急忙放下筷子,给她顺气。 更远的那一桌上,宇文昙和季青、季玄虽然耳力过人,听得历历在耳,可他们的定力也和耳力一样绝佳,丝毫不受影响。 王妃当着他们的面,公然勾引董家小妹妹,说的话、做的事比人贩子还颠倒黑白,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那三人依然面色如常,背脊依然挺拔如松,用膳的姿势依然优雅,连勺子碰碟子的声响都不闻一下。 只因为这样的王妃,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其中的情由曲折,季玄基本都了解。 ******** 半月前,王妃被太后传进宫去,还留宿了几日。而恰恰在那留宿的几日里,太后宫里选出的五六个娇柔美貌,身披轻纱的宫娥,就从王府后门被送进毓王的书房去了。 太后还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王妃韦棋画,作为正室要端慧贤淑,要体谅毓王他朝事辛苦,照顾好他的起居,多给他安排姬妾,广散枝叶。 当着太后的面,韦棋画当然是有一应一,有十应十,唯恐自己表现的不够贤惠。 出了宫来,季玄奉毓王之命,在宫门口等王妃。 见到韦棋画,季玄问:“王妃上车吗?还是乘软轿?”毓王对韦棋画的温存体现在每一件小事上面,连接她回家都备齐车、轿两种,凭她挑选。 但不管毓王对她多么专心一意,也架不住外来的千娇百媚的侵袭。太后对毓王纳妾的事已然上了心,一定会一管到底,不断不断地塞女人给宇文昙。宫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可能还有亲贵之女。 韦棋画心里窝着一股火,一声冷哼,媚然回眸,扫了一眼刚刚送她出宫的小宫女月娇离去的背影,虽然只是一个种树浇花的杂务宫女,却是身姿绰约,别有一番美态。 “季玄,本王妃有件事要你做。”韦棋画神思远游,慢慢说道。 “请王妃示下。”季玄恭敬。 “你去……”韦棋画用唇形,无声地说完下面的话。 季玄顿时神色一滞。 “怎么?有问题吗?”韦棋画问。 “……没有,属下这就去办。”季玄低头,转身而去。 行轿三里,韦棋画让八抬软轿停在郊外的野地上,静静等候。半柱香后,季玄从官道尽头策马而来,马上吊了一个麻布袋子。 打开麻布袋子,赫然映入眼帘的就是晕厥的月娇,太后宫中的宫女。这是韦棋画吩咐季玄绑来的,而且是待月娇回宫回禀太后,她已送毓王妃出宫之后。这样月娇的离奇失踪,别人也不会疑到韦棋画的头上。 能在宫禁森严,高手如云的皇宫里,无声无息的绑走一个宫女,季玄也是个实力大于名气的存在。 “王妃要如何处置她?”季玄问。 “我要骑马!就骑你那匹马!”韦棋画任性地说。 季玄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坐骑,劝阻道:“白爵虽然不忌生人,可它比千里马的脚程还快,怕王妃禁不住颠簸。” “绑上东西,它就跑慢了。”韦棋画回头看向月娇,目光中热焰跳跃,能把月娇烧穿两个洞。 “这……王妃三思,她毕竟是太后的宫人。” “太后的宫人?哼,”韦棋画挑眉,“你绑都绑来了,这会儿又充什么好人?难道你绑走她之前,还曾有打算毫发无损的将她送回去?” “属下不敢,只怕传到殿下耳中,多生事端。” “这里除了你,全都是我的人,”韦棋画回头看看八名轿夫,又看向季玄,“如果殿下知道了,那就是你传的,到时我不过被他说两句,下不为例云云,可你跟我从此就结下梁子了。你瞧着办吧,季将军!” “……属下遵命。” 季玄从马革袋中找出一条麻绳,将月娇的双手捆了,另一端拴在马鞍子上。 月娇恰在此时醒来,见此情形登时吓蒙了,又哭、又叫、又告饶。季玄正要点了穴道,让她再睡过去,韦棋画却一声阻止了,“等等,别动她!就是要这样让她醒着才好玩,一个晕过去的人和死人有什么区别,还不如鞭尸有趣。” “王妃小心,白爵容易受惊。”季玄沉声提醒。 韦棋画马术高明,翻身上马,没费多大力气就驾驭了季玄的坐骑白爵,“驾——驾——” 两下挥鞭,马儿四蹄溅土,慢慢地跑起来。 后面拖着的宫女终于明白眼下发生的事,随着马儿加速奔跑,她惊叫连连,不断嚷着,“王妃饶命,奴婢不想死,奴婢家里还有六十岁的母亲和十三岁的弟弟,奴婢不想死啊,王妃饶命!你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杀我呀!” 季玄听得略有不忍,偏头不看。 韦棋画在马上咯咯地笑,觉得在太后宫中受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小树林,韦棋画一扯缰绳,就要策马入林。 季玄暗道不好,一旦在树林里拖着人跑起来,绳上的人很容易撞树,那小宫女的性命便立刻了账。 他心念一动,用秘法传音坐骑:不许入林。 好在这匹叫白爵的马儿极通人性,真的没有跑进树林,不管韦棋画怎么扯动缰绳,怎么挥鞭赶马,马儿就是不进树林,还渐渐停下来,一步都不肯走了。 韦棋画大感无趣,跳下马来,凤眼一眯,斜睨着地上血痕遍布脸和全身,出气多进气少的月娇。 “你刚才说你不想死,想求我饶了你?”韦棋画问。 “王妃饶命……”月娇艰难动唇。 “你说只要我不杀你,让你做什么都可以?”韦棋画又问。 “王妃饶命……” 韦棋画冷哼一声,回头下命令给季玄,“将这个小贱人丢进妓院,挣银子养她弟弟去吧。” 第36章 情有独钟的菠菜,她好在哪里 作为一个女人,韦棋画的嫉妒心强的可怕,这一点,季玄是亲身领教过的。因此,当他见韦棋画紧紧搂着董阡陌的纤腰,一副缠定的架势,不由的为董阡陌默默点蜡。 那个小姑娘只是一泓清泉,绝绝对对不是王妃的对手。王妃此人,喜怒不形于色,一嗔一笑皆带有机锋,就像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潭水。 清泉一探知底,潭水令人望而却步,不敢轻易涉足其中。 这一次,四小姐董阡陌恐怕要折在韦棋画的手里了。而且不同于宫女月娇,不会一上来就下狠手,而是会被当成摆设,当成消遣玩物,长期生活在王妃的恐惧阴影之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被惊恐折磨致死。 这就是第一美人韦棋画的高绝手腕,不能否认她是京城最棘手的一朵美人花,就像不能否认她的美,已经臻于化境。所以上至毓王,下至军中诸将,只要多瞧她两眼,从此都不想再瞧别的女人了。 没人能逃出她的纤纤玉手,被她盯上的人都活不长久。 “你躲什么呀,阡陌?”韦棋画贴的很近,含笑打量着董阡陌朝霞般的脸,“你是不是怕我,怎么瞧都不瞧我一眼?” “王妃表嫂,请你放手吧,”董阡陌红着脸说,“我饿了,想先吃饭。” “呵呵,还叫表嫂?那我可不依,叫一声姐姐来听。” “表嫂,你勒疼我了,先放开好不好?” “叫姐姐,我就放。” “……韦姐姐,我们快用膳吧,明日还要去找玉贩。” “不是韦姐姐,是姐姐。” 一字之差,大有区别,“姐姐”是妾室对正妻的尊称,而“韦姐姐”单纯只是称呼年纪比她大八岁的韦家姐姐。韦棋画正在迂回发展,打算先让董阡陌改口,一旦姐姐妹妹的称呼变了,离做姐妹的那天也就不远了。 “……” 董阡陌咬紧了唇,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韦棋画凤目长眯,露出三分狡黠之色,忽然玉指一动,在董阡陌的腰侧和胸口一通乱挠,竟然毫无顾忌的在饭桌上公然嬉戏起来。 “表嫂住手,阡陌知错了!”董阡陌气喘吁吁,又躲不开魔掌,眼底顿时蒙上一层泪光。 “哪里错了?” “我不该乱买扳指,更不该摔坏扳指。”董阡陌可怜兮兮地交代道。 “嗯?看来还不知道哪里错。”韦棋画加码进击,双手齐动。 “表嫂放过我吧!” 董阡陌躲无从躲,又不敢还击。被挠得如虫在咬,受不了了也不敢叫出声来。且不提宇文昙三人现在心里是什么想法,只要回头看一眼,就能望见宋氏那张黑得发亮的脸孔,还有头顶那冉冉升起的青烟。 韦棋画,欺人太甚!董家已经回绝了纳妾之事,韦棋画还揪着不放! “让我放过你?那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阡陌真的不明白,表嫂手下容情!” “叫姐姐。” “……姐姐。” “声音太小,再叫一声。” “姐姐。” 季玄暗自一叹,又一朵无暇的百合花被王妃折下,但愿这一次这朵百合的花期不会太匆匆。 放下碗筷,正要出去巡夜一番,却见身旁的季青举止显得有些奇怪。 高大的身形似标杆一般笔挺,笔挺到僵硬的程度。 拜托,拜托,季都尉你用餐时不要坐这么直,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不好?这样会直接影响到用餐的胃口,不信你瞧,刚才还动作十分迅速的季青,现在却在以龟速进餐。 银质面具下,一双寒眸锋芒如刀,死死盯着碗里的细溜溜的一棵菠菜,像是那棵菠菜十恶不赦,虐杀了他的袍泽,侮辱了他的亲妹妹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 季青此人,年约二十许间,真实年龄与身世来历成迷,最大的谜题是以他如此年轻的资历,不出自任何武道名门,没有任何师承,却练就了一身横炼的外家功夫,四十九式擒拿反手道,成名绝技是久已失传的裂杀掌。 随在毓王身边六载有余,身经百战,未有一败,甚至没留下过一道刀疤,这说明他还在保留实力。从前立下的那些累累战功,可能只用了七成的实力,或者更少。 一个从董府家奴一步步成为五品轻车都尉的男人,三五年间还有大展宏图的晋升,季青的城府有多深,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他常年以一块银面具遮住三分之一的面孔,除了王爷,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可是,一个城府如此之深的男人,为什么对一棵菠菜露出腾腾杀气? “季青,你怎么了?”季玄奇怪地问,“不喜欢吃菠菜?” 闻言,季青的眼神停止与菠菜之间的厮杀,缓缓抬头,慢慢回答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季玄惊讶地看季青,印象中的季青是从不挑食的人,在军中也是跟底层的将士同饮食,共甘苦,又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 “呃,”季玄好心建议,“既然难吃丢掉就是了,你直瞪着它干什么?” “食之无味,弃之不甘。”季青缓缓启唇,艰涩道出,颇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然后继续低头,瞪视碗中的菠菜。 “一根菠菜而已,有什么可不甘的?”季玄一阵迷惑,严重怀疑季青昨晚练功曾经走火入魔过,今天还没恢复过来,所以才这样反常。 季玄伸出五指,在季青眼前晃了晃,“喂,喂,别发愣了季都尉,你那一脸不爽的样子摆给谁看呢?”,又用密音入耳提醒他,“如今的渔樵山并不太平,那个只身闯王府盗玉的高手,很可能还藏身在暗处,你这种状态怎么迎敌?别忘了……新的诱饵已经抛下,只待鱼儿上钩,你我都要养足精神以备应战。” 季青唇带冷笑,唇未动,声已出:“来一个毙一个,来两个折一双,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季玄拍拍他的肩膀,催促:“那你还不快点吃罢饭,同我出去巡夜?我二人一内一外,前后照应,才可保万无一失。” “你先去,我随后。” “那你还在磨蹭,还瞪着一根菠菜发呆?”季玄不可理喻,索性长筷一探,夹走那片绿油油的菜叶,“你食之无味,弃之不甘,我替你吃了吧。”说着送到嘴边。 啪! 一双竹筷电闪而至,阻止了季玄的任意妄为,不问自取。 “那是我的菠菜。”季青面无表情,简简单单几个字说得好像地狱开启的先兆,声音中满是不容置疑。 季玄半张着嘴,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的嘴都碰到了,你还抢什么?”季玄目光友善,试图跟他讲道理,“你想吃的话,那里还有一盘……”话音顿了顿,原来桌上那盘菠菜已经空了,被食不言寝不语的毓王默默解决掉了,季玄又说,“你想吃的话,让厨房再送十盘。” “抢的人是你。”季青话中带着点火气。 季玄无奈,当了六年同袍,朝夕相对,共同进退,头一次发现季青居然是个这么小气的男人。季玄回头往宋氏那桌扫一眼,满满一桌菜,几乎没动过,其中也有菠菜。 只听“嗖”的一声,季玄左掌运功,离着二丈之遥,将那盘菠菜隔空摄来。 一盘清炒菠菜,毫无征兆地从桌上弹起,惊得宋氏和王嬷嬷掩口低呼。季玄收爪为掌,稳稳地端到了这盘菜,汤汁一滴未溅。 “对不住,”季玄向宋氏她们致歉,“我兄弟爱吃菠菜,这一盘借走用用。”然后一整盘菠菜举到季青的鼻孔下面,“喏,吃吧吃吧,吃饱一点才有力气打架。多吃点菠菜降降火,今晚的你有一股邪火。” 整个隔空取菜的过程,季玄用的都是左手,此时他的右手还擎着筷子,举着之前夹来的那一棵蔫巴菠菜,抵御着季青那两根蛮不讲理的筷子。 既然有了新的菠菜,季青应该收手,不会再跟他抢这根已经碰过他嘴唇的菠菜了吧? 不得不说,季玄天性过于乐观,也不够了解季青。 只见季青用左手接过整盘的菠菜,一不放饭桌上,二不屑看上一眼,手腕轻轻一抖,那盘菠菜又沿着来时的轨迹,飞回宋氏的饭桌。 咚! 宋氏桌上那盘走得诡异的菠菜,又原封不动地回来,桌上却再也没人敢吃了,谁知会不会刚要动筷,下一刻盘子又飞走了。 离那一盘菠菜坐得比较近的王嬷嬷悄然起身,换了一个离菠菜最远的安全位置。 “松手,”季青毫不退让,“我要的就是这根。” “只是一根菠菜,你小子犯什么拧?不要吵到王爷用膳。” “你还我的菠菜。” “我的嘴碰过了,”季玄嘟一嘟嘴巴,就像亲吻那样,嘴唇又碰了一下蔫巴巴的菠菜,“这样你还要吗?” “要。” “为什么?你抽风了?” “……”季青沉默。 “这棵菠菜就这么好,另外的一整盘菠菜都比不上?” “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季青又沉默。 “到底哪里特别?”季玄凝目,从头到尾,细细地看那个被四根筷子夹住的菠菜。 “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染指了怎么样?” “我会跟你算这笔账的。”季青一字一顿地宣布,阴森有如阎王爷发出的通告,“谁敢动她,我就杀谁,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这一下,季玄终于确定,这哥们儿真的练功走火入魔,邪侵入脑了,竟然为了一棵菜而追杀兄弟! 算了,他这么想要的菠菜,还是还给他吧。 季玄松手。 季青带着成为战利品的菠菜,缓缓收筷,深深凝视,就是不往嘴里面放。 “已经还给你了,快吃了吧。”季玄低声规劝,“回去找太医院的人抓两帖药吃吃,以后不要再练那些魔功了。习武不在三更五鼓,运功只怕一曝十寒,再这样下去你会吃苦头的。” 季青眼神晦涩,又盯了片刻,才将那一棵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菠菜送进嘴里。 第37章 棺中艳鬼,迷离了谁的双眼 此时,季玄环顾四周,他们这一桌饭局被宇文昙解决得差不多了。旁边一桌,宋氏几乎什么都没吃,看来只顾着生气就把她气饱了。 而最角落的那一桌,不知什么时候,韦棋画已经放开了董阡陌,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正朝他们这边儿望了过来。 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没来由的令季玄心头一突。 那目光瞧的不是宇文昙,却是季青的侧脸,季青还不察觉。 瞧了半晌,韦棋画收回目光,再瞧一眼董阡陌,慢慢地笑了,笑意里是说不出的古怪。 饭罢,众人步出净室,居嬷嬷还在外面直挺挺地跪着。 韦棋画瞄一眼,纳罕地说:“你这位老妈妈,怎么还在这里跪着,谁也没让你跪呀?摔坏扳指的事,阡陌不是为你解释清楚了吗,王爷也不追究了。” 居嬷嬷朝董阡陌方向磕一个头,开始忏悔起来:“老奴有罪,冤枉四小姐结交盗匪,老奴无地自容!” “对哦,”韦棋画涂着蔻丹的玉指点唇,恍然道,“你这妈妈真不老实,你家四小姐这么乖乖巧巧的一个可人儿,你却说她夜会盗匪,你这是什么居心呀?” “那玉扳指是老奴见四小姐从集市上买的不假,可我半夜三更时看见四小姐在院里鬼鬼祟祟的走,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冤枉四小姐实属无心之失,是两样事儿记混了。四小姐,老奴将那件事说出来,你可不要怪我呀……” 居嬷嬷将编了半顿饭的话说出来,以期能获得宽宥,从这件事中抽身出来。 “那件事?什么事?”韦棋画月眉一挑,偏头看向董阡陌。 董阡陌迷茫地摇摇头。 居嬷嬷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样东西,往前一递,“这是我从四小姐落崖的地方捡到的,可见四小姐落崖时不是一个人!” 韦棋画接过,拿着研究了一下,是一片黑色的布料,质地上乘,有边绣勾勒,像是从衣袖上撕下来的布。而且这种黑色布料么,一般都是男人才会穿的。 “四妹妹,这个东西是……”韦棋画笑问。 董阡陌反应怪异,只见她迅速地低头,纤纤十指用力抓紧帕子,扭成十个白玉小结,清丽的面上露出一点惊恐之色。 那块黑色布料,她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仿佛只要多看一眼,那东西就会跳起来咬人。 韦棋画不解:“阡陌你怎么了?这东西哪儿来的,你认得吗?这是何人之物?” 这是何人之物? 董阡陌一听到这声问话,突然瞳孔放大,一种恐惧到极点的表情凝于面部,下一刻,她捂着小脸,原地连跳了两下,仿佛想把什么附身的东西跳下去似的。 “呀——” 她发出一声尖叫,眼白一翻,突然晕倒了。 这次比上一次晕得更加激烈,向前重重一扑,额头蹭过地上的朱漆立柱,蹭破了一层皮,流出一点鲜血。 韦棋画真的有点糊涂了,拿着那片黑色布料瞧了又瞧,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玄机。 宋氏也不解是怎么一回事,就算董阡陌那天夜里真的见过什么男人,有过接触,虽然对她的清誉有些不利,那她可以辩解,可以请罪,也可以请求大家为她保密,何至于一见这块黑布就吓成这样? 宇文昙却思及了什么关键之处,脸色蓦然一沉。 黑布……道姑的缁衣…… “喂,搭档,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季玄奇怪地看着季青,发问道。 只见季青紧紧抿唇,一双手握成半拳,似乎在微微颤抖。 季玄摇摇头,“都怪你刚刚吃饭时不利索,喝风了吧?若是肚子不适就快去解决,待会儿咱们还有要事去忙,工夫耽误不得。”季青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立着,双眼直勾勾盯住地面,盯着自己的靴子瞧。 这时,王嬷嬷唤了丫鬟稻穗过来,将地上晕倒的董阡陌扶起来,扶去厢房休息了。 季玄再看季青时,之前那些奇怪的行为渐渐消失,手指也不再发抖。好像如释重负,又好像还牵挂着什么。 季玄心底一阵错愕,仿佛猜到了什么,又不敢深信。 “殿下,你怎么了?” 韦棋画仰头看向宇文昙,突然很诧异地问,“殿下你的手在发抖,你哪里不舒服?” 众人一齐去看,果不其然,宇文昙的双手真的在抖。不是季青那种由于肚子痛而引起的微微颤抖,而是大受震动,抑制不住的剧烈手抖。 “殿下?”韦棋画十分担忧。 下一刻,宇文昙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黑色布料,一言不发,流星大步地往前院走去。 众人又惊又奇,季玄季青首先追上去,女人们也小跑着去追他们。 只见宇文昙一直走,最后走到三圣殿,殿中央停放着一口暗红色的松木寿棺,今日的诵经已罢,只剩两个守灵的小沙弥在敲木鱼。 众人赶到,但见宇文昙径直走向棺木,伸手去推。 推了两下,没有推开。 “王爷,棺椁是用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钉封死的,要想开馆得先起了铜钉。”季玄沉声提醒。 宇文昙二话不说,啪、啪、啪,一掌一掌拍在棺盖上。 力道适中,每一掌下去,就有几颗铜钉脱离嵌得严丝合缝的松木,蓬蓬弹出,转眼间就起走了十几二十颗。 韦棋画有点害怕地退了半步,问:“你动她做什么?她死了很多天了。” 宇文昙一语不发,只是埋头起钉子,两只眼跟中邪似的盯着棺木盖,眼珠充血发红。 韦棋画感到不安,侧头,目光示意韦妈妈。 韦妈妈上前劝道:“殿下停手吧,殿下节哀呀,棺中人已经死去十日,尸身想必已经半腐了,怎么能打开看呢?纵然您再思念她,也不能来开这口棺了呀,您要节哀,要保重贵体呀。” 宇文昙的动作顿了顿,众人松口气,以为劝住了。 不料,停顿只有片刻,然后又开始啪、啪、啪,继续用双掌拍打棺木,打的铜钉刷刷乱飞。 “哎呀,”韦妈妈索性动手阻止,上去扯住宇文昙的衣袖,苦苦劝说,“您乃天潢贵胄,视听矜贵,决不能见这些不洁之物!我们老辈人都知道,人死之后过了头七,就一丁点儿活气都没有了,人就变成鬼了呀……” 宇文昙袖口一振,韦妈妈手臂麻木,松开他的衣袖连着后退三步,口里仍嚷嚷着,“真的不能动呀,惊动了棺中之物,魂魄见光凝聚,就变成艳鬼了呀……” 说罢也巧,窗外刮进来一阵凉风,呼呼地穿堂而过,一下子将殿内的烛火尽数灭尽。 韦棋画和宋氏等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好在现在是酉时三刻,不到戌时,天光尚未暗透,灭了蜡烛,佛殿中也不是昏暗一片。 两个小沙弥连忙引了两盏油灯,跑去点亮烛火。 其中一人一边点火,一边低声嘀咕:“奇怪,每日酉时三刻都来一阵风,烛火都会熄灭一次,好像定准了时辰似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宋氏直接把恐惧挂在了脸上,退后两步,想要离开三圣殿。 “季青,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离开此殿。”宇文昙虽未回头,却知道有人要离开。 “是。” 季青高大的身形在门口一立,似一尊门神,堵住了任何想离开的人的去路。 宇文昙又啪啪啪连打几掌,终于将棺木上全部的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铜钉起走。此时此刻,只要轻轻一推,那面棺盖就打开了,里面究竟什么光景就大白天下了。 两次抬手,又两次放下。 平生果敢决断的宇文昙,对着那一块寸许厚的暗红棺盖却迟疑起来。 韦棋画只觉得在这殿里一刻都多待不下去了,想快点走,偏季青又堵了路。 她不露痕迹地走到门口,悄声说:“我担心阡陌妹子,方才那一下她摔得可不轻,我想去看看她。” 季青沉默片刻,脚步一错,竟然闪出一个空隙,可供一人进出。 韦棋画连忙要出去,不料才走了一步,眼前一个黑影冒出来,原来是季玄又把那一道空隙给堵了。 韦棋画暗火,发作不得,只有用目光表达怒意。 季玄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看。 韦棋画留下一声冷哼,转身回到殿中。这里的氛围太难受了,尽管很艰难,但她忍住不举手把眼蒙起来。 季玄偏头,目视季青,用鼻音提醒他,“搭档,刚才你失职了,王爷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离开此殿’,没说王妃可以例外。” 季青默不作声。 这时,宇文昙终于将那一层薄薄的阻隔推开,“咣”地一声巨响,棺盖落在地上,棺中全貌尽收眼底。 宇文昙一瞬间定住了,望着里面,瞧得目不转睛。 韦棋画发出一声娇呼,却不敢看,一头埋进了韦妈妈的怀里,娇躯轻颤。 其他众人离得比较远,由于视线阻隔,看不到棺中如今是怎样一副光景,可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一个死了半个多月的人,一具被封在棺材里闷了许久的女尸,当时死的时候就已经够吓人了,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胆儿大的人用想的,胆儿小的人用抖的,只有宇文昙用看的,还看得双眼直勾勾的,一瞬不眨。 韦妈妈见此情形,不由想,瞧王爷那一副魔怔的样子,莫非真让棺中艳鬼给迷惑住了? “王爷,王爷?” 季玄也觉不妥,上前轻唤一声,“您瞧过了,就盖上吧,属下让工匠来重新钉上……王爷?王爷!” 不管唤多少次,宇文昙都不回头,也不应答。 下一刻,却见他往棺中伸手,眼中呆呆痴痴,唇边似笑非笑—— “琴儿,琴儿,真的是你。” 季玄季青齐齐皱眉,王爷这是怎么了?棺中人当然是韦墨琴,还是王爷下令赐毒酒毒死的,他们监督工匠将棺木封死的。 韦棋画尽管害怕,也不禁往宇文昙的方向瞧了一眼。 琴儿?他竟然这样子叫韦墨琴? 这许多年来,好像从未听他这样唤过那个女人,以前他管她叫“王妃”,后来她不是王妃了,他就直接喊她的名字或者称“韦氏”。 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他的“琴儿”? 宇文昙目光发直,忽然两只手张开,都向棺中伸去,季玄季青对视一眼,觉得不妥,死人是有尸毒的,王爷怎能这样做。 两人上前阻止宇文昙试图搂抱棺中女尸,一左一右架着宇文昙的胳膊,往后拖去。 扯动之间,宇文昙袖口滑出一块黑布,就是之前居嬷嬷揭发董阡陌时拿出的那一块儿带着边绣的黑布。 黑布落在棺中女尸的身上,季玄季青二人打眼一瞧,不禁愣住了。 女尸所穿道袍也是黑色,衣袖处缺了一块。 两者的质料完全一样,缺口边缘相符。 居嬷嬷捡到的董阡陌落崖之后留下的“凶手”的证据,竟然是从棺中女尸身上撕下的一片衣袖! 换句话说,推董阡陌下崖的就是韦墨琴! 第38章 女鬼缠身,毓王他疯了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韦墨琴已经是个死人,就说这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钉,每一颗都好好钉在那里,里面的东西怎么可能跑出来? 除非,真的闹鬼了! 只有鬼才能不受阻隔,自由出入! 季玄他们不禁产生了这种想法,虽然是荒谬到极点,却是一种能解释出前因后果的答案。 就连那枚玉扳指的失窃,可能都是女鬼的杰作,因为当年韦墨琴就因为那枚玉扳指吃了一场极大的苦头,毓王为了应付朝廷监军而做的一场戏,后来韦墨琴知道真相,非常伤心地离开军营,差点没保住腹中的孩儿。 所以化成女鬼之后的韦墨琴,跑去毓王府偷扳指泄愤了? 毓王府的守卫有多么密不透风,没有人比季玄季青更清楚,明哨暗哨十几道,道道见血,纵使来人的武功高过季玄他们十倍,也绝没有机会不留痕迹地进出王府的书房。 季玄、季青和西京十四少都是行伍出身,在军中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真功夫,如果非要找比他们高明十倍的习武之人,那就要将整个西魏掘地三尺去找了。 何况盗走玉扳指的人来去无痕,连一向最警醒的季青都未惊动。世上不可能有人有那样的遁身功夫,除非不是人,除非是鬼。 若是这世上有鬼,那一切都解释通了,不过也更加可怖了。 韦墨琴真的回来报仇了,还将王爷的魂勾走了一半?否则王爷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种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爷?”季青唤他,“咱们回去吧,这里不能再待了。” “回去……”宇文昙发着愣,重复。 “是啊王爷,我们定的计划还未实施,时间紧迫。”季玄压着声音,催促道。 “计划……” 另一边,韦妈妈将韦棋画的脸遮在怀里,也神神道道地劝说:“殿下快回去吧,这艳鬼啊,一沾人气儿就会回返阳间,尤其是像她那种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宇文昙仿佛受到震动,“她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了。” 韦妈妈以为这回劝成了,以为王爷是怕鬼的,于是继续捻神捻鬼的吓唬他—— “是呀,韦墨琴那名罪妇,活着的时候罪行累累,于家门不孝,我们老爷已经不认她当女儿了,她死后休想受用韦家香火。她又于殿下不忠,临死前三日还淫奔无耻,厮混野汉,料她也没脸回王府索要香火供奉,何况她已不是王妃,不是咱们毓王府的人了!” “不是……我的人……”宇文昙痴迷地盯着棺中女尸,眼中带着一点奇异的色泽,像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压抑神色,仿佛一头饿了很久的狼乍一看见食物。 季青皱眉,不对,王爷的眼神太不对了,这三圣殿里有点邪门,不能再多呆了。 他上前拾起棺盖,待要盖上,一寸一寸闭合,棺中女尸的脸一寸一寸埋没在黑暗之中。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掌,力道非轻,他又没有防备,竟被这一掌推得连人带棺盖侧飞出去。 “咳,咳咳。” 季青唇边流出一道血线,显然是受了内伤。 打他的人是宇文昙,一双手上玄功真气未散,手背青筋毕露。 只见宇文昙眼神狂乱,怒火中烧,口中激烈地反驳着:“不是我的人?嗯?她敢!她敢躲着不出来见我,我就将她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她都是我的人,都只能受我家的香火!” 季青与季玄火速交换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大事不妙了!王爷他疯了!难道这殿中真的有鬼? 难道,王爷真的被艳鬼缠身了? 韦妈妈吓了一跳,连忙带着王妃躲远。季将军被打一掌都吃不消,如果王爷真的鬼上身发了狂,一掌招呼过来,她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季玄又劝了宇文昙几句,分析多做滞留的利弊,劝他离开法门寺回京,可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此刻的宇文昙根本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回来了,她回来了……”他的眼神散乱,脚步踉跄,走到棺椁边,冲着里面的女尸嘿然一笑,“琴儿,你惦记我,又回来看我了?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怎样才能唤醒你?快告诉我!” “……”棺中女尸万古沉默。 得不到来自她的回复,宇文昙大步一跨,竟然走进棺中,整个人躺了下去。 季玄骇然,王爷他真的疯了!那是一具已死去很久的血尸,还有鬼魂作祟,王爷怎能碰那种东西? “王爷!你清醒一下!” “琴儿,我知你怪我,不肯原谅我,”宇文昙将那个道姑穿扮的女尸的头拥在胸口,轻柔地抚摸着,“可既然你都回来了,就来见见我吧……我后悔了,你就让我再反悔一次吧。” 韦棋画再也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从韦妈妈怀里冲出来,就要冲向棺木。 韦妈妈吓得急忙一把拖住她:“可不能去呀大小姐,那女人的鬼凶得很,她是会缠住活人,吸收阳气的!你瞧毓王殿下已经中招了!你可不能再过去了呀!” 一旁的宋氏脸色煞白,要说这里有谁和韦墨琴仇深似海,除了韦棋画,第二个就是她宋从筠了! 韦墨琴真的变成鬼,回来找她们索命来了? 而棺中的宇文昙听了“缠住活人吸收阳气”的话,却更紧地搂住了怀中女尸,不留一丝缝隙,死死揉在怀里面。 “这样你就能拿走我的阳气,这样你就能回来了么?你说,你还需要什么?” 他迷乱地问,“只要你说,我都为你备齐,然后接你回来……琴儿,我知你心里恨着我,可你终于还是回来找我了,可见你还是会原谅我的,是不是?过去那些年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体谅我,打从心里原谅我,这一次也一样的,是不是?” 季玄越听越皱眉,王爷他究竟是怎么了?他怎会对韦墨琴说出这种话来? 犹记得韦墨琴活着的时候,王爷对她是打从心底的厌恶,凡与韦墨琴有关的一切人或事,王爷都避之则吉,连王府都很少回去。后来娶了现在的王妃韦棋画,王爷才日日回府,与韦棋画情投意合,夫唱妇随,成为一对人人称羡的仙眷伴侣。 从过去到现在,在韦棋画与韦墨琴这一对姐妹之中,王爷要的从来都是韦棋画,没有一丝犹疑,没有过第二种选择。 韦墨琴十七岁嫁入王府,跟了王爷整整七年,可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王爷都没宠爱过她一天,没对她笑过一次,更没对她说过这种情话,哪怕只字片语。 日日随在王爷身边的季玄,对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而且韦墨琴死后,王爷还命人将其剜去双目,掷入烈火焚烧,可见是一点都不伤心的。如果真有半分不舍,当初便不会那般对她,不会杀掉她,更不会连全尸都不给她留一个。 如今又扑进棺材里,抱着一具早已辨不出原貌的女尸,述说着他从未对她有过的子虚乌有的情意,可见王爷真的疯得很厉害。 “我知道,我是疯了,”宇文昙喘着粗气,对怀里的女尸说,“可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总觉得你还停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无论到哪里都不离我左右。 “写字时,你在笔端,所以让我每一笔都是你的名字;听琴时,你在弦上,所以我把弹琴的人都看成了你的脸庞;打猎时,你就坐在我要射的猎物上面,远远的冲着我笑,所以我百步穿杨的箭也失了准头。我生怕会伤到了你,我害怕再多伤你一次,你就不再体谅我,也不来见我了。 “琴儿你知道吗?我知道,你一定知道这些,这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每一次见到你用那双干净的不染一粒尘埃,又带点哀伤的眼睛远远望着我,我就会连忙转身离去,只留一个背影给你。 “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只怕多看你一眼,自己就变卦了,把手里掌握的一切都推翻了。我不能牺牲那些东西,所以只好牺牲你。可是现在我又后悔了,比起那一曲《兰陵入阵》,我还是更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你。 “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宽容,你是个慈悲为怀的好姑娘,你是这世上最念旧情的女鬼,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走开,绝对绝对要再回来我身边,就像从前我每次伤你的心,把你气走,你出去转个两三天又会回来一样。 “这一次虽然长一点,过了十五天,可我知道如你这样念旧的人,是不会舍得抛下我,自己去轮回转生,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丢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对不对? “记得有一次在书房,你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告诉我,睡觉的时候不许皱眉,不许一副孤单伶仃的神情。你还保证似的跟我说,只要有你陪着我,今世我都不会再觉得孤单——这是你下过的保证,难道你要说话不算数? “书房那一次我并未睡着,我一字不漏的全都听见了,所以你决不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你更加不能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你断断不能去投胎转世去当别人的妻……你只能是我的,听见没有,韦墨琴! “我知道你怪我对你不好,总是不懂得心疼你,其实我也想心疼你,很想很想,把胸口都想穿了一个洞。 “记得武成十二年,我带兵征漠北,过鹰石川遇到敌兵埋伏,我被赫齐念逼入绝地,中了完颜文浩放的一支狼牙大箭,一箭穿胸伤了肺。当时我跌在马下,无数的烈马铁蹄在头顶上踏来踏去,遮蔽了整片天日。当时意识模糊的我就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你该有多伤心,你一定伤心欲绝,没有独活下去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的心意,你还蒙在鼓里,对我的情意一无所知。若我就那样死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夫君临死之前念的是你的名字,心里没有第二个人,只是担忧着你作为毓王遗孀,以后的艰难处境。 “当我念着你的名字失去知觉,又念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的时候,你,一个活生生的你就躺在我的臂弯上,昏昏沉沉的睡着。那一刻,我满心喜悦,觉得你是上天给予我最好的补偿。 “季玄问我,要不要把你送去其他营帐,我说不用,就让你这么躺着吧。趁你昏睡的时候,我就想多看你几眼,把平时少看的部分一一找补回来。可惜我能看的,永远都是睡着了的你,当你醒来的时候,我就得管好自己的视线,不去找寻你的身影。” 第39章 扑火救鬼,宇文昙永失挚爱 三圣殿中又一阵冷风吹过,再次熄灭了所有烛火。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一颗心紧绷着。 渔樵山上天光寂暗,林间有猿猴长啼,凄厉悠长,有夜莺宛鸣,如泣如诉。这一刻,法门寺四面竹林所有的竹叶沙沙作响,风过竹林,仿佛是某个人的哭声,悲痛得令人不忍闻听。 昏暗的佛殿中,慈悲的佛脚下,停放着棺椁,宇文昙不知是中邪,抑或是艳鬼上身,还在那里诉说着他的心事。 “那时候,为了迷惑赫齐念的大军,我向外放出自己伤重不治的消息,每日在中军大帐中装作昏迷的样子,其实在你的照料下,我已经好了很多。可我不想这么快醒来,还想得到你更多的照顾,我喜欢闻你发间栀子花的甜香,喜欢你若有似无的轻暖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真想一直这样昏迷着,不用醒来。 “每一次你熬不住困,晕倒在我的榻边,我就会把你抱上来,藏你在怀里,这样我更清楚的看到你的睡颜,还可以偷偷吻你的唇。直到你快睡醒的时候,才把你放回去,又恢复成晕倒之前的跪姿。 “那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可我还是醒了过来,还是变回了那个对你冷颜相向,一看见你就会撵你走的毓王。我看见你眼里亮晶晶的光泽一点一点淡去,我看见你转身走开时半空中划过一道晶莹,我知道你在哭,知道你又伤心了。 “可我也知道,你的伤心只是暂时的,只要等有一天我不再背负包袱,再去回头找你,哄你,你就再也不会伤心落泪了。可当时你还不能走,还得再多帮我一次,因为皇兄派了钦差来收缴我的兵符。 “圣旨难违,但赫齐念的大军虎视眈眈,兵符我不能交出去,更不能是一场败仗之后交出去,否则之前的心筹谋尽付东流。于是我告诉监军李周渔,兵符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就被盗了,李周渔圣旨在身,不欲张扬,限期让我十日内寻回。 “就这样,我把你捆起来当成嫌犯拷问,同时为自己挣得了十天反败为胜,击退北齐大军的时间。当时你惊慌失措,不停地向我解释,发誓说没动过兵符,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可李周渔从旁看着,我什么都不能跟你说,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你求我,让我不要放过真正的贼人,怎么对你都没关系,但一定要把兵符找回来。尽管刑具大部分都是假的,可布做的皮鞭还是在你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刺痛了我的眼。我攥紧双拳,强忍着不冲上去救你,尽管害你的人也是我。 “好在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场及时雨一样的捷报传回西京,皇兄撤回了收缴兵符的圣旨,李周渔离开,他答应为大营中发生过的事保密,只要兵符能悄悄找回来。 “当把昏迷中的你从刑架上放下来,轻轻拥进怀里的时候,我看见你流着泪笑了,那一刻我多想吻你,吻干你的泪珠,吻在你每一道伤痕上。可是我不能在这时候心软,不能让你接触太多真相,更不能把你带进我的棋局中央,那里面没有光亮,那是你从未领略过的黑暗。 “你昏迷在榻上,当季玄问我,为什么那样对你的时候,我听到你突然变重的呼吸,知道你已经醒来。 “我心里煎熬着,像有一把锯子在左右扯动,左边是你,右边是军情。军情如火,一日三变,我不能冒那个险。而你能等,反正你是喜欢我的,反正你会一直站在那儿,反正我要做的就是走过去而已,所以不用着急。 “我如是想着,于是我违心地撒了谎,我说,‘有的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是得一想二,还不如从头里斩断这种可能。’我知道这话会让你伤上加伤,可我还是硬着心肠说出口了。第二日布阵回营,中军大帐里已没有了你的踪影。 “我让季玄跟去保护你,并找借口说,‘她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不容有失!’你瞧,我已经说谎说上瘾了。在遇见你之前,我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遇见不如意的事和意料之外的人,我只需要沉默就够了。 “季玄回来告诉我,你晕倒在街头,他将你送进药铺,藏于暗处探听到你有身孕的消息。我既开心又担忧,我想快点看到你,可更大的危机出现了,所以我还是不能靠近你,不能把一个怀着孩子的你卷进权谋的旋涡。 “权谋与你之间做选择,我又一次选了前者,弃了你。只是我未曾料到,那次竟是终局,是我最后的一次抉择。那次之后,你再也不属于我了。 “还好,还好你的魂魄又回来了,还好你不似我这般狠心,舍不得丢下我不管,琴儿,琴儿,琴儿……” 宇文昙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天地间唯一的词汇。 此时此刻,殿中静谧无声,连呼吸声都不闻。 除了季玄、季青二人之外,其他人都是躺着的。宋氏和居嬷嬷,韦棋画和韦妈妈,还有两个守夜的小沙弥,他们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睡得好像死过去一般。 宇文昙所说的话涉及的秘密太多了,绝对不能有一丝外泄,否则直接会对王爷的大事造成影响。 可是季玄二人万万也料不到,王爷的心上人居然是韦墨琴,从头到尾都是! 一直以来他宠着韦棋画,捧着韦棋画,真正喜欢的却是妹妹韦墨琴! 季玄尤其不敢置信,他随宇文昙的时日最久,打从他是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就跟在宇文昙身边。那时候的宇文昙还是一个十二三的稚嫩少年。 这么多年过去,因为外表俊俏得太过分,还因为他尊贵的身份,手握的权势,有太多莺莺燕燕想成为他的女人。季玄冷眼旁观,其中也有许多挺不错的选择,既能帮到宇文昙,又有诱人的姿色。 可宇文昙从未被诱惑过,他的眼底太干净了,再美的女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庸脂俗粉,与权势挂钩的联姻,他都不屑一顾。虽然他想要滔天的权势,但他只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拿,不会出卖自己去换。 就算真的要换,他情愿在战场上多挨十刀,换取他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靠一张漂亮的脸孔,一生的姻缘。 直到韦墨琴闯入宇文昙的生命,让他不得不妥协让步了。 至少在当时,季玄以为宇文昙是不太情愿的,是被迫娶了韦墨琴,因为当时董太妃病得很重,握着宇文昙的手说了三遍,“她是个好孩子,让她帮你。” 宇文昙听从母命,娶了韦墨琴,这么多年都只把她当成王府里的摆设,和一盆花,一壶茶没什么不同。 自认为对宇文昙无所不知的季玄,也是今晚才头一次知道,王爷对故王妃的爱竟然这么深。 一开始季玄甚至觉得王爷是被鬼迷惑,才做出奇怪的举止,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可一句一句听下来,词句清晰,说的全是他们最深的秘密,绝对不是出自一个迷糊不清醒的人之口。 “怎么办?”季青皱眉,“王爷变成这样,咱们的计划是否还要继续?” 季玄问:“你的伤势无大碍吧?” “小小内伤,王爷没下重手,”季青道,“调息一晚就可以了。” 季玄摇头道:“山上的官差身手太差,你又受了内伤,现在临时回京调西京十四少也来不及了,计划只好搁置。” “唉,”季青望一眼棺木,低声感叹,“没想到王爷对她用情如此之深,爱得这样苦。” “是啊,可惜人已经死去,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可她的鬼魂还在,”季青忆起之前神情恐惧、晕倒当场的董阡陌,“那一片撕下的衣袖就是证据,证明她曾经走出过棺材,还袭击过董四小姐。” “此事的确是个迷,可要说这世上有鬼,我还是不信。”季玄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故作轻松地一笑,“这些年来死在我手上的鬼不计其数,若是每一个都回来找我,还会偷东西,那我连裤衩都不保了。” 话音未落,一直灭着的烛台突然蹦出一道火星,不只点亮了烛台,还点着了佛龛前的鹅黄帐幔。帐幔是易燃之物,很快扩大火势,把周围的香烛、香油之物全数引出明火。 “不好!”季玄沉声交代,“季青,你去叫人救火,我先把人都救出去!” 季玄冲到松木棺材前,怕宇文昙又疯症发作,不肯出棺,索性出其不备的一记蜻蜓点水指,飞速点了宇文昙的三处大穴,将他扛出去。 救完了宇文昙,又依次救出韦棋画、宋氏、韦妈妈、两个小沙弥,最后是居嬷嬷。 其他人都还昏迷不醒,季玄上前查看宇文昙,发现他的双目已经恢复了清明,应该不会乱来了,遂解开他穴道,低头请罪道:“属下无礼,王爷恕罪。” 岂料,看上去平静自然的宇文昙刚一获自由,低声念叨了一句,“琴儿还在里面,你为什么不救她”,突然就展动身形冲进了火场,直冲正中央那口棺木。 季玄急忙去追,可刚到三圣殿门口,左边一扇大门就呼啦窜出丈许火苗,拦住了去路。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风势助长了火势,吞噬了这座庄严华丽的佛殿。转眼之间大殿之内已成火海一片,浓烟滚滚,阻隔了视线。季玄两次试着冲进去,都不得其法,大喊“王爷”,也没有任何回应。 季玄一着急没闭好气,吸进了一道浓烟,咳嗽不止。季青还没有回来,四周连一个和尚都见不到,季玄简直怀疑宇文昙因为伤心爆发而神志不清,竟是要留在里面给韦墨琴殉情了。 待要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再往里冲第三次,却听旁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来,你心绪已乱无法闭气,不能再去。” 这声音沉着冷静,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意味。季玄回头一瞧,原来是藻郡王的朋友,贺见晓。 季玄不放心他去,待要阻止,贺见晓却只留下一声吩咐,“你快去厨房找水,我进去救人!”白衣一闪即闯入一片地狱火海之中。 火焰焚烧着,烧红了整片夜空。 “轰隆——” 下一刻,整座佛殿轰然塌陷下去。 宇文昙,贺见晓,这两个人一个都没出来! 第40章 王嬷嬷,错的时间去了错的地方 “怎么回事?王爷呢?” 季青率一队挑着水的僧人赶来,只看到倒塌的三圣殿上空烈火熊熊,浓烟萧萧,季玄一身狼狈的站在火场之外,而他脚下躺着的那些人里面,唯独没有宇文昙。 “王爷人呢!”季青急了。 季玄失魂落魄地说:“王爷……还在里面。” 僧人们上前泼水和埋沙救火,好在三圣殿是院心一座孤殿,不会将火势蔓延到其他佛殿里去。下午的春雨存了十几桶水,这会儿全都派上了用场。 明火很快被扑灭,地面焦热,梁木倾斜,暗火缭绕,季青与季玄冲进去找寻,后面还有僧人在大声劝阻,“施主不能去,里面还很危险!” 季青他们哪还顾得上危险不危险,季玄只是后悔不迭,气恼着自己明知道王爷中邪了,就不应该解开他的穴道,让他有机会冲进去。 如果他真的遭遇什么不测,那先不说宫中的董太妃会如何伤心,只说少了宇文昙的北疆铜甲军,上对庙堂之高的天子,下对北齐黑狼军的虎视眈眈,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被吞噬殆尽。 踩着火烫的地面,季青、季玄运功于掌,徒手翻动过每一块焦黑砖瓦,每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憾然的一无所获。 棺材里的韦墨琴已经烧成了灰,救火时又被水一浇,现在什么都不剩了,而棺材附近也没有再找到别人。 两人偏不信邪,就算王爷真的殉了韦墨琴,一个大活人也该留下一些痕迹。 “在这里,毓王殿下在这里!” 外面有几名僧人在呼喊,“毓王殿下在须弥殿的草丛里,他还活着!” 季青季玄大喜过望,飞身奔去,果然见远处的须弥殿后面半人高的草丛里,躺着一动不动的宇文昙,仰面朝天,双目呆直。 “王爷,你受伤了!”季青首先发现,宇文昙的左臂烧伤了一片,“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烧伤吗?” “琴儿……”宇文昙道。 “王妃已登极乐世界,王爷节哀顺变,不要太伤怀了。”季玄道,“贺御医呢?他冲进去救了王爷,他没事吧?” “琴儿……”宇文昙道。 “贺御医?你是说贺见晓?”季青有点奇怪,“他怎会在法门寺里?” 旁边僧人听见,答话道:“贺施主是应约来为我们方丈看病的,已在寺中住了一段日子了。” “先给王爷疗伤,”季青问僧人,“你们这里有火伤药吗?” “刀伤药倒有一些,火伤药不曾备下。” “不管治什么的药,能拿的都快拿来!” “好,施主稍待。” “要快!” 和尚们跑开,季玄皱眉检查宇文昙,虽然除左臂之外没有其他外伤,可他的鼻下沾满黑灰,显然没闭过气,吸入了太多的烟尘。 “王爷,你吸灰太多,肺气一定受损了,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琴儿……” “属下无能,没能保住王妃的棺椁。” “琴儿……” “人死已矣,王爷你看开一点吧。” “琴儿……” 季玄看季青,商量着问:“怎么办?你可知道有什么治鬼上身的办法吗?” 季青想了想,点头道:“有一个。” “什么办法?” 季青上前,道一声,“属下得罪。”朝宇文昙砍了一记重重的手刀。“你这是干什么!”季玄阻止不及。 “王爷只是乍一看见王妃尸身,一时伤心到无法自持,只要一个长长的深眠过后,他就能恢复了。” “真的吗?有何依据?” “他虽然心里装着王妃,但冷落了她这么多年,你何曾见过他因王妃而耽误一件正事?”季青平静道,“这就是咱们的王爷,西魏的战神宇文昙。他是不会变的,现下不过神志不清,倒生昏乱。” “但愿如此。” 季玄叹息一声,忽而听得不远处的草丛间传来窸窣之声,沉声一喝:“什么人在那里!” 无人应答,季青亦随着看去,草丛里明显有人蹲在那儿。 “再不出来,爷就要动刀子了。”季玄甩出威胁。 “不、不要!” 草丛中的人连连摆手,站起身来,原来是之前送董阡陌回房的王嬷嬷。只见她神色慌张,眼神左右顾盼,似乎巴着快多来点人,冲散窘境。 季青与季玄对视一眼,季青开口问:“你不去伺候董四小姐,跑这里来做什么?” 王嬷嬷道:“四、四小姐的头碰伤了,奴婢出来给她找药,只是大半天都寻不见一个和尚。” “你藏在草丛里做什么?” “奴、奴婢走路扭到脚,正在揉脚。” “三圣殿起火,你瞧见了么?”季青的银面具在月下泛着冷光,这一刻说不出的危险。 “……瞧见了。” “那你不去救火?你家太师夫人还晕倒在殿外地上,你都不去扶一把。” “我,我也是刚瞧见的。” “你出来多久了,是火起之前出来的,还是之后?” 王嬷嬷被问得额冒冷汗,想了很久才说:“奴婢是……火起之前到院里来的。” 她倒想说自己是火起后出来的,可之前她让稻穗送董阡陌去厢房,一刻没多呆就去找宋氏他们了。稻穗和董阡陌都看见她离去,那时还有没火起,一问就露馅了。 季青又问:“晚膳之后,你去三圣殿找你家夫人了吗?” “没有呀,我家夫人在三圣殿吗?”王嬷嬷勉强做出惊讶的样子,“哎呀我正四处寻她呢!” 季青沉默片刻,才面无表情地陈述道:“可是刚刚我才说了,你家太师夫人还晕倒在殿外地上,你何必表现的这般讶异。” “……”王嬷嬷冷汗倒流,张口结舌。 季玄温和一笑,搭上季青的肩膀,责怪他:“你这么严肃干什么,跟老嬷嬷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瞧把人家吓的。”又向王嬷嬷一笑,“不好意思,我兄弟就这么怪的一个人。” “没事……”王嬷嬷虚软道。 “不过嬷嬷,”季玄的笑容愈发和善,“在下不得不提醒你,三圣殿中我们王爷说的那些话,你左耳入,右耳出,只当从未听过,明白吗?” “没呀,老奴什么都没听见,老奴也没去过三圣殿,真的!” “这样最好,”季玄信服地点点头,“不过当时殿中闹鬼,吓晕了所有人,因此除我和季青之外,王爷在棺中所言没第四个人听到。他日,若是有只字片语传了出去,嬷嬷你,还有你家里的人,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 “所以其实……”季玄笑望她,“你还是听到了。” “听到一点、只听到两三句!”王嬷嬷突然觉得心惊肉跳,直冒寒气。 季玄摇头,“真是可惜,嬷嬷你不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去听那两三句话做什么?本来此事也与你无关。” 王嬷嬷抖动着求饶,“饶了老奴吧,我没听见多少,绝不会往外传!” “不会往外传,会不会家里传,或是告诉你们夫人?” “不会!” “好,嬷嬷很懂道理。那你快去给你家小姐找药治她的头吧,万一破相了可不好了。” “我可以走了?”王嬷嬷松了口气。 “走吧。” “谢、谢二位将军。” “不谢。” 王嬷嬷顿时一身轻松,转身就小跑起来,刚刚说扭到脚显然也不是真的。看来她是从三圣殿一直跟到这里,把季玄他们的话听去了不少。 “怎么办?”季青问,“在寺里解决,还是下山后再动手?” 季玄思虑道:“山高林密,摔死个把人都不足为奇。何况她已明白过味儿来了,不能再拖下去。今晚王爷大失常性,连《兰陵入阵》都说出来了,那些话传出去一个字都后患无穷。” 季青不放心地问:“那三圣殿中的几人呢,他们该不会听走什么吧?尤其是王妃,她听见王爷叫了先王妃的闺名,显得很是激动。” 季玄道:“他们没关系,我的蜻蜓点水都正中他们后脑的玉枕穴,中者立扑,醒来后的王妃和董夫人只会记得晚饭时拌过嘴,后面发生的事都印象模糊了。” “那最好了——王嬷嬷,你去还是我去?”季青问。 这时,远处几名僧人抱着药箱往这边跑,季玄道,“我去解决,你守着王爷,不容有失。” “尽量做得像一场意外。”季青叮嘱他。 “守好王爷。”季玄也关照他。 待几名僧人跑到的时候,草丛之中就只剩季青和昏睡中的宇文昙了。 睡梦中的宇文昙薄唇微动,像在说着什么,季青猜十有八九还是喊着“琴儿”。季青摇头叹气,看来,王爷是打算将过去六七年里没喊出来的“琴儿”一晚上全都喊完了。 季青问几名僧人:“外伤药有哪几种?有能治火伤的吗?” 僧人们答不上来,只是将药箱捧过去。 季青打开几个瓶塞,一一瞧过,都不适合给王爷用。季青也只能粗辨几瓶药散,于是问僧人:“你们寺里有懂药理的和尚吗?这山上哪儿能找到大夫?” 僧人道:“我们方丈懂医术,可方丈自己也病了。旁边菜根庵的住持律念是远近有名的药师,她那儿应该有火伤药。” “速速取来,连人也一起叫来!”季青催促。 “好,施主稍待。” “等不了了,你们有人会轻功吗?飞着去找律念!” “不必了,让我来。” 一道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一道白影也跟着落下来,是人未至,声先至的贺见晓。 一尘不染的白袍,连靴底都不沾一粒尘灰,像是从未进出过火场,和地上躺的宇文昙熏烟的衣衫形成两色对比。 这个目如朗星,朱唇含笑的男人,季青曾与他别过几次苗头,还动了两回手,一直看不惯此人的行事作为,藏得太深,其志非小。 可今天他救了王爷的性命,此时还要靠他给王爷疗伤,于是季青尽弃了前嫌,恳声求道:“请贺公子救救我家王爷,一定不能让他有事!” 第41章 你是单相思,人家不知道 贺见晓道:“不必担心,让众人都散去吧,毓王殿下应该多吸入一些清凉湿润的薄荷草气,他身下躺的正好是一片野薄荷。” 季青闻言,连忙驱散了那一帮僧人,只留下一个小沙弥架炉烧水。 “王爷的手臂烧伤了一片,这里,还有这里!”季青恐怕贺见晓没瞧见,指了又指。 贺见晓笑笑道:“季将军太紧张了,你的靴子踩到毓王殿下了。你若想帮忙,不如去山涧里找些蒿草,再去厨房里找两坛烈酒。” “找这些东西做什么?” “自有用处。” “这里是和尚庙,和尚都不喝酒。”季青指出。 “往西边灶下的稻草堆里找,是我藏的酒坛子。”贺见晓明灯指路。 贺见晓说着这话时,手下也没闲着,飞快地剥去宇文昙的层层上衣,将衣物铺在草上,干净的一面朝上,让宇文昙赤裸着胸膛和手臂,轻轻躺上去。 然后,只见贺见晓从袖里拿出了石臼、石杵、一包采摘洗净的新鲜草药,幕天席地的做起药来。 原来方才他火中救完人,就去山里采回了这些药来,来去只用了短短半柱香,连做药的工具都自备了,当真是一位仁心仁术、艺高人胆大的好大夫。季青不由得心生感激,当下拱手为礼,转身去找贺见晓要的那两样东西。 不过临走之前,季青似又想起了什么,从寺院僧人拿来的一箱药中挑了一瓶,悄悄握在手心里。 “季将军也受伤了?”贺见晓随口发问。 “唔。” “那一瓶是金创药,专用于磕碰擦伤。我听将军的声音发闷,后气不足,像是受了一些轻微的内伤。”言外之意,季青拿错了药。 “嗯,那贺公子你好好照料王爷,我去去就回。” 季青话未说完,人已踏草而去。 过了一会儿,季玄先回来了,见了贺见晓先是一番“大恩不言谢,自今而后贺公子就是咱们毓王府的恩人”的道谢之辞。贺见晓也回了两句“举手之劳,医者本分”之类的谦辞。 又过片刻,季青也带着一捆蒿草和两只酒坛回来了。 贺见晓开了一坛烈酒,缓缓浇在宇文昙手臂的伤处,以及胸口和两腋,然后用干净的棉布擦拭两遍,涂上刚做的药汁。 忙完这些,他又用蒿草做了个简单的枕头,放在宇文昙头下。 整个过程宇文昙迷迷糊糊醒了两次,第一次涂药,他闭着眼睛叫了声“琴儿”,还紧紧抓住了贺见晓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 季玄和季青不禁心头一揪,王爷你身上有伤,就老实一点儿行不行? 贺见晓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不动声色,也未多问。 过了一会儿,贺见晓给宇文昙放枕头时,顺手为他整理了铺散一地的墨黑长发。宇文昙又来抓他的手,被贺见晓灵活地躲开,宇文昙疑惑地皱了皱剑眉,强撑着掀开眼皮一看,对方明显不是他的琴儿,于是失望地闭眼。 贺见晓吩咐季玄二人,“让毓王殿下在薄荷地里躺一晚,明日再用些银耳百合羹、木耳海藻盅、猪红粉丝汤、蜂蜜雪梨水,多调理两日就没事了。我做的药量足够十日之用,你们记得每日晨起和入睡前给他换两次药,回京后如果其他大夫也开了药,跟这个药分开用。蒿草枕头不能拿走,夜里露水寒重,蒿草的热性可以驱散寒气。若是夜里他的额头烧热了,用那坛酒给他擦身。” 季玄他们一一记下,贺见晓拱手告辞,季玄二人由衷感激,再三谢他。 季玄、季青整夜在外面守着宇文昙,见到药力作用下,宇文昙渐渐转入深层次的睡眠,呼吸绵长,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这次贺见晓帮了大忙了。”季玄道。 “可他出现得太凑巧了。”季青回答。 “什么意思?”季玄回头看季青,一对冰灰眼眸带着了然之色。 “你心里的怀疑,就是我要说的意思。” “可他毕竟救了王爷,而且,贺见晓在王爷想招揽的英杰名单上是前三位的。” “可我总有一种感觉,贺见晓是敌非友。” 季青说完,向后一躺,大字形眠卧在草地上,凝望夜幕星空。 季玄也学他一样躺下,不过不看夜空,而是偏头望季青。 “喂,搭档,今天你很不对头。” “嗯?” “你和董家的四小姐是旧识吗?”季玄慢慢问。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出身董府侍卫,当然能记清府里各位小姐的名字和样子。”季青不正面作答。 “那她呢?” “谁?”季青装听不懂。 “四小姐,她能记清你的名字和样子吗?”季玄揶揄地问。 季青顿了顿才道,“今天山路上我查道时遇见她了,她隔着车帘就听出我的声音,还叫了我的名字。所以这种幼稚问句,以后少开尊口。” 季玄挑眉,“所以,就因为人家能叫出你的名字,你就思慕人家了?” “你胡说什么!” 季青冷冷一眼丢过去,季玄毫不示弱地回盯。 “是胡说吗?饭厅外,四小姐晕倒了没人去扶,我便觉得你很不对劲,后来四小姐被丫鬟扶走了,你虽然一眼都没瞧她,可我分明看见,你的整颗心已跟着她飘走了。” “哦,玄大统领的本事越来越高了,”季青冷讽,“还能一眼看穿人心。” “不是我眼神太好,”季玄摇头,“是你暴露得太明显了,搭档。” 季青沉默。 季玄叹气,低声劝他,“我劝你悬崖勒马,不要再往这条道上走下去了。一则你是单相思,人家根本不知道,二则你虽是战功赫赫的轻车都尉,却非世家出身,想娶董太师的女儿,王爷的表妹,这根本办不到,就算你能积功连升三级,上门去求娶他家的女儿,董太师那种人也多半不会答应。” “你别再胡说了,”季青皱眉,“我要睡了。” 季玄仍不放过他,要一次点醒他,“董太师没有儿子,五个女儿都金贵得很,大女儿如今是天子妃嫔,你觉得董太师余下的四名女婿会在什么人里挑?” “我睡着了。”季青闭着眼睛回答。 “可你还在说话。” “这是梦话。” “……” ******** 灯油如豆,法门寺偏厅的一间厢房里,董阡陌拿着一把剪刀拨弄灯花,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却没有脚步声。 她并不回身,开口便向来人道谢,“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上次你将我撞下悬崖的事就扯平了,贺神医。” “你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听出来的?”贺见晓有些好奇,他走路一向无声无息,从来没有人可以只凭脚步声就知道他的行踪。 “感觉出来的。” “感觉?”贺见晓还是不解。 “你是沾着一种味道来的。”董阡陌慢慢说道。 “味道?”贺见晓拾起袖子闻了闻,“是草药的味道?”为什么他闻不到? “不,那是一种轻柔冷冽的花香,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用的一种香。” 董阡陌陷入回忆之中。 宇文昙喜欢木兰花香加芨芨草熏香过的衣物,那是因为他的生母董太妃也是用这种香。尽管宇文昙很少见到董太妃,偶尔进宫也是去向太后请安,可这一味木兰花香,他却用了整整十八年,从没有变过。 当年韦墨琴知道了这件事后,大受感动,并因此而坚信,宇文昙是个孝顺的儿子,更是一个长情的男人。只要她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早晚有一天,他的长情也会分一小点到她身上。 可惜,可惜,她没等到早晚有一天,却等来了突然有一天。 突然有一天,无情的宇文昙对她的孪生姐姐一见钟情。 突然有一天,狠心的宇文昙告诉临盆前的她,她的姐姐将会是她肚里孩子的亲娘。 突然有一天,宇文昙和韦棋画双双出游,而那么凑巧,守卫森严的毓王府闯进一名采花大盗,毁了她的清白。 最后突然有一天,宇文昙让人送来毒酒一杯,而送她上路的却不是他。 当了七年夫妻,两人从头至尾都是无话可说。 她用七年时间印证了一件事,原来长情的人都很专情,永远不会被不相干的外人打扰。 在感情的路上,她是宇文昙与韦棋画之间的外人。 不管她这个外人如何心心念念的求,都不可能走进宇文昙的心里,因为他心里的位置太少,想走进去的人又太多。 早知适可而止,不会落得如此。 “呵,”董阡陌对着挑亮的灯花笑了,“怪不得好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来住寺院,原来在这里能悟道,能参禅,好多从前想不通的事,一下子都豁然开朗了。” “……”贺见晓适时沉默。 董阡陌回头冲他一笑,俏皮道:“法门寺真是个好地方,假如我在这里剃度出家,过不了三五年,我也能四大皆空了,真是善哉善哉!” “想哭的时候不用装作笑的样子,”贺见晓淡淡道,“我只是个外人,你可以当着我哭。” “想哭?我不想哭!” “你摸摸自己的脸。” 董阡陌抬手,碰到自己的脸颊,原来已是一片湿凉。 奇怪啦,什么时候脸上沾上了水?她坐在屋里,而且外面也没有下雨。 灯火之下,贺见晓的眼底清华潋滟,温和地注视着她,递过去一块素色手帕,“给,擦擦脸吧。” 董阡陌接过,放在脸上,又是木兰花的芬芳。 “这是谁的手帕?”她猛然拿开。 “毓王的。” “给我干什么?!” “给你擦泪。” “不要,还给你!”董阡陌生气地丢还给贺见晓。 贺见晓默默收起帕子。 董阡陌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转头一看贺见晓还没走,于是道歉道:“对不起,你帮了我的忙,我不应该冲你乱发脾气。” 贺见晓道:“这屋里除了你就是我,你生起气来不朝我出,又往哪里出?” “你都不问我原因?”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生谁的气,不过我猜和你让我做的那些事有关。” “你能保守秘密吗?”董阡陌问。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秘密,我现在所知的都是我猜的。”贺见晓勾唇。 “可我正打算告诉你一个秘密。”董阡陌轻轻道。 第42章 她不是毓王妃,应该叫她却空 “你在说,我在听。”贺见晓道。 “你能保守秘密吗?”董阡陌又问了一遍。 董阡陌以为,贺见晓多半会保证说——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四小姐的秘密,他定不外传。毕竟这个人看上去极通人情,也很好说话的样子。 可贺见晓却说:“四小姐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假如你真的想守住一个秘密,你自己就不该当第一个泄密者。” 董阡陌想想也有道理,于是缄口不言了。 “不过,”贺见晓又说,“那一晚在崖底,你伤势不轻,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贺某不才,可以帮你完成三件。当时你拿出一块儿黑布,让我放在落崖地点,一个最明显的位置,说这是要我做的第一件事。然后第二件事,你让我在众人开棺时,悄悄点火烧掉毓王妃的尸身——你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 “棺中人,她不是毓王妃。”董阡陌纠正。 “前毓王妃。” “她不是毓王妃。”坚持到底。 “韦二小姐。” “她早已让父亲逐出家门了,又怎么配姓韦。” “墨琴大家。” “呵,”董阡陌笑了,“虽然她会弹几首曲子,可还不够格称作‘大家’,她的师父静宜师太才是真正的古琴大家。而棺中那个人,当年学琴的时候就不够勤奋。爱惜自己太多,磨砺自己太少,以至于学到一半就放弃了,下山去寻梦了,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她为自己的学艺不精付出代价,躺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被高僧唱经镇压,永无翻身之日——叫她什么‘墨琴大家’,你确定不是在讽刺她吗?” 贺见晓静静听她说完,才道:“看来四小姐你对棺中人了解至深,不如你告诉我,应该怎样称呼那人。” “却空。” “却空?” “对,却空,”董阡陌点头,“她死之前已经出家了,法号却空,你可以这样叫她。” “双十年华,为什么出家?” “你没听到王府的人议论吗,他们说她失节,说她在府内遇到采花贼时不该苟活,不该留此残躯败坏王府门庭。失去清白却没有自尽的勇气,她实在罪大恶极,她是一个没有气节的女人。人家都送来了白绫和匕首,劝她自尽,可她却只肯出家,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女人。” “采花贼?闯进了王府?”贺见晓十分诧异。 “很奇怪是不是。” 贺见晓点头,发出感慨,“真想瞧瞧那采花贼什么模样,竟然打起宇文昙女人的主意。一个人如果有闯入王府采花的轻功身手,他已经可以去两军阵前挂帅了,可以去天一阁当头牌杀手了,可他却选择去王府采花!如果哪天我能闯进王府,我会做很多比采花更有用的事。” “那贼蒙着面,没人看见他的容貌。”董阡陌愣愣的出神。 “四小姐与那个却空很熟悉吗,与她有关的事,你事无巨细都了解得那般清楚。”贺见晓问,“却空是你的朋友吗?还是说……你的琴艺承自于她,她是你的师父?” “朋友?师父?”董阡陌摇头,“不,我跟她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关系。” “那是……怎样不一般的关系?”贺见晓问。 “你不是说不想探听我的秘密,怕你自己不能守密?”董阡陌回头看向贺见晓。 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双目宛如寒星,董阡陌看进他的眼底。他的眸光清澈如水,清澈,但是难懂。 贺见晓不置可否,“四小姐可以选择不说,反正你可以藏在自己心里,我也可以用我的心去猜。” “那你猜到了什么?” “我猜……却空是你的仇人。”贺见晓缓缓道。 “仇人?”董阡陌一愣。 贺见晓点头,“她的事你全都知道,女人之间,只有对自己的仇人或情敌才会如此关注。听你谈论她时的口吻,悲恨交织,又带着怒其不争的意味,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复杂。” “是很复杂,”董阡陌出其不意地笑了,“贺神医你说对了,多年以前,却空的确是我的情敌——我们一起学琴于静宜师太,师太偏爱却空,将压箱底的宝技传给她,令我十分眼红。我和却空还有一位师兄,我们都仰慕着大师兄的才华,可大师兄眼里只有却空师姐,因此我心中深恨却空。” “大师兄?”不是毓王宇文昙? “对,一起学琴的大师兄。” “那么,”贺见晓有些好奇,“你让我将那块黑布放在崖边,引着居嬷嬷发现,目的又何在?” “当然是为了,让居嬷嬷在大家面前揭发我。” “对你有什么好处?”贺见晓还是不明白。 董阡陌道:“于是我就把推我下崖的人说成是鬼,多数人当然不信,可有的人却已信了两三分。带着那两三分的怀疑,他就会去开棺求证,然后他就会发现,棺中女尸穿着的黑色道服,恰恰也缺了一角。这样一来,那些心中有鬼,曾经做了对不起却空的事的人,就会觉得,却空的阴魂不散,又回来找他们了。” 贺见晓道:“我对毓王府里的事知之甚少,可也知道,害却空一生悲惨的人是现任王妃韦棋画。可我在三圣殿外瞧得清楚,看见女尸断袖的只有毓王和他的两名侍从,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她没亲眼见到女尸,自然也没见到缺一角的道服。” “不靠近,是因为心虚,我赌的就是韦棋画的心虚。” “为什么这样说?” 董阡陌娓娓道来,“却空死之前,送她上路的是韦棋画,当时她一身道服,与那些逼她死的人纠缠之间,扯破了袖口。这件事,见过她最后一面的韦棋画知道,其他人并不知道,包括毓王在内。于是我做了一块黑布,弄得好像是从却空衣袖上扯下来的那一块。从布料,到手工,到撕口边缘,都十分相似,可那也只是相似而已,经不起细看,真的拿起女尸的袖口作对比,一下子就发现破绽了。” 贺见晓问,“所以你做了一块假断袖,每日带在身边,只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抛出来,以证明这世间是有鬼的?” “不错,”董阡陌微笑,“那些人里最懂布料的是韦棋画,而且韦棋画也知道,其实袖口是却空生前弄破的,死后也没人给她换过,直接钉入棺中——这些都是只有韦棋画一人知道的事,其他知情人都被她灭口了。而今天我对毓王说,却空化成的‘女鬼’袭击我。毓王便以为,那袖口是‘女鬼’与我打斗时弄破的。我赌的是韦棋画不敢走近棺材,不敢正眼去瞧那具女尸。” “只有韦棋画一人知道的事?那怎么你也知道?”贺见晓挑眉,“你对却空的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看来你与却空的恩怨很不一般。可你为什么要让我点火,烧了她的棺椁?” “她法号却空,人死为空,就凭我和她的种种渊源,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将她烧成灰,随风散,全是在为她着想?” “随风散去,清风自在的多好,连我都羡慕她了。”董阡陌凉凉一笑,“相比被封在暗无天日的棺木里,听着那些不懂情为何物的高僧诵经,咒诵她生前的罪孽情欲。却空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我放火烧了她。” “火是我放的。”贺见晓不满地纠正道,“所以说,你其实是怀念你的师姐,才为她做了这些事?” “对,不过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也是我最后一次感怀悼念她。” 今日之后,却空随风而散,董阡陌重获新生。 “什么特别的日子?是却空的生辰?”贺见晓设想,“还是七年前,却空嫁入王府的日子?” “是一年前,她的姐姐韦棋画嫁入王府的日子。” “……” 贺见晓露出难得的呆愣表情,转而摇头叹气:“你们女儿家的心思,简直比一部天书更难懂,我是不可能弄懂了。情敌成亲的大好日子,你却要当成特别的日子来庆祝。” “韦棋画不是我的情敌,”董阡陌很生气地说,“我还以为贺神医是聪明人,没想到你却这般健忘!我已说过了,我与师姐却空是情敌,仰慕同一个师兄。而却空的情敌才是韦棋画,她们之间的争斗与我全然无关,我只是……只是为却空悲哀罢了。” “四小姐息怒,”贺见晓通透一笑,“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记错了。” 他拿出刚才给董阡陌擦泪的素色手帕,托在手上研究,“这是毓王的帕子,我帮他脱衣服时收起来,却忘记还给他了。” “……”董阡陌看贺见晓,“你脱他的衣服?为什么?” “他被火烧伤,我为他治伤。” “什么!”董阡陌变色,一下子站起身来,“你暴露了行藏?你居然出面给那些人治伤!” “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董阡陌皱眉,“放火的是你,半路跳出来救人的还是你,那些人一个赛过一个精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可我是一名大夫。” “可第一次你出现在我房中,我叫你贺神医时,你告诉我你很少行医。” “可我还是一名大夫,有人倒在我脚下,我做不到不闻不问。” “他伤得怎么样?” “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经过救治,已无大碍,三五日内可以复原。” 但是董阡陌打从心里不信,以宇文昙的身手本领,会被区区一把火烧伤,不由黛眉轻蹙,冷然道:“贺神医,看来你除了医术高明让人佩服,做起事来却不够利索。” 贺见晓微笑:“此话怎讲?” “我让你烧棺材,没让你烧人,你不好好烧你的棺材,怎么会累及那些人也被烧伤?” “四小姐容禀,在下烧的实实在在是一口棺材,不敢做那等行凶烧人的恶行。可火势蔓延之后,毓王非留在棺材里不肯走,我也没办法。”贺见晓声明,“我也很无奈,只好现身,冲进殿里去救人,可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第43章 大恩不言谢,滚吧恩人 “你看到了什么?”董阡陌呼吸一窒。 “当时冲入殿里,火焰漫天中我看到,我居然看到……”说到这里,贺见晓突然卖起关子,“还是不要说了,四小姐清清静静的一个女儿家,我怎么拿这些火呀、鬼呀的事吓唬你,该死该死。” “你快说。” “你真的要听?” “你不想说就快点走,我很累了要休息。”董阡陌突然冷下一张俏脸。 “这就撵人了,好歹我帮过你。四小姐,你叫我做的可不是探囊取物的小事,你知道当着三个绝顶高手的面,悄无声息地去引燃一个火头,我的压力多大吗?” 说着,贺见晓往漆木圆桌边一坐,摸过茶壶茶杯,一倒是空的。 “大恩不言谢,你还是回你自己厢房找茶吧。”董阡陌一点都不好客。 “大恩不言谢?”贺见晓拧眉,“毓王府出来的人怎么都统一过口径,刚刚我救了毓王,季玄告诉我大恩不言谢。我帮你放火,你也告诉我大恩不言谢。你们就不能说一声,阁下大恩大德,我等感激不尽吗?” “谁告诉你我是毓王府出来的。” “你不是毓王的表妹吗?” “那也不叫毓王府出来的,明白吗?” “……谨领教诲了。” 贺见晓今日做了一桩赔本买卖,帮一个弱不禁风的深闺小姐做了佛殿放火的坏事,本以为能从她那儿找到一个答案,解开心中谜团,没想到谜团反而更多了。 而且人家小姐一个不高兴,翻脸比翻书还快! 董阡陌作出最后总结,“此间事了,不过你还差我一件事。给我一个可以联络上你的办法,贺神医。” “啊?”贺见晓一愣,怎么成了他还倒欠这姑娘的了? 董阡陌的记性出奇得好,点着纤细的手指开始数,“悬崖底下,你问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虽不才,可以帮我完成三件事。黑布是第一件,放火是第二件,目前为止我才让你办了两件事,你还差我一件。” 贺见晓苦笑,摇头,“你的算盘打得这样巧,是跟董太师学的,还是传自于太师夫人?” “怎么,贺神医觉得我爹娘教得我不好?” “豫王府的黄金,天一阁的酬金,一品堂的诊金,太师府的千金。”贺见晓随口念出最近京城流传最广的歌谣,“董家小姐的才貌已经远近驰名了,我怎么敢挑错?” “远近驰名?你以为是黄鹤楼的糖醋鱼?” “用词不当,恕罪。” “你还有什么指教,大神医?” “……没。” “那你还坐在我的凳子上,举着我的茶壶?” “……我渴。” “忍着。” “……好吧。” “你可以走了,记得你还欠我一件事。” “四小姐真是过河拆桥,”贺见晓话里带着两分委屈,“给你办事之前,就大侠前、少侠后,把在下叫得晕晕乎乎的,傻傻为你变成恶人,做了不义之事。事后你就翻脸不认账,还倒欠你一吊。” 董阡陌满不在乎地说:“没那么严重,你欠我只是暂时的,说不准哪天你也能用到我。” “有那种时候吗?” “别这么快下结论,所谓山水有相逢,做人应该满怀希望。” “好吧。”贺见晓又是苦笑。 “你的联络方式?” “不劳姑娘费心,我会主动跟姑娘报到的。”贺见晓老实巴交地保证。 “还是不要你主动了,”董阡陌道,“下次你再一声不吭的往我房里飞,我一定给你好看。” 贺见晓在这姑娘这里屡屡受挫,被压榨得一点脾气都没了,他直接摊出底牌,“那姑娘想找我时,去城东一品堂留个手信,我方便时就会过府拜望。下次进你的闺房之前,我会记得敲门的。” “一品堂?”董阡陌也念起了歌谣,“豫王府的黄金,天一阁的酬金,一品堂的诊金,原来贺神医你也是京城四绝之一,远近驰名。” “好说。” 顿了顿,董阡陌问,“听说一品堂连长生不老丹都有办法炼制,难道对海莲花粉束手无策?” “这个真没办法,四小姐还是继续服用花粉吧。” “可我家二姐跟我一般情况,现在似乎已好了,精神头也不错,还有兴致描摹新妆。” “她找的人是律念。”贺见晓不动声色。 “你的意思是,律念的医术在你之上,律念治得好的病,你却办不到?” “那种疗法,在下的确办不到。”贺见晓面色渐沉。 董阡陌紧逼着问:“那是什么疗法,你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你办不到,是太费银子,还是太费力气?” “总之是办不到。”关于这件事,贺见晓讳莫如深,惜字如金。 “……” “在下建议你按时服用花粉,不要尝试戒掉药瘾。那种痛苦不是任何人能承受的,而且也毫无意义,纵使你熬过第一次、第二次,还会有第三、第三十次的痛苦等着你,永无止境,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继续用花粉。” 董阡陌失望地转过身,拿起剪刀继续拨弄灯花。 但见她清雅的眉目带着点点愁思,漆黑的双瞳映着簇簇跳动的火苗,眼中有一种坚定而决绝的味道。 贺见晓沉默地立在一旁,观望她的背影,一袭原色细麻长裙的背影单薄如纸,乌黑的长发散在双肩,虽然脸色苍白晶莹,却不显得憔悴,有种让人心碎的纤弱。 心头一软,他轻轻说:“你额头上有伤,我给你处理一下。” “不用。” “放着不管,会留疤的。” “我乐意。” “……可是我不乐意。” “关你何事!” “我是一名大夫,举手之劳就能让一位美人脸上不留瑕疵的事,我一定会做。” “……” “怎么,是你自己好好坐着不乱动,还是让我点你的穴?”贺见晓取出一支细口药瓶。 “随你便吧。” 董阡陌继续专注地剪灯花,贺见晓为她处理头上的擦伤,她也不理,由着他做他的。 贺见晓处理好了她的伤口,又检查了她的脚踝的伤,最后是右手断筋的伤。 他一边检查,一边摇头,“你小小年纪,能不能多爱惜自己两分!你究竟有什么不得不做非做不可的事,偏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 “不要又说‘我乐意’,没人乐意给自己添伤口。” “……” “我撞你下悬崖那天,你原本是打算自己攀到悬崖边上挂黑布,对吧?”贺见晓突然想明白了董阡陌那夜的奇怪举止,忍不住质问她,“如果你没遇上我,又不慎失足踩空,你一个弱女子打算怎么办?” “我又不是经常能遇到像你这么乐于助人的神秘高手,”董阡陌闷闷道,“我一个弱女子,总得用我的法子走下去。” “未必。”贺见晓突然往窗边台上瞧去,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白瓷小瓶,“似乎我并不是唯一的护花使者,看来我的药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什么意思?”董阡陌不解。 贺见晓让她看白瓷小瓶,打开瓶塞,清凉入脾的药味飘上鼻端,“你可知这瓶药从哪儿来的?” “能从哪儿来,”董阡陌不在意地说,“大约是王嬷嬷拿来的,我没注意到。” “……王嬷嬷?” “难道不是吗,除了她还有谁。” “忘了王嬷嬷吧,她永远不可能给你送药了。” “怎么说?” “刚才在三圣殿,除了毓王被烈火伤到,他的随从季青也受了点内伤,可奇怪的是,他却挑了一瓶专治外伤的金创药,悄悄收起来。” “……” “我让他去找酒给毓王洗伤口,当时情势紧急,毓王的伤耽误不得,季青又是忠心耿耿的人,可他还是绕了个远路,把这瓶药放到你的窗台上,还不让你察觉。”贺见晓越说越津津有味,绘声绘色,“想不到冷口冷面,江湖人称天煞孤星,铁爪封喉的季青,居然是个情痴。” 董阡陌默默听完,低头闷着不说话。 贺见晓见天色已晚,告辞道:“认识你很高兴,虽然被你压榨得有点惨,不过你这姑娘太有趣,让人不忍拒绝你的要求。” “贺神医。” “嗯?” “他的烧伤很严重吗……好好的怎么伤着了。”董阡陌撇着头,向着油灯发问。 贺见晓打开房门,望着天上的明月,平静回答道:“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进殿救他时,见他正往自己身上点火,而后扑进棺材里去,就是这样烧伤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我又不是他,我怎会知道他的想法,”贺见晓笑了笑,“也许他是被却空化作的女鬼吓坏了,要抱着女鬼同归于尽也未可知。” “同归,于尽。” 董阡陌的左眼慢慢流出一滴晶莹的泪,半晌后风干。 再回头时,贺见晓已离开。 ******** 一夜无话,第二日黎明时分,须弥殿外的草地上,宇文昙已经退去高热,睡得很沉,甚至发出了鼾声。 季玄松口气笑道:“好了,让王爷在寺里歇两晚就好了。” 季青问:“昨日王爷让咱们两路并行,我去城西修扳指,你随王妃和太师夫人去城北寻找售玉小贩,是否还要去?” 季玄想了想道:“我在这里守着王爷,两样事都交给你办了。先去找小贩,再去修扳指。” “好,那你多当心。”季青转身。 “喂,搭档,”季玄在后面叫他,“昨夜跟你说过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 “不关你事。”季青冷冷一顾,抽身要走。 “喂,等一等,留步!”季玄又叫。 “还有事?” “我是想告诉你,你的银面具歪了,戴好了再去董小姐那里问安吧,季大都尉。” “下次你再胡说八道,乱传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我就用铁爪招呼你。” 季青冷冷地丢下了这话,身形挺拔似松,正是所谓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双快靴迈着正气凛然的步伐,昂首阔步地走开。经过四五座佛殿,途径两三条小径,再穿过一道回廊,他走到董阡陌的窗外,静静伫立。 “小陌,你醒了吗?”他问。 屋中无人应答。 他又说:“你不用怕,昨晚佛殿大火,棺中人已被烧成灰烬,以后不会再有女鬼滋扰你了。” 还是无人答话。 他又说:“半月前我收到你的字条,不是不想来见你,只是有事耽误了,我知道对你不住,你就别生气了,开门让我看看你……我想你了。” 第44章 贺大夫,帮人看病有看错过吗 屋中无人应答,好像没有人。 季青觉得奇怪,此时天刚蒙蒙亮,天上还有一抹月牙,董阡陌不可能不在自己房里。犹豫片刻,他推开一道窗缝,往里面瞧去。 窗台上放着昨日给她送的金创药,没有动过,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没人睡过。 季青收起药瓶,去厨房转了一圈,看到昨日扶董阡陌回房的丫鬟稻穗正在锅灶间忙碌,负手上前,他肃然问:“你家小姐人呢?王妃让我寻她,却不见人在房中。” “小姐换房间了。”稻穗回答。 “换房间?” “小姐说她的房外有一只蟋蟀叫得太吵,就换去了隔壁房间。” 季青出了厨房,直奔那间房,到时只见房门半掩,人去屋空,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无名花香,却不是过去董阡陌常用的茉莉清香。 季青怅然若失地走出房来,仰头望着灰色天际,长舒一口气。 看来半月前没有理会董阡陌传信来的求助,把她给得罪了,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两句话能哄好的。 昨日山路上,她一双妙目冷冷盯着他瞧,就像瞧着个陌生人一样。虽然明知道是两人闹僵的缘故,可不知何故,总让季青的心底隐隐不安。 同样不安的还有董阡陌,此刻她往厢房另一头的长廊走去,当季青第一次来敲门,柔声说那些话时,她就在隔壁房间闭气静听。季青一走,她才紧跟着离开。 听季青话中的意思,他和以前的真董阡陌竟是一对有情人,背着所有人在交往。 半月前,真的董阡陌用字条传讯,要求见面,季青没有去见她。后来真董阡陌就悄无声息的死掉了,多半可能是为人所害。 如今季青又来找她这个假董阡陌,以他对真董阡陌的了解,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以季青那种辣手无情,冷酷杀性的为人,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不知真董阡陌和季青发展到什么程度,有没有突破底线。 不知为何,这两日里董阡陌总觉得想要干呕,吃东西喜欢挑酸的,这很像她怀着小荔时的症状。而且用这副身体半个月了,都还没来过月事…… 如果真的不幸被她猜中,还有一种最不堪,却又最顺理成章的可能,就是真董阡陌就是在半月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急着找季青却找不到人,一想到作为董家女儿未婚有孕会招来的种种严重后果,她就畏罪自尽了。 然后这个包袱,就自然而然落在下一任董阡陌头上了。 所以说,世上没有白捡的好事,她捡了董阡陌的一条命,顺带还要捡一个身世不光彩的孩子? 不过转而再一想,不久前贺见晓才为她把脉,说她中了慢性.毒药,可并没说过她的身体还有其他不该有的问题。 贺见晓不是号称神医吗?他的诊断一定不会出错! 不对,不对,董阡陌额冒冷汗,“神医”其实是她给他添的称号,他自己从未自称医术很好。万一他医术不精,根本是个半吊子,瞧不出她的身孕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不过,董阡陌又自我安慰,贺见晓既然能飞来飞去,轻功了得,那么他的医术应该也和轻功看齐,否则怎么混进太医院去的。 可他不是已经不当御医了么?难道是太医院中人发现他滥竽充数,才将他踢出来的。 董阡陌心情复杂,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站了一个人,正在直盯着她看。 只见她一会儿惴惴不安,一会儿郁郁寡欢,一会儿又心虚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嘿嘿傻笑上两声。 “四小姐,早。” “早。” “昨晚睡眠如何。” “好。” “那就奇怪了,”贺见晓思忖,“额头上只是外伤,连骨头都没伤到,为什么你好像还留有昨日撞头的后患。”一言以蔽之,这姑娘有点儿犯傻。 “呵呵。” “四小姐?”贺见晓凑近观察。 “嗯?”董阡陌终于回神了,一抬头看见贺见晓在她眼前放大的脸,不由惊喜莫名,“贺神医!原来你还在,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一直都在,”贺见晓不以为意,同时生出了两分警惕,“你昨天还拿着扫帚往屋外扫我,今天一见我就两眼发光,在下心里实在有点怕,四小姐若是没事,在下先行告辞了。”说着真的要走。 “神医请留步,”董阡陌一着急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想让你把把脉。” “你哪里不舒服?”贺见晓端详她的气色。 “我,我,”董阡陌不好说自己的情况,于是想先探一探贺见晓的底,“你今年贵庚,医术前后学了几年,从几岁开始行医,帮人看病有看错过吗?” “……” “快说呀!”董阡陌小手晃晃他的袖子。 贺见晓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自言自语一句,“不发热呀。” 竟然一抽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董阡陌想追也追不及,十分失望,看来贺见晓的医术果然不到家,只好设法再寻其他大夫了。 “小陌,你拉他的衣袖做什么?” 一道阴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个阴森的银面男人站到了她的背后。 原来,之前董阡陌拦截贺见晓的一幕正好落入季青眼中,贺见晓也发现了季青,为了避免麻烦才抽身走开。 季青站得过近,董阡陌退开两步,才问:“今天回京吗?去城北找玉贩吗?” “小陌。” “嗯?” “你换房间忘了拿走你的药。”季青递上瓷瓶。 董阡陌抬手接过,瓷瓶上沾着对方手指的温度。季青的手大而有薄茧,一只手胜她两个大。 他与董阡陌面对面站着,十六岁的董阡陌身量未足,才勉强到他胸口。而季青身材伟岸,肤色古铜,手长腿长,气质危险如狼。 从前以韦墨琴的身份面对季青,季青永远锋芒尽露,像一柄出鞘的快刀。如今用董阡陌的身体面对他,季青虽然是一把归了鞘的刀,乍一看没那么危险,可他终究还是一件会杀人的凶兵。 两人站得过近,董阡陌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银质面具。 尖俏的下巴,性感的双唇,董阡陌不禁猜想,面具下的这张脸一定偏于阴柔,天生女相,也许这也是他长年不露真容的原因。 平时那一双眼睛中藏着狼的锋芒,现在是收敛着锋芒的,可很快他会发现,他的“小陌”突然失忆了,除了他名叫季青,是毓王亲随,对他变得一无所知。 不知他会不会勃然大怒,会不会用那一双蒲扇大掌招呼她两下。昨天提着居嬷嬷出去砍的时候,他可是拎棵菜一样就轻松拎出去了,居嬷嬷的腰可是比董阡陌粗了两倍不止。 照这样推算,一个季青一只手提两个董阡陌,两只手就能提四个。 真董阡陌啊真董阡陌,你找什么人谈情说爱不好,却找来这么一个煞星!你娇娇弱弱一个小姑娘,居嬷嬷戳你一指头你就哭,面对这个天狼一般凶险的男人,你平时是怎么控制让自己不晕倒的?董阡陌不着痕迹地又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小陌。” “嗯?” “上次的事,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董府家事,我很难插手去管。如果我真的出面帮你解决,太师夫人那样精明的人会很快猜到你我的关系不一般,到时就对你更不利了。” “噢。” “我知道你在董家熬得很辛苦,每次听到你提起在家里受的委屈,我都很心痛,很想带你走,可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跟我走。” “嗯。” “你还生我的气?”季青细看她的神色。 “嗯嗯。” 季青叹口气,突然一只蒲扇大掌,向她伸过来,登时令她呆立原地,直接就把眼睛闭上了。 要来了吗,大野狼的无敌旋风扇! 眼睛闭了很久,期待中的大巴掌也没有落下,疑惑之余,董阡陌睁开眼睛,只见那充满威胁感的五指就在眼前,几乎碰到了她的脸,可就是没落下来。 五指在她面前来回抚弄几次,既不是摸她的脸,也不是摸她额头上的伤。 奇怪,他到底在摸什么?为什么还越摸越生气? 董阡陌瞄一眼季青乌云罩顶的面色,不由心想,难道这是季青与真董阡陌之间的暗号,用五根手指在眼前晃来晃去,表达各自心中的思念?她是不是应该依样画葫芦,也在他的眼前晃晃手指头? 董阡陌试探地半举起手,却发现根本办不到。 对方实在太高了,她最多能摸到他的鼻尖,万一不小心碰掉他的面具,谁知他会不会目露凶光,杀人灭口! 终于,季青收回他虚晃的手指,咬牙问:“你额前的流海,为什么不见了一半?” 董阡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季青是在比划她少了一半的流海,而不是跟她晃手打招呼。好险好险,没有露馅。 “母亲说我没有流海更好看,帮我剪掉了。”董阡陌一脸天真的笑。 “不可能。” “嗯?” “若是为了漂亮,不会只剪一半。” “……” “她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季青沉痛地问。 董阡陌摇摇头,脆声道:“季大哥你多虑了!这是京城闺秀中最时兴的发型,很多人都这么剪!哈哈,我肚子饿了,去看看早膳吃什么!季大哥你去忙你的吧!” 说完一蹬绣鞋,小碎步跑掉。季青紧抿双唇,凝望她的背影。 “别望穿秋水了,人家走远了。”季玄的狼爪搭上季青的肩头,“大哥我冷眼旁观,人家根本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儿,不知情为何物,对你更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最多是拿你当成知心大哥了,你就别发痴了。” “拿走你的手。”季青冷冷道。 季玄丝毫不受威胁,继续搭着对方肩膀,懒懒道,“咱们当了这些年兄弟,我倒不曾觉察你还是个痴情种子,过去几年,倾心你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温柔可人,风情万种的美娇娥,我觉得每一个都比刚才跑掉的那只小白兔更适合你。” “拿走你的手,否则我砍人了。” “我真的弄不明白,虽然你是一匹狼,喜欢吃小白兔,不能选女人也按这个标准来吧?”依旧搭肩。 “她救过我的命,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和她之间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所以以后请管好你的嘴,若是日后我听到外面有半句非议她的话,我一定跟你把三年前没完成的比试继续比完。” 留下这话,季青决然离去。 第45章 王妃住手,我女儿是有主的人了 辰时三刻,天光大亮,一辆双穗竹帘马车停在法门寺的角门外,隔着竹帘能影影绰绰瞧见两面有两道身影,一着桃粉配亮红抹胸,一着蝶粉配水蓝上襦,一梳双垂环髻,一梳茴香髻。 过了一会儿,梳双垂环髻的少女当先下来,两道眉如浅黛,剪剪水眸黑白分明,明眸皓齿,丽光四射,不是董萱莹又是谁。 车上另一名少女是董怜悦,肌肤幼滑,笑容俏皮,说话时露出一排雪白齐整的牙齿,周身透着一种青春活泼的气息,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与董萱莹一比,仍是远远不及。 “二姐,我听居嬷嬷说母亲她们要下山呢,我也想跟她们一道回家,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董怜悦问。 “不了,”董萱莹曼声道,“律念师太正用药物帮我调理身体,还要再过个三五日,到时母亲会派人再来接我的。你们先回吧,代我向老夫人问安。” “那我进去了,外面风大,二姐你身子弱,快调转马车回庵堂歇着吧。”董怜悦关怀道。 “不急,我还想在这里透一透气。”董萱莹道。 “那……二姐你慢慢透气,我去向母亲请安,和四姐她们一道回府了。”董怜悦作别了,“二姐你自己多珍重啊。” “五妹慢走。” 董怜悦辞了董萱莹,正好遇上宋氏她们一行人在寺门口套马车,宋氏、韦棋画、董阡陌乘大车,丫鬟嬷嬷乘小车,季青骑马随后。 董怜悦笑一笑,奔上去向宋氏行礼,“母亲,女儿好生惦记你!” 宋氏道:“你这孩子,怎么自己跑来了,胆子太大了,万一路上出个事儿怎么办?” 董怜悦撅噘小嘴,分辩道:“悦儿实在太思念你们了,老夫人也是念叨二姐和四姐,怕你们在这里缺衣少食的,冻出病来可怎么好。悦儿求老夫人让我来看看母亲,老夫人一下子就同意了,悦儿这才来的,求母亲宽宥。” 宋氏含笑道:“既然是老夫人同意的,那倒也罢了,等回了家再纠你的错。” 董怜悦瞄了瞄其他人,忽而压低了声音说:“女儿还有一事禀母亲,是咱们家里的事儿。” “家里?”宋氏的笑意凝了凝。 董怜悦往前两步,凑到宋氏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宋氏听后,一张笑脸突然就僵住了,而后缓缓恢复,又重新换上端庄的笑容。 董阡陌离得较近,不过隐约只听到“父亲”、“汤姨娘”这么两个模糊词眼。 “哟,舅夫人你瞧你们母女,这才两天没见不是,弄得好似十年八年没见一般。”已经登入马车的韦棋画笑了,“真叫我们这些人羡慕不来,若是我的小荔长大了也像舅夫人你的女儿这样贴心,我就知足了。” 宋氏笑道:“那怎么能一样,王妃你生的是儿子,将来从文从武,都是独一份儿的好苗子。我这几个淘气的女儿,别的本事都没有,就是缠人。” 韦棋画温柔一笑:“快上车来,舅夫人,两位表妹,咱们路上好好说话。” 董怜悦心下一动,回头刻意找寻,果然见一抹桃粉身影往法门寺的佛殿后方走去,听说毓王表兄还没离寺,可以想到董萱莹这么圈圈绕绕的是去做什么了。 “母亲,咱们不等二姐一起吗?”董怜悦问。 “不等她了,”宋氏笑道,“那孩子喜爱这里的竹林和山泉,说练琴极好,还要再多住几日。” “我也喜欢这里,可惜我才住了一日。”董怜悦噘嘴。 “下次再来。”宋氏慈爱道。 这时,董怜悦回头看董阡陌,“四姐你望什么呢,还不上车。” 董阡陌道:“我等桃枝呢,这一趟直接回府了,得把她也带上。可气那妮子手慢脚慢的,等到现在还不来。” “那让居嬷嬷她们那一车等吧,咱们先走。”董怜悦提议。 “可是我腹中空空,还等着桃枝给我带的梅子酥呢。”董阡陌有些为难。 “你这孩子,用早膳时不正经吃,只惦记吃零嘴,这可不是好习惯。”宋氏嗔怪着,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今儿一大早还没看见王嬷嬷,她上哪儿去了?” 董阡陌道:“我刚问了稻穗也没见过,是不是回菜根庵收拾东西去了。” 董怜悦也道:“我刚打庵堂那边儿过来,也没见着呢,可能不是走的同一条路,没遇上。” 那一边,季青催道:“再不走就到晌午了。” 这时,一个绾双髻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过来,怀里揣着个包袱,正是董阡陌在等的桃枝。 董阡陌接了包袱,拉长脸责备她:“十几个人等你一个人,你怎么这么慢!” 桃枝委屈道:“奴婢不认得路。” “整个山上才几条路?真是人笨万事难,你说还能指着你做什么?” “可奴婢不是给您送来了么。”桃枝嘀咕。 “你还犟嘴!”董阡陌瞪眼。 “好了四姐,”董怜悦笑劝道,“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丫鬟较真儿,咱们快上路吧。” ******** 众人登车后,马车走起来,韦棋画、宋氏、董阡陌、董怜悦共坐一厢。 韦棋画和宋氏都被季玄的蜻蜓点水“关照”过,昨日晚膳之后的大部分事已记不清了,这二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小荔要不要拜董阡陌当干娘的问题上,又开始了一番你来我往的友好商谈。 “王妃有所不知,”宋氏道出原委,“我这女儿虽然八字带水,但被我娇惯坏了,并不是一个水样性情的姑娘,你想让她照顾你儿子,算是挑错人了。” 韦棋画笑睨董阡陌,道:“这么一个可人儿,我照顾她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让她当使唤丫头?照顾小荔只是一个由头,其实是我自己和阡陌妹妹投缘,想把她接过来好好照顾呢。” 她们的讨论对象董阡陌打开包袱,拿起一块梅子酥,飞快地往嘴里一送。 宋氏不禁皱眉:“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平时教你的规矩呢?” 韦棋画劝道:“她才多大,舅夫人何必这样严苛,反正这姑娘,我是怎么瞧怎么顺眼,你给句明白话吧,舅夫人!” 宋氏沉默一下,才道:“按说凭咱们两家的亲戚情分,王妃的要求也不出格,毓王殿下是咱家老夫人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王妃你又是个难得的贤人。随便我哪一个女儿交给你们,我都是一百个放心,小三小五哪个都行,可唯独四丫头不能给你。” “这是怎么说的,”韦棋画笑,“舅夫人你何必这样小气。” 董怜悦听着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起她们姊妹几人谁能嫁入王府的事,还提到了自己,一下子涨红了小脸,忸怩起来,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好了。 偏头一瞧,董阡陌竟还在摆弄点心,董怜悦扯她一把,附耳道:“四姐,她们在说你呢,你还吃。” 董阡陌附耳回道:“放心,她们说着玩的,这事成不了。” “你怎知道?” “你慢慢瞧好了。” 只听宋氏说,“王妃何曾知道,不是我小气,实在是四丫头是我死去妹妹的独苗,这些年来我一手拉拔大,看的比亲生女儿还亲,她的亲事更是我最最上心之处。” 韦棋画蹙眉笑一笑,“正因如此,才要交给我,舅夫人之妹才能在九泉下安息呀,放眼整个京城,还有第二门如此说得着的好亲事吗?”说着,一把搂过董阡陌,上下其手的揉搓了两把,“舅夫人你瞧,我真是爱极了这孩子,她也不怕我,我们是真的投缘。” 宋氏伸手拨拉,将董阡陌重重一推,推到另一边的车座上。宋氏鼻底哼哼两声,笑道:“王妃别心急,其实有个缘故在里头,我家阡陌已经议亲了,就快要定下了。” “哦?我不信,谁敢跟我争?” “豫章王府的媒人。”宋氏微笑,抛出一个令韦棋画三人均感错愕的消息。 “豫章王府?哪一位爷?”韦棋画不信。 “当然是世子爷。” “豫章王府可有两位世子爷。” “当然是老王爷的嫡长子,豫章王府的大世子,”宋氏得意一笑,“二世子今年才十二岁,当然是大世子了。” 宋氏之所以这样得意,是因为豫章王府的大世子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连董太师这样的人家想结交他,也是高楼摘月,可望而不可求。如果这门亲事真的能做成,那董家门庭的身价陡然攀升,比之大女儿董媛姝入宫的情形也毫不逊色。 豫章王府的大世子之所以这样有名,是因为他太有钱了,生意做得遍布大江南北,朝廷内外所有跟银子打交道事,有一大半都是经过他手,人送绰号“财神爷”。 韦棋画还是不信,质疑道:“我怎不知他府上要选妃?舅夫人你可别唬我。” 宋氏抿唇道:“如果他府上放出一点风声出来,整个京城还不是热油锅里一滴水,炸了锅了。此事我们是私底下悄悄谈的,还没有确切消息,王妃你先帮我们瞒着点儿啊。” “阡陌妹妹嫁过去,能当世子妃?”韦棋画十分怀疑。 “侧妃。” “这怎么行?”韦棋画又一把扯过董阡陌,抚了抚她丝滑冰凉的长发,“阡陌给人家做小,太委屈她了。” 宋氏呵呵一笑,又一把将董阡陌扯开了,放到离韦棋画更远的地方。 只听宋氏幽幽道:“就是去了毓王府,她不也是做小么。” 言下之意,只要韦棋画不挪位置,董家不管哪个女儿去了都是做小,韦棋画又热络个什么劲呢。 第46章 庶女低贱,配不上我家殿下 韦棋画并不生气,反而眉眼弯弯,丝帕掩口笑道:“那怎么相同,她要跟的人是毓王殿下,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能比过咱们家殿下,他可是战神宇文昙。” 宋氏仍是摇头:“阡陌嫁财神爷,这门亲事其实是老夫人牵的头,我也不能驳回。” 韦棋画仍不罢休:“论起辈分,那位财神爷还矮我们殿下一辈,是殿下的侄子。侄子怎好抢叔叔的亲事?” “呵呵,这怎么叫抢呢,”宋氏跟她讲理,“上次王妃来董府提亲,也没跟我打一声招呼,你瞧就把事情耽误了不是?不然阡陌早就是你家的人了!后来老夫人上心了阡陌的亲事,又牵起那一头,也是事先没和我通过气,那边儿就开始谈了。这到底是一件喜事,我怎么拦得住?” “谈成了吗?” “正在谈,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唉,”韦棋画遗憾地看一眼低首弄衣角、单纯自无邪的董阡陌,“难得有个让我这么喜欢的姑娘,还是舅家的表妹,只差一点就成我们毓王府的人了,竟然就这样错失。” “王妃何必只盯着一个阡陌呢,”宋氏乐呵呵地拉过董怜悦,从蝶粉水袖下拉出一只小手,白嫩似刚剥好的菱角,着实可喜。宋氏拿给韦棋画瞧了一眼,“看我家小五怎么样?这也是个乖巧孩子,我的贴心解语花。” 韦棋画凤目流波,上下打量董怜悦,仿佛头一次注意到她似的。董怜悦脸蛋红红,鼻尖翘翘,粉唇微撅,愈显俏丽。 韦棋画似乎来了兴趣,轻轻问:“五表妹多大了,有十五了吗?” 董怜悦脸儿更红,答不上来,宋氏代答道:“上月刚办了生辰酒,正好满十五。” “平时是喜欢女红刺绣,还是和她父亲一样在文墨上精通?”韦棋画又问。 “两样都来得,”宋氏道,“我家的女儿个个灵巧,小五比她几个姐姐都巧,王妃有什么不放心的。” “弹琴,唱歌可来得?” “小五的嗓子,甜的就像一碗百合莲子羹,”宋氏极力推荐,“每次我头疼犯了,都是她唱歌哄我开心呢。” “那可真是个孝顺孩子。” “是啊,小五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女儿之中数她性情最好,随和。” “既如此,”韦棋画点点头,“那好吧,就是她了。” 话音未落,马车中其他三人都呆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韦棋画的脸上,看她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王妃说真的?!” 宋氏未料到韦棋画会这样爽快地答应,毕竟她之前十分中意董阡陌,怎么也不能想到她这么快就转移目标。宋氏把五女儿推出来,其实就是试试水,根本没打算真的把董怜悦嫁给宇文昙。 打从韦棋画第一次开口向董太师讨要董阡陌,宋氏就怀疑她们私下有了协议,董阡陌当成贵妾嫁给宇文昙,断了其他人的念想,等于帮了韦棋画一个大忙,所以韦棋画才会这么维护董阡陌。 现在换了一个年纪和性情都与董阡陌相仿的董怜悦,本来只是想试试韦棋画的反应,看她是不是对董阡陌之外的人都毫无兴趣。没想到她竟一口答应下来,倒让宋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宋氏问董怜悦:“好孩子,你愿意吗?” 董怜悦的脸儿红得娇艳欲滴,手里的汗巾绞成一条麻花,快被她绞破了。 “瞧这模样真甜,”韦棋画微笑,“让我想起了我自家妹妹,过去也是喜欢穿这样的蝶粉配水蓝上襦,梳一个茴香髻,往栀子树下面一坐,弹琴,唱歌。歌声曼妙,总是听得我一阵阵出神。难得五表妹也会弹琴唱歌,我真是太喜欢了。” 宋氏与董怜悦闻言俱是一愣,好端端的,韦棋画提她妹妹做什么?众所周知,韦棋画唯一的孪生妹妹就是韦墨琴,如今早已作古。 这不是正在议亲吗?这么吉利的好时候,突然提那个女人是什么意思? 只听韦棋画又道:“可惜红颜薄命,就因为她弹曲子弹得太好,太通神了,把太妃她们的病都弹好了,有人就开始管她叫妖女。又因为她太会唱歌,唱得让听过的人都出神,无心做事了,于是又有人说那是靡靡之音。” 董怜悦脸色一白,低声说:“我不会那样的。” “你当然不会那样了,”韦棋画勾唇,“那种妖女,咱们西魏一百年也才出了一个。不过依我说,弹琴唱曲儿都不是什么好事,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舅夫人,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宋氏淡淡一笑,“王妃言之有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像王妃你这样最好了。” 韦棋画又看董怜悦,上上下下,一遍遍细看,像是菜市场上捡瓜,瞧了半天,挑出了点毛病来,“嘴唇有点厚。” 董怜悦顿时不敢噘嘴巴了。 “眼睛没阡陌的眼睛大,也不够有神。”韦棋画又挑剔了一样。 董怜悦目露委屈,瞥了董阡陌一眼,董阡陌只能眯细了眼睛,冲她抱歉地笑笑。 宋氏道:“小五是个美人胚子,还没长开呢,过两年更漂亮。” 韦棋画问:“她是庶出?” “呃,”宋氏一愣,“小五虽不是我亲生,可她和萱莹、阡陌一样,都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 “那还是庶出?” “是。” “阡陌是嫡出,对吧?”韦棋画又问。 “阡陌是我妹妹的女儿,我妹妹是老爷的平妻,跟我同一天进的董家门儿。” 韦棋画听完,摇摇头,不甚满意地说:“舅夫人你这就不厚道了,我一开始挑的是个嫡女,模样好,性情好,生辰八字也好,你偏不同意,给我换了一个庶女。其他也就罢了,喜欢不喜欢都是殿下点个头的事儿,可出身上是一点马虎不得的。” 宋氏瞧一眼委屈得不行的董怜悦,再看向韦棋画,皮笑肉不笑地问:“王妃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嫌我家小五不好?” 韦棋画道:“本来都是亲戚,又当着人家女孩儿的面,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可事情既然提到这份儿上来了,我也只好先把亲戚情分搁一边了。” “王妃请直言。” “我们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圣天子之弟,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整个西魏有一半都靠他扶着呢。”韦棋画玩着自己的宝石护甲,“给他挑选侧妃,我不知费了多少神,翻了多少官眷的名册,其中也不是没合适的。只是觉得知根知底的更好,才挑到你家来,你怎能随便塞给我一个庶女?” “我家庶出女儿,也比别人家的嫡女好。” “哦?何以见得?” “我一手调教出来的,能不好吗?” “话虽如此,可庶出毕竟是庶出,往后不好往外带,”韦棋画遗憾地摇摇头,“既然董府没有合适的待嫁女儿,那我只好再往别家找了。” “王妃何必心急,不如有空问问毓王殿下。” “不是我急,实在是太后那边儿催得紧,我办得稍稍慢一些,她老人家以为我拈酸吃醋,拦着不许殿下纳妾呢。至于殿下自己的意思,他能有什么意思,我一劝二劝三劝的,他都当耳边风,关于纳妾一事连个只字片语的意见都不给我,纵然我想按着他的想法找,也得他配合才行呀。” “既这么着,”宋氏叹口气,“那此事暂且搁置,我回去问问老夫人那边,阡陌的亲事可曾定准了。” “好吧,成或不成,全靠舅夫人你费心。” ******** 马车仍在前进中,不过已不是下滑且颠簸的山路,而是在平坦的好路上快速疾驰,看来是上了官道了。 车厢内沉默了一会儿,韦棋画挑着绣帘一角望外看风景,宋氏闭目养神。宋氏的两个女儿刚被人当成瓜菜砍价,评头论足了一番,这时候心绪复杂,就更不可能说话了。 董阡陌悄悄望一眼董怜悦,对方面色竟十分平静,一点伤心难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之前韦棋画吊大家胃口,分明已经开口同意了,那时分,董怜悦的脸蛋红得快滴血了,可见这女孩儿也是想进王府的。后来提到嫡出庶出的问题,韦棋画的话不留情面,董阡陌冷眼旁观,分明瞧见董怜悦脸色由红转白,眼底也一片晶光闪动,快要哭了。 可当宋氏和韦棋画计议已定,亲事基本告吹时,董怜悦的面色反而平静下来,眼里含的泪花没有落下来,就凭空蒸发了。 此刻,董怜悦从香袋里取出丝线和珍珠,打珠络玩,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平静得好似一倾湖水,雁过无痕,平静自在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委屈,失望,不甘,自卑,自怨自艾,统统都没有。 她表现得太坦然了,大概这会儿,她已经明白宋氏和韦棋画都在拿她作伐,宋氏要用她探路,韦棋画从始至终根本就是在作弄她。她是宋氏的心腹,眼线,韦棋画怎么可能要她进王府,就算选董仙佩也不能选她。 她明摆着被耍了,却一点都不激动,不气愤,好像事不关己,刚刚那些屈辱都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董家的女儿,都自有城府。 董怜悦身为庶女,自幼无母,除了宋氏之外没有别的靠山,她可比以前的董阡陌会做人多了。 “停车!” 一直拨着车帘看风景的韦棋画突然出声,“季青,快让马车停下!快!” 季青立即叫停了马车,调转马头来查看情况。车里几人都带着疑问看向韦棋画,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在官道上叫停马车。 宋氏问:“王妃身子不舒服吗?” 董怜悦也问:“王妃表嫂要草纸吗?我这儿有。” 董阡陌却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瞧了一眼,带着惊诧掩口道,“就是那个小贩,在那里!我看见他了,上次就是他卖玉扳指给我的!” 季青正好骑马走到车边,闻言也往那个方向瞧去,果然见到路边的茶棚旁边有个摊贩,东西琳琅满目摆了一地。 “四小姐确定是他?”季青沉声问。 “就是那个人!”后面马车的桃枝探出一颗脑袋,睁大眼睛惊呼道,“那个人头上戴的是假发套!” 第47章 戴假发的小哥,怎么你还在卖扳指 官道上的茶棚旁边,一个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少年,唇红齿白,一副小贩打扮。忽然,他见到两辆一望就很气派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个随车的青衣高大男人骑着马向他走来。 那男人用一张寸许大的精致银面具遮住了他的额头、左眼和鼻梁,只见他高居马上,居高临下地发问:“你是这里的摊贩?你都卖些什么?” 少年小贩知道来了生意,而且一看就是大主顾,立刻热情招徕道:“什么都有,这位相公要不要瞧瞧面具,各种款式都有,轻便透气。” “面具?”季青阴森地重复。 “对呀!”小贩回身扒拉,很快抱了一小摞面具出来,都是硬纸做成的,有的涂得鲜红,有的画着鬼脸,有的题着“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之类的劝人整理仪表的警句。 小贩推崇地介绍道:“别看是纸做的,可结实着呢,戴个三五年没问题,相公要不要来几张?” “……”季青报以想杀人的目光。 “相公若是喜欢,不如试戴两面,这里有铜镜!”小贩捧上一面镜子,里面映出季青一双杀气腾腾的眼。 后面跟过来的桃枝悄悄抹了一把汗,所以说小贩到底是和尚出身,庙里蹲呆了,连眼神也不好了。这小贩是通过什么判断出季将军喜欢纸面具,还想试戴试戴的? 打从季青在董府当侍卫的时候就戴着银面具,桃枝从未见他在人前取下过面具。 小贩还在努力地劝:“相公可以换着戴,总戴同一个面具多憋闷呀。笑一笑,不要太死板!” 看到远处马车上的人也走过来,看穿扮就知是哪个府上的夫人小姐,小贩又热情起来,“夫人小姐们想看什么?我的货又全又好,头上戴的,手上拿着玩的,应有尽有!” 韦棋画问:“你的货从哪儿进的?” 小贩笑笑:“这是行业机密,不过看夫人您的气派就晓得您是大户人家,犯不着会跟我抢生意,也罢,我就跟您透露一点。” “说。” “你看我这儿的簪子、坠子,都是像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流出来的东西,绝对真货,童叟无欺!” 韦棋画皱眉,傲慢地扫视过那些首饰,果然发现一些真玩意儿,虽然有些陈旧,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东西,不是一个乡间货郎能办到的土货。一个摆摊的货郎,居然有成色堪比京城珍宝斋的珠宝首饰,真是咄咄怪事。 韦棋画更注意到,油毡布中间那一长溜玉扳指,真像董阡陌说得那般,什么颜色的都有,红的是玛瑙扳指,紫的是紫玉髓扳指,芙蓉色的是独山玉扳指,蛇纹花色的是岫玉扳指。 款式都与宇文昙的翡翠兵符扳指相仿,有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韦棋画刚才在车上眼尖地瞧见这个,才叫停了马车。 “这个怎么卖?” 韦棋画拈起一枚黄龙玉扳指,粗看一下,玉是黄龙玉不假,可用的是次等石料,手工太糙,像是匆匆雕刻而成,连砂纸打磨抛光都没做过。可奇怪的是,上面的雕饰纹路与宇文昙的翡翠兵符扳指分毫不差,简直就像是比着做出来的。 小贩笑道:“夫人真识货,这是我这里最好的东西,价钱也不贵,五钱银子!” “两钱卖不卖?”董阡陌冷冷问。 “两钱?”小贩一愣,随即咬牙道,“好,就一口价两钱银子!你们要几个?” “那你这儿还有翡翠扳指吗?”韦棋画找了一圈,各种材质的扳指里唯独没有翡翠的。 “翡翠的贵,要三钱才卖。”小贩道。 “你看我们像拿不出银子的人么?”韦棋画冷笑,一声沉喝,“快拿出来!” 小贩被喝得一抖,无奈道:“翡翠的没有现成的,得您留下定银,过个十来天才能拿到。” “怎么要过这么久?” “村里石匠爷爷上年纪了,做活也慢,手艺人挣几个辛苦钱也不易。”小贩恳切地说。 “这么说,你这里的扳指都是出自一个乡间石匠之手?” “是技艺精湛的乡间石匠。”小贩纠正。 众人俱一皱眉,原来这里的扳指全都是乡间仿品,毫无价值,可问题在于,宇文昙那枚价值连城的真扳指是怎么流到小贩手中的? “假发小哥,你还记得我吗?”董阡陌轻轻问。 小贩看她一眼,迷茫道:“你谁呀?” “几日前你在城北集市摆摊,我从你那儿买了一个翡翠扳指,你还有印象吗?”董阡陌慢慢问。 “城北集市?”小贩摇头,“没有,我没去那里卖过。” “你再想想。” “真没有,”小贩端详董阡陌,“这位小姐眼生得很,今天头一回见!” “你睁眼说瞎话!”桃枝气愤地挥拳,“我们可知道你的老底儿,你说不认得我们,我倒要揭你的老底儿了!” “什、什么老底儿?”小贩惊慌地问。 桃枝上前,得意的把腰一叉,“你这贼秃,坑蒙拐骗过一次,第二次连衣裳也不换一件,我都替你着急。”说着两手抓住小贩的发辫,向后一扯—— 可是没扯动。 桃枝一下子傻眼了,“啊?怎么扯不掉了?”上次不扯它自己都会掉。 “让开。”季青上前。 桃枝躲开。 季青抬手一扯,伴随着小贩一声痛苦的哀嚎,假发套落在了地上。原来小贩汲取了上次穿帮的教训,这次在头上涂了一种树胶。 除去了假发,众人一瞧,这个很会做生意的小贩,光溜溜的头顶上留有受戒的香疤,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 “小师傅,这回你有点儿印象了吗?”董阡陌和气地问。 “小人……小僧……想起来了。” “那你卖给我的那枚翡翠雕龙玉扳指,是从哪里拿到的,你想起来了吗?”董阡陌又问。 “好像……似乎……” 季青一把拎起小和尚,提到和他一般高,冷冷逼视着对方,问:“扳指是何人交到你手中的,那人什么来历?” 董阡陌从旁劝说:“小师傅你就交代了吧,你看这位将军多凶,你不说实话,他定不与你干休。” “大爷折了你的双臂,捏碎你的骨头。”季青配合的放出威胁。 “我说、我说!”小和尚全身筛糠,交代道,“小僧是法门寺的和尚,那枚扳指是一件陪葬品,是小僧偷出来卖的!” “陪葬品?”众人齐声叫道,“这不可能!” 小和尚哭丧着脸说:“是真的,小僧这里半数以上的货物都是从法门寺偷运出来的陪葬品,每每拿去城北集市上卖,都能卖个好价钱。小僧一时贪念铸成大错,各位大爷大姐饶命,饶命啊!” “那你可还记得,那枚翡翠玉扳指是陪葬给什么人的?”韦棋画幽幽发问。 “三圣殿里那位。” “三圣殿?” “对,”小和尚点头,“就是要做四十九天道场的那家,好像是毓王府的女眷。” “不可能,”韦棋画咬牙,“她出殡是我一手操办,她的陪葬品里有什么,难道我会不清楚吗?” 小和尚一口咬定:“是真的,当时那枚玉扳指就供在灵位之前!” 韦棋画死活不信:“胡说八道,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包庇真正的盗匪!快说,谁是你的同伙?”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真的没有说谎,”小和尚可怜巴巴地说,“小僧只是顺一些小件的陪葬品,换点银子花花,绝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呀!” 韦棋画仍是不信,气得够呛,一张倾城绝色的容颜煞白,一分血色都不剩,身躯微微颤抖。这时,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连退两步,踉跄着几乎要摔倒。 董怜悦连忙扶她:“表嫂小心脚下。” 韦棋画发着愣,自语般地低声喃喃:“玉扳指是王爷的符信,王爷视之如命,平时连我都碰不到,更何况王府守卫严密,外人不可能闯进来拿走一样这么重要的东西,却不派什么大用场,而是放到她的灵位前,除非……除非……” 除非是王府里面的人,自己拿出了玉扳指,自愿拿到那个女人灵前去供奉的! 而王府之内,能轻易接触到玉扳指的人,除了宇文昙还有谁? 与此同时,季青也和韦棋画产生了同样的想法。难道是王爷把玉扳指拿去祭拜故王妃,以慰她在天之灵? 可是不对呀,季青记得分明,王爷要调北营兵马,发现兵符不见时,可是真的大发雷霆地怒了一场,还耽误了处置军机要务。 王爷失符后的愕然和怒火,绝不是装的,所以玉扳指断然不是他拿去三圣殿的。 只不过,忆起王爷昨夜在三圣殿中的疯狂举止,季青又不那么肯定了,难道……真的是王爷监守自盗? “你这小和尚,口里没有一句实话。”季青冷冷扫视小和尚,“我要将你五花大绑,拿去大营里亲自拷问,看你说不说实话!” 说着扯了小和尚的腰带,手下动作好似穿花蝴蝶,转瞬间将小和尚的双手、双脚在其背后打了个绳结。 季青对韦棋画说:“王妃莫听这小贼胡说八道,王爷的符信收藏于书房内,哪一样军务不需要用到,怎么可能拿去别的地方?” 韦棋画的面色渐渐回转,慢慢点头道:“此言有理,我也不信有人会拿玉扳指去祭一个罪妇。” 小和尚手脚片刻之间就酸痛难当,告饶道:“小僧说的都是实话,官大爷饶命呀!” 季青阴沉道:“我料定这小贼还有同党,待我带回去慢慢拷问,让他把实话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韦棋画颔首道:“你去办吧,这厮滑头得很,让他吃吃苦头。” 小和尚彻底吓坏了,猛一扭头看向董阡陌,哭丧着脸求助道:“姑娘救我,姑奶奶救我,你知道小僧是冤枉的呀!你快跟他们说说!” 董阡陌退开一点,害怕地说:“我知道什么?你不要胡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小和尚嚷嚷道:“你不能过河拆桥呀姑娘,好,既然你不仁,小僧也不义了!”他用力扭着头,告诉其他人,“这姑娘就是小僧的同伙,就是她让我在这里摆摊的!” 第48章 好妹妹,在家打扮得美美的等我接你 董阡陌面上现出又气又惊慌的神色,摆手说:“小师傅你莫要胡乱攀咬,刚刚你不是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僧所言都是真的,就是这位姑娘指使小僧在这儿摆摊,卖东西给你们的!” 小和尚不顾一切地叫嚷起来,桃枝十分火大,上去乱踹了他两脚,“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诬赖我家小姐!” “真是她的主意,小僧敢对佛祖发誓!” “呵,这是怎么说的,”韦棋画瞄一眼受惊的董阡陌,古怪的笑了笑,“你这滑头的小和尚,可不兴乱咬人的,我家妹妹最乖了,好好儿的她指使你做这个干什么?” 不等小和尚回答,董阡陌抢着说:“我看这个奸猾之辈,不如让季将军直接打死算了。” 一旁一直不吭声的宋氏,本不欲插口毓王府缉凶一事,忽而听得小和尚言辞凿凿,把董阡陌也牵扯在里面,顿时也来了过问的兴致。 宋氏低斥了一声:“小四,你又在外面惹什么事了?还不一旁站下,听着那小和尚说什么!” 董阡陌委屈地撇着嘴,依言站到一边,仍不忘用眼睛再瞪那个小和尚两下。 宋氏问:“小和尚,你说是她让你在这儿摆摊的?” “对,就是她!” “为什么?为何她要你这样做?” “为了……为了……”小和尚突然犹豫起来,说不下去了。 董阡陌连忙说:“母亲你瞧,这人就是在胡说,还想诬攀我为他脱罪,多问两句他就答不上来了。” 宋氏鼓励小和尚:“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会有人为你做主的。” 小和尚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反而开始求饶:“各位官差、夫人高抬贵手,饶了小僧吧,放小僧回寺院吧,小僧定会在佛主前忏悔罪行的。” 宋氏冷哼一声,正要再说什么时,后方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看来不止一两匹马在跑。 几人同时回头望去,但见官道尽头烟尘滚滚,像是马队从这里经过。 季青神色微变,眸中暗暗一沉。 烟尘过后,一队骑马的人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一行不到十人,当先三人穿墨绿劲装,披着花纹繁复的暗红里子斗篷,做工十分考究,斗篷除了镶边颜色不一样,款式完全一致。 斗篷迎风飘扬,马上英姿飒爽,来的人是西京十四少中的李周渔、时炯、楚慈。 季青心头雪亮,知道他们一定是皇帝派来查探毓王府遗失扳指一事的,当下不动声色道:“原来是枭卫营的李大人、楚大人和时贤弟,怎么有空往城外转?我听说兵部大选,你们几位都是考官。” 李周渔等三人没有下马,而随从的七人都下马跟季青见礼。 李周渔微笑道:“谁说不是,兵部考核我真是忙得抽身不暇,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听说王爷的兵符弄丢了,我再忙也只好跑一趟,来问问情况。” 季青言语间很是过意不去:“劳烦李大人亲至,都是我等办事疏忽造成的,请大人万勿见怪。” “兵符找到了吗?”问话的是时炯。 “已经寻回,”季青朗声道,“现如今就在王爷手中,几位如要亲眼过目,须得上山上的法门寺请王爷出示。” 李周渔颔首道:“那倒不必,找回来就好,我等也是循例来问问。听说王爷调了五百京兆府官差搜山,连找几日了,那名盗窃兵符的贼子可曾捉到?” 季青开怀笑道:“当然捉到了,世上哪有我们王爷捉不到的贼子。” “现在何处?” “已在山上暴尸一日,随时准备押解进京。” “死了?”李周渔皱眉。 “击毙那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季青道,“本来留了活口,可那厮负隅顽抗,竟然火烧法门寺,企图逃遁。王爷与他缠斗之间,被火烧伤,如今还在山上养伤。” 李周渔问:“王爷无大碍吧?” 季青道:“一两日内可以复原,重掌军机。” 李周渔道:“那就好——贼人尸身现在何处?反正顺路,就让我带回京兆府交由仵作勘验。” 季青点头道:“带走倒是没问题,不过昨夜大火,佛殿倒塌之际我们只救得王爷出来,那个女贼已被烧成一具焦尸了。” “盗兵符的是一名女贼?”李周渔诧异。 “正是。” “也罢,先交接给我们吧。”李周渔沉吟道。 “大人稍待,我这就让手下把运尸车送过来。” 季青说完,一枚袖箭发向天际,发出一声闷响。众人默默相对,等了约莫盏茶时分,然后运送女贼尸体的平板车就出现在官道上了。 原来,这辆运尸车一直都跟在离她们的马车不远的后面,一直在随着她们走。 宋氏和董怜悦琢磨过味儿来,吓得牵着手抱在了一起。 李周渔上前揭开席子看过,是一具被烧得焦黑的女尸,辨不清面目,腰围较粗,形体笨重。 一旁的时炯质疑:“看这女人的身形蠢笨,她会武功?” 季青正色道:“此女精通东瀛忍术,有遁地之能,她就是用遁地的办法偷入王府盗符的。” 李周渔道:“好,那这具尸我先带走,回京复命。” 季青道:“李大人慢走。” 临走之前,李周渔往董阡陌她们那边望了一眼,看到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小和尚,似是随意的一问,“他犯了什么事?” “一点买货引起的小纠纷而已,与兵符无关,我正要处置。”季青轻描淡写道。 “既如此,那李某告辞了。”李周渔上马。 “大人慢走,路上当心。” “告辞。” 李周渔当先一骑,后面几人跟上,却只见那个叫时炯的枭卫还不离去,一双眼睛还往董阡陌她们这边瞧来,盯着不放。 “时贤弟,你还有事?”季青略有不悦,左移半步,挡住了董阡陌她们。 远处的马队也传来喊声:“走了,时十二!” 时炯这才收缰扬鞭,策马而去。 他走之后,董怜悦先松了一口气,小手拍拍胸口,问:“为什么他盯着咱们看,难道他瞧出咱们是蒙他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看着好怕人。” 董阡陌轻轻摇头,比了个悄声的手势。 只听韦棋画曼声道:“他们是西京十四少中的三人,也是枭卫营的头头,可不好打发呢,就这么轻易走了真难得。” 季青一目扫向董怜悦,出言驳斥:“五小姐此言差矣,咱们何时蒙骗他们了,刚交给她们的那具女尸就是昨晚逮到的大盗,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至于脚底下这个小和尚,毛贼而已,不必惊动那些人,我们自己处理更便宜。” 小和尚早就被刚才的阵仗吓呆了,流泪说:“佛祖救我,菩萨救我。” 韦棋画也表示同意季青的做法,“虽然咱们知道兵符是让贼人盗走之后才辗转到法门寺,再到阡陌手中的,可朝廷那些人未必会信。一个弄不好,他们还以为是咱们殿下把兵符遗失在外的,所以小和尚不能交给他们,咱们几个知道就行了。” 季青道:“既如此,玉贩算是寻到了,留待我慢慢处置,不如属下先送王妃和董夫人你们回府吧。” 董阡陌却问:“那小和尚,你们不会要杀了他吧?” 韦棋画微笑道:“妹妹你别又发善心了,区区一个贼罢了。” “那也罪不至死呀。” “既这么着……”韦棋画考虑着说,“让我带回王府再细问两句,我就做主把他放了。” “表嫂真是好人。”董阡陌感激地说。 “叫姐姐。”韦棋画妩媚一眼投给董阡陌。 宋氏道:“既然找到小贩,大家就不往市集去了,回府也不同一条路,那各走各的吧。” 分车的一小会儿工夫里,韦棋画又一把搂住董阡陌的肩头,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好妹妹,在家打扮得美美的等我接你,我认定是你就是你了,不论是谁都休想打你的主意。我一定把你弄回我们毓王府,等着吧。” 董阡陌脸红,低声道:“表嫂珍重……那个小和尚,你别忘了放掉他呀。” “知道了,忘不了。” 于是宋氏和两个女儿与韦棋画他们分开,各坐一辆车,在下一个岔路口就各走各的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回到董府,角门内,宋氏下了车,告诉董阡陌和董怜悦换过衣服就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宋氏就带着居嬷嬷匆匆忙忙往前院去了。 董阡陌这才问董怜悦:“母亲走得好像很急,不知家里出什么事了,急成那样。” 董怜悦抿唇道:“是一件喜事。” “喜事?咱们家?” “对,是大大的喜事,”董怜悦娓娓道来,“前两日汤姨娘觉得身子不爽,总是干呕,又成天想吃酸的,父亲就请了大夫给她瞧,结果发现是喜脉。四姐你说,咱们家是不是来大喜事了?” 董阡陌不由也抿唇笑了:“那可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若是汤姨娘能给咱们添个弟弟,那不知父亲和老夫人会乐成什么样子呢。” “时下大夫们还把不出是男是女,父亲都已经很开怀了。老夫人更不必说,别提多上心了。” “那敢情好。” 董怜悦突然将话头一调,抱住董阡陌的胳膊,笑嘻嘻说道:“那是第一件的喜事,而咱们家的第二件喜事么,就落在四姐你的头上了。” “我?” “四姐你鸿运当头,也让我沾沾你的光吧,嘻嘻。” 第49章 世子太凶猛,把四姐吞了怎么办 董阡陌诧异:“我能有什么好事关照到你,五妹你快别拿我取笑了。” 董怜悦笑出一排莹白如玉的牙,狡黠地说:“四姐你不老实,这会儿还对着我装傻呢,难道马车上母亲告诉王妃的那个事儿,四姐竟没听到?” “不过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五妹你不要捕风捉影的。” “什么捕风捉影!”董怜悦不满道,“母亲不是说了么,老夫人正和豫章王府商议你和大世子的亲事,这岂能有假的。” 董阡陌俏脸一红,低头道:“这许是母亲对王妃的推托之词,作不得准,若是豫章王府真要为世子选妃,恐怕还没开始就要平地三尺浪了,哪能似如今这般平静。” 董怜悦一想,也觉得有点道理,“那倒也是,听说那位财神爷行事是出了名的大手笔,怎么可能在选妃的事上反而低调起来。” “所以说啊,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假的。” “嗯,四姐看起来一点都不失落,难道你对那位年不满二十就誉满大江南北的财神爷一点都不好奇?” “传说中的人物,听一听就好了,何必非得亲眼得见。” “那倒也是,他家银子太多,生意做得太大,四姐你若真嫁过去,光替他家管账就要把你累死了。”董怜悦取笑道,“算了还是不要去了,听说那位财神爷的脾性也很怪,又是圣上钦封的一等忠勇侯,万一见四姐太过美貌,一口将你吞了怎么好。” 董阡陌气得连戳了她两指头,“你这妮子又在发疯了,我可不陪你疯了,这一趟真真累坏了,只想回房倒一倒。” 董怜悦还不放过她,又在她后面追了两三条回廊,一张小嘴喋喋不休地诉说着那位传奇式人物,财神爷的了不起的事迹。 其实不用董怜悦细说,关于财神爷,整个京城连五岁孩子都在唱的歌谣,“豫王府的黄金,天一阁的酬金,一品堂的诊金,太师府的千金”,就已经道出了豫章王府的泼天富贵。 如今的京城,只要随便走进哪家茶楼,听两三个说书先生的段子,有一半都是在讲那位财神爷的种种惊人作为,乐此不疲。 ******** 财神爷名唤宇文冥川,是豫章王府世子。 豫章老王爷是先帝的长子,当今圣上的长兄,因为腿有疾患,早年就迁去了南方休养,府里只有宇文冥川做主。 长此以往,养成了这宇文冥川狂放无忌、肆意妄为的性情。并且没有人管着他,凭他怎么翻天覆地的闹,旁人不过一笑置之,只因随着他的越发胡闹,名下的身家财产反而越多。这种情形,旁人连羡慕还来不及,又怎会指摘他呢。 一开始还有人在背地里说,豫章老王爷生了个不肖子,居然在赌桌之前把王府产业整个押上了,万一那次输了,被索债的人追上门去,豫章王府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可结果是宇文冥川不但没输,还两局翻本,赢走了赌场老板的一整间长乐赌坊。不过宇文冥川并未要那家赌坊,只是叫他们搬去了另一条街上继续开张。原来,他那一场一掷千金的豪赌,只是嫌王府后街长乐赌坊的摇骰声吵到了他睡觉。 后来,随着宇文冥川的生意手腕越来越高超,豫章王府的家底也越积越厚,渐渐的,再也没人会说宇文冥川行事不循常路。如果宇文冥川走出的那条路是黄金铺就的,那还有谁管那条路是常理之中的,还是礼法之外的。 他的事迹被市井百姓津津乐道,据称,宇文冥川十岁那年,老王爷留给他一座王府,几处别苑,一些田铺产业,从那之后老王爷再也没回过京城。 八年之后,京城却有一半以上的钱庄、当铺、镖局、酒楼和青楼都挂上了“溟”字招牌。虽然没人细算过,但如果说豫章王府里的银子比两个西魏国库加一起更多,京城人听了大都不会有异议。 除了生意做得遍布大江南北,宇文冥川还有不输于大内侍卫首领的身手。 十五岁那年,他在狩猎场上奋勇护驾,一张硬弓撼飞了十几支刺客发出的狼牙大箭,皇帝嘉封他一等忠勇侯。虽然有这个封号在,人们还是惯于叫他“世子爷”或干脆就叫“财神爷”。 可是,还有传言说他喜怒无常,秉性乖张,行事作为常常让人捉摸不透。 譬如老王爷当年孑然南下,撇下了王府中几十个年轻貌美的姬妾。一开始,宇文冥川分发银子,打发走了一批,可仍有十几人既不愿归乡也不愿改嫁,仍旧居于府中。 那些姬妾年纪都轻,比宇文冥川大不了几岁,见王府富贵,或有其他想法也未可知。 老王爷把整座王府都留给宇文冥川,指的可不单单是屋宇楼阁、古玩摆设一类的死物,满屋的美人春色可比那些花瓶诱人多了。况且在本朝,老子死之后,儿子继承老子女人的风俗也不是没有。老王爷虽然仍健在,但大约已不会再回京,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一开始,宇文冥川毫无异议,将那些不愿走的姬妾都留下,还重修了西郊一座园子供这些人居住,颇有点金屋藏娇的意味。 许多姬妾暗自欣喜,整日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期盼世子爷来园子时第一个看到自己,然后一见生情,寤寐思服,发展出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可不知是不是宇文冥川生意太忙,记不起这头了,两年下来竟一次园子都没来过。许多美人都坐不住了,也没心情梳妆打扮了。 白白空等两年,原本二十二岁的妙龄转眼就成了二十四,谁还愿意这么虚耗下去,毕竟以色侍人,女子的好时光也就这么几年,禁不起耽搁。又不是些未出阁的姑娘,她们都是嫁过人的女子,守活寡太久了,熬得很辛苦。 守园子的是宇文冥川安排的亲兵卫队,大多是些年轻挺拔的侍卫,俊俏不俊俏暂且不说,光看一个阳刚伟岸的背影,就够那一班常年见不着男人的女子向往出神的了。 有个姬妾试着勾引了一个,发现很好上手,食髓知味,就劝那个侍卫带她私奔。 侍卫却告诉她,私奔是大可不必的,世子爷曾留过话给大伙,园子里的女人,谁瞧上了哪一个都可以自取,不用问他。只是定要明媒正娶,才能从园子里领走。 这名姬妾一听,却醒悟过来,原来世子爷不是将她们抛诸脑后,而是在用这种方式考验她们,看她们谁能守到最后,再把那些贞烈的人留下来。 这名姬妾顿时大为后悔,不该这么快就失守,既然打算留在豫章王府谋个富贵,什么苦吃不了?何况这里锦衣玉食的,除了男人之外什么都不缺。她怎么能这么失策呢,若真要跟个男人走,两年前她就走了,也不会等到如今! 于是她再不提私奔之事,也不同意让那名侍卫八抬大轿娶走她,还要求侍卫为那一次的事保密。 此事在姬妾中传开了,大家心里都有了底,个个对镜贴花,描眉点唇的妆扮,打算继续等下去,早晚世子爷会来园子里逛一逛,这里也是他的产业不是? 再说他十八九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尚未娶妻。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这样好的世子爷不去搏一把,平白辜负了上苍赐予她们的花容月貌。 今年大年初一的时候,没等来世子爷的人,却等来了世子爷的礼物,是一个草台戏班子。戏班子里有七八人都是俊秀的小生,而且每一个人都是在京城唱红一片天的名角。 这样的名角,一般府邸能请去唱一场就很不错了,谁能想到世子爷竟然一请就是八个,不是唱一台两台戏,而是让整个戏班子直接住园子里了。据戏班子的班主说,只要园子里的人听不腻,他们可以一直唱下去,没有期限。 世子爷就是大手笔,出手豪阔,还很体贴。一众姬妾对世子爷更加向往了,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 三场戏听下来,一多半的姬妾都动摇了,被台上名角的风采吸引住了。 世子爷是天上的月,可远观不可近玩。台上的戏子却是怀里的玉兔,既可观又可玩。几乎每个姬妾都勾搭到了一个两个甚至是三五个戏子,上演诸般风流韵事。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园中的情形传到世子爷的耳中,他也不加理会,任由那些人日夜厮混。 一个月之后,戏班子接了别府上的帖子,就要离园了。 临走时,那些戏子要带走他们的女人,可是女人们却犹豫起来。在园子里住着她们就是主子,有人伺候,出了园子她们就是普通的妇人,可能还要反过来伺候别人。 最后,那班戏班子走时,除了一个已然有孕的姬妾包袱款款的,跟着其中一名白且俊的唱小生的戏子离了这园子,其他姬妾都未离开,继续过她们的好日子。 可是不料,这一次她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园子外的亲兵卫队冲进来,用麻绳栓了她们,直接牵去城外兵营充了营妓。 她们哭着死活不干,亲兵卫队的首领告诉她们,南方的老王爷信奉道教,前年就已经出家了,斩俗缘了。本来按照惯例,他留下的姬妾应该算作是未亡人,一条白绫殉了出家前的王爷。 不过世子有好生之德,给了她们三次另谋出路的机会,分银遣散是第一次,允许侍卫娶她们是第二次,默许她们跟戏子走是第三次。 三次已过,留下的人看来是铁了心追随王爷一辈子。世子仍不忍心送白绫给她们,只好另安排了第四次出路,让她们去城外兵营待上几日,若找到了好归宿,仍可自行离去。不然,也可再回来找世子讨白绫。 后来,那些如花似玉的姬妾十几人全都死在兵营中,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 豫章王府世子爷的这般冷酷的做法,让很多打算跟他攀姻亲的人家都有些望而生畏,不过,这两年去王府提亲的媒人也从未断过,只是很少有媒人能够见到他本人。 可是不知董府老夫人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直接说通了宇文冥川本人,使他点了头,同意拨冗抽空,相看一次董太师家的千金。 第50章 汤姨娘造访,董府最金贵的肚子 董怜悦的热情炽烈,兴致高涨,董阡陌被她追着说了一路子,去年七夕节世子爷的满城烟火,呱啦呱啦呱…… 今年元宵节世子爷的一街灯笼,吧啦吧啦吧…… 听说等今年重阳节的时候,世子爷还会呜啦呜啦啦…… 董阡陌听得头大如斗,不胜其烦,一溜小跑回风雨斋,让丫鬟们直接将大门关了。董怜悦喜欢说世子爷,就让她跟风雨斋的大门对话去吧。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五月乐颠乐颠地跑过来,“你不知道,你这一走,找你的人可多了。” 董阡陌问:“家里谁不知道我跟母亲去了菜根庵上香,有什么好找的,再说平日我在家里时,也鲜少有人找我。” 宋氏、董萱莹、董怜悦都是一起出的门,除她们之外,这家里还剩下谁? “真的可多人来过了,”五月掰着指头数起来,“老夫人那儿的李嬷嬷,来坐了一坐,想找几幅小姐你作过的画和写过的诗词文章,可小姐你以前留的那几幅墨宝,都被你不小心用茶水打湿,化了墨迹了。” 董阡陌心中明白,李嬷嬷来找她的画作诗作,多半是为了老夫人给她议亲而准备的。还好她有先见之明,从前的真董阡陌为数不多的几件墨宝,都已尽数毁去。 否则真的落到了什么世子爷的手上,又是一件麻烦事,况且那豫章王府的世子为人乖戾,目空一切,视女子的性命为草芥。虽然不曾亲见,但是只听传闻就知道是个极讨厌的人。 议亲的事最好从头里掐断,否则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会在董府里引来一道道明枪暗箭。 董阡陌问:“李嬷嬷没拿到墨宝,就回去了吗?” 五月道:“奴婢找了半晌,最后找出你去菜根庵临走之前在一只白瓷杯上画的寒鸦折梅图,问李嬷嬷那个行不行,李嬷嬷就把瓷杯拿走了。” “什么?”董阡陌有点生气了,“你倒真会翻,我放在书架的最高层,你怎么够到的?” “踩着凳子就够到了。” “那谁允许你拿给李嬷嬷的?”董阡陌挑眉。 “李嬷嬷非得让奴婢找一样,不然她没法儿回去交差,奴婢也为难着呢,”五月倒十分抱怨起来,“小姐你还是多写多画点儿东西吧,李嬷嬷走了没多久,后来汤姨娘的丫鬟翠竹也来找我,让我把小姐你的弹琴笔记翻出来,说汤姨娘想借去看看。” “汤姨娘?三姐的母亲?” “是呀,”五月不高兴地说,“奴婢跟翠竹讲,我们小姐偏懒,没留下过什么笔记。翠竹偏不信,奴婢领着她里里外外瞧了一遍,她这才走了,过了半晌又回来,说是汤姨娘有话要跟小姐你说,等小姐你一回来就过去见她。” 董阡陌笑了:“她是姨娘,我是嫡出小姐,董家的规矩再大,也没有她传唤一声,我就跑去见她的规矩。” 五月道:“小姐你还不知道吧,汤姨娘她有身孕了,各种进补的方子每天三顿的当饭喝,据称喝了之后就能生男孩儿。现在她是整个家里最炙手可热的人,谁都想巴结她。” “你没又拿我的什么杯子碗碟的给她吧?”董阡陌怀疑地看五月。 “没有,”五月摇头,“不过翠竹说汤姨娘最近迷上弹琴,把小姐你的一把七弦琴抱走了。” 董阡陌呵呵两声冷笑。 五月怕她不高兴,解释说:“反正小姐你不是手伤了弹不了吗,搁在角落里积灰,还占一大块地方,送人了正好。” 董阡陌闻言,一把揪住了五月的腮帮,前后左右的拉扯,“你这妮子又浪费米饭又占地方,不如我也把你送人?哼哼?” 五月连忙告饶:“疼疼疼,小姐,疼,松手!” “除了老夫人和汤姨娘,没有别人找我了吧,”董阡陌打个哈欠,“既然那两头都被你打发走了,这里就肃静了,我乏得很,你吩咐院子里的小丫鬟去别的地方玩耍,不要吵到我休息。” 五月问:“小姐你真的不去看汤姨娘吗?” “等我睡醒了再说。”董阡陌提着包袱往屋里走。 五月奇怪:“小姐你怎么还打个包袱回来,装的什么呀,刚刚桃枝比你先回来,她倒两手空空的不帮你提,太懒了。” “是庵里带回的几本佛经,要我自己请回来才够虔诚。”董阡陌道,“好了,你去吧,给我冲两壶凉茶,我这一会儿正烧心难受。” “难受烧心?”五月道,“我知道,从前小姐你隔几天就烧一次心,是老毛病了,只要打坐一会儿就好了。” “打坐……从前的我每次烧心都会打坐……”董阡陌若有所思。 其实,她所指的烧心是吃海莲花粉之后带有兴奋的迷幻感觉,这种感觉振奋而开心,其实并不难受。可是她也知道,这种开心是镜花水月的虚妄,而不是实实在在的快乐。 刚到菜根庵的时候,王嬷嬷送来的两碟点心全都加了海莲花粉当作料,估计她们暂时没闲暇工夫一次次的送粥送药了,就把三个月的分量都发放到董阡陌手中。 可这种饮鸩止渴的局面再走下去,势必泥足深陷,再无转圜的余地。 ********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午睡懒起。 董阡陌拿着一把黄杨木圆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乌黑的长发,偶尔有梳掉的一根两根发丝都留着,最后结成一小束,编了一个精致的同心环,随手搁在梳妆台上。 五月立即就瞄住了,董阡陌一转身喝茶的空隙,五月就拿走同心环,揣进袖里。 董阡陌没好气道:“这次你又被谁买通了,这里还有我喝到一半的茶,用不用也收集起来?” 五月委屈道:“这是李嬷嬷吩咐下的,让小姐你绣个别致的手帕,会做什么珠络、荷包、香袋之类都好好做两个。万一哪天见着了男方那边的人,好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奴婢料到小姐你不肯绣那些,已经叫底下的小丫头在帮你绣了,可你也得贡献点你的手工活儿呀。否则你捧着丫鬟绣的东西,说是出自你之手,你也有点儿脸红不是?” 董阡陌失笑道:“你这丫头还懂得教训我,你知道老夫人这次帮我议亲挑的男方是谁吗?” 五月摇摇头。 董阡陌舒口气,看来还是秘密进行的,除了老夫人和宋氏她们知道,家里还没传开,否则更多麻烦。 “不知道也好,这两日里你哪儿也别去,”董阡陌吩咐,“一不要跟其他人议论这件事,二不要兴兴冲冲的为此事绣什么荷包,越低调越好。” 五月不解:“为什么?老夫人亲自帮小姐挑夫婿,这是咱们家里独一份儿的好事,别人都眼红极了。” 董阡陌道:“你既知道别人眼红,你还跟着瞎起哄。没个影儿的事,传着传着就蹦出个子儿来,没的招人妒忌,一个个都要来分一杯羹,可问题是我什么好处都没落到一分,这门亲事压根做不成,我去哪里找一锅羹分给所有人?” “为什么压根做不成?” “我不乐意的事,能做得成吗?” “为什么小姐不乐意?”五月疑惑地睁眼,“小姐你都十六了还不想嫁人?为什么呀?” “小小丫头哪这么多为什么,我听着院子里有点吵,你去瞧瞧。” 五月嘟一嘟嘴巴,出房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汤、汤姨娘你来了!您、您可慢着点走路呀!”五月谨慎地走上前,想去扶一把又不敢扶,仿佛汤姨娘是个豆腐做成的人儿,碰一下就要被摸坏了。 董阡陌搁下茶杯,侧头从一扇窗里往外瞧,只见汤姨娘挺着整个董家最金贵的肚子,一身深蓝色织锦的长裙,一手扶腰站在院子里。两个月未显的肚子,怀胎七八个月的珍而重之的架势。 那是一个满头珠翠,云鬓高挽的中年妇人,眉目勾勒精致,一对会说话的眼睛闪闪生辉,容长脸蛋,相貌颇美。 由于怀有身孕的缘故,她只略施些许胭粉,但白里透红的肌肤却比任何时候的气色都好。可以想见,这一次有身孕带给她的是满心的幸福喜悦,才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望着那个幸福的孕妇,董阡陌不禁想起了一岁的小荔,心中泛起羡慕。 在五月高度紧张的呵护下,汤姨娘从院子里慢慢走到屋里,五月迅速地在屋里找了一圈,把能找到的椅垫和靠背全都抱来,一层层铺到一把结结实实的圈椅上,弄得软和舒服之极,才敢请汤姨娘入座。 董阡陌斟茶一杯,放到汤姨娘手边的花几上,微笑问:“姨娘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只怕我这里茶不合你饮用,茶里加了金银花。” “什么!金银花!”五月尖着嗓子一叫,连忙将那杯茶夺下,那架势仿佛茶里加的不是金银花而是堕胎的红花! 五月收走了全部的茶壶茶碗,匆匆奔向水房,看来是要去精心的泡一壶能让汤姨娘入口的茶。 汤姨娘柔柔一笑,道:“四小姐你这里的丫鬟真勤谨,比我那儿的强多了。” 董阡陌微笑:“她平时懒着呢,我都支使不动她。” “我听说四小姐回来了,就想见见你,”汤姨娘道,“让翠竹专门来找,回去说四小姐在午休,没那么快起,我一心急就自己过来了。” 董阡陌道:“劳动姨娘专程来看我,真是我的不是。姨娘应该多多保重自身,好好将养才是,有什么话,让翠竹传给我就是了。” “呵,”汤姨娘笑了,“有的事得当面说,哪能让丫头们传话。” “不知姨娘想当面跟我说的是?” “有一门好亲,是人家托我提的,不知四小姐能不能点这个头。” “好亲?提给我的?” 第51章 汤姨娘嘘寒问暖,承受不起的错爱 “那当然了,”汤姨娘眯长了丹凤眼,低声笑道,“我来风雨斋提亲,不是提给四小姐你的,又是提给谁的?” 董阡陌摇头道:“这样的事恐怕我做不了主,要是姨娘给五月、六月她们说亲,我还能给她们做一个主。可是,我做不了自个儿的主,这一点姨娘应该是了解的。” “无妨,只要四小姐点一个头就行了,”汤姨娘两手搁在自己小腹上,面色温柔端庄,“其他的事都不用你操心。这是一门绝对的好亲,要不我也不能从中间牵线。” 董阡陌还是道:“可是这不合规矩呀……我很感激姨娘为我着想,但实在不敢应下些什么。” “四小姐有什么顾虑呢?”汤姨娘和蔼地发问。 “除非是老夫人和母亲给我定下来的,定准了的,我才敢点头应是。不如姨娘先去问过了老夫人,再来这边说和亲事,阡陌在这儿先谢谢您啦。” 汤姨娘眉目慈祥,可能是有孕的缘故,她的面庞带着母性的光辉。 只听她道:“多会说话的好孩子,多惹人怜,让人想疼惜你。不过你不用担心,固然我是老爷之妾,在这个家里说不上话,可老夫人那头你完全不用挂心,只要和你说准了,我回头就去跟老夫人说,到时决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这……”董阡陌感到为难。 汤姨娘一见她有所动摇,连忙乘胜追击,压低声音道:“要是寻常媒人提亲,就算说的三小姐的亲事,我都不敢乱掺和。可这个媒人身份不一般,很有来头。至于提亲的男方,其实就是我的亲外甥,我这才来代当说客。” “姨娘的外甥?”董阡陌诧异,“那就是三姐的……姨表兄弟了?” “正是,我外甥他一表人才,二十四岁尚未娶亲,很有诚意来提亲,怎么样?四小姐考虑一下吧。”汤姨娘慢慢道,“此事若能做成,四小姐你这两个月之内就能出嫁,去他家当主母了。四小姐你目前的处境,我是了解一些的——现在你巴不得离得夫人远远的,对吧?” 董阡陌一愣,不知汤姨娘所谓的她的“处境”,指的是哪一种“处境”。 顿了顿,董阡陌面露一丝犹豫之色,试探着说,“可是就算我应下了,母亲那头不同意怎么办?” 汤姨娘道:“只要老夫人点了头,夫人也没有驳回的理由。” 董阡陌轻轻摇头:“我不敢,我怕母亲知道了不高兴,事后会罚我。” “四小姐放心,”汤姨娘自信一笑,“我外甥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这次的媒人也是大有来头,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呢。纵使夫人不肯轻易嫁你出去,她也不敢跟这个媒人拧。” “这……” 汤姨娘又开始说起男方的好话,“我外甥是挑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好夫婿,四小姐切莫失此良机,错过这一次,再也找不到下次了。” “那……” “四小姐且听我道来,我娘家姊妹三个,我大姐嫁的是刘右丞,二姐嫁入士族大家时家,生了我的外甥,时炯。时炯很有出息,如今在当今圣上最倚重的枭卫营中应差,加上他早年丧父,去年丧母,独守着偌大一份儿产业,四小姐你嫁过去,上面没有公公婆婆,手底下一两百奴婢支应着,世上再也寻不到这样好的事。” “去年丧母?”董阡陌黛眉轻蹙,“这样的话,依礼应该守孝三年才是。” 汤姨娘笑道:“哟,四小姐到底是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家闺秀,不先打听打听我外甥的身家几何,却关心他有没有守孝。他倒是想守孝三年,可是情况不允许呀,如今他家里就缺个知冷知热的人,每日下差之后就是去喝酒应酬,我看着不忍心,就劝他,好吃不过家常饭,知冷知热结发妻,是时候娶个可心儿的人回家管管他了。” 董阡陌脸红道:“我天生就笨,算盘不会打,下人不会管,厨房里的事一应不会,我哪能照顾得起别人呢。” “四小姐太谦了,你最好的地方你自己不知道,”汤姨娘一把握住董阡陌的手,眯眼笑道,“男人啊,就喜欢你这样水样性情的女孩儿,在这一点上,我所出的三小姐就差远了。” “对呀,还有三姐,”董阡陌仿佛想起了什么,“三姐样样都比我强,和男方又是姨表兄妹,既然男方条件那么好,还是先让三姐考虑吧。” 汤姨娘摇头,笑道:“四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来说和这门亲事,既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时炯的意思,而是我的大姐夫,时炯的姨夫,刘右丞的意思。人家一眼相中的就是你,我也不能从中间拦一道,把我自己的女儿硬销出去呀。” “……刘右丞?” “是呀,他可是和咱家老爷一般,都是朝廷重臣,对了,他们刘家还出了一位贵妃呢。” “唔,这个我省得。” “那一日,毓王殿下邀请一帮懂得听琴的大官来咱们家做客,四小姐还记得吗?其中就有刘右丞,他对你弹的那一曲《煎棠雪》赞不绝口,推崇备至。回去他还同我大姐说,董家未出阁的四位千金中,将来最有出息的必将是四小姐你。” 董阡陌的脸蛋红透了,揪着衣角说:“这话我可不敢当,我上面有二姐、三姐,下面有五妹,凭她们哪个都比我灵巧聪慧。” “不,三丫头不行,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 “可是……我的手已经弹不了琴了,”董阡陌忧郁地说,“如果刘大人是因为我的琴弹得好,所以劝他的外甥挑我,那倒要叫你们失望了。承蒙你们错爱,阡陌太惭愧了。” 汤姨娘拿起董阡陌的右手,翻开掌心细瞧,果然见一道细长且深的伤口,她轻轻问,“还没治好吗?” “恐怕好不了呢。” “没关系,先嫁过去再说。”汤姨娘紧紧握住了董阡陌的手,“刘右丞说了,你在古琴上的天赋不下于从前的毓王妃,是一个好苗子。等你嫁给时炯后,右丞会想办法请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治你的手。” 董阡陌露出感动之色,道:“多谢汤姨娘您一家这么关怀我,阡陌受宠若惊。” 汤姨娘满意一笑,问:“这么说,四小姐你是答应下了?” 董阡陌偏着头,羞涩地轻点了一下。 汤姨娘亲昵地拍拍她的肩头,为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满目都是爱护之色,“四小姐若能嫁给时炯,从今往后你就苦尽甘来了,刘家和时家都会好好待你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董阡陌感激道:“谢姨娘疼我。” “那就这么说定了,”汤姨娘扶着椅背,慢慢站起来,“刘右丞给时炯请了一位大媒,是当今圣上的心腹第一人,李周渔李大人,明日他就上门来说媒。四小姐你选一下见客的衣裳首饰吧,明儿我再来看你。”“姨娘慢走,阡陌送你。” “不用,四小姐留步,我外面停着轿子呢。” “那姨娘小心台阶。” 董阡陌和汤姨娘依依惜别后,犹自往屋门口一站,向汤姨娘的背影挥动着一块手帕。 直到听见门外的软轿抬出去很远了,董阡陌才回头,没好气地跟墙角下花丛里藏着的五月说:“人家都走了,你快出来吧,你泡的绝世好茶呢?我们说的口干舌燥,也没等到你的茶。” 五月抱着茶壶走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转啊转,似乎带着愤懑之色。只见她一声不吭地捧着茶壶进屋,斟出满满一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董阡陌端过,尝了一口,不由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不只有花香,还有余韵,一定是同时用了鲜花和干花的两种花瓣,才能泡出这么一壶香气浓郁,入口回甘的好茶。不过你干嘛抱着茶壶藏起来,不倒给汤姨娘喝呢?你不是想巴结人家吗?” 五月的腮帮鼓了又鼓,活似一只蛤蟆。下一刻,她的怒气终于爆发了:“阴谋,这就是阴谋,赤裸裸的阴谋!” “阴谋?”董阡陌不解,“你在说谁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汤姨娘!” “干嘛这样说人家?”董阡陌不赞同道,“人家挺着一个宝贝肚子,辛辛苦苦的来到咱们院子,苦口婆心的给我介绍好姻缘,人家也不容易。” “可奴婢刚才听说了,老夫人给你议亲的对象是豫章王府的世子爷,”五月瞪着眼,说话直接用吼的,“小姐你是没睡醒呢还是睡迷糊了,你放着财神爷不要,居然一口答应了汤姨娘,要嫁给她的外甥,你疯了吗?!” 董阡陌放下茶杯,先把房门掩上,才道:“这会儿我刚睡醒,你不要那么大声音说话,吵吵得我头疼,还空惹别人笑话。” “走,小姐!”五月一把拉起董阡陌的手,豪迈道,“咱们再去找汤姨娘,把她外甥退了!除了财神爷,你绝对不能答应其他人的提亲,知道不!” 董阡陌道:“你快别闹了,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况且姨娘的外甥很不错,出身名门望族,家资丰厚,年少有为,才二十多岁就当上枭卫,很了不起呀。” 五月坚决摇头:“没用,他就是会飞也没用,他家资再丰厚,能比得过财神爷吗!” “你不要这么财迷好不好!” “我不管!”五月嘶吼,“换了其他男人我都还不稀罕当财迷,可是!可是那是财神爷呀!是豫章王府的世子爷呀!” “世子爷怎么了?” “世子爷,世子爷他在去年的乞巧节里,在京城上空放了千万烟火,奴婢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天的子夜时分,不论你是在城东、城南还是城西、城北,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金雨!”五月激动地举起了拳头。 “……所以呢?”董阡陌弱弱地问。 “所以?”五月瞪眼,“所以汤姨娘她明显是知道老夫人正在帮你张罗全天底下最好的一门亲事,所以才急吼吼的赶来搞破坏,她肯定是想让三小姐顶你的位置!” “……急吼吼的人好像是你。” 咚咚,门外重重叩了两声,桃枝紧张的声音传来:“小姐你们小点儿声,我在院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了!来客人了,快把门打开吧!” 第52章 窗后美人头,四姐有没有吓一跳 董阡陌开门一看,正是瞌睡的人见着了枕头,念什么来什么。她不由高兴道:“小篆姑娘,快进来坐!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来的女子十七八的年岁,一袭透着淡淡草绿的平罗衣裙,不带任何花纹点缀,一头青丝挽了一个松松的箍儿髻,斜插一只梨木簪,显得几分随意又不失典雅。 秀美的瓜子脸庞,一双带着三分英气的眼睛,面上略施粉黛,朱唇不点即红,不是舒小篆又是谁。 门外的舒小篆嘴角抽搐了两下,盯着五月瞧了又瞧,大概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么彪悍,张口就能吼小姐的丫鬟。 董阡陌见舒小篆这副神情,显然是听到了五月咆哮的那一声—— “汤姨娘知道老夫人正在帮你张罗全天底下最好的亲事,所以才急吼吼的赶来搞破坏!” 五月这妮子五官清秀,乍一看上去给人一种文文静静的假象。舒小篆此刻可能正在臆想,这样清秀的一张脸咆哮起来会是什么样儿? 董阡陌两分尴尬地说:“进来坐吧,刚沏的玫瑰花茶,来尝一尝。” 舒小篆坐下,用了杯茶后,才说道:“我家三哥有口信转告,‘石头’的事,他已完成,问四小姐‘纸’的事情办好了没有——这是三哥的原话,没头没脑的。我让他不要胡闹,他却要我一定把这番话带到,说四小姐你能听懂,还让我告诉你,呃,火烧眉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董阡陌点一下头:“好,我正好有东西让你捎回去,就是要捎给舒三公子的。” 一沓捆好的带着墨迹的纸卷,从董阡陌的袖中悄悄放到了舒小篆袖中。 舒小篆恍然明白,又过意不去地说:“果然,三哥还是麻烦你帮他做功课了,三哥他实在太无赖了!怎么能让你一个客人做这些事?” 董阡陌道:“没事,反正也没费我多少事,何况三公子乐于助人,还帮了我一点小忙。” “三哥他乐于助人?”舒小篆怀疑,“我家三哥那个人着三不着两的,经常以捉弄旁人为乐,四小姐你可放警惕着点,不要上他的当。” 董阡陌微笑:“怎么会呢,三公子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上次我问他在哪里能寻到手艺好的玉石工匠,他还特别推荐了你们的大哥舒隶书。果然没介绍错,经他之手雕刻的东西我都十分满意。” “你是说……我大哥?” 舒小篆暗暗摇头,忽而对董阡陌报以同情。没想到她在舒家养伤的短短时日里,不只认识了舒行书,还接触了舒隶书。 舒小篆深知家中几位堂兄的底细,三哥舒行书最多是个痞小子,小打小闹地戏弄一下人;大哥舒隶书却是个戏弄人的大行家,整蛊人的祖宗!一旦被他盯上,让他生出了几分兴趣的人,他就会锁定为猎物,然后就会…… 这董家四小姐也真是的,怎么就遇上了那个煞星的? 董阡陌笑问:“是三公子特意让你跑这一趟的?我上次还曾拜托大公子给我做另一样玉雕,大公子说需费时日,不知那样东西雕好了吗?” 舒小篆摇摇头:“大哥没有东西转交我,大约还没完成吧。话说回来,四小姐还是千万别指望他了,这辈子认识了我大哥,你会慢慢发觉人生很绝望的。” “怎么会呢?舒大公子那么好的一个人,”董阡陌柔柔一笑,“我还从未见过那么有才华又平易近人的玉雕大师呢。” 舒小篆摇头,完了完了完了,又一个被她大哥锁定为猎物的可怜人! 怎么办?爱莫能助了! “其实我这一趟来,是师父让我来的。”舒小篆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这是师父让我转交的。” “是贺神医给我的?” “这是一瓶丸药,师父让你每三日睡前服用一丸,并且不要停了服用你现在最常吃的那种药。”舒小篆一字不漏地转达了贺见晓的吩咐。 “我现在最常吃的那种药……”那不就是海莲花粉么? 舒小篆点头,“对了,师父还说,上次见到四小姐时,你的额头撞伤似乎引起一些后患,以致于言辞举止失常,并伴有时不时的傻笑。所以他让我给四小姐诊脉,看看严不严重,四小姐把手给我。” “……傻笑?” 董阡陌忍不住磨了磨牙。 “嗯,师父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观四小姐的气色很好,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我也没瞧出师父描述的那些异常症状。”舒小篆这个女大夫当得真是有板有眼,尽职尽责,“四小姐把手给我,顺便请你回忆下,上一次你发出不自觉的傻笑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时你的意识清楚吗?除了傻笑之外,你还有哪些撞头留下的后患,比如失忆、昏厥?” “……傻笑?” 董阡陌在心里对贺见晓上了千刀万剐之刑。 舒小篆捉过董阡陌的右手,正要搭一撘脉,却突然惊愕地愣住了,“四小姐你的手!”怎么弄成这样的?上次还没有伤这么重! 董阡陌一笑带过,却道:“手没事,可巧我身子有点不利落,正想找个大夫诊平安脉,请小篆大夫帮我看看,最近饮食不振是什么缘故?” 舒小篆还是呆愣着,盯着董阡陌的右手掌心,慢慢地说:“看这伤口的严重程度,分明是在上一次愈合的伤口上又……又用利器划了一回,而且划得极深,又一次伤及了手筋。这是谁划伤你的?四小姐?” “一点小伤,是我不小心弄出来的,已经不疼了。”董阡陌轻描淡写地说,“还是请你帮我观一观脉息,看为什么我会饮食不振,得靠酸食开胃。” 这时,桃枝冷不丁的在外面突然叫了一声:“小姐!五小姐来了!” 后面紧跟着一声来自董怜悦的甜甜笑语:“讨厌的小丫头,我正要捉弄四姐,打算突然冒出来吓她一跳,就被你叫出来了。” 董阡陌诧异莫名地回头,见一扇窗后冒出一个梳着茴香髻的美人头,之前竟然毫无察觉,也不知那颗头的主人在那里猫了多久,是刚刚来到的,还是已经躲了一会儿才让桃枝发现的。 而那颗头的主人,就是董怜悦。 董阡陌微笑道:“五妹怎么在窗外站着,快进来喝茶,五月刚沏的一壶好茶。” 董怜悦笑道:“我一进来见四姐你这儿有客人,就想冷不丁吓你们一跳,没想到我没吓成你们,却让桃枝把我吓了一跳。”说着冲桃枝扮一个鬼脸。 “哪有,五妹你已经吓到我了呢。”董阡陌笑一笑。 “是吗?那还差不多!” 董阡陌介绍道:“这是在我落崖时救过我的舒大夫,她听说我回家了,不放心我的伤势又来复诊的。” 董怜悦关切地问:“四姐你的伤无大碍吧?一直见你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以为你落崖时并未摔伤呢。怎么样,哪里还觉得痛?” 她上来拉过董阡陌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满目关切担忧。 “哪有什么事,早已没事了。”董阡陌道。 舒小篆告辞道:“我还要去趟药铺,不多打扰了,四小姐你食欲不振的话,我留个药膳方子给你吧。” “好,那麻烦你了,舒大夫。” ******** 送走了舒小篆之后,董阡陌问:“五妹找我什么事?” 董怜悦忽而露出一个难过的表情,眼底瞬间有了泪光,“对不起四姐,其实我是来跟你认错的。” “向我认错?” “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四姐的事。” “对不起我的事?”董阡陌不解,“五妹不要打谜语了,你能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董怜悦低垂着脸,十分难过地认错道:“老夫人给你和世子爷议亲的事,现在整个家里基本都知道了,其实是我说漏嘴的。对不起呀四姐,你会不会怪我,不理我了?” “原来是你,”董阡陌慢慢道,“我还纳闷呢,原本也就老夫人和母亲她们知道,本来也做不成的事儿,谁会往外传。一旦宣扬开了又做不成,不是徒惹人笑话吗。原来是你这个促狭的丫头传出去了,难怪连五月那小丫鬟也一下子知道了此事,还捉着我一通吵嚷。” “对不起啊四姐,你一定很怪我吧,可我真不是故意的。”董怜悦面带无辜,“都怪三姐,她认定了我知道那边男方是谁家的,就左问右问的,我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可气的是三姐,天生一副大嗓门儿,两嗓子就给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董阡陌沉默。 董怜悦以为她生气了,连忙又劝她:“反正已经传开,就让大家都替你高兴高兴嘛,别生气了四姐,反正也于事无补。不如咱们去找老夫人请安,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董阡陌却出其不意地一笑,道:“谁说我生气了,五妹多久见我生一回气?我是咱们家最没脾气的人了。” “四姐你真的不生气?” “真的。” “那咱们去给老夫人请安?” “好啊。” 两人说走就走,牵着手往老夫人的宜和园走去。一进了园子,还没往廊前去,就见李嬷嬷迎出来,不知何故,面色显得有几分慌张。 “四小姐和五小姐都来了?老夫人每日都念叨你们好几回呢。” “我们来给祖母请安,”董怜悦问,“祖母午睡起了吗?” “还……不曾起。”李嬷嬷道。 “那我们坐廊下等一会儿。”董怜悦牵着董阡陌的手往里走。 李嬷嬷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了她们的路。她们不解,只见李嬷嬷讪笑道:“廊下风大,不如两位小姐去前面花园里坐坐,我让丫头们给你们摆一桌点心,边吃边等,说话的工夫老夫人就睡醒了。” 董怜悦与董阡陌对视一眼,均感到奇怪,廊下风大,难道花园里的风不比廊下的风更大? 这李嬷嬷在卖什么关子,为什么不许她们去里面等老夫人? 第53章 姑奶奶,有好事不紧着自家孩子 董怜悦待要再向李嬷嬷打听,董阡陌却悄悄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再多问。董怜悦会意,果然闭口。 李嬷嬷让丫鬟在花园的石台上摆了一桌果子点心,让董阡陌和董怜悦边吃边等,旁边还放了个小丫鬟给她们倒果酒。 董阡陌道:“我可不喝这个,每次喝了这个隔天都晕晕的。” 董怜悦笑道:“没想到四姐酒量这么浅,这种果酒我尝着就跟糖水差不多,既然四姐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那咱们喝茶吃桂芝糕吧。”董阡陌建议。 “好啊,”董怜悦吩咐倒酒的小丫鬟,“我们不要饮果酒了,你去那边玩儿吧,不要打搅我们说话。” 小丫鬟依言走开。 两人各自默默品了一盅茶,董怜悦眼珠一转,然后眼里突然染了些许狡黠的笑意,一把扯住了董阡陌的手腕,往假山后面跑。 “五妹,你这是要做什么……”董阡陌小声问。 “四姐别问了,跟我来。” 董怜悦拉着董阡陌在假山后七拐八绕,走的全是被树枝遮挡的狭径,花木枝叶把两人的长发都挂乱了。 董阡陌纤指梳理着乱发,不满道:“五妹你太顽皮了,我不跟你走了。” 董怜悦却说:“跟我走,保证好玩儿,不过四姐你记住,一会儿可连大声喘气都不行,记好了哦。” 又绕过一片野荷池塘,董阡陌果然不再说话,她已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前面并排八间屋宇,花梨木的门窗全数闭合着,可淡淡的檀香气味隔着窗纸传了出来,飘满一院。这里是宜和园的后院,八间里其中三间都是老夫人休息的地方,原来方才董怜悦带她绕了一个大圈。 看来,董怜悦是惯熟来这里的,似这样悄悄摸摸的事儿,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了。只见她用两只手比了一个绝对不能说话的手势,董阡陌郑重地点了头,她才放心领着董阡陌往窗户底下靠。 二人各自屏息,静听。 屋里传来说话声,似乎有两三人谈着话。显然,老夫人并没有在午睡。 其中一个是汤姨娘那一把柔和娴静的嗓音,只听她说:“这些话,我也只有在姑母你这里说两句罢了,还能怎么样呢?” 老夫人汤氏的声音带点了怒气:“这个老三媳妇,太不像话了,回头我说说她。” 一个老嬷嬷的声音说:“不,老夫人还是别去说夫人了,她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当着大家的面,做起事来没有比她更细针密缕的,叫人挑不出一个错来。可一旦我们汤姨娘真有个缺东短西的时候,再找夫人去,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由着她拖,她敢给你二三十日的拖下去。” 老夫人道:“这个从筠,我一向还说她是个大方的,没想到愈发不长进了。” 汤姨娘含怨道:“换做以前,这种事叫我也难说,她是妻我是妾,她坐着,我只有站着的份儿,不过忍气吞声的过一日算一日罢了。好在天可怜见,赐我麟儿,这一次若是能为老爷生个儿子,我纵死了也闭眼了。” 老夫人道:“可不兴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都还没闭眼你提什么闭眼?你现在是咱们董家的第一功臣,等你顺利产子后,各种享不完的福禄全寿。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安心养胎,旁的都不要乱想,等你给老三生下个大胖小子,老三会打从心底心疼你。” 汤姨娘道:“姑母说的是,谢姑母开解,我这会子觉得好多了。” “回去好好养着,药要一顿不落的喝,头三个月可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老夫人嘱咐,“我这儿你不用天天来,挺着个大肚子来来去去的,太辛苦了。” “好,侄女儿明白,会照顾好自己的。” “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倒是还有一个事……即来了,就顺便问问姑母。”汤姨娘突然有点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事?”老夫人问。 “听说,姑母你在给四小姐议亲,庚帖都拿到豫章王府去了。”汤姨娘的声音忽然转小。 董怜悦往前凑了凑,将耳朵贴在窗纸上。董阡陌见她冒了头了,容易被屋中人察觉,于是将她的头悄悄按下去一些。 老夫人道:“是有这么回事,这原本是阡陌她娘和已故王妃定的个指腹为亲,当时也只是口头一句玩笑话,现而今,有过约定的两个人都入土了,不知豫章王府那边还认不认。” “多半会认吧?毕竟是豫章王妃亲口答应下的。”汤姨娘小心地问。 “阡陌的生辰八字已让田媒婆送过去,回信儿说那边已收下了,叫咱们等着。” “只有四小姐的生辰八字?”汤姨娘慢慢问。 汤姨娘问题的重点所在,是想问只有四小姐一个人有这个机会吗? 不知老夫人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糊涂,只听她说:“除了生辰八字,还让人描了一幅画师去年给阡陌画的像,还有阡陌画过的茶杯,绣过的画眉,全都一并送去了。” 汤姨娘想打听的才不是这些琐碎,既然老夫人没听懂,她只好问得更加直白:“二小姐三小姐她们的八字,怎么不一起送去呢?” 停顿了一刻,老夫人才道:“既是给阡陌谋划的,当然是光送她的了。” “万一四小姐的八字对不上,不是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吗?”汤姨娘轻声劝道,“就算是紧着四小姐一个人办,也可以捎带捎带其他人呀。” 老夫人道:“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萱莹虽然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可她娘的主意大,之前我跟她娘通过气儿,竟是不稀罕让萱莹嫁进豫章王府。那我还能说什么?至于仙佩么,她不是跟时炯有婚约,后来想退没退成吗?” 汤姨娘连忙道:“仙佩和时炯的婚约早就退了,只是没来及跟您讲,仙佩现在已没有婚约在身了。” “退成了?”老夫人奇怪,“可上个月里,我让老三上刘府再找找刘大人,让刘大人做主退掉这门亲,老三回来还跟我说,刘大人推脱称做不了时家的主,想退亲须得和时炯本人商量。时炯霸王似的一个人,不通情理,无法无天,谁能把他说通?” 提起时炯,老夫人言语之间带着点怒气,似乎对此人极是不喜。 汤姨娘柔声道:“也别这样讲他,时炯只是父亲死得早,一个人胡摔惯了,才养成那般独行其是的性子。好歹他和仙佩一样,喊您一声姑奶奶,您不为他做主,他连个能做主的长辈都没了!” 老夫人问:“既然已经退亲了,那还让我做什么主?”汤姨娘叹口气,才道:“前些日子在刘大人的说和下,时炯答应写退婚书给仙佩,可他有个条件,要在咱们家另选一位小姐定亲。也就是说,要用一张定亲的聘书换一纸退婚书。” 老夫人闻言大为恼火:“这个时炯反了天了,竟敢威胁到太师府头上了,这种混小子的混账话,不去理他!” 汤姨娘为难道:“可是刘右丞从中调解,我们不好驳了他面子,再者,仙佩和时炯打小起一见了面就吵架,他们缺的就是一个夫妻缘。要是依了这门亲,往后还不知怎么个翻天覆地的吵法儿呢。” 老夫人道:“我让老三给退了这门亲,就是不想跟时家当姻亲,要照时炯的要求,那不是一样要让这个混账小子当董家的乘龙快婿?” 汤姨娘沉默一下,道:“那怎么能一样,仙佩不只是您的孙女,还是您的侄孙女,您平时都疼她比其他小姐多,难道最关键的事儿上面您反而不心疼她了?” “我自然疼她,可时炯那个坏小子,咱们家和刘家都拿他没办法,又当如何?” “现下他已答应了退婚,只要依了他的要求,仙佩就能跟他正式退婚了。”汤姨娘一字一顿地说。 言下之意,只要从董家其他女儿中挑一个,把董仙佩换出来,董仙佩就不必嫁给一个不称心如意的郎君了。只是,这个办法虽好,也是要牺牲一个人的。 老夫人叹口气,过了一会儿问:“他想换成谁?萱莹就不用提了,那是根本办不到的。” 窗台下偷听着的董怜悦突然紧张起来,刚好她弓腰站了太久,腿已麻木,受惊之下小腿突然抽筋了,整个娇躯向后倒去,董阡陌正好一把接住她。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董怜悦的手指冰凉,死死抓紧了董阡陌。 然后,只听汤姨娘道:“时炯自己没意见,说换谁都行,不过——” 董怜悦的心跳到嗓子眼。 “不过,我倒觉得四小姐是最合适的人选,”汤姨娘说,“刚刚正好遇到四小姐,我跟她提了提,她竟是有几分愿意的。” 董怜悦的心又回到胸口,慢慢松开了董阡陌的手。 老夫人不相信:“她一个没主意的小人儿,能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汤姨娘道:“可她真的点头了,不信您自己问她,时家的大致情况我也跟她说了,上面没有公公婆婆,嫁进去就能当主母。家产方面么,世家大族的底子摆在那儿,时炯想败,一时都败不光。至于时炯本人,固然性情不随和,可人家也有真本事呀,如今也是枭卫营的四当家了。” “可他们时家死了好多女人了。” “那都是时炯从前年轻不懂事惹的祸,如今他成熟干练多了,再也不会乱杀人了。您是知道那孩子的,他本性并不坏,每次杀人都是气上来了没刹住。” “可豫章王府那一头要怎么办?”老夫人话语之间有所松动,显然是心里犹豫了,“庚帖都送去了,还没给回信儿呢。”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老嬷嬷突然开口了,“您是三小姐的亲姑奶奶,有了好事不紧着自家孩子,又紧着谁呢?庚帖的事太好办了,只叫田媒婆去说写错了拿回来改,改成三小姐的生辰八字就行了。” 第54章 有孕傍身,提个要求过分吗 听到这里董怜悦才弄明白,汤姨娘和她身边的欧嬷嬷来老夫人这里的目的! 一开始告夫人宋氏的状不是正题,后来提董阡陌和时炯,也只算是敲敲边鼓,汤姨娘反复试探过老夫人的反应,见老夫人只是就事论事的,没有特别维护董阡陌的意思,最后,欧嬷嬷才一语将她们的真实意图说出来。 原来,汤姨娘她们盯上了那个金闪闪的世子侧妃之位,要替董仙佩谋划这桩亲事! 从董怜悦这么一个不相干的旁人看来,汤姨娘也真够自私的,不只想让董阡陌顶了董仙佩的缺,去嫁给一个董仙佩一直不想要的纨绔子弟,还想让董仙佩填了同豫章王府议亲的名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董怜悦想道,现在四姐也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哭哭啼啼的去找父亲或者老夫人,求他们为她做主吧? 董怜悦忍不住回头看董阡陌,要瞧她这时会有什么反应,不提防,董怜悦头上银簪子的兰花尖儿戳进了窗户纸,点出一个小洞来。 董阡陌连忙双手将董怜悦的头按下去,自己也伏低了身姿。 还好,屋中人没有发现。 只听过了很久,老夫人才叹口气,道:“几个孩子里我当然最偏向仙佩,往后再撞到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我会让仙佩第一个去选。豫章王府的人不是好糊弄的,万一被发现顶了包,不是当年定下的阡陌,到时赔上我的老脸也还罢了,对仙佩也不好。” 一旁的那位欧嬷嬷劝道:“咱们家几位小姐,哪一位是个什么情况,除了咱们自己,外人哪能知道呢?只要咱们自己人嘴巴严,断然不会被发现。日后再撞到什么好亲事,也不会比眼下这一桩更好。” 老夫人有所犹疑,“可是,老身让田媒婆提亲,敲门砖用的就是阡陌的名字,提起她娘当年跟故王妃是手帕交,有过指腹为婚的约定,王府管家这才去回了世子,才有接下来的这些事。若是换成仙佩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怎能把事由圆过去?” 欧嬷嬷道:“只要老夫人您点了头,其他事让我们操心就行了。” 姨娘也带着哭腔说:“姑母就发发慈悲,心疼心疼我们母女,拉扯仙佩一把吧!”一边说着一边齐膝跪下,双肩轻颤,伏在了老夫人脚下。 董怜悦缓缓抬头,通过窗纸小洞往里瞧,屋中情形尽落眼底。 董阡陌只听不看,唇边一抹讥诮。 “好端端的怎么跪到地上了?”老夫人急道,“地上凉,欧嬷嬷快把你主子扶起来。” 欧嬷嬷去扶,汤姨娘坚决不肯起,哭着说下去:“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不过在夫人手底下伏低做小的过一辈子。我自己吃苦不要紧,谁让我自己选的这条路呢,可到底还是连累了仙佩,每每一想起这个来,我就抹眼泪。一个庶女身份,让她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和二小姐站一起永远都矮一截。” 老夫人安慰汤姨娘:“你先起来再说话,你怀着咱们董家的希望,哪能禁得住地上的凉气儿。” 汤姨娘哭着被扶起来,已是泣不成声,提起过去种种都是心酸,“记得我大姐曾说过,我吃亏就亏在心眼实,不懂得为自己打算,因此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从前我还反驳她说的不对,可现而今,我也开始觉得大姐的话是至理名言。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从手拥千金嫁妆的汤家嫡女,一步步沦落成董家一个低三下四的妾室,都是我自己作的孽,如今又报在我女儿身上了,呜呜呜……” 老夫人劝她:“你别哭,这个家里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们娘俩。你要学会想开,来日自有你的好日子,你看现在你怀了孩子,不就是好日子起了个头么。” 汤姨娘丝绢擦泪,摇头道:“我不是为我自己哭,我自己早就认命了。我在是为仙佩哭,十五年前,连累她从嫡女跌落成庶女,我太对不起她了!” 老夫人道:“这你不用担心,虽然这么叫着,但从议亲到办嫁妆,我都让她和嫡出小姐同等身价,一样不缺。” 汤姨娘流泪,感激地看老夫人:“还好有姑母在,董府才有我们母女俩的活头。可恨的是,当年我被二姐给说动了,让仙佩和时炯订了娃娃亲。不图他们时家的银钱,只图仙佩过去能挺直腰杆,上面没有正室压着,婆婆又是她姨母。不料这些年下来,时炯越来越不像话,我二姐也被活活气死。要是真把仙佩交给时炯,我担心我们母女再没有相见之日了,呜呜……” 老夫人叹口气,慢慢道:“既然你问了阡陌,她也愿意,那我这边儿也不拦着。只是阡陌她爹点不点这个头,我也拿不准。” 汤姨娘看欧嬷嬷,欧嬷嬷压低声音道:“依奴婢说,此事也不必经过老爷,等双方议定了再说不迟。” “不告诉老三?”老夫人蹙眉,考虑这么办有几分可能。 “这次时炯请的提亲人是李周渔李大人,”汤姨娘道,“似他那般的大人物,亲去向夫人开口,要的是四小姐又不是二小姐,估计夫人为了卖李大人一个好,会点头答应的。等后面被老爷知道了,纵有些许不满,也是冲着夫人去的,过两日就冲淡了。” 屋中光线黯淡,一室檀香。老夫人沉默的低着头,整张面庞都被香炉中的一捧青烟遮盖住了。 汤姨娘睁大眼睛,努力去瞧老夫人的反应。欧嬷嬷却突然冲她打了眼色,她立刻流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两只手捧着小腹,闷哼了两声。 老夫人立刻站起来过去查看,着急地问:“肚子不舒服了?不让你跪你偏跪,冰得难受了吧?” 汤姨娘捂着小腹,静坐休息了一会儿,才虚软地说:“我没事,回去躺一会儿就没事了。可能是有身孕的缘故,今日神思惊惧,老觉得不爽利,胸口闷闷的。” 老夫人道:“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整日胡思乱想的,哪有精神安胎?”又对欧嬷嬷说,“快扶她坐到罗汉榻上,让丫鬟抬回去。你要劝她好生保养,神大佛大也不及她的胎大。” “那三小姐的事……”欧嬷嬷期期艾艾地问。 “放心,我自有道理,这事儿你们都不用管了。”老夫人这样说道。 汤姨娘松口气,坐进罗汉榻里,缓缓合目,心头渐渐踏实下来。以她对老夫人的了解,这样的话基本就是一个郑重保证了。 这几年,老夫人早就不管家中大小事,平日里向她诉苦,她老人家也是一双木头耳朵,听一听,劝一劝,也就仅止于此了。一个午觉睡过去,晚间她老人家就会把你的事抛诸脑后,更不提为你做主。 因此在欧嬷嬷的劝说下,汤姨娘才借着这次有孕,身子最矜贵的时候,向老夫人提了一些过分要求。 换做平时,老夫人或许不肯答应,可如今为了她未出世的孙子,老夫人也会心软。 欧嬷嬷拿一床红锦团丝薄被给汤姨娘盖好,唤来一帮粗使丫鬟,七手八脚将汤姨娘躺着抬了出去。 外面的李嬷嬷连忙进来,吃惊地问:“怎么了,汤姨娘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闭目倚着一条填充了菊叶和艾叶的金钱蟒靠背,养了一会儿神,才叹息一声,吩咐李嬷嬷:“你去风雨斋将四丫头叫过来,再上前院打听打听,老爷上朝回来了没有。” 李嬷嬷道:“四小姐和五小姐都来了,在园子里等您午睡醒呢。” “已经来了?好,让她们进来。” “奴婢这就去。”李嬷嬷说完,转身出去之前,面露一点迟疑之色,还是把话说了,“不知是哪个多嘴的,打听到了老夫人给四小姐议亲,男方竟是豫章王府世子爷,现在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老夫人睁开眼睛,蹙眉问:“全家都知道了?连四丫头自己也知道了?” “大约已听说了罢。” “她对此有什么反应?可曾说过什么?” “能说什么,肯定心里甜着呢。”李嬷嬷猜测道。 老夫人沉吟片刻,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四丫头叫进来。给五丫头拿一本我正在读的佛经,让她回去抄经。” “是。”李嬷嬷下去办。 ******** 花园中,董阡陌和董怜悦一边整理被树枝弄乱的衣袖和长发,一边做出开心品茶用点心的样子,不叫别人瞧出异样来。 董怜悦问:“四姐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董阡陌反问。 “当然是你和三姐的亲事,你真的要嫁给三姐的未婚夫吗?”董怜悦打听。 “唔,此事我听汤姨娘提过,”董阡陌笑了笑,“听说是一门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亲,没有公婆管着,还可以反过来管一两百奴婢。” 董怜悦有点替她着急了:“你还有心情笑?四姐你大概还不知道,三姐的未婚夫是什么人吧!” “知道啊,不是说叫时炯吗?” “我不是说他的名字,我说的是他的为人!难道刚才你没听老夫人说,他家死了好多女人了!” “唔,依稀好像听到了。” “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董怜悦乌漆漆的脸逼近。 董阡陌摇摇头。 “听说,全部都是让那个时炯给杀死的。”董怜悦压低嗓门,神秘地透露着,“听说那个人虽没娶妻,小妾已然收了一堆,汤姨娘给你说的什么一两百奴婢,其中一半儿都是那个时炯的小妾!” “唔,那敢情好。” “好?!”董怜悦睁大了一对杏眼,恨不得揭开董阡陌的脑门,瞧瞧里面塞了多少稻草,“你知不知道,你嫁给三姐的未婚夫,最高兴的人是谁?” “谁?” “是二姐!她一定笑弯了腰了!” 第55章 乖孙女来,让祖母推你进火坑 “二姐为什么会高兴我嫁出去?”董阡陌不解。 “当然是因为……”董怜悦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了,脸上的表情蓦地一变,转而换上一种天真的笑,说,“老夫人园里的景儿真不错。” 董阡陌知道背后一定来人了,于是也说:“下次还来这么早,等老夫人午睡起的片刻时光还能对梅吟诗。” 李嬷嬷走了过来,道:“五小姐,老夫人这里有本《华严经》,让你拿回去抄一篇,下次来见她时带来。”又对董阡陌说,“老夫人好些日子不见你了,想念得紧,四小姐这就跟奴婢走吧。” 董阡陌跟董怜悦作别,眼见她真的离了园子,没有又去偷听的可能,这才跟李嬷嬷去见老夫人。 见礼罢,老夫人从金钱蟒靠背上坐起来,凤目聚光,两分威严地凝望着董阡陌。 一身浅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裙,青缎掐牙背心,头上仅梳一个螺髻,余下的青丝垂散至腰,云水般服帖顺滑,发间斜簪一朵新摘的茶花,除此之外只挽一支日永琴书簪,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望着这个清秀绝俗的少女,老夫人招招手,“过来,阡陌,让祖母看看你。” 董阡陌走过去,老夫人拿过她的左手,入手只觉轻而暖,葱指纤长,和印象中的她的手是有区别的。记得今年除夕那晚,老夫人也是这么握着四孙女的手,那时候握起来柔若无骨,微微轻颤着。 “都道是女大十八变,”老夫人不由感叹,“有段日子没注意你,已长成大姑娘了,也变沉稳了,足可以去给人家当个好媳妇了。” 董阡陌轻轻道:“孙女儿舍不得老夫人,还想多陪陪您。” 老夫人道:“你们姊妹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年岁相差无几,转眼都要变成别人家的人了,我是一个都舍不得放你们走。” “既然舍不得,那就让二姐三姐和五妹去嫁人,留下阡陌服侍您。” “傻孩子不是?姑娘家最好的这几年,哪能陪着我一位老人家度过,当然是寻个好婆家才是出路。”老夫人慈祥道,“眼下看了两家还好,一家已经说定了,另一家也有门儿,不知你更愿意哪一家。” 董阡陌柔顺道:“但凭祖母给拿主意,孙女都无异议。” 老夫人点点头,满意她的回答。 家里四个孙女各有千秋,董萱莹出类拔萃,常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董仙佩活泼率真,一直是长辈们的开心果;最小的董怜悦,还能再多留她两年,等到其他孙女都嫁出去,就剩董怜悦陪着她老人家了。 而董阡陌,乍一看不如董萱莹抢眼,不如董仙佩机灵,骨子里却带着一种惹人怜爱的单柔。 如果嫁得如意,这种女孩子是很招夫君怜惜的。可叹者,时炯那个魔王心性,绝绝对对不是一个懂得惜花的好丈夫。 顿了顿,老夫人说:“老身知你是个省心孩子,可还是两家都给你说说,由你自己挑拣挑拣。” “祖母请讲。” “一个是汤姨娘跟你提过的,名叫时炯,是她外甥。他们时家是世家大族,时炯是嫡系中的直系,又是分了家出来单过的,独门独院的一座府邸,家里的田地、绸缎庄、酒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你嫁过去,一者是亲上做亲,两好并一好,二者是替他家管账,手上宽裕。” 老夫人尽量挑着,把嫁过去时家的好处说了,不好的地方则一字不提。 “是,孙女听姨娘提过的。”董阡陌点头。 老夫人又道:“另外一家呢,你可能有所耳闻,是豫章王府的大世子。” 董阡陌也点头:“听母亲提过一点儿。” 老夫人索性不瞒着她,将来龙去脉都道出来—— “最早这亲事,还是你娘在世时,跟豫章王妃定下的。当时一句玩笑话,对方认不认都是两说,这是一。二呢,他家门庭高贵,亲王府邸,咱们找他算是十分高攀,真能说成了,你怕是也做不了正室。还有不少传闻说,豫章王府的世子任性妄为惯了,又眼高于顶,只怕你嫁过去多受委屈。” “祖母言之有理。”董阡陌道。 老夫人又作对比说:“时炯那小子是我们眼瞧着长大的,如今他父母不在了,老身我也是说得着话的。将来你在时家有什么不如意,我也能替你管束时炯。” “祖母真疼我。”董阡陌道。 “怎么样?”老夫人问,“两门亲事,你更愿意哪一家?” 言语之间,她的倾向已十分明显,董阡陌如果真是个顺从的好孩子,她会知道怎么选。 “孙女愿意入王府为妾。”董阡陌吐字如珠,清晰地说出自己的选择。 老夫人心里道一声,“果然!” 果然不管平时多拿不定主意的女孩儿,在选夫婿时也会变得有主见。果然平时看上去再没心眼的女孩儿,也一样有着女子天生的挑选好男人的犀利眼光。 虽然不知世子的真实为人如何,但与时炯相比仍是云泥之别。 就算不比家产的多寡,只要随便从谁口中听几句豫章王府世子的名士做派,也知道像他那般人物,决不会亏待了身边的女人。哪怕给世子当妾当丫鬟,都比当时家的主母强。 不过,董阡陌还有下文,“孙女选入王府为妾,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董家。其实孙女心里更相中时家,就像祖母说的那样,独门独院,不吵不闹的,也少约束,正适合我这样的疏懒性情。” “哦?”老夫人奇怪,“你想入王府是为董家?” 董阡陌点头:“孙女有一言,不吐不快,如果说错了或者僭越了,祖母您就当风大耳背,什么都没听到。” “你说。” “当今天子多年无子,坊间有传言说,要再过几年还是这样,那么为了稳固我西魏江山,天子也不得不在皇室宗亲中择一人当继承人了。” 董阡陌的声音如一道清泉,潺潺流进了人的心底,“而以宇文冠姓的皇室宗亲之中,与天子血缘最近的,一在毓王府,一在豫章王府。我知道,父亲一向把宝押在毓王表兄的身上,可是我还知道,比起毓王,当今天子更喜爱豫章王府的世子。同时我听闻,母亲也给二姐做了谋划,将来二姐必入毓王府。可是万一父亲母亲都押错了,万一不是毓王而是世子,那又当如何呢?” “那你说该当如何?”老夫人沉声发问。 董阡陌道:“不论是为侧妃还是为侍妾,阡陌都愿意入豫章王府,给父亲和董府留一个后手。万一父亲押毓王押错了,阡陌也能帮助父亲翻盘,令董家不失荣宠。” “……” 老夫人没想到董阡陌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间一时五味杂陈,盯着董阡陌瞧了又瞧。但见她的面色晶莹,神若秋水,唇若含樱,眉如墨画,目若点漆,眼中有一种坚定而决绝的味道。 这是他们董家里常被忽视,被冷遇,甚至于被苛待的少女。 从董太师到宋氏,再到家里的上上下下,都没有拿她当成一个正经的嫡出小姐对待,很多时候,她甚至连庶出且丧母的董怜悦都比不上。 可年纪轻轻、身处深闺的她却讲出了这样一番话,传出去是对天子的大不敬,却也是对当今朝堂形势最冷静的分析判断。 董太师那些人浸淫政纲,也足够聪明,但他们早已没有了冷静。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他们只能看到毓王胜出的局面,假装不去想象另一种局面。 虽然毓王是老夫人的外孙,老夫人也希望他有机会,可事实上,天子对毓王忌惮过深,嫌隙早生,很大可能不会选毓王做皇太弟,更不可能大大方方地放手,把大好江山交到毓王的手中。 毓王不去争,绝对没有;毓王去争了,可能还是没有。而且一旦争斗翻到了明面上,和天子对着干的毓王,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有朝一日,毓王成功了,带给董家的或许是无上尊荣。可不管毓王成或败,都一定会连累董太师做一回乱臣贼子! 时至今日,这种局面已经成形了,就算老夫人想避免也是束手无策。 董阡陌能看透形势,说出的这一番话,正中老夫人心头块垒,此其聪慧所在。 她本想嫁进时家,过一些清静无为的日子(显然她还没听说过时炯的那些胡作非为),却为了董家的将来而选了去豫章王府为妾,此其孝义所在。 ******** “好孩子,不愧是董家的女儿,你父亲没白让你们念那么多书。”老夫人感慨地说。 “那祖母是同意我去王府了?”董阡陌问。 “不,”老夫人摇头道,“你说的或许有三分道理,不过我已另有安排了。” “不知祖母有什么妙计安排?”董阡陌轻轻问。 老夫人的话语有些吞吐,“是这样,你三姐,她娘托我给她寻一门好亲,眼下王府和时家这两门亲,是给你们两个人准备的。” “哦,”董阡陌一副听明白了的样子,“祖母的意思是,入王府的机会并没有浪费,我不去,三姐去也是一样的,也有可能帮到父亲,也能留作一招后备棋。” “唔,仙佩也是一个聪明孩子,她知道该怎么在王府中自处。” 老夫人说完,突然有点儿脸红了。明明说好的让四丫头自己选,可等她真的选了,才又告诉她,其实这个是内定好了的。 四丫头真的被教得很好,是董家的好女儿,可这一次,注定要对不起她了。 就算都是孙女,也有亲疏远近之别,这一次为了三丫头的锦绣前程和终身幸福,要让四丫头吃一个暗亏了……不!确切来讲,嫁入时家应该是跳入火坑才对! “好,那就让三姐去王府吧。”董阡陌几乎没多做考虑,竟然异常痛快地答应了,“我去时家。” “阡陌你……真的答应去时家了?”老夫人一愣,本以为还要多费口舌才能劝董阡陌让出那个去王府的名额。 “董家只要有一个女儿进豫章王府就可以了,不一定非得是我。” 第56章 你未过门的妻子,可相中了吗 只要董家有女儿愿当那个卧底吴国的“西施”,她董阡陌就甘当“东施”,退居一角。 多么大公,多么无私的情操,董太师真是把这个女儿教的太好了,一言一行一思一虑都完全依着董家家训为准绳,简直比牵线木偶还听话。 连眼明心亮,却装聋作哑的老夫人都不得不叹一声,恐怕家里全部小姐加起来,在“孝顺”二字上也比不了董阡陌。简直是又孝又顺,不只有着远见卓识,愿意替父亲分忧,还毫不利己专门利家,只要董家好了,她自己怎么都可以。 这般情操觉悟,出自这样一个小人儿,实教老夫人惊诧。想到她将会嫁给时炯那个绝世杀星,犹如明珠暗投,从今往后的斑斑血泪几乎可以预见,让老夫人很不忍心。 只是,在汤姨娘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又晕倒被抬出去之后,老夫人对那个侄女是又怜又悲,也下定了决心,应允她的请求,就算充一回恶人也要达成汤姨娘的愿望。 在叫董阡陌进来之前,老夫人都已经卯上架势了,心中思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 假如董阡陌拒不依从,撒娇撒痴,抹泪哭求,哭诉过去在家里受到的苛待以及这次入王府的机会对她来说有多么难得……凡此种种,老夫人都设想到了,都有办法能劝得她依从。 老夫人还让李嬷嬷去打听了董太师是否在家,回信儿说老爷在阁里忙着,今日不一定回。 老夫人就更有底了,也布置安排好了,万一董阡陌不识大体抵死不依,还想去找董太师告一状,老夫人就强扣她在佛堂里抄两日经文。两日之后,牛不喝水,也要强按头。 可是万万没想到,没用老夫人强逼,董阡陌自己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了,而她给出的原因竟然是,只要入王府的名额没有被浪费,她也就安心了,可以高高兴兴去嫁给时炯了! 老夫人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拉着董阡陌的手说:“疾风知劲草,平时看你们姐妹都一般天真心性,可今日老身才知道,你和你姊妹是不一样的。” 董阡陌垂头,轻声道:“阡陌也没做什么,只是尽一点本分罢了。” 老夫人说:“不,你比她们强多了,她们都是先想到自己,然后才能为董家考虑。你这样孝顺,本来老身也考虑让你进王府,可是……可是你汤姨娘她们已经开口求了,老身无法驳回……只好委屈了你。” 感动之下,老夫人把大实话都说了出来,以为董阡陌会难过,没想到她仍是细声慢语,道:“既然汤姨娘和三姐有这样的心愿,老夫人何不成全她们呢?” “难道你不气愤?”老夫人问,“这本该是你的机会。” “老祖宗您尽可放宽心,”董阡陌俏皮地眨眨眼睛,“阡陌不只不气,若是三姐真能入得王府为侧妃,阡陌头一个为她高兴。” 老夫人望着董阡陌,一阵失神,“老身活到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第二个像你这么大度的孩子。” “老祖宗谬赞了,阡陌没你说的那么好。” “这样吧,”老夫人说,“待到你出嫁的时候,老身给你置办双份儿的嫁妆,作为对你的补偿。” “那怎么可以呢?万一让母亲和二姐她们知道……”董阡陌迟疑。 老夫人却坚决地说:“就这么说定了,这是你应得的,那些人眼红也没用,老身乐意给自己的孙女儿添嫁妆,她们能说什么。” “那,阡陌先叩谢老祖宗。”说着真的退后,端端正正给老夫人行了个大礼。 “好,好。” 老夫人对这个乖巧识大体的孙女儿是越看越喜欢,不由得将自己心中另一个疑虑也说出来,“其实,仙佩想进王府也没那么容易,纵然你让出机会,她也不一定有机会,老身正为此事发愁。” “有什么阻碍呢?”董阡陌体贴地问,“老祖宗说出来,阡陌帮您出出主意。” 老夫人露出愁色:“庚帖上是你的名字和八字,故王妃当年定的也是你。改成仙佩的话,生辰八字和当年定亲的时日也对不上,她大了你半岁,虚岁十七。要说她十六年前跟世子指腹为婚,时间有点儿对不上。” 董阡陌巧笑道:“这还不简单,只把名字改了,让三姐用我的生辰八字不就完了。反正只要能一偿心愿,三姐也不会介意从此以后换一天办生辰酒。” “这样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策,”老夫人点头,转而又说,“还有就是,仙佩乃庶出,不比你是嫡出,一旦让王府查出咱们嫁过去的是庶女,不说会得罪世子,至少也会让仙佩抬不起头来。” “未必能查出来吧,想办法让咱家上下都守口如瓶。”董阡陌出主意。 老夫人摇摇头:“这种事不好隐瞒,当时蒙混过去,事后也很难一直瞒着。万一仙佩在王府得了宠,看她不惯的人随便一查董家族谱,是嫡是庶,一下子就露馅了,对她更加不利。” 董阡陌道:“把族谱改了不就好了,反正是咱们家的东西,为董家荣耀着想,父亲也不会有异议的。” 老夫人又是摇头:“不行,你小孩儿想事太简单了,族谱是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一笔归一笔,一个字都不能乱填。再说了,咱们董家是大族,旁系六七支,他们那里都有手抄的族谱,总不能每一本都找来改过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可怎么好呢?”董阡陌偏头,望向案上的一炉青烟。 老夫人愁着眉,董阡陌也苦着脸,两个人一起为此事发起愁来。 过了一会儿,董阡陌眼睛突然一亮,急急地问道:“我的名字也在族谱上,对吧?身份是嫡出小姐,对吧?” 老夫人道:“这是自然的,怎么了你这孩子。”净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董阡陌拍手笑道:“孙女有办法了,而且是一个绝好的计策!” “什么计策?”老夫人忙问。 董阡陌笑道:“既然我乃嫡出,身份够资格入王府,而且我的生辰八字也对得上号,干脆就一并给了三姐。自今而后,三姐就叫董阡陌,是咱们董府的嫡出四小姐,岂不妙哉?” 老夫人越听越愣,最后直接呆掉了,半晌,她才半张着嘴问:“她叫董阡陌,那你呢?咱们家不能有两个叫董阡陌的四小姐呀。” “我当然是庶出的三小姐董仙佩了,祖母怎么这么健忘。”董阡陌微笑着,慢慢说道。 老夫人更加呆愣:“你……你……”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董阡陌问:“老祖宗觉得此法是不是妙极?” 老夫人呆呆道:“虽然甚妙,只是……” 只是你这孩子太傻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嫡出的身份对一名官家千金有多重要? 那是如性命一般贵重的东西,别说是整个儿送人了,就是平素里,有谁对你嫡小姐的出身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你都要跟那个人急红眼,拼命去维护的东西! 董阡陌自顾自地说:“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做没有破绽。我和三姐都养在深闺人不识,除了贴身丫鬟,能分辨我和三姐容貌的董家下人也不多。反正我要嫁的是时家,门楣不如咱们董府高,有一个庶女身份,足可以让我嫁过去了,你说对吗,祖母?” “……” 老夫人沉默了很久,最后问:“你真的愿意?我只怕你日后会后悔,只怕日后有一天你会怪老身太偏心仙佩。” “怎么会呢?”董阡陌恬淡一笑,“祖母放心,我不是三岁孩子,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大人了,我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纵然将来有一两分的后悔,也不会怪到祖母头上。我是真心想把董阡陌的身份整个儿让给三姐,求祖母成全。” 老夫人叹口气,倚回金钱蟒靠背上,缓缓合眼说:“你先回吧,让我再想想。” 董阡陌福身一礼,步伐轻轻巧巧,出了宜和园。 老夫人心头挣扎,一会儿是汤姨娘挂满泪痕的脸,一会儿是董仙佩清脆爽朗的咯咯笑声,一会儿又是董阡陌那一双满含坚决意味的明亮眼睛,这些人,这些事在心头重重叠叠。 如果依了汤姨娘的哀求,把董仙佩弄进豫章王府,那么汤姨娘的脸上就不会再挂着泪痕,董仙佩也能一直快乐地笑着出嫁。 可是……以庶女身份嫁给时炯的董阡陌,那一双清澈明亮,纤尘不染的眼眸,一定会渐渐失去光泽,最后化作一潭黯淡的死水,静止了最后一圈波澜。 老夫人的眼角渐渐湿润,心肠却一点一点冷硬起来。 “老夫人,您找我?”外院管事被召进来,恭敬地弓腰发问。 “你去把大老爷董问时叫来,若是太师回来了,也一并叫来见我,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老夫人沉声吩咐道。 “是。”管事一步步退下,照吩咐去办了。 ******** 与此同时,宜和园中闪出两道疾奔的身影,是从老夫人房顶上下来后,一直往出府方向冲的。 那两道身影奔得太过迅速,因此除了暗红斗篷之外,连身形是男是女都难以辨清楚。 而且他们似乎对董府的地形和守卫分布都了如指掌,不必找路就能直取捷径,而且好几次里,他们就和几人一队的董府护院擦身而过,因为时间掐得刚刚好,竟没有一个董府护院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那二人奔过院墙,绕了个胡同,走入一条暗巷中。 这是两个以斗篷罩身遮面的高大男人,其中一个身形高而清瘦,孑然而立。另一个身着习武者的靛蓝劲装,衣料下紧绷着结实的肌肉,一眼望去危险之极。 两人摘下面巾,前者是枭卫营统领李周渔,而后者,竟然就是方才老夫人和董阡陌提了很多次的时炯,枭卫营四当家,西京十四少中排行十二的时家少主,枭卫中人常称他“时十二”。 李周渔道:“楚慈去了董太师的书房,再有一盏茶不出来,我们就不等他了。” 时炯问:“他一个人没事吧?董府的守卫比往常多出一倍,董太师是否察觉了什么?” 李周渔道:“无妨,楚慈自有脱身之计,我们已拿到皇上想要的东西,可以先回去交差了。” 时炯道:“既然不等他,那就快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往热闹街市上走去,只听那李周渔突然开口问道:“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可相中了吗?” 第57章 你当世子妃,陪嫁丫鬟选了谁 时炯冷冷道:“刘大人再三传信过来,定让我娶了董太师的第四女,说日后能派上大用场。可我再追问其原因,他就不肯透露了。” 李周渔问:“你自己拿定主意了么,十二,你当真要娶她?” 时炯道:“既然已经说通了董家,为什么不娶?正好将仙佩换掉,那丫头每次见到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烦死了。好几次我想退亲,刘大人都拦着不让,非让我娶一个董家女儿。” 李周渔道:“那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不比儿戏,我劝你不要轻率行事。我冷眼旁观,那个四小姐太异常了。” “哪里异常?不就是董太师教出来的好女儿?”时炯语带嘲讽,“不知董太师用什么办法教的她,简直比鞭子打出来的还听话,一根麻绳递过去叫她上吊,估计也是顺从的。” “不对劲,”李周渔摇头,“我不相信那个四小姐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子。” “哪里不对劲?”时炯不屑。 “眼神。” “眼神?” “她的眼神太冷静了,”李周渔皱眉道,“之前她们姐妹在屋外偷听,听说了你嗜杀成性,又说要把她嫁给你,换做哪个女子不感到恐惧?” “老子没有嗜杀成性!”时炯不满。 李周渔不理他的抱怨,继续道:“不管她多顺从,但是听到要嫁给一个杀人如麻的枭卫,她表现出的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与退让,这太奇怪了。董老夫人以为她对你的为人一无所知,所以才答应嫁你,可董老夫人再不会想到,她这个孙女其实在玩弄所有人。” “老子没有杀人如麻!还有我的为人怎么了,老大你讲清楚点!”时炯的关注点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才不管他要娶的女人玩弄过谁,又打算耍什么心机,反正一顶喜轿抬进时府去,拜了堂,洞了房,什么样的女人都只有哭叫的份儿。 李周渔摇头:“那个女孩子是个谜,竟连我都猜不到,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看来董家里除了董太师,又多了一个棘手人物。” 时炯道:“你不是明日为我说媒去吗?干脆就速战速决,下月便将她娶回老子的家,到时老子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她还能扎到谁的手!”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十二,”李周渔甩给时炯一个白眼,“你也不过嘴上叫嚷得凶狠,何曾见你摆平过一个女人,连你自己的表妹董仙佩都能将你骂个狗血淋头,而你只有闷不吭声的份儿。” “老子有刀,有鞭子,更有拳头!”时炯展示一对虎拳。 “那你对女人动过拳头吗?”李周渔一言戳穿时炯这只纸老虎。 “下一次见面,我就拿那个四小姐试拳,”时炯双目射出一道寒光,咬牙道,“定要逼问出,为何刘右丞特别关注她。” 李周渔敛容,慢慢道:“不止是右丞,如今我也想知道那位四小姐的来历。” “呔!我有一个好主意!”时炯道。 “什么好主意?” “不如咱们现在倒回去,将那小妞装进一条麻袋拖到僻静无人处,上刑拷问一番,不怕她不交代!”时炯摩拳擦掌。 “从董府里绑走董太师之女?”李周渔驳回,“梦话等睡醒了再说。” “你不敢,我可敢。”时炯跟他犟嘴。 李周渔点头:“好,你若真将她绑了拷问,我敬你是一条汉子。到时拷问出的结果,记得通知我一声。” 说完他拂袖离去,留下愤愤然的时炯。 ******** 董府之中,静如湖水的表面下,搅起了一道暗潮,而第一个用纤手推波助澜的人,此刻却毫不担心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风雨斋的梨树下,董阡陌支了个画架,仔细描绘着几幅曼陀罗花的工笔花样。 “你退了汤姨娘的外甥的亲事了吗,小姐?”五月盘问。 “嗯。” “你能嫁进豫章王府吗,小姐?”五月满怀希望。 “唔。” “那你能带奴婢一起去吗?”五月迫不及待。 “不行。” “为什么不行,”五月回头瞥一眼桃枝,“难道小姐要带桃枝那个丫头陪嫁?她比奴婢小三岁,做事粗手笨脚的。” “你别对着我耳朵吵,我的花样都要描坏了。”董阡陌皱眉道。 “这是茶花,小姐你快出嫁了,还是描两幅龙凤呈祥吧!”五月提议。 “不行,这个花样是二姐急着要的,这两日要做出来。”董阡陌吩咐,“你把上次手脚特别勤快,在我临出门前将我衣裳全洗了的三个小丫鬟叫过来。” “小姐找她们三个干什么,”五月不快地说,“那三个妮子不是好东西,不知道谁在后面戳着呢。” “我有好差事给她们做。” “还是奴婢帮你做吧。”五月殷勤道。 董阡陌给她冷冷一眼:“你做的好事够多了,擅自把我的东西送人,我都没跟你清算呢。” 五月嘀咕:“不就是一把旧琴吗?” “我说的不是那张琴。” “啊?那是什么?” “快去将那三个丫鬟叫来,我就恕你无罪。”董阡陌重申。 五月只好照办,将院子里最鬼头鬼脑的那三个人叫过来,告诉她们:“小姐找你们。” 三人交换目光,然后一个排一个的走到梨树下,站到董阡陌跟前,谨慎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低头描花的董阡陌抬眼,目光从她们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去,带着点笑意,董阡陌道:“我听说,三姐的谷梨居这几日忙着绣出嫁用的枕套被套,忙得不可开交,你们既是那里的熟人,就过去帮忙吧。” 三人唬了一跳,其中一人说:“奴婢不懂小姐的意思,奴婢们从未伺候过三小姐,怎么会和谷梨居的人熟悉!” 董阡陌道:“我不想仔细盘问,你们若是识趣的,就自己收拾包袱过去。若是铁了心跟我犟,我这边儿不要你们,三姐那边儿也未必再收你们。” 三人一见董阡陌有些恼了,不敢再多言,只好打了包袱往谷梨居去了。 三人走后,桃枝过来问:“小姐你怎知她们几个是三小姐放在风雨斋的?奴婢暗中盯了她们几天,什么蛛丝马迹都没瞧见。” 董阡陌一边描花,一边道:“她们的衣裳料子太好了。” “衣裳料子?”桃枝回忆,“不错,虽然都是同样的丫鬟款式,她们穿的是绸子做的,可那又怎样呢?” 董阡陌道:“以前那三人是穿布裙的,这些天里,汤姨娘和三姐那边儿喜事连连,一桩接着一桩,连带下人也沾光不少。偏这么巧,她们三个也在这时候换上绸裙了。” 桃枝恍然:“难怪她们整天三个喜滋滋的,是为自己主子高兴呢。还记得上次她们洗了小姐出门的衣裳,害小姐受冻,当时我说莫不是夫人干的?你就说她们的主子绝对不是夫人,夫人不会做那么明显。” 董阡陌道:“方才我只是试试她们,如果我猜错了,她们不会这么平静的走掉,就算跟我吵将起来,也会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桃枝道:“奴婢现在明白了,三小姐叫那些人暗里使坏,令小姐平白吃了苦头,分明就是想让小姐误以为那是夫人指使的,然后记恨夫人。” “不错,我也这样想。” “就这么放她们走,也太便宜她们了!”桃枝有点生气。 “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便宜事。”董阡陌的炭笔在纸上快速滑动,一朵曼陀罗花跃然纸上,“过去我好.性儿惯了,她们也没有一个人感激我,既如此,我发那个慈悲干什么。” 桃枝刚想问董阡陌,既然没发慈悲,又为什么让那三人回到谷梨居去。 五月却忍不住插嘴问:“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急着备你的嫁妆?整个家里都在传,你马上要去王府当世子妃了,可为什么你自己好像没事儿人似的,还替二小姐描花样?咱们自己的花儿还描不完呢!” 董阡陌道:“那是因为家里传的是‘四小姐董阡陌要当世子妃’,所以忙的人并不是我。” 五月和桃枝一起糊涂了:“四小姐要当世子妃,和小姐你当世子妃,不是一个意思吗?你不就是四小姐吗?”小姐是不是描花描糊涂了? “这两天我正好不是。” “啊?”小姐果然糊涂得不轻! 董阡陌吩咐她们,“你们别闲着了,搭个绣架,再拿两个花绷子来,帮忙把二姐的花儿绣到裙子上吧。” ******** 晌午过后,人最困的时候,五月和桃枝都抱着花绷子睡着了。 李嬷嬷远远从小径那头过来,董阡陌放下针线,走过去迎她。李嬷嬷笑道:“您怎么迎起奴婢来了,这怎么敢当?” 董阡陌道:“那两个丫头都睡着了,不吵她们,让她们多盹一会儿吧,嬷嬷找我有事?” “老夫人叫你。” “好,那走吧。” 跟着李嬷嬷走,可奇怪的是,不是往老夫人的宜和园去,却是一直走到前院,董太师的书房门外。 李嬷嬷敲门,里面给开了半扇门,让她们进去。 宽阔的书房里,除了老夫人汤氏、董太师、夫人宋氏、汤姨娘、董仙佩这许多人之外,还有一个面生的官衣男人,坐在上座,用着一盏香茗。 此人年在三十许间,头戴进贤冠,乌黑的头发往后结成发髻,鬓角一丝不乱。面容古雅,身形高而清瘦,着一身交领阔袖三品茶色官袍,束双鱼玉带,厚底皂靴。 虽然他神情淡淡,不见喜怒,穿扮也没有特别惹人注目之处,却予人一种深不可测,深如浩海的奇异感觉。 老夫人向那人介绍:“这是老身的第三个孙女儿,闺名仙佩。”又转头看董阡陌,放了个眼神过来,“快跟李大人见礼。” 董阡陌朝上座盈盈一拜:“仙佩见过李大人。” 第58章 表哥是我的,四妹你别痴心妄想 李周渔面带三分浅笑,优雅颔首道:“三小姐请起。” 然后,董阡陌又依次拜见过老夫人、董太师和宋氏,最后走到汤姨娘身边站下,做出了一点依恋姨娘的神态。比起立在老夫人身后的董仙佩,这一刻,董阡陌更像是汤姨娘的亲生女儿。 汤姨娘也配合地拉着手,亲昵地问:“身子可大好了?” 董阡陌道:“女儿无事,反而是娘你该多保重才是。” “你好了,娘就好。” “娘怀着弟弟,不该再为仙佩挂心。” “真是好孩子。” “娘~~” 这一对从两日前才确立关系的“母女”,如今虽然说是为了做戏给李周渔看,可是,董阡陌演起董仙佩竟比真的更神似,也没有丝毫的不情愿。连董太师和宋氏都暗暗咂舌,这一出母女情深,董阡陌比汤姨娘演得更加自然。 李周渔问:“这一位三小姐,就是时炯之前定下的未过门的妻子吗?” 老夫人道:“正是。” 李周渔问:“前段时日听说三小姐要退亲?” 老夫人道:“不退了,我这三孙女太娇惯,前两天病了一场,就闹起退亲来。小孩儿家乱说的话,做不得准,这门亲我们不退了。” 董太师也说:“小女仙佩与时家的亲事已定下多年,断没有退亲的道理。” 李周渔沉吟道:“既然三小姐并未与时炯退亲,那么看来我这一趟代时炯向四小姐提亲,是白来一趟了。” 老夫人道:“大人公事繁冗,让你白跑真觉抱歉。”横一眼董阡陌,“三丫头,你看你闯下了多大一场祸,只因你跟时炯闹脾气,闹着要退亲,连李大人都被惊动了,要让时炯娶你四妹呢。” 董仙佩插了一句嘴:“老祖宗,阡陌才不要嫁给时炯,他不是好人!” 老夫人瞪眼,低斥道:“客人面前,四丫头你慎言。”这个仙佩,这时候可轮不到她插嘴,而且李大人是时炯的上司,又是贵客,可不能在他面前议论他们枭卫中人。 董仙佩略感到委屈。 这时董阡陌撇一撇嘴,脆生生开口道:“四妹何必为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担心?我与表兄青梅竹马,感情不知多要好,你就是想插足其中,也要掂掂自己的分量够不够。你说是吗,四妹?” 董仙佩闻言,不由怒从心起,这还是她打从出生到现在,头一次被董阡陌出言教训! 老夫人和汤姨娘听后,却暗暗给董阡陌竖个大拇指,这也装得太像了,从神情到口吻,简直比真董仙佩还董仙佩。只要照这样保持下去,就能把李大人糊弄走了。 董仙佩本想还嘴,却被汤姨娘一个眼刀杀过去,只好闭上口。生平头一次她被董阡陌出言嘲讽,偏又不能还击,简直太窝囊了。 董仙佩拿眼去瞪董阡陌,要让她明白,等客人一走,她就死定了! 换做以前,董仙佩这么瞪着董阡陌,后者早就不敢抬头了,可今天的董阡陌真的是放肆到底了。 只听董阡陌冷哼了一声,用姐姐的口吻说:“四丫头,你那是什么眼神?不要以为你能嫁入豫章王府就了不起了,家雀的尾巴翘上了天,也变不成凤凰!” 董仙佩彻底气疯了,顾不上客人还在场,登时怒道:“你敢教训我?你算什么东西!” 汤姨娘心道不妙,自己的女儿冲动单纯,不如四小姐会装,可别在外人面前露了馅才好。当下也不顾自己是妾室身份,开口劝道:“四小姐息怒,三小姐怎么说也是你姐姐,她说你两句没什么。” 董阡陌道:“四妹听到了吗?我可是你姐,长幼有序,你跟我说话太放肆了。” 董仙佩气炸了肺,打定主意,这边儿客人一走,那边儿二话不说先把董阡陌按下,大耳刮子赏她两个! 老夫人道:“你们姊妹都太不像话了,当着客人的面也吵,像什么话!”心里却道,这个阡陌,天生竟是个演戏的料子,活脱脱演的就是仙佩。别说外人瞧不出破绽,就是自家里的人不看脸只听声音,也会将她误认作仙佩。 董太师对李周渔抱歉道:“小女顽劣,让李大人见笑了。” 李周渔叹口气,瞧着董阡陌,问:“三小姐确定,真的不与时炯退亲,来日嫁予时炯为妻?” 董阡陌点头,答道:“仙佩此生非表兄不嫁!” 李周渔道:“既如此,看来我这媒人是做不成了,时炯与四小姐注定无缘了。” 董阡陌又一个冷哼飞到董仙佩脸上,伴随一声嘀咕,“她想得美。”董仙佩一个大大的“怒”字写在脸上,只等客人前脚一走,她就要上去撕了董阡陌的嘴。 李周渔点点头,道:“那李某祝三小姐与时炯青梅情深,来日共结连理。叨扰多时,李某告辞了。” 反正刘右丞让时炯娶的是董阡陌的这个人,至于她的名字叫董阡陌还是叫董仙佩,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确认了这一点,这一趟不算白跑,尤其是董阡陌今日的言谈举止,令他再次刮目相看。 上一次在宜和园暗中观望她时,她在董老夫人面前完全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四小姐,谦让、忍让、退让,从头到尾她都在让。 这一次董家人把她当三小姐介绍出来,她竟然毫无违和感地进入另一个角色,变成了颐指气使的三小姐。 毕竟太师府千金的才名在外,二小姐端庄娴静,三小姐娇纵任性,这些在外界都是有一些传言的。如果不是上次在宜和园见过董阡陌,或许这一次真的会将她错认为娇纵的三小姐了。 董阡陌,董四姑娘,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你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李周渔这个以智计无双而名闻天下的枭卫营统领,这一次竟被一个深闺小姐耍弄,满心疑问无从解答。 “李大人这就要走?大人再多坐一会儿吧?”老夫人挽留,“晚间还有家宴招待。” 李周渔起身道:“多谢老夫人盛情,今日还有公事缠身,下次一定再来叨扰。” 董太师也起身道:“我送大人。” “怎敢有劳太师相送。” “应该的,大人关怀小女之事,亲做大媒,拳拳盛意让董府上下都感激不尽。” “太师言重了,李某贸然提亲,唐突令嫒,太师不怪罪已是万幸。” “统领言重才是,等统领有空了,务必要来舍下用杯水酒。” “下次一定相扰。” 李周渔和董太师一番寒暄间,已经走出了书房很远。 ******** 书房里,转眼只剩下一帮女人,董仙佩当下再无顾忌,娇斥一声,“董阡陌,你真得意啊?” 这还是当着老夫人、宋氏的面,董仙佩都顾不上长辈怎么看自己了,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要给董阡陌点颜色瞧瞧。 这两日里,在老夫人促成下,她和豫章王府议亲之事进展神速,今日就有王府那边儿的媒人来相看,到时这门亲事铁板钉钉,她就要进王府享荣华富贵了,整个家里谁不巴结她。董阡陌敢这么蹬鼻子上脸,硬生生给她吃了一通排头,真是活腻歪了! “哎呀!”董阡陌低叫一声,往老夫人身后躲去,“老祖宗救我!”董仙佩冷笑,一连串反问:“这会儿知道怕了?刚才你很得意呀?这会儿怎么怂了?” 董阡陌告饶:“三姐就饶了阡陌吧,那都是做给客人看的。” 董仙佩卷起袖筒,执意要将董阡陌拖出来教训,“做给客人看的?我看你是真情流露吧!你想骂我很久了,对吧?” 一边说着,一把在董阡陌的腰间狠掐了一把。 董阡陌痛呼了一声,眼中冒出一层泪光,分辩说:“阡陌全是为三姐着想,你怎能过河拆桥?” “哼!谁稀罕你为我着想!你是不是还要我感激你,对你感恩戴德啊?” “阡陌不是这个意思,三姐你放手。” “那你说让我‘掂掂自己的分量够不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阡陌只是听说三姐将入王府,为三姐感到开心。” “那你还说‘家雀的尾巴翘上了天,也变不成凤凰’?” “那只是种规劝,三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规劝?!” 董仙佩火冒三丈,抬手往董阡陌脸上呼巴掌,不料被董阡陌躲闪开了。 “你还敢躲?” “三姐饶了我吧,你将来可是要做世子妃的人。” “你敢嘲笑我!” 董仙佩知道凭董府的门楣,自己入王府绝对当不了世子妃,能当侧妃就不错了。董阡陌这样讲,她只觉得刺耳和不甘心。 董仙佩一把捉住董阡陌的手腕,将她压在墙角,待要再给她两个耳光。 老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好了仙佩!你瞧你现在什么样子!还像个大家闺秀吗?没一点比过你妹妹的地方。” 董仙佩回头,委屈地说:“都是四丫头治得我,老祖宗你还护着她。” 老夫人严厉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要入王府的人了,仙佩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的闺名是阡陌,身份是董府嫡女,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你都要以此为引,恪守自持。你妹妹比你懂事多了,方才她所言所讲,都是你过去的样子,怎么你瞧着不顺眼吗?可见你过去有多霸道!” 董仙佩十分委屈:“老祖宗,孙女儿日熬夜熬的做绣活儿,心里想到要去豫章王府那种地方,不免惴惴不安。四妹一句好话没有,张口就说我变不成凤凰,说得我一下子就泄气了,什么心劲儿都散了。我要她给我道歉,有错吗?” 一直没说话的宋氏笑了:“小四跟你开玩笑呢,日后咱们家最有可能变成凤凰的就是你了,仙佩,仙佩,听听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儿,就知道将来定是居于尊位的人,何必跟你妹妹一般见识呢?” 董仙佩闻言,又瞪董阡陌:“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的名字太小家子气了,阡陌纵横,阡陌小路,一点儿仙气都没有。出嫁前我要换掉这个名字,求父亲为我另取一个好名字。” 董阡陌赞同:“三姐花容月貌,如今荣升嫡女,又喜结良缘,是应该换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 董仙佩还没有息怒:“别以为你奉承两句,我就不追究你了,方才当着客人面你存心羞辱我,我要你磕头道歉!”说着扬起玉手,只要董阡陌不服个软,就让她尝尝被扇巴掌的滋味。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沉声呵斥:“不得胡闹,成何体统!王府已来人了,你还不一旁站下!” 听得这是父亲的声音,董仙佩回头,错愕地发现不知何时起,身后突然站了一大堆的人,都在直盯着她看。不光有董太师和刚送走了又折回来的李大人,还有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第59章 谁是未过门的世子妃,出来招认 董仙佩惊慌失措,一下子松开了董阡陌。她是背向门口站着的,不知那些人已来了多久,又听走了多少。 不过老夫人她们是面向门口的,知道那些人只是刚到而已,或许,连最后一句都没听见吧?应该没有听走他们董府目前最大的一个“秘密”。 要怪就怪董太师,怎么王府来人了,也不知道提前通报一声? 董太师也觉无奈,那些王府的人说来就来了,而且不知何故,来的并不是媒婆,而是五个清一色灰袍作书吏打扮的男人。 那五人的态度也不甚客气,有些火急火燎的架势,指名道姓的要见董阡陌! 当着枭卫李周渔的面,董太师也不好多问,引着那些人就往书房去了,正好老夫人她们一行人都在,省了去后院请第二回人的繁琐。 董太师第一没料到的是,李周渔一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仁义礼智信,又是当朝三品,天子近前行走,地位超然,居然也这么厚脸皮的跟过来了。 本来都已经将他送到了董府门外,双方也互道了告辞了,这时候,王府来人在大门口与董太师打个照面。 省了个递帖子的麻烦,那些人上来通报了家门,并且要求见四小姐董阡陌。 李周渔见到那些豫章王府来的人神情有异,颇有些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意思,怎能不好奇,于是跟在他们身后又走回了书房。 前方带路的董太师回头,报以错愕的眼神,李周渔回以和煦一笑,还是照跟不误!董太师也不好说他什么,只能带着这帮人直闯书房。 董太师第二没料到的是,自己一进一出还不到半盏茶,书房中已经变了模样。 离去时,两个女儿亭亭玉立,立在长辈身后,聘婷秀雅。