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明月》 第1章 必以长安君为质! “齐王要长安君去临淄做质子,方肯出兵助赵!?” 邯郸城赵王宫凤台正殿,得到使者传回的消息后,赵太后没了往日的雍容,勃然大怒。 赵太后年近五旬,头上梳着垂云髻,穿着一身素色丧服,以淡妆掩饰面色的憔悴,此刻极怒之下,绛色的薄嘴唇紧抿,双目好似要喷火。她不仅是赵国的摄政太后,也是一位未亡人,一位母亲…… 这一年,是公元前265年,对赵国而言,是一个多事之春。 去年隆冬,赵国的一代明君赵惠文王去世了,丢下硕大一个邦国给自己的结发妻子。赵太后是一位刚强的女人,她没有因此垮掉,而是迅速擦干眼泪,在正月时为长子赵丹举行登基典礼,因为赵王丹尚未及冠,所以太后将代为摄政,主持国事。 太后在王宫内外都有很高威望,她的政治手段不见得多高明,却是一枚稳定人心的磐石。在她的带领下,赵国的一切都在顺利地过渡交接,谁料秦国却乘机来伐,拔取三座边城,并有趁势深入赵地的意图。 赵国刚刚死了国君,国内不稳,中山一带有零星叛乱,北面更有匈奴犯边,邻居燕国也蠢蠢欲动,故不敢独自面对强秦。 赵太后便向自己的母家齐国求助,谁料齐王却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这个条件,是赵太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 赵太后是齐闵王的女儿,齐王田法章的妹妹。风华正茂的她16岁就远嫁赵国,幸运的是,她得到赵惠文王的心,夫妻如胶似漆,先后为赵惠文王生下了一女二子:长公主燕后,赵王丹,还有小儿子长安君…… 女人多溺爱幼子,赵太后也不例外,比起远嫁燕国的燕后;比起日渐长大,忙碌于学习治国之道,而与她愈来愈疏远的赵王丹;长安君便是她仅剩的宝贝了。 惠文王死后,内心孤苦的她更是将全部感情都投入到长安君身上。整个赵国上下,乃至于邻国都知道赵太后对小儿子的偏爱,不但给了他“长安君”的封君地位,还挑选了一些肥沃的土地封给他作为食邑,而每逢节庆,长安君得到的贵重宝器也是最多的。 正因如此,清楚赵太后软肋的齐王,才会指名道姓要长安君作为出兵的“信物”! “长安君才15岁,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老妇是齐国嫁出来的公主,难道他田法章连我也信不过?” 摄政时日尚短,还未能完全转变为政治家思维的赵太后愤愤不平,此时此刻,齐王不再是她的哥哥,俨然成了仇敌,直接称名道姓起来。 听太后如此说,文臣之首,相邦蔺相如站了出来,宽袖一收,作揖道: “太后,今天下万乘战国有七,赵、秦、楚、齐、魏、燕、韩。七国或合众弱以攻一强,或事一强以攻众弱,故而士无定主,邦无定交,今日结盟,明日毁诺乃寻常之事。” “赵国与齐国的关系亦然,且不说先王曾参与五国伐齐,取齐国济西济东十余城,也不提马服君的麦丘之战。就说五年前,臣还曾率兵伐齐至平邑呢。如今赵齐虽然友善,太后还答应交还之前侵占的齐国济东三城,但齐王必有顾虑,索要人质也无可厚非。秦军攻赵甚急,还望太后以国事为重!” 此言引发了一阵附和:“还望太后送长安君去临淄!” 与蔺相如相善的大将廉颇也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力谏不已;平原君赵胜则左看看右看看,欲言又止;甚至连一直对秦国持强硬态度的马服君赵奢,也默然不语,显然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外交买卖。 赵太后的眉毛越颦越紧,手也重重握住了自己的鸾首手杖。 是啊,以区区一个公子换来齐国相助,逼退秦国,弃一人而得大利,多么值得啊! 但长安君的安危,他们考虑过么? 个个都是国之忠良,但他们岂能了解一个母亲的难处和痛苦? 大臣轮番强谏,左一句请太后使长安君为质,右一句赵国社稷为重,这些话语像是一枚枚尖锐的矛戟,刺进了赵太后的心窝。 终于,她忍无可忍,从榻上徒然而起,举起鸾首拐杖,黄铜杖尖重重敲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石破天惊! 她久居后位,脾气又不好,这一怒威仪十足,以至于殿内群臣纷纷停下了谏言,愕然看着太后。 “老妇已经为赵国舍弃了一个女儿,如今,汝等又要夺走我的爱子?” 传说,深渊里的巨龙颔下有一片逆鳞,一旦被触及,立刻就会像火山爆发一样散发出无限龙威! 这一刻,她不仅是母仪赵国的太后,也像一只因要被抢走幼崽而暴怒的母龙,她要亮出她的爪牙,发出震颤殿堂的咆哮,让他们知难而退! 赵太后厉声道:“今日明言于二三子,再有说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太后这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显然是不打算再讲理,赵国群臣哪见识过这情形,只好低下头去,鞠身唯唯。 赵太后全靠一口气势压服了众臣,便气呼呼地一挥衣袖,在寺人和宫女的搀扶下离开了。 然而刚刚掀开帷幕,进入凤台正殿的内室,赵太后便看到一个少年身影。 他头上黑得发亮的秀发扎成小小总髫(tiáo),未戴冠,只用一玉笄固定住,一身白色的襌衣常服,腰间佩戴一枚雕琢成圆月状的白玉璧,明黄色的穗垂下,直到米色的下裳处,脚下是黝黑的葛履。 少年长拜朝她行礼:“儿见过母后……” 一见到他,赵太后满目的愤怒,顿时就化作乌有。 这便是赵太后的宝贝心肝,她小儿子长安君,大名赵光,人称公子光,至于小名…… 赵太后唤他“明月”。 ……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楚国大夫屈原见郢都被秦军攻破,绝望之下投江自尽后,他的作品在宋玉、景差等后辈弟子传播下,陆续流传到其他列国,酷爱文学之士的赵国也不例外。这一篇《九章.涉江》尤其受赵太后喜爱,就用其中的”明月“来作为幼子的小名了,可见宝贝得不行。 他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是她亲自哺乳长大的小家伙,是她为之骄傲的皎皎明月。赵太后也不用侍者搀扶了,几步过去拉起了少年,和颜悦色地说道: “明月,你大病初愈,不在榻上好好歇着,怎会在这?还行此重礼?” 不待少年回答,赵太后再度横眉质问一旁的宦者令缪贤:“不是让汝等好生照料么?为何长安君会出现在此?” 宦者令缪贤苦笑,正要下拜请罪,长安君连忙为他开脱道:“母后,勿要怪罪宦者令,是儿逼他带我来此的。” “你?” 赵太后回望长安君。 一女二子里,他生得最像赵太后,这也是太后溺爱他的原因之一。俊秀的容颜,宽阔的额头,唯独那双眼睛,不似赵太后的刚强,更多的是皎洁和温润,但此时却有些异样的闪烁…… 赵太后已经察觉到了,在赵惠文王病逝后,自己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儿子,眼中多出了一些忧愁,甚至会于无人处发出长叹。看着台榭下抽出嫩芽的垂柳出神,盯着屋檐下的燕巢新泥发呆,但他的烦恼,却从未对赵太后明言。 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赵太后不禁想,他究竟是怎么了? 感受到那灼灼目光,明月连忙低下头,不敢长久面对赵太后的眼睛,心中更是扑通乱跳——他这是在心怀愧疚,生怕自己这个西贝货在敏感的母亲面前露馅……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长安君,至少不全是,这具瘦削俊朗的小身体里,多了一个来自两千多年后的魂灵! 垂首间,明月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 …… 他叫赵明月,生于1990年代,自小没了母亲,被父亲拉扯长大。给他取名时,总喜欢酸诗的父亲采的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之意。结果这个名颇似女孩,从小学到高中,给他招致了无数嘲笑。 不过随着年龄愈来愈大,他也无所谓了,这样一个名字,反而独特,出群。 他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以后,靠着运气做了一个小小的公务员,短短三年时间,经历了人情世故,不管是心理还是脸蛋,都圆润膨胀起来,乍一看,还真如一轮明月了。 他这个人也没有别的爱好,学的是历史,好的也是历史,不敢因为科班出身就自居专家,顶多是票友级别,没事总喜欢看看史书,看看纪录片。虽然他钟情于慷慨悲歌的春秋战国,却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场事故中死去后,回到了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意识没有就此湮灭,借助这具身体继续存活。 这位同样叫做“明月”的15岁少年体质弱了些,因为在丧期的连续跪拜时受冻而大病一场,才让他趁虚而入。但是起来一照铜鉴,发现牙齿整齐,模样周正俊俏,比前世的大胖子好了无数倍。 更令他惊喜的是,自己继承了“明月”的大部分记忆,并非取而代之,而是与他融为一体。不但能听懂这时代的古汉语,临摹篆字,甚至还能下意识地模仿出他原本的性情。靠着这馈赠,明月才能应对得当,不露马脚。 从记忆里,他得知自己身处战国,是赵国的公子,被封为长安君。 他住的是邯郸王宫台榭,有宫女伺候着穿锦衣,让他不必担心驾驭不了那穿戴复杂的深衣袍服。平日里,享用的是钟鸣鼎食,虽然那些食物于他而言太过怪异难以下咽,但好在营养充足,只要好好锻炼调养,定能恢复如初。 大难不死,他也要珍惜,靠着稳重内慧的性格,看到的每件事都牢牢记下来。又借口因病忘了一些事情,经常对身边的侍者发问。 这时候上位者的好处就体现了,旁边的人都将他当做宝贝般呵护,知无不言,因为他很能把握提问的技巧,也没有引起疑心。 但明月也有担心的地方,其一,就是对未来深深的忧患。 旁敲侧击知道先君“赵惠文王”的谥号,以及廉颇、蔺相如、赵奢等人名后,他已经对自己所处的时间点确定无疑:公元前265年,赵孝成王元年。 根据前世所学的历史,他知道,再过三年,秦赵就会因为上党之争而对峙,五年后,对峙彻底演变成不死不休的大决战:长平之战! 赵明月无法用科学来解释自己为何能穿越,他也不愿意归咎于鬼神,只好用“冥冥中自有天意”来告诫自己。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又是赵国公子的身份,是否意味着,他的重生,与不久后发生的长平之战有某种关联呢? “难不成,老天是要我去阻止长平之战?”在无人时,他如此问自己。 第2章 虎狼之秦 ps:集中解释下吧,之前构思的齐国拟了一下,发现没法写下去,总之新书新气象,希望大家能支持七月,对七月有一点信心吧,不说大话,只希望能写一个精彩的故事,最后,求推荐票啊! ……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考量一个人的终极问题,现如今对于赵明月而言,要加以解答,更是难上加难。 在记忆里,他一边是在新世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公务员赵明月,却又是身处公元前3世纪的赵国长安君。他的的确确来自未来,但追溯起他的族谱和渊源,八成又跟现下的赵国有关系。 那他又要到哪里去?或者说,他这番穿越的目的又是为何? 人总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活着,哪怕是借口也好,暗示也罢,于是他便将注意力放到五年后将发生的长平之战上了。 长平之战,秦武安君白起将诛屠赵卒四十余万,史书记载:“流血成川,沸声若雷!” 那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屠杀,也是后人难以忘却的人间惨剧,历史对此大书特书。 赵明月上学时也曾为此扼腕叹息,还和同学争论过赵括是不是纸上谈兵的庸才,推演过长平之战赵国要如何做才能避免战败。不过那只是一时兴起,过后就扔到一边,投入碌碌生活中了…… 毕竟,那是千年前的折戟沉沙,残砖瓦砾。 如今,当明月置身于长平前五年的赵国,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场战争与自己的关系,竟是如此的密切! 哪怕是一个事不关己的过客,也无法放任这惨剧再度发生而无动于衷吧?更何况他现在是赵国的公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平的结果,关乎到他自己的利益,一旦赵国大败危在旦夕,他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但要怎么做呢?”明月初来乍到,身体羸弱,整日躺在病榻上,起居都有人看着,因为赵太后的溺爱,他从小长于妇人之手,没有外出就封,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信,顿时一筹莫展。 他的忧虑来源于此,自此之后的几天,旁敲侧击的主题也转移到了与秦国有关的事情上。 然而侍从宫女久居深宫,宫廷八卦或许知之甚多,对邯郸城内的大事小事也偶有听闻,可一旦上升到国与国的关系,怎可能知道那么多?他从她们处,已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 于是明月开始把目标放在宦者令缪贤身上…… …… 《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据说在天帝星的旁边,也环绕着四颗宦星,所以从周代以来,诸侯在宫廷中设置官职,便有宦者的名目。这些身体残缺之人,或作为阍者管理宫中门禁,或当寺人管理后宫。 赵国同样也有宦官,还设置了专门的官员管理宫内阍者、寺人,这便是宦者令,现下由缪贤担任。 缪贤年纪也不小了,六七十岁的老太监,黄面无须,只是眉毛却已经白了,穿戴着皂色的窄袖衣裳,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珠玉,满脸褶子,不管见了谁都很和善。但宫中除了太后、大王和公子们外,谁见了他都得毕恭毕敬地问好。 明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很清楚,这位宦者令可不止是赵国王室的奴仆这么简单。他是赵惠文王的亲信,不但把宫内杂事整理得井井有条,在国事上也有自己的话语权,连燕昭王都想与他结交,在会盟时向他示好。 缪贤还在邯郸城内拥有自己的大宅邸,养着许多门客,大名鼎鼎的蔺相如便是通过他的门路被引荐给赵惠文王的。 如今赵惠文王已死,缪贤便要受赵太后指派,而太后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在自己忙于政务时,照料好大病初愈的长安君,对太后而言,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明月前世虽然只是一个基层的小公务员,但几年下来也跟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别的不说,交际能力是不差的。他看得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惠文王已死,新君赵王丹信任的是他做太子时就服侍在旁的宦官,失去靠山的缪贤在宫内能依仗的,就只剩下赵太后,而赵太后最疼爱的,又是自己。 靠着这层身份,在明月想来,自己都不需要折节,只要对缪贤稍稍显露出一点敬重的意思,将他当成赵国的老臣、功臣,而不是一个奴婢看待,关系自然就顺理成章地好起来。 “公子问老仆何时入的宫?” 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套近乎里,明月问起了缪贤的往事,他便笑着回答道:“算下来,怕是有四五十年了,那还是武灵王在位的时候,入宫的时候,老仆大概和公子差不多般大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自嘲道:”老糊涂了,岂敢将老仆这低贱之身,与公子千金之躯相比较?” “宦者令岂可自轻?” 明月连忙止住了他的手,斟酌着用辞,安慰道:”别看明月年幼,却也知道,宦者令是先王的心腹之臣,若没有你的举荐,就没有蔺相邦的今天,邯郸城内,也就没有完璧归赵和将相和的佳话了。更为难得的是,蔺相邦扶摇直上,升为上卿,又为赵相,爵权远在旧主之上,然宦者令却毫无怨言,这种坦荡胸怀与恢宏气量,明月窃以为,连廉颇将军也要汗颜啊!“ 缪贤却没有如他想象中的大喜过望,而是定定地看了明月一眼,忽而笑道:“公子啊,老仆之前就感觉到了,自打先王去世后,公子可是练达成熟了不少。” 这句话倒是让明月提心吊胆,暗想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过了。 好在不提惠文王还好,一说到他,缪贤便鼻子一酸,再度拭起泪,哀叹昊天不仁,让先王不能长寿…… 哭了一会,等明月让人递葛巾给他时,缪贤又笑着说万幸太后仁慈,让他这把老骨头还能留在宫殿内伺候,能够为赵氏尽最后一点力。看着赵国国泰民安,看着长安君长大成人,等去了黄泉之下,可以安心地向先王汇报了。 虽然过程和明月想象的有点差距,但通过这件事后,他便和缪贤熟络了起来。 让明月诧异的是,缪贤虽然表现得与他亲近,却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保持着奴仆与主人的关系,从不越矩。加上之前那次刻意赞誉缪贤时他一副宠辱不惊的表现,更让明月不敢轻视。 能够简在王心,屹立数十年不倒的宦者令,岂是轻与之辈? 但这已经足够了,通过缪贤,明月得知,现在秦国的国君是秦王稷,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昭襄王。秦王的母亲宣太后芈月去年刚刚归政,退居甘泉宫,宣太后一倒,权倾一时的秦国“四贵“,穰侯魏冉、泾阳君公子巿、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也纷纷下台,如今秦王君权独揽,还任命了一位新丞相,魏国人张禄…… “张禄?”明月暗暗猜测,这大概就是那个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范睢化名吧! 这范睢刚刚拜为丞相,世人尚不知他真实身份,更不知他有何本事,穰侯魏冉下台后,山东六国最惧怕的秦国人,就是武安君白起了…… “这武安君可不得了,早先伊阙之战,以不到一半的兵力,大破韩魏联军,斩首二十四万!又率数万之众与楚国交战,楚国号称持戟百万,地方五千里,在他手里却不堪一击。武安君一战而举鄢、郢,以水攻城淹死十多万人,再战而烧夷陵,三战,楚王连国都都不要了,仓皇东逃到陈地避难,楚国的三闾大夫也难过得跳水自尽。” “这两次大战,老仆只是耳闻而已,但九年前的华阳之战,却如同昨日亲历之事啊。” 这些天来,明月从未见过缪贤如此面色惨白,还一边用袖子擦着自己额头上的细汗。 这种战国时代动辄斩首数万,杀人如麻的惨烈战争,给还是现代人思维的明月极大震撼,他不由咽了下唾沫,追问道:“宦者令,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 “当时赵魏两国攻韩,秦国救韩。武安君急行军抵达华阳,歼灭魏军十三万人,生擒三名魏将,魏相芒卯孤身败逃。接着,他又大败赵国的将军贾偃,并将两万赵卒绑住双手,沉入浊河中,全部淹死!当时大王闻讯,便带着老仆去河边眺望,但见从上游漂下来的浮尸络绎不绝啊,那惨相啊,老仆至今难忘……” 当日的情形,肯定给缪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到现在,他称呼白起时,还不敢直呼其名,而尊称为“武安君”。 最后,缪贤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给那个男人下了定义:“武安君就是战神,用兵奇正并用,除非孙、吴再生,否则世间无人能胜过他!” 孰不知,缪贤这一说,倒是让明月汗毛直竖,只感觉白起和秦军那巨大的黑色身影,如同高山一般缓缓朝他压来,叫人喘不过气! 白起,他真是这战国之世活着的传奇! 缪贤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与白起有关的事,而明月却移开了目光,看向了他榻前的那面木制屏风。 此物又称之为“扆”(yi),表面髹(xiu)漆,上面绘有壁画,但见一只游凤飞舞于长空之中,腾云遣雾,体态轻盈矫健,金色凤身,边缘则是红色或绿色的云纹、龙纹和菱形图案。 目光下移,明月看到了这面屏风的底座:错金铜虎噬鹿屏风座,一头饿虎双目圆睁,两耳直竖,正在吞食一只柔弱的小鹿。小鹿在虎口中拼命挣扎,短尾用力上翘,始终无法脱身…… “那小鹿,就像是我,就像是未来长平之战被虎狼之秦屠杀的四十万赵卒!” 他不免有些气馁,暗想道:“我顶多知道点历史走向,具体细节却知之甚少,在这时代靠着公子身份,搞搞小发明让自己生活好过点,与诸子百家谈笑风生倒还行,但对于如何打仗一窍不通啊。” “如今秦王已独掌大权,那范睢也差不多要献上远交近攻之策了,加上战神白起,秦国的战争机器已经全面开动。我却只是一深宫孺子,没名望没功业的小封君,靠着赵太后溺爱才能在赵国立足,我真的能改变长平之战的结局么?” 一时间,明月有点犯难,如何在长平之战前到来前帮赵国破局,成了困扰他的一个大难题。 日日夜夜,他脑子里都是这事,还不止一次地梦到长平杀场上,到处是猩红的血水,整个丹水河谷堆满了穿着赵国戌装的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身上插满了箭矢,有的被埋在土地只剩下一个眼睛瞪的大大的精瘦头颅…… 他也是被活埋的受害者之一,鲜血淋漓,他的生命就随着时间滴滴答答流逝而一点点窒息,最后只剩下一只拼命伸出地表的手,千年后,化为触目惊心的白骨成堆…… “不!”从梦中惊醒后,明月已是大汗淋漓,他知道,这件事不想办法解决的话,将会永远成为自己的噩梦。 这之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仲春二月已到,燕子啄着新泥在宫室的屋檐下安家,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越过邯郸城湛蓝的天空…… 站在台榭之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明月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病怏怏的身体,差不多要全好了,但心里的隐患却日益强烈,五年啊,留给他的时间,真心不多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从缪贤处惊闻秦国攻赵的消息! …… “秦国乃虎狼之邦,最不讲道义,如今乘着赵国国丧还未结束,派大军来伐我,已拔边境三城。” 如今秦赵两国关系敌对,缪贤对秦国素来没什么好感,对秦人乘先王葬礼时来伐更是恨恨不已。 明月最敏感的就是秦赵战事,他害怕历史发生变动,让长平之战提前发生,当即追问道:“宦者令,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天前,也就是公子卧病不久的事。” 见明月面露忧容,缪贤暗道不好,要是让太后回来看到长安君如此模样,只怕要责怪他了,连忙笑着安慰道:”公子也不必担心,太后已经派使者向齐国求助了,只要齐国一出兵,秦人自然会知难而退。” 明月一怔:“太后向齐国求救了?” “不错,邯郸到临淄极其方便,骏马快车的话,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使者必归。” “糟了!”明月心里大骂自己的心思都被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吸引过去了,却忘了近在咫尺,与他息息相关的大事。 中学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开头,浮现在他脑海中。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 过去一个多月的事情,一一浮现眼前,正因为惊觉这次秦伐赵,而赵向齐求救的历史事件很可能波及到自己,明月才在赵国使者回来向太后呈报齐国条件这一日,好说歹说,让缪贤带着自己去太后听政的凤台。 缪贤坳不过他,只能应允。 所谓的“台”,是先秦天子、诸侯宫殿的普遍建筑,以夯土作为地基,使得建筑高于地表,临照四方,以凸显肉食者的高不可攀,笑傲里闾陋室。春秋时有楚国的章华台、齐国的路寝之台、卫国的新台。后来三家分晋,赵氏列为诸侯,迁都到邯郸后开始大兴土木,台榭宫室自然少不了。 赵国王城位于邯郸西南,与被称为“大北城”的主城区由护城河、城墙相隔,是整个赵国的行政中心。王宫又分为三个区域,东、西、北三座小城呈品字形,互为犄角。 其中,北城是赵王的苑囿,此处掘土凿池,种木为林,还养着许多花草和獐、鹿等动物,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春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温润。 西城被称之为“龙台”,那里主要是赵国的正殿和明堂宗庙,是举行大朝会和各种典礼祭祀的地方。 与西城一墙之隔的东城,被称之为“凤台”,这里是赵王的后宫。在赵太后摄政的特殊时期,凤台正殿又成了她办公的场地,赵国重臣得以进入这里,向太后请示国事。 凤台是一座以八丈高台为核心的建筑群,明月身为公子封君,新王即位后,他本该搬出赵宫,却因为在赵惠文王葬礼时生病卧床,被赵太后留在宫内,就住在凤台附近,小跑着过来却也不远。 有宦者令开道,加上他长安君的身份,倒是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与凤台正殿一墙之隔的内室。 隔着帷幕,明月听到了殿内的声音…… 果然,齐国那边向赵国索要的信物,便是他长安君! 而后,蔺相如对如今形势和邦无定交的分析,群臣请求太后以社稷为重,割舍长安君去齐国为质的请求,一一传入他耳中。平原君、廉颇,这些人是赵国的将相宗室,是赵国的顶梁柱,也是在五年后长平之战发挥重要作用的人物。 而那马服君赵奢之子,更是长平的主角之一,赵括! 听着他们的话语,明月心中极为复杂。 殿内的群臣和太后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和冲突,而接下来,就是赵太后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只这一句,便让明月感动不已。 前世在语文课本上学到这一段时,事不关己的明月还无法理解,他觉得,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比起国家大事来说,就像鸿毛和泰山比重。 可一旦事关他自己,在所有人都要将他推出去时,那只紧紧拉着他,不允许他被当做物件送去做交易的手,竟显得如此珍贵…… 明月前世从小就没有母爱,如今,赵太后那蛮不讲理的泼辣怒喝,却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滋养着他的心田。 所以在赵太后出来时,明月下拜顿首,对她行了重重的一礼! 这里面,有对她的感谢,也有欠她的抱歉…… 第3章 舐犊情深 ps:打滚求推荐票 “明月,你为何会来此处?” 此时此刻,面对赵太后的询问,明月低着头,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先前也说过,重生之后,他有两个忧患,其一是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其二,便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舐犊情深的赵太后。 因为要忙着料理惠文王的后事,还要摄理政务,赵太后每天直到深夜,才能抽出一点时间去探望她的爱子。 每逢这时候,明月常常装睡,老母亲就坐在榻旁,满是鱼尾纹的眼睛久久看着儿子的睡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她略显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或者打着节拍,哼唱起来自齐国故乡的一首歌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唱着唱着,她还会突然垂泪,这是因为想起丈夫了。 谁说王室无亲情? 每逢此时,明月既想起身安慰,但身体却努力克制呼吸,不敢有动静,直到太后离去,灯烛熄灭,他才能翻过身,苦恼不已。 在她面前,明月总是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觉得,是自己夺走了她最心爱的小儿子,窃据他的身体,享受本来不可能得到的母爱。 但这个事实,却又是绝对不能说出来…… 殊不知,明月这一副心虚的架势,看在他母亲赵太后眼里,却是委屈的表现…… 这敏感而忧虑的少年人啊,见儿子这般模样,她的心都快碎了。 “明月,我的儿……” 一把抱住明月,赵太后却先哭了起来,为了掩盖丧夫后憔悴面容,而涂抹上去的粉黛顿时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方才的那些话,你可是都听到了?” “儿都听见了。“明月沙哑着嗓子回答,虽然他已不是之前的长安君,毕竟身体血肉相连。 这些日子来对时局的担心,以及对赵太后的愧疚涌上心头,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道: “既然秦攻赵甚急,就让儿为母后分忧,为赵国分忧,去齐国做人质罢!” 此言一出,缪贤愣住了,而赵太后泪眼婆沙,乍然听明月此言,却突然收住了哭声。 “明月,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我……”明月再度低下了头,五年后的大患,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故,勾心斗角的宫廷,一切都与前世平静无奇的生活迥异,所收集的信息还不够多,他至今无法做出最佳的抉择。 明月这犹豫的神情,反倒让赵太后心疼不已,暗想道:“可怜的孩子,刚刚没了父王,却又要被当做人质索要,他倒是极为懂事,这些时日,一定是在为此事忧虑吧,如今更主动为我分忧……” 这加剧了赵太后的决心,她双眉一横,狠声道:“我儿,休要听那些宗室群臣的话!勿怕,天塌下来,有为娘为你挡着,你放心,谁也没法将你从为娘身边带走!” 这下,明月有些傻眼了。 …… 虽然主动请缨未成,但凤台上赵太后对明月的极力维护,反倒将他的心结给解开了。 “既然我欠她一个儿子,那便尽力扮演好儿子的角色,让她能够开心颜罢。”他如此想到。 在回寝宫的路上,他放松心情,让潜意识里长安君的性格显现出来,尽显孩童天真,逗得赵太后咯咯直笑。 “母后,儿身体当真大好了,不信你看!” 明月跟在赵太后的辇旁,时而慢走,时而小跑,时而又折下台榭旁抽芽的桂枝桃枝,惊飞在宫闱天井里停歇的鸦雀…… 虽然走得脸颊通红,流了一些汗水,但这健康活泼的姿态,却是过去几个月里,病怏怏的长安君从未有过的。 赵太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为了儿子的身体,她不知在深夜里翻来覆去醒来过多少回。她曾对着赵国信奉的霍泰山神、赵氏列祖列宗,甚至是她故乡齐国的八位神主祈祷过: ”若能让我儿痊愈,哪怕要了老妇的命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今见明月健康如初,她心里的一颗大石头啊,总算是落下来了。 与来时的心情沉重不同,回程时赵太后心情轻松了许多,是夜的飨食,也因为明月在她对面大快朵颐,而多喝下了一碗粥。 宫廷规矩,食不言,放下匕箸,接过葛巾擦了擦手后,明月才说道:“儿是无恙了,但母后也要照料好自己的身体。” 放在后世,赵太后年纪不算特别大,但在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的战国,完全可以自称一声老妇了。她腿脚不好,只能坐在辇上出行,而明月看她去掉粉黛后,比起初见时的美丽端庄,可憔悴了许多,不免劝她道: “母后平日不能只喝淡粥,也得吃少许喜欢的食物,比如说蔬果。” 赵太后盯着满案几的美食,却一点食欲都没,她叹了口气:“知道,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啊。” 明月认真地说道:“食欲跟肠胃有关,母后不可整日坐在案几前劳碌,不如将国事跟王兄和宗室、将相们分担些,待到天气晴朗时,由儿子陪着你稍微走动走动,这样才能对身体好。” 赵太后笑了起来:“我儿不但懂事了,还明白了不少事理呢。” 随即一瞥旁边伺候的缪贤:“宦者令,是你教公子的?” 缪贤嘿然:“老仆是下贱的笨人,哪教得了公子?还是长安君天生继承了太后的聪慧,又生了一颗纯孝之心,太后可有福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明月,微微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长安君从先前那个无忧无虑,恃宠而骄的小公子,变为极为懂事的早熟少年,甚至会关心国家大事,在缪贤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三十年前,他也见证了一个人茧化成蝶般的蜕变…… 那是名为沙丘宫变的巨大动荡,年未满二十的赵惠文王一夜之间经历了许多事情:长兄代安阳君公子章篡夺王位发动兵变,赵相肥义被杀,赵臣群起而攻安阳君。安阳君失败后躲入赵武灵王的沙丘行宫,李兑、公子成平叛成功后,却索性连赵武灵王也不放过,尽出行宫中人,不留一粒粮食,围了三个月,将他活活困死在沙丘…… 一代枭雄赵主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没了,据说临死前还在极力攀爬,想要掏树上的鸟蛋吃…… 接着,李兑、公子成独揽朝政,世人但知奉阳君李兑而不知赵王,惠文王形同傀儡。 正是在那痛苦的时期里,还是一个小寺人的缪贤,见证了惠文王从一深宫孺子,蜕变为沉稳内敛的君王…… 与今日情形,何其相似啊。 赵太后好不容易心情大好,缪贤不敢提及先王,明月倒是乘此机会,主动问起了一件事。 “母后。” 乖巧地帮赵太后捏着酸痛的肩膀,他轻声问道:“母后不愿儿去做人质,儿很高兴。但此番秦国进攻赵国,若无齐国的帮助,赵国要如何抵御呢?” …… 闭目享受儿子孝心的赵太后肩膀一僵,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先王虽然不在了,但他给吾等留下了一个富强的赵国,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宦者令,当年苏秦来谒见先王时,是这么说的吧?” “唯。” 缪贤也骄傲地背诵道:“苏秦先生当时说,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 原来,这战国七雄,原本是魏国最强,魏文侯相当于天下霸主。但到了中期,随着各国展开变法,秦、齐、楚开始崛起,大败魏国,魏国从此沦为二流国家。 楚国虽大,但在楚怀王时期大大衰弱,失去了大国地位。于是就变成了秦、齐的东西对峙,秦昭王和齐闵王还一度相互送给对方帝号,称东帝西帝。 接着,还是靠了苏秦这个燕国死间的斡旋,赵太后的父亲,不可一世的齐闵王灭宋后遭到五国伐齐,被乐毅占了七十余城,齐国几乎灭亡。于是没了对手的秦就成了傲然群雄的超级强国,一举夺取了魏的河东,还有楚国鄢郢,大霸天下。 如今,山东六国能与秦抗衡者,就只剩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新近崛起的赵国了。 赵惠文王继承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又内修善政,提拔如廉颇、蔺相如这样低级士伍出身的名将贤相。对外,赵国先与燕国合作,配合乐毅五国伐齐,夺取了济水两岸的富裕土地,大大增强国力。其后,又数次阻止了强秦的东进。 华阳之战,赵国虽然大败于白起,被杀了两万人,却未伤筋骨。公元前269年,秦又进攻赵国阏与,秦将胡阳与赵奢狭路相逢,却大败而归。秦人不甘心,返回时报复魏国,进攻几邑,赵将廉颇救魏,又在几之战中大破秦军…… 一年内连续两次击败秦国,天下人为之侧目,这是自孟尝君合纵攻秦入函谷关后,三十年来六国对秦的最佳战绩。这下,秦国也有点忌惮赵国了,这才出现了惠文王在世期间,”秦不敢举兵甲而伐赵“的情况。 所以赵太后怨齐国跟自己讨价还价,索性赌气地说道: “老妇就不信了,靠赵国自己不能击退秦人,既然四年前马服君、廉颇将军能连续打败秦军,这次又为何不能?” 然而明月却看得出来,赵太后这是故意在他面前逞强啊…… 赵国经过赵惠文王的积累,较为富强是真的,能够挫败秦国的两次进攻也是真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新君刚刚即位,赵国内部也有一些小问题,据缪贤说,一些军队还调到了北方的代郡、雁门防御匈奴,国中空虚,这才造成秦军来攻,赵国无法集中兵力抵御的情况。 更别说背后的燕国态度暧昧,颇有与秦连横攻赵之势。 “母后,若赵国孤立无援,而秦国在边境拔城得利后恶向胆边生,让武安君白起为将大举伐赵,那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赵太后也被吓到了,赵国虽强,但仅是在山东六国里称雄,跟秦国相比,大为不如,她对赵国独自抵御武安君白起更没什么信心。 太后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如今赵惠文王还没有完成五月下葬的仪式,能够伐谋伐交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伐兵吧。 “大不了,让齐国那边换一个人质?” 想出这么个主意后,赵太后怜爱地拉明月坐到身边:“至于你,只需好好在宫内陪着母后,让庐陵君去临淄就是了……” “庐陵君……”心里念着这个封号,明月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同父异母哥哥,被封为庐陵君的赵通。 没记错的话,他与赵通相处得还不错,是儿时的好友。反倒是跟一母同胞的赵王丹关系疏远,甚至是……紧张! 也是凑巧,就在这时,宫外的寺人来报,说大王和庐陵君联袂而至,来向太后问安,并探望长安君…… 第4章 兄弟 ps:求收藏,求点击,求推荐票 先王孝期内,赵太后身为国母,须以身作则。 非但自己衣食朴素,她连照明上也不许奢靡。方才只让宫女点着小烛在旁伺候,直到听闻赵王丹和庐陵君前来问安,这才让宫婢去将那耗费蜡油甚多的铜枝灯烛点亮。 青铜枝灯造型就像一株枝干茂密的大树,高达六尺,镂雕夔龙纹,宛如枝桠的十五个灯盘陆续燃起火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蜡味,晦暗的宫室也被光芒充满。 明月站在赵太后身侧,透过这光亮,看清了两个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是赵王丹,明月仿佛能看到他的命运:五年后长平之战打响,这位赵孝成王做出了一系列错误决策,对于那场悲剧,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赵丹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穿着一身王者的玄端上衣,配着朱色的下裳,均绘有一系列章纹,锦缎锈边价值不菲。头上未着王冕,眼中带着十九岁青年独有的自鸣得意,步伐也迈得很大,以至于身后为他举着雉尾障扇的两名寺人有些追不上,只能趋行小跑…… 至于更后面跟着的那位常服少年,则是十七岁的庶公子庐陵君,低眉顺眼,其貌不扬,完全是赵王丹的跟班和陪衬。 “儿见过母后,问母后安好!” 二人走到赵太后面前,向她行礼问安,然赵王丹只用揖礼,而庐陵君则需下拜。 这边,太后欠身向已经成为王者的长子还礼。碍于宫廷礼节,明月也得忍着心里的不爽,对赵丹长揖及地,这位赵王似乎很享受幼弟对自己的拜服,背着手欣然受之。 当明月的腰几乎弯到九十度时,垂下的目光刚好跟抬头的庐陵君赵通对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赵通眨了眨眼,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 赵王丹虽然打着来探望长安君的名义,但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明月几句,就不再搭理他,态度里透着的冷淡,明月再木讷都能感觉出来。 这之后,赵丹便坐在赵太后对面,兴冲冲地对她说起了这几日里,跟赵国的太师、太葆学习如何治理国家的心得,眉飞色舞,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后世跟母亲炫耀考卷的大孩子。 明月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赵王今早才问过太后安,本来明晨才需要再来,却挑着晚上飨食后急冲冲跑来,绝不是为了聊家常。八成啊,还是跟如今秦攻赵、赵求救于齐的事情有关系,看得出来,这位赵王虽然尚未成年亲政,却对国事天下事极为关心,已经迫不及待想在赵国朝堂施展拳脚了…… 但在面对赵太后时,赵丹又色厉内荏了,每每将话题带到齐国索质的边缘,又不敢直言,再度吞了回去,还不时扫下首的长安君一眼,似乎是嫌弃他碍事…… 明月心中暗生不妙之感,正当场面有些尴尬的时候,他对面的庐陵君来解场了。 “长安君,大王和太后谈论国事,你我去外面走走何如?” 明月被赵王丹瞥得浑身不自在,有心离开这里,便应诺起身,向太后和赵王告辞。 赵太后在面对赵王那乏味的讲述时,一直是微微含笑,没太大反应,这时却十分关切地对明月嘱咐道:“外面乍暖还寒的,多披件衣裳。” 明月心里一暖,笑着答应道:“儿省得。” 赵太后板起了脸:“不许走远,就在台榭和园圃旁绕一圈即可,你不回来,为娘就不熄宫灯!” “唯唯……” 然而,就在明月转身与庐陵君离开的那一刻,他却发现,赵王丹又瞪了自己一眼! 虽然只有一瞬间,赵王就收回了目光,但这一次,明月看懂了他的情绪。 没错,那双青年王者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的,分明是嫉恨! …… “还是外面好啊,在宫室里,人一多便太过于憋闷。” 凤台旁的园圃小径,明月一直想着方才赵王的眼神,心中涌现不安。走在他身前的庐陵君赵通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明月拿不准他是否意有所指,便只能敷衍地称是。 若是记忆没出错的话,长安君年少时,就和还是太子的赵王丹闹过一些不愉快,二人在赵太后面前假装其乐融融,暗地里却关系紧张。他反倒跟宫婢所生的赵通走的更近,比起目中无人的纨绔太子,性情温和的赵通才像亲兄弟。 可人是会变的,被封为庐陵君后,赵通整日跟在赵王丹屁股后面,陪伴他读书学政,谁知道他现在跟谁亲近?方才拉明月出来,到底是为明月解围,还是为赵王创造跟太后私下说话的机会? 外愚内慧的赵通似乎觉察了明月的心思,摇了摇头,叹气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嫡子大王是干,庶子封君是枝,君臣之位已定。像我这般,若不依附于树干,枝叶便要早早凋零。” 这老气横秋的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口中说出,很是违和。但明月也没有太过惊讶,在记忆里,赵通本就是个早熟的孩子,王室子弟,尤其是庶子在宫廷中小心翼翼地活着,也殊为不易。 赵通似是想要对他解释什么,但明月已经不是原先的长安君了,前世在单位里见多了人前称兄道弟,人后暗中下刀子的官场斗争。他不得不留个心眼,对赵通有所提防。 战国不像春秋,礼乐彻底崩坏,纵横策士的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君王公子的背信弃诺也成为家常便饭。生于这样一个时代,明月才不相信什么古人就一定单纯朴实的鬼话。 气氛再度沉默下来,四名宫人提着铜宫灯在前后照亮道路,路过一处高耸如鸟首的屋檐下时,庐陵君又忽而指着上面道:“长安君,还记得这里么?” 借着月光和灯光,盯着那屋檐的轮廓,一幕往事浮现于明月眼前,还连带着背上的隐隐微痛,这是来自身体的记忆…… “那时你我才十一二岁,王兄自诩高贵的太子,不肯与吾等玩耍,这园圃便成了你我二人的疆场,在这里竞相追逐,一度爬上了这二层楼的屋檐上,你还失足跌了下来……下来以后,你倒是无大碍,我则被愠怒的太后狠狠责罚一顿,身上现在还有木棍留下的疤痕呢……” 小时候,赵通经常做长安君的替罪羊,他将这当做童年趣事说出来,但明月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按照母后的计划,若是我不去齐国为质,就要轮到庐陵君去那异国他乡了……” 庐陵君也是赵惠文王的儿子,他也有母亲,也必然不舍。 一时间,明月竟心生一丝惭愧,也不好意思对庐陵君冷淡了,顺着话题,二人开始热络地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两位少年的爽朗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园圃中,仿佛恢复了昔日的兄弟之情。 聊着聊着,话题却偏到了庐陵君最近在读的书上。 …… 身为庶子,庐陵君也有自知之明,他只想做一个闲散的封君,等成年后去封地过半隐居的生活,亦或是住在繁华的邯郸城里,与赵国的文士、外来的儒学游士谈天说地…… 没错,赵通是很喜欢儒家的,两年前受入宫为惠文王讲学的鲁国儒者孔穿影响,便一发不可收拾,整日埋头读书,连玩心也收了不少。 作为生在红旗下的现代人,明月却对儒家不太感冒,在赵通大谈什么诗、书、礼、乐,称颂其精妙时,他有些哈欠连天,忍不住反驳道: “但是,儒家在这乱世里没什么用啊,别谈治国了,君不见,鲁国、中山国,但凡重用儒家的国度,到头来不是衰弱就是内乱。” “我听宦者令说起过,赵国在赵襄子后几代也曾崇儒,国力却没什么起色。到武灵王和先王时废俗礼,尚名法,崇军功,方能崛起于冀州。所以啊,这大争之世,要论富国,还是得靠法家,要论强军,还是得靠兵家。” 这是明月前世对战国历史学习后,得出的简单结论之一,而五年后想要改变长平之战的结局的话,在他看来,也只能靠这两样东西! 赵通一向性格温和不与人争,如此才能在宫廷夹缝中左右逢源,见明月对儒家不以为然,他也不争辩反驳,只是笑道: “长安君说的有几分道理,鲁穆公用儒者而地削,鲜虞中山因好儒而亡国,这都是事实。不过儒也分八种,自从孔子死后,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等,最近更是兴起了一派荀氏之儒,为首者正是我赵国的大学者荀况先生。八儒之中,的确有迂阔误国者,但也并非全是迂腐之辈啊……” 听到荀况之名,明月心中一动,但还不等他追问,赵通便又如数家珍地说起了儒者的好处来。 “儒家这个流派,祖述尧舜、文王,又师事孔子,其思想涵泳于《诗》《书》《礼》《易》《乐》《春秋》当中。若没有儒者整理三代、春秋的文献典籍,当今的九流十家,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也就没有依据可言,我最敬佩儒者的地方,就是这钻研文献的认真劲。” 说着,赵通便回过头,让跟在后面的一名亲信寺人过来,从他手里拿了一册用布包裹住的竹简,不由分说,塞到了明月手中。 “我们赵国的奠基之主赵襄子,有一位叫张孟谈的大臣,张孟谈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我觉得很有道理。反正长安君养病闲着也闲着,这册简书,还请回去翻阅翻阅,或许能从古人的智慧里,得到些别样的收获……” 明月拒绝不及,只能接过沉甸甸的竹简,正要递给身后的寺人收着。孰料,庐陵君却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突然发力,头则凑到他耳旁,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长安君,看过以后,记得烧了,切记,小心!小心!” 明月大惊之余,庐陵君已经抽身后退,在月光和宫灯下,其貌不扬的少年一如方才在凤台寝宫内相见时,他看着明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下明月知道了,这位庶兄的举止,果然另有深意! …… 半个时辰后,昏暗的宫室中,微弱的灯烛被点亮了,映照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眸,以及稚嫩少年的脸,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是,表情似乎过于严肃了。 披着深衣,明月吹熄了手里点火用的细薪,直到现在,他仍不能很好掌握用燧石取火的古代必备技能,只能从炭盆里借来火种——这是他借口今夜感觉身子冷,让宫婢和寺人添上的,之后,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好端详端详半个时辰前,庐陵君神秘兮兮塞给他的简书。 就在方才,在园圃绕了一圈后,明月回到凤台寝宫,正好碰上赵王丹气呼呼地从里面大步走出,摆驾回龙台,离开前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明月不敢怠慢,长揖送赵王远去后,走入赵太后寝宫,发现太后也有些生气,见明月回来,更拉着他长吁短叹,抱怨赵王丹“不悌”。 明月一听就知道,刚才赵王肯定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太后不高兴了。 “往后啊,为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赵太后这显然是一时气话,明月却未附和,反倒为赵王丹开脱起来,他说王兄也是重任在肩,为国担忧。明月这孝顺恭谨的态度宽慰了太后少许,让老母亲得以安睡…… 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庐陵君之前那一连串暗示,让明月提高了警惕。 赵王虽未亲政,但未来权威巨大,地位无可动摇。连庐陵君都只能明哲保身依附于赵王丹,宫内宫外趋炎附势想要讨好新王者必不会少,太后宫中,那些看似低眉顺眼的寺人、宫婢也靠不住。 明月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又有多少只耳朵在侧耳倾听自己的一言一语…… 只有独自一人身处于黑暗中时,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生于王室,虽然避免了在乱世中沦为饿殍,填于沟壑,但也不全是好事啊。”叹了口气后,明月开始在细弱的烛光下研究庐陵君送他的书。 打开外面包简册的帛布后,一册竹卷露了出来。 削好的狭长竹片叫做简,用麻线编缀成册后叫做册,《尚书》里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简册从殷商时期发明,流传至今已有千年,工艺臻于纯熟,是战国时代的主要文字载体。 比不上后世书籍的轻盈,竹简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明月索性将它摊在案几上,费了好大劲解开上面的麻线结,这才能缓缓展开,看清其中端倪…… 黄褐色的竹简已经杀过青,阴刻的字迹上是浓浓的墨色——赵式篆字。万幸,明月继承了长安君的许多记忆,包括识文断字的能力,否则庐陵君给他这东西,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 扫了两行类似开篇序言的文字后,明月看懂了,这是《左氏春秋》的第一卷。 《左氏春秋》,又叫做《春秋左氏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孔子所作《春秋》加以补充,记述春秋时期历史的史书。同时也是战国儒家奉为经典的传世之作,与《公羊传》《谷梁传》并称春秋三传,后世中学课本上的烛之武退秦师、曹刿论战等名篇均出自此书。 这部书一直传到了两千多年后,明月生前也看过,但只是对着译文走马观花,如今重读,靠着长安君记忆里的文字功底,看懂也不算难,只是庐陵君给他这本书,到底有何深意? 带着浓浓疑惑,明月又把简册展开了一些…… 很快,在浓墨写就的黑字间,一道殷红的划线猛地跃入眼中! 那是一整个段落,被人用丹笔标明出来! 当看清楚那个段落所讲述的事情后,明月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内部顶住了自己的胸口,让他呼吸徒然紧促! “郑伯克段于鄢!?” 第5章 画策 ps:下周要冲新书榜,预定下大家下周的推荐票,这个很重要,拜谢了!明天早上的章节0点提前发 …… 明月已经将整本简册都展开了,发现除却被人用丹笔标明的那一段外,别无他物。 他只得回过头来认真研究,那段文字赫然记述的,是发生在《春秋》伊始的第一年,鲁隐公元年发生的事,郑伯克段于鄢! 那件事发生在四百多年前,郑国的老国君郑武公死了,太子郑庄公继位。然而郑庄公的母亲武姜不喜欢他,却偏爱小儿子共叔段,不断逼迫郑庄公增加段的封地,赐给他国之重器,如此一来,段的势力日益强大。 郑国的大臣祭仲力谏庄公不可如此,庄公却不以为然,说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 终于,段觉得自己羽翼丰满,无法忍受屈身于哥哥之下,就修整甲胄武器,聚集百姓,准备好兵马战车,将要偷袭郑国都城,夺取君位,而偏爱小儿子的武姜竟打算开城门作内应。 其实,这场叛乱早就被老谋深算的郑庄公看破,他是故意纵容母亲和弟弟,让他们肆意妄为,露出反叛端倪的。有了出兵的借口后,郑庄公一举平定叛乱,共叔段战败外逃,武姜也被软禁起来…… 额头的汗缓缓落下,这个故事,明月知道,但此时此刻细细读来,却格外惊心动魄!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明月咀嚼着这句话,恍然大悟:“庐陵君啊,你是想提醒我,如今赵宫内的局势,正如郑伯克段?” 刚刚即位的王兄赵丹,偏爱幼子的母亲赵太后,他长安君没有尺寸之功,却不断增加的爵禄、封地、宝器。这一切,仿佛历史在重演。 如此一来,赵王丹今日对明月冷淡的态度,嫉恨的情绪,也就说得通了。 明月苦笑一声:“树欲宁而风不止,看来我穿越的真不是时候,距长平只有五年,遇上秦国伐赵,不但被齐国人索质,还卷入了宫廷争斗中。”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宫室中满是压抑之感,逼得人抬不起头。 重压之下,明月却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在闭目深呼吸后,站起身。他背着手,在寝宫内踱步转圈,这是明月前世的习惯,每逢一件事难以抉择时,他都要在不断走动中清空自己的大脑,让自己冷静下来。 唯一的区别是,前世的那些抉择,不过是选文科还是理科,高考报哪所大学,今天吃食堂还是叫外卖,考不考研,公务员考试投哪个职位,面试穿哪双皮鞋系什么领带,领导要的材料今天做还是明天做,酒席上喝白的还是红的,给老爸生日带的蛋糕选哪个…… 可现如今,却是关乎性命,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的生死抉择! 硕大一个赵王宫,仿佛变成了噬人的猛兽,而他就陷落于唇齿之间,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是的,他需要为自己画策,画一个周全之策! 许久之后,明月停了下来,喃喃说道:“庐陵君的这份传讯,可能包含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其一,他只是看出了端倪,生怕长安君还蒙在鼓里,故而暗中点醒,让我也效仿他明哲保身,休要重蹈共叔段的覆辙。” “其二,他也可能是在暗示我,可以依仗赵太后的偏爱,利用她摄国事的权力,行共叔段夺兄位之事!” …… 东方未晞,赵王宫顶上的月亮静悄悄地悬挂在枝梢上,宫内一片寂静,只有守夜的黑衣卫士和阍人走动。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探头进长安君的寝室观望,定然会发现奇怪的一幕:长安君没有好好睡下,而是坐在炭盆旁的蒲席上,面上阴晴不定,时而冥思苦想,时而自言自语,透露着一丝诡异…… 更没人会想到,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公子,竟然在谋划造反篡位之事! “先想想第二条路有无可能罢……” 顺着庐陵君给出暗示后的两种可能,明月进行了一场头脑风暴。 他是个思维清醒的人,很认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君子拙于不知己,所以在画策的时候,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去做一件事的实力,而不是凭着冲动贸然行事。 把玩着那枚雕琢为圆月的玉饰,明月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的身份,是赵国的封君……” 封君,是战国时期一种特殊制度。经历了春秋时诸侯兼并,卿大夫窃国一系列事件后,新兴崛起的战国七雄意识到了层层封建的坏处,开始搞中央集权,广泛推行郡县制,派随时可以任免的官僚去治理地方。 但新贵族的权力要加以保障,王族子弟和有功之臣需要封赏,于是封君便应运而生。秦的武安君白起、赵的平原君赵胜,齐的孟尝君田文、燕的昌平君乐毅、楚的鄂君子晳、魏的信陵君魏无忌,都是封君,作为顶级贵族,从国家那里获得封地。 他“长安君”的封号亦然。 然而,虽然在廉颇等尚未获得封君的将军看来是香饽饽,但对于生出了“异心”的明月而言,封君之名就是鸡肋。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春秋时的卿大夫,比如晋国的六卿,相当于国境内的独立诸侯,随时可以从封地拉起一支队伍作战。可战国时代的封君,权力大大被削弱,除了像魏国安陵君那样的“定身封”外,一般长住国都,不到自己的封地去就封,只是食用租税而已,治民权有限,兵权也不大,所以秦国的商君卫鞅造反迅速被扑灭。 所以,在审视自身一番后,明月发觉,自己虽然靠着太后的溺爱获得了不少封地,但都是虚的。他没有开府就封,也没有培养亲信,根本调不动当地军民,更别说让他们顷心追随了。 他一摊手,无奈地说道:“所以,我没有半分属于自己的力量。” 那么是时候思考第二个问题了,赵太后会支持他篡位吗? 想都不用想,明月已经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绝无可能!” ……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结合历史记载上的只言片语,明月差不多摸清了赵太后的脾气。 这位母亲呀,性格刚强,有一点小脾气,爱憎分明,但却非常护犊子。还有,就是虽然会任性而为,但最后还是会服从于大局…… 虽然偏爱明月,但赵王丹也是她的儿子,又没有大的过错,手心手背都是肉,明月没把握说服她行废嫡立幼之事。 虽然平日右手用的更多,更受偏爱,但没了左手,也会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啊…… “若我逼她,那便是恃宠而骄,非但还不上窃夺她儿子身体的欠债,反倒会害了她!” 忘恩负义之举,明月不能做。 “再说了,赵太后虽有摄政之名,但赵国实权,其实是控制在将相手中的。” 战国时,七雄经过政治改革,出现了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在国君之下,有一整套官僚机构作为统治工具,这个官僚机构,以相和将为其首脑。 赵国现在的相邦,正是惠文王的重臣蔺相如,平原君赵胜为佐。至于大将,则以马服君赵奢和大将军廉颇为首。 这四人,就是赵国的四根顶梁柱,那一日明月在凤台正殿隔着帷幕听过他们说话,都是老成谋国之人,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怂恿收买的傻子。 “那句话说得好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赵国历史上因为夺位而发生的动乱,太多太多了,四人不会不知道。” 过去一个多月里,明月简单了解了下赵国的国史,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政变! 公元前444年,赵国的奠基之君赵无恤去世,也不知道老家伙是不是脑子抽抽,放着五个亲儿子不传,传位给侄孙赵献侯。结果赵无恤的儿子赵桓子大怒,驱逐赵献侯,自立为君。 等到赵桓子死后,国人又驱逐了他的儿子,重新迎回赵献侯。 这场内乱,导致赵国丢掉了三晋之首的地位,沦为魏文侯马仔。 等到公元前400年,赵国的真正建立者赵烈侯去世,历史又重演了,他的弟弟武公自立。过了十三年,武公死,赵烈侯的太子又打跑了武公的儿子,成为赵敬侯,正式迁都邯郸。 历史继续发展,但赵国却一直在重复过去,公元前376年,赵敬候死,赵成侯继位,公子胜与他争立,作乱。 公元前350年,赵成侯去世。他的儿子赵肃侯又和公子緤争立,内乱。 总之,一百多年时间里,赵国几乎每次王位继承都会生出幺蛾子,这种乱相俨然成了传统,每次都把前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国力消耗殆尽,所以一直是个二流国家。 至于赵武灵王末年那场沙丘宫变,就更不用提了,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都是亲历者,对此记忆犹新,而廉颇蔺相如,更是老早就建议赵惠文王早定太子之位。 赵惠文王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为太子,说来也巧,赵丹刚刚被立为太子,那场疫病就平息了,赵国的君臣和百姓都觉得此乃太子带来的福祉,这俨然成了赵丹最大的一个政治资本。于是赵丹在继位前做了十一年太子,虽然比起武灵王和惠文王,他显得有些庸碌纨绔,但却是正统继承者,有很深的根基,颇得大臣百姓拥戴。 总之,打铁还需自身硬,明月自己没有半分实力,又没把握说服赵太后大义灭子,取得宗室将相支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既然如此,还篡个蛋的位啊! “结论,贸然行事,只会害了我自己,身败名裂,为天下笑尔,更可能让赵国再度内乱,秦人长驱直入,长平之战,甚至邯郸之围提前发生……” 没有五成以上把握的事,他不会做。想明白之后,明月脸上的担忧不见了,反而露出了笑容:“所以啊,赵太后虽然偏心却不糊涂,我虽然看赵丹不爽,却没有做一国之君的准备,至于赵王……” 想到那个恨不得将自己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赵丹,明月就忍俊不禁,像赵丹这种性格,放在后世进了单位,可是要狠狠吃瘪的。 “他这种人,也做不了老谋深算,纵弟为恶的郑庄公!我与他之间虽有耿介,却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 按照庐陵君之前的嘱咐,明月坐在蒲席上,一点点解开捆绑竹简的麻线,将一枚枚散落的竹片扔进炭盆里烧毁。看着竹片起火燃烧,上面的墨字逐渐不见踪影,化作青烟,他突然笑出了声。 他想到,自己身上穿的,腰间佩的,手里拿的,甚至是大小便时用的厕筹帛布,都是珍贵的先秦文物,尤其是手里正在烧的竹简,这可是最接近原版的《左传》啊…… 他还记得,那应该是2012年时,一批浙大收藏的战国楚简首次公开展览,主要内容正是《左传》。当时学校里那个教先秦史的老师可激动得不得了,一直跟他们说这破解了《左传》真伪之争,是划时代的大事。 若是那位老师知道自己在焚烧如此珍贵的文物,估计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 这么想着,明月却烧得更来劲了,还哼起了歌。 销毁证据后,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想道: “依照庐陵君赵通的性格,他大概是觉察到赵丹要对我不利,才善意提醒,而不是怂恿我造反。没猜错的话,赵丹也不想置我于死地,仅仅是要我去齐国做人质,缓解秦国攻势,顺便把讨厌的弟弟赶得远远的,一举两得……” “但是,留在赵国,就算太后无武姜之意,我无共叔段之心,赵王也无郑庄公之能,却难保他亲信中有人会效仿祭仲,为了博得新王欢心,进谗言害我,现在有太后庇护倒是没事,有朝一日太后不在,我在赵国就呆不下去了……” 邯郸赵宫虽然安逸,却暗藏杀机,既然留在赵国同样危险重重,莫不如,顺势而行? 当明月第一次说自己愿去齐国时,他是出于对秦国和白起的畏惧,内心难免有一种想法:倘若我无法改变长平的结局,能去齐国避祸也不错,虽然是人质,但锦衣玉食是不会缺的。 但这懦弱的念头刚冒出来,便迅速被他赶走,唾骂自己是懦夫,如此怎对得起赵太后的爱护?也羞做重活一世的穿越者! 认真地分析画策后,他第二次下定决心去齐国,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要为自己造势…… 是的,虽然秦国和白起听上去是那么的可怕,无敌于天下,但明月心里,依然想要改变长平之战的惨剧! 他要力挽狂澜!不仅为了这赵国公子的身份,也是为了四十多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想要改变长平,最方便的,莫过于直接控制赵国朝政,在国策和军事上加以改进。 然君臣之分已定,取代赵王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能暂时安于公子封君之位。 但这封君之位,对于明月而言,仿佛鸡肋,而且还是一根随时会被夺走的鸡肋。 纵然太后万般宠爱,他却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反倒会招致祸端。一旦赵太后不在了,他的身份地位瞬间不保,到时候很可能会被赵王丹赶走,去国外做一个可怜巴巴的乞丐公子,到时候能活下来就不错,就别提什么改变长平之战了。 所以不如乘此机会,为自己弄一些能够在赵国立足的功劳,才是自保固身之策。 战国时期,想要做大丈夫,干大事,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血统、出身么?不,与春秋不同,战国时人最看重的,是实打实的功绩和名望! 这是一个士贵,王者不贵的时代! 这是一个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的时代! 这是一个纵然不为王侯,只要善于用势,同样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时代! 明月要走的,是一条类似孟尝君田文的路…… 田文本是齐国的靖郭君田婴的庶子,其名不扬,却依靠自己的智慧,多次劝诫田婴,主持家政,接待宾客,他的名声也随之传播到各国。各国的封君名士,竟反过来派人来齐国,请求田婴立田文为继承人。于是田文在父亲死后,便继承了薛地,为孟尝君,权倾齐国,操持国政,齐王虽然不喜欢他,却很难赶走他,以至于到了最后,世人一提齐国,竟只知孟尝君,不知齐闵王。 “退一万步讲,功绩和名望能达到顶峰后,田文就算在齐国混不下去,竟也能得到其他各国的优待,纷纷请他去做相邦,五国伐秦,天下侧目。狡兔三窟,容身之道也,只可惜啊,田文最后也老糊涂了,他忘了齐国就像是容纳他这条大鱼的水,竟因为与齐闵王不和,反过来主持五国伐齐,导致齐国衰败……于是水枯鱼死,显赫一时的薛公家族没了依仗,也覆灭了。” 若非如此,孟尝君的后人很可能会与齐国同休,世代享有高位。 孟尝君的晚年,明月没兴趣去效仿,但他起家的捷径,却不妨效仿一番。血缘和出身他已经有了,接下来他要要博取的,就是功绩和名望,这两样东西,赵太后给不了他,留在邯郸赵宫,也求不到。 临淄,只有去临淄才能获得它们! 经过一夜深思熟虑,明月终于下定了决心! “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我应当主动请求去齐国为质,以获得为国解困的功劳,博得赵人感激爱戴,再以此为阶梯,谋求更大的权势。” 虽然尚不知道去齐国后会遇上些什么,是困难还是险恶,但总比什么都不作为强,这毕竟是他来到战国时代,小心蛰伏多日后,主动走出的第一步! 但拦在明月面前的,还有一个人。 那就是舐犊情深,极力阻止他去齐国的赵太后…… 别看赵太后表明刚强,其实内心也是千疮百孔。昊天不吊,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丈夫,所以才把明月攒在怀里,生怕他再离她而去。 “该怎么劝母后同意呢?”思维就像是刀子,需要不时磨砺,这一次,明月没想多大会,便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 东方未明,本该是安寝的时辰,然而与凤台长安君居所一样,赵王所在的龙台,一座皇皇大屋中,赵王丹也没有睡觉,而是在亲信面前大发雷霆。 “秦攻赵甚急,边境一日三警,母后却不顾国事,不肯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换取援兵,更把持着朝政,不让寡人干预……” 他气急败坏地捶着案几道:“莫不成,母后是想要效仿芈太后,让我也跟秦王一样,做几十年傀儡不成?” 此言一出,赵王对面那人便厉声说道:“大王,请慎言!” 第6章 左师公 ps:冲新书榜!求点击,求推荐票! “请大王慎言!” 那人身穿一件紫红色深衣,静雅地跪坐在赵王对面的榻上,黝黑的长发及肩,容貌本已俏丽非凡,再画上一点淡妆,更似国色天香,腮如桃瓣,唇如樱桃,处处透着女子的风韵,双目更如秋水含月。 乍一看是一位美人儿,然而听他发音…… 竟是个青年男子! 此人名叫赵穆,是赵氏宗族子弟,惠文王时期专权的安平君公子成之孙,按照辈分,赵王和长安君还得称呼他一声族叔…… 若明月在此,自然能指出这类人在后世的称呼:伪娘! 从春秋时期,楚灵王好楚士细腰开始,在阳刚勇武的先秦士风之外,也有一种病态的审美。那便是一些贵族男子追求一种“纤柔”的女性美,他们面敷粉黛,腰佩香囊,行步顾影自怜。 类似的人层出不穷,卫灵公时有弥子瑕,楚宣王时有楚安陵君,近世以来,更有受魏王圉宠爱的龙阳君。分桃和龙阳,就是这个时代流传下来的,若再加上汉代的断袖,男同圈子里的三位代表人物就齐活了。 赵国也不能免俗,大学者荀况回邯郸时就抱怨过:“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 这赵穆便是赵国众伪娘里最俏美的人,加上他赵氏公孙的身份,非但邯郸市肆的妇女们为之若狂,连赵王丹也对他十分宠幸信赖。做太子时还不敢放肆,登基为王后,便让赵穆每日入宫,为他出谋划策,自然也少不了耳鬓厮磨,亲热一番。 然这赵穆虽然以色事君,却也有一番见识,他劝阻了赵王的急色,请他在孝期内不亲近任何女子男宠,作出一副哀伤的样子,降衰减食,每日都去向赵太后问安,博得了孝名,安全度过了最敏感的时期。 谁料他昨夜不在,赵王丹就沉不住气了,去赵太后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赵穆闻讯后,急忙持赵王送他的符节连夜入宫谒见,此刻便劝阻道:“大王已被太后认定为不悌了,如今又在宫中大呼小叫,难道还想背负上不孝的恶名,给长安君以口实,丢掉头上的王冕么?” 赵王丹吓了一大跳,也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嘴,道:“不至于此罢?” 赵穆冷笑道:“自赵桓子逐赵献侯,到公子章谋反。赵国历史上,以公子身份觊觎君位的人还少么?总之,大王在亲政之前,君位就谈不上稳固,如今之计,还是要想方设法将长安君送到齐国去,只要长安君一走,就再没有人能撼动大王之位了!” 想到今夜赵太后对长安君的关切,和对自己的冷淡,赵王丹心中就满是不忿:“寡人也想将长安君赶得远远的,但太后已经明谓左右,说有复言长安君为质者唾其面,连寡人亲自去劝都没用,太后已是油盐不进,这该如何是好?” 赵穆道:“这件事,大王却是做差了,谁都能劝,唯独大王不能出面。想要解决此事,还是得让一个人亲自出马……” 赵王丹凑了过去,追问道:“何人?” “左师触龙!” 左师、右师,是赵武灵王王时设立的官职,虽然俸禄很高,但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平日仅仅是作为君王的顾问,没什么存在感。在赵王看来,这就是个用来优待老臣的冗散之官。 所以赵穆说要请左师触龙出马来劝赵太后,赵王便有些奇怪。 “昨日在凤台,相邦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平原君、马服君四人力劝,太后都不为所动,左师触龙垂垂老矣,先王在世时便基本不参与朝会,他能有何用?” “大王这就错了。” 赵穆道:“这左师触龙,年轻时就曾与相邦肥义和我祖父安平君一道辅佐过武灵王,后来又做了先王的师、傅,乃是当今赵国少见的三朝老臣,太后见了他,也要降阶施礼,自称晚辈。而且以太后的脾性,大王和朝中重臣越是以国事相逼,太后就越固执不允,这件事,还是得让这等老臣去说……” “原来如此!”赵王丹大喜过望,便让赵穆明日悄悄去拜谒左师公,请他出山。 但过了一会,做事急功近利,关键时刻却瞻前顾后的赵王又迟疑了:“若是连左师公也劝不动太后呢?那当如何是好?” 赵穆美若天仙,却心如蛇蝎,他压低了声音道:“大王放心,倘若太后终不肯送长安君去齐国,导致齐兵不出,赵国丢失城邑土地,那一切过失,都与大王无关,而要归咎于太后、长安君!” “因私而废公,导致师丧于外,割城裂土,到时候,邯郸城内必定舆情沸腾,群臣更会逼太后提前归政。而长安君,也会因此名声扫地,大王亲政后,只需要一道口谕,便可以将他驱逐出国,永不得归,且赵人还会拍手称快!” “如此一来,无论成与不成,寡人都能高枕而卧了!” 赵王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他现在的心腹大患,就是受母后偏爱的长安君,被秦国攻占的那几座边邑反倒无足轻重。 他亲热地拉着赵穆的手道:“子穆啊,寡人有了你,就好比简主有了董安于,襄主有了张孟谈!事若能成,寡人一定会让你恢复祖上的爵禄,封你为建信君!” 赵穆却有自知之明,于赵国有大功如廉颇者都未能得到封君之位,他岂能后者居上? 便嫣然一笑,垂首道:“大王厚爱,穆不敢当,封君之事不敢奢望,只求大王能让我做郎中之职,常侍奉于君左右,穆便心满意足了!” ……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次日清晨,赵穆一大早便出了赵王宫,持赵王口诏,前往左师触龙家中拜谒。 与此同时,凤台上,宦者令缪贤也起来了,他如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指挥着宫婢寺人们打开门窗,清扫台榭走廊,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正当缪贤如同一只晨起的公鸡,昂首巡视宫廷,冷冷扫视那些偷懒的奴婢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却叫住了他。 “宦者令!” 缪贤一回头,却是长安君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虽然眼睛里有些血丝,但神态心情却很是不错。 缪贤连忙躬下身子,笑着回应。 “老仆在此,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无他,只是想问一件事。” 明月看了看天气,对缪贤说道:“我听闻,不论宗室、重臣,但凡入宫谒见太后者,必先经由宦者令通报,是这样么?” “然,传递宫廷内外消息,迎来送往,这便是老仆的职务。” “如此便好!” 明月一拊掌,面露欣喜,随即朝缪贤揖礼道:“若是左师公触龙来求见太后,还望宦者令事先知会我一声,何如?” …… 又一日,卯时,天色未明,诺大的邯郸都城万雉,十里周回,四衢交错,仿佛一头亘古巨兽,依旧蛰伏于黑暗之中。 这其中,有一条名为渚河的水流潺潺流淌,将邯郸一分为二,西南是品字型的赵王宫,东北则是被称为“大北城”的主城区,河流清浅,王族宫室与庶民里闾却界限分明。 在渚河两岸也有一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大院落,这是赵国权力金字塔的中坚,将相和士大夫们的宅邸。若是往常,这已经是上朝的时辰了,应该有一辆辆举着火把的牛车马车从各个院落驶出,浩浩荡荡地往赵王宫龙台赶去。但因为赵惠文王去世,赵王尚未亲政,赵太后也无法每日主持朝会,于是渚河两岸依然处于沉睡中。 然而,其中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邸却亮起了灯,年至七旬的赵国左师触龙已一身朝服,负手站在庭院当中,抬头仰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被灰白胡须遮住的面庞如同一潭无波的深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竖人们提着铜灯侍候在旁,触龙的那年龄小他一半的妾室则一边为他整理衣冠,一面抱怨道:“先王和太后优待,夫早在三年前就不需要上朝了,今日为何要突然入宫?” 她面色一僵,低声问道:“昨日宫中来人,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触龙却不答,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礼曰,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管好家事就行了,外事一概不要过问。” 妾室这才讷讷闭嘴,心里却七上八下。 赵惠文王在位期间,赵国已经坐享了二十多年太平日子,邯郸畿内之地更是整整一代人未闻刀兵。可他才刚刚过世一个多月,赵国却已经风云突变,外有秦国来伐,国内也不安定,里闾已经有了一些流言蜚语。更加可怕的是,一些赵王宫内的势力,似乎想将早已不过问国事的触龙也卷进去,她岂能不忧? 满怀心事地系好丈夫腰间的玉璜,将玉圭插在他帛带上后,朱门缓缓打开,触龙的脚已经迈出门槛,却又回头问道:“舒祺起了么?” 妾室道:“已经起了,正在后院练习剑术呢。” 触龙的夫人已死,全家上下便以这妾室为尊,主要是因为她肚皮很争气,为触龙生下了幼子舒祺。舒祺今年15岁,正是年少喜玩的年纪,但老来得子的触龙却对他极为严厉,经常耳提面命,让舒祺每日鸡鸣便要起来习文练武,不给他玩乐的时间。 听说舒祺很勤奋,老触龙今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孺子可教矣……我触龙有个好儿子。” 拍了拍妾室的手,他安慰她道:“放心罢,宫内无甚大事,有太后在,有相邦和大将军在,有老夫在,赵国安如磐石,谁也翻不了天!” …… 半刻后,坐在缓缓沿着街道移动的马车中,左师公触龙微微闭目。 昨日,赵氏宗族的赵穆持赵王信物和口谕前来拜会,虽然触龙对赵穆这等色态颇似女子,以色惑君之人极为不喜,但他说的话,却也有几分道理。 “长安君留于宫中一日,则赵国人心一日不定,长安君一天不去齐国为质,则赵国就会孤立无援,迫于强秦。内乱外困就在眼前,左师公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触龙倒是对那个受尽太后宠溺的公子长安君没太多印象,只记得他三岁还没断奶,整天被太后带在身边,也不怎么和宫外的宗室大臣们接触,是个典型的长于妇人之手的膏腴公子。 “老朽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王含辛茹苦建立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不肖子孙的争权夺利啊……” 抚摸着腰间那上尖下方的玉圭,触龙叹了口气,他在武灵王时代从地方上的县吏,一路做到赵宫御史,后来又当了赵惠文王的师、葆,至今已有三四十年了。 如今赵惠文王新丧,赵国内外不安,这时候最担忧的,莫过于赵国历史上那无数次的宫变夺位事件重演,于责于理,触龙都不能置若罔闻。 因为,他的一切,包括家族,都已经与赵国王室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在这时,他最为信任的御者轻声说道:“主,平原君的府邸到了!” 渚河南岸本就是赵国将相封君的府邸集中区域,触龙前往王宫,自然要经过不少人的门前。 他掀开了帷幕,外面,天色依旧一片晦暗,甚至有几分寂冷,好在这辆安车有车壁阻隔。从车内望去,却见守卫森严的平原君府邸,此时赫然亮着灯光,且朱红色的大门还缓缓开了条缝隙,有人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平原君是赵惠文王的弟弟,今王的叔父,他是自齐国孟尝君后,又一位天下闻名的公子,在邯郸城内拥有十几处宅邸,养食客三千。平原君交游广泛,消息灵通,手眼通天,左师公的车驾明火执仗地从他门口经过,自然也瞒不过平原君。 不止是平原君,接下来触龙的马车经过的相邦蔺相如府、平阳君赵豹府,他们都先后得到了通报,纷纷点亮了灯烛,星火点点,仿佛在目送触龙入宫似的…… 大家都是混迹赵国政坛二三十年的老相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们敏感的察觉到。 这更加说明,如今赵国的局势,已经十分微妙了。 唯独性格粗犷的大将军廉颇府上一片寂静,连个守门报信的都没有,廉大将军八成是昨夜与宾客私属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此刻正在斜躺在榻上酣睡呢。 “真羡慕廉颇将军啊,从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认大王的印玺和虎符领兵杀敌……” 触龙嘿然失笑,放下了帷幕,这里已是这条街道的末尾,前面,就是赵王宫! 此刻,东方的天空也露出了一丝鱼肚白,赵王宫北门处,从凌晨就守候在这里的赵穆看着缓缓驶入的左师公车驾,露出了一丝得意…… “长安君……” 他阴阴地冷笑道:“你借重于太后,滞留宫中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7章 刮目相待 ps:冲新书榜,求点击,求推荐票 …… 作为三朝老臣,触龙有在赵王宫内也不必下车下马的特权,直到凤台下,他才钻出马车,眯着眼看了看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这才拄着赵惠文王赐他的鸠杖,沿着阶梯缓缓向上攀爬。 “左师公为国事劳碌,真是辛苦了,太后让老仆前来相迎。”同样头发花白的宦者令缪贤已经等在这里,趋行过来搀扶触龙。 “有劳宦者令了,老朽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担心太后玉体,许久不见,乘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便入宫来探望探望,太后不嫌弃我多事就好。” “左师公此言大谬,太后听闻左师公到来,高兴还来不及,一大早就在凤台上等着了。” 二人并肩而上,触龙像个寻常老人,步伐低调而从容,胡须后带着和善的笑,不但朝缪贤还礼,还对那些向他见礼的宫中寺人一一颔首致意。 在所有人眼里,左师公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毫不眷恋权位之三朝老臣,他看上去无害、守礼、谨慎,一副不问世事的态度,这是多数赵人的共识。 然而,与他共事了数十年的缪贤却知道,这也是赵国王室最信任的一位老臣,他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也许比将相们加起来还重,能搬动他入宫谒见太后的人,会是谁呢? 缪贤瞥向远处的龙台,心知肚明,再早十年的话,他或许也会去捧新王的臭脚,但现如今,他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先王遗臣,再往上爬的心早就死了。 过了一会,两人终于到了凤台之上,免不了气喘吁吁。触龙回过头看了一眼正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邯郸城和赵王宫,忽而笑道:“宦者令啊,还记得当年老朽第一次进宫来为先王授课时的情形么?” 那时候的赵惠文王,还是一个弱冠孺子,而缪贤,也只是个青涩的小寺人,同样的位置,如今,却少了一个人。 “岁月不饶人啊,如今,吾等都老了。”触龙感慨不已。 “是啊,左师公。” 缪贤回应道:“老仆也做不动了,正打算等大王亲政后,就辞去宫内的职务,去为先王守陵,等先王召唤老仆去黄泉伺候。”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触龙最明白不过,但听缪贤说来,却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不由动容:“宦者令……” “左师公也不必为老仆惋惜,你我都明白,这赵国啊……” 缪贤笑了笑:“已经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言罢,缪贤便往旁边一让,露出了凤台正殿外,一位朝着触龙长揖行礼的少年身躯。 深衣坠地,素袍蝉裳,面如美玉,弱冠明眸,正是触龙印象里的那个三岁还没断奶的“不肖膏腴之子”长安君! 一板一眼地行完礼后,明月抬起头,对触龙道:“小子赵光,见过左师公!” …… 长安君的礼仪挑不出一点毛病,但触龙还是皱起了眉。 昨日,在赵穆的叙述中,这场赵宫内的纷争,都是因为长安君贪恋宫中安逸生活,不愿去齐国做人质,遂一哭二闹三上吊,才使得赵太后一意维护的。 “若赵穆所言是真的,长安君当是一个锦衣玉食惯了的膏粱之子,仗着太后溺爱,耽误国事……” 触龙修的是道家黄老之术,春秋时的老子说过,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古往今来,这种被偏爱的孩子,素来没什么好下场…… 第一印象害死人,面对长安君,触龙也没什么好态度,只是不咸不淡地回礼道:“老臣是来觐见太后的,不曾想却遇上了长安君。” 触龙的意思虽未说出,但明月心中明了,“有事就说,没事请闪开,老夫还有国事在身,忙着呢!” 如今他们二人就对峙在这凤台之上,许多双眼睛盯着看着,明月没办法像笼络缪贤一样,从嘘寒问暖拉关系入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既然如此,不如单刀直入! 