回来时,三女儿柳眉倒竖,正揪着四女儿,一副抬手要打的架势! 还好老夫人处变不惊,平静地开口道:“她们姊妹感情融洽,哪天不是一番玩笑耍闹,太师何故大声呵斥,没的把孩子吓坏了。” 董太师向客人道:“小女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他请李周渔和王府来人落座,吩咐下人看茶,李周渔又坐了回去,王府来人却都不坐。 这几人面朝着主人家,负手而立,一字排开,一道道的人影将门外面晃眼的日光都挡住了。最叫人不安的是,他们一个个冷若冰霜,面无表情,这可不是寻常见到的媒人的招牌表情。 难道这些人不是来相董府千金,而是来找茬的? 董太师与老夫人交换眼神,董太师问:“几位是世子身边的人吗?” 其中一人道:“我等是王府管事,负责世子日常起居。” 日常起居?果然不是来议亲的。 董太师又问:“世子进来可好?朝内很少碰见,上一次见他,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人道:“我们世子病了,现下高热昏迷。” 董太师吃了一惊:“病了?!那还不快多请几位太医,去给世子瞧病!” 这些人好怪,世子病了,不去太医院却来太师府? 那人冷冷道:“我们世子身体一向强健,几年来连小病小恙都很少有,他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太师想知道世子说了什么吗?” 董太师道:“愿闻其详。” “世子说,‘把这个女人找来,否则我就会一睡不醒了。’而世子手里拿的,正是董家小姐的庚帖,上面写着四小姐董阡陌的生辰八字。” 那人说完,目光落在董仙佩和董阡陌脸上,来回两三次,暗中作比较,似乎在猜哪个才是他们要找的董阡陌。 老夫人和董太师听得一头雾水,这算怎么一回事? 世子看过了四丫头的生辰八字,然后就突然昏迷,不省人事了?那这些人的言外之意,是说四丫头的八字不好,与世子相克?所以害得世子病倒了? 那也应该是打发田媒婆,把庚帖送还了事,亲事作罢。怎么却派了几个管事前来,上门兴师问罪? 这叫人怎么说?男女双方八字不合,这也是一种罪? “既然世子忽染重疾,当前要务应该先治好他的病,再论其他。”董太师道,“我认得几位圣手名医,妙手仁心,一向药到病除,不如请他们去王府瞧瞧病症,看是染了时疫,还是以前的暗疾发作。” 王府的人冷冷道:“我家世子没有暗疾,他昏迷前,已经连着半月未出门,白日在书房处理公事,晚间也歇在书房,不可能感染时疫。” 一旁的李周渔听到此处,不由问:“莫非案牍劳形,世子是累病的?” 王府的人知道李周渔的身份,神情客气了两分,可仍坚持道:“我们世子从未累病过,十几位太医和民间名医看过,都瞧不出他是什么病,也无法对症下药。如今世子已一日一夜未醒来,额头发烫,大夫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法退热。” 李周渔考虑一下,又猜想一种可能:“会不会被人下了毒?若是半月没出过门,会不会是刺客混入王府,在世子的食水中下毒?” 王府的人还是否认:“不可能,世子一饮一食都由我们细细把关,验明无毒之后才会端给世子。而且没有一个大夫说过,世子的症状类似中毒。” 李周渔不由大皱其眉,觉得此事严重,要马上进宫禀圣。 世子昏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家事,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其严重程度,大概只亚于天子昏迷! 假如天子昏迷,会影响朝事处置,动摇朝纲,进而有可能天下动荡。 而豫章王府的世子昏迷后,许多需由他每十日亲自过目、加印的文书就会被搁置,不单他名下的钱庄、当铺、镖局会受到波及,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就连与之相关的河道运输和陆路运输都可能停滞,朝廷运银、运粮及运盐都指着河运,那是一日都停顿不得的。 而且世子包揽了为朝廷采矿和铸造铜钱,眼下四十里外的郓城刚出了一批成品铜钱,急待世子验收后押解进京。此事多耽误一日,就会惹出种种变数,酿出祸端也不是没可能的! 世子决不能出事,因为他是西魏的财神爷,掌握半个西魏的财政命脉! 李周渔当即起身,告辞道:“李某有事待办,先告辞了。” 董太师眼皮一跳,知道李周渔是要进宫面圣,向皇帝禀明去了。 这些王府中人言辞凿凿,说世子昏迷和太师府有关,恐怕李周渔前脚进宫,后脚圣旨就把董太师传去问话了。可是世子的病因不明,董太师心头也是一团迷雾,又拿什么去回圣上呢? 董太师有些急了,上前挡住李周渔的去路,低声道:“且请多留片刻,容我再细问问他们,世子突然昏迷,其中必有蹊跷。”李周渔眯眼,低声问:“其中的蹊跷,想必太师已然有数了?” 董太师连忙道:“我是和李大人一起知晓的,并不比你早,如今我也是一头的雾水。” 李周渔正色:“既然如此,那就是有意图不轨之人暗害世子,我更不能坐视不理,此事要尽快让圣上知道,早作安排。” 说完绕路便走,董太师留他不住,大为着急。 未走出一步,却有另外一道纤细的身影拦路挡住,不让李周渔过去。李周渔又要绕过去,然而定睛一瞧,挡路的不是别人,而是目前令他深感好奇的董阡陌。 李周渔站定,近距离的打量董阡陌。 一身浅蓝挑丝双窠云雁纱裙,纤腰间系一块清水玉佩,手执一柄芍药花样绫纱团扇。但见她肤光胜雪,眉目中是一段宛然天成的书卷清气,双目犹似清澈见底的泉水,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 被这样的眼神瞧着,李周渔发不出脾气,道了一声:“三小姐请让开,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董阡陌轻轻一笑,露出一排细玉般洁白的齿,只听她轻轻道:“如果我是李大人,我就不会这么快走,起码也听完后半场。” “哦?”李周渔扬眉,“三小姐觉得我走早了?可我还觉得太迟了,三小姐请让路。” 董太师担心董阡陌不知轻重,开罪李周渔,于是沉声道:“仙佩,速速让开!李大人心急火燎,你不要不知分寸。” 董阡陌背向董太师,全不理睬他,却对李周渔说:“其实本来就太迟了,世子已昏迷一天一夜,李大人此刻才让圣上知道,不是令圣心徒增烦扰吗?” “可是蒙蔽圣听,事情也不会好转。”李周渔道。 “好不好转,您不听完怎么知道下文呢?”董阡陌轻声劝道,“如果我是圣上,比起那些上书回报事端的人,我一定更喜欢在上书前就解决掉事端,只回报结果的人。” 董太师心头大急,这个女儿太放肆了,她是什么身份,怎能用这种口吻跟天子的密探说话?稍有差池,不只赔上她的小命,还会连累整个董府。 他正要申斥女儿,不料李周渔听后,竟然点头了:“三小姐言之有理,本来已经太迟,再迟一刻也不会怎么样。” 然后他真的走回去,重新落座了。 董太师错愕,这个李周渔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此人心如止水,冷若玄冰,因为身后有皇上撑着腰,所以从来不用买任何人的面子。 可这一次,董阡陌简简单单两句话,他竟然真就听从了这小女子的建议,很给面子的照办了? 这很不可思议,对董太师而言却是一件有利的事,毕竟,太师府突然被扣了一个与世子昏迷脱不了干系的罪名,这罪名不可谓不小,能拖一刻是一刻。 董太师冲董阡陌点一下头,他自己都不知这算是责备,是赞许,还是感激。 这一次,这小女子的几句话,很有可能就把董府救了。 岂不料,这边的李周渔虽有耐心听完全场,那边的王府中人却没耐心等了,领头的人直接把话放出来—— “谁是未过门的世子妃?快快出来招认吧!世子昏迷前交代下,害他的人就是董阡陌,这书房里哪位小姐是董阡陌?是自己站出来跟咱们走,还是让咱们用强的?” 第60章 不叫太师为难,两个女儿都带走 王府中人态度倨傲,言辞激烈,已然不把这里当成是太师府了。 董阡陌一眼扫向董仙佩,不意外地看到她整个儿人都缩到老夫人的座椅后,娇躯颤抖,脸儿煞白,额冒冷汗,对王府的那些人避如蛇蝎,连眼神都不敢跟对方的目光碰上。 一刻之前,董仙佩还是一只幸福的百灵鸟,叽叽喳喳的,想把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通知到每一个人,最好能让府里每个人都眼红嫉妒,才能大大满足她的虚荣心。 左等右等,左盼右盼,终于等来了豫章王府的人——既然人家肯费事费人手的,是不是证明人家也十分乐意与董府结亲,是不是证明这门亲已做成了?——半刻之前,她还曾这么期盼巴望着。 可是这一刻,董仙佩把对世子爷的向往全抛到脑后了,也不敢做世子妃的美梦了。 因为那些人的气势实在太强了,董仙佩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这等事,一双腿都吓得软绵绵的了。 “谁是未过门的世子妃?快招认!”对方又沉声一喝。 现在,董仙佩是一只哑巴鸟儿。董阡陌微微摇头,他们应该把“快招认”换成“快上花轿”,可能董仙佩就愿意承认了。 那边的董仙佩已藏起来了,王府来人就转向董阡陌,率先问她:“你是董太师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的问话直接问到太师千金脸上,就如同审犯人那样问,这些人彻底把礼节二字放下了,显然是仗着他们王府的铁头够大,不惧和太师府硬磕。 董阡陌看向董太师,董太师只是皱眉,没有开口的意思,大约此时此刻,他还在心中权衡着,一是没做好同王府撕破脸的准备,二是没想好抛出哪个女儿,保住哪个女儿。 于是董阡陌也不着急替董太师拿主意,让他自己慢慢考虑去。 对于王府那些人的质问,她一笑而已。 她的笑意落在问话的那个人眼中,分明带着一丝轻慢之意,不把王府放在眼里。那人觉得没错了,露了行迹,就是她了! 只有胆大包天到敢加害世子的人,才能露出这样的笑,否则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闻“啪!”地一声爆响。 那个男人甩出一条丈许长的麒麟鞭,由牛皮手柄加一圈套一圈的钢环制成,精钢鞭头直接打到董阡陌所站之处的身前半寸,在青石板上留了一道白印。 片刻后,只听“咔”的一声怪响,整块青石板寸寸龟裂,化作了片片碎石。 就只差半寸,那力道千钧的一击就会落到董阡陌的身上,有可能会砸碎她看似柔弱的肩头,也可能会毁了她如花似月的容貌。 只见老夫人的身后,董仙佩膝头一软,直接往地上一坐,想扶着点什么再站起来,手指虚软得使不上力,连老夫人的椅背都抓不住。至于老夫人、宋氏、汤姨娘这些妇道人家,无不人人变色。 而差点被伤到的董阡陌,膝头还是硬的,既没有往后挪半寸,也没有躲开王府那些人逼视的目光。 “你是不是董阡陌?”挥鞭子的男人冷冷逼问。 “豫章王府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董阡陌答非所问,话语间似感慨,又似在发表评论,“这条麒麟鞭看上去没有二十斤也有十八斤,被这一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吏先生缠在腰上,就当腰带用着,竟比我们家正经八百的护院力气还大。好厉害的鞭法,大开眼界!” 挥鞭子的男人面色一变,警惕地打量起董阡陌,这位小姐眼光好毒,搭眼一瞧就把他的兵器重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的麒麟鞭不多不少,正好重十九斤又三两一钱。 如果对方是个江湖客或有经验的打铁师父,张口猜个差不多,那也没什么,可这话从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姐口中说出。而且铁鞭当前,直击面门,她却半步未退——不是吓呆了退不动,而似乎是压根没将这放在眼里,不由令人疑惑,她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你为何不怕我的麒麟鞭?难道你觉得此鞭太轻,伤不了你?”那男人问。 董阡陌道:“二十斤的鞭子怎可能伤不了人,我哪有不怕了?” 那男人心道,你分明不怕,老子的钢鞭砸过的数百人中,顶数你一点惧色都没有。 董阡陌慢慢道:“我心里实在怕的紧,只是我父亲和祖母都在这儿坐着,那边还有来做客的李大人,这位壮士您把我砸出个好歹,您打算怎么走出这董府呢?” 那男人无语,的确,他没打算在董府行凶,刚才那一鞭只是威慑恫吓。 董阡陌继续道:“再说了,您认定了我就是董阡陌,又认定世子的昏迷和我有关,王府那边,世子的安危仍着落在我身上,您这么忠心耿耿的壮士,怎么会不顾及你的主人呢?因此您的长鞭就算是狠心砸到自己脑门上,都不会忍心砸到我的脚面上。” 那男人被董阡陌说愣了,直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问:“你到底是不是董阡陌?” 董阡陌抿唇一笑,却是将头摇一摇:“这事儿太大了,我一个小女子不敢说,您还是问我父亲吧。” 对方彻底无语,这丫头简直滑不留手,令人无从下手。她连自眼皮上方挥过的铁鞭都不怕,还有什么是她不敢说的?何况她说的已经够多了。 可她偏偏就是不说,她到底是不是董阡陌! 那男人只好再去问董太师:“她是不是四小姐董阡陌?是不是世子要娶的人?” 董太师依然犹豫:“她……” 看眼下这情形,王府根本是找上门兴师问罪的,不拿到人誓不罢休的架势。一则董府拗不过王府,二则李周渔从旁虎视眈眈,看来交人是得交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两个女儿把哪一个交出去。 这两个女儿在董太师心中,不用说是董仙佩的分量更重,那是他宠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不知道交出去会发生什么事,仙佩她可是什么苦都没吃过的娇娇小姐。 还有四女儿董阡陌,今日的表现一次次令他刮目相看,更加让他疑惑,这真是我董三辩的女儿吗,是那个被我忽视了很多年的女儿吗? 不管交哪个女儿出去,他都要照顾到老夫人的想法,若是老夫人实在舍不得仙佩,那只好将真的董阡陌交出去了。至于李周渔那边,只好事后再编个理由,向他解释为什么这姐妹俩,姐姐变妹妹,妹妹变姐姐。 董太师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微微摇头,示意他先不要交出任何一个。 老夫人想用软和话再探一探,看有无转圜的余地,勉强摆个和善的笑脸出来,跟王府的人商量:“世子的病固然来得蹊跷,我们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也和你们一般着急,可这完全不干我孙女儿的事哇。她一个小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在董府后院绣绣花浇浇花,她怎么可能害得着世子?” 王府的人坚持说:“不管是不是她,先跟我们走一趟再说。世子临昏迷之前,手握着写有四小姐董阡陌姓名的庚帖,强撑着说完,一定要找到她,否则世子他就会一睡不醒!” “世子昏迷前可能已意识不清了,可能他拿错了庚帖,可能他想拿别的书信,又或者他只是病糊涂了。”董太师跟他们讲理,“你们为世子担忧无可厚非,可眼下找个好大夫才是重中之重。我女儿虽然与此事有涉,可她不是大夫,不可能带她去看一眼,世子的病就转瞬好了。”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王府耍鞭子的那个人又一鞭砸下去,正中董太师的书案,造成惊人的破坏。 董太师权掌六部及内阁的诸多要务,每日过他手的奏章有近百份,刚刚那一鞭子将今日的一百份都报销了,漫天满地的雪花纸片乱飞,省了董太师一一细读的麻烦,这倒不坏。可是董太师用了多年的笔架、砚台、笔洗等物也碎了一地,令他勃然变色。 董太师怒道:“尔等欺人太甚,本阁好言相劝,好生同尔等辩理,尔等竟如此目无王法,胡作非为!” 王府中人的另一人道:“如果讲理有用,能让我们世子醒过来,我们也愿意和太师好好谈谈。一开始,我们也不信此事和你家四小姐有关,遍请名医,太医院,一品堂,能请的都请去了,却连半分头绪都没找到。看来真如世子所言,不将董阡陌扣起来,问清她对我们世子做了什么,世子就难以醒过来了!” 老夫人提醒他们:“我孙女根本没见过世子,媒人也只送过一次帖子,我孙女能对世子做什么?” 李周渔也道:“豫章王府守卫密不透风,董家小姐既没见过世子,又怎么做出对世子不利的事,你们是否追查错了方向?” 王府中人道:“是对是错,先带回王府查问查问再说!我家世子一病,带来的种种损失和严重后果,我不说大人也知道,何不协助我们拿下董四小姐,一查究竟?你一定知道哪一个是董阡陌吧?” 李周渔沉默。 老夫人见再也没有商谈的可能,心中着实作难,如果单纯只为抓个人,安个罪名,那老夫人可能不会那么难于选择。十有八九,她会把真董阡陌交出去。 可现在还关系到世子选妃一事,王府的来人,甚至把董阡陌称为“未过门的世子妃”,这是一个多大的诱惑! 万一世子没事了,万一过两日就醒过来好转了,到时候董阡陌照料有功,可能还会令世子一见倾心,心存感激,然后迎娶她过门……戏台上的很多桥段里不是都有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吗? 可是,万一世子真有个不测,被捉走的董阡陌就会首当其冲,成为整个豫章王府用来出气的对象! 这么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董阡陌,未来的世子妃,该让她老人家的哪个孙女去扮演,是把真的送给他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给他们一个假的董阡陌? 老夫人为难,董太师也为难,连知道谁是真正董阡陌的李周渔也不说话。 最后,王府的人索性抖了一捆金丝绳出来,冷笑道:“不叫太师为难了,我等就把你两个女儿都带走,查清楚了再还你一个。” 众人皱眉,心头仍在挣扎权衡,恰在此时,却听汤姨娘喊了一声,“慢!容贱妾劝一劝四小姐,让她跟你们走!”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汤姨娘身上,只见她慢慢从最下手的一张花梨木椅中站起,克制着自己的双腿不抖,一步一步朝着老夫人身后,仍坐在地上没起来的董仙佩走去。 第61章 老爷我不管,你把我的女儿换回来 汤姨娘走到董仙佩身边,柔声劝道:“四小姐,你是个好姑娘,还记得姨娘前天跟你提过的事儿吗……” 董仙佩僵硬地点了点头。 汤姨娘用极低的声音,催眠般的说:“你是老爷的好女儿,老夫人的好孙女,姨娘看着你长大,知道将来你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如今能吃得苦,日后才有享不尽的后福。” 董仙佩带着哭腔说:“姨娘我怕……” 汤姨娘握着董仙佩的手,一边拉她起来,一边在耳边告诉她:“那些人不敢拿你怎么样,他们不过装装样子,那边的‘三小姐’那般激他们的火,他们也没动她一个指头,可见是虚张声势。你只要学她那样子,把胆子放开,没人敢对你不敬。你要记住,你是太师的女儿。” “我,我舍不得离开姨娘……” “好孩子,姨娘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挺直了腰板往前走,”汤姨娘鼓励女儿,“姨娘会在佛祖面前求你一帆风顺。” “那你们早点来接我……”董仙佩颤抖着要求。 “好。”汤姨娘骗她。 王府那些人那般抢法儿,从董府抢得了人,除非他们世子平安苏醒,并且不计前嫌地原谅董府,董府才能和和顺顺地接回董仙佩,否则的话,很难说了…… 富贵险中求,汤姨娘愿让女儿冒这个险,不是她这个当娘的狠心,而是她见王府那些人从始至终也没拿董阡陌怎么样,不过也就吓唬了两下,质问了两声,相信仙佩也应付得来。况且他们说已遍寻了名医,想必很快就能治好世子的怪病。 果然,当汤姨娘把董仙佩交到那些人面前,他们一没打骂,二没捆绑,只是从府外叫来了一顶六帷金玲软轿,请董仙佩上轿。 董太师派人紧随软轿出府,远远缀后面跟着,亲眼见着轿子被抬进了御赐牌匾题着“敕造豫章亲王府”的朱漆高门。董太师的人在王府外转了几圈,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只好先回府回了太师再做打算。 而书房外,这一次李周渔真的告辞了。 董太师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而对宋氏说:“从筠你去安排一下,找几张生面孔去豫章王府周围探探口实,王府地广人多,纵然进不去府门,前街后街一定都是他们家生奴才的住所。” 宋氏应是,离去。 ******** 书房里还剩下老夫人、董阡陌和汤姨娘。 董太师叹道:“李大人这一趟进宫,不知圣上是否会下旨申斥董家。” 老夫人也道:“仙佩就那么跟他们走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要她一个女娃去王府做什么?弄她去了,世子该不醒的还是不醒。” 董阡陌轻轻劝他们:“祖母、父亲宽心,依我看事情也未必那么糟糕。” “哦?”董太师凤目聚光,落在董阡陌面上,“你这丫头说的轻巧,你可知道枭卫是做什么的,那位李大人的一句话又能办到什么事?” 董阡陌道:“女儿不懂那么多,只是听说以前有一位太傅得罪了枭卫的人,后来他家就被查抄了,落了个家破人亡。” 董太师皱眉:“你既知道,还不明白此事有多严重?不管是王府,还是枭卫,董府一个都得罪不起。” 董阡陌微微一笑,道:“正因女儿知道枭卫的话能影响圣天子决断,这才劝父亲不必太忧心,女儿猜测这一次,圣上不但不会下旨申斥,可能还会下旨安慰。讲句不好听的,就算世子有个三长两短,天子的怒气也不会波及到咱们。” “你凭什么这般猜测?”董太师问。 董阡陌帮他分析,“父亲您想啊,他们王府黑唬着脸闹到咱们家,固然有他们的理由,可他们说此事与咱们家有关,唯一的依据就是世子昏迷前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把这个女人找来,否则我就会一睡不醒了——他可是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没讲出来,或许他指的根本就不是咱家的人,而是其他的什么女人。” 董太师慢慢点头,“不错,不错,这话拿到圣上面前说,咱们也占着理。” 董阡陌樱唇弯弯,“咱们占理的何止这一点,从头到尾咱们都占理,李大人可是亲眼见证了王府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当朝太师的书房给砸了,还强行绑走太师之女。” 董太师道:“对,是他们欺人太甚,咱们退让的实在太多了!” “所以说啊,”董阡陌噙着一丝笑意,“咱们自始至终都客客气气,劝也劝了,辩也辩了,连三姐也给了他们了。万一世子一睡不醒了,天子固然恼怒,但是念着您折损一个女儿的份上,又怎么会跟您再多计较呢?毕竟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觉得一个未过门更未见面的董府小姐,一个生辰八字就把世子克死了。” 汤姨娘面失血色,什么叫做,念着折损了一个女儿的份上…… 董太师道:“对,世子是生是死,怎么会怪罪到咱们头上,他们忒不讲理了。” 董阡陌点头:“杀人要有动机,咱们好意和王府做亲,没理由害世子。杀人要有凶器,咱们何曾拿刀子拿毒药喂世子了?本来这也不干咱们的事,李大人听到了,就等于是圣上听到了,再让枭卫细细一查,发现果然不怪咱们,到时董府就从此事中开脱了罪责,凭他们怎么查,董府风雨不倒。” 董太师连连点头:“对,对,甚好,甚好。” 他边听边琢磨,觉得董阡陌之言句句在理,虽则事态严峻,可是照此发展,董府安然无事,算是万幸了! 他不由大为宽心,面色阴转多云。 忽而,他醒悟过来,自己没想到的,怎么自己刚满十六的女儿全想到了?她一个无官无职的深闺少女,又从哪里学来的朝堂论调? 董太师一双丹凤眼瞬息不眨,直盯着董阡陌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道:“为父竟不知,你从何处学来了满腹的经纶,为父想不到的,你都替我想到了。凭你说的这些话,给为父当一个幕僚也足够了。” 那注视带来的威压甚大,董阡陌似乎受到了压迫,不由小脸一白,低头道:“女儿不过是论人情,说常理,不用读什么经纶也能说出来。父亲觉得我说的不对,您骂我好了。” “不,你说的很对。”董太师缓缓抬手,放在董阡陌头顶轻抚两下,发自内心地叹息,“很聪明的孩子,真是错投了女儿身,你若是个儿子该多好。” 董阡陌腼腆一笑,回头瞧一眼面色发白,嘴唇发抖的汤姨娘,用清脆的声音说道:“父亲您忘了,弟弟在姨娘的肚子里呢,过个十年八载,弟弟考个状元回来,父亲您就不会觉得遗憾了,姨娘也有指靠了,弟弟定比三姐更有出息。” 汤姨娘手摸着肚子,踉跄了一步。老夫人连忙扶住她,安慰她:“仙佩一向聪慧机灵,她不会有事的,王府的人难道敢吞吃了她不成?” 董阡陌也跟着一起劝慰起来:“姨娘宽心,三姐她天庭饱满,鼻头圆润,一看就是多福的面相。” “是吗?”汤姨娘担忧地发愣,回忆女儿的面相。 “是啊,”董阡陌点头,“只要世子顺利醒来,三姐可就变成他们王府的恩人了呢!” “那如果他醒不过来怎么办……”汤姨娘紧张起来,一点点悔意在心头蔓延。刚才她是不是太冲动了,会不会害了自己的女儿? “会醒过来的。”董阡陌道。 “真的会吗?”汤姨娘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董阡陌点点头,压低声音劝她:“姨娘不是信佛的吗,这两天您除了好生安胎之外,有空就多跟菩萨念叨念叨,兴许菩萨能听见呢。” “万一没听见呢?”汤姨娘其实不很信佛,很少把希望寄予一尊泥塑的像上。 “姨娘多念念,总有听见的时候。”董阡陌好心劝说。 汤姨娘心底一点点慌了,去抓老夫人的手,寻求帮助:“姑母,我可就仙佩这么一个孩子呀,你给我一个准话,若那世子爷醒不过来,我的仙佩也能回来的,对不对?” 老夫人如何能给她什么保证,正是因为给不了这种保证,当王府的人再三再四的要“未过门的世子妃”时,老夫人都没把董仙佩拎出来,就是怕真有个万一,自己的侄女汤姨娘就会头一个埋怨她。 “茹儿,你怀着孩子,别操心这些事了,让老爷他们去想办法吧。”老夫人努力展颜道,“说不准咱们在这儿担心的这个空,那边世子已经醒了。” 汤姨娘流泪,又去抓董太师的手,把自己的后悔都一嗓子哭了出来:“老爷我不管,你把我的女儿换回来!” 拿什么换?拿真董阡陌,去换假董阡陌? 那董太师又如何跟那些人解释,给一个假董阡陌让他们带走的原因? 董太师摇摇头,道:“换不回来了,现在我们只有等,除了等待之外,别无他途可走。” 汤姨娘流泪,酸楚地念着女儿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董阡陌递过一块手帕,道:“是啊姨娘,就算这会儿我跑到王府去叩门,跟人家说我才是董阡陌,里面那个其实是我姐姐,估计人家都不睬我呢。就算父亲把我绑着去王府负荆请罪,跟人家道歉说,对不起,长得太像不小心给错了,人家王府的人又会怎么想?” “怎么想?”汤姨娘问,“他们会把我的仙佩还回来的,是不是?” 董阡陌摇摇头,遗憾地说:“他们会觉得咱们董府背地里鬼鬼祟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更加会怀疑,他们世子的昏迷和董府有莫大的关系。到那时,不但我和父亲会陷进王府,没机会再出来,就连三姐也会遭遇不幸呢!” 汤姨娘眼前一黑,慢慢倒在老夫人的肩头,老夫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扯着嗓子往屋外叫人。 几个嬷嬷丫鬟七手八脚地扶走了汤姨娘,老夫人才憋着一口气,斥责董阡陌道:“你这孩子,说话也不知道个轻重,你汤姨娘这会子心里正乱,你还不好好哄哄她。” “孙女儿哄了啊,”董阡陌委屈道,“可三姐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那群恶棍掳走了,任凭孙女儿再怎么哄,姨娘也不会笑啊。” “唉,这次仙佩凶多吉少了。”老夫人摇摇头。 “那也未必啊,”董阡陌天真地说,“只要有人愿意帮忙,王府说不定还会还我们一个完好无损的三姐啊。” “帮忙?找谁帮忙?” 老夫人与董太师齐声发问。 第62章 欧嬷嬷,你的儿子吞过银锭子吗 董阡陌道:“祖母和舅舅急糊涂了么,还能有谁,当然是毓王表兄啊,他可是世子的亲叔叔,怎么也能说上话的吧。” 不等董三辩说什么,老夫人当先摇头道:“不,不要把小昙扯进来,还是另想办法吧。” 董阡陌不解:“为什么不叫表兄帮忙,他不是亲王吗,帮忙把三姐捞出来,对他而言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老夫人面色有点阴沉,责备道:“好了不要再说了,阡陌你也累了,回去等你三姐的信儿吧。我们该往好的方向想,相信世子一定能醒过来的。” 董阡陌望着窗台下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块,幽幽道:“但愿如此,否则三姐就枉送了性命了。” 窗外偷听到这话的欧嬷嬷,连忙回去回报了汤姨娘,“情况不妙呀姨娘,三小姐的处境十分危险,四小姐建议去找找毓王,可老夫人拦着不让。” 汤姨娘拍一下脑门:“毓王,对啊!他跟豫章王府当然是说得上话的,对,对,得赶紧找毓王把仙佩救出来!” 欧嬷嬷道:“可是你没听到吗,老夫人根本不同意,四小姐还没说完,就让老夫人给拦了,连提都不让提。” 汤姨娘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想到比起她女儿仙佩,当然是毓王在老夫人心里的分量更重。宁可没有十个仙佩,老夫人也不会让毓王掉一根头发。 没错,老夫人就是这样的偏心! “四小姐呢?快去,把她给我叫来!”汤姨娘吩咐。 “可是,整个家里都听说三小姐出事了,”欧嬷嬷为难,“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挨咱们的边儿。您叫她,怕是她不肯来。” “好,那我去见她,备软轿!”汤姨娘起身。 欧嬷嬷道:“老夫人让你好好歇着,哪儿也不许去,连软轿都给扣了。” 汤姨娘一下子怒起来:“好哇,这可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昨天我的仙佩好的时候,整个家里都巴结着,现在不过被王府接去问话,他们就以为仙佩回不来了,现在就开始欺负我了!” 欧嬷嬷苦劝:“姨娘小点声音,莫让人听见你在抱怨老夫人。你还是要保重自身,给老爷生个大胖小子,让老爷抬你当上平妻,到那时候,你就扬眉吐气了。” 汤姨娘咬牙切齿:“我偏不小声,姑母她真是偏心透了!毓王只是她的外孙,我女儿可是她嫡嫡亲的孙女!老爷在朝里帮了毓王多少年?如今毓王连这样的小忙都不帮,大家还算什么亲戚!” “哎呀,姨娘,你别嚷了,老奴求你了!这话传到老爷老夫人耳中,他们就容不下你了!” “容不下我?那我就抱着女儿和我肚里的孩子死给他们看!”汤姨娘呜呜哭起来,“仙佩,仙佩,娘又害了你一次,娘鬼迷心窍,娘糊涂啊……” 门外传来紧张的叩门声。 丫鬟传话:“四小姐来了,姨娘,刚才四小姐来了。” 欧嬷嬷连忙给汤姨娘擦泪,转身去开门,却看见院子里空空荡荡,问:“四小姐人呢?” 丫鬟回道:“四小姐说担心着三小姐,来看看姨娘,后来在门外听见姨娘又哭又嚷的,四小姐又说,还是别打搅姨娘,惹她更伤心了,然后四小姐又走了。” “走了?”汤姨娘匆匆走出来,“好啊,都躲着我呢,她走去哪儿了?我去追!” 欧嬷嬷拉住她,“肚子,要小心您的肚子哇!” 丫鬟又道:“不过四小姐留了个盒子给姨娘,说是以前三小姐送给她的,现在送还给姨娘,好让姨娘睹物思人。” “三小姐送给四小姐的?”欧嬷嬷奇怪,去拿盒子,“什么东西?” 打开黄杨木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朵珠花,七色的亮纱反复叠压,堆成一朵动人的芍药。最称奇的是,这朵假花散发着和真花一样的芍药甜香。 欧嬷嬷拿着眯眼看了看,奇怪道:“这个老奴认得,是去年宫里时兴的花样,贡纱堆的珠花,当时董太妃赏了十二支给咱们家小姐,二小姐得八支,咱们小姐得两支,四小姐五小姐各一支。咱们小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平时光看不戴,怎么可能送给四小姐?” “董太妃赏的珠花……”汤姨娘出神。 “是啊。”欧嬷嬷不明白汤姨娘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汤姨娘转回屋里,迅速打点了一小包纹银,又附上一封书信,拿给欧嬷嬷,匆匆吩咐她:“拿这个给宫角门的侍卫,托人捎递这封家书给太妃。” 欧嬷嬷一愣:“您要让太妃帮忙?让太妃去找毓王?这恐怕不妥吧。” 汤姨娘道:“有什么不妥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妃不假,可她还是我的亲表姐呢!当年我帮过她一个忙,还知道她的不少秘密,我就不信她这么狠心,眼见我失去唯一的女儿也不加援手!” “好吧,”欧嬷嬷拿上东西出门,临走前叮嘱,“姨娘可千万别去找老夫人了,你再试多少次,老夫人也不会同意找毓王帮忙的。” “哼哼,”汤姨娘冷笑两声,“有太妃帮我,我谁也不用了。太妃她若袖手旁观,大不了大家撕破脸,我可知道她的秘密。” 欧嬷嬷头疼:“哎哟祖宗啊,你悄悄的行不行?你想嚷给多少人听见?” ******** 欧嬷嬷出了院子,未走到角门,即被侍卫截住。 银两和书信被放到了董太师的桌案上,欧嬷嬷跪在下面,磕头求饶道:“老爷饶了奴婢吧,姨娘她也是太过担心三小姐了,她一个孕妇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说到底她就三小姐这么一点儿盼头,经受不起三小姐出事的打击呀。” 董太师道:“仙佩还好好的,只是被王府请去做几天的客,你们就忙不迭的咒她出事?都是一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见!” 欧嬷嬷告饶:“奴婢知错了,不敢再撺掇姨娘了,回去后一定劝姨娘安心养胎。” 董太师道:“这样最好。正巧你儿子也是前院的侍卫,下一次再见到你们姨娘往外送银子和信,就让你的儿子把这些银锭子,一锭一锭全吞下去,知道了吗?” “唉呀!”欧嬷嬷叩头如捣蒜,指天誓日的保证,“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老奴一定好好伺候姨娘,让她给老爷添个小少爷,再也不敢了,求老爷开恩哪!” “回去怎么跟她说?”董太师问。 “老奴就回汤姨娘说,信已送到,宫里传信回来说太妃卧于病榻,久不起来,愈发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得了,更不能识字看信了。”欧嬷嬷一口气说完,生平头一次活得这么明白,明白了这个家里真正当家作主,握有全府人生死大权的是谁。 “明白就好,去吧。”董太师挥手撵人。 欧嬷嬷走后,屏风后走出一道倩影。 一件水芙色烟笼梅花衫,腰束浅蓝底撒花软烟罗裙,裙裾上绣有小朵的玉色栀子花,纤腰间一块清水玉佩,手执一柄水墨团扇,不是董阡陌又是谁。 董太师点头道:“幸好你去看望汤姨娘,听到了那番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董阡陌微微噘嘴,摇头道:“虽然给父亲通风报信,拦住了欧嬷嬷,省去了太妃那边的麻烦,但我心中实在难过得很。” “你难过什么?” “父亲你是毓王的亲舅舅,明里暗里的扶持他。”董阡陌慢慢道,“如今他是身份贵重的毓亲王,能帮得上忙的小事,咱们都不敢烦劳他。来日他更进一步,到时他还认咱们这门亲戚吗?还当父亲是他的舅舅吗?” 董太师摇头道:“你一个女儿家别想那么多,为父自有计较,无论怎么做都是为董家着想,不能只考虑一个两个人。” “那就要牺牲三姐吗?”董阡陌凉凉发问。 董太师叹口气:“如果她真的回不来,那也是她的命。” 董阡陌道:“父亲说的固然有理,可阡陌还是觉得,三姐就这么陷进王府,实在莫名其妙,她什么事都没做错,除了跟那个秉性怪异的世子议亲!” “好了,不可胡说!”董太师敛容,“你回去吧,不可再找汤姨娘,也不可再在老夫人面前提起毓王殿下。” “女儿省得了,女儿告退。” 董阡陌离开前院会客厅,走了一小会儿后,董太师才放出特制的响箭暗讯,招来了一人。 来人一袭绣绿纹的暗青劲装,略微紧身的青衣将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肤色古铜,过肩长发泛着奇异的幽蓝光泽。 他以一小幅银质面具遮脸,露出尖俏的下巴,眼神冷酷,气质神秘。 季青冷冷开口:“太师不该在这个时候找我,西京十四少里有六人都随在我身边,你这时候寻我,太惹人怀疑。” 董太师道:“不是紧急情况,又何须劳动你。府里侍卫中没有轻功卓著之辈,时宜安不在京城,眼下我无人可用,只有用你。” “何事?”银面下的剑眉皱起。 董太师道:“豫章王府传出消息说世子昏迷,一天一夜都查不出病因,我觉得此事甚为蹊跷,想让你入王府一探究竟。” “你怀疑他装病?”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好,”季青答应了,“今夜我入王府探探水深。” “一切小心。” “太师放心,料也无妨。” 董太师叹道:“王府的人还以此为由,强行带走了小女,我倒不担心女儿出事,我只怕她口风不严,说给别人一些府里不该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季青一怔,缓缓问:“那太师的意思是……” 董太师道:“如今做决断还太早,先看看王府那边有何动作。” “不知是哪一位小姐被带走了?” “阡陌。” “……四小姐?” “对。” “带走多久了?”季青飞快地问。 “两三个时辰。”董太师觉出季青的情绪波动,不由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事,那先告辞了。” 说完季青衣角一闪,其人已在董府会客厅凭空消失。 董太师略放宽了心,以季青的能耐,足以进出豫章王府探查而不被发觉。只不过,为什么今日的季青稍显得有点奇怪? 第63章 季青闯王府,小陌小陌你在哪儿 “朕知道了,周渔你一定要盯紧此事,不得有误。” 金銮殿,斜月阁,天子的书房中以佛像作为装饰。金身的大肚弥勒佛捧腹而笑,一双看通世事的慈悲佛目,睨望着恭谨而立的李周渔和榻上斜卧的西魏天子。 “是,臣亲自去办。” 谈完了正事,李周渔离去前,又回身望一眼长榻上神色疲倦的天子,忍不住问:“陛下近日还是不爽利,总是嗜睡吗?” 天子道:“晚间睡得却少,早朝后歇半个时辰,晌午后还得再眯一个对时才能解乏。” 李周渔认真听完,沉声道:“还是让太医好好瞧一回吧。” 天子道:“那些人烦得很,除了掉书袋之外别无用处,不管朕有疾无疾,先得听他们背半本医书,最后告诉朕,体内湿气重,可以白扁豆煎水当茶饮用!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直接写‘白扁豆水’四字落纸,滚了不就完了,害得朕看诊之后更想打瞌睡了!” 堂堂天子,也是会爆粗口的,不过只限于面对近臣李周渔的时候。 李周渔又提议道:“坊间的一品堂是天下第一的药堂,汇聚天下名医,不如寻一位医术高明,知所进退的,请来给陛下瞧瞧?” “世上有不啰嗦的大夫吗?反正朕一个都没碰见。” “还是有几位不错的,不如由臣来安排?” “算了,”天子摇头,“你还是先把好大夫送去看冥川吧,他多昏迷一日,朕即如折一臂,烦得很!毓王居然住进和尚庙里躲清闲,他倒自在!” 李周渔道:“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要,不如把奏折压下一部分,等三师共朝时在朝堂上解决?” 天子打呵欠:“不说了,朕困了,你出去时带好门。” 李周渔心头一道无声叹息,出得御书房,举步走到金銮殿外,琉璃瓦的重檐屋顶,飞檐上的两条天龙,金鳞金甲,似欲腾空飞去。 “老大,你去董府怎么去了一整天?”时炯从后面走上来,隔着三丈远便用大嗓门问,“提亲而已,你又不是专干媒婆的,难道是那小妞改了主意,不愿进时家门?” 李周渔无奈道:“十二,你确定要在金銮殿的朝堂外,讨论你和董家小姐的亲事?” 时炯一摊掌:“何曾是我想问,昨日和今日朝上,刘右丞连问了我两次,有没有跟董四小姐定亲呀?有没有跟董太师谈好呀?弄得我现在只想蒙面上朝,好让他认不出我来。” 两人从九十九级台阶上一同跃下,袍裾飒然,迎风烈烈。李周渔又道:“情况有些复杂,这会儿我还忙,一时不好细说。” “成便成,不成也无所谓,”时炯满不在乎道,“只是如果没成,请你自去跟刘右丞说,让他再安排别人去求娶那个董四小姐,叫刘右丞莫再打老子主意。” “行了,我有分寸,”李周渔沉声道,“你快换上夜行衣,待天光转暗时,咱们要去一趟豫章王府。” “今晚我还有两个酒局,约好了和人拼酒的。” “别胡闹,快去换衣裳!” ******** 入夜,换上了夜行衣的李周渔与时炯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悄悄摸进豫章王府。 一弯新月攀上精致的角楼,朱漆门外,回廊之下,百盏铜鎏金云纹宫灯的尽头,华丽的楼阁被一池淡粉的新荷环绕,浮萍无根,碧绿澄明。 李周渔与时炯先来到世子养病的寝殿“风间雅渡”,那是一座筑在水上的阁楼。 两人避开守卫,入得殿内,一室梨花香缭绕,只见寝殿之内地铺白玉,内嵌金珠,银丝楠木作梁,夜明珠为灯,南海鲛人泪为帘幕。 绫地彩绘花鸟的屏风后,八尺八寸宽的沉香木折枝梅花床边悬着珠宝绡罗帐,帐上遍绣着寒冰蚕丝国色天香牡丹花。 榻上一对暗金鸳鸯左右合抱,半幅白地云水薄衾从罗帐中滑出,道出帐中有人正在安寝。 李周渔目视时炯,时炯上前,无声地移开屏风,风吹绡动,露出帐中人的睡颜。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只露出了紧闭的双目,搭着冰袋的额头,额边一绺碎发,但是用绝世美男子去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 面如冠玉,唇若涂脂,龙章凤姿,醉玉颓山,连身为男子的李周渔和时炯瞧得都愣了一下。 才数月未见,世子爷变得更妖孽了,这副睡颜,再加上这一袭梨花白素锦寝衣,要让哪个女子瞧见了,岂不就要从此戳了眼睛再不瞧别的男子了! “这小子都十九了,还不娶妻,”时炯跟李周渔八卦道,“老大你说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李周渔上前查看世子的情况,脉息和吐息都极弱,胸下的心跳若即若离,仿佛随时要停止跳动似的。 时炯咧嘴笑道:“我猜他……猜他其实是个女子,因此才生得如此倾世风华。” 李周渔不睬他,又翻开世子的眼皮,查看瞳色,黑白分明。触摸人中,入手极凉。 最后他自言自语道:“奇怪,不是生病,也不像中毒,生命征兆却一刻比一刻更弱,究竟是为什么?” 时炯道:“老大你顺便检查一下他是不是女子,我很好奇,但不好上手,怕万一一摸果然是女子,还要对他负责。” 李周渔摇摇头:“原本我还猜到一种情形,就是世子练功走火入魔,练了龟息功一类的气功所致,可他经脉中的真气是散的,并不像运功造成的昏迷。” 时炯回头望着满室的夜明珠,不由感慨道:“银钱再多,此刻也买不了他的命。” “走吧,”李周渔道,“此地不宜久留。” 查看过世子的情况,李周渔还想看看王府中人正在做出什么努力,挽救他们天下独一的财神爷。 于是这二人又藏身于暗夜中,四处查看。 ******** 豫章王府分东西二府,西府结义堂中灯火通明,偏殿耳房中,一个少女在灯下嘤嘤哭泣,从背影只能看到她一身鹅黄春衫,一匹乌黑的长发散乱,遮住了她的雪颈和侧脸,只露出一双泪眼和哭红的鼻尖。 此时此刻此地,除了李周渔和时炯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穿藏青夜行衣,夜探王府的男人。 他比李周渔二人来得还早,也去“风间雅渡”瞧了世子一眼,而后即匆匆离去。只见他从东府到西府,从内院到外院,每一个有女眷的房间,这个蒙面男人都会进去掠一次,伏在房梁上往下瞧。不过他却不是“采花却叹花憔悴,谁人懂我惜花情”的花间蝴蝶、采花大盗,而是平素里一向对女子不屑一顾的季青。 他偷瞧那些女人描眉画眼、沐浴擦身,不是单纯为偷瞧而偷瞧,而是在找人。 小半个时辰,对王府地形不如李周渔等人熟悉的季青,摸遍了每一个有脂粉香气传出的房间,揭开每个莺歌燕语之上的屋瓦,最后终于在西府结义堂上方的屋顶,窥得一少女的背影有些像是董阡陌。 最重要的是——她在哭!很伤心的哭! 季青心急之余,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竟忘了小陌是最常掉眼泪的女孩子。今遭遇不幸,遇到这般凶险可怕的事,被三五大汉绑了关起来,她当然会哭个不停了。 方才他还硬着头皮偷看那些女人沐浴,其实完全没必要,本来只用刀鞘想也知道,小陌怎么可能大大方方在王府里宽衣沐浴? 她一定吓坏了! 可恨自己关心则乱,连这点都没想到,错过了救她的最佳时机。 结义堂中坐了七八人,看打扮就知是江湖人,能在财神爷这里当门客,不必说一定是武艺不俗之辈。想在他们手底下救人,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双方打起来,季青的看家本领四十九式擒拿手不得不用出来,整个京城习武之人有一半都能认得出。 暴露了季青,就会牵连上毓王,这个后果不能不考虑。 此时已过子夜,那些看守“董阡陌”的人还没有撤退,看来今夜想救人是不好救了。 不过看到“董阡陌”哭得那样伤心,季青心下怜惜,于是从天窗滚落,无声着地,悄悄来到了“董阡陌”身后。 他知道小陌胆子小,这时候背后突然多出来一个大男人,她一定会尖叫,将正堂中那些人引过来的。 略一犹豫,季青一指弹灭了桌上风灯,从后方一把捂住了哭泣少女的口鼻,让她发不出声音。 少女果然十分受惊,拼命用力地挣扎,整个娇躯都坐进了季青怀中。 季青单臂箍住少女的柳腰,将她紧紧圈在自己的胸膛上,贴在耳边告诉她:“别怕,小陌别怕,是我。” 少女登时僵住了,娇躯变得比石雕还僵硬。 季青无声叹气,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我知道你受苦了,没能及时救你出去,对不住。今夜恐怕不能带你走了,不过我可以在这里多陪你一刻,等天快亮时我就去屋顶上呆着,一直在暗中看着你,若是有人敢冒犯你,我就杀了他。等到一有合适的时机,我就带你出去。” 少女用力摇一下头,嘴巴还没从季青的掌下解放出来,不能说话。 季青又轻轻道:“我知你是被他们硬接来的,也知你这么牺牲全是为了董府,可我刚去瞧过世子,他气息难续,俨然是活不成了。王府的人把你扣留在此,安的什么居心,我也猜不透。但是再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你就有危险了。” 少女又连甩两下小脸,似乎想要说话。 季青道:“我把手拿开,那你记得说话小声些,不可被外面的人察觉。” 少女点一点头。 季青慢慢移开宽大的手掌,不料下一刻,少女卯足了气力,放声尖叫起来。 第64章 房中少女哭叫,季青踏入死局 一瞬间,少女的哭叫声把整个王府都吵醒了,夜色不再浓烈,房中也不再旖旎。 季青又惊讶又无奈,只好松开了怀中人,穿窗而出,飞身而去。岂料刚出得结义堂,那班守夜的江湖人就等在外面了。 其中一人冷笑:“等的就是你,还不快快摘下面巾,束手就擒!” 季青的去路被拦截,后有追兵。 他不动声色地运功于双耳,粗略探测了一下,四周的亭台楼阁中已无声无息的积聚了众多高手。 此时乃深夜,整片庭院只靠挂在结义堂台阶上的一个高大的灯笼映照,只见前方有至少八人,俨然形成合围之势,大有不留住季青誓不罢休的意思。 当先两人背负长枪,面容冰冷,只凭他们散发出的气场也知道,非是好惹的人物,之前季青探查时还低估他们了。 走不好走,先打了再说,季青索性就直冲向那二人。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对方是哪一路的高手,能否将他留住,手底下见真章。 对方二人迎势抖开长枪,一左一右齐攻而出,季青一个晃身,以一厘之差避过了对方来势汹汹的枪头,左手中指点在枪杆正中,一道气劲沿枪杆攻去。第一人发出惨哼,倒退一步。 第二人的攻势已到,长枪上的寒光无坚不摧,季青足下纹丝不动,避过最凶险的精钢枪头,身子贴着枪杆游过去。 待对方招式用老,旧力尽去,新力未生之际,季青右肘重重击在他胁下,对方的长枪脱手甩飞,整个人更是横抛一旁,难以再爬起来。 季青这一连串的动作潇洒至极,偏又劲道十足,一旁掠阵的众人齐齐变色,知道除非他们合攻,否则难以留下这名不速之客。 季青早已看好了一条退路,偏在此时,结义堂的某一间房中传出女子凄厉的呼叫—— “不要!放开我!不要!” 声音尖锐,辨不出原声。是不是董阡陌喊的,完全听不出来。 季青足下一顿,放弃了退走的绝佳机会。 他知道,这多半是个圈套,甚至方才那一个被他温香软玉抱满怀的少女,很可能根本不是董阡陌。 可是奇怪得很,最近他的眼前,时不时便能瞧见一双泪眼,那是小陌正在流泪。每次与那双泪眼相望时,他总是莫名愧疚。 这一点愧意留住了季青,让他重新回房中,去看那尖叫的女子是谁。 反正已经暴露了行迹,索性带上董阡陌,一刀一枪地杀出去,将她从这片藩篱中彻底救出去! 然而陌生的危险,总是潜藏在出其不意处。 烛火熄灭的房中,潜藏着一双阴冷的眼睛,一把蠢蠢欲动的冰冷刺刀。季青还未踏入房间便心知不对,然而已经晚了。 刀身尽数没入,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在他的小腹,阳刚气血喷涌而出,剧痛袭来。 季青武人的本能预知了生死危机,在中刀的一瞬间,他双掌齐推,誓毙袭杀之敌,只听对方一声闷哼,缓缓倒下去。 季青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前有埋伏,后无去路,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暗处有人却开口—— “别打了,跟我走。” 那人长臂一伸扣向季青肩头,将他带到房梁上,破顶而出。屋顶埋伏的家甲数人,已被等在外面的另一人无声解决。 这三个蒙面的男人还算默契,都不废话。 他们穿花拂柳,轻车熟路的以最快速度撤出王府,转进暗巷。 ******** “为什么救我?”季青咳了一口血,发问。 “举手之劳。”李周渔轻描淡写道。 季青哑然而笑,不信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从近百名王府高手的合围之下捞出一个人,你称之为举手之劳?” 李周渔淡淡道:“当时正好顺手,顺路,的确是举手之劳。” 季青冷笑:“阁下还没看到我面巾下的脸,就这么放心的施以援手,万一我是敌非友,你岂不打错了算盘。” 李周渔道:“可我也蒙着面,不露真容,我与阁下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季青问:“这么说,你已猜到我的身份?” 顿了顿,李周渔道:“可能猜中了一两分。” 季青不信,扬眉问:“一两分?我看不止吧,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 李周渔沉默片刻,才道:“你既然说让我猜你的声音,证明你已经听出我的声音,也猜出我是你的旧识。” 季青背靠青松,冷笑:“阁下真是客气,与其说旧识,不如说是死对头更恰当。” 李周渔道:“虽然当了不少年对头,可时至今日,我还猜不透阁下的来历身份,更不知以你的智计武功为何甘居人下,所图为何。” 季青道:“不过从今往后你大可不必费心去猜了。” 李周渔问:“此言何意?” 季青道:“月黑风高杀人夜,这里四下无人,我无还手之力,你说是不是一个下手斩除死对头的好时机?” 李周渔沉默。 时炯不耐烦道:“为了救你,老子的双刀都丢给他们一把,再用剩下那一把杀你,老子吃饱了撑的?你这人倒怪,别人救了你,你却劝人杀了你。”多别扭的一个男人,为什么他不能直接说一句,“救了我的命,来日容报”? 季青冷冷道:“我不喜欢欠人恩情,你们有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李周渔与时炯对视一眼,李周渔道:“你多虑了,救你真的只是顺手。”顿了顿又道,“这里已不是王府地界,你可以一直待到天亮再另觅疗伤之所。” 说完,李周渔与时炯要走。季青叫住他们:“站住。” 李周渔问:“还有事?” 季青冷冷道:“如果你们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那大可不必,我从不吃这一套。不要以为救过我一命,我就会心存感激,为你做事。” 李周渔道:“你想多了,你我彼此以面巾遮脸,互不相识,如此而已。” 季青道:“不论识与不识,我说过不喜欢欠人恩情,如果你不开出你的条件,我就折回王府,杀了宇文冥川,作为对你的答谢。” 时炯怒道:“你这人好不识趣,哪有逼着人收回施出去的恩情的,谁让你去杀世子了?” “开出你们的条件。”季青坚持。 “不开又怎样?”时炯嘲讽,“凭你现在的狼狈样子,你还想重新杀回王府?不要做梦了。” 季青缓缓站起来,冷冷瞧他。 李周渔道:“阁下自便吧,你想送死,我们也只能祝你好运。” 季青冷哼道:“杀了宇文冥川,我欠你的救命之恩一笔勾销,下次见面还是死对头。” 李周渔道:“随你怎么想。” 季青扶墙而走,走出三步,时炯突然叫住他:“慢!我有条件!” 季青站住,一道冷目打过去。 时炯耸肩:“怎么?只有老大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算吗,不能开一个让你报恩的条件吗?” “说。”季青冷酷道。 时炯咧了咧嘴,露出点怪异的笑,一旁的李周渔不必猜也知道,他绝没安什么好良心。 只听时炯说:“只要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见你的‘小陌’,不小心撞见你的‘小陌’即转身就走,不再跟她多说一句话,你就报了我二人的救命之恩了!” “……”季青愣住了。 “怎么样?不用你杀人,很容易做到的,对吧?” “……”季青轻咳,又吐出口血来。 虽然隔着面纱,但时炯脸上的笑容依然欠揍得让季青想要痛扁他到哭。 撂下了这话,时炯拉着李周渔奔出暗巷,在城中乱绕三圈,甩脱后面的尾巴,才往皇宫方向而去。 ******** “为什么开那个条件给他?”李周渔问,“你不是说你对董太师的女儿没兴趣?” “我没兴趣,可是我看老大你很有兴趣,”时炯笑道,“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我不想娶她,刘右丞又想把她捏在手上,那换老大你娶也是一样的。” 李周渔道:“我和刘右丞只是合作关系,他信不过我,我也没打算帮他到底。” 时炯道:“无妨,无妨,你和右丞不熟,可你是我老大,我是你兄弟,你娶了就是我娶了,没多大差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的衣服可以送你穿的,老大。” “你今晚胡说过头了,十二。”李周渔面上风清云浅,眸中却一片暗沉,“这样的玩笑往后少开。” “真的只是胡说吗?”时炯偏头看他。 “我的确不建议你娶她,”李周渔回忆白天的情形,“那个女孩子实在太聪明了,不,已经不能用‘聪明’来形容那样一个深闺小姐。我几乎可以断定,她的那份机变从容,绝对不是在董家后院那样一片小天地里学到的。今日董府的变故中,她比她的祖母和嫡母还稳,甚至比董太师更从容不迫。” 时炯斜眼瞧李周渔:“喂老大,你夸她夸过头了吧,还不承认你对她没什么?” 李周渔摇头,“不,这不是夸赞之辞,她比她的祖母嫡母更沉稳,这说明她不是一个深闺中长大的少女,她见过刀剑,见过血腥,因此不惧王府那些人用强。相反的,董老夫人她们虽然见多识广,终究不过是养尊处优的妇人,因此一见到凶兵就心惊肉跳。” “那你说她比董太师还从容?” “不错,董太师他的心里只想着怎样保全董府,他很在乎董府在圣上那里的风闻,因此他是关心则乱。反之,那名少女眼底有一种毫不在意的冷漠,我很怀疑,她是因为不在乎董府的安危,甚至都不在乎她自己的处境,才会表现出那种从容的态势。”李周渔叹息,“有一个瞬间,我能瞧见她眼中分明有两分幸灾乐祸!董府被王府找茬,她在旁边瞧热闹,不止隔岸观火,更加煽风点火。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哦哦,老大,莫非你从头到尾都在瞧人家的眼神,还有人家脸上的表情?这样你还不承认你的心思?” 时炯总是有一个标新立异的关注点,而忽略了话题本身的内容。 李周渔摇了摇头,沉声道:“一开始我还觉得与她无关,毕竟她没见过世子,按常理来讲,就算她想加害世子亦无法动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世子出事,她分明早就料到了!” 第65章 三分像贼的师太,太白金星入梦 时炯终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什么叫她早就料到了?你是指她能掐会算,还是说她策划了世子的昏迷?” 李周渔挑眉,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是后者,她策划了世子的昏迷! 时炯道:“这不可能吧,她才多大的一个小妮子,比仙佩还小半岁,你说她是幕后策划者?打死我也不信!” 李周渔考虑着分析说:“而且她也很冷静,知道王府那些人不敢真的伤到她,因此她面无惧色。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事先就知道王府会来闹事,所以才会表现得比其他人镇静。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天性聪敏,在极短的时间内分析判断出来的——可是要迅速做出这样的判断,她又实在太年轻了,换成我还差不多。” 时炯托着下巴考虑:“所以老大——你其实是嫉妒那女孩儿比你年轻,头脑却不输于你?你在嫉妒人家?” 李周渔叹道:“这丫头是个异数,我怕她不怀好意。” “好,那走吧。” 时炯转个身,大踏步的往另一个方向走。 李周渔不解:“你去哪里?这条不是回宫的路。” 时炯道:“你一时夸她,一时又怕她不怀好意,不如趁着天还未亮,咱们往董府后宅去一趟,做成采花贼入室也好,她自己误钻绳套里吊死的也好,从根里铲除了这个隐患。也省得你在这里琢磨的工夫,不是更简便?” 李周渔皱眉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怀疑,世子能不能苏醒仍着落在她身上,现在除掉她,世子怎么办?” “那就不做成采花贼入室,”时炯仍念念不忘这个茬,“改做成她跟情郎私奔了,实则将她掳到侍卫府的地牢,神不知鬼不觉,既可以让老大你面对面的审问她,把心头的疑团一次解答个明白,也可解去你在这边单相思的苦楚,一偿所愿,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岂不美哉妙哉。” 李周渔冷冷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今日季青未死,用不了多久等他复原后,极有可能第一个来杀你。” “杀我?为什么?我才刚救了他的命!” “可你已经要过报酬了。” “那就扯平啰,他也没理由杀我。”时炯抠鼻。 李周渔凉凉提醒他,“你一口一个小陌,显然是把他与董仙佩之间的对话听走了,你又是个大嘴巴,因此他为了守密和保护董阡陌,头一个就会来找你。” “对哦,”时炯考虑,“不知这二人是何关系,能让季青孤身犯险去救她,这下连我也对那小妞好奇起来。你瞧瞧咱们,见义勇为将季青救出来,季青连个好脸都不甩,那个小妞得施过多少恩,才能驯服得了他?” “你这段时日最好警觉一点,酒能少喝就别喝,否则我只能替你收尸了。” “不过,”时炯不明白,“如果那小子真的听我的话,和他的‘小陌’一刀两断,他也不用为她杀人呀?” 李周渔蹙眉道:“十二,这次你最好听我的劝。季青不是一个可以被玩弄的人,好几次我与他面对面单独相处时,他身上散发的杀气竟能让我不寒而栗。那是杀人无数,累积而成的可怕杀气,而且不知何故,他对我们枭卫的敌意很深。” “能有何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毓王授意。” “没那么简单,我怀疑他有他的私人目的。” “这个我知道,”时炯又绕回来了,“他的私人目的就是趁哪天董太师不注意偷走他的女儿。” 李周渔道:“且再多瞧两日,看王府那边有什么动作,我猜明后两日间董仙佩就扛不住了,到时王府还会再找董府,去要真的董阡陌。到那时,她又打算如何自圆其说,我们且拭目以待。” 说完,李周渔负手举步,往皇宫之侧的侍卫府走去,时炯追在后面问:“真的不考虑将她绑来吗?我难得出这么好的点子。” “……” “真的不考虑将她绑来吗?老大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真没有私心的话就看着我的眼睛说‘不’!” “……”李周渔收住脚步,慢慢回头,平静地注视时炯,然后转身又走。 “你还没说‘不’。”时炯不依不饶。 ******** 西京朝雨浥轻尘,屋舍青青柳色新。 第二日一大早就下起蒙蒙小雨,五月打了热水进来,服侍董阡陌梳洗更衣。 得了个空,五月又开始打听:“小姐,你听说没有?三小姐出事了,让王府给抓去了,听说是世子爷不行了,王府要让三小姐给他冲喜,说是相士算的,只要三小姐一嫁给他就能治好他的病了。” “听谁说的?传的这样离谱。”董阡陌道。 五月道:“咱们家好多人都在传呢,还说小姐你好险,走了大运呢。明明议亲的是你,给世子冲喜的倒霉事却落到三小姐头上,小姐你反而没事。” 董阡陌道:“我没事,你不高兴呀。” 五月点头道:“奴婢当然为小姐开心,可是汤姨娘好不伤心呢,有一大帮丫鬟别的地方不挑,专捡她的窗户底下,叽叽喳喳的说,四小姐是富贵命,不用争就有一个锦绣灿烂的好姻缘。三小姐的命是打从生下来就不好,本来也罢了,谁知还偏想争,结果争到手了,命也搭上了。” 董阡陌笑而不语。 那一边,叠被子的桃枝接道:“不用说,这一定是夫人安排的一帮人,专门去气汤姨娘的。就不知汤姨娘一气之下,会不会跑来找小姐撒气?” 五月也有这个担心:“虽说咱们小姐不怕她一个姨娘,可问题是她挺着个大肚子往那儿一站,谁挨边儿了,她要有个什么不舒服,谁就脱不去干系了。” 桃枝气道:“所以说,夫人明里是捉弄姨娘,暗里针对的却是咱们小姐。” 董阡陌不以为意:“只是几句碎嘴的话,汤姨娘倒还不至于转移怒气到我头上,可要是不光有闲言闲语,还牵扯上什么挡煞、挡灾之类,那话落在姨娘耳中,才叫难受呢。” 五月惊奇:“小姐你怎么知道的,连我也是刚听说的!” 桃枝忙问:“知道什么?” 五月道:“这是昨晚的事,夫人觉得咱家遇上晦气事了,得请个高人给镇镇宅,算一算怎么避祸,就把那个菜根庵的主持律念师太给请来了。” 桃枝插嘴:“那位师太我认得,就是那个脸孔细长,颧骨极高的那一位。” 五月说下去:“师太昨天到晚了,夫人就安排她歇下了。今早天还不亮,四更不到,这位师太就突然醒了,急冲冲去找夫人,说她梦里有太白金星托梦,说咱们家这一劫是撞上游魂野鬼了,专门来治咱们家的。师太还说,太白金星传话了,要是不把藏在咱们府里的鬼给提出来,打回原形,来日大祸临头,董家连祖宗牌位都保不住!夫人一听大为着急,立刻带着师太上宜和园闹老夫人去了。” 桃枝讶异地掩口,三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 最后董阡陌笑了笑,道:“俗语道,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这位律念师太才四更天就闹起来,怎么听着不像高人,倒三分像贼。” 桃枝闻言也笑道:“小姐说的对,那位师太生得还七分像鬼呢。” 五月也笑着说下去:“那位三分像贼,七分像鬼的师太见了老夫人,说了她做的梦,老夫人竟是深信不疑,连忙求那师太再去问问太白金星,咱们家的鬼藏于何处,怎样才能消灾化孽,怎样能挡了煞气,救回三小姐。” 桃枝问:“师太从神仙那儿又问着什么了?” 五月摇头:“那师太说她法力不够元神上天,去请示太白金星,只有在她睡梦之间,运气好了或者可以得仙人入梦。” “那就让她接着睡去吧。”桃枝没好气道。 “可不已经去睡了,如今老夫人、夫人和汤姨娘,整个董府都在等这位师太一觉睡醒呢。”五月道,“不过师太的话说得大家心里都毛毛的,如今已经有一些小道消息传出来,不知有没有传去汤姨娘的耳中。” 董阡陌问:“什么样的小道消息?” 五月道:“那奴婢讲了,小姐你可别生气。” “打住,打住,”桃枝一听就说,“可见不是什么好话了,五月姐你还是别讲了,一大早的触小姐霉头。本来咱们还庆幸着呢,王府的事儿没连累到小姐,小姐面儿上虽然没什么,心里一定吓坏了,五月姐你就别拿那个太白啊、游魂啊的吓小姐了。” 五月不服气,刚要说什么,眼角往院子里扫过时,瞄见了一个葱绿色的身影。 当时就改了话题,问:“小姐今儿早想吃甜的还是咸的?奴婢去大厨房看过了,早晨做的是莲心薄荷汤,鸡丝凉面,观音豆腐,你要是想吃甜的,咱们借厨房一块地方,奴婢动手给你做。” 董阡陌虽然背朝向院子,什么都没看见,但明白五月突然改问起饮食,定是有人来了,而且是个喜欢不打招呼就悄悄进来的客人。 整个家里,听壁脚的爱好最刹不住的,除了董怜悦之外真找不出第二个。 “难得你也有勤快的时候,可不能浪费了。”董阡陌道,“本来也没多大胃口,不过你亲自下厨的话,就给我做个山楂冰沙和青梅羹来,少放糖,不加蜂蜜。” 五月心底不由诧异,小姐最近真的好能吃酸,就算饭桌上没做太酸的菜,她饭后也会找梅子、青杏、酸梨来吃。 桃枝一听也劝:“大清早的吃这么凉的东西,回头要不舒服的,小姐你这个月的月事往后错了好些天了,该不是吃这些冰沙给激住了吧?” 董阡陌悠然道:“哪有往后错,前几日在菜根庵就来过了,只是这次少些,没叫你知道。” 五月皱眉:“果然,就是吃冰的酸的吃多了,月事都不正常了。” 董阡陌很任性地说:“我不管,我就要吃,你快去做!多做两碗来,莫忘记少加糖!” 五月只好去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董怜悦拎着一个小竹篮,门口一站,踩一双绣有小白兔的素锦软鞋,一身葱绿色的莲步裙,外罩一件品月缎绣褙子。 董阡陌笑问:“原来是五妹,你给我送什么来了?” 董怜悦笑道:“昨个儿我咳嗽了两声,让丫鬟去厨房给我煮碗雪梨水,厨房说这个时节只有酸梨,偏四姐你这些天脾胃失和,专捡酸的吃,把厨房的酸梨两大篮子都拎走了。我只好翻出了私藏的糕点,来四姐这里换两个梨。” 董阡陌蹙眉道:“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嗯!好吧,先让我瞧瞧你的私藏点心能否入眼,再捡最小的梨子给你两个。” 第66章 兔死狐悲,四姐出嫁之后就轮到我 董怜悦不依,噘噘小嘴道:“四姐就会欺负我,今天我就要一次欺负回去,哼!”又对桃枝说,“你让开吧,我帮四姐梳个头。” 桃枝走开,董怜悦回头看了看,见屋里没有别人了,这才笑道:“四姐头发真是好,不上桂花油就这么乌漆黑亮,我是羡慕不来的。对了,你还从没梳过新娘子的盘髻吧,我帮你梳一回试试,反正你也快出嫁了。” 董阡陌诧异地抬眼问:“出嫁?五妹从哪里听说我快要出嫁?我自己倒不知道!” 董怜悦反问她:“这整个儿家里,能最后拍板决定你我姊妹终身大事的,还能有谁?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董阡陌笑了笑,道:“五妹真是不乖,又去老夫人的园子里乱逛了。我劝你以后还是少去吧,哪天在窗户底下被老夫人或李嬷嬷抓一个正着,看你怎么哭。” 董怜悦用紫檀木梳将董阡陌的长发一梳到底,才闷闷不乐地说:“四姐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可我一点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兔死狐悲,四姐你嫁出去之后,下一个可就轮到我了。” “兔死狐悲?”董阡陌调弄胭脂,诧异地问,“有那么严重吗,女孩儿家哪个不要嫁人,嫁了人就要死了?” 董怜悦放低了声音,慢慢道:“可你要嫁的那个时炯,是三姐的未婚夫,说不出有多可怕的一个人。他荒淫无度,小妾无数,死在他手上的更是不计其数。四姐你要真从了这门亲,往后水深火热,那不就跟死了一样?” 董阡陌抬头望一眼帮自己梳头的少女,蹙眉笑问:“这些故事,老夫人不可能会当着你的面去讲,保不齐又是你在窗外听来的吧。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世上有那么坏的男人吗,若真有,我倒真想瞧瞧。” 董怜悦小脑袋摇了又摇,急道:“不能瞧,瞧了就死了,四姐你太天真了!那个时炯是三姐的表兄,家资不菲,又是世家子弟,倘若他稍微有一分好处,像汤姨娘那样会打算又疼女儿的人,怎可能不叫三姐嫁过去?可见是坏透了的一个人!四姐你可千万不要嫁给他!” 董阡陌凉凉道:“天真的是你啊,五妹,岂不闻天下乌鸦一般黑,你道时炯这个男人不成器,又凶蛮,觉得他是天底下顶坏的男人了,我倒觉得未必。” “未必?”董怜悦有点来气,觉得董阡陌有点犯傻。 董阡陌道:“就算他坏,可是他顶着他的坏名声,坏在了明面儿上,比起一些道貌岸然,表面风评良好,实则坏事做绝的男人,我倒觉得一个坏在明处的人还更有三分真性情。” “他可是会杀人的,几十个小妾被惨遭蹂躏后死在他手上--这些都是我听汤姨娘和老夫人谈论过的!” “好吧,就算有朝一日被他杀了,那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上,”董阡陌望着铜镜中长发披肩的少女,目光幽冷如鬼,“也能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致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再来一次,我才算活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现实就是,在他们那些男人的眼中,咱们女子的性命比一匹马还轻贱,抽几鞭子是常事,一刀屠了也是你自己活该。” “再来一次……”董怜悦听得十分迷糊,“四姐你是吓傻了吧,所以才这样悲观。你说的那些都是坏男人中的极品,明明有好的放在你面前,你不去挑,让我看着也干着急。” “好的?”董阡陌点一下头,唇畔现出点嘲笑的痕迹,“怎么我一个都没瞧见过。” 董怜悦不赞同道:“天下最好的男人,就是咱们的毓王表兄了,你瞧不上谁也不可能瞧不上他吧?挑他不好的女子,除非是个瞎子!” “他?”董阡陌嘲笑更浓,“我自然不是瞎子,他有多好,我瞧得真真儿的呢。” “所以说,既然你也心念表兄,就该去求求老夫人,让她阻止母亲把你嫁出去!”董怜悦急迫地说,“你要真选了那个时炯,可就真是瞎了眼了!” 董阡陌沉默一会儿,沉静的目光似一泓清水,放在董怜悦脸上,慢慢瞧了一会儿,直到将董怜悦瞧得不自在了。 董阡陌才道:“多谢五妹这么为我着想,只是前个儿我还以为时炯挺不错的,能巴上他实在是我的运气,我心头一喜,忙不迭的就应下老祖宗了。这会儿再跑去求,反复无常的小女儿心性,老祖宗也未必乐意搭理我,她老人家现正等着律念师太睡醒觉,好说出太白金星的警示名言呢。如今除了趋吉避凶,家里谁办喜事谁办白事,那全都是小小琐事,不该拿去烦她老人家。” 董怜悦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恨铁不成钢。 最后她只好说:“反正话我是带到了,四姐你一意孤行我也没辙儿了,只能盼你自求多福。” 董阡陌噙着笑意地点点头。 心里不由猜起来,让她“带话”的那个人是谁?以前也不曾见董怜悦这样热心肠,而这半个月里,第一个对董阡陌十分热心的,是毓王府里的王妃;第二个就是这三两日,尤其表现热心的董怜悦。 今天的董怜悦显得有些着急了,仿佛背后有双手在推着她,使她慌不迭地来劝说。 她的话固然句句在理,可她忘记了一个前提--交浅言深,必有所图。 她们虽然同是董府千金,可是过去十几年从来都没这份儿交情。五月和桃枝都蛮惊讶的,以为是她们小姐开窍了,也开始交际往来其他小姐了。 董怜悦四下望了两眼,有点紧张地说:“昨个儿母亲请的律念师太,张口就说,咱们家有个人让鬼附身了。今个儿律念还在发着她的神梦,还没出来结果,整个家里却已先传遍了,说四姐你在庙里曾被鬼袭击过……那个鬼并没走……还跟着你回家了!” “有个鬼跟我回了家?”董阡陌重复。 董怜悦点头,又道:“然后就有人说了,定是有鬼给四姐你支招,让你变得比从前聪明了,还懂得让三姐帮你挡煞,让三姐踩进你的劫数中,而你却避起来了。母亲听后十分不安,就去告诉了老夫人,还劝老夫人尽早把你嫁出去,让你带着鬼上别家里祸害……” 董阡陌听到这里,终于憋不住笑出声。 董怜悦急道:“你还有心情笑?老夫人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一向笃信,她当场就答应了母亲,这个月底备齐你的嫁妆,下月头里就把你送给时家,嫁给杀人魔王时炯!” “杀人魔王,”董阡陌饶有兴致地说,“那么这一对组合就是,一个‘鬼上身’的新娘,去配一个杀人无数、冤魂缠身的郎君,真是托媒婆专程去挑都挑不出这样‘般配’的好姻缘,看来母亲她们不光有心,还很有新意。” 董怜悦被气得彻底无语了。 “不过,”董阡陌一字一字幽幽道,“我被鬼推下悬崖的事,除了五妹你,我都没敢跟别人讲呢。这也传得太快了,这边儿我还当最深的秘密一样藏着呢,那边儿都被家里下人传得脍炙人口,变成传奇故事了。” 董怜悦一愣,明白过来董阡陌的意思,俏白的脸庞一下子涨红了,木梳重重一放,也不肯为董阡陌梳头了。 她的脸儿红的像一个熟透的柿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难道四姐怀疑是我说出去的,怀疑是我造的谣吗?要是那样,我还能特意跑来劝你吗?怜悦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轻重好歹,我拿你当亲姐姐好姐姐,为你着想为你急,你怎么反而疑起我来了呢?” “这就生气啦?”董阡陌眼神冰冷如雪,面上却仍在笑着,轻声劝道,“我给你开个玩笑的,你怎么就急成这样了。那下次我可记住了,你是开不得玩笑的,往后都不敢同你说笑耍闹了。” “可是,可是我……”董怜悦秀美洁白的额头,沁出几滴汗来。 前一刻,她是真的慌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一点,菜根庵闹鬼的事,董阡陌并未大肆宣传,见着个人就哭诉两句。如今董阡陌告诉她,闹鬼的事并未讲出去,可家里面已热热闹闹传起来了,不是她董怜悦传出去的,又是谁传的呢? 不错,其实这件事就是她传的!是她收买了两个小丫鬟穿传出去的! 走进风雨斋之前,她备足了台词,卯足了劲想要劝董阡陌回心转意,如今分毫未劝动,反而一不小心被董阡陌掀了底,这让她如何不急? 从什么时候起,四姐也变成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了? 可是看四姐的样子,又不似在生气,瞧,她还在笑呢,尽管这笑容怎么瞧都让人有点儿心头发凉。 于是董怜悦硬着头皮,分辩说:“四姐你要相信我啊,真不是我传的,传这样的事对我有什么好处?这个家里,我的处境和你是最相似的,咱俩不像二姐、三姐有亲娘照料,过得无忧无虑,咱俩都是没娘的苦孩子,我怎么会伤害和我同病相怜的四姐你呢?” “是啊,我也觉得不会是五妹,”董阡陌笑道,“你忘了那日,咱们在院子里说这个的时候,房里的毓王表兄和二姐都听到了,还出来斥责我一通呢。” “是呀,是呀。”董怜悦勉强一笑,额上的汗消失了。 其实稍稍了解宇文昙和董萱莹的人都知道,像他们那种高傲自许、目下无尘的人,才不屑于传些别人的闲话,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光,就是亮,就是中心点,只需要接受众人的赞美就够了,不须关注别人的琐事。 若说流言蜚语是从他们那儿发起的,这一听就透着奇怪。 不过,董怜悦松了口气,还好有那两个人垫背,分担去一部分嫌疑,让她不至于失去四姐的信任。 只要四姐不疑她,还能听得进她的话就好,否则对于“那个人”而言,她就是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很快会被抛弃掉。 “那四姐你用早膳吧,我就不扰你了。”董怜悦站起来告辞。 “哦!对了!” 董阡陌突然这么叫了一嗓子,让董怜悦打了个激灵,勉强回头问:“四姐还有事吗?” 董阡陌笑道:“五妹真健忘,你不是咳嗽,来索要鸭梨的吗,怎么不拿上梨就走了?姐姐我虽然小气,但念在咱们姐妹情深的份儿上,也会匀出两个水灵灵的大梨子出来给你。喏,拿着吧。” 怀里捧着两个大水梨,董怜悦做出一个感激的神色:“那就谢谢四姐了。” “不谢,应该的。”董阡陌道。 “那我走了。”董怜悦嗫嚅。 “好像……走不了了呢。”董阡陌轻轻道。 董阡陌望向屋外,风雨斋的院门口,乌压压的怕不有二三十人。这些人来势汹汹的,把门口堵的连只小猫都过不去,这可怎么走呢? 第67章 五妹,不要拦着我出去骂人 “外面好多人,看起来像有什么事儿。”董怜悦睁大一双杏眼,眼里盛着许多惊讶。 其实她心中清楚,这是汤姨娘已听说董阡陌让董仙佩“挡煞”,让董仙佩中招,以保她自己安然无恙。汤姨娘听说了这样的闲言闲语,肯定坐不住了呀,就算只有两分相信,她都会来找董阡陌理论理论。 可是看院外那二三十个丫鬟嬷嬷的架势,可不像是单为了理论而来。一个个横眉立目的,大老远的一望,就有些令人生怯。 “这是干什么的,怎么堵着我的院门口,哎呀,这些人太讨厌啦,我去撵她们走。” 董阡陌似乎还不够机敏,人家都闹到大门口了,她还没弄明白现下的形势,分明就是忍无可忍的汤姨娘带着人找上门来了! 人家上门找茬,借故滋事来的! “不行,四姐你千万别过去。”董怜悦一把拉住董阡陌,把房门带上,还从里面插上。 “五妹这是做什么,我要出去骂人呢。”董阡陌不解道。 “你去骂人?”董怜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弱柳扶风并轻声细语的董阡陌,不由摇头道,“四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难道你看不出那些人是听闻你为鬼所缠,来找你晦气的。你不躲起来,反而往对面凑,岂不是给机会让她们欺负你?” 董阡陌扬一扬眉:“她们是下人,我是小姐,难道她们还打我不成?我不管,我要去骂走她们,我才不受这个气呢。” 细声细气的说完这话,她就去开门,董怜悦连忙拦住莽撞而无知的四姐。 董怜悦隔窗一望,道:“情况不妙呀,那些嬷嬷有几个我是认得的,都是咱们家中吵架最凶悍的老将,开口骂丫鬟能把人骂得直接跑去投井。四姐你啊……唉。”连连摇头,叹气。 董阡陌不服气,转身满屋子的找,最后从床上抱了一个瓷枕起来,莲花碎步,又要往外冲。 董怜悦十分吃惊:“你拿这个干什么?你要打人?可别啊四姐,你这样一闹,她们更有借口说你鬼上身,谁知会对你做些什么!” ******** 这时,那一群堵着大门的嬷嬷丫鬟闹出了点动静来,原来是五月端着早点回来,刚巧跟这些人碰上。 一个丫鬟认出五月是董阡陌的贴身丫鬟,立刻叫起来:“她是四小姐身边的人,肯定早就被鬼吃了,现在不过一个躯壳!她已经不是人了!” 五月暗怒,可是看她们人多势众,也是敢怒不敢言,后撤了两步,就要退走。 可这群人是被雇来专门找茬的,哪肯让五月走。 两个丫鬟冲过去拦住去路,一个膀大腰圆的花衣嬷嬷上前,左右开弓,连扇数下,五月手里的托盘飞走了,刚做好的汤羹也碗碎汁洒。 最惨的还是五月的人,新梳的双髻当场被打散一个,披着半边发,形容狼狈,白生生的脸蛋重重印上几个红巴掌。 五月直接被打蒙了,蒙了一小会儿,火气才噌地上来,也泼辣起来,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一手揪住对方衣领,一手去抓对方头上的双髻,也抓散一个。 她边撕扯,边叫嚷:“对啊,我让鬼吃了又怎样?我现在就是鬼王的鬼使,第一个就先咬死你!” 森森白牙呲出了两排,吓得对方丫鬟叫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只是那花衣嬷嬷却十分凶悍,抡圆了膀子,又狠扇了五月十几二十下,每一下都正中左脸。 五月耳边嗡嗡作响,往地上一坐,两道鼻血哗地流出来,脸上和衣襟上都沾满了一片。可她到底是出了名的泼辣丫头,饶是如此心里还很不服气,目光恶狠狠地瞪那嬷嬷的脸。 花衣嬷嬷哼哼冷笑:“鬼附身的街娃二流子,阴阳烂沟子,敢跟老娘动手,你晚生了五十年!还敢瞪老娘?” 花衣嬷嬷往前走一步,五月往后挪两下,心里害怕起来,不知那个嬷嬷又想下什么狠手。 这时候,风雨斋外那一群嬷嬷丫鬟还没进院子,一个个全都在青砖拱门上堵着,是不是要进院儿里面去闹,要等背后撑腰的人下令,她们才能放开了闹。 至于汤姨娘欧嬷嬷她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了,还没有露面。 “呀!呀——” 五月睁眼惊叫一声,原来这时候,那花衣嬷嬷从瓶里取出一只长形怪虫,色彩斑斓,不知是蜈蚣还是什么长虫,好像有毒的样子,恐怖地扭动着。 五月平生不怕狼不怕狗,最怕的就是这种虫子,可恨那花衣嬷嬷扯开五月的领口,就要将这物什塞进去。 “不要——不要啊——” 五月叫得哀声惨绝,长形怪虫,眼看要触上细致洁白的肌肤。 躲在杏树后的桃枝见势不妙,心下一横冲了上去,像曾经练过铁头功一般,山羊顶角的整个人冲撞过去,重重撞进花衣嬷嬷的怀里。 花衣嬷嬷一个趔趄,唉哟一声坐到地上,长虫落到一边,扭动着虫躯。 桃枝把五月从地上扯起来,两个人手拉着手,慌张地大口喘着粗气,想先跑了再说,可那边二三十个嬷嬷丫鬟也不是吃白饭打酱油的。 呼啦一群人围上去,将两个胆敢反抗的丫鬟围起来,道道身影遮蔽了日光。 这许多人一起上,一人一脚都够五月桃枝了账了。 而且这些人根本不怕那个躲在房中的四小姐,她们全都是收了十五两银子才前来闹事儿的,背后还有撑腰的人物。 那个撑腰的人放过话给她们,闹的越凶越好,最好能把家里可以惊动到的人全惊动过来,纵打死一个两个丫鬟,法不责众,也没人会追究她们。更何况在这个家里,有权惩处她们的主子也那么寥寥二三人,而这次背后撑腰的那一位,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人冷笑着,盯着地上无助仰望的五月桃枝,正要抬腿踩下去,忽而这时,在她们身后传出一声惨叫。 众人俱是一愣,不明所以地回过头,见到刚才狂扇五月的花衣嬷嬷,如今已是目斜眼翻,口吐白沫,一边抽搐着身子,一边还用双手在坚硬的地面上乱挠。 而四小姐董阡陌,怀抱一个白瓷方枕,俏生生往那儿一站,还冲那群嬷嬷丫鬟笑着招一招手。 原来,趁着众人去追五月桃枝,不堵门的那个间隙,董阡陌从院子里出来,二话不说向那花衣嬷嬷大步走去。 花衣嬷嬷被桃枝撞倒后,将将从地上爬起来,又被经过身边的董阡陌一扯腰带,用巧劲儿一下带倒了。 然后,不知道董阡陌对花衣嬷嬷做了什么手脚,就把她整治成现在这副样子。 花衣嬷嬷“啊啊呀呀”痛苦地叫嚷了一阵子,那一双挠地的手,十个阔厚的指甲都翻翘了起来,十根指头血肉模糊,在地上乱抓,依然不能解除她体内的某种不知名的痛苦。 可是,董阡陌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众人对花衣嬷嬷也不过是一眼不见的工夫,一个转身,一个回头间,这位不吱不吭的四小姐做了什么惊人之举,才让嬷嬷变成那样。 众人当下也顾不上对付五月桃枝了,纷纷转身面朝董阡陌,二三十双眼睛盯着她看。 董阡陌露齿一笑,笑容调皮如孩童,冲着不远的杏树挥一挥手,脆生生喊道:“王嬷嬷,是母亲叫你来的吗?” 王嬷嬷?夫人那里的王嬷嬷? 众人回头,一齐向董阡陌打招呼的地方看去,杏树之下空空荡荡,哪有什么王嬷嬷? 众人大为疑惑,她们都已经好久不见王嬷嬷了,自从夫人宋氏烧香回来,就没有把王嬷嬷带回来,只带了居嬷嬷和另两名丫鬟回来。 这事有些不合常理,当时还有人议论过,居嬷嬷才是跟二小姐的教习嬷嬷,负责一应起居,怎么夫人却把王嬷嬷留在山上了,王嬷嬷可是给夫人管账的嬷嬷,几十年来一天离不得。 难道是做错了什么事,被夫人放逐了?那对其他嬷嬷而言,可是一个上位的好时机! “啊?” 董阡陌一只手环住瓷枕,一只手绕在耳后,略略偏头,黛眉轻蹙,一副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又努力去听的样子。 “嬷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见!”她扬声冲那棵杏树叫着。 那棵杏树当然没有回答她。 可她却一副听懂了的样子,点点头:“哦,你说有人害了你,害你回不了家是吗?那你是想让我帮你吗?” 杏树:“……” 董阡陌一脸为难之色:“不行呀嬷嬷,我人微言轻,指证不了那个害你的人,不如你先回家跟你家里人说说,让他们去府衙击鼓告状?” 杏树:“……” 董阡陌脸色一变,摇摇小手:“不不不,嬷嬷你别急呀,我又没说不帮你,你是母亲的乳母,在我眼里就跟长辈一样!我愿意帮你!” 杏树:“……” 董阡陌捂着胸口,难过地说:“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可你生是董府的下人,死是董府的家鬼,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杏树:“……” 围观的嬷嬷丫鬟听到此处,莫不面色一变,四小姐刚刚说了什么? 死是董府的家鬼? 这话听着有点瘆人,眼前的景象让人发怵。 四小姐似乎正对着一个大家全都看不见的王嬷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这样的情形太诡异了。 本来家里都在传,四小姐这一趟上山遇了一只恶鬼,那鬼缠着四小姐回府,并很灵应地保佑着她,让她走了大运,有机会当世子妃。可是一消一涨,董府却因此被掏光了运气,厄运临头。 那鬼又帮助四小姐躲避厄运,于是王府的人眼前变得模模糊糊,辨不清脸,就把三小姐当成四小姐抓走了。 这些话都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不知道谁第一个提起来,反正传得十分迅速。只因为不知何故,她们只要从别人嘴里听一遍这个故事,就能从对方兜儿里抓一把铜钱,再继续往下传,还有钱拿。 其实这些传话的人,本身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讲起来就像民间传说一样,又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她们大都不信的,只是兴奋地讲一讲,过过嘴瘾。 可是,当她们亲眼瞧见四小姐——那一个素来胆小,话很少也不会开玩笑的四小姐——对着一棵杏树一板一眼说话的时候,众人的脚底板都有点儿冒凉气儿了。 提及此事,王嬷嬷一个大活人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夫人好像还派管事上山去找过一次,那管事也没再回来,难道王嬷嬷她真的…… “啪!” 三丈开外,杏树的枝叶突然一声爆响,枝条出其不意地折断了几根,落到树下的尘土间,可杏树周围都没有人! 有个胆子小的丫鬟睁大眼睛,惊叫了一声。 这丫鬟就是方才协助花衣嬷嬷,狠狠打了五月耳光的那个。 董阡陌三步并两步地上去,抄起了瓷枕,对准这丫鬟的脑门,重重地砸下去! 第68章 四小姐当众行凶,不赔汤药费 董阡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只听一声闷响,那名丫鬟连呼痛都来不及,就一声惨哼倒在了地上,头破血流。 众人无不被吓了一大跳,四小姐竟然当众行凶!她是疯了,还是真的鬼附身了? 可董阡陌还没有停手! 稍往左转,那里站着一个呆掉的丫鬟——“咚!”地一瓷枕敲下去,丫鬟往前一栽。 两步往前,那里站着一个张大嘴巴的嬷嬷——“咣!”地一瓷枕敲下去,嬷嬷往后一躺。 再往左三步,那里有个弓腰抬腿,企图逃跑的嬷嬷,于是——“砰!”地一瓷枕敲在嬷嬷的后脑勺上,嬷嬷立扑。 又往右跑五步,那里有个已经飞快逃开的丫鬟,于是——没有砸成,被她逃走了。 不过没关系,董阡陌手持白瓷方枕,步履盈盈往那儿一站,拈花一笑,笑得那叫一个笑里藏刀,那叫一个高深莫测,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直笑得所有瞧见她笑容的丫鬟嬷嬷都腿肚子打颤,不知道往哪儿跑好了。 可是,不过,她们人多势众,为什么要跑呢? 一个为人凶悍的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指挥两个丫鬟:“快!上去把她按住!四小姐失心疯了!” 两个丫鬟相顾一视,然后双双向董阡陌走去。 要来硬的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姐,怎么会是她们这些成天干力气活儿的下人的对手?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截住董阡陌,同时向她伸出手,眼看就要捉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董阡陌虽然不躲不闪,脸上表情却倏地一变,前一刻还笑得风中凌乱的她,面上突然闪过一个又错愕,又惊慌,又骇然的表情。 “王嬷嬷!” 她睁大眼睛叫了一声,两个丫鬟顿时手抖,抓她的动作停了停。 董阡陌惊惧地叫道:“不要啊,王嬷嬷!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不能伤害大家!” 这下,不光两个抓她的丫鬟,还有其他乱作一团的丫鬟嬷嬷,全都定住不动了,回头看董阡陌。 她们都想知道,王嬷嬷要怎么做。 “不要啊!”董阡陌踩着一双珍珠圈碎花的绣鞋,猛地往前一冲,冲到了一个嬷嬷跟前,攻其不备的当头敲了对方一枕,然后回头冲众人大叫,“不要附身在大家身上呀,王嬷嬷!不要吸大家的脑髓啊!千万不要啊!” 众人听得汗毛尖尖都立起来了,什么? 王嬷嬷她、她、她竟然要吸大家的脑髓! 当下众人惊叫连连,作鸟兽散! 一个丫鬟腿快,跑远了,董阡陌追在她后面喊:“不要往前跑!王嬷嬷缠上你了!” 丫鬟立刻就不跑了,董阡陌上去敲了她一枕头,她倒下。 然后董阡陌又回头,向另一丫鬟喊:“我们都没害过你,害你的另有其人,不要呀王嬷嬷!” 那丫鬟发现董阡陌直盯着自己,顿时吓得原地捂脸大叫,董阡陌也毫不犹豫地赏了她一枕头,让她躺下好好想一想,从今往后还敢不敢拿风雨斋当成菜市口来胡闹。 就这般,董阡陌一个身娇力弱的小姐,一人追着二十多个人打,这些人本是受人所雇、随汤姨娘来闹事的,个个有一把子力气,随便哪一个都能把董阡陌撂倒,偏她们被这个生具一双“阴阳眼”,能看见王嬷嬷鬼魂的四小姐吓坏了。 眼下,她们只顾逃命,只顾保护自己的脑髓,别的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们之中也有精明之辈,也有素来不信鬼神之辈,可如今个个都在逃命,因为这风雨斋门口的事儿从头到尾透着邪门! 先是花衣嬷嬷,何等凶悍的一个老妪,单手就能掐死一个丫鬟的强壮嬷嬷,只是摔了一跤而已,为什么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为什么疼得连她自己十个指甲都抓掉了? 在花衣嬷嬷那惨烈的哭嚎声下,这里简直与地狱无异! 还有那杏树之下,除四小姐之外,别人都看不见的王嬷嬷,还有那无人触碰却突然折断的枝丫,桩桩件件都让人胆寒! 然而,最最叫人心惊肉跳的是,董阡陌说完王嬷嬷喜欢吸脑髓的事后,天上又下起小雨来。 本来早晨阴雨连绵,后来停了一阵子,可天还是阴沉沉的。这会子重新下起雨来也没什么奇怪,可是当那一个个冰凉透心的雨点子落在大家前脑门、后脑勺上,旁边又有董阡陌的一声,“不要啊,嬷嬷放过大家吧!不要吸大家的脑髓吧!” 当这两者交织,本来就被吓得不轻的大家,整个头皮都麻掉了,总感觉落在头顶的冰雨就是隐于空中、飞在头上的王嬷嬷吐出一尺的毒蛇信子,正缓缓舔舐在她们的后颈,又或者王嬷嬷的嘴会拉得很长很长,会变得像啄木鸟那样尖而细长,能轻易啄开每个人的后脑,而后轻轻一啜…… “不要害人呀,王嬷嬷!”董阡陌举枕,又砸中一个。 “不要动,嬷嬷在你头上!”又消灭一个。 “王嬷嬷!”又一个。 主要是她使用的凶器高明,表面看上去是个普普通通的瓷枕,心儿里却是灌铅的。 董阡陌身子柔弱,手臂也使不出多大力道,除了打第一个丫鬟时用尽全身力气,敲破了头,后面这些,全力去砸也只是让对方晕了而已。 可是她一个小姑娘追打一群人的景象,实在让人惊掉了下巴。 再一个! 又一个! 还来一个! 闻声赶来的董太师、宇文藻和季玄,当这一幕落进他们眼中,都被惊呆了,怀疑是自己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所以把这个世界都看颠倒了。 董太师最先回过神,立即一声沉喝:“住手!阡陌你在干什么!” 咚! 董阡陌又敲晕了一个,这才罢手。 此时那群嬷嬷丫鬟,站着没倒的还剩四个,跌坐地上的又三个,横七竖八躺着的有将近二十个,都是董阡陌这一小会儿的战果。 她停了手,回头一望,对面假山前站着三个男人。 中间的是她父亲董太师,面沉如铁,目光凌厉,可以想见,如果她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第一个就不会饶她。 可她如果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明:因为下人欺负女儿,打女儿的丫鬟,砸女儿的早点,所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女儿用枕头打了大家的头。如果她这样子告诉董太师,照样会受到严厉的重罚,那是因为…… “老爷,吓坏妾身了老爷!” 一直未现身的汤姨娘,不早不晚的这个时候出来了,只见她穿一身深紫色织锦裙襦,外套一件玫红锦缎小袄,一手扶腰,一手用丝巾擦泪,从小路的尽头跑过来,直扑董太师的胸膛。 后面跟着欧嬷嬷,口中大惊小怪地叫着:“可不能跑呀姨娘,当心哇!”汤姨娘挥泪而奔,一头扎进董太师的怀中,还没开口说话,已是泣不成声了:“老爷,老爷,妾身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董太师单臂环住她,轻拍着安慰了两下,沉声发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汤姨娘继续哭:“老爷,吓死妾身了老爷,你要再不来,不但妾身的性命不保,连咱们未出世的儿子也危矣!” 董太师听了这话,心头怒火已然无法遏制,如果不是现在旁边有宇文藻和季玄在,他当场就要喊人来上家法了!这个四女儿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不但打晕所有下人,还意图加害汤姨娘和她腹中孩子,真是歹意之极! 但是没有“如果”,旁边的两个客人,一时半刻都打发不走,而且宇文藻何止是不想走,他那满脸的震撼之情和满目的敬佩之色,连瞎子瞧了都觉得晃眼。 看来,只有当着两个客人的面,来审问董阡陌行凶的原因了。 于是董太师安抚住了汤姨娘,暂压了怒气,维持着一贯的儒雅如松的做派,慢慢问:“阡陌,你为什么打人?” 董阡陌愣了一下,纳闷地说:“打人?我没打人呀。” 董太师皱眉,提醒她:“为父和藻郡王、季将军三人亲眼目睹你打人,为父叫停,你还不罢手,又打晕了一人。这些人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小小年纪如此凶残,要下这般狠手?” 董阡陌仍道:“我真没打人,父亲你们都看错了!” 宇文藻低咳一声,低声告诉她:“我们都看见你高高举起枕头,重重放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个就叫打人。你再狡辩也没用了,还是先承认了,小爷再设法帮你求情。” 季玄无奈地瞄一眼宇文藻,这个好管闲事的藻郡王,连人家的家事他也非要插一脚。 本来这一趟,是太师府遣人上山找季玄,说季青在京城望月巷的家中失踪了,还留下一堆染着鲜血的绷带。季玄听后着急,把照料毓王的事托给寺中小沙弥,打算下山去几个季青曾经待过的修炼之所看看能否找到人。 宇文藻是以上山探毓王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实,来到法门寺的。他一听季青离奇失踪,觉得可以跟着混混,或能碰见什么奇案也说不定。 季玄只好带他一起下山,先来到董府,向董太师问明最后一次见季青的情形。 这三人开谈还没多久,就被内宅传来的一阵鬼哭狼嚎给惊住了,里面的那群女人在搞什么名堂? 三人这才过来一看究竟,结果就撞见董阡陌正在行凶。 季玄却不想在这儿多耽误时间,于是向董太师告辞道:“太师所提之事,稍后我会禀明王爷,就此告辞,不送。” 说完便走,衣袖却被宇文藻扯住了,宇文藻说:“你等我一下嘛,我看一下再走。” 季玄道:“郡王慢慢看,不用跟我一道。” 宇文藻任性道:“不行,我既想看董家妹妹为什么大发神威,也想看京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血案把季青也卷进去了。你就等等我嘛。” 季玄无奈地扯回衣袖,道:“只等一盏茶,一盏茶后我必走。” 董太师沉声问:“阡陌,众目睽睽都能证明你打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董阡陌双手环抱瓷枕,拥在胸口,委屈地说:“女儿真的没有打人,女儿是在打王嬷嬷,救那些人呢。” 打王嬷嬷?季玄愣。 第69章 快来瞧,天上有个王嬷嬷在飞 董太师皱眉问:“王嬷嬷?哪一个王嬷嬷?” 董阡陌天真并认真地说:“就是随在母亲身边,跟母亲和我们一起去菜根庵的那位王嬷嬷啊,不知何故,下山时就见不着她了。我们一直都纳闷着呢,这几天在家里也没再见过,往常母亲都会让王嬷嬷给我送药来着,最近都没有药吃了。可就在刚才,我竟然又瞧见她了。” 季玄胸口一窒,面色一滞。 王嬷嬷……是他亲自动手解决的,连尸体都已不在了,又怎么可能再被董阡陌看到? 董太师虽知道王嬷嬷是谁,可还不知道王嬷嬷已死,于是他回头,看向地上还保持清醒神志但神色惊惧的那些嬷嬷丫鬟,问,“王嬷嬷在哪里?让她出来说话!” 岂料,他话音一落,地上七八人竟瑟瑟发抖,每个人都缩着脖子,双手抱头。 仍是董阡陌道:“奇怪啊,刚才还见到她,转眼又不见了,父亲你不知道,原来王嬷嬷还会轻功呢,她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呢。” 董太师听她说话没头没脑颠三倒四的,不由皱眉,斥责道:“不可胡说,王嬷嬷不曾习武。”董府连大多数侍卫都做不到腾空而起,何况是一个身材臃肿的嬷嬷。 董阡陌却十分坚持,一口咬定地说:“可女儿明明瞧见,方才王嬷嬷就站在那棵杏树上,扶着树冠,立于枝头之上,后来她一下子就飞下来了,冲我们大家扑过来了!父亲不信时,只管问大家,这是我们大家都瞧见的!” 说着,她扯过地上一个丫鬟,问:“你也看到了,对不对?喏,王嬷嬷方才就站在那棵杏树上。” 纤指向后一指,指向那棵断了几道枝丫的杏树。 被问话的丫鬟想起了当时董阡陌和杏树对话的诡异情景,以及空荡无人的杏树上突然折断树枝的咔嚓声音,现在又听董阡陌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告诉大家,原来刚才王嬷嬷是站在那棵杏树上面的! 遏制不住地,脑中浮现一个王嬷嬷嘿然而笑,立于枝头,白牙森森的画面…… 那个丫鬟一下子崩溃了,“呀——”的一声大叫,哭着喊:“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啊王嬷嬷!” 董阡陌又拉过一个嬷嬷问:“你也看见了对不对,我瞧见王嬷嬷方才伸过一只手,去拿你腰间的钱袋,你快瞧瞧,可曾少了什么没有?” 那嬷嬷没听完就吓得“嗷嗷”大叫起来,当场扯下钱袋,猛地往外一甩,甩完钱袋又继续抱头发抖。 董阡陌知道,这嬷嬷之所以这样害怕,是因为前些日子王嬷嬷去菜根庵之前和这个嬷嬷赌钱,两人因为银钱纠纷还动起手来。这事儿被八卦的五月提起来,董阡陌记在心里,这时候却派上了用场。 古语有云,三人成虎,董阡陌说有虎,又连问两人,没有一个人说没有,还表现得这般惶恐惊惧。 如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会害怕成这样子? 这时,天色阴沉,乌云坠顶,明明还是一大清早,却比日薄西山时的天光更昏暗。比天光还昏暗的,是所有人惊恐的心。 就连一向都不信鬼,也不奉神的季玄,这一次亦不得不承认,这世间真是有鬼存在的! 先是韦墨琴的艳鬼从棺材里跳出来,袭击了董阡陌,还留下一截衣袖的证据。 事后,季玄也推敲过此事,认为不像是人为,没寻到什么破绽。因为那截衣袖不是董阡陌拿出来说,有鬼啊有鬼,这是我从鬼身上撕下来的! 而是居嬷嬷检举董阡陌和不明人士在悬崖纠缠,拿出来作为证物的,因此反而可信度更高。 而那一次,王嬷嬷因为听到了她不该知道的秘密,季玄本来想用蜻蜓点水指去消除王嬷嬷的记忆,实在不行再下杀手。 不料王嬷嬷惊慌躲避,季玄一道气劲十足的指力打偏了,王嬷嬷当场断气。 后来,季玄处理了她的尸身,烧焦后让官差运下山,说这具尸身就是毓王府兴师动众要捉到的盗宝贼。 而王嬷嬷的血衣,则被季玄撕碎,抛下悬崖,隔个几日等有人发现血衣去报官,比照各庵观寺院的香客中失踪的人,就能查出她的身份,进而官府会断定,王嬷嬷是失足坠崖以致身亡,而她的尸身已经被山中的豺狼秃鹰啄食殆尽,呜呼哀哉! 这是季玄安排好的一连串计划,虽然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嬷嬷对他而言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可早已双手染血的他也不惧再多背一条人命。 对他而言,王嬷嬷之死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甚至还不如王爷的膳食菜谱重要的事,可他如何能想到,那样一个老妪居然也学前王妃一样化鬼,还回董府现行了! 此时此刻,连季玄也不得不承认,人死未矣,死而为鬼,是不争的事实! “季玄,你头上在冒汗!”宇文藻偏头,看着季玄,诧异地问,“你很热吗?为什么我还觉得冷呢?” 除了粗线条的宇文藻还没明白,大家口中的“王嬷嬷”已不是人类,连董太师都有一些通悟了,他沉声问董阡陌:“你是说王嬷嬷已死?她何时死的?你母亲并未跟我提过。” 董阡陌紧紧抱住她的瓷枕,害怕地说:“女儿也不知道,并没人通知女儿,王嬷嬷已死。”她回头问一个嬷嬷,“你听说了吗?王嬷嬷她什么时候过世的?竟这般仓促,真是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嬷嬷摇头,强自镇定地回答道:“非但老奴没听说过,整个家里也没一个人知道,只是奇怪她怎么没跟夫人一起上香回来。夫人遣了管事去找,管事还没带消息回来。” 董太师皱眉,对此事半信半疑,他见答话的这个嬷嬷言辞还算清晰,于是又向她讯问:“你真的看到王嬷嬷的鬼?你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没有一字不实?” 嬷嬷一怔,有一些犹豫,她亲眼看见王嬷嬷了吗?并没有! 可她们那么一大帮人,几乎每个人都是抱头鼠窜,又哭又叫的,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这么多人,可能是有一部分独具慧眼的人看到了吧? 董太师见她犹豫,不由更加疑心,沉声一喝:“快说!” 嬷嬷吓得点了点头,觉得点头不对,毕竟她没亲眼见到,于是又摇一摇头。 董太师的眉顿时皱得更深,又点头又摇头算怎么一回事?到底王嬷嬷的鬼存不存在? 董阡陌体贴地为他解答道:“可能是这位嬷嬷被吓糊涂了,头脑也不清楚了,不信父亲你瞧啊,这嬷嬷的腰上还沾着一个泥手印儿呢。哦!女儿想起来了,王嬷嬷用左手抓了她的腰一把呢。” 那嬷嬷慌不迭地低头一看,果然见自己腰上印着一个黑乎乎的泥手印,手指很粗的一只左手手印! 嬷嬷顿时汗毛倒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王嬷嬷摸遍了似的,这种恐惧袭满心间,上了年纪的她一下子被吓晕过去了。 董阡陌遗憾地摇摇头,这嬷嬷啊,之前有其他嬷嬷为了躲避我的枕头,逃窜之间在你的腰上扶了一下,抓了一把,难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太不禁吓了。 “可怜的嬷嬷,她被王嬷嬷的鬼魂吓坏了。”董阡陌同情道。 这时候,粗神经、大心脏的宇文藻总算听明白了,“哦!原来你们家闹鬼了!那好办,前段时间宫里闹鬼,两个怀孕的妃嫔都小产了,圣上还委我去找治鬼之法呢。捡日不如撞日,我再去请一次那个高人,让他也帮你家驱驱鬼。” 董太师容色冰冷,仍持三分怀疑态度,推辞道:“董府后宅一向干净,不沾鬼怪。一则王嬷嬷是生是死,有待勘察,二则那嬷嬷不过董府一家奴,家中待她甚厚,不曾亏着她半分。冤有头债有主,她纵冤死寻仇,也不该来到我府上。” 啪! 季玄手一松脱,竟把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封信笺都弄掉了,里面暗黄的纸页散出来,有几张飘得远,到了董阡陌脚下。 董阡陌弯腰帮他捡起,还给他,仰头之间她不知看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季将军你的头上,怎么簪着王嬷嬷的发簪呢?” 季玄一惊,退了一步,手往头上摸,拔下来一看,并不是什么嬷嬷的发簪,就是他自己的发簪。 董阡陌掩口,抱歉地笑笑:“对不住,我已经被吓成惊弓之鸟了,看什么都觉得有王嬷嬷的影子在上面,一不留神连你的发簪也错看成了她的。” 季玄默默地插回去。 董阡陌又道:“我胆儿小是大家都知道的,可季将军你看上去应该不是那种连鬼魂作祟之事都听不得的人,为什么你也显得有点儿紧张呢?” 宇文藻也瞥了季玄一眼,奇怪道:“是呀大统领,你不是说就待一盏茶吗?现在连一炷香都过了。” 季玄见两人都这样问法儿,索性一口讲了出来:“有件事你们不知道,我却已在山上听说了,你们口中的那王嬷嬷已经死了,真的已不在人世了,因此你们见到的……极有可能是她的鬼魂。” “真的死了?!” 董太师、宇文藻、董阡陌、汤姨娘、欧嬷嬷,这许多人众口一词,惊讶地发问。 季玄点头:“她失足坠崖,死了很多日才被发现,连尸骨都已无存,我也是听山上巡逻的官差说起的。今在你家听闻有王嬷嬷之鬼,因此心有戚戚焉。” 董太师略微愣怔,半晌后摇头:“竟有此事。” 与此同时,汤姨娘却是受惊不小,小腹间一阵扯痛,整个人往前一跪。 欧嬷嬷惊叫:“哎呀姨娘不好了!”扑上去扶她。 第70章 三小姐的木偶娃娃,是长小弟弟的 董太师当即打横抱起了汤姨娘,焦急地说:“快找大夫来!府里的大夫住哪个院子?” 欧嬷嬷一脸难色,回禀道:“毛大夫、张大夫如今都不在府里,要去请来回都需耽搁时辰!” 董太师不由生气地问:“为什么让他们离开?我不是吩咐过让两名大夫在府里长住,直到姨娘平安生产吗?为什么又走了!” 欧嬷嬷犹豫一下,回禀说:“夫人说毛大夫好脉息,可以请去给宋家老太君瞧一瞧,就把毛大夫接走了好多天了。张大夫偏又新近丧父,回乡下丁忧去了,个把月才能回。” 董太师听完之后一怒非同小可,念着有客人在场,忍下不发作。阴沉着脸,他的话一字一字挤出来:“马上去府外找大夫,请最好的大夫来。” “姨娘一定是淋雨受寒了,先叫厨房送碗热姜汤茶给她驱驱寒气吧,那边有座凉亭,不能再让姨娘淋雨了。”董阡陌建议。 董太师一听有理,忙叫人去端来。 “哦!” 宇文藻冷不丁叫了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只听他道:“这和宫里情形有点像,上一次宫里也是闹鬼,吓得两名嫔妃都小产了,让皇上空欢喜一场。” 他说这话毫无恶意,只是想到了啥,嘴上就是啥,可停在董太师耳中就不是那么个滋味儿了。 亏得董太师心情恶劣如斯,还能保持得好涵养,平静地说:“府中不便,暂时不能招呼二位了,二位若不赶时间就请去会客厅稍待。” 季玄道:“既如此,那我们先告辞了,多有打扰请太师见谅。” 说着他一把抓起宇文藻的手臂,牵着要走,谁知宇文藻不走,脚下似木楔子入地了,纹丝不动。季玄皱眉,狠狠瞪他。 宇文藻很无辜地说:“人家家里出大事了,咱们帮了忙再走嘛。就这样不管不问的走了,太师心里多不痛快。” 季玄一脸嫌弃,恨不能捉住宇文藻的头,将他的脸按到树干上磨一磨! 这厮再好管闲事,也须看两分人情世故吧,没听见太师在撵人么?人家太师姨娘的肚子疼他也要往上凑,这是一个多么闲极无聊的郡王,难道他不能体会到正是他的存在让太师的心里更不痛快吗? “那你打算怎么帮忙?”季玄没好气地问。 “贺见晓!”宇文藻想起一出是一出,“咱们把他请来,他的医术通神,就算孩子真的掉了也给它再长回去!真就这么神!” 董太师闻言,虎躯一震。他怀里“哎呦哎呦”叫个不停的汤姨娘也不叫了,冷汗倒流。 季玄暗中磨牙,真想抓点什么东西把宇文藻的嘴堵起来。 孩子掉了,这样的话他真敢当着主人家说! “贺见晓还在法门寺,一来一回就是大半日,人家等不起,”季玄提起宇文藻的后领,一边迅速走开一边告诉他,“你的心意,我知道太师已然感激不尽了,咱们另有要事,改日再来打扰太师。” 季玄的身材不是一般的高大,尽管宇文藻都快赶上董太师高,照样被季玄提在手中,强行带离了董府。 ********姜汤来了,董太师松口气,喂汤姨娘喝了两口,汤姨娘面色好些了,董太师的脸才没那么阴沉了。 董太师问:“现在感觉如何?” 汤姨娘可怜巴巴地说:“妾身无碍,老爷不必过分担忧,要怨就怨妾身福薄,一点惊吓都受不住。” 董太师立刻抬头,斥责董阡陌:“都是你乱说话,看把姨娘吓的!还道你是个懂事孩子,没想到如此劣迹!” 董阡陌低头,委屈地说:“女儿在风雨斋门口忙于救人,才嚷嚷大声了,可女儿也没料到会惊扰了姨娘呀,姨娘的芷萝居在府的另一头。” 董太师虽然心中也怪汤姨娘不该乱出门,可此刻的汤姨娘神色憔悴,一句都责备不得,于是他仍斥责女儿:“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父教你们多少道德篇章,你都学去什么地方了?堂堂大家闺秀,你学的礼仪丢去哪儿了?” 董阡陌委屈地低头。 董太师还不解气,一眼瞄见了旁边噤若寒蝉的欧嬷嬷,登时一声冷笑:“好呀,你当的好差事,不好好照顾姨娘,姨娘雨天出门也不知道拦着!我看你是老迈昏庸,不堪其用了!” “哎呀,”欧嬷嬷齐膝跪下,忙不迭地解释,“老奴冤枉呀,经过老奴两日来苦口婆心的劝说,姨娘已经放下伤心,开始安心养胎了。可外面有些人不让姨娘安安静静养着,想方设法的要引着她出去,要她不得安生,老奴年老力微,保护不了姨娘,老奴该死!” 董太师慢慢眯长眼睛,威压迫人,之前他面上的三分怒气此刻已全瞧不见了,不但不怒,他甚至还有了笑容。 带着这笑,他慢慢问:“你说的有些人,指的是哪几个人?” 欧嬷嬷有点受惊地瞄一眼董太师,拿不准他是要替汤姨娘出气呢,还是不想多事,要把事情压下去呢。 一番犹豫间,欧嬷嬷还是道出来:“有个叫焦月儿的小丫鬟,也不知受了谁人指使,突然上门来告诉姨娘,有个办法能救回三小姐,但是得让姨娘去问四小姐,说四小姐在风雨斋等姨娘呢。老奴一看这阴雨天的,别让姨娘出去了,就劝阻两句,不料那焦月儿拿出一个东西给姨娘看,姨娘一瞧,肚子就很不舒服了。” “什么东西?”董阡陌好奇。 欧嬷嬷心怀很大的怨气,似乎还是冲着董阡陌来的。 董阡陌问话,她连理都不理,双目只盯着董太师的官袍下摆,继续说着她的。 “老奴再三劝姨娘,事由已发展到这一步,还能怎么样呢,咱们什么都做不到了,不过给三小姐烧香祈福罢了。焦月儿让姨娘将那样东西还给四小姐,老奴也劝,就算拿去当面给她,她多半也是不会承认的。谁能想到呢?平时再没有比她更和和气气的小姐,谁知道背地里心思这样毒,怪不道都说女娃儿不让亲娘带大,长大了就是毒女。” 董阡陌闭上眼睛默默听完,慢慢睁开眼睛笑了:“嬷嬷说的是我吗?你这样凭空一句,就算我服气,母亲也觉得屈得慌呢。她对我比二姐还上心,有哪点比不上亲娘了?” 董太师皱眉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拿出来!” 欧嬷嬷先抽出一块手绢,给汤姨娘蒙上了眼睛,这才敢把东西取出来,并告诉董太师:“姨娘身子虚弱,不能再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了,焦月儿只拿给她瞧了一眼,她的肚子就很不舒服了。” 一个香气浓郁的檀木娃娃,被欧嬷嬷放在凉亭石桌上,色泽紫黑,造型怪异,董太师凝目瞧了半晌,不甚明白,“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欧嬷嬷知道老爷是大人物,从未摆弄过木偶娃娃,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阴险构造,于是欧嬷嬷指给他看,“看这脸,鼻子眼睛,都是比着三小姐的模样做的,简直和真人没什么两样!” 董太师多看两眼,慢慢点头:“不错,眉眼是有几分像佩儿。”眼神颇为神似。 “这还不算,”欧嬷嬷拈一拈木偶的头发,“焦月儿说,这头发也是我们三小姐本人的真发,四小姐寻机会骗走了,一根一根种进这木偶头上的!” “就算如此,又怎样呢?”董太师还没明白。 欧嬷嬷义愤道:“这是歹毒的后宅妇人手段,老爷您当然不知道了——活人的头发叫做‘生根’,种生根,种之于死地,这是咒三小姐死呢!” 董太师一把拿过那木偶,拧眉瞧着,仍有些不解:“只凭这么个小物件,能做什么?”能咒人死? 他正抓着的地方是木偶的腰身,入手有一个硬点咯着掌心,随手拨开一看,他不由愣了。 这个长得像董仙佩的木偶娃娃,不知何故,却是男子的下体? 欧嬷嬷告诉他:“这才是最毒的地方呢,这木偶的身子一断两截,上半身用来害三小姐,下半身则用来诅咒姨娘腹中未出世的小少爷!半截身,寓意小儿早夭,女子年寿不永!” 说着指给董太师看木偶的足底,果然,上刻两个生辰八字,一是董仙佩的生辰,另一个则是汤姨娘的生辰。 一只貌不惊人的木偶娃娃中,竟然藏着这等玄机!要咒太师未出世的儿子! 董太师当即勃然而怒,紧紧握住木偶娃娃,手背青筋爆出,厉声问:“拿出这件东西的丫鬟在什么地方?把她押来!” 欧嬷嬷道:“焦月儿送完东西,撺掇完姨娘,就回了风雨斋了。” 董太师看董阡陌:“风雨斋的人?” 董阡陌摇头:“我院儿里加上我七个人,没听说谁叫这个名字。” 欧嬷嬷冷笑一声:“那么一个大活人,四小姐藏得住吗?她怎么不是你院子里的人,随便问问哪个管事嬷嬷都知道。” 董阡陌纳闷,索性往董太师他们对面的长椅上一坐,慢慢道:“嬷嬷这么肯定,那你先去院子里把人揪出来再说,我还想好好儿问问她呢,为什么挑拨姨娘与我不睦。” 欧嬷嬷道:“人既然被四小姐藏起来,却叫奴婢往哪里寻?” 董阡陌道:“话全叫那个焦月儿说了,状全叫嬷嬷你告了,我还稀里糊涂蒙在鼓里呢。” 双方各执一词,辨不出孰是孰非,旁边的嬷嬷听见了,插进来说:“奴婢有印象,焦月儿是风雨斋的三等小丫鬟。”又说,“家里几个管事都有一本下人名册,能查得到的。” 第71章 师太很忙,咱们大家都不吵她睡觉 听完了这话,董阡陌居然又承认起来。 她略一思索,慢慢点着头道:“哦,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风雨斋院子里是有那么几个喜欢偷懒的小丫鬟,个子比桃枝还矮半头,看脸可能还不到十四,可能其中一个名叫焦月儿吧,我是不大记人名的。” 欧嬷嬷觉得这算是露了行迹了,“呵”地一声冷笑,不依不饶道:“四小姐就别嘴硬了,你承认了焦月儿是你院里的奴婢,何不就跟着承认了,这紫檀娃娃就是你的杰作?这是你做来咒我家姨娘和三小姐的,是也不是?” 董阡陌摇头,一脸诚实地说:“我不爱摆弄娃娃,房里从不放这些,更加没动手做过,这是五月、桃枝她们都知道的,不信叫五月来问问。” 欧嬷嬷觉得这种辩解苍白无力,翻白眼冷哼道:“四小姐你的丫鬟,自然是向着你的,你说木偶娃娃不是你的,丫鬟怎敢说是你的。” 董阡陌黛眉一皱,婉丽的声音之中终于有了点火气:“什么你的、我的,真是岂有此理,平白无故的拿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非说是我的。好歹我还是父亲的女儿,这府里的四小姐,正儿八经的主子,欧嬷嬷你怎敢这样跟我讲话,这还当着父亲的面呢,你们一个个都踩到我头上来了!” 欧嬷嬷冷笑:“您固然是主子,可老奴既然敢揭发你,就已是豁出一条老命了,纵然是赌个死,也得为我们三小姐和未出世的小少爷讨一个公道!” “好不讲理的嬷嬷,你自去讨你的公道吧,干我什么事?”董阡陌面露气愤之色。 “若不是你咒了三小姐,三小姐怎么会鬼迷心窍的去替你顶罪,被王府的人抓走?”欧嬷嬷一口咬定。 “当时怎么个情形,三姐为什么会被当成我带走,父亲和老夫人都是清楚的。”董阡陌秀目稳稳一抬,看向董太师,“外边儿怎么传的我不知道,也从未跟那些人辩过,一是我相信谣言止于智者,二是我体谅汤姨娘思念三姐,又辛苦地怀着弟弟,何必说她的不是呢?” 董太师闻言暗暗颔首,不错,当时的情形,错的确不在四女儿董阡陌,怪谁也怪不到她头上。 两个女儿互换嫡庶身份,本是由老夫人牵头做主的。在这件事上,四女儿吃了大亏,可她也没委委屈屈抱怨过一次。三女儿占了大便宜,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后来好事变成祸事,王府来抓人的时候,那些人怎么威胁恐吓,当时身份已不是“董阡陌”的四女儿,也没开口说一句她不是。因为她知道她一旦否认,同在书房中的三姐就彻底坐实了“董阡陌”的身份,也会承受王府那班人的压迫。 最后把董仙佩推出去的,不是董阡陌也不是老夫人,而是她的生母汤姨娘,若真论起责任来,要怪谁也只能怪她。 “此事谁也不用赖,就赖四小姐你,就是你用这个木偶娃娃咒的我们三小姐!”欧嬷嬷蛮不讲理,咬住董阡陌不放。 “反正我一不认识那个娃娃,二不知什么咒不咒的。”董阡陌道,“我读过的书都是父亲亲自为我们姊妹挑选的,从未读过只言片语与诅咒有关的词句,而且嬷嬷你也是了解的——不同于三姐一向有汤姨娘的关怀照料,我生而无母,也没有亲娘教我这些后宅妇人的手段。” 是呀,她一个视听清净的大家闺秀,一个纯真无邪的十六岁少女,她怎么可能知道魇咒、巫蛊这种邪恶的事呢。 董太师第一感觉,巫蛊娃娃不会是出自四女儿之手,倒像是哪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做出的事。 要说这家里有谁对汤姨娘肚里的孩子有忌惮之心,数来数去也头一个数到夫人宋氏。 若论嫌疑,谁也大不过她,多年之前她和汤姨娘争风吃醋、赠穿小鞋的事在这个家里也没少上演过。后来这两个女人各自生了女儿,女儿也都各自长大,这两个女人的性子才磨圆滑了,才不针锋相对的闹,但双方心里的结打的有多深,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 怎么这么巧,汤姨娘孕中不舒服,夫人就把府里特意安排的两名大夫全打发走了? 董太师不由拧眉,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暗,心中布满猜疑的阴云。难道真的是宋从筠做了这个巫蛊娃娃,用于诅咒汤姨娘的一儿一女? 巫蛊之术,真的有那么灵验吗?真的能咒人行厄运,咒人致死吗? 这时,汤姨娘发出一声闷哼,“呜呜”地哭起来:“老爷就别为妾身费心了吧,反正我这辈子就是来受苦的,什么时候咽了这口气,我的苦海才游到了尽头呢。” 董太师皱眉安慰她:“你别胡思乱想,有我在,你和孩子怎么会有事?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了,肚子好些了么?” 汤姨娘说:“一阵一阵的疼,刚才那一阵过去,现在又来了一阵。呜呜,我真怕保不住我的孩子,老爷,你要救救咱们的孩子啊!” 董太师忧心,又去催人去请大夫,去看之前那些请大夫的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请回一个大夫来。 下人来报说:“府里今日换马,几十匹家养的红枣马全都赶去马场换新的了,马车套不上马,去请大夫的下人只好两条腿跑着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董太师怒问:“早不换,晚不换,怎会偏挑这个时候去换?” 下人说:“老爷息怒,这是夫人安排的。” 董太师怎能息怒?他的火气在胸膛里一炸,剧烈喘息了两声。 宋从筠啊宋从筠,这全都是出自你的手笔么?对汤茹的一双儿女下手,让她失去腹中的骨血,也让我无子送终! “哎呀我想起来了,方才竟没记起来!”董阡陌突然说,“咱们家还有一位现成的大夫呢,赶快将她请了来,比外面请来的都好!听闻她医术十分高超,许多达官贵人都花钱向她求医。” “什么人?在哪里?”董太师忙问。 董阡陌天真道:“就是母亲昨日才请回的那位律念师太,别看她是出家人,还精于医道呢。之前二姐偶然风寒,群医无策,也是被她治好的。” 董太师当即吩咐去将这个律念请来。 了解到董太师如火如焚的心情,下人这次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可是并没有把律念师太给带回来。 “哎哟,哎呀……” 汤姨娘闷哼呻吟,眉目间全是痛苦之色,冷汗打湿了一片额发。 这一下连欧嬷嬷心头都打嘀咕了,说好的是装一装给老爷看,让老爷心疼的,姨娘的这副痛苦表情怎么越看越真,该不会是真的动了胎气吧? “大夫呢!”董太师喝问下人。 下人面有难色:“律念师太在夫人处休息,小人去请,夫人却说事关重大,不可惊扰师太!” 不等董太师开口,董阡陌先将眉一横,训斥道:“你这笨小厮,你怎么不告诉母亲,汤姨娘她腹痛难当,急着叫大夫呢!” 下人抹汗,又回道:“小人说了,说汤姨娘十万火急找大夫,去外面请的大夫还没到,就请那位师太抽一小会儿工夫,务必去给汤姨娘看看。” “那母亲还不立刻把人送来?”董阡陌焦急地问。 下人结巴道:“夫,夫人说师太在闭关请仙,又说师太是高人不是大夫,姨娘有不舒服,应该去请正经大夫,否则看错了大夫,看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母亲她们还在忙着请仙吗?”董阡陌蹙眉问。 “正是,”下人紧张道,“夫人说老夫人也发话了,眼下请仙最大,谁都不可打扰师太的清梦,别说是十万火急,就是二十万火急、百万火急,也得等师太先把太白金星请回来再说。” 咣当! 董太师拿起盛姜汤的碗,猛地甩到凉亭一柱上,碎成一地雪片,锋利而刺目。 下人心惊肉跳噤若寒蝉,欧嬷嬷也被吓住了,紧紧抱着汤姨娘,附耳劝她:“姨娘稳稳,姨娘稳一稳。” 这是个暗号,意思是装疼装得够火候了,老爷也为此动怒了,再装得过于严重,急急火火催来了大夫一看并无大碍,那反而容易惹人疑窦了。 不料,汤姨娘还是哼哼唧唧个不停,紧闭的双目,流汗的额头,如果说是装的,这也太逼真了。 装疼能自己把汗水给逼出来?这可不像装的。 欧嬷嬷心头一跳,不对,汤姨娘是真疼,真动了胎气了,这可大事不妙了!汤姨娘腹中这块宝儿,不只是老夫人和老爷的宝,还是汤姨娘的整条命呢,真弄出个什么不好来,汤姨娘连死的心都有了! “哎呀,姨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老奴呀!你哪里疼?”欧嬷嬷慌慌张张地问。 汤姨娘全身哆嗦着,虚弱地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不知道,从刚才小腹抽了那一下,现在腹间和胸间一阵一阵的凉气往四下里蹿,疼得都木住了,分不清是哪里痛。” 欧嬷嬷急了:“哎哟这可怎么办,偏这时候找不见个大夫!” 董太师道:“再坚持一下,大夫就快请来了。” 汤姨娘望着董太师,恳求道:“若妾身有什么不测,求老爷心疼我和无缘尘世的儿子,救救咱们唯一的女儿!” 董太师皱眉道:“莫说傻话,你和儿子,一个都不会有事,我也不准你们出事。” 欧嬷嬷真慌了神了,怎么姨娘连后事都交代起来了? 这时,董阡陌走过去,从汤姨娘的裙摆上摘下一小块黑片,拿着细看了两眼,出言问:“欧嬷嬷,姨娘早膳吃过菱角吗?” 欧嬷嬷摇头:“早膳只用了小半碗瘦肉粥,就什么都吃不下了,都是焦月儿那小蹄子害的!”说着又把眼瞪董阡陌。 董阡陌不跟她一般见识,直接问汤姨娘:“姨娘真没吃过菱角?” 汤姨娘虚弱道:“后来饿了,曾剥了几个来吃。” 董阡陌点头:“难怪姨娘的裙上站了点菱角壳,原来你不是淋雨所致的腹痛,而是吃胀气了,才引致的肝气胀痛。” 汤姨娘道:“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脏腑在痛。” 董阡陌又问:“你每日吃安胎药,都用蜂蜜送服吗?” 汤姨娘虚弱点头:“药太苦了,大夫给我配了枣花枸杞蜜,每日一碟送药吃。” 董阡陌道:“这就是了,姨娘用瘦肉粥、菱角和蜂蜜,这三样里的菱角与猪肉、蜂蜜都不合,先后吃进去彼此冲撞,肯定会胀痛难当了。” 董太师急切地问:“那要不要紧?怎样才能解毒?” 第72章 董太师凌空一脚,踢飞夫人宋氏 董阡陌曼声道:“父亲不必过分担忧,这猪肉蜂蜜加菱角虽然相克,也谈不上有毒,只是胀痛,不会影响到姨娘肚里的孩子。” 她嗓音轻柔,自带着一份从容沉着的意味,让董太师不自觉的安下心来,面色亦有所缓和。 欧嬷嬷却不服气地说:“我们姨娘都痛成这样了,四小姐还说不会影响到她的胎气,你能保证她没事吗?” “应无大碍。”董阡陌观察汤姨娘的气色,点头道。 “你拿什么保证?从什么时候起,四小姐你也会给人看病了?”欧嬷嬷话里咄咄逼人。 “我哪里会看病,我又不是大夫,可现在不是找不到大夫么,”董阡陌娓娓道出原由,“巧的是前几天我摔悬崖弄伤脚,被一个姓舒的女大夫救了,养伤的时候借看过她的医书,这么巧就读了几篇与此有关的内容,猪肉菱角致腹痛,牛肉栗子致呕吐,鸡肉芹菜伤元气,花生黄瓜伤肾气,这些都是书上所载,我不过是依书直说。” 欧嬷嬷仍有很大的怀疑:“哪有这么巧的事,四小姐你可不要说大话,延误了姨娘的病情。” 董阡陌眉眼一凉,淡淡道:“嬷嬷搞清楚,如今延误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知父亲十分看重姨娘,才勉强充这一回大夫,否则我也不敢乱开口讲话。” 欧嬷嬷还要来犟嘴,董太师不耐地一挥手,令她闭嘴,问董阡陌:“就算只是吃坏肚子引起的腹痛好了,也不能让她一直这样痛下去啊?可有可行的止痛之法?” 董阡陌道:“倒是有那么个方子,是女儿当时看书背下的,里面所载药材都是寻常可见的,咱们府里的药房就能配齐,可以煎一碗先给姨娘缓缓,等真的大夫来了再看。就是不知道,父亲敢不敢让姨娘乱吃我讲的方子。” “什么样的方子?” “川楝子、半夏各一钱,”董阡陌吐字清楚地郎朗诵出,“茯苓、白术、太子参、木香、陈皮、枳壳、砂仁、佛手、炙甘草各两钱。” 董太师不由皱眉,这么多味药材堆在一起,能乱吃的么? 欧嬷嬷忍不住又挑刺:“四小姐背的真顺溜,奴婢光听就晕了,四小姐你看一看书就全记住了?万一说错了一味两味,把人吃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姨娘现在都痛得不行了。” 董太师也问:“此方是何人所开,著于哪一本医书,又是治什么症状的?” “无名氏大夫所开,手抄线订本的无名医书,”董阡陌一一答道,“方子是疏肝理气的,正合姨娘肝气胀痛的情形。” 董太师沉吟不语。 欧嬷嬷更不信四小姐这么好心,姨娘正为三小姐的事怨怼着她,她还不计前嫌地说一个好药方给姨娘止痛? 欧嬷嬷转身,扯嗓子问一个小厮:“你们这群懒货去哪里请的大夫?还有多久能回?” 小厮被太师骂还服气,被一个老嬷嬷骂了可不服。 他心气一顶,回道:“如今京城可难寻一个好大夫呢,嬷嬷你不知道,宜侯爷为太后在炼个什么药,把全城的好大夫请走一大半。真不是我们懒,现在大大小小的药铺都没有坐堂大夫,只有去别家府上托那熟门熟路的关系找去,可不容易了。” 董阡陌挑眉,看着董太师,“父亲你听,大夫可没时候能来,您是让姨娘继续等一个半个时辰,哎哎哟哟的疼着,还是叫人费半柱香煎来一帖药,让姨娘喝上两口再继续等大夫?” 这句话在理,董太师当下不再犹豫,点头道:“好,你亲自去抓药,看着煎药,快去快回!” 董阡陌转身便去,不多时就回来,身后跟了个嬷嬷,手里托盘上是满满一碗滚烫漆黑的汤药,气味难闻。 董太师皱眉,凑近了看,似乎想研究研究这药能不能治病,可憾的是他对医理完全不通。 董阡陌道:“这药可不能喝凉了。” 欧嬷嬷不放心,拦道:“这么烫,别烫坏了姨娘的嘴。” 董阡陌昂着下巴,慢慢说道:“依我看姨娘早已疼得顶不住了,我要是姨娘,宁可舌头烫个泡,也不愿疼得全身发抖。” 欧嬷嬷居然很过分地要求:“那也行,四小姐你先喝一口!” 董阡陌笑了,黑瞳冷而晶亮,放低了声音对欧嬷嬷悄悄说:“姨娘要是我亲娘,这口药我就尝了,就是先吃了菱角猪肉再尝药也行,可是,我不是从小到大没有娘,不懂怎么孝顺亲娘么?嬷嬷你觉得呢?” 欧嬷嬷气道:“四小姐你不敢吃,这药一定有问题,姨娘也不能吃!” 董阡陌冷哼一声,扭头冲董太师委屈道:“女儿一片好心好意,也不怕担责任说了这个药方,大火旺灶、烟熏火燎的煎了药汤,滤了药渣端来,就连老夫人和父亲,女儿还没这么孝敬过呢。如今药都端到脸跟前了,欧嬷嬷还拦着不让吃,女儿是没辙了,父亲你说让不让姨娘喝药吧!” 董太师最后下了决心,端过那药碗,舀一勺放到汤姨娘嘴边,命令道:“快喝,趁热喝了这碗药!” 汤姨娘虚弱地张口,勉强吞咽,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就这样,董太师逼迫式的喂她吃药,吃下去小半碗。 欧嬷嬷凑上去问:“姨娘还疼吗?” 汤姨娘苦着脸说:“疼。” 欧嬷嬷立刻回头看董阡陌,一把眼刀杀过去。 董阡陌面有寒霜,平静地告诉她:“这是汤药,不是仙丹,姨娘足足疼了一个时辰了,不能指望当即止痛。” 欧嬷嬷立即劝董太师:“别再喂了,别喝出更大的毛病!” 董太师犹疑之下,手里的瓷勺子放慢了。 这时,对面终于有声音喊,“来了来了,大夫来了!” 亭中人都齐刷刷看去,一个灰衣银发的老翁因为走路不够快,正被一左一右两个小厮架着往这里走。 董太师问:“哪个药铺请来的?是坐堂名医吗?” 小厮说:“他不是坐堂的,不过他是毛大夫的祖父,有名的神医。” 毛大夫就是之前给汤姨娘安胎的大夫,被宋氏送去给宋老太君看病去了。董太师一听来历可以信得过,才让老翁给汤姨娘诊脉。 老翁号脉,一开始眯着眼,后来整个合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董太师又不放心了,压低声音问小厮:“他真是有名的神医吗?不是说全城的神医都被宜侯包揽了?” 小厮也低声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神医——是这位老人家自己说的。” “怎么是他自己说的?”董太师更不放心了。 “刚才小人挨家挨府的打听,这老人家主动上来说,他是一位隐姓埋名的神医,姓毛,愿毛遂自荐给咱们出一趟诊,治不好不收钱。”小厮低声道,“我说巧了,咱们府上原来用的大夫也姓毛,老人家这才告诉我,那位毛大夫是他孙子。” 董太师依然疑惑,但除了让这位老者给看诊,也没别的选择。 最后,老者终于睁眼,开口说:“不好,很不好。” “怎样不好?”董太师紧张。 “这胎气不正呀。”老者摇头道,“往左上方歪了。” 汤姨娘听了,连忙点头:“对对对,我就是左上方疼,一阵阵的扯痛!” 老者又道:“不好办,太不好办了。” 董太师忙问:“神医可有解救之法?盼你妙手回春,救我夫人腹中孩儿。”他一着急,竟把汤姨娘称为“夫人”,旁边有其他嬷嬷听见了这一声“夫人”,当即悄悄离去,要往夫人宋氏那儿打个小报告。 那老者高深莫测地说:“解救之法么,就在这汤药之中。”他指的就是董阡陌煎来的那还剩半碗的苦药。 董太师一愣,低头看那碗药,问:“神医知道这是什么药?” “好药。”老者拈须道。 “可这只是小女随口说的方子,胡乱煎的一碗应急之药。”董太师告诉他。 “绝对的好药。”老者肯定地说。 “您老知不知道这里面有哪几味药?其中可有带毒的药?”欧嬷嬷还是在针对董阡陌。 老者一指董阡陌,“你来说。” 于是董阡陌又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药方,等她将将背完,老者忽而重重拍案,将众人吓一跳。 欧嬷嬷尖着嗓子问:“真是毒药?” 老者又连连重拍石案,拍完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好好……好久没见到这样好的药方了!就让尊夫人照此方服用三天,她的胎位就正回去了。” 董太师等人松口气,刚才真被这老神医惊得不轻,以为此药方果然不妥,问题还不是一般的严重,老神医才这么激动,没想到他是在给这个药方叫好! 董阡陌觉得这个大夫根本是在乱吹牛皮,否则就是老糊涂了,她忍不住提醒他:“老神医,我说的这个方子是疏肝理气的,和姨娘的胎位关系不大。” 老者把眼一瞪,两个眼珠突出,义正辞严地教训她:“肝气正了,胎位还会歪吗!老夫行医七十二载,你们府上的毛大夫还是我的孙子,他老子穿开裆裤的那时候,老夫都进宫给先皇看病了!还用你一个女娃娃告诉老夫这方子是医何病的吗?” 众人一听,原来是一位给先皇看过病的神医,顿时肃然起敬。 老者又拍案道:“好,就照此方给尊夫人用,保证药到病除,来日生不出大胖小子只管找我老毛头!” 董太师听他这般有把握,这才松口气,心头一宽松,还释然一笑并夸赞了董阡陌,“好阡陌,好女儿,幸得你有办法,又有孝心,这才救了你姨娘和弟弟。” 董阡陌道:“姨娘和弟弟是父亲的心头宝,阡陌自当尽心尽力。” 这时,汤姨娘也说:“咦,这会儿感觉好多了,一点儿也不难受了,看来这药真是管用。” 欧嬷嬷一听立刻抓起药碗,要喂汤姨娘全部吃完。 董阡陌刚要提醒她,凉了就不能吃了,话还未出口,一只涂着丹蔻的手从凉亭之外伸过来,一把夺走药碗,向后一抛。 碗飞了,药洒了。 这手的主人不是别人,却是夫人宋氏。 但见她粉面含薄怒,朱唇带讥笑,张口就道:“姨娘好娇贵的身子,你一个人躺着,一群人围着你伺候,老爷亲自把药喂进你嘴里!” 汤姨娘受到了惊吓,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直挺挺往后一仰,躺进欧嬷嬷的怀里。 董太师睁大一双丹凤眼,从地上破碎的药碗开始盯着瞧,缓缓移动,一直瞧到宋氏的脸上。 在他眼里,那是一碗可以救他未出世儿子的药,而宋氏何等的蛮不讲理,上来就先挥手砸了那碗药!她到底长了一颗多狠多毒的心! “父亲莫动怒,”董阡陌连忙劝道,“母亲一定是看药凉了,不宜给姨娘饮用,我再去煎一碗来就是了。” “不用煎了!她不配吃药,也不配躺在这里!”宋氏毫不领情,并且咬着牙冷笑,“汤茹,你装够了没有!快起来吧你!” 说着,宋氏迅速绕过凉亭栏杆,气势汹汹地闯入凉亭,冲向汤姨娘,伸着一只手就要去扯汤姨娘下地。汤姨娘吓得哇哇大叫,两手抱着肚子缩进欧嬷嬷怀里。 董阡陌拦着不让宋氏过去,被宋氏一把推倒,就连她身后的毛老神医都被撞倒了。那老头儿一声惨叫,甚至盖过了汤姨娘的惊呼声。 说时迟那时快,忍了很久的董太师终于无法再忍下去,上前即是凌空一脚,正中宋氏的小腹。 这一脚之力是他憋了许久的怒气攒起来的,非同小可,只听宋氏发出一声闷哼,当时便侧飞出去,先撞上凉亭一柱,然后重重滚下冰凉沾雨的青石台阶。 第73章 一夜销魂蛊,他找表妹解蛊毒 董太师虽系文臣出身,年轻时也是弓马娴熟的儿郎,他这一脚含怒而出,威力惊人,极有可能已将宋氏踢出了内伤来。 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宋氏落地的时候,好巧不巧,正好摔在之前被太师打碎的姜汤碗的碎瓷片上,半边儿侧脸和左臂都扎入瓷片,染红了她半张白皙的面孔,流到她的眼皮上,只差一点点就要滴进她的眼睛里。 可她并不闭眼,还是睁大了一双秀目,直盯着汤姨娘看,目光中喷射灼焰,只恨不能烧穿对方。 汤姨娘在欧嬷嬷怀中瑟瑟发抖,低低呜咽了一声。欧嬷嬷连忙拍了拍她,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说:“不怕不怕,姨娘一受惊,肚里的小少爷岂不是更害怕了?” 董太师闻言,对宋氏的怒气更是不减反增,那一脚还不能让他出气。 他冷冷斥道:“你这拈酸吃醋的妒妇,平素且容得你,如今小茹有孕在身,你如此胡作妄为,是想伤害我的子息吗?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度的主母,对你百般迁就,没想到你竟如此恶迹斑斑,往后这个家你都不用管了!” 一旁的居嬷嬷冲上去,要扶宋氏,却被宋氏一手甩开。 宋氏不用人扶,自己一点一点爬起来,挣扎的过程中,碎瓷片从她面上啪嗒、啪嗒落下,景象令人不忍亲睹。 “我是妒妇?我胡作非为?” 宋氏慢慢爬起来,张口露出一片血红的齿,显然是被那一踢之力伤到下腹,震出一道血来。 她噙着冷冷的嘲笑,仿佛听到了天下间最可笑的事,张口历数这些年来,她的种种宽容雅量—— “我倒是想拈一回酸,可打从我嫁老爷之前,就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了。当年你和你二哥董西岳一起来宋家提亲,你二哥定了我妹妹梓筠,你定了我,可是出嫁前夕,你二哥犯事充军,再也回不了西京,你就干脆把我们姊妹俩一起娶了! “一抬花轿坐两人,三个人一起拜堂,你先去的梓筠房中,那时候我拈酸吃醋了吗? “初为董家妇,你和婆婆待我和梓筠一视同仁,这我很高兴,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你从江南带回家的那些礼物,燕窝、绸缎和鲛人泪,梓筠当面儿有一份跟我均等的,回头另外还能再得一份更丰厚的,你知道当梓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心里什么滋味吗! “这些年我都想问问你,你第一次进宋家,第一眼相中的是不是我妹妹梓筠! “后来梓筠生完女儿死了,我二话不说把她的婴孩儿抱回去哺育,现在她也长成十六岁的大人了,你说我伤害你的子息,你的哪一个女儿我亏着她们了? “这些年你纳汤茹,纳苗小玮,纳秦柳腰,纳那个来历不明的北齐女人,哪一次我拦着你了!” 宋氏这番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而且道出的桩桩件件,几乎都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在这个家里知道的人已不多了。 比如董家嫡系中,董太师行三,上面是他的族兄大老爷董问时,下面是他的庶弟四老爷董八斗,可家里面从没有人提过二老爷。 在董家干了一二十年的那群下人连二老爷的名字都不知道,原来竟是个充了军的囚犯! 董家一门清贵,皇亲国戚,没想到还出过那等不光彩的罪人,真是令人唏嘘! 还好,旁边伺候的周管事是个招子亮的,早在夫人冲上来吵闹,老爷飞起一脚的时候,他就把凉亭周围清场得差不多了。 除了几位主子,下人中听见宋氏嚷嚷这番话的,只有欧嬷嬷、居嬷嬷和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还有一个外人,就是那位毛老神医,他痛呼说这一跌闪了腰了,下人已将他扶去客房休息。 虽然并没给多少人听见,可闻听宋氏把一些陈年往事翻倒出来,一件一件的掰扯,董太师几乎是恼羞成怒。 ******** 董阡陌从旁静静听着,倒是颇为惊讶。她不由猜想,宋氏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一反常态的凶悍,连汤姨娘及其腹中孩儿都容不下,这可太不符合宋氏一贯的行事作为了。 照宋氏往日作为,就算汤姨娘有身孕之后,董太师当时就抬了汤姨娘做平妻,宋氏都会含笑点点头,并说那是极好极对的,姨娘劳苦功高,理应和妾身平起平坐,这样姨娘才能为老爷诞下嫡长子。 哪怕她心里其实想在汤姨娘的肚子上开一个洞。 宋氏是个极会做表面功夫,并且乐此不疲的女人,很难想象她会这样歇斯底里的闹起来。 宋氏这个女人,究竟虚伪巧诈到什么地步? 犹记得当初韦墨琴被毓王府下了聘,宋氏急得上蹿下跳,无所不为。 宋氏一会儿进宫找董太妃大吐苦水,一会儿又指使媒人上门劝韦墨琴,细数她嫁去王府将会面临的悲惨人生——虽然最后证明,宋氏真的没说错,可韦墨琴的惨况有一半都是宋氏一手造成的。 去宴会,在人前,她可以双手握着韦墨琴的手,作出一副亲昵姿态,仿佛在说着什么女眷之间悄悄话。 旁人还都道,毓王府和董府真是亲密无间,可是只有韦墨琴一个人听到,那女人用毒蛇一样的声音向她打探,“王妃嫁入王府的日子不短了吧,有一百多日了吧?殿下是不是还没跟你圆房?” 韦墨琴立时一僵,没想到王府中的闺帷密事,董府的舅母宋氏居然一清二楚,还在这种场合下问出来。 然后,只听宋氏用带点儿同情的声音告诉她,“那也难怪了,毓王殿下连王府都不回,夜夜都歇在我家,他又怎能看到王妃等他等得脸都憔悴、眼都眍?了呢?” 韦墨琴不信,“殿下正在妫水主持军务,连着去了月余,他怎么可能歇在董府?” 宋氏神秘一笑,“王妃竟然不知道么,殿下中了歹人暗算,回京休养已经半月有余,他一回西京,就悄悄歇在我家了。” 韦墨琴一听当时着急了,“殿下被人暗算?他伤势如何?让我去看看他吧!” 宋氏示意她悄声,莫被其他女客听见,并附耳告诉她,“殿下倒不曾受伤,可是听说——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听说他中了一夜销魂蛊,要与女子交.合才能解蛊。这已是半月前的事了,半月之前,殿下可回过王府吗?” “……”韦墨琴面色惨白如纸。 宋氏又向她透露,“还有个事儿,让我揪心着呢,我女儿媛姝,小时候给她点的守宫砂,一直都在的,可前两天我掀开她的袖口……那一粒又红又艳的守宫砂竟然不见了!王妃你说,这是不是一件惨事,我是不是该哭两声?” “……”韦墨琴的唇咬出血来,她的人如坠冰窖。 “唉,我现在啊,才知道当初殿下娶你过门时,为什么媛姝会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了。”宋氏幽幽道,“好好儿的一对有情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竟被一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横插一脚,活活给拆散了,真是让我这个当娘的揪心。” “……”韦墨琴呆若木鸡,说不出半个字去反驳。 这样的话被宇文昙外祖父家的舅母张口说出来,比当众打她一个耳光更让她觉得难堪。 片刻之前,她还把宋氏当成长辈,当成自己的舅母一样尊重,心里或许还有两分想讨好她,借以亲近与宇文昙关系密切的董府一家人——片刻之前,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因为比起王府,宇文昙似乎更喜欢在董府流连,而不是在一天繁冗的朝事之后,回王府对月邀酌,一涤俗尘,尝她亲自下厨为他做的二三下酒小菜,听她一曲《倾世缘》或《凤求凰》,洗尽一身疲倦,与她含笑对望——半年之前她还未出阁时,她真的这样幻想过。到头来,一切宛如镜花水月,空有轮廓,没有情分。 她讨得董太妃欢心,如愿以偿当上了毓王妃,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抓住,除了守着偌大一座冰冷的王府,日复一日地体味一个怨妇的心境,她什么都做不到。 当初的满腔情意,出嫁前缠绵悱恻的小女儿心思,出嫁后时时刻刻挂念着他的蚀骨相思,在听到宋氏道出那件事的那一刻,尽化泡影了。 原来如此,原来宇文昙和董家大小姐董媛姝才是一对有情人,难怪成亲之后的宇文昙如斯冷漠,那般绝情,原来他是恨她占据了董媛姝才配拥有的毓王妃之位,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原来,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又无法挽回的错误,她不该当一个插足有情人之间的第三者,不该因为仰慕一个男人擅自就涉足他的人生。 原来,她不是宇文昙的归人,她只是一个过客。 那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场宴会,漫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终止,迫使一众宾客被困在那里。 韦墨琴的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 歌舞终场时,昭阳公主和女眷谈琴论曲,宋氏当即开口大夸毓王妃韦墨琴的琴艺出神入化,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治了太妃的病,如何如何能让仙鹤翩翩起舞。 刚巧公主府饲了三只仙鹤,昭阳公主好奇之下,提出让毓王妃当众展示仙鹤闻琴起舞的奇景,让大家聆听举世妙音,开一开眼界。 可韦墨琴早已心如死灰,人如游魂,哪里还能弹出生机盎然的《竹之趣》,让仙鹤闻之也欢欣雀跃,翩翩而舞呢? 可是宋氏力荐,公主好奇,众宾客更是形形色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可不可以说不,她可不可以离开这里找一个无人处,摘下已然不能多维持哪怕一刻的虚假的微笑面壳,流下两滴属于自己真实情感的黯然的泪? 当一张上古焦尾琴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缓缓抬手拨动琴弦,一边流泪,一边弹唱了一曲《胭脂泪》。 雁南飞,秋叶追,片片诉尽离人泪。 离人泪,问良人,潇潇红枫何时归? 何时归,终空盼,黯然相思愁成堆。 愁成堆,剪不断,月如残钩琉璃碎。 琉璃碎,盼伊回,半盏淡酒朦胧醉。 朦胧醉,昏欲睡,辗转寒夜寝难寐。 寝难寐,梦里笑,乍然醒来空伤悲。 空伤悲,问秋水,人影消瘦心憔悴。 心憔悴,泪空垂,痴情换得身负累。 身负累,往事挥,独上西楼雁南飞。 仙鹤闻之大恸,激烈地扇动翅膀,仰天悲鸣,鹤目中似有点点泪光。其中两只仙鹤比翼双飞,结伴飞走了,它们的终点是梅林溪畔。 剩下的第三只仙鹤,竟然在一声凄厉的鸣叫之后,展翅而起,一头冲向那片怪石嶙峋的假山。 就如同一支开弓就不能回头的羽箭,那只仙鹤决绝而去,没有丝毫迟疑。 惨剧发生只在一瞬间,那只仙鹤撞断了修长的颈项,不复当初优雅如仙的快乐,折尸在假山脚下,洁白莹玉的羽翼失去了最后一分温度。 公主府一府宾客二三百人,尽皆骇然,对于这样的月夜,这样哀婉的琴曲,这样诡异的结果,全都哑然无语。 他们大概不明白,嫁给毓王那样一位白衣战神,绝世贵公子,毓王妃一步登天,已然是这世上最最幸运的女人了,为什么她还会在一个大庭广众的重要场合里如此的失魂落魄? 可是那些人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嫁给了幸运,绝不等同于嫁给了幸福! 自从韦墨琴决定一心一意做宇文昙的小女人的那一天起,她已然和幸福绝缘了! 第74章 没出嫁的小姐绝对不能说的三个字 董阡陌疑惑,宋氏当着董太师的面前扔汤姨娘的药碗,又一副要跟汤姨娘大打出手的架势,这不是上赶着找耳光抽吗?她这样冲动胡闹的目的何在? 董阡陌深深明白,宋氏是一条成精的美人蛇,若说她不是有所图谋,白白去挨董太师这一脚,那就实在颠覆了过去七年里,宋氏一贯老谋深算、损人利己的好算盘了。 董阡陌摇头,这是绝不可能的。 宋氏吐这口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连女子最看重的容颜都弄伤了。照她的个性,她一定会尽全力将能拖下水的人统统往下扯,其中可能也有董阡陌。 但劝架还是要继续劝的,谁让董阡陌是太师夫妇俩最懂事的乖女儿呢。 “父亲息怒,”董阡陌轻声劝解道,“母亲不过是一时想不开,才会跟未出世的弟弟吃醋呢,你怎能说不让母亲管家呢?母亲把咱们家打理得多好,全家上下没人会说个‘不好’。” 董太师冷笑:“是没人敢说吧,你母亲如此不能容人,在她之下的那些人有谁敢说她的坏话!” 董阡陌道:“哪有此事,再不会有这样的事,父亲多虑了。” 董太师瞟一眼纯真善良的四女儿,出其不意地问:“上次晚膳,你用的那碗燕窝粥是甜的还是苦的,你可敢把实话当众说出来?” 董阡陌不由呆住了,她躲避着董太师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去。实话么,自然是苦得不能再苦了,你的二女儿亲口尝过的,太师。 董太师叹一口气,摇摇头。 宋氏闻言,冷笑道:“我自然是当不好这个家的,董府家大业大,我一个人一双眼,盯着百来号人的眼和手,我纵有再大的能耐也办不到。眼下董府是多事之秋,偏我又当家当烦了,正好今日就把当家钥匙交出来,老爷爱给谁给谁去,我落得一个轻松。” 说着,她不顾半面鲜血,和差点流进眼中的血,低脸往香袋里翻找,很快扯出一串明晃晃的黄铜钥匙。 沉甸甸的七八把之多,应该是府中大小库房和账房的钥匙,不只关系到银钱,更代表着她在这个家里超然无上的地位。 可现在,宋氏竟要把钥匙交出去,她伸手往前一递,“老爷,从此之后妾身就功成身退了,你随便给谁管好了,妾身都无异议——除了汤茹!” 董太师当然不接她的钥匙,偌大一个董府的主母,要是能说换就换,那明个儿皇上都能随意调换阁臣,让户部管刑部去了。 闹归闹,用归用,宋氏当家精明,井井有条,这也是事实。 汤姨娘见状,呜呜咽咽哭道:“夫人你管家是全家人都服气的,贱妾也拜服,可你这样逼命一样的威逼贱妾,是不打算给我和我的儿子留活路了么?” 宋氏一意孤行,非把钥匙交出去不可,董太师不肯接,她转身就冲向董阡陌,顶着半张血淋淋的脸。 董阡陌受惊,莲步后退,可宋氏还是把钥匙强塞给了她。 董阡陌小脸发白,两根细细的指头,小心翼翼捏着那穿铜钥匙的丝线,好像丝线会烫手,无助地看向董太师。 董太师眯着眼,面色霪雨霏霏,阴风怒号。 而宋氏交出了钥匙,下一刻便指着汤姨娘的脸,厉声骂道:“汤茹,你这没脸的贱人,就当你肚里真的怀了儿子,我都怀疑到底是不是老爷的。老爷有你这样一个表妹,我都替他感到羞耻,今日我押上这串当家钥匙,还有我的正妻之位,也一定要让老爷将你逐出家门!” 董太师负手,怒道:“宋从筠,你究竟在发什么疯?好,就当你想发疯好了,你有何不满大可冲我来,不要指东骂西指天骂地。小茹腹中骨肉是我的长子,谁敢说半句质疑他的话,除非那个人在董家呆腻味了。” 是啊,董太师四十有三,几名妻妾生了又生还是女儿,这时候,突然又有妾室怀孕,他抱了多大希望可想而知。 就凭这个肚子,汤姨娘就能在这个家里横着走,她身边的嬷嬷都敢当着太师的面,跟董阡陌这个主子小姐顶嘴,不是没有依凭的。 炙手可热,烈火烹油,谁要在这时候拿一盆凉水去往热油上浇,那可真是活腻味了! 宋氏真的活腻味了吗? 董阡陌摇摇头,人家的大女儿主动献身,都没能如愿以偿当上毓王妃,如今人家又谋划让二女儿取代韦棋画的王妃之位,将来凤袍加身,母仪天下。有这么好的盼头,人家怎么舍得不活了。 宋氏向汤姨娘发出冷笑:“汤茹,你看老爷多护着你,把你当珍珠一样护在宝匣子里,可你究竟是珍珠还是假珠,你自己心中有数!” 汤姨娘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颤抖着唇瓣,还击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你想说我怀孕之事有假吗?还是想说我怀的不是儿子?” “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我不知道吗?”宋氏的鬓发散乱地盖着染血的面颊,凄厉质问。 知道什么?董阡陌也有一些糊涂了。 汤姨娘假装怀孕?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自从她怀孕后,董太师和老夫人把各种妇科千金的名医都请来给她安胎,怎么可能没有胎。 汤姨娘怀的不是儿子?当然是有可能的事,看她肚子还是两个月未显的样子,连三个月都不满,再高明的大夫再老道的稳婆,都不可能指着她的肚子说,八个月后将会有一个带把儿的婴孩儿爬出来! 可有把儿、没把儿又不是人说了算的,是天说了才作数的。奇怪的是,全家人十分默契,统一了口径似的,张口胖小子,闭口小少爷。 董阡陌只道是老夫人和董太师这么巴望着,底下人讨好,随着说说而已。 消息灵通的五月却说,不是,真的是位小少爷呢。 董阡陌挑眉问,就因为汤姨娘天天喝那种能生出儿子的药?那个药很灵应? 五月先看了四下无人,把房门关了,才红着脸告诉董阡陌,据汤姨娘芷萝居的丫鬟说,汤姨娘藏有一册“宝图”,按照上面的姿势来就能怀上儿子,十分稳妥,百试不爽。 董阡陌再挑眉,问,是春宫图吧? 五月闻言,吓得冲上去捂住董阡陌的嘴,并且严肃地教育她,小姐你还没出嫁怎么能讲这个词呢?呸呸呸,赶快忘掉这个词,当成你从来不知道这个词!——你忘掉了吗? 董阡陌摇头。 五月捧着心口窝,痛心疾首地说,小姐你就听奴婢这一次吧,万一下次你又说出来,叫其他人听见了,你就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了,嫁不嫁得出去都很难讲。 董阡陌从善如流地接道,我嫁不出去,你陪嫁的愿望就落空了,对吧? 五月急的跺脚,小姐!这真不是闹着玩的,这种事,说一个字都是自毁前程!你一定要把那三个字忘得干干净净! 虽然只是家常闲话,可是从五月那严肃的态度,可以看出董府对女儿的家教有多严。 可现下,宋氏竟然不顾身份,张口就来了一句:“你真的听不懂吗!那我就给你提个醒儿——春宫图的事,你总该有印象了吧!” 汤姨娘一愣,不明白地摇摇头道:“夫人你在说什么呀,这还当着四小姐的面呢,你这当母亲的就积两分口德吧,我们这些大人在她面前说这种事,脸面要也不要?” 宋氏冷笑:“你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怪我不给你脸面?” 董阡陌悄悄往后退了退,退到离她们最远的凉亭另一侧。按照董家的家教,非礼勿听,如今她被迫在听,也要做出不愿意听的样子才行,否则怎能当好一个名冠京城的太师府千金呢? 汤姨娘很受欺侮,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向董太师哭起来了:“老爷你看,夫人这还让妾身活么?当着四小姐和几个下人,夫人竟毫不避忌地询问咱们的闺房之乐,呜呜,这叫妾身往后还怎么见人?” 董太师虽然心有疑惑,不知宋氏揪着汤姨娘不放,气愤地发出质问,其用意何在呢。 可比起宋氏的刚硬,董太师很吃汤姨娘撒娇的这一套,当即呵斥宋氏:“从筠,今日你闹够了,也吃到苦头了,下面的话我不想再听,你速速退下,回去养伤吧。” 宋氏哪里肯走,冷笑道:“话不想听,东西你也不想看看么,老爷?” “东西?什么东西?”董太师皱眉。 “居嬷嬷。” 宋氏沉声一道吩咐,居嬷嬷这才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方形锦袋,走过去递给董太师。 宋氏狠狠瞪了汤姨娘一眼,秀目发亮,郎朗说道:“这可是汤姨娘当宝贝一样收着的好东西,里面包藏的东西,老爷你连想都想不到!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瞧了这个就明白得一清二楚了!这些年你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女人,不过是个贱货!” 汤姨娘又惊又慌地眨动水眸,不知宋氏玩儿的什么鬼花样,为什么偷走这样东西,跑老爷这里来告状。 不错,这锦袋是她的不假,里面的东西是她的也不假,可哪有宋氏说的那般严重? 春宫图是每个富贵府邸里秘而不宣,又一日离不得的东西,哪一个想绑住夫君心的女人没有这个?不要说她汤茹有,其他妾室之中秦柳腰手里更多,而且她打赌,夫人宋从筠也一定有这一类见不得光的图册! 不过话说回来,男女之间毕竟心思有所区别。 男人是抱着猎奇猎艳的心态去搜罗此物,有了此物,不但不会藏起来,还会与妻妾共赏,以供娱情。 女子收藏并研读此物,是为了用各种新鲜感来吸引男人。尤其像汤姨娘这样嫁了很多年的妇人,不得不靠此种手段挽留丈夫多去她房里,这样她才有机会怀上儿子。 可女子不管嫁了多少年,又生了几个孩子,打从心底,她总想让丈夫觉得自己还是清纯少艾,心念无邪的,因此不光不会将自己收藏的春宫拿给丈夫看,还会小心地收到一个丈夫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汤姨娘的这件东西,当然从没拿给太师看过。 董太师打开方形锦袋,知道此物不正,众人面前也不便将东西拿出来。 隔着布料,他将里面的一本书册样的东西匆匆翻动了一角,然后脸色说不出的古怪,手下继续翻书,越翻越快。 只见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脸上从白到青,到红,再到绿,真是说不出的骇人。 董阡陌见状,索性避得更远,转身走进了不远处的花园,藏身于一丛蓊蓊郁郁的花木之后,以免不小心被台风尾扫到。 看来宋氏抛出去的内容比春宫更惊悚,触及到了董太师的底线。这一次,这家里有人要倒大霉了! 汤姨娘心头忐忑,不知太师为何这般反应,就算她藏有此物,有违女德,可也不至于把他气成那样啊? 怎么看都觉得,他的表情好似要生吃一个活人才解气。汤氏认识了他半辈子,又跟了他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下一刻,董太师终于爆炸了,一道冷目直射向汤姨娘。 “汤茹!你干的好事!你真对得起我!” 第75章 昨日头上翠簪,今日尘间蒙难 汤姨娘和欧嬷嬷同时吓了一跳,老爷这是怎么了?汤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哪里禁得住他这样大声的呼喝! 汤姨娘打了个寒战,往欧嬷嬷的怀里缩了缩。 可更大声的还在后面,董太师见汤姨娘的那一副可怜样子,反而更觉来气,厉声喝道:“好一个无耻女人,如果不是被从筠发现,拿来交到我的手上,你是不是要瞒骗我一辈子了!啊?好一个无耻贱妇!” 汤姨娘一下子被骂蒙了,连哭都忘记了,直接呆掉了。 之前宋氏骂汤姨娘,董太师可是非常维护汤姨娘的,根本都不肯听宋氏把话说完。可现在他的口吻与宋氏如出一辙,甚至比宋氏更狠。 董阡陌真的好奇,那个锦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才能让董三辩,当朝重臣董太师这样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子,变成了街市口破口大骂的疯汉? 虽然猜不到确切的,但十有五六,和汤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有关系。 如果不是严重到与子息相关,以汤姨娘如今的矜贵身子,就算她一不小心刨了董家的祖宗山坟,董太师都能忍得她。 可如今看来,董太师比方才脚踢宋氏时还火大,而宋氏犯的错,头一件就是惊吓了他的子息。可以想象到,汤姨娘犯了比宋氏更大的错。 这时,只见董太师一个箭步冲到汤姨娘头上,捉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疯了似的冲着她的脑门吼:“我哪里对你不住,哪里让你不满,你竟做出此等淫邪之事?枉我素来将你当成红颜知己,以为四房妻妾之中你最知心,没想到你却是这样浪荡成性的女人!我看错你了,大错特错!” 汤姨娘本来就是又虚又弱的,再被这么前前后后一摇晃,再加上受惊,竟经受不住连番打击,杏目一闭,人就晕厥了。 董太师还不肯放过她,单手捉着她的衣裳前襟,两个嘴巴子打下去,誓要将她打醒了再问。 可汤姨娘这一回是真晕,可不是装的。 尽管脸蛋被打得一片通红,发髻一甩,连一支滴翠珠子碧玉簪也甩飞出去了——这还是几日之前,董太师从府外买来送她,并亲手戴到她头上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昏迷不醒,不能回应董太师的滔天怒火。 此刻的她狼狈异常,比之前从花园里出来,一件玫红锦缎小袄,一手扶着腰,一手拿丝巾擦泪,掐准了时间出现在董太师面前,来告董阡陌的恶状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一地的两个人了。 董太师一向都是一尘不染的,在家里时由于上门的访客太多,他大部分时候还是一身暗朱色的阔袖官袍,腰束玉革带,脚踏如意履。就算是天子突然临门,他都能穿着这一身直接去见驾。 此时此刻,他还是这身官衣装扮,发丝未乱,衣衫未皱,却再也无法带给人一尘不染的印象了。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灰头土脸并垂头丧气的。 欧嬷嬷本来是怕董太师的,不敢拦着他摇晃汤姨娘,可后来见他愈发疯狂,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欧嬷嬷急了,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劝他:“您别摇了,放她歇歇吧!姨娘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是,她也没有一点儿对不起老爷的地方呀,老爷您不要听信了其他人的一些闲言碎语就冤枉了姨娘呀,她可是怀着您的孩子呢!您不看姨娘的面,不看老夫人的面,也要看这孩子的面呀……” 她这话不但没能安抚董太师,反而更勾起他的怒气。他回身一拳,正中欧嬷嬷的心口窝。裹挟着怒气而出的拳头,让欧嬷嬷“唉哟唉哟”地蹲着倒下去。 宋氏目含嘲讽,昂起下巴,高高在上的打量着地上的欧嬷嬷,鼻孔中一声低不可闻的冷嘲。 ******** 远处花园里,一片花木之后,董阡陌暗暗摇头。 看情形,宋氏是放了一个大招给汤姨娘,汤姨娘毫无招架之力,这下子汤姨娘可能要完了。 可是真的很奇怪啊,董太师为人精明,又深深知道,宋氏和汤姨娘是素来互相看不惯的。从宋氏手里拿出来的东西,董太师为什么会一看之下立刻变脸,不加求证的就相信那东西是汤姨娘做了“淫邪之事”的证据? 话说回来,宋氏也真够狠的,不光对情敌狠,对自己也照样狠。 既然她手里有这么一样铁证如山的证据,为什么不把董太师、老夫人、汤姨娘等人叫到场,好声好气的问事由,审犯人,定罪名,却用一种激烈而决绝的手段。先把董太师的火一下激起来并对她大打出手,又把当家钥匙交出去,最后才抛出这件重量级的证据! 可以铁下心肠,让自己的夫君先痛恨自己,出手揍自己,最后才来一个逆转,宋氏比一般的有心计的妇人又多了一分狠,两分绝。 宋氏这个又狠又绝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董阡陌轻叹一口气,看来暂时是得不到答案了,因为那一边,董太师、宋氏等人已经撤离凉亭了。 而且他们以为四女儿董阡陌听到“春宫图”三个字后,直接被吓走了,也没有回头找她,反正这些妻妾之间的纷扰,本来也轮不到她这小女儿置喙一句。 就算董阡陌刚才不走,现在也一定会被撵走,说不定还会被董太师责备两句,怪她没有“非礼勿听”。 董阡陌沉吟着,想先去老夫人那里走一趟,说说这里的见闻。 忽而,她的肩膀被猛地一搭。她本不是胆小的人,这一次却冷不防被唬了一跳。 只因有那么一大一小、一轻一重两只手,一左一右的搭了她肩膀。 她回头一看,松了半口气之余,将那只大手推走,没好气地道:“好奇怪的一对组合——藻郡王和五妹,你们两人在我背后乱拍什么?郡王怎么去而复返了?五妹还不回你的怜意居,还在这里晃?” “嘿嘿……” 宇文藻罩一件海龙皮小鹰膀褂,比她们两姐妹高两头,浓眉大眼的一张满月脸庞,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过来。 “呵呵……” 董怜悦一身葱绿色的莲步裙,在宇文藻大脸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楚楚可人。不过她可人的瓜子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没安好心的笑。 董阡陌退后半步,奇怪地问:“你们笑这么古怪做什么?该不会,你们也将方才凉亭中发生的事听走了吧?” 宇文藻单指戳着下巴,笑道:“幸亏小爷去而复返,才能撞见这出热闹,今日真有运气!” 董阡陌不由气道:“好一个幸灾乐祸的郡王,谁家没有锅碗瓢勺的磕磕碰碰,人家家中长辈吵架,你倒起什么哄?”又转向董怜悦问,“你们在这里多久了?父亲母亲说的那些事你们全听到了?” 董怜悦腼腆笑道:“四姐别怪我们了,一开始我也想出去来着,父亲踢母亲的时候,我还想去扶母亲来着,可郡王突然出现,一只手从后面拉住我,劝我说这会儿出去不过给长辈们添乱,我就没敢出去。再说郡王是客,他非要躲在这里瞧个究竟,我也只好陪他一起瞧着,其实我好几次都想走来着。” 宇文藻接着道:“其实你比我们也好不了多少,你不也从头听到尾了吗?你见太师要大发雷霆了,就连忙退走,可你还是躲起来继续偷听。顺便告诉你,你现在站的这个地儿,就是小爷我刚才站过的地方。咱们其实是站在同一地点偷听的,谁也不比谁高尚!” 义正辞严的口吻,大义凛然的表情,评论着偷听者品行的高低,这位藻郡王真不愧“京城第一呆霸王”之美名。 “你站过的地方?”董阡陌问。 “是呀,”宇文藻点头,“看到你往这里跑,我们怕冷不丁一打照面你叫出声来,露了行迹,我们才悄悄换了个地方藏,把这位置让给你。怎么样,你还要板着脸教训我们吗?” 董怜悦抱歉笑道:“四姐就别怪我们了,长辈的事是不该乱听,可我们只是出于担忧,怕事情越闹越一发不可收拾。” 董阡陌略有诧异,微微挑了眉,不动声色。 看来这一次“共同偷听”的经历,倒把这二人变成同声同气的好朋友了,一口一个“我们”,而且笑容里还带着一模一样的不安好心。 董阡陌十分警惕地问:“你二人笑得这样奸诈,该不会想跟踪父亲他们,把没听完的后半场也听了吧?” “我真的很担心母亲脸上的伤,还有姨娘也晕倒了,不知有无大碍。”董怜悦继续腼腆的笑。说的好听,可她还是想去偷听。 “小爷的好奇心起来了,谁都别想撵走我。”宇文藻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他就是一个有着八卦杂念和偷窥意念的厚颜郡王,他就是要知道太师之妾汤氏的锦袋里藏了什么! 董阡陌道:“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小事,能把父亲气成那样,或许和汤姨娘腹中骨肉有莫大关系,这事绝对绕不过老夫人去。既然你们坚定不移的要偷听,那事不宜迟,去晚了就听不成了,走吧。” 说完,她当先大步走了。 宇文藻一愣,没料到董阡陌也有这么痛痛快快,拉帮结伙干坏事的时候。他大步追上前,抿嘴笑着问:“这是去哪儿?” 董怜悦也小跑着追他们,道:“我知道老夫人的宜和园有个废弃的后门,从那里进去,保证没人看见。” “哈哈,那可真是妙极!”宇文藻爽朗地笑道。 “嘘,小点声!你们不要嚷得人尽皆知,”这时董阡陌回身一看,当即无奈道,“你看吧,那边儿又来了一个人——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将我们方才的对话都听走了,也要加入我们呢。” 第76章 要不要浸猪笼,要不要剐两刀 董怜悦连忙转头一看,顿时眼皮跳了一跳,因为后面跟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大老爷董问时,脸上也带着和他们差不多的坏笑,似乎也要尾随他们去偷听一番。 他是董太师的族兄,排行最长,算是整个家族的族长。虽说是有身份的人,年纪也比董太师长了将近二十岁,可他在府里并不大受人尊重。 只因他才学不济,年轻的时候考过秀才,充过小吏,后来就不愿出去做事了,便在太师府当管家。可又不算是一位尽职的管家,平时他喝了两口烧酒,就在府里四处游荡,见着了谁都上去念诗。 只见他手拈着一寸长须,似乎又有了三分诗兴,董怜悦连忙拦他:“大伯父快别念诗了,我们忙着呢,看你样子好像又喝醉了,你别跟着我们了!” 宇文藻也附和道:“是啊,万一你打个酒嗝,发个酒疯,害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大老爷董问时醉眼朦胧,歪着头笑道:“桃李春风一杯酒,区区二两甜高粱,醉却不曾醉,只是微醺尔。” 宇文藻道:“我们是去偷听的,你既是这家的长辈,你就去光明正大的去听嘛,不要跟我们一道!你明里去,我们暗里去,两路并行!” 董问时道:“岂不闻相逢不如偶遇乎,同去否?同去也。” “不行!”宇文藻不同意,并露出自私的嘴脸,“才不带你去!我们三个已经很惹人注目了,再加上你,保不齐就被发现了!” 董阡陌扶额,这个藻郡王的大嗓门,唯恐其他人不知道他是打算跑去偷听的。这董府明里暗里的,不知道有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再被他这么嚷嚷下去,谁都偷听不成了。真是一个败事有余的家伙。 “好了,大家一起去吧。”董阡陌制止宇文藻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正大伯父是长辈,万一真被发现了,他就是我们的护身符,老夫人不会骂董家的族长。” 宇文藻一听有理,顿时觉得董问时是个很有用处的人,于是一改排斥,拉起他就往前走。 他们走的太快,董阡陌和董怜悦出步小,眼看着他们走错了路。 董怜悦追在后面喊:“错了错了,宜和园往左拐!” 董阡陌又是扶额,心里很是怀疑,等他们这么吵吵闹闹走到宜和园的时候,能不能像上一次那样顺顺当当的偷听。 ******** 可没想到居然很顺利的潜进去了,只是这次,偷听的位置换成了正堂的夹壁。虽然有点挤,不过还是可以站进去四个人的。 宇文藻抱怨:“怎么这样狭窄的夹壁,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董怜悦告诉他:“这是我去年玩耍时发现的,别人都不知道,可能是造房时留空的,这样能让屋内冬暖夏凉。” “嘘,他们来了。”董阡陌道。 于是一老三少,在这一面留空的墙壁中并肩站成一排。 四人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当先是董太师的声音:“妻妾之间小小拌嘴,又惊动到母亲了,儿子心中万分惶恐,请母亲以身体为重,莫再操劳如此小事了。” 然后是老夫人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咳了好一阵,才说:“我是老了,管不了你们了,反正这个家也是你们的,我能说什么?这是圣上赐你的府邸,你是大官儿,这家里你说了算。” 董太师惶恐道:“母亲息怒,儿子不孝,让母亲伤神了!” 老夫人又是一阵咳,边咳边说:“多久我咳都咳不动了,咽了这口气,也就没人气我了。哪一天我躺到了棺材里,难道你们三人还追到棺材边儿上让我评理吗?” 董太师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儿子不孝”,宋氏一言不发,汤姨娘哭着念叨,“我做错什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宇文藻光用听的还不过瘾,就用食指在薄薄的土灰夹壁上一点,点出个小洞来,通过洞口又看又听。 董问时也学他,重重一点,不幸崴了手指,痛得一声闷哼。宇文藻发出噗嗤的嘲笑。 宇文藻此人,虽然脑袋中长草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可他天生神力,又是习武之人,他能轻易办到的那些事,别人哪能学得来。 董阡陌微微皱眉,不悦于那两个不安分的人。偷听的人,稍微有一点自觉行不行? 还好老夫人咳嗽得响,盖过了呼痛声和嘲笑声。 可是,正堂之中,跪在老夫人座位前的董太师突然一个皱眉,余光也往这边掠了一下。 粗枝大叶的宇文藻毫无察觉,而其他人又根本看不见墙壁外的情形,更不知道他们可能已经有了被发现的危机。 宇文藻对着他戳出的小洞打个哈欠,瞧见平时威严气派的董太师,再三向老夫人叩首,并恳求说,“儿子不敢了,绝不会再有下次了,母亲息怒!” 老夫人的脸色这才算好一些了,可夫人宋氏的脸色又突然变差了。 宋氏面上的伤口已包扎过了,可看上去还是惨不忍睹。 只见她也离座,跪到了董太师旁边,一字一顿地对老夫人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四弟的所作所为,妾身已经忍了好久了,上次他竟然让妾身院里的丫鬟宝彤怀孕,妾身也忍气吞声,将宝彤送给了他。这一次若还忍下去,不如就将这座太师府全给了他,倒也干净利索!” 宇文藻好奇地打听:“她的四弟是谁?” 董阡陌和董问时都不理,董怜悦悄悄告诉他:“就是我们的四叔,父亲的四弟,董八斗。” “哦,是那个醉闹青楼,”宇文藻也压低了声音道,“为一个花魁而和人大打出手的董八斗吧,原来他是太师的弟弟,听说他被贬到江州管河道去了,两马车拉走了妾室十四人,没想到其中还有他嫂子的丫鬟,真是风流成性之辈。” 董阡陌道:“噤声。” 关于那董八斗,董阡陌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个极有才华又放浪形骸的人。皇帝看重他的才干,为了磨他的性子,几次将他贬谪出京,待到朝中遇到天候水利一类的难题,没有可靠之人主持的时候,又会将他召回来。 不过此人空有才华,并不怎么可靠,每次皇帝委以重任,他都是前半段干得好,后半段开个小差喝个花酒,最终将事情办砸,惹得龙颜大怒,几次想砍了这个懒货的头,又考虑到人才难得,终于也没砍成。 此人还十分好色,仗着天生一副好皮囊,有一次还勾引了昭阳公主身边的女官,惹得公主不快,进宫向皇帝告状。旁人都以为这一次董八斗死定了,没想到皇帝还是没斩他,官降三级了事。 这么一个惫懒的怪才,竟然是董三辩这种一丝不苟、奉行中庸之人的弟弟,算得上一件奇事。 不过此刻,夹壁中的四人最最好奇的是,之前宋氏吵吵嚷嚷的骂汤姨娘是“没脸的贱人”,说她肚子里怀的不是太师的儿子,赌上正妻之位,也要让太师逐汤姨娘出家门。 后来宋氏不知拿了什么给董太师看,连董太师也变脸了,称汤姨娘为“无耻贱妇”,对她也不再有一丝疼惜。 照此推断,董太师也已然相信了宋氏的话,觉得汤姨娘的孩子不是他的。 怎么如今跑到老夫人面前,宋氏不去揭汤姨娘的短儿,反而张口闭口的说四老爷董八斗,还提到他让丫鬟怀孕的事,难道……莫非…… 旁观者都似乎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可身为当事人的汤姨娘,依然呜呜的哭,翻来覆去地问,“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听不懂宋氏的暗示,还是在装糊涂呢? 宇文藻又悄悄地发起讨论话题:“你们觉得那小妾是清白的,还是太师夫人在冤枉她?” 董阡陌冷声道:“你的问话前后不是同一个意思么,郡王能不能闭紧你的嘴巴。” 宇文藻分析:“我觉得是小妾有问题,我要是那个小妾,被人冤枉了,我肯定二话不说,揪起诬陷我的那个人先痛扁一顿。可她除了哭什么都不做,分明是心虚得紧。” 董阡陌冷冷道:“看来郡王对女子的处境了解的有所偏差,妾室在我们这种门庭,仅比下人高一等。假如她真被冤枉了,打是不敢打的,顶多就是寻死觅活罢了。” 她才刚刚说完,就听见汤姨娘突然哭了一嗓子—— “要不要浸猪笼?要不要剐两刀?我不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仙佩走了,我还在这里受你们欺辱!我不如去地底下找我女儿!” 说着,汤姨娘掩面痛哭,飞快地跑出正堂去。 急得老夫人在后面连拍桌子,呵斥道:“还愣着,还不快把她带回来!想把我也气死吗!” 董太师和宋氏先后出去,老夫人也跟在后面颤颤巍巍地追出去看,正堂转眼就走空了。 说时迟那时快,宇文藻打开夹壁,一个箭步冲出去,眼疾手快地抓起桌上的方形锦袋,抽出里面的书册就开始翻看,只看了两页就呆住了。 董怜悦犹豫一下,也踮着脚尖溜出去,凑到宇文藻身边,越过他的手臂去看书册,只看一眼就“呀”地低叫一声,红着脸跑回夹壁。 董阡陌见她这样子,不用去看也知那是春宫图了。 可是一本普通的春宫画册,又怎会惹得董太师大发雷霆之怒,又怎会牵扯上四老爷董八斗? 董阡陌灵光一闪,蹙眉问董怜悦:“那画上画的,该不会是董八斗和汤姨娘吧?” 董怜悦脸红得滴出血来,拘谨地摇头说:“怜悦没看到,四姐问郡王吧。” 宇文藻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把东西装回去又放回了原位,这才回到夹壁之中。 他一边关上侧边暗门,一边答道:“男的是董八斗的脸,画得还挺像的。女的什么样的都有,基本上每图换一个,只是看得太急,没找到那个要寻死的小妾的脸。不过有一封署名董八斗的书信,抬头叫‘小茹吾爱’,内容酸得掉牙。” 董怜悦越听越愣,也顾不上脸红了,似是想起什么,犹豫一下说出来:“两个月前,四叔回家住过半个月,有一回我在芷萝居外看见他。” 第77章 藻郡王变成耗子,钻进咱家炕头了 “芷萝居是什么地方?”宇文藻问。 “是姨娘住的地方。”董怜悦道。 宇文藻点头:“看来没错了,那小妾果然是怀了董八斗那个风流子的种,才把太师气成那样。这种情形换在别人家,早浸了猪笼了。” 董怜悦告诉他:“上面有老夫人压着呢,郡王没听见吗,父亲之前也是暴跳如雷,要杀了姨娘的架势,老夫人多咳嗽了两声,父亲就提都不敢提了。要不母亲怎么要押上她的当家钥匙,将事情闹得这样大。可看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了。” 宇文藻不可思议道:“那也不能认了这顶绿帽,再认下一个别人的儿子吧?” 董怜悦道:“不是别人的儿子,是我四叔的儿子。” “那也不是董太师的种。” “郡王你知道我父亲多想要个儿子么,”董怜悦闷闷不乐,“我们姊妹几个再乖巧孝顺,也不及一个尚未出世的弟弟。” 董问时打个酒嗝,点头道:“此乃大实话,三辩年纪老大不小,膝下空落落,本就打算从八斗那儿过继一子。八斗虽有三个小儿兮,奈何其生母不是丫鬟就是窑姐也,进不得董家门庭尔,这才耽搁到如今,嗟乎!如今这一子么,生母身份尚可,倘或真是八斗留下的,亦无不可兮……” 宇文藻愣了,“还有这样的好事儿?董八斗睡了太师之妾,儿子也让太师养?” 董问时点头:“八斗者,美男子也,府里丫鬟莫不称道,与之相好者时而有之,董府上下早已司空见惯尔,郡王何故太惊诧。” “可那是太师之妾,太师头顶发绿了!”宇文藻强调。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这次是董怜悦附和董问时的见解,“以前的陈姨娘,被父亲发现藏了四叔的腰带,最后也不了了之了。陈氏固然一死了之,可四叔还照样一回京就住府里,都没人说他。” “这是什么咄咄怪事?”宇文藻大不理解,“没想到堂堂太师,竟有如此劣弟。” 董怜悦心中却想说,藻郡王是毓王的堂弟,走动亲密,论人才论性情论志趣,还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时,董阡陌突然道:“五妹,郡王,你们让一让,我要出去。” 宇文藻吃惊道:“他们还不马上就回来了,这时出去,就跟他们撞上啦!” 董怜悦问:“四姐是不是嫌我们太吵,怕被外面察觉?那我们闭嘴,你别生气别出去了。” 董阡陌道:“快让开,我急得很。” 宇文藻以为她是内急,当下也不多说了,打开暗门放董阡陌出去,复又掩上。 可跑出去的董阡陌并未走远,宇文藻从夹壁之上小孔可以瞧见,她跑去拿那个锦袋,动那本春宫图了,两手忙忙碌碌的,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被她的身形挡住了,瞧不见她到底弄的什么名堂。 宇文藻心下纳罕,正要隔空嚷嚷一声,问她在做什么,却见堂外走进来三个人,赫然正是老夫人、董太师和宋氏。 董阡陌想再回夹壁躲起来,根本办不到,可要是不躲,她要怎么解释她的不请自入? 可董阡陌不光不躲,还往窗户底下花梨木圈椅中大大方方一坐,拿过一只柑橘开始剥。宇文藻目瞪口呆,这丫头疯了不成! 只剥了一片橘皮,进入正堂的董太师当先望见她,不由皱眉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宋氏扶着老夫人,也跟着训道:“这里哪轮到你添乱?明知此事与汤氏不检点有关,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也不知道避避嫌,平日教你的诗书礼仪呢?” 老夫人连咳了数声,一口气提不上来,训斥的话都说不出了。 宇文藻心道,瞧吧瞧吧,被三个长辈一起当出气筒,滋味难受吧。这可是自找的。 董阡陌手下飞快地剥好桔子,上前递了一瓣到老夫人嘴边,甜甜笑道:“老祖宗张口,啊——” 见孙女笑容甜蜜,喂桔的小手洁白如玉,老夫人果然张口,吃下去,第二瓣又递过来,老夫人又吃,等整个柑橘吃完,老夫人已经不咳嗽了。 老夫人这口气一缓,董太师的面色当即好转,可能心里还道,果然还是女孩子有办法哄老夫人,怎么早没把她叫来。 董阡陌这才向太师和宋氏解释,“女儿回去之后,虽然担心父亲母亲,也不敢擅自跟来瞧瞧。只是后来,忽而听得那藻郡王竟然去而复返,并不曾离开咱们家,女儿心里那个急呀,心想,藻郡王天生一张说三道四的大嘴,那一双眼又喜欢在咱们家乱瞄乱瞄的,可别让他知道咱家的事。” 墙壁之内,宇文藻在心里骂一声,我靠! “竟有此事!”董太师面色一变。 “是呀,女儿这才到处寻那藻郡王,希望能将之请出府去,可是一路寻到了宜和园,还不曾寻见。”董阡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女儿为父亲着急啊——此事一旦走漏了风声,父亲的颜面必然扫地,日后当如何与众阁僚共事,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父亲的官仪将荡然无存!” 董太师当即心头打鼓,忙不迭道:“快,集合全府下人,务必将他找出来!” 董阡陌道:“父亲放心,我已吩咐风雨斋发动尽可能多的人,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一只耗子也休想逃掉,一定能将藻郡王挖出来。” 宇文藻又骂一声,敢把小爷比作耗子,死丫头你死定了,来日走着瞧! 董太师松口气道:“多亏你想得周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董阡陌拿出那一串丝线穿着的黄铜钥匙,递给宋氏,歉然道:“女儿人微言轻不能服众,发动大家找人时,出示了母亲的当家钥匙作为信物,请母亲勿怪。” 不等宋氏说话,董太师先说:“不,你办得好,办得很好!都能给你母亲当一个帮手了。” 宋氏却不去接那钥匙,板着面孔道:“妾身为了揭发汤氏的丑行,押上了这串钥匙,如今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拿回去。” 董太师不言不语,深深皱眉。 老夫人气道:“她都已经以死自证清白,你们还想怎么逼她?” 宋氏不接话,心里却道,什么以死自证清白,汤氏不是根本没死成么? 哭哭闹闹的嚷了一阵子,绕着个水井一会儿迈腿,一会儿收腿的,最后也没跳下去。还说什么,就是我陷害了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她若能狠下心去做鬼,我还敬她是个节妇,清明重阳还给她烧一盆元宝蜡烛香。 可贱人就是贱人,再喊死喊活的,照样不改贪生怕死的本性。 这时,董太师慢慢点头道:“此事是该有个定论。” 老夫人态度强硬地说:“汤茹是清白的,她腹中骨肉是你的,这就是定论。” 宋氏皮笑三分,肉笑两分,说道:“老祖宗心疼侄女,咱们大家都体谅,平时也都尽量捧着她,让着她。可子嗣大事,非同小可,要就这么算了,那媳妇真是心灰意冷了,请老祖宗另选贤能来当这个家。”说着横了董阡陌一眼,笑道,“我看这丫头就伶俐,当得一个管家女。” 老夫人蹙眉道:“可她一口咬定没见过锦袋里的东西,你一口咬定这就是从芷萝居搜出来的,她一口咬定你冤枉她,你一口咬定她心虚有鬼。老四又远在江州,是个没线的风筝,这种无头的公案,却叫老身如何决断?” 宋氏慢慢道:“锦袋中的东西可是有名有姓的,是四弟写给汤氏的,老爷一眼认出了四弟的笔迹,这还有假?” 老夫人道:“那封信老身看过了,用纸和用语都是几十年前的,并不是近日所写。当年汤茹和八斗曾定过亲,有两封书信往来有何奇怪。” 董太师咬牙道:“就算是当年写的,她整整留了二十多年,怀的又是什么心思!儿子实难容忍!” 老夫人看他:“那你打算怎样处置汤茹?” 董太师道:“这种女人,儿子不敢要,让她从哪来的回哪里去!” 老夫人怒道:“她爹她娘都不在世了,偌大一个汤家怎会有她立锥之地,你这时候撵她回去,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董太师道:“这是儿子唯一的心愿,求母亲成全!” 说着扑通一跪,直直跪在老夫人脚下。宋氏一见太师这么坚决的要休汤姨娘,心头一喜,也随着一同跪在老夫人脚下。 此时,董阡陌是扶着老夫人站的,位置特殊,等于也受了他们的跪。 按照礼仪,这种情形,她应该在董太师跪下的一瞬间就急急避开,避免受父母之跪。 据民间传说,那是一种会“遭天打雷劈”的恶行。 可董阡陌不知是没意会到,还是没反应过来,仍然扶着老夫人一侧的胳膊,直着腰背,亭亭玉立在彼处。 她略扬起下巴,面色坦然地受着董太师和宋氏那一跪。 此时的董太师和宋氏都只盯着老夫人拄着的孔雀藤雕拐杖,如果他们这时候抬了头,就能看到董阡陌那讥诮的唇角,以及那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之中摄人心魄的寒意,那是去过地府的幽灵才能带回来的彻骨冰寒。 如果他们瞧见了,他们一定会双双吓一跳,并对董阡陌起疑心。可这一刻,屋中三人都没有看她,墙壁中的宇文藻视线受阻也没瞧见。 带着这样寒冷的讥笑,董阡陌忽一掩口道:“哎呀,提起汤姨娘,女儿还有个事忘了回父亲呢。” 董太师问:“何事?” 此时的他还跪着,董阡陌瞧着他头顶一丝不乱的发髻,答道:“就是之前,欧嬷嬷怪女儿让一个什么焦月儿去找姨娘,说了一些姨娘不爱听的话,还捎了一个木偶娃娃过去。” “那又如何?”董太师问。 “女儿回去就问五月,咱们院儿里有个叫焦月儿的吗,”董阡陌娓娓道来,“五月告诉我,以前是有过一个焦月儿,后来三姐那里忙着赶制嫁妆,要走了风雨斋三个丫鬟,其中就有那个焦月儿。” “那便如何?”董太师没耐心听了,什么焦月儿湿月儿,连汤姨娘都要卷包袱撵出董家了,谁还顾得上一个丫鬟。 “那便可以证明,那只藏着秘密的木偶娃娃,并不是女儿之物,而是三姐之物啊。”董阡陌道,“父亲不信时只去问那小丫鬟,她已经全部招认了,那只木偶娃娃就是从三姐的床底下翻出来的,三姐拿它当宝贝一样收着,不敢让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呢。” “藏着什么秘密?”董太师皱眉问。 “就是和那只锦袋中的秘密差不多的那种秘密啊。”董阡陌透露道。 第78章 邪物春宫娃娃,谁的闺誉不保 “你知道锦袋中的秘密?!”老夫人、董太师、宋氏一起问她。 董阡陌摇摇头,一脸天真无邪,道:“这些都是焦月儿告诉我的,至于其中的秘密,她说绝对不能让我知道,否则老夫人和夫人都会打死她的。我当然很好奇了,再三追问,可她就是不肯说。” “那个丫鬟现在在哪儿?”老夫人问。 “我让五月将她绑起来了,就在外面,要不老祖宗您亲自审一审那个挑拨是非的小丫鬟。” “好,带进来吧。” 于是董阡陌出去叫了几个嬷嬷押人进来。 然而,墙壁之中的董怜悦却满腹疑惑,她知道刚才出事之后,四姐根本就没回过风雨斋,那她又是什么时候绑的那丫鬟呢?还是说,四姐一早都布置好了,才跟他们躲起来偷听? 再加上之前,董怜悦亲眼瞧见了,被一群丫鬟嬷嬷们堵在风雨斋,董阡陌冲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弯腰将地上那条异常恐怖的扭动着的长虫捡起来,绣鞋底踩着花衣嬷嬷的鼻子,迫使对方张开嘴巴,将那条毒虫一口吞进了肚里! 那一刻,董阡陌唇含浅笑,一举手一投足间冷静决绝。 这样的四姐,对董怜悦而言太陌生了,这还是那个从小到大都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唯恐踏错一步的那个四姐吗? 董怜悦一腔疑云,轻轻摇头。 宇文藻问:“怎么了?你也想出去吗?” 董怜悦道:“我可没四姐那么大的胆量,敢在这时候触父亲霉头,搞不好会被禁足几个月。” 宇文藻问:“你们家不是顶数她胆儿最小吗?我第一次来你家听琴时,她可是很受欺侮的,我都看不过眼了。” 董怜悦道:“那郡王可说错了,四姐最近胆子越来越大,她连三姐的未婚夫,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时炯都不怕,还愿意代替三姐嫁给那个人呢。” “你说时炯?!” 宇文藻叫了一嗓子,声音过大,吓得董怜悦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玉手贴上热唇,四目相对,两人的脸俱是一红。 一旁的董问时即兴赋诗一句,“相思壁里诉相思,思郎念郎郎不知。” ******** 正堂中,董阡陌将小丫鬟焦月儿反绑着双手领进来,老夫人他们一见便皱眉了。 只见一个看上去身量未足,可能就十三四的丫鬟,像是受到过极度虐待,脸肿成了猪头,左边眼睛都睁不开了。 宋氏瞪董阡陌,“太不像话了,这让外人看见,董府百年清誉都不保了!” 董阡陌无辜地说:“母亲息怒,女儿找到她时就是这样的,还帮她上了药呢,这可不是女儿打出来的。” 焦月儿肿着张脸,门牙少了一颗,说话漏风,“打奴婢的是欧嬷嬷,不光是奴婢,还有褚花、芥花二人都比奴婢伤势还重。” 宋氏眯眼,问:“那老嬷嬷为何打你们,难道你们犯了什么大错?” 焦月儿哭腔回道:“奴婢任劳任怨,哪有犯错!四小姐派奴婢等三个人去三小姐那里帮忙,连着赶了几天绣活儿,手都做肿了,不料三小姐一番精心装扮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后来欧嬷嬷就来替汤姨娘传话,说整个家里传遍了,是四小姐使用诡计害了三小姐,因为我们以前在风雨斋做过,很可能被收买了,是陷害三小姐的帮凶,非要我们招供,就将奴婢三人打成这样。” 宋氏怒道:“岂有此理!汤姨娘怎能红口白牙说出这样的话来,当时可是她让仙佩去的,怎么转头又赖起阡陌来了呢?” 焦月儿继续哭诉:“奴婢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了,欧嬷嬷说再不招出四小姐下咒的证据,就让奴婢踩着针线篓的针刺猬走路。奴婢惊恐中之下只好信口胡说,说有个木偶娃娃在三小姐床底下,是四小姐让奴婢放在哪儿害三小姐用的。” 宋氏问:“你的意思是,木偶不是阡陌让你放的,而是仙佩自己的东西?” 焦月儿点了点肿胀的脸庞:“有天晚上奴婢给三小姐送水,三小姐让门外搁地上就行,她在里面将房门闩上了,奴婢一时好奇就从窗缝里看了一下,见到三小姐神神秘秘的从床下面一个盒里摸出这么个东西,很爱惜地抚摸着。” 董太师不由皱眉,道:“那东西果真是仙佩的?看上去邪里邪气,不像什么正经玩物,你可知那是做什么用的?” 焦月儿道:“奴婢当时也只是随意看了一下,看到三小姐两手拿着木偶,左右转了转,那木偶的身子就断成两截了,然后奴婢才知道,木偶当心儿是空的,里面可以藏东西。” 董太师拧着眉头,拿过那个上半身张着董仙佩面孔,下半身却是男子下体的檀木娃娃,重新端详,色泽紫黑,造型说不出的怪异,一股妖冶的异香飘上鼻端,这香气却似曾相识。 他上手去拧,左右转了转,果然触动机关,让木偶的身子一断两截,里面果然有东西,是一卷纸。 董太师打开纸卷,只瞧一眼便立刻合拢,当即大发雷霆:“混账!混账!混账!” 宋氏奇怪,也拿过去看,一看不由皱眉,大摇其头道:“好一个淫奔无耻的董府小姐,汤姨娘教出的好女儿!” 董太师就跟疯了一样,还是满口“混账”、“混账”地骂个不停。 这还当着老夫人的面,他都抑制不住心中怒火了。 老夫人也急不迭拿过一看——哎呀娘呀,怎么又是董八斗的春宫图,那个死人头究竟画了多少他自己的春宫,还到处散发,都发到他侄女的手上了! 宋氏冷冷道:“不能要了,仙佩这孩子,竟和其母一样无耻!等她从王府回来,立刻送去庙里!” 这时,董阡陌突然问:“这娃娃里的东西,是不是和锦袋里的一样?” 老夫人一愣,拿过锦袋中的画册,两下比较,才低声惊呼道:“不错,看纸张墨迹都一样,好像就是从这上面撕下来的!” 董阡陌慢慢道:“既然焦月儿亲眼目睹三姐把玩木偶,而木偶里找出的东西又是从那本书上撕下来的,是否说明了,其实那本书也是三姐之物,只是在姨娘的芷萝居里找地方偷偷藏起,姨娘并不知情?” 一闻吃言,宋氏皱眉,董太师也停止了愤怒的宣泄。 老夫人问:“这话何意?你是说不论是锦袋中物,还是木偶中物,都是仙佩那孩子的东西,不与汤姨娘相干?” “这是孙女的一点浅见。”董阡陌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汤姨娘就是被冤枉的了。”老夫人舒一口气,道,“仙佩毕竟是个孩子,忍不住好奇,做点糊涂事也不无可能。” 老夫人倒希望事情真的是这样,假如春宫图是董仙佩一人所拥有,那么最多是女德没有修好。没收了春宫,责令她重修女德便罢,此事只有家中寥寥数人知道,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而汤姨娘身怀六甲,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个粉身碎骨。只要能把汤姨娘洗白了,暂时牺牲仙佩的闺誉也是不得已为之。 想到这里,老夫人对这个心细如尘,又灵巧聪慧的孙女董阡陌生出了两分感激,一把拉住她的手,慈祥地赞许道:“好孩子,亏得你细心,又肯挺身而出,把真相说出来,否则你姨娘可就没有活路了!” 董阡陌道:“本来长辈的事,轮不到阡陌插嘴,可是阡陌见汤姨娘既错愕,又冤屈的样子,不由奇怪,为何她这么傻,留着一个严重到能害她被逐出家门的证据?如果她真的做过坏事,那必然心虚,再不会将证据留在身边。” 董太师听她分析得有几分道理,也不由缓和了神色。同时他拿起檀木娃娃,不停地嗅,回忆着到底以前在哪里闻到过。 “有道理。”老夫人点点头。她老人家也不相信,汤姨娘会再搭上老四,当年她可是嫌弃老四不成器,主动退亲的。 “我看没道理,”宋氏说,“仙佩一个小姑娘,她从哪里弄到这些脏东西?一定是她娘给她的!” “胡说八道!”老夫人闻言怒了,一连串发问,“亲娘怎么可能给自己女儿这种东西?哪个亲娘会这样做?你会吗?你会拿这个给你女儿看吗?” 宋氏也不怕得罪老夫人了,又提出一种可能:“如果不是汤氏拿给仙佩的,那就是仙佩从她娘那儿偷出来的,因此只撕走两页纸。对,一定是这样!因此这东西还是汤氏的!” 老夫人气得不行,大口喘气,董阡陌贴心地帮她捋背顺气,又斟一杯茶给她镇咳。 老夫人喝完了茶,冷冷告诉董太师:“你这媳妇得好好管管了,已经骑到我头上来了,还不如阡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懂事!” 宋氏罗刹半面娇的脸庞涨得通红,当着董太师这个大孝子的面,她哪敢跟老夫人呛。 董阡陌柔声劝和道:“老祖宗息怒,母亲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只是一时心急才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况且此事的确是个迷,这木偶娃娃手工精致,还有搭扣机关,肯定不可能是三姐自己做的呀。可三姐又是一个长年不出门的深闺少女,她也不可能花钱去集市上买来此物。” 老夫人也发愁道:“这等邪物,集市上哪能买得到?” 她老人家虽然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好东西都见过,可也琢磨不出此物的来历。 此物透着邪性,用紫檀木雕刻而成,这紫黑的色泽,这遒劲扭曲的线条,猛地一眼望去分明有些像是……男子的阳刚之物。 这等鬼祟的意淫之物,大概只有青楼里才会用到,拿来做房中怡情之用。 “是青楼里传出来的?”老夫人眼前一亮。 “对,此物是她的!”董太师这次终于想到,他在哪里闻到过这檀木娃娃的香气了! 第79章 秦姨娘,太师最宠爱的妾室 “去绛紫涟,将秦姨娘叫来!”董太师吩咐一直在堂外候着的李嬷嬷。 整个家里,出身青楼的只有这么一个。一提青楼,除了她也联想不到别人身上。 不多时,秦姨娘就到了。董阡陌带着三分好奇,往门口看去。 一个姿容上乘的盘着妇人芙蓉髻的女子,双眉修长,瓜子脸盘,望年岁不到三十,细挑身材,摆着水蛇腰款款走来,显得有几分轻浮,在董府这样庄重大气的门庭中无疑是一抹扎眼的异类颜色。 只见她一身绑袖水蓝披纱绸裙,后裙摆逶迤拖地,金色丝线绣出了一朵朵妖娆的石榴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 近了一看,这妇人与宋氏、汤姨娘的神态大不相同,眉梢眼角,皆是春意。若是她拿这眼神去看男人,被她瞄过的男人一定能酥了半边儿身子。 虽然此女没有宋氏之端丽,汤姨娘之秀美,但光凭这番风流情态,就足够迷惑男人的了。她就是董太师这几年最宠爱的妾室,秦姨娘。 董太师出身富贵之门,又官居要职,在女色上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克制的人,只有一妻三妾。 他娶的宋氏,纳的汤姨娘,年轻时或许称得上一等美人,可如今不复少妇的鲜妍明媚,难得董太师还不更新换旧。 尤其他正着急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这种情形都没另纳新人,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宠妾秦氏太过妖娆,已经把他的胃口填满了。 “老爷找我有事?”秦姨娘开口,一把柔腻的女声。 她从来不自称“贱妾”或“妾身”,见了老爷夫人或老夫人,也从不见礼。可董太师一向对她宽容,说就愿意让她保持这种直率本色。 董太师拿过檀木娃娃,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秦姨娘果然直率,当即点头道:“不错,这是我送给三小姐的。” 董太师有些生气,低斥道:“你怎能拿这个东西给她!这不是把孩子教坏吗!” 秦姨娘抚一下鬓发,不以为意道:“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我还有不少,三小姐见了喜欢,非得要走一个,还想刻成她自己的面容。我被她缠不过,就改了一个老爷你面容的娃娃,改刻成她了。” 董太师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娃娃是个男儿身。见秦姨娘这般坦率,毫不隐瞒,董太师想冲她发脾气都有些无处着力。 这时,董阡陌问:“姨娘送给三姐的,仅是一个空心娃娃吗?里面可放了什么东西?” 秦姨娘抬目,盯了盯董阡陌的脸,才答道:“不曾放东西。” 董阡陌又问:“那除了这个娃娃,姨娘还送过别的礼物给三姐吗?” 秦姨娘笑瞅着董阡陌,道:“有啊,那可多了,家里的小姐常有和我玩耍,听我讲民间轶事,见我用的东西别致有趣就讨走的,我也没查过,送过谁这个,送过谁那个。老爷的五位小姐里,除了四小姐你没拿过我东西,其他几位都拿过。” 董太师犹豫一下,自锦袋中取出春宫图,给秦姨娘翻了几页,问:“这是你给她的吗?” 秦姨娘研究似的微微点头,道:“画的不错,表情还挺生动的,上面的男子是四老爷吧,这种图我见过,不过我没有。” “在哪儿见过?”众人一起问。 “下人房,”秦姨娘满不在乎的表情,“不少丫鬟可能都有几张,我猜着是四老爷自己画了送人的。” 老夫人听完,略有失望。 如果秦姨娘能一口承认此书是她送给仙佩的,那汤姨娘和她肚里的孩子就开脱了嫌疑了。可惜可惜,只差一点,现在仙佩虽分去汤姨娘的部分嫌疑,可汤姨娘自己仍然有收藏旧情人书信和春宫图的嫌疑。 “不过……”秦姨娘来了一个大喘气儿。 老夫人忙问:“不过怎样?” 秦姨娘道:“不过三小姐的确问我讨过春宫图,说想借阅一番,我自然不肯借她了,到时被她娘发现了还不找我拼命。她问我哪里买得到,我告诉她那些到了嫁人年纪的丫鬟们,手里可能都有这个。她可能从那些人手里买到了吧。” 听完秦姨娘的叙述,老夫人兴奋道:“好了好了,终于真相大白了。原来都是仙佩那捣蛋鬼闯下的祸,一眼没盯住她,就往邪门歪道上走了,还到处乱藏这些东西,差点连累她娘!” 宋氏愀然不悦,可秦姨娘是个不相干的证人,谁都不帮,她说的话,连老爷都深信不疑! 果然,董太师一改之前被戴了绿帽子的狼狈颓然的神情举止,重新挺直了脊梁,双目重敛精光,双手背在身后,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儒雅君子的形象。 他略一颔首,给此事下了定论:“今日之事,汤姨娘受委屈了,回头再做补偿。闹得阖府不安,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老夫人舒口气,满意笑道:“是啊,这误会闹的,太不应该了。茹儿她跟了你多少年了,她的品行操守,难道你这当丈夫兼表兄的还信不过?她虽然是妾,可也是世家里出来的嫡出小姐,谁说她有不好,老身第一个不信!” “儿子谨领母亲教诲,”董太师点头,不过话锋一转,他说,“汤姨娘当然是个性情温婉的好女子,可她身边的嬷嬷太刁钻了,实在留不得!” 老夫人诧异地问:“欧嬷嬷?她怎么了?” 董太师看一眼董阡陌,才沉声道:“那个老奴心地歹毒,连府里的主子小姐也设计陷害,之前仙佩被豫章王府带走的情形,咱们大家都是有数的,再也怪不到阡陌头上。可府里偏有人说是阡陌用巫蛊之术,魇镇了仙佩,欧嬷嬷还把严刑逼供弄来的一个木偶,硬是穿凿附会地说成是巫蛊娃娃。你说可恨不可恨?” 老夫人沉吟一下,觉得欧嬷嬷不敬阡陌,中伤陷害,固然可恨,可她毕竟是跟了汤姨娘几十年的老人儿,忠心耿耿。眼下汤姨娘养胎,吃药,哪一样不要一个忠心的老奴才把关?就算要替换,也要等汤姨娘平安生产之后再说。 董阡陌看老夫人表情,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微笑道:“父亲言重了,欧嬷嬷也是护主心切,整个府里都把我传成鬼附身了,谁听了不害怕呢?欧嬷嬷这么做也情有可原,只是有一样,她可做错了。” “哪一样?”老夫人问。 “她不该拿着三姐和汤姨娘的生辰八字乱写,”董阡陌道,“这诅咒娃娃虽是假的,可俗话说得好,是物有灵性,何况这还是个有头有手有腿的木偶,还是个断了腰的。欧嬷嬷单为了告我一状,我还不跟她一般见识,可她将姨娘她们的八字写在木偶足底,可是大不吉利的。” 老夫人拿过木偶,翻起一看,果然一脚一个生辰八字。 董阡陌道:“原本我是不大信这个的,又没亲身经历过,谁信一个娃娃能害人呢。可说也巧了,那欧嬷嬷刚写了汤姨娘八字在断偶上,汤姨娘就感觉身子不适,痛得缩成一团,紧接着还被冤枉不贞,急得差点自戕。我都怀疑,是不是这个娃娃治的?” 老夫人越听,面色越凝重,当即决断道:“欧嬷嬷老了,不中用了,董府的差事也干到头了!老三,你打发她走吧。” 董太师应是,心头不由纳罕,都说女大十八变,四女儿变得也太快了吧? 不是容貌上的改变,却像是里外换了个人的感觉,口齿又伶俐,心思又灵巧,难得的是她还不记仇。 汤姨娘她们那般欺负她,为仙佩的事找她出气,她还以德报怨,在几位长辈最火冒三丈的时候,别人躲开唯恐不及的时候,她还愿意凑上来帮忙。 事实上她还真的帮上忙了,老夫人都说断不了的公案,她从旁帮着,竟然找出了真相——原来一场春宫图惹的祸,都是最不安分的董仙佩给闹出来的! 董太师凝目,复杂地瞧着四女儿董阡陌,半晌后他说了一句:“有女如此,可以无憾矣,何必非强求有子呢。” 董阡陌一愣怔,转而低头微笑道:“父亲位高权重,对咱们西魏劳苦功高,老天爷都看着呢,好人有好报,老天会赐您一个好儿子的。” 董太师欣慰点头,亦笑道:“此言有理,阡陌之言甚和我心。” 这时,董阡陌又把当家钥匙拿出来,要交还给宋氏。 宋氏胸口憋着一股子气呢,冷嘲热讽地说:“今日我错怪了汤茹,还白闹的家里不得安生,我可没脸再接回这钥匙了。阡陌你成咱家的一号功臣了,这个家可以由你当,来日再去考个女状元,去大理寺当个司刑少卿,咱们全家都指着你了!” 董阡陌讪讪收回那串钥匙,转而放到老夫人手边茶盘上,轻声道:“老祖宗您劝劝母亲吧,她脸上疼,心里上火。” 老夫人抓住董阡陌的小手,发自心底的慈爱,用极低的声音悄悄道:“别理她,光医她脸上的伤,就够她忙个两三个月不兴风作浪了。” 董阡陌莞尔,又帮老夫人倒了杯茶。 老夫人这次才品出茶味儿来了,不由道:“你这冲茶手艺不一般,冲出的茶味清新中伴有甘醇,余味袅袅,媲美佳酿——这是什么时候学的?你母亲给你请的哪位师傅?” 董阡陌微笑道:“不曾跟师傅学,只是在府里的藏书阁找了两本书,随便学着玩玩的。老祖宗要觉得还能入口,那不如让我每天来伺候老祖宗茶水?” 老夫人欢欣道:“那当然好了,没想到阡陌你还有这样的天赋,只看两本书就修成茶艺,老身尝着不比小昙媳妇的差。” 毓王妃韦棋画并不精于茶道,精通茶道的是韦墨琴。 她老人家一时糊涂,竟把死去的韦墨琴仍说成了“小昙媳妇”。 董阡陌笑容一滞,复又笑道:“老祖宗过奖了,我哪比得上表嫂,名师出高徒,苦练而成的手艺。我不过是嬉戏玩耍,借以讨好老祖宗的……阿嚏!阿嚏!” 突然见她面色古怪,以丝帕掩口,连打了两个喷嚏。 老夫人问:“是不是着凉了?风口子上站了半日,穿的这样单薄。” 董阡陌轻轻摇头:“没有,可能是三姐念叨我呢。” “不对!”一直立于一旁没再讲话的秦姨娘,突然指着一堵墙说,“我听见这面墙在打喷嚏!” 第80章 世子爷仙逝,阴婚之鬼压床 墙壁之内,宇文藻和董怜悦交换一个紧张的眼神,然后两人一起看向董问时。 董问时感觉到二人眼中散发出的恶意,坚决地摇头,打那个喷嚏的是藻郡王又不是他,凭什么让他出去?他又怎么告诉老夫人,自己何故钻进她正堂夹壁之中? 墙壁之外,秦姨娘没头没脑的话:一面墙在打喷嚏,别人听着还不觉得怎样,董太师却脸色一沉。 董阡陌冷眼旁观,知道想糊弄他不容易,心下已有了主意,当即对着那一堵秦姨娘指过的墙壁发出一声娇斥—— “墙里面有人吗?什么人在里面?” 墙中无人作答。 于是董阡陌又放一声警告—— “如果是贼人,盼你束手就擒,保你还能留得性命在;如果是咱们家里的人,你就自己走出来吧,一家人何必互相惊吓呢?” 言下之意,出来一个自家人,还好说话点。 偷听固然不对,可是一家人的事,还能被原谅。 外面的董太师他们并不知里面藏了几个人,如果主动走出来一个,其他人有机会不被发现。 此话刚一喊完,墙壁侧边突然打开又合上,从里面真的窜出了一个壮壮的穿海龙皮小褂的华衣少年,脸上挂着两分憨笑,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不是宇文藻又是谁。 看来其他两人都不肯当冤大头,最后还是把他踢出来。 人家小爷么,郡王么,硬气么,可以扛。 “天哪!”宋氏从座位上腾地起来,倒退着躲开。 “哎呀!哎呀!”老夫人受惊不小。 她老人家哪里能想到,自家的墙壁中还养着这么一只大号凶禽。 经受不住如此打击,竟然一下子晕厥过去! 不等董太师开口,董阡陌率先质问:“藻郡王,你作何解释!我家拿你当贵客,对你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你为何做出如此荒诞无礼之事!” 宇文藻讷讷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那为何藏于墙壁之内,偷听我董府之家事?”董阡陌喝问。 “不小心撞进去的。”憨笑摸头。 “那你都听见什么了?!”凤目圆睁。 “你们说过什么,我就听见什么咯,”宇文藻瞧一眼太师的坏气色,卯足一口气说完,“我知道你们要让我为此事保密,好吧小爷就破例答应,今日之事止于此室,不会传出这道门槛。作为回报,你们就当没看见我吧。” 说着他抬腿即往外冲。 “董忘。”董太师声音不大,唤了这个名字。 登时有个暗黑的身影拦路,挡住了企图逃跑的宇文藻。那道身影之高,媲美季玄季青等人,披着黑斗篷,并有实质性的黑气在斗篷四周飘动,森然可怖。 宇文藻吃惊地瞪着那道黑影,后撤半步,转身跟董太师讲理:“我当没听见,你们当没看见,不是很公平吗!” 董太师冷冷道:“对郡王是够公平了,对董家还欠一个解释。” “那你想怎样?”宇文藻警惕地看着拦路黑影。 “想请郡王在寒舍做客,直到端祝郡王妃来领人,给董家一个交代。” 董太师眼珠微动,目视黑影,黑影倏地上前,于宇文藻不备之际放倒了他,再将之背走,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连出手都是无声无息的。 董阡陌扶起老夫人,脆声道:“祖母肯定是被吓着了,合该喝一碗定惊汤。不过咱们家刚好有位毛老神医,不如叫来给祖母瞧瞧。” 董太师同意,让李嬷嬷去请。 众人一起挪出正堂,去了后堂。如果墙壁中剩下的两个人够机灵,他们会知道怎样离开,然后再怎样露面才是最合适的。 ******** 于是一阵人荒马乱之中,董怜悦站在老夫人房外,跟董阡陌打招呼:“四姐,这里怎么了?祖母怎么了?” 董阡陌回头,冲她微笑道:“祖母无事,偶然风寒而已。” “父亲母亲怎么也在宜和园,出什么事了吗?” “哪有出事,前来请安而已。” 这番对话落在董太师耳中,满意于董阡陌的回答,不错,就是要这样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松口。 董怜悦看向董阡陌手中的檀木娃娃,问:“四姐从哪儿拿的娃娃,借我看看。” 董阡陌道:“这个不能借给五妹。” 董怜悦不解:“为什么?” 董阡陌道:“五妹最好别知道。” 董太师一回头,见董阡陌手中竟然拿着那只春宫娃娃,不由皱眉道:“阡陌,你拿此物作甚!” 董阡陌恭敬回道:“女儿见它写了姨娘和三姐的生辰八字,十分灵应,当场就把姨娘给咒了,心想三姐可别也中了招,索性拿走毁掉。” 董太师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就将它拿去无人处焚毁。” “女儿遵命。” 这时,外面有管事匆匆忙忙跑进来,见了满屋子的主子,略一犹豫,当众向董太师禀告道:“家人刚打探回来的消息,豫章王府的世子爷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 董太师和宋氏惊讶,连昏厥中的老夫人也被惊醒了,拿开头上的冰帕子坐起来。 老夫人满怀不信,驳斥道:“人哪有说没了就没了的,何况还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小子?我这把老骨头都还没咽气呢!” “老祖宗躺回去吧,”董阡陌安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多保重自身。” “消息准确吗?”董太师问周管事。 “不准哪敢报给主子,”周管事慌慌张张地说,“王府里已有可靠消息,世子真的辞世了。世子有一弟一妹,皆是庶出,本来都在茗品城拜师学艺,闻得此信后都回来奔丧了,这还能有假吗。” 董太师蹙眉,满目愁思,摇头道:“这下麻烦了,王府可能还会找来。” 老夫人问:“那仙佩呢?打听到她的消息了吗?” 周管事面带难色,犹豫地开口道:“就是奴才刚才提的那一位世子爷之妹,不知听信何人挑唆,说是咱家三小姐克死了她兄长,登时大怒,捉住三小姐便打耳光——这是一个混入王府送炭的探子带回的消息,其他分批放出去的探子一人未归,可能是陷进去了。” “呜啊!我的仙佩!” 汤姨娘恰好此时进门,听见了她女儿在王府的不幸遭遇,伤心大哭起来。 “老爷!老爷!救救咱们女儿呀!”汤姨娘哭道,“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反正你也疑心我,索性让我死了干净!” “我自有主张,你先下去养着吧。”董太师皱眉。 “仙佩,我可怜的仙佩!” 汤姨娘哭得十分伤心,身旁也没了平时撑着她的欧嬷嬷,愈显无助。 董怜悦上去扶住她,劝道:“父亲当然会救三姐了,可姨娘你这样吵,不是让他更乱,更想不到主意了么。” 董阡陌也幽幽道:“是啊,姨娘,你要宽心,三姐不会出事的。那世子爷虽然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死了要找人偿命,也不能胡乱抓人呀。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这话提醒了汤姨娘,当时冲到老夫人床边,哭求道:“姑母救救仙佩吧,让毓王殿下去找,一定能把仙佩带回来!” 老夫人作难,不说话。 董阡陌劝道:“姨娘别急,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能不惊动表兄,就不要麻烦到他吧。” 汤姨娘气愤地说:“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毓王去救是唯一的办法!姑母你真忍心看仙佩白白送命吗?她是您的亲孙女,毓王不过是董家外孙,如今大难临头,您就分一回亲疏远近吧!” 老夫人听到一半儿,脸色就青了,手指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不自觉地发起抖。 董阡陌又劝:“可别说这种伤了亲戚情分的话呀,姨娘!毓王表兄可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托他的提携,咱家才有今日荣光。再说了,他也没说不管啊,他正在山中参禅,可能还没听闻此事吧,等他回来了,一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汤姨娘又哭了:“等他回来,我的佩儿就要被那些人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老夫人问:“老三,你说如何是好?” 董太师叹口气,道:“于情于理,我们董府也不能顶着一个不明不白的罪名,让仙佩在王府受过。”于是他吩咐周管事,“去,拿我的帖子,我这就去叩门拜访一次。” 老夫人道:“跟他们说,咱们仙佩让相士批过命,是个百里挑一的旺夫相,绝对不是仙佩克的他们世子。” 汤姨娘呜呜哭道:“那个相士骗人,还说我的仙佩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一点都不准,呜呜。还没嫁过去,世子就死了,万一王府里的那些人蛮不讲理,非要留住我的仙佩,给他配一个阴婚,呜呜……” 这时董怜悦小声嘀咕一句:“不对呀,人去的是三姐的人,可八字送的却是四姐的,难道说……” 难道说,董阡陌的八字是带煞的,是克夫的? 这声嘀咕落在汤姨娘耳中,猛地抬头,一眼望到董阡陌脸上,眼巴巴地盯着她,求道:“四小姐,你快去认了吧,本来这门亲就是老夫人说给你的,跟我们仙佩不相干。” 董阡陌为难蹙眉道:“可是,老祖宗做主,让我做姨娘的女儿,我现在是庶出三小姐董仙佩呢。” 汤姨娘挂着满脸的泪痕,跟她讲道理:“之前是时家托我提亲,我一片好心好意给你当红娘,还把我女儿的位置也让出来给你,为你操心这操心那。四小姐你好好想想,我们母女可没有一点儿对不起你的地方啊,你不能害人啊!” 董阡陌一脸抱歉:“没想到我的八字这么硬,克死了世子,还连累了三姐,害姨娘伤心。” 她偏头看董太师,“父亲,女儿实是不孝,你就带上我去把三姐换回来吧。就跟他们解释一下,说之前让三姐顶替我去,是因为她胆儿比我大,怕我会当场吓晕丢了董府颜面,才送个假董阡陌给他们。” 董太师摇头:“可那些人看得分明,你比你三姐大方得体多了。” 董阡陌又出主意:“那不如就说,其实是父亲心疼我,才把不受父母疼宠的三姐推给他们。” 董太师还是摇头:“也不妥,王府中人正在伤心处,一个不顺意不只会将你扣下,也不会放回仙佩,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也不行,那父亲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去王府探探虚实。”董太师叹气。 ******** 车马颠簸,董太师来到豫章王府,递上名帖,倒是当时就有一位衣着不俗的王府管事,客客气气的将他请了进去,奉茶,上点心。 可是左等右等,点心和茶水上了三四遍,天色渐渐地转暗,管事过来问:“天不早了,太师用了晚膳再回吧?请您移步偏厅。” 董太师急了:“二世子他们为何这么久还不出来?本官是来接女儿的,小女在哪里?” 管事恭恭敬敬告诉董太师:“二世子和我家小姐都不在府中,无法出来招呼您,府里主事的老王妃因为伤心过度而病倒,也无法出来相见,如今王府里来客都是小人负责招待。” 董太师心头一火,不动声色地问:“既然府中无主,为何不早言明,却让本官等足了三个时辰?” 管事坦白地告知原委:“我家小姐过于伤痛兄长捐生,于是请来了一位‘过阴’的先生,今夜于城外给世子爷和令嫒主持阴婚,据说等到极阴时辰,世子英灵凝聚,压到令嫒床上,吸饱了阳气就能复生了。” “什么?阴婚!”董太师莫名其妙地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管事顺眉顺眼地回道:“这只是我家小姐的伤痛之举,不过,她临走时吩咐下了,如果太师造访王府,一定据实相告,再向您借一点东西。” 董太师警惕地后撤半步,沉声问:“你们想借什么?” 第81章 王爷占了我两个妹妹,理应感恩 “要借太师的额发、鬓发、眼睫和右手中指指甲。”管事顺溜地背出来,看来已在心里打了很久的主意了。 董太师听到一半就黑了脸,气道:“胡闹,太胡闹了!” 管事恭敬地问:“太师想自己来,还是让我们帮您剪发和剪指甲?” 董太师夷然不惧,肃然斥道:“世子之妹年不过十二岁,她胡闹也罢了,你们不从旁劝着,还跟她一起发疯,听信那茅山道士的鬼话,去做那等荒唐鬼事?” 管事恭敬回道:“只要能让我家世子爷醒过来的办法,都是好办法。” 董太师差点儿破功,要张口骂人。激喘两口气,他克制了怒气,才冷冷负手道:“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胆敢加害,来日如何向圣上交代?” 别看这一王府管事年岁不大,无品无职,面对当朝太师的诘问他也不慌乱,从容答道:“若此事不成,我们损失的是世子,太师损失的是头发、指甲和一点点面子,圣上不会取轻弃重。若此事能成,那太师您唤回世子有功,圣上也会下旨褒奖您的,您怎还好意思跟我们为难呢。” “什么一点点面子!你们还捉走了本官的女儿!”董太师发怒。 “小姐嫁作世子妃,太师与王府已成姻亲,更没理由不帮这个忙了。”管事淡淡道。 董太师斥道:“你们醒醒吧,人死已矣,再做什么都是徒然无功,枉费心机。本官劝你们速速放回小女,放本官离去,否则明日朝上本官的奏本一定递到圣上面前。” 管事见再无商量的余地,叹口气,打了个手势,于是便有两个练家子打扮的男人从两侧耳房出来,慢慢走向太师。 董太师待要反抗,脑中却突然一阵恍惚,眼前景物化作模糊的水迹。 原来茶里早就下了迷药,如果太师顺从,就能得到解药,反之就把人先放倒了再说。 董太师再也料想不到,堂堂敕造亲王府也会使出这种乡间野店才用的下三流招数,只有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向后躺去。 在管事的授意下,那二人对太师为所欲为…… 而后二人骑上府内早已备好的快马,向城外的落星坡疾驰而去。 这里背山望水,背靠渔樵山,与梓殇江遥遥相望,是京城四周第一风水宝地,被无数达官贵人相中作为陵墓。寸土斗金,照样有太多人趋之若鹜。 然而这百十里地都是豫章王府的封地,他们早给自家人划下了最好的一块龙息吐纳的宝地,修好了不输于皇陵的豪华陵墓,竣工很多年,一直还未有人入主,没想到大世子宇文冥川却于大好年华,英年早丧,将要躺入这漆黑冰冷的墓穴。 ******** 距离此地不到二里,渔樵山山脚下的一间农舍里,毓王宇文昙听完了季玄的回报,思索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多半是假的。” 季玄道:“此事千真万确,放出的几波人带回的消息都一样,看来世子已逝。” 宇文昙问:“枭卫那边可有什么动作?” 季玄回道:“这也是一件怪事,李周渔的眼线一半布在豫章王府外,另外一半却布在了董府之外,日日夜夜瞬息不错地盯着。” 宇文昙皱眉,问:“为何此事还扯上了董府?” 季玄道:“说来也是一笔糊涂账,董老夫人打错算盘,本想将孙女嫁给世子为妃,不料转天就传出世子昏迷的消息。王府的人去董府带走了一位小姐,要与世子殉活葬,真是咄咄怪事。” 宇文昙面色苍白而晶莹,愈发显得两道剑眉英气勃勃。 听完这话,他的眉头反而舒展了,冷然道:“确是怪事,不过绝不是无心造成的,我看这背后有人在搅.弄风云,引发各方出手。突然去动董府,是想将我也引出来。” 季玄问:“王爷不打算过问此事?” 宇文昙摇首道:“我不信冥川真的会死,既然知道是个圈套,又何必趟这一趟浑水。” 季玄道:“那王爷都不问问,这次被捉去殉葬的是哪一位小姐?” “与我无关。”宇文昙嗓音中不带温度。 略顿了顿,季玄还是把话说出口了:“可是如今的情势下,董太师有意择一女儿送入毓王府,近日内即可成行。他在挑,王爷您也在挑,万一您挑中的猎物被别人捉走,您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宇文昙平静道:“我要的那个已经握在手中,赶她都不走,又何须去求。” 季玄知道,董家二小姐董萱莹如今就在渔樵山上,本来是打着山上竹林适合练琴,盘桓几日再走的名义。可她每日练琴的时辰少,来看王爷的时辰却多。 王爷不假辞色,无论她说什么问什么,王爷都是“嗯”一声就完了,明显已经不耐烦应付她。 饶是如此,也不能打消她的热情,不能阻止她洗手作羹汤,一日几遍地往王爷桌上送。更不能阻止她越夜越美丽,每夜都打扮得天仙临凡一般,去王爷休息的院子外,弹那一曲《莲心》。 可据季玄所知,王爷一次都没给她开门,也不往屋里让一回,丢她在外面的浪漫夜空下喂蚊子,连口水都不赏她喝。 王爷的伤势渐渐好起来,董萱莹的脸色却憔悴下去,眼神中带着不甘。 显然,这几日的朝夕相处,空守着这么一位闭月羞花的表妹,王爷连动动她的兴趣都没有。 此刻听到王爷说他要的已经选定了,就是董萱莹,季玄不由诧异,他以为王爷如此漠视董萱莹,她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 “董家二小姐空有美貌,机智不够,”季玄提出中肯的意见,“属下认为她帮不上王爷。” “我没打算让她帮,舅舅也不过是放个人在王府,分走王妃一半家事,才肯出全力与刘右丞抗衡。”宇文昙冷静地分析局势,“来一个笨点的正好,聪明的人总叫人不放心。” 季玄犹豫一下,仍旧劝:“可王妃的性子您是了解的,她不喜欢有人在她的地盘上竖旗,而董二小姐又是个能闯祸的主儿,这二位放在一个府邸中,你撞我我顶你,以后府里就不太平了。” 宇文昙放下手边茶盏,静静抬目看向季玄,隔了一会儿才道:“今夜你也很奇怪,连我纳哪个女人的事也操心。莫非有人买通了你,让你当说客来了?” 季玄笑笑道:“王爷你也糊涂了,整个董府的财政在二小姐母亲的手中,她都没给我银子,让我为她女儿美言,其他人又怎能买通我。” “既然没人雇你说话,你就省省心,只操心宜侯那头的事吧。”宇文昙沉声道,“我担心李周渔另有安排,才会一再纵容宜侯做那些事,什么时候部署完成了,宜侯就举步维艰了。”顿了顿,季玄问:“王爷你在故意岔开话题吗?王爷是不是怕属下问中您心里的事。” 宇文昙蹙眉,不悦地看季玄:“莫再胡言,我心里没事,是你发昏了。” 季玄陈述道:“半月前属下为王爷收拾书房,无意中发现一副仕女琵琶图,上面的眉眼三分眼熟。后来在法门寺跟董家四小姐打照面,才恍然想起来,王爷笔下画的美人就是她。既然王爷有此心意,为什么不同意王妃把董四小姐带回府呢?” 宇文昙冷声:“你昏得厉害,应该去抓药吃。” 季玄道:“多谢王爷关怀,属下稍后自会吃药,可属下更想先关心一番王爷的家事。” “这不关你事。” “王爷的起居一向由属下负责,”季玄的面色沉寂下来,声音中带了点难过,“以前属下也认为,王爷与女人之间的事是王爷的私事,轮不到属下过问,因此属下眼睁睁看王爷自苦,每每冷淡了前王妃,转身即一人借酒浇愁,属下虽然心中奇怪,却不置一词。直到几日前属下才知道,这些年王爷都在折磨自己,明明心仪女子就在身边,您却无法爱她,明了这个真相之后,属下真的很心痛。” “说了不关你事。”宇文昙冷冷横眉,“如果你是指那晚于三圣殿中发生的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哪里错了?王爷亲口说的话,也有不作数的吗?” “就是不作数。”宇文昙否认,“那晚的话就当我未说过,你也未听过,从此没有再提的必要。我心仪过的女子,韦棋画算一个,董萱莹也算一个,有此二人居于王府之中,我心已足。” “属下不是傻子,”季玄认真地说,“您哪些话出自真心,那些话是虚与委蛇,属下能分得出。何况对于董二小姐,您连敷衍了事都做不到,往后如何朝夕相对?至于那董四小姐,既然您还肯费时间画她的画像,至少能……” “我听到外面有马蹄声,你去看看。”宇文昙吩咐。 季玄无奈,出了农舍,朝路的尽头看去,远处的朦胧迷雾中,一人一骑远远奔来。虽然那道身影隐于薄暮和雾气中,但季玄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天一阁阁主,韦叶痕。 季玄知道他来找王爷,谈的都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于是当即翻身上马,去远处的路口为他们把守。 尽管季玄走得匆匆,来人却已远远瞧见他,并出声唤他—— “玄统领,正好碰上你,顺便告诉你好了。我在城外三里坡的酒馆里遇见季青,他喝光了那里全部的酒,还在往人家酒窖里钻,你去管管吧。” “季青?他没事吧?”季玄双目一亮,他正苦于遍寻不到季青,以为他出事了,没想到他竟然跑去买醉。 “看上去不像没事,三魂不见两魂半的失落样子,我跟他打招呼都不理睬。”来人道。 “抱歉,多谢,告辞。”季玄当即纵马,向三里坡而去。 来人走到农舍之外,尚未进屋,里面宇文昙的声音就似一道幽灵一样飘出来—— “你骗了我,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还魂草,对不对?” 来人一怔,旋即却微笑道:“王爷一人占了我两个妹妹,理应感恩,怎么还兴师问罪起来。我都还没怪你,既然狠心将我妹妹都杀了,为什么不顺手杀了李周渔。” 第82章 兄弟,如果我说我暗恋你很久了 此时,月淡星稀,雾中飘下零零星星的冰凉雨丝,像是某个人哀伤的眼泪。 宇文昙缓缓步出农舍,面上表情无喜无悲,一双黑眸乌沉如夜,冷俊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无一不优雅高贵。 一身玄色纳绣团章龙纹的袍服配玫瑰紫对衫,披一袭茜黄面白狐里的大氅,英挺华贵之中,带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稍稍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每次他动过杀机,都有人会倒下。 如今这一片夜雾中,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掩都掩不住,直欲撕开夜的缺口,直冲上天际。 “你骗得我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他的声音如一根绷紧了的弦,“韦叶痕,你说会还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琴儿,你说天一阁有一株还魂草可以起死回生,你还说有办法让琴儿摆脱她天魔琴传人的身份。这些都是你说的,是你骗了我,是你杀了她。” “别说傻话了,子尘,是你动的手,就是你杀的,怎能往我头上赖。”来人的声音带笑,“我不曾怪你杀了我妹妹,你倒反咬一口,认识你二十二年,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 “子尘”是宇文昙的字,能直呼他的字,又用这种口吻与他讲话的人寥寥可数。来人感觉到了宇文昙的杀机,还敢泼油灭火,真是大胆得可以。 来人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偏瘦,简简单单向前踏出一步,看似平凡无奇,实则包含高深的武学玄机。 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汉白玉发冠之中,穿一柄鹿角通簪,从玉冠两边垂下米黄丝质冠带,在微凸的喉结上方系着一个流花结,用美男子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 只见他眉上束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袭莲青色夹金线绣榴花缎袍,外罩一件亮绸面桂粉挑绣银红花对襟长褂,腰间垂豆绿宫绦,足上蹬着白鹿皮靴,方便骑马。 随意得好似刚从哪个青楼买笑买醉出来的公子哥儿,谁又能想到,他其实是西魏第一杀手情报组织“天一阁”的阁主,韦叶痕。 “为什么骗我杀她?叶痕,你骗得我好苦。”宇文昙一双乌沉沉的黑眸锁定了对方,可以噬人。 “如果我说我暗恋你,嫉妒你对我妹妹太过上心,你相信吗?”韦叶痕语出惊人,笑容欠揍,面对这样可怕的宇文昙,他还敢这样胡诌八扯,真是嫌命太长! “你说有十成十的把握还我琴儿,一个换了身份的琴儿——人呢?你还我的人呢?”宇文昙厉声质问。 “原来你还记得这话,”韦叶痕坏笑耸肩,“当时那话是在酒桌上说的,酒盏里的十成十,到了第二日酒醒之后能保留十成二三就不错了,子尘你不是这么不上道吧。” “你必须负责,你要对此事负全责。”宇文昙冷冷咬牙。 “你吓我一跳,”韦叶痕拍下胸口,晃晃头,“下次不要说这么惹人误会的话,还以为你说让我对你负责呢。如果哪一天你不再打算谋划江山,我倒可以考虑进一步发展咱俩的另一层关系。” “你说过十成十,就必须守诺到底。”生平头一次,宇文昙变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人。 “当时酒喝多了,说顺嘴了,”韦叶痕歪了歪头,“况且当时说完,你反应好冷淡,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我还以为她是死是活对你而言只是顺带的结果,我还以为你和我的目的一致,先杀李周渔,再杀他上面的那个人。”“她是你亲妹妹,你怎能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宇文昙一字一顿地痛声质问。 “说到妹妹,你不是更宠爱小画么,”韦叶痕低笑一声,“其实小画这丫头也挺不错的,知情识趣,比小琴那个一根筋的死丫头好多了。嗯,小琴当时被父母取错了名字,用硬邦邦的墨砚、冷冰冰的琴弦当名字,难怪她的脾气又硬又直。平心而论,小画比小琴更适合你这冰块脸,所以忘了小琴,继续宠你的王妃吧……挺好,真的。” “所以说,你真的骗了我。” “这不算骗,这是生意失败。” “你害我失去了她。” “咱们一直友好合作,互利互惠,不小心做了赔本生意,谁附带一点损失都是有可能的。你看,你失去一个毁了容又毁了清白的下堂妃,我失去一个妹妹,咱们简直就是难兄难弟,应该去三里坡喝上一杯。”韦叶痕面上带着春风温煦的笑。 “从头到尾,你都只为天一阁考虑,你从来没打算留下她的命。” “我说过了,她是一个刚直的女孩儿,”韦叶痕敛去笑意,“清白已失,她本来也活不长了,搞不好就会寻个短见,或者再往自己脸上多划两刀。既然横竖是死,让她最后发光发热一回,帮她最爱的人和她最亲的兄长做一点事,我相信就算问她本人,她也会点头应允的。” “我不会允许。” “别说违心的话了,子尘,你早就将她当成这一局博弈里的弃子了,别装得太高尚。再来一次,你还会如此选择,不是吗?” “……我一定不许。” “说到底咱们半斤八两,都是被黑暗眷顾的男人。情感这鬼东西,不过是自己钻牛角尖罢了,你反复对你自己说你喜欢的是小琴,可我看你抱小画的时候也挺入戏的,可能早就假戏真做,戏假情真了吧。或许这两年间在你自己都不觉察的时候,你的心里面,已经留了位置给小画了。” “……就算如此,我也不许她死。”宇文昙动容。 “如果真是这样,”韦叶痕一瞬间沉默,而后他明亮的笑容中掺杂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宁可死了,也不愿活着看你和小画如胶似漆。” “所以,你真的在骗我,她真的死了!”宇文昙恨声指责。 “她本来就死了,如果你非认为这叫骗,好吧!那我承认,是我骗你杀了她。”韦叶痕终于承认。 “……” 两人谈话的过程之中,小雨渐渐转大,细而密的冷雨急促地拍打地面,像是某个人胸膛中跳动的心脏。 宇文昙有罡气护体,在他身体周围一尺都片雨不沾,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了他和那道冰冷的雨幕,永不相逢。