于是,明月遂对触龙说道:“还请左师公稍待,小子今日有一番话,想要请教左师公。” “哦,不知长安君要与老朽说什么?”触龙瞥向了长安君背后的凤台大殿,对这个小字辈有些心不在焉。 明月靠近了几步,来到触龙身边,主动搀住了他,清晨的阳光下,只有一些淡黄色绒毛的嘴唇微动。 自觉挪开了许多步,刻意不听这场对话的缪贤远远看去,只见触龙面色一顿,露出惊讶之色,转头看着长安君,随即有些奇异地反问道:“长安君,你说,你想要去齐国为质?” …… “为什么?” 从赵穆处获得的信息与眼前少年的举止,两者有巨大矛盾,触龙一时间有些疑惑,登时将疑问脱口而出。 “长安君为何想要去齐国?做质子,可不是游猎嬉戏,其中有许多凶险意外。” “左师公这句话可就问得不对了。” 明月笑了笑,说道:“我听说过一个春秋时候的故事,郑国的商贾弦高在外经商,途中遇到秦国军队,当他得知秦军要去袭击郑国时,便一面派人回国报告敌情,一面伪装成郑国的使节,以十二头牛作为礼物,犒劳秦军。秦军以为郑国已经知道偷袭之事,只好班师返回。” 这是弦高犒师的故事,虽然郑国一百多年前就被韩国灭了,但这个事迹却流传至今,触龙身为博学的左师,自然也清楚。 明月继续说道:“郑国避免了灭亡,于是郑君要奖赏弦高,但弦高却婉言谢绝了,他说,作为郑人,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当作外人了?” 言罢,明月正色,以一个十五岁少年不该有的严肃语气说道:“如今小子想要为国分忧,去齐国为质,左师公却问我为什么要去,岂不也将我当外人了?难道小子不是赵氏子弟么?难道小子不是赵国人么?为君者庇佑万命,为臣者尽忠报国,为封君者守土有责。我乃赵之封君,赵国有难,在需要我时,我不挺身而出,难道还要干看着不成?” 一席话从少年口中说出,掷地有声,说得去势的缪贤都热血沸腾,说得触龙目露惊异。 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幼弱的长安君么?这还是赵穆口中不识大体,耽误国事的膏腴公子么?这是他自己所想,还是谁教他的? 将明月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后,触龙忽而笑道: “长安君啊,你何时变得如何知理能言?” 明月却已不怕人这么看自己了,他也不加掩饰,老气横秋地回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公子乎?左师公为何见事之晚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说得好啊!” 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触龙大笑起来,如此迅捷得体的应对,绝不是别人指点得来的:“不错不错,是老朽眼拙耳聋,不识贤公子,失礼了。” 心里把昨日胡乱编排长安君的小人赵穆狠狠骂了一通,触龙郑重其事地朝明月行了一礼,又道:“既然长安君已下决心,要去齐国为质,自己与太后明言便是,何必……” 看着明月脸上的苦笑,触龙停住了话。 “也对,有些话,的确是长安君自己不方便说的,看来老朽啊,还是得入殿一趟。” 无奈地摇了摇头,触龙便要继续向前走,不过却又停住了,偏过头看着明月,玩味地问道:“敢问长安君,你觉得,老朽当如何劝说太后?” 明月故作沉思,想了一会说道:“小子觉得,应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授之以渔…… 这句话,本来是孔子用来形容要如何诱导学生学习的,如今反过来用在这里,却毫无违和感。 这下,触龙是真的要对长安君刮目相待了,因为明月一语道破了他在心中筹划已久的游说之法。 触龙点了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又再度停下来回头,眼中对明月满是欣赏赞叹,如是再三,才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笑:“真是可惜啊,若是早几年识得长安君真人,老朽兴许还能再收一位好弟子……” 第8章 鹰击长空 ps:求推荐票,求点击,另外晚上会有一章春秋的番外 …… 当触龙步入凤台正殿时,一眼就看到,赵太后已经在座上等着他了,但神情却不像缪贤说的“很高兴”,反倒是气冲冲的,一对略粗的眉毛上扬,像极了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而他触龙,好似要来叼走她翼下小鸡雏的鹰隼。 她当然能猜到触龙此刻入宫谒见所为何事。 这明显的敌意让触龙不由咂舌,赵惠文王性格温润,这位齐国嫁过来的太后却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倘若自己一张口就说长安君的事,她会不会不顾自己是三朝老臣,直接吐自己一脸唾沫,再让人轰出去? 呵,自己一生英名,可不能毁在今天啊,不然可要被外面那早慧的长安君笑话死。 于是触龙的脚步缓了下来,从殿尾到前端不到五十步,他倒是挪了好一会,等走到离赵太后仅有十步的距离时,太后揣了许久的怒气也泄得差不多了。 面对这位路都快走不动的三朝元老,她的确发不起脾气,只好说道:“左师公请坐,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啊?” 触龙也不谦虚,在殿下的榻上跪坐,咳嗽许久,清了口痰,直到赵太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拱手谢罪道:“还望太后赎罪,老臣腿脚老毛病又犯了,已不能疾走,自先王故去后,不得见太后久矣。对此,老臣虽然自责,但还是私下宽恕了自己……可又总担心太后的贵体有什么不舒适,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入宫来看望太后。” 他眯起老眼,仔细打量赵太后:“让老臣瞧瞧……看样子,这些时日,太后可是憔悴了不少啊。” 赵太后将头一偏,叹息道:“烦劳左师公挂念,老妇也老了,现在全靠坐在辇上,靠人抬着才能走动。” 触龙又问赵太后:“太后每天的饮食可有减少?” 赵太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每日早晚喝点稀粥肉羹罢了。” 触龙微微一笑,对太后谈起了自己的养生心得:“老臣喜稷下黄老之学,此术不但可以治国,也可以治身。《内经》有言,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应四时的寒暑变化,不过于喜怒,节制阴阳而调和刚柔,如此,方能使病邪无从侵袭,从而延长生命,不易衰老。” “人到五十,五脏已衰,血气不通,其气在上,所以才会没有食欲,必须用时常的走动来疏通上下。是故,老臣近来虽也不太想吃东西,却勉强自己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有点胃口,身上也舒服多了,太后不如试试臣这个偏方吧。” 赵太后只当这是家常话,又想起长安君也如此劝过自己,怒色稍微消解,只是无奈地说道:“多谢左师公,只是老妇做不到啊!老妇这身子,自从先王逝去后,都是靠着汤药针石撑着的……” 太后面色戚戚,触龙不由动容:“还请太后不要太过为国事操劳,有些琐碎的事,不如交付给大王去做,这个朝堂终究还是大王的啊。” “老妇又何尝不知?” 赵太后叹了口气,有时候,她也想就此丢下国事不管,只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丈夫去世前,亲手将赵国交给她,她岂能辜负他的信赖?再苦再难,也得咬着牙做下去,直到自己撑不住撒手黄泉,或者等不成器的赵王丹行冠成年,真正懂事…… 一提起政事,两人间的话题微微一断,触龙暗道不妙,便又拱手道:“其实老臣今日入宫,还有一事相求。老臣的儿子舒祺,年龄最小,也最不成材;而臣现下又年老体衰,私下更加疼爱他。故希望能让他递补上宫内黑衣卫士的空额,来保卫王宫。老臣今日厚着脸皮禀告太后,还望太后能允许……” …… 所谓黑衣,是赵国的王宫卫士之称,多数由贵族子弟担任,这些侍卫不必跟随大将去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是比较安全的武职,而且还能伴君左右,常受提拔,是升迁的捷径。 老触龙这是在为自己的后事考虑么?赵太后听后,有一点好笑:“左师公贵为三朝老臣,这点小小的要求,自无不可。对了,舒祺现在年龄多大了?” 触龙笑道:“贱息今年十五岁,虽然年纪略小,但老臣希望趁还没入土前,将他托付给太后照应!” “十五岁……”赵太后一愣,这舒祺和她的爱子长安君同龄啊。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师公,你们这些伟丈夫,也会疼爱小儿子么?” 触龙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当然,男人爱其幼子,比妇人还厉害。” 自触龙入殿后,赵太后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反问道:“比妇人更厉害?老妇不信。” 因为前日就在这凤台,相邦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平原君、马服君,这些家里也有儿子的将相封君,却丝毫没有体谅她的心情,只知道逼她忍痛割爱…… 触龙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自然,因为在老臣看来,太后疼爱长安君的程度,还比不上对燕后的宠爱呢!” “左师公,你这却是错了。” 赵太后当即摇头否认:“我对燕后的疼爱,可是远远不及长安君的……” 想到自己乖巧孝顺,这些天来越发懂事的小儿子,赵太后就心中一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留在身边宽慰自己的,还是儿子啊。 “是这样么?” 触龙却做出了十分吃惊的样子,说:“老臣一直以为,父母疼爱子女,就会为他们考虑长远。” “五年前,太后送燕后出嫁,登车时,竟握着住她的脚踝哭泣,这是可怜她年纪小小便要嫁到寒冷的北方。燕后去了蓟都后,太后也时常想念她,可每逢祭祀时,却必为她祝祷说:‘千万别回来!’太后这是在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能在燕国长长久久,地位巩固,与燕王所生子孙,一代一接代地做燕国的国君。老臣如此揣测,可是对的?” 这是事实,赵太后点了点头:“然,左师公说的没错。” 见太后听进去了,触龙乘机说道:“如果老臣没有记错的话,从赵襄主分晋国,赵烈侯为诸侯开始,直到武灵王为止,百年来,历代赵侯子孙被封为封君的,可还有后人继承封地爵位?” 赵太后已经听出了些端倪,却无法否认这件事,只好说:“无有。” 封君制度的特点,是封地和爵禄及身而止,顶多传两三代,就连赵肃侯之子,曾经权倾一时的安平君公子成,他的孙子赵穆现在也是白身,就更别提那些如过江之鲫的王族封君了,没有功劳的话,很难超过十年。 触龙紧追不放:“不光是赵国,其他诸侯,历代国君被封君封侯的子孙,还有谁家能传三代以上,世享封地爵禄么?” 赵太后艰难地摇了摇头:“老妇没听说过。” 就连她最熟悉的齐国,曾经显赫一时,被称为“诸田”的齐王子嗣封君们,也如凋零的秋叶一般,陨落殆尽,贵不过三代。 “诸侯的封君们,他们当中祸患来得早的,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楚国的阳城君。祸患来得晚的就降临到子孙头上,封地被夺,爵禄被收。难道公子公孙的后代们就一定不肖吗?并非如此。老臣窃以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些人地位高隆,俸禄丰厚,都是王室一时的宠幸溺爱,却没有相应的功勋劳绩。” 触龙这时背也不驼了,痰了不清了,起身正色道:“现在太后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赐予他珍宝重器,看上去这是在疼爱他,可实际上却是在害他啊!一旦太后山陵崩,长安君于赵国没有尺寸之功,凭什么占有这些封地俸禄,何以在赵国立足?占有的封地爵禄越多,惹来的嫉妒也越多!所以在老臣看来,太后为长安君打算得太短了,远不如燕后……” 至此,触龙入宫的真实目的已昭然若揭,赵太后却没有唾他,虽然和那日赵国四重臣所言如出一辙,但触龙的每句话,都是站在“为长安君长远考虑”的立场上,所以听起来不但不刺耳,反倒很有道理。 赵太后缄默不言,她在回味触龙的话。 过了半响,才点头道:“左师公肺腑之言,老妇知晓了,你的意思是……” 触龙也不讳言:“如今秦燕连横,秦伐赵三城,燕国也态度暧昧,赵国很可能腹背受敌。此时此刻,赵急需外援!不如趁此机会,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换取赵齐合纵。等到外患消弭,长安君自然能平安归来,到时候,他便是有功于国的大功臣,受到赵人的感激和爱戴,即便太后百年,他也能在赵国安如磐石,世享封地爵禄……” 一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能侍奉于膝前,而要离他远去,太后捏着手里的鸾首杖,心如刀绞。 “道理是对的,老妇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这为他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去了齐国后,怪我不疼爱他啊……” 触龙却大笑了起来:“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却是把长安君看轻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动为国承担责任的大丈夫了!” 赵太后一脸迷茫:“左师公此言,何意?” 触龙道:“不瞒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长安君,与他有一场深谈。长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难处和赵国的危局,正是他主动请老臣说服太后,让他去齐国做质子的!” …… “什么!?”这是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 说话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外趋行而入,正是赵太后的爱子长安君。 在触龙鼓励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后面前,长拜及地,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一丝不苟的姿态,却表明了他的决心! 赵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这正殿内室,长安君便提过他愿意为自己分忧,去齐国为质,当时太后还以为儿子是一时冲动,谁料,竟不是? 太后就这么板着脸,静静地盯着明月,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 “儿啊,你就这么想要离开为娘,想去临淄么?” 此言一出,明月身躯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后斗志昂扬地要报一所外省的高校,远远离开家时,他的老父亲,也是这么叹气的啊…… 那时候的他,不懂,可现如今却已经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汇成一线,明月抬起头,赵太后才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两行清泪从脸颊流落…… 咬着自己的嘴唇,十五岁的少年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道:“有一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明月深以为然,若是可以,儿恨不得永远陪在母后身边。” 赵太后只感觉胸口一阵阵的疼,用手抚着,又道:“你可知,此去齐国,有许多风险?” 明月答道:“儿也知道异国他乡,哪里比得上邯郸安逸?在那里,没有母后疼爱,没有兄弟深交,连语言文字都是陌生难懂的……” 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去做人质的凶险和未知,却还是要去,赵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情绪交织,怒斥道:“那你为何非得要去?” “因为,儿想为母后减轻一些操劳和忧心。” “母后庇护了儿十五年,无论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为儿一一挡住。但母后,岁月不饶人啊,看着母后日渐老去,鬓角多出了丝丝白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儿岂能再让母后代儿受过?岂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为国事操碎了心,在深夜里暗自垂泪叹息?” 赵太后愕然,那些苦处,她都是自己咽下去,藏进名为”太后“的坚实盔甲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儿当然知道,因为母子连心啊!” 明月用手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大声说道:“如今,儿子羽翼虽然尚未完全长成,但悬崖上的苍鹰,若不在狂风中加以历练,那就不是鹰,而是一只懦弱无能的鸡!儿身为嬴姓赵氏之嗣,先王和母后之子,不想做栖于低莳的鸡,我要做翱翔在天的鹰!”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儿想要去外面,去学更多的知识,看更广阔的天空。母后且待我半年,等儿回归之际,不但会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公子明月,儿还会张开翅膀,来保护母后!” “你这孩子,尽说大话……” 赵太后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甜蜜蜜的,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言表的酸楚,泪花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长安君真是纯孝啊……” 见太后面色稍缓,和长安君一起进来的宦者令缪贤不失时机地擦起了眼泪。 触龙也对明月赞不绝口:“太后有福啊,虽然同年出生,但长安君可你我家那不肖的小子舒祺强了无数倍。” 做母亲的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儿子,赵太后也不例外,那因明月欺瞒而产生的怒气,刹那间变为欣慰。 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孝顺啊,自己对他的怜爱,果然没有白费。 见赵太后不再愠怒,明月才又乘机说道:“希望母后能知晓,除此之外,儿也想为赵国做一些事。“ 对这个理由,太后依然不屑:“小小弱冠孺子,压根不知道前途祸福难料,却要担大责任。” “母后此言差矣!” 明月站直了身,对着赵太后,也对着触龙,他将两臂展开,借着章服宽大的衣袖,做雄鹰展翅,击于长空之状,朝他们施礼,掷地有声地说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第9章 率性而为 ps:求推荐票,求点击,春秋的番外在晚上 …… “左师公!” 两个时辰后,已经在赵王宫北门处等了许久的赵穆,终于看到触龙的车驾再度驶回,这位俊秀男子也不顾外面暴晒的太阳会伤害他引以为傲的脂粉桃面,小跑到正要过城门洞的马车旁,拱手向触龙问好。 赵穆虽然善于画策,是赵王身边的谋主,但毕竟才二十出头,做事难免有些心急,他急于知道长安君去齐国为质的结果怎样了? “左师公去了这么久,可是被太后留着用飨了?不知那件事……” “赵穆。” 车上的触龙未曾掀开帷幕露面,只是威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淡,打断了赵穆的话。 “你是安平君(公子成)的庶孙罢?” 赵穆一凛,应诺道:“小子正是安平君之孙。” 触龙嘿然:“安平君公子成,乃肃侯之弟,武灵王之叔,他同样是赵国的三朝老臣,又是宗伯,于赵国而言不可谓无功。但你可知道,为何你家在安平君逝后,才过了几年,便爵位被削,封地被夺,变成了普通庶士?” 赵穆抿着嘴不说话,小时候因为祖父的关系,他也曾有过荣华富贵。他们一家人住在渚河南岸一栋有着朱漆大门的大院子里,赵穆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隶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经常跟着父辈参加邯郸城里贵族们的宴饮,享受着万人吹捧。 可是随着公子成寿终正寝,他的政治盟友奉阳君李兑失势,赵惠文王亲政,安平君府便受到了一次清算。他家的爵位被削,封地被夺,连硕大的府邸也遭查抄,全家只能搬到邯郸市肆的陋巷里居住,失去了爵位封地的公孙,跟穷士也没什么区别。 对于这一切,还是孩童的赵穆是无法接受的,他吃惯了粱肉,已无法接受糟糠藿羹,不止一次跑回已经被查抄的府邸去,捶着朱红色大门哭嚎,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但那名为权势的朱门,已经永远为他关闭了。 人生遭到如此巨大的变故,造就了赵穆趋炎附势的性格,为了重新得到那种富贵,重新体验到权势的快乐,他开始不择手段,甚至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时不时穿着女装,投赵王丹所好,与他厮混在一起,甘心沦为玩物。 那是他最悲惨的一段日子,触龙此刻提及,意欲何为? “你家的富贵,来源于安平君,你家的衰败,也是安平君一手埋下的。离间骨肉,困死武灵王的罪名,是先王绝对无法原谅的……赵穆啊赵穆,你现如今,也要重蹈你祖父的覆辙,在大王面前离间亲情骨肉,以此作为晋身之阶么?” 赵穆心中一震,知道事情可能出了差池,便低头甩锅道:“好叫左师公知晓,此事并非小子胡言,也并非大王不能容人,实是长安君他,他……” 赵穆正在编谎话,谁料此言却引爆了触龙的怒火。 “长安君乃孝悌之人,方才主动为太后大王分忧,为赵国赴难,提出要去齐国为质。你这以色事君的佞臣,休得再离间骨肉,污蔑于他!” “啊?” 不等赵穆反应过来,安车里便伸出一根鸠杖,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赵穆一顿。别看老触龙年迈,打起人来却手脚灵活,揍得赵穆哇哇直叫,滚到一边,那一身的华贵衣裳上沾满灰尘,一脸的粉面桃腮也花容尽失。 赵王安排在赵穆身边的那些亲信寺人目瞪口呆,却只能干看着,左师公可是做过两代王师的,连大王做太子时惹他生气,都板起脸说打就打,更别说区区赵穆了。 从车中出来,触龙居高临下,盯着狼狈不堪的赵穆,啐了他一口,骂道:“纵然披着华贵衣裳,涂抹脂粉浓妆,也遮不住你那本来丑恶的面目,大王也是糊涂,怎会信任于你?” 对赵王丹,触龙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不过他更多还是将此事归咎于小人赵穆身上,只要驱逐了这个以色事君的家伙,本性还算善良的大王就不至于偏听偏信。 他当场将赵穆赶出了宫,量他以后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进来了。 小人是赶走了,但触龙依然是气呼呼的,不过不是气赵穆,而是气自己。 他三年前开始归隐于市,不再过问朝政,不就是因为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么?触龙平日里谦谨有礼,可一旦有人欺瞒招惹了他,却必将惹来雷霆。 修习稷下黄老之术,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然而今日还是没忍住。 “唉,老夫答应家里,不卷入宫廷纷争,结果还是卷进去了。” 坐在马车上,触龙已经平静下来了,忧心忡忡,最后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也罢,反正老朽也和宦者令一样,没几年好活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而为一次也好,只希望我能如齐人颜斶(chu)一般,归真返璞,终身不辱,只是不知道,大王能像齐宣王一样大度容人么?” 念头通达后,回想着方才凤台发生的一切,还有长安君说过的话,他气又消了不少,浓须遮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贤公子长安君,真是教他刮目相待啊。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老朽好久没有听到这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话语了,上一次,还是蔺相如的完璧归赵罢?长安君,你也如同埋藏在石块里的和氏璧,虽然一时不为人知,但终究会出于深山,让世人侧目!老朽真是期待!” 只可惜,君臣之分已定,这一点,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触龙的眼中,也闪现出一丝忧色:“只希望,你日后能成为赵国的子产,而不要做孟尝君……” …… 这一日傍晚,邯郸城渚河南岸,平原君府邸。 深深的宅院内,奴仆隶妾们正在准备主人的飨食。 比起宫廷内赵太后那简易的哀食,眼前的食物是奢侈到令人发指的: 蒲席上,三足圆鼎里装着冒热气的鳖羹,几案则摆着青铜簋、金盘、还有盛肉酱的铜豆、装水果的笾,以及筷箸勺匕等,以黑红两色为主的华丽漆器更是摆了一大圈。疱人在烤架上用大叉子滋滋地烤着肥美的肉,美丽的婢妾则将喷香的烤肉仔细切成块,调上平原君平日最爱的枸酱,亲手送到他面前。 然而,好美食的平原君赵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快朵颐,已经夹起肉的筷箸也放回去了,他看向自家的门客冯忌,面露惊异。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长安君能说得出的话?” 冯忌四十余岁,穿着布衣,其貌不扬,但他却和名家领袖公孙龙一样,都是平原君身边的首席门客,也是他的智囊,他的眼睛和耳朵。邯郸内外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冯忌那无处不在的消息网,上到封君大臣,下到鸡鸣狗盗之辈,都有他结交的朋友。 不过这次传回来的情报,平原君却一脸的不相信。 见自己成功吸引了主君的注意,冯忌笑道:“其实这句话,还是左师公复述的,他先在王宫北门痛打赵穆一顿,离开赵王宫后,逢人便夸长安君呢。” “左师公怎么夸长安君?” 平原君索性不吃了,扔了匕箸,挥了挥手,让庖厨和隶妾都下去,叫冯忌靠近说话。 冯忌长跪于平原君面前的席子上,倾斜着身子说道:“左师公说,长安君虽才弱冠,但那为国赴难的拳拳之心,日月可知,天地可鉴!赵国继平原君之后,又多了一位贤公子,此乃邦国之福!” “竟然将长安君与我相提并论,这倒奇了。” 平原君没有气恼,左手大拇指摸着自己的胡须,啧啧称奇:“明月虽是我侄儿,但一直住在宫闱禁地,没机会与我亲近。他也却没什么过人之处,只以三岁还没断乳沦为宗室子弟私下的笑柄。长大后,也不像庐陵君一样以好学闻名,我在先王出殡时才见过他,仍是个乳臭味干的孺子,病怏怏的,风一吹就要倒似的。怎么这才过了几日,就能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来?不会是太后或者什么人教他的罢?” 冯忌嘿然:“有可能,不过那样的话,能逃过左师公的眼睛?在臣看来,长安君兴许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像他自己对左师公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字字惊人,句句珠玉,这长安君,真是有趣。” 平原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他那个被宠溺惯了的大侄子到底吃了什么药,竟在一月之内聪慧到如此程度? 触龙入宫一事,平原君是最早知道的,也清楚是谁请动了触龙,进宫去又要做什么。但平原君只是静观其变,不管赵太后允或不允,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平原君也能做出相应的对策来。 但他和冯忌万万没想到的是,长安君,这个长于妇人之手的黄口孺子,却着实让人吃了一惊,主动请求入齐,还借触龙说服了太后,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冯忌问道:“主君,现在当如何做?” 平原君想了想,问道:“太后反应如何?” “似是很高兴,连长安君去齐国为质一事也允了。” 平原君目光一凝:“那蔺府可有动作?” 冯忌知道,自家主君还在为蔺相如取代他做了相邦一事耿耿于怀。在惠文王的刻意培养下,过去十年来,蔺相如、廉颇这一批士人行伍出身的将相,和平原君、赵奢等赵氏封君一系,有些隐隐不和。虽然在惠文王去世,赵国内外交困的大环境下他们同舟共济,但私下的暗斗,却从未停止过…… 这是一场彬彬有礼,不见刀光血影的战争,而每逢王位更替,就是相邦之位替换的最佳时机,其中摄政太后的态度,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那一日蔺相如恳求赵太后送长安君去齐国时,平原君是保持沉默的。当然,他也不敢冒大不韪,跳出来力挺太后,毕竟事关赵国危亡,若是出了事,他可不想担责任。 彼一时此一时,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听说蔺相如还没动静,平原君登时大喜: “立刻备车,我连夜入宫面见太后,请求做护送长安君前往齐国的正使!” 第10章 好风凭借力 “我要入宫去禀明太后,让我做护送长安君前往齐国的正使!” 平原君一拍膝盖,哈哈大笑着走进描绘着青松图案的木屏风后面,让人伺候自己更衣。 一边换着衣服,平原君又问:“邯郸市肆内,对长安君这句话有何反应?” 冯忌说道:“左师公不是喜欢张扬的人,除了一些路上遇到的大臣外,没有宣扬,邯郸城内知道的人还不多。” 平原君捏了捏绛色的袖子,想定了主意。 “你下去活动活动,让人明日在邯郸城内的酒肆宣扬此事,吹捧长安君。” “主君的意思是……” 举起手让女婢为自己系腰带,平原君道:“虽然这件事情脱离了吾等所想,但长安君无意间,已经为我造出了势!不妨就为他推一把力,引发舆情沸腾,让我也搭上顺势的驷车,通过护送长安君入齐,达成齐赵联盟的功劳,重登相位!” 冯忌却是犹豫了,默然站立,等平原君穿戴好朝服衣冠出来后,才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主君,大王那边……” “无妨,现在是太后当国,大王还有几年要等,不信你看,赵穆被左师痛打,大王却不能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言罢,平原君便得意洋洋地出门而去,他此刻的心情是畅快的,用“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用这句话来形容最为合适。 在平原君眼中,长安君仍旧只是一场风,一场他可以充分利用的风,吹过之后,也就消弭不见了,不会对赵国政坛产生后续的波澜…… 但冯忌却站在门楣下,看着他马车远去,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位主君啊,礼贤下士,在诸侯间口碑不错,但就是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看事物不够长远,目光太短浅,常为眼前的功利冲昏了头。 眼下帮了长安君一把,是能博得赵人赞誉和太后欢心,甚至能当上相邦。但平原君却没有想到,太后迟早有一天是会归政的,等赵王丹亲政之后,他今日与长安君捆绑到一起的行为,必然会是赵王心中的一根刺! 不过冯忌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平原君的安排。 战国之世,士无定主,邦无定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一样。廉颇与蔺相如曾经很不对付,但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成为生死之交;马服君赵奢发迹前曾杀了平原君家九个家臣,但被平原君举荐后,却成了他朝堂上的同盟。 冯忌暗暗想道:“让国内多一位能让大王感到威胁的嫡公子,对主君而言,或许反倒是件好事,那样的话,日后大王便不得不倚重于主君了……” …… “我就说,吾弟何时变得如此无私了,一定是有人教他收买人心!好一个左师公,好一个三朝老臣!” 是日入夜时分,赵王宫龙台,念着这句话,赵王丹猛地举起案几上的香炉,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以至于满身膏药故作可怜状的赵穆也被惊得浑身一震,却复又低下头,不敢多言。 他中午连滚带爬被触龙赶出赵宫,直到晚间夜深人静才能悄悄回来,将此事禀明急的快上火的赵王。 赵王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如此说一来,你在左师公面前说千道万,却抵不上那孺子轻轻一句话?费尽心思去将他请进宫来,最后却反而偏信于长安君,还打了你?“ 赵穆讷讷无言,心里十分委屈酸楚。今天早上,直到触龙入宫时,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不论赵太后允或不允,长安君都是输家: 他要么被迫灰溜溜地去齐国做人质,远离赵国的权力中心,无法再对赵王构成威胁;要么太后拒绝,赵穆再指使人去邯郸市肆散播些流言蜚语,让长安君成为赵国的罪人。 没想到的是,就在老触龙抵达凤台后,长安君却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拦下触龙,主动在触龙面前说,他希望能到齐国为质,为赵国解除危局。但又说害怕太后怜惜他不允,故而希望触龙能一同劝服太后。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态度转变,长安君就变被动为主动,让赵王丹和赵穆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这次谋划,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安君倒是名满赵宫了,赵穆却一身是伤,幸好双手护头,保住了用来讨好赵王的俊俏脸蛋…… 事情演变成这样,赵王丹猝不及防,本想扇始作俑者赵穆几巴掌,但看着那如玉的容颜又舍不得,只得把怒火发泄到那可怜的铜炉上。 “大王。”赵穆等他火气稍微平息后,才说道:“虽然过程可能与吾等想的不大一样,但结果却是相同的。” “相同,什么相同?瞧你现在的模样,那孺子现在一定很得意!” 赵穆将恨意咽回腹中,一口咬定道:“没用,长安君虽然主动挺身博得左师公赞赏以及太后欢心,但很快就要离开邯郸了。一旦离开赵国,便如虎离深山,龙离大海,再也不能对大王有半分威胁。此去齐国,短则三月,长则半年,等他回来时,大王的君位已经稳如磐石,君臣名分已定,就让他做一闲散的安乐公子又何妨?” 还有些话他没说,等赵太后百年之后,那长安君还是不是任凭君权拿捏?他赵穆今日所受的折辱,到时候要加倍从触龙和长安君身上还回来! 他赵穆是个聪明人,但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只好如此了……” 赵王丹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头上毕竟还有太后压着,情势如此,也只好作罢,但他心里,对赵穆却仍然有一些不满。 板荡思良臣,通过此事,赵王丹已经看清了赵穆可为小计却不能办大事。他不免思念起数年前路过邯郸,脚蹬草鞋,肩挂雨伞的那位游士,他曾经给赵丹出过一个妙计,让他的太子之位牢不可破,那才是自己中意的肱股之臣啊! 等赵穆告退后,赵王不由望着南方魏国的方向叹息道:“虞信啊虞信,你说的对,阴谋诡诈终究比不上堂堂正正之术,只不过,你什么时候才能来赵国辅佐寡人?” …… 这对君臣在为自己一手酿造的苦果而咬牙切齿,而凤台处,却是一片忙碌。经过那一日触龙的劝诫,以及明月发自肺腑的吐露后,太后非但同意了让长安君去齐国做人质,还亲自操刀,张罗起此事来。 赵太后这人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她还是识大体的,这不,还一改之前单纯的溺爱,在准备相关事宜时,也让长安君参与进来,在旁观摩学习。 “母后这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我的长远将来考虑啊……” 明月看得出来,和五年前送燕后出嫁时一样,赵太后心中万般不舍,却板起脸来,强迫自己别过头,狠心让明月离开。 当然,关于如何去齐国的事情,明月也插不上嘴,只能看着赵太后和触龙、缪贤商量安排。 令明月惊讶的是,他一觉睡醒后还被告知,就在昨夜,平原君赵胜连夜入宫,说从左师公处得知了此事,恳求赵太后让他做护送长安君入齐的正使! “这个在历史上口碑两重天,被许多人评价为不识大体,利令智昏的战国公子之一,想要干什么?” 信息有限,明月推演不出什么,不过转念一想,在日后的长平之战里,平原君可是重要的决策者,早点与他接触接触,了解这个人,倒也不坏。 赵太后也对平原君作为使节很满意,他作为赵氏的王叔,是信得过的亲戚,而且在齐国那边交游广泛,与齐国的相邦,安平君田单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一份计划就摆在了明月面前,三月初时,平原君就会带明月出发,此去临淄,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必归! “明月,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虽然连路上每一日行程逆旅都安排妥当了,但赵太后依旧不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恨不能亲自陪他上路,但那是不可能的。 明月说道:“有母后筹划,有宦者令安排,更有叔父(平原君)携我同去,万事俱全,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 按照心里的计划,明月面上故作犹豫,惹得赵太后追问道:“可是什么?” 明月面露戚戚状:“那一日儿说只要对赵国有利,即使牺牲自己生命也心甘情愿,被母后训斥一顿,说这只是回母后娘家探亲游历之行,谈什么生死?” “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过仔细想想,平原君送儿到临淄,与齐国商量好出兵事宜后就会归来,只留下儿在临淄。人生地不熟,都没有个能说赵国话的人,加上我又没半点武艺,心中难免忐忑。母后可否安排一个知兵事,信得过的赵氏宗族之人与我同去,统领卫士,在临淄保儿子周全?” “信得过的,知兵事的赵氏宗室?” 赵太后皱眉苦想,这样的人不能地位太高,也不能太低,她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合适的。 明月却乘机说道:“母后,儿倒是有一个人选。” “你这鬼机灵。”太后唾他道:“你只怕是早就想好了要带谁去罢?快说,是谁?” 明月一笑,说道:“儿子听说,马服君之子赵括,年少有为,武艺超群,更精通阵列兵法,就让赵括与儿子一起去齐国,何如?” ps:求点击,求推荐票 第11章 说剑 二月中旬的一天,在十余骑从的护翼下,数量辎车的跟随下,一辆装饰精美的单辕马车行驶在邯郸城以西的土路上。烈日当头,尘埃滚滚,好在车顶上有伞一样的华盖遮阳,御者在前方稳稳驾驭着四匹良马,敞开的车厢内,则有两名少年一坐一站。 坐着的少年总发成鬟,其余则自然垂下,披在肩后,他穿着朴素的常服,看似普通,可若是识货的人就能看出来,用料都是贵重的缟纻丝绸,价格不菲。他腰间那枚几近手掌大的圆月玉饰,更说明此子非富即贵,只是他用手扶着车栏,面色不大好受。 少年自然就是明月,在前往齐国为质的计划敲定后,他提出想让马服君之子赵括与自己同去临淄。 尽管明月的理由有些牵强,但别说什么赵括,就算儿子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赵太后也会想办法去摘,自无不允。 但不巧的是,马服君赵奢昨日刚回了紫山老宅。 太后想让寺人去紫山传诏,明月却想自己去登门拜访。 他说道:“马服君乃赵氏宗室,于国有功的大功臣,岂能被小竖子呼来唤去?太过无礼了,不如让我亲自去拜访。” 紫山在邯郸西北四十里外,一来一回需要两三天时间,赵太后担心儿子,本想不同意,但坳不过明月百般恳求。仔细想想,连半年的离别都答应了,还在乎这三天不成?这才派了一队黑衣侍卫护送他前往。 次日临行前,明月才发现,赵太后不仅给他安派了护卫,还有一位小伙伴…… “舒祺见过长安君!” 与明月同岁的少年面相稚嫩,打扮却很英武,他穿着一身剑士服,垂冠突鬓,着短后之衣,佩曼胡之缨,典型的燕赵之士装扮,看上去十分干练。 “左师公家的幼子舒祺?” 明月有些惊讶,原来,赵太后虽然被触龙劝服,答应送长安君去齐国,但这位在大事上识大体,小事上却会斤斤计较的老太太还是有点气恼明月和触龙联手诓她,儿子舍不得骂,就给触龙使了点小绊子——左师公不是口口声声说去齐国对长安君好,对赵国也好么?这样,莫不如让你家那刚补入黑衣侍卫的小儿子也与长安君一起去临淄,何如? 老触龙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别人的儿子去得,自己的儿子就去不得?他只好答应,反正痛打赵穆一事已经够得罪赵王了,也不差再多一回。 于是舒祺做了黑衣侍卫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陪伴长安君去马服君家,然后三月初一起出发去临淄。 “往后,舒祺就是长安君身边的贴身侍卫了,大事小事,尽管使唤便是。” 老触龙嘴上这么说,但明月也不能真的把舒祺当从者啊,依旧是彬彬有礼,让他与自己同车而坐。不过舒祺却有自知之明,说什么“我乃车右之属,岂敢与公子同坐”,硬是要按剑站着。 明月也只好随他,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前世在基层做了三年小公务员,他别的本事没有,和人熟络倒是不难。这不,马车刚驶入邯郸郊外,赵臣子弟出身的舒祺就不再生分,开始放松下来,与明月谈天说地了。 邯郸作为赵国都城,包络漳、滏,倚阻太行,乃是东西南北通衢之地,道路也四通八达。只不过这战国时期的国家级涂道,跟后世的乡村土路也差不多,凹凸不平。 加上他们乘坐的这辆双轮驷马安车,不管装饰多么华丽,都改变不了它依然是较为原始的单辕车,四匹马都用构造复杂的弓形器拴在单独的辕木上,然后一起牵引车辆前进,这需要御者有较复杂的驾车技术,控制好每一匹马。 眼下,明月前方的御者已经很尽力了,而且车舆下已有被称为“伏兔”的减震系统,但作用有限,走了二十里之后,哪怕坐下有厚厚的软垫,明月的腰都要被颠断了…… 习惯了后世柏油公路舒服汽车后座的明月不由暗暗吐槽,才几十里就累成这样,等三月份去临淄时可是要走几百里的,那自己还不得散架了?这果然是一趟苦差事。 明月已经开始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要不要找些工匠,对这单辕的马车进行改造,弄成后世农村常见的,更加安稳的双辕车呢? 然而令他惊异的是,在这上下颠簸的车上,舒祺却仍旧站得笔直,像一柄竖立的剑,这是他已经习惯了单辕马车呢?还是因为自身有过人的本领? 他瞥向舒祺那双闲谈之余也不放开剑柄的手,上面满是老茧,令人动容。听说在昨日补入黑衣侍卫的试训中,他就靠着这双手和一柄木剑,打得一名经验老道的黑衣只有招架之力。 无心插柳柳成荫,或许赵太后还真给自己找了个武艺高强的好帮手呢。 明月便笑着问他道:“敢问舒祺,几岁开始学剑?” …… “我五岁打熬身体,八岁开始碰剑。” 舒祺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从记事开始,他就被老父亲耳提面令,令他习文学武。在发现儿子没有学文的天分后,便专精于武,在赵国内外请一些名师来传授他剑艺,虽然小小年纪就练就了一身本领,但那披星戴月的日子可不好受。 剑,君子之器,乃战国百兵之首也。战国时期的人,在穿衣打扮方面自有其特殊的习俗,特别明显的一项就是佩剑。《礼记·玉藻》记载说士人“必佩剑”,佩剑和佩玉作为君子的象征风靡天下。 在赵国更是如此,这一路上过来,明月见道旁有许多行人,除了穷得买不起剑的庶民外,那些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单衣布履的士人,甚至连衣服文采的商人,都随身佩剑。 剑就像是男人的第三条腿,没带剑,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玩剑的人一多,在带动铸剑行业之余,也滋生了一批以剑术闻名诸侯,以此博名得利的剑师、剑客。 “赵国上下,从大王到庶民,无不好剑如命,故而许多韩、齐剑客都汇聚于邯郸……” 按照舒祺的说法,这股风气,其实还是明月的“父亲”,赵惠文王带动起来的。 “当年先王喜好剑术,击剑的人蜂拥而至门下为食客,多达三千余人,他们在先王面前日夜比试剑术,死伤的剑客每年都有百余人,最还是太子以千金的代价,请来楚国的阳陵君庄辛劝说先王……” 仔细一想,这件事明月也有一些印象,那几年间,出入赵王宫的剑客的确如过江之鲫,好在赵惠文王主要是在邯郸北面的行宫从台玩剑,而太后则携儿女住在凤台,不用见这疯狂血腥的场面。 “而且,这应该是《庄子.说剑》里的内容啊,但舒祺口中所说的人,却不是庄周,而是庄辛?” 明月暗暗腹诽,看来那一篇与庄子风格大相径庭的篇目,果然是乱入的。想想也是,以庄子那视诸侯为路人,视名利为腐鼠的性格,宁可坐在潭水边看着乌龟鱼儿发呆,也不会来赵国管这鸟事。 此外,他才不相信他那位色厉内荏的王兄能做出这种事,八成是当时太子身边的幕僚亲信的建议吧,不过到头来,这也成了赵王丹的一大政治资历,只是不知道,能说服那任性太子如此做的人,究竟是何方高明? 因为也是好剑之人,舒祺说起那段往事,十分神往:“庄辛见到先王后,说他自己的剑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又说,这是小术,是庶人之剑,他还有两种剑术要献予先王,分别是诸侯剑和天子剑!” 庶人之剑,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剖肝肺。此庶人之剑,与斗鸡无异,一旦命尽气绝,对于国事就什么用处也没有。 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为剑锋,以清廉之士为剑锷,以贤良之士为剑脊,以忠圣之士为剑谭,以豪桀之士为剑夹。此剑挥舞起来,旁若无人,上法昊天日月星,下效大地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方。此剑一旦使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内,无不宾服! 至于天子之剑,更是不得了,当以燕国为剑锋,齐鲁为剑锷,赵卫为剑脊,两周为剑谭,韩魏为剑夹,再用中原之外的蛮夷戎狄来包裹此剑,渤海为绕,常山为带,然后,用刑律和德教来驾驭此剑,动如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上贯浮云,下绝厚土,不出则已,一出,必一匡天下,诸侯臣服! “好一个阳陵君,好一个天子之剑!” 舒祺说完以后,明月也忍不住拍着膝盖叫好,那庄辛说赵惠文王以诸侯身份,却偏好庶人之剑,是落于下乘,于是赵惠文王痛改前非,将剑客们逐出宫室,开始重新专注于政务国事。 话虽如此,赵王是不玩剑了,但这种尚武的风气却已经蔓延开来,赵国的好剑之风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尚武好剑,也比轻武崇儒强啊。”明月如此说道,不过就个人而言,他对练就一身剑术没太大兴趣,还是认可庄辛所说的诸侯剑、天子剑! 他不由想,赵惠文王的理想,也是修成诸侯剑天子剑吧?只可惜这位“尝抑强齐三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的明君命不长,他留下的,是一个看似强盛,实则危机重重的赵国…… “既然占有了你儿子的身体,那便让我来替你完成未达成的夙愿吧……内习诸侯之剑,以强赵国;外练天子之剑,以斩强秦!”明月心中如此暗暗下定决心。 兴许是很少跟地位比自己高的同龄人说这么多话,尤其是自家父亲回来后赞不绝口,说以后必定能在赵国出将入相的长安君。舒祺有些兴奋,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提及自己的得意之术,自然会滔滔不绝,那种大孩子的炫技之意溢于言表。 明月也投其所好,不住发问,引他说话。 “诸侯剑天子剑,是大王封君们学的,像我这种愚钝之人,也就练练庶人剑而已。” 不过接下来,舒祺口中那些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等剑术招式,在不懂武艺的明月听来,就如云里雾里了。 就在这时候,马车行驶到了一处三岔口,舒祺也停下了话头,再度站直了身子,指着远处道: “公子,看到北边那座紫色的山了么?马服君的田地家宅就在那里!” 第12章 马服 “公子,这山的名字就叫做紫山。” 明月顺着舒祺手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道路西北面二十里外,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大山,或许是因为阳光的关系,远远望去,竟显得紫气郁郁,覆盖其上。 四年前,赵惠文王将紫山周围的十万亩土地,连同一千多户人家,一起封给了马服君赵奢作为封地。 紫山是太行山余脉,也是邯郸畿内的至高点,壮美奇丽,山势绵延地方数十里,是邯郸的天然屏障。能把这里封给了赵奢,可见惠文王对于赵奢的偏爱和信任。 一念至此,明月却发现自己对赵奢了解得还不够深入,不由问道:“舒祺,你对马服君此人知道多少?” 舒祺只是个十五岁少年,说起跟剑有关的事倒是如数家珍,但哪能事事都知晓?只得摇头。 “长安君想要知道关于马服君的事,倒可以问小人。” 不想,坐在前面一路上听着两名少年谈话,却一言不发的御者却突然接了话。 明月盯着那御者穿褐衣的宽阔脊背和粗大未加冠,只插着一铜笄的发髻,他记得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唇上留了两小撇胡须,眼里有几分狡黠。便问道:“你是?” “小人李谈,乃邯郸传舍人之子,如今在宫中为御者,家父早年追随过马服君,故小人对马服君事迹还算清楚。” “好啊。” 明月一笑:“只要不影响驾车,你尽管说来听听。” “诺。” 李谈的御马技术倒是不虚,说话间,还操纵八辔,让驷马拐了个弯,往西北面的紫山而去。当车辆再度回到笔直的道路上时,他才缓缓说道:“马服君乃赵氏远支,传到他时,只是普通的士人了,曾经参加过灭中山之战,立有功劳,由屯长升至都尉。在武灵王崩逝时,他与望诸君一起出奔到了燕国……” 望诸君,是乐毅后来回到赵国后得到的封号,世人皆知乐毅是燕昭王的肱股之臣,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在武灵王时期便是赵臣,并且和赵奢有几分交情。 但对于这段历史,李谈很刻意地一语带过,因为武灵王死于沙丘宫变,直到如今,对这件事赵国宫廷依然忌讳莫深。明月只能猜测,那乐毅跟赵奢,莫非是代安阳君公子章一党?受到权臣公子成、李兑所逼才逃到燕国的? 李谈又道:“马服君的能耐,即便到了燕国也藏不住,当时燕昭王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于是便拜马服君为上谷郡守,守备边塞,防御东胡,这时候,马服君年纪不过三十上下。” 明月不由赞道:“三十岁便能做一郡之长,马服君真是年轻有为。” 在战国,哪个热血男儿没有建功立业的理想?李谈话语里也不由露出了艳羡之意,继续说道:“等到奉阳君(李兑)倒台,先王亲政后,马服君听闻赵国朝堂新政,上下一心,便将上谷郡守的大印挂于府中,携夫人和长子括回到赵国。” 舒祺也拄剑赞道:“居高位而不忘母邦,马服君真乃忠士也!” 李谈嘿然:“君子别高兴得太早,马服君在燕国时是封疆大吏,可回到赵国,却因为没有门路,只做了一个田部吏……” 舒祺顿时无言,田部吏,是负责征收田赋的小吏,顶了天也就百石俸禄,跟上谷郡守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恨!” 他在那为忠士受冷遇而愤愤不平,气恼地举起剑鞘来敲打车栏,显得孩子气十足。 明月却笑了笑,果然,赵奢的确和沙丘宫变时,试图篡位的公子章脱不开关系,否则如此冷遇实在说不过去。 李谈又道:“马服君虽然没得到重用,却恪守职务,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次,在邯郸周边的乡邑收租税时,平原君的家臣不愿缴纳,且出言不惭,于是马服君依法行事,杀了平原君九个家臣!平原君回来看到九具无头尸体,大怒,扬言要杀死马服君为家臣报仇……” 封君,一向是偷税漏税的大户,明月暗暗算了下,自己那些名义上封邑的财赋,因为赵太后的偏爱,估计也是不用交税的。 舒祺却已经被李谈的讲述吸引住了,见他停下不说,连连追问:“后来呢?” 李谈让开了对面一辆驶来的牛车,瞥了一眼身后两位贵族少年,却见舒祺孩童性情,双眼满是期待。但长安君却面不改色,反而回望了他一眼,目光威严,惹得李谈连忙转头,不敢再窥视公子。 轻咳一声,他说道:“后来啊,是马服君把自己绑了,去到平原君面前,对他说,君在赵国是贵公子,如今要是你带头不遵律令,国法就会削弱,国法削弱了就会使邦国衰败,邦国衰败了诸侯就要出兵侵犯,诸侯出兵侵犯赵国就会灭亡,到时候平原君哪怕敛再多的财,没了赵国做靠山,还能保全么?” “反之,若君带头奉公守法,就会使全国上下一心,上下一心则邦国强盛,邦国强盛则赵氏可传百世,而君身为赵国公子,天下人还敢轻视乎?言尽于此,平原君要杀便杀罢!” 舒祺颔首:“不卑不亢,此言有理。” 李谈又道:“平原君听了以后,也不气恼了,还认为马服君很有才干,就把他推荐给先王。先王提拔马服君掌管全国的赋税,国税从此公平合理,民众富足,国库充实……” “平原君贤公子也,先王终得一良臣!此乃赵国之福!”舒祺很开心,觉得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倒是明月对平原君的感官,一下子就提升了许多许多,这位在长平之战里背了一口大锅的封君,虽然的确像一些后人说的那样“利令智昏”,但终究还是识大体的。没错,他是贪婪好色奢侈,又目光短浅,可遇上真正的人才,却也能尽弃前嫌,向上推荐,他或许会犯下错误,但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最重要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是忠于赵国的,而不像田文,膨胀过头,反过来毁灭了自己的国家,也断绝了自己所有后路。 人无完人,或许就是如此吧…… 不过这么一比较,赵惠文王的胸襟和谋略就更令明月心生敬畏了,以赵奢公子章乱党的身份,竟然还能得到他的重用,更封以畿内紫山之地。 或许是赵惠文王这用人不疑的大度,才让赵奢家族两代人都一心一意为赵国卖命吧…… 他一手提拔廉颇蔺相如这对布衣将相,又让平原君和赵奢作为赵氏宗室,与之异论相搅,这一手朝堂平衡玩的当真不错,在不知不觉间,赵国从大乱里恢复过来,摇身一变,成为山东六国最强者,疆域人口也增长了许多。 明月暗暗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没遇上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雄主,不过若是赵惠文王多活五六年,也许长平之战就不是历史上的结局了吧,赵王丹,还真是虎父犬子。 思索间,舒祺已经缠着李谈,要他在赵齐“麦丘之战”后,接着讲赵秦“阏与之战”的往事了。 阏与之战,那是赵奢的成名战,也是百年来山东六国单独面对秦国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马服君”的封君地位由此而来。 还是明月叫停了对赵奢英雄事迹疯狂崇拜的舒祺,让李谈专心驾车。 因为说话间,他们已经驶入了紫山下的乡邑,进入马服君领地的范围之内…… …… 赵国的行政划分,一般是在边地设置一些郡,如代郡、雁门郡等,而内地则是由邯郸直辖的县,县的人口一般在万户以上,县的中心是城。 在县之下,则是百户到千户不等的乡邑,这紫山就是一个乡邑。 看得出来,马服君一家这四年来将紫山附近治理得很不错。 紫山虽然风光秀丽,但土地却丘陵密布,所以在上面开垦耕作有些困难。不过映入明月等人眼中的,却是在丘陵边缘开辟的一片片农田。今年的年景不错,开春雨水充足,地里的冬小麦郁郁葱葱,风一吹,嫩绿色的麦苗起伏不定。那些光着的田地里,粟、菽也已经种下,农忙告一段落,田间只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锄草,一边锄还一边唱着朴实的民歌,还有气力唱歌,说明平日是能吃饱饭的。 至于不能种五谷的崎岖地带,也种着一些已经长大的榆、桑、栗等经济树木,郁郁葱葱。 而他们所走的田间道路,虽然不如去邯郸的官道宽敞,却也不窄,能容下两辆车并行,看得出来,是近期拓宽过的。此外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将从紫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水引到这里灌溉庄稼,这些事情,农户是不会自发去做的,非得官府或封君出面组织能办到。 “马服君一家很会经营自己的领地产业嘛。”明月如此想道。 就在这时,眼尖的舒祺对明月说道:“公子,前面有人来了!” 明月放眼望去,却见乡邑处,有一队人马徐徐奔来,他们多是骑从,有二三十骑之多,个个都全副武装,行在田间道路上,而目标,便直指他们一行人! 第13章 赵括(上) 见那些人来势汹汹,舒祺不由紧张起来,手紧紧握着剑柄,如临大敌。 驾车的李谈也吁了一声,让驷马停下,看了看,说道:“是马服君家的私属。” 所谓私属,便是隶属于私人的亲信家臣,虽然从春秋到战国,人身依附已经没过去那么严重了,但作为封君公子,谁没有成百上千的私人武装? 当年,商鞅在秦国失势时,曾经派他的私属护送其母回魏国,结果魏国恨商鞅言而无信诓骗魏人,遂不接纳,于是商鞅只好带着私属在封地发动叛乱,事败车裂而死。这之后,秦国封君们的私属武装便被削弱,但其余列国依然盛行。 这些人对自家主君忠心耿耿,跟明代将领的家丁性质类似,往往装备兵器最为精良,是战争中的精锐部队。 赵国也不例外,赵奢以战功得为封君,私人武装自不会少,他的私属弓马娴熟,久经沙场,此刻驰来,虽然速度不快,但马首昂扬,人人神情凝重,自带一种凛然威风。 护送长安君的十余黑衣打马上前,护翼在马车前方,亮出了赵国宫廷的符节旗帜。 那些马服私属也在数十步外停下后,见到大夫以上才得乘坐的驷马大车,更有黑衣卫士同行,他们也不敢造次,为首的虎贲下马行礼,谨慎地问道:“不知是哪位贵人造访马服君封邑?” 明月没有答话,看了一眼舒祺,舒祺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便扶着剑,大声说道:“长安君来访,还望二三子速速通报马服君!” 得知来的是太后宠儿长安君,马服君的私属们面面相觑,过去几天里,他们也从去邯郸赶集的人口中,得知了长安君主动为国赴难,要去齐国为质的消息,却不料这位公子突然跑到紫山来了。 众人不敢怠慢,几人飞奔回去禀报,其他人则放下戒备,换上笑脸,在前方为长安君开道。 在他们的引领下,明月进入了紫山小邑中。 虽然都叫做封君,但封君也分好几个等级,定身封,功封,荫封和虚封。 所谓定身封,就是得到君主承诺,世代享有其封地,传三代不绝,与国同休,封地也不小,最少是一个万户县。这是高级的封君,天下寥寥无几,赵国曾经有许多位代君,堪比小国诸侯,但从沙丘之变后,代地就不再封建。当今之世,也就齐国的安平君田单,和秦国的穰侯魏冉封地最大,能与诸侯抗礼,不过明月却知道,魏冉在陶邑的好日子没几天了,他死后,领地将被秦王剥夺。 其次便是功封,如眼前的马服君,这一阶封君多为公卿勋臣,封邑却不大,不过一乡之邑,但只要回到这里,赵奢就是实打实的君主。 至于荫封,多为王室子弟,明月虽然备受太后宠爱,但按照赵国的律法,像他这种没有尺寸之功的,全靠作为君王至亲才得以列为封君。被赏赐了很多城邑,但那些名义上给他的城邑土地,都有听命于赵王的守、相管理,每年把收上来的粮食匀给他长安君,如此而已。 最差的虚封,更是连名义上的封土都没有,只得到与所受封邑数量相对应的钱粮俸禄。 按这么算,除却明月的公子身份,马服君地位其实是比他长安君要高一级的,所以明月前来拜访,也不算折身结交…… 农田落于身后,屋舍和道路上的人密集起来,他们已经正式进入乡邑,到这时候明月才诧异地发现,这紫山小邑,竟连围墙都没有。 那领头的马服家私属自豪地说道:“公子不必奇怪,原本是有的,是马服君让人拆了。主君说,有吾等私属保护,紫山附近的豺狼虎豹都将被猎杀殆尽,周围的盗贼宵小,也不敢来送死,既然如此,要围墙何用?于是就带着百姓将墙推倒。” “不错,紫山何须墙邑?二三子赳赳武夫,便是紫山的万丈高墙。” 明月也不吝夸他们一下,惹得众武贲大喜过望。 但赵奢这么做的真实目的,明月心知肚明。还不是因为紫山迫近邯郸内畿,赵奢生怕赵王会猜疑他,所以将墙推倒,以明示自己绝无拥兵自重之意。 这么一琢磨,这赵奢绝非一个单纯的勇将,而是智将,战得了沙场,混得了朝堂。只是以他这样谨慎的性格,今日自己忽然来造访,赵奢会不会为了让赵王丹日后不猜疑他,而故意给自己吃一个闭门羹呢? 自己的目的,能够实现么? 虽然怀里揣着太后的诏书,明月却不由担心起来,自己这次来,是不是有些莽撞了。 好在马服家没让他久等,等马车在乡邑里沿着路缓缓上坡,驶到位于紫山脚下的一座大宅院时,已经有一行人在门口相迎…… 舒祺先跳下来,努力站直身板,挺起胸膛,经过李谈这一路上的讲述,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闻名遐迩的马服君了。 但他不知道,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衣袖的长安君,心中最想见到的人,却是马服君那尚未出名的儿子,赵括! 等缓步下车后,明月一眼看去,却见在一众褐衣竖人簇簇拥下,站着一位梳着垂云鬓,穿着朴素深衣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弱冠总发的少年,年纪与他和舒祺差不多大,个子偏矮,垂着手,有些拘谨地看着两个同龄人。 然而,扫了一圈,却没见到可能是赵奢的人…… “赵奢果然想要避嫌躲开我么?” 心生失望之余,那容貌慈善中年妇人已经拉着少年,趋行数步,屈身行礼道:“马服君之妻易氏,携子见过长安君!” 明月放下心里的那点疑虑,面露笑容,走上前搀她道:“马服君乃赵氏宗室长辈,小子也要称他一声叔父,称夫人一声叔母,岂有叔母向侄子行礼的?这是要折杀小子了,快快请起!” 同时,眼神却瞥向了一旁的拘谨少年,心里不由想道:“赵奢的儿子?莫非他就是……” …… “赵……赵牧见过长安君!” 那拘谨少年有些结巴地道明身份后,明月才知道,原来他是赵奢的次子赵牧。也对,听赵太后说,赵括是在燕国出生的,现在已经十八九岁了。 “族弟无须多礼。” 扶起赵牧,明月的目光看向了马服君夫人,不想夫人也在打量他。 对于这位被写进了《列女传》的赵括之母,明月也不敢大意,且不说历史上,在赵孝成王要让赵括为将去前线时,她出面力谏,机智地让赵孝成王答应若赵括战败于外,马服家可以免于连坐,这一举动保全了马服家族,否则,中国姓马的人大概会少很多…… 不仅如此,今日见紫山被治理得十分不错,昔日丘陵荒原变为膏腴之地,明月本以为是赵奢善于治财赋,但李谈却说这多半是马服君夫人的功劳,这位燕国女子在马服君忙碌于政务,外出征战的时候,把领地治理得妥妥帖帖。 因为刚接手紫山时,这里亩产极低,基本缴不上多少粮食,于是马服君夫人就让百姓以劳役来代税,乘机组织他们修路开渠。她还自己出钱买来树苗种子,在不能种植五谷的地方种植桑、榆、栗等树木,数年之后,这俨然成了紫山百姓的另一道财源。 因为她的用心经营,才有了明月今日所见的山水田园之景,领地上的百姓,都对这位夫人十分感激。 马服君夫人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丈夫热心于军务,但凡王室有赏赐,全部都分给军吏和僚属,家里还养着门客数十,私属数百,开销很大。于是易氏就必须开源节流,经营好领地,为家中财政减轻负担。 二来,丈夫曾经对她吐露过,虽然他身为赵国封君,有赫赫战功,但在沙丘宫变时站错队的往事,一直是履历上的一个大污点,指不定哪天,他的政敌们就会把这件事翻出来旧事重提。所以哪怕功勋再卓著,恩宠再丰厚,赵奢都极其低调,只希望她管好这小邑,不要搀和邯郸王宫里错综复杂的斗争。 受丈夫影响,一切会对马服君家族产生影响的人或事,都会让这位夫人提高警惕。而此时此刻,与她一家从未有过交集的长安君突然造访,又将带来什么呢? “叔母。”明月俨然成了自然熟,亲切地叫着易氏夫人,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今日前来实在是唐突了,不知叔父与族兄可在府中?” 易氏勉强一笑,道:“也是不巧,我夫与长子一早就去了山上的小宅。” “山上?” 明月抬起头,马服君宅邸正处于紫山脚下,而向上望去,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往上面,但见数里外的山坡上,的确有一些建筑,隐于松柏林木间。 易氏解释道:“半山腰上的小宅临近清泉溪水,我夫每次归来,都会带着长子去垂钓沐浴。” 明月目测,从山脚上去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此看来,赵奢与赵括也不是故意躲着他喽?这对父子倒是好雅兴。 易氏夫人虽然不喜欢有人来打搅她们一家还算平静的生活,但长安君乃王室贵胄,太后宠儿,也不好赶他走,只好说道:“莫不如老妇现在就让竖人上去,将我夫和长子唤下来?” 如此一来,她也好给丈夫传递消息,让他做好准备,想好要如何应付这来意不明的长安君。 不想明月却笑了起来:“不必了,我自从先王崩逝后,也很久没有爬过山,钓过鱼了。今日时辰尚早,叔母可否让人领我去山上宅院一观?” 为了避免易氏拒绝,他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帛书:“我有太后的诏书,必须当面告知马服君……” ps:公孙鞅以其私属与母归魏,襄疵不受——《吕氏春秋.无义》 第14章 赵括(下) ps:感谢大家的打赏,再求下推荐票和点击,另外,为黄易大师默哀,寻秦记是历史穿越这个类型的开创者,更是第一本先秦文。 …… “是不是不好抬,不然我还是下去罢。” 半个时辰后,在紫山那狭隘的山间土路上,明月坐在四人抬起的竹制轻辇上,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紫山陡峭,道路蜿蜒狭窄,所以车辆无法上去,明月本意是想要走上山来着,谁料那十几名赵太后派来的黑衣侍卫,却从同来的辎车上变戏法似的搬下一架竹木制成的轻辇,不由分说将明月“请”到上面安坐。还说这是太后嘱咐过的,长安君大病初愈,千万不能让他累着! 明月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该感激赵太后关心呢,还是该腹诽她溺爱过度,把他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了。 但对于那些黑衣侍卫而言,赵太后命令的优先级显然是比长安君高的,嘿嘿哈哈地就把他抬到半空。 前面就是马服君次子赵牧乘坐的步辇,赵牧这拘谨少年对此倒是见怪不怪。见赵牧也如此,考虑到自己走上去会耽搁时间,加上明月也不好粘着满脚泥,大汗淋漓地见赵奢父子,便只好由着黑衣侍卫们摆布。 他也问清楚了,为自己抬辇的这四名黑衣,分别叫做公仲寅,董方,邮无信,肥平,均是赵国旧臣子弟,年纪在二十上下,个个精壮健实。 暗暗记下他们的姓名后,在马服君夫人有些忧虑的目光下,在赵牧的引领下,一行人开始上山了。 作为邯郸周边的制高点,紫山称得上是雄壮秀奇的,整个山系,唯独一条绕山盘旋的小道可以去往主峰。看得出来,这条道路已经被开辟了很多年。也许它开辟于两百多年前赵简子围攻邯郸城的战役中,或许它开辟于赵敬侯迁都邯郸后的一次游玩里,谁也不甚清楚。 它从平地上徒然起升,从岩石间穿梭而过,越岭穿山,向数里外的主峰跨进。山路经过的岭峰,似鱼脊,似牛背,越上岭越高,越上峰越险。 在这种险道上,被人高高举在半空颠簸,一直习惯于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明月也免不了心惊胆战,生怕抬辇的人一个踉跄失手,就让他摔下山崖粉身碎骨。 不过下方的四人却目无杂物,肩膀和胳膊牢牢保持着辇杆,使坐在上面的长安君保持平衡,自己纵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没人喊一声累。 “都是世代为赵氏效命的忠厚之士啊……” 明月心中暗暗对他们做出了评价,想着去齐国的时候,应该也将这四人带上。 这是一场关乎信任的游戏,慢慢地,明月也不紧张了,到了后面,已经开始放心地东眺西望,看那满目的紫山横翠,雄峰巍峨,看在后面的舒祺在山路上健步如飞。 这个往日被触龙耳提面命不得玩乐的仗剑少年,此刻俨然已经恢复了天性,时而去追赶蝴蝶,时而瞄准了飞驰而过的脱兔,只是在长安君回头看他时收敛一下,故作稳重地按剑迈步…… “就当是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不错。” 明月微微一笑,却发觉前面赵牧的步辇停了,不知不觉,半山腰的马服君别院已到…… …… “长安君,这便是我家小宅。” 下了步辇后,赵牧小跑过来,依然有些拘束紧张。 明月定睛一看,却见这半山腰处竟别有洞天,这里是一处山中难得的平地,茂林松柏间,有一座二进的小院子,院子外开着几亩田地,种着已经长好老的冬葵、蔓菁、韭、葱等蔬菜,被野花老藤缠绕的篱笆围着,几名竖人女婢正扶着篱笆朝外眺望这些不速之客。 “家父和家兄,应该就在那边。” 顺着赵牧所指,明月看到,在小屋的旁边,涧壑幽深,溪水清澈,水边正立着一座茅草顶的小亭子,亭外站着几名武士。亭内的一对石案上,则有两人相对而坐,常服无冠,二人都面色激动,似乎正在争论着什么,声音大得都能盖过溪水潺潺之音了…… “长安君请稍待……我这便过去通报。”赵牧说完便要过去,却被明月拉住了。 “还是不要打搅他们。” 明月示意众人噤声,然后便拍着赵牧的肩膀,与他一起走过去。 亭外的武士见是自家少君子来,也没有阻拦,施礼后让到一边。 厚厚的草坪吸走了他们的脚步声,走到亭旁,明月终于看清了那二人的面容,以及他们正在争论的东西…… 年长的人五十岁上下,胡须及胸,连年沙场在他脸上左眉处留下了一道不大的疤,此刻眉毛紧锁,却让那道白疤格外显眼,他显然是遇上了什么难题,陷入思索中。 年轻的人不到二十,容貌与年长者有几分相似,但神态却大异,他眼睛出奇的亮,一对鹰眉得意地向上扬起,无须的嘴角带着一丝自得的笑,双手抱胸,手指还在不停在手臂上敲敲打打让对方不快,看着自家父亲进退维谷,是此子一大乐事。 在他们面前的石案上,有用腰带围成的城池,“城池”之外,则是两支由许许多多块小木牒、叶片组成的“军队”,原来,这对父子正在模拟一次军争,各自用各自的兵法加以攻防呢…… 明月走到亭边时,这场兵法推演已经接近尾声,年长者这边的“军队”已经被年轻人打的七零八落,分割成几块各自为战,这种败局,不管用什么绝妙的兵法也救不回来了…… 却见他举起了仅存的一块木牒,又再度放下,反复数次后,终于叹了口气,一挥手,将石案上的各种东西拨弄得一片狼藉。 那年轻人可不干了,连忙身体前倾,双手护住他那支木牒叶片组成的“军队”,大呼小叫起来:“父亲,可不能耍赖!” 他父亲面色不豫:“你当老夫是什么人,岂会抵赖?今日演兵未能难倒你,便是输了!” 这下,年轻人可得意得快上天了,他也不理会父亲的不甘,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父亲,我就说,但凡论战言兵,天下人没有人能比得过我,你还不服,非要与我推演,现在信了吧?” 老者怒道:“狂妄!你以为在推演上赢了几次,就算真的懂兵法么?” 年轻人不服,反驳自己父亲:“父亲此言便无理了,《吴国孙子兵法》十三篇,我已倒背如流,《司马法》一百五十五篇,《吴起》四十八篇,也读至烂熟,此外如《范蠡》二篇,《倪良兵法》三篇,我也有所经略,若连这样都还不懂兵法,那要怎样才算懂!?” 一席话,说得年长者气得面色发红,怒气填膺,拍着案几站起身,开始训斥起年轻人来。这对父子刚结束理论推演,就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唇枪舌剑,只差捋起袖子实打实地打一场了。 明月身后的舒祺害怕他父亲触龙如同耗子见了猫,哪里见识过这等奇葩的父子关系,顿时看得目瞪口呆。 赵牧却见怪不怪,只是脸色有些发红,轻声对明月说道:“家父和家兄,一贯如此,让长安君见笑了……” 所以每逢这对父子要推演兵事,他母亲总是将他们撵到山上来,不然让私属领民们看到自己的封君主人这般模样,如何了得? 明月却是不答,那年长者,自然就是他们一路上闻名已久的马服君赵奢,至于那年轻人…… 看着他讨论起兵法来眉飞色舞,老子第一天第二的架势,明月仿佛看到了一位在长平大战前推演战法后,志在必得地单方面宣布自己胜利的将军…… 没错,他告诉自己。 这就是赵括! 那个被称之为“纸上谈兵”,在长平葬送了四十余万赵人性命的千古罪人! 第15章 兵法与剑舞 “哈哈哈哈哈!” 就在赵奢和赵括父子因为一场兵法推演而争得大眼瞪小眼时,草亭外却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使得他们的争论不得不停下来。 赵括回头一看,却见是自己的弟弟赵牧带着一位穿着素裳的少年站在外面观望,笑声就是那少年人发出的。 一向狂傲的赵括大怒,当即质问道:“放肆!汝乃谁家小辈?竟然在此发笑?” 他性格冲动,此刻正跟父亲吵到正酣,最烦的就是被人打断,这怎能忍?当即就要捋起袖子,去拿这个无礼至极的少年泄愤,将他赶走。 眼见赵括一步步向明月靠近,赵牧还来不及解释,却是身后的赵奢大声喊住了赵括。 “括儿,不得无礼!此乃长安君!” “长安君?”赵括一愣。 赵奢与明月有过一面之缘,这个来到自家私宅大笑的少年,正是他在惠文王出殡时见过的长安君! 明月也收住了笑声,向前一步,肃穆地朝赵奢揖礼:“小子赵光,见过马服君。” 他又望向了捏紧拳头,依然有些气恼的赵括道:“还有族兄!” …… 片刻后,小小草亭已经被收拾干净,那些被拨弄得满地都是的木牒叶片被竖人扫走,一对石案上,由马服家的隶妾匆匆赶制出来的一些小菜盛放在漆器中被端了上来,然后他们就捉鸡的捉鸡,温酒的温酒,张罗着招待起稀客来。 草亭中石案两侧,分别摆放着四个柔软厚实的蒲榻,赵奢与赵括父子坐一边,明月和舒祺又坐另一边。 从坐下后,赵括就发现了,这位长安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看,或摇头,或轻叹,使得他心中再度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因为父亲阻止,赵括忍住没暴打长安君一顿,但他依旧对刚才的事愤愤不平,总觉得此子笑声和眼神不怀好意,也不管自家老爹还没问明长安君来意,就一拱手,越俎代庖地问道: “不知长安君适才为何发笑?” 明月说道:“我这是在高兴。” 赵括一愣:“为何事高兴?” “为赵国而高兴。” 明月抬起一只手,拒绝了隶妾为自己倒酒,目视赵括道:“适才族兄说起兵法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这才知道,外面所言不虚,马服君之子,果然精通兵略。正所谓龙生龙,虎生虎,看来马服君后继有人,而我赵国在倪良之后,又要出一位兵家人物啊!如此喜事,我岂能不乐,当下没忍住就笑出了声,惊扰了马服君和族兄,还望勿怪。” “这……岂敢怪罪于公子。” 姜还是老的辣,赵奢面沉如水,对此言自然不信,依然保持着提防。但赵括却不一样,被明月投其所好,变着法子一夸,他的火气,顿时就像是硬邦邦的拳头打到了一层柔软的海绵上,十分力道去了九分。 赵括是十八九岁的青年,正是喜欢炫耀自己技艺的年纪,在父亲那里总是得不到认可,长安君的夸奖正搔到了他痒处,当即嘻嘻哈哈,跟长安君吹起兵家和兵法来。 “这兵家之学,源于周代的司马之官,专门负责王室之武备,到了春秋之际,国之大事,戎与祀也,戎武之事更备受重视。孔子曾经说过,若不教导民众如何作战便征召他们上战场,此乃弃民杀民,于是各诸侯的司马便以传说是太公望所作的《军志》教导将帅,再让他们按照此法去训练百姓。是故兵法,就是将帅用兵作战的方法、策略……” 一提起兵法,赵括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不过他不知道,在不住颔首的明月眼中,他头上那顶“纸上谈兵”的帽子,是越来越大了。 “最初时,各国还按照《司马法》里的礼仪堂堂正正而战,不鼓不成列,等到了春秋后期,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这才有了兵者诡道的《吴孙子兵法》。” 赵括说,春秋以来两百年间,由于七雄并起,战争规模的扩大和战争方式的改变,原来那一套贵族礼仪性质的竞技战争已经不适用了,因此产生了专门指挥作战的将帅和兵家。许多兵家总结了战争的经验,并从事于军事理论的研究,著成论兵法的书,而孙武所作的《吴孙子兵法》十三篇和吴起所作的《吴起》四十八篇为其代表,这两位也并称为“孙吴”。 “当今之世,兵家分为四类,形势、权谋、阴阳、技巧,各有代表。若要以国别来分的话,赵国只出了《倪良兵法》和兵技巧的《剑道》一书,其余不足道也。论兵法之盛,还是要首推齐国。” 赵括眼中露出一丝羡慕:“齐国真乃兵学汇聚之地,不但有《司马穰苴兵法》,还有《齐孙子兵法》和《太公六韬》,是近百年来兵法集大成者,只可惜,田氏将这两种兵法秘不示人,我没机会读到……” 说到这里,已经静静地听了许久的赵奢忍不住打断儿子的艳羡,训斥道:“吾子过矣,齐国兵法兴盛是不假,但五国伐齐的济西之战、临淄之战里,齐军却不堪一击,仓皇四窜。当时的齐国主将触子、副将达子岂是不通兵法之辈?但那些死兵法,终究救不了齐国!由此可知,此物若是所用非人,与薪柴有何差异?何必一味迷信!” 赵括当着外人的面被说教,脸顿时涨得通红,但在父亲实打实的例证面前却无从反驳。 倒是明月拍了拍手,打圆场道:“马服君、族兄,今日吾等前来惊扰,实在抱歉,我没什么过人的技艺,便不献丑了,就让舒祺舞剑,为二位赔罪祝酒何如?” 赵奢和赵括面面相觑,不知道长安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也没拒绝。 于是明月回头对舒祺道:“舒祺,愿舞剑否?” “敬诺!” 舒祺凛然应诺,如今长安君相当于是他要保护的主君一般,再说了,能在英雄偶像马服君面前展示自己的最拿手的技艺,岂有不愿之理? 言罢,他便朝迈步走到亭外空地上,朝亭中三人行了一礼,抽剑出鞘! 虽然战国时铁器冶炼技术大大提高,许多铁制武器已经大行于世,但剑这东西因为铸造流程较为复杂,用料较多,所以仍然处于青铜剑与铁剑并行阶段,有时候铁剑还不如工艺成熟的青铜剑锋利。 所以舒祺这边柄剑,依然是造型古朴,呈金青色光芒的青铜剑。 修长的同心圆剑茎(柄)握于舒祺手中,剑身长达两尺半,剑刃表面均有着精美的菱形暗格花纹,阳光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可知它铸造时吸取了吴越之地的铸剑技艺。 当这柄剑脱鞘而出那一刻,明月分明感受到了锐利剑锋传来的一阵寒意…… 他知道,这是冷兵器时代最美丽武器的独特温度! 它来自五湖四海的铜矿锡山。 它在酷热铜炉的经历了可怕的冶炼。 但终究会恢复冰冷,触手冰凉,直到见血,才会重新露出狰狞獠牙。 五年后,它那千千万万把来自秦国的兄弟,还将痛饮长平四十万赵军,和他们统帅赵括腥咸的鲜血么? 而秦王和范睢、白起一同协力铸造的天子剑,也将斩断赵国的国运,同时斩断天下腰脊。 偏过头,看向赵括,看到他那双年轻的眼中反射出的剑刃光芒,明月仿佛能看到他和赵国未来的命运…… …… 传说,最早将剑普及开的,是来自渭水流域的周人,周武王在攻破殷都后,便以名为“轻吕”的佩剑斩下了纣王的头颅,周人从建立王朝的一开始,就赋予了这种武器重大的意义,让它慢慢成了君子之器。 而在歌颂周武王伐商纣获得胜利的舞乐作品《大武》里,剑也是登场最多的武器。舞者们身穿甲衣,持剑屹立待命,而后慢慢按照军阵,演习对抗搏杀。 随着礼崩乐坏,成周的《大武》之舞乐已经沉寂了几百年,但在其他诸侯,随着带剑之风的日益风靡,一种全新的舞蹈却从《大武》中脱胎而出,这便是在战国极为流行的剑舞。 两百年前,子路初次见孔子时,曾冠雄鸡之帽,佩野豚之剑,在孔子面前拔剑起舞恐吓他。 现如今,亭外草地上,穿着一身剑士服的舒祺个子虽然不大,却双手紧握着一柄三尺剑,垂冠突鬓,着短后之衣,佩曼胡之缨,这种打扮是邯郸街头常见的“剑服”,也就是剑士之服,是胡服的一个变种。 与后世表演性质的舞剑不同,春秋战国的剑舞是杀气腾腾的,许多姿势其实就是实战的招式。 只见,舒祺静若处子,动如猛虎,偏如腾兔。 起舞时,他剑势如雷霆万钧,令人屏息。剑招却不花哨,讲究一招一式,朴实无华,极少有多余动作,只是步动如飞,直行直进,剑到之处必有劈头、斩颈、封喉、刺胸、斩腰、扫足之势,虽无后世舞剑的飘逸,却节奏明朗。可以想见,若是在战场上,此剑估计已经斩杀数人头颅了。 舒祺收舞时也平平无奇,剑芒好象江海退潮时凝聚的青光,随着剑准确地插入鞘中,发出了滋啦啦的摩擦声,这场剑舞便宣告结束了。 舒祺大气不喘,抱剑朝亭内三人行礼,迎来了一片掌声,不仅长安君,连赵括也在为他叫好,但舒祺最在意的,还是赵奢的看法。 见多识广的赵奢却沉默片刻,这才说道:“好剑法!敢问小君子,你的这套双手剑术,莫非是师从于司马蒯聩(kuǎikui)?” 第16章 丈夫当学万人敌 “马服君好眼力,小子的剑术,正是师从于司马夫子!” 被赵奢夸奖,舒祺面上一喜,拱手称是。 “原来是司马剑师高徒,难怪剑招如此迅猛刚强!”赵括也看得抓耳挠腮,只恨刚才没有仔细观摩。 司马蒯聩,这名字听着陌生,在赵奢和舒祺探讨剑术招式时,明月便偏过头去问赵括,这司马蒯聩究竟是何方神圣。 “长安君连司马蒯聩都不知道?” 赵括眼中竟带着一丝嫌弃,说道:“剑术传习久远,但要论善于使剑的人,还得从春秋吴越时的白猿公、越处女算起。至今两百年来,天下工于剑技者不知凡几,然而此道依然要数赵国最强,司马蒯聩便是赵国诸剑师中的翘楚,他写了《剑道》三十八篇,为当世兵技巧家名作。天下诸侯的士人、轻侠好剑者,无不拥到邯郸来,围在司马蒯聩门前跪拜,只希望能得到一篇,回去修习便能成为剑术大家,然而司马剑师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众人或无果而返,或愧而自杀……” 他有些艳羡地看了看正在和赵奢说话的舒祺,说道:“不曾想,司马剑师还是收徒的,大概是因为和左师公有交情吧?” “原来如此。”明月再看舒祺时,顿时觉得自己捡了块宝,同时也想起来了,这司马蒯聩,莫不是司马迁在他《太史公自序》里提到过的祖宗? 这时候,赵奢和舒祺已经聊完了艰涩难懂的剑招术语,开始说明月听得懂的东西了。 “剑术乍看起来似乎浅显易懂,但其中却包含深邃精妙的道理。尤其司马剑师的《剑道》之术,可不像齐国的剑术,是为了让轻侠好勇斗狠而写的,更不是为了街头炫技而作,是为了战阵杀敌而书!这一点,你可明白?” 舒祺颔首:“家父让我随司马夫子学剑,也是为了有报效赵国的一天!” 赵奢露出了笑:“好,你的剑术已经很不错,颇有庖丁解牛之姿,游刃有余矣,只不过这短短的二尺、三尺剑,依旧是春秋时的短兵,不足为凭。等你日后长高变壮,还是要使长达四尺、五尺的铁剑,才能发挥此剑术最大的威力!” “唯,谨遵马服君教诲!”舒祺凛然应诺,却不曾发现,一旁赵括的眼中,满是艳羡之情,别过头时,还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这一切,都被洞若观火的长安君看在眼中。 明月心中了然,从刚才的对话里,他大致能将这对父子的关系猜的八九不离十,赵括羡慕的不止是舒祺能得到赵国名剑师的真传,还羡慕他能和自家父亲心平气和地探讨,并且得到鼓励吧? 一念至此,明月便对赵奢说道:“马服君既然觉得舒祺的剑术不错,那么敢问,在战场上,他能敌几人?” 赵奢想了想道:“世人传闻,习司马剑师之剑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此乃夸张之言,不管剑术多么精湛,至多能敌十人。” “十人敌?”明月一笑:“倒不是觉得剑术作用有限,我想说的是,剑术总的来说,的确是单打独斗的东西,但有一物却不同,能敌万人。” “能敌万人?何物?”此言一出,便吸引了草亭内外三人的目光。 这就是他让舒祺舞剑的初衷,明月侃侃而谈道:“此物,便是族兄所学的兵法。” 明月看向赵括,对他说道:“大丈夫,当学万人敌!” …… “不错,大丈夫,当学万人敌!”赵括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善战者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有了兵法,大将才能斗众如斗寡,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兵法,真乃万人敌也!” 这时候赵括看明月的眼神,不再当他是闯入自家生活的讨厌孺子,而是一个同龄知己了。 明月又转向赵奢,拱手道:“这便是小子的不解之处了,兵法乃万人敌,而族兄学兵法更是传家必备之事,为何马服君可以赞誉十人敌的剑术,却不太认同万人敌的兵法?” 赵奢淡淡地说道:“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也,然而犬子却只通过那些死的兵法来学兵事,这就好比按图索骥,是学不到真本事的,反而会以为作战很容易。” 他何尝不想把自己的战争经验传授给赵括,然而此子太过聪慧,三五岁就开始翻兵书,赵奢一个不留神,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番见解。而赵括一心想要让父亲另眼相看,谁料意见起了冲突,父子脾气一样固执,顿时拧到了一起,自此以后,赵奢说一,赵括就一定会说二。 果然,赵括不服,当即反驳自己父亲:“父亲此言差矣,难道你忘了,孙子也说过,胜负之道,在于五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事先对五者相比较,便能知晓战争的胜负。孙子又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儿子在推演时获胜,总比推演失败的一方要好吧?” 推演失败的一方自然指赵奢了,这是变着戏法骂他输了不甘心哩。 “放肆!” 儿子在外人面前顶撞自己,顿时点燃了赵奢的怒意,这对父子每次推演兵事,都会发生类似的争吵,最后结果是各自不理对方几天,过上十天半月才在易氏和赵牧的劝说下和好。 如今他们架本就没吵完,心里还有几分余火,顿时复燃起来,也不管还有两个外人在场,继续起方才的唇枪舌剑来,兵法术语随着唾沫星子飞来溅去,看得舒祺呆愣不已。 只可惜光论兵法的话,赵奢还真难不倒将兵书倒背如流的赵括,最后气急了,只能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 “《军志》有云,将能而御之,此为糜军;不能而任之,此为覆军。将来赵国不用你为将则已,若果真用了,最后使赵国惨败,覆军杀将的人,一定是你了!” 赵奢这句话说得太重,赵括听完身体一震,腾地一下,整个人站立起来,手指深深扣进了掌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沉默良久后,他才抬起头,红着眼,有些不甘心地反问道:“父亲,原来你一直如此看儿子么?” 赵奢也知道自己说的太过,一时语塞,却不知旁边的长安君心里却已经为他鼓起了掌。 知子莫若父,诚哉斯言!赵奢料敌如神,也料到了自己儿子的未来…… 但明月也没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是赚赵括跟自己去齐国,便再度入场,朗声道:“马服君之言,小子不取!” “族兄精于兵法,却少于实战,一些看法可能与身经百战的马服君不合,这一点不假。但马服君敢说,自己第一次将兵,就什么都知道么?” …… “我第一次将兵?” 长安君的话,引发了赵奢的回忆…… 那是三十多年前,赵惠文王三年(公元前296年)的时候,已经让位给儿子的赵武灵王自称赵主父,他派遣公子章和牛翦为将,帅代、胡之兵与邯郸中军一起进攻中山国的都城灵寿,一举灭亡了这个千乘之国。 那时候才二十出头的赵奢,是公子章军中的一名小小屯长,帅五十人的兵卒,先登夺城,由此晋升为统帅百人的“百夫“,之后又被公子章相中,带他去代地为吏,接着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统帅千人的”都尉”。 那时候的他,哪里知道什么是用兵之道啊,纯粹是凭借着一股子勇锐蛮劲,盯着主帅将旗,听着隆隆战鼓,带着兵卒们奋力向前而已。一场又一场和中山国、胡人的战斗,让他从一个战场初哥成长为一员悍将。在沙丘宫变后,因为是公子章之党的缘故,又和乐毅一起投奔燕国,从乐毅处,赵奢受益匪浅,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兵法。 他把自己的历次战斗经验,和从乐毅处得来的兵法残卷结合起来,细细揣摩,五年便有小成,得到了燕昭王的赏识,任用他做了上谷郡守,以备东胡。 回归赵国后,赵奢又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熬了好几年,终于由税官重新回到了军队里,经过麦丘之战的检验,他的用兵之术在四年前达到顶峰。 以平生所学,博一鸣惊人,在阏与之战中,一举击败了强秦的军队,杀得秦国中更胡阳溃不成军,天下为之侧目! 可以说,赵奢是先学会了战斗,才知晓兵法。但他的儿子赵括却恰恰相反,赵括生于一个相对和平的时期,根本没有上战场见识真正战争的机会,他只会盯着那几本兵书推演,在赵奢看来,这种推演忽略了战场的实际情况和兵卒本身的强弱,自然是漏洞百出,所以才会加以训斥。 如今被长安君一提,回头想想,要是二十岁的自己在这里,兴许还不如括儿呢…… 不过这些事情,又跟你长安君有何关系? 于是赵奢黑了脸,冷冷说道:“此乃老夫家事,还望长安君不要过问。” 明月拱手道:“小子不敢越俎代庖,只是觉得马服君之言,过于暴虐了!” “暴虐?”赵奢微怒,眉上那块伤疤显得有些狰狞。 “还望长安君解释解释,此言何意!?” 面对将军之怒,明月却不慌,坦然道:“小子这几日跟随左师公了解过一点黄老之术,这其中有这么一句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世间万事万物,从来就没有不经积累就自然成功的道理,赵国从区区大夫卿族成长为万乘大国是如此,马服君从一屯长成长为如今的赵国大将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马服君又岂能忘了自己当初走过的路,对族兄过分严苛,因他没有经历战阵就贬低他?甚至断言他为将必然使得赵军覆灭?这不就应了孔子的那句话,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马服君今日的暴虐,或许是为了族兄好,但很可能会扼杀一位国之英才啊!” “这……”他说的有理有据,赵奢一时无从辩驳,只得说道: “长安君的意思是,倘若犬子有机会经历实战,便能成为将才?” 明月看向赵括,这位年轻人已经从刚才的羞怒里缓过来了,正在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向明月。但是赵括并不知道,明月现在的看法,和赵奢是一致的,他想要赚赵括去齐国,只是为了更多地影响未来的长平之战。 白起那边,明月是管不到的,但至少长平的另一个主角赵括,他要先攒在手里,但要如何利用他,明月尚无具体打算,还是得先听其言而观其行。 或许,他更适合做一个参谋? 但即便是参谋,也是要历练的啊,闭门造车可造不出东西来。 总之,先把人骗到身边再说。 于是明月信誓旦旦地说道:”事在人为,我相信以族兄的天资,倘若多给他一些机会,必然虎父无犬子。” 赵奢在亭内走了几步,看了看赵括,又瞧了瞧长安君,面上依旧不以为然:“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好用凶器,天必咎之。更何况,为将吏者,关乎的是战场上成百上千人的性命,我受先王隆恩,绝不会在不知一个人善与不善的情况下,就让他将兵。交刃死地,不是给弱冠孺子玩闹,演习兵事的校场!” 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位父亲,而是一名横刀立马的铁血将军! 为将者大公无私,拒绝在战争里任人唯亲,本该是值得赞赏的事。但明月却在心中叹道,赵奢啊赵奢,你今日不让赵括历练,日后他初次上阵,操持的可就是四十多万条人命,毁掉的可就是赵国的国运了…… 而赵括遇上的对手,更是连赵奢都要避之不及的武安君白起! 明月要阻止的,就是那件事发生,他当即道:“马服君说的有道理,不过,眼下却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从袖中抽出深藏已久的赵太后诏书,明月笑着说道:“马服君或许已经知晓了,小子不久之后就要去齐国做人质,换取齐赵缔结同盟。太后不放心小子孤身一人在临淄,故特地指定族兄作为此次临淄之行的尉官,统御同行的武贲卫士,对他们加以训练约束,保我周全!不知族兄可愿与赵光走一趟,去赵国外的天地瞧一瞧,也好施展胸中的韬略兵法。” “此言当真?” 赵括面露喜色,集兵家大成的齐国临淄,一直是他想去的地方,如今更能得到统领兵卒的机会。虽然统御的人数不一定很多,但自此之后,他的实战经验,将不再是带着私属们围猎兔子野鹿了,回来之后,父亲也再也没法以自己“徒知兵法,却不知兵”为借口贬低自己了,他岂能不喜? 眼看儿子意欲前往,卷入王室斗争的浑水,赵奢想要阻止,话到嘴边,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醒悟过来,暗道不妙。 “不好,老夫中长安君的计了!” 第17章 后生可畏 当赵奢回到山下宅邸时,已是日暮时分,紫山邑炊烟袅袅,庶民们正要开始他们的每天的第二顿饭。 赵奢的夫人易氏等了一天,别提多焦心了,也不等赵奢换下鞋履,就连忙迎了过来,问道:“夫,怎么就你一人归来,括儿和牧儿呢?” 赵奢也不答话,只是黑着一张脸,摘下头上的斗笠,将佩剑交给竖人放好,让隶妾帮自己换下沾满汗的足衣,这才说道:“括儿邀请长安君和舒祺,明日一早去山顶观赏紫山日出,然后再去清潭钓鱼,再加上牧儿,四个年轻人一商量,便在山上住下了。” “这不是挺好。” 易氏心里一松,但见丈夫面色不豫,知道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恭谨地递上一瓢水让赵奢痛饮后,才轻声追问:“长安君今日带着太后诏书来此,所为何事?难道又要让夫出征,去对付秦国?” 赵奢叹了口气:“非也,是长安君三月份要去齐国为质,他还说动了太后,让我们家括儿作为都尉,护送他去临淄,并留在那里保护他周全。” “啊!?”易氏大惊:“要去多久?”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括儿愿去?” 提起这个赵奢就来气,怒道:“那逆子,被长安君几句话说得忘乎所以,恨不得明日便上路!” 疼爱儿子的母亲,又岂止是赵太后一人,得知儿子要出远门,去往异国他乡,易氏不由绞着袖口,轻声说道:“这该如何是好,自从来到赵国之后,括儿可从来没离开过邯郸百里范围外啊,他的安全……” 过去二十多年里,每逢丈夫出征,便是易氏最难过的日子,虽然为了安定门客私属家眷的心,表面上她要装得雍容欢乐,笑着送他远去,祝他武运昌隆。可实际上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下一次传回来的,不是赵奢的胜利消息,而是他那无头的尸体…… 正如孟子所说,这个时代的战争的极其残酷的,“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而且对待战败的将帅,胜利一方也不再像春秋贵族战争时一样温情脉脉,准许赎身,一般是覆军杀将,枭首示众,不得存活。 不但赵奢要面对这样的危险,作为将门之子,未来的马服君,她的长子赵括也免不了有这么一天,然而易氏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 赵奢知道结发妻子的心事,便拉着她坐到身边宽慰道: “我倒不担心括儿的安全,齐赵关系尚可,且不说一路上有上百护卫随行,他习武十年,倘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算我赵奢的儿子?” “当年我与乐毅受沙丘宫变牵连,被公子成和李兑追捕,只能获罪逃往燕国,北上之路千里迢迢,我与乐毅二人单骑,换着骑乘,饿了,就射杀野麋山兔,渴了,就在雪地里捧一口雪嚼。一路上经历了无数险阻,这才抵达了燕国下都临易,遇到了夫人你,括儿此去临淄,说不定也能带着一齐国好女归来。” 这话说得易氏夫人破涕为笑,她本是临易大氏之女,却嫁给了赵奢这个赵国来的落魄亡人,不过却从未后悔过。面对敌人,他是势不可挡的铁血猛将,可对待妻儿,却是格外上心,别看他总是训斥赵括,可这种训斥,也是满怀期望的表现。 但她却并不知道,赵奢最担心的是,如今的赵国形势,与当年沙丘宫变前夕,是不是有一点相似? …… 赵奢当年是在公子章麾下为都尉的,所以对那场政变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在灭亡中山后的一场朝会上,已经让位给赵惠文王的赵主父见自己的大儿子公子章反而要向弟弟行礼,唯唯诺诺,自称臣下的样子,竟有些心疼。便自作主张,将赵国北面的代郡划给公子章,让他做代君,甚至想让他日后以代地立国,做代王,与赵王分庭抗礼。 这是把赵国一分为二的昏聩之举,更要命的是,在做代君之前,公子章虽然不服弟弟,却没有实力,可去了代地设立幕府之后,他就拥有了自己的亲信武装,靠着手下这群人,打起了在沙丘大朝会时发动政变,夺取王位的主意…… 这次政变以失败告终,最后结果是公子章和赵武灵王双双惨死。 作为亲历者,回头看看,赵奢发现,其实这场大动乱,很大程度上是赵武灵王老糊涂造成的。王室之家,不怕两个儿子一贤一愚,也不怕两个儿子分配不均,怕的就是为臣的一方有才干,起了异心,还获得了可以举事的实力……那句俗话说得好,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 现如今也是这样,赵太后的地位,就好比是武灵王。而她的两个儿子里,赵王丹是十一年的太子,是正统的继任者,却仅有中人之才,看不出有过人的本事,只能指望他不做一个昏君,能够将先王的基业守住。 若长安君懦弱无能,倒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然而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太不像一个十五岁孺子了。 那些来自赵宫和邯郸的传言就不提了,就说今日在紫山,赵奢就奇怪了,长安君在先王殡礼上还不见峥嵘,谁料只隔了一月,竟有几分纵横说客风范! 从登山见礼,到投其所好赢得赵括好感,从让舒祺舞剑,到引出兵法之论。长安君步步设局,最后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是让赵括随他同去齐国。 “这是想利用括儿,将我马服家卷入他们兄弟阋墙里么?” 这叫赵奢心中生忌惮,若是可以,他希望赵括离此人越远越好!他不希望儿子也卷入赵国王室的纷争,重蹈自己覆辙。 但因为长安君的步步为营,等赵奢看清他的意图时,已经进退维谷,无从拒绝了。 “长安君啊长安君,你自称不懂兵法,但这兵家诡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伎俩,运用起来却颇为娴熟啊,最后奇正并用,将老夫引入了陷阱里,真是后生可畏啊……” 赵奢可以想见,自己若是强行回绝,必然会担上违抗太后之命的罪名,邯郸城的臣民百姓也会拿他和”苟利国家生死以“的长安君做对比,说他因私忘公,他马服君的无瑕威名便将毁于一旦。 更重要的是,连赵括也会怨恨他。 什么“大丈夫当学万人敌”,什么“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对于满心想要成为大将军的赵括而言,这些话具有巨大的杀伤力,看着他眼中愈来愈盛的炽热目光,赵奢也不忍心再打击他。 所以,曾经在阏与之战里挫败强秦大军,曾经与齐相田单论兵咄咄逼人不落下风的马服君赵奢,竟在长安君这里阴沟翻船吃了瘪。他不得不答应此事,让赵括陪长安君走一趟。 等安慰好妻子,让她去歇息后,望着天上已经升起来的月亮,赵奢叹息道:“也罢,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如今的世道,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也不奇怪。只希望如长安君所说,这次去齐国,能让括儿稍微历练历练吧,等括儿归来后,我马服家,绝不和他长安君再有半点瓜葛!” 不过对于赵括能有进步,能真正领会战争和兵事的凶险艰难,赵奢并不抱太大希望。 他自嘲道:“我赵奢自己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么?你长安君纵然能言善辩,妙计百出,难道还能改变他那狂妄的本质不成?” …… 赵奢在山下忧心忡忡,紫山之上的别院里,却是灯盏通明,热闹非凡。 一张大案几上,那些盛放菜肴和肉食的漆器已被撤下,腾出空间来,让四个年轻人游戏。 他们玩的,是当世极为盛行的六博。 六博棋是最古老的祺戏,在春秋时代就非常盛行,不过孔子对这种东西很是反对,还提倡过“君子不博”。不过两百年过去了,在这个匮乏娱乐项目的年代,世间君子们非但没有听孔夫子的教诲,反而日益迷恋起此物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黎民闾左,都喜欢玩一手六博,以作为消遣之用。 屈原在《招魂》里说过:“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六簿就是六博,这种棋由两人玩,寻常人家,用的是木头篆刻,像马服君家这种封君之家,财大气粗,便用稀有的象牙做成棋子,黑白各六枚。其中各有一枚相当于王的棋子叫“枭”,另有五枚相当于卒的棋子叫“散”。行棋在刻有曲道的盘局上进行,用投箸的方法决定行棋的步数。 明月前世是个玩棋牌的老手,任何祺类上手都极快,来到战国时代后,在他养病的那一个多月时间里,反正闲着也闲着,就以与缪贤玩六博闲聊打发时间。这东西主要靠的是投箸时的运气,但也有技巧在内,玩了几十次下来,明月不知不觉已经是其中高手,缪贤已经难以敌过他了。 今夜同样如此,面对讷讷无言,埋头下子的赵牧,明月横扫千军,面对自信满满的舒祺,他也能赢得胜利。 然而,当赵括坐到他对面时,明月才知道,什么是天生的玩祺行家。 他被赵括毫不留情地吊打了三盘,盘盘皆输,而且都是以大比分的惨败而告终。 看着赵括那边用来计算对博双方输赢情况的博筹堆得老高,明月不得不让开位置,让舒祺去试试。 结果舒祺输的更彻底,等轮到赵牧时,他却死活不愿意与赵括对博了。 “吾兄六博、对弈,皆无敌手。” 赵括傲然自得,为了证明弟弟这句话,还让人去把古朴的围棋搬了出来,和明月手谈一局,依旧轻松将他围杀。 “除非弈秋再世,否则这博弈之术,我世间少有对手。” 赵括那股迷之自信又来了,不过明月却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这下,他算是明白赵奢为什么会对这个儿子如此头疼了。 孤傲,狂妄,对自认为精通的东西不可一世,用后世的话说,这赵括就是个龙傲天…… 不过从中,明月也发现了赵括的长处,那就是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有规则可觅,他就能迅速上手学会,并且玩得很精通。 六博、对弈如此,兵法,亦如此。 但是,将兵法倒背如流,和将这些前人的智慧融会贯通到实战里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啊…… 乘着赵括收拾棋子的时候,明月突然发问道:“敢问族兄,若是赵国让你统帅大军,与敌军争于上党山川河谷之地,双方兵力相当,均筑壁垒对峙相持,你当如何应对?是应该久战,还是速决?” “上党山川河谷之地?两军设垒?” 赵括皱眉,随即舒展开来,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速决了,因为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第18章 兵贵胜,不贵久 ps:春秋番外已更 …… 屋内静了下来,一旁正在博弈的舒祺和赵牧也停下了动作,围了过来,听长安君和赵括议兵。 “两百年前,吴孙子便曾经说过: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如今更是如此,正如我父亲与齐国安平君所说的,当今之世,天下分为战国七,各国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才足以对敌疆场。既然打仗耗费如此之大,因此,军队作战就要求速胜,如果拖得太久则军队必然疲惫,挫失锐气。长期在外作战还将导致国内财用不足,百姓疲乏,其他诸侯必定趁火打劫。如此一来,即使足智多谋之士也无良策来挽救危亡了。是故,战争旷日持久而有利于国家的事,括从来就没听说过!高明的将帅,都会力求速胜,哪怕是拙劣的速胜,也好过取巧的久持!” 洋洋洒洒说完《吴孙子兵法》里的这套理论后,赵括得意地说道:“是故,兵贵胜,不贵久,倘若真如长安君所说,我帅军在上党山地河谷之地与敌决胜,我当尽起大军出击,一举破之,绝不拖延!” 赵括越说越兴奋,仿佛那千军万马真的在他的指挥下,便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敌人,然而明月却越听心越沉,总觉得赵括在走向一条不归路。 于是他打断赵括的妄想道:“且慢,两军实力相当,族兄纵然驱使大军进攻,又有何把握战胜呢?倘若被敌所败,困于死地,军覆于外,岂不是比久战更糟?” 赵括却毫不犹豫,昂起头,大声说道:“长安君此言差矣,你方才也说了,战场是在上党山川河谷之地,道远险狭,如此形势,与阏与之战颇为相似,当采取相近手段。” “阏与之战?”明月有些明白了,这是赵奢的得意之作。 只见赵括用食指蘸了点水,在案几上画起了地图来,动作飞快,可见不知曾经描绘过多少回了。 很快,一副赵国、韩国的简略地图就宣告完成,赵括戳着韩国以西的秦国河东郡说道:“四年前,秦王以赵国不履行交换城邑的协议为由,派中更胡阳率军,自西向东横穿韩国上党郡,攻我要地阏与。” “阏与位于漳水上游山地,距东南方向的邯郸三百余里,是邯郸西北部的一道险关。” “当时,先王分别召见了廉颇和乐乘,问要如何救援阏与。廉颇回答说,阏与道路遥远,地势险峻而狭长,急切间难救。稳妥点是要先稳守武安城,再作打算。嘿,老将军平日里但凡有赏赐,都争强好胜,遇到要死战时却退缩了。” 在提及廉颇时,赵括言语中带着一丝轻蔑不屑的语气,可见对这位与父亲齐名的老将,他并不佩服,甚至视之为无胆庸碌之辈。 “同时,乐乘虽是已死的望诸君乐毅之族人,但面临此战,也和廉颇一样无胆去救,毕竟对手可是秦军,百战百胜的秦军!” 在踩了廉颇和乐乘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后,赵括又神往地说道:“最后,先王又向我父亲问计,父亲答,阏与乃邯郸西门户,一旦失守,太行以西与邯郸的联系将被切断,太原都可能保不住,必须救。这阏与道路遥远,地势险峻而狭长,赵秦两军谁都没有优势,便如两鼠斗于同一穴中,勇者胜!” “于是先王任命父亲为大将,救援阏与。” 在赵括接下来的叙述中,明月得以知晓了这场战役的全貌。 那秦将胡阳先是围攻武安城,想要诱赵军来,他好围点打援。然而赵奢却不上当,离开邯郸后顿兵二十八日之久,一副怯懦不敢进的架势。 于是胡阳以为赵奢无胆,就放心地进攻阏与,谁料,却风云突变,赵奢在停滞许久,示敌以弱后,突然命令军队轻装出发,卷甲急趋阏与! 两天一夜,赵军急行军三百里,抵达阏与,出现在秦军侧后方,这下秦将胡阳手忙脚乱,连忙回头与赵军对峙。 赵奢却没有立刻与胡阳硬碰硬,而是先占领了阏与的制高点北山。到了这时候,战役的胜负手果然成了一场谁勇谁胜的较量。 秦军沿着山谷向上仰攻,赵军则从山下往下俯冲。如果是在平地,秦军可能稍占优势,可是在这一上一下之间,赵军借助俯冲的力道,占了先机。加上山路狭窄,双方只有最靠近前线的军士有搏杀的机会,而赵军后队的弓弩兵,利用地势之利,不断向狭路中的秦军施射。 此战当中,秦军由于不占地利,吃了大亏,不到一日,秦军就损失大半,溃败而退。 阏与之战,取得如此庞大的战果,东方六国对秦军的如此大胜,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魏国大将吴起时代。赵惠文王隆重表彰立下盖世功勋的赵奢,封赵奢为马服君,地位与廉颇、蔺相如相当。 “两军交战,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父亲的阏与之战,便是这么打赢的!” 讲完阏与之战的经过后,赵括又重复了一遍这席话,然后在即将干涸的案几地图上“上党”的位置处,重重砸了一拳。 “是故,倘若日后我与敌军争于上党,我也会记住父亲的这句话,亲帅卒伍,占据高点要塞,靠勇气战胜敌人,绝不久拖不决,耗费钱粮民生,损害国力。” 说这话时,赵括的眼中,没了白天在赵奢面前时的桀骜与不服,而是满脸的憧憬与敬仰…… 还有天真。 这一下,明月全部明白了。 不管赵括看上去多么叛逆,多么固执多么孤傲狂妄,有一点是变不了的。那就是赵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站在他父亲的阴影下,他或许是想挣脱出来,走自己的路,可到头来,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是在模仿赵奢…… 他想成为赵奢那样名动天下的将军。 他想证明自己不愧为马服君的儿子。 历史给了他一次机会,却是一个让他受千古骂名的机会…… 他的命运,或许从他成为赵奢儿子,被完全遮掩在父亲阴影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覆赵军者,括也! 第19章 谁的锅? 是夜,在并不大的客间里,明月睡在榻上,却有些难以入眠。 他的脑子里,依然是之前赵括谈及用兵时的神情。 通过一天的了解,他发现,赵括,并不是一个酒囊饭袋,相反,他在兵法上的确有一些才干,这才能说起来头头是道。 但理论和实践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远啊。 兵贵速,不贵久,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若是将这套理论放到长平之战的实际情形下,就没办法想得如此简单了。 明月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前世与同学争论长平之战胜负时的情形…… 四年前的秦赵交锋里,廉颇也曾在几之战中大破秦军,他对于秦人并不算陌生。 但五年后,这位“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老将在长平战场上,却表现得差强人意。他刚到战场时,赵军已经被秦人斩杀了斥候副将,第一道阵地失守,四名都尉被杀。 面对这种不利的形势,廉颇采取的战略,是高筑壁垒,与秦军对峙。秦军利用赵军侧方的太行道再攻,攻破第二道阵线,两名赵军都尉又被俘。 如此一来,廉颇就只剩下百里石长城和长平关作为第三条壁垒,他固守营垒,采取防御态势与秦军对峙,秦军屡次挑战,赵兵坚守不出,只是不断向后方请求增援和粮食,这是打算跟秦国打消耗战了。 这种策略是有一定成效的,赵国的防守,秦也无法突破,但秦国却不肯善罢甘休,不断增兵,于是长平之战就这样慢慢升级,变成了秦赵两国举国之力的战略大决战。 后世对此争议很大,认为廉颇策略正确的有之,认为廉颇策略消极的有之,不一而足。 不过从赵括方才所说的兵法来看,廉颇就属于“巧久”,足够稳重,风险倒是小了,但对于国力的损耗却极大的。不过他估计也没别的办法,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是战略对决了,廉颇意识到赵军野战没有取胜的把握,所以没贸然出击,他或许是把希望寄托在赵国能够顺利合纵,逼迫秦国退兵上。 只可惜,他的大王让他失望了。 最初,赵王丹贪图上党之地却没做好打一场大战的准备。当战争陷入僵局后,他又在外交上首鼠两端,战和不定,被秦国所利用,由此导致赵国被孤立。 在形势上,赵国是弱的一方,国中疲惫,四处借粮无果,其余五国也坐山观虎斗。这时候,哪怕廉颇再想“巧久”,赵国也撑不下去,没耐心的赵孝成王也等不下去了。 于是赵孝成王对廉颇丧失了信心,一直以来奉行“拙速”战略的赵括被派上了前线…… 在明月看来,自己的便宜兄长赵王丹能信任一个从没实战经验的人统领全国军队,真不是一般的大心脏。 对面秦国也把主将换成了白起,但区别是,秦的战略战术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的,赵国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战略突然转变,廉颇一系将领和马服一系将领的大规模更换,导致军心浮动。 “不过话说回来,赵括在长平之战时采取全线进攻的策略,并非没有渊源,不仅仅是赵孝成王的逼迫,也是受到兵贵速,不贵久的兵法影响,更受他父亲赵奢阏与之战大胜的熏陶。因为他没有实战经验,只能将这些吸取来的东西强行带入战场……” 可惜,赵括没有再创造阏与之战的奇迹,白起给初次在长平将兵的他好好上了一课。 他的“拙速”算不上错,在政治方面,甚至比廉颇的“巧久”正确得多,但却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秦军的战斗力和他们打赢这场战争的决心勇气。更致命的是,因为没有实战经验,赵括的战术太过于想当然和直白,结果一头撞进了秦军的大包围圈里。 比起白起那近乎神来之笔的穿插包围,赵括的战术,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在遭到包围后,也没有第一时间选择突围,估计是被打懵了。 明月知道历史会如何发展,长平的最后结局,是极其惨烈的。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因为双方兵力差距不大,在这最后的尝试突围里,赵括依然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导致了秦国“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 只可惜,他这迟来的顿悟和勇气,终究没有改变这场战役的结局。 关键时刻,秦昭襄王亲赴河内动员15岁以上者支援长平,所以秦人撑住了,赵军已经彻底被困死在丹水河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邯郸的赵王丹,在此期间却无所作为,这一战,不仅是将领和国力的较量,也是君主能力眼界的比拼。比起老谋深算的秦昭襄王,赵王实在是太嫩了。 长平之战的锅,赵王丹至少要背一半。 而另一半,就要廉颇和赵括三七开了,廉颇酝酿了过程,最后是赵括彻底葬送了赵军。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赵国三伐皆败,岂有不输的道理? 然后…… “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 凭借着最后的勇气,赵括带着还能作战的锐卒做了拼死一搏,最终力战而死…… 最后…… “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後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四十五万啊……”明月又翻了个身,叹了口气,不管放在哪个时代,这都不是个小数目,南京死了多少?唐山死了多少?汶川死了多少? 战国之世,人命,贱如狗彘,而赵括,只不过是这四十五万条性命中的一员。 明月暗暗想道:“赵括啊,我主动请求去齐国为质,更点了你随我同去,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觉得你有本事,能保我周全?” “不,我只是想把长平的主角之一放在身边,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没有利用价值。” “但以现在的情形看,你的败亡,似乎从现在就已经走上不归路了,若是我放任历史发展下去,你的命运,长平里赵人的命运,几乎是注定的。” “你值得我救么?给你一个外出历练的机会的话,你还会重蹈历史上的覆辙么?” 脑子里萦绕着这个问题,明月的眼皮开始打战,从邯郸跑到紫山,颠簸了一路,他身上骨头又酸又痛,累得够呛,很快,就在微弱的烛光里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又看到那一幕了。 …… 长平杀场,瘦骨嶙峋的赵军锐卒一边咀嚼着同伴的干涸血肉,一边跟着他们的将军,以困兽犹斗的姿态,迈步走向防守得严丝合缝的秦军。 年轻红袍将领的孤傲狂妄不见了,他脸上只剩下惭愧和痛苦,还有满脸的胡渣。 他默默念诵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话语,奋力指挥着最后一批还能战斗的士兵冲锋,挥剑向前。然而黑色的秦兵箭如雨下,将赵卒钉翻在地,最后,那红袍将领也中矢而倒地…… 他不甘,他不服,他挣扎,他的手扣着被鲜血浸透的泥土,再度站起起来。 他血淋淋地站在高岗之上,仰天长啸! “覆赵军者,赵括也?我不甘,我不甘!“ 秦人没有理会他的嚎叫,无情的弩机再度举起,千万枚弩矢发出尖啸,划破了天空,如同一群疯狂扑向食物的飞蝗,刺穿了赵括的身躯…… 梦在此到达尽头,明月满身是汗的醒来,他发现自己榻前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子。 “谁!”明月大惊,猛地摸出枕头下的匕首,挥舞向前! 那影子似乎也被明月吓了一大跳,几乎坐倒在地,叫道: “长安君,你这是做什么!?” 是赵括,他看着手持匕首,神色紧张的长安君,有些不知所措,他身后跟着的,则是已经将剑抽出一半的舒祺。 “有事?”明月瞥了一眼窗外,外面还黑着,估计离天亮还早,这一觉和这一场梦,弄得他有点发懵。 “昨日不是长安君说要去看日出么……” 赵括嘟囔着从地上起来,拍了拍灰尘,而后笑道:“快些罢,再慢,就赶不上朝阳了!” 第20章 朝阳 ps:新的一周,七月还是要冲新书榜,求下推荐票和点击,头上有一个写三国的大刷子压着呢,着实不爽。 …… 从半山腰小宅上去紫山顶峰,有一条湿滑的小径,这条山路在高峻的山脊上伸延,高低起伏,极是难走。 竹辇是坐不了了,明月甚至都没让那几名黑衣侍卫跟着,就他与赵括、舒祺三人起了一大早,在鸡鸣前就往山上攀爬。其中熟悉此山路径的赵括在前,明月在中,身手矫捷的舒祺在后。 此刻,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在清晨南风的吹拂中,紫山正在慢慢苏醒过来,石缝间长满了顽强的野草,还有蒲公英的小黄花、报春花,上面沾满了露珠,杏树桃树枝头的蓓蕾,也鼓满了浆汁,有的已经裂出鲜嫩可爱的红色花嘴。 不过明月却无暇观看这清晨的山景,因为他已经累得不行了。 紫山不高,但从半山腰攀到峰顶的两里山路依旧让他这大病初愈的脆弱身体气喘吁吁,而且山路湿滑,好几次还差点滑倒,幸好前面有赵括拉着,后面有舒祺扶着,他才没失足滚落下去。 明月也暗自后悔,昨天自己为什么要提一嘴来看日出,不过没办法,只能在前方赵括的呼喊下咬着牙往上爬。 好在,于一片山鸟禽雀的宛转鸣叫中,他们终于登顶了。 “可算是到了……” 明月扶着一棵松树,也不顾树汁粘手,就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下。长安君这身体真的太瘦弱了,这才半个时辰不到,他便两腿发抖,直不起腰来,相比不汗不喘的赵括和舒祺,明月感觉自己有些丢人,去了齐国以后,可得好好锻炼打熬。 舒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露出笑容,赵括却在那捧腹笑话明月。 “原来长安君竟如此羸弱,去齐国的路有七百里远,行么?” 他还对舒祺打趣道:“看来你我不得不仔细照料好长安君了。” 明月也不生气,指着自己说道:“我,劳心之人也。” 又指了指赵括:“汝,劳力之人也。” 赵括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吾等劳力之人,是要受治于长安君这劳心之人了?” 明月昂起了头:“那是自然,君有君位,将有将位,此次齐国之行,我为君,子为将,族兄自然得以我号令为准。” 他心中却暗暗想道,受治于我,我或能救你一命,如若不然,你死路一条…… 或许是要同去临淄,赵括有些兴奋,依然在喋喋不休,明月没气力再理会这厮,他的喘息慢慢舒缓下来,抬起头,看到已经渐渐通明的天空中,苍鹰在峻峰间盘旋,傲然俯视着空旷幽谷中的丰草奇石。 赵括也不再打岔了,他唤着舒祺,三个少年人或站或坐,在紫山顶上安顿下来,齐齐面朝东方。 “太阳就快升了。”赵括突然安静了下来,如此说道。 紫山顶面积不甚大,但多奇异多姿的石头,多半是紫色、金黄色和褐色的紫石英,故取名为紫山。 此时此刻,火红色的太阳跃出东方,照耀雾气缭绕的山峰,一时间,这片天地仿佛多出了画龙点睛的色彩,紫光闪烁,霞彩千条,整个紫山笼罩在云蒸霞蔚中。那无数的紫英石也好似活了过来,被染成绚丽奇美金黄色,就似在百丈高的苍山之颠戴上了一顶金顶子,宛若人间仙境。 “真是壮丽。” 明月看着那已经升起大半的太阳,一时间心旷神怡,连疲累都忘了。 “这便是邯郸驰名的盛景,紫山日出。” 赵括也抿着嘴,手撑在额头上遮阳,神色骄傲,这是他马服家的领地,是人间仙境,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见过这美景,但也不妨碍他向外人炫耀。 “真是不虚此行。”明月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眼睛从越来越高的太阳处移开,回首南望,却见视野开阔,山下诸峰臣伏朝拥,远处冈丘如波如浪。 山脚下的渚河波光粼粼,流金溢彩,朝着东南方奔流而去,在那里,邯郸城尽收眼底。 那是黄河以北最为繁华的工商业城市,周长近二十里的赵国王都。 宫苑深深的赵王宫凤台上,赵太后是否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如往常一般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渚河南岸的平原君府邸,是否是车水马龙,食客满门? 邯郸那令明月闻名已久的繁华市肆,也刚刚开始新一天的贸易,无数赵人又将继续他们一如往常的普通生活罢? 只可惜五六年后,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这个城市里一半的青壮年死于长平,邯郸城也将遭受一次漫长的围攻,城邑几乎尽毁。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明月不由嘿然,若让他早来五十年,他可以让赵国从一开始就嬴在起跑线上。若让他晚来五十年,秦始皇已扫六合,建立皇朝,赵国已灭,他可以不用管它的死活,任由邯郸的风物变为残砖瓦砾,任人遗忘。 可不偏不倚,他来到了这个剧变中的时代,灾难的前夜,心里装着的,是不为他人所知的忧患,不管为自己还是为世道,他都无法无动于衷地什么都不做。 但首先,还是要掌握权势,博得声名啊。 明月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日光下的邯郸城,再回过头时,太阳已升起老高,而他身后的两人,在做各自的事情…… 身材稍矮的舒祺在认真地拔剑起舞,一招一式挥舞得格外用心,时而下伏,时而腾跃,像极了一只在山岩间飞舞的苍鹰,那柄三尺剑就是他的铁喙,他一心想要练好剑术,成为像他师傅那样的剑道大家。 浓眉大眼的赵括则盘腿坐在石头上,就着清晨的太阳,展开一部竹简,大声诵读起来。 “吴子曰: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 赵括读的自然还是爱之如命的兵法,阳光洒在他身上,将身影照得熠熠生辉,他身上,的确有几分赵奢的影子,但更多的,还是他自己,孤傲,嘴贱,得理不饶人,不过也并非一无是处。 将赵军带入泥坑,赵括是有大过,但是面对秦国的武安君白起,面对不得不战的国情,明月只能说…… 当时谁在长平,谁就是赵括!造成这一切的,主要是赵国的决策者们。 要不然,就给他一个机会?对明月而言,这只是顺手而为,更何况,赵国的武装虽只听赵王手中的虎符号令,但廉颇、赵奢两员大将的威望影响是极大的,将未来的“马服子”赵括与自己绑到一起,这也是明月博权得势的一个途径。 看着这如同朝阳一般昂扬勃发的两个同龄人,明月心里那点忧患,竟不知不觉,随风而去了。 “和笃信鬼神和命运论的春秋不同,战国的主流思想,是非命,是事在人为!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我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有法子让历史拐弯,改变那些必死之人的命运,进而改变秦朝骤然统一又骤然败亡覆灭,无数战国的文明结晶在秦末大乱中毁于一旦的惨烈结局。岂能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自怨自艾?” 于是他也迈步走到百丈山崖边,朝着天空大声怒喝一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声传甚远,回音阵阵,舒祺停下了剑舞,赵括也收起了兵书,二人看明月的眼神,都是莫名其妙。 回过头,明月却朝二人一拜,郑重地说道:“齐国之行,便拜托二位了!” 赵括和舒祺对视一眼,一个手握剑柄,一个捏着兵书,也朝明月肃穆还礼:“吾等愿与长安君共赴国难!” 紫山顶上,三位少年的身形定格于此,他们是这个时代勃然升起的朝阳…… …… 明月在紫山上又盘桓了半日,去清溪山谷里钓鱼游玩,到了日暮时分,才回到山脚下,在马服君家又住了一晚。 虽然马服君待他依然不冷不热,那位易氏夫人甚至还时不时有几分怨愤的敌意,但赵括却已经和长安君、舒祺打成了一片,谈笑风生了。 到了第二日,与赵括约定三月初一在赵王宫相会后,明月与舒祺坐着来时的马车,踏上了归程。本来嘟囔着说懒得相送的赵括,最后还是纵马送他们到十里之外,这才有些寂寥地折返回去,他也需要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一些准备。 按照计划,一行人要原路返回,直接绕过邯郸城,回到赵王宫去。 然而走了一半后,想起昨天在紫山顶峰看到的赫赫雄城,明月却改了主意。 “李谈。”他命令御者道:“转弯,时辰尚早,我要去邯郸城中逛一逛!” 第21章 邯郸古来佳丽地 赵奢曾经说过,当世城池的规格,是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一般是大郭套小城。但邯郸因为地形缘故,构造有些不同,赵王城在西南角,郭城即眼前的“大北城”,位于宫城的东北,面积比赵王城大许多,周长十六里,呈不规则的长方形。 明月一行人是从邯郸的北门进入郭区的,城池外有厚厚的夯土墙垣保护,墙高八丈,城门洞开,上方有一座驻扎着兵卒的高耸城楼。因为近来秦国伐赵,为了防范无处不在的秦国间谍,所以门禁把关有点严格,城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但他们只要亮出赵国王室旌旗,城门官们便无不点头哈腰,躬身相迎。轻轻松松入城后,回过头,城门官们依然在那里盘问检查入城的带剑士人、皂衣商贾、粗手粗脚的农夫农妇,甚至还有拉着一车竹卷的游士。 “特权阶级真是好啊……”明月感慨良多,前世的他哪受过这待遇? 等驷马大车驶过邯郸北门后,明月便步入了这如同古朴画卷般的战国大都会。 以前的长安君虽然来过邯郸,但记忆已经十分模糊。穿越后,在过去一个多月里,明月曾经在赵王宫的台榭上不止一次朝这边眺望,昨日站在紫山之巅,更是俯瞰过邯郸全貌,只是如今日这般慢慢驶过,还未有过。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 心里默念着后人对邯郸城的评价,明月从车上站立起来,打量眼前这座万雉大城的内部模样。 …… 赵国之所以会以邯郸为都,除了规避战国早期魏国强大的锋芒外,也因为邯郸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处于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道“午道”上,又位于“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以东,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发展到现在,拥有不下三万户,十多万人口。 如此也造成了邯郸城内有些嘈杂和拥挤,明月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无数热闹的声响已喧嚷入耳。 放眼望去,街巷两旁,无数简陋的茅草民居挤在一起,其中夹杂着小康之家的瓦屋小院,至于能盖得起两层楼的豪富之室,都集中在渚河南岸。因为临近午后,一些人家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远远看过去,白烟竟遮蔽了邯郸三分之一的天空,他们烧的大多是木柴,是从邯郸城外的紫山等地运来的,每日消耗极大…… 除了居民区外,作为黄河以北的商业手工业中心,邯郸城内还分布着九个市场,供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贸易用。山西的竹、彀、旄、玉石;山东的鱼、盐、漆、桑麻;来自遥远的江南楚地的楠梓、姜、桂、铜锡、橘、丹砂、玳瑁、珠玑、齿、革;北方代、碣石的马、牛、羊、旃裘、筋角;更有安邑的枣,燕国的栗在这融汇交易。 市肆之外,冶铜、冶铁、制骨、烧陶等手工业作坊排列十分密集,金、革、木、漆、车等百工在这里劳作,叮叮当当的敲打琢磨声响彻里闾,不时有呛人的味道传出。 炊烟,汗水,冶炼废气,拉车牛马随地排下的粪便,加上各个里坊露天茅坑里散发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古代城市的味道真是不太好闻,路过工坊区时,明月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用袖子遮住鼻子。 这跟现代人想象中的古典城市差距有点远,不过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到了中世纪,欧洲的巴黎、伦敦等城市也是这般肮脏恶臭。 好在赵国官府也是注意市容的,至少在穿邯郸而过的中轴大街上,小贩的摊位全部被赶走,也不允许扔垃圾。 “因为赵国的律法规定,弃灰于主街者刑之!”舒祺当长安君久居宫中不知道,还专程向他解释。 据舒祺说,这还是赵武灵王乔装打扮去秦国都城咸阳回来以后颁布的法令。的确,相比于人口成分众多,偏重于工商业,管理起来有些混乱的邯郸。被律法牢牢约束,以农业人口为主的咸阳城可规整干净多了。 这也是邯郸,乃至于赵国与秦国不同的一个地方,赵国工商业发达,让都市看上去更加繁华,也能短期内获得大量财富。但过于偏重工商,却导致农业积极性不高,大量农业人口进入城市谋生,无法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间接造成了赵国兵员缺额和粮食缺口。唯结果论的话,比起秦国那朴实无华的“耕战”国策,赵国还是差了许多,看似热火烹油,实则极其脆弱。 有一弊必有一利,这也造成了赵地的文化兴盛,和秦国几乎万马齐喑的思想界……除了商鞅和吕不韦这两个外来者,以及进入秦国后专精工匠之术的墨家一系外,整个战国时期,秦几乎没有为百家争鸣贡献过丝毫,秦人本土甚至都没出一个学者。因为禁绝游士,焚毁诗书,只重耕战,秦人的百姓也很少会主动思考,他们只知道服从官府,服从法律,以吏为师,如同一群沉默的孺子牛,俯首效命。在山东六国的士人争论辩难,奇思妙想的时候,秦人选择默默拾起地里的锄头,还有手边的剑…… 以现代人的评判标准来看,不能说谁好,也不能说谁就不好。总之,秦就好比是斯巴达,强大却没什么思想内涵,山东六国好比雅典,文化璀璨却在战争里败下阵来。他们就像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只有天下一统,两者结合起来后,才是一个完整的战国时代,才是中国文明的源头。 秦虽然统一,但很可惜没有做到这一点,能并之,却不能凝之,殊为可惜,真正完成这项历史使命的,是汉朝。 所以我们才是汉人,而非秦人。 言归正传,秦国的制度还是可圈可点的,在那次效仿秦国的整顿后,邯郸大道已经干净了很多,看上去笔直宽阔,街道没有铺石板,仅仅是被夯实的硬土,路边沟渠用于排水,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两侧。 明月放眼看去,见男子多数穿着窄袖深衣,也有穿胡服、剑士服的,也不乏褐衣穷人。小女子们则插笄、穿短衣、着方格纹长裙,打扮得漂漂亮亮,嘻嘻哈哈地与情郎牵手招摇过市,毫不避讳,不论男女,行走的姿态都十分优雅。 “所以才会有燕国寿陵人特地来邯郸学步的故事吧,这就是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这里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流行前沿。” 明月在观察行人,行人也在打量他,众女子见到这辆驷马大车上俊朗的长安君,还有英武不凡的舒祺,竟纷纷停下来,甩开情郎的手,朝他们抛来媚眼,甚至是将手中的帛巾挥舞着扔了过来。 舒祺年幼,有些吃不消,被这雨点般的香巾砸得不知所措,只能靠着一身功夫左闪右避。明月倒是感觉很有趣,接过一块瞧了瞧,上面有那女子亲手绣的游猎花纹。 他嘿然道:“这些邯郸女子,她们平日也这样么?” 前面的李谈接话道:“公子不知么?邯郸的女子名满诸侯,她们喜欢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跕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游走于富贵之家,向贵人献媚讨好,只希望能被诸侯或封君公子纳入后宫,享受荣华。像长安君这种饰冠剑,连车骑的游闲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贵,自然大受邯郸女欢迎。” 明月津津有味地听着,不过他心里装着大事,加上这具身体年幼,对男女之事暂时没兴趣,也扛不住邯郸城里这群女司机要吃人般的架势,笑着摇头:“免了免了。” 他却反过来揶揄舒祺:“舒祺常在邯郸行走,想必向你献媚的人不少吧?” “我……我出门都是要穿褐衣,戴斗笠的。” 舒祺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教很严,老触龙决不允许他与邯郸城里这些开放至极的庶民女子往来。两年前一次上街去学习剑术,被一群女子包围,香汗淋漓地向他献媚勾搭的场景,真是让舒祺终生难忘,他这个赵女眼中的如意郎君被摸遍了全身,最后可是使出浑身解数,才从她们胸脯的挤压下逃出来的。 说话间,那些盯上了明月一行的邯郸女子在后面追了一会后,在黑衣护卫的阻隔下,只能放弃了追逐,悻悻地目送车上两位君子离开。 明月回头看着她们那气恼的模样,不由想道:“这战国风气,的确是与后世被礼教牢牢束缚的时代大为不同,不过也就是邯郸,若是在秦国咸阳,想必也是老实人居多,不会这么奔放了吧?” 尴尬的是,再过十来年,邯郸女赵姬就给老实人子楚戴了好多顶绿帽。 今日在邯郸穿行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明月对战国社会的好奇,已经得到了极大满足,开始真切体会到这个时代的生活状态。 随着马车渐渐驶到邯郸南城区,这趟旅途也即将告一段落。 不过就在这时,前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喧哗声,明月只见前方人头攒动,似乎是发生了冲突,无数邯郸小女子花容失色地奔逃开来,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男人的怒喝,以及剑刃从剑鞘里抽出的哗啦声。 舒祺立刻挡在长安君面前,李谈也堪堪停下了马车,瞧了瞧后,笑骂道:“也是巧了,莫不是又遇上游侠儿决斗了?” 第22章 游侠儿 “游侠儿?” 明月也朝前方看去,却见那骚乱的中心,是十几个正分为两拨对峙的人。他们大多褐衣布帻,一个个都是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剑,此刻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目视对方,嘴里骂声不绝于耳,手则握住剑柄,随时可能出鞘。 见长安君面带疑惑,李谈解释道:“邯郸女子喜欢游媚富贵,不肯安分度日,邯郸男子也不事农稼,这些人大多脱离了宗族,或在闾巷操持贱业,仰机利而食,依靠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或居无定所,四处交游。因为他们喜欢任侠为奸,整日慷慨悲歌,相聚游戏。故而,又称之为游侠儿。” 他有些好笑地说道:“邯郸街头的游侠儿,成百上千,这些人往往强直刚戾,懻忮好气,互不相让,在街头不小心撞上,甚至是一个眼神,便能引发口角,乃至于拔剑相向,血溅长街……” “原来如此。”明月了然。 从春秋后期开始,伴随着井田制的破坏,宗法大氏族的解体,春秋早期“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局面彻底改变,士阶层成为社会主流。 士也分文武,儒、法、名、纵横等诸子百家以文士身份闻名于世。相对的,春秋战国时期,尚武的风气比较兴盛,也有一批武士应运而生,他们就是战国时期一个特殊的群体,游侠。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果然如此……” 明月不知道说这句话的韩非现在几岁了,不过此言真是一针见血,经过两百年发展,游侠已经成为当政者不得不正眼相看的一股重要势力,在列国都十分活跃。 不仅赵地,山东六国均是如此,河内与濮阳一带“好气任侠,卫之风也”;齐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中山和北方的燕、代也是“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游侠儿的足迹遍布天下,也就严禁私斗和游士的秦国少些。 既然眼前这些出身闾巷布衣的游侠都凭手里的剑吃饭,在江湖上混,最看重的是声名、面子,所以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争一时之勇。 李谈说,如果邯郸市面上有人围作一团驻足观望,并不时暴出叫好之声,那多半就是是游侠儿们因种种原因相邀决斗。这种私斗几乎每天都会在邯郸的大街小巷上发生,李谈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就算是再蛮横的游侠,也无法与王室官府抗衡! 一路下来,他长安君的驷马车驾规格甚高,对面的车辆行人无不匆匆避让,岂能因这些游侠儿就停下了脚步? 明月也想试试舒祺的胆量,就朝他颔首示意,舒祺当即仗剑下车,走到那群人跟前,大声喝令道:“大胆!汝等游侠儿,竟然在此聚众闹事,阻碍道路,可知国法为何物!” 话音刚末,本来正在对峙的游侠们纷纷回过头,瞪着身材不高的舒祺,脸上阴晴不定,甚至还有人冲着舒祺大骂道:“黄口孺子,毛都没长齐,也敢来管乃公的闲事!” 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并不是对峙双方,而是外来劝架驱赶的人,很容易被迁怒,乱刃杀死。 “还是回家吃汝老母的奶去吧!” 那游侠儿出言不逊,说着就要来推攮舒祺。 舒祺却很镇定,轻轻往侧边一闪,利用那游侠儿扑过来时的惯性,用手肘轻轻触了他的身体,脚下又绊了他一下,便让这个游侠儿站立不稳,趴倒在地。 那游侠儿撞了一鼻子的血,痛呼不已,他的同伴顿时急了,“当啷”一声,十余人将长短不一的佩剑拔出,齐齐指向了舒祺! 围观的邯郸女子都为这个不知凶险的小后生捏了把汗,然而舒祺却淡然自若,腰间虽然有剑,但他却没有拔出,甚至连碰都没碰一下。 他迎对凶神恶煞的游侠儿们,还有他们的利剑,身躯挺立如青竹,厉声叱道:“放肆!长安君车驾在此,还不退散!?” “你!” 有游侠儿被这个狂妄的小后生激怒了,正欲挥剑上前,但却被领头的游侠拦住了。 “长安君?好像在哪听说过……” 这个时候,他们才有功夫注意到后方这辆驷马大车,以及手持剑、弩,阴森森地看着他们的黑衣侍卫,最后目光锁定在车上泰然自若的富贵公子身上。 “长安君……长安君……” 起冲突两方的游侠儿们面面相觑,总感觉这个名字似曾相识,随即一拍脑袋,齐声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贤公子长安君!?” …… “小人等见过长安君!长安君贤名,吾等久闻了,方才鲁莽冲撞,真是该死!该死!” 画风突变,方才还恶狠狠的游侠儿们,在听到长安君之名后却纷纷收剑,排成几排,朝着明月的马车作揖,一个个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一连说了两句该死。 “汝等从何处得知我的事迹?” 明月也没有刁难他们,只是心里暗暗惊讶,穿越之前,长安君在邯郸名声不显,他获得触龙刮目相看也才过去短短数日,为何这群游侠儿似乎都知道了? “长安君主动为国赴难的事迹,邯郸街巷市肆里都传开了!”方才起冲突一方的游侠首领,一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青年如此说道。 这人身后的游侠儿,乃至于围观的邯郸赵国百姓都点头称是,都说这几日经常能听到关于长安君为了救赵国之危,毅然去齐国为质的事。 他们这群人虽然桀骜不驯,但却也讲究侠肝义胆,扶危救困,面对这么一位贤公子,那是发自内心的佩服,便骄横不起来了,连方才鼻子受伤的人也捂着口鼻,不住点头唯唯。 “怪哉,此乃赵国宫廷大臣圈子里的事情,若非人有心散播,怎么会邯郸人人皆知。” 明月心里如此想,面上却带着微笑,对他们说道:“既然二三子都敬我,那我便多问一句,汝等今日为何在此斗殴啊?” “好让长安君知晓,事情,是这样的……” 一问之下,明月才知道,原来这场差点见血的决斗,是因为人潮拥挤,一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人一脚,由此导致了两拨人的口角和争斗…… 这都哪跟哪啊! “如此一点小事就值得搏命么?” 明月哭笑不得,他不由想起了舒祺说过的“三剑”来,瞋目而语难,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这如斗鸡一般的庶人之剑说的,就是眼前这群里闾布衣之侠吧? 他不由板起了脸:“汝等都是赵人么?” 众游侠儿曰是。 明月当即教训他们道:“既然都是赵人,又非语言不通,有什么是不可以商量的?我曾经听过说一件事,当年蔺相邦从渑池之会回来,被廉大将军刁难时,总是远远看见廉将军就避让,门客舍人问他是何缘故。蔺相邦说,他并非是怕廉将军,而是因为,秦国之所以不敢轻辱赵国,就是因为廉、蔺二人在,倘若他们两虎共斗,势必不能共存,所以才以国家之急为先,而以私仇为后!正是因为相邦这相忍为国的胸襟,和廉将军知错能改的负荆请罪,于是才有了将相和,才有了赵国的今天。” “我如今自愿去往齐国为质,也是为了国家之急,个人安危放在后。却不想,二三子都是赵人,却在秦国大兵压境的时候,因为小小肢体冲撞,竟对着自己的同胞拔剑相向,有这本领,为何不向着秦人使!?” 众游侠儿都听呆了,不想眼前这位十五岁的公子能说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话语来,周围的邯郸人也随声附和,在舆情的压力下,游侠儿们一时间又羞又愧,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重话说完以后,明月又放缓了语气,他让最初发生冲突的那俩人站出来,让他们相互行了礼,道个歉,这件事就此过去,双方不要再拔剑相向了。 事情皆大欢喜,在邯郸市肆的官吏、兵卒还没来得及过来阻止私斗前,就被长安君摆平了。 明月本以为现在可以继续登车上路了吧,谁料那群游侠儿却更不走了,周围的人也越围越多,想要看长安君一眼。 也不知是谁起得头,游侠儿中有人突然振臂一呼道:“长安君说的有道理,侠者,当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吾等受教了。如今长安君要为了赵国,去齐国为质,吾等身为赵人,岂能坐视不管?依我看,不如就跟着一起去临淄,保护长安君安全,何如?” 第23章 言必信? ps:春秋番外在晚上 …… “好!” “善!” “正合我意!” 有人带头,前前后后聚集起来的上百名游侠儿,竟同时喊了起来,一副要就此跟着长安君前往临淄的架势。 这结果,却是明月未曾想到的。 原来,这些战国时期的里闾布衣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常常逾越国法,也不尽是正义之举,但在整体的风气上,都重然诺和声名,最突出特点就是任侠,即对“义”的崇尚和实践,也就是后世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所谓的“言必信,行必果。” 他们中的佼佼者,敢于牺牲生命,去救助朋友的危难。这群人里的代表人物,远的可以追溯到孔子的徒弟子路、为知伯复仇刺杀赵襄子的豫让,近的则是刺杀韩相的聂政,这些人,完全当得起李白《侠客行》中赞叹战国游侠的那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再过几十年,还会有更加闻名遐迩的荆轲刺秦,甚至那汉高祖刘邦,没做亭长前也是乡间一游侠儿…… 那些名声赫赫的前辈,是游侠们效仿的对象,所以在被长安君“苟利国家生死以”的事迹激励,和方才一席话教训后,游侠儿们热血冲头,群起响应,想要追随他去齐国,也是正常事。 但是,明月却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在一片欢呼中,陷入了沉思…… 他在那思考,然而皇帝不急太监急,另一人却是欣喜不已,几乎想替明月一口答应下来了。 …… 眼看周围上百号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游侠儿都拍着胸脯说要为长安君效力,驾车的李谈觉得有趣极了。 作为邯郸传舍人之子,李谈还没得到这份驾车的差事前,也在游侠儿的圈子里混过,有不少游侠朋友,所以知道这些人的目的和追求。 百多年前,墨家那由巨子领导的严密组织,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游侠团体,不为名利行走于各国,主持偃兵,那才是真正行侠仗义,扶弱抑强的大侠。然而时过境迁,墨家已经分裂式微,快一百年没出过一位巨子了,他们的团体更是早已解体。 没了组织后,游侠们就在各国各自为生。他们大多数不事生产,但总得生活吧,于是除了部分人做盗墓、剪径、收保护费等勾当外,大多数人,是靠投奔卿相公子做食客来维持生计。 有需求才有供应,从春秋时候的赵简子开始,卿相贵族的养士之风就一日胜过一日。所以这时代的封君,甚至是稍微有点权势的官吏,都会有几人到数百不等的宾客。 而最为典型的,当属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以及新近声名显赫的魏国信陵君。他们三人并称三公子,都倚仗其富厚和特权,慷慨好义,折节下士,招揽了数千食客,这其中有能出谋划策的文士,也需要看家护院或者干黑活下狠手的游侠儿。 三位公子之所以厚结私剑侠豪之士,主要还是想让他们为自己卖力、卖命。这种行径,世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赞誉褒扬。 通过这种渠道,游侠儿才能从妨碍社会治安,与官府抗衡的势力,为列国贵族所用。 今日这场面,让李谈感觉到,他似乎又要见证一位如齐之孟尝、赵之平原、魏之信陵一般的名公子诞生了! 长安君在邯郸城内绕了一圈,便得到上百游侠效命,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李谈感觉自己这趟差事真是没白干,等过了今日,他就可以好好跟那些游侠朋友吹嘘。 “我李谈虽是皂衣的斗食小吏,却也是给长安君驾过车的!” 这件事,起码可以吹十年!不对,二十年! 然而让李谈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群情沸腾,纷纷前来投效的时候,长安君却给他们泼了一瓢冷水。 这位公子朝游侠儿们拱手道:“二三子为国赴难,想要投奔到赵光门下的拳拳之心,赵光心领了。但我尚未开府就封,没有余财,只怕供应不起酬金。我就在这冒昧问一句,倘若此次前去齐国,暂时只能保证早晚两顿餐饭,以及住宿,酬金可能会有些少,可还有人愿意随我同去?” …… “没酬金拿?只供食宿?” 长安君此言一出,李谈目瞪口呆,上百名游侠儿也面面相觑,刚才将“先国家之急”喊得震天响地的人里,顿时有不少面带失望,更有人露出不屑之色,开始朝外面退去,一眨眼功夫,就走了一大半…… 李谈不知道明月心思,连忙说道:“长安君,你这是……” 明月却抬手阻止了他,继续对游侠儿们说道:“此去齐国,也并非是去走亲戚,齐国内部,有人亲赵,有人亲秦,而秦国的间谍刺客也无孔不入,二三子随我前去,可是随时要做好挡戈矛箭矢的,危险重重,还有人愿意随我去么?” “原来这是需要搏命的差事么?”游侠儿中又发出了一阵议论声,然后,竟然又有一半的人悄然退却,挤出围观者的人墙,走了。 两轮筛选后,明月面前的游侠儿,竟只剩下二十余人…… “这些人……真是无胆鼠辈!”那个带头说要追随长安君的络腮胡青年气得抓耳挠腮,大声说以后再也不和那些走掉的人交游了,他的同伴们随声附和,但面上却有些不以为然。 众人的情绪心思,明月都看在眼里,便又是一笑,说道:“能留下来的,都是不计名利,不顾生死,一心为国的真侠士。这样吧,今日二三子先行散去,等三日后,在王宫北门集合,我将禀明太后和大王,让汝等正式加入去往齐国的使团护卫中,何如?” “敬诺!” 经过这三趟折腾,游侠儿们本来似火的热情有些散去了,毕竟还要等三天。于是除了领头那络腮胡青年外,大家都回应得有气无力,当他们离去时,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轻声谈论,表达起对长安君的“小器”“苛刻”“怠慢”的不满了。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被两名劲装的带剑士人看在眼里,他们对视一眼后,相互点了点头,随即便匆匆离开,往平原君的家宅走去…… 看着面前围观的人墙也逐渐散去,李谈却是有些急了,一跺脚,说道:“长安君啊,上百游侠敬仰你的贤名前来投效,这是多么难得一见,你却将他们赶走,这是为何呢?” 他是有点见识的,才不相信广受太后封赏膏腴之地的长安君会没钱帛养活上百游侠,更不相信这次去齐国的旅途会如此凶险。本来剩下的二十人可以尽数接纳,可长安君又让他们回去三天,三天以后,大家都考虑清楚了,谁还肯来啊! 长安君这是摆明了要赶人走嘛!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学孟尝、平原、信陵养客三千,名满天下啊! 一时间,气愤的李谈都忘了,这件事跟自己其实没啥关系,他更不知道,长安君想走的道路,可不仅仅是做一介战国公子。 舒祺也有一些疑惑,只是记着父亲告诉他凡事让长安君拿主意就行,便挠着脑袋没有说话。 明月却笑了笑,让李谈赶紧去驾车,不要在路中央堵着,等马车再度缓缓启程后,这才说道: “舒祺,李谈,汝二人可听说过滥竽充数的故事?” 第24章 滥竽充数 看着邯郸城大道两侧简单却散发着古意的建筑,还有那被风高高扬起的酒肆布幌,明月侃侃而谈: “那是发生在齐国的事,齐宣王喜爱音乐,尤其喜欢吹竽,王宫中豢养着三百名善于吹竽的乐师。其中有一名叫做南郭先生的乐官,并不怎么会吹竽,但因为齐宣王喜欢热闹排场,每次都让三百人合奏,于是南郭先生得以混在众人中,举着竽管装腔作势,别人摆头他也摆头,别人陶醉他也陶醉,看上去比别人吹奏得更卖力。就这样,三年下来,都没有被人发现他不善于吹竽,得到的赏赐却与其他三百人一样多。” “等到齐宣王去世后,他的儿子齐湣王继承了王位……” 说到这里明月顿了一顿,算起来,齐湣王是长安君的外公吧?看在赵太后的面子上,他好歹没有在言语上侮辱这位昏庸贪婪,葬送了齐国霸业的齐王。 “齐湣王也听竽,但与齐宣王不同的是,他喜欢听独奏,就让乐师们一个一个地上来演奏。于是,不善于吹竽的南郭处士再也没法在齐王宫里混下去,就连夜收拾行囊跑了……” 说完滥竽充数的故事后,倒是把舒祺逗乐了,李谈则是若有所思。 明月问李谈:“你可知我说这个故事,是何意么?” 李谈素来机灵,他醒悟过来:“公子是想说,方才那些游侠儿里,也有如南郭先生一般,滥竽充数者?” “然也。” 明月叹息道:“我不否认,游侠中,的确有侠肝义胆,愿意为国赴难捐躯者,然而其中大多数人,不过是占着游侠的名义,罔顾国法,贪财好色,行不义之举的无赖儿,这就如同鱼眼睛混入了宝珠里,不仔细甄别是辨不出来的。” “公子所言极是……” 李谈仔细想想,他认识的那些游侠里,真正能够锄强扶弱,义薄云天的是极少的,大多数人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剑,在里闾街巷中做欺男霸女的勾当。要是做了贵人的门客,就更了不得了,他们便仗着主人的威望声势,为自己谋私,俨然成了地方一霸。 明月又道:“所以在我看来,像孟尝君等人不加甄别地收纳门客,就像齐宣王爱听三百人一起演奏一般,是让没才能的小人混入其中,等到要用人时,却找不出几个能用的,一旦自己失势了,门客也就作鸟兽散。他们的做法,我不取也。” 一旁的舒祺恍然大悟:“所以公子想要如齐湣王一样,一个个地听那些人吹竽?来考量他们的本领和为人?” “差不多,汝等见过筛米吧?粮食里糅杂了很多不能吃的东西,非得将杂物和麸皮筛去以后,才能得到黄橙橙的粟,白灿灿的稻,我方才也是将那群游侠儿筛了两道。” 一如明月所料,那群游侠儿,果然是良莠不齐,有许多人是冲着他长安君的富裕俸禄来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若放在平日,我也会以钱帛招募他们为我效力。但我这次去齐国,是去做人质,生死操持于齐人之手,身边的人必须都信得过才成。所以并不打算带那些纯粹为了钱帛来投奔我的人,因为一旦别人出了更高的价,这些人就可能背叛我,背叛赵国。这就是第一道筛选,砂砾石子便自行离开了……” 之后,他又夸大了此行的凶险,筛选了第二道。 “我也不想带一群贪生怕死之辈前去,遇到事自己先跑了,不敢死战,那我要他们何用?” 李谈差不多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那第三道……便是让游侠儿们回去三天?这考量的又是什么?” 明月笑着说道:“我考验的,是他们的决心和意念。” “此次赴齐,我身负重任,孤悬千里之外,必然会遇上许多事情,最好的打算,自然是平安无事地归来,但最差的结果,是像孟尝君入秦时一样仓皇逃回。所以我希望麾下的人,都是强决弘毅之辈。任重须强,不强则力绌;致远须决,不决则志渝!” “所以除了难收买,不怕死外,我还需要考验他们的意念。若是瞻前顾后之辈,三天后他们是不会来的。但只要来了,就是从上百人里大浪淘沙后留下的英杰之士!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胜过滥竽充数者成百上千!” “公子远虑,小人真是拍马莫及!” 在长安君吐露了他的目的后,李谈真是佩服不已,不过他并不知道,明月之所以这么做,还有另一层用意。那便是他一天之内就在邯郸城里招募上百游侠儿的话,必然惊动赵王丹,引发他的恐慌,从而激化二人之间的矛盾,若是影响了他的大计,反倒不美。 另一边,在佩服之余,李谈也不无担心地说道:“但今日之事,必然会在邯郸街头传播开来,那些自行离开的游侠儿肯定会说长安君的坏话,说你小器,吝啬钱帛,待士苛刻怠慢,长安君可知,这会有什么后果?” 明月问道:“什么后果?” “容小人细细向公子禀明。” 也不知怎么了,李谈不再是看热闹的心态,而是开始设身处地地为眼前这位贵公子考虑。 这时候,他们已经过了渚河上的桥,从邯郸主城区走到了贵族、卿相聚集的地域,到了这里,道路变得更加干净整洁,而且路面上还用石板或者砖铺就,直通赵王宫北门。 李谈在街边停下了车,指着前面一栋三层楼高的豪宅楼阁说道:“公子,看到那座楼了么?” 明月眺望过去,果然见到在一众瓦屋砖墙,三进大院的贵族宅邸中,有一家鹤立鸡群。 那家宅院不但占地面积颇广,里面的亭、榭、台交错屹立,层楼疏阁,连栋结阶,更加独特的是,在临近街巷的地方,还建了一栋六丈高的三层阁楼! 要知道,邯郸的城墙也不过七八丈,王宫内的凤台龙台也不过十丈啊!这几乎要与赵王宫比高的阁楼看上去气势宏伟,画栋雕梁,可见它的主人绝对是赵国首屈一指的富贵人物。 舒祺家就是在附近住的,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他当即告知明月:“公子,那是平原君的家宅。” 明月了然,笑道:“王叔不愧是当今天下封君公子的翘楚,连宅邸都不一般啊。” 在赵国诸位公子中,以平原君赵胜名望最大,主要是他效仿孟尝君,好客养士,列国士人投奔到他的门下大约有几千人。 除了喜欢揽士,豢养美人外,平原君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炫富,那座宅院富丽堂皇的红漆朱门,门前趾高气扬的私属门客,还有这鹤立鸡群的高楼,无不宣示着平原君在赵国的地位…… 李谈道:“小人要说的这件事,正是与平原君的宅院楼阁有关!” 第25章 富贵者安敢骄人 “平原君家的三层阁楼,堪称邯郸一绝。但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太靠近边缘,以至于旁边就是一批没落贵人的住所,站在楼上往下看,宅内的情形一目了然。” 指着平原君家的高楼,李谈说起了那件在邯郸街巷流传甚广的奇事。 “数年前的一天,平原君最宠爱的美妾就站在楼上摇着羽毛扇子,正无聊间,美人妙目不经意间一瞥,正好看见民宅里有个跛子士人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回来时不小心被水桶绊倒,成了落汤鸡。楼上美人竟被这场景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女人,李谈嘿嘿地笑着补充道:“平原君家的妾室,都是中山、信都一带的赵女,舞蹈绝伦,亦或是从郑、卫买来的女子,声色俱佳,容貌甚美。” “能够博得这些美人一笑,换了是我,也许不会在意,偏巧那打水的跛子士人是个烈性汉子,他认为平原君家的美人是在讥笑羞辱他。” “于是那士人就在次日造访平原君家宅,提出了一个要求。” 明月问道:“什么要求?” 李谈顿了顿,等到长安君发问,才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阴森森地说道:“那士人的要求是,让平原君砍了那美妾的头颅送给他!” “嘶……” 明月吸了口冷气,说道:“这士人还真是心狠,虽说士可杀,不可辱,但光是为此就要那美妾的命,也真是器量狭小,非大丈夫所为。” “是啊。”李谈也这么觉得,又道:“平原君也是这么想的,就当这是个笑话,将那士人轰出门外去了,还对门客们说,这罢癃竖子,竟因一笑而要杀我爱妾,真是太过分了。” 明月知道,故事必然不会就此结束,问道:“然后呢?” 李谈说道:“这件事过去了一年,这期间,平原君诧异地发现,邯郸内外,再没人来投奔他,连门下食客也陆续走了一半。” “面对食客辞职离去,平原君十分不解,便问一个门客,为何自己府邸内的俸禄、飨食、车马供应不绝,他本人也不曾有失礼的地方,门客却要离他而去?” 明月道:“莫不是因为美妾嘲笑那跛士,而平原君爱惜美人,没有杀她为其泄愤的缘故?” 李谈一拊掌道:“然也!平原君的门客通过此事,认为平原君更看重美色,却轻怠士人,于是才纷纷告辞而去。” 最后的结果,是平原君赵胜为了挽回众多“贤士”的心,毅然杀了那讥笑瘸子的美人,还亲自捧着美人的头颅给瘸子送去,并致以诚挚的歉意。 做了这件事之后,不但跛子立刻投靠了他,之前那些离开的士人也就纷纷回到平原君门下,赵胜的府邸里,再度宾朋满座。 听完这个故事后,再看眼前的高楼大阁,明月仿佛看到了上面的一抹哀婉血色,摇头道:“那美妾真是跟褒姒一样,一场失笑,引来了无妄之灾,可怜,可悲。” 这却不是李谈想听的,他急切地说道:“长安君,通过此事,你可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了。” 明月淡淡地说道:“我明白了士心不可怠慢,贫贱者可以骄人,然富贵者却不能骄人,你是担心我的声名自此被败坏,再也没人来投靠我,对不对?” 虽然有些无奈,但这就是战国时代的风气,士人具有极高的自尊心,受不得气,而上到诸侯,下到卿相,有时候还真是不得不像供祖宗一样伺候这群士人。 战国时代最缺的是什么?人才! 这是士人最好的时代,为什么?因为天下的诸侯多着呢,你待我不敬,我说的话你不听,提的建议你不采纳,好啊!我也不伺候,反正孑然一身,就穿上鞋子拍拍屁股走人,甚至可以跑你敌人那里去出谋划策,恶心死你。 过去百年间,吴起、商鞅、张仪,乃至于最近的秦国丞相范睢,都是如此,因为得不到重用而去往他国,进而影响了七雄之间的强弱变化。 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 有这些惨痛的例子做教训,那些有国有家者,如平原君等封君公子,便不敢再骄奢高傲了。因为战国四公子之所以能起家,就是靠着结纳宾客、藏匿亡命获得了重士的贤名,手下的士越多,君王就越是倚重他们,四公子才能借此另构个人权威。 他们需要士人为自己卖命,一旦失去了士心,就是失去了立足之本。 所以说战国时期,士贵,王侯不贵,诚哉斯言。 这本该是值得称道的现象,但有的时候,也会有信心狭隘的士人借此进行道德绑架,逼迫贵族不得不作妥协。 “这就是《韩非子》里所说的‘擅主之臣’啊,以家臣身份,逼迫主君做出让步……” 时代特征摆在眼前,有了士人帮助,封君将相就好比顺风而呼,声音没有变大,但声势却壮了不少,倘若无人相助,则会举步维艰。 明月想要去齐国镀金,获取功名,乃至于掌握赵国权势,进而影响到长平之战,他可没办法变出一堆手下来,还是得借重于士人。 但他虽然有意效仿孟尝君博名的手段,却并不想完全走四公子的老路,在他看来,那样太过于低效了。 他自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同时还能增加自己的名望! 朝李谈一拱手,明月道:“多谢提醒,平原君的教训,我当牢记在心,不过……” 明月一笑:“这三天,就让那些离去的游侠儿说我坏话罢,他们鼓噪得越凶越好。等到三日之后,哪怕只有一个人来投效我,我都会让整个邯郸城的游侠儿,乃至于整个赵国的士人,对我真正地刮目相看,并为今日的离去而深深后悔!” 李谈这下明白了:“原本来长安君早已料到此事,三日后还有后手?不知要如何做?” 明月神秘地笑道:“三日后,你就知道了。” 李谈颔首:“小人当擦亮眼睛,等着看长安君的手段!” 通过这几天的种种事情,他不知不觉间,已对眼前的长安君充满了信心,觉得他虽然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却深不可测,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我要不要也投靠长安君?”李谈心中也不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但仍有些犹豫踌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抛弃安稳的现状,去追求难以预知的未来。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已经从平原君家宅面前驶过,明月本意是让李谈直接驾车回赵王宫去,却不料那富丽堂皇的红漆朱门却吱呀一声,突然打开了。 从门内涌出一群士人门客,个个趾高气扬,穿着不俗,出来以后分列两排按剑站立,昂首挺胸,十分气派。 被这群门客众星捧月的,是一位戴委貌冠,穿华服锦衣的富态中年贵人,他的双手扶在腰带上,迈着优雅的邯郸步伐迈出门槛,看到车上的长安君,便抚了抚唇上两撇矢状的胡须,面含微笑道: “侄儿,你这是要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路过叔父宅邸,也不进来坐坐?” 第26章 平原君 这华服中年人,自然是平原君了。 平原君赵胜,乃是赵武灵王的庶子,赵惠文王的弟弟,当今赵王的叔叔。 虽然在历史上被史家诟病为“利令智昏”,然而现如今的平原君,却是赵国四大重臣之一,也是与王室最亲近的人。他靠着招揽门客得到了名望,得以在赵惠文王亲政后担任过几年相邦,直到赵惠文王开始刻意提拔士人官僚集团,才被蔺相如顶替。 对这位权势极重,后来深刻影响到上党之争和长平之战的便宜叔叔,明月可不敢怠慢,连忙下车施礼道:“侄儿见过叔父!” 平原君走过来扶起了他,上下打量之后,笑道:“不错,病愈之后,吾侄又是一翩翩佳公子。” “有劳叔父操心了……” 还不等明月想明白为何平原君会出门来堵自己,他就拉着明月要往里走,还哈哈大笑道: “侄儿啊侄儿,你莫非是太久没见我,竟变得如此生分?正好,今日便来我府邸内,你我叔侄好好交杯接盏一番!” 明月是很谨慎的,他立刻婉拒道:“叔父,先王还未下葬,我尚在孝期内,不得参加宴饮……” 平原君这才反应过来,矢口否认道:“宴饮?谁说有宴饮?为了悼念王兄,我近来也在沐浴斋戒,你瞧我都瘦下去不少……” 但明月瞧他那微微鼓起的大腹,满面红光的脸庞,丝毫不像是降于丧食的人啊…… 明月的眼睛又瞥向了平安君府邸门前那拴满马匹的马桩子,停满驷车的墙角,热热闹闹的庭院,如此宾客满门,不是广发请帖的宴饮还是什么? 平原君却一点不脸红发虚,拍着大腹说道:“是这样,今日我府邸内正好有一场辩难,既然你路过家门,莫不如一起来听听。三月份我便要送你去齐国,顺便也商量下去临淄的行程安排。” 为了不让明月推脱,平原君又道:“今日之事,太后和大王是允许的,你的兄长庐陵君也在府中……” …… 半刻之后,明月已行走在平原君的府邸中。 平原君的热情邀请,让他无从拒绝,又听说前些天曾经帮了自己大忙的庐陵君在,明月便在平原君的引领下,入得宅院来。 刚才从外面看,他只看得出平原君家宅占地极广,占了半里地,沿河边修筑的高阁楼台在这片贵族区里也鹤立鸡群。此刻进到里面,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走进大门,但见大院深宅,里外格局大气,峻宇雕墙,装饰得也很华丽,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之属,鲜艳夺目。 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苑囿春花姹紫嫣红,使得整个府邸中芬芳馥郁。 明月数了数,从前门到后庭,途中连过三道阙门,到处都是绿帻好衣的竖人和美服薄裙的婢女,个个都俯首帖耳,还有许许多多的宾朋门客在他们引领下朝后庭汇集而去。 一边应付着平原君喋喋不休的话语,明月也暗暗想道:“这平原君天下第一富裕公子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他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奴婢皆食粱肉,恐怕是真的。富贵堂皇的程度,已经直追赵国王宫。” 而且,这里还只是平原君妻妾们住的主宅,在邯郸城内,还有好几处宅邸供他的儿女使用,邯郸城郊,更有几个豢养三千门客的大庄园! “战国四君子,富可敌国,足以同小国诸侯分庭抗礼,如今孟尝已死,春申未起,世间就数平原君,和他的小舅子信陵君名望最大了。” 不过明月却没有过多羡慕,他瞥了瞥平原君那张油光满面脸上的自得和傲然,就是这样一位如日中天的公子,也会被一个跛子穷士所逼,杀了自己最心爱的妾室,只为了挽回他那“好贤”的名声。 毕竟那才是四公子的基础啊,故战国时代的富贵者们,不敢一日而忘士,如此想来,他们这脆弱的富贵,就如同沙丘上的楼阁,随时可能倒塌,也没什么可艳羡的。 如此想着,一行人已至后庭,庭中立着一面高大的罘罳(fusi),也就是土筑屏风,上面绘了一副黑白绿红相间的彩画,一位总发儒服的公子,正在下面与人交谈,正是庶公子庐陵君。 平原君腆着肚子,老远就冲他喊道:“通儿,你看看,是谁来了?” 庐陵君回头一瞧,见平原君身旁,是正在朝自己行礼的长安君,有些吃惊,也过去向他问好。 这时候,平原君赵胜自己已经被一群刚刚抵达的宾客围住了,他只得朝两个侄子拱拱手,让他们自便。 等平原君被大批门客宾朋簇拥住后,明月再度朝庐陵君行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兄长提点!” …… 那一卷竹简中的“郑伯克段于鄢”,让对这个时代还有些发懵的明月猛醒,从而走出了求变的第一步,所以对庐陵君,他是心存感激的。 但他也有疑惑,这位庶兄给自己提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因为儿时的友谊,还有那在王室之家淡得像水的“兄弟之情”么? 庐陵君却哈哈一笑:“提点什么?这一切不都是长安君自己的功劳么?” 刻意挪开脚步,与那批平原君家的门客拉开距离后,他才发问道:“我借给长安君的那卷《左传》……” 明月会意:“我不小心失手烧了,还望兄长勿怪。” “烧了,真是可惜。”庐陵君笑了笑:“长安君莫非是想问,我为何要提点你?” “若是庐陵君方便说的话,愿闻其详。” 二人已走到离人群较远的角落,庐陵君才叹息道:“诗三百里有一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虽然是西周的古话,却也能印证当下。沙丘宫变后,奉阳君擅权,你我的父王可是在平原君、平阳君两位兄弟鼎力支持下,才最终夺回权柄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你我的王兄……他对待兄弟,可远没有父王那样宽容友善啊,近来我虽然努力讨好他,但收效甚微。大王更愿意亲近身边的佞幸赵穆,赵穆常向大王进谗言,如今他对我已有提防,对长安君,嘿,就更不必说了,简直是欲逐之而后快!” 聪明人无须多说,明月心中了然,庐陵君与他,有着共同的忧患,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于是他也看似发自肺腑地说道:“在赵光心中,庐陵君才像是我真正的同母兄长。你说的对,如今先王已经不在了,你我的处境,就像是被困在涸泉里的两条鱼,应当像平原君与平阳君的关系一般,相濡以沫才对啊。” 庐陵君眼前一亮,笑道:“相濡以沫,不错。不过长安君你如今去了齐国,博得功名,就相当于是脱身了,当你游于江湖之中,见重于赵齐,显赫于诸侯时,可不要忘了我这个还在涸泉里苦苦挣扎的兄弟啊……” 明月当即对天发誓道:“必不敢忘!“ 因为赵王丹不悌,这对担心没了靠山后会被边缘化,甚至遭到驱逐的难兄难弟,就这样达成了一个临时的政治同盟。 对于庐陵君而言,长安君有赵太后做靠山,无疑是值得讨好的,只是他事先也没想到,长安君得到他点醒后,一改先前的膏腴忧柔,竟然让触龙刮目相看,更在邯郸城里声名日盛起来。 他也曾暗暗吃惊,但这样的长安君,就更加值得拉拢了,说不准,他往后能够成为平原君一般的人物,而他庐陵君,就可以如平阳君赵豹一般,得到提携和帮助…… 两个早熟的公子各怀心思,在知晓庐陵君的目的后,明月也松了口气,这样的话,除了赵太后外,他在赵王宫中,又多了一双可以借用的眼睛。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后,他便打趣道:“兄长不但精通儒家典籍,也很了解庄子的道家学问嘛。” 庐陵君大笑:“长安君亦然,这两个月里,学问突飞猛进。” 随后才说道:“虽然我更好儒家,但想要做一个博学公子,九流十家,不都学一点怎么行?而且道家的学问,很适合我的处世脾性啊。” 话题重新转向学术,明月看到不远处,平原君已经招呼好了那些客人,正邀请他们一同进入大堂内,不由问道:“兄长,叔父说他府邸内有一场辩难,不知是哪家同哪家的辩论?” 庐陵君有些吃惊:“长安君真是大忙人,连这几天里轰动邯郸的大事都不知晓?” 明月摇了摇头,解释说自己这几天不在宫中,对此一无所知。 庐陵君这才说道:“我拜的那位儒家夫子,孔子的六世孙孔穿,前日从鲁国来到邯郸,他要向平原君的上宾,名家大学者公孙龙讨教一番!” 第27章 公孙龙 “公孙龙?” 