就算他伸手去接雨,都碰不到那片凉薄,那种触感,他已经很久没碰过了。 如果这时候有第三人旁观,看到宇文昙的罡气隔雨,一定惊讶非常,惊得合不拢口。 可如果这时候再转头看向韦叶痕,那就要惊掉整个下巴了。 韦叶痕没用护体真气,可每一滴落在他衣上和发上的雨滴都蹿起一道小小的浅紫色火苗。一簇簇火苗汇聚成烈焰,烧出身外两丈有余,只是这火焰没有光,也不太热,不像尘世的人间烟火,倒像是来自地狱的冥火。 “呵,我就说咱们是一对难兄难弟,”韦叶痕自嘲,“一样都没法儿淋雨,就算是自己想淋雨也不行,都会被自己的真气弹开。每次沐浴,我都多洗一会儿,怀念一下小时候带着小琴漫山遍野淋雨的情景。” “你还我琴儿,你这恶贼!”宇文昙想杀人。 “其实小琴么,”韦叶痕伸手闲闲接雨,带出一道高炽的焰火,“就跟这雨一样,于你,于我,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是么?那就送你去陪她。”宇文昙玄功运转到极致,周身黄光大盛。 荒郊野外,电闪雷鸣,如果有夜间赶路的人从这里经过,一定能惊得把眼睛瞪脱眶。 这一场雨虽然大,可天上并没有任何一道闪电划过,那些威力惊人的闪电都在大地上炸开了,情景仿若地狱之门在人间打开。 天上没有闪电,闪电劈在人间,来自两个生死相搏的男人。 身形高而足不沾地,大氅狂暴翻飞的是宇文昙,他杀意滔天,毫无保留地全力出掌,每一掌下都有雨幕破开,带起一道又一道明黄的电闪雷鸣。 另一人身形偏瘦,比宇文昙矮一头,穿扮得和京城中任何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别无二致,可他每一掌带出的一道紫色闪电,其威力足以劈死那种纨绔子弟一二百人。 二人用掌力硬撼,持续了大概盏茶时分,整片农舍和周围的树木、溪水、土丘等自然景观已荡然无存。 宇文昙与韦叶痕相识二十二年,交手上万次,没有一次能完胜对方,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韦叶痕放水的情形下打成平手。可这一次比拼,到现在宇文昙都还未落下风,还隐隐逼出了韦叶痕的破绽。 说时迟那时快,宇文昙的身形原地一个残影,其人已转到韦叶痕身后,噬天裂地的一掌劈上对方的后心。 遗憾的是,这个韦叶痕也不是真人,也不过是个残影。 他的本人则立在三丈开外,大惊小怪地嚷道:“死小子,你真想要我的命!我只是陪你玩玩儿的。” “纳命来!” “你疯了?我收到传信说你受伤了,特意来为你疗伤的!你还恩将仇报!这简直是东郭先生与狼!” 一道墨羽般的剑影破空而至,宇文昙的剑已出鞘,韦叶痕每喊一句,就要避开二三十招,剑招之快之狠绝可见一斑。 最后韦叶痕也吃不消了,只避不攻,让他十分被动。 “咱们不打了好不好?”他边闪动身形边说,“其实我是来邀你去看场好戏的。” “你的鲜血染红这三尺青锋剑,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戏。”宇文昙说话之间又劈出一道墨黑的剑影,这是可以撕裂空间,几欲破碎虚空的可怕剑势,只要沾上了一点儿,连精钢都会融化为片片碎屑。 “豫章王府的戏,要不要去看?”韦叶痕闪避着问。 “不去,我对别人的戏不感兴趣。” “难道你不好奇,他怎么才能死而复生?”韦叶痕重重咬着“死而复生”四字。 宇文昙的剑招顿了顿,而后又凌厉的一剑刺向韦叶痕,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口,檀中之上三寸,只偏半寸就能一剑毙命的位置。 可惜这次他刺中的,依然只是视觉中留下的一道残影,真的韦叶痕本人早已经以眼不可见的速度飘远了。 只有他的声音从彼处远远飘来—— “呀呀!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否则刚才那一下就中招了!你不是想让我还你小琴吗,我正要带你去见她。我去落星坡了,跟不跟随你便了!” 第83章 诡异王府,把老爷和车夫一起吞了 入夜二更,京城南街胡同,董府后宅。 连老夫人都坐不住了,一会儿坐回罗汉塌,一会儿又腾一下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个大圈。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就算事多忙得回不来,口信也该捎一个回来呀。”老夫人烦躁地说,“太师刚一走,老身倒想起来,豫章王府如今是个无人做主的乱地方,一个不好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呀。” 宋氏忙问:“为什么这样讲?” 老夫人告诉她:“竟没有大人主事,一群孩子将王府折腾了个毛包底朝天——这是上次宜侯夫人跟我提过的。” “哦?” “先王妃溘逝后,老亲王就信奉了道教,去南边儿烧丹炼汞了。如今的王妃是老亲王的原配,年轻时性情倔强,早年已被打发回娘家去了。待到老亲王一去不回了,那大世子才十岁不到,底下一双弟妹还在吃奶,或许看着府里实在不成样子,又将她接回来,让她主事。可这两年她身体大不如前了,什么都管不成。” “那咱们老爷去了找谁啊?”宋氏担忧地问。 老夫人摇摇头:“闻听那世子不循礼教,任意妄为惯了,于府里养了几百江湖门客,常年吃住在他家。府里大概就是这些人做主了,老身担心,太师对这些人穷于应付,要不怎么这时候还不回转!” 这时珠帘一动,一名清丽绝俗的少女步出,脚步轻盈,轻云出岫,与厅中众人的愁云黪淡万里凝形成两下对比,是董阡陌从茶水房沏了一壶茉莉茶来。 董阡陌唇含浅笑,玉手弄金汤,奉了一盏香茗给老夫人。 老夫人低头喝茶的工夫,这个家里的妻妾之争又以此为引,开始上演了。 汤姨娘又哭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什么都没打听清楚,就把女儿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呜呜,可怜的佩儿,不晓得她吃了多少苦头哦……” 宋氏含笑安慰:“姨娘别胡思乱想的了,人家王府将小三当未过门的世子妃接入府的,又怎会对她不敬?” “是吗?”汤姨娘含泪抬头。 “当然了,”宋氏点点头,“就算世子撒手人寰,那些不通情理的人还要硬扣着她,那她的身份也是世子遗孀呀!” “遗孀?”汤姨娘惊慌地睁大眼睛,“我佩儿还未嫁人……” 宋氏打断她,心情愉悦地拿狠话折磨她,“就算王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男多女少,就算那些粗野村夫啊,江湖悍匪啊,江洋大盗啊,绿林草寇啊,平时除了王府中的丫鬟连个有姿色的女子也难得遇上,就算世子已经长辞于世,什么都瞧不见亦管不着了,那些人也万万不会垂涎小三的美色的!” 汤姨娘这次是真的被直接吓到哭了,同时她意识到宋氏根本就在幸灾乐祸,连掩藏都懒得藏了。 汤姨娘也顾不上尊卑有别了,上去就扯着宋氏,叫喊:“你还我女儿!是你害我女儿!” 宋氏手臂上的伤处被扯痛,大声叫起来,忠心护主的居嬷嬷飞快地从屋外冲进来,一把撩开汤姨娘,并恶狠狠地道:“好呀!就凭这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就能请家法处置你!” 宋氏也恼火道:“就算你赖遍全府的人,也赖不着我一点,此事从头到尾我都没插过一脚!我早就说过了,咱们家和豫章王府从前连年下节下都没有一点礼节往来,这白眉赤眼的,说做亲就能做亲?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发狂的汤姨娘又在居嬷嬷的阻隔下,伸手抓了宋氏一把,口中叫嚷着:“要不是你霸着毓王府的亲事,仙佩早就嫁过去了,也不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宋氏的伤口被抓得痛极,雪白的纱布洇出血来。 一旁的居嬷嬷大惊失色,重重一推,将汤姨娘推到地上。 汤姨娘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了两声。 宋氏怒极反笑,很噎人地说:“这话你当着毓王的面说一次!你提了,他要认,我让萱莹从此连话都不跟她表哥说一句!” 老夫人气疯了,茶杯一拍,一连声喊来李嬷嬷等老奴婢,将汤姨娘抬走。 老夫人瞪着宋氏,怒道:“老三媳妇,你这是要作反了天吗!你眼里完全没有我了吗!” 宋氏抱着受伤的手臂,低眉顺眼道:“媳妇不敢,媳妇也是见老爷这时候还不回来,心中又急又乱,连带着嘴上也胡说八道的。媳妇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老夫人叹气道:“这样干吊着到什么时候!要不让几个管事去那边儿问问?” 董阡陌道:“孙女认为不妥,倘或对方果然不怀好意,咱们遣几个管家也不起什么作用,不能把父亲救出来,反而打草惊蛇呀。” 宋氏想了想提议:“让大老爷董问时拿老爷的名帖,再去问一回?” 董阡陌又否决:“大伯父醉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更多,万一他上了人家门儿上也诗兴大发,念了什么不合时宜的喜庆诗句,那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归?” 老夫人和宋氏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不由犯难,等又等得心慌,让人去找,却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挑不到。 老夫人叹道:“平时家里男丁少还不显,觉得女孩儿也好,贴心,可现下出了事了,才愈发觉得咱们家连个壮壮实实、顶门立户的男子汉都没有。万一老三真的不幸丧于歹人之手,剩下咱们满门的孤儿寡妇可怎么是好!” 董阡陌柔声劝解:“祖母别愁了,父亲最多也就是行动不得自由,怎么会叫人害了性命呢,他可是太师,内阁重臣,那些人不敢的!不过祖母一提到壮壮实实的男子汉,我倒想起两个人来。” “谁?”老夫人和宋氏齐声问。 “今天中午还见到过的啊,”董阡陌忽闪一下纤长的眼睫,“一个是躲在咱家墙壁里偷听的藻郡王,他长得可够壮的;还有一个是父亲一嗓子叫出来的那个怪人,披一件黑斗篷,看着让人有点儿怕怕的那个,好像叫什么董忘。祖母你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吗?” 老夫人摇首:“董忘这人不常在董府,老身几乎从未见过他,可能是你父亲这一两年新收的门客。” 董阡陌道:“我猜他不是不常在府里,而是躲在什么地方,没有人发现而已。因为父亲一叫他就出来了,可见人没走远,不如咱们也叫一叫这个人?” 宋氏挑眉:“叫他干什么?说不定他跟老爷一起出门去了。” 董阡陌道:“藻郡王毕竟是个袭爵的皇室子弟,比我们说得着话,又欠我们董家一个交代,不如用这个做交换,让他替我们跑一趟王府。” 老夫人面色一喜,连称有理。 宋氏不服,阻拦道:“那少年没有教养,为人滑头,又跟咱家有过节!老爷白日里二话不说扣住他,要让他娘来接,他还不深深怀恨在心,怎么肯帮我们这么大一个忙?” 董阡陌道:“藻郡王这人,与其说是滑头,不如说是草包,又天生一副热心肠,哪里热闹他往哪里凑。再说了,咱们和他约定好,他肯代为跑这一趟,偷听一事就一笔勾销了,他岂有不答应的。再说了,让那个黑斗篷董忘与他同去,也不怕他半路逃跑,再说了……” “行!不用说了!” 老夫人越听越有道理,当即唤来李嬷嬷,让她去外院问问这个董忘住哪儿,藻郡王又被关哪儿。 李嬷嬷一去一回间,夜已近三更,老夫人神色倦怠,董阡陌又给她一盏茶解乏。 老夫人很赞许地看着四孙女,觉得真是患难见真情,烈火炼真经。 平时瞧着家里四个女孩儿一般齐,二孙女最俊,三孙女最娇,她老人家也偏疼她们多些。没想到等家里出了大事了,跟进跟出,真知灼见最多的却是以前没疼过的四孙女! “好孩子,你也坐坐吧。”老夫人拉董阡陌的手,“看这手凉的!今日你可比你姨娘她们懂事多了,不像她们,没个大人样子。” 这话说给宋氏听的,宋氏心中不忿,嘴上却笑道:“是啊我早就说了,女大十八变,阡陌也成个小大人了,嫁过去给时家管账,保管又精明又通明,她姐姐都羡慕她!” 董阡陌也腼腆地笑道:“我可不敢让二姐羡慕,她的琴越弹越佳,来日入宫以琴曲为太后治病,太后一舒坦,皇上一高兴,还不给二姐御赐一门好亲?到那时,我们可谁都不敢跟二姐相较了。” 谈话间,李嬷嬷回来,摇头道:“没有,问遍了管里外三进院落的管事,没人知道这个董忘,连听说过这个名字的都没有!也没人知道藻郡王在哪儿。” 老夫人发愁:“这可怎么办?” 李嬷嬷又说:“不过,送老爷去王府的马车回来了……” “回来了?!”老夫人和宋氏惊喜一叫。 李嬷嬷点头:“周管事说,只有马车和马回来了,车上却空无一人,不但没有老爷,连车夫都不见踪影。”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门上几个小子亲眼望见四匹马拉着车走回来,远远地还听见了挥动马鞭的声音,可等马车从街头跑到咱们府门前,小子们上去一瞧,里里外外竟是一辆空车,都说活见鬼了!” 老夫人手里茶杯一松,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一会儿冒出一个惊悚,比过去几年内听的见的还多,她老人家觉得吃不消了。 这下连宋氏也慌了神,迟疑地站起身,来回疾走了两趟。 这时,董阡陌想了一想,转身步出花厅门槛,仰头吸气,对着天空喊了三声:“董忘!董忘!董忘!” 无人出现。 李嬷嬷小步追出来说:“可能跟老爷一起去王府了吧?” 董阡陌摇头:“那人透着古怪邪祟,怎么可能带出去装点门面?宁可带嬷嬷你出门,也比他能见人。” 然后她又大喊三声:“董忘!董忘!董忘!” 这一次,那个在她口中古怪、邪祟、完全见不得人的黑斗篷,竟然真的出现在董阡陌和李嬷嬷面前,高大如松,阴诡如山。 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跟鬼一样无声无息,李嬷嬷被吓到了,“啊”了一嗓子就往屋里跑。 董阡陌抬头打量一番,才问他:“看来你好像是个练过武的,你有走一趟豫章王府的本事吗?” 第84章 迷样沉默,一个从不开口的男人 对方身形孤绝高大,以俯视的角度看着她,那一身说不出有多森冷的黑斗篷,居然有实质性的黑气在斗篷的四周飘动。 双方对视僵持着,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摇了一下头,作为回答董阡陌之前提出的问题。 董阡陌挑眉,连声发问:“你没有那种能耐吗?可我怎么看着你有?如果你有,请你不必谦虚,董府正值用人之际,阁下行事为人特立独行,颇像一个世外高人,就算不是高人也必定是个可用之才。” 对方仍是摇头。 董阡陌问:“白天我父亲让你把藻郡王押了,现在他还在府里吗?” 点头。 董阡陌继续问:“他在哪里?能带我去见他吗?” 摇头。 董阡陌扬眉问:“为什么不行?他只是犯了点小错,父亲罚他一下而已,老夫人都觉得可以放了他,你不会这么拧巴吧?” 摇头。 董阡陌又问:“摇头是什么意思呢?是表示你不是一个拧巴的人,还是你在重复上一次的摇头,表示绝对不能带我去找藻郡王?” 这次是点头。 董阡陌也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你大概是想告诉我,父亲让你关押并看好藻郡王,如今没有父亲的亲口命令,咱们家上上下下包括老夫人,都是指使不动你的,对吗?” 犹豫一下,点头。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是董太师培养出的死士,虽然见不得光,但最大的好处就是只忠于董太师一人,不论是他的老母还是他的任何一个亲近之人,不经过他的授权确认,都休想分沾这种效忠! 董阡陌想了想,又道:“我知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既然你是干这一行的,我们这些不懂行的外人也不好跟你讲人情、论道理,不过,你的行规并不限制你摇头和点头,对吗?” 男人阴黢黢地盯着董阡陌,最后点了点头。 “好的,”董阡陌轻快地说道,“董忘董大侠,你看吧,如今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父亲,也就是你的主人,让王府的坏人给扣住啦。我们老夫人想去把人捞出来,数遍了满院满屋子的人头,竟无一个可用的。倒是今日被你捉住的那藻郡王,还可以派一回用场。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就是之前在我家捉迷藏,惊到了老夫人,我父亲是大孝子,为此动了怒,这才扣郡王一晚以示惩戒。董大侠,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男人点点头。 一个与之对话如此之艰难的人,董阡陌还是带着足够的耐心,跟他讲道理。李嬷嬷站在门槛上往这边望着,心里不由啧啧称奇,这四小姐,真是个角儿!这样也行! 董阡陌继续道:“我知道董大侠其实是个内心通情达理,外表忠于职守的人,那么为了不坏你的行规,又帮我们老夫人把藏在府里的藻郡王找出来,我想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你愿意配合一下吗?”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李嬷嬷叹口气,这男人不但打扮吓人,是个哑巴,还是一个傲头傲脑,泥古不化的人。能说动他的人,除非能先说得动顽石点头! 董阡陌又道:“是这样,我知道为了方便就近看守,藻郡王一定就在老夫人的宜和园,因为董大侠你刚才就在房顶上猫着呢,我一叫你就下来了。现在我在园子里转上一圈,我走的方向对,接近了郡王所在房间,大侠你点个头;方向错,远离了郡王所在房间,大侠你摇个头——这样行吗?” 男人缓缓点头。 “好!”董阡陌转身,冲李嬷嬷笑一笑,“嬷嬷进去看看老祖宗吧,不用操心这头了,你跟祖母说——只因这位董大侠没得命令不得出府,只好我跟藻郡王去一趟豫章王府了。叫老祖宗不用担心,我会设法跟他们周旋,将父亲和三姐讨回来的。” 李嬷嬷舒口气,担忧道:“四小姐你可小心着点哪,听说王府的人个个凶神恶煞,状如妖魔!”都和这个不会开口的冒黑气的黑斗篷一样可怕! 董阡陌道:“您劝老祖宗宽心,那我先去了。” 说着她往一道回廊径直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黑斗篷,目光充满期待。黑斗篷点点头,于是她继续往前走。 靠这种办法,她摸去了左侧一排漆黑无光的大屋。 ******** 李嬷嬷叹口气,回去服侍老夫人歇了,宋氏也离开了,一室冷烛化泪。 李嬷嬷凑个无人的空儿,跟老夫人讲:“都说三岁看到老,奴婢看四小姐小时候的气派就跟其他小姐不一样,跟她生母一样,天生带着贵气儿来的。这一次家里出事,奴婢瞧得更真了,那份儿从容那份儿气度,竟不是家中这些人教给她的,竟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老夫人道:“是啊,她娘是个命苦的好孩子,她也随她娘。” 李嬷嬷又说:“这一次四小姐要能带回老爷和三小姐,她可立了头功了。” 老夫人道:“是啊,我老了不中用了,遇见点子事,要在我年轻那会儿也是能闯能练的,这会儿竟大不行了。要不是阡陌主意多,又肯作为,今晚我连沾沾枕头都休想了。” 李嬷嬷期期艾艾地一提:“老夫人,真要将她嫁给那时炯?” 老夫人道:“已定下的事,不好推翻。” 李嬷嬷略有不忍地说:“有件事在下人中传遍了,太瘆人了,奴婢都没敢跟您提。” “什么事?”老夫人皱眉。 “就是那个时炯,他把家里一个有身孕的丫鬟一刀剖腹……”李嬷嬷提起来就牙酸,“取出一个五个月大已成人形的女.婴,并以之待客,作下酒菜。这还是数月前汤姨娘和欧嬷嬷闲话时提起,叫屋外丫鬟听见了,吓得几日几夜连饭都不敢吃了!” 老夫人皱眉,深深吸气,怒道:“那个胡作非为的混账子,真要把阡陌给了他,那还不没过多久就折腾死了!” “是呀,真可怜。” “此事,让老身再想想吧……但愿王府能顺顺当当把人放回来。” ******** 左侧偏殿,董阡陌走进一间阴暗潮湿的柴房,在弥漫一室的霉味稻草之间寻到了呼呼大睡的宇文藻。 董阡陌大声唤他:“郡王醒醒!我们要放了你。” 呼呼呼…… 董阡陌弯腰,拍了拍他,“醒一醒郡王!你母亲叫你回家了!” 呼呼呼…… 董阡陌直起腰来,抬起绣花鞋重重一踹,“开饭了!鹿肉煎包要一笼吗?” 宇文藻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皱眉问:“能先给口汤喝再开饭吗?口干死了。” 董阡陌身后的黑斗篷男人,面上肌肉略一抽搐。 叫醒人的方法奇葩,被叫的人是傻瓜。 “郡王别睡了,要你陪我去个地方。”董阡陌问,“豫章王府,你跟他们家的人有交情吗?有能说得着话的人吗?” 宇文藻站起来,拍拍沾满一身的稻草,道:“豫章王府?当然交情不浅了,有一次我把宇文冥川弟弟宇文及川眼圈都打青了,不过我也吃了点小亏,给他们妹妹教训得很惨。” “好,”董阡陌点头,“那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 “去哪儿?” “就去豫章王府。”董阡陌告知。 “哦。”宇文藻不知是没睡醒,还是粗神经,连原由都没问一问,就这么应下了。 董阡陌回头看黑斗篷人,董忘,问:“大侠你跟我们一道去吗?” 这个鬼一样阴森,树一样沉默的男人,破天荒开口答道:“太师没让咱家去,不去。” 原来,他不是个哑巴! ******** 董阡陌带上宇文藻,快步出了宜和园,还未出内宅,拦路就过来两个人影。 第一个人影是直接扑上来的,是欧嬷嬷。 她一上来半跪半躺的往地上一卧,双臂抱住了董阡陌的小腿,紧紧缠着不放,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只听她哭道:“老奴在董家干了一辈子,府里要撵我走,让我往哪儿走哇,四小姐开恩哇……” 后面慢慢跟过来的一个人影,是董怜悦。 她抱歉地冲董阡陌一笑,道:“嬷嬷求到我那里,我看着也不忍心,到底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四姐你看……” 欧嬷嬷开口求饶:“家里都道四小姐是菩萨心肠,面善心更善,老奴也知道今日的事把你得罪狠了,可是一奴跟一主,奴婢跟了姨娘这许多年,当然是事事为她考虑了!” 董阡陌往侧边闪避,却被抓得更紧,差一点绊倒。 欧嬷嬷又哭:“四小姐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老人家吧!你才多大个孩子,心可不能这么毒哇,这时候就开始毒起来,长大了可要不得!一旦传扬出去,四小姐你的名声可不好听!” 果然是在汤姨娘身边呆了多年,颐指气使更胜半个主子的老嬷嬷!连求一个饶都语带威胁,一大半都像是教训董阡陌的口吻。 汤姨娘身为妾室,又没有夫人宋氏的心计和毒辣手腕,多年来却能隐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靠的就是这么一个五毒俱全、脸皮也够厚的老嬷嬷。 欧嬷嬷瞅准这个时机上来,这样一番说辞,分明就是看准宇文藻这一位长相颇俊的少年郡王在这里。 女儿家的心思么,在这样的异性面前,当然会表现自己最温柔如春水,心善如菩萨的一面了。 如果董阡陌点头说接受了欧嬷嬷的道歉,可以让她继续在董府干,那就顺了欧嬷嬷的意,可对方并不会有一丝感激她,日后还有可能加倍与她为难。 因为双方已结下梁子,纵然董阡陌不把一个嬷嬷当回事,人家自己可很将自己当回事,并且还会以今日之事为耻,变本加厉的跟董阡陌过不去——因为不是董阡陌高抬贵手,留了情面,而是她欧嬷嬷计策高,才逼得董阡陌无法赶她出家门。 这个家里谁的面儿大?还是她欧嬷嬷最高最强! 如果董阡陌不答应下来,那真就像欧嬷嬷说的,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 欧嬷嬷离开董家之后,真敢用她的大嗓门四处宣传,将董家四小姐小小年纪,心地忒狠忒毒,心胸狭隘欺负老人家云云,传得四方八里,人尽皆知。 所以,不论董阡陌答应留欧嬷嬷,顺遂对方的心意,还是一脚踹开缠在小腿上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论哪一种,对董阡陌而言,今日和欧嬷嬷之间的斗法都是:嬷嬷胜出,小姐落败。 她该怎么做呢? 董阡陌抬头,不意外地看见董怜悦面含浅笑,正直直望到自己脸上来,带着三分看戏的神采。 董怜悦此刻也一定在想:四姐这回可要有些狼狈无措了吧,今日好多次本该令她狼狈不堪的时候,她都没狼狈起来呢。 这一次,四姐会给欧嬷嬷一个怎样的回应? 董怜悦冷眼旁观。 第85章 来啊来追我啊,追到了就是你的了 宇文藻蹙眉,闹不清楚哪样情况,只好驻足等待。 只见董阡陌愣了愣,低头望着欧嬷嬷,好声恳求她:“嬷嬷你能等我回来再说吗,我着急着出门儿呢,是老夫人吩咐的差事。” 欧嬷嬷不放手,心道一个娇娇小姐,老夫人能给派什么狗屁差事? 老娘才不放手,你敢不答应让老娘继续留在董府当差,老娘也是豁出去了,往大里闹,往疯里撒泼,闹将得阖府下人有一半儿来看,都来看看这个狠心又绝情的四小姐,怎么把一个劳苦功高一辈子为董家奉献的老人家赶出家门的! 欧嬷嬷手下猛一用力,将董阡陌的腿抓得生疼。 董阡陌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 宇文藻见状问:“用不用小爷帮忙?小爷可以帮你把人‘做掉’,不过不是免费的,要索取点报酬。” 欧嬷嬷闻言身子一抖,松开了董阡陌的小腿,改抓住她的绣鞋。 董阡陌笑笑道:“看来郡王一句话就已经让嬷嬷寻思过味儿来了,因此也不用你帮忙了,小女子荷包扁扁,可雇不起您这样的护卫。” 宇文藻冷哼一声,扭开脸。 董阡陌弯腰,拍着欧嬷嬷的肩膀,问:“嬷嬷是不是听信了什么不实传言,说父亲撵你出府,是因为之前你跟我呛了几句?” 欧嬷嬷愣怔,不明白董阡陌问这个什么意图,于是点点头。 董阡陌叹口气道:“那嬷嬷觉得,是我跟父亲和老夫人告的状,他们才狠心撵你的?” 欧嬷嬷有点点头,心道,就是你,五小姐都跟我说了,是你对老夫人说了木偶写八字的事,老夫人才一怒之下要赶我走! 想让老娘走,门儿都没有!老娘全家都在府里当差,拿董府的工钱,其中顶数老娘拿的最高,来日等汤姨娘生了大胖小子,更不必说!四小姐才多大一个妖精,她就是从娘胎里就开始长心眼儿,也比不上老娘的心思灵活!想扳倒老娘,回娘胎里再修十个月! 想到这里,欧嬷嬷又假哭了一嗓子:“四小姐,你可不能让老奴在这时候离开姨娘啊,就算要赶老奴走,也要等姨娘平安生产之后呀。你寻思寻思,你的未婚夫婿时大爷是姨娘的外甥,姨娘也是你的亲近长辈不是?将来你嫁过去,有个什么四六不通三五不如意,还得靠我们姨娘从中调和呢。” 宇文藻听到一半就皱眉了,甚是不耐,跺了两下靴子,抬头望月。 董阡陌却微笑听完,点头道:“正是此理,我感激姨娘帮我牵了这么好的红线还来不及,又怎会做让姨娘心中不舒坦的事呢。欧嬷嬷你真是错怪我了,不信你去问问李嬷嬷,当时正堂中除了老夫人、父亲、母亲和我,再有就是一个偷听我们谈话的郡王。除此之外并无别人在场,如果有人告诉你,她听到我向老夫人告状,那一定是蒙你的呢。” 欧嬷嬷一愣,不自觉地瞄了一眼董怜悦,董怜悦笑容一僵。 董阡陌又道:“嬷嬷知道我一惯好.性儿,别说我跟嬷嬷没仇没怨,也不住在一个院儿里,就是我自己院子里眼皮底下那些偷懒耍滑的,我都不爱管她们的,阿嚏——” 说也巧,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喷嚏了就有人送衣裳,正好有风雨斋丫鬟来给董阡陌送披风,是五月支使院子里一个小丫鬟给送的。 董阡陌接过披上,并不让那小丫鬟走,拉过她给欧嬷嬷看,“嬷嬷还记得她吗,这小妮子叫桂枝,从前也是个不老实的。” 董阡陌也不避讳这小丫鬟本人,随手就拿她当个现行犯的教材,“前段儿时间有人塞了银子给她,让她出来指证我虐打下人,打得桃枝寻短见,在家里纵火闹事,后来幸亏母亲明辨是非,才使我没被冤屈——这件事,嬷嬷一定听说过吧?” 欧嬷嬷点头,当然了,这事儿家里传了好一段时日呢,夫人为此都住山上庵堂去了,能不轰动吗。 董阡陌轻声细语道:“这就是了,嬷嬷你瞧,我连这么个眼皮子浅,又陷害过主子的小丫鬟都能容得,也没打发她走,仍然留她在风雨斋给我洗衣裳。此事过后我也不过说了她两句,没打没骂没挟私报复的,不信嬷嬷只管问她。” 不等欧嬷嬷问,桂枝便乖乖巧巧地说:“小姐真大度,那次事后,奴婢都吓坏了,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小姐一指甲都没弹我,还叫五月姐也不许骂我,四小姐真是咱们家最宽宏大量的主子,找遍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董阡陌温和地拍了拍桂枝,告诉大家:“上次我随母亲上香,临出门前有人给使了个坏,让院子里浆洗衣裳的人把我的衣裙全都洗了,想让我没衣裳穿出门儿,多亏这小丫鬟避开那几人,悄悄给我藏起了两套,这才让我不至于染上风寒。” 桂枝低头道:“小姐对奴婢好,奴婢打从心里感激,这点小事是奴婢分内该做的。” 董阡陌微笑看欧嬷嬷,道:“嬷嬷你听,我连背叛过我一次的桂枝都容得,又怎么会背后给你穿小鞋儿呢,你老人家真让人给唬了,我不知是谁撺掇你来的,不过我劝嬷嬷还是不要被人当枪使了。得罪我真没什么,谁让我从来不记仇呢,可是耽误了老夫人急急火火让我出门办的事儿,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嬷嬷您不是全家都在咱们府上当差吗?” 欧嬷嬷手腕一下颤抖,不自觉地松开了董阡陌的绣鞋。 董阡陌满意颔首,正要走时,欧嬷嬷忍不住又拦了一下。 董阡陌挑眉:“嬷嬷还有事?” 欧嬷嬷道:“四小姐误会奴婢的意思了,奴婢也没说就是四小姐你害我丢的差事,不过总归是因为今日之事才让老夫人恼了我,就请四小姐为奴婢求一个情,仍然在姨娘处当差,日后奴婢必然念着你的好儿!” 宇文藻虽然对后宅女人间的事知之甚少,也辨不清是非黑白,但听到此处,还是对这欧嬷嬷心生反感,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皮厚之人! 之前这位太婆嚷嚷得人头疼,满嘴里说着董阡陌心地狠毒,不像个小姐样,转口又是这样一番说辞,还让董阡陌为她求情去,分明觉得董阡陌是太好拿捏了,无论如何都要吃定她。 宇文藻皱眉,开口催道:“到底还去不去豫章王府?再晚了,小爷便不奉陪了!” 董怜悦吃惊地问:“四姐要去王府?你去作甚?我倒听说了父亲的马车回来,车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可就算要去找,也不该让四姐你去啊?” 董阡陌无奈道:“咱家的情形,五妹岂有不知的,王府那样高的门槛,派一个两个管事去敲门,人家连大门都未必给开,这是一。二么,刚巧郡王自称在王府里还能吃得开,跟里面的人混得也熟……” “什么叫‘自称’!小爷常在那里过夜,跟他们喝酒赌牌!”宇文藻气愤打断。 “所以说啊,”董阡陌道,“老夫人又急得不行,我一寻思,有郡王在手,这也算是个稳保不失的美差,如果真能顺利讨回父亲和三姐,那我可不就变成咱家的功臣了么?”说到这里,她掩口,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所以我就在老夫人面前自告奋勇,要去当一回巾帼女英雄呢。” 董怜悦担忧道:“能顺利的来去吗?听说王府的人都凶得可怕,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砸东西!” 董阡陌道:“哪有此事,五妹是被那以讹传讹的谣言误导了,王府的人个个彬彬有礼,笑容亲切呢!” “真的吗?”董怜悦面带怀疑,“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 “我曾亲眼见过的,难道还有假?”董阡陌望月看更,惊呼一声,“哎呀不好,都三更半了,再晚去,父亲该在他们的客房歇下了,到时就不能当天往返了呢。那就不多说了,我先走了啊,五妹,欧嬷嬷,这个功臣我当定了,你们在家等我回来哦。嬷嬷等我回来再向老夫人为你求情哦。” 言罢,董阡陌和宇文藻走出几步,却听后面两人一起叫道—— “四小姐(四姐)且慢,让我们跟你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也是好的!” 董阡陌岂有不应之理,于是四人套马驾车,乘着月色往豫章王府而去。 ******** 今夜月亮虽圆,却有浓雾遮蔽,加上傍晚时下过一场短促的过境阵雨,又被地面的热气一蒸腾,愈发让路面显出一种朦胧境况,如入一个奇异世界。 赶马车的车夫心头都有点儿嘀咕了,真是怪事,这些路都是白日里寻常走的路径,为什么今夜走起来却好像头一次走似的,不但道两旁的景致和白日里的迥然不同,走了这半日,经过好多京城主街,平日里非常热闹的地段,哪怕晚上也有各种摊贩并小吃铺子开张……今夜竟然一家都没有! 又走了小半日,车夫心里几乎打起鼓点了,唉呀妈呀,怎么这条朱雀大街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 照这个车速,两三条朱雀大街都该穿行过去了,可今夜里的朱雀大街特别特别长,长得好似另一头不是王府后巷的天井胡同,而是别的什么所在,譬如,譬如一个陌生到从未去过的阴间冥府…… 这时,一片异象在天边乍现乍收,好像是天上打起了道道闪电! 可是不对啊,没有雨点,也没听见雷声,怎么会突然就落下闪电呢?而且好怪异的闪电,竟然是金色之中伴着紫色的! “哎哟妈呀!”这车夫心头凉气冒气,一下子醒悟过来,他这是碰上了…… “鬼打墙!哎哟妈呀!是鬼打墙呀——” 车夫将马鞭一扔,抖着两条腿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冲进一条小巷口,逃命去了。 宇文藻不耐地一掀车帘子,只看见车夫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气道:“搞什么鬼?你们家到底从哪里找的车夫和护院?车夫不会扬鞭赶车,护院不会开口讲话!” 董阡陌打量外面死寂一片的街景,沉吟道:“今夜城中宵禁,可能跟世子之死有关系,这里不宜多做停留,郡王你来驾车吧,快一点。” 宇文藻不悦道:“小爷好歹也是个郡王,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受欺负呢?” 董阡陌反问:“那您要让我们两个小姑娘和一个老嬷嬷来轮流驾车,把您带到王府门口吗?要是您的面子挂得住,我这就下地拾鞭子去。” “得得得!小爷说不过你,这天底下所有的道理有一半都在你那里!” 宇文藻跳下马车,捡了马鞭,正要再次驾车启程时,无意中往天上一望,顿时一双虎目瞪得老大,老圆! “那是谁啊?哈……毓王兄?还有韦叶痕?咦,他们在做什么呢!” 前方,韦叶痕边飞边笑,“来啊,来追我啊,追到了就是你的了!” 后面的宇文昙紧随其后,穷追不舍,玄色衣袍随风烈烈! 董阡陌猛一掀开帘子,冰寒胜雪,锋利如刀的一眼向天际望去! 再没有想到,与他再相遇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第86章 一无是处二公子,只好当青楼老板 “诶——毓王兄!是你吗!”宇文藻跟天上的人挥手打招呼,“你们干嘛呢——” 此时远处的高空上,韦叶痕与宇文昙离地何止三十丈,一先一后地掠过去,又于这一片雾蒙蒙的夜色,能认出他们实在是宇文藻的眼神太好。 天上的二人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但他们没做任何停留,也没一人低头往下方看。 电光火石之间,一玄金一石青,两道神鬼莫测的身影追星逐月,追逐着远去。 马车上的欧嬷嬷早就看呆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人还有能在天上飞的吗?是人还是鬼呀! 董怜悦面上露出的向往之色想掩饰都掩不住,眨着水汪汪的杏眸,兴奋地问:“那是毓王表兄吗?他前面的那人是谁啊?” 宇文藻道:“是他的大舅子,韦叶痕。” “韦叶痕?那就是王妃的兄长吧?”董怜悦打听。 “唔,韦家老二。” 不盯防的,董怜悦的脸上闷出点红晕,看得宇文藻好不奇怪。 董怜悦憋了一小会儿,终于下决心问出口:“他今年春秋几何?在何处谋职?可曾娶妻……” 宇文藻一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董怜悦问:“你是问韦叶痕?!” 他越呆,董怜悦脸越红,等他回过神来,董怜悦的脸已经变成了熟透的柿子,娇艳欲滴。 欧嬷嬷从旁笑道:“自古美人爱英雄,那韦家相公一望便知是赫赫大英雄,能跟毓王殿下比肩的人物,我家五小姐心向往之,问一问怎么了!” 宇文藻回过神来,讷讷道:“韦家老二算啥英雄?他比我大九岁,连我还不如呢。” 董怜悦睁着一双水眸,揉着手里的一条丝巾,不顾女儿家的羞涩与矜持,怀着向往说:“不可能吧,他在天上的身姿,望之便知不是凡品。九天谪仙,月宫上人,从前只在诗文中听过,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 宇文藻被这话逗笑了,摇头道:“真没唬你,这韦家老二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惫懒人物。他爹希望他入内阁或六部,托关系举荐了多少次,到现在都没进去。每次春闱和秋闱,他爹花银子打点好了阁僚,几乎等同于买个官儿给他当,都拉拔到这份儿上了,他还是逢选必被刷下,你说是不是没药可救了?” 董怜悦道:“那他可以跟随毓王表兄从军,走这一途发展啊,我看他方才都不比毓王表兄差啊。” 宇文藻又摇头:“早就去过了,他爹给他在左鹰扬卫谋了个六品振威校尉。几年前他带三千官兵上骡子荡剿匪,匪众也不过就七八百人,费了足有两个月,军粮都快耗尽了也没逮住几个匪类,反而让对方一把火烧了营地,灰溜溜的丢了辎重回来。隔了半个月,毓王兄路经骡子荡,随从才带了不到五十人,一夜之间,抬手就把一众水匪连窝端了!” 董怜悦听得目瞪口呆,愣愣地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古人诚不我欺。” 宇文藻道:“没错,他这个人就是一团败絮,实在把他爹气得够呛,从文或从武都不行,最后只好给他银子去做生意……” “不会又失败了吧?”欧嬷嬷咋舌。 “不,这回倒没搞砸,”宇文藻笑一笑,“不过他爹给他开的几间当铺,他倒出去一大半儿,另开了两家青楼,生意倒十分好,我还去光顾过……哦,我就是路过捧了个场,没往楼上去。” 董怜悦出了一会儿神,叹气道:“果然只有表兄才是令女子仰慕的大英雄,其他男人都一无是处。” 宇文藻道:“依我看,一无是处的也没什么,韦叶痕至少为人还不坏,挺讲义气,只算是个花花大少罢了;怕就怕遇见那些恶迹昭著的,凶残霸道的,谁要是跟了那种恶行恶迹的男人,那可是胡椒浸在醋里头,辛酸得很。” 他说这话时,瞧了一眼董阡陌,“别说小爷没提醒你,你可是抽了一支下下签,能换就快换了吧。不能换,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给他换掉!听人劝吃饱饭,谁都比那时炯强,就算是我说的这个一无是处的韦叶痕,除了年岁大你一些,都比时炯要强上许多!” 他们几人评说韦家二公子的整个过程,董阡陌一句都没参与。 她从旁听了一小会儿,眉目神情是说不出的冰冷,额上甚至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手指紧紧握着裙角,骨节处隐隐发白。 欧嬷嬷一听宇文藻讲时炯的坏话,当时就笑道:“可不能这样说啊,时大爷哪有郡王说的那般坏?莫不是他跟郡王有过节,两下里看不顺眼吧!那韦二公子固然不错,可他上边儿有老爷夫人管着,哪像时大爷不受约束,爱咋地就咋地,将来等四小姐嫁过去有个一男半女,他就能收了玩心了……” “咦,四姐?你怎么了?” 董怜悦觉得他们的谈话好像少了一人,才想到董阡陌怎么一句话都不搭呢,回头一看,发现董阡陌蜷缩在马车一角的座位上,双手抱膝,两眼发直并突出,睁得好大,分明是一副恐惧到了极致的神情。 董怜悦大为吃惊,坐过去轻轻搂了她一下,碰到她的肌肤,凉的就像冰块儿一样,还在不自觉地颤抖。 “四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董怜悦担忧地问。 董阡陌恍若未闻,完完全全沉浸在她自己的惊惧心境中,似是没人能把她唤醒。 马车那一头的车驾位上,宇文藻还在跟欧嬷嬷辩,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男人,将来娶妻生子后也不可能变好,因为其天性就是如此。 董怜悦回头冲他们喊道:“别吵了,四姐她好像不大对劲儿,不知是不是被你们说的话吓到了,还是肚子疼闹的?” 宇文藻闭了嘴,回脸一瞧,见车厢一角的董阡陌一袭素雪绢云形千水裙,背影单薄如纸,脸色苍白发青,漆黑的眼瞳发直,云水般的长发盖住了半边面孔,有种让人心碎的纤弱。 虽然她裹着一领织锦皮毛斗篷,可她还在不自觉的打着寒战,仿佛很冷,不禁夜露。 宇文藻吃了一惊,瓮声瓮气地说:“我随便吓一吓你的,你不是这么不经吓吧?唉,看你对我凶巴巴的,还以为你是个胆儿大的,谁想和寻常女子都一样。” 董怜悦道:“好了,别说她了,要不找找看哪里有药铺,讨两粒三七黄芪丸吃,我看她好像是脾胃不适,凉的东西吃多了。” “胃寒吗?巧了,我这里就有药,喏,给她吃吧。” 宇文藻递过去一个桃木匣子,董怜悦接过打开一瞧,不由皱眉道:“这么大一丸,连水都没有,要怎么咽?” 宇文藻张开血盆大口告诉她,“‘啊——’的一下吞下去,我曾经这么吞过。” 董怜悦道:“四姐的嘴小,恐怕办不到呢。” 宇文藻又说:“那就忍着苦,扔嘴里嚼服了吧,回头再上王府找水喝。” 董怜悦觉得这个办法可以,于是问董阡陌:“四姐你怕不怕苦?不如先吃一颗顶顶吧?” 药丸递到董阡陌口边,可董阡陌并不张口,还一偏头,将鼻子嘴巴都一下藏进臂弯里,躲开那药丸。 董怜悦对宇文藻说:“四姐怕苦,要不就等到了王府再吃药吧。” 宇文藻立刻翻身跃到马上,说:“好,那就快去!”他扬鞭打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四蹄纹丝未动,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由纳闷了,“你们家的车夫不地道,怎么连这马的脾气也不对头?” 欧嬷嬷跳下马车,去看那红枣马,只见它鼻孔翕张,好像在用力喘气。 欧嬷嬷忐忑地说:“哎呀别真是鬼撞墙吧?连马车夫都吓走了,满大街又一个人瞧不见的,难道咱们真是走错路径,上了鬼道了……” 宇文藻哼道:“鬼道?鬼走的道吗?要是这一条就是的话,小爷今儿还就非走不可了!” 说着他又挥下重重一鞭,以为马还会那般不听话的原地不动,岂料这一次马却大反常性的一声长嘶,四蹄扬天一弄,然后下一刻,它就疯狂地带着身后的马车疾冲起来。 欧嬷嬷只来及喊了一声:“我还没上车呢!我还没能上车呢小郡王!”就被远远抛于车轮之后。 红枣马奔驰若风,蹄下溅起一片片尘土,风驰电掣间,车厢中传出董怜悦的惊呼,“太快了郡王,你到底会不会赶车!把四姐从座位上摔下来了!撞了她的头了,不好!快停车啊!” 此刻马上的宇文藻也很不好受,左右颠簸中,他连声大喝“吁——吁——”可那马又一次不听话了,反而越喊跑得越快。 宇文藻虽然是骑马的好手,可他的确不懂赶车! 尊贵如他,只有别人为他赶车的份儿,这还是他第一次帮人赶车! 这马车一左一右套了两匹马,宇文藻这个憨货要赶马车时,本应该坐在车辕之侧,挥动长鞭同时驱赶两匹马,可他现在竟然坐在其中一马之上,妄图让两匹马都听他的话,并驾齐驱的往前走,这根本办不到! 尤其现在,宇文藻胯下的那匹马正在发狂,连累到另一匹无人驱策的马,一整只左后蹄都被马车的倾斜车辕挂住,几步之后即骨折筋撕,血肉翻溅,使它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急速狂奔间,一马失控,一马重伤,马车疯狂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乱闯乱撞,如同一支开弓没有回头路的箭! 这一下,宇文藻也彻底慌了,料不到自己率性而为的一次驾车竟会惹出这种祸来! 马已跑疯了,他只能尽力控制着缰绳,让马车不至于撞上路两旁紧闭的店门。而后他脖子一梗,回头冲着马车里面吼:“你们别怕!用手抓紧马车壁!我会设法停住马车!你们两人——啊啊啊!” 宇文藻双手勒紧缰绳,惊险地挽救马车撞上路边一棵挡路的老杨树,却也因为出力过猛,右手虎口崩裂,鲜血染红了缰绳。 这一刻,宇文藻心急火燎,满心怕那车中的两个娇娇小姐会被撞个七荤八素,头破血流。 可他万难料想到,此时此刻的马车之中却是另一番缱绻旖旎的光景。 ******** 一个束着白玉发冠,眉上束二龙抢珠金抹额的男人大剌剌坐在正当中的位置上,一手抱着董怜悦,一手抱着董阡陌,紧紧扣住她们的纤腰,让这两个少女都坐在他的大腿上。 这样的亲密接触让董怜悦一下子羞红了一张俏脸,不敢看那个唇边含笑的明俊男人。 “你是什么人?”她问。 “你们方才不是还提到了我,现在却不认得了。”那人笑答。 第87章 姑娘芳龄几何,一颗芳心从此抛 “哎呀!”董怜悦又羞又气,大睁着一双杏目瞧那个男人,不可置信地问,“莫非你就是……你就是韦家二公子韦叶痕?”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那人含笑作答。 董怜悦脸儿红彤彤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到方才她说过的那番话,“他在天上的身姿,望之便知不是凡品。九天谪仙,月宫上人,从前只在诗文中听过。” ——想到这番话,尽数落尽了他本人耳中,董怜悦就羞愤难当,恨不得立即跳下马车去! 可是那个人抱得她这样紧,结实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腰,就算她想逃跑都办不到! 那人的笑意从容,在如此一辆左右颠簸的马车上竟然可以坐得纹丝不动,而且他的坐姿并不紧绷,也不用去扶四周的马车壁,怀里还惬意地抱着两名少女。 “姑娘芳龄几何?”韦叶痕低声问着董怜悦,一双带笑的眼睛里仿佛盛着天上的星星。 他的眼神不闪不避,近距离地盯着董怜悦的脸瞧,与董怜悦此生所见的有限的几名男子都大大不同,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近乎无礼的看她。 可前一刻,他才在危险的马车上救了她,这一刻,董怜悦竟完全无法生这个登徒子的气,心里还有一点点雀跃的欢喜。 多奇怪的夜晚,她只是仰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就瞧见一道身影如仙人过境一般掠过。 她只是向藻郡王打听了这个人,尽管在藻郡王的口中把这人说得吊儿郎当,就像京城中大多数的纨绔子弟,可不知何故,她打从心底怀疑藻郡王的话。 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一眼缘,两三念,四五天之后就会忘记那个惊鸿一瞥的男人。 可现在他突然出现,出手救了她,还这样抱着她,望着她。 今夜过后,她还能忘吗? 多奇怪的一个男人,他只不过拿眼瞧了她,跟她说了两句简简单单的话而已,就已经让她变得不知所措,无法掩藏的面红耳赤。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也从未经历过,心中此刻除了一片茫然的欢喜,什么也想不到! “姑娘芳龄几何?为什么对在下感兴趣?”韦叶痕又轻柔地问了一遍。 “我,我今年十五了。”董怜悦低着头说。 “你是一位董府的千金吧?为何向小郡王打听在下?你从前听说过我吗?”韦叶痕的问题真的很多。 “我,我……” 董怜悦两耳发烫,心头却是淡淡的失落,这个男人问她为什么会打听他。原来,他并没有听见她那一番关于“九天谪仙”的仰慕吐露,也不知道她的心思。 “今夜的朱雀大街可是一个不祥之地,像你这样的弱女子不藏在深闺里,关好家里的门窗,却轻车简从的跑到这里,还捎带上一个好事之徒宇文藻,该不是没有目的的吧?说,你们出来做什么的!” 韦叶痕的声音还是轻柔的,可话语之间,分明变成了盘问。 董怜悦有点发愣,他怎么了?前一刻不是还好好的,他怎的说变脸就变脸了?似乎还带着一份敌意? 董怜悦连忙摇头,道:“没有,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们只是要去豫章王府!” “豫章王府?”韦叶痕低低一声笑,“那里可是个好地方,今夜的京城里再没有一个地方比那里更热闹了,可却不适合你去。” “……为什么?”董怜悦怯怯问。 对方在笑,可这一刻这样的笑不再让她心头甜蜜,反而有一点凉丝丝的。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跟我争东西。”韦叶痕慢慢告诉她。 “争东西?”董怜悦更愣了,“我们什么也不争呀,我们只是想去把父亲和三姐接回来,是王府的人把他们扣住了不放。” “呵,”韦叶痕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拉到一个离他胸口更近的位置,在她耳边轻轻说,“我要是你,今晚我就不会去。他们多待一晚也死不了,不如董小姐你明日再去接吧。” “我……我……” 董怜悦被迫出了两泓清泪,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又在暗示些什么。可是他的大手,扣得她的腰好痛,好麻。 “韦公子,你能先松开我吗?你抱得我有点痛。”她可怜兮兮地说。 韦叶痕缓缓松手,董怜悦惊呼一声,从他的臂弯中直接滑了出去。平稳安全的“坐垫”立刻就没有了,她惊喘连连,双手惊险地巴住车窗边缘,才没有向车门那边滚去。 只差一厘,她的头就撞上尖锐的座位拐角了!只差一点,她就要被摔死了! 这一下,董怜悦终于明白,这个韦二公子突然出现在马车里,只是出于某种目的,前来问话的。 问完了话后,她是死是活,他都不关心! 他也根本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侠客! “好了,轮到你了!” 韦叶痕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将董阡陌侧抱入怀中。打眼一瞧,他就偏头笑了,这一个生得还蛮不错! 一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另一手两指探出,轻轻挑高她精致小巧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他笑问。 “……” “你也是董太师的女儿?也是要去王府探望你父亲的?” “……” 这一刻,董阡陌是一只沉默的候鸟,飞落到了天敌的手中。她的口是沉默的,她的心也是沉默的。 沉默就是她唯一的答案。 得不到回答,韦叶痕也不着急,臂弯一收,将她的脸放到只有两个呼吸的距离。 他凝目含笑,细细打量,然后点点头,“是个美人胚子,过两年可以长成倾城绝色了。我最喜欢和美人打交道,通常情况下,美人都比普通的女子聪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普通女子只要守住贞操就够了,美人除了要保护自己的贞操不被陌生男人夺走,她还要保护自己的美丽容颜,不会留下一道深得去不掉的伤疤……” 说着这样的话时,韦叶痕拇指上戴的水晶八棱内画扳指,轻轻触过董阡陌晶莹如玉的面颊。 董怜悦一下子掩住口鼻,阻止逸出口边的惊呼。 为什么? 那个男人的神情,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可怕? 他究竟是什么人? “董小姐,你喜欢你的容貌吗?那就好好珍惜它,保护它,别为了自己一点小小的固执就弄坏它,你说呢?”韦叶痕定定瞧着董阡陌,循循善诱着。 在他看来,这少女有一份不属于她年纪的沉静,一定藏着秘密。 根据可靠线报,今夜会有除枭卫、豫章王府、毓王府和天一阁这四股势力之外的第五波人出现,还会插手今夜落星坡上闯陵墓、夺至宝的事。 韦叶痕对那一件至宝志在必得,而这条朱雀大街,就是通往城外落星坡的唯一可以通行的路径,只要死死截住了这里,就休想有其他意图不明的人闯进来搅局! 虽然只是宇文藻加两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可偏偏她们是董太师的女儿,而董太师似乎还握有陵墓通关的钥匙,这怎能不叫人起疑?想到这里,韦叶痕拍了拍怀中少女的面颊,唤她:“别发呆了,我知道你还醒着,没被撞傻。其实我也不想跟你们两个小丫头为难,不如这样,你们把此次出门的目的和目的地都坦白讲出来,我不只不伤害你们,还叫停这辆发疯的马车,派人送你们回家。”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脸,“想回家吗?想念你绣房里,那一床又轻又软的衾被吗?” 这时,董阡陌的眼中渐渐有了焦距,而后缓缓望到对方脸上,平静地告诉他:“你来这里问,实在是浪费工夫,还不如去问豫章王府看大门的人,还能知道他们家到访了几批人,又出去了几批。这才是你应该费心的。” “哦?”韦叶痕扬眉,“看来你是个聪明的,知道我想知道的事和王府有关。” “我真的不知道,你问错人了。”董阡陌摇一下头,“我只知道如果你再继续留在马车上,可能就有麻烦了。” “我会有麻烦?什么样的麻烦?” “会有跟我结仇的麻烦。” “小丫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有什么本领,为什么跟你结仇就会有麻烦?”韦叶痕饶有兴趣地问。 “现在说了就不灵了,日后你会明白的。”她这样说。 “有意思,”韦叶痕一声低笑,“可我现在就等不及,想让你记仇,最好记深一点,这样下次碰面时或许我还会对你有点儿印象……” 手上的水晶内画扳指轻轻拂过董阡陌的脸庞,带过一道不醒目的血痕。 鲜血流下面颊,沾到素白亚光的衣领上,分外刺目。 董怜悦吓得“哇——”地叫出声。 外面颠簸得实在够呛,叽里咣当的,宇文藻从始至终都没听见马车里的对话,也不知道车里多出一个人。 可董怜悦的叫声太大,他倒是听见了,还回头喊了一声—— “太好了,原来你们还没被撞晕!好!你们抓紧马车的厢壁,小爷正在想办法让马停下!吁、吁——奇怪了,这马听了吁为什么不吁?” “呜呜……” 董怜悦紧紧捂住樱唇,不敢哭出声来,因为韦叶痕含笑望来,以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 他的目光危险如狼,妖冶如狐仙,而她们就是他掌下的猎物。已然到手了,可他还在考虑怎样下口才能吃起来更美味。 董怜悦真的好怕,如果她喊出声来,他会不会像对四姐那样子对待她? 他是她此生见过最可怕的男人! ******** 车厢宽大的座位上,只见韦叶痕那修长优雅的手指微动,灵活地解开了董阡陌胸前的蝴蝶结,除去她的披风,直接铺在座位上当床单用。长指向下一探,又去动她腰间的系带,将她外罩的长裙也松开了。 一件素雪绢千水裙从她身上慢慢褪下,向后轻轻一抛,落在了摇晃的车厢座位之下。 如一片洁白的羽翼,自一只雪候鸟的背脊之上,被活生生扯掉了。 一头如练如雾的乌黑长发散下,隔在了两人中间。 他两指夹起一缕看似温顺却不带温度的发梢,轻轻一嗅,是一种极淡的茉莉清茶的味道。好,这下子他对她有了特殊的印象了。 一个经常品茗,独爱茉莉清茶的女孩儿。 怀中少女倒是没怎么挣扎过,省去了他点她穴道的麻烦,而且不会动弹的美人,情趣就消减一半了。 再褪下一层衣时,韦叶痕低头去看身下少女的表情,手下的动作不由一缓。 第88章 假如此生还能用这双手再抱你一回 少女面色晶莹如三月的雪,可眼圈下方,却有一道无法忽视的淡青色。目若点漆,却藏着一抹疯狂的亮色。唇若含朱,却是一种绮丽的艳红。 她仰面躺在车座上,仿佛禁不住夜露寒凉,抑制不住地打着寒战,如一朵风中摇曳的白玉兰,不经一碰,下一刻就会跌落枝头。 这副样子,可不像是吓出来的,倒很像是生了病,或者中了什么毒,正在被她自己的身体折磨着。 之前因为马车颠簸,都没有被察觉,还以为她的身体是在随着马车而动。 “你怎么了?不喜欢让我抱你?”韦叶痕问着,手指摩挲于身下少女精致的蝴蝶骨上,毫不温柔。 此刻,她被剥得只剩一件贴身的雪白中衣,反观韦叶痕的衣衫倒十分齐整,可他有点儿不满于怀中的她一直在瑟瑟发抖,让兴致都失了两分。 “……”董阡陌不回答他,只是身子却抑制不住地抖得更厉害。 她双手抓着身下的披风,十指陷入柔软的毛料中,想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她真的过于强求自己了。 海莲花粉的毒瘾发作之下,她没有狂呼大叫,没有痛哭失声,没有撕扯身边的每一个人,去求告那一小撮吊着她性命的花粉——没有这般失去常性,已经是一种惊人的自制力了。 旁人眼中的她只是有一点点发抖,像是生了病的样子,又怎知道此时此刻她所承受的煎熬,比烈火灼肤,钢针入耳的痛楚更加叫人发狂! 这一次毒瘾发作比上次来得更近,上次吃是三日之前,上上次吃还隔了足足八日。 而且这次的发作来得毫无征兆,汹涌如噬人的狂风大浪,连她都扛不住了。 直到这一刻,董阡陌才明白海莲花粉是一种什么样的毒药,才明白贺见晓为什么会再三再四地告诫她,宁可饮鸩止渴,也不能停了药。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并没有把药带在身边,这一次,她好像熬不过去了呢。 “如果你不想失去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就快跟我说话。”韦叶痕的声音从头顶上冷冷砸下来,显得是那般遥远,远得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然后他长指一动,挑开她的中衣前襟,绣着银色海棠的抹胸闪现一角,这是最后一道屏障了。 他的手指触到她胸口的肌肤,一片滚烫,不由微怔,怎么会这样? 她看上去在发冷,身体却是发烫的,这种一冷一热的气劲,交替冲击着她娇弱的身体,却是什么怪病? “她究竟怎么了?”韦叶痕回头,问董怜悦。 董怜悦挂着两行惊惧的泪,望着那个前一刻曾令她心仪,后一刻却令她胆寒的男人,小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她就这样了……” “不、知、道?”韦叶痕勾唇,眼波中光华如练。 简简单单三个字,直接就把董怜悦吓哭了, 她不断地摇着头,往后缩起身体,闭着眼哭道:“我知道了!她是生病了,她是腹痛难当!那里有药!” 这时,外面马车一个急转弯,不知是撞上了什么。 里面的董怜悦被甩了出去,头撞上车厢壁,眼白一翻,失去了知觉。 韦叶痕毫不在意,任由董怜悦昏迷着滚下座位,如一叶飘萍随着马车晃来晃去。 他打开药盒,拈起一丸龙眼大的药丸,辨出这是一种香砂养胃丸,于是递到董阡陌口边,“张嘴,喂你吃药。” “拿走,不吃。”她拧着眉避开。 “你应该庆幸,我肯喂你吃药,证明你已经有点引起我的兴趣,因此今晚,我不会杀你。” “不杀我吗?那你可以走了。” “走?”韦叶痕轻笑,“我还有很多比走更想做的事,你不想试试?” “你不是说今晚的王府很热闹,你不赶时间去凑热闹吗。”董阡陌咬紧牙关,忍住体内疯狂叫嚣的药欲,冷冷还击。 韦叶痕看出了她的痛苦,药丸在她口边晃晃,命令道:“张口。” 这种伴有威胁的口吻,能把董怜悦直接吓到泪崩,可是到董阡陌这儿却完全失灵了。 不知她是不怕死,还是在故意找死,冷冷丢给他一句:“拿开你的手,你已经可以滚了。” 岂料韦叶痕居然不生气,还染上了点笑意,问她:“姑娘你不是说过,我已经狠狠得罪了你,日后会招致大麻烦。可你现在就不珍惜你的生命了,哪还能有日后?” 她冷笑一声,“这也轮不到你管,看起来你也不像什么善心人士。” “善心?”韦叶痕将药丸摊于掌心,细瞧了一眼,“那种无聊的东西,我当然不会留着,早就扔进堆骨如山的死人堆里了——不过小妹妹,敢同我这么讲话,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 “你既这样问,看来一定是两手染血,满身冤魂了。”她冷冷嘲讽。 “不错,”韦叶痕忽然笑了,笑容温柔而清艳,“我的身后的确缠绕着成百上千条冤死的鬼魂。”连他自己的亲妹妹都在其中! “日日夜夜都阴魂不散吗?”她追问。 “嗯,”他点点头,“看来你了解得蛮清楚的,不错,有时候到了晚上还能听到鬼夜哭,挂在头顶的房梁上飘来荡去,呜呜咽咽的哭。” 韦叶痕面上的神情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心间却有一道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抽痛,狠狠地划过去。 小琴,小琴,我的小琴…… 如果人死后真有鬼魂存在,为什么你还不来找我? 多盼每一个夜残更漏的逢魔时刻,你能走进我的梦里,飘到我的床头上哭一回! 假如此生还能用这双手再抱你一回,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狠狠拥你入怀,再不放手,哪怕背负满身罪孽,哪怕受尽千夫所指,我也要留住你的鬼魂,让你做我的妻! 小琴,小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用唤魔经也找不到你? 难道是因为你的魂魄太过纯净,与唤魔经心法里的邪恶力量格格不入? 为什么,你到死的那天都不肯再回头看我一眼? 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都只有宇文昙? 凭什么,就因为你与我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你就不能做我的女人?! 蓬! 下一刻,韦叶痕猛然从这种惊涛骇浪的心悸中惊醒! 始察觉,就在方才那一刻,自己竟被自身修习的“唤魔大法”给控制住了,只差一点就要走火入魔! 怎么会这样? 自从五年前得到唤魔经,抱着一个不容于世的阴暗目的,开始修炼这门邪功,他还从未失控过。 不得不承认,他的天性中潜藏着的一段魔性,与唤魔经的心法十分类似,因此修习起来得心应手,顺风顺水的就攀上了第十八层。 突破最后一关之后,他终于可以办到那件事了! 天绅倒悬,引魂入体,改身换命! 本来他也没料到会修炼的如此顺利,根据传说,那些练过这门邪异功法的前人,都是中途便血脉贲张,爆体而亡,最后也没有练到第九层的。 可他却真的办到了!他超越了无数前人,一直一直练下去,终于闯过最后一个关口,获得了那种可以贯通死生的异能! 功成的那一日,他当即想起了妹妹小琴,此生他唯一倾心爱恋着,又唯一不能去爱的女人。 那个时候,她还是宇文昙的王妃。 宇文昙虽然心里有她,但她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军功、战绩、朝堂、深宫、权谋、复仇……宇文昙背负得太多,一步一血印,走得万般惊险。 这些见鬼的东西统统都排在小琴的前头,把她挤兑得越来越靠后,直到宇文昙自己都再也看不见,也够不到她了,直到她娇美如新月的动人容颜,黯淡成冷烛下的一滴蜡泪。 一路走来,嫁给他就等于嫁给危险。宇文昙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她,她还是人比花瘦,站在原地等他回头,目中的爱恋成痴。对于他们夫妻二人的事,韦叶痕知道的一清二楚,就连小琴不知道的那一部分,他也全都知道。 不错,他知道宇文昙七年前娶到小琴,而且在定亲后一月之内迅速完婚,并不是董太妃的一手安排,而是宇文昙自己的暗中操纵! 八年前,小琴在宫廷夜宴上的一曲《翩惊鸿》,惊了多少人的目,又动了多少人的心!连宇文昙都没有逃出她纷飞十指勾动商羽,翩翩一曲终了时,那一颦一笑带来的清纯而致命的诱惑。 平生第一次,宇文昙这个石头人也动了凡心了。 作为宇文昙的死党兼兄弟,韦叶痕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却第一次不愿知道他的这个念想。 那一晚夜宴,宇文昙单手捏着酒杯,喝着一杯早已空了的酒,而他自己竟浑然不觉。 从始至终,他一共看了小琴三次,一次比一次久,眼神一次比一次亮。 不是因为酒醉的缘故,让目光涣然发亮,而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已经彻彻底底被那一个精灵仙子般的女孩儿迷住了! 宇文昙的前二十年命途多舛,全都与铁马冰河相伴,从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去爱,他也没有爱过任何人,连对待自己他都是冷血而苛刻的。 可是那一晚过后,他生平头一次知道了爱一个人的感觉。 了解或不了解他的人,都道他是个无情之人,从前连韦叶痕都这么认为。 可是谁又能料到,一个平生不懂情,更加无情可动的男人,一旦松动了心里的那根准线,打算对他自己好一点的时候,他也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痴情种子。 韦叶痕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嫁给宇文昙,于是反复劝说着宇文昙,娶小琴的种种不妥,并建议他应该考虑娶小画,那个一早为他安排好的毓王妃。 韦叶痕告诉他,小画不但有着和小琴一模一样的容貌,而且更加娇媚可人,更能让男人心动。 平心而论,小琴方方面面都比不上小画,性情那么执拗,榆木脑袋,常冒傻气,还会傻笑,又不懂得变通之道。她打小儿在山上养大,完全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根本不能跟京城里的大家闺秀相提并论。 小画就不同啦,她是我爹娘手心里的宝,心计手授,悉心栽培,金装玉裹,精雕细琢,刻画入微,她随便抬一根手指头都甩小琴一整条朱雀大街!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下聘,子尘你要想娶我妹妹小画,兄弟我不才,愿为大媒,撮合你们之间一段盛世良缘、良辰美眷、有情人终成眷属!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画她将会成为你宇文昙的贤内助,会对你的大业大有助益! 是以,因此,于是乎,小画才是你命中注定要娶的女人,她是九天玄女,她是月宫嫦娥,她是西京第一美人花! 快忘了小琴,快去快去娶小画! 去吧,去吧,快去吧! 你是智计无双的宇文昙,你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男人,兄弟我挺你! 尽管韦叶痕极力阻拦,宇文昙的心念还是一动而不可收,驱使他向小琴下了手——在韦叶痕看来,那分明就是一只罪恶之手! 在韦叶痕猝不及防的时候,在韦叶痕因故离京的那个深秋,宇文昙策划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让他自己堂而皇之地走入小琴的世界,让小琴以为他是她的英雄,她的救命恩人,和她此生唯一可以依恋的正直男人。 如果当时韦叶痕在场,他一定会阻止,一定会告诉小琴,别相信那个男人,他是一个背负着不祥的冷面冷情的战神,他只不过是偶尔动了凡念,贪图了你那诱人的美色,动了那该死的色心! 当闻得喜讯的那一刻,韦叶痕只想杀人,只想骂街! 宇文昙,宇文子尘,宇文混蛋! 我叶痕大少当你是铁哥们儿,二十年来跟你披荆斩棘同生共死,为什么你要动我的菜! 天下间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你要跟我的眼光一样,为什么偏偏挑中我的妹妹! 第89章 韦家私生二公子,玉面朱唇何曾笑 当韦叶痕千里之外闻讯,快马扬鞭地冲回西京时,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深爱着的妹妹,那个他守了十七年却可望而不可求的女孩儿,小琴,在他离京的那个霁雨纷纷的清晨,一身淡粉色樱花飘飞的锦纱裙,梳着一个未出嫁少女的云近流苏髻,笑盈盈地挥手与他作别,口里喊着,“二哥你慢点骑,雨大你披上蓑衣呀!” 可是他不想让蓑衣遮蔽了视线,阻挡了他与她的临别最后一眼,何况小琴也不知道,习武之人到了他这般境地,已经不需要蓑衣就可以用护体真气避雨了。 策马扬鞭,他就这样淡出她的视野,暂且松动了对她的护卫与控制,才让宇文昙有了可乘之机,把她的人和她的心一起偷走了! 只是一眼不防备,只是两月未逢面,他最铁的死党,最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好兄弟,那个据传闻说从来不近女色的冷面王,竟然破了色戒了,把他叶痕公子最心爱的女人给动了! ——虽然这个女子,刚好就是他的亲妹妹,一个他永远都不能拿她当成女人看待的绝世妍姝。 宇文昙才喜欢她一个月,喜欢她一些最肤浅的表面,他就敢去动她,也能动她。 他叶痕公子枉为天下第一武学奇才,自诩古今第一玉面朱唇、惊才绝艳并放浪形骸之人,在这件事上却输给了宇文昙这个古今第一面瘫脸! 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小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能娶到她为妻的男人将会成为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十年之间,他了解了她的每一分好,由表及里,由浅入深。 然而了解愈深,他愈发不能自持,一个不可遏制的可怕念头慢慢滋长,他试过去掐断那个邪念,为此以游学的名目流浪四方,躲了小琴五年,可是根本没有用。 五年后的那个夏夜,一个觥筹交错的公主府晚宴上,宾客如云,蓦然转身之际,他一眼就望见了那道无双丽影。 瞬时,所有的雕梁画栋,璀璨灯火,锦衣玉带,衣香髻影,美酒佳人,都变得寡淡无色。 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一个身影,青丝如墨,一顾倾城。 有一种人,生来就会揽去了所有的光,所有的亮。不管他跑得再远,躲得再久,遗忘得再深,都躲不过心里的那一道魔障。 就如一坛酿了十年八载的女儿红,只需一滴就能将他醉倒。 他彻底为她而醉,醉眼看花花也醉,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小琴也是念着他的,只是不敢道出口而已。 某一个时分,他真的能感觉到,她正在拿眼偷偷瞧他,他回望过去,她却移开目光,一派泰然自若,天真无邪。 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让他分不清楚,小琴究竟是不是在偷看他,还是只是他的错觉。 他辗转反侧,夙夜难眠,他快要被这样的错觉折磨得疯掉了! 他很怕这样的局面再进一步时,他会一个把持不住做出一些无法挽回,也让自己痛悔终身的错事。 如果可以拥她入怀,就像抱心爱的女人一样紧紧抱住她,哪怕只有一次,他也甘当罪人,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只怕伤害到小琴,因为她是个一清如水的好女孩儿,不应该被他的邪念侵扰。 虽然小琴有一个容貌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姐小画,但小琴永远都是最独特的红颜,没有任何女子能如她一般。 除了水墨画般姣好的容颜,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蕙质兰心,她干净的不染一粒尘埃的眼神。 小画虽然容貌和妹妹一样,但只要稍稍熟悉她们姊妹二人,都不会弄错两人孰此孰彼。 不同于妹妹小琴清澈见底的眼眸,姐姐小画的眼神明媚而大胆,很多时候,她只凭一个眼神就能说话,回眸一笑醉春风,令多少男子为之心神摇曳。 梦断遥天三更惨,心伤长昼一夜寒。 当无数男人为绝色妖娆的姐姐小画如痴如狂,目不交睫的时候,这世间最出色的两个男人,却不约而同的为妹妹小琴而夜长梦短,寝不成寐。 可是作为兄长,韦叶痕他只能煎熬地看她一天天长成了大姑娘,骗自己说她还小,还可以多留她几年。 瞧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傻兮兮的,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距离那一年,她四岁,他八岁,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大人儿手牵着手,漫山遍野的捡野栗子果腹,躲避身后的夺命杀手——距离那时候也没过多久时间,近得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 那时候,韦叶痕只是韦家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因为生母的身份太特别,韦尚书从没打算过带他回家。 后来他的存在被韦尚书的夫人知晓了,再后来他被接回韦家,成了韦家大少爷韦殊越的伴读书童。 尽管府里几乎人人都对他是尚书之子的事心照不宣,但是,那些人不把他不能公开的身份视为尊贵,反而认作耻辱。 从记事之初,到七岁那年,他从未因为没爹教、没娘养而感到耻辱,可是随着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越笑越刺耳,年幼的他油然生出一种自卑感,觉得韦府是一个养满家禽的华丽笼子,而他却是一只误闯其中的山鹞子。 于是他连夜逃了,趁人不备从厨房里偷了一块饼,两个梨,逃出了那个冰冷无情的笼子。 他找不到从前的家,于是转而去找于民间结识的三皇子,宇文昙。 他告诉守宫门的侍卫,自己有个兄弟子尘说过住在这里面,侍卫不耐,嘲笑并呵斥道,“什么?和三皇子是八拜之交?小叫花子快滚远点,别站脏了你脚下的地!痴心妄想攀附皇族,下辈子投胎请早!” 后来他捡来一串鞭炮,点燃后往宫门口一丢,寻个间隙冲进去,非要去找出他曾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以证明自己不是痴人说梦。 榴花宫墙之内,他很快迷了路,走到一个仙境一般的处所,循着一道奇异的香气,走进一间极致奢华的寝殿,一地铺就蓝田暖玉,撒满深红和浅红的芍药花瓣。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一道绮丽而震撼的画面袭入眼帘,使年幼的他呆立当场。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肌肤一莹白如玉,一色泽古铜,交叠着在暖玉地砖上起起伏伏,口中发出模糊的呻吟,溅起一地碎红。 不等他再有所反应,远处的殿外就有人发现了他,并以诡异的步法接近他,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剧痛蔓延,他放声大叫,引来许多人,使他得以趁乱逃走,捡回小命。 然而他也活不长了,他一边走一边吐血,倒在一家药铺门前,伸出一只血手抓着门槛求医。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药铺掌柜让伙计将他丢去后巷,不要影响铺子正常做生意。 他以为活不成了,不料天不绝他,好心的伙计将他背回家中照料,喂汤喂药,药是从铺子里偷来的。 几天之后,他的面色红润起来,能下地走路了。满月下的院子里,伙计和他娘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豆腐汤菜,唤他过来吃饭。饭罢,伙计拉二胡唱秦腔,他娘子在桂树下摇摆起舞,两人夫唱妇随。 那一刻,他觉得这个简陋到几乎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子,比华屋美服的韦府,比金雕玉砌的皇宫,都更像一个完整美好的家。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胸口被人打过一掌的肋骨火烧一般的难受,不由痛苦地大声叫嚷起来。 伙计夫妇冲过来查看情况,被他疯了一般推开,那一刻,他的眼珠是血红的,他看到的一切景物都是血色染就的。 满月的篱笆小院里,他彻底失去了神志,整个人被一道狂乱的气流左右,不辨天南地北,陷入癫狂之境。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屋里的木板床上,全身散架,瘫着不能动。 院子里横着两条血淋淋的尸体,一个是伙计,一个是他娘子。两人的遗容满是惊恐与不甘,死不瞑目! 有个容色冰冷的蓝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屋里,告诉他,他中了一种叫做“水深火热”的赤砂掌,要想活命,就要去孤叶城外的云雾山上找“至臻道人”拜师学艺,去求道人传他火炎心法,化解赤砂掌的火毒之力。 韦叶痕认出,当时自己在皇宫被打那一掌时,这个蓝衣少年也在一旁,料得他跟那些皇宫里的恶人是一伙的,就因为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些人就要杀自己灭口! 可是善良的伙计夫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会被残忍杀害?! 韦叶痕恨恨地问,那两个人是你杀的?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少年平静道,如果你想杀我为他们报仇,那恐怕是不可能的,二十年之内,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那二人之死,是因为他们发了不该发的善心,救了不该救的人,并不是我出手杀的。 韦叶痕自然不信,咬牙立誓说,那二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二十年之内我必杀你为他们报仇,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留下你的姓名,来日容报。 蓝衣少年默然,留下一张地图,一包银子,转身要走。 韦叶痕怒喝,无胆鼠辈,留下姓名! 对方背对着他,慢慢道,皇宫枭禁十四卫,李周渔,来日候教。 说完人已不见,韦叶痕用他留下的银子买来棺椁,殓葬了伙计夫妇二人,余下银子留给邻居,请之代为扫墓。 ******** 七岁的他带着一张地图上路,去找那个什么孤叶城,什么云雾山。 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泡湿了地图,冲掉了上面的路标,他只好一路走一路问,然而问过的路人之中有一大半都完全没听说过云雾山。 幸而他天生命硬,带着一身的内伤赶路,走了将近半年还未死,倒应了那一句“祸害遗千年”的老话。 途中,他被三两个人贩子拐过,被成群的野狗追过,被结队的乞丐狠狠打过,几番辗转,他来到了孤叶城外,几番徘徊,却始终找不到云雾山的所在。 那一晚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却遍寻不见什么见鬼的“云雾山”。 他胸口的掌力又发作了,疼得几欲昏厥,可是他不想在今晚昏过去,因为今晚是他八岁的生辰。 六岁之前,每年的这一日,娘亲都会陪他庆祝,今年没有娘亲在旁,他也不想错过。 捡起一断树木枯枝,他在地上画了长寿面、鸡蛋和寿桃,大的一个给娘,小的一个留给阿黄。 “阿黄是谁?”身后有个珠落玉盘的好听声音发问。 韦叶痕一愣,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了——“娘你吃大寿桃,小的就让阿黄吃,儿子今晚很饱,什么都吃不下了……” 然而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噜的抗议。 那个好听的娃娃音,轻声问道:“小哥哥,我送你一个桃子,你能让我看看阿黄吗?” 阿黄?他的阿黄早就死了!上哪里找来给人看! 韦叶痕皱眉回头,一眼愣住。 一个只到他一半儿身高的女娃娃,荆钗布裙,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偏头盯着他瞧。 这女娃娃一身钟灵毓秀,简直就像是地头里爬出来的人参娃娃,可爱到不可思议。 然而看她的小脸蛋分明就是……韦家大小姐韦棋画!她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荒郊野地里来了? 第90章 拐了亲妹妹去卖,谁让韦家欠他的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女娃娃分明就是天精地华的人参成了精。 只见这只小妖精变戏法儿一样,变出了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双手递上来,奶声奶气地说:“你今天过寿吗?那给你吃桃。” 韦叶痕怒目而视,气愤地挥手拍开:“怎么走到哪里都有你,韦棋画!你不知道你有多惹人厌吗!谁吃你们韦家的东西,你们家的东西都是臭的!” 大桃子滚落地上,小妖精愣了,呆呆立着不说话。 韦叶痕一见着这张脸就心生烦躁,这韦家大小姐是韦尚书夫妇的掌上明珠,养尊处优惯了,一府的下人把她捧成公主,她就真拿她自己当成公主了,动不动就用指挥奴才的口气来跟他说话。 最可恨的是,这韦棋画年方四岁,已然就是个小恶魔了。 有一日,府里最得尚书宠爱的妾室姚氏失足绊倒在井台下,磕破了额头,人昏迷不醒。韦棋画就指挥韦叶痕将姚氏拖进柴房,韦叶痕以为她要救人,就照办了。 不料小韦棋画坏笑着上去,小手小脚的一番气喘吁吁的忙活,将姚氏身上的衣物扒了,除绣花肚兜之外,什么都不剩。 然后送柴的樵夫就到了,等他走进那门去,韦棋画踩着韦叶痕的后背,一把锁头将柴房的门锁了。 后来韦尚书自然勃然大怒,一番追查,很快落到韦棋画头上,然而韦棋画四岁的小脸上除了无知就是无辜,小手一指,指到韦叶痕脸上。 府里谁不知道他是老爷的私生子,野种么,下流么,做出这种勾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韦尚书怒不可遏,罚韦叶痕一炷香内抄一百遍“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再上韦家祠堂里去罚跪。 七岁的韦叶痕当即冷笑:“禀老爷,小的不过是大少爷的书童,卑微如草芥,韦府祖宗祠堂那么高的门槛,小的永远都迈不过去了。” 说完他一把撅了刚点燃的檀香香头,甩手就走。 韦棋画还从旁假模假式的哭,“都怪我不好,惹二哥生气了,呜啊呜啊呜——” 没错,韦棋画打小就是这么一个心怀恶意,举手害人的小恶魔。她主动递过来的桃子,若说里面没有毒,打死韦叶痕也不相信。 不愿跟韦棋画打照面,韦叶痕忍着胸口内伤带来的不适,往前挪着走了几步,而后膝头一软,慢慢跪下去。 由于太久没吃没喝,伤势又空耗许多体力,他再硬气也盯不住了。 身后的那个人参小妖精十分不识趣,都被劈头骂了一通了,居然还跑上来,居然还拿水灵灵的大桃子往韦叶痕的口边送。 “大哥哥你说的那个是我姐姐,如果她惹你生了气,我替她道歉,桃子还是送你吃。” “姐姐?”韦叶痕怀疑。 “是真的,”小妖精说,“听说我和姐姐长得一样,只是太久没回家,我自己也没多少印象了。” 小妖精一本正经,说话咬字时的尾音都是孤叶城的儿化音,她真的不是韦棋画,不是那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令韦叶痕吃尽了苦头的韦棋画。 可是,她也是如假包换的韦家女儿,光凭这个就足够让韦叶痕敌意的了。 不过他还是夺下小妖精手中的桃,大口大口地吃了。 然后他问:“你听说过云雾山吗?你听说过一个道号至臻的道士吗?” 小妖精居然立刻点头了:“当然了,至臻师伯是我师父静宜师太的师兄,虽然不在一个道观里修习,但每次他开坛讲道,半个山头的人都争着去听。” “真的?那你还不快带路!”八岁的韦叶痕威胁比他更幼小的小妖精,“敢不带我去,就揪乱你的小辫儿!” 以大欺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然之理也。 还好,小妖精是个很上道的妖精,没有来什么宁死不屈的戏码,很顺从地在前面引路,趟过两条溪流,穿过一道瀑布,个把时辰后就将韦叶痕带进了云雾山。 这里的山脚下终年小雨绵绵,再往上走是冰雨漫漫,浇得人从里到外都是凉的,只有胸口还余一点热乎气,继续往山顶方向走,头上不再下雨,但雾气却模糊了视野,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的景观仿若仙境,却不是真的世外高地,这里的空门不空,想要拜在他们门下,先得交二百两银子的束脩,再按资质选拔。 那名蓝衣少年倒是给过二百两,不过韦叶痕不曾留着,他当乞丐都当了几个月了。 眼下正是用钱的紧要关头,因为他的内伤不能再等,而且他不能千里老远的白跑一趟,他还要学成一身本领,为药铺伙计夫妇报仇…… 这三个充分站得住脚的理由,让他硬着头皮向小妖精开口了:“喂,借我二百两银子。” 小妖精睁大眼睛,摇头:“对不起小哥哥,我没那么多银子!” 她神情诚恳,韦叶痕却不信,韦尚书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没有银子?可他忘记了,他还是韦尚书的儿子呢,不也一样朝不保夕? 可是出于对韦家和韦棋画的厌恶,韦叶痕觉得他可以从小妖精这里讨一点利息,让小妖精吃吃苦头。 ******** 四个月前,韦叶痕曾被人贩子老六拐过,这孤叶城就是老六带他来的。 老六是一个满口粗话的拐子,或坑蒙拐骗,或低价收购,用各种手段弄来刚出生的婴儿或年幼的孩童,再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拿他们当成宝贝卖给无子的农户,呼奴唤婢的富户,又或是囤积居奇的老鸨子。 老六捡到晕倒在路边的韦叶痕,将他和其他四个孩子装进木笼子里,摆到牛马市场的街口,跟家畜一样插标卖首。 按品论相,韦叶痕头上的标的价码是最高的,五十两,其他孩子十两八两的都有。一天买下来,其他孩子都卖掉了,韦叶痕无人问津。 老六见他神情恹恹,怕一两天内就死了,价格直降到五两,后来又降到五吊,岂料几天过去还是卖不出去。 老六手里的货来了又去,二十几个小孩子左进右出,利润可观,偏只有韦叶痕还是陈年旧货,休想能将他换成银子。 每次老六收足了银子下馆子,身后就跟着一个尾巴一样的韦叶痕。 半斤烧刀子穿肠而过,老六就会冲韦叶痕骂:“娘的,这么漂亮的男孩儿,那瞎了眼的青楼老鸨不要你当清倌,那断子绝孙的佃户也不要你当儿子,娘的!老子干了几百票买卖,头一次做赔本生意!” 连韦叶痕自己都奇怪,为何就没人肯买他。 每一次有买家一眼相中他,荷包里的银子都摸出来了,韦叶痕就盯着要买他的人,凝目一望,勾唇一笑,那些人就会突然鼠躯一震,退后两步,而后慌慌张张地转身即走。 不管试多少次,都是这般情形,韦叶痕自己都觉得诧异。 途径一个闹市街口,有个摆摊的相士拉住老六,紧张地告诉他:“不好了这位老哥!你后面跟了个小煞星,还不赶紧远远丢开!被他这样缠着,你的三十年阳寿转眼就耗尽了!” 老六只是个粗人,才听不进相士之言,一把将对方粗鲁地推开。 相处久了,他也绝了卖掉韦叶痕的念头,当个小兄弟小跟班儿一样带着走。 韦叶痕告诉老六,听说孤叶城里有很多青楼,可以大赚一笔。于是老六就带他来到了孤叶城。 现在老六还在城里,韦叶痕把小妖精带到老六跟前,问:“这等亮眼的新货,能买多少银子?” 老六吃了一惊,这还是小跟班头一次帮他拐来孩子卖,而且一出手就弄来这种上等好货。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不摸不抱,当个摆设摆屋里,都有大把的买家要! “臭小子你怎么变开窍了?”老六咧嘴笑道,“从前让你帮老子数银子,你还将银袋子往河里扔!” “少废话,这货值多少银子?我要现钱!”韦叶痕冷冷盯着身旁的小妖精,防止她逃走。 “论斤称两,十两银子吧。”老六压价。 “太少!不卖!”韦叶痕皱眉。 “那你想卖多少?”老六眯长眼。 “一百两。” “一百两?”老六吃了一惊,“就是三个、四个这种女娃娃也叫不出这个价钱!” “最少四十两,再少就不卖了。”韦叶痕冷冷道。 老六考虑着,这种女娃娃不好养,一两日内卖不出高价,积在手里就蔫巴了。不过如果遇到识货的买家,翻倍卖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他还不放心这货的来源,这小跟班从来没拐过人,怎么一下子就掂出这等好货? “从哪里拐出来的?该不会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小孩儿吧?”老六问。 “不是,她是外地人。” “来历要搞清楚,可别引出什么麻烦。”老六磨着。 “我很清楚,没问题。”韦叶痕坚持地说。 “那就二十两。”老六还是压价。 “五十两。”韦叶痕皱眉,一言不合要走人,“你不买,我去找其他拐子了,城里做生意的不止你一家。” 老六犹豫着,要不要担点儿风险买下呢? 这一刻,双方僵持。 下一刻,韦叶痕身旁的小妖精开口了:“叔叔你就买我嘛,你就给哥哥五十两嘛。我会唱曲儿,我还会跳舞。” 说罢,她两只小手左右摇摆,两只小脚踏着鼓点的旋律,欢快地原地转圈,唱起了对鸟山歌来—— “青翠飞过青又青哎,白鸽飞过打铜铃哦,尖嘴鸟飞过红夹绿……” 旁边的两个人都愣了。 老六直接傻了,他当了二十八年的人贩子,头一次见被当成货卖的小孩儿,还有给人贩子跳舞看的!还帮拐带她的人讲价!真是一百岁不死都有新闻! 韦叶痕也愣愣地不说话,望着那个翩翩起舞的小妖精,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悠扬的歌声,欢快的表情,清澈的眸底,都让韦叶痕彻底地相信,这只小妖精真的不是韦棋画。这样的精灵小仙,韦棋画想装都装不成。 一曲罢,老六当即应承下这笔交易,爽快地拿出一袋五十两的碎银子。 不冲这小女娃唱得跳得有多好,就冲今天开了个新鲜眼界,瞧了个古今未有的稀罕事儿,这个钱他也认掏了! 老六笑道:“又乖又巧,又水又嫩,还会帮你小子讲价,还和你生的一般好皮相,你要不说,老子还以为你小子把家里的亲妹妹拐出来卖呢!”说着将钱袋塞到韦叶痕手上,“银子拿好了,你妹妹归老子了!” 老六哪里知道,这小妖精真就是韦叶痕的亲妹妹,不过拿话打趣他罢了。 韦叶痕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拿了银子还不肯走。 老六打开木笼子,小妖精听话地走进去,往角落里轻轻巧巧一坐,坐姿清雅文秀。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韦叶痕,摆一摆小手,跟他告别:“小哥哥你快走吧,银子收好了,可别弄丢了!” 第91章 被卖去当童养媳,小妖精觅相公 第二日,韦叶痕用卖小妖精的五十两,从摊子上买了一块早就看中的翡翠蟾蜍,转手在当铺当出了七十五两。可这也不够去拜师的入门费,还要另想办法。 路过街头时,他看到人贩子老六真的推着木笼去卖小妖精了,不由暗生诧异,为什么没有韦府的人去赎她? 就算远在孤叶城,也该有一群丫鬟嬷嬷伺候她呀,她的姐姐韦棋画可是到哪里都被一大票人前呼后拥!小妖精和她姐姐长得一样,显然是双生姐妹,难道待遇还不一样? 话说回来,韦尚书也是个牛气哄哄的大官,家大业大的,为什么他要拆开一对女儿分着养,为什么要将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子送到这等荒山僻壤,去拜什么师,学什么艺?寻常官宦小姐要学的那一套,不外如是,京城难道找不到好师傅? 可韦叶痕还是不信,韦尚书的宝贝女儿会被被这样随意卖掉,于是远远跟在老六车后,要跟去瞧个究竟。 一开始,老六在孤叶城中找买家,进行得并不顺利,笼子里的小妖精蔫了巴巴的,像一根离开水的豆芽菜,买家出价还没有超过三十两的。 老六顿时后悔不已,不该高价买下这个小玩意,做了这笔赔本买卖。可他不甘心,又将车笼推去隔壁县城找主顾,那里的富户更多。 说也奇怪,这一回,小妖精忽然表现得积极起来,就跟昨晚韦叶痕卖她时一样,又唱又跳的。买她的人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当下竟出了三百两的高价,将她买走。 远远地,藏身暗处的韦叶痕听到,那个买下小妖精的胖妇人笑着说:“这孩子面相很不错,额头够宽,脸盘够圆。仔仔细细的伺弄大了,可以给我儿子当个媳妇儿。” 然后老六吹捧说:“夫人好眼力!小时候就这般玉雪可爱,长大了一定跟天仙一样!” 就这样,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小妖精被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当童养媳! 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忠心护主的下人出现,拿更多的银子将韦尚书的女儿救走,韦叶痕大概有点儿想明白了。 原来,小妖精的处境跟他差不多,都是韦尚书不要了的子女! 那扇暗红漆门缓缓关闭,小妖精两根细细的乌黑发辫,还有她瘦小的身影皆已瞧不见。 韦叶痕也转身离去,心里不免有一两分愧疚,毕竟小妖精本人并未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一个四岁的小女娃子就被他卖了换银子了。 可转念一想,既然韦尚书不要这个女儿了,与其让她流落街头,还不如给这样的大户人家当童养媳,也算半个小姐。 于是,愧疚的念头被驱赶出脑海,韦叶痕带着他的七十五两,又去玉器摊子上淘换宝贝去了。从前他跟着娘亲住时,家里就开了两间玉器铺子,还是懂得一些看真玉的招数的。 然而这一次,他却看走了眼,花七十两买回的玉佩,拿给当铺老板鉴定,是几可乱真的劣玉,连五两银子都没换回来。 再拿着玉佩去找小贩,哪里还有人在! 就这样,韦叶痕失去了本钱,还做了一件昧良心的坏事,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卖了。 当晚,他的掌伤发作,躺在破庙里等死而已。 夜寒侵体,额头滚烫,意识恍惚间,他额上一片冰凉的触感,似雨水,似清露,带走了体内的热意。干裂的唇碰到了几滴甘甜的水,他贪婪地吸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有力气抬起眼皮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小妖精的脸庞。 她笑靥清甜,正在用一片宽阔的叶子,往他的嘴边喂水。 韦叶痕直挺挺地躺在枯草堆里,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然而这一刻,他觉得拐子老六真的说错了。 小妖精不用等长大了才变成天仙,她现在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小仙子。 她连着照顾了韦叶痕两夜一天,喂他喝一种浆果的汁液,把烧饼掰成小块喂进他嘴里,用冰雨打湿的帕子冷敷他发烫的额头。 直到韦叶痕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了,第一句先问她:“韦家派人把你救出来的?你没跟他们提起我吧?” 小妖精摇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小哥哥你别担心,没人向我打听过你。” “你自己跑出来了?”韦叶痕不相信。隔壁县城距孤叶城十几里山路,土匪野狼时常出没,她一个傻了吧唧的小豆丁怎么可能原路摸回来? “对啊,”小妖精坐得端端正正,老实巴交地说,“我知道你还没凑够二百两银子,所以想回来让你再卖一回。” “……” ******** 三天之后,韦叶痕病好了,带着小妖精来到另一个人口贩子门前。 韦叶痕问:“你真要让我将你卖了?” 小妖精点头:“我是故意让六叔叔把我卖去隔壁县城的,这样子我再跑回来,他们一时也找不到,小哥哥你就能多卖我几回,凑够银子了。” 韦叶痕还是不信,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非帮我把银子凑齐不可?” 小妖精弯唇,童言无忌地回答他:“当然是因为我是你的娘子啊,帮你赚钱是应该的!” 韦叶痕呆愣一下,才退后一步,警惕地看她:“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小妖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天遇到你之前,师父曾为我卜了一卦,是六十四卦之中的归妹,主‘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很凶的一个卦象。师父解卦之后告诉我,我将遇到此生最大的一个劫,渡不过去就要死了。” “凶卦?那你还胡说什么娘子不娘子的!”韦叶痕大声吼着她,脸上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 小妖精睁大眼睛,很认真严肃地说:“是真的,师父说归妹与咸卦相互照应,主‘行柔而刚,柔上而刚下’,是姻缘之卦。解读完卦辞后师父才告诉我,我将会遇见未来的夫君,然后我就下山碰见了你——小哥哥,你是我未来的相公,那我当然就是你的娘子了。” “不要再胡说了,我才不……才不会娶你!”韦叶痕一片凌乱。他才八岁而已,为什么会被一个四岁的小豆丁叫“相公”?! “为什么不娶我?”小妖精不解,声音里有两分委屈,“我第一眼看见你,心里就喜欢得紧,很想做你的娘子,每天都帮你赚钱呢,小哥哥你再想一想。” “你……很喜欢我吗?”韦叶痕迟疑了,“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高。”小妖精认真地道出原因,“你能摘到我够不到的果子。” “长得高?”韦叶痕有点生气了,只是因为他长得高,就有一个又玉雪可爱又软嫩好掐的小妖精非他不嫁? 他气呼呼地说:“长得比我高的人多了去了,满大街的人全都比我高,你去嫁他们吧!” 小妖精摇头:“不行,我师父算过了就是你这么高的,其他人都太高了。” “你干脆嫁给你师父吧!” “不行,虽然我更喜欢师父,可卦上说你才是我未来的相公,所以你快点将我卖掉,让我帮你赚够二百两吧,小哥哥!”“这是什么见鬼的逻辑!别再胡诌八扯了,还有,别再把‘相公’挂在嘴上了!” “为什么不能叫相公,小哥哥?不叫相公叫什么,小哥哥?” “因为你才四岁!”韦叶痕咆哮。 “那……等我五岁的时候,能叫你相公吗?”小妖精怯怯问。 “十五岁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会娶你!!!” “呿,”小妖精噘嘴,“我才不信,师父算卦最准了,她说你是我相公,你就一定会娶我。” “闭嘴!我娶一头羊也不会娶你!” “那……”小妖精可怜兮兮地说,“你先把我卖了换钱吧,相公小哥哥。” “不要再提相公两个字!”韦叶痕快要疯掉。 “那……叫‘夫君’行吗?”小妖精忽闪长长的睫毛。 “……!!!”韦叶痕心里的一道洪水决堤了。 终于,韦叶痕还是在崩溃与犹豫的边缘,理智的天平倾向了后者。这回,他将小妖精领到一个叫铁头的人贩子哪里,又一次将她卖了。 这一次,小妖精卖力地唱了一首《鸳鸯扣》,把自己卖出了八十两银子的高价。 铁头也有个木笼子,比老六那里的小一些,不过对小妖精而言,笼子大得就像半间屋子。她就像是误闯人间的小仙女,一时不防备,被人类给捉了关起来。 跟上一次一样,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韦叶痕,挥手跟他告别:“小哥哥快走吧,收好了你的银子,可别弄丢了!” 临走之前,隔着一条条木栅栏,韦叶痕复杂地看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我的闺名一个‘娘’字,小哥哥以后喊我‘娘子’吧。”小妖精眨巴眼睛。 “……别再胡说了,哪有人会起这种名字!”这一次,韦叶痕仍然是教训的口吻,可是对着被关进笼子的小妖精,他已经装不出凶巴巴的口气了。 “呿,”小妖精不高兴地噘嘴,“还以为能骗到你呢。” 能骗到才有鬼,韦叶痕心道,放眼世间,数遍了这世上的男男女女,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蠢、更傻的了。 你这个小傻蛋,小呆瓜,你可知道,我非但不是你未来的夫君,我还是跟你们韦家有仇的人,我更加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休想我会娶你这么笨的女孩儿当娘子。 这时,拐子铁头过来撵人:“去去去,别黏黏糊糊了,都已经银货两讫了,你们还要话别多久!” 韦叶痕不能再久留了,铁头推着他往外轰赶,他一边脚下趔趄的被推出门外去,一边回头望着笼子,仍问:“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琴!师父师伯和师兄师姐他们都喊我小琴!”木门闭合的一瞬间,小妖精最后的声音传出来。 小琴,韦家的另一个女儿,韦家的小琴。 韦叶痕握紧手中的银袋,心中暗暗发誓,冤有头债有主,他跟韦家的仇怨,从此再不干小琴什么事。 等凑够了二百两银子,投入至臻道人的门下,他就去跟小琴讲清楚,我不是什么你未来的夫君,我是你的哥哥,往后不要再把“相公”挂嘴边了,你可以喊我“二哥”。 然而,等五日之后,小琴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张雪白小脸沾满了鲜血,气若游丝,时有时无,将他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把之前立的誓也抛诸脑后了。 第92章 意欲吃人的铁头,从此没了一颗头 小琴又一次逃跑,又一次跑回他身边了,可这一次不是没有代价的。 月华如霜,她带着满脸的血迹和羸弱的身子,一步三摇晃地走回破旧的山神庙。在看见韦叶痕的第一眼,她露出了一个松口气的笑容,下一刻突然一头往前栽去。 “小妖精!小琴!”韦叶痕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全然慌了神,“你怎么了?!小琴!” 抱她入怀,软得不可思议,像抱了一团新采的棉花。也轻得不可思议,就像小时候抱过的小母鸡阿黄,在他的胸口微微颤抖。 这一刻抱着这样一个小东西,他又懊悔又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会听从一个四岁小女娃的建议将她卖掉。 这样一个小东西,本来应该和她姐姐韦棋画一样,踩着满地的绫罗绸缎乱跑,印下一排玲珑袖珍的泥脚印,发出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家里也不忍有人责备伊的顽皮。 本来应该有人来保护她,为她遮风蔽雨,而不是拿她当成一件赚钱道具,只因为她是个小呆瓜就狠心地利用她。 “小呆瓜,小琴?”他将她放在干草堆里,轻轻唤她。 她沉沉地睡着,听不到他唤她,可是每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时,她就会微微翘起嘴角,好像在梦里笑了。于是,他就一直喊,“小琴,小琴,小琴……” 打来清凉的溪水,为她洗脸,解开她襟口的布扣,褪去她的衣裙为她擦身,韦叶痕试图找出她身上的伤口,毕竟她流了那么多的血。 可几乎将她剥光了,擦遍了,也没寻到任何一道伤口,只有手腕处有几圈红痕。韦叶痕稍稍松一口气,看来,她可能是不小心沾上了什么猪血、牛血之类,而不是她自己受伤了。 韦叶痕喂她喝了点浆果汁,傍晚的时候她就醒了,草堆里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儿,瓮声瓮气地开口要求道:“我想吃桃子,小哥哥你去莫疾山上给我摘一个吧。” 韦叶痕点头:“那你好好等着,不可以乱跑。” “对了小哥哥,”她又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都知道我的了。” 尽管心里心疼着她,韦叶痕还是忍不住讥讽:“你师父不是什么都会算么,怎么你没问好吗?” “我问了啊,可师父说天机不可泄露。”小琴咬着水嫩嫩的唇。 韦叶痕翻了个白眼,觉得小琴的师父一定是个十足的神棍,也就骗一骗她这么呆的小女娃,连七岁以上的人都骗不了。 “小哥哥,你就告诉我嘛,不然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只好还喊你相公了!”小琴的小短腿在草堆里打滚。 “……叶痕,”沉默一下,他说,“我叫叶痕。” “你骗人!”小琴控诉。 “谁骗你了?”飞来的指责,令他觉得莫名其妙。 “师父说了,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跟我一样,可我的名字里没有‘叶’也没有‘痕’!” “……”他愣住了。 是有个“一样的字”,他们两个人一个姓! “真讨厌,连真名儿都不告诉我,不跟你玩儿了!”小短腿扑腾扑腾爬起来,往山神庙外跑去。 他从错愕中回过神,追上去,“小琴,你去哪儿?快回来!” “我去摘桃子!”她跑得一蹦一跳,连她的声音也是蹦蹦跳跳的欢快雀跃,“叶哥哥你也来摘,你比我高!” “你跑慢一点!”他无奈地迈着比她长的双腿,追上去。 两人一起来到莫疾山,一座只比土坡稍高一点儿的小山丘。在小琴的指挥下,韦叶痕上树摘了五个大红桃儿,两人满载而归。小琴吃了两个,其余的留给韦叶痕,“喏,这三个全给你,这个叫‘小琴让桃’,是有典故的。” 等两人都吃饱了,有了力气,韦叶痕才问她,“这一次铁头将你卖给谁了?你怎么跑回来的?你从哪儿沾了一脸血回来?你去过菜市场的鱼摊?” 五日前卖完小琴后,他就蹲在铁头家门口守着,一直没见他们出来。第四天他又饥又渴,时辰又到了晚上,心里猜着就算做生意也不会这么晚,他便先离开了。 小琴摇一下头,神色间有点儿害怕,褪去之前的欢快活泼,她的眼底蒙上一层恐惧的薄纱。 “怎么了,小琴?”韦叶痕突然猜到一种可能,顿时怒气上头了——“是不是铁头根本没卖你,他将你自己留着了?他欺负你了?!” 小琴摇摇头,又点点头,小脸上惊悸惶恐,可就是不说话,急坏了韦叶痕,上来就扒小琴的衣裳。 “叶哥哥你干什么!”小琴吓哭了。 “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快给我看看!”他觉得是之前为她擦身时看漏了,一定有他没看到的地方受伤了! “没有,真没有,你别这样……”小琴守护衣领。 “好,”韦叶痕罢手,“那你快说,铁头怎么欺负的你?快告诉我!” “他……他……”小琴吞吞吐吐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韦叶痕快要急疯了。 “他不给我吃饭,只给我喝一点点水……”小琴拘谨地说。 “只是这样?”韦叶痕不信,死死瞪着她。 小琴点点头,躲避着韦叶痕的目光,紧张地说下去:“我被饿了四天多,不管我怎么求,那个人连一小口饼也不给我吃,我饿得头晕眼花,真的好饿好饿……” “只是这样?”韦叶痕松了半口气。 可是小琴还没说完,“后来……后来他……”韦叶痕的心又吊起来,“后来他在屋里生了一堆火,火上架了一个高高的圆木架,木架下吊了一口好大的黑铁锅,我以为他要做饭了,于是又求他给我点吃的,可是……” “他还是不给你饭吃?”韦叶痕气愤地问。 小琴摇摇头,眼底的惊惧如山洪入林,一发而不可收,“可是当他将我从笼子里放出来,让我脱掉鞋子,站进烧热的铁锅里面时,我才知道……他要吃的饭……就是我。” “什么?!”韦叶痕气炸了,“他要吃你?他想吃人!他竟然想将你活活烤死?!” 他转身往外冲,要去找到铁头那个人渣,将那厮的头砸个稀烂。他跑得实在太快了,小琴在后面边哭边追,追到一半就摔倒了,哭着叫嚷:“叶哥哥你别去,铁头已经死了,他家里全是官差,你不要去!” 韦叶痕顿住了脚步,想到小琴回来时一脸的血,不可思议地回身问她:“难道是你杀了他?” 小琴坐在地上,“呜啊”一声哭起来,十分委屈。 韦叶痕连忙上去,将她抱起来,抱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上,拍着后脑勺安慰她:“别怕别怕,过去了,都过去了,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等小琴哭完,才告诉他,杀死铁头的不是她,而是一个虬髯大汉,穿一身蓝衣。 “一身蓝衣的大胡子?他没留下姓名?”韦叶痕问。 小琴摇摇头,道:“他一刀将铁头的头砍下去,滚到了火堆里,血溅得到处都是,把我的眼睛都蒙住了。朦胧间,我只看见他把黑铁锅从火架子上摘下来,又用刀在墙壁上刻了一个‘时’字,然后他就扛着大刀扬长而去。” “所以你就跑回来了?” “我好害怕,从始至终都没敢发出声音,”小琴两道蛾眉浅浅的幽怨,“后来逃往山神庙的途中,我才醒悟过来,那个人虽然长相可怕,做的事也很可怕,可他是为了救我而杀人啊,我都没问过恩公的姓名。” “算了,你没事就好了。”韦叶痕蹲下了身,去脱她的鞋子。 “叶哥哥你干嘛?” “你不是站在烧热的铁锅上了吗,脚底肯定被烫伤了。” “没有烫伤,只有一点点疼,嘶——” “别乱动!”韦叶痕翻开她的足底,见白嫩肌肤上赫然带着一片片红肿印记,不由气恼道,“你这个笨蛋琴!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老实,还跑上山摘桃!” “那人家真的好想吃桃子嘛。” “那你让我去呀!” “那人家想亲眼看着叶哥哥为我摘桃子嘛。” “那你让我背你去呀!” “那……就这么说定了噢。”她稚嫩的眉间一片狡黠之色,“下一次我再受伤跑回来,叶哥哥你就背我去摘桃,下一次我要吃三个!” “你还想有下一次!”韦叶痕快气疯了。 他大概明白韦尚书为什么扔掉这个女儿了,因为跟她在一起呆久了,再好脾气的人都会渐渐变成一张咆哮脸。 ******** 三日后,小琴脚上的烫伤好了,她又不安分起来,不停地绕着韦叶痕的身周打转,反复劝说韦叶痕将自己再卖一回。 “不行!”韦叶痕咆哮,“收起你的馊主意!” “怎么是馊主意呢?”小琴呱啦呱啦地劝道,“叶哥哥你想啊,师父算过卦说你是我的相公,那相公和娘子不是应该天天在一起吗?如果你不拜在我至臻师伯的门下,不当我的师兄,那咱们俩怎么能天天见面呢?可你没有二百两银子,怎么去拜师呢?” “谁要天天跟你见面,”韦叶痕别扭地转开头,耳上一片可疑的红,“才跟你同住了三天,差点没被你气死。昨天夜里你睡觉磨牙,吵得我都没法儿睡!” “那人家饿嘛。”小琴噘嘴。 “不是摘了很多桃给你吃了吗?你长得像一粒豆包,吃得比一颗牛头还多,半个山头的桃快让你吃光了。”韦叶痕很毒舌地说。 “那人家想吃鸡腿嘛。” “鸡腿?”韦叶痕站起身,“好,那我去镇上买,你在庙里吃着桃等我。” “可是把银子浪费掉了,叶哥哥你就拜不成师父,不能当我师兄,也不可以常常摘桃子给我吃了。”小琴难以抉择,数着白嫩的手指,计算着得失利害,“如果买了两个鸡腿,以后就不能吃很多很多个桃子了,人家好想吃鸡腿,可更想吃桃子,那些高树上长的桃子特别的甜!……怎么办?怎么办?两样都想吃怎么办?” 不自觉地,一个森森然的真相暴露在了韦叶痕面前—— 原来!小豆包其实是为了吃到更高的树上更甜更脆的桃子,才缠定了他当什么相公,又让他当什么师兄! 所以!他存在的最根本意义,就是给她摘桃子和买鸡腿! “好哥哥,你就再拿我去卖一次嘛!”小琴双手合十,冲韦叶痕拜了拜,“人家好想有一个听话的师兄,这样就能常常带我下山吃鸡腿了!求求你嘛~~真的求求你嘛~~” 韦叶痕既觉气愤,又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小东西,她跟韦棋画真的是两姐妹吗? 难道当年尚书夫人十月怀胎吃错了药,把两个人的脑子都生给了韦棋画一个人,另一个女儿没带脑袋瓜儿,只带着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就出世了? 第93章 兄妹俩卖身青楼,时炯老爹救了小琴 然而再三权宜,各种考量,韦叶痕还是决定再拿小琴去卖第三次。 不是被她缠不过,也不是想拜师之后当她的师兄,而是,他发现当初在皇宫里当胸打他一记重掌的恶人,可能听说他未死,居然又追到孤叶城来了! 虽然还没见到大恶人本人,但是却见到了送过他地图和银子的那名蓝衣少年,还有很多服色相近的蓝衣人,腰间佩刀。 韦叶痕藏身暗处,听到这些人在城里四处打听“一个长得像女孩子一样漂亮的男孩,八岁左右”——这分明就是在打探他的行藏! 这一行人中,蓝衣少年当然是知道韦叶痕要上山拜师的,这条路都是他指的,可奇怪的是连过数日,这些人还没上云雾山找过,看来不是蓝衣少年走漏的风声。 只要蓝衣少年一直保持缄默,那么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云雾山,那里终年都笼罩在云雾之间,山下有百丈冰雨地带的阻隔,自然条件十分恶劣,除非能拜入至臻门下,否则孤零零一两个人在山上是活不了几天的。 可恨那些道士贪财,没有出家人的慈悲心肠,不凑够了二百两,万难敲开山门。 “好吧,再卖你一次。”韦叶痕答应了,“不过这次我要连自己一起卖掉,这样才能放你在我眼皮底下,使你不去招惹麻烦。” “真的?太好了!”小琴兴奋地往前一指,“不如咱们卖身进那一座飘着绸带的四方楼?我从窗户里望见了一大盘鸡腿,有这么大!”她用小手比划。 韦叶痕顺着她的小手看去,面色古怪地问:“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生意的楼吗?” “卖鸡腿的楼!” “那是青楼。” “青楼?”小琴歪头,“屋檐上缠满了粉红绸带,怎么叫青楼呢?” “你可知道那是多危险的去处?” “没关系啊,”小琴流着口水,满不在乎地说,“有了小师兄你的保护,我可以上任何危险的地方(吃鸡腿)都不害怕!” “不行,才不听你的馊主意。” 韦叶痕决定还是先去找人贩老六,做生不如做熟。可是,当他牵着小琴的手来到老六门口,发现大门紧闭,只好又去其他几个人贩的窝点碰运气,同样都吃了闭门羹,看来近日官府查得严,让这些人都遁了。 “就去那家嘛,我都走累了!”小琴遥指青楼门。 “……好吧。”这一次韦叶痕真的答应了。 两人本就是兄妹,男孩儿长得俊,女孩儿小脸嫩,手牵手走进青楼后门,要求自卖自身,眼光精明的老鸨岂有不应之理。 于是,两张卖身契换了三张五十两的银票,他们手里终于凑足了二百两,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溜走。 不过老鸨和打手们看得很紧,想走不像从寻常人家中出走那般容易,一定要一击即中,否则有了逃跑的黑记录又没跑成,那日后想再跑就难了。 小琴年纪太小,没到可以调教的年纪,老鸨主要看中的是韦叶痕的俊颜,买下小琴纯属买一送一。 韦叶痕年纪不过八九岁,眼神偏冷,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早熟,城里很多有钱老爷好这一口,于是老鸨开始悉心教授他各种青楼课程,他也假装好学,使那些人放松警惕。 半个月后,小琴端着一个茶盘,叼着一个鸡腿,悄悄钻进韦叶痕的“绣房”。 “叶哥哥,我看见那个救我一命的大胡子叔叔了。”她激动地说,“这下好了,我要唱歌给他听,以报他救命之恩!” 说着,她拉起韦叶痕往前厅走去,抬手就要跟一个虬髯大汉打招呼。 不等她开口,韦叶痕先一步将她的手腕捉住,并死死捂紧了她沾油的小嘴。那大汉的穿着,和蓝衣少年一般无二,分明就是那蓝衣少年口中的“枭禁十四卫”! 这些人此行来孤叶城,都是冲着韦叶痕来的,万一他们从老鸨口中得知这里有个漂亮男孩儿,那么想跑都没有机会了。 说跑就跑,时间不等人。回房后,韦叶痕当即打了一瓢凉水,洗尽脸上的脂粉,又拿一把炭灰抹黑面孔,换上一早准备好的粗布麻衣。 迅速做完这些之后,回头一看,小琴还在用没长齐的奶牙撕扯着一个卤鸡腿,吃得又辛苦又欢乐,韦叶痕当即夺下鸡腿,用炭灰和旧布衣为她变装。 两人前些日子已看好了后院一个狗洞,将洞口掏大,并以杂物遮挡。他们一先一后地从狗洞爬出,因为小琴吃圆了一圈,出来的稍稍有点费事,差点被后院的杂役发现,着实一番惊险。 逃出来之后,两人飞奔向城外的山神庙,拿了埋藏的银子,又往云雾山的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在妓院里,虬髯大汉已经从老鸨口中听说了,楼里刚来了一个八九岁年纪,俊俏得不像话的清倌,当即要老鸨引他去看。来到韦叶痕房中,哪里还有人在。 虬髯大汉爆了一个粗口,问老鸨那臭小子穿何样衣物,又是何样妆扮,老鸨一一照答。 刚步入房间的蓝衣少年李周渔听见了,却说:“不,不是找一个一身水红的漂亮男孩儿,而是要找一个穿着破旧,面孔漆黑的小乞丐。” “你怎知道?”虬髯大汉问。 李周渔俯身,从床边的脚踏上捡起一粒炭灰,又猛地掀开及地长的床单,自床下找出了一套发皱的水红绸缎衣衫,答案不言自明。 那小子很聪明,他不是盲目逃走,而是有计划的改装离开。 ******** 于是,以虬髯大汉时南天为首,李周渔为副的一队十几人的枭卫,开始满城打听一个黑脸小乞丐的行踪。 很快,有名官差为了巴结枭卫,带来了一个线人,一个叫老六的人贩子。 老六知道这群蓝衣人是京城来的大官,低头哈腰,谄媚地笑着,提供出他所知的情报:“那名小乞丐叫阿叶,他还有个妹妹,会唱会跳,特别能吃。这兄妹二人常在这一带坑蒙拐骗,连小人也上过他们的当。” “怎样坑蒙拐骗?”李周渔问。 “阿叶将他妹妹假意卖给小人,小人又转手卖了出去,结果那小丫头转身就从主顾家里逃跑了,害得主顾闹到小人的门上讨人。” “你可知他们藏身何处?”时南天问。 “阿叶曾做过小人的跟班儿,帮小人跑腿传信,赚几文散钱。可他小小年纪就虚伪得很,假装清高,不肯吃小人家的饭,也不睡小人家的床,一到晚上他就去城外的山神庙里睡。” “头前带路!”时南天沉声一喝。 “是!” 一行人走到山神庙外,老六指给他们,“就是这里了,小人曾见到他们兄妹二人在这里生火搭灶的做饭。” 时南天点头,说时迟那时快,抬手一刀,将老六整个人从当中一劈为二,鲜血横飞,各种鲜红的内脏肠肚和发绿的胆囊流了一地。 而完全反应不及就丧了性命的老六,左一半的面孔朝天,嘴角上甚至还留有一丝谄媚的笑。 李周渔皱眉道:“时老四,你这样做不合规矩,让我们很难收拾。” 时南天骂道:“什么是规矩?连他们这群天杀的人贩子也有一套规矩,难道按照规矩办事,他们就从畜生变成人了!” 李周渔道:“可以命地方官员锁拿进府衙,严刑拷问之下,或者还可以救出几个被拐卖的孩童。” 时南天冷哼:“要是当官儿的管用,这帮狗日的就不会将人口生意做得这般猖狂。” 李周渔道:“虽如此,你我身着官衣,直接领受上命,倘若连你我都不信任圣上擢升的地方官,又怎能让百姓对朝廷有信心?到时上行下效,底下的枭卫也学你这般,心里头一个不痛快,地上立时就躺一票死人,那枭卫的声名又有谁去维护?” 时南天不耐道:“什么狗屁道理,莫说与老子听,老子只知道,有个小乞儿窥探了太子殿下的机密,朝里几位御史都想将他挖出来,作为废太子的证据。咱们这趟出来,其实就是出来杀人灭口的,不是吗?!” 李周渔皱眉:“‘废太子’这种话岂是你我能挂在口边说的?时老四您还是慎言吧,否则早晚祸及己身。” “你不也说出口了?”时南天大为不悦,“李十四,你别以为太子看重你,你就能站老子头上发号施令了。想当枭卫一把手,得等你的太子先登基了再说!下次再听见你教训老子,老子也给你一刀!” 此时,枭卫已完成了对山神庙的包围,时南天大步一迈,走进庙门。 身后的李周渔微微摇头,无声叹息。 然而,庙里并没有半个人影。时南天当即怒道:“死人贩敢骗我们!老子再去剁他两刀!” 李周渔道:“未必,你看那里。” 角落的土堆里,胡乱埋了几颗桃核,还很新鲜。有熟悉本地风物的枭卫说:“据此半里地外有一座莫疾山,山上有一片野桃林,据说是天上桃仙下界时留下的。” “走,去桃林!”时南天当先冲出。 远远望见莫疾山,不过是一个小土丘,李周渔摇首道:“这里绝对藏不了人,不必搜了,先回城再做打算吧。” 时南天不肯回,问那个认路的枭卫:“这附近还有别的山吗?” 那人答道:“还有一座云雾山,传闻是仙人之境,十分神秘,不知其入口。” “抓几个樵夫来问话!”时南天下令。 于是,附近的猎户和樵夫很快被抓来了好几十人,一问之下,都道不知。 时南天不肯罢休,觉得这些人没说实话,当下从腰间抽出长鞭一条,四下狠狠挥动几鞭,当时便有一个猎户被抽瞎了眼睛,哀声惨绝地喊起来,更有七八只血淋淋的耳朵“啪嗒”、“啪嗒”落于尘土之间。 李周渔的眼瞳骤然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 时老四此人虽然为官严正,嫉恶如仇,一向雷厉风行惯了,为圣上办成过不少事,但他天性中自有一种残忍凶狠,难以驾驭的野性。这不只败坏了枭卫的名声,更加让任用他的人不放心。 太子殿下已然授意,此次北行,杀小乞儿只是借口罢了,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李周渔不留痕迹地,把时南天葬进云雾山,让他没命回京。 当今圣上老了,多年前他立二皇子宇文澜为太子,可是近两年,他更喜爱文武出众、卓尔不群的三皇子宇文昙,早有改立太子之意,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 太子宇文澜喜好男色,一直是东宫内的不传之秘,最近这件事被圣上手下的御史知晓了,一直想揭发出来,闹得最大的就是这一次乞儿闯东宫,恰好撞见太子与大将军之弟欢好,而且太子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一旦此事传出,一则太子声誉受损,天潢贵胄贪恋男色,国将不国;二则会有人质疑太子没有与女子繁衍子嗣的能力,储君地位岌岌可危。 还好当时太子及时藏起了大将军之弟,闻声赶来的宫人都只看见太子抱着一名宫女亲热。瞧见真相的小乞儿不能留,连枭卫营统领时南天也不能留了。 只因时南天别的女人不娶,偏娶了汤家二小姐,偏偏汤家三小姐又嫁给了中书侍郎董三辩。最巧的是,董三辩就是三皇子宇文昙的亲娘舅。 因了这一层关系,太子殿下疑心时南天的忠心已然动摇了,偏向了三皇子宇文昙。 于是,太子密令李周渔除掉时南天之后,再刻意去交好、培植时家的新少主时炯,那样一来,时家的势力依然可以为太子所用,又除掉了不安定因素。 第94章 捡不如撞,丫头你就是老子的传人了 时南天的长鞭一通乱抽之下,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是一名猎户的娘子看不下去自己的丈夫受此酷刑,冲上来喊:“我认得路,让我带路,不要再打他了!” 那名猎户前胸几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耳朵掉下一半,晃晃悠悠的挂在脸上。他艰难地劝阻他娘子:“不可以啊,柳娘,云雾山上有山神庇佑,触怒了神明会遭到报复的……” 时南天杀性正狂,又是一鞭挥出去,猎户旁边的另一个樵夫,半边脑壳儿飞出去,浆白透明的液体哗啦哗啦,流到猎户的肩膀上。 猎户心胆俱丧,昏死过去。他娘子哇哇大叫:“不要啊不要啊,我带你去带你去!” 其他猎户也被吓傻,十人中有二三人纷纷表示,他们也听说过一点可以入云雾山的方法,只要饶得他们性命,他们愿意带路。 时南天这才一收鞭子,鼻中发出一声冷哼,“贱骨头。” 一旁的李周渔看到此处,不动声色的面孔终于深深皱眉。之前太子下了吩咐,寻个合适时机,尽量做得像一场意外。否则时家的死士会追查时南天的死因,并对杀死他的人展开报复。 李周渔本来还有两分犹豫,想给时南天一个立功的机会,令太子消除杀心。 如今看来竟大可不必了,时南天如此倨傲自负,讯问起平民和审讯江洋大盗、贪污重臣一般残忍,又完全听不进劝。他已经成魔了。 ******** 于是一行人戴铐的戴铐,牵人的牵人,夤夜入山,费了一番气力才找到云雾山入口。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上山的路只能用凶险来形容。一开始,时南天不相信,他连人头人手摞起的山都攀过,还有什么比那种山更难爬? 可往上走了两个多时辰,冰雨一直没停过,泥泞的山路真就好像长出了一只只人手,抓住行路人的脚,令他们走得沉重万分。 情形越来越诡异,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听见了女人的哭嚎,另一部分人却听见婴儿的啼哭,还是从头顶上直直落下来的怪音。那些引路的猎户坚决不肯再往上走了,就算当场砍了他们,他们也不敢再冒犯这座圣山。 趁看守他们的人不注意,几名猎户挂着镣铐,转身往山下跑。 时南天提刀大骂,“娘的狗屁向导,地方没带到就跑。” 李周渔劝:“让他们去吧,就算留着这些人,该上不去还上不去。” 时南天冷哼道:“你肚子里不知在打什么鬼,你当然希望人越少越好了。” 李周渔心里咯噔一跳,面色如常平静,道:“时老四你莫要胡乱猜疑,这样冰冷的雨幕还浇不熄你的火气么,你还窝里斗。” 时南天粗声粗气道:“是乱猜吗?李十四你父亲就是云雾山千重门的入室弟子,打死老子都不信,你会不认得上山的路,你该不是领着我们走瞎道吧!” 李周渔平静道:“家父过世多年,确没留下过关于他师门的只言片语。而且方才上山是你们打头,我垫后,路不是我领的。” 时南天仍然怀疑:“你一向号称‘算无遗策’,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你敢跟我们乱闯乱撞?” 李周渔叹:“再算无遗策,也只能算事,算不得人心。依我愚见,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那个小乞儿如果真入了此山,必死无疑,省了咱们动手了。” “少废话,老子偏不信邪,偏要闯闯这座鬼山!”时南天咬牙道,“如此邪祟之地,在我西魏治下存在多年,叫人怎么放心?这山里住的一定都是些心怀叵测的妖人,老子今日就要替圣上将之连窝端了,斩尽灭绝!” 说着,他当先闯上去,其他几人垫后。又走了几个时辰,不但雨幕未止,连天光也不放亮,算时辰早该天亮了。 倘若此时有个稍稍懂得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在场,一定会告诉这些人,他们是入了别人的怪阵,着了道了。可这一行人中,时南天有勇无谋,李周渔沉默缄口,其余几人都是枭卫新人,跟来跑腿而已。 又走了半日,天还是黑的,夜风一吹,半个人都吹成冰棍。饶是这些人有内力底子,也耗不起了,两三个人倒下去。李周渔吩咐另四人抬同伴回去。后来又两人告饶,李周渔也放他们回去。 来时一行十三人,走了九人,只剩李周渔、时南天和另两名枭卫下级军官。 他们好容易寻到一片野树林,躲了进去,能稍稍遮雨也是好的。可这树林也透着邪性,树叶墨绿发黑,走进去抬头一看,竟是一片乌气漫天。 此时,四人内力耗损甚巨,所剩气力都不多了,只有李周渔的面色还好些。 时南天再有勇无谋,也是个身经百战之人,武人天性中的警觉已经数次向他示警。而且直觉告诉他,危险不在别处,就在身边。 “这里是个好地方,动手吧。”时南天不喜欢绕弯子,直接摊牌了,“你们三人,哪一个先上?” 李周渔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言。 另一个名叫楚慈的枭卫,跟李周渔一般年岁,十六不到,有些沉不住气地说:“时老四,你疯了吗?还未找到出路,你就要先跟自己人动手吗?” 时南天冷笑,不看楚慈,却把眼盯着李周渔,道:“何曾是老子要动手?是你们三个兔崽子要杀老子吧!” 楚慈怒道:“看来你真的疯了,好端端的哪个要杀你!你再胡说,一条牛筋绳子先把你捆了!” “你们还想装到什么时候!”时南天怒目大喝,“李周渔!老子猜你就是这件事的主使,你要还是条汉子,就站出来看着老子眼睛说话!” 李周渔向前一步,真的坦白承认了:“你是怎样发现的?我一分杀气都未露。” 时南天冷笑:“你小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护短’,对于与你亲近的枭卫,你都暗中相帮,不忍见他们受苦。方才这一路上,倒下去的几人都是老子的手下,你那帮子软脚虾一个没事,一定是你暗中做了手脚。之前老子去找路,回来见你们个个神清气爽,喘气带雾,是喝过热水了吧!” 李周渔道:“不错,这山上有瘴气,我的人都服了解药。那种瘴气无色无味,是此山的主人专为对付你我这种不速之客准备的,对习武之人也有强大效力,时老四你没服用解药,撑不过一时三刻,李某劝你束手就擒,从善如流。” “束手就擒?从善如流?”时南天简直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年老子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去上战场,被赫齐念一枪挑了捉进敌营,那群小鬼也如你现在一般叽喳乱叫,用锤子将老子的脚趾头一根一根砸烂,劝老子改过迁善从此当北齐人,那时候老子都没试过变节,今天就凭你们几个贼兔崽子,就想让老子坐以待毙!不要痴人说梦了!” 激烈言罢,他长刀一挎,便要先砍了李周渔。 然而真气刚一流转,他就发现漂亮话说得太早了,体内道道真气不听话地乱窜,如烈火钢针一般反噬自身,功力越高的人越危险。 时南天拄着刀柄,勉强站立,怒骂道:“死小子你不地道,武人决斗,你竟然放毒!” 李周渔冷冷道:“早说过了你不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云雾山上高人名士不计其数,他们合创的‘天心一瘴’虽然只是一种自然花草之气,寻常人嗅了也没什么,可功力过高的人吸入之后反而坏事。除了独门解药,没人可以敌过它的霸道。” “你怎么有解药?”时南天周身剧痛,冷汗伴着雨水自脸侧滑落。 李周渔道:“就像你说的,家父是千重门弟子,当年他师父本欲将掌门之位相托,后来发现他其实是朝廷中人,才忍痛将他逐出师门。家父在山上住了二十年,一身所学尽出千重门,我又是他唯一的儿子,当然视这里如自家后院一般。”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单指要死的人会吐露心声,说出平时不会说的真话,还指要杀他的那人,会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周渔如此坦白,看来是真的下了杀心了,而且他从不会失手。 年仅十六的他,入枭卫已有三年之久,第一次出任务,丧在他手底下的亡魂就有三百条,且其中两百人都是己方被敌方俘虏走的人质。 因为不想让人质受更多罪,更因为不想被几百人质左右战局,引起更大的战事祸端,他毫不留情地结果了那些人的性命。小半个时辰内,双手出掌如电,敌营中尸块横飞,他整个人更是宛如浴血阎罗。尽管冷静如他,从来不是一个天性嗜杀的人。 杀三百而救万万人,是他独有的论调。这种冷血之中却带两分慈悲的奇异性情,令他一下子从众枭卫中脱颖而出,以史上最年轻的资历坐到十四卫副统领的位置,被太子倚为腹心,待之如东宫幕僚。 “好!李周渔!”时南天咬牙承认,“你小子算个人物,栽到你手上,老子认了!不过老子临死前还有个心愿,你不依从的话,老子死不瞑目,去地下还找你老子李清明算账!” “……你说。”李周渔点头。楚慈却皱眉,这时南天好生无赖,哪有这样求人的。 时南天提出要求:“老子有个儿子,年纪四五岁,再过两年也可以进枭卫童子军了,老子要你亲手带他,将他留在你身边重用!” “这是为何?”李周渔不解。 今日自己要杀他,他却一定要让他儿子给自己当手下?虽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太子觊觎时家八百死士已久,早就想纳入掌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与一个桀骜难驯的男人,太子当然想留前者。可此事被时南天亲口提出来,透着奇怪。 “少废话,你应不应此事!”时南天嘶吼。 “……好吧。”李周渔答应了。 “那动手吧!” 时南天此刻被“天心一瘴”反噬着,往日挥招疾若电闪,今日提刀半步难行。他索性扔了长刀,如一根蜡烛投入火焰,劈出了一道呼啸伴风的可怕掌力,然而却也燃尽了生命之能。 李周渔举掌相迎,被时南天这惊天一掌震出几十步,背后撞上的几棵树干都直接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其中一根尖利碎木崩到一个无人的方向,却传来一声低呼。 另两名枭卫也受到掌力波及,横飞出去。楚慈口吐鲜血,没想到时南天强弩之末还这般强悍,当真是枭卫中最硬的茬子。 不过楚慈也有另一手准备,指间两丸由毒粉和火药做成的风火雷,趁着时南天收掌的一瞬间,飞快地打入他的穴道,当场爆裂。这种暗器狠毒辛辣,从未在自己人身上用过,可如今时南天已不是自己人了。 李周渔自远处奔来,对于楚慈的暗器手段,既不夸赞也不斥责,却将脸一偏,冲一丛灌木沉声一喝:“什么人在那里!” 战局暂收,几人都看向那丛灌木,半晌之后,一个脸蛋水灵灵、眼睛水汪汪的小女娃慢慢走出来,小手扭着两片树叶,紧张地说:“各位叔叔伯伯不要生小琴的气,小琴只是不小心路过,小琴吹曲子给你们听。” 说罢拿着树叶吹起来,清脆如黄鹂鸣叫,难得不是用乐器演奏,还能有流畅的音律。李周渔与楚慈盯着她吹奏了一刻,又彼此对视一眼。 “怎么办?杀了她吗?”楚慈腰间的剑自剑鞘中滑出一半。 此时,仍然藏身在灌木丛后的韦叶痕待不住了,就要冲出来自首。 “走吧。”李周渔一左一右扯起两名手下,往山下奔去,再不多看小琴一眼。 仰面躺在地上的时南天大口喘着粗气,仰天笑道:“捡不如撞,小丫头你就是老子的传人了,还不快过来!” 第95章 我才不要,师父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李周渔带着两名手下飞快地往山下冲,步法生风。 楚慈不解,发问:“为何不索性杀了那个女娃娃?虽然看上去才三四岁,可已经是个能张口说话的活物了,万一哪天被她走漏了消息,咱们伏杀时南天一事就不再是秘密了。” “本来就不是秘密,”李周渔平静道,“打从咱们上山的那一刻起,这山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监控。” “真的?!”楚慈又惊愕又不信,“为何我连半片人影都未瞧见?”——那个一尺高的女娃娃不能算人,最多算是地里长出的一颗苞谷。 李周渔道:“能让咱们瞧见真容的,就不叫高人了。” 楚慈问:“既如此,为何咱们还选择在山上动手?” “因为机会太合适了,平时的你我都不是时南天的对手。”李周渔诚实吐露,“虽然被这山上的人瞧见了,却也无妨,这里本是一处绝境,据我所知,这里住的人都跟朝廷老死不相往来,绝对不会跑去告密。” 话到此处,楚慈还是将信将疑,真的有那种世外高人吗?还住在这么一个隐世遁迹的山里? 李周渔猜到他心中所想,沉声告诉他:“就在你要拔剑杀那女娃的一瞬,我至少感觉到了三道凌厉的杀气直射而来。假如你的剑多出鞘半分,你的手从此就无法握剑了。如若不信,你看你的手腕内侧。” 楚慈连忙翻开右手手腕,赫然见到那里一线鲜红,竟是一道极浅极细的伤口。直到李周渔提醒他的这一刻,他才终于察觉。 想到出手伤他的人连面都未露,就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他本人都不知道的伤口,倘若这伤口再深半分,倘若伤口不在手腕,而在咽喉处……想到这里,楚慈不禁骇然。 李周渔冷静分析:“还好那些隐世高人未将咱们放在眼里,任凭咱们在山上处置家务事,又放任咱们离去,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楚慈松一口气,彻底敛去狂妄,感慨说:“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我才信了这句话!” 李周渔道:“他们不止精通奇门遁甲,星象医卜,而且门派林立,人数众多,俨然是一个小江湖的缩影。你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刚才那女娃娃一定是高人之后,看她眉目间灵气氤氲,又能以树叶奏曲,像是静宜师太的门人。” “不,她不是高人之后,而是韦尚书的女儿。”一直未发话的另一名枭卫凌望泽突然开口。 “韦尚书的女儿?”李周渔皱眉。 “不错,”凌望泽道,“韦尚书的夫人育有一双孪生女儿,年方四岁,我曾见过另外一个,跟这个长相一模一样。” “哦,我想起来了,”楚慈也说,“京城贵妇间曾有传闻,说尚书夫人生了一对活泼的小仙子,年方三岁。有天夜里,韦府上空为一片祥云笼罩,引来一个戴斗笠的僧人化缘,要化走其中一个。尚书夫人当然坚决不肯,可是不知那僧人跟尚书讲了什么,尚书又去劝了他夫人什么,夫人不但同意了,还愿意将她最心爱的大女儿交出来,又给女儿准备了一车行李,要送她跟那僧人出城。” “就是方才那个女娃?”李周渔问。 谈话过程中,三人足下疾奔不止,很快穿过冰雨带,往出山的道路上奔去。 楚慈道:“不是,那僧人不要夫人的大女儿,却要小女儿。僧人说小女儿是仙子托生,那片祥云就是她招来的,大女儿不过是肉身凡胎。夫人只好将小女儿交给僧人,也没为她准备行囊。” “一前一后出生的女儿,皆是亲生骨肉,何故偏心?”李周渔问。 凌望泽知道其中因由,“听说尚书夫人生大女儿时顺产,片刻后再生二女儿时难产,差点丢了性命,因此她不喜二女儿。何况你没见过韦家的大女儿,那可真是个精致宝贝,再过十年将会有倾城绝色,到时京城恐怕有一半的男人都会为她着迷。” 李周渔道:“这么说,刚刚瞧见我们击杀时南天的那个女娃,就是韦尚书的二女儿。” 凌望泽点头:“闺名墨琴。” 楚慈皱眉道:“她到底是官眷千金,早晚还会回京,到时难保不乱说话,不如……”此时他们三人已奔出云雾山,楚慈说话也没有了顾忌,“不如咱们留两个人在孤叶城中守株待兔,等那小丫头进城时勒死了事。” 李周渔沉吟道:“她一个小女娃从未得罪过人,一旦突遭横死,她师父第一个便会疑到咱们枭卫头上,因为你曾对她动过杀念。她师父是古琴大家,这山上不少掌门都对其倾盖如故,为了杀一个小女娃而与这么多隐世高手为敌,实为不智。” 凌望泽也说:“反正她真想告密的话也得先回京城,咱们权且记下这一笔,来日等她学成归来,咱们再暗中监视,一旦发现她有可能吐露此事,再下手除之。” 李周渔颔首道:“就这么办,明日咱们即启程归京。” “发现太子秘密的小乞儿怎么办?”楚慈问。 “就说已找到人并已经杀掉了,”李周渔道,“他小小年纪中了我师父一掌,本来也活不长。” “好,”楚慈道,“那咱们回去就告诉其他人,时老四失足山涧,尸骨无存了。” “你我三人统一口径,莫说岔了。”李周渔嘱咐。 “是!” ******** 然而,山上的时老四仍吊着一口气未死,还在抛着媚眼,引诱不远处的小琴,“女娃子,还发什么愣?还不快过来,让老子传功给你!” 梳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小琴摇摇摆摆走近,问:“什么叫传功?” 时老四道:“就是将老子一身四十年的功力,传给你这四岁的小丫头。” 虽然由于风火雷的火毒攻心,伤重不治,四十年功力还剩不到三十年,可临死之前不找到一个传人传承他的功力,他一世英雄,咽气都咽得太憋屈! 虽然这小女娃小手小脚,身材像豆包,鼓鼓的脸像肉包,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奔雷功法的好传人,可谁让她是这附近唯一的活物呢! 他时老四总不能再拖着重伤之躯去捉一头鹿,将一身功力传给一头不会说话的鹿吧! 算了算了,就便宜这个女娃子吧! 想到这里,时老四嫌弃的目光扫过小琴的小短腿,这丫头有没有长出腰来?她的腿她的腿她的腿在哪里?奔雷功法可是出腿如电的外家硬功,这丫头为什么就不能把她的腿长长一点? 孰料,小琴并不觉得遇到这种事是捡了大便宜,反而“哇”地一声哭了:“我不要变成四十岁,我不要长像伯伯你这么难看的大胡子,哇——” 时老四顿时一愣,听明白了小丫头的担心,心头当即大骂,这是何等蠢物!老天真要她做老子的传人吗! 他强提起耐心,跟小丫头解释,传功不等同于传年龄,传的只是一道真气,传完之后,她既不会长出满脸胡须,也不会变成一张四十岁的老脸……啊呸呸呸,他时老四的脸很老吗!我擦! 时老四阴森森地说:“趁老子还没咽气,快过来平躺到老子胸口上,老子说断气就断气,这等好事不会再有!” 小琴还是哭:“呜呜,虽然你是恩公,可是小琴已经有相公了,呜呜,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 时老四登时变成一张咆哮脸,由于重伤再加上暴怒,声音反而虚弱许多:“死丫头你再讲屁话,老子宁可不要传人,也一掌先拍死你!” 灌木丛后的韦叶痕这才走出来,从旁劝道:“乖小琴,快照他说的做,他说得没错,这等好事你再过四十年也不会遇到。他这是要将毕生功力传予你,才能死得安心,既然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照他的吩咐做吧。” 小琴摇头:“将功力传给我,那恩人不是要没命了?还是他自己留着吧。叶哥哥你快陪我去找师父救恩公!” 时老四怒道:“老子被暗器打中死穴,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老子临死前想找个传人而已,白送你们功力还推三阻四,这山上的人都与世隔绝憋傻了!那个长腿小孩儿,你过来!” 两个小孩儿里,怎么比较也是韦叶痕的腿长,而且他也明事理,知好歹,知道时老四肯传功乃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可他也不肯过去,推辞说:“你于小琴有救命之恩,再有传功之义,小琴可以拜你做师父了。我重伤难治,是一个将死之人,不必浪费你的功力了。” 时老四却相不中小琴了,榆木脑袋的小丫头,一辈子休想能成大器,他时老四找这样的传人怎么行! 于是他说:“老子的真气是疗伤圣品,凭你什么伤,传功之后都给你治好!” “那你怎不先治好自己的伤?”韦叶痕不信。 时老四的大话连个八岁孩子都骗不到,十分憋屈;临死前想当一回好人,可偏偏遇上了两个熊孩子,怎么点都不通透,换了别人早二话不说磕头拜师了!这当真是龙在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势狸猫凶似虎,落地凤凰不如鸡! “叶哥哥你快去让恩公帮你治伤吧!”小琴突然反过头来劝,“你的伤越来越严重了,方才背我上山,你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既然恩公要找传人,叶哥哥你要找大夫,你们就互相帮忙吧!” 韦叶痕生气地说:“我直不起腰是因为你太沉了,住妓院这半个月,我瘦了五斤,你倒胖了十斤!” 小琴数着手指算一算:“那咱们也没吃亏,还赚了五斤。” 韦叶痕皱眉沉默。 他很生气,很生很生这个小妮子的气。 不过他气的不是她变胖,而是她吃了东西之后,只长肚儿不长脑儿! 之前他们两人偷听枭卫乱斗时,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小琴平时多呆的一个小妮子,突然就灵敏起来,立马掏出一个肉包子将韦叶痕的嘴一堵,然后她就一溜烟跑出去,一个人去面对四个杀气腾腾的大男人了。 那些蓝衣枭卫没有对她痛下杀手,只能说她运气太好,小命够硬,今天还没到她的死期。 而且傻人有傻福,居然还有一个临死未咽气的枭卫一等高手,肯将毕生功力传给她。四十年的功力从一人过给另一人,至少也能净得二十几年功力。 她才四岁,要有了二十年功力,往后在武学上的发展将不可限量——这样好的机会,之前还机灵聪敏,懂得吹树叶扮天真,应付那些枭卫的她,怎么突然又变笨了呢? 她是真的不懂这个机会有多么罕有,多么珍贵,还是她什么都懂,却故意要将机会让给他?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都让韦叶痕觉得很生气。 有了危险,她第一时间冲出去扛,却将他藏在身后;有了好事,她反而往旁边一躲,大大方方让出了一个在多少人看来都梦寐以求的大好机遇,让他顶上去。 这不是一个肉包,一个鸡腿,而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毕生功力! 她让得这般随意,他又如何能领受这份好意! 他很想问问她—— 小琴,小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认识你尚不足一个月,幼小的你曾开口叫过我相公,还一连被我卖了三次,你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你不怕我心里不怀好意,转身之后真的彻底将你卖掉吗? 第96章 相公与二哥,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 倘若遇上危险的时候,她不跑出去充大胆,扮机灵,韦叶痕会以为她真的,仅仅是有一点傻而已。 若是她愿意让出一个承受二十年功力的机会,或许韦叶痕可以只当她傻,或许他还能毫无愧意地顶上去。 可她并不是真的傻,她小小年纪就懂得孤身下山去找卦里算出来的“相公”,还会帮“相公”赚钱,还会挺身而出保护“相公”,这么机灵的小妞子,谁还会觉得她傻? 可她真的太傻了,连他是什么人都没问清楚,就这样毫无保留的付出。 “我不姓叶,我也不是你的叶哥哥,我真的是你哥哥。”韦叶痕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 “啊?”小琴显然没听明白,还面带三分傻笑,“原来你不姓叶,那以后我只叫你哥哥。” “其实,其实我是……”韦叶痕知道,不坦白说出他的父亲就是韦尚书韦司陶,小琴这个傻瓜是永远不能听明白“哥哥”的含义的。 “我擦!”时老四暴喝一声,“两个小毛孩儿快过来一个!娘的!老子还剩不足一炷香的命,你们两个还有八十年活头的小毛孩不能等老子咽了气再来哥哥妹妹那一套吗!” 两个孩子被他吼呆了,小琴立刻回神,拉起韦叶痕的手,又拖又拽的,将他推去了时老四身边。 之后的事,就全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时老四的长手一伸,捉到了韦叶痕,一把按在宽阔的胸膛之上。 霎时间,韦叶痕只觉得有一道可怕的黏力,将自己整个人束缚得连眼皮都无法再眨动半下,大惊之下欲逃,可哪里还有逃出生天的办法? 一道道劲气从他的四肢百骸流入,在体内炸裂,痛若刮骨,眼、耳、鼻、舌、十指、四肢、小腹、足底,无一不痛。 他痛得大声狂呼,眼前唯见一片漆黑。 “哥哥、丑伯伯!”小琴惊呼着,想要将这两个人分开,却被乱窜的劲气弹飞了。 又过了盏茶时分,韦叶痕的五脏六腑无一不痛,渐渐陷入昏迷之境。 时老四却不让他昏过去,“这时候不能睡!醒了就变残废了!”时老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并用几道真气疯狂刮过他身上最有痛觉的十宣、劳宫、涌泉、太白、后溪、公孙、肾俞、丰隆八大穴位,强迫他继续保持清醒。 韦叶痕严重怀疑这根本不是要传功,而是想谋杀,唯一欣慰的,就是没有听信此贼的妖言,把柔弱的小琴送给他。小琴最怕疼了。 这种清醒的痛苦又维持一盏茶,渐次慢下来,刮骨之痛转为切肤之痛,全身如千虫万蚁在咬。 这一次,就算是会变成残废,韦叶痕也无法再保持清醒了。 耳边传来小琴的哭喊,很远很远…… ******** 再醒来已是傍晚,天灰蒙蒙的发暗,眼前仿佛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哥哥,你醒了,你想吃什么?”小琴问,“这里有米粥和茶汤,你想先喝哪样?” 韦叶痕抬眼去找小琴的身影,可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问她:“这是哪里?” 小琴告诉他:“这里是乐施水阁,我师父修行之所。” “你师父?” “她法号静宜,是一位出家人,我爹娘送我来这里学琴的。” “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从不记日子,不过莫疾山的桃子在我刚来的时候熟透了,今年又熟了一次。” “那就是一年了。”韦叶痕的唇碰到温热的碗边,小琴喂他喝茶汤。喝完他又问,“过年过节,你家里都没来人看过你,也没接你回去?” 小琴摇头:“师父说了,我爹娘都很好,让我不用惦记。” 韦叶痕轻轻问:“你在这里住得习惯么?” 小琴悄悄告诉他:“在这里只能茹素,以前我悄悄养了一只小羊,想等它长大了喝奶,师父发现之后就将它放走了。” “连羊奶也算荤食?” “师父说算,我就不可以吃了。”小琴语带委屈,“师父对其他师姐都没这么严格,可她就不准我贪嘴,说十指沾过了油迹,一定要沐浴焚香并辟谷三日才能再碰琴。而且她可厉害了,什么都能卜出来,她还算出这一次我在山下吃过鸡肉。” “……”韦叶痕无语,“你的脸圆了一圈儿,不用算也能看出来吧。” “师父说古琴是最有灵性的物件,假如心里不洁净,就不能走进琴室。”小琴告诉他,“师父说世人常有附庸风雅,以古琴取乐之辈,最后都只会乐极生悲。” 一口一个师父说,她真的很崇敬她师父。 “……”韦叶痕默然一刻,问,“我师父呢?” “你是问至臻师伯吗?” “我问那个大胡子,我听见那些人叫他时老四。” 默然一刻,小琴怯怯道:“当时我也晕过去了,是至臻师伯出来采药捡到咱们俩,带回乐施水阁。我问师伯,丑伯伯去了哪里,师伯告诉我,他已经爆体而亡,化为漫天精血。我跑去找,可是下过一场雨,什么都冲没了,只捡到他的刀。” “刀在哪里?” “太沉了,我带不回来,就用很多树叶藏起来了。你先喝汤,等做完早课我带你去看。” “……”韦叶痕慢慢问,“现在不是傍晚吗?” “不是啊,寅时末,还不到卯时。” “……小琴。” “嗯?” “我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 接下来的两个月,小琴缠着她师父,想办法给韦叶痕治眼睛,用各种偏方草药为他敷眼,可是韦叶痕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作为得到时老四几十年功力的代价,韦叶痕的眼睛瞎了。 不过,他并没有太大的怨恨。他让小琴带他到时老四葬身之处,两人一起将那把刀埋了,给时老四立了个衣冠冢,并以徒弟的名义为他立了一块碑。 后来至臻道人来了,提出要收韦叶痕入他门下。 韦叶痕立刻拒绝了,“你们的空门我瞧着有几分虚伪,不如时老四那般实在,他虽是朝廷的狗官,却有几分侠义在;你们虽号称出家人,却以银钱为重,令我很瞧不上眼。” 至臻道人笑了。 小琴道:“哥,你误会师伯了,他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很多年前北齐有一位王爷,用七辆马车拉着黄金来请他出山,他都不去。还有一次一个江洋大盗把他抢来几箱金银珠宝都带来,想借一本武学典籍一观,师伯一页也不借给他看。这是山上大家都口口相传的事。” “那我第一次带伤上山,只因为身上没有二百两银子,他们连门都不让进!”韦叶痕年纪尚轻,做不到一笑泯恩仇的豁达。 “小施主,你可知为何贫道要立下那二百两的规矩?”至臻好脾气地问。 “不知道!” 至臻哂笑,捋须:“只因我门下武学精要不同一般世俗派别,那些世俗派别只教粗浅的拳脚功夫,对新入门的弟子不做要求,只要身体强健即可。而我门下一定要弟子在入门前就已是二流的武师,才能重加塑造。有这样本领的弟子,在这茫茫大山中随手一捞,都可轻易获取二百两,这是入门前对弟子的一件考量。” 小琴劝:“快答应吧,哥,现在你也达到我师伯收弟子的标准了。我师伯精通星象医卜,说不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呢。” 至臻道:“医书中确有疗治眼疾的办法,曰‘换眼术’,须得捉个人来换眼给他,四岁孩童最佳。” 小琴当即受惊,身体一抖。 至臻笑问:“小琴,看你每日照料他,十分之尽心,你愿不愿意帮他呢?” 小琴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至臻摇头,感慨道:“本来以他的资质,再加上他的奇遇遭遇,足可以做我的接班人了,只可惜目不能视啊,可惜可惜。” 小琴难过地低头,韦叶痕面不改色,直接撵人了,“大道士你不忙着去传道吗?我们这里怕站脏了你的贵足。” ******** 几日后,几名道士打扮的人来接韦叶痕,他倒也顺从的跟他们走了。 菖蒲一海,这里是至臻道人的道场。韦叶痕在这里住下来,每日不过晨钟暮鼓,洒扫庭院,闲时打坐调理而已。一个月之后,他的眼睛已经可以看见明亮的光线了。 有一日,师兄带他去影壁,说隔壁乐施水阁的美人来了,可以一观。 然而从影壁的孔中看去,来的只有一身道服的小琴,并没有她那些长发飘飘的师姐。师兄失望,撤步走开了,韦叶痕却没离开。 “师伯,小琴愿意把眼睛给叶哥哥。”韦叶痕听到小琴对至臻说,“你用‘换眼术’帮我们换吧。” 至臻纳罕问:“上次你不是很害怕吗,现在又愿意了?” 小琴紧张地说:“小琴现在还是怕,这个‘换眼术’……是不是很疼?” “既然怕,为什么还换给他?” “这两个月弹琴,我都可以不看琴弦了,留着眼睛其实也没多大用处,求师伯就帮我们换吧!” “上一次你怎不答应?”至臻假意发怒,转身拂袖道,“晚了,如今太晚了!” “求师伯再想想办法!”小琴小手合十,苦苦求道,“上个月我听师姐说再过一个月石榴花开,漫山遍野都是红的,就心生贪念想看一次。现在我已经看过了,求师伯想办法把我的眼换给叶哥哥吧!”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至臻所问的,就是韦叶痕想知道的。 “师父算卦说他是我未来夫君。” 果然还是因为这个! 韦叶痕猛地推开影壁,冲入房中,捉住小琴的肩头,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小琴你听好了——我不姓叶,我姓韦,我和你有同一个父亲!我是你二哥,不是你未来的夫君,你师父卜的那一卦错的离谱!” “……” “小琴?你听懂了吗?我是你的亲哥哥,”韦叶痕试图跟她讲明白,“世俗礼教是不允许哥哥当妹妹的夫君的!你师父哄骗你,我也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哥哥……” 小琴讷讷重复,脸上只有错愕,却不见一丝伤心,转而竟兴奋地跳起来,欢快地叫道:“原来你是二哥,难怪这般亲切!对了二哥,你正在盯着我的脸看,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一点点了?” “小琴,你都不怪我,瞒了你这么长时间?”韦叶痕复杂地问。 “怎么不怪!”小琴气道,“既然你是我的亲二哥,那你把所有桃子让给我吃就是应该的!从前你都不说清楚,害我吃的好心虚!” “只是这样?” “还有上次让你背了我二十里地山路,那也是应该的,因为你是我二哥!”小琴历数两人之间的恩怨,“当时你还抱怨个不停,走半里一歇,还让我自己下来走,哪有你这样当人家哥哥的,实在太过分了!” “……” “太好太好了,”小琴的声音欢快得如在唱歌,“以后我想吃林子里的雪鸡,再也不用去求其他师兄了,我有哥哥、哥哥了!” “……” 韦叶痕松一口气,太好了,还好她年纪太小,不懂二哥和相公这两者之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对她而言,比起一个硬赖上去的相公,支使和压榨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二哥,使她觉得更加理所当然。所以她不但不生气不失落,反而更开心了。 作为一个不知世事愁的小女孩,大概从记事至今,她都没尝过失落于心的滋味吧。 由于一支算错了的姻缘卦,被搅乱一池春水,品尝到淡淡失落感觉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这一年初秋,他少了一个小娘子,多了一个亲妹妹。 第97章 情感的道路上,他渐渐入了魔道 道明了身世之后,韦叶痕大松一口气,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比那一日他眼前突然重获光明,可以再一次视物的时候还轻快,还松弛。 这种云雀展翅的心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日,约有七八年之久。 这段时日里,他在“菖蒲一海”修习上乘武学,小琴在“乐施水阁”中日日夜夜与琴为伴。两人名为师兄妹,实为亲兄妹。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渐渐地,小琴真的喜欢上弹琴,从被她师父逼着练琴记谱,变成自己主动默记曲谱。只要她师父说可以一观的古谱,她都乐意花上几日时光,熟记于胸。 弦上一个简简单单的指法,她反复练习几个时辰也不觉辛苦,反而乐在其中。 每一次,当韦叶痕捡起她或红肿,或流血的手指,默默为她上药包扎的时候,她就会轻盈欢快地说,“二哥你别忙了,待会儿我还要抚琴给大师姐听,手指不能包成这样!不如你先帮我听一次?看看这一曲《煎棠雪》有无进益!” 每次她请来几位师姐或三五懂琴的行家,当众弹奏一曲,以求一评一纠的时候,韦叶痕都会到场聆听。 只是他从不现身,也没人知道他去听过。 小琴每次要求,“二哥你也来听吧,今日我抚《清心梵音》,有助于拔除心中戾气。你是习武之人,应该多听听。” 他就会答,“我学的是道家功夫,道武兼修,有一分两分戾气当时就化解了。要等你练三年五载才练好一支曲子,再听你弹曲来消除戾气,我早已积重难返,一念成魔了。” 听在小琴耳中,以为他是讽刺她学曲子慢,不由气恼噘嘴,“二哥就会欺负我,挤兑我的天分不如你高,不理你了。” 这五六年间,韦叶痕在武学方面的天分一点一滴的显露出来,积跬步而成千里,他已经成为整座云雾山数十个门派里最有天分的年轻一辈的弟子。 年只十三的他,每每被其他门派一些三十多岁的资深弟子约战,以一敌五尚且游刃有余。 他的成长速度令人咋舌,被云雾山中千人传为佳话,小琴有这样一位天才哥哥,而她的学琴之路并不顺畅,有时连练半个月不进反退,她师父就会告诉她,练琴首要凝练心境,心境次了,琴就不再是上品的。 可她反观哥哥,每一日都有新的进益,为人称道,身笼光环。 相形之下偶生自卑之感,就会使她任性地大喊一声,“我嫉妒你!再也不理你了!” 每到这时,他就会在竹林间飞身腾跃,捉一只小雀送给她。 每次哄得她转怒为喜,笑逐颜开,她就会素手摘取两片竹叶,吹一支《林涧溪》,引得十几只羽翼艳丽的雀鸟都蹦蹦跳跳到不远处,一面用嫩黄的小嘴梳理羽毛,一面侧耳聆听。 他也是其中一鸟,听她的曲子听得彻底着了迷,但他怕被人瞧出端倪来,因此每一次她当众抚琴时,他都不肯当一名光明正大的听众。 之后等她当众抚琴时,他会站在一根立柱边,一道屏风后,有时甚至就藏身于房梁之上,静静看着她十指动弦,撩拨弄音。 宫商角徴羽,一挥手,一勾指都仿佛弹在他心上。 这一刻小琴不会知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情感的道路上,他已经渐渐入了魔道了。 ********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她越来越漂亮了,脸蛋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开始变成尖尖的瓜子脸庞。她一笑,她的眼睛就跟她一起笑,看起来就像是春风中清粼粼的湖水。 由于沉浸琴道,她格外关注一双手的洁净,尽管她的师父不再约束她饮食,她也不再惦记林子里肥美的雪鸡了,也不会支使韦叶痕去充当猎手兼厨子,去向那些可爱的动物伸出罪恶之手了。 她发现,沾过油腻的手就算洗得再干净,去碰琴弦的时候也会留下出其不意的浊音。 尽管一般人听不出来,可动物的耳朵最是灵敏,它们的反应代表了一切。只有最清澈见底的琴音,才能让三两只梅花鹿被吸引到她窗前,驻足长听。 连着好几年茹素,片荤不沾,令她出落得愈见词清文秀,只是年齿尚稚,身量仍属娇小,虽然容颜绝丽,却掩不住眉目间的稚气。 乐施水阁的师姐比她更早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妆扮起她来。 有一日黄昏,她师父静宜师太取过一件斗篷,递给韦叶痕,微笑道,“小琴在溪边梅林抚琴,说要一直抚到月出的时候,听一听月光下的《花见月》是不是更有意境。这孩子练琴成痴了,夜里霜露重,你把这个带给她吧。” 韦叶痕道谢接过,去了梅林。 天光将暗未暗的时候,但见她头挽双鬟,点点梅花散落发间,一身素衣布裙,纤尘不染,如琼枝一树,采尽天精地华,仪态不可方物。又仿若昆仑美玉,采得一缕霞光月华,造就了这般绝色妍姝。 她双目湛湛有神,秀美无伦,远远望见他,笑着挥手道:“二哥,你快来听,在溪边弹琴有水的回声,我一弹,水流都湍急起来,你快来瞧呀!” 韦叶痕上前,将斗篷披在她纤瘦的肩头上,仔细地绑好系带,打了一个漂亮的流花结。 他本可以更快绑好那个结,可是私心耸动,让他的手多待了片刻,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多流连了片刻。她却浑然不觉,还在为一地月华下的《花见月》而梨涡乍现。 她坐在琴凳上,他弯腰俯就。她细喘微微,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都喷在他的颈侧,她还不觉察。 约有一刻,仅仅只有这一刻,他放肆了自己的目光,在她的容颜上流连,贪恋着她的娇美动人。她正专注地望着她的琴弦,怎能发现他目光中的含义,早已越过了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界限。 月色皎皎,爱蔓滋长,在一个本不该发生情事的清修圣地,在一个少年初尝情滋味的心底。 一个披衣的瞬间,他可以离她这样近。 一个绑结的时间,再长也长不过月落日升。 ******** 自从那次坦白了身份后,小琴再也没喊错过称呼,哪怕一次。每次见到他,她就会两眼眯成月牙,清脆地叫他一声“二哥”,尽管那时候,他还只是韦尚书不肯承认的儿子。 他沉浸武学中,忘了自己,也忘了她,更加忘了小时候那一个曾经唤过他“相公”的小女孩。 闭关最久的一次,他在至臻道人的密室里住了半年,阅遍所有武学典籍,除了“精之案为眼,骨之精为瞳子,筋之精为黑眼,血之精为络”的字句,他什么也想不到。 有时候他可以连着半个多月都记不起密室之外不远的水阁里,有一个名为小琴的少女,差点儿将他诱入魔境,令他心甘情愿地一往而深,一去不复返。 终于有一天,当他天罡功成,能与至臻道人对拆两百招而不落下风,他放心出关了。 因为据《天罡玄机录》记载,功成之日,心如止水,物我两忘。 物我两忘!好,他要的就是这个! “二哥!你终于出来晒太阳了!”一个欢快的声音飘近,像一道橙黄的火苗猛地燎了他的心。 心如止水!他的天罡功可以帮他心如止水,可以用水浇火!“二哥!你干嘛背对着我?”声音转为委屈,带着一点儿撒娇,“我都三个多月没看见你了,我都想死你了!” 于是—— 让物我两忘的清修道,让心如止水的天罡功,统统见鬼去吧! 回头他要点火烧了那本《天罡玄机录》,前人狗屁不通的秘籍,误了多少后人子弟! 他缓缓转身,佳人笑颜在眼前绽放。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 遇见她之前,他不是诗人,他连四书五经都懒得读。 恋上她之后,他自动变成了一个会作诗的人,一平一仄都默默地念着她的容颜如画。 此时朝阳初生,只见她一张瓜子雪颜,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也正朝他望过来,秋波流转,桃腮欲晕,清丽难言,让他直接看痴了。 于是他真的害怕了,转身便逃,徒留她在后面一声又一声,“二哥,二哥!二哥?二哥你去哪儿……” 让二哥也见鬼去吧,他早就不想当她的二哥了! ******** 马不停蹄,丢魂落魄,他逃回京城。 在云雾山学武这九年,他几乎每半年都会回去一两次,去三皇子府邸看宇文昙,后来三皇子府变成了毓王府。曾经派人追杀过韦叶痕的太子,成了当今天子。 偶尔的,宇文昙也会远赴千里,来孤叶城中住上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两名少年同吃同睡,从月未落一直对打到日西下,两人的关系铁得像精钢一块,密不可分如一个人。 可奇怪的是,这九年里,与韦叶痕密不可分的宇文昙,与韦叶痕形影相随的小琴,这两个人从未见过一面。 每次他下山前留给小琴一句,“我去见一位好友,半月即回,你好生照顾自己。” 小琴只是说,“二哥你才要好好照料自己,看你的上衣又被树枝刮破了,快换下来让我补补。”从来没有一次,她对他的好友是什么人表露出好奇。 有好几次,小琴来到孤叶城给他送换洗的衣物,送今秋新摘的柑橘,来到他的院外叩门。每次都是他打开门接了,笑问小琴要不要进去见一下他的好友,彼此通个姓名。 小琴就会说,“瞧你汗流气喘的,一定又是刚打过架,怎么劝也不听,小心吹风上头又着了凉,快把门关上吧!” 门一关,她转身就轻盈地走开了,从来没进去过小院。 而院里坐着喝茶的宇文昙,也从没对那个时不时就来送柑橘、送素包子的女孩心生好奇,走过来看哪怕一眼。其实这是一座很小的院落,从他的角度,只要稍稍转身就能看见院门。 可是九年来,他偏偏都没在小琴叩门的时候,转过哪怕一回身,回头瞧过哪怕半眼。 小琴也是,她只要稍稍偏头,绕过韦叶痕胸膛的阻挡,就能望见宇文昙的背影了,可她的目光只会担忧地望着自己兄长,看他有没有在比武中又给自己添几道伤痕。除兄长之外的其他男子,她都没有上心过。 整整九年啊,相近不相逢,逢面不相识的两个人,一眼未看,一句话未说过,彼此连对方的姓名都没听过。 若说这两个人有夙世因缘,有夫妻缘,打死韦叶痕都不相信! 所以当宇文昙娶到小琴的时候,韦叶痕火冒三丈,怒气冲天,并且坚定不移地认为,宇文昙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姻缘线,偷走了小琴! 九年前小琴师父那一支姻缘卦,本来就是算给他的,他才是小琴的丈夫,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人,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都不配拥有她! 第98章 好妹妹,姐姐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后来,在韦叶痕十五岁那年,听说韦家大公子韦殊越有一天突然离奇失踪了,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人能再找到他的一形一影。 他失踪前,只留下了只言片语给家里一名老奴,据那名老奴回忆,大公子言语间的意思竟是看破了红尘俗世,要去出家。 韦尚书的夫人日哭夜哭的,也没把她儿子哭回来。而韦尚书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了那么一个出色的儿子而已,一旦他不在了,韦尚书又想起韦叶痕来。 据看见过韦叶痕的家丁言讲,这两年间,偶尔会在玄武大街的一个巷口瞧见二公子出没。追上去找时,人影转眼不见。 韦尚书撒出去一大批人找韦叶痕,很快在大街上堵住他,将他带回府里——其实韦叶痕他只是想被那些人发现而已,他只是有不得不回去韦府的理由。 就这样,他重新认祖归宗,成了韦尚书承认的庶出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韦尚书想让他入内阁,他表示老子不认字,见书就想烧。韦尚书见他武艺不错,经常在府里高来高去,不走正门进出,于是买了高等军职让他入,他就嬉戏军营,拔了帅旗放风筝。 韦尚书费了好大力气,都不能导他入正途,有时候真想一板砖拍死这个逆子,奈何膝下就只剩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好了赖了都得提携拉拔着。 ******** 韦尚书的夫人失去了大儿子,膝下唯一的女儿棋画性情活泼跳脱,每有不贴心的地方。夫人嗟叹之余,想起了十年前送走学艺的女儿墨琴,如今也和棋画一般大了,不知是不是和棋画一样聪慧可人? 于是夫人央求尚书,将当年送走的二女儿接回来。尚书派了很多批人入孤叶城,寻找可以进入云雾山的办法,都不得要领。 半月之后,静宜师太却亲自将徒弟小琴送下山了,可是小琴当时正在学一个十分关键的琴曲,学成之后才算真正出师。这是因为静宜师太欣赏小琴的天赋和努力,将将就要将一整副衣钵传予她了。 十年多不见爹娘,小琴心里想念得紧,可学琴又到最关键的关口,于是她邀请师父静宜师太一同入京,跟她一起回家,也好把师父介绍给她的爹娘,酬谢师恩。 静宜师太答应了,于是师徒二人,再加上韦府家丁二十人,一同启程归京。 赶了十多日的路途,再有几日就到西京了,一晚一行人投宿在荒村野店,出其不意的黑手伸向了他们。 借着夜幕的掩护,最可怕的惨剧降临。 那一夜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经历过野店之夜的人全都死光死绝了,除了小琴。 韦叶痕闻讯赶来,疯了一般,翻床倒柜地一通狂找,当他将小琴从床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她眼神呆滞,气若游丝。 她师父静宜师太已经变为几段碎尸,其他随行的家丁也尽数被剥去人皮,吊死在二层楼的扶梯上。长长一排剥了皮的血尸,风一吹过,如风铃一样飘来荡去,说不出的森然恐怖。 韦叶痕抱起小琴火速离开野店,在一个干燥温暖的山洞生起一堆旺火,细细检查了小琴,发现她除了眼神发直,手脚冰凉,并无其他外伤。 松了一口气,他才问小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料,小琴突然眼露惊恐,嘶声大叫,叫破了嗓子还刹不住的歇斯底里。 这一刻,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除了自责还是自责,除了将小琴紧紧揉在胸怀中,想尽世间一切词句安慰她,不忍再多问她什么。 他从往日学过的功法中,找到一种“摄魂折意”之术,这是一种可以让人淡忘掉最深刻的痛苦或恐惧的功法。于是他将“摄魂折意”用在了小琴身上,她不再狂呼大叫,渐渐安静下来,流着一行泪睡去。 他铺了一地干燥的稻草,将她放在中央,在她安详的睡颜上落下一吻,仅止于额头。 小琴醒后,“摄魂折意”发挥了作用。除了偶尔发呆,发呆时间比从前久一点,她又变成了从前的无忧少女。 荒村野店的事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只是韦叶痕牢牢掌控的一千件事里唯一的漏网之鱼,她不需要记得,应该彻彻底底地忘个一干二净。 韦叶痕将她带回韦家,留给她一只小麻雀作伴,告诉她这只小麻雀叫灵灵,是从云雾山带回来的,对着灵灵说话,云雾山上惦记她和她惦记的人都能听得见。 ******** 尚书夫人见女心喜,失去儿子的心重新找到寄托,每日都选料子选裁缝,挑花样挑绣娘,做出各种衣裙来打扮小琴。 韦棋画在府中多年专宠,这许多年来,爹娘所有的爱意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突然被分走了这么多,韦棋画很是不爽,十分抓狂。 韦棋画去见小琴,笑容满面地借走了她的小麻雀灵灵,捏死之后再还给她。 韦棋画还在厨房找到刷锅用的苦碱,放进小琴吃的安神丸里,大夫吩咐过这种药丸子不能嚼,就得一口吞了。可是等小琴吞下这一口之后,足足吐了两三天。 韦棋画听说小琴最怕老鼠,就用“好妹妹,姐姐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的话,哄着骗着她走进一个废弃的旧谷仓,然后锁头一落,关她和上百只老鼠共处了一日一夜。 无论小琴怎么呼救,怎么哭叫,怎么拍打谷仓大门,韦棋画都不许府里的下人去把锁打开,还放话说——谁敢发假慈悲,谁敢放她出谷仓,本小姐就让他生吞一只活耗子! 听了这种狠话,又知道大小姐是敢说敢为说一不二的性子,下人里谁还敢多事? 唉,怨只怨二小姐是新来的,为人也不机灵随和,不懂得入韦府可以不讨好老爷夫人,但绝对不可以不巴结大小姐的道理。但愿等大小姐消了这一肚子邪火,出了两口怨气,就不会再欺负二小姐了吧。 ******** 诸如此类的事,在小琴刚回韦府的那段日子里,韦棋画做了不下二十件。小琴毫无还手之力,每天被欺侮得老哭。 性子倔强的她,总不哭出声,只是闷不做声的滚下晶莹的泪珠。 以前在云雾山上除了练琴,几乎没有这种欺侮人的事发生。山人淳朴,此言果真有两分道理。 以前静宜师太喜爱小琴的聪慧天分,难免偏心着她,不是没有师姐妒忌;小琴越出落越有倾城之色,不是没有山里姑娘眼红。但是那些人欺负小琴的手段和韦棋画一比,简直就是轻挠痒痒和大扇耳光的区别。 未在深闺中养大,未见识过锦绣繁华之下的硝烟弥漫,对于后宅女子的狠辣手腕和无中生事,小琴还是第一次从韦棋画那里领略到。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几次恶意来袭,小琴身心俱疲,犹如惊弓之鸟,韦棋画却是乐此不疲。 小琴大概明白一点“疏不间亲”的道理,作为新来的女儿,她不可以去爹娘面前说一个他们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心爱女儿的坏话。爹娘相不相信是一说,就算他们相信了,肯不肯为一个疏远已久的女儿去惩罚一个亲近多年的女儿,这又是一说。 不管韦棋画做得多么过分,府中下人瞒得密不透风,没一个敢去说给老爷夫人的。小琴自己也咬紧牙关一字不提,韦棋画见状十分得意,觉得是第一眼镇住了她,才会让她这么战战兢兢。 其实小琴是心伤于师父之死,心绪晦暗,又兼刚刚骨肉.团聚,见到分别这许多年的血亲,不愿多起争执,伤了亲人感情罢了。虽然韦叶痕消去她的一些恐惧回忆,但是师父已死的事实,常常像一片阴云将她笼罩。 彼时,小琴还不够了解韦棋画,不明白像韦棋画这种以别人的痛苦来取乐的蛇蝎美人,是永远没有姐妹亲情可言的。尚书夫人年轻时也是个恣意跋扈的性子,韦棋画有样学样,早已被惯坏了。 韦叶痕回韦府比小琴早得多,一向了解韦棋画的为人,只是到了他这种段数,韦棋画那些小伎俩何曾放在眼里。 自作聪明的韦棋画曾作弄过庶兄几次,阴阴阳阳花招百出,可是皆如泥牛入海,有时还会自己放招自己吃,韦棋画觉得有点邪门儿,从此就不再对韦叶痕下手了。 那一日韦叶痕救了小琴,送她回府后,不是没想到韦棋画为人娇蛮任性,恣意使气,小琴这一回府,她就多了一个欺侮对象。只是韦叶痕也没有料到,往日灵巧如云雀的小琴,会被韦棋画欺负得这样惨。 彼时,韦叶痕已是杀手组织天一阁的副阁主,当然,他的这一重身份除了宇文昙、季玄等少数几人了解之外,鲜有人知。 那段时日他事务繁冗,抽身不暇。等他发现的时候,小琴只差一点就被折腾掉半条命了! 韦叶痕大悔,一悔当初就不该把小琴带回韦府,让韦棋画有机会碰她。二悔不该抱着磨砺锻炼她的想法,将刚失去了师父,更失去了心灵依托的她,放到韦棋画那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魔女身边! 当夜,韦叶痕无声潜入韦府,先去废弃的旧谷仓转了一圈,捡了一样好东西,转而又来到后宅,来到韦棋画的闺房中。 往日里,他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对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过一声嘲笑,一个冷哼而已。 可如今,她竟敢伤害到了他最心爱的人,他也要让她尝尝他的手段了。 ******** 那天夜里,除了韦叶痕与韦棋画,没有第三人知道韦棋画的闺房发生了什么事。 守夜的丫鬟,只是突然听见寂静的暗夜中传出女子的叫声,那叫声凄厉如鬼,绝望如深渊,持续了约有盏茶时分才戛然而止。 韦棋画院子里三十几名丫鬟嬷嬷全被惊起来了,议论一番才后知后觉地得出结论,方才那叫声就是从大小姐房里传出来的——是大小姐在叫! 丫鬟嬷嬷冲进房中,但见屋中一切都很平静,只有大小姐披头散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她的人已然昏厥,然而两只眼睛却因为极度惊恐而翻出了一对眼白,怎么合都合不上! 韦棋画就这样翻着白眼,昏厥了两夜一天,急得尚书夫人频频抹泪,找大夫不管用找御医,找御医不管用找巫医,找巫医不管用找神婆,什么办法都试了。 后来韦棋画终于自己醒了,睁开眼就又跳又叫,手足乱舞,哭着闹着要喝泻毒汤。 尚书夫人顾不上猜疑,连忙让厨房做了一碗端给她,她也不顾汤烫,仰头一口饮尽,喝完还要。又连着送了四五碗给她,都是仰着头一口气喝完,最后终于喝不下了才作罢。 所有人包括尚书夫人都在猜,韦棋画到底吃了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大夫号脉也没号出她中毒,她怎么逮住泻毒汤喝个不停呢? 半个时辰后,韦棋画跑去屏风后泻肚了,众人都在外面等着,隐约听到屏风之后传出一声似哭似咒的低呼声。 等韦棋画扶着墙走出来,慢慢爬上床去,直挺挺躺下。尚书夫人打了个眼色,让一名嬷嬷悄悄去屏风后查看,那嬷嬷瞧了一眼就晕了,哪还能出来回报? 尚书夫人急了,又让另外三个嬷嬷一个大胆的丫鬟一起去看。 片刻后,四个人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从屏风后冲出来,其中两人直接跑去院子里狂叫,另两个嬷嬷一人摔倒,一人泪奔。 问了几遍,尚书夫人才终于问到答案,也被吓得三魂不附,七魄荡离,气了个仰倒。 原来,恭桶里面竟然蜷着一只死掉的半消化的小老鼠! 白而稀毛,刚出生还没睁眼的小老鼠崽! 第99章 别担心,它能在你腹中活一天才死呢 关于韦棋画怎么会吞进一只耗崽子,尚书夫人问了她很多次,她都不肯说实话,只说是误食的。 千金小姐的房间是最干净的地方,一日十几炉熏香十遍扫,莫说那种脏东西,就是一只蚂蚁一只飞虫,都进不到她的房里,怎么可能误食? 当然不是误食了,那晚发生过什么只有韦棋画自己知道。 现在连闭上眼睛,韦棋画都能感觉到,韦叶痕那一道好整以暇的声音如在耳边—— “你不是将小琴关在谷仓里,发话给下人说,谁放她出来就让谁生吞一只活耗子?你可知道小琴被你折腾得还剩一口气,每天夜里都在发噩梦,你倒睡得十分香!” “你、你想怎么样?”韦棋画忐忑地问。 她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韦叶痕,面上的表情不是怒,也不像笑,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 这是一个最真实的梦境,这一刻,他是猎人,她是他的笼中鸟,井中蛙,他看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恶意的残忍——她瞧得这样分明,是因为不久之前,她还用这种残忍的目光看过她的孪生妹妹,并在其沐浴的时候用一根削了皮的山药,慢慢磨过她胸口娇嫩的肌肤。 韦棋画有一回听丫鬟说,山药的粘液会让碰过的手痒上半日,觉得怪有趣的,正想找个人试试,这么巧家里就有个常发呆的乡下丫头,可以拿她耍耍。 “我、我只是看她经常发呆,作弄她玩而已,”韦棋画说话时紧张到舌头都僵硬了,这还是生平头一次,“其实也没多有趣,我正好玩腻了,以后不会作弄她了,我、我保证!”在韦叶痕含笑的注视下,说完这些话用光她全部力气。 韦叶痕低低笑了,韦棋画松口气,他笑了,是不是代表他不为那个乡下丫头的事生气了? 没想到乡下丫头来家里没几天,就拉上这么一个靠山,还用这么亲密的称呼,一听就知道关系不一般。没想到乡下丫头表面一副清纯模样,其实是个小婊子! 不得不说,韦棋画对韦叶痕的了解太浅了。 对韦叶痕的性情有粗浅了解的人,譬如季玄季青,每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瘆人的时候,都会以躲避十级风暴的架势,有多远避多远。这是韦叶痕预备大开杀戒,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时候,他周身散发的气场所带来的强势压迫,不在人类的承受范围内。 韦叶痕只笑了一声,韦棋画却听到房间里四面八方都有男人的讥笑传来,不知是不是幻听了? 下一刻,韦棋画看见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耗子,刚出生的那种,被韦叶痕揪着尾巴放到她鼻子上,这总不会是幻觉了吧! 那东西就在眼前扑腾,白毛根根分明,能看见毛下的血管,如果这是噩梦,那也太真实了! 韦棋画恐惧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鬼东西! 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闺房! 她很讨厌、很讨厌这种又脏又丑的东西! “嘘!”韦叶痕以指竖唇,示意韦棋画噤声。他轻声柔语,如任何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规劝着妹妹,“小点儿声,这时候丫鬟都睡着了,你吵得她们不能休息,明日哪有精神伺候你?” 韦棋画彻彻底底被吓到了,哀声告饶:“二哥,我也是你的妹妹,你不能这么偏向那个乡下丫头……” “乡下丫头?”韦叶痕勾唇,“这是你给她起的绰号吗?倒是满贴切的,虽然你们的脸长得一样,可是你跟她完全不像啊,你任性得就像个公主。”说着这话时,那只会动的小东西慢慢下移,来到韦棋画嘴边,“而她,只是一个淳朴的乡下姑娘,没伤害过任何人,你怎么忍心伤害她呢。” 韦棋画哀求:“好二哥,你、你拿走这个东西,往后我保证再也不欺负她了!” “我倒很感激韦尚书夫妇,当初决定送走小琴,否则今时今日,说不准她也会变成你这样的女人。”韦叶痕单手扣住韦棋画下颚,径直将那样东西塞入她口中,以毫不怜惜的强硬手段,迫使她囫囵吞下。 他缓缓宣布,“韦棋画,你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你连她脚下站的土地都比不上,你只配与老鼠为伍。” 韦棋画吞下那东西,脸皱成一团,眼泪鼻涕齐出。 可怕的沉默维持了小片刻,韦叶痕好心告诉她:“别担心,它能在你腹中活一天才死呢。不过小画你听好了,下次你再敢走近小琴方圆三十丈内,再碰她一个指头,我会再带这么一个东西来找你。下次我不喂你吃它,下一次,我会从你下面放进去。” 静止不动的韦棋画,突然感觉腹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道可怕的触感,从体内蔓延向外。 “啊——啊——啊——啊——” 韦棋画一下子从床上蹿起来,飞一样跳到地上,简直就像突然学会轻功一般迅速。她狂呼乱舞,声音凄厉如鬼,绝望如深渊,招来了一群丫鬟,也招来了尚书夫人。 韦叶痕用不带感情的冰冷眼眸全程看完了,才撤步而去,房内众人毫无觉察。 ******** 此事过去几日之后,韦棋画何止远远望见乡下丫头小琴的身影便转身即走,连与“琴”有关的古筝、长笛、洞箫,这些原先摆在她房里用作装饰的奏乐之器,统统丢了出去,连见都不能见。 庆幸地,小琴获得了片刻安宁,可有另一件事令她十分伤心却又无可奈何。 云雾山上乐施水阁和其他几个门派的人找来韦府,要见小琴,就静宜师太之死讨个说法。韦尚书不是好客的主人,当管家来报给他的时候,略作考虑,就让一众护院去拦驾了。 小琴非但没见到她的师姐们,因为瞒得太好,她在后宅连听都没听闻过此事。 后来闹得大发了,韦尚书直接以“暴民攻击朝廷命官”的名义,把京兆府的府兵调来五百,把韦府围了个里外三层,令那些云雾山人无隙可入。这些冲突连韦棋画都听说了,还跑去外院看热闹,可家里偏就没一个人告诉小琴。 两个月后,云雾山来查静宜师太之死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乐施水阁的三位仙姑还在京城盘桓。 她们偏不信邪,难道小琴还能一辈子躲在府里不露面?她不属兔,改属乌龟了? ******** 果然半个月后,这一日是七月半,中元节。据说这一日是地府开门之日,已故祖先可回家团圆,百姓都把这一天叫做鬼节。 荒村野店那件事后,小琴央求她二哥收殓了她师父的遗体,带回京来,在城外的落星坡寻了个好穴葬了。三七和五七,她都不曾去拜过,如今正好撞在节上,因此她一大早就求得母亲点头,许她出城拜祭师父。 尚书夫人是知道云雾山的人闹事,还把静宜师太之死怪罪小琴头上的,本不想叫她去拜祭。转念又一想,师太毕竟抚育小琴长大,师徒一场,事情做得太绝了,死人已矣,固然什么都不知道,平白令小琴伤怀,难以心安。再说那群云雾山暴徒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不会再找小琴的麻烦。 于是尚书夫人打点了祭奠物品,派几个可靠的嬷嬷跟随,放小琴出了府。 一行人刚一出府,就被小琴的三位师姐踩上了,三位师姐并未露面,只是远远缀着,一直跟她们来到城外落星坡,静宜师太的一座孤坟前。 小琴将她准备的素斋、果酒、檀香、纸钱、鞭炮、纸扎的古琴等物一一摆出来,又让跟她来的嬷嬷都去远一点的长亭等候,这才开口跟她师父说起话来。 “师父,尽管记的不分明了,但我知道是您护了徒儿,救了徒儿,徒儿才得以留得命在。徒儿随您学琴十载,蒙您关怀、爱护、传艺十载,回想过去,徒儿顽劣、懒惰、愚钝,对于您的精妙琴音,只有仰慕,连三成都模仿不到。徒儿总是想,反正师父疼我,什么都肯教我,来日方长,以后慢慢学就好了,谁料那一晚的变故之后,师父撒手人寰,以惨死收场,再也没有来日方长了。” 小琴用哽咽的声音说完这番话,以果酒绕坟一浇,又道,“师父您是高人,常常用‘茔茔蔓草,岁岁不老;风雨如晦,死生为谁’‘死生为小,道法为大’的话来教导徒儿,徒儿一来听不懂,二来不信服,觉得这些都是为礼法束缚了的夫子说出的话。” 再浇第二道酒,继续道,“那一晚您走之前,又跟徒儿说了这番话,还告诉徒儿,来日仍有一劫,到时如果觉得怕,就念念这番话。徒儿却想问问您,咱们临启程的时候,您卜了一卦,然后面色大变——当时您是否已经料到,咱们这一趟回京之路不顺利了呢?否则您怎会将衣钵提早传与我,我根本还没学会那首《兰陵入阵》,离出师还早得很……” 暗处听着的三位师姐,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其中一人厉声问:“师父传给你什么了?快交出来!” 小琴吃了一惊,旋即平静下来,说:“咱们不要吵到师父,不如去那一头的枕月河说话吧。” 说完她当先走出去,三位师姐不悦皱眉,跟上去,其中一个叫单语棠的还愤慨冷哼。 小琴来到枕月河边上,从竹篮中取出一盏精致的荷灯,比寻常荷灯大得多。传说荷灯可以为亡者照回家之路,虽然静宜师太的家不在这里,可是都说出家人四海为家,相信她会喜欢落星坡每三个月一回的流星雨。 “说吧!”单语棠柳眉倒竖,娇喝一声,“师父传给你的东西呢?她临终前留有什么遗命?” 小琴叹口气,道:“师父走的匆忙,临去之前只顾着保护我,不让我被那些恶徒发现,并不曾留下什么嘱托。若是关于乐施水阁的继任主持,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当着大家面曾说过中意于我,我也推辞过了。各位师姐回去后可以商讨决定下一任主持,不用将我算在内。” 这时,小琴放走的荷灯飘远,因为水晶底座过沉,渐渐有点没入河面了。 另一位师姐冷笑道:“你是大家闺秀,尚书之女,当然不稀罕当一座道观的主持了,我们珍而重之的主持之位,你连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小琴道:“请师姐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你们入门比我早很多年,又把水阁当成唯一的家,而我一直惦记京城的父母,早就有回来的打算,因此才不敢应承主持之位。” “既然不敢应承,就把师父交给你的东西拿出来!”单语棠冷喝道。 “那是师父给我的。”小琴并未否认,师太曾给过她那样东西。假如她今日否认了,来日可能还不会遭遇横死。可她又怎能料到,暗处偷听的耳朵不只一对。 单语棠冷笑:“那是乐施水阁的东西,你已然不是水阁的人,还留着我们门派的东西,不嫌厚颜无耻么!快交出来!” 小琴道:“师父临走前几日已经料到不幸将至,她将此物交托于我,还说了那是不祥之物,要我处理掉。” “少废话,你不交出来,休想离开这里!” “可我已经遵照师嘱,将之处理掉了。” “什么?!”三位师姐圆目。 “师姐请看,”小琴回身,“就在我方才放走的荷灯之中。” 那一盏过沉的荷灯,半刻之前已然沉没入水了。 第100章 人大心大,女孩家的心思不好猜了 三位师姐大怒,单语棠变色道:“这是我们门派的圣物,两百年来代代相传,你一个乐施水阁的后辈弟子居然敢把它毁了!” 小琴平静道:“这是师父最后交代我办的一件事,我一定要办到。师父说它不是圣物,而是一件道道地地的邪物,前几任主持不能下的决心,她已经帮她们下了,只是师父还来不及毁掉此邪物就溘逝了。” 单语棠道:“你少一口一个师父,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师父已死,当然什么都由得你编了!” 小琴道:“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又救了我一命,我不会在她的灵前撒谎。” 单语棠道:“少假惺惺,不交出本门圣物,就留下你的命!” 乐施水阁只有为数不多的女弟子习武,单语棠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只够仗剑自保,不过要留下根本不会武的小琴的命,太容易了。 一剑出,笔直地指向小琴的咽喉,由远及近,没有半分犹豫,最后却在小琴身前半寸刹住了剑势。 不是单语棠下不了手,而是有人出手阻止了她。 “簌!” 韦叶痕出其不意地挡在两人之间,两指夹住剑身,叮的一声轻响,比飞鸟自青草上掠过去的声音更轻,铁剑一折为二。 “小琴,你先走,让我跟她们说。”韦叶痕背向小琴,不让她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小琴疑惑地挑眉,二哥怎么来的这样恰到好处?他已经来了多久,为什么只在暗处旁观而不现身? 可这些猜测只是脑中一个闪念,毕竟亲人间的信任是毫无保留的。 人只会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外人保持戒心,又怎会怀疑一直守护自己的亲人呢。 ******** 小琴走后,韦叶痕冷冷扫视那三人,声音中毫无温度,慢慢道,“我只让你们问她,没让你们伤她。” 这种质感冰冷的嗓音,才是他正常讲话的声音,只是小琴从未听过。人在喜欢的异性面前,总是会装一装的。不光女子喜欢装,男子亦如此。 单语棠不忿道:“不吓一吓她,她怎么肯讲实话!” 韦叶痕负手而立,平静地说:“她讲的就是实话,荷灯我已让人打捞起来了,里面的确放了《兰陵入阵》的卷轴,只是墨迹遇水化开,什么都看不到了。” 单语棠冷笑:“她倒十分聪明,以为毁了卷轴,各路人马就不会再找上她了。可她是唯一见过那卷轴的人,就算只有半分机会,西魏军和北齐军,再加上绿林中人,还有受雇来寻宝的猎头人,全都不会放过她!就算她是韦阁主你的妹妹,那些人也不会看你的面子收手。这里面的利,不是几万两黄金算得清的,很多人为了一百两黄金,什么事都肯干。” 韦叶痕心中暗悔,道:“自从那次救她回家,我一直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却从未吐口,直到今日在她师父坟前才说了实话。早知她一直藏有卷轴,我该一早察觉才对,真是失策。” 单语棠讥讽地斜目看他,“看来她对你这个好兄长也并不信任,否则毁去卷轴之前,好歹也该找你商量商量。” 韦叶痕懊恼之色加重,左手慢慢握成拳头。 这时,另一位师姐突然说:“虽然原物毁了,可小师妹未必没有抄录副本。就算没抄,只要她看过也应该能背得出。她从小就有速记的本事,曲谱念两三遍就能背出来。” 韦叶痕点头道:“好,我来查明此事,看她将副本藏在哪里。” 单语棠道:“但愿这次你不要再一时心软,把事情办砸,否则我们回去也很难交差,到时你的母亲蔺王妃在王府中受到怎样的对待,我们也不好说。” “我心中有数,不用你多嘴。”韦叶痕两道剑眉打成结。 “心中有数最好,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另一位师姐又道,“我们要先回云雾山传播师父的死讯,两个月后的重阳节,我们就要整装启程了。到时能否将《兰陵入阵》带回去献给蔺王,就等你的消息了。” “我尽量在那之前拿到。”韦叶痕冷声道。 “尽量?”单语棠扬眉,“你不会到现在还打算感情用事吧?一个是你生身母亲,一个是韦家同父异母的妹妹,不会到现在你还分不清楚轻重吧!何况又不是让你杀了她,只是取走一件对她而言毫无用处,只会招灾的东西,还能让阁主你的母亲过得更好,何乐而不为?” 韦叶痕道:“你们看着小琴长大,她的个性你们应该清楚。她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一旦她有一分疑我,以后在此事上就会对我绝口不提,因此只能文火慢煎,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不管你怎么煎,东西一定要拿到手,一定要赶在西魏皇帝下旨让枭卫插手此事前,把琴谱副本拿到!” “放心,枭卫大当家和二当家刚刚遇刺身亡,新上位的李周渔也被打成重伤,群蛇无首,那些人有段时日不能兴风作浪了。” “别说我没提醒你,韦阁主,机会只有一次,你不去挖,多的是人去挖她。” “你们可以走了,有了进展我自会联络你们,不送。” “哼。”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位师姐走后,韦叶痕转身看向芦苇荡,冷声道:“何方朋友?何不现身一见?” 一个蒙面人从草丛里出来,韦叶痕打量一眼,认出对方是董府侍卫,末。 最近一段时间,宇文昙从董府一众侍卫之中把他发掘出来,跟他走得很近,还给他改了名字叫季青,打算放在军中先历练两年,再收入毓王府听用。 韦叶痕挑眉,问:“是毓王让你来的?” 季青冷冷道:“你明知道不是。他对我还没信任到可以委派任务的程度,我也不便显露更多本事,以免令他起疑。” “那是谁让你来的?”韦叶痕追问。 “你是天一阁副阁主,我是天一阁的地字号杀手,”季青冷冷一哂,“你说让我出面担纲的任务,是谁指派的?” “……”韦叶痕面色一动,心却慢慢沉底,以陈述的口吻发问,“莫非是阁主?” “是她。”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韦叶痕闪出路来,放行。 “你不杀我?” “怎么会,”韦叶痕面上的笑意,假得连瞎子都不会买账,“咱们共同为阁主效力,何分彼此?” “你不怕我回去之后一字不漏地向阁主讲述我的见闻?” “怎么会,季青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咱们正好可以彼此为对方守密,就像守护自己的秘密一样。” “……这样再好不过。”季青转身离去。 ******** 就这样,在小琴刚回京城的那两年,韦叶痕一面为魔王效力,一面与虎谋皮,一面还在想方设法的从一个既是他心上人,又是他妹妹的少女手中拿一样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来的东西。 小琴平时看上去天真没心机,心无城府,什么都不瞒着他,有什么心事都肯与他倾诉。 可偏偏那一本魔曲《兰陵入阵》,一本传说中能召唤阴兵,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的神异乐谱,她作为唯一接触过乐谱的人,不管韦叶痕怎么晓以利害,劝她交出副本,从此脱却干系。她就是一口咬定已毁了乐谱卷轴,毁掉之前从未打开看过,也从未抄录过副本。 这个看似聪慧通透,实则榆木脑袋的少女,她知不知道,为了信守一个对静宜师太的承诺,她会给自己招来多少灾难? 别的不说,她开罪了三位师姐,那三人回云雾山之后,一句她的好话都没说,只说是因为她贪生怕死,光顾着自己逃命,才会丢下师父一个人惨死野店。 加上之前,韦尚书还让官兵驱赶云雾山赴京的人,很多人听完这番说辞后,都立刻买账了,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恨恨地骂小琴以往装得乖巧,原来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与静宜师太师徒一场更胜母女,她竟然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 就这样,连云雾山都不再心向小琴,以往对《兰陵入阵》有想法,但是敬重静宜师太的为人,没有进一步去想的门派,也都蠢蠢欲动起来。 尽管韦叶痕一直别有所图,图谋着她手里的东西,又清楚了解,小琴从静宜师太那里承继了天魔琴传人的身份,就等同于惹上了一个捅破天的大麻烦,非但她承担不了,连韦叶痕都料理不清的大麻烦。 尽管如此,韦叶痕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只以兄长的身份默默喜欢她。 她越倔强,越不肯妥协,他反而越欣赏这样为义执着的她,越发单恋她到不能自拔的境地。 那时候,他还没得到唤魔经,没有改身换命的法子,也不能去爱自己的妹妹,因此那时候,尽管忍得万般辛苦,他都带着伪善的好兄长的面具,从没有让小琴察觉他的真实意图。 每回与小琴单独相处时,他都极尽克制,游移在边缘之外,不去触碰那道禁忌的防线。 每一次他满不在乎地喊她“死丫头”,“小傻妞”和“笨蛋琴”的时候,其实他最想唤出口的是“我的宝贝小琴”,“我的小傻瓜”,“我心爱的女孩儿”……有时候他真想摸几块砖往自己脑门上敲碎,把自己敲成傻子,从此不在牵肠挂肚。 每一次他见她俏颜动人,忍不住想掐一下她的脸颊时,都会一阵心虚,然后伸出去的手换了方向,改为拍她的头。 其实掐脸在兄妹之间也不算多么出格的事,可他十分担心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会做出多余的事。 这样的情形多来几次,韦叶痕害怕了,开始躲着小琴,刻意地疏远她。 一开始是故意为之,后来随着小琴也长成了大姑娘,人大心大,女孩家的心思不好猜了。 两个一起学艺一起患难的兄妹,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女少年,渐渐真的疏远起来,有时见面打了招呼,无论韦叶痕说什么,小琴都只是抿嘴一笑,不接话。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没过多久,小琴在韦尚书的安排下,在一次宫廷夜宴上抚琴。 那是她第一次走进宇文昙的眼里,那一夜她弹了一曲《翩惊鸿》,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不只弹进宇文昙的心,连李周渔都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虽然后者从未承认过,可几年之后当小琴成为下堂妃,宇文昙拿小琴设了个陷阱,李周渔那般聪明的人,居然胆敢将计就计,毁了小琴的清白,不是别有居心是什么! 韦叶痕绝不相信,李周渔会在身中一夜销魂蛊,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去碰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 跟李周渔交手这么多年,韦叶痕和宇文昙联手也只跟对方斗了个平手。李周渔是多狡猾的人?何曾被逼到走投无路过? 分明就是他觊觎小琴已久,所以才会将错就错! 第101章 假如她不是亲妹妹,我就能抱她了 宇文昙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先是听了小琴抚乐之后,对她动了歪心。韦叶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尽唇舌地劝阻,都扳不正他的歪心。 然后在韦叶痕离京那段时间,宇文昙这个死人头设了一计,让小琴喜欢上他,还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宇文昙这个色迷心窍的家伙,放着一早为他准备好的韦棋画不要,居然对小琴下了手! 韦叶痕离京的时候,小琴梳的是少女的流苏髻。回来再见面时,她梳一个妇人的反绾朝月髻,穿一身晚烟霞紫绫子绶藕丝缎裙,朝冠垂下的银丝珠络遮住了她的容颜,使韦叶痕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大婚当夜,宇文昙拜完堂就走了,一句话都没来及跟她说,她心里一定很忐忑也很委屈,觉得宇文昙是不是母命难违,心里不情愿娶她。 其实那一晚是漠北军中哗变,宇文昙要在枭卫之前赶去漠北,处置带头哗变的将领,收服众军。 “我听说毓王是有正事要忙,等他忙完这一阵就回来了。”韦叶痕这样劝着。 “是啊,我知道,”小琴勉强带着笑,反过来安慰他,“我在王府住着很好,二哥你不用为我忧心,反而是你,父亲让你做什么你就跟他对着干,这样也不是长法。” “我心里有数,你别操心我了。你一个人时别胡思乱想,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二哥慢走。” ******** 过了些日子,宇文昙处理好漠北的事回来,董府的马车已在城外候着,反而是王府里的小琴还没有得到他回京的消息。宇文昙正好有事与董太师商议,去董府这一住,又过了十几日。 然后等宇文昙回了王府,听守卫军士回报说,在他离开的这将近两个月里,居然有十几波人企图破入王府,绿林中人,赏格猎人,甚至公门官差,什么来路的都有。 王府守卫很尽职,将那些人全都挡下了,只是没捉住活口,不能审讯问明那些人的来意。 宇文昙皱眉沉思,一种可能浮上了心头。 “王爷,两月前是你的大婚之期。”季玄提出,“那些人会不会是新入门的王妃招来的?” 宇文昙也是这么想的,可又觉得不大可能。王妃只是一个笑容温和无害的少女,怎会招惹到那么多不怀好意的贼人? “嘿子尘,两个月不见,你更有男人味了,成了亲的人果然不一样了。”韦叶痕突然出现在书房里,不请自来。 季玄知道这位访客和王爷的谈话都是不欲人知的机密,于是退出书房,带上了门。 宇文昙问:“王妃怎么会惹上那些人?” 韦叶痕笑道:“看来你已经发现了,恭喜你,不听我的劝,娶了史上麻烦最大的王妃。” 宇文昙问:“此言怎讲?” 韦叶痕挑眉:“你喜欢听她抚琴,可你知道她的琴从哪儿学来的吗?” “不知。” 宇文昙对他的王妃,是一眼动心并一发而不可收,之后便果断出手占下了那女孩,还真没打听太多。何况他的消息来源大半出自天一阁的情报网,韦叶痕不想让他知道的那部分,大都传不到他的耳中。 韦叶痕叹气:“之前不想让你知道我有个棘手的妹妹,是怕你听了之后害怕,要跟我绝交。现在倒好啦,你直接把我这个棘手妹妹给娶了,从此大麻烦落到你头上,我就轻松多了,呵呵。” “不要绕圈子,一句话把事情讲清楚。”宇文昙面有阴云。 “她是乐施水阁的关门弟子,琴艺出自静宜师太手传。”韦叶痕用谈论天气的轻松口吻说,“静宜师太是谁,就不用我介绍了吧?她死的时候留下一把天魔琴,琴里藏了一本《兰陵入阵》,据传此曲有魔性,在战场上弹奏可以左右战局。虽然你不是一个八卦的男人,但军旅中打滚这么多年,你一定听说过吧。”“只是传言而已,十之八九都不属实。”宇文昙皱眉。 “那你可想错了,天魔琴就是那十之一二的真实。”韦叶痕侃侃而谈,“史料记载,在三百年前的北唐,有个女琴师爱上一位少将军,用一把魔琴在战场上为少将军助阵。每次当琴声响起,不管战场上的厮杀声有多大,琴声总是清晰可闻。传说,这琴声能让敌军士兵精神恍惚,让他们的马匹不再听话,横冲乱撞,把自己人都践踏至死。” “野史最爱胡说八道。”宇文昙冷冷道。 “你去翻正史,也能找到‘天魔琴’三字——永熙二年,惠帝赏贵妃焦尾琴,名曰天魔——你翻来看就知道不是我危言耸听了。” “正史也不全都是真话。” 韦叶痕笑得高深莫测,“你不信,是因为你更喜欢凭自己的力量决胜负,可外面多得是人肯信。我劝他们别信,告诉他们天魔琴是假的,神异乐谱是不存在的,他们也道我胡说。” “那跟王妃有什么关系?” “后来女琴师死在一座道观,把乐谱藏在一把焦尾琴里。道观换了几波尼姑,每一任观主都是精通乐理的琴艺大家,最后一任观主静宜师太传授琴艺给小琴,后来师太横死,于是江湖传言,乐谱落到了小琴手中。小琴不过一介弱女子,怎能责怪那些人太眼红?” “……真的在她手中?” “这就不知道了,”韦叶痕耸肩,“反正我问她时,她斩钉截铁地说乐谱已毁,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相信她?”宇文昙这样问,言下之意,他是不信的。 “我不信啊,”韦叶痕痞痞一笑,“可她是我妹妹,不能打不能骂的,她不交出来我也没办法。” “你想让我找她要乐谱。” “这也是个办法,只要乐谱重现江湖,就没人再绕着毓王府打转了。”韦叶痕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子尘,你还没入洞房吧?其实现在后悔也来得及——你写下休书一封,我让妹妹打一个小包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 “别担心,咱们俩什么关系?”韦叶痕搭上宇文昙的肩膀,“兄弟我不会怪你的,若你要还想要这一款的,我把另一个妹妹小画送给你。我早说过了,她比小琴更适合当毓王妃。” 宇文昙皱眉,抖开韦叶痕的爪子,转身冷冷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女人是我要不起的,我既要了她,就会保护她。就算她不肯拿出乐谱,这个王妃她也要一直当下去。” “切,真无趣的人,连这么简单的变通道理都不懂。” ******** 就这样,韦叶痕试了宇文昙对小琴的感情,赌他有三分真心,而不是一时的迷恋。 尽管宇文昙说到做到,真的护着小琴,没让她受到任何外界的骚扰,可是,宇文昙自己本身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很多时候根本顾不上他的王妃。 不久他立了军功,皇帝却明升暗贬,将他派去妫水主持军务。 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北齐郡主,当众向宇文昙示爱,表示她十分愿意和亲,嫁到西魏来。 不知宇文昙当时是怎么拒绝的,让那位郡主因爱生恨,派巫医混入军中,在宇文昙的方天画戟上抹了一种叫做“一夜销魂”的阴蛊,只要一拿方天画戟练武就中招了。 这种蛊毒只能与女子交.合解蛊,军中除了郡主,全是男人。 郡主得意,以为这次宇文昙无从选择,一定会去找她。谁知宇文昙却连夜回京,上天一阁去找韦叶痕了。 “子尘你冷静一点……”韦叶痕紧张地扶墙后退,摆了摆手,“虽然我不排斥断袖,也很佩服他们的勇气,可我自己不是啊……你再考虑考虑看别人,我听说季青这两天就在楼下客栈里住,他长得也挺不错……” “少废话,快脱衣服!”宇文昙努力保持着神智清明。 “打住打住打住,这事儿我真的帮不了你!”韦叶痕抵死不从。 “我已运功逼到乘风穴。”宇文昙褪下自己的衣衫,后背肩上一圈诡异的紫黑,“你将你的背靠过来,我将此物打入你的乘风穴,此蛊就传给你了。”他咬牙解释完这些,已经迫出满头大汗。 “原来如此,这果然是一个解蛊的好办法。”韦叶痕点头分析道,“蛊不同于毒,蛊是活的,可以跟随劲气,在活人的肌肤血液之间游走。” “还不快过来。”宇文昙虚弱地说。 韦叶痕依言脱去上衣,背靠背接近了宇文昙。突然,他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地惊问—— “可是你传给了我,我要怎么解蛊?!” “随你便。”宇文昙不许他逃走,反臂扣紧他的腰身。 “这种事不能随便的好不好!”韦叶痕欲哭无泪了。 “随你便。” 半柱香后,蛊毒传给了韦叶痕,宇文昙穿好袍服,重归优雅,而后悠然地告诉塌上仍然光着身子的韦叶痕,“十二个时辰之后发作,你还有时间考虑。” “你个混蛋!”韦叶痕愤慨地问,“你不是有王妃吗!为什么不找她解蛊!” “中蛊之后我已失常性,不想伤到她。”宇文昙神情淡然。 “这么说,你心里其实是珍视她的?”韦叶痕道,“可上次去王府看她,见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她哭过?为什么?” “你们成亲三个多月,她见你面不超过三次,你说她为何而哭。” “知道了,我先走了。” “知道了就完了?你不回王府看看她?” “我说我知道了,先走了,你十二个时辰内设法解蛊吧。”宇文昙一步跨出门去。 “你站住!我在问你准备拿小琴怎么办!” “她已经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你虽然是她哥哥,也不能事无巨细地过问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管得太宽了,叶痕。” “夫妻?你真有当她是你的妻?” “不用你管。”宇文昙回避着不肯正面作答,走了。 韦叶痕叹口气,起身穿衣,开始发愁身上的蛊毒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去自己开的青楼里面解决? 宇文昙这个混蛋,他洁身自好,就把这道蛊毒传给老子!难道老子脸上写着纵淫好色四个字吗!不带这么坑自己人的! ******** 之后,宇文昙去董府住了段日子,又回到了妫水军中。听说小琴在王府中生了一场重病,他也没有回去看过。 宇文昙冷待小琴的原因,韦叶痕虽然知道一些,却无法接受。 他为小琴感到不值,心口的那一道痛楚闷闷的,钝钝的,每天提醒着他,那个他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好女子,正在王府中为另一个男人形销骨立,以泪洗面。 宇文昙得到了她,又不珍惜她。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儿,值得有更好的男人去疼爱她,呵护她。 假如她不是亲妹妹,我就能抱她了……韦叶痕遏制不住自己这样想。 两年后,天一阁阁主死了,韦叶痕击败其他几位副阁主,坐上了阁主之位,还得到一本奇书,名曰《唤魔经》。据说可以天绅倒悬,引魂入体,只是从没有人练成过。 书上说,练成此功后,待到己身年岁老去,就可以元神出窍,对一具年轻的身体进行“夺舍”,从而达到返老还童的终极梦想。 韦叶痕对这个用途还兴趣缺缺,可当他看到,下一篇的文题为“置之死地而后生”,运用此功可以助已死之人在新的身体中复生,改身换命,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可当他看到此处时,一个想法冒出了水面,再也按不回去。 第102章 宇文昙落泪,梦境一般的夜晚 假如小琴不再是亲妹妹,我就能抱她了…… 韦叶痕立时起了贪心,开始练起这门叫做《唤魔经》的邪异武功,历时五年。 这五年中,很多次他打消了念头,告诉自己这太疯狂了,纯属痴人说梦。转身又见宇文昙在苛待小琴,将她从军中赶出去,害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昏倒在街头。 于是韦叶痕心里一怒,又继续闭关修炼他的魔功了。 本来只是试试而已,毕竟前人从未成功过。不料他在武学上乃天纵奇才,很快又突破了玄关,进入第八层。 唤魔经练到第三年时,可怜的小琴又惹上了一桩大麻烦,被人直接找到王府门上去。宇文昙用绝对的武力压迫,打发走了那些异域人,可他们扬言还会再回来,为他们的首领报仇。 宇文昙担心小琴的安全,当时她怀了孩子,而暗处的黑手总是防不胜防。 于是韦叶痕适时出面,给宇文昙出主意,看那些人打扮不像中原人士,说话也怪里怪气的,语言不通。反正他们只道是毓王妃害死了他们的头头,见过小琴的也只那么几个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如让小画进王府,替小琴当这个王妃,小琴就可以安心养胎生孩子了。 一开始宇文昙不同意,后来又连番变故,宫里的太后这时候又病了,圣上下旨让毓王妃在内的十几名诰命夫人进宫侍奉。这本无可厚非,可宇文昙总觉得这是一道别有用心的圣旨,觉得小琴这趟进宫就回不来了。 圣旨下来的当日,宇文昙让宫人回复圣上,王妃染时疫,怕过给太后,等病愈后再进宫。 几日后,韦棋画去王府看妹妹,宇文昙将她留下小住半个月。半月之后,韦府的四百担嫁妆抬进了王府,韦棋画如愿以偿当上了毓王妃。 韦叶痕去问宇文昙:“小琴和小画都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对吧?” 宇文昙告诉他:“本王跟棋画商量过,她说愿意配合这个计划,直到琴儿平安生下本王的孩子,到时她就功成身退。” 韦叶痕问:“那小琴呢?方才我去她窗外看,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她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不需要知道。” “你不想告诉她,那我去。” 韦叶痕转身,宇文昙却一把拉住他,阻拦道:“你说了她也未必信,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才是本王的心上人。” 韦叶痕错愕不已,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数了数手指,张开五根指头,气愤地问:“她嫁给你五年了,你连这个都没让她知道,那你们平时面对面都聊些什么?” “……” “哦!我知道了,你从来没跟她聊过天,对吧?”韦叶痕冷笑两声,“真是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把妹妹嫁给你这个死人头!你既然什么都给不了她,只会让她难过;她对你而言也是累赘,负担,麻烦,你干脆休了她得了,反正你也另结新欢了。” “她有我的孩子了,她是我孩子的娘。” “那等她生完了孩子,我要立刻带她走!”韦叶痕交涉。 “不行。”宇文昙拒绝。 “为什么不行?!你不同意,就算来硬的我也要带她走!” “不行。” “凭什么不行?”韦叶痕冷笑,连声发问,“比打架你打不过我,以前都是我故意让着你,你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能赢我吧?比势力,你手里只有十万不能调进京的铜甲军,我的杀手却遍布京师,你拿什么跟我硬拼?你凭什么扣住小琴,每天都折磨她,折磨得她躺在那里几个时辰都不眨一下眼睛?” “她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宇文昙双手在背后紧紧交扣,只有这样才能止住手的颤抖,他的声音冷酷得可怕,却有无法忽略的颤音,“我决不允许她离开这座府邸,除非她死。” 韦叶痕一声嗤笑,转身就走,心中已经立意,一定要带走小琴。 ******** 四个月后,小琴经过整整一天的奋力分娩,生下了一个哇哇啼哭的男孩儿,很快被稳婆抱走。 她只是模糊不清地低低哭了两声,就半昏半睡过去。 另一个稳婆叹口气,为她换了床单,盖上厚厚的被子,正要将弄脏的床单丢出去,一个回身,冷不防后面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吓得稳婆差点没大叫出声来。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爷,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 稳婆连忙回禀:“回王爷,是一位小世子,张嫂已经将他抱去给王妃了。”王妃当然指的是韦棋画。 稳婆知道这个刚生完孩子的女子是失宠的前王妃,王爷不可能是来看她的,肯定是为了看小世子才来到这个荒院。 以为禀明了小世子的去向,王爷就会欢欢喜喜地跑去看儿子了,可不料王爷并不马上离开,还是阴沉沉地站在那里,面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可怕。两只眼睛泛光,眼珠突出,像是要吃人一般,死死盯着对面的床看。 “王爷……”稳婆拿着沾血的床单,出去也不是,招呼他也不是。 这里是产房,没茶没饭没丫鬟,本来就不是王爷该来的地方。 王爷这个样子太吓人了,难道前王妃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还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特意找她狠狠吵一架来的?要不然他的表情怎么这么凶! 不料下一刻,王爷一抬手,拿走了稳婆手上沾血的床单。 稳婆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不洁之物,不能让您碰呀,这可是……” “为什么流这么多血。”王爷用可怕的表情发问。 他嗓音好像带一点哭腔,说得又太快,稳婆耳朵不好使竟没听清,硬着头皮“啊?”了一声。 阿弥陀佛,她老人家耳背很多年,因此才干了稳婆这一行,王爷千万不要降罪呀。 “为什么流这么多血,把床单都染遍了?女子生产,都会流这么多血吗?”王爷脸色苍白,紧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不是,只有她流的多一些。”稳婆小心回答。 “为什么?” “因、因为她生了一整天才把小世子生下来,损耗的多。” “为什么?” “……”稳婆呆住了,怎么王爷有这么多为什么!女人生孩子都这样,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片刻后,王爷将那沾血的床单叠巴叠巴,收进袖口,惹得稳婆又一阵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好,王爷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稳婆连忙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稳婆去厨房烧热水,给产妇擦身子用的,又煮了半锅红枣红糖水。 忙完这些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再来到产房门口,稳婆估计王爷早就走了,毕竟床上的女子昏睡着,明天傍晚都不一定能醒过来,王爷想跟人吵架都找不到活人。 一把推开门,稳婆端着热水走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生生顿住了,整个人呆掉了。 床两边的帐幔都放下去了,地上丢着一件赭黄镶金边的锦袍,散着一双皂底朝靴,都是王爷方才穿在身上的。 再隔着帐幔定睛一看,影影绰绰的,床上分明躺着两个人! 稳婆顿时吓得不轻,再也想不到,毓王竟是这么一位一性作恶的王爷。什么时候同房不好,偏挑床上女子刚生产完的时候! 这可不妙呀,那女子只剩小半条命了,再折腾折腾就咽气了! 稳婆壮了壮胆子,低声劝道:“王爷,她可禁不住呀,她可就吊着半口气了……” 床帐里没有回答,也没什么声音,不像是男女同房的动静。 稳婆索性倚老卖老,放下水盆,直接掀开帐幔去看了。 王爷果然不懂产房的忌讳,直接钻进前王妃的被窝里去了。两个人都侧身躺着,王爷醒着,前王妃昏迷着,披散着长发的头恹恹垂着,毫无生机,就跟死了一般。 王爷就单臂搂着这个头,闷不吭声地痛哭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却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入他怀中女子铺散一枕的乌黑长发里,很快消失不见。最后王爷将脸埋进这片乌发中,发出痛苦的低嚎,喊着“琴儿”“琴儿”,一遍又一遍。 稳婆看得十分不忍,也被勾出了一点伤感,默无声息退出门去,掩上房门。 第四日,稳婆要离开王府了,经过花园时又看见王爷,与王妃、小世子坐在八角琉璃亭中。他看着王妃与小世子的时候,面带笑意,跟那一夜怀抱着前王妃伤心大哭的时候判若两人。 稳婆纳罕,心道这王妃是孪生姐妹,莫不是那王爷也是孪生兄弟两个人,因此才会一前一后看起来如此不同? ******** 又过了半个月,韦叶痕在妫水军中动了一点手脚,把宇文昙引去了妫水。 是夜,韦叶痕来到小琴窗外,瞧见她正在灯下做一件婴儿的小衣裳。 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冲进房中,一把夺下针线扔在地上,斥责道:“不要再做了,就算你做好了也不会穿在你儿子身上!你不要再对那个男人抱有任何幻想了!” 小琴面色平静,见他来了也不奇怪,走过去蹲下,捡起地上的针线,收回针簸箩里,又重新穿针引线。 韦叶痕怒道:“你还要执迷不悟多久?我不许你这样,我要带你走!” 小琴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二哥,你要有空帮我去看看我的孩子吧,回来讲给我听听,我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对了,你不是会作丹青吗?不如你为他画一幅画像?” “画个鬼!”韦叶痕没好气地道,“你已经不是宇文昙的王妃,这里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跟我走,等会儿惊动了人就不好走了。” “我不走,”小琴固执地说,“除非是他亲口撵我,说我不能再留在王府,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我不想跟你犟,也不想点你穴道,我是你哥,你得听我的!” 说完,韦叶痕扯起她纤细的手腕,径直往屋外走去。 她挣扎了两下,撞上他的胸口,猛捶着说:“不用你管我,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姐姐已经全告诉我了,第一次就是你带她进王府的,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放开我!” 韦叶痕怒道:“那个疯婆子胡说了什么?你不要信她!咱们是一起长大的关系,我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获宠?” “韦叶痕你这个大坏蛋!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小琴张口咬他的手,迫使他放开她。 “你知道什么?!”韦叶痕气疯了。 “我知道你对我不怀好意!你早就巴不得我失宠了对吧?”小琴冷冷地笑。 第103章 一吻成殇,兄妹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你、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韦叶痕有些心虚了,不敢看她那一双含怨的眼睛。 “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小琴冷冷地逼视。 “我?我自己什么时候说过?” 韦叶痕当然不相信,他自信自己一向瞒得十分好,连一分形迹都没露过。 其实他很后悔,自己要早有说出来的勇气,说不定小琴也会答应由自己来照顾她,她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凄惨的境地。 “十年前,我听你亲口说的。”小琴退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十年前?”韦叶痕睁大眼,“我不信!” “有一次你说要闭关练功半年,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我实在很想念你,就央求至臻师伯带我进去看看。” 小琴回忆,“师伯告诉我,在你运功时去打扰你会很危险,我任性不依,偏要师伯带我进去瞧瞧,他没办法只好打开石室带我进去。当时你运功到关键时分,被我们吵到就突然晕过去了。当时我一下子吓哭了,师伯检查后说你只是被经脉中逆行的真气冲晕了,并无大碍,于是我和师伯就在一旁守着你,等你醒过来。” 韦叶痕皱眉,依稀记起是有那么一次练功昏迷了,可醒来只见到师父,没有小琴在旁边。 “就是在那个时候,昏迷中的你说了一些话,我和师伯都听到了。”小琴蹙眉,深深出着神说,“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喜欢错了人。” “我,我都说了些什么?”韦叶痕紧张地问。 “你自己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我到底说什么了?!” “我不想复述,”她转开头,“十年前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你想知道,有空路过云雾山去问师伯吧。” 小琴转身,慢慢朝房间走去,显然不打算离开王府。 这一刻,韦叶痕心里的堤坝汹涌决堤了,他辛苦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小琴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明明她什么都知道,还能若无其事地叫着他“二哥”,还能毫不回头地去喜欢另一个男人,为那个从没对她笑过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 “为什么?” 韦叶痕绝望地问,“除了我是你哥,我有哪一点不如他?我遇上你比他早半辈子,我爱你比他深一道青木崖,我把你摆在心里第一位,而你在他那里连第十都未必排到!” 小琴脚下一顿,慢慢回头,哀伤地笑了:“二哥你太高看我了,何止第十,自从他有了姐姐,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了。” “那你还执迷不悟!”韦叶痕想吼醒她,“还不快跟我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你还想亲眼见证他们有多恩爱吗?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以为宇文昙会再回头找你?” 小琴轻轻摇头,凄楚地说:“生产前这四个月里,我已经将他忘了一半了,相信再过四个月,我就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人了。” “好,”韦叶痕伸臂,摊开掌心等她来握,“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忘。” “我不走,你走吧,以后你都不用来看我了。”小琴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远远告诉他,“我与他,是相见争如不见,而我与你,是今生最好不见。” “……为什么?” “从道破你心事的那一刻起,我都无法再面对你。” “可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受苦,”韦叶痕用近乎恳求的口吻说,“至少让我带你离开,找一处山清水秀的隐居之所安顿好你,到那时你还说不想看见我,我决不再打扰你,好么?” “该离开的时候,我自会离开,你可以走了,真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是你哥,怎能不管你!” “我没有哥哥,没有姐姐,没有爹,也没有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 小琴进屋,缓缓掩上房门,背倚着木门木然发呆。 韦叶痕从屋顶的天窗破入,如一苇洒然笔挺的云松。只是他的行事,永远不够潇洒。他的内心受到牵绊,永远不能自由放飞。 他大口喘着气,面上是赌气的冷笑,“没有哥哥?好呀,从今而后我就不是你哥了,我早就厌烦了当你倾诉心事的对象,早就想让你用看一个陌生男人的眼神看我!” 他伸手一捉,小琴闪避不及,被他扣在胸膛上。 他端着她的下颌,扭唇笑了,问,“他有没有这样抱过你?我猜,他一定没有。那个天下第一无情无趣之人,我猜他连你的唇都没碰过,我都暗暗纳罕,他是怎么让你怀上孩子的。” 下一刻,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炽热的温润压迫而下。 韦叶痕做了一个,他在梦中做过无数次,但现实中一次都没做过的动作。 冰凉的指捧着她的脸,不许她逃,漂亮的薄唇轻轻吮吻过她的唇。 红尘静默,俗世哗然,这一刻,满天神佛仿佛都在低着头,笑嘻嘻地往下瞧着。 其实再多么不容于世的行为,这一刻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男人吻了他心爱的女孩而已。 他的云松清香,她的猝不及防。 他知道她不会愿意,他已经打算好了用强。 他宽大的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十指陷进她的发中。他的臂力惊人,扣住她的腰,纵使她挣扎一辈子,也休想挣脱出去。 可是当他真的一点点凑近,轻啄上那微凉的樱唇,微颤的舌滑入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用力地吸吮着那片柔软,索取着每一个角落。 当他真的在她唇上辗转时,却不舍得对她用强了。 这个他爱了十年之久的女孩儿,他怎么舍得伤她一分一毫,怎么忍心不对她温柔以待。 然而,沉溺在这一刻的温存中,心神为之悸动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闭着眼睛温存,她却大睁着双眼,目中只有不可置信的愤怒。 铁钳的手臂稍一放松,她就从他的怀中猛地挣了出去,转身推开房门,大步跑出去了。 他怅然若失,没有去追。 他偷走了一个吻,暂时已足够。在《唤魔经》练成之前,在把她变成“另一个人”之前,他不该再轻举妄动。 否则纵然他能接受,也会把她逼疯。 “哗!” 猝不及防地,院中传来一声水响。不等韦叶痕有所反应,远处传来丫鬟的惊呼声:“不好了,王妃——前王妃失足落井了!” 韦叶痕的心上被狠狠抓了一把,飞身冲出房去。 院里的井台边已经有几个嬷嬷站着,她们扔桶,摇辘,七手八脚地将井中人打捞上来。 其中一个嬷嬷试了鼻息和胸口,道:“还有热乎气儿,只是叫水冲闭气了。” “要不要叫个大夫瞧瞧?”几个嬷嬷商量。 这一番变故,将住在王府另一头宫殿中的王妃韦棋画也引过来了。韦叶痕面色略沉,闪身暗处。 华服裹身,腰肢摇曳如柳,韦棋画一步一莲地走过来,肤色胜雪,黛眉凝翠,桃腮含春。 她盈盈笑道:“不用往府外找了,小世子中午吐奶,我叫来了两位御医,这会儿都还在府里呢。”回身吩咐打灯笼的丫鬟,“去,把留下用晚膳的赵御医、贺御医都叫过来。” 丫鬟去外宅叫人,嬷嬷们有的抱脚,有的抬头,有的扶腰,将昏迷的前王妃往屋里送。 有人惊呼:“不好了,见红了,下身见红了!” 众人看去,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前王妃的下身裙摆从腰往下,迅速地洇开一片血色,仿佛盛开中的红莲,瞬间将素青纱裙改换了色泽。 韦棋画镇静地吩咐:“先把她扶回床上吧,御医就来了,是好是歹先让他们瞧了再说。” 御医很快到了,一个名叫赵度然,一名贺见晓,都是十分年轻的俊秀人物。嬷嬷一见御医这般年轻,就将床帐放了下来。 床帐中垂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手腕上搭着丝巾。 赵度然与贺见晓先后诊脉,交换看法,然后拟了一张方子出来,并留下医嘱,“照此方服用百日,方可停药,中间一日都不能断药。”“吃了药就没事了?”韦棋画眯眼笑问。 “她刚生产完,尚未出小月,下腑经冰水一激,往后可能无法再有孕。”赵度然避开众人,轻声告诉韦棋画。 “哦?你是说她以后不能再怀孩子了?”韦棋画挑眉。 “按时吃药,好生调理,凡事也没有绝对。”贺见晓接道,“只是她脉象极散,不能再受任何刺激,这件事就请王妃瞒下吧。” “好,我当然瞒着她。”