听到此名,明月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四个字。 “白马非马!” 庐陵君见长安君也知道白马非马,便说道:“不错,白马非马,这正是公孙龙这些名家辩士所持之论。” 春秋时的孔子有一句著名的话:“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主张“正名以正政”。然而在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权柄下移,现实中“名”与“实”严重脱节。比如士大夫在宴请宾客时使用和天子同样的规格,卿大夫僭越夺权,窃取国家,黑反为白,浊反为清,这样的社会现状令当时的许多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针对这种名实不符的现象,就出现专门研究“名实”问题的学派——名家。 庐陵君对他老师孔穿的这些敌人倒是很了解:“郑国的名家邓析时,尚且还专注于刑名之辩。可到了近世的惠施、儿说等人,就偏离了正名以正政的初衷,开始注重于形名的诡辩了……” 庄子的好朋友,宋人惠施可以说是将名家带偏的先河人物,他不但跟庄子争论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辩论,更提出了“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等十个让普通人看上去匪夷所思的命题。 惠施的弟子儿说,更是进入稷下学宫,他在惠施的基础上,提出了“白马非马”的议题,稷下辩者们谁也说不过他。 然后,名家的衣钵便传到公孙龙手里了。 见长安君有兴趣,庐陵君便说道:“这公孙龙乃是邯郸士人,入临淄稷下学宫拜儿说为师,继续钻研白马非马等议题,他也和墨家有交集,主张天下列国效仿春秋时的晋楚,进行偃兵,消弭战争。二十年前,他去燕国游说过燕昭王,以循实则名的方法,猜透了燕昭王虽然答应休兵,但会继续攻齐的真实用心,使得燕昭王无言以对。” “于是公孙龙名声大噪,回到赵国后被平原君招募,出资赞助他办学和著书立说,他这才成了平原君的座上贵宾。” 明月了然,除了收纳智谋之士和游侠儿外,那些九流十家的大学者也是封君倾力招募的对象。因为这些学者在列国间周游辩论,收徒立书,有很大的影响,作为金主,封君也能借助他们宣传自己。 而对于家境并不富裕的学者而言,只靠着弟子们的束脩,没办法支撑他们在列国间行走的巨额花销。两百多年前,孔子那种穷游式的行走,太过于辛苦,如今的九流十家学者,谁不是带着数十上百门徒,拉着几车几十车竹简招摇过市,享受驿站接待,住最好的逆旅? 所以,他们就与王侯封君达成了学术与权势的结合,不但可以得到资助,更能在列国间横着走,不怕关隘阻拦,若能像孔穿那样收一两个公子做弟子,那更是能宣扬自己的名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岂不美哉? 一边朝着大堂走去,庐陵君一边对明月说道:“先王十六年(前283年),秦国与赵国盟会缔约,立下了盟誓,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两国答应相互援助。不久,秦兴兵攻魏,赵欲救魏。秦王使人责备先王不遵守盟约,先王将此事告知平原君,平原君又询问公孙龙。” 明月道:“公孙龙怎么说?” “公孙龙的建议是,赵也可以派遣使者去责备秦王说,赵国想援救魏国,秦国却攻打魏国,是秦国首先违背了盟约。” 明月摇了摇头:“又是混淆先后顺序的名辩之术。” 庐陵君笑道:“可不是,但也说得过去。于是先王和平原君大喜,就让公孙龙作为使者去秦国走一趟,正是这一次入秦,让公孙龙的辩士之名传遍天下。” 原来,当时赵国太原一带有流行马疾,导致许多马匹死亡。秦人对此十分警觉,为了严防这种瘟疫传入秦国,就在函谷关口贴出告示:凡赵马不得入关。 作为赵国的使者,公孙龙骑着一匹白马来到函谷关前。秦国关吏说:“你人可入关,但马不能入关。”公孙龙辩道:“白马非马,怎么不可以过关?”关吏说:“白马是马。”公孙龙反问:“我公孙龙是龙吗?”关吏愣了愣,但仍坚持说:“按规定不管是白马、黑马,只要是赵国的马,都不能入关。” 公孙龙于是娓娓道来,开始使出他离坚白的拿手本事,分解起“白马”这个概念来,一阵复杂的分析后,得出了“白马非马”的结论。秦国那老实巴交的关吏越听越茫然,被公孙龙这一通高谈阔论搅得晕头转向,如坠云里雾中,不知该如何对答,无奈只好让公孙龙和白马都过关去了。 “从此以后,公孙龙便以‘白马非马’闻名诸侯了,墨家曾经对此说加以驳辩,但终究说不过这些巧嘴滑舌的名家辩士。” 他叹了口气:“此番我的夫子与公孙龙辩难,只怕也很难取胜,他虽然工于典籍,但对于巧辩之术,不甚擅长。” 明月奇了:“那他为何还要来找公孙龙讨教?” “夫子性格耿拗,被人所激,认为公孙龙的名辩之术,是小辨而毁大道,为了天下大道,他必须以堂堂正正的儒术,逼迫公孙龙放弃白马非马之邪说。” “这……” 明月顿时无言,什么耿拗,这明明是迂腐好吧……那孔穿是故意来给公孙龙送名望的么? …… 门客在辩论里获胜,也是主人扬名立威的途径,所以平原君这次才大操大办,邀请了邯郸城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府邸内,观看公孙龙与孔穿的驳辩。 在了解了公孙龙和他的“白马非马”之说后,在平原君的邀约下,明月便与庐陵君也进了堂屋。 入内后,定睛看去,见这堂屋颇大,面积深广,两列朱红色的圆柱撑起了屋顶,中间空出,柱间相对摆了二十来个漆案,漆案上有些浆水和蔬果,美酒和大鱼大肉倒是没有,看来平原君对于先王丧期内公然宴饮还是比较忌惮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炫富,明月发现,堂内的角角落落以及柱旁案侧都摆设有青铜灯具,它们造型各异,或为铜雀行灯,或为类似“长信宫灯”的女俑跪捧灯盘,或为鱼燕口叼铜灯盏,不一而足。那些灯盏、灯盘里点燃了烛火,烛光彤彤,照亮了大堂,而美婢垂首侍奉于侧,捧着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想必里面装着的也是来自楚国的名贵香料吧。 他们进时,堂上已经有许多人安坐,见到主人平原君携两位公子入内,纷纷站起朝他们施礼。 “二三子都坐下,不必客气。” 平原君大大咧咧地让他们各安其位,他自己径直走到最顶端的主位上,长安君和庐陵君的地位仅次于他,便坐在他下首右侧,座位紧邻。 明月一番推让,才让庐陵君坐到自己上首。他掀开宽大的深衣就坐后,看到对面有一位窄袖袍服的中年文士,留着三叉须,正在打量自己,神情似笑非笑。 “此乃平原君的首席谋臣,冯忌……” 庐陵君知道长安君外出宫廷的机会不多,加上他一直强调说大病一场后许多事忘了,便善意地提示他一下。看得出来,庐陵君也是平原君府邸的常客,与冯忌的关系不错。 就在这时,平原君用洁白的象牙筷箸敲了敲面前的金钮,叮叮当当,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坐待主人发话。 “王兄丧期未过,我心哀伤……故而今日无酒,亦无舞乐,还望二三子勿要见怪,勿要嫌赵胜吝啬。” 平原君的胖脸做出一副难过的模样,唉声叹气,堂下众人也不得不陪他一起擦眼泪。 他哀叹了一会,又笑道:“然而贤人的妙言更胜佳肴,今日,孔子之叶,鲁国的子高先生来邯郸做客,想与名家翘楚,我赵胜的门客公孙先生讨教一番,有请两位先生!” 众人翘首以盼,却见从堂后的屏风内一左一右,分别走出两人,一人四旬左右,穿着齐鲁式样的夸张儒服,戴高高的章甫之冠,步态有模有样。 这便是孔穿,孔子的六世孙,也是教庐陵君诗书礼乐春秋的老师。 而右边那人,比孔穿稍老一些,年过五旬,戴黑色帻巾,头发有些灰白,穿着赵式窄袖深衣,下裳处还绣着奔马图案。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颔下胡须遮不住嘴角的轻轻笑意,还有眼中的狡黠。 庐陵君起身朝他的孔穿夫子行了一礼,然后偏过头,指着右边那位对明月说道。 “那便是公孙龙!” …… “原来这就是公孙龙,看上去就不是个能与人好好交谈的家伙啊。” 明月点了点头,只见这两位学者在堂中央相遇,互相作了一揖。 “公孙先生!” “孔处士!” 不过孔穿的揖礼十分正规,每个动作都一板一眼,公孙龙则略显随意。平原君和在座的众人却不以为怪,因为这就是公孙龙的性情,或者说,赵国的普遍风格,胡服都穿过了,俗礼什么的,能省则省吧! 二人打了个照面后,在堂下的蒲团上就坐,面对面,相隔不过三步,都在打量对方。 拥有无数次辩论经验的公孙龙很镇定,打死了也不先说话,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孔穿。 最后,还是较为年轻的孔穿忍不住,打算先声夺人。 举起宽大的袖子,孔穿对公孙龙一拱手,说道:“穿在鲁国时,就一直听闻公孙先生的名望,艳羡先生的智慧,心悦先生的偃兵之行,早就希望能够与先生讨教。只是,我一直不能认同先生那白马非马的观点,故而希望你能放弃此妄说,如此,穿愿为先生弟子!” 此言一出,便将堂下众人惊到了。 孔穿倒不是真的想做公孙龙弟子,这只是他自以为年轻,对待公孙龙这位前辈学者的谦虚说辞。 但明月暗道不好,在堂内响起一阵嗡嗡议论声时,他偏过头去,对庐陵君轻声说道:“兄长,你这位夫子果然不善于辩难,这刚开场的第一句话,不但示人以弱,而且极不缜密,恐怕要被公孙龙抓住破绽!” 话音未落,那公孙龙果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28章 白马非马 “哈哈哈哈。” 孔穿刚刚礼貌地开了个头,沉默已久的公孙龙便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半天都停不下来。 孔穿皱起了眉:“先生为何发笑?” 公孙龙止住了笑声,说道:“我笑处士的话太过于荒唐。” ”荒唐?”孔穿一摊手:“此言何解?“ 公孙龙道:“处士口口声声说要拜我为师,大概是觉得智慧和学识不如我吧?现在却反过来叫我放弃自己的学说,这是先以教师自居,然后才想拜人为师。这种要当人学生,却先把自己当夫子的架势,未免太荒唐了。再说,我公孙龙之所以能在诸侯间小有名气,靠的正是‘白马非马’之论,现如今先生想要要我放弃此论,就等于是叫我放弃开派立说。敢问当年孔子拜老子、郯子为师时,也是这般态度么?也要老子、郯子先烧毁了自己的学问?” “这……” 孔穿这才意识到自己第一句话就有极大破绽,连忙亡羊补牢地说道:“不然,穿的烈祖孔子曾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谁料公孙龙一拊掌,说道:“处士不谈孔子,我倒还忘了,这白马非马之论,最初就是仲尼提出的!” 此言惊世骇俗,堂内一片喧哗,孔穿也一时呆然:“什么?” 但见公孙龙侃侃而谈道:“我在齐国时听学宫儒士说起过一件往事,当年楚昭王曾经拉着名为‘繁弱’强弓,搭上名为‘忘归’的利箭,在云梦泽之野射猎蛟龙犀牛,但是不慎把弓弄丢了。” “昭王的左右亲随怀疑是云梦泽里的渔民所窃,请求去搜索民户,把弓找回来,楚昭王却说:‘楚人遗弓,楚人得之,何必多此一举?’于是便没有去追索弓箭。” “仲尼听到这件事后,便评论说:‘楚昭王似乎想要讲仁义,但却讲得不到家!应该说:人亡弓,人得之,何必限定是楚人呢?’敢问处士,可有此事?” “孔穿完蛋了。” 座上客明月如此想道,这公孙龙果然名不虚传,不但对自己的学问十分精通,还对其他各家的典故如数家珍,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此才能与他们辩难而不落下风。 明月前世在大学时也玩过一段时间的辩论,对这种先诘难发问,再对症释疑的套路很是熟悉,在他看来,这场辩论,完全进入了公孙龙熟悉的节奏,而孔穿已经走远了。 果然,面对这件儒家典籍上确确实实记载的事,孔穿艰难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这就相当于打仗时把刀子递到对方手里,公孙龙怎么会放过这机会,说道:“由此看来,处士的先祖仲尼是把‘楚人’与‘人’区别开来的!处士和儒士们既然奉仲尼之言为金科玉律,那想必也认同他把‘楚人’与‘人’区别开来的主张喽,可现如今,却反对我把‘白马’与‘马’区别开来的主张,这是因人而异啊!” “我……”孔穿词穷,涨红了脸,脑子里本来很明确的概念顿时乱成了一团。 “等等,难道处士连孔子的话也觉得不对么?你可是孔子的六世孙,鲁国儒生的领袖啊。” 公孙龙故作夸张地抬起手,将这个荒唐的“悖论”展示给众人,引发了一阵哄笑,然后不给孔穿思考和解释的时间,立刻穷追猛打,指着他说道: “这就有趣了,处士修儒家之说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于我公孙龙,却又逼我放弃我的宗旨。像先生这样的悖论之人,我公孙龙教不了,即使有比我智慧百倍的圣贤,只怕也没办法教诲你啊!” 这是蹬鼻子上脸,质疑孔穿的基本智商了,孔穿意欲反驳,几度张口却无言以对,半响之后,便阴沉着脸向主座的裁判平原君表示,公孙龙辩术无双,自己甘拜下风…… “二位先生的辩难,真是精彩无比,让赵胜仿佛喝了一整坛琼浆美酒,如痴如醉。” 大腹便便的平原君倒很会做人,立刻起来打圆场,说道:“公孙先生高才,子高先生也不必在意,二三十年前,公孙先生在稷下学宫求学时,便是能与天口骈、谈天衍,还有鲁仲连三人并列的善辩者啊。” “天口骈”指的是田骈,“谈天衍”指的是邹衍,加上鲁仲连,他们便是当年齐国稷下学宫极盛时的三大名嘴。这三人分别是黄老道家、阴阳家和儒家,各持一说,谁也压不倒谁,公孙龙在辩才上能与他们三人齐名,孔穿这个从鲁国来的木讷儒生,又怎么会是他对手呢? 有了平原君递台阶,孔穿的面色好看多了,作为他的弟子,庐陵君倒是有些不爽,却无可奈何。 “这儒生,真是自取其辱……” 明月则洞若观火,在一旁摇头不已,看得出来,孔穿作为孔子的六世孙,掌握了大量典籍和资源,又能够让庐陵君拜他为师,还是有几分学问的,至少在典籍掌握上绝对不虚。 然而他却以己之短,攻人所长,怎么可能不输?方才的辩论,压根就是公孙龙单方面的吊打孔穿,连本来的议题“白马非马”都没展开探讨,孔穿就因为自己言语上的破绽,被公孙龙一鼓作气击溃了。 单纯较量嘴上功夫的话,纵然理胜于辞,却敌不过辞胜于理啊。 这是明月前世在大学里参加了辩论社,混迹四年后得出的结论。 孰料,堂内并不是所有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孙龙和孔穿身上,就在明月对面,平原君的首席门客冯忌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这位近来举止大异于前的长安君。 此刻见他摇头,冯忌便突然发声道:“我看长安君摇头叹息,莫非是对公孙先生的道理不以为然?” 他声音极大,一时间,平原君、庐陵君、公孙龙、孔穿,以及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明月身上! …… “长安君?莫非就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贤公子长安君?”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明月听在耳中,心里那个后悔啊,当初大义凛然过头了,直接用子产的“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不就行了,非要膜一下。现如今这俨然成了他的代名词,从先前的游侠儿到现在的平原君家贵客,每次别人用这句话来指代他,明月都感觉自己被减了一秒。 不过他也顾不上吃后悔药,因为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冯忌引到他身上来了。 冯忌说道:“长安君,对于方才的辩论,你是否还有些别的见解?” “我?” 明月在装糊涂,看着对面这个笑容满脸,态度莫测的平原君谋主,心里却暗骂不已,冯忌这是把他架到火上烤啊,这厮是想干嘛?是要让自己当众出丑?还是想试探试探自己?亦或是他作为公孙龙的竞争者,见孔穿不堪一击,就想要再为公孙龙再找个敌人? 但也不至于找到他长安君头上吧。 还有,这是平原君的意思,还是冯忌自己的意思? 瞬息之间,明月心中已经起了无数个念头。 “子讳!” 平原君却有点不高兴,训斥冯忌道:“吾侄一向与名家辩士没什么交集,怎会有什么见解,你身为长者,莫要欺负他年幼,好好喝你的浆水,休要揶揄他胡闹。” 自作主张的冯忌却拱手笑道:“主君赎罪,臣下也是看长安君旁听两位先生辩论时若有所思,想来心中定有主张,便想听一听。长安君虽然年幼,但近来颇有早慧之名,请他试试又何妨?” “这……”冯忌说的有理,平原君犹豫了,看着明月道:“吾侄,你是否真的有见解,可愿意与公孙先生切磋一番?” 明月还来不及回答,倒是公孙龙突然站了出来,笑道:“主君,我倒是很愿意与长安君讨教讨教,今日辩驳结束太早,在座的宾客们,只怕未能尽兴呢。” 这话说得,一旁已经沦为路人的孔穿差点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不过此言也获得了宾客们一片响应之声,这群人可不嫌事大。于是冯忌首倡,平原君反问,公孙龙挑战,这君臣三人仿佛在唱双簧,一时间,众目睽睽之下,明月已经被强推上了烤架,有些骑虎难下了。 “也罢,我想要扬名于诸侯,只靠三日后对游侠儿的手段只怕还不够,在诸子百家的圈子里,也应该打响第一炮才行……” 他想了想后,朝不断向他使眼色,让他知难而退的庐陵君笑了笑,表示没事,接招道:“好罢,那我便试一试,博叔父、兄长和众宾客一笑,还望先生不要嫌弃赵光嘴笨口拙。” “岂敢。”公孙龙邀请他入座:“能与贤公子驳辩,乃是龙的幸运!” …… 这场辩论的上半场因为孔穿的不堪一击而太快结束,现如今,原本不在计划内的下半场再度开始。 审视着坐到自己对面的长安君,公孙龙心中生出了一丝窃喜。 他在平原君家已经做了快二十年门客了,虽然平日里咨询不多,但光是靠他的阅历和名气,公孙龙便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上宾,位列冯忌之右。 作为一个老资历,对既是同僚,又是竞争者的冯忌那点小心思,公孙龙心知肚明。 冯忌素来多疑,分明是近来见长安君风头很盛,他心生忌惮,所以今日想借公孙龙压一压他,若是能让公孙龙与长安君一言不合而结怨,对冯忌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如今平原君要借重长安君,必然会黜落他公孙龙,冯忌便能顺势上位。 但是在公孙龙心中,却有另一番打算。 方才他也看到了,那长安君赵光一直与庐陵君交头接耳,庐陵君是孔穿的弟子,这长安君,莫非也是儒术的信奉者? 自从他的祖师爷,魏相惠施故去后,名家的话语权在慢慢减弱,在稷下学宫里常常成为众矢之的。为了让名家重新取得声势,在这场十家九流”蜂出并作,各引一端“的百家争鸣中不落下风,公孙龙也算绞尽脑汁,上下求索。 他的行动,就是参加更多的辩论,击败更多的对手。 可越是这样,他的树敌就越多,影响力却未见增长,反而名声先坏了。毕竟比起儒、墨等显学,他们名家只能算小众学说,现如今影响力更是局限于邯郸一隅,赵国官府也没有扶持他的兴趣,最近来拜公孙龙为师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如此情形,公孙龙岂能不急? 唉,要是能像孔穿一样,收个公子做弟子就好了,好歹能让名辩之说进入赵国王室的视野里,对他们学派未来的发展大有益处。 所以公孙龙就决定顺水推舟,接下冯忌扔过来的麻烦事。 “我今日若能说长安君心服口服,然后再请平原君做中,收他为弟子……” 近来因为主动赴齐为质的事情,长安君声名日盛,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弟子,他公孙龙不也能乘着这股好风,再度在列国打响自己的招牌么? “更别说长安君乃赵太后爱子,若是能利用他去说服太后,让名家成为赵国显学……” 那美好的未来,公孙龙简直不敢想象。 “先生让小子先说?”对面的长安君看上去有些怯场和羞涩,在公孙龙看来,这应该是比孔穿还容易击倒的对手。 不,不是对手,他只是公孙龙单手折服的新弟子,是他们名家的跻身之阶。 在驳辩方面,他有巨大的自信,他甚至于开始考虑,要如何让自己的言辞稍微婉转一点,不要像刚才打击孔穿一般不留情面,让长安君有下台的余地。 公孙龙万万没想到,对面的少年,也把他当成了跻身之阶。 于是他便笑道:“公子也不必紧张,你我随便聊聊就行,请吧。” “那,我便说了,还请先生千万不要生气。” 公孙龙摆出一副宽厚长者的姿态:“不不不,此乃学术交游,君子和而不同,我岂会生气?” 明月彬彬有礼对朝公孙龙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用手指着他,大声说道: “公孙龙,非人也!” 第29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半个时辰后,日暮将至,望着长安君出门登车而去,平原君、公孙龙、冯忌三人也放下了相送作揖的手。 眼看马车渐行渐远,公孙龙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公孙龙三十年来,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除了已逝的庄子外,再也没有人能驳倒我,稷下墨家里那些也在钻研名实的人也做不到,谁料今日却被年纪轻轻的长安君给教训了。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诚哉斯言……公孙龙非人,嘿,也亏长安君想得出来!” 在方才的辩论里,长安君一开场就抛出了“公孙龙非人”的命题,引发了满堂大笑,然后他就当着公孙龙的面,口若悬河地“证明”起这个命题来。 “公孙龙非人,可乎?”曰:“可。” 曰:“何哉?”曰:“人者,所以命形也。公孙龙者,所以命名也。命名者,非命形也,故曰公孙龙非人……” 这是指着鼻子骂人咧,但公孙龙却只能吹胡子瞪眼,因为这就是他用来证明“白马非马”的那套逻辑啊。 作为一个大学里玩过辩论社,多次担任辩手,又经历了唯物主义辩证法十多年熏陶的现代青年,明月自然清楚,“白马非马”并非诡辩,这一论述的关键,在于理解其逻辑连词“非”上。 这里的“非”,可以引申为“不是”,也可以是“不等于”“不属于”,也就有“包含于”和“等价于”的逻辑关系。 公孙龙就是从“白马不等于马”的事实,诡辩为“白马不是马”。利用数学中的集合论可以解决个问题,但要临时解释清楚那些概念也是件麻烦事,更不用说,要和靠嘴皮子吃饭的公孙龙理清这逻辑上的关系,着实不易。 明月也不想多费时间,便偷了个懒,直接用了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巧破之! 白马非马?可以啊,但是你非要证明白马不是马的话,那顺便也把公孙龙不是人证明了吧! 面对长安君耍赖似的奇特手段,公孙龙顿时哭笑不得。 更麻烦的是,别看长安君刚才十分谦虚,以后学晚辈自居,可一旦坐到公孙龙对面,却咄咄逼人,每句话都条理清晰。公孙龙想要转移话题的尝试,都被他挡了回来,不得不正视“公孙龙非人”这个命题。 这下子,公孙龙就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他已经不再是和长安君辩驳,而是在和自己的固有逻辑辩驳,他总不是真的一本正经地证明自己不是人吧。 自相矛盾之下,这场辩论也就继续不下去了。 最后,还是平原君再次站出来打圆场,判了二人一个“和局”,让公孙龙有一个台阶下。 长安君也没有穷追不舍,礼貌地笑笑就鸣金收兵,但是公孙龙心里清楚,今日的辩难,是自己栽跟头了。 离开的时候,长安君似乎是意犹未尽,便对公孙龙如此说: “先生才思敏捷,赵光望尘莫及,今日只是讨巧胡说,冒犯先生了。在我看来,除了《白马论》外,先生的《指物论》、《名实论》、《坚白论》、《通变论》等,都是博大精深的知识。可从先生近些年的作为来看,是不是有点在蜗牛壳里做学问了……” 公孙龙一惊:“公子此言何意?” 长安君道:“先生近几年很少整理规律,而是沉迷于辩难了罢?鸡有三足、人有三只耳朵,这些看上去艰涩荒谬的论点,先生最喜欢用它们来和人辩论。可即便在口舌上胜过了别人又有何用呢?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世上大多数人,依然认为白马就属于马,正常人也不可能有三只耳朵,事实如此,难以更改。所以才对名家不以为然,名家也没办法像儒、墨那样成为显学。”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生离坚白的初衷是让世人认识到名与形是可分的概念,世人可能不大理解,但是小子却能够理解。我相信名家的判断是正确的,眼前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有普遍联系,并且在不断运动变化,现象与本质、原因与结果、必然与偶然、可能与现实、相对与绝对,辨析这些关系,以达到正名实,化天下的目的,这就是名家正在做的事情。” “只是,辩证应该是思辩与实证合一,缺一不可,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想要光大名家,只靠一些博人眼球的悖论,而不去实证让众人信服,可乎?赵光言止于此,还望先生三思。” “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 这是引用孔子的一句话,公孙龙若有所思,觉得长安君想说的东西,不止于此。 平原君赵胜以为他还在意刚才的胜负,便在旁安慰道:“只是切磋而已,先生不必太过在意,当年的孔子,也曾经被两小儿辩日给难倒了。我这侄儿,也就有点急智罢了。” 话虽如此,但平原君一想到方才二人探讨“公孙龙非人”时,长安君满脸认真,公孙龙一脸尴尬的样子,就忍俊不禁,掩口而笑,笑完才向公孙龙道歉。 公孙龙清楚自己这位金主的德行,不以为忤,却严肃地说道:“主君啊,这可不仅仅是一场切磋的问题,这件事只要传播出去,我公孙龙必然沦为九流十家的笑柄。日后再与人辩难,别人都不用说其他,只用拎出‘公孙龙非人’来堵我嘴便可,从此以后,白马非马,我名家最引以为傲的命题,就难以辩下去了……” 公孙龙在那里为名家的未来担忧,平原君也说不出更多安慰他的话,沉默半响,便回头迁怒冯忌道:“子讳,你今日告知我长安君已至门外,让我去邀请他来家中,我一一照做,其后你又揶揄长安君与公孙先生辩难,是何用意?” 冯忌笑道:“不瞒主君,臣确实是想试探试探长安君。” “试探?”平原君大奇:“他一个孺子,有何好试探的?” 冯忌却严肃地说道:“事到如今,主君还觉得长安君是能轻与之辈么?” 于是,冯忌就将手下门客在邯郸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告知了平原君。长安君得上百名游侠投效,却没有像寻常公子那样尽数收纳,而是对他们加以甄别筛选,还约定让他们三日后再来。 “得之不喜,失之不忧,虽然不知道他三日后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但在臣看来,长安君的心思,深沉得可怕啊。今日与公孙先生辩难后,臣更发现他有几分急智。此子让人琢磨不透,日后必然不可限量,臣现在已经后悔去市肆宣扬长安君的事迹,为他博取名望了。” 冯忌苦口婆心地说道:“主君,你可万万不能因为他年纪小而掉以轻心,否则,不出十年,长安或将取代平原,成为赵国最有名望的公子!” 第30章 辩证法与逻辑学 “不出十年,长安或取代平原,成为赵国公子之首!” 这是冯忌的肺腑之言,平原君赵胜听完后沉默良久,却淡淡地说道:“子讳,你为我考虑如此周道,我心领了,但你切勿太过多疑。” 他背着手,远眺赵王宫的方向,笑道:“以长安君的年纪,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动摇我地位的,十年二十年后还差不多。“ “但话又说回来,赵国再出一位名动天下的贤公子,有何不好?我现在已经四十有余,看上去如日中天,可王兄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说走就走,吾生也有涯,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若我死时,赵国有一位贤公子照看着,我也能放心撒手而去。” 平原君平日里虽然缺点多多,又好色又喜欢显摆,但在大是大非上却分得很清楚,这也是他在赵国政坛叱咤十余年屹然不倒的原因。 冯忌很受触动,下拜道:“主君胸襟,臣不如也!” 平原君将他扶了起来:“子讳啊,你那多疑的手段,大不必用在长安君身上。此去齐国,我与他也算是一艘船上的同行者,应该同舟共济,岂能心存耿介?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更何况他只是对我无甚威胁的小侄。” 这时候,在一旁陷入沉思的公孙龙也猛醒过来,朝平原君拱手道:“主君,不知此去临淄,可还有多余的车马,能装下我这无用之人么?” 平原君和冯忌都大奇:“公孙先生也要去齐国?” “不错。” 公孙龙老脸有些害臊,自嘲地笑道:“长安君说得对,我在邯郸蜗居十年,闲散太久,有些过于沉迷于在辩论里胜过别人,却忘了总结万物的名实关系并加以证明,才是我名家的首要责任。也时候出去游学一番了,我便想与主君一同前往齐国,到学宫走一趟。“ 稷下学宫,那里是公孙龙求学的地方,也是九流十家争奇斗艳的战场,那里有他公孙龙的朋友,还有许多敌人。但此次去稷下,公孙龙却不为引战辩难,只为反思。 因为长安君结束辩难时说的那些话,他总感觉还有未尽之意…… 现象和本质、内容和形式、原因和结果、可能性和现实性、偶然性和必然性……长安君顺口提及的那五种关系,虽没有详说,却与名家一直在苦苦探究的“坚白论”“通变论”有很深的联系。 到这时候,公孙龙之前想要收长安君为徒的狂妄之心,已经完全没有了,反而觉得此子深不可测,是难得的交流对象。 他谦逊地对平原说道:“顺便,我在路上也好向长安君讨教一番,或许能有些别样的收获……” 公孙龙一改常态的谦虚,让平原君再度愕然,觉得此行是越来越有趣了,便颔首道:“如此甚好,我的车上,永远都有先生的位置,三月初一,你我共赴临淄!” …… 明月这边,并不知道公孙龙受他刺激,竟也要加入去临淄的队伍中。 离开平原君府邸后,他没有跟庐陵君一起回宫,而是先去了趟旁边的触龙家里,拜会了老左师,与他闲聊了几句,说了说这次去紫山的收获,这才告辞而去。 让送出门的舒祺回家后,明月在车上端正了坐姿,心里想着的,却还是之前与公孙龙的辩难。 辩论的时候,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耍了个小花招,让公孙龙陷入自相矛盾中,小胜一场,但对此,明月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是深深的悲哀。 “公孙龙,名家,本来可以靠着钻研正经的逻辑学流芳百世,干嘛非要执迷于诡辩那一套呢……” 作为大学时代的辩论爱好者,对名家,明月是有些惋惜的。正如他所言,惠施等人创立名家学说的初衷,是为了解决社会上名不副实的问题,还得出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实用性极强。 只不过他们没有走实证求真理的正道,却走了一条另类的道路,那就是用类似“炒作”的手段让自己的学说闻名四方。 尤其是公孙龙,别出心裁地用“白马非马”这一明显有违常人认知的例子,引出了自己的观点,果然,其学说刚刚兴起就引来各家的高手来辩难。依靠踩如孔穿这样嘴笨的倒霉蛋,一来二去,公孙龙在九流十家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尝到了甜头的公孙龙却开始走火入魔了,他没有静下心来总结更多的理论依据,而是到处与人辩论,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取得轰动天下、惊耸世人的效果。 可惜,这种坠入诡辩深渊的邪门歪道,却适得其反,让名家更加难以得到世人认可,也越来越难在诸子百家的圈子里生存了。 庄子对公孙龙等人持否定态度,认为能够用口舌战胜人,却不能服人之心,这是辩者的局限。墨家专门出了一派跟名家对着干的学者,荀子斥公孙龙为“此惑于用名以乱实也。”邹衍也批评他是“害大道”。 要知道,自打”一毛不拔“的杨朱以后,还没有哪家学说会被大家不约而同地群起而攻之呢,可见公孙龙这诡辩大师的拉仇恨能力,非要把违反人之常情的事说成是真实的,想通过辩赢别人而获取名声,所以与众不合。 成也公孙龙,败了公孙龙,名家之式微,由此而始。 明月暗暗想道:“公孙龙不明白,中国的学问,只有适应世俗才能出头,只靠施诡辩博得名声,终究要碰壁,得不到天下人认可。公孙龙一生的沉浮,名家的没落,就是绝好的证明。” “但毕竟名家学说也算是中国逻辑学的鼻祖,眼看他们陷入诡辩的死巷子里,最终被埋葬在历史尘埃下,直到两千年后才重新被发掘,我也觉得可惜啊。” 所以在辩论之后,或许是物伤其类,明月也对公孙龙说了几句肺腑之言。 至于能否让公孙龙有所警醒,从而做出改变,明月就不知道了。 虽然他挺想和公孙龙分享分享自己在中学、大学乃至于工作后,被政治课本上“唯物辩证法”统治的恐惧,只可惜交浅言深,大忌也,此去齐国,半年方归,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公孙龙坐下来好好聊聊天…… 对于明月来说,这件事只是今日的一个小插曲,有没有后续,随缘而已。 他很快就将其扔到脑后,顾左右无人,便问前面驾车的李谈道:“李谈,我方才请你去查访的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就在刚才在平原君家里滞留时,明月也没让李谈闲着,请他再次去一趟邯郸街巷里闾,帮自己打听一件事…… “已经打听到了。” 长安君对自己说了个“请”字,让李谈受宠若惊,他现在倒是很乐意帮长安君办事,便一边驾车一边轻声回应道:“小人的一些朋友告诉我,那些最开始在市肆谈论公子事迹的人,也在谈论平原君护送公子去临淄,夸赞公子的同时,也把平原君一起夸了。” “果然如此。” 明月心中有数,原来是平原君想要借自己的这场声势获得舆情赞扬么?但是平原君并不缺在民间的威望啊,莫非他想要的东西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那么,平原君王室至亲,千金公子的身份,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他还缺什么呢? 学会辩证逻辑,走遍天下都不怕,一通分析后,结论呼之欲出。 ”莫非平原君想要的,是赵国相邦之位?” 第31章 双辕车 相,是协助国君处理国政并统帅百官的行政长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战国时代一般称之为相邦,等到汉朝避讳刘邦的名,才改为相国。 沙丘宫变后,赵惠文王的相邦分别是公子成和李兑这两个权臣,等到李兑倒台后,为了与燕国、秦国结盟攻齐,又分别让乐毅、魏冉出任过赵相,但都只是过渡。十多年前,乐毅死,秦赵又交恶,于是平原君赵胜终于坐到了相邦的位置上。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赵惠文王起用蔺相如、廉颇这功勋卓著的二人为上卿,没什么功劳的平原君开始被边缘化,最终被蔺相如挤掉了相位。 若他真心想要做一个安乐公子,一个相邦之位也没什么,然而平原君虽然能力不强,却对在相邦位置上的荣耀念念不忘。如今惠文王已死,新君即位,太后摄政,正是替换相邦的绝佳时机,所以平原君才上蹿下跳,想要借着送长安君去齐国一事,做做文章,为自己重登相位造势…… 在得到相应信息后,明月做出了这个判断,猜到了平原君的目的后,再与赵胜往来时,他便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了。 但令人奇怪的是,那今日故意让公孙龙与自己辩论,到底是平原君的意思,还是他门客的意思? “平原君的心思不可能深沉到那种程度,这大概是冯忌的自作主张罢……嘿,主人还没发话,就主动咬人了,真是条忠狗。” 虽然被人小小算计了一下,但明月也不至于因此心生恨意,从结果来看,这两件事都对他有好处,明月感谢平原君还来不及呢! 就在这时,前面的李谈又说道:“不瞒公子,在打听这件事之余,小人也得知了另一些消息,那些自行离去的游侠儿果然在说公子的坏话,诸如公子吝啬小器,不能礼贤下士云云……” 他恨恨地说道:“若不是友人拦着,小人都要冲上去与那些鼠辈理论了,真期待三日后,长安君的手段能让他们汗颜!” 明月道:“你对本公子这么有信心?” 李谈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实话说,小人也给不少公子驾过车,却从未见过长安君这般英杰睿智的人物。” 这个马屁拍的恰到好处,明月登时大笑起来:“李谈啊李谈,你不但能说会道,也有几分见识,路途上有你在前面碎嘴,倒是不会寂寞,这样,往后你便专门替我驾车,何如?” 李谈眼皮一跳,长安君这是直接出言招揽了! “小人……求之不得。”他有些激动,但心中仍有些犹豫,这意味着要和长安君去临淄,他父亲费尽周折,甚至用上了国尉许历的关系,才给他寻这么个差事,可不容易啊。他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一走,只靠他那瘸腿老父的话,家里估计就要揭不开锅了。 明月看在眼里,便问道:“李谈,你为宫廷驾车,迎来送往,能得到多少俸禄?” 李谈脸色有些黯然,低声说道:“小人月奉八石,岁奉不满百石。” “原来是斗食吏。” 明月了然,春秋时期,御者是贵族才能担任的,只是到了战国,随着战车的地位急剧下降,和贵族阶级的沉浮起落,驾车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地位高的。 李谈的俸禄不多,平均下来每天只能得到一斗二升的粟米,所以叫做斗食吏,是赵国诸官吏里地位最低下的。 按照《汉书.食货志》里对战国时期生产力的追溯,农民种地百亩,一年的收成是一亩一石半,打成粟是150石。一个人一月要吃一石半的粟,在这里,石是容量单位,一石半相当于15斗,150升。这里的“升”是指战国小升,折合今天120毫升,150升无非也就18公升而已。 这18公升粟还是没脱壳的小米,舂好后重约20公斤,在很难吃上肉,体力劳动又重的战国,一个月吃这么多粟,其实也不算夸张。毕竟按计划经济时代计算,一个成年人每月的定量是15公斤大米,就这样还饿得前心贴后背。 如此算下来,一个五口之家,五个人一年要90石粟,这还不算口赋、税钱、柴醋油盐灯、住行穿着等花销。 所以以李谈的岁俸百石,只能让家人不挨饿,加上他那位做邯郸传舍人的父亲,也是个斗食吏。这个家庭勉强能算”中人之家“,无冻饿之患,却也没什么余钱,这从李谈身上朴素的着装就能看出来,加上他一路上不时瞄向路过的妙龄女子,明月猜测,他连娶妻的礼金都凑不齐。 这样的人,又有几分见识,多半是很希望外出闯一闯的,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担心风险和得到不到期待的条件吧? 在李谈身上,明月仿佛看到了自己前世的影子,社会底层的小公务员,满脸堆笑,迎来送往,其中辛酸有谁能知…… 对这个有些见识,办事十分利索的御者,明月是有心招揽的,便道:“难道你就甘心做一辈子斗食吏?这样,我可先让你年俸升为四百石,其中一半直接送到你家去,日后再酌情增加,你可愿意随我去临淄?” “小人愿去!” 李谈心里那点最后的犹豫也没了,瞬间涨了四倍的工资,相当于一个中等官吏,家里的吃穿问题顿时解决了,换谁不跳槽啊!更何况在他看来,长安君日后定然不仅是一个普通公子,自己投入他门下,日后也能水涨船高。 这时候天色将暗,马车抵达赵王宫门下,按照惯例,哪怕是公子,也要下车入内,换乘步辇,李谈倒是够决绝,前脚才被招揽,这会便飞快地下车,趴到地上。 “小人侍奉主君下车!” 对此李谈没有丝毫的抵触,他年少时也曾仗剑里闾,然而四处碰壁,连媳妇都娶不到,志向渐渐消磨,这些年升斗小吏的日子,早就将他脊梁骨磨断了。 孰料长安君却从旁边跳下,轻轻踢了他一脚,骂道:“我招揽你,是看重你的见识和机灵,想要让你为我做事,岂是将你当作一般的奴仆牛马看待?快些起来,日后休要如此!” 李谈这下拍马屁拍错了地方,他灿灿地起身,手贴在腹部,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却听到长安君说道:”接着。” 一抬头,却见长安君在袖中掏了掏,将一枚东西抛给他。 李谈连忙接住一瞧,却是一块切割成方形的金饼,他认得出来,这是楚国的“金爰”,也是列国通行的“上币”,入手大概有一两重,这枚金爰差不多能让他全家大吃大喝两个月,李谈顿时感觉烫手无比! 他咽了口唾沫,说道:“主君,这是……” “让你办事用,剩下的,就拿去安顿家人罢。“ 李谈深受感动,当即下拜垂首道:“不知主君要小人做什么?小人定当不避水火!” 明月笑道:”没那么夸张,你身为御者,应该对车马不陌生罢,可认识些信得过的轮人、舆人?” 李谈连连点头:“认识!小人的邻居,就是修舆补轮的工匠!” “那人信得过么?手艺如何?” 李谈想了想:“手艺在周围几条街巷中是最好的,为人也本分老实。” “如此甚好。” 揉了揉被颠得松松的身子骨,明月道:“明日你便将你那邻人寻来,我会给他画出一个样图来,汝等归去后备齐材料,替我造一辆车。” “车?”李谈有些莫不着头脑,长安君想要车,那赵王宫的府库里不多得是么?干嘛还要他去外面请人来做。 “我要做的车,和寻常的车可不大一样。”明月拍了拍驷马单辕车,去紫山这一趟他可受够这颠簸的玩意了,这从殷商起就固定的车型,也是该换换了。 “我要的,是双辕车!” …… 三日后的清晨,赵王宫北部的宫苑外,一辆崭新的马车在李谈的驾驭下,车轮吱吱呀呀,在平地上绕着圈打着转,而一位粗手粗脚的匠人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与一般需要两匹、四匹马才能拉的单辕车不同,这辆车的车舆下轴两端的车轮内侧,却有左右各一的车辕,而前面系驾的马匹,更只有一匹而已! 这就是三日前长安君所说的“双辕车”了。 长安君坐在车舆的座位上,冲李谈发问道:“李谈,你觉得这双辕车比起单辕车来如何?” 李谈回应道:“主君,要我打个比方的话,驾驭这两种车的区别,就好比可以百步穿杨的弓手,跑到十步以内瞄准靶子!” 他的意思明月知道,意思是双辕车比单辕车要容易上手。 马车不是火车,车身不能用螺丝钩卯之类的东西钉在马屁股上;马也不是牛,可以把车系在角上。把战车和战马连在一起的技术颇为复杂巧妙,称为“系法”,通常只有专门的御者才能精通。 其中,从商周一直流传下来的古老单辕车形制,需要四匹马或者两匹马才能行驶。其中两匹马可以直接系在辕上,被称之为服马,外面两匹则需要用绳子皮带套着,称之为骖马。它们由车辕、弓形器、靷等马具组合在一起,由御者操纵八根辔来驾驭。 明月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是怎么驾驭的,光看着那些复杂的系法和更加复杂的驾法,他就感觉头都大了。驾车,果然需要专业人才才能干得事情,学会驾驶单辕驷马战车,无疑要比后世学个驾照困难多了。 可眼前的这辆双辕车却不同,只需一匹马驾辕,不仅系驾大为简化,也更容易驾驭,只需要想想就知道,控制一匹马远比控制两匹马或四匹马容易,从而也增强了车辆行驶的稳定性。 “但这双辕车也有不如单辕车的地方。”李谈不愧是专业人士,绕了一圈后,他便发现毛病了。 第32章 三日之约 在又一次转弯后,李谈将马车停了下来,回头报告明月:“主君,这双辕车转弯时不如单辕灵活,飞速冲击时,速度也不如四匹马牵引的单辕车快。” “这是自然。” 明月却已经料到这点了,固定了马匹运动范围的双辕,自然比不上可以左右跃动的单辕灵活,毕竟单辕车的创造发明,最初就是为了让战车适应复杂的战场环境。 春秋时,这种单辕驷马战车由贵族们驾驭着,是战争中的主力,战车的多少成为一个国家强弱的标志,这才有“千乘之国”的说法。 这种战车一直流传到现在,战国七雄那步卒为主力的军队里,依然有较大规模的战车部队,地位与骑兵相当,不过当下赵、秦、楚、齐、魏、燕、韩七个“万乘之国”已经不是真的有一万辆战车,而是一种虚指了,各国兵力,早就不用乘来简单计算。 除了作战外,这种车也用于贵族出行乘坐,几天前的紫山之行,明月就吃够了它的苦头。 在明月看来,这种车辆制式的一千年停滞不前,真是令人发指的固化,这种单辕车在需要左右周旋,灵活奔驰的战场上或许还有点用处,可对于日常生活,简直一无是处! 复杂的驾驭技巧就不用提了,对坐在后面的人来说,容易颠簸和因为马匹有较大运动空间,时不时跑偏的单辕车简直是噩梦。这双辕车比单辕车要平稳多了,至少明月垫上软垫子,甚至都能优哉游哉地在车上看书眺望风景,不再担心腰被颠断。 更别说,因为明月特地要求车辆减去了不必要的结构,使得车辆更轻便,如此一来双辕车更方便马匹用力,需要的牲畜比起单辕车而言少了一半! 可千万别小看这多出来的一条辕和省下来的一匹马,这意味着,在运输效率不变的情况下,运输成本减少了近一半! 完全可以这么说,双辕车是车辆制造史上的一次革命,秦汉时期,中国的交通运输能力得到很大提高,除了道路的开辟之外,也有双辕车取代单辕车,成为主流车型的功劳。这种双辕车作为畜力车的最佳形态,将一直流传到两千多年后,在明月工作的小县城周边乡镇,还随处可见,他去乡下时还坐过哩,所以才能念念不忘。 而明月让人现在就把双辕车做出来,至少将这场“车辆革命”提前了半个世纪。 虽然他的初衷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但仔细想想,这种双辕车完善之后,能做的事情还很多…… “先让这辆车驶到临淄试一试功效,而后再看能不能推而广之,将拉人的安车,拉货物的辎车、牛车也改换成双辕,说不定,这就是我的第一桶金……” …… 如此想着,明月便让李谈停下了车,缓缓走了下来。 脚步刚一落地,方才那个在旁边紧张看着车轮每一次转动的匠人就匆匆跑过来,拜倒在地! “小人见过公子!“ 他名叫张轮,是李谈的邻居,”张“是他岳翁家的氏,这张轮其实是个赘婿。 所谓赘婿,是战国时期一个特殊群体,一般是贫家子卖身为质,过期不能赎身,又因为本身有些能耐和手艺,遂被主人家招赘。 赘婿在各国都地位低下,他们的户口单独列了一册,跟普通民户区别开来,近乎于奴婢,受全社会的歧视。遇上战争,甚至会被强行抓起来,剃去头发,发配到前线去服役戍边。 就这么一个整日受人欺压嘲笑的赘婿,忽然被贵公子招进王宫北苑来,张轮受宠若惊之余,也倍感恐惧。 他手艺不错,那辆“双辕车”,有长安君的提点和画出来的草图,并不难造,只需要拆了原本的单辕车,在车舆下轴两端的车轮内侧,加上左右各一车辕就可以了。张轮作为修舆补车的工匠,只花了几个时辰就完成了工作。 可方才他眼睁睁地看着长安君上车试坐,心里那个忐忑啊,生怕已经钉得十分严实的马车轮子跑了、车舆散了、车轴断了,要是让贵公子擦破了皮,那他小命可要保不住了。 谁料长安君却不目中无人,声音温和地让他起来,指着那双辕车道:“你这辆车造得极好,本公子很满意。” 接着,又问起了张轮家里的情况,是食于官府?还是个体经营的小工肆,每个月有多少收入,究竟为何沦为赘婿…… 得知他也在为官府做事后,明月拊掌而笑:“如此甚好,这样,你原先每年大概有五十石的收入,只能勉强度日,我便以两百石的价雇佣你,随我去临淄走一趟,专门负责这辆车的修补改进。” “两百石!” 这俸禄比李谈的四百石少一半,但张轮没什么见识,已经觉得这是天价了,差点把舌头吃进去。但他随即苦起了脸,他妻子可是出了名的泼辣,还有那屠狗的岳翁也凶巴巴的,没他们同意,他可不敢走。 但长安君下一句话,却让他丢掉了所有的顾虑。 长安君说道:“我身为公子,跟工正处要个把工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你能克忠职守,让我满意,待我归来后,可以跟掌管户籍的司徒说说,将你从赘婿籍上划去,让你恢复本来的族氏……” “公子此言当真!?” 张轮被这从天而降的恩赐惊呆了。 摆脱赘婿的籍贯,重新获得原有姓氏是所有赘婿的梦想,因为在秦、赵、魏等国,赘婿的儿子依然是没有地位的赘婿,不能做官吏,要多交税,三代以后才能除籍,恢复正常人身份。 也就思想和社会较为开明的齐国略有不同,齐威王的大夫,早期稷下学宫的领军人物淳于髻,就是一个赘婿。 在李谈拉扯了好几下后,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张轮才拜倒在地,冲长安君稽首道谢不已。 “汝等好好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们。” 明月面色如常,心里却不由感叹了一句能滥用特权就是好啊。同时,他也庆幸自己没有重生于李谈、张轮这些斗食吏、市井小人物身上,真是朝不保夕,命不由己,需要花费多长的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 让李谈带着张轮下去,对这辆双辕车不合理的地方再修改修改,他自己则在四名黑衣侍卫的跟随下,朝宫苑北门外走去。 算算时辰,三日前在邯郸街上与那些游侠儿说定的汇合时间,就快到了。 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明月心中也不由有些好奇,究竟会来几人呢? …… 赵王宫北苑的侧门缓缓开启,在城墙外面的稀疏草地上,露珠尚未完全被太阳蒸干。腰间带剑的舒祺一早就在此等候,见长安君来了,连忙小跑过来,向他汇报情况。 “来了几人?”明月问道。 舒祺说道:“陆陆续续来了九人。” “九人……” 明月放眼看去,但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群穿着布衣,皆佩短剑的游侠儿,甚至还有持短矛短戟,背着弓矢的,在那里或坐或蹲,交头接耳。见到宫苑大门开启,长安君徒步走了出来,便纷纷站了起来,迎着长安君的视线,朝他作揖行礼。 比明月想象中的要略少一点,但已经不错了,赵国的游侠儿里,好歹有几个是守诺然的真侠士。 可惜的是,那一日带头响应他的那个络腮胡高个青年却不在其中,明月不由有些失望,果然能叫的鸟儿都肉不多么? 他走到这批游侠儿的面前,轻咳一声,说道:“诸位壮士……” 正当明月要按照计划好的,慷慨激昂地说一些壮他们志气的话时,却突然听见远处一声大喝。 “我来了!” 这声音震天响地,吓了明月一跳,更惊得宫墙上的黑衣侍卫都拔出了剑,抬起了弩,瞄准了发声的位置,土路的尽头…… 游侠儿们也纷纷回头,但见那边尘土飞扬,一个高个络腮胡青年游侠腾腾冲来,两条腿健步如飞,一边跑还一边呼喊,一直跑到明月跟前,才刹住了脚步,深吸了几口气后,抱拳道:“长安君,我没有来晚吧!” 这便是那一日带头说要跟着去临淄的那游侠儿,明月见他身高近八尺,人高马大,但身上只穿一件略小的褐色短衣,除了腰间那柄有些破旧的剑,还有背后的褡裢外,再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如今满头大汗,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 他便笑道:“还没有过时辰,壮士你这是……” 就在这时,那些先到的游侠儿突然哄笑起来。 原来,大概是跑的太猛,动作太大,这游侠儿的腰带竟然崩断了,他下面穿着的是胡裤,如今只好单手提着,脸色涨红,别提多尴尬了。 但他也没忘记回头大骂那群游侠儿,回头后低头看了一眼腰带,神情很是舍不得,嘴里嘟囔道:“这是我母连夜为我做的新腰带……” 明月问道:“壮士家中尚有老母?” 那游侠儿颔首道:“然,我今日来迟,就因为要背着老母去城北亲戚家安顿……” “壮士的母亲同意你来么?” 游侠儿道:“亲戚本欲阻拦,但我母亲说,长安君难道就没有母亲?他也是太后爱子,却能够站出来为国赴难,让赵国免受战争之苦,是对赵人有恩。吾等虽是平民百姓,却也知道羞耻,岂能什么都不做?更何况那一日已经答应了长安君三日之约,若是不来,那不就是废弃诺言的小人了么?人而无信,跟牲畜有什么区别?” 听完之后,明月动容。 看得出来,这游侠儿的母亲是个识大体的人,他也够孝顺,才能亲负母亲去安顿,还因为母亲给他做的腰带绷断了如此伤心。 家有老母,本该在家侍奉,却因为那日街上的一句话,毅然赴约。看来游侠儿里,也不全是欺男霸女的无赖儿,的确有一批忠肝义胆的侠义之士啊! 明月心中一动,当即冲后面跟着自己的四名黑衣侍卫们说道:“去车上取我鞶带来!” 他今日出来,穿的是一身干练的剑士服,后面亦有辎车跟随,车上正好有一套他备用的的衣服,其中的鞶带,是皮制的大带,用犀牛腰上的上好皮革鞣制而成,上面镂空着虎豹花纹,还镶嵌着金属和玉片,只有贵人才能用得起。 明月亲手捧着鞶带,递给那迟来的游侠儿,让他系上,那游侠儿一看这鞶带如此贵重,连连摆手,说什么都不肯收。 “拿着!” 长安君板起了脸:“你能够重诺然,守信义,为了三天前的一句话而欣然赴约,侠义千金难买,这区区鞶带又算得了什么?” “侠义千金难买……”那游侠儿闻言大喜,他为人豪爽,也不推让了,接过鞶带就在腰上系了起来,勉强合适。他这下不用尴尬地提着胡裤了,当即回过头,腆着肚子,开始向那九名游侠儿炫耀,惹得他们眼红不已。 虽然嘴上不饶人,不过那已经崩断的麻布腰带,他却小心翼翼地折叠,收入背后的褡裢里,因为这是老母亲连夜为他缝制的。 这举动看得明月暗暗称道:“不但是个忠信之士,还是个孝子,我这次是捡到宝了。” 明月便问道:“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那络腮胡的高个游侠儿连忙转过身,挺直了腰板,昂首应道:“好叫长安君知晓,小人名叫鲁勾践!” 第33章 侠之大者 高大的赵王宫城墙下,十名游侠儿赫然站立。 除了那个迟来的“鲁句践”外,明月已经把其余诸人的名字一一问清楚了,还详细地问了他们的籍贯,在邯郸可还有家人。 “我家住东门丙闾,家有父母伯舅。” “我家住西楼东巷,母亲已故,老父和幼弟尚在。” “我乃东武城人,来邯郸游历。” 他们高矮不一,表情各异,稀稀拉拉没什么秩序,相同处则是都穿着粗陋的褐布短衣,基本都是单身汉,而且年纪都是二十多,最小的反倒是鲁句践,别看他一脸络腮胡,其实小伙子才十九…… 但不管多么贫穷,他们腰间都挂着剑。 那把剑,就是这群游侠儿的立身依仗。 让旁边的黑衣将十人姓名籍贯住所都记下来后,明月抱拳,向他们长拜作揖。 “赵国游侠之名,赵光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机会结交,今日能得到十位壮士来投效,实在是我的幸事!” 好话谁都爱听,鲁句践等游侠不由挺直了腰杆,自矜自傲起来。 明月将他们的表情看在眼里,笑道:“说起侠士,我虽然无知,却也知道,两百多年前的春秋,就有许多布衣之侠。鲁国大学者孔子的弟子当中,就有一个名叫子路的,他喜欢剑,好勇力,坦言自己‘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想来二三子也认同这句话吧?” “那是自然!” 众游侠抢着回答,车马轻裘,愿意和朋友们共享,即使用坏了,穿坏了也不可惜。这种有福同享的风气,在游侠儿的圈子里很流行,能不能成为他们的首领,很大程度上要看是不是能跟朋友掏心掏肺,一碗饭分两半吃。 “可惜啊,子路却没有好下场……” 明月却叹息一声:“子路后来在卫国做家臣,卫国发生动乱,身为孔悝邑宰的子路在外,闻知此事急速赶回,在濮阳城门口遇到正准备出城的子羔,子羔劝子路不要白白送死,子路却表示‘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一定要去维护自己的主君。进城之后,在与叛军的搏斗中,他被乱箭击中,冠带也被斩断了,但子路还坚持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扎好带子,而同时叛军的戈矛已经击中了他,将他剁为肉泥……” 说完子路的事迹后,游侠儿们不由动容,有的人知道这个故事,有的人不知道,如今听长安君详细说来,真是入耳惊心。 “子路为了不违背对自己主君委质效忠的诺言,慷慨捐生,虽死而冠不免,敢问诸位,他可称得上一个侠字?” 长安君如此问,十人均颔首道:“子路当然是侠!” “好!” 明月又道:“我还知道另一个人的事迹,他叫北郭骚,是齐国临淄一个靠结渔网、捆蒲苇、编织草鞋以糊口的穷苦士人,曾经向齐国的相邦晏子求粟米以奉养其母,晏子赐他金帛和粮食,他拒绝了金钱而接受了粮食。” “后来,晏子被齐景公怀疑,驱逐出国,北郭骚听说这件事后,就召来他的布衣朋友们,说‘我听说,奉养过自己父母的人,自己要承担他的危难。如今晏子受到猜忌,我将用自己的死为他洗清冤诬。’” “于是北郭骚穿戴好衣冠,让他的朋友拿着宝剑捧着竹匣跟随在后。走到齐国宫殿面前,长拜说:‘晏子是名闻天下的贤人,他若出亡,齐国必定遭受侵犯。与其看到国家覆灭,不如先死。我愿把头托付给国君,以表明晏子是受冤屈的。’于是他退下几步自刎而死,他的朋友捧着盛了头的竹匣托付给了宫门官吏,而后又表示北郭子能为国而死,那他们也要为他而死,于是又纷纷退而自刎,以此感动齐君。” 听子路的事迹时,游侠儿们还只是心有所触,可听了北郭骚的故事,他们已是人人怒发冲冠,鲁句践更是捶胸顿足,大骂齐景公是昏君,接着追问道:“公子,然后呢?晏子怎样了。” 明月道:“晏子出走还不到一天,十余人便在宫门前自刎明志,齐景公听说这件事,大为震惊,乘着驿车亲自去追赶晏子,在离国都不到百里的地方赶上了晏子,请求晏子回去……” 听说齐景公幡然醒悟,游侠儿们才松了口气,但仍然为北郭骚和他朋友们的死惋叹不已。 明月又问:“敢问诸位,北郭骚为了报偿一饭之恩,且不让齐国贤人见逐而欣然赴死,称得上侠么?” 鲁句践带头大呼:“北郭子当然是侠!而且是大侠!” 眼看众人的情绪已经被自己带动起来,明月心中大定,果然,这时代的游侠儿,其实跟后世拜关公、结义气、喜欢听忠臣故事的江湖人士没太大区别,甚至要纯朴执拗许多,这时代没有关公拜,却也有一些前辈布衣之侠的事迹,足以激励人心。 他这几天也是临时抱佛脚,往博闻强记的庐陵君处跑,跟他要了不少简书,同时打听了一些列国的历史和游侠事迹,以备今日之用。 这子路、北郭骚恰恰是游侠这个群体的老祖宗,他们和现在的游侠儿一样,出身底层社会,奉行的价值观和举动,都与今日之邯郸游侠无比契合,明月对症下药,二人的事迹,完全戳中了游侠儿的心。 于是他顺势说道:“没错,子路、北郭骚,都是游侠中的佼佼者,然而在我看来,今日十位壮士的侠义,却更胜子路、北郭骚!” “什么!” 十名游侠儿刚才还有感慨自己哪一天才能如同子路、北郭骚一般名动于世,虽死无憾,长安君就立刻说他们的侠义之心已经胜过那二人,岂能不惊? 鲁句践脸上有些发烧,抱拳道:“长安君说笑了,吾等闾左小人也,岂敢与子路、北郭骚相比。” 明月却严肃地说道:“我并非是在说笑。” “子路为何而死?他认为食人俸禄,就要替人消灾,在主君遇难时不能逃避,这是为了忠君。” “北郭骚为何而死?他认为自己受过晏子的恩惠,而晏子是贤人,他的出走会导致齐国遭受外国侵犯,虽说也有爱国的成分,但很大程度上,还是为了报恩。” 剖析完两个古人后,明月一摊手道:“但是今日,十位壮士愿意随我去齐国临淄,保护我的安全,是为了什么?你们是我赵光的家臣么?不是,吾等在此之前素未谋面。你们曾经受过我赵光一分一毫的恩惠么?不曾有。既然不为金钱、报恩,那诸位是为了什么,才在今日聚集于此呢?” 鲁句践等游侠儿在那儿琢磨开了,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长安君已经一挥臂说道:“侠者,急人之难,赴士之厄困也,这一点,古往今来不少人都做到了,但是!” “通常如此做的人,无非是为朋友、为邻居、为恩人、为主君,但是像十位壮士一样,不为金钱,不为报偿,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慷慨赴难的,赵光却从未见过,你们这是纯粹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 鲁句践等人有点傻眼了,他们这么做,多半是因为受长安君事迹所激,一时热血冲头,以及之后“答应人的事情不做,还算什么大丈夫,还怎么在邯郸混”的惯性思维,并没太高大上理想。 然而长安君却不管,接着就是一顶高帽子扣了下来。 “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由此可见,子路虽然君子死而冠不免,但仍旧是侠之小者。北郭骚虽然慷慨赴死,但有报恩之意在里面,只是侠之中者。唯独十位壮士,为国为民而来,才是侠之大者!” 第34章 乱臣十人 “侠之大者,吾等是侠之大者!” 长安君一顶高帽子扣下来,鲁句践等游侠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春秋战国之世,游侠儿可以说是最轻死的一个集体,一言不合数十上百一起自杀也不算怪事,前有北郭骚,后有被赵惠文王所黜后羞愤自杀的那群剑士。之前也说了,只要是真的游侠,他们都有一套为人处世的标准,而他们履行侠义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得到名声,让人高看一眼。 在这群人看来,声名,是比金钱、田宅、生死更加重要的事,所以慷慨悲歌者才层出不穷。 今日长安君夸奖他们是超越子路、北郭骚等游侠先辈的“侠之大者”,正是搔在了痒处,十人顿时大为欣喜,一时间,也真的以为自己是“为国为民”了。 明月再接再厉,说道:“二三子虽然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但我自会为诸位扬名,让人去街巷里闾宣扬此事!” 游侠儿们更是乐得抓耳挠腮,可以想见,今日之事,一旦传播开去,他们将成为邯郸游侠中名符其实的大侠! 三日前在邯郸街头,因为长安君承诺的钱帛不多,害怕死伤而离开的鼠辈,那些信誓旦旦说来最后却退缩的小人,谁敢不服!? 明月当然知道眼前这些人没那么高大上,但放在大环境下,在半数的人为金钱而退,又半数的人怕死离开,又半数的人没有坚定意志,不能言必信行必果的情况下,这十人能来赴约,已经是很难得了。 对于这些邯郸游侠里的佼佼者,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当然,也不能只靠夸耀和空空如也的“名望”,想要收揽他们为己所用,还需要一些利益牵扯的权术。 他拿着记录十人籍贯的那块木牍道:“诸位大侠,汝等为国赴难,保护我周全的情义,赵光无以为报,我将把太后赐我的一千亩邯郸郊外肥田,分为十份,置于各家名下,每家百亩。那些田地自有官府安排皂隶臣去耕种,每年收上来的粮食,都由官吏送到诸位家中……” 每户分一百亩地的收成,一年就是百五十石粟,足够十个游侠的家人衣食无忧了,这么一来,他们的父母就相当于成了小地主,可以安享晚年,不劳而获。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松了口气,但鲁句践却仿佛受了侮辱,大声说道:“长安君这是在侮辱吾等么?刚才还说吾等此行纯粹为国为民,现在却要用田宅粮食来作践吾等的义举!” 明月哭笑不得:“这哪里是作践,只是为了将汝等的家眷都安顿好,广其田宅,让二三子随我去齐国时没有后顾之忧。时代不同了,又不是非得住在陋巷,吃着糟糠才能称之为侠士,我就算自己穿陋衣,也不能让壮士们和家人寒碜啊。” 鲁句践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一点,接受了长安君的赏赐。 之后,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便背过身和其他九名游侠儿商量了一下,期间还不时看向长安君。这位公子,不但不避凶险为国赴难,更能理解他们游侠儿,加上出手阔绰,真是太对众人胃口了。 游侠儿们做事向来是一拍脑袋就做出决定,于是在鲁句践的带领下,他们齐齐拜倒在地,说道: “如此一来,吾等也如北郭骚受晏子之恩一样,受长安君之惠了,那句话说得好,养及亲者,身伉其难。长安君以千金之身而赴国难,更能考虑吾等父老,赐田宅粮食,并解带相赠,实乃当世少有的贤德公子,吾等不才,愿做公子的门客,以公子为主君,一同报效公子,报效赵国!” …… 十人正式投靠明月后,纷纷按照这时代的习惯,纷纷指天赌咒发誓,同时咬破指尖,在小木片上按了手印,并请识字的人将自己的名字篆刻在上,郑重地交予长安君,这种仪式叫做“委质效忠”。 邯郸游侠儿圈子不大,彼此都是相识的人,明月让他们选一个做首领时,年纪虽小,却任侠好气,喜爱打抱不平的鲁句践便被推了出来,明月对这个忠厚孝顺的青年也印象不错,便让他统领这十人。 看着眼前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的十名游侠武夫,明月心有所触。 “这是我的第一批肱股手下。”他想道。 舒祺虽然是他的贴身护卫,武艺高超,但他乃是左师公的儿子,并不是他长安君的臣子。 赵括就更不必说了,堂堂的马服君之子,是不可能屈尊于别人之下的。 此二人,以明月现在的身份地位,可友之,可服之,却不可臣之。 至于赵太后说让明月带去齐国的四名黑衣和一些兵卒,更只是临时派去保护他。 真正与明月建立人生依附关系,称他为“主”的,只有面前这十人而已。 “少虽少,但那句话说得好啊,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有乱臣十人而亡殷商,晋文公有士五人,终得霸业。” 此十人若能牢牢控制在手,让他们倾心效忠,可比上百乌合之众强多了,不指望他们有多大的见识能力,但每个人都是明月的一把利剑,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披荆斩棘! 所以明月才费了很大心思,从名利两方面收纳他们,尤其是得知他们家人的籍贯后,他们若忠心,家人父母自然可以衣食无忧,他们若背叛,亲人立刻就会变成人质…… 看着这群年轻人率直的脸,明月心里暗暗向他们抱歉,他也没办法,毕竟战国已经跟春秋不同,所谓的委质效忠已经靠不住了。门客和主君的关系,就像是买家和卖家。主君有权势,就门庭若市,文士武士竞相投靠,没有权势了,就树倒猢狲散,门可罗雀,这已是世人见怪不怪的常事。 也就是明月生为长安君,是赵国的贵公子,若他没了这层身份,即便把“为国为民”口号喊得震天响地,只怕也没人响应他吧? 权势就像是磁铁,自然而然地将人吸引过来。 “归根结底,我还是得保住现在的地位,并想方设法撷取更大的权势。总之,往后我还是得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完全将他们收揽才行。” 说做就做,他立刻就让宫里专门负责衣物的典衣官找出十件适合游侠儿们身材的宫卫衣裳来,让他们换下陋衣,穿戴新裝。 不一会,十个焕然一新的劲装武士出现在面前,腰间鞶带也挂上了新的三尺剑,黑黝黝的足履一尘不染。 人靠衣装,这下子,十人不再是一盘散沙的落魄游侠,而像是有头有脸的武贲了。 大后天便是三月初一,出发离开邯郸的日子,明月却又给十人宽限了一天,让他们穿着这身新装,骑着长安君所赠的好马一匹,回去安顿好家人,顺便也在里闾间走动。 其他九人欢天喜地,倒是鲁句践气得不行,哇哇直叫,因为他家太穷,又没出过远门,所以不会骑马,但还是决定就算是自己在前面走,马儿牵在手中,也要回去走一趟。 他愤愤不平地说道:“我那邻人家也有一个游侠儿,平日仗着有点武艺,一直不服我,三天前他也在街上,却因长安君未允诺钱帛而抽身离去。我今早来时,他还坐在门槛上嘲笑我说什么长安君如此小器,我去齐国只是白跑一趟,什么都挣不到!真是气煞我也!” 鲁句践拍着一身新衣,还有腰间长安君所赠的鞶带、三尺剑,恨恨地说道:“我今日便要回去好好羞辱他一番!” 其余九人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思,其实他们的家人邻里对于这些不务正业的游侠儿,多半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尤其是这次的事,他们的“义举”不被人理解,可受了不少气,现在可有机会吐回去了。 正午时分,被长安君招待了一顿好酒好肉后,带着地契和一小袋叮当作响的“安置费”,十人各自告辞离去。 他们归去的位置各不相同,有城东某巷子,有城北西楼,有城南东门,更有外来的游侠儿只寄居在陋巷酒肆,地点几乎遍布邯郸城。 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李谈有些担心地问道:“主君,会不会有人贪心那匹好马,一去不返?” “这十人都是经过三次考验的,现在更知道跟着我好处多多,应该不会那么鼠目寸光。” 不过想了想,明月还是让李谈去追上鲁句践,与他一同归家,对于这个游侠儿的首领,他打算再详细了解一番。 当然,他并没有因为十棵树木,而放弃了整片森林。 明月转过身,暗道:“今晚之后,整个邯郸城的游侠儿,都会被此事震惊,而我长安君在里闾布衣中的声名,将更上一层楼!” 第35章 邯郸先震惊(上) 赵国行政制度和韩、魏如出一辙,全国边境设郡,内地则设置由首都直辖的县,而每个县和国都邯郸内外,又细分为乡、里等基层机构,设置乡三老、里父老来管理。 因为邯郸城极大,人口众多,有三万户、十多万人,故而每个被大街划分的方形居民区,都可以算作一个乡,每个巷子都设了一个里,按照东西次序,以甲乙丙丁的顺序命名。 其中,游侠儿鲁句践家住的,是城东甲乡丙里。 这个里大概住着百多户人家,在这狭小的范围里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不甚整齐,道路也泥泞坑洼,这里的居民大多数从事工商业,仰机利而食,那些不务正业的子弟就成了游侠儿。 这甲乡丙里的游侠儿中,以鲁句践最为出名。因为他这个人年纪虽不大,却喜欢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剑就上,也曾为此惹上官司,被司寇、士师缉拿审问,但因为没出人命,所以无大碍。反倒是从邯郸城大牢里走了一遭出来,别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同了,或畏惧,或敬重。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服鲁句践,隔壁的甲里中,一个名叫陈季的游侠就常与他对着干,因为此人年纪较长,还投靠过平原君门下某个宾客一段时间,也有一些威望。 二人相当于是这个乡的游侠领袖,乡三老和里父老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放在以往,二人还算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现在鲁句践走了,山中无老虎,这陈季这猴子便当起大王来。 他越过了往日的势力分界线——两个里中间的一口井,跑到丙里来,挺着胸从里北门走到里南门,又从南门走回北门,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还顺手拿走这家几颗枣子,那家一碗浆水,俨然以丙里的老大自居。 里中的民户也不敢招惹这个无赖儿,纷纷感慨,往后啊,再也没有鲁句践来打抱不平了。 日近黄昏时,陈季已经填饱了肚皮,拄着破剑,敞着腹部,箕坐在里门边上,跟新收纳的小弟们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顺便诋毁一下鲁句践的“愚笨”。 “那长安君一看就是幼弱公子,为人吝啬小器,给不了游侠一点钱帛好处,却想要吾等卖命,真是笑话!” 陈季一边掏着耳朵,一边炫耀道: “我当年也是在平原君处做过门客的,门客里的游侠前辈告诉我,天下之人都是按市场交易的方法进行结交,封君有权势,吾等就追随,封君没有权势,吾等就离开,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故而那一日我见长安君不足与之谋,我便离开了,可鲁句践那呆鹅却依旧要去投靠,连自家的老母都不顾了,汝等说,这是不是一个愚人!” 那些平日跟陈季混的游侠少年连连称是,也有几个先前跟鲁句践关系不错的垂首不语,嘟囔说鲁句践那是重然诺的真汉子。 陈季大怒,一脚将那少年踹翻在地,骂道:“你的意思是,乃公就不是大丈夫了?那一日你不也留到最后了,为何今早不跟鲁句践去呢?” 那少年讷讷地说道:“我家父亲说我是家中独子,死了家中就绝后了,再说长安君也没许诺俸禄,便不让我去……” “不去是对的。” 陈季得意洋洋,笃定地说道:“我敢说那鲁句践半年之后,便会穷困潦倒地回来,什么都赚不到!” 就在这时,却有个蓬头的游侠飞奔回来,大喊道:“来了来了,回来了!” 陈季抬起剑鞘朝他脑袋上就是一下,骂道:“什么来了,谁来了?” 那少年游侠满脸激动,揉着痛处,口齿不清地说道:“是鲁句践,鲁句践回来了!” …… “鲁句践?” 陈季和众人都一呆,他挠着脑袋道:“那鲁句践分明说这一去齐国,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的,怎就回来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一拍掌,大笑道:“一定是鲁句践去见那长安君,受了冷遇,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立刻招朋引伴,一群人在里门边一字排开,双手叉腰,想看鲁句践的笑话。 这时候刚到饭点,街上行人已经有些稀疏了,伴随着哒哒马蹄响起,一个穿着上好细葛布黑色衣裳,戴着青色布帻,腰围华美鞶带,上挂三尺宝剑的武贲出现在里门前。 他手中牵着一匹火红色的大马,看那高高竖起的双耳,还有健壮的四肢,竟是赵国出名的“代马”,他一边走,还一边与身旁一个皂衣戴赤帻的小吏相谈甚欢…… 陈季和里中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因为那名武士,正是鲁句践! “这……这是……” 陈季感到不可思议,连忙用力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没错,是鲁句践,脸还是那张质朴的脸,嘴边一圈黝黑的络腮胡,可身上的装束,却已经全变了! 他分明记得,早上鲁句践背着他老娘离开时,依然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陋衣,这才短短半日,怎会鲜衣怒马地回来了? 而且后面还跟着一辆辎车呢,车上装着不少刚刚采买的粮食、肉、菜,上面坐着的,分明是鲁句践的母亲,这老妪却没了早上被儿子背着离开时的愁眉苦脸,而是笑逐颜开。 再往后看,是鲁句践的那些城北亲戚,那些昆父兄弟、嫂子侄儿跟了一大长串,趋行于车侧,陪着笑脸,不断跟鲁母说着好话,要知道,他们对鲁句践这孤儿寡母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啊…… 一时间,陈季等人呆若木鸡。 远远瞧见陈季带着一群人堵在里门边上,鲁句践面色一沉,大步迈过来,呵斥道:“陈季,你想怎样!?” 换了平日,陈季肯定按着剑就迎上去,脸红脖子粗地与鲁句践冲撞了,可今日看着装束大异的鲁句践,他却没了勇气,没记错的话,那位教他“人生经验”,在平原君府上做宾客的游侠前辈,都没有这待遇…… 陈季咽了口唾沫,一回头发现那些跟着自己的少年游侠们已经纷纷退避两边,大气不敢出,敬畏地看着鲁句践。 他也只好闪到一旁,挤出了笑脸,凑到鲁句践身边问道:“鲁季,你这是……” 鲁句践是家里的幼子,两个哥哥死于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疫里,所以平日里大家都称他“鲁季”。 见是陈季,鲁句践可没好脸色,冷笑道:“我不是去投效长安君去了么,长安君见了吾等十人,大赞吾等言而有信,便收吾等为门客,为了勉励吾等,更赐好衣、良马、宝剑、外加肥田、钱帛若干,如此一来,我便不必让老母寄居亲戚家了。” 陈季大惊:“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 陪鲁句践回来的那个皂衣小吏正是李谈,他站出来作证道:“长安君还盛赞鲁季和其他九位壮士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呢。” “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陈季和里中少年们琢磨着这分量极重的一句话,艳羡不已,被人称一声大侠,这不就是他们做游侠的最高追求么。 谁料李谈眉毛一扬,又道:“不但如此,长安君还正式向太后请求,让他们十人做了亲信护卫,自此以后,他们就不是普通的民户,而是有官衔的吏了,汝等白身布衣,见了上吏,还不避让下拜?” 众人又是一惊,虽然只是百石小吏,但却比他们这些没名没分的无赖游侠儿强了十倍百倍,更别说鲁句践的名字,已经通过长安君传到太后、大王那里去了?那是众人不敢想象的高度…… 一时间,里门口的十多名游侠少年纷纷朝着鲁句践下拜作揖,在他们眼中,鲁句践已经是实打实的高官大侠了! 这下鲁句践倒是有点羞躁,连忙过去扶起邻居少年们。 陈季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双腿虽然有点软,但好歹没弯下来,只是心虚地往后退了退。 鲁句践这时候也想起来早间自己离开时,陈季在里门边的冷嘲热讽了,当即回头呵斥他道:”你是甲里人,来丙里作甚,还不快滚!休要让我再见到你!“ 这时候,陈季的那群小弟也没人跟他了,而是屁颠屁颠地跟在鲁句践后面,只剩下陈季一个人在里门处风中飘零,面对鲁句践的呵斥,他不敢反抗,唯唯而退,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陈季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鲁句践,再低头瞧瞧自己的陋衣破剑,孑然一身。两相对比下,陈季只觉得自己这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了,更对没有去追随长安君而后悔莫及…… 早上对鲁句践的嘲笑犹在嘴边,可到头来,他反倒成了这条街最大的笑柄…… “我哪知道长安君待士如此之厚啊!”陈季落魄离去,他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 …… 在羞辱无赖儿陈季一顿,将他赶走后,鲁句践和李谈径自牵马引车进入里门。 他们这群人声势不小,里父老,甚至是负责这条街的乡三老都被惊动出来。 问清缘由,得知鲁句践真的攀上长安君的高枝后,乡三老和里父老便迎了他,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往里中走去。 里中的街坊邻居都好奇地打开了门,对鲁句践的“衣锦还乡”啧啧称奇,赞叹不已,都觉得他有出息。 而长安君的声名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话,也就此在这条街巷传开了…… ps:春秋番外在晚上 春秋番外已更,12点新书更新照旧,先推一本书《三国纵横之凉州辞》 至于原因?呵呵今天我被隔壁推书必死的起点三大毒奶百合推了,呛了一口毒奶,需要把毒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哈哈开玩笑,是因为发现了一本很不错的新书,特来推荐下。 《三国纵横之凉州辞》 这是一个易子相食、白骨露於野的黑暗年代,这也是一个金戈铁马、万里觅封侯的热血年代。在这个最好的也是最坏的年代里,重生而来的阎行注定将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登上汉末乱世的巅峰王座,向这个谋臣猛将云集的三国时代发出最强怒吼。 正是“天下英雄谁敌手,万骑卷曹刘;铁索沉江守不住,王气黯然收;金陵飞捷报,楼船已擒孙仲谋!” …… 自从三国之最风流之后,总算是看到一本比较合眼的三国小说了。作者的行文不错,几个重要人物各有性格,而且历史基础扎实,大器可成,大家可以顺便收藏了看看 第36章 邯郸先震惊(下) ps:码字太专注更新都忘了,汗 到了第二天早晨,李谈再度来到赵王宫北苑,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告知了长安君。 “臣与鲁句践先去了城北他亲戚家中,那些亲戚皆是势利之人,待他老母并不好,吾等叩门时,他们声音怠慢,颇为不满;等开了门见到鲁句践身上的好衣,牵着的好马后,便立刻换了颜色,小心翼翼相待;等得知他得到长安君赏识,赐钱帛田宅若干,并任用为亲信护卫后,更是俯首帖耳,这态度,完全不一样了!” 李谈话语里对鲁句践的那些亲戚颇为不满,明月却在意料当中。 他对李谈道:“你听说过苏秦还未出名的事迹么?” 苏秦乃是二十年前几乎操纵了天下形势的牛人,虽然身死车裂,却也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对于他落魄时的遭遇,李谈却所知不多。 明月道:“当年苏秦外出游说诸侯,却每次都没什么成果,穷困潦倒,狼狈而回。周人素来以工商立家,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他家人便觉得苏秦不治生产而逞口舌之利,都对他没好气。苏秦回家时,妻子不给他缝衣裳,嫂子不给他烧灶做饭,父母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讲。” “这……” 李谈心有戚戚,他想起来了,自己做游侠儿混迹街巷市肆那几年,也跟这处境差不多。 “可等苏秦头悬梁锥刺股,游说之术大成,成了齐王、燕王、赵王的座上宾客,名扬天下归来洛阳时,家人见他车骑辎重无数,都大为吃惊。苏秦那个不肯给他缝补衣裳的妻子,说话变得轻声细语,温柔无比;苏秦那个不肯给他做饭的嫂子,匍匐在地,头贴到了地面上,不敢仰视。” “苏秦见状,便问他嫂嫂,为何前倨而后恭?你猜他嫂嫂怎么说?” 李谈摇了摇头,于是明月笑道:“他嫂嫂说,因为我看到小叔以前穷困,而现在地位显贵,钱财多啊!” 这话语虽然是长安君笑着说出来的,但听在李谈耳中,却触目惊心! 也不能说苏秦的嫂子不要脸,而是战国之世,慷慨悲歌与满眼功利齐飞,趋炎附势与傲然不群共色,这也是大多数升斗小民的常态。 明月语重心长地说道:“苏秦当时就感慨说啊,人还是这个人,但富贵时则亲戚畏惧之,贫贱时则家人轻易之,何况众人乎?李谈,知道了苏秦的事迹,你就会对鲁句践的境遇差别见怪不怪了。” 李谈拜倒在地:“唯!小人也会跟着主君,好好做事,自然能让人前倨后恭。而经过此事之后,鲁句践等人也当如此认为!” 明月淡淡地说道:“希望如此。” 之后,明月又问了鲁句践的母亲。 “鲁母倒是一个老实胆小的人,年已半百,头发花白,一有时间就拿着鲁句践的衣裳缝补,因为眼不太好,凑得很近,看上去很是吃力。” “鲁句践也很孝顺,进屋见她时是跪着进去的,也不管衣裳是新换上的。而鲁母乍一看他一身好衣,还戴着一条华美的腰带,以为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剪径抢劫的歹事,当头就是一顿斥骂,鲁句践也一句话不敢反驳,俯首请罪。最后还是臣去说明了情况,鲁母这才转啼为笑的,她让臣代她好好谢谢长安君,还嘱咐鲁句践说,既然食于长安君,就一定要尽忠,去齐国好好做事,勿要挂念家里……” “贫贱而不忘义,真是位好母亲啊,也难怪能教出一个赤诚的好儿子……”明月肃然起敬,觉得鲁句践这个人应该是可以一用的。 这之后,李谈和鲁句践就找了辆辎车,拉着他母亲回到了家中,那些势力的亲戚这时候没了先前对鲁母的冷淡嫌弃,纷纷挽留,还跟了好几里路。 之后,便是在那条街巷发生的事情了。 李谈忍俊不禁地说道:“主君真应该看看那群游侠儿的表情,鲁句践已然成了他们艳羡的对象,而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传开了。臣离开时,还有不少附近的游侠儿纷纷跑来,问长安君还收不收人,他们愿意效死投靠。” 明月不甚在意:“你怎么答?” “臣按照主君的话,一口回绝!” 李谈冷笑道:“我说,堂堂长安君处,只要侠义之士,又岂是什么斗屑猫狗都收的?” …… 是日中午,除了鲁句践外,其他九人也纷纷从各自的里巷回来了,一个个意气风发,想来他们的境遇都和鲁句践差不多吧,这十人看向明月眼神,除了敬重外,已经多了一份感激。 而尾随他们而来的一些游侠小伙伴,明月依旧是死不松口,一个人都不多收! 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看着那迟来的上百游侠儿悻悻而归,若有所失,明月站在王宫北苑墙头上笑了,这就是他想得到的效果。 这一次收纳游侠,明月搞的就是一个饥饿营销。 手下的游侠宁缺毋滥,十个正好,再以一千亩地、十套好衣裳、十把剑、十匹马这对于他长安君而言九牛一毛的代价,将十人包装一番,放他们回去各自的街巷走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安君的爱士之心,知道长安君的大方。 十个榜样已经竖立起来了,多点开花下,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一天之内,他长安君名声大噪,引得众游侠儿瞩目! 不光是田宅良马让人眼馋,“侠之大者”的称号更让邯郸游侠儿们艳羡不已,竞相来投。 可明月却让鲁句践十人站在自己身边,笑着拒绝了其他人,让十人更加得志,如此一来,他们已然是将命卖给长安君了。 其他人则带着一丝略带羞耻的心理离去,回到自家去后悔这件事…… 据说,邯郸街头,那些最早因为长安君“小器”而抽身离开的游侠儿已经成了圈子里的笑柄,在邯郸的江湖混不下去了。比如鲁句践所在那条街巷的无赖儿陈季,现在随便一个游侠少年都用这件事来羞辱他,他却无从辩驳。 据说,因为这件事,邯郸城内已经有三名游侠儿因自己当日的怕死,而羞愤自杀! 明月得知此事后,心中有些触动,却没有动摇。 “羞耻感是个好东西啊。”他暗地里感慨道。 “知耻近乎勇,那些没赶上头班车的邯郸游侠儿,虽然贪财怕死,却也有几分血性。日后我再有召唤,振臂一呼之下,这些人念及今日之耻,为了能得到‘侠之大者‘的名分,应当会积极响应吧?” 对这件事,明月只能期待未来证实了。 毕竟后天,他就要出发去齐国…… …… 邯郸城内消息灵通,等到这一日入夜时分,长安君厚待勇士和那十名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全城,更离开了游侠儿和里闾布衣的圈子,进入了赵国上层里。 平原君的家臣冯忌越发证实了自己的观点:长安君此子不可小觑!只可惜平原君神经大条,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完成齐赵联盟,重获相位上,对此并不太在意。 另一边,大将军廉颇晚饭时吃了整整一斗米,肉十斤,拍着圆滚滚的肚子,上马持矛操练一番后满头大汗地要冲凉。他从外面归来的门客那里得知了此消息,这员固执到极点,看谁都瞧不起的老将却对长安君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他不屑地说道:“受太后溺爱的区区孺子而已,却闹出如此声势,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口号倒是喊得响,可归根结底,不就是去齐国做一趟人质么?值得如此夸张?老夫与蔺相如当年为赵国做的事情,可比他凶险多了,吾等有这么吹嘘自己么!?” 不过,他那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赵国相邦蔺相如,却对长安君评价颇高。 次日,一语简短的评语从蔺相如府中传了出来。 “豪侠公子,修行砥名,礼贤下士,而国人莫不称颂者,魏有信陵,赵有长安!” 第37章 魏有信陵,赵有长安 “豪侠公子,修行砥名,礼贤下士,国人莫不称颂者,魏有信陵,赵有长安?” 二月的最后一天,赵王宫龙台处,赵王丹琢磨着这句话,越来越觉得不对味。 “相邦这是将长安君和魏公子无忌并列?” 魏公子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王圉的弟弟,被封为“信陵君”。 