韦棋画笑了,“请二位移步花厅,尝尝王府自酿的桂花醪。” 赵度然与贺见晓道谢,推辞道:“天色已晚,太医院还有差使,就不叨扰了。” “那二位慢走。” 遣走了所有人,韦棋画慢慢掀开床帐一角,露出床上人的雪颜,然后转身坐下,含笑喝茶,很有耐心地等她醒来,亲口将她不能再怀孩子的事告诉了她,才款款离去。 这一刻,房间空了,韦叶痕迅速步出,扑到小琴的枕边,将她的脸压入怀中,痛苦地说:“也罢,这就是天意!跟我离开吧小琴,咱们找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隐世而居,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你有我,我有你,没有孩子也无所谓。” “滚。” “小琴?” “滚。”她虚弱地说,“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琴……” “我从未喜欢过你,也永远不想再看见你。”她望着头顶的雪色帐幔,平静而绝情地说,“十年前我就知道你心有邪念,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兄长,又是师兄,不能与你绝交。如今韦家早已不要我这个女儿,云雾山也不认我这个逆徒,都跟我断绝了关系。我跟你也再没有任何牵连了,你马上滚,滚,滚。”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韦叶痕那一双常带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红得可怕。 “快滚。” “只因为我的身份?倘若我有办法改变呢?” “变不变都一样,”她冷酷地说,“不管变成什么样的关系,我都越来越讨厌你。” “是因为宇文昙?” “与他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是我发自内心的恨你,厌恶你,你滚,快滚开!”她不再多看他一眼,将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都砸向他。 一支常佩在她腰间的紫竹笛,被她用力一扔,砸上他的脑门。他也不躲开,咚地一声清响,紫竹笛断作两截。 这是她十六岁生辰,他送她的礼物。 “小琴,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不愿再看见我?”他痛苦地问。 她给他的回答,是转身背向他,无言以对。 他慢慢捡起紫竹笛,转身离去。 走到了门外,他不死心,又回头去看她。她给他的还是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 ******** 三日后,小琴能下床了,从床底翻出一套嬷嬷穿的细绸衣裳,先穿了里外三身棉衣,将腰裹粗,才换上了这身绸衣。 脸上的变装,也早有准备。 一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是那一次她从漠北军中离开,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准备下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打算改换身份,隐居避世了。 只是后来发现怀有身孕,才又回到王府,生下了那个孩子。 转眼又过去十个月,是时候离开了。 她很顺利地混出府去,找个巷尾换了第二身衣裳,变作村姑打扮,再一次很顺利的混出城门去。 她用碎银子从驿站买了一匹马,骑上马往西南官道上走,渐渐转入乡间小路。 中途又换作男子的装扮,跟任何一个普通的书生没有什么不同,她相信可以瞒过任何人的眼睛。 骑马途中,下身又淌了几次血,小腹一片冰冷,伴有隐痛,她也不十分在意,反正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是这么顺利,她以为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直到宇文昙从天而降,突然落在她的马背上,然后一掌将马打翻。 第104章 囚爱成茧,相爱之人终于无话可说 小琴愣住了,她这样变装赶路,不过是为了躲开那些追着她索要《兰陵入阵》的江湖人。而那本《兰陵入阵》,几年前她就默写了出来,交给宇文昙。 她没想到宇文昙会专程来捉自己,也没料到这一番严谨的连续变装,再加上日夜不停的赶路,还会有人能踩上自己的行踪。 可是宇文昙这般急吼吼地来捉她干什么? 肚里的孩子生出来了,《兰陵入阵》给他了,王妃之位让出来了,她对他而言已经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 她戴着人皮的面具,用一张陌生的面孔,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他。 “……” 宇文昙一动不动,大睁着眼瞪着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什么祸害人间的妖魔。 她骑了几天的那匹马,已经被宇文昙一掌打倒,此刻正扭着脖子在地上挣扎,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这一招,她曾见宇文昙在战场上对敌方将领用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么。呵呵,她又不是重要人物,三军将领,杀鸡焉用牛刀,这一次他也失策了。 “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还是在我走之后,王府里少了什么,你专程来缉凶抓贼的?”她冷冷发问。 直接绕过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不知道我是谁”的谈话阶段,宇文昙不会平白无故地跑来千里之外,袭击一个陌生书生,除非是明了了书生的真面目。 况且宇文昙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对着她的时候,他的话尤其得少。 “……”譬如此刻,他除了狠狠瞪她,对于她的问话不做置评。 “还是你觉得我知道你太多秘密,不放心我带着秘密离开,想把我变成一个死人?”她又问。 “……”宇文昙重重喘了两口气,后退一步。 她冷笑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还没找到能帮你弹《兰陵入阵》的人,因此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对吧?可是真的很抱歉啊,当年师父没教完我就仙游了,我是真的弹不了。” 当年学《兰陵入阵》之前,师太给小琴一把匕首,让她把掌心的手筋割断,用断掌弹奏。小琴很珍惜自己的一双玉手,下不了这个狠心,因此竟拒绝了师父的传艺,第二夜师父就死了。 “……”宇文昙依旧无言。 “不过几位师姐随师父的时间长,学得更刻苦,或许能帮上你的忙。”她转念又道,“哦,莫非你是找我要云雾山守护阵的阵图?这个我也帮不上忙,布阵的是其他门派,我们乐施水阁没有阵图。” “……” “入山的解瘴气的药,我倒是会做,”她自顾自的说,“你想要的话,我把配方留给你——蒲公英、白头翁、穿心莲、鸦胆子各三钱,青黛、贯众、蛇舌草、马齿苋各两钱,金银花、连翘、紫花地丁、山豆根各一钱。这是汤剂药方,想做丸药找个好药师另配即可。” “……” 宇文昙不知是否赶路太久的缘故,面色煞白吓人,两只眼睛瞪得也很吓人。 他维持着目瞪口呆的神情,半张着口,一下一下的喘息声,连对面的小琴都听得见,可就是听不见他的回应。 这样自说自话,跟一个人自言自语没有区别。她皱了皱眉,冷冷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 “你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她袖手而立,除了她的这条命,好像没什么可以让他拿走的了。 “……” 宇文昙用一种类似惊恐的表情,直勾勾瞪着她看,眼底分明有一层泪光。 她也不甚意外,就算一只鸟养了五六年,死的时候也难免感伤。她用六年时光换得了战神毓王的一滴泪,是否应该与有荣焉? 等了片刻,宇文昙还是只会拿眼瞪人,好像对面站着他的隔世仇人。她回瞪他,他也没什么反应。 她等得不耐烦,问他,“是你动手,还是季青他们替你动手?” 他动了动唇,好像在叫她的名字,“琴……”声音放到喉头深处就又收回去了。 又与他瞪视了片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当然,今日的宇文昙也不太正常,这一种呆滞到底的神情,从未见他摆在面上过。 当然,她不会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离开,令宇文昙异常生气的缘故。 她已经被榨干了最后一分利用价值,就算她自己绞尽脑汁去想,要再翻出一分两分能吸引宇文昙目光的利用价值,也着实想不出了。 好吧,她承认她是个逃兵,因为斗不过韦棋画,孩子归了韦棋画,没了孩子,她也无法再有孩子,什么筹码都不存在,所以她认输了。在性命不保之前,她逃走了。 姐姐韦棋画就不同了,就算什么都帮不上宇文昙,也谈不上什么利用价值,只要简简单单一个人,妖妖娆娆的摆在那儿,让宇文昙疼爱就够了。 这就是兵卒和军师的区别,如果把宇文昙比作刘玄德,韦棋画就是能让他三顾茅庐的宝贝军师,而她韦墨琴不管怎么费尽心机,冲锋陷阵,也不会是他的卧龙凤雏,不过一兵卒耳。 现在她又当了逃兵,身为将军的宇文昙当然无法接受,当然要用最严厉的手腕惩处她! “你想怎么杀我?还是要我自裁?”她直截了当地问,“自裁对吧?我当然不够格弄脏你的方天画戟,那烦请借你的匕首一用。” “……” 她见宇文昙腰间佩了匕首,伸手问他要,他往后一缩。 她皱眉了,冷冷道:“你再不动手,我可要走了。” 言罢转身,慢慢挪着步子,小腹的隐痛如一把钢针,边走边磨,此消彼长。 消的是她的心血,长的是韦棋画心头的快意。听说她不能再有孩子,韦棋画好心情地劝慰她,别难过,再过二三十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会让他认你做干娘的。 ******** 这里是乡间小路,前方就有农舍,已近黄昏,半空中升起一道道俗世炊烟。 每一道炊烟下,都有一对恩爱的农人夫妇,正在添柴燃灶,做一顿粗茶淡饭,而她只有羡慕的份儿。 走了几步,宇文昙都没拦她,看来是改了主意,不打算要她的命了。 很好,她为他熬了六年命,又从他手下捡回一条命,她和他也两清了。她跟所有人都算得清清楚楚了,不用把债务带去来世了…… 宇文昙愣愣望着她走开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脚印是沾血的。 一步一个小巧的脚印,全都是用血印在黄泥土上的,深深浅浅,内踝深,外踝浅,是她的下身在淌血,所以她走得这样慢,尽管她对什么都不留恋。 “琴儿!”这一声呼唤终于喊出口。 他睁大眼睛扑上去,只接到她向前倒下去的身子,轻而软,凉而薄,仿佛一具没有实体的游魂。上一次抱她,还不像现在这么瘦。 “琴儿!琴儿?琴儿!”他焦急地呼喊着,她却双目紧闭,什么也听不到。 “琴儿,琴儿……”他的泪打到她脸上,“为什么?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开?你这算什么!你把自己耗成这副模样,是作为对我的报复吗?” 他的问句出口,却是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 她清醒着的时候,质问他的时候,他只会瞪着她发呆,为她要从他身边逃走而暴怒,为听说她投井自尽血流满身而狂怒,为闻得她往后不能再有孩子而抓狂。 他才离开了短短三日,王府里就没有她了,只有她姐姐韦棋画擦着泪告诉他,小琴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不能再为他生儿子了。 他气冲冲地去找她,她的院子是空的,她的床榻是冰冷的,她给儿子绣的肚兜只到一半,桌上有纸和干涸的墨砚,她却连一个字都没留给他,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然后他就开始疯了一样找她,动用一切人力,可是五天过去毫无消息。 五天,她从来没有逃开他这么久过。他的找寻变得惊慌失措,他怀疑着每一个有可能把他的琴儿偷走的人。 韦叶痕?此贼早就放话要偷走琴儿,这次妫水军中的乱子也是他闹出来的。 韦叶痕这个小偷! 宇文昙冲进天一阁,那里的人说阁主正在闭关,不知道他的闭关之所。宇文昙大闹一场,让韦叶痕的下属都断了一手一脚,也没把韦叶痕逼出来。 除了韦叶痕,还有谁觊觎琴儿?当然是皇帝! 他想要《兰陵入阵》很久了,上次还以太后病重的名义召琴儿入宫侍奉,还准备了一个易了容的假琴儿想把真的换走! 宇文澜这个小偷! 于是宇文昙直接去皇宫里找他的琴儿了,李周渔将他拦住,告诉他,王妃绝对不在宫里,枭卫也有行事准则,绝对不会乱来。 宇文昙当然不信,李周渔只好同意他悄悄找寻。 趁着夜色,两个人都换上夜行衣,李周渔将整个皇宫一间一间地找给宇文昙看,什么都没有。 不在宫里?那还是韦叶痕偷走了琴儿! 出了皇宫,宇文昙又要去天一阁,半路被人截住了。 是个白衣和尚,目如朗星,唇红齿白,神情温文,不知何故,宇文昙在他脸上看到琴儿的影子。 宇文昙一下子怒了,觉得此人就是偷走琴儿的小偷,立刻问他要人:“你什么人?为什么偷走琴儿?快把她交出来!” “贫僧寂天。” “快把琴儿交出来!” “她不在贫僧这里。” “那她在哪里?” “阳翟县,通往新郑县的官道上,王爷此刻赶去,她还没过新郑县,一身书生打扮,骑一匹白鼻梁的黑马。” 白衣和尚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可阳翟县据此地千里之遥,不过一穷乡僻壤之地,连天一阁的眼线都布不到的地方。这和尚怎么可能连琴儿穿什么衣衫,骑什么马都一清二楚?多半是骗人的! 宇文昙冷笑一声,也不废话,劈天立地的一掌打出去,不过只用了三成功力,这个和尚要捉活的。这次没错了,他就是真正的小偷! 夜的街道是寂静的,突然起了变故,宇文昙这一掌掀翻了半条街的屋顶,哗啦哗啦,风扫落叶一般,熟睡中的人们再睁眼时,头上的屋脊就没有瓦片覆盖了! 白衣和尚避开了宇文昙的掌风,往城外去,脚下的步伐不快不慢,可却给人一种总也追不上的感觉。 宇文昙穷追不舍,追着他来到城外的护城河边。这次没有街道屋舍的阻碍,宇文昙更加无所顾忌,玄功运转到极致,周身光晕层层,仿佛人间明月一轮。 天上也有月亮,月色之下,白衣和尚被迫回掌,只见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交错一处,乍和即分。 白衣和尚接住了这一掌,然而连退数步,被扑上来的宇文昙死死揪住了衣领。 “你把琴儿藏哪儿了!”宇文昙的神情像要吃人。 “阳翟县,通往新郑县的官道上。”白衣和尚被宇文昙这样无理纠缠,依然维持着温文平静,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更不用说动气了。他告诉宇文昙,“你要找的人就在彼处,你再浪费时间在贫僧身上,待你赶到时就见不到活着的她了。” “你,你敢咒她……”宇文昙有一点相信了。 “那里有驿马,”白衣和尚指一下远处的河堤,“王爷要不要去找她呢?” “你从何得知她的下落?凭什么让我信你?” “阿弥陀佛,”白衣和尚合十,一挂佛珠垂于掌间,“此佛珠名曰‘搜魂珠’,只要将至亲之血点上,就能在脑中见到所念之人的影像。” “至亲之血?” “她是贫僧俗家的小妹。” 第105章 玉手一记耳光,这次她不想再犯贱... 宇文昙依照着那名白衣和尚的指点,真的就找到了小琴,然而,这一刻他不止不觉得开心,反而有一道怒气在胸臆之中炸裂。 原来,她没有被任何人掳走,原来她是自己逃跑的! 而且是一场精心计划好的出逃,从行走路线到一身装扮,全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想到此处,宇文昙勃然大怒,她竟然要逃离王府,逃离他身边! 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表面作出对他痴情一片的样子,却原来是一只言行不一的小狐狸,难道她的痴情只够维持她待在他身边六年? 那次在书房,她趁他睡着的时候,微凉的小手抹平他皱起的眉,命令的口吻让他不许一副孤单伶仃的神情,还说只要有她陪着他,今世他都不会再觉得孤单。 如今他何止感觉孤单,他觉得胸口快要炸开了,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逆行了,比孤单的感觉更难受万倍。 他宁愿从未认识过她,从未被这只狠心的小狐狸勾引过! 此刻揭开薄薄的面具,只见她如死了一般,低垂着毫无生机的脑袋,脸颊依偎着他衣袖上的一朵蜀绣紫藤花,一布之隔,没有温度。 他有着雷霆之怒,要向她发泄,她却先一步凋零在他怀中,用这种方式逃开了! 这一刻日薄西山,双膝跪在这条乡间泥径上,搂她在怀中,宇文昙问不到她,于是仰头问天:“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宁愿死都不再陪着我?” 宁愿死。都不再。陪着我。 他悲愤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良久方散,本没期望得到答案,然而却有个女孩儿的嗓音接话了—— “可能她只是出来散散心,这里风景真不错,不如咱们在这儿歇一晚吧,三哥?” 宇文昙回神,拧眉看向那个有胆搭话的女孩子,冷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马上回宫,傅晚!” 这女孩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脸,并不精致却别有一番特色的五官,神情俏皮。 她发束银带,身穿着并不合体的靛青武士服,宽大的衣衫,掩映出她的娇小。比起小琴女扮男装的本事,这女孩的尝试何其失败。 女孩手里摇着一根麦穗,嘻嘻而笑,露出两排细牙,道:“那个地方太难待了,我只住一个月就觉得好像过去几年了,三哥你去跟皇兄说说,还是让我搬出宫去住吧!” 她是先帝的小女儿,是先帝微服私访时留下的风流债,结出的一朵花。 先帝驾崩时她才三岁,也没有被承认的公主身份,在民间长大,外祖家是开驿马客栈的,养出了她两分江湖习气。 这两年,西魏与北齐正在议和,谈到了和亲的问题上,北齐有适龄的郡主,西魏这边,皇帝让宇文昙择一收之,被宇文昙回绝掉了。 北齐也有未纳妃的亲王世子,于是有大臣给皇帝出主意,可以把先帝的小公主找回来,教好了礼仪,再送去北齐和亲。 一开始这女孩儿不知道要去和亲,还乐意当一回公主,得了封号“傅晚”,后来听说她这个公主要去北齐继续当,她就经常设法混出皇宫,给周围的人添点儿麻烦,表达一下心里的不快。 虽然她是民间公主,不过多年前就与大她十岁的宇文昙相识了,因此一出了宫,常常追着他后面跑。 这一次,显然她来得很不是时候,宇文昙正在焚心煎熬,她还敢上来添乱。 “回去,不要跟着我们!否则让人把你捆回京!” 宇文昙丢给傅晚这句威胁后,抱起了小琴,往一处农舍走去。 小琴的身体状况到了极限,不允许再带着昏迷的她赶路。他的玄功可以润泽经脉与脏腑,可以帮助她慢慢恢复,只是,既不能治好她投井留下的永久创伤,也修补不了她心上的那道伤口。 宇文昙给一家农户一袋银子,让他们去找别的地方住,占下了他们的院子,在房中用玄功救小琴。傅晚公主又跟来了,宇文昙也顾不上再撵人。 他一心一意要把小琴唤醒,再狠狠地摇晃她的双肩,把她的良心给摇出来!把她变成一个信守诺言的小狐狸精! 怀着这么深远的意图,他不眠不休地捉住怀中人,日夜运功不息。 两人关在房里,过去了几个日日夜夜都算不清了。 傅晚每日把清水和吃食放到窗台上,每一次都是清水拿走了,吃食一样都没动过。 有一次,宇文昙开窗取水,露出带着青茬胡须的脸,把院子里的傅晚吓了一跳。一个长着胡子的宇文昙,失魂而狼狈,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 ******** 小琴好像做了一个长得永远不会醒的梦,梦见了她与宇文昙成亲那一晚,她坐在喜床上,努力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头上的金冠越来越沉。 宇文昙一步冲进洞房,不拿喜称,直接用手扯了她的红盖头。 他皱眉盯着她,匆匆问:“你就是韦家二小姐,太妃让本王娶的王妃?” “是。”她紧张地点头。 “你是心甘情愿嫁给本王,没有人逼迫你?” “是。”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她想让宇文昙知道,自从那一日他在集市救了她,她就,她就对他…… “从此后我就是殿下的人,一心一意对殿下好,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这是她准备很久的话,不顾矜持,红着脸说出来。 可是只说到一半,宇文昙就突然摔门离开了,走了整整两个月。让她战战兢兢做了两个月的毓王妃,还以为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是赶去漠北军营平乱去了。 她流了一行泪,又梦见宇文昙收韦棋画入府那一晚,那时她已有六个月身孕。 白天的时候,她去问宇文昙,“你可曾爱过我?你可知我爱你?”成亲将近六年,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爱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虽然从未说出口,宇文昙当然早就知道她爱他至深,否则也不会这般折磨她。 就算他无法爱她,就算他要喜新厌旧,为什么非要挑她的姐姐? 她从未打从心底厌恶一个女人,像厌恶韦棋画那般深刻。 她无法形容那种厌恶,但是很多年前,她就不想再见到韦棋画这个人。每次从别人耳中听到了这个名字,她的心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偏偏宇文昙移情别恋,不找别人,就找了二十二岁、曾经嫁过一次人的寡妇韦棋画! 面对质问,宇文昙用绝情的声音告诉她,“你爱我,我未必要回应你。以往种种不是我主动要,而是你非要给,我也无可奈何。” 呵呵,他在嘲笑她的倒贴付出,他宁可要一个年轻寡妇也不要她。 一路走来,他从未回应过她的爱,她还这样蠢,不撞南墙不回头地爱着他,在心底期待着他有一天会感动。 可感动也不是爱,何况他只觉得理所当然,谁让她喜欢倒贴,谁让她自己犯贱。 当她沦落到要跟一个她很讨厌的寡妇共侍一夫,跟一个与她长了同样容颜的蛇蝎女子去争夺一个男人的爱时,连她自己都觉得她好贱。 所以韦棋画入府那晚,她也是扮成嬷嬷的样子,从王府里逃了,那个地方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六个月的肚子,扮嬷嬷正好,可是跑起来麻烦。当她察觉身后有人追来时,她开始两手扶着肚子,小步往前跑。 “你给我站住!”后方传来一道裂帛断玉的嘶吼。 她听出这是宇文昙的声音,她不敢回头,只能用尽力气,没命的往前跑。 她又惊又怕,跑得好似身后有鬼在追赶她。她选择在宇文昙与韦棋画的洞房之夜逃跑,打搅了他们的风流快活,宇文昙一定大发雷霆了。说不定会一怒之下掐死她和肚里的孩子。 “韦墨琴!你敢!”带着绝命的威胁。 惊慌中,她的脚绊在石板桥的缝隙里,直直向前摔去。想到肚子会先着地,她魂飞魄散,并痛悔交加。 强健的臂膀,无声无息的探来,水中捞月,止住她的去势,将她从身后圈抱起来。沁入心脾的木兰冷香,暖烫的呼吸,将她笼罩在他的怀中。 宇文昙从后方贴着她,大口喘着气,她也惊慌地喘气。两个人贴身而立,一时都沉默。 半晌,宇文昙低下头来,靠在她耳边,用轻柔而危险的语调,一字一字道,“韦墨琴,下次你再从我身边跑开试试,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 她知道,她这一跑带走了他的儿子,因此他才会如此发怒。一个儿子可以增加他夺取皇位的筹码,不止一点点。 渐渐地,她的心平静下来,跟他交涉,“好,我不逃了。我会好好养胎,将孩子平安生下来,在那之后你任我离去,不得阻拦。”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也来火气了,“我不是王府里的一棵树一丛花,我有腿,我有权利走出那一扇府门!” “……没有。” “你不要欺人太甚,宇文昙!”她仰着头,气冲冲地看向后上方的宇文昙,“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不是你的囚徒!” “……你是,你就是。” “你这个疯子,我不是!”她放声大吼,“宇文昙你听好了——除了曾经爱过你,我从来不欠你什么!” 下一瞬间,他扣住她的下颌,捕获了红嫩的唇,自上而下地攻城略地,恣意汲取着她的芳泽。 翻腾,纠缠,飞舞。 她瞪大眼睛,全数的怒气都被封缄在一个吻里。 夜色安静如墨,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三千世界只余他和她,不再有第三道身影。 只是,她还不能明白,宇文昙这算怎么回事? 他捉住她做这些事,难道是认错了对象? 白天他还说过不爱她,不稀罕她!既然不稀罕,他凭什么这样对待她!他以玩弄她为乐吗? 她睁圆了眼睛,瞪着他。 良久,唇分。 他用更强势的目光瞪她,对她说:“不许加‘曾经’。” “……”她没有听懂。 “你说你除了爱我,你不欠我什么,”宇文昙复述,“你的爱不能是曾经,不许你把它变成曾经。” “……” 宇文昙用一种笃定的目光盯着她,死死瞪着她。有一瞬息,仅仅一个瞬息,她受到了蛊惑,以为他是爱她的。 多么荒唐,她竟敢这样以为。 半月后,韦棋画拿到了王府的当家钥匙,账本,名册,这些专属于王妃的权柄。 多么荒唐,她居然曾经幻想宇文昙爱着她。 她又一次犯贱了。 ******** 沉沉的睡眠,荒唐的梦境,她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双眼,入目是一间农舍旧屋,冷硬的床,斑驳的墙。 唯一的热源来自身子上方,一个男人宽阔的胸膛。 她吃了一惊,往旁边一躲,却被男人结实的手臂拦住。 她挣扎,男人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脸,胸膛贴着她慢慢下滑。然后她看到了对方的脸,是宇文昙。 他用梦中那种笃定的目光盯着她,带着满脸胡茬,他的薄唇喷洒着热气,往她的唇边凑过来。 梦中积压的怒气勃发而出,她猛地抬手一挥。 “啪!” 玉手重重扇出一个巴掌,落在宇文昙的脸上。 用尽了她的全力,他的胡茬扎疼她的手,她的心头却蔓延开了一阵快意。 很好,这一次她办到了。 这一回她不再是那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一直对宇文昙惟命是从,百依百顺的犯贱女人。 第106章 既然你不想要,一大早勾引本王作... 宇文昙不由怔了一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打耳光。 他眉如墨裁,深深皱起,看向身下女子。她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两人僵持片刻,他又开始动了,薄唇往前一凑,又要来亲近她。 “啪!” 玉手一扬,又是一下。宇文昙平生得到的第二个耳光,也是出自她手。 受到了教训的宇文昙,突然似乎有了主意,结实的胸膛贴着她馥郁的身子往下滑,直到他的头正好与她的胸口平齐。 这一番触碰的刺激,让她突然发现,原来她和宇文昙都是没穿任何衣物,全身都是裸着的! 她又惊又怒,低头再看时,见到宇文昙胡子拉碴的脸,微微嘟起嘴巴,似乎是要来轻薄她的胸口。 “啪!” 羞愤交加之下,她也不管身上的男人身份如何尊贵,做的事又如何理所当然。 她给了宇文昙平生第三个耳光,用比前两次更大的气力。 这一次,宇文昙的俊脸上印了一个清晰的红手印,终于停下了对她的不轨行径,任由她挣扎出他的怀抱,下床去地上捡衣穿。 简陋的农舍房间,连被褥都没有的木床上,宇文昙带着一脸青色胡茬,裸着他小麦色的胸膛,半伏着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委屈的目光,愤愤地盯着她看,看着她迅速地穿戴整齐,不做停留,径直开门跑出去。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这样的宇文昙她从未见过,简直像是一个陌生男人的举止。 她不知道为什么连续三次,自己都能成功的打在他脸上,也不知道他那种带一点孩子气的委屈目光,背后有什么含义,她更加不知道,宇文昙为什么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登徒子,做出这些轻侮她的事。 从前她猜错过太多次,她不想再猜,只想逃走。 未等到跑出院子,一名少女将她拦下来,吃惊地盯着她问:“三嫂你这是去哪儿?” 她认出这少女是傅晚公主,曾见到这少女在宇文昙身后跟进跟出,打了几次照面,但彼此都没有打过招呼,似是有一种敌意在。谁料傅晚第一次喊她,张口就是“三嫂”。 如今王府有个韦棋画在,她又算哪门子的“三嫂”。 她涩然道:“公主请让开,我要走了。” “走?你不能走!”傅晚往屋里推她,不客气地说,“三哥这样辛苦救醒你,你这样走了,他不是白救了!” “公主松手!” “回去!”傅晚娇蛮地命令,“你太不知好歹了,三哥一步不离的守了你七天七夜,一口东西都没吃,好容易你醒了,这就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砰!房门一关,从外面抵住。 她又不得不和宇文昙共处一室了。 还好,宇文昙身上披了件外袍,没有裸身时那样危险了。 “过来。”他伸手。 她摇头,坚持地说:“既然你不杀我,就放我离去吧,我实在累极,没精力去猜你的心思了。” “过来。”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你明言,我给你。” “……听话,过来。”宇文昙斜倚在床头上,锦袍一点一点滑开,露出他完美的体魄,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锁定了他的猎物,缓缓启唇道,“我喜欢顺从的女人。” 闻言,她愣了一愣,冷嘲掠上嘴角。 她已经当了太久听话、顺从的他的女人,一直被当成空气看待。而他头一回表现得对她兴致盎然,却是在她叛逆的出走之后! 见她站着不动,宇文昙没耐心了,抬手虚空一握,直接将她摄到手中。 她睁大双眼,毫无防备地倒在冷硬的木床正中,宇文昙欺身而上,修长灵活的手指熟门熟路地去解她的腰带。 她胸口一阵窒息,缓缓合眼,直挺挺一躺,不再做没有意义的反抗。 如果他想一逞兽欲,就让他逞个够吧。 宇文昙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他裸着的肌肤辐散热意,与她紧紧相贴,两只有薄茧的大掌慢慢松开她皓白的手腕。 下一刻,他的掌心压在她的手心里,与她十指交扣。 有一道潺潺如溪的暖流,自他的掌心流向了她的,暖流在她的四肢百骸流窜,说不出的熨帖舒泰。 她讶异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他的胸膛,瞧不见他的表情。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许更久,他再没有别的动作。没有侵犯她,也没有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她之上,一点都没压疼她。 又过去半个时辰,宇文昙依旧如石雕一般,悬宕在她之上,维持着一个光看就觉得很累的姿势,纹丝不动的。 这时候,她觉得身子麻了,不得不往左侧了个身。 转身之间,她的腿碰到了他的“焊铁”,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却还面色如常,也跟着她翻一个身,还把一条长腿霸在她身上。 又一个时辰,又两个时辰,宇文昙还抓着她的手,做着这种奇怪的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又有了困意,睁着眼睛只能看到宇文昙的裸体,还是闭眼睡觉吧。 半梦半醒间,有男人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额头上,轻柔若羽毛的触感,流连在她的眼睫,鼻尖,最后是嘴唇,浅尝辄止,连他的胡须都没碰到她。 这一次,她的双手都被宇文昙扣住了,没有手打人了。 夜间转冷,简陋的床上连一张薄被都没有,唯一可以用来取暖的就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她不自觉地贴近他,用脸磨蹭了一下热源。 他紧绷着身体,微微叹了一口气。 长夜漫漫,她睡得很香,不知宇文昙睡得怎么样。 ******** 第二日睁开眼,宇文昙还是与昨日一般模样,黑眸晶亮如星,深沉若海,阴恻恻地盯着她看,让她怀疑宇文昙是不是根本没睡过,只顾着看管“逃犯”了。 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俊美容颜,胡茬已经不见了。 距离如此近,能看到这个男人的左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每次留意到他的泪痣,都让她觉得奇怪,都说相由心生,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别说流泪哭泣了,他连笑都不会,他怎么会生有一颗泪痣呢? 这张少有表情的俊脸,有着高挺英气的鼻梁,不染而朱的嘴唇,两道狭飞入鬓的眉,面目皎好犹胜女子,却没有分毫脂粉之气,反而更显得卓尔不群。 可是细一观望,一双剑眉之下却是一对桃花眼。眼长,眼尾略弯,眼形似若桃花,睫毛纤长,予人一种专注温柔,含情凝睇的感觉。 她没来由地一阵生气,这个无情无义的毓王,既然他无意谈情,也从来不打算勾引女人,那他平白无故生一双桃花眼干什么! 另一方面,宇文昙见她就这么目含春水,直勾勾地望过来,觉得不会错了,这明显是在勾引自己! 好吧,如她所愿。 宇文昙凑近脸,噘嘴,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而后看了她一眼,见她双颊飞红,睡意未褪的水眸一下子睁圆了。 宇文昙将此认作是她的进一步的邀请,于是扣住她的纤腰,以膝头分开了她的腿儿,占有性地单腿挤进去…… “啪!” 宇文昙生平得到的第四个耳光,就这样清脆地落在了脸上,留下一个绯红的手印。 这一次,他终于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每次都是先勾引完了我,我一碰你就打我!” 小琴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手脚并用地跌下床,去捡自己那件皱皱巴巴的长衫。 她晶莹细致的肌肤,不盈一握的腰肢,修长雪白的双腿,尽落宇文昙的眼底,而后又很快被那一件半旧的长衫遮住。 宇文昙愤慨地吼向她:“你说话呀?本王问你话呢!既然你不想要,又作甚一大早的来勾引本王!” 她匆匆系好腰间绑带,才回过身,用不亚于宇文昙的音量回吼过去:“你哪只眼睛见着我勾引你了!我巴不得离得你远远的!你的王爷威风,回了你的王府再发威吧!那里会有人买你的账!” 宇文昙厉声控诉:“方才你分明就在引诱本王吻你,本王照做了,你又翻脸不认人!” 她彻底气疯了,冲到床边,抄起一个稻草填充的枕头,扔到宇文昙欲求不满的俊脸上,大声重申道:“我只想离开,你别再打我的主意了!不管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想耍什么花招,我都不会上当!” 枕头啪叽一声,与宇文昙天庭饱满的额头亲密接触,而后缓缓散成一堆干草,落满他的周身,也稍稍遮挡了一下他小腹之下被小琴清纯的诱惑而引起的诚实反应。 宇文昙实为愤愤不平,挑眉反问:“花招?上当?耍花招的是你这个恶人先告状的女人!一时邀请,一时又打人!” 这时,他也下床去穿衣了,见她单薄的身形因愤怒而轻颤,念及她才生完孩子没过多久,又变得比她去年怀身孕之前更瘦更轻了。 念及此,他心头一道酸楚划过,欲念也被勉强压下去了,转而用宽宏大量的口吻说道:“这次本王便不与你计较,下次你再这般欲拒还迎,本王就算用强的也要办了你。” “我根本没有欲拒还迎!”小琴羞恼并气急败坏地大喊,“我只想离开王府,离开你,你有什么附加条件就快开出来,这里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宇文昙剑眉拧起,冷冷道:“本王都说了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这么矫情干什么?再这般无理取闹,就点了你的哑穴。” “我要走,”小琴全身气得发抖,扯开门闩,“你不许再拦着,否则我宁愿去死!” 猛地推开门,一个箭步往外冲,门口站着傅晚公主,正好挡住了路,两人撞了个满怀。小琴扶着门框一跪,傅晚娇小的身子一斜,直接往后一坐。 “哎哟!哎哟!”傅晚夸张地叫起来,“哎哟哟哟哟!” 小琴扶门站起来,道歉道:“对不住,你被撞伤了哪里?” “我的腰断了,脚好像也扭了!疼死了,哎哟!”傅晚索性整个人往地上一躺。 “对不住。”小琴蹙眉,回头看向屋里的宇文昙,见他正坐在床边上,慢悠悠地抬腿套着靴子,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傅晚不接受小琴的道歉,不依不饶地说:“对不住就完了?我把你的腰撞断,跟你说一声对不住行吗!” 小琴无奈,“那,我去请大夫,你好生躺着不要乱动,让他把你扶进屋去。” “他”当然指宇文昙。 可宇文昙袖手旁观,逼仄地说:“你撞的她,你自己去扶,不要叫我。你不是要跟本王一刀两断吗?本王干嘛帮你。”当真是冷水烫鸡,一毛不拔,小肚鸡肠的男人心性。 傅晚也说:“这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大夫?胡乱看瞎眼大夫会看死人的,本公主可是金枝玉叶!” 小琴觉得自己分明被这兄妹二人讹上了,心内艴然不悦,冷冷道:“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镇上叫大夫和马车。” 正好借此机会与宇文昙分道扬镳。 第107章 为了证明你的诚意,今晚你得侍寝 傅晚一听,“哎哟哎哟”的扶着腰坐起来,一把扯住了小琴的衣袖,不许她自己一个人去叫大夫。 傅晚冷哼道:“撞了人就想跑?没门儿!”小琴想说什么,被她一下堵回去了——“别说你不想借机开溜,我看你眼神儿就知道你想溜。” 小琴无话可说,没错,她是有离开的打算,可这也不犯哪家的王法。 宇文昙放过了她一条命,她现在是自由身了。 “咦,那里有马车!” 傅晚突然眼尖地发现农舍外有一辆看起来还不赖的马车驶过,立刻撵上去,追在后面叫停了马车,与车夫一番交涉后,回头冲院子里挥手。 “三哥三嫂,快来呀,咱们坐这辆马车进城,快呀!” 于是宇文昙,小琴,再加上一个傅晚公主,乘车往县城方向而去。 车上,小琴打量活泼好动的傅晚,问:“公主的腰和脚都好了?” 傅晚一吐小舌,撇嘴道:“哪里这么容易好,我是强忍着骨头断裂的疼痛呢,你要负责到底的。” “……” “再说了,你们都跟仙儿一样,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还有三嫂你看看你自己,还一副男子打扮呢,跟三哥搂在一起会引起旁人误会的,快进城找家成衣铺换了吧。” “……” 很快来到阳翟县城,才晌午不到,傅晚建议道:“咱们先找个酒楼打尖吧,看看有什么当地小吃美食,这些天我吃烤地瓜吃得脸都青了!” 宇文昙点头同意,小琴的意见不在考虑范围内,于是,马车停于一个“鲜活鱼”的漆字招牌下。 临街的是酒楼,往里去是客店,既能饱餐一顿又能歇宿一晚。 傅晚知道吃的东西好不好光看菜牌没有用,要先去厨房看看食材够不够新鲜,厨子够不够精神。 她去之后,宇文昙抓着小琴的手腕上了二楼,择一临窗的位子坐了。 见小琴冷冷出神,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宇文昙道:“先用膳,用过膳你还是非走不可,你就可以走了。” “你说真的?”小琴看他。 “真的。” “好。”小琴无声地舒一口气,好,她终于可以摆脱令自己备受煎熬的处境了。 “不过,”宇文昙话音一转,“你是个孤身女子,身无长物,举目无亲,本王不忍见你流落街头,一定要对你有所安置才行。本王在据此一天路程的茗品城中有一别苑,你去那里住吧。” “我不去,我有自己的地方去。”住进宇文昙的别苑,等于变相囚禁。 “你自己的地方?哪里?”宇文昙不快地问。 “不劳殿下费心。” “说。”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用上威胁十足的语气。 “见山门有三分缘,”小琴坦白道,“我要去五台山上找一个尼姑庵出家。王爷放心,我不会落魄街头丢了你的面子,也不会跟朝廷的人接触,泄露你的任何秘密。” 宇文昙只听到一半便缓缓眯眼,待全部听完,他就一言不发地开始闭目养神了。 小琴将他这个反应视为默许,不由心头一松。 好,那这顿饭就是饯别了。 这时一街之隔的对过,发出嘈闹的声响,有人在哭,有人在骂。 小琴望过去,才注意到对面有一家秦楼楚馆,四层的四方楼,第三层的雕花栏杆里有一帮子人,男的女的都有,凶狠地撕扯一名歌伶的衣裙,瞬间就将那名歌伶扯了个七零八碎。 一个大汉当先压下去,口中淫笑着,“瑶姬,今天就让爷们儿好好玩玩你!” “啊!呀!不要!”“臭娘们儿你记好了!这就是企图逃跑的下场!” “啊——啊——” 大汉一手掰着歌伶的腿,一手捧臀,竟然直接将她架在栏杆之上,挺身一冲,开始蛮横地乱撞起来,手下毫无怜惜之意地捏弄她的柔嫩。 那歌伶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呼声。旁边又上去了两个人,将她的手臂用麻绳捆在栏杆上,玩弄她的肌肤。 这场淫靡之事与街道只隔一道雕花栏杆,根本不避讳别人去看。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这里是阳翟最热闹的街道,很快就聚集起一大帮人,在楼下面围观,指指点点,嬉嬉笑笑的。 小琴完全呆住了,推了一把仍在闭目养神的宇文昙,急催他:“那里出事了,快去救人呀。” 宇文昙并不睁眼,顿了顿,他才说:“原来对于‘企图逃跑’的女人,这样处置方属妥当,看来本王罚你罚得太轻了。” “你胡说什么?快去救人!”小琴涨红了脸蛋。 “救人?”宇文昙闭着眼,冷冷一哂,“那是青楼,里面没有良家女子,救不救有什么分别么?” 小琴气坏了,“你是西魏的亲王勋略,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都没有心,没有感情吗!” 骂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个男人本来就是这么冷血的。她怎能对他有所期待,把他当成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侠士。 “救人也行,”宇文昙睁眼,目光有若实质地落在她脸上,“但是作为回报,你不能去五台山了,你要跟我走。” “你问我要回报?”小琴顿时一愣,“这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事?”宇文昙微微颔首,嘴边带着讥诮的弧度,“那就更不关我事了。你去厨房看看饭菜怎么还不来,吃完这一餐,咱们就该说再会了。” “你……” 他们二人争辩的同时,对面青楼里的战事暂歇,大汉提起那歌伶,重重一把甩到地上去,口中狠狠骂着,“臭婊子,敢咬老子,今天你死定了!” 那大汉拖在地上的裤子提起来了,旁边又有两个汉子松开腰带,上去压那歌伶,还将她摆成一个屈辱的姿势。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那歌伶的眉眼皱在一起,发出哀哀痛哭。 然后那间房里的男男女女全都放声大笑,把欺侮这名歌伶当作一件趣事。 歌伶一个惊心动魄的绝望眼神,出其不意地打动了小琴。 “好,”她答应了,秀目稳稳一抬,看向宇文昙,“你救下那名女子,我就跟你回王府去。” 宇文昙正好在斟茶,闻言之后手腕倏地一抖,整杯茶水泼出去。 不过这茶水一滴都没有落地,而是飘出窗外,这片片晶莹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旋即竟往对面青楼三楼的那个房间飞去。 扑通。 扑通。 扑通。 玩弄歌伶的那一帮子人,砍瓜切菜一般,一个一个全倒下去了,生死不知。 整个过程发生的实在太快,宇文昙用的暗器只是一杯水,因此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望见是他出的手。 他放下茶杯,优雅斟出第二杯茶,饮了一口,才用平铺直叙的口吻说道:“为了证明你说到做到的诚意,今晚你得侍寝。” 小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转而压下怒气,冷冷道:“我答应的是跟你回王府住,没答应做你的侍妾。” “住在王府里,又不肯当本王的女人,本王留你有什么用?”宇文昙用他那磁性动听的嗓音,以气死人不偿命的懒洋洋语气发问。 “我本来就已成为无用之人,殿下难道没听说?”“……” “我已经不能再受孕,殿下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这里。”她冷嘲。 “……” 宇文昙握茶杯的手指蓦地僵住,齐齐调集出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才掩藏住了黑眸中最深刻的伤痛。 然后他维持着平静,淡淡道:“为本王生子的女人多得很,不缺你一个。本王想要谁全凭自己喜好,算不得浪费时间。你颇有姿色,本王……中意你。” 小琴神情黯淡,唇色煞白地听完,苦涩地扯动嘴角,既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自伤的悲戚。 “殿下不是娶到姿色在我之上的王妃了么?你去找来十个人,有十一个都会说,你现在的王妃比从前的那个有姿色得多。” “……” “我知道你非得要我回去的意思,”小琴明悟地说,“你和我二哥一直有合作往来,殿下你担心一旦我被踢出王府去,我二哥嗔怪于你,不利于你们的合作。” “……”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二哥已经闹翻,如今他只认你的王妃作妹妹,不认我了。我小小孤女,是走是留都不影响你们的大事。” “……我不是那十一个人。” 宇文昙沉默半晌,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小琴没听懂,蹙眉。 宇文昙又说:“我是觉得你最好看的第十二个人。”说着这话时,他用那一双睫毛纤长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她。 这般出色的男子,这样冷冽的注视,被他锁定的人都逃不掉! 这一次,小琴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是说在他的眼里,她比他现在的王妃好看! 字面上,的确是这样的意思。当然,她是不可能相信他的。 如果他真的这样以为,就不会在她怀孕的时候纳她姐姐入府,并在一个月之后把王妃之冠戴在那个女人的头上。 想到这里,小琴柔软了两分的心肠恢复冷硬,将宇文昙的含情凝睇当成一片空气。 每一次当她产生错觉,荒唐地以为宇文昙有点喜欢她的时候,她就回忆一次韦棋画首次来王府,宇文昙专注地看着韦棋画,温柔的对韦棋画笑,亲手剥了蟹肉放在韦棋画的盘子里,然后韦棋画害羞低头的那一幕情景。 那是她最深的噩梦,最痛的伤处,只要多想片刻,就能让她恨到发狂,恨不能拨开层层雾霾,重新回到那一天,冲到当时用膳的宇文昙与韦棋画的面前,将那满满一桌的盘子摔到他们身上。 只要把这个噩梦挖出来,重温一次,回味一遭,她就能抵抗住宇文昙的任何虚情假意的诱惑! 小琴深吸一口气,好,很好!她又一次扛下了宇文昙的算计,没被他算计走她的心,也没有再做回曾经那个犯贱的韦墨琴! 这时,对面青楼里被侮辱过的歌伶穿好衣裳,爬上窗侧的栏杆,将一条腿跨出去,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楼下围观的人纷纷惊呼—— “哎呀快看,那个粉头要跳楼自尽了!” “不好不好,快点闪开!” “别砸到人了,弄脏地方也很麻烦呀!” “何止麻烦,对面的酒楼还要做生意呢!” 酒楼中,小琴紧锁眉头一眼望过去,眼中掠过不忍之色。 “好,那就再做一个交易,”宇文昙轻一颔首,快速地说道,“我救下那个女人,你今晚侍寝,不许苦着一张脸,要好好取悦本王!” 话音未落,对面青楼栏杆上的人影嗖地一晃,急急坠落而下。 小琴慢一拍地听清楚了宇文昙的条件,吃惊地转头去看时,只见宇文昙的人已不在座位上了! 第108章 帮哥哥撩妹,关键是要让她吃醋 来瞧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把小半条街都堵了个水泄不通,因此当宇文昙半空截住了那名寻短见的歌伶后,没往下去,直接就拐回“鲜活鱼”酒楼了。 白练似电,瞬出瞬入,宇文昙单手带着人,自窗口掠回。 “咚”,救回来的歌伶丢在地上。 “漱”,是宇文昙坐回座位时,衣袍侧摆与小琴的衣衫相错而过的声音。 还好,他们这一桌的旁边是人来人往的楼梯,一墙阻隔,挡住了其他食客的视线,否则赶过来围观的人可能比大街上的还多。 宇文昙来去如虹,与方才泼茶水的那回一样,根本没人瞧见他救过人,只除了—— 街对过拐角处的一间茶寮,有几个暗灰劲装裹身,头戴垂纱斗笠,隐匿着真容的男人。 其中一人是时炯,不可思议地说:“毓王也会发这种善心?太阳打从西边儿出来了!” 楚慈也说:“咱们不欲暴露身份,以免被毓王察觉,都不去管这档闲事了。毓王在京城凭空蒸发十数日,只身来到这么一个西南镇甸上,一个随从都不跟,行事还如此招摇,他到底想干什么?” 时炯和楚慈议论了几句,均感诧异。 李周渔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却在心里默默道,毓王不会发无缘无故的善心,而她,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一见着别人受苦就心软了。 只要跟毓王在一起,她就能左右他的情绪,影响他做出判断,胜过任何人对他的影响,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这时,楚慈道:“咱们收到密报,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刺客要对毓王下手,这才紧随而来,可等了这许多日也未见有什么异常动静,是否消息有误?” 李周渔摇首:“不会错,这个情报是折了十二名探子才传回来的。” 时炯问:“不跟毓王说一声吗?” 李周渔又摇首道:“毓王此人我再了解不过,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可能他已经知道刺客一事也未可知。” 时炯不解地问:“那他还一个人乱跑,连兵器也没随身带着?” 楚慈也问:“咱们还继续踩毓王的行踪吗?” “边走边看吧。”李周渔道。 酒楼里,歌伶伏在那里,轻轻动了两下。 小琴刚要去查看她,刚一离座,却被宇文昙一把扣住腰,失去平衡跌进他怀里。 “啊,放手!”小琴轻斥一声。 “你又想说话不算数。”宇文昙皱眉问。 “我说什么了?” “侍、寝。”宇文昙把简简单单两个字说得万般惹人遐想。 “我根本没答应过!”小琴火冒三丈,靠在宇文昙怀里,困难地回头看他,压低声音问,“你闹够了没有?你到底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你。” “我?我已是无用之人,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只要本王觉得你还有用,你就不准离开。” “你先放手。” “不放。”铁臂箍紧了纤腰。 “好,我答应你了,”小琴咬牙道,“这样可以放开我吗?” “你答应了?”宇文昙挑眉。 “对。” 宇文昙放开她,闲适勾唇道,“今晚,本王很期待。” 小琴着恼,她答应的只是不离开,宇文昙却分明在混淆视听! 这个宇文昙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回想过去六年间,他都冷峻自持,从来不喜好女色,更对她不假以辞色。 这时傅晚回来,见到地上多了一个人,不由“呀”了一声。从小琴口中得知了原委,爽快地说:“救人救到底,这个好人我抢着做了,一会儿替她赎了身,她就跟着我了。” 不多时上来菜,饭罢,客栈房内歇了。 一人一间,小琴没有信守诺言的打算,夜里又生出了不辞而别之心,一开房门,却与傅晚焦急的面孔对上。 傅晚见她手上挂了个包袱,不由气道:“你又要跑?你知不知道有刺客要杀三哥,他受伤了!” 包袱落在地上,小琴随傅晚去看,见宇文昙的客房房门紧闭,有一名粗布麻裙不掩秀色的女子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她就是傅晚给赎身从良的歌伶,被当成丫鬟用了。 小琴脸色一白,几乎要站不稳。 她抖手扶着墙要进房间,傅晚一把拉住她,不悦道:“你就别添乱了,你看你现在的脸色,就跟个坟地里的女鬼一样,三哥一见着你,又拉着你用真气暖你,他就更衰弱了!” “他伤的怎么样?怎么会有刺客?” “还不是因为你!”傅晚气呼呼地说,“三哥要不是找你,也不会一个人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跑。要不是你晕倒,他也不会几天几夜不吃东西还耗费真气治你。要不是你让他救人,他也不会暴露身份,引来一大群刺客!” “那他的伤势很严重吗?”小琴心怀愧意,求道,“让我进去看看吧。” “不行不行,你快回你自己房间吧。”傅晚不耐烦地板着脸,将她推回房间,“不要又乱跑,不要再让三哥带着一身伤,满世界去找你了!” 小琴呆呆立于门内,门在她眼前嘭地关上。 傅晚哼了一声,让新收的丫鬟把血水倒了去。 她自己推门走进宇文昙房中,埋怨道:“我真不明白,三哥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她美则美矣,可是人一点也不机灵,还特别没心肝。” 宇文昙在床上盘膝而坐,调息疗伤,口中问:“你在搞什么鬼?为何弄一盆猪血到本王房里?” 傅晚道:“当然是让她看到之后感觉愧疚,以后对你好一点啊。” 宇文昙冷冷道:“本王的事,无需旁人插手。” 傅晚哼哼道:“可是旁边的人看着干着急呀,我真的很闹不明白,光一个京城里面,喜欢三哥你的名门闺秀就有好几百人,个个都对你望穿秋水的,你可倒好,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弄得又伤又病的。” “不懂就不要乱说。”宇文昙闭眼运功,心中却叹,旁人如何知道,并不是琴儿忘恩负义,而是我负了她。 “哪有不懂?”傅晚道,“三哥你不知道吧,十几二十年前,官宦千金留到很大的年纪还不嫁人,只因为想等三年一次的选秀,选中了好进宫当妃子。可如今这年月,好多女子二十多岁还是未嫁之身,都是盼着能进毓王府呢,三哥你比皇兄还受欢迎!” “莫胡言,这种话尤其不能在宫里说。” “不是胡言,我出入各种宴会,跟我搭讪的夫人小姐,不变的话题就是打听你。”傅晚忿忿不平,“可那个韦墨琴倒好,不光不温柔体贴,还连累了三哥你这么多,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宇文昙沉声,“她没有连累我,刺客是冲我来的,这次不出来,下一次也绕不过去,都一样。” 傅晚摇头,“但三哥你这般俊秀人物,为个韦墨琴弄得这般狼狈,真不值。” “她是本王的女人,不要指摘她。” “可三哥你还没搞掂她,她自己还不肯承认是你的女人呢——不如让小妹帮一帮你?” “怎么帮?” “山人自有妙计。” “只是一盆猪血,妙在哪里。” “猪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后招呢。”傅晚神秘地眨了眨眼。 原来下午时,真的有刺客来袭,宇文昙不想波及周围的人,尤其不想让小琴出什么意外,于是将那些人引去了城外,一番激战后,宇文昙受了伤。 那群蒙面刺客是一群老朋友了,他们对宇文昙的行事作风有了解,知道他会出城解决这种事,预先在那里埋伏了连弩队和铁锁网。 宇文昙重挫了那些人之后,带着伤回到客栈,正好被傅晚见到,才知道他刚才被刺客突袭了。 不过小琴还不知道,宇文昙也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他的伤势虽然不轻,不过没有多少外伤,只是之前真气虚耗过度,与刺客交手时被己身经脉反噬了,才使局面变得危险。 真气一散,还发起低烧来,须得调养些日子。 傅晚心疼她哥,将刺客的事怪到小琴的头上,觉得宇文昙遇刺全都是她招来的,要是她不离开王府,乱跑到阳翟,也不会出这种事。 见宇文昙几次三番想要小琴,她却不肯依从,傅晚打算加一把火,帮三哥得到她。 傅晚虽是公主之身,却自幼在坊间长大,既有公主的骄傲任性,又有着超出她小小年纪的成熟认知,还会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 她知道女人都是心软的动物,只要心生愧疚,那基本就尽弃前嫌了。于是先弄了一盆血水,故意让小琴看见。 要是再来一点儿吃醋拈酸,那就更一心围着一个男人打转了! 傅晚在成衣铺买来一些衣裙首饰,将那名当了她的丫鬟的歌伶打扮得十分亮眼。 歌伶本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是一家歌舞坊的当家花旦,只因为歌舞坊老板将她卖给一位年老的员外当十姨太,她心气颇高,不从这个安排,卷了金银细软逃了。 后来让那些打手捉回来,当众强暴来惩罚她,而从前被她压在下面不能出头的那些小花旦们也纷纷来瞧热闹,才发生了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幕。 这歌伶是个伶俐可人儿,傅晚也很会打扮人,将歌伶精心妆饰一番,又问过她的花名叫“瑶姬”,于是给她改了名字叫“瑶琴”,把她摆在宇文昙房里头。养伤这几日,都是让她端茶送水。 傅晚又送给小琴一些质料粗糙、色泽黯淡的粗布麻裙,还自告奋勇帮她梳头,弄得乱糟糟的,想让她变成村姑模样。 傅晚心道,或许有了这样的对比,三哥可能就看不上小琴了呢? 可是连着几日过去,每一次小琴去宇文昙房里看他,旁边就站着个艳光四射的瑶琴。 迷离繁花丝锦的广袖宽身上衣,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色泽如花鲜艳,头上梳着双蝶髻,体态多姿,面若芙蓉,粉嫩的嘴唇涂着晶莹的颜色,没有半点风尘俗气。 小琴见了她,并不见一丝醋意,每次都是面色如常地跟瑶琴打招呼,还道一声“辛苦了”。 辛苦什么?小琴谢瑶琴辛苦照顾了她的丈夫? 这不合理! 傅晚不信这世上有不吃醋的女人,不吃饭的女人可能还有几个。 于是傅晚觉得可能是妆扮上的问题,转而又给瑶琴换上一件舞姬裙,平时一倒水,一抬手,都能露出雪白的手臂。 而且这些日子与宇文昙朝夕相对,瑶琴早就戏假情真了,一双明媚的眸子时不时就远远瞄宇文昙一眼,一副心如鹿撞,又羞又喜的美样。 傅晚不信,这样的瑶琴让小琴看见了还不吃醋! 第109章 床帐里的秘密,瑶琴为何而哭 可是,当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从宇文昙房里款款走出来,与小琴打个照面时,小琴还是一声带着感激的,“辛苦了!” 没有看瑶琴不顺眼,也没有表露身份,让瑶琴离宇文昙的房间远一点。 于是傅晚不服气了,去找宇文昙说:“三哥,你还是换个女人喜欢吧,这个女人心里没你,她连吃醋都不会,明显是不把你当回事儿了。” 宇文昙本来运功运的好好的,听了这话心里一堵,当时就真气逆行,吐了一口血。 傅晚因此更恼小琴,觉得这个女人是灾星。 好吧,就算小琴心宽,不介意多个女人分宇文昙。宇文昙他成天一个大男人闷在屋里,对着一名时时向他放电的美艳女子,总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吧? 前些天对着小琴的时候,他可是一副饿了很久的色中饿鬼的模样! 只可惜,宇文昙和小琴一样,也辜负了傅晚的期待。 在傅晚的授意与瑶琴的配合下,一晚,宇文昙在客栈后院活动完筋骨,回到屋里就发现半透明的纱帐里,躺着一丝不挂的瑶琴,贝齿咬唇,目含春水,娇息微微,雪白的一双手抚过胸前肌肤,美腿时而打开时而合上。 宇文昙回身即走,去到傅晚的房里,见床就躺。 过一会儿等到傅晚回房时,见了他吃惊地问:“三哥你怎么睡到我床上来了?!” 宇文昙睡的正香,说着梦话告诉她,“我的屋子弄脏了,跟你换房睡。” 傅晚一听就有些脸红了,心道,三哥真是的,哪有这样的? 原来,她完全意会错了宇文昙的意思,以为宇文昙是与瑶琴云雨过后,弄脏了床铺,不愿意睡在脏的地方,就换到她房里了。 傅晚心道,太好了,三哥总算不受那个韦墨琴的迷惑了,总算有其他女人也能入得他眼了。 于是傅晚得意之余,一把推开了小琴房间的门,领她去宇文昙的房间看。 这是整个客栈最大的一间天字甲号房,一开房门就嗅到一种若有似无的暖香。地上丢着两三件女子的锦纱裙子、绣花肚兜,小琴只瞧了一眼,面色当即一白。 再看床帐里,脱得精光的瑶琴,正抱着丝枕呜呜咽咽地哭泣,闻之似是伤心欲绝。 那一日她被男人轮.暴的时候,还不曾哭得这般伤心。 比她更伤心的是小琴,只见小琴神情大震,大睁着眼,半张着口,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走出房去。出了房转身跑开,跑得踉踉跄跄,仿佛后面有妖魔追赶。 傅晚大为不解,小琴那副丢了魂的样子,算是吃醋吗?之前十几天,她可是一点酸意都没露过,对瑶琴也一点敌意都没有呀? 傅晚虽然是一名精灵古怪的少女,到底还没嫁人,于猜人心思上面欠了火候。 之前小琴不是没酸,只是藏得较深,而且她自己的心念也有一点矛盾。 小琴本来就是一心打算离开宇文昙的,眼见着有个瑶琴服侍左右,宇文昙也不排斥,任由瑶琴在他房里进进出出。照这么发展下去,瑶琴有可能填了宇文昙身边的缺,到时小琴离开,宇文昙也不加阻拦了。 这么一想,小琴对瑶琴不止没有反感,反而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宇文昙手里仿佛有个绳套,现在套住的是小琴,勒得她喘不上气,就快被吊死了。这时出现一个瑶琴,顶了小琴的位置,套上她项上的绳套,正好让小琴脱身。 可是,心里不是不酸涩的。因为时至今日,小琴对宇文昙还不能忘情,还深深爱着他,尽管这份爱里已经被恨意参半。小琴没把吃醋写脸上,也没把瑶琴真的当回事儿,是因为小琴自以为了解宇文昙的为人。 宇文昙冷心冷情,洁身自好,就算比瑶琴更美丽诱人的尤物,他都不会轻易占有。 当年小琴在最好的年岁嫁给宇文昙,颜比花娇,身比柳弱,日日望穿秋水地等着宇文昙来宠爱。可这些年过去,宇文昙碰她的次数,十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 每次都是宇文昙捉着她的下颌,反复打量,一副神祇打量凡人的神情,居高临下,高高在上,仿佛在研判着,她够不够格让他睡一次。 然后她就突然被点了穴道晕过去,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后就见自己身子上布满斑斑的青紫印迹,或齿印或吻痕或手印,乍看之下令人怵目惊心,痛得她几天都下不了床。 而宇文昙早已吃干抹净,走得连人影都没了。 这五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有时候她都怀疑,宇文昙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能与女子裸裎相对。 前几日倒是与他裸裎相对了,那还是小琴头一次见着一个裸身的宇文昙,体魄完美如远古神祗,除了胸口的箭伤留下的圆疤,还有两三道旧刀疤,没有小琴以前猜测的各种暗疾。 真的想不通,宇文昙为什么每次都得点晕了小琴,才能肆无忌惮地一逞兽欲。 看来,小琴还是不够了解他,一直以来,宇文昙让她了解的机会太少了,今时今日,他在她眼中还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 就如同现在,他竟然一反冷情、禁欲的常性,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歌伶瑶琴下了手。看瑶琴痛哭不已的样子,说不定还是宇文昙强迫她的。 真是岂有此理,他是王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总是强迫不愿意的女子与他云雨? 这一刻,小琴想装作若无其事,可她的胸口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又让她无法维持平静的面具,只有落荒而逃了。 她的这些酸楚心绪,傅晚哪里能了解,傅晚只知道小琴吃醋了。 于是第二天,傅晚对宇文昙说:“哥,看来是我看错了,昨天的事儿,她还真吃醋了呢,看来她还是喜欢你的。之前我还纳闷,怎么可能有女人逃出你的无边魅力。” 宇文昙问:“昨天什么事?” 傅晚道:“就是昨天……的那个事儿啊。”这种事怎么好讲出来,真是的,偷偷摸摸办完不算,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宇文昙白她一眼,继续运功疗伤了。 他如何能知道,再他昨晚呼呼大睡的时候,小琴误会他与瑶琴共赴巫山,伤心欲绝地跑掉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小琴又一次失足落进井里,这一次把她救上来的人是李周渔。 一起跟过来的时炯问:“怎么办,是丢在这里,还是送还给毓王?要送得趁现在她昏迷时,万一她醒了瞧见咱们,岂不要讲给毓王,那毓王就知道咱们跟踪他了……” 不等时炯说完,李周渔已经把人打横抱起,找药铺去了。 时炯吃惊地追在后面,他还是头一次见着老大的脸上出现一种类似慌乱的神情。可掉井里淹个半死的是毓王妃,毓王都不急,老大急什么? 这些事,宇文昙都还不知道,傅晚也是隔了一天才知道的。 直到傅晚去问了瑶琴那天为什么趴床上哭,瑶琴自怜自伤地说:“我被歹人强暴过,因此爷嫌弃我,根本不睬我。” 傅晚目瞪口呆,寻思了一会儿才问:“你是说,三哥他根本没……没睬你?” 瑶琴又开始伤心地哭。傅晚漫不经心地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他绝对不是嫌弃你这个!我也只是让你试试而已,其实我三哥这个人眼界不是一般的高,别说你了,就是和我三嫂长得一模一样的她的孪生姐姐,我三哥都照样瞧不上,他就是这么怪的一个人。” 转而,傅晚去找小琴解释,才发现人不在房里,跟店小二打听,又问了其他住店的人,才知道小琴前天夜里落入后院井中,被一个灰衣男人救上来,然后那个男人直接把她抱走了! 傅晚有点急了,知道三哥如果听说了前因后果,再听说小琴整个人没了两天了,不知道将会暴怒成什么样子! 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又不敢让三哥知道,于是花钱买了一些人手,满城地打听小琴和救她的那个男人的下落,可是找了两天都一无所获。 其实小琴离他们并没有多远,就在街尾的另一家客栈里。 此时的小琴还昏迷着,身子一时发热,把脸烧得通红;一时又发冷,缩成一团发着抖。 李周渔从旁守着,见她热了,就用冰帕子给她敷头;见她冷了,就给她再添两床厚被子。如此过了两天两夜,也不见她有什么好转。 大夫也请来了好几位,都是时炯去请的,蒙上眼睛带来这间房,看症之后给一些封口费,再威胁两句,让大夫出去不要乱说话。 看过的大夫都摇头,说看这情形,怕不是时疫吧? 几百里之外的鹿城正在闹时疫,死了不少人了,这边偶尔也有染上的,据说还没有医治的办法。 这种时疫叫做“三日眠”,意思就是一旦染上倒下去,到第三日就长眠不醒了。 两天过去了,看着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屋里,困了就靠着屋里一根立柱,站着睡一会儿的李周渔,时炯暗暗摇头。床上躺的那名女子可是毓王的女人,老大怎么这般上心?这可不大妙! 而且看李周渔蹙紧的眉头,焦虑的神色,根本不是他一贯公事公办的作为,他是真的很紧张那个韦墨琴! 上次见李周渔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床上的病人,还是李周渔的母亲病危的时候。 时炯跟了李周渔这个老大这些年,从不记得他跟韦墨琴有什么来往,更谈何交情,韦墨琴什么时候走进老大眼里的都不知道,真纳闷! “老大,咱们出去站站吧?”时炯在门外说,“这时疫可是人传人的,就算习武之人底子好不易染上,也要以防万一呀。” 李周渔双手抱怀,背倚立柱,似乎睡着了,没有回应。 时炯又劝,“俗话说得好,纸上画刀,无关痛痒,这女子又不是咱们什么人,咱们还有要事待办,跟楚慈约好了十日后在茗品城碰头,如今都过去三天了,再耗在这里就耽误正事了!” 过了一会儿,李周渔出声了,“你先去接应楚慈,十日后如果你们在茗品城见不到我,也不必等了,直接回京吧。” “那你呢,老大?” “此间事了,我就回去了。” “可是为什么呀!”时炯憋得不行,直接问出来了,“老大你不是对这女子有点儿意思吧?” “不是。” 时炯松口气,还好还好,老大没有对毓王的下堂妃有想法,否则兄弟们的想法可多了! 可是顿了顿,李周渔又道:“‘有点意思’不能比拟我此刻的心情。” “啊?”时炯大张着嘴巴问,“那要用什么,来比拟老大你此刻的心情?” “……” “老大?” “我快要疯了。” 第110章 我怕手不听使唤,抹了你的脖子 如果小琴真的染了那种叫做“三日眠”的时疫,那么她还剩下一天的命! 这时,李周渔等的人回来了,是枭卫四当家凌望泽,他摇头说:“这种时疫太厉害了,传得倒不是极快,但染上的人还没听说有治好的。” 时炯道:“太医院、一品堂里全是当世名医,平时多少人吹捧着,这时候全都当了缩头乌龟了?” 凌望泽摇头:“他们何等样矜贵,看的都是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怎么可能去疫区出诊。” 顿了顿,李周渔问:“菜根庵的律念呢?听说她是个无所不治的巫医,很有办法。” 凌望泽道:“我照你吩咐,以私人身份去找了律念师太,一开始她不知我是枭卫,一副一问三不知的奸猾形状,我只好亮明身份,并说有一名重犯染了三日眠,急需救治之后审讯,这才撬开了律念的口。” “她怎么说?” “她说要救一票人的灵药没有,只救一个人可能有办法。” “什么办法?”李周渔紧声问。 “她说有一种很管用的灵药,只是药引难寻,要捉来六个三岁小儿,取其脑髓作药引。”如此可怕之事,凌望泽却说的面不改色。 时炯吃惊了,问:“那岂不是用六个人,换一个人的命?那律念是在胡吹吧?” 凌望泽道:“不然,菜根庵虽是小地方,主持律念却实在有一些名气,她治好了不少沉疴缠身的富商,连一品堂都束手无策的绝症,她也有办法,这可不是吹出来的虚名。” “真的?她怎么救人的?”时炯好奇。 凌望泽慢慢说道:“听闻是一些不见天日的暗黑招数,以眼换眼,以脸换脸,以手换手,都是从活人身上现割下来的。对于那些中了毒,实在寻不到解药的,就寻一个相合的人血,抽干一个人,救活另一个。此外,律念最常用的药引就是小儿脑髓,处子椒.乳,活人心肝。” 时炯咋舌了,“妈呀,这可真是骇人听闻!我娘也得了治不好的病,吃了多少药不见好,就快咽气了,要是跟她提一提这位律念治病的法子,她还不一下子就吓断气了!” 凌望泽却不以为意,“这算什么,这世上多得是想活下去的人,那些权势滔天的,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做什么交换都愿意,牺牲小小人命在所不计——怎么样,周渔,你要试律念的办法吗?” 日斜西窗,李周渔沉默着。 时炯劝:“别救了老大,不值当!杀六个三岁小儿,伤阴德不说,万一叫朝中御史言官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狠整你呢!” 凌望泽道:“这倒无妨,就咱们三个知晓。北方难民众多,卖小儿的人家也有。” 时炯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老大又是多少官吏盯着的天子跟前的第一红人,多少人想把他拉下来呢!” 凌望泽看李周渔,问:“如何?救不救凭你一句话了,周渔。” 李周渔合眼,似在思索。 “不用救了。” 凌望泽与时炯对视,有些发愣,只因这说话的人就是他们的讨论对象,躺在床上的那位病人! 小琴睁开眼睛,撑着坐起来,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不过是染了风寒,一两天就好,不是什么时疫。什么律念师太,什么小儿脑髓,要拿那种东西给我吃,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 李周渔长眉深皱,回头看她,但见她面色、唇色都是一白如纸,愈发显得眼瞳漆黑,晶亮如星。 下一刻,她扶着床头滑下床去,踩上绣鞋就往外走。 “喂!你去哪?”时炯奇怪地问。 “散步。” “散步?”时炯心道,连路都走不稳的人散哪门子的步,看吧看吧,两手扶着墙走都直不起腰来!好奇怪的毓王妃! 时炯看向李周渔,问:“她自己走了,那咱们可以不管这档子闲事了吧?” 李周渔不理他,却对凌望泽说:“你去找一间静室,你我合力先保她两天的命再做计议。” “好。”凌望泽答应了。 “真要救人救到底?”时炯诧异了,“可是为什么呀?她何德何能让咱们费这么大的力救她?” “据传,她能弹奏《兰陵入阵》,有她在手,胜有十万兵马。”凌望泽透露。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时炯出去看过,旋即回来摇头,“呵!不用救了,她用瓷片抹了脖子了。” 凌望泽一惊,转头去看李周渔,李周渔其人已经冲出房去,自二楼跃下,在一楼的大厅一角见到一群人正围着看,中央躺着长发委地的小琴,黑亮的眼睛已经合上了,雪白的颈间被血染就,还在汩汩往外冒着。 李周渔拂开众人,抱起她,一步一步踏着木阶,慢慢走回房中。将她重新放回床上,盖被子,掖被角,每个动作都很轻柔。 凌望泽感叹道:“想不到她竟是这样一位倔强的烈性女子!” 时炯道:“好了,省了事儿了,收尸的事交给阳翟的官差去做吧,咱们是不是可以启程了呢?” “周渔?”凌望泽询问。 “你速去找律念。”李周渔慢慢道,“我只能帮她多撑二十个时辰,在那之前回来。” “找律念?要用她的办法?”凌望泽确认。 “快去。” “好。”凌望泽转身即去。 他走后,时炯抱怨起来,“真是个麻烦女人,净给人添麻烦,抹脖子也不利索,还没立时死了!瓷片儿怎么划的?” “十二。”李周渔维持着单膝跪在床边的姿势,背对着时炯,低声唤道。 “嗯?” “滚出去。” “啊?” “别让我看见你。” “哈?” “我怕手不听使唤,抹了你的脖子。” “……” 这一次,粗线条的时炯终于闹明白,原来老大是打从心里在乎床上的女子,因此才这般一反常性! 为了这个掉井里和抹脖子都没死成的麻烦女人,老大还破天荒凶他! 时炯气哼哼地去酒馆找酒喝,对桌坐着一个男人,一身青衣直裰,头戴同色方巾,打扮得就像个赶考的书生或卖药的郎中,但他的身形高大,可能比李周渔还高,给人以深谙武功的感觉,神明爽俊。 只是在一个偏僻的酒馆里用杯酒而已,唇边的笑意却是迷死人不偿命的懒懒散散。 时炯认得对方是御医贺见晓,不知怎么也来了阳翟,不过此刻时炯心里不爽,连招呼都懒得同对方打。 对桌每叫一坛酒,时炯就叫一坛酒,如此这般叫法,小酒馆里的几坛库存就叫光了。 “小二,一坛酒!”贺见晓招手。 “跑堂,一坛酒!”时炯趴在桌上抽搐手臂。 酒小二抱歉地说:“还剩最后一坛了。”他看时炯醉的不行了,于是说,“要不给那位爷吧?看这位爷喝得可以了。” “老子不可以!老子要酒!”时炯翻白眼。 “是我先叫的。”贺见晓笑眯眯地跟对面的醉汉讲理,“阁下非要抢也得说出个道理来。” “老子心里难受!” “哦?不知是谁让时大爷难受了?”贺见晓问。 时炯借着醉意,把心头的块垒说出来:“老大太不够意思了,家有贤妻,他还去惦记别人老婆,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普通人的老婆他不惦记,王爷的老婆他特……特别上心!” 说完就打个酒嗝,缓缓趴下去,鼻下有个鼾声。 酒小二松口气,对贺见晓说:“这位爷这坛酒归您了,话说回来,您的量可真大呀,都五坛了您还能坐得笔直!那位爷三坛就倒了!” 正打着酒鼾的时炯说了句梦话,“老子没倒,谁说老子坏话呢……” 酒小二背脊一僵。 贺见晓微笑道:“其实我也有些醉意了,下次再来喝吧。” 可他面上并不见一丝醉意,大步洒然地走过去,一把提起时炯,问小二,“小二哥知道这朋友住哪儿吗?我送他一程。” 酒小二心道多好的人,多热心!于是指给他,“我看见他是从对面客栈出来的!” 于是贺见晓提着醉成一滩泥的时炯,又去对面问店小二,问得了时炯住哪一间房,正要上楼时,对面街上忽然冲过来一道浅紫的娇小身影,远远就喊:“贺见晓!贺见晓,看见你太好了!” 来的人是傅晚,圆脸上的神色是惊喜莫名,还高举着一条手臂使劲儿摇着。 可贺见晓并不觉得惊喜,反而剑眉一蹙,低咒了一声,“冤家路窄,怎么这妮子也来了阳翟。” 傅晚呼喊时离得还远,等她跑着冲过来时,这边哪还有贺见晓的半点影子在,连时炯都被他带走了。 傅晚气得顿足,“死贺见晓,臭贺见晓!见着我就闪人,我就那么惹人讨厌吗!” 他乡遇故知,以为能指望上贺见晓呢,偏对方见了她就躲! 傅晚气红了眼睛,转身问店小二,见没见着那个“没心肝的人”去了哪儿。 贺见晓临走之前留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因此小二握着袖口里的银子,毫无愧疚地撒谎说:“那位爷问了后门在哪里,从后门离开了。” 傅晚足下奔得飞快,追出后门去。 小二暗暗瞠目,如今的姑娘真彪悍,没出嫁呢就追在男方后面跑。 客栈二楼的某间房,贺见晓轻叩门扉,房中传出李周渔的声音,“门不曾锁,足下自己进来吧。” 贺见晓将时炯往走廊上随手一丢,就进门了。 李周渔敛去疲惫的神色,打量对方,不动声色地问:“足下找李某有事?” 贺见晓微笑道:“见令弟喝得太醉,送他回来。” 李周渔道:“多谢足下盛情美意。” 贺见晓道:“不谢,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周渔问:“我该怎么谢你?” 贺见晓道:“在下想为床帐内的病人看病。” 李周渔微一颔首:“她的病已然药石无灵,足下虽然供职太医院,也救不了她了。” 贺见晓道:“在下刚从鹿城回来,沿途救活了不少人。” 顿了顿,李周渔问:“足下怎知道,床帐中的病人是染了鹿城的时疫?” 贺见晓道:“阳翟是个小地方,阁下把全城的大夫都蒙着眼请到这里,诊出是时疫却没人能对症下药,在下听闻之后也想自告奋勇试一试。” 李周渔道:“足下的医术,李某是信得过的,只是怕付不起诊金。” 贺见晓道:“在下的要价一向不贵。” “还是请足下明言吧。”李周渔缓缓道,“你们北齐的物价跟我们西魏大不相同,只恐你我的认知上有什么偏差。” “我想进枭卫营。”贺见晓一笑倾莲,缓缓问,“不知道李大人付得起这个报酬吗?” 第111章 西京十四少,女子择婿的不二人选 李周渔道:“以足下的身手,本就可以轻轻松松入选枭卫,又何必通过我。” 贺见晓摇头道:“我要当的不是普通枭卫。” “莫非你要当统领?”李周渔挑眉问。 “不错,李大人有办法玉成么?”贺见晓反问他。 “枭卫要职都被西京十四少占去了,暂时腾不出上位来。” 这时,李周渔出其不意地,一语道破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完颜世子你是北齐的贵族,怎么跟我们西魏儿郎抢起饭碗来?等到你上位了,还能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么?” “李大人何必太谦,”贺见晓并不奇怪,对方对自己的来历摸得这般清楚,含笑道,“碟子里栽牡丹,根底浅,我怎能盖过你的锋芒。” “根底浅?”李周渔猛一皱眉,不悦道,“西京十四少里你至少拉拢了三四人,不算浅了!” 西京十四少是京城世家子弟中的翘楚,名气最大的有李周渔、时炯、楚慈、时宜安等。十四少中多数都是枭卫统领,还有几人是毓王麾下,在季青季玄手下做事。 有诗曾云——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西京十四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一生须惜少年时,哪能白首下书帷。 在京城,西京十四少的名头大概仅次于毓王和豫章王世子,人品才干有口皆碑,权势名利兼而有之,建安风骨再现西魏,是女子择婿的不二人选。 李周渔道:“我要是世子你,暴露身份之后就会尽快离开西魏,我真的想不出,你纡尊降贵的来我西魏当御医,盘桓了两三年还不离开,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时,床上女子被鲜血呛住了嗓子,在昏迷中激咳不止。 “怎么样?”贺见晓适时道,“听她的咳声,再不救治连一时三刻也撑不过去了,李大人是否换个时间再追根究底?” “……好吧。”李周渔答应了。 “我还是继续当御医,不去枭卫听差,只要隐卫统领一职。”贺见晓提出。 “隐卫统领现由凌望泽担任,不能随便更换,要有合适的理由。”李周渔慢慢道,“通常只有死人才能从统领位上退下来。” “那就想一个理由。”贺见晓勾唇,笑容明朗和善,“过去两年,好几次我都曾见你对凌望泽露出杀机,一边用之,一边防之,其实你早就不想留四当家凌望泽了,不是么?” “好,”李周渔沉声应下,“只要能让床上人重现生机,这些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可是如果你救不活她,明日阳翟郊外,你我一决生死。” “那就请李大人出去等吧,你在这里我不方便救人。”贺见晓道。 掀开床帐,但见病中的女子容颜隽永,如一幅淡雅到极致的水墨画,颈间绕着一圈雪白纱布,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渗出。 贺见晓挑眉问:“这是怎么弄的?伤在咽喉处,有丧命之险。” 李周渔缓缓道:“她得知自己染了普通大夫绝对治不好的时疫,不想成为别人的负累,自己动手划的。” 贺见晓一怔,感叹道:“好一位刚烈女子,宁可玉碎,不能瓦全,难怪能得李大人倾心。” 李周渔也不否认,只问:“你救得好她么?” “有五六成把握。”贺见晓据实以告。 “把它变成十成。” 李周渔冷冷留下这话,带门出去了。 斗室之内,贺见晓掀开被褥,翻开眼白看了一回,诊脉,观舌,敲穴,重包伤口,推功过血,最后褪去衣衫针灸。 忙完了这些,他留下药方在桌上,开门出来,李周渔就在外面仗剑守着。贺见晓微笑道:“我回京城等大人的好消息。”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云袍飒爽,衣袂带风地离开了。 李周渔暗松口气,听明白了贺见晓这话的意思,就是房中人已经救活了。 ******** 第二日晌午,时炯从酒醉中醒来,停下了吵人的鼾声,入目但见房中砌着一个红泥小炉,李周渔正一面摇扇子,一面投柴火,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老大你在做饭?” 时炯一阵奇怪,不过很快闻到盅里的药香,明白老大又是在忙活毓王妃的事,心中不忿,哼了一声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才知老大居然让自己这个好兄弟睡了一夜的地板! 时炯愈加恼火,并伴有委屈,不等他指责老大的重色轻友,李周渔先开口了:“醒了?去迎望泽吧,我听见他的马嘶声,在半里之外。” 为了通讯方便,李周渔近两年修了一种“千里传音”的功法,能听见极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声马鸣,只要对方佩了特制的香囊。 因为怕李周渔再次发火,时炯不高兴地听从了吩咐,出门去接应凌望泽了。 有一种性情一贯温和的人发起脾气来,总有一般令人隐隐不安的可怕之处。这种人智谋极高,城府极深,并且有强大的忍耐力。 可是一旦你触及了他忍耐的底线,那么他回应给你的严厉,会超出任何人所能承受,畏惧油然而生。 李周渔这个以智计无双而名闻天下的枭卫营统领,大概天生就属于这一类人。 不多时,时炯与风尘仆仆的凌望泽一同回来了。 凌望泽从褡裢中取出一只小瓶,道:“抱歉来晚了,我去找律念的时候,有别人也带了六个小儿,要律念配出解时疫之苦的药来,我不得不多等了一刻。” “还有别人这样做的?”时炯吃了一惊,“是谁这么阴损,也不怕生儿子不带把!”转头又向李周渔解释,“我不是说你啊老大!” 凌望泽冲时炯一笑,“就是你的三姨母,董太师的夫人宋从筠,她也染上了时疫。” “三姨母?!”时炯错愕。 “是啊,”凌望泽笑道,“我亲眼瞧见她身边的嬷嬷牵了六个三岁孩童,在地藏殿的密室里一个一个被敲出了脑……” 窣—— 变故突生,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的李周渔突然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臂倏地后扬,用一柄吴钩向后洒然一打,正中凌望泽的胸口。 一挥而就,瞬如星火,凌望泽的心脏破碎,当时就断绝了生机,唇边的笑容僵在那里,说不出的诡异。 站得距离他很近的时炯,胸口前襟沾上了一大片艳红,仿若突然绽放的梅花。 时炯一惊非同小可,歪歪斜斜地退后三步,想要举起兵器自保,往腰间摸了半天摸不着自己的双刀,才记起根本就没带在身边。于是又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往外冲去。 他在窗外站定,摆出一个迎战的姿势,怒火中烧地一连串发问:“为什么杀老四?他做错什么了?就因为他来得稍稍迟了些?” 李周渔收回吴钩,拿布擦干净,收回刀鞘里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时炯森森然震撼了,目眦欲裂,控诉地大喊道:“老大,你醒醒吧!你还是我们枭卫营的老大吗?!” 李周渔悠悠道:“该醒的人是你,十二,难道你还未察觉,凌望泽背叛枭卫很久了。” “老四……背叛了枭卫……”时炯讷讷地重复,心里将信将疑。 “杀他是圣上授意的,你不必担心师出无名,”李周渔不紧不慢地说道,“半年前,凌望泽开始与一些江湖门派相交,做出不利于枭卫的事,咱们的很多次行动还未展开就胎死腹中了,都是他把消息漏出去的。” 时炯呆呆道:“原来如此!上一次行动失败,老大你暗示枭卫里面出了内奸,我还纳闷,知道计划的人统共也没几个,都是自己人和好兄弟,没想到竟然是老四出卖了咱们!” “我给了他机会,盼他迷途知返,可是他不珍惜。”李周渔声线转冷,“于是我送他一个特制的香囊,告诉他,只要佩戴此香囊就可与我互通消息,其实全是骗他的。香囊中藏了软筋散,是为了杀他而做的准备。” 时炯从屋外走回来,道:“原来如此,可是老大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通个气儿?可把我吓死了!” 李周渔面色静如止水,眼神深若瀚海,淡淡道,“你的脸藏不住事,会令他起疑的。” 时炯啐了一声,“手拿鸡蛋走滑路,可把老子吓了个够呛。”再看地上凌望泽笑容僵硬的尸身,不由打了个寒战,畏惧地看向李周渔,怯怯问,“你不会这样对我吧,老大?我可跟你从来都一条心的!” “当然不会。”李周渔微笑。 “真的吗?你保证!”时炯不放心,想要个口头上的保证。 他实在怕了这样的老大,俊目流眄,薄唇含讥,谈笑毙尸,浑若无事,杀的还是同袍多年的自己人! 他实在有些担心,哪天自己也会这样,正好好儿说着话的时候就被老大剜去心了! “我不会杀你的,十二,”李周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温和地说道,“纵然杀尽所有人,我也会留下你一条命。毕竟你是我看着长大,一拳一脚教出来的好弟弟,我怎么舍得你少一根头发。” 时炯松了口气,心道,是啊,老大待我比亲弟弟还好,永远都不可能拿刀对着我! 李周渔又道:“你去将凌望泽的尸身送去县衙,连他带来的药一并送去,就说他身怀秘药,招致贼人眼红,害了他的性命,通知其家人来认尸。” “药不给毓王妃吃了?” “不必了,她只是染了一点风寒,如今已大好了。” “哦。” 李周渔又吩咐,“完了,你再去对面客栈监视毓王的行踪。” 时炯嘀咕,“又支使人,真是的。” 李周渔含笑,“不是白支使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枭卫四当家了。你在十四少中年纪排第十二,职位却在其他人之上了,多好。” 时炯一想,这倒不坏,于是很听话地去监视毓王了。 毓王宇文昙此人乏味的很,除了在房里打坐调息,再就是去院儿里打拳练功,除此之外什么爱好都没有。 时炯远远监视了一会儿,就感觉不耐烦了,转而去毓王屋顶蹲着。 不多时,有个身着舞姬裙的美丽女子走进来,鬼鬼祟祟的,往桌上的茶壶里加了一包黑色粉末,遇水溶解后,女子欣喜一笑,转身走了。 时炯皱眉,难道这女子是刺客,给毓王的茶里下了毒? 时炯拿走了那壶茶,转进一间药铺,让掌柜辨认茶壶里是什么毒药。掌柜闻过,又点指蘸了一滴尝了尝,暧昧一笑,悄悄告诉时炯,这可不是毒药,而是一种能让人烈火焚身的“好药”,青楼里常用的。 时炯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原来,方才那女子是想跟毓王相好,怕毓王不从,就下了春药! 转而,时炯又想道,自家老大心仪着毓王妃,可是看那情形,单纯只属于有心无胆而已,所谓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手里提着这壶加了“好药”的茶,时炯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难得老大有个这么令他动心的女子,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从后面推上他一把,让他一偿心愿! 第112章 落在任何男人眼底,都会为她发狂 当李周渔从外面买女子衣物回来,就见时炯鬼鬼祟祟从客房里走出来,不由皱眉问:“你不是在盯毓王么?怎么又回来了?” 时炯笑道:“老虎也要打个盹不是,老大你对我也不能要求太高了,再说,只做这种盯梢观望的事,事情也不会取得实质性进展呀!” “什么样的实质性进展?”李周渔诧异于时炯这没头没脑的话。 “就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之后,合乎常理的……那种实质性进展啊。”时炯讪笑。 李周渔觉得很不对头,一把推开他,往屋里去,床上的小琴还好好躺在那里,双目紧闭着,仿佛在做一个长得永远不会醒的梦。 贺见晓的药很管用,只吃了两帖,她就已经不再发热和打寒战了,睡得也安稳很多。 她的被角包成一个圆形,还是李周渔走之前给她叠的。只是被头上面有一片沾湿的水迹,连她的唇边也有不及拭去的水痕。 李周渔转身,逼视时炯:“你给她喝了什么?” “茶。”时炯狡黠一笑。 “只是茶?”李周渔不信。 “老大等着瞧好了!”时炯企图保持神秘感。 李周渔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说时迟那时快,李周渔以迅捷到诡异的身法绕到时炯身后,反剪了他的双手,咚地一声将他整个人压向地面,点住他的穴道。 十宣、劳宫、涌泉、太白、后溪、公孙、肾俞、丰隆——人身上最有痛觉的八大穴位,最常用于枭卫逼供犯人的时候。 如今李周渔就拿坏心眼的时炯当成犯人审了,一点手下留情的意思都没有。 “停停停!我说我说我说!”时炯惊呼着告饶,万没想到老大一上来就下这样的狠手!本来还想逗逗他的。 在最干脆利落的刑讯下,时炯投降,用简洁的话语描述了来龙去脉—— “有人给毓王下春药,我把春药带回来给她吃了,老大你想做什么就趁现在吧,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你再说一遍?”李周渔一字一顿,冷然发问。 “别这么凶呀,”时炯可怜巴巴地告饶,“我的手臂快叫你折断了,老大!我可是一片好心。” 此时药力渐渐发作了,床上的小琴发出一声闷哼,黛眉蹙紧,双颊飞霞。薄被中的娇躯轻轻扭动了两下,尽管是在睡梦之中,也无法隔绝药力的侵袭。 李周渔放开时炯,上去检查她的情况,眉宇间一片沉思之色。 时炯把这认作是他正在心里挣扎,天人交战,于是又劝:“她可是下堂妃,再说也没人知道她在咱们手上——我是绝对不会出卖老大你的——不如趁此机会卷走她,寻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往后她就是老大你手底下的一根草了!” “十二你再胡说八道,往后就没有舌头说话了。” 李周渔冷冷丢下这话,用床上的被子迅速卷起小琴,避开了一切人的耳目,将她送回之前住的客栈房间,又不留痕迹地引傅晚公主来发现她。 时炯像一条尾巴跟在后面,看李周渔这么不辞辛苦的照顾了小琴这几日,转手就将她送回去了,不由得一阵目瞪口呆,气愤地问:“就这样送她回去了?那岂不是便宜了毓王?” 李周渔用阴冷的声音告诉他:“这事不算完,你这一次犯了大错了,回京之后,我会让你好好长一回记性。” “别呀,老大!我知错了!”时炯告饶。 “知错,就得认罚。” “……” 话分两头,傅晚连着找了小琴几天,跑遍了阳翟的大街小巷,把两条腿儿都遛细了,也没把小琴找回来。宇文昙那头,傅晚还瞒着,一字都没敢提。 宇文昙只专注于疗伤,竟是毫无察觉,还以为小琴仍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发闷呢。 傅晚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路过小琴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门敞着一条缝,打开一看,就见到了正在被药力折磨,在睡梦中扭来扭去的小琴。 傅晚又惊又喜,上去猛推她一把,“三嫂!你这个坏家伙!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小琴慢慢睁开眼睛,眉头轻皱,眼光迷离,惑然地看着傅晚,仿佛不认得她是谁了,口中低吟,“难受,给我水。” 傅晚倒了杯热水,喂给她,可她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了,仍呼“难受”。 “你等着!”傅晚好心情地说,“我这就给你请大夫去!” 这时,有东西自窗外飞来,叮地一声脆响,打在了床柱上。傅晚吃惊地看去,只见一支柳叶飞镖钉着一张纸条,上书,“她中了春药,去找宇文昙。” 于是傅晚去隔壁砸宇文昙的门:“三哥出大事了!快开门!” 宇文昙运功受到打扰,两肋被真气冲得生疼,隔着门撵人,“去别的地方找人,当成我房里没人。” 傅晚把眼一瞪,对着门喊:“三嫂中春药了,你确定让我去找别人解决吗?!” 啪,门打开了。 宇文昙拧眉,疑惑地问:“你们在搞什么把戏?” 傅晚拉他去到小琴的房间,往里面一推—— “唉呀,你自己看吧,她现在是这样的!” 薄被已经被傅晚掀开了,入目是一只纤巧晶莹的莲足,脚尖绷得笔直,往床的另一头勾动着,似乎要将薄被给勾回来。 此刻的小琴衣裳不整,云鬓蓬乱,眼波流媚,落在任何一个男人的眼底,都会为这样的她而发狂。 可偏偏两个先后见着她这般春.情模样的男子,李周渔没有发狂,宇文昙同样也没有。 宇文昙过去捡起了薄被,将她盖住,回身冷冷问:“究竟怎么一回事?你给她吃了什么?” 傅晚冤枉道:“关我什么事!我发现她时她已经这样了!” 宇文昙自然不信:“她总不会自己乱吃药吧?这几日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定是你做的,对不对傅晚?” 床上的小琴意识全然模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娇.喘吁吁的,周身上下像是已全都软了,没有一丝力气,可还是艰难地一脚踢开薄被。 小手一伸,挣扎着去抓宇文昙的袍角。 宇文昙背脊蓦地僵直,面色也不自然了。只是抓一下袍角而已,不曾想却构成最致命的诱惑! 傅晚伶俐地退出房间。 门关的只留一隙,缝隙里传来她泠泠的声音,“三哥喜欢她不是吗?那就上吧!还等什么?”然后门就砰地合上了。 宇文昙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琴,复杂地说:“若是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热死了,快把火炉熄了……”小琴眼中含着一汪春水,望着那个俊美若旭日,冰冷若月光的男人。 她喝醉了酒一般,醉意朦胧地说,“哦~~~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宇文昙,呵,听说你十三岁就当上亲王了?心情一定很好吧!” “……”宇文昙黑瞳一瞬不眨地盯着小琴。 “我是十四岁那年回京的,以前都没在京城里住过,真正住进了韦府才知道,京城是一个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小琴自顾自地说着醉话,“那时候,我听到最多的就是‘毓王宇文昙’这个名字,每个女孩儿都在悄悄议论你,口中发出吃吃的笑声,让我也忍不住好奇起来,想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琴儿,我是你的丈夫。”宇文昙柔声告诉她。 “丈夫?”小琴笑了,“刚嫁你的那两年,我对丈夫唯一的印象,就是你在市集上,停住胡乱冲撞的马车,把我从车里抱出来的那一次。俗语道,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尽管你对我十分冷漠,我还一心一意念着你。” “我也想多陪你,只是另有苦衷,”宇文昙慢慢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儿,一定会初心不改地在家里等我回去。” “初心不改?”小琴发出一声嚣张地冷笑,“我早就改了,宇文昙!你不知道吗?” “……” “我早就不再爱你了!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爱上你!” “不许你这样说。”宇文昙去捂她的嘴,大掌包住红唇喷洒的热气,一下灼伤了他的心扉。 此时的小琴虽然神志不清,可她说的都是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清楚了解这一点,宇文昙仿佛被扼住了呼吸。 她后悔了,她已经无法再爱他了!她早就后悔嫁给他了! 不!这样的结果是他绝不接受的! 她从前是深爱着他的,还带着满心的爱意嫁给他当妻子,那她就得一直这么爱下去,不能半途收回去! “你是我的,琴儿。” 宇文昙徐徐褪去她的衣衫,微凉的身体覆上她的火热,听到她舒服地喘了一口气,轻触她凝脂般细致的肌肤,含住她温软小巧的耳垂,引得她一阵战栗。 “打从你爱上我的那一天,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允许你不报我的救命之恩,允许你嫁给别的男人,可是你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当我的女人。举手无悔真君子,你知道规则的,琴儿。” 这时,小琴已撑不住可怕的药力,半陷入昏迷,宇文昙用激吻唤醒她,诱哄着她软弱地回吻他,随着他的一下下轻触而低声娇哼。 在她颈上的伤处流连了片刻,他生气地问:“你又在伤害自己?你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逃开我?不要妄想了!纵使你死,都休想摆脱我!” “宇文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不,你没有。”他握住她的粉拳,轻轻一吻。 他的唇掠过她精致的锁骨,缓缓下移,啃噬着她的每一分每一寸美好肌肤。 情欲渐渐占据了他的心神,驱走了他的理智,他握着她颤抖的小手,触摸他的亢奋,感受他为她而炙烈的浓情。 不知何时,夜幕彻底浸透了阳翟这座小城,温暖的斗室之内,春意跳跃如烛火一点,悱恻缠绵。 宇文昙的鹰眸死死盯住小琴的脸,像要一目望进她的心底。 一头如瀑似练的长发披散在她光滑的肩上,发烫的美丽脸庞胡乱地左右摇摆着,秀发随着她的摇晃幻化出优美的波动。 夜,还很长,他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看穿她的内心。 第113章 成也傅晚,败也傅晚,落崖先救谁 小琴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面,宇文昙居然说爱她,还说愿意放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从这场荒唐的梦中醒来,她未着寸缕与宇文昙缠绕着,全身酸痛得散了架一般。雪肤上满布着唇印与手印,仿佛曾受到过极度凌虐,都是宇文昙做下的好事。 脑中只余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是李周渔他们说她染了时疫,无药可医,只剩一天就要长眠,于是她就摔碎了一只碗,捡起其中一个最锋利的瓷片…… 这时,宇文昙睡得正香,带着轻微的鼾声,把暖热的鼻息喷在她颈间。 想到那一日,宇文昙的床上躺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瑶琴,小琴只觉不尽心寒。 她动了一下,要下床,腰被铁臂箍紧,宇文昙在睡梦中说,“不许说恨我,不许放弃我,不许拂逆我,我是你的男人……” 多么自大的男人,即使在梦里面,也在对她发号施令。 他以为他是她的天,她的神? 不!她早就不这么认为了! 被夺走了刚出生的儿子的她,早就已经无所顾忌了! 这时,宇文昙又低声说了句梦话,“你会弹兰陵入阵对不对?这次你要帮我……” 果然,还是为那个受诅咒的乐谱! 顿时小琴面色煞白,胸口的痛意蔓延如潮汐海水,原来,从头到尾他都在演戏!装成一副有些在乎她的样子,差一点就让她上当了! 原来,他这么纡尊降贵地来找她,非要扣着她不放,还是怀着利用她的目的。 …… 三日后,宇文昙告诉傅晚打点路上用的食水,他们要启程回京了。 回程中的山路居多,也有悬崖峭壁,坐马车不安全,因此宇文昙与傅晚都骑马,小琴与瑶琴共乘一个四人抬的软轿。 小琴只要一看见倚姣作媚的瑶琴,就能想起那日她在宇文昙床上的情形,阴影笼罩心间。 瑶琴更觉气愤,她明明把药下在了三爷的茶里,为什么反而便宜了另一个女人? 一定是她偷喝三爷的茶,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瑶琴很是看小琴不顺眼,而且这两日小琴的气色已经大好了,面染桃花,人映明珠,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乐籍出身的瑶琴有些自惭形秽。 只要爱上了同一个男人,那女人之间的比较就时时刻刻融在血液里,如影随形。 这一路上,只要小琴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去,她就发出一声冷哼,摆明了要跟小琴划分敌我界限。 傍晚时分,天上下起雨来,从小雨转大,渐成滂沱大雨之势。 骑马的傅晚开始抱怨:“啊呀,这天太讨厌了,住阳翟这些天都没下雨,这会儿倒下起大雨来!” 轿夫告诉她:“小姐不知道,咱们早已出了阳翟县,这道岭是天堑沟,又名鬼见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是阴天!” “啊呀淋雨真够人受的,我不骑马了,我也要坐轿子!”傅晚下马。 “这可不行呀,小姐,”轿夫为难,“我们四个人可抬不了三位姑奶奶!” “没关系,我特别轻,比她们两个都轻。”傅晚笑嘻嘻地说。 “再轻您也是个人,不是只猫猫狗狗,这轿子真的不能再上人了!”轿夫劝阻。 “你才是猫猫狗狗呢!快停轿,我要上去避雨!” 当先骑马开道的宇文昙勒了缰绳,侧转了马头,沉声道:“不要任性,傅晚,前面有悬崖,你牵马走一段路吧。” “可是我怕三嫂闷坏了,要陪她聊天呢。”傅晚做了一个鬼脸。 宇文昙不再说什么,傅晚又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轿夫,钱财动人心,轿夫也不再拦着她上轿了。 湿滑的泥泞山路,超出负荷的轿子,让行路变得危险重重,可是轿夫们都为一锭银子而闭口不提前路的危险了。 傅晚上了轿,轿子里顿时热闹了。 傅晚狡黠侧目,问小琴:“三嫂觉得我三哥最近变化是不是很大?怎么样,有没有对他改观?” 改观?当然! 小琴冷嘲,她都怀疑自己从前是否真的认识那个男人! 傅晚笑着坐过去一点,搭住小琴的肩膀,耳语道:“这全都是你让他改变的,我观察我哥四五年了,除了在你的事上让他变得像个正常人,平时他都跟一座石雕一样。” 四五年?对啊,傅晚还是太年少了,她大概不知道,小琴从爱上宇文昙之后就开始观察他,距今已有八九个年头了。 可是了解愈深,她就对这个男人愈发绝望,想到对方未来会登临大宝,成为西魏至高无上的帝王,她就绝望到了极点,她已经完全捉不到对他的爱意和这个男人本身了。 “三嫂你大概是三哥唯一的心上人了,”傅晚悄声透露,“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其实,石头人也有石头人的好处,那就是永远不会变心!” 小琴更是冷笑,是宇文昙让傅晚来当说客的么? 为了骗她回去弹兰陵入阵,已经到了漫天扯谎,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小姐,你们要好好坐着!”外面的轿夫说,“这样坐偏沉,咱们更难抬了!” “真麻烦!”傅晚不悦地坐正。 轿夫又抬一段,渐渐吃不消了,肩头都被压垮了。走平地还好,可他们走的都是最陡峭的山路啊。 轿夫求:“要不你们下来一个人吧,咱们实在抬不动三个人!” 傅晚支使瑶琴:“你去下轿骑马!” 瑶琴吃惊道:“奴家不会骑马呀,从来没骑过!” 傅晚不在乎地说:“让我三哥带你,他的马背上还有空。” “好呀。”瑶琴有些惊喜。 傅晚说着这话时,拿眼去觑小琴,看她表情有一些不自然了,觉得她又在吃醋,于是不赞同地低声劝说,“三嫂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可别忘了,你嫁的这个男人可是王爷,人中之龙,他喜欢你你就应该知足了,不能强求他只有你一个!” “不知足又怎么样?”小琴冷冷反问,第一次接了她的话。 “不知足?”傅晚挑眉,故意拿话吓唬她,“那,就等三哥厌烦了你,不要你了呗!” “公主有没有喜欢的人?”小琴问。 “……”傅晚不明白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不知为何,一道身影骤然划过心间,漾起甜蜜,口上却说,“没有啊,怎么了?” 小琴慢慢道:“等有一日公主嫁了驸马,用这些话能把自己说通了,再来说服我。” 傅晚不高兴地撇撇嘴,觉得小琴太不识好歹。 与此同时,外面的轿夫抬着轿子走到“鬼见愁”最陡峭的一道崖壁,雨水冲滑了地面,他们不敢再往前走了,一定要轿子里的人下来一个。 小琴先起身了,要下轿步行,傅晚却不许,往后扯了她一下,又推了瑶琴一把,“你出去,你留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呀!哎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说时迟那时快,变故突生。 由于轿夫都松开了把手,软轿的底下本来就有些打滑,轿子里的傅晚又用极大的幅度去推瑶琴,直接把轿子压得倾斜了。 下一刻,这一顶无人抬乘的软轿沿着下坡的山路开始滑行,初时并不快,可轿中的傅晚和瑶琴都受惊不小,左摇右摆,把轿子整个压倒了。 翻倒的轿身在狭窄的山径上滑行,另一侧是悬崖峭壁,只用寸许高的黄土坯高作为遮挡,显然是挡不住一顶高速下冲的轿子的。 轿夫们除了大声喊叫:“快跳下来!轿子快要掉下悬崖了!”对这种局面毫无办法。 前方骑马的宇文昙听见后面传来的吵闹声,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踏马而起,流光似电的身形疾冲而至,去追那顶轿。 轿速已经快得刹不住,宇文昙却瞬发瞬至,几乎是立刻追到轿边,单手一拖软轿的抬杆,另一手飞出一道细长的银芒,射向对面一棵苍劲老松。 那道银芒是他的惯手兵器,方天画戟,一种合戈与矛为一体的长柄兵刃,柄内另有机关,藏了四节钢鞭,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钢鞭直直拽开,一头连松树,一头被宇文昙牢牢控于掌中,于是,他另一手握着的软轿几乎当时就刹住了。 然而,陌生的危险总是出其不意,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山道另一头,埋伏已久的刺客突然出手了,跟了这大半日,他们等得就是这个时机! 这一次他们人数不众,大概就有五六人,却都在袖口装了一种中指长短的袖箭,凑这个机会放出去,再合适不过了。 那六名刺客依仗山势,举双手放箭,距离近,准头够,当时就有漫天花雨打下来。 只听满天急风响动,十几二十点寒星直射向宇文昙,又急又狠,来势汹汹,换了其他任何人,哪儿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是,宇文昙不是“其他任何人”,他是白衣战神,毓王宇文昙! 呼啸的风声中,宇文昙松开软轿,疾掠而过,逆风的墨色长发带着令人心惊的暗金色罡气。 袖箭虽然迅如电闪雷鸣,宇文昙的身形却比袖箭更快。漫天而下的点点寒星,竟不能沾上他半片衣角。 他反守为攻,逆着袖箭飞来的方向,只用一滴雨水落地的时间,就已绕到了刺客身后,出手如电,点住了其中四人,留下他们的活口。 然后他单臂制住了另两人的四条手臂,扭在身后,只听他一声暴喝,那四条手臂被扭转成诡异的角度,手臂的主人发出不忍闻听的惨呼。 与此同时,四名轿夫早已吓破了胆,争先恐后地跑开,路经软轿时不经意间挥臂蹭过去。 下一刻,软轿直接掉下了万丈悬崖! 传来的女子惊呼凄厉非常,辨不清是哪一个人的声音,或许三个人都有。 宇文昙猛地丢开刺客,冲至落崖点,听到了傅晚的大哭声:“三哥救我,三哥快救我呀!我不想死!” 宇文昙探身一望,略微松了一口气,原来崖壁边横生出一片枯藤枝丫,虽然稀疏脆弱,却足以阻挡女子纤瘦的身躯。 三个女子都挂在这片树藤上,傅晚距离宇文昙最近,只扯住了一根枯藤,两脚踩空。 小琴离得最远,不过还好,她怀拥着一丛七八根枯藤,只要那么紧紧抱着不撒手,一时是掉不下去的。 “三哥救我!”傅晚泪奔如雨,“我快抓不住了!” 傅晚旁边不远的瑶琴更是哭得泣不成声,“爷救我,呜,奴家的腿没有知觉了,呜呜……” 只有小琴没有哭,神色也不见异常,可以用平静来形容。 哗啦! 宇文昙扬手,摄来方天画戟上的钢鞭,打钢鞭一端深深没入道边岩石,其人则捉住钢鞭另一端,顺崖壁滑下。 第一趟,单臂环着傅晚,救上去一个。 第二趟,单手提着瑶琴,临上去之前宇文昙冲远处崖壁上挂着的小琴喊了一声,“等我!”而后衣袂带风而去。 第三趟,第三趟…… 崖壁上一片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等宇文昙来救了。 人没有了! 第114章 她最后穿过的血衣,身体吝啬消失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三丈之外的崖壁上,枯藤犹在,佳人已缈。 宇文昙心神受到震动,手下猛一发力,崖边的钢鞭就从岩石中倏地脱离,无声无息地落进了万丈悬崖之中。 难道说,他的琴儿也是这般,被远方的那一道深渊无声吞噬了吗? “哎呀!” 上方的傅晚见钢鞭突然自石中抽离,发出一声惊呼。连忙趴在崖边探头往下看,见宇文昙的手指还稳稳扣在崖壁之上,手里虽然没了钢鞭,对他的影响也不甚大。 傅晚刚松口气,转而感觉哪里不对劲,下一刻,杏眸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后知后觉地发现崖壁上少了一个人——三嫂那家伙哪儿去了? 她、她她她她掉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连一声惊呼都不曾听见! 傅晚转而焦心起来,十分担忧地望着宇文昙,三嫂没了,对他的影响可就大了! 他,他该不会突然变成失心疯患者吧? 前些日子三嫂只不过逃出王府去,他就昏天暗地的找成一个疯子模样了! “三哥……”傅晚担心地唤他一声,“你先上来吧,上来咱们再想办法好不好?三嫂可能往下滑了点,挂到底下树藤上了。”这当然是瞎话,连傅晚自己都不相信。 宇文昙没什么反应,就跟没听见一样。 傅晚又道,“三哥你别这样,为了那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吗?没了就没了,你上来吧!” 宇文昙手指略松,傅晚惊叫,以为他要掉下去了,还好他只是下移三丈,落到片刻之前小琴曾抱过的一丛枯藤上。 宇文昙黯然地单臂拥着那几根枯藤,另一手轻轻抚过零星的叶子,似在抚摸佳人的容颜。 傅晚心疼地望着他,转而见到那些枯藤一根不少,小琴却已不在了。 傅晚一下子想通了其中曲折,顿时生气地喊道:“肯定是她自己故意松手掉下去的!看那藤一根都没断,她本来不会死,是她自己找死,能怪得着谁?” 远处,风雨无情地席卷着山路,在风的左右下,雨丝时而飞向东,时而飘向西,打在垂直的岩石上,激溅起一层雨雾。 宇文昙默默地抱着枯藤,轻声问着,“琴儿,这下你心里痛快了吧?离开我,你才感觉痛快?你对我这般狠,摘走我的心,一定使你十分痛快吧?” “三哥你快上来吧!”傅晚叫道,“像那种没心肝的女人,死了也不可惜!” 宇文昙松开枯藤,纵身一掠,回到悬崖之上的山道。 修长的指间,夹了一条寸许长的小蛇,花纹斑斓,蛇头吐信,一张口,尖利的齿上有一道不明显的血色。 傅晚捂着嘴后退了两步,结巴着问:“这、这是什么?” 轿夫中还有一个良心尚存的没跑,这时说道:“这种小蛇叫麻雀蛇,专在这道岭上伏着,毒性可烈着呢,官府每年都花银子雇人上山捕蛇。” 宇文昙沉痛地说:“这是在她待过的地方找到的。” 傅晚捂着嘴不说话了。 原来,小琴并不是故意要松开枯藤,而是被藏在里面的毒蛇给咬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喊呢?”傅晚还是指责,“她要是早喊出声来,三哥你先救她不就好了。” 此时两脚站在平地上的傅晚,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全忘了刚才自己两脚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双腿吓得颤抖不止,哭叫着喊宇文昙快救自己。 会哭的女子更惹男人怜惜,自古皆然,这一点连宇文昙也不能免俗。 不会哭的女子,总让男人误以为她是坚强的,不需要关怀的。 只是他们混淆了,坚强不等于强,坚强与支离破碎只隔着第二个获救和最后一个被救的距离。 小琴不哭不闹,宇文昙将她排在了最后,甚至排在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瑶琴后面。 小琴心里的怀疑得到了印证,原来,在宇文昙那里,自己什么都不是! 忽然暴雨急下起来,似一把一把利剑从天际自上而下射了下来,满山花木惊慌失措。 惜哉,红颜,此刻说什么都晚了。 有什么东西自身体里抽离,从胸口被剥走的感觉。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奇怪,令宇文昙顿时目瞪口呆,目光中一片涣然,瞪着眼前的虚空。 仿佛只要这么瞪着,就能把伊人倩影瞪回来,她就会重新走进他的生命,一如九年前的那个夏夜,她在宫宴上十指勾动商羽,抚了一曲《翩惊鸿》,一颦摄人魂,一笑开清莲,把他的整副心神收走,再不归还。 他发呆的表情怎么看都有点滑稽,要在平时,傅晚一定笑出声了。可如今,一个呆若木鸡的宇文昙如孩子般无助,只让人感觉揪心。 傅晚劝道:“三哥别难过了,等雨停了找人下崖,把她的尸身收回来好好安葬了,也算三哥对得起她了。她的命薄,不怪别人。” 她不怪别人,宇文昙又如何能不怪,她狠心丢下他! 为什么!为什么苍天如斯残忍?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夺走了他此生唯一挚爱? 这一生他于情感淡漠,常人的种种喜怒哀乐,他都少有。 从见到小琴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她是一味奢侈的毒药,一旦吃了第一口,他就会上瘾,欲罢不能地一直吃下去。 可远远望着笑靥清甜的她,宇文昙决定对自己好一点,留下这件奢侈品。 然而没人教过宇文昙,情感的花朵需要浇灌,恣意挥霍最初的美好,指望她温柔的慈悲,那朵花迟早会枯萎。 她不是佛,没有那么多慈悲。 风雨击打大地,山峦之巅像从上方倒了一条江流似的,哗哗的响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轿夫好心提醒道:“鬼见愁可是这座山上最陡的悬崖,比不得那些几十、上百丈的崖壁,怕不有上千丈呢。绕到崖下很费事,许要半个月呢,相公小姐要是急着赶路就别找了吧,等千辛万苦摸到下面去时,尸身早让野兽糟蹋了。” 宇文昙心神一震,无尽的恨意在心间蔓延。 一刻之前,她还在他眼前,伸手可及。一刻之后,连再见她的尸身都变成奢侈! 原本他可以轻松救她上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安慰她,可他亲手把那个机会丢掉了。他可不可以反悔? 一步一步走向山道另一头,那里倒着六名刺客,都留了活口。 连他们都好好活着,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琴儿死了!谁入地狱,把他的琴儿换回来? 下一刻,刺客们的瞳孔骤然放大,眼底一片恐惧。 宇文昙周身缠绕着暗金色罡气,一步一山摇地走过来,杀意在血丝染就的眼眸中表露无疑。 “我说!我说!”一名刺客吓得不等逼供,当场招认了,“是财神爷派我们来的!” 财神爷,豫章王大世子。 另一面刺客告饶:“王爷饶命!小人上有八十高堂,下有……” 面对一个坠入魔境的宇文昙,有什么都没用了。 一道碎天崩山的掌力,以那些刺客为中心点,荡漾出一圈又一圈圆波,这一刻竟是说不出的美感。 圆波中心的六名刺客已爆为血芒点点,莫要说尸身不存,就连血肉也在这一道以浑厚内力而产生的力场中彻底湮灭了。 天地之间,强者为尊。宇文昙与这场暴雨一样,都是强大而孤寂的存在,张扬肆意的,毫无顾忌的,以狂扫一切的气势,宣泄着自己的力量与蚀骨的悲痛。 雨水过处,遍地鲜红冲下高地。 远处的轿夫与瑶琴心胆俱裂,轿夫手脚并用地爬开,瑶琴腿一软跪在地上,人事不知。 这一刻,宇文昙的墨色长发不沾雨水,逆风张扬若鬼,连傅晚都被吓破了胆。 然而他打从心底恨着的那个女人,此刻却无法承受他的怒气了。 “找。” 宇文昙对四千阳翟驻军下令。 于是戈兵进山谷,骑兵掠山巅,找了整整十一天,却是废然而返。 也不完全是一无所获,譬如宇文昙落在深渊的钢鞭就捡回来了,可是他扔下去的那颗心,没人能再帮他找回来。 傅晚知道,继续再找下去也不会找回一个活生生的小琴,既然四千兵马搜山都找不到她的尸身,十有八九,她已经被山中的豺狼虎豹叼走了,哪里还能寻的到。 于是傅晚做了几件逼真的破碎血衣,从上襦,下裳,到里衣都有,丢在官兵必经的崖底丛林里。 官兵捡到,大喜过望,立刻就有领头的营长呈上给宇文昙。 这是她穿过的衣裳,那天他曾见她穿着这身浅豆绿配清水蓝的纱裙,上轿之前,用一种冰雪彻寒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那是她望他的最后一眼,幽怨而遥远,之后她就不再看他了,连坠崖后挂在壁上的时候,她也没有再看他。 或许当时她不说什么,只要抬头一眼,他就会先救她了。可她偏偏没有。 所以他就该死地连着下去两趟都没去抱她的腰身。 所以作为惩罚她就留给他一件她最后穿过的血衣,连她的身体都吝啬地消失了。 “好,你真好。” 宇文昙怒气冲冲,捻碎了掌心里的衣裙,毫不怜惜地抛散于地,沉声道—— “回京!” 暗处的傅晚松了一口气。 这次启程有六百官兵随护,不会再发生遇刺的事。因为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所以归程走得极快,星夜兼程,策马疾驰。 好几次行路颠簸,傅晚都吃不消了,可她不敢再像之前那般耍小性儿了,连抱怨都不敢有。 见三哥这么快接受了小琴已死的事实,除了残忍地掌毙了六名刺客,也没有迁怒其他人身上,傅晚已经暗自感觉庆幸。 虽然这趟西南之行颇为曲折,大半都是小琴惹出来的麻烦,好在她死了,三哥也终于解脱出来了,马上就快到京城了,一切总算恢复正常了。 第四日,大队的车马望见了梓殇江,然后是渔樵山,枕月河,落星坡,再往前走就是京城城门了。 宇文昙白衣黑马,一件余霞成绮的提花鹤氅,迎风招摇。大氅下是流云暗纹的雪色劲装,蹬白鹿皮靴,衣带楚楚,神采奕奕,威风凛凛,铁骨铮铮。 数不尽的俊逸出尘,道不完的霞姿月韵。 官道尽头的城门处,有等着给他接风洗尘的宇文藻、时宜安等人,五品以下的京官也一人不少地到场了,要借此机会与毓王交好。 真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千里江陵一日还。 下一刻,宇文昙一头从马上栽下去。 原来,还是办不到。 少了她,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不在身边,也不在王府,更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他的伪装又是为谁而装,他的心血谋划,又能与哪位红颜牵手一笑共江山? 第115章 为什么又是这个男人?他想怎样 “三哥他怎么了?”宇文藻奔上来,惊奇地问。 此刻宇文昙倒在地上,大睁着双目,外表不见伤痕,人却一动不动的,仿若一具只会睁眼的行尸。 “他,他可能是路上走得太累了……”傅晚局促地说。 宇文藻将傅晚拉到一边,悄声问她,“上个月三哥上窜下跳,连皇宫都让他翻了一遍,他要找的那个人找见了吗?” 傅晚心虚地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宇文藻不信,“这件事还是我捅给你的,只是我走不开,因此你答应替我跟着,怎么现在反过来瞒我?” “别说这么多了,先把三哥送回府中吧!” “唔,也是。” 他们话中谈论的那个女子,此刻还驻留在鬼见愁的茫茫大山,那道万丈悬崖中间的石洞里。 那一日,风雨如晦,悬崖上的藤蔓被雨水淋得湿滑,很难抓住,可她还是抓住了。指尖倏地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 然后宇文昙飞身下来救人了,很快,哭叫着求救的傅晚被他送上去。 小琴的指尖失去知觉,将要握不住藤蔓。心道,是啊,我只是他的活乐谱,一件利用工具,他当然先救亲妹妹再救我了。 小琴此生天不怕地不怕,最大的短处就是畏高,别说是这种深不见底的悬崖,就连十几级高的台阶,她站在最上面一级都会感觉头晕眼花。 有一次她在云雾山上失足,韦叶痕惊险地救起她,她还戏谑地自嘲道,如果能选择死法,我宁可喝毒药死,也不要从高处摔死。 稍微跟她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她的这个毛病,连她身边的小丫鬟也知道上高阶的时候牵着她的手,给她壮胆。 宇文昙,大概,可能,或许也知道? 然后第二趟,当他扯着钢鞭的一端,流虹的身形掠下来,毫无犹豫,径直去提瑶琴的衣领的时候。 那一刻,她的心底并不怎么失望,平静得令她都感觉诧异。 心内释然,她终于有充分的理由不再留恋这个男人了——她当了六年他的笼中鸟,生下了一个他的儿子,他连她畏高的毛病都不知道。他对她的关怀程度,还不如一个随她两个月的小丫鬟。 麻木的指尖缓缓松手,耳边犹自传来他的一声“等我!” 然后,她的身体已经逆着风飞起来了。 这一刻,她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候鸟,错过了适合她的季节,只好陷入冬眠,等待下一个春日的到来。 想到他算计落空,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她只觉痛快,连雨水似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的痛,耳中被席卷的狂风来回击打的痛,都变成了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眨眼,闭眼的时间,也可能她已经昏过一次,又醒了过来。 突然,她的腰间一紧,似被绳索一类的东西缠住了,坠落的速度骤减,然而并没有停下来,身子还在往下落。 如此减速下落片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的整个身子都是软绵绵的,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有个铁一般坚决的臂弯圈住了她的腰,一道皮革糅合薄荷的清香一下冲上鼻端。 睁眼一看,是李周渔。 她又把眼闭上了,为什么,又是这个男人? 他想干什么?搭上他的一条命,救她一个根本不惜命的人? 两人仍在下坠之中,李周渔环住她的腰,迅速在下降的半空中甩了个环扣,用他的腰带将她整个人绑在他身上。 然后,腾出两只手的他一手持吴钩,一手举短枪,同时刺向崖壁,入石三分。 只是他们下坠的力道太大,入石十分都于事无补了。 两件兵器在石壁中划出两道深且长的鸿沟,只在一瞬之间,激溅起的星星火花迸射在她的秀发与侧脸上。 “闭好眼睛,别睁眼。”李周渔告诉她。 下坠仍在继续,没入岩石中的两件兵器都报废了,吴钩卷曲,短枪断了枪头。 下方不知还有几百丈,而李周渔不只失去了兵器,一双手也迸裂开了虎口,两道鲜血长流,险象还生。 血滴落在小琴脸上,她睁开眼睛,只看一眼就觉得那种猛力撕裂的伤口一定很疼。 “你不该救我。”她说,“连累你丢了性命,我又添一罪。” “不算连累,我本来就在崖壁上,正好遇见你。”李周渔这样说。 她将信将疑,难道落崖还有结伴同行的?又不是正好走在大街上,撞见了熟人,就一起同行了? “你丢我下去吧,你一个人可能还有办法。”她诚心劝说着。 “别说话,咱们今天都死不了。”李周渔匆匆道,细微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 这种生死一线的危机,让素来临危不乱的他也有些变色了。 此时,绑着两人的腰带有些松脱,李周渔索性用双臂紧紧圈住她,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双脚夹住了那根没有枪头的短枪,又一次打进石壁中去。 枪身也是钢铸的,划破岩石,发出刺耳的声响,如银瀑一练,飞流直下三千尺。 两人下坠的速度骤然锐减,渐渐就真的停下来了。 只不过,他们不是停在悬崖底下,而是半空中,悬崖中间的一道狭窄石台上。 又一个鲤跃翻身,李周渔带着小琴飞身而下,衣袂随风翻卷,潇洒飘逸,缓缓落在这道石台之上。 小琴在李周渔上一个鹞子翻身的时候就直接被甩晕了,再醒来是身处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她躺在松软的稻草中,脸上绑着许多布条,密密匝匝的,连脖颈都不能转动了,十分难受。 “别乱动,”李周渔的声音响起,“你的脸被铁石相错的火花打伤了,脖颈也被甩伤了,手还被毒蛇咬伤,需要静养。” “这是哪里?”她问。 “悬崖中段的石洞,下面可能还有几百丈,又或许只剩几十丈,云深雾绕,天又阴雨绵绵,看来只有等我伤好之后再下崖探底了。”李周渔道。 “你的手伤怎么样?” “皮肉小伤,一两日可以好。” “你为什么救我?不救我,你也不会困在这个鬼地方。” “有佳人作陪的石洞,不算是鬼地方。”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暧昧之意,好在李周渔声音质感偏冷,说这话时不动声色。听声音传来的地方,他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小琴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能扶我坐起来吗?” “你坐不起来,躺着吧。”李周渔道。 沉默了一会儿,小琴又提出要求,“能把我头上的布拿走吗?这样绑着完全动弹不得。” “你要静养。”李周渔仍是那不紧不慢的声音。 小琴心里冒火了,直接问出口,“一个不能动弹的人怎样如厕,李大人能教教我吗?” 昏暗的石洞中,脚步声走近,李周渔的脸出现在视野中,挑眉问,“你要如厕?可我观你的脉象不像。” “你是大夫?”想不想如厕,观脉象能观出来? “略通歧黄之术。” “好吧,”小琴实话实说了,“我身下一片冰凉,没有知觉,你能帮我看看吗?” “先喝点水。” 李周渔把她的头用草垫高,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喂水给她喝。他的神情温柔而专注,有一种安抚人心的独特魅力。 树叶上的水清凉甘醇,很快被她喝光了。 她问:“这是什么水?” “雨水。” 原来李周渔方才在石洞外接雨水,她又问,“算上上一次和五年前那次,你这是第三次救我了,为什么你会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 “你不相信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么?”他反问。 “不信。” 二十多年的经历,只让她体验到世情薄,人情恶,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对她好的人,哪怕她的亲哥哥,对她都是另有图谋。 无缘无故的恨,她见得就多了,比如韦棋画,曾经自己问她,我们是姐妹,你为什么第一眼见面就把我当成宿仇,我哪里伤害到你了?韦棋画说,是你的脸,你不该长一张和我一样美丽的脸。 于是,小琴明白,当你不够强大的时候,连你的存在本身都不会被承认。 “李大人你想从我这里图谋什么?不妨直言。”她冷冷发问。 李周渔淡淡道:“如今你我共处一悬崖绝壁的石洞,缺水少食,有伤在身又无药可医,连生还都是奢望,等出了这石洞再告诉你吧。”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此刻的她是一只警惕的小兽,这个神情淡淡,不见喜怒的男人让她感觉背脊发寒。 “我有另一件事要告诉你。”李周渔道。 “什么事?” “我之前观你的脉象,发现你已有身孕了。”李周渔告诉她。 “……”她呆住了。 李周渔徐徐道,“不过坠崖之后你下身一直流血,有小产的危险,可惜这里没有药。” “不可能,”她急得几乎要坐起来,“大夫说我无法再有身孕。” “那或许是我诊脉有误?”李周渔的嗓音中带了两分急死人的悠然,“其实我只懂粗浅的医术,只能大概看出,是不足一月的身孕。” 一个月前,她在农舍里曾被宇文昙抱过,难道那个时候…… “那怎么办?”她焦急地问,“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吗?没有药你就没办法帮我保胎吗?” 这一急之下,被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的她猛地一下坐起来,这才看见李周渔不止双手有伤,包得一层一层的,连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都用木板夹起,有血迹渗出。 难为他怎么还能在山洞里走来走去,行动自如,还去外面接来了雨水,带回来给她喝? “你的腿怎么了?”她惊讶地问。 “断了。” “怎么断的?” “山洞里有只熊,突然落下来砸断的。” “熊?” “是啊,咱们两个月的粮食有了。” “你的腿没事吧?” “筋骨小伤,三五日可以好。” 第116章 我跟他才不是你想的那种肮脏关系 七日后,李周渔的伤好了,就要下崖一探。 小琴劝他:“要不再多养几天吧?你的伤势才刚好,万一像上次那样双手虎口迸裂,你就危险了!” “多留无益,况且我还有公务在身。”李周渔道。 “公务比你的命还重要?”小琴柳眉轻蹙。 李周渔摇首,“还有你腹中的孩子,再待在这个四面透风的阴冷石洞里,就真的保不住了。” 小琴默然,两手搁在小腹上,脸上有着将要做母亲的女子的光晕,不再劝了。 李周渔又沉声道,“你放心,咱们从最高的崖上掉下来都没死成,我又怎会轻易送掉性命。” 小琴只有祝他好运,“一切小心。” 临下崖前,李周渔问她,“你这趟出去了,是投奔毓王,还是去找你哥?” “……关我哥什么事?” “你是他的心上人,不是吗?”李周渔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的?”小琴涨红了脸,羞恼交加地问。 “只要是西魏地界上发生的事,枭卫不知道的恐怕不多。”李周渔道,“李某要事在身,下崖之后就直接回京,叫你的家人来接你了,你是想让毓王来接,还是让你哥来接?” “让,让……” 小琴皱眉,那两个人她好容易才摆脱,现在他们肯定都以为她死了。如果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她就有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了! 不行,不能让宇文昙把她这个孩子也夺走! “李大人你不能多留两天,再回来接我一趟吗?”她软下声音,求道,“反正你也耽误了这许多时日,多留一日两日,亲自把我救出去,不告诉其他人不行吗?” “不行。”李周渔干脆地拒绝了。 “为什么?”她睁大眼睛,没料到朝夕相处了这几日,看似和善如邻家大哥,慈悲如坐禅老僧的李周渔竟然这么难说话。 “我怕对你太好,让你以为我是别有居心的。”李周渔说的话好似在开玩笑,可他的口吻却是说不出的严肃。 “李大人,你真的忍心拒绝一个可怜的有身孕的女子的小小愿望吗?”她又求,“既然你费了好大力气救我,还照顾我这许多天,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对我有什么好处?”李周渔问。 “好处?”想了想她说,“当然不是白救的,我有一样东西,李大人您一定感兴趣!” 李周渔兴趣不大,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东西?” 小琴道:“《兰陵入阵》的曲谱,我会背。” 李周渔闭眼,似在考虑。 小琴又说:“您实在赶时间,先去办您的事也行,等什么时候有空回来这里再把我带出去,我宁可困死在此洞之中,也不想让那两个人来接。”口气坚决到了极点。 “好。” 李周渔应下了,小琴松了口气,眼见他顺着一道藤蔓缓缓滑下悬崖,身影消失在云雾间。 李周渔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他有个包袱也留下了。 三日过后,他还没有回来,石洞里只有一些晾干的熊肉,根本嚼不动,小琴从来没吃过一片,都是李周渔在吃。 还有之前李周渔放在她枕边的一袋干粮,那时熊掌早就吃完了,她推辞说:“李大人你自己留着吧,我整天一动不动的,很少觉得饿。” 李周渔却指着石洞一角的一个包袱,道:“那里还有一大包干粮,这一小包是分给你的。” 于是她接受了。 等到第四日,李周渔还不回来,她猜着,要么他没平安下崖,那就是他摔死,她饿死的局面了。要么他平安出去,这时候还不回来,那就是他忙他的“要事”去了,暂时顾不上她了。 那为了腹中的孩子,她要尽可能地多撑一些日子,直等到李周渔来接她。 于是吃完她那一袋干粮,她又去动李周渔那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一个又大又沉的包袱,难道他剩了这么多干粮没吃完? 打开,入目是稻草,树叶,还有沙土。 她错愕地抖净了包袱,这才明白,李周渔养伤那七日,把唯一的干粮和最好的两个熊掌都给她吃了,他吃的只是筋硬到无法下咽的熊肉。 没想到李周渔不止救了她的命,还在她不察觉的时候暗暗关照着她! 没想到他是这么有君子风度的一个人! 许多道貌岸然的上位者,遇到了类似的这种情况,都会以己身贵重为由,占下所有的食物,甚至杀掉其他人,独占生机。 李周渔不但没那么做,还反过来发扬了谦让的美德,把生机留给她这个孕妇。 在生死面前,能保有那种美德的人,这世上还能有几个? 发现这一点后,虽然可吃的东西只剩一些熊肉,她却打消了怀疑,安心等着李周渔来接她。 她相信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君子。 只要不饿死,就算稻草她也要吃,一定要出去这道悬崖,生下这个孩子! 又过了三日,李周渔依旧没来,宇文昙却突然到了,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 宇文昙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一把将她扼死的冲动。 他用愤恨的眼神瞪着她,瞪了很久,一句话不说,一指点了她穴道,将她带下悬崖去。 那里早有马车与车夫等着,宇文昙也不解开她的穴道,将她随手丢在车厢一侧的软座上,他则在另一侧闭目养神。 她心中一片悲愤,没想到又落入宇文昙这个魔王的手中了,他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关她十个月,等她生下孩子之后又抱给韦棋画! 马车每过一个驿站就换一次马匹和车夫,几天之内就到了茗品城,再有一两日就能抵京。 半途,他们只停车休息过一次。 正值晌午,宇文昙解开她的穴道,带她去酒楼用了一餐。 安静到极点的厢房内,对着满桌的色泽鲜亮的菜肴,她半点胃口都没有,心如死灰,沉寂的嗓音发问:“是谁告诉你我在悬崖中间的?” “你说呢?”宇文昙胃口很好,优雅地用着饭菜,唇角的笑意,怎么瞧都带着点狰狞。 “是……李周渔?是他出卖了我?”她不能相信。 宇文昙颔首,扯唇道,“笨女人也有变聪明的时候?聪明一点也好,省得本王的下一个儿子生下来和他娘一样,脑子不灵光。” 小琴唇色一白,宇文昙竟然连她怀有身孕的事也知道? 不会错了,真的是李周渔出卖了她,不顾她再三苦求,将她的行踪告诉了宇文昙。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倒抽着冷气,历数李周渔对她施的恩情,“他不顾自己安危,从万丈悬崖间将我救下,帮我疗伤,把最好的食物让给我。我求他出去之后不要说出我的下落,他明明答应了一声‘好’,像他那种君子,不是应该一诺千金吗?” “君子?” 宇文昙嗤笑,黑眸中的汹涌波涛几能噬人,仿佛此时此刻,他口里正在嚼的不是饭菜,而是她的骨头,“刚夸了你聪明,你又变成糊涂人了!你难道不知那位救你的君子,是为什么而救的你?” 她怔了一下,愣愣道:“……兰陵入阵。” “知道这个,还不算太蠢。”宇文昙只觉一片怒火烧灼着他的胸口,随时要烧穿那片胸膛,冲向对面的女子。 “可是,”小琴犹自疑惑,“可是我已经许下,只要他守口如瓶的带我出去,我就默写《兰陵入阵》给他,他为什么转身又去跟你交易?” 宇文昙用可怕的目光瞪着小琴,有一瞬间,小琴甚至能看清他的瞳仁变成一种暗金色。 宇文昙缓缓勾唇,想到小琴和李周渔共处一室那么长时间,想到只差一点点,在他以为小琴已然香消玉殒的时候,李周渔就骗走了他这个单纯天真的小妻子,尤其她肚里还怀着他的第二个孩子。 想到这里,胸口的剧痛令他发狂,唇上的笑意却愈发灿烂,他盯着小琴清澈见底的双眼,缓缓道:“当然是你的信誉不及本王好,李周渔不信你默给他的《兰陵入阵》是真的,才会找本王另谈合作事宜。” “……”小琴蹙眉。 下一刻,宇文昙嘿然一笑,单手捏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拎到他的眼前,贴着她的耳边说:“本王能给李周渔的,又何止是一张曲谱,你大概不知道吧?他早就是本王的麾下了,对本王死忠不二。” 小琴惊愕地愣住,当今天子的心腹之人李周渔,这些年都是宇文昙主要对付的政敌,什么时候他变成了宇文昙的人?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李周渔会拼了命的救她! 因为宇文昙还不让她死,还因为,她又一次怀上了宇文昙这个魔王的骨肉! “怎么,很失望么?”宇文昙以拇指和食指扣住她的下颌,捏得她生疼,笑容诡异得让人汗毛倒竖。 他的薄唇缓缓凑近她,在她唇边厮磨着,嘶声发问:“发现自己的魅力其实没那么大,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拜在你的石榴裙下,供你驱策,你的心里很失望么?女人,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拿什么跟本王斗?” 她惊慌失措并感觉委屈,愤慨地回击道:“我跟李周渔才不是你想的那种肮脏关系!不要因为你是那种人,就把别人都看成是和你一样的!” “哦?本王是哪种人?看来为本王暖了这么多次床,你一定是深有体会了?” 他被胸口的狂怒狠狠折磨着,故意拿这样的话羞辱她。他要让她彻底认清自己的身份,除了为他暖床,当他的小女人,他不允许她有其他选择! 不管是从他的身边逃离,一个人独自生下他的孩子,还是用她的清纯无邪吸引来另一个男人照顾她,统统不允许! “还是说,你觉得本王碰你的次数太少了,”宇文昙嘲讽的挑起剑眉,笑意令人发寒,“离开王府之后,迫不及待地就要琵琶别抱了。” 小琴暴怒,纤手挥掌去打宇文昙,反被他制住手腕。他的神情狰狞得像是随时要噬人的野兽,几乎握断了她的腕骨。 是啊,这才是真实的宇文昙,冷酷残暴! 他是盖世战神,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打得中他? 上一次在农舍,那个意态慵懒地拥着她,用真气暖她的宇文昙,那个从她的唇边偷走一个吻,她抬手就能还他一个巴掌的宇文昙,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宇文昙!我恨你!我不想再看见你这个人!” 她扯回自己的手腕,转身往房外冲去。 宇文昙毫不留情地长臂一探,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压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没有一分怜惜,强大的力道,让她头昏眼花。 他大步走向屏风后的牙床,随手将她甩到床上,沉重的身躯压上来,单手粗暴地撕开她的下裳。 瞬间,小琴全身僵硬,血液结冰。 不,不会的,宇文昙不可能是要—— 第117章 我要用你的鲜血为我的孩子祭奠 这一刻,宇文昙墨发凌乱,神情狰狞得足以令敌方将领胆寒,可他面对的不是与他同样八尺长躯,肌肉健硕的大男人,而是一个他单手就能摇碎的小琴。 “想带着本王的孩子遁迹逃走?”宇文昙单手扣住她的双手,摆在头顶上,以全身的重量将她压入床榻。 “你早就知道有身孕了吧?连跳崖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宇文昙的怒火跳跃在眼里,把莫须有的罪名也扣在她头上,“除了李周渔,你还准备了几条退路?如此淫奔无耻,因此你父亲才逐你出家门?” 小琴顾不上反驳,这一刻,她喘息着,拼尽全力地挣扎,却不能在宇文昙焊铁般的手指下挣得一条生路。 这一刻,没有生路。宇文昙的眼神告诉她,他将要狠狠伤害她。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他修长有力的指下,小琴的下裳比纸花更不堪一击,瞬间萎谢,不能再保护她了。 “韦墨琴,这是给你的教训。”宇文昙冷冷宣布,“下次你再从毓王府走出去,哪怕只是在脑中想一回,本王都会给你一个让你印象深刻的教训。” 布料撕裂的声音是那般刺耳,仿佛撕走的是两人之间最后的情分。 此次过后,两人之间只余恨意。 “不要,”小琴慌乱地支起身子,心如坠冰窟,立刻开始认错了,“我不会离开王府了,我知道错了,让我回去吧,我再也不会迈出那道门槛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这样!” “不要?你确定不要么?” 宇文昙扯碎她的亵裤,强分开她的腿,以沉重的身躯挤入,逼得她无法合拢。 小琴脸色惨白,骇然得无法动弹,身躯因惊骇而战栗,试着要逃开。 可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说的就是现下这种情形了。 福至心灵,全身冰冷的她突然说:“我师父教过我怎么弹《兰陵入阵》,我马上开始修习,三个月就学会了!你让我去哪里弹,我就去哪里弹!” 宇文昙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垂眼逼视她,缓缓解衣,除去了最后一层屏障,残酷地摩挲过她大腿内侧的细致肌肤,缓慢而有耐心,像是对待行刑之前的犯人。 他扣住她的腰,俯身贴着她的脸,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看来这是个刑讯的好办法,下次本王再想从你口中问到点什么,只要如法炮制就好了。还是说,你也在期待——你希望本王经常这么做的,是不是?” “不要,殿下不要这样对我。”小琴满心恐惧,开始哀求,“这些年我也为你做过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是啊,你劳苦功高,因此本王才要格外赏你。” “啊——” 他悍然挺腰,她脸上早已不剩一分血色,因疼痛而瑟缩,颤抖,因羞辱而悲愤,绝望。 他视若无睹的冷笑,她绝望到底的泪水,在这一刻,结恨成茧,包裹起两个人共同的心痛,多年以后仍不能触碰,变成一道永世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是本王的所有物,只有本王不要你,没有你逃离本王。” 原来,这才是他所在意的,她的逃离动摇了他的权威,损伤了他的颜面。就为了这个,他伤她伤得理直气壮。 他的野蛮与偏执,她的生涩与木然,让这一刻变成世间最可怕的刑罚。 他用力挺进,看到她苍白的小脸上大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滚滚而落,他的心上划过一分不舍。那些晶莹的泪珠像是没有流在枕间,而是全滴在了他心上。 转念又想道,是她先对不起我的,她用最绝情的方式离我而去,让我以为她已不存在于这世间,让我生无可恋之下把什么都抛了。我没有杀她,已是仁慈之极,只有用最直接的方式惩罚她,才能让她把他的绝对存在镌刻入心,不敢或忘。 于是,宇文昙压下那一分温柔不舍,压下想去吻走她的泪的悸动,一次又一次的挺进,强迫她接受自己。 这一刻,他的心是冷的,他的钳制是强硬的。 对她而言,只有痛。 曾经她最爱的男人,曾经她盼着对方多看她一眼也好的那个男人,此刻正直视着她,一瞬不眨,却是用这种伤害她的方式。 当她要他的爱时,他回以冰冷,以背朝向她。 当她不再奢望他的爱,落荒而逃时,他回以暴怒,把他的恨施加给她。他面对面朝向她,与她的距离这样近,却是以这种方式。 这就是她爱过的男人,天啊,她的眼要盲到什么程度,才会为这样一个衣冠禽兽痴心多年! 这样也好,让她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彻底死心。 曾经柔肠百结,不忍杀死的那颗心,这一次终于被这个男人彻底杀死了。 万念俱灰,她无法动弹,放弃了反抗,十指陷进床单里,像一个七零八碎的布偶,任由这个男人摆布。 这就是这个男人想要的,一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女奴。难怪以前同房,他都要把她点晕,因为那时她还有不少利用价值,不能让她见到他兽性大发的真实面目。 男人冷酷俊美的容颜,落在她的眼中,仿如噬人的妖魔。 一下又一下,他在用一把锋利的刀钉入她。 她的身子随着他最粗暴的冲击而飘摇,当最后一滴泪滑落,苍白的脸庞上的泪痕干涸,爱之井枯竭,恨之江决堤。 逞罢兽欲,宇文昙起身,优雅着衣,以衣冠楚楚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望着衣衫零碎的她,冷酷地勾唇道:“半个时辰后启程,自己去柜子里翻两件衣裳,把自己遮好。” 她毫无反应,大睁着眼睛,眼瞳散乱。 宇文昙一声冷哂,去办他的事了。 这里是茗品城,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茗品山庄,是他这一趟出来的主要目的。 他才不是为了来接那个女人而千里奔波,那个女人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了。其实她也没多好,比她美貌的,比她忠心的,这世上都有很多。 宇文昙用这样的话催眠自己,心中再无愧疚,反而觉得理之当然,理应如此。 女人,就应该这么管教。 半个时辰后,宇文昙办事回来,回到酒楼厢房,走到屏风后一看,床上人居然还是他离开之前的姿势,一动未动。 他不由挑眉道:“你打算就这么上路?本王可不想让人瞧见你这般模样,快起来穿衣!” 纹丝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宇文昙剑眉一皱,威胁的口吻说:“难道你还没要够,要本王再来一次?” 还是不动,仿若未闻。 宇文昙上前,一把将她提起来,动作粗暴,一直提到衣柜里。 衣柜中有个半人高的层板,宇文昙将她托着坐上去,然后撩开衣衫,又开始激烈的冲撞。 “你的声音呢?”宇文昙狠狠瞪着怀中人涣散的眼瞳,命令她,“叫出声来,本王不喜欢死板的女人。” “……” “快叫,听到没有?叫我的名字!”宇文昙一下一下撞进她的身体。 “……” 直到宇文昙撞完最后一下,把热烫的鼻息喷洒在她肩头,她也没叫出声来,连呼吸都没有一丝变化。 “呵,原来你的身子还有这般妙处。”宇文昙拿话羞辱她,“本王以前竟未发现,平白错失了许多乐趣!不过无妨,回程还有段路要走,可以在马车里继续发掘。” 宇文昙松手放开她,她失去支撑跪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 宇文昙往衣柜里寻了两件衣裙,重重丢在她脸上,冷冷道:“你不想穿,非想光着身子引诱本王,那就这么光着出去也行。” 可她还是恍若未闻,也不起身穿衣。 宇文昙一把提起地上伏着的她,提到与他一般高,用撕咬的方式激吻着她,单手从后方扣住她的颈项。 有一瞬间,他真恨不得就这样一发力,折断她的颈子。 这个女人死了才好。 只有她死了,他才能做回从前那个毓王宇文昙。 她以为是他凌虐了她,强暴了她,折磨了她,因此摆出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给他看。 她又怎么知晓,他才是被伤得最深的那个。 她一时用刀一道一道割他的心,一时拿烈火灼烧他的胸膛,一时又捂住他的口鼻,让他绝望窒息。 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办成了很多彪形大汉努力很多年都没办到的事,她杀了毓王宇文昙。 如今的宇文昙不再是当初那个淡漠冷情的白衣战神,他是一个为爱而狂,为恨而狂,被一个倔强女子伤到发狂的世俗男人。 他狠狠摇晃着这个倔强女人的纤弱肩头,嘶嘶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恨我往日对你无情,就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你真的以为我下不了手,不能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 这时,一直沉默以对的小琴终于开口了,翕动唇瓣,只有侧耳聆听才能听见她说什么。 “不劳烦你动手了,老天不忍心他受苦,把他带走了。” 她的话让人难懂。 “你说什么?”宇文昙拧眉。 “那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世上受苦。”她喃喃低语。 “?!” 宇文昙面色一变,僵直着脖颈,一点一点缓缓低下头去,随着映入眼帘的景象,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血,鲜红的血。 自小琴的身下流出来,已经洇红一片,还在不断地流淌着。 让人怀疑,这样苍白娇小的人儿,从哪里藏了这么多的红色的血。 “你……我……”宇文昙傻掉了。 “你欠我的太多了,宇文昙,”小琴噙着可怕的笑意,眼底的光泽令人战栗,“这辈子都休想还清,下辈子我要用你的鲜血为我的孩子祭奠。” 下辈子? 宇文昙目瞪口呆。 不,他不允许她死!不允许她把恨意带去下辈子! 宇文昙绝望地拥着流血不止的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韦墨琴,你敢,你敢离开试试!” 第118章 姐妹共侍一夫,见鬼去吧宇文昙 小琴再醒来时,看到了熟悉而又厌恶的琥珀色床帐,这里是毓王府,她被从王妃正殿撵出来之后住的荒院,一间四壁雪白,寂静如岭的屋子。 兜兜转转一圈,她又回到这个地方了,这一次她连挣脱这张网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床边,隔着纱帐看她, 一个年在三十许间的男人,乌黑的头发结成髻,鬓角一丝不乱,身形清瘦,一身夜行衣,说明他不是光明正大以客人的身份来拜见的。 这个男人就像是纸上的一个墨点,用多少水都冲化不开,因为没人知道他胸中藏了多少墨。 虽然他的神情淡然,穿扮普通,却总是予人一种深不可测,深如浩海的感觉。 “听说你出事了,我来看看你。”李周渔率先开口道。 “是出了点事。”小琴面带讽刺的笑意。 “你……”李周渔皱眉,“你要想开一点,你那个孩子胎息极弱,又一直没吃药安胎,本来就是很难保住的。” “是宇文昙让你来当说客的吗?”小琴问。 “不,”李周渔摇头,“我是不请自入的,最多只能待半柱香。毓王与他的随护此刻不在府中,否则我也没这么容易进来。” “好,”小琴点头,“你已经看过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满足了好奇心,你可以走了。” 李周渔寂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问,“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小琴反问他,“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信我。”他陈述的口吻发问。 “我可以再信你吗?”小琴苦涩一笑,“我求你宁可把我扔石洞里,就当没我这个人了,也不要跟宇文昙提起我。当时你应了‘好’,可是你并没有做到,你还把一个鬼一样的宇文昙给引来了。” “对不住。”李周渔道歉。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出卖我?” 李周渔沉默片刻,捡能告诉她的那一部分说了:“几日之前铜甲军诸将要黄袍加身,拥立毓王,毓王还把我手下的人都扣了,使圣上受到掣肘。” 小琴问:“那关我什么事?” 李周渔道:“李某拿你的下落作为交换,让毓王放了枭卫一干人,又劝他如今不是起兵的最好时机。” “……” “他听说你还活着,十分开心,再听说你又有了身孕,他当即打消了立刻起兵的念头。” “所以说,你真的是宇文昙的人,”小琴冷冷道,“否则你连宇文昙要起兵造反的事都知道,也不检举,不抓他,还让他继续行凶无忌。” 李周渔一哂,“知道这个算什么,你当圣上不知道吗?至于抓他,恕我直言,如今的西魏边防只靠一个毓王撑着,蔻连山的那一边,北齐的十八万黑狼军同袍同泽,投鞭断流,只因为我西魏有战神宇文昙,才厉兵秣马,止步于郁汀江。” “哦,”小琴明白了,“比起北齐大军,当然是一个宇文昙更好对付,所以你们养虎为患。” 李周渔慢慢道:“纵使日后,真让毓王得了天下,那这片河山还姓宇文,没有沦落在赫齐氏的铁蹄下。” 小琴勾唇道:“那很好,我拭目以待,看天子什么时候传位给宇文昙。”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忽略的恨意,让李周渔感觉奇怪,不由问:“毓王君临天下,你就会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难道你不开心?” “怎么会不开心,”小琴睨着李周渔的脸,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气,咬牙切齿地说,“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当皇后了!” “……”李周渔哑然。 “李大人,毓王一共抓了你多少手下,使你出卖我的下落?”小琴问。 “……十三人。”李周渔诚实作答。 “好,那就是十三个人换了我腹中孩儿一人,”小琴点头,“多划算的一笔买卖,要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要钻牛角尖,”李周渔低声劝,“你可以往前看,往好的方面去看。” “哦?”小琴笑了,“请李大人指教。” 李周渔叹口气,道:“毓王真的非常在乎你,之前他便是以为你已死,才会行事再没有顾虑,肆无忌惮地发动一场兵乱。你对他的影响非常大,你可以导引他,使他成为一代良将,甚至是一代明君。” 小琴想了想,慢慢问:“可是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李周渔道:“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小琴考虑一下,微笑道:“可这般好处我不想要,我要真有左右宇文昙的能力,第一个先让他去做叛军统帅,乱臣贼子。然后让他去杀枭卫营的人,杀足十三个,下去陪我没能出世的孩儿。” “……”李周渔的气场转冷。 “最后么,我叫他把铜甲军的铜甲熔成铜水,军士全都打发回乡下种田,滴血不沾地迎赫齐氏入主西魏——李大人,你说这样好不好?” 顿了顿,李周渔慢慢说:“你只是伤心过头了,静养两日再想想吧,总有想通的一天。” “想不通又如何?” “那李某只有,为西魏天下计,剪除一个未知的隐患了。”李周渔一字一字道。 “现在就动手吗?” “不。” “为什么不是现在?”小琴挑衅地看他。 “你是个好女孩儿,杀你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李周渔叹息,“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改变心意。否则,枭卫想要一个人死,不必亲自出手也能办到。” “真是太可惜了,”小琴遗憾道,“但愿下这个决心不会用去你太多心神,毕竟忧国忧民的李大人日理万机,要费神的事太多了。” “……你好生将养,好自为之。”李周渔慢慢走到气窗下。 “李大人一路走好。”她告别。 一身夜行衣的李周渔自屋顶的气窗跃出,悄无声息地出了毓王府,往皇宫之侧的侍卫府走去,一路踉跄着脚步,身形是说不出的狼狈。 看见她那般备受折磨,且被她误会如此之深,城府深沉如李周渔也会心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世间最远的距离。 当有一天,惯于翻搅风云的他不得不设下毒计,杀死一个此生他最欣赏的女子时,有一种血肉被撕开,直视自己的内脏的感觉。 这是人心不能承受之痛,也是一次心动,九年思邪的代价。 ******** 小琴在府中养伤,王妃韦棋画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似是随意的提了提,王爷回府那天与她同房了,吹嘘了一番王爷如何威猛,如何让她受不了,如何要了她一回又一回。 小琴晌午困倦,实在没有聊天的心情,更不可能觉得伤心了,只听了几句就呼呼沉睡起来。 韦棋画恨恨瞪她一眼,转身走了。 第二次,韦棋画把三个月大的儿子带来了,让奶娘在窗外哄逗啼哭的奶娃娃,让小琴听得见,看不着。 小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眯眼望着韦棋画,笑了,“姐姐,原本我对你的期望还更高的,却没想到你却是这么无聊,没追求的女人,太叫我失望了。” “无聊?没追求?”韦棋画一呆,发怒,“你一个失败者,凭什么这样说我?!” “原来你知道我是失败者,”小琴笑了,“你一天到晚的围着我打转,怎么都让我有一种‘我赢,你输’的错觉。你说你这人无聊不无聊。” 韦棋画含恨看她,不错,这个女人是失败者,可胜利者并不是如今的王妃,不是自己。 不知何故,一年多过去了,王爷到现在还只肯跟她演戏,还对她敬而远之。不管自己如何挖空心思地打扮,勾引王爷,他都坐怀不乱,不动她一个指头。 她审讯了府里待过几年的丫鬟,丫鬟说,王爷对从前的王妃也是一样,几乎就没同房过。 韦棋画心里泛酸,王爷对韦墨琴再冷,可还是让她生了一个孩子! 还好现在韦墨琴失宠了,王爷也没有别的侍妾,纵然他不喜好女色,可他是男人,男人都有需求。他有需求的时候,还是会来找她这个王妃的。 一个清朗的月夜,韦棋画带着一盅亲手做的鹿鞭花胶汤,突破季玄的阻拦,闯入王爷的书房。 王爷喝了半碗补肾固阳的汤,放下碗道:“我还忙,你回去歇了吧。” 韦棋画委屈地噘嘴,坐到王爷的腿上,凝脂白玉的手直接去碰他的胯下。她真就不信了,王爷难道一点正常男人的需求都没有? 王爷不动声色地阻止她乱摸的手,淡淡对她说:“棋画你果真寂寞,在侍卫里挑一个放你屋里,本王也不会怪你的。” “殿、殿下你说什么?!”韦棋画当时就呆掉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棋画你不比你妹妹,”王爷柔声道,“她嫁本王时是处子之身,守得住寂寞;你嫁本王之前,是上官家的长媳,是少将军阵亡后留下的孀妻。你怪本王冷落你,本王也无话可说,只有放宽对你的限制,只要不出大错儿,你想怎么做都随你高兴。” “你,你……”韦棋画目瞪口呆。 “我还忙,你乖,别的地方转去。”王爷埋头军机,直接撵人。 韦棋画一赌气,出了书房,就在门外勾引起季玄。隔着一扇门,就是做给王爷听的。 她猛地一扑,环臂抱住季玄。 可季玄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转瞬间就从她的手臂间消失,跑到了几丈开外。 他轻咳一声,淡淡道:“属下今日不方便,王妃去外院找吧,那里人多。” 韦棋画不由气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亏他还生得一副高大威猛,精壮健硕的外表,好像多看女子两眼,就能让女子怀孕似得,却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季玄从不束冠,长发就那么披在肩上,冰灰的眼眸中带有两分戏谑之意,分明是刚才在书房外听到了王爷对她的拒绝之词,让她去找侍卫排解寂寞。 可身为侍卫的季玄,韦棋画也勾搭不着! 当之无愧的西魏第一美人韦棋画,在她最好的年华里,沐浴之后上了新妆,足以惊艳到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却在这个见鬼的毓王府里屡屡失利了! 这王府里,主子奴才怎么都一个形状! 韦棋画面红耳赤地跑开,回头一琢磨这件事,开始忍不住怀疑,王爷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她没有什么线索,听说韦墨琴被捉回来,还被王爷软禁起来了,于是上这里来旁敲侧击,没想到韦墨琴只出去了两个月,就变了个人似得,从一个哀怨少妇,变成了一个眼神阴沉,而且不怕死的女人。 ******** 是夜,毓王府有一场夜宴,来了好多客人。 有枭卫李周渔、楚慈、太师董三辩、兵部尚书荣夙江等官场中人,有宇文昙想要招揽的御医贺见晓、赵度然等俊逸之才,甚至连皇室中人,世子宇文冥川、长公主昭阳、五公主傅晚,也都到场了。 一开始,主人座上只坐了宇文昙与韦棋画,后来不知是谁开玩笑,提到了传闻中的一对“共侍一夫”的韦家姐妹花还差了一个,请宇文昙将另一个也叫出来,让大家瞧瞧是不是真是双生姐妹,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然后那一道倩影就走出来了,满堂宾客的目光都在她与韦棋画之间流连,熟悉的人研判着她冰冷的神色,不熟悉的人则比较着她与韦棋画谁更漂亮,谁更有王妃的气质。 下一刻,以侍妾身份立于宇文昙身后的她,手不知怎的,端斜了那只酒壶。 满满一壶花雕陈酿,兜头兜脑的浇到了宇文昙的头上。 第119章 手舞足蹈,众宾客在琴音下露出本... 所有人都一下愣住了,直直盯着小琴看,仿佛她的头上突然生出犄角来了,仿佛她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事实上,她也的确做了! 下座宾客有的吃惊,有的恼怒,可能还有一两人担忧。 她、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她竟然往毓王的头上浇了满满一壶酒! 不是几滴酒,而是一整壶的花雕酒,缓缓倾倒而出,正对着毓王的头顶浇下去了! 若说她是失手不小心倒的,打死那些宾客也不会有人相信! 宇文昙并没躲开,由着她浇完了这壶酒。他甚至敛去了一部分护体罡气,好让酒水能将他淋湿。 不过如果她仅仅是为了出气,这简直微薄得不算什么。 因为被酒浇湿了墨色长发,宇文昙不但不显一丝狼狈,反而如水洗过的碧玉,愈发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在场男宾数十人,无一人能掠过他的风姿去。 昭阳长公主是宇文昙的姐姐,见此情状,率先发怒道:“岂有此理,你区区一侍妾,竟敢往毓王的头上浇酒!” 犹记得小琴还是毓王妃的时候,长公主还对她十分欣赏,不过现在,长公主与韦棋画的关系更亲近。 虽然韦棋画嫁过一次人,两年之后夫婿就死了,说得不好听,她就是个寡妇。 不过西魏受胡风影响多年,对女子改嫁的约束并不大,再加上韦棋画姿色倾城,胜过多少闺阁少女,因此即使第二次嫁人,也无损她的身价,照样有无数公子哥儿趋之若鹜。 她对任何男人的追求都不屑一顾,一意孤行的以侍妾身份入了王府。那时候,小琴还是王妃。 一个月后,小琴的王妃之冠戴到了韦棋画头上,身份对调。小琴变成了侍妾,挺着个大肚子搬出正殿,去了荒院。 当时昭阳公主也在场,与韦棋画谈笑自若,就跟以前与小琴交谈时一样。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当弟媳,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还是换人不换脸。 面对昭阳公主的诘问,小琴嘴角一翘,眼底无笑,轻轻道:“抱歉,太久不出席这种高朋满座的场合,心里太激动了,一个不小心就这样了。” 昭阳公主愀然不悦,冷冷道:“言行无状,简直太失礼了。三弟,管管你府里的人吧,别让大家看了笑话。” 宇文昙被浇酒之前正用着一盏酒,被浇酒之后又慢慢饮尽了这盏酒,放下夜光杯,冷静地说:“韦氏言行无状,赏十个手板,拉出去打吧,别搅了大家的酒兴。” 于是有嬷嬷上来拉小琴,小琴顺从地跟着走了。 昭阳公主挑眉,“只是这样?不是本宫说你们,王府规矩松散成这样子,让人实在不忿。” 话中的“你们”指的是韦棋画与宇文昙。 韦棋画笑道:“我是一贯好相与的性子,凭她怎么翻天倒地的闹,怎么对我出言不逊,我都没罚过她呢。” 昭阳公主摇头:“不行,毓王府太不成样子了,本宫今日给你们立个规矩。” “怎样立规矩?”韦棋画好奇地问。 “对皇室不敬,赏花儿红。”昭阳公主道,“正好我府上的司刑嬷嬷也来了,就让她去办吧。” 花儿红,大户人家专用来打女子的板子,木头虽不沉,但一板下去更胜皮鞭火辣,肌肤红艳,谓之花儿红。 不过,公主府的花儿红比大户人家的更红更致命,在京城也是有一些名气的,据说女子挨个四十下,能挺过去的都不多。 这一次,小琴跟在王府嬷嬷与公主府嬷嬷身后,顺从地走了。 突然,宇文昙开口拦道:“不能打她,她有孕在身。” 韦棋画吃了一惊,御医不是说她不能再有孕了吗?韦棋画并不知小琴出府的这段日子第二次有孕的事。 有孕在身? 昭阳公主略有讶异,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暂且记下这一遭,改为罚抄女德吧。” 韦棋画感到震惊的同时,心头是翻江倒海的醋意——宇文昙不肯碰自己这个正牌王妃,却又一次让那个下堂妃怀孕了! 可是既然公主收回花儿红,韦棋画也不能说什么了。 此事到此,本来已经结束,董三辩、贺见晓、宇文冥川等宾客,也纷纷举盏,开始新一轮的饮酒。 刚从花儿红下逃得一命的小琴却又一次出人意料,开口说:“回公主的话,我觉得自己的女德修得够好了,再抄也抄不到心里去,不如换个处罚吧。” 这下,众宾客的酒杯又是一停,有人蹙眉,心道,怎会有这等不知进退的女子;有人错愕,伊是何居心,莫非嫌命太长? 还有人好整以暇,饶有兴趣地观望,要瞧这个奇怪的毓王侍妾打算讨什么处罚。 昭阳公主也来了兴趣,不以为忤,问:“那你觉得如何处罚为宜?” 小琴道:“贵宾临门,有酒岂能无乐,婢妾刚学了一首新曲子,不如抚琴为大家助兴?” 昭阳公主自是乐意,颔首同意了。 当年小琴初为王妃的时候,在公主府上弹了一曲《胭脂泪》,竟令一只仙鹤大恸之下撞在假山上,当场折尸而亡。虽然损失了仙鹤,可那幕情景仿佛镌刻进了记忆,之后几年,公主府的一众乐师再也无人能弹奏那么令人心神摇动的曲子。 其他人大都没听过小琴抚奏,可公主府中的事,宫里太后太妃因为一首曲子而对一名女子刮目相看的事,都是京城中口口相传的。 今日有幸亲耳听传说中的才女韦墨琴抚奏一曲,大家如何不愿意? 她的琴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听过的人从此不能忘?简直好奇死了。 只有李周渔皱眉,总觉得小琴没打什么好主意。 看她的脸色苍白,双颊却有红晕,眼瞳粲然发亮,据医理而言是失血过多的症状。她小产已经有些日子,失去的精血元气应该早回来了。看她的模样,分明是这两日又失血了。 可是,在场宾客都跃跃欲试的表情,李周渔也不便出声阻拦。 于是琴摆在下座的红毯中央,小琴一身水绿纱裙,人若清莲,笑吟吟地坐定,小指勾动商弦,中指随意的向前轻轻一抹,远山辽阔,深谷幽静的琴韵顿生。 一行流水清音后,她开始专注地拨弄琴弦,众人屏息静听。 初时,入耳只觉得不尽温柔,许多懂琴的宾客心道,不愧是有名的古琴大家,一商一羽都足见功力,凭这一手就比宫里的一大帮资深琴师还高明。 这么年轻,就在琴法造诣上炉火纯青,真是有天赋的女子。不少一开始觉得她倨傲无礼的人,对她的印象都变好了。 渐渐地,曲声渐转高亢,激荡如潮,亢奋人心,许多宾客甚至丢开了杯盏,离座而起,手舞足蹈起来。 李周渔心里一突,深深皱眉,大感不对劲,向小琴沉声一喝:“够了,不要弹了!” 然而他喊出口时才发现,自己好像失声了,明明在大喊,可耳边只闻得琴声,不闻自己的沉喝之声。 李周渔猛一睁眼,直看向上座的宇文昙,宇文昙也正蹙眉,疑惑地向他看过来。 两人交换目中的骇然与不可思议——她究竟在弹什么曲子,为什么会引得一众行止有度的宾客变得这样兴奋,包括昭阳公主、傅晚公主在内的客人,都没了矜持,还手足并用,舞之蹈之。 琴声的节奏越来越强,众宾客又笑又叫,傅晚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脱去一层外衣。 另有几名男宾,开始说自己的小秘密,譬如跟谁表面交好,实则暗地里有龌龊。譬如悄悄在外面养了几房外室。譬如夸赞王妃韦棋画多么风情万种,人间尤物,能一亲香泽该多好。 琴声渐趋尖锐,如锋利的笛哨,李周渔甚至有了一些头晕目眩的感觉,如同与绝世高手过招之后,短暂的体力不支。 上座那里,韦棋画面染桃花,抱着宇文昙的腰身嘿嘿发笑,嘴角流涎,并问,“妾身还不够美吗?为什么殿下不来我房里?” 宇文昙在她说出更多秘密之前,一指将她点倒。 此刻夜宴上的宾客,每十人之中就有七八人离座,胡说的胡说,乱舞的乱舞。 剩下的人,要么是心神坚定的,没被琴音的意境卷进去;要么是深通音律的,大概了解一些以琴音惑人的门道,那几个人用银筷敲打杯碟,敲出了一些音阶与节奏,有反制摄神琴音的作用。 还有四五人,如宇文昙、贺见晓、李周渔等人,因为内力深厚的缘故,没有被琴音乱去心神。 饶是如此,被如此狂暴的琴音席卷周身,李周渔仍感觉很难不被勾进去。勉强压抑着,两肋有酸麻之感,估计再过一刻就坚持不住,要迷失自己了。 最奇葩的是世子宇文冥川,只见他起身离座,找了一根朱漆立柱,银色长衫倏地倒转一翻,他的人就贴着立柱,倒立了起来。闭着眼睛,勾着朱唇,似乎还听得蛮享受的。 下一刻,宇文昙面色一变,直接对弹琴成痴的小琴出手了,不能让她再弹下去了! 小琴周围似有看不见的气场,能隔绝她与周围的人,让路经过她身边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绕着她走,无法接近她。 不过此刻,就算一道劲气打进去会将她打伤,也一定要阻止她继续弹琴,再不阻止就晚了! 李周渔也一下想到其中关节,亦是面色一变,奔上前阻止小琴弹下去。 难怪她面色苍白,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她的血全都让那把琴给吸走了,因此琴音才会如此浑厚,有着异乎寻常的能量! 等她弹完这一曲,她全身的血就要被吸干了! 第120章 叶痕大少:再也没有理由不杀她 所谓禁忌,就是绝对不能触碰的防线,一旦违反了,就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就像练功有禁忌功法,行军打仗有禁忌战法,排兵布阵有禁忌阵法一样,连一张看似普通实则绝不寻常的古琴,也有着禁忌的一面。 确切来讲,不寻常的是那个弹琴的女子。 她的容颜雪白如纸,半眯着双眼,对于宇文昙与李周渔的干扰,似是毫无反应,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宇文昙与李周渔冲上前阻止她弹下去,近她五步之外,精神便有一小点恍惚,不自觉地绕开她走,就是无法靠近她。 心下蓦然一惊,交换了一下神色,均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骇然。 他们听不懂小琴在弹些什么,这样子影响众人的神智又是作何打算,但直觉地感到,现在一定要阻止她,再不阻止就晚了! 噗! 一道劲气打进去,小琴应声而倒,却不是出自宇文昙与李周渔之手。 是贺见晓打的。 琴声又回响了半盏茶的时分才消弭于无形,整片宴会场地一片诡异的安静,不知什么时候起,所有的灯笼、蜡烛和风灯全都已熄灭。 琴止之后,众宾客不再嬉笑乱舞了,但眼神都发直,神情也不似平时模样。 这一场由奇怪琴音而引起的变乱,没有人能完全不受影响,可以自如行动的大概只有五六个人,除了宇文昙、李周渔与贺见晓,还有世子宇文冥川、枭卫楚慈、兵部尚书荣夙江。 宇文昙冲向小琴,正好接住她软倒的身子,入手冰冷。她静静闭着眼睛,沉沉睡进宇文昙的怀里。 她的肩上有个阔细的伤口,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有可能是因为她身子里已经没多少血了。 宇文昙呼吸不畅,恼怒地回头瞪贺见晓,阴冷地喝道:“你有几条命敢伤她?她若有半点事,我让你陪葬!” 贺见晓似笑非笑地抿唇,不作辩白。 李周渔为他解释,道:“他打出去的是迷药,打在空门,绝对伤不了人。如果她不能再醒过来,也是她自己的原因造成的。” 不能再醒过来了? 宇文昙目视李周渔,缓缓问:“你此言何意?” “进去说吧。”李周渔叫贺见晓,“贺大人你医道精深,也请你一起来。” 贺见晓略一点头,随同宇文昙、李周渔一同走进后堂的花厅,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宇文冥川也跟上来了。 “世子你这是……”贺见晓问。 “我找水喝。”宇文冥川道。 可他一直跟到花厅,给了他水,他也不走。李周渔劝他:“世子你年纪还轻,还是别听这个了。此事乃禁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宇文冥川道:“那曲怪异的琴声我都听完了,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另一边,宇文昙顾不上旁的,连声催促懂得医术的贺见晓与李周渔,快来看看昏迷的小琴是怎么了。 “她的手冷得像冰。”宇文昙眼神慌乱,“她这是怎么了?” 试着输真气给她,却是泥牛入海,进去就探不到真气的走向了。只有死物才会如此,活人和活的动物,气是随着血液流动的。 李周渔沉声道:“其实我也只是耳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如今被她弹奏出来,大约是真有此事了。” “别说没用的!”宇文昙不客气地提住李周渔的衣领,“你有办法救醒她的,对不对?” “王爷请先放手,急也不急在这一时,要晚早就晚了。”李周渔抽回自己的衣领,抚平皱褶。 “你什么意思!”宇文昙又揪上去,还是逼供的架势。 “我来说吧。”没被宇文昙压迫得无法讲话的贺见晓开口,道,“我也是听说的,真假不知,仅作参考——听说一些禁忌的乐谱能办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譬如令听琴者神采高亢,进而心血逆流,爆体而亡。简而言之,就是以乐杀人。” “难怪方才觉得有点晕。”宇文冥川诧异。 贺见晓道:“世子你的做法非常聪明,倒立的确可以阻止心血逆流。不过方才的琴声还远达不到杀人的程度,顶多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吧。能做到以乐杀人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人,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宇文昙松开李周渔,又去扯贺见晓,“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怎么还不醒,你能救醒本王的妻子吗?” 获得自由的李周渔摇首,叹息了,“我们都是外行,弹一首这样的曲子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有弹琴者自己才知道。不过古时候有一些禁忌阵法,启动之前,要以活牲或人的首级作祭,大概不外乎此类吧。” 贺见晓道:“看王妃的情形,不是被吸干了血,就是削减寿命为代价,才弹出这样一首琴曲。听闻在古代战场上,擂战鼓的鼓师都是只用一次,数十人一组,同时发力擂鼓,并口喷鲜血,染就鼓面。如果奏效的话,就能达到振奋己方兵士士气的作用。” “为什么鼓师只用一次?”宇文冥川问。 “因为第一次就死了,第二次就得换下一批鼓师。当然这只是野史传记,奇闻怪谈,大都不真实可信。”贺见晓语带感慨,还有两分佩服,“王妃一个人就办到了传说中需要耗费几十位鼓师才能办到的事,已算极难得了。” 宇文昙紧声问:“那该怎么救醒她?” 贺见晓道:“最好还是别救了,据我所知,以乐驭人这种事,比巫蛊还邪祟两分,在本朝按大逆律论处,要夷灭三族的。” 李周渔道:“此话不错,虽然王爷位尊,不会被一个女子连累,但今晚来的人太多了,公主世子,王公大臣都有,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宇文昙一愣,讷讷道:“这就是她弹奏此曲的目的,要以参与巫蛊事宜的罪名,令本王吃不了兜着走。” 李周渔颔首:“恐怕正是如此。” “因此,如今之计,也只有让她一睡不醒,承担下巫蛊害人的罪责,王爷才能脱身,不受牵连。”贺见晓道。 “不!” 宇文昙直觉地反驳,可心里却意识到,救活了小琴,她还是要落得一个邪琴谋害王公大臣的罪名,还是一个死。 她为什么这样做?难道非要与他玉石俱焚,她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李周渔见宇文昙一副丢魂落魄的神情,转而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要费点周折。” “什么办法?”宇文昙紧声发问。 “如今意识清醒的人,一共也不过六人,”李周渔慢条斯理地说,“只要连同咱们四个在内的六人不说话,再让其余的人‘失忆’,这场乱子也就掩过去了。” 李周渔看向贺见晓,问:“有什么便捷,又不留后患的办法能使人忘却方才发生过的事吗?” 贺见晓回答:“普通的蒙汗药,再加柏子仁、珍珠母、首乌藤、远志四味药就可以办到。可是那些人全是好好来赴夜宴的,乍然昏迷,醒后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他们不会感觉奇怪么?” 李周渔道:“听闻前些日子王爷遇刺,至今没捉住那些刺客。不如就以此为借口,说刺客突袭夜宴,将众人都迷晕了,咱们击退了刺客云云。他们醒后一见自己无恙,只会庆幸于自己大难不死,也不会多追究别的。” “除了我们四人,还有谁是醒着的?”方才宇文昙的心神只放在小琴这里,没有注意其他人。 “还有楚慈,他是我的人,不会乱说话。还有一个是荣夙江,”李周渔道,“他跟咱们素无交情,不过他也是伶俐人,知道说出来没好处的事,他不会乱说的。” “好,那就这么办。”宇文昙略一思忖,对宇文冥川说,“你府里的门客都是江湖人物,扮刺客最像,弄成一伙黑衣人突破城门而出的假象,此事就更真了。” “好吧,我这就回去安排。”宇文冥川慢吞吞地应下。 他的长睫在烛火掩映下,将阴影投在脸上,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嗤笑,“傻兮兮的女人,惹这么大的乱子,还劳动这许多人给她善后。” 转身之间,他将一样东西扔向宇文昙。 宇文昙随手接下,发现是个药瓶,拿给贺见晓看。 贺见晓拨开松木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略一辨认就压开小琴的口,将药丸放进去。 “是九阳续命丹,”贺见晓微笑道,“这下她有救了。” 九阳续命丹是江湖第一秘药,据闻功效神奇,刚断气的死人吃上小小一粒,也能把咽下去的气儿再吊回来,续上几个月的命。活人吃了更有延年益寿之功,因此一药千金。 只是,这药也与小琴刚才奏的琴一样,都是传说中的传说,极少数的人听闻过,根本没人真正见过。今夜倒是奇遇,两样东西都见着了。 可那世子爷也太大方了,这等续命的宝药不自己留着,就这么随手丢出来,去救一个根本不相识的女子。 贺见晓心道,宇文冥川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她有救了?” 宇文昙松口气,带着异常温柔的神情,将小琴额角的冷汗擦去,自言自语道,“只要她有救了,那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贺见晓与李周渔见状,转身离开花厅,去外面的宴会善后了。 外院护卫的季玄赶了过来,担忧地问:“上次王爷遇刺,刺客不是招认是世子指使的?这件事这般处置,岂不是让世子抓住了把柄?” “不会是冥川派的刺客,”宇文昙淡淡道,“大约是真正的幕后指使安排的后手,以此离间我们叔侄。” “哦?”季玄问,“王爷何以如此肯定?” “对于冥川,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也是一样。”宇文昙道,“现在,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他太久不出现了,让我感觉不大对劲。” “谁?”季玄问。 “韦叶痕,这个人好似消失了一般,天一阁的生意都停做了,他干什么去了?”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 下一刻有个懒散的声音响起,两分笑意,三分醉意,“哪有不做生意,只是最近接了一笔大单,人都派出去了,一时周转不过来罢了。” 来人坐在房梁上,背倚梁柱,不知已经在那儿坐了多久了,不是韦叶痕又是谁。 “是你?叶痕!快下来!”宇文昙催他,“听说弹这个琴会耗血减寿,快帮我看一看她有没有大碍?” “不必看了。”韦叶痕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一个要杀死的标靶,寿命长短都没有分别。” “你要杀了她?!”宇文昙错愕抬头,看向韦叶痕。 “再也没有不杀她的理由。”韦叶痕勾唇道。 第121章 她小时候是不是被撞坏过脑袋 一次长达三个月的闭关后,韦叶痕终于练成了《唤魔经》第十八层,也是最后一层。 引魂入体,改身换命,这种禁忌中的禁忌,他已经可以办到了。 功成之日,为了印证这种功法的真假,韦叶痕捉来了一名枭卫,将之一掌震晕,又击杀了一名天一阁的手下,对二人施以唤魔大法,再用圣药疗养枭卫的身体。 十二个时辰后,昏迷中的枭卫醒过来,却不再是他本人了,他的内里,已经变成了天一阁的手下! 换言之,从外表看着还是那个人,魂魄却已换成了另一个人。 再换言之,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了! 韦叶痕心绪激荡,萌生贪念。 于是韦叶痕去了毓王府,看小琴过得好不好。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不会好,跟着宇文昙那个冰块脸,铁石心肠的男人,能过得好才怪。 果然,从屋顶往下看,能看到小琴神情恹恹,目中一时哀戚,一时恨意流露,一时又握着一件婴儿肚兜,两手发抖。 韦叶痕叹口气,看来小琴还在惦记放在韦棋画那儿的儿子。这也无妨,等往后有机会,找个长得差不多的孩子,将小琴的亲生儿子换出王府就是了。 见到小琴过得不好,韦叶痕就放心了,也给自己的贪念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充分的正义—— 宇文昙给不了她的幸福,就换他叶痕大少来给! 只要小琴不再是亲妹妹,换到另一副身体里,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娶走她了! 于是夜宴之后,韦叶痕现身花厅,来到宇文昙面前,笑道:“这个小琴太能闯祸了,与其留她在王府里祸害,不如把她交给我处置吧?省你一个大麻烦。” 宇文昙恼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叶痕,你喝醉了?” 韦叶痕从房梁上跳下来,带着满身女儿红陈酿的香气,人也有两分醉意。他笑道:“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喝了一个野店酒窖,还不觉得很醉,就上你的王府酒窖里来找酒了。” 说着,他探出两指放在小琴额头上,试了体温,偏头道:“九阳续命丹,至多也就能续几年的命吧?还不够这丫头折腾的,依我说,还是别救了,让我带走她,寻个山明水秀之地葬了吧。” 宇文昙不悦,吩咐季玄,“将这个醉鬼拖出去,本王看着甚讨厌。”他的琴儿还活着,这个醉鬼竟要埋葬了她! 季玄看向韦叶痕,抱歉地一笑,礼貌问,“您是自己出去,还是要让我们兴师动众的请您出去?” 韦叶痕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应该出去的人是他。 宇文昙微一点头,季玄转身出去了。 韦叶痕往上座的太师椅上一躺,张开四肢,醉意朦胧地闭着眼说:“你还不知道吧,子尘,去年小琴意外害死的那些异域人的首领,他们找回来了,要杀小琴为他们的首领报仇呢。” 宇文昙淡淡道:“他们只知道罪魁祸首是毓王府的王妃,找也只会找棋画,担心什么。” 韦叶痕噗嗤一笑,道:“你这绝情绝义的家伙,好歹小画也跟了你,是你毓王府的人了,你能不能有点良知,稍稍表达一下关心?” 宇文昙道:“只要她好好待在王府,没人能夺走她的性命。” “小画才不是个安分得能整天待在家里的人呢,那些异域人已经找上她了。”韦叶痕道,“你还没听说吧?就在你离开京城的那个月,小画去董府串门儿,回程的路上让异域人乔装的刺客给截住了。” 宇文昙皱眉,缓缓道:“可她如今还毫发无损啊,而且她从未跟本王提及此事。去年,本王纳她入府之前曾跟她提过,让她入府的主要原因是当她妹妹的替身,好让她妹妹平安生产。她不但同意了,还说往后都会小心行事,警惕刺客来袭。” 韦叶痕挑眉,“你跟她提过刺客的事了!” “提过,怎么了?” “这就难怪了,”韦叶痕摇头道,“我妹妹小画是聪明女子,比小琴聪明了何止一个级数。这些年了我都没见她吃过亏,这种当替身被杀的事,她肯做才有鬼了。” “你什么意思?”宇文昙不明白。 韦叶痕告诉他,“打从小画入王府后,她就按照你的形容,找来了若羌、楼兰、且末、小宛、温宿、姑墨、西且弥、依耐、月氏这些西域三十六国的商人,甚至还有东瀛的武士,漠北的柔然人,让这些人教她的婢女说各国的话。多的不用教,各种语言都只会说一句话就成了。” “什么话?”宇文昙皱眉。 韦叶痕勾唇,复述着,“我们王妃是今年刚入府的新王妃,不是你们要找的杀人凶手,那名害死你们首领的前王妃仍在王府之中为妾,名叫韦墨琴。” “……” “所以说子尘,你的算盘早就落空了,”韦叶痕轻快地说,“小画不管去哪里,都带着那两名会说异国话的婢女,等的就是那些想报仇的异域人。那些人只是语言不通,又不是野蛮人,只要跟他们讲通了道理,再说出他们真正要找的人的下落,那些人就不会再与她为难了。现在,那些人只会找小琴。” “棋画,她竟然这样做?”宇文昙感到震惊,“她表面顺从本王的心意,实则阳奉阴违!” 韦叶痕啧啧道,“小画就是聪明,这一点倒随我,像亲兄妹。小琴就惨了,当初明明是发了善心,挺着一个大肚子想救人,结果没救成不说,那些异域人也不买她的好儿,反过头来还要追杀她。如今又知道了她的下落,找上来是早晚的事。啧啧,小琴小时候是不是被撞坏过脑袋,所以才比本少和小画都笨一些?” 宇文昙沉默片刻,道:“有本王护着,没人能动她一根头发。” 韦叶痕嘲笑:“你只会说漂亮话,你根本没时间陪她,哪天她让那些人切了首级,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宇文昙问:“天一阁探明那些人的来历了么?” 韦叶痕摇头:“连从哪一个西域小国来的都不知道,看那般执着到底的行事作风,还有些像是海对岸漂过来的东瀛人,可是并没逮住活口,谁又说得准呢?” 宇文昙问:“那依你说,此事如何是好?” 韦叶痕道:“杀手在暗处,防不胜防,总不能一辈子提心吊胆地防着吧?只有一劳永逸,让小琴死了,才能断了那些人的念想!” “……” “而且,小琴是天魔琴的唯一传人,这些年来江湖上不少人都盯着她,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要捉住她,放在黑市上出售,不管北齐人,西魏人,还是柔然人,价高者得。” “……” “方才你听到了吧?”韦叶痕又说,“她口口声声说没学过《兰陵入阵》,可方才弹的那一段琴曲,怎么听都有两分肖似。就算不是《兰陵入阵》,也是同一类的魔曲,只要弹过一次,她就收不了手了,还会再弹第二次、第三次,你又能守着她多久?” “她活一日,我守她一日。”宇文昙一字一字道,“她死了,我守她的魂。” “不必这么麻烦,我有更好的办法。”韦叶痕神秘地笑。 “什么办法?” “天一阁在海外找到一株‘还魂草’,能在人死后牵引魂魄,复活在另一个人身上。”韦叶痕半真半假地说着。 真的那一部分是死而复生,假的那一部分是,没有还魂草,有的是唤魔经! “你真的喝醉了,叶痕,”宇文昙冷冷道,“等下次你清醒的时候再来跟我说话。这种还魂附体的无稽之谈,我信了你个鬼。” “陶松。”韦叶痕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陶松?他怎么了?”陶松是西京十四少之一,枭卫营副统领。 “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陶松了。”韦叶痕道,“我杀了一名天一阁下属,利用还魂草,让他在陶松的身体里重新活过来了。人我给你带来了,子尘你怎么不自己去问问?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宇文昙动摇了。 还魂草?陶松?难道真有那么超出世俗所想的好药? 韦叶痕缓缓勾唇,作为一名成功的说客,二十多年来他都能牵着宇文昙的心思走。 所谓蛇打七寸,从前,宇文昙的七寸是他的母亲董太妃与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今,他的七寸就是小琴。 只要打准了地方,再聪明的人也有变笨的时候。 临走前,韦叶痕总结道:“日防夜防,也有防不住的那一天,小琴树敌太多,谁都想要她的命,也有能力要走她的命。若是有一天,小琴不再是小琴,变成一个普通女子,咱们就不用费心保护她了,不是么?” 宇文昙有所心动,但还是不动声色。 韦叶痕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说通他,来日方长,多得是机会让宇文昙听从这个提议,把小琴交出来。 ******** 几日之后,韦叶痕又来到王府,经过花园时,见到韦棋画还妖妖娆娆,媚视烟行,一点儿都没因那晚韦叶痕揭发出来的事而受影响。 韦叶痕猜想,宇文昙不但不罚韦棋画,还好好养着她,宠着她,放任着她,多半是因为她长着一张与小琴一模一样的脸。宇文昙日看夜看的,渐渐就把她当成小琴的影子,有点儿喜欢她了。 做出这种猜测后,韦叶痕不禁冷嘲一笑,对宇文昙再无歉疚了,毕竟,小琴本来就是他叶痕大少率先看中的猎物。 宇文昙偷走她整整六年,连个借条都没打,是宇文昙对不起兄弟在先,就休怪兄弟不义了! 本来已经基本说通了宇文昙,骗得他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还魂草,能让人死而复生。 本来没有了宇文昙阻碍,韦叶痕就可以带走小琴,用唤魔经把她变成另一个女子了。可没想到的是,四个月之后,用唤魔经改造过的陶松,突然离奇死去了。 韦叶痕心里一惊,不由犹豫起来,难道唤魔经是有缺陷的,被唤魔大法转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后,就只能活四个月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能对小琴施展功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了! 第122章 谜题,采花贼是韦叶痕还是宇文昙 韦叶痕从侍卫府盗出陶松的尸身,让京城最好的几名仵作轮番检验死因,得出的结论,不是外力伤害造成的,乃是自然死亡。 于是,韦叶痕认定是唤魔大法有问题,而不是陶松在枭卫中的奸细身份暴露,为人所杀。 几日之后,韦叶痕去看小琴,此时他已经不打算对小琴用唤魔大法,却还是想带小琴离开王府。 过去这几个月里,宇文昙的所作所为,正印证了韦叶痕的猜想——他对韦棋画宠溺到了极点,几乎称得上无微不至,百依百顺,根本就是假戏真做了吧? 相反地,宇文昙把小琴丢到了九霄云外,连着几个月都未去看过她,大概连她是死是活都抛在脑后。可能哪天她死了很久了,宇文昙还不知道呢。 男人的绝情,直接体现在行动上,打从心里冷硬到外头,实打实的坚冰。 而女人的绝情只是水面上的一层浮冰,一敲就碎。 “你怎么又在做肚兜?这块肚兜你做不完了?” 韦叶痕常去屋顶看小琴,从不现身,可看她一件婴儿肚兜做来做去,几个月还不放下,韦叶痕忍不住现身了,想要把这个笨丫头骂醒。 “你知不知道,你惦记的那个男人,如今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正在与另一个女人柔情蜜意。他有没有来看过你?”韦叶痕怒问。 “他不来看我,我不觉得奇怪。”小琴素手抚弄针脚,“可是你三不五时的来,让我实难适应。” “你怎知道……我经常来看你?”韦叶痕不大自然地问。他进出王府的身形鬼魅,连宇文昙和季青都捕捉不到风影,小琴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知道’,我只是‘感到’。”小琴摇头,“有时候我也恨极了自己的敏感,可我就是能感觉到一些我本不想知道的事。” “你,不喜欢我常常来看你?”韦叶痕涩然发问。 “难道之前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小琴冷冷道,“我与你,已经不适合再见面,期限是今生今世。” 韦叶痕一滞,长身玉立却不再潇洒。 “为什么?”他问。 “非要我说出原因么?”小琴反问。 “说。” 韦叶痕执着地要问出一个答案,现实是死胡同,他的心思是一汪活泉。而小琴却总是不假思索的站在现实那一边,从未给过他哪怕一次机会。 “好,让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你的地方,”小琴慢慢道,“韦叶痕,你这个人真的好自恋,还喜欢自作多情。” “自恋?自作多情?”这一次韦叶痕愣得彻底。 小琴解释给他听,“若是你不自作多情,怎会自以为是到认为,当年在云雾山上我跟你有过什么兄妹之外的东西,怎会在心里发展成那样的感情?” “……” “若你不是太自恋,不是被云雾山的人捧作‘三百年不遇之奇才’,誉为‘少年宗师级人物’,你又怎会自视过高,认为天下间再好的女子都配不上你,你又怎会爱上你自己的亲妹妹!” “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看我的。”韦叶痕错愕。 “不错,与其说你爱我,不如说你把我看成了你的倒影,这么多年了你还在顾影自怜。醒醒吧,韦叶痕——”小琴冷声道,“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纵然你对我无男女之情,也不该这样诋毁我对你的感情,小琴,”韦叶痕很受伤地说,“难道你忘记了,一开始是你先说喜欢我的。多年前,你不对我那样好,或许我还不会爱上你。” 小琴绝情地说:“韦叶痕,你对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儿要求太高了,归根结底还是你自作多情。” 停滞片刻,韦叶痕问:“还是因为毓王,是么?不管他如何薄情待你,如何喜新厌旧,你都放不下他?在遇上他之前,你从未对我这般绝情过。” 人的天性使然,仿佛生来就带有自虐倾向,愈是知道答案的事情,就愈要从别人口中得到证实。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先彻底破碎,再重新冻成一个坚硬的冰块。 小琴站起身,一双冷光迫人的眼睛盈盈瞅着韦叶痕,“啊,我还没有放下。可我并不以此为耻,我倒替你觉得羞愧,韦叶痕,你敢不敢承认,你对我的感情并没有你宣称的那般纯粹,你一直都怀有其他的目的,把我当成你的棋子,不是么?” “……”韦叶痕愣住。小琴怎么知道的?她知道多少? “其实,你跟韦棋画一样,都喜欢拿别人作伐,让别人痛苦,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小琴直勾勾地望向韦叶痕,淡淡说,“我不是不如你们聪明,只是不屑与你们为伍罢了。” “小琴,你不该疑我的。”韦叶痕苦涩地说,“不管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我都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害你的人。” 她冷笑,“就算不害我,利用了我,难道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么?你真的从未伤害过我么?” 韦叶痕的确不能问心无愧,他利用小琴的次数,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有几回了,连小琴师父静宜师太之死,也与他有莫大关系。 可他也有他的好处,他最胜于宇文昙的地方,就是他对小琴的心意不变,从未移情到其他女子身上过。 他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深情道,“你觉得我欠了你的,就更不该跟我划清界限了——让我照顾你吧,小琴。过去那几年我还不敢承诺你什么,可如今我的势力已不在毓王之下,只要你点个头,我的一切都愿与你分享。” “分享你的一切?”她还是冷笑的神情。 “对,”韦叶痕用极轻的声音,极肯定的口吻说,“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让你变成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小琴却不受诱惑,转身背向着他,道,“在感情的路上,你是过客,从未在我身边驻足过;在行事作为上,你不够君子,做了太多背地里的勾当。不管你变成什么大人物,又许下我什么,我都不可能多看你一眼。” “你会答应的,你会的。”韦叶痕声音渐渐转冷,“我会让你彻底醒过来的。” “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可是痴人说梦就大可不必了。” 她的这种桀骜的态度,也是她吸引韦叶痕的原因之一。诚实得可恨,可恨得又透着可爱。 可是韦叶痕实在不甘心,做了那么久的备胎,神仙都有火了。 ******** 十日之后,宇文昙和韦棋画双双出游,守卫森严的毓王府闯进了一名采花大盗,似乎是个惯犯,熟门熟路地摸去了小琴房中,不由分说地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那人蒙着面,可是她嗅到了对方身上的一点云松清香。那种香是韦叶痕常用的,冷冽沁脾,可以化解习武之人的戾气。她奋力挣扎着,大声喊叫,引来了好多下人。 采花大盗最终未能得手,第一时间离开了,或许,一开始就没打算真下手吧? 可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她被采花大盗侮辱过的事,第一时间在王府中传开了。 之所以人人都知道那个男人是一个采花大盗,是因为那人还去了丫鬟房中,肆意凌辱了一名丫鬟,而后扬长而去。 丫鬟是真的被毁去了清白,又怎会有人相信,同样遭遇的小琴,辩白说自己并没被采花大盗得手。那些人都觉得,小琴不过是厚着脸皮,给自己洗脱罪名罢了。 此时宇文昙不在府中,府里最大的是王妃韦棋画,派韦妈妈送来了毒酒、白绫和匕首,劝她自尽,以免污秽王府的门庭。 小琴自然不肯,泼了毒酒,撕了白绫,把匕首投入井中。她要求这件事要等宇文昙回来,再作区处。 然而,毓王的舅母宋氏听说了这件事,也跑来落井下石了。 她说从宫里带来了董太妃的话,告诉小琴,女子遇到这样的惨事,自尽乃天经地义的事。宋氏劝小琴,要当一个有气节的女子,不要留此残躯,令毓王府蒙羞。 在宋氏与韦棋画的连番巧诈下,小琴失口说出了“不信你们去问……”的字样,宋氏转而便一口咬定,那名采花贼一定是小琴认识的人。 既是熟人,那小琴的罪名就不再是不幸失身于贼,而是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最可耻的罪名——私通野汉! 小琴骑虎难下,无法说出她心中猜疑的采花贼是韦叶痕,更不可能叫韦叶痕过来对质。 事情越闹越大,小琴不断被抹黑,被审讯,被宋氏的王嬷嬷扎了钢针,被韦棋画的韦妈妈喂了烧滚的热油。 最后,小琴被迫在自己左脸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疤,毁了自己的倾城之貌,又当场剪去一半长发,出家为道姑,取了法号却空。 小琴不是没想过死,可那些把自己狠狠往污泥中践踏的人还在,她断然没有去死的理由。 如今她容颜已毁,什么都没了,当年云雾山上一场炽烈燃放的烟花,跳动着簇簇火焰,跳跃着她的才气,骄傲,以及对一位孤冷如月的男子的爱恋。 时至今日,那些美好全数燃烧殆尽,连灰都不剩半分了。 此事到此,还不算完。 小琴自以为美貌不再之后,就没有人会将她视为威胁了。可是五日后的夜晚,采花贼再入王府,再次袭向小琴。 而且这一次,他是来真的! 那个男人蒙面而来,风扫落叶,毫不留情的毁去了她唯一仅存的清白。 那个身份成谜,冷酷而沉默的男人,如鬼魅一般迅速,如夜枭一般寂静,如野兽一般嗜血,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强暴她。 那一刻,小琴什么都不想,只愿天降雷鸣电闪,来了结这一切。 一开始她几次要寻死,直到那个男人暴露了自己的声音,令她惊骇地发现了他的身份。 天快亮的时候,在一个最缠绵入骨的时分,他突然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琴儿。” 只这一声,就刻骨铭心。 熟悉他的她终于认出,身后这个用铁臂环着她的腰,急不可耐地占有她的色魔,就是她的丈夫,宇文昙。 第123章 如果真是我碰你,我不会用他的脸 所谓的采花大盗。 真的是他! 那个冷藏了她七年,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碰过她几次的丈夫。 尽管已经认出来,分明就是那个人,可她不相信,一点都不信,也找不出任何可以相信的理由。 何其荒诞,就算她想为他编一个像样的借口都做不到。 她在最好的年华嫁给他,什么都愿意给他,为他付出。那时候他从来不理她,不要她。 后来他有了韦棋画,一个和她一样的面容,却比她更美更能诱惑男人的人间尤物。 既然他已经要了韦棋画,本应该再也想不起她韦墨琴这个人了。 可如今,她突然骇然地发现这个无耻色魔的真面目,不是别人,而是宇文昙。 不可错认的,真的就是他。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为什么在她毁容之后还这般折辱她。 明明厌恶她,却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她。 一点没有作假,根本不是做戏,他疯了一般要她,仿佛死囚临刑之前的狂欢,疯狂而绝望。 或许,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索性更加疯狂起来。 在这样的时刻,如果他失去理智,一手狠狠扼死她,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因为此刻的宇文昙根本不像是宇文昙,而只是一个披着宇文昙的皮的恶魔,妖物,狐仙。 他用大掌扣住了她的腰,力气是如此之大,几乎要将她一折两段。 他是一只夜风吹来的狐仙,折磨她,引诱她。她在他的身下充满惊恐地颤抖,喘息着,突然猛一抬手,摘下了他的面巾。 面巾之下,果然就是宇文昙的剑眉星目,鼻梁高直。 面容一晃而过,对方翻身将她压倒,重新戴好了面巾,才继续侵犯她。 虽然没看到整张脸,可是对于宇文昙,小琴再熟悉不过,绝不会错认。没错,这个男人就是宇文昙。 然而下一刻,咚地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场采花贼入府的荒唐戏码匆匆收场,身上的男人几乎是在一瞬间撤走了,只留下赤身露体的小琴。这一刻,现行犯的证据遍布全身,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然而等她扯过薄衾,半披半掩着,往门外看去的时候,她一下愣得彻底。 门外站着的人,赫然就是宇文昙! 宇文昙与韦棋画肩并肩地立在房门之外,两人的神情高高在上,用冷酷而残忍的目光看过来。 小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想不通宇文昙为什么跑到门外去了。 如果现在来捉奸的人是宇文昙,那么方才的那个“奸夫”又是谁? 眼前的宇文昙长发结成一个方髻,一丝不乱,衣冠楚楚,气质冷漠,一刻之前就站在门外了。 方才床上的宇文昙却只披了一件外袍,墨色长发铺散一床,就在门外的宇文昙踢开了门的时候,床上的宇文昙还压在小琴身上! 难道同一个人,还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有人冒充宇文昙,两个宇文昙中有一人是假? 当然是有可能的。 小琴凝目,打量门外的宇文昙,那淡漠的眉眼,冷冽的气场,再不可能有人冒充他。没错,这就是真的宇文昙。 方才床上那个,并没瞧见对方的全脸,面巾只扯到一半就重新遮上了。看来那个宇文昙是假的。细一回想,那个“假宇文昙”的衣上没有沾着半分木兰香味。虽只是一种不太复杂的香料,由木兰与芨芨草为主料调配而成,却是宇文昙从未离过的味道,很多时候,小琴不必去用眼看,只靠这种味道来辨认宇文昙。 而且那个“假宇文昙”还用温柔的声音唤她“琴儿”。 一种陌生的温柔,一个陌生的称呼。 在小琴的印象中,宇文昙唤过她王妃、喂、女人、韦墨琴,却从没有印象,宇文昙也能脉脉温存,用“琴儿”这样的称呼来唤她。 所以,“奸夫”不是宇文昙,而是别的什么男人。 想到有个男人易容成宇文昙的样子向她伸出魔掌,与她彻夜缠绵,小琴立时如坠冰窟,悲愤地无声问天,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子一遍遍折磨她?为什么连她最后拥有的清白都要夺走? 此时,被热油烫坏的嗓子还不能开口讲话,只有听话的份。 韦棋画气愤地瞪着小琴,对宇文昙说,“此女劣迹斑斑,不久之前刚招来一次采花贼,如今又引来了第二次,看样已搭成相好了。依殿下之意,该当如何处置?” 宇文昙冷声道:“似这般放浪无耻的贱人,还有甚好说,王妃你来办她吧!” “那殿下的意思是……”韦棋画不死心,要听宇文昙亲口说。 “赐死。”宇文昙道。 “那怎样赐死方属妥当?”韦棋画问,“给她留个全尸吗?” “王妃您糊涂了不是?”一旁的韦妈妈插嘴道,“犯淫罪的女人,那是要浸猪笼、骑木驴的,哪能给她留全尸?” 韦棋画拿眼看宇文昙,要瞧他什么反应。 宇文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还是那般淡淡的神情,道,“一切由王妃做主,本王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说完,他当即拂袖而去。 韦棋画松了一口气,心中是小小的雀跃。 过去一年,她常有一种错觉,觉得宇文昙对韦墨琴的感情不一般,可能有些喜欢她也说不定。 现在看宇文昙的反应,果然那一种设想,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如果一个男人被心爱女子戴了绿帽,不可能不暴跳如雷。亲眼见到了韦墨琴私通男人,宇文昙面上只有冷冷的厌恶,连义愤的痕迹都没有。 甚至对于韦墨琴怎么死法,是被木驴羞辱的刺入身体,还是当众光着身子浸猪笼,宇文昙都不欲过问,显然,他只想尽快摆脱韦墨琴这个令王府蒙羞的女人,连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见她。 想到这里,韦棋画红唇弯弯,一笑倾城,吩咐韦妈妈,“快!去找一只有倒刺的木驴,本王妃要活活钉死这个小贱人,还要她骑着木驴游遍西京,让韦墨琴三个字变成淫妇的代号。” “是!”韦妈妈下去安排了。 “是你么?”小琴不顾嗓子的伤势,嘶嘶发问,“那个采花贼是你找来的,对么?” “你别胡撕乱咬的。”韦棋画好心情地说,“没有证据的事,你怎么敢把脏水往本王妃身上倒?” 小琴喘着粗气,冷笑:“你并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韦棋画转身,不屑哼笑道:“你非要赖我,叫我怎么说?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不是吗?” 小琴睁着两只通红的眼,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已输得彻底,再也翻不了盘了,你承认或不承认对你也没有影响,你何不在我死之前说出实话呢?” “是……不是呢?你猜!”韦棋画才没那么好心,告诉小琴她迫切想知道的事。 “那个男人是谁!告诉我他是谁!” 小琴拼尽全力挣扎下床榻,死揪着韦棋画的衣领问,“你知道他是谁的,是不是?快告诉我!” 韦棋画一把推倒小琴,绣鞋踩在小琴的下巴上,冷冷讥笑道,“怎么,连奸夫的姓名都没问清楚,就跟人家上床了?非要打听人家,莫不是食髓知味,还要再找人家偷欢?可惜你就要变成死人了,想找奸夫,下辈子吧!” 说完,她用脚狠狠踩在小琴脸上和胸口上,留下漆黑的脚印,磨破的伤口,这才满意离去。 第二日,韦叶痕闯入王府,先去找了韦棋画,匆匆吩咐道,“什么见鬼的木驴?你真敢那般羞辱她,本尊先让你吞下一头活驴!用平静点的死法,让她有尊严地死去。” “死就死吧,什么尊严不尊严的。”韦棋画嘀咕。 “照此执行,不得有误。”韦叶痕道,“你该知道违抗本尊命令的后果。” “好嘛,哥你不要那么凶我嘛。”韦棋画噘嘴。 “叫我阁主。” “阁主哥哥~~” 然后,韦叶痕又去找小琴,柔声告诉她,“乖小琴,你别怕,哥一定救你,你不会有事的。” “……”小琴直勾勾的目光,死盯着韦叶痕的脸瞅了一会儿。 “小琴?你怎么了?”韦叶痕轻一挑眉。 “是你吗?”小琴问。 “什么是我吗?”韦叶痕奇怪。 “听别人说,你精通各种奇门杂学,其中也包括易容术,对不对?”小琴心寒地问,“那天晚上的人是你吗?” 韦叶痕越听越糊涂,皱眉道:“易容变装是雕虫小技,我会一些是不假,可你想问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吗?”小琴冷冷地问,“我在问你,是不是你扮成了宇文昙的样子,穿着采花贼的夜行衣,来到我的房中行不轨之事。” “你问我是否非礼过你?”韦叶痕面露恼火之色。 “你不承认?” “不是我做的,我当然不可能承认!”韦叶痕气恼道,“如果真是我碰你,我不会用他的脸。我连喜欢你都敢承认,为何不敢以真面目对你?” “这么说,那个人也不是你了。” “当然不是我。” “不是你……”小琴呆呆出神。又排除了一个。 顿了顿,韦叶痕研判她的表情,缓声问道,“既然你看到了采花贼的真面目,就是宇文昙的样子,为何你又这么肯定,对你不轨的是另有其人,而不是宇文昙本人?” 据常理而断,宇文昙那种霸道男人,不可能让其他人碰他的女人。就算这女人是他抛弃的,也不行。 小琴森森笑了,“难道你都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韦叶痕问。 “突然冲进房中,撞破奸情的人,就是宇文昙本人啊。” “怎会这样?”韦叶痕皱眉。 “很有趣的一件事,”小琴露出女鬼一样可怕的笑容,“那一日,我才刚看到了采花贼的面容是宇文昙,转头见门口又站了另一个宇文昙。怎么宇文昙变成两个人了?” “……!” “不是你,不是宇文昙,那个男人会是谁?”小琴自言自语地问。 “……” 第124章 借尸还魂,佳人香消玉殒已无踪 “你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吗?”小琴问。 “不,我不知道。”韦叶痕摇头。 “那你曾见过,有别人扮成宇文昙的样子吗?”小琴又问。 “没,从来没见过。”韦叶痕侃侃道,“别把易容想得那么简单,要易容成和某人完全一样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知道的任何精于易容的江湖人士都做不到。” “那就是有一个与宇文昙天生长得很像的人?有那样一个人存在么?”小琴出着神问。 “多思无益,别再纠缠此事了!” “无益?难道我不该知道,是谁把我害得这样惨?”小琴看韦叶痕,“还是说,你知道得比我多?”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韦叶痕闪避她的目光。 “呵……”嘲弄的笑。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只要记得,我会救你,就足够了。”韦叶痕柔声道,“你只要这么安安静静呆着,等我来救你就好了。” “……” 安抚过小琴,一转身,韦叶痕直接去书房找宇文昙,却被季玄拦驾,“王爷不见任何人,阁主请止步。” 韦叶痕也不搭话,利落地卸了他一条膀子。季玄一声闷哼,单膝跪到石板上。 韦叶痕冲到书房里,书案后的宇文昙执笔而书,淡淡道:“多来这么两次,你在王府就不受欢迎了,到时看谁还给你通传。” “是你做的,还是你安排别人做的?”韦叶痕怒问,“她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宇文昙放下毛笔,眸心一抬,平静地看着韦叶痕说:“整件事都由你策划而起,没见有这样恶人先告状的。” “你怪我?!”韦叶痕瞪视,“我只是把李周渔的兵器涂了蛊毒,要他拿那份紧急军情换解药,此事只在王府密室中进行,怎么会牵连到小琴头上?” “可是你以她的名义约见李周渔,否则李周渔也不会那么大意中招。”宇文昙一脸事不关己的悠然。 “真是李周渔做的?”韦叶痕恨恨地问。 “不知道。”宇文昙道。 “什么叫不知道!”韦叶痕怒声,“你当时不是在场吗!” “只看到对方一闪而去的身影,”宇文昙回忆,“看着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不信,如果不是你存心放走他,他怎么走得脱?” “随你怎么想,”宇文昙冷冷道,“李周渔是你引来关在密室的,一夜销魂蛊是你下的,如今那份军机情报被扣下销毁了,你和本王都松口气,也不算白忙一场。” 韦叶痕提宇文昙的衣领,怒目,“你这个禽兽,连这种话你也讲得出口!小琴的脸为什么毁了!” 宇文昙冷笑,“你我半斤八两,你何必故作清高。她的脸是自己划坏的,就在你第一次假扮的采花贼离开后,她就动手了。” 韦叶痕一愣,“我只是吓唬她,什么都没做,她,她怎会……” “你去问她。” “好,此事暂且不提,李周渔还在密室中吗?” “本王放他走了。” “为什么?杀了他,可是削弱枭卫最直接的办法。” 宇文昙摇首道,“他死了,楚慈上位,本王更受掣肘。李周渔是个买不通的人,也意味着他不会为其他几方势力利用。” 韦叶痕危险眯眼,“你能确定,不是他强暴小琴?” 宇文昙还是那一句,“不知道,没看见。” 韦叶痕怀疑地打量宇文昙,总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 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闯入王府,强暴小琴,还能在宇文昙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世上要真有这么便宜的事,韦叶痕就白认识宇文昙二十多年了。 可是宇文昙在为谁打掩护,为谁隐瞒? 什么人能让宇文昙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连生气都没有半点? ******** 王府荒院,小琴死的前夜,又有人来造访了。 她抬眼一看来人,不由笑了,“看来我人缘挺不错,一听说我要死了,大家纷纷来送我。” 李周渔皱眉,“毓王府看来是容不下你了,可你的面前也不全都是堵死的路。” 小琴挑眉,“哦?那快请李大人给我指一条活路吧,倘能逃出生天,小女子必定感激大人的活命之恩!”冰寒的眼眸,嘲讽的口吻,谦卑的话语。 停顿了片刻,李周渔道,“你是个奇女子,承继了琴圣的衣钵,不论别的,只凭你这一手琴艺就大有可为。” “琴圣?”小琴眯眼,“原来师父还有这样的名号,遥想师父音容笑貌,才华横溢,我真是连她万一也不如,惭愧的都不敢下去面对她了。” 李周渔道,“那我这就具折圣上,特旨赦了你,招你入枭卫营。” “枭卫?我何德何能?” “除了弹琴,你什么都不用做。”李周渔用恳切的语气说,“你只要弹一些有益于疗伤治病的曲子,旁的都不勉强你弹。” “那倒不坏,听说枭卫权力很大,想整谁就整谁,一定很过瘾。” “那你是答应了?” “不忙,不忙,”小琴道,“李大人先帮我查件事。” “什么事?” “你说过西魏地面上发生的事,枭卫都清楚,”小琴慢慢道,“两日前的清晨,从王府走出去了一个黑衣人,我想知道他的来历。” “……” “怎么?枭卫没有专盯着毓王府的眼线吗?” “……” “怎么?李大人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顿一顿,李周渔道,“并没看清那个人的面目,只瞧见他进了‘北麓客栈’就没再出来过。” 北麓客栈,是天一阁在京城的总坛。 小琴瞪大眼睛,直视着李周渔,厉声质问,“你在暗示,那个人是韦叶痕?” 李周渔点头,缓缓吐出三个字,“有可能。” 小琴如遭雷击。 李周渔叹气,转而道,“若你肯答应入枭卫营成为隐卫,就要先展示一些诚意。这里有一张纸,你把朝里表面中立,实则是毓王党的人名写下来,我就有理由让圣上赦你无罪了。我知道,只要你肯写,一定能写出一些名字。” “我有什么罪?”小琴反问。 李周渔哑然。 匹人无罪怀璧其罪,要怪就怪她一个柔弱女子,却掌握了太多男人都想要的杀伐大权的刀柄。她既挥不动那柄刀,就得以血祭刀。否则别人怎么相信,她是真的没有举刀的力气。 “写吧。”李周渔劝,“毓王已经把你抛了,他既无情你便休,人之于世,谁不为自己打算?” “不急,不急,”小琴道,“让我想想,好多写出几个有分量的名字。” 这时,院外有脚步声响动。 李周渔道,“那我明晚再来,不要做傻事,要为自己打算。” “我当然为自己打算,我早就巴不得宇文昙死。” “我明晚再来。” 有人打着灯笼走近这间房,李周渔只得先离去了。 ******** 第二日,天一阁的杀手袭杀朝廷重臣,枭卫拦截,双方发生一场火拼。 等回得侍卫府时,天近黄昏,楚慈告诉李周渔,算盘落空了,那个会弹《兰陵入阵》的韦墨琴死了。 李周渔赶过去,正好跟离开王府的韦叶痕打个照面。 韦叶痕怀里抱着一名女子,不省人事,看侧颜有点眼熟。李周渔想了想,认出那女子是刘右丞的女儿,刘莫君,是韦叶痕订过亲但一直没迎娶的刘家千金。 “阁下又做了什么好事?”李周渔拧眉,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抱刘小姐进毓王府做什么?” “你管我?她是本少的女人,本少爱往哪儿抱都随我高兴!” 韦叶痕一副珍而重之的架势,抱走了刘莫君,脸上的温柔神情想藏都藏不住。以前只要狭路遇上李周渔,韦叶痕都要找一通麻烦,让李周渔吃些苦头。 可是今天除了一个刘莫君,什么都不在韦叶痕眼里。他连嘴仗都顾不上打,抱着刘莫君匆匆走掉。 李周渔冷觑着他离去的背影,暗入毓王府,才发现地形布阵和守卫分布都不一样了,枭卫埋在王府的暗桩也被拔走了,不能再通行无阻。费了好大力气,才来到小琴房中。 地上鲜血两三点,佳人永缈。 她的尸身已被钉入松木棺之中,无缘最后一面。 李周渔看到昨晚留给小琴的那张纸上,一片空白,一个名字都没写,不由一声叹息。嘴硬心软的她,到最后也没有做出对毓王不利的事,尽管毓王要了她的命。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若是昨晚就把她带走,现在她还是活生生的。 ******** 三日之后,宇文昙匆匆找上李周渔,要李周渔调动人手,把韦叶痕挖出来。 “韦叶痕?他不见了么?”李周渔扬眉。 “他不见了,带着本王最重要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宇文昙咬牙切齿。 “可前两日,我还曾在王府外碰见他。”李周渔道。 “真的?!”宇文昙霍然睁眼,“是哪一天?他可有跟什么女子在一起?” “……”李周渔心中奇怪,面上不动声色。 “快告诉我!”宇文昙喝道。 “韦墨琴死的那天,”李周渔一字一字道,“我见他抱着刘家四小姐刘莫君,从王府里出来。” 宇文昙转身即走。 李周渔叫来了轻功最好的枭卫五当家,让他跟在宇文昙身后,一探究竟。 宇文昙换装,以梁上君子的作为进了刘府,可惜刘莫君是千金小姐,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人,不能接近。宇文昙直直盯着她看,觉得看到了心里的那个倩影。 两日后,宇文昙把刘莫君引出刘府,寻个机会将她掳走。 “琴儿?是你吗,琴儿?”他捉住刘莫君的双肩,直看进对方的眼底。那清水流波的眼眸,那柔软馥郁的红唇,分明就是他的琴儿。 刘莫君吓坏了,她已经认出宇文昙的身份,哆哆嗦嗦地说:“小女子闺名莫君,王爷您认错人了。” “……!” 宇文昙再三确认,刘莫君真的不是琴儿,心中十分失望。转而想到,他极有可能是被韦叶痕骗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还魂草! 枭卫五当家把这番见闻告诉李周渔,李周渔也奇怪不已,不明白宇文昙为何抱着别的女子叫韦墨琴的闺名。 而且还是在听说,韦墨琴死后,韦叶痕把刘莫君从王府抱出来的事之后。 李周渔脑中跃出四个字,借尸还魂! 可枭卫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刘莫君除了曾被迷药迷过,有些记忆混乱,与韦墨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李周渔的大胆猜想,并没有得到证实。 看来,宇文昙纯粹只是被韦叶痕欺骗,信了他的花言巧语。 另一方面,韦叶痕用上一次换陶松的手法,在小琴死后,对她的尸身与昏迷的刘莫君施展唤魔大法,以为成功得手了,才抱着刘莫君离开。 温柔以待,等她醒后,韦叶痕惊愕地发现刘莫君还是刘莫君,这一次,唤魔大法失效了! 也意味着,小琴是真的香消玉殒了,再没有回来的可能。 一次的贪念,一世的懊悔,终生无法再相见。 第125章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韦叶痕感觉被《唤魔经》欺骗了,十分受伤,于是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回了一趟云雾山。 古语云,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或许,是老天作为对他失去心爱之人的补偿,他意外得到了一件异宝的藏宝图。 那件宝物,他十几年前就想得到,一直打探不到下落,现在却拿到了当年拥有此物的人绘制的藏宝图。据图上标注显示,异宝就在京城之外,落星坡的豫章王府陵墓里。 于是韦叶痕重回京城,暗中谋划此事。那一件异宝已是他的囊中物,谁也别想伸手抢夺。 本来,韦叶痕是打算和宇文昙共同联手,扛住豫章王府的门客与以李周渔为首的枭卫,可宇文昙还没从失去小琴的阴影里走出来,什么都不想管——虽然韦叶痕自己也没走出来,但他已经能从容地直视自己的伤痛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小琴是被天妒的红颜,她只是离开这个繁华世界,去了另一个平静的地方而已。 为了把宇文昙也搅合进夺宝之事,韦叶痕设法用一个“好东西”将宇文昙引了过来。 二人你追我赶之间,下方走过一辆马车,在已经宵禁的朱雀大街上,这很不寻常。 韦叶痕甚是不悦,难道还有第五波人来打这异宝的主意?是谁这么大胆,连天一阁志在必得的东西也敢于染指? 于是暂且甩开宇文昙,下来一看究竟。 韦叶痕一指弹在马匹的痛穴上,让马发狂地奔起来,就在驾车的郡王宇文藻呱呱乱叫,穷于应付之际,韦叶痕晃身入车。 车里只有两名董家千金,据年纪小的那个说,她们这趟出来,只是为了接董太师回府。 韦叶痕当然不信,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豫章王府的陵墓自十几年前建好之后就封闭了,只有他们自家人知道陵墓入口,也只有他们有方法进入。 而异宝装在一个机关盒子里,随着王府陵墓一同封存,直至今日。 当年先帝有意传给宇文昙,只是当时宇文昙年纪小,陵墓通关的钥匙和盒子钥匙才没落在他手上。极有可能,先帝把钥匙交给了宇文昙的舅舅,当时还是中书侍郎的董三辩。 这条朱雀大街,是通往城外落星坡的唯一路径。 今晚,是封闭十几年的陵墓开关的日子。 怎么这么巧,就有人从这里通过?韦叶痕不会让任何有可能跟他争夺宝物的人从这里过去,谁都别想来搅局。 宇文藻加两个董太师的女儿,要么死,要么讲实话,否则休想从他手里捡回一条命。 开始审另一位四小姐时,韦叶痕发现她的情况很不寻常,看上去在发冷,身体却是发烫的,这种一冷一热的气劲,交替冲击着她娇弱的身体,却是什么怪病? “吃药。”韦叶痕把香砂养胃丸递到她口边。 “拿走。”她冷冷道。 这个倔强的少女,有一份不属于她年纪的沉静,一定藏着秘密。 看着她的眼神,竟让韦叶痕不由自主想起了小琴,本来早已经将伤怀封印心底,这一刻却一下子决堤了。 韦叶痕忍不住想跟这少女多讲几句话,故意装成很凶的样子,阴森道:“小妹妹,敢同我这么讲话,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 少女嘲讽:“你既这样问,看来一定是两手染血,满身冤魂了。” 韦叶痕笑容温柔而清艳,“我的身后的确缠绕着成百上千条冤死的鬼魂。”连他的妹妹也在这其中! 少女追问,“日日夜夜都阴魂不散吗?” 韦叶痕点头,“看来你了解得蛮清楚的,不错,有时候到了晚上还能听到鬼夜哭,挂在头顶的房梁上飘来荡去,呜呜咽咽的哭。” 这时,这位名叫董阡陌的少女发出低低的喘息,身体一分分虚弱,力气更是一滴滴流失。 海莲花粉,果然霸道! 看来,真的撑到尽头了,窒息的感觉蔓延到全身。 雪白的贝齿咬着红艳的唇,可能她自己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纯真而妩媚的极致诱惑。落入韦叶痕眼中,眸底深处的一簇暗火被挑动起来。 本来见她身子不适,要放过她的,如今却办不到了。 “你不怕鬼?”她低喘着发问。 “一开始是怕的,怕久了就没那么怕了。”韦叶痕抬手,将药丸缓缓含进自己口中,“今夜过后,又添一缕佳人芳魂。” 他抬手挑高她小巧的下颌,倾身一就芳泽。 这个吻里,带着药丸的苦味,可奇怪的是,韦叶痕还是品尝到了她的清甜。 啪! 一下巴掌。 韦叶痕眼看着她玉手一扬,打了下来,料定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没多大力气,他也不躲不闪。 可这一巴掌真够重的,韦叶痕一愣,唇离开她,手放开她。 啪!啪!啪! 又是连续的三下巴掌,每一下都正中韦叶痕的左脸,每一下都让她打中了,每一下都用尽她全身的力气去打的,在他脸上留下了鲜红的巴掌印。 韦叶痕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躲开,可他没躲。 他还有一千种方法杀死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女,可他今天突然改了主意,这么特别的少女,要留到最后再解决。 就像一桌子的菜肴,他习惯把最美味的一道留到最后再吃。 “你叫什么名字?” 韦叶痕的眼底有雪亮的疯狂之色,这是每次他标记“猎物”时不自觉流露的本性。他就是这样一个天性狂妄,离经叛道的男人。 “董阡陌。” “阡陌,阡陌小路。”韦叶痕念着这个名字,“好,我记住你了,打我四记耳光的董家小姐。” “那你预备怎么报复我?”董阡陌在海莲花粉作用下,紧咬牙关保持清醒。 韦叶痕拧眉,感到奇怪,她的样子实在不像肚子疼。单手捉起她,韦叶痕用另一手探进她的衣襟,沿着精致的锁骨下滑,微凉的手指带有薄茧,引得她一阵战栗。 韦叶痕慢慢道,“从前我有个下属,不听我号令,嘲笑我是北地蛮子出身,我把他斩为八段,赏给他的家人。小时候一次,我卖身到一个青楼,一个老鸨也像你刚才那样,连扇我几下耳光,后来我把她关在密室里喂我的海东青,连喂了两个月,她才断气。” 说着这话时,他的手已游走到她光洁平坦的小腹上,指上有吸力,董阡陌无法挣脱。 “所以阡陌,你大概可以猜得出,我有多么讨厌被人扇耳光。这一次,你真的捅了马蜂窝了,现在,我就能想到一千种办法让你哭着求饶。” 修长的手指继续下滑,韦叶痕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慢慢道,“可是你运气不错,最近本少正心情郁结,缺少耍乐,你就像一个新奇的玩具,引动起本少的兴趣。今天暂且放过你,还大发慈悲解决你的痛苦,下次么……我期待下次的相会。” 留下这句话之后,韦叶痕冷眸觑了董阡陌最后一眼,自马车窗口掠出。 董阡陌松口气,瘫倒在座位上。 远处高空中,韦叶痕衣袍烈烈,风一般行过长空,借着月光打量掌心中的紫色液体,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中了毒,却不知是什么毒,情形那般怪。” 这是他以解毒的功法,用内力从董阡陌的胸口与小腹强行抽取出来的。还没研究出是什么毒,下一刻,这种紫色液体就如活物一般,自他的掌心中渗进去了! 他吃了一惊,甩两下手,又往空中发了几下空掌,震断了远处地面上几棵老松的树冠。 这是什么怪毒,为什么会自动游入肌肤之内? 韦叶痕虽然一时感到心惊,但也不是十分在意,毕竟他功力深厚,早就到了百毒不侵的境地,凭它什么剧毒怪毒,也妨碍不到他。 由于发掌弄出的动静太大了,西北方向上,被韦叶痕甩开一会儿的宇文昙立刻发现了他的踪迹,于是玄色衣袍展动,向他疾冲而来,连战场上才用的方天画戟也被宇文昙祭出来了。 宇文昙以银色戟尖斜指天际,运转玄功至极致,周身一圈圈金黄色的光晕,其人又处在半空之中,这一刻望去,竟然比远处的圆月更加夺目耀眼。 韦叶痕连忙打了个休战的手势,喊道,“停!停!子尘你疯了?待会儿掀翻了京城百姓的屋顶,你赔还是我修?” “把东西交出来。”宇文昙冷冷道。 “可那是我的,”韦叶痕无辜地摊手,“小琴是个小气丫头,这些年也没送过我什么东西,除了这个,其实这个还是我送她的生辰礼物,又退还给我的。连这个也要抢,你也太强盗了吧?” “给我东西,否则就手底下见真章。”宇文昙威胁。 “什么手底下见真章,你根本打不过我,每次总要放水,弄得我的人都变虚伪了。”韦叶痕嘀咕,“小琴好歹也在你府里住了七年,你想睹物思人,随便拿她的枕头、梳子、镜子不就好了,为何来抢我的?” 韦叶痕不高兴地撇嘴,这件东西,他只是拿出来引宇文昙的,可没打算真的给他。可宇文昙这般缠法儿,真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 “好吧,”韦叶痕做出让步,“只要你随我走一趟落星坡,这东西就是你的了。” “现在就给我。”宇文昙坚持。 “那你先答应同去落星坡,助我拿一个封存的宝盒,我就把东西送给你。”韦叶痕又让一步。 “给我。”宇文昙收敛了杀意,摊开掌心,索要韦叶痕的怀中之物。 韦叶痕见他这么纠缠不休,只好把东西递给他,暗叹一气,好,就当暂且交由宇文昙保管吧。 那是一支紫竹笛,从前常佩在小琴腰间,是小琴的心爱之物,是她十六岁那年办生辰酒,韦叶痕送她的礼物。后来与韦叶痕决裂,她把紫竹笛扔到韦叶痕的脑门上,紫竹笛断作两截。 韦叶痕带走,找高明乐师修补好了,打那之后便随身带着。方才亮给宇文昙看了一下,宇文昙这混蛋就跟强盗一样,硬生生要走了。 宇文昙摩挲着笛身,好一会儿出神。 而他思念着的那个人,早已更易了容貌,铁石了心肠,以董阡陌的身份谋划着一件事,一件可以令他一败涂地的事。 ******** 朱雀大街上,狂奔中的马车渐渐停下来。马车中,董阡陌穿好衣裙,唤醒了被车厢撞晕的董怜悦。 董阡陌低头沉思,被韦叶痕抚过那一掌后,海莲花粉发作的痛苦就驱走很多,现在只觉心情大好,口干舌燥,就像是刚服用过海莲花粉之后的情状,太奇怪了。 “四姐?”董怜悦迷茫地睁着眼,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不由生气道,“你干嘛激怒那个韦二公子?他已经够可怕的了,你还故意拿话刺激他,说什么他跟你结仇,就会有麻烦,结果惹上麻烦的却是我们!” 董阡陌平静地告诉她,“他本来打算杀死我们所有人,我要不这么说,咱们现在都是死人了。” 第126章 毓王最疼的表妹,拿之作为人质 “这怎、怎么可能?”董怜悦惊奇与恐惧并起,口上却说,“我不相信,四姐你可别乱说话吓唬我。” 董阡陌拿起水囊饮水,冲走药物带来的心火,平静道,“那韦二公子是旁人口中的惫懒人物,在你我面前却换了一张冷酷面孔,绑架,威胁,伤害,无所不用其极。他连面孔都没遮起来。分明是打算问出来实话之后,就不留活口了。” “那怎么办?”董怜悦害怕地问,“他真的已经走了吗?会不会去而复返?” 董阡陌淡淡道,“他是个大人物,我们在他眼中不过蚁民而已,说碾死就碾死了,只有激起了他的怒气,狠狠得罪他一回,他才拿正眼看你,才把你当个比蚂蚁高一等的东西看。暂时是没有危险了,咱们快离开这个地方。” 董怜悦越听越愣,问,“四姐你怎么对他这么了解?” 董阡陌道,“我也只是听说罢了,不过五妹,今夜之事一定要谨守秘密,否则……” “什么秘密?”宇文藻一把拂开帘子,见她们两个都没事,惊喜道,“看来小爷的骑术还是可以期待的,颠成这样子,你们都没事。” “没事你个鬼!”连矜持有涵养的董怜悦都爆了粗口,“我们两个的头都撞青了!” “呃,还能骂人,可见没事了。”宇文藻啧啧赞道,“太师府的千金名气够大,连头也比别家的小姐经摔。” “你这天杀的呆霸王!摔出事来你要怎么赔!” “休想让我娶你们两个,摔傻的女人我才无福消受。” 董怜悦火大,“你想得美!下辈子的下辈子也没可能!” 董阡陌也插了一句,“幸好摔得不是郡王的头,否则‘呆霸王’变成‘呆傻霸王’,可怎么指望你上王府讨人。” 吵闹之间,他们已经到了豫章王府门外,接待他们的,还是之前接待过董太师的那位管事。 前厅里,用来招待客人的香茗,不但比董府日常用的好很多,甚至比毓王府里王妃品级用的茶也好。光这个手笔,就是财神爷家才有的做派。 宇文藻把管事拉到一边,搭着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别拿假话哄我——凭咱俩的交情,跟小爷透句实话,没问题吧?” 管事额上一滴冷汗,他跟这位呆霸王有什么交情?就是对方每次来惹事,自己跟后面善后的交情。 可人家是郡王爷,人家给脸,谁敢不要? 于是管事道,“您问,您尽管问。”——答不答在我。 宇文藻的虎目难得的两分精明,盯着管事问,“你们把董太师的女儿扣在这里,其实是为了把太师本人引来,对吧?” 管事压低声音,实话实说,“真不是,咱们一开始只是想让那位董小姐把世子爷唤醒,只因世子昏迷前曾有吩咐,若是不把庚帖上写的那位小姐找来,世子就醒不过来。” “那,人叫来了两天,冥川也没醒过来,太师来要女儿,你们怎么把太师也给扣了?”宇文藻兴师问罪。 “这小人实在不知内情,只是奉小姐之命行事。”管事谨慎地说。 “那个疯丫头在哪里?让我跟她说。” “小姐和二世子都不在府里,老王妃因为伤心过度而病倒,家里没有主子能来招呼您了。”“冯管事你做主把董太师父女放了,小爷承你一个人情!”宇文藻豪迈地说,“往后你就是小爷的铁哥们儿了!” 宇文藻郡王之尊,虽然年纪比世子小,论辈分却是世子的堂叔,要跟他当铁哥们儿,管事实在汗颜。又不能硬邦邦地拒绝,豫章王府是财神府邸,从来不得罪人。 于是管事换了一副诧异的面孔,道,“郡王你怎么帮起外人来了?咱们两家是什么交情?世子罹难,连您也不向着我们,我们还指望谁?” 正是拿宇文藻自己的话堵他自己,宇文藻不是攀交情吗?管事也跟他谈交情。 宇文藻是个义气当先的家伙,帮两位董小姐讨父亲是义气加同情,被管事一激,想到宇文冥川那般俊逸之才,十八岁就没了,实堪怜悯。 于是,宇文藻点头,“好,我不为难你,你跟我说宇文及川和宇文凤凰去了哪里,我帮你们与董家说和。” 管事摇首,“不知,主子们的事,哪能跟咱们报备?真的不知。” 藻郡王是好事之徒,要让他知道世子与小姐都去了城外落星坡的王府陵墓,还不嗖一下赶过去搅局了。 一旁,董阡陌和董怜悦被晾了一会儿,看着宇文藻和管事嘀嘀咕咕,宇文藻表情一会儿一变,管事却始终一张微笑的脸,明显不在一个级数。 眼见宇文藻说不通管事,也挖不到什么有用消息,董怜悦看天色实在太晚,心中忐忑不安,于是怯怯喊宇文藻,“要不咱们借两乘软轿,先回府吧?可能父亲明天就回来了呢?” “好吧,”宇文藻答应了,询问,“借轿子?不借一辆马车,让小爷送你们吗?” 董怜悦坚决地摇一摇头。 “好,”宇文藻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那小爷去选几个精神的轿夫,不要抬到一半又撂挑子了。” 冯管事招来下人,吩咐备轿的工夫,董阡陌与董怜悦品着香茗,交谈起来。 “话说回来,像毓王表兄那样的人,平时都不用脚走路,也不用乘轿,直接在天上飞就行了,真是方便呀。”董阡陌向往地说。 “是呀,他们好厉害。” 董怜悦不明白董阡陌怎么突然又提这个,还是随着附和了一声。虽然与毓王表兄在天上追赶的韦二公子是个可怕的人,可不知怎的,他含笑的表情仿佛刻入脑中,令人心笙摇动。 董阡陌纳闷地说:“多奇怪,毓王表兄带那么多人往城外赶,难道又要在夜间打猎吗?” “……”哪有那么多人,他们不就两个人?董怜悦奇怪,没接话,也没反驳。 “这下好了,有新的狼皮斗篷了!”董阡陌掩口,发出咯咯的笑声,“表兄最疼咱们姐妹,他打了好东西,一定先紧着咱俩挑。” “……”董怜悦表示,完全听不懂董阡陌在说什么了。表兄那种冷人,除了孝敬老夫人,还有谁能被他惦记? 旁边立着的冯管事依旧微笑,只是这笑容变僵了。 他的心里琢磨起来,毓王带人马去城外,不必说,是冲着陵墓开启的时分去的。既然这二位董家小姐是毓王最疼的表妹,那么她们就是送上门的人质,可以用来挟制毓王,让他不要乱来。 想到这里,冯管事悄悄吩咐轿夫,“把大轿中的人抬去落星坡,小轿中的人直接送回端祝郡王府。”轿夫应是。 上轿前,董阡陌冲宇文藻笑,“郡王上次在我家倒拔了一棵参天大树的事,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呢,郡王还有这种英雄事迹吗?能多给我讲几个吗?”说着,她上了轿。 “这算什么?”宇文藻大步一迈,走进董阡陌的轿子,“小爷还拔过比那棵更粗的大树,上次狩猎场上……” 轿帘放下,董怜悦只好独自一人乘另一顶轿。 冯管事一愣,他以为男女有别,宇文藻肯定会单乘一顶小轿,不料,他却跟着一位董家小姐上了大轿。 于是冯管事重新吩咐轿夫,“两顶轿子都抬去落星坡,交给大小姐处置,这里还有书信一封,也交给大小姐。路上不可被轿中人察觉。” 两个柔弱小姐,不担心她们会跑,可再加一个天生神力的藻郡王,就不能不防了。冯管事调来三十护院,垫后随行,一行人径直往落星坡而去。 轿子抬得轻而快,稳稳当当,因此轿中人毫无察觉,他们走的是出城的路。 宇文藻大谈他的过往事迹,后来想起了什么,问,“上次在红叶林,你让小爷帮你摘树冠上那个莲蓬一样的东西,后来小爷拔了树,还忘了问你,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种毒蘑菇。”董阡陌回答。 “哦,原来是毒蘑菇。”宇文藻附和,转而更觉奇怪,“你要毒蘑菇做什么?早知只是一朵蘑菇,小爷就不陪你疯了,后来毓王兄还训斥我呢。” “那不是普通的毒蘑菇,”董阡陌慢慢道,“而是一种十分罕有的毒蘑菇,上一次我有幸见到,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宇文藻心道,小妮子年纪比我还小,哪来的很多很多年前?又问,“董家妹妹,你拿那蘑菇毒了谁?” 董阡陌告诉他,“说是毒蘑菇,其实没有毒性,只是把它印在纸上,采集了精华,可以用作强力迷魂,只要轻轻一嗅,人就睡死过去了。” 宇文藻听完,总结道,“你说的是蒙汗药吧?不过蒙汗药要吃下去才管用。” 董阡陌摇头,“比蒙汗药高明多了,确切来讲,是一种假死药。” 宇文藻听得新奇,不由感兴趣道,“还有这么好玩儿的药,能不能分我一些,让我捉弄别人?” 董阡陌道,“最好别用这个捉弄人,没得惹人家家里人伤心,虽说是假死,可看上去和真死一模一样。好端端的人,说昏就昏迷了,说死就死翘翘了,家里人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宇文藻一向神经大条,因此也没听懂她的暗示,却问,“那你弄了那假死药,做什么用处了?” 董阡陌面露一点忐忑之色,扯着手帕说,“我不过为了好玩,取了毒蘑菇的精华之物,收在一只有盖的白瓷杯里,放在书架最上面,别人都够不着的地方。为了区别其他瓷杯,还在外面画了一幅寒鸦折梅图。没想到饶是如此,还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有人中招了?”宇文藻好奇。 “是啊,有一天我不在的时候,那只杯子让我的丫鬟拿下来,直接拿去送人了。”董阡陌难过地说。 “是谁这么倒霉?”宇文藻有点儿幸灾乐祸地问。 第127章 守门小哥,不教你松绑你偏不听 不等董阡陌回答,轿子一下磕在石板上,落地了。 宇文藻道,“哦,可能是到董府了,还用我送你们进去吗?”说着当先下了轿子。 轿外早就一左一右等了两个人,趁宇文藻不防备,将他扣住,用麻布袋套在头上。宇文藻挣扎两下,把歹人甩开,又有新的歹人顶上去。 一个坚硬物事抵住了宇文藻的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只为求财,不想杀人,你再乱动,咱们就只好破例了。” 宇文藻以为遇上了强盗,绑匪一类,形势比人强,于是停止了困兽之斗。 随后从轿上走下来的董阡陌与董怜悦没被麻布袋套头,因为对方没把她们当成威胁,只用绳子反绑了手。她们可以清楚看到,绑票她们的不是别人,就是穿着轿夫服色的豫章王府的人。 董怜悦瘪一瘪嘴巴,“哇”地一声哭起来,问,“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要劫色吗?” 那些人虽然人数众多,却肃然有纪,对董怜悦的哭泣听而不闻,也没人回答她的问话。 他们将董阡陌与董怜悦推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又将宇文藻反绑在一棵松树下,用结实的皮绳绕了几十圈。 这里就是落星坡,因每三个月有一次流星雨而得名。 流星又名扫帚星,在西魏人眼中是灾星,不过落星坡背山望水,背靠渔樵山,与梓殇江遥遥相望,十个阴阳先生有十一个都说这里是京城第一风水宝地,连流星雨也被说成是天降的祥瑞,许多达官贵人都在这里修建祖坟。 这百十里地都是豫章王府的封地,他们早给自家人划下了最好的一块龙息吐纳的宝地,一座大型豪华陵墓自多年前建好后,一直没停放过尸体。 没想到第一个放进去的不是老王爷或王妃,而是年仅十八的世子宇文冥川。 他去之后,留下底下一双弟妹,都是十二岁,也都是庶出,只是不是同一个姬妾所生。 宇文凤凰比宇文及川年纪小两个月,生母身份却高很多。上面两个哥哥都让着她,因此向来娇惯,在王府里说一不二,是个有大主意的少女。 她拿过轿夫递上的冯管事书信,看到信里说,毓王带了大批人马赶来落星坡,极有可能是要强闯陵墓。 冯管事请小姐小心为上,还说随书信一起送到的董家小姐,是毓王之表妹,可用之作为人质,迫使毓王止步陵墓之外。 “人呢?”宇文凤凰问。 她的嗓音虽然仍是脆生生的童音,但威慑之意却盖过了这里任何一个大男人。 “回小姐,都押在路口小屋里,”一个领头的护院说,“只要把住这个路口,谁都别想过来,谁敢轻举妄动,咱们可以用刀架着那两位董小姐,让他们不敢乱来。” “好,”宇文凤凰点一下头,转身问阴阳先生,“还有多久才到时辰?” 阴阳先生道,“再有半柱香就是子时三刻,一日之中的极阴时分,恰好今夜又是整月里极阴的一日,打开陵墓再合适不过。” “好,今夜就要把那粒救命的仙丹取出来,把我哥救活过来!”宇文凤凰眼神坚定。 ******** “那位小哥,你能给我们松松绑吗?”小屋里,坐在草垛上的董阡陌说,“我们是董府千金,平时哪受过这样的罪,手都麻痹了。” 董怜悦抽着鼻子哭道,“父亲你在哪儿?父亲救我,呜呜……” 守门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回头拒绝道,“不行,待会儿长刀架在脖子上,怕你们乱动,白害了一条性命。” 闻言,董怜悦的眼皮一翻,晕厥于地。 董阡陌不疾不徐,跟守门小伙讲道理,“既然怕不小心用刀划了我们,可见只是今天晚上用一用我们,明天后天就放我们走了。既如此,小哥给我们松松绑有什么问题呢?” 守门小伙还是摇头,“不行,松绑怕你们跑了。” “……”董阡陌摇头,叹气,面上的表情是欲言又止。 守门小伙问,“怎么了?” 董阡陌道,“我在想,要是看守我们的是方才那个高个子的小哥就好了。他个头比你高,武艺肯定也比你好,不会担心松绑之后我们会跑掉。” 方才,董阡陌曾见到一个高个子的王府护院猛推了守门小伙一把,连看向他的目光都是眼高于顶的不屑,守门小伙敢怒不敢言。 果然,守门小伙中计被激,立刻走上来,绕到身后,刷刷解开了反绑董阡陌双手的绳子。 董阡陌劝,“还是别松绑了吧,万一我们跑了,连累你就不好了。” 小伙怒道,“要是让你们跑了,我王小虎三个字反过来写!” 他又去解绑缚董怜悦的绳子,董阡陌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敲中他脑后的大椎穴,眼见他无声无息地闷倒下去,董阡陌笑吟吟地摇醒了董怜悦,“五妹醒醒,我们可以出去了。” 摇了几下,董怜悦悠悠醒转。 董阡陌迅速告诉她,“出了屋门往左拐,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我看见藻郡王被他们带进去了,五妹你快去找藻郡王吧,他能保护你。” 董怜悦不敢出去,摇头道,“外面一片漆黑,我害怕!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现在不去,待会儿可就走不了了,”董阡陌沉声,“这些人可能是假扮成护院,潜伏在王府里面的山贼,见咱们年少貌美,就要劫了咱们去当压寨夫人呢。再不走,五妹你想留下给他们当压寨夫人吗?” 董怜悦被吓坏了,也不怕黑了,摸着往屋外走。 走了几步,她回头,颤抖着声音问,“四姐你怎么还不走?” 董阡陌道,“两个人目标太大,咱们不能一起逃,分开来逃,侥幸逃出去一个,也好报官求救。” 董怜悦以为有理,于是摸着黑,弓着腰走了。 屋里,董阡陌扒了守门小哥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过长的那一部分,扎进腰带里。 打扮一下,除了个头比普通护院矮一头,其他的倒也似模似样。她还随身带着一种与肤色相近的雪泥,搓了一团,沾在自己鼻梁上,垫高了鼻子。 很久以前,她曾向韦叶痕请教过易容术,韦叶痕说,易容是一门博而杂的手艺,很难学会,但最好易容的部位就是鼻子。只要改变一下鼻孔大小,鼻梁高矮,一个人的面孔就会陡然变得连熟悉之人都不好认出。 当时,韦叶痕还用手指在自己的俊颜上掰了个猪鼻子,果然改变很大。 变装并易容后,董阡陌在昏迷的守门小哥头顶连砸几下,确保他今夜都醒不过来,又用稻草盖住他。 出了小屋,董阡陌向着光线最亮的地方走去,昂着头,挺直了腰板,以男子走路的姿势,甩着两条手臂走过去。 很快混迹在一众护院里,除了陵墓入口处有明亮的火把,其余地方都很暗,没人发现多了一个不是自己人的矮个子护院。 陵墓入口是一座山丘下的一个石门,现在还没有打开,一个乌发上戴着精致华美的金叶头饰,五官比头饰更加精致的少女,十二三岁年纪,带着几分公主排场。 董阡陌猜她就是世子之妹,宇文凤凰。 果然,听她开口道,“不等了,咱们快点开门进去,才好封了石门,让后面来的人都进不去!” 旁边一个阴阳先生打扮的男子捋须,指着一个快烧完的香头,道,“还有半盏茶,一定不能弄岔时辰,否则就事倍功半了。” 宇文凤凰却不听他的,指挥几名护卫走到石门的几个不同位置,并说,“等打开了这扇门,时辰刚刚好。” 阴阳先生摇摇头,不再说话。 几名护卫手中各有一个六边形的物事,像是青铜做成的钥匙,看色泽颇有些年份了。 他们同时转动那个钥匙样的东西,下一刻,异象突生,原本灰暗的石门竟然开始发亮,好像烧红了的木炭一般,发出一种温和不刺眼的光芒。 宇文凤凰大呼一声,“机关要出来了,快躲开!” 她喊这话的同时,石门中现出几个小孔,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的狼牙大箭应声而出,袭向众人。 由于选的去开门的护卫是王府里最高明的江湖客,又事先跟他们提过门上有机关,因此几人都避过了迎面而来的凶险。 狼牙大箭没有阻碍地,直射向众人面门。 其中一支箭正中一名护院的肩头,又连着贯穿了后面两人,这才停下来。 另一边,有女子大声发出惊呼。 董阡陌随声看去,见一道海棠红的身影,惊叫着扑上一个由四人抬在半空的金藤躺椅。 躺椅落地,一支狼牙大箭钉在躺椅三尺前的地上。 定睛一看,那道海棠红的身影,不是董仙佩又是谁?而她扑倒的躺椅上面,那个一动不动的素白身影,大概就是已经辞世的世子宇文冥川了。 宇文凤凰闻声过来,朗声笑道:“董阡陌,虽然你不扑这一下,这支箭也射不中我哥,不过念在你忠心可嘉的份儿上,你这个嫂子我就替我哥定下了!等我哥醒了就让他娶你!” 当然,她的话是冲着董仙佩说的,看来董仙佩还扛着没说,她并不是董太师四千金的事。 只见董仙佩脸蛋红红,与海棠红的衣衫交相辉映,一双杏眸时不时就往金藤躺椅上的男子脸上瞄一眼。 看来那个世子一定生得一副好相貌,尽管只留一具冰冷的尸身,也把董仙佩给迷住了,甚至心甘情愿地跟着王府的人来到机关这么危险的陵墓,还做出了“舍身救夫”的举动。 董阡陌唇噙笑意,冷冷远观这一幕。 这时,陵墓石门霍然打开,众人凝目看去,长长的甬道,装在墙上的花龙是黄金打造的。放眼望去,只一个甬道内就有近百条之多,每条花龙都口衔一颗夜明珠,照得陵墓里面宛如白昼。 众人不由一阵晃神,心道,莫非这座陵墓其实是个藏宝库? 第128章 哄堂大笑,董仙佩你到底是不是 宇文凤凰小小年纪,却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气度,这样一座镂金铺翠的奢华陵墓,在她眼里也视若等闲。 她扬声告诉众人,“这陵墓建于十几年前,当时我家还没这么厚的家底,这陵墓中的一切财物都出自国库,是当今圣上寄存在这里的一个小国库。大家进去之后莫要乱动,一则里面有机关,二则动这个就等同于动国库,罪名非小。” “是!”众护院齐声应道。 宇文凤凰满意点头,又道,“等从这里出来了,自有丰厚赏赐等着你们,不会比这里面的差。” 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豫章王府的财力,何止胜过一个国库。 于是宇文凤凰带着一众本领高强的护卫进入陵墓,后面跟着躺椅中的宇文冥川和董仙佩,再加一个阴阳先生,然后,石门就从里面缓缓合拢。 董阡陌略有失望,原来护院服色的人都是武艺低微之辈,没有进去的资格。 静等了约有盏茶时分,石门再次打开,里面出来一个男人,指着前面一排护院,匆匆指挥道:“快!再来二十个人。” 董阡陌抬脚,轻轻巧巧踩掉了前面护院的鞋子,趁那人弯腰提鞋的时候,顶了他的位置,迅速走上前去。 二十名护院排成两排,走入石门。 “你!”调集人手的那个男人指了指,“个子太小,换一个人。” 手指的正是埋着头的董阡陌。 火把映照下,他见董阡陌身形甚是单薄,不由心生疑惑,王府选护院是有严苛标准的,似这样的,第一关都被刷下去了,这小子怎么混上护院的?整个王府除了门客雷韬,一位六十多岁的云州点穴名家,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身高不足五尺半。 “你叫什么名字?”他怀疑地问。 董阡陌低沉着嗓子,道,“王小虎。” “在哪里当差?” “前院看门的,是冯管事让小人来的。” “冯管事?” “他说小人识字多,可以帮小姐看地图。” 这时,远处的山路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在暗夜中回响。男人面色一变,把新调集的二十人都推入石门,重新封闭了石门。 一行人走过长长的甬道,前面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密室,约有三十人,围着宇文凤凰一个人。 宇文凤凰正有点抓狂,捧着一张棕褐色的地图样的东西,很上火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按照这个方法打不开门?” 她扯过一个领头的护卫,“你来帮我看看!” 对方端着地图细看两眼,摇头道:“字迹模糊,还是篆体字,小人实在看不懂。” 宇文凤凰交给阴阳先生,对方只是捋须,不看地图,慢吞吞道:“进来的时辰不对,事倍功半,如之奈何?” 宇文凤凰又拉过董仙佩,“你来!”董仙佩害怕地摇摇头。 宇文凤凰火大地扫视众人,问:“难道我带了一帮子饭桶进来?这里还有识字的人吗?” 之前调集人手的那个男人立刻掂出董阡陌,推到前面,道:“这小子识字,小姐可以让他看看。” 密室内光线明亮,宇文凤凰打眼瞧见董阡陌就先怔愣了一下,然后才问:“你可识字?” “认识几个。”董阡陌道。 “我这里有张陵墓通关地图,你敢看吗?”宇文凤凰逼视。 董阡陌抬手去接,宇文凤凰将一卷羊皮地图放在她手上,忽而动作顿了顿,道,“你可仔细着点看,万一看错了,走错了,到时咱们一票人都出不去了,就先拿你开刀!” 董阡陌拿过地图,一边端详一边道:“小人领的是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差事,小姐你快别吓唬小人了。” “你!”宇文凤凰皱眉,“地图都让你拿反了,你真的识字吗?” 董阡陌看着地图,慢慢道:“既然小姐用正看的方法没打开门,小人当然要另辟蹊径了。” 宇文凤凰怀疑地问:“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搞破坏的?” 董阡陌不答她的话,又看了一会儿,才道:“这地图上写着,除了要通关钥匙,还需要‘竖子’的生机之物,那东西在哪儿呢?” 宇文凤凰诧异,原来这个一两银子的小护院真的能看懂! 阴阳先生也感觉惊诧,道:“只有通晓河图、洛书的人才能看懂这幅地图,小兄弟你竟能看懂?” “……” 得不到回答,阴阳先生又不死心地问:“河图洛书乃天书,不可能是自己看会的,小兄弟你师从何人?” 董阡陌指着右边的一道墙,说:“这面墙上有玄机,可以试试敲动。” “你看错了吧?”宇文凤凰不信,“左边这道墙上有石门,右边这道墙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傻子都知道应该从左边这墙上寻找机关。” “傻子都知道的事,算得上天机么?”董阡陌道,“所谓疑人不用,小姐不相信小人的话,那还叫小人看图做什么呢?” “好。” 于是宇文凤凰让护卫上前,依着董阡陌的指点,按照一定的次序敲打,果然有机关弹出,墙壁中出现了一个深凹进去的石槽。 董阡陌道,“据图上说,要投入‘竖子’的生机之物,在哪儿呢?” 有人捧着一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有一些星星碎碎的头发和指甲,董阡陌挑眉,“只是这些?这还远远不够。” 宇文凤凰看向阴阳先生,睁眼道:“他说,额发、鬓发、眼睫和右手中指指甲,这些就是茅山道术中所指的生机之物。” 董阡陌连连摇头:“这样大的一座古墓,哪能只靠那样一点死物启动?至少得来点实际的活物。” “那小兄弟你说,什么才是实际的生机之物?”阴阳先生在自己的专长领域受到质疑,很是不快。在他看来,不能顺利打开石门,完全是宇文凤凰不听他劝告,提早开启陵墓造成的! “当然是鲜血,”董阡陌慢慢道,“只有活人身体中流淌的血,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生机。” “这……”阴阳先生考虑一下,也认同了这个看法,“这也不无道理。” 宇文凤凰却面现烦恼之色,“要给董太师放血吗?真是,为什么你们不早说!” 董阡陌问:“有什么困难吗?” 宇文凤凰道:“人没带过来,我只叫人取了这些东西,董太师还在王府里——现在带人过来还来得及吗?” 董阡陌摇首道:“肯定来不及了呀,等他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宇文凤凰着急地问:“那怎么办?” 董阡陌想了想,慢悠悠道:“董太师之女的血,或许也可以办得到。” 宇文凤凰问阴阳先生:“是这样吗?” 阴阳先生考虑着说:“虽然这小兄弟的话中有一些奇谈怪论,老朽闻所未闻过,可细一思之,也不无道理。不过么,若要取用太师之女的血,必须以处子之身取血,方有效用。” “好!”宇文凤凰打个手势,“把人带过来!” 上一刻还懵然无知的董仙佩,突然就被带到了有机关的石墙前面。明晃晃的长刀抽出刀鞘,晃得她一阵眼花。 刀没有即刻落下来,仿佛在考虑,从哪里下刀放血合适。 她一下子吓蒙了,双膝一软,颤抖着嘴唇说:“不,不要杀我,其实我不是……” 宇文凤凰皱眉,问:“不是处子?” 董仙佩连忙摇头:“我、我是。” 宇文凤凰不悦地眯眼,用脆生生的童声问:“董四小姐,你到底是不是处子,你自己不知道吗?能不能给句准话?” 尽管这个时候众护卫都绷着一根弦,但还是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然后一个火星儿点燃了爆竹,众护卫哄堂大笑,在这密室之内回旋一圈,就更响了。 宇文凤凰不耐地挥挥手,众人才止住笑声,都拿眼瞧那位董四小姐,看她要说什么。 董仙佩对着锋利的长刀,讲了实话:“我,我根本不是董家四小姐董阡陌,董太师不忍心让他女儿来送命,就派了我来充数。”其实也不算大实话。 “你不是董阡陌?”宇文凤凰双目带煞,“那你是谁?” “我只是董家一个小丫鬟。”董仙佩想装成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可怜兮兮地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晚了!”宇文凤凰厉声道,“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都是你才耽误了我哥的病情!”转而吩咐护卫,“先放她点儿血试试!” 手起刀落,很利落的刀法。 董仙佩的手腕立时喷出一股子鲜血,正中墙壁上的石槽。 下一刻,机关就被引动了,看不见的暗处的齿轮缓缓绞动,墙壁震动,地面震动,众人连忙后退。 待这阵震动过去后,墙壁上露出一个拱形的门的形状,护卫拿着六边形的青铜钥匙上去一试,啪!石门应声打开了。 “行啊!”宇文凤凰开心之余,拍董阡陌的肩膀,道,“还是你有办法,那接下来也全靠你了!” 被割了手腕的董仙佩疼得直叫,也没人关怀她,更不用说称赞她的功劳了。 宇文凤凰还讥笑地看向她,“董阡陌,你还想撒谎?你要不是董阡陌,这门怎么打开的?” 众人继续往前走,又用放董仙佩血的办法,连过了两道门。 董仙佩欲哭无泪,捂着自己的伤口,恨恨地瞪着那个出馊主意,让用她的血去开机关的小个子护院。直到此刻,她还没有认出那是董阡陌乔装的。 除了外貌和嗓音有改变,董阡陌一直背向着她,没给她看过正脸。 然而,下一间密室里,头顶的石壁小孔出其不意地开始往外喷毒气,众人有一大半都没有闭气,吸进了毒气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董仙佩见“小个子护院”也躺在了地上,于是以丝巾掩口,从地上捡了一把刀,向着“他”一步步走过去…… 第129章 反正她是你家的人,少根指头怕甚 董阡陌也正掩着鼻子,遮上了那个与脸庞不相称的怪异鼻梁。 与她一正面相逢,董仙佩一下子认出她来,登时火冒三丈,大喊出声:“好你个死丫头!敢叫人拿刀子放我的血?哈!” 伴着一声厉喝,一刀砍向董阡陌的脸,来势汹汹,尽管董仙佩不是习惯握刀的人,但不妨碍她举刀砍向一个她讨厌了很久的人。 没错,这张越长越美丽的脸,正是她想要毁掉的东西! 刀锋落处,董阡陌不由记起多年之前,十四岁的董仙佩去到毓王府,顶着一张纯真无邪的脸,缠着要跟韦墨琴学女红,还把绣好的云葛冰绸薄衾送给韦墨琴盖。 只盖了三个晚上,韦墨琴就因失血过多而掉了一半头发!有经验的嬷嬷拆开薄衾,滚出来的是二十几条吸饱了血的黑纹蚂蟥! 一年之后韦墨琴才慢慢重新长出了长发,可是被吸走的精血元气怎么都补不回来了,导致她生下的儿子小荔胎里虚寒,生来就有血枯之症。 董仙佩,这个外表天真活泼无心机的女孩子,一次据她说“只是跟表嫂开个小玩笑”的狠手,没有任何人忍心嗔怪她,也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一个不满周岁的小荔就将要带着一种不治之症过一辈子了。 没有人把这件事当事儿,尽管这件事对于韦墨琴而言是那么沉重。 呵呵,宋氏说,谁让王妃自己不小心呢?被子里藏着会动的东西还睡得那般香。 董太师说,小女顽劣,日后必定好好管教。 连老夫人都只是说,呵,琴姐儿不用怕,往后多生几个就好了,生孩子能把女人亏损的元气补回来。 既然没人还小荔一个公道,作为小荔的亲娘,她是不是能为自己可怜的孩子哭一声,是不是该从董仙佩这个“顽劣”的女孩子身上讨两分利息? 刀锋落处,董阡陌在地上滚了半圈,避开了刀锋。 董仙佩当然不死心,觉得死丫头害自己吃了这样大的苦头,怎么也要死丫头感同身受一番。 第二刀挥下去,董仙佩脚下踩到了一个滚圆的东西,失去平衡向前一滑,正好跌坐在一个喷毒气的气孔下面,由于没闭好气,她很快便昏厥了过去。 这时,整间密室已被毒气灌满,几乎没人能再继续闭气了,更多的人倒下去。 站着的人,除了董阡陌,还有宇文凤凰、阴阳先生和两名一流的护卫。 宇文凤凰四人之所以能不受毒气影响,是因为他们之前根据地图注解,佩戴了捣碎的薄荷叶等物做成的解毒气的药物。 “你……”宇文凤凰吃惊地看向董阡陌,“为什么你也不受毒气的影响?难道你也早有准备?” “啊,”董阡陌拿住自己预先准备好的香袋,微笑道,“回小姐的话,小人正好也戴了薄荷叶,你说巧不巧?”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打在她的侧颜上,相映生辉。 宇文凤凰目瞪口呆了一下,讷讷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一定不是我们王府的护院!” 董阡陌笑容无害地说:“小姐你管我是什么人呢,这一路上我不都在帮您么,小姐您要往陵墓中心走,没有我帮您看地图,还得费大力气呢。” 宇文凤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的?连我请来的阴阳先生,对陵墓的了解都不及你?” 董阡陌避重就轻地说:“那下次再遇着这种事,小姐应该擦亮眼睛,选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而且在下收费还便宜。” 一旁的阴阳先生听了这话,涨红了脖子,恼怒道:“小子忒不知天高地厚,老夫干这一行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夫可是茅山上最有名的术士,你呢?你敢自报师门吗?” 董阡陌耸肩道:“以在下的学问见识,已经到了自成一家的境地,早不必仰仗师门了。老先生你是不是该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呢?” 阴阳先生气得胡子发翘,瞪着两只眼。 宇文凤凰想了想,决断道:“好,本小姐就信你的话。”于是吩咐那阴阳先生,“你在这里用解毒药包给每个人嗅,救醒了大伙儿,原地等待。” 阴阳先生还欲反驳,宇文凤凰冷冷道:“干好你的活儿,出去有十倍的赏金。”阴阳先生闭了口。 两名护卫一人背着宇文冥川,一人背着董仙佩,宇文凤凰和董阡陌穿过下一道石门,来到一间雾气弥漫的密室。 宇文凤凰担心地问:“这雾气有毒吗?” 这间密室比前几间都大,人数又少了很多,说起话来带着回声。白色的雾气缭绕一室,室内以鲜花点缀,予人一种如踏仙境的感觉。 董阡陌指着鲜花说:“这花都盛放如常,我们更不会有事了。” 宇文凤凰问:“这一间的机关在哪里?” 董阡陌拿过地图,研究一下,望着眼前的精钢制成的铆钉巨门,道:“这扇门之后,就是陵墓中心所在的位置,只是要打开这扇门,光凭鲜血还不够。” “那还需要什么?”宇文凤凰问。 “先看看钥匙孔有多大吧。”董阡陌吩咐两名护卫,“你站坤卦,你站艮卦,你们两个同时击打巨门三次。” 宇文凤凰颔首同意,于是护卫照做了,精钢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在门上露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圆孔之内闪着奇异的绿光。 下一刻,董阡陌却叹气道:“不好办,真不好办,咱们别往前走了,还是打道回府吧。” 说着,她转身要走回头路。 宇文凤凰哪里肯,一把拖住了她的衣袖,阻拦道:“哪有你这样的阴阳师,都来到最后一扇门了,你又反悔!不行,不管多难办,你都得把这扇门给本小姐打开!” 董阡陌拒绝道:“在下并不是什么阴阳师,在下只是想凑一个热闹,见识一下财神爷家的陵墓修的有多奢华,如今已经开了眼界,心愿已足,可以无憾矣。” 说罢抖了抖袖口,令宇文凤凰松手,又举步要走。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夹上来,其中一人用长剑抵住了董阡陌的领口。 宇文凤凰问:“要怎样你才肯帮忙?不论是黄白之物,还是高官厚禄,只要你开口,没有我们家给不起的东西!” 董阡陌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在下是断然不肯为的。” 宇文凤凰急了,挥退两名护卫,好声求道:“这位公子,你就帮帮我们吧!救醒我哥,算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是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心地慈悲的佛爷,他这一撒手人寰,整个西魏下个月就会有几千人饿死!” 董阡陌考虑着说:“只是,开那精钢之门,需要一样极特别的钥匙,在下实在不忍心取之……” “什么钥匙!”宇文凤凰急迫地问,“公子你不忍取,就让我来取吧!” 董阡陌沉吟不语,宇文凤凰再三求告,她终于慢慢悠悠地指着一旁昏迷的董仙佩,道,“需要那位小姐的一根手指。” “她的……手指。”宇文凤凰愣了一下。 “还是别继续走下去了吧,”董阡陌劝,“这位小姐花容月貌,又是太师家的千金,只为开一扇门就取走她一根手指,多么残忍呀。” 宇文凤凰犹豫着问:“没有其他办法通过这道门了吗?” 董阡陌摇头:“若是有他法,在下又何至于如此为难,唉,可惜一门之隔,就挡住了世子爷与那一粒可以起死回生的灵药。” 宇文凤凰吃惊,并警惕地睁大眼看董阡陌,“你连灵药的事也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董阡陌勾唇道:“‘武陵二年,惠帝炼灵药赏太子,方士称有起死回生之效’,这可是史料中都有记载的传闻,当时的太子就是咱们西魏上一朝的皇帝。不过在下还是规劝小姐,传闻不可尽信,陵墓中有没有灵药还是未知之数,灵药有没有那般神奇,更是不得而知。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搭上董家小姐的手指,实在不智。” “不!”宇文凤凰贝齿咬唇,“纵然只有半分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万一董太师见女儿少了手指,来王府兴师问罪……” “哼!大不了我就赔我的手指给他女儿!”宇文凤凰冷然断喝。 “那也不必这么麻烦,”董阡陌温和地提议说,“小姐不是相中了董家小姐当你的嫂子么,索性就一纸婚书定下来。那她就算是你家的人,少根指头怕甚,多少几根也无妨。连董太师听说了,都只会竖大拇指,夸他的女儿机敏聪慧,懂得讨财神爷欢心呢。” “好!”宇文凤凰当下再无犹豫,命令两名护卫,“王洗王听,把‘董阡陌’的手指斩下来!” “要斩哪一根?”王洗问。宇文凤凰看董阡陌。 “嗯,”董阡陌考虑着说,“先将整个人抬过去吧,离得太远了,不好辨认。” 此刻仍不省人事的董仙佩,被王洗提着衣领,一直提到精钢巨门之前。昏迷的身子柔若无骨,一只白嫩如梨的右手被抓起来。 董阡陌和声道:“要不换左手吧,往后入了王府难免管账,没有右手可怎么写字?” 于是,王洗又抓起董仙佩的左手,发力一捏关节处,五根葱段般晶莹的手指翘起来。王洗对着门上那个铜钱大小的圆孔比划了两下,分析说:“依我看,中指最长,一定可以一插到底。” 董阡陌反驳道:“长倒不必太长,关键是粗细要合适,要不先试试用大拇指吧。” 王洗听从了建议,捉着董仙佩的大拇指,往圆孔之内闪着奇异绿光的地方一送,眼看就要送进去了。 下一刻,董仙佩却突然醒了过来,“呀”地一声尖叫起来—— “呀——你们在搞什么?我早说了我不是董阡陌,她、她才是董阡陌呢!” 第130章 嫂子,就算整个手没了也没妨碍 上一间密室中的毒气是一种令人吸后陷入昏厥境地的水雾,只要佩戴了薄荷叶等物制成的药包,嗅上两口就可以轻易化解。 护卫王洗去动董仙佩的时候,他的药包正好凑近了董仙佩的鼻端,董仙佩嗅了几下,再加上对不知名危险的警觉,让她一下子醒过来。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的左手正被一个护卫强硬地捏着,一仰头就对上一双流波若水的眼眸,眼神偏冷,正是董阡陌。 那目光让董仙佩心头一寒,尽管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经遭到觊觎,董仙佩还是彻底招了。 “不要杀我呀!其实我是董家三小姐董仙佩,不是你们要找的董阡陌!我真的没有骗你们!”然后,又瞪着董阡陌喊,“她!她才是真正的董阡陌。” 护卫王洗心里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心里可能有两三分相信了。他第一眼注意到董阡陌,就觉得这个小个子少年非常脂粉气,来历可疑。 相反地,宇文凤凰第一眼见到董阡陌,个头高了宇文凤凰一头,容颜清隽,鼻梁高直,喉头处还有个凸起的喉结,她当时就被这个“美少年”惊艳到了。 在王洗眼中,董阡陌没有半点男人味,可在十二岁的宇文凤凰眼里,举止潇洒,应对从容的董阡陌,已经算是一等一的硬汉了。 宇文凤凰抬头看向董阡陌,见董阡陌面带微笑,神情风轻云淡。再看董仙佩,一脸惊慌失措,眼神也不敢与人对视。 宇文凤凰凭借经验,当场断定,说谎的人是董仙佩。于是冷冷斥责道,“董阡陌,本小姐都已经改口叫了你嫂子,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嫂子?”董仙佩一愣,被诱惑了一下。 在豫章王府里住了不到两日,尽管是囚徒的待遇,但眼里见的,全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奢靡豪阔。 去年去皇宫看大姐的时候,她见识过皇宫的恢宏大气,处处金装玉裹,以为世上再不会有哪里比皇宫更好,可一与豫章王府比较,皇宫也变得逊色了。 等再见了世子爷,尽管已经断气闭眼,只是一具冰冷的尸身,还是把董仙佩完全迷住了。 如玉山倾倒,琼树一枝,那眉,那鼻,那种融在骨血中的尊贵气质,连死亡都不能夺走他天赋的神采。 莫说是嫁给世子,就是降格成丫鬟,每天给这样的世子侍奉茶水,铺床叠被也好啊。 因此,一听宇文凤凰说有办法要复活世子,董仙佩鬼使神差就相信了。那样钟天地灵秀的男子,连老天都不舍得把他夺走。 “对啊,嫂子,”宇文凤凰脆生生喊着,“我连叫了你这么多声嫂子,你得给我个‘改口礼’才行。” “改口礼?”董仙佩不知所措。 “是啊,”宇文凤凰笑了笑,神情天真如一个讨糖吃的孩子,“嫂子不要太小气嘛。” 董仙佩嗫喏:“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要不等下次……” “下次?”这回是董阡陌笑了,“这种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四小姐你不趁此机会定下来,转身哪还有你的机会呢?” 董仙佩疑惑地睁眼,不知董阡陌为何穿扮成这样子,还混进陵墓里。可直觉告诉自己,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董阡陌这死丫头,难道是来跟自己抢世子的? “你……”董仙佩换了个称呼,“你这阴阳先生怪里怪气的,看着不像好人,你快走开!” 董阡陌不以为忤,挑眉道,“四小姐管我怪不怪呢,能帮到你就好了。在下最擅长的是相面,今日观四小姐的面相,偶有所感,四小姐想测个字或占个卦吗?免费奉送的。” “真讨厌,你走开,我才不用你帮!” 此时,一听说有机会做世子妃,董仙佩不想让董阡陌跟王府的人再多接触,以免夺走自己的机会,所以反而凶巴巴地轰赶起人来。 “好吧。”董阡陌摇头叹气,走到了密室另一头,找张圈椅坐了,拿起一盆鲜花,开始摆弄。 巨门那边,宇文凤凰问:“嫂子,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我想要,能送给我吗?” 董仙佩迟疑地点点头。 “那我先代我哥谢谢嫂子了。”宇文凤凰目视护卫王洗。 “啊?” 董仙佩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王洗捉住了左手大拇指,往巨门上的小孔一送。里面绿幽幽的光芒被挡住,停顿片刻,董仙佩还一脸的懵懂。 下一刻,小孔中的绿光黯淡,红光大盛,流淌而鲜活的红色从被拇指堵住的小孔中溢出来,弥漫了半间密室,让一室白色的雾气都染上红意。 “啊——啊——啊——” 董仙佩从头皮一直抖到脚趾尖,口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两只眼珠几乎要瞪脱眶,用右手把嵌在门中的左手往外拔,疯了一样用力。王洗一个没捉紧,被她挣脱开了。 董仙佩拔出左手拇指一看,第一关节被碾成纸那么薄,只余一层皮,里面的骨头和血肉都消失了,被那一个恐怖小孔吞噬了。第二关节由于拔得快,还没有消失,但皮肉翻卷,血淋淋的景象令董仙佩发出更大声的疯狂尖叫。 宇文凤凰被震得头皮发麻,心里也发怵起来。见巨门未开,连忙问董阡陌:“怎么不管用?” 董阡陌耸肩:“谁让她躲来着?献祭到一半就撤走祭品,机关掣没吸饱血,当然不可能启动了。牛不吃饱了草还不耕地呢,何况机关。” “那怎么办?”宇文凤凰焦急地问。 董阡陌爱莫能助的眼神。 “好,那再来一次。”宇文凤凰恶从胆边起,指挥王洗,“再拿她另一边的手试试。” 董仙佩闻言,嗷地一声哭叫,整个人瘫在了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王洗只好环腰将她抱起来,点了麻痹全身的穴道,又把右手拇指往红光流溢的小孔里插去。 董仙佩的眼中只余惊恐,一个柔弱少女最绝望的胆寒神色,连石头人瞧了都要心软的。 宇文凤凰略有不忍,安慰她:“你放心,往后几百个丫鬟伺候你,什么事都替你做了,就算整个手没有了也没妨碍。” 这种安慰的话,完全不能让董仙佩觉得好过一点,反而更害怕,哭得更厉害了。 眼看着右手拇指一点一点,缓缓没入小孔,董仙佩口干舌苦,好像已被吓破苦胆。密室内其余四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慢。”董阡陌突然出声。 宇文凤凰和两名护卫回头,不明白她为何阻拦。 “穴道得解开。”董阡陌神情温文,和缓的口吻解说道,“所谓活祭么,就得让祭品扑腾,挣扎,感觉到痛楚,就连这份痛楚也是献祭的一部分,点了麻穴就没有那么好的效果了。” 于是解开穴道,两名护卫一人架住董仙佩,一人往里送手指。 伴随一声杀猪般的惨呼,那只柔美而白嫩的右手也失去了大拇指,然而巨门还是毫无反应。 宇文凤凰被这叫声弄得心慌气短的,她再有大主意,到底也只是个年不满十三的女孩子,跟那“董四小姐”也无甚仇怨,却用这种严酷的手段弄掉对方两根手指。 “怎么门还不打开?”宇文凤凰急躁地瞪视董阡陌,开始怀疑她的话是真是假。 “嗯,”董阡陌考虑着说,“看来是拇指的长度不够,没能触发小孔最里面的机关,要不换食指试试吧,从左手开始。” 她的口吻平淡如水,像在讨论着哪根手指涂什么花色的蔻丹更好,而不是哪根手指被绞断在机关里。 宇文凤凰的耳中充斥着最可怕的叫声,不再对董阡陌言听计从,反而睁大眼睛瞪着她,又一次追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再不坦白身份,下一个就拿你献祭了!” “她是董阡陌!用她的手!用她全部的手指!”董仙佩尖声大叫,“董阡陌!我要撕了你!我要撕碎你!啊——” “董阡陌?”宇文凤凰疑惑。 “呵,”董阡陌低低笑了,“不用在意,人痛得疯起来,总会喊一些疯话出来。而且这位董小姐不是还吸入过毒气么,可能那种毒气会让人变得疯癫,搞错自己和旁人的身份吧。” “那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宇文凤凰问。 “我么,我是江湖人称……” 话未说完,后方的机关石门霍然而开,是他们几人刚通过的地方。几道玄色、石青色、墨蓝色、暗紫色的身形纷纷闯入这一间密室。 当先一人是宇文昙,手中提着宇文凤凰留在上一间的阴阳先生。 董仙佩的泪眼骤然一亮,哭着叫道:“表哥救我呀,表哥替我报仇,我的手啊哇哇!我的手!” 宇文昙皱眉,冷目顾盼,落在宇文凤凰脸上,沉声问:“你做了什么,凤凰?” “不是我,是他……”宇文凤凰一向有些畏惧三叔宇文昙,甚至比畏惧皇帝还多一些。受到了质问,连忙要把责任推给董阡陌。 然而,不等她把幕后黑手董阡陌指出来,下一刻,地面和墙壁都剧烈晃动了起来。 四周装饰墙壁的一盆盆盛放的鲜花全都打碎在地上,然后天地倒置,地面翻转到了头顶上,头顶的石壁变成了地面,花盆的碎瓦片打在众人的头顶上。 方才那几道闯入的身影是拳脚相向,边打边冲进来的,除了宇文昙,还有其他五个身形高大、手长腿长的男人,每个人都或系面巾,或戴面具,遮蔽着真容。 此刻密室内发生剧变,尽管那些人倚仗着自身功夫高强,也不由得愀然变色。 他们一进来,四壁岩石精钢的密室就天地颠倒,分明是着了别人的道了。这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旦坍塌,那就是绝对的灾难! 控制密室机关的幕后黑手,究竟在哪里? 众人心惊,心中各有打算,戒备地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然后下一刻,密室周围的墙壁四分五裂,在天摇地动的局面下,不断有人被吸进墙壁中去。 “表哥救我!”董仙佩哭叫。 她的娇颜被锋利的花盆碎片刮伤了,双手一阵乱舞,什么都没扶住,掉入了其中一面墙壁。宇文昙手提着阴阳先生,飞身而入,闯进那一面墙中。后面还紧随了一个石青色的身影,董阡陌只看背影就知是韦叶痕。 随着他们的身影没入,那面墙壁即时合拢,又变作一整块密不透风的石壁。 然后又有一面墙壁闪现缝隙,几个男人冲进去,看衣着像是枭卫中人。 突然,脚底下的地面打开,宇文凤凰和两名护卫失足跌进去。宇文凤凰挥舞双臂,大声惊呼着,“哥!哥!”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墙壁后。 原来在混乱之中,她和宇文冥川的尸身分开了。 这些人纷纷被石壁吞噬殆尽,转眼,晃动不止的密室里只剩下董阡陌与宇文冥川的尸身,此外,还有一名暗紫色夜行衣,镂空蜀绣梅花面具遮脸的男人。 第131章 白天给活人看病,晚上给死人招魂 渐渐地,晃动的密室恢复了平静,董阡陌与那名紫衣花面人各占密室一角,各自用警戒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过了一小会儿,对方忽地“扑哧”笑出声,用憋笑的声音道:“你的鼻子……实在不配你的脸。” 显然,对方是认识董阡陌的人,能一眼就认出她。 这人的声音入耳较为熟悉,只是伴着笑声说出来,不好辨认。董阡陌略想一想,大概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面上却不动声色。 而这人以为她没能认出自己来,索性拂去面具,有些受伤地说:“四小姐真健忘,才几天就忘了在下了。” 剑眉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高挺的鼻子,薄薄的红唇,这时正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 一袭紫衣,一张被拈在修长手指间的镂空梅花面具,身上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释然气质,不是贺见晓又是谁。 “哪有忘记,”董阡陌道,“只是没想到贺神医的爱好如此广泛,白天给活人看病,晚上还出没于死人聚集的陵墓,活人死人都让你包办了。这种场合下见面,一时不敢认罢了。” 贺见晓失笑道:“你这是在含沙射影,指摘我行事不够光明吗?” 董阡陌摇头:“并无此意,神医多心了。” 顿了片刻,贺见晓才道:“四小姐不必对我怀有敌意,你我虽然不属同路,总算相识一场,在这危险的墓穴里相遇,正好可以结伴同行。” 董阡陌道:“我还没说我要走哪条路,你就知与我不同路,可见你的路不是正途。我胆子向来小,还是让我一个人走我的路吧。” “胆子小,就不该踏足险地。”贺见晓眉目磊落,温和地说,“还好,在下的本事尚可自保,捎带上你,问题也不大。” 说着他举步,从他所在的那个墙角,往董阡陌这边走来。 “且慢!”董阡陌沉声一喝。 贺见晓止步,挑眉,“四小姐不相信我?” 董阡陌道:“不是不相信阁下,只是这座陵墓阴气森森,摇摇晃晃的,晃得小女子眼都晕了,只觉人鬼不辨,生怕一不小心着了鬼道。” “那,你还是不信我。” “……” 静谧的石室内,两个各怀心事的聪明人默默对视了片刻,然后,董阡陌红唇一弯,慢慢道:“贺公子,不如咱们玩个游戏吧。” “游戏?” “对,”董阡陌徐徐道,“游戏有规则,是一种最公平最安全的交谈方式。” “怎样的规则?”贺见晓问。 “游戏的名字叫‘走走停停’,我先提一个问题,贺公子你能回答上来,就可以往前走一步;答不上来,就原地站住,换我往前走一步。然后你再向我提问,如此反复。为了公平起见,只能问用‘是’或‘不是’作答的问题。” 贺见晓默默听完,颇感有趣,只是质疑:“为什么不是我先提问?这样也算公平吗?” “绝对公平,”董阡陌道,“论步伐大小,理应让步伐小的人先提问。” “请问吧。” 董阡陌问:“你的耳边有什么东西翘起来了,你现在的脸是易容过的吗?” 贺见晓心头一惊,抬手去摸,根本没有翘起来——可是仅这一个动作就泄了底了,说明除了镂空面具,他现在的这张面孔也是易过容的,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于是他只有答了一声“是”,然后往董阡陌的方向走了一步。 换他提问了,他问:“四小姐你的琴艺是出自云雾山吗?” 董阡陌答“是”,然后往宇文冥川尸身的方向走了一步。她又问:“贺公子你是枭卫吗?” 贺见晓又是一愣,选择不答。按照游戏规则,他原地不动,董阡陌又往宇文冥川的方向走了一步。董阡陌笑眯眯道:“没想到贺公子是这么实诚的人。” 贺见晓这才后知后觉到,是啊,他选择不答,和直接承认他是枭卫没有分别! 又轮到他提问,他问:“四小姐控制了陵墓机关?” 董阡陌道:“是。” 她又走一步,正好走到宇文冥川的身边,她怀里那盆鲜花,里面就藏着控制这间密室的开关。 贺见晓问:“四小姐预备怎么做?要将在下抛进哪一面墙中?” 董阡陌勾唇道:“你这么站着就没事了,最后还能顺利找路出去。如果你乱动,我就不敢保证了。” 贺见晓遗憾地说:“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朋友,四小姐太难恭维了。” 董阡陌道:“游戏是我赢了,要不是把阁下当成朋友,你最后两个问题我都不必回答。那么作为愿赌服输的保证,你不可以跟来哦。” 纤细的指尖触动花盆内的机关,董阡陌与宇文冥川一同滚落进那面精钢巨门。 巨门合拢的瞬间,董阡陌回头看向贺见晓,见他只是袖手远观,并不冲过来。她心里微有诧异,没想到贺见晓真的这么守信用。本来还打算动用下一道机关,眼下竟可不必了。 董阡陌将宇文冥川往地上一丢,绕着陵墓中心的这一间密室走了一圈,见头顶有八卦图形的标志,于是找了一根钢棍,戳在开启机关的相应位置。 这陵墓里的东西是先帝留给第三子宇文昙的,陵墓的阵图在豫章王府,而真正的机关图却在董太妃手中。 当时宇文昙不在京城,因此董太妃把机关图给了韦墨琴,让韦墨琴转交。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韦墨琴深恨宇文昙,就藏起了机关图要,没有交给宇文昙。 如今这世上,除了深宫中长年卧病的董太妃,还有一个默默无名的董阡陌,再也没人知道这陵墓的真正秘密。 外界有小股人传说,这里面有个宝盒,藏着长生不老药,其实都是以讹传讹。这个陵墓真正的妙处,才不是一个盒子能装得下的。 韦墨琴早就知道,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从未对这座陵墓中的东西起过觊觎之心。 董阡陌却清楚明白,最锋利的刀,要找到最合适的主人,才能相得益彰。这一次,她当仁不让了…… 一番忙碌之后,她拿到了这趟入陵墓想要得到的一样东西。这才回头,看向地上斜躺着的宇文冥川。 他的相貌十分秀丽,俊朗的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色淡如水。细碎的长发覆盖住他光洁的额头,垂到了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眼角却微微上扬,莫名带来两分妩媚的气质。 他的肌肤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宛如玉石的温润细腻。乌黑的头发直达腰际,尽管外表看去他已经死了,但这张魅惑众生的脸上仍无时不流露出高雅如风,公子如玉的气质,配合他颀长的身材,装点出妖魅般的俊美。 还好他不是真的死了,否则连苍天都会为这样的人而垂泪。 多日之前,董阡陌在董府的红叶林中发现了“绝芝”,一种可以令人陷入假死境地的菌子。 提取成药后,闻过的人会立即昏迷,陷入龟息之境,三日后人会断气,就跟真死一模一样。假死七日之内,另服解药可以化解,不过出了七日,人就真的断气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那株绝芝长在极高的树上,董阡陌自己是根本摘不到的。 当时,她身边接触到的三个有本领上树摘芝的人,宇文昙、贺见晓和宇文藻中,她一下子就相中了笨笨的宇文藻,三言两语的挑拨宇文藻上树去摘芝。 只是她还高估了宇文藻,对方既不会轻功,也不肯费事去爬树,直接将那棵合抱古树给拔出来了,一下引来了好多人。 树倒之后,灰不溜丢的绝芝被甩到一地落叶中,董阡陌用绣鞋踢了许多落叶,把绝芝藏得很不起眼,当晚重回红叶林,捡回了绝芝,做成药,放进盖碗中。 本来是要派作一个大用场的,却被去风雨斋讨要“墨宝”的李嬷嬷看中了盖碗上的寒梅图,拿去作为议亲的见面礼了。 那只盖碗,虽然五月、李嬷嬷和老夫人都经手过,可她们都没揭开瓷盖,因此都没吸到绝芝。最后拿到盖碗的宇文冥川,一定是拿起来研究寒梅图的时候动了瓷盖,很不幸地中招了。 绝芝是稀有的菌子,本草纲目和神农百草篇中都没有记载,除了云雾山上的极少的一撮人识得,基本无人认识。王府无论请来多少名医,都不知道宇文冥川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会陷入奇异的昏迷中。 其实在临昏之前,宇文冥川一定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才对周围的人说出那样的话—— “把这个女人找来,否则我就会一睡不醒了。” 他的确很无辜,董阡陌也没打算对他下手。虽然浪费了一朵珍贵的绝芝,但这一趟陵墓之行大有斩获,算是意外之喜。 现在么,只需要救醒了宇文冥川,就能掩盖形迹了。 喂过解药后,又拿捏了膝关节上的几个穴位,宇文冥川渐渐有了呼吸,睁眼瞧了一下,又很快闭合。这里满室都是金玉之物,夜明珠也是最亮的海明珠,对于长久昏迷的人而言,是很刺目的。 只在这一瞬间,董阡陌近距离地看到了他的眼眸。 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一双澄澈的黑眸,天生一段风情,睡意朦胧中,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温柔的。 “我知道你醒了,”董阡陌说,“我有一言,请君侧耳听。” “……” “我是那只寒梅图瓷杯的主人,害你纯属无心之失,现在我救醒了你,想索取一点报酬。” 第132章 只换了一只鼻子你就认不出我了 “世子你的命是这世上顶值钱的东西,不过在下并不贪心,我要求的报酬,就在这只盒子里面,是世子你的一个许诺,只要你能做到,我们就互不亏欠了。” 说完这话,不等到对方有所回应,董阡陌再次启动花盆中的机关,墙面裂开。 留下宇文冥川在上一间密室,她另走入一间空无一人的密室,略一沉吟,又触发一个机关。 对面墙裂开了,对面的密室中闪出一道玄色人影,直冲向董阡陌,一只手掌如狼似虎,死死扣住了她的雪颈。 手掌的主人,宇文昙,只要微微一动指尖,就能让董阡陌立时变作一具冰冷的尸体。 “表哥?”董阡陌诧异地问,“你袭击我干什么?” 宇文昙危险眯眼,冷冷地俯视她。 “是我啊,表哥,”董阡陌遮了鼻梁,俏皮地眨一下眼睛,“我是阡陌,只换了一只鼻子你就认不出我了?” 宇文昙缓缓收了掌,监视着她的动作,问:“你怀里为什么抱着一盆花?放下。” 董阡陌从善如流,将鲜花的花盆放在室内一张石桌上,眯眼笑道:“我听那位阴阳先生说,花的香气可以辟除毒气,于是就带了一盆花在身边。咦表哥,和你一起的那位阴阳先生呢?还有三姐呢?” 宇文昙冷冷道:“一刻之前,地面突然裂开,他们都跌进去了。” 董阡陌不大诚心地说:“那真叫人难过啊。” “……” 两人沉默相对了一会儿,董阡陌就着石桌坐下来,口里低低哼着一个愉快的小曲,抬手摘下两朵鲜花花瓣,翘起一只兰花指,开始给指甲涂蔻丹。 宇文昙冷眼注视,心中的怀疑前所未有的大。印象中的四表妹文静寡言,性情软弱,毫无主见。 而眼前的这个董阡陌,仿佛随身带着许多面具,需要摆什么表情,就换上什么面具,可永远不给人瞧见她的真面目。 胸有成竹,城府深沉——这一刻,她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此刻,在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密室中,连能否出去都是未知之数,人也会变得真实起来。自私的人会愈显自私,怯懦的人会加倍怯懦。 偏偏董阡陌却不受影响,面具上连一丝裂缝都没有,除非…… “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宇文昙问。 “表哥问我?”董阡陌诧异地抬眸,“我还指望表哥你能找到出路呢,你可是盖世英雄。” 顿一顿,宇文昙又问,“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董阡陌委屈,“不说还好,一说就是一肚子的苦水。父亲去王府接三姐,至夜未归,母亲就给我下了死命令,让我一定把父亲寻回来,否则便要我好看,我不得已,只好去了王府。谁知王府的人更黑心,连官眷都敢绑架!”她欣赏着新涂的指甲,“就这样,我就来到这个危险的陵墓里了。” “舅母要你好看?”宇文昙在她的话里寻找蛛丝马迹,“纵你不来,她能拿你怎么办?” “听说枭卫里有个专吃小孩子的魔王,叫什么时炯的,”董阡陌用谈论天气的悠然口吻说,“母亲要把我嫁给他呢。” “……” 又是一刻沉默,然后宇文昙问:“仙佩少了两根手指,她说是你害的?” 董阡陌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眸,耸肩道:“三姐真是的,就算我没能从宇文小姐的手底下保住她,她也不能把责任全推给我呀。宇文小姐救兄心切,谁能拦得住?” “究竟怎么一回事?” “就是那回事啰,”董阡陌娓娓道来,“大家都传说,陵墓里有一粒惠帝传下来的灵药,吃了能起死回生。宇文小姐接受不了她兄长已死的事实,非要在这墓穴里把灵药翻出来。她手里有一张机关图,记载着这座陵墓的建造历史,原来,当年的机关师是用了我父亲的生机之物来建这座墓,如今解开机关就得用他的女儿。不来点儿牺牲,怎么能通关呢?” “……你也是舅舅的女儿,你怎么不牺牲?”宇文昙平静地问。 董阡陌解释道:“表哥你不知道,这可是祖母做的一笔糊涂账。原本跟王府世子议亲的是我,都快敲定的时候,三姐却不乐意了。这也难怪,她都快十七了还没嫁人,心情当然不好了,于是她就冒了我的名,入王府选世子妃去了。因此有三姐在场,我都不敢自称董阡陌,也不敢说自己是父亲的女儿。” “是‘不敢’自称董阡陌,”宇文昙的目光像一把利刃,慢慢割过董阡陌的脸,“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阡陌,用你的血与手指启动不了机关?”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表哥开玩笑,太意外了,”董阡陌露出一个柔软而无害的笑容,“不过现在谁还有心情笑呢,咱们还是快找出去的办法吧。” 宇文昙心中的怀疑不消,问:“依你说,怎样才能出去?” 董阡陌道:“我看宇文小姐她们是用敲打石壁的方法敲出了机关,要不咱们也试一试吧。” “好。” 宇文昙口里答应着,却反手扣住董阡陌的手腕,把她推到其中一堵墙前,“你来敲。” 董阡陌揉了揉被宇文昙抓红的手腕,十分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表哥?你拿我当成犯人了?我做错什么了?” “你做的最错的事,就是你的董阡陌……装得太不像了。” 宇文昙猛地一抓,扣着她的下巴,冷声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换掉真的董阡陌?” 他的手指绕着她的脸侧,在发际的周围迅速找了一圈,没有人皮.面具的接缝。他仍不放弃,又抽去发间的玉簪,不轻不重的力道揪扯她的长发。 “疼疼疼!”董阡陌抗议,“表哥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宇文昙眼中闪过疑惑之色,仍不死心,因为他心里认定了这个董阡陌是有易容高手混入太师府,来盗取机密的。 地上有一桶水,他拉过董阡陌,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头按入水中,每次小半盏茶,连着三四次。最后提着董阡陌柔丝如漆的长发,将她拖出来,她早已被水冲闭气了。 宇文昙再次检查她的面容,还是没找到易过容的痕迹。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是董太师的四女儿,董阡陌。 “咳、咳。”董阡陌咳着水醒过来,恼怒地叱问,“你想干嘛!你的头让驴踢了?” 宇文昙危险眯眼,更加确定,她不是四表妹。十个四表妹也不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真是假,看来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证明了。” 宇文昙取下腰间的腰带扣,以锋利的一端划伤董阡陌的手腕内侧,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落在了石壁之上。 哗啦一声,石壁上绿光一闪,现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如之前三表妹董仙佩哭诉出的事由完全一样,宇文昙捉住董阡陌的一根手指,径直往那圆孔里送去—— “表哥,你可不要后悔。” 董阡陌凉凉一句,让宇文昙的胸口莫名一紧。 他的动作不由得顿了顿,研判的目光放在董阡陌的面上。她的眼神放肆大胆,非但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充满了挑衅,仿佛在说,“我赌你不敢这么做。” 她冰冷地直视着他,熟悉而陌生,仿佛一个久未逢面的宿敌,带着一抹雪亮的恨意,令他心头倏然一惊。 宇文昙摇头,不,这绝对不是四表妹的眼神。 四表妹为人软弱,她看别人的眼神,要么胆怯如白兔,害怕受到别人的欺侮;要么就是求助的眼神,等着别人来保护。过去四表妹看他,总是仰视的角度,闪闪晶亮的期盼,掩藏不住的依赖与爱慕。 心下断定,董阡陌不是董阡陌,宇文昙再无犹豫,分毫不松,扣着董阡陌染血的手腕,将她的一根手指顶入石壁小孔。 只停顿了一呼一吸的瞬间,董阡陌就面色惨白,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声—— “不要!放过我!啊!” “不要?”宇文昙冷声道,“想让我放过你,就从实招认,你究竟是什么人?” “啊!放开我!我说,我说……” 宇文昙一松手,董阡陌的手立刻从小孔中抽出来,虽然沾了很多血,好在手指还在。她膝头一软,伏倒在地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面孔。 “快说,不然换另一只手。”宇文昙冷冷道。 “不要,我说,我说……”董阡陌低垂着头,轻声饮泣。 “说。” “其实我是……”董阡陌低低的声音道,“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你是谁?”宇文昙呼吸一窒。 “王爷怎么不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你欠过多少外债,才招来了债主。”从宇文昙的角度,看不到董阡陌冷笑的神情。 “快、说。”宇文昙命令。 “我是——”董阡陌拖着嗓音,转而讶异道,“不好,手指太疼!一下子忘了我是谁了!” “你敢耍本王?!” 宇文昙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当时就捉住董阡陌另一边的手,又送了一根手指入石壁小孔。 和上次一样,董阡陌又发出惨绝的叫声。片刻之后,宇文昙才松开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见她带着两手淋淋的鲜血,手腿并用的在地上爬行两步,一下碰倒了地上的水桶。 水桶中的凉水流遍一地,还在流,仿佛那桶中的水无止无尽似的,淹漫一室,很快没过了脚踝。 宇文昙心道不好,这是个水波机关,扶正了木桶,那水依然喷泉一般,越流越急。他回身去喝问董阡陌,“这是你耍的花招吗?” 却见董阡陌已经笑意吟吟,站在了石壁之外。石壁变得晶莹如水晶,能清楚瞧见对方,甚至连声音也能听到,只是带着一些嗡嗡的回音。 “表哥,外界传说你的武功很高,我猜你在水里也能喘气,要不咱们试试吧?”她的声音传过来。 对面的董阡陌拿帕子包上了手腕的伤口,又擦干净了她的手指。 十根手指如春葱,似冬笋,每一根都是完好无损,连皮都没蹭破半点儿。原来,方才她一直在装。 宇文昙冷眸一眯,重掌击在那面水晶一样的石壁上。水晶完好无损,地上的水流却更加湍急了,密室内的水很快淹过宇文昙的小腿。 宇文昙又加了两分功力,隔空击打其他几面石壁,包括头顶上方。没有用四成以上的功力,是不想把这座陵墓震塌。 “啧啧,好功夫,”董阡陌含笑拍手,“打出来比放烟花还好看。” 宇文昙运功于耳,听到左上方有人声,于是连打过去数掌,下一刻石壁裂开,从那里掉出一个人来,面朝下落地。 宇文昙将之从水里捞出来,发现竟是陷入昏迷的枭卫李周渔,面色苍白,不知是中了宇文昙的掌力昏迷的,还是之前就昏过去了。 董阡陌略一挑眉,李周渔半路插花,不在她的计算之内。不过彼此都是故人,打个招呼也好。 此时,密室内的水愈发深,快到腰了。 董阡陌敲一敲水晶石壁,叮叮叮。 “好,”她笑吟吟招呼对面的宇文昙,“水还要过一会儿才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来玩儿个游戏吧,我最喜欢玩游戏了。” 【作者的话: 本书乃滔滔倾力之作,有近四十万字周详大纲,全文预计有500-900章,是任何古言真爱的朋友的不二之选。 请喜欢本书的朋友一分钟时间注册一个百度账号来阅读,或下载手机端纵横小说app收藏、评论,不然不算点击和成绩,成绩不好的滔滔只能出师未捷,挥泪斩篇幅了。 写书辛苦。期望支持。滔滔作揖。】 第133章 数一数这些年做过的欺心之事 “你想怎么样?”宇文昙手提着昏迷的李周渔,转头怒视董阡陌,“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才,我的性命曾握在你手里,你都没把答案问出来。”董阡陌拉过一个绣墩,款款坐下,“现在情形逆转了,换成你的性命握在我手上,你觉得我会好心地告诉你答案吗?” 宇文昙略有怔愣,一步一步,走近那面晶莹而凹凸不平的水晶石壁,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的人。这一刻的她才是完全真实,没有遮挡的。 她眼中的残忍与恨意,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是人在杀戮之前的表情,宇文昙再清楚不过。 “你要杀死本王?你跟本王有什么仇怨?”他试探地问。 “说出来就不好玩了,”董阡陌道,“还是请王爷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数一数这些年做过的欺心之事,说不定能有什么印象。” “……” 这样无礼的话,天底下从没人敢当着宇文昙的面说出来,连两军对峙的时候,敌方将领都不敢拿这等话来激他。 此时密室之内的水已漫过他的腰腹,半身凉意。宇文昙哑然,心中是何样滋味,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怎么样,来玩游戏吧?”董阡陌红唇漾着笑意。 “为什么本王要听你的!”宇文昙冷冷道。 “我有十个要杀你的原因,可是还有一个想留你一条命的理由,”董阡陌幽幽道,“玩这个游戏,是为了帮我找出第二个不杀你的理由。王爷不想帮我找找吗?” 宇文昙齿寒,冷笑出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想杀本王?你还早了十年!” 最后一字音落,他跺地三下,然后带着李周渔腾空而起,悬身于半空之中,下方的水流转瞬间起了某种变化。 董阡陌皱眉,眯眼看去,见水底渐渐结冰,一直结到水面之上,连喷涌出水的木桶机关也被冻住了。她不大高兴,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于是拨动了一个机关。 下一刻,对面的密室天地倒悬,宇文昙二人转到了下方,上面的冰块冻得还不太结实,兜头砸了下去。 宇文昙丢开李周渔,双手托举住这占去半间石室的巨大冰块,本来要用掌力震碎,但这冰块十分古怪,摸上去一点都不凉,怪哉!方才他逆转玄功,把真气推到至寒,再发散到水底,为什么结出的冰块不凉手? “呵呵,”董阡陌拈着丝帕,掩口一笑,“我还没想到这般好的玩法呢,多谢王爷提醒了我。” “你到底有什么图谋?”宇文昙只觉上方的冰块越来越沉,额上有几滴冷汗沁出。 董阡陌道:“这个游戏叫做‘不上不下’,由我来提问,王爷你作答。你的答案让我满意呢,我就往上升一升玄晶石;你的答案我不喜欢呢,玄晶石就往下降一降,压去两分你的生存空间。” “玄晶石?” “是啊,”董阡陌单手支着下巴,点点头,“方才水桶里流出的是玄晶之水,喝过的人会变得比平时诚实一点。很可惜,你没喝,不过玄晶水冻成的冰,比青铜还重,号称战神的你能托多久,我真的很期待。” “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唤我‘女大王’或‘英明的女侠’,也可以求我饶你的命,说不定我会心软。” “你……”宇文昙怒声道,“待本王脱困出去,第一个先将你捉住,严刑逼供,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阡陌悠然道:“第一个问题,你的王府里有座地牢,牢里关了三个犯人,长年关着他们,却又不杀死他们,是不是因为你恨那些人,想要长久地折磨他们?” “你、你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宇文昙愕然。 “不答反问,记为一个错误答案。”董阡陌拨动机关,让玄晶石下落了两分,宇文昙有些支撑不住,掌心微微沁血。 “第二个问题,你的三表妹曾拿蚂蟥吸你儿子生母的血,害你儿子先天不足,生来就有血枯之症。”董阡陌十指扯着丝帕,咬着牙问,“你有能力为你儿子报仇,你为什么不杀了董仙佩?” 宇文昙眼神掠过一点茫然之色,而后简单地回答说:“本王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知道?”董阡陌两声冷笑,“你儿子的生母怕破坏亲戚关系,没敢直接告诉你,可她有个叫绿丫的婢女,忍不住去找你说这件事。然而绿丫这一去,再也没回来,你敢说不是你闻得此事后杀了绿丫灭口?” “你……你怎会如此了解王府中发生的事……”宇文昙的心中波澜无限,浮光掠影般,划过几种可能性。 难道,难道说…… 董阡陌摇头,“这个答案,我还是不满意,所以么,只好再辛苦王爷一下了。” 玄晶石再下移一寸,宇文昙连着食指的虎口迸裂,额头冷汗愈多。这间密室已成为十分危险的所在,直到此刻地上的李周渔还没有醒来。 “好吧,谁让我心肠软呢,再给你一次机会,哄得我开心点,或许我就把玄晶石升上去了。” 董阡陌把绣墩移近水晶石壁,坐得近一点,好奇发问道,“你现在的王妃比从前的王妃好在哪里,为什么你溺爱新人,刻薄旧人,对着那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你都不会由韦棋画联想到你最讨厌的那个人吗?” “不会,永远不会。” “哦?愿闻其详!” 宇文昙的冷汗顺额而下,手上的负重已经超过了几千斤,他咬牙道:“她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就算不认识她们的人也不会错认。我从未将她们弄混过,也没有通过棋画怀念她。” “噢,那就是说,在你眼里,还是韦棋画有独一无二的美丽,只有她才配拥有你的爱?” “她,有恩于我。”宇文昙一字一字道。 “有恩?韦棋画对你有恩?”董阡陌奇怪地挑眉,这是她从不知道的事,今天还是头一次听闻,于是又问,“那你待她那般好,是为了报恩吗?” “不完全是。” 董阡陌拨了一下机关,玄晶石升起两分,减轻了宇文昙的负重,作为他诚实答话的奖赏。 可是想了想,董阡陌又来了更大的火气:“韦棋画对你有多深的恩情,你就感恩戴德了,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那韦墨琴呢?她为你做的事只会更多,不会比韦棋画少,你怎么反而当了彻头彻尾的白眼狼?你怎么不报韦墨琴的恩情?” “没有,我不是。”宇文昙讷讷道。 “不是?”董阡陌冷笑,“好,那我现在把董仙佩丢到你眼前,你给我拗断她的脖子,我就信了你的话!” “不行。”宇文昙拒绝。 “为什么不行?她害了小荔,我要她用她的一条命来谢罪!” “你,”宇文昙面色苍白如雪,眼神迷茫地落在董阡陌满是恨意的脸上,“你和小荔是什么关系,小荔出事,你为何感同身受?” “你不替他出头,凭什么我不能感同身受!” “你,”宇文昙颤抖着问,“你是谁?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董阡陌的唇死死抿成一线,缓缓伸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以机关操控着玄晶石,“咚!”瞬间落下,“兹!”又瞬间提上去。 好似一把重逾千斤的锤子,砸在宇文昙与李周渔的脊梁上,眼见从始至终李周渔都是昏迷的,董阡陌在地面上打开了一条裂缝,让他漏下去。 一下重击之后,宇文昙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势,否则他早就趁着地上有缝隙的时候逃走了。 此时,淡色的唇边溢出一点艳丽的红,他两手并用,匍匐着爬向董阡陌。 水晶石壁将他挡住了,他用哀痛的目光盯着一壁之隔的董阡陌,哽咽着喉头道:“除了小荔的亲娘,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此关怀小荔——是你回来了,对吗?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 董阡陌用带点嘲笑的口吻说:“你的确不是在做梦,做梦的人是我,做了七年的白日梦,才会陷于死无葬身之地,还害了小荔。” 噗—— 宇文昙大恸,喷出一口鲜血,伸手去抓对面的人,碰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水晶石壁。 董阡陌面无表情,从绣墩上起来,掸了掸袖口的灰尘,转身便走。 “不要走!”宇文昙嘶嘶吼道,“过来!让我看看你,我不相信,我还没有相信!” 董阡陌回头,嘿然笑道:“毓王殿下,你真是个不知进退的人,此时此刻谁还会照顾你的想法?你以为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我还能留你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过来,让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宇文昙换了一种哀求的语气,“只要让我再多看你一眼,我死而无悔。” 董阡陌愣了一下,旋即嗤笑道:“省省吧毓王殿下,这套把戏对我没用,你想求我饶你一条命,就拿点实际的东西来换。”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宇文昙嘴角被鲜血染红,满目哀恸之色,而董阡陌只把这当成是他对死亡的恐惧。宇文昙求道:“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你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吝惜。” “也不用要这么多,”董阡陌道,“我想要一把旧琴,在当年陪嫁的一些旧物里面,没被韦棋画扔掉吧?” “那些东西……好像在茗品城的别苑,”宇文昙回忆着说,“当时我想把你安置在那里,只是后来你和我……将这石壁打开,让我摸一摸你的脸,好不好?” 直到此时此刻,他还是不能彻底相信,董阡陌真的就是他的琴儿。他的琴儿,和眼前女子是那般迥然不同。 “呵呵,”董阡陌偏头一笑,缓缓撤步退开,“那么,永别了,毓王殿下。你说不吝惜你的命,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你的歉意,到了地府跟那些肯听你道歉的人诉说吧。” “咚!”瞬间落下,“兹!”又瞬间提上去。 董阡陌把玄晶巨冰当捶使,毫不留情地砸在宇文昙的头顶。这一击之后,宇文昙呈大字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自他怀里滚落出一把紫金色的竹笛。 董阡陌瞧着有两分眼熟,见宇文昙的头埋在冷硬的地上,脑后有血迹渗出,纵然没死,也一定昏迷过去了。 于是她打开水晶石壁,快步上前,捡起地上的紫竹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东西。 冷哼一声,她双手一拗,将这把曾经断过一次的笛子再次折断,丢在地上。 转身欲走,地上的宇文昙忽地睁开一双染血的眼,飞身而起,瞬息间扑到她的背后,一双臂弯,将她死死锁进了他的怀中。 第134章 三小姐真是胆大包天的女孩子 “逃啊?看你这回还怎么逃!”宇文昙半面沾血,神色狰狞地说道。 董阡陌吃了一惊,知道自己中了宇文昙的哀兵之计。是啊,宇文昙何等厉害角色,哪能这么轻易就死去? 董阡陌眼珠略转,换上了一个笑脸,回头冲宇文昙道:“我哪有逃,能重新回到殿下的身边,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宇文昙自然没那么好糊弄,染血的眼睫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 “我不相信你是她,给我凭证!你有什么凭证?”他狠狠发问。 “你这样问的时候,分明已经相信了。”董阡陌镇静地说。 宇文昙的手臂死死扣住了她的腰身,冷然道:“就当我相信你真的是她,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殿下真是好骗,”董阡陌笑容满面,“上次我跟你说,韦墨琴的鬼魂出现,你就将信将疑了。这次我又暗示,我就是韦墨琴,你还肯买我的账?” “难道,你不是?”宇文昙皱眉。 “如果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答案了——这一个不杀我的理由,充不充分呢?”董阡陌问。 宇文昙缓缓松开了臂弯,将董阡陌的身子扳成与他正面相对。 “你只有一次机会,”宇文昙冷冷道,“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也不要再耍花招——如果你想比赛,我也可以试一试,你我之间谁的手更快。” 董阡陌的袖里藏着一个精妙的密室机关,动一动手指就可以驱动头顶上方的那块玄晶石。 宇文昙的手却能一掌毙人性命,让一个活人当场气绝身亡。 董阡陌本来不想跟他比快,可她突然发现,此刻宇文昙的两条手臂不自然地下垂着,分明是从肩侧脱臼了。 于是,她勾唇道一声,“看来今天没到我的死期。” 伴随着宇文昙的威胁之吼,“你敢!”纤手拨动机关,地面裂开,她落下去。然后瞬间合拢,并抛下玄晶巨冰干扰宇文昙,保证他不能追下来。 董阡陌冷笑,宇文昙没能证实她是不是韦墨琴之前,断不会如此轻易地一掌了断她。 地下这一层,比上面一层的屋顶矮了许多,高个子的人都不能直身站立。 董阡陌乍一来到这一层,就见李周渔盘膝而坐,正在密室中央的石刻八卦图上打坐调息。 对方睁眼看过来,她摇摇五根手指,打招呼,“喂,李大人还记得小女子吗?咱们在董府书房曾见过的,我是董太师的女儿,无意间落入此地,你继续打你的坐,我绝不会吵到你的。” 李周渔又闭目,调息了一刻,才能开口说话,“三小姐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孩子,是李某生平仅见。” 他的嗓音虚弱而黯哑,一听就知道内伤严重。 “李大人怎么那么不小心,从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董阡陌关切地问,“要不我去找来贺神医帮你看看?” “三小姐有办法出去?”李周渔问。 “可能吧,”董阡陌带着天真的神情说,“我方才遇见了一个胡子很长的阴阳先生,他教了我一点出去的办法。” “是么,那再好不过。” “可是,灵不灵就不知道了。”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片刻,李周渔慢慢舒出一口气,看来是运功正到某个关键时分。 董阡陌绕着他走了半圈,感叹地说:“这陵墓修得好奢华,摆设这许多日常用的金玉器物,仿佛要让活人在这里长住似的。要是往后都不能出去,只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咱们可吃什么呢?我的肚子都饿了。” 顿了顿,李周渔道:“既然三小姐有出去的法子,就先去找出路吧,李某一时还动弹不得。” 董阡陌点头:“好吧,那李大人慢慢来,我去别的屋里看看。” “三小姐小心。” “李大人也小心。” 如此一番客气问候,董阡陌从一扇门里转出去。 整座陵墓是建在了一组巨大的机簧齿轮上。启动机关,齿轮咬合之间,密室底下的巨大转盘就会带着上方的密室转动,把里面的人带去不同的地方。 董阡陌谙熟这座陵墓的机关图,比宇文凤凰手里一幅流于表面的阵图管用多了,可以做成很多平时做不成的事,去杀平时杀不了的人。 那些闯陵的人仗着自身功夫高强,闷着脑袋闯进来,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可能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中,再高的功夫也挽回不了性命。 方才,第一间密室里的宇文昙、韦叶痕、董仙佩和阴阳先生。阴阳先生略通机关之术,还见过阵图,不能让他和宇文昙几人联手,于是,董阡陌趁他们不提防的时候,打开地面,把董仙佩和阴阳先生漏下去。 第二间密室,关着三名枭卫李周渔、时炯和楚慈。董阡陌知道韦叶痕与李周渔一向有心病,这些年来都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单开了一个小间,设法引这两个男人进入,驱狼逐虎。 李周渔当然不是韦叶痕的对手,不过董阡陌给他们选择的比武场是地下二层,任何引发气劲的动作,都会掉土落渣,稍微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活埋,因此他们没办法用内力较劲,只能比划招式。 一番困兽之斗后,李周渔受了重伤,不过能从韦叶痕那个变态手底下捡回一条命,算是很不容易了。 现在,宇文昙知道了董阡陌的真面目,董阡陌要想灭口,就得绕路回到那一间玄晶石密室。要么需要经过地厅中央,再跟贺见晓打一次照面,要么就得走地下一层的密室,可是,那里现在也有人在。 陷落在地下一层的阴阳先生、董仙佩和枭卫时炯、楚慈相逢,楚慈带着阴阳先生打开一道门,找路去了,留下董仙佩与时炯原地等待。 这二人是表兄妹,单独相处的这一会儿工夫里,董仙佩指不定说了董阡陌多少坏话。要是跟这二人撞上,时炯见着了董阡陌,说不准会火冒三丈,做出伤害之举。 董阡陌考虑着,一边儿是摸不见底的贺见晓,表面显得善意温和,但总教人觉得不放心。另一边儿是时炯和董仙佩,时炯离了李周渔就是个莽夫,董仙佩么,正好顺路解决掉。 于是走到一间空无一人的密室里,董阡陌启动机关转盘,地面打开一个丈许宽的黑格,现出来一条向下的石阶隧道。 她移步而入,尚未走到石阶最下一层,就跟闻声过来查探的时炯迎面相遇。 时炯被关在这个狭小的地下密室,正有一肚子火气,乍一见了董阡陌,毫不含糊地小臂一抬,卡在董阡陌的下巴与咽喉之间,将她重重撞上石壁。 时炯整个人都压上来,巨大的撞击,撞走了董阡陌胸腔里的空气,差点儿没让她闭过气去。 “你是董阡陌?”时炯恶狠狠地瞪着她。 “咳咳。” 下方的密室传来董仙佩的叫声:“表哥?是什么人?”时炯露出胜利的笑容,单手扼住董阡陌修长的颈子,向下方喊道:“丫头,我把你的仇人捉来了,你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真的?”董仙佩惊喜地喊道,“表哥你抓住那个小贱人了吗?” “哈哈!”时炯发出爽朗的笑声。 董阡陌咳过这一阵,终于可以开口说话:“将军你也是枭卫吗?方才我在上面看到了李大人,他情况不妙,让我找人求救呢。” 时炯的笑声戛然而止,面露焦急之色:“老大!他在哪里?” 董阡陌目视下方,时炯掐在自己颈间的那一只大手。 于是,时炯很上道地放开了手,董阡陌告诉他:“从这里上去,在北墙上转动一个银色烛台,沿着甬道往前走就能找到他了。” 时炯三步并两步地冲上石阶,董阡陌将这条地道入口封死,又估摸了一下韦叶痕所在的位置,然后转动机关,将他抛入李周渔所在的密室,让他们每个人都有事做,不至于在这一趟陵墓之行中感觉无聊。 好,现在前方的通路没有阻碍了。地下一层是董仙佩一个人,再往后去,是被困在玄晶石下的宇文昙。 这两个人,对于前者,董阡陌想让她品尝最辛辣的痛苦。对于后者,董阡陌想让他死。 咚、咚、咚。 安静的地厅中响起一个脚步声,莫名给人带来一种隐隐的不安。 “表哥,是你吗?”董仙佩的声音传过来,“小贱人在哪里?把她带过来,我要折断她十根手指,我要撕了她!” 董仙佩在方才落地的时候摔伤了脚踝,不能下地走路,此刻倚在一张紫檀护屏矮足短榻里,靠着一条金心绿闪缎大坐褥,娇美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不复往日的鲜妍明媚。 她带着仇恨与痛快的眼神,死死盯着对面的甬道尽头。 那里没有光线,一片阴影好似暗得永远照不到光,只有步履声,一踏一踏地接近。 这一刻,董仙佩莫名紧张起来,娇斥道:“死时炯!你敢吓我?我都这样了你还吓我?快把那个小贱人拖过来,先抽她一通鞭子给我出气!” 然而,当阴影中的容颜与地厅中的光明相逢的时候,董仙佩注定要失望了。 “嘿,三姐,方才是你在叫我吗?”董阡陌招手微笑,“这里真大,我一个人都走慌神了,还好遇上你。” “我表哥呢?”董仙佩色厉内荏,“你不要乱来,他可是枭卫,想杀谁就杀谁,皇帝特赦他可以随便杀人的!”话语尾音里有明显的颤抖。 董阡陌噙着安静的笑意,解答董仙佩的疑惑,“枭卫是皇帝的专属屠刀,咱们算老几,哪能指挥动人家。时大爷一听说同伴的下落,立刻就顾不上三姐了,可见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十分有限。” “你别过来!”董仙佩警告,“还有两个人探路去了,他们马上就回来了!” “不用担心时间,”董阡陌走到短榻边坐下,“时间还富裕,解决咱们之间的过节富富有余。”素手摊开掌心,平平托一托董仙佩的尖巧下巴。 董仙佩发出刺耳的尖叫,“啊——啊——啊——为什么这么对我?死丫头,我是你姐姐!你疯了么你!” “嘘,姐姐,”董阡陌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你的世子爷就在隔壁休息呢,咱们悄悄说话,不要吵到他休息,否则让他发现了你不娴静的一面,就不肯让你进王府了。” 第135章 姐姐,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董仙佩流出了一行惊恐的泪,颤声警告道:“快走开!我表哥会为我报仇的,你不要乱来,表哥很疼我的。” “这里有你两个表哥呢,”董阡陌数道,“毓王与你是姑表兄妹,时大爷与你是姨表兄妹,你所指的会帮你报仇的表哥是哪一个?” “你要敢动我一根指头,两个表哥都会找上你,让你生不如死!”董仙佩又把纸老虎一样的时炯搬了出来,圆睁杏目,威胁着说,“你没见过,我可见过他们枭卫给犯人上刑,整张人皮剥下来,那人还喘着气儿呢!他们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可惜得很,这一回,连狐假虎威的作用都没起到。 董阡陌闻言,笑吟吟地坐近一些,拉过董仙佩一只受伤的右手,一圈一圈打开了绷带。 “你要干什么?”董仙佩惊慌失措。 董阡陌细声细气,慢慢说道,“枭卫里面么,都是些手工艺人,喜欢拿着一整张完好无损的人皮来绣花、做鼓面,装点他们的刑房。我就没那么讲究了,我折磨人的手段,实在粗糙得很,不值一提得很,三姐千万别见怪。” 此时,她已打开了董仙佩的绷带,细细端详那个被机关沁走了全部骨血、只余薄薄一片人皮的大拇指。 一段黯然无色的记忆画面,一下子鲜亮起来,着上了花红柳绿的鲜明色泽。 一个清晨,毓王府被韦墨琴的哭叫声划破。 前一天夜里,嬷嬷拆开薄衾,抖出二十几条蚂蟥,黑沉沉的身躯吸饱了韦墨琴的血,在地上丑陋地扭动着。韦墨琴只要一想到,自己和那些东西只隔着一层布料,一起共睡了三个夜晚,就控制不住地失声哭叫。 第二日,这件事就传进董府——在韦墨琴当家的那几年,王府多半的下人都是宋氏选送进来的,王府就相当于宋氏的后花园——宋氏听说了此事,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嘲笑韦墨琴太大意。 董太师做好人姿态,亲自带着女儿仙佩上王府请罪,见到韦墨琴形容枯槁,昔日的长发如瀑,今日的稀发如草。 董太师皱了眉,当着韦墨琴的面,严厉痛斥董仙佩,还当场取出一种涂了椒油的短粗藤条,要依照董家家训,抽董仙佩一百个手板。 只抽了四五下,董仙佩就叫得四下里魔音穿耳,整个王府里一半的人都能听见了。 要等一百下抽完,董仙佩能把王府所在的西街叫穿,到时韦墨琴这个毓王妃的名声就完了。这或许是董太师打的如意算盘? 韦墨琴叫停了这场雷声大,雨点儿小的惩罚。 董太师又一番致歉,才适时告诉韦墨琴,毓王正在淮山主持军务,山上有一帮势力庞大的匪众,毓王处境不妙,就别让他分心了吧。 韦墨琴想到,宇文昙不在京时,朝里的大小事全靠董太师给他通报消息,结交官员,不可因为这样的“小事”而让宇文昙的后院失火。 于是,韦墨琴含泪咽下委屈,待宇文昙回京之后,她戴了一顶美丽的假发去见他,压下此事不提。 一年之后韦墨琴重新长出一瀑乌发,可怀上孩子之后,每个大夫都告诉她,血里精气不足,她的身体已不适合分娩孩子了。 韦墨琴去找董家老夫人哭诉,希望能给自己和孩子讨个公道,董府上上下下对韦墨琴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淡。 韦墨琴这才后知后觉到,这件事已经过了期限,无人理会了——当时董太师狠狠罚了女儿,给韦墨琴出了气,是韦墨琴叫停,也是韦墨琴亲口同意和解的,怎能再事后找补? 就算吵闹到宇文昙那里,董家都没有理亏的地方。事情已过去了一年,是韦墨琴自己不保养自身,没能力生下健康的孩子,怪不着任何人! 韦墨琴走出老夫人的宜和园,含着眼泪,伤痛于腹中那个尚未出世就不被祝福的孩子,迎面走来了董仙佩。 这个害人不浅的少女,扶着脚步踉跄的韦墨琴,在耳边告诉她—— “才没人忍心罚我呢,我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佩儿,你,不过是一个我们全家人都不承认的毓王妃,连表哥都没承认过你。嘻嘻,顺便告诉你,上次父亲打我的藤条是软的,打在手心里一点也不疼,真的!” 韦墨琴努力维持着镇定的面容,不能,她不能够在董府的老夫人园子门口发飙,不能越俎代庖,帮董太师和汤姨娘管教女儿。 可是,心中没有哪怕一丝歉意的董仙佩,发出清脆爽朗的咯咯笑声,让韦墨琴心头的恨意如何能消? 韦墨琴含泪咬牙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学到教训,你爹娘没教会你的董家家训,我要让你一字一字都印到心里。” 董仙佩根本不把这威胁当一回事,冷哼道:“别痴心妄想了!根本没人相信你的话,连表哥也是站在我家这边儿的,我们全家人都不喜欢你,不理睬你,你要怎么教训我?” 那一刻,她嫩如雪梨的玉手捏着一方葱绿色的绸帕,翘着可爱的兰花指。害了韦墨琴腹中孩儿一生一世的,就是这双雪白的手。 忽然之间想通一切的韦墨琴,泪水在风中干涸,消弭于无痕。 她盯着董仙佩的一双玉手,一字一字道:“终有一日,我要折断你的十根手指,让你跪在你的表侄脚下,忏悔你的罪孽!” 董仙佩根本不相信,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讥笑道:“还没生出来就知道是儿子了?看你脸色惨白,一副血气不足的样子,生得出儿子吗?”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韦墨琴的话语消散在董府的一阵秋风中,无人闻听,无人记起,连董仙佩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今这世上,还深深铭记此事的人,唯有董阡陌一人而已。 好在,一人已足够。 打从在董阡陌的卧榻上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她就以血立誓,这一世,她要把韦墨琴一生的恨意一一还报,还给董府中每一张扭曲的面孔,每一双残忍的眼睛,让他们染上最深的恐惧,以铭记这恨,这腔水洗不清的仇怨! “啊——!” 此刻董仙佩满目惊惶,夺回自己少了一根指头的手,惊恐地问:“死丫头,你想干什么?” 董阡陌笑容无害,不以为意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呀,只是看三姐你一个人坐着太无聊,想帮你观一观手相,包着绷带不好看,解开了才能看得清楚。” “不要!”董仙佩猛地往回抽手,可董阡陌紧紧抓着不放,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你躲什么呀,”董阡陌温和责备,“三姐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懂得观手相和面相,还会测字呢,三姐要试试吗?” “痛!好痛啊!”董仙佩哭叫。 “测‘痛’这个字么……”董阡陌一把扯断系绳,摘下董仙佩颈上的玉佩,随手掷于地上,碎成三片。 得了卦机,她口占卦辞,“秋霜肃,夏日炎,新花鲜了旧花淹,世情看冷暖,逢者不须言。签诗曰:劳力劳心,劳心有成,清风借力,欢笑前程。” 念完,董阡陌笑问:“不知三姐是想问前程呢,还是想问姻缘呢?” “问……问姻缘吧。”董仙佩怯怯道。 这一刻,董阡陌的笑让她只觉毛骨悚然,现在她只好假装着配合董阡陌,拖延时间,盼着快快有人来救她。 “姻缘。”董阡陌沉吟片刻,旋即露出一点惊喜之色,睁眼道,“哎呀,恭喜三姐呀!” “恭喜我什么……”董仙佩冒着冷汗问。 董阡陌解说道:“卦辞上的意思是说,此事于夏秋之季,多不吉利,逢上了新花稀落落,旧花已凋尽的换季时节,对三姐你而言,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此签言,心不徒劳,事无不济,有贵人相助,自然获福无涯,占卜者果能不辞劳瘁,皇天必不负苦心人也。” “真的吗……”董仙佩咬唇发问,假装感兴趣的样子。她当然不相信,董阡陌懂得什么测字。 “当然是真的了,”董阡陌微微一笑,“‘痛’字是破茧之蛹,化而为蝶,自然要双宿双飞的,不管三姐你心中念着的人是谁,都可以办得妥妥当当。”话锋一转,“只不过么……” “不过怎样?”董仙佩痛得不断地倒抽着冷气。 董阡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柳叶小刀,慢慢道:“‘痛’字里面是个‘甬’,即佣工,仆役耳,说明目前你仍然是痛则不通的病态,气血不畅通,要我帮你解决一个小麻烦,才能通畅如常。” 董仙佩惊恐地盯着那枚柳叶小刀,问:“你想干什么?” “瞧三姐你的左手拇指,还连着一块血肉呢,不上不下的,多难受。”董阡陌神情温柔,专注地盯着那只伤残的玉手,“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不、不用了,谢谢!”董仙佩语无伦次地说,“卦里说我有贵人相助,我表哥马上就回来了,不如四妹你再帮我测个字吧,方才那个不算,我、我才不痛呢!” “哦?三姐还有想测的字?”董阡陌黑眸闪闪,眼底有柳叶小刀的倒影,“是什么字?” “是……是……”董仙佩冷汗流入鬓角,脑中稀里糊涂,哪里还能想出什么字。 “三姐别乱动。” 突然,董阡陌不由分说,一把扣住董仙佩的手腕,手起刀落,让机关孔隙没带走的那部分血肉与董仙佩的左手作别。 “啊——啊——啊——”董仙佩一下溢出了满眶的痛的泪花,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地尖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想不起原因么。”董阡陌拾起地上,一块董仙佩掉落的葱绿绸帕,缓缓擦拭刀锋。 “小贱人,你疯了吗!”董仙佩几乎要气晕过去,“我是你姐姐,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你不过是没人疼爱的可怜虫,这些年要不是我让着你,你都活不到现在!” “所以啊,我才特别感激姐姐你的照拂,以此相谢。” 董阡陌眼底一抹雪亮的恨意,让董仙佩感到心惊肉跳。下一刻,纤长的手指夹着那片柳叶小刀,刷刷两下,干脆地挑断了董仙佩脚跟上方的脚筋。 “啊啊!痛死我了!”董仙佩痛得发狂,两手向董阡陌抓去,“啊!你这个杀千刀的小贱人!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姐姐,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是有缘故的。” 【作者的话: 此文转v就在今日,喜欢此书的朋友都来追文吧。 只要是对古韵古风的古言情有独钟,对心机复仇的剧情有一种特殊的爱的朋友,都会在本书中找到一份归宿感,一种血液畅快流淌,欢呼成歌的过瘾感觉。 仿佛只有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才能重拾内心的悸动,才能在某一日,让遇见爱情的阡陌蓦然发现,世道人心的险恶,更掩映出一份真情的可贵。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精贯日月,佳人有威,雪亮恨意,阴谋诡计,精彩可期,不见不散。】 第136章 名字起错了,注定你今天挨刀子 “是什么缘故,才让你对我这般恨?”董仙佩流着冷汗问道。 董阡陌抚弄着柳叶小刀,发出了邀请:“那三姐再测一个字吧,要是测出你不该挨这一刀,我就不割你其它地方了。” “你、你还想割我哪里?”董仙佩惊恐地问。 “三姐没有想测的字了么,还是你想放弃这次机会……”冰冷的小刀亲吻上董仙佩粉嫩的脸颊,如小蛇的信子。 “不,我没放弃!”董仙佩慌慌张张地说,“我想测我的名字,测一个仙佩的佩字!” “嗯,好。”董阡陌口中答应着,手上却动如脱兔,反手一个刀花,飞快地挑断董仙佩左手手腕内侧的手筋。 董仙佩睁眼哭叫:“为什么?你说测了字就不割我了,你出尔反尔!” 董阡陌微笑道:“三姐曾说我的名字不好,可依我瞧,三姐你的名字才是很不吉利呢。佩中藏着一个币字,币者,刀币也,注定你今天要多挨这两刀。” 嗓音中透着十分娇慵,却把董仙佩吓得魂不附体,更兼一口恶气憋在胸间,将过去十几年从未受过的气一下全都揽上身了。 “三姐莫急,我测字是包君满意,童叟无欺,”董阡陌声如冷泉叮咚,“且听我给你念卦辞——事来宽,心不安,疑虑久,始安然——瞧,我并没有骗你吧。” “我、我听不懂。”董仙佩瑟缩成一团,只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 董阡陌充满耐心,徐徐解说道:“意思是说,祸事来了,不幸的事态终于发生,那么面对这种冲击,一定要沉着冷静,以旁观者清的方式看待此事,否则就会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 董仙佩啜泣出声,董阡陌拍一拍肩膀安慰她,道,“三姐莫怕,据卦辞显示,灾祸其实并不是冲你而来,至少主要的攻击对象不是你。所以面对这场祸事,一定不要硬顶,心要放宽,最好能一笑置之。” 这一刻董仙佩只想骂人,可是刚一张口,一伸舌,那枚柳叶小刀又落在她舌根处,利落一滑! 舌筋绷断,登时血流如注! 舌头使不上力气,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发出“哦”、“啊”的模糊声音。 “别担心,”董阡陌告诉她,“断了的手筋和脚筋,养个三五年就能长好,重新下地走路。断了舌筋,恢复得就更快了,毕竟舌乃人身上的至柔之物,快的话,几个月就能长好。” 董仙佩泪如泉涌,以怨毒的目光盯着董阡陌的脸,心头巴望着时炯快些回来,把董阡陌碎尸万段,她都嫌太轻了。 这时,董阡陌手心里的机关控制掣轻轻一动,这说明,有人触动了进入地厅下层的机关消息,而且是以外力强行破入的,有可能是时炯去而复返,砸开了通道,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董阡陌眉头一蹙,转身之间,董仙佩挣扎着扑过来,抢夺董阡陌手中的柳叶小刀。 纠缠之间,董仙佩还有一只能动弹的右手,而且论力气,她比董阡陌大多了,同时在疼痛刺激下,手下的力气十倍于平时。 很快,柳叶小刀抢到了手中,董仙佩跪着两个膝头,死死压住董阡陌的小腹,以重量压制住董阡陌,在这一刻占了绝对的上风。 而董仙佩的心头,又是痛又是悔,早知这小贱人如此没用,自己就该跟她一拼生死,也不至于落得…… 董仙佩状若疯癫,大张着嘴,仿佛在笑,又仿佛想将董阡陌活活咬死。 一张血染红的口,仿佛在说:“我要沁你的血!我要啖你的肉!” 然后,她真的这么做了! 恶狠狠地张开口,咬在董阡陌的肩头,全身的痛意都涌成力量,集中在牙关上。 董阡陌用手推了她一把,她就把手中的刀高高举起,重重挥落而下,正刺中了董阡陌撑在地上的手,鲜血溅出。 挥刀再刺第二下时,后方忽地掠过一道风一般的人影,紧紧扣住了董仙佩行凶的手,往后一别。 董仙佩的牙松开董阡陌,“啊啊”叫了两声,不肯放弃这个杀死董阡陌的机会。两下奋力的挣动,她敌不过身后人的力气,那一只手筋完好的右手竟被折断了手腕腕骨。 董仙佩发出一声哀鸟之鸣,杏眸中全是不甘的恨意,娇躯侧倒在地上,暂时晕厥了过去。 “她怎么了?”宇文凤凰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她怎么搞成这副模样的?简直跟疯了一般!” 来人是宇文凤凰和她的两名护卫,原来,方才打碎隔间,破入地厅的是他们三个。 董阡陌从地上起来,道谢道:“多谢援手,这位董四小姐发起飙来,力气还真大,差一点要了在下的性命。” 宇文凤凰问:“好端端的她怎么疯了?” 董阡陌道:“都是陵墓里的毒气扰乱了她的心智,让她变得疯癫,先拿刀伤害了自己,又攻击起周围的人。” 这种说辞让宇文凤凰几人都买账了,因为董阡陌不止被刺伤了手,血流如注,流血更多的地方是她的肩头,整片衣衫都染成一片鲜红。宇文凤凰他们可是亲眼瞧见,董仙佩疯了一样,张口用牙咬人。 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千金小姐,脸上的神情狰狞可怕,直接用牙咬人,一副要活活吞了对方的架势,不是疯了是什么! 转而,宇文凤凰看董仙佩的衣物上有片片血迹,起码有四五处外伤,不由为难道:“不好办了,她毕竟是太师府的官眷,被我们带到这里来,如今伤成这样,可怎么跟她父亲交代?” 董阡陌道:“宇文小姐不必担忧,在下听说,这位四小姐在董府犯了一个大错,董夫人宋氏曾亲口说,她不回府便罢了,若有命回去,连董府大门也不必进,直接就要送去尼姑庵。” “是吗,那……”宇文凤凰犹豫。 “那还不好办,”董阡陌压至低沉的声线,给出了个主意,“就说这四小姐是为了救世子,在陵墓里被倒塌的石壁砸伤。你们心怀抱歉,因此务必要留四小姐养到伤愈,才能送她回家。董太师听了,也不会有异议。” 宇文凤凰点点头,又问:“那她的家人来探望时,不会有问题吧?” 董阡陌勾唇一笑:“你让世子爷给董府送一张订婚的婚书,就够董府妇人们乐的了,谁想去王府看四小姐时,就说已经送到京城外的庄子上将养,董家人也不会有怀疑和反驳的声音。” “可是,我哥他……”宇文凤凰稚嫩的眉间带着忧愁。 “世子已经醒了。”董阡陌微笑。 “真的?!”宇文凤凰睁大眼睛,惊喜地问,“你说真的?不是哄我的?” “当然是真的。”董阡陌道,“之前小姐你掉到地底下,而在下就带着世子爷的尸身进入了陵墓中心的密室,在那里,我找到了史料中记载的灵药,喂世子服用后,他鼻下有了气息,眼睛也会眨动了,这可不是起死回生了么。” “真的?真的吗!” 宇文凤凰弯着月牙形的眼睛,高兴地原地蹦了两下,又冲上去抱住董阡陌的腰身,激动地说:“谢谢公子,我们全家都会感激你的!” 董阡陌轻拍一下她的头,推辞道:“在下也没做什么,这座陵墓本来就是你们王府的,或早或晚你们都能找到灵药,救醒世子。” “不,这全是你的功劳!”宇文凤凰坚决地说,“此恩比山高,比海深,请公子务必领受豫章王府的谢意!” “先别忙着谢了,”董阡陌温和道,“在下送你们去找世子吧。” “好!”宇文凤凰松开董阡陌的腰,才后知后觉到,自己一时激动,竟抱着人家“公子”不撒手了。 宇文凤凰小脸一红,偏头看着地上的水迹,不自在地说:“那就有劳公子了——咦!”她吃惊地睁大眼,“怎么这里好多水,哎呀,好像是从上面漏下来的!” 董阡陌道:“都怪方才那些闯陵之人,以毓王为首,也不知这些人不请自入打的什么主意,把陵墓地基都震得倾斜了,才引来枕月河的水浸入陵墓。宇文小姐你们找到世子后,就速速离开这里吧。” 董阡陌转动机关,送宇文凤凰三人去了上层的陵墓中心密室,又反复摇动这一间地厅的机关,抛落下几块巨大的砖石,砸在晕厥的董仙佩身周围,有两块直接砸到她腿上。 然后又打开地厅通往上层的石阶,如果时炯或楚慈他们回到这里,就会发现一个被落石“砸伤”的董仙佩。 不过,此刻董阡陌最关心的是困在玄晶石下的宇文昙,时间拖久了,强大如他说不定就能找到脱困的办法。还有方才与董仙佩纠缠之间,碰着了袖里的陵墓机关掣,陵墓入口瞬间打开了一下,又被立即合上,希望没有什么不受邀请的人闯进来。 于是董阡陌穿过地厅,走过甬道时,她贴着石壁听了一会儿,里面十分吵闹,似乎有两三个男人的叫声。这里面关的是韦叶痕、李周渔和时炯,还有陵墓里面活了十几年之久的家养野狼。 再往前走是分岔口,往左走是困住宇文昙的密室,往右走是地厅上层的机关室,里面关的是贺见晓。 路过时,董阡陌想了想,然后从墙壁上打开一个巴掌大的出气口,看贺见晓是不是还老老实实地原地呆着。他与困住宇文昙的密室离得最近,万一他乱找机关,误打误撞地闯了过去,那他就能在左前方设下埋伏了。 顺着出气口往对面看,只见机关室里空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见不着,贺见晓早不知去向了。 董阡陌不由低咒一声,“该死!贺见晓,连你也和我作对!” “嗯?”出气口里突然冒出来一张俊脸,神色诧异,“四小姐在叫我吗?我哪里又惹你发火了?” 原来,贺见晓其人还在机关室中,只是很不巧,正好坐在了出气口的正下方,董阡陌才没能一眼瞧见他。 第137章 她永远不会这样对我,你不是她 董阡陌吃了一惊,连忙后撤了两步,而墙对面的贺见晓一眼瞧见了她肩上和袖口的血迹,偏头问道:“要找大夫吗?现成的。” 董阡陌道:“多谢美意,一点小伤不劳费心。” 贺见晓隔着出气口观望,慢慢道:“肩上的伤深可见骨,除非你没有痛觉,否则没昏过去都是奇迹了。至于手上的伤么,四小姐你弹得一手绝妙琴音,怎能不爱惜保养你的一双手?” 董阡陌略一扬秀眉,不太客气地拒绝道:“多谢关怀,我确实想找个大夫疗伤,可你的副业太多,不像一位正牌大夫,我不放心让你看。” 贺见晓不以为忤,把手放在出气口上,修长的指敲了敲石台。 董阡陌神色转为戒备,又退后两步。 贺见晓问:“这个气孔还能再开大一点吗?” 董阡陌反问:“你想怎样?” 贺见晓道:“气孔再大些,我就可以不走出密室,隔着气孔为你疗伤了。” 闻言,董阡陌微有一点怔愣。 “如何?”贺见晓劝说,“这样你也安心,我也放心,皆大欢喜。”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董阡陌奇怪地问。 气孔对面的贺见晓好整以暇,偏着头道:“四小姐你握着机关掣,就等于握着陵墓中每个人的性命,万一你失血过多,晕倒在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再也醒不过来,那我岂不是没希望出去了?” “……好吧。” 董阡陌想了想,然后把墙上的气孔开成细长的一条,可以自由穿过一条胳膊。 贺见晓招手,“把手伸过来吧。” 董阡陌不动,心里却考虑着,为什么不是他把手伸出来?万一他有不轨之意,挟制我的手,逼我交出机关掣…… “快!”贺见晓温和催促,“受伤的人不能和大夫犟,否则才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这条甬道中只有淡黄的光晕,映出的贺见晓的面容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可奇怪的是,这一刻透过这道狭长的气孔,董阡陌能清楚瞧见一双寒星照江,清澈如水的眼眸。 人的面容可以用各种面具遮挡,人的眼睛却只有一种说谎的办法,那就是封闭内心。 对面那一双眼眸坦然地直视过来,没有遮挡,却一样让人难懂。 “快点。”贺见晓催促着。 “好吧。”董阡陌把受伤的手递过去。 贺见晓出手如电,一下扣住纤细沾血的手腕,两指压在她的脉门上,一道气劲直冲而入,仿佛骤然打开的水闸,惊涛骇浪一起叫嚣着,冲入一墙之隔的那道单薄身躯。 董阡陌只觉眼前一黑,就被抽干了全部力气,缓缓软倒下去。 失去知觉之前,她没有苦笑,只有嘲笑。 都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怎么几度车船覆没之后,她还能如此天真如此轻信,又在同一个地方栽了跟头! …… 不知过了多久,董阡陌从黑甜无梦的睡眠中醒来,见自己仍身在甬道之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透过石壁上的气孔去看。这一次,里面真的空无一人了,贺见晓不知去向。 再往袖口里一摸,那枚陵墓的机关总掣也不见了。 董阡陌心头十分恼火,她本来就没打算对此人不利,只是要关他一关,不让他出来碍事而已。没想到他却打着疗伤的名义,夺走她的机关掣,闯了出去。 “哼。”董阡陌冷笑,有机关掣又怎么样? 整座陵墓的地形与机关图都在她的胸中,每间密室暗藏着的玄机,只有她一清二楚。贺见晓拿走的只是一个控制阀,一个死物而已。 她,才是活的操控者,活的机关图。贺见晓不杀死她,有机关掣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往前面光线明亮的地方一走,董阡陌这才发现,自己肩上和手上的伤都上药并仔细包扎过了,清凉的感觉带走了痛意。口中有淡淡的药香,冲淡了之前上涌的血腥气味。 看来,贺见晓也不是完全的欺骗,他只是不经过董阡陌的同意,就跟她做了一笔交易。 虽然有强买强卖的嫌疑,可是他毕竟结账了。 这也不能让董阡陌不生气,因为不知道贺见晓拿走机关掣,是想把谁带出去。其他人都可以让他带出去,但宇文昙绝对不行! 此时此地此深夜,负心人宇文昙必须带着他刚知道的一个秘密,在这座皇家陵墓中永远长眠。 董阡陌奔向甬道尽头,如法炮制地打开石壁上的出气口,往里面看,见那一道玄色纳绣团章龙纹的身影依然困在那间密室中,隔着一层水晶石壁,隐约能看到他正在绕着四壁走动,试图找路出去。 玄晶石正悬在他的头顶上,整个密室中的水汽都被他以彻寒的掌力冻住了,连水晶石壁都挂了一层冰霜,不能再对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了。 “谁在外面?”宇文昙一声断喝。 声音嗡嗡传过来,然后,他用手擦了擦水晶石壁上的冰霜,向这边看过来。 董阡陌挑眉,这个男人的耳朵真好使。在宇文昙擦冰霜的时候,她就避开了出气小孔,让对面被困的宇文昙只能看见气孔,却看不见人。 “是你吗!”宇文昙喝问,“我知道是你!不用躲了!” 董阡陌并不现身,只是思考着能让玄晶石落下,置宇文昙于死地的方法。可是这一次的玄晶石被冻得死死的,利用转盘齿轮已经没办法撼动了。 对面,石壁之内的宇文昙快速拍打水晶石壁,迫切地要寻找出路。 随着他的掌力震动,他头顶上的玄晶石也跟着震动,掉下点点冰渣来。董阡陌试了试推动机关,有一些松动了,但还是不行。 于是,她说话刺激宇文昙,引他更用力地拍打。 “毓王殿下,别来无恙呀,当囚徒的滋味好受吗?”董阡陌讥笑道,“这间陵墓里的东西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你长眠于此,既能让先帝如意,也可以让如今的皇帝顺心,你就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了。” 宇文昙愣了一下,果然受到了刺激,双掌一齐拍打水晶石壁。因为太过用力,不但头顶的玄晶石动摇,连水晶石壁也隐隐有了裂痕。 董阡陌皱眉,不行,这样下去,宇文昙说不定就脱困出来了。 “住手!”董阡陌冷冷放出威胁,“再敢乱动,就放箭射你,放毒气熏你了!”当然,这只是吓唬他的,密室内要有这种机关的话,董阡陌早就用上了。 “好,”宇文昙停了手,交涉道,“你过来跟我说话,我就不伤害你。” 董阡陌发出嗤笑,“你能伤害我?你凭什么?” 静了一刻,宇文昙又说,“不管你是不是阡陌,还是其他什么人假扮的,都请你过来说话。我要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不是我心中所想之人,不是我的王妃,方才的一切都是谎言,对不对?” “可能吧,”董阡陌悠然的口吻,评论道,“王妃怎么可能做出对您不利的事呢?做了您的王妃之后,再聪明的女人都会变成傻瓜,只想着怎么让你高兴,一次又一次地奉送,牺牲。” “不,你不是她……”石壁后的宇文昙连连摇着头。 “到了最后,当她已经被掏空,什么都送不起的时候,只好再把命也送给你。可是尽管如此,伟大的人还是王爷你,不是她,因为她的心甘情愿,在旁人眼中早变成了犯傻,变成了理所当然。”董阡陌冷讥地笑着,眼底一片寒霜,“哪怕有一天,她大声告诉所有人:不,我早就不情愿了!也没人理会她的感受,不把她的想法当一回事。” “不对!”宇文昙捶了一下石壁,激动地反驳道,“本王没有不拿她当一回事,你什么都不懂,不许这般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 董阡陌一愣,旋即笑出声来,连眼底的寒意都消散了。 “王爷是不是吸入太多玄晶之水的水汽,变得神志不清了?我说的那个傻瓜是韦墨琴,不是你如今的王妃,韦棋画。你与韦棋画情浓意暖,早就看凉了所有爱慕你的女子的心,哪还有人敢离间你们!” 宇文昙激喘了两口气,才冷声道:“本王不管你是何来历,潜入到董府又有何居心,但你唯一不能假扮的人,就是本王的王妃——快告诉我你不是她!” “……” “快告诉我!”宇文昙的吼声,隔着水晶石壁和甬道石壁,还是震得耳膜有些发疼。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董阡陌冷冷道,“谁想假扮她都没人过问,只要她的余温仍在,利用价值仍在,多的是人想拿她作伐。” 宇文昙喝道:“别人我不管,我只要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不是她,快告诉我!” 董阡陌问:“为何你如此在意?我要是你,我会先担心一下能否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不管我是韦墨琴是真是假,我想要你的命,都是真的不能更真的。” “好!”宇文昙答应了,“我的命给你,只要你让我相信,你不是她,我即刻自行了断!” “……”董阡陌回以沉默。 “告诉我,”隔着两层石壁,宇文昙的目光仿佛还能透射过来,他的语气带着三分请求,“不要骗我,我要知道真相。” 一刻之后,董阡陌才说:“想让我实话实说,你不该先来一点诚意吗?让我相信百战不死的西魏战神会自行了断,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来一点诚意…… 咣! 水晶石壁后传来一声闷响,宇文昙不知做了什么事,然后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将挂霜的水晶都染成了红色水晶。 “快告诉我,你不是她。”宇文昙再一次开口要求,听他的声音透着虚弱。 “为什么你非要知道?”董阡陌反问。 “因为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对我。”宇文昙一字一字道,“她永远都不会,所以你一定不是她。” 第138章 王爷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儿过吧 “我当然不是她,”董阡陌笑了,“我跟她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不像她那么好骗。选择相信男人的话,还不如自己拿刀抹脖子快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宇文昙皱眉。 董阡陌道:“宇文昙,你那一掌打在哪里了?没瞧见伤口,我觉得有点假呢。犹记得琼奉元年,鹰石川一役中,你也耍过差不多的把戏。” 闻言,宇文昙神思大受震动,那件事,知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而韦墨琴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相信你,”宇文昙依旧否认,并猜出来一种可能性,“本王知道了——你一定是北齐的细作,将本王王妃的生平调查的一清二楚,然后易容潜伏在董府,伺机对付本王!” “是么,你这样想也很好,”董阡陌凉凉道,“其实不只是你,连我也想把那些年做过你的王妃的事一笔抹去,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为什么?”宇文昙又被刺激到了,整个人伏在水晶石壁上,急切地往这边看过来,可是除了石壁上一个黑洞洞的小孔,董阡陌吝于留给他任何印象。 “不行!不许你一笔勾销,”宇文昙只觉怒意横生,“你怎能这般狠心,难道你连小荔也不要了?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狠心的娘!” 董阡陌语带惬意,听上去完完全全的事不关己,“王爷早就说了,小荔是姐姐的亲生儿子,由姐姐抚养长大。我见他还不到三面,连他什么样子都忆不起来,真的很难培养出慈母之心。” 宇文昙心头一阵绞动,翻江倒海的难受。听完这话,他连忙保证道:“只要你肯回来我身边,小荔还给你,你要什么都给你!” “嗯……”董阡陌慢吞吞的懒音,“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我根本不想要呢,还是王爷自己留着,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儿过吧。我大好年华,找个不黑心的好人家嫁了,生多少娃全凭我高兴,我才不要一个以宇文冠姓的孩子呢。” “你敢!”宇文昙当真了,顿时被气炸,手脚并用地击打水晶石壁,“你敢改嫁别的男人,本王先杀了他,再杀你!” “所以说啊,”董阡陌动了动玄晶石机关,发现已经可以摇动了,进一步鼓励宇文昙发疯,“在另觅夫婿之前,一定要把前夫给除去,小女子才能安枕无忧。本来我也没打算这么早对你下手,可谁让你发现我的秘密了呢。” “你,你真的是本王的王妃……”至此,宇文昙已有六七分相信。可是伊人绝情至此,让他失魂落魄。 “前王妃。”董阡陌纠正。 “好,本王相信你了,”宇文昙提出要求,“你把脸露出来,让本王看看你。” “不行。”董阡陌拒绝。 “听话。”宇文昙有着上位者的优越感,习惯了发号施令和赏赐施恩,“别赌气了,放我出去,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从今往后我都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可我现在想要的,是你的命,你舍得送给我吗?”董阡陌问。 “别说违心的话了,”宇文昙把这当成是女儿家的小性子,难得地柔声道,“你若不是心里仍有我和小荔,怎会坦露身份?我知道你深深怪我,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让本王用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补偿给你。” 来日或许还长,可董阡陌不想要宇文昙来补偿了,因为他眼中的最好和她心中所念有着天壤之别。 打从认识宇文昙至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类似道歉的话,实在很难得,他做过太多对不起她的事,却从未萌生过一丝歉意。 往好了说,他是把她当成“自己人”了,亏欠多少,都是一家人关上门,不说两家话。 往坏了说,他根本就不把她当人,觉得她没有感情,也没有心,只要怀抱着对他的仰慕过日子就足矣。 可惜得很,这唯一一次的道歉,让董阡陌听不出半分诚意来。哪怕是身陷死地,宇文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姿态居高临下。 “呵,”董阡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就当我是口不对心,跟王爷赌气好了,您这般心胸广阔的人物,莫同我一般见识,让我出一回气吧。” 兹——兹—— 头顶的声音刺耳,宇文昙皱眉仰头,看到整块的千斤玄晶又落下来了,只是密室四壁都有成片的霜花,让玄晶石不能很快落下来。 顿了顿,宇文昙问:“这样你就出气了?就肯回来了?” 董阡陌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很容易吧,我只是想摇动手柄,砸上你一两下,然后我就消气了,去王府给你们为奴为婢——很划算吧?” “好,”宇文昙答应了,“记着你说过的话,不许食言!” “怎么会呢。”董阡陌面颊苍白如纸,只有一双眼瞳神采焕然,亮得不可思议。 她那一双素白的手放在石壁的银制烛台上,由上而下,缓缓推动。一直推到底,而心中竟没有一分不舍,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留恋。 于是她长舒一口气,微微笑了。心上的自由,比身获自由,更易容貌成为另一个人,让她更觉快意。 兹啦—— 玄晶石落下,宇文昙果然没躲闪,也没用手去举,任由千斤的负累直接撞在头顶上。 之前董阡陌质疑他“作假”的那一掌,也并没有假的成分,是实实在在的一记重掌打在他自己的左肩肩头。 再加上之前被玄晶石击中背脊,致令双臂脱臼,他自己接回去了,此刻还不十分好用,所以这一下千斤重击下他没有相抗之力。 当头一击,让他闷哼一声,直直向前倒去。 董阡陌慢慢推动烛台,让玄晶石升上去一半,然后再次下拉,第二回重击了伏在地上的人。 宇文昙再经砸,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董阡陌估计再来一下重击,就是最后的送别了。 这时,宇文昙咳出一口鲜血,看向石壁小孔,问:“这样够让你消气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对么?” “王爷吐血一升,我当然消气了。”董阡陌道,“让你这般牺牲,我都过意不去了。” “那你肯重回我身边了吗?”宇文昙充满希望,“走过来,让我看一看你!” “现在还不行。” “……还不行?”宇文昙问,“难道你还不能消气?” 董阡陌出着神道:“你我之间的问题,哪有生一场气这么简单!方才那两下,是作为你夺走我第二个孩子的回敬。而我最不能原谅你的地方,是在我临死前,都没弄明白你为何要设计杀死我。” 宇文昙心虚地说:“我,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董阡陌嘲笑:“不得已?宇文昙,你的人生都被这三个字绑架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无可厚非,可你为什么还要绑缚住我的人生和我的孩子?” 宇文昙辩解道:“我没有绑你,我只是不想放开你。” 董阡陌冷冷问:“这两者有区别吗?” 当然有很大的区别,不想放开你,是因为我离不开你,因为我一直都爱你!——这样的话,此时此刻,宇文昙仍只能在心里说出来。 多少次机会,他都可以将倾注满心的爱意说出口,可他都留着没说,直到心爱之人死的那天,他仍把爱留给回味。 现在时移势易,心爱之人带着恨意回来,一心只念着报复,纵然他开口吐露真心,她也不会在这种情形下相信,只会把这当成他想逃出生天的诡计,她只会报以嘲笑。 好,宇文昙暗下决心,先让她出了一口怨气,然后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把她再次纳入掌握,锁她入怀! 可是周身多处断骨,真气也无法凝聚,玄晶石再来上两次,他也没有把握能应付了。 如果她真的想要他的命,他只想最后再看一看她温柔若水的眼眸。 “你走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宇文昙近乎是在哀求了。 “不好。”董阡陌不由分说地拒绝。 “为何绝情至此?”宇文昙怔怔地问。 “只是一报还一报而已,”董阡陌道,“我临死之前,反复求见你一面,想弄清楚你置我于死地的原因,最后你也没有来。一门之隔,我知道你就站在门外,却像个贼偷一样不肯露面。” “其实我……”宇文昙辩无可辩。 “这样一对比,我对你简直太好了,”董阡陌噙笑,“至少我让你知道为何而死,你不记得了么,宇文昙,我曾说过的——你欠我的太多了,这辈子都休想还清,下辈子我要用你的鲜血为我的孩子祭奠。” “你……”宇文昙震惊。这话就是韦墨琴的原话,不会有假了,再不会有假了! “今天,我终于办到了。”董阡陌嘲弄地笑,“你一定没想到吧,作为弈棋之人,最后你竟会死在了一颗棋子手上。” “不,你并不是棋子,”宇文昙匆匆地说道,“我从未把你当成棋子,一旦赢得博弈,摘取桂冠,我最想与之分享的人就是你!”语声急促,仿佛怕下一刻他就会断了气,再也没机会说这些话。 “省下这些口舌工夫,留给你的韦棋画吧。” 一壁之隔,佳人早已绝情弃爱,用一种阴冷的语调告别道,“永别了,毓王殿下。” “慢!”宇文昙断喝。 “你还有什么遗言?”董阡陌冷冷地问。 第139章 奇兵突入,宇文昙生死一线间 “我已知必死,”宇文昙用虚弱的声音说,“可我有一样东西想交给你,要你过来拿。” “多谢馈赠,”董阡陌根本不上当,“我会在帮你收尸的时候当心留意的。” “你不亲自来拿,我就把它毁掉了。” 宇文昙大口喘着气,此时他的喉头已经被血堵住了,说话变得艰难,可他爆出了一个诱饵,让董阡陌不得不吃。 他沉声说:“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年袭击你们师徒,以残忍手段杀死你师父的人是谁吗?” 顿了片刻,董阡陌走到出气口前,去瞪地上的宇文昙,冷冷道:“你不必拿这种事来诓我,那件事我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沿着那条线索,我自己就可以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宇文昙勉强提上一口气,快速地说:“可你连着查了这么多年,有结果吗?每次一有新线索,过不了多久就会湮灭,你都没怀疑过你身边的人?” 董阡陌不悦眯眼,不错,追查杀死师父的凶手,这件事她已经努力了很多年,一直都功败垂成。 好几次摸到了幕后黑手的底,一挖出来,才发现根本没到底。幕后黑手可能是跟静宜师太有旧怨的人,不简单是为了得到一卷《兰陵入阵》而行凶。 找凶手的事一直在暗中进行,更没有跟宇文昙提过一个字,没想到他竟然一清二楚。 “你一直在监视我?”董阡陌恼怒地问,“原来你一直都把我当成囚犯,表面对我放任不理,实则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怎么不说,这是我的一种特殊的关怀方式?我只是让人暗中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宇文昙字字都带着血,“我的心意,真的有那般难懂吗?还是你故意回避,假装不懂?” 董阡陌愣一愣,除了冷笑,还是冷笑,“特殊的关怀方式?那王爷可真是天赋异禀,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幽禁说成是保护。说什么怕我受到伤害?在这世上,伤我至深的人,除了你,我都想不出第二个人。” 宇文昙咳出一口血,张开四肢,大字型躺在地上,承认道:“不错,那件事我查到一些真相,因为不想让你为真相所伤,就在你接触线人之前,杀了线人,毁掉了证据——这些都是我做的。” “果真是你。” “可我只是掩盖真相的人,”宇文昙道,“真正杀你师父,将你天魔琴身份泄露出去的凶手,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你在说,我在听。你尽可以编,信不信在我。” “我已经查到了关键线索。”宇文昙自胸口摸出一个信封样的物什,“就写在这封信里,你想看一看信的内容吗?你走过来,我念给你听。” “……” 董阡陌给出的答案,是快速扳下机关,用玄晶石猛烈撞击宇文昙的胸口。 咣地一声重捶,甚至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猝不及防的攻击,自负如宇文昙也未能料到,董阡陌会对他不念半分“夫妻之情”,迅雷不及掩耳间便下了杀手。 一室静谧,死寂蔓延。 宇文昙平躺于地,断绝了虚弱的喘息声。隔着那层朦胧的水晶石壁,能看见他的指间夹着那只信封,维持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僵硬姿态。 如此静候了半柱香时分,董阡陌才打开水晶石壁,却仍然封闭着甬道石壁,以防有诈。 去了这层视野的阻隔,能清楚看到双眼紧闭的宇文昙,胸口仍有起伏,只是陷入昏迷中,又或者和上次一样,是在诈昏。 于是,董阡陌调高了玄晶石,抬得越高,砸下去越重。 这一次,一定可以给他致命一击—— 宇文昙,没想到,这一次换你死在我的手里。更没想到,你到死都不悔悟,还企图用动之以情的卑鄙手段来逃脱。 永别了,宇文昙。 素手推下机关,玄晶石重锤而下。这一刻,她的心是冷的,她的眼底是干涸的。 然而这一次,杀机却被生生阻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海龙皮小褂的身影从斜刺里冲出来,力挽狂澜,挡住了下坠的玄晶巨石,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宇文昙。 “哎呀妈呀!”那道身影吃惊地叫道,“好险好险,这是什么鬼玩意?” 董阡陌皱眉,迅速合上了出气口,仅留一道缝隙观察情况。 这是什么情况呢? 一个双臂被绑在松树上的宇文藻,连手都不能动弹,也不能迈开腿走路,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在最后关头挡住了急急下坠的玄晶石! 倒不是因为宇文藻力气够大,能稳稳拖住巨石,而是他的“工具”实在太合适了。 一棵竖立的松树,正好挡住了玄晶石的坠势。 之前,宇文藻让豫章王府的兔崽子们给绑架了,拿麻布袋子套在他头上,又用结实的皮绳绕了几十圈,把他牢牢捆绑在一棵腰那么粗的松树上。 宇文藻何等样毛躁脾气的小霸王,哪有这么好对付,虽然他挣脱不了皮绳,却卯足了力气,一声断喝就把牢牢长在地里的松树,连土带根地给揪了出来。当时就把几个看守他的杂兵吓坏了,纷纷跑开。 然后董怜悦摸到这片林子里来,摘了宇文藻的头套,只是慌乱之下,怎么也解不开绑他的皮绳。 宇文藻就带着这一棵松树,一跳一跳的往灯火明亮处走,来到了陵墓入口处。之前把守的那些王府护院,都被第二波闯陵的宇文昙、李周渔等人收拾干净了。 地上有几把散落的刀枪,宇文藻让董怜悦捡起一把,砍断皮绳。 奈何董怜悦力气太小,怎么砍都斩不断皮绳,反而迸得树皮树渣乱飞,一下把宇文藻的眼睛给迷了。 于是,宇文藻走到灯火最亮的陵墓石门前,背倚着石门,倾斜着身子,让董怜悦把他眼里的木渣子给吹走。 可恰在此时,陵墓中的董阡陌被董仙佩扑倒,袖中的机关动了一下,石门霎时打开,宇文藻和松树跌落入陵墓,石门又瞬间合上,把宇文藻关在里面,董怜悦则被留在外面。 就这样,被捆在松树上的宇文藻蹦蹦跳跳,误打误撞地走到一处石阶,脚底一滑就自上而下,“扑通扑通”地滚落到这个地方。还不及呼痛,就睁大虎目,看到了那巨石飞速落下的一幕。 行动快过思考,宇文藻疾冲而至,电光火石的瞬间移动,用的是他过去两年都没学会、却在这一刻突然悟透的轻功身法,可见实践是最好的老师。 “咔”地木枝断裂的声音,伴随着一树松针落地,杀人之石缓缓停顿了。一壁之隔,董阡陌也缓缓合上双目,心中的悲喜难测。 竖立的松树卡在中央,正好挡住了玄晶石,宇文藻这个奇兵突入,很惊险地救下了宇文昙。 不过宇文昙的伤势已经内外交加,命悬一线了。就算没有这最后一击,他能不能活到明天,也要看他的命够不够硬了。 “哎呀好险,”宇文藻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个地方真邪门儿,到底用来做什么的?只是摆死人的地方罢了,怎么整得到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机关?” 自始至终,宇文藻都没往董阡陌藏身的那道石壁看过,因此董阡陌可以确定,宇文藻是刚刚才到的,没有听走不该听的事。 “三哥?三哥!你快醒醒啊!”宇文藻用脚踢了宇文昙两下,后者毫无反应。 宇文藻整个人被皮绳束缚在松树上,这棵松树是救命用的,因此他一点都不敢乱动,悬宕在上方的巨石随时还有落下来的危险。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哇!” 宇文藻的公鸭嗓咋咋呼呼的,这般大声呼救了一会儿,还真的把人给招来了,而且一招就招来了许多。 先是这间密室的上方打开一个出气口,从上方落下一个声音,问:“哪位朋友在求助?请通姓名!” 这是贺见晓的声音,不光董阡陌听得出来,这声音对宇文藻而言更是熟悉得可以。 落难逢故人的宇文藻一仰虎头,惊喜地叫道:“你这坏家伙,怎么也来到这个鬼地方了?还让我费力叫了这半天你才来!” “海草?你这是怎么了?”贺见晓通过出气口向下观望,诧异地问,“从哪里来的一棵树?” 海草是宇文藻的绰号,藻者,海草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来的,但是与宇文藻交往亲密的人都这般叫他。 “别问这么多了!愣着干什么?快下来帮忙呀!”宇文藻很上火地喊道。 “我下不去啊,”贺见晓苦笑,“我在上面这层,你们却在下层,中间并无相通的石阶,可能有也说不定,但我摸索了这半日还没找到。除了各个石室的出气口,其他的机关都失灵了。” 这是因为董阡陌醒了之后,把机关室中的总消息掣给关闭了,贺见晓拿走的那个精致小机关也就变成无用之物了。 贺见晓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宇文藻手足不得动弹,被卡在彼处的危险处境,于是对他说,“海草你千万别乱动,你头顶的那块巨冰好像有些倾斜了,你一动就可能要砸下去。” 宇文藻焦急地问:“你没办法下来吗?小爷的手脚都被捆麻了,实在难受得很。既然有个气孔,打碎几块砖石不就能下来了?” 贺见晓道:“整座陵墓都是建在地底下的,万一弄塌了一处,就可能堵上全部的路。” 宇文藻急得想要抓耳挠腮,只恨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没有手能抓,他仰着头问贺见晓:“难道没有脱困的办法吗?是谁这么缺德,弄出这么一个鬼地方?” 贺见晓道:“有位董家小姐,不知何故竟然十分精通机关之术,要是她肯援手,咱们就都能出去了。” “精通机关的董家小姐?董家哪一个小姐?”宇文藻奇怪地问。 第140章 此人一出,天下谁与争锋? 话分两头,宇文凤凰与她的护卫依着董阡陌的指点,走到了陵墓最中心的一间藏宝室,石门乍开,一个斜倚在鸽血石雕方座上,意态闲适的白衣少年便抬眸看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小凰,王洗,王听,辛苦你们了。让你们进入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寻找唤醒我的办法,真是难为你们了。” 他的嗓音干净清澈,如寒梅枝上雪,既有风姿,又具风骨。 “哥?哥!”宇文凤凰惊喜地扑上去。 她抱着世子的胳膊,左看右看,确定兄长真的醒了,除了面有两分倦色,并没有什么不妥。他的面容在雪白之外,焕发着清润柔和的光彩,如珪如璧,如琢如磨。 没错了,这就是她的兄长宇文冥川清醒着的时候才独具的气质,放眼天下间,再没人能如他一样,只是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就能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 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人相信,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能称之为难题,也没有什么危机是不可化解的。 而这名令人信服的少年,才不过堪堪十八岁而已,却已隐隐有了一代尊主的沉稳气度。 更叫人称奇的是,如今的圣彰帝宇文澜与毓王宇文昙,这两位一直针锋相对的天下霸主,却都不把这个锋芒毕现的少年当作威胁,反而对他的成长乐见其成。 宇文澜与宇文昙之间没有兄弟之悌,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的,对豫章王世子表现出叔辈的爱护。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位少年财神的声望只能用普天同庆来描述一二。 放眼整个西魏,再也没有活得比他更任性,更恣意的人,不论他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旁人都只有咋舌的份儿。 因为他的一道飞鸽传书就能带回一道圣旨,然后他随心所欲的出格行事,就变成了“奉旨”出格,那还有人敢说什么吗? 几年之间,凭着出人意表、不循常理的行事,他名下的镖局包揽了贯通南北的河运航线、连通东西的陆运和海运,从西魏到北齐,有商旅行船的地方,都有“溟”字镶金旗,他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 采矿,铸钱,盐运,银号,当铺,最赚钱的生意全让他包办了。“溟”字分号最多的茗品城,如今已经是西魏最繁华的城镇之一。 近四五年间,商旅兴旺带动百业俱兴,西魏近百余个城镇因为有了他,荒年里也没再饿死过人。 宇文冥川,这个富可敌国,“奉旨”赚钱的少年财神,仿佛生来就被天命眷顾,不论做什么生意,未闻有哪怕一次的败笔。 此人一出,天下谁与争锋? “呜,哥,哥!你可把我和二哥吓坏了。”宇文凤凰小脸一皱,这一刻不禁喜极而泣。 “及川呢?”宇文冥川问。 “开陵墓之前,二哥接了一道圣旨,被传进宫去了。”宇文凤凰开心地说,“等他回来之后,一定也要乐坏了!” 宇文冥川拍一下宇文凤凰,又看向两名护卫,问:“我睡了多久?除了你们,还有谁进到陵墓中来?” 王洗道:“世子您不是入睡,而是连着断气好几个时辰,御医全都言之凿凿,说您已然捐生了。” “我死了一次?”宇文冥川若有所思。 “是呀,”王洗道,“咱们看了老王爷当年留的手书,上面说万一世子有何不测,送入咱家陵墓里,还有一分死灰复燃的机会。于是大小姐就领着咱们,进到了这里,后来又以毓王为首的,闯进来一批蒙面人,还未及交手,陵墓的地面就突然塌了,那情形当真险象环生。” “辛苦你们。”宇文冥川活动一下手脚,颀长的身姿从鸽血石雕方座上下来。 “可是哥你醒了,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宇文凤凰笑道,“这陵墓里的机关比图上画的更多,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幸亏有一位年轻公子相助,再加上捉来的太师之女董阡陌派上了用场,才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董,阡,陌。”宇文冥川细细咬字,品着这个名字。 “是哇,”王洗道,“世子您昏迷之前就曾交代过的,要把她找来,您才能苏醒过来。可您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知道入陵墓要用到她?”用到她的手指和鲜血,在心里补充完整。 宇文冥川慢慢合上眼,回忆起一刻之前苏醒时,自己带着三分朦胧的睡意睁开眼,入目所见的一张清丽容颜。 予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双眼睛,清冷无波,略带嘲弄,眼底是无与伦比的自信神采,连满室的海明珠都不会让那一双眼睛相形失色。 虽然造物弄人,给那张面容安放了一个不甚协调的鼻梁,也不能稍减,那一双眼眸一颦一顾带来的震撼。 再想到对方留下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 ——“我有一言,请君侧耳听。” ——“我是那只寒梅图瓷杯的主人,害你纯属无心之失,现在我救醒了你,想索取一点报酬。” ——“我要求的报酬,就在这只盒子里面,是世子你的一个许诺,只要你能做到,我们就互不亏欠了。” 宇文冥川睁开眼,打开盒子,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心里那只小瓶。如黑曜石般澄亮的眼瞳,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鹰般锐利的锋芒。 “董阡陌,”宇文冥川问,“她也来了陵墓?她现在在哪里?” “她……”宇文凤凰记起“董阡陌”发疯乱咬人,又半身染血的惨况,不由生出点心虚来,低头快语道,“董小姐被乱石砸伤了,受了些轻伤,要不等她伤好一点时再让她来见你?” 当然,此董阡陌非彼董阡陌,他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受伤了?” “是啊,不过没关系,那一大帮重金请来的名医还在府里住着呢,很快就能把她治好了!”宇文凤凰转移话题,“哥你手里的瓶子从哪儿来的?里面盛的什么东西?” 一只细口小瓷瓶,没有木塞,而是以一段蜡滴在瓶口,将瓶子封得严严实实的。 宇文冥川平摊掌心,好像要递给宇文凤凰一般,可是在宇文凤凰还没接住的时候,瓷瓶就自宇文冥川的掌心滑落,跌在地上,一碎成几半。 “哎呀,”宇文凤凰低叫一声,不过立刻发现,“咦?怎么却是个空瓶子?奇怪啦,瓶口封得那般严实,怎么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是让我‘守口如瓶’。”宇文冥川慢慢道。 “啊?”宇文凤凰听不明白。 “这是她提出来的报酬,”宇文冥川自言自语着,“虽然整件事因她而起,可这个报酬就像她说得那样,一点都不贵。” “哈?”宇文凤凰听得愈加糊涂。 恰在此时,石壁上刷地打开一扇门,王洗王听连忙戒备,却不见门外有什么异动。下一刻,远处传来了大呼小叫的求救声—— “救命啊?这个鬼地方还有活人吗?能过来一个活人帮小爷一把吗?” 几人都听着这声音很像一个常常出没于他们府里的好事之徒,于是走过去看,就见到一间偌大的密室内,上方悬着一块三丈见方的巨大冰块,下方是一棵松树,撑着冰块不掉下来,松树上绑着脸红脖子粗的宇文藻。 宇文凤凰诧异地问:“海草?你怎么也跑到我家陵墓里来了?” “快快快!”宇文藻催,“我要撑不动了,快把三哥给拖出去!” 宇文凤凰这才注意到,宇文藻的脚下还躺着毓王,身底下有未干的一方血泊。顿时她更感觉吃惊了:“三皇叔?他、他也受伤了?” “快快快!” “王洗王听。” 宇文冥川一声令下,两名护卫将困局中的宇文昙和宇文藻都解放出来。只听巨冰落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然后就碎成雪花状的粉末,淹没了那间密室。 这时,宇文冥川抬头看向石壁上方,一个出气口里,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正往这边看过来。 双目相交,视线胶着了片刻。 宇文冥川率先开口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京城了。” 贺见晓道:“本来要走,只是被一些事耽搁了,又听说你出了点事,特意奔过来瞧热闹。” 静默持续了片刻,然后,宇文冥川浅色的唇边带出了一点没有温度的笑,“让你瞧见了我最狼狈的样子,这一局算我输。不过如果你一个月内仍在京城盘桓的话,我还是有法子赢回来。” “这一局不是我的手笔,”贺见晓道,“就算你输,赢的人也不是我,因此世子不用觉得沮丧。” 他们的对话含义,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 “沮丧?”宇文冥川扬眉,这次是真的笑了,“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一旦有了好的对手,我最不可能有的感觉,就是沮丧了。” 贺见晓也笑,“世子保重,我先告辞了。”说完,离开气孔。 “诶~~”宇文藻不悦,“他就这样走了?” 贺见晓还没说,那个精通机关的董家小姐是谁呢?难道是董太师的女儿之一吗? 宇文藻回忆一下太师府那几位娇娇小姐,心里是否定的声音。 一刻之前,贺见晓说,要是有那位精通机关之术的董家小姐相助,他们或许就能脱困了。宇文藻问是谁,贺见晓还未及回答,宇文藻身处的那一间密室的门就霍然打开了。 然后,当贺见晓刚说了半句,“是一位蛮有趣,又很奇怪的小姐,她是……” 然后密室的门又霍然关闭。 于是这一次,贺见晓识趣地闭了口,转而道,“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先设法出去吧。” 他说完这话,那扇奇怪的石门再一次打开。贺见晓让宇文藻试着呼救,于是引来了世子他们,才救下了危冰之下的宇文藻二人。 至此,贺见晓已经能十分肯定,把石门机关一下打开、一下关上的人就是那一位董四姑娘。 而她这一下恰到好处的援手,是要求他绝对不能乱说话,不能向旁人提及她曾在陵墓中通行无阻,以此来作为交换的! 第141章 其他男人觊觎了他的专属宝贝 贺见晓离去后,一直带着阴阳先生在陵墓里探路的枭卫楚慈出现了,跟宇文冥川简单解释了枭卫闯陵的原因,“圣上不放心世子,更不信世子会骤然离世,故此叫我们前来襄助。世子顺利醒来,我等总算可以回去复皇命了。” 宇文冥川淡淡道:“让陛下伤神是我的过失,如今已无大碍,将军回去可以告诉陛下,这两日里我就去郓城检视新出炉的铜钱。” 楚慈想了想道:“世子此次被人行刺,多有内情,若是您身体许可的话,不如与咱们一道进宫面圣?圣上见到世子安好,一定会龙颜大悦!” “好吧,那快启程吧。”宇文冥川同意。 “出去还须费工夫,这个阴阳先生几乎派不上用场。”楚慈道。 然而下一刻,陵墓中每一扇石门都“咣”、“咣”、“咣”地打开了,前路霎时间变得畅通无阻。 众人面面相觑,不免心惊,仿佛暗里有一双瞧不见的眼睛,正盯着他们说话,知道他们此刻想要出陵墓,还能自如操纵机关,就跟开自家后院的门一样。 楚慈皱眉道:“是非之地不久处,咱们先出去再说!” 于是众人鱼贯而出,出得陵墓,宇文藻将宇文昙背了出来,招来豫章王府的车马,送回毓王府去。 宇文凤凰想起身负重伤的“董阡陌”仍然被丢在地下一层的密室中,于是耳语吩咐护卫王听,让他带着阴阳先生再进去一趟,悄悄找到了“董阡陌”之后,直接送到王府的庄子上,延请名医给她疗伤,务必治好她的疯病。 宇文凤凰率众回王府,而宇文冥川与楚慈各乘快马,奔上了官道,往皇宫方向而去。 枭卫这趟过来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查清世子之死的内情,如今寻得了一个复活的世子,正好可以圆满交差。于是楚慈也不等其他人,自己就先行一步了。总归料定了,以李周渔与时炯的本事,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可事实上,这一趟入陵墓,伤得最重的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宇文昙算一个,李周渔也算一个。 李周渔的内伤是被韦叶痕打出来的,这倒也还罢了,因为自从二十年前挑衅过韦叶痕,道了一句,“二十年之内,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从此韦叶痕就把李周渔当成了一座一定要攀过去的高山,每年都会以各种方式约李周渔比武,然后将他打成重伤。 早在五年前,韦叶痕就如一颗新崛起的彗星,重创了江湖十大古门派的掌门,然后隐去了形迹,以一个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认识他和不认识他的人,大都不知道,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韦家二公子,就是江湖上已经已成为传说的男人。 李周渔十年前就已非韦叶痕之敌手,可这十年来,韦叶痕照样追着李周渔打,只因为每一次枭卫与天一阁的交锋,都是枭卫胜出,天一阁从来没有过胜绩。很多次,韦叶痕把宇文昙也拉下水,可是没有用,李周渔率领的枭卫就是不败的。 李周渔的智计无双,韦叶痕的当世无敌,要不是因为韦叶痕当年的一段恨意难消,这两人可能早已打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意味。 本来,李周渔只是内伤严重,调息片刻之后,至少能站起来走路。 不料石壁打开,跑出一个叫得一惊一乍的韦叶痕,后面追着一群野狼。 韦叶痕在前面跑,十几匹野狼在身后狂追。 仍在运功中,无法起身的李周渔不由皱眉,问:“韦阁主你在弄什么把戏?几匹狼就把你追成这样?” 韦叶痕一边绕着密室中央的李周渔跑,一边慌慌张张地答道:“不知何故,我的气脉不通,暂时不能动用真气了。” 李周渔不信,道:“那也不至于面对几匹狼,没有招架之力吧?” 韦叶痕边跑边说:“这些不是普通的狼,它们……它们全都是……母狼!” 李周渔又皱一下眉,不过很快,不用等韦叶痕再解说,那些狼群已经分了一半注意力在李周渔的身上。 一群处于发情期的凶悍母狼,锁定了韦叶痕与李周渔为目标! 虽然人兽殊途,然而不知吞过什么药物,催发了可怕情欲的母狼们,追逐的不是一个人的肉体,而是他们身上的雄性气息。 只要嗅到一丝半点,就会发狂地追逐,永无止息! ******** 上一世,韦墨琴在守卫森严的王府中遭遇采花大盗,肆意凌辱,夺走了她的清白。 初时,她以为那人是宇文昙,只是惊骇于摇身一变成了色魔的他,为何在她脸毁了的时候还对她有兴趣。 那时候,宇文昙毕竟还算是她的丈夫,采花贼是宇文昙的话,她不算是失身于贼。 可第二天清晨,韦棋画拉来宇文昙“捉奸”,不可错认就是宇文昙本人。那就说明,前一刻还伏在床榻上的男人,不可能再是宇文昙。 那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她是真的被另外一个男人强暴了! 一个易容得有几分像宇文昙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撕碎她的衣衫,用最激烈的方式毁灭了她。 几日后,一杯毒酒魂归天,却还没能查出那个贼人的身份,让她情何以堪? 有嫌疑的人中,宇文昙已被排除在外。另外还有两个男人有自由进出毓王府的能力,而且这两个人都跟韦墨琴有一些纠葛。 李周渔说,虽然未看清那采花贼的面目,却瞧见那人出了王府,就回到北麓客栈,天一阁在京城的总坛。他还暗示,那个人可能就是韦叶痕! 而去问韦叶痕时,他又一脸气恼而无辜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韦叶痕说,如果真是我碰你,我不会用他的脸。我连喜欢你都敢承认,为何不敢以真面目对你? 听起来也很有道理,韦叶痕是有血缘的哥哥,他再离经叛道,也没可能那么做。 可女人的直觉提醒着她,韦叶痕、李周渔,这两个男人都在这件事上对她撒了谎。如果不是宇文昙,就一定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想查清楚不太容易,想一消恨意,现在就可以办得到! 这一群发情的母狼,就是董阡陌开启机关放出来,招呼这两个男人,作为对那件谜案的回敬! 上一世的她,活得不够聪明,爱得太过悲辛,到最后,她毁了容貌,身份低微,心已困顿,又固步自封,可她还有灵魂,还有心。 对于那些把她当成利用工具,玩弄她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她只想报以最深的嘲笑。 要比谁更狠?韦叶痕,你还差我一点。 要比谁的智计更胜一筹?李周渔,我很想跟你一较高下呢。 至少这一次,聪明的李周渔和无敌的韦叶痕都栽了一个大跟斗,被那些机关彻底戏耍了个够,却连操控机关的人影都没瞧见。 身手变态的韦叶痕一不留神中了招,暂时无法动用真气了,只能发出一声低咒:“nnd,为何这些机关就如会思考的活物一般,只追在我一人后面攻击?究竟是什么人,既知道我的每一处武功罩门所在,又对我恨之入骨,想置我于死地?” 此刻,为了躲开目露凶光的母狼,韦叶痕与李周渔都用蝙蝠功,伏贴在上方的石壁上。可是这一层的屋顶很矮,起不到多大的保护作用。 李周渔内伤发作,吸不住屋顶,眼看要被一只母狼扯下去,韦叶痕却一反敌对立场,拉了他一把,又击退了母狼。 李周渔苦笑道:“依我瞧,控制机关的人虽然恨你,却还手下留情,没有要你性命的意思。反而是我们枭卫营的下属,刚一入陵墓,就被急落而下的巨石之门砸中,不多不少,正好折了十三人。” “十三人?那又如何?”韦叶痕没听明白,“杂兵而已,只能怪他们自己功夫不济,学艺不精。” 李周渔叹息,令他在意的不是那十三人的性命,而是“十三”这个数目。 一年前,韦墨琴落崖失踪,宇文昙受了一小点刺激,然后就接受了激进将领的黄袍加身,策划了一场兵变。 客观来讲,当时他的胜算并不大,就算能成事,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于是李周渔单独面见了宇文昙,以韦墨琴的下落作为交换,让宇文昙放了被扣的枭卫十三人,并晓以利害,劝宇文昙罢手。 宇文昙一听闻他的心上人仍在世间,心中欢喜无限,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她明明就是坠崖死了,连血衣碎片都找到了。这世上已没有那个人,这不过是李周渔的诡计罢了。 李周渔不得已,只好又道出他如何救的韦墨琴,两人又如何在石洞中朝夕相对了几个日日夜夜。 作为凭证,他还清楚地回忆起韦墨琴足底的一粒朱砂痣,胸口的蝴蝶形浅粉胎记,以便让宇文昙相信,他曾经为韦墨琴包扎过伤口。 这一回,宇文昙倒是十分相信了,可同时也喝饱了一坛子的醋,心里难受得很,面上反而不动声色。 在提到韦墨琴的名字时,李周渔的眼底有一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之意。 宇文昙瞧着分外刺目,当时便冷笑,说那个女人算什么筹码,她是死是活,我都浑不在意。 李周渔告诉他,如今韦墨琴还在鬼见愁的悬崖中间,怀着孩子,无水无食,再加上夜露侵体,她撑不了几天。 宇文昙哪里还能装得下去,当时便抓狂了,提着李周渔的衣领问,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不把她带回来? 由于枭卫情报灵通,李周渔这些年都知道宇文昙对韦墨琴是爱惨了,却从来都没对她好过。 于是,抱着好心说和,让宇文昙好好待她的目的,李周渔将韦墨琴宁可死在石洞里,也不愿意回到宇文昙身边的事说了出来,并沉声告诫宇文昙,再不正视这段感情,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岂不料,这样的话出自李周渔之口,只会让宇文昙打从心底生怒,觉得有其他男人觊觎了他的专属宝贝。 裹挟着一股怒气,宇文昙找回了韦墨琴,还把怒气劈头撒在她身上,害她小产,失去了一个在腹中还没成形的女儿。 李周渔再去看望韦墨琴时,她问,毓王一共抓了你多少手下,使你出卖我的下落? 李周渔告诉她,十三人。 当时她冷冷道,我要真有左右宇文昙的能力,第一个先让他去做叛军统帅,乱臣贼子。然后让他去杀枭卫营的人,杀足十三个,下去陪我没能出世的孩儿。 理智告诉李周渔,这个满腔恨意的女子不能再留了,可真要下手除掉她,还要用去他很多的决心和狠心。 当然,韦墨琴并没做成她口中所说之事,就已经被榨取尽了利用价值,香消玉殒了。 然而当陵墓中的巨石之门,不多不少正好砸中了十三个人的时候,这一刻鬼使神差地,李周渔就念起了那一张水墨画般美好的容颜。 一个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的女子。她的性格本是温柔婉约的,可惨痛的经历使她改变,让她变得尖刻,心怀仇怨。 一个早已不存在于世间的人,连李周渔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脑后会突然感觉一凉,除了那一双含怨的秋水冷眸,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嫌犯? 第142章 李大人,我知道你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老大?老大你在这里!你没事吧?”时炯找过来,见到了两个大男人被一群母狼追逐的情景,不由一愣,上前想要帮忙。 “别过来!”李周渔急喝道,“有机关埋伏!” 时炯不听劝告,拔出双刀,走上来砍狼,还未走到狼群所在的地方,身后就传来了利器破空的尖锐哨声。 凭借灵敏的武人直觉,时炯侧身一翻,避过两条电射而过的长矛,再回头看自己方才站过的地方,地上有一层密密匝匝的钢刀。要不是时炯相信了他的直觉,此刻他的一双脚已经不能要了。 不过这才是刚开始,时炯身后的石壁喷出一道烈火,一下点着了他的辫子,时炯绕着密室跑起来。 李周渔沉声一叹:“好厉害的机关!不知陵墓设计者是何处高人?据我所知,连兵部的校军房都做不出这等巧夺天工的杀人机关!” 时炯惨叫道:“老大!现在被机关追杀的人是我!你能不能少发感慨,给我一点好建议?!” “……快跑。” 李周渔的建议帮助不大,时炯被机关折腾得够呛,李周渔也只能皱眉瞧着,没有援手之力。 韦叶痕冷眼瞧了片刻,突然离开屋顶,下去帮忙了,挽救了时炯变成一只烧猪的命运。即使内力被封,韦叶痕的实力还是不可小觑,救时炯绰绰有余。 可那些机关仿佛有思想一般,知道韦叶痕一定不会对时炯袖手旁观,毕竟时炯的老爹时南天是传功给韦叶痕的师父。 那些机关专挑刁钻的角度,逮住一个时炯反复攻击,每一次都看似凶险,逼得韦叶痕不得不出手去救。最后,韦叶痕自己终于也中招了,被墙面上射出的梨花小针打中,往前一倒。 小针上的麻药叫做仙人醉三天,顾名思义,会让人失去知觉很长时间。 “不好!”李周渔喝道,“十二,快把他拉到一边!” “嗯?” 被折腾得七荤八素的时炯没还不及反应,下一刻,地面乍然裂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已不省人事的韦叶痕一下从缝隙中滚了进去。 等时炯箭步冲过去的时候,地面早已合拢,连一条裂纹都瞧不见了。 “怎么办?老大?”时炯焦头烂额地仰头问,“你是咱们西魏最聪明的人,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 李周渔一直在石壁屋顶上观察,发现追逐时炯的机关虽然凶险,但每一次都差之毫厘,没有真正伤害到时炯。 要么是杀人机关安放的不到位,需要拆开检修了;要么就是控制机关的人,故意在手下留情。前者的几率明显小于后者。 一个不知名的敌手,仇视枭卫,还敢戏弄杀手首领韦叶痕,却唯独对时炯手下留情。 屋顶上的李周渔沉吟片刻,冲四面石壁朗声发问:“何方朋友,与我枭卫有何冤仇,能否双方止戈,坐下来谈一谈?” 片刻之后,某一面墙壁响起一道嗡嗡的声音,反问道:“你们的命都捏在本侠手上,你们有什么谈判的筹码?” 听那黯哑的嗓音像是一个老者,不过不排除对方用机关改变了原本的声音。 “尊驾自称‘本侠’,莫非是江湖人士?”李周渔问,“尊驾是我认识的人吗?不知我枭卫有何得罪之处,让尊驾出手教训?” 老者嘶嘶笑道:“枭卫乃天子座下的鹰犬,铁蹄踏九州,杀人不眨眼,人人得而诛之!” 李周渔道:“看来尊驾对枭卫的认知有所偏差,我枭卫以百姓福祉为先,绝不是尊驾口中的鹰犬爪牙。听尊驾的口气似是有切肤之痛,莫非尊驾或尊驾的家人朋友曾伤于枭卫之手?” 焦黑面孔的时炯小声插嘴:“老大,先让他把这些母狼驱走,你再跟他慢慢谈心不行吗?” 李周渔凝聚一口真气,抬掌把时炯也吸到屋顶石壁上。此刻,密室内的机关已经停下不动了,下方的狼群也只是趴伏在地上,默默地流口水。 老者道:“本侠与枭卫无仇无怨,杀你们是为天下人除害!不说其他人,就单你一个李周渔,这些年死在你手上的命不该绝之人,你还能数的清吗?” 时炯辩解:“我老大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 老者冷笑:“李周渔,犹记得你第一次出任务,丧于你手的亡魂三百条,其中有两百人不过是西魏让北齐俘虏的人质,兵士、百姓都有。你把他们全杀尽了,你可知道那两百人质每一个人都有家人,每个人都带着一颗想活下去的心?” 李周渔沉默,时炯不服气地反驳说:“你这江湖莽夫,哪里懂得天下大事?当年要不是老大杀了那些人质,咱们西魏也赢不了处木昆一役,一旦让北齐与柔然合兵一处,北地全面沦陷,到时候神州处处战火,死的又何止两三百人?” 老者冷冷道:“你所讲的,不过是最坏的情形罢了。其实有至少十种办法,譬如用交换人质的办法,至少可以救回一些无辜百姓,可枭卫连尝试都没有一下就动了杀手!那两百人质,难道他们都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时炯一听,心里觉得有点道理,口上却说:“你懂什么?我们枭卫的老大心怀天下,头脑清醒,更兼智谋过人,他所用的办法一定是最好的!” 老者冷冷哂笑:“先别忙着歌功颂德,时老弟啊,你这样信赖你身边的人,乱认什么大哥,当心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时炯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一刻,李周渔的眉心是说不出的黑沉之气,对那个操纵机关的神秘人生出无限疑惑。那人仿佛很了解他一般,提到了处木昆杀战俘的事,还暗示时炯,不该太过信赖一手培养他成材、如兄如父的李周渔。 对方究竟是何来历?是处木昆一役的受害者,还是跟时南天有什么关联的人? 老者问:“李大人,这些年你杀过的亡者里,有人让你做过噩梦吗?” 李周渔皱眉,神思一阵摇动,这一刻被这样问,心中竟只能想到不久前经他之手,被设计而死的韦墨琴…… 他长出一口气,慢慢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某也只能以大局为重,牺牲个别不重要的人。至于噩梦,只有亏心的人才常做,李某没做过。” 老者嘿嘿笑道:“不要太大意啊,李大人,或许某一天某个让你觉得不重要的人,也会变成你的噩梦呢?” 说完这话,石壁突然打开小孔,放出了致人昏厥的毒气。 此刻,李周渔与时炯都贴在石壁上,时炯一下子中招,昏迷后落入狼群。狼群这时已经褪去药性,不好男色了,几匹狼驮起时炯往相连通的一间密室走去,就像家养的犬类一般服帖听话。 李周渔曾有过奇遇,如今是百毒不侵之身,毒气对他不起作用。 见到时炯被狼群带走,李周渔心里有些焦急,扬声问道:“尊驾是李某的仇敌对吧?一人做事一人当,尊驾何必迁怒旁人?” 老者笑道:“李大人莫急,本侠只是将令弟请去休息,此间只剩你我二人,才方便谈点知心话。” 李周渔皱眉,慢慢道:“尊驾不通姓名,又不露峥嵘,很难想象你跟我有什么知心话可谈。” 咔嚓!石壁上方打开一个半圆气孔,飘出一道半黄半白的雾气。 雾气之中浮现一张男人的面孔,眼上蒙着两指宽的布条,看眉毛、鼻子和嘴巴,竟有七八分神似……当年的枭卫四当家,时南天。 李周渔心神不由一震,低声问:“你,你是时南天的什么人?” 老者慢吞吞道:“你眼睛倒蛮利的,一眼认出了这张脸。不错,本侠乃是时南天的亲近之人,多年前离开时家,行走于江湖间,不觉多年过去,再回家探望时才知道,我们时家的家主多年前已死于枭卫内部乱斗,而新一任的少主时炯则认贼为兄,还在带着一众时家死士为枭卫卖命。” 李周渔蹙眉听完,叹气道:“这么说,你是来为时南天报仇的?好,那你动手吧!” 老者嘎嘎笑道:“李大人莫怕,本侠要杀你的话也不等现在了。本侠露出真容,只是显露一点诚意,以便让李大人你放下戒心,坦然地与本侠合作。” “你要跟枭卫合作?”李周渔迷惑地问,“可你不是时南天的亲人,不要为他报仇么?你还看不惯枭卫的行事手段,怎么却反过头来要谈合作?” “不是跟枭卫,而是跟李大人你合作,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老者笑道,“既是合作么,只要有共同的利益点,而且互有制约,就可以结为暂时的同盟。时南天的事只是旧怨,不妨碍你我敞开心扉,相约为盟友。” 李周渔沉吟一下,问:“阁下到底意欲何为?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其他人?” 老者道:“当然是因为本侠欣赏你的人品风度,觉得你够格当本侠的朋友。此外,咱们还互知底细,你知道我是时家的人,我则拿住了你杀时炯父亲的把柄,还知道你的一些小秘密——这些都可以改日交流。” “……”李周渔面色暗沉。 老者越说越开心:“有了这些作为前提,相信假以时日,咱们定能变成一对合作愉快的搭档,做成很多凭你我单人之力都办不成的事。譬如,除掉一些你我都看不顺眼的朝中人士。再譬如,枭卫恶名昭彰,本侠有妙计可以洗白你们的名声,让你们摇身一变,在下一朝里继续为新帝效力。” “新帝?”李周渔勃然变色,“阁下之言,实属大逆不道!” “别再装了,李周渔,”老者冷哼道,“本侠说过了,你的那些小秘密,你我心照不宣罢了。” 李周渔心底一沉,难道这个神秘的局后人,真的对自己了如指掌? 顿了片刻,他艰涩地开口道:“原来阁下把我们整得这般惨,只是要借枭卫之手除去眼中钉?那就请阁下说一说,你所指的‘看不顺眼的朝中人士’是谁?” “好,李大人果然上道!”那位神秘老者肃然道,“其实你我的目标差相仿佛,否则我也不会找上你了。此间密室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可以好好谋划一下,把宇文昙、董三辩、宋沐新、韦司陶这些人全都拉下水,让西魏的朝堂焕然一新!” 第143章 我不过问,希望你不要玩火自焚才好 这一夜,寂暗的密室中,李周渔与神秘人谈过些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不觉东方既白,此时,调息完毕的李周渔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他扶起仍昏迷不醒的时炯,往陵墓的出口甬道走去。 头顶上方,那位神秘人用老者的声音,切切告诫道:“此处陵墓乃本侠的修炼之所,非请勿入,本侠不主动联络你时,李大人可别再来试这里的机关了,百试不爽,无人可以脱逃。” 李周渔想了想,沉声提出要求:“甫一入陵墓时,时大侠你一记重手,砸死了枭卫下属十三人,能否将他们的尸身归还?” “那些人的尸身?”老者似是在考虑着,转而断然拒绝,“恐怕不行呢,李大人还是忘了那些人吧。” 李周渔微微蹙眉,交涉道:“既然已商讨过了合作事宜,时大侠就不该再与枭卫为难,连这点诚意都吝于给予,往后又如何托付大事?人死已矣,何不尊重一下死者,将尸身还给他们的家人?” 老者森森笑道:“非也非也,李大人误会本侠的意思了,那些人只是被巨石砸入深坑中,一个都没死。你向我讨要尸身,岂不是要我把他们先一刀杀了,再归还给你?” “他们都还活着?”李周渔略喜,“那就请时大侠快放人吧!” “不行。”老者干脆拒绝。 “为何?”李周渔不悦,“难道时大侠不放心李某的为人,要扣留那些人作为人质?” 老者笑道:“素闻李大人是一位言出必行的君子,本侠若有什么不放心,就不会把我的神来妙计跟你交流了。” 李周渔声音转冷:“那为什么不肯放了我的下属?” 老者叹了口气,道:“李大人你是大官,动动口就能指挥动一票人,本侠羡慕得紧,因此想学学你,收几个跑腿的小弟。反正枭卫里多他们几个不多,不如你就大方一点,送我几名下属?” 李周渔听愣了:“你想要枭卫中人当小弟?那时大侠你实在打错算盘了——枭卫在挂职前全都经受过特殊训练,一入枭卫,终身只效皇命,时大侠如何软硬兼施,都不可能左右那些人的意志。” “无妨,”老者道,“本侠有更加‘特殊’的劝说办法,而且李大人尽管放心,不会让他们缺胳膊少腿的。” 顿了顿,李周渔又问:“那韦阁主呢?你不可能把他也扣下当手下吧?” 老者瓮声瓮气道:“那种冥顽不灵的小子,白送我都不稀罕要,不过他跟你又不同路,方才还将你打成重伤。何时释放那贼,全凭我高兴,李大人你就别过问了。” 此时,李周渔已带着时炯,走到了出口处,再见到蓝天澄净,绿树成荫,不禁有一种重归人间的恍惚感觉。 听神秘人的意思,竟是要把天一阁主韦叶痕当囚徒关起来,李周渔只有摇头苦笑道:“那李某便不过问,希望时大侠不要玩火自焚才好。” 老者嘱咐:“盼李大人多多上心咱们的计划,以便早日达成一个让你和我都称心如意的局面。” 李周渔道:“也盼时大侠能谨守承诺,不要泄露李某不打算让外人知晓的一些私隐。” 老者道:“尽管安心,你的秘密与我同在,只要我活着,那就是永远的秘密。”反之,就是我一死,你的秘密就会公开! 李周渔叹息,扶着时炯离去。 过去二十年间,那些敢于威胁李周渔的人,如今已经没几人能行走世间了。 而今日空降一位奇人,先是把李周渔戏弄出一身重伤,又用恐吓的手段跟他谈合作。而且那位奇人口中所提起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一旦能做成,这西魏的半边江山都得震一震。 饶是李周渔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江湖上哪门哪派里有这么一位侠客,见识如此卓著,胆子又大成这样,反而让李周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反正,据李周渔所知,时家的年轻一辈和上一辈中,从未出过这等不同寻常的人物。 当然,这是因为神秘人根本不是什么时家人,而是董阡陌的乔装。 之前董阡陌捉住了韦叶痕,知道韦叶痕一向有随身带几张人皮.面具,以便随时换脸的习惯。于是在其胸口和袖中乱翻,果然找出一张保存在茉莉粉里的薄如蝉翼、质呈半透明的物什。 展开一看,又放在韦叶痕脸上比了比,发现竟有七分神似时南天。大概是韦叶痕带着这张面具,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来纪念时南天。毕竟要不是有时南天的传功启蒙,韦叶痕在武学上可能不会有这么高的成就。 于是,董阡陌生出一个主意,自己带上面具,把形容通过透镜投射出去,并以机关改变声音说话。为防被认出来,还用布条绑住了双眼。 李周渔再有主意,也绝不可能想到,一个面孔凶神恶煞、声如六旬老者的中年侠客,会是一个十六岁少女乔装改扮的。 待李周渔离开后,董阡陌又检视了一遍在押的俘虏,包括枭卫下级将领十三人,天一阁主一人。 根据各人的年岁和体质不同,浸入到不同的药池温泉里,相信假以时日,这十四人将会变成只听董阡陌一人调遣的死士。 清晨的空气分外清凉,让人心旷神怡。 董阡陌封闭了陵墓的出入石门,然后通过一条隐蔽的暗道走出陵墓。 陵墓的建造者精于蜈蚣之术,以这座陵墓为中心,挖掘了不止一条隧道。董阡陌走的这条暗道约有二里长,直通到渔樵山山脚下的一间农舍里。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间不起眼的废弃茅草屋,就可以直通那座金碧华丽的王府陵墓了。 隧道中一片漆黑,要靠火折子照明,待出得隧道,走到明亮的无人农舍中,董阡陌自袖中取出一只信封。 据宇文昙说,这只信封里藏着关于静宜师太之死的线索。 之前宇文藻等人将宇文昙救了出去,整间密室被碎成雪花的玄晶石淹没,没人发现这只信封。顺利地拿到了手,却还不及拆看。 董阡陌觉得这信封十有八九是假,不过是宇文昙贪生怕死的托辞罢了。 不过,当她拆了这只牛皮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时,还是狠狠愣了一下,旋即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信封里叠着一副画,并附有一张字条。 字条大意是说,依照王爷吩咐,顺利从曹仲达那里用百两赤金买得了画像。王爷要是不满意,还可以修改云云。 曹仲达是西魏最富盛名的胡人画师,擅长画人物和佛像,笔法传自西域,能把人物肖像画得栩栩如生,跟真人别无二致。 于是,当董阡陌打开那张价值百两金的画,却看到了一幅毓王一家三口的中秋赏月图时,不由怔愣,并打从心底觉得有点儿可笑。 宇文昙是西魏的白衣战神,怀里不放兵书和武功秘籍,不藏密信和军机塘报,却收着这么一幅画?原本对他还期望更高的。 那幅画不愧是名家手笔,笔锋勾勒细腻,把画上的男女画得和宇文昙、韦棋画几乎一模一样。 画中的宇文昙满目柔情,目光落在韦棋画的脸上,韦棋画怀抱小荔,正用木签子叉了一枚红果,放到小荔嘴边。 男的俊美如旭日,女的温婉似月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情脉脉。 董阡陌瞧着有些碍眼,于是抽出柳叶小刀,把画中的小荔刻下来。正好她没有小荔的小像,正想要一张呢,正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 刻到一半儿时,画上的韦棋画腰间的一点紫色,藏在金银繁复的裙裾之间,怎么看怎么眼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不像玉佩也不像香袋,是一个细长形状,看着极像是笛子或洞箫一类乐器的小半截。 董阡陌皱眉,细细端详了几眼,忽地想起韦墨琴曾经就有这么一支紫竹笛,跟画上这个极相似的。 如果画上人腰间挂的是紫竹笛,那,这名女子或许就不是不晓乐理的韦棋画了,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她长相完全一样的…… 还有昨夜密室里,从宇文昙身上掉出来的紫竹笛…… 当时宇文昙一字一字说,我的心意,真的有那般难懂吗?还是你故意回避,假装不懂? 那个狠心置她于死地的宇文昙,欠了她一条命,强塞给她了一世的眼泪,满心的绝望。话里话外的,狠心如他怎么反而委屈起来? 如今王府里还摆着一个百花锦簇、万千宠爱的韦棋画,宇文昙又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的话? 这一刻,思绪如麻,连董阡陌都不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只觉得分外烦躁。 刻走了小荔的小像,仔细收好之后,剩下的这相视而笑的一男一女被付之一炬,橙色的火苗跳跃如绸,很快就吞噬了那在董阡陌看来十分碍眼的笑容。 不管画中人是韦棋画,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具任何意义,不过一幅虚假的赏月图罢了。 没错,如果画的是韦棋画,就是假的娘亲;如果画的是韦墨琴,就是假的爱人。两个人都搭配不起这幅画。 …… “咦,你不是董家四小姐?怎么一大早的跑到这个荒野所在?” 从农舍院落外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半副银面遮脸,却是满身的酒气,烂醉成一滩泥,三步两摇晃,再倒退上一步。 另一人身姿更高一些,手足颀长,五官轮廓深刻,生着一双冰灰眼眸,一望便知不是汉人血统。 这二人是毓王亲随,季玄半扶半抱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季青,相携走到院子里。季玄一眼瞧见了董阡陌,不由惊讶地唤出声来。 董阡陌的诧异并不在他之下,愣了一下,才同他招呼道:“季将军,你们怎么在这里买起醉来?昨天我看见毓王表兄出了点儿事,被横着抬回城里去呢。” 第144章 闹市行凶,不杀少女誓不罢休 季玄一听就急了,紧声发问:“王爷怎么了?是旧伤复发,还是又添新伤了?” 季玄只知昨晚天一阁主来找过王爷,那二人谈事,从来都是仅限于两人之间,有时候还会边打边谈,都是司空见惯的。 后来季玄就依着韦叶痕的指点,去三里坡的酒家,花了好大工夫才从酒窖里挖出了季青,将他和酒坛子分开。 回去先前借宿的那一排茅草屋,早已在宇文昙与韦叶痕用掌力硬撼的时候片片湮没了,连带周围的树木、溪水、土丘等自然景观都已荡然无存。又兜兜转转找到这间农舍,遇上了董阡陌,从她口中得知昨夜发生的事。 “当时我实在害怕得紧,没敢走太近,”董阡陌连连摇头,“可是只远远看那么一眼,也知道情形不妙呢,整片袍襟沾满了血。” 季玄焦急之余,自言自语道:“不会啊,谁能把咱们王爷打成重伤?这绝不可能!” 董阡陌细声细气地说:“人做不到,可一整座地下机关或许能做得到,对吧?在那里面,表兄不敢动用太大的本事,否则陵墓一塌陷,大家就都要被活埋啰。” 季玄点头,道:“没想到王爷没叫上我们,一个人就去踏足险地了!”说着,他敲一下季青的头,埋怨道,“误了大事,都怪你!” 此刻季青醉得人事不知,口中却嘟囔了一声,“小陌别怕,让我保护你,小陌……” 虽然声音模糊得就像捂着嘴说出来的,可偏偏他身旁另外两人耳朵都好使的不得了,全都一齐听见了。 一闻这话,季玄的心上一抽抽,暗道搭档啊,你说酒醉误事不是?这下子,你的暗恋曝光了! 董阡陌面色如常,观察季玄带点别扭的神色,不由猜想,季青和真董阡陌之间的二三事,季玄可能也知道一些。 于是,她笑问:“怎么季大嫂叫小陌吗?乍一听还以为是季将军在叫我呢。” 季玄干笑道:“这家伙浪子一个,哪有女人肯嫁给他!可能是他的哪个红粉知己的小名儿吧,董小姐千万别介意。” 董阡陌听季玄这般客气,要么说明季青和真董阡陌之间是地下情,季玄并不很了解,要么说明季青和真董阡陌只是神交,并未有过亲密举止。 希望是后者就好了。 自从用上董阡陌的身体,将近一个月了,一次月事都没来过,有时会有一点想干呕的感觉,吃东西喜欢挑酸的。 希望不是她怀疑的那样吧。 真董阡陌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又胆小怕事,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季将军,你们要回城里吗?”董阡陌问,“能捎带我一起回吗?” “当然可以,”季玄同意了,转而问,“对了四小姐,你还没说,你一个人怎么跑到这荒野之地来的?” 董阡陌道:“我是跟豫章王府的人一起去陵墓的,后来陵墓大乱,我逃了出来,摸着摸着就到此处了,正发愁该怎么回家,这不就遇见你们了吗。” 季玄道:“幸亏是遇见我们,这附近有小股山贼,一旦撞上了你,那还不是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 “……” 季玄又道:“只是不曾备得车轿,四小姐能骑马吗?要是我一人去找车,又不放心留你在这里,这只醉鬼也派不上用场。” 董阡陌笑道:“从来没骑过,向往得很呢。” 季玄的坐骑名唤白爵,是一匹极通人性的千里马,一见了董阡陌就甩一甩垂顺的马尾,打了两个响鼻。 季玄眸中掠过诧异,问:“四小姐以前曾见过白爵吗?” 董阡陌摇头:“没有,怎么了?” 季玄挑眉道:“方才它在跟你打招呼,还说好久不见,姐姐变年轻了!” 董阡陌一愣,然后咯咯笑道:“看季将军一板正经的,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呢,没想到你还能听懂马儿说话。再说了,什么叫‘变年轻了’?我才刚满十六,还不到女子发愁年纪太大的时候呢。” 季玄一想,也对,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吧。禽言兽语,本就不易听懂,听错更是有可能的。 他有西域血统,祖父是楼兰人,懂得听骆驼和马匹说话,曾在他小时候教过他一些。不过这又不是什么严谨的学问,谁能说得清呢? 董阡陌笑而不语,抬手捋了一下马儿雪白顺滑的马鬃。 然后,她用一种初学者的笨拙姿态上了马,季玄肩上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季青,牵马而走,上了官道。 董阡陌说:“背着人多沉哪,要不放在马背上。” 季玄担心季青处在醉中,会对董四小姐不规矩,于是沉声道:“无妨,四小姐两手抓好缰绳,待会儿奔起来的时候,尽量坐直身子,不要揪扯马鬃,也不要用腿去夹马肚子。” “嗯?” 不等董阡陌明白过来,季玄已经背着季青跑起来,后面扯着的白爵也蹬开四蹄,飞快地撒欢儿跑起来! 官道上尘土飞扬,有时季玄跑得快一点,白爵在后面追,有时白爵撇下季玄一段路程,然后季玄就在后面呼唤,“四小姐莫怕,只要握着缰绳好好坐着,白爵是不会将你甩下去的!” 然后,季玄再用轻功展动身形,跑到白爵的前面。 董阡陌大感有趣,不由笑道:“季将军跑起来竟然比千里马还快,堪称是飞毛腿了。” 季玄却问:“四小姐如何知道白爵是千里马的?”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点疑惑于白爵对董阡陌的亲昵态度。 顿了顿,董阡陌神情自然地答道:“俗语道,宝马配英雄,你是神勇无敌的将军,你的坐骑不是千里马,那这世上就没人配骑千里马了。” 这番恭维之语出自一位清丽少女之口,哪个男人听了不受用? 季玄当下不再深究这个疑问,带着一马一少女和一只醉鬼,往京城城门奔去。 几里路的官道,不到一炷香就走到了。 季玄大笑问:“怎么样?第一次骑马的心情很畅快吧?” 董阡陌道:“畅快倒不觉得,只是吃到了一嘴的沙子。不过还是多谢将军把我送回来,我就在这里下马吧,溜达着就回府了。将军你请上马。” 季玄也没再推让,毕竟他跟董阡陌没多少交集,就是跟董太师的交情也不多,乍然上门送回他女儿,还要费一番解释的口舌。 “驾!驾——” 季玄带着季青上马后,白爵四蹄一动不动,季玄感觉奇怪,白爵最知他心意,根本不必吆喝就能自如奔跑,可现在吆喝了,它也不跑。 “奇怪,难道生病了?” 白爵怎么都不肯迈步,季玄只好下马,查看时又检查不出什么问题。董阡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我太重,把马儿压坏了?” 季玄笑道:“怎么会呢,四小姐这样的,再来十个也压不坏它。或许,白爵是见四小姐花容月貌,瞧得忘了神,因此迈不开四蹄吧。” 这本是打趣的话,可就在季玄下马后,白爵就转身去亲近董阡陌,甩甩长尾,好像要让她上马似的。 下一刻,马儿轻嘶一声凑上前去,用马头凑近了董阡陌的乌黑长发,张大一对鼻孔,似乎是想嗅她发上的芬芳花香? 分明就像季玄说的那样,白爵是色心摇动,见色忘主了! “这……”季玄背着季青,有些尴尬地说,“要不先让白爵跟四小姐回家吧,你一个人过这闹市,没个下人跟着,总是不妥。” 董阡陌并不推辞,只说,“那将军你多久有空,再来董府牵它吧。” 季玄点头,“季某告辞,白爵就麻烦四小姐了。” “将军慢走。” 季玄走出十几步,快要没入人群的时候,董阡陌眸中掠过犹豫之色,终于还是开口喊道:“将军等一等,我忘了一件事!” 季玄止步,背着人的高大身姿回转,问:“四小姐还有事?” 董阡陌小跑上去,自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小瓶,喘息微微地说:“该死该死,我竟忘了把这个拿给将军了!” 季玄接过,看了看问:“这是何物?” 董阡陌道:“这是豫章王府的宇文小姐给我的,是一种可以解去昏睡药性的薄荷水。” “薄荷水?”季玄重复。 “是呀,”董阡陌告诉他,“陵墓里的机关喷出了一种毒气,闻过的人就会失去知觉,严重的还会失去记忆呢。毓王表兄可能也闻到了不少,一直没来及送解药给他,不知现在再喝解药是否太迟,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多谢,告辞。”季玄收下那瓶解药,身影没入闹市人群。 董阡陌满意一笑,冲他的背影挥一挥丝帕。 将军慢走,谢倒不必谢,可你一定要将“解药”一滴不剩地喂给你的王爷才好。 ******** 清晨的北城街头,一名少女与一匹神骏的白马,信步闲游于闹市,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目光。 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浑身上下一点杂色都没有,只有鼻头略显一点粉红色泽。如此一匹神矫似龙的坐骑,在街道上引的人们频频侧目。 白马之侧的少女并不上马骑行,只是缓步走过集市,每经过一个贩玉的摊子,就饶有兴趣的上前看看。 她的妆扮并不多么鲜亮夺目,一身冰晶蓝挑丝双窠云雁纱裙,纤腰间系一块清水玉佩,隽永文秀。然而这一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旁边那匹白马更多。 晨光打在少女面上,但见她肤光胜雪,双目若泉,眉目中的书卷清气宛然天成,不必猜,一定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可是下一刻,一柄匕首利刃上的寒光一闪,破空而来,直刺向少女的后背。 “呀!” “小心!” “杀人啦!” 后面几名路人睁目惊呼,可惜已然太迟! 开弓没有回头箭,握住匕首的那只手充满了坚定的意味,仿佛不杀少女,誓不罢休! 第145章 公主驸马:看她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其实,刚走进集市没多久时,董阡陌就感觉有一道凉飕飕的视线,死死锁定了自己。不同于大多数路人好奇而探究的目光,那道视线是一种怨恨的仇视,能把人盯得脊背发凉。 董阡陌不动声色地走了一会儿,感觉到带着怨恨目光的人一直都跟着自己,相距不到十丈,就在后方踩着自己的行踪,渐渐地,有腾腾的杀气冒起。 董阡陌除了天性警觉之外,从未习练过武艺,却能轻易发现跟踪者,因此她猜对方也是个不懂武功的无力之辈。 而且董阡陌的外表柔弱无害,对方跟了她半个集市,只干冒着杀气,却不敢轻易下手,说明并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只能推测对方或许是老弱病残,比董阡陌更弱。 于是,董阡陌假装欣赏摊子上的玉器,暗中向后观察,几次排除,最后锁定在一个小乞丐身上。 对方身形又瘦又小,董阡陌目测比自己矮了一头多。每次董阡陌停下,小乞丐就远远往路边一坐,做成讨钱的样子,可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过路人丢下铜钱,他连眼皮都不抬。 快逛完这条街的时候,对方终于出手了,董阡陌等的就是这一下背后而来的突袭。 所谓捉贼捉赃,若不捉住对方的手脖子,一直在暗处这么影影绰绰的,早晚会防不胜防,还不如让他一次袭击个痛快,拿去见官也有真凭实据。 当然,她不可能真的让小乞丐的匕首刺中。 就在匕首尖距离只剩不到两尺的时候,董阡陌倏地偏转身子,正面朝向小乞丐。 她方才买了两件雨斗笠,此刻就抱在怀中。再利的匕首,一时也扎不破韧性好的斗笠。小乞丐顿时目露狠光,猛地收回匕首,第二下刺向董阡陌的面门。 匕首锋利,即使扎不死人,被刺中也要毁容。看来小乞丐打定主意,杀不了董阡陌,也要毁她的容貌。 董阡陌皱眉,当即断定那小乞丐与她有很大的仇怨,不共戴天的那种。 当年宇文昙掌管大理寺刑狱诉讼,常有忙不过来,连睡觉用膳都没空的时候,都是她悄悄潜入书房整理案卷。经她手整理过的男人杀女人,还激烈毁容的案件,多半是因爱生恨,又或者女子出轨背叛,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情形。 一是太师千金,一是小乞丐,风马牛不相及,只能猜测小乞丐是为他的家人报仇。 于是董阡陌一面闪避,一面断喝道:“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你想报仇的话,应该去官府伸冤!” 小乞丐闻言一震,停顿了一下,看向董阡陌的眼神更加凶狠。又要卷土重来的时候,一旁有路人上来阻拦,小乞丐挥手乱划,割伤了两名路人的胳膊,一时竟没人能按住发了狂的他。 恰在此刻,街尾处冲来三个荼白色的人影,是三名中年男子,个个孔武有力,一下就制住了小乞丐。 董阡陌瞧见那三个男人服色完全一样,明显是哪一家的家丁护院一类的人。再看从衣领到长靴都一尘不染的着装,像是皇家气派,董阡陌立刻想到了昭阳长公主,其府上的卫士好像都是类似的荼白服色。 于是,董阡陌上前道谢道:“多谢三位义士的主人,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那三人感到诧异,一般遇上这种情形,被救的人不是应该谢他们三个吗,怎么直接就谢到他们主人的头上了? 可是,这也并没有谢错,公主府的卫士肃然有纪,如果不是主人亲口下了令,不管在街上遇见了什么,卫士都不可能离开主人的车轿,出来管闲事。 三名卫士回去禀告了主人,说获救的小女子谢主人的援手之恩。 本来翟凤玉路车没打算多做停留,此刻,里面的人生出一点好奇之心,让马车赶过了拐弯处。 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一个小乞丐被捆绑了手脚,几个好事的路人正商量着,要把这个当街行凶的小乞丐扭送到官府。 一抹冰晶蓝的身影,一下落入马车中人的眼中。 一个穿扮素淡,眉目清雅的少女,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站在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地方,淡淡瞅着对小乞丐义愤填膺的人们。两下里对比,好似刚才遇险的是别人,跟她没多大关系。 “她就是被歹徒袭击的小女子?”马车中人发问,嗓音是说不出的闲适懒散。 “回驸马,就是她。”卫士答道。 这时,两个被刀割伤的路人撺掇大伙,不能因为凶徒是个十二三的孩子就放过他,应该交给衙门处置。 于是,有人问董阡陌:“小姑娘你也一起去吧?那小乞儿刚刚可是要杀你呢!” 董阡陌辞道:“多谢大家帮忙,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路人问。 “持刀伤人,可以让他关上三个月,足够惩戒教训了。”董阡陌说,“可我跟去了,再捎递一封诉状,小乞儿的罪名就变成了杀人未遂,那是要刺面充军的大罪。往后等他悔悟了,也不能再清白做人了。” 她的这番话,旁人听着都道一声,好个心地善、通情理的姑娘!可那小乞丐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将头偏过去。 “姑娘心太善了,这乞丐小小年纪的就敢拿刀杀人了,长大了更坏,可不能纵容呢!”有个妇人很不赞同,非两手推着董阡陌,让她也去一趟衙门。 董阡陌被推着走了几步,也就同去了,正好可以跟去听一听,小乞儿与真董阡陌有何仇怨,到了持刀行凶的地步。 被绑的小乞儿、董阡陌、十来个过路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一行人都往京兆府衙门而去。 “宋通,你也跟去看一看。”昭阳公主府的驸马吩咐,“除了看此事如何收场,再随在那名少女身后,看她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是。”有卫士应声,跟上去。 一名近身随侍有些奇怪地问:“看她衣着普通,不像是大户千金啊?” 驸马斜靠着车厢,用懒音徐徐道:“此女绝对有来历,她的父亲一定是朝中大员。” 随侍问:“驸马是怎么知道的?” 驸马道:“我来问你,持刀伤人、入户盗窃、杀人未遂、误伤人命——这四者中,哪一罪最轻,哪一罪最重,各获刑多少?” 随侍考虑着说:“持刀伤人和杀人未遂的量刑,方才那少女已说过了,最严重的应该是误伤人命吧,最轻的应该是入户盗窃吧。毕竟前者是杀人,后者,事主只损失财物而已。” 驸马摇头:“错,最重的是杀人未遂,误伤人命次之,再次入户盗窃,最轻的是持刀伤人。” 随侍错愕:“是吗,原来持刀伤人是最轻的?小人随驸马在大理寺翻阅卷宗半年,倒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驸马道:“所以说啊,一个张口就能诵出法典的十五六岁少女,她是什么人,才会被人行刺而不惊不怒,她父亲又是什么人,才会教女儿典狱刑讼?我真的很好奇。” 随侍想了想说:“大约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吧,正五品上的官职,看那少女连耳坠手串都不戴,朴素得很。” 驸马笑道:“你这小厮,眼界未免太窄了,岂不闻玉质清莲,脂粉不沾,点尘不惊,才是女子家最美的时候。” 随侍听完,暗暗嘀咕,既然驸马认为女子妆扮素淡才美,那他怎么却常常赞公主的华丽美服和隆重妆容,还劝公主最好每日都换一种新妆,引领京城的着衣风尚。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呀。 ******** 于是话分两头,小乞儿被众人押去衙门里,过了堂,打了不少板子,他才道出了自己当街追杀董阡陌的原因—— 因为董阡陌害死了他的姐姐和母亲! 董阡陌暗暗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可能,真董阡陌只是一名深闺小姐,软弱可欺,又几乎从没出过门,她能做出那等杀人害命的勾当吗? 审案子的是七品京县县令,先拍惊堂木,让众人停下了嗡嗡的吵闹声,才问董阡陌:“下站女子,你可做过小乞丐口中指控的事吗?” 董阡陌摇头道:“我从未做过那等事,今天也是头次见这孩子,不知他为何将这样的罪名加在我身上!” 小乞丐用凶恶的目光瞪着董阡陌,冷冷斥道:“今天我也是头一次见你,否则哪能容你活到现在!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我姐,气死我娘,你休想抵赖,我一定要杀了你为她们报仇!” 堂下听审的人群一下又哄然议论起来,都道那小乞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既然以前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大街上一见着了就认定那少女是杀他亲人的凶手?她脸上又没写着“我是凶手”!况且那少女眉目磊落,说话和声和气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蛇蝎心肠的人呀。 县令又拍一下惊堂木,待安静下来,沉声问那小乞丐:“你说头一次见她,就认为她是杀你母亲和姐姐的凶手,你可有何凭据?” 小乞丐恨恨道:“要有凭据,我早就来报官了!唯一的证人高奶奶,也已撒手人寰,我又能去哪里说理?” 这时,根据小乞丐的姓名,随堂的师爷翻看旧档,查死亡人口记录,查出小乞丐是京城本地人。 据记载,他的姐姐原是进宫当了宫女的,后来做错事被打发出宫,流落酒肆歌舞坊,不久便染病死了。至于小乞丐六十岁的母亲,只是自然病死罢了,有所在里坊的保甲签字,不会有错。 师爷将这一情况告知县令,县令当时便皱眉,喝道:“无赖乞儿,你姊不过九流娼妓尔,染杨梅.疮而死。你母更是年事已高,病逝而亡。你所控两条命案,皆属虚无!” 小乞丐怒道:“怎么虚无了?我姐姐本是宫里伺候太后的宫女,再过两年放出宫,到时就能一家团聚了,要不是这个骑白马的女人害了她,我姐根本不会沦落入妓寨!只恨姐姐死的时候我不在京城,等闻到噩耗赶回来的时候,才惊闻姐姐她知道染了脏病,一根麻绳吊死在房梁上。我娘也因为惊恐悲痛,又无人照料,活活饿死了!她们死的那样惨,全是为人所害!” 董阡陌静静听完,然后捕捉到两个关键词:伺候太后的宫女,骑白马的女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第146章 我会在王爷面前为你美言两句的 小乞丐义愤地向众人说道:“这名女子看似柔弱,实则却是心狠手辣!” 他手指向公堂外的一匹神骏白马,“就是那匹马!她就用那匹白马拖行着我姐姐来回奔驰,弄得姐姐遍体鳞伤。此事发生在郊外,除了刚好经过的高奶奶看见,再没其他人能作证,否则我早就来击鼓告状了!” 县令与师爷听小乞丐言辞条理分明,不像是头脑不清醒,或是丧亲之后得了疯病的样子。 县令问:“那依你所言,你认的只是一匹马而已,不是马的主人?可你又如何能断定,就是此马,没有认错的可能?” 小乞丐愤愤道:“等我从外地赶回家的时候,亲人已丧,却有邻居高奶奶的孙子把我叫去他家。高奶奶在弥留之际告诉我,她亲眼看见一个蓝衣女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马的鼻头淡粉,将我姐拖在地上奔来奔去,弄得她的人一片血肉模糊!没过几天,我姐就被卖进一家贩夫走卒出没的酒肆,凄惨地死去,一定也是这个蓝衣女人做的!” 堂下听审的人群听小乞丐言辞凿凿,有的人就相信了,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董阡陌。 县令倒不是个糊涂官,才一听完就摇头道:“证人只是一名过世的老妇,已无法出堂作证。证词只是模棱两可地提及一个蓝衣女人,骑了一匹白马,亦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况且证人年事已高,也有眼花看错的可能。白马虽然罕见,但未见得就没有其他人拥有。只为了这个,就使你当街行凶,实不足取!” 小乞丐坚决地说:“高奶奶是从来不说谎的好人,她为了把这番话亲口讲给我,吊着一口气,说完就直接闭了眼。她老人家的将死之言,比什么都真!而且高奶奶生前是媒婆,眼神好得很,绝对不可能看错!此外,我还有一样证物!” 县令问:“何物?” 小乞丐从袖中取出两块布,衙役拿了呈给县令。 县令凝重地打开,发现两块布上各印了一个马蹄印,轮廓与花纹都差不多,一个用炭灰印出来的,另一个色泽红褐,像是血印。 小乞丐道:“我姐出事那天,高奶奶等凶手离去后,沾着地上我姐的血,拓出了这个马蹄印。而方才在集市上,我跟在那个蓝衣女人后面,用炭灰拓下一个马蹄印,两下对比,竟然一模一样。大人看那马蹄右下方的莲花标记,都是一样的,再不会有错!” 本来轮廓模糊,县令还未认出来,被小乞丐一提醒,这才看得分明,两朵马蹄印果然都有莲花标记。 县令的眉心当时就是一跳,重重拍一下惊堂木,板着面孔,沉声喝道:“鉴于此案的案情复杂,牵涉到案中案,需要本县重加调查。来人,将小乞丐押回班房候审——那女子,你到后堂来一下!” ******** 府衙后堂,县令的面色凝重,手托着那个染血的马蹄印看了又看。 师爷不解地问:“太爷为何满面愁色?不过一桩普通的伤人纠纷罢了,证据不足,押后处置便是。” 县令烦恼地摇头,道:“这件案子太不寻常了,牵扯到莲花暗卫,还牵扯到……”语带着犹豫,不敢说下去了。 师爷问:“还牵扯到了什么?莲花暗卫又是什么?” 正逢董阡陌步入后堂,接道:“莲花暗卫,是毓王府的死士,由从铜甲军中甄选而出的精英组成,忠心耿耿,只听毓王号令。他们的标记就是刀头一朵半开半谢的莲花,就连他们所乘坐骑的马蹄铁上,也会标记这朵莲花。” 师爷咋舌:“原来如此,那就是说,行凶伤人的马,是毓王府的莲花暗卫的马!” 董阡陌慢条斯理道:“而且伤的还不是普通的人,师爷难道没听到那小乞儿说的吗,他的姐姐本是伺候太后的宫女,还没到放出宫的年纪。那就是一名正在应差的太后宫女,突然从宫里被绑架到了荒郊野外,被马匹拖行成重伤,又卖入青楼。最奇的是,马匹是莲花暗卫的马,骑马的人却是一个蓝衣女人。毓王的暗卫中,可没有女人啊,啧啧。” 县令面色变幻,师爷已经听呆了,没想到一件民案,查着查着,竟然扯到了太后和毓王头上。 董阡陌幽幽一叹:“难怪县令大人不敢往下审了,这的确是一桩麻烦事,应该避之则吉的。据我所知,这京兆府衙门平时遇上民间诉讼,都是县令赵大人你来审。大一点的案子,牵扯到京城治安的,才会由京兆府尹来审。再大些的案子,与朝中官员有涉的,或是恶性凶杀,灭门惨案一类,会划归到大理寺。最大的一种,是与皇室宗亲有关的,将由宗正府介入调查。如今小乞儿所诉之事,已经超越赵大人您的职权范围了呢。” 师爷瞠目结舌,这少女口中言及之事,他都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毕竟这些划分,都是上位者心照不宣的惯例,一个不掌权的师爷也不可能知道,何况是公门之外的人? 赵县令当然清楚这些官场套路,否则他也不会叫停堂审。 可他听完了董阡陌这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心中顿生一丝戒备,直瞪着董阡陌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拥有带着莲卫印记的马匹?难道……你是莲卫?” 董阡陌偏头,微笑道:“莲卫最低级别的人,都能徒手拿拳头砸钉,钉好一条板凳,我可办不到。纵我说自己是莲卫,赵大人你也不能相信吧。” 赵县令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那你是……” 董阡陌不答反问道:“师爷是赵大人的心腹吗?可以让他知道赵大人的‘机密公务’吗?” 赵县令一愣,应道:“师爷随我多年,还是我的亲堂弟。” 董阡陌负手走到后堂上座,款款坐下,点头道:“赵殿臣,你是个机灵人,闻出味儿来就知道适可而止,这很好,我会在王爷面前为你美言两句的。” 赵县令望着董阡陌呆了一呆,旋即上前作揖,问:“不知姑娘是毓王殿下的……” 居高临下的姿态,上位者特有的气场,又对赵县令这个七品京县县令直呼其名,少女的身份来历一定不简单! 董阡陌神秘一笑,摇一摇左手食指,道:“有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武成十一年九月加入王爷麾下的,对吧?短短两年的资历,再加上你官卑职小,行事不够积极,难怪一直得不到晋升。与你一同入王爷麾下的谭大人,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了哦。” 赵县令呆得彻底,心里认定,这名少女必定是毓王殿下的心腹中的心腹,否则不会知晓此等机密。 当下磕头一拜,恭敬道:“下官不知姑娘是贵人,方才多有得罪,请姑娘万勿见怪!”师爷见状,也一同磕头参拜。 董阡陌道:“不知者不怪,赵大人起来说话吧。” 赵县令一旁躬身站下,请示道:“这件案子如何区处,请姑娘示下!” 董阡陌纤细晶莹的手指轻轻敲着花梨方桌,似在沉吟考虑。赵县令和师爷两人不敢打搅,屏息等候着。 过了半晌,董阡陌慢慢道:“实话告诉你,莲卫中有一小股人,谋划私利,做出一些连王爷都不知道的事。这件事也是其中一桩,王爷完全不知情,否则也不可能放任事情闹大,闹到你这里来。这件事,不可让过多的人知晓,京兆府尹不是王爷的人,不可传到他的耳中。” 赵县令闻言,庆幸道:“幸亏今日是下官升堂,若是轮到县丞当值升堂的日子,那隔天就要报给府尹了。” 董阡陌微笑道:“此事记你一个功劳,不过你须得谨守秘密,来日就算见到王爷本人都不能提起。” 赵县令问:“这是何故?” 董阡陌道:“此乃莲卫的内斗,不足为外人道也。方才我曾说过了,知道的越少,大人你越安全,升官的机会越多。怎么,大人你还想打听更多吗?” 赵县令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下官不敢打听!只想请姑娘示下,这件事如何处置才能合王爷心意?” “待会儿让我问话,然后大人判小乞儿暂押牢中。等到此案明朗,可以重提的时候,我会通知大人的。”董阡陌起身,往前堂走去。 “是。”赵县令跟在后面支应着。 “小乞儿绝对不能死,你且留心着。”董阡陌叮嘱。 “是,姑娘只管放心。” ******** 于是升了二堂,“咚!”赵县令一拍惊堂木,一脸正气地吩咐衙役,“来人,带小乞儿!” 小乞丐上来,向堂上叩头,咬牙道:“小民愿承担当街行凶的罪责,就算是砍头,小民也认了!但求大人主持公义,为小民冤死的姐姐讨还公道!” 赵县令悄悄拿眼瞧董阡陌,而师爷也不做随堂记录了,之前记的几页纸全都悄悄收进袖口。 外面围观听审的人群中,公主府的卫士宋通,很眼尖地察觉到这一点,暗暗记在心间——这场堂审只歇了盏茶时分而已,再升堂时,师爷就停笔了,这说明了什么呢? 董阡陌问小乞丐:“小兄弟,你说高奶奶是一位媒婆,眼神很好使,从来不会认错人,是吗?” 小乞丐瞪一眼董阡陌,愤愤道:“你休想狡辩,你就是凶手!” 董阡陌好声跟他讲道理:“你一心觉得我是害你姐姐的人,咱们得理论理论这件事呀,如今你是首告之人,我是被告,难道你还怕不占理不成?” 小乞丐瞪眼:“我当然不怕同你理论,我正要揭露你的真面目!没错,高奶奶一辈子从来没认错过人!” 董阡陌点头道:“这就是了,据你复述,高奶奶的临终之言,说她亲眼看见一个蓝衣女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马的鼻头淡粉,将你姐姐拖在地上奔来奔去对吗?” “没错!” “很好,”董阡陌指出,“咱们京城有多少匹鼻头淡粉的白马,我没数过,实在不清楚,可现在请堂下听审的大娘大婶看看你们的衣裳,穿蓝裙的大娘大婶,能举手示意我一下吗?” 众人互相一看,然后有人举起手来,有不下十只手,而且有人穿了蓝衣也没举起手。 董阡陌道:“小兄弟你瞧吧,蓝衣女人,光这里就有十几人呢。” 小乞丐冷哼,心里认定了董阡陌就是凶手,不为所动。 董阡陌又问:“再者,你仔细瞧我一眼,觉得我大概多少岁?” 小乞丐答道:“十五。” 董阡陌点头:“你眼神实在不错,相信高奶奶的眼神也和你一样好。” 小乞丐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阡陌绕着小乞丐踱了两步,朗声道:“在我西魏,女子十五岁时许配的,当年就束发戴上簪子;未许配的,二十岁时束发戴上簪子。只要仍是未嫁之身,梳发都是垂髫两束或垂发过腰,此时的女子统称少女,没有人会把未出嫁的少女称为‘女人’。高奶奶又是干媒婆这一行的,不会连挽发髻的女人和垂长发的少女都分不出来吧?” 小乞丐一愣,又反驳说:“可能高奶奶心里想的是一个十五岁少女,口上带着憎恶之意,就称为‘蓝衣女人’呢?” 第147章 少妇上香惨遭横死,只因穿错衣裳 董阡陌摇摇头,很不赞同地说道:“此言差矣,据小兄弟你声称,那位高奶奶为了把证词亲口讲给你听,将将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高奶奶怎会在这最关键的证词上语焉不详呢?” 小乞丐心里觉得有些道理,可是先入为主,还是觉得董阡陌的嫌疑最大,现在这样讲只是在为自己砌词开脱。 董阡陌转身步出公堂,拉出一位听审的妇人,问:“这位大婶,若是你回了家,向家人描述集市上发生的一幕,你会怎样形容袭击者和被袭击者呢?” 妇人想了想说:“袭击人的是个乞丐打扮的少年,被袭击的是个很俊的女孩子。” 董阡陌又问:“你是否会因为加入心里的喜恶感觉,而说成是一个男人在集市上袭击了一个蓝衣女人?” 妇人摇头:“不可能,小姑娘你这样的,一望便知是知书达理的闺中小姐,还没嫁人的女孩子。” 董阡陌笑一笑,转身面向堂上的赵县令,朗朗道:“大人明鉴,由此得出第一个疑点,我身着蓝衣不假,可我并不是高奶奶口中的蓝衣女人呀。况且骑马伤人案发生距今也有一段时日了,那名凶手难道都不换衣裳,就等人来找她吗?” 赵县令点头:“这位姑娘言之有理!” 听审的众人也纷纷点头,是呀,小乞儿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脚。 董阡陌又问小乞丐:“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入宫多久了,自从她入宫之后,你与她多久见一次面?” 小乞丐答道:“姐姐本来叫顾金玲,三年前进宫后被改了名字叫月娇,从那之后,我只见过她三次面而已,都是每年重阳节的固定时辰,打开一道侧边宫门,让宫女们和家人见上一面。” 董阡陌问:“你姐姐曾出宫探望你和你娘吗?” 小乞丐摇头:“从来没有,只是每次隔着宫门见面时,她把攒下的银子交给我。” 董阡陌推断道:“由此可知,宫禁森严,你姐姐想走出宫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据你所讲,她还有两年才能走出那道宫墙,可高奶奶又说,在荒郊野外里看见有人对她施暴,这难道不奇怪吗?” 小乞丐面色迟疑,对高奶奶的话也产生了一丝质疑。 董阡陌道:“一个三年多没回过家的宫女月娇,如果她是自由意志走出宫墙的,若我是她,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回家,与亲人团聚。可她却没有这么做,只能推断,她是在一个极不情愿的情形下,让人给绑架了,因此才在出宫之后无法回家。小兄弟,你觉得我的猜测有道理吗?” 小乞丐迟疑点头:“有。” 董阡陌却道:“我说没道理,咱们西魏的皇宫里有御林军,宫外有京城巡防营,月娇是住在宫里面的,什么人能把她绑架出宫?她可是伺候太后的宫女,什么人敢对她下手?” 赵县令越听越不对,连忙重重咳了一声,道:“姑娘,本县有些耳背,你近前说话。” 董阡陌微一挑眉,裙裾移步,走到近处。 赵县令压着嗓子,低声道:“姑娘你不是说要严守此事吗?怎么你自己反而抽丝剥茧的,连太后都扯出来了?” 董阡陌低声道:“县令大人有所不知,我刚刚发现,堂下听审的人群中,似乎还有大理寺巡按使的随从,他之前已听到小乞儿提及‘太后的宫女’云云,就算我不分析,他也会一字不漏的上报给巡按使呢。” 赵县令面色一变,大理寺巡按使?那不就是昭阳公主的驸马,宋赋新吗?那可是个有名的刺儿头! 赵县令顿时苦了脸,低声问:“那可如何是好?宋巡按上疏参奏那可是家常便饭。” 董阡陌道:“为今之计,只有把矛头指向毓王妃。” “毓王妃?”赵县令咋舌,心头忐忑。 “是啊,”董阡陌低声给他分析,“昭阳公主是毓王的亲姐姐,又与毓王妃关系要好。宋巡按是驸马,深知公主心意,一旦扯到毓王妃身上时,不等咱们费心隐瞒,宋巡按就会施展手段,将此事压下去。” 赵县令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回神说:“姑娘妙计,全看姑娘的了。” 于是董阡陌再次走到公堂中央,对那名小乞丐说:“方才我与县令大人交换了一下看法,一致认定,令姊是于宫中当差的时候,遭人恶意绑架,施暴,然后又下手杀害的——县令大人,您觉得呢?” 赵县令点头:“正是如此。” 董阡陌看向满面悲痛之色的小乞丐,同情地说:“如今唯一的证据,就是那一方带有莲花标记的马蹄印。小兄弟你是跟着那白马找到我的,可我并不是马的主人呀,你瞧,我都不曾骑马而行,是因为我根本不通骑术啊。” 小乞丐愤愤地问:“不是你的马?那是谁的马?” 顿了顿,董阡陌道:“马的主人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可是在县令大人查清此马究竟是不是行凶之马前,我不能告诉你马主人的身份,以免你又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小乞丐连忙保证:“不,我不会再冲动了!” 董阡陌摇头:“抱歉,真的不能告诉你,因为马主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呢。不过我可以跟你透露,马主人是一位男子,而且这男子周围几乎没出现过什么女子身影。” 小乞丐面露失望之色。 董阡陌又说:“马主人也有他的主人、主母,听你描述,倒让我有些想起了一件事。” 小乞丐急问:“什么事?” 董阡陌回忆着,慢慢道:“有一年冬天,一位貌若天仙的绝色美人去京城最大的绸缎庄裁衣,掌柜给她推荐了一种红狐缎,并说这是从江南私坊里进得的稀有绸缎,天下只此两匹。那位美人重金买下那两匹红狐缎,一匹做成了华美曳地的长裙,另一匹则煅烧成灰。” 竟然把绸缎烧成灰? 听到这里,堂下众人不免窃窃议论,赵县令拍了一下惊堂木,令众人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董阡陌的声音质感偏冷,如一口波光粼粼的深井,带着清凌凌的水汽,又带着井壁的一道道回音。 她说,“那年第一场冬雪后,那位美人穿上这件独一无二的长裙,如雪地红梅,真是放眼整个西魏,也找不到像她那么美的人。她穿着新裙子,去城外的山上进香,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让她十分得意。可到了山上的寺庙里,她却在一众香客里,发现了一名十八九的少妇,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红狐缎。县令大人,你猜这是什么缘故呢?” 赵县令一愣,想了想说:“可能是绸缎庄的掌柜说谎,还将布卖给了其他人吧。” 董阡陌摇头道:“那位绝色美人出手向来豪阔,如果真有更多的红狐缎,她会毫不犹豫地以重金买下。掌柜乐得赚钱,又怎会撒谎呢?” 赵县令问:“那别的少妇也穿红狐缎,是何缘故?” 董阡陌道:“其实那位少妇是做出这种绸缎的江南作坊的少夫人,她刚被大夫看出有了喜脉,她的夫君欣喜之余,亲手为她染了那匹红狐缎。” 话锋一转,阴恻恻的声音说,“那是她头一次进京,只上山进了一回香,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横尸在山脚下,全身上下都是长久拖行造成的皮开肉绽,污血横流。死的时候,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一身红狐缎袄裙,却已是破烂如缕,不复美丽了。” 小乞丐睁大眼睛,紧声道:“没错!她的情形就和我姐姐一样!” 董阡陌叹口气,又道:“还有那位绸缎庄的掌柜,一整条舌头夜里让人割走了。街上的里长问他,是不是被人寻仇了,哪个仇人做的?掌柜的手明明能写字,却坚决不肯写出下手割他舌头的人。里长问得实在急了,掌柜一狠心,就拿桌上的镇纸狠狠一砸,敲断了自己的手指,再也写不成字,那位里长就永远问不出答案了。” 此时,公堂之内一片寂然,明明是晌午头上,却有一股冷风穿堂而过,人人均感觉衣衫单薄,胆子偏小的人还打了寒颤。 董阡陌幽幽道:“其实,那位美人已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间绝色,旁人就算和她穿一样的衣裙,在她的掩映下也会相形失色,不能夺走她半分丰采。可她连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都容不下,连一个老实本分的掌柜都要狠手报复。纵然她再美,我一瞧见了她,也是打从心底的害怕——县令大人,你说呢?” 赵县令冷汗微冒,咳了一声,肃容道:“好!姑娘你提供的线索十分有用,本官会以此为引,根据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务必查出那名骑马拖人至死、至伤的蓝衣女子!” 董阡陌点头,问:“那小乞丐所指控的事,小女子是否已脱却了干系呢?” 赵县令道:“这是当然的,姑娘本来就是无辜遭人行凶,本官十分怜悯你的遭遇,请后堂用茶压惊。”然后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乞丐顾小沉,见事不明,凭着自己的胡乱臆测就当街行凶,押下候审,改日再判!” 啪!惊堂木拍最后一下,退堂。 围观众人看了一场有点奇怪的堂审,意犹未尽地散去。案子是案中案,固然是难得一见的新奇,县令大人的态度也有些怪异,一反常日的倨傲官威,怎么对那位蓝衣少女特别客气呢? 连普通百姓看着都有点奇怪,就更不用说公主府的卫士宋通了。 他心中一番计较,然后转身而去,带着这一堂公审中的种种见闻,回公主府复命了。 ******** 此时,京兆府的后堂里,赵县令心中很是不安,反复追问:“这样做妥当吗?不会有事吧?真的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吗?” 董阡陌含笑用了一杯茶,劝他:“为官之道,中规中矩不一定没事,也有台风过境,被台风尾扫到的时候。逆水行舟,逆鳞而上,有时候却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大人年已四十有六,难道你不想在你五十岁之前坐上京兆府尹的位子吗?” 赵县令讷讷道:“多谢姑娘指点迷津……不知下官往后如何再找姑娘请教?” 董阡陌知道,赵县令是怕她无官一身轻,这一走就不再管这摊子事了,于是和声安抚他道:“经过今日一事,你就是本姑娘的朋友了,本姑娘很中意好像赵大人你这么识时务的官员。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微末小案罢了,只要赵大人你办得使我顺心如意,往后在朝堂起伏背后,你也能同分一杯羹。” 赵县令闻言大喜,连连拱手,笑逐颜开地道谢:“多谢多谢!多谢姑娘的提携之恩!”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听着十分之耳熟的女子声音,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董阡陌道:“这么吵,何人在外面?” 赵县令答道:“哦,那是董府五小姐。” 董阡陌挑眉:“董府五小姐?” 赵县令点头:“是啊,昨晚一名董府嬷嬷死在街上,五小姐过来认尸的。” 第148章 众星捧月,二小姐真真琴艺超群呐 “董府的一名嬷嬷死在街上?怎么死的?”董阡陌问。 “回姑娘的话,女尸口流鲜血,染红了衣襟,仵作却检验不出外伤,怀疑是偶发急病引致的猝死。”赵县令恭敬回道。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幸。” 董阡陌转念一想,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定是昨夜朱雀大街上,韦叶痕使手段将宇文藻所驾的马车弄得狂奔不止,抛下一个欧嬷嬷在后面追。韦叶痕要对车中人下手,不欲让欧嬷嬷多事,以免招来更多关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欧嬷嬷了账。 董阡陌蹙眉,一段时日不见韦叶痕,他的杀性更重了。昨夜马车中,幸亏拿捏住了他的心思,以激怒他的方式放长线钓大鱼,否则此时此刻,送进府衙的尸体就不止一具欧嬷嬷了。 想到这里,她低首敛眉,微笑问:“怎么方才不见董家五小姐来听堂审?” 赵县令讪讪解释道:“董太师家的千金才名在外,家母和拙荆一直都很想见一见,只是难得有机会,于是就趁着五小姐前来认尸,先引去府衙之侧的下官家中了。” 董阡陌道:“原来如此,令堂与尊夫人真是雅致好客,只怕一见之下与寻常人家的女儿没什么区别,倒叫她们失望了。” “怎么,姑娘也认识董五小姐?”赵县令问,“不如姑娘也移步寒舍,用杯薄酒?” “我对董五小姐是不陌生,不过不必了。”董阡陌起身告辞道,“赵大人留步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从侧门出得京兆府,董阡陌走进一间茶楼用了午膳,很快发现三桌之隔,公主府的两名卫士也在喝茶。 那两人虽然换了衣服,面目也不引人注目,可他们挺拔的坐姿,微分的膝头和双脚,明显是行伍出身。普通人来茶楼里喝茶听曲儿,是不会坐这么直的。 董阡陌知道,这是驸马宋赋新派来跟踪的人,要看一看自己是出身于哪个府邸。 宋赋新是西魏第一大世族宋家的嫡系,是飞星将军宋沐新的弟弟。 百年大族宋家根深叶茂,就连太师夫人宋氏也出身宋家,不过不比一脉传承的嫡系,宋氏的祖父是婢妾所出的庶子,在宋家的地位只能算中下。 十二年前,宋赋新入赘公主府,从那之后一直想有一番惊人作为,以证明他不是靠公主才身居高位的。 既如此,董阡陌就送他一个“惊人”的发现。 用罢午膳,董阡陌在东街寻了间衣坊走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已是纶巾束发,窄袖青衫,换作男子穿扮。 牵过在阶下吃草的白爵,她从容潇洒地翻身上马,带缰缓行,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男子做派。 那两名公主府卫士当然不会认错人,毕竟都跟了一路了。 可他们越跟越疑惑,之前跟女儿家穿扮的董阡陌,分明就是个弱柳扶风的十五六岁少女,可再跟这个少侠打扮的“少年”时,再也瞧不出半点女子情态。腰身变得相对粗壮,个头好像高出不少,面部轮廓也有了两分阳刚味道。 其中一卫士嘀咕:“莫不是个少年吧?之前是男扮女装?” 另一人否定:“你见过男扮女装之后,不像村姑反而像仙女的男人吗?反正我从没见过。” 董阡陌策马,从上九坊一直行到中九坊,这里有间北麓客栈,外面看上去是一间占地极广,却生意冷情的客栈,其实这里是杀手组织天一阁设在京城的总坛,里面住的人都是三教九流的杀手。 杀手这一行,当然不可能打开大门,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天一阁虽然名气很大,却是朝廷明令要取缔的暗黑势力之一。 朝里了解北麓客栈真实面目的人,大概只有宇文昙、李周渔等寥寥数人。 如果让驸马宋赋新发现了这北麓客栈,还发现“天一阁主”有可能正效命于毓王手下的莲卫,到时他会作何反应,会不会把这件事通知宋阀,或者上复天子?这就要拭目以待了。 没错,如今董阡陌正在假扮的,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俊才,天一阁的阁主。而她的坐骑白爵,又带着莲卫的专属标记。 反正韦叶痕以天一阁主身份出现时,从未露过真容,见过他的七个人可以画出八张不同的画像。 董阡陌知道,不管韦叶痕如何易容变装,他的腰带扣上都会做一个特殊记号,方便他的手下能认出他,听候调遣。 于是佩有腰带扣的董阡陌大摇大摆地走进北麓客栈,让小二唤出十个人来,把后面跟踪她的两名公主府卫士胖揍一顿。 小二早已习惯了阁主的精妙易容,不论什么形容出现,小二都不觉奇怪,当下听从了吩咐,带人出去干架。 董阡陌乘机从客栈后门离开,假扮韦叶痕,与那一帮杀手相处一刻,对方肯定能瞧出破绽来,脸可以改变,武功却不会缩水,从她的步伐和呼吸中都能发现她是假阁主。 在一间成衣铺,再次换回女装,雇了轿子和马童,让马童牵上马,先乘轿去京兆府外面候了片刻,然后见一抹娇小的葱绿身影走了出来。 “五妹,我来接你呢,快快上轿吧。” 轿帘一掀,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温和地看向董怜悦。 董怜悦大吃一惊地问:“四姐?!你到底去哪里了?可让我好找!” 董阡陌道:“上来再说,我猜你饿了,给你买了热乎乎的包子,来吃一个吧。” 董怜悦正是腹中空空如也的时分,上轿就捧着纸袋吃了起来,仍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四姐让我去树林里找藻郡王,你自己却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抛下我一个人,吓得我够呛!” “五妹你怎么回城的?”董阡陌问。 “哦,”董怜悦道,“是那个给咱们驾车的车夫觉得马车遇上鬼打墙了,就去京兆府报官,京兆府的官差一直追到城外,我上去说了我是太师的女儿,就跟他们的车回来了。四姐你还没说你去哪儿了呢?” 董阡陌嘘了一声,才道:“小声点儿!如果你不想如欧嬷嬷那般下场,往后可别向人提及咱们这趟出门的见闻!” 董怜悦唬了一跳,手里的包子都滚了。 她不确定地问:“可衙门里的人说,欧嬷嬷是得急病死的……” 董阡陌压低声音道:“欧嬷嬷何等健壮的人,她什么时候不病,偏遇见‘那人’之后病死,谁能相信她是正常死亡?” 董怜悦目瞪口呆:“是,是那个人杀了她……” 董阡陌道:“这下你总该信了吧,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咱们侥幸逃得一命,应该把曾经见过他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董怜悦用力地点一点头。 一时在董府外停了轿,从角门进去,再换乘软轿,仆妇们一见是两位小姐,连忙抬起轿子往老夫人的宜和园走。 软轿里,董怜悦担心地问:“咱们这趟出去,死了欧嬷嬷,父亲和三姐都没讨回来,怎么跟老祖宗说呢?” 董阡陌道:“这个无妨,我听说豫章王府世子已醒过来了,父亲与三姐都轮不着咱们操心了。” 董怜悦吃惊地问:“真的吗?不是死了吗?” 董阡陌耸肩:“皇家的事儿,纷纷扰扰的,谁说得清呢?” 宜和园外,李嬷嬷闻讯迎出来,笑眯眯地说:“四小姐五小姐可回来了,老夫人就差亲自往王府找去了!” 董阡陌歉然地笑道:“宇文小姐太过好客,非得留我们吃了午饭才放我们回来。” 董怜悦也硬着头皮说:“是呀,从没见过那样好客的小姐。” 董阡陌问:“父亲回来了吗?” 