这位公子为人仁爱而下士,不论对方贤与不肖,都谦逊礼貌地结交他们,从不以自己的富贵身份慢待士人。于是魏国内外,方圆几千里内的士人都争着来归附他,门下食客已达三千人。信陵君的崛起恰逢魏国在华阳之战大败后的疲弱期间,因为他名声显赫,门客众多,更与齐、楚、赵、韩的掌权者关系友善,魏国一旦被攻,顿时几方来援,秦国一时间也难以再兴兵谋魏。 赵王眉头大皱,回忆着数年前信陵君来邯郸拜访平原君时,与他的一面之缘,那可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翩翩佳公子啊,再想想自己那个被母后宠溺的弟弟,他不由轻蔑地笑道: “信陵君乃是天下闻名的贤公子,寡人那幼弟配与他齐名么!?” “大王可不能小觑了长安君啊……”穿着一身美艳紫衣的幸臣赵穆凑过来,轻声耳语道。 “据臣所知,自从骗得左师公赞许后,长安君可一点没闲着。他先跑到紫山,拜访了马服君,回来后立刻在邯郸街巷里招揽游侠儿,鼓动他们要做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接着去了平原君府邸,和公孙龙先生驳辩一番,打了个平手。” 这后两件事,使得长安君在邯郸九流十家和游侠的圈子里名声大噪,不过赵王丹却对弟弟去见赵奢更为在意,当即问道:“他去拜访马服君?所为何事啊?” 赵穆道:“对外说是要让马服君之子赵括护送他去齐国,可实际上,山上的事情,出于二人之口,不入三人之耳,到底说了些什么,嘿,谁知道呢……” “你是说,马服君他……” 眼看赵王丹面色不豫,赵穆也知道四柱国之一的马服君是自己诽谤不动的,他目前要帮赵王打倒的敌人,只有长安君而已,便连忙补充道:“当然,马服君乃是先王的心腹之臣,对大王自然也是忠心耿耿,臣担心的,是长安君如此活跃,四处拜会大臣,结交游侠,博取名望,究竟所图何事?” 赵王丹冷哼一声:“所图何事?还不是心有大志,仗着母后宠爱,对我做了国君感到不平!这孺子,我容他忍他,他却肆无忌惮起来,不过君臣之分已定,他如今又要去齐国做人质,也该死心了吧?” 赵穆道:“也许长安君如此搏名,是想要效仿某人呢?” “效仿谁?”赵王不解。 赵穆嚼舌头道:“他在模仿信陵君啊!蔺相邦已然是看出来了,这才说了这番话提醒大王。” “提醒我?” 赵穆请赵王坐下后,对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信陵君跟魏王到邺城一带巡视,二人在玩六博棋,不想北方漳水边境烽燧大起,传来警报,说我赵国发兵犯魏,将进入边境。” 赵王丹有些疑惑:“三年前?我赵国可未曾发兵攻魏啊。” 赵穆笑道:“这是自然,大王且听臣说完。” “当时,魏王大惊,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信陵君却劝阻魏王说,这只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可是魏王惊恐,心思全没放在下棋上,连连败退。” “过了一会儿,又有边将从北边传来消息说,只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魏王听后大感惊诧,问信陵君是怎么提前知道的?信陵君回答说,我的食客中有个人就在邯郸,在赵王身边效命,赵王有什么举动,他就会立即报告我,我因此知道此事……” 说完这件事后,赵穆一摊手道:“后来先王处果然有人被黜退,那人便是暗中效忠于信陵君的门客。大王,被邻国公子的门客混入朝中担任高官,这对赵国而言自然是坏事,但这对于魏王而言,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么?” 赵王丹咬咬牙:“寡人若是魏王,定然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究竟谁才是大王?这信陵君简直深不可测,比邻国入侵的烽燧更可怕啊……” “那大王希望身边有一个信陵君一般的公子么?” 赵王丹捏着拳头道:“绝不希望!” 赵穆笑道:“然也,若是彼辈一心做一个安乐公子尚好,可一旦生出了野心来,轻则架空朝堂,成当年齐孟尝君、赵奉阳君的奸臣僭主之势,重则可以效仿宋之子罕、燕之子之,行废立之事,取而代之!” “大王,如今蔺相邦以赵长安君与魏信陵君并列,是在提示大王,不可不防啊!” “寡人知道,寡人当然知道。” 赵王起身在屋内踱步:“最初想将长安君送到齐国去做人质,不就是为了让他威胁不到寡人的君位么,谁料此子善于借势钓名,反倒让自己身声名日隆起来,我也没办法啊……” 他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叹道:“好在他就要去齐国了,此去经年,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就算他平安归来,到时候寡人已熟悉朝堂,将赵国控制在手里,纵然他在外面钓名博誉,引得天下侧目,也无法撼动寡人一丝一毫!” 赵王的信心,来自于前日从魏国大梁寄来的那封信。 “虞信已经接受寡人的邀请,要来邯郸了,我定当重用他。”赵王面露喜色,只要那位谋主来辅佐自己,他就能如虎添翼,加快整顿朝纲,开始新政的速度。 “恭贺大王!” 赵穆唯唯,心里却知道,只要那虞信一来,自己在赵王一派中的位置,只怕就要排到第二去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虞信虽然是一介穷士,却的的确确是治国之才。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长安君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赵王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月光,恨不得明天快些到来,长安君,他这个一天比一天难对付的弟弟,快些滚蛋! …… “蔺相邦将我与信陵君并列?” 长安君的住所处,从缪贤口中得知此事后,明月有些受宠若惊。 信陵君已经三十多岁,养望十余年,明月却才十五岁,初露峥嵘。不过想想也是,他和魏国信陵君做的事,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赵魏大王的弟弟,有一个庸碌的哥哥,最初博取名望,都是从市井里闾入手: 几年前,信陵君听闻魏国大梁夷门有个叫侯嬴的贫寒隐士,便想招募此人,亲自执辔御车,那侯嬴两次故意怠慢信陵君,观察他态度,却发现他非但不怒,且态度愈恭,颜色愈和,到了家中,更把侯嬴迎为上客。通过这件事,所有人觉得信陵君是个宽厚的人,能谦恭地对待士人,纷纷来投奔他,魏无忌的名声也就天下皆知了。 如今他长安君也通过招揽十名游侠的饥饿营销,并喊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口号,来为自己造势,虽然目前来投靠的人都被婉拒,但他长安君的名望,已然起势,连蔺相如也不由侧目,认为他足够同信陵君并列了……二人虽然行事手段不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月一时间意气霓生,心中暗暗想道:“信陵君,魏无忌,战国四公子里最贤能的人物啊……李白那首诗写的好,‘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信陵君,你是公子中的名公子,豪侠中的佼佼者,能够合纵攻秦,抑强秦十余年,只可惜我来到这时代后,恐怕你便不能够独领风骚了!” 不过来告知他此事的缪贤却一点不乐观,而是说道:“长安君这些天做的事情,老仆都看在眼里,左师公、平原君、公孙龙先生、蔺相邦,长安君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赞誉,只是老仆有一句心里话要告诉长安君。” 明月猛醒,谦逊地说道:“愿听宦者令教诲。” 缪贤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名望,并不是越盛越好啊……那信陵君虽然也得到了天下人称道,但魏王却畏惧起他的贤能来,不敢让信陵君参与国政,故而信陵君如今依然只是一闲散公子,手里的权势,比起我国的平原君来大为不如……” 明月了然,这是劝他韬光养晦,甚至学学平原君的时不时犯糊涂啊,便作揖道:“小子年轻,缺少师长教导,行事鲁莽了,多谢宦者令提醒!” 缪贤见长安君似是接受了他的建议,便一拍额头,笑道:“老仆也是糊涂了,明明是奉太后之令,来请长安君过去一趟,如今却把正事给忘了!” 明月有些奇怪,他下午才和赵太后一起用了飨食,如今太后又唤他,所谓何事? 缪贤却不答,而是神秘一笑:“公子过去就知道了。” …… “母亲,莫不是身体有所不适?” 刚到凤台赵太后寝宫,明月就匆匆往里走,赵太后身体不太好,没记错的话她的摄政可没持续几年啊,如今要说明月去齐国对邯郸还有什么留恋和担心的话,那就是已经被他视若生母的赵太后了。 “你这孩子,瞎操心什么,老妇无事。” 赵太后由两名面容姣好的宫婢搀扶着,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面色有些憔悴,儿子就要出远门,但她只能强颜欢笑,为他打点好一切,好分散离别之哀。 但触龙说得对,就算再爱他护他,他也有要长大的一天啊。 想到这里,赵太后笑了起来,眼角的鱼尾纹也越发明显。 “明月,你过来。” 亲切地招呼着明月,拉着他的手,赵太后让他在坐榻上坐好,说道:“要带的辎重、护卫,都已安排妥当,如今,就只剩下去临淄侍候你的人没有确定,前几日你推说有事要忙,迟迟不来,今晚在这,此事必须定下,不然我可不放心你远行!” 说完,也不管明月同不同意,她便拍了拍手掌,一时间,莺莺燕燕,环佩叮当,二十多名穿丝着缕的年轻美婢便从屏风后走出,齐齐拜在明月面前,柔声道: “妾等见过长安君!” 第38章 谁言寸草心 邯郸城,堪称世上美人最为集中的地方,什么中山名倡,信都妖女,狄鞮妙音,邯郸才舞,只要赵王们想要,自有数不尽的美人可以采撷…… 然而因为赵惠文王吸取了他父亲赵武灵王的教训,并没有大兴后宫,赵王丹又继位时间短小,也来不及在民间收纳美女,所以宫中美人有些青黄不接。 至于卖入宫中为奴婢者,小时候过的多半不是什么富裕生活,所以大多数人是姿色平庸,仅能做到牙齿整齐,脸上没疤而已,容貌出众者只是少数,明月平日里也已司空见惯了。 但如同今晚一般,凤台二三十名姿色最佳的年轻宫婢齐齐匍匐在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却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闹哪出?选美大会么? 把自己匆匆喊来,就为这事啊,他顿时无奈地说道:“母亲,你这是……” 赵太后却笑道:“为娘宫中容貌最好的宫婢都在这里了,你要带谁去齐国,挑吧。” 她一点都没有帮15岁幼子找女人的难以启齿,而是视之如常事。当年她的母亲,齐闵王后也给她哥哥田法章挑过身边服侍的女婢,当时的赵太后还是个垂鬓少女,躲在帷幕后面偷看,看着她兄长呆呆的神情,吃吃地笑呢…… 当时母后就指着她笑骂,说季妫你休要发笑,等你嫁给某位国君,诞下公子,养育他们长大后,也要为他们挑身边人。 当时的齐国公主季妫,脸色发烧,羞涩不已……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三十年时光,一转眼就过了,昔日的齐国少女,变成了如今的赵太后,她已经是半百老妇,也要为儿子的事情操心了。 她的长子,男女通吃的赵王丹倒是自觉,十五六岁便已经偷偷地纳了好几个宫婢,颠鸾倒凤,不用人教。反倒是长安君,因为身体不好,一直被赵太后带在身边,也不晓男女之事,所以赵太后觉得自己有必要推他一把。 再说了,儿子不在邯郸时,身边有能信得过的妥帖人照顾,让他饮食无忧,穿衣束带也有人帮忙,她这做老娘的才能放心啊。 所以赵太后很是大方的一挥手:“挑罢,若是都入得了你的眼,便全都带去临淄好了!想来我那王兄也不能给外甥住太窄小的院子吧?” 全带走?开什么玩笑!明月哭笑不得,他这些天殚精竭力,既为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布局,也为明日的齐国之行准备,可赵太后最关心的事情,却是给他找身边服侍的女婢。 不过赵太后一副你不挑我就不让你去临淄的架势,让他无可奈何,只能又转过头,打量起那二三十名宫女来…… 两千多年,中国人的人种没啥变化,审美也没有太过分的偏差,这些人都是宫女中的佼佼者,容貌即便放到后世也是不错的。她们一个个梳着垂云鬓,并肩跪在面前,像是一大片乌云,脸都洗的很干净,眼睛雪亮地看着长安君,满怀期待。 出身不高,或是贫苦之家,或是罪人之女,一辈子在深宫里服侍,孤苦伶仃,所以被指派给某位公子随他到外面去,是更好的出路,宫女们都很积极。 她们应该是事先知道了消息,所以特地打扮过,身上穿着的,是明艳动人的直裾深衣,按照赵国的习惯裁成窄袖,正如屈原诗里说的“华采衣兮若英”,又“红釆兮辟衣,翠漂兮为裳”,红色的上衣配上翠绿色的下装,是最引人瞩目的颜色。二三十人仿佛一丛从花朵,对着阳光绽放花容,只待蜜蜂来采撷。 只是这后世诟病的红配绿,明月不太喜欢。 他更喜欢素一点的颜色。 一群红釆翠漂中,唯独有一个靠后的宫女穿着淡白色的简单素裳,垂首不语,从明月的位置看去,却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知道脖颈修长,皮肤很白。 明月指着她,说道:“你抬起头来。” 那女子前面两名浓妆艳抹的宫女还以为是在叫她们,连忙激动地起身,却见长安君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让她们闪开,露出了后面的人。 没了人遮掩,室内的烛光无所顾忌地照在她身上,那素衣宫女一惊,缓缓抬起头,眼中有一些慌乱。 却见她皮肤白皙,容貌中上,额头略宽,眉宇间文静柔美,头上的髻式头发向后梳,发下垂,发式的中部有红色的丝帛束系,尾部盘绕起来,结成银锭状,用一根木笄固定住。 明月感觉此女似曾相识,问她道:“前些日子我卧病在床时,你是否曾照料过我?” 那素衣宫女下拜道:“奴婢有幸侍奉过公子两次。” 明月点了点头,伺候他的宫女一两天一换,前后来过七八个,但明月却对这个女子有不错的印象。他这个人本就对与人相处很敏感,对面喂他汤药、食物的人的肢体动作和细节,明月看在眼里,都能解读出许多东西来。 照料病人是件无聊的事情,其他宫女时间长了未免有些懈怠,打打哈欠,发发呆,不会一直看着似乎在沉睡的长安君。唯独这个女子从始至终小心翼翼,没有半点偷懒,明月口渴起床,她都能第一时间到身边帮忙,动作也很轻缓温柔,让他很舒服。 更难得的是,当时的明月初来乍到,一直在旁敲侧击地问她们一些宫内外的事情,其他宫女嘴碎,随便问几句,怒之以威,动之以利,就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独独这个宫女却是有自己的选择,无关紧要的事情,问无不答,而且答得很有条理。但敏感的东西,她却轻轻地抿着嘴,推说自己不知道。 由此可见,她是个兢兢业业,很小心谨慎的人,明月看人很准,这次也不会错。 虽然她不是在场人中最漂亮的,穿衣打扮也普通到了极点,但是…… 明月此去齐国,可不是为了避祸享乐,而是要镀金扬名,声震天下的,哪怕是身边的女婢,他需要的也是这样一个低调而谨言慎行的人! 于是他指着那女子道:“就她了!” …… “她?女绮?” 明月指定了人选,却让赵太后皱起了眉。 原来她叫女绮,在宫中,宫女都是不能用本来姓氏的。 明月笑道:“怎么,母后不愿?母后刚才可是说看上谁都可以带走的。” ”你倒是有几分眼色,这女绮平日是侍候我最为周到,只不过……” 赵太后迟疑了一会,却也没有说什么,这个女绮是罪臣之女,虽然身世有些不一般,但这十多年来在宫里还算老实本分,既然儿子看得上,就让她跟着去罢。 但一个哪够,她让明月再挑几个,明月却觉得已经够了。 “母后,饮食之类的事,有母后派来的庖厨,屋内侍候我穿衣洗盥的,一人足矣,儿子最烦室内叽喳吵闹,母后你忘了么?” “也好……”赵太后这才作罢,唤来那名为“女绮”的素衣宫女,耳提面命,让她必定要照顾好长安君的起居! “唯……” 那女绮被长安君挑中,可以脱离深宫,受到旁边其他宫女的艳羡嫉妒,她自己却看不出什么喜乐,只是淡淡地应诺,躬着身子,乖巧地跟在长安君后面,眼睛看着地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赵太后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明日就要离开邯郸了,不免又有些忧伤,拉着他的手,几次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倒是明月一直在说些惹人高兴的话逗赵太后笑,并问一些齐国的情况转移她的注意力。 慢慢地,赵太后也从哀伤里缓过神来,开始与明月谈笑起她当年在齐国时的事情了。 …… “临淄城很大,比邯郸要大一倍,人也要多一倍,站在高高的路寝之台上看下去啊,都看不到边……每逢春沐时节,父王便会带着吾等去淄水旁游玩,吾等公主君女,就坐在席子上吃着美食,看田氏的兄长叔伯们射猎,或者赛马,为他们鼓劲叫好。” “还有临淄的社祭,那才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数不清的人挨着人,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角抵,什么都有。每逢此时,齐国五都的贵人、乃至于燕、鲁的公子公孙,都会跑过来看热闹。而这时候,男女之防是很松弛的,平民家的士与女们,成双结对地在街上走着,将吾等私服在车上的公女都看呆了……” 说起往事,赵太后又笑得满眼鱼尾纹,却又道:“但田氏的公主君女们,却被约束得很严,从小便要跟着夫子女官学习女红、识字,都十分贤惠。所以别人都说赵女、楚女、郑卫之女好,我却觉得齐女才是最好的大妇之选。” “齐国的君王后是莒太史家的女儿,在齐国国难时救了王兄一命,故而王兄感激恩情,与她结发。虽然二人此举不合礼制,但君王后跟着王兄回到临淄后,十分贤惠得体,宫内管得十分妥帖,与我的书信慰问也很得体,想来她生养的齐国公主们,也十分不错罢。” 赵太后目视明月,郑重地说道:“我儿,你不肯多挑婢女,大概是觉得她们粗陋卑微,看不上。到了临淄齐王宫里,可要好好看看瞧瞧,若是有看得入眼的公主,大可来信告诉为娘,为娘替你说亲……” 赵太后想抱孙子想疯了吧,明月有些好笑:“母亲,怎又说到这上面来了?” 赵太后却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为娘自然要上心了!何况齐赵若能再联姻一次,也是亲上加亲。” 她已经开始美滋滋地设想未来了:“你若能娶一位公主回来,与为娘说说齐国话,也不枉你要离开那么久……” 说到这里,她猛地意识到,那她记忆里曾经繁花似锦的临淄,已经在五国伐齐的征战里大为衰败,而她儿子终究是要走的,赵太后顿时面色一僵,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明月也垂首不语,不知过了多久,赵太后才招了招手,让宫婢过来,将一件紫色的袍子递到了明月手中。 摸着那光滑的衣料,明月道:“母亲,这是……” “齐国衣冠,虽然也是华章夏服,但与赵国略有不同,喜欢高冠博带,金剑木盾,颜色则以紫为最贵。俗言说得好,入其乡,随其俗,你去了齐国,有时候也要穿着齐式衣裳,才能被齐国的贵人们接纳。这套深衣,是为娘这些天里忙里偷闲,亲手裁制的,你便带去临淄罢……” “母亲……”明月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赵太后是摄政太后,每天都要与朝臣们商议国事,处理朝政到很晚才能安寝,这深衣的料子是现成的,她可能只是缝了成衣部分,但上面的那些针线,却也要花费很多时间啊。 她那越来越眯的眼睛,手上偶尔出现的针眼,就是因为这衣裳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明月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他站起身来,说道:“女绮,来侍奉我更衣!” 女绮应诺而来,帮长安君脱去外裳,助他穿上凝结了赵太后心血的紫衣,动作还是那么麻利。 这衣裳果然一寸不走一尺不差,完全合适! 明月举起手,原地转了个圈,在赵太后面前展示:“还是母后做的衣裳好,穿着最舒服!” “你这孩子……” 让赵太后又有了一点宽慰后,明月下拜垂首,郑重发誓道: “母亲,左师公和平原君预测,此去齐国,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吾等就以立冬日为期限,在你寿辰之前,儿子必定平平安安地归来!” 第39章 昔我往矣 三月初一,邯郸赵王宫南门外,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去,一队百余人的兵卒人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见到数辆戎车缓缓从宫门内开出,他们的领队,马服君之子赵括立刻迎了过去。 隔着好几步,坐在车上的明月便听到了赵括的大嗓门。 “长安君,数日不见,你声名愈发显赫了,我在紫山,都能随时听来邯郸赶集的百姓说起你的事迹。” 明月看过去,却见赵括头上戴着野鸡尾装饰的铜冠,身穿一套漆成黑褐色的轻便皮甲,数百枚甲片用红色的葛麻束带编缀成一个整体,中央有青铜护胸,双手上是窄袖和铜护臂,打磨得光滑铮亮,下半身则穿着胡裤和皮靴。 战国仍然是个铜铁并用的时代,尤其是甲胄,铁制的还不多。这种铜皮合甲是赵国实行胡服骑射后的骑吏制式装备,因为短小轻便,很适合在马上使用。赵括样貌不差,这一打扮,便是一位英武的青年将军,好不威风。 他骑着一匹黝黑的大马,缓缓走到明月的车前,目光看向了在车前开道的那十名游侠儿。 正是鲁句践等人,他们一身劲装带剑,昂首挺胸地护翼长安君前后左右。 发现这员小将在打量自己,鲁句践却不虚,一对牛铃般的大眼睛也瞪了回去,他面相凶恶,杀气腾腾,吓得赵括的马都嘶鸣地一退。 “好壮士!“赵括大笑起来,”长安君,你可是在邯郸市肆里找到了一些勇士啊。” 明月笑道:“别光顾着说我,倒是族兄,昨日来了邯郸,便一头扎进军营去挑选兵卒,也不入宫打个照面……” 赵括身后的那四名黑衣侍卫下马向长安君行礼,这就是那天抬着明月上紫山那四人,明月也物尽其用,让他们去做赵括的下属,帮他管理士兵。眼下南门外那一百兵卒看上去倒也排列整齐,虽然持着兵器坐在地上等了许久,却未见骚动,赵括一天之内自然不可能训练成这样,可见都是老卒。 赵括得意洋洋,夸口道:“这些兵卒,是从邯郸国尉那里百中挑一选来的,都是青壮善战之辈。” 说到这里他面色一黯,对明月抱怨道:“当时长安君去紫山,说让我来做校尉,如今却怎么只是一个百夫。” 校尉统帅千人,百夫统帅百人,差了一个级别,赵括这是在嫌弃官小,让他这个马服君之子有些没面子。 明月摊手:“此事也不是我说了算,马服君与宫中打了招呼,说不能让你升得太高,以免不能服众,既然实有百人,那就做一个百夫即可。括子也不要气馁,马服君当年可是从五十人的屯长做起的,你这百夫可比他要高。更何况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步靠军功升上去岂不是更好?先将百人,方能将千人、万人乃至于十万人……” 赵括嘟囔道:“是这个道理。” 随即他反应过来:“长安君称呼我为括子?” 明月道:“齐人的口头称谓与赵国不同,一般是称呼名再加上一个‘子’。比如大将军田忌就叫忌子,孟尝君田文就叫文子,大将匡章就叫章子,还有马服君说的达子、触子。到了齐国,入乡随俗,我还是称呼你括子罢。” 他又偏过头,对一旁的舒祺道:“还有你,舒祺,说不定会被人叫成祺子。” 赵括不服,扬眉道:“那长安君岂不就是光子了。” “祺子、光子……” 舒祺忍俊不禁,赵括也在马上捧腹大笑,明月与他二人其乐融融,三个年轻人倒是对这场远行满怀期待。只是明月的笑容中,多了一些冷静与含蓄,因为他是这个质齐小团体的心脏和大脑。 等赵括将手里那枚代表这一百名兵卒指挥权的虎符剖成两半,将一半郑重献给明月后,他们的交接也就完成了。急性子的赵括当即一声呼啸,就要上马开拔,他可是恨不得快马加鞭跑到临淄的。 “括子,别急。” 明月连忙喊住他,说道:“吾等只是第一批先出来的,大队人马,还在后头呢!” “大队人马?”赵括直起身子,朝王宫南门望去,不由目瞪口呆。 …… 时隔数年后,在邯郸南城外看热闹的赵国人依旧能说出今日的盛况: 人声马嘶、牛车嘎吱,邯郸赵王宫南门外尘土飞扬,一辆接一辆两马驾辕的大车从宫内开出。有的满载竖人、奴婢、庖厨,装贵重礼物钱帛的牛车也有十多辆,里面尽是珍玩服物,昆山美玉、元珠、曲环、轻绡、启缯、织纩、绨纨等,更有的拖着安营扎寨用的帐篷、灶、釜等物…… 总之,这条上百辆车组成的璀璨河流,浩浩荡荡涌出王宫来,着实让赵括吃惊不小。 “长安君……” 眼看快马上路的美梦泡汤,赵括有些不爽地指着那一堆累赘的车队,抱怨道:“你这是要把半个王宫搬到临淄去么?” 明月也很无奈,和前世去上大学前,拼命往孩子的行囊里塞东西的父母一样,赵太后也一挥手,让他“约车百乘”去齐国,而且这些车辆拉着的东西极为繁杂,衣食住行礼物甚至是女人,几乎面面俱到。 可实际上,明月真正想带着去的,仅有两辆车而已,其一是辆普通牛车,上面拉着明月从他哥哥庐陵君处死乞白赖要来的满满一车竹简、帛书。 其二,就是那辆已经安装上半封闭车厢的“双辕车”,本着前世对女性习惯性的照顾,明月便把那舒服的双辕车让给了他的贴身宫婢女绮,此刻隐藏在大部队里。 赵括在那大声抱怨,却传到了一辆朝他们驶来的豪华马车上。 “汝等后生晚辈,可休要嫌这百乘之车太多。” 是平原君,他今日高冠博带,胡须梳理得十分整齐,腰间挂着一块大玉璜,足履上镶嵌着珍珠,打扮极为奢侈,身后还带着好几车门客。 看着面前三个少年人,此次齐国之行的正使拿起了长辈的架势,顾指气使地说道: “当年晋国还在时,秦公子后子来晋国做官,随从的车子足足有一千辆。楚国的公子干也来晋国做官,随从的车子仅有五辆。虽然他们的俸禄都是一样的,可晋人就重秦公子而轻楚公子。如今吾等送长安君去临淄做质子,齐国素来富裕,有了这百乘之车,才能让齐人不看轻吾等!” 这位安乐公子严肃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虽然明月心里暗暗腹诽,但要让人看得起,靠的是炫富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东西现在已经算作他的财产,多多益善,所以他还是和赵括、舒祺一同拱手,表示自己受教了。 随后,明月又在平原君的随从车辆里,赫然发现了公孙龙的身影…… “公孙先生也去齐国?”明月大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然也,我此番正要去稷下一游。” 公孙龙今天倒是挺谦虚的,正要与长安君攀谈几乎,平原君却回过头,指着宫墙上的城楼道:“大王来为吾等送行了……” ……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却见高达八丈的城楼上,穿朱红玄黑两色赵王丹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站在墙头,冷冷地看着长安君一行人,初升的太阳被他遮在身后,光晕笼罩之下,赵王显得神秘而高大。 明月他们少不得要下车下马向赵王行礼,赵王则只是举起宽大的袖子,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在向他们道别再见,还是在期盼,与长安君永远不见…… 他是赵国的王者,天生就站在金字塔的最顶端,可以俯瞰一切臣工生民,包括他的弟弟。 自然,他的一系列误判,也会导致未来长平之战的白骨累累。 前段时间“谋朝篡位”的念头,依然在明月脑中遗留。 “若我站在他的位置上,岂不是能更好避免这一切……” 但这个想法想要实现太难,现在的明月,只能将他公子封君,乃至于质子的身份发挥到最大,再谈其他。 明月的目光,越过了被赵王丹霸占的城头,看向了清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凤台。 赵太后狠着心,在宫内与明月话别后,没有再出宫来,但明月知道,她此时此刻,一定在挂念着自己,之后几个月,也会望眼欲穿。 “唯望母后安好,能待我归来……” 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别过头,在赵括和武贲们的吆喝下,兵卒、车队、随从,浩浩荡荡数百人踏上行程。 车辚辚,马萧萧,一片烟尘弥漫中,明月却再一次忍不住,回望愈来愈远的邯郸城。 在这座城里,他掀起了一股浪潮,布下了星点未来之局,却也有些遗憾。 比如没能和小鸡肚肠的廉颇将军打个照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一顿干掉一斗米,十斤肉。 又比如说,没和将他与信陵君并称的蔺相如聊上几句,这位“完璧归赵”的传奇人物,可一直让明月好奇。 “也算是给未来的回归,留点期待吧。” 邯郸,这座充满活力的古城,它那土黄色的墙垣在明月背后慢慢消失。 正视前方,展现在明月面前的,是一个笼罩在浓浓春色中的广阔世界。 东阳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里闾,田地里的粟已经发芽,田埂上是碧丝般的春草,其间有丘陵树木夹杂,暖暖春风在林间吹拂而过,唤醒了栖息其间的生灵,布谷鸟、麻雀纷纷飞出,在车队上空匆匆掠过。 而在道路之侧,穿邯郸城而过的渚河之畔,已经抽芽的杨树柳树上满是浓郁绿意,它们好似一位位美人的化身,高高的树干,仿佛亭亭玉立的风姿,曼长披拂的枝条,就像她裙摆上的丝带,随风依依飘扬。 此情此景,明月不由脱口而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第40章 同甘共苦 在后世《赵都赋》里称之为“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的赵王宫里呆了一两个月后,明月已经习惯了器用良马取之不尽,珍玩服物予取予求的生活,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这世上最顶尖的奢靡生活了。 可在离开邯郸后,他才知道,平原君这厮的土豪程度,丝毫不比赵国王室逊色。 是日傍晚,他们抵达漳水之畔的一处渡口旁扎营歇息,明月刚要安排下去让庖厨们起灶做饭,平原君却说不必了。 接下来,便如同变魔术一般,从远处陆续驶来一些平原君家的车辆,车上竖人提着大份食盒下来,摆在案几上,一揭开后,热腾腾的白气冒出,里面满满当当放着的是刚做好的美食佳肴…… 明月扫了一眼,除了香喷喷的梁饭外,尽是美食刍豢,蒸炙鱼鳖,都是要花很长时间精细烹饪的食物。 他很是奇怪,这附近似乎没有乡邑啊,这些东西看上去还热乎,显然是刚刚做好的,平原君是怎么做到的呢? 明月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平原君拍着圆滚滚的大腹笑道:“十余里外,有我的一处庄园,因为今日要在漳水渡口过夜,便来不及过去。但我已事先让人飞马去安排飨食,做好后立刻用车送来。” 据平原君说,接下来几天要经过的列人县、贝丘县、清河县、东武城,一路上都有他平原君名下的庄园,要么就去一起去住宿,要么让留守庄园的竖人庖厨做好食物送过来,他们可以变着花样,一路衣食无忧地离开赵国。 平原君还有他的一个歪理:“如此一来,便能让沿途所需都能方便获取,不必麻烦县乡亭驿提供……” “平原君这是每个县都有一处田宅产业,并且常年有人留守啊。” 听完之后,明月嘴角抽了抽,跟这个喜欢享受的天下第一富裕公子出行,果然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自己是不会吃苦的。 “侄儿、舒祺,还有公孙先生,快来吃,不然便凉了!” 平原君仿佛是主人一般,招呼众人在临时搭起来的席案间入座,对此公孙龙已经见怪不怪了,明月也既来之则安之,询问完大部队的扎营和食宿安排妥当后,也在平原君下首坐了下来…… 竹席铺地,小案上是还热乎的食物,旁边有缯彩五色的布屏风、羽葆杂饰的旗帜,看着清澈的漳水缓缓向东北方流去,岸边有茂林修竹,渡口那边炊烟袅袅,渔船几艘,也别有一番野趣。 这趟远行,倒有点狩猎郊游的意思了。 可再抬头时,明月却皱起了眉,因为他看到,统领兵卒的赵括也摘了头盔,撩起甲衣,堂而皇之地盘腿坐到了他对面,便要对着案上美食大快朵颐…… “括子。”他严厉地说道。 明月放下了箸匕,叫停了正要对一大块鹅肉下嘴的赵括。 “你怎么在这?” 赵括嘴里叼着一块肉,连忙咽下去,无辜地说道:“是平原君唤我过来……” 明月面色不豫,他对于赵括这么做有些失望。 指着对面的案几席子,明月以训斥的语气说道:“这不是括子现在该在的位置。” 赵括约束士卒,在马上跑了大半天,吆喝了大半天,又渴又饿,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此刻也有几分火气,长安君这是真的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百夫了? 他可是赵奢的儿子,未来的马服君! 赵括当即拍案反问道:“那长安君觉得,我该在什么位置?” 他语气不善,与长安君对峙起来,这场“野炊”的气氛便被破坏了。 席上众人神情各异,平原君摸着胡子默然不语,公孙龙晓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舒祺则有些着急,一路上三人还其乐融融,现在怎么看着要吵起来了? 明月却不急,缓缓说道:“括子现在应该在还未搭建起来的兵营,和士卒们在一起!” 赵括一愣,明月接着说道:“括子不是号称将《吴子兵法》倒背如流么?难道忘了吴起是如何对待士兵的?” 他站起身,朗声道:“我听说吴起刚做魏国将领时,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晚上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甚至还为士兵吸吮毒疮里的浓液……” 这番话说得平原君也有点恶心,赵括则低下头,松开了手里的筷箸。 “括子应当知道,吴子如此带兵,起到了何等效果吧?” “我知道。” 赵括轻声说道:“吴起之兵感念其恩待,每逢作战便足不旋踵,誓死杀敌,所以吴起做魏国西河守时,秦人不敢窥视西河郡半寸土地。时人有言,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 “然也!” 明月赞道:“吴起之兵,天下莫当,这主要是他能够得士卒之心,我倒不是想让括子也全部学吴子,但士卒们吃着糙米藿羹时,为主将者,却在这里美酒佳肴,可乎?” “不可!” 赵括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吴孙子兵法》里也说过,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赤子,故可与之俱死!” 他诚挚地朝明月弯腰作揖道:“长安君教训得是,赵括错了,枉我将这一段兵法读了无数遍,事到临头却违逆了前人的良法,多亏了长安君,我才没有铸成大错,今日之事,赵括定当铭记。” “那括子现在该怎么做?” 赵括看向明月的眼神,没了方才的桀骜,而是充满信服:“我这就回兵营,与兵卒们一起拉着绳索,撑起营帐,再与他们吃一样的食物,睡一样的草席!” 说完,便再也不看一眼案上的美食佳肴,戴上头盔,大步离去! 不但如此,走了几步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还伸头到草丛里,两根指头在喉咙里扣了扣,把刚才咽下去的那几块肉一股脑吐了出来! 等到腹中空空如也后,赵括才松了口气,扬长而去。 “好括子!”明月哈哈哈大笑起来,舒祺松开了手中的剑柄,挠了挠头忍俊不禁,不过他们也清楚,赵括就是这样的性格。 公孙龙面露“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他的主君,却见平原君捏着胡须的手又停了,显然是对刚才那一幕愕然不已。 又是毒疮浓汁又是吐脯,他也吃不下去了,便对明月说道:“侄儿啊,马服君家的这个长子自小熟读兵法,极为骄人,连马服君都说不住他,谁料,他竟对你言听计从!” 明月坐回位置上,淡淡地说道:“我敬之如兄,他自然也待我如弟,能听进我的良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长安君太谦虚了。” 公孙龙却打断了明月的自谦之词,盯着他笑道:“在我看来,长安君虽然年幼,却像是一位老道的兄长,马服君之子虽然年长,却如同听公子指使的弟弟一般……” “我为兄,括为弟?” 明月大笑起来:“公孙先生,你这就是说笑了,我小小年纪,岂敢如此。” “并非说笑。” 公孙龙摸着胡须,含笑不言,其实他更想用的比喻,是长安君好似一位驯马人,而赵括仿佛刚刚从马厩蹦出来的马驹,桀骜难驯,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乱跑一通。却在长安君一捧豆子引诱,一手鞭子的抽打纠正下,俯首帖耳,开始按照主人希望的轨迹前进了。 孰不知,明月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看着赵括毅然离去的身影,明月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自己手边能打的牌,暂时就这一张,可连他往后能成为劣马,还是千里马,都尤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明月招手让自己这边的庖厨过来,吩咐他们道:“将辎车上带着的腌肉取些来,就着干菜,熬上几大釜肉汤,一会给括子和士卒们送去,让每人都能吃上点肉。就说是长安君所赐,待到了临淄,我再请他们吃肉吃个饱!” 第41章 驯马 从这一日起,接下来的两天的行程里,每逢停下驻扎时,虽然平原君在各县的庄园里送来的美食照旧,但赵括再也没出现在案席上。 第三天,他们已经离开了贝丘县,抵达了邯郸东面两百里外的清河。 战国时的黄河在下游一分为二,分别入海,清河便是西面的支流,与东面的浊河并列。清河比较宽,河上没有桥梁,渡船渡人需要时间,平原君想到连续三天赶路,众人都有些劳累,便下令休憩一下午,明早渡河。 明月在中午的餐饭时,特地让庖厨和竖人推着一车从贝丘县城买来的饵饼,随他去那一百名兵卒驻扎的地方飨士。 因为这些天明月几乎每顿都会想方设法给这一百兵卒加餐,要么是一大釜肉汤、鱼汤,或者是与他们所吃的干粮“糇”不大一样的主食,所以他和庖厨们甫一出现,便引发了一阵欢呼。 春秋晚期,石磨已经被鲁班发明出来,这使得中国人的食谱被大大拓宽。这所谓的饵饼,便是将难以咀嚼的麦、豆磨成粉状物,再揉捏到一起蒸熟后方便携带的食物。因为较为精细,所以中人之家很喜欢食用,但对于底层的兵卒而言,这并不是每顿都能见到的食物,见状顿时欢呼着拥过来,伸直了手争抢。 “放肆!”赵括这会也有点百夫的样子了,按剑一声怒喝,兵卒们便缩了回去,排好队伍,按照顺序领取,赵括还让他们领完饵饼后,都大声感谢一下长安君。 “谢长安君!” 声音连绵不绝,穿着一身灰布衣服,脸有些脏的赵国士兵一手捏着饵饼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拿着竹子砍成的“杯子”,用来盛放肉汤菜羹。他们就是赵括所谓的“精锐”,不过这些“封建军队”和明月心目中的真正精锐差距甚远,等到了齐国安顿下来后,有的是时间改造他们。 在赵括的引领下,明月和他在今天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里绕了一圈,赵国北临胡代,在赵武灵王的号召下,赵人已经抛弃了狭窄的意识,胡人那方便行军的毡帐被他们引入内地,普及开来。 帐篷内部的构造并不复杂,席地的草席,灰色的被子,还有长短兵器,这些都是行军预备的物资。每个帐篷能住一个什,帐外都有一辆牛车,可以将扎营的物品收纳运送,如今老牛懒洋洋地嚼着干草,随行照看牛马的圉人牧人见到长安君,低头哈腰。 在赵括晚上歇息的地方看了一眼,发现跟别处没什么两样后,明月笑道:“括子和兵卒们同甘共苦,完全打成了一片了。” “那是自然!” 赵括有些自矜自得,但想到自己那天想都没想就抛下兵卒跑去和平原君大吃大喝,又有点惭愧,再度向明月感谢道: “多亏了长安君的提醒,直到如今,我才领会了当年父亲带兵时,为何要先将王室赏赐全部分予兵卒,与他们均衣食,还对一些麾下的将吏亲自捧着饮食侍候……唯有如此,才能得士卒效死啊。” 明月见赵括有如此觉悟,别提多欣慰了。 吴起的事迹,赵奢的做法,乃至于后世数不清的案例证明,在冷兵器时代,将帅对士兵投人的感情愈深,士兵回报将帅的感情愈烈,尤其以千人以下的小规模部队最为显著。 而将帅若待兵卒如路人,兵卒也犯不上为他们效死。 至于为了国家为了大王?这只能骗骗一心出名的年轻游侠儿,底层士兵可没这觉悟,就连秦人也是纯粹是为了首级田宅而战的。刀山血海就在前面,他们知道战场上的恐怖,空喊什么赳赳老秦的虚假口号,忽悠不了任何人,这也是商鞅变法前秦人被魏军打得抱头鼠窜,商鞅变法后有军功爵激励,立刻吊打山东六国的原因。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赵括初次为将便是长平之战,那时候的赵括一下子做了将军,可骄傲得不行,东向接受军吏朝见,麾下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的。赵王赏赐的金帛,他都带回家收藏起来,还天天访查便宜合适的田地房产,可买的就买下来…… 这种与赵奢领兵背道而驰的作为,明月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自污让赵王放心呢,还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总之,都使得赵括难以得到士卒拥护,为长平之败埋下了伏笔,此举也广受后世诟病。 如今赵括总算是幡然醒悟,迈出了与历史上不同的一步,虽然只是一小步,但足以让明月多了几分训练好这匹马的信心。 他拍了拍赵括的肩膀,勉励他道:“括子,楚国有句话说的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接下来,在兵卒们吃完饭食后,赵括吆喝着他们操练了一番,因为都是老卒,列队已经有模有样,赵括也没有对他们这群人过于溺爱,而是有迟缓者必惩,这让明月放心了不少。 孙子兵法上也说了,虽然要爱士卒如婴儿、赤子,但切勿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若如此,则兵卒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赵括能意识到这一点,说明果然是有一点统御之才的,再加上他出身极佳,乃是威名赫赫的马服君之子,光这个身份能让兵卒中的老油子也不敢造次,只要再用点心,指挥这百人,还不跟玩似的? 当然,这匹不知未来是良是劣的小马,还是需要人不断鞭策才行。 还是先前在紫山顶上的那句话,这次质齐之行,赵括为将,而他长安君是才是君,他的屡次施小惠飨士,只是为了树立这样一个概念:我才是汝等的主君。 指挥这群人兵戈朝向的虎符,也握在明月手中! 只不过,他希望一切都平平安安,别到动刀兵的程度。 等兵卒们散场后,明月看今日天气晴朗,不雨不热,便喊了赵括,又拉上舒祺,在鲁句践等十人的护翼下,出去骑马。 …… 这次出行,为了营造赵国公子出行的气派场面,明月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李谈驾驶的驷马单辕车上,偶尔去那赘婿张轮照看的双辕车上坐坐。不过这些天里,在开阔的野外,他却迷恋上了另一种移动方式:骑马。 赵国地处北方,迫近代、狄,盛产良驹,可以说是七雄中骑马文化最为浓郁的一个国家。而这骑马的传统,并不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才开始的,早在两百多年前,赵国的祖宗赵简子就很喜欢在园圃里骑马。 这之后,骑兵也开始作为辅助兵种出现在战场上,只不过将骑兵大规模运用到战争中,还是要归功于赵武灵王的大胆突破。如今天下骑兵,以赵国代、雁门、云中三郡边骑最强,秦国上郡、北地骑兵次之,而燕国辽东骑兵、齐国文骑又次之,诸如楚、魏、韩三国,骑兵就有点少了。 明月可没有些小说里主角弓马娴熟、百发百中的天赋,他前世从来没骑过马,好在长安君作为赵国公子,掌握了一定的骑马技能。有了身体记忆帮忙,明月在马背上缓走小跑不掉下来是能做到的,只是动作不太好看:他戴着棕色厚手套的双手紧紧捏着马辔,两腿紧紧夹着马腹,肌肉都绷紧了,做不了多余的动作。 长安君平日里显得聪明无比,骑马时这笨拙的姿态,惹得前面骑行飞速的赵括笑声不绝,还说了一句什么,但风吹散了他的话音,明月没有听清楚,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不以为忤,只是心里暗暗腹诽:“若是有马鞍马镫,我也不至于此……” 马鞍马镫出现前,骑行的效率是大打折扣的,但明月打算好钢用在刀刃上,不到合适的时候,绝不轻易泄露这两种大杀器。当然他们也不是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战国时代其实已经有了马鞍的雏形——鞯,也就是软垫。 即便有了鞯,骑马仍然算不上舒服,每次起伏都是对下体的一种伤害,就像在起伏不平的石子路上骑自行车一样。但明月忍了下来,此去齐国,贵族圈子里肯定少不了游猎出行,到时候他一个赵国公子不善骑马,还不得被齐人笑掉大牙? 他学东西很快,慢慢地,在熟悉坐下的马儿后,明月的骑行也更为熟练起来,能跟上赵括的速度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主路,奔进乡村里闾密布的辽阔平原,舒祺和游侠儿们紧随其后,警惕着任何可能靠近的人或动物。唯独还不会骑马的鲁句践提着剑,大步流星地跑在后面,他执意要跟着来,而且竟没被骑马众人甩开距离。 赵括一马当先,在一道低缓的山脊上停下,明月到时,只见他驻马于最高处,满脸通红,神采飞扬。 “真是痛快!”赵括狂啸了一声,他很喜欢这种远离了喧嚣的大部队,几个人仗剑骑行于广袤原野上的感觉,别提多肆意畅快了 “那慢吞吞的马车牛步要将我逼疯了!” 赵括冲明月抱怨道:“一路上叽叽嘎嘎,还不时断掉车轴,坏了车轮,一等就是许久,过条河也要半日。要我说,吾等应当带着兵卒,轻装去齐国,快马加鞭,一日三舍,九日便可到临淄城下。” 明月一听,便知道自己驯马的机会又来了。 他立刻严肃起来,用马鞭比着赵括道:“括子,你这是抛弃辎重,百里而争利的危军之举啊!” …… ps:春秋的番外在晚上 《周礼.天官.笾人》:“羞笾之食,糗饵粉糍。”郑玄注曰:“此二物皆粉,稻米黍米所为也。” 晋范氏母者,范献子之妻也,其三子游于赵氏,赵简子乘马园中,园中多株,问三子曰:“柰何?”——《列女传.仁智》 第42章 运用之妙 历史上的长平之战,急性子的赵括也是带着作战部队一路穷追猛打钻进秦军的包围圈,而辎重粮草被拉在后方,结果被秦军拦腰切断,首尾不能呼应,战兵也就无粮可吃,困死在丹水河谷里。 他若想成为一个好将领的话,这个毛病可得从现在就改起。 所以明月当头棒喝,称他这是“百里而争利的危军之举”。 通过前几日的事,赵括在明月面前也没了傲气,沉吟片刻后,说道:“不错,《吴孙子兵法》里确实说过,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他这时候陷入了一个悖论里,皱眉道:“但是兵法里也说了,莫难于军争,没有比率先争得制胜条件更重要的事,带着全部辎重去争利,就会影响行军速度,不能先敌到达战地,从而丧失先机……” 明月道:“这当然就要根据实际情形来判断了,权衡利弊,相机行事。” 这么一分析,赵括若有所悟:“然也,兵法上也说了,需要快速时,就放下辎重,其疾如风,需要谨慎时,就保护好辎重,其徐如林……看来面对不同的情形,须得运用不同的兵法啊。” 明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就是最考验为将者的东西了,兵法其实是死物,能将上面的篇目背诵下来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去用在实处。若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便是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赵括大受震动,品味着这句借由长安君之口,而提前面世的岳武穆名言,指挥作战要灵活地运用战略战术,而其中的巧妙,就是善于思考和判断。 良久之后,他才摇了摇头,说道:“从前我觉得用兵之道简单,父亲说我狂妄,我还不以为然,出来这几日里,与士卒相处几日后,才惊觉自己虽能背诵兵法,可却没法加以运用,遇事时总是率性而为。这作战之道,实在是复杂,过去是我自大,将其看轻了,果然是兵者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能够对用兵产生敬畏之心,谦逊冷静地去学习,就还有救。 明月笑道:“括子年纪尚轻,只要勤加思考,多些带兵的历练,日后必定是将才。” 赵括却道:“在我看来,长安君对兵法的理解也很深,并不是人人都能说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种精辟之言的。” 明月大笑道:“我既不懂兵法,也不知如何将兵,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实际指挥起来,定然左支右绌。” 现在是战国,战争已经极为专业化的时代,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门的将帅做,明月可不想效仿画个阵图让千里之外的将领照着打的宋朝皇帝…… “纸是何物?”赵括一问,他才知道自己刚才说顺嘴了。 “无他,往后括子便知道了。” 明月打了个哈哈,继续向前骑行,指着前方那片田地道:“括子,你我比一比,看谁先到!” …… 这场临时起意的比试,自然是明月完败,赵括也就能在弓马上胜他许多,顿时得意洋洋,想要嘲笑他几句。 然而后到的长安君却面色凝重,看着左右的农田里闾,说道:“这附近的田地,为何耕作竟如此之晚?” 赵括这才注意到,田间地头上,除了已经小腿高的冬小麦外,更多的田地还光着,有许多农夫穿着犊鼻裤,或着短打,或光着膀子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用臿、锄等农具翻土。 明月暗暗数了数,拥有耕牛的人家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在用人力劳作。 在那些农夫身后,同样穿着粗陋衣裳的农妇就跟在农夫后面播撒粟种,每播一粒,都要跪在土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其埋进去,长此以往,年纪大一点的农妇就没有不驼背的。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粟在后世叫小米,被认为是“五谷之长”,是战国时期的主要作物,因为耐干寒,生长期短,高原瘠地也可种植。 “没错,比我家紫山的耕作要晚了十多天。” 赵括是个只晓兵法弓马,不知农稼的,自然说不上来原因。倒是明月身后那个来自东武城的游侠儿武荡回答道:“臣家与清河县相邻,知道一点,必是县中官府组织百姓去修堤防劳役,故而耽误了春耕。” 明月皱眉:“真是岂有此理,这一耽搁,便是半月,错过了春雨,收成便要大打折扣了。” 那武荡也冷笑道:“长安君说的不错,且等到秋后,田部吏来收税和口赋时,根本不会减免,依然是按照往年的份额征收。到时候只怕又要有许多贫贱之家凑不足数,得向乡间豪长借粮,几年下来,前债未减,新债又增,恐怕就得卖地卖身为奴了。” 明月沉吟不言,再朝田间看去,却见除了粟以外,一些碎小的田间隙地还种着菽豆,许多衣衫褴褛,甚至光着身子的孩童在菽地上走动,脏兮兮的手里抓着菽粒咀嚼,这就是他们日常的零食。 远远望见十余鲜衣怒马的骑手驻足田边,这些孩子纷纷看过去,呆呆地望着马上穿着华美服饰的君子,而君子也回望他们…… 虽然只隔着十几步,但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那些因为营养不足身体干瘦,显得头有些硕大的孩童,还有他们睁得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给明月极大的震撼! 前世他也曾经跟着领导下乡,在村子里住过,但哪怕是村里最困难的低保户,也比眼前的农户们要好过得多。 想着这几日与平原君的大鱼大肉,再目睹眼前的情形,明月心里堵得慌。 不敢再看那些孩童羡慕的目光,低下头,明月却看到自己绣着精美花纹的袖口,只这么一件锦袍,换成钱帛粟米,就足够十户人家过一年好日子了,肉食者与藿食者,差距竟这么大。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 他甚至都有冲动,将所携带的珍玩宝物一股脑全送给这些百姓,如此一来,至少他们明日都能吃饱饭。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对于赵国,乃至于整个时代的人们而言,杯水车薪,就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当声势浩大的战争席卷而来时,邯郸周围的县乡都会遭到巨大的打击,他们家里的子弟会在长平杀场上被屠杀,家里人也受战争波及,流离失所,填于沟壑。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万恶的旧社会,哪儿都一样。明月不由心生感慨,脑子里又蹦出了一个想法。 “孔子说过一句话,庶之,富之,然后教之。” “但我现在要做的,却是这一切的前提……” “活之!” 他首先要改变的,是长平之战的结局,甚至是直接避免这场战役。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齐国镀金,而不是对赵王治下农民生存状况指手画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熟视无睹,什么都不做。 明月想着,自己要写一封信,将清河县百姓的穷困告诉赵太后,恳求她能关注一下这里,不要让县吏伤民。同时,也对那些策马扬鞭的游侠卫士们严令:“小心脚下,不许践踏农田,踩坏一棵秧苗!” 接着,他便快马加鞭,踏上了归程。目睹了赵国百姓的穷困潦倒后,明月心中那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的冲动越发强烈,让他难以再安然享受一切。 他必须快些到齐国去,快些开始自己改变时代的步伐。 不过在晚霞初上,一行人回到清河边的营地时,明月却发现,公孙龙正火急火燎地满世界找自己。 远远看见明月终于骑行归来,公孙龙连忙小跑着过来,牵住了他的马笼头,仰头说道:“长安君,你跑到哪里去了?快快,再与我说说昨日那些‘符号’的运用之法!” 第43章 仰望星空 飨食之后,长安君的营帐内,宫婢女绮在旁侍候,不太亮的灯烛下,长安君和公孙龙相对而坐,他们中间是一块平滑的木牍。 对此,女绮已经见怪不怪了,每逢车队停下歇息时,公孙龙都要跑来寻长安君“请教”,虽然一个年过五旬的长者向十五岁弱冠少年请教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 长安君换下了满是汗水的衣裳,喝够了水后,才缓缓说道:“公孙先生,在你看来,是将一件简单之事说复杂,让人迷惑更容易;还是将一件复杂之事说简单,让人一看就明白更容易?” 公孙龙想了想道:“就我而言,前者易而后者难。” 他公孙龙是天下著名的辩士,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就像那天在平原君府,几句话就把孔穿绕糊涂一般,将简单的事情搅复杂,让人难辨真假,是他的特长。 但是,像白马非马,通变论,坚白论,这些他们名家看来并不难的逻辑问题,要与旁人解释清楚却很费劲。 公孙龙的回答在明月预料中,他笑道:“所以先生就以为,只要辩赢了,他人便能接受这说法了?可惜啊,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为何?因为先生在辩论过程里,用的就是别人无法信服的法子啊,越是能言善辩,反倒让人越发无法相信先生,这就是一个悖论了,白马非马等议题,不辩则不明,但对于其他诸子而言,越是与名家辩难,就越是觉得名家在狡辩,遂将名家说的一切都斥之为谬论。” “的确是这样。”公孙龙也很苦恼,这也是近十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直到那一日与长安君小辩一场,听了他说的那些肺腑之言后,才猛醒过来。 他之所以要加入这次齐国之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能和长安君再交流交流,公孙龙十分渴求从长安君处获取些灵感。 长安君没有让他失望,说道:“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吾等日常使用的语词太过模糊。” 他捏着毛笔,蘸了墨,在木牍上写了一个“非”字。 “白马非马,这个非可以是‘不是’,也可以是‘不等于’。” “相同的语词,由于使用的人和场台不同,也有不同的含义。所以公孙先生用这次似是而非的词语,将人说晕很容易,但要靠它们准确表达名家的意图,却有些难了,九流十家对名家本就有偏见,不发生误解,反倒是奇怪的事。” 公孙龙苦着脸道:“长安君所言有理,只是这难题要如何解决?” 明月笑道:“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严密规定的符号,代替物与物之间的关系!” 说干就干,明月立刻给公孙龙科普了初中生水平的“集合”问题。 “白马是子集,马是合集,白马属于马,但是白马不等于马。” 等号、不等号,属于,包含于,被包含于,分别在木牍上被明月以后世数学符号的方式书写出来。 于是白马非马的命题,就变成了白马≠马且白马∈马。 公孙龙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安君寥寥数笔,就把他们名家费尽数百言努力说清楚却越发解释不清楚的白马非马关系给表明了。 “就算把白马换成黑马、黄马,都一样。就算是一个赵国人和一个齐国人,语言表述习惯不同,依靠这意义统一的符号,也能很好地理解二者关系。” 接着,明月一股脑地将大于号、小于号等数学上最简单的一些逻辑符号一股脑教给公孙龙。 看着木牍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公孙龙激动无比,这些陌生的符号,简直就是名家的希望! 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许许多多名家提出的议题,竟都可以用符号简单地表述,如此一来,他的此次稷下学宫之行,便能提出一些新鲜的东西了。 而在明月看来,他这样做,相当于是把公孙龙从形而上学的诡辩这个死巷子里拉了回来,利用这些逻辑符号,引诱他继续走朴素辩证法的正道。 名家的逻辑是很原始的,像什么鸡三足、人三耳,依然在用特殊例子来狡辩,顶多有一些归纳推理。从特殊事例推导出普遍性假说,只具有低层次的确实性,所以很难让人相信。 唯有过度到演绎推理,将白马非马等假说运用于新的事例,并打开实践验证的道路,才能与后世的“科学”接近一些。 这其中,一些逻辑代数符号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最后,明月在木牍上画下了符号“∞”。 看着这个诡异的东西,公孙龙奇怪地说道:“长安君,这是……” “公孙先生,我记得惠子曾经说过一个假设,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对么?” “然。”公孙龙佩服地说道:“这是惠子历物十事的第一条。” “我还记得,公孙龙先生也提出过一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议题?” “然。”公孙龙有些自得,这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这个符号,可以将以上两个辩来吵去分不出结果的议题,解释明白。” 用手指敲打着“∞”,明月笑道:“它叫做‘无穷’!” …… 送走了公孙龙,夜色已深,明月捶了捶肩膀,骑了一个时辰的马,又跟公孙龙坐而论道许久,已是酸痛无比。 一旁缝补着衣裳的女绮很有眼色,立刻过来给他捏一捏,有这么一个手脚麻利的女婢,也不枉明月点了她同来。 女绮手指修长,力道合适,明月感觉很是舒服,闭着眼,嘴里却突然问道:“女绮,方才我与公孙先生说的话,你听得懂么?” 女绮摇了摇头:“贱妾知道白马,也知道马,但合到一起,却一点都听不懂,也不知那位先生去探究这些东西的关系作甚。” 她话中有话,想来,只有食宿无忧的文士,和锦衣玉食的公子,才会想这些复杂的事罢?吾等贱婢妾,每日要操心的事已然很多,岂会去关心这些无用之事? “没错。”明月张开眼,看着严丝合缝的毡帐顶,他知道,外面一定是满天星斗。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罢,在秦国以西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一位先生,最喜夜观星相,一天入夜后他走在旷野之间,抬头看着苍穹,满天星斗,却也有些晦暗的地方。于是这位先生便预言第次日有雨,正在此时,他却不慎掉入脚下的泥坑中,差点摔死。等到旁人把他救上来,他便对人说’明日有雨。’救他上来的人却嘲笑先生,说他只知道天上的事,却不知道脚下有坑。” 女绮并不爱笑,这会却噗呲笑出了声:“这位先生真是愚笨……” “可笑么?然而第二天,果然有雨。” 女绮一愣:“居然被他说准了?” 明月点了点头:“这就是这些先生的本领了。的确,大多数人,是低头看着地,而诸如公孙龙先生,还有稷下学宫的荀况先生、邹衍先生等人,还有已逝的庄子、惠子,可能就是仰着头看天上星空的那些人罢。” 这些人在战国普遍存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诸子百家!他们仰望星空的思考心得,变成了百家之言,是中国文明屹立于世的基石,那些看似脱离现实的理论,却可以一一化为治国之道、处世之道,也许还有科学进步之道。 “那公子是怎样?是仰头看天,还是低头看地?”女绮反问了一句。 明月一笑,并未回答。 他已经知道未来的星空是怎样的,现在,要仔细盯着脚下残酷的世界,脚踏实地,让自己别摔倒,这样才能有更多带着诸子百家们仰望星空的机会…… …… 第二天,一行人渡过了清河,一路向东,过东武城后,便到达浊河上的平原津。 至此,从邯郸到临淄的八百里行程过半,平原君派人来告诉因为熬夜看竹简,此时有些瞌睡的明月。 “长安君,打起精神来,虽然河对岸的平原、高唐如今被赵国所占,但已经算齐地了!” 第44章 以邻为壑 ps:最近有人在给七月刷一星低分,用网页端的读者,可以顺便给七月评下分,谢了 三月八日,平原津,从木船上跳下,回望身后宽广得几乎看不到边的浑浊大河,明月不由赞叹道:“这河水不愧是天下万河之首,竟有十里之宽,若不亲眼看见,真是无法想象。” 与他同船的公孙龙多次往返齐赵,这平原津已经来过无数次,便笑道:“这才季春,河水还算不上宽广,等到了六七月份,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那才叫浩浩汤汤!” 明月颔首,现在的黄河,被称之为“河水”,在赵国境内一分为二,西边的较为细小清澈,所以叫清河,东面的更为宽广浑浊,所以叫浊河。虽然泥沙还没有后世那么严重,但折磨了中国人几千年的黄河之患已现端倪。 这里因为河水常年冲击,一马平川,但是河东岸十余里外,却有一条肉眼可见的细线,那是一道土筑的墙垒。 明月指着那黄土墙垒问道:“公孙先生,那便是齐国建造的堤坝么?” 公孙龙眯着眼瞧了瞧,说道:“然也,与我赵国的堤防相似,都是为了防止水患的。” 原来,在之前百余年的历史上,齐国与赵国、魏国,是黄河下游流经的主要国家,以黄河作为境界。赵国、魏国地势较高,而齐国地势低下,一旦黄河发大水,倒霉的总是齐国。所以齐威王便在黄河东岸二十五里外筑了一条堤坝,黄河水一旦泛滥,向东抵达到齐国堤岸时,就会受阻,回头向西淹没赵地和魏地。 “虽说齐国此举,不过是效仿当年魏国白圭治水时的‘以邻为壑’。但可把赵国和魏国害惨了,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赵魏也各自在自己的国境内建堤筑堤。” 如此一来,黄河的河道就变得极为宽广,夏秋时节汛期涨水,两岸五十里内都能淹没进去,不过在两岸堤防的限制下,没有再决口泛滥出去。水流左右游波,宽缓而不迫,这也导致大河两岸这五十里土地被填上淤泥后相当肥沃,百姓只需要等水退了去撒上种子,几个月后就能得到收成,于是两岸人口乡邑越来越多。 不过这些堤防有时候,也被用来作为杀敌的武器,从公孙龙处得知,赵国在赵肃侯时期,面对齐魏联合来伐,为了保住邯郸,便“决河水浸之”,齐、魏不得已而退兵。 十多年前,赵惠文王时期,赵国进攻魏的附庸卫国,“决河水,伐魏氏”,也取得了一些成效。 不过这种类似常公花园口决堤的作战方式,赵国倒是在战争里得利,可把下游的百姓害苦了。 明月颇有些痛心疾首地叹息道:“各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不是长久之道啊,这条大河自从大禹治水后本来长期不再为患,但各国以水为兵,以邻为壑,这样下去,迟早就让河患越来越烈,终会变成单独一国无法控制的局势。” 正是因为赵魏齐这种玩水自溺的举动,才导致到了汉代时,黄河水患已经难以控制。 公孙龙诧异地看了一眼长安君,觉得他这句话颇有见识,但又笑道: “公子大可放心,如今赵国已占领河水以东许多城邑,这大河两岸的膏腴之地,都划入赵国疆域。加上近年来赵、魏,赵齐和睦,自然也不必再以水为兵,荼毒生民了,先王的最后几年,可是屡屡组织民户,重修两岸堤防啊。” 国与国之间所谓的关系,只能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唯独有政治和经济上的统一,才能消弭这种人为制造的水患……明月如此想道。 赵魏齐三国现在虽然友善,但相互间的提防,就好比这大河上的堤防一样,从未消失,指不定哪天,就会再次泛滥成灾,以邻为壑。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次日,他们一行人抵达高唐城时,便遇上了一位来者不善的齐国大夫…… …… “这高唐城不论口音还是风俗,果然跟赵地大异呀。” 骑着马进入高唐城土黄色的城垣内,打量着周围的风物,听着街边人的说话声,赵括不由如此感叹,他从小没离开过邯郸百里之外,看什么都觉得好奇。 明月已经穿戴上了雍容的礼服,在车上正襟危坐,闻言笑道:“所以平原君才告诫吾等,这里已经算是齐地了,括子,舒祺,都打起精神来!” 从公孙龙口中,明月得知,这高唐城早在春秋时,便是齐国的西部的大邑,南临卫国,西临晋国东阳之地,是齐国在黄河以南,济水以北的中心。 三百年前,齐景公因为田氏(陈氏)驱逐权臣庆封,又驱逐了栾、高二卿立功,便把莒地旁边的城邑赐给田桓子。老谋深算的田桓子先是假意辞谢,又买通齐景公之母,为他请求更好的高唐,之后田氏将家族主邑迁徙到这里,开始“昌大”,也开始了他们“田氏代齐”的道路。 等到百多年前,田和终于靠着魏武侯的引荐,得到了周天子承认,取代了姜姓齐国,成为这两千里山河的统治者。之后,齐国的新君主又把齐地划分为五个都:临淄都、莒都、即墨都、平陆都、高唐都。高唐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而转输所经,常为南北孔道。 二十年前,因惩罚齐国灭宋而发动的五国伐齐之役里,济西一战,齐国主力尽失,乐毅自帅燕军长驱直入,去进攻临淄。赵军则回过头攻城略地,占领了齐国在黄河以西的全部领土。 又过了十年,在赵将燕周的率领下,赵国攻占了齐国昌城,以及拥有万户百姓的大城高唐。 “这时,燕国已经失去了对齐地的控制,所以占领了宋地的魏国和占领了高唐等地的赵国,就成了那场战争的最大赢家,人口增加了十多万,国力大增……” 如此说着,他们已经在高唐地方官的引领下,进入了这座城的官府,从高唐令口中,还得知,齐国派来迎接长安君的使节已经在馆舍等候了。 平原君对此事很关心:“齐使是谁,什么身份?” 高唐令答道:“名为貂勃,乃是齐王的主客,爵为中大夫。” 平原君面色不豫:“赵国可是让我平原君亲赴临淄,那边只是派了区区一个中大夫?齐国也太过怠慢了罢!” 长期在临淄生活过的公孙龙却道:“主君忘了么?貂勃乃是安平君之友,却也能得到齐王的信用,曾出使楚国,更曾劝诫齐王敬重安平君,让齐王与安平君重归于好,由此可见,此人乃是国士一般的人物,不可小觑啊……” 平原君面色稍缓,点了点头,当即让高唐令去馆舍,将齐使请来。 高唐令办公的官府并不大,由帷幕分隔为内外两处,平原君和明月等人才在这里安坐没多会,那齐国使节便来了。 “平原君!”远远地,明月就听到齐使在门外喊了一声,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疾行入内,朝着主座上的平原君施礼:“外臣貂勃,代寡君问平原君安好、太后安好、赵王安好。” “太后与大王皆安好。”平原君挤出了笑容,起身与貂勃见礼,并介绍了明月与他认识。 “这就是齐王点名要的长安君。” “见过大夫。”主客,是齐国专门负责招待外国宾客的职位,作为一个国家的脸面,理应要邹忌那样“身高八尺有余”的才对。可明月却发现,眼前的貂勃长的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丑陋,一只鹰勾鼻子,连眼睛也像是猫头鹰一般锐利,穿着一套齐式的宽袖深衣,跟装扮奢侈的平原君相比,可以说简陋至极。 他随便打量了明月几眼,点了点头:“大王和君王后早就盼着能见到长安君了。” 话虽如此,但随即,他便不再理会明月,长安君在邯郸的名声还没传到齐国来,貂勃根本对他这个黄口孺子不甚在意,而是与平原君寒暄起来。 这貂勃能言会道,天南海北都能扯到去,平原君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早就疲惫得不行,聊了一会,就撑不住了,打算切入正题,商议入齐之事,早点定下来,他也好早些去休息。 貂勃却笑了笑,说道:“平原君此次来齐国,不但是为了送长安君入齐,也是为了交还赵国占领齐国的侵地吧?” 平原君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他的使命之一,貂勃便道:“寡君在我临行前说了,既然如此,不如请赵国先交还麦丘、昌城,只要城池交到齐国手里,齐国便会立刻出兵助赵!” 听完此言,平原君面色一沉,明月也立刻警觉起来,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不好,齐国助赵之心,恐怕不诚!” 第45章 四战之国 “长安君入齐为质,已经是给齐国莫大的面子,为何还要割让城邑!” 平原君与齐国的主客大夫商议“国事”,其余众人便只能在外面的居室等候。谁料,赵括乍闻齐国要赵割城之事,顿时愤懑得不行。 “麦丘,是我父亲十多年前攻下的,而昌城,也是燕周老将军打下来的,那可是他生平最后一战!” 他不止一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过当年的五国伐齐之战,以及后来陆陆续续的赵齐冲突,因为赵国甲兵为山东六国最强,而齐国复国后没恢复多少年,所以被打得节节败退。但即便如此,赵国也付出了不少兵卒伤亡的代价,如此一来,每座城池都凝聚着赵人的血汗,更不能说割就割。 赵括的眼中仿佛要喷火,在他心里,任何割城让地的妥协,都是卖国之举,言语之间,赵括已动了真性情,只差提剑闯入屋内,将那齐国大夫赶走了。 “括子!”长安君却呵止住了他。 “还记得兵法里说的‘全争于天下’么?勿要被一城一池拘泥住了眼光,要看到全局。” “全局?”赵括一愣。 “没错。” 明月站起来,说道:“当年武灵王时,便自念赵国东边于燕、齐,北边于胡,西边于秦,仅有一河之隔,而南方为韩魏。此乃居四战之地,一旦四面受敌,便会日益削弱。” “经过先王三十年的含辛茹苦的经营,赵国局势有所改善,匈奴东胡被御于长城之外,燕齐自相削弱,韩魏也在秦国的日益攻击下国势不振,赵国真正的大敌,就只剩下了一个,秦国!” “对秦王而言,楚国自鄢郢之战后身躯已残,齐国自五国伐齐侯国势已衰,韩魏畏秦如虎,不足为惧也。山东六国里,能阻止秦国大出的,就只剩下了我赵国!近六七年来,秦的攻击目标已经对准了赵国。彼辈占领了魏国的河东以及河内数城,与赵国有七百里边界接壤,三军强弩据守羊肠道,此地距离邯郸只有两百里!五年前蔺、离石的攻防,四年前的阏与之战,加上此次乘先王丧期来攻,拔边境三城,无不表明,秦国妄图击垮赵国,兼并我土地,威胁我都城,由此方能断山东之脊,以君临天下!” 赵国一垮,山东六国,再无人能抵挡秦军的步伐,而秦,也将进入他骤兴骤灭的历史命运。 想到秦国那庞大的黑色身躯,朝自己倾倒压来,明月也不由感到窒息。 赵括深有所感,他不再愤慨,而是默默地听着。一直在旁边木牍上画着各种符号,心不在焉的公孙龙也抬起了头,被明月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却已经见怪不怪,这些天来,长安君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惊讶。 明月继续侃侃而谈道:“如今,秦强而赵弱,以赵国一家抵挡强秦,是不明智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攻城,所以赵国需要盟友。” “可放眼天下,谁能与赵为友呢?” 他掰着手指头算道:“韩国自从伊阙之战后已经胆破,韩王西向朝秦,只要自己不被侵犯,是不敢与秦为敌的。而魏国是秦国重点拉拢的对象,去年又刚被打下了河内怀县,亦不敢与秦为敌。楚国更不必说,鄢郢之战后楚王惧秦,非但不敢为楚怀王报仇,连太子都送去咸阳了,何况楚赵千里迢迢,远水解不了近渴。至于燕国,虽然过去一直与我赵国友善,燕王还娶了我阿姊为燕后,但此时也在秦人游说下,竟有与秦连横伐赵之意,不断在南境增兵……” 明月说着说着,也不由为赵国捏了一把汗,惠文王统治下的赵国,表面上风光无限,对外霸道天下,于内国泰民安,可骨子里却是危急重重,外交形势真是太险恶了,简直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一般。五年后的长平之战,局势又比现在更加恶劣几分,也难怪赵国求援却无人响应。 总之,现在赵国已经没有真正的盟友了,所以唯一有可能与赵国联合的齐国,便要竭尽全力拉拢。否则,二十年前秦、齐相互尊称为东西帝时,连横伐赵,试图将赵国土地一分为三的情况很可能会再次出现,秦赵的决战也会提前爆发,这是明月要极力避免的事。 但齐国和赵国之间,也是以邻为壑的关系,历史上充满了冲突,其中最大的耿介,就是赵国过去攻取的齐国土地了。 “故而麦丘、昌城,这两座深入齐国腹地的城邑,于赵而言,就像是没有肉的鸡肋,远离国都,难以治理,用来引诱齐国与赵结盟,倒是能物尽其用。” 尤其是麦丘,刚好拦在齐、燕之间,赵国何苦要阻着这对冤家? 长安君这一番分析后,赵括倒是服气了,他父亲马服君曾经多次对比国齐、秦的战斗力,同样认为秦军才是赵国最可怕的敌人,这一比较,相对于秦国对赵造成的威胁,那两座城池,的确无足轻重。 公孙龙却道:“如此说来,长安君是赞同先割地与齐国了?” 明月摇了摇头:“这不叫割地,是还地,是为了换取一个盟友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过什么时候将两座城池还给齐国,却也有不同之处。” 他请教公孙龙道:“有件事想要向先生咨询一番,我奇怪的是,齐王在接到赵国求援后,先张口要求太后送我到临淄为质,等我来到齐国边境,却又让使者来要求先割地。凡此种种,我只觉得齐国善变,行事里透着诡异……” 公孙龙捋着胡须,笑道:“长安君没有怀疑错,唯一的可能,便是齐王并不想真正帮助赵国,却又不敢得罪赵国,于是提了一个他认为太后绝不可能答应的要求,好搪塞赵国之请。其后,却发现长安君竟然真的来齐国了,情急之下,便又改口提出了另一个要求,想阻长安君于国门之外。” “齐国这样做的意图是……” 明月神色一凝:“莫非是秦国也有使者在临淄,游说齐王不要助赵?” “然也,我猜测,齐王正在秦赵之间左右摇摆,想要保持中立。但他又舍不得就要到手的两座城邑,就让使者先来索地,到时候土地到手,齐国很可能会撕毁承诺,依然不肯助赵!” 在毁诺比吃饭还频繁的战国,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出现的,那样一来,非但赵国独自抵抗秦国及其盟友的局面不会改善,明月的入齐揽功镀金之旅,也要半途而废了。 明月立刻对公孙龙说道:“公孙先生想来也明白此事,方才那齐使花言巧语时,为何不力劝平原君?” “我的话,平原君也不是每一句都能听进去。” 公孙龙叹了口气,有时候,主君心里已经决定的事,就算他把嘴皮子磨破也没用。再说了,做平原君的门客,这本来就是公孙龙的副业,他的精力,更多放在如何光大名家上,若是一劝不听,他也会缄默其口,不再说话。 平原君是为了赵国相邦之位才揽过这趟出使的,他铁了心要办成齐赵联盟,这个没用远见的庸碌公子,在那齐使貂勃的威逼利诱下,已经有些动心,此刻只怕是迫不及待想要在让城的协议上盖章,快点完成此事了罢。 说来也让人心惊,一开始平原君还有点看不起貂勃,但那貂勃实在是口才了得,几句话就把平原君给说服了,此人果然不能小觑。 “决不能让齐国占了便宜却不助赵国!” 明月一拳敲在案几上,说道:“所以城邑是要还的,但只能在齐国出兵后给,决不能提前交出去!” 赵括和舒祺也站了出来,二人按剑道:“只要长安君一声吩咐,吾等立刻便去将那齐使拿下!” 明月哭笑不得:“今日之事,动武是没用的,汝等休要妄动。” 他转过身,走到一副事不关己的公孙龙面前,拱手道:“此事还需要公孙先生助力。” 公孙龙扔了笔墨,抬头道:“长安君打算亲自登场了?但平原君心意已定,此举已是越俎代庖,只怕会让平原君不快。” 明月却凛然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这个公子?与赵国的存亡相比,开罪叔父算什么?想必叔父事后也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公孙龙念叨着这句话,不由老脸一红,说道:“真是惭愧,公孙龙也是赵人,何况一路上没少受长安君指点,今日若能助长安君,也算还上一份人情了。” 有了公孙龙的承诺,明月感觉自己又多了几份胜算,他看着外面即将暗淡下去的天色,说道:“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我要公孙先生详细告诉我,这貂勃,他究竟有何背景?” 第46章 跖犬吠尧 长安君与公孙龙等人在外面合谋,而室内的貂勃,却已经快把平原君说服了。 他巧舌如簧:“不瞒平原君,寡君已经派安平君将三万兵,驻扎在平陆,只要平原君持赵王之符节,让麦丘、昌城的赵军撤离,城郭交到齐国手里,安平君便能立刻发兵,越过大野泽进攻秦国陶丘。此举将告诉天下人,齐与赵是站在一起的,如此一来,秦兵必退,平原君便可达成使命,获不世之功,何乐而不为?” 平原君有些意动,但仍在犹豫,貂勃也不急,留出时间给平原君思考,他自己则回到座位,慢慢喝着温润的酒水,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二十年前,在燕、赵主导的五国伐齐之役里,齐国几乎灭亡,齐闵王被楚人杀死,国内七十余城全部被燕将乐毅所占。多亏了田单以七千残兵守住即墨城,坚持了数年,又以火牛阵大败燕将骑劫,得以乘胜反攻,完全恢复了两千里齐国故土。 田单复国后,亲统大军迎接在莒城的田法章还都临淄,齐王田法章封田单为“安平君”,拜为宰相。 当时的田单,风头无二,受到齐国上下的一致尊重,唯独貂勃逢人便说:“安平君,小人也!” 田单不开心了,找来貂勃,问他为何要这么说? 貂勃直言,盗跖的狗向尧狂叫,并不是因为盗跖贤能而尧不圣明,而是各为其主,狗,本来就是冲自己主人的敌人狂吠的。 田单听了以后,感觉貂勃这句话很有深意,不管自己多么低调忠心,齐国之内,必然有很多为了主人而向自己狂吠的狗。于是他不但不追究貂勃对自己的冒犯,反倒将他推荐给了齐王,因为貂勃能言善辩,便常常作为使者出使外国。 貂勃对田单的暗示不是没有缘由的,齐王田法章,因为过了几年隐姓埋名的担惊受怕日子,性格大变,他变得心思阴沉。复国后,齐王对功勋盖世的田单日渐猜忌,田单不过给了冻僵老汉一件皮袍,齐王就疑心他对内给人民以小恩小惠,对外交结诸侯公子豪杰,定是企图夺取王座。 毕竟他们田氏就是这么篡夺了姜姓齐国社稷的。 十年前,在对功高震主的田单猜疑达到顶点后,田法章便开始听信身边九位佞幸大夫的建议,着手翦除田单的势力。 田单没了兵权,自然也没了反抗君主的能耐,被当做一个贱小人般呼来唤去,齐王甚至都敢在朝堂上直呼他“田单”,而不是像刚复国时一样,尊称为“相邦”了。 当时,貂勃正好从楚国回来,因为他出使时不辱使命,为齐国保住了大国尊严,齐王便设宴招待他,宴席上,齐王又喊侍从道:“去把田单也叫来!” 貂勃乍闻齐王公然对田单称名道姓,当下脸色大变,离开坐席,行大礼参拜,然后严肃地说,齐王这是亡国之言! 齐王莫名其妙,貂勃便解释说,周文王得到了吕尚,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了管夷吾,尊他为仲父。大王得到了安平君,却称呼他的名字“田单”,仿佛他只是一个小竖子。从有齐国以来,做臣子的功劳,谁能胜过安平君呢? 齐国危在旦夕的时候,是田单以惴惴之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敝卒七千,败燕国大军,而复兴了齐国。那个时候,若田单有异心,大可以把齐王包围在莒城,自称齐王,天下谁能阻止他?然而田单却对穷困潦倒的齐王彬彬有礼,迎他回临淄称王。若田单有异心,根本没有必要先把一个傀儡扶上宝座,然后费尽心机的收买民心,最后再将其赶下台去…… 如今齐国已复国,大王你竟然要学越王勾践,搞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忘了,春秋时的夫差正是因为杀了伍子胥,才导致国家败亡;几年前,燕王也是因为猜忌乐毅,导致乐毅出走,才让齐国有复兴机会的? 如今齐国是要重蹈吴国、燕国的覆辙,这不是亡国之言,还是什么?难道要让齐人都知道,大王也和越王勾践一样,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么? 这一席话,说得齐王田法章猛然醒悟,当即下令杀掉了那九个宠臣,把他们的全家驱逐出境,重新尊崇田单的地位,并将夜邑万户之地封给了他…… 就这样,貂勃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帮助田单重获齐王信任。对于他本人而言,这是报答受田单的提携之恩,但他这番劝谏更多出于为国家计,避免齐国再度出现齐闵王与孟尝君君臣相恶,危害社稷的情况。 但不管怎样,齐国再度君臣相谐,国力慢慢恢复,貂勃也因为这次的事件,和他那“我虽然讨厌安平君但为了国家社稷,依然会为安平君说话”的立场,赢得了齐王和田单的共同信任。故而他虽然只是一个下大夫,但在影响齐国决策上,却举足轻重! 这一次商量是否要帮助赵国抵御秦国也不例外…… …… 自从复国后,齐王田法章的国策便是保持中立,慢慢恢复国力,懒得参与任何外战。不过齐王也不想得罪赵国,便给赵国提了一个要求,必以长安君为质! 这是故意提出的过分要求,当时齐王还得意地说:“长安君乃吾妹爱子,吾妹绝不会答应让他为质,如此一来,便是赵国不同意齐国的要求,出兵助赵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谁能想到,赵国那边还真让长安君来了,眼看就要渡过大河,进入齐国边境。 齐王这下有些尴尬了,连忙召集亲信商议,貂勃便站出来建议道: “大王,秦之于赵,乃虎狼之国,赵之于齐,又何尝不是虎狼之邦?济西之战、麦丘之战、高唐昌城之战、平邑之战,过去二十年间,赵国夺了多少座齐国城邑?故而让秦、赵相攻,一同疲惫削弱是最好的。” “大王不如让臣去阻止赵国长安君入齐,以免秦国以为齐赵真的结盟。先让赵国将麦丘、昌城割让与齐国,若赵国不愿,结盟一事自然告吹;若赵国答应,齐国得了土地之后,再效仿先君威王在魏韩南梁之难时的对策,与赵结盟,却迟迟不出兵,继续看秦赵相攻。这样,齐国就可以在秦赵之间举足轻重,收其贿赂,利可以得,名亦可尊。等到秦赵相互间打得差不多了,大王再出面劝和,到时候,赵王必将南面而朝齐,将从齐国处夺走的失地全部交还!” 这就是齐国君臣打的如意算盘,也是貂勃运气好,赵国派来全权负责此事的,恰巧是名气很大,实则庸碌的平原君,几句话的功夫,一心立功的平原君便被貂勃说动。 他迟疑良久后,问道:“若先割地的话,长安君……” 貂勃信誓旦旦:“若如此,平原君便可带着长安君回邯郸去,不必为质子了!” “如此甚好!” 平原君想着若能如此,太后必然欣喜,那样的话,他邀功升为相邦的事,又多了几分胜算,便颔首道:“齐王也是太后兄长,安平君更是我的老友,他们的话,我赵胜自然是信得过的……” 说着,平原君便要写信回去告知邯郸事情缘由,他相信,蔺相如等人肯定会加以劝阻,但以赵太后对长安君的思念,定然是乾纲独断,允诺此事。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却被重重推开了! “叔父,且慢!” …… “是谁如此大胆,敢在门外窥听!” 平原君和貂勃的密谈被打断,不由勃然大怒,回头望去,却见守门的卫士惴惴不安,不敢阻拦,因为推门而入的,是长安君! 月光如水,映照在这位如玉的年轻公子身上,却见他双拳紧握,目光坚定。 貂勃上下打量这位他压根没在意过的幼弱公子,面色有些诧异,平原君则阴着脸道:“吾侄,你这是要作甚?” 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平原君在帛书上已经写好的信,和他从怀里掏出正要往上面盖的印,明月暗道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明月朝他们施礼:“侄儿并非有意打搅叔父和貂大夫商议国事,只是忽然想起一事来,便觉得颇为不妥,不吐不快。” 平原君面色稍缓,问道:“何事?” 明月抬头后,眨着狡黠的眼睛道:“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齐王对赵国的要求是‘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意思是我到齐国做人质,齐国便立刻出兵。如今我已到齐国边境,齐国却舍我而问边邑,如此前后不一,敢问大夫,齐国与赵结盟之心,诚否?” 这是在学公孙龙,抓住国书上这句话的逻辑关系,质问齐国是否有诚意了,平原君顿时面色大变。 被一黄口孺子这么质问,貂勃一时惊讶无比,但随即便冷笑道:“看来长安君是在怀疑齐国啊,也罢,若是赵国不愿交割城池,那齐赵结盟,齐国助赵抵御秦国一事,便就此作罢!” 说完,貂勃便一甩袖子,做出要出门而去的架势。 平原君这下可急了,若是这事黄了,非但赵国要继续遭到秦国进攻,他一心要获取的功劳不也飞了么?当下跑去拦着貂勃,还气急败坏地指着明月呵斥道: “孺子,这国家大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话!大夫,你我继续商议,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明月这时候却顾不上平原君了,他刚刚从公孙龙处得知了这貂勃的事迹,知道他在齐王和田单处很受信任,也明白此人是这次入齐结盟成功与否的关键! 这是个目光如炬,能看清田单隐患,通过独特方式,劝他未雨绸缪的智者。 这也是个妙计百出,帮齐国完成了一出“君臣和“,为齐国复兴而四处奔走的大夫。 对付这种人,要瞄准他心里最关切的事情,一击必中! 明月立在原地,冲着气呼呼要迈出门槛的貂勃大声喊道:“貂大夫,还望你认清一件事,赵有求于齐,齐也有求于赵。今日,齐若不与赵国结盟,年内必有亡国之祸!” 此言一出,貂勃那已经迈出门槛的腿,竟硬生生停住了…… 第47章 齐有亡国之祸 “今日,齐若不与赵国结盟,年内必有亡国之祸!” 长安君在后如此呼喊,貂勃不由停下了脚步,转回头,眼中闪着鄙夷和不屑。 在貂勃看来,这长安君不过是区区孺子,从那公孙龙处学了一点诡辩的皮毛,便危言耸听,自己只要反问他几句,此子必然破绽百出。 我在诸侯间游走,用嘴皮子为齐国牟利的时候,你长安君,恐怕还在吃奶呢! 瞧着长安君那张稚嫩脸庞上认真的表情,貂勃不怒反笑,说道:“赵国自身难保,长安君却还在这诅咒齐国,我倒是要听听,长安君说的亡国之祸,究竟是什么?” 貂勃中计了,明月心里一笑,当即说道:“敢问大夫,今日齐国若是不与赵结盟,赵将如何?” 貂勃冷冷地说道:“赵军与秦军斗于上党、羊肠,在我看来,赵多半不是秦的对手。” “然也。”明月一点也不羞于承认这个事实,毕竟这是实打实的国力差距。 “虽然我赵国举国而战,以马服、廉颇为将,可以御秦于国门之外。但此次秦国攻赵,只是边境小警,犯不上如此拼命,一旦外无援兵,我赵国又何必独立抵抗强秦?很可能会割让边邑,与秦国和谈。” 貂勃背着手道:“既然赵国要与秦议和,那齐国就更不必救赵了,你赵国之疆域损益,与我齐国何干?” “不然,大夫却想错了,风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赵国的西境城池损失,将与齐国有莫大的干系!” 貂勃皱眉:“有何干系?” “太后和大王迫于强秦之威,西向而朝秦,失了城池,损了颜面,最恨的是谁?恐怕就是毁诺的齐国了,到时候,必然报复齐国!” 貂勃面色仍然镇定:“长安君在威胁齐国?齐虽中衰,但仍有地方二千里,持戟之士数十万,粟支五年,更有安平君坐镇,赵国想从齐国身上讨便宜,只怕不容易!若赵国不服,那就尽管发兵来攻罢!” 这话说得极为硬气,明月却大笑起来:“到时候要与齐国为难的人,恐怕不止赵国一家。” …… 貂勃一时心惊:“此言何意?” 明月道:“届时,赵将与燕、魏、楚三国约为昆弟,刑白马盟于大河之上,再度结盟伐齐,齐能敌否?” 貂勃大笑起来:“长安君在做梦么?赵国要报复齐国,我倒是能理解,但魏、楚又何必站在赵国一边?” 明月侃侃而言:“大夫也太没有警觉了罢,魏国自占领宋地后,建立方与郡、大宋郡后,一向对紧邻的齐国虎视眈眈,到时候魏军越过亢父关,平陆危矣!” “楚国自从迁都陈县以来,西面不敢与秦为敌,便开始重点经营淮北,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泗上诸侯和齐国的城阳、琅琊,届时楚国也搀和进来,长城巨防之南,恐非齐所有!大夫别忘了,齐国的先王,是死在何人手里的?” 貂勃默然,十多年前杀死齐闵王的人,叫淖齿,是楚王派来的将领,若非王孙贾振臂一呼号召齐人杀死了淖齿,驱逐了楚人,现在的莒、琅琊,大概已经是楚国的郡县了。 长安君的话没有停止:“另一面,赵国恨齐不助赵,又想从齐国身上把失去的城邑补回来,必然派马服、廉颇东出大河,攻阿都,席卷济西,过去二十年里,齐国与他二人交战,可有过胜绩?” “与此同时,齐国的仇人燕国,也会与赵联合,从无棣南下,再攻齐国北地,饶安、浮阳必将失陷,千乘城只怕也要被战火殃及。” “齐国虽然有数十万兵卒,可面对四面围攻,又没有名山大川险阻,兵力足够抵御么?齐国虽然有安平君,但这种局面,恐怕非得安平君一分为四,才能照应过来!这不是亡国之祸,还是什么?” 一席话说得貂勃冷汗直冒,没错,虽然赵国是一个四战之国,但被赵、楚、魏、燕三面包围的齐国,又何尝不是四战之地呢? 大河、济水之险,齐国已经和赵国共有了,亢父之塞,也被魏国占据了,楚国自从东迁后,在齐国家门口也活动得越来越频繁,他曾经出使陈郢,楚人对泗上、城阳的渴望,他能察觉到。 更别说和齐国有三世之仇的燕国!一切会损害齐国的事,燕国都会不遗余力地参加,对齐国而言亦然。 若那种情况出现,简直就是齐国的末日! 虽然这长安君言语里有夸大之词,但在战国之世,诸侯迫于敌国之强,割城求和,然后再回过头进攻其他国家以夺取土地弥补损失的事,时有发生…… 当年的魏、韩,不就是被齐国击败后,恨楚国不帮助自己,于是加入了齐国的同盟,在垂沙之战里大败楚军,夺取了宛地么? 见貂勃面色阴晴不定,明月再接再厉地说道:“今日大夫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在此阻扰小子入齐为质,下个月,小子可能就要坐上去咸阳的马车,入秦为质了。叔父,你说是与不是?” 一旁平原君呆立许久,看着长安君和貂勃唇枪舌剑,这时候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侄儿这是在约自己一起强硬呢,便轻咳一声,说道:“不错,到时候,只怕还是我作为正使,送长安君入秦为质……” 明月立刻接口道:“若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方才我说的一切,均有可能发生!齐国拒绝赵国求援,自以为是少了一桩麻烦事,实则,却是将赵对秦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是取祸之道啊。” ”为齐国计,莫如速速迎小子去临淄,坐成齐赵联盟的事实。” 貂勃沉思良久,才说道:“得罪秦国,可比得罪赵国要可怕得多……” 明月一句话消除了他的担忧:“秦国有可能越过赵国来攻齐么?绝不可能!赵国将是齐国西面的坚壁,譬如唇齿。齐国只需要派出少许兵卒去陶丘城下走一圈,告诉秦国齐赵已经结盟,秦见赵有强援,无利可图,必然退却,做这件事,齐国根本不需要付出死伤,耗费钱粮。” “何况,赵国虽然不如秦国,但却比燕、魏、楚要强些,与赵结盟则燕、楚、魏必不敢动。无三国之患,则齐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除此之外,还能得到两座城池的谢礼,更能获得不忘亲戚,逼退强秦的名声。放着如此万全之利不要,却要自取亡国之祸,小子私下里为齐国感到迷惑啊……” 貂勃抬起眼睛,重新打量这位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的赵国公子,年纪小小,嘴里说出的话,却已然是老练的纵横之言,但却不空谈,将齐国面临的局势分析得十分到位,他说的也没错,齐国看似不沾染麻烦的策略,却可能给自己招致更大的灾祸…… 看来与赵国结盟,是势在必行啊。 于是貂勃朝长安君揖礼道:“长安君言重了,寡君与赵国结盟之心,天地可鉴,是我自作主张,怠慢了二位公子……但话说回来,那两座城池,赵国便能保证,会信守承诺交给齐国么?要知道,五年前赵国还对秦毁诺,没有与秦国换城……” 貂勃说的事,是秦赵两国的蔺、离石、祁三城之争。五年前,秦攻克了这三城,赵国便把公子郚送到秦国作人质,并请求献出焦、黎、牛狐等城邑给秦国,用来换回三城。结果秦国把城邑还了,赵国却撕毁了盟誓,秦王大怒,派兵攻赵,打算一口气截断赵国东西,全取太原郡,结果却在阏与之战折戟沉沙,落了下风。 说起这件事,平原君有些尴尬,赵国的诚信力,其实跟秦国也彼此彼此。 明月暗道自己父辈的锅,却要小辈来背,却大义凛然地说道:“倘若齐国出兵后,赵国不给齐国城池,便请齐王唯赵光是问!” 这是一招险棋,明月不免祈求赵太后身体健康,只要老太太一天安好,他便能顺利结束自己的人质生涯。 貂勃面色稍缓,笑道:“那明日便请平原君、长安君随我入齐。” 谁料长安君这时候却不同意了,拒绝道:“不可,出于对齐国要求的重视,出于对齐王的信任,母后纵然舍不得我,却毅然让我入齐为质。我离开时,太后和大王都斋戒了五天,让我在祖庙行过叩拜礼,亲自送我出邯郸,沿途还由叔父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公子护送。这是为什么?为的是尊重齐国的威望而表示敬意。” “现在我来到齐国边境上,齐国却只派了大夫来接应,更没有仪仗礼乐,我站在这里,已经显示了赵国的诚意,还望齐国也显示自己的决心!” 貂勃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前有蔺相如完璧归赵,今有长安君为国争利,好,好一位长安君……平原君,赵国真是人才辈出,让我艳羡啊。既然如此,我便修书一封,派人飞马回报大王,以迎接诸侯公子上卿的隆重礼乐,迎长安君入齐!” …… 等貂勃告退后,夜色已深,在公孙龙的解释下,平原君也明白自己方才差点中套。 他这个人的好处就在于,虽然经常办糊涂事,比如拒绝纳税等,但事后却能听人劝,并且知错能改,并未因此嫉恨自己而小侄子。 平原君擦着额头冷汗,一边庆幸,一边夸奖公孙龙和明月道:“多亏了公孙先生目光如炬,才能让齐使骗城的阴谋未能得逞啊,也多亏了侄儿能言善辩,才能让貂勃回心转意,有他去和齐王陈述,齐赵结盟定能成功。” “不然。”明月却摇了摇头,说道:“之所以能说动貂勃,并不是因为我善辩,而是因为赵国为山东六国翘楚的国力摆在那里,齐国不敢得罪赵国,与其与赵为敌,不如与赵为友,这笔账,齐国君臣自然会算。”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是,秦国的丞相范睢才刚刚上任,还没来得及对齐国施展他那“远交近攻”之策,否则的话,今日之事,恐怕不会这么顺利。所以这一次,齐国能帮赵国一手,五年后的长平之战,齐国却对赵国的求援不理不睬了…… 他不由叹息道:“由此可知,当今天下,弱国,无外交啊!” 第48章 谁人为我砺青锋?(第一卷完) 回到高唐令安排的居室中后,时间已近夜半,明月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 方才与齐使貂勃的勾心斗角,不但要猜测对方的心思,也要调整自己的言辞,这个过程几乎耗尽了他的脑细胞。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些从庐陵君处要来的赵国典史没有白看,在研究逻辑符号之余,从公孙龙处获悉的齐国往事也帮上了大忙。这些临时抱佛脚填充起来的细节,让他装腔作势时看上去煞有其事…… 但正如明月最后总结的,归根结底,还是托了赵国是山东六国最强的福,才能让貂勃回心转意,否则就算他嘴皮子磨破,貂勃都无动于衷。 一边回想着方才的情形,他也没闲着,稍微歇息了一会后,便睁开了不断打战的眼皮,咬着牙起身,命令宫婢女绮去打一盆冷水来,往脸上一激,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便要在榻上盘腿坐下,继续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课。 “公子这是何苦呢?” 女绮比明月大几岁,年已十八,一路上都比较沉默拘谨,此时看着长安君拖着疲惫的身体,依然要她掌灯,夜读竹简,不由动容,担心地说道: “过去几日里,公子一停下车,要么外出骑马,亦或是同公孙先生谈论事情,稍有闲暇,必要展开简册观看,直到深夜才歇息,没有一天例外。今日难得能在屋檐下安歇,何不先睡一会,明日天亮再看?” 说完之后看长安君诧异地看着自己,女绮俏脸一红,连忙比划着解释道:“若是长安君累坏了,太后会担心,也会怪罪贱妾照顾不周的。” 明月却将她的羞容看在眼里,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多谢好意,但有些事,即便我不想做,也得咬着牙坚持。” “过去几天里,我骑马的模样,你也看到了罢,只是个初学者,比起赵括、舒祺等从小习武的人,大为不如。加上我的胳膊瘦弱,怎么练都不见起色,这一世,恐怕都做不到灵活地在马上开弓放箭,更别说提剑上阵杀敌了。” “天意弄人,我生在王室,却有一个无用之躯。可是,我空担着长安君之名,享受着赵人为我提供的衣食嘉柔,古人言,肉食者谋国,总得为赵国尽点心力吧?既然没法以武艺为国效力,便只能靠头脑来努力了。” 女绮欲言又止,暗想,若是你这十五岁便名满邯郸的年轻公子都还是“无用”,那其他赵国公子、公孙,岂不是连狗彘狗不如了,但她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 却见长安君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道:“它就是我的武器,赵括有他的弓马和兵法,舒祺有他的三尺剑和剑技,我则有我的头脑和三寸不烂之舌,此行顺不顺利,能否全身而退,可全靠它们了……不过人若要保持思路清晰锐利,就得多读书,就好像青锋宝剑需要经常磨砺一样。” 明月再度拿起竹简,发出了哗啦声:“这就是为什么我读个不停的原因,若是没有这些天的积累,方才与齐国使者对上,我恐怕没说几句话就左支右绌了。为了能随时拔剑出鞘斩将杀敌,我可不敢有一天的懈怠啊!” 女绮静静地听完这番话,不再劝诫,只是默默地为灯盘上添满灯油,拨了拨,让它不要晃动个不停。 随后,便坐到了长安君的后方,继续缝补着那似乎永远缝补不完的女红,时不时抬起眼看一下认真的长安君背影,露出了少见的笑,笑里透着温柔,还有一丝忧虑。 她想起呀,小时候刚记事时,她那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让诸侯侧目的祖父,也曾对她的叔伯兄弟们,说过类似的话…… …… 一行人在高唐城没等太久,貂勃亲自赶回临淄通报齐王,几天后又飞车奔驰回来,将齐王的答复告知了平原君、长安君。 “如二位公子之愿,寡君将派一位上卿,携礼乐彝器,在边境迎接。” 明月松了口气,看来自己那一夜的威逼利诱,算是让齐国君臣认清了现实,终于下定决定和赵国互助了。 平原君则大喜过望,如此大张旗鼓地迎他们入齐,齐国和赵国的同盟便坐实了,他的使命,相当于完成了一半。 然而貂勃还没说完。 “等二位公子到了临淄,寡君还会让太子代他在城门处相迎,不知如此重仪,能表明齐国的诚意么?” 明月和平原君对视一眼,对这个规格的接待都很满意,虽然是来做质子,但总算能不辱国威。 但明月很清楚,齐国现在之所以还愿意与赵结盟,主要是因为齐国的外部环境和赵国一样差。战国七雄,一向是柿子挑软的捏,魏国、楚国对齐国西、南境的威胁的实打实的,与燕国更有刻骨铭心仇恨。 齐燕之间,那可是长达一甲子,整整三世的血海深仇啊。先是齐宣王派匡章差点灭燕,接着是燕昭王花了三十年时间,效仿勾践卧薪尝胆,利用五国伐齐几乎灭了齐国,迁齐国宝器,掘齐国先人之墓…… 至今,燕国依然占据了齐国北部的无棣等城,田单直到几年前才夺回了聊城、狄邑,他们可没忘记燕国赋予齐国的耻辱,若要说战国七雄里,谁跟谁最不可能联手的话,那就是齐燕了。 所以,齐国才愿意和赵国互为表里,各取所需。 明月很庆幸,在齐赵关系改善的时候,秦国前几年却越过韩、魏,发兵进攻齐国刚、寿,想要为穰侯魏冉的陶丘领地增加土地。如今随着魏冉失势,范睢上台,秦国的国策也将迎来大变局,远交近攻很快就会提上日程,到那时,赵国可就拦不住齐国投入秦国怀抱了…… 在离开高唐城,继续向齐国边境进发时,他想道:“所以我这次入齐,承担的使命可不小啊,为了让赵国在未来的长平之战里有一个比较安全的后方,我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把齐国留在赵国的同盟里。这期间,可少不了要跟齐国内部的亲秦派,以及秦国源源不断到临淄的使者斗争……” 明月就郁闷了,别的质子,只管混吃等死,优哉游哉,国家大事,交给国内大王、相邦去操心就行,他这长安君还没进齐国就碰上这一档子事,平原君庸碌之辈不足依仗,还得他亲自出马,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不得安乐呢? 带着一丝无奈的抱怨,明月再度上路,一天后,他们已经抵达了齐国和赵国的边境,一条说不上名字的小溪,溪上有桥,对岸是旌旗鲜明,敲锣打鼓,礼乐隆重的齐国上卿卫队…… 高唐令派来护送他们的赵军,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平原君上前与齐国上卿交涉寒暄,明月则扶着车栏,眺望前方的齐国国土,心有所感,忽然对同车的舒祺,还有骑马来到他身边的赵括说道: “括子、舒祺,只要过了这座桥,吾等就离开赵国了。” “入齐为质,吾等就好比脱离了父辈羽翼的雏鸟,又像是一叶孤舟,飘荡在异域,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凶兽浪涛。往后不管发生何事,都得靠自己解决,赵国远在千里之外,无法及时帮忙。其中的尔虞我诈,凶险阻碍,我也没法完全预料到。汝等现在后悔回头,还来得及。” 赵括仿佛受到了侮辱:“过便过,怕什么!我赵国的军队,可是曾经深入到济水以东很远的。” 此子大言不惭,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出过国,但父亲赵奢对齐国的辉煌战果,足以让赵括在心理上傲视一切齐人,哪怕是齐国的安平君田单在面前,他也不怕! 舒祺也按剑道:“我听说在齐国有许多剑客剑师聚集,齐国的技击之术也神乎其神,我在邯郸同龄人里没有敌手,很想去临淄闯一闯,看看齐剑与赵剑,孰强孰弱!” 明月欣慰地看到,两位伙伴脸上,没有畏惧,只有意气飞扬。 他也壮其胆气,大笑起来。 “好!那吾等三人,便一同去见识见识,临淄这天下第一大城的风情!” 他一只脚蹬着车舆,手擎车上的赵国旗帜,目视前方,暗道:“齐国,我来了!” 后面的公孙龙也在遥望桥边的长安君车驾,看着蹬车而立的长安君,看着骑马仗剑护翼其左右的赵括、舒祺,突感心中悸动。 也许是他的错觉,三位弱冠少年站在一起,明明不值一提,却竟有一种俾睨齐国,傲然天下的感觉! ps:第一卷完,明天开始第二卷,新书期最后一周,求推荐票啊! 第49章 亡建者胜也 三月十七日这天,齐国都城临淄下了一场小雨,雨点悉悉索索,让雍门外刚整修过的路面再度变得泥泞不堪。 但就在那些浅浅的黄泥水里,一支算不上庞大,却华丽异样的队伍列于门外,望着雨雾蒙蒙的西方翘首以盼。 队伍里的卫士和竖寺被淋得浑身湿透,却得一声不吭地撑着高大的华盖大伞,为他们的主人遮挡这场淫雨。 坐在舆上,一滴雨都没沾到他绸缎华服上的小胖子则抱怨不堪:“不过是一个赵国来的质子,如此天气,父王和母后竟还要我来亲迎,太过了罢?” 他转过头,问与他同车那位干瘦如竹竿,满脸堆笑的青年贵族:“舅父,赵人一向如此么?” “然。”比他年纪稍大一些的后胜毫不吝啬用言语来抨击即将到来的客人。 “赵人素来傲慢,自以为比齐国强大,此番秦国伐赵,本是赵有求于齐,那赵国质子应当飞马来临淄,向大王稽首求助才对,却还要如此托大,竟要我齐国尊贵的太子郊迎,真是不识好歹!” 他感慨道:“想当年,我齐国极盛的时候,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那时候的赵王,也得请服膜拜,临淄万国来朝,何等的威风!只可惜后来被五国伐齐所害,诸侯遂轻齐国……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在大王治理下,齐国已然大治,国泰民安。” 十五岁的齐国太子建点了点头,意气风发地朝空气挥动他的拳头:“看来,赵人依然把齐国当成十多年前软弱可欺的亡国之余啊,殊不知今日之齐国早已复兴,待会,我便要让赵人好看!” 后胜连忙说道:“太子,此事不急,今日郊迎,乃大王和王后的旨意,不可轻辱赵国质子,让太子背上破坏两国关系的罪名,等他在临淄安顿下来后,有的是机会刁难他!” 齐太子建对自己的娘舅后胜一向言听计从,颔首同意,却皱眉又指着车下举华盖的卫士斥道:“举高些,休要淋到我的爱马,它们的鬃毛都湿了!” 那几名齐宫卫士哆嗦了一下,在黄泥水里将手努力举高,今日太子建来迎接赵国质子,可用心打扮了一番,清一色的白马,拉着宽大华丽的戎车,还给它们披上了北方少见的犀牛皮,染成了显眼的火红色…… 可惜,老天不长眼,竟然下起雨来,真是晦气。 就在这时,西方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马嘶,还有踩踏泥水的脚步声。 在齐国上卿的引领下,赵国的使团,终于到达了临淄雍门外…… 后胜不笑了,眯着眼睛观察来者,他比较在意的,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富贵公子”的平原君。太子建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寻找队伍里那个与他同龄的赵国质子…… 很快,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 平原君和太子建一样,衣着华丽,缩在华盖大伞下面,对这鬼天气满怀抱怨。 在平原君后方,明月抬头仰望雨中的临淄城。高达八丈的城墙宛如一座大山,阻挡着他的视线,城楼的飞檐瓦当上,蹲着陶制的祥瑞神兽,因为齐赵文化的差异,明月已无法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只知道有的似龟,有的似虎。 从公孙龙处,他得知,这座天下人口最多的大城格局与邯郸相似,王宫在西南,城郭在东北。 指点着前方的雍门,公孙龙却叹了口气。 “先生为何叹息?”明月问道。 “无他,想起了当年在齐国时的一件往事。” 在明月的追问下,公孙龙才说道:“二十多年前,雍门外还是有几处里闾的,当时有一位叫子周的处士住在这里,他擅长琴艺,故而吾等稷下士常来拜访。有一次,连孟尝君也来了,子周便引琴而鼓之,徐动宫徵,微挥羽角,切终而成曲。曲罢,孟尝君听得坠泪流涕,说他从子周的琴音里,听到了破国亡邑之人的悲伤。” 公孙龙再叹道:“当时在场的人虽然称赞子周的琴技高超,但谁也没有把这当回事,可如今回头想想,子周或许是在提醒孟尝君啊。果然,没过几年,齐闵王与孟尝君君臣反目,又导致了五国伐齐,在燕军围攻下,临淄雍门外的里闾成了一片火海,子周与他的琴不知所踪,齐人,也过了好几年破国亡邑之人的日子……老夫也是睹物思人,也不知子周还在不在临淄?我还能听到那琴声么?” 明月倒是很乐观地笑道:“等使命了结,我便陪先生去临淄三百闾里寻一寻,也到稷下学宫里走一走。” 按照齐国人安排好的流程,明月要和平原君从王宫西面的雍门进去,谒见齐王。 至于公孙龙这些随行人员,还有赵括率领的那一百赵卒、带剑的十名游侠儿,自然不能一起进入齐王宫禁地,而要转向临淄南门,在齐国传舍人的引领下,前往临时的营地。 “括子,你性格冲动,待会一定要谨慎忍耐,休得生事!” 明月严肃地告诫赵括,赵括也颔首领命,这些天里,他已经习惯了长安君对自己发号施令,明月也渐渐放心让他独当一面,至少这百来人,赵括一路上还是带的有模有样。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赵括便要纵马离去,明月却又叫住在队伍末尾的鲁句践,下车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交到他手里:“句践,穿戴起来,不要着凉生病。” 鲁句践一直以来,都自称“越王勾践之后”,是百年前越国被楚威王灭国后,迁徙到邯郸的越国公子后人。所以他也像吴越之地的越族遗民一样,经常赤脚奔驰,不避风雨,本要拒绝,长安君却道:“你若先病倒了,还谈什么护卫我左右?” 鲁句践无奈,接过蓑衣斗笠戴上,心里很是感动,立在泥水里朝明月道谢,这才带着游侠儿们随赵括和临淄传舍人而去…… 安排好这一切后,明月才让李谈继续驾车向前驶去,跟在平原君背后,向在城门外等候他们的齐国太子行礼问好。 殊不知,他方才那脱衣赐士的举动,全都看在齐国太子建和后胜眼里,后胜是惊讶,太子建却心生鄙夷。 他虽然出生在动荡时代,可自打记事起,便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也不知下士为何物,见明月竟然不避泥泞,与那满身泥点的游侠儿说话,一点贵公子的架子都没有,竟看轻了他几分。 上下打量明月一番,尤其将目光放在他被泥水沾湿的鞋履和下裳上,太子建问道:“你便是入齐为质的赵国公子长安君?” 语气里掩不住他的轻蔑,明月却丝毫不以为耻,不卑不亢地说道:“然,赵光见过齐太子……” 他的目光转向与齐国太子同车的另一人,那人满脸堆笑,跟平原君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老相识般寒暄如常,眼睛则不时瞥向明月。但明月却总觉得,他笑容底下,藏着一把锋利的刀子。 “在下后胜,乃齐宫谒者,奉大王之命,与太子来此迎接平原君,长安君……” “后胜?” 明月一愣,不由想起了前世读史书时看到的一句齐地歌谣。 “悲耶,哀耶,亡建者胜也!” 他嘴角不由露出了笑,暗道:“田建、后胜,我当是谁,原来是这对让齐国不战而亡于秦的亡国君臣啊……” 第50章 命不久矣 太子建和后胜嘴里的齐国话,明月只能听得半懂。赵言和齐言的差距,可比后世河北、山东方言差得远多了,好在他们勉强能通过这时代的普通话“雅言”来交流,这是各国公子、外交使节、纵横说客必备的技能。 出于待客之道,齐太子建即便再不待见明月,也邀请他同车,乘着銮玉之辂,驾玄驳之骏,向宫内行去。 在赵国时,明月从赵太后口中听闻过齐王宫的宏大堂皇,但在他想来,齐国经历过临淄失陷的灾难后,这宫室怕是已经毁了罢。谁料进入宫城一看后,才发现,那极尽工匠之巧的宫阙尚在。 齐人比赵国还要喜欢台阁建筑,从姜齐开始,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田齐的历代君王也继承了这项爱好。所以临淄宫城内,如同金字塔一般屹立着无数高台建筑,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放目望去蔚为壮观。 太子建大概对自家的台室很自豪,一直在指指点点,像是在为明月做介绍。 “那是瑶台殿,是我高祖父威王所建,是宫中最高的建筑,在上面,可以将大半个临淄尽收眼底。” “这是大室殿,乃我曾祖父宣王所建,此殿占地百亩之广,上面的厅堂也很大,里面足足有三百个房间。这个工程是如此浩大,凭借齐国之富裕,建了三年也没盖成,直到我祖父闵王继位,才最终完工。” 高台之间,有许多后宫内庭,嫔妾之馆,繁杂往复,极巧穷变。还有苑池灵圃,但见里面满是奇珍异草杜若蕃菊,石兰芷蕙,紫茎丹颖…… 一路说下来,这个和明月同龄的小胖子脸上满是得意洋洋,还问明月,比起赵国的宫殿来如何? 明月打着哈哈道:“齐宫冠绝天下,赵不如也。” 他嘴上恭维,心里却不以为然,虽然可以夸一句“富丽堂皇”,可实际上,这齐王宫最高大的建筑,还真不一定比前世一个小县城的县政府大院宏伟;至于那几个园囿,看上去跟后世的一个小公园差别不多嘛,很值得稀奇么? 在这齐王宫里,看看古香古色,体验战国风情是可以的,但根本无法让他产生“震撼”、“艳羡”等情绪。 太子建还真当他是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么? 可太子建偏生在这炫耀里找到了优越感,开始得瑟起齐国宫殿悠久的历史来了。 “七百年前,临淄便建城了,长安君,那时候,邯郸还是一片泥沼荒野吧?” 太子建对赵国的鄙夷溢于言表,明月感觉很不舒服,忍了一会后,忽然反问道:“太子,不知路寝之台在哪?” 太子建一愣,指着前方宏覆的厦殿,高骧的层榭道:“路寝之台是宫内主殿,父王便要在那接见汝等。” 明月笑道:“这些天我也读了不少跟齐国有关的简牍,有一段是这么记载的,齐景公坐于路寝之台,曰:‘美哉其室!将谁有此乎?’晏子对曰:‘其田氏乎?’今日这路寝之台,临淄王宫,果然已经易姓了,晏子真是智者啊。” 太子建顿时沉默,炫不下去了。 长安君的意思很明白,临淄的宫室再历史古老,那也是姜齐时候的事了,你田氏跟我赵氏一样,都是被庄子骂作“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窃国大盗哩。两家虽不能说是暴发户,但毕竟都得国不正,而且从列为诸侯的年份算起,赵国还比田齐早十几年呢!这样比,能比出什么花来? 平日里,从未有人敢这么噎太子建,这个小心眼的小胖子顿时怒了。一甩袖子,别过脸去,再也不跟明月说半句话…… …… 在登上路寝之台,进入齐王宫的主殿后,明月和平原君穿过文武两排齐国卿大夫中间的通道,叔侄二人一前一后,拜见高坐君位的齐王。 齐王田法章一身礼服,戴冕冠、穿玄衣纁裳、腰间是白罗大带、黄蔽膝赤舄,九条冕旒垂在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道胡须很长,直达胸前。 值得注意的是,在齐王的侧方,还坐着一位穿着朱色深衣,金鸾绣纹的宫装妇人,玉笄云鬓,稍加粉黛,年纪四旬上下,大概是齐王的妻子,君王后…… 齐王看上去很是和蔼,但声音却显得中气不足:“平原君,许久不见,赵国的太后无恙否?赵王无恙否?” 平原君这种场合见多了,应对得体,介绍了长安君,还奉上了礼物。 “这便是吾妹最疼爱的明月?寡人和王后可想念这外甥多时了,上前几步,让舅父好好瞧瞧。” 齐王让明月上前几步,仔细端详他,明月也乘机看清了齐王的模样。 齐王田法章和赵太后是兄妹,明月还得喊他一声“舅父”。乍一看他与赵太后长得很像,只是赵太后或威严,或温和,田法章给明月的印象,却是阴鸷而病弱。他的面色是病态的蜡黄,一边用一对小眼睛打量明月,一边咳嗽不停。 “好啊,吾妹有佳儿,比我的儿子强多了。” 齐王咳了几声,才让明月退下,指点着太子建道:“太子,齐国与赵国好似兄弟之邦,长安君也是你表兄,此翩翩佳公子也,貂勃大夫一向不容易服人,却对他赞不绝口。往后长安君住在临淄,你可要好好向其讨教。” “唯……小子知晓。” 太子建应诺,暗地里却一撇嘴,十分不屑。 这期间,君王后不发一言,将所有场面话都让给齐王说,但明月却细心地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悄悄托着齐王的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隐藏着一丝焦虑……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齐王田法章还想笑着说点什么,但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方才努力做出的镇静雍容不见踪影。齐王整个人仿佛像是被烫熟的大虾,躬身俯在榻前的案上,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额头是大滴滴的汗,神情痛苦不已! 很快整个宫殿里,只剩下他干呕般的猛咳了! “这是……怎么了?” 平原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齐国群臣都面露恐惧,太子建连忙小跑上去,倒是君王后还镇定,一边替齐王拍着脊背,一边对她的幼弟后胜下令道:“快传医者!” “不……”齐王却抬手制止了君王后,努力吐字道:“传……传宋毋忌!” 后胜领命而去,太子建和齐国众臣簇拥在君榻前关切不已,平原君和明月对视一眼,二人想说的话是一样的:”齐王恐怕命不久矣……“ 半刻过去了,齐王的咳嗽依然没有好转,带着沙哑的痰音,他的呼吸都拉得很长,每一声都仿佛是最后一次。正当明月还以为齐王就要这么崩逝在朝堂上时,后胜拉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回来了…… 那老者看上去仙风道骨,长袖飘飘,两道白眉下垂,头上的白发只剩下一小撮,结成一个小发髻,用红色的帛带固定住。 看到他后,齐国群臣像是被海船分开的波浪,纷纷退到一边。 老者几步跑到齐王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木瓶子,从里面倒出了几粒血红的药丸,让齐王就着水服下…… 那药丸立竿见影,如同化腐朽为神奇,刚才还虚弱欲死的齐王,呼吸竟慢慢缓解下来,面色也从蜡黄变为潮红。 但他依然说不出话来,更不能再在殿上待下去了,君王后代表齐王向平原君、长安君抱歉一声,让太子建和后胜代为招待,便搀着齐王,匆匆离去。 这次危机似乎已经安然度过,太子建、后胜以及齐国群臣松了口气,开始对那位名为“宋毋忌”的老者赞不绝口,叫他“老神仙”。 宋毋忌却没有居功自傲,而是笑眯眯地说了几句话后,便抽身离开。 路过两位本不该看到这一幕的赵国公子身边时,他似乎认识平原君,还停下来,不失礼貌地朝赵胜一揖,顺便也对明月颔首致意。 就在此时,明月的鼻子突然动了动。 从宋毋忌那招风的衣服上,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自从前世的他得了皮肤病,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用那种肥皂洗澡后,就永远忘不掉的味道…… 是硫磺! 除了那种人,还有谁会没事干往自己身上弄这种难闻的味道?眼前这位宋毋忌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是方术士!”明月回过头,盯着宋毋忌远去的方向,目光炯炯…… 这个特殊的人群,也是他来齐国的目的之一! ps:看到好多人说这本书怎么和上本书套路一样,是不是要来个赵氏代齐云云,七月只能回答三个字,想多了……读者们,这是战国,不是春秋。另外春秋番外要暂停一段时间,新书快没存稿了,没办法再分心,相互通知下。 第51章 方术士 因为齐王的突然发病,今日的谒见没有持续多久,甚至没来得及讨论实际性的东西,便草草结束了。 甚至连本来计划中,招待两位赵国公子的盛大宴飨也不得不推迟,只是让他们吃了一场小宴,其后,齐宫谒者后胜便请平原君和长安君前往已经准备好的质子府休憩。 离开齐王宫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垂着帷幕的车辆在临淄大街上穿行,周围的喧嚣可以让明月联想到一片繁荣景象,但他却始终没有掀起那厚厚的布帘,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向同车而坐的平原君请教。 “叔父,看来齐王病得不轻啊。” 平原君叹道:“不错,如今正是齐赵结盟的关键时刻,安平君田单去平陆率军进攻陶丘,为我赵国解围,新任的相邦王孙贾也去了海滨巡视盐场,当此之时,齐王若是有任何差池……” 明月道:“齐国太子虽幼,可我看君王后威信很高,倒是能稳住局面。”他觉得,齐国未来可能跟赵国一样,女主临朝。 平原君却叹了口气:“一旦君王后掌权,齐国对赵国的态度,恐怕就要起变化了。我听公孙龙说,君王后一直对墨家的非攻之说很感兴趣,主张齐国不应卷入其余六国的纷争,守好国境即可,也不应与别国结盟,齐王最初不乐意助赵,恐怕也是受君王后影响罢。”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一旦齐王田法章死去,君王后摄政,齐国很可能像历史上那样,进入一个“光荣中立”的时期,四十年里一直在东海钓鱼挂机,直到五国被秦兼并殆尽,才不战而降…… 齐国的王位交替,二人在这操心也没用,从赵国的利害来看,还是齐王活着比较好。最后平原君只能无奈地说道:“只希望宋毋忌真能像他说的那样,能让齐王早日好转。” 明月乘机问道:“叔父,那宋毋忌是何许人也?” “他呀,是个燕国来的方术士……” 接着,平原君就给明月说起了这个在燕国、齐国存在的特殊人群。 “方术士之流,求长生不死者也!” …… 齐地燕地皆临大海,海洋的浩瀚无垠、烟波飘缈为齐人燕人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于是便有“三神山”等传说流传。“注而不盈”、“春秋不变”的大海之所以能使落下的日、月复出,是因为在海外世界存在一种起死回生、长生不死的灵药,长生不死之说由此而兴。 早在春秋的时候,齐景公就曾经对晏子感叹过:“古而不死,其乐若何?”有国有家者,生活富足安逸,谁不期盼着能长寿甚至长生?统治者的这种渴望,便催生了方术士这种求长生不老的职业。 一开始,方术士也没什么深厚的基础,只是一味地出海寻找神山仙岛,希望取得上面的灵芝妙药,博取富贵。 但渐渐地,这群人开始包装自己,借用道家《老子》里提出的“长生久视之道”,作为自己玄谈作势的核心思想,一个个看上去仙风道骨,容易取信于人。近年来,他们又靠着邹衍完善的“大九州学说”和“阴阳五行说”,作为实践的理论基础,开始有系统的传承体系。 这群人自称“方仙道”,亦或是“神仙家”,已然跻身九流十家中,他们分别精通天文、医学、神仙、占卜、相术、堪舆等技艺,但共同点仍然不变,那就是围绕着各国诸侯,鼓吹服食、求仙可以长生不死。 平原君将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故而这燕、齐的方术士,大抵分为两派,求仙一派以羡门子高为首,齐宣王、燕昭王都相信过他,派他出海去寻找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可惜都无果而终。但羡门子高却一直坚持声称自己已经抵达了仙山的边缘,只是不管如何努力,都登不上去,他认为这是神仙发怒,凡人登岛的时机未到……” “这其实是被海市蜃楼骗了罢?”明月如此想道。 平原君又道:“至于祠灶服食一派,则以宋毋忌为首了,他们说,仙人之所以长生,是因为常年食金饮珠,然后寿与天齐。于是彼辈便试图祠灶致物,在鼎炉里炼制丹丸,经年累月而成……” “具体如何炼制,我也不懂,效果则是吃了以后,让人像黄金一样,达到不朽,我虽不信此说,但看那宋毋忌做出的丹药,似乎也有些效果,能让齐王的病症好转吧?” “这可不一定。” 明月心中暗暗揣测,说不定齐王田法章的病,就是吃这些毒性很大的矿物吃出来的,而且这些丹药可能跟后世的五石散有异曲同工之妙,吃了以后会上瘾。 说来可笑,齐宣王、燕昭王,乃至于后世的秦始皇、汉武帝。年轻时一个个精明得不行,有满腔壮志,可到了年纪稍大,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惜相信方术士,炼制毒药服用,削骨损腑之下,身体垮了,人也糊涂了,反倒死的更快…… 迎合着君王们,方术士也在战国秦汉达到极盛,其后盛极而衰,他们抱着残缺的道家思想,与地方巫祝合流,摇身一变,创立道教神系,成了魏晋的道士…… 不过在明月看来,这些一心炼出不死药的方术士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们在辨析矿物、植物、水质的种类和性质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不管是硫磺还是硝石,这群人可是什么东西都敢往鼎炉里放的,最后不死药没练出来,反倒轰隆一声闹出个大发明,从而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进程…… 方术士,就是天赋点歪了的战国化学家啊,自己在齐国这段时间里,可要与这群人接触接触,抓几个回赵国去利用一番。 明月这么想着,平原君却反问他,为何对这些方术士如何感兴趣? 明月搪塞道:“就像是晴天要做好雨伞,备不时之需也。” 他的打算,又怎能让平原君知晓呢? 谁料,平原君的胖脸变得玩味,指点着明月,笑道:“侄儿啊侄儿,原来你也是懂的。其实除了炼制不死药,求长生外,这些方术士还会许多独门秘方,能让六旬老朽,恢复到二十岁的勇猛,正因如此,我虽然不信长生不死那一套,却也与宋毋忌相善,向他讨过几颗丹丸,那滋味,妙不可言……” 他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当然,侄儿你年纪尚轻,顺其自然便可,千万不必服用,此事虽妙,也多了容易伤身啊。” 明月哭笑不得,平原君说的,应该是壮阳药,这也是方术士如此受各国诸侯青睐的原因之一,平原君后宫上百,满脸虚胖,肯定也受方术士之益匪浅吧。 说话间,马车停了,他们已经抵达了齐人为他准备好的“质子府”。 明月下车后,却见后胜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府邸前,白围墙,青砖瓦,虽然前门刚刚刷过漆,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掩盖不住骨子里的陈旧。看得出来,这是一座老宅了,而且应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居住了吧?这几天才匆匆将荒草拔除,打扫出来。 后胜解释道:“此宅邸虽然看上去陈旧了些,却是临淄还空着的宅子里最大的,占地百余亩,足够长安君的百乘辎车、上百仆从住进去。” 平原君大腹便便动作缓慢,磨磨蹭蹭地下车,瞧了瞧周围景致,确认了方位,便诧异地说道:“我还道齐王会将吾侄安置在哪呢,居然是这?” 明月心中一动,问道:“叔父曾来过此地?” 平原君露出了一丝冷笑:“那是自然,当年权倾齐国,天下侧目的孟尝君宅邸,我又怎么会没来拜谒过呢?” 第52章 鸡鸣狗盗之雄 “食我饱,衣我温,息其馆,游其门。齐孟尝,赵平原,佳公子,贤主人。” 在高唐城时,明月曾听到过这样一段歌谣,世人常将平原君与孟尝君并列起来,因为二人都是靠养士而闻名的。可如今看上去,平原君似乎对已经死去十多年的孟尝君满怀愤懑啊…… 等后胜告辞而去后,赵胜在这有些破败的门庭前绕了一圈,竟不由笑出声来:“孟尝君啊孟尝君,你的宅邸,当年是何等的车水马龙,宾客满门,如今竟落得如此光景,真是活该!” 平原君对孟尝君的气愤,是有原因的。 二十多年前,孟尝君靠着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忙,自秦逃归,回齐国时从赵国经过,当时还是弱冠少年的平原君受赵武灵王之命,出邯郸三十里接待孟尝君。赵胜那时候对这位飞仁扬义的公子是很崇拜的,但孟尝君却干了一件让他敢怒不敢言的混账事。 原来,邯郸郊外有一些赵国人听说了孟尝君的名声,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见了后却都说:“本以为薛公是个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竟是个身材短小的普通人罢了。”田文听了这些话,大为恼火,当时却隐而未发。是夜,这个县里但凡笑话过田文身材短小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脑袋都在睡梦中被割了去…… 一夜之间死了几百人,这桩案子骇人听闻,但赵国明知道这是孟尝君门客干的好事,却不敢过问! 毕竟那时候天下之强,非秦既齐,齐国在田文带领下,南败楚相唐眛于垂沙,西摧三晋于观津,赵魏韩不得已朝齐,赵国还指望齐国对他们灭亡中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敢得罪田文啊? 不仅如此,赵国还让刚被封爵的平原君礼送田文入齐,赵胜便是那时候来过这座宅邸。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当年讷讷不敢说话的平原君如日中天,孟尝君却多行不义必自毙,已经灭族绝嗣了! 命运如此弄人,平原君不由感慨道:“凌轹诸侯,驱驰当世,那时候,天下的公子公孙,谁敢和孟尝君相比啊?可到头来,却是这番下场……唉,不过他颇能得士心却是真的,据说他的封地薛城,三十年间,各国轻侠扶老携幼去投靠他的,加起来有五六万人,至今,那里依然有许多暴桀子弟,民风与邹、鲁大为不同。” 平原君话语里带着一丝羡慕,明月却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句不礼貌的话,就屠人全家,说明这孟尝君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行事如同一个黑社会老大。 此外还有两件事,可以说明孟尝君此人的本质。第一件事,是秦将吕礼逃亡到齐国,被任为相,成了孟尝君的政敌。孟尝君为了打击吕礼,竟然写信给秦相魏冉,请秦兵来攻破齐国,秦兵破齐后,作为秦亡将的吕礼只好又逃亡。孟尝君为了私人利益不惜牺牲齐国利益,其人的卑劣无耻已经很明显了。 第二件事,是由于孟尝君尾大不掉,齐闵王就想除掉他,孟尝君一害怕就逃到魏国,“魏昭王以为相,西合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闵王亡在莒,遂死焉。”又一次借助于外国力量攻破自己的祖国,逼死同宗的国王,导致齐国差点灭亡,他哪里还有一点家国的观念? 所以明月便评价道:“田文此人,上不忠其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正义,为私利而毁国,这种小人,顶多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的头目罢了。怎么和叔父这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的爱国公子比?” 平原君被夸了一通,啧啧称奇道:“吾侄啊,你之前才说了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难道现在要宣称,只有为国为民?才称得上贤公子?” “这是自然。”明月指了指平原君,又指了指自己:“叔父与我,不是正在为赵国的利益而奔走么?” “如此说来,我倒是比孟尝君强了。” 平原君乐得失笑,气也消了,同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个月前,他还把长安君当做一个小孩子,可这一路走下来,在许多事情上却开始认真听取长安君的意见。 二人现在除了叔侄关系外,在交流时,竟已平等对视了…… 暗道一句后生可畏后,平原君又对明月道:“吾侄,劳累了一路,你早些歇息罢,只是这宅邸……我便不进去了。” 他仍然对这里有阴影,那一年,田文的霸道态度,大国相邦的排场,门口轻侠死士的剑戟相迎,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平原君觉得自己住进去,会被田文的鬼魂纠缠。 明月大奇:“叔父不住这,要去何处?” 平原君面色如常,说道:“城南女闾。” 明月哑然,女闾,就是这时代的妓院,只不过是官营的,这也是齐国特色了,在管仲的首倡下,第三产业比较发达。 原来,刚才见了孟尝君宅邸的破落,平原君竟然生出了“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的想法。他不以为耻,舔了舔嘴唇,大声笑道: “齐之临淄三百闾,最出名的,就是这女闾了,自从管夷吾建立后,已有四百多年。虽然世人以邯郸、郑卫之女为最佳,但我觉得,齐女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有颇多才艺,也别有一番趣味,我三十年前第一次来,就差点想永远住在那不离开……” “吾侄,你要不要也与我一同去女闾游玩一番?” 明月略感头痛,这平原君,真是不经夸啊。不过他这人也有个毛病,就是在那方面有很严重的洁癖,前世领导去大保健,明月都是从不参与的。 他正要拒绝平原君,却不巧正好有一辆马车路过,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两马架辕,半封闭的车厢,厢窗外有薄纱帷幕,装饰华丽而不失典雅,车轮辚辚碾过路面,车内的人一听平原君约他刚满16岁的小侄儿去逛女闾,便发出了一声轻蔑的鄙夷…… “老不知羞,少不知耻,皆荒淫之辈……” …… 女声清泠高傲,从车中传出,声线煞是好听,但其意轻蔑,落在明月耳中,感觉痒痒的。 容不得他解释,那马车没有停留,径直驶过他们面前,往前又行了百步,停在墙壁拐角,便有竖人女婢过去迎车上的人下来,因为视角问题,明月看不到那车上的女子年龄样貌。 直到这时,明月这才注意到,那车上女子下车的地方,是与自己这座“质子府”一墙之隔的一座大宅院,门外有许多燕颔虎头、魁梧雄健的技击猛士守着,还不时警惕地朝这边看。 “那是谁家府邸?”他不由问道。 平原君也有些奇怪,问了问齐宫里派来的侍者,才奇异地说道:“原来是安平君府!” 那齐人侍者解释道:“然,孟尝君旧居太大,超过了卿大夫的规格,所以大王便将其一分为二,一半赐给安平君,另一半空了下来。毕竟那次大乱后,临淄达官贵人几乎全没了,大王复国后,好多地方都空着呢。这两宅之间,仅有一道矮墙隔着。” 平原君很高兴,大笑起来:“真巧,我与安平君素来相善,安平君前年访问邯郸时没少去叨扰我,改日等他从平陆回来了,我便带着你去拜访他,顺便看看,方才是谁对吾等这般无礼。” 言罢,这个不服老的荒淫之辈就扔下明月,迫不及待地登车离去,到临淄女闾销魂去了。 门外只剩下明月一行人,瞧了瞧日暮后行人稀疏的街面,他吸了一口雨后临淄的潮湿空气,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这座属于他的宅邸。 “那女子,是田单家什么人呢?” 散发着刺鼻漆味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明月一直想着自己的邻居,却没注意到,在这条街的对面,一株苍老的槐树阴影下,一位牵着条黑犬的灰发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座宅子,还有它的新主人…… 等门被鲁句践等游侠儿完全关上后,呈现在明月眼前的,是一座虽然空荡,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四进大宅。蔓延在庭院的野草也已拔除干净,从赵国带来的百乘之辎车已经入驻,赵太后硬塞给他的那些百工匠人、庖厨圉牧都恭恭敬敬地在门内相迎,一身朴素深衣的宫婢女绮趋行上来,曲腰行礼。 单手扶起了她,指尖摸着足够两人合抱的正门大柱,脚底踩着从石板缝隙里钻出头的草叶,看着天井上方的临淄夜空,明月心中暗暗说道: “没错,这就是我的新家,是我在齐国的立足之地,我就要在这站稳脚跟,然后挺直身子,让全天下都能看到我长安君的身影!” 第53章 五脏俱全 次日明月醒来时,天已大亮,放晴后的临淄天空湛蓝无比,白云丝丝缕缕。 一天之计在于晨,在女绮帮助下穿上一身常服后,他便巡视起自己的新家来。 昨夜天色晦暗,所以看得不甚清楚,今天明月出来一瞧,才发现这座宅邸外面看似破败,可里面却出奇的大。 他昨日从那些齐人口中得知,这宅子是七八十年前就建好了的,最初是齐威王赐给他幼子,靖郭君田婴的。靖郭君田婴最初是跟着田忌和孙膑与庞涓作战的年轻公子,到了后来,也成长为齐国的权臣,传到他儿子孟尝君时,其富半齐国,后宫蹈绮罗,仆妾食粱肉,养着许许多多门客,在临淄的住宅自然也很大。 明月知道,在秦国实行二十等爵制后,规定“能得甲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由此推算,最高的关内侯和彻侯可分别有宅一百七十一亩、一百八十亩。赵国的规定也差不多,平原君家虽富裕,面积上却没有超标。 然而这靖郭君、孟尝君的府邸,却远远比秦国的彻侯还要大,一分为二后,还有近两百亩地…… “好叫公子知晓,老仆昨日已将这宅邸仔细巡视过了,墙分四重,宅分四进,前院三进、后院一进……” 陪他逛园子的人叫宁致远,是缪贤手下的寺人,四十多岁,颔下无须,一对细细的眼睛,永远陪着笑脸,看上去很精明。此人是赵太后派来帮长安君管理手下奴仆的,明月也把他当做这个新家的大总管,称呼他为“宁监”。 他点了点头,说道:“宁监带路,我先逛逛前院。” 前院的第一进,除了那个望山式的门楼外,还有高高的坞壁,四隅布置角楼,这些半军事性质的望楼平时可以供主人登高远眺、乘凉避暑、射猎飞鸿,紧急时则起到防卫预警、避难待援的作用。 如此做派,难道是用来防贼?这临淄城,乃至于整个齐国,又有哪个大胆的贼人敢冒犯黑帮老大孟尝君的宅院? 看得出来,靖郭君、孟尝君父子和齐国王室的关系很微妙啊,所以才把宅邸打造得跟个独立堡垒似的,而且还安排了不少武装人员,据平原君说,当年他进门时,可受到了许多剑戟宾客的“欢迎”。 现如今,孟尝君的门客家臣早已不知所踪,明月在邯郸招募的那十名游侠儿守卫在此,大门内有五人,皆持弓,还有五人在宅邸内来回巡视,皆带剑。 此外,大门外也有齐王宫派来的一队兵卒,不过明月可说不准他们的任务到底是监视,还是保护? 见主君来巡视,在鲁句践的吆喝下,看门的轻侠们立刻昂首挺胸,明月则笑道:“我这暂时没宾客来访,汝等也不必一直站着,倚坐在门旁石墩上即可。” 接着,他又问了鲁句践等人的衣食、居所可安排好了,并让宁监带他去瞧瞧。 沿着大门两侧的长廊往右边走去,拐过几道墙角,路过几个院门,就到了供轻侠、宾客们住的院子了。 比起明月的住处,这里可简陋多了,外面有一口吃水用的井,简简单单的土屋,黑瓦顶,窗户也不大,里面的家具早就被搬走或枯朽了,如今只在如同大通铺的土榻上铺开了十床薄褥。可以想象,等到冬天的时候,必定寒冷异常。 明月有些不快,说道:“怎么如此寒酸?还是要快些置办些矮案等家具,还要让工匠凿一个取暖的壁炉才行。” 宁监应诺,鲁句践则挠了挠头道:“主君,这屋子可比我家那漏风漏雨的破屋强多了,吾等游侠儿天当被地当床,风餐露宿都习惯了,岂会如此娇气?” 明月却不容置否:“你家在邯郸的屋宅,我已经关照人去修补了,你母亲住的多好,汝等轻侠便也能住多好,而且每餐都有一条鱼。” 鲁句践再度感激涕零。 除却游侠儿等护院人员的住所外,旁边还有十来个院落,均是低矮的黑屋子,被遮挡在高墙下。那是供奴婢、竖人居住的。明月瞧了一眼后,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的宽厚下士,并不是均分给所有人的。 这便是宅子前院一进的情形,回到正面,步入耸立双阙的第二道门楼,便是用来迎宾待客的第二进了。 前院第二进作为迎宾宴会的场所,自然不能失了体面,敞厅、正堂、后屋逐次展开,采用中轴对称处理,凸显庄园主的身份和威仪。但见层叠起伏的屋顶、雄踞高墙之上角楼,主房为庑殿顶,高大宽敞,朱阁绮户,极尽气派,此外还有为主人置办菜肴筵席的厨房,因为布置在东边,所以称之为“东厨”。 宁监曾经帮缪贤管理过他在邯郸的庄园,所以很有经验,已经派了几名眉清目秀的小厮在阙下持笏板者恭迎,往里去,也有一众一仆人执帚扫地,数名童子洒水防止扬尘。 明月对此很满意,看来宁监还是有些能耐的,只花了一天功夫,就把硕大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人员分配也很合理,幸好有这么一个管家帮忙,不然这些琐事他可懒得管。 接下来是第三进,也就是明月昨晚居住的地方,密林环抱,长廊曲折,更有好屋上百,被矮墙分为若干个院落。要知道,当年靖郭君可是有上百妻妾,生了四十多个儿子的,每人一个小院,勉强够用,不过明月住进来后,后院便显得过于空旷了。 “幸好这地方没有闹鬼传闻,不然真有点瘆得慌。” 明月暗暗吐了吐舌头,他知道女绮今天正带着一众隶妾清扫各屋,也不去惊扰她们,径直出了院门,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放眼望去,他才发现,原来此处别有洞天。 …… 要说面积,后院才是最大的,占了整个宅邸的大半,凿了一个池塘,引流入园林中,作为宅内唯一的活水。 非但如此,还有水井、谷场、马厩、牛栏、仓禀、桑林等错落有致,分布在池塘两边。 “这里是马厩牛栏,旁边是车库。”宁监如数家珍,一一指给明月看。 上百辆车,数百牛马、十余圉童牧童装进去,却只占了三分之一的地盘,明月这下明确知道自己虽然算是个富裕公子,但比起当年的孟尝君而言,却大为不如。 出了车库后,宁监比划着旁边的那片空地道:“这一片是猪圈、鸡埘、菜圃,还有仓禀。” 当年这一片肯定响彻着鸡鸭鸣叫,味道感人,可在空了十几年后,牲畜禽类,乃至于地里的蔬菜、仓里的粮食都不翼而飞,寄居在里面的硕鼠难说都饿死光了。 只有一些粗手粗脚的赵人隶妾正在那边商议着什么,不时发笑,明月过去一问,他们连忙下拜,说发现池塘里还有一些肥鱼,可以捞上来做菜肴,他们正在商议要不要捞点淤泥上来肥肥地,撒点葱韭种上,再寻些猪羊鸡鸭来养着,以备不时之需。 作为一个随时要招待宾客,供应成百上千人吃饭的宅邸庄园,这些东西当然是少不了的,明月让宁监安排此事。 “还有粮食,也要尽快派人去市肆上采购,但凡有支出,尽管来告知我。” 这些琐事明月一概不过问,但财权,他依然牢牢捏在手里,毕竟相处时间短,他很难轻信旁人。 接下来,在路过粮仓旁的几间黄土屋子时,明月的鼻尖不由嗅了嗅。 他问到了一股泛酸的酒味…… 宁监连忙说道:“此处乃是酿酒之坊,昨日巡视时,发现下面还有个酒窖,老仆让人将那些酒罐搬出来,谁料失手打碎了一些。” 明月点了点头,也不觉得奇怪,从春秋开始,齐人便喜好酗酒,公子封君,常年置酒高会,家里不藏个百八十坛酒,怎么好意思开宴?这次他的仆从百工里,好像也有几个酿酒之工。 接下来,又路过了制药、纺织的地方,至此,他们已经把后院池塘边的建筑绕了一圈,到了东面最空阔的一片荒地,但见这里细沙铺地,蒿草遍野,立有箭靶和放置兵器的架子,却被藤蔓缠绕…… “这是校场,旁边则是武库,是用来收藏甲兵、操练宾客,赛马射箭的地方。” 孟尝君专好交接天下豪杰,门下宾客多为各国的勇武游侠少年,跋扈本地,自比英雄,专门开辟了这方数百步的大校场来练武,也是正常。 看完宅院后,明月不由想道:“这宅邸不小,且五脏俱全,完全可以自成体系。光是在这家宅之内,在高墙遮蔽下,我就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做啊!” 那些酿酒、制药、纺织、种地的场所自不必说,好好修复一下,便足以让明月关起门来搞许多小发明,不用浪费宝贵时间,也不会被外人知晓。至于这校场武库,也可以让赵括训练兵卒…… 正想着,明月却听到了一阵说话之声,回头一看,却是赵括和舒祺回来了。 赵括昨日没有进宫,而是带着那一百赵兵去城南兵营安置,明月怕他性格急躁惹事,便让舒祺去看着他。按理说今天应该办理好入城的流程,带着兵卒们入驻质子府了,但看赵括气急败坏的样子,似乎不太顺利? 果然,走到跟前,草草拱手向明月一拜后,赵括便愤懑地抱怨道: “长安君,临淄的城门官匡梁刻意刁难,不让兵卒们进城!” 第54章 毋爱财物 “刻意刁难?长安君,这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 后胜脸上带笑,让人如沐春风,但嘴里却不肯松半分。 在明月问他为何城门吏不放自己的私属进城时,后胜信誓旦旦地说道:“长安君有所不知,齐国的《守法》明文所载,哪怕是公卿将相,在城内的武装私属也不能超过五十人。” 明月一愣:“齐法里还有这种规定?” 战国时代,非但秦国有律法,其余六国也同样有律法,首先是三晋继承了晋国,有很久远的成文法传统,商鞅变法,很大程度上是以魏国的《法经》和《大府之宪》为模板,加以损益的。赵国也有《国律》,条例严苛。齐国同样如此,早在齐威王时代,由黄老而入法术的稷下先生慎到便与管子学派一起,制成了《守法守令》为主的齐国律法十三篇,公之于众,因为慎到是赵人,齐法也受赵法影响很深。 “最初城内卿大夫和外国来客的私属数量不加限制,直到先王七年时,出了叛贼田甲以其私属劫王一事后,才加上了这一条。” 后胜看上去有理有据,可明月却不信邪,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但齐国法律的执行力和秦国法律的执行力,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条规定,恐怕早就名存实亡了吧? 他笑着说道:“那我怎么看隔壁安平君府的私属,不止五十人?” 后胜解释道:“那是安平君得了大王特许,齐国又能有几个安平君?” 明月却听出了他的搪塞之意,冷笑道:“临淄城有五万户,三十万人口,每户两男子,组织起十万大军轻而易举,难道还怕我这一百人不成?” 后胜假装没听出来他的冷嘲热讽,陪着笑道:“此法确实对长安君造成了许多不便,但既然在临淄,便要遵守齐国的律法,还望见谅。安全方面,长安君大可不必担心,且不说临淄中到处都是巡视的卫兵,门外还有大王派来的一百宫甲守着呢。” 明月对齐王安排在质子府外的那些兵卒很不放心,但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只好先咽下这口气,让赵括继续去城外统领兵卒,暂时驻扎在城南营地里,日后再想办法。 后胜今日来质子府,倒不是为了专程向明月解释这件事,而是要邀请他赴会。 “昨日大王身体不适,迎接平原君与长安君的宴飨也耽搁了,大王今日无恙后,训斥吾等无礼,便命太子在宫室内摆下筵席,邀约二位公子前去。平原君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接他了,长安君,快随我入宫罢。” “有劳谒者了,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大夫提醒才是。”明月手一抖,不动声色地将一块成色上佳的玉饰塞进了后胜的衣袖中…… 他记得,历史上再过三十四年,这后胜会当上田建的相邦,却在秦国的贿赂下,让齐国闭关锁国,坐视五国灭亡,想来是个贪财之徒吧。 反正这次入齐,他携带了不少黄金珍宝,齐王宫里和当权的将相大夫家每人送一些,还剩下不少。用来贿赂这后胜,让这厮不要明里暗里地刁难自己,倒是不错的选择。 后胜先是一愣,随即会意,也十分老练的掐住那块玉,指尖刮磨几下后,便判定这是难得一见的昆山之玉,顿时面露喜色,态度大变,亲热地奉承明月道:“这才一天时间,长安君语难貂勃大夫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临淄,我齐国的公卿大夫,年轻子弟,都盼望着能见贤公子一面呢!不过……” 他停下了脚步,皱着眉打量明月的装束,说道:“长安君,这一身紫衣虽然看上去十分富贵得体,可今夜,还是换一件朱红或玄黑的较为妥当,要知道,太子今日,也打算穿紫衣宴客……” …… 还是和昨天离开齐宫差不多的路线,只是没有进入路寝之台,而是拐进了一个旁边的宫室,这里就是太子的“韶台”,据说齐威王、宣王、闵王还有田法章当太子时也住在这,相当于后世的太子东宫。 此时华灯初上,受邀来捧场的宾客已经悉数到场入席,坐在平原君下首,明月面色平静,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刚才,他对后胜的第一次贿赂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原来,齐国一直以来都有紫比朱贵的传统,可今夜似乎是心照不宣,喜好紫衣的齐国卿大夫都穿着朱色和玄色的衣服。唯独太子田建着紫衣,宽衣博袖,彩线纹绣,极是华丽,高坐主席上,在一堆嫣红中尤其醒目。 往常是田建鹤立鸡群,今天若是他长安君也穿了那件赵太后缝制的紫衣,就是与田建撞衫,这就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了。 要是后胜不提醒他,今夜只怕要出事。明月瞩目于后胜,对他表示感激,后胜也还以微笑,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在跟旁边一位膀阔腰圆的齐国将领说着话。 在明月想来,自己若是再贿赂后胜一次,那至今不得入城的一百名赵卒,应该也能顺利通行。什么律令,什么规矩,受商贾之风浸染太深的齐国跟秦国不同,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融的。 “历史上,尉缭劝秦始皇毋爱财物,赂六国豪臣,以乱其谋,说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灭!果然有几分道理,只要愿意下本钱,说不定这后胜也能为我所用!” 可随即他又开始犯愁了:“可我现在的身家,顶多千金,哪能和继承了六世家业的秦始皇比……” 明月不由感慨,来齐国这两天里,他已经见识到了什么叫花钱如流水,又要养活手下那两百多号人,又要送礼行贿,坐吃山空可不行,自己要不要想办法在临淄大赚一笔呢? 另一边,纵然明月没得罪田建,田建依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说话中透着冷淡。 明月也不怕,今天的筵席就是为了招待他的到来,太子建再糊涂,也不可能当众发飙吧? 思考间,筵席已经正式开始了。 齐王身体不好,像接待宾客的事情,就落到了太子建的肩上,历练许多次后,已经十分娴熟。 却见他拍了拍手,乐官便开始敲打起编钟,成群结队地吹起竽管来,竖寺将沉重的食鼎搬到堂中,揭开鼎盖后热气腾腾,数十名身材高挑的齐女托着食盒鱼贯登堂,为诸人布食斟酒,更有舞人在弹琴吹笙声中轻歌曼舞。 一时间,堂上叫好阵阵,觥筹交错,平原君最喜欢这种场合,晃着脑袋应和着乐声,眼睛在齐女的凹凸处看来看去,怡然自得,还时不时与认识的齐国卿大夫对饮。他虽然是个酒色之徒,但昨天在女闾吃酒欢愉到半夜,身体空虚,没多会就醉倒了,躺在两个齐国舞女怀里,呢喃不已,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侄儿。 明月这边,就有些沉闷了,他不想喝没味道的淡酒,因为这时代做菜的法子就那几样,翻来覆去吃了两个月后,对满桌的荤腥也直犯恶心,只是时不时下箸吃点素菜。 一直在观察他举止的太子建见状,竟突然发问道:“长安君,为何一杯不饮啊?莫非是嫌弃我齐国的酒汤不好喝!?” 明月还是高估了这亡国昏君的智商,田建语气不善,竟抓住这一点小事,要当堂发飙了? 第55章 三爵之觞 众人齐齐看向长安君,却见放在身前案几上的酒,他果然一杯未饮,齐国宫女频频斟酒劝酒,也都被他拒绝了。 明月发觉田建来者不善,便解释道:“还望太子见谅,我素来不善饮酒。” “长安君此言不当。” 一位文质彬彬的齐国大夫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听说,赵氏之先祖赵襄主,可是能连喝五天五夜的,且赵国多慷慨悲歌之士,颇能豪饮,长安君就没学到几分?” 那位大夫旁边一位头戴儒冠的老者也应和道:“不错,先师孟子曾经对魏惠王说过一句话,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在我看来,长安君在欢宴上滴酒不沾,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是折枝之类也,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此人名为滕更,乃已经灭亡的滕国公子,也是孟子最年轻的弟子,如今仕于齐国,被尊为国老,今日在筵席上作为“殇政”,也就是酒令官,专门纠察饮酒无礼,或者无故不饮之人。如今他便顺着太子建的意思,引经据典贬斥明月一通。 明月不动声色,目光从太子建、滕更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这群人突然间同仇敌忾针对起他来,只怕不是巧合吧?果然筵无好筵。 他们僵在那里,一时间,筵席上的气氛有些许尴尬,还是受过明月贿赂的后胜笑着站出来打圆场。 “长安君乃是贵客,无人敬长安君,他也没机会饮酒。就让我先敬长安君一樽,何如?” 后胜走了过来,离明月不过一步,举起铜樽,朝他微微摇头。 明月会意,后胜这是在提醒自己,勿要动怒。 他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樽,二人对饮而尽。 铜酒樽里微微带着点酸味的粟米酒下肚,虽然度数不高,却让明月喉头一辣,轻轻地咳嗽起来…… “却是忘了,这小身体可比不了我前世的海量啊,算起来,这还是长安君生平第一次饮酒吧……” 还不等他歇口气,后胜又道:“还请长安君为太子祝寿!”同时朝明月眨了眨眼,那意思很明白,今夜你只需照做,便可以无事。 明月纵然不乐意,却十分无奈,也罢,也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照做了,斟满酒后,走到筵席中央,恭恭敬敬地向田建敬酒,这是第二樽。 田建自己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却指着皱眉满饮的明月,对滕更道:“国老,且看一看长安君可饮尽了?” 滕更身为今日的酒令官,有纠举那些喝酒不老实者的义务,他笑呵呵地请明月将铜尊倒扣,里面一滴酒都没有剩下来,这才回复田建道:“太子,长安君确实喝光了。” “善,大善!长安君,这才是我齐国的好客人。” 田建似乎很是满意,哈哈大笑起来,看着长安君被迫吃酒,他别提多开心了。 明月这边就没那么好受了,两樽下肚,这一世就没怎么喝过酒的他已经有点眼花耳热,本以为算是应付过去了,孰料,这才刚刚开始…… “长安君!” 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门在他耳旁响起,坐在后胜旁边那位膀阔腰圆的齐国将领在滕更的示意下,也站立起来,让宫女为自己的酒樽满上,又端了另一樽,走到明月面前,招呼道:“来来,长安君,我匡梁也敬你一樽!” …… 明月瞥向那人,见他三十上下,满脸浓须,方才介绍时,听后胜说,此人叫做匡梁,乃齐国名将匡章之孙,长得膘肥体健,一看就是武将。对了,今日在城门处阻拦赵括,不让他将赵卒们带进城的城门吏,就是此人吧? 如今匡梁已经将酒樽递到了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明月只好再度硬着头皮,含笑接过,慢慢饮下,喝到一半,还差点呛到,惹得在座众人一阵发笑…… 明月前世是个好酒之人,他父亲也在老家农村里弄过自烤酒,每次回去,他就会和父亲、亲戚们坐在火炉旁,喝上几杯,倒也怡然自乐,只可惜喝酒开不开心,要看跟什么人一起喝,今天的酒虽然不难喝,但他却味如饮鸩。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族。 一时间,他竟有点想念那个家,也想念无人敢逼迫他做任何事的赵国了。 心一横,将第三杯酒统统喝下肚,明月已经有点摇摇晃晃,他知道自己这从未被酒精浸淫过的小身体算是到头了,再喝下去,只怕要出丑。 谁料,匡梁却不饶他,继续拉着,要再饮几杯。 “我不能再饮了。” 明月皱眉拒绝,匡梁红扑扑的脸,顿时黑了下来:“长安君这是瞧不起我么?喝!不喝便不算大丈夫!” 那老儒滕更也站起来为匡梁帮腔道:“长安君,受人敬酒,可不能不饮啊,否则,我这做殇政的,可要加罚你了!” 明月怒从心起,也不管后胜先前给自己的暗示,一拂袖子,甩开了匡梁的纠缠,说道:“说不饮便是不饮!” 他便对头戴儒冠的滕更说道:“我曾经在简牍上读到过古人饮酒的礼仪。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退则坐。意思就是,喝三爵便可,量足为止,此乃温克,否则,就是惟酒无量不及乱了!” “老先生,这是儒家倡导的饮酒之礼吧?既如此,今日何必逼我?” 滕更的那张老脸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避开这个问题不谈,反倒说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魏文侯与大夫们饮酒,命公乘不仁为觞政,公乘不仁办事非常认真,与君臣相约:’饮不觞者,浮以大白‘。也就是说,谁要是杯中没有饮尽,就要再罚他一大杯。没想到魏文侯最先违反了这个规矩,饮而不尽,于是公乘不仁举起大杯,要罚他的君上。魏文侯看着这杯酒,并不理睬。侍者在一旁说:’不仁还不快快退下,君上已经饮醉了‘。公乘不仁不仅不退,还引经据典地说了一通为臣不易、为君也不易的道理,说:’今天君上自己同意设了这样的酒令,有令却又不行,这能行吗?‘魏文侯听了,说了声善!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饮完还以公乘不仁为上客……” 说完这个故事后,滕更理直气壮地说道:“先师孟子说过,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虽说三爵则止是礼,但礼也是可以变通的,今日的宴飨,是为了庆祝齐赵结盟,多喝一点也无妨,这便是权变之法了……” 匡梁十分得意,大笑道:“长安君,你这就没理由不喝了罢,来来,我便以大爵饮酒,你只需用小樽,这样行了吧?” 这种唱双簧逼酒的做法,是有些无礼了,然而太子建似笑非笑,后胜旁若无事,其余齐国的卿大夫们也都在看热闹。将长安君灌醉,让他出丑,大概是齐人计划中的第一次下马威,太子建可跟坐上众宾客说好了,宴席上,要轮番去敬长安君酒的。 明月已经察觉到了,虽然齐国明面上对自己的到来十分欢迎,在迎接招待上没有丝毫怠慢,分给他的府邸也是最大的。但依然有那么一小撮人,在许多事情上刁难掣肘,尤其不让他的兵卒入城。这好像是要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可以任由他们揉捏的人质…… 明月知道这样下去,今夜自己只怕会很难受,类似的情形,前世做小公务员陪领导喝酒时,他遇到过无数次,那种万般不愿,却只能捏着鼻子将辛辣的酒喝下去,喝完还得陪着笑脸,等到回家后趴在马桶边一边哭一边吐的感觉,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了…… 这一世,他要做呼风唤雨的当权者,而不是任人践踏折辱的蝼蚁草芥! 事到如今,讲道理大概是说不过那滕更,只能以计谋脱身,他便眼珠一转,接过了酒樽,却忽而说道:“匡将军酒量颇佳,不知平日里,能饮多少酒?” 匡梁酒量的确很好,方才就是他拿着大酒爵,将平原君灌倒的,现在,却又盯上了明月。 他得意洋洋地拍着将军腹,说道:“我一次能饮一石半!” “一石半!”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当年齐威王的臣子淳于髡能喝一石酒,已经是大酒量了,这匡梁能饮一石半,只怕在座的无人能及。 孰料长安君却大笑起来:“将军说的一石半,恐怕只是齐鲁之酒吧?我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赵酒厚而齐鲁之酒薄……” 说着,他便带着一丝轻蔑说道:“我虽然不善于饮酒,却也尝得出来,这齐酒虽然味道不错,但要论烈性,比我赵酒大为不如。将军喝齐酒,能饮一石半,可要是遇上我赵国最好的烈酒,只怕一斗半就醉了!” …… “大胆!”匡梁的酒量硬生生被说小了十分之一,被人如此鄙夷,顿时大怒:“邯郸的赵酒我也喝过,虽说比齐酒烈一些,却绝无如此夸张!” 明月微一笑,知道匡梁中计,便道:“不然,我说的那种酒,与一般邯郸市肆、宫廷大夫家的酒还不同。” 他闭上眼,比喻道:“此酒醇馥幽郁,香气浓烈,更难得的是纯净透明,根本不需要用茅苞先缩一道,饮一口便通体发热,阴寒顿去……” 他也不管太子建脸色难看,不管后胜朝自己频频示意,更不管老儒滕更的狡辩,便将酒樽里的酒径直泼洒在地,轻蔑地说道:“真正慷慨悲歌的大丈夫,就不该饮这淡淡的薄酒,而要尝尝那种淳烈的厚酒!” 匡梁已经完全入套了,他也将手里的大酒爵一扔,说道:“长安君若是不服,便去将你说的那种酒取来,我当场喝给你看!” “千里迢迢,哪里能如此迅速?再说那酒从邯郸运到临淄,只怕早就颠得没味道了,将军若是想喝,我便在质子府里酿造!” “要在质子府里酿造此酒?”在座众人十分惊异。 明月笑道:“然,若是匡将军自认为是能豪饮的真丈夫,就等我一个月,待我让酒匠将那种酒酿造出来,便邀请将军赴宴试饮。若将军喝一斗半不醉,我便任由将军将我往死里灌,一直喝到我趴到案几下去为止!而且,我从赵国带来的数百金家财,也会分出一半,赠与将军!” “此言当真?” 被长安君这一打岔,匡梁也把奉太子之命,逼长安君喝酒的事给忘了,虽然长安君将那种“赵酒”说得神乎其神,但匡梁什么酒没喝过?怎会惧怕?再加上他贪长安君钱财,当即便答应下来。 明月却道:“且慢,若是将军输了呢?可有赌注?” 匡梁道:“若我输了,长安君那城外的一百兵卒,便破例入城,太子,你看这可行得通?” 太子建也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当即力挺匡梁道:“就如将军之言。” 明月却笑道:“将军这是公器私用,以国法来打赌啊,即便输了,你也没任何损失,这样只怕不妥吧。” 匡梁脖子一扬:“那长安君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明月目光炯炯,说道:“我私下里听闻,将军乃是章子之后,而章子则是齐孙子(孙膑)高徒,家中定然藏有《齐孙子兵法》罢?若是将军输了,就将这兵法借我观摩一天,何如!?” 第56章 为酒为醴 “公子,一百石梁、七百石粟米已运入仓禀中,共花了一万钱。” 从齐国太子宫中宴饮归来的第二天一早,宁监便来禀报,说昨日长安君嘱咐的买粮一事,已经办好了。 这里花的钱是齐国的刀币,购买力比秦、魏、赵的货币都要大一点。临淄的物价,中岁之粟,十刀币一石。岁凶谷贵,二十刀币一石。今年齐国的收成不好不坏,所以花不了多少。 可梁就有点贵了,这种优质的粮食是贵族的专享,与肉并称。一百石梁,竟花了足足三千钱! 不过这些梁,明月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别有他用。 “后院那座荒废多年的酒坊可清理好了?”他一边让女绮帮自己穿戴好衣冠,一边询问宁监道。 “已收拾干净,三名酒工也也在那等候公子吩咐。” 宁监还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长安君回来的时候身上隐隐有些酒气,且面色不快,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他粮食可买好了,酒窖明天能不能收拾出来投入使用? 长安君做事一直不缓不急,很少这么迫不及待,宁监心道不妙,便连夜安排下去。 “公子究竟打算做什么?” 心里带着疑问,他再度陪长安君到了后院池塘边的酒坊中。 昨天明月来这巡视时,这座孟尝君家的自用酒坊除了建筑勉强完整外,其他方面看起来跟个废墟差不多,院子里的野草高到膝盖的位置,乱七八糟的陶罐丢了满地,屋内的酿酒器具也坏的坏,丢的丢。 但今日,在隶臣妾们的清理下,这里已经变了一番模样。被人用大青石板压得死死的水井被搬开了,里面的井水居然还很清澈可用,塞满淤泥的暗沟也被疏通。 最重要的是那酒窖,里面还封存了一部分酒水,有隐隐的糟香,这是最大的幸运,要知道,建酒窖容易,养酒窖难,可要花一两年功夫的。 明月看了一圈,还算满意,便问道:“若是人手足够,粮食充足,再打造出来足够的酿酒器具,这里多久能够开工?” 这宁监就不知道了,他比了比手,让一直在自己身后讷讷无言的三名酒工上前,向长安君细细分说。 “小人狄阳,见过公子!” 狄阳是一个满脸褶子的老酒工,四五十岁年纪,穿着一身粗布的短打,身后是他两个赤着胳膊的儿子,分别叫狄仲和狄季,他们的父亲好歹能说清楚话,这二人却连头都不敢抬。 明月让他们起来说话,一问之下,才得知这狄阳本是中山国人,世代为中山王室酿酒,中山国灭亡后被抓到邯郸,为赵国宫廷服务,做了“浆人”的职务。然后又被赵太后指派,放到了这次来齐国的庞大队伍里…… “天下闻名的中山醇酎,便是小人祖传之艺,赵国的厚酒,小人也会酿制。”说起拿手的技术,狄阳倒是有些自得。 “善,那你便跟我说一说,这些好酒应该怎么酿制吧。” 明月也不心急,让狄阳跟在身边,向他述说这时代是怎么酿酒的。 …… 酒是谁发明的已经无从考据,战国时代,大多数人认为是夏禹时的仪狄,夏禹喝了她进献的酒后,大醉,还预言说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 一语成谶,夏桀、商纣的灭亡,很大程度上都是为酒所累,夏商君王贵族随葬的礼器中,占比例最大的是酒器,其次才是炊器和食器,可见酒在他们生活中的地位之重要。 周初虽然兴起过一股禁酒的风潮,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周公的子孙们也开始沉溺在这种饮品里不可自拔了,还在朝廷里设置了酒正,为酒官之长,专门负责酒的生产与供给。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不论宫廷还是民间,酿酒的技艺已经较为成熟。 在明月继续巡视酒坊的时候,狄阳就跟在后面,说道:“小人祖传的酿酒之法,讲究‘六必’,也就是秫稻必齐,曲櫱(niè)必时,水泉必香,湛炽必絜,陶器必良,火齐必得……” 明月听得认真,问道:“这六必各自有何说法?” 狄阳道:“秫稻必齐,其意是梁、稻这两种酿酒的原料要足够成熟,故而在仲冬时节酿酒最为合适。” “曲櫱必时,酒曲和酒櫱乃制酒的必备之物,也要提前制出。” “水泉必香,其意是必须用上好泉水,打个比方,中山的醇酎,只能以灵寿外的山泉酿造,到了邯郸,就做不出原汁原味了,赵酒也是如此,必取漳水来酿,否则必失其本味……” 原来这酿酒还有这么多讲究?明月皱眉:“若是我现在要制酒呢?月份合适么?酒曲来得及准备么?外面的这口水井里的水,可以用来制酒么?” 狄阳道:“外面的井水因为密封得好,十分干净,也能用于酿酒,酒曲等物,小人离开赵国时带了一些。但季春酿酒,恐怕会影响到酒的口感……” “味道不必太在意,只要能制出来就行。”明月却不怎么考虑口感问题,这第一次制酒,只是实验,他也不指望能卖出去,能把那匡梁灌趴下就行。 接下来,狄阳又说了剩下的“三齐”,大概的意思分别是,渍米炊酿时的器具要洁净,所盛陶器要精良,加温发酵时用火要合适。 听完之后,明月才知道,酿酒真是家传的独门绝技,如何做出合适的酒曲,如何控制酿酒发酵时的火候,都是一门大学问,比如火候,就有“起潮火”、“大火”、“后火”之分,可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 明月暗暗想道:“幸亏有这狄阳和他的两个儿子跟着来齐国,我才能将设想付诸实践,来时我还抱怨母后往我的车队里加了太多人,如今感谢她还来不及……” 狄阳说到兴起,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道:“各地虽然酒类不同,但大致分为两种,分别是黄酒和醴酒,不知长安君要小人酿造的,是哪一种酒?” 这两种酒精饮品的区别,在于一种是用“曲”酿,一种是用“蘖”酿。用曲酿的酒一般含酒精度比较高,色泽金黄,称之为黄酒。另一种是用“蘖”酿,含酒精度比较低,也就是所谓的“醴酒”,即后世的甜酒,味道大概跟啤酒有点相似。 正如当世的一句俗话:“始食肉者,先食乾肉;始饮酒者,先饮醴酒。”不过当下却是黄酒更为流行,毕竟只有足够的烈度,才能让上到贵族,下到庶民的天下人醉生梦死。 昨日明月喝的,便是黄酒里最高级,度数最高的“清酒”,按理说,对于他这种年纪的人,田建应该以醴酒来招待他,结果却直接上了烈性更大的清酒来灌他,分明是欺负他年幼,想看他出丑,真是过分! 所以他就决定,用更过分的法子还回去…… 于是明月摇了摇头,说道:“我要造的既不是黄酒,也不是醴酒!而是烧酒!” “烧酒?”狄阳和他两个儿子都听得愣住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这是哪国的酒。 明月却已是摩拳擦掌,心中想道:“田建、匡梁,汝等休要得意,一个月后,便让汝等这群嗜酒如命的腐朽贵族,见识见识俺们农村自烤酒的厉害!” 第57章 甗甑之器 酒入愁肠,醉意袭来,然后就是梦境。 赵胜又做梦了,依然是那个炎热烦躁的夏夜,在震惊邯郸、导致相邦肥义死难的安阳君叛乱被平定后,这座赵国都城陷入了长达三个月的窒息。非但夜间宵禁,连白天也鲜有人敢走出屋外,因为公子成和李兑宣称,赵国的赵主父被叛贼所挟持,困在沙丘宫,他们依然在努力围攻,期盼能救出主父。 那段日子里,十多岁的赵胜是恐惧彷徨的,他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赵豹,战战兢兢地等待结果。 终于,当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兄长,赵惠文王回来了,满脸疲惫,眼睛血红,同时带来的还有噩耗。 “父王薨奄了。” 他文质彬彬,他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早已发生多时的事一般,但听在赵胜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在赵惠文王那可怖的镇定带领下,赵胜甚至不敢高哭,只记得自己牵着弟弟,跟着兄长,在黑暗的赵宫中慢慢踱步,去祖庙见赵武灵王的遗体最后一面。 厚重的棺椁中,昔日高大健壮,勇武英俊的父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形如枯槁的瘦削老人,干涸的嘴巴长得大大的,手掌像是佝偻的鹰爪,他是饿死的,据说死前正在努力掏鸟蛋吃,其死状之惨,令人悚然。 但更让赵胜惊惧的,是他兄长赵惠文王合上父王双眼后的呢喃…… “是我害死了父王……”泪水在他平静许久的脸上凝成溪流。 是我害死了父王,此言何意? 赵胜不敢深想,但在之后几年的岁月里,这句话一直在折磨着他。 他惊慌失措,那段岁月里,酒精和美色是治愈他情绪的良药,几乎每个夜晚,这位年轻公子都在邯郸市肆里寻欢作乐,贪婪地嘬吸酒壶,仿佛那是妇人的***然后,就闭上眼,等待黑暗吞噬自己,不要去想那句话。 从那时候起,他在众人的印象中,就变成了一味追求美酒和享乐,大腹便便的平原君。 还有,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危机感,以及对权力的极度渴望,所以他才不断敛财收养门客,也对赵国相邦之位孜孜不倦。 沙丘宫变带给他最大的教训,便是没有人是安全的,只有拥有足够的权势时,方能自保。 “其实,是父王自己害死了自己……” 又一次念叨着这句话,赵胜总算是睁开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头好像裂开了一样,虽然安稳地躺在床榻上,但四周仍在令人眩晕地打着转。 他记起来了,这是临淄,是安置侄儿长安君的质子府,昨夜他们受齐国太子邀请去赴宴,筵席上,自己被一群齐国人轮番敬酒,他来者不拒,终于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迷醉前最后一点记忆,停留在长安君与齐人发生的争执上…… 摸着剧痛无比的头颅,平原君挣扎起身,向侍者一询问,才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同时,他也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 “什么,齐人逼酒,长安君与匡梁赌斗!?” …… 半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赵胜红着眼睛,在后院池塘边的酒坊找到了长安君,却见他正站在犹如一个大工地的酒坊外,与酒工狄阳谈论着什么。 见平原君气冲冲地过来,明月便朝他行礼:“叔父醒了?身体可还大好。” “我倒是无妨。”平原君摆了摆手,说道:“我听闻昨夜筵席上,齐人逼酒,侄儿你又与匡梁赌斗,可有此事?” 等明月将昨晚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后,平原君顿时勃然大怒,怒斥道:“齐人敢尔!居然如此无礼,也怪我,是我昨夜贪杯,未能照料好你,真是愧对先王,愧对太后。” 平原君内疚之下,便道:“侄儿你也不必与那匡梁赌斗了,且让我入齐王宫,向齐王和君王后禀明此事,让齐王惩处匡梁……” “叔父大可不必自责。” 明月却已经浑然不当回事了,他笑道:“这必赢的赌斗,何必取消?匡梁除了答应输了之后放城外亲卫进城,借《齐孙子兵法》给赵括阅览外,还说往后在临淄城中遇到我的车驾,便下马拜服,为我持辔而行呢!我可很想看到他丢人的模样……” 平原君却忧心忡忡地说道:“但那匡梁的确酒量颇佳,昨夜便是他手持大酒爵,将我灌倒的,你确实能在一个月内酿出能让他一斗半便醉的烈酒?” 明月哈哈大笑:“若是一切顺利,别说一斗半,半斗他恐怕都受不住!叔父请看,这便是我打算用来酿酒的酒坊。” 在明月指引下,平原君放眼看去,相比之前,这座酒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在三名酒工的指挥下,质子府里的数十名青壮劳力都被喊了过来,将这里翻修一新。 