李嬷嬷道:“前院小厮来报过了,老爷早晨匆匆回了一趟府,就去上朝了,多亏四小姐你有办法!” 董阡陌推辞道:“哪有,是藻郡王的面子大,一跟宇文小姐说项,就化解去两家的误会了。” 边说边走,来到正堂,映入眼帘的是堂下摆的一把金丝楠木瘦月古琴。 琴边一位绝美的少女,肤若凝脂,容光明艳,头戴金钏玉梅步摇,步摇上一圈细碎的蓝珍珠,直垂到她的额际,矜贵端秀。双耳戴了明珠铛,粉颈挂着冰石串珠,一眼望去华光流转。 但见少女肩如刀削,腰若绢束,身姿娉婷动人,姿态优雅。足登双色蚕丝锦绣鞋,一袭樱桃红缀淡粉芍药飘飞锦暗纹宫装,裙摆上缀了十几二十朵曼陀罗花,花瓣色泽深浅渐变,能与盆栽的鲜花一较真假。 董怜悦一笑,快步上去招呼道:“二姐,你才在山上住了几天,怎么回来就跟仙子一样周身沾着仙气儿,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这位仙子般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去菜根庵上香回来的二小姐董萱莹。 董萱莹并不理睬董怜悦,只是专注望琴,一个优美的起手式,尖尖十指涂了珊瑚蔻丹,悬于琴弦之上,分外可人。 下一刻,十指落于琴上,抚出了一段清雅动听的旋律。 董怜悦脸上的笑容尴尬,李嬷嬷低声解释道:“二小姐明日进宫为太后抚琴,这是在给老夫人预演。听说二小姐为了弹好这首曲子,沐浴焚香之后就没再开口说过话了。” 堂上,老夫人看到这边两个孙女都回来了,心中固然高兴,可这一刻被琴曲分走了注意力,只点了一下头,目光又重新落回董萱莹身上。 董怜悦小嘴一撅,心中不免感觉委屈。她可是为家里的事出去奔波,整整一夜没回来,受到不少惊吓。现在好容易回来了,二姐一脸的高山流水冰清玉洁,不理人不说,连老祖宗都没有半句抚慰的话! 甚至连丫鬟都众星捧月的,都在董萱莹的身后列成一排,连个过来支应的都没有。 董怜悦偏头看董阡陌,后者却是浑不在意的。没有丫鬟给她们搬来绣墩,董阡陌就坐到回廊栏杆上了,侧耳倾听着琴曲,秀眸中满是兴味之色。 见董阡陌没有抱怨,董怜悦也不好说什么了。 琴曲绕梁,持续了半柱香,渐入佳境,却乍然停顿下来。 这里懂琴的人并不多,还以为是一曲弹毕了呢。 丫鬟都纷纷走上来,拍手笑道:“二小姐真真琴艺超群!奴婢差点没听醉了,就像喝了一壶桂花酿!” 老夫人听出,董萱莹并没弹完一整支曲子,却不知缘故。 董萱莹被恭维的丫鬟团团围住,于是老夫人转头问董阡陌:“阡陌你觉得你二姐的《煎棠雪》抚奏的怎么样?” 第149章 董阡陌弹得太好了,好得太过分了 董阡陌想了想,颔首品评道:“韵律有致,的确不同凡响。” 董萱莹本自懊悔于这曲《煎棠雪》弹到一半,就感觉手指酸麻,无法再弹下去,听董阡陌这样说不觉得是夸赞,怎么听都带着点儿讽刺的意思。 董萱莹立刻不悦道:“丫鬟们听不懂也还罢了,四妹你也这样说,不是在嘲笑我吗?” 本来她听从了律念师太的建议,打算修“闭口禅”直到明日进宫弹琴,这下子破功了。董萱莹心里一恼,转头去跟老夫人娇嗔抱怨:“老祖宗你看啊,她明明知道我只弹了小半曲,却说什么不同凡响!” 董阡陌歉意道:“小妹并没有别的意思,二姐别介怀,小妹只是从二姐曲中听出了一点曲外之音,有感而发罢了。” 董萱莹一双秋波美目落在董阡陌面上,“哦?那我倒想知道,四妹从我的曲中听出了什么?” 董阡陌唇角一翘,慢吞吞道,“我听出二姐的心绪十分低落,胸口发闷发堵,有一口气存在心口,不上不下,感觉非常难受。” 董萱莹才听了半句,就变了颜色。 董阡陌继续说,“我还听出,二姐的心里充满了彷徨、不确定和对某个人的怨怼,因此尽管新妆初成,衣饰华美,你还是很不开心。” 董怜悦轻推董阡陌一把,打岔道:“四姐这话可说错了!二姐在毓王表兄的安排下,进宫为太后抚琴,正是荣如华衮,她怎么可能觉得心绪低落?是你听错了吧,四姐?” “或许吧,”董阡陌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我有择席的毛病,昨晚在人家家里做客,几乎都没怎么睡,耳朵也迟钝了。” 老夫人皱起眉头,说道:“阡陌、怜悦你们肯定累坏了,快回去歇一觉吧,看你们姊妹的小脸,一个比一个苍白,可怜见的!” 于是,董阡陌、董怜悦辞了老夫人出来,两人住的院子离得远,在红叶林外分了手。 林中,董阡陌踽踽独行,走得很慢,不多时就让一个丫鬟给叫住了,“四小姐慢走!我们小姐叫你过去!”是董萱莹的丫鬟香云。 董萱莹已经等在林外石桌边上了,此时只有心腹丫鬟在场,董萱莹迎面就问:“四妹你怎么对我的事一清二楚?你从哪里听说的?是毓王表兄身边的人跟你说的吗?” “说什么?”董阡陌奇怪地问。 “哼,”董萱莹楚楚动人的面容露出抑郁的神色,“你还装什么?若你不是知道了在山上表兄对我异常冷淡的事,你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董阡陌一愣,旋即笑道:“二姐多心了,你与表兄之间的种种,我们外人哪能知晓呢。就算有谁知晓,也不会在你面前说三道四啊。” 董萱莹想了想,也是,自己想为表兄弹琴,却吃了闭门羹的事,根本没人知道,表兄也不可能自己告诉董阡陌。 于是她颦眉问,“那四妹怎会对我的心绪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真的是从二姐的琴声里听出来的。” “这也能听出来?” “是啊,”董阡陌道,“二姐修习琴艺多年,一勾一挑都足见功力,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小妹窃以为,弹琴的心境最重要,心境悲切时,弹十节长曲最动听。心境开阔时,适合弹奏《花见月》这一类意境深远的曲子。方才二姐你弹奏的《煎棠雪》旋律明快,要求抚琴者心情欢喜的时候来弹,而二姐你满腔郁郁,因此才不能弹下去啊。” 董萱莹默默听完,然后目光在董阡陌脸上游移,慢慢道,“四妹对于古琴的见解独到,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你说的不错,我只弹到一半就难以维系,手指尖儿都麻痹了,这可如何是好呢?明日我就得进宫弹了。” 董阡陌想一想,建议:“二姐列出几件使你最开心的事,边想边弹,或许会有助益。” “好,我试试。” 丫鬟又将那把瘦月古琴,连同琴桌一齐抬过来。董萱莹合上了眼睛,想起几件表兄对她体贴关怀的旧事,心中有些欢喜之意,连忙开始弹琴。 琴音始于婉转,可是很快就急转直下。 锵! 和上次一样,董萱莹感觉手指上传来一阵麻木的痛意,立时就弹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董萱莹恼火地问。 “可能是二姐想出的事还不够好,尚不足抵消你心里积压的不快。”董阡陌分析着。 “你说得倒轻巧,哪有那般容易,随便想两件事,心情就能立时变好了?”董萱莹不快地说,“有本事你来弹!” 董阡陌展开右手手心,又露出手背上,昨夜被董仙佩刺伤的伤口,歉然一笑道,“我的手弹不了。” 董萱莹一看,心生奇怪,“怎么比上次你教我弹琴的时候伤得更重?” 董阡陌带点难过,说:“最近运气不好,坐在屋里绣花,都有屋瓦落下砸手,我也很无奈呀。” “我不管,你过来示范一节!”董萱莹一扯董阡陌的衣袖,硬把她推到琴前。 “这张琴很贵重吧?”董阡陌敛眉,端详着琴身问,“让我弹合适吗?” 琴案和琴凳都是上好的沉香老木做成,可也及不上金丝楠木的价值,因为金丝楠木只有天子之尊才可以使用。在亲王府邸里,譬如豫章王府那样的门第,再如何奢华,也只能用银丝楠木。 这一把金丝楠木瘦月古琴,是三年前太后赏赐给韦墨琴的御用之物。虽然及不上她的旧琴顺手,却是极致的荣宠,对她琴艺的最大肯定。 只弹过一次,就收起来不弹了,只是偶尔拿出来换换琴弦,上上松香。 后来仓皇搬出王妃正殿,她没资格再带走这把琴,就留给了韦棋画。没想到再看见此琴,琴主人却换成了董萱莹。 董萱莹抿嘴道:“这是表兄让人送来的,用完还要完璧归赵的。” 董阡陌道:“是么,我倒觉得,二姐比王妃更配这把琴呢。” 听见这样的话,董萱莹心里高兴,口上却驳斥道:“不可说这样的话,这琴可是御赐之物,能借来用一次已足堪嘉兴了,这是太后赏赐给毓王妃的琴呢。”她心里想,早晚有一日,我会光明正大地拥有这琴! 说话间,董阡陌十指在弦上一动,立时勾动幽远的琴韵,寒梅的骨气,海棠的香气,皑皑白雪的寒气,都如在眼前。 董萱莹越听,越觉得比自己所奏好了不止一点点。 她回头看向一旁的四名丫鬟香云、香朵、香荼、香果,见四人的面上皆如痴如醉,全都是发自内心的陶醉,与之前刻意恭维董萱莹的琴声,脸上堆起的谄媚笑容完全两个样子。 董阡陌弹得太好了,好得太过分了,虽然只弹了半柱香就停下来,但那一幅雪山梅林,烹一炉雪水海棠花茶的高雅情致,打动了每一双听琴的耳朵。 “四妹为何不一曲弹完?”董萱莹冷冷问。 “刚一用力,伤口就迸开了,”董阡陌抱歉地笑,“再弹下去,血滴出来就要将贵重的古琴弄脏了。” 她的神情天真而恬淡,脸色晶莹,如荷花一瓣。再配上这金丝楠木瘦月琴,这红叶林为背景,仿佛可以入画,而她就是从画里摘下来的妙致佳人。 想到她仅用一双带伤的手,就弹出了这般绝妙的琴音,董萱莹心头顿时更堵了,闷闷地问道:“为什么我从你那儿学了所有指法,没日没夜的练了这许久时日,却不能连贯弹奏。看四妹你好像从来不练琴,却一次比一次弹得好?” “嗯……”董阡陌偏头想了想,“可能是我不会教,不想那位韦姐姐一样,擅长教授琴艺吧?唉,可惜她死了,不然请她教琴,一定事半功倍!” 董萱莹心头暗恨,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开眼,把最高的天赋给了韦墨琴,次之又给了一个董家最没地位的女儿? 董阡陌起身,告辞道:“那二姐你再研习研习,小妹祝你明日马到成功,一曲博得太后开颜!” 有了董阡陌的珠玉在前,把董萱莹的琴声衬托成了死鱼眼珠,董萱莹哪里还能够往下弹,一把推开古琴,径直往宋氏的福深苑去。 福深苑正房,屋门紧紧闭合着,门外立着的丫鬟稻穗拦了一下,“夫人吩咐了,不让任何人打扰她……” “啪!”的一声脆响。 董萱莹赏了稻穗一记耳光,以鼻音冷哼道,“这种没眼色的丫头摆在门口,留着难道给主子气受吗?不让任何人打扰?我是‘任何人’吗?” 稻穗含泪捂脸,迅速低下头去。 这时居嬷嬷打开紧闭的房门,走出来,又将身后的门掩上,口中道:“哎哟二小姐,仔细手疼!您的手可金贵着呢!” 董萱莹问:“母亲在里面吗?” 居嬷嬷道:“在跟律念师太说话。” 董萱莹讶异地问:“那个神婆怎么跑到咱家来了?” 居嬷嬷连忙将她拉到一边,嘘声道:“可不敢乱说呀,万一得罪了高人,明日于二小姐你进宫时就帮不上忙了。” 董萱莹噘嘴:“除非死去的韦墨琴能复生,否则没人能帮上我的忙。” 居嬷嬷闻言一怔,然后神秘地笑道:“咱们二小姐就是聪明,虽不中,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啊?嬷嬷什么意思?” “有个天下第二琴师,仅次于那个韦墨琴,也能弹出太后喜欢的曲子,”居嬷嬷悄悄告诉董萱莹,“夫人花重金将她请了来,她已经同意帮忙了。” “天下第二琴师?”董萱莹柳眉挑高,昂着尖巧的下巴,问,“谁呀?” “是当年和韦墨琴一同学艺的师姐,一位姓单的仙姑。”居嬷嬷道。 “可是,”董萱莹蹙眉,“就算她愿意教我弹琴,还剩不到半日,这也来不及了呀。” “小姐放心,绝对来得及。”居嬷嬷压低声音道,“夫人的意思是,让律念师太帮忙,为单仙姑和小姐你暂时调换一下面孔,让单仙姑代替小姐进宫弹琴。” “你、你说什么?暂时……调换面孔?”董萱莹愣得彻底。 “对,就是换脸。” 第150章 古怪二姐,一只大码绣花鞋的脚印 翌日清晨,春光大好,锦春园外停了一架绮纱雕木车辇,是毓王府里派出来接董萱莹的。车辇由八匹马拉乘,足可以坐下四五人,金冠云髻、水袖宫装的韦棋画已经乘在上面了。 等了不到盏茶时分,韦棋画轻轻摩挲一下宝石护甲,慵懒发问:“怎还不见你们二小姐出来?咱们入宫要过层层关卡,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门口的居嬷嬷笑得跟花儿一样,弓身回道:“已经叫人催了几遍了,二小姐马上就到!” 韦棋画“哼”了一声,慧黠的眼珠转了转,扬声道:“那我先去看看四妹妹,让你们二小姐抓紧着点,啊~~” 于是,雕木车辇泠泠作响,稳稳当当停在了风雨斋门口。院里正在采冬青叶上朝露的丫鬟瞧见了这辆华丽的马车,吃惊地打翻了半瓶露水,连忙往上房跑去。 很快董阡陌走出来,一身月白色的留仙裙上绣有三四淡蓝小花,外披白纱,腰束素锦缎带,腰边系一串银色小铃铛。 乌黑柔亮的长长秀发绾起,半盘半垂,映衬得肤如凝脂,晶莹剔透,玉颜雅致。漆黑的眼瞳中乍一看去,只有清浅的淡漠,嘴角的笑容却是三分妖冶,一下就把韦棋画看得愣住了。 愣了片刻回神,韦棋画带起一抹复杂的笑意,慢悠悠地说:“才几天不见,妹妹出落的更水灵了,让姐姐见了都心生羡慕。” 董阡陌手执西施浣纱团扇,以扇遮口笑道:“表嫂就会打趣我,您是艳冠群芳的美人,只有别人艳羡你的份儿,哪用得着你羡慕别人呢?” “四妹妹快上车,”韦棋画招招手,“让我近处瞧瞧你。” “是。” 董阡陌上了车,韦棋画执起她的手,笑问:“妹妹怎么不上王府找我玩去?我不来寻你,你从来不知道找我。”后半句直转为幽怨语气,闻者耳根酥麻。 董阡陌小嘴一抿,道:“我们姊妹哪有表嫂这么自由,想往哪儿去,不需跟长辈报备的。我倒惦记了表嫂好几回,可我出不了门呀。” 韦棋画爽快地道:“你不早说,这还不好办?我有四个婢女,都是从秦楼楚馆里买回来的清倌,你去跟老夫人说,想跟她们学京城很时兴的胡人舞蹈,我让车每天来接你,怎么样?” 董阡陌听了,推辞道:“我怕学不会,哪天老夫人真让我跳一曲,就要丢丑啦。” 韦棋画笑道:“不怕不怕,学胡舞就得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腰肢软,怎么掰弯都使得。”红唇贴上董阡陌的耳垂,“那就这么说定了哦,过两日等你表兄回府时,我就让人来接你。” 董阡陌略有诧异地问:“表兄昨天没回王府吗?” 韦棋画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问,挑眉道,“殿下不是被火烧伤了,仍居于寺庙中养伤吗?怎的,你昨天见到他了?” 董阡陌慢慢道:“见倒未见着,只是听父亲提起,表兄前夜郊外打猎受了点伤,被担架抬回京中。怪哉,表兄没回王府养伤吗?那去哪里了?” 韦棋画听完之后,脸上早已没了开始的愉怡神色,一对眼珠东转西转的,不知想到了什么。 半晌,她启唇笑道:“嗬,他们男人们的事,我们不必过问,我们女子家自有我们的事忙!不如四妹妹也随着一道进宫吧,姐姐带你去皇宫里见识见识。” 董阡陌秀眸一道讶色,问:“皇宫也能随便参观吗?太后只召了二姐进宫抚琴,我可不敢掠美。” 韦棋画道:“怕什么,依照惯例你二姐无品无级,可以带一名婢子。我么,以王妃身份入宫,许带四名婢子,随便换掉哪个,就带上你了。旁人问起也不怕,这也不算违反宫规。” “这……” 恰在此时,李嬷嬷沿着院墙走过来,一眼望见董阡陌与毓王妃并排坐在雕木车辇上,紧步上前,道:“正好赶上,四小姐也穿戴合宜了,这一身就可以入宫!” “嬷嬷从老夫人那里来?”董阡陌问。 “是呀,”李嬷嬷走近,放低声音道,“老夫人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四小姐伴二小姐同去,万一二小姐出了状况,也有四小姐顶上。” “哦?”韦棋画重新打量董阡陌,“四妹妹也会弹琴?比你二姐弹得还好?真是个灵巧妹子,还很谦逊,都没同我提过。” “回王妃,正是如此,”李嬷嬷恳声道,“老夫人交代了,二位小姐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还盼王妃照拂一二。” 韦棋画凤眼长眯,吐字如珠,道:“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一时,雕木车辇重新倒回锦春园,盛装的董萱莹已经等在园外了,不知已经等了多久。光看居嬷嬷火烧眉毛的焦急样子,就知道一定等了会子了。 董萱莹面上戴了蝉翼累珠薄纱,一张娇颜若隐若现,穿的还是那一袭樱桃红飘飞锦暗纹宫装,裙摆上缀了朵朵曼陀罗花,身姿窈窕,腰板笔直,一脸傲若冰霜的矜持。 玉足一抬,她步步踏莲的登辇,然后八匹马开始哒哒而奔,周围的景物渐渐倒退,很快出了董府,往宫门方向而去。 董阡陌向她致歉道:“都怪我和表嫂说话,耽误了时辰,让二姐久等了。” 董萱莹“嗯”了一声。 董阡陌复道:“二姐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也同去是吧?其实我是顶了表嫂一个丫鬟的缺儿,才能进那道宫门的,老夫人让我跟着给二姐壮壮胆。” 董萱莹双目望天,低低“唔”了一声。 顿了顿,董阡陌又道:“二姐不必太紧张,听说在宫里弹奏时,有缶、筑、瑟、排箫、箜篌等乐器和奏,你弹到不顺意处,将就着往下弹就行,各种乐器齐响,没人注意到你的问题,只要不弹得太乱,中规中矩就成。” 这样说话,明显是小觑了董萱莹的琴艺,照她往常的性子,早就美目圆睁,娇斥反驳了。 可今日实在怪得很,一向眼高于顶的董萱莹被说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只是翻一翻眼白,斜望天际。 董阡陌不再说话,心里却升起点点疑惑。 今日的董萱莹怎么像换了个人一般,一点董二小姐的娇纵跋扈都没有了? 本来,太后传召的是她,老夫人却担心她不足以承负这样的荣耀,才让近日表现愈见出色的董阡陌从旁帮衬。董萱莹就算不发怒,也应该冷讥两句,才符合她的一贯心性。 这许多年来,她都是府中独一无二的矜贵嫡女,以美丽、勤奋、天资高而见称,早已习惯了被人高高捧着。 很难想象,当她发现自己琴艺远不如妹妹时,她能这么坦然地接受。 粉面笼罩的薄纱之下,五官勾勒精致,气质高雅脱俗,总之今日的董萱莹,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至于怪在哪里,等雕木车辇停下,董萱莹率先下车时,董阡陌终于瞧出点端倪来——腰背挺直,步履轻盈,呼吸吐纳颇有章法,这些都是习武之人的表现。 董阡陌下车时,发出“哎呀!”一声惊叫,直直向前跌去。后方的韦棋画抬手一扯,只扯了个空。 这一刻,董阡陌整个人都往董萱莹身上倒去,这两个人都还没踩着地面,周围也无扶手,眼看就不可避免的要摔上一跤。 下一刻,前方的董萱莹一个燕子探花,腰身下俯,两手向前撑住地面,一只秀足带着空中划成半圆的纱裙,直直向后蹬去,不偏不倚,正好抵住了董阡陌的胸口。 秀足上传来的力道,立刻就让董阡陌止住坠势,摇晃两下站好了。 这样灵敏的反应,灵活的动作,让几个丫鬟都看呆了。 二小姐她…… 然后,出于自然反应做出动作的董萱莹,立刻意识到不妥,然后“哎哟”地叫出声来,手足无力地往旁边倒去。 丫鬟们连忙跑过去扶起董萱莹,贴身丫鬟香云检查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受伤的地方,才转身斥责道:“四小姐你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呢!你摔伤也没什么,可不要撞到我们小姐呀!” 董阡陌道:“该死该死,都怪我太不小心——先别顾着责怪我了,先问问二姐可磕着碰着哪里了?” 于是香云问:“小姐,你哪里摔疼了,可要告诉奴婢呀。” 董萱莹摇摇头,简洁的一个字,“没。” 董阡陌道:“真的没有吗?那香云,快给二姐掸掸灰尘,瞧,她肩头的缀花都沾上灰了。” 香云伸手,要去掸灰。 董萱莹躲了一下,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来。”这是这一路上,她说得字数最多的一句话,能明显听出,有别于她一贯的黄鹂出谷的曼妙嗓音。 董阡陌诧异地眨眨眼睛,问:“二姐的嗓子怎么了,听来甚是沙哑?” 香云代答道:“二小姐昨晚吃多了炸春卷儿,嗓子上火了,今晨一起来声音就这么嘶哑了。” 董阡陌道:“难怪一路上二姐都不说话,怎么不早点同我讲呢?我带了药糖,治嗓子疼很管用的,二姐含一颗吧。”素手递上一只小方檀木盒子。 董萱莹哑声道:“不用。” 董阡陌直接递到香云手上,于是香云取出几颗药糖,代为劝道:“小姐还是含两颗吧,否则关键时候嗓子不能说话,可怎么好呢?” 韦棋画也笑睨过来,说道:“怎么,二表妹的嗓子倒了?那可得吃药才能变好噢。” 几双眼睛都围着董萱莹转,董萱莹不大情愿地掀开蝉翼面纱一角,从香云的手心里咬走了两颗药糖。 进了宫门,就不能再乘车乘轿了。 韦棋画当先而行,身后跟着董阡陌和其他三名王府丫鬟。并排而行的,是董萱莹和香云。 走着走着,董阡陌落后了两步,低头研究自己胸口的那只脚印,又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这个被董萱莹秀足一蹬,留下的尘灰轮廓的脚印,粗略估计至少有六寸,堪称是一双大脚。 而半月之前,与董萱莹面对面授琴,董阡陌曾见过她的一对纤巧金莲,绝绝对对不超过四寸。 怎么吃春卷儿上火的董萱莹,连脚丫子也变长了呢? 第151章 宫里最贵重的鸟,世所罕有的蛋 过了宫禁层层关卡之后,远远地,在红砖宫道上遇到了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满头珠翠、云髻高挽的橙裙丽人。离得非常远,不过,即使瞧不见容貌,也能猜想得出她的绰约风姿。 韦棋画立刻迎上去,与那丽人十分熟悉的样子,只见她们二人谈笑甚欢,双双嫣然而顾,登时百媚横生。 随后,韦棋画的贴身丫鬟织彤得了吩咐,回来告诉董萱莹和董阡陌,“王妃要和贵妃说会子话,就不同去谒见太后了,让两位小姐自己先去候着。王妃说了,太后这个时辰要歇一个午觉,醒了之后心情最好,常喜欢听一些琴曲消遣。” 董阡陌心中一个冷笑,这样的话,真是对着棺材撒谎——骗鬼! 太后每日午觉后的起床气,是宫人最头疼的事,谁都不敢在此时触太后的霉头,韦棋画这样叮嘱,简直是要让董萱莹去走瞎道。 来到太后的念祥宫,已有宫娥在外候着,将董萱莹、董阡陌都引去偏殿等候。 宫人素知,太后有两大爱好,一是听琴,二是养鸟。 抄手游廊下,一人高的位置,疏落有致地挂了各式各样的鸟笼,香木的,黑银的,石刻的,玉雕的,应有尽有。 笼中养着朱鹮、画眉、绣眼、点颏、芙蓉、金丝、七彩、大白凤头鹦鹉等名品雀鸟,只偏殿外这一条游廊,怕不就有近百只鸟儿。 “咦,小姐你看,”香云伸手一指,好奇地说,“那不是一个燕巢吗?怎么宫里还养燕子?” 原来,游廊的一道低檐下,有个稻草团簇的燕巢,里面坐着一只雌燕,下面有四五只小颗的蛋。 香云觉得有趣,就走过去看,看着看着,她忍不住道了一声,“奇怪,这个燕巢真香,比月季花还香!”说着,想要伸手拿那只雌燕闻闻味道。 就在手指已经触到燕子羽毛时,有一个急迫的声音响起。 “住手!不能乱碰!” 有宫娥从游廊的尽头飞奔而来,口里喊着,“喂!那可是碰不得的,碰了要掉脑袋的!” 香云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去。 一名双鬟宫娥捧着一只盛满各色鸟食的托盘,每种颗粒的鸟食都有竹签标注着,是哪种鸟的食物,一日喂几次。 她瞪了香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们宫外来的人,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么能乱动宫里的东西呢?你可知道,今天你要伸手抓了这一下,你的小命就要让你抓掉了。” 香云心里不服气,嘀咕道:“我随便看看嘛,这种燕子窝,我们府里也有好几个呢。” 宫娥嗤道:“你再睁大眼睛瞧瞧,这是燕子窝吗?你看那只燕子身下的五颗鸟蛋,你见过红壳的燕子蛋吗?” 香云一看,果然,那燕子孵的鸟蛋色泽暗红,不由诧异地问:“这是什么鸟的蛋,怎么让燕子来孵?” 宫娥白了她一眼,并不解说,只冷声警告道:“这是咱们念祥宫最金贵的东西,平素连我们都不敢轻易靠近,你还不远远站着?” 宫娥说完,就昂着头,去游廊另一边喂鸟食了。 香云又悻悻地看了两眼,腹诽着,同样都是奴婢,我伺候的是太师千金,她伺候的是几只鸟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香云,回来,不要多事。”董萱莹哑着嗓音说道。 “是,小姐。”香云回到偏殿,立于董萱莹身后。方才韦棋画离开时带走两名丫鬟,如今还有一人跟在董阡陌身后,名叫织彤。 她说:“我们王妃说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太后宫里的宫女自以为经太后调教过就身价百倍,一个个都以天仙自居,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呢。” 香云睁大眼问:“真的吗?区区宫女,也敢给王妃脸色看呀?” 织彤道:“可不是嘛,前个儿我们王妃被好客的太后留住了,在念祥宫里住了好些日子,受够了那些人的气。她们当着太后一套,背着太后又是另外一套,可拿人呢!” 香云忍不住附和:“就是,大家都是奴婢,谁比谁高一等呢?” 织彤又道:“反正太后还有一会儿睡醒,不如咱们站在廊下,看看园子里的花吧?太后宫里的奇花异草,你连听都没听说过!” 香云很想去,于是问董萱莹:“坐着怪闷的,小姐咱们出去看花吧?” 董萱莹道:“我不去。” 香云又看董阡陌,问:“四小姐去吗?” 董阡陌道:“非但我不去,你们两个也老老实实待在殿里,把殿门也关上去。” 香云很是纳闷,问:“这是何故?这又不是在家里,咱们在宫里做客,哪能乱关殿门?”心中暗道,四小姐到底不像二小姐,曾来宫中探望做婉贵人的大小姐,这四小姐久居深闺,没见过世面,连想法也透着荒唐。 董阡陌双目清澈明亮,唇角一扬,一字字道:“关上殿门,有人问起只说穿堂风大,董家小姐怕风吹。”转而又言道,“我知你是二姐的丫鬟,寻常我是使唤不动你的。可今天不一样,我拦着你去廊下站着,完全是为了救你一条命,听不听在你了。” 香云奇怪到了极点,闷不吭声的,拿眼看董萱莹。董萱莹只是匆匆扫了董阡陌一眼,便作罢,对此不闻不问。 反而是王府丫鬟织彤,听了董阡陌之言,面色是说不出的鬼祟心虚。 这时,殿内四人闷闷的,各怀着一种心思。 “好吧,就依四小姐。”香云不情愿地挪步,去关那道殿门。 “不,不能关!”织彤阻止,“就算要关门,也得先跟太后宫里的人打过招呼,不能擅动呀!” 香云在门口犹豫一下,到底没把门关了。 正自犹豫间,她只觉得手指尖上一下刺痛,低叫一声看去,发现自己的指尖落了一只黄褐交间的蜂,吓了一跳,道:“哎哟,这是蜜蜂还是马蜂?怎么还蜇起人来了?” 再抬眼瞧时,方才被宫娥珍而重之的燕巢,此刻已经被乱哄哄的蜂群包围了。原本在孵蛋的燕子发出一声哀鸣,想要冲出蜂群,却是寡不敌众。 织彤连忙叫道:“不好,咱们快去帮忙!方才那宫女说,这是最金贵的鸟蛋,可千万不能有事呀。” 香云害怕蜂蜇,摇头道:“别管了,反正蜜蜂是蜇不坏蛋壳的。” 这时,孵蛋的燕子被蜂群团团围攻着,痛得发了狂,终于蹬腿弄翻了鸟巢。覆巢之下无完卵,下一刻,就见一片搅合了蛋清蛋黄的汁液从扣在地上的鸟巢中淌出来。 待到负责喂鸟的掌事嬷嬷赶到时,燕子已经飞走,蜂群也追着燕子一齐飞走了,只余地上这个烂摊子。 方才,曾拿话教训过香云的双鬟宫娥也来了,当即顿足,怒声道:“你这贱婢,说了让你不要乱动,你还动,这下你要赔命不说,还得连累我们受罚!” 香云一听“赔命”二字,当时就腿软了,嗫嚅道:“不、不是我,有蜜蜂,刚才有好多的蜜蜂!” 掌事嬷嬷面色难看,沉声吩咐宫人:“将这贱婢押起来,待会儿太后醒了,谁也别说鸟蛋摔碎的事,什么时候瞧着太后心情尚佳,再将此事回禀。” “是!” 当即就有几名宫娥、內监将香云用十斤重的木枷扣了,押在台阶下。 香云几乎就要吓晕过去,哭着喊了两声冤枉。有內监告诉她:“吵醒了太后,十个你都不够砍的。” 这下香云不敢哭出声了,睁大两只泪眼,求助地看向偏殿。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董萱莹和董阡陌的曳地裙裾,一个华美,一个素雅,却都纹丝不动。 香云恍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卖身董家的奴婢,受了这样的冤枉,又是在人人自危的宫里,两个小姐怎么会冒着被连累的危险,帮她说话呢?顿时绝望极了。 掌事嬷嬷扫一眼仍在偏殿里用茶的两位董家小姐,一个比一个坐得稳,心中微有纳罕。 不过再稳也没用,这五颗暗红色的鸟蛋,是太后的心爱之物,天下只此五颗,这一下子全被打碎了,再上哪里找给太后? 董府丫鬟在宫里惹下了这等滔天大祸,她的主子也有约束下人不严的罪责。 另一名丫鬟织彤,掌事嬷嬷认得是毓王妃的婢女,于是蹙眉问她:“王妃也进宫了?怎地不跟着这两位董小姐,让她们在念祥宫里闯祸?” 之前发生变故的时候,织彤躲得很远,藏在花梨木架子后面。此时她跑出来,跪向掌事嬷嬷,哭诉道:“嬷嬷高抬贵手呀,不是香云打翻鸟巢的,香云是无辜的呀。” 香云一听,还有帮自己说话的,顿时感动极了,满目泪花地分辨说:“嬷嬷饶命,真的和婢子没有干系,是一群蜜蜂弄出来的!” 掌事嬷嬷自然不信,以为这是狡辩的话,别说宫里为怕惊着妃嫔主子,从不养蜂,也没见过成群而起的蜜蜂。就算真有一群蜂经过皇宫,能有多大力气弄翻稻草和泥灰砌的鸟巢? 双鬟宫娥哼道:“说谎不打草稿,我们在这宫里住了多少年了,见过的蜜蜂,十根手指就能数的过来。再说了,蜜蜂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你们一进宫,就把蜜蜂招来,打烂了太后的心爱之物?” 香云浑身是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还好,旁边有个织彤为她说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别替你主子隐瞒了,香云!你这又是何苦呢!” 此刻香云稀里糊涂的,根本不明白织彤在说什么。 可是掌事嬷嬷闻言,眉头却皱得更深了。织彤这样说,莫非打翻鸟巢的不是董府丫鬟,而是……一位董府的小姐? 这个口中喊冤的丫鬟,其实是被她主子推出来的替罪羊? 掌事嬷嬷目露怀疑,先看向此刻美眸中略带一点紧张之色,紧紧抓着一方丝帕的董萱莹,再看向单手托着茶杯,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抖的董阡陌。 “你说,你是冤枉的?”掌事嬷嬷盯着香云,沉声发问。 香云用力地点一点头,她真的好冤枉呀! “殿中那两位董家小姐,哪一人是你的主子?”掌事嬷嬷问,“是她推你出来认罪的吗?” 戴着木枷子的香云听了这样的问话,一下就愣住了。 第152章 太后做了个美梦,梦醒后找鸟蛋 织彤跟她咬耳朵,推心置腹地说:“我帮你说情脱罪,你做什么还干愣着?咱们丫鬟的命贱,被诬赖了,也只有怨自己命苦的份儿。你们小姐就不同了,她是太师的女儿,宋阀的外孙女,太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说不定一见嫌疑人是她,这件事就查清楚了呢?” 见香云只是呆愣愣的,织彤又催:“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想死还是想活,全看你自己了。” 香云打了个激灵,横下一条心,回掌事嬷嬷的话:“穿着月白留仙裙的那一位,就是奴婢的主子小姐!” 殿中,董萱莹穿粉色宫装,董阡陌穿月白色留仙裙。 香云能做董萱莹房里的大丫鬟,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她这么说,董阡陌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就算她指出她的主子是董萱莹,现下里给自己脱了罪,转身回到董府,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说不定下场比现在更惨。 反之,不管赖不赖得成,先把四小姐董阡陌拖下水,掌事嬷嬷处置不了董太师家的千金,只能去报给太后,到时雷声雨点多大多凶,都是两个人同受,香云也认了。 织彤一呆,她是受命于王妃,专门在太后宫里,给董萱莹揽麻烦上身的,没想到董萱莹身边的丫鬟如此忠心,坚决不肯将她拖下水。 织彤未及再说什么,那一边,掌事嬷嬷带了两名丫鬟上前,对董阡陌说道:“董家小姐,你闯了大祸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见董阡陌面色淡淡,一副毫无惧色的样子,又道:“当然,奴婢们不敢拿你怎么样,可太后的怒气也够你受的了。董小姐你也别反抗了,跟着咱们走吧。” 织彤以为董阡陌一定会焦急地辩清,董萱莹才是香云的主子。可董阡陌却什么也没说,十分顺从地跟着掌事嬷嬷走了,被关进了偏殿之侧的一间耳房。 见如此,董萱莹松了一口气,把脸扭向一边,她手中捏的那方丝帕,有的地方已经抽了丝,泄露了她刚才有多紧张,用很大的力气去抓丝帕。 掌事嬷嬷告诉董萱莹:“三年前,有西域人进贡了一只叫‘丝络’的鸟,是一只全身羽毛金灿灿的雌鸟,有一天,从东方飞来一只羽毛银亮亮的雄鸟,比雌鸟体型大上一倍,两只鸟配成一对。宫里传言说,雌鸟引来了雄鸟,是祥瑞之兆,还说它们是上古传说中青鸾、火凤的化身,因此太后喜欢的不得了。” 董萱莹明白了嬷嬷之意,问:“莫非方才摔碎的鸟蛋,就是它们下的?” 掌事嬷嬷点头:“是啊,半年前那两只鸟留下五颗奇怪的蛋,就突然飞离了念祥宫,从那之后,宫里再没人看见过它们。只留下这么五颗红壳蛋,于是太后寄希望于孵化鸟蛋,养出与那两只鸟一样的祥瑞鸾凤。” 董萱莹问:“既然是神鸟,怎么让燕子孵化,还孵了半年之久,恐怕蛋早都死了吧?” 双鬟宫娥道:“说也奇怪着呢,这神鸟之蛋,其他鸟类如画眉、芙蓉鸟,只要一接近就会在笼里蹦来蹦去,露出焦躁害怕的样子。我们怕它们将蛋踏碎,因此不敢放入笼中尝试。” 掌事嬷嬷接道:“后来,有个养鸟的行家给我们出了主意,让我们找一只刚生了蛋的燕子,用烟把燕眼熏成半瞎,再把它的蛋换成神鸟之蛋。倒是做成了,可一孵半年也没有动静,太后还是很期待神鸟出壳,我们也不敢说出败兴的话。” 董萱莹摘下蝉翼面纱,透了一口气,问:“那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处置我四妹呢?她小小年纪,一时顽皮做出糊涂事,难道就栽在这里了?” 掌事嬷嬷缓声道:“这样吧,待会儿太后醒了说想听《煎棠雪》时,董小姐你入内弹奏,先别提这个事儿,等太后听得心里舒坦时,再寻个机会奏报。到时太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也说不好,只能见机行事了。” 听到此时,织彤有些焦急了,王妃交代的任务,原话是,叫董萱莹那个小贱人吃吃苦头,就算能囫囵出得宫去,也要让她在宫里狠狠栽个跟斗,为太后不喜。到时,王爷再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了! 如今没能赖上董萱莹,却扯上一个董阡陌。织彤看王妃对董阡陌很有些意思,每每拉着董阡陌的手,有说有笑的。 要知道事情彻底办砸了,王妃还不得让自己脱一层皮? 想到这里,织彤慌张地说:“嬷嬷容禀,其实责任也并不在董四小姐身上……呃,奴婢亲眼所见,其实是香云惊吓了孵蛋的燕子,才把鸟巢打翻的。” 香云睁大眼睛,张口结舌,心里一下弄明白了,原来王妃的婢女织彤是要设计陷害二小姐,才会撺掇自己把主子拖下水。幸好没中她的计,否则害了小姐,自己也不落好! 这次,掌事嬷嬷不再相信织彤的话了,制止道:“织彤你别再掺和这件事了,否则你推我,我推她的,越推越乱,传到了太后耳中她老人家只会更生气,到时不但你我遭殃,连王妃也要平白吃一通排头!” 织彤一听,果然闭口不言了。 这时候,外面清理地面的宫女发现,覆巢之下还有一颗完卵,连忙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捧在手心里,惊喜地冲四下嚷嚷道:“还有一个好的!看哪,还有一个没有碎!” 她这一声嚷得太大,对过游廊的一扇雕花朱漆门“咔”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年长的宫女,穿扮极为体面,一看就知是女官。 女官压低声音训斥道:“你们这群妮子疯了不成?明知道这些日子太后夜里睡眠不好,全靠白天这一个午觉解乏,你们还敢在太后午休时大声喧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掌事嬷嬷暂时不欲泄露鸟蛋损毁一事,连忙抢着道:“怪我,都怪我没约束好这些丫头片子,一喂鸟就闹腾起来。” 女官冷冷道:“怪谁,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太后已经被你们吵醒了,待会儿大家都担待着点吧!” 说完这话,女官走回门内,门“啪”地合上。众人心中惴惴,你看我,我看你。 同时,趁女官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时候,织彤悄悄摸进了耳房,着急忙慌地问:“四小姐你怎么不给自己说句公道话?香云是二小姐的丫鬟,整个董家上下都知道,你分说明白,大不了让宫人去查,看谁是香云的主子!” 董阡陌嘴角似翘非翘,轻轻道:“你这丫鬟真有意思,先弄出一通文章,让我们都陷在里面,现在又反过来劝说起我了。” 织彤张一张口,故作糊涂道:“四小姐你在说什么,婢子一点都听不明白!婢子可全是为你着想啊,你没进过宫所以不知道,这两年太后听不到喜欢的琴曲,因此旧疾复发,脾气大得很哪。任谁顶了摔碎神鸟蛋罪名,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董阡陌道:“你能替我着想,我由是感激。不过你想过没有,我是奉我家祖母之命,进宫帮衬二姐来的。刚才掌事嬷嬷查‘嫌犯’的时候,我要分说明白了,太后把二姐扣下,我一个人带着香云回家去了。祖母和母亲问我,二姐怎么没一同回来?你觉得我该怎么解释?” 织彤连忙道:“有王妃在,四小姐还怕你的家人不成?王妃可是很看重你的。” 董阡陌道:“多承表嫂看重,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不,城门上刚放出一把火,就将我这一条无辜的池鱼给烤干了。” 织彤说不通董阡陌,心头暗恨,从窗口跃出耳房,去御花园里找王妃诉说情况。 她也是个极会搬弄的人,韦棋画面前,她把事情搞砸的责任全推给董阡陌,说这位董四小姐愚忠愚孝,榆木脑袋,非要揽事上身,给她二姐脱罪。 最后,织彤总结道:“这么左性、不怕死、又牛脾气的小姐,奴婢真是头回遇着,长了见识了。依奴婢看,她愿领死就让她去吧,王妃也别再去念祥宫了,万一太后迁怒就不好了。” 韦棋画听完,带出一点笑意道:“这丫头怎么越来越对我胃口了呢,不行,我得过去瞧瞧。” 织彤一惊,紧声劝道:“那四小姐从一开始就一副了然明白的样子,还要香云把殿门关起来,可是香云没有听。此刻王妃过去,万一四小姐兔子急眼,跳起来咬人,说出王妃什么坏话来,那可怎么是好?” 韦棋画眯眼,志在必得地说:“那个丫头聪明,冷静,不招摇,还对董萱莹非常忠心,我一定要将她争取过来,把她变成我的忠心仆人。” 织彤道:“这不可能吧,她们是亲姊妹,她当然向着她姐姐了。” 韦棋画道:“董萱莹只会连累她送死,我却能拉她一把,救她一命。古有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降伏蛮子,今有我韦棋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收伏董家最有用的女儿,为我所用。” 听这样说,织彤不好再劝。 韦棋画起身,笑道:“走,去念祥宫!” ******** 另一方面,念祥宫中,太后午睡中突然被吵醒了,服侍的宫娥不免心中惴惴。 谁知道,太后却是一反常态地和颜悦色,从起床用薄荷水漱口,到青盐擦牙,再到水晶镜前梳头,一直都带着两分笑意。 女官见太后气色这样好,笑问:“今个有什么乐呵事儿,让您这样开怀?午睡前还不曾见您这般喜上眉梢。” 太后微笑着道:“做了个好梦,梦见我的小丝络回来了。” 丝络,就是半年前飞走的那一只“神鸟”。 自从丝络离奇失踪后,太后伤心得几个月都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为此天子还发过皇榜,悬赏千两黄金,寻找宫中走失的雌雄双鸟。寻到一只赏黄金八百两,寻到一对就赏千两黄金,良田千顷。 可重赏之下,半年过去也没有结果,官府中常有捕鸟人带了一笼一笼的珍奇鸟类,想来碰碰运气,可是连一只毛色相仿的都找不出来。 女官一直在正殿伺候太后午睡,不知道丝络的鸟蛋已经碎了。 这时听太后这样说,女官笑一笑道:“丝络两夫妻往仙山游历去了,可它们留下了五个宝宝,太后此梦,一定是昭示着宝宝要出壳了。” 太后一想,以为有理,于是也解颐开颜道:“走,咱们看看小小丝络去!” 第153章 打个商量嬷嬷,我怕嘴上把不住门 “太后,您今天的气色真好!”有个声甜肤白的小宫娥在殿外候着,巧笑道,“毓王殿下送来的那位会抚琴的董府小姐来了,您要见见她吗?” 女官吩咐道:“在游廊下摆个软座儿,太后要先看一会儿丝络蛋。” 太后却问:“毓王也来了吗?” 小宫娥摇头道:“没有,听说人是让毓王妃带进宫里的,毓王妃叫刘贵妃拉去说话了。” 太后颔首道:“好,那让董家小姐在廊檐下抚琴,好让鸟儿们也听得见。” 于是,沉香琴桌摆在廊下,置金丝楠木琴于上,一位粉衣少女上前行叩拜大礼,“臣女萱莹恭叩太后万福金安,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的视线平平地打量过去,见她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容貌十分可人,堪称得天香国色,纵然女子瞧见,都不能不动心的我见犹怜。 太后在上首的软座坐了,叫起董萱莹,让她抚一曲来品鉴。 女官躬身,轻轻问:“弹箜篌、击缶的乐师都在念祥宫外候着了,要叫进来一起合奏吗?” 太后拧眉道:“《煎棠雪》是极有灵性的琴曲,哀家不耐烦听那些俗人奏此乐。”丢了这样的重话在前面,才又对董萱莹说,“你弹吧。” 一旁的宫娥心里都犯了嘀咕,太后刚说了俗人不配奏此乐,又吩咐董小姐弹,怎么都有点冲着柳树要枣吃——有意为难她的意思?那董小姐只怕心里生出怯意,更不敢弹了。 面对七根琴弦,董萱莹倒显得比之前自在多了,信手抚了一段清音,虽然不成曲调,但也柔和动听。 然后,当《煎棠雪》的曲调响起时,太后的面色一下舒缓了很多,倾听品鉴,渐渐点了头。 在最后一个徽音收尾时,太后面露一丝温和之意,重新打量董萱莹,但见柳叶眉下,扇子似的睫毛下一双黑沉沉的星眸,有着不属于她小小年纪的成熟与锋利。 太后心有疑惑,问道:“你是婉贵人的妹妹,今年多大年纪了?” 董萱莹睫毛一垂,遮住了锋利的眼神,柔声答道:“回太后的话,臣女十八了,婉贵人是臣女一母同胞的姐姐。” 廊下,香云不由发愣。 她是董萱莹的贴身丫鬟,对小姐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怎么嗓音不再沙哑的小姐,声音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且香云还知道,小姐还要过两个月才办生辰酒,如今是虚岁十八。当旁人问起的时候,她一向都说自己今年刚满十六。 在西魏,十八岁还没许人家的少女,一般都是身有暗疾,或者长相实在抱歉的那一种。小姐当然不属于这一类。 香云虽然感觉奇怪,但只认为是宫里气氛压抑,小姐有可能是脑子断片儿了,才会言不由衷。 太后点点头,品评道:“哀家听得出,你是天资足,有真本事的孩子。可你弹奏此曲的时候心有杂念,也无法深入此曲的意境,不过能弹成这样,也是极难得的了,至少比我宫里十几个琴师加起来都强。” 董萱莹盈盈一拜,谢道:“得蒙太后品鉴琴艺,臣女既惭又愧,往后一定精进自身,弹出更好的琴曲。” 太后回味着方才的琴声余韵,微微摇首道:“精进倒不必了,看你的指法娴熟程度,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功力,已经有你自己一套的风格,想改变都不易了……” “是。”董萱莹应声。 “虽然不甚合哀家心意,也算有模有样,有风有骨……”太后一阵出神,“唉,毕竟最合哀家心意的那位琴艺大家已经……嗯?你说你今年才十八?” 虽然面孔年轻稚嫩,但眼前女子给太后的感觉,不似二九少女。 “回太后,臣女十八岁了。”董萱莹垂头应答。 “走近一些,”太后眯眼道,“哀家近日眼也花了,怎么瞧着你跟婉贵人的面容生得差不多?” 一旁的女官轻笑道:“太后忘了,董小姐与婉贵人是亲姐妹,长得当然像了。” 董萱莹走到近处,太后端起她的手细看,越看越感觉诧异。 这只手的骨节分明,摸上去很硬,显示着手的主人是一个事事亲为、刚烈要强的女子,一点少女的圆润柔软都没有,实在不怎么像一个千金小姐的手。 而手心这一面,尽管刚经过精心的保养,还是有一层褪不去的指茧,让太后一下就想起了另一位她欣赏的琴师,韦墨琴,伊的双手也是常年带茧,还保养不迭,就又弹琴磨出新茧了。 顿时,太后对董萱莹多了两分好感,微笑道:“哀家喜欢的就是像你这般刻苦的女孩子,近年京中奢靡风盛,年轻女孩也一个赛一个娇气,丁点儿苦头都吃不得,哀家很不赞同。只看你这一双手,就知道是个勤奋姑娘,这两日都住宫里,哀家要再听你弹两曲。” 董萱莹盈盈拜道:“谢太后抬爱,臣女感激涕零。” 又问了几句家常话,太后感觉乏了。 转头一看女官,太后的凤眸中染了点点煞气,冷声道:“走!哀家要去皇后宫里走一趟,问她怎么办事这样拖拉,一件事说个三四五遍都不从心间过,难道是不将哀家放在眼里吗?” “快,去把步辇叫来。”女官连忙吩咐宫人。 片刻后,太后从念祥宫起了驾,宫娥內监十几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宫里养鸟的这一群人一下松了口气。 方才,燕巢就在太后头顶,里面没了燕子,也没了鸟蛋,只要稍稍抬头就能望见,还好,太后只专注听琴,一眼都没往上看。 掌事嬷嬷暗自庆幸,她知道太后与皇后素来不睦,处处都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太后这又是要过去找茬的架势,没有一两个时辰肯定回不来。 神鸟蛋摔碎的事,能瞒一刻是一刻,挑好时候才能让太后知道。 这两个月里,太后越来越喜怒无常了,与从前那个慈祥威严、赏罚分明的太后判若两人,有时候宫娥没出什么错,也会迎来太后的怒气,受到重责。 有时候,太后又会突然兴起,生出一个主意,制定一条新宫规,搞得宫人苦不堪言又不敢抱怨一句。 御医看过太后的病,得出的结论是,她老人家身子不爽,难免心里不痛快。什么时候病情好转了,她的脾气也会跟着好了。可太后究竟罹患何疾,御医之间也有不同的看法,不能达成一致。 天子前朝事忙,虽然他与太后母子连心,为天下至孝,似乎也有些怕了太后的脾气,后宫的事都是能避则避,由着太后向皇后、妃嫔和宫人使性子。 总之,专管喂鸟的掌事嬷嬷立定主意,要让那个闯祸的董小姐担负全责,一个人去承受太后的怒气。 太后离宫这一会儿工夫,宫人统一好了口径。 掌事嬷嬷又去看了一回关禁闭的董阡陌,规劝道:“一看董小姐你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知道自己惹下祸事,肯于承担,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又哭又闹。你这样知礼仪,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董阡陌冲她一笑,问:“太后去皇后娘娘那儿了?” 掌事嬷嬷道:“是呀,董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董阡陌道:“方才我听我二姐抚琴,美则美矣,中间有几段却很凝涩,这和二姐的抚琴风格有关系,驾驭不起《煎棠雪》的明快曲风。太后听完,心里觉得堵得慌,当然要找地方出气了。” 掌事嬷嬷把眼一睁,连忙“嘘”了一声,立眉道:“怎么说话呢你?董小姐你这样讲,会连累大家掉脑袋的!你闭上嘴巴少说话,太后也不会重罚你。” 被关在房中的董阡陌敲一敲肩膀,活动一下脖子,满不在乎地说:“嬷嬷你别蒙我,那几颗宝贝鸟蛋,随便哪一颗都比我的脑袋分量更重。反正我是死定了,心里一慌神儿,嘴上说出什么话来,我自己也把不住门儿呢。” 掌事嬷嬷心里咯噔一跳,紧声问:“董小姐这是想威胁奴婢吗?你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董阡陌偏头,反问:“嬷嬷觉得有什么行事不合宫规,能让我威胁的把柄吗?若是没有的话,嬷嬷把我的威胁当耳旁风就是了。” 掌事嬷嬷犹疑地寻思一下,问:“董小姐你到底想怎样?祸是你一人闯的,你又何苦牵连旁人?” 董阡陌慢吞吞道:“念祥宫有四间偏殿,只有这一间外面有名鸟游廊,你们知道我们都是贪玩的年轻小姑娘,还把我们引到这一间偏殿,一个伺候茶水的宫女都不留给我们。闯出祸事来,你们没有连带责任吗?” 掌事嬷嬷哑口无言。不错,这一间偏殿只招待贵嫔以上位份的妃嫔,寻常谒见太后的官家女眷,根本就不该走到这里,却不知是哪个笨蛋宫女将她们引来这里的。 董阡陌观察一下掌事嬷嬷的脸色,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她们一直压着不报,是因为她们也有罪责,害怕被揭发出来。 而且如果没猜错的话,打碎那一巢鸟蛋的元凶,除了有韦棋画的一手安排,这念祥宫中一定也有至少两个内奸配合计策,才会顺然得行。 一开始游廊一片宁静,半个人影都不见。鸟蛋刚一打碎,燕子和蜂群刚一飞走,一大群人就呼啦啦全冒出来了。 不过,鸟蛋被毁,太后要问责,第一个就会问到掌事嬷嬷头上,因此内奸不会是她。 “嬷嬷你看这样可好,”董阡陌弯唇一笑,“你将我放出去,不要把我打碎鸟蛋的事告诉太后,让我以婉贵人之妹的身份被介绍给太后,陪同太后用晚膳。你这样配合我一下,我就不在太后跟前乱说话了。” “你说什么?你想陪太后用晚膳……”掌事嬷嬷愣住了,心道这董小姐疯了不成,命都难保了,还想着吃饭的事。 “是呀,”董阡陌有耐心地跟她讲理,“反正我一个娇小姐,跑又跑不远,又不像鸟儿会飞,难道你还怕我逃逸出宫不成?我只是想在临死之前见识一下宫宴的席面,然后我就一人领了罪责,听凭处置了。” “此话当真?果真?” “真,比真金还真。嬷嬷快开了锁头,让我出去透一透气吧。” “那……好吧!” 第154章 清蒸神鸟蛋羹,不好吃不要钱 气冲冲地到了皇后的朶茜宫,太后大发了一通脾气,斥责皇后管束后宫不当,才致令后宫嫔妃不育皇嗣,使得皇上常常不回后宫留宿。 太后申明,若是皇后再这么浑浑噩噩,着三不着两的,又不积极安排年轻宫妃侍寝,就应该从贵妃、贤妃、淑妃中另择一人,协理后宫。 皇后不敢同太后分辩,只得忍气吞声,受了这一通飞来的指责。 皇上性喜冶游,常年不归后宫,皇后自认没有处理失当之处。可是做为女人,留不住丈夫的心,她的失败毋庸置疑。 莫说太后做为婆婆的身份,能理直气壮地指着她的鼻子训斥,就算那些刚入宫、不懂忌讳的小宫女,也常发出议论和讥笑的声音。 西魏曾经最风光一时,却也最失败的两个女人,一是被赐死的毓王妃韦墨琴,一是迟早面临废后的皇后巩心遥,这是宫人私底下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一时,太后感觉心情舒爽多了,又乘步辇回到了念祥宫中。 经过小花园时,见毓王妃韦棋画独自一人坐在碧波池边,正在撒雪白的馒头屑,喂池里的锦鲤。 太后见着那张和韦墨琴一样的面孔,每次都会生出两分亲切之意。 除了眼睛太过灵活,显得心思偏重,让太后不甚喜欢,韦棋画就跟她孪生妹妹一样,有着精致的五官,乖巧的性情,得宜的应对言谈。太后待她,就如从前的韦墨琴一般亲和。 用过两道药茶,太后发问:“你这丫头进了宫,也不来我这里应卯,莫不是听烦了我这老婆子的啰唣,故意躲开了?” 韦棋画低眉顺眼地恭声回道:“媳妇儿哪敢,太后您的金玉良言,媳妇儿巴不得能每天都听到呢。” 这时候,董萱莹与董阡陌双双立在门外,从董阡陌的方向看过去,此时这个眉眼温柔不尽的女子,活脱脱就是韦墨琴复生了。 太后斜觑着韦棋画,问:“那你怎么不每天进宫来听?哀家不是准了你随时入宫吗?” 韦棋画垂头,柔顺地答道:“做了毓王殿下的女人,不得不事事以殿下为先,为他操心这个,挂心那个,闲时还要看顾我的孩儿小荔——太后您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刻离不得亲娘——最后才能想到我自己。我心里不知多想聆听太后教诲,可我哪能只顾我自己呢?” 太后点头,道:“那倒也罢了,只是这次进宫怎没将小荔带来?” 韦棋画的粉面显出一点愁色,恰到好处,既能引得太后的同情之心,又不会显得做作,解释道:“小荔这孩子又吐奶了,小鼻子小嘴里往外冒奶,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连日里发低烧,半点儿风都不能见呢。” 太后长眉半蹙,关切地问:“都快一岁了,怎么还这样体虚多病?让御医看过了吗?” 韦棋画叹口气道:“啊呀,就差让一两位御医长住在王府了,可那也没用呀,就算看出什么病症来,御医也不敢轻易下药,怕小世子禁不住。” 太后摇头叹息:“可怜的娃娃啊,他娘怀他时只顾着任性使气,成日里光知道跟昙儿闹脾气,不保养自身,这下可让娃娃遭了罪了。” 韦棋画也附和道:“是啊,小荔要是我和殿下的孩儿,那指不定多活泼健壮呢。我那一性作恶的妹妹,固然恶极罪满,落了那个下场,却把她的罪孽报在小荔身上,当真令人唏嘘。” 提到韦墨琴,太后勾动伤心事,不禁落了一滴泪下来,拭泪道:“最叫人心疼的还是昙儿那孩子,上一次哀家见他时,整个人丢魂落魄,痴痴呆呆的,问三句应一句,都是‘唔’上一声就完了。从前没娶这个王妃前,他可轻松自在多了。” 韦棋画又附和:“谁说不是呢?我那妹妹就是个祸根,这些年来不知给殿下添了多少麻烦,临去之前还诅咒我和殿下,一点体面都不给彼此留下。我娘闻听了她的斑斑恶迹后,伤心难过,痛何如哉,直到现在还不能下床呢。” 这样说着,韦棋画也执起手绢,假模假式的印了印眼角。 太后想了想,道:“哀家专用的文御医、赵御医,都是妙手回春的圣手,着人把小荔抱来,在哀家宫里养些日子,看看可见成效。” 韦棋画犹豫道:“十个月奶娃娃,吵闹得很,怕扰了太后休息。” 太后道:“无妨,哀家爱惜他娘的才情,正要多多看顾这个娃娃,睹子思母。” 韦棋画心中有些不忿,用撒娇的腔调,跟太后说:“太后~~咱们还是少提那个女人罢,她再有才情,也是个不知廉耻的淫妇!为怕小荔长大之后知道了他娘的品行,抬不起头来做人,我都不在小荔面前提及他娘,只把小荔当亲生儿子抚育。” 太后点头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难怪昙儿疼你。” 韦棋画笑一笑,吩咐随行婢女:“去,回府中把我儿子接来,再甄选两名奶娘一起接来!” “是,王妃。” 这时在门外,董萱莹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立着的董阡陌很不对劲。 一瞬间,她的呼吸急促得好像一个溺水之后刚获救的人。还有她的两只手,正在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怒极、气疯了的人才会作出的反应。 董萱莹迅速瞄了她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警告她:“四妹你可想清楚了,这里是西魏皇宫,多行一步就多错一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惹出什么乱子来,否则出得宫去,母亲头一个让你好看。” 董阡陌淡淡回瞄一眼,低声回敬道:“看来二姐比我谨慎多了,不似你素日的作为,倒是你的琴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了。若能平安出宫,我真想去问问母亲,从哪座庙里请来了这么一尊大仙?” 董萱莹勃然变色,一把扯住董阡陌的衣袖,不惹人注意地拖至窗下无人处,悄声问:“你、你此言何意?!” 董阡陌道:“二姐心中想的那个意思,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此外小妹还有一点浅见,希望二姐配合我做点事,扯出引蜂群攻击燕巢的幕后黑手,洗脱我的罪名。” 董萱莹问:“凭什么我要帮你?” 董阡陌道:“要想平安出宫的话,我想不出你还有其他选择。” 董萱莹容色戒备,冷冷道:“我不相信你,你先给我一个不对你出手的理由!” 董阡陌道:“织彤的主子,王妃韦棋画,要你狠狠栽个大跟头。我心里想的是扶你一把,再反过来推王妃一把,你确定不想跟我联手吗?” 董萱莹质疑道:“你不过一个戴罪之身,有什么资格跟韦王妃作对?” 董阡陌挑眉,悠然道:“我熟悉宫闱,深知太后的性情。咱们这位太后不只喜怒无常,还偏听偏信,过耳的话有一半儿她都相信。若是我在念祥宫中获罪,我能说出口的话可多了。反之无罪开释,我咬紧你的秘密,你也对我视而不见,你我皆大欢喜。” “……好吧,”董萱莹犹豫地应下来,“可你要保证,不论你活不活得成,都别拖我下水!” 董阡陌讽刺一笑,道:“看来二姐想问题还是太简单了,你以为现下的局面里,危险的人是我,而你足够安全?” 董萱莹柳眉倒竖,问:“你什么意思?” 董阡陌摇摇头,道:“除了弹琴有两把刷子,二姐你好像从未在深宅大院里生活过。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王妃敢让织彤公然陷害你,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置你于死地,她难道不怕你回去后向老夫人、毓王等人告状,揭发她的险恶用心?” 董萱莹怔了一下,结巴道:“那、那你还不是一样?她也会杀了你灭口!” 董阡陌冷笑道:“我怎么能一样呢?王妃眼中的我乖巧而懂事,是一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只要我在合适的时机‘幡然醒悟’,倒向她那一边,我就立刻免罪了。” 董萱莹道:“我不信,韦王妃在太后宫里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怎么能助你免罪?” 董阡陌道:“你不信吗?我只要稍稍显露投诚之意,这念祥宫里至少会跳出三四个‘目击证人’,她们都能证明打翻鸟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要不相信的话,咱们何妨试一试?” “别!我,我相信了。”董萱莹紧张地说,“你不要投向韦王妃,我愿意跟你合作!” “那好,”董阡陌微笑道,“那二姐去跟太后说,你看见她的鸟蛋碎了,还看见宫女把地上的蛋浆收集起来,澄在一个碧玉碗里。你说肚子饿了,想跟太后讨来吃。” 董萱莹睁大眼睛,喘气道:“你这死丫头,你疯了不成?” 董阡陌笑道:“没有疯,只是想吃清蒸蛋羹。” 董萱莹坚决点头道:“你果然疯了,我现在正同一个疯子讲话。” 董阡陌道:“你这样说,我自有办法开释罪名;你不想去说,那我也爱莫能助,到时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瞧着王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踩到你吐血才罢休。” 董萱莹听这样说,心里害怕,可还是不想照董阡陌说的做。 正自犹豫间,她们站的那扇窗户从里面打开了,开窗的是太后近身的乔女官,而太后与韦棋画就在隔壁的正殿中。 乔女官纳闷地问:“两位董小姐怎么站在这里说话?难怪我老觉得嘤嘤嗡嗡的声音,原来是你们哪?”又低声责备道,“小姐进宫之前,难道没有教习嬷嬷教你们宫里的规矩?在念祥宫里,可不兴这样语笑喧哗的,你们的私房话应该止于宫墙之外。” 董阡陌看向乔女官,恬淡一笑道:“并不是什么私房话,而是刚才在念祥宫里瞧见的趣事,从来没见过,才忍不住拉着姐姐多议论了几句。” 乔女官问:“什么趣事?凭是什么新鲜趣事,也不能私下议论。” 董阡陌抿嘴笑道:“乔姑姑你附耳过来,我讲给你听,否则失去了新鲜彩头,就不好玩儿了!” 隔着一道窗,乔女官狐疑地眯眼,重新审视这个神情天真的董家小姐,见她一双眼瞳黑钻一般,湛然有神,唇边带着一点俏皮的笑意。 在太后坐镇的念祥宫中这样言辞大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乔女官往前一凑,道:“说吧。” 董阡陌对着她的耳朵,樱唇微动,讲了一句话。董萱莹努力去听,却没听到。 然后就见乔女官的面色变幻,旋即转身,快步走入殿中,打断了太后与王妃的知心谈话,迅速禀了一句什么话。 因为离得太远,董萱莹还是没听清楚,心里一下急了,猛推了董阡陌一把,焦急地问:“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你想找死,可别拉我垫背!” 第155章 朕就不信选不着称你心意的世子妃 金銮殿,斜月阁,天子午睡刚起,內监踩着无声的步子,进来躬身禀告:“陛下休憩的两个时辰里,枭卫李大人和楚大人来了一回,等了一小会儿,等不迭就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封火漆密信。” 天子略感诧异,起榻着衣,问:“朕连着睡了两个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时一刻,”內监又道,“方才世子也来过了,他留话说明日启程去郓城点铸铜钱,来跟陛下辞行。” 天子问:“冥川走了多久了?让人将他再叫回来,朕有话嘱咐他。” 內监回道:“走了没多久,奴才着人去叫。” 不多时,尚未走出宫门的宇文冥川被快马加鞭的大内侍卫叫回去,入得御书房,天子还不及同他说些什么,后宫就传来急讯,说是闹出乱子了,宫人做不了主,急等陛下去做主。 天子发出一声低咒,道:“女人的事又多又麻烦,真不晓得,她们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的,怎么还不消停?” 宇文冥川道:“陛下先去后宫吧,臣侄多等一刻便是。” 天子道:“你一起来吧,你的工夫耽误不得,咱们边走边讲,这样快些。” 于是天子起驾入后宫,这一对叔侄并排而行,宇文冥川身姿挺秀高颀,比天子还略高些,一袭刚好垂到靴面的雪衣长袍,轻柔的布料不时飞舞,说不出的飘逸出尘,仿佛天人一般,几欲乘风而去。 一路上,宫娥纷纷行大礼,而后都会忍不住仰起头来,用好奇而羞涩的目光打量宇文冥川。 一头乌黑的头发直垂到腰际,半束银冠,半幅披垂,将这名俊美少年衬得宛如一块无瑕美玉雕成的玉人。 即使只是随意的阔步行过,也是神韵独具,丰姿奇秀,予人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跟龙姿凤表的天子相较,毫不逊色。 一袭白衣胜雪,凭空增添几许神秘感。浓淡相宜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如冷泉,似寒潭,让人无法逼视,却又不自觉地被吸引着。 鼻梁挺直,唇色浅淡,唇角微微勾起。一目望去,只觉冷峭,观者之中不会有人觉得他正在笑。 这种容貌,这种风仪,超越了诗文中对美男子的一切描摹,竟是已不能用言词来形容。 老天实在太眷顾他了,给了他最惊艳的容貌,又给了他最冷冽的王者气质。 上一刻还予人一种不辨雌雄的恍惚感,下一刻又让人突然惊醒过来,这名少年,就是那位垄断了江南米市,将一百二十九名国难之际囤积居奇的大米商逼得携家投江的,传说中的财神爷啊。 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他,曾使多少女子为之倾顾相许,又生生被他在生意上的辛辣手腕惊到,骇然地后退三里。 “冥川,她们都在看你,”天子揶揄地觑了他一眼,“有几个长得还不错,你相中的话,朕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不要。”宇文冥川干脆地拒绝。 “朕知道你忙,可忙归忙,有的事也耽误不得。”天子道,“你也早到了选妃的年纪,是时候上上心了。” “不忙,臣侄想多等几年。” “多等几年?”天子不赞同道,“再等几年你比如今更忙,难道还要延后?” “臣侄不是因为忙,”宇文冥川淡淡道,“而是没遇到心仪的女子。” 天子指着宫道两旁纷纷伏下行礼的宫娥,问:“天底下的女子,最俏最巧的尽皆汇集宫中,难道在这几千人中,你都挑不出一个中意的来?那你说想要什么样的,画图张榜,朕给你找出来。” 宇文冥川道:“臣侄还未遇到那个人,又怎能未卜先知。陛下不是要找臣谈紧要之事,究竟是什么事?” 天子立眉,讥笑道:“休想避过去,朕今日还就得问出个明白话儿,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说吧,你是喜欢大眼的,小嘴的,还是细腰的,或者让宫里的画师听你描述,画出画像,比着画找,朕不信就选不着称你心意的世子妃了!” 宇文冥川道:“画龙画虎难画骨,有些东西无法入画,反而更被臣看重。” 天子问:“什么东西?” 宇文冥川想了想,道:“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天子不解,“宫里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你要挑的话,让画师全画下来给你挑不就完了。” “不,”宇文冥川拒绝,“再高明的画师都画不出那双眼睛,陛下的好意,只能是徒然无功的尝试。”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你不会是做梦时梦到的吧?”天子打趣地问,“还是说,你在镜中照见自己的眼睛,被自己迷住了?” “……” 宇文冥川神思飘远,说是梦中梦到的,也有两分恰当。当时,他从深眠中醒来,被满室的海明珠晃了眼,就如同做梦一般…… 那一双前一刻清冷无波,下一刻又神采飞扬的眼睛,令人一顾难忘。 “发什么愣呢?”走在前面的天子催道,“宫人说皇后要削发出家,去的晚了,朶茜宫里就没有皇后,只有女尼了。到时传到朝中,又惹一群老家伙上书参奏。” “陛下还是把要事与我交代了,放我出宫吧,”宇文冥川道,“我就不往深宫走了。” 这时宫娥越聚越多,宫道两旁,已经渐渐聚成了队伍,一队一队地向他们行礼。 有几人,之前在后宫入口处行过礼,又在御花园外再一次行礼,再往前走一程,行礼的队伍里还能看见那些宫娥,捂着嘴吃吃发笑。 天子诧异道:“怪哉,今天宫里的人什么事都不做,光溜圈儿了?” 突然,宇文冥川驻足,不再往前走了。 天子问:“怎么了?” 宇文冥川剑眉轻蹙,慢慢道:“有人在吹洞箫。” “是吗?”天子侧耳,“朕不曾听到。” “那边有什么宫殿?”宇文冥川修指一扬,指向东南方向。 天子道:“当然是太后的念祥宫了,你也常去请安的,连这都不认得——喂!你怎么往那边去了?” 这样呼唤时,宇文冥川早已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往念祥宫走去了。 天子无奈道:“这个冥川,我行我素的脾气能不能改一改?”只得点了两名內监,吩咐道,“你们跟着世子,引他去御花园等朕。” 与天子各行各道,宇文冥川在念祥宫外站定,听了一会儿,冷声问跟随在身后的內监,“太后宫中,何人奏乐?” 一名內监答道:“就是宫中教坊那几位乐师吧,他们白日常候在念祥宫里。” 另一名內监却道:“不知道不要乱回,这曲儿听着分外新鲜,明显不是宫里乐师奏的。” “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第一个內监不服气地问。 “我当然知道了,董家二小姐董萱莹今日入宫为太后抚琴。” “我怎么不曾听说?” “你消息闭塞。” “……” 宇文冥川走得离两个聒噪的内廷太监远一些,背倚宫墙,头枕在雕栏镂空的花窗上,静静品着宫殿上方悠扬飘远的洞箫。 其声呜呜然,时而如一只乘风而起的大鹏,畅游天际,时而如林间溪边戏水的雪毛珠鸡,低回蓬松,一道不绝如缕的气息牵引着这道箫声,过了很久,还回荡苍穹。 而实际上,一刻之前那箫声就已奏完了。 念祥宫里传出一阵轰然吵闹的声音—— “出来了,出来了!” “真的耶,这也太神了,不是我的眼花了吧?” “就算你一个人的眼花,总不会我们大家都一起眼花了吧?” “……” 宇文冥川皱眉,在念祥宫门前驻足了小半晌,终是转身走开了。 內监追在后面喊道:“世子跟咱们来吧,陛下请您在御花园中稍候片刻!” 另一名內监嘀咕:“这一宫的宫女闹什么名堂?魔疯了不成?” 此刻,念祥宫中的确发生了一个不小的变故,才让宫娥们吵吵嚷嚷地大声喧哗起来。 不光她们,连太后都惊讶地围着庭中的石桌打转,口中惊叫着:“小小丝络出壳了?小小丝络终于出来见哀家了!” 乔女官笑道:“是啊,这么看着,有点儿像是小鸡的鸡崽儿,等大些才能看出是雌鸟还是雄鸟呢。” 太后眼瞳发亮,兴奋地说:“太好了,看来哀家梦境中所见一点不假!” 几名宫娥齐声道:“太后英明,能未卜先知!” 庭中唯一沉默不语的韦棋画,缓缓转身,看向玉手执箫、嫣然而笑的董阡陌。 韦棋画满目复杂,勉强攒出笑意,问:“四妹妹打哪里学的吹箫,竟把太后的宝贝丝络也从蛋壳里吹出来了?” 一旁的董萱莹亦是惊愕莫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比庭中众人的喧嚣,董阡陌静如幽兰,连哂笑都是无声的,带一点森森的凉意。 仿佛是那些人的欢呼叫声,把雏鸟叫出蛋壳的,而她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人。 “我没跟表嫂提过吗?”董阡陌微笑道,“半年前我得了点机缘,遇着了一位不错的乐器师傅,跟着学了一些。” “什么师傅?”韦棋画、董萱莹同时问出声。 “这个么,师傅他老人家,不让我对外自称是他的弟子,因为我的水平实在太低了。”董阡陌转头,面露喜色道,“哎呀,这不是王妃表嫂的儿子,我的表侄儿小荔吗?” 她碎步跑上前,从一名奶娘怀中接过,以纤细的手臂环拥在胸口,轻笑道:“比上次沉多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韦棋画美丽的脸孔僵硬地笑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吃两斤长一斤。” 董阡陌问:“能让我多抱他一会儿吗?每次见到表侄儿,都想捏捏他玉雪可爱的小脸。” 韦棋画道:“当然可以了——四妹妹啊,你除了会吹箫,让鸟儿提前破壳而出,你还有什么本事呢?” “嗯,让我想想,”董阡陌做思索状,“琴棋书画,我都会一点,厨房我也常进,各种馒头点心我都会蒸。对了,我还会蒸蛋羹呢!” “哦……”韦棋画打量着神情天真的董阡陌,渐渐松下口气,笑道,“董夫人就是会教女儿,教出的女儿才貌并具,赶明儿我有了女儿,一定要向她讨教两招。” “表嫂说哪里话,”董阡陌笑意纯真,“应该我们董府向韦府请教,问韦夫人如何栽培表嫂成为京城第一美人的。” 这时候,庭中一片欢呼笑语中,太后抚掌笑道:“好好好,哀家跟董家小姑娘打赌输了,哀家输给她一样东西!” 乔女官笑道:“那奴婢去问问她,想跟太后讨什么彩头。” “你们几个,”太后笑得双眉弯弯,指一下庭院一角,那些管鸟的宫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另外四颗丝络蛋拿来,让董家小姑娘吹一曲《诞生礼》来催生孵化!” 闻得此言,那些人愣得更彻底了。 怎么办?要在太后最兴头的时候告诉她吗? 第156章 小孩子眼底干净,看见锦上的冤魂 一刻之前,董阡陌悄悄告诉乔女官,“听说太后有几颗怎么都孵不化的鸟蛋,我们姊妹有法子让鸟儿出壳,千真万确,敢拿脑袋担保。” 乔女官就去回禀太后了。 太后把董萱莹与董阡陌叫到了近处,细细端详过董阡陌。 但见她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一张清丽的瓜子脸庞,双瞳漆黑,眉目淡雅,被她姐姐的精致妆容一衬,甚至有点像小姑娘的脸,肤色苍白,笑起来的时候有些怯生生的意味。 董阡陌怯怯一拜,道:“臣女阡陌,祈愿太后凤体康健。” 太后一下子笑了,眯眼问:“这孩子,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坐在下首的韦棋画笑一笑,也随着问:“四表妹以前曾进宫拜见过太后吗?” 董阡陌道:“不曾有这样的机缘。” 太后问:“你说,你们姊妹有把握可以让丝络破壳?还敢拿脑袋担保?” 董萱莹猛地一眼扎到董阡陌脸上,心中暗恨,这死丫头想作死,怎么还拉她下水。 董阡陌毫无察觉,纯真微笑道:“是啊,方才听宫女姐姐讲起宫中趣事,提到太后许下,谁有办法让丝络破壳出世,就赏给她两匹上贡的金蚕缕裁衣。” 太后略一怔愣,洒然笑道:“不错,哀家的确讲过这话,只是那金蚕缕久放不用,后来就赏给棋画了。” 韦棋画心上跳漏了一拍,忙笑道:“呀!那些金蚕缕,裁缝已经依着妾身的身量,做了一套春装和一套夏裳,恐怕无法再转赠四表妹了。” 话中谈论的金蚕缕,是蜀锦中的极品,用天下罕有的金银蚕吐丝织就,由两百名织娘,历时三年才织出了两匹,所费人工都不下千金,更不用说金银蚕丝本身的价值。去年年下,两匹金蚕缕被蜀中太守进贡给天子。 天子见光华流转,实乃异宝,认为金蚕缕可以做成一身上好的凤袍,于是赐给了皇后。 皇后为了讨好太后,令太后看她孝敬的份儿上少找麻烦,于是转献给太后。可金蚕缕并不适合年长的人穿着,便一直束之于高阁。 后来,太后曾发话说,谁能让丝络破壳出世,就把金蚕缕赏给谁。 此言只流传于妃嫔之间,毕竟寻常人谁敢惦记金蚕缕。 妃嫔中没有不爱金蚕缕的,关键是天子曾说过“此锦合该做一身凤袍”,这个寓意太好了。 于是,妃嫔们纷纷发动娘家,寻找民间的养鸟名家,重金收买,引荐给太后,传授各种孵蛋的诀窍。 遗憾的是,未有成功者,反而使其中一蛋裂纹。 太后心疼鸟蛋,恼怒之下处死了献策之人,还把引荐他的兰贵人打入冷宫。 从此,无人敢再做尝试。 而韦棋画在念祥宫中几次观赏金蚕缕,看得心中痒痒的,以为第一锦缎应归属于第一美人。 于是她生了一计,先买通了念祥宫的人,在金蚕缕上洒了一种花露水。 王府中,她故意饿了小荔几顿,每次奶娘喂少量的奶就撤开,给小荔闻花露水,并拧他的小胳膊小腿儿,把他拧哭。 如此反复半月,渐渐地,不管喂不喂奶时,只要一闻到花露水的味道,小荔就会放声大哭。 翌日,韦棋画将小荔抱去太后宫中,小住几日。 这几天里,只要有人提议搬出金蚕缕来观赏,韦棋画就抱着小荔靠近,小荔就会突然嘶声大哭,哭得小脸通红。 然后就有迷信的嬷嬷说,这金蚕缕织了三年才织好,不知累死了多少织娘,锦缎上缠绕着冤魂。而不满周岁的小孩子眼底干净,能看见大家看不见的东西,因此才会一近金蚕缕就悲啼。 这话传到太后耳中,认为此物不吉利,就要一把火烧了。 韦棋画适时劝说,金蚕缕再不吉利,毕竟也是蜀中太守的一片孝心,轻易烧毁,辜负了不说,还会被不明真相的人诟病,宇文皇室烧金毁玉,暴殄天物。 太后果然迟疑,韦棋画趁机提议,不如把金蚕缕交给法门寺高僧诵经超度三个月,再大的怨气都可化解。 于是,太后像甩脱负累一样,将金蚕缕赏给韦棋画。 韦棋画如获至宝,等不到诵经三个月,她就把金蚕缕做成了衣裳,而且一时贪念,还在上面绣了皇后才配用的九羽凤凰。 那时节,韦墨琴还尚在人间,打韦叶痕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这一次韦棋画只不过贪图宝物,就这样利用小荔,来日方长,她能拿小荔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如今小荔常常吐奶,身体也比先前羸弱,焉知不是韦棋画又在施什么诡计,或是因为宇文昙冷淡了她,利用小荔的病来留宇文昙多回王府。 不是亲生子,韦棋画再看重这个宝贝儿子,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心也是狠的,手也是辣的。 无论如何,要把小荔从韦棋画身边带走。 这是作为亲娘,她唯一能补偿小荔一两分的东西。 想到这里,董阡陌笑得愈发灿烂,垂头道:“臣女蒲柳之姿,就算赏了我金蚕缕,也是不配穿上身的。臣女想向太后另讨一赏。” 太后问:“什么赏?” 董阡陌道:“是太后您宫里的一样东西,请恕臣女乖觉,想先卖一个关子。” 太后心中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董家小姑娘心思灵巧,蛮有意思。 乔女官却皱眉申斥道:“董小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太后跟前,不兴这样讨赏卖乖的!你可知道,为了讨太后的赏,慕名而来的养鸟名家有五六十人之多,最后没有一个人成功。董小姐你才多大,喂养过几只鸟?” 董阡陌数了数纤细的手指,笑道:“养过三两只家雀,后来都飞走了。” 乔女官问:“那你还敢放出狂言,还敢张口跟太后讨赏?” 太后一听,也道:“你要是养鸟的外行,可不能乱鼓捣哀家的丝络。” 董阡陌秀眸稳稳一抬,只看向太后一人,微笑道:“臣女知道太后很宝贝丝络,不舍得让它们再受折腾。臣女这个法子很特别,一试见效,不用烟熏药浸,也不用手触碰,再安全不过的。” 太后仍有疑虑,故意道:“既然你有如此把握,那你们姊妹都在念祥宫住下吧,哀家的丝络何时出世,你们何时才能出宫。丝络一直沉睡,你们就得长住宫里,一世陪我这个老太婆。” 董阡陌道:“那臣女能办得到的话,太后就输给我一样东西。这念祥宫里的东西,任我挑选。” 太后乐道:“好好好,只要小丫头你能搬得动,想拿什么拿什么。哀家宫里器物太多,经常嫌它们碍眼。” 董阡陌天真并认真地说:“举棋无悔,既然打了赌,可不能反悔的噢。” 太后笑道:“不悔,不悔,如果你赢了,哀家的丝络就出壳了;反之如果你输了,你姐妹二人就留在宫中当个女官,平日里陪哀家说说话。无论哪样都是哀家稳赚不赔。” 董阡陌巧笑道:“您的算盘打得太好了,臣女不能及您万一。” 董萱莹心里急得不行,在董阡陌的腰上悄悄拧了一下。 董阡陌回头,冲她笑道:“二姐你的丫鬟香云背了琴鼓箫笛四种乐器,对吧?能借我一管洞箫吗?” 董萱莹迟疑地点点头。 董阡陌道:“还要劳烦你敲敲边鼓,给我打个二四的鼓点节奏。” “啊?” 董萱莹不明白,催生鸟蛋,跟敲鼓有什么龟毛关系? 一时,宫人在乔女官的吩咐下,全都忙活开了,在庭中的石桌上摆了一只锦盒,锦盒中置了一枚丝络蛋,也是仅存完好的一枚。 乔女官问管鸟的掌事嬷嬷:“怎么只摆了一只?” 掌事嬷嬷干笑道:“丝络蛋珍贵无比,不敢随意乱动,哪能全都拿来让那董小姐摆弄?” 乔女官点头,认为有理。 掌事嬷嬷心中叫苦不迭,本来打算晚间抽个时候,跟乔女官讲出碎了四颗鸟蛋的事,请她设法周旋,趁太后心情平和的时候讲出来。这时候冷不丁捅出来,太后会有什么反应,真叫人悬心! 董萱莹将董阡陌扯到中庭,阴冷发问:“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敢连累我被困宫中,我就杀了你。” 董阡陌秀眉轻扬,道:“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在救咱们两个呢。” 董萱莹问:“什么意思?” 董阡陌道:“太后很宝贝她的鸟蛋,王妃把鸟蛋摔碎的事赖到咱们董府头上,你是董家的人,休想能独善其身。现在除了孵化鸟蛋,以功抵过,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抵消太后的怒气。” 董萱莹问:“那跟敲鼓、吹箫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不懂养鸟吗?” 董阡陌笑道:“我曾在一本上古曲谱中读过一个传奇故事,说汉朝的时候,乐府与御鸟园毗邻,曲乐响起时,鸟蛋每每有破壳而出者,因此想仿效一番。” 董萱莹一听就怒了:“传奇故事你也当真?我活了三十年都未闻有这种事!你快去跟太后说清楚,你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董阡陌挑眉道:“原来仙姑你芳龄三十,难怪听你的琴声中有圆滑世故之感。” “董萱莹”自悔失言,两只眼珠开始乱转,打起趁人不备溜走的主意。 董阡陌又道:“仙姑的年岁比我大,怎么遇事还不如我经得住呢?对于上古曲谱,我若无五六分的把握,怎么敢跟太后打赌?生而为人,都是惜命的。” 假董萱莹怒问:“什么?才五六分把握,你就连你我二人的自由之身都押上了?” 董阡陌微笑:“不赌就是死,赌就赢面五六分,我当然要开一个赌局了。再者,我听仙姑的琴曲造诣,实乃当世有数的高手之一,有你掠阵,又增我三分把握,因此现在赢面可以涨到八九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假董萱莹讷讷问,“莫非你也不是董家小姐?” “仙姑不必多虑,我是如假包换的董阡陌,你先定一定神,好好地给我掠阵敲鼓,我不会害你的。” 董阡陌沉声叮嘱着,身后突然被轻扯了一把,是掌事嬷嬷。 对方焦虑地问:“董小姐你想怎样?奴婢等跟你无仇无怨的,你可千万不能害我们呀。” 董阡陌意态从容,安抚她道:“咱们踩在一条船上,害了你们,我也捞不着甚好处。嬷嬷一旁看着就是,我会有办法让太后开颜大悦,不再追究鸟蛋之事的。” 掌事嬷嬷自然不信,上火地问:“你凭什么这样笃定?” 董阡陌一字一字,抑声道:“就凭我知道,太后如今的喜怒无常,不是因为凤体有恙,而是她老人家被魇镇了。” 第157章 省得当着太后的面儿一一破开 掌事嬷嬷吓了一跳,摆着双手说:“哎哟,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怎敢这样乱放厥词?” 董阡陌道:“这是念祥宫的不传之秘,我没说错吧?” 掌事嬷嬷早已急眼,制止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奴婢叫你祖宗还不行吗?” 董阡陌用商量的口吻说:“那请嬷嬷不要畏罪,待会儿太后要其他的丝络蛋时,你端一碗蛋浆出来就是。”说完,又附耳叮咛了一句。 掌事嬷嬷惊惶地问:“那能行吗?” 董阡陌眯起眼睛,藏起一双黑瞳,慢慢道:“待会儿便见分晓。” 一刻之后,念祥宫中响起了呜呜咽咽的洞箫声,入耳只觉四体通泰,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妙处。 太后才品了一小段,就有一种心驰神往之感,心神俱醉,忍不住暗暗道,真是个灵巧孩子!不管她能不能办到打赌的事,都要想个办法将她留在我老人家身边,编入教坊。 董阡陌让假董萱莹辅以侧击小鼓,一开始,那鼓点声还带着犹疑,后来就完全被箫声带着走了,甚至不能由自己做主,两手就打起鼓点来。 此时,假董萱莹心中的感觉只能用惊骇来形容。 因为她师出乐施水阁,所以一向眼高于顶,极为自负。这些年在江湖与庙堂间行走,被人吹捧到一个很高的地位,她自己也以古琴大家自居。 再难料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个董家出身的,年不过十六的少女,不只把她比了下去,甚至比她所知道的一些名气很大的乐师的乐理造诣更高。 一曲箫声悠扬,甚至把半里之外的宫道上的世子爷也引来了,驻足而听。 待这一曲吹奏完,念祥宫上下人人痴醉,只觉骨软筋酥,似乎有一股暖流自足底升起,流遍全身。 众人仍在回味之中,却有一个眼尖的小太监发出一声低呼:“动了动了,裂纹了!” 石桌上,锦盒中,那颗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的丝络蛋,出现一道纹路,然后就有一只湿漉漉的绒毛稀疏的雏鸟破壳而出了。 尽管卖相很差,还是把太后乐得合不拢嘴。 恰在此时,毓王府的奶娘抱着小世子小荔进宫,董阡陌一眼望见,从奶娘手里接下。 这时候,太后笑道:“好好好,哀家跟董家小姑娘打赌输了,哀家输给她一样东西!”然后又吩咐那些管鸟的宫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另外四颗丝络蛋拿来,让董家小姑娘吹一曲《诞生礼》来催生孵化!” 董阡陌抱着小荔,上前同太后说:“太后容禀,这《诞生礼》臣女只能吹一次,丝络蛋也只能孵出一只雏鸟。” 太后不解,问:“这是何缘由?为何你不肯再吹?” 此时,宫中骤然就安静下来,几十号人,有知道鸟蛋已碎的真相的,大部分是不知道的,都满怀紧张地看着董阡陌,不明白她怎么敢直言拒绝太后。 随着年长,太后的性情之中多了两分孩子气,她想要什么,就必得得到什么。况且她的话就是懿旨,在这后宫之中,跟圣旨也不遑相让。 董阡陌摇摇头,轻声道:“不是臣女不肯吹,而是神鸟世间只得一只,至多配成一雌一雄,再多就有违天数了。太后您想啊,那青鸾火凤二鸟,为什么刚一下了蛋就离开了呢?它们难道没有亲子天性吗?” 太后慢慢蹙了眉,问:“那依你说,是为什么?” 董阡陌道:“只因为它们知道,神鸟举世无双,只要它们尚在人间,它们的孩子就没有见天之日,因此它们只有忍痛离开。” 太后听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勾动起一点伤心事。 良久,她才道:“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哀家还是想让你原样再吹一曲箫音,试着孵化其他的丝络蛋,若不能成功,哀家才肯相信。”董阡陌仍然坚持说:“不行,再来就不灵了。” 太后连番被拒,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眼角眉梢有了冷意。 旁边的宫人站得笔管条直,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心道,这董小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她难道不知道,这天底下,谁敢让太后心里不痛快,那个人就一辈子也休想痛快了! 在这一片沉寂中,董阡陌微微笑了,用春风和煦的口吻说:“太后您是养鸟的经年,一定知道鸟儿从蛋孵化成鸟,非一日之功。一开始蛋清蛋黄分明,孵上一段时日,蛋黄中凝成一个小小的鸟胎。随着孵化日长,鸟胎越来越大,蛋清蛋黄中的养分被越吸越少,越榨越干。” 太后点头:“不错,哀家当然知道。鸟胎半成形的时候,可以烹而烧之,谓之毛蛋,是一道异食。” 董阡陌详细解说:“《诞生礼》虽好,却也有可为,有不可为。若是鸟蛋中已经凝成鸟胎,吸干了养分却还不能破壳,这时候,《诞生礼》就能加一把柴火,助鸟儿获得一丝破壳的力气。反之,若是鸟蛋一直是蛋清蛋黄分明的样子,过去半年仍是如此,那颗蛋就是死蛋,永远都孵不出鸟来。” 太后蹙眉:“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神鸟独一无二,而这一只已经出壳,其余的就必定是死蛋了?” 董阡陌赞道:“太后当真天纵聪明,正是如此!您不信时,咱们再来打个赌。” 太后问:“什么赌?” 董阡陌道:“让养鸟的掌事嬷嬷把另外四枚丝络蛋破开,盛到一只碗里。臣女敢打赌,那四只全都是死蛋。” “你说什么?!”太后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要打坏哀家的丝络?” “孵不出的蛋,不能叫神鸟丝络。” “不行!”太后不同意,“就算孵不出丝络,哀家也要留着这个念想。” 这时,怀里的小荔皱了皱小脸,啼哭起来。 拍哄了他两下,董阡陌才道:“太后您不想听听,我的赌注吗?” “什么赌注?”对于这个言辞大胆,胆大妄为的董家小姑娘,太后觉得同她说话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如果四枚丝络蛋里有一颗是带鸟胎的,就算我输。”董阡陌道,“若是我输了的话,我就留在宫里服侍太后,直到那只雏鸟长大,再生一窝蛋,孵出鸟儿为止——怎么样?” 太后一听,果然心动。 她老人家实在很喜欢听这个董家小姑娘吹箫,可又不能无缘无故的扣留她,总得有个说法,才好多留她几年。 董阡陌自己提出来这样的打赌,太后似乎只要顺水推舟,就能如愿以偿了。 “不行,哀家不同意。”太后故意熬着不答应,“这样一来,等丝络再生丝络,五六年就过去了,要是这只丝络没有配偶,下不出蛋,往后你都再也出不了宫了。哀家怕你因为一时的年幼无知,惹出将来无尽的后悔。” 董阡陌眯眼道:“能伺候太后,是臣女的福气,就请太后赐福给臣女吧。”她振振有词,“况且方才第一个打赌,是臣女赢了,太后许我随便在这宫里挑东西,言出必践。如今,我想要的就是余下的丝络蛋,蛋既已归了我,我是不是可以拿来打赌呢?” “那好,就这么办,”太后答应了,“茑嬷嬷,你就把另外四枚丝络蛋破开吧。” “是……”掌事嬷嬷迟疑地应下。 “就让嬷嬷在房里打好,再端出来吧,”董阡陌建议,“省得当着太后您的面儿一一破开,瞧得您心疼。” “也好。”太后以为有理。 茑嬷嬷得了吩咐,下去了片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只瓷盖炖盅。 太后忍着心疼,道:“打开看看吧。” 茑嬷嬷一揭瓷盖,几十道目光落在炖盅里面。只见碗底浅浅的一层蛋清,飘着四小粒黄豆那么大的蛋黄,除此之外,并无任何鸟胎的踪影。 太后叹息,连连摇头,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死蛋! 她曾见过稍稍发育的鸡蛋里面,蛋黄处是有蛛网样的红色血丝的。这四只鸟蛋一点红痕都没有,看来是早就死了。 董阡陌见太后难过,进言安慰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蝴蝶能活三天,红杉木能活三千年,都是自然之理。您照顾它们这么久,对那一对离开的雌雄双鸟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您再分外伤感,那双鸟有知的话,一定会特别愧疚的。” 太后点头,道:“是啊,好在还活了一只,哀家也有个新盼头。” 一时止住伤心,太后道:“哀家依前言,赏你这念祥宫中的任意一样东西,阡陌你看中什么,只管说吧。” 董阡陌掂了掂怀里的小荔,安静一笑,道:“臣女想要的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太后一愣,韦棋画更是一愣。 太后望了一眼韦棋画僵硬的面色,然后告诉董阡陌:“小荔可是棋画的心头至宝,再说他也不是宫里的人,不能送给你啊。” 董阡陌眯眼,天真微笑道:“太后,您误会阡陌的意思了,我再顽皮,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啊——我想要的,是那一碗丝络蛋液。” 太后又是一下怔愣,问:“这宫里的好东西比比皆是,为何要选这个?” “听说蛋羹美味,”董阡陌露出了一点嘴馋的样子,“而且听说,原先三公主一直不会说话,后来您广招养鸟名家孵蛋,曾经弄坏过一枚,就蒸成蛋羹给三公主吃,后来三公主不但能说话,还变成了陛下的三位公主中最灵巧的。” 当今天子的膝下有好几位公主,后来夭折了几个,如今还剩三位公主,顶数那位三公主最机灵聪明,宫人都传,是因为她得了机缘,吃了一颗神鸟蛋的缘故。 韦棋画一听,就笑道:“哎哟,四表妹你本来就已经够灵巧的了,怎么还惦记丝络蛋呢?我还不曾得知,原来神鸟的蛋还有这般好处,合该给我儿小荔吃吃!” 董阡陌道:“嗯,我也心疼表侄儿,就分给他一半儿吧。就不知道,太后您心疼不心疼我了。” 太后毕竟有言在先,再说,丝络蛋已经破开了,不赏人,也只能倒掉。 “好吧,”太后愀然不乐,“你们可仔细着点吃,三公主一人吃完一个,就能诵诗经小雅了。你们两个小孩子分吃四个,吃完岂不是会作诗、写文章了?” “谢太后恩典!”董阡陌发自内心的微笑。 ******** 午后,日光大好,念祥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将丝络蛋赏给董阡陌吃,有人立刻坐不住了。 刘贵妃育有二公主,年方七岁,本来是几位公主里最聪明的。后来三公主吃了丝络蛋,就突然开了窍了,人也变得机灵活泼,在天子跟前讨巧卖乖,深蒙圣宠。 为此,刘贵妃常常埋怨太后偏心,只把神鸟蛋赏了三公主一人,也不让其他孙女儿沾沾光。 可是太后一向把丝络盯得跟宝贝似的,寻常谁敢惦记着吃太后的宝贝?刘贵妃也只有怪自己的女儿运气不佳,没捞着那次机缘。 这回情况可不一样了,蛋液已经打出来了,太后却把四枚蛋全都赏给一个大臣之女。 “哼,她老人家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刘贵妃怒道,“天大的好事儿,每每都便宜外人,却不念及嫡亲的孙女儿!” “娘娘息怒,”贵妃的女官进言道,“您忘了,那蛋本是毓王妃设计打破的,而不是在太后准许下破开的。那董家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糊弄太后,几个脑袋都不够她砍的。” 刘贵妃转怒为喜,道:“没错,一个将死之人,怎么配跟本宫的二公主抢蛋羹吃!” 第158章 她不是大家闺秀吗?怎么还玩蛇? 午后,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不到,董阡陌从偏厅走出来。怀里的小荔睡着了,王府奶娘过来抱走了他。 一名绿衣宫娥迎面走过来,昂着下巴说道:“董四小姐,婉贵人宫里的昭思来传话,说贵人要找你说话,让你跟着去一趟。” 董阡陌面露犹豫之色,道:“宫里不比寻常地方,能让我随便乱走吗?” “还想什么?”宫娥催促,“你就跟着昭思去一趟吧,这种机会不常有,下次想这么方便就难找了。” “哦?这是怎么说的?”董阡陌不解。 宫娥道:“往常宫里有关卡,从念祥宫到婉贵人宫里,拦着多少道呢。今日宫里有点乱,来去比平时方便。” 那点乱子么,自然就是在后宫走了一遭的世子爷惹出来的。 董阡陌迟疑道:“嗯……我还是不去了吧,就快用晚膳的时辰了,万一太后传我,我不好解释去向。” 宫娥傲慢道:“婉贵人是四小姐的长姐,找你说两句体己话而已。婉贵人难得遇到亲人进宫,想给娘家捎递两句话,这你都不肯去,回头婉贵人传信给家里头抱怨,你可要得罪董夫人了。” 闻言,董阡陌重新打量这名宫娥,目中有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这名宫娥,竟然还知道董夫人宋氏不是她的母亲,并以此作为借口,要挟她不去不行。不去就会传话到董家,得罪嫡母。 而这种事,可不该是一个普通传话的人该知道的。 顿了顿,董阡陌问:“我能叫上二姐同去吗?她可想念婉贵人呢。”说着,就要穿过游廊。 “不用了!”宫娥拦着路,不肯让董阡陌过去,“董二小姐已经去了,现就等你一个人了。” 这下,董阡陌更加确定,这宫娥有问题。 一刻之前,董阡陌才看见董萱莹去了东厕,而且这个董萱莹是假,如果真是婉贵人找,董萱莹推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赶在董阡陌前面去。 “好,那我就去一趟。”董阡陌答应了。 “从后门走!” 绿衣宫娥把董阡陌从后门带出去,那里早已等了另一名宫娥,看年纪三十上下。 董阡陌瞧出点问题来,这个年纪的宫娥,要么放出宫去,要么就该升任下级女官,换穿女官的暗红服色了。再不动声色地一看,这位宫娥的衣料簇新,是一套刚上身的新衣裳。 这宫娥笑道:“奴婢名叫昭思,是伺候婉贵人的宫女,四小姐请跟奴婢走吧。” 董阡陌点头,道:“好,那烦你引路吧。” 半路上,董阡陌问:“二姐已经先去了吗?” 昭思应道:“是啊,一听婉贵人叫,二小姐来不及等四小姐,就先去了呢。” 董阡陌笑一笑,问:“我这时过去,不会打扰她们姊妹叙话吧?” 这时候,宫道上人多,昭思笑容可亲地说道:“怎么会呢?除了二小姐,婉贵人最想念的就是四小姐你呢。” 宫里的道路,董阡陌也认识一些,知道多数品级低的宫嫔,都住在深宫的西南角,而她们现在走的方向却是西北,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太监住的监栏院了。那个地方,不要说妃嫔,就连宫女都很少去。 “昭思。”董阡陌落后两步,轻唤了一声。 前方的人一开始没有反应,又走了几步,才回身道:“天色渐晚,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四小姐。” “好啊。” 董阡陌心下一沉,几乎可以肯定,这名引路的年长宫娥不叫昭思。一个人在被叫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反应时间不会这么长。 走着走着,董阡陌停下脚步,问:“婉贵人在这座小花园里吗?我好像听见她在叫我。” 昭思道:“没有,还得往前,快走吧。” 这时天色转暗,举目也见不着三三两两行过的宫人了,昭思的态度也大为扭转,变得冰冷而急躁。 董阡陌道:“可我真的听见有个声音在唤,四妹,四妹——不信你听一听,就在那边!” 她抬手一指几十丈开外路边的一丛牡丹花,花枝高过人头,影影绰绰的,可以瞧见后面的确站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昭思吃了一惊,然后告诉董阡陌:“四小姐莫要乱走,奴婢过去看看。” “喂,你看这是什么?” 董阡陌自袖中亮出一样物什,昭思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见到了一条小蛇蜷在董阡陌的掌心里,顿时“呀”地惊叫了一声。 趁她受惊的这个瞬息,董阡陌一把扯开她的衣领,将小蛇送进去。 这小蛇来自念祥宫。太后宫里喂了一只海东青,要吃切成寸段儿的新鲜蛇肉,董阡陌趁着看鸟的工夫,从未切段的一碗小蛇中捡走一条活泼好动的。 “哎呀!哎呀!”昭思惊慌并恼怒地抖动衣裳,叫嚷着问,“你干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蛇?” “嘘——”董阡陌提醒她,“姑姑小声点儿,那边有人在呢。万一让人瞧见咱们在这里,岂不要破坏你主子的妙计了?” 昭思一怔,果然噤声。 “那边有个僻静的假山,姑姑过去那边整理衣裳吧,”董阡陌促狭地笑道,“我帮姑姑把小蛇捉出来,它可调皮着呢,姑姑你的胸腹太热,会让它不习惯的。” 昭思非常害怕蛇,不得已只好跟着去了。 “姑姑解开外衣吧,”董阡陌诚心建议,“那条小蛇是我在花园里捡到的,看蛇头的形状,像是有毒的那种,再不取出来就麻烦了。” “你……你……” 昭思欲哭无泪,这董四小姐不是大家闺秀吗?怎么还喜欢玩蛇? 在董阡陌的帮助下,昭思被脱去宫娥的上衣和下裳,只剩一身中衣,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董阡陌主动把自己外罩的对襟披纱脱下来,递给昭思,抱歉地笑道:“我方才看姑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就跟你开一个玩笑,真是对不住。姑姑,穿上我的外衣吧,冻坏你就不好了。” 昭思丢在地上的衣物,盘着一条神气活现的小蛇,昭思只好暂时穿上那件对襟披纱。 董阡陌捡起小蛇,掰开蛇头给昭思看,“你瞧,这么长的蛇牙,方才就贴在你肚脐上面呢,你现在没感觉哪里异样吗?” 昭思脸色发白,小声说:“奴婢感觉,手心好像麻麻的。” 董阡陌道:“那你定是中毒无疑了。” “什么?我、我中了蛇毒?”昭思顿时觉得双手更麻了,“怎么办?这毒厉害吗?” “要是不厉害,怎么可能立竿见影就麻了手?”董阡陌玩着小蛇,偏头问,“要我帮你去叫人吗?我是头一回进宫,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不……”昭思抖着嘴唇,阻止道,“绝对不能叫人。” “为什么呢?”董阡陌问,“蛇毒发作很快的,姑姑你宁愿蛇毒发作,都不能让人知道你带我来了这里吗?” “我……” 董阡陌又问:“不能叫别人,可婉贵人和我二姐不是就在前面吗?总可以叫她们帮忙吧?” “好,”昭思答应了,目露怨毒之色,低声说道,“四小姐你去前面的路口站着,等,等人……” 可说着这话时,她只觉得一阵心慌气短,渐渐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 董阡陌扔掉小蛇,捡起昭思的宫女衣衫,套在身上。 当然,这条小蛇是没有毒的,有问题的是董阡陌穿的那件对襟披纱,两个袖口的边缝里都藏了毒粉,是在陵墓里找到的,可以令人手足麻木,陷入昏厥之境。平时都没事,沾水而挥发,她随身带着应急的。 费了好一番力气,董阡陌将面孔弄得脏兮兮、不好辨认模样的昭思,放在她方才提到的那个路口。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打扮的人匆匆跑过来,见到地上这个穿纱衣的女子,立马一个抬头,一个抬脚,迅速地抬着人跑开了。 藏于暗处的牡丹丛中,董阡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蹙眉沉思,昭思的主子究竟是谁? 设计将自己引出太后宫中,又暗设埋伏,将自己绑走,究竟目的何在? 董阡陌先在心里怀疑了两三个人,旋即又摇头否认,不,今天她以董阡陌的身份第一次进宫,对她下手的人,一定是跟她今天做过的事有关…… 此时,天色已然暗透了,董阡陌慢慢从牡丹丛中站起来,猝不及防间,一仰头,对上了一道清冷的目光。 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睛,不带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来自她的头顶上方,不知已经在彼处无声地看了多久了。 由于天色太昏暗,又有牡丹丛的遮挡,除了那一双眼睛,她只能大概从对方的身高,一身白衣,还有一点晶莹如玉的额头,认出这是个男人。 该死!之前确实曾望见这一丛牡丹花后面有个白衣人影,还指给昭思看,分散昭思的注意力。 没想到过了这许久,这个人还在花丛里,闷不吭声的。 还好,这丛牡丹花枝繁茂,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应该没被对方瞧走她的脸。 可是这么一个藏身后宫花丛中的男人,想也知道不是好人,听说宫里常摆戏台,这男人多半是个戏子,趁夜出来幽会女子。 董阡陌定了定神,问:“官人怎么走到后宫来了?这里可不是能随便参观的地方。” 对方沉默地盯着她。 董阡陌又问:“看你这身穿扮,是唱《郭孝子哭母》的孝子吧?你是哪个戏班的?” 对方依旧不语。 董阡陌道:“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一丛白牡丹了。我穿绿衣,就是一丛绿牡丹。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 警惕地盯着对方,董阡陌退后两步,口中念着,“你没看见我,你原地站着不要动,后会无期……” 撤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后,董阡陌一蹬绣鞋,飞快地转身跑开了。 跑远的她不知道,花丛中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什么戏台上唱戏的白面小生,而是白日里被天子带入后宫的世子宇文冥川。 宇文冥川之所以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是因为他被人偷袭,封住了周身的大穴,整个人被藏在这花丛后面! ******** 那是两个时辰前,宇文冥川在御花园中察觉到有个一晃而过的青衣身影,于是随后跟踪,发现对方对皇宫中的假山特别感兴趣,翻动着那些突起的山石,似乎在找着些什么。 宇文冥川对这个可疑之人的背影越看越眼熟,心里跃出一个名字,一下便叫出了口—— “贺见晓?” 青衣身形蓦地一僵。 宇文冥川顿时了然,冷冷道:“果然是你,你在皇宫大内里找什么?” 青衣人背对着宇文冥川,笑道:“世子好利的眼睛,除了家母,你还是第一个光看背影就能认出我的人。在下受宠若惊。” 宇文冥川危险地眯长眼睛,冷声道:“给我一个不唤来大内侍卫捉拿你的理由。” “理由?有一个。” “什么理由?” “在下的功夫在你之上,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哦?可我想不出,你怎么能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宫禁里突围出去。”宇文冥川缓缓道,“就算你能在三十招内放倒我,也不可能不引来一个人。” “不用三十招。” “你说什么?”宇文冥川有点恼意。 “偷袭,一招足矣。” 青衣人瞬分两人,话未说完,一道幻影分身已经立在宇文冥川身后,点了他的周身大穴,又将他抱入牡丹丛中藏起来。 临去之前,青衣人告诉他:“你窥得了我的秘密,本来应该给你一记重掌,了却后患。可是上次你放我一马,使我留得性命在,这次就当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了。” 第159章 跟财神爷打交道,包你稳赚不赔 就这么着,宇文冥川在牡丹丛里站了一个对时,以真气冲击着几处被封的穴道。 每次都是略有一丝松动,可以活动手指了,却又会遭遇反弹,重新被另一道古怪的真气封住。 仿佛这个点穴是活的,仿佛贺见晓本人就在旁边站着,随时都在防止这一道封阻被突破。可天知道,贺见晓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宇文冥川尝试半日,始终无果,暗骂贺见晓实力太变态,难怪他敢在大白天里就孤身进皇宫里东翻西找。 之前的数次交锋,是由宇文冥川的一桩生意而起,当时需要一个通晓医理、艺高人胆大的人,下一口井深几百丈的雪山矿井,寻找一种绝域药石。 王府里的门客一下子想到一品阁的贺见晓,懂医理的人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武艺出众;武人之中,也不会找出比他更通药理的。 贺见晓爽快地答应下来,入了深井,带出了绝域药石,只是不肯交到宇文冥川手上。 他提出了之前没说清楚的报酬,是要跟宇文冥川来一场比赛,以三日为限,寻找那座雪山里的灵狐,比谁寻到的数目最多。胜者可以拿走全部的药石和灵狐。 当时宇文冥川带了三十护卫,贺见晓身边却只有五名药童,怎么算都是宇文冥川稳赢。 只是这场比赛由贺见晓提出来,怎么想都带着点儿阴谋的味道。 宇文冥川答应了以比赛的方式来论定药石的归属,让他的护卫二十人去寻找灵狐,其余人则潜伏跟踪贺见晓和药童,看他究竟作何打算。 跟踪的护卫回报,这三天里,贺见晓白日闲游雪山,捉一两只灵狐,夜晚就将皮一剥,架火煮汤,与药童分而饮之。 如此三日过去,贺见晓的药筐里,只有五张灵狐皮而已。 而宇文冥川派出去捉狐的人,每人都有所得,加起来就有十来只之多,而且还活蹦乱跳的。 眼看时限将到,怎么看都是宇文冥川这边赢定了。 谁知到了黄昏的时候,管事惊慌地来回报,说,灵狐化了!那些被活捉的灵狐就像雪块一样,全都化成水了,一只都不剩了! 宇文冥川亲自去看,果然,金丝网编成的笼子还是完好的,可笼里面的灵狐全都变成了雪一样的东西,只余一个狐狸的形状,正迅速地融化成水! “这是怎么回事?”宇文冥川问,“你们确定捉到的是灵狐,而不是一团雪?” 护卫纷纷证言,前天捉到的时候毛皮轻暖,滑不留手,千真万确是活泼可爱的雪白小狐狸。 “让我告诉世子是怎么回事吧。” 这时,贺见晓出现,揭开了谜底—— “这雪山灵狐是冰川所化,遇雪而生,遇金而化,没有人能真正捕捉到它们,世子用金丝网来困住它们,只能是徒劳无功。” 宇文冥川问:“那你怎能完好保存它们的灵狐皮?” 贺见晓道:“刚捉到的灵狐还有实体,须得趁这个时候剖开毛皮,才能永远留住雪白柔软的狐毛,迟了就来不及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宇文冥川道:“好,算你说的有理,那药石就归你了。不过我有急用,想从你手里买一小块,你开个价吧。” 贺见晓想一想道:“我暂时没什么想要的,药石先给你,来日再开价。” 宇文冥川剑眉轻扬,问:“来日开价?你不怕做了赔本生意?” “怎么会?天下人都知道跟财神爷打交道,稳赚不赔的。”贺见晓取出一块绝域药石,抛给宇文冥川。 “好,那我就等着你开价的那天。”宇文冥川自认天底下的有价之物,没什么是他付不起的,从容收下药石。 之后几次打交道,贺见晓的才华身手越露越多,宇文冥川爱才,起了结交之心。 要不是心怀好奇,宇文冥川也不会在宫里发现形迹后,独自一人跟踪贺见晓,反而为他所制。 正是动弹不得的时分,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可我真的听见有个声音在唤,四妹,四妹——不信你听一听,就在那边!” 这个声音,宇文冥川曾听过,是在陵墓密室中,那个坦白自认,用一只瓷杯害他假死三日的罪魁祸首。 作为救醒他的酬谢,还要求他守口如瓶,对之前的事不加追究。 相隔时日不长,宇文冥川对这个声音还很有印象。还有她发上的味道,有一种极淡的茉莉茶香。 那一日,宇文冥川去别苑看过被石头砸伤,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的“董阡陌”,对方的发上并没有茶香,因此可以确定她不是瓷杯的主人。 还未及遣人去董家询问情况,宇文冥川又闻到了那种茉莉茶香。 真的很奇怪,明明是一种淡到若有似无的气味,却不会错认,也不会湮没在牡丹花的气味里。 隔着影影绰绰的花,宇文冥川只能看见那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穿一身宫娥绿裙,鬼祟地猫着腰,半蹲在花丛之后。 可恨花丛繁密,几片叶子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上次见到的一样明亮。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问了一个让宇文冥川抓狂的问题—— “看你这身穿扮,是唱《郭孝子哭母》的孝子吧?你是哪个戏班的?” 郭孝子?哪个戏班子? 就算天色昏暗,就算有牡丹丛的遮挡,她把他错认成唱戏的戏子,还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宇文冥川心中一道火苗蹿过,然后就感觉手指尖又酥又麻,手指可以活动了。 再以真气冲击穴道,很顺利地解开了手臂的桎梏。 当她口中念着,“你没看见我,你原地站着不要动,后会无期……”的时候,宇文冥川缓缓抬手,拨开花丛,望见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不能就让她这样跑了。宇文冥川眼中寒芒掠过。 只是,他的腿还不便于行动。 下一刻,小步快行在宫道上的董阡陌,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些怪异的声音,连忙回头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一下“哇”地叫出声! 一个没有人头的白影,嗖嗖嗖嗖嗖,由远及近地飘过来! 董阡陌从未见过鬼是什么样子的,可一个没有人头还会飘游的东西,不是鬼又是什么? 于是,她加快脚步,大口喘气地飞跑起来。 “站住!不许跑!”宇文冥川从后方叫道,“我认得你!” 鬼说认识她? 董阡陌跑得更快了,边跑边想,难道是因为宫里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太多,才会恶鬼、无头鬼横行? “站住!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问姑娘两句话!”宇文冥川追在后面喊着。 董阡陌坚决不肯回头,鬼说的话,她信了才有鬼。鬼都是在人间飘飘荡荡,寻找替身的,这还不恶意? 其实这时她只要一回头,就会发现那道白衣人影不是没有头颅,而是他的人倒立而行,两只手掌撑着地面,再加一点轻身身法,横飘过来的。 只是离得远,宇文冥川的面目又被垂下的衣衫前摆正好遮住,才会造成这样的误会。 经过花园的时候,董阡陌见里面有一片灯笼的红光,于是冲了过去,想以此吓退身后穷追不舍的“无头鬼”。 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重峦叠嶂之后的花径,再也追不上了。 不过待宇文冥川倒立而行,进了花园之后,就发现董阡陌并没有跑远,而是蹲在不远处,趴在一个井台上,正探头往下看。 这一次,宇文冥川终于接近,来到她的身后,冷声道:“姑娘当真健忘,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董阡陌正自发愁地蹙着眉,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一回头,才发现方才是她看错了,这不是个没有头的人,而是个倒立行走的怪人。 能在宫里大摇大摆倒着走的男人,要不是个疯子的话,一定有能让他倒着走的来历背景。听声音也不是太监,再一看他腰间的碧龙玉佩,董阡陌一下认出了这个被一片衣摆盖住脸的怪人,可不就是几日前在陵墓中,被她救醒的豫章王世子。 “哦,世子别来无恙。”董阡陌问,“这是你醒来后出现的遗留症状吗?”原来碰过绝芝,假死过的人,会变得上下颠倒。 “遗留症状?” 董阡陌歉然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可是你追着我也没用呀,我又不是大夫。” “……”虽然再听到她的声音,心底有一小点开心,可宇文冥川真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样吧,”董阡陌想了想道,“先叫来几名宫人,用担架抬你回去,等我想到了解决之法,再告知王府,为你医治。” “我不坐担架!”至此,宇文冥川总算听懂了一句,登时心生不悦。 “不坐担架,你这幅尊容实在太惊吓路人了,”董阡陌好心劝了一句,“还是让人抬着走吧。” 宇文冥川吹了一口气,衣摆一瞬间飘开。 尽管这一刻,她正着,他倒着,彼此还是打了个照面。 月光之下,他眉目分明,眼瞳是纯粹的漆黑,黑得好似头顶上无止无尽的茫茫夜空,多看一会儿便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尽管这样的对视只有一瞬,衣摆很快落下,又盖住了宇文冥川的脸。 好吧,董阡陌承认,说他的尊容惊吓路人,实在是大错特错,错的很离谱。 “你伏在井边上看什么?”宇文冥川问,“东西掉下去了?” “是呀,一时不防让井台的摇辘刮走的。”董阡陌回过神,发愁地说,“虽然这是一口枯井,井底有淤泥,可我的荷包里放着一张纸,时间拖久了,怕要浸湿了。” “那就下去取,有什么难的?” “我畏高。”董阡陌略有难过,荷包里小荔的小像,看来要割舍抛弃了。 “那我帮你捡回来,你跟我出宫。”宇文冥川交涉。尽管不见他的面容,只听他沉稳的声音,还真不愧是谈惯了生意的人。 “跟你出宫?去哪里?”董阡陌奇怪地问。 “我家。” “你家?”董阡陌吃惊地问,“为什么我要去你家?” “因为我帮你捡了荷包,”宇文冥川一字一字,口齿清澈地讲道,“所以我想请你去我家喝一杯茶。” 对于他的逻辑,董阡陌只有拜服。 少年财神么,智谋过人,逻辑强大,一般人都难以领会,否则人人都变有钱人了。 “还是不要了,”董阡陌叹气道,“你身份贵重,又半身残疾,小女子不忍心支使你做这么危险……” 扑通! 倒立的宇文冥川不等她说完,一下跃入井中。 第160章 世子下身的问题,我一定负责到底 “没有。”宇文冥川的声音从井底传来。 “没有?”董阡陌着急地说,“你再找找,我丢个灯笼给你。”她伸头往井下看,只见一片漆黑。 “除了淤泥,什么都没有。”宇文冥川重申。 董阡陌摘来一只灯笼,往井里探照着,扬声说:“你再仔细找找,可能是埋在泥里面了也说不定。反正你也弄脏了,再帮我好好找找吧!” “不用照亮下来,我不用灯笼也能看得见。”宇文冥川的话带着嗡嗡的回音,“真的没有,你亲眼看见荷包掉下来的?” “当然了!”董阡陌指挥,“你再往泥底下找找。” 宇文冥川告诉她:“这淤泥是硬的,荷包不可能埋进去,一定是你看错了。” 董阡陌急道:“我当然没有看错,刚才你像鬼一样追在后面的时候,我的荷包还在腰间摇摆呢!后来碰到井台的摇辘上,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顿一顿,宇文冥川道:“你再扔一样东西下来,辨认声音与之前听见的是否相同。” 董阡陌找了找,她身上的东西,只有香袋跟荷包比较相似,于是丢了下去,侧耳倾听。可是奇怪得很,这一次什么都没听见。 宇文冥川又道:“井底至少七八丈,你怎么可能清楚的听见布料落地声?一定是落在井台附近,你没看见罢了。” 董阡陌疑惑地绕着井台走了一圈,果然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静静躺着她的荷包! “呀!”她捡起失而复得的荷包,欣喜地收进怀中。 “找到了?”井下的宇文冥川问。 “找到了,”董阡陌抱歉道,“真对不住,你已经是不良于行的人,还折腾你下了一趟井。” “那你答应我的事,也可以做到,对吧?”宇文冥川问。 “什么事?”董阡陌开始装傻。 “出宫,回家。”宇文冥川言简意赅的话语,惹人遐想。 “这……”董阡陌感到为难,心道,他的两条腿不能走路,只能改用手走路,一定是嗔怪我的胡做妄为,要把我扣在王府地牢,好好理论此事。 董阡陌默默起身,拍一拍裙上沾到的灰尘,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逐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井底下,宇文冥川警戒地眯起眼睛。 董阡陌心怀抱歉地后退着,心道,对不住了世子爷,你的情形我很同情,你下半身的问题,我一定负责到底,可眼下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就算你硬赖住我,我也爱莫能助! 这样想着,心中的愧意冲淡,走得更不回头了。 “你敢?” 井中传出一声质问,声音极轻极柔,董阡陌却从中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她的愧意占了上风,低垂下头,小声说道:“那个……我好像听见有人过来了,我叫他们拿绳子和担架救你上来……我今日不能出宫,来日一定带着最好的大夫,去你们府上赔罪……” “回来。” 宇文冥川的声音轻柔如水,又如烟火上跳跃的一点火花,背后却蕴含着无限威胁。一旦点着了,就是漫天的绚烂。 关键是,董阡陌认为,他从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变成了皇宫里一个倒立行走的怪人,全是拜她所赐,这让她不能不生出负罪感。 “呃……我,我还要给我们娘娘布置晚膳,去晚了会打手板……”董阡陌胡诌了个理由,退后两步,又郑重保证,“世子放心,我一定挂记着你的事,该负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也不等宇文冥川回答,她就双手捏住裙角,发足狂奔出花园,逃离了犯罪现场。 跑到一个有宫娥太监出没的路口,她藏起来喊了一声:“世子爷落井了!就在花园那边的井台!” 眼见有不少人赶过去那边,她匆匆除去了身上的宫娥绿裙,往念祥宫走去。 ******** 回到宫中,早已经过了晚膳时分。 假董萱莹一眼瞧见了她,悄悄摸过来,皱眉问:“你去哪儿了?整个晚膳,太后问了你好几回。” 董阡陌问:“晚膳中,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假董萱莹想了想,说道:“还不就是你想吃的那个蛋羹,蒸好了,上了桌,你迟迟不过来吃,后来刘贵妃就带着她女儿来了。韦王妃的儿子在吃蛋羹,刘贵妃的女儿见了露出馋相,也向太后撒娇要吃蛋羹,太后就让人从你的那一碗里盛了一半出来。” 刘贵妃,原来是她。 董阡陌心里有数了,假扮婉贵人的宫女叫自己出去,让自己不能及时回来,刘贵妃的二公主就可以分得一杯羹了。 “呵,许久不见,她还是老样子。”董阡陌意味深长的笑。 “嗯?你说什么?”假董萱莹听不懂。 这位刘贵妃与韦棋画是最要好的手帕交,当年为了给没当上毓王妃的韦棋画打抱不平,明里暗里的,给韦墨琴下绊子。 这是立场不同的缘故,韦墨琴不欲同她一般见识,每每都忍让着。 后来有一次进宫,太后赐给韦墨琴一双晶石鞋,刘贵妃就暗暗遣人,将天子赏赐于她的一盒鲛人泪倒在那双鞋里,然后大声喊失窃了,快抓贼啊! 一番追查下来,刘贵妃的女官从韦墨琴的锦盒里拿出晶石鞋,哗啦哗啦倒出了半匣子的鲛人泪。 刘贵妃还诧异地说:“妹妹喜欢南海鲛人泪,直言同我讲就是了,何必做这样的事呢?” 太后跟前,韦墨琴极力自辩清白,可她在宫里无根无底,刘贵妃却安排好了几个得力的证人,有一位还是妃嫔。 这些人要么见过韦墨琴神神秘秘穿行过廊,往刘贵妃的房里去,要么就说帮韦墨琴搬锦盒时,说了一句“好沉!”然后韦墨琴就一把夺过来,自己收在怀里。 太后耳根子软,从一开始坚决力挺韦墨琴不会行偷盗之事,到后来抿唇不语,眼中闪烁起了怀疑的光。 只因韦墨琴的亲表姐,齐贵嫔,提到韦墨琴不是家里正经养大的小姐,而是在山野荒林里长大,眼皮子难免浅。而且不比她姐姐韦棋画受父母疼爱,陪嫁嫁妆少,没见过多少好东西。 就这样,韦墨琴被迎头一盆脏水泼下来,硬赖她见宝眼开,偷了天子的御赐之物。 太后满目失望,让韦墨琴更觉心凉,在场十几人里,竟没有一个相信她的说辞,相信她不会做贼的。 最后,刘贵妃的嬷嬷调解说:“偷盗御赐之物,此事可大可小,要往大了闹,毓王的面子也没处放,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韦墨琴含恨,忍辱问:“不知怎样才能大事化小?” 对方这才道出真实目的,原来,刘贵妃见她琴艺出众,胜了普通琴师不知多少倍,就想跟她学琴! 太后也不欲张扬此事,就劝韦墨琴教琴给刘贵妃。 韦墨琴按压着心头的怒火,在宫里住下,勉强教了刘贵妃几日。 可是刘贵妃嫌她教的不仔细,也不用心,于是威胁她说—— “若半月之内,你不能教会我弹奏当世八大名曲,我就让我父亲刘右丞上书揭发毓王妃在宫中行窃,让毓王颜面无光,让你从此不能在京城里抬起头做人!而且毓王在朝里本就受到排挤,你帮不上他的忙也就罢了,难道还想给他多竖政敌,拖他后腿吗?” 一番威逼,令韦墨琴心神俱疲,只能伏低做小。 当世的八大名曲,有六首都是出自她之手,是她自创的曲谱。她见刘贵妃根本不愿下苦功练习,又想弹奏出华丽动听的乐章,于是她苦熬几个日夜,呕心沥血写出了一首二四节拍,极易弹奏的《子规如烟》。 刘贵妃一弹上手,佐以清词,朗朗上口,刘贵妃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首曲子。 听说这是韦墨琴的新作,还没有第三个人听过,刘贵妃一下便起了贪心,霸占了曲谱。对外声称那是她偶有所思,酿成的佳曲。 就这样,外人面前,刘贵妃以韦墨琴的弟子自居,以为可以抬高身价。背着人,就软硬兼施地威逼韦墨琴再谱出更多新曲,都算在她的名下。 韦墨琴含怨而作,一共写了十二首琴曲,刘贵妃才肯放过她。 从此之后,刘贵妃就成了有名的才女,以敏学巧思而得幸于天子,着实当了几年的宠妃。 说到底,那几年里,韦墨琴唯一的软肋就是宇文昙,因此被刘贵妃吃得死死的。 只要刘贵妃一提,假如把你偷东西的事讲给毓王,他会怎么看你?韦墨琴的心上就是一紧。 被说的次数多了,明明不是她做的事,渐渐地,也就跟她真的做过那种不光彩的事一般,很怕让人提起,努力想埋藏起来。 只为了那一句——他会怎么看你? 宇文昙从来不关心她的事,也从未走进过她的心,不了解她的人品才具。一旦从旁人耳中听闻了这样的事,立马就信以为真,对她生出厌恶之心,都是极有可能的。 只为了不让宇文昙知道,不让他看轻她,那几年她都忍受着刘贵妃的盘剥,把进宫当成世上最痛苦的差事。 如今再以董阡陌的身份入宫,她已经拿走了当年那根软肋,套上一层坚硬的保护甲了。 刘贵妃还想来拿捏她,逼她挤出心头血,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这一次,要换刘贵妃出点儿血。 ******** 晚膳前,念祥宫的后花厅里,刘贵妃、韦棋画、董阡陌、假董萱莹陪太后说着家常话。 突然有宫娥神色惊慌地进来回禀:“太后,前院出了大事了!茑嬷嬷她……她吊在廊下的房梁上,自缢而死!” 太后手中的茶盏泼了一半,睁大凤眸,缓缓蹙眉道:“自缢?哀家不信!茑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哀家深知她的心性为人,她是不可能自尽的。” 宫娥惊慌地说道:“是真的,我们大家全都看见了!这是从她的绑腿上绑着的一封绝命书!” “拿来我看!”太后伸手。 “这……”宫娥紧张地说,“绝命书上有血迹,乃不洁之物,您……” “让臣妾看看吧。”刘贵妃招一招柔荑。 太后沉着面色,颔首同意了。 刘贵妃展开这封绝命书,开始念:“奴婢没能看顾好丝络蛋,有负太后信任,无颜偷生于世。那些丝络蛋,在呈给太后观看之前,已经为人毁坏……” 念到这里,刘贵妃冷笑抬目,往董阡陌的脸上望了一眼。 第161章 若问我是谁,我是一个未卜先知者 董阡陌面色平静,以手理顺鬓发,抿到小巧玲珑的耳后,如此反复三次。 她的这个动作,让刘贵妃微一怔愣,念着绝命书的优美声音也迟疑起来,“丝络蛋已经为人毁坏,嗯,毁蛋的人就是……” “是谁?”太后问。 “是呀,毁蛋的人是谁?”韦棋画也问,“怎么不念下去了?” 刘贵妃又悄悄瞥了董阡陌一眼,犹豫起来,这个神色让韦棋画顿生狐疑。 然后,就听刘贵妃说:“哎哟,这里弄脏了,字迹辨不清楚了,须得清理一下才能看得见呢。”说着,递给她身后的女官,丢过去一个眼色,“你拿去把纸弄干净!” 韦棋画拦道:“我眼神儿好,要不让我看看!” 刘贵妃皱眉道:“你看什么,一个老婆子临死前弄脏了的信纸,看过没的污了眼睛!” 太后咬牙道:“哀家还是不能相信!茑嬷嬷伺弄哀家的鸟笼十几年,从没犯过什么大错,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留书自缢?” 董阡陌也纳闷道:“是呀,丝络蛋是太后您允许之下打开的,并不是茑嬷嬷的过错呀。” 韦棋画道:“是啊,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不如让茑嬷嬷手底下的几个宫女来回话,问问可有什么端倪。” “来人,把……咳咳咳……”太后心绪太过激动,呛出一阵咳嗽声,刘贵妃连忙过去给她拍背。 “呀,您老人家保重,不要因为下人的事而动怒呀。”刘贵妃劝着,“这天儿也晚了,说了半宿的话您也乏了,凭什么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理清,可好?” 太后又咳了数声,才摆手撵人,“下去吧,都下去吧,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刘贵妃、韦棋画、董阡陌、假董萱莹先后出了后花厅。 韦棋画眼珠一动,捉着刘贵妃的手臂,拉到一边问:“姐,你给我透一句实话,这事儿不是你弄出来的吧?” 刘贵妃笑容可亲,连忙道:“哪能啊,本宫跟那老嬷嬷又无甚仇怨,平白无故的,我害她干什么?” 韦棋画不信,斜眼觑着刘贵妃,道:“可我瞧着你打从晚饭开始,就有点不对头了。再有,那封绝命书,你为何不念完了它?” “真的弄脏,看不清楚了!”刘贵妃信誓旦旦,“你要不相信,我叫人拿来给你看就是。你还不相信姐姐我?” “罢了罢了,”韦棋画消去心头狐疑,摆手道,“也不知什么缘故,我这两日老是左边眼皮跳。” 刘贵妃道:“春天快过去了,你是保养不够的缘故吧。”这样说着,她伸手去摸韦棋画的粉嫩脸颊,蔻丹指尖摩挲过那双明媚秋波,笑问,“是灯光太暗了吗?我怎么瞧着你的眼角有一道细纹?” 韦棋画吓了一跳,躲开刘贵妃的手,两手摸着自己的脸,惊恐道:“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刘贵妃掩口笑道:“我的凝香宫里已备了上好的温泉香汤,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那……好吧。” 韦棋画果然带着三名丫鬟,匆匆忙忙地走了。 刘贵妃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一摇头。这个泼辣美人,平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以让她急急变色的事,除了毓王,就是她最看重的引以为傲的容貌。 另一边,假董萱莹把董阡陌拉到一边,紧张地问:“怎么办?茑嬷嬷她招了!还自尽了,这下死无对证,什么都要我们来承担!”董阡陌不止担着打碎鸟蛋的罪责,还想把太后的蛋吃了! 董阡陌把假董萱莹的手从自己衣上拿下来,一边端详那手,一边说:“未见得吧,凭我与茑嬷嬷的几次接触,她实在不像会寻短见的人。” “何以见得?” “她因为害怕承担责任,拖了一天不敢禀报太后,后来事情被化解了,她喜形于色,连呼了几声‘阿弥陀佛’。既然已经脱却干系,她为什么还要以死明志呢?” “那你的意思是……茑嬷嬷不是自尽?!”假董萱莹紧张地抓紧了董阡陌的手。 这一刻,董阡陌握着这双手,终于忆起了手的主人到底是谁! 小拇指上一颗痣,手侧还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再加上她的琴声,她的声音…… 没错,这个顶着董萱莹面孔的女子,就是韦墨琴当年学艺于云雾山时的九师姐,单语棠! 十年不见,她的琴声还是没有变。 有一次师父静宜师太听完,暗暗叹息摇头,与韦墨琴单独相对的时候,提起单语棠的琴声,说了四个字的评语——养虺成蛇。 那时候的韦墨琴听不懂,后来师父死了,她回忆师父的一言一行,想到了这四个字,于是求之于典籍,一查才知道意思就是养虎成患! 师父的惨死,是否与单语棠有关呢? 闪念之间,董阡陌复归平静,勾唇微笑道:“这深宫里的事,每一件都盘根错节,没有非是即否那样简单。二姐我问你,下午时我见你往东厕去,前面还有个宫女,是你让她引你去东厕吗?” 单语棠一愣,摇头道:“不是,那个宫女说对我仰慕已久,说她会做丹青,想帮我画上一幅。” 董阡陌问:“那你就跟她去了?” 单语棠皱眉道:“本来董夫人交代过我,不要跟宫里的人多有接触,能少行一步就不多走一步,能少说一句就不多言语一声。可那名宫女就是之前警告香云,不能乱动鸟巢的那个人,她知道神鸟蛋被打碎的事,我只好应付她一下。” 董阡陌想了想,沉声问:“那幅画画了多久?画放在你这里,还是她那儿?” “一直画到太后传膳的时分。画不在我这里,她说这一张画得不好,等有了好的再送我。”单语棠见董阡陌面色严肃,知道事有蹊跷,于是什么都老实交代了。 “那也就是说,晚膳之前,你没有证人和证物能证明,你在做些什么。”董阡陌道,“我也一样,被人叫出宫去,带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耽误了回来的时辰。如今茑嬷嬷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再加上她的绝命书,咱们都有杀她的嫌疑。” “我怎么没有证人?那名宫女就能证明!”单语棠急道。 “好了,不用说了,”董阡陌道,“我会为你我想个脱身之计的,可是二姐,你可不要打着趁夜逃走的主意。” “没,我没有!”单语棠语带紧张。 董阡陌告诉她:“皇宫里外松内紧,明处有大内侍卫,暗里有枭卫营的眼线,一旦发现你形迹可疑,那你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刺客。二姐好好想一想吧。” 单语棠问:“那你打算如何应付此事?明日待那名女官清理干净了遗书,一定会写着你和我的名字!” 董阡陌安抚地拍一下她的手臂,道:“放心,那封遗书绝对清理不干净。” “你有把握?” “有。”这一刻,董阡陌的眼神如水面上的浮冰,冷而坚定。 “你……”单语棠想问的是,你真的是董家小姐吗?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吗? “二姐先去歇着,莫要露出焦躁的样子,镇定一点。”董阡陌叮嘱。 半推半送,送走了单语棠,董阡陌往碧波池边一坐,拿过半篮雪白的馒头屑,往水里投了一些,很快有几只锦鲤来唼喋。身后很快响起一个声音,绮妙柔丽,带着点冷冰冰的笑意问:“呵,董四小姐还有心情喂鱼?难道你不知,茑嬷嬷的绝命书上,还写着你的名字呢!万一让太后瞧见,可不是闹着玩的。” 董阡陌没有回头,继续随意地抛洒馒头,引得成群的鱼儿来食。 静默片刻,身后的刘贵妃沉不住气了,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方才你向我示意的那一个捋发动作,是什么意思?” 董阡陌仍不回头,却低笑一声,用陈述的口吻说道:“明日太后晨起,心情一定很差,然后会有一个养鸟的宫女做错事,把太后最喜欢的几只鸟误放到天上。” “你……你在说什么?”刘贵妃变色。 “太后会勃然大怒,要赏这名宫女五十花儿红,一旦打完她就要死了!”董阡陌唇角一翘,继续说下去,“她一时害怕,就会招供出一些事来,以求免罪。”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刘贵妃皱眉。 董阡陌此时方才回头,黛眉轻挑,微笑道:“那名容长脸蛋,头梳双鬟的宫女,难道不是贵妃您的忠心奴婢吗?她做过的事,难道您会不清楚?”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刘贵妃一阵心惊,不知眼前少女对自己的事怎会一清二楚。 “我还知道,那名宫女将会招认的事,贵妃娘娘想听听吗?” “她会招认什么?”刘贵妃握弯了留长的秀美指甲,厉声发问。 “她会向太后哭诉,昨日曾经收了别人的银钱,将一种名叫‘十幽海棠’的花粉涂在孵丝络蛋的燕子身上,并将连着飞檐的鸟巢泥灰掰得松动,一碰就掉。” “十幽海棠?那是什么?” 董阡陌慢慢道:“十幽海棠是一种自花瓣中提炼的油脂,顾名思义,香气异常幽远,能把方圆十几里的马蜂引来,攻击那只燕子。最后痛得发狂的燕子打翻鸟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刘贵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盛丝络蛋的鸟巢被打破,真相是这样的!” 董阡陌点头:“是啊,毓王妃知道那名宫女是贵妃的人,对太后的忠心有限,于是就重金买通了她,在燕羽上做了手脚。当是时,周围一个宫人都没有,再加上王妃之婢织彤的撺掇和构陷,很容易就可以将打翻鸟巢的罪名赖在我二姐头上。” 刘贵妃听得一愣一愣的,喃喃道:“原来,她做了这么个圈套,是要对付董二小姐。” 董阡陌笑了笑,漆黑的眼瞳在暗夜中有如黑钻,慢声道:“不错,这本是王妃要假借太后之手,除去情敌的计策,只是中途出了一些纰漏,才没能如愿以偿。” 刘贵妃戒备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董阡陌道:“若问我是谁,贵妃娘娘就把我当成是一个‘未卜先知者’好了。” 刘贵妃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眸,重复着:“未卜先知者?” 董阡陌点头,挑眉问:“方才我做的那个理顺鬓发的手势,是王爷事先同你约定好的暗号,不是么?” 刘贵妃退后半步,讷讷地问:“姑娘……您是蔺王的人?” “正是。”董阡陌随手一抛,半篮子的馒头碎屑落入水中,很快被水中锦鲤分抢一空。 “可是上次蔺王派人传讯说,密使已经回北齐了,明年才会再与我接洽呀。”刘贵妃紧张地提着一口气把话说完。 “王爷的计划有变,这一点你无须知道太多,”董阡陌平静道,“你只需要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王爷新遣送来的密使,会负责向你传达王爷的指令,这就足够了。” 第162章 她是蔺王的人?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夤夜,刘贵妃往她的凝香宫走去,步履踱得极慢,面上显得心事重重的。 身后的女官关切地问:“娘娘因何事而忧愁?” 刘贵妃叹气道:“北齐那边儿又遣来密使了,对方让我对毓王妃下手,我还拿不定主意。” 女官一听,连忙左顾右盼,确定月夜下空空荡荡的宫道上只有她们两个人,才压低声音问:“北齐的密使,现就在宫里?是谁?” 刘贵妃道:“就是那位董家四小姐,董阡陌。” 女官有些不信,质疑道:“怎么可能?年纪也太小了吧?” 刘贵妃蹙眉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的,董家乃簪缨世家,世代为官,应该不会有北齐的细作。因此一开始,本宫一点都不相信她的话。可她似乎对本宫的事了如指掌,还念出了一段蔺王去年传书中的内容,你想,这是外人可以知道的事吗?” 女官道:“如果她真是北齐密使,那她大约就不是真的董家千金,而是被人掉了包。” 刘贵妃考虑着说:“韦墨琴的几名师姐,都是蔺王的眼线,个个都是乐理行家,而这个董小姐也十分精于此道,不会有错了,她一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乔装改扮的,真的董阡陌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女官问:“既然确定了密使身份,娘娘还有什么犹疑之处?” 刘贵妃道:“密使传王爷之令,要设计对付毓王妃,且不说我和棋画的关系不同一般,就说前些年我做过的几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从来都没避讳过她。一旦跟她闹翻,保不齐她会揭我的底!” 女官目露狠光,低声进言道:“既然如此,娘娘不如趁这个密使还没在西魏皇宫里站稳脚跟,设计杀死她。回头等蔺王追究起来,就赖到毓王妃的身上,您就说发现密使身份时已经太迟,救不了了,这样一来,娘娘您就脱却干系了!” 刘贵妃边听边点头,最后笑道:“还是尹姑姑你心思活络,不错,你说得有理,比起一个初来乍到就开始发号施令的密使,本官还是应该保全了棋画,她和她的父亲,都是本宫的一大助力。” 女官进一步提议道:“到时去信向蔺王解释,还可以把毓王也搅合进来,这样,蔺王转移目标,就不会怀疑咱们了。” 刘贵妃道:“好主意,就这么办!这个董阡陌一死,蔺王再派下一任密使,至少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本宫正好趁这段时日重做部署。” “……” 这二人说着说着,相携走远了,她们自以为空空荡荡的宫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第三人能听得着她们说话。殊不知,有个青衣人一直无声地随在她们身后,将这番谈话尽收耳底。 “她竟然是蔺王的人?”贺见晓很是疑惑,自言自语道,“董阡陌此人,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假如刘贵妃的计谋得逞,明日之后,董阡陌就是个死人了,她的身份将会成为永久的谜团。 可是如果这时候与董阡陌开诚布公,坦诚相见,而她又不是“自己人”的话,那贺见晓就相当于主动授人以柄了。 董阡陌,她的真实身份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贺见晓,他是应该扶她一把,还是要冷眼旁观,放任她自陷死地,坠入万丈深渊? 夜,还很长…… ******** 翌日,一大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整座皇宫笼罩在晦暗的氛围中。 新上任的掌事嬷嬷柳姑姑经过廊下时,看见宫娥宝兰半跪在青石板上,发出哀哀的哭泣声。 柳姑姑知道宝兰素来与茑嬷嬷亲近,于是上前劝道:“别难过了,茑嬷嬷一时想不开,能怨得着谁呢?快收起你的眼泪,打起精神做事吧!” 宝兰闻声抬头,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抹着眼泪说:“我不是在哭茑嬷嬷,而、而是……” “而是什么?”柳姑姑皱眉。 “呜呜……”宝兰用哭腔说,“奴婢清晨喂鸟,想起了茑嬷嬷的事,一时神思恍惚,就把两只芙蓉鸟、三只白羽绣眼,和……” “和什么?”柳姑姑一下急了,扫视周围的鸟笼,发现好几只笼门大敞着,里面都是空的。 宝兰哭着说下去:“和太后最喜欢的一只紫蓝金刚鹦鹉,全都放到了天上,这会子都寻不见了。” 柳姑姑跑到院中,仰头急急观望,哪里还有被放出笼子的鸟儿的踪迹。 “姑姑救我!”宝兰哭倒在台阶下。 “这回你可闯了大祸了!”柳姑姑摇头叹气,“我要去回太后,至于怎么回太后的话,你自己想清楚吧!” 头一天掌管鸟廊,柳姑姑为了撇清干系,第一时间回禀了太后。 别的鸟也就罢了,那只紫蓝金刚鹦鹉是五年前嫁去北齐和亲的朔月公主留下的,太后瞧得跟亲生女儿一样,有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 不多时,柳姑姑从后堂走出来,板着一张面孔,告诉宝兰:“太后仁慈,赏你五十个花儿红,你自己去内侍省领罚吧。” 宝兰立时软倒,大哭道:“奴婢不想死啊,奴婢还有下情回禀!” 柳姑姑拧眉,斥道:“一大早的在这里哭,那就不是花儿红,而是三丈青了!凭你有什么上情下情,也等领完花儿红再说!” 宝兰哭诉道:“奴婢知道茑嬷嬷其实是让人害死的,奴婢愿意把实情和盘托出,求姑姑再为奴婢求一次情吧!” 柳姑姑并不知道昨日鸟蛋摔碎的事,一闻此事,当时便吓了一跳,立即转身步入后堂,跟乔女官嘀嘀咕咕地说了宝兰透漏的事。乔女官又斟酌字句,去回了太后。 太后正自对茑嬷嬷之死心怀疑窦,立刻就把宝兰叫进来,让她从实招来。 乔女官道:“你可老老实实回太后的话,有一字不实,立刻交由内侍省的刑房处置!” 宝兰抖着肩膀磕了个响头,方回道:“奴婢有罪,昨日收了董家小姐的银子,许她摸一下鸟巢中正在孵蛋的燕子。董小姐不知在燕子身上涂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工夫,就引来了一大群马蜂,把那只燕子蛰跑了,鸟巢也一下被打翻了。” 太后面色古怪,与乔女官交换一个眼神。 宝兰继续说下去:“后来董小姐就威胁茑嬷嬷,如果不配合她一同欺骗太后,谁都捞不着好处,下场最惨的就会是掌管鸟廊的茑嬷嬷。茑嬷嬷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屈从,按下鸟蛋被打碎的事不报给太后。” 乔女官紧声发问:“你口中所说的董小姐,是二小姐,还是四小姐?” 宝兰泪汪汪道:“是董四小姐,董阡陌。” “哦?”太后面上的神情说不出的骇人,像是隐怒未发,又像是噙着笑意,问,“阡陌打翻鸟巢,对她有什么好处?” 宝兰道:“我从董二小姐的丫鬟香云那里听闻,四小姐董阡陌虽然是嫡出小姐,多年来却得不到父母的疼宠,就连底下的庶出小姐也高她一头,让她很是不忿,一直都认为二小姐挡了她的路,意欲寻隙加害。” “哦?那她怎样害她二姐?” “她打翻鸟巢,本来是要栽赃给她的二姐。”宝兰振振有词道,“她重金买通了香云,打算串词诬告董二小姐,只是香云良知未泯,没有协助她一同说谎。最后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茑嬷嬷逮个正着,关了起来,只待太后午睡醒了就交由太后处置。谁知道这时候,我们清理鸟巢时发现,有一个蛋没有摔碎,摔出了一只小小的雏鸟,还是活的!” 太后更加意外,挑眉问:“你是说,雏鸟是自己摔出蛋壳的?” 宝兰用力点头道:“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看见的!然后董阡陌就威胁茑嬷嬷说,四蛋碎而一鸟存,若是叫太后知道了实情,盛怒之下,茑嬷嬷说不定会被满门抄斩!” “那茑嬷嬷就听信她了?”乔女官问。 “是哇,”宝兰道,“于是茑嬷嬷就答应配合她演戏,把那只雏鸟粘在一枚涂红的假蛋壳里,董阡陌吹箫掐准了时辰,正好是蛋壳裂开的时候。这样,丝络出世就变成了她的功劳,她再以巧言蒙蔽太后,您就不会追究其他丝络蛋的事了。” “她做这样的事,对她有何好处?”乔女官又问。 宝兰对答如流道:“她这样做,第一可以从打碎丝络蛋的事里免罪。第二,她为自己播下了美名,现在整个宫里都传开了!说是董家的那个四小姐,萧声通神,连太后的神鸟都让她从蛋壳里给吹出来了!” 听到此时,一旁立着的柳姑姑先疑惑起来,她对宝兰还算熟悉,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怯生生的新进小宫女,却从来都不知道,宝兰有这么伶俐的口齿。 况且,柳姑姑也是懂鸟的,昨日站在旁边看着,半点儿都没看出那枚丝络蛋是假的。 “哼!”太后冷哼一声,问,“柳姑姑,宝兰口中说的事,你可知道吗?” 柳姑姑连忙齐膝跪下,坚决道:“没有!奴婢自己没见着一点半点,也未从其他人口中闻得只言片语,否则早就来回禀太后了!” 太后恨恨地磨着牙,冷笑说:“哀家最恨那些撒谎的人,今天敢拿话哄骗哀家,明日谁在后面戳一下子,她就敢给哀家下毒了——来人啊!” 她扬声一唤,从屋外冲进来两个身高七尺的太监,看走路姿势就知道是练家子。 “把这个谎言欺主的贱婢,那一口牙都给哀家拔了!”太后下令。 “是。”太监整齐应声。 于是一人制住地上仍维持跪姿的宝兰,将她两条挣扎的手臂牢牢扣在身后,单脚踩住她的膝弯,让她起不了身。 另一人上前,一手扣住她的咽喉,迫使她大张开口,另一手探进手指,放入她的口中,直接用手指开拔,只用了盏茶不到的工夫,就拔了约莫八颗好牙。 原来,这名其貌不扬的太监,竟习有五台山的大力金刚指! 一开始宝兰惊骇莫名,拼命挣扎与哭叫都没有用,后来她那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被生生扯下来,痛得她几乎立时发了狂。 那满口的血,淌在别着锦帕的前襟,又流到了地上,宝兰哭得呼天抢地。 上座之上,太后凤眸微眯,面上闪过一丝快意,表情带着两分享受。 这时珠帘微动,董阡陌从后堂的水房步出,素手里端着茶盘,笑盈盈地走出来。 乍一见到这般惨烈景象,她似乎是被吓坏了,“哎呀!”一声,将一道水晶珠帘甩得哗啦啦作响。 第163章 四小姐年纪小不懂这个,就别知道... 宝兰哭得几乎就要晕过去,可是还没等她晕厥,牙床上传来的那种血肉撕裂的痛意,就让她重归清醒,于是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董阡陌轻轻放下茶盘,大睁着一双无辜的清澈眼眸,问太后:“这是怎么了?您老人家一大早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太后气哼哼地说道:“哀家最恨别人对我撒谎,对于这些心里不老实,胆敢欺瞒哀家的底下人,断断不能纵放。” 董阡陌善解人意地劝道:“底下人不懂事,也是常有的,可您是万金之躯,一旦被气坏可怎么了得。” 太后仍不消气,端起董阡陌奉上的茶盏,喝了两口北苑贡茶才好些了。 董阡陌疑惑地眨一下眼睛,悄悄问乔女官:“乔姑姑,那宫女怎么惹得太后发这么大火?” 乔女官道:“宫里的事,三言两语难以道清,四小姐年纪小不懂这个,就别知道了。” “哦。”董阡陌撅撅嘴巴,惭愧地垂下头。 “乔娘,你讲给她听听!”太后手执瓷盏杯盖,拨动着水面上的浮茶,很快沉下去几片。 “是。”乔姑姑恭谨应下,并将董阡陌带到了一边,如此这般地道来。 ******** 原来昨夜后花厅中太后与众人不欢而散,董阡陌、单语棠二人都在念祥宫中留宿,各歇在偏殿之侧的左右耳房里。 单语棠有丫鬟香云伺候,董阡陌却没带半个服侍的丫鬟,于是就跟乔女官提,鸟廊有一名容长脸蛋、头梳双鬟的宫女,待人十分亲切,能不能把她叫过来,照应一晚上。 于是,乔女官就将宝兰放到了董阡陌房里,伺候沐浴梳头。 快上床歇息的时分,乔女官的房门被叩响了,是厨房的管事张阿婆。 乔女官问何事,张阿婆道:“太后赐给董四小姐的那碗蛋羹,晚膳时四小姐不曾来食,后来贵妃娘娘带来二公主,分走了半碗,还留下半碗,过夜可就要放馊了!” 乔女官道:“这有何难,你热一下,端给四小姐当夜宵就是了。” 张阿婆道:“已经端去问了,四小姐说有大夫曾切切叮嘱她,过申不食,否则第二日一准要卧病的。” 乔女官皱眉,道:“太后赏赐之物,一滴都不能浪费了,就算她吃不下也要硬吃了!” 张阿婆道:“是啊,我也这样跟她讲,然后她就说,既然不可浪费,不如就将蛋羹送给乔姑姑你吃吧。”张阿婆亮出一只描花漆盒。 “送给我?”乔女官诧异了。 “四小姐说,听闻神鸟蛋是大补之物,乔姑姑你整日劳心劳力的,这碗蛋羹合该孝敬给你。” 张阿婆说话嘴这么甜,是因为董阡陌吩咐她来送蛋羹的时候,抬手就赏给她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张阿婆又吃惊,又开心,没想到这董四小姐比宫里的主子出手还阔绰。 “这……”乔女官有点不好意思了,“如此贵重的菜馔,我吃不太合适吧?要不你再退还给四小姐,还是让她吃了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张阿婆劝,“太后把丝络蛋看得跟小孩儿一般,肯定是不会吃的,四小姐夜间又不能进食,这宫里除了姑姑你,还有谁配吃?” “可是……”乔女官还有点顾虑,怕传出去名声有损。 “没什么好可是的,姑姑就趁热吃了吧!四小姐说了,姑姑吃了,跟她吃是一样的,不用跟旁人提起。” 张阿婆从漆盒中取出盖盅,放在桌上,退出房去。 乔女官犹豫一下,拿起调羹,用了这一盅淋着香油和葱花的嫩滑蛋羹,入口只觉不尽鲜美,齿颊留香。 吃完之后,小腹火烫火烫的,心口窝也有点烧得慌,大约,这就是神鸟蛋的神奇功效吧? 乔女官睡不着觉了,去院中散步,走到偏厅外面,见董阡陌歇宿的左耳房还亮着灯火,于是就想进去道谢一声。 刚走上前,未及叩门的时候,乔女官就听见门里有人在哭,还传来嘀嘀咕咕的谈话声。 乔女官心起点点疑窦,于是就屏息靠在门上,侧耳听房里的动静。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低声斥责:“你这贱婢,娘娘什么时候短你的银子和吃用了,让你这样不开眼,背着娘娘做下这样的事?” 另一个声音哭道:“尹姑姑饶命,婢子不是成心的,婢子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毓王妃,也是看在毓王妃与咱们娘娘交好的份儿上呀!” “呸!”第一个声音唾道,“你见钱眼开,还有理了?” “娘娘面前,姑姑帮我求求情吧,”第二个声音告饶道,“婢子真的知道错了,往后毓王妃许给婢子再大的好处,婢子也不敢帮她做事了!” 门外,乔女官眉头紧紧皱着,心头扑通扑通地乱跳。 第二个声音,是派来伺候董四小姐的宝兰。而第一个声音,怎么越听越像是……刘贵妃那里的尹女官? 而且她们话中提到,毓王妃给了宝兰什么好处,让宝兰做了什么事? 乔女官用沾湿的手指在窗纸上点了个小洞,往房里看去,果然见尹女官坐在桌边,宝兰则跪在对方脚下。只是目之所及,房里并不见董阡陌的踪影。 尹女官冷声问:“毓王妃给了你多少银子,你都帮她做了什么事?除了你,田玥和小茗也参与了吗?” 宝兰从实回道:“前天傍晚,毓王府的织彤进宫,给太后送来一篮子鲜荔枝。然后织彤就来到婢子房中,塞给婢子一个匣子,婢子打开一看,里全是珍珠和银锭子,当时就吓了一跳。” 尹女官冷笑:“是高兴的心头一跳吧?” 宝兰哭道:“婢子该死,姑姑饶命!” “你继续说!” “是,”宝兰说道,“织彤给了婢子一个纸包,打开是蚕豆大小的一块香膏,说那东西叫什么‘十幽海棠’。等董家千金进了宫,就让婢子把她们引到鸟廊之侧,再用酒化开香膏,擦在孵丝络蛋的燕子身上。” “只是这样?”尹女官问。 “还有,就是把鸟廊上的人全都撵走,不叫别人看见,”宝兰道,“婢子给田玥和小茗一串钱,让她们跟张阿婆买了一些蜜饯和果酒,把所有喂鸟的宫人都叫去吃酒。后来香膏引来马蜂,打翻了鸟巢,余下的事,婢子就都不知道了!” 尹女官听完,怒不可遏地挥手一个巴掌,将跪着的宝兰打倒,又上去踢了两脚。 宝兰抱紧了头,连连告饶。 尹女官斥道:“你这个背主的小贱人,明知道娘娘一直想拿到神鸟蛋,喂给二公主吃,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报给娘娘?” “奴婢……我……” “你是怕向娘娘回禀之后,你那一匣子宝贝就保不住了,对吧?”尹女官道破她的心思,又张口骂道,“蠢蠢蠢,真是个蠢东西!” “姑姑饶了奴婢吧!”宝兰的贪心无所遁形,只有求饶。 尹女官冷冷告诉她:“若是你提前报给咱们娘娘,用假蛋把那些真蛋换走,那你就在娘娘跟前立了头等大功,到时何止一小匣子财物,就是让娘娘收你当干女儿,把你嫁给枭卫营的李统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我……”宝兰后悔不迭,捂着脸哭起来。 “别哭了!”尹女官打断她,“现在娘娘有一件重要差事要交给你做,待你做好了这件事,娘娘就把你要回凝香宫,寻个合适的机会把你嫁给李统领。” 宝兰连忙道:“姑姑只管吩咐,奴婢什么都肯做!”于是,尹女官压低声音,一番耳提面命。 这番谈话的声音太小,门外的乔女官什么都没听见,心里正着急着,却听宝兰一声惊呼:“什么?要把那些鸟儿都放跑?” “嘘,你小点声音!” “不放鸟,直接去回禀太后,不行吗?”宝兰生怯,“或许太后一听说鸟儿没了,一怒之下就杀了奴婢,那岂不是不能完成娘娘交付的事?” 尹女官道:“太后她老人家多疑,平白无故的你去告密,她能一字不漏地相信你吗?只有你装成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吐露实情,太后才会毫不迟疑地当真,盛怒之下斩了董阡陌!” 宝兰缩缩脖子,心道,那董家姐妹不知怎么犯了众怒了,毓王妃要杀二小姐,贵妃娘娘则要杀四小姐。 临去之前,尹女官给宝兰壮胆,说:“你放心大胆的去做,大不了挨几板子,娘娘已经跟内侍省的人打好招呼了,会宽松行刑。李府夫人多年无子,近日里正在为李周渔李大人选妾,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不就是能做他的女人吗?只要做成此事,娘娘就成全你的心愿!” 房门打开,尹女官走出来,乔女官忙不迭地找地方躲避,不慎扭到了脚,勉强避过。 尹女官离去后,乔女官坐在花园里揉脚,心中为刚听闻的那几件机密而惊骇,毓王妃买通了宝兰,打翻了太后的宝贝鸟巢,是要陷害董家小姐。而宝兰、田玥和小茗,这三名宫娥,都是刘贵妃放在念祥宫里的眼线! 尹女官这一趟夜访,又是一肚子的诡计,要让宝兰把太后的爱鸟放跑,再在太后面前抹黑董阡陌,让太后杀了她! “哟,乔姑姑,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有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端着水盆,经过花园,跟乔女官打招呼。 乔女官看着她眼生,根本不是念祥宫里的人,一下子想到她是谁,于是问:“你们二小姐和四小姐,都已经睡下了吗?” “是啊,”董萱莹的丫鬟香云答道,“四小姐说乍一换了床,睡着不踏实,于是就去右耳房,找我们二小姐一同睡了。奴婢只好再多打来一盆洗脸水。” 乔女官点点头,想了一下,又问:“今日花厅里说话,我看王妃和你们小姐有点不睦,这是什么缘故?” “这……”香云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我不过好奇,随便问问,”乔女官道,“你直言跟我透漏两句。” “大约,是因为毓王殿下吧……”香云迟疑地说。 “毓王?” 乔女官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毓王妃韦棋画这是看毓王的表妹董萱莹不顺眼,要借太后之手除之。事后毓王要怪,也只能怪太后心狠了! 只是,刘贵妃设计要杀董阡陌,又是什么缘故呢? 乔女官叩见太后,将自己今夜里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讲给太后,并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还不是因为她吹的洞箫,合了哀家心意!”太后不假思索地怒斥道,“从前墨琴每次进了宫,刘莫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都看她不顺眼,还不是因为哀家打从心里喜欢听她的琴,刘莫兮觉得分了她的宠!哀家喜欢的人,那帮子黑心鬼都容不下!” 乔女官道:“太后息怒,奴婢也是隔着门听的,有些地方并不大真切,有听错的地方也不一定。” 这时,门外轻叩。是太监小马子,他用迷药迷翻了宝兰,从她的房中找到一匣子珍珠银锭,拿来呈给太后。 太后拿出一颗珍珠,揭开香炉盖子丢进去,发出一声爆响。 “太后?”乔女官忐忑。 “哼哼哼~~”太后发出一串阴冷的笑,“哀家才多长时间不杀人,那些人就把哀家当成老迈昏庸的无用之人了!” 第164章 真相大白,那些年做过的亏心事 乔女官隐去大部分的故事,捡能告诉董阡陌的那一部分说了。譬如毓王妃买通宝兰,引来马蜂打翻了鸟巢。譬如宝兰是刘贵妃安插在念祥宫的人,肚子里打的是要把丝络蛋换走,拿给二公主吃的主意。 听完乔女官的话,董阡陌满目讶异,掩口道:“贵妃娘娘真是的,她想要丝络蛋,直言跟我说就是了,整碗让给二公主也是应该的。她,她何必要……” “她还做了什么好事?”太后听见了,一脸恼意地回头。 “呃……”董阡陌欲言又止。 “四小姐快说吧!”乔女官拍拍她。 “是这样,”董阡陌回忆着说道,“昨日晚膳前,念祥宫里有位宫女姐姐让我去后角门,跟着一个名叫昭思的宫女走,说是婉贵人想见我。我胆子小,又是头一次进宫不敢乱走,就推拒了。可那位宫女姐姐非逼着我去不可,说若不去时,回头婉贵人传信给家里,让母亲记恨我,狠狠罚我。不得已,我只好去了。” 乔女官恍然道:“难怪昨日席间都见不着四小姐,可你怎么知道那个昭思和贵妃有关?” 董阡陌继续说下去:“半路上,天黑了我害怕,就说还是别去了,等明天天大亮时再去吧,谁知那个昭思坚决不依,抓着我不松手,还叫来了两名太监,将我捆绑之后,关到一个阴冷潮湿的柴房里。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就拿炭灰在墙上留了一行绝笔书。” 太后顿时变色,乔女官也大惊失色地问:“四小姐你被绑架了?!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董阡陌的眼瞳闪闪一亮,雪白的面颊染上了一点红晕,半垂下头,说道:“有一位陌生公子,将我救了出来,我问他的姓名,他说他是豫章王世子。后来,我站在那座关过我的宫殿外头看,记住了金匾上‘凝香流朱’这四个字,回来后向其他宫女姐姐请教,才知道是贵妃娘娘的住所。” 乔女官道:“是了,昨日世子曾跟陛下入后宫,惹出一点乱子来,后来听宫人说,世子在宫里待到很晚,陛下留他住在晚枫汀了。”转而又责备董阡陌,“四小姐你在宫里遭人绑架,怎么不早说呢?” 董阡陌低低道:“我不敢,除了二姐,我也不知道能跟谁说。” 这时,太后突然问:“那个逼着你一定要跟昭思走的宫女,她长得什么模样?” 董阡陌想了想,纤指放在自己的下巴上,说:“好像这里有颗痣。” 乔女官立刻告诉太后:“是田玥!” 太后恨恨咬牙,道:“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就在哀家的眼皮底下,绑走哀家请来的客人!” 董阡陌犹豫一下,又说:“后来回了念祥宫,我跟二姐提起遭人绑架的事,二姐也跟我说,有个宫女拉她去房里作画,直到晚膳前都缠着她不让她出房……那名宫女就是宝兰。” 乔女官立刻上前,问已经陷入半癫之境的宝兰,“说!为什么拉董二小姐去你房里?” 宝兰抽搐着尖尖的下巴,一抖一抖地说道:“是,是奴婢仰慕二小姐的才貌……”因为缺了八颗牙齿,她说话漏风。 “小凯子!”太后冷喝一声,“把她剩下的牙也给哀家统统拔光!” “是!” 那名身怀金刚指绝技的太监,提起宝兰的衣领,就又要行凶。 “不要!不要!”宝兰发狂地甩着头,避开那两根探向她口中的长指,绝望地喊道,“我招、我什么都招了!” “放开,让她说。”太后下令。 太监放开宝兰,只听她抽泣两声,招认道:“昨日午后,董四小姐展露绝技,用萧声孵出丝络鸟,还向太后讨了丝络蛋吃。没过多久,贵妃那里的尹女官就来找奴婢,说让田玥把董四小姐带出念祥宫,再让奴婢把董二小姐关在屋里不与人见面……” 乔女官拖着腔调问:“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说说我们不知道的事吧!茑嬷嬷是怎么死的?” 宝兰哆嗦了一下,才道:“是让太监潘胖子给勒死的,然后吊在廊下……” 说到这里,她因为痛极,再加上流血过多,终于体力不支倒下去。 太后又让太监小马子将宫女田玥、小茗、太监潘胖子全都叫来,在廊下跪成一排。为防宫里还有其他奸细,跑出去通风报信,就将念祥宫的宫门锁了。 那三人一见宝兰的惨况,吓得齐齐变色,心头打起鼓点。 乔女官说:“谁先招几句实在话?最后说的人,就和她是一般下场。” 潘胖子和田玥她们虽然同是凝香宫安插过来的人,平时碰面却几乎连招呼都不打,外人更对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这时候让他们一起过来回话,肯定是已经暴露了。 于是潘胖子头一个招认道:“是贵妃娘娘派奴才等人来的,奴才是第一个进来的。六年前,太后特别中意前毓王妃,赏了她一套极品翡翠头面儿,那是贵妃眼巴巴想要的东西。贵妃记恨前毓王妃,就把奴才放进念祥宫了!” “前毓王妃……”太后一愣,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你是说……墨琴?” “正是,”潘胖子道,“尚金局做好这套头面儿之后,贵妃素知道太后不喜奢华首饰,翡翠的色泽嫩绿,多半会赏给妃嫔。事前,为了避免皇后也有此机会,贵妃就派人将皇后宫里的猫放到念祥宫的鸟廊,吃了两只鸟。太后恼恨皇后,斥令她在朶茜宫中闭门思过。于是贵妃以为头面儿铁定归她,谁知前毓王妃这时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二话不说赏了她。” 乔女官想了想,立即回忆起这件事,蹙眉道:“可是我记得后来,前毓王妃见贵妃一直拿眼瞪着那套头面儿,于是就恳请太后,转赠予贵妃,可是贵妃坚持不受啊?” “贵妃心里憋着口气儿呢,”田玥趁机接上来说,“回宫之后,贵妃将自己梳妆台上的几个妆奁都砸了,口中还骂前毓王妃,她瞧不上眼的东西,就在太后面前假充好人,她当我是要饭的?” 小茗也连忙补充:“是啊,从那以后,贵妃就更恨前毓王妃了,经常在背后使计陷害!” 太后眯眼,重复着:“更恨?她一开始为何恨墨琴?” 田玥对此事知之甚详,连忙回道:“贵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就和现在的毓王妃是成天粘在一处的好姐妹,什么知心话都肯说。” 太后道:“难怪她们一拍即合。” 田玥道:“那时候毓王殿下尚未选妃,京城里的名门闺秀都眼巴巴地盯着王妃之位。那年春天,陛下率王公大臣西郊狩猎,毓王殿下猎得金角白鹿一头,拔得头筹,陛下赏赐一套雁翎金甲,当时毓王妃韦棋画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不顾羞耻,自告奋勇上前为毓王披甲。那时候,前毓王妃还不为人所知,更远不及现在的毓王妃美丽,因此,毓王妃和贵妃都认定,是前毓王妃横插一脚,用卑鄙的手段迷惑毓王,才当上了王妃。” 潘胖子补充:“贵妃第一次在宫里与前毓王妃相遇,就把她推到水里,吹哨笛引来枭卫,想让枭卫营里的男子把她救上来,毁坏她的名节,谁知闻声而来的李周渔大人只远远看着,并不下水救人。而前毓王妃的水性也还行,不多时就自己游上了岸。” 田玥又道:“这算什么?奴婢还亲眼见到,贵妃直接一个耳光扇到前毓王妃的面上!” 乔女官没注意身侧的董阡陌蓦地一僵,吃惊地问:“为什么?” 田玥不清楚内情,潘胖子却是清楚的,说道:“那是因为有一回,刘贵妃闻听有番邦使者进献蓝晶石给太后,太后听取了石匠的建议,要从蓝晶石里剖出一双鞋,还问过贵妃脚长四寸,拓下了贵妃的脚样,贵妃就以为晶石鞋是做给她的。不料,太后是看着贵妃和前毓王妃脚型大小差不多,想要赏赐晶石鞋给前毓王妃,却又想给她一个惊喜,才会找贵妃问脚样。” 乔女官不可思议道:“那贵妃就因此而掌掴堂堂王妃之尊?” 小茗抢着回道:“这个奴婢晓得,当时贵妃让奴婢趁人不备,将陛下御赐的鲛人泪倒在鞋里,串通齐贵嫔、方嫔等人诬陷前毓王妃偷盗。连太后都相信了此事是真,贵妃得意于捉住前毓王妃的把柄,从那以后,就对她呼来喝去,如打骂奴婢一般打骂她,连当着我们底下人的面也不收敛。” 乔女官听到这里,不由唏嘘道:“可怜可怜,难怪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就不愿意进宫了。非得是太后下了懿旨传召,才能召得她入宫一趟。” 太后眼眶略红,擦去眼角的一滴泪,自语般地说:“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那事之后,哀家以为她做错了事,羞于见我,才会进宫请安的次数变少。哀家心里不赞同,就常冷颜相对,不给她好脸色看,没想到她实实是受了冤枉。” 乔女官见太后十分伤感,连忙转移话题,问:“那贵妃为何要对付董四小姐?” 董阡陌诧异:“对付我?贵妃娘娘?” 参与此事的田玥回道:“具体的不知,奴婢只知道,贵妃听说四小姐因为一管洞箫而得了太后青睐,还赏她丝络蛋,贵妃就要把她支走,让二公主享用蛋羹。到了晚间,贵妃不知怎的又动了杀心,尹女官传贵妃的明言,说是不能让四小姐活着走出念祥宫。” 董阡陌十分害怕,往乔女官的身后缩了缩,乔女官安慰她道:“四小姐别怕,太后会为你做主的。” 董阡陌忐忑地说:“阡陌倒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想起前毓王妃的遭遇,甚是伤感。贵妃娘娘也是琴艺大家,曾谱得当世名作十二首,如此才华横溢蕙质兰心,怎会伤害同样以琴艺出众而闻名的王妃呢?” 太后没听出董阡陌话中的暗示,她在暗指,刘贵妃根本就没有多少乐理常识,更遑论才华。 那些传世佳曲,怎么会是那样一个心胸狭隘、心怀怨望的女人做出来的? 此时此刻,太后只是感伤拭泪,摇头叹息,喃喃自语道:“最可怜的还是昙儿,上次他跟哀家说,琴儿刚生产完心情不好,他想辞去朝中事务,带琴儿去茗品城长住,还让哀家多多开解琴儿。哀家也没太放在心上,不料没过几个月琴儿就死了。从那之后,哀家看昙儿这孩子就很不对劲了,老是跟那些求仙访道的国师、道长同进同出,莫不是要出家?” 第165章 纸包里究竟何物,里面的东西会动 董阡陌听完,面色当时就是一冷,眉头不耐地皱起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情绪,又开始萦绕心头。 真是自家的儿子有娘疼,在当母亲的人眼里,儿子永远是受害者,儿子的女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害人精。 太后虽然不是宇文昙的亲娘,却真是比亲娘董太妃还更心疼这个儿子呢! 董阡陌正自暗暗冷笑,好巧不巧的,太后偏过头问她:“哀家已有半个月未见着昙儿了,你可知道,他这些日子在忙活些什么?” 董阡陌乖巧地答道:“回太后的话,我在我家见过毓王表兄几次,都是来给我们老夫人请安的。哦对了,前些日子他猎了狐皮,还送了我二姐一件披风呢,看着又轻又暖的,煞是好看。” 太后想了想,又问:“那他和现在的这个王妃,可曾同进同出过?” 董阡陌点头道:“有啊,前不久我和二姐、四妹一起随母亲上山进香,听说前王妃的灵柩便停放在法门寺,于是前去凭吊,结果……” “结果怎样?”太后回头,奇怪地问。 “唉,”董阡陌垂下头,长长的眼睫打下一圈阴影,“当时我晕倒了不清楚,只是听跟随母亲的王嬷嬷说,前王妃死不瞑目,在法门寺里显灵了!” “显灵?!”太后大受震动,“你是说,墨琴的鬼魂显灵了?” 不知何故,太后的情绪一度十分失控,几乎不能坐正身姿。 太后这样的表现,不止让乔女官感觉有些奇怪,连董阡陌也猜不透她如此失控的原因。 董阡陌面带不安,回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好像是王妃表嫂被前王妃的鬼魂吓到了,于是放了一把火,将棺中女尸烧得连飞灰都不剩半点儿了。” “她,被挫骨扬灰了……”太后眼中露出一点类似惶恐的神色。 “是啊,我也是听王嬷嬷说的。”董阡陌道,“后来王嬷嬷无缘无故的惨死崖底,这件事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这时,乔女官叫人将潘胖子等人捆了,留待处置。 屋中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太后默然片刻,良久后叹了一气,道:“哀家也知道她的死有莫大的冤情,可能还跟棋画有点关系,可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哀家还是忍不住心软。” 对一模一样面孔的韦棋画心软,可是对于韦墨琴本人,太后反而是铁石心肠呢。 董阡陌弯眉,微微笑道:“是啊,只要表兄喜欢,表嫂纵然有什么过错,也是可以一笔勾销的。” 太后慢慢摇头,否定道:“这倒不是因为昙儿的缘故,知子莫若母,哀家知道他这些年翻来覆去,也就围着一个琴儿转。只可惜,琴儿那孩子太作了!” 董阡陌道:“是啊,摊上一个不省心的王妃,表兄真是太倒霉了!” 太后难过地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昙儿尽快走出那段阴影,琴儿带走的那一缺,哀家得设法给他填上才是。” 董阡陌恭维道:“有太后慈祥关爱,表兄真是太幸运了!” 那边,只听太后自言自语着:“得寻个好孩子,能让昙儿再快活起来的好孩子……” 董阡陌轻声轻语地说:“依我看,表兄最不快活的地方,就是表侄儿的体弱多病之身,如今得了机缘,食用神鸟之蛋,希望以后能好一点儿吧。” 太后打断出神,抬目一扫,看向董阡陌的目光带了两分威严,问:“那四枚被打碎的蛋……” 董阡陌惶然道:“当时,一群马蜂攻击鸟巢,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鸟巢突然就落到地上了。我看大家都吓得跟什么似的,就上去帮忙瞧了瞧鸟蛋,结果发现五枚都有点裂纹,有四枚是死蛋无疑。” 太后问:“是谁想到那个主意的?” 董阡陌道:“是茑嬷嬷和我,一同想到的。茑嬷嬷说了,怕太后伤心,这样做和缓些。如今茑嬷嬷已经死了,太后您要问罪的话,就问我的罪吧!” 太后颔首道:“你是个实诚孩子,没有将责任一股脑推给茑嬷嬷。” 董阡陌道:“洞箫是我吹的,赌也是我和太后打的,纵然我想推,又能推给谁呢。太后您要怎么罚我?” 她的声音清脆天真,有火气的人冲她都发不出火来,何况,此刻的太后并不见一丝怒气。 怎么罚她? 太后垂下眼帘,似在沉吟考虑。 这时,出去片刻的乔女官回来了,附耳告诉太后:“宫门外,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等小马子小凯子他们出去查看的时候,又看不见了。” 太后合眼道:“让哀家再想想,你们先下去。” “是。”董阡陌和乔女官掩门出去。 乔女官心头疑惑,嘀咕了一声:“既然已经查出元凶,还想什么……” “哎哟!” 转过一条回廊,乔女官与董萱莹的丫鬟香云撞个正着。 香云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小姐催着奴婢把这个送给四小姐,奴婢一时手忙脚乱,连路也看不清了!” “这是什么?”乔女官打量香云手里的纸包。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的错觉,怎么纸包会动弹的? “奴婢也不知,”香云面带焦色地问,“姑姑看见我们四小姐在哪儿吗?” “方才见她往西边儿碧波池方向去了。”乔女官指路。 “谢谢姑姑!” 香云福一福身,双手捧着纸包走开了。乔女官眼尖地发现,她走过的脚下轨迹,有一条泥巴漏出的细线,一直往前延伸而去。 乔女官不禁疑惑了,那纸包里究竟是何物,里面的东西会动弹,还漏泥巴? 念祥宫里刚发生了这许多事,如今辰时还掩闭宫门,里面的宫娥太监眼见太后重罚了宝兰,个个谨小慎微,缩起脖子做人。 而两位董家小姐本身是客人,昨天又遇到那样的事,这是在做什么呢? 乔女官尾随香云,遥遥跟在后面。 碧波池边,香云将纸包交到董阡陌手里,董阡陌拿好,吩咐了香云两句,香云快步离去。 董阡陌回头四顾,确定了周围没有人,当然,她没有看到藏身暗处的乔女官。 于是她打开纸包,将里面的泥巴抖到碧绿的池水中,一边抖动纸包,一边小声说:“有怪莫怪,有怪莫怪!我们姊妹年轻不懂事,也是为了自保而已,茑嬷嬷,你安心的去吧!往后重阳清明,烧纸钱的时候,我会给你烧一串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第166章 我要把一样东西,放进你的嘴里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乔女官惊呆了。 董阡陌还未及答话,两名嬷嬷却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放声大叫起来。顺着她们手指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一格爬满黑虫的青石方砖正在迅速融化,扩大,渐渐成了一汪黑水。 那黑水好似有生命的活物一样,淌出了青石方砖融成的深坑,向她们四人所站的三丈之外,缓缓流淌过来。 一名嬷嬷害怕,转身要跑。 董阡陌沉声喝止:“不能跑!这种蛊追逐体温,尤其喜欢活物!” 嬷嬷不肯听,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那道黑水瞬间离开董阡陌她们三人,转而去追嬷嬷,很快追上去,将她脚下的砖地团团包围。砖地融化,使那嬷嬷跌进浅坑。 然后,嬷嬷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痛苦,在“黑水池”中凄声惨叫。 “怎么办?快想办法呀!”乔女官慌张地拉董阡陌的手腕。 “我也不懂蛊,只是听老人们闲话时提起一些,说蛊物畏水,放到水里就会变成一条鱼。”董阡陌匆忙道,“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话音未落,黑水池中的嬷嬷整个人都如冰块一样“融化”了。 乔女官和另一名嬷嬷早已惊呆,惊骇二字已不能形容她们看见一个大活人变成一滩黑水的心情。 这时候黑水明显变稠,比桐油更稠,流过地面却不留一丝痕迹,又往董阡陌她们三人所站的地方流淌过来。 “别跑,”董阡陌匆匆道,“把鞋脱了。” 说着,她自己先脱去绣鞋,只穿白袜站在地上。乔女官犹豫一下,也照做了。 另一名嬷嬷却不相信董阡陌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话,转身就跑。 情形如上次一样,黑汁很快追上嬷嬷,将之团团包围住。 “怎么办?怎么才能救她?” 乔女官十分着急,这名嬷嬷是有来历的人,是一位朝中官员的母亲,要是也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连尸体都没有。那四只眼睛两张口,向谁分说,又能让谁相信? “我实在不知道。”董阡陌眉头紧紧锁起,“炼蛊是一门秘术,懂的人只有一个已死的茑嬷嬷,外行人见到蛊都束手无策。” 这时,黑汁流到嬷嬷的脚下,还没往鞋里钻,嬷嬷就哭叫起来。 可是哭了一声,她就变成哑巴了,光张嘴,发不出声音!她惊恐地睁大一双眼睛,眼珠突出。 董阡陌正自感觉奇怪,虽然她对蛊物真的不懂多少,但从前曾在师伯至臻道人处听说,蛊是从下往上攻击活人,最一开始是钻入活人的足底。 可现在还没钻脚心,怎么嬷嬷就变成哑巴了? “我点了她的哑穴,招来的人越多则越麻烦。”有个声音响起。 不见人,可声音就在耳边,是个清醇和煦的男子声音。 带着一点回音,好像是在极空旷的室内讲话。 董阡陌没费多少思量,就想起了这个声音是……“贺见晓?”她蹙眉,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四小姐很聪明,知道我正在用传音入密跟你一个人讲话。”不知人在哪里的贺见晓说,“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你聊,不过还是等下次吧——现在,你咬破左手中指,走进那滩墨汁,往上面点十二滴你的血。记住,不要多,也不能少。” “你要我以血养蛊?”董阡陌小声问,“可我昨日饮了苦梨汁,据说可以避开蛊物,是否会有影响?” “那……”贺见晓考虑着说,“你点十滴血吧,”没说完,又迅速否定,“不,点八滴或九滴即可。” “你到底确定不确定?”董阡陌有点恼火,“不要瞎指挥、乱害人行不行?” “确定。” 乔女官听见董阡陌一个人小声嘀咕,害怕地问:“你在干什么?你是在念咒吗?” 现在,她已经把放出蛊物的董阡陌当成妖女看待! 董阡陌顾不上解释,依贺见晓之言,咬破中指,走到那片黑汁之前。 沾血的手指,略有一丝颤抖。 董阡陌从未接触过这种杀人于无形的黑色液体,只听说,一旦豢养此物,此物就将会一辈子跟着你了,直到你死。 蛊物与养它的人是心意相通的,就好像养了一个知晓主人心思的忠犬。可是某天当主人不再养它,或者失去控制权的时候,蛊物就会反噬。 手指悬于黑色液体上方,第一滴血还是不能落下去。 “相信我。”贺见晓看出了她的犹豫。 简简单单三个字,沉着冷静的声音中,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吧,眼下除了滴血养蛊,继茑嬷嬷死之后,变成这尸仙蛊的主人,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一滴血,两滴,三滴……八滴。 八滴血下去之后,浮在黑色液体之上,并不融进去。 “这样就行了?”董阡陌小声问。 “还不行。”贺见晓的声音,听着有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还不行?”董阡陌不明白。 “四小姐你……是否是处子之身?”贺见晓顿了顿,又补充,“我问的是你本人,我知道你是另外一个人易容成的董四小姐。” 董阡陌乍一听,是一愣,再听下去,才明白过来,贺见晓大概是从昨夜起就在宫里,把她跟刘贵妃的对话听走了。 她自称是北齐蔺王派来的密使,那就肯定不可能是董阡陌这样一个十六岁的深闺小姐了。 不是董阡陌本人,那纵然再聪明的人,也只能往易容这上面想,不会想到“移魂”这种奇谈怪论。 “我……我是。”董阡陌觉得真董阡陌十有八九是。 “好,”贺见晓道,“那你解开长发,挑最长的发丝拔下三根。” 董阡陌依言拔下玉簪,打散发髻,乌发立时流泻满肩。 “我怎么知道哪三根最长?”她怀疑地问。 “差不多就行。” “差不多?”董阡陌更怀疑了,这个贺见晓到底懂不懂制蛊,从没听说差不多也行的。 “你……” 贺见晓犹豫一下,啪、啪,两指隔空弹出,把乔女官和已经快要吓晕过去的嬷嬷都点成木头人。 随着这两指弹出,贺见晓的人自天际落下,衣袍烈烈,长发逆风,仿如九霄云外而来的天上谪仙一般。原来,他一直都踏雁而行,就在皇宫上方几百尺的高空。 董阡陌一见到他本人,顿时松一口气,道:“你能现身就早点出来呀,快,你来接手这滩子蛊物吧,我什么都不懂,不敢养这个东西。” 贺见晓道:“不行,你已经滴了血,它们就只认你了。” 董阡陌一听,忐忑之余不由埋怨:“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现在怎么办?” 贺见晓上前,道一声“冒犯”,然后理顺她的长发,拔走最长的三根,丢在黑色液体之上。 他又道一声“得罪”,然后屈指敲了一下董阡陌的额头,咚的一声轻响,把董阡陌敲得好痛,连泪花都冒出来了。 “别动,把泪水滴在那上面,也是八滴。”贺见晓告诉她。 “你往下流泪能数得清流了几滴吗?”董阡陌眼中含泪,揉着脑门,义愤地问,“你要眼泪何不直言相告?我随时都能哭出来,不用劳你打人!” “那,你慢一点哭,我帮你数着。” 贺见晓省去客套,单手扣住了董阡陌的尖尖下巴,使她的娇靥悬在黑色液体上方。 泪水一滴滴流下去,滴到最后一滴时,贺见晓用另一手的掌心接住她多余的眼泪,道,“够了,可以不用哭了。” 董阡陌狐疑地看一眼贺见晓,见他面色古怪,似乎又是有难言之隐的表情。 董阡陌警惕地退后两步,问:“你又想怎么样?需要什么,你直接说,请不要自作主张。” “不是,”贺见晓匆匆道,“我听见好像有人自北方而来,来人佩有兵器,不是大内侍卫就是枭卫。我不能久留,你……把脸抬起来。” “干什么?”这一次,董阡陌觉得有古怪,不肯听话照办。 “我要做点事。”贺见晓含蓄地说。 “什么事?”董阡陌问。 “我要把一样东西,放进你的嘴里。”贺见晓告诉她。 “什么东西?”董阡陌的脸上写着怀疑。 “一颗清心丹,不是毒药。” “拿来吧。”董阡陌伸手。 “此药只能喂,不能过手转交。”贺见晓道。 规矩还挺大! 好吧,相信他一次。皇宫这么危险的地方,他不请自入,为了帮忙还肯现身相见,也很难得了。 董阡陌仰头,把嘴张开,“药呢?给我吧。” 然后,然后…… 贺见晓扣住她的下巴,迅速低头下来,薄唇覆上她的唇,只有一瞬,然后迅速退开。 确切地讲,是还未接近,已然远遁。 这个蜻蜓点水的“吻”之后,董阡陌的口中有了一点药香,好像真的被喂了药。 可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来自一个数面之缘的男人的吻,换谁能不发火? “这药只能这样喂。”贺见晓催她,“别发愣了,自今而后你就变成这些尸仙蛊的主人,为了树立威信,你一定要先驭蛊杀一个人。” “杀人?你让我杀谁?”杀你吗? 董阡陌睁大眼睛,眼前的贺见晓就这么突然凭空消失了! 真就是凭空消失的,连一个向上、向前后左右飞的动作都没见他有,那么一个大活人就消失不见了!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啪、啪! 两声轻响后,乔女官恢复神志,茫然地低呼一声,“怎么回事?谁撞了我一下?” 嬷嬷亦恢复神志,开始嗷嗷大叫:“啊!啊!钻进我的脚里了!” 原来,那些蛊物融化了董阡陌的血、发丝、眼泪之后,以极快的速度缩小,从三块砖那么大,变成巴掌那么小一团墨汁,最后就直接钻入嬷嬷体内了! 嬷嬷哇哇大叫,原地不停地蹦蹦跳跳,可能是想把钻进去的蛊再跳出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董阡陌大概猜出,尸仙蛊这是将嬷嬷当成宿主了,就像从前的金刚鹦鹉那样。 而董阡陌则是取代了茑嬷嬷的位置,变成了尸仙蛊的新主人。 记得至臻道人曾说过,蛊名中带有“仙”字的蛊,乃是蛊中的极品,仅次于带“神”字的。这种蛊十分珍贵,用价值连城也不可比喻。 可那是对懂蛊和养蛊的人而言,董阡陌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劳什子又麻烦又恐怖。 心中七上八下的,后面响起一个诧异的声音—— “董三小姐?”李周渔冷声发问,“还是应该唤你董四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167章 四小姐不想下去陪她,掂量着办吧 那一位被黑色桐油钻了脚底心儿的嬷嬷,此刻昏厥于地。 情形何其诡异,地上有一深一浅的两个坑,像是被人徒手挖出来的,可又不见任何挖掘工具。 董阡陌踩着洁净的雪袜,乌黑长发直垂到腰际。这时候,她似是被这声呵斥吓到了,眼眶微微一红,泪水真和她之前讲的一样,说要就有。 “你……”一身宝蓝官衣的李周渔愣了愣,转而问乔女官,“宫中究竟发生何事?为何在远处就听见此处吵闹不休?” “这,我们……” 乔女官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她现在很怕很怕那位嬷嬷,于是央求李周渔:“李统领能不能将她单独隔离起来,派人看管?” 李周渔研判着乔女官惊恐的眼风,全都飞到那名嬷嬷的脸上,于是慢条斯理地答道:“可以固然可以,可是枭卫主要负责宫廷外围卫护,乃是作为禁军的补充。虽然枭卫的行责权大于大内侍卫和禁卫军,但越界行事,总归于理不合,除非有能让我们破例的理由。” 不等李周渔说完这番官样文章,乔女官已经听得一团糊涂了,她只是个管宫女嬷嬷的女官,哪里知道“行责权”是什么东西。 乔女官赶快扯过董阡陌,切切求告道:“好姑娘,当我求你,你快劝李统领把宋嬷嬷带出宫去吧,那样的事再来一次,让我们念祥宫的人再受一次惊吓,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 董阡陌垂头,细声细气道:“这样的事,我可不敢当着李大人的面说出来,否则传了出去,阡陌的罪过可大了。” 李周渔不动声色,把目光放在董阡陌面上,目中突然施压,爆出两道点点闪亮的冷芒。 董阡陌偏过头去,神色若无其事。 李周渔的这双七宝玲珑目磨砺数年之久,平时不用则已,每次一用上,就能让刑讯中的犯人痛快地开口吐露实情,屡试不爽。可现在么,显然是没能一目威压,压进这个小姑娘心里去。 “好吧,”李周渔开口说,“我保证,不论董小姐你说了什么,都仅限于你我之间,不会有一个字传出去,更牵连不到你的身上。” “我也保证、我什么都不跟别人说!”乔女官急了,“董小姐,你快将那个鬼玩意的来龙去脉告知李统领,让他处理掉吧,否则这宫里都没法儿待了!” 董阡陌这才叹气道:“既如此,那就得从头说起了。” 李周渔颔首:“请说。” “十年前,我的表兄毓王殿下……” “十年前?”乔女官还没听完这第一句,就甩一甩帕子,坚决地打断道,“四小姐,还是你一个人跟李统领慢慢说吧,一定要把宋嬷嬷弄出宫去,念祥宫和其他宫殿都不能留她了。我,我好像听见太后正在叫人,我得先走了!” 开玩笑!没等董阡陌讲完,那些黑水又冒出来了。她呆这儿找死呢? 转眼,碧波池边只剩李周渔和董阡陌两人,还有一个被乔女官当怪物看待的昏迷嬷嬷。 李周渔略作沉吟,就左手董阡陌,右手宋嬷嬷,提着两人的衣领,足下奔起来。 未感觉奔得有多快,甚至还不如董阡陌策马而行的速度快,可此刻假如有人瞧见他们这三人的步法,一定会忍不住揉揉眼睛。 只因李周渔每走一步,他们三人都原地消失片刻,再出现的时候,身影就往前移动了二三十丈。 如此春风和煦的轻身身法,与李周渔的性情为人相映,倒是恰如其分。 很快出得宫去,来到皇宫之侧的侍卫府。 李周渔松开两个人,将不省人事的宋嬷嬷往地牢一关,回到宿房之中,背身对着董阡陌说:“重话我不想说太多,只是有一点,四小姐不想下去陪她,得吐露点实情才能走出这道门去。” 董阡陌讶异道:“可是,方才您还说什么行责不行责,枭卫不能把宫里的嬷嬷胡乱关押。我连宫里的人都不算,您凭什么把我扣押在侍卫府中?” 沉默片刻,李周渔才道:“刚刚是越墙而入,我还没有告诉你这里是侍卫府,你也没望见匾额,你从何得知此处乃侍卫府?” “我……”董阡陌一愣。 “你果然如我猜想的一般,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份,”李周渔面色清浅,眸中却已积聚风暴,“否则你一个足不出户的董府千金,怎么可能知道这里是侍卫府?” “李大人能让我说一句吗?”董阡陌无奈地问。 “说吧。” “我知道这里是侍卫府,是因为我眼神儿比较好,看见了那个。”董阡陌一指。 李周渔顺着看过去,见房门敞着一道缝,两指宽,露出了外面人的衣角,以及腰间的腰牌。 “侍卫府”三个字果然清楚可见。 李周渔拧着眉走过去,腾地将门打开,董阡陌瞧见门外景象,差点没笑出声来。 一,二,三,四。 身着标准的侍卫服色,青松衫,紫红袍,皂底靴,四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大内侍卫,一个骑一个,用叠罗汉的姿势守在门外。 最下面的那个,被压得脸红脖子粗,脑门上的青筋直跳,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负担过重而压爆血管。 最逗的是这四个人知道李周渔耳力好,为了能顺利偷听,每个人都用湿棉布将鼻孔堵得严严实实的,嘴里咬着一个水肺呼吸。 想听李周渔的壁脚,这些人也算下过苦功了,可惜被董阡陌发现,暴露了形迹。 “你们在做什么?” 不等李周渔训斥,门外冒出第五个人来,是时炯,嗓门又大又亮,从一个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是听壁脚的一员。 其实最想偷听的人就是他,一听说老大带了个妞儿回府,不锁拿入班房问话,却带到了他自己的宿房中…… 时炯兴奋过度,不到盏茶工夫就解决了今天后半日要审的三个顽固囚犯,火速来听最新的八卦。 可气的是什么都还没听成,就被挖出来了。老大又是个腼腆的人,发现兄弟们在偷听,他肯定就什么行动都不会有了呀! 然而等走到房门前,时炯一看房里坐着品茶的少女非是别人,而是董家四小姐董阡陌,时炯顿时又是惊讶,又是了然。 天啦天啦噜,老大终于听进了小弟他的坏心提议,做出以权谋私的事,公然把一个新看上眼的小妞抢入侍卫府了! “看什么、谁敢看?!” 时炯把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凶神恶煞地骂那四个偷听的侍卫,“事情没做好,凑热闹倒一个赛一个积极,是想把今年的案子积到明年再办吗?滚滚滚,全都滚!” 此时,背朝着李周渔的时炯,正跟那四人眨眼,示意他们先撤退,稍后新闻奉上。 那四人还是更喜欢现场版,可惜无缘亲见,面上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走了。 “呵呵呵。” 时炯干笑着,走入房内将门一关,走到董阡陌对过的座上坐了,摸了个茶盏,学董阡陌的优雅姿势用茶。不同的是,他的茶盏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老大,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一次问个明白!”时炯拍拍心口窝,豪言表明立场,“尽管她是我表妹仙佩的妹子,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绝对无条件支持老大你的一切做法。你光天化日之下把她带到你房里,一定有你不得不带的理由——我绝对相信你的人品,老大!” “……”李周渔无语,看一眼董阡陌,她的面色也有点不爽。 时炯又道:“可是么,她毕竟是我姨夫的女儿,出了这种事,我不在场不好。” 言下之意,他有旁听的立场,李周渔休想赶走他。非要赶走他,那就是心里有鬼了…… “好,董小姐,你说吧,”李周渔看向董阡陌,面色转冷,“先说说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我知道地上那些坑洼,是阴蛊淌过去的痕迹。那是你的杰作吗?” “阴蛊……”时炯打个寒战,没料到没有拉拉小手的调笑,一上来就是这么惊悚的话题。 阴蛊,除了一般由女子喂养之外,外形看上去都类似蚕的幼虫,因此而得名。与之相对的是阳蛊,由苗疆蛊师中的男子豢养,外形看上去如破茧之后的飞蛾,杀伤力极大。 几十名资历深厚的男蛊师,可堪匹敌一支上千人的训练有素的骑兵军队。 先帝曾几度下令大规模剿杀养蛊人,现而今,存世的阴蛊少而又少,除了湘南的山里还有女蛊师,中原都已不多见。 时炯长大嘴巴看董阡陌,再也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无害的少女,竟然有这么不同寻常的爱好。谁要娶她回家,哪还敢多纳一妾一婢? “李大人,时大哥,你们都误会我了。”董阡陌眨眼道,“我怎么会那么想不开,养那种东西当宠物呢?宫里发生的事,的的确确与我无关,我只是不太凑巧,听到了一些不该我知道的事罢了。” 一个称“大人”,一个称“大哥”,亲疏立分。 时炯竟然就买了这一声甜甜的“大哥”的账,面上一笑,不自觉地坐正身姿,问:“那你都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董家妹妹?” 董阡陌道:“有的事,我一不大明白,二不敢多说,怕日后招来祸端。” 李周渔眉目间带着威慑之意,冷冷道:“此处没有外人,你可以少装柔弱,多道真相,也许我还会改变主意不杀你。” 时炯不大乐意,劝道:“别吓唬她了,人家哪里装柔弱了,人家本来就是弱女子。老大你坐下喝茶,听我帮你审下去——董妹妹,你是从哪里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从头道来,不要紧张,慢慢的说。” 董阡陌点点头,果然面色轻松了许多,只听她压低声音道:“一大部分是从刘贵妃主仆那儿听来的,另一小部分是从王妃表嫂主仆那里听闻的,她们两个人里,我该先道出谁的机密?” 第168章 老大老大,身为男人不能诚实点吗 “呃,”时炯没想到董阡陌这么痛快,抚掌大笑道,“一个一个来,慢慢说,要详实丰富,能有理有据就更好了。” 董阡陌为难地说:“她们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我要证据齐全,早就第一个回禀太后了。” 时炯点头:“有道理,那些狡猾的女人,做事才不会留下把柄。尤其是那刘贵妃,虽然她是老子的表姐,老子一点也不待见她。你听到她的何等机密了,董小妹?” “是这么回事,”董阡陌蛾眉轻蹙,眼眸中露出回忆的神采,“昨日傍晚,有个名叫昭思的宫女自称是我家长姐婉贵人吩咐的,要带我去相见。我问,二姐跟我同去吗?二姐可是想念大姐想念得紧。昭思说二姐已经先一步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我被人从后面敲晕,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阴潮的柴房,手上绑着绳子。” “你在宫里让人绑架了?”时炯吃惊地睁眼。 李周渔的反应,则是上前捉住董阡陌的手腕,掀开水袖来看,印证她话中的真假——经检查,董阡陌的双手都有麻绳状的勒痕,有的地方被磨破了,略显红肿。 李周渔从药箱中取出白药,递给董阡陌,口吻比之前和缓了一些,说:“这道勒痕连佐证都算不上,因为你也有可能是自己绑住手腕,磨出这样的伤痕。好,你继续说吧。” 顿了顿,他又自墙角端来一盆清水,放到董阡陌手边,给她清洗伤口用的。 时炯的斜眼里写满了大大的两个字,鄙、视! 老大啊老大,身为男人,不能诚实点儿吗?大家都是男人,你偶尔对哪个女子表露出一丁点心仪,我也不会笑话你。 如果小弟的记性没问题,你审讯贪官污吏,还有那些行刺未遂的刺客,面上还带着三分笑意呢。怎么问话的对象变成小姑娘,你反而唬着一张脸?太太太不寻常了! 于是,当董阡陌一边给手上药,一边说下去的时候,时炯也不看她了,专盯着李周渔一个人看,偏要找出他各种表现不够自然的地方,留作谈资。 “一开始,我以为活不成了,在墙上题下一行绝笔。后来我渐渐镇定下来,因为我懂得翻腕花,就自己解开了绳子,摸黑走出柴房。” 董阡陌做出一个脱开绳套的手势,这也不是假的,这是枭卫入门都会学到的基本逃脱术。 “董小妹,你竟然还懂逃脱术?”时炯好奇。 “我不知道什么术,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董阡陌道,“在家里每当我不听话,母亲就把我关起来或绑起来,久而久之我就学会解绳子、开锁了。” “你出得柴房后,身在何处?”李周渔问。 “我也不知道,又迷了路,后来走到一间房外,我见窗纸上几道人影,于是悄悄在外面站了片刻,想知道绑架我的人是谁,而且我还有点担心二姐也是同样遭遇。”董阡陌说,“结果一听,当时就吓了我一跳,里面的声音有刘贵妃、尹女官,此外,还有男人的声音!” “男人?不可能吧!是真的男人,还是内廷太监?”时炯有些不大相信。 “是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董阡陌肯定地说,“那个人自称是什么‘蔺王’的信使,捎来了王爷的传信。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来只听说毓王、豫章王和淮南王,从不曾听说有什么蔺王。” 在她提到“蔺王”的时候,李周渔与时炯早已齐齐变色,而且是最严肃的那种! 西魏没有蔺王,可是,北齐这些年新上位的摄政王,就是蔺王爷! 刘贵妃是丞相家的嫡长女,又身处深宫之中,她怎么会跟蔺王的信使有来往?北齐真的派来使者,也不会找一个宫妃秘密见面,除非…… 李周渔、时炯面色凝重。 董阡陌回忆着说:“使者说,王爷很满意你送来的‘克求’,你上次提出的几个‘毛栗’,王爷全都照准了。” “克求?毛栗?什么意思?”时炯不解。 “我也不知道,”董阡陌道,“可能是我心情紧张,耳朵出现幻听了吧。” “不是幻听,”李周渔面色不渝地说,“使者讲的是一个北地部落的语言。” “哦,原来如此。”董阡陌道,“然后他们提到什么青楼女子,还提到陛下嗜睡,我正想靠近点听,就有人过来推窗户往外看。我躲在窗下避过,一仰头,看到一个太监打扮的人,下巴上有胡须青茬,喉结也很突出。” “他就是与贵妃谈话的男人?”李周渔问。 “大概就是吧,”董阡陌犹疑地说,“一瞬间,我觉得那名假太监根本已经发现我了,还对着我露出冷笑,可他关上窗户后,并不对刘贵妃提起外面有人偷听。” “哦?这么奇怪?”时炯纳闷,“他既然是与贵妃夜谈机密,为什么不杀你灭口?” 董阡陌摇摇头。 李周渔想了想,分析说:“刘贵妃入宫多年,开始只是个贵嫔,不得陛下欢心,后来才上位。可是她娇纵刁蛮,又是贪得无厌的性情,或许是那名密使得了蔺王的指令,要除掉刘贵妃,再换上新的联络人。毕竟合作日久,刘贵妃知道的秘密越多,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 至此,李周渔对董阡陌的话信了八九分。 况且,董阡陌也不是全然编造,大体框架都是真的,时间从两年多前整个儿搬到了现在。 刘贵妃就是在为北齐的蔺王做事,就是有个长胡子的假太监,常年在凝香宫中打杂,直到现在还没离宫。只是这太监不是北齐使者,反而有另一层更让人惊掉下巴的身份。 “唉,”时炯叹了一声,“我那表姐,在宫里已经比肩皇后了,犹自不知足,这种事一旦被揭发出去,就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啊。” “未见得,”李周渔摇摇头,“这件事要是两三年前揭出来,且在证据充分的情形下,或许可以一举扳倒刘氏一族。现在就难如登天了,纵然我有办法说得陛下相信,刘右丞的势力盘根错节,连陛下都不能不谨慎对待,更何况……” “何况什么?”时炯问。 “何况,刘右丞深得陛下信任,早已不在我之下。”李周渔一字一字道,“我去揭发这件事,陛下表面不说什么,转身也会想一想,我的上书中是否带有私心。” “当然没有了!”时炯生气地说,“老大你是最大公无私的人!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要知道,他们老大为了维护枭卫的利益,连他一直暗暗思慕的女人都狠心杀了,简直是公正得令人发指!“可是虽然不愿意承认,我们枭卫在朝里与民间的声名不够好,这也是事实,”李周渔指出,“刘右丞却是有名的清官,处事公道,体察民情,都是有口皆碑。想拉他下马,除非有铁一般的证据。” 这时,默默听他们谈话,董阡陌突然插了一句:“有没有可能,这件事是刘贵妃一人所为,和她家里没有多少关系?” 时炯一听就否定了:“这种天大的事,贵妃断断不敢自作主张。” “你这样想,陛下未必见得。”董阡陌又说了一句。 时炯没听懂,李周渔却意会到董阡陌的话底含义,不由蹙眉,董四小姐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她怎么把男人的心思都摸透了?她的小脑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李周渔凝目看董阡陌,除了一个神情天真的少女,他看不出哪里不同。 “此事,让我再考虑一下,”半晌,李周渔沉声道,“请四小姐再描述一下,你偷听到的毓王妃的机密吧。” “不,”董阡陌眯眼笑道,“王妃表嫂的事,并不曾背着我说,只是她们当时以为我是小孩子听不懂大人的事,就没回避我。可是她们用词比较隐晦,我不能原句复述,只能讲一下我理解的大概意思了。” “请讲。” “十年前,我表兄毓王殿下每年都要往云雾山的孤叶城跑几次,跟一名男子幽会。” 第一句还没讲完,李周渔和时炯的面色就同时古怪起来。 董阡陌用天真的口吻,无邪的表情,说着在李周渔他们听来很惊悚的事由—— “表兄和那名男子是真心相恋,可惜为世俗不容,为了掩天下悠悠之口,表兄娶了那名男子的妹妹。实则用她做挡箭牌,暗中仍是与那名男子来往密切。后来,男子的妹妹不能忍受这样的关系,就让表兄灭口了。表兄又娶了这个妹妹的姐姐,就是现在的王妃。” 时炯不可思议道:“照你说的这样,宇文昙把他们韦家三兄妹全都包办了?他也太生猛点了吧!” 董阡陌尴尬道:“表兄是咱们西魏的英雄,他有此爱好,韦家人也并不反对,我们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时炯点头:“有道理,咦不对,没道理!” 男人与男人相恋也为世俗所容,他们这侍卫府呆起来都别扭了! “你不要打岔。”李周渔斥道,“四小姐你接着说。” “现在的王妃表嫂,当然也不乐意为他人做嫁衣了。”董阡陌一板一眼道,“对于表兄的冷淡,还有她亲哥哥的横刀夺爱,她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打定主意,要设法让表兄回心转意,从此不再跟其他男子来往。” 时炯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没想到他多年来视为劲敌的毓王,居然有龙阳之好! “有一次,表嫂进宫,看到太后宫里好多人在观赏金蚕缕,表嫂艳羡不已。”董阡陌说下去,“后来她听闻,金蚕缕乃金蚕吐丝织就,而金蚕是一种半雌半雄的神虫,因此有一个说法是,只要穿上金蚕缕,男人就会变得跟女人一样魅惑,女人却会变得跟男人一样俊俏,简而言之,就是不辨雌雄。表嫂一下就动心了,想要穿上华美的金蚕缕,去引起表兄的注意。” 第169章 怎样收拾狗男女,茑嬷嬷教你一招 “嗯……”时炯回忆,“可是我记得,太后说谁帮她孵那个什么鸟蛋,她才送谁金蚕缕!毓王妃怎么讨好的太后,得了那样宝贝?” 董阡陌道:“宫里的事,我虽然知道的不多,可是也知道,妃嫔们无不想巴结太后。王妃表嫂的手段要是仅止于讨好,那太后她老人家也不会高看她一眼了。” 时炯问:“那她怎么拿到金蚕缕的?” 董阡陌道:“怎么拿到的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她得到金蚕缕后做成衣裳,大半年过去了,她却一次都没穿上身,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时炯道:“有多奇怪?或许是因为她爱惜宝物,舍不得穿罢了。就像我家里,赏赐丫鬟的那些锦缎,她们都当压箱底的好东西,从不见有人穿。” 董阡陌摇头:“时大哥,你太不了解王妃了,你可还记得四年前上元节的花灯夜游?” 时炯不知,摇头。李周渔却一皱眉,想起了什么。 董阡陌轻柔微笑:“四年前表嫂新寡,她的夫君上官少将军死了,表嫂才不过二十岁妙龄,又是咱们西魏第一大美人,上官家叫她为将军守寡,她自然是不肯了。她打算立即打点行装回娘家,过了三个月的热孝就改嫁,上官少将军的弟弟上官玉泽十分愤慨,坚决阻拦。当时韦家和上官家闹得挺凶,李大人,你一定知道此事吧?” 李周渔道:“不错,我记得后来,上官家就以别的事为由,上书弹劾韦棋画的父亲韦尚书,说他在户部管钱粮,多年来都有以虚报假账来蒙蔽朝廷的情况,证据确凿。一旦坐实其罪,至少也是丢官罢爵的下场。当时,前毓王妃还是王妃,听说她父亲的事后很着急,带着她姐姐进宫,求太后主持公道。” 是啊,董阡陌微笑,那就是韦棋画第一次走入太后眼里,是韦墨琴把她带去的。 以前在年下节下,韦棋画也以命妇的身份入宫赴宴,容貌不是不倾城,妆扮不是不抢眼,可是当入宫的贵妇个个都那么穿扮的时候,韦棋画也只能泯然众人矣。 而韦墨琴站出来,把韦棋画带去见太后,情形就不同了。 太后见着两个长相如出一辙,从气质到神采却完全不同的宫装佳人,一下子就乐了,从那之后就很喜欢韦棋画。 韦棋画不像韦墨琴那般琴艺、茶艺、书法都自成一家,可赏可玩。可韦棋画也有她的一套办法,哄得太后隔三差五的就能想起她,念叨她两句。 譬如,韦棋画以感谢韦墨琴的名义,送给韦墨琴一瓶桃花冰露,据说搽在耳后和手腕内侧各两滴,全身都有清冽的桃花香。 韦墨琴用着喜欢,进宫前搽上,近前与太后说话。 太后一下子就想起韦棋画了,原来,韦棋画那日与韦墨琴一同进宫就搽了桃花冰露。 太后能记住这种味道,是因为渤海上贡了两小瓶桃花冰露,都在太后这儿收着。太后不搽,平时拿出来闻闻。 韦棋画的桃花冰露不是从贡品渠道来的,而是重金从黑市购得,一瓶的分量赶太后两瓶多,要赤金八百九十两,比韦棋画先夫一年的薪俸还多。 韦棋画只用了几次,就整瓶转送给韦墨琴,这样的大手笔,只是为了能让太后通过这种特殊香味儿念起她一回两回。 对于能派上用场的人,韦棋画一向出手大方,对韦墨琴如此,对茑嬷嬷也是如此。 茑嬷嬷是太后宫里的老人,因为养鸟特别在行,是太后最看重的嬷嬷。 韦棋画花重金从天一阁购得情报,挖出了茑嬷嬷的来历,知道茑嬷嬷原来是湘南的蛊女,多年来她一直养了各种各样的蛊,都是为了她儿子。 茑嬷嬷的儿子生下来就是口歪眼斜、腮帮发肿,相士给批命说那个孩子养不大。茑嬷嬷却用古法养蛊,给她儿子当替身,隔一段时间烧死一种蛊,她儿子就变得像正常人一点。靠这种办法,茑嬷嬷的儿子不但长大了,还又聪明又漂亮。 查清茑嬷嬷的底细后,韦棋画设法与茑嬷嬷会面,恭维她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吹捧一番,又许下给茑嬷嬷的儿子花钱捐个县官,让茑嬷嬷帮忙在太后那里说好话,下特旨允许韦棋画改嫁。 在当时的毓王妃韦墨琴的努力下,太后已经跟皇帝通过气,赦免了韦尚书那点渎职小事。 可是,上官家的家规是男不纳妾,女不再醮,上官少将军又是为国捐躯,皇帝和太后又凭什么因为一个寡妇太美貌,太不甘寂寞,而下旨强迫人家修改家规呢? 茑嬷嬷一开始没答应韦棋画,并说,前些年太后曾提过让茑嬷嬷的儿子到侍卫府做事,给个职位,茑嬷嬷就叩谢恩典又列举此子的种种不肖,给推辞了。茑嬷嬷压根儿就不想让她儿子当官。 韦棋画不信邪,因为她不信这世上没有不图名,不图利的。如果这两样都不图,那说不定就是个心怀怨望,惦记着报复什么人的怨妇。 果然,韦棋画通过韦叶痕一查茑嬷嬷的丈夫,就查出端倪来了。 当年茑嬷嬷在家乡还是个大家闺秀,父亲是拥有几百蚕农的大员外。怪不得茑嬷嬷进退有礼,应答得体,自有不同于一般宫人的气质,得到太后嘉许。 茑嬷嬷有个入赘的丈夫,是她父亲的佃户,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哄得她父亲把一份儿家业交给他打理。 后来茑嬷嬷生了个有问题的儿子,她丈夫就卷走家产,带着茑嬷嬷的婢女跑了。 茑嬷嬷的父亲也被气成重病,无心打理桑田,又债台高筑被债主打成瘫痪,贫病交加几年后,凄惨地撒手人寰。 茑嬷嬷恨毒了那个男人,却已很多年找不见人。这就是茑嬷嬷这辈子最大的心病。 韦棋画投其所好,买得天一阁所有的情报站连找七天。 第三天就把那个老混蛋找出来,绑去见茑嬷嬷了。对于这一只香饵,茑嬷嬷再没有不吃的道理。韦棋画帮茑嬷嬷抓到老混蛋,茑嬷嬷对她感恩戴德。 虽然据老混蛋讲,这些年他已经幡然悔悟,不但洗心革面造福乡里,还信了道教,给茑嬷嬷和儿子立了长生牌位,常年供奉。 茑嬷嬷还是把这些年养的蛊物一股脑召唤出来,里里外外地伺候老混蛋。 十天之间,茑嬷嬷对老混蛋和老混蛋当年带走的婢女实施报复,用这对狗男女的血肉祭炼出了一只蛊王。 据说这只蛊王十分利害,只要运用得当,就想来什么来什么,因此养蛊界的人都把盛蛊王的瓷缸叫做“聚宝盆”。 凡此种种,韦叶痕都很清楚。因为他是个大嘴巴,什么新奇古怪事,他都喜欢去韦墨琴那里念叨念叨,博她一笑。因此董阡陌才能知晓这一切。 后来,茑嬷嬷感念韦棋画的大恩大德,从此之后茑嬷嬷就背叛了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太后,一心一意地为韦棋画做事。 茑嬷嬷最能帮到韦棋画的地方,不是因为茑嬷嬷是太后宫里吃得开的人,而是因为她养了蛊王。 董阡陌不了解所谓蛊物都分哪几种,只是从韦叶痕那里听说,茑嬷嬷从蛊王处求得尸仙蛊,放进太后最喜欢的紫蓝金刚鹦鹉体内。 太后日碰夜碰的,渐渐地就影响了神智,不似从前那么的立场坚定了,变成一个偏听偏信的糊涂老人。 ******** “就算太后喜欢那个韦墨琴,也不能这么偏向呀!” 提起此事,时炯就有点恼火,因为韦棋画从前的小叔上官玉泽和他是莫逆之交。因为韦棋画想改嫁,可害苦了上官玉泽! 董阡陌道:“前毓王妃希望帮她父亲脱罪,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她和娘家的关系闹得挺僵的,可是血浓于水,危急时刻她还是心向韦家。太后禀心主持公道,其实也只是跟陛下提了提,法外容情,适当放韦尚书一马。前毓王妃跟现在这一位,姐妹关系一直不融洽,改嫁一事,前毓王妃并没插手过。” “那为什么后来太后申斥韦棋画的小叔子上官玉泽,还叫圣上罚他去北疆种树三年,把他的功名都耽误了?”时炯怒气冲冲地问。 “这也怪不着太后,”董阡陌心平气和地说道,“一开始太后也说,上官家的家规,男不纳妾,女不再醮。韦棋画嫁作上官妇的那两年,上官少将军不曾纳妾,上官家也善待韦棋画,因此韦棋画于情于理都应该守节,永不提改嫁之事。不过,王妃表嫂是一个有办法的人,没人站在她的立场说话,她却自有改嫁的妙计。” “什、什么妙计?”时炯瞪大眼,同时心里疑惑,凭枭卫的情报网都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怎么董阡陌这名少女却能侃侃而谈,没有细节是她不清楚的? “王妃表嫂生出一个法子,把主意打到太后宫里去了。她买通了精通巫蛊之术的茑嬷嬷,”董阡陌道,“茑嬷嬷在太后常接触的活物,一只金刚鹦鹉身上下了蛊,影响太后她老人家的英明决断。” 时炯咋舌道:“蛊物不就是活的毒虫,对人下毒用的?难道一个小小的蛊,还能操纵人的心神不成?” 董阡陌道:“那就不是很清楚了,反正茑嬷嬷死后,我和二姐想把鹦鹉里的蛊物放生到水里,那些蛊却不依,突然变成一滩杀人的黑色桐油,把一个活生生的嬷嬷化得连骨血都不存了。” 李周渔考虑着说:“这两年里,太后心绪喜怒无常,连陛下都每每退避。陛下求之于国师,国师并未入宫,却以大法力开天眼,告诉陛下说,他看到有巫蛊之物为祸宫廷。看来此言不假。” 时炯大嗓门咋呼道:“这个我知道,当时皇上身边的太监听完,走漏了风声,于是宫里私底下传开了,说有宫嫔中的毒妇魇镇太后。太后听了不但不信,还勃然大怒,认为传这个谣言的人必是心怀不满的皇后,从此之后对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 “慎言,十二。”李周渔提醒时炯注意用词。 “就这么着,利用茑嬷嬷的蛊,再加上王妃表嫂的精湛演技,很快就让太后相信,上官玉泽之所以坚决反对长嫂改嫁,是因为垂涎她的美色,意欲将她霸为己有。” “岂有此理!”时炯大怒,“玉泽早就有了红颜知己,韦棋画是什么东西?她也配!” “慎言,十二。”李周渔淡淡提醒。 董阡陌抿唇,继续说道:“于是太后下懿旨,准许王妃表嫂连三个月的孝期也不用守,亦不必遵循上官家的祖传家规,可以自由改嫁。另一方面,小叔子觊觎嫂子美色乃不伦之事,传出去对上官家的清誉不利,上官家的老太君又是公主之尊,连带皇家的颜面也有损。因此这件事瞒得很好,连枭卫也不知道。” 时炯问:“韦棋画愿改嫁就让她改去吧,关玉泽什么事?为什么罚他那样重?” 董阡陌答道:“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上官玉泽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妹,两家是世交,好像王妃表嫂特别不喜欢那个女孩儿,上官玉泽挺身回护,这才让王妃出手教训,栽赃了一个羞辱长公主的罪名。要不是上官家是军中元老,会比充军三年罚得更重。” 这时,李周渔觉得实在很不对劲,挑眉看着董阡陌,问:“四小姐怎么说起别人的家事,就跟说你自己家的事一般,如数家珍?毓王妃韦棋画是个谨慎的人,除非是她的心腹之人,才能知道她的此等机密!” “李大人糊涂了不是?”董阡陌微笑,“我么,就是她的心腹之人啊。我现在就是背叛于她,转投枭卫阵营啊。” “……”李周渔、时炯交换目光。 “怎么?你们还想听吗?还是你们愿意跟王妃一直和和气气的,不愿听我再说下去了?” 第170章 大当家和四当家是不能扛事儿的人 李周渔不受引诱,时炯却当即被激了。他把眼一瞪,厉声呵斥道:“小小女子,见识忒浅!” “我怎么见识浅了?”董阡陌无辜地眨动睫毛,不解地问。 “枭卫乃是为圣上搜集情报的军政机构,”时炯义正辞严地说,“直接听命于圣上,也直接向圣上负责!我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还可以进行不公开的审讯,用特殊手段取得证据。你以为这天底下有我们办不了的人吗?” “原来如此,”董阡陌面上带着歉然的笑,“既如此,那我就敢说点儿实话了。” “你说!” 董阡陌道:“表嫂是一位倾城美人,她从来不放过每个能展示姿容的机会——四年前她新寡,本来要素衣脱钗在娘家守着,哪里也不能去,为了能让太后特旨准许她参加宫廷里的上元节花灯夜游,她就让家丁放了一把火,把韦府所在坊里的半条街的百姓房舍给烧了。于是,她以躲避火灾的名义随其妹入宫,陪太后过节。” 李周渔二人变色,这一刻,连李周渔都对韦棋画冒火了。 董阡陌继续道:“太后见她可怜,赏她换上鲜丽长裙,簪上新开的红梅。彼时,她先夫才捐生两个多月。宴上,上官玉泽见之大怒,二话不说上前教训,狡猾的表嫂专捡她妹妹的身后躲。推搡间,上官玉泽推了前毓王妃一把,对方摔倒,磕破额角。” 李周渔有点生气地问:“琴……前王妃,她为什么总被韦棋画吃定?” “唉,人善被人欺,千古至理也。”董阡陌微笑。 “不错!”时炯附和。 董阡陌摇首叹息,“发生这样的事,让上官家以为彻底得罪了毓王府,就与韦家商议两家重归于好,让韦家帮忙说项。不料,韦尚书父女却两头不说好话。” 她回忆着说,“有一次上官玉泽的母亲病重,缺一样银线绞股蓝做药引,毓王府明明有很多,前毓王妃也乐于奉送。那时候,药引还没送过去,表嫂不知从哪里知晓此事,就横插一脚,说不如把绞股蓝给她,让她拿着去做个人情,求得上官家的谅解。流了两行泪,让前毓王妃又买账了,要走了全部绞股蓝,转身却丢进火炉烧成灰。” 时炯忙问:“那药引被毁了,上官家不更恨韦棋画了?” “怎么会恨表嫂呢,”董阡陌和和气气道,“表嫂让人通知上官家,前毓王妃手里有珍稀药引,上官父子亲自上门求药,前毓王妃却拿不出来。她知道她姐姐和上官家素有积怨,也不好一语道出她姐姐做过的事,引祸给韦家。一来一往的耽误下去,上官夫人不幸病逝。于是整个京城都在传,毓王妃韦墨琴是个蛇蝎心肠,心胸狭隘,对生病的老人见死不救的毒妇。” 李周渔袖中缓缓握起拳头,冷声问:“你还知道韦棋画的其他把柄吗?” 董阡陌想了想,道:“最大的把柄倒是有一个,就算我敢说,只怕你们不敢办。” “说。”李周渔冷气辐射。 “就是太后赏赐表嫂的两匹金蚕缕,”董阡陌道,“她请来京城最巧的裁缝,贴合她的身量,裁成华美的邀仙裙,绣工却留白。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请来江南的绣娘十人,昼夜赶工,在裙子的腰身上绣了一尾九羽凤凰。”董阡陌一字一字切切道。 李周渔二人闻言,愣得彻底。 “九羽金凤凰,那是皇后才配用的东西,贵妃也仅能用八羽金银凤凰。”董阡陌纳闷反问,“表兄又不是皇上,表嫂看起来也没打算再改嫁一回,为什么她会用九羽?” “你说这样的话,可有证据?”李周渔问。 “人证当然是别想有了,那十名绣娘做完那趟活儿,再没有一人能返回家乡。”董阡陌摇头叹息,“物证,就是表嫂手里的金蚕缕裙。她这么宝贝那裙子,又不能穿出去向人炫耀,心里一定在抓痒,说不准儿每天半夜三更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来对着镜子试穿一番呢。” “四小姐你莫要信口开河,”李周渔不动声色,“你在侍卫府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将来面圣的时候都要再说一遍,你敢吗?” 董阡陌顿时沉默了,变得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时炯问:“你怎么了?” 董阡陌声音两分委屈,道:“早知道枭卫大当家和四当家都是不能扛事儿的人,我就不把这么重大的发现说出来了。你们叫我扛,跟让我送死有什么区别?” 时炯一听,就重重拍了胸脯:“放心!不用你个小女子扛,天大的案子老子也敢出面料理!” 李周渔又道:“四小姐,可你想过没有,拔出萝卜带出泥,此事会把毓王和你父亲董太师都牵连进来。将来一旦坐实其罪,罪名就是满门抄斩,除你之外无人幸免!你真的愿意这样?” 董阡陌板正着小脸,义正辞严:“有所不为,有所当为。这些年来,阡陌目睹王妃的种种作为,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虽然王妃许下让我入王府给她当一个副手,但阡陌真的不想助纣为虐了!” “好!说得好!”时炯称赞。 “很多事牵扯到大逆的罪名,我连父亲都不能说,只有辛苦隐瞒着……” 这时,董阡陌慢慢垂下头,面上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神色,似有点儿羞赧,又似正在积攒勇气,好把女儿家最无法说出口的事说出来。 只听她说,“在闺中这几年,阡陌听闻了很多关于李大人的英雄事迹,心中很是钦佩。后来在父亲的书房里,第一次见到李大人本人,我就……我就更加确定,您是一位朝中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值得女子家托付终身的夫君人选。” “……”李周渔沉默地凝视董阡陌的侧颜。 一旁的时炯听完了董阡陌这番告白,当是时,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看到董阡陌小巧玲珑的耳垂越来越红,娇红如两片花瓣,时炯好像突然遭雷劈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呆若木鸡的时炯刚一恢复,再回头去看李周渔眼中的异样光芒,似乎满是兴味,似乎开始考虑此事的可能与否。 难道说老大,他他他对董阡陌的表白动心了? 时炯又觉得好像有一整个野猪群从他的头顶上踏过去,咣叽、咣叽、咣叽…… 这些年,仰慕他家老大的人品才具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是敢于当面表白的大家闺秀,董阡陌绝绝对对是头一个。 良家出身的女子,对上他家老大那令人发寒的笑容,不痛哭失声就算胆儿顶天大了。 前两年里,李周渔经办的几桩贪污大案,一些官员狗急跳墙了,有人就把亲生女儿往李周渔这里送,许以财帛美色。可那也是事到临头,不得已的做法。 自然法则中,真的会有小白鸽爱上以她为食的狠辣鹰隼吗? 时炯不知道! 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老大会不会将这一只送上门的温柔小白鸽剥去羽毛,整只吞入腹中! 下一刻,时炯的两只眼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只见李周渔突然抬手,伸到了董阡陌的胸前…… 时炯一张草泥马的脸,在心内大声咆哮着:不不不要这么急色啊老大!小白鸽不不不是这样的吃法!你得先带她去渔樵山闲闲垂钓,看看日落,才能褪第一层羽毛! 还好,李周渔的“急色”适可而止了,只是捉住了董阡陌散落胸前的一缕长发,理顺之后,放到她单薄的肩后。 董阡陌没有躲开,只是脸儿更加红了。 时炯还不及松口气,就听李周渔忽地开口,低声问道:“方才那般对待你,你不恼我吗?”他的声音好像……很温柔? 董阡陌低头,轻轻道:“阡陌知道李大人的立场,绝不敢令你为难。” “四小姐你,真的愿意?李某只怕委屈了你。”李周渔的声音转低,好像就说给董阡陌一个人听,完全把时炯当成了一片可有可无的空气。 “李大人神采英拔,阡陌求之不得。”连董阡陌都把时炯当成空气了,时炯真的很受伤。 “既如此,能否……”李周渔的这声问话,着实惹人遐想,如一道闪电击中了时炯刚被野猪群重重践踏过的内心。 “……我,我害怕。”董阡陌小小声地说。 “别怕,李某自有分寸,不会伤到你。”李周渔笑意温和。 “那……”董阡陌局促地垂头,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请大人垂怜。” 她的眼瞳漆黑,与眼瞳一般黑的,是那满肩浸染着茉莉清香的乌发。她的容色娇艳,有如初春绽放的浅淡桃花,不等触碰就已零碎满地了。 尽管李周渔本是无情之人,见了这样一位含羞带怯、心怀“仰慕之思”的佳人,他也不能不动心了。 “阡陌。”李周渔唤她的名字。 “……李大人。” “往后就不必叫我的官谓了,毕竟咱们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 怎么就不同寻常了?! 时炯在心内咆哮。 “……李大哥。”董阡陌怯怯叫了一声。 “好。”李周渔点头,倏地单臂一探,将佳人揽入怀中,任凭佳人在他的胸膛上瑟瑟发抖。 一回头,见到时炯靠在墙角,已经退到无路可退,脸上的表情好像刚刚被一头母猪亲过,既震撼,又嫌弃,想要自绝于人间的扭曲表情。 从前,他一直把当了二十年正人君子的李周渔看得如同整个世界那么大,现在这一幕,彻底刷新了他的世界观。 “十二,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李周渔不悦挑眉,“今日的三名犯人,过审了么?” “过了……”时炯僵硬答道。 “那就去提审明日的四名犯人,若还有闲暇,就去监工石匠修葺地牢。”李周渔怀拥着微微颤抖的佳人,意有所指地说道,“记住,不可令一人靠近我的宿房,今日我会很忙。” “忙……”时炯的眼里冒着星星,也不知听进那些话没有。 “好了,你出去吧。把门带上。”李周渔语气硬邦邦的,直接撵人了。 “去……” 时炯出得房去,走到侍卫府的前花厅,仍不能从极度的震撼中稍稍恢复。 有一名侍卫首领,好哥们,搭着他的肩膀问:“怎么样,听到老大带女孩儿进房,跟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时炯仍不能回神儿。 侍卫又八卦道:“我眼神利,亲眼瞧见老大是从宫里把人带出来的,那女孩是宫里的人吗?是陛下赏给老大的吗?” 时炯的心中百味交集,不明白那样一个尚属青涩的少女,怎么就把坐怀不乱的老大打动了呢? 他们老大在庙堂与江湖上,都是出了名的心过滚刀不沾血,血流玄冰不落霜,一个软硬不吃的绝对辣手角色! 难道美人的温柔乡,真的就是英雄冢吗? 时炯完全想不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想通。 晚间,他悄悄问了后院东厢房的杂役,才知道李周渔果然整整一天都没有步出宿房半步!他的房门紧紧闭合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开门叫茶叫水。 时炯又打听董阡陌的去向,只听那名杂役说—— 天擦黑儿的时候,那位玉雕一般漂亮的小姑娘让一抬官轿接走了,李大人目送着官轿离开呢! 【免费字数: 书圈里有个读书答题活动,一共十本书从1号猜到10号,每晚七点一道新题。 《重生之嫡女多谋》的烧脑智力问答题,将会在未来五天的某一天出现!还可以关注微信公众号“举个瓜子”答题,定制男友等着你。 滔滔比较在意的是这个活动送纵横币,感兴趣的小友快去看看,说不准下一个纵横阔佬就是你(^_^)∠※ 滔滔很萌很软很口耐,戳“加入书架”,跟滔滔一起虐尽天下蓝颜!人生突然变得有理想了←_←】 第171章 这里有世子爷送给你的宝贝鱼缸 傍晚,天尚未黑透的时候,董府敲开一扇角门,抬轿的人与看门的小子说了两句话,那顶青幔大官轿就径直抬入董府了。 官轿改换成仆妇抬着,一气儿抬到风雨斋大门口才停下。 董阡陌走入院中,五月、六月、桃枝和其他三五个小丫鬟正围着院子里一个石景鱼缸看,连董阡陌回来都未察觉。 董阡陌“喂”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头,一个个都拿后脑勺上乌漆漆的发辫对着她。 “喂,烦劳你们出来个人,给我烧一桶沐浴用的香汤。” 这一次,几个丫鬟里桃枝终于回了头,乍一看见董阡陌正俏生生立在远处,微微偏着头,往这边打招呼。 桃枝一喜,上前道:“小姐你从宫里回来了?快来看,这里有世子爷送给你的宝贝鱼缸!” “宝贝鱼缸?”董阡陌挑眉,慢声发问,“你是说,那样东西是豫章王府送来的?是什么时候送的?” “下午送来的,小姐快来看啊,可好玩儿呢!”五月回头招手。 “嗯,我知道了。”董阡陌吩咐桃枝,“伺候我沐浴更衣,把风雨斋的门锁起来,不论谁来问,只说我太累了已经歇下了,家里谁叫都不见。” “哦。”桃枝不解地问,“小姐你不去看看那个宝贝鱼缸?” “天黑不易看清楚,我等天光大亮的时候再看。” “可有趣呢!” “……” 直到沐浴过后,董阡陌还能听见那一帮叽叽喳喳的丫头,都在院里看那个半人高的石景鱼缸。 不多时,桃枝悄悄进来,告诉董阡陌:“夫人那边儿的牯嬷嬷来找,我说小姐你从宫里回来后疲惫不堪,已经沉沉睡下。牯嬷嬷说,‘睡下了就喊起来,夫人那边儿急等回话呢!’怎么办?她现在还在外面不肯离去。” 董阡陌从铜镜前回过头,道:“桃枝你来得正好,我想用毛巾打个散辫子,好让头发快点干。” 桃枝取来干毛巾,一边印去董阡陌长发上的水迹,一边问:“小姐这就睡了吗?带着湿发上床,明天头疼了怎么办?” “没事儿,我还要再调点儿胭脂膏子,涂好了指甲再睡。” “小姐你要涂染指甲?”桃枝诧异地问,“前几天你不是还说绝对不染那个劳什子?” “太后她老人家说我指甲太素了,弄鲜亮一点好看。”董阡陌微笑道。 “太、太后?!” 桃枝吃惊地瞪圆了眼,乖乖,太后还亲自关怀她家小姐的指甲?小姐这一趟进宫,看来大有收获啊!先是豫章王府送来了礼物,然后是小姐让官轿抬回来。 难怪对于王府的礼物,小姐都不怎么上心,原来太后下懿旨让小姐染指甲! 董阡陌问:“我点的那几样菜做好了吗?一天没吃东西都不觉得饿,这会儿沐浴过后倒突然来了饿劲儿。” 桃枝讷讷道:“大厨房有现成儿的汤饼,就是咱们自己院子里,也能架起火炉,烤个地瓜煮个米粥。可是牯嬷嬷就在院子里站着呢,我刚跟她说了小姐已经歇下,转头又往你房里端饭,这不就露馅了吗?牯嬷嬷可是夫人派来的,要回去给夫人回话的,万一……” “汤饼?”董阡陌蛾眉挑起,用任性的腔调说,“那是什么鬼玩意儿?是给人吃的吗?” “是,是我们下人晚间饿了,去厨房盛着吃的。”桃枝嗫嚅,“这个更点,大厨房里就只剩下看火的了,哪能做得起菜?小姐你点的那个水晶百味鸭,蟹粉小笼包,燕窝薏米甜汤什么的,大晚上吃这个是不是太油腻了?小姐你平时白日里都不爱吃这些。” 董阡陌不悦道:“能有多晚?捡府里最好的厨子,叫起来两个不就完了?”说着,一指桌上的小匣子,“那里面是太后赏的银子,拿两锭去厨房问问,我还就不信了,凭什么本小姐要屈尊吃下人的东西!” 董阡陌说着这话的时候,动作幅度过大,把一个刚挽好的散辫子又甩开了。 桃枝连忙两手托住,只得又从头梳起,董阡陌的头发长而多,平时都要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才能盘得起来。 桃枝想想道:“真不好鼓捣,要不就直接用一条毛巾裹了吧,反正小姐也快上床了。” 董阡陌道:“不行,毛巾不透气,把长发沤住了怎么办?我在宫里,都是用今年春末的新蚕丝织成的软布缝成的香袋,用来盛刚洗完的头发。” “哦,真厉害!”桃枝不明所以地称赞。 “现在回到家里,只好将就了,”董阡陌昂着小巧的下巴,支使说,“你去衣柜里找找有什么是纯蚕丝布料的衣裳,拿一件出来给我包头。” “……啊?”桃枝惊愕。 “愣着干什么?冻坏了本小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董阡陌戳了桃枝一指头。 “哎哟!” 桃枝揉着被戳疼的地方,挑灯去衣柜里扒拉一阵子,又空着手回来了。她告诉董阡陌:“小姐,奴婢摸过了,你说的那种最软的蚕丝布料,统共也才三件。小褂、莲步裙和环臂披肩,是一套的。” “把莲步裙拿来吧。”董阡陌吩咐。 “那可是你最好的衣裳了,小姐!”桃枝提醒。 “啰嗦!” 拿过莲步裙,董阡陌随手从簸箩里拿出一把剪刀,“咔咔”一剪子下去,裁成一大片布。 桃枝目瞪口呆地看着董阡陌剪了那件一回都没上身的好裙子,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坏了坏了,小姐才进了一趟宫,开了些许眼界,就变成败家子儿了! 家里的东西,当然是拍马也比不上宫里的好啊!要想用最好的东西,那怎么不长住在宫里,往后都别回家里住了!桃枝赌气想道。 “还愣着干什么?”董阡陌催,“快包起我的湿发,我还要腾出手来涂指甲呢!” 桃枝只好接过剪坏的莲步裙,去印长发上的水汽,可是那一匹长发,光靠一双手打理不过来。 桃枝不由抱怨:“外面那些人为一个鱼缸魔疯了,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小姐啊,你怎么进了一趟宫,变得挑剔这么多,跟从前的品味完全不一样了?” 董阡陌对着铜镜中的少女微笑,撇嘴道:“谁不想过锦衣玉裳的日子?从前我不过是董府的嫡小姐,又没有亲娘照拂,吃用将就也只好忍了。” 桃枝听完,小声嘀咕:“小姐,你现在还是董府小姐啊,你把你最好的这件裙子剪了,下次再想来一件合体的鲜亮裙子,等猴年马月吧!明天早晨起来,一碗凉茶下肚,你就要寻思着心疼起来了!” 言下之意,董阡陌是让这一趟皇宫之行给兴住了,回头一碗凉茶,她就头脑清醒,知道自己的处境和从前还是一样一样的! 董阡陌“哼”了一声,问:“她们都在看那个稀罕鱼缸,你怎么不挨边儿?” 桃枝听了此问,眼珠骨碌一转,变了个笑脸出来,问:“小姐对于世子爷的鱼缸不甚热心,莫不是因为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 董阡陌闲闲挑拣着那几样不能入眼的珠花,横了一眼铜镜之中桃枝的倒影,用鼻音问:“你这鬼丫头,没事打听本小姐的心事,莫不是因为心有所属的人其实是你?” “奴婢不敢……”桃枝脸一红,硬着头皮问,“那个,毓王妃接您去宫里,这一路上没再跟你说道说道?” “说什么?” “就是让小姐进毓王府的事啊,王妃不是……中意小姐吗?”桃枝期待地看着董阡陌。 桃枝不提,董阡陌几乎都快忘了,桃枝上次被毓王妃带来的韦妈妈教训,就是因为桃枝背地里发花痴,提到了宇文昙。 没想到经过上次那件事,这妮子还敢惦记宇文昙。 董阡陌冷哼道:“什么毓王府,豫章王府的,本小姐根本瞧不上眼,往后别在我面前提他们。” “啊?那两位,小姐一个都瞧不上吗?” “毓王,一介武夫耳,又家有恶妻;世子,一介商贾耳,我最讨厌听拨算盘的声音了。” “啊,怎么会这样……”桃枝不甘心地噘噘嘴。 这时,她总算用蚕丝裙包出一个合董阡陌心意的发卷儿。 董阡陌又纤指一点,扬着下巴吩咐:“匣子里有太后赏的银子,你拿两锭赏给厨房的人,叫她们做几样能入口的菜色,不可太素,也不可太油。甜汤要清香扑鼻,甜而不腻。水晶鸭要佐以陈皮,上笼蒸到陈皮化成鸭皮。” 桃枝打开匣子,立刻被晃了眼睛,惊奇道:“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足锭的银子,这是二十两一只的元宝吧?” “嗯,拿去厨房吧。” “给那些人两只元宝?”桃枝不赞同,“怎么能给这么多呢,小姐你的饭量,半年你都吃不完。这是太后赏给小姐你的宝贝,得留着压箱底呢。” 董阡陌一声嗤笑:“几只银锭,俗物而已,算得上什么宝贝?来日,等本小姐入得宫去,这些东西堆都没地方堆!” “小、小小姐你要入宫?难道你要和大小姐那样进宫当、当当主子?”桃枝结结巴巴地问。 啪嗒! 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响动。 桃枝皱着眉,打着灯开门一照,院子里面乌漆嘛黑的,连那一位刚才怎么劝都不肯走的牯嬷嬷也不见人影了。 “奇怪,牯嬷嬷这就走了?” 桃枝关上门,左手叉腰,继续劝道,“不管来日小姐你的银子是不是会多得没处放,现在您还不是那样的财主,银子绝不是拿来这样败坏的,得找个保险的地方好好儿藏起来。至于宵夜么,小姐你还是吃地瓜吧,你的饭量本来就只一口,大半夜的就别劳师动众了。” “好吧,”董阡陌突然就通融起来,“给我挑一个糖心儿的,我光吃地瓜心。” 【以下为免费字数╭(╯3╰)╮ 小剧场: 俗语有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蓝颜多如簇。 在这一众蓝颜之中,有这么一位公子m,一出场就睡了三天三夜。 这一日,公子m刚睁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就被天上砸下来的菇凉tt击中。 公子m一把提起tt的衣领,眯长了眼眸,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本世子49章才被提名,到63章才首次亮相?说好的男一戏份呢?” tt紧张地吞咽口水,摊手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由于您饰演的财神爷角色每一次出场,道具中的海明珠啊,汉白玉啊,耗资甚巨,所以,所以……” 公子m的脸凑近,tt大脑休克,只能近距离地看到他优美的唇形轻轻一动,问:“银子的事,对本世子而言称得上问题吗?” “称,称不上……”tt暗暗汗颜,这位帅哥明星真的好入戏,跟编剧说话时也自称“本世子”! “那本世子什么时候能与佳人s花前月下?” “小的马、马上安排!” **** 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日有点儿阴天,月黑风高杀人夜……啊呸! 当咱们的佳人s,在一丛牡丹花里遇到这位少年财神—— 她一仰头,对上了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睛,不带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_→ 来自她的头顶上方,不知已经在彼处无声地看了多久了。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么一个藏身后宫花丛中的男人,想也知道不是好人! 听说宫里常摆戏台,这男人多半是个戏子,趁夜出来幽会女子! 佳人s定了定神,问:“官人怎么走到后宫来了?看你这身穿扮,是唱《郭孝子哭母》的孝子吧?” 滋啦啦—— 幕后打灯光的tt瞬间被雷电击中! 这传说中的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就被一个白衣控的造型师给毁了! question: 公子m,佳人s,还有不明飞行物tt,分别代表了《重生之嫡女多谋》中哪一角色(生物)? 猜中有奖,加微信公众号“举个瓜子”,神回复征集中!】 第172章 我不要永远顶着这张又老又丑的脸 入夜三更,董府后宅,福深苑正堂。 宋氏穿一件家常的乌金镶边藕荷色对襟衫,挽一个半松的乌云髻,捧着一本描金硬封佛经细看。 丫鬟奉茶上来,宋氏一手端茶,一手捧经,闲适从容。 与她的从容不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头座位上,坐立不安的董萱莹。一会儿站起来换一个座位,一会儿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来回踱步。 脸上出着神,董萱莹伸手接茶,一下子被烫到了手,“呀”地一声惊呼。 丫鬟稻穗连忙跪下请罪:“婢子有罪,粗手笨脚,请小姐责打!” 可是此刻的董萱莹连打人的心情都欠奉,挥挥手,把稻穗撵下去。 偏头看时,董萱莹见宋氏连眼皮都不抬起一下,手里的金装佛经又缓缓翻动一页。 董萱莹的红唇不由嘟起,撒娇抱怨道:“娘~~~现在你还有心思读经?女儿早就说过,单语棠那个女人不太机灵,又是粗鄙的江湖客。这种大老粗进了宫,进退无礼,一准儿给咱们招来麻烦!看吧,现在就应验了吧!” 宋氏抿唇不语,一旁的居嬷嬷劝道:“二小姐安心,如今也不是出事,只是四小姐先回来了而已。等叫她过来,问明白了,大家去疑。” 董萱莹瞪着地上那滩茶水,恨恨地问:“两个人跟着王妃韦棋画进宫,不应该同进同出吗?她们昨夜就留宿皇宫了,今天又是只有四丫头一个人回来,这绝对不同寻常!” 居嬷嬷猜测道:“许是因为单语棠特别讨太后喜欢,弹琴的技艺特别高超,太后才会将她留下多住几天。” 董萱莹不喜反怒:“弹得特别好?那女人怎么这样爱显摆?不是跟她交代过,中规中矩就行了!这次是那女人换走我的脸,替我进宫,可她又不是天天候在这儿,下次太后突然召见,只好我自己去。太后再让我弹,那不就穿帮了吗!” “哎哟,二小姐息怒,”居嬷嬷安抚地说,“那位替你进宫的单仙姑可不是寻常人物,也不是有钱就能请动的,咱们夫人能请来她,全是托了律念师太的关系。夫人已经跟单仙姑约好,只等她一出宫回来,就手把手教二小姐弹琴。二小姐天资聪慧,不几日就能学会了!” “哼。”董萱莹扭过头。 闷了一会儿,她又猛地将头扭过来,把眼瞪得滴溜圆,紧声问:“律念师太说,这个换脸术必须在二十日内换回,否则就永远这样了!对吧?” 居嬷嬷愣了愣,点头道:“不错,师太回菜根庵之前,的确曾这么叮嘱过。” 董萱莹的玉手抓紧方桌一角,哼哼冷笑道:“好啊,原来单语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我说她一不缺钱,二不图我们家什么,怎么那么好心,甘当我的替身,往皇宫那样禁卫森严的地方去!” “二小姐的意思是……”居嬷嬷紧张地憋住气。 “哼,冒名觐见太后,一旦被揭出来就是个死!平白无故的那女人就答应援手,一定是因为她见我的面容天生丽质,生了觊觎之心!” 董萱莹越说越肯定,气得大口喘气,扯着嗓子叫道,“现在她躲在宫里不出来,我又进不去,一旦二十日磨蹭过去,脸蛋再也换不回来,我就永远要顶着这一张又老又丑的脸了!” 原来,律念师太提供的“换脸术”,不是江湖上寻常可见的易容之术,而是通过某种禁忌的仪式,以一名十二岁少女的明亮眼珠献祭,让被施术的两个人调换面孔! 这种近似于巫术的神奇换脸办法,历数江湖各门各派也只有律念师太这一家能做,再无分号。 换脸术虽然危险,却能彻底把一个人的脸变成另一人,无迹可寻,脸上的肌肤骨骼均属真实。被换过脸的人,连她亲爹亲妈也不能辨认真假。 而易容术固然简单许多,也没有换脸之后换不回来的顾虑,但想要一毫不差地易容成另一个人,几乎是办不到的事。 江湖上顶有名的易容高手,天一阁主韦叶痕算一个,他易容变装的时南天也不过六七成相似,已经是很难得了。 西京十四少中的时宜安,素有“千面公子”之称,可他也没有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能耐。 因此,律念师太的换脸术,让人由衷称奇的同时,也让一些天生不美貌、又向往有一张动人心魄的脸蛋儿的富家女趋之若鹜。 至于京城中,有多少以美貌见称的名门闺秀是换过脸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像董萱莹这种换了一回,隔几日还要立即换回来的情形,却是几乎没有。 律念师太言庵中有事,要暂辞两日。临行前她又强调,再次调换的时间千万不能超过二十日,否则就很难成功了。 这一头,董萱莹好不容易才有的进宫抚琴的机会,本来要好好表现一番,却被另一个女人顶替了,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可母亲宋氏坚持要这么办,董萱莹也只有依从。 当时说好是当日入宫,当日回府。连等了两日,让董萱莹的心情越来越急躁,好像豌豆在烧红的铁锅里,时不时就嘣一声。 尤其每次揽镜自照,看见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脸,使董萱莹分外窝火。 不过,她口中的“又老又丑”也实在过于难听,单语棠虽然三十多岁,比不上十五六的少女那般玲珑剔透,白璧无瑕,却也是江湖上数得着的美人。不知多少英雄豪杰都为红颜一笑而倾倒,甘愿任她驱策。 当然,年龄摆在那儿,比不上董萱莹那么水灵,单语棠又天生皮肤略黑。 董萱莹这两日只要拿起镜子一照,心里就蹭蹭冒火,进而不禁臆测,单语棠是为了骗走自己那张西魏最美的面孔,才答应两人换脸,代替董萱莹入宫抚琴! 女人最大的天敌是时间,要是有办法换一张年轻十几岁的脸,比原貌更加靓丽,有哪个女人会拒绝? “不行!不能等了!”董萱莹腾地站起来,厉声道,“娘,我不管,我要进宫!你快想办法让我进宫,让单语棠把我的脸还给我!” “二小姐稍安勿躁,”居嬷嬷规劝,“不会有事的,夫人和律念师太都是计议好的,一切万无一失!” 董萱莹齿冷,恨声道:“律念就是个摆弄邪术的老巫婆!上次母亲让她帮我驱出毒瘾,她就让我吞了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心肝,全都是生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老巫婆还抽干一个小男孩儿的血,对冲到我的身上,弄得我十分难受,头晕恶心!” 宋氏的回应,仅仅是佛经又翻动一页,蹙眉道了一声:“牯嬷嬷怎么还不回来?不应该啊。” 居嬷嬷道:“许是老夫人也关心此事,把四小姐叫去问话了。毕竟两个孙女儿一起进宫,只有四小姐让官轿抬回来,老夫人一定感觉奇怪。” “谁不觉得奇怪?”董萱莹美丽的面孔扭曲着,大声叫道,“我知道了,那个单语棠是秃尼律念引荐给母亲的,那两个人根本就是串通好的,为了换走我的倾城之貌!” “不会、不会的,”居嬷嬷分析,“一则律念临走之前特意叮咛,如果她真的串通单语棠,她就根本不会提醒咱们。二则那单语棠要是贪图二小姐的容貌,她就连进宫都省了,直接走人不就是了。” 董萱莹听到这里,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前襟,彷徨地问:“要是她真的一走了之,我就要用这张老女人的庸俗面孔了,她又黑,皮肤又粗糙……呜呜……” 因为换脸术仅限于换脸,身子还是原来的身子,因此,现在董萱莹的脖颈雪白,与面孔差异极大。 而换了花容雪肤的单语棠,两手和脖颈都不够相称,又花了一夜的时间,用牛乳、橙皮等物做了各种保养,又敷上茉莉香粉,才看着自然多了。 当时,单语棠为了模仿董萱莹更像,整晚都待在她的闺房里。尽管董萱莹极力不表现出来,还是流露出嫌弃的眼波。 而此刻嘤嘤哭泣的董萱莹不知道,顶着她面孔的单语棠就在屋后的窗外听着,将这一切尽收耳底。 这些年行走于江湖间,谁人不称单语棠一声“仙姑”,道一声“圣女”,在董萱莹口中却成了有一张“庸俗面孔”的又老又丑的女人! 单语棠几乎要气炸了肺,恨不能一脚踹门进去,可是想到官轿之中,四小姐董阡陌说过的话—— “仙姑有所不知,我母亲是个厉害妇人,这些年从没打错过一回算盘。你进宫抚奏的一曲那般出彩,我二姐再修十年也比不上你,可荣华富贵滚滚而过,她们一没有时间多等十年,二没有苦心学艺的决心。我母亲一定会想个法子,把你的出彩,变成她女儿的出色。” 藏身官轿之中,一同出宫的单语棠皱眉问:“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你话中所指!” 董阡陌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仙姑一声,防人之心不可无,总归是亘古不破的道理。否则一旦落入他人彀中,便成俎上鱼肉,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单语棠对宋氏心生警惕之余,对董阡陌也不放心,问:“你我萍水相逢,你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拆你母亲的台,提醒我小心提防?” 董阡陌道:“一言难尽,若是仙姑不幸中了母亲的计策,将来长居于董府之中,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慢慢明白的。” “……” 单语棠惊疑不定,在风雨斋门前下了官轿之后,既不入风雨斋小坐,也没有立刻去福深苑见宋氏她们,而是避开所有人,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家丁服色,东拐西绕,摸到宋氏她们所在的正堂。 彼时,天色早已黑透了,单语棠又是有武功底子的人,因此无人察觉她的行踪,使她可以听到堂中人的谈话。 本来单语棠只是要听听,宋氏等人是不是真如董阡陌讲的那样,在计议着什么坏点子,打算用逼迫或囚禁的手段,让她长期当董二小姐的替身。 孰料,董萱莹此人这么不识好歹,不知感恩。单语棠这一趟进宫,暗处有韦王妃的黑手推动,差点都没命回来。 好容易回来了,听见董萱莹一口一个“老女人”,真是佛也有火了! 单语棠目露一丝凶残的光,良久才勉强压制下去,一步步向后退着,身形渐渐没入夜色之中。 而此刻堂中人懵然无知,更加不知道,由于董萱莹的出言不逊,把仍然顶着她面孔的单语棠直接给得罪走了! “咚咚咚!” 牯嬷嬷敲门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满面焦急地说:“不好了,夫人!四小姐她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这一趟进宫深得太后欢心,听说马上就要进宫当娘娘去了!” 第173章 姨娘不是贪财,只是一码归一码 “放屁!”董萱莹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四丫头入宫当娘娘?牯嬷嬷,你老是灌多了黄汤,耳朵里塞棉花了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居嬷嬷也说,“四小姐才十五,又不曾入选秀女,怎么可能进宫?当娘娘就更属无稽之谈了,咱们大小姐也不过才是贵嫔位份,宫里统共才那么几位封妃的娘娘!” 牯嬷嬷急道:“是真的,奴婢亲耳听说的!” “听说?听谁说的?”宋氏丢开佛经,往椅背上一靠。 “四小姐说的。” “嗤,”董萱莹不屑地说,“她说你就相信?明天她还说,她要进宫当皇后了,你也照信不误?” “奴婢并没糊涂,”牯嬷嬷解释道,“这话虽然出自她口,却不是专门讲出来的,奴婢是趴在窗户外面偷听回来的!” “哦?”宋氏挑眉道,“你说。” 牯嬷嬷道:“是这么回事,奴婢到了风雨斋,说夫人要见四小姐,让赶快过去。不料那里的丫鬟个个懒惰,都不给通传,只说四小姐连日疲惫,已经睡下了。可四小姐的屋里明明还点着亮呢!于是奴婢就想上去敲门,结果隔着窗户就听见,四小姐说太后老人家让她把指甲涂红!” 董萱莹道:“那有什么,可能是太后平易近人,换成是我进宫,太后还更喜欢我。” 牯嬷嬷用大惊小怪的声音,比划着说:“太后还赏下来一匣子银元宝,四小姐只吃一餐宵夜就让丫鬟打赏厨房四十两!擦头发她不愿意用毛巾,要用最软的蚕丝布,没说两句,就把最好的一件裙子铰了包头发了!她的丫鬟气得顿足,她却一副银子太多,烧得不行的模样。” 董萱莹蹙眉,道:“四丫头,疯了不成?难道,她真的得了太后欢心,要入宫为妃?” 宋氏的面色也略有改变,慢慢道:“想不到四丫头竟然有这样的机缘。” 牯嬷嬷问:“奴婢还再去一趟,把她叫过来问话吗?” 宋氏摇头:“照你说的这样,她自以为扬眉吐气,马上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恐怕不把这家里的人放在眼中了呢。” 董萱莹恨声道:“哼,四丫头本是个呆头鹅,最近越来越放肆了,连母亲叫她都不来,她还想在这个家里住下去吗?” 牯嬷嬷道:“要是像她说的那般,过不了几日就进宫当主子,她当然就不再长住董府了。” 宋氏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道:“想走就能走得了?未见得吧。” 这时,居嬷嬷插嘴:“四小姐尾巴翘上天,尚且可以慢慢敲打,只是单姑娘被太后留在宫里,如之奈何?” 董萱莹想起伤心事,流出一点泪来,哀戚道:“娘,你可要给女儿做主啊,这张老女人的脸,女儿一刻都不想多用了!” 宋氏稳稳道:“放心,我认识律念一辈子了,我知道她,她也知道我。出卖我的事,她断不为的。” “可单语棠呢?”董萱莹不禁心焦,推测道,“她是不是照镜子的时候越看越喜欢,想要据为己有,因此就不出宫了?” “也不会,”宋氏说,“单语棠有求于律念,她还有很多用得着律念的地方。放心吧萱莹,没有十全的把握,娘也不会生出这样的主意。” 居嬷嬷也劝:“小姐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姓单的没那么大胆子,就算她想变年轻,另寻个水灵灵的女孩子,叫律念帮忙换脸也不是难事。她不敢因为贪图一张脸而得罪整个董家和宋家。” 董萱莹觉得有理,回锦春园安歇,不在话下。 ******** 翌日清晨,老夫人让人把董阡陌叫去说话。 董阡陌妆扮停当,到宜和园的时候,那里已经有满屋子的人了。 后堂里摆了一张牌桌,老夫人、董太师、宋氏和董怜悦在摸骨牌。 汤姨娘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罗汉塌上,董阡陌刚一迈入门槛,汤姨娘就用凉飕飕的目光看向她,脸上的表情皮笑肉不笑的。 董阡陌回以微笑,打招呼问:“姨娘怎么一个人坐这里纳凉?连父亲都亲自上阵摸牌,姨娘不去试试手气!” 汤姨娘好像牙酸似的,磨着后槽牙说:“我能有什么好手气?该我拿的东西,我都拿不到,归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能指望凭空而出的运气?” 董阡陌听这话没头没脑的,纳闷一愣,笑问:“谁惹姨娘心里不痛快了?跟我说说,我帮姨娘出主意,把该你的那份儿东西讨回来。” “哼,”汤姨娘酸溜溜道,“只怕我说出来,四小姐你的面子上抹不开。” “和我有关?”董阡陌略一思索,想到其中关节,“姨娘说的,莫不是现在摆在我院子里的那个石景鱼缸?姨娘的意思是,那东西本该归你,却叫人误抬到我院子里去了?”说着,她盈盈在罗汉塌一角坐下。 汤姨娘一愣,没想到自己拐弯抹角想提的事,董阡陌一点不装傻,痛痛快快就挑明了。 心里的敌意去了两分,汤姨娘坐的离董阡陌近了近,压低了音量,不让那边摸牌的老夫人等人听见,说道:“四小姐你是个聪明姑娘,说话也痛快,那姨娘就跟你说两句实话了。” “姨娘请讲。”董阡陌笑得如沐春雨。 “昨个儿下午的时候,豫章王府送来了补品和礼物……” 汤姨娘瞄一眼老夫人的方向,低声说,“长长一份儿礼单,包括了山参、鹿茸、驼峰、熊掌、蜂乳等物,王府管家呈上的帖子,写明了是一点小小心意,孝敬老夫人的,这个我不眼馋。可是礼单末的一个石景鱼缸,写明了‘送给董府小姐赏玩’,老夫人二话不说就让人抬去风雨斋了——四小姐,你说可气不可气!” “竟有此事!”董阡陌秀眸中满是诧异,“老夫人怎么能这样呢!” “谁说不是?”汤姨娘气愤地小声念叨,“董府小姐,往多了数,家里尚未出阁的就有四位。往少了数,指的还不就是正跟世子议亲,已经搬去王府别苑小住的仙佩?” “这是自然,姨娘言之有理。”董阡陌深表赞同。 老夫人他们的牌桌离得远,两间屋子中间有百宝格遮挡,摸牌的人又在交谈他们的事,因此听不到这边的谈话。 “看吧,四小姐也这样想,可见我没有说错,”汤姨娘愤愤道,“其实说白了就是世子送给仙佩的东西,我是仙佩的亲娘,东西就该我替仙佩收着。就算我是姨娘身份,当不起那样贵重的宝贝,也该由老夫人替仙佩保管,四小姐你说对不对?” “再对也不过,”董阡陌纳闷,“老夫人怎么把本该姨娘的东西,抬到我院子里去了?” “唉,”汤姨娘叹口气,“我琢磨着,老夫人见那鱼缸上镶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知道价值不菲,这才不把东西给我,反而给四小姐你的。” “这是什么缘故?”董阡陌偏头,不解,“难道我看起来很缺钱?” “才不是,”汤姨娘道,“要论穷,我手头比谁都紧,这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老夫人她私心里觉得……亏欠了四小姐你。因此王府送来的好东西,从仙佩那里扣走,先紧着你给了。” 董阡陌曼声道:“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姨娘一定是误会老夫人了,老夫人打从心里疼三姐,怎么会克扣她的东西呢?” 这时,老夫人房里的姑姑宗湘月过来奉茶,汤姨娘低头弄了一会儿衣上绣花。 等宗湘月走开了,她才继续说:“那石景鱼缸太珍稀,不要说我们没见过,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夫人也知道那是一件宝物。老夫人一寻思,跟世子有婚姻之约的本来是你,匀出来给我们三姑娘了,要是不匀,这些东西本来是你的。” “呵……”董阡陌微笑倾听。 “老夫人信佛,心善,”汤姨娘叹气,“她一时想岔了,就把东西送你那儿去了。昨天我想争辩,老夫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打个哈欠就撵我出去了。” “姨娘别着急,”董阡陌体贴地说,“回头我跟老夫人说,让人把鱼缸抬到你院子里去。” “你……此话当真?”汤姨娘狐疑地看董阡陌。 “哪有不真的道理。” “可是,只怕老夫人不肯答应吧?”汤姨娘忧虑地皱着眉头。 “没关系,”董阡陌想了想说,“我就跟老夫人说,前个儿我在宫里算了一卦,有高人说我今年犯水鬼,不能靠近水多的地方,那只石景大鱼缸不合适摆在我院子里。姨娘的芷萝居有一墙藤蔓,配鱼缸最耐看。”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汤姨娘面露感动之色,“没想到四小姐是这么通情达理的性子,向来看着你们长大,顶数四小姐你最和气,最明白事理。” “一家人的事么,和和气气最好了。”董阡陌随声附和。 “那,此事就拜托四小姐了。” “姨娘放心。” “呼——”汤姨娘松了口气,想到董阡陌刚一进门时,自己心中带着嫌隙,不曾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时把话说开了,汤姨娘又期期艾艾地笑着,讪讪解释着,“不是姨娘贪财,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想霸下,而是身为三小姐的亲娘,不得不事事为她打算。她的嫁妆底子薄,我再不帮着她攒一些,将来正式入了王府门第,要叫人笑话的。” “阡陌省得,”董阡陌道,“有姨娘这样的母亲,三姐真是幸福。” “唉,其实前些年的时候,姨娘自己也有价值不菲的嫁妆,后来……”汤姨娘眼中掠过一丝不明显的恨意,很快藏起来,“算了,往事莫提,还好你三姐很争气,还未出嫁就给她夫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来的日子算是有指靠了!” 董阡陌柔柔道:“三姐有指靠,等于就是姨娘有了指靠,阡陌还没来及恭喜你们呢。” 汤姨娘心中不免骄傲,掩住笑意说:“仙佩嫁得好,四小姐你也有份儿功劳,来日一定好好答谢。” 董阡陌道:“姨娘客气。” 这时,姑姑宗湘月过来,告诉董阡陌:“老夫人叫四小姐过去。” 汤姨娘仍不放心,又搭着董阡陌的手臂,附耳悄声嘱咐:“鱼缸的事,真不是姨娘小气,只怕老夫人开了这一回先例,往后王府送来的聘礼,我们仙佩连见都见不着了。一码归一码,我许给四小姐你的答谢,等仙佩出嫁之后一定兑现!” 董阡陌点头,笑如春晓之光,回道:“姨娘不必说了,阡陌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第174章 世子常常想起的那个人是我吗 前日里,世子宇文冥川在宫里遇到一点特殊情况,先是让狡诈的刺客点了穴,藏在牡丹丛中动弹不得。然后为了追一位宫女打扮的小姑娘,他强行冲开手臂的穴道,倒立行走着追上去。 结果追是追上了,却没能把人留住,甚至连对方姓名都没问到。 那位姑娘却是知道他身份的,开口唤他一声“世子”,使唤起他来却也毫不含糊。 这些年来,从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扁巴巴的小荷包,要求宇文冥川纡尊降贵地在漆黑的井底“再多找一找”,最好能翻开每块儿淤泥细细地找上一遍。 放眼整个西魏,难道还有人不明白,咱们这位世子爷就算干坐在那儿不动,也有滚滚的财源自他的足下奔过。 莫要说与世子爷攀一个交情,就是和王府管事当个点头之交,都有可能接来一单天大的生意。 可是,等那位姑娘寻回她的荷包,几句虚头巴脑的道谢之词说完后,就狡猾地溜掉了。 她分明在故意躲着他。 这样的人,宇文冥川生平从未遇见过。 连着两次都是这样,能避而不见,就选择回避。 他又不是她的债主,只是想请她去家里小坐,问清楚一些事而已,怎么她逮住机会就要溜走呢? 他既没唐突佳人,也没提出什么非分要求。 差点死在这姑娘的手上,又因为她的举手之劳而苏醒过来。他并未追责,只是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没想到这姑娘如此滑溜,还十分大胆。 她难道不知道,天底下没人能逃过财神爷的耳目,因为没人会和银子作对。 当晚,天子问及宇文冥川,怎么一下午不见他的人。宇文冥川只道是迷了路途,才不慎跌入一口枯井中。 是夜,宇文冥川被天子留下,就宿在后宫中的一个清雅所在,晚枫汀。 晚枫汀名副其实,是一座盖在枫林里的五层香木阁楼,有一道溪水自林中穿行而过。 眠在阁楼最上一层,宇文冥川也能听到清晰的水流叮咚声。往常沾枕即睡,今夜却辗转了两三回,无法成眠。 一只小巧玲珑的鸟儿停在窗棂上,嫩黄的羽毛,漆黑的眼珠,丹红的小嘴和小爪子,好似涂了一层蜜蜡,不知是什么品种名目。 小鸟喳喳叫着,从窗棂跳到床头,伸着小小的鸟头,冲宇文冥川欢快地叫了两声。 宇文冥川漫不经心地扫视床头,目光忽地定住了。 那只鸟儿的小红爪子上,绑着一个极细小的纸卷儿,用丝线打成一个蝴蝶结。 宇文冥川探手捉过鸟儿,将这个柔软的小东西包在掌心中,解下纸卷。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笃定,这只鸟儿,跟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有关。 展开纸卷,上面写着八个米粒小字——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娟秀的字迹,不是用毛笔写出来的,而是用绣花针扎出一个个小孔组成的字。 宇文冥川收起这张纸条,将鸟儿放飞。 鸟儿在天上飞,宇文冥川在地上追,不远不近地在后面缀着,要跟去看看放飞此鸟的人是谁。 鸟儿飞入念祥宫,一墙之隔,宇文冥川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发问:“雪梨,你怎么又飞回来了?我让你出宫……咦!”那声音停顿一晌,才又说道,“奇怪,我明明绑得很好。” “不必奇怪,”墙外的宇文冥川玩着纸卷,沉声道,“姑娘的情书已经落在我手里了。” “……”墙内的董阡陌一僵。 “怎么?”宇文冥川坦然地望向对面,仿佛能看穿那道墙,“才隔了两个时辰,姑娘又把我忘了。” “……”董阡陌苦笑,“世子还真是锲而不舍,缉拿凶手还劳你亲自上阵。” “缉凶?”“难道不是吗?”董阡陌道,“世子你中了‘绝芝’之毒,以致于双腿无法走路。你认定我把你害成这样,因此要找我负责。” 原来如此!宇文冥川心道,这就是她逃之夭夭的原因。 不过,负责……宇文冥川玩味着这两个字,问:“倘若真是如此,姑娘不该对我负责吗?” “我会负责到底的,”董阡陌叹口气说,“世子放心,等我处理完一些事务,腾出手来,我会对此事有所交代的。” “那如果你的交代,让我不满意呢?”宇文冥川背倚宫墙,偏头发问。 “水不试,不知哪处深哪处浅;人不交,不知孰人好孰人坏,”董阡陌平静地侃侃而论,“只听世子做生意的种种手腕,就知道你是一位头脑清澈,不计一时得失,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高明商贾。生意做到这么大,世子的胸襟之广可想而知。” 宇文冥川一愣,旋即莞尔,问道:“姑娘是在刻意恭维我,以求脱身,还是你真的这样想?” 董阡陌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宇文冥川道:“你既知道我是生意人,就该明白,愿意让我放长线的鱼,必得有她的可取之处。” 董阡陌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倒立贴墙,我试着为你治治腿。” “你要为我治腿?” “对。” “怎么治?你要出来吗?” “念祥宫已上锁,我出不去。” “那你怎么帮我治?” “世子先按我说的做。” 董阡陌的口吻,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偏她的声音又清丽如泉,可掬可玩。 两下相称,听得宇文冥川暗暗纳罕——这女子究竟何人,为何敢用这样的口吻命令他,听上去又是那般理所当然,让他都忍不住听她的话了。 下一刻,雪色长衫倏地倒转一翻,他的人就贴着宫墙,倒立了起来。 一墙之隔,一道婉转低回,低如夜莺的音阶飘出,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不是萧声,不是笛声,也不是埙的呜呜声,却像是这三种乐器交织糅合而成的曲调。 “真好听,这是什么乐器?”宇文冥川问。 “这是树叶吹的《真知鸟》,对世子的腿疾大有裨益,请静心细品。”董阡陌说完,待要继续吹奏。 “慢,”宇文冥川道,“这会儿我觉得双腿还好,只是胸间有一口气不上不下,请问姑娘有对症下药的曲调吗?” “是哪一种‘不上不下’?”董阡陌问,“是担忧,紧张,还是义愤,导致的此种情形?” “嗯……”宇文冥川认真思索,脱口而出,“像是思念某个人,勾起的心悸。” “世子思念的是你的父王吗?” “不是。” “那一定是你去世的母妃吧。” “也不是。” “那请你详加描述一下,你所思念之人的特征,以及你思念他的理由。我才好挑出最合宜的曲子。” “她……对我而言是个谜,这两日里一拿起那只画有折梅图的瓷杯,我就会想起她。” “折梅图?”董阡陌挑眉,“世子说的是我盛放绝芝的那只瓷杯?你还没丢?” “我平时用它喝茶。” “那,世子常常想起的人,是指我吗?” “对。”宇文冥川坦诚到底。 论起来,这些天里他心中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既如此,就让“当事人”帮他确定一下吧。 “好,那我明白了。”董阡陌点头。 “姑娘真的明白?”宇文冥川对着头顶上星光缥缈的夜空,问,“那依你之见,我该听什么曲调来纾解这种心情?” “……”董阡陌想了想道,“世子请平躺于草丛间,听我奏来。” “躺好了。” 于是,一曲清越、激昂而高亢的树叶之曲奏响,听得宇文冥川心绪激荡,还越听越生气,有一种拔剑而起的冲动。 此刻手中如果有剑,他可能已经被怒气牵引,一剑劈出去了。 一曲罢,宇文冥川皱眉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从未在乐府听闻过。” 董阡陌告诉他:“这是一首古曲,改编自《侠客传》,讲的是一个少年遭受灭门之灾,又不幸认贼作父,还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帮这些人做尽违背良心的事。后来,少年在某一天得知了他的身世,却已经是积重难返,于是只好离家出走,与仇人全家划清界限。” “……”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久到董阡陌以为墙外人不在了,就要带着鸟儿回鸟廊去了,宇文冥川才问:“你为什么吹这样的曲子给我,这种故事与我有何关联?” 董阡陌反问:“世子不觉得那名少年很惨吗?” 宇文冥川又是一默,然后还是问:“的确很惨,可是那关我什么事?” 董阡陌理所当然地说:“世子的遭遇固然不幸,然而跟那名全家被杀的少年一比,你就没那么惨了。你只要这样想,就能排解心中郁结,没那么恨我了。” “……” “世子稍安勿躁,”董阡陌最后规劝,“绝芝不是毒药,你的病也不是绝症,只要心境从容,早晚有一天你还能用腿走路的!” “……” 之后,墙里面响起了脚步走开的声音,宇文冥川没有越墙去追。 总归只是一墙之隔,她又身穿宫女的绿裳窄腰裙,一定是念祥宫的宫娥,想查出她的身份易如反掌。 可是第二天晌午,当宇文冥川来到念祥宫,向太后请了安,他把这座宫殿里五十四名宫娥、十七名太监、九名嬷嬷一一相看过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他想找的人。 宇文冥川告诉乔女官,有名宫女十五六的年纪,满面精灵,昨日她丢失了一只钱袋,能否找她出来认领。 乔女官不明所以,还是当下叫出宫中诸人,排成两行让世子寻找“失主”。 可是,除了失望,宇文冥川什么也不可能找到。此时的董阡陌已经被李周渔提领捉走,早已不在太后宫里了。 而且宇文冥川找的是宫女,却少问了昨日来请安的董家姐妹。 好在,宇文冥川手中仍有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就是那一只寒鸦折梅图的瓷杯。那东西是从董府流出来的,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据媒人讲,那是董四小姐董阡陌的闲作,可不久前宇文冥川已经当面确认,那个董阡陌根本不是“她”。 既然不是那一位董小姐,很有可能,那只瓷杯的主人仍居于董府,有可能是另外一位董家千金,又或者是他们家的丫鬟。 虽然仍有许多疑问等待解开,但目前除了守株待兔,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把她挖出来。 “刘二,”宇文冥川叫来管家,“写一张礼单出来,我要送董老夫人一份厚礼。” “不知礼单要裁几尺长?”礼单越长,礼品数目越繁。 “裁五尺二寸长,”宇文冥川匆匆吩咐着,“把我院里那一只石景鱼缸也抬去董府。” “石景鱼缸?”刘管家感到吃惊,“可,那是一件连通两地的异宝啊!送去董家,那下次有事急用的时候,就派不上用场了!” “还用你说,我岂有不知。不过眼下最派得着用场的地方,就是从董府把那个人找出来。” “不知世子要找什么人?”刘管家恭敬询问。 “一个小女子。” “是董府中的女子?” “对,是董家……一个欠债不还的小女子。” 第175章 自己女儿的画像也可以混迹其中 “世子要用石景鱼缸追讨债务?” 刘管家不只没有打消疑问,反而更加吃惊了,大睁着眼睛问:“不知那名女子欠债几何,要动用您的心爱玩物来讨债?” 宇文冥川道:“欠得太多,一时不好算清,等找到她的人再翻账本吧。” 刘管家心头咯噔一跳,他知世子向来视银钱如庭院里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能让世子如此看重的债务,一定是一笔骇人听闻的巨大数目。 “总之,待石景鱼缸送去后,你派几个眼力好的人日夜轮番监视,一定要把画上的人给找出来。”宇文冥川吩咐。 “世子放心,等您回来时,此女就在京兆府牢里了。”刘管家保证。 “不必惊动官府,”宇文冥川想了想,又叮嘱说,“把她客客气气请到家里住下,以上宾之礼待之,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但是一定要留她到我回来为止。” “是。” 刘管家心中不免一番感慨。这年头里,欠债的是爷爷,讨债的是孙子,此言诚不虚也。 于是,宇文冥川将一幅软帛画轴掷入刘管家的怀中,自己就即刻启程出京,往郓城办皇差去了。 刘管家打开画轴,当时一愣,然后捂脸哀叹。 这么多年过去了,酷爱丹青的世子还是偏重写意,不重工笔。谁能领会世子的想法,谁又能认得出,这画之中那位脚踏七色云彩,随风飞舞的秀发盖住半边面孔的女子,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一般来讲,要让人按图索骥,起码也要把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巴画清楚吧? 不能只用三个点就概括了眼睛与嘴巴啊,这女子的鼻子长在哪里?我等草民理解不到世子您的想法啊! 还好,能当上财神爷家的管家,刘管家也不是普通角色。 他很快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于是迅速召集了京城中擅长工笔的画师十五人,让他们围在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前,只要看到镜中出现一张新面孔的女子,就用最快的速度画下,稍后再重新画出细致画作。这样等世子回来,就可以一幅一幅地过目了。 一开始,画师们还闹不明白,让他们围坐在一面流光水滑的铜镜前,刘管家说的“女子”在什么地方,怎么见不着? 很快,当铜镜中出现一个贴得很近的女子面庞时,画师们顾不上惊叹,连忙投入作画。 那女子一副丫鬟打扮,接二连三地,又出现了许多丫鬟打扮的女子,通过铜镜,可以看见她们一张张说笑不停的面孔,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们看过来的角度也很奇怪,好像这些人都围绕在一口宽大的水井之侧,探头往下观望。 而画师们好像全都坐在“井底”,用仰视的角度看着镜中人。 因为入王府前,画师们都收了重金,王府的人与他们约定,只埋头做事,不可乱问问题。因此他们都藏住疑惑,研墨铺纸,将每一张出现在铜镜中的女子面孔,一毫不差地落于笔端。 半天工夫下来,十五名画师合力画出了数十名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孩子,还有一名身穿葱绿小褂,看上去像是小姐做派的十四五岁少女。 当晚,王府招待了丰盛的酒馔,又安排他们在客房住下,第二日继续作画。 领头的那名画师,是衙门里专门负责画张榜招贴的江洋大盗头像的公差画师。他与刘管家很有些交情,饭后悄悄打听:“似这般,还要画多少天?” 刘管家道:“只要出现新面孔,就要原模原样地落在纸上,不过估计新面孔会日渐减少,再过两日,你们之中留下一两人值守,其他人就可以出府了。” 画师仗着交情,忍不住问出口:“那是件什么宝贝,为什么通过铜镜可以望见另一个地方的人,对方却显然看不到我们这里?” 刘管家道:“那是个写了上古阵法的法器,天下只此一件,珍稀罕见,做出法器的高人给它起名叫做‘海市蜃楼’,意思就是这件宝物就像自然中的海市蜃楼一般,能瞧见千百里之外的景象。” 画师咋舌:“原来如此!真是开了眼界!” 刘管家又道:“古时候,打仗的人用这样的宝物刺探军情,互通消息。如今宝物落在我们世子手上,变成了一件鉴赏把玩的器具,还给它起了一个更贴切的诨名,叫做‘坐井观天’。” 画师道:“果然贴切,那些年轻姑娘们仿佛立于井口之上,而我们就像坐在井底画她们。” 刘管家微笑:“你告诉大家,作画一定要极尽细致,栩栩如生,这些画都是要呈给世子爷看的。爷看得满意,还会重重有赏。” “好,好!您老放心!”画师点头哈腰。 过了半晌,这名画师心中开始嘀咕,平白无故的,世子要看这么多女子画像干什么? 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这名画师还在寻思这件事,最后就琢磨过味儿来了,是不是世子要用这种法子来选妃啊? 毕竟天下间的女子太多了,世子根本看不过来,就用这种类似抛绣球、撞天婚的办法,谁出现在铜镜中,谁就是世子的“有缘人”。若是再合了世子的眼缘,这门姻缘就八九不离十了! 想到这里,这名画师不禁兴奋起来,腾地一下披衣而起,在房里绕了两个来回。 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出现在镜中的女子具体有几位,什么面貌,除了他们这些画师之外,别人都不知道啊。画师之中又是以他为首,所有的画作也是他汇集之后,统一呈给刘管家的。 抽去几张长得颜色单薄,世子根本不可能看上的,再加上几位王公府邸里,一直都对世子十分仰慕的大家闺秀,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从中能大大捞一番好处不提,就是画师自己女儿、侄女儿的画像,也可以混迹其中,说不定就入了世子的法眼呢? 虽说收了王府的丰厚润笔,还这样浑水摸鱼实在不太厚道,但毕竟是撮合姻缘的好事,万一误打误撞的做成天作之合,他就成了月下老人了! 这种桥段,戏台上不是也很常见么? 这样一琢磨,画师更坚定了想法。 ******** 直到翌日清晨,世子真正要找的那一位董阡陌,都没有去鱼缸的近处探头看上一眼,因此也就没能入得王府的画纸。 去老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汤姨娘又愤愤地告诉董阡陌,如今放在风雨斋院里的石景鱼缸,那本该是她女儿仙佩的嫁妆。只因老夫人发了慈悲之心,一时想岔了,东西才落到董阡陌手上。 汤姨娘有这样的意愿,董阡陌又是知情识趣的人,没有装听不懂,当下就答应将世子送的礼物“归还”给汤姨娘。 那石景鱼缸的妙处,董阡陌并不知晓,只是觉得事情有点可疑。前晚刚在皇宫里碰了两次面,她想用鸟儿送出宫的传信,也被宇文冥川拦截了,怎么第二日就有王府的东西送来? 如今汤姨娘想要,正好顺水推舟,把那一尊来历不明的鱼缸弄走。 姑姑宗湘月过来叫,于是董阡陌走到牌桌边,站在老夫人身后,含笑看他们对骨牌。 骨牌是一种考眼力和记性的小玩意儿,老夫人玩不过董太师、宋氏和董怜悦中的任何一人,偏又对此道兴趣浓厚。 对牌的时候,董太师三人不得不让着老夫人,又不能做的太明显,让老夫人失去牌兴。 时间长了,董太师与宋氏的心里都有点着急了,因为他们今天都是各自带着一肚子的事儿来的,要把老夫人哄得高兴了,站在他们那一边,点头应允才好。 而董阡陌看了牌局,发现了这种情形,就公然做起“坏人”来,张口就给老夫人点了两张好牌,让老夫人顺顺当当赢了一把。 老夫人开心之余,又板着脸告诉董太师等牌友,“这可不算老身作弊,骨牌不同于围棋,旁观者是可以开口指教的!” 董太师暗暗赞许四女儿做得对,并随声附和老夫人,“母亲言之有理,对牌就应该活跃一点才有乐趣。” 又两局过去,董太师道:“阡陌你来替为父打吧,我前面还有点事。” 董阡陌微笑道:“女儿还没弄清门道,想多看两局,要不让宗姑姑顶父亲的缺吧。” 于是董太师坐到一边的檀木梳背椅上,由姑姑宗湘月顶了上去。 老夫人专注看牌的闲暇,抽空瞄了董太师一眼,挑眉问:“既然前面事忙,太师怎么还坐在这里。” 董太师半偏着面孔,神色有些讪讪,想开口道出什么事,又想再等一等的神态。 于是董阡陌接道:“老祖宗您这里的参枣茶特别对味儿,连太后宫中用同样药材炮制的茶都不如这个好,父亲他是想再多喝一杯您的茶呢。” 她这番话把老夫人说笑了,也给董太师解了围。老夫人吩咐丫鬟:“再给太师换一道新茶。” 因为董阡陌提到宫里,宋氏适时接口,问:“小四,昨儿太晚来不及问,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了,你二姐和表嫂呢?怎么不跟你同去同归?” “嗯……”董阡陌思索着道,“表嫂么,一入宫就见不到她了,可能是去贵妃那儿串门了吧,至于二姐……”说到这里时,声调就拖长了。 “萱莹她怎么了?”宋氏面色坦然如常,心里已经有点急了。 “我也不太清楚,”董阡陌抱歉地笑了笑,“其实刚一进宫的时候,我和二姐就分开了。” “分开了?怎么会这样?”宋氏紧声追问。旁边的老夫人催促她抹牌,她只好把注意放回牌桌。 牌局正到关键时分,董阡陌盯着老夫人的牌,发出清脆的笑:“嘻嘻,老祖宗的手气真好,这一局只要把幺六、幺七打出去,又能顺上来一条金鱼双钩了。” 老夫人依着她的指点,果然又赢了一圈,笑得合不拢嘴,赞董阡陌是个灵巧孩子。 董怜悦忍不住酸溜溜道:“四姐还说你看不懂骨牌的门道,可你随口提点,就让老祖宗连赢了五把了。四姐你在说瞎话吧,说什么不会抹牌,你其实是大师吧?” 董阡陌温和回道:“骨牌倒是真没摸过,不过我住宫里这两天,看宫女们常玩儿的一种‘美人谱’,很是有趣,玩法儿跟这个也很类似。” 宋氏听她又提到宫里的事,连忙要继续打听单语棠的下落。 可是不等宋氏开口,董太师先一步开口,说出了他一大早来宜和园请安的真实意图,“母亲,你房里有个丫鬟叫莲叶的,儿子想把她要走。” 此话音落,沉默蔓延,整个屋里人人沉默。 半晌后,老夫人一面继续对牌,一面状似无意地问:“你要那丫头干嘛?粗手笨脚的,不懂伺候人。” 宋氏也把单语棠抛于脑后了,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接话道:“是啊老爷,你要缺人伺候了,我房里就有几个好的,长得也不错,你相中了哪个都可以直接跟妾身说的。” 董太师又顿了半晌,终于把一个炸雷放出来—— “莲叶跟我说,她有孕了。” 第176章 太师挑女人的眼光倒是蛮厉害的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蔓延如水。 屋里的人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人能发表意见,她们全都呆住了。奇怪的是,牌桌上的四个人还在你一张、我一张地出着牌,就跟木偶一样。 只是她们的心思早就不在牌桌上了,其中,面色最不好看的是老夫人。按说,听闻家里又要添孙子了,应该开怀才对,怎么反而这样拉长了一张脸? 董阡陌心有不解,毕竟她对这个家里人情世故的了解还浅,也不清楚,那个莲叶只是宜和园一名普通丫鬟,还是说是个有什么来历的特别人物。 宋氏面上,还残留着刚一听闻董太师讨要莲叶的笑容,只是怎么瞧都有一点儿瘆人。 一个笑容维持了一刻钟,却没有新的笑意补充进来,不僵硬才怪。 董阡陌略一偏头,看向房间另一头的汤姨娘,她的表情,那叫一个晴天霹雳,那叫一个悲痛欲绝。只见她把杏目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立在门口的一名白净丫鬟看,那叫一个怒目切齿,那叫一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看起来,这名丫鬟就是莲叶了。 董阡陌打量过去,见这个莲叶生得肌肤如雪,婷婷玉立,看年纪比董萱莹都大不了几岁,确实颇有姿色,比寻常可见的丫鬟都更有气质。若是换一身衣裳,说她是千金小姐也有人相信。 董太师虽然是出了名的君子,为百官之表率,从不为女色所迷惑。他挑女人的眼光倒是蛮厉害的,草窠里也能扒拉出这么个仙鹤来。 整屋子的人都不说话,董太师只好低咳了一声,解释来龙去脉。 他是冲老夫人一人解释的,“娘莫生儿子的气,其实是这么回事,几个月前,莲叶在前面伺候时,让过府小酌户部尚书韦大人相中了。韦大人开口向我讨要,我没有推辞的理由,于是将莲叶当场送给韦大人,打算事后再跟母亲说明此事。” “哦?”老夫人的面色立刻缓和许多,挑眉问,“既然送给韦府,怎么莲叶又回来了?是伺候得不好,让人打发回来的?” “韦尚书自己开的这个口,就算不满意,也没有再把人退回来的道理。”董太师道,“那事过去没两天,韦府管家就上门把莲叶送回,解释说是韦夫人不太喜欢这等性情的婢女,不肯将她留在府内。” 老夫人当下不满道:“老身一手带大的丫头,性情怎么不好了!” 董太师道:“母亲说得对,但是对方把人送回来,我们也只有再收回去。谁想莲叶气性也大,为此事而寻死觅活,儿子见她可怜,于是才……” 老夫人当下明白过来,虽然仍不大怎么高兴,却也点头了,沉声道:“既如此,一直悄悄瞒着也不是个事儿,选个好日子开了脸,老身对莲叶死去的爹娘也有了交代。” 董太师道:“母亲说的是,此事是儿子处置不当。” 老夫人这里一点头同意,董太师也不再多做停留,道一声前面事忙,就掸掸袍角,起身告辞了。 可屋里还有两个心怀不满的女人,眼神儿透着十分怨念。 骨牌也摸不下去了,老夫人叹口气道:“莲叶啊,你既是有身子的人,从今日开始就别在老身院子里当差了,先回去养着,回头老身再找你说话。” 莲叶上前拜过老夫人,眼中含了两泓眼泪,面上的神色极冷。 就在莲叶快要退出门去的时候,汤姨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就这样就让她进门了?还没确定她肚里的孩子是韦尚书的,还是咱们老爷的。不差问个清楚,怎么能同意她进门?” 听到这样的话,莲叶捂脸叫了一声,转身跑掉了。 老夫人皱眉,训斥汤姨娘:“莲叶的遭遇本已是不幸,你还说这样的话刺激她,这让她情何以堪?” 董阡陌眸中带思,看来莲叶果然不是普通丫鬟,老夫人的话中带有明显的回护之意。 汤姨娘垂下头去,小声嘀咕:“难道大家心里没有这样的疑问吗?我不过帮你们问出口而已。” 董阡陌微笑,劝道:“姨娘别发愁了,到底怎么个情况,父亲和莲叶本人都是清楚的,既然父亲认了这个儿子,说明十有八九就是真的。最近咱们家当真喜事连连,再过几个月,我们姊妹就要连着添两个弟弟了。” 老夫人听着这话一琢磨,也高兴起来,拍手道:“不错,不错!喜事成双,董家连添两丁乃是菩萨显灵,给咱们送福来了。晚上在前厅摆宴,把走动亲密的亲族世交都请了来,共同把盏庆祝——老三媳妇,你去准备一下吧。” 宋氏没有一丝不悦之色,举帕掩口,咯咯笑道:“老祖宗想得就是周全,妾身都还没想到呢。一听说莲叶妹妹有孕,可把妾身高兴坏了,竟没想到此事应该宴请亲朋好友庆贺。” 老夫人见宋氏如此贤惠明理,满意颔首道:“那此事你多多费心,原本老身打算再留莲叶两年,再在年轻一辈的孩子里给她寻一门好亲,却不料出了这样的事。合该她就是咱们董家的人,一辈子也离不开董府了!” 宋氏不形于色,瞧不出什么,对面的汤姨娘却气歪了鼻子,一张甚美的面孔扭曲起来。 顿了片刻,老夫人略作考虑,又说:“莲叶命苦,是她父母遭难前托付给老身抚养的,这些年任劳任怨,很能哄我老人家开心。她本是大户小姐出身,年纪也小,以婢妾身份入门,实在很委屈她……这样吧,老身收她当个侄女,就算她是从汤家嫁过来的,这样说给外人也好听一点。” 宋氏道:“太有道理了,否则传着传着,变成太师把府里老夫人的丫鬟占了,那多难听。” 老夫人得到支持,又想起一出:“既然是汤家嫁来的贵妾,那索性就给她的侧妻名分吧,反正过几个月生了孩子,也是要抬的。” 宋氏一愣,笑容有点绷不住了。不过跟那边的汤姨娘一对比,宋氏的忍功堪称了得。 “既然是老爷娶侧夫人,那酒宴就得多准备两日才能办得起来,”宋氏僵着脸笑道,“否则漏了亲族中的哪个人通知不到,来日岂不要埋怨咱们礼数不周。” “你来办吧。”老夫人和蔼道,“老三媳妇你是个贤惠的,你办事我放心。” “老祖宗放心,妾身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宋氏起来告辞,并对董阡陌说:“小四你跟娘来一下,最近没了王嬷嬷,我那里连个写请帖的人都挑不出来,你来给娘帮帮忙吧。” 董阡陌受宠若惊道:“母亲让我写帖子,我欢喜坏了,只是手上的伤没好,到现在不能握笔。” 老夫人道:“别让孩子弄这些事了,去前院书房问管事要两个人,那些考过秀才的门客,写帖子绰绰有余。” 宋氏忙笑道:“对啊,我怎么忘了小四的手伤了。小四你跟我回去,再请两个好大夫仔细瞧瞧你的手,总这样不好也不是长理。” 董阡陌道:“女儿昨日才在宫里看过御医,吃着新开的方子呢。让母亲操心,是女儿不孝。” 宋氏心里惦记单语棠入宫不归的事,本来想把董阡陌叫去无人处,单独问问,奈何连找了两个理由都叫不动。 于是只好当着老夫人的面问:“方才听你说,刚一进宫,你和萱莹就分开了,这是怎么回事?萱莹怎么不同你一道回来?” 董阡陌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总归是好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如等宫里传来确切消息的时候,我再跟母亲细说吧。” 宋氏支棱着耳朵,听董阡陌这样说完,却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抓到,心里急得不行。 老夫人也生出奇怪,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氏重重点头,死盯着董阡陌的脸,要看她到底讲出什么新闻来。 董阡陌笑了笑,理顺耳畔碎发,脆声道:“老祖宗安心,二姐在宫里好得很,还很得太后喜欢呢。不过她为何没有出宫,我也说不上来,毕竟我入宫顶得是表嫂丫鬟的身份,无缘谒见太后。二姐的事,我也是从几个宫女口中听来的。” 宋氏不信,认定董阡陌说谎。昨晚牯嬷嬷趴在窗户上听,明明听得,董阡陌自称马上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宋氏问:“那你在宫中的见闻如何?从头道来,讲给娘听听。” 董阡陌道:“这也不是三两句话能讲清的,不如等母亲忙完宴请宾客的事,阡陌再细细讲述。” 老夫人道:“那就这样吧。”转而问董阡陌,“刚才听你讲起宫中时兴的游戏,叫什么美人谱,是怎样一种玩法?” 董阡陌立刻笑答道:“我一猜老祖宗您就会感兴趣,因此特别记住了玩法,连牌也带来一副呢。” “哦?” 老夫人来了兴致,接过董阡陌递来的拍,拖在掌心里细看。一共有三十多张牌,是用涂白的薄木片制成的,上面画着形形色色的美人,穿着斑斓七彩的宫装,一目望去煞是好看。 老夫人蹙眉笑道:“好看是好看,只是字太小了,看不清楚,牌也又小又薄,不好抓。这游戏好玩吗?” 董阡陌道:“老祖宗不知道,这其中有个缘故,宫女太监就算不当值,宫里规矩也不许他们赌博。当然了,几文钱的耍子,也根本称不上赌博。这牌做小一点,一是方便携带,二是容易藏起来,等闲暇的时候拿出来玩一会儿。至于好不好玩,看它在宫里这么流行,想来是极有趣的。” 宋氏立在旁边,心里十分冒火。对于老夫人的问话,董阡陌就有一答十。她这个当娘的问两声,董阡陌却推三阻四,闷得人心里难受。 单语棠在宫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能几句话道出,为什么董阡陌好似在故意避而不谈? 难道,是单语棠的言行不够谨慎,让人瞧出破绽来,被扣在宫里了? 第177章 有些人家的女儿,生来就是狐狸精 老夫人端详着牌上的工笔美人,眯着眼睛问:“这副牌你从哪里拿到的?” 董阡陌微笑着回道:“我看那些宫女儿玩得甚开心,一下子就想起老祖宗也钟情抹牌。好说歹说的,才让她们送了一套给我。” 老夫人点头赞道:“好,还是你这孩子贴心,知道我老人家的心意!老三媳妇你看吧,媛姝进宫好几年了,也不曾叫人捎回来一副牌,我们阡陌这才进宫一趟,就带回好东西来了。” 宋氏心中愤愤,暗啐一口,几张破木片子算得上什么好东西? 媛姝因为过于美貌,在宫里处境一直不好,老夫人身为祖母不知道心疼体谅,还因为这种芝麻屁大的事由来埋怨她。真正是人老糊涂了! “老祖宗不知道,媛姝不知有多惦记您老呢!” 宋氏勉强维持着笑脸,分说着,“上次我入宫探太妃,心里挂记着媛姝,可是又不能随便去找她,只好暂且出宫再说。不曾想快到宫门的时候,媛姝身边的宫女就等在那里了,上来跟我请安,说贵嫔入宫以来,常把家里的老夫人挂在口边,一言一行都是学着您的样子来的。周围人都夸她,天生就带着当主子的贵气。” “哦?”老夫人面上带笑,“从前倒没听你提过。” “媳妇还不是怕贸贸然提起媛姝,又难有相见之日,徒惹您老伤心感怀。”宋氏笑道,“只是宫规严苛,不能让宫嫔往外捎递东西,否则哪等旁人带给老祖宗,媛姝第一个就给您捎来了。” “嗯,”老夫人点头赞同,“几个孩子里,除了昙儿,就属媛姝最惦念长辈。只是年年不能跟家里见上一回,苦了这孩子了。” “是啊,”宋氏难过地说,“这孩子纯善,当年要不是有奸人当道,狐狸精作祟,咱们媛姝也不至于……” 老夫人稍稍变了颜色,低声斥责道:“两个孩子还在这里呢,你这当娘的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媛姝能入宫侍奉天子,是咱们老董家三生有幸修来的恩德,就算见不着媛姝的面,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宋氏点头附和:“老祖宗言之有理,是媳妇儿失言了。这样的家丑,本就该埋藏于心,永远不再提起的,怎么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我倒多嘴起来。” 董怜悦正收拾着牌桌上的骨牌,听得这些遮遮掩掩的话,又是她从不曾听说的陈年旧事,顿时生出好奇,小小声地问宋氏:“狐狸精作祟?却不曾听说,咱们家里还出过这种精精怪怪的事。” 宋氏冷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子都是我亲手教养的,当然不会出那种幺蛾子。可有些人家的女儿,生养出来却不加教养,保不齐长大了就是个狐狸精。” 老夫人阻拦宋氏说下去,对于当年的往事,只道:“那是昙儿自己选的,是对是错,咱们说了也不算。” 董怜悦听得糊涂,迷惑地看向董阡陌,董阡陌含笑,回以不解的眼神。 顿了顿,宋氏又愤愤地说:“这韦家是怎么搞的?小姐辈的出个罪人,让人戳脊梁骨的骂,这还不算,怎么那韦尚书一个当官的人,在别人家也动这样的心思。动就动了吧,人既已经带走,哪还有退还的道理?真是叫人不齿!” 老夫人也蹙了眉头,道:“此事韦家处置太欠妥了,要不因为两家是姻亲,就得正儿八经找他们问个说法。”一旁,董怜悦小声问董阡陌:“老祖宗与母亲在谈什么,四姐听得懂吗?” 董阡陌小声回道:“话中提到了大姐和表兄,听却听过,究竟出过何事就不知道了。” 宋氏转过头来,批评董阡陌:“小四你也太不知分寸,宫里的规矩是不许夹带东西出宫的,你又不曾报备,就擅自将宫里的木牌拿出来了,万一让宫门上搜捡的人发现了,咱家的脸面上多难看?” 董阡陌认错道:“该死该死,是我欠考虑了。” 因为方才老夫人为一副牌,还让无辜的董媛姝遭到数落,宋氏很不解气,又道:“你这孩子,看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光知道贪玩?既然有机会进宫,就该想个办法跟你大姐见上一面,问问可有什么话传给家里,再问问住在深宫之中,银子上短不短缺。可你光顾着玩牌,把从前最疼你的大姐都抛在脑后了,可见媛姝是白疼你了。” 董阡陌道:“母亲息怒,其实我也曾想跟大姐相会,还在太后宫里见到了大姐的贴身宫女,一个名叫昭思的。” 宋氏睁大眼睛,紧声问:“昭思?你这孩子,见到昭思了,怎么一句都不跟我和老夫人提提?” 老夫人也问:“媛姝有什么家书托寄吗?” 董阡陌歉然笑道:“是这么回事儿,我一听说那个昭思是大姐的人,于是寻机上去搭话,可对方根本不加理睬。等回到家里,我担心将这件事告知母亲,你们不免多想,因此就掩下不提了。” 宋氏坚决地说:“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你没说清你的身份,昭思才不跟你多有牵扯。”进一步责备,“你这孩子,平时在家里就不长脑子,入得宫去也不长心眼,这么小的事都叫你办砸了!” 董阡陌微微噘嘴,道:“我告诉昭思,我是婉贵嫔的妹妹,问能不能安排姐妹相见,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可昭思正眼也不瞧我,就进去面见太后了。” 宋氏疑惑地问:“昭思面见太后?可是太后想起了媛姝,要召见她?” 董阡陌道:“那就不太清楚了,后来听掌事嬷嬷提起,婉贵人听闻她二妹入宫为太后抚琴治病,就要求共同献艺,还说有一支很特别的琴曲,是她们姊妹小时候常抚奏的,听后有清心裨益之效。” “什么?”宋氏心里一急,直接站起来问,“那她们弹了吗?太后怎么说?” “这我哪能知道啊,我又不能跟去瞧个究竟,”董阡陌笑着劝解道,“母亲也不用太过担心,既然是大姐的意思,那想必她是有十全把握的。况且那曲子又是大姐二姐旧时常弹的,肯定连排演都不用,就能配合得天衣无缝。说不定太后听完会解颐开怀,还有格外的赏赐给二姐她们呢。” 宋氏心中烦乱,认定单语棠没能出宫,就是让这件事给绊住了。 宫里的媛姝并不知道那个妹妹其实是假,听闻是她二妹抚琴给太后,于是想借此机会一起露个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身为长姐,媛姝对萱莹熟悉透了,一旦姐妹二人对上脸,不消两句话就会露出破绽,更不必说配合奏乐了! 宋氏的慌乱泄露在脸上,连老夫人都感觉奇怪了,问:“老三媳妇,你这是怎么了?阡陌说得有理,她们姐妹心有灵犀,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宋氏强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思念女儿罢了。那我先去安排酒宴之事,就让姨娘她们陪您乐呵吧。” 董阡陌目送宋氏匆匆忙忙地走掉,才笑问老夫人:“老祖宗还抹骨牌吗?父亲母亲一走,我和姨娘顶上来,还能凑成一桌呢。” 老夫人捶了肩肋,叹气道:“下回吧,坐得腰酸背痛的。” 董阡陌走到老夫人身后,小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体贴地问:“是不是因为莲叶的事,惹得您不高兴了?” 闷了一会儿,老夫人才悠悠道:“是啊,不怕告诉你们两个孩子,莲叶的外祖父是咱们家的恩人,我看莲叶,就跟你们姊妹是一般齐的。本来打算你们几个谁跟了昙儿,就把莲叶也一同捎带过去。不料想一时不防,白白陪给韦家了,这孩子命苦!” 董怜悦与董阡陌交换眼神,暗暗咋舌。没想到宜和园一个不十分抢眼的丫鬟,还有这样不平凡的来历。 董阡陌笑劝:“这也不算坏事,如今莲叶成了我们的庶母,来日再为董家传承香火,福气也不小了。您既然疼莲叶,当了她的婆婆,就更方便照拂了。” 老夫人点头:“此言有理,那孩子心气儿也高,回头我让嬷嬷给她讲讲这个道理,也好让她心头坦然地进董家的门。” 房间另一头的牙床上,汤姨娘只差一口气没当场气晕过去。 老夫人说要收莲叶当侄女,一进门就当老爷的侧妻,简直是横空出世,毫无根基就上位了! 宋氏这个正妻,地位有受到威胁之感,心里固然不是滋味。可要说到难受,再不会有人比汤姨娘更从头发丝儿难受到脚趾尖儿。 同样是有孕,她肚里实打实就是老爷的儿子,莲叶那个小贱人却不知从哪儿弄回的野种。可家里面从老夫人到老爷,都一点不追究就认下了那野种是董家子孙,这凭什么? 就算莲叶的外祖父对董家有恩,那也隔了两辈,是几十年老掉牙的故事了,不能因为一点点小恩情,就不辨是非黑白吧? 再者,汤姨娘是老夫人嫡嫡亲的侄女儿,也得不到一怀孕就当夫人的待遇,莲叶算个什么东西,一文钱嫁妆都没有,白白让老夫人抚养长大的赔钱货。 当年就算董家欠了欧阳家的,可这些年董家顶着结交罪臣的风险,给那个断子绝孙的欧阳家养大了一个后人,也算对得起他们了,凭什么一笔恩情就得一直还个没完了? 听董阡陌把什么“庶母”、“婆婆”的挂在嘴上,汤姨娘火气不打一处来,磨牙冷笑,硬邦邦地丢过去一句,“四小姐真真会做人,人家那边儿还没进咱家门呢,你这里就‘庶母、庶母’的喊上了。难道是怕以后巴结不上,现在就先在嘴上抹好了蜜?” 这话实在刻薄,纯属是有气没处撒,专挑这屋里最软的柿子捏。 董阡陌含笑回头,恍然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为新添的弟弟高兴,都把重要的事忘了。”却跟老夫人说,“我院儿里那个鱼缸,能不能找几个人,抬去姨娘的芷萝居?” 老夫人动了动眼皮,用鼻音哼道:“我还没老糊涂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心里有数。想分家资,分东西,须得等到哪天我老糊涂了,说话不管用的时候才能乱分。” 这话不指名道姓,语气也不重,却显然是说给汤姨娘听的,汤姨娘一下就涨红了脸。 第178章 老夫人的旧情人,宋氏的新鬼点子 其实方才董阡陌刚一进屋时,宗姑姑正好立在屏风后面的月牙桌边,挑拣桂花蕊来沏茶。无心当有心,将汤姨娘向四小姐讨鱼缸的一席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虽然宗姑姑本不是搬弄是非的人,却对汤姨娘的贪心生出反感,于是就附耳讲给老夫人听,好让老夫人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不明原由就答应下来。 这也算是给汤姨娘一个教训,做人太不知足的话,连神明都会厌弃你的。十分好处里已经让她占了九分半,应该见好就收,感恩戴德了。 连老夫人专程留给孙女的东西也惦记着,汤姨娘的贪心叫人不忿。 这时,老夫人先敲打完汤姨娘,又数落董阡陌:“你这孩子也不长心眼,什么今年犯水鬼,不能留着鱼缸,打量着合伙儿哄我一个人呢!” 董阡陌诧异道:“莫非老祖宗有顺风耳不成,我和姨娘说的私房话都让您知道了。” 老夫人道:“哼,不要说你们把这话说在了明面儿上,就算没说出口的那些,心里打的小九九,老身也是一清二楚——汤茹,你也不用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绊脚石的,该你的,老身都给你留得好好儿的,不用你着急忙慌地向一个孩子伸手。” 汤姨娘面皮紫红,几乎快滴下血来。她恨恨地扫过董阡陌的侧脸,把这件事都怪罪到董阡陌头上。 董阡陌浑然不觉,柔声陈诉道:“老祖宗听我说完嘛,其实不是因为姨娘想要,而是我很不喜欢那个鱼缸,就算不搬去芷萝居,也请重新搬回宜和园吧。” “这却是为何?”老夫人不解,“那可是件宝物,价值不菲,将来可以给你润色嫁妆的。” “正因为是件宝物,”董阡陌道,“引得整个府里的丫鬟都跑来风雨斋看,在我窗户外面叽叽喳喳的,到了深更半夜都不消停,令我十分烦恼。今晨起来精神很差,连眼睛都眍?了。” “有这等事?”老夫人道,“老身叫张嬷嬷给你把门去。”张嬷嬷是府里面相最凶恶的嬷嬷。 “哪有这样的道理,”董阡陌莞尔,“难道我留着鱼缸一日,就要烦劳张嬷嬷给我当一日的门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藏了什么宝贝呢,哪天招贼就麻烦了。” “那石景鱼缸,你真的不想要?”老夫人蹙眉,很是不解,那可是一件价值不可估算的宝石器具。 莫说汤姨娘,就是掌管着数十万家财的宋氏看了都感觉晃眼的珍稀宝贝。 阡陌一个小姑娘家家,最爱宝石玩物的年纪,不该爱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反而往外推?难道,这世上还有不爱宝石的女子吗? “这样吧,”董阡陌道,“那鱼缸先搬去姨娘院子里,往后她得了王府的嫁妆首饰,我再捡喜欢的挑两套。——姨娘觉得这样可好?” “好……”汤姨娘迟疑点头。 当然好了,那鱼缸上的宝石,打百套首饰还有富余。没想到董阡陌是个笨蛋,吃了大亏还不晓得。 “唉,”老夫人叹气,伸手点了一下董阡陌的额头,“你这笨姑娘,让你姨娘和三姐占了便宜了!” “一家人的事儿,何分彼此。”董阡陌温和道。 老夫人、汤姨娘和董怜悦俱是一愣,这家里谁不各打一张算盘?就当感情上“不分彼此”好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你这孩子太傻了,连银钱的用处都不明白,”老夫人又爱又恨地说,“看来你的那份儿嫁妆,只有老身亲自为你攒下了。”当下吩咐宗姑姑,“你叫人把鱼缸抬到我的后园中吧,谁想看谁来看,不过要先来给老身请过安。” “是,奴婢这就去办。”宗姑姑横了汤姨娘一眼,出去了。 最后,东西还是没能落到汤姨娘手里。 汤姨娘心里憋闷,更兼家里突然空降了一个怀有身孕的侧夫人,年轻,美貌,气质,还有老夫人和太师爱护,万一再让新夫人把儿子生下来,还不让太师捧上天了? 往后在董府后宅,她汤茹还有什么盼头? 心中气苦非常,汤姨娘溜达到花园中,行过白石栏杆的小桥流水,她盯着桥下的潺潺流水,忽然生出一个灰暗的念头:如果她从这里掉下去,这家里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吗?如果老爷知道她有了轻生之念,会像当年许诺的那样,抬她当平妻吗? 一边儿这样想,一边儿整个身子往前倾斜,眼看就要栽下去了,一只手从后面扯住她的胳膊。 汤姨娘回头,看到董阡陌担忧的眼睛,立时猛一甩手,昂着下巴说:“用不着你可怜我,我不过一时运气不佳,哪天等我生出儿子来,我就又风光起来了!” 对于汤姨娘的无礼,董阡陌并不着恼,反而附和道:“姨娘能这么想就好了,本来我还想这样劝你呢。如今你身边没了欧嬷嬷,我真怕你想不开。” 汤姨娘傲然地扬着下巴,道:“我的仙佩有出息,我的儿子将来也这么有出息,我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董阡陌叹气道:“姨娘能想开最好了,就连我们这些小辈,听到老夫人收莲叶当侄女,进门就当侧夫人,我们都是又惊诧,又替姨娘不值。家里谁不说因为姨娘是老夫人的亲侄女,因此老夫人特别偏心你和三姐,如今跟莲叶一比,真是什么都比下去了。” 汤姨娘听到一半儿就落泪了,因为董阡陌的话,正好道破了自己最沉重的心事。 这些年顶着老夫人侄女的名儿,宋氏动不动就拿这个说事儿,暗指老夫人事事偏袒,把汤姨娘宠得轻狂浮躁。 好似她汤茹占了多大便宜一样,可真的论起来,她沾到董家半分好处了吗?没有! 二十年过去,董家和董太师欠了她什么?一个理直气壮的正妻名分!还有她那八万两银子的嫁妆! 老夫人也不是个正经人,她对莲叶尤其好,还不是因为念着莲叶的外祖父,伊当年的老情人!这把年纪还为老不尊,臊也不臊! 汤姨娘越哭越伤心,董阡陌递上手帕,温和劝道:“姨娘这样痛哭,岂不是让肚里的弟弟跟你一起哭吗?万一天生一副哭相,那怎么出将入相呢?” 汤姨娘哭哭啼啼地说:“四小姐你不懂,姨娘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不懂变通,以至于这些年越混越惨,先是你父亲厌烦了我,如今老夫人也不向着我了,连莲叶那样一个贱婢,往后再见面时,还得反过来我向她行礼呢!” 董阡陌慢慢道:“说到莲叶,我以前不曾注意过她,今天细一打量,见她神情冷淡得很,对谁都耷拉着眼皮。老夫人似乎是打从心里喜欢莲叶,看得如同亲孙女一般,真是奇怪啊。” 汤姨娘气哼哼哭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就喜欢欧阳家的老太爷,后来没能嫁进欧阳家去,反而成了董家妇,老夫人很伤心呢!后来对方也娶妻生子,老夫人为此大病一场呢!” 董阡陌道:“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 汤姨娘的哭声顿了顿,警惕地四下观望,然后板着脸告诉董阡陌:“这话是你从我嘴里套出来的,你要敢往外传,传去了老夫人的耳朵里,我没好果子吃,你也休想能逃脱干系!” 董阡陌善解人意道:“我虽年幼无知,也知道这些都是不能翻动的陈年往事,平白无故的,我搬弄这个做什么。倒是有句话,我想劝劝姨娘。” “什么话?”汤姨娘用两只红通通的眼睛瞪着董阡陌。 “是关于母亲的。” “关于夫人?”汤姨娘皱着眉头,又一番左右打量,确定没有第三人路过,才问,“是什么事?” “姨娘知道,老夫人平时是个佛爷,除了乐乐呵呵地吃喝耍闹,家里的事一概不过问,全都交给母亲。而今天破格管了一件事,上来就安排莲叶当侧夫人,来日等莲叶产子,老夫人高兴之余,再叫父亲抬莲叶做平妻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莲叶就能跟母亲平起平坐了,母亲难道不会感觉受到威胁吗?可是刚刚在屋里,姨娘看见她面上露出一丝不虞之色了吗?” “哼,她就是能装,现在指不定心里多么抓挠呢。”汤姨娘的话中透着快意,都懒得藏一下了。 “可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母亲计谋过人,从来不喜欢坐以待毙。”董阡陌摇头。 “四小姐什么意思?”汤姨娘不解。 “唉,”董阡陌叹气,“方才母亲在屋里的时候,先是看了莲叶一眼,然后又往姨娘你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边隐隐挂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又阴又冷,瞧得我心里打颤。我也不明白其中缘故,只是很为姨娘你担忧,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 汤姨娘立刻被吓到了,白皙丰满的手按住胸口,忐忑地问:“四小姐是说,她可能在打什么坏主意?” 董阡陌道:“这我可不敢乱说,我才多大,才知道多少事。姨娘你和母亲可是相处二十多年了,母亲的言行作为,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吗?” “对对对!我怎么能忘了,那个女人一贯喜欢借刀杀鸡,借油浇火,最后把错处全推给旁人!” 汤姨娘不知想到了什么,急得原地打转,最后一把拉住董阡陌的手,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跟好了我,不可随意乱走!” 董阡陌微微挣扎,吃惊地问:“姨娘要带我去哪里?我还要回房绣花呢。” 汤姨娘头也不回,继续拖着董阡陌走,“我不管,这事儿是你先提的,你就得跟着我去瞧个究竟!”现在没了欧嬷嬷,这个家里她谁也不信,又不敢单独走进那个地方。 冒着大风险进去那里,一定要拉着一个作伴、垫背的。 董阡陌为难道:“那请姨娘慢些走,你这副样子让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要风风火火地拉着我去投江呢。” ******** 董府的花园中有一座假山,假山里有密道,是董太师和一些交好的朝臣私下来往的渠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密道不止能通达董府的很多院落,还能通到府外去,与别家府上的密道相连。至于能通到谁家,又是怎么个走法儿,只有掌握地图的董太师才知道得一清二楚。 汤姨娘是董太师的爱妾和表妹,也曾有过深得太师信任的好时候,被带进密道里去,参与太师与一些人的会面。 别的路,汤姨娘认不大清楚,可有一条是直通宋氏的福深苑的,汤姨娘年轻的时候来过几次,想听走宋氏的秘密,再用来对付宋氏。 可没过多久,宋氏仿佛知道有人在暗处偷听一般,抛了个惊悚的假消息给汤姨娘。 当时汤姨娘兴冲冲地闹去老夫人和董太师处,一份好处没讨着,反而吃了大亏,差一点就被打发回娘家。 后来,汤姨娘就再也没进去过。 如今沿着记忆中的旧路,汤姨娘带着董阡陌走到一个甬道的尽头,掰开一个陈旧潮湿的火折子,借着一点火星,勉强点亮了墙上的油灯。 “这是什么地方?”董阡陌问。 “嘘,悄声说话,”汤姨娘指一指头顶,“上面就是那个女人的卧房。” “上面的人说话,我们能听见吗?”董阡陌小声问。 汤姨娘扯过一个系着绳子的木杯,也给了董阡陌一个,鬼鬼祟祟地说,“用这个听,但是不能用嘴对着杯子说话,否则要传声音上去的。” 董阡陌点头,接过。 木杯里果然有人声传来,第一句就把底下两个人听愣了—— “真是可恨,同样都是有孕,汤茹和莲叶就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我却要藏着掖着,不能叫任何人包括老爷知道!” 董阡陌与汤姨娘交换疑惑的眼神。 这明显是宋氏的声音,宋氏居然说,她也怀上孩子了,还一直瞒着所有人? 第179章 这个死胎不用药物,根本坠不下来 地底下,董阡陌与汤姨娘屏息静听着,此时此刻,各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尤其是汤姨娘,本来因为怀有太师的长子、唯一的儿子而春风得意,不料冒出一个年轻漂亮的莲叶,也有身孕了。这也还罢了,连宋氏都老蚌生珠,真是没有天理了! 不多时,上面又传来声音,这回是居嬷嬷说,“夫人才不怕她们呢,凭她们再生多少个,怎比得上大小姐与二小姐的聪慧美丽?” 只听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就能想见那张老迈面孔上挤眉弄眼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宋氏叹气,问:“可这个死胎,总得想个法子取出来才是,就这么揣在腹中,让我夜里连眼都闭不上。” 死胎?宋氏竟然怀了个死胎?汤姨娘睁大眼睛。 居嬷嬷低声道:“夫人暂且稍安勿躁,如今家里有几个故意与您作对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把这些人都拖下水,承担害死董家嫡少爷的罪责。” 顿了顿,宋氏恨声:“上次揭发汤姨娘不检点,我故意激怒于老爷,以为让他动手打我两下,就能把肚里这个孩子打掉。有了这件事,来日他就有愧于我,就算有一天我挪用公中银子的事揭发出来,他也不会追究了。没想到,这个死胎不用药物,根本是坠不下来的!” 居嬷嬷道:“哎哟,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件事就把老奴的小命吓掉半条,万一夫人真的被老爷那一脚踹出个好歹,那可不是玩笑的。还是吃点儿红花,稳稳妥妥打了保险。” 宋氏道:“吃红花打胎,怎样栽到别人头上,令我脱却干系,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居嬷嬷道:“那还不容易,后日办酒宴,就在那上面做文章……”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只能听见唇齿摩擦的动静,究竟说了什么,底下的人却是一片茫然。 最后,宋氏道:“这样甚好,既可以除去眼中钉,又让老爷迁怒别人,心疼我。” 居嬷嬷自信道:“奴婢亲自去办,保准达成您的心愿。” 宋氏叹气:“我的心愿?不过是生个董家嫡子罢了,可恨这些年里,连怀三次都是死胎,不管吃什么药补益,都是只有怀孕之状,没有胎息。” 底下的汤姨娘道,难怪宋氏不热心生儿子的事,原来竟然是这样! 居嬷嬷安慰:“夫人放心,或许下一胎就有了呢。” 宋氏道:“这两年我也渐渐琢磨过味儿来了,一定是九年前叫律念杀死两名绝色少女,让我的两个女儿汲取血精得到花容月貌,伤了阴德。再不就是去年,我误染时疫,律念用六个三岁小儿的脑作药引,使我复原的同时,有损阴鸷,因此我才老怀死胎。” 居嬷嬷道:“才不会呢,夫人不要乱想。退一步说,就算夫人自己不想辛苦怀胎,家里已经有两个现成儿的,随便拿来了哪个,悉心养大,将来都是夫人的好儿子。” 汤姨娘打个哆嗦,只觉冷风透体而过,情不自禁地护紧自己的小腹。 不料下一刻,宋氏的话更加阴冷了。 “这家里,没人能翻过天去。汤茹,她的孩子要么死,要么归我。四丫头,她知道我拐走下人家的小儿,送给律念作药引的事。为了控制她,还喂她吃了那个药,如果哪一天她也不受控制了,也要一并解决掉!” 之后,上面再无人说话。又停留一会儿,汤姨娘和董阡陌往出口退去。 汤姨娘心事重重,显然是被宋氏的话吓到了,若宋氏打定主意要害她,那住在同一座府邸,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防得过来? “四小姐,夫人说喂你吃了药,是什么药?”汤姨娘问。 “这……”董阡陌摇头,“我也不太清楚,身体一直没病没痛的,母亲难道还给我下毒不成?” “唉,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汤姨娘道,“谁能想到老爷一辈子正直谨慎,却娶了宋从筠这么个妖妇为妻,祸害家门!” “是啊,”董阡陌感慨,“原来母亲怀了死胎,还想拿这个做文章。幸亏我们来到这里,听了这番私语,否则还被蒙在鼓里呢。”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沉默无言。 忽地,董阡陌问:“这里好像走过一遍了,一刻钟之前,我们就从这里走过。” 汤姨娘道:“不可能,我认路的,四小姐跟我走就是了。这里的甬道陈设千篇一律,会给人一种走来走去都是同一个地方的错觉。” 董阡陌却道:“是真的,我对这面墙石上的方形凸起很有印象,陈设再一模一样,墙上的疤记总不会一样吧?” 边说着,两人又走到一个尽头的分岔口,是向左还是向右,汤姨娘的神色似乎有点犯难。 “姨娘真的迷路了?”董阡陌挑眉。 “这……”汤姨娘犹豫地说,“其实我已经很多年不下这里来了,好像又有很多扩建的地方,是我从前没见过的。就是从前认路的时候,我也是走一趟,迷一趟,很少能顺顺当当出去。” “怎么会这样?”董阡陌叹气,“那我们走不出去,该如何是好?” 汤姨娘想了想说:“四小姐原地留在这里,让我一个人找找路,或许就想起正确的走向了。” 董阡陌道:“那好吧,姨娘快去快回,我很怕留在这里。” 离开之前,汤姨娘叮嘱:“这密道中不但阴森,还有诸多岔路,四小姐千万不要乱走,最好半步都不要挪动。” 董阡陌答应:“好。” 汤姨娘才走了没多久,前面传出石门的咔咔声,董阡陌闻声走过去,前面的甬道被一道厚重的石门挡住了。用指节敲动石门,连回声都听不见,显而易见,董阡陌被困死在这里了。 如果这道石门是汤姨娘的手笔,那方才认不清路途,也都是装出来的了? 董阡陌困在这里,没水没粮,也没人放她出去,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再也没机会重见天日了。到那时,她与汤姨娘共同听得的那几件宋氏的秘密,就只有汤姨娘一人知晓了。 看来,汤姨娘是想用那些秘密对付宋氏,又怕董阡陌因为被下药的关系,倒向宋氏,有可能去告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把董阡陌先抛弃掉。 不知过了多久,密道中变得很冷很冷,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寒气。 董阡陌猜,外面肯定到了夜凉侵体的时分。说不定,风雨斋此刻已经发现,她们的小姐找不到人了。 沿着另一侧的甬道一直走下去,墙上并无看似机关的东西,只能推测,开启那道石门的开关是设在外面的,石门这一边没办法打开。 董阡陌又往通向宋氏卧房的那条通道退去,走到一半,发现也被石门堵住。于是更肯定这是汤姨娘做的手脚,为了让她不能通过那只木杯,喊话给上面的人求助。 当董阡陌再次退回来的时候,对墙上的方形凸起产生兴趣,这个凸起,似乎是建造密室的人刻意雕凿出来的。 按动之下,并无反应,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块石头。 正感到失望之时,耳朵捕捉到一丝人声,好像就在墙的那一头。 “……王爷的伤势如何?” “……御医看过,并没有大碍,想来不久便可痊愈。” 董阡陌将耳朵贴在石壁上,更专注地去听。 一个略有低沉的男声说,“可早晨王爷醒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没费多少思量,就听出这是季玄的嗓音。 然后是一个听上去比季玄年轻一些的声音,不必猜,说话人一定是季青了。 他说:“你不要草木皆兵好不好?之前御医就说王爷很好,只是一些筋骨小伤,你就非说王爷中了毒,非喂他吃什么解药,结果一瓶药灌下去,王爷在昏迷之中又咳又吐的。” 季玄道:“那怨得着我吗?解药是由豫章王府的宇文凤凰提供,我验过几遍,确定无毒才喂王爷服用。” 季青反驳:“无毒不代表能吃,宇文凤凰给你一瓶无毒的石子,你也喂王爷吃吗?” 董阡陌无声一笑,此言不错,玄晶石虽然无明显毒性,但是它融出的水,乃天下最重的水,喝完之后,人就会发生一些有趣的变化。 宇文昙会变成什么样,真要拭目以待了。 对面的季青季玄二人仍在拌嘴,季玄道:“我再失于计较,也比你强十倍,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像个醉鬼一样被拖回城里。” 季青就说:“醉鬼,也比冒失鬼强,醉倒了顶多是没有作为,不像你,宇文凤凰那个小魔星的东西,你居然喂王爷乱吃。” 说是宇文凤凰给的药,其实季玄也是从董阡陌那儿听来的,只是由于她是王爷舅家的表妹,因此季玄压根儿没有怀疑过她,连她的名字都省去不提了。 尤其在季青面前,更应该少提为妙,最好让季青渐渐淡忘这个名字。 拌嘴声中,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咳嗽声,季青季玄争先恐后地问:“王爷你醒了?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宇文昙的声音透着迷惘,“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季玄告诉他:“王爷受伤之后,藻郡王把您带回王府,卑职认为地道中隐蔽无人,更有利于您休养,于是暗暗将您转移至与董府相连的密道之中。此处乃董府花园地下,再不会有人想到您在这里,免去不少麻烦。” “董府花园……”宇文昙疑惑重复。 “近日王爷连番受伤,应该安心静养直至伤愈,”季青劝道,“朝廷近日又要对西夷用兵,无将可用。这时候找不到王爷,正好让他们急一下,省得每次都辛苦王爷上阵厮杀,好像理所应当的事一般。” “话虽如此,”季玄皱眉道,“只是也要密切观望,不要让飞星将军那班人东山再起。王爷认为呢?” 良久沉默,然后宇文昙开了尊口,上来头一句就把季青季玄问愣了。 他问:“我是谁?为什么你们叫我王爷?” 第180章 王爷失心疯的事一旦传扬出去…… 董阡陌也不解地挑眉,宇文昙的头让车轮碾过了?他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季玄紧张地说:“王爷你还好吧?不要吓我们!” 只见宇文昙皱着眉头,瞪着季玄的脸,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回西域当楼兰国王了吗?” 季玄愣了。出身楼兰,是他极少提及的身世秘密。不错,他有楼兰的皇室血统不假,可他已经十几年没回过故乡楼兰了,又去当谁家的国王? 宇文昙又看向季青,更感奇怪了,问:“你真的是季青?” 季青惊奇地睁眼,下意识地调整着银面具,反问着:“王爷连我也不认得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宇文昙道:“我当然认得你,只是三年前在黄沙岭,你不是让乱箭穿心了么?” 此言一落,季玄和季青都十分确定,王爷暂时罹患失心疯,才会说出这等胡言乱语的话。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转去角落里密谈。 季玄道:“王爷可能还是在法门寺中的邪,至今没有恢复,不如还是请贺见晓给他看看吧。” 季青却道:“不,我认为是你给他喝的那一小瓶‘解药’有问题,那只瓶子还在吗?” 季玄摇头:“随手丢进草丛里了。” 季青问:“那瓶药是宇文凤凰亲手交给你的?” 季玄再次摇头,犹豫一下说:“是董四小姐,董阡陌转交的。不过我验过无毒,又尝了几滴,才喂王爷服用的。” 季青听到了“董阡陌”三个字,面色陡然一变,转为沉默。 季玄道:“无论王爷是怎么疯的,当前要务是治好他的疯症,否则一旦为飞星将军等人知晓,很有可能利用这个作为借口来攻讦王爷……谁在那里?出来!” 捕捉到墙外的异响之声,季玄眼神倏地转冷,猛地一拍墙上的暗格。墙面瞬间分开,墙外是长且黑的隧道,往左往右看去,不见任何人影,整个地下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季玄的神色警觉,眼中有冰冷的杀机涌现。 季青走入隧道,捡起地上一块碎石,道:“是岩石松脱,落在地上发出的动静吧?” 思索着,季玄道:“有可能是岩石,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偷听,总之这里不能久留了。王爷失心疯的事一旦传扬出去,刺客会接踵而至,凭你我二人之力保护王爷,恐有闪失,还是先会王府再做计较吧。” 季青道:“此言甚是,那就先扶王爷起来吧。” 床上的宇文昙坐起来,含怒道:“你二人言语太过放肆!哪个得了失心疯?谁要你们扶?我自己能走。” 季玄季青少不得做恭谨之状,王爷虽然疯了,可他的武功之高少有人能匹敌,万一激怒于他,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事。 宇文昙起身更衣,一边背对二人整理袍角,一边吩咐:“把琴儿叫过来,这笨丫头一时不在我眼皮底下,又该闯出什么祸了。” 季玄心道,此时王爷已疯,不宜多刺激他,于是低声回道:“王妃已经在府中候着王爷了,请王爷先回府安歇。” 宇文昙回身,剑眉一挑,问:“王妃?你说琴儿是王妃?” 季玄点头,安抚道:“她当然是您的王妃。” 宇文昙开始觉得很不对劲,蹙眉问:“现在是哪一年?不是琼奉六年吗?” 季玄笑回:“王爷记岔了,如今是琼奉二年,您怎地过到琼奉六年去了?中间差着四年呢。” 长久的沉默后,宇文昙道:“算了,哪一年也好,你们速速把琴儿给我找来,一时瞧不见她,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季玄道:“这里阴森而潮湿,让王妃下来,恐怕她吓晕过去。还是您跟咱们同去找王妃吧。” 宇文昙点头:“那也好,你前面引路。” 季玄当先走出,季青告诉他:“我清理一下痕迹,随后就到。” 隧道中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良久方歇。 这时,季青走出密室,对着四下喊道:“他们走了,你别躲了,快出来吧!”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 季青又道:“我知道是你,小陌,你在这里很危险,不要再捉迷藏了!” 话音落下不久,隧道尽头出现一抹冰蓝的身影,纤细的腰肢,柔弱的肩头,不是董阡陌又是谁? 季青一个箭步冲上去,捉住她的肩膀,细细打量一番,才气急败坏地问:“哪里不好玩,怎么跑进这里玩耍?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不说这里还有别人穿行,方才若是我和季玄出手,你连命都没有了!” 董阡陌抽一抽冻红的小鼻尖,可怜兮兮地问:“你能把我带去王府,喝口热汤吗?我都快冻死了。” 季青愣道:“带你去王府?那不太妥当,我还是送你回董府吧。” 季青心中想的是,王妃韦棋画就像只八爪鱼,一见着董阡陌就缠上来。这么无缘无故地带董阡陌进府,韦棋画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董阡陌瘪着嘴说:“我也想回董府啊,可路全被封死了,我要怎么过去?” 季青展动身形,去对面查探了一下,果然见通往董府的密道都堵上了石门,而且开启机关都在董府那一侧,这一侧无法打开。 季青瞬息奔回董阡陌身边,裹挟着怒气问:“怎么回事?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董阡陌半垂着头,怯怯道:“是母亲。” 季青不由怒问:“太师夫人,她为何做出这等险恶之事?” 董阡陌道:“我知道了母亲的秘密,她怕我泄露出去,因此让一个小丫鬟引我入地道,把门关上困住我。我现在又饿又冷,快撑不住了。” 虽然有银面遮挡,但季青的怒气还是如寒流过境,一下子把董阡陌冰着了,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 季青摘下斗篷,将董阡陌裹起来,仔细地系好带子,道:“跟我走吧,我为你寻个安全所在。” 一前一后,两人在隧道中穿行。季青的步伐很大,尽快他只是正常踱步,董阡陌还是要小跑才能跟上。 走了约莫两刻钟,季青停下,柔声告诉董阡陌:“小陌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董阡陌点点头,原地等着。不多时季青回来,微笑道:“正好王妃不在府中,王爷又心智不全,府里这会儿乱作一团,正好可以留你住几日。” 董阡陌道:“不敢多住,只要季大哥能容我歇一晚,阡陌就足感盛情了。” 季青听得难过,咬牙道:“你放心,太师夫人害你的事,我一定为你讨还一个公道!” 董阡陌摇头:“此事我无凭无据,说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相信。” 季青问:“你说你知道了她的秘密,因此她要对付你,究竟是什么秘密?” 董阡陌道:“多说无益,平白给你招灾,还是不说了吧。倒是毓王表兄,他到底出了何事,让府里乱成一团?” 季青闻言挑眉,研究着董阡陌天真的神情,问:“方才在密道中,难道你不曾听见?” 董阡陌神情自然地说:“只听到你们说让什么贺见晓给毓王表兄看病,后来我找到一处死角,于是小心躲起来,捡起一块碎石,远远抛到墙上,把你们引出来。因为我躲得远,所以什么都没听到。玄大统领样子好凶,我连喘气儿都不敢。” 季青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引我们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若不是我突然嗅出你衣上常用的香料,帮你圆过去,季玄一定会将你揪出来!” 董阡陌从袖中取出香粉盒,递到季青鼻下,抿唇问:“是这种香粉的味道吗?” 季青道:“不错,这是你从前惯用的幽兰花粉,上次在法门寺却没嗅到你用过,今次才重新闻到。” 董阡陌微笑道:“我知道季大哥你嗅觉过人,因此扔石头把你们引出来,让季大哥你闻见幽兰粉的味道,才好来相救啊,否则我就要被活活困死在地道中了。” “原来如此!”季青盯着董阡陌,黑眸中疑惑点点,“月余未见而已,小陌你怎么好像变聪明了?从前遇见这种情形,你只会哭泣。” “我吃核桃吃的。”董阡陌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 “原来如此!”季青居然真的相信了,还劝,“再多吃些,有空我拖几麻布袋子薄皮儿核桃给你,剥着手不疼。” “……” 季青带董阡陌往他的宿房走去,经过荒院,董阡陌问:“这里是前王妃的住所吧?” 季青道:“对,这里久无人住,已经荒废了。” 董阡陌星眸闪闪晶亮,恳求道:“我仰慕她的才华,想瞻仰一下她住过的地方,可以吗?” 季青犹豫着,摇头道:“还是别进去了,里面野草丛生,还有毒蛇。其实也没甚可看的,她死之后,遗物都被王妃一把火烧尽了。” 董阡陌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能见识一下她弹过的琴该有多好。” “跟我回房吧,”季青催促,用大掌拍拍董阡陌的头,就像长辈拍孩子那样,“你不是冷吗,到了房间里,我有办法让你暖和起来。” 董阡陌斜眼盯季青面具下的高直鼻梁,这话听上去极是暧昧,还有一点歧义。 是她的错觉吗? 到了季青的房间,喝过两盏滚滚的牛髓油茶,董阡陌还是冷得缩成一团,手足又凉又僵。这趟地道之行,真被冻到了。 季青从纱橱中找出一床冬日用的锦面棉被,柔声告诉她:“小陌你把衣裳脱了,在床帐里裹着被子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把衣裳脱了?上床去等? 董阡陌惊奇地睁大眼睛,然而不等她问明白,季青其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怎么办?要乖乖听话,躺进棉被里给季青暖床吗? 当然不! 平时想进入王府,又不被人察觉,没有丫鬟跟在身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难得有这个机会,一定要去荒院挖点东西出来。 董阡陌熟门熟路地走入荒院中,来到杂草丛生的西北角,手里握着一把小铁锹。 一二三,正要开始除草挖地的时分,屋里冷不丁窜出来一个人,冷声喝道:“你在干什么,四表妹?” 董阡陌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据季青所言,已经“心智不全”的宇文昙。 而此刻,宇文昙倨傲负手,缓缓踱步过来,俊脸上的神情道不出的可怕,像是要生吞活剥了董阡陌。 一双不带半分人间情意的冰冷眼眸,死死紧盯着董阡陌的脸,阴恻恻地问:“你怎么混进王府的?在我爱妃的院子里做什么?” 第181章 她本该是天上的仙子,帝王的贵妃 咣当! 铁锹一下落在地上,董阡陌面露惊恐之色,退了两步,缩着肩膀向宇文昙道歉—— “对不起表兄,方才路经此处,我见雪铃兰开得甚好,就想挖走两株。我不知道这里是你‘爱妃’的院子,否则我是不敢乱闯的!” “……”宇文昙又踱近一步,眯长眼眸,审视着那个身量还不及他胸口高的少女。 “我还没开始挖,没有弄坏院子里的花草。请表兄饶恕我的无心之过,往后再来王府做客,我不敢再做出这种失礼之事了。”董阡陌的小脸带着惊惶,认真地保证。 “做客?”宇文昙捕捉到这个词,“谁请你来的?” “当然是王妃表嫂了,”董阡陌道,“若不是她太过热情,我也不敢随随便便来王府里住啊。” “你是说……棋画?”宇文昙追问着。 “当然了,”董阡陌道,“表兄你今日怎么看起来这样奇怪,是法门寺里的伤势至今未愈吗?” “你……” 宇文昙话音顿了顿,突然出手,捉住董阡陌的衣领。 一瞬间,他的足下离地奔出,以撕裂空间的骇人速度奔至王府一角。 很明显,此时此刻他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手中提的董阡陌轻得仿佛稻草人一般,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最后两人刹住去势,宇文昙松开手,董阡陌一下跌入草丛里,吃进去一嘴的青草。 揉一揉通红的鼻尖,董阡陌吃惊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表兄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宇文昙右足踏地,发出叮咚的金属之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她:“我问你答。你的答案让我不满意,今夜,你就进地牢陪下面的犯人吧。” 毓王府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地牢,多年来一直都关押着三名要犯。如今宇文昙就踩在通往地牢的精钢翻盖上,其人冷峭,仿如月夜下的一柄秋水寒刃。 水汪汪的大眼睛流溢着惊慌的光,董阡陌道:“表兄你要问什么?但教我知道的,一定答到令您满意为止。” 宇文昙问:“如今是何年何月,你父亲在朝中任何职?” 董阡陌的蛾眉轻轻一皱,慢慢道:“如今是琼奉二年,五月初九。父亲当然是权掌中枢、处理要务的太师大人。” 之前,宇文昙已经问过季玄一次,可还是将信将疑的。这时再听一回,才露出稍稍有些相信的神情。 宇文昙又问:“你今年多大?” 董阡陌垂下眼睫,轻声道:“刚满十六。” 宇文昙心头咯噔一跳,难怪看她这样小,提起来又轻,原来才是十六岁的少女。 可是他清楚记得,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正好是琼奉六年的秋天,那个时候的董阡陌已经双十年华,已经嫁了人,梳一个反绾流苏髻。 也就是说——他回到了四年之前! 琴儿刚刚死去的时候! 明了了这一点,宇文昙的心头并没有太多悲伤,因为他知道,不久之后他的琴儿就会回来了…… ******** 如今是琼奉二年,可宇文昙还知道—— 琼奉三年,为了带琴儿避世,过一些平静的日子,他用一个替身毓王,替他完成了一个马革裹尸的落幕。 然后,这世上就不再有冷血战神,不再有生活在权力中心的毓王宇文昙了,取而代之的,是俗世中的苏昙,海对岸一个圆形岛屿的岛主。 岛上只有百余名原住民,都是为避战祸,隐世而居的化外之人。 岛上四季如春,盛放一种淡紫色的花朵,外形酷似水仙,幽香犹似兰花,岛上的人还没有为它起花名。 琴儿十分喜爱这种紫花,每日都采来花瓣泡茶、做汤,并戏称它为“昙琴花”。 他们的住所之外遍栽了昙琴花,朝如朝霞,暮如流云,沁人心脾的花香浸染了她的漆黑长发。 苏昙如何能不被这样的她吸引,如何,能不去吻走她乌发上的幽淡花香…… 在这里,他们找到了平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快乐日子。 只是不幸的事,却发生在琼奉六年的春天。一日黄昏,一名不速之客造访了昙琴岛。 那人的来意,是让苏昙回归中土,再次做回他的毓王和白衣战神,并许诺于两年之后传位给苏昙。 没错,来人就是西魏天子,宇文澜! 书房中,密谈与交涉之后,苏昙没有答应宇文澜的条件,对于对方开出的诱人筹码,今时今日的苏昙看上去已然毫不动心。 最后,他派船送宇文澜出岛。 宇文澜回去西魏之后,召回毓王之心不死。 经过一番打探,宇文澜了解到自从苏昙与韦墨琴的儿子小荔夭折后,因韦墨琴身体太弱,苏昙不同意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再次怀孕。于是几年过去,两人也没有再生子。 宇文澜认为这就是个突破口,遂让两名女子以漂流的方式,流落到昙琴岛上。 这两名女子,一是西魏第一才女,李慕梅。性聪慧,好读书,有才思。 当年在韦墨琴还是毓王妃的时候,就与李慕梅打过交道。两人都受到太后的欣赏喜爱,韦墨琴抚琴,李幕梅才思敏捷,只听一遍曲子,就能和着调子填一首词。 词曲一个清丽脱俗,一个精妙无双,二者相得益彰,常常能让太后乐上三天。 随水漂流而来的另一女,则是北齐第一美人,紫荃儿。 这名明眸皓齿,容貌绝色的少女,尽管出身秦楼楚馆,冷艳高贵却是从骨子里天生的,傲气逼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比衣裳还白的肩头,比缎子还要丝滑的肌肤,她本该是天上的仙子,或者应该成为帝王的贵妃。 打从这两名女子出现在岛上的第一天起,苏昙心中就有一点不好的感觉。 因为三个月的季风洋流,让船只无法出海远行,将这二人立即送走。于是韦墨琴做主,让这二人在岛另一头的白沙滩住下,每三日遣人送一次食水补给。 有一天,紫荃儿害了热病,跟她一起住的李慕梅来找韦墨琴,半路却让苏昙的侍卫截住了,不许她靠近韦墨琴苏昙二人住的未央居。 李慕梅用尽办法,终于使诈突破防线,冲到了韦墨琴面前,形容凄惨,满口鲜红地斥责韦墨琴—— “如果你忌惮我们,想取走我们的性命,烦你一次就给个痛快!不要一面假惺惺的救助,一面又在暗地里加害!韦墨琴,你这样虚伪的作为,令我很是不齿!想到当年曾与你并称西魏才女,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你这个贱人!” 飞来的辱骂,无辜的韦墨琴并未发怒,弄明了原因后,韦墨琴去问苏昙,为何要将那二女软禁? 那一刻苏昙没有道出心中的疑虑,只是编造借口说,随木筏漂流而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染有海洋中的疫病。初时看不出来,与常人无异,可一旦发作起来,就会迅速地传播给接触过她们的人。 韦墨琴不顾阻拦,亲身探望紫荃儿,看出她染的只是热病,不会传给旁人,于是用记忆中的乡间土方煮药,医好了紫荃儿的病。 紫荃儿感激韦墨琴,为报答恩情,送了韦墨琴一粒异香扑鼻的药丸。 据说此药丸功效神奇,那些出身青楼,早年就已经用各种办法绝育的女子,只要吃了此药丸,就可以重新拥有做女人的第一权利——为丈夫生儿育女。 韦墨琴服了药丸,与苏昙共度良宵,不久之后就有了头晕呕吐的反应。岛医给她看过,连声道喜。 韦墨琴自然喜上心头,苏昙的心里却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阴影。 住在白沙滩的李慕梅不耐海风,雪白娇嫩的肌肤起了风疹,岛医说要入内陆静养。而岛上人,唯一建在内陆的院落,就是韦墨琴与苏昙住的未央居。 于是,李慕梅暂时搬去与韦墨琴他们同住,紫荃儿仍留在白沙滩。 一男二女,居于同一屋檐下,苏昙常感觉不便,于是回未央居的时间变少了。 韦墨琴不解地问:“夫君你怎的每日亥时才回来安歇,白日里连你的影子都看不见,你去了什么地方?” 苏昙道:“三国曹植有诗曾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李慕梅是年轻女子,因养病暂住在咱们家里,又因生疹子而只能披纱,我还是避开为妙。” 韦墨琴道:“夫君何故太迂?白日见不着你,我甚思念。” 苏昙道:“等几日家里只有咱俩了,我再好好‘补偿’你。琴儿你且安心养胎,我去老贾家住两日。” 老贾是这岛原来的岛主,他有一个黑而壮的女儿,年纪很大了还嫁不出去,被岛上的小孩子唤作“虎姑婆”。那年刚登岛的时候,老贾看中苏昙,一直想让他当女婿。 尽管老贾的祖上曾是前朝的护国大将军,老贾本人更是神功盖世的高人。可是他选择了对苏昙出手,还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五官移位。 后来,二人就不打不相识,成了忘年之交。 等苏昙把爱妻韦墨琴介绍给老贾时,老贾两眼冒出蓝光,把韦墨琴吓了一跳,也让苏昙生出警觉。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原来老贾生出一个主意,当即收韦墨琴为干女儿。用这种绕圈子的办法,还是把苏昙弄成了他老贾头的“女婿”,占个嘴上的便宜。 这几年平静快乐的时日里,苏昙常常去找老贾过招,有时也住在贾家。因此一开始,韦墨琴对此也没有异议。 可是一天岛上吹大风,韦墨琴担心苏昙没有遮风的大氅,就抱了两件送去贾家。 造访之下,老贾却是一脸的懵懂之色。 问其原因,原来苏昙从未到过贾家,老贾也有将近个把月没见着苏昙了。 韦墨琴很着急,又去问岛上其他人,都说没有见过岛主。韦墨琴又急急放出响箭,召唤到苏昙的护卫,一问之下才知道苏昙半月前出海了。 韦墨琴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等候着苏昙的讯息,时不时地追问护卫头领,均无结果,令她怏怏不乐。加上在孕中,身子不适,更觉难受非常。 有一天,李慕梅拉着韦墨琴出去走走,散散心。 走到白沙滩的时候,正是日落西海的时分,整片海水都呈现一种暗金色,瑰丽如一个巨大的海上宝库,令人心神迷醉。 漫漫白沙的尽头,一男一女相偎相靠的身影,被紫红色的晚霞剪成一道永恒缠绵的水中倒影。 男的是苏昙,女的是紫荃儿。 真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第182章 去白沙滩亲眼看看她变心的丈夫 在苏昙与紫荃儿转身发现之前,韦墨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离开了白沙滩。 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李慕梅的唇边跃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夜,李慕梅回到未央居,却见韦墨琴正在灯下织补一件短花翎鹤氅,面色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慕梅有点生气,还有一种计策不成功的挫败感,扯着嗓子,厉声质问:“你怎地还在为那个男人做衣服?他都那样对你了,你应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韦墨琴平静道:“他是习武之人,普通的衣物都不经他穿,几天就磨损了,必得要在里侧打上软皮补子,才能合他穿着。” 李慕梅顿足,咄咄逼人地说:“方才的事我们全都看到了,你也是时候该醒醒了!” 韦墨琴道:“醒又如何,不醒又如何?” 李慕梅挑眉,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你醒悟了,要么大闹上一场,将那个恩将仇报的紫荃儿赶出岛去,赶回她的北齐。要么你就跟岛主把话摊开了说,问他是留你还是留紫荃儿,两个人里只能留下一个。” 韦墨琴摇头,道:“季风洋流里,要把船开出小岛是很危险的,叫紫荃儿出海跟叫她去死没有区别。至于苏昙,我与他已经到了不需言语,就能知晓彼此心意的地步。我知道,他也不会同意把人送去海葬。” 这样说着,她手中的针线还在柔软的毛皮间飞舞,十指尖尖,莹白如玉。 李慕梅怒道:“你的丈夫背叛了你,你应该报复他,而不是为他做衣服!别做了,不要再做了!”劈手夺走鹤氅,丢在一边。 韦墨琴叹气,曼妙的语声带着伤感,细数道:“从前他当王爷的时候,从来不用为这样的琐事而分去半点心神,他是亲王之尊啊,就算一日磨坏一套衣衫,他也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衣可穿。可是三年前,当他第一回穿上了一件外面有补丁的长袍,我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战神王爷了。” “那又如何?”李慕梅道,“这里离中原有十几日的海程,岛上又不种桑养蚕,物资总有供给不上的时候。” “纵然知道实际情况是如此,”韦墨琴道,“可我还是不能因而释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从那以后,他每件新衣的肘、肩、膝等处,我都要在里侧加固一番。是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瞧见他穿打补丁的袍子,似他那般龙行虎步的翘楚人物,不该落魄如斯,这是我心里最后的底线了。” “底线?女人的底线不该用在这种地方,”李慕梅谆谆善诱,“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把任何威胁到她地位的可能都扼杀掉,才能保障今后的幸福。” 沉默过后,韦墨琴捡起地上的鹤氅,继续织补,埋着头说:“苏昙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只要他开心就好了。” 不多时,捧着那件轻暖漂亮,绒黑面缎红里子的鹤氅,她苍白绝美的面上欣慰一笑。 李慕梅将信将疑,还是不能相信,这世上有如此贤惠、大度的妻子。 转念再一想,韦墨琴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毓王护她周全。为了照料病弱的她,毓王可是放弃了整片富贵江山,陪她在这个小岛上避世,英雄无用武之地。 换句话说,韦墨琴对毓王,是感恩多过感情,恩义重过一切。 这种关系牢固不破,要想打破他们的默契,就要唤起韦墨琴对毓王的恨意,让她想起她的儿子小荔是怎么死的…… 第二日,白沙滩上的海边屋舍,苏昙和紫荃儿一先一后从房里走出来,紫荃儿见苏昙的腰带歪了,就转身为他调整。 苏昙一低头,见紫荃儿发髻上的昙琴花只差一点就要滑下,于是把花簪回她的发间。 紫荃儿抿唇一笑,转身回房,布置菜馔。 这时,护卫头领来了,沉声禀告:“主人,昨日夫人来西海岸散步,属下阻拦不及,让她看到了……你与紫姑娘在一起。” 苏昙脸色一变,似是十分恼怒,问:“发生这种事,昨日为何不禀?” 护卫头领深深垂首,回道:“昨日主人忙着与紫姑娘……谈事,属下见房中烛火熄灭,因此不敢叩门打扰。” 苏昙面色变幻,阴晴不定。 外间房里,紫荃儿刚刚摆好早膳,扬声唤道:“公子快来用膳吧,这蜜饯飞鱼柳,一定要热着吃的。” 苏昙告诉护卫:“好,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去照看她,不要让她胡思乱想。再过几日,我抽出闲暇就去看她。” 然后一掀竹帘,苏昙就去桌边坐下,品尝那一道蜜饯飞鱼柳了,怎么看都很闲暇的样子。 护卫无声退出房间,回了未央居,告诉韦墨琴:“主人事务繁忙,这两日恐难抽出闲暇回来,夫人让我转交的鹤氅,主人已经穿上身了。” “哦?”韦墨琴笑一笑,状似轻松问,“那他穿着可还合身?” “十分合身,与主人身量相得益彰。” “是吗……那就好了,”韦墨琴勉强笑道,“季斐,你去忙吧,往后不用常来未央居应卯了,我没事找你了。” “是。”季斐有点心虚地退下。 不知为何,听闻那件鹤氅十分合身,韦墨琴看起来沉寂许多,伤感的神色,几乎掩藏不住。 季斐叹口气,主人与夫人之间的事,总让人捉摸不透。 过去大多数时候,主人明显是很爱夫人的,即使不说出口,他含笑的眼神和嘴角就已暴露无遗。 可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月,主人会住进贾家,整月里不回自己的家,不与夫人相见。不管夫人怎么问季斐,季斐得到主人严令,都不能让夫人知道主人在哪儿。 贾家不招待的时候,主人宁可住在海边小屋,也不肯回到未央居。直到那个月过去,他才能再度露面。 至于那一两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是主人自己的秘密,连忠心不二的季斐也一无所知。 可今年还不到那个月份,主人就又离开未央居,去住海边小屋了。而且那一排几进的房舍,已经住了一位紫姑娘,美若天仙也不能形容她的美。 主人对孕中的夫人避而不见,却与紫姑娘朝夕相对,难道是移情别恋了? 夫人之美,犹在紫姑娘之上,而且人也温柔。只是一个绝情起来的男人,他的心意之绝,情分之冷,在外人看来是无法领会的。 季斐深深叹气,希望这件事不是真的,否则来日,夫人会很难接受吧。 其实不用等来日,今日的韦墨琴就已经郁郁寡欢了。 那件鹤氅不可能会合身,昨天做好之后,七尺长的布料被李慕梅用剪刀一下剪走两尺半。韦墨琴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鹤氅被毁,说不出的心痛。 第二日,李慕梅出了个主意,说要让季斐把上半截鹤氅带给苏昙。如果他尚念及夫妻情分,见到这一断两半的布料,就明白韦墨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情了。到那时不用说,苏昙也会正面给个交代。 一开始韦墨琴不同意,李慕梅说:“你不是相信他吗?如果他没有变心,试又何妨。” 韦墨琴只好依从,其实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怀疑过苏昙。不论亲耳听见,还是亲眼看见,她都全然相信苏昙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他们的昙琴岛和未央居。 莫要说一个名动天下的美丽歌姬,就算是海上漂来一船的天下绝色,韦墨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现在,她还能继续毫无保留地相信苏昙吗? “怎么样?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李慕梅双臂环胸,得意地说,“我猜岛主只顾着与新欢卿卿我我,而你辛苦做好的那件鹤氅,那个男人可能看都没看,就随手丢去一边了。” “呵,”韦墨琴凉凉一笑,“过去我不擅长摆弄针线,做不成细致的绣工,他是知道的。三年前我第一次把牢牢加固袖肘的袍服给他换上,他又惊又喜,说那是他穿过最合身的衣衫。” “男人最会甜言蜜语,多半不是出自真心。”李慕梅插嘴道。 “以后每一次缝起新衣,他都立在旁边等着,线头没摘干净就要迫不及待地换上。可是从今年开始,他就不再想穿我做的袍服了,看来,我的手艺退步,应该再多找几名绣娘学习了。” “跟绣娘学习?”李慕梅秀眉一挑,“大可不必了。我觉得咱们这种名门出身的女子,跟紫荃儿那种青楼女子抢男人,从根儿里就差了一截,永远也比不过她们勾引男人的手段,因为男人天性里就喜欢那种风骚的小女人。” “风骚……” 韦墨琴出神,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姐姐韦棋画。若是论起风情万种,一个韦棋画就顶过十个紫荃儿呢。 苏昙不要韦棋画,不要他的表妹董萱莹,却要一个出身完全配不上他的紫荃儿。这是深藏不露聪明果决,一旦有了主意,十匹蛮牛也拉不回来的苏昙会做出的事吗? 韦墨琴跟自己摇头,不,苏昙如果不再爱自己,他就会选择离去,而不是抱着新人在自己跟前出现。 骗别人很容易,骗自己更容易,可是想要骗过一整个世界,那是只有神仙菩萨才能办到的事。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韦墨琴都再也没看见过苏昙,哪怕一次。 有一次去跟岛上的婆婆请教婴儿软帽的针法,那位婆婆期期艾艾地跟她透露,岛主和那个叫什么荃的女人,一直都住在小岛西岸的白沙滩上。 婆婆自己就曾见过,两个人连走路都搂肩抱腰的,看得婆婆一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韦墨琴一笑带过,还是问明白了针法,挎着针簸箩,大腹便便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中,而没有听从婆婆的建议,去白沙滩亲眼看看她变心的丈夫。 五日之后,等她做好第一顶软帽的时候,苏昙带着紫荃儿出现在未央居的堂中。 多年前的一天,他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把一个妖妖娆娆的韦棋画带回王府。 这一次不同的地方是,紫荃儿也有了一个隆起的小腹,春葱般的玉手搁在矜贵的小腹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 韦墨琴心头冰凉一片,也同样双手护着自己高挺的肚子,作出一点防备的姿态。 高高昂起下巴,她一目望入苏昙的深黑眼眸之中,要在那里面寻找答案。 上一次韦棋画出现在王府,宇文昙有难言之隐,他的眼神完全回避着她,不敢让她知道某些真相。 然而这一次,苏昙却坦然地与她对视,时间一刻一刻流过,视线胶着,他却从容自若,沉声告诉她:“有些事我本想一直瞒着你,如今看来,是时候揭破真相了。” “真相?是什么真相?”韦墨琴努力站直身子。 “过去三年里,我对你的爱意已经彻底耗尽,一分不剩,这才发现当初的决定全是错误。如今我已无法再继续照顾你,所以琴儿……请你还我自由。” 第183章 你们夫妻一场,还是好聚好散吧 “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时限制了夫君你的自由?请明示!”韦墨琴看着苏昙的眼睛问,“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心里不舒坦了?” “可是你做得越好,我越下不定决心离开你,”苏昙无情地回视于她,“因此,你还是别把心思用在我身上了。” 坚定的眼神,决绝的口吻,都说明了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不是他的违心话,也不是赌气说出来的话。 当这样的想法跃入脑中,韦墨琴一步步退后,无力地坐回藤圈椅中。 她失落地问:“我就那么让你难以忍受?难道这三年里,你都是勉强跟我在一起的?” “不错,”苏昙一字一字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用那种禁术将你唤醒,真是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禁术?什么禁术?”韦墨琴问。 “当时是公子请来西魏、北齐的国师,再加上其他几位道法高深的出家人,合力施展的一个道教禁术,将公子与你的性命通过‘碎心锁’相连。” 这次回答的人却是紫荃儿,“连成之后,公子生,你生;公子受伤,你会感觉到痛意;公子死,你也同死。反之亦然。” 韦墨琴脸色一白,猛地抬手按上心口处,自语道:“那么,前些日子我突然感觉这里十分难受,难道……是因为……”当下她也不顾上气恼别的,快步上前,要去看看苏昙的胸膛上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开始时,苏昙侧身闪避而过,不肯让她查看。可韦墨琴坚持要扒开他的衣衫瞧一瞧,他只有让她看了。 果然,结实宽阔的小麦色胸膛上,缠着洁白的绷带,可以闻见上面透出的一缕清淡药香。 “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弄伤的?”韦墨琴面失血色,很难过地问,“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家?” 苏昙薄唇紧抿,一偏头,避开了她担心着急的眼神。 “对不住,公子是为救我而伤的。”又是紫荃儿代答道,“那日白天,北齐的杀手上岛来抓我,公子为了护我,伤在他们的剑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一点送他回未央居医治?”韦墨琴带着恼意,语带嗔怪地问,“沙滩风大,不利于伤口恢复,就算不能劝他回来,你至少也应该来报声信儿吧?” “够了,不要说了。”苏昙制止。 一瞬间,沉寂的藤蔓在室内疯狂滋生。韦墨琴的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下沉重过一下。 良久她牵动唇角,勉强笑道:“夫君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也愿意听凭你的安排,只是你有伤在身,我不能坐视不管。无论你要离开海岛,还是要把我送走,都让我亲眼看到你伤势无碍之后再成行,可以吗?” “我的伤势如何,与你无关,”苏昙道,“只要你能还我自由,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可妾身不知,”韦墨琴蹙眉,“怎样做才能够还你自由?” 顿一顿,苏昙冷声道:“现在我的命与你锁在一起,你的身子孱弱,年寿不永,让我非常苦恼,担心哪天你一命呜呼,连我也要随你而去。” 韦墨琴认真听完,才说:“夫君的顾虑极有道理,只是那个碎心锁,听上去实在新奇,从前闻所未闻。那怎样才能解开束缚?” 苏昙道:“当时是从我这里缚住的,如今要从你这里解缚。” “解缚的方法是什么?” “要你恨我,发自内心地恨我入骨,碎心锁的力量就会淡去,最后消失。” 苏昙的话郑重其事,却仿佛一下点醒了韦墨琴。她松口气,用近乎肯定的语声问:“夫君这些日子不肯回家,又故意与紫姑娘举止亲密,就是要让我恨你,解除碎心锁的束缚?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对我明言的?” “没有。”苏昙断然否认,“琴儿,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难道你毫无察觉,从很久之前,我就后悔跟你在一起了。如今见你不顾体弱,强行有孕,想到几个月后,你有可能死于难产,把我的性命一起搭上,我就不能再继续忍受你的胡做妄为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韦墨琴晶灿闪闪的眼瞳不由黯然,“可是失去小荔,是我们心里永远的痛,我冒险怀上这个孩子,是不想让那个痛一直延续下去。夫君你只是因为这件事怪我吗?” “不错。” “难道你不喜欢小孩子?” “当然喜欢。”苏昙的双手在身后交扣,骨节处早已握得发白,“可琴儿你未免太天真了,生不了孩子的人是你,凭什么我非要等你为我生子。万一你一意孤行,生出的又是一个两三岁就夭折的孩子,那不是白忙一场吗?” “……”韦墨琴无言以对。 是啊,她自己没用,白白连累了孩子。小荔因她而夭折,如今她的一意孤行,很可能又生出了第二个小荔。 胸口激烈的两下起伏,韦墨琴轻轻道:“夫君想得极有道理,我看紫姑娘比我坚强多了,五六个月后,她一定可以生出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就让她在未央居待产吧,我把正房给她收拾出来。” 苏昙不同意:“不必了,未央居留给你,我要带她乘船返回中原。最后来这里,不是为了与你告别,而是想让你狠狠恨我一场,解开碎心锁,还我自由。” 紫荃儿看着死抿着唇的韦墨琴,也低声劝道:“既然公子把话都说开了,姐姐就完成他的心愿吧,你们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听完,韦墨琴坐进藤圈椅,缓缓合眼,静坐片刻睁开眼。 她摇头道:“对不住,不是我不想解开禁术,而是对于夫君你,我真的恨不起来。以往种种,怎么算都是我欠你太多,就算如今你要收回你对我的好,让我打从心底地恨你,也是根本办不到的。” 紫荃儿神情有点急了,又劝说:“姐姐想一想,一旦公子离开,扔下你在这岛上自生自灭,何其残忍?他对你这样无情,你对他怎么可能没有恨意?你就念在往日里公子护你、疼你的份儿上,帮他这一次吧。” 韦墨琴回以歉然的笑:“抱歉,我真的很想帮忙,也真的恨不起来。” 想了想,她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不如这样,你们暂且在未央居住下,我把两间正房都让出来。一则让他养伤,二则让你安胎待产,三则你们常常在我眼前如胶似漆,或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恨起来了。如此一箭三雕,岂不妙哉。” 紫荃儿一听有理,就去看苏昙,征询他的意见。 苏昙依旧否决,他背转过身去,冷冷说道:“别以为这样就能挽回,我的伤根本用不着你管,我也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哎呀!”紫荃儿忽地掩口惊叫一声。 “唔。”韦墨琴闷哼。 苏昙则突然感觉自己的肩上狠狠一痛,猛地回头,就见上一刻还端坐着的韦墨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把匕首,不吱不吭地扎进她自己的肩头,登时便已血流如注。 屋外的海风呼啸而过,房中的温度达到冰点。 苏昙扑上去,表情狰狞可怕,抬起双手去捂那个淌血的伤口,哆嗦着拔出上面的匕首。 他几乎快要气疯,嘶嘶地问:“韦墨琴!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怀着孩子,你这是要带着孩子一起死吗?!” 韦墨琴笑着,木然反问:“夫君不是嫌弃妾身体弱,生得孩子也孱弱吗?那就不要让他出来受苦了。” “你不要孩子,那你连我也不要了?”苏昙搂紧了她,却不能止住她流血的伤口。 “怎么不要,”韦墨琴嘴角翘起,低低道,“真不想要你,这匕首就扎在心口窝上了。”血流得越来越多,苏昙反复点穴,也不能止住她染红半身的惊人出血量。 “琴儿,琴儿,你振作一点……”苏昙的泪终于滚了下来,“不可以,你不可以有事……” 韦墨琴吃力抬手,为他擦去面上的一道泪痕,柔声问:“夫君流泪是因为你的肩膀痛,痛出来的眼泪吗?还是说,你的泪是为我而流?” 苏昙收紧臂弯,将这个冤家女子紧紧扣在怀里,满心只余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如斯残忍,始终不给他机会? 为什么他和她的缘分只有三年? 滚烫的热泪顺着脸庞流下,他终于哽声,松口了:“我的泪当然是为你而流,琴儿,难道你不知,你有多会折磨人?我半生的眼泪,这几年里都让你偷去了。” 紫荃儿皱眉,秀美的面孔满是不赞同之色。 不过此刻,韦墨琴已经厥过去,什么都听不到了。又或许她在梦里听到了苏昙反复念着她名字,因此她的唇边一抹笑意不散。 紫荃儿叹口气,劝道:“公子不可功亏一篑,否则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为了你们的将来考虑,有什么苦楚现在不能暂时忍受?” “将来……”苏昙拥紧怀中人,木然重复,“琴儿还有将来吗?北齐国师说过,她的命只有四年,让我莫要贪恋她的美色,逆天而行。现在果然应验了,都是我害了她。” “可是国师也说了,事情仍有转机,有第一个四年,或许就有第二个四年呢?公子不要灰心。” 站了太久的缘故,紫荃儿扶着微微凸起的腰身,坐在一侧的藤椅上。 情是假,戏是假,可紫荃儿的身孕是真。 韦墨琴也是孕妇,当然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肚子是真的。之前的三个月,她与苏昙日夜相处,那孩子必然也是苏昙的。 有一瞬间,韦墨琴的心是如此绝望,那把匕首才会扎得毫不犹豫。 她只是想试试,她的这道伤口,苏昙是否也能感同身受,那个碎心锁是苏昙离开她的借口,还是不得不离开她的真实理由。 她还想知道,当她血流不止的时候,苏昙的反应是一片麻木,还是会为之动容。 果然,就如她希望的一样,在苏昙的眼底,她读懂了她本来就不该怀疑的事——他在乎她,爱着她,从来都是,没有一天改变过。 想到她曾经那样怀疑他,埋怨他,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带着这个答案,她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一丝埋怨,安然地睡去。 正堂里,苏昙捧着睡去人儿的冰冷脸蛋,努力想把她温热。紫荃儿就从旁宽慰,告诉他,事情还在掌控之中。 他们都忽略了一道水晶帘后,藏身暗处阴影之中的李慕梅。 此刻,李慕梅发出无声的冷笑,暗道,北齐人果然两面三刀,根本信不过。陛下找来北齐人帮忙,设法让毓王回归中土,何异于与虎谋皮! 不过现在好了,苏昙伤心过度,只余灰心丧气,往日锐气尽失,正好可以趁虚而入。 李慕梅有信心可以施展手段,办成陛下托付之事。同一个屋檐下,其他两个女人都是孕妇,又怎么斗得过暗处推波助澜的第三双玉手呢? 第184章 韦墨琴,你的儿子小荔怎么死的 就这样,挺着一个大肚子的紫荃儿也入住了未央居。 不知何故,醒来伤愈的韦墨琴,执意要将正房让给紫荃儿居住,她自己则住进了东厢房。此外,还有一个李慕梅,客居在西厢房。 三个女人每日从晨起用膳就待在一起,然后饮茶、绣花、弹琴填词,相处就如普通人家的妻妾,没有什么不同。 等到晚膳的时候,苏昙才会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偶尔带回新鲜的鱼获,让晚间的菜肴分外鲜亮。 用过膳后,苏昙来到韦墨琴房中,让她为他换刀伤药,这是她特别提出的要求。如果苏昙不答应,她的肩伤也不上药。她的固执,连苏昙也拧不过去。 只是入夜时分,苏昙从来不会歇在她的房里,上好药就走,每每如此。 过不了一会儿,紫荃儿的正房就关门,熄灯,晚晚如此。 未央居一片宁静。 韦墨琴睡得很晚,李慕梅就来房中,陪她做两个时辰的绣活儿。 每次,李慕梅都问:“岛主呢?他都不陪你?” 韦墨琴就说:“他一向都睡惯了正房,别的房间他睡不惯。” 李慕梅才不给她这样的台阶下,总是毫不留情地说:“妹子何必自欺欺人呢?依我之见,就算你不让紫荃儿住在正房,安排她住偏房、柴房,岛主夜里还是歇在她那里。” 韦墨琴总是平静地回应说:“不管他歇在谁房里,只要让我知道他是好好儿的,我也不求别的了。” 李慕梅道:“那个紫荃儿可不是一般女子,平心而论,她的姿容不在你之下,填字合曲,竟能跟上你我。有时候我故意刁难,出了很偏仄的诗句,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对上。这得读过多少书才能办到?我是在御前伺候了几年笔墨,不得不多读点书,充实自己,可紫荃儿如此博闻多才,凭借的是什么?她可是青楼出身的风尘女子。” 韦墨琴淡淡道:“姐姐不必怀有偏见。我跟她谈过,她出身清白,父亲曾是北齐县令。沦落秦楼楚馆后,她卖艺不卖身。” 李慕梅嗤笑:“那种话,骗别人也罢了,怎么连你也信她?” 韦墨琴道:“总之,夫君选得玉人佳偶,我很为他开心。紫姑娘读的书多,正好印证了她不是一个以色侍人的肤浅女子。让她陪在夫君身边,我很放心。” “你放心?”李慕梅酸溜溜地说,“如今还没正式进门呢,岛主眼里就只有她了,往后等她生了儿子,你还拿什么跟她比?难道你不吃醋?” “醋不起来。” “为什么?” “紫荃儿生得太美,眼神太干净,让人妒忌不起来。” “哪有这样的道理。”李慕梅不赞同,“对手越高不可及,不是应该越吃醋吗?” “正常而论,是那样没错,”韦墨琴的眼神,似是随意一眼扫过李慕梅的脸,凉凉道,“如果姐姐你是对手,那我会非常妒忌也说不定。” “……” 李慕梅哑然,没有再追问,深究下去,因为她不敢。 难道韦墨琴察觉了什么?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要尽快让韦墨琴与毓王决裂,毓王才能做回从前那个宇文昙,回西魏承继大统。 而且李慕梅知道,韦墨琴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当年对其亲姊韦棋画,她可是一点手下留情的意思都没有呢。 不过,那是因为韦墨琴死而复生之后,回到王府想见儿子,却只找到儿子惨不忍睹的尸身,因而迁怒于当时的毓王妃韦棋画,做出的种种报复行为。 如果她知道,真正害死她儿子的不是别人,而正是小娃儿的亲生父亲,毓王,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李慕梅真的很期待。 ******** 女人之间的战争,永远都是始于男人,终于男人。 天性使然,让那些女子在遭遇危机的时候,总以为伤害自己的是另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却习以为常地忽略了那个信以为天的男人。 若不是有那个男人的暗中推动,两个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女子,又怎会变成最水火不容的仇敌。 翌日,早膳上桌,等了半晌都不见紫荃儿过来。 韦墨琴让丫鬟去叫,过了一会儿丫鬟回来,脸上欲言又止,不敢把实话说出来。 “怎么了?”韦墨琴淡淡道,“有话就禀,不然我自己过去叫了。” “不要呀奶奶,”丫鬟焦急地阻止,“爷还在紫姑娘房里,从厨房另叫了早膳,两个人已经用过了。” “哦,紫姑娘陪爷用过了,那就不等他们了。”韦墨琴素手执起调羹,盛了一碗银耳白菇羹,示意李慕梅也可以开动了。 李慕梅重重放下茶盏,怒道:“紫荃儿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非去说说她不可!墨琴妹妹你把正房让给她,她就真拿自己当这里的主人了?我们在这儿干等她一刻钟,她那边儿吃完了都不带让丫鬟给捎个信过来,眼里还有你这位岛主夫人吗?” 韦墨琴反过来劝她:“大清早的,何必为小事置气,回头吃了东西都克化不动了。你也听见了,爷在她房里,她不方便。” 李慕梅不依:“不行,你不为自己抱委屈,我这个当姐姐的不能替你叫一声屈吗?” 说着起身离桌,真就往正房那边去了。 韦墨琴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只有皱眉吩咐丫鬟:“多叫上几个人,一定要把她拦住,不要惊动了爷,扰了他们的的兴致。” 丫鬟心中其实也有不忿,不过比起夫人,她是打从心底惧怕岛主。 于是当即与其他几名丫鬟,在李慕梅跑去正房搅闹之前,将她给拦了下来,一场风波暂时止息。 午膳的时候,紫荃儿还没到。 韦墨琴问正房的丫鬟:“爷刚刚不是出门儿了吗?紫姑娘怎地还不出来用膳?” 丫鬟嗫嚅:“紫姑娘说她累坏了,只想好好歇一觉,不想出来吃了。” 韦墨琴叹气:“那好吧,等她睡醒起了,问她想吃什么再给她另做,可不能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 李慕梅哼哼冷笑:“妹妹的肚量,连菩萨都得给你写一个‘服’字。要我是你,现在就冲过去找那个小贱人理论了。你好心留她在家里住,以上宾之礼待之,她还不知足,身怀六甲还勾引岛主,好不知廉耻!” 韦墨琴抚着自己的小腹,低声道:“姐姐没有经验因此不知道,女人怀孩子是最辛苦的时候。既然彼此都不易,只希望五个月后,我和紫姑娘都能平安生产吧。” “妹妹如此心善,姐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李慕梅冷笑,“我听海边的渔民说,这几日海上风平浪静,可以出海了。不知妹妹作为岛主夫人,有没有权力可以安排一艘船送我回中原?” “梅姐姐要走?”韦墨琴诧异,“可前两天你还说,想看我平安生产之后再离开。” “我也想,只怕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了。”李慕梅冷冷道。 “此言何意?”韦墨琴蹙眉。 “我不敢说,只怕说出口,我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岛了。”李慕梅看过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不过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我给你留点提示:好好照看你的这个孩子,不要像上个孩子那般遭遇毒手了。” “……”韦墨琴哑然以对。 三日后,韦墨琴安排船只送李慕梅出海。可是不出半日,就传来那艘船遭遇海难,被巨浪吞噬的消息。 船上的人船工、李慕梅和两名丫鬟都消失在浪头下面,没有人浮出水面。 韦墨琴感伤之余,不免奇怪,海岛附近的海域终年到头都十分平静,这是她再清楚不过的事。 不要说一艘带舱房的大帆船,就是平素两个人海钓的小木筏,也没听说有被海浪卷走的。只有行出几百海里,行海才开始变得危险。 排除了天灾,莫非是人祸? 联想起李慕梅走之前说的那些话,韦墨琴忍不住想起去年苏昙带她出海游玩,她指着天上的候鸟说:“这种鸟我在中原见过,它们可有趣了,啼声就像小孩儿喊‘妈妈’。” 然后苏昙一掌打向天际,就将那几只鸟震晕,落到甲板上。 那一掌之力余威不尽,在海面上卷起十几丈的巨浪,把水底的鱼群都带到了甲板上,带回昙琴岛,足足让岛上的人开了三天的全鱼宴。 难道对李慕梅乘坐的那艘船出手的人会是……神功盖世的苏昙? 韦墨琴不愿怀疑她的夫君,可放眼整个小岛,除了苏昙之外无人有此能耐。 入夜,来到李慕梅住过的那间房,韦墨琴静坐片刻,看到床上的瓷枕有一道不明显的裂痕,拿起检查,摇晃了两下,听得枕中藏有异物,索性掼于地上。 瓷枕一碎几半,里面落出一封书信。韦墨琴捡起,展开书信来看,信上第一句话就把她看愣了。 “……墨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慕梅可能已然不在人世,可是有个真相你必须知道,否则我真忧心几个月后你的处境,没错,我担心岛主为了打开碎心锁,会对你的孩子下毒手。” 韦墨琴吃惊地睁大眼睛,越往下读,神色越苍白失血。 “……墨琴,你知道你儿子小荔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发动禁忌阵法,唤回一个已死之人,要付出什么代价吗?一命换一命,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残忍,你两岁的儿子要尝遍十八种死法,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才能发动那个阵法,将一个已死的你带回人间。” 韦墨琴一下子想起小荔一块青一块紫的小小尸身,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当时毓王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可是为了把你救醒,他连犹豫都没有半下,就把儿子小荔交给了国师,听由处置。其心之狠绝冷硬,旷古罕见。乍一听去,他一定十分爱你,才会用唯一的儿子换你,可其实毓王是一个极端自私与自负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自己。” 啪嗒,啪嗒。 韦墨琴的泪水打湿了信纸。 “……当是时,毓王对你可望而不可及,于是用禁忌阵法连上碎心锁,将你唤回。今时今日,他移情别恋,加之贪生怕死,想再次打开碎心锁,还需要一个亲生儿子做祭礼才能办到。墨琴你和紫荃儿同时怀孕,连产期也差不多一先一后,墨琴你猜这一次,毓王会选哪个孩子?” 韦墨琴的血液一下到达了冰点,指尖麻木,信纸再也握不住。 是宇文昙,是他杀了小荔。 现在他还想杀了她肚里的另一个孩子,只为了能与别的女人双宿双栖? 原来,宇文昙竟然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爱着她! 第185章 他简直不是人,而是鬼或者神 四个月后,紫荃儿的孩子早产,生出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女.婴,十分白胖可爱。 又过了半个月,韦墨琴也生出一个早产的婴孩儿,也是个女孩儿,只有巴掌大小,柔弱得连呼吸都轻浅无声,也几乎没睁开过眼睛。 韦墨琴知道,这孩子可能还不如她哥哥小荔的身子骨结实,极有可能是养不大的。 记得当时,苏昙斥责她瞒着他服药来强行受孕,是一意孤行的妄为,如今看来却是一语成谶了。 韦墨琴以泪洗面,倒是紫荃儿经常过来,劝她想开一点儿。本来这个女孩儿降生也是意外之喜,仔细呵护,长大了必是一个有机缘的孩子。她父母的容貌如此出色,将来生得多美,可以想见。 韦墨琴略感宽心,于是每日抚奏各种调理身体的琴曲,期望可以唤醒一直闭着眼的女儿。 紫荃儿也在一旁含笑倾听,偶尔以萧声相合。 “哼,我们这里地方小,怕紫小姐坐着嫌挤,你还是回你那边儿去吧!”说话的人是贾大妞,一个外表五大三粗,声音却尖细如小姑娘的中年女子。 她是前任岛主贾老头的独生女儿,因为生得不美,在这个男多女少的小岛上也根本嫁不出去。好在她天生粗枝大叶,不似世间寻常女子那般,认为嫁人才是女子的最终归宿。 贾老头为了让苏昙当他的女婿,厚颜认韦墨琴做干女儿。贾大妞就等于多了一个妹妹,而且跟她爹一样,很有当姐姐的觉悟。 上个月贾大妞闯海回来,从岛上婆婆那里听说了苏昙另结新欢的事,十分恼火地冲到未央居,二话不说就将家里好好坐着喝茶的苏昙粗鲁地轰出门去。 从那之后,贾大妞搬到未央居住,照顾韦墨琴。 苏昙没有再回来过,紫荃儿与韦墨琴一先一后地生产,两个婴孩儿都是早产,苏昙也没再出现一回。 贾大妞心有偏见,对紫荃儿很不客气,紫荃儿也习以为常了,这里一开口撵人,紫荃儿就回去奶孩子了。 “以后,别让她进来!”贾大妞教育韦墨琴,“那女人长得妖精似的,成天往你房里钻,安的什么心?她是抢走你相公的人,你不能给她摆好脸色。” 韦墨琴淡淡道:“她这不是闲得发慌,也没人跟她说话么,爷又让你一扫帚给撵走了,她当然格外清闲了。” 贾大妞斥道:“阿琴,你的心能不能别那么宽?连一个登堂入室的狐媚女子,你也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唯独不知道替你自己想想!” 韦墨琴垂睫沉默,生既多哀,再不心宽一点,她就要去和那个狠心虐杀她孩子的男人拼命了。 又过了半个月,韦墨琴的女儿睁开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冲正在抚琴的韦墨琴甜甜一笑。这一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于是韦墨琴给女儿起名叫静琴。 一日傍晚,海上传来消息,中原的海战舰队开到海岛南岸,被岛主击沉了两艘,余下的不知有多少艘,都隐藏在远处的迷雾中。 这都是贾大妞从她爹那里听来的,又说给韦墨琴听,“有西魏人,也有北齐人,指名要岛主跟他们走。奇怪啊,阿琴你相公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海对岸老是来人寻他,他是什么重要人物,中原缺了他就不行?” 韦墨琴问:“他没受伤吧?” 贾大妞道:“好像受了一点伤,听说那些领舰而来的人,个个都是我爹那种级数的高手,就算是岛主也撑不了太久吧。哼哼,最好把他打得半死带走,以后都别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注意到韦墨琴苍白如雪的面容,连忙改口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岛主就是从天而降的战神,没有人能把他打倒的,等他把那些中原人都打走,就带着战利品回来看你和静琴了。” 贾大妞并不知苏昙的来历,却一口封了他一个“战神”,仿佛那就是苏昙的宿命了。上天把最强的力量赋予宇文昙,就从没打算让他做一个平凡的苏昙。 韦墨琴苦笑,如今她在意的不是苏昙能不能回来,而是苏昙预备要做的事。 李慕梅遭遇海难后,读了那封绝笔书,韦墨琴心中生出一阵汹涌的恨意。尽管知道李慕梅信中所述可能不是全部的实情,韦墨琴还是不能不恨她的丈夫,竟然为了救活她,牺牲了她的小荔。 原来这三年的好时光都是偷来的,原来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是用小荔的惨死为代价的。 那日之后,韦墨琴在为苏昙换伤药的时候,把海盐掺在药里在伤口上,苏昙当即痛得剑眉一蹙,却没有吭声。 这一次,韦墨琴胸口的相同位置,没有出现痛意。那个绑缚了两个人的碎心锁,是不是已经解开了呢? 这回听说苏昙又在与人对战时受伤,她还是没有什么感觉,不曾觉得哪里痛,看来不会有错。 既如此,生下了女儿,又与苏昙不再命运相连,她的牵挂又少却一分。 在家里坐着,时不时能听闻海岸那边的最新战况,譬如对方又来了多少艘战舰,苏昙又展现何种神通,迫使舰队后撤一海里。 韦墨琴心里有说不出的奇怪,觉得这场以一敌众的战局,本不该打到这个份儿上。 假如那些人想要带回一个战神宇文昙,可行之法有很多,下下策才是拿军队与他硬拼,还不如结伙拉帮的,让一群武林高手齐上更管用呢。 不知是不是被韦墨琴的乌鸦嘴给害了,她暗暗下了这样的断言,第二日,北齐军就撤去所以舰队,换上来七八位高手合攻苏昙。 苏昙一人力压众人,打伤了其中七人,却有一位初时并不以武力见长的北齐穆亲王府世子完颜箫,在苏昙重伤了其他人之后,独力与苏昙过招,百招之后不落下风。一时,战局僵持不下。 在这二人半空中酣战到山崩海啸的时分,有一个披着黑斗篷的鬼魅身影,一步一步接近了未央居。 随着他的靠近,屋中人一个一个地精神恍惚,有些人渐渐失去知觉,昏睡过去。有些人则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生着火,切着菜,突然就像陷入泥淖之中,变得行动迟缓,最后就一动不动了。 而此时,那个黑斗篷与未央居还有一段距离,除了走路,没有多余的动作。如果屋中人的异状都是他造成的,那他简直就不是人,而是鬼,是神了。 等那个黑斗篷走进门槛的时候,整个屋里除了韦墨琴,再没有第二个意识清醒的人。 韦墨琴凭窗抚琴,背对着黑斗篷。 黑斗篷盯着窗前倩影痴痴瞧了一会儿,入座坐了,执杯饮茶,自在得就像在自己家里。 一曲罢,纤纤十指压住冰冷的琴弦,止住一段余音袅袅,韦墨琴开口叹息:“三年了,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来了,哥,你是来帮助我们的,还是来火上浇油,趁火打劫的?” 斗篷的风帽滑下,玉面朱唇,冷眸含讥,不是韦叶痕又是谁。 一开始韦叶痕并不接话,对着她的单薄背影,露出令人胆寒的笑意,空气仿佛在落霜,结冰。 韦墨琴抚了一段清音,然后又开始抚下一曲《鸳鸯冢》之时,韦叶痕终于开口了:“跟我走吧,从前的事我既往不咎。宇文昙诈死三年,也守不住你,可见他不是你的良人。” 琴弦声如裂帛,韦墨琴声如断刃。 她说:“哥你来迟了一点,打从半年前,我就发现自己做绣活儿让针刺破的手指,有时候血流小半个时辰还不止。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可能没办法一直陪着苏昙了。” 韦叶痕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你以为自己一死,一了百了,就能躲开我了吗?”韦墨琴平静道:“我从来没打算躲着你,我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这样的聪明人心里还有打不开的结。我比你和姐姐都笨,我心里的结早就打开了。” 顿一顿,韦叶痕嗤了一声,笑道:“做了宇文昙的女人,说起话来就是底气足啊。可小琴你一定不知道吧,今年年初,西魏皇帝来找宇文昙,说只要他愿意回去主持军务,不但加封他为皇太弟,过个一年半载还会传位给他。宇文昙当时就心动了,几次阴潜回中原,暗中活动。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抛弃你。” 韦墨琴并不吃惊,答道:“那也没有什么,是男人都有野心,我夫君又是当世俊杰,凭什么我喜欢过弹琴绣花的日子,就非得把他也锁在闺房里。他过得不开心,我的琴声也会染上忧郁的。” 韦叶痕笑道:“你可真是夫唱妇随啊,可宇文昙的复出计划里,好像没把你写进去。因为他并不相信西魏皇帝的许诺,于是一招以退为进,先是一口回绝了对方,同时与北齐朝廷表现得关系暧昧,让西魏皇帝干着急。几年未见,他的从政手段比当年精明多了。” 韦墨琴接道:“我夫智勇双全,当然要见着兔子才撒鹰,不然不是白忙一场。” “是啊,这次他的做法很聪明,”韦叶痕侃侃而谈,“北齐老皇帝前几年就翘辫子了,这些年都是女皇当朝,摄政王专政。近年新崛起的一股势力,是以穆亲王府为首的太子党。穆亲王完颜文浩本是宇文昙的旧敌,当年鹰石川一役,宇文昙被其一箭射穿胸膛,只差一点就没命。可这次复出,宇文昙选的合作对象就是穆亲王府,住在你家的那名北齐歌姬,就是他们的联络人。”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韦墨琴扬眉,回视韦叶痕,“我已经说了,我夫不论在外面做什么,我都支持他。如果哥你愿意帮他,我很感激;如果你不能帮他,也请你不要做他的阻力。” 韦叶痕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齿,“我怎么会阻碍我的好妹夫呢,来日等他荣登大宝,对我只有好处。我这趟来,只是想对他把你藏了三年的事,做出一点小小的回敬。” 他这个笑容透着诡异,以韦墨琴对他的了解,他这是要使什么坏了。 韦墨琴皱眉问:“你想怎样回敬?” 韦叶痕以行动代替了回答,嗖地一声,将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小小女.婴摄到手中,松松握着,仿佛可以随意一掌,将之震断心脉,又仿佛会突然一个手滑,把女.婴掉在地上。 韦墨琴怒道:“韦叶痕,枉你被中原武林尊为一代宗师,你跟我之间的恩怨,关一个刚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有什么不痛快,你尽可对我泄愤,大不了一命抵偿给你!你别乱来,把孩子给我!” 韦叶痕漫不经心地握着女.婴,笑道:“总算榨出来点儿脾气了,方才见你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还以为你师父静宜师太从坟里爬出来了呢。” 韦墨琴咬牙道:“我知道你恨我对你无情,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可你手里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女儿。我的静琴让贾大姐抱走了,你现在举着的是紫荃儿的女儿,她们娘俩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吧?你快把孩子放下!” 韦叶痕笑着说:“我当然知道这女.婴的娘亲是紫荃儿,我还知道女.婴的父亲,就是现在正在沙滩上跟宇文昙做戏,打得热火朝天的穆亲王府世子完颜箫。如果完颜世子过来接她们母女时,发现大的傻了,小的死了,不知道宇文昙跟他之间的交易还能谈的成吗?” 这样说着,他的手却慢慢放下,把女.婴搁在茶桌上。 韦墨琴松一口气,连忙上前抱起孩子,抱在怀里哄了哄。往常这个啼哭有力的婴孩儿,今天一声都哭不出来了。 韦墨琴心头一凉,去试婴儿的鼻息,已经什么都摸不到了。 第186章 苏昙揉碎信纸,女人而已何必留恋 “妙龄?妙龄?你睁开眼哭一声呀!”韦墨琴急急唤着婴孩的乳名。 琴室之侧,紫荃儿还昏迷在地上,不省人事。等她醒了就会发现,她那个才出生没多久,活泼可爱的女儿已然断气。 韦墨琴含泪质问:“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从前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韦叶痕的眼瞳冰冷如岩石雕像的眼珠,不带一丝人间情感。 用完美的侧颜朝向她,他用嘲讽的语调说:“你也会说那是‘从前’了,小琴,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从前你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那一套,可以收起来过冬了。” “玩弄你?我何时做过那种事?”韦墨琴跟他对质。 “呵,别怕小琴,”韦叶痕轻快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你哥啊,你再怎么两面三刀,也是我把你带坏的,又能怨得了谁呢?” “你,你究竟再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韦墨琴好大委屈。 韦叶痕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们夫妻又有了一个宝贝女儿,我这个当舅舅的空着手上门,太说不过去了。方才的事,就算一点小小见面礼了。” 抱着紫荃儿的女儿妙龄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韦墨琴不由哭出声来,眼泪啪嗒啪嗒砸在青竹地板上。 似乎有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轻柔地拍着,可是等韦墨琴再次抬头的时候,琴室已经不见了韦叶痕的踪影。 方才昏迷不醒的紫荃儿、丫鬟渐渐恢复意识,从地上爬起来,眼神中一片茫然之色。 “呀,姐姐你哭什么?” 紫荃儿看到韦墨琴怀里抱着妙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一下被惊着了,连忙上前抱过襁褓,拍打着哄了哄。 韦墨琴张口结舌,紫荃儿的女儿被来无影去无踪的韦叶痕杀死了,自己怎么跟紫荃儿交代? “喔,喔……” 奇怪的是,紫荃儿并没有任何发怒的表现,只是耐心地哄着怀里的孩子,过了一会儿,转身将孩子放进摇篮里去。 韦墨琴趁人不注意,悄悄试过,那孩子的呼吸平顺,睡颜望去极是安详。 韦墨琴欣喜却又疑惑,不明白怎么孩子还活着,不过总归是不幸中的万幸。 用了一道茶,紫荃儿发问:“方才究竟发生何事,我们大家怎地无缘无故地睡去了?姐姐你好像没事?” 韦墨琴摇头一叹,“看来苏昙返回中原已成定局,你也是来协助他的,对吗?” 紫荃儿强压着惊诧,面不改色,“姐姐说什么我不明白。” 这时,大地传来震动,紫荃儿腾地站起来,慌张地叮嘱说:“姐姐带着妙龄,千万不要出门,我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说完她翻窗而出,行动敏捷如燕,显然是有武功底子的。 房间里,地面时而向左倾斜,时而又转去另一个方向,桌上的杯盏纷纷落地摔碎。不同于自然界的山呼海啸,像是高手过招造成的极度破坏。 贾大妞怀抱襁褓,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说:“静琴、静琴她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前一刻她还用小脚蹬我,我绊了一跤……对了,好像有个黑影从头顶上过去了,然后静琴她就,呜呜……” 韦墨琴接过静琴,见她的小脸青紫,已然断绝生机,心中一片戚然。贾大妞的哭泣道歉,丫鬟的劝解,这一刻全都听不到了。 这时候,摇篮中紫荃儿的女儿妙琴醒了,发出咯咯的笑声。 韦墨琴突然回神,惊奇并惊骇地看向那个孩子。这种咯咯的笑,只有静琴才会这样笑,妙龄饿的时候一般都哇哇啼哭,从来都不对人笑。 有个丫鬟也奇怪地嘀咕:“怎么妙龄小姐也学静琴小姐这样笑……” 韦墨琴抱起妙龄,仔细端详,心里问着: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从你的眼里看见了我的静琴,你究竟是静琴,还是妙龄? 地面摇晃越来越厉害了,丫鬟惊呼:“不好了,房梁就要压下来了!这里不能待了!” 韦墨琴将妙龄交给贾大妞,郑重叮嘱道:“这孩子就拜托阿姐交给船上的人了,这一次一定不能再出岔子。” 贾大妞问:“还是去船上找那个什么李周渔吗?可这是紫荃儿的女儿呀。” 韦墨琴点头:“没错,我已经与对方约定好了,他会将孩子带去安全的地方。” 贾大妞将孩子的襁褓绑在胸口,保证道:“放心,我一定完成你的心愿。” 韦墨琴目送着她离开后,又遣散了未央居的一众丫鬟仆役,抱起死去的静琴,独自一人往岛中央的密林走去。 贾大妞快步走到北滩,那里果然如韦墨琴说的一样,已经有人在等待。 那是个身形高大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赭石色官袍,腰束玉带,足踏皂靴。虽然他神情淡淡,与之前来的那些中原人不同,周身上下毫无杀气,却予人一种深不可测,深如浩海的感觉。 “你就是李周渔吗?”贾大妞跑上来问,得到对方颔首回应,贾大妞松口气,将怀中的孩子交付。 李周渔皱眉问:“韦墨琴呢?她跟我约好出海,怎么来的人不是她?” 贾大妞摇头,一问三不知。 李周渔无法,只好先抱走了孩子,他以为这就是韦墨琴的女儿。 海岛上发生剧变,处处山崩地裂,岛民纷纷驾船出海躲避。 高空中有三人在对打不休,一开始是苏昙与完颜箫打,后来韦叶痕也加入战局。在苏昙占上风的时候,韦叶痕就帮完颜箫,反之就帮苏昙。 最后,苏昙与完颜箫夹击韦叶痕,韦叶痕哈哈大笑了两声,空中几个闪身就全身而退。 两人合力围攻他一个,连留住他都办不到,苏昙与完颜箫不禁变色。 完颜箫感叹:“此人当之无愧是天下第一,只是他野心勃勃,立意要统一柔然各部落,侵占中原土地。有此人在,中原难有太平光景。” 苏昙道:“无妨,我有制约他的办法,他不敢乱来。” 完颜箫道:“既如此,我完成了咱们协议的最后内容,也是时候告辞了。” 苏昙道:“我承诺的那一部分,来日回到西魏,自会兑现。” 两人辞别,还未分手时,紫荃儿从远处奔过来,吃惊地问完颜箫:“上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把小岛都震毁了!” 完颜箫对她温柔一笑,道:“出了点意外,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对手。” 苏昙也注意到目之所及处,小岛的山石树木都被毁得惨不忍睹了,于是问:“琴儿呢,她逃出岛外了吗?” 紫荃儿道:“公子放心,几艘大帆船已经将岛民都接走了。” 苏昙道:“好,这些日子多谢你,你可以跟完颜世子回北齐了。” 紫荃儿感激道:“公子是紫荃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公子援手,我与世子再难有相见之日了。” 苏昙辞别了完颜箫二人,匆匆朝岛中央的密林走去,此时林中树木尽毁,将林中小路都掩埋了。 走入一个山洞中,移开一道石门,苏昙劈出一道裹挟着风声的掌力,将一块千斤巨石打到十几丈外。 这一刻,他的目光深沉难测,冷笑跃上唇畔。 一枚火焰明亮的火折子,从修长的指间松脱,落入巨石之下的深坑中。 跟在苏昙身后的季斐,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山洞,主人这是……” 没等他问完,苏昙就提着他的衣领,风驰电掣地出了这口山洞,一下飞离地面几百尺。 下方传来嘭嘭地爆炸声,转眼就化作一片火海。 季斐吃惊地问:“主人在岛上埋了炸药?为什么要将昙琴岛炸掉?” 苏昙勾唇道:“我点的不是炸药,而是海底的桐油。那一只火折子的用处很大,可以在我回去中原之前,让一些不希望我回去的敌对方损兵折将。” 果然,立于高空之中,季斐看到陷于火海中不只是一座岛,连远处的大海也有一道火海,将远处的一队船都包围在火海之中。 季斐恍然大悟道:“原来主人故意与完颜世子酣战,让那些与主人为敌的各方势力以为有机可乘,绕到岛屿后方偷袭。主人这一招火烧连环船真是高明,只是,您从什么时候知道咱们昙琴岛的海底有桐油呢?” 苏昙道:“是琴儿告诉我的,刚上岛的那年,她就跟我说过,昙琴花在中原的深山里也曾见过。山里人把那种花叫桐油花,因为此花盛放的地方,下面必有大量的桐油。后来在她的指引下,我就找到了岛上最大的油脉,用巨石压住油井,预备将来派上用场。” 季斐赞道:“主人真是设想深远,三年前就想好了退路。” “此间事了,回船上去吧。” “是。” 苏昙事先让完颜箫带来十艘大船,方便岛民撤离,又单独安排了一艘有船舱的海钓船,是专门接韦墨琴走的。 三年前刚来岛上的时候,苏昙曾许诺与她在这里不问世事,共看潮汐夕阳。 才三年就打破了承诺,苏昙感觉无颜与她交代,因此一开始的撤岛计划都是瞒着她进行。 苏昙的想法是,等到此事真正成行的时候,再在回中原的船上告诉她,这都是中原那些人毁了他们的爱之岛,迫使他不得不回去的。 这样一来,所有过错全都推到宇文澜等人头上,苏昙对他的小妻子也有了冠冕堂皇的说辞。 重回中原,重新做回宇文昙,这件事是他辜负了她,不能一直与她隐世而居,过静谧快乐的日子。 好在来日方长,他可以用其他方式补偿她,她也不会深怪他的决定。 只是,当苏昙来到海钓船的时候,韦墨琴根本就不在船上。 苏昙怒问韦墨琴的贴身丫鬟,丫鬟哆哆嗦嗦地呈上一封信。苏昙展开,读毕,脸色阴沉得仿如大海尽头,一场即将降临的末日风暴。 季斐壮着胆子问了一声:“夫人是不是不愿离开,还在岛上?要不我再回去一趟接夫人?” 苏昙却冷冷道:“不愿离开就随她高兴吧,女人而已,何必留恋!” 季斐提醒:“小岛已成火海,夫人一人想逃出来就不容易了。” 苏昙咬牙冷笑:“她想逃?她能往哪里逃!” 洁白的信纸在他的掌中化作片片雪花,飘散满了整个船舱。 第187章 临别之际,妾身先道一声恭喜了 船行出几百海里,苏昙的舱门终日闭合着。除了酒坛子,送去给他的菜肴、干粮甚至清水都原封不动地撤走。 季斐知道了不能带夫人一起走,主人表面没事,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 韦墨琴让丫鬟转交的留书,为苏昙捏碎,季斐挑出大块的碎片,拼在一起,读了出来。 “三年前,当我带夫君寻到了海底桐油的时候,你眼底的光彩让我瞬间明了,你从来没打算永远做苏昙,来海岛隐居,也只是你以退为进的一步棋。周易云: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夫君的雄心不死,离开这里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别误会,妾身没有嗔怪你的意思,只是怪自己不争气,几次三番拖累于你。原本以为后面的路途紫姑娘能伴夫君同行,妾身心甚欣慰,谁知有一天却失望地发现她的女儿妙龄并不是早产,而是足月生产,才会那般白胖可爱,比咱们的静琴健康多了。那说明紫荃儿上岛之前就是个孕妇,她肚里的孩子也不是夫君的女儿。” 由于纸屑太碎,中间有一大段拼不出原句,不知写了些什么。 信尾说,“昨天夜里,妾身为夫君卜得乾卦,卦辞曰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结合夫君所谋之事而看,妾身斗胆做一断言,夫君此次返京,必能旗开得胜,一偿宿愿。临别之际,妾身先道一声恭喜了。” 读完,季斐叹口气,看来夫人真的没有逃出火海中的小岛,而这一封,就是她的绝笔信了。 主人一谋划回归中土,他的妻子就与他分道扬镳,主人一定很难受,否则怎么送去的菜一动都不动。 第二日,季斐给苏昙送菜,见昨日送去的又是没动过,忍不住一把推开舱门,肃然劝道:“主人连清水都不饮,这在航海中是非常危险的事,咱们又没有随船的大夫,万一主人倒下了,回到危机四伏的中原,后果不堪设想……主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季斐才发现船舱中一个人影都没有。 先是一阵奇怪,毕竟他几乎日夜率人在甲板守卫巡逻,根本没看见主人开过门窗。而且每日送的酒坛,无一例外地都被喝空了。 “咯!” 黑暗空旷的船舱内,一个酒嗝声突然响起,把季斐吓了一跳。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横卧在地上,两只前爪捧着酒坛子,往虎口里倒着甘酿。 季斐的第一个荒唐念头居然是……莫非主人变成了一只白虎? 因为太过荒唐,他立马否决,然后又想,会不会是白虎袭击了主人,将主人吃了,因此舱房中不见主人,只见白虎! 可房中一无血迹、碎衣,二没有听见过任何搏斗的声响,再者就算是虎王,也没本事活吞了主人。 话说回来,那白虎给季斐带来的威压很强,让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季斐当即拔剑,做出自卫的姿势,口中一声断喝,“杀!” 白虎毫不受惊,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晃晃酒坛已空,一爪拍碎。 季斐挽了个剑花,打算放手与白虎一搏。 白虎只是抬了抬眼皮,就懒懒放下眼皮,摊开四肢,趴伏在地板上,一副听凭处置,大爷就想找死的嚣张表情。 季斐暗暗纳罕,这白虎莫不是成精了,怎么身为畜道,还会有跟人一样的表情? 季斐又想到,难道这虎是主人豢养的宠物,放在这里替他喝酒,而主人自己又折返回岛,去寻夫人了? 虽然疑惑重重,季斐还是端上好酒好肉,招待那头白虎,期待它能“指点一二”,给出一点主人下落的线索。 那白虎不吃肉,猪肉牛肉生肉熟肉都不碰,只是捧着酒坛狂喝,来几坛干几坛,看得季斐暗暗纳罕。 这种悬心的日子过了七八日,苏昙始终不见踪影,季斐很发愁,船队已经在海上徘徊了很多天,再耽搁下去就要断绝水粮了。 主人到底去了哪里? 是夜,季斐经过船舱,在门隙之间望见里面有一道白衣人影,当下按住佩剑,猛地推开舱门。 苏昙一身洒然的白色长袍,腰背笔直,坐在方桌前疾书着什么。 季斐惊喜地问:“主人你终于回来了?为何外出也不通知属下一声?房里突然冒出一头白虎,属下还以为您被它害了呢!” 苏昙笔下不停,略一颔首,吩咐道:“东北方向有两个荒岛,船队起航,先去那里补充了给养,再启程扬帆,以最快的速度回返中原。” 季斐迟疑地应是,他转着脑袋,四下观察着船舱,然后纳闷地问:“白虎呢?中午我还看见了,那样一头大个头的神兽,能藏去哪里?”奇怪啊,主人回来了,白虎又找不见了。 “好了,你去办吧,再叫人绘制一幅半丈宽一丈长的航海图拿来。”苏昙挥手。 “是……” 虽然他一副很忙,不愿与季斐多讲的样子,季斐还是注意到他血红的眼瞳,里面充溢着血丝,仿佛失踪的这些时日里,他都没有合眼休息过。 季斐心里还是高兴的,主人回来了,也没有沉浸在失去夫人的难过里。 而且季斐还不敢告诉主人,失踪的不只夫人,还有他们的女儿静琴。自从那一日小岛火起,整个船队百十多号人里再无人见过她们。 半日后,循着苏昙的指点,船队来到荒岛,一队人去内陆寻找淡水,一队人进林子里狩猎和采集浆果。 季斐不放心主人,每隔半柱香就去船舱门口转一转,生怕一眼不见的工夫,主人又丢下船队,消失了踪迹。 船舱里传出剧烈的咳声,时不时就咳上一阵,季斐听得心里发揪。内功深厚,外功强横,主人一向都不生病的,现在却咳得这么厉害,必定是夫人离开他的缘故吧! 季斐真的不明白夫人,她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就不能随主人同返中原,而要选择葬身于茫茫火海之中? 脑中想起那个笑容明亮,让人不能逼视的绝美面容,季斐觉得自己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真的看见了夫人的音容笑貌,就在不远的山峦之侧出现…… 第一反应,难道死去的夫人显灵了? “不对,那是海市蜃楼!”季斐睁眼惊呼,“那不是夫人吗?她没被烧死,她还活着!否则怎么能在海市蜃楼中看见!” 季斐惊喜交加,连忙冲入船舱,讲话语无伦次的他,索性直接架着苏昙的胳膊,好拖赖拖地拖到甲板上,一指远处的山巅,朗声笑道:“快看啊,那是夫人,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琴儿……” 苏昙抬眸,满是血丝的眼瞳一下变得晶灿发亮,落在那片海市蜃楼上,视线瞬间定格。 “琴儿,真的是你……” 苏昙盯着百丈之外的虚幻景象,张开五指,隔空抓了一把。 景象之中,韦墨琴一身村姑打扮,正在边推石磨,边往磨心里倒玉米,偶尔还转头笑语,不知她身后站着什么人,景象中只出现了一截男人的衣袖。 这景象不到盏茶时分就消失了,空中再不留半分痕迹,仿佛方才那一幕是苏昙和季斐的幻觉。 苏昙后撤两步,颓然地靠在桅杆上,无尽的寂寥与落寞,不消言语,没有表情,就让一旁的季斐深受触动,仿佛也被感染了悲伤。 季斐轻声劝道:“至少您知道她还尚在人世,总会有相见之日。” 苏昙:“……” ******** 五日之后,船队回返中原,当年如彗星陨落的战神宇文昙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两个半月后,文宣帝在百官面前宣布,由于他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决意避位让贤,百官劝解无果,遂则吉日由文藻阁重臣拟传位昭书。 关于这段朝事,史书有载,文宣帝在位十九年,惜乎膝下无子。先皇有三子,长子豫章老亲王求仙访道,次子文宣帝,第三子毓王宇文昙少年果敢,最肖先祖之余烈。 琼奉六年冬,文宣帝梦中得宇文氏先祖启示,立皇弟宇文昙为皇太弟,克日传位。 琼奉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新帝登基,帝号静武。一时朝野称颂,八方来贺。 登基后半个月,宇文昙把在外游历的国师急召回朝,下圣旨,让他再用上当年那个点上至亲之血,就能把人找到的“搜魂珠”,把国师的亲妹子韦墨琴给找出来。 原来,这位目如朗星,唇红齿白,看上去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就是前任文宣帝最为倚重的国师。他也是户部尚书的长子,皇后韦墨琴的长兄,韦殊越。 尽管从宇文昙入京,到接传位昭书,到承继大宝,韦墨琴没有在场哪怕半刻,但新帝的圣旨诏书一发,她还是被冠以皇后之尊,闻达四海。只是四海之人都不知道,皇后此刻不住在后宫里。 国师神情温文,告知圣天子:“回陛下,此事臣亦无能为力,就算往搜魂珠上点再多的血,要寻皇后也难如登天了。” 宇文昙立眉,气恼地问:“为什么?你是否存心隐瞒她的下落!” 国师道:“四十多日前,臣的佛珠散落于地,心有戚戚焉,据上古经文记载,发生这种情形,通常都是至亲离世的征兆。” “四十多日前……”宇文昙一怔,那正是昙琴岛陷入火海的那个时候。 “臣家中的父母、二弟、妹妹棋画都安好,据此推断,大约是小妹墨琴出事了吧。”国师双手合十。 “你敢咒她?”宇文昙怒道,“朕亲眼所见,海市蜃楼中显出她正居于一农舍中,过得不知有多开心呢!” “阿弥陀佛,”国师道,“不敢欺瞒圣上,所谓海市蜃楼,未必都是当时正在发生的事。多年之前,臣访游山川之间,曾目睹陛下您一身龙袍,受众臣朝拜,彼时您才是亲王之尊。据此推断,您看见的皇后可能是她生前的一段形容,不能作准。” 良久,宇文昙道:“朕不管那许多,朕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带她来见朕,你能救醒她一次,就必定能救醒她两次三次。” 国师规劝:“往事不可追,逝者不可留,陛下又何必逆天而行呢?” 宇文昙面露愤恨之色,冷冷道:“她走得没有交代,犯了欺君之罪,朕一定要把她捉回来。国师你一定要帮朕完成心愿,否则朕夷你三族!” 国师笑道:“臣的小妹乃皇后,臣乃国舅爷,三族之内,连陛下都包括了。” 宇文昙蛮横道:“总之不把她给朕找来,你休想出宫!” 说着,一道圣旨便将国师关入天牢。 三日之后,天牢中的国师终于松口了,他问,“寻皇后入宫却难,送陛下去见她倒还容易一些,敢问陛下愿意舍弃现有的一切,去‘一个地方’见她吗?” 第188章 天机显露,世子与皇后有夙世姻缘 宇文昙听不明白国师的意思,敷衍地应道:“好,国舅你有什么法力都快用上,朕要立刻见到皇后!” 国师道:“臣送陛下去的那个地方,陛下不能自称‘朕’,否则会引起大麻烦,此其一。其二,陛下要杀一个人,才能启动此阵法。” 宇文昙虽然不解其意,但想到可以将一个逃出他掌控的韦墨琴再次握于掌中,血管贲张,迫不及待地问:“需要杀谁?尽管杀好了!” 国师叹口气,说:“是豫章王府世子,咱们西魏的财神爷,宇文冥川。” 宇文昙剑眉一皱,当即断然否决道:“不行,换一个。” 国师沉声道:“陛下欲与皇后相会,除了牺牲世子,别无他法,没有其他可以替代的人选。” 宇文昙闷了一会儿,怀疑的目光审视国师,突然道:“你这秃头……莫不是与冥川旧有宿仇,才要借朕之手杀之?” 国师道:“臣绝无此意,其实臣的本意是劝陛下放手,不要再寻皇后了。” 宇文昙冷声道:“朕自有主意,用不着你教。但朕寻朕的皇后,关冥川什么事,为何要杀他才能启动阵法。” 国师垂眸,双掌合十:“此乃天机,说破了就会影响阵法的效用。” 宇文昙逼问:“究竟是何原因,快说清楚!你这样语焉不详,朕怎知道你是否因为私怨才在圣驾前信口开河!不要以为只有你才能帮朕寻她,大不了再动用一回北齐国师!” 国师闭眼念诵佛号,良久方缓声道:“天机显露,世子与皇后有一段夙世姻缘。陛下想横插一脚,杀死世子才能办到。” 宇文昙怫然不悦地驳斥:“国师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琴儿与冥川差着辈分呢,就算她不愿见朕,也绝无可能嫁给朕的侄儿。什么叫朕想横插一脚?她本来就是朕的,除了朕,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眼里,她也绝不会转投他人怀抱。” 这一回,国师什么都不说了,重新坐回湿冷的稻草中打坐。 七日之后,豫章王府世子宇文冥川不明原因地陷入昏迷,一睡不醒,三日间就气绝而亡。 宇文昙难过之余,兴冲冲地拉来国师,问:“这下你可以送我去见她了吧?” 国师打禅语般的问道:“臣再问陛下一次,你愿意暂时抛弃帝位,去寻一个已经不再是韦墨琴的她吗?极有可能,她根本不愿意再回到陛下身边。” 宇文昙道:“冥川已经死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又不是琴儿,怎知道她不愿意?” 国师道:“既如此,三日之后,请陛下乘船出海去寻她吧。” “往哪里寻?” “请陛下单独驾船,往您最后见过她的地方去,机会就出现在那里。” “什么机会?” “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也可能是让陛下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机会。要不要去,还请陛下三思而行。” 尽管国师切切警告,想找回韦墨琴实乃逆天而行,危险之极,宇文昙还是毫不回头地驾船出海了,这一去彻底就失去了音讯。 那艘船迷失在海上的迷雾中,据当地的渔民讲,那片海域是每年发生海难事故最多的地方,素有鬼域之称。 每年有近百艘船只被风暴卷走,等到那些船再让渔民发现的时候,船体破损严重,船上的人都消失不见了,连尸身都休想找到一具。 登基二十七日即离奇失踪,静武帝成为西魏在位时日最短的一位帝王。 ******** 宇文昙从一个奇异并旖旎的梦中醒来。 在梦里,他抱着一个看不见面容的女子,对她说着:“这一次我绝不放手,你也不要!” 女子的态度冰冷,发出尖锐的笑声,并说:“你欠我的太多了,宇文昙,这辈子都休想还清,下辈子我要用你的鲜血为我的孩子祭奠!哈哈哈哈哈!”那声音听上去两分耳熟,却并不是他的琴儿的声音。 宇文昙面露痛苦之色,下巴紧紧抵在女子的发髻上,咬牙道:“琴儿,不要对我如此绝情,咱俩还能回到从前那般,对不对?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来寻你,对不对?只要我一直这样抱着你,再不放手,你就愿意跟我重新来过,对不对?我知你心里头只有我,你还肯原谅我,对不对琴儿?” 那女子的腰身十分纤细,比他的琴儿更瘦一些,但分明就是另外一名女子,而不是他想找的琴儿。 奇怪,为什么他要抱着其他女子道歉? 明知道这是梦境,他还是收紧了臂弯,把女子锁在怀里,揉进胸膛,露出满足的笑意。 奇怪,她又不是琴儿,他为什么抱着她不放? 这时女子冷笑连连,并拿着一把小刀,在他的背后连刺数下。 宇文昙闷哼两声,仍不愿放手。 只是,体内的某种力量撕裂了他的身体,呼啸而出,让他不得不放开怀中女子。 下一刻,宇文昙的衣衫爆裂,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之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宇文昙瞬间改变了面貌。 他变成了一头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猛虎。 尽管是在梦中,变身的过程还是痛得发狂,那是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折断重组的剧痛。不过宇文昙极力保持着神智清明,不让自己失去常性,而伤害到眼前的女子。 女子讶异地问:“夫君怎么变成白虎了?吓坏妾身了。” 白虎宇文昙伏在地上,大汗淋漓,强忍着痛意,安慰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这是三年前用碎心锁唤回你的代价,每年里有几天都会变作畜类模样。” 他说的不是人言,而是兽语,女子好像还是听懂了,她张大嘴巴说道:“真可怜!怎么妾身作为妻子,一直都不知道呢?” 白虎宇文昙道:“我怕自己变身时不慎伤到你,因此会算好时间提前避出去,直到恢复人貌再回来。” 女子叹气:“唉,难怪每年夫君你外出的时日里,妾身都会全身发痛,直接痛晕过去。” 白虎宇文昙心虚地道歉:“对不起,要不是我一直不能放下你,定要强求姻缘,琴儿你也不会因此遭罪,还有咱们的儿子小荔……” 女子掩口笑道:“哎呀,夫君你对妾身好,妾身岂有不知的。算了,看你这么惨的份儿上,妾身原谅你了!” “真的?”白虎宇文昙惊喜地问,“那琴儿你愿意重回我身边了?” “是啊,妾身迫不及待要给夫君生第三个孩子了!”女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草,喂到虎口边,“快吃吧,你看你的脸都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尽管白虎宇文昙不喜欢吃草,可这草是他的琴儿亲手喂给他的,于是他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瞬间,腹中绞痛难当。他这才醒悟过来,女子喂他的那一把,好像是天下至毒之物,断肠草。 倒下去之前,他不死心地叮咛对方:“这里很危险,琴儿你不要走远。等我醒过来就带你回家,到时咱们……” 女子笑容满面地答应着:“我当然不走了,我还要看你流尽最后一滴血呢。” “……” 梦中的宇文昙终于彻底失去意识,无法继续盯着他失而复得的琴儿了。 奇怪,为什么他会把其他女子当成琴儿? ******** 结实的木板床上,宇文昙轻咳了一声,季青季玄争先恐后地问:“王爷你醒了?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宇文昙压住惊诧之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身处的这个石洞。 疑点太多了,首先他看见了早已死去多年的季青,然后他看见了已经成为楼兰国王的季玄,还穿着一身侍卫服色,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两个人都管他叫“王爷”,而不是“陛下”。 “我是谁?为什么你们叫我王爷?”宇文昙只问了这一句,就把季青季玄问愣了。 尽管季青季玄一口咬定,如今是琼奉二年,而且一口一个“王爷”地唤着。宇文昙仍然满腹狐疑,心道,这二人莫不是乱臣贼子假扮的,为了迷惑并谋害朕? 琼奉二年?那时光岂非倒流到了四年前? 琴儿是琼奉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死的……难道她还没死,还在王府荒院里住得好好儿的…… 宇文昙心中按捺不住地激动,国师说送他去见琴儿,果然没有相欺! 尽管明明已经登基为帝,眨眼的工夫又倒退成王爷了,宇文昙也不去计较了。 该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的! 帝位,琴儿,兰陵入阵,整片中原大地,西魏北齐大一统……一个都跑不了,统统都要重归他的掌握。 这四年里天下间发生过的事,无一是他不知晓的,只要占尽先机,他就能提前登基了;而且他的琴儿也没有死,可以不用牺牲小荔唤醒琴儿了;琴儿也不会只有四年的命,而是可以永远做他的皇后了…… 宇文昙坚信,既然他穿越时空回到琼奉二年,那此时此刻一定是三月二十八日之前,琴儿死之前。否则国师费这么大力,让他重回过去干什么? 琴儿一定还没死,一切都来得及挽回。 如果他不曾犯下那个过错,琴儿就不会怨恨他,他也不用苦求她的谅解了。 “你们速速把琴儿给我找来,一时瞧不见她,总觉得哪里不自在。”宇文昙强作镇定,沉声吩咐季青季玄。 因为快要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琴儿,这一刻宇文昙喜不自胜,连季青季玄背后嘀嘀咕咕,认定宇文昙患上了失心疯,他也懒得同他们计较。 季青季玄恭敬告知,琴儿如今是王妃,在毓王府里等着他呢。 一开始宇文昙觉得不可能,琼奉元年,琴儿就不是王妃了,如今的王妃应该是棋画才对。转念又想,只要琴儿尚在人间,历史有所偏差也无妨。 然而回到王府后,宇文昙箭步冲入王妃正殿。 里面没有琴瑟琵琶,摆设充斥金玉俗器,不是琴儿会住的房间,只有棋画才喜欢住这样的绣房。 宇文昙转身,电光火石间奔入荒院。 他多希望乍一推开院门,就看见窗户里面点着一盏明亮的灯火,琴儿就在灯下为他缝衣。 然而,他再次失望了,荒院里的杂草约有半人高,院子里和屋舍里都寂如孤魂野鬼,暗如万丈深渊。这道深渊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全部的希望蚕食殆尽,一分不剩。 他坐在琴儿坐过的桌边,卧在琴儿睡过的枕上,不明白既然苍天见怜,送他回到四年前,为什么不多给他一次不失去心爱女子的机会。 院中响起脚步声,还有草丛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宇文昙出去看,见是四表妹董阡陌,手里还举着铁锹,不由发怒。 此乃琴儿芳魂安息之所,怎地连阿猫阿狗都胆敢擅自闯入,还敢带着工具,明目张胆地来搞破坏? 四表妹是董家最胆小的丫头,竟敢做出如此放肆大胆之举,非给她点教训不可! 第189章 你有一双像她一样明亮的眼睛 宇文昙问明白了他所急需知道的事,打开草地中央,通向地牢的精钢翻盖,告诉董阡陌:“你下去待着吧,明天可以放你出来。” 董阡陌水眸睁得大大的,可怜巴巴地求:“我哪里回答得让表兄不满意,让我重答就是了,不要将我关在这种地方好不好?” “自己进去,或者我将你丢进去。”宇文昙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表兄突然变得又凶,又不近人情?”董阡陌气恼指责,“而且你说话不算数,你不是说回答过问题就不追究了!” “四表妹你太顽劣,我当然要替舅舅管教你,”宇文昙板着冷冰冰面孔,“你小小年纪就跟你三姐学,对你表嫂毫不尊重,若不略施惩戒,不能让你长清记性。” “……哦。” 董阡陌扁着嘴巴,一小步一小步地向着地牢挪去。 眼见就要走入翻盖,走上通往地下的石阶,宇文昙突然一把扯住她水袖下面的纤细手腕,力道过猛,一下将她带入怀中。 “表兄你拽疼我了!”董阡陌仰头瞪视。 “你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宇文昙扣住她的尖尖下巴,另一手在她的眼前抚过。其实他心里说的话是,“你有一双像她一样明亮的眼睛。” 董阡陌愣。 多年之前,宇文昙在宫廷晚宴中见了小琴一次,就动了不一样的心思。 亲事还没定下来之前,作为好友的韦叶痕极力阻止。 他鼓唇摇舌,把妹妹小琴说成一个呆傻笨懒馋,五毒俱全的呆头鹅,不过空有一副好容貌而已。同时他又将另一个妹妹小画推出来,赞作天上有,地下无的仙鹤。 在韦叶痕看来,一见倾心这种事,只凭一眼之缘,又不管脾气性情,给一个长得一样的韦棋画就能打发了宇文昙了。 可宇文昙不管这一套,还是趁韦叶痕松懈之际,娶了“呆头鹅”而不是“仙鹤”。 有一次,韦叶痕怒问:“小琴她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明知她不适合做王妃还娶她,她比小画多了什么?” 当时宇文昙想了一会才说:“她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每次她一看我,我就管不住自己,只想让她永远都这么看着我。” 再后来,韦叶痕以诸多理由,劝宇文昙应该让小琴“死”一回。 彼时,宇文昙已经不能完全相信韦叶痕,于是去找了小琴的长兄,外表看去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实则根本让人看不透的国师,韦殊越。 韦殊越说,小琴今年有一大劫,过不去的话,从此她与宇文昙将会阴阳相隔;如果能过去,她的福寿仍然可期。 韦殊越所言,与韦叶痕的提议不谋而合,于是宇文昙动心了。 只是宇文昙请他从旁护法,韦殊越却要在小琴死后,剜出她的一双明目,交由他处置。 岂不料,得了眼珠的韦殊越不知去向,声称可以复活小琴的韦叶痕不知所踪,宇文昙深感上当。 法门寺中打开棺木,宇文昙亲眼见证小琴早已变成一具血尸,眼眶里空空荡荡,宇文昙不由悲愤交集,深恨那两个虚言诓骗自己的男人,更恨他自己。 而这个从四年后回来的“未来”宇文昙,与小琴曾亲密相处过,此刻突然就被董阡陌的眼睛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盯着看了片刻。 董阡陌眨一下眼,笑问:“表兄怎么这样看我,我的脸上沾灰了?” 注视被打断,宇文昙偏过头,望着远处院落的灯火,道:“四表妹好自为之,往后不可再去那座院子了。你回房吧。” 董阡陌问:“表兄不关我了?” 宇文昙不置一词,自己下了通往地牢的石阶,随着他的身影消失,精钢翻盖随之合拢。 董阡陌后撤了半步,一下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往前跌去。 后方伸来一条有力的臂膀,帮她找到平衡。 “四小姐是从密道里来的吧,你可真能闯祸,连王爷你都敢惹,”后面的男声带笑,似乎是善意提醒,“王爷心智错乱,这时招惹他是很危险的。” 听出这是季玄的声音,董阡陌回身,露出一点歉然的笑意:“我还以为在地道里没被发现,没想到玄大统领眼明心亮,根本逃不过你的法眼。” 季玄一哂,道:“董府花园地底下,我也不是寻到你的踪迹,知道你在那儿,而是在季青的脸上读到一个表情,才猜出了一点儿。” 董阡陌不解:“他有什么表情,成天戴着银面具,又天生面瘫。” 季玄嗤笑道:“四小姐所言固然不错,可你不觉得吗,季青同你在一起时,有一种留给你一个人看的专属表情。每次他露出那个表情,我便知道四小姐可能就在附近。” “呵呵,”董阡陌干笑,“玄大统领对同袍的了解程度,让阡陌不能不佩服。” “这么说,四小姐并不否认,你知道季青的心事?”季玄单刀直入地问。 “为什么玄大统领认为,我本来应该一口否认?”董阡陌反过来问他,“这是不是道出,你对此事很不赞同?” 季玄怔一下,不错,他就是很反对的。 见他默认,董阡陌微笑,露出俏皮的虎牙,曼声道,“那此事就是你我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了,来日只要玄大统领愿意帮几个小忙,我保证,能让季大哥放弃他不正确的想法。” 季玄偏头,研判董阡陌的神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果然是这样么? ******** 若有所思,走在王府的一条过廊,董阡陌弄不明白的是,宇文昙的眼神锋利冷酷,跟寻常因头部受伤而致的失忆大相径庭,可是,他为什么要再三确定如今是何年何月,仿佛这对他的意义重大。 “小陌?”季青大步走过来,口中责备,“让你去床上裹着棉被等我,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 “夜寒侵体,你身子骨又弱,自己也不谨慎一点。你不记得你小时候半夜起来捉萤火虫,第二天病得起不来,还不敢让太师夫人知道,最后你……” 这一刻季青就像个唠叨的老妈妈,隔着衣料,扣着董阡陌的手腕,一直拖到他的宿房。 将董阡陌推进房间,季青自己站在门外,仔细地交代,“我叫下人将水烧成滚开,有一会儿才凉,你仔细别烫伤了。我知你从来不穿旁人的衣裳,替换衣裙是我潜入董府,从你的房里取来的。洗暖和了再睡,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你好好歇一觉,有事就大声叫我。” “……谢谢。”董阡陌有点过意不去。尽管季青的好意是冲着真董阡陌才给的,但是向来以冰冷狠绝的形象示人,这个孤狼一样男人突然变得这么暖,一双寒星凉月般的眼眸,那里面专注得只有董阡陌玉容的倒影。 “愣着做什么?快进去暖和暖和!” 季青抬手,门扉缓缓关上,将他关在外面。董阡陌对着那门发了一下呆。 过去因为宇文昙的缘故,连带对季青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董阡陌常以恶意去揣测他,如今看来,这个男人也有可取之处。 只是殷勤的季青并不知道,他真正想暖热的女孩子,已然无法接受他的这份好意。 ******** 隔日乃壬辰年,甲辰月,戊午日,据黄历上讲宜嫁娶、开市、入宅、安床。 于是是夜,董府下帖子请来了族中亲友,帖子上只说是联络亲戚感情,没把董太师娶侧夫人的事写上去,这是夫人宋氏的主意。 昨日,宋氏同老夫人讲,前个儿菜根庵的律念师太给算的,老爷今年犯太岁,犯小人,还算出害他的人就潜伏在他身边。于妻妾上,就是只宜纳妾,不宜娶妻。侧夫人论起来是妾,可又跟夫人沾边儿,也与老爷的时运不相宜。 不知何故,老夫人特别笃信律念之言,一听就变色了,责备宋氏为什么不早言明,而是等请帖都发出去了才说话。 宋氏两分委屈地说,老爷心疼莲叶,老夫人也有心抬举莲叶,要是独独她泼冷水,让不知内情的人听去,岂不传坏了她的名声。 老夫人担忧道,难怪这两日眼皮总跳,原来是犯在这里。 宋氏劝,虽然律念是神尼,但也未必真就那么神,说什么应验什么。 越这样劝,老夫人反而越相信起来,最后拍板决定,先不庆贺太师娶侧夫人之事,等莲叶的孩子出世了,要是个男孩儿,那就是咱们董家的嫡长子了! 言下之意,莲叶暂时得不到名分,不过母凭子贵,来日她也能跟宋氏平起平坐了。 宋氏笑容灿烂,款款出了宜和园,又去忙着操办夜宴了。 这两日,风雨斋出了点事,董阡陌的闺阁门窗紧闭,都是在里面反锁上的。 五小姐董怜悦来串门子,敲了半天的门,里面也不给开。 桃枝抱歉地解释说,她们小姐贪食,吃上火了,因为额头冒出一个痘,所以任何人都不见。 这件事传到汤姨娘耳中,顿时冷笑连连,风雨斋那些丫鬟太大胆了,一个小姐走失,而且是凭空失踪了,丫鬟们那样瞒着不让家里人知道,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没错,那一日在迷宫般的地道里,操纵机关放下石门,将董阡陌困在寒冷的地下的,就是汤姨娘。 董阡陌只道是她们两个人一同听到了宋氏最大的秘密,汤姨娘不放心董阡陌,担心她倒向宋氏,泄露给宋氏,才下这样的黑手。 其实汤姨娘对付董阡陌,并因此而洋洋得意的真实原由,还是因为那一口镶嵌宝石的石景鱼缸。 只要董阡陌一死,再没人能跟汤姨娘的女儿董仙佩抢鱼缸了。就算老夫人暂时扣着不给,将来董仙佩出嫁,那鱼缸还得变成她的嫁妆。 财帛动人心,于是,从来没杀过人的汤姨娘也变得心黑手辣了。 第190章 太师贤伉俪,韦某想为犬子说门亲 今夜月辉漫漫,微风里吹着果子的甜蜜香气,还有醉人的蜂蜜酒的味道。 五月的京城入夜和暖带风,酒宴摆在董府花园中的空地上,左侧是风韵独具的红叶林,四围是嶙峋高大的假山。布置场地的人很有心思,将一百只宫灯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石之中,宫灯流光溢彩,将整片场地照得明亮一新。 之前撒出去很多请帖,客人大都买太师一个面子,来赴宴的人携家带口,热闹笑语不断。 老夫人周围坐着四五个董家旁系和汤家小辈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如百灵鸟,此起彼伏,逗得老夫人直笑。 而董府自家的小姐,有的是入宫未归,有的是去财神爷家做客未归,只有年纪最小的董怜悦坐在下首,一个人独坐的身影,怎么看都有点儿孤单。 “咦,怎么四小姐还没过来?”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注意起来。 “我也纳闷,”董怜悦努嘴一笑,“似乎有几天光景没见着四姐了,不知她这几日在忙些什么,连见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李嬷嬷道:“今日总归是个场合,四小姐没有不来的道理,奴婢让人再去叫。” 董怜悦笑道:“那倒也不用,方才我瞧见时家公子往风雨斋那边儿去了,估计四姐他们一会儿就到了。” 李嬷嬷吃了一惊,背着人悄悄问:“时炯少爷去后院寻四小姐了?他一个人去的?” 董怜悦露出羞涩的笑意,轻轻摇一摇头。 此刻正是宴上人多的时分,声音太闹,李嬷嬷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花园东北角的上席,董太师一袭八团喜相逢阔袖长袍,外罩五彩缂丝衫,腰束嵌玉革带,足踏重台履,面带三分含蓄儒雅的笑意,予人一尘不染的印象。 左手边的夫人宋氏穿翡翠撒花真珠旋裙,上着红绫凤凰纹通袖窄腰长袄,发髻之间珠翠闪耀,笑容满面地执杯敬酒。 反观董太师左手边的莲叶,二十岁的年纪穿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素淡清雅,一件青纱绣桃花披风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解去,似乎存了遮掩日渐丰腴的身姿的意思。 不知晓内情的人,真看不出她是董太师纳的新人,宋氏穿的正红色端庄有气质,将其他姨娘的五颜六色都压下去了。 最叫董家一些人惊讶的是,上次把莲叶讨要回韦府,没几天又打发回董府的韦尚书也接了帖子赴宴,而且此刻就与董太师等人同桌用膳。 韦尚书一袭暗底金钱豹纹收腰长袍,年届五十却寻不见一丝将要发福的迹象,其人虎背熊腰,身形笔挺如松。不相熟的同僚,难免会将他误认做哪位将军,而不是每天与钱粮赋税打交道的文官。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一头酒红色的及肩长发,柔顺飘逸,以金钗束之。再看他的面容,上唇蓄有“一”字形的短髭,天庭饱满,面容方阔,双眸细长而精光内敛。 虽如此,与董太师相较而言,韦尚书还不能跻身美男子之列,可他的儿女一个个都是花样肌肤雪样貌,这也是让人称奇的地方。 围桌而坐,韦尚书眯眼一笑,稍稍知道他性情的人,谓之乃“笑面虎”一头,避之为妙。 “老爷多饮一杯呀,”宋氏笑劝董太师,“难得众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诗酒相和才妙呢,不如行个酒令吧。” “对诗?”董太师哂笑,“咱们这桌上都是自家亲戚,诗词太拘谨,要将不会作诗的人吓跑了。” 果然,韦尚书带来的三五妾室纷纷表示,她们根本不识字,玩不来五言绝句唱和。 韦尚书笑道:“太师夫人有所不知啊,韦府不比你们董府这样的书香门第,连丫鬟都拿作诗当游戏,我家里的女子包括女儿在内,连识字的都不多。” 宋氏满面诧异,玉指点着朱唇,笑问道:“这却是何缘故?尚书大人不喜女子读书认字?” 董太师代为解答疑惑:“这不是由尚书个人喜恶决定,他掌一部之事,管天下钱粮,书房里随便一张纸片儿都是沉甸甸的,因此半年前圣上下旨,韦府要将那些有可能泄露国库机密的识字之人统统驱赶出府。” 宋氏听得新奇,掩口笑道:“哎呀,幸好咱们老爷只是普通阁臣,办点杂事小事儿的,否则咱们家的女儿岂不是不能念书了,那可怎么办呢?萱莹手不释卷,哪天离了书都要吃不下饭了。” 韦尚书上唇微微一翘,眯眼道:“太师夫人教得女儿格外出众,这是整个京城无人不晓的,韦某惭愧得很,一个宝贝女儿,早就让她娘宠坏了。此外还有一个不肖子,自幼不喜读书,偏好舞刀弄棒。前日里,圣上言不日将有调兵遣将之处,要封我那逆子一个元帅当当。” “哎呀,”宋氏惊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二公子今年快三十了吧?听闻前两年他带兵剿匪,这两年在京城做着不小的生意?当真前途无量啊。” 董太师轻咳一声,丹凤目不轻不重地扫了宋氏一眼。宋氏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韦二公子剿匪那一回,是强兵猛将一无所用,最后灰溜溜回来了,最后那匪寨还是让毓王给夷平的。而韦二公子在京城的“大生意”,不就是西院养红花,青楼卖娇娥的生意么,提出来也无甚光彩。 “哈哈!”韦尚书不以为忤,道,“突然提起那不肖子,不为别的,而是一直知道太师夫人的四位千金个个秀外慧中,哪家能讨回一位当儿媳妇,要兴家旺族的,因此韦某仗着两家这点儿亲戚交情,想为犬子说下一门好亲。” “说亲……”宋氏掩饰不住的诧异,韦尚书不是早就给他儿子定了刘府四小姐了,一拖再拖地不办亲事,怎么如今又舔着脸来董府提亲? 其他府邸来提亲,这种事每月都会发生好几次,宋氏自己的女儿萱莹首当其冲,一是才名在外,二是年纪到了。 宋氏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光因为她认为韦家老二不够格娶她女儿,还因为韦家出了两个狐狸精,一个跟她女儿媛姝抢了一回男人,一个正在跟她女儿萱莹抢男人。 董府与韦府与其说是亲戚交情,还不如说情敌相见,分为眼红更贴切些。 “呵呵,二公子要挂帅出征了,这时候议亲怕忙不过来吧。”宋氏面上堆砌笑意,不甚自然地说,“我们家女孩子虽然多,可家里老夫人舍不得孙女儿,昨个儿还跟我说想多留她们……” 宋氏的话音一顿,是因为董太师又给了她一个凉凉的眼神,并对韦尚书报以歉意一笑。 宋氏忽地琢磨过来,这可能是董太师与韦尚书事先就有的默契。 “呵呵,”宋氏复又笑道,“我家女孩儿个个灵巧,三姑娘最擅女红,经她手绣成的牡丹能飘出真花的香味。四姑娘最擅弹琴,别看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随便露一手那可了不得呢。五姑娘那就更不用说了,百灵鸟也比不上她的嗓子靓,几个姐姐都不如她巧。” 介绍了这么多,潜台词只有一个意思——不管我家老爷怎么跟尚书说的,你们之间又谈成了什么合作,想打我女儿萱莹的主意,那是绝没有商量余地的! “哦?太师家里还有一位擅抚琴曲的千金?”韦尚书似是让宋氏之言勾动了兴趣,笑问,“可否请出来一见?” “来人,将四小姐叫过来。”董太师吩咐。 之前与韦尚书谈到结成儿女亲家,董太师属意的就是四女儿阡陌,只是没与韦尚书通气。 如今宋氏一提,韦尚书就对董阡陌产生兴趣,董太师在心里赞一声,果然有默契,看来注定两家是要结亲的。 “回老爷,四小姐不在席上,问了五小姐也说没看见过她。”下人来报。 “……”董太师的眉头轻轻打个结,冷声道,“这等小事何须在客人前回禀,席间寻不到,不会去风雨斋里去请?” “是。”下人连忙就要去。 “老爷要找四小姐吗?”旁边席位的汤姨娘转过头来,接话道,“这会儿可能她不在风雨斋,刚开席那会儿,妾身好像看见她一个人往红叶林那头去了。” 宋氏不温不热地瞅了擅自插嘴的汤姨娘一眼,纳闷地问:“这大晚上的,她一个小姑娘往林子里做什么去?姨娘不是眼花了吧?” 汤姨娘温顺地答道:“那就当是妾身眼花好了,不过妾身倒是唤了四小姐两声,妾身的丫鬟翠竹也是一同看见的。” 话毕,翠竹就证实道:“不错,婢子也看见四小姐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跑。” 董太师挥手,吩咐下人:“多掌几只灯笼,快入林找到四小姐,让她来此处与尚书伯伯说话。” 下人找了一回,一无所获,知道董太师正饮到兴头上,如果再去回禀还是寻不到四小姐的事,那多半就有训斥在等着。 这时,一名站在古木下面的小厮突然觉得脸上沾到了什么东西。 天上掉下来的水,温而热,不是雨水,带着点儿黏。 “这是什么?”小厮抹了一把,糊了一脸。 “好像……好像是血!”旁边的人吓得连步后退。 树下的几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高高悬挂于枝杈之间,看那纤瘦的身姿,俨然是位女子。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七窍流血。 “不、不好了!”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席间,结结巴巴地告诉董太师与桌上其他客人,“四、四小姐出事了,四小姐,她叫人给害了性命了!” 第191章 小四死得太惨了,定要把凶手找出... “啪嗒”一声,宋氏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掉在桌上。 她板着端庄美丽的面孔,厉声训斥道:“客人面前,怎容得你如此胡说!还不快来人,将这一个吃醉酒的小厮拖下去!” 董太师没有说什么,只是眉头深深皱起,身周围的温度也冷了几分。 “小人没有说谎啊,四小姐她真的……”这小厮不懂得眉高眼低的道理,硬是叫人给捂上嘴,拖出夜宴场地作罢。 “呵,”宋氏对客人们笑道,“下人失礼,让大家见笑了。”丫鬟上来,又为宋氏换上一双新筷。 一位徐夫人关切发问:“没事吧,家里小姐到底怎么了,还是再让人去看看稳妥。” 宋氏抿唇道:“太傅夫人所言极是,居嬷嬷,你的眼神最好,也不曾吃酒,快去将小四找来,好让大家去疑。” 居嬷嬷当即挑灯去了。 于是桌上又添了新酒,换上几碟下酒小菜,宋氏提了个有趣的酒令,客人耍了一圈儿,不知不觉都因饮多了佳酿甘醪,眼睛发亮舌头发直,很多人都把方才的事忘了。 董太师自己当然不可能忘,趁着起身更衣的机会,他拉住宋氏转到山石之后,怒问:“四丫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当的好娘亲,把几个女儿教得越来越没规矩了!” 宋氏一脸委屈地说:“方才那事,妾身也是跟老爷一同听到的,已经试图瞒过众客人了,老爷怎地反过来嗔怪妾身。” 董太师气道:“整个家里都是你在管,女儿也是你教的,不怪你还能怪得着谁?到底怎么一回事,问明白了吗?” 宋氏摇头,胆怯地告知:“居嬷嬷还没回来禀告。” 董太师恨恨地瞪着宋氏的脸,只是不能发作,板着脸说:“不管怎样,速速将人找到,耽误了正事,看我怎么谢你!” 宋氏只觉屈得不行,忍不住轻轻回了一嘴,“阡陌的婚事,老夫人定准的可是时家的小魔王,老爷不通过老夫人就叫韦尚书相人,老夫人怕是不会同意吧。” “哼,”董太师道,“此事我自有计较,时炯与阡陌的事连婚书都没写,何来定准一说?” “老爷的想法,妾身大约懂了,”宋氏笑意古怪,慢慢道,“只是这头儿阡陌给了韦家,就空出一个时家,还不是得把仙佩送过去……咦,那豫章王府又少了一个,那边更是得罪不起的,只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换成怜悦,那孩子才十四,老夫人还不想放出去呢。唉,要怪就怪妾身等无用,没有为老爷多生两个女儿,这会儿才觉得不够用。” 不等董太师说些什么,暗处花丛里一下冲出个人,紧张地摆手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时家得罪就得罪吧,时炯还有胆拿婚书去告咱们不成?仙佩与世子,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万万动不得的。” 宋氏冷笑一瞧,说话的不是汤姨娘又是谁? 宋氏当下笑道:“那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老爷一向以信服人,悔婚的事,他断不为的。再者仙佩和时炯的亲事是姨娘自己牵的头,有媒人,有长辈作保,婚书现在还留在时家。时炯要是真撕破脸皮的去官府告咱们董府收了聘礼又悔婚,到那时丢了脸面不说,仙佩也不好再嫁人了。” 汤姨娘亦冷笑,反唇相讥:“聘礼是我拿了一分吗?那些银子填了谁的窟窿,还有我的陪嫁钱在什么地方,外人不知道,怎么夫人也装糊涂起来?” 宋氏无辜地耸肩,道:“姨娘这是什么口气,说的好像我拿了那些银子一样,谁拿了你的钱,你直接把话说给那个人呀。” “够了,够了!”董太师怒道,“这时候客人还在家里,陈年旧事也让你们叨叨个没完!”他问汤姨娘,“你可是亲眼见着了,阡陌往红叶林去了?” 汤姨娘认真点点头:“绝对没错,妾身与丫鬟一同看见的。” 这时,那名宴会上说错话的那名小厮被拖回来,董太师冷冷盯着他,阴沉道:“你老老实实将你看到的说出来,若有一字不实,当场捆起来丢进鱼池里!” 小厮惊慌地说:“小人没有说谎,四小姐的裙子都碎了,鞋也没穿,整个人挂在树顶上,往下滴血!” 董太师问:“树顶一片黑暗,你这小厮才见过四小姐几回,怎能肯定是她?” 小厮连忙将在树底下捡到的香囊呈上,董太师接过,见上面绣着两个玉色小字,阡陌。香囊上血迹斑斑,看着很是不祥。 “可怜啊,四小姐,”汤姨娘立刻流出眼泪,难过道,“就是这只香囊没错,我记得方才她就配在腰上,早知她再也回不来,我就该叫住她,不让她往林子里去。” “她为什么往林子里去?老爷应该派人查一查。”宋氏狐疑地看汤姨娘,觉得她的眼泪怎么看都有点儿假模假式的意思。 宋氏不禁心道,难道四丫头的死,和汤姨娘有点关系? 这时,董怜悦和李嬷嬷从宴上匆匆过来。李嬷嬷着急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方才真可气,有人把一句话传到老夫人的耳边,说四小姐出事了?这下可叫她老人家着急了一场,连声叫四小姐快过去见她。” 董太师怒道:“是谁传的?先赏一百个耳光!” 李嬷嬷叹气道:“不管怎么说,先叫四小姐过去见了老夫人再说吧。” 宋氏笑道:“嬷嬷去告诉老夫人,小四好好的没事呢,刚刚就坐在我旁边,喝了一杯醉着扶走了。等会儿客人离开后,就叫她去老夫人跟前赔罪。” 李嬷嬷与董怜悦交换目光,皆感无语。 宋氏挑眉:“怎么了,你们还不信我的话?” 董怜悦干笑道:“母亲有所不知,跟老夫人说四姐可能出了事的,正是坐在母亲旁边的那位姜夫人啊。她说四姐没出现过。” 这时不远处,居嬷嬷回来,一手按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说:“真,真的是四小姐。” 宋氏立刻难过地问:“阡陌是怎么死的?” 居嬷嬷断断续续地说:“似乎是让……让人强暴了……” 之前报信的小厮也点头说:“看着太惨了。” 宋氏一下流出泪来,掩口道:“小四死得太惨了,老爷,定要把凶手找出来,为咱们小四报仇啊!到底是谁把她害成这样的?” 犹豫一下,董怜悦咬咬牙将所见所闻道出,“宴会之前,女儿看见时家公子往风雨斋那边去了,当时就想,他是不是去看四姐了?这件事,我还跟李嬷嬷提过。” 李嬷嬷一愣,旋即不可思议道:“五小姐的意思,是说时家公子把咱们四小姐给……这怎么可能?四小姐的命真苦呀……”李嬷嬷连连摇头,还是不敢相信,四小姐还没过门,时炯就把她给害了。 汤姨娘补充:“说不定时炯贪图四小姐的美色,见四小姐根本不理他,一怒之下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可能的。时炯过去做过的坏事,十根手指都数不完的。” 董太师一下气炸了:“杀人偿命,我不信时炯那小子连太师府的千金都敢加害!” 宋氏则以一双秀眸怒视汤姨娘,提出质问:“既然姨娘知道时炯劣迹斑斑,为什么还把小四推给他?敢情不是自己的女儿不心疼?” 汤姨娘挑眉,无辜道:“天大的冤枉!我一个董家低三下四的妾室,我哪能对四小姐的亲事置喙一词?老夫人做出的决定,咱们小辈也不好拂逆,当时三小姐还为此事大哭一场呢。” 宋氏嗤了一声,连嘲讽的话都懒得说了。 董怜悦面有难过之色,柔声分解道:“母亲不要伤心,姨娘也不要着急,依女儿之见,不管是怎么个情况,都先把那时公子叫出来单独对质,否则流出去一点半点风言风语,说四姐死得不干净,咱们董府的名声就完了。” 宋氏心里咯噔一跳,认为这话很有道理,四丫头为人强暴,死了不算,要是还因此连累董家千金的清誉,让萱莹出嫁时蒙受阴影,那可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了。 董太师略一沉吟,招来董府中一等一的影子护卫董忘,密语授之,飘荡着暗黑罡气的董忘无声离去。 ******** 酒宴上,一桌男客中间坐着李周渔、时炯、楚慈等人,时炯喝得两眼星星闪亮。 本来收到请帖的只有与董家有亲戚关系的时炯,不过当李周渔也不请自来,携礼物登门的时候,董太师还是热情招呼了他们。 一旁的丫鬟认准时炯的酒杯,少去一点就给他满上,反而是李周渔和楚慈,都要自己斟酒才有得喝。 楚慈不由嘀咕了一句,“董家下人倒是有点意思,还会特别关照未来姑爷。” 李周渔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时炯喝多了,起身去找府上的东青之所,脚下步履摇摆不定,看头顶的灯笼都是重影的。最后没寻到东厕,他索性就在一棵树下解决了。 刚刚解决好,就倏地有一道黑影出现在时炯身后,立刻偷袭得手了。 ******** “时炯,好歹你还唤我一声姨夫,素日里你不循礼教,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这些都不同你计较了,”董太师怒声斥责,“如今你害我女儿性命,对此你作何交代!” “老爷开恩,”汤姨娘出声求情,“他也是爹娘去的早,少人管教。不管怎么说,此事都不能传扬出去,影响董家其他小姐的名声啊。” 宋氏仿佛猜透了汤姨娘的想法,顺着她的意思问:“那依你之见,应该怎样惩处时炯,来抵偿阡陌一命呢?” 汤姨娘想了想,道:“不如叫他交出和三小姐的婚书,当场撕毁,算是清了两家的亲戚交情,往后他和三小姐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宋氏纳闷问:“可这样只是仙佩和姨娘得益,阡陌的仇还没报呀?” 董怜悦也忍不住说:“时公子为何杀四姐,总得问明白了呀。四姐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被强暴致死,要不弄个水落石出,往后她的牌位连祠堂都进不了了!” 汤姨娘道:“还有什么可查问的,看时炯喝成这样醉醺醺的模样,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方才报完死讯,一直没再说过话的居嬷嬷,突然出声了:“不是,不是,弄错了!死得不是咱们家四小姐,让人强暴的也不是她,大约跟时大爷也没什么关系。咱们不该将时大爷绑来,还是趁他酒没醒,快将人放了吧!” 宋氏十分吃惊地看居嬷嬷,尖着嗓子问:“方才你亲口说‘真的是四小姐’,还说让人强暴了?!” 李嬷嬷也不解地问:“这大半天工夫,居嬷嬷你都不说一句话,这里已经把时大爷绑来了,你又说抓错人了。” 居嬷嬷鼻尖冒出汗珠,举着两根手指赌咒发誓,道:“老奴冤枉!这一路上不知道叫什么人使了坏,把老奴给弄哑了,才不能及时出声制止。” “到底怎么回事?速速道来!”董太师威吓地问。 “林子里的真的是四小姐,但是挂在树上死的那个,却不是咱家的小姐,而且死得好惨呀!” 第192章 她本来不用死,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居嬷嬷,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下,连宋氏也不禁恼火起来,“你再这般闪烁其词的,可要家法伺候了!” 居嬷嬷抹一把汗,吞着口水解释道:“真的大事不好了,是一位宋家的小姐,不知为何死在咱们家林子里。据四小姐告知老奴,这可了不得呢,因为那位死去的宋小姐是驸马爷的亲妹妹,也就是昭阳长公主的小姑子。四小姐说,宋小姐惨死在咱们府里,咱们全家都担着干系,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董太师当即愀然变色,转头去瞪宋氏,紧声问她:“谁让你送请帖给昭阳公主府了?往日素无交情,没事招惹那家干嘛?” 宋氏听董太师的话里有苛责的意味,连忙分辩:“妾身本家与驸马爷家同气连枝,年下节下都是有来往的,送请帖是礼貌周到,发生这种事谁能料想得到?” 董太师一声讽刺的笑,“礼貌周到?从筠你娘家也收了帖子,似乎一个人都没来?宋家将‘礼貌周到’忽略了,反而是宋家出来的女儿更懂事。” 宋氏自觉无辜,“下帖是咱们家的好意思,来不来在人家,杀人的是混进家里的贼人,这能怪得着妾身嘛。” 董太师仍不肯放过她,又指出,“家门不严,也是你的过错!” 宋氏感到委屈,却不敢再辩解。 之所以董太师这样紧张,是因为他和驸马宋赋新在朝里有些摩擦,原本只是政见不同,朝堂上你来我往说两句。 后来宋赋新掌大理寺刑狱,董太师宠妾苗小玮的弟弟误伤人命,案子正好是从宋赋新手里过。 苗小玮是董太师这些年里最喜欢的女人,宠爱程度不下于当年的宋梓筠。 当时苗小玮去求董太师救她弟弟,董太师软语安慰爱妾,办事也是尽心尽力。先是重金悬赏找证据,最后找到一个可信的目击证人,能证明实际情况是死者有腿疾,苗小玮的弟弟不是故意推死者坠楼。有了这个证人,苗小玮的弟弟最多充军八年。 宋氏说还是提前和宋赋新通个气稳妥,省得到时有变数。于是董府打点厚礼,通过宋氏娘家活动。 宋氏娘家是旁系,素日跟嫡系来往不多,属于那种弯腰鞠躬上前搭讪,会被嫡系的夫人少爷一脸茫然地问“这是谁啊”的那种远亲。 可宋氏的两位兄长认为这是与嫡系攀关系的好时机,打肿脸充胖子,满口答应宋从筠,妹夫的事包在他们身上。结果根本没把对方说通,又不好意思告诉宋氏。董家这边以为事情已经办成了,后果就是把宋氏坑了,把董太师也连累了。 宋赋新拿住董太师身为朝廷重臣,枉顾律法,徇私情而暗中行贿的把柄,一个折子参到中书省去。幸亏毓王中途截住,才没呈到天子的龙案上,此事韦墨琴是知道的。 苗小玮的弟弟本来就充军了事,事情闹大了,反而揭发出他从前占用民田修跑马场,农忙时节宰杀耕牛的罪行,判了斩立决。 苗小玮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她死之后着实让董太师伤心了一场,还因此深怪宋氏。跟驸马宋赋新,那更是旧怨未平,又添新仇。 去年里,董太师弟弟董八斗和昭阳公主身边的女官有私情,商量着要私奔之前被公主察觉,一状告到皇帝那里去,最后以董八斗官降三级了事。 此等事,怎样处置还在其次,董府这种书香门第闹出桃色新闻,丢失的面子很难再找回来。董太师心里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今董太师娶莲叶的好日子里,宋氏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又给那边儿送了请帖,现在又出了人命案子,死的还是宋赋新的亲妹妹,公主府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这时,董怜悦为宋氏解围,道:“父亲先别怪母亲了,母亲也是一片好意呀,况且家里死了一位贵客,还是先报官,等官府抓住凶手再说吧。” 居嬷嬷接道:“已经报官了,京兆府的县令大人正在红叶林里勘验。” 董太师吃惊地问:“谁报的官?咱们自己家里也是刚刚发现,还没有把事情泄露出去,是谁先一步通报官府?”难道是凶手本人? “就是四小姐哇,”居嬷嬷从头道来,“刚刚夫人让老奴进林子查看究竟,官府的官差已经把路径封锁了。老奴远远瞧着有个眼熟的身影,就站在县令大人旁边,正在说着什么。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后来仔细一看,那不是咱家四小姐么!” “四姐与县令大人在一起,是她把命案报官了?”董怜悦问。 “是呀,四小姐还帮官府推算凶手,”居嬷嬷摇头,咋舌道,“而且不知是何缘故,县令大人对四小姐的态度毕恭毕敬,不管四小姐说什么,县令大人都是一句‘姑娘言之有理’,‘姑娘所言甚是’!” 董怜悦笑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居嬷嬷你是离得太远,听错了吧。” 居嬷嬷坚持道:“是真的,老奴还听见县令大人对四小姐自称‘下官’,老奴心里纳罕,难道因为咱家老爷是大官,县令大人就对咱家里的小姐格外客气?” 董怜悦想了想说:“那也有可能,上次欧嬷嬷在大街上发疾死去,衙门让我去认一认,县令大人的母亲还请我去坐了一刻钟。” 刚说完,一位师爷打扮的人就走过来,对董太师说:“大师大人,我们赵大人已经勘验过现场,他知董府此时贵客云集,为怕引起骚乱,不敢现身,请您移步林中,赵大人循例要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董太师很少与刑部下辖的官员打交道,心里本来发堵,担心又是一场麻烦,此刻听京兆府的师爷措辞客气,当时就松了口气。 地上还躺着一只醉猫,时炯。董太师吩咐董忘“悄无声息的解决掉麻烦”,让时炯不要记得曾经被抓过的事。 董太师、宋氏、董怜悦、汤姨娘和居嬷嬷李嬷嬷,一同来到红叶林。 远远地还未接近,这些人就理解了居嬷嬷说那话的意思——赵县令对董阡陌的态度,不该用“格外客气”描述,应该用“卑躬屈膝”来形容才更贴切。 现场摆着小木几、锦凳等歇脚处,坐着的人是董阡陌,弯腰拱手的是赵县令。 董阡陌用一口茶,抬起精致的下巴,说道:“哦对了,未免查案时遇到阻力,赵大人不妨趁待会儿宴会散场的时候,悄悄扣下宋小姐的贴身丫鬟,秘密审讯。否则等丫鬟回了宋府,大人再拘传到堂问话,证词的可信度就要打个折扣了。” 赵县令请教:“不知这却是何缘故?” 董阡陌坐姿优雅,玉雕雪吹的手交叠在膝头,分析着:“宋小姐之死不可谓不惨,仵作验出她身上的三种不同凶器造成的伤口,都是生前造成,说明她死之前一定受了很多苦楚。” 赵县令点头道:“不错,因此才将凶手的杀人动机归为情杀、仇杀一类。” 董阡陌道:“宋小姐养在深闺,和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她能和什么人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要她这样死去才解恨?” 赵县令错愕地问:“姑娘的意思是,杀她的人,很可能就是宋家的人?” 董阡陌抿唇:“这也只是一种有可能的设想,沿着这个思路想过去,宋小姐为什么死在董府,而不是在宋府,不是在街上或别的什么地方,这也是个疑点。” 赵县令想了想,道:“姑娘所言甚是,下官会依据姑娘您的指示继续查下去。” 董阡陌辞道:“我也只是随便猜一猜,赵大人看着办就可以了。” 赵县令恭维道:“姑娘见解独到,帮了下官的大忙了,下官受益良多!” 董阡陌道:“大人太谦逊了,阡陌实在不敢当。” 赵县令拱手,又是一番客套话。 旁边的董太师等人早就听得目瞪口呆,看得瞠目结舌了,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赵县令怎么老对着董阡陌弯腰拱手,这是要拜师吗? “哦,太师大人来了!来人,看座!” 赵县令一回头就看见董太师等人立在不远处,不卑不亢地招呼,方才一直弓着的腰身,却奇异地直了起来。 众人的表情更古怪了,赵县令对太师之女董阡陌恭恭敬敬,对董太师这位官高五品的大臣反而自然得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太师惊疑不定地看董阡陌,董阡陌笑一笑,盈盈起身道:“父亲坐,女儿站着。” 董太师阴沉着脸坐下,问赵县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人过府查案,是小女派人去京兆府报的案?” 赵县令道:“不错,幸亏四小姐机警聪慧,否则这桩命案闹开,府上绝不可能似现在一般平静。” “哦?”董太师问,“此话何意?” “据四小姐陈述,宴会之前她看见一道可疑的人影穿过红叶林,就跟去瞧瞧,”赵县令讲述,“结果发现头顶挂着一名正在往下滴血的女子。四小姐吓得跌倒,她的香囊也落在血迹里弄脏。” “还好不是四姐出事。”董怜悦对董阡陌说,董阡陌回以一笑。 赵县令道:“当时那名女子还在挣扎,还有的救,与四小姐大声呼救,引来了太师您的护卫董忘,四小姐请他将树顶的女子放下来。董忘竟然不加理会,转身就走。” 董太师道:“竟有此事!董忘为何什么都没讲给我?” 董阡陌叹气:“他好像是一个惜字如金的怪人。” 赵县令继续讲下去:“四小姐无奈,又奔到林子深处遇上了她的大伯董问时,焦急地说明情况,请他叫人来营救,不料董问时是喝醉的,把四小姐的话当成开玩笑。等四小姐再回来看时,树上的女子已经失救而死,地上四小姐的荷包没了,董府的小厮提着灯笼跑远,怎么喊都喊不应。” 董太师叹口气:“这么说,那位宋小姐本来有可能救下来,却……” 董阡陌接道:“后来我继续呼救,引来了毓王表兄的亲随,季青将军,他也是来赴宴的。我问他应该怎么办,才能让不影响宴会上的客人,他就把赵县令请来了。” 董太师颔首:“原来如此。” 赵县令沉声道:“宋小姐本来不用死,却在太师府上先被歹人行凶,又失救致死,这个责任实在太大了。听闻昭阳公主十分爱护宋小姐,名义上是姑嫂,待之却如亲妹。一旦此事传到公主耳中,太师府免不了要摊上一场官司。” 董太师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那依赵大人之见,我们是否应该在此事揭出来之前,向公主府与宋府赔礼道歉?” 赵县令道:“道歉有用,我们衙门就清闲多了。” 董太师仍不放弃地问:“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烦赵县令给支个招,本官感激不尽。” 赵县令笑笑道:“太师家里有四小姐操劳,何必求诸于下官?连下官不知该怎么做的时候,还想跟四小姐请教呢。” 董太师诧异莫名地问:“这是怎么说的?县令大人为何如此抬举小女阡陌?” 第193章 阡陌仰慕将军英华,盼见一面 赵县令道:“太师教女有方,吾等教出的儿子有四小姐一半聪慧,就要向祖宗烧高香了。” 董太师惊诧地问:“阡陌做了什么?” 这时衙役小跑过来,附耳跟赵县令说了什么,赵县令当即拱手告辞,转身就离开了。 董太师着急,这案子还不分明,赵县令也没给出一个定论。宋府也还罢了,昭阳公主贵为先帝的长公主,一向自持金枝玉叶,遇事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 “阡陌,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看见凶手了吗?”董太师焦急地问。 “当然没有,否则我就跟赵大人言明了。”董阡陌安慰,“父亲别急,等官府得出初步结论再说,或许杀人凶手是外来的,跟咱们毫无干系呢。” “呵呵,”宋氏笑道,“咱家阡陌越来越长本事了,还会帮京县县令破案,再长大点儿,就能帮你父亲处理公务了。” 董太师并不觉得这是可笑的事,拿眼冷冷扫过宋氏的脸,宋氏顿时连假笑也笑不出来了,谁让她给宋家发了请帖,惹来了这一场麻烦呢? 沉吟片刻,董太师道:“不能让宴会上的客人知道咱家里发生了命案,否则一旦早惊慌推搡起来,可就大为不妙了。从筠,你去席上陪伴客人直至散场,什么都不能提。怜悦,你去老夫人那一桌,问什么答什么,但不能说实话。李嬷嬷你也是,别把事情说给老夫人。” “是,奴婢遵命。”李嬷嬷应着。 “是……”董怜悦犹豫地点头,不知该怎样做到“问什么,答什么”,还要句句不带实话。 她悄悄问董阡陌,“四姐,要不你去老祖宗跟前露个面?她就不会着急了。” 董阡陌敛眸一笑,附耳跟董怜悦讲了些什么。 旁边的汤姨娘,早在瞧见董阡陌的第一眼,面色就时而土黄,时而涨红。此时乃多事之秋,还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表现。 汤姨娘靠近,想听董阡陌在说什么,董阡陌却停住不说了,只是睁着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眸,俏生生立在那儿。 董怜悦听后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汤姨娘,汤姨娘紧张地回看过去,又发现董怜悦转开了目光。 董太师道:“阡陌,你跟为父去书房。” 于是,董阡陌随董太师走了。 她一走,汤姨娘连忙拉着董怜悦问:“四小姐方才说了什么?怎么还冲着我笑?” 董怜悦复杂地看着汤姨娘,欲言又止,最后摇一摇头走开。 汤姨娘愈发狐疑,觉得董阡陌一定是将被困在地下网道里的事告诉董怜悦了。现在董阡陌跟董太师去了书房,用不了多久,董太师也会知道了,到那时,一定会有一场雷霆之怒等待汤姨娘。 不妙,不妙,打从董阡陌安然无恙出现的那一刻,汤姨娘就觉得事情砸了。 本来汤姨娘的如意算盘是,董阡陌在地下饥寒交迫,撑不了多久。宴会之前,汤姨娘写了一封信,上书,“阡陌仰慕将军英华,盼能在宴前会晤一面。”地点就约在风雨斋后园。 为了确保时炯去了,汤姨娘让人暗中监视,见时炯将信纸一揉,一丢,“兴冲冲”地就往风雨斋方向去了。汤姨娘很是满意,因为这一幕还让董怜悦看见了,到时董怜悦一定会说出来。 另一方面,汤姨娘又命心腹家丁去地道里把董阡陌拖出来。在地底下关了几天,就算还没死,估计也只剩一口气了。 奄奄一息的董阡陌会被拖入红叶林,做成受到欺凌侮辱,一头撞在树干上的死状。 一查起来,时炯会成为最受怀疑的对象,谁让他的风评一贯不好呢? 然后汤姨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像时炯这样劣迹的人,董仙佩必须与之解除婚约。时炯迫于压力交出婚书,那与时家的亲事就告吹,仙佩便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嫁给世子。 这是汤姨娘的如意算盘,只是从听闻董阡陌仍在人世,这把算盘就拨不响了。 汤姨娘心想,难道是那两名家丁太蠢,错把宋家小姐当成董阡陌,愚蠢到杀错人了?又一想,那也不对,说好是弄成撞死,怎么会吊那么高呢? 尸体离地约莫七八丈,可以说十分隐蔽,不特意仰头去看根本发现不了……等等,那第一个发现宋小姐的董阡陌,她去得也太凑巧了吧! 汤姨娘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四下一望,忽地,眼睛瞄准了夫人宋氏。 宋氏正与居嬷嬷吩咐着什么,待居嬷嬷匆匆下去后,宋氏一抬头就看见汤姨娘杵在一旁,面上挂着套近乎的笑容。 宋氏挑眉问:“怎么了,姨娘还有事?” 汤姨娘犹疑地四下看一看,才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可若是不讲,心里又一个疙瘩。” 宋氏嗤道:“那就快说吧,我忙着呢。” 汤姨娘舒一口气,低声道:“那位死掉的宋小姐,我是认得的,她闺名梦沈,听说是一位活泼好动的小姐。” 宋氏道:“我本家的姑娘,用得着姨娘告诉我她叫什么吗?” 汤姨娘压下心头之怒,仍旧好声好气地讲:“那夫人是否知晓,这姑娘才是时炯真正的心上人,只是时炯高攀不起宋家,这才退而求其次,跟脾性酷似宋梦沈的仙佩订了亲。” “哦?”宋氏不解,“姨娘知道时炯有心上人,还牵头做亲,先是仙佩,又是阡陌的。” “唉,”汤姨娘无辜,“男人谁没有个朝三暮四的时候,再说四小姐的亲事也与我不相干,那是老夫人跟她略提了提,她特别愿意,才这么说定的。” 顿一顿,宋氏一双美目斜视汤姨娘,狐疑地问:“你是说,杀人凶手有可能是时炯?他跟宋小姐之间有事,就把人杀死在董府了?” 汤姨娘连忙摆手:“当然不是时炯了,他喜欢宋小姐还来不及!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是那些嫉妒宋小姐的人做的。” “嫉妒、宋小姐、的人。”宋氏心里琢磨着,汤姨娘是在暗示,林子里的血案跟董阡陌脱不了干系? 然后汤姨娘又提了一件事,慢悠悠的口吻,“前两日里,四小姐还跟我提过,说什么夫人给她吃了药,话中还提到了律念师太。” 宋氏霍然睁眼,问:“什么药?什么律念师太?你说清楚点。” 汤姨娘道:“我也不清楚呀,当时四小姐哭哭啼啼的,我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通过宋氏的反应,汤姨娘清楚知道,自己押对牌了,宋氏这么激动,说明那件事一定很重要! 那本来是宋氏与董阡陌之间的秘密,旁人是绝无可能知道的,汤姨娘是从地下网道中的木杯里偷听来的,宋氏却不知道。 如果让宋氏相信,董阡陌已然泄露了她的机密,那不需汤姨娘费力,宋氏就会让董阡陌消失了。 原本,汤姨娘与董阡陌是无仇无怨的,一开始把董阡陌困在地道的理由,是世子送来的那一口宝石鱼缸。直到董阡陌安然无恙地出现,虽然没有投给汤姨娘哪怕一个怨恨的眼神,汤姨娘知道双方已经结下梁子,绝不可能善了了,那就先下手为强吧! ******** 入夜三更,董府中的宴会歇了前半场,还有后半场。用过酒馔美食,宋氏笑着拍拍手,一行容颜姣好的丫鬟每人手中一个托盘,端着走上前来。 托盘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器具,一眼看去,各有精美之处,有的是用名贵木料雕成,纹理天成;有的则是用整块的玉石切出来的,做成形状优雅的高脚酒杯。 “这些酒器看着新奇,不知是什么名目?”有客人问。 “这些全部都是御赐之物,”宋氏笑道,“圣上酷爱饮酒,每每找我家老爷对酌,拿各种不同名目的器具盛酒,饮罢酒都会将所用酒杯赐予我家老爷。几年下来,攒起这么多来。” “哎呀,那可真是圣眷优渥,皇恩浩荡呀!”有人恭维。 宋氏微笑道:“我们董家的所有一切,均是圣上所赐,如今就拿出这些传家宝物,一人一盏酒酿,共沐天子圣恩。” 一位不胜酒力的女客笑道:“太师夫人拳拳之心,咱们打从心底感激,只是酒却再也饮不得了。” 宋氏道:“巴夫人莫急,酒器中盛的是新摘的玫瑰花浸的果酒,一点不醉人的,喝了不止不会醉,反而有解酒的奇效。” “还有可以解酒的酒,太师夫人不是打量我喝醉了,故意逗我呢?” 这样笑着,那位夫人上前取了一只墨石玉杯,品鉴一番,饮了里面的酒,惊喜地叫道:“满口的花香,从来没尝过这种味道的酒,大家一定得尝尝。” 听如此说,众宾客都各自选了喜欢的酒器,执酒一盏,先闻过浓郁的花香,而后一饮而尽,赞不绝口。 “咦,怎么这一杯一点酒的味道都没有,喝着倒像是茶?”有位女客奇怪地自言自语。 倏地,她的手一滑,手中的琉璃杯落在青石砖地面上,一碎为二。 这可是御赐之物! 那位女客当时就要哭起来,带着哭腔说:“我的手没知觉了,刚才喝的那个好像不是酒,而是茶。对,一定是那个茶有问题。” 宋氏吩咐丫鬟上去拾起杯子,检查残余的一点杯底。 丫鬟紧张地告诉宋氏:“回夫人,这个杯里装的真不是酒,有一股茉莉清茶的味道。” 宋氏恼火地问:“这杯茶怎么混进来的?茶是谁泡的?” 好巧不巧地,恰有人在此时从后花厅那边走来,却是毫不知情的董阡陌,手里端着一个茗香幽远的茶壶。 “老祖宗,要喝一盏茶解解酒吗?我新沏了茉莉清茶。”董阡陌问道。 第194章 小四你闯下大祸,为了不连累全家 “阡陌,”宋氏腾地从座位上起来,厉声问,“你这是什么茉莉清茶?茶叶是从哪里来的?” “茶叶?”董阡陌不解地歪了歪头,“这是女儿自己配的花茶,母亲也想用一杯吗?这个茶润泽肺气,为女子最宜。” “只沏了这一壶吗?还是之前那一杯也是你倒的?”宋氏紧逼发问。 “是啊,我瞧那琉璃盏太美了,合该盛一杯茉莉清茶。”董阡陌看向摔碎的酒杯,叹气,“摔碎了真可惜,本来父亲说要奖赏我点东西,我就想讨走那只琉璃盏。”显然,董阡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宋氏气得够呛的模样。 众宾客的目光都落在董阡陌身上,心道这下有好戏看了,摔碎御赐酒杯,连董府都要跟着倒霉,毕竟客人打破酒杯,是董太师女儿顽劣行为带来的后果。 摔碎御赐酒杯,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不管是摔碎酒杯的本人,还是御赐酒杯的主人董太师,都休想能逃过这一劫。 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唰地落在这边,有些人紧张而兴奋,因为想看看董太师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失去圣心。还有些人忍不住拿眼瞄向李周渔,猜测他的态度。 事情说大,可以大过一片天,因为有律法摆在那儿,还有前朝的旧例可循,最严重的一个案子,一位前朝国老级大臣因为在御赐字画上弄出一小块污迹,全家一十六口满门抄斩! 当然,这背后另有其他原因,弄脏字画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有了这种先例,谁敢轻易尝试犯下这种过错的后果? 事情说小也小,因为李周渔在这里,他的官声风评一向甚好,而且他乐于维护枭卫的声名。 