酿酒需要许多道工序,几乎每道工序都要转门安排一处房间:搅拌酒曲和粮食需要大木槽,蒸煮粮食使其发酵需要灶台和大釜,还有数不尽的木柴。半熟的粮食出锅后,要铺撒在地面上,这是酿酒的第二道程序,也就是搅拌、配料、堆积和前期发酵的过程,晾晒粮食的地面也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晾堂。晾晒充分后,就要装入像一个个陷在地里的巨大酒缸的酒窖中继续发酵,直到得出老熟的酒母…… 在传统的工艺里,做到这一步,酿酒就差不多完成了,只需要将酒水压出来过滤几道,就可以装坛窖藏,等待时间催化一切,这一套工序,狄阳早就驾轻就熟。 可长安君却不满足于此,这个明明不胜酒力的少年,品评起酿酒时却头头是道:“这样酿出来的酒,无论漉出的酒,还是压榨的酒,都不算很烈。” “这还不算烈?”狄阳摸了摸胡须,有点犯难,的确,他对烈酒的概念,与明月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明月前世时,农村的条件已经很不错,许多人家都会在家里弄个一点自烤酒,用来在过年时节时招待客人,他家也不例外。所以他在给父亲帮忙时,也耳渲目染,知道谷物原料发酵时,酵母菌受到酒精的抑制会停止繁殖,发酵作用也就停止了。古代的黄酒都是在压榨的方法取得原酒,这种方法,酒度一般是不会超过二十度的。 想要得到前世农村里爱喝的自烤酒,就必须在此基础上,增加一道程序,那就是蒸馏! 这一道工序,就得他手把手地教狄阳等酒工了。 “这样,等过上半个月,酒母造出后,先不直接压酒,而是在灶上架起两层大釜,下面的釜里装酒母,上面的釜里装冷水,而后再连同陶管,基座上柴火旺盛,蒸煮酒母,等酒气上扬,被上面的冷水冷却,凝成汁液,从陶管流出,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 狄阳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种制酒法子,他可从未听说过,还是他的儿子狄季接口道:“公子,你说的,不就是甗(yǎn)么?” “甗?” 明月顿时一愣,连忙让那狄季将话说清楚。 狄季很自然地说道:“庖厨处应当就有此物。” 过了一刻,等庖厨那边的雍人抬着一套青铜制的大甗过来后,明月那份“发明创造”的自得顿时大减,心中暗道,原来类似的器皿,这世上早就有了…… 他们面前的“甗”,是是一种蒸食用具,可分为两部分,下半部是高足的鬲(li),用于煮水至沸腾,上半部叫做“甑”,也就是笼屉,甑底部本身就是网眼,用来放置食物,可通蒸汽。 原理是一样的,只需要上面加个顶盖、管道和冷却装置,让蒸汽能够凝结流出来,就是明月想要的蒸馏器了。 这东西,根本不需待明月发明,夏商时代就随处可见…… 既然有了模板,让工匠们照葫芦画瓢,造一个蒸馏冷却酒的器皿,也就更加简单了。 只是明月脸色微红,觉得自己不识甗器,丢了一个小丑,但又想道,以往这种甗器,只是用来蒸熟食物,是炊器,用来蒸馏凝结其他东西,应该还没有人想到吧。 孰料,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平原君却走过来,瞧了瞧后,给了他致命一击…… “侄儿啊,你述说的这种蒸酒之法,我前日也曾在临淄市肆一家方术士的丹房里见过,也是用类似甗的器皿,有小管导出汁液,不过不是蒸酒,而是蒸花露、丹砂……” 第58章 车毂击,人肩摩 “今日出行,微服即可,勿要张扬。” 次日一大早,让御者李谈把那辆装饰华贵,一看就极为显眼的驷马大车放回去后,明月在车库里挑中了一辆极为普通的双马单辕车,上面的漆已经有些陈旧,轮子因为刚翻修过,倒还算坚固完好。 他却很满意:“就这辆了。” 等他们在五名游侠儿护翼下,驾着车出门之际,一身劲装的舒祺正好骑着马从城外归来,老远就喊道:“长安君!我来了!” 明月招呼他过来,“怎么就你一人?括子呢?” 舒祺苦笑道:“括子不愿入城,说他要与士卒们呆在一块,同甘共苦。” 这倒是有点出乎明月意料了,要知道,沿途一路上,整天喊着要一观临淄盛景的,正是赵括。这个从小到大没有出过邯郸百里之外的马服君之子好奇心很重,本性又喜欢飞鹰走犬,早就从平原君处听说临淄城里好玩的东西很多,对这场旅程的终点满是憧憬。 可当他们抵达临淄后,因为齐国的城门吏匡梁以齐国律法为由,拒绝那一百赵卒入城,明月只好将他们安置在城南的临时兵营里。赵括倒是自觉,也不在质子府里歇歇,一卷铺盖,就出城去和兵卒一起同吃同住。 今天一早,明月让人去喊他和舒祺二人进城来,一起去临淄市肆上逛一逛时,赵括依然拒绝了。 “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明月感慨不已,在漳水河畔他以吴起为例子,提点赵括一次后,这家伙就像是被卤水点开的豆腐一般,开始让人刮目相看。 虽说这是为将吏者应有的觉悟,但放在赵括身上,就显得尤为难得。 在历史上,长平之战前夕,赵括可是出了名的恣意而骄,得了赏赐,四处买田地房宅,不知道与兵卒共苦,所以蔺相如和他母亲才一致认为赵括不可为将。直到在长平陷入包围后,他才猛然醒悟,与士卒同劳同死,凝聚了士心,保持赵国大军绝粮四十六日而不溃…… 这说明他的确是个知错能改的人,只可惜为时晚矣……这次却不同,在长安君的调教下,若能把那种后知后觉,变成现在的先知先觉,赵括的未来,也许不是注定的…… 如此想着,明月也不强求赵括同来,便让向导在前带路。今天之所以要去临淄市肆,还是因为平原君昨日那句话。 平原君说,临淄城北的女闾附近,有一家方术士的丹房,也在用类似甗的器皿蒸花露、丹砂…… 这不由激起了明月的好奇心,考虑到后世考古学家的确在西汉海昏侯墓里发现了用来炼丹蒸汞用的青铜蒸馏器,轰动一时。往前推一百年,战国时的方术士已经掌握这门工艺的可能性很大。若是有现成的蒸馏器皿样式,他打造蒸酒的器具,就更是事半功倍。 加上他本来就打算在临淄寻访方术士,这便有了此次出行。 …… 临淄城东依淄河,西邻系水,山川毗连,河道交错,既有山石林木之饶,又有沃土嘉禾之利。 其城市结构和邯郸的格局相似,齐王宫位于临淄西南角,东北面则是郭城。这郭城呈矩形,南北长九里,东西宽八里,中部为卿大夫们的宅邸,南部主要是工坊区,东部和北部则是市肆区。 明月一行人便要从王宫脚下的质子府出发,一路往北而去,外面守着的齐国兵卒们也未阻拦,毕竟长安君是齐国的“客人”,而非囚犯。 这也是明月来到临淄几天里,第一次能抛开那些惹人厌烦的齐国贵族,心无旁骛地在敞开的马车里,好好观察一下这座城市。 若说临淄给明月的第一印象是什么的话,其一是规划有序,其二就是人多…… 放眼望去,黑瓦覆盖的民居连成了一条线,朝两侧延伸,在城墙下挤得密密麻麻,除此之外,在每条街巷上,都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情形,让明月不由想起了中学时学过的《晏子使楚》这篇课文。 “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 原来晏婴这句话,并不是夸张,越走越密的人群,的确能做到张袂成阴、挥汗成雨。他们之中,有驷马大车的贵族,有衣服文采的各国商人,也有衣裳粗鄙的庶民。 虽说人流主要在道路两旁走动,但路上的车马也同样很多,速度慢了下来,舒祺也不得不朝马车靠拢,以避让接踵而至的车辆,他嘴里不由抱怨道:“这齐国怎么这么多人?” 明月则笑道:“齐国刚受封的时候,人口是很少的,毕竟这里是海滨盐卤之地,多亏了太公望因俗而治,与东夷人相善,劝其纺织女功,极其工艺技巧,通鱼盐之利。于是远近的夷人都来归顺他,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于是齐国便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的诸侯都得仰仗齐国,纷纷敛袂朝拜。” ”公子知道的真多!“ 舒祺眼里带着一丝崇拜,虽然与自己同龄,但长安君简直是什么事都知道。他却不晓得,这些临淄往事,是长安君从公孙龙处打听来的,在教了公孙龙那么多逻辑符号后,明月也并非一无所获。 他继续说道:“到了后来,齐国一度中衰,但管仲却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业,设轻重九府,专门管理财富货殖,于是齐桓公得以称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从那时候起,齐国的人烟繁盛,大国地位,就奠定下来了。” 春秋末期,晏子时代的临淄,已有不下十万人,现如今经过田氏两百年经营后,人口更是如同吹气球一般膨胀。三十年前的极盛时代,临淄城内的常住人口有七万户,四十万人之多! 经过燕国占领的离乱之后,临淄户口人数大减,但如今也有五万户,三十万人,户口是邯郸的两倍,比咸阳、洛阳、大梁、新郑这些城市都多,号称天下第一大城不算过分。 更别说,到了汉代,临淄还曾一度达到过十万户,坐拥五十多万人口,号称“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巨于长安”! 但让明月诧异的是,临淄虽然人口繁多,市面和街巷却比邯郸要规整干净许多。 街道同样是夯实的黄土路,只不过因为车来人往太多,几百年下来,踩得板结坚硬,下雨天也不会泥泞。更何况,临淄已经有极为完善的排污系统,因为地势东高西低,为了满足“水用足”与“沟防省”,早在管仲时,便人工开挖水渠排水防涝。 明月他们途经的,就是一条贯穿全城的南北干渠,渠边杨柳依依,鲜花开满堤坝。此外,这条沟渠还延伸出数不尽的陶管或暗沟与市肆里闾相通,以解决给水、泄洪及排污等问题。明月甚至惊讶地看到,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有青石和砖砌成的下水道了…… 这座大城每天制造的海量污水就这样汇总入渠,排到城外的河流里,最终汇流入海。所以总的来说,临淄竟然比邯郸还要干净。 可这座城市的人口,明明要比邯郸多一倍啊! 如此一想,明月便不由佩服起主持临淄营造的学者和工匠们了。 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文明社会中一切卑鄙丑恶的东西,一旦用不到了,就会扔到下水道。光是从这些沟渠规划的细节上,他的确能从中看到一种文明的张力。 “这次来临淄的确没有白来,虽然齐国贵族大多是醉生梦死的斗筲之辈,不足道哉,但我也能从这里学到不少东西,尤其是被人称之为‘齐法家’的管仲学派。按照公孙龙的说法,便是这群人将临淄规划治理得井井有条,很值得我去稷下拜访。” 如此思考着,他们已经进入了城北较为繁华的地段“庄街”和“岳市”了。 明月便对舒祺说道:“方才还不算什么,据公孙龙先生说,庄岳之间才是临淄最繁华的地段……” 话音未末,便被一阵巨大的鼓声打断了! “咚咚咚!” 鼓点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从前方的庄岳之市传来。街上人头攒动的贵族、商贾、百工、农夫农妇纷纷抬头倾听,不由加快了脚步,往那里赶去,一时间,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舒祺和五名游侠儿极为警惕,保卫在长安君车驾左右,阻挡那些蜂拥而至的路人冲撞公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人潮,明月也有些吃惊,瞧这架势,一不小心就会酿成踩踏惨剧的。 “前面发生了何事?”他大声问平原君派给他的齐人向导。 那向导却习以为常,在前面回过头,笑呵呵的说道:“长安君,你今日出来的巧,赶上市集日了。这庄岳之间每逢开市,可是要敲满三百下鼓的!” 第59章 庄岳之间 隆隆鼓声经久不息,齐人向导介绍说,这是宣布开市的信号,要敲满三百下才罢休。 “散集时也一样,要击钟三百声,不过这庄岳之间,就算不是市集日,平常也朝满夕盈。” 明月他们现在已经步入了一条横盘于郭区的六轨大道,这就是临淄最热闹的街道,叫做“庄”。 这条街附近最热闹的集市叫做“岳”,在北门之内,是市肆和工商集中的地方,除了常年的交易外,大型的贸易集市每五天举行一次。从管仲设置轻重九府开始,齐国就实行“关市讥而不征”的政策,鼓励外国商人来临淄贸易,从而带动当地的消费,并把齐国的特产鱼盐桑麻通过他们售卖出去。 因为这种“自由贸易”的政策,临淄的商业格外发达,所以在这里,明月能看到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这里的事物、声音和气味都充满异国情调。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此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尘土飞扬。当然,这一切也并不是安全免费的,据说一月之内,庄岳之市便能得市租千金,巨于咸阳、邯郸…… 这些来自各国的大商人都带着技击护卫,市肆内到处都是武装行走的人员,不过却没有邯郸街头那种频繁的斗殴打架,因为戴着皮盔,身披甲衣的齐国兵卒,正随着市掾吏逡巡于过道之间,剑鞘悬荡在皮腰带上。 市掾吏是管理市肆的小吏,据说当年安平君田单,就是在这庄岳之间做市掾吏,从组织开市散市的金鼓声中,领悟了一些用兵的奥妙,也是,要将市场交易组织得井井有条,难度不亚于指挥上万大军…… 除了那些个个身价百金,专注大宗贸易的巨商外,临淄的当地小商贩也不甘示弱:衣着文采的布商夸张地举着宽大的布帛,向过往行人展示葛布和十数种颜色染成的丝绸;一位肥胖的香料商人正和一个对手争论某种香料的价钱,或许是生姜,或许是花椒,不过明月看不懂他们之间的贸易手语;隶臣妾背着沉重的粮食和盐袋招摇过市,满头大汗,他们的主人还在后面不住地拿细棍抽打催促。 此外还有些类似后世卖艺者的人,摆了个摊位,或吹竽鼓瑟,或弹琴击筑,或斗鸡走狗,或六博蹋鞠,吸引人停下来观看,讨一点赏钱。 还有个卖铜鉴的商人举着一面宽大的铜镜子,努力向明月推荐,声称此物可以让家里的妻妾目动心摇。 明月想了想,朝他扔了一串齐国刀币,买下了最好的铜鉴,背面有鸟兽的镂空花纹,极为精美,从中可见齐国工匠技艺精良。这些时日,女绮侍奉他起居可谓兢兢业业,这面精致的镜子可以表示一下感谢。 舒祺也在自己感兴趣的摊位前转悠,那是一个剑摊,上面明晃晃的满是铁剑、剑鞘,赤膊的剑师浓须垂胸,坐在摊位后面默默地用磨刀石打磨剑刃。只要不是明令禁止制造售卖的弩机,在临淄城内卖兵器并不违法。 不过挑挑拣拣后,舒祺还是回来了,说道:“不如邯郸铁剑之良。” 明月道:“这是自然,齐国虽然最早设置了铁官,专门负责冶铁铸器,但要论铁兵之精良,还是赵、韩最为翘楚。” 赵国的邯郸,因为附近有许多铁矿,现下已经成为天下冶铁最为兴盛的地方。韩国也不差,墨阳、合赙、邓师、宛冯,这些宝剑,皆能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 此外楚国的宛地也是冶铁大城,只是现在被秦国所占。 鲁句践也从一个摊位旁抽身回来,嘴里嘟囔抱怨道:“听不懂那些齐国人说什么,问个价钱也问不明白,只会叽叽哇哇说个不停,真是气死乃公了。” 这时代各国语言已经有很大差异,临淄的方言混杂了大量东夷莱夷的词汇,一个邯郸人初来乍到,的确听不懂。 明月笑道:“在临淄呆上半年,你就会了。” 他给众人说起了一个故事。 “有楚国大夫想让其子学齐语,便请了一位齐国夫子,来教其子。但这楚人之子周围有许多楚人整天在打扰他,同他用楚语交谈,刚学会的齐语没几天就忘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即便那楚国大夫用鞭子鞭挞其子,他依然学不会齐语。最后,那大夫便将儿子带到齐国,让他在这庄岳之间居住,那楚人之子为了与旁人交谈,不得不学齐语,不出一月,便学会了。” 这个故事叫做“一傅众咻”,明月指点着鲁句践道:“过上半年,汝等定然也能言齐语。” 鲁句践却不屑地说道:“谁爱学这东夷话。” 旁边的游侠儿调侃道:“不学会齐语,你怎么讨一个齐国美妇回去?” 鲁句践面色发燥,众人则哈哈大笑起来,说话间,他们终于走出了庄岳之间,出来以后,车上的长安君倒还好,步行的众人则无一例外,挤出了一身汗。 好在出了市肆后,人潮就没那么拥挤了,再往前,就是一片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临淄最令人向往的“女闾”。 平原君说的那家方术士的丹房,就开在女闾的入口附近,明月在向导指引下找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的巷子边发现了它。 跟其他临淄市肆的店铺差不多,是前店后坊的结构,后面是炼丹的丹房,前面是葛布旗帜招展的铺面,齐篆写就的”神仙“二字,只可惜字虽俊秀,但此刻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店铺附近也人烟寥寥,没什么生意。 店铺内,这家丹房的主人,一位扎着小发髻的中年人也没有一般方术士的仙风道骨,头发油得都能炒菜了,此刻正趴在案几上打着瞌睡,呼吸间,他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胡随之而起。 三步外,一个头上结着发鬟的十余岁少年正举着木杵,在一个颜色发青的大石臼里舂捣着什么,或是药材。他的表情百无聊赖,一边舂,还一边冲他那在案几上打瞌睡的师傅抱怨着什么…… …… 又一次将木杵重重砸向石臼里的丹砂矿,卢生满脸激奋。 “夫子。”他揉了揉发酸的臂膀:“这些丹砂,一定要舂到皆为粉末么?” 他的夫子没有搭理,依然在闭着眼睛,只是嘴皮了动了动,说道:“不为粉末,如何炼化,又如何化汞成丹?” 卢生无奈,只好再度举起木杵,叮叮咚咚,重复这个这几年每天都要做上百次的动作,将大块丹砂舂成小块后,还要在乳钵里细细研磨,极为耗费时间。 他不由抱怨道:“夫子,你一直向我吹嘘,你与那宋毋忌师承一脉,当年被燕王封为上宾,也是一同从燕国来临淄的。但为何他被齐王迎入宫廷,奉为国老,食有肉,行有车,而吾等却只能在这市肆里寄居破店,勉强果腹?” 卢生的夫子徐平将头换了个方向,没有回答,心里却也是酸涩不已,徒弟嫌弃他混得差,但这能怪他么? 他本是齐人,家住东海,年轻时去燕国,师从于方术士正伯侨。那正伯侨与宋毋忌、羡门子高齐名,都被燕昭王看重,让他们炼制丹药,追求长生不死。 那时候,他们这些方术士也一时风光,然而却出了事,十多年前,正伯侨献上的金丹药死了燕昭王。燕昭王暴毙后,继位的燕惠王大怒,驱逐方术士。尤其是正伯侨一系,几乎被屠戮殆尽,仅存徐平一人,他不得已来到临淄躲避,这小童卢生,便是他一个师兄的遗腹子。 二人已经在临淄相依为命十多年,徐平也不求混得像宋毋忌一样好,随便攀附一位公子上卿,做其门客也行啊。然而别人一听说他是药死燕昭王的正伯侨之徒,就避之不及,又怎么敢吃他献上的丹丸? 于是徐平只能寄居在这女闾旁的陋巷中,靠向路过的外国贵人兜售壮阳药丸为生,反正那些人也不清楚他的底细…… 但这店铺位置不好,从燕国带来的钱帛早就花光,他们已经快入不敷出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卢生又开始大呼小叫了。 “夫子,夫子!” “吵什么!早知汝如此忤逆,老夫当初就不该将你拉扯大!”徐平大怒。 卢生却已经跑过来,拼命晃他胳膊:“快些起来,有生意来了,若是赚不到这一笔,吾等都要饿死,你就真白白将我养大了!” “有生意!?” 徐平不瞌睡了,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一位年轻贵族君子在几名劲装护卫的跟随下,背着手,走进他这蒙尘落灰的小店,他腰间帛带上,挂着一块如同明月般的美玉…… 第60章 鹿乳奉亲? 打一进门,明月就知道,这间店铺的主人混得不怎样。 蒙灰的木门,低矮的门槛,里面面积很小,各种东西挤在一起,几乎没能下脚的地方。后面的橱壁上摆着杂七杂八的瓶罐,空气里夹杂着一丝硫磺的气味。 一个十多岁的小童手持木杵,站在门内,面带笑容,作出迎客的姿势,却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不妙,连忙扔到一边,然后就垂下头不敢说话。 那小童身后,一位衣着邋遢的方术士慌慌张张地来迎接,脸上还有瞌睡时被案几角压出来的红印。 “这位君子……”在张口说了一句临淄方言,对方摇了摇头后,方术士连忙改换成不太流利的雅言。 “小人徐平,君子光临,实乃吾等荣幸……” …… 一边奉承揽客,徐平的眼珠子也在打转。在临淄讨生活这么多年后,他也练出了一套齐人商贾看人的本领。 眼前这位少年白面无须,眼睛透亮,一看就是豪富之家才能保养出来的细皮嫩肉,他穿着的衣裳虽然看似普通,但那些细葛布一针一线都十分精致,更别说边角的绣文,尤其是他帛带上那枚几乎有半个巴掌大的圆月玉饰,色泽圆润,线条舒畅,更是价值百金…… 他身后的几名护卫也不一般,五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自觉地在丹铺门口一站,跟进来的那个也是身家不俗的年轻剑士,当他盯着自己时,徐平感觉自己随时会被此子刺出一身筛子。 左右上下观察一番后,徐平便知道,这次是来了大鱼!此人,非富即贵!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进方术士的丹房药铺,所求何事?他们又不似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需要壮阳药,一般来说,应该是为长辈求药…… 于是徐平便故作高深地沉吟起来,笑眯眯地说道:“小君子莫非是……赵国人?” 哪怕是说雅言,却难免带上一点乡音,少年君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承认道:“我正是邯郸赵人。” 一个远离故土的年轻贵君子……徐平迅速补全了面前这贵人的来头,继续问道:“小君子家中父母可还安好?” “家父已逝,家母尚在。” 他提及父亲时无甚表情,说母亲却有些忧伤,徐平看在眼里,便立刻说道:“小君子真是一片孝心啊。” 这话倒是说得少年君子一愣,笑道:“先生无缘无故,为何夸我?” 徐平一笑:“小人听说过一件事,孔子的弟子曾参,世称曾子,以孝著称。少年时家贫,常入山打柴,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曾母不知所措,就用牙咬自己的手指。曾参忽然觉得心疼,知道母亲在呼唤自己,便背着柴迅速返回家中……小君子远在临淄,距离邯郸千里迢迢,想必很想念母亲,担心她身体,这就是啮指痛心,只有纯孝之人才有啊……” 见那少年面色微沉,似乎是在思念母亲,担心她的身体,徐平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便再接再厉地诱导道: “还有一件事,在楚国郯城,有一位名叫郯子的处士,其母年老,患眼疾,需饮鹿乳疗治。他便披鹿皮进入深山,钻进鹿群中,挤取鹿乳,供奉双亲。一次取乳时,却有猎人拉弓瞄准了郯子,以为他是头麂鹿,郯子急忙掀起鹿皮现身走出,将挤取鹿乳为双亲医病的实情告知猎人,猎人敬他孝顺,以鹿乳相赠,并护送他出山……” 说到这里,徐平不失时机地一比身后的瓶瓶罐罐:”小君子有曾参、郯子之孝,小人也不吝效仿那猎户,以鹿乳相……售。” “鹿乳?我母亲双目清明,要那东西作甚。”少年君子乐得不行。 “不然。”徐平吹嘘道:“我身后的这些丹药,都可以同治眼疾的鹿乳相比。不瞒小君子,小人的方术,传自海上神仙道名师,他可是曾经去过三神山,与羽人交游过的奇人,小人所炼制的丹药,也继承了神仙道的妙处,有调和阴阳,理膳通气之效,长者若是服用,益处多多……小君子为母求药,真是来对地方了!” 徐平这一番话,从套近乎到打探虚实再到乘机抛售他的丹药,一气呵成,看得旁边的小卢生目瞪口呆,之前对夫子的鄙夷也不见了,只觉得自己若是也能学会这口才,还愁在临淄混不下去? 孰料,那少年君子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先生啊先生,你真是能说会道,只不过,我这次来造访,并非是为母亲求药。而是听家叔说,岳市之北,女闾之南,有一家丹房不错,故来瞧瞧。” “不是为母求药?” 徐平心里一惊,刚才自己似乎表演过头了,但他依然脸不红心不跳,淡然说道:“原来是前日那位贵人是君子的叔父,哈哈,我其实从君子刚进门时,便猜到了……” 前天误打误撞进来的那位赵国贵人也不同小可,出手阔绰不说,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一种公子公孙的气质,进来后也极为娴熟地在丹房里绕了一圈,然后隐晦地问他可有壮体之药。 徐平自然献上了最好的药,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他连钱都没要,只为巴结上那贵人。谁料那贵人一去不复返,徒儿卢生就为这事怨他呢,说前日要是狠狠宰那胖子一笔,师徒二人都能吃上肉了…… 如今那天放出去的线,终于有收获了,徐平差点泪流满襟,瞧了瞧自己的弟子,朝他挤挤眼,意思是为师没错吧?卢生也少不了暗暗朝他翘起大拇指,佩服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骄奢淫逸的叔侄,所求的东西大概是相同的。徐平也顾不上感慨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就不知节制,竟然要过到靠壮阳药强行维持的程度,能挣到钱帛就行。 他便咳嗽了一声,凑近那公子,低声说道:“君子要的东西,小人这确实有。”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瓶,倒出了两粒紫蓝色的小药丸,芳香扑鼻…… 那少年君子瞧了瞧他掌心的药丸,又瞧了瞧他脸上“我懂得”的神情,竟忍俊不禁,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徐先生,你真是误会了……我也不是为此而来。” “啊!?”徐平饱含深意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不是为了为父母求药,也不是为了彻夜欢愉,难道,难道…… 他有些惊讶地指着他道:“难道君子想要的,是求长生!?” 年纪小小就开始为几十年后的衰老死去而发愁,徐平真的对这少年琢磨不透了,这简直就是齐人常说的“杞人忧天”啊。不过若是天下人人都能像他一样,那他们方术士这不被九流十家认同接纳的“神仙家”流派,便能成为显学,受人追捧了…… 明月哭笑不得,他知道这些江湖术士最喜欢玩这种似是而非的把戏,也没工夫跟他胡扯了,索性直接挑明来意。 “我想要看看先生的丹房,再请先生为我演示一下蒸丹砂的过程!” 第61章 万物皆可互变 半刻后,徐平的丹房内。 看着眼前这个略显陈旧的炼丹器皿,明月告诉自己,考古学家在海昏侯墓里发现的那一件的确并非原版,战国方术士们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便把厨房里司空见惯的甗(yǎn)器,改造成了升炼水银的蒸馏器。 这器皿通体由青铜铸造,由一甑一釜组成,甑与釜以子母口对接,外面有方便提携的半环。 但见徐平将他徒儿卢生研磨成粉末的丹砂小心翼翼地放入釜中,盖好顶盖,然后便将器皿放在灶上,点火加热,徐平专心致志地注意着火候,卢生则举着蒲扇在旁边不停地扇着,不时还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 虽然这并非玻璃瓶子,看不到里面丹砂发生的变化,但明月好歹是上过初高中化学课的人,他依然能想象这个过程: 随着灶火加热,丹砂这种汞的硫化物开始分解为二氧化硫和汞,汞随着温度升高,开始变为汞蒸气,这些蒸气慢慢上扬,通过甑与釜之间那个网格形的箅(bi),进入甑里,又遇甑盖,冷凝成液体后流向槽道聚集起来,通过甑上的流孔管道,流出甑外,滴入收集用的小陶罐里…… 滴滴点点,最后,就得到了小半罐银白色的液态水银…… “这是何物?”站在明月旁边的舒祺惊奇地问道。 一切顺利,徐平松了口气,又开始夸夸其他,指着陶罐里的水银,赞道:“君子,此物似银而非银,实乃太阳流珠,卒得金华,化为 ** 凝而至坚,犹如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 战国之世,方术士们炼丹用量最大的东西就是水银,因为他们相信,水银再同纯洁的硫磺合在一起,炼制得出的鲜艳桔红色物体,便是能让人延年益寿的“还丹”。 明月却没有听徐平胡诌,而是露出了一丝笑。 “丹砂烧之成水银……” 没记错的话,某次化学会考时,好像就有这么一道题,然而后世初中生都能理解的化学还原和氧化反应,在这个时代,却是少数方术士才能掌握的奇异方术。 他们经常演示过程,用来惊异世人,却从不揭示原理。 明月却是明白的,他请徐平揭开甑盖,却见盖为圆顶,周边有槽,槽上有一流,可以释放冷却水。 从下到上,这已经是一个较为成熟的蒸馏器了,在感慨古人多智之余,明月也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徐平极力推销的“还丹”之类,他可是一点兴趣没有,燕昭王天天吃这种硫化汞,不暴毙才怪!他还打算回去以后劝劝平原君,再好色无厌,也不要沾染这些方术士练出来的“妙药”。 他在意的,是将这抽汞器用于他处,比如蒸酒…… 眼前这器皿高不过二尺,一次只能蒸腾一点水银出来,若是要烤酒,需要的可是高达半丈的大器具,材料也得换换,但以此为原型打制的话,会节省很多时间。 如此想着,明月的目光从抽汞器上移开,转视这丹房里其他器具。 虽然地方狭小,但也算五脏俱全,丹炉、丹鼎、水海、华池、石榴罐、坩埚子、研磨器、绢筛等,分别摆设在各处。 明月看了一圈,又发现那些器皿大多数是陶制的,从而可见这方术士徐平囊中羞涩,没法打制更好的青铜器。 而且看得出来,这丹房里的原材料已经寥寥无几,方才为了演示蒸馏丹砂,徐平师徒可是将装丹砂粉末的陶罐掏了又掏,才折腾出来一点的。 毕竟这东西后世平平无奇,这时代却是贵重物品,再过些年,秦国巴郡有个寡妇清,因为她的先祖拥有几处朱砂矿,竟独揽其利达好几代人,家产也多得不计其数。到秦始皇时,作为秦始皇陵里大量水银的主要提供者,竟被祖龙以上宾之礼待之,为她修筑了女怀清台…… …… 明月猜测的没错,徐平从燕国带来的钱帛,大多数都砸在购料上了,除了丹砂之外,还需要铅、曾青、雄黄等,都要在外采购,所以若是手头没有十金百金,可玩不转炼丹这行业。 之所以投入这么大,他也是期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得到某位公子将相的赏识,出资赞助他,攀附权贵,那才是方术士最好的归宿,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在陋巷靠卖壮阳药为生…… 可这就是现实,为了谋生,除了练嘴皮子外,他还得抓住机会表现自己,让买家觉得,自己是个有本事的方术士! 眼见面前的君子对“还丹”兴致寥寥,却对丹房里各种器具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徐平又有了一个主意。 “君子,小人还有一种法门,要向君子展示一番。” 明月来者不拒:“先生尽管让我开开眼界。” 徐平让弟子卢生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卢生了然,便立刻去准备器具材料,徐平则向明月抱歉,自行去更衣沐浴…… 半刻后,卢生已经将器具准备完毕,这是一个内部镀银的陶制小槽,卢生介绍说这东西叫做“华池”,是水法炼丹的器具。卢生小心翼翼地在丹房里找到了一个陶罐,从中倒出了一些天蓝色的晶体,往镀银陶槽里加水溶解,便成了蓝色的液体…… 这时候,徐平也出来了,但见他已经穿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衣长袍,头发刚刚洗过未干,扎成了干练的椎髻,这一打扮,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了。 却见他朝明月一鞠,问道:“不知君子可有铁剑,能否借小人一用?” 明月朝舒祺点了点头,舒祺便把随身的铁制短剑递给了徐平。 徐平接过短剑后,先将其高高举起,双目有神,念念有词,似乎在施什么咒语,在室内绕了几圈,求得三仙山神灵保佑后,便走到华池边,将铁剑的剑刃插入天蓝色的池中…… 华池下的灶火缓慢加热,反应就这样发生了,却见池中的天蓝色液体,慢慢染上一层绿色。而当许久之后,徐平将铁剑从池中抽出时,上面本来银黑色的剑身,却已经镀上了一层赤金色…… “嘶,我的剑怎么了?” 舒祺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事情,连忙将自己的剑拿过来,啧啧称奇。 徐平却不点破缘由,只是淡淡地笑着:“万物产生及其变,均是由于阴阳之交合,使精气舒发之结果,在吾等方术士手中,铁可变为铜,铜亦可变为铁,丹砂可化黄金,黄金可为不朽。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嫌金银不可以异物乎?” 装完逼后,在小徒卢生满脸崇拜下,徐平看向了明月,期待也能从他脸上看到震惊和不可思议,从而证明自己的确是有大能耐的。 然而…… 那少年君子脸色,却是习以为常的淡然,反而用一种“一切都在我预料中”的眼神盯着徐平看,弄得他头皮发麻。 他不知道,明月心里已经暗暗骂开了。 “你这厮,以为我是小学生,不认识铜铁置换反应么?” …… 方才明月已经嗅了嗅华池里的液体,有难闻的刺激性气味,他心中了然,这东西,应该是用胆矾矿石制备的液体,也就是后世的硫酸铜溶液。 一眼看穿徐平的装神弄鬼后,明月也没有当场戳破他,而是想道:”李约瑟说过,整个化学最重要的根源之一(即使不是最重要的唯一根源)就是地地道道从中国传出的,果然是这样……” 这丹房简直就是个古代的化学实验室…… 这些炼丹设备,蒸馏器、华池等,它们的功能与现代化学仪器已相差不远了,只是式样、质地不同而已,也有很多修饰性的花纹、底座,添加了不少神秘色彩。 而徐平等方术士做的事情,跟后世的化学实验也颇为类似,丹砂化水银是氧化还原,曾青遇铁化为铜是置换反应,只可惜目的不同,以上种种,都是为了造出”长生不老“之药,终究是缘木求鱼。 在二千年的炼丹过程中,炼丹方士们历尽各种失败和危险,进行了反反复复不计其数的探索和试验,亦可谓千辛万苦。虽未曾找到“长生不死之药”,却也为后人积累了大量的化学知识,甚至弄出了火药这种副产品。 只可惜,战国时,基于“阴阳五行说”,还比较唯物的炼丹术,在汉魏时代道教兴起后,彻底与神神鬼鬼结合,混杂了大量的民间巫术,这就是它无法进化为近代化学的原因了。 不过现在,明月来了,来到了方术士们方兴未艾的时代。 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给他们灌输数不尽的知识,从而改变这个历史进程! 他笑了笑,说道:“先生果然有大能耐,这样,这丹房里的抽汞器、华池,一切器具,我都买下了。” 徐平大惊失色,他卖丹丸,可却不卖这些吃饭的家伙啊,连忙说道:“君子,君子,小人这丹房里的器具,均不售卖。” 可明月却容不得他拒绝,朝舒祺点了点头,舒祺便将怀中一袋沉甸甸的金子,直接扔在案几上,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饼状的金爰,重达一斤! 徐平和卢生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不由长大了嘴巴,差点被闪瞎了眼。 却听那位君子说道:“我不仅要买下这丹房里的一切器具,我还想让先生做我的门客,由我资助先生炼丹。” “君子……”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恩惠啊!咽了下口水,徐平的仙风道骨又没了,满脸谄媚,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君子是赵国哪家贵人?” 上卿子弟?大夫晚辈?亦或是某位公孙? 明月回过头,笑道:“我乃赵国公子,长安君!” 第62章 臣尽死力与君市 “夫子,别笑了,从昨日清晨开始,你便没停下来过。” 质子府内的新家里,头上结着两个发鬟的小童卢生瞧着对镜痴笑了一夜的师傅,犯愁不已。 “孺子,你懂什么!” 徐平摸了摸笑得发酸的嘴角,训斥小徒道:“你可知道,做了长安君的门客,意味着什么?” 卢生挠了挠头,说道:“意味着吾等下一顿能吃上鱼?下雨天不用四处堵漏了?” “浅薄!” 徐平对他嗤之以鼻,嘿嘿地笑道:“这意味着,只要长安君有一日的富贵,吾等便能受他恩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这整一天里,徐平整个人都是眩晕的,那种感觉,仿佛一个用直钩钓了一辈子鱼,本已绝望的老渔翁,突然间却有一条金鳞大鲤上钩…… 他徐平,受先师连累,名声败坏,在临淄默默无名地沉浮多年后,终于有一位公子愿意接纳他做门客了! 更别说,这位公子可不是那种除了公子之名孑然一身的穷酸公子。长安君,是赵国摄政太后最疼爱的幼子,非但早早就得了封君之位,赏赐宝物重器甚多,还有许多食邑,可以提供源源不绝的财源。 从齐国大张旗鼓地派上卿去迎接长安君开始,他的名声便在临淄城里传播。关于他以言语黜难貂勃大夫的传闻;关于他入城时前呼后拥的上百乘辎车宝器;也关于他在太子府宴飨上,与匡梁将军打的那个豪赌…… 不管是哪一个传闻,都足以证明这长安君是一位年轻殷富的贵公子,家累千金,且为赵国立下了这功劳,地位稳如磐石。 抱上这样一条粗腿,做了他的门客,徐平师徒下半辈子就不必发愁了。 “出有车,食有肉,穿丝衣文绣,位列上宾,卿大夫见了也要侧目,这就是公子舍人的待遇啊!” 让卢生伺候自己盥洗穿衣后,徐平穿了一身洁净的深衣长袍,昂首挺胸地出了门,既然做了长安君的门客,他也满怀期待,想要干一番大事业,早点布置好丹房,好好炼制出一些灵丹妙药,让长安君对自己日益尊崇! “先师毒死燕昭王的污名,就得靠我来洗刷了……” 怀着满腔壮志,徐平在侍者的指引下,在硕大的质子府里穿行,身后一直有两个健壮凶悍的剑士保护,他相信,这是长安君对自己看重的体现。 可到了长安君接见他的地方,被告知邀他入府的缘由后,徐平差点将冠取下来,扔到地上! ”要用我那蒸取水银,求不死之药的丹器来制作蒸酒的器皿?还要我从中协助?不行,这绝对不行! 徐平痛心疾首地说道:“公子听过一句话么?割鸡焉用牛刀!公子此举,谬矣!” 长安君等他发完火后,才淡淡地问道:“你不愿?” 徐平头一缩,但随即又鄙夷地瞧了瞧粗手粗脚的那三个酒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向长安君拱手道:“岂敢,臣只是觉得此事不妥,我乃学自三神山仙人的神仙道传人,岂能与这等粗鄙的百工之徒一起共事?” 这可把狄阳和他的两个儿子气坏了,却碍于长安君在场,敢怒不敢言,只能对着这个夸夸其谈的齐国方术士怒目而视…… 明月也不生气,背着手道:“先生,这就不对了,你昨日已经拜入我的门下,做了我长安君的舍人了罢?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这就是主君与门客的关系,各取所需而已。我用厚禄买先生为我出力,难道做事之前,还需要问先生乐不乐意吗?若是先生无法满足我的要求,那我养先生何用?” 长安君的话已经很重了,但徐平依然不妥协,梗着脖子道:“纵然如此,士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明月摇了摇头:“这句话是不错,但先生却没办法做到。” 徐平一惊:“公子此言何意?” 明月笑道:“先生以为我还不清楚你的底细么?先生的夫子乃燕国方术士正伯侨,他献上的丹药毒死了燕昭王,先生只身逃到齐国来避难,但名声已坏。除了我,恐怕再没有哪位公子将相愿意接纳先生,给你厚禄资助了,难不成先生还想出去继续在陋巷中寄居,售卖壮体之药,受人白眼嘲笑?难道那种日子,比在质子府内帮我做事更高雅?” 长安君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将他底细打探清楚了,徐平讷讷无言,只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下子被扒了衣服的江湖骗子,一时间两难抉择。他还是有一些士人的自尊心的,很想学魏文侯时田子方“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的豪气,一扭头离开这质子府。 但是,他并非是孑然一人啊。 想到小徒儿卢生长身体想吃肉时可怜巴巴的眼神,徐平心里一软,腰杆也不挺了,垂首道:“是臣糊涂了,长安君之所欲,臣身为舍人,当竭力去做才是……” “这就对了。”明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从即日起,我当以上宾之礼待先生和令徒,等帮我做完了这件事,我自会专门给先生布置一个场地,用于炼丹。而且我保证,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必让先生一雪师门之耻,旷烁古今,流芳百世!” …… 在明月的软硬皆施下,徐平乖乖地选择合作,他献上的蒸馏器作为雏形,由攻金之匠、揉木之匠一起研究,仿制适合蒸馏酒水的大号蒸馏器。照葫芦画瓢永远比凭空创造容易,不出三日,一个与前世农村烤酒大灶极其相似的蒸馏甑锅便做成了,徐平等人试着运行了一下,效果不错。 与此同时,酒工浆人们也开始酿酒工作,与酒曲混合的高粱、稻米、粟米装了三大釜,已经开始在大桶内发酵。春季是酿酒发酵的佳时,要是拖到入夏,气温太高,出酒率反而有所下降。 这个过程需要需要十天左右,接下来,酒工们要密切注视着酒桶 两边的进度都在慢慢完成,只等四月初酒母发酵完毕,就可以开始正式开始蒸馏! 现在,明月只需要耐心等待。 一晃几天时间过去了,三月份日益接近尾声,明月的质子府为酿酒赌斗一事忙忙碌碌,这次的赵国正使平原君也在执行他的任务,他不断与长安君一起出入齐王宫,与齐王、君王后、齐相王孙贾、貂勃等人协商齐国出兵一事。 从长安君进入齐国境内开始,齐赵联盟已经成了既成事实,安平君田单在三月中旬时已经率兵三万去”进攻“陶丘”,那里是秦国的穰侯魏冉的封地,也是秦国在东方的飞地。 田单名为攻陶,实际上只是围而不攻,他要表明的,只是齐国帮助赵国的决心,告诉秦国人,赵国并非众叛亲离,他们的背后,有齐国在鼎力支持。 这个信号迅速从陶丘传回秦国本土,这次秦人进攻赵国,本来就是乘丧而伐,有利而进,无利而退。赵国也从最初被秦国乘丧而伐的惊惧里缓过神来了,有赵奢、廉颇坐镇,秦人依然只占领了三座边邑,没有进一步的推进,想来退兵只是时间问题。 至此,平原君的使命完成了一半,这一日他再度与明月一同进入齐王宫,希望敦促齐王,能与赵国建立一个正式的盟誓关系。 虽说战国之世撕毁盟书的事情司空见惯,但一个书面盟约总比口头同盟要强啊,至少能让平原君回去交差,也能让长安君在临淄的质子生活有更多保障。 齐王宫内一切如故,在君王后的打理下井井有条,从不会因为外面的事情起任何波澜。那一日吃了宋毋忌的丹药后,齐王田法章似乎又续了一口命,虽然看上去还是虚弱无比,脸色蜡黄,但至少能在寺人的搀扶下出来说话了。 面对平原君的提议,已经是一位老练政客的齐王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轻咳着说道:“不急,不急,等安平君归来后,吾等再一齐莅盟,齐国与赵国的关系,如同金铁磐石,平原君何必焦急?今日在此,寡人倒是有一件趣闻,要与二位公子分享……” 平原君和明月对视一眼,都不知道齐王这只病怏怏的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只能耐心倾听。 齐王瞧了瞧平原君,又瞧了瞧长安君,笑道:“不知二位可听说过秦国的丞相张禄?” 齐王此言一出,平原君还没反应过来,明月心里却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ps:推荐两本书,《怼死这帮穿越者》和《四国演义系统》,都是七月书友群里的小伙伴老熟人了,大家去支持收藏下…… 第63章 范雎 ps:上一章末尾有改动,换了个场景,不影响大的剧情。 …… 王宫偏殿内,气氛徒然有些紧张。 “既然齐王问起,外臣对张禄,倒是有所耳闻。” 因为摸不清齐王突然提及秦国丞相是何用意,平原君只能见招拆招,顺着话头说下去。 “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乃是秦王之母芈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则是秦王同母弟。由于芈太后的缘故,穰侯当国相后,三人升任将军,有封赐的领地,故而并称为四贵。那时候秦王稷即位已经四十一年,朝政依然被太后和穰侯把持,太后独断专行毫无顾忌,穰侯出使国外从不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等惩处断罚随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从不请示,四贵的私家财富甚至超过了秦王。” “但是在一年前,也就是秦王稷四十一年,秦王终于按捺不住,废芈太后,迁之于甘泉宫,又逐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於关外,穰侯虽然还留在咸阳,但其相位已经被废,改由魏人张禄任丞相。这张禄的名声不显,只知道他几年前就在秦王身边做客卿,想来也没太大本领,只是依着秦王的心意做事,故而秦国之前对齐的敌对,只怕不会因张禄上台而有任何改变啊……” 秦王稷,这个年过六旬的君主,已经当了四十二年秦王,与田法章的父亲齐闵王可是老对手了,五国伐齐,很大程度上是秦、燕主导的。平原君不断强调这一点,希望齐王不要因为与齐国敌对的穰侯废相,而生出别的心思…… 齐王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自然,寡人现在不正与赵国一同,与秦国交兵么?不过关于那张禄,有一件事,平原君或许还不知晓,他其实不叫张禄……” 他眼里闪过一道阴鸷的光,笑道:“而是叫范雎!” …… “范雎?” 平原君想了想,摊手哑然失笑:“恕外臣孤陋寡闻,这范雎是哪国人物,我从未听说过。” 不想旁边的长安君突然插话道:“叔父,我倒是从公孙龙先生处,听说过范雎之名。” 齐王和平原君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平原君是惊疑,他怎么从没听公孙龙提及啊?齐王则是诧异,他就像一个准备好谜语,正打算讲述一个曲折故事的主人,却突然有客人站出来说他知道谜底,这就让齐王有些意兴阑珊了。 他只好颔首道:“既然知道,那且说来听听……” 明月便侃侃而谈:“范雎乃魏国人,人称范叔。他学纵横长短之术,游说诸侯,欲事于魏王,但家境贫寒,没有门路,便只能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做舍人。” “当时正值齐王复国后数年,须贾为魏昭王出使齐国,范雎随从前往,在齐国逗留了几个月,公孙龙先生就是那时候认识范雎的,他还说,大王对那范雎,颇为赏识?”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毕竟这只是前世史书上的记载,明月不保证全部准确,说一半留一半是最好了,反正他只需要让己方在齐王眼里不要显得一无所知。 齐王颔首道:“然,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寡人见范雎能言善辩,应对得当,觉得他是个人才,便派人赏赐范雎黄金十斤及牛酒。范雎推辞不敢接受,最后收下了牛肉美酒,退还黄金。” 他叹息道:“寡人本是好意,谁料却害了范叔,中大夫须贾知道这件事后怀恨在心,认为范雎把魏国的机密出卖给我齐国,所以才得到寡人此等馈赠。回到魏国后,须贾心恨范雎,便把此事报告给魏国国相。魏国国相,乃是魏襄王的公子,名叫魏齐。魏齐听后大怒,觉得范雎吃里扒外,便命令亲信笞打他,范雎的肋骨被打折牙齿被打掉,鲜血淋漓,眼见不活了,才弃之于荒野。寡人得知此事后,以为他是死了,后悔不已……” 平原君道:“既然范雎已被打死,却为何又成了秦国的丞相张禄?” 明月笑道:“想必是装死脱身,然后逃到秦国,隐姓埋名潜藏下来了罢?我听说当时穰侯魏冉专秦权,厌恶其他诸侯入秦游说的士人,那范雎能混进去,也不容易,此人,真人杰也,舅父当时并未看错他……” 齐王想说的又被长安君说了,一时间竟有些不好继续往下引,此子太过聪明,让他不得不拿出全部精力应对。过了一会他才道:“不错,原来范雎未死,被魏齐的门客郑安平所救,隐匿数年,之后又得到了秦国出使魏国的谒者王稽的协助,才得以入秦的。” “范雎入秦后,化名张禄,不过数年,便得到了秦王稷的信任,拜为客卿,与之商议朝政,如今又搬倒了为相三十年的穰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 明月道:“既然舅父提及此事,便说明那范雎已经不再化名张禄,而是公开身份了?想来是近两个月发生的事罢?” 齐王似是后知后觉地一拍额头,笑道:“寡人糊涂了,说了这么久,今日要与汝等分享的那件趣事,却只字未提呢。” 接着,齐王便说起了范雎报仇的事。 “范雎做了秦国相国之后,秦国人仍称他为张禄,而魏国人同寡人一样,对此毫无知晓,认为范雎早已死了。今年年初,魏王听闻秦国向东发兵攻打赵国,拔三城,大惊,害怕殃及自己,便派须贾出使秦国,想要与秦友好……” 平原君接话道:“于是须贾便遇到范雎了?” 齐王兴致勃勃地说道:“见到了,只是范雎隐蔽了自己秦相的身份,穿着敝衣,步行到咸阳客舍,见到了须贾,假装自己是秦国‘张丞相’的马夫,来迎接须贾去相府。” 明月暗道,果然是这件事,那范雎真是会玩。 接下来的事自不必多说,演技极佳范雎一把鼻涕一把泪,骗得须贾的信赖,以为他真是丞相府的马夫呢,搞得须贾都有些怜悯他,便留下范雎一起坐下吃饭,又不无同情地说:“范叔竟贫寒至此。”还取了自己一件粗丝袍送给他。 做了这些事后,那须贾以为自己跟范雎恩怨已消,便乘机问起秦国“张丞相”的喜好,范雎自然继续诓骗他,说自己可以引须贾直接进相府,不必等上许多天。 须贾大喜,便让范睢拉自己的丞相府,相府里的人看到范雎驾着车子回来,认识他的人纷纷回避。须贾见此情景十分很奇怪,也没多想,到了相府内,范雎让须贾在此等待,他去向“丞相张君”禀报。 须贾就在门口拽着马缰绳傻等着,很长时间不见人来,便问门卒说:“范叔久入不出,何故?”门卒说:“无范叔。”须贾说:“与我同车而入者便是范叔。”门卒则大笑说:“非范叔,乃秦国丞相张君也!” 须贾一听大惊失色,明白自己是上当了,诓骗进来,就赶紧肉袒负荆,入内磕头请罪。 之后,范雎当众数落了须贾的罪名,羞辱了他一番,但最后却没有要须贾的命,还声称自己“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须贾虽然曾经害他,但因为今天他还算念旧情,赠一件粗丝袍给自己的份上,所以给他一条生路。于是便将须贾逐出相府,进宫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秦王,决定不接受魏国来使,责令须贾归国。 须贾离开前,范雎又羞辱了他一番,还责令他道:“魏齐乃我仇人,汝归去后,告知魏王,速速斩魏齐头颅献来,不然,我且请大王伐魏国,屠大梁!” 说完这个“趣事”后,齐王笑道:“这是月初发生的事,当时汝等才刚从邯郸出发,故而不知,传到齐国来,却有些晚了。得知此事后,寡人很是欣慰啊,也觉得范雎忍辱负重,一朝登顶,其行颇似伍子胥,真是令人唏嘘。” 他随即目视平原君、长安君,笑道:“范雎说他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平原君,你觉得,当年寡人也曾重金牛酒赠他,他会如何报答我呢?外甥,你如此聪明,不妨也说说看。” 说这句话时,齐王依然笑容满面,可在平原君听来,却是令他遍体生寒…… 齐王这到底是何意!?暗示?要挟?还是已经跟秦国范雎达成了什么协议? 正当他不知应该如何对答时,旁边的长安君却笑了起来。 “舅父,当年的赠金牛酒之举,可是直接导致范雎被栽赃陷害,吾等看来自然是德,可在范雎心里,说不定却是怨恨呢……” 第64章 闲棋冷子 “舅父当年的赠金牛酒之举,直接致使范雎被陷害,在他心里,说不定是怨恨……” 说这句话时,明月一直在小心观察齐王的表情,却见他并未露出轻蔑之色,而是脸色一滞,不信地说道:“范雎连害他的须贾都能因一件旧丝袍而释之,何况当年之事,寡人一片好心,是看重他的才能,他岂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 明月心中了然,齐王虽然对那范雎有一丝幻想,但范睢去年冬天才上任丞相,一直忙着清算穰侯一党,没来得及接洽齐国,否则齐王就不是这表情了。今日之事,恐怕是试探为主,想看看赵国人的反应。 他知道,必须让齐王刹住和秦国靠拢的念头,自己在临淄才能安全。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果真如此,小子倒是奇怪,当年范睢被魏齐、须贾所害时,为何不直接来齐国投靠赏识他的齐王,做一个齐国大夫。而要舍近求远,跑到秦国藏匿,只为求得秦王赏识呢?” 这句话问得刁钻,齐王沉吟不语,明月则直接道出了缘由: “因为范雎觉得,齐王很可能是故意捧杀他,他并不信任舅父,也觉得舅父无法替他复仇,齐王不如秦王,所以宁可投秦,也不来齐国。贫贱时都不记念旧恩,何况现在他富贵了。” “再者,秦王稷乃虎狼之君,连自己的母亲、舅父、胞弟也能痛下狠手,虎狼之君必有虎狼之臣。舅父想以当年赠黄金牛酒之恩换取范雎的友善,换取秦国的友善,用意虽好,但这不是指望虎狼有报恩之心么?在我看来,只是缘木求鱼……” 此言一出,齐王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过了半响后,他转而笑道:“不愧是吾妹的佳儿,你说得也对,寡人也没其他意思,只是乍闻范雎之事,有些感慨而已,平原君,你也切勿多虑。” 平原君松了口气,又道:“齐王能认清秦国虎狼之邦的面目,这再好不过,那与赵国的盟约……” “不是说了么,等安平君归来再议不迟,齐赵之盟,岂能少了他?” 齐王摆了摆手,作出一副很累的样子,让谒者后胜送客,他则咳嗽着让侍者扶自己下去了。 虽然他的生命已经如同即燃烧殆尽的蜡炬,但齐王田法章依然不想贸然做出决定。 “切不可操之过急啊……”在坐辇上,宽大袍服遮掩下,形销骨立的齐王慢悠悠地念叨道,仿佛在抚慰自己。 “我的父王,当年就是太急功近利,信了苏秦之言,贸然伐宋,才导致国破身亡的。寡人活不了多久了,但在死之前,必须给齐国找到一条能安然立世的万全之策……” 是与赵国建立盟友关系,互帮互助。 还是选择连横,依附天下最强的秦国,让齐国维持安全状态? 这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一步走错,影响深重。 他还得再等等,等到秦国那边有明确的消息,看秦王和范雎的对齐策略,是否与穰侯不同? …… 在回去的马车上,平原君忧心忡忡地对明月说道:“侄儿,你觉得齐王今日提及范雎,用意何在?难道他还想毁约,投靠秦国不成?” 明月摇头道:“如今安平君已经发兵陶丘,与秦国宣战。齐王就算立刻发令让他撤军也来不及了,秦国必不信齐,毕竟面对安平、马服、廉颇三将,就算武安君亲来也要掂量一番,秦国退兵是肯定的,此番赵国之困已解。齐王之所以提及范雎,无非是借他与范雎旧谊来旁敲侧击,想抬高齐国的身价,让赵国害怕失去齐国,多割地罢了。” 平原君骂道:“齐王真是好算计。” 不过他也松了口气,齐王还不敢与赵国断绝关系,就是好消息,只是感慨道:“说起魏齐,我与他当年也有一些交情,却不想他糊涂至此,为魏国惹了大祸。” 明月却在一旁思索刚才的事,齐王虽然没有明确倒向秦国,却一直举棋不定,不愿意与赵国缔结一个长期的盟誓。等战争阴霾过去后,齐国依然有可能改换门庭,去投靠秦国。 战国七雄士无定主,邦无定交,除了齐燕外,几乎都没有隔夜仇,经常今日还捉对厮杀,明日就像亲兄弟一样把酒言欢。 而刚刚向天下公布真实身份的秦相范雎,他的政治生涯里,以两个计策出名,其一就是直接导致长平屠俘的“攻人之策”,另一个,则是更加出名的“远交近攻”。 穰侯魏冉之所以倒台,一个罪名就是他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陶丘,越过韩魏,进攻齐国的刚、寿,导致秦国数年里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扩张,反倒将齐国逼到了反秦阵营里。 而范雎则不同,明月清楚,此人真正为秦国规划了一套能够行之有效将六国各个击破,从而一统天下的战略,把斗争重点放在离秦国较近的韩赵魏三家,而暂时对较远的齐楚燕置之不顾,如此一来,秦国从三国处夺得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化为秦的郡县。 此策一出,靠西的赵魏韩三国无力阻止秦国,靠东的齐楚燕三国则没了紧迫感,温水煮青蛙下,六国合纵几乎土崩瓦解,上党之争时的韩国,长平之战时的赵国,只是这套策略的第一第二个牺牲品。 “虽然如今范雎刚刚上台,未来得及派遣使者来齐国游说齐王,但这月不来,不意味着下月不来。在得知齐国助赵后,那范雎必有对策,秦国的使节,很可能已经离开咸阳,在赶来临淄的路上了……” 本来温暖的马车车厢里,明月不寒而栗,他很清楚,自己那套说辞,能骗得了齐王一时,却迟早会露馅。齐国接下来对秦、赵的态度,对未来几年内的天下局势,对长平之战的格局,影响深重! “总之,我必须在临淄对范雎的策略加以阻截,让齐国尽可能长地留在与赵国的同盟里。” 想到这里,明月只感觉,自己是在跟一个相隔千里,运筹帷幄的阴冷政客捉对厮杀,心中有刺激,也有忐忑与不安。 因为他虽然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样的棋,却并不知道他会何时下子,在哪里下子。这种关乎国家命运的对决,看似闲棋冷子,或许就会在下一刻成为扼死对手的杀招……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质子府,刚一下车进入府邸,就看到一位神色焦虑的中年人正在宁监陪同下,在门口来回踱步。 眼见平原君和长安君回来了,那人连忙扑过来,下拜稽首:“主君,小人奉中庶子之命,从邯郸带来一封急信!” 中庶子是平原君家臣冯忌在府里的职位,相当于管理门客的家宰,平原君有些莫名,接过那封帛书,打开一看,不由面色大变! 明月知道事情不对,连忙问道:“叔父,信里说了什么?” “真是祸从天降啊。” 平原君摇了摇头,将信递给他,径自走到前方,昂首闭目,似乎在犹豫思索。 明月一看帛书上,是冯忌的亲笔字迹。 “臣冯忌再拜言:魏相魏齐为秦相范雎所逼,不敢留于魏国,弃印投赵,今人已在邯郸,魏齐求主君念在旧谊,容其避难。事关重大,臣不敢做主,纳与不纳,但凭主君一言决之!” “来了!”明月心里几乎大喊了出来。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他仿佛看到了,那位千里之外的狠辣政客运筹帷幄时,留下的雪泥鸿爪! 魏齐,就是范雎的第一手闲子,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面前! 第65章 畏秦如虎 作为魏襄王的儿子,当今魏王的叔父,方圆两千里内大权在握的魏国相邦,魏齐过惯了讲究生活。他非猩唇豹胎,不食;非琼浆玉露,不饮;行必驷马大车,安必广厦栋梁。二十年下来,虽然他智慧不见增多,也没有为魏国谋划什么像样的国策,却养出了一身脑满肠肥。 然而现如今,魏齐却在邯郸某间破败小宅里瑟瑟发抖,挺挺的大肚也瘪下去几分。 这间陋室非常小,有着低矮的屋顶、气味难闻的床榻,还有被炉火熏得黑乎乎的夯土墙,他还被告诫不要外出。虽然不出去他也知道,外面是湿软如同婴孩粪便颜色的泥巴路,居民寒酸,还有飘散在潮湿炎热的空气里,浓烈、特别、无处不在,混杂着鱼腥、阴沟和牛马的粪臭,这是陋巷特有的味道,魏齐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用涉足的地方。 一身粗布衣裳遮体的他蜷缩在陋室一角,面色愁苦,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闭上眼睛想要逃离眼前这一切。 仗着公子和相邦的双重身份,魏齐这半辈子做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事,但它们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羞辱范雎更加愚不可及了,若还有,那就是当时没有彻底将他打死!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被打折了肋骨,打掉了牙齿的范雎如同死狗一般,一动不动,魏齐以为他死了,便让舍人用席子卷住扔到厕所里,还让宾客喝醉后,轮番往范雎的”尸体“上撒尿。 魏齐带头尿了第一泡,滚烫发黄的尿浇在那贱士的头上,他当时乐得哈哈大笑,全然不知范雎实在咬牙切齿地忍耐。之所以如此侮辱,是想要以此惩一警百,让魏国的门客再也不敢吃里扒外。 直到后来魏齐才知道,那范雎只是在装死,此人真有几分隐忍,任凭羞辱都不动弹,到了半夜,魏齐家的看门人郑安平奉命来拖他去抛尸时,才悄悄求饶。范雎样子凄惨,博得郑安平同情,才得以被救出,隐匿在大梁城内,改名张禄。之后过了几年,又勾搭上了秦国的谒者王稽,随之入秦,从此开始了一条如同伍子胥的复仇之路…… 魏齐却全然被蒙在鼓里,若不是前些天中大夫须贾灰头土脸地从咸阳回来向他禀报此事时,他都已经把范雎给忘了! 他派须贾入秦示好,本就是因为惧怕秦军拔赵国三城后,会南下移兵攻魏,打算先通秦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魏国几年安全。 谁料,那所谓的“张禄”,其实就是差点被他羞辱致死的范雎啊! “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且请大王,遣武安君引兵来屠大梁!” 光是范雎的这句威胁,便将魏国举国上下吓得魂飞魄散! 魏国早已不是百多年前,魏文侯、魏武侯统治下那个几乎称霸了一甲子的强大国家了。 魏惠王时,马陵桂陵两场大败,武卒几乎全军覆没,魏国不得已向齐称臣。秦国也依靠商鞅变法强大起来,攻取了河西,连续击败魏国,魏失去了大国地位,开始沦为秦齐中间的二流国家。 到了魏齐记事的年纪,情况更是每况愈下,魏昭王元年、二年,魏国连续败于秦军,三年时(公元前293年)更是在伊阙被白起打了一个大捷,二十四万韩魏联军全军覆没。此战之后,魏国丢失了河东,半壁江山已失,再无力量单独抵御秦国。 魏齐就是在对秦国,对白起的恐惧中长大成人的,本来在五国伐齐后,魏国得到了许多领土,在宋地建立了大宋、方与两郡,国力慢慢恢复。然而一场华阳之战,又是白起,将魏国打回了原形。华阳之战,13万魏国精锐尽数消灭,三员魏将被擒,相邦芒卯落荒而逃,被震怒的魏王免除了职务。 魏齐便是在那时候登上相位,负责与秦国和谈的,从那时候起,从魏王到魏相,都被秦国打折了脊梁骨,再不敢与秦为敌。哪怕遭到进攻,也会立刻求和,陪着笑脸,卑躬屈膝,秦之所欲所求,都拼尽全力去满足。 秦人索要边邑,魏王圉大手一挥,举之予秦,视之不甚惜。那这次秦相范雎有秦王撑腰,索要他魏齐的人头呢? 魏齐很了解这个喜好男风的王侄,他同样会立刻兴兵捉拿自己,砍了自己的脑袋,放在熏香的匣子里,飞马送去咸阳,只求不要得罪秦王秦相,消弭兵灾…… 毕竟前几年,秦国才刚刚攻取了温、怀、刑丘,魏国的河内郡已失陷小半,只要秦王和范睢愿意,秦军以武安君为将,随时可以越过韩国,从河内直趋大梁,不出三日,便能饮马鸿沟! 到那时候,魏国谁能阻挡秦军锋芒!? 然而魏齐也足够机智,在魏王发兵来捉拿他,作为送给范雎的献礼前,他就将相印挂在府邸内,带着亲信翻墙出城,跑了! 但当他策马奔出大梁城后,看着夜空下寂寥的野外,魏齐却又陷入了迷茫。 “魏王惧秦,欲杀我求和,但山东诸侯,哪国不畏秦如虎?天下之大,哪里能容得下我呢?” 这时候,见魏齐失势,昔日趋炎附势的门客纷纷作鸟兽散,走头无路之下,他当时差点就绝望得拔剑自刎了,还是一位舍人规劝他道:“山东诸侯,如今敢与秦国兴兵者,仅有赵国,赵国平原君号称天下贤公子,广纳他国隐匿流亡者,君与他是故交,何不去投奔?” 于是魏齐就来到了赵国,却不巧平原君护送长安君入齐为质,他投奔不成,又不敢暴露行踪,只好在那舍人的建议下,在这个陋巷里暂居。 “哪怕是在赵国,秦国的间谍也无处不在,外面想要割了君人头去向秦相邀功者大有人在,但范雎就算怀疑君来了赵国,也不会料到,君会自降身份,住在这种陋巷里。” 那舍人的话虽有理,但连续十来天不得外出,也把魏齐困惨了。 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魏齐一点醉意都没有,他再度举起酒罐,却发现已经被自己喝干了…… 真是事事不顺!魏齐大怒,举起酒罐,狠狠地砸到门上,摔了个粉碎。 就在这时候,那紧紧从里扣着的门扉,却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 魏齐立刻从榻上翻起身,紧张兮兮地注视着门扉。 咚咚咚,三声之后,是两声、一声,三次之后,敲击停了下来,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但魏齐还是贴在门扉边上,小心翼翼地问道:“谁?” “是我。”声音低沉,“虞信。” 魏齐大喜,打开门扉,一位身材高大,身上披着蓑衣斗笠的中年人低头钻入门内,他手里还提着鱼篓,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渔父。 “让魏君受苦了。” 去掉掩人耳目的伪装后,中年人露出了一张相貌堂堂的国字脸,唇上留了一对八字胡,穿戴上深衣袍服后,也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士人。 “不敢不敢,虞君助我入赵,又帮我暂居于此,真是魏齐的救命恩人!” 他弯腰一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君如今已贵为赵国大夫,赵王亲信,魏齐的项上人头,还得仰仗于你啊!” 魏齐这时候再不敢拿架子了,眼前的人,就是那位在他府中做客的游士,名叫虞信,乃魏国中牟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可等来了赵国后,魏齐才惊讶地发现,这虞信,竟与赵王丹是老相识。 几年前初次见面时,虞信便为当时还是太子的赵丹献上一条妙计,请楚国阳陵君庄辛来劝说赵惠文王停止豢养剑士,从而让太子声名大振,获得了赵人的爱戴。赵丹感激虞信,赠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对。 如今第二次入赵见面,已经做了大王的赵丹更是直接封虞信为大夫,还承诺说,等他亲政后,将直接让虞信成为上卿! 等到那时候,魏齐只怕要尊称他一声“虞卿”了…… 虞信倒是没有得志猖狂,依然淡然地一笑,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魏齐,又对他说道:“魏君勿要焦急,平原君府的中庶子已将消息送往齐国,现如今,应当已传到平原君处了……” 第66章 相隔千里的交锋 “虞子,既然赵王已任你为大夫,那为何替我引荐,让我向赵国请求庇护?” 捧着那只烧鸡,一边用手撕下上面的肉塞进嘴里,吸吮着滚烫的肥油,魏齐一边询问虞信。 虞信却苦笑道:“我若是赵国的卿相还好,但我只是一区区大夫,人微言轻。赵王虽然待我不薄,但我刚刚进入赵国朝堂便贸然求赵王接纳魏君,只怕他不会应允。再说,如今赵国太后摄政,即便赵王想要有所振作,也要一些时日……” 其实虞信才与赵王丹会晤两次,却已经发觉,这个年轻人虽然看上去有一番雄心大志,可也容易遇事犹豫,决定不足。魏齐来投,只怕会被赵王和赵国群臣视为引祸之举。 三十年前,楚怀王也逃出秦国来赵国叩关请求接纳,那一次,赵国终究还是没胆量接纳楚怀王,任凭他被秦国人抓了回去。魏齐直接来投靠赵国,不单魏国面子上会很难看,楚怀王被拒的往事只怕会再度上演,还是隐匿行踪,向平原君个人求助比较好。 “其一,君与平原君有旧谊;其二,平原君号称重义、重贤、重德、重礼的贤公子,外国的隐匿逃亡,他都来者不拒,为了维护这名声,一定会接纳君。” “但凭君言!” 如果说羞辱范雎是他此生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那厚遇虞信,则是最正确的一件事,魏齐现在已经将生死托付给此人了。 虞信嘴上信誓旦旦,其实己也有些不确信,暗叹道:“若是平原君也不能有担当,那赵国上下,乃至于山东六国,就再没有一个能担当的人能站出来,止一止强秦的气焰了!” …… 与此同时,临淄质子府内,平原君与长安君叔侄二人的商议也接近尾声…… “此时此刻,若是叔父也不能站出来担下此事,那举赵国上下,乃至于山东六国,就再没有一个能担当的人了!我认为,赵国应该……不,是必须接纳魏齐!” 长安君的想法,竟与虞信不谋而合。 平原君却有些犹豫:“魏齐乃我旧交不假,但若是因此恶了那秦相范雎和秦国,为赵国惹来灾祸……” 明月身体前倾,反问道:“叔父此言甚是可笑,难道现在赵国没有与秦交兵么?” “难道秦军没有因丧而伐,占领我三座边城么?” “难道之前的蔺、离石、祁三城之争,阏与之战、几之战,都是假的么!?” 三个问题掷地有声,平原君不由愣住了,是啊,自从阏与之战后,秦与赵之间,几乎一直是隐隐的敌对状态,现在边境的烽火还没平息呢。 他踌躇地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倒不是怕了秦国。若是像信陵君那样的贤公子被秦所逼,来投奔也就算了,我定当以车乘相迎。但魏齐此人,昏聩无能,此事乃他折辱范雎在先,自取其祸,并不占理啊……” 明月笑道:“叔父,我清楚魏齐是何人。” 他轻蔑地道:“魏齐者,名为魏公子,却不过庸碌之辈,他做魏相期间,魏国屡战屡败,丧师失地。想当年,他巍坐高堂,苦刑拷打范雎时,何等懔然?一旦失势,却不敢一死以免除魏国的危难,而是弃职潜逃,真是无胆鼠辈。以我个人看来,此人死有余辜,但站在赵国的立场上,魏齐虽然不堪,却有利用的价值,纵然不能为赵所用,也不能让他为秦所用!” 平原君不解:“魏齐为秦所用,此言何意?” 明月耐心地说道:“叔父,我先来说一说,不接纳魏齐会有何坏处吧。原本这出闹剧是范雎和魏齐的私仇,跟赵国没有关系,但现在魏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过了关隘,人已在邯郸,不管赵国纳与不纳,都已经卷进去了。” “如果拒绝接纳,看似避免了麻烦,却丧失了大国应该有的风度和魄力,叔父的仗义公子之名,也会大受影响,说不定又有许多门客要离你而去。” 听说不纳魏齐会影响自己的名望,平原君果然变了颜色,这是他最重视的东西。那次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杀了心爱美人的事,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此外,那范雎故意当着诸侯使节的面羞辱须贾,公然让魏王献上魏齐之头,逼得魏齐逃跑。范雎想要的,恐怕不止是魏齐的性命,更是要让魏齐成为秦国投石问路的棋子。他要让天下人看看强秦丞相是怎么把魏相逼得走投无路的,秦相一言,诸侯惧怕,秦相安居,天下安息。如此,则六国人人自危,会争先恐后地讨好秦国,连齐国也不例外!” “今日魏齐有难,求助于赵,而赵国因惧秦而不纳。明儿齐国有难,赵国就能履行承诺帮助他们么?齐王必疑赵国,认为赵国同样畏秦,不值得依靠,联盟一事,也就无从谈起了,用魏齐来离间诸侯,这恐怕就是范雎最深层的险恶用心啊!” 依靠前世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明月在得知魏齐赴赵投奔的时候,便猜测这其实是范雎的一个连环计,猝不及防间,他就迎来了范雎的第一手棋,看似冷子,却暗藏杀招。 这是相隔千里的交锋,潜藏于夜幕下,不见刀光血影,一旦中招,赵国必将让诸侯失望,众叛亲离。 这个对手出招太狠辣了,明月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全力破解!而破解的关键,还是在平原君身上。 自打来齐国后,平原君早就不把长安君当16岁小孩子看待了,听了他的分析后,颔首不已,又道:“那接纳魏齐的好处呢?” 明月已经站了起来,说道:“叔父容我慢慢说来。” …… 烛光闪烁,外面已入夜,明月亲自在案几上铺开了一幅这时代天下七国的简略地图后,说道: “秦国伐赵,然而赵宁可割城给齐国,换取齐国的帮助,也不愿意向秦国低头。因为赵国上下都很清楚,秦乃虎狼之邦,贪得无厌,他们的目的不是侵占我一两座城邑,而是想要像三十年前夺取魏国河东一样,全取赵国的太原郡。而后,再举兵越太行山东进,像十五年前摧垮楚国一样,压倒赵国,从而斩断山东之脊,到那时候,大势去矣,列国就算五纵六合,亦不能救!” “秦军之所以迟迟没有进攻,是因为阏与之战提醒了秦王,越韩过魏,而攻赵之国都,赵以马服、廉颇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则秦军危矣。故而阏与之战已经过去四年了,秦国不再发大兵攻赵,而是决定先收韩魏。一旦韩、魏折而入于秦,秦人便可以通其兵于赵,我想,这就是那范雎给秦王提出的建议。” “我窃以为,秦赵目前虽然只有小的冲突,但迟早会有一场大战,赵国必须早早做好准备。所以魏齐来避难这件事,看上去跟赵国没有关联,可实际上,却有莫大的干系!” 平原君问道:“哦?有何干系?” “叔父,你应当听说过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吧?” 平原君颔首:“这是郭隗当年给燕昭王献的计策,买一无用马骨,却使得全天下的千里马纷沓而至。燕昭王卑身厚币以待郭隗,筑黄金台求士,一时间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赵奢、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燕国遂大治……” “然也,他魏齐当然不是什么千里马的马骨,连一泡马屎都算不上!” “一泡马屎,善,吾侄此言用来比喻那魏齐,真是恰如其分!” 一席话逗得平原君哈哈大笑,明月继续道:“但当魏国畏秦如虎时,赵国的平原君却能坦然纳之,这便可以向天下展示,赵国并不惧秦。” “秦王稷已经继位四十二年了,此人颇为长寿,熬死了多少六国君王啊。可他对韩国、魏国、楚国没有几世的恩德,却积累了几代的仇怨。” “从秦献公的石门大捷,斩魏卒首级八万开始;从秦惠王使张仪以虚假的六百里汉中地诈骗楚怀王,又在丹阳、蓝田斩楚甲士八万,虏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开始。韩、魏、楚国之君的父子兄弟接连死在秦国屠刀下将近六代了。” “近三十年来,随着武安君为将,更是如此。伊阙之战、鄢郢之战、华阳之战,楚魏韩先后数十万人殒命于武安君之手,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剖腹断肠,砍头毁面,身首分离,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泽之中,到处可见。三国百姓没有谁是与秦人没有仇的,更因为国土残缺,宗庙焚毁,百姓民不聊生,又不乐为秦民,于是亲族逃离,骨肉分散,一群接一群地逃亡外国,流亡沦落为仆妾者,充斥海内……” “这些人,数以万计,对秦的仇恨刻骨铭心,但是他们的君主,却都懦弱无能,不敢向秦国复仇……” 说到这里,明月不由心有戚戚,在邯郸和临淄街头,他也没少看到过类似的楚、魏、韩亡奴,尤其是楚魏。魏失河东,楚失江汉,都丢了半壁江山。秦人也不想统治安邑城内的“奸民”,便将安邑内的魏人全部赶走,从关中迁罪人进来,因为秦民被鞅法治理了几代人后,已经变成了一群唯吏之命是从的顺民。 于是那些魏人、楚人,就只好背井离乡了。 正是因为这种延续了五六代人的仇恨,导致了后来秦朝能征服六国,却不能真正地使黔首归心。六国遗民心中有怨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就是这样喊出来的,项梁、张良等六国反秦力量才能藏身于仇怨中,在民间蛰伏等待,等到秦朝自己折腾作死,把得天下的基础消耗殆尽后,一夫作难而七庙隳的那一刻……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秦朝大厦崩塌,不过是五六十年后,距秦始皇不可一世兼并六国,更不过十余年,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明月觉得,自己若是无病无灾,完全能活到那时候,秦末混战,可比七雄兼并残酷无序多了。天下户口十去其四,屠城杀俘成了家常便饭。汉朝花了三代人才恢复过来,那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的乱世情形,是他不愿见到的。 明月轻叹一声,暗道:“我要阻止的,并非是必将到来的统一,而是那种几乎让文明倒退乃至于残灭的骤兴骤亡!” 但以他现在的地位名望,还没有资格站出来扛锅。 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得忽悠平原君接过去。 明月便对平原君长拜及地道:“如此,有魏齐做榜样,天下恨秦之人,必归赵如流水,为赵国出谋划策。邯郸将成为反秦力量汇聚的中心,叔父的声望,也将从此如日中天!到时候,赵国相邦之位,舍叔父而其谁!?” 第67章 齐人隆技击 孟夏四月初一,临淄南门外,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织,一座小亭处,一队马车即将启程西行,正是平原君,而长安君也骑马出来相送。 那一夜,听长安君分析完赵国必须接纳魏齐的原因后,平原君欣然同意,但又担心魏齐行踪泄露,国内恐怕会有胆小怕事之辈要撵他走,于是平原君干脆决定,自己回去一趟。 反正他来齐国的使命已经完成,而齐王借口田单未归,一时半会是不打算缔结长期盟约,与其在临淄干等,还不如回邯郸了解此事。 饮完一盏践行酒后,平原君摸着胡子,遗憾地说道:“只可惜,你的新酒还未酿好,我是喝不上了。” 明月笑道:“若是好喝,我自会送几坛去邯郸,让叔父痛饮!” 平原君笑道:“一言为定,过些时日,你可要好好将那匡梁灌倒,让他见识见识赵酒的厉害,不要丢了我赵国的脸面。” 明月拍着胸脯承诺道:“叔父大可放心回邯郸去,临淄还有我在,必会全力为赵国争利!” “若是有难处,可以去稷下寻公孙龙商量,此外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也是赵国人,你若是有机会,可以去拜访他。” 交待完这些事后,平原君苦笑道:“本来太后遣我为正使,是为了保你周全,如今却是你为我分忧了,也罢也罢,回去太后若是责怪,我只能默然受之。” 说完,他也不久留,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明月站在小坡上的歇马凉亭,目送平原君离开,等车队的影子渐渐消失后,他却露出了一丝笑。 之所以建议平原君回邯郸接纳魏齐,除了公义外,明月也有自己的私心。 反正这位志大才疏的叔叔在这里起到的作用也不是很大,干脆把他哄回去,等齐赵正式结盟,这一功劳便全归自己,不是很好么? 但这也是一招险棋,现在他是彻底孤悬域外了。若他在与范雎、与秦国的远程交锋里败下阵来,灰头土脸地逃回邯郸,他那位王兄,只怕要将罪责全部归咎到他头上。 想着张仪、苏秦、公孙衍等先辈楷模,明月为自己打气道:“战国之世,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庸庸碌碌,瞻前顾后者,必将被淘汰。” 等平原君一行彻底消失不见他,他便让手下人调转马头,往东南方淄水方向走去。 代齐王来送别平原君的谒者后胜连忙制止道:“长安君,你这是去哪,不回质子府么?” “谒者,我带来的那一百兵卒还困在城南兵营呢,我怕他们呆久了生出乱子来,今日要去露个面,让他们安心。” 后胜面露难色,但还是同意了。 这半个月里,明月已经用金钱攻势攻陷了后胜,这家伙果然是个小官巨贪,没有他不敢收的贿赂。好在他还年轻,地位不算特别高,胃口不算很大,几斤金子,一些珠宝,明月便能从后胜处打听到不少情报,甚至是宫中秘闻…… 可以确定的是,秦国还没有正式使者赴齐,这让明月松了口气,他应该还能过一段轻松日子,准备迎接范雎和秦国的下一波外交攻势。 …… 通过这些天的见闻,明月得知,齐国因为城市密布,城内人口多过郊野人口,所以是战国诸雄中,唯一保持都邑制而不实行郡县制的国家。 其国内共分为五个都:临淄都、阿都、平陆都、城阳都(莒),即墨都,下面直辖成百上千的城邑。其军事体制为“五都之兵”,即在全国的五个主要城市设立军事中心,战时动员“五都”及其邻近地区的兵员。 故齐军多由临时征召的市民组成,但也有常备军,那就是“技击之士”,临淄的技击之士大概有万人之多,分别安置在东南西北五个兵营,南边靠近淄水的,就叫做淄水营。 去过淄水营的舒祺对长安君说道:“这些所谓的技击之士,其实就是邯郸的游侠儿,或者市中佣作之人。齐国觉得这些人与其在市井妨害治安,还不如组织起来当兵,反正他们平常无事时也好持刺斗狠。” 明月颔首,齐国的技击之士是中国最早的雇佣兵,其军赏以货币为主,而非土地。 齐制,万人为一军,两千人为一旅,淄水营驻扎着一个旅的编制。所以远远望去,淄水西岸屋舍密布,旗帜飘扬,而最为显眼的,就是高大的辕门了。 大将设营而陈,立表辕门,辕门是军营重地的标志,一般而言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辕门外的道路为一堵四尺矮墙所阻挡,高处站有十来个持弓弩的兵卒负责把守。不过有后胜引导,明月他们得以顺利通过。 技击之士们的兵营是紧紧相邻的,赵卒们临时驻扎的营地则在数百步外,由篱笆墙和一条大道隔开,看来这个兵营的旅帅也担心赵人与齐人发生冲突。 明月头偏向右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齐人的营地,技击之士的兵营有些松散杂乱,虽然屋舍规整,但里面的技击之士却懒懒散散,赌斗、博戏者甚众,也不见有军吏来禁止,有人唱起着齐语小曲,他甚至看见一个女人咯咯笑着从一个屋子里跑出来,身上只盖了件外裳,遮不住肉色身体,一个醉酒的技击追在她后面,惹得一阵欢笑,那显然是齐国很流行的军妓。 明月皱起眉来,问舒祺:“这些技击军纪怎如此涣散?” 舒祺道:“我在这的那几日,发现技击一直如此,想来是作战时为了赏金拼命厮杀,下来之后便涣散了。听人说,齐国除了安平君统辖的几处营地外,其余均是如此。” “真是亡国之兵啊。”明月叹了口气。 这些人比起普通市民而言,的确有更好的战技素养,“技”的意思也就在此,但明月可不相信这样的兵卒能有多少战斗力,打打顺风仗还行,一旦受挫,便丢盔弃甲而逃,以这些人为主力,也不奇怪齐国在济西之战会被五国联军打得大败。 一时间,他不由担心起一道篱笆墙相隔的那一百赵卒了,不知道赵括和他们在这里耳渲目染,是否会染上齐人技击的恶习……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了,车队一拐,进入赵卒们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垒后,明月便发现赵括不愧是马服君之子,基本功十分扎实。 这营地扎得极其稳固,整个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几个棱角突出部位设立高耸的望楼,帐篷与围栏也相隔约数十步,留出集结的空间,其内才是林立的帐篷。 舒祺介绍说,那些排列整齐的葛麻皮毛帐篷一个可住五人,也就是一个伍为一帐,两帐相邻为什,相互照应。然后百人二十帐为一个自成体系的小营地,全部绕成一个椭圆形的阵型护卫着中间的赵括大帐。 步入营内,明月见脚下的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军营中的道路结实与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突然遇见下雨的天气,泥泞的道路会使集结兵力的时间被拖长,交战期间军队集结的速度往往就能决定成败…… 赵括能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依然居安思危,倒是让明月安心了不少。加上他一眼看见,门口两名赵兵持矛站得笔直,还有一些人在赵括的组织下,持剑、盾练习格挡和突刺的技巧,士兵们赤裸的胸膛上大汗淋漓,赵括则按着剑在其间巡视。 这肃杀而寂静的氛围,与隔壁技击的喧哗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才是兵营该有的样子啊。 这时候,营内也接到了通报,说长安君来了,赵括连忙迎了出来。 “见过长安君!”半个月军营生活下来,赵括晒黑精瘦了不少,一身戎装,站立拱手,不卑不亢,已隐隐有一位将吏该有的模样。 “括子辛苦了。” 明月笑着道明了来意:“来到临淄已经半个月了,还让士卒们在外面风餐露宿,是我的罪过,今日便带着几扇肉,两头羊,还有一些黄酒来犒劳他们。” 换了以往,兵卒们会以欢呼来迎接他的到来,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赵括低头不作声,他身后的三名黑衣面面相觑,连普通士兵们也虽面露喜色,却也不敢大声欢呼。 明月察觉气氛不对,当即下车,拉着赵括质问道:“出了何事?” 赵括有些羞愧,说道:“长安君,是我驭下无方,今早清点时,发现少了两人,必是乘夜逃走了,我已派人骑马去追索,想来很快就能抓获!”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那两名逃卒就被抓回来了,但糟糕的是,他们却是被在南门巡视的齐将匡梁所擒获…… 第68章 慈不掌兵 逃跑者有两人,一个是三四十多的老卒,满脸风霜,面色愁苦。另一个年轻得不可思议,是个稚嫩少年,眼中带着惊惧,明月觉得,他不会比自己大多少。 他们在夜深人静时翻出营帐,打算易服向西逃亡,却被在南门外巡视的齐人捉住,获悉二人身份后,齐人便将他们押到淄水营的赵卒兵营来。 明月依稀记得他们的脸,在来临淄的路上,二人也曾在自己犒劳时对自己欢呼,怎么会说逃就逃了? 但此刻却顾不上理会他们,因为将二人抓回来的,正是那天在齐国太子的宴飨上与自己赌斗的匡梁。 匡梁穿上甲胄后显得威风凛凛,他站在明月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道:“长安君,这就是我不让彼辈进入临淄的缘故,这些赵人军纪如此不整,一入临淄,好似群鱼入湖,没几天就跑得精光,根本找不回来。” 事已至此,明月只能硬着头皮道:“今日之事,还得多谢匡将军。” 匡梁更加得意,他在这座临时营地里扫了一圈,发现竟规划整齐,井井有条,比技击的营地要强,不由点头,可最后,却又轻蔑地说道:“兵营是死的,人是活的,营地扎得再整实,若不能做到禁止而令行,这兵营,也像是破屋,任人来去自如!” 言下之意,是为将吏者驭下无方了。 “不错不错。” 一时间,匡梁此言引起了一片响应。淄水营的技击们平日里松散懈怠,突然间旁边多了一群每日操练的赵卒,便很不习惯。本就看他们不爽,今日出了这种事,便趴在篱笆外幸灾乐祸,嘲笑赵人整日操练,不一样有人当了逃兵? 赵括气不过,当即站了出来,昂首道:“匡将军这是在说我无能么?” 匡梁比赵括高了一个头,俯视着他,问道:“此何人也?” 赵括不虚,瞪眼道:“吾乃赵国马服君之子,赵括。” “马服君!” 匡梁身后的齐人将吏都一惊,赵奢可是在麦丘之战里将齐国人打得大败的名将,至今在齐国余威尚在。 匡梁却不以为然,他是匡章的孙子,一向看外国所谓的“名将”们不爽。 “我祖父于桑丘击退强秦,旬日破燕克蓟都,垂沙大败楚将唐昧,帅五国联军攻入函谷关迫使秦王求和时,什么乐毅、赵奢、廉颇、白起,都还在行伍市肆里吃灰呢!” 