那名女客只是失手打破御赐酒杯,算不得真正对圣上不敬的行径,李周渔在场,也瞧得清清楚楚,只要他愿意为此事作证,那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日若有人上奏天子,李周渔一句话也能消弭祸事。 凡是与此事有关的人,还有整个董府,都会支李周渔一个人情,或许他乐意卖这个人情? “周渔,我想起来了,”楚慈低声告诉李周渔,“这只琉璃盏不是普通的御赐之物,而是两个月前董太师下棋赢了圣上,从圣上那里赢走的。圣上为此还精研棋谱,想将琉璃盏重新赢回去呢。这件事咱们不要管,让御史上折子参奏去。” 李周渔道:“眼皮底下的事,为何不管?这事管得。” 楚慈皱眉问:“你想怎么管?” 李周渔却突然问:“十二是不是出去太久了?快有一个时辰没看见他了。” 楚慈没好气道:“如厕失足,亦未可知。” 酒宴上的众人纷纷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要看此事如何收场,李周渔又作何表态。不料下一刻,李周渔将面前的桌案呼啦一掀,掀了个底朝天。 桌案上摆的四五件御赐酒杯,有三件都是玉石做成的,都一下被砸得七零八碎。 宋氏勃然变色,心里跟着慌起来。碎一只御赐酒杯,以董太师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扛得住,可要是碎了一堆,不连累董家上下也不行了!而且这些御赐之物全是宋氏留着传家的宝贝,将来是要给董萱莹当嫁妆的。 “李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宋氏紧声发问,“是我府上有何怠慢之处,还是我们哪里招待您不周,为何掀桌毁杯?” “楚慈,你去调城防营来。”李周渔不理会宋氏的质问,转头冷冷吩咐楚慈。 “是。” 楚慈虽然心有疑惑,可还是毫不迟疑地去调兵了。多年的默契相交,服从就是一切。楚慈去后,宋氏真的开始慌起来,心里也开始不确定,难道打碎一只御赐琉璃盏,会严重到让枭卫当场逮捕董府上下所有人? 宋氏当即走到董阡陌身边,推了她一把,催道:“小四你闯下大祸了,为了不连累全家,你自己承担了吧!” 董阡陌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地问:“承担什么?只要母亲吩咐,阡陌无不遵从。” 宋氏恨恨地瞪着她,告诉她:“你倒进琉璃盏的那杯茶有问题,巽夫人喝过就手掌麻痹,将御赐酒杯摔碎了,现在枭卫李大人要把咱们全家都抓起来,关进大牢里去!” 董阡陌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都端不稳,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浇在离她最近的宋氏身上。 宋氏烫得打了个哆嗦,只是贵客面前要保持仪态,不能大呼小叫或龇牙咧嘴,只有忍下火辣辣的痛意。 “该死,该死!”董阡陌惊呼,“我怎么这么不小心,真该死!” “你这孩子……”宋氏强忍痛意,柔声责备,“平时真把你惯坏了,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都没有,当着多少客人呢!” “阡陌罪该万死,求母亲息怒。”董阡陌害怕地说。 老夫人看不下去了,阻止道:“别吓坏孩子,这关阡陌什么事?是老身口渴,平时喝惯了阡陌泡的茶,再喝别的都没滋味,就让她去泡一壶来。” 宋氏叹气道:“做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可阡陌的茶,巽夫人何出问题,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老夫人不抬眼皮,抚弄着衣角边绣,道:“老身喝阡陌泡的茶几年,手足也没出现僵硬,不能持物的情形。谁要不分青红皂白赖阡陌,老身可不依从。” 宋氏焦急地说:“不是赖她,而是出了摔碎御赐之物的祸事,总要有人出来承担。阡陌不担,就是咱们全家来担了!” “呵,太师夫人莫急。”李周渔开口接道,“有事的不光一个董府,今晚在座诸位,都脱不了干系。李某很遗憾地通知你们,在枭卫查出此事来龙去脉前,你们只能在天牢里品茶了。” 话音未落,楚慈带着一队兵士包围了董府花园,长枪长矛林立,刀锋雪亮,映着跳跃的灯火,将假山上的宫灯都戳下来不少。 宋氏早已惊呆了,还是老夫人见过的场面多,算是众人里面最镇定的了。 拄着拐杖站起来,老夫人紧盯着李周渔,问:“只因为客人酒后失手打碎琉璃盏,大统领就下令让城防营包围董府,这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吧?我们董家世代忠良辈出,效忠皇上,大统领的做法也太令人心寒了。” 李周渔不急不躁地说:“当然不是因为区区一只杯子,若没有充分的理由,李某也不愿在别人家的酒宴上扫了大家的兴致。” 老夫人问:“哦?不知大统领有什么理由抓我们?” 宋氏心里想,莫非是因为驸马之妹惨死董府的事?那也不对呀,这件事董府责任再大,亏欠的也是失去女儿的宋家,关枭卫什么事?枭卫经手的案子不是犯上作乱,就是密谋造反,顶多再插手军中事务。从来没听说死一两个人的命案,枭卫也感兴趣的。 李周渔微微勾唇,一字一字道:“枭卫四当家时炯于董府离奇失踪,我着人查找,只找到他遗落在草窠间的暗器袋,那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有理由相信,他在董府饮宴期间遭人偷袭。” 原来是为了这个! 宋氏连忙赔笑道:“哎哟,我们家地方大,时将军不熟悉路径,可能是不小心迷路了吧?” 带兵包围花园的楚慈答道:“枭卫中人从不迷路,我们有特殊的认路办法。” 宋氏分辩:“喝醉酒的人,哪能说得准?只为了寻到时将军,弄出偌大阵仗出来,也太夸张了吧,呵呵,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丢了不成?可能他在我家没喝尽兴,又出府去哪家青楼继续买醉也不一定……” 哗! 时炯手下的一员小将听说四当家走失,正着急着,小将也是火爆脾气,一下子就被宋氏的话激怒,居然一刀挥出,向宋氏的发髻砍去。 人没伤着,血也没淌下来,插满珠饰的乌黑发髻转眼却少了半个。 “哎、哎哟……”宋氏幽幽一声惊呼,眼白翻起,身子软倒在地上。 “母亲!母亲你没事吧?母亲你醒醒啊!” 董阡陌连忙上去扶起宋氏,拖到一边的台阶上,很吃力。嬷嬷丫鬟们早惊呆了,无人敢上前帮忙。 等董阡陌扶着宋氏倚靠在锦凳上的时候,宋氏也不知是哪里受伤了,被拖着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一行鲜红的血迹。 老夫人不由恼怒道:“我儿媳也只是就事论事,你们怎么能对她无礼?好歹她还是三品诰命!” 李周渔道:“董老夫人的心情,李某完全明白。只是跟时炯一同失踪的,还有他身上的一份机密军情图纸,那张图纸贴有火漆封签,只有圣上看过,看后又重新封起。其他任何人多窥一眼,都是祸及满门的重罪。如今李某最关心的,就是图纸的密封火漆有没有被破坏,这种心情,也希望诸位能体谅一二。” 听到原来时炯的失踪,还牵扯着如此机要,老夫人也说不出话了,虽然她还根本不知道,董太师曾派董忘绑架过时炯。 有位客人害怕地问:“如果寻到时炯,发现火漆被破坏了怎么办?” 李周渔棕黑的眼眸一敛,环顾众人,叹息般说道:“那楚将军调来的城防营兵马,就会派上用场了。” 众人的呼吸一窒,很多人开始后悔不迭,为什么要接董府的请帖,来赴这趟该死的鸿门宴! “请诸位宁耐一时,容我等在府里搜一搜,把人找出来再说。” 说着,楚慈招来二三十名身姿矫捷、黑衣如云的男人,不需猜想也知道是枭卫精英。这些黑云涌入董府,消失无踪。 见到自己的府邸被搜查,董老夫人很是不愉,奈何此刻董太师不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找到四当家了!” 两名枭卫一左一右架着昏迷的时炯,从后堂方向过来。时炯的脸膛红通通的,双目紧闭,打着鼾声,明显是喝得很醉的样子。 老夫人松口气,冷声道:“时将军是自己喝醉了,睡在哪里了,李大人是不是能把府里的兵先撤走,让我们请来的客人压压惊呢?” 李周渔不说话,两步上前,扯开时炯的前襟,搜出里面藏着的军情图。 明亮的灯火之下,众目睽睽,都注意到那是一封已经被拆去火漆的图纸,也就是说,里面的内容被偷窥走了。 “酒宴之前,我与楚慈都见过火漆还是封着的。酒宴之间,无一人出过董府。”李周渔沉声道,“那说明偷窥机要军情图的人仍在董府之中,不把此人找出来,李某难以对圣上交差,因此只好委屈诸位了。” 众人心头慌张,很多人站起来,辩解说从宴会开始,从没离过席位,有身边的人可以作证。 很多人都这样说,反而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 一片嘈乱的声音里,这时听得一个铃铛般悦耳的少女声音问,“韦伯伯,您很热吗,看您一直在擦汗。不如阡陌给你倒杯凉茶解渴吧!” 第195章 多谢四小姐,将李某最想找的人引... 韦尚书一回头,与眼前少女打个照面,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不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冷冰冰的。 这是第一眼的印象,再看时,那少女樱唇一弯,笑声从唇间出来,神色更是柔软如三月的杨柳梢尖,迎风舒展。 她笑问:“韦伯伯,这里有冰帕子,您要不要用?” 素手递上来,韦尚书下意识接过,抹了额头,气味清芬凉爽,果然舒适多了。 韦尚书道了一声谢,细长的眼眸盯着少女看了会儿,若有所思。然后他问:“你是董家的四小姐吧?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什么曲子都弹得?” 董阡陌乖巧道:“会弹一两首,多了不会。” 韦尚书慢慢点头,道:“满招损,谦受益,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道理。” 董阡陌柔柔道:“韦伯伯抬举阡陌了,阡陌不懂这么多。” 两人谈话间,李周渔过来了,低沉的嗓音责备道:“我等仍在排查当中,四小姐不应该离座乱走,回你的座位。” 董阡陌眸中掠过诧异之色,小声问:“所有人都要一一查过吗?我也一样?” 李周渔唇边隐现笑意,未放即收,告诉她:“枭卫自有最公正的评判标准,首先列为怀疑对象的,是那些有能力放倒时炯的习武之人。四小姐你不在此列,但你不能与韦尚书交谈,因为他还没有排除嫌疑。” 董阡陌不信道:“韦伯伯似乎是文官?而且他还是父亲贵客。” 李周渔不回答她,却反手一拍,轻轻拍在韦尚书的肩膀上。可他的手并未真的碰到,而是被一道银色的罡气弹了回来。 两道罡气,接触的一瞬间带出猛烈的劲风,董阡陌的身子一下向后飞起来,离地约莫十一二尺。她发出一声惊叫,肩头上突然出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冰冷坚硬,出现得恰到好处,把她飞起来的身子压回地面去。 力道与平衡同样恰到好处,将董阡陌带回地上,她的两手什么都没抓住,却一点要摔倒的意思都没有。 董阡陌回头,看到的是搭在她肩头上的刀柄,刀柄的主人是季青。 “多谢季将军。”董阡陌道谢。 季青没有看她,银面具下一双鹰眸,紧紧盯住了李周渔。李周渔毫不意外地看向季青,嘴角掀动,道:“多谢四小姐才是,将李某最想找的人引出来。” 楚慈适时上前说:“那就请韦尚书、季都尉先移步后花厅,接受例行检查吧。” 季青斜挎刀身,冷冷道:“何须如此麻烦,将时炯那个草包叫醒,问清偷袭者的真面目,岂不更便宜。假如偷袭者是我,时炯丢的不只一张图纸。” 李周渔扬眉道:“对方既然留了时炯活口,而其本人仍身处董府之中,那时炯多半没看到对方。” “为何?”问话的是韦尚书。 “因为那人留下了时大爷的性命,对吗?”董阡陌慢慢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袭击时大爷的,跟盗走他身上军情图的,不是同一个人。小偷猜测时大爷可能对袭击他的人还有印象,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偷走军情图,赖在袭击者身上,神不知鬼不觉。” 李周渔微微蹙眉道:“不乏这种可能……”转而吩咐下属,“来人,请四小姐也移步后花厅,以备咨询。”老夫人吃惊道:“她小姑娘家家,大统领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该抓凶手就抓凶手,我们愿意配合,希望大统领不要惊吓我们这班女眷!” 李周渔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普通女眷没事,然而府中仍有几个可疑分子,虽是女子也不能不查。” 老夫人有些气恼地问:“难道太师的女儿,老身的孙女也有什么可疑之处。” 李周渔道:“李某所指当然不是四小姐,而是李某下属在太师夫人住所,福深苑中擒获的一名女匪。” 说着,他击掌两下,枭卫从花木的阴影中出来,扣着一个反绑了双手的年轻女子,长睫黑瞳,五官轮廓极美,脸上挂满了泪痕,用惊骇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受惊程度。 “这是谁?”老夫人问。她没印象,府里还有这么一位标致姑娘,也不是今晚赴宴的女眷中的任何一人。 “她是一名身负重案的女匪,名单语棠。”楚慈冷声道,“不论别的,只论她藏身董府,逃跑途中对董府地形极为熟悉。这个结交匪类的罪责,不知你们要怎样自圆其说?” 老夫人哑然。 那女匪是从宋氏的住处搜出来的,宋氏本人又晕厥过去,谁还能把事情说个明白? 于是,枭卫带走了“单语棠”、董阡陌,还把韦尚书、季青也请去后花厅。花园中的众宾客也不能离开,城防营的人还把守着各个通道路口,许进不许出。 不一会儿,惊闻军情图在董府泄密的董太师赶来,先向老夫人了解一二,再要去寻枭卫分说,却被城防营的兵头给拦住了,说是枭卫大统领吩咐过,在把贼人揪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离开后花园。 董太师无奈,老夫人想起什么来,把居嬷嬷叫到一个偏僻处,让李嬷嬷等人按住,二话不说先赏了居嬷嬷一通耳光,把居嬷嬷打的有些懵了。 董太师不解地问:“母亲为何打她?” 老夫人压着火气说:“福深苑里住着一名女匪,她会不知道吗?从筠平时就专断独行,现在可好了,连女匪也招惹回家,以致于连累整个董家!” 董太师拧眉道:“竟有此事!那女匪是何来历,居嬷嬷你还敢不从实道来!” 居嬷嬷使劲摇头,极力撇清:“冤枉啊老夫人,老爷,你们知道夫人是最爱烧香供佛,最敬重出家人的,前几天夫人老做噩梦,就请来了律念师太给咱们看风水家宅,那单小姐就是律念师太的朋友。夫人因此也热情招待了单小姐,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关系了!” 往日里,老夫人都很赞同宋氏礼佛敬道,现在不同了,事情和枭卫扯上关系,老夫人感觉很晦气。 她呵斥道:“从筠太糊涂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往家里带,看什么风水家宅?本来家宅祥和平顺,非让她搅得乱了套才满意。” 董太师劝道:“母亲息怒,那名女匪原就与董府毫无干系,明日我上书天子言明因果,请天子下旨斩了女匪,我做监斩,当可从这件事里洗白。” “不行!” 不等老夫人说什么,被掌嘴掌到流鼻血的居嬷嬷突然大声反对。 老夫人生气地说:“太师怎么做,还要问你的意思不成?我看你也不中用了,董府也可以不用待了!” 居嬷嬷连忙叩头求饶:“老夫人发个慈悲,不能杀那位单小姐!” “为什么不能?”老夫人追问。 “我……夫人……”居嬷嬷一阵支吾,不肯明言。 老夫人哪有心思逼供,不耐烦地吩咐下人:“这老奴才好像有个女儿,在咱们家当丫鬟?” “叫榴花。”李嬷嬷记性很好。 “好!”老夫人甩脸子,“明天将这刁奴的女儿卖去酒肆,咱们家不替这种欺心背主的奴才养女儿!” “是。”李嬷嬷记下。 居嬷嬷有苦说不出,她不是欺心背主,而是她忠心维护的主子,是夫人宋氏和二小姐! 她心里很明白,董太师要杀的那个有着单语棠面孔的女子不是别人,其实是府里的二小姐董萱莹。 因为单语棠一直没回来,脸蛋换不回来,二小姐这几日正是脾气恶劣的时分,白天跟夫人吵了几句嘴,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夫人命人秘密寻找,却不曾想枭卫也在这时候搜查园子,把二小姐找出,还当嫌犯抓了起来。 这种机密,本来打死也不能说,可眼下再不说的话,二小姐就没命了! 如果夫人在,还能由夫人自己拿主意,偏夫人已经昏过去了。 而且方才看夫人下身淌血的情状,可能是腹中的胎儿已经流掉了吧?时间拖长了,一直淌血下去也很危险…… 一番权衡,居嬷嬷抬手擦去未干的鼻血,咬牙说道:“老夫人、老爷息怒,容老奴再道出几句实情,到那时老夫人怎么处置,老奴都无怨言!” “说!你隐瞒了什么?”董太师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事情是这样,”居嬷嬷道,“月前毓王殿下一定要二小姐弹好《煎棠雪》,进宫讨太后的欢心,咱们二小姐日练夜练,手指头肿得跟萝卜头一般,老奴看得不忍,就去回禀夫人,商量说二小姐怕是弹不成了,要不就别让她冒着惹得太后不快的风险进宫了吧。夫人斟酌之后,同意不让二小姐进宫了。” 董太师一愣,旋即道:“胡说八道!萱莹入宫是毓王殿下安排的,岂由得她说不去就不去的!” 逼到了这份上,居嬷嬷只有硬着头皮,把律念师太也搬出来了。 ******** 后花厅中,除了枭卫的那班人,还有他们从董府里里外外搜出的几名有可能偷窥军情图的嫌犯。 韦尚书算一个,“单语棠”算一个,季青算一个,董忘也算一个。 一进后花厅,李周渔对董阡陌突然嘘寒问暖起来,带她到一边,低声问:“累了吧?这里不用你管了,你回房休息吧。” 董阡陌道:“那怎么行?父亲要知道我躲懒,还不罚我跪祠堂?” 李周渔微笑道:“那你出去告诉太师,就说求下了人情,枭卫过会儿就把宴会上的客人放了。你父亲听后,不但不会罚你,还会打从心里感激你。” 董阡陌摇头,道:“我怕这会儿占了便宜,回头李大人还在哪里给我打埋伏,您先查问明白再说吧。” 李周渔道:“那你旁边歇着,枭卫审案子有点聒噪,怕吵到你。” 季青支着耳朵听到这里,终是忍无可忍,一拳挥向李周渔,澎湃的气劲顿时横贯整个花厅。 第196章 李周渔假公济私,太师的女儿也敢... 攻势之下,李周渔的面色波澜不惊,以掌接拳,宽厚的掌心刚好握住了季青的左拳。 片刻的静止,季青对李周渔怒目而视,李周渔回以平静的注视,好像在说,“你何必如此,你我之间没有动手的理由。” 季青给出的回答,是右拳击出破空之力,往李周渔脸上招呼。 李周渔偏头避过拳锋,不知用了什么身法,下一刻他已绕去季青身后,带着季青受制的左拳,扣在季青身后。 季青没有一丝迟疑,刀柄向后重重一推,直射向李周渔的小腹。李周渔半空倒悬,刀柄飞入花厅立柱,登时入木三分。 董阡陌见此情形,劝架道:“两位别打了,盗窃军情的贼人还没捉到,两位留下精力来对付贼人吧。” 只是,被劝架的两个男人似乎精力旺盛,劝阻无效。 哗——哗! 季青将一把明晃晃的弯刀挥得杀气腾腾,刀身两尺有余,而灌注在刀上的真气化作三尺刀芒。每一记刀芒若是落在实处,房屋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咣——咣! 李周渔的袖中滑出一对峨眉刺,舞得虎虎生风,每一下都刚好隔开季青的杀招。看他从容的表情,似乎还游刃有余。 于是,董阡陌又劝:“你们再打,毁坏了大量董府财物,让我家找谁赔偿呢?是找皇上赔,还是找毓王赔?两位将军还是另外约比武场地吧。” 这一次季青听进劝说,攻势缓下来。这番争斗本来就是他挑起的,他一罢手,两人也就打不起来了。 只是李周渔奇怪得很,季青不打了,他又转向一旁观战的另外三人。 之前韦尚书与李周渔蜻蜓点水的交手,李周渔未能捞着什么便宜,此刻李周渔手里有兵器,又打个猝不及防,还是没能击中韦尚书一片衣角。 韦尚书“哎呀”一声摔倒了,恰好避开峨眉刺的锋芒。低呼着,“杀人喽,枭卫杀人喽!” 韦尚书在地上滚动,李周渔三击不中,又转向“单语棠”。 “单语棠”转身便跑,峨眉刺还未触上她的身子,劲猛的刺芒就在肩头开了个血洞。 “单语棠”来不及呼救便彻底昏死过去,临昏之前,她用怨恨的目光看向董阡陌。 最后是那一位不喜欢说话的董府护卫,董忘。李周渔放招过去,董忘只避不接。他高大的身形四周有黑色的罡气缭绕,一旦交手,那些黑气就变成了毒蛇的信子,每一下舔舐都带着致命的杀机。 这二人打的无声无息,然而连董阡陌都能看得出,有几次乃凶险万分的情形。 最后董忘竟飞身破开屋顶,逃了。楚慈叫人去追,李周渔沉声吩咐道:“别追了,不是他,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楚慈问:“其他三个呢?哪一个是?” 李周渔摇头。不知意思是三个都不是,还是说他还没试出来。 这时,有枭卫来报:“四当家醒了,他说自己是从后方遭人偷袭,没看到对方的模样,只记得对方得手之后一记重创,踩断了他的脚踝。” 楚慈道:“袭击者与十二必有私人恩怨,才会在偷窥军情图之余泄愤。据我所知,季青与李周渔一向不睦……”季青眼神不屑,发出冷冷的嘲笑。 李周渔却道:“可对方下手极有分寸,踩断脚踝,只会让十二吃一小点苦头。拆看了军情图,却并不把军情图带走,可见没打算将事情闹大。这两点都不似季青的作为,真是他教训十二,十二免不了缺手断腿。因此一开始我推测,对十二下手的可能是一名女子,可最有嫌疑的单语棠,竟然没有半点功夫底子。” 楚慈道:“她一定是装出来的,她知道枭卫内外戒备,打是打不过了,索性束手就擒。” 李周渔摇头:“江湖人称‘水阁传人’的单语棠,最拿手的是绕去对手身后,提起脊梁骨中的第九节,一断为二,令对手直接瘫倒。”他示意楚慈去看地上流血的女子,“你看那名女子的手,像是一双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手吗?” 楚慈一看,果然,那女子的手留着长长的指甲,保养修饰得十分漂亮,那明显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于是楚慈犯难了,偷窥军情图的人,是在花厅之内,还是仍混迹在众宾客之中? 李周渔皱眉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禀了陛下再说。” 韦尚书一听不由急了,怒道:“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扣下本官,本官已经配合搜查,你们还想怎样?枭卫再大,抓人也要合乎律法吧!” 李周渔与楚慈互看一眼。 楚慈挑挑眉毛,意思是问,能把韦尚书排除在外吗?他一本奏章告去麟台,难免引来麻烦。 李周渔微微摇头,意思是说,韦尚书并没有彻底脱去嫌疑,不能这么快下定论。 这时,一旁的董阡陌脆声道:“所谓军情如火,变幻莫测,再重要的军情图也只几日有用。不如就把有嫌疑的人都关押起来,待过了这几日,若前线无事,说明这一次的军情没有泄露出去,要么根本没有贼人,不过虚惊一场;要么,贼人就在被关押的人里面。” 楚慈觉得此法可行,不由多看了董阡陌两眼,才慢慢说:“只是万一前线有任何闪失,那就是咱们放走了西夷的奸细,到时责任重大,没人能承担得起。” 李周渔接道:“既然四小姐提出这个法子,用你的法子,第一个担责任的就是你了。”说着对楚慈说,“备一顶官轿,将四小姐接走,董太师问起就说她进宫了。至于韦尚书、季青和倒下的那名女子,在董府原地关押,直到此事有结果为止。” 季青闻言,恼怒地问:“李周渔你要把她接走?这未免太假公济私,你别忘了她是太师的女儿。” 李周渔淡淡道:“四小姐给咱们出了单独隔离的主意,万一这法子出了纰漏,当然责任由她来担,难道季都尉要替她承担不成。” 沉默片刻,季青道:“不必费事隔离了,对时炯下手的非是别人,不过是我看他不顺眼,出手教训一番。” 他承认了,他竟然主动承认了? “……”李周渔皱眉,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 楚慈则一下子暴怒,睁目道:“好大胆子,竟敢对枭卫的人出手,事发了还不慌不忙,是谁指使你做的?” 董阡陌两道蛾眉蹙起,轻声劝季青:“不是你做的,你怎么能乱认呢?平时打时大爷,最多是妨碍枭卫公务,这时候承认打了时大爷,那可就要以偷盗军情论处了,你不要意气用事。” 季青昂着下巴,傲然道:“是我做的事,有什么不敢认的?” 顿了顿,李周渔沉声:“既如此,那么就烦请季都尉跟咱们走一趟吧。”枭卫下属军官亮出一副玄铁锁链,李周渔道,“去侍卫府只是例行问话,季都尉莫再负隅顽抗,否则一旦大打出手,你我都将后悔莫及。” 军官迅速上前,绑缚锁链。季青的薄唇抿成一线,周身的杀气蔓延,银面具愈发森然可怖。 楚慈恨恨道:“这厮从不以真容示人,难道他的脸见不得人?今天非揭开瞧瞧不可!” 说着这话,手指触上银面具。 董阡陌心中也有好奇,于是绕到另一边,让李周渔的身形不要挡住视线。这一刻,只等楚慈揭开这个长久的疑惑。 然而,就在银面具揭开一半,董阡陌睁大眼睛,正要仔细瞧瞧的时候,李周渔不知何故侧身一转,正好就挡在她面前。 等董阡陌转到另一边再看的时候,李周渔已经将季青的银面具重新带回去。 楚慈不知看见了什么,一副吃惊到底的模样。 董阡陌错过了这个一睹真相的机会,秀眸不满地瞪了李周渔一眼。 李周渔浑若无事地吩咐楚慈:“你带季都尉回侍卫府做客,不可稍加为难,此事还没有最终定论,他毕竟是毓王殿下的爱将。至于韦尚书么……也请他一同回去,李某要亲自为他斟茶压惊。” “是。” 楚慈搭着韦尚书的肩头,耳语两句,韦尚书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了。 枭卫军官押着季青,全数撤出了后花厅,李周渔才看向董阡陌,柔声规劝道:“四小姐不要这么大好奇心,有的事就像纸团里的一簇火,表面看来寻常,实则危险之至。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不该选择一个引火烧身的危险地方站着。” 董阡陌无辜道:“打从我第一回看见季青,就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具,人都有好奇心,凭什么我不能有?” 李周渔摇首叹息,抬掌压了压她的脑袋,然后告诉她:“上次你说的那些事,我已着人验过,刘贵妃的宫中果然有个废弃的柴房,里面有你的留书。那一日在侍卫府的屋顶上潜伏偷听咱们说话的太监,大概就是你提到的那名北齐密使,已被秘密扣下,如今就关押在侍卫府的地牢中。” 董阡陌不解地问:“既然已经抓住那个人,为什么不曾听得宫里的贵妃娘娘出事?难道夜会北齐密使,宫禁里藏匿男子,这两条罪名都动不了刘贵妃?” 李周渔道:“一则那一日你察觉房顶上有人偷听,就装作想要投靠枭卫的告密者,而我将计就计,我们只骗过了时炯,并没有让房顶上的太监相信。我随后跟踪,他带着我绕了半日,最后也不曾回去贵妃宫中,因此仅凭你的一面之词,不能论定他就是贵妃宫里的人。” 董阡陌不悦道:“我与贵妃娘娘在宫里头一次见面,难道我还诬告她不成?” 李周渔道:“话虽如此,可你父亲董太师与贵妃娘娘之父刘右丞,对当今朝事有不同的看法。你也有可能是听了你父亲的吩咐,做出对贵妃不利的言行。” 第197章 李大人,你会偏向谁多一点? 董阡陌笑了,慢慢退后三步,点头道:“算你有理,反正天下大事,原本就不是我一个小女子操心得的。” 她要走,李周渔拦住她,偏头注视着她问:“这就生气了?我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对事不对人。就此事而言,你所述的罪名太大,而你给出的证据连我一个人都说服不了。” 董阡陌反问:“那如果对人不对事,你也照样能做到不偏不倚吗?还是,你会偏向我一点?” 可惜的是,李周渔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董阡陌了然一笑,转身步出了花厅,这一次,李周渔没有再拦她。 他当然有理由不信她,她也从未指望他能给她依赖感。 这时,再往园子里望去,之前明亮的宫灯撤去大半,稀落落的灯光透过树影照过来。宴上的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依稀能听到余下的董家人正在争吵不休。 一道袍角从对面的过廊掠风而来,来人是董太师。 他没有了往日的儒雅风度,头上的白玉冠是歪的,衣领也皱了。看见董阡陌就捉住她的肩头,紧声问:“枭卫带走的单姑娘在哪里?” 董阡陌答道:“他们说单姑娘行为可疑,要请她去侍卫府喝茶。” 董太师紧着眉头,焦急地问:“李大人可说明了原由?枭卫虽然苛刻,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抓人!” 董阡陌认真想了想,答道:“好像说是经查证,单姑娘没有武功,袭击时大爷和偷窥军机图的人应该不是她,只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父亲还没听说吧,刚刚宴会上还出了一件事情,”董阡陌难过地说,“不知何故,皇上赐给父亲的琉璃杯让一位夫人打碎了。” “那与单姑娘有什么关系?” “唉,”董阡陌叹气,“奇怪得很,其他酒杯里都好好盛着酒,只有这只琉璃杯盛得是我沏给老夫人喝的茶。据打碎杯子的那位夫人讲,她刚喝完茶,手就麻痹了,连杯子都无法抓住。一开始枭卫拿我当嫌疑人,后来老夫人说了句公道话,说我沏的茶没问题。于是枭卫重验证据,这一验可了不得了!” “枭卫验出了什么?”董太师提着一口气。 董阡陌压低声音,神秘地告诉他:“枭卫验出杯上被涂了断肠草的毒,而那只琉璃杯,皇上还想下棋赢父亲,将杯子赢回去呢。也就是说,下毒的人,目标有可能是为了弑君!” “弑……君?” “对,就是弑君之罪,”董阡陌左顾右盼,悄悄道,“女儿偷听到,枭卫还查出,那些御赐酒杯一直小心收藏在母亲福深苑的私库内,平日里任何人都无法接近。而偏偏这两日来了一位做客的单姑娘,数遍福深苑,只有她一个外人,因此枭卫就请她回去喝茶了。” “怎,怎么会这样?”董太师激烈地喘气,“这绝不可能!” “谁说不是啊,”董阡陌摇头,“咱们家有了喜事,宴请亲戚好友,是咱们的好意思,也不知道枭卫的人混进来做什么?哼,依女儿之见,说不准那些毒还是枭卫带来董府的呢。” 董太师当即斥道:“不可胡言!枭卫乃天子禁卫,怎么会做这等勾当?往后这种话再不许提了!” “是,女儿省得了。”董阡陌低头抚弄衣角。 父女交谈毕,丫鬟小步跑过来,慌张地禀告道:“夫人一直昏迷不醒,老夫人请住在府里的毛老神医给夫人看,毛神医说,夫人的情形很不好,应该去请一位有经验的稳婆来。” “稳婆?”董太师诧异莫名,“她又不是孕妇,找稳婆干什么?” “老夫人已经让人去请了,还请老爷也去福深苑看看。” “真是多事之秋。”董太师一叹。 “父亲别着急呀,”董阡陌温柔地劝道,“那位毛神医是不会看错的,说不定母亲也有喜了。加上汤姨娘和莲姨娘,咱们家可是三喜临门,忙手忙脚也是有回报的。” “此言甚是。” 董太师果然宽心,大步往福深苑行去,董阡陌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后来就完全跟不上董太师的身影了。 待她到了福深苑正房,房里已经围得里外三层人,丫鬟们见她来了,让出一条路来,里面是老夫人、董太师、董怜悦和一众嬷嬷。 几名稳婆正在帘子后为宋氏查验,很快出来了一人,喜滋滋地弓腰道:“回老夫人、老爷的话,夫人有喜了,看肚子快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老夫人气愤而不可思议,“那她怎么从来没提过?已经三个月,她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吧?” 董太师皱眉不语。 居嬷嬷连忙回道:“夫人倒是提过几次,这两个月的月事不准头,老奴劝她找大夫号个平安脉,她操心着一家子的事,却总是顾不上她自己的事。可怜哪,夫人,日盼夜盼怀上小少爷,才三个月就见红了!” 老夫人和董太师均面色发青,尤其是董太师,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是跟枭卫红一回脸,也要把拿刀惊吓宋氏,以致摔掉孩子的那名枭卫小将给处决了! 然而稳婆却奇怪地问:“见红?并没有呀!我们仔细为夫人检查过,并没有流过血的迹象,小少爷还好着呢。” 居嬷嬷叫道:“绝不可能,老奴亲眼看见四小姐扶起夫人之后,地上一摊子的血!” “呃,”董阡陌小声道,“那可能不是血,不知谁的酒杯打翻了,我扶母亲的时候没注意沾上了酒渍,才造成这样的误会。” “酒水怎会是深红色的!”居嬷嬷不可置信。 “可能是葡萄酒吧。”董怜悦接道。 居嬷嬷不说话了,心里打起一阵鼓点,如果夫人根本没流血,那她肚里的胎还好好的?不,也不能算好好的,那个胎从发现的第一天起就听不到胎心。 可是这一闹,把老夫人和老爷都惊动了,都知道夫人有喜的事了。六个月后,夫人去哪里弄个孩子出来? 居嬷嬷又想到,保不齐那位毛老神医已经摸出夫人怀的胎有问题,又怕这话出自他口,老夫人他们不信,还会得罪董家,这才建议董家请稳婆来看。 于是居嬷嬷悄悄摸进帘子里,把银子塞进每个稳婆的腰里,耳语叮嘱她们,“不管你们看出来什么了,都把各自的嘴守成蚌壳,等夫人醒了,自有你们的好处。” 稳婆们眼中流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很快藏起来。 等看完宋氏,几名稳婆出来,果然什么都没乱说,不管老夫人问什么,稳婆都是唯唯诺诺的。 居嬷嬷满意地松了口气,心中立意,这几名稳婆不能再留!一旦有什么泄密的话流出去,夫人在董家的地位可就危险了。 这边儿老夫人与董太师一离开,居嬷嬷立刻叫来了几名夫人手底下的董府护卫,密令他们尾随那些稳婆到偏僻的地方,尽量做得不留痕迹。 布置完这些,又等了足足一个对时,宋氏才悠悠醒转,扶着酸痛的腰肢,呻吟着问:“他们走了吗?还追究时炯的事吗?他们有没有把斟茶的四丫头当成摔碎御赐琉璃杯的犯人,一同带走?” “这……”居嬷嬷不想说出来,刺激到才刚刚苏醒的夫人。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氏一下拂掉额上的冰巾,不耐地催促,“我在问你话,你还不老老实实地作答!” 于是,居嬷嬷决定从好点儿的消息开始说,让宋氏不至于第一口气就提不上来,“夫人放心,咱们的计策万无一失,枭卫那些人都走了,宴会算是彻底砸了。现在老夫人大概已经相信,莲叶那个贱婢是个扫把星,不会再抬举她当侧夫人了。” 宋氏嗯了一声,靠在竹枕上闭目养神,问:“单语棠还没从宫里回来?咱们派出去的人打听回来消息了吗?” 居嬷嬷觑着宋氏的气色,小心地告诉她:“消息带回来一些,说单语棠扮的咱们小姐,这两日不曾在宫里露过面,似乎是还留在念祥宫。” 宋氏想了想,吩咐:“今天夜里叫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把窗户敞开,明天等老夫人犯了头疼,你就去宫门上传话给里面说,家中祖母染疾,求太后让二小姐回家探望。等单语棠一回府,就速速找律念将她和萱莹的脸换回来。” “这……夫人还是先别操心宫里的单语棠了,反正时日还早。”居嬷嬷谨慎地劝说。 “为什么?萱莹不是急得几夜不能闭眼,为什么你说时日还早?” “夫人饿了吧?灶下有五蔬官燕,您先用一碗吧?”居嬷嬷赔笑。 “我不吃!”宋氏紧闭着眼睛,眉头渐渐收紧,“居嬷嬷你说话怎地吞吞吐吐的?” 居嬷嬷无法,只好告诉宋氏实话:“夫人哇,枭卫搜查咱们府里,把二小姐当成单语棠给抓起来了,后来……就带走了。” “他们带走了萱莹?”宋氏猛地睁开眼,“凭什么?萱莹犯着他们什么了?” “夫人别急,”居嬷嬷劝,“单语棠本来就是走黑道的人,咱们老爷是做官的,不是一路的,外人看见难免疑惑。” 宋氏不买账,心头突突地跳着问:“你别唬我,快说实话,他们为什么抓走萱莹?” 居嬷嬷硬着头皮道:“打听回来的消息是,枭卫认定琉璃杯上让人涂了毒药,是预备谋害皇上的,而二小姐又是咱们家一张可疑的生面孔,因此……” 宋氏一下愣住了。讷讷道:“也就是说,我害四丫头没害成,反而把萱莹给连累了。萱莹,让枭卫当成刺驾的刺客给捉走了?” 居嬷嬷忙劝:“夫人别慌,大不了咱们重新找个替死鬼,推给枭卫,他们就会放了二小姐了。” 宋氏沉沉叹气:“怎可能那般容易,枭卫里个个都是人精。不行,我要去找老爷!” 居嬷嬷拦住她下床,这才把最最严重的事道出:“这个时候,二小姐也不是当务之急,如今最急的是,夫人你有喜的事让老夫人、老爷知道了。而且老夫人坐在福深苑这会儿工夫,从头到尾都板着脸,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哪个多嘴的,把舌根子嚼到老夫人那里了?” 第198章 四小姐金屋藏娇,大师兄别来无恙 是夜,风雨斋,一间不起眼的偏房里。 桃枝松了口气,拍着小胸脯,念叨说:“可把奴婢和五月姐愁坏了!那一日早上,小姐去跟老夫人请安,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交代下,一直到了晚上还不回来,奴婢去宜和园问过,那里的人说小姐早上就离开了。我们找遍整个府里不见,又不敢大声嚷嚷着找,只好一边瞒着一边继续找。” 董阡陌淡淡道:“我有点事出了趟府,后来不是让季青来告知你了么。” 桃枝抱怨:“季将军冷冰冰的一张面具脸,说话硬邦邦的,奴婢什么也不敢问,比他不来告知小姐下落前,反而更担心了。” 顿了片刻,董阡陌问:“风雨斋的人都睡了吗?院子里没人在走动了吧?你再去确认一遍。” 桃枝出去一回,进来说:“院里没人了,下人房也都熄灯了。” “好。”董阡陌递出一把钥匙,“把这口箱子上的锁打开。” “这箱子里装的什么?”桃枝好奇地凑近,借着烛火之光照亮了铜锁的钥匙孔,“刚刚那个什么毛老神医用平板车送来这么一口箱子,放在后门上,说是小姐你跟他买的药材,什么药材这样沉?” “你打开看不就知道了。” “喔。”桃枝转动钥匙,箱锁应声打开。 当箱盖打开的一瞬间,桃枝与箱子里面的人头几乎贴在一起,吓得她猛地甩手,箱子重新合上。 桃枝慌张地问:“这是什么人?死了吗?” 董阡陌面色平静地吩咐说:“她还活着,往后你夜里给她喂米粥,白天把箱子锁好。她醒来之后,不论她说什么,你装聋作哑,不要理她。蒙着她眼睛的黑布,断断不能摘下来。” “是……”桃枝犹犹豫豫地应下。心里不是不疑惑的,只是小姐的面色讳莫如深,恐怕问了也是白问吧。 小姐为什么要把一名女子关进箱子里,藏在风雨斋呢? 当晚喂了那女子一次水,桃枝仔细端详,确认这女子是个生面孔,不是他们董府的人。 只是,那女子在睡梦中喃喃梦呓。 听她说了几句话之后,桃枝的心当时就是咯噔一跳。只因这个声音对她而言十分熟悉,是她从前最向往的二小姐,独有一把动人嗓音。 一个长相根本没见过的女子,为什么说话声音和二小姐一样呢?二小姐不是进宫弹琴还没回来吗? 桃枝心里的疑问越积越多,不过她也知道,这些肯定是她家四小姐的秘密。能把照看箱中女子的活儿交给她,连大丫鬟五月都不知道,这说明她桃枝已经是四小姐最信任的人。 就凭这点,她也要把此事做得不容有失,才能对得起四小姐的信任。 ******** 翌日,董阡陌起床懒懒的,略略梳妆后,往榻上倚着不动。 五月道:“小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是不是昨日赴宴累着了?要不再回床上歪一会儿?” 董阡陌摇头:“不要了,我睡落枕了,脖颈都转不过来,难受得很。” 五月打了条热毛巾,为她敷过后颈,又搓热几滴红花油揉了半晌,“现在好些了吗?” 董阡陌恹恹地摇头,“不好。” “有了!”五月想到,“府里现成就有位毛老神医,听说他医术很高明的,不如请他瞧瞧?” “那去请吧。” “是。” 不多时,五月就把那位医术高明的毛神医请来了。 这是一个面无三两肉的银发老翁,当初是汤姨娘吃菱角猪肉闹肚子,城里的稍有点名气的好大夫都让正在炼丹的宜侯请走了,急切间竟连一位好大夫都找不着,才请来了这么一个穿扮活似叫花子的老翁。 那日看症完毕,宋氏跑去凉亭闹事,推了董阡陌一把,董阡陌站不稳,又撞倒了这位老神医,疼得他大呼“骨头断了”。于是就这么着,这毛老神医在董府里长住下来。 一则老神医的伤,董府是要负全责的,二则董家里正需要神医坐镇,像毛老神医这种大夫,平时打着灯笼也难找。毛老神医也很喜欢董府给他安排的院子,他与董府正是一拍即合,两厢情愿。 打从第一回让毛神医给汤姨娘看病,董阡陌就觉得这老翁是个江湖骗子,根本不大通晓医术,倒是吹牛更在行些。 不过,毛神医行骗与她干系不大,出于某些考量,她没有当众拆穿这老头儿。 没想隔了两日,这老头儿倒主动找上董阡陌,说他看她骨骼清奇,是个学医的好料子,要收她做个关门弟子。 老头儿说话的时候,董阡陌嗅到他身上有一种煤灰的味道,忽地就想起,前些日子在渔樵山下的舒家养伤那两天,她拜访舒家大公子舒隶书时,他的院子里就堆了小山那么高的煤堆,正在铸炼银器。 心念一动,董阡陌素手向老头儿的胡子伸去,用力一扯。 只听老头儿一声惨呼,胡须整个扯下来,胡须下是光洁的下巴,肤色也浅了许多。再继续扯下更多胡须与长眉,老头儿干瘪的面孔转眼变成了一张很养眼的面孔,修眉挺鼻,与之前的邋遢老头儿不可同日而语。 “你是舒大公子吧?”董阡陌嘴角抽搐,“你何时改行当了大夫了?倒不曾听小篆姑娘提起,你也是懂医术的?” “呵呵,被拆穿了。”这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子不好意思地挠头。 董阡陌问他为何变装进董府,还用这种方式接近她。 舒隶书尴尬一笑,然后道出来龙去脉。 原来,他前段时间钻研出一件旷世佳品,做成之后足以笑傲古今。有一天他描绘哪件旷世佳品的图册被撕走了一页,他想了两天两夜,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上面的内容。 舒家上下都知道那个院子是绝对禁地,平时都远远绕着走,而偏那两日,舒家住过一位董四小姐,还来过他的禁地,因此…… “因此,舒大公子觉得是我撕走了你的宝贝图册,就变装成这副模样,想接近我,寻找图纸?”董阡陌挑眉。 “难道不是吗?”舒隶书有些泄气。 董阡陌摇摇头。 她的态度坦然,水波眼眸清澈见底,让舒隶书猜到自己大概怀疑错了对象。 如果不是董阡陌,那可能就是舒老爷不喜欢他整日里钻研旁门左道,派下人悄悄捣乱。这么一想,仅只一面之缘的董阡陌根本不会做此等事。 于是舒隶书立刻道了歉,将胡须眉毛粘回去,说过两天就会离开董府,请董阡陌暂时别揭穿他。 董阡陌笑一笑,说她非但不会揭穿他,还希望他能在董府多住些日子。 为了引舒隶书留在董府,董阡陌把府里面藏书丰富的水榭书阁介绍给他,那里面的藏书对他而言不啻宝藏。因为他的身份是董府上宾,因此可以随便进入观书。 于是,舒隶书感激董阡陌的“以德报怨”,在董府住了下来。 舒隶书对董阡陌天然一段熟悉,却不明原由,董阡陌也不会告诉他,她和他曾经做过两年的师兄妹呢! 没错,这舒隶书原本拜在云雾山,铁槛门门下,跟一位机关学大师学艺。 那位机关大师来头不小,一生督建了机关密道无数,西魏和北齐的很多王公贵族都用过他,连落星坡的豫章王府密道也是他门下弟子的作品。 只是,做机关这一行十分危险,除了安设机关的时候有可能误触机关,自己的陷阱自己踩,一旦密室建造完毕,很多不良的王公贵族为了让自己的密室变成唯一的秘密,免不了会动杀人灭口的心思。 十四年前,那位机关大师做完一个大工程后,赴了一场庆功宴,喝了两杯酒感觉舌头木了,心知不对,借如厕的机会爬狗洞逃走。 后来打听到,与他一同赴宴的八名弟子都在宴后惨死,他自己服了解毒药物后,性命无碍,却变成了哑巴。 雇主来头很大,想报仇等下辈子吧。机关大师心灰意凉,到云雾山避世,创了铁槛门。 一开始,慕名而来,想当他传人的青年有五六十人,只过了两年,就走得不剩几个人了,多数都转投别的门派习武,或习兵法阵法。 只因这个哑巴老头儿认为机关不祥,做机关的人受了天谴,因此都活不长,所以他什么真本事都不传。 弟子之中,最有耐心的等了两年,也没等到心诚则灵的那一天,只好收拾包袱走人。 最后留下的就是舒隶书,彼时,别人都唤他书帖,只因他的字写得太好了,整个云雾山谁练字缺帖子,都问他去要。 舒隶书天性跳脱,以捉弄别人为乐,养了一只会说话的老鸹,一人一鸟都是毒舌之辈。 有一日,舒隶书最后一个师兄也离开了,铁槛门只剩下他。他浑不在意,还照常开门洒扫,给师父做饭。 机关大师终于被感动,将他收为第九个关门弟子,将这些年的心血都倾囊相授。 舒隶书养的老鸹是个脏口,传艺到一半时,老鸹骂了机关大师一句话,勾动了他老人家的伤心事。大师想不开,得了一场病就死了,舒隶书的学艺也就此中断。 宰了老鸹,烧了铁槛门,舒隶书用这种方式缅怀他师父。 静宜师太与机关大师是挚友,让舒隶书在乐施水阁住了段日子,让他听琴养性,因此韦墨琴有机会跟舒隶书学书法。 舒隶书能双手同书,右手写小楷,左手写狂草,本来是他爹舒老爷的得意之技,只传给了长子舒隶书。他一高兴,就传给了韦墨琴。 那时候,她管他叫“书帖师兄”,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董阡陌也是在舒家遇上,才认出他来。 如今舒隶书住进董府,她用得着他的地方太多了。 譬如昨夜,李周渔只让枭卫带走季青和韦尚书,根本就没动过地上的“单语棠”。 董阡陌递了纸条给舒隶书,请他帮忙,从朝廷鹰犬的手下,救下一位可怜的大姐姐。把大姐姐藏进箱子,送去风雨斋。 董阡陌知道舒隶书看过纸条,再看过单语棠的脸,一定会照做。 当年在云雾山,舒隶书可是很迷恋单语棠的琴和她的人,后来知道单语棠是北齐人,而舒隶书的师父就是让北齐人害的,舒隶书这才中止了单恋。 如今在董府花厅看见昏迷的“单语棠”,舒隶书一定会帮忙到底的。 第199章 为母亲分忧,是女儿该当做的事 “四小姐,那一位单小姐还好吧?”舒隶书关心地问,“一直闷在箱子里,别把人闷坏了,不如把箱子给我,让我运出府去,寻个安全所在隐藏起来。” “嘘——”董阡陌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这种话,往后再也不可提起,大公子只当我从未拜托过你。” “这是何意?”舒隶书满是不解地问。 黛眉一挑,董阡陌似笑非笑地说:“大公子难道忘了,那位大姐姐可是朝廷的钦犯!枭卫要抓的人,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有什么地方能比太师府更安全?毕竟他们已经搜过这里了。” “有道理,”舒隶书点头,恳切道,“那单姑娘,就托付于四小姐照料了。” “义不容辞,大公子何必客气。” “四小姐真是好人。” “大公子过誉。” 舒隶书又提出想看一眼“单语棠”,也被董阡陌婉拒了。为“单语棠”的安全着想,舒隶书答应往后配合董阡陌行事。 送走了这个机关书呆子,五月进来说:“牯嬷嬷叫四小姐收拾一下,去福深苑小住。” 董阡陌问:“母亲叫我什么事,她说了吗?” 五月道:“夫人身子不爽,二小姐三小姐都不在府里,因此要四小姐五小姐过去侍奉汤药。” 顿了顿,董阡陌道:“这原是应该的,拿就给我简单打个包袱吧。” 五月担忧道:“小姐从来没伺候过人,去了能做什么呢?要不带奴婢和桃枝过去吧,煎汤煎药都来得。” 董阡陌微笑道:“那可不行,万一你们伺候得太好,让母亲或居嬷嬷看中了,开口朝我要人,我还舍不得给呢。再说了,要是用丫鬟端茶递水,哪能显出家里养女儿的好处。” 五月问:“那,小姐一个人都不带吗?” 董阡陌想了想说:“咱们院子里好像有位田嬷嬷,让她跟我去吧。” 五月提醒她:“田嬷嬷是上了一大把年纪的人,吃饭捧不动碗,喝水连杯子拿不牢,还是换个人吧。”府里管事的把这么个老而无用,脾气又难相处的嬷嬷放在风雨斋,本就是存了欺压四小姐的心思。 “就是她了。”董阡陌说。 ******** “母亲,你脸色看起来好差,不如回床上躺着去吧。”一袭淡粉双蝶云形千水裙的十五岁少女,手捧青烟冉冉的艾条,神态天真娇憨,是董怜悦。 “母亲吃蜜橘吗?蜜橘的味道芬芳提神,对头疼特别有效。”身穿白色纱裙,腰间用水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手指间一柄轻罗小扇的十六岁少女是董阡陌。 这么说着,她剥了蜜橘,含一个橘瓣在口中,蹙眉道:“母亲这里的蜜橘口感不甜,干巴巴的没有汁水。那些下人怎么这样惫懒?连母亲的东西都敢克扣!” 居嬷嬷笑道:“四小姐多虑了,今年雨水少,蜜橘比往年品质差些也情有可原。” 董阡陌不赞同地说:“我看不见得,今早汤姨娘送给我一篮子橘子,个个都甜蜜多.汁,可见不是市面上的橘子不好,而是好的东西没往母亲这里送。” “竟有这样的事?”居嬷嬷惊讶。 “嬷嬷你看。”董阡陌的袖中滚出一个金黄可爱的蜜橘,雪白的手指剥开,顿时有蜜橘的香气四溢开来,比之前从桌上果盘里拿出来的香得多。 居嬷嬷看一眼贵妃榻上的宋氏,没有说话。 宋氏慢慢叹气道:“下人么,都是惯于捧高踩低,他们见汤姨娘比我的前路光明,当然个个抢着巴结了。” 董怜悦脆声驳道:“才没这种事呢,母亲随便举一根手指,也比姨娘的腰粗,那些见识浅薄的小人,合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宋氏摇头,道:“算了,这会子头疼,不理会它去。小五,你唱支曲子给娘听。小四,你去博古架上找一把锤子给娘捶腿,又酸又涨的。” “是。”两个女儿齐齐应下,嗓音柔顺如春草。 董怜悦选了一支《采莲女》,歌声初时低回婉转,煞是动听。 董阡陌来到博古架前,寻遍每个格子,只在最上层有一个镶嵌珍珠的白玉小锤,一看就是只可把玩,不能用于捶身的那种。 宋氏让拿这个给她捶身,又是什么名堂? “四小姐快一点,夫人叫你呢。”身后的丫鬟低声发出催促。 “就来。” 董阡陌踩着凳子,取到那柄玉捶,入手温润晶莹,堪称是一件可赏可玩的好器具,不过上面没有御封,不可能是御赐之物。宋氏让她把这个弄坏,用意何在? 带着这样的疑问,董阡陌坐在贵妃榻下的脚凳上,和着董怜悦的歌声,一下一下给宋氏捶腿。 宋氏眯着眼睛,说捶腿的力气太小,不得劲儿,于是董阡陌加重了力道,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玉捶一折为二,损毁了。 董阡陌捡起来看,发现当中竟然是空心的,里面似是有一封纸卷状的东西。借着宽大的衣袖,她悄悄掩藏起纸卷,然后一声低呼,已经折为两段的玉捶落在地上,碎得更彻底了。 “阡陌,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宋氏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嗔怪道,“敲断了不算,又摔成了碎片!这下你可闯祸了!” “这玉捶价值几何?该不会是宫里赏的东西吧?”董阡陌忐忑地问。 “唉,”宋氏捡起一块碎玉,心疼地说,“这白玉捶是老夫人的心爱之物,平时连我都不能碰,前两天上面的蓝珍珠松动了一颗,老夫人让我选用最好的工匠修复,修好之后特意放在博古架最上层,等老夫人派人来取。你这孩子,怎么把这件东西够下来的?” 之前宋氏都佯眯着眼睛,直到此刻才睁开,脸上又急又气的样子。 唱歌的董怜悦早已停下来,大睁着水眸,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董阡陌垂头道:“女儿冒失,还请母亲在老夫人那里说说好话,就说我不是故意的。” 宋氏考虑一下,然后说:“也罢,不知者不罪,娘知你的确不是故意的。论起来这玉捶的款式倒也普通,我这里刚好有一把差不多的,只需做一点改动,就跟摔碎的玉捶一模一样了。” 董阡陌连忙感激道:“多谢母亲宽宥。” 宋氏点头道:“你是乖孩子,娘最喜欢乖孩子,你跟娘说说,你二姐怎么滞留在宫里不出来了呢?连着几天见不着,总觉得空落落的。” 董阡陌眨一下眼,想了想说:“母亲别急,太后再喜欢听二姐弹琴,也不能不让二姐尽孝。如今母亲病得这样重,我去求王妃表嫂带我进宫,说给太后听,二姐就回来了。” 宋氏伸手轻拍董阡陌的肩膀,欣慰地说:“还是阡陌最知我的心意,那就这么办吧。” 董阡陌道:“那女儿这就往王府走一趟。” “不急,不急。”宋氏幽幽说道,“左右我这病根儿一直都在,也不是萱莹回来就能变好的。” “母亲对自己总不大上心,既然有病根在,就该寻一位好大夫,好好吃几贴药是正理。”董怜悦劝说。 “家里的情形,你们姊妹岂有不知,哪里有一日清闲?”宋氏含笑望着董阡陌,话家常道,“提起看病,最难得的是寻一个好大夫,前两日好容易找了一位姓单的女大夫,推宫过血特别有一手,才给我松了两回筋骨,多年的病根几乎去了一小半,唉——” 董阡陌问:“那母亲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叹气呢?” 宋氏忧愁不尽地说:“昨日宴上,咱们府里和枭卫有一点误会,两句话没说好,枭卫竟然就把单大夫误当成可疑之人给带走了。” 董阡陌道:“那可不好办了,母亲的病还没治好,大夫却已不在。” 一旁的居嬷嬷插嘴:“谁说不是?夫人的筋骨酸痛之症才见点起色,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下治病无望了。” 董阡陌带着同情的神色,劝道:“那倒也不至于,只要证明那位单大夫单纯只是大夫,枭卫再不讲理也该放人的。” 居嬷嬷道:“话虽如此,可夫人的病不能等,一旦乍然中断,那还不如不治,夫人可要吃苦头了。” 宋氏自言自语地喃喃:“若是能把人放出来一会儿,治过我的病再重新送回去也无妨,哪怕出来一个时辰也好呀。” 董怜悦忍不住说:“那咱们去跟他们商量,说明了情况,请枭卫通融通融不行吗?” 宋氏摇头:“真是个傻孩子,跟那些人要能商量得通,昨天夜宴也不至于闹了个没脸。” 这时,居嬷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睛瞄到董阡陌身上。 宋氏道:“有话你就说,这儿也没有外人。” 居嬷嬷压低声音说:“旁人去商量,自然难有回旋的余地,可四小姐就不同了,她是时大爷未过门的妻子,她说一句,顶得过咱们说一百句。”言罢,拿三角眼去瞟董阡陌。 宋氏斥道:“不可胡言!阡陌又不曾与他有婚书,也还没过门,这时候就开这个口,将来在夫家不好立足。我不过是陈年的病痛,忍忍就罢了,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董怜悦看看董阡陌,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无声的暗示。 这时,丫鬟进来回道:“老夫人让人来问白玉捶修好了没,好了就取走。” 宋氏吩咐:“让她们晚点来取,东西锁在库里了。” 丫鬟得了吩咐出去,房内有片刻的安静。 然后董阡陌带着甜甜的笑意说:“为母亲分忧,是女儿份内该当做的事,不如让我去找时大爷谈谈吧。” 第200章 董阡陌,你究竟安的什么居心? 宋氏当即安排了软轿,命四名仆妇好生抬去泽水茶楼,又派了居嬷嬷随轿而行。 董阡陌听得分明,去的地方是什么茶楼,而不是侍卫府,知道这是宋氏本就有了安排,还一早用她的名义约到了时炯。 之前种种,都是为了让她去找时炯说个人情,放出昨夜被枭卫带走的董萱莹。 只是宋氏大概不可能想到,顶着单语棠面孔的董萱莹,此刻根本不在枭卫手上,而在董阡陌的手里。 “停轿!”轿帘外响起居嬷嬷的声音。 下了轿,董阡陌移步往茶楼里头走去,居嬷嬷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 董阡陌半侧身子,淡淡回眸道:“嬷嬷还是在外面等吧。有些话,当着一个人比当着两个人容易说出口。” 居嬷嬷却摆着手,反对道:“那可不行呢,四小姐与时大爷私下见面已是有违礼法,奴婢不放心让四小姐一个人进去。” 董阡陌唇边若隐若现一道弧度,道:“那就多谢嬷嬷对我的关怀了。咱们快点进去吧,让人家等着就不好了。” 两人入得茶楼,上了二楼,此时的茶楼正是清冷时分,一开始,两个人都没看见时炯在什么地方,就坐下来叫了一壶茶等。 居嬷嬷无意间抬头,冷不防就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咋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岩洞里的大蝙蝠,再定睛一看是张倒悬在房梁上的面孔。浓眉大眼,眼珠中泛着怕人的红光,目光戾气逼人。 “呀,鬼啊!”居嬷嬷忍不住叫出声来。 然而那并不是鬼,而是心情正不太好的时炯。他抬手掷下一样东西,打中了茶楼伙计养的狼狗,狼狗吃痛,回头,往居嬷嬷和董阡陌这边冲过来。 居嬷嬷叫得更大声了,不过还算机灵,三下五除二爬到桌上。 董阡陌坐着不动,仍旧执杯饮茶。狼狗扑上她的前一瞬,时炯大概是想到,现在她是“老大的女人”,出个什么好歹,老大不会轻饶了罪魁祸首。 时炯发出一声低咒,从梁上落下来,踩在狼狗身上,制服了它,解除了董阡陌的生死之危。 “你为什么不躲起来?这只狼狗,随便一爪就能毁了你的花容月貌!”时炯质问着。 “本领高强的时大爷就在旁边,如果还用得着我东躲西藏,岂不是小瞧了您的能耐。”董阡陌如此作答,算是不动声色捧了时炯一把。 时炯哼了一声,大剌剌地坐下,一掌拍在桌板上,冷冷问:“你约见小爷出来何事?你送那东西来,又是什么意思?” 时炯指的是方才拿来打狼狗的东西,现在就摊在地上,依稀可见,是一个金粉硬封帖子。看时炯这副凶恶模样,那帖子上想必没有什么好话。 董阡陌转头看向居嬷嬷,笑问:“嬷嬷做主安排我与时大爷在这里见面,是否可以解释一下帖子上写了什么内容?” 居嬷嬷从隔壁的桌台上下来,冲董阡陌打眼色,说:“四小姐何必害羞,那聘书可是你求了老爷夫人,他们才破例请媒人提前写好的。你仰慕时大爷的事,家里谁不知道?”聘书?董阡陌心下了然,原来如此!宋氏为了营救董萱莹出侍卫府,也算下了本钱了。 时炯呆了呆,神情仍是气愤。他大概是没有想到,他家老大看上的女子,竟然如此水性杨花,才几天就换了仰慕对象。在他们弟兄中间流连,玩弄他们的感情。 董阡陌道:“既如此,那好吧,请嬷嬷把聘书捡过来,让我与时大爷参详参详。” 居嬷嬷应:“是。” 金粉聘书摆在桌上,上面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末尾签着董阡陌的名字,是她自己的笔迹。 董阡陌读完,抬目问:“时大爷觉得哪里还不满意?趁着两家都在,改起来方便。” 时炯怒道:“怎么可能满意?我不会签的!” 董阡陌劝他:“我知时大爷本来与三姐有婚约,奈何三姐与你有缘无分,新娘人选才换成了我。其实我和三姐不论样貌还是才情都不相上下,时大爷你就从了吧。” 时炯什么时候让女子强迫过,他若从了,除非太阳打从西面出来! 他将董阡陌斟好的茶扫到地上,喝道:“你休想!” “唉,似这般,如之奈何?”董阡陌委屈地看一眼居嬷嬷。 居嬷嬷的指甲放在聘书上,“两姓联姻”的“两”字上。“两”就是“二”,她指的是二小姐董萱莹。 于是,得到指示的董阡陌又说:“那婚事等哪天时大爷心情好了再谈,咱们先来谈谈你们枭卫在董府宴会上闹的事,是否应该做出一点补偿呢?” “补偿?”时炯皱眉,发愣。头一回听说,枭卫光顾了哪个府邸,事后还敢要求补偿的,活腻歪了吧! “是啊,”董阡陌循循善诱,“你们行事的种种不妥,姑且不提也罢,可是我们府上一个年方十八的漂亮丫鬟,在你们搜完离开之后,跟着也找不着了。这事传出去,对你们枭卫的声名也不好听,对吧?不如悄悄把丫鬟放回来,我们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时炯大怒,当下掀翻茶桌,愤愤道:“莫要说一个丫鬟,就是你,董阡陌,我们想抓也照抓不误,何须偷偷摸摸!” 董阡陌挑眉,问:“那时大爷是不承认,你们枭卫掳走董府的丫鬟了?” 时炯咬牙道:“没有就是没有,谁敢往枭卫头上泼一滴脏水,小爷让他尝尝双刀的滋味!” 董阡陌无助地看向居嬷嬷,居嬷嬷硬着头皮,劝说道:“或许是将军手下的人,一时不防,一不小心,把那位姑娘带走了?您再回去问问?” 时炯哗地拔出刀,隔空挥出白亮的刀刃,几尺外的木桌就从中间破开了。连茶盏、盏中茶叶都无一幸免地一分为二。 居嬷嬷发出凄厉的惊叫,进一步激怒时炯。 时炯闪身出现在居嬷嬷身后,一手提刀,一手捉住她头上盘得一丝不乱的发髻,只待手起刀落的那个瞬间。 董阡陌惊叫:“杀人了,枭卫四当家杀人了!” 时炯不受影响,眼见要血溅当场,那柄刀却没能落下去。 握刀的左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时炯执意要动手,却受制于第三只手,纹丝不能动摇。时炯偏不信邪,又用右手帮忙,可还是不能解脱桎梏。 时炯瞪着那只多管闲事的手,见手背隐含力道,手指优雅修长,完全不像是练武之人的手。 “贺见晓?”时炯气冲冲地问,“你为什么阻止我?”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手的主人,贺见晓开口劝解,“时老弟此时逞一时之气,事后想到杀了一名手无寸铁的嬷嬷,心中必定后悔。为了不让你事后后悔,现在不得不阻止你的冲动。” 不知何故,时炯能听得进贺见晓的劝说。 他丢开居嬷嬷,斥道:“还不快滚,下次非拿你的血洗刀不可!” 居嬷嬷呜咽两声,哆哆嗦嗦地逃离茶楼。 贺见晓转身,看到了董阡陌,温和地问:“四小姐没受惊吧?我们这种粗人,说着话就要拔刀,没吓坏你吧?” 董阡陌呵呵笑道:“哪能够呢,我正被那老嬷嬷欺负得够呛,巴不得时大爷替我出口气,谁知道气才出了一半儿,贺公子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您来得这样巧,倒让我有点意外。” 贺见晓注视着她,问:“那四小姐是嫌我多事了?” 董阡陌虽然不答话,面上假笑的表情却在说,没错,你的确碍了我的事。 时炯也一下明白过来,竖着眉毛问:“你故意激怒我,引我对那个嬷嬷动手?董阡陌,你究竟安的什么居心?” 董阡陌无辜地说:“那聘书原本是一张白纸,母亲让我帮她对账,又让在白纸处签了我的名字,还让嬷嬷押着我来到这里,与时大爷见面。白纸变成聘书,时大爷也不谅解。当着嬷嬷,我一句否认的话都不敢说,否则免不了回去被她告状。” 贺见晓温和道:“就算是这样,四小姐下杀手是不是太绝情。” 董阡陌偏头看着角落里的狼狗,轻声说:“我不过跟嬷嬷开个小玩笑,多谢贺公子提醒,下次我会注意的。” 贺见晓提出:“我看见茶楼外的轿子和人都被吓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董阡陌辞谢道:“不敢当,留步!” 她走之后,时炯拿眼打量贺见晓,狐疑地问:“为何你跟她不像一般的交情,说话似乎非常熟稔?” 贺见晓点一下头,大方承认:“那个女孩有古怪,最近我受大当家之托,正在调查她。” 时炯翻着斜眼,冷哼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她是老大的意中人,宝贝得不得了,还安排了弟兄在董府外,专门保护她的安全。你查归查,不要跟她走得太近,否则就是跟老大过不去了。” “多谢指教。” “哼。” 时炯先行离去,贺见晓走到一劈为二的桌子旁边,腰背笔挺如松,地上的聘书如同牵了蛛丝,当即摄入手中。 读完之后,他若有所思。 第201章 早知四小姐脑子不灵光,就不点醒... 董阡陌知道,李周渔一直都派枭卫的人跟着她,想追查她的底细。因此她出城去了几个地方,带着那些人兜了个大圈子,等甩掉后面的尾巴,她通过地道进了一趟陵墓。 傍晚回到府里,董阡陌去福深苑请安。先行回府的居嬷嬷,大概她已经把时炯是个犟头,完全不通人情,也“根本看不上四小姐”的事一一回禀了。 宋氏的房里焚了很浓厚的果木香,让人几乎无法透气,与之相对应的是宋氏凝重的面色。董阡陌往门口一立,宋氏看过来的眼神,像是两点饿极了,出洞觅食的毒蛇,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对不起,母亲,没能把给母亲治病的那位单姑娘讨回来。”董阡陌抱歉地说。 “傻孩子,你尽了心力,是对方不通人情,怎么能怪你呢?”宋氏的嗓音带着宽容的意味,再她的芙蓉面望去,只能在上面寻到慈爱的痕迹。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董阡陌回头看,见是老夫人那里侍候的宗姑姑,于是笑问:“姑姑怎么有空往这里走?是老祖宗让姑姑来探望母亲的病的吗?” 宋氏的面上堆起一层笑,不过立刻让宗姑姑的话给弄僵了。 宗姑姑垂着眼皮说:“老夫人让奴婢来讨小库房的钥匙,开库取几件东西。” 宋氏笑眯着眼,打听问:“什么东西还要劳动老夫人费心?需要什么,来告诉一声,我让丫鬟给送去不就好了。” 宗姑姑答:“是几件旧物,老夫人陪嫁里的东西。” 宋氏蹙眉追问:“哪几件旧物?太旧的那些,恐怕不好找了。” 宗姑姑道:“是小国进贡的两条水晶腰带,老夫人从汤家带过来的,这会子突然想起,说找出来送人得了。” 宋氏笑道:“都是哪辈子的旧货!怎么巴巴想起这个?好罢,我让人进去找找还在不在。” 宗姑姑道:“说话的岔口儿想起来的,还是汤姨娘起头提起来的。” 宋氏心中暗恨,面上不动声色,目视门外立着的丫鬟。 丫鬟领会得她的意思,离去。只过盏茶时分,再回来时,手上托着两个红漆托盘,上面盖着软布。 宗姑姑得了东西,才跟董阡陌说:“老夫人方才问起四小姐来着,四小姐也跟奴婢一起过去吧。” 董阡陌与宋氏行礼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宋氏与居嬷嬷。只听居嬷嬷问:“夫人怎么把水晶腰带交出去了?老夫人要,说找不见了就是了。” 宋氏皱紧了眉,摇头道:“不能因小失大,这是汤姨娘捣的鬼,她巴不得我不把东西拿出来,她就有理由对老夫人讲,我管库不力,放进去的东西说没就没了。这样用不了几次,她就能说服老夫人把钥匙给她保管。” 居嬷嬷不痛快地说:“虽说如此,可这水晶腰带是咱们二小姐最喜爱的东西,家里其他小姐也想要。因为不想落下偏心的名声,老夫人没明着给二小姐,可却私下放进夫人这边的小库房,不就跟送了二小姐是一样的。既然给了,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宋氏淡淡道:“你急什么,整个家都是我和萱莹的,不管老夫人疼谁,不疼谁,往后我们母女想要的,没有一样能走脱!” 另一边,董阡陌跟宗姑姑来到宜和园,一进门,就见汤姨娘坐在正对门口的圈椅中,笑语盈盈,边说还边用手比划着。 汤姨娘见董阡陌进屋去,当即皱着鼻子笑起来,“四小姐好灵的鼻子,知道老祖宗这里热闹,一阵风就把你吹来了。” 董阡陌也对她微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偏我有这个运气,见识老祖宗当年陪嫁的宝贝,只是不知道,当年作为贡品的水晶腰带,究竟有什么妙处?” 榻上的老夫人头戴抹额,笑眯眯地冲董阡陌招手,唤她:“阡陌过来看,依我瞧,你如今的身量就可以配一件。” 宗姑姑手上的托盘去了软布,上面的东西光华灿烂,不可逼视。等眼睛适应了这样的璀璨光线,仔细打量那物事时,就会发现它的光芒就像流动中的溪水,潺潺缓缓,一点炫耀的意思都没有。 董阡陌讶异道:“好一件水晶饰物,水晶石易得,可这雕凿成宝的手艺,如今可能不再有了,难怪只能在老夫人的珍藏里寻觅。” 丫鬟给董阡陌换上,看上去有五指并拢那么宽,戴起来却不觉得沉,贴合着腰身的弧度。此外,还予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腰带正在呼吸,活物一般。 董阡陌试过,正要除下,老夫人却笑道:“丫头快别摘了,留着戴吧。” 董阡陌挑眉道:“给我?我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呢。” 老夫人道:“十六岁的女孩子怎么用不着,你这个年纪戴起来才最好看。当年老身的嫁妆里因为有了这两条腰带,被传得玄乎奇迹的,亲戚女眷都过府来看。那时候老身也和你一般想法,觉得年轻女子出门少,穿戴不必太隆重。于是收起来存放,一放就是好多年,等再想起来的时候,你们姊妹都快十岁了。” 汤姨娘一反往日的尖酸刻薄,也掩口笑道:“是啊,四小姐生得美,谁也不如你佩戴水晶好看。” 董阡陌环顾屋里,不见董怜悦,于是问:“五妹今天怎么没来凑热闹?” 宗姑姑告诉董阡陌:“五小姐早上在花园里一脚踩空,扭伤了脚,大夫看了说休养几日才能好。” 最后,在老夫人的坚持下,那条水波潺潺的水晶腰带还是没有摘下来。 老夫人又指着托盘上另一条腰带,笑道:“咱们家的年轻媳妇少,这一件就给莲叶吧。” 闻言,董阡陌觑了汤姨娘一眼,这一次终于在对方丰腴的面上看到了一丝掩藏不住的不快之色。 又说了会儿话,老夫人有点眯眼打盹,董阡陌告退出来,汤姨娘紧跟着也出来。两人本来不同路,汤姨娘却踩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跟在董阡陌身后,一直走到一条小径上。 两旁都是过人高的藤蔓,隔出一个四下无人的幽静所在。 董阡陌回头,不解地问:“姨娘怎么也走到这边来了?你的芷萝居好像不往这边走。” 汤姨娘早已换了嘴脸,两眼凶恶,声音也嘶嘶难听。她问:“你究竟是怎么走出那个地道的?我带你进地道的事,除了五小姐,你还跟什么人说了?” 董阡陌满目疑惑,慢吞吞答道:“什么人也不曾说,姨娘不是说,那个地方是家里的禁地,除了父亲能用,别人都不可以进去的。” 汤姨娘咬牙切齿道:“你少给我装蒜,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董阡陌道:“姨娘的话,阡陌真的糊涂了。方才在老夫人那里还好好的,怎么转眼之间,姨娘就变得这么生气?” 下一刻,汤姨娘不只态度恶劣,还动起手来。 汤姨娘一把揪住了董阡陌的衣领,将她重重撞在小径一旁,缠绕藤蔓的枯木上,用全身的重量死死压着她。 汤姨娘怒问:“你还不老实交代,你是怎么从地道里逃出来的?我明明封住了出去的路!” 董阡陌惊愕反问:“姨娘是故意将我关在地道里的?我哪里得罪姨娘了?” “四小姐别装得事不关己了,你被困在地道里好几天,一定恨死我了吧!”汤姨娘右手掐着董阡陌的雪颈,威逼着问,“说!到底是谁放你出来的?” “好几天?没有呀。”董阡陌道,“那日我在原地等你,等了一个时辰还没等着你回来,心里害怕极了,还好毓王表兄正好从地道里路过,正好把我带出去了。” “毓王?怎么会这样……”汤姨娘口中喃喃,心里却明白,那条地道本来就是董太师和毓王这些人在用。要怪,只能怪董阡陌的运气太好了。 董阡陌继续道:“回到府中,我小病了一场,关在屋子里没出房门,因此也没有机会问姨娘是不是安全出了地道。后来在酒宴上看见姨娘好好儿的,我才放下胸口的石头,以为地道之行就是我和姨娘的小秘密了,却不曾想……” 汤姨娘掐着董阡陌颈子的手松了松,心中千般后悔,早知四小姐的脑子不灵光,连她自己被害过一回,差点丢了性命都不清楚,就不该刻意点醒她! 这样一来,不灭口也得灭口! 汤姨娘阴冷地盯着董阡陌的眼睛,问:“那件事,除了五小姐,你还跟谁说了?” 董阡陌很是吃惊,回答道:“我并不曾跟五妹提过只言片语呀。” 汤姨娘手下用力掐了一把,恼怒地说:“我都看到了,酒宴那夜,你不是跟她附耳说悄悄话,说完她还拿眼瞄我!” 董阡陌剧烈地咳了两声,才找回声音,说:“你完全误会了!我跟五妹说的是其他的事,是关于五妹中意的一位公子的事,与姨娘毫不相干。她看你,大概是不想我们的悄悄话被你听到。难道就因为疑心我和五妹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就要灭口——难道五妹扭伤脚,也是你做的?” “哼,既如此,你只好怨自己命薄了!” 汤姨娘一边说着,一边两手扣在董阡陌的咽喉,瞬间收紧。 董阡陌拼力甩头挣扎着,拿手拍打汤姨娘的手臂,力气却远远不及。 这一刻,上方的汤姨娘眼珠突出,面容扭曲而狰狞,早不复往日的秀美,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 第202章 倾盆而下,谁用开水浇了四小姐 这一刻,唯一让汤姨娘有些感觉不安的,是董阡陌眼底的光泽。不知什么缘故,显得异常明亮,完全不像是一个临死之人的神采。 不同于汤姨娘眼中的疯狂之光,董阡陌的眼中有着一丝冷然的机诈。 藤蔓之后,汤姨娘背对的地方,从刚才开始就站着一道身影,墨绿的服色在枝丫后面影影绰绰的,不容易发现。至于董阡陌有没有早早发现,只有她自己明白。 汤姨娘对董阡陌下手之后,那一道墨绿身影移动几步,似要过来解救,不过很快止住了步伐,重新藏于林木之中。 因为这时小径上又来人了,是个刚好经过此地的丫鬟,远远的叫了一声,手里捧的磁盅“哗啦”打在地上。 汤姨娘受惊,也来不及转头去看发现自己行凶的人是谁,满心只想着,千万莫让旁人看见她的脸。忙不迭地,她落荒而逃了。 “四小姐?您怎么了!”丫鬟跑上来问。 董阡陌低低咳了几声,匀出气息,才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有点胸闷,坐一会儿就好了。多亏你来得及时,香草。” 丫鬟香草十分担忧地看着董阡陌,问:“方才那是汤姨娘吧,她为什么伤害四小姐?” 董阡陌道:“小事而已,拌了几句嘴,我把她惹生气了。” 香草盯着董阡陌雪白脖颈上,刺眼的手指印,不信道:“这哪是拌嘴,汤姨娘这是要取您的性命呢!似这样都不追究,来日她还会来害您。” “这……”董阡陌叹气道,“也罢,你扶我去见母亲,先让母亲知道这件事吧。” “好,奴婢扶着四小姐走。” 香草扶着董阡陌走出小径,紧张地四下观望,仿佛害怕汤姨娘会去而复返,冷不丁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 待她们走得连背影都不剩的时候,藤蔓后面藏着的墨绿身形才走到明处,面色阴沉如铁,两只眼睛乌沉沉的,眼底一片黑气。 此刻,最让董太师感到恼火的,不是汤姨娘意图杀死他的女儿,而是汤姨娘竟然为了妇人之间的小嫌隙,私自踏足董府中的绝对禁地。这还不算,那个蠢妇人竟然还把其他人也领进去,随意乱走! 一想到几日之前,他和韦尚书的秘密会见,有被旁人撞见的可能,董太师的心火更盛了。 ******** “四小姐仔细脚下。” “嗯。” “四小姐在这儿等着,奴婢进去回禀夫人。” “去吧。” 不久前,香草被二小姐拿来出气,只能默默忍受。董阡陌利用桃枝的事,让董萱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间接也给香草出了气,因此香草心里充满感激。 那件事后,宋氏为了在外人面前不留话柄,就安排香草在福深苑伺候,差事轻松,月钱又多,香草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香草进去不到盏茶,牯嬷嬷小跑出来,把董阡陌请进里屋。 这里是福深苑的佛堂,终年烧着不灭的红烛,上面只奉一尊白玉观音,余者一概不奉。 “母亲?”董阡陌怯怯地唤,此时的宋氏背对着她,正双膝并拢,对观音行大礼。 “唔。”宋氏不回头,口中低声念着一段佛偈,小半张侧脸透着虔诚。 牯嬷嬷悄悄对董阡陌说:“夫人诚心礼佛,念经不能中断,不如四小姐先跟奴婢讲讲,汤姨娘是怎么对你行凶的?” 顿了顿,董阡陌道:“倒也没香草说的那般严重,姨娘是长辈,弹我两指甲,我能说什么呢。” 牯嬷嬷注意到董阡陌颈上的伤,叫道:“哎哟,可不得了了,四小姐的颈子都淤青一片了!快快来人,拧热毛巾给四小姐敷敷!” “不必麻烦……” “来人!快来人哟!” “……” 滚水浸着干净的毛巾,盛在小铜盆里端进来。牯嬷嬷也不怕烫,就拧了毛巾给董阡陌敷上。颈上的肌肤最是娇嫩,董阡陌疼得皱了一下黛眉。 牯嬷嬷问:“四小姐可好些了吗?” 董阡陌道:“已经不疼了。” 牯嬷嬷手下紧了两分,热毛巾像绳套一样圈住董阡陌修长的脖颈。牯嬷嬷又问:“汤姨娘下这样的狠手,四小姐心里恨死她了吧?” 董阡陌道:“是呀,我真不明白,姨娘怎会那般狠心。” 牯嬷嬷提议:“奴婢跟着四小姐,一起去老夫人处告一状吧?” 董阡陌婉拒:“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谁让姨娘是老夫人的侄女呢。跟母亲说完,我心里好受多了。” 牯嬷嬷却不同意,睁眼说:“传到夫人这里有什么用?上面有老夫人和老爷,夫人根本治不了她,不能给你做主。” “这……” “四小姐你说呢?”牯嬷嬷手里的热毛巾让董阡陌透不过气。 “嬷嬷言之有理,我也是这样想的。”董阡陌同意了。 “那好,咱们这就去。” 董阡陌起身间,牯嬷嬷让开一个位置,那膀大腰圆的身体好巧不巧地碰翻了热水盆。狭小的空间里,董阡陌避无可避,只有眼睁睁看着热水倾倒而出,落在自己身上。 端来的时候是开水,在桌上也不过放了片刻,淋在身上,先时难以忍受,然后化作麻木的痛意。 “咣当!” 铜盆落地,紧跟着是牯嬷嬷大嗓门的道歉。屋里几个丫鬟都惊呆了,一动不动,还是外面的香草第一个跑进来,一把推开挡路的牯嬷嬷,拿干毛巾为董阡陌擦拭半湿的衣裳,检查烫伤的程度。 这时,一直面向白玉观音的宋氏终于回过头,一声厉斥,震慑所有下人—— “把那个粗手笨脚,做错事的蠢驴拖出去,给我重重地打!”话中的驴当然指牯嬷嬷。 牯嬷嬷怪叫了两声,然后被人迅速架了出去。至于架到哪里,又是怎样一个打法,就不得而知了。 居嬷嬷过来查看董阡陌的烫伤,手中还拿着一个青铜药瓶,为董阡陌上药。 “啧啧,”居嬷嬷道,“太可恶了,把热水淋到四小姐整个腿上,万一烫出个好歹,以后就留疤了。” “还好嬷嬷的药来得及时,”董阡陌道,“烫完立刻上药,应该留不了疤。” “太可恶了,”居嬷嬷继续说着,“这个汤姨娘,对娇生惯养的小姐也下这等毒手,亏她怎么能下得去手!一整盆的开水呀!” “……?”董阡陌一愣。 香草也愣得厉害,不过她反应够快,猜明白了居嬷嬷的意思,低下头,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居嬷嬷手里的药瓶不再往外洒药粉了,她抬起脸,盯着董阡陌错愕的眼神,慢慢问:“老奴难道说错了吗,四小姐?你怎么都不骂汤姨娘两声?” 董阡陌垂下眼睫,轻声道:“父亲母亲都不曾教过我骂人,因此一句都不会呢。不过汤姨娘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阡陌不能再沉默了,一定要去老夫人那里,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居嬷嬷重新确认:“四小姐的烫伤是谁的错?” 董阡陌面色自然地说:“除了汤姨娘,我还能怪得着谁?” 居嬷嬷咧嘴笑了,停顿的药瓶继续洒药。 宋氏由丫鬟搀扶着,从蒲团上缓缓立起来,单手扶着额头,虚弱地说:“小四你先去老夫人那里把事由分说明白,你受了委屈的地方,娘都会给你补偿。我跪得久了,要去略歇片刻,你先去吧。” 董阡陌道:“母亲好生保重,阡陌先告退了。” 居嬷嬷扶着董阡陌,一步一步挪出福深苑,董阡陌突然想起什么,掩口道:“呀,不好了,我的记性怎么这样差!” “什么事?” “我忘了点东西,可能要回一趟风雨斋。” 居嬷嬷怪道:“四小姐伤成这样,天大的事也给它丢一边去,先去宜和园,请个太医看看。万一留下疤来,往后可就难治了!” 董阡陌叹道:“也对,反正也晚了,那就不回风雨斋了。” 说话间,居嬷嬷扶着董阡陌来到宜和园外面。居嬷嬷松手,不再扶董阡陌的手臂,董阡陌站立不住,倒在宜和园门口。 居嬷嬷立刻冲里面嚷嚷道:“不好、不好了!四小姐出事了,快把她抬进去呀!” 园子里的丫鬟们闻声出来,七手八脚地将董阡陌抬起来,直接送到花厅里。 老夫人一个午觉没歇完,当时就被惊醒了,连忙披着褂子出来看。见孙女董阡陌躺在梳背椅上,整个颈子红通通的,能看见清晰的手指印子。 居嬷嬷指挥丫鬟掀开半湿的衣裙,董阡陌腿上的肌肤也是一片通红,起了点点水泡,整个人不省人事。 老夫人看着丫鬟忙手忙脚地拿冰帕子,取伤药,只觉气从七窍齐出。 “笃!笃!笃!”老夫人拿拐杖砸地,叫来居嬷嬷,严厉地问,“究竟出了何事?阡陌怎么伤成这样的?” 居嬷嬷抹泪,一字字控诉道:“四小姐真可怜呐,只因为得了条水晶腰带,惹得汤姨娘眼热,一句话不和,整壶开水浇下来!汤姨娘也忒狠毒了,仗着身怀六甲就胡作非为!” 第203章 隔空发功,什么是高人,这就是高... 老夫人听后不信,一脸怀疑地盯着居嬷嬷看,寻思着难道是这奴才弄出来的事。 汤姨娘为人素来怯懦,且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她再眼热旁人的东西,最多就是当面说一些酸溜溜的话,引起众人的关注。要说她因为心生嫉妒,对家里的小姐下毒手,老夫人一百个不信。 “大夫来了,先让大夫给四小姐看看!” 李嬷嬷请来的大夫,是扮成老翁模样的舒隶书。隔行如隔山,他对医术根本一窍不通。一进屋子瞧见董阡陌的裙摆掀起了半个,露出烫伤的绯红肌肤,第一反应就是背转过身去。 舒隶书心中犯了难,要是给董家其他人看病,又不是急病的话,他乐得胡说八道糊弄人,反正有钱人家的病,十有八九是吃饱了撑的。 可这董四小姐人很好,现在伤得这样严重,不叫一个真大夫来治,耽误了人家的伤情怎么办? 提起大夫,他就想起了堂妹舒小篆,要是她在这里就好了。 “嗯,”舒隶书拈着胡须,悠悠道,“老夫从来不给女娃儿看外伤,你们另请高明吧。” “神医就给看看吧,四小姐痛得晕过去了。”李嬷嬷劝。 “嗯,老夫有一个女徒弟,精通医术,这就修书一封让她来府上出诊。” “可四小姐不能等呀?” “嗯,不急不急。” 舒隶书表面慢条斯理的,说着不急,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叫人出城去请大夫,来回一趟就是两个多时辰,而且小篆经常去山里采药,到庄子里也未必找得到人。 心里正作难,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让她们把四小姐移到一个单独的房间,让所有人都退出去。”那声音吐字清晰,还带着点儿笑音,“你在门外站着,告诉那些人,你有隔空发功的本事。” “隔、隔空发功?”舒隶书原地转了一圈,惊讶地发现,跟他说话的男人根本不在这个屋里。到底什么人在说话?看屋中其他人的反应,显然她们都没听见这个声音。 “快去说吧,四小姐伤得很重,延误不得。”那声音催促着。 “你是什么人?”舒隶书小声质问,“为何你不现身相见,光明正大地为她治伤?我怎么知道你对四小姐有无歹意?” “你负责讲大话,我负责让四小姐伤愈,大家各自做好自己擅长的事。” 舒隶书火了,“你不亮底,休想我会配合你!” 那声音告诉他,“我就是方才你冒充过的人,小篆的医术是我教的。” 舒隶书讪讪地摸一下头,“莫非你,你是小篆的师父?” 那声音说,“小篆常把你这位大哥挂在嘴边。” 舒隶书同意了,“好吧,我听你的。” 于是舒隶书去跟李嬷嬷她们说,让自己出手救人也行,不过要移到一个安静的房间。 昏迷的董阡陌被移进去之后,舒隶书并不一同进去,而是往门口一站,摆出一个发功的姿势。 李嬷嬷奇怪地问:“神医你干什么呢?” 舒隶书道:“这是老夫的不传医术,隔空发功,这个很耗费元气,你不要打扰。” 李嬷嬷不敢说话了。 房中,贺见晓现身,走向床榻,将垂地的床帐分开。 床上正在昏迷的董阡陌倏地睁开一双眼睛,看向贺见晓。那双眼瞳黑白分明,没有一丝迷离之意,显然,她不是真的晕过去了。 “贺神医真闲啊,哪里都能看见你。”董阡陌往上坐了坐,靠上床头。烫伤的痛处被牵动,使她皱了一下眉。 “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 贺见晓走上来,也不等她答应,就取出银针给她下了两针。 董阡陌明白病人不能跟大夫争的道理,因此老实坐着,让贺见晓施针上药。 这一刻呼吸很近,董阡陌静静看着贺见晓忙碌,从那半张侧颜中可以看出他的认真。 话语脱口而出,带着嘲讽,“真是医者父母心!做了大夫,人就会变得特别善心,还是另有目的,没安什么好心?” 贺见晓手下包扎的动作一顿,偏头看着董阡陌充满挑衅的眼睛,反问她,“那四小姐认为我安了什么坏心?” 董阡陌嗤道:“我猜不出来,你敢说出来吗?” “手流血了。”贺见晓说。 “嗯?”董阡陌深皱着眉,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说,你的手在流血。”贺见晓拿起董阡陌的手,放在她的眼前。 因为她一直在忍着痛意,又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不知不觉就把手掐出了血痕,而她自己还不觉察。 贺见晓包好她的烫伤,又去包她的手。待这些都做完,他才说:“之前在茶楼,我是跟着你去的,来董府也是找你,想来问你一声,你收服的那道蛊,我想借走用几天,不知可不可以?” “你言辞谦逊,又几次帮了我的忙,你既开了口,我也不好意思说不行。”董阡陌道,“可是蛊还在那名嬷嬷身上,她被关押在侍卫府,我进不了侍卫府,也不懂怎么控蛊,怎么能才借给你用?” “这里有一张特制的金蛊符,你刺破中指,在符上点了血,拿到火盆里烧了就可以。” 董阡陌接过那张符,拈了拈材质,轻而薄,就像蝉翼一样,折叠成一个布包的形状,隐约能看见折叠在里面的字迹。 “这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问。 “四小姐还是不知道为妙。”贺见晓说。 董阡陌顿时了然,脱口而出,“这东西是用人皮做成的。” 贺见晓不置可否的态度,更加印证了董阡陌的猜测。 董阡陌丢开那道符,从床上滑下来,猛一个趔趄,被贺见晓扶住手臂。 “小心你的伤。”他提醒。 “贺神医已经为我治好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疼。”董阡陌的声音透着凉意,“东西留这儿吧,我会处理的。” “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这样的事。”他研判她的表情,只能读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 “称不上勉强,”董阡陌说,“礼尚往来,再借不难,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那……小心你的伤,七日之内不宜沾水。” “慢走不送。” ********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李嬷嬷进来察看。 因为只见那神医毛老头在屋子外面发功,也不开方,也不拿药,李嬷嬷打从心里怀疑。等毛神医终于收功撤退了,临走前说四小姐的伤已无大碍,李嬷嬷还是存疑。 开门一看,床上睡着的四小姐,面色明显好了许多,不似先前那样苍白如纸,满额冷汗了。 李嬷嬷不由叹服。 什么叫高人?什么叫神医?隔着门疗伤,比一般大夫在门内疗得还管用,不愧是给先帝看过病的高人高高人! 于是出去回老夫人,四小姐的伤情已经缓解,看起来好多了。 老夫人正在一面盘问居嬷嬷,一面让人将汤姨娘寻来。可是过了这小半个时辰,去芷萝居和花园里找人的丫鬟回来,连汤姨娘的影子也没见着。 老夫人生气地说:“我不相信她有这么坏!你亲眼看见汤姨娘用开水泼阡陌了?不会是以讹传讹吧!” 居嬷嬷反复声称:“奴婢是下人,不敢搬弄是非,等四小姐醒了,一问便知!” 李嬷嬷接道:“四小姐睡得很沉的样子,一天半天都未必醒来,还是问问汤姨娘,到底怎么一回事。是不小心误伤,还是居嬷嬷眼花,看错了人。” 居嬷嬷气道:“什么叫误伤,汤姨娘又不是神志不清的人,她的手指印子掐在四小姐脖颈上,可以请她本人来比对!” 老夫人冷眯着眼,问:“你说是因为水晶腰带给了阡陌,汤姨娘心中不服气,才行凶伤人。可莲叶那里也有水晶腰带,就算汤姨娘要找茬,也会先找莲叶置气。阡陌一个小辈,汤姨娘跟她有什么气生?” 刚说完这话,有个丫鬟跑进来,慌张地说:“不好了,莲姨娘从台阶上掉下去,摔得一身是伤,老爷让把毛大夫速速叫去!”这丫鬟是老夫人亲自选了,去伺候莲叶的。 李嬷嬷道:“毛大夫说他发功之后比较虚弱,已经去休息了。” 老夫人想了想,沉声说:“毓王府有两位长住的大夫,让周管事过去请了来。” 这边,报信的丫鬟刚离开。那边,出去寻汤姨娘的丫鬟回来,带回了一个更让人惊愕的消息,汤姨娘跑了! “跑哪儿去了?”老夫人气哼哼地问,“她还能去哪儿?” “一刻之前,汤姨娘去芷萝居收拾了一个包袱,从府后门摸出去,雇了一辆马车就走得无影无踪了,没交代去什么地方,也没带任何下人!”丫鬟紧张地回着。 “反了她了!”老夫人差点没跳脚,“行凶完了就弃家出逃,这个家亏待她了?让她待不下去了?”此时,老夫人已经差不多相信了居嬷嬷的话,认为所有事都是汤姨娘做的。 居嬷嬷趁机说:“这次不能再纵容汤姨娘了,就算不给四小姐一个说法,也要给莲姨娘肚里的孩子一个说法呀!” 老夫人很是痛心,不过也不是糊涂人,当即咬牙说:“是老身把她娇惯坏了,这次闹出人命来,她也知道害怕了,因此才弃家出逃。放心,她跑不了多远,也不是能一直躲起来不见人的性子,只要把仙佩接回家,她立马就会出现了!” 居嬷嬷道:“老祖宗言之有理!” 于是老夫人吩咐:“你让老爷的书吏写个帖子,去王府把仙佩接回来。” 第204章 天地良心,谁说瞎话不得好死! 不多大会儿,汤姨娘出手伤害莲姨娘和四小姐,而后因为畏罪,挎着小包袱离家出走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家,一时哗然。 夫人宋氏生着病,又是有身子的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不露面了。 老夫人虽然很是着恼,但还是存着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心思,只是命人去豫章王府接回三小姐董仙佩,再放出风去,把身为董仙佩生母的汤姨娘诱捕回府。 下午晚些的时候,一乘轿子从王府回来,停在谷梨居外头,轿门压下去,一个裹着翻毛斗篷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宽大的风帽遮住了她的脸,不过只看一个背影,熟悉董仙佩的人也能瞧出,那是三小姐无疑。 于是家里又传开,汤姨娘闯了大祸,老夫人和老爷捉不到她的人,于是就要三小姐来抵罪,削了头发放到庙里,念个十年八年的经再说。 这招果然管用,还没等到晚上,躲出府去的汤姨娘就自己现身了。 老夫人十分了解汤姨娘,知道这妇人的软肋在哪里。 汤姨娘在府里住了几十年,想走哪有这般容易,一定就躲在董府附近,等着府里的眼线给她传信。若是家里几个主要人物都不怎么动怒,她再寻个理由回去;若事情真闹大发了,再另做打算,说不定还要去王府投奔女儿。 董仙佩被接回董府,相当于断了汤姨娘的后路。再一听闻,要来个“母罪女还”,汤姨娘哪还能坐得住? “姑母放过仙佩吧!”汤姨娘被带到老夫人跟前,伏在地上哭诉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跟仙佩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好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真有担当啊?”老夫人怒极反笑,“要不把仙佩接回府,还不能把你引出来呢!你这是想作什么疯?放着锦衣玉食的舒心日子不过,想当杀人越货的强盗?” 汤姨娘嚎啕一声,捂着脸说:“只因跟四小姐发生口角,进而揪打起来,一时不忿就失控了。我还被她抓伤了呢,姑母不信请看。” 老夫人皱眉,“嗯?” 汤姨娘卷起袖管,两条圆润的美臂上果然有不少抓痕,一排一排的,看着甚是严重。 老夫人道:“就算阡陌也还手了,你就拿烧开的水往她身上泼吗?她才多大,你又多大,姨娘和小姐之间闹得沸反盈天的,你还有脸在老身这里告状?” 汤姨娘还没听完就开始喊冤:“哪有这样的事?四小姐说这种诬陷人的话,不怕天打雷劈吗?哪个黑心的用水浇她了?我不过轻轻推了她一把,她自己没站稳,滑了一跤!” 老夫人怒问:“那莲叶呢?她又怎么招了你,你也推她一把?你们都是孕妇,你真下得去手啊?” 汤姨娘吓得从地上跳起来,连连摆手,赌咒发誓:“天地良心,我从未推过莲叶一个指头,敢当面对质的,谁说瞎话不得好死!” 老夫人用鼻音哼道:“对质?那也行呀!等什么时候阡陌、莲叶醒了,老身安排你们当面说清楚,看说谎的人是谁!” 当下,汤姨娘被关进一个只有门,没有窗的小黑屋子,派人在门外看守。 念及她是孕妇,吃的喝的还都拣好的送进去,算是把她软禁了。 李嬷嬷担心地问:“汤姨娘胆小,不会一个人独处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吧?” 老夫人半眯着眼睛,哼道:“能出什么事,她最是个有心无胆的。”转而问,“阡陌醒了吗?大夫开的药,给她吃了吗?” 李嬷嬷道:“丫鬟说,四小姐昏迷中疼醒了一次,吃过药又睡去了。” 老夫人道:“可怜的孩子,看看她去。” 董阡陌养伤的屋门外,居嬷嬷就守在那里。老夫人她们一推门而入,居嬷嬷也跟着走进来。 隔着床帐,隐约能看见里面躺着少女的侧脸,面上没有多少血色,连唇色都是淡淡的粉。呼吸清浅,仿佛窗中一阵风吹过去,就把她的呼吸夺走了。 老夫人坐在床边的圈椅里,李嬷嬷唤了一声,“四小姐觉得怎么样了?老夫人来看你了。” 董阡陌醒转过来,虚弱地说:“孙女儿惹祸,让老祖宗担心了。” 老夫人道:“原本你病着,老身不想说你,可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明知道汤姨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不绕着她走,还跟她打闹,吵嘴。她是泼妇,你是小姐,你不吃亏谁吃亏?” “汤姨娘?”董阡陌的眸中露出掩饰不住的讶色,“老祖宗是说,我身上的伤是汤姨娘弄出来的?” “难道不是?”老夫人反问。 站在老夫人与李嬷嬷身后的居嬷嬷面色陡然一变,用近乎凶狠的目光盯着董阡陌看。 董阡陌似乎没有去注意居嬷嬷,只是虚弱地摇一下头,说:“我只记得从老夫人这里出来,路上看见汤姨娘追在莲姨娘身后,莲姨娘跑得气喘吁吁的,眼看汤姨娘就要追上莲姨娘了,一只花猫从假山上跃下来,两下就把汤姨娘抓出血来,莲姨娘趁机逃走。” “花猫?”李嬷嬷想了想,插嘴道,“是了,从前莲叶伺候老夫人的时候,总会把小厨房的残汤收集起来,喂一只大个儿的野猫。” “岂有此理!”老夫人生气地说,“难怪汤姨娘手臂上的伤看着奇怪,原来是猫抓伤的,她还赖是阡陌抓的她,真是太过分了!” “后来,我被汤姨娘发现了行踪,心里一慌,脚下一绊,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董阡陌说。 “看来真的是汤姨娘做的。”李嬷嬷道。 沉默了片刻,老夫人威严地说:“阡陌你安心养伤,此事非小,老身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董阡陌用带着沙哑的嗓音,为汤姨娘求情道:“汤姨娘也是一时想歪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如今我也没什么,就别深责她了。” 李嬷嬷叹气道:“四小姐有所不知,出事的不光是你,还有莲姨娘。” 董阡陌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哑然。 老夫人嘱咐了董阡陌多休息,带着李嬷嬷走了。 眼见她们走远,居嬷嬷才不满地说:“奴婢是怎么交代四小姐的?说好的把所有事都推到汤姨娘头上,给你出气不说,夫人还会为此好好抚慰奖赏你,怎么当着老夫人,四小姐就改口了?” 董阡陌虚弱地说:“不是我想改口,而是这样说才能取信老夫人。嬷嬷你想,老夫人一贯偏袒汤姨娘,每次一有什么事,总会先站在汤姨娘的立场考虑问题,然后才能想到我们其他人。嬷嬷你方才刚说了汤姨娘的恶行,我又来说,老夫人反而会起疑。她老人家年纪虽长,但并不糊涂。” 居嬷嬷瞪着董阡陌,无礼地说:“四小姐太过虑了,夫人既然安排你这样说,你照做就是,夫人自有考量。你这样答应一套,另做一套,会惹得夫人不开心的。” 董阡陌道:“身为女儿,不能为母亲分忧,就是我的不孝了。嬷嬷放心,你尽管瞧着,汤姨娘这次麻烦大了,连老夫人也保不了她了。” 说着这话时,董阡陌的眼底划过一丝怨恨的亮色,而后又变得神情恹恹的,合眼睡去。 居嬷嬷寻思着,四小姐对汤姨娘也有深仇大恨呢,要不是汤姨娘撺掇着,让老夫人改了主意,王府本来应该四小姐去。一名少女的锦绣前程被庶姐夺走,岂有不恨的? 这么一想,居嬷嬷放心了,认为四小姐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把汤姨娘踩死的机会。 不过老夫人再怎么动气,都不可能真的把汤姨娘怎么样,毕竟汤姨娘的肚子还是很金贵的。到那时,夫人就可以提议,把汤姨娘拘押在董府祠堂里,等孩子生出来,就名正言顺归了夫人。 这样做的好处是,从头到尾夫人都没沾手,受害的是四小姐,指证的也是四小姐,就算汤姨娘不服气,怎么闹也与夫人没有牵连。 盯着熟睡中的四小姐,居嬷嬷霎时笑得阴森可怖。 ******** 入夜三更,府里打更的下人一下一下敲着邦子,边走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春夏两季是各府上最容易走水的时候,打更的队伍里连水车都备好了,辘辘的车轮从宜和园外转过去,立刻有人惊呼道:“看,那边的房间着火了!快去扑火!” 着火的是一间偏房,好在水车和救火队都是现成的,火势还没烧起来就被压下去了。 宜和园的所有人都被从梦中惊醒,顶受惊的还要数老夫人。 上了年纪的人最不经吓,因此当李嬷嬷去外面问明白,走水的房间是哪一间的时候,心中立刻十分犯难,不知该进屋回给老夫人,还是暂时把噩耗压下不报。 “火不是已经扑灭了吗?嬷嬷怎么还这样愁眉不展?”董阡陌扶着走廊栏杆,一步一顿地慢慢挪过来,疑惑地问,“难道是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损失。” “……”李嬷嬷不敢说,只是皱眉道,“四小姐怎么下床了?你的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嬷嬷就跟我说了吧,我嘴巴很严的。”董阡陌保证。 “唉,”李嬷嬷叹气,“作死,作死,汤姨娘先是大作了一场,入夜畏罪,竟然……留下一封绝笔书自尽了。一旦让老夫人听说此事,怕要吓出病来。” 第205章 三小姐不敢见人的缘故,你猜 董阡陌掩口,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口中念着,“怎么会这样?没想到姨娘竟是个没福的人。”反复几遍。 李嬷嬷忍不住抹一下眼角,为糊涂一时,送了性命的汤姨娘感到伤怀。 夜里老夫人的眠浅,容易受惊,李嬷嬷担心将此事告知,老人家难免会病上一场,因此等到第二日午后才敢把噩耗跟老夫人说。 李嬷嬷说的时候,董阡陌也在旁边坐着,观察着老夫人的表情,并不见多少伤心。 倒是一直在拿帕子擦眼,可并不见眼底有一分泪光,简直像是在假哭。 这老太太的反应,有些意思。 董阡陌不免生出一点疑窦,以老夫人对汤姨娘的维护程度,绝不该似这般漠然无情,难道,难道是…… 这时分的宜和园中,清理火场的人员嘈杂,董阡陌跟老夫人说想回风雨斋自己房里慢慢养伤,而后,李嬷嬷跟其他两名嬷嬷抬着一架藤椅送她回去。 十五六年纪的女孩子身子极轻,嬷嬷们抬得毫不费力,还能有闲暇谈话。 话语之间,她们提及这次汤姨娘犯错,最不能原谅的地方,是伤害了莲姨娘的孩子。昨天老爷动了真怒,拔了墙上一柄装饰用的剑,竟然就要去亲手杀了汤姨娘,还是老夫人叫来秦姨娘设法劝阻,才稍稍拦下了。 也就是说,汤姨娘就算不被烧死,董太师也未必饶她活命。于是,就在董太师要处置她之前,她“恰到好处”的死了。 “嬷嬷在这里放我下来吧,还有几步就是风雨斋,我想坐在葡萄藤下小憩片刻。”董阡陌柔声道。 “四小姐小心着凉。”李嬷嬷她们放下藤椅。 “我省得。” 李嬷嬷她们走后,董阡陌两手撑着藤椅站起来,一抹冷笑跃在唇边,越想越肯定,昨晚走水的事,是老夫人帮助汤姨娘,耍了一个借尸还魂的把戏。 汤姨娘一死,董太师的怒气再盛也渐渐消去,过些时日,念及她往日的那些好处,说不定还会生出怀念之思。汤姨娘再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出现,带着她新出生的孩儿,在董家的地位自然不同。 不得不说,老夫人太了解她的儿子了。 董阡陌只顾着专注沉思,不留意间,脚下绊到了什么,受伤的腿弯处吃痛一跪,向前方跌去。 “呀!”她只来及发出一声低呼。 青石板的坚硬纹路近在眼前,却没有真的撞上她,没有弄疼她分毫。 停驻在青石板的上方,秀眸之中有掩不住的诧异神色。她默默地站起来,疑惑地仰头,看向葡萄藤尽头的人。 对方离得很远,按说没理由是对方出的手。 此处四下无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你这一跌,就是伤上加伤了,自己还不谨慎些。”对面的贺见晓友善地提醒,“不要小看普通的烫伤,若是不仔细打理,引得风邪入侵,到时可有苦头吃了。” “多谢,不劳费心。”董阡陌的眸中带着敬谢不敏的意思。心里想的是,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人会是哪一种? 她狐疑的神情直接写在脸上,把贺见晓瞧得一笑,语气仍是淡淡的温和,“四小姐忘了,我是大夫,要么不治,要么就得负责把你治好,否则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稍稍愣了愣,董阡陌才说:“我不会对旁人说你医术不精的,放心。” 说话间,贺见晓踱步到近前,隔着长长的水袖试了试她的手腕,慢慢摇头道:“不妙,很不妙。” “哪里不妙了?”董阡陌微皱了眉问。 “我开给你的药是一日四副,”贺见晓给她算数,“如今过去一日半,你只吃了三副,每副倒掉小半盏,你的伤口在抗议它的主人不尽职。” “你,你在监视我?”董阡陌不悦的瞪视对方。 否则他怎能对这些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又不是神仙,病人吃了几口药,怎可能只是摸一下脉,就全摸了出来? 贺见晓在她的瞪视下只是微微一笑,道:“四小姐不必如此惊讶,世上有两种人能看出病人不尽职的地方,其中一种就是大夫。我开的药对你的伤处有益,为什么不吃呢?” “味道太苦,我不喜欢。” “四小姐不像是吃不下苦药的人。” “……” “那么,”贺见晓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一碗药,“作为一名尽职的大夫,我只好亲眼看着你,把汤药喝光。” “……” “来喝。”药碗直接放在董阡陌的鼻子边上,熏得她猛一皱眉。 董阡陌想,应付一下,权当打发贺见晓。 接过来就喝,可是,只一口下去,她的口中就被苦味充斥,差点没背过气去。 待要把药碗丢开,抬眼间看到贺见晓的目光,怎么瞧都像是在嘲笑她。心里一赌气,就闭着气,把满满一碗的药灌进口中,直到一滴不剩,才把碗塞还给贺见晓。 “全喝了?”贺见晓语带诧异,“这是特别为四小姐准备的加量汤药,预算好了你将会倒掉半盏,其实你可以剩一半的。” 话语落在董阡陌耳中,那口吻完全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悠然。 董阡陌却无法开口说什么,因为整个舌头都苦得不能说话了。 贺、见、晓! 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那么,下次复诊的时候,希望四小姐做个尽职的病人。”贺见晓告辞了。 “喂,贺见晓。”董阡陌叫住他。 “嗯?” “……算了,没事。”董阡陌摇头。 她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贺见晓不好奇,也不追问。他真的就是来送一碗药的,看她喝完了药,转身即走。 世上有两种人能看出一个病人不尽职的地方,一种是大夫,另一种呢? ******** “小姐,你说怪不怪?三小姐从王府接回来,到现在没露面呢,这可不像她的一贯性情。” 午后用了茶点,五月和桃枝一边做绣活,一边说着丫鬟里流传的闲话。 五月说:“三小姐是最喜欢让人恭维的性子,还记得从前,她从哪儿得了几根簪子坠子,插得满头都是,就从风雨斋门前边儿过来一趟,过去一趟,非得让所有人看得眼睛直了。”桃枝笑道:“那副元宵灯笼的扮相,我还真不觉得好看,比咱们小姐差远了。” 董阡陌也笑道:“可别站在外边说这样酸溜溜的话,让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我嫉妒三姐嫁得太好呢。” 五月眼珠骨碌一转,往门外看过,才压低了嗓门说:“现在整个家里都悄悄传,三小姐在王府住了些日子,回来就不敢见人了,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怀着娃娃回来了吧!” “这,这不可能吧?”桃枝怀疑地说,“三小姐也没去多久。” 五月掩口,盖住吃吃的笑声,“可是经过谷梨居的人,发誓亲眼看见三小姐,挺着肚子,扶着腰走出来,就这样。”五月学了个蹒跚的走姿。 董阡陌道:“愈发胡说了,三姐统共才去王府住了半个月而已,就算她扶着腰走,也是腰疼,怎么能传出那样的话来呢?” 桃枝附和说:“就是么,听说抬三小姐回府的那顶轿子,整面轿帘都是金线织就的,那些人就是眼红。” 咚咚咚。 房门是敞着的,门上响起叩门声,是为引起屋中人的注意。董阡陌她们抬眼,一起看过去,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着府中丫鬟的服色。 “哟,这是那位姐姐?”桃枝过去问,“看着颇眼生,姐姐是哪个院子里的?” “我是谷梨居的,小姐请四小姐过去坐坐。”那丫鬟说。 “谷梨居……”桃枝又仔细认了认丫鬟的脸,还是想不出对方的名字。 那丫鬟问:“四小姐这就跟奴婢过去吗?小姐有话跟四小姐说。” 董阡陌喝了一口茶,没发话,五月代为答道:“我们小姐腿疼,哪里都去不了,姐姐跟三小姐说一声,请她过来说话嘛。” 那丫鬟摆手道:“这个不碍,轿子就停在大门口,不用四小姐多走一步路的。” “那也不行,”五月说,“说话的工夫里,我们小姐还得喝两遍药呢。谷梨居又不远,还是劳动三小姐过来吧。” “这……”丫鬟面色犹豫,绞着手里的帕子。 这时,董阡陌放下茶杯,说:“我去,你让人把轿子抬到院子里吧。” 五月连忙劝阻:“可是小姐的行动不方便……” 董阡陌一笑,眉眼弯弯,“姊妹叙话而已,能有多不便?三姐想我了么,我也想念她,正该好好见上一面。” 谷梨居来的丫鬟露出喜色,连忙扶着董阡陌上了轿子,打下轿帘。 轿子抬得轻而稳,很快就停下来,轿门往地上一磕。 “到了?”董阡陌掀开一道缝隙,问,“这不是谷梨居呀?三姐人呢?” “四小姐在轿里稍待,我家小姐马上就到。”丫鬟道。 “你家小姐?”董阡陌想要下轿。 “是的,四小姐不用下轿。我家小姐吩咐了,一定要仔细招待四小姐。”丫鬟紧紧压住轿帘,好像在故意拦着,不让董阡陌出来。 “那,不知你口中的小姐,指的是我三姐,还是宇文小姐呢?”董阡陌这样问。 第206章 你骗了我,你才是真正的董阡陌! “你、你怎知道我家小姐是……”丫鬟结结巴巴地问。 她的慌张无疑暴露了,她的主子不是从王府回来的董仙佩,而是宇文凤凰。 轿中的董阡陌道:“我只是猜猜罢了,王府的丫鬟和我们府里的丫鬟,连说话的语调都有区别呢。” 王府这种府第用的丫鬟,习惯里就会轻声细语的声调说话,以免打扰主子休息。要是突然冒出一个大嗓门来,就会显得特别突兀。同样地,在一堆说话带坊味儿的丫鬟里冒出一个斯文的,也不能瞒过董阡陌的眼睛。 “宇文小姐是让你招待我,还是看管我?能不能让我出了轿子说话?”董阡陌问。 “这……”丫鬟似是感到为难。 “那不叫你为难,”董阡陌曼声道,“你只要告诉我,你们小姐是正大光明来我家做客的呢,还是假扮成我三姐,悄悄住进来的?” “她是……” 丫鬟无法作答,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宇文凤凰来董府来的并不光明正大。 董阡陌笑笑,不说话了。 没过片刻,轿帘外响起低低的谈话声,是丫鬟正跟什么人汇报着这里的情况。 帘子从外面打起来,对面立着一位弯眉大眼的少女,粉红薄荷轻衫,入目只觉满面精灵,带着水泽之气。她的人才不过十二三年岁,已经薄有倾城之色。 董阡陌抬眼一瞧,以如常的语气招呼,“哟,宇文小姐别来无恙,你来到董府做客,怎么不早一点来寻我?” “哼!果然是你!你果然骗了我,你才是真正的董阡陌!”少女漾出一波怒气,语带控诉。 “骗你?这话从何说起。”董阡陌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少女眉尖打结,死死盯着董阡陌。 “宇文小姐?”董阡陌探问。 “我也是来了董府才知道,”少女气恼地扬着下巴,“先前王府从你们这里带走的是三小姐董仙佩,根本不是真正的四小姐董阡陌。还有你——董阡陌,你女扮男装闯入王府陵墓,究竟安的什么居心?” “我的居心,宇文小姐难道真的不明白?”董阡陌带着一点笑意反问。 “我怎么会明白!”宇文凤凰稚嫩的脸庞涨红,上面分明有受伤的痕迹。至于她感到受伤的理由,如今打死她也不会说出口。 上次分别时,“他”还是一位仗义挺身,救了她兄长的好心公子,长相又异常俊秀。后来的这半个月里,宇文凤凰还念起“他”,几度遣人到处打探“他”的来历,苦无所获。 而这次在董府再相逢,“他”换了一身女装,比穿男装更添了几分钟灵毓秀的神采。 宇文凤凰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回想陵墓里的情形,暗骂自己傻透了,连这么明显的女子的清丽声线都没听出来,还以为对方是位翩翩少年郎! “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董阡陌捋发到耳后,叹息道,“这些本来不该跟宇文小姐提起,如今被你拆穿,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怎么说?”宇文凤凰立眉问。 董阡陌眼神无辜,道:“你家兄长号称财神爷,被外界传得神乎其技,因此打从第一天,我家老夫人与王府洽谈议亲开始,府里的某些人气坏了,都道老夫人太偏心。没过多久,三姐的生母汤姨娘另给我说了一门亲,并劝我把进王府的机会让出来。” “竟然有这样的事?”宇文凤凰皱眉,“可董仙佩不是庶出吗,她们怎么敢对你这位嫡出小姐无礼?” “嫡庶身份上,我比三姐高不假,”董阡陌娓娓道来,“但一来幼不与长争,二来我不像三姐,有亲娘帮衬。这一点上,我非常羡慕三姐。” 宇文凤凰生气道:“岂有此理,我哥诚意满满的和董府商谈,你们却弄虚作假!我一定要告诉我哥,央他向陛下告状去,让你们董府吃不了兜着走!” 董阡陌面色转冷,幽幽道:“这样的话,宇文小姐当着我说说就好,万一换了其他人听见,你想走出董府大门就不容易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宇文凤凰退了一步,警惕地左右观望。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董阡陌偏头,解释给这小妮子听,“这件事闹到御前,董府的错处再大,也大不过你们豫章王府伤害和藏匿太师之女。不管我三姐是不是董阡陌,她都实实在在是被王府抓走,在王府陵墓里被砸成伤残的——恐怕这件事,宇文小姐还没敢告诉世子吧?” 听了这话,宇文凤凰果然不再炸毛了,慢慢低下头说:“前些日子,我哥去看过假董阡陌一回,还好大夫被我买通,没把她伤势过于严重,很难恢复如初的实情讲出来。除了我的心腹,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 从轿里出来,亭亭玉立在宇文凤凰对面,董阡陌平静地说,“虽然那次只是意外,但作为伤者的家人,王府上门抢女的行为很难被谅解吧。” “那,你说怎么办?”宇文凤凰问。 “如今也只有暂且瞒下,再寻觅救我三姐的良方,”董阡陌好脾气地说道,“宇文小姐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在董府派人接三姐回府时,自己扮成替身过来,我猜得对吗?” “没错,”宇文凤凰闷闷道,“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三姐的脾气很差,这些日子居于别院中,日日闹得上下不安。我这一次过来,也是想从你家找个能劝动她的人,把道理给她说通了,让她可以安心养伤。” 董阡陌笑笑道:“宇文小姐来问我,算是问到人了!实不相瞒,我家三姐是庶出嫡养,因此格外娇纵一些,若说这家里还有人的话能让她听得进去,那就是我这个妹妹了。” “你愿意帮忙最好了,那咱们这就走吧!” 当即,宇文凤凰压下初见董阡陌时的懊恼,上前拉起董阡陌的手,要与她一起乘轿离开。 董阡陌却原地未动,摇头道,“现在还不行。” 宇文凤凰焦急地看她,“还等什么?我是冒充你三姐来的,还没见过府里的长辈,见着就露馅了!” 董阡陌不大赞同,“你的计划虽好,只是,三姐的生母汤姨娘刚传出不幸的消息,三姐明明就在府里,连香也不上一炷,反而更惹人怀疑。” 宇文凤凰连忙摆手,“不能去,去了肯定被拆穿!我是假董仙佩,真董仙佩是假董阡陌,在我家躺着呢!” “宇文小姐不是胆子很大吗?”董阡陌怂恿,“听说半个王府你都做得了主,难道小小一个董府,你反而不能进退自如了。” “难道你有妙计,可以使我不被识破?”宇文凤凰问。 “妙计谈不上,算是一点经验之谈吧。” “什么经验?” “不足为外人道,宇文小姐凑近一些。” 宇文凤凰靠近,董阡陌与她一番耳语,引得她频频点头,不在话下。 ******** 漏夜二更,芷萝居的门扉半开半掩,院中遍植了藤蔓香萝,白日里绿荫沙沙,入夜后森然有凉意。 伺候汤姨娘的丫鬟都挪出去了,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只留一位半聋的结巴嬷嬷。 室内摆设了灵堂的香烛、果品等物,还算齐全,灵位却带着两分古怪,上面什么字都没刻,只贴了一枚拇指大的小像,跟汤姨娘长得也不很像。 “小姐息怒!小姐留步!”一声疾呼,在静谧的暗夜响起,惹人心惊。 “哼,我非砸了这里不可,谁都不许拦着我!” “不可以呀,三小姐,姨娘毕竟是您的……” “住口!我没有这样的娘!” 咣当!呼啦!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芷萝居里闹得稀里哗啦的。 守夜的结巴嬷嬷在打盹,一下惊醒过来,见到新设的灵堂之内,满地都是盘子的碎片,果子滚了一地。 敢在汤姨娘的灵堂内这样明火执仗,又吵闹又动手的,除了脾气娇纵的三小姐,再无旁人可想。就算是老爷夫人,再生汤姨娘的气也好,也不会做出砸灵堂的事。 嬷嬷从门后悄悄探头,待要往里面瞧,忽地隔空飞来一只蜜瓜,准确地砸到嬷嬷的脑门上,“唉哟!” 嬷嬷惊险地避开飞来的蜜瓜,不幸把腰扭了,也没能看清屋中的情形。 不过即使不看,也能想得出,这是三小姐恼怒汤姨娘的行径,认为汤姨娘给她丢了人,才会大半夜的来砸灵堂。 又惊天动地的砸了一场,里面才终于安静下来。 嬷嬷从地上站起,点破窗纸往里面看,一个人影都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片,看来三小姐已经走了。 嬷嬷松口气,暗道,从王府住了段时日回来,三小姐更加泼辣了,连亲娘的灵堂都这般砸法儿,回头在老夫人那儿,可怎么交代呢? 同一时间,董府角门上,一乘乌顶软轿遮蔽了视线,两个披着斗篷的娇小身影在讲话。 “这样不妥吧,”宇文凤凰疑虑地说,“女儿砸亲娘的灵堂,这事传到你家长辈那儿,还不明天就上王府第二次要人了?” “担保万无一失,”董阡陌满有把握的样子,“从老夫人到父亲,都不会有人追究,而且今年一直到中秋节,他们都不会再接三姐回董府了。争取到这些时日,足够你想办法医治我三姐了。” “真的吗?这是什么缘故?”宇文凤凰还是不信,“可我听说,你们董府的家风极严,家里的小姐五岁就能诵《孝经》。砸灵堂有悖孝道,他们怎么可能一点不追究?” “宇文小姐此言差矣,我三姐砸得好,砸得大义凛然,砸得令人击节赞叹,怎会有违孝道!” 第207章 与贵府翻脸,傻子也断不为的 “你、你……”宇文凤凰只有发呆的份儿。 这时,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亮起火把,董阡陌把宇文凤凰推入软轿,“你先行一步,稍后我自会登门,设法劝导我三姐想开一点。” 临放轿帘前,宇文凤凰不放心地一扬小巧的下巴,“喂,董阡陌你记住了!若是你们家还来讨人,我可就要把假董阡陌的事揭出来,两家直接翻脸了!” 董阡陌抚慰开解,“宇文小姐只管安心,与贵府翻脸,傻子也断不为的。” 半哄式地送走了宇文凤凰的轿子,前脚后脚的工夫,就有一张焦急的面孔从门后出来,紧声问:“那是三姐的轿子吗?大半夜的,她往哪里去?老夫人急着叫三姐去说话!” 董阡陌回过头,风帽下的面容精致若水,漆黑的瞳仁里有过廊下火把的倒影,抖动的橙红,丝缎的质感,却照不出一丝温度。 她似是在笑,对上董怜悦一双疑问的眼睛,用悠闲的语调说:“老夫人想找人说话,你我姊妹足够贴心了,再多一个三姐就嫌闹了。” 董怜悦顿足道:“出大事了,四姐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呢?听说就是三姐本人,将汤姨娘的灵堂砸了个底朝天!是你亲手放她走,看你怎么跟老夫人交代!” “……” “四姐这下知道怯了,害怕了?”董怜悦一笑露出贝齿,淡粉的唇带点嘲讽。 “呵……” 不料,董阡陌也突然笑出声来,唇畔的弧度露出嘲讽。 董怜悦问:“四姐在笑什么?” 董阡陌抬抬玉指,亲昵地点了董怜悦的脑门一下,莞尔笑道:“你这妮子也愈发大胆了,敢拿话训你四姐!我来问你,这个家里,是咱们姊妹亲近,还是你跟汤姨娘更亲?” 董怜悦一板一眼地说:“自然是我俩最好,可这件事是四姐做错了,你不该放走三姐。” 顿了顿,董阡陌的口中吐出三个字,“韦叶痕。” 董怜悦一愣,“韦公子?平白无故的……提他干嘛?” 董阡陌道:“不是我提的,是韦二公子的父亲韦尚书来咱们家喝酒,在酒桌上提的,说是要跟咱们家结亲呢。” 董怜悦的面色极不自然,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扬眉,董阡陌闲闲道:“跟五妹没关系,跟我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了,可惜,父亲却不这么想。”话音一转,“既然五妹并无此念,那只好央求父亲,不要寄望你我姊妹能为他分忧了!” 说着,董阡陌转身欲走。 “四姐,四姐留步!”董怜悦连忙扯住董阡陌的手腕。 “老夫人不是要问责灵堂之事吗?”董阡陌偏头,“我得赶过去领罚呀。” “四姐,”董怜悦迟疑一下,硬着头皮问出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父亲希望咱们帮他分忧?” “是呀。”若无其事地点头。 “那与韦家提亲有什么关系?”董怜悦追问。 “这件事,父亲叮嘱说只我自己知道就行,不可对外提起。”董阡陌神秘地笑。 “好姐姐,”董怜悦扯扯她的衣袖,讨好地眨眼,“咱俩不是一向无话不谈吗?你就告诉我吧!” “嗯,也罢,不过你不要再传给旁人听了。” “好!” 董阡陌慢吞吞道:“是这样,父亲在公事上有点事要韦尚书相助,许诺事后将有酬谢。韦尚书答应倒是答应了,可却提出要有一点保障,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倾力相助。一开始,韦尚书要走的是莲叶,虽然是丫鬟,但老夫人哪里看得跟女儿一样,谁知道韦夫人是个醋坛子,不让尚书大人纳妾。” 原来真情是这样,董怜悦心道,难怪父亲和韦尚书先后纳莲叶,却根本没有一点要翻脸的意思。 董阡陌笑一笑,“然后韦尚书就跟父亲商量,那就结成儿女亲家吧,我儿子还没娶亲呢。” 董怜悦趁机问,“可是我闻听,二公子与刘右丞家的小姐是早早就定了亲的。而咱们的家世又不比韦家差,难道,让咱家的女儿嫁过去做小?” 董阡陌浑不在意道,“五妹太迂了,什么做大、做小的。那韦二公子眼高于顶,他父亲一开始给他定的刘家三小姐,几年过去没有迎娶的意思,对方只好换成四小姐,继续等,亲事依然遥遥无期。而这一次有韦尚书做主,通了六礼就能过门了。” “二公子他……没有意见?” “他是儿子,尚书大人是老子,翻不过天去,一准能成呢。”董阡陌侧目,“怎么?难道五妹动心了?” 董怜悦的小脸刷一下红了,摇头。 “你没这个心思最好了,”董阡陌摇一下头,“因为经汤姨娘那么一闹,此事已经基本告吹了。” “汤姨娘怎么搅和进来的?这关她什么事?”董怜悦紧声追问。 “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偏偏姨娘非得撞到枪口上。” “此言何意?” “唉,”董阡陌叹气,“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前些日子,我们去城外的王府陵墓那晚,我跟宇文小姐打了个照面,有了一点儿交情。后来说话里让汤姨娘知道了,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为何呀?” “有道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姨娘认为我跟宇文小姐攀交情,是在打世子的主意。姨娘担心我活着会对三姐构成威胁,因此一心一意要除掉我。” 董怜悦一向不在背后说人,而且她与汤姨娘的关系不错,于是开解道:“四姐过虑了,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 董阡陌也不反驳,点头道:“或许罢。误会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袖中滑出一块锦帕,“这是五妹的女工绣作吗?时大爷托我还予你。” “时、时炯?”董怜悦吃惊地双手捧着锦帕,细看,“这是我绣的不假,可是怎么跑到他那里去的?” “时大爷说是突然送到他府上的,”董阡陌慢慢道,“还附有三页纸的书信,署名董五小姐。” “岂有此理!”董怜悦气得瞪圆了眼,“我从未写过信,更不可能递锦帕给不相干的男人!” “可能其中有什么误会。” 董怜悦眼底一亮,愤然道:“是了,我屋里管这些小物件的丫鬟,是去年打汤姨娘院里分过来的,一定是汤姨娘指使她偷的!” 董阡陌道:“可惜姨娘已死,不能问出答案了。” 董怜悦想到其中关节,更气恼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汤姨娘打算除掉你,没有了你替嫁三姐,她就打主意到我头上了,真是岂有此理!光她女儿是人,我们都不是“”!” 董阡陌劝解:“人都已经不在了,三姐也根本不领她的情,连灵堂都砸了,咱们别同她计较了。” 董怜悦捏紧锦帕,想到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东西,被那个可怕可憎的魔王抓过,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一旦被汤姨娘算计着了,自己连哭的地方都没地儿寻去。 本来,三姐进王府,四姐进时家,韦尚书来提亲,合该就落到自己头上。被汤姨娘一搅和,生生扯断了自己与韦二公子的姻缘线! “灵堂砸得好!”董怜悦牵起董阡陌,“走,四姐,咱们回老夫人话去!” “五妹慢点走,露重地滑。” 到了宜和园,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老夫人骂“狼心狗肺的三丫头”,看来是动了真气。 董阡陌道:“这会儿最难劝了,我想在外面略站站。” 董怜悦柔声劝,“四姐跟我进去吧,虽然你擅作主张放走了三姐,不过我会站在你这边说话的。” 董阡陌仍然坚持,“还是你先进去,我想再等等。” 董怜悦不解其意,还是进去了。 走入内堂,跟一道高大的紫灰身形打了个照面,当时顿住脚步,低声唤道:“毓王表兄,您也来看老祖宗?” 面上不见喜怒,宇文昙的眼瞳深如墨玉,极致的黑,甚至倒影不出人的影子。 董怜悦又问,“有一阵子不见您来咱们家了,听说您身体欠安?” 宇文昙执杯,专注喝茶。 董怜悦是知道表兄脾气的,他不理睬自己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一刻的宇文昙,自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压得董怜悦连喘气都变得困难。而宇文昙分明连看都未多看她一眼,他只是一个人品茗而已。 老夫人在里面一间屋里,内堂中只有宇文昙与董怜悦。 董怜悦靠墙站着,深吸一气,勉强笑道:“四姐好灵的鼻子,走到门口她就不进来了,原来是知道表兄在这里。” 宇文昙眉梢一动,神情更添三分冷意。 董怜悦又说:“四姐真奇怪,见不着表兄的时候,她就常跟宜和园的嬷嬷打听,表兄何时才来给老祖宗请安。好容易表兄来了,她又藏起来了,呵呵。” 宇文昙不言语,董怜悦又干笑两声,终于等到老夫人从屋里出来。 老夫人带着气问:“怎么不见三丫头?满院子的人出去逮她,都空着手回来的?” 董怜悦走近,悄声告知:“我在角门遇见四姐,她已经把三姐送走了。” 老夫人猛地拍案:“谁许她这么做的!老身的话已经不管用了?” 董怜悦忙道:“老祖宗息怒,其实四姐也是一片苦心,这么做既是为三姐,也是为老祖宗和父亲设想。” 第208章 这些是我心甘情愿,与任何人无关 “放人还放出理来了!”老夫人怒意不减,“速速把人找回来,三丫头四丫头一并处罚!” 董怜悦劝:“四姐已经知道错了,老祖宗就饶她这一次吧!” 老夫人不听劝,黑银戒面重重磕在桌上,冷哼道:“别以为把三丫头放走了,等我气消了,这件事就算了了,没那么容易。就算藏去别家里,老身照样能挖她出来!”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宇文昙放下杯盏,开口道:“外祖母息怒,这原本是不值一提的事,值得您这般劳神动怒么?” 老夫人问:“那依昙儿之见,三丫头把她娘的灵堂砸了,就白砸了?” 宇文昙道:“区区一妾,何况已逝,舅舅都没说什么,您格外抬举那人的身份,平白为她招骂,还不如平平静静让她走的好。” 老夫人一向听得进宇文昙之言,宇文昙一句劝,顶旁人一百句。 老夫人寻思过来,以汤姨娘的身份,又做了那样的事,本来就不能在家里给她摆设灵位。而今让她自己的亲闺女给砸了,传出去就是笑柄,知道的人越多,董府和汤姨娘就越丢脸! “也罢,”老夫人叹气道,“四丫头可怜见的,让汤姨娘害成那样,还反过来帮三丫头。老身也不是怪她,只是这种擅作主张的事,往后再不可有!” “知道了,她下次不敢了!”董怜悦笑道,“我去跟四姐说,老祖宗不追究她放走三姐的事,她打从心里感激,往后再不会出格了。” “嗯,让四丫头早些安歇吧,她腿伤还没好。”老夫人补充。 董怜悦应是,出去了。屋中除了老夫人与宇文昙,几个丫鬟都上院子里站着了。 默了一会儿,宇文昙问:“那样东西,外祖母一直都收着吗?不知能否拿给我用用。” 老夫人道:“收着却收着,昙儿你要来做什么?” 宇文昙道:“有些用处。” 老夫人摇头,不赞同道:“老身知道,你拿去了,多半又要睹物思人吧!不行,老身不能眼见你这样消沉,东西不能交给你!” 窗口吹进夜风,恰好熄灭了宇文昙之侧的一架烛台,光明黯淡,他的容颜藏在整个屋里最暗的角落,无人能瞧见他面上的落寞神色。 他说:“外祖母想多了,我的确有些紧要的用处,并不存在您担心的那种情形。” 顿了顿,老夫人开口劝解:“其实棋画也不错,聪明孝顺,知进退,识大体,你该收收心,好好跟她过。” “孙儿晓得。”宇文昙应。 “既明白这个道理,那东西就更不能给你了,免得引你又想三想四的。”老夫人态度强硬地说,“你这犟脾气,老身最知道,绝对不能起这个头儿。” “……求外祖母再心疼我这一次。”宇文昙难得地张口求人。 老夫人只觉百般头疼,比刚才听闻汤姨娘的灵位让董仙佩砸个稀巴烂时还疼。 跟他好说歹说的,他也静静听着,也不驳回你的话。可等你说完了,他还是固持己见,你之前说的话对他毫无意义。昙儿这个犟脾气,到底随了谁? “过去老身就是太惯你,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老夫人后悔不迭地说,“当年如果你第一次娶的是棋画,那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快活。” “……把那样东西给我。”宇文昙认死理地说,“只要有了那样东西,我就快活了。” 老夫人当然不上当,扬声怒道:“她已经死了,你醒醒吧!与她有关的一切,你都不该再沾了,否则只会愈陷愈深,无止无休。她会毁了你,昙儿你不能让她再害你!” “……” “昙儿?你听进老身的话了吗?”老夫人蹙眉。 良久,久到让老夫人以为不会再听到宇文昙的回答,偏偏这时,有一个静如水,却坚如冰的声音响起,听得老夫人倍加叹息。 “我愿意,”宇文昙说,“这些全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任何人无关。” ******** 院子里,董怜悦对董阡陌笑道:“本来老夫人要罚你,可四姐运气不是一般得好,正好赶上毓王表兄来请安,开口劝了一句,老夫人当时就消气了。” “是么,”董阡陌道,“老夫人不怪我,那我心里好过多了。” “一开始火气很大的,”董怜悦道,“我怎么分说都没用,以为劝不成了,没想到从不多管闲事的毓王表兄,破天荒地插话劝了一句,真难得呢。” “是吗,他说什么?” “嗯,”董怜悦回忆,“好像说,区区一妾,何况已逝,不该抬举她那样身份的人。” “呵,”董阡陌笑,“很符合表兄性情的说法呢。” “那你预备怎生答谢他?”董怜悦问。 “答谢什么,顺水人情而已。” 董怜悦不赞同地说:“四姐这么说可有点儿没良心啊,不管人家是顺水人情还是逆水人情,都是支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如果不是表兄为你求情,老夫人可是打算让你和三姐同罪,在祠堂里罚跪五十日呢。” 罚跪五十日?这种信口开河的话,亏她也能说出口。 董怜悦又一本正经地说:“况且父亲曾教导我们,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四姐你一定不能忘,一定要好好报答表兄。” 董阡陌心下奇怪,董怜悦这妮子莫不是收了什么人的好处,变成宇文昙的说客? 口中却答,“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表兄的援手,我自然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只是五妹难道忘了,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曰,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像表兄那样的大人物,转头就不记得他施加出手的恩惠了。我再去提,反而给他增添麻烦。” “呃……”董怜悦一囧,语结。 照董阡陌这般讲,依着圣人之训,宇文昙就不该记得了。如果他还牢牢记着,那就是不依圣训,不是君子了。 “因此,我的感激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董阡陌转身欲走,董怜悦连忙一步拦路,“不行,不管表兄记还是忘,你不能忘!” 说着,看上去娇滴滴的她竟然硬拖着董阡陌,往老夫人房里拖。 董阡陌暗恼,这丫头个子小,力气却不小。 ******** 房中,宇文昙几番坚持,终于说动老夫人,把那样东西拿了出来。那是属于韦墨琴的一件私人物品。 皆因当年韦墨琴与韦家的关系不好,与韦夫人相见的次数也变少,反而是董府的老夫人对她颇有慈爱之意,因此倍感亲切。原本女儿家都托付亲娘保管的东西,韦墨琴没给母亲韦夫人,没给婆婆董太妃,反而给了老夫人。 一件蛇皮纹锦盒从老夫人的箱笼中取出来,一尘不染,只是颜色旧了,看上去乌漆漆的。 宇文昙接过盒子,眼底有一抹不加掩饰的欣喜,仿佛正透过这一枚时光锦囊,看向旧日时光中的某个人。 密封的盒子里,时光完好地保存下来,佳人音容宛然。 宇文昙剧烈地喘着气,举高了盒子。唇上喷洒的热气一下一下,传递温度给冰冷的盒盖。 老夫人叹口气,扶额,伤感道:“老身的话,你多半听不进了,可我还是要说,这东西不太吉利,你打开之前要三思。” “琴儿……”宇文昙亲吻蛇皮,把那当成是肌肤的纹路。 那个被封存在时光里的名字,老夫人提都不敢提,怕触动他的伤心事,终于被他喊出口。 咚咚咚。 门外轻叩。 隔着一扇门,隐约能听见董怜悦叽叽喳喳,百灵鸟一样的声音,还有董阡陌的声音,“五妹你松手!” 老夫人道,“进来吧,你们两个。” 董怜悦挽着董阡陌的手臂,两姐妹走进屋里。 宇文昙迅速将蛇皮锦盒隐入袖中,不让走进来的其他人看见此物。 面上的神情转为冷淡,宇文昙敛了眉眼,告辞道:“外祖母早些安歇,孙儿不扰您了。” 老夫人不放心地问:“你这是又往哪里去?大晚上不许乱跑,你媳妇还在家里等你呢,快回家!素日里自己要懂得保重。” 宇文昙垂头道:“孙儿记下了。” 是记下了,不是听进去了。 宇文昙这样固执,老夫人也没了办法。 另一头,董怜悦见宇文昙将要离去的架势,连忙在董阡陌背后推了一把,大声道:“四姐你不是要谢表兄为你求情吗?表兄要走,你应该送送。” 力气太大,只差没把董阡陌推到宇文昙身上去。 脚步趔趄间,宇文昙侧身避过,也并不扶她。 董怜悦见宇文昙对董阡陌的态度,就如同对其他一切女子的态度一样,透着冰冷,顿时感到失望。 董怜悦的这个失望表情,落在董阡陌眼中,更加确定她有古怪。那个买通了董怜悦,让董怜悦殷勤“撮合”她与宇文昙的金主,十有八九是韦棋画吧。 董阡陌站稳身姿,调整笑容,尽量不让心里的讽刺流露出来。 “表兄万福,表兄慢行。”董阡陌福了一礼。 宇文昙本来已走出门槛,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董阡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抬起下巴冲她点了一下。 “你,送我一程。” 第209章 区区一妾,何况已逝,表兄在意什... “我?”董阡陌侧头一偏,似乎不怎么想去。 “对,就是你,四表妹。”宇文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倨傲,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让她相送是一件类似于恩赐的事。 董阡陌瞳孔一缩,抿紧了唇,心里没来由地火大。 “去呀去呀,打好灯笼照亮呀四姐!” 还不等董阡陌说什么,董怜悦已经很兴奋地代她应下,又从丫鬟手里夺过一盏琉璃宫灯,黄铜灯环塞进董阡陌手里。 半推半送地将董阡陌推到门外去,董怜悦悄悄跟董阡陌说了一句,“四姐不用瞒我,我知道你最深的秘密。” “最深”两个字被咬得很重,说得意味深长。董阡陌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暗暗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宇文昙冷冷一眼扫过,不知耳力好的他有没有听见这话。下一刻他拔腿就走,董阡陌追在后面,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不知追了多久,挺拔的身形骤然停驻,半转过身。 董阡陌一时收不住,猛地撞进他的怀里! 宇文昙原地未动,护体真气自然而然释放出一点,将扎进怀里的娇小少女反弹而出。 董阡陌发出一声惊叫,两手紧紧抓住宇文昙的衣袖,挣扎两下才站好。 她后撤三步,交叠双手,道歉道:“阡陌走路莽撞,冲撞了毓王表兄,请表兄责罚。” 宇文昙唯一颔首不置可否,眼眸黑如海底的礁石,冷觑着董阡陌,问:“昨日与舅舅闲谈,他无意中提及……你的琴是师从你表嫂学的?” 董阡陌拢拢水袖,神情怔了一下然后才敛眉答道:“如果表兄口中的‘表嫂’是之前那一位的话,不错,我的确从她那里得到了一点帮助。‘师从’谈不上,因为彼此并无深交。” 宇文昙继续盯董阡陌,威压无声无息聚拢,将她裹在其中,犹如一张大网中央的鱼儿。 宇文昙问:“你学了多少,都会弹什么?” 董阡陌想了想,答道:“学了一些指法,不过阡陌资质太愚,已忘净了大半了。会弹的曲子有二三十首,听过的人都说曲不成曲,劝我还是少弹为妙。” 宇文昙负手走了三步,忽地道:“她曾亲谱过一支《忘物莲》,为本王抚奏过一次,后来就不弹了。你听过这首曲子吗?” 顿了顿,董阡陌先是点头,然后又连忙摇头。 宇文昙剑眉一紧,紧逼地看着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敢不说实话?” 董阡陌半垂了头,语中怯怯,“不是阡陌有意回避,而是……父亲母亲都曾语重心长地教导过,必须与那位韦姐姐保持距离,因此与她有关的都忘了。” “他们教导你与表嫂保持距离?”宇文昙黯沉着嗓音问,“他们怎么说的?” “嗯,”董阡陌回忆,“母亲曾说,那位韦姐姐是非常危险的人物,跟她说三句话就霉运三年。阡陌听后真的吓坏了,也就不曾再弹她教过的几支琴曲。” 宇文昙抓住了关键点,以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字问:“也就是说,原来你会弹《忘物莲》的,是么?” 董阡陌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宇文昙勾唇,露出一抹难得一见的笑容,说不出的奇异。 若要用什么词来描述这笑容,那就是——妖冶! 哪怕是与宇文昙曾经一起生活过的韦墨琴,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法儿。 “好,”宇文昙的语气斩钉截铁,“本王给你七日时间,把忘掉的东西全都找回来,本王要听你抚《忘物莲》。” “这……”董阡陌为难,“这太难了,我不一定能办到。” 宇文昙紧紧盯着她的脸,橙金的宫灯烧灼了他的黑眸,口吻不容置喙,“把‘不一定’里的‘不’字去掉,你一定,必须得办到!作为回报,你的任何要求本王都可以满足你。关于她的一切,所有你能回忆起来的,都要分毫不爽地回忆起来!” 董阡陌半转过身,避开宇文昙的灼灼注视,“表兄真是太高估我了,咱们家里与她有牵连的,顶数表兄表嫂你们二人。表兄忆不起来的,阡陌也无能为力。” 宇文昙仿若未闻,一个人自语着,“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拼凑完全,我要尽快把她拼出来……” 董阡陌没听懂他所指的“把她拼出来”是什么意思,然而鬼使神差地,她知道宇文昙口中的那个“她”说的不是别人,就是韦墨琴。 心里淡淡反感,董阡陌不屑一笑,掷下一句,“区区一妾,何况已逝,表兄在意什么?” 留下这话,不等宇文昙有所反应,她先走开了。 宇文昙原地站着,握紧了一双拳头。 不知是何缘故,那道清冷中略带嘲讽的语声,在他的心上狠狠划过去,一瞬间痛意来得没有防备。 他激烈地喘息了两口气,根本想不通,那本是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为何董阡陌只是重复了一遍,听在耳中却有不一样的感觉。 回廊尽头,那道背影转弯之前,宇文昙想要去追…… 非常,非常想去追…… 然而只迈出一步,他清醒过来,摇摇头问自己,把每个女人的背影都看成琴儿,每个人说话都听成她的声音,这种幻觉还要持续多久? “王爷。” 季玄突然出现在宇文昙背后,低声告诉他,“去侍卫府打听季青下落的人回来,带回消息说……” 宇文昙面色一变,冷笑道:“本事见长,李周渔!” 季玄问:“现在枭卫完全不肯通融,没有放人的意思。最为麻烦的是,他们见到了季青的真面目,听李周渔言下之意,就算没有别的证据,只凭那张脸,就是别有意图,没存什么好心。” 宇文昙不以为意,挑眉道:“他们应该检查过了,肌肤骨骼均属真实,天生相貌与另一个人长得一样,也不是季青的错。” 季玄皱眉道:“李周渔似乎还没把这件事闻达圣听,一旦为圣上所知,将会加倍打压王爷。” 宇文昙任性答道:“随他便,本王懒得理会。” 季玄苦笑,沉声问:“那属下能否冒昧一问,王爷连圣上打算如何对付您都不加过问,却在五日里在北齐与西魏间奔驰,走了十几个地方,搜寻与前王妃有关的人或物,所为何图?难道王爷是想……” 宇文昙负手看他,“你猜归猜,说出口就不必了。” 季玄愕然。 说话间,两人来到董府侧门,季玄正要请王爷上马,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季玄变色,沉喝,“刺客!” 刺客手中一把硬木沉弓,咣地拍在马背上。 宇文昙足尖踏马,在受袭的一刻冲天而起,同时袖中飞出一段链子锁,直指刺客的后心。 那刺客也是有备而来,对上宇文昙夷然不惧,避过凌厉的一击后,专攻宇文昙的下盘,一把硬功耍得虎虎生风。 几番试探之后,在季玄上来夹攻之前,那刺客一边后撤,一边撘弓射箭。 每一发至少四五箭,多则十箭,偏又准得可怕。 尽管刺客的身形忽左忽右,丝毫不影响命中的准确性。箭雨齐下,连宇文昙和季玄这等级数的高手,避得也十分惊险,对于贴身三分呼啸而来的箭镞,只有用手去接。 “王爷小心!”季玄惊呼。 手掌与羽箭相错而过的那一刻,宇文昙低声念了一个名字,“完颜文浩?” 没错,这种一发多箭的功夫,只有北齐穆亲王完颜文浩才能射得出来。那本是完颜家的家传功夫,上一回宇文昙在战场上命悬一线,就是拜此箭所赐! 可是,完颜文浩绝无可能离开北齐,更不可能孤身行动,变成刺客。 “是完颜箫!”宇文昙旋即断喝,喊出另一个名字,“贺见晓,是你吗?为何行刺本王!” 正在刷刷放箭,放得不亦乐乎的刺客,手下动作一滞,收了弓箭。身形在半空中几个错身,消逝无踪了。 “真的是贺见晓!”季玄睁眼,惊呼,“王爷你怎么认出他的?” 宇文昙薄唇抿成一线,默然沉思。 他与贺见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贺见晓来行刺的原因是什么? ******** 董府后宅,一道黑影踏开屋顶的小窗,落座在一张太师椅上。 对面桌边坐着董阡陌,一面沏茶,一面冲他招呼,“又烦你帮了一次忙,贺公子,来用杯香茗吧。” 贺见晓坐了一会儿没动,面色极不好看。 董阡陌挑眉看他,“怎么了?难道是毓王武功太高,把你打伤了?” 贺见晓微一摇头,叹气道:“他认出我了。” 房中只点了一支小烛,昏暗的光线里,董阡陌不得不举起蜡烛去看他的表情,确认问:“毓王认出你是贺见晓?他对你很熟悉吗?你们不是没多少交情?” 贺见晓飞眉入鬓,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瞳满是愁思与不解。他摇首道:“比这更麻烦,他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一清二楚。” “哦?公子的真实身份是?”董阡陌借机探问。 贺见晓当然不会对这姑娘掀开自己的底牌,只是无奈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我牺牲这么大,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央我去行刺毓王吧!至少我该知道,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是行刺,是佯攻。”董阡陌纠正。 “原因。”贺见晓双臂环抱。 “其实是我从表兄身上偷了一点东西,”董阡陌坦白道,“我怕他事后追究,就想加一个‘刺客’当嫌疑人。” “嫌疑人?” “是啊,”董阡陌点点头,好心地将来龙去脉分说明白,“之前我跌在他怀里一下,而你也跟他缠斗过,这样一来,等他发现那样东西不见的时候,就算他回头来问我,我只要装柔弱,咬定自己不知就里,他就只会怀疑是你动了他袖子里的东西了。” “……!” 第210章 尽大夫的责任,尽得过了头 等了半晌,贺见晓很是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问:“敢问四小姐,你到底从毓王那里偷走了什么?” “一点小玩意儿,在那里。”董阡陌素手一抬,闲闲一指。 贺见晓顺着看去,只见地上一个余火未灭的大铜盆,盆里有一团煅烧成灰白色的东西,早已辨不出原状了。 “那东西,原来是什么?”他问。 “好像是一块破布吧……”董阡陌状似漫不经心,“我只顾着专心打火石,也不曾仔细看。” “所以说,”贺见晓迅速认清了事实,“你先是老虎嘴里拔牙,从毓王怀里拿走他的宝贝,又担心他事后查究,恰逢我过来复诊,就想到利用我当替罪羊,用一场刺杀让毓王认定我为贼人?” 苦笑摇首,这又怪得着谁呢? 他是应该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怨自己乱发善心,助长了一位麻烦小姐的罪恶,还是应该归咎于自己尽大夫之责,尽得过了头,大晚上的到小姐闺阁里复诊,结果被人家逮了个正着,用了个彻底? “呵,”最后贺见晓只有说,“既然让毓王认出来,权宜之计,在下只好离开京城躲一躲了。” 站起来告辞,极难得的,他还没忘了来这一趟的初衷,回首道,“四小姐自己保重吧——记得按时用药,伤好之前别太折腾了,对自己好一点!” 董阡陌笑一笑,起身阻拦道,“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我看贺公子你也不像怕事的人,毓王又不是魑魅魍魉。退一步讲,就算他知道你动了他的东西也不一定是坏事,有句话不是说祸兮福所倚么。” 贺见晓听她话里有话,于是站定转身,要听她说什么。不过仍不忘纠正,“我没动他的东西。” 董阡陌唇角微翘,道:“我对毓王表兄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此事他不欲张扬,更不想让枭卫知道。公子你不也在枭卫里供职吗?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单独行动了,不管上哪都拉上三五伴当同行。没人陪你的时候,就躲在侍卫府里不出来,保你无事。” “四小姐让我当缩头乌龟?”贺见晓睨着她,似笑非笑。 “公子言重了,”董阡陌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吊着毓王,不轻易落单,使他对你无从下手。” 贺见晓摇头,“四小姐想得太简单了,毓王想做的事,世上可以拦住他的人恐怕不多。” 这时,只听董阡陌问:“公子认识毓王多久,又了解他多少?” 贺见晓想了想,道:“神交已久,接触不到两年。” 董阡陌听完笑道:“那你不妨听我这一次,因为我认识这个人超过十年。他想什么,做什么,我多少能猜懂一些。” 贺见晓奇怪地问:“毓王想做什么?” 董阡陌道:“只要公子依言照办,自然可以知道。” 然后贺见晓再问,她也只吐露至此。 于是贺见晓倍加好奇,本来已经有意离开京城,经董阡陌这样一说,他又不想走了。 贺见晓是枭卫中最特别的一种,名为隐卫。 既取一个“隐”字,一则外界几乎无人知道他为皇家办差,连毓王的耳目也没查探到。二则由于在暗中行事,予他极大的方便,连皇宫大内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搜。被人撞个正着的时候,他还可以说是例行公务。 可尽管有这一重身份遮掩,他还是没能如愿,达成他来西魏的目的。 一个月前,他开始打算打道回西魏,再另做打算,于是辞去御医职务,整点行装。 宇文藻知道贺见晓是宇文昙看重的人才,于是半邀半骗地拉贺见晓去董府听琴,想让二人多些接触,然后惺惺相惜。 还没相惜得起来,奇怪的董四小姐引起贺见晓的注意。 初时,只是好奇心所动,引得他想打探这位姑娘的底牌。不料牌没翻出一张,这姑娘还反客为主,把贺见晓当成了冤大头,不多宰他一刀都亏得慌,弄得贺见晓常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过,贺见晓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换别人有胆这样戏耍他,早没有站着讲话的机会了! 只是,这一次么…… 贺见晓默默催眠自己,好吧,就相信这四小姐一次!她懂得如何才能祸水东引,自己难道不会么? 果然,贺见晓被道破身份之后,非但没走,反而搬进了侍卫府,进进出出都认定了李周渔,没有一时一刻落单。 也不知他和李周渔说过什么,让李周渔默许了他的形影不离。 ******** 回到王府,宇文昙来到荒院,拿出袖中拢着的蛇皮纹锦盒,打开,一下愣住了。 空的! 锦盒是空的! 盒里什么都没有! 里面的东西去哪儿了? 略一沉思,宇文昙首先怀疑的,不是扮成刺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贺见晓,而是自己的外祖母,董老夫人。 董老夫人一开始怎么也不肯把东西拿出来,后来不大情愿的取了出来。由于宇文昙沉浸于回忆中,没有当场打开看。 难道,盒子本来就是空的? 难道老夫人故意拿给他一个空盒子,是在跟他打哑谜,意在告诉他,失去的就是空的,再也找不回来? 宇文昙沉吟片刻,除了老夫人之外,脑中还掠过一张清秀容颜,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深黑秀眸中华彩半掩,让人猜不透那个十六岁少女的心思。 “董、阡、陌,”宇文昙含怒一笑,阎罗地狱乍现人间,“你好大胆子!” 不知此刻在拉紧帘子的房间里,一边哼曲,一边给昏迷的二姐董萱莹喂水的董阡陌,有无料想到,宇文昙找不见盒中的东西,第一个把矛头直指向她,而不是她转移视线的贺见晓。 毁了宇文昙的心爱之物,她能拿什么赔给他? ******** 翌日,宇文昙又拜访董府,以向老夫人问安的名义。 老夫人的神情淡然,见了宇文昙,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没有一点儿不坦然的地方。于是宇文昙率先排除了老夫人的“嫌疑”。 想到昨晚董阡陌摔倒在他身上,“乱摸”了好一会儿的情景,宇文昙在心里认定她为小偷。 “老祖宗尝尝,这壶香片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真想什么来什么,水房的珠帘哗啦一动,“小偷”盈盈走出来了! 宇文昙俊美无俦,长身玉立,站在老夫人身后,一道锋芒锐利的眼风放过去,整个房间顿时变冷了。 连什么都浑然不知的老夫人,也收一下领口,疑惑道:“夏天快到了,怎么这天儿反而转凉了?” 董阡陌笑靥恬淡,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斟好茶递到老夫人的手边,才冲宇文昙招呼道:“表兄又请安来了?怎么不见表嫂一起过来?” 宇文昙阴郁地看着她,意有所指道:“丢了东西,王府里上下都在找。” “哦?”董阡陌目带关切,“不知弄丢了什么,连表兄都被惊动了?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弄丢了扳指兵符一类的宝贝东西?那可不好办了,表兄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多少人瞧着呢。” 不提这个还好,那玉扳指还不曾修好,几次要用的场合都让季玄糊弄过去了。 可再过几天,是兵部甄选人才入部的日子,到时有几份封存的军中机要公文,是需要宇文昙出示兵符才能解封的。季玄为此犯愁,还在想办法。 这个明眸乌发的少女,乍看只是温顺的小白兔,没说两句却露出爪子来,还会主动挠人? 言语放肆,眼神大胆,宇文昙觉得这个四表妹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愈发认定她可疑。 “昨日你送我之前还带在身边,后来不慎遗失,不知四表妹见过没有?”他问。 “什么东西?”董阡陌反问。 “……”宇文昙沉默。 “表兄不告诉我是什么,我纵有心帮你找,也不知从何找起啊。”董阡陌眨一下眼。 这时老夫人用罢茶,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引起她的关注,回过头问:“小昙你丢失了何物,一大早巴巴的来找?” 宇文昙不想再惊动她老人家,只道:“没什么,昨夜最后见到的是阡陌,今晨恰巧又遇见阡陌,因此顺便问一声,她那里可曾多出来什么眼生的东西。” 董阡陌天真微笑道:“哎呀,这可把我难住了。我一向不大注意这些,表兄真想找时,不如移步我的风雨斋看看,或许落在哪里了也未可知。” 宇文昙道:“有四表妹相邀,我正好过去做客。上次去你那里已是几年前的事了,我还以为打从表妹长大了,就不再欢迎我去你房里了。” 董阡陌回敬:“风雨斋的院门倒是不曾关过,表兄却着实是一位稀客,发帖子想请都请不来的。” “走吧。”宇文昙点头,袍角一动,当先走了出去。 “阡陌,这是怎么了?” 这一边的老夫人早就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了,迷茫地问:“你这丫头,怎么敢同小昙呛声起来?”阡陌这孩子内秀,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董阡陌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带表兄找过风雨斋,回来再讲给您听。” 言罢,小手捉起裙裾,去追走远的宇文昙了。 第211章 把这药给四丫头喝一碗,让她尝尝... 董阡陌言辞暧昧,宇文昙认定蛇皮纹盒里的东西就是让她拿走了,没错,不会再有别人! 甚至等不及走路太慢的四表妹董阡陌,宇文昙在董府偌大的园子里几个飞纵轻掠,平地飞腾。不消片刻工夫,一个人率先来到风雨斋。 先来到董阡陌的闺房,他推门而入,但见这间房窗明几净,布置得令人赏心悦目,处处能显示出房间主人的意趣不俗,雅致朴素。 宇文昙却没空欣赏这些,一步跨入房内,他反而有种不大自在,别别扭扭的感觉。 他也不知是何缘故,走入这房间的一瞬间就觉得心绪不安,渐渐面色转为潮红,额有沁汗。心头激荡如潮,一时间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年月久远,使那些人,那些事都模糊起来,唯一不变的是有一双含泪的眼睛,带着怨怼之色,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很快,宇文昙开始感觉不对劲。 “该死,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突然看见她?”他口吐咒骂。 那个被他深深辜负的女子,韦墨琴,上一次去她的故居,宇文昙的伤感也不过浅尝辄止。这间闺房有什么特别之处,会让他突然想起她,甚至感觉好像亲眼看见了她? 下一刻,让宇文昙更加惊惶的事出现了! 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摸到他的腰间,用阴诡的手法摩挲着,令人汗毛倒竖。如果不是宇文昙,而是换了其他什么人,早就吓得大叫出声了。 宇文昙猛地转身,再转身,什么人都没看到。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他冷喝道,“敢戏弄本王,活腻味了!” 然而没有用,他还能清楚感觉到冰凉的触摸。那是一只很小的手,就像小孩子的手。 这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小孩子,一定是什么人耍的诡计! 大约,就是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董阡陌吧。 宇文昙气恼非常,当即运功于掌,袖口气波一振,一记掌力排出,将房中央的桌椅板凳都轰成了一片碎渣。 而后这一掌的威势不减,小范围地炸裂开来,使得满地碎木渣化作漫天的碎木星雨,倏倏,倏倏倏,在窗纸上打穿百千个窟窿。 “呀!” 窗外一声惊呼,身体砰地倒地的声音。 宇文昙勾动唇角,冷冷道:“不知死活,咎由自取!”说罢拂袖要走,却恰与刚刚赶到的董阡陌撞个正着。 见房中仿佛被东南西北风扫荡过几十遍,她惊讶地掩口问:“这是表兄弄出来的吗?不知这房间哪里得罪了您,惹得您发这样的雷霆之怒?” 宇文昙负手道:“少装蒜!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就得换院子住了!” 他如此蛮不讲理,董阡陌跟他也没道理好讲,只有低垂着头,小步挪进床帐里。翻啊翻,她翻出一个本子,走到宇文昙跟前,双手捧上。 “这是什么?”宇文昙拧眉,不接。 “表兄贵人多忘事,”董阡陌道,“昨个儿您才开口问我要的曲谱,怎地一夜过去就不记得了。” 宇文昙昨晚让她重新去学一首叫《忘物莲》的琴曲,把曲子完整弹出来。 他还是不接,只是瞪着董阡陌说:“本王要的不是一份曲谱,而是要你弹出来!你既有曲谱在手,那还不赶紧练起来!” 董阡陌仍捧高了琴谱,笑吟吟道:“这是韦姐姐手书的原稿,还有圈画评点,表兄不想看看吗?” 宇文昙闻言接过,翻了一页,果然是韦墨琴的笔迹没错,而且所书内容,很巧合地也是他想要的。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宇文昙登时转怒为喜,连握着琴谱的手指尖突如其来的一痛,都忽略不计了。 他嘉许地冲董阡陌点头道:“你是个懂事姑娘,是我错怪你了。这一份我先拿走了,你另外抄录了吗?曲子还得让你弹。” 董阡陌乖巧垂头,道:“能为表兄尽一份心,阡陌求之不得。”眼角余光,看的却是宇文昙的手指。 连宇文昙本人都没注意到,有一道暗红的血线,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延伸,从指尖到手腕,直到隐于袖中看不见。 这时,窗户外面传来尖叫声—— “呀!有人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快来人啊!” 董阡陌一听,当即面色一变,跑出去看,就见东北角的窗户底下躺着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已经不省人事了。看身形,应该是个年轻姑娘。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丫鬟桃枝,当把人翻过来的时候,桃枝自己眼白一现,先晕了过去。 不因为别的,而是那名伤者的伤法儿太骇人,从脸到脖颈,再到胸口,几百个正在流血的小血洞,上面扎着木头渣子。 桃枝不算胆小的,可是乍一瞧见这么一个“麻子脸”的姑娘,尤其这姑娘还受自己照料了几日,桃枝也吓得心肝儿胆颤的。 原来,那伤者不是别人,而是董阡陌弄晕了,藏在房间里的董萱莹。 ******** 不久之前,董阡陌发现董萱莹有苏醒的迹象,比如睡姿经常调整,摆放她的箱子有被挪动过的痕迹,于是换了另一种药效更烈的蒙汗药。 董阡陌告诉照顾她的桃枝,这两日让桃枝歇歇,由自己接手。当夜,董阡陌在箱子盖上放了几粒小米,摆成梅花的形状。 过了一夜,箱盖上的小米已不见了。 找了一圈儿,董阡陌在箱子后的角落里找到小米,证明那一夜箱盖被打开过。而董阡陌想不通的是,整整一夜,她都在对面房间透过窗隙观察这里,确信没人进出这间屋子。 董萱莹喝了剂量很重的药,昏睡不醒,而知道箱子里秘密的只有桃枝,风雨斋里再无别人注意这间屋子。 最多加上一个舒隶书,可他以为箱子里的是单语棠。他真想把人弄走,只消来一次就可以了,何必在暗中鬼鬼祟祟呢? 那究竟是什么人,夜半悄悄光顾了藏有董萱莹的房间。但只是开箱看一看,并不将人带走,也不大肆宣扬出去? 第二天夜里,董阡陌睡得很早,吩咐给五月,自己脑仁发疼,任何人都不许来闹她。 直到后半夜时,董阡陌才出动。避开所有人,屏息立在藏董萱莹的房间的窗外。 就像前天夜里一样,外面昭示这里一切风平浪静,箱子里关着一位“睡美人”,做着不受任何人打扰的好梦。 待了小半个时辰,董阡陌不耐夜露寒凉,正要回自己房里,不可思议的事出现。 房中响起一个女声,问,“小姐只用这一点就饱了吗?这水晶虾饺是用鲜虾仁儿包成的,您再多吃两个吧?”这一刻,董阡陌错愕非常。 那女声听着不太熟悉,况且,房门开合的动静都没有,那人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拿开拿开!”这是董萱莹不耐烦的声音,“我成日都躺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想动弹一下都不行,你让我吃这么多,是想让我长肥吗?” “奴婢不敢,”另一个女声匆匆说,“只是奴婢不明白,小姐早就醒过来了,又知道是四小姐暗做手脚害你,为什么还执意留在这里?不是太危险了吗,万一四小姐对您有歹意……” 董萱莹冷笑,“那个死丫头存着什么歹意,我不清楚,可有一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让我吃下这个哑巴亏,她想得美!” 女声劝,“二小姐不该再继续冒这个险,如果只是要对四小姐还以颜色,只要向夫人告一状,四小姐还有好果子吃吗?” 这话听起来在理,劝话的也是个有脑子的人。不过听完这话,董阡陌反而轻松许多。 这些对话说明,董萱莹醒来之后还没有出去过,连宋氏都不知道她女儿在风雨斋的箱子里面睡觉。 啪! 董萱莹小姐脾气发作,赏了劝话的人一记耳光,脆声斥道,“我想做什么事,还用跟你这个贱婢交代吗?我娘害我没脸见人,换走我脸的单语棠也不知去了哪里,眼看时日将近,我就是不出来,让我娘也急一回!” 原来是这个缘故,董萱莹在跟宋氏闹脾气。 女声又劝,“平日也罢了,这时候小姐更不该气夫人,而应该回福深苑,等单姑娘回来换脸。” 董萱莹冷哼,“万一等不到,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不该物色一张可以代替的新脸吗?” 女声问,“那小姐的意思是……” 董萱莹道,“四丫头这些年也未入得我的眼,可最近我怎么瞧着她变顺眼了呢?” 顿了顿,声音转小,董萱莹吩咐着,“把这药给四丫头喝一碗,让她也尝尝滋味儿,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后房中没了声音,也没有人推门出来。 等第二日清早再去看的时候,房中一口箱,箱中躺着董萱莹,再无其他人了。昨天夜里给董萱莹加餐,还听她吩咐的那个人,好似就从这个屋里离奇蒸发了一般。 董萱莹唤那人一声“贱婢”,想来是个董府丫鬟了。那人知道顶着单语棠面孔的,就是董萱莹本人,必定是董萱莹的心腹。 董阡陌率先想到,董府是有地下密道的,上次汤姨娘带着走过一段,能通去福深苑,宋氏的房间底下,说不定也能通到风雨斋来。 凭着对机关开启方法的了解,董阡陌找遍了这间房,却是一无所获。 然而当天傍晚的膳食里,董阡陌用银针一一试过,从一碗杏仁豆腐里找出了她喂董萱莹吃的那种蒙汗药。就像董萱莹昨夜吩咐的那样。 帮助董萱莹脱困的,就是风雨斋里的一个丫鬟?否则怎么知道一桌子几个菜里,董阡陌一定会动这道菜? 当当。 董阡陌敲了敲杯子,把五月喊进来,笑问,“这道杏仁豆腐是谁做的?味道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这道菜一直是奴婢做的呀,”五月歪头,面露一点不解之色,“豆腐味道不好吗,小姐不爱吃的话我撤下去重做。” 第212章 你既想念她,不如下去陪她好了 董阡陌摇头,微笑道:“没有不好吃,我说和平时不一样,是说这道菜变得更好吃了。” 五月立时露出骄傲的表情,挺胸抬头,道:“那还用说?我五月做的菜,连厨房里管火的嬷嬷闻见味儿,都想过来蹭两口!” 董阡陌问:“连嬷嬷也想吃?你送给她了?” 五月摆手道:“当然没有了,专程做给小姐的菜,哪能让旁人动一筷子?奴婢看得好好的呢。”见小姐问的这样仔细,五月也奇怪起来,偏头道:“趁热吃吧,可别放凉了。” “嗯,你去吧。” “奴婢就在门口,小姐吃完叫我。” “好。” 董阡陌含笑注视五月退下。 这餐用得很慢,不过当撤盘子的两名丫头进屋的时候,不由都咋舌了,“这是怎么了?满桌子都是空盘子?”向来饭量只有猫儿那么大的四小姐,吃光了一桌子菜。 入夜的更漏滴了两下,桃枝进屋来铺床,却发现小姐已经在床上睡得很沉了。 “小姐,这会子就困了?”桃枝低低问,“那奴婢还掌灯吗?” “……” 床上的董阡陌翻了个身,鼻息中带着轻轻的鼾声。因为睡中受到打扰,两道不画而黛的娥眉蹙起,略有不满。 桃枝立时噤声,一步步悄悄撤出了房间。 ******** 或许是入夜下起小雨的缘故,今夜的风雨斋格外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在走动。 院子周遭的七八间房舍的灯火不一会儿都熄灭了,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已然早早睡下的四小姐闺房中,这时候却冷不防跳出一点烛火来。 只是,静谧的风雨斋,雨雾蒙蒙的三更夜晚,并没有人过来查看情况。 “二小姐,听奴婢一句劝,”这间房里响起一个劝阻的声音,“夫人找不见您,已经担心坏了,还以为您被李大人那班人给捉走了。现在好容易脱困了,咱们先去夫人处保一个平安,好不好?” “不好!”董萱莹极不耐烦地说,“你这婢子再多嘴多舌,先铰了你的舌头!” 烛火跳跃,董萱莹手执油灯底座,莲足慢行,来到半掩着的床帐前。 隔着一层简绣鱼虫山水的纱帐,可以看到里面侧卧着一名少女,乌发如一匹上好的软缎,可以拥在怀里当薄衾御寒。她睡得很沉,似是做着一个永远不会被打扰的梦。 “哼,将亲姐姐囚禁起来,她睡得倒很自在。”董萱莹美眸一眯,眸中带煞。 执油灯的玉手微微倾斜,一滴滚烫的灯油落在曳地的床单上面,“滋”声中冒起一道白烟,只差一点就要点着。 董萱莹觉得挺有意思,一把拂开纱帐,拿油灯去照里面的少女。 有意或无意,油灯里的油洒出来一小片,落在少女漆黑的长发和半截藕白的小臂上。然而少女并没有被烫醒,依然睡得很沉。 董萱莹笑吟吟地坐于床沿上,打量着对方。 “好一个董阡陌,”董萱莹曼声感慨,“以前竟没注意到,她长得也蛮不错的,快赶上大姐美了,就只比我差一点。”留长的光洁指甲,缓缓摩挲少女的瓜子小脸。 旁边的丫鬟又小声劝,“既然小姐想要换她的脸,不如就趁夜把她带走,还用那口大箱子。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小姐先走,奴婢一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你急什么?”董萱莹悠然道,“反正她吃了蒙汗药,打雷都打不醒她。” “奴婢只是怕节外生枝,对二小姐有所不利。” “带她走可以,不过我不想便宜了她。”董萱莹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二小姐预备怎么对付她?”丫鬟问。 董萱莹手上的油灯一松,落在床单上,火舌肆虐,舔上了床上少女的长发。 丫鬟急道:“这不要把人全招来了吗?” 董萱莹道:“这火有得烧呢,你去拿箱子吧,我在这里等你。” 丫鬟不得已,只好悄悄摸出门去。 待等取了箱子,运送到房门外,那丫鬟见里屋中一片漆黑,片刻声息不闻,不由奇怪起来,低着嗓子喊了两声,“二小姐?二小姐!” 屋里没有人应声。 丫鬟心里感觉有什么事不妙,连忙点亮了蜡烛,到床帐近前查看,这一看顿时傻眼了。 床帐烧得半幅焦黑,连四小姐的发尾也烧成了黑灰,却不知什么缘故,自己就熄灭了。入手摸去,并不是让水浇灭的。 四小姐董阡陌由于药力作用,还睡得不省人事,可床边坐的二小姐已不见了踪影。 丫鬟慌了,里里外外找了几遍,小声喊了又喊,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整个风雨斋安静极了,屋里屋外不见半片人影。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二小姐的千金脾气上来,趁她离开的这一会儿工夫,独自一人离开,又跑什么地方闯祸去了。 丫鬟本想将此事告诉夫人宋氏,可二小姐的人不在了,这个当口去回禀,还不知夫人会用什么手段来惩处她。 心里一怯,只好掩下不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将房门掩好,箱子摆回原位。 翌日,五月和桃枝进来服侍,见床帐烧黑了一块,登时惊着了。还好里面睡的小姐没伤着一点半点,也不知那火怎么起,怎么灭的。 究其原因,大约是夜里风大,纱帐飞起来沾到火苗烧起来,万幸,又被大风吹灭了。 这件事不了了之,心中着急的,只有风雨斋里那个忠心于董萱莹的丫鬟——她家二小姐到底去了哪儿? 这家里说大不大,说小,藏一个人也很容易。 只是,那丫鬟却万万想不到,再看见二小姐的人时,她已经面目全非了! ******** “呀!有人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快来人啊!” 第二日清早,风雨斋里传出一声尖叫,把院子里人都惊着了,纷纷过来查看。 不看还好,一看那伤者的情形,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从脸到脖颈,再到胸口,星星点点地密布着好多个流血的小口子,数都数不过来,将那姑娘的整张脸都给毁了,看上去又可怖又可怜。 “哎哟造孽,这姑娘怎么弄成这样了?” 一个胆子大的嬷嬷过来扶,然后又有人过来搭手,将血泊里的伤者扶到廊下石台上,用沾湿的手帕往外取她脸上的木头渣子。 第一个发现的是桃枝,她一眼认出来地上躺的不是别人,就是关在箱子里,小姐交给她照料的那位姑娘。 桃枝当时吓晕过去,半晌才缓过气来,磨磨蹭蹭地绕到后面,小声道:“奴婢一直小心照料食水,药也按时喂,真的不知她是怎么自己跑出来的。” 桃枝大约还不知道那伤者虽然容貌不一样,却实实在在是董家最矜贵的二小姐!如今伤成这般模样,一旦教夫人见着了,满院子的人一个也别想活!“嘘——”董阡陌给桃枝一个眼神,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走上前,董阡陌露出纯然疑惑的神情,问众人,“这女子是打哪儿来的?看穿扮不是咱们家的下人,我也没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她是谁呀?” 嬷嬷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摇头,道,“不知,我们坐在院门口,并没看见有人走进来。” 董阡陌叹气,“那可不好办了,瞧这姑娘伤势这么严重,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通知她家里人呢?” “是哇,”一个嬷嬷摇头,“这木碴子扎得可不浅,这张脸……” “别说脸了,能留住命就是万幸了!” 众人正感到犯难,这时候,屋里面走出一个极是高大的身形,只简简单单踏出两步,带出的压迫性气场就把吵吵嚷嚷的众人给冻僵了,连喘气都喘不动了。 董阡陌回头,发现这位出来吓唬人的毓王,俊脸如常的没有表情,而眼底泄露的一丝戾气,却能把人直接扼死。 “表兄您贵人事忙的,还不曾走?”董阡陌微笑道,“瞧我这记性,竟然忘记送客了。这会儿风雨斋正乱作一团,我也不好留您多坐……” “她到底是谁!”宇文昙蓦地一声,打断她的话。 “她?”董阡陌会意,“哦,您说这位姑娘呀,我们大家都正纳闷,无缘无故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姑娘。” 宇文昙猛然捉住董阡陌的手腕,紧声追问,“说!她、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伤成这样!” 低沉的嗓音里蕴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情绪,太过浓烈,再加上宇文昙近乎凶恶的表情,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毓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董阡陌疼出满眼的泪光,撇着小嘴道:“这姑娘是在风雨斋弄伤的,表兄怪罪阡陌,阡陌不敢分辩,可眼下最紧迫的应该是救人吧。表兄你先松手,好吗?” “对,救人,”宇文昙低声自语,“她不能有事,一定不可以……” 猛地甩开董阡陌,宇文昙冲上去抱起受伤的女子,此时她还昏迷不醒着。 单手托起她血流不止的脸庞,宇文昙心疼地说,“别怕,本王会救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回来了。你既回来,今生都休想离开!” 那种郑重其事的口吻,似在承诺着什么,却把旁边众人听得满头雾水,心里犯嘀咕,那姑娘是什么人,能让毓王如此看重? 一旁的董阡陌被甩开,摔倒在地上。她自己爬起来,拍拍裙上的灰。 而昨夜曾把董萱莹放出来的丫鬟,此时也正混迹在风雨斋下人之中,乍见着二小姐面上的伤,自己连死的心都有了。眼见毓王殿下突然出现,这位冷面殿下如获至宝一般,直接就把人给抱走了。 丫鬟惊愕之余,不禁想道,莫非那单语棠单姑娘,才是王爷的心上人?那,二小姐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表兄慢走,表兄再来。”董阡陌热心地把宇文昙二人送到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嘴边的笑意久久不散。 “你既想念她,不如下去陪她当鬼好了,表——兄——” 冰冷阴郁的声音随风飘逝,除了跟在董阡陌身后的桃枝,再无第三人听见。 桃枝疑惑地四下看,不敢相信这是她家小姐说出口的话。那样阴冷的嗓音,听着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而且看吧,小姐笑得这样甜,怎么会讲那种带有诅咒的话呢? 第213章 上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季玄你老... 日正当午,毓王府里,侍卫首领季玄很是烦恼。 他的拍档季青,那个死小子不明不白的让枭卫带走了。 几度交涉,季玄都不能从李周渔手底下捞人出来。这本已是一桩麻烦事,偏王爷也不打算让人省心。 自从半月前的那天夜里,在渔樵山下,王爷让他的小舅子韦叶痕哄走,去闯什么豫章王府闹鬼陵墓,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 具体怪在哪里,季玄也说不清,可最明显的地方,就是王爷不让人跟着,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办他想办的事。季玄旁敲侧击地打听,王爷却总是讳莫如深,只拿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看你,把人看得怕怕的。 季玄心里有点受伤,难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失去了王爷的信任? 季玄还派人去北麓客栈打听过,闯陵那一晚后,他们的阁主只在翌日清晨回去过一次,然后就遁匿了行藏。没交代去了哪儿,也没带一个手下。据天一阁京城的分坛坛主讲,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杀手头子失踪了,毓王府里的王爷性情突变…… 这时,季玄不由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听闻韦叶痕精于易容,难道,这个醒来就在说胡话的王爷,是在装失忆?难道,王爷被韦叶痕囚禁、替换了?! 如果是韦叶痕的话,是有本领办到这种事的!王爷自己就曾亲口说过,韦叶痕的武艺在他之上,且深不见底。 于是,季玄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拎出只有他与王爷两人才知道的旧事,时不时就提一件。 譬如,季玄会突然说,“王爷的气力又大了不少,三百六十斤的画戟只消三根手指就可平举,哈哈!记得惠州驻军那年,您才十六岁,双手持此兵器还感觉吃力呢,哈哈!” 他故意说错了一些地方——王爷从没去惠州驻军过,他只去过惠州西部的秦山操练兵马半年;拿不动兵器,那是十四岁的事,而不是十六。 季玄希望王爷能出言纠正,来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大错特错。于是满怀期望的,眼巴巴地瞅着王爷。 然而,宇文昙毫不热络,也不关心季玄心里在想什么。一个白眼甩过去,凉凉道,“一直回忆从前种种,是那些上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季玄你老了。” 季玄脸一红,不过,心中怀疑并未打消。 问的次数多了,宇文昙就派下来一桩棘手的差事,仿佛故意让他无暇多想别的。 季玄只得领了差事,被遣去小公主傅晚的身边,替她寻找一个据她说已经“离奇失踪半年”的人。 一开始,傅晚公主还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只给出一些模糊的线索,让季玄在城里东奔西走了几天,一无所获。 每每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忸怩样子,季玄就要抓狂,恨不能冲进竹林中长刀乱舞一番。偏还不能表露出来,毕竟对方是公主之尊,金枝玉叶。 为了尽快解决此事,回到王爷身边,季玄强装出温和慈爱的模样,耐着性子,打听女儿家的心事,最后终于从傅晚口里套出了实话。 “贺见晓……原来公主要找的人是他?!”季玄眼角抽动。 傅晚露出点害羞的神气,低头摆弄衣角。 季玄扶额道:“这个人绝对没失踪半年,前不久我还见过他。” “真的!在哪里!”傅晚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法门寺失火,正是他救了王爷。” “那为什么本公主登门拜访,家仆却告诉我他们公子离京已久,归期遥遥?” “可能他有什么原因,选择避而不见吧。”季玄推测。 傅晚发出低咒。 季玄行一个大礼,倏地弹起来告辞,“那么,小人就不扰公主了,王爷处还有要事差遣。” “不行!”傅晚拖住他的衣袖,“不把人给找出来,你休想开溜!” 季玄叹气从命。 第五日,他手下的人来回禀说,依稀在董府看到贺见晓,虽然面上粘着长须,但应该是他本人没错了。 再一打听,董家老夫人病了,季玄想他或许是过去出诊,于是也带了礼物,以毓王的名义叩门拜访。 在会客花厅略坐了片刻,下人将季玄引进去。 向下人打听过,董老夫人是突来的急病,腮上肿了一个大包,不红不肿,不痛不痒,食欲却渐渐变差,整天粒米不沾也不感觉饿。董府请遍了整座太医院,无人能对症下药。 还好后来四小姐董阡陌请来一位有本事的郎中,带来一丸好药,老夫人服下去就喊饿,竟像没事的人一般。 刚打听完,就见着了董阡陌。 这名少女立于珠帘之外,乌鬓如云,秀眸流波,偏头望见季玄,笑盈盈地招呼着,“今个儿真热闹,季统领也来看望老祖宗,可算是稀客了。” 帘子里面的老夫人咳嗽一声,寒暄了几句。 董阡陌劝道:“老祖宗要多养精神,不如躺着叙话吧,总归季统领也不是外人。” 服侍老夫人躺下,董阡陌才回头问:“季统领是代表兄来看望老祖宗的?” 季玄微微一笑,道:“寻常也不敢打扰老夫人休息,只是家中奶娘也有此类病痛,听说四小姐请来一位高明的大夫,不知能否引见一番。” “这……”董阡陌为难道,“那位郎中昨天就走了,而且据他讲只那么一丸宝药,再要也没有了。” 季玄挑眉,“这个无妨,烦四小姐将他的下处告知季某,请过去瞧了,尽一尽人事也好。” 老夫人认得季玄的乳母,听后十分不忍,“正是这个道理,不管有药没药,有郎中先生在总有法子。” 董阡陌低头道,“老祖宗既这么说,那我就将郎中的住所写给季统领。” 季玄拿到之后,谢过告辞。 出来打开那张纸一看,不知该气还是该骂。只因董阡陌写的那个所在,分明就是侍卫府的后院,枭卫的大本营。 想到临别前,少女眼中三分狡黠的笑意,那一句,“要救命就得快,晚了可就说不准了。” 真是明目张胆。 这董四小姐,难道是枭卫发展的外围势力吗?她的言外之意,是在说季青吗?季青落于枭卫之手,晚了就没救了? 季玄暗暗咬牙,关乎季青的性命,明知此行十分凶险,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一闯。 ******** 是夜,季玄率八名死士突破守卫防线,无声潜入侍卫府后院的地牢。今夜当值的是时炯,看他脸膛红通通的,似乎喝得半醉的样子。 暗处的季玄心道运气不错,逢上这个草包玩忽职守,胜算又加了三分。 正要下令死士突围,远处的草丛被风一吹,吹到季玄这里,风中夹杂着生铁的味道。 天性中的警觉让季玄心头一凛,意识到这根本是个陷阱,正要下令撤退,对面的地牢中传出一声惨烈的男子惨叫。 身后的一名死士耐不住,一下冲出去。时炯狂笑着拔出双刀,率领属下合围,生擒了那人。 季玄没有退路,只得沉声下令,“杀进地牢,救人!” 当下双方动起手来,季玄带来的都是军中精锐,又悍不畏死,很快杀出一条血路,砸开了地牢大门。季玄冲进去,在最后一间里找到了挂在墙上的季青。 尽管银面具遮去半张面孔,但不可错认,那就是季青。 囚衣上的斑斑血迹,还有那不自然弯曲的手足,一看便知经过了几场大刑。 季玄惊怒交加,咔咔,将锁链斩断,把季青放下来。 “怎么样,能自己走吗?”季玄扶着他问。 “可以。” 季玄把称手的兵器递给他,“我开路,你垫后。” 于是两人联手杀出去,配合十分默契,时炯完全不是敌手,也没有其他枭卫赶来救场。而自始至终藏在远处草丛中的伏兵并未露面,季玄他们很顺利地杀出去。 季玄将季青送入王府地道中,检查他的伤势,竟然是将四肢关节一寸一寸分筋错骨! 这还不算,看他麦色肌肤上新旧不同的淤痕,还上过白药,大约是分筋错骨之后,隔一日装回去,上药包扎,不等伤愈又再一次分筋错骨,如此反复。 “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如此!”季玄眸中闪过一道血红,这是动了真怒的表现。 之前季青还能正常挥刀砍人,还以为不过一些皮肉伤,没想到他全身的关节都曾经被大力扯开,撕裂过,没有一处不是如此! 这种痛楚比断手断脚更痛上百倍,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难为季青怎么熬过去的。 请来最有经验的军医,上了最好的伤药。 药性越烈,伤处受到的刺激越大,换作任何人难免都会痛得发狂,而季青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连呼吸也未乱分毫。 季玄自问也做不到,见他这样受苦,倍加心痛。 据军医私下告知,由于筋骨连接的要害之处反复受创,待季青将军伤愈之后,武功能否恢复如初不敢保证。 季玄紧紧握住拳头,才能忍住不发作。 送走了军医,季玄回到地道里,望着季青沉静如冰石的侧颜,那一瞬间,空气冷得可怕。 “你,全都听见了?”季玄不确定地问。 “猜到了。”季青平静道。 “军医胡说的,你且安心静养,什么都不需要想。”季玄眼神闪动,试图讲出宽慰人心的言辞,可是却头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世上最拙于言辞的人。 一片沉默过后,季青主动开口问:“那晚夜宴的事……李周渔没有难为董家人吧?” 季玄听他这样问,当下迁怒于董阡陌。 红颜祸水,季青伤成这样,还不是她害的?季青变成了这般模样,她可有半分愧疚! 季玄发出无声的冷笑,一脚踢开石门,挎刀而出。 第214章 一个是你痴迷的,一个是痴迷你的 季青见季玄面容线条冷硬,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当下明了他这是动了真火,是在为自己抱不平。 “站住!你去哪里?”季青制止,“什么也不要做,不可意气用事,为王爷惹来麻烦。” “你以为我去做什么?”季玄反问。 季青牵动嘴角,看上去却不像是在笑。他低咳一声,嘶哑道,“枭卫他们不过是公事公办,李周渔有他的立场,我并不怪他。在枭卫面前暴露真容,是我之前也未料想到的事,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佳。” “你未料想到,有人却替你料想到了。”季玄冷冷道,“什么叫红颜祸水,我今日总算开了眼界。” “你这是何意?”季青的心骤然一缩。 “你不明白,有人明白。”季玄的刀在鞘中撞击,杀机毕现,“我现在就去问问那位董四小姐。” “你,”季青惊愕地瞪他,“你这厮在发什么疯?不要信口胡说!” 季玄回视,“是胡说八道,还是一语中的,你心里有数。” 季青转开视线,只道,“你真是疯的可以,我不想跟疯子争辩。” “哼,”季玄剑眉含讥,“我来问你,那一日至董府赴宴,是董四小姐特别邀你去的吧?死在红叶林里的那位宋家小姐,我看着极眼熟,不就是那个经常在北城校场借故经过,其实专门为了看你的‘隽隽’姑娘吗?” 季青一默,承认道,“不错,死的就是宋隽。” 季玄诘声发问,“好端端去赴宴,又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进出离不了丫鬟,她怎么会被人发现吊死在董府林子里?又那么凑巧,发现她的不是别人,而是董阡陌?两个女人都与你有关,一个是你痴迷的,一个是痴迷你的,这难道只是巧合?” 季青索性承认,“不错,宋隽的死,我是要负很大责任的。” “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一日,宋隽在董府后园见我同四小姐说话,冲上来与四小姐纠缠不休,”季青回忆,“我见宋隽根本是无理取闹,四小姐处处避让,她却出言谩骂。我一怒,推了她一把,她失足撞上井台。” “死了?” “没死,头破了。” “后来呢?” “宋隽是个从不吃亏的人,跌破额角,又失了面子,她心有不甘,于是在无人处堵住四小姐,逼四小姐下跪道歉。”说到这里,季青不禁紧咬牙关,“幸而我到得及时,打退了那帮公主府的混账侍卫,四小姐才不至受辱。” “你和公主府侍卫起过冲突?”季玄抓住重点,“为何宋隽死后,公主府没有人站出来说这件事?” “或许是他们护卫不力,畏惧担责,因此隐去不提。” “后来呢?” “后来是四小姐找到我,说看见时炯和宋隽走进树林里,神色古怪,让我跟去瞧一瞧。我本不想去,可四小姐说万一闹出什么事,董府也难脱干系,我才去了。” “时炯?是他杀了宋隽?”季玄皱眉。 “当时我去迟了一步,”或许是银面具的缘故,季青面容森冷,“宋隽衣裙破碎,显是已遭歹人侮辱,犹自挂在树上挣扎。” “为什么不救她?” “不巧遇见一个死对头,”提及此,季青摇头,“每次遇见这个人,我与他都要大打出手。等分出胜负的时候,树顶上的宋隽早已断气了。” “你的死对头?” “就是董忘。”季青叹气,“如果不是我害宋隽失了颜面,她就不会屏退侍卫,一个人跑出去,也不会出事了。如果不是我不能及时救她,她也不至送了性命,所以她的死,我责无旁贷。” 季玄听完一声冷笑,“怎么从头到尾都有这个董阡陌参与,真出人命的时候,她又偏偏不在了。季青,你向来眼里不揉一粒沙子,难道看不出这当中有蹊跷?” 季青当即反驳道,“这关小陌什么事?她也吓坏了,又不敢指证时炯。只恨我不能好好保护她,让她看见这等凶险的事。” 季玄嘿然,“我看未必!董阡陌和枭卫接触暧昧,十之八九,她与他们早有勾结!” 季青自然不信,声嘶力竭地怒斥,“不许你说她半句不是!小陌以前根本不认得宋隽,宋隽遇害跟她毫无关系。” “宋隽怎么死的姑且不提,然而时炯遇袭,军机被盗,”季玄一字一字道,“这和你才是真的毫无关系。本就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乱认?” “那是……” “是什么?”季玄追问。 “那是我看见小陌去央李周渔网开一面,李周渔对她不规矩。我一时气不过动了手,让楚慈瞧见了面具下的真容,心想,左右会被请进侍卫府谈心,不如一并认下,正好可以为董府开脱。” “你喝了董阡陌的迷魂汤了!盗取军机也敢乱认!”季玄火大。 “不要扯到她身上,”季青驳道,“太师将我举荐给王爷,董府是我的出身之地,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明白董阡陌是什么样的人!” “这身伤是拜楚慈所赐,他想拷问生着这么一副面孔,我的居心何在。”季青一哂,“他们甚至推测,我是老王爷流落在外的儿子。” 季青越回护,季玄越认定了他是受董阡陌迷惑,看不清事实真相。 为了帮他看清真相,季玄立意,就算使出一些平时不会用的“非常手段”,也要让季青认清董四小姐的真面目。 ******** 夜里起风了,吹得窗纸呼啦作响,房间里的小摆件滚了一地。 风雨斋顾名思义,当时盖房的时候就留了四面墙的气窗,按照书斋的样式建造。当成小姐闺阁来用,一入夜刮风就会把窗纸弄破,把人冻成冰人,比下人房还不如。 这也是半年之前,夫人宋氏让四女儿搬进这所院落的特殊心意。 五月拿了一捆韧纸,攀着梯子想重新把窗子糊一糊,奈何这风实在大,浆糊没干,新窗纸又被吹走了。 “别忙活了,黑灯瞎火的,”董阡陌道,“等白日里再说吧。” “这么大风,小姐怎么睡啊?”五月作难。 “不碍,”董阡陌道,“母亲送了几本佛经过来,要我这两天就抄好,不熬一宿恐怕抄不完。” “那奴婢再点两盏灯,佛经字小,小姐可别抄坏了眼睛。” 灯火一室通明,董阡陌研开一段嵌着金粉的墨条,边读边抄。抄的是最乏善可陈的佛经,不知何故,她却忽地笑出声来。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冷硬的男子声音—— “四小姐好兴致,是在挑灯夜读吗?” 董阡陌回头,乍然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床帐后面,着实惊讶,掩口没有叫出声。 男子见状又问,“怎么不叫人?不怕我不怀好意?” 董阡陌听出这个声音,黛眉一蹙道,“是玄大统领吧,昨日您才来看望过老夫人,怎么今个还有空过来。” “怎么?不欢迎?” 季玄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身形高大,威势逼人。走到近处,与董阡陌娇小的个头对峙,董阡陌甚至连他的胸口都不到。 董阡陌听他句句找茬,不由纳闷地问,“莫不是我们家介绍的大夫不好,把大统领的奶娘医坏了,您才大晚上来兴师问罪的?” “四小姐真的并不明白?”季玄逼近。 “阡陌不知,请大统领明示。”面对这名无礼来客,董阡陌的神色不见惊慌,在砚台上刮走多余的墨汁,放下毛笔说话。 季玄眉下一对冰灰眼眸,眼神不善,露出一个近乎狞笑的表情。 像是一头嗜血的兽,他诱导着问,“宋家小姐是怎么死的,你不明白?时炯的军机图怎么丢的,你不清楚?此时此刻,一室之内只你我二人,你大可以把实话讲出来,换取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 “讲实话?”董阡陌一怔。 季玄点点头,“真话出自你口,让夜风带走,我也不会传出去。” 董阡陌眸心一抬,对上对方阴冷的眼眸,好笑地问,“不传出去,那你问来做什么呢?” “只为解惑。”季玄向前倾身,长发披肩,一泻而下,“你这个人我看不透,还是说,你的身后另有别人,唆使你做一些事?” 腰间的弯刀钢柄,正好抵在董阡陌纤细的咽喉处,冰冷得令人战栗。 “我和大统领没有深交,”董阡陌道,“难道对于每个看不透的人,你都会以刀相向,迫使人家道出隐情?您不嫌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嘶! 像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董阡陌的颈上突然开了个小口子,殷红的血哗地流出来,流到美丽的锁骨上。 然而季玄的刀还未出鞘。 “说真话,或者死。你自己选。” 这一刻的季玄冷酷嗜血,或许平日那个和气的玄大统领只是表象。想想也对,可以做冷血战神宇文昙的左右手,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善类。 “唉,”董阡陌捂住伤口,温热的血漫过指缝,“你究竟想知道哪些真相,尽管问就是。” “你肯说了?” “大统领的刀太快了,我还不想死。” “那你先说说,你背后的人是谁?” 第215章 二小姐变美了,宫里待过的就是不... 她背后的人是谁? 董阡陌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当然没有人。 季玄森冷道:“想活命,少装蒜。我问的是指使你损毁王爷的翡翠扳指,害王爷无兵符调兵的人是谁?” 默然一瞬,董阡陌才道:“原来是秋后算账来了。” 季玄唇抿一线,炯炯逼视,想要看穿她的冷静里藏着什么。 董阡陌慢慢道:“这也难怪,听说那扳指是咱们西魏代代相传的宝物。其实不过一块玉珏,你们直接告诉朝廷扳指坏了,再雕一个有何难。干嘛非得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着说兵符完好无损地寻回了呢。这般藏着掖着,一旦揪了出来,那罪名,可能连毓王之尊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季玄瞳孔骤缩,肯定地说:“果然是你捣的鬼!法门寺里,从头到尾你都是故意的。说!你为什么要害王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时,董阡陌绕过他的弯刀,敛裙落座,用感叹的口吻说道:“说句实话,咱们西魏的铜甲军比北齐的黑狼军差远了,没让北齐越境堪称奇迹,这全靠毓王表兄用兵如神,神勇无敌。可是,许多人不这么想,居然说铜甲军经年不败是有护国宝玉保佑,反而把毓王的战功忽视不提。玄大统领,你说气人不气人?” 季玄不语。 董阡陌又道,“一块破玉,整个西魏看得跟宝贝似的,毓王殿下才是国士无双,多年来却备受排挤,得不到许多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小妹不才,也想为殿下尽一份力。只有哪一天玉扳指不在了,旁人才能看清殿下是西魏真正的守护神。” 季玄慢慢皱了眉,研判地看着董阡陌,“意思是你损毁兵符,全然是为王爷着想?” 董阡陌点点头。 季玄信了两分,还疑她八分,沉声提出,“就算你打算助王爷一臂之力,也不该自作主张。王爷的抱负,你一个小女子又能了解多少?” 闻言,董阡陌似笑非笑,顾盼生辉的眼眸看定了季玄,低声问,“大统领如何这般肯定,我是一个人自作主张,而不是殿下让我毁的那枚玉扳指?” “你说什么?!”季玄错愕,“你说这是王爷的授意?” “当然了,不是出于对殿下的忠心,我也不会做这许多事。”董阡陌一字字道,“大统领试想,玉扳指是殿下的随身之物,不是他拿去放在法门寺的,这世上还有谁能从他手里取走?” 季玄沉默,玉扳指是怎么流出王府的,他一直存疑。如果是王爷自己做的文章,那就解释得通了。 于是他信了,又问:“佛寺里的那把火,王爷伤势不轻,差一点出事,这又怎么说?” 董阡陌从容解释,“下个月不是兵部换新么,殿下打算安插自己人担任要职,朝廷却担心殿下势力坐大。受伤不过是做戏,在府里养伤,正好可以让朝里那些人放松警惕。这都是殿下预先安排好的。” 季玄点头,“原来如此。” 转念一想,自己是王爷的心腹,都不知道这些内情。董阡陌的身份只是表妹,王爷却什么都不瞒她? 董阡陌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不算什么,只是在父亲和表兄之间传个话,有些事,我去做比你们这些官身更适合。” 季玄问:“如今朝廷对西夷用兵,出征祭奠要用的兵符,众目睽睽,我们拿什么出来?” 董阡陌转身去后堂,带着一个木匣子走出来,交到季玄手上。 季玄打开看过,合上木匣。 “四小姐果然思虑周到,这枚扳指几可乱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这是大师的仿作,大统领可以安心用。” 季玄探问,“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你的主意?” 董阡陌笑了,轻轻道,“我哪敢出这么大的主意,这当然,是表兄亲口吩咐的。” 季玄道,“那四小姐一定不介意我去问问王爷吧。” 董阡陌笑容不改,“请便。” 季玄告辞,出了门,却不立刻离开,而是绕去后窗,背上一个伫立的黑影。那黑影动也不动,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 季玄与黑影一同消失在夜色里,房内的董阡陌看得分明,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拿起案上的毛笔,叹息道,“放的久了,再名贵的墨汁也会干涸。” 那黑影不是别人,而是被季玄点了穴道的季青。 本来季玄打算吓吓董阡陌,让她把怎么勾结枭卫、陷害季青的真相说出来。没想到,没问到那个真相,却问出了更大的秘密…… “喂,睁开眼吧,我知道你醒着。” 季青没有反应。 季玄道歉,“我不该误会四小姐,可她真的不适合你。” 季青还是不应声,睡着了一般。 季玄捅了捅他,试探着问,“她好像流了不少血,你要是心疼,可以给她送药去。” 这一次,季青的回答是三声大笑。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二天起来,季玄去为他疗伤,房里哪还有人在! 季玄顿时急眼了,那个傻小子,骨伤的地方才刚刚接驳好,连床都不宜下来,他这是去了哪里? 连着几日找下来,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也不见季青的踪迹。 季玄感到后悔,怪自己这剂药下得太猛,让季青伤上加痛,认清董阡陌真面目的同时,也彻底伤了他的心,才会不辞而别。 ******** 这一日,季玄听说韦叶痕终于在天一阁露面了,于是过去拜访。 “阁主让人好找,我差点没把京城翻过来。”季玄招呼。 “哦?找我干什么?”对方懒洋洋打着哈欠,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有生意要谈,找他们去就是,本尊减你两成银子。” “专门找阁主谈的生意,当然是大单,除了阁主之外的人都不应该听到的。”季玄耐心道,“还望阁主拨冗商谈。” 九尺长,三尺宽的水刀沉香双足榻上,铺着上好的水光溜滑的海狸毛皮,从榻上一直铺散到地上,被睡得凌乱作一团。榻上的男子只着一件月白的寝衣,敞怀坦胸,一片春光惹人遐思。 “有大生意?”男子睁开一双盛满笑意的桃花眼,“说来听听。” “此事非同小可,您当真要听?”季玄面带异色。 “你这人却奇怪,在我安寝的时候闯进来,让你说你又吞吞吐吐。”男子赶苍蝇一般挥挥手,“要谈趁早,不谈走时给我带好门。”季玄上前两步,用密音传声,说出了他的来意。 ******** 董府今天打早起就热闹起来,原来是二小姐从宫里回来了。 桃枝也是去库房领发油,从宜和园外面听回来的。 “哦?二姐回来了?”董阡陌着实愣了一会儿,又确认一遍,“你亲眼看见了,是二姐本人?” “倒是不曾亲见,”桃枝答道,“不过听那些见过的人说,二小姐比以前更美,更水灵了,在宫里待过的就是不一样。” 五月正好在打起帘子绑丝线,探头出来,纳闷地问,“小姐如何这般惊讶?二小姐又不是像大小姐一样进宫当娘娘,早晚要回来的。” 董阡陌叹道,“她真进宫当娘娘,我还不会这么惊讶。” “为什么?”五月桃枝齐声问。 “因为……”董阡陌蹙眉,沉声道,“宫里的二姐根本不是董家二小姐,董萱莹。” 听的人愣住了。 “宫里的,不是二小姐?”五月糊涂了,“这怎么可能!” “本来我也不相信,可是前天我收到一封书信,更加确信了这个想法。”董阡陌面色沉寂,“这个二姐,是个假的。” 五月与桃枝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廊上响起一个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推开,一名丫鬟穿扮的人冲进来,目瞪口呆地站着。 “松铃?”五月不快道,“你这样横冲直撞的,会惊到小姐的。” “我,我听见了……”这丫鬟讷讷道,“方才路过门口,小姐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五月怒道:“亏你还是老夫人院儿里派来的,怎么连规矩都不懂呢?偷听主子说话,你实在太过分了!” 桃枝见五月火气不小,连忙劝道:“先别怪她了,松铃姐也不是故意的,咱俩听小姐这样说不也惊呆了。” 五月道:“早不路过,晚不路过,保不齐她就是故意的。” 五月对松铃的意见这样大,是因为有一次有人把小姐的裙子铰碎了,五月在李嬷嬷跟前告了一状,李嬷嬷才把这个松铃派过来。 松铃在宜和园只是个伺候茶水的三等小丫鬟,来到风雨斋就提拔成了一等丫鬟,拿双份的月钱,专管衣裳首饰,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比旁人不知轻松多少倍。小姐知道这是老夫人的特别关照,还对松铃格外客气。 五月本来就有点儿小心眼,见小姐刻意偏向,于是看松铃不惯。要不是自己告状,松铃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来风雨斋里好吃懒做,快赶上半个小姐了。 “平时很懒就不说你了,居然还做出偷听的事,这妮子绝对有问题。”五月怂恿,“不如趁这一回把她撵出去吧,小姐?” 董阡陌皱眉,似在考虑。 松铃顿时吓坏了,“奴婢不是存心偷听,奴婢什么都不会乱说,求小姐饶了奴婢吧!” 五月问,“怎么办,小姐?这时候放她走了,十成十她会跑去老夫人那里胡说八道!小姐你说二小姐是假的,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果然这一次,董阡陌没有再留余地给松铃。 “当然不能放她走,有绳子没有?先捆起来再说。” 第216章 假的!她是假的,你也是假的 天色擦黑,宜和园中。 老夫人累坏了,早早睡了,宗姑姑轻手轻脚地放了门帘,关了门窗。这时,园子里传出一波响动,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宗姑姑皱了眉,上前低声斥责道,“哪里不能闹,站到老夫人屋门口闹,合计着把她老人家吵起来就高兴了!” 被斥责的那些丫鬟里,其中一人神色紧张,指了指地上,告诉宗姑姑,“突然就冲进来,躺在这里,吓了我们一跳,第一眼还以为是只野猫呢。” 宗姑姑看看地上的人,瘦削的女孩子的肩膀,脸朝下,于是吩咐,“天不早了,明儿再细问,先弄到你们房里去。” 几人七手八脚,抬了几步,有人惊呼一声,“这不是松铃吗?” 另一人也说,“她不是去风雨斋当大丫鬟吗,怎么弄得这样惨!可怜!” 然后就有人议论起来,“上次恍惚听谁说过,四小姐对底下人不好,经常使气打人,我还不大相信,原来是真的!” 宗姑姑皱眉道,“忘了我刚叮嘱过什么了?天塌下来也等明个儿早上再说,说话前过了脑子再从嘴里出来,否则凭你是谁家的闺女,也难端起宜和园的饭碗!” 丫鬟里还有托她关系进来的亲戚,听这样训,当下闭紧了嘴巴。 后半夜的丫鬟房里,那个受伤的松铃额头上烧起来,口里说出的胡话也让人莫名其妙—— “四小姐不要……二小姐快走……” 四小姐不要?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松铃让四小姐打怕了,求四小姐不要再打? 这与二小姐又有什么关系?二小姐刚从宫里回来,老夫人夫人都想念极了,为什么让二小姐走? 正糊涂着,又听松铃说,“假的,她是假的,你也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 丫鬟房里几个人都听见了松铃的梦话,其中一个动了不一样的心思。 这名丫鬟叫巧竹,她爹是给老爷赶车的马夫,她娘是夫人院里的一个管事,老早就想让她进福深苑当差,不巧却分去老夫人院里种花。 她娘向夫人开口提过,夫人笑言,没有媳妇跟婆婆抢心头好的道理,巧竹在老夫人那边儿站稳脚跟才是真的有出息。 然而浇了半年的花,不见什么提升。 今夜在老夫人这儿风闻了四小姐、二小姐的事体,拿去夫人那里说,或许正中夫人下怀,能有什么出路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巧竹假装成肚子疼的样子,一拐一拐回了府外后街的家里,跟她娘说了。苗大娘心头咯噔一跳,觉得这事不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娘,你怎么不说话?看你这脸色,我猜得没错吧?”巧竹问。 苗大娘摇头,面色古怪。 央了半天,苗大娘也不肯去府里回禀夫人。巧竹急了,认为她娘阻了她的出头之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跑到福深苑门口,跟居嬷嬷搭上了话。 可是还没把话说完,居嬷嬷就把眼一瞪,掐住巧竹的脖子往草丛里拖…… 差点没昏过去的巧竹几乎立刻见到了夫人。 尽管已是更深露重,卸下脂粉钗环的夫人依然不改雍容贵妇的气质。一双眼波含威不露,目光落在巧竹身上,巧竹就不会动弹了。 “说!”居嬷嬷喝道,“把你听到的,看到的,全都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巧竹的来意本就是说事儿,连忙竹筒倒豆子,绘声绘色地将宜和园中的见闻说出来。 夫人听完,道一声“赏”。 巧竹当时就领了一把银锞子出来,整个人梦游一般,还没反应过来呢。 拿回家给她娘看了,不料苗大娘不喜反忧,还责备巧竹不该偷听主子小姐的闲话,更不该自己也蹚进去。 巧竹觉得她娘真是年纪越大越没用了,哼了一声,赌气回到宜和园,想听那个松铃还说些什么。 福深苑这一边,巧竹走后,夫人宋氏眼神一冷,狠狠掷向居嬷嬷,怒声问:“怎么搞的?这个萱莹是假的,这话是哪个传出去的?怎么连四丫头屋里的人都知道了?” 居嬷嬷叹气,“那可就难说了,二小姐换脸之后一直在府里住着,又隔三差五闹一个脾气……或许让谁看出端倪,然后就这样传开了。” 宋氏想了想问,“四丫头也知道了么?你怎么看?” 居嬷嬷提议,“现在那个叫松铃的丫鬟还没醒,问也白问,不如先找四小姐探探口风。倘或真的知道些什么,再设法堵住她的嘴。” 宋氏点头。 果然第二日,天不大亮,风雨斋正房的门就被叩响了。 “四小姐起得真早!”居嬷嬷笑道,“看气色也不错!” 董阡陌拢了拢翻毛斗篷,从书案后面笑过来,微笑回道,“没睡。” 居嬷嬷诧异了,“四小姐这样怕冷,在房里还穿这么多?” 桃枝端着茶盘经过,低声抱怨,“你老人家在这间房里过一夜,不添一件衣裳试试。跟管事说了一百次,还是让我们小姐住这间雪洞。” 居嬷嬷乐呵呵笑了两声,没听见般。 董阡陌丢给桃枝一个白眼,责备道,“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没个规矩。”看向居嬷嬷,“这大早起,嬷嬷怎么想起上我这里转。” 居嬷嬷道,“倒也不是为别的,只是最近底下人常有几个不听话的,把乡下养成的坏习气带进府里,连带主子跟着受累。夫人让我过来问问,四小姐这里有没有这样的丫鬟。”说完还拿眼风扫过桃枝。 董阡陌想一想,摇头道,“不曾见过嬷嬷说的这种人。” “当真?”居嬷嬷往前走一步,“四小姐再仔细想想。” “嗯,”董阡陌考虑着,“我这里地方小,用的人比五妹还少几个,真的没有嬷嬷说的那种下人。” “唉。”居嬷嬷叹气。 “嬷嬷有心事?” “有句话……”居嬷嬷显得吞吞吐吐,“我们当下人的本不该多嘴,可这件事和四小姐有点关系……” “和我有关?”董阡陌来了兴致,“什么事呢?” 居嬷嬷先问,“有个叫松铃的丫头,不知是不是四小姐身边的人?” 董阡陌点头,“有些印象。” 居嬷嬷又一声叹气,“那就坏了,这个松铃不知怎么叫人打坏了,啧,听说眼睛都瞎了。” 董阡陌吃惊抬目,“什么时候的事?” 居嬷嬷答道,“就在昨晚。” 顿了顿,董阡陌低下头,低声恨恨道,“五月那个作死的妮子,下手竟然如此不谨慎!打哪里不好,非留下这么明显的伤痕,给我招来麻烦!” 居嬷嬷闻言惊讶,凑近了问,“莫非,这是四小姐的意思?” 董阡陌警惕而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点点头。 居嬷嬷惋惜道,“这丫头以前是老夫人院里的,老夫人听后气坏了,说话的工夫就要找出凶手来。” 董阡陌忙问,“嬷嬷是家里的老人,可有什么办法让我免于责难?” “我能有什么办法!”居嬷嬷转身就要走。 “不行!”董阡陌猛地冲过去扯住她的衣袖,“嬷嬷来都来了,不给我拿个主意,休想我放你离开。” 居嬷嬷犟不过,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摊着手说,“四小姐要拖老奴下水,也要先将来龙去脉说清楚才好。松铃做错什么了,四小姐让人打她?” 董阡陌垂头,犹豫着说,“倒也没什么,松铃弄坏我的发簪,我不过叫五月打她两下,留个记性,谁知道五月手这么重。” “只是这样?” “嗯。”董阡陌视线闪避。 居嬷嬷口里说着,“那可不好办了。”转身小跑开了。 从这里抽身出去,回到福深苑,宋氏诘问:“四丫头究竟知道多少?” 居嬷嬷答道:“四小姐说话不尽不实,奴婢猜她肯定从松铃口中知道了家里的二小姐不是真的二小姐。看四小姐的神情欲言又止,八成是全都知道了。” 宋氏问:“她有什么表示?” 居嬷嬷道:“当面什么都没说,可奴婢担心老夫人追责松铃的事,四小姐守不住口,会把二小姐说出来。” 宋氏皱了眉,留长的指甲被折弯,冷笑道:“谁想跟我作对,都是自己找死!我的萱莹下落未卜,时限也快到了,美丽的脸蛋难以换回,我要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儿!” 居嬷嬷没听明白,连忙请示,“夫人的意思是?” 宋氏并不道出,只吩咐说,“你备一份厚礼,去把律念师太再请一回吧。” 居嬷嬷不解道,“可是找不到二小姐的人,咱们这里做什么都没用。” “去请便是!” “好,奴婢亲自上山去请。” 居嬷嬷去后,宋氏对镜而坐,心中生出几分懊恼,觉得最近事事受阻,好像家里有什么人故意跟自己作对似的。那种感觉,像是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瞧着,等她回头去看又没有了。 是谁在暗地里作怪? 宋氏把家里的人一个一个想过去,渐渐觉得每个人都可疑,每个拎出来,又找不出什么证据。 “母亲。”有声音在背后唤道。 宋氏猛地回头。 “大事不好了,母亲快别动。”门口的少女逆光站着,身姿是说不出的美好。 她由远处一步步踏近,朝宋氏伸出一只手,快要碰上宋氏的脸颊。 宋氏受惊,往后一缩。 第217章 小姐你也砸我一下吧 宋氏的心上莫名冒上一股凉气,冷得她猛一个激灵。 定神一看,宋氏看清了来人是四女儿董阡陌,不由恼火地斥责出声,“四丫头你作死吗,突然冒出来吓我!” 董阡陌面露惊讶,素手掩口,歉意道,“母亲息怒,女儿绝无惊吓母亲的意思,只是一眼望见母亲发髻上落着一只黑虫子,煞惹人厌,于是忍不住想替母亲赶走。” “黑虫子!”宋氏脸上一白,“在哪儿?快给我弄下来!”家里人都知道,宋氏最怕这类东西。 “嗯……”董阡陌绕着她走了半圈,摇摇头,“母亲方才那一跺,它也跟着躲起来了呢。” “那、那还不快给我找!”宋氏跺脚,希冀能把那玩意儿跺下来。 “母亲莫动,我好像看见虫了。” 宋氏当即僵立。 董阡陌缓缓走到宋氏背后,手里提着一个随手抄起的青瓷花瓶,对着宋氏的后脑勺高高扬起…… 说也正巧,丫鬟桃枝正好走到门口,瞧见了这令人愕然的一幕。尽管董家规矩大,在主子跟前不得高声言语,桃枝还是忍不住“呀”了一声。 宋氏只当那丫头看见了虫子,才会做出那个瞪眼的表情。 而身后的董阡陌不由分说,秀眸中的冷意一爆,手中的青瓷花瓶没有减去分毫力道,“咚”地磕碎在宋氏的后脑。 这种官窑花瓶最是坚硬,这一记真可能会要命。 宋氏连呼痛声都没有,整个人就软绵绵的往前闷倒了,生死不知。 啪。 董阡陌随手扔开小半个花瓶底,脸上表情没有分毫改变。 桃枝呆呆的,而后迅速回了神,拉起董阡陌的手腕往门外走。 董阡陌却是一下挣开,低声吩咐道,“你给我守住这个门口,如果看见人来,你找地方先藏起来。” 哐当! 两道房门将桃枝关在外面,桃枝心情有多么复杂,只有她自己才晓得。窗纱是半透的,影影绰绰,她仿佛看见董阡陌在夫人房里翻找着什么,从上至下,由里及表,找得极有条理,东西都不曾翻乱。 可是半柱香转眼过去,董阡陌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桃枝的心跳的很快,她好像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离这里不算远了。 桃枝轻轻叩门,低低求道:“咱们走了好不好,小姐你让人抓住这般情形可怎么是好!马上就来人了!” 董阡陌仍不放弃,对这话充耳不闻,用翻出来的钥匙去开角柜。 似乎有脚步声在接近,桃枝终于忍不住冲进房里,低声问:“四小姐你到底想找什么,也让奴婢帮你找一找吧!” 董阡陌停下手来,多看了桃枝一眼,才不紧不慢地说:“母亲收东西真仔细,这屋里看不出是藏着佛经的,你能翻出来吗?” “佛经?经书?什么样式的?” “描金硬封,这么大。”董阡陌比了一下。 “有!”桃枝几乎是熟门熟路的拿过凳子垫脚,从多宝格的上层找出了董阡陌所说的描金佛经。 “东西得了,咱们逃吧?” 董阡陌接过,打开细看,又从笔架上取毛笔在佛经里写写画画。 自始至终,宋氏都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衣襟沾着星星点点的可怖暗红。 走廊上的人语声近在咫尺,桃枝看一眼不明形势,还在安心读经的董阡陌,只恨这一刻自己不能昏倒过去…… 桃枝在房里转了一圈,捧着个花盆走过来—— “小姐。” “唔。”董阡陌不抬眼。 花盆递上来——“小姐你也砸我一下吧!” “嗯?”董阡陌终于合上佛经。 桃枝哭丧脸,“奴婢宁可让盆子打破头,也好过让人当成凶手拿住!来,小姐你不用手软——只管来吧!” 咚! 董阡陌用手里金光闪闪的佛经,不轻不重赏了桃枝一下,把她弄蒙了。 董阡陌低斥,“还发哪门子的愣,还不快把东西原物归位?” 门外已经有人在唤“夫人,夫人?夫人在里面吗?”听起来是哪一位管事嬷嬷的声音。 这下连逃跑也变成了奢望! 桃枝心下一横,真的听从吩咐又把佛经放回多宝格的最上方。 这时,只听“吱”的一声,房门从外面推开了半扇。 说时迟那时快,董阡陌将手侧的花盆往门口直直一丢,口中发出黯哑的怒斥声—— “滚!别来烦我!” 桃枝的眼泪汹涌地飚出来。 小姐,咱不玩了行不行?您先将我砸倒在血泊中间,行不行? 令桃枝惊奇的是,那道危险的房门居然应声合拢,又轻又快的脚步声飞驰而去,再无人来这间房了。 桃枝止泪,望着董阡陌。 董阡陌早已经打开后花窗爬过去,转身向她招着手。 主仆二人从福深苑走出来,桃枝再三确认没有人跟过来,这才提上一口气,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可再一想,桃枝根本高兴不起来。 要是那一击下夫人没死,醒后想起袭击她的人是四小姐,那四小姐就完了。要是夫人死了……那更不行了! 跟随在董阡陌身后,望着那一抹衣袂挟风的背影,桃枝真的想不明白,四小姐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敢对夫人宋氏下黑手?前面那个人,真是四小姐本人吗? 回到风雨斋,静室内再无旁人。 董阡陌在书案后研墨,清澈的泉水注进去,墨条穿梭不休,出来的就是漆黑如夜的墨汁了。 这时,董阡陌眸心一抬,目光直直落在桃枝面上,眼底仿佛落满了新研出的墨汁,使人在她的注目下避无可避。 “桃枝,你对母亲房中的摆设很了解。”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事实。 桃枝也知道自己漏陷了,当即跪下,伏在地上说,“奴婢以前是夫人房里擦花瓶的,后来家里母亲病了,奴婢回家呆了两年多才又进府里来,被放到四小姐这里伺候。”想了想又说,“奴婢绝不是有心隐瞒,求小姐明鉴!” “哦,你无心瞒下此事。”董阡陌和颜悦色,语调甚是和气,“那怎么这院儿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人知道你的出处,管事嬷嬷处的记录也干干净净的只写了,‘桃枝,本名桃花,十三岁进府任风雨斋针线丫头’,并不见福深苑的当差记录。” 桃枝伏在地上,肩头是颤抖的。 见她沉默,董阡陌又说,“若我没记错,那管事嬷嬷是老夫人委派的,与夫人没多少交集,你们怎么能改动得了她手上的底册呢?” 越听越不是滋味,桃枝知道自己被小姐怀疑了,当即抬起头,睁眼辩白道:“真的是冤枉啊小姐,奴婢绝不是夫人派来的奸细!小姐请想啊,奴婢来风雨斋几年了都只是个粗使下人,也不曾害过小姐什么。要是背后有夫人在撑腰,奴婢哪能这样委屈!” 董阡陌点头,轻轻叹气,“当风雨斋的下人,的确不能不委屈了。” 第218章 世子爷,你是来找揍的吗? 桃枝一时哑然,她该怎么回话呢? 有的话,说出来比不说出来更严重;还有的话,就算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落入耳中,还是难免越描越黑的嫌疑! 尽管董阡陌颜色悦然,不见一丝半点儿被人背叛之后的恼怒,可这样的态度却让桃枝更加难过。 “小姐是个好主子,”桃枝的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奴婢辜负了小姐的恩情,配不上小姐待我的一片心……” “把来龙去脉告诉我,我要听实情。” “实情……奴婢,不知该怎么说。” “照实说。” 桃枝抹一下眼泪,却见董阡陌突然紧了紧眉头,书案后的秀美身姿一下绷得笔直,而后竟然腾地站立起来。 “小姐?四、四小姐?”桃枝紧张。 董阡陌侧耳倾听着什么,并随之往窗外探看。 不知何故,她好像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伴随高低不一的紧呼声,间或还有一两声女子的尖叫。听起来热闹非凡,由远及近。 可这里是董府后宅,除了院落门庭就是林间小道,怎么跑得了马呢。 是幻觉吧。 可那马蹄声越来越近,想掩耳盗铃当成幻觉都不成了。 咣! 咣当! 啪啦、啪啦、啪啦啦! 震天的巨响似晴天霹雳一般,骤然击中风雨斋的院落,本就不大结实的小院儿像是已被摧毁了。 桃枝当时吓瘫在地上,连发问的力气都没了。 董阡陌一双秀眸蕴着怒气,双手推窗,铺天盖地的烟尘霎时冲入室内。 再多看一眼院中的景象,董阡陌着实感觉哭笑不得,因为那简直、简直就是—— 最最匪夷所思的是,一片残垣断壁之前,一道雪衣白衫,长身玉立的身影意态闲适,想不引人注目都很困难。 乌发束着银青丝带,一身雪缎,不沾片粒灰尘,腰间束一条暗金长穗丝绦,上系羊脂鸽血玉石,周身外罩一袭软烟罗银线纱。衣饰装扮也是理所当然的引人注目,毕竟这位大人物的名号比他的本名还更加闻名遐迩,叫什么什么“财神爷”嘛。 董阡陌冷笑出声,双眸冷箭嗖嗖,瞪视着对面的白衣少年。 对方眼里盛着清冽与……魅惑?那道目光安静如水,仿若桃色,仿佛稍不留心,就足以勾人魂魄,然后就万劫不复了。 董阡陌没来由的一阵暗恼。 这个宇文冥川,豫章王府最尊贵的世子爷,不待在金雕玉砌的银楼里好好数他的银票,出现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如此的不务正业,更兼拿如此这般放肆的目光盯着别人家中未出阁的女子看,对得起他豫章王府的堂堂威名吗!“财神爷”的名号难道是花钱买来的吗! 不消多问,眼前的这一番乱局,也一定也是他搞出来的! 董阡陌的娇面怒容,不知为何却引得世子爷露出一点笑意,引人疑窦。 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睛,清澈之至,向来聪慧过人的董阡陌却怎么也望不到底。还有那般云淡风轻的笑意,在她看来也是十分欠揍的。 宇文冥川,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是来找揍的吗。 一时不及收敛,董阡陌心里这么想着,口上也就真的这么问出口了。 “莫不成你是来找揍的?”声线冷如冰泉。 她心头一悔,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也不能够了。 还好,对方脸上没有恼色。 “董阡陌,”他念着她的名字,“阡陌,就是林间的幽静小道,果然不假,一穿过小道就遇见你了。” “那么,世子爷可否指教小女子一下,”董阡陌试图表现得客气一些,很可惜尝试失败,“你的马队怎么会在董府内宅里穿行,把我的风雨斋弄成这副鬼样子,你不是以为笑一笑就没事了吧!” “你救过我一次,你我也算熟识了,董三小姐董四小姐的叫起来拗口——不如,叫你阡陌吧。” “你不是以为套近乎就没事了吧!” “小阡?小陌?陌陌?” “你、敢!”杀人的目光。 “好,那就叫小陌吧。”终于擅做主张决定了吗! “宇文冥川你有听我说什么吗?”董阡陌一字一刀地发问,寄望能起到恫吓的效果。 “嗯?小陌你说,我在听。” 对方笑意渐浓,隔着一扇花梨木千格花影窗,笑得风起云涌,笑得天地失色。 董阡陌略感一阵无力,那是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失控之感。 算了,索赔偿谈价钱的事,还是交给董太师那种老谋深算的人去做吧。谁家的财产谁心疼吧。 “听说你会弹琴,正好我喜欢听琴,”屋外的宇文冥川反客为主地提议道,“外面乱,不如我进屋听你弹琴吧。” “不行。”董阡陌断然回拒。 外面的混乱是谁造成的,心里没一点数吗! 宇文冥川不以为意,又道,“外面烟尘太大别呛着你,关上窗子吧。” 啪! 从善如流地关了窗。 董阡陌气呼呼地坐回圈椅,对上这样强闯官邸,答非所问的家伙,真是佛都有火! 一旁的桃枝早已看得呆掉。 听小姐管对方叫“世子爷”,再看那位大人物的品貌气度声威气势,分明就是“那位世子爷”! 整个西魏顶顶响当当的财神爷!正站在窗子外面对着小姐笑!却被小姐一记窗板摔到脸上! 这不是在做梦吧? 桃枝早把前事忘得一干二净,痴痴拉起董阡陌的手,呆呆念叨,“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小姐你打我一下,我觉得好像梦见财神爷了。” “你就是在做梦!”董阡陌没好气道。 “不,”桃枝摇头,“这不是梦,财神爷把咱家院子拆了,这种事儿怎可能在梦里梦见。” 院中的漫天烟尘里,墙倒屋倾,男哭女叫,鸡飞狗跳都不足以描述的混乱里,站着这么一位,眉长入鬓,挺秀高颀的神仙人物。 他哪儿也不看,只盯着四、小、姐的窗子瞧个没完。 董府管事前前后后来了好几个,怎么劝,也无法劝动世子爷到前花厅用杯香茗,且压一压惊。 “不去。” 管事十分为难,弯腰赔笑,再四相请,“还是请世子移步花厅,这里怎么合适招待贵客呢……” “合适。” “这是怎么说的,您……”管事背冒冷汗,风雨斋兵荒马乱的,万一世子受了伤,后果不堪设想! “我甚口渴,但,又不想走去别处。” “这,可是您……”管事小心察言观色,奈何这位世子爷面无表情,讳莫如深,缄口不言,以管事的精明才智也看不出他的意图。 最后管事只得叹气道,“那不如,请世子进小姐房里用茶?” 董阡陌今个儿长了新见识,原来能做到家资亿万,能成为商界八爪鱼,除了胆大心细,眼光独到,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些本事之外,还要兼具有厚脸皮的潜质。 要不怕被人死死瞪着瞧,要假装糊涂,听不懂主人的逐客令,要面带微笑,把逐客令当成恭维的话来听。 董阡陌勉强一笑道,“世子,我这里没好茶招待,怕失了礼数。” 门只开一小半。 不欢迎,不乐意,不伺候,明明白白写脸上。 “叨扰了,给杯清水就行。”宇文冥川单手扣住门边。 修指洁白漂亮,可那有什么用,能成为他恃强凌弱的理由吗?董阡陌银牙暗咬,试图关上门,奈何门板纹丝不动。 “咱们这里还有清水吗?应该没了吧。”她朝桃枝打打眼色。 可恨桃枝这一刻忘了谁才是她的主子,狗腿地从内室捧出一个小磁瓮,乐呵呵道,“小姐忘了不是,这桂花露是您上个月亲手封的,吩咐了这个时候开了来最好。泉水是新打的,您和世子爷寒暄的时候奴婢就煮上茶了。” 董阡陌气得不轻,门上力道一松,宇文冥川已大咧咧登堂入室了。 管事也看出四小姐面有不豫之色,抹汗告退,想来是去请太师或老夫人过来吧。 那厢,门外又闪进一道影子来。那轻盈的身形,足不沾地的迅捷,看上去像练就了轻功的人一样,不是五月又是谁。 “桃枝先莫忙烹茶,”五月欢快地说,“这里有毓王妃送来的云芝茶,说是上用贡品,稀罕得紧。打从送来就一直收着,连小姐也不舍得喝,合该留给贵客品鉴。” 那是“不舍得喝”吗?那是因为她不想喝韦棋画送的茶叶,不想动毓王府里出来的东西! 还有五月,前天你不是扭到脚踝,走路慢得跟鹌鹑有一拼,怎么不用治也能好的这样利索? 云芝茶,浇上滚滚的西山泉水,再加一满勺桂花露,端到宇文冥川跟前。然后两个丫鬟用欣慰加鼓励的眼神看一看董阡陌,才悄然退到外面,不忘掩好了门。 董阡陌腹诽,桃枝,我好像记得有人说什么,“若我能有二小姐一半儿好看,让毓王殿下多看我两眼,就是死了也值了。”你还记得说这话的人是谁吗? 家里来了个长得不错的男人,你二人就合计着把我卖了是吧! 第219章 美色误事?阡陌好想哭 “云芝茶……” 宇文冥川端起来,研判的目光,淡金的茶汤却并不入口。 董阡陌绕到另一侧落座,没好气地问:“这茶有什么不妥吗?” 宇文冥川放下茶盏,道:“打从让妹妹的迷药放倒过,对你这里的东西不得不留神一二。” 神情怎么看都有几分委屈? 董阡陌笑,“世子不敢喝我的茶,倒敢拆了我的家。” 宇文冥川貌甚无辜,坦言,“轻易见你不着,急得很,于是我悬赏求得一计,手下人给出的主意。” “哦?什么样的好主意?” “董太师的同僚放消息给他,说他新得的大宛良驹其实是我的心头好。不出几日,你父亲就打算献马给我。于是我提出来府上试马,你父亲欣然应允。不料大宛马突然失控,奔进你的院子里。” “不料?还是正如所料?”董阡陌挑挑眉。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行,这样说还算实诚。 “嗯,”董阡陌森笑,“还顺便拆了风雨斋四面的围墙。” “随我来的一干人不知缘故,还以为我真的试马出了事,于是狂奔追至。真是抱歉。” “呵,不敢当。”董阡陌笑,“能把风雨斋踏成平地,来的人不少吧?” “侍卫百余人,”想了想又补充,“都是骑兵。” “一百人就把青砖踏为漫天的粉末,造成千军万马的声势,战力不容小觑呐。” “过奖了。”羞赧状。 “……” 她一点夸赞的口吻都欠奉,偏人家有本事当成恭维话来听,她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无言对坐片刻,彼此都没有回避对方眼神。 他的注视是静潭一点流光,深井一片月影,哪怕被余光扫过,都免不了产生一种窒息的错觉。 她的目光却是雨夜里的一盏琉璃宫灯,外面风大雨大,暖黄的灯火只管自己方寸之内的明明灭灭,余者不问。没有侵略,却也不容侵犯。 这一番对视较劲,她不算输,宇文冥川也没有赢。 董阡陌自取一杯茶轻啜,宇文冥川见她用过,才开始用他的那杯茶。看来真的对董阡陌的余威犹有余悸。 茶罢,董阡陌道,“世子没话说便罢,若有什么说的,还是在家中长辈来之前先讲明,万一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误会?”宇文冥川纯然好奇的样子,“什么样的误会?” 该聪明,该通透的时候,他又变笨了。 “世子,”董阡陌循循善诱,“刚刚你自己不是说了,你才稍稍透露了喜欢我父的大宛马,他就来主动送给你。” “哦。” “所以说,对我的父亲而言,不论是一匹马,还是一个女儿,只要是入了世子法眼的物件,都可以当成随手送出的礼物。”口吻里是冷冷淡淡的嘲意,“因此你千万不可使他误会,你在我这里小坐是中意了风雨斋的什么人或物。” “……”宇文冥川听得若有所思。大概,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把话说得如此直接,不留余地。 “这也难怪父亲,”董阡陌笑了,“谁让豫亲王府的银子太多。这世上对银子不动心的人只怕不多,谁不想跟世子交个好朋友呢。” “……” 宇文冥川半闭着眼,长长的眼睫投映在晶莹如玉的侧颜上,仿佛美玉熔铸而成的人,让最花容月貌的女子都逊色下去。 他薄唇抿成一线,似乎正考虑着什么事。 即使静静坐在那里,他也是丰姿奇秀,予人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 “世子?” “唔。” “世子大费周章寻我,说明你的来意吧。” “你呢?”没头没脑的,宇文冥川反问道。 “啊?”董阡陌眨眼。 “你说这世上对银子不动心的人只怕不多,那你呢?”原来他问这个。 “我么,”董阡陌笑了笑,轻快道,“我当然和多数人一样,巴不得跟财势滔天的世子做个知心好朋友呢。” “是这样么……”他的神情忽明忽暗。 “当然。” “好,”宇文冥川点头,前一刻还疑惑着的眼神豁然开朗了,“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 一笑之威,风华绝艳。 就算董阡陌并非不晓事的小姑娘,也因为这一抹笑意漏跳了心音。以至于,她都忘了打听,他到底明白什么了?还笑得这样开心? ******** 真是美色误事!董阡陌突然好想哭! 当董太师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赶到,当宇文冥川从容让出上座,请董太师快坐的时候,董太师和董阡陌都是一脸迷惑的样子。 这里是董府耶,宇文冥川是客人耶,哪有客人反过来招呼主人的。再说以他的尊贵身份让座给太师,这礼节弄反了啊。 可是,当宇文冥川语不惊人死不休,张口就来了一句, “太师的大宛良驹,本世子收下了,不过礼物成双才表示有诚意,形单影只就显得寒酸了——既然太师想同本世子交朋友,不如把您的女儿也一并送给我吧!” 话到一半的时候,董阡陌就有一种不妙的心悸感觉,但是已经来不及阻止。她只能很惊恐地盯着那好看的樱色唇瓣,该死的吐出了一个纯属胡闹,极其混账的要求。 不如。把您的女儿。也一并送给我吧。 他!什么意思! 形单影只的礼物、显得寒酸、所以他宇文冥川是想讨走她董阡陌,跟一匹蠢马凑成双双对对的礼物,来彰显体面? 她可以杀人吗? 可以亲手掐死那个人吗? “这……”董太师惊愕,“世子不是在跟下官开玩笑吧?” 董太师看向四女儿,她的脸是黑气上涌的,一副刚刚被大宛马的后蹄子正面抽中脸颊的扭曲表情。她的肩头是不自觉颤动着的,十指关节几乎在咯吱作响。 宇文冥川也很惊愕,反问:“太师不愿意吗?早间在太师书房里相谈甚欢,本世子还以为这般小小索求,一旦开口是不会被回绝的。” 董太师一时无语,研判着宇文冥川的神色,奈何平湖无波,着实的猜不懂这位祖宗的意图。 这小祖宗是随便开口来索人,还是有点儿中意四丫头,纡尊降贵的开了口,还是……特别特别看中四丫头,打定主意就是要把人弄走? 到底是哪一种? 筹码不一样,谈起来各有区别,不过对大局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 董太师压下心头的一点喜悦之意,带着为难说:“世子想要小女,是她几世修不到的福分,下官本来应该一口答应。只是她娘去世的早,家里人心疼都捧着她,老太太最疼的也是这个嫡出孙女……” 老狐狸!董阡陌的眉不自觉地皱起来。 绕来绕去,无非是想告诉宇文冥川,这女儿是嫡出,不能没名没分,牵马一样的牵走。 也就是说,董太师已经对此事动了心,要开始谈价钱几何,准备卖女儿了。 董阡陌听得出来,宇文冥川这等把生意场玩于股掌之间的人更不会听不明白。 他点头,叹息并惋惜的口吻,“太师的心意我明白了,养了十几年的嫡女,当然比养了几天的骏马金贵。诶对了太师,你家好像还有低一等的庶女?” 董阡陌眉心倏地一跳,怎么办又有点儿想揍人了。 这欠扁的世子是把女子当成了马一样的牲口吗?还区分上等马,中等马,下等马。那他把她划入到哪一类里面? 董太师疑惑不已,敛下眉眼来掩饰。 刚刚还僵持在给不给四丫头,怎么又问到庶女,宇文冥川到底想要哪一个?庶出的三丫头,五丫头? “父亲,其实是这样,”董阡陌终于逮到开口的时机,快速说道,“方才世子和女儿说,闻听京城新兴了一句歌谣,唱什么豫王府的黄金,天一阁的酬金,一品堂的诊金,太师府的千金。他就说要见上一见和王府黄金齐名的太师千金,我回拒说,家里姊妹属我最皮,其他姊妹都不敢见生人的。世子就跟我打赌说,他有办法能看遍董府未出阁的四名千金,而且还是在父亲您的应允之下,因此他才说了方才那些不经之谈……” 原来如此! 董阡陌言之凿凿,搭配着认真的表情,一下子让董太师相信了这番说辞。 怪不得世子语出惊人,原来只是打赌戏言。 “呵呵,”董太师当即拱手道,“世子如肯拨冗光降,今晚舍下正好备了酒宴。家里几个女孩子逗闷子摆弄琴弦,学了些许皮毛,望世子雅正一二。” “呵呵,请世子赐教。”董阡陌附和。 另一位当事人宇文冥川,这一刻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打算拆穿。目光向着扯谎的少女投注而来,温润里带了点歉意。 宇文冥川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注视你时,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他手心里一只不会飞的黄莺雏鸟。只要身为主人的他指尖一点,就能让小黄莺得到飞翔的力量。 可当他不让你飞的时候,甚至连手指都不必动,你已然从云端跌落尘埃之间。 ……奇怪,这是什么烂想法?董阡陌甩一甩头,不明白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种地步。 “呵呵,小陌的姐妹,见一见也无妨。” 宇文冥川抬起漂亮的手,放在董阡陌头顶,温柔地轻拍两下,“我也想看看你住的家里有什么特别,把你变成这么有趣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