于是他哈哈大笑道:“原来是马服君之子,你若不说,我是决计猜不到的,因为马服君那等老将,怎么会有一个连百余兵卒都管不好的儿子,真是子不如父也,惜哉惜哉。长安君,你让我以《齐孙子兵法》来赌斗,难不成是为了让此子学兵法?嘿,只怕长安君一番苦心,却落得个朽木不可雕,粪土不可上墙也!” “大胆!” 赵括在国内时哪受过这种气啊,顿时勃然大怒,差点拔出了剑,还是明月拦住了他。 明月看得出来,从始至终,这匡梁就是太子建一党里敌视赵国的代表人物,今日是想故意寻衅,让赵人和齐人打起来,可不能上了他的当。 他冷冷笑道:“今日之事,是我治下无方,给匡将军添了麻烦,我改日再向将军道谢。只是如何管教麾下兵卒,此乃我赵人的私事,就不必将军来指指点点了。” 匡梁这才收起了架势,说道:“这是自然,我岂敢干涉长安君的私事,只是还望这位‘马服君之子’,能够管好手下兵卒,若是混进临淄杀了人劫了财,我就不得不管了!” 言罢,他得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离开前,似是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大喊道:”长安君,如今十日已过,你那赵国烈酒可酿好了?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尝一尝滋味。” 明月不卑不亢:“酒就快酿好了,月内一定让匡将军尝个够,到时候若是将军不胜酒力醉倒了,可要记得履行诺言,我可是很期待将军为我持辔。” “哈哈哈,我可不会输,长安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财帛罢。” 匡梁挥了挥手,让来营边围观的齐国技击之士统统散了,很快,营内就只剩下气氛有些压抑的赵国人。 赵括依然气呼呼的,说道:“长安君,若不是你拦着,我必要与那竖子分个高下!” 明月板着脸:“怎么分?你以为换了谁,都会像马服君一样,与你探讨兵法,推演战事,慢慢分个胜负么?” “我……”赵括无言以对,是啊,离开了赵国后,他面对的可不再是看似严厉,却一直在倾听他的父亲了,而是更多莫名的敌意。 瞪了一眼赵括后,明月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终究是吾等自己出了纰漏。你想要雪耻,先做到真正令行禁止,才不会给人羞辱你的机会!” “不错,都是因为那两逃卒,才让那匡梁看了吾等笑话。” 赵括怒意沸腾,下令道:“将那两人押上来!” …… 两名逃卒五花大绑,被反拧双臂按在地上跪着,年长的那个脸色灰败,双唇紧抿,年轻的那个面色惨白,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们都穿着一身粗陋的平民衣物,脚上的草鞋在逃跑时甩掉了,年长者的腿上还有一道荆棘划出的血痕。 明月坐在与赵括并排的主座上,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冷眼而视,他想看看,面对这种情况,赵括会如何处理。 二人战战兢兢,他们面前的赵括则像一头遭到手下背叛的狼王,红着眼盯着他们,他的怒意若是化作火焰,只怕已将二人烤焦了。 “我记得你叫垣,而你叫芜,乃是一对父子,是信都人……” “唯……”年长者见赵括竟然记得他们的名,一时间羞愧不已。 “说!” 赵括一拍面前案几,震得陶杯都颤三颤:“长安君待汝等不可谓不厚,我也与汝等同衣食,共甘苦,汝等为何要逃走!” “马服子,吾等也是没办法……”那中年人哭丧着脸,马服子,这是兵卒们对赵括的尊称。 “吾等本是邯郸国尉麾下的兵卒,被马服子选中来临淄保卫长安君,本是荣幸。可到高唐驻扎那几日,便接到同乡商贾捎来的家中口信,说吾妻病,吾长子之新妇也即将生产,家中缺粮少盐,急需衣食钱帛,吾等当时不敢离队,只托他寄了些钱帛回去。到临淄后,只能在此地空守,夏收前能否赶回去都不得而知。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心中焦急,便于昨夜携子匿逃,想赶回去见老妻一面,也能帮家里收麦……” 这是个老实巴交到愚昧的老卒,赵括更生气了:“家中有急事,你若能早早禀报我一声,我自然会让人去帮衬,或者开释汝父子归赵,何必要出此下策,违我军令,做了逃卒!汝等以为没有传符,能从临淄跑回赵国?愚不可及 ! 还让齐人看了笑话,可耻!可恨!” 那逃卒和他不敢说话的儿子,朝长安君、赵括稽首如捣蒜:“小人知错了,还望长安君和马服子宽恕,小人与子再也不敢了!” 赵括的怒意本已到达顶点,此刻却又犹豫了,扭头转视明月:“长安君,这……” “不要问我。” 明月心里也有一时心软,但还是硬下心肠,告诫自己这是战国。 “军中但闻将军之令,不闻诸侯之诏。军营之内,以将为主,括子,你虽然只是一个百夫,却也是他们的主将。我将他们交给你,操持着这百人的生杀之权,今日之事,要如何惩处,一切由你做主!” …… “一切由我做主?” 赵括沉吟了,这一个月的相处,他与士卒们也有了几分情谊,“视卒如赤子”,这也是长安君提醒他的,可现在,却到了痛下狠心的时候了。 接下来的话,赵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早在从邯郸启程时,我便以军令明示二三子,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有事不报,因而逃匿,犯者,斩之!如今汝二人明知故犯,死罪也,逃一百步是死,逃五十步,亦是死!” 此言一出,那年轻的少年几乎吓傻了,而年长的逃卒瞋目,大喊道:“马服子,要杀便杀小人一人,请饶了吾子,他才十七岁,才刚刚傅籍!” 他比我年纪还小……赵括心里想道,他记得,这个名叫“芜”的少年,在操练时总是十分积极,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许在他眼里,将兵法倒背如流,骑着高头大马的马服子,是神人般的存在吧。 “他日马服子做了大将军,小人能为你当马前卒么?”有一天,他还昂着脸如此问道,当时阳光洒在他黑黑的脸庞上,满是天真。 如今,那个曾经说要给自己做马前卒的少年却做了逃卒,他面临死罪,泪流满面,他只是想见母亲最后一面,真的必须杀死他么?赵括自己,在夜深人静时,也会想念温和的母亲,想念怯懦的弟弟,甚至还有严厉的父亲…… 他身后的长安君似乎觉察到他的犹豫,站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加了这么一句话。 “汝等的家眷,每个随我来临淄的兵卒家眷,都会有一些抚恤的粮食钱帛。等归国时,还另有一份酬劳,切勿再忧心家中。” 此言引发了一阵士卒们的感激,那两名逃卒也大喜过望。 但他随后垂着眼,如叹息一般轻声说道:”但是他们本人,违令就是违令,逃卒就是逃卒,括子,慈不掌兵啊……“ 赵括脸上,有动摇,有迟疑,却依然咬着牙,说道: “吴子曰,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 “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 在两名逃卒凄厉的求饶声中,赵括从案几上的签筒里拿出一枚符令,它们由桑木制成,放在手心轻飘飘的。 过去赵括没觉得,此时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它们竟是如此之重,因为既系着人的生死。 他两指一弹,将其轻轻抛向了地面。 “听我军令,将此二人斩首,悬其头于辕门之上,以儆效尤!” 第69章 令如斧钺 ps : 上一章不合理处已改,谢谢指出。另外七月有时候会回头稍微改动前文,不在起点和qq阅读的看书的读者,是看不到最新改动的,恕我不能保证你们看到的前后剧情连贯。 …… 傍晚时分,残阳似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已被麻绳拉起,悬于赵卒小营的辕门之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与那对父子同伍的人因为没有及时举报,将要连坐,那天守夜瞌睡大意的士兵也要接受惩罚。这七八个人被按倒在刚砍完脑袋的空地上,扒下衣裳,每人笞二十到三十下不等,光滑的细木棍抽打众人肩背,痛呼阵阵。 除此之外,营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发声,上百兵卒都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些人受罚,认为他们罪有应得。 等惩罚完毕后,就是赏赐了,包括方才的受惩罚者在内,所有人吃到了长安君犒劳的肉酒。 他们在火堆和大釜前围成一团箕坐着,一边大块朵颐,一边心有余悸地抬头瞧了瞧辕门上那俩颗瞪大眼睛的头颅,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犯糊涂,学这对倒霉的父子,做逃兵。 在营地背面,一个挖沟壑堆积起来的小石土堆上,明月找到了赵括,他正在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发呆,手里绞着一根野草,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明月也不说话,将一皮壶的黄酒递给了赵括,当赵括伸手接酒时,明月发现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全然不似之前。 方才,赵括可是狠得不行,他让人将那对父子按在漆黑的硬木上,举起沉重的斧钺一挥,利落地砍下二人的首级。鲜血溅洒在泥地上,殷红混上了黄泥,将地面染成了暗红。 此刻,赵括却像是一个渴极的人,举起皮壶猛灌一通,才吐出了一口浊气:“不瞒长安君,我这是第一次杀人。” 明月喝着更淡的醴酒,也抿了一口:“不瞒括子,我也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人被杀。” 赵括不由笑了起来:“长安君害怕么?” 明月没有隐藏:“有一点怕,还有点恶心。” 虽然如此,但明月没有扭过头,而是看完了全程,看着赵括高高举起斧钺斩下,看着尸体横卧在地、脖腔里血水汩汩涌出,看着泥地饥渴地啜饮鲜血!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前世看过最残忍的画面就是杀猪杀鸡,等事情完毕,蓦地打个寒战后,回首一看,兵卒们的反应,也好似是在看两只鸡被砍头。 想来在邯郸兵营时,众人已经对杀人司空见惯,舒祺也见多了剑士之间的刀刃相向,断颈剖腹,面色淡然。反倒是明月和赵括,像两只初次经历这种事的雏儿,在这闷闷不乐。 赵括缓缓开口:“那个叫芜的年轻兵卒,他平日的操练挺不错,还说等我做了大将军,他要给我当马前卒,想来是被他父亲所逼才跟着走的。至于垣,这个愚昧的老卒,死之前狠狠瞪着我,一定是在恨我杀了他儿子。” “你本来不必亲自动手。”明月淡淡地说道。 “我听说许多将吏下了斩令后,便坐在营帐内,等外面事情完了,才出去看一眼。” 赵括却有另一番见解:“不然,父亲曾告诉我,如果为将者要取人性命,至少应该注视罪卒的眼睛,聆听他的临终之言。如此,才能体会人命之重,为将者,绝不能逃避赏罚责任,亦不可以杀戮为乐……” 他给明月讲起了一件往事。 “那天在紫山上,我说起父亲生平最得意的阏与之战,但却有一件事故意漏过没说,现在也不用避讳了。” “当时,父亲为了迷惑秦将,帅赵军离开邯郸三十里,便下令安营扎寨,不再前进,并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当时秦军驻扎在武安城以西,击鼓呐喊进攻城邑,武安的屋瓦全给呐喊声震动。父亲麾下有一个军侯焦虑不已,建议父亲急救武安,父亲不由分说,立斩之!随后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从而让秦军放松警惕,这才有了后来急行三百里奔袭阏与的奇兵……” “那个军侯用意是好的,甚至是一心为赵国着想的,换了往常,父亲会耐心倾听他的意见。可那时,却不顾他分辩,立刻斩了他!” “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觉得这是父亲此役的一个污点,可直到如此,才真切体会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不错。” 明月颔首:“马服君为了迷惑秦将,为了赢得胜利,杀了本意虽好,却触犯临时军令的军侯,军情如火,容不得他有丝毫怜悯。今日吾等孤悬域外,齐人态度莫测,为了安定军心,那对父子虽然有自己的隐衷,却依然得死。” “杀一人而使三军震,则杀之!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统御军队,不然这百余人还不得跑光了,括子,你今天做的很对。” “的确,兵法上也说了,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爱卒与杀卒,并不矛盾。” 赵括没有否认,可虽然二人都选择了最正确的做法,并不断强调这一点,但一时半会,依然没法坦然处之。 赵括晃了晃酒壶,叹道:”古人云,乎大兵者,乃大凶也,诚非虚言,我之前果然是将其看简单了……” 直到此刻,他才理会父亲这句告诫的深意,军营里,唯独不能存在的,就是仁慈 ! 一个好的将领,光靠背熟兵法可不行,光能得到士卒效命也不行,他还必须做到对人命冷漠,不论是手下人被敌人杀,还是被自己杀,都要无动于衷。 明月也深有所触,后世的尉缭在总结兵法时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这里面,杀的不是敌军,而是自己人!虽然有夸张,但战国之世,军法对于普通兵卒生命的漠视,可见一斑。 虽然有些抵触,但在古代,甚至到了近代,只有严苛的军纪才能做到令如斧钺,制如干将,打造出一支强军。 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是讲究集体主义的,个体则被军纪军规压迫微弱到近乎无存,身不由己,成为以杀人为目的的狰狞机器的小部件! 商鞅变法后,秦军之所以强,就在于军纪严明,士卒什伍连坐,加以标记,予以区分,用军法约束他们的行为,即使他们逃走也没地方去,打了败仗就没办法活命,于是不得不听从将吏的命令,足不旋踵,奋勇杀敌。 赵军之所以仅次于秦军,名将辈出,也是由为从武灵王改革开始,奠定的严格军纪。 明月暂时想不出别的替代法子,只能任由这种趋势继续下去。 赵括的梦想是成为大将军,那他的手里日后必然会沾上更多鲜血,有敌人的,也有麾下的。 而明月的梦想是由他自己来结束这个乱世,开启一个比秦朝短短十多年一统更长久的治世,也注定他脚下的路,必然不会干净,他必须做好这种觉悟。 不过赵括的应对,却给了他惊喜。 不知不觉,赵括已经喝干了他的酒,站起身来,又吐了一口气:“人虽然死了,但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难处,使得那对父子宁可做逃卒,也不愿向我道明实情,这是我的失职,兵卒们还是不够信任我这个主将,所以才不报而逃。” “从明天起,我会找每个伍的人交谈,了解他们家中的情形,使他们不要再做逃亡的下策。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这不就是后世的军队政委谈心么?明月眼前一亮,却道:“括子此法虽好,但他日你若是做了校尉、国尉乃至于大将军,统帅成千上万人时,这一点可就做不到的。” “然。”赵括点了点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万幸,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百夫!” …… 在回质子府的路上,坐于车中,想着赵括找兵卒谈心的灵机一动,明月倒是觉得此举很可行。 孙子兵法上在强调军纪惩罚时,也有这样一句话:“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 意思是,进行惩罚时有两种失误,其一,士卒还没有亲附将领,将领就贸然惩罚,那么他们会不服,不服就难以驱使。其二,士卒已经亲附将领,将领却不执行军纪军法,士卒就会成为骄兵,同样难以驱用。所以,平常要一边施以怀柔宽仁,一边用军纪军法使他们行动一致,这样才能取得部下的敬畏和拥戴。 换言之,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所以平常将帅与士卒关系融洽,是需要的。 “能在短时间内悟出这一点,括子,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赵括自从离开邯郸后的飞速成长,让明月惊喜连连,但他心里,也不免有些惭愧。 望着天空中归巢的倦鸟,他突然问旁边的舒祺道:“舒祺,今日之事,坏人括子做,好人我来当,我是不是有些虚伪卑鄙?” 舒祺大惊,连忙说道:“长安君何出此言?你已是我见过的公子封君里,对将吏士卒最好的。” 明月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淄水营,那两颗已经开始发黑的头颅,依然晾晒在辕门上最显眼的位置,他们会一直挂下去,直到腐烂,被蛆虫蛀空。齐国的技击之士依然有想来看热闹的,但看见头颅和怒目而视的守门卫兵,便悻悻地退了回去。 而兵营之内,赵括已经领着兵卒们蹴鞠游戏,其乐融融。这个点子是明月给他提的,除了思乡担心家人外,还有一些兵卒也可能会因为精力过剩而寻衅滋事,潜逃入临淄的花花世界里去。蹴鞠游戏,可以让他们有事可做,也能训练集体意识。 但兵卒们看赵括的眼神,除了敬爱外,已经多了一层畏惧。 眼看赵括已经顺利将这次逃兵事件变坏为好,明月放心了不少,但那一日,匡梁得意洋洋的模样,依然让他有些不忿,只想快些让这个狂妄之辈吃瘪。 也是凑巧,等明月再度回到质子府时,酒工狄阳便匆匆来找他,满脸喜色。 “长安君,好消息,酒粮已熟透,今日便可以蒸酒了!” 第70章 难喝 经过半个月的经营后,质子府中已经不再是一片空旷,隶臣妾们新翻开的土地里,蚯蚓出土,苦菜发芽开花,篱笆下野生的王瓜也结出了果。 四月三日一清早,蝼蝈在池塘旁的草地里鸣叫,酒坊中却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光着膀子的酒工和皂隶提着装酒粮的木桶,将其倒入甑锅的大蒸屉中,甑锅放在大灶上,一些汉子在灶旁添柴鼓橐,忙活个不停,随着火慢慢旺起,热气蒸汽扑面而来。 来观看蒸酒的长安君等人也只穿着一身单衣,汗水不断从他额头流下,徐平、卢生等人更是,浑身上下都被汗浸湿。 按照长安君的吩咐,工匠们照着那抽汞器,将甑锅做成了几个部分,最下面是铜釜,称之为地锅,中间的是甑桶,上面又是一个浅浅的铜釜,称之为天锅。熟透的酒粮装进地锅,然后燃火加热,酒气上升,那天锅里则放冷水,酒气遇冷凝成酒水,落在甑桶上的露台,然后顺着铜管流出来…… 然而昨日的尝试里,因为酒工们不知火候,第一次加火太猛,也没用厚布密封,反倒无酒蒸出,全都往天上跑了,还差点把酒粮烧糊,地锅烧出个洞。换了个大釜后,今日是第二次尝试,众人都有些忐忑,怀疑长安君的这个想法到底可不可行。 毕竟这种做酒的法子,连老酒工狄阳都闻所未闻,但长安君是君,就算要他们做更荒唐的事情,也得照办,也许长安君就是为了找方术士来随便玩一玩,消遣一下呢? 另一边,徐平也是满腹牢骚,他被迫答应献出炼丹用的抽汞器,让铜匠木匠照葫芦画瓢,做出了眼前这个笨重庞大的甑桶,虽然原理和蒸馏水银花露一脉相承,可徐平就是怎么也看它不顺眼,也不相信这粗陋的大家伙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昨日的失败已经是明证。 他只等着今天再次失败,长安君绝望之余,或许能听他一言,将这些人力物力投入到炼丹上…… 众人各怀心思,簇拥在长安君左右,都在暗想着此次要是以失败告终,当如何收场才能让主君不失颜面,反倒是长安君本人一脸镇静。 其实明月也是个半吊子,虽然前世没少帮自家父亲打下手弄自烤酒,但这门手艺从始至终都是父亲在给他下指令,他只是照着做而已,有一个粗略的概念罢了。火候之类的,他可没把握,只能凭感觉来,所以今天喊来了几个擅长蒸菜的庖厨帮忙看火。 但话又说回来,岂有哪种发明创造,是不经历失败,一蹴而就的?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甑桶的动静吸引住了。 早就预备好的湿布仔细围在蒸桶和地锅的结合部,但随着下面的火越来越旺,蒸桶上半部分开始有蒸汽冒出。 “快加水。”明月急声说道。 光着膀子的皂隶们连忙挑着扁担,踩着木梯子上去,将从外面的水井里打来的水,一桶接一桶倒入顶部的大釜中,然后还得有人在上面不断用木棍搅拌。 狄阳和几个厨房的雍人蹲在地上,死死盯着火候,庖厨们让人添柴鼓橐不要太着急,按照昨天的经验,他们已经发现火力太猛是不行的,得像厨房里蒸肉羹一般,慢火细细地蒸,如烹小鲜。 这次他们做对了步骤,于是,在一阵手忙脚乱中,蒸桶上的那根铜管,终于开始潺潺流出一些清澈的液体,滴落在下面的敞口陶罐里…… “出水了!”卢生眼尖,立刻喊了一声,他旁边的人都踮起脚尖看过去,皆有些惊奇。 但好景不长,很快,随着酒坊里越来越热,铜管里滴出的液体也越来越少,站在木架梯子上的狄季大声报告道:“父亲,上面的水太烫,天锅冒热气了。” 明月这时候回忆着自烤酒的步骤,喊道:“停火,换水,要快。” 同时他记着前世父亲跟叔伯们在农村自己烤酒时经常说的“掐头去尾取中流”,指着那陶罐道:“陶罐也换一个。” 众人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将天锅里的热水舀出,徐平则连忙跑过去,将盛液体的陶罐抱了过来,一闻,却发现里面有一股浓烈的酒味被吸入鼻子,虽然这味道很冲,丝毫谈不上醇香,但是…… “不是水,是酒,真的是酒!” 而且,那气味之浓烈刺激,远超他见识过的任何酒浆。 徐平大吃一惊,随即激动地想道,蒸馏丹砂,得到了“太阳金液”的水银,蒸馏花露,得到了芳香扑鼻的精华。在方术士们眼中,这个蒸馏的过程,就是去芜存菁的过程,不管得到的是何物,都是能延年益寿的菁华! “酒露,这就是传说中仙界的酒露啊!饮之,或能延年益寿!” 作为什么都敢炼,什么都敢吃的方术士,徐平一激动,竟随手拿起一个陶杯,在罐中勺了半杯,就往嘴里送去。 众人还来不及阻止他,那徐平便已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好烫,好辣!”他才喝了半口,就把嘴里的酒统统喷了出来,双手捂着嘴巴,满地打滚,最后指着卢生,嘟嘟囔囔地说道:“水,给我水!” 一时间,众人被这方术士逗得哈哈大笑,卢生连忙提了半桶井水过来,徐平抱着水桶,几乎将整个脑袋都塞进去了,痛饮几口后,他才喘着粗气评价道:“这是何物?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酒!” 这时候,狄阳也默默地蹲在那酒罐旁,用斟勺了一点品尝,同样皱起了眉头。 “公子……” 狄阳支支吾吾地说道:“小人有罪,只怕是哪里又没做对,这酒虽然极烈,远超燕赵之厚酒,可味道实在是太辛辣焦苦,难以入喉,根本没法喝啊……” 徐平甚至都没咽下去,就被烧得嘴唇红肿,狄阳才抿了一小口,就感觉仿佛喉咙里进了火,辣乎乎的难受不已。 众人暗暗腹诽,这样的酒,那匡梁的确喝不了一斗半,因为这哪是酒啊,这分明是烧烫的刀子往人嘴里塞呢!总之两字,难喝! 明月也闻了闻那陶罐里的酒,的确如二人所言,浓烈至极,难以入口,用这种酒去灌匡梁,只怕他会直接拒绝喝…… 众人均十分失望,但明月心里反倒有了底,笑道:“别急,这才第一锅,且看第二锅如何?” 第71章 岂有长生不灭者? 一刻后,按照方才的步骤,第二锅凉水已经再度热得冒气,蒸桶里也有更多的酒液从铜管中淅沥沥地流出,装满了好几个陶罐。 尝过刚才难喝辛辣到极致的酒,狄阳本来对这种制酒之法已不抱希望,同一个甑桶里弄出来的东西,再怎么折腾,味道还能变不成? 狄阳本欲叹息,感觉这些天全都白忙活了,这时候,他那守在梯子上的儿子却突然说道:“什么味,好香!” 不知不觉,酒坊里已经全是酒味,闻过前面那头一锅烈酒冲鼻的味道,对比起来,现在的味道格外醇香,酒坊里每个人都在抽动鼻翼,狄阳也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猛地变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 又问了一遍后,在长安君的示意下,他才连忙小跑过去,勺了一斟新出的酒,送到嘴边舔了舔后,竟直接呆愣在那里,满脸的不可思议! “味道变了!” 这一回,酒没之前那么焦苦辛辣了。 狄阳大奇,还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又品尝了一遍,还让两个儿子也过来试试,尝过之后,每个人都满脸惊奇。 这回,那些热气腾腾的酒在唇舌间呈现出的味道,是真真正正的酒,虽然在喝惯了黄酒的人尝来,酒味依旧炽烈,但味道确实好了许多,入口时还带着几分清冽…… 徐平咧了咧嘴,说道:“这才是真真的酒中菁华,炼化出来的仙山玉酿啊!” 言罢便又捏着鼻子猛喝了两口,顿时感觉自己头晕晕的,飘飘欲仙,正要起舞飞升,谁料却踉踉跄跄起来,一屁股坐倒在地,脸红得不行。 这情形吓了卢生一大跳,连忙去查看,谁料他却只是醉了,只好将师傅拖到一边。 “这齐人真是不胜酒力。” 酒工们对着这个方术士鄙夷了一番,不过他们也不敢托大,以这酒的烈度,是普通黄酒的好几倍,平日能喝几斗的人,也许几升就醉倒了。 狄阳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应当就是公子想要的酒吧?” “不错,就是我要的酒。” 明月也试了试,的确有点前世农村自烤酒的滋味了,那东西又被叫做“土炮”,哪怕是八尺大汉,要是喝的猛,半斤就晕了,一斤准保醉倒!不过前世酿酒多用包谷,包谷酒太辣,烧口,这时代印第安人只怕还没把包谷驯化完全呢,更别说传到中国来了。所以他只能以本土作物来尝试,分别用稻、梁、粟作为酒粮,今天蒸馏的,是熟得更快的稻酒,梁和粟还得过上两天。 不提徐平醉倒的小插曲,蒸馏在继续,接下来,到了第三、第四锅水时,蒸馏出来的酒,却开始变淡,味道也没刚才的来劲了,还有一股杂味。 狄阳他们都奇怪为何前后出的酒味道大异,只有明月知道原因。 酒粮里发酵出来的,可不仅仅是乙醇,还有其他许多醇类和有机杂质,蒸馏时,它们就一起气化了。所以每个锅次冷凝出的酒液,在香气和口味上有明显的区别,天锅里第一次放入凉水冷凝出的酒称为“酒头”,刺激性较大,度数可能超过70度;第三次放入凉水冷凝出的酒称为“酒尾”,有杂味,度数比黄酒高不了多少。 只有第二次换入凉水冷却流出的酒口味最柔和醇正,这种蒸酒法子,是历代酒工经过数百年反复比较和尝试后才总结出来的,可在后世,却是农村里好酒之人里,几乎人人皆知的常识,他前世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 虽然明月藏了一手没有说破,然而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酒工们视长安君为天人。 最后,明月也让狄阳等人取第二锅冷却流出的酒作为最后的成品,命名为“烧酒”。 等酒工们已经能熟练操作整个流程后,明月对他们说道:”将稻酒蒸完,密封在坛罐里,放入酒窖封存几日,之后如何调味,就要仰仗二三子了。“ 他自信,凭借这种土法酿造的“烧酒”,足以让那与他赌斗的匡梁输的心服口服! 而且明月之所以花这么大的代价让人制酒,并不只是想赢一场意气之争,他还是更深层的目的。这个目的,还得靠眼前这对不太靠谱的方术士师徒帮自己实现…… …… 作为这烧酒的第一个受害者,醉醺醺的徐平一觉睡到了傍晚,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客舍里,小徒卢生在推攮自己,说长安君来看他了。 徐平连忙滚下榻,他知道自己醉后肯定是一副狼狈样,顿时羞愧不已。 长安君也不急,等徐平擦了把脸,喝下醒酒热汤,清醒一些后,才对他说道:“徐先生,你为我办成了此事,当记你一份功劳,我也说到做到,等过些时日,我便在这池边腾出一间屋舍,作为你专用的丹房,一切器具原料,我都能为你供应。” “多谢公子,臣一定不负公子重望,早日炼制出长生不死之药!“徐平大喜,他这些天里捏着鼻子与浆人百工共事,图的就是这个啊。 但明月却摆了摆手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相信长生不死之术。” 徐平连忙辩解道:“不然,公子岂不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如此方能长寿乃至于长生。君不见,大羿曾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 明月依然摇头:“这些都是传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世上岂有长生不灭者 ? 岂有能够白日飞升的神仙?若是没有站到我面前,那我便不信。” 徐平急了:“公子,确实有人在海边见过,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上,有神人居焉。其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最早的方术士彭祖正是向他们学得了不死之术,才能能历夏经殷而至周,年八百岁而未死!天下人皆对此深信不疑。” 在经历过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后,明月现在的也不敢妄言世上绝无鬼神了,反倒更接近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 而且他觉得,即便冥冥中有某个宏大的存在,也不是民间传说塑造出来的仙人形象,每个民族供奉的神灵,都是他们自己形象的美化,千神千面。 至于那群号称掌握了方术仙术的方术士,更是一群功利的妄想狂、江湖骗子,想要靠这群不靠谱的人求仙求长生,真是缘木求鱼。 于是他反问徐平:“先生口口声声说方术士可以教人长生,那我敢问先生,你自己能长生不死么?” “我……不能。” 一句话,便将徐平噎住了,心虚地低下了头,他的仙风道骨都是装出来的,胆子不够大,可不敢向他的夫子正伯侨那样胡吹。 明月缓缓说道:”我还听说过一事,据说二十年前,有位方术士自称海外仙人,能教燕昭王学不死之法,燕王派使者去学,谁料使者才到,还来不及学,那方术士便死了。燕昭王大怒,遂杀使者,认为使者去的太慢,使自己错过了长生不死的机会,敢问先生,可有此事?” 发生那件事时,徐平正在燕国,他的夫子正伯侨正是因此而上位的,只好讪讪地道:“确有此事……” 明月道:“人最重视的莫过于自己,那方术士不能使自己免于死亡,哪里能够使燕昭王长生?所以我对方术士教人长生不死的说辞,是不信的。” 徐平疑惑不解:“那公子既然不是求不死,也不需要壮体之药,为何收我做了门客,还给我上宾待遇?” 明月将手一摊:“我今日便直说了罢,我是为了先生擅长的黄白之术!” 第72章 黄白之术 “先生曾经与我说过,方术士大致分为三种流派。海外求仙、食气谷道、黄白之术三种。” 所谓的海外求仙,自不必说,便是之前的羡门子高等人坐船去寻访三仙山,后世的徐福也是这一派的,在秦代颇受器重,以燕、齐方士为主。 至于食气谷道,则以楚地方士为主,食气指的是吸食气体,谷道则是辟谷,楚国山川俊秀,有颇多飘逸浪漫的传说,正如屈原在《远游》所说的,“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继承了楚国老、庄的一些道家哲学,楚国方士们认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是能令人长生不老的最高境界,一个个饿得形销骨立,倒也符合楚人好小腰的审美。 其三,便是徐平擅长的黄白之术了,讲究以药草矿物炼成丹药,三种方术士里,就以这一派是最需要基本功和手艺。从炼丹实践中,他们认识到物质变化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于是想把铅铁炼化成黄金,死汞炼化成白银,从而一夜暴富,亦或是把各种东西合成“还丹”,吃下去后达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当然,明月知道,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可这不妨碍他对这种“黄白之术”有浓厚的兴趣。这是方术士里与后世化学最接近的流派,丹房好似一个实验室,许多炼丹器皿已经有化学仪式的用途雏形了。 为了炼制不同的矿物,方术士们还总结出了煅、炙、炼、熔、抽、飞、伏等手法,其中将固体蒸馏成气态再冷凝为液体,就是“抽”。 “我不指望先生以黄白之术为我炼什么不死仙丹,而是希望先生用黄白之术来创造一些实用之物。” “实用之物?” 徐平挠了挠头,问道:“公子的意思是,黄金、白银?臣技艺低微,这铅铁为金,死汞为银的妙术,还无法次次成功……” 不同单质金属之间怎么转换!是一次都无法成功吧?明月懒得戳穿他,耐下性子说道:“我说的是烧酒等物,汝等之前喝过么?” 这时候卢生抢着答道:“休说喝,小臣简直闻所未闻。” “在此之前,汝等能想到可以用这种法子造酒么?” 卢生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拍马屁道:“小臣决计想不到,还是公子聪慧,明者远见于未萌!” 明月笑了笑:“不然,这烧酒,其实是用黄白之术里的抽汞之法制作的,但其中的原理何在,今日在此,我便要与先生探讨探讨。” 一边说着,在明月示意下,旁边就有人抬了一罐早上得到的烧酒,还有另一罐寻常的黄酒,都摆放在案上,揭开盖子,顿时有一股酒味弥漫出来。 明月指着两罐酒道:”粮食遇曲发酵可得到酒粮,过上十天半个月,压榨一番,便能得到黄酒。可若是像早上一样,将酒粮放入蒸桶,以灶火加热,便得到了烧酒。” “但黄酒淡薄,而烧酒厚烈,敢问先生,这决定它们厚薄的,是何物?” “就跟掺水的黄酒不如寻常黄酒烈一样,应当是因黄酒里的水比烧酒多……”徐平迟疑着回答。 “不错,吾等暂且将纯酒称之为酒精,黄酒与烧酒,其实都不是纯粹的酒精。都是不同比例的酒精与水混在一起,或三七之分、或六四之分,那问题来了,要如何将酒精与水这两种不同的物质分开?” 想到早上蒸馏酒的过程,徐平眼前一亮:“用抽汞法,以慢火蒸之,不多时,酒精便化而为气,飞升而去也!” “然也,但先生别忘了一件事,只要烧的时间足够长,水也是可以化为气的。” 在不断提示下,徐平已经能跟上明月的思路了:“这应当是酒精化气,与水化气所需的火候不同。” 观察火候,是工匠和炼丹师们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艺,徐平自然不陌生。 “这火候就叫做沸点,也就是液化为气的时刻。假定水化气的沸点为一百,那酒精就是七十,故而温火烧到七八十,这酒粮里的酒精开始化为气,而水却未升腾,故而控制好火候,便能将酒精与水分离!” “同理,若是冷到一定程度,气也会化为液,酒气遇到装冷水的天锅,瞬息之间便重新变为酒液,自然能流出来,就成了烧酒。故而烧酒里,酒精多而水少,自然就比黄酒更烈了。” 说完之后,徐平眼睛雪亮,卢生嘴巴微张。 长安君一席话,仿佛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道窗户,让二人看到了之前从未想象的光明。 平日里他们师徒每天都烧水喝,也曾经不小心将酒煮沸过,当时看到釜里白气腾腾,也视之为寻常,却从未深入思考过其中缘由。没想到,这平常可见的事物,竟然蕴含着这种熟悉又陌生的道理,被长安君一一剖析开来,竟让他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畅快感。 聪明的小徒弟卢生也立刻举一反三地总结道:“如此说来,水银也有自己的沸点,且应当比水更高!” “聪明,正是如此。” 接下来,明月又给他们师徒科普了“熔点”,以及零度的概念。 “古人言,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气态、液态、固态,这就是天地间事物三种常见形态了,虽然状态不同,但酒精、水本身无甚变化。” “如此说来,水银是丹砂的液态?” 明月连忙纠正道:“不,黄白之术里,万物的相互转变则又不同,丹砂遇热产出水银,水银遇硫,则又化为赤红的还丹。华池里,铁剑遇曾青,则表面化为铜……” 徐平和卢生本来已经竖起耳朵,等待长安君解析那些变化的原理,不料他却卖了个关子,笑道:“这些繁复的变化里,其中肯定也有某种规律可寻,今日暂且不论。” 看徐平和卢生有些失望的表情,明月暗暗发笑。 化学课到此结束,对这对没什么理论基础的师徒,说说物理反应就够了,化学反应更复杂一些,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灌输不迟。现在,只需要让徐平在为他做事时,将”炼制长生不死药“这个不务实的想法忘掉。 追求长生、炼金和追求物质变化的原理,这就是炼丹术和化学的本质区别! 明月道:“长生为虚,飘渺难求;而化物为实,切实可行。我纳先生为门客,就是想让你用方术士擅长的黄白炼化之术,一面助我寻找万物互相转变的规律,顺便也能做出许多像烧酒这样的好东西。” “是故,我可以为先生提供丹房、钱帛、原料、人手,但做什么,怎么做,先生都要听我的。” 现在徐平已经心服口服,垂首道:“臣愿唯公子马首是瞻。” “首先,先生要帮我想方设法,将这烧酒再蒸馏几次……” 徐平大惊:“还要蒸?我只是喝了几口就已醉倒,再蒸,就没法喝了。” “让先生蒸馏提纯,去除里面的水分,并非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让酒精更浓,你先试着制出来,我自有大用。” 明月想要的可不止是能喝的酒,他还想试试,能否靠这时代的简陋器具,制出可用来消毒的75°医用酒精?在这个战争中半数士兵因伤口感染而死的时代,此物无疑是一道救命良药! …… 接下来七八天时间里,质子府内,除了用稻米酿的酒粮陆续密封入窖外,梁、粟作为原料的酒粮也纷纷烂熟,在几个大灶上同时开火蒸腾,黑烟在酒坊上空冉冉升起,一些醇香的酒气也随风而去,飘过丈余高墙垣,飘进了一墙之隔的安平君府内。 一间采光极好的屋舍内,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正趴在竹简上打着瞌睡,此刻却鼻翼一收,猛地睁开眼睛,双目雪亮,鼻子则像是闻到肉味的野兽,四下嗅了起来,还冲对面的人说道。 “阿姊,你闻到了么,是酒香!” 第73章 蒹葭苍苍 ps:有点事,晚了 安平君田单之子田虎年仅十四,却已经如二十青年一般高大,因为时不时跟随父亲出入兵营,与军中武贲往来,他已经在他们怂恿下,品尝过酒的滋味了,且一喝就上了瘾,只是在家里不敢造次。这几天肚里酒虫正咬,闻到隔壁飘来的醇香,顿时垂涎三尺,还对他对面捧着竹简的女子说道: “阿姊,我闻到酒香了!” 女子年纪不大,十六上下,穿着简洁得体,一袭青色深衣上无一件挂饰,头并不像其他临淄女子那般喜好云髻高耸,只是简单扎了个垂云鬓,脸上也未涂脂抹粉,五官秀气,一双眼睛灵气逼人,双眉斜插入鬓,凭添几分勃勃英气。 她是安平君之女,生于即墨孤城被困之即,她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田单以尾巴上系着干芦苇的火牛阵大破齐军,杀敌归来后见到了在襁褓里的长女,觉得这是上天送给他的庆贺礼物,便给她命名为“葭”。 葭,便是芦苇的意思。 此刻田虎四下嗅着酒味,早就把面前案几上,姐姐正在教自己的诗书给忘了,田葭不由眉头微皱,说道:“闻到了,但只觉酒臭,不觉酒香……” 父亲经常外出征战,田虎对这位姐姐倒是言听计从,连他的诗书礼乐,也由田葭来教。 说起缘由,是因为田虎几年前到齐国官办的泮宫入学时,得了一种“怪病”,简牍上的字,他不管被夫子教多少遍,就是认不出来,甚至连安平君请来稷下的先生,也无济于事。那位儒家的先生还让安平君节哀顺变,说有一些少年人的确是认不了字的,此乃天意,人力不可违也。 田单也只好作罢,打算放弃让儿子识字,专门骑马弄剑,做一武夫即可,但他的女儿田葭却不同意。 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她口齿伶俐,对田单说道:“古人云,八岁入小学,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礼,二曰乐,三曰射,四曰御,五曰书,六曰数。” “女儿觉得君子六艺里最重要的,莫过于书:识字、会意、行文,此乃君子立世之本,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宝。倘若弟一字不识,日后就算继承夜邑做了封君,也必定会被人蒙蔽,连自己食邑府邸的税赋、上计都弄不清楚,哪能管得好万户大城?” “就算是在军中为将军,遇上国君送来的符节书信,还得靠别人帮自己念出来,事关机密,难免会旁生枝节。敢问父亲,你当年若是不识一字,能在临淄市掾立足否?能守住即墨,以书信妙计骗的燕王和骑劫上当否?” 田单被说动了,但依然认为自家儿子生的病是“天意”,恐怕无法医治。 田葭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母亲还在世时,常与我说起当年的事,父亲困于即墨时,也常有人对父亲说,齐王无道,致使临淄沦陷,乐毅攻齐,呼吸间下齐七十馀城,故而齐国灭亡是天意。然而父亲却不听,依仗孤城一座,敝卒七千,偏偏逆天而为。如今弟的所谓病症,难道比当年即墨的情形更难救么?父亲没有试到最后,岂可轻言放弃?” 田单终于同意了,田葭便请父亲将弟弟的教育交给自己,每天都让他学四个时辰,必须认五个字,不学会就不许去舞弄他喜爱的剑和弓矢。于是慢慢地,田虎竟真的开始能识字了,两年年过去了,已能认出千余字,跟正常的贵族少年无甚区别。 这件事被临淄人传为奇谈,至于安平君之女为何如此博学有见识,恐怕跟早早过世的安平君夫人有关系…… 所以田虎对已经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姐姐十分信服,大傻个立刻乖乖坐回榻上。 “吾等方才学到《豳风·七月》了。这诗说的是周初的农事,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酒!“ 然而田虎却只听到一个酒字,眼睛又直了,神游天外,想着那隔壁质子府传来的酒味。 田葭见弟弟这般摸样,叹了口气,将竹简一推,也不说了,只是对他说道:“弟,你已十四,也该懂一些事了,我今日便说一个跟酒有关的故事与你听,此事,我还是从学宫内的小说家处听来的……” “好!”一听姐姐要说故事,田虎立刻就打起了精神,也不瞌睡了。 田葭好听的声音侃侃道来:“当年,魏国国力强盛,几乎称霸天下,诸侯无不畏惧臣服。有一年,魏惠王在范台宴请诸侯,当大家喝得高兴时,魏王请鲁国的鲁共公举杯祝酒。鲁共公站起来,离开座位,没有饮酒,却说了一番话。” “鲁共公说,从前,帝舜的女儿叫仪狄,她发明了酿酒,奉送给禹,禹喝了觉得很甘美,却因此疏远了仪狄……” 田虎愣愣地说道:“原来酒是这么来的?”又挠了挠脸:“谁若是奉送美酒给我,我一定会亲近他。” 田葭摇了摇头:“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夏禹才是明君,他从此戒了酒。还说:‘后世必定有因为饮酒而亡国者!’” “说完夏禹的故事后,鲁共公又举了齐桓公贪图易牙美味,晋文公沉迷美女南威,楚庄王眷恋高台,最后却都疏远了三者。鲁共公用这三件事请,来告诫魏惠王,他酒杯里是仪狄的酒,品尝的美食嘉柔,好似易牙所烹调;陪伴左右的,是南威般的美女;宫室里前有夹林,后有兰台,是和楚庄王时一样的高台。这四件事里只要沉迷一样,就足以亡国,所以明君都疏远了它们,魏王兼有这四物,应当警惕了……” “魏惠王终究没有听鲁共公之言,终于导致国家衰亡……” 田葭叹了口气:“如今的齐国上下,好似魏惠王,明明才复国没多少年,上到太子下到将吏,却都沉迷享乐起来,整日置酒高会,一醉通宵达旦。” 田虎虽然没怎么听懂这个故事的深意,但依然有些怯怯地说道:“阿姊教训得是,弟以后再也不贪杯了。” 田葭声音柔和了下来:“阿姊并非在恼你,而是在恼齐国的将吏、封君、公子们。” 她的怒意,来源于父亲这十多年来如同老牛般,为齐国任劳任怨,眼看鬓角白发渐生,骑马也要人帮忙才能上去了,却无人能体会他的苦心,还利用他辛劳奔波得来的和平环境,肆意享乐…… 田葭站起身来,在室内慢慢踱步,愤愤不平地说道:“可怜齐国上下,唯有父亲勤勉简朴,不事酒乐,十多年前在即墨救了齐国一次,现在的齐人却像是忘了亡国之恨一般,上下如此不思进取,再有敌国大军压境,恐怕又要丢盔弃甲,难道还指望父亲救他们第二次?” 她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为父亲分忧,只能在府内发一些无用的议论,而那些大好男儿呢?飞鹰走犬,六博蹴鞠,置酒高会,整日不知道在干什么。 说到最后,田葭也不忘讽刺一下隔壁的新邻居:“还有那来齐国酿酒淫乐的赵国公子。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丰收之后酿造一些酒水,小饮无妨。但那长安君在春末夏初青黄不接的时节大肆酿酒,就有违农时了。更别说他用的还是齐国的粮食,若家家户户皆如此,这个夏天,只怕临淄内外,又要有不少人挨饿。” 想起那一日从稷下学宫回家时,路过质子府,听见的平原君与长安君叔侄约着去女闾过夜,田葭对长安君的第一印象,竟变得奇差无比,只以为他跟齐国其他公子公孙一样,是膏腴荒淫之徒。 田虎也知道阿姊因为他们过世母亲的关系,时常出入学宫,有些见识是他不能领会的,所以等她气消了些,才讷讷地说道:“那三日后的狩猎,吾等还去么?” “去,当然要去。” 田葭恨恨地合上了竹简:“父亲乃是齐国大功臣,近年来却饱受大王猜忌,小人中伤。如今他在外领兵,你我就得参与交游,不然准保让人告诉大王、太后,说安平君的儿女眼中无人,连太子的邀请都不理会。”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切犀利的言辞,只限于府内,只限于家人,一旦到了外面,她立刻会缄默其口,为自己披上一层伪装,与同龄少女们说说笑笑,听她们讲那些无聊的宫廷杂谈,里闾趣事,抬头看着的,却是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雄鹰…… ……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质子府内,长安君也接到了一份邀请…… “太子请吾等去狩猎?” 齐宫谒者后胜道:“这是每年例行的夏苗,届时临淄公子公孙、封君子女都会到场,长安君一定要去。对了,还要带上淄水营那一百勇士,围猎时,可少不了要他们出力。” “正好。” 明月也来者不拒,笑道:“谒者还记得那日在宫内,我与匡梁将军打的赌么?如今酒已酿好,到时便带上,狩猎完后,便就着炙肉野味,请诸位痛饮!不知猎场在哪?” “营丘。”后胜笑道:“在姜齐的故都,营丘。” 第74章 少女怀春 ps:这两天有点事情,现在忙完了,明天起恢复正常更新。另外,起点后宫老司机普祥真人新书《范进的平凡生活》,七月最近也追得忘乎所以,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收藏看看。 …… 此次营丘狩猎,名义上是为远道而来的长安君接风洗尘,除了受太子邀请的齐国亲贵外,还有许多官宦之家的青年女子随自己的父、兄同行,这是一年的时光里,她们为数不多的外出机会。 作为安平君长女,哪怕父亲不在国都,田葭也不能例外,四月十二日这一天,她天未亮就起身穿好服制,让弟弟田虎带着私属武贲们在前开道,在临淄北门与宫内的大队人马汇合。 虽然只是司空见惯的北郊狩猎,但毕竟是齐国太子出面组织的,故而依然极有排场。掀开车厢的帷幕,田葭但见车马辚辚,宫人成排,怕是有数千人之多。 “阿姊,快看,那就是长安君的猎队!” 田虎眼尖,不多时便大呼小叫起来。 田葭眯着眼看过去,因为人头攒动,她根本没机会看到那长安君的队伍,只是隐隐瞧见一面赵国的白色旗帜迎风猎猎飘扬,夹杂在齐国各家里,恍如秋天满山黄色里落下的一枚雪花,但稍纵即逝,被淹没其中。 “赵氏以白帝少昊为祖,又邯郸为殷之故地,故而效仿殷人,色尚白……”默默念叨着这句话,田葭拉上了帷幕,一行人出临淄北门,直趋营丘。 营丘位于临淄东北郊二十里外,这里虽然是姜姓齐国最早的一个都城,但早已废弃,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邑。营丘小邑与临淄之间隔着营丘山,山东临淄河,地势高亢突兀,此山方圆百里被田氏圈地,当做王室狩猎的围场,故而人烟稀少,动物繁衍密集。 猎场早在三日前就由后胜安排妥当了,正是依营丘山而成,山上翠柏苍松繁盛,沿山下淄水一带的草坪上,早已搭好了无数的营帐,五彩缤纷,颇为壮观。 齐国太子建的大帐居于正中,用红黑相间的葛布织成,又用几乎全紫的丝绸帷幔包围,恰如一个奢华的小宫殿。其余各家的营帐按照等级大小围于四周,拥得紫帐如百鸟朝凤一般,田葭瞥见,那长安君的素白旗帜,便是开进了靠近紫帐的某处。 贵族女子们的营地在东南濒水一角,最为僻静安全,田葭刚到没多久,就被齐国的长公主等邀约过去了。 “安平君不在,妹妹也当多入宫来才是,王后可一直在念叨你。” 齐王与君王后长女名为田葳,她长得与君王后颇有几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间的那几分慈眉善目象足七八分,甚至连君王后的心思深沉也学到了一二分。 田葳虽说是长公主,其实只比田葭大两岁,两年前刚刚行过及笄礼,十八岁正是最女子最娇艳的时刻,哪怕她容貌平平,但一番精心打扮后也足以让一般男人挪不开眼睛。 因为知道长公主对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卑,天生丽质的田葭便特地不着一点妆容,不敢抢公主的风头。几年前父亲被齐王猜忌,处处遇挫,聪慧的她看在眼里,早就学会了韬光养晦。 至于齐国宫殿,虽然君王后号称“视她为己出”,还要封她为公主,但田葭却对那个地方甚是惶恐,她本性恣意而为,可一旦入了宫,坐在君王后和公主们的面前,却好似被捆了十余道绳索一般,十分不自在,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错,便会连累父亲。 除了君王后嫡出的长公主外,还有几位庶出的公主,都是十多岁上下,其中三公主田蕤性格天真烂漫,与田葭关系最好,一上来就挽着她的胳膊,与她说话,亦或是宫苑里的小鹿产仔了,又或是她从女官处得到的两只蚕宝宝结茧了…… 她叽叽喳喳地说道:“女官说了,只要将蚕儿结的茧交到暴室去,织工们便能用它们,为我织出一身漂亮的深衣出来。” 田葭笑着应诺,心里却暗叹,这位公主是真不知道,她身上这件丝绸深衣,需要用到的蚕茧,怕有上百之多么?那区区两只小蚕根本不顶事,而是在她们来游猎玩耍时,无数同龄采桑女含辛茹苦养蚕抽丝剥茧得来的…… 她当然不会笨到将事实说出来扫兴,与她聊了几句,便缄默地呆在一旁,听公主和陆续过来的贵女们谈天说地,同时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要打哈欠。 不多时,自矜身份的长公主便下去歇息了,但其他因齐王生病,已经许久没出临淄来游玩的公主贵女们都有些兴奋,二八年华的少女们没了长公主镇着,顿时放松了心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很快她们就把话题扯到各自的婚娶上去了。 长公主的婚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据说近来齐王与君王后正在张罗她的婚事,但却不知道她会嫁给哪位大王、公子。她们僻居深宫,没什么见识,更不太清楚当下列国君王公子的情形,便在三公主田蕤的怂恿下,请田葭来说说看。 被公主贵女们推来攮去之下,田葭不得已,只好分析道:“燕国是绝不可能的,故而长公主所嫁,无非是楚韩赵魏秦五国。小女又听说,秦王稷年过六旬,他的太子两年前刚刚死在魏国,如今国内未立太子,就算立,太子也三四十了,长公主总不能嫁给公孙吧?故而秦不可能。” “韩国素来弱小,又才死了国君没几年,如今韩国太后不过三十多,韩王仅有十岁,以一女子承一弱主,非齐佳偶,故而韩国也不可能。” “楚王横年迈,身体又不好,虽然楚国太子二十余岁,正是婚配的年纪,但他人在秦国咸阳做人质,故而楚亦不可能。” “除此之外,便是魏、赵了,魏国太子午年纪合适。赵王丹也还没迎娶夫人,考虑到我齐国接纳了长安君作为人质,长公主要嫁的,兴许是赵王……” “阿姊说的有道理。”田蕤满脸佩服。 接下来,她们又聊起了这次狩猎的事。 要知道,在齐国,男女之防并不严格,狩猎除了演武嬉闹外,很大的一项功用就是给青年贵族男女们一个相亲的机会,封君将相家的男儿用手里的弓矢,在躲在帷幕内观看的少女面前表现自己,赢得她们的芳心。少女们也会暗暗挑中自己中意的男子,采集香草,放在囊内送给他们,以达到“折芳馨兮遗所思”的含义。 这一来一回,若是两家门户相当,一桩姻缘便差不多成了,若是不成,也会有刚烈的少男少女做出淫奔野合的事情来,毕竟连当今齐王和君王后,也是通过“淫奔”才结合的。 齐国民风开放,不忌欢爱,民间女子尚未成家却已经生了好几个没爹孩子的事司空见惯,这种事情在齐人眼里算不了什么。 对于贵族少女们亦然,对异性的爱慕,是不用避讳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战国是崇尚阳刚的时代,但凡有射御骑术出众表现者,都是少女人瞩目的对象。 所以,明天谁能在狩猎里拔得头筹,便是她们们争论的重点,或说是匡梁将军,或说是安平君家的田虎…… “听说那赵国的长安君也来了?”这时候有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将话题带偏了。 少女们开始激动地谈论起与长安君有关的事情来,近一个月里,临淄城里,可全是跟他有关的传闻,比如数言黜貂勃,比如宴饮上与将军匡梁的赌斗,他真的能酿造出能灌倒匡梁的烈酒么? 那个赵国公子的到来,给看腻了临淄风物的贵族少女们带来了许多新鲜感,她们都很期盼明天的狩猎场上,能一睹长安君风采。 田葭却对那个整日只知道酿酒的新邻居,没什么兴趣,她只希望这场无聊的狩猎早点结束,到时候,她又能混入稷下学宫,看英杰们争论驳辩了,那可比在这里干巴巴地坐着,亦或是看男人们屠杀猎物有趣多了。 看着身旁众人,她不由暗叹:“临淄真是泾渭分明,天下最聪慧的集中在稷门外,天下最骄奢愚昧的人,却都簇拥于此,不知道去吸纳一点聪明气,我偏偏落入其中……” …… 不论是期盼还是冷淡,次日破晓匆匆到来,一大早,在这群绿衣黄裳的贵女裹挟下,田葭挤在她们中间,来到了太子建紫帐两侧的高台上。 随着主持这场狩猎的太子颔首示意,滕更便点燃了燎火,清了清嗓子,让参加围猎的众人上前来拜见太子,进行祭祀后正式开始围猎。 众人依次入场,台上少女们恰好能一目了然,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对着那些人指指点点。 首先入场的是安平君家的田虎,少年面色稚嫩,却身材高大,所帅的私属却很少,仅有七八十人,比起其他动辄上百的猎队,少了许多,但众人都司空见惯了,安平君不喜欢在这种场合出风头,想来他的儿子也是如此,田葭却是有些忧心,她很清楚,和低调的父亲不同,弟弟看似老实,可极爱争强好胜。 接下来是匡梁,此人二十余岁,身材高大,驾一辆驷马大车,而他身后则是由其祖父匡章所建立,著名的齐国“文骑”。这批骑兵持矛,身上穿着染成赤红的皮甲,坐骑则披挂黑白花纹的马甲,远远看去好似斑马,华丽异样。文骑们甫一出场,顿时引发了阵阵欢呼,匡梁本人也高举长剑,向着贵族少女们观看的高台挥舞,似乎他的意中人就在其中。 众女皆回头看来,而三公主田蕤口直心快,拉着田葭道:“我听闻,匡梁将军有意与安平君府结姻?” 田葭心中生出一丝嫌恶,这是她最讨厌的话题,但面色如常,摇了摇头:“公主怕是听茬了。” 而后稍稍推了一下田蕤,笑道:“公主快看罢,接下来,就轮到汝期盼已久的长安君了……” 田蕤放目望去,却见营垒处烟尘滚滚,一行人缓缓奔来,素白色的旗帜猎猎飘扬。等他们走得近了,才看清带头的是一位玉面英俊的白甲君子,他身旁还有一位稚嫩的背剑少年,一位满脸傲气的黑马百夫,五十赵骑、五十徒卒,十位游侠儿纷沓而至,队列整齐地步入属于他们的场地。 这些赵人的气势,不比任何齐国猎队差,但高台上的少女们却没有为他欢呼,而是面面相觑起来。 原来,这些赵人从长安君到底下的普通骑卒,均穿着袖口紧紧地密封在手腕上的窄袖短衣,肩上披着一件毛皮制作的半甲,下面则是长裤,用一条皮带紧紧地系住,弓袋系在腰带上,垂在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带上横在胸前,箭尾朝右边,脚登皮靴,头发结成歪髻,长安君本人还戴有貂尾蝉蚊装饰的武冠,束金钩…… 在赵国已是司空见惯的装扮,但对于深受儒家熏陶的齐人而言,这样的穿着,就有些特立独行,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意味了。 不多会,却是旁边的匡梁处首先爆发了一阵无礼的大笑。 笑罢,他指着赵人们,肆意地说道:“敢问长安君,汝等为何要着禽兽之服?” 第75章 胡服骑射 “敢问长安君,汝等赵人,为何要着禽兽之服?” 匡梁此言极其无礼,引发了周围齐人的一阵哄笑,这句话也道出了他们的心声,虽然胡服骑射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在齐国,依然视之为异端,临淄的宫廷内院,豪长之家,可没少对此加以嘲笑。 长安君手下众人将此视为侮辱,顿时大怒,赵括握紧了弓,手摸到了箭羽上,鲁勾践更是瞋目,几欲拔剑出鞘…… 还是明月拦住了他们,让众人稍安勿躁,这匡梁是个坚定的反赵派,在公众场合三番五次挑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贸然起了冲突,反而让他得逞。 明月便冷笑着反问道:“匡将军此言何意?若不解释清楚,恐怕是在刻意挑拨齐赵关系。” 匡梁指了指自己身上传统的宽大袍服,又指着赵人身上的胡服,轻蔑地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如今长安君等弃诸夏之服而衣戎狄之裳,这不是着禽兽服,效禽兽行,是什么?” 他又朝他身后的众人看了看,玩味地说道:“不过我也听说,赵地有诸多胡人,还有连续几代赵国君主娶胡女为妻妾,想来沾染戎狄之俗,也不足为怪。” 言下之意,倒是在嘲笑赵国王室血缘杂乱了,民俗也如戎狄,此言再度引发了一阵大笑,高台上众贵女掩口而笑,太子建也乐不可支,赵人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这是赤裸裸的地域歧视啊。 还是帮助太子建主持狩猎的齐国相邦王孙贾见情况不对,出言训斥道:“匡将军,慎言!” 明月重重看了匡梁一眼,一言不发,下马上前,向主持这次狩猎的齐国太子建、王孙贾施礼:“太子,齐相,今日之事,有辱国之嫌,我请就此事,与匡将军辩上一辩!” 王孙贾不希望事情闹大,想要化解,太子建却是个不嫌事大的,当即拍手道:“善,久闻长安君口才了得,今日便畅所欲言,匡将军,你也过来。” 明月立在台下,扫了一眼这紫帐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的神情,知道今日若是不能挫一挫匡梁等人,恐怕会有辱国之耻,他往后在临淄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于是他便道:“深奥的大道理,想来匡将军也听不懂,我还是说一些先生能懂的吧。” 匡梁也坐到了长安君的对面,看了一眼站在太子背后的老儒滕更,滕更朝他点了点头,他才安心地说道:“那便要请长安君教教我,为何高贵的华夏贵胄,要穿禽兽戎狄之衣,难道还有何苦衷不成?” “很简单。” 明月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说道:“尚书中有一句话,‘惟人万物之灵’。但人生来便比其他动物羸弱,无虎豹之雄,爪牙之利;亦无犀兕之甲,皮革之厚;更无鹿马之速,迅如飘风。如此弱小之辈,本当为虎豹所吞食,如今却遍布天下,树立城邑,兴旺繁衍,反倒能轻松猎杀虎豹,何也?” 等周围叽叽喳喳议论一番后,他才说出了答案:“因为,人善于学习。上古先民,学习禽兽之长,铸刀兵剑戟为人之爪牙,剥动物甲胄为人之皮毛,驯牛马牲畜为人之坐骑。故而人虽一身孑然,却能皆有虎豹、犀兕、鹿马之长,如此,方能以芦苇之躯,披荆斩棘,开天辟地,卓然雄踞于万物之尊!” …… “原来人是靠着向禽兽学习,才成了万物之尊的……” 这一番话简单易懂,连文盲都能理解,高台上的女眷,太子建左右的侍从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匡将军今日又说,戎狄乃豺狼禽兽,此言不错,但就算他们真是禽兽,却有其长处。” “赵国的情势与齐国不同,太原之北,代、云中、雁门等地,皆为胡族。在赵国有一句俗话,叫胡儿十岁能骑马,胡人之代马,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胡人之骑,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胡人之士,饥餐肉渴饮酪,不惧风雨疲劳,能在马上奔袭千里,中国之士弗与也。以上三者,便是胡人的长处,若是我赵国依靠笨重的战车、辎重后勤长达数里的步卒,与胡人相斗,绝无胜算。” “故而我祖赵武灵王开天下之先,勇于变革,师胡长技以制胡,十年之内,以轻骑破中山,定三胡。于是武灵王之后,平常穿华服夏章,战时着胡服骑射,就成了赵国的传统。” “是故,匡将军说吾等着禽兽之衣,殊不知,他自己身上的兵器、甲胄,甚至还有车前的马,都是在向禽兽学习呢!这不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么?不过这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耻辱的事,而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必做之事。” 长安君的口才比预想中更犀利,语言浅显,却极有逻辑,以极简单的东西来打比方,使得人人都能听懂,方才嗤笑赵人穿着的人仔细想想,才惊觉自己身上穿的,脚下踩的,竟都是人向禽兽学习的结果?脸色发红之余,也觉得自己的确没道理鄙夷赵人的胡服骑射了。 “这……”匡梁本是粗人,有意挑衅,却被长安君妙语所黜,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便再次看向了滕更,向他求助。 老儒滕更暗骂一声竖子不可与之谋后,笑着站了出来,说道:“长安君果然唇齿犀利,能将两件不相干说到一起。人学于禽兽之说,看似有理,其实不然。” 明月看向滕更,清楚这也是一个反赵派,那一日在太子宫中,这老儒就与匡梁一文一武,一唱一和刁难自己,匡梁几句话被驳倒后,滕更便只能站出来了。 他问道:“那滕老先生有何不同见解?” 滕更摇头晃脑地说道:“上古之时,人茹毛饮血,朝不保夕,故而只能效仿一些东西,来防身自卫,无可厚非。而当今之世,人已无禽兽侵扰之虞,为家为国者,本应当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让百姓穿着华章夏服,以此为荣,岂可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弃儒者之教,远中国风俗?” 他搬出了先师孟子这尊大神,来压迫对手:“诗言,‘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对于远方蛮夷,应该用中国的礼仪衣冠去教化他们,岂能反过来向他们学习?吾师孟子曾言,但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但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当年南蛮与北狄交侵,若非管仲,天下人都要披发左衽了,如今戎狄之患仅在边疆,赵国却主动穿上蛮夷的衣冠,这是让管仲阻止的事情发生啊,真是不知所谓!” 这老儒说得义愤填膺,只差给赵国人安上一个“华夏叛徒,斯文败类”的大帽子了。 听完之后,周围再度议论纷纷,长安君却大笑起来。 滕更问道:“长安君为何发笑?” 明月止住了笑,肃然道:“我祖赵武灵王主持胡服骑射时就说过,此举必然是愚者所笑,贤者察焉。本以为三四十年过去,天下人应当能理解了,孰料还是有先生这般食古不化的大愚若智者!” 第76章 食古不化 滕更乃是孟子之徒,虽然当年太不受孟轲待见,说他求学之心不诚,故意不回答他的提问。但如今师兄弟万章、公孙丑等几乎都病死亡故,滕更便成了孟氏之儒的代表。 又因为在齐王田法章复国后,滕更第一个抱着礼器来投靠,于是便被封为博士,这位老博士有张慈蔼的脸,白发束得规规矩矩,若是初次见到,还会以为他是一位宽厚的长者。 其实此人一贯擅长钻营,不但希望能在朝中有威望,还妄想入主稷下,成为儒门代表。可惜现任的稷下祭酒荀况学问比他精通博大,发“性恶论”,与孟氏之儒的“性善论”观点相悖。故而滕更对荀况十分敌视,屡次发动儒家其他学派围攻荀学。 恨屋及乌,他连带着对赵国人也没什么好感,今日在此帮腔匡梁,不仅是投太子建所好,也是想指桑骂槐,诋毁赵人一通。 在滕更的想象中,像长安君这种弱质晚辈,被他批评一番后,是不能够还嘴的,而是该退下说自己受教了,十多年来,滕更倚老倚贵倚贤冲人发难,不知道教训了多少后辈。 谁料长安君却不是好相与的,不但不退,竟拐着弯骂他“愚者”。 “孺子狂妄!” 滕更生平最讨厌人质疑他的学问,顿时恨得牙痒,面上却故作宽厚地说道:“长安君久在赵国,常染胡俗,殊不知,这胡服骑射之举,才是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 他侃侃而言:“孔子有言,君子信而好古,循而不作,意思是君子循循莫不有规矩,桀纣幽王不尊三代之礼,故而身死国亡。武灵王谥号为灵,可见其胡服骑射之举,也不为君子君子认可,幸而赵国有祖先保佑,否则,桀纣幽王之事,将发生于邯郸,为天下笑,长安君不鉴武灵王沙丘之祸,却来齐国大肆宣扬胡服,妄图以夷变夏,不知是何用心?” 这是在诅咒赵国迟早会因为胡服骑射而亡,顺便将这件事上纲上线,明月好笑不已:“先生认为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这是自然。”滕更颔首,法古而不变,这是思孟之儒一脉相承的想法。 明月露出了笑:“那我怎么听说,燧人氏发明了火,神农氏发明了农稼,后羿发明了弓,季伃发明了甲,奚仲发明了车,巧垂发明了船,这些被儒家奉为先贤之人,不是君子喽?” 这个问题问得犀利,滕更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明月跟诡辩大师公孙龙混迹了半个月,你来我往的交谈间,早就把这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练得娴熟无比了。 见滕更止住不说,明月便又道:“故而,儒家推崇的所谓古言、古服,都曾经是新言,新服,周礼不同于殷礼,殷礼又不同于夏礼,皆有损益,岂有一味遵循?倘若要如先生所说,对古代的东西只能陈陈相因,就不再会有创新和发展,吾等也不必站在这里,而是要回到燧人氏之前。” 他比了比自身,大声说道:“一味循规古,吾等的模样,必然是身上披着一圈树叶,甚至是赤身裸体,因为这就是最古老的服章;吃食物也会不忌生熟,茹毛饮血,因为这个才是最古朴的礼;高兴时就捶着自己的胸膛,像猴子一样发出嘶鸣号角,因为这就是最古朴的乐曲。” 此言说的诙谐,顿时引发了周围众人一片哄堂大笑,高台上的众齐女也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长安君好有趣。 滕更竟当场反悔,对长安君道:“老朽已经说了,周代之前的事,不足为据,如今的华章夏服,乃是周公所制……” 明月啧啧称奇:“怪哉怪哉,现在先生又不同意法古,而提倡如同周公一般创造新制了?” 滕更脸皮厚,说道:“本来就不可同日而论。” 明月摇头道:“那好罢,就从周初说起,我听谒者说,这营丘原名蒲姑,是东夷人的国都,被周公所征伐后才划为周室的领地,是这样么?” 太子建狠狠地剐了一眼旁边的后胜,后胜只得挤出笑容道:“臣只是尽自己的职责,为长安君介绍猎场。” 但这已经够了,明月继续说道:“泰山南北,八百年前都是东夷的邦国。这东夷礼俗,与周人大异,当时周公大封诸侯以镇海岱,其子伯禽受封曲阜,为鲁国;而太公望受封于营丘,便是齐国。” “当时,太公到了齐国后,五个月便回报政事,周公问其为何如此之速,太公答,自己在齐地的行政,是顺从当地风俗而加以损益,故而迅速。而鲁国那边,过了三年才报政于周公。周公问伯禽为何如此之迟,伯禽说他在鲁地,是变其陋俗,革其夷礼,总之一切以宗周为准,故迟。” “太公没有一味照搬周礼,而是尊重了东夷人的礼俗。而鲁伯禽则照搬周礼,大肆革除当地风俗,妄图将鲁变成另一个周。他本来想得到周公的夸奖,孰料,周公听完之后,却叹息说,呜呼!鲁国后世必将北面事齐矣!为政之道,贵在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这是记录在典籍上,言之凿凿的真事,齐国人往常没少拿出来说道,以此获得对鲁国的优越感,此时此刻,却被长安君反过来利用,将了一军。 “由此可见,齐的衣冠,难道就与宗周的章服一模一样么?还不是沾染了许多东夷莱夷风俗,才演化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齐国也没有因此而衰败,而是成了海岱大国,果然凌驾于鲁国之上。相对的,秦国位于宗周故地,秦人的衣冠,难道就正统么?不然,还不是沾染了西戎羌氐之俗,秦国因此而衰弱了么?没有,反而成了天下最强!” “我赵国也是一样,当时面临三胡进逼,东胡、楼烦、林胡每岁入寇,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但笨重的战车和徒卒又在草原上没太大效果,急需效仿胡人的骑射加以反击,而骑射又需要胡服才能便捷。今日先生非议赵武灵王,若你与他换一个位置,是因袭中原的旧俗,让百姓继续死难,国家继续衰弱,最后让胡人入主太原、邯郸,赵人被迫披发左衽呢?还是大胆推陈出新,破除无用的旧礼,胡服骑射,救百姓于危难?” 滕更同意前者不妥,同意后者也不行,只得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朽并不是赵国为政者,何必思虑此事……” 明月大笑:“这就有趣了,方才先生还为赵国的存亡忧心忡忡,这会怎么又说事不关己了?真是前后不一啊,吾祖赵武灵王曾经说过,圣明的人能适应任何习俗,有才能的人能紧随时势的变化,不熟悉的事情不轻易怀疑,对和自己不同的意见不妄作非议,这才是学者求善的态度。而孤陋寡闻的人最喜欢发表议论空谈,这说的,恐怕就是先生这种人罢……” “你,你……”滕更气得不行,颤颤巍巍地捂着胸口,几欲跌倒,几名弟子连忙来扶住他,对明月怒目而视。 明月却不搭理他,又转头对太子、齐相说道:“对了,说起循规蹈矩,食古不化,鲁的衣冠,周的衣冠,还有滕国的衣冠,倒是足够复古,但如今周与鲁衰弱不已,而滕国,更是早已灭亡!太子、齐相,要警惕啊,齐国若是信了这亡国之余的循古之言,只怕要步周鲁之后尘……” 此言一出,滕更更是差点吐血!他正是滕国的庶公子,长安君这是直言他的言论,不可用于治国了。 复古,是滕更开宗立派的基础思想,如今长安君却毁他根基,犹如杀其父母,亡其邦国了。这老儒也不顾斯文,挣扎着要扑向长安君,却在半道上便眼睛一翻,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晕死过去! 第77章 击掌而赞 “夫子晕过去了!”老儒气倒在地,滕更的弟子们大呼小叫,掐人中的掐人中,找水的找水,齐相王孙贾过去看了看,见他还有呼吸,无性命之虞,连忙让人将这老朽扶下去。 靠一张嘴就把对方气晕了过去,这次对于胡服骑射的辩论,胜负已分。 但周围的齐人一阵缄默,从齐威王时尊黄帝为祖开始,曾几何时,齐人因为国力兴盛,文化繁荣,一直以中原正宗自居。他们笑话胡服骑射的赵人,与戎狄同俗的秦人,南蛮鸠舌的楚人,甚至连宋人、郑人,也经常被他们拎出来嘲弄,稷下的小说家们更是编排出了守株待兔、拔苗助长、削足适履等一系列故事来…… 若论天下地域歧视哪里最重,非齐国莫属,今日这个气泡却被长安君给轻轻戳破了,一语道出了真相:齐人的衣冠服饰,其实也是周礼和夷人混杂,比秦、赵高贵不到哪去。 太子建见滕更如此丢人,气鼓鼓地生闷气。齐相王孙贾摇了摇头,暗道他们是自取其辱,他却不好出来做什么评价。后胜则眼珠直转,觉得这长安君真是不俗,但也不敢为他叫好。 猎场上的上千齐国将吏兵卒,也憋着一口闷气,垂首不说话。方才是他们嘲笑赵人,现在,却轮到赵人冲自己轻蔑了。 一时间,硕大的猎场气氛有些尴尬,虽然齐人知道这次争辩,是长安君有道理,但内心深处,却依旧不太想承认…… 明月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身在异国,敌视、冷遇,他早已习惯了,也不期待什么赞许,转身便要下去。 但就在这寂寥的时刻,还是那些齐国公主贵女所在的高台上,一个击掌之声率先打破宁静,孤零零地响起了起来…… 啪嗒啪嗒,少女的小小手掌拍在一起,清脆无比,如同一滴春雨,划破了干涸寂寥的空气。 抚掌击节而赞,本是稷下辩论后对胜者一方的赞许,而今,这则是对长安君的喝彩。 明月诧异地回过头,却被莺莺燕燕的齐女所挡,看不清抚掌之人的模样,只能瞥见人群后的一角青衣…… 在场众人也惊讶地朝高台看去,想知道是谁如此胆大,如此大不韪。 可台上众女想的没男人这么多,她们本就对长安君好奇无比,今日一见其人的确模样俊朗,更为他的诙谐善辩所吸引,在那抚掌声的带领下,也一并为他喝彩起来。群声沸腾,如同一群喳喳叫的黄莺,究竟是谁带的头,便无人知晓了。 齐女们这一喝彩,在场的齐国男人就更加尴尬了,风头被这赵人抢光了,他们都气得直咬牙。 匡梁也恨恨地看着高台,终于没忍住,再度站出来,大声冲明月喝道: “长安君说千道万,终究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但今日不是在临淄朝堂里坐而论道,而是在猎场上比较弓矢之精!长安君,你我且去猎场上见真章,我倒要看看,是你赵国的胡服骑射强,还是我齐国的文骑强!” 见匡梁仿佛受了大辱一般,对自己怒目而视,明月却只是耸了耸肩,虽不惧匡梁,却也没回应什么,而是回头朝高台上的齐国公主、贵女们优雅地作揖道谢,再度引发了一阵嬉笑,若不是碍于女官严肃的眼神,只怕都有人冲他扔香囊了…… 明月倒是挺想知道,刚才那个令所有齐国人尴尬的时刻,是谁如此不惧,率先为自己鼓起了掌? …… “姐姐真是大胆。” 高台之上,齐国公主田蕤佩服地看着安平君之女田葭,方才那长安君将滕更气倒,使得嘲笑赵人胡服骑射的齐国人哑口无言,虽然精彩,但为了避免齐国的男人们尴尬,她们都不好意思喝彩,反倒是田葭率先抚掌而赞,她连忙在旁响应。 这会,田蕤便挽着田葭的手,揶揄地问道:“莫不是对长安君有意?” 田葭摇了摇头:“非也,只是不曾想,在这猎场之上,能听到子墨子之言。” “子墨子之言?”田蕤有些吃惊。 “子墨子曰,行不在服。” 田葭解释道:“我听母亲说,当年也有儒生头戴着巍峨儒冠,穿宽大儒,腰带上还插着笏板,去拜见墨子,并质问墨子为何穿着如此随意,如同陋巷的函人、匠人。” “墨子便说,齐桓公高冠博带,金剑木盾,以治其国,其国治。晋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韦以带剑,以治其国,其国治。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其国治。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这四位明君的服制不同,却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由此可见,齐国一些儒者,非要穿上古代的服饰,说古话,好像这样才能国泰民安,是不对的。人有作为没有作为,不在于他穿什么样的服装,关键在于其如何行事……” 田蕤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点了点头,她曾听说,安平君那已经过世的夫人与墨家有些关系,在即墨时随墨家众人一同协助田单守城,之后才与田单结合,想来田葭欣赏墨家之言也实属正常。 她打趣地说道:“莫非长安君也是墨门弟子?” 田葭摇了摇头:“不见得,或许只是言论相近罢了。” 她叹道:“彼一时此一时,这世上,已经鲜有墨者了……” …… 话虽如此,但那长安君的犀利言辞,倒是让田葭眼前一亮,之前因为种种事情对长安君的恶劣印象,顿时减轻了不少,看上去,他虽然嗜酒好色,但也并非纯粹的膏腴无能之辈? 那场不在安排内的辩论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刻天色已经大亮,狩猎便要正式开始了,太子建虽然被扫了兴致,但还是硬着头皮与齐相一同,率众人立于木台华表之下,举行猎前的祭祀仪式。 一时间,鼓角鸣响,宰夫杀生祭祀,但见斧钺飞舞,血光四溅,备好的三牲头颅落地,鲜血四溅,这一幕血腥的场景顿时激起众人的嗜杀之气,他们在车上马上相互目视,挑衅意味十足。 不过第一箭还得太子先来,当下有后胜让虞人放出预备好的一群鹿来,太子建凑得老近,开弓一箭射杀,引发了一阵欢呼。然后便是行猎开始,在场的各猎队或着皮弁,或穿胡服,皆率部向猎场奔去,而虞人们也早已将林子里的猎物驱赶出来,方便贵族射杀。 女眷们当然不会错过这热闹,她们三三两两坐在敞开的马车上,在外围游走,观看男人们展现武艺。 田葭还是与田蕤同车,但不同于旁人的兴致勃勃,她依然暗暗打着哈欠。 她早就说过,这种号称继承了古代“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的古老习俗,虽然打着的名义是为了剿杀繁衍过多的野兽,不要让它们践踏粮食,然而实际上,大队人马出动踩坏的庄稼,可比野兽破坏的多数十百倍,不过是让人炫耀财富,让贵人追逐野兽为乐罢了。 但转目间,田葭却发现有不少车辆都在朝长安君的猎队靠过去,车上女子频频瞩目,对正在马上抽箭拉弓的长安君指指点点,都有些期待起他的表现。长安君的机智善辩,她们已经见识到了,若他武艺也能不俗,那真是一位佳偶了…… 田蕤也兴奋地对田葭说道:“方才长安君与匡梁将军约定猎场上见,姐姐觉得,谁能胜出?” 田葭则笑道:“公主别忘了,吾弟也在猎场上,他虽话不多,但这等场合,却也不甘示弱,至于长安君,你瞧,他开弓了……咦?” 随着咦的一声惊呼,田蕤举目望去,不由目瞪口呆,田葭则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方才,那长安君在马上倒还算能骑得稳稳当当,可他开弓射箭的架势,却一看就是新手,田葭出身将门,父亲和弟弟射御的情形也见多了,从未见过如此生疏的…… 果然,面对一头从前方十余步外掠过的獐子,长安君手一松,箭矢歪歪扭扭的飞过去,竟差了好几个身位,还差点射中了他队里的一位骑手…… 田葭甚至敢说,长安君的射术还不及她一女流。 长安君接下来的几箭,无不刁钻地避开了猎物,朝着芳草萋萋的地面放矢,最后索性将弓一收,摇了摇头不射了。 这下可就尴尬了,想要一睹长安君“武略”的齐女们看他那懊恼无奈的模样,纷纷笑作一团,这长安君恐怕只在嘴上了得,射猎方面却没什么能耐。 田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一贯喜欢英武少年,对长安君有些失望,但又无不担心地说道:“长安君射艺如此不精,那要怎么嬴匡梁将军?” 田葭倒是无所谓地说道:“长安君自己射艺不精,只能指望麾下武贲用命,但这营丘狩猎,齐人一年来上三两次,早就对地形熟悉无比,赵人却是头一次来,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本地人。长安君若是真聪明,就不会对这场狩猎太在意。” 想到从不在猎场上争抢斗勇的父亲,田葭淡淡地说道:“要知道,真正的本领,不是在猎场出风头,而是在战场上见真伪……” 第78章 鹰犬之用 “站在靶场里瞄准靶心,和骑射果然差别太大了……” 明月这边,眼看射出去的箭矢无一中的,不免有些自嘲,小说里刚穿越到古代就能百步穿杨,骑射无双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为了今日狩猎,他在质子府那空阔的校场里也没少让游侠儿里猎手出身的东武城人武荡教自己开弓射箭,基本能做到十步之内箭无虚发,二十步内箭在靶上,可增加到三四十步,就要脱靶小半,至于理论上一百步的最大射程,对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及。 春秋战国是名射手辈出的时代,养由基、甘蝇、飞卫、纪昌等层出不穷,但事实上射箭之难,实在是从未接触过弓箭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硬邦邦的弓身,需要使出吃奶气力才能拉开的弓弦,更别说瞄准更需要天赋,外加几分运气。 奔驰的骏马,没有鞍镫颠簸不已的马背,飞速移动的猎物,甚至还有不断变换方向的风,都会影响箭道……他必须停下马来才能双手开弓,可稍纵即逝间,猎物早已跑到几十步外去了。 只有亲身体会后,明月才明白,为何一个好的弓兵在古代是如此珍贵,而能够在马上双手开弓射五十步外目标的弓骑兵,更被秦、赵等国视为军中瑰宝…… 在明白自己再怎么尝试都不可能射死哪怕一只野兔后,明月选择了放弃,他不动声色地收起弓矢,虽然才射了五六箭,但因为每箭都要弯弓如满月才能保持准确度,臂膀已经有些微微酸痛了。 他回过头,对身后紧随他后的亲信苦笑道:“我射技不精,今日就要仰仗二三子了。” 众人齐齐应诺,鲁句践站在马侧,提起剑道:“公子,交给吾等罢,猎物自有吾等鹰犬扑上去擒拿,岂有主人亲自上阵的道理?” 他自比鹰犬,舒祺、赵括等也没什么异议。 这时代鹰犬还不是贬义词,更别说,来齐国一个月里,长安君的表现堪称完美,多次避免了对赵国不利的事情,保住了国威尊严,让众人见到了一位有担当的公子,待他们也十分慷慨大方。所以长安君非但是他们名义上的君,也是这个小团体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众人都甘愿做他的鹰犬爪牙。 赵括今日穿了一身轻便的胡服短甲,头上皮冠包住发髻,上方还有两根雉尾,显得斗志昂扬,他一拍手里的弯弓,自夸道:”今日吾等一定要狩到比那匡梁更多的猎物!“ 明月摇了摇头:“倒不一定要比他多,不要太少难堪即可。” 赵括大惑:“那竖子方才不是在挑衅长安君,说要让他的文骑和吾等在猎场上见分晓么?吾等应战便是,还怕了他不成?” “不然。” 明月看着百余步外匡梁和他的文骑在拼命追杀受惊的野兽,那些文骑都是精兵,骑术并不亚于赵国来的兵卒。虽然自己这边在衣着方便上占了便宜,却吃了不熟地形的亏,所以同等数量的射猎比试,赵人这边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一味争强,恐怕要自取其辱。 于是明月冷笑道:“骑兵的强弱,要战场上才能决出胜负,猎场上哪能分得出高低?过去十余年里,济西之战、麦丘之战,还有燕周将军帅赵骑伐齐的昌城、高唐之战,胡服骑射的赵国骑兵打得齐国文骑抱头鼠窜,胜负,早有定论!方才碍于齐赵之盟,我才不好提及这些事。” 一番话让众人涨了士气后,他又对赵括等人道:“故而,今日二三子要玩得尽兴,不必太在意猎获。” 话虽如此,但众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在心里憋了一股劲,就是不想输给齐国人! 赵括大声请命道:“公子,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不仅仅是为了猎获野兽,也作为国家的军事大典,有练兵和演习的功效。从事先的准备到开始围猎,将猎物从山林间驱赶到预定的狩猎场,再到包围射杀,都要有专门的人负责,情势瞬息万变,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宛若一场谋划周密,却又难以预料结果的大战。” “故而田猎之事,比较的可不仅是个人的勇武,还讲究猎队的集体配合,以及领头者的指挥才干。” 他指着前方的林木草场说道:“今日,就当是练兵,让公子看看吾等这半月来在淄水营的操练效果,何如?” 赵括说得头头是道,明月大奇,殊不知赵括的确是有几分把握的。他在赵国时没有外出作战的机会,就把所有怨愤都发泄到狩猎上了,马服君的家奴私属也成了他的兵卒,被他安排在各个位置。司空见惯的围猎,却被他当成了试验各种兵法理论的疆场,毕竟是没有脑子的畜生,经常一头撞进他的包围圈,每一次都猎获颇丰,紫山的野猪黑熊可都知道他的厉害,这营丘山也不虚! 于是明月壮赵括之志,当即颔首道:“那我便拭目以待,看括子一显才略。” 赵括登时道:“公子放心罢,士卒们日日操练可没有白费!” 言罢,赵括再度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以及竞争者们的去向,随即高举猎弓,大声说道:“二三子,随我来!” …… “哈哈哈,长安君果然是孺子,他的射术,还不如我文骑中一普通新卒!” 眼看后方长安君不善射猎,匡梁大声嘲笑之余,也带着身后的文骑,跨过一条溪水,朝猎物最多的区域前进。类似的狩猎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对着营丘山的地形更是了如指掌。 随着鹿笛吹响,营丘山下繁衍生息中的生灵开始在稀疏的草丛间跳跃奔逃,野兔、彩雏、花鹿、麋子、雁鹅,层出不穷。 在匡梁的指挥下,文骑各自冲了上去,这些文骑是齐国特有的兵种,又称之为“武骑士”,挑选和魏国的武卒一般严格,选取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者;这群人身强力壮,行动敏捷迅速超过常人;能骑马疾驰并在马上挽弓射箭,能在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周旋自如;能策马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大水,追逐强敌,打乱众多敌人…… “当年我祖父以六百文骑为前锋伐燕,五十天就几乎灭亡了燕国,这区区猎物,又岂在话下?” 憋足了劲后,文骑所获颇丰,几乎每个人都能射杀一两只猎物,只是他们虽然注重个人技巧,却忽略了相互之间的配合,你追我赶间,队形竟有些杂乱无章,所以也有不少猎物从文骑们的空隙里逃走,那些漏网之鱼,很快就被旁边另一支猎队盯上了。 那边正是安平君府的田虎一行,这位年纪很小,却十分高大勇武的少年骑术倒是一般,但他扬长避短,站在一辆大车上,站直了腰板,手持一张两石大弓,瞄准一头从匡梁那边撞开文骑,跑过来的一头大野猪就是一箭。 箭离弦而去,下一瞬,数十步之外的野猪应声而倒! 他的随从当即大喊道:“虎子猎得大豕一头!” 周围欢呼阵阵,田虎更加来劲了,他不慌不忙的弯弓施射,几乎每一箭都会收走一只猎物的性命。人如其名,作为将门虎子,他的射术十分精湛,百步之内几乎无有不中者,而且因为气力大,能放数十矢而不止,一时间,这一片猎场仿佛成了他的独角戏,至于身后的猎队,只是找着君子漏过的猎物施射,如此一来,狩猎的范围就小了,总的猎物也不算多。 正当远远围观的齐国太子和众齐女都以为,今日猎场上,要由匡梁和田虎平分秋色时,在田虎旁边,却有一队五十多人组成的马队疾驰着呼啸而过…… 素白色的旗帜鹰扬,正是长安君的猎队,但如今长安君只是在队伍后面紧紧跟随,一言不发,这群人真正的指挥者,变成了领头那位骑黑马,挽长弓的百夫赵括…… 第79章 宿怨 “公仲寅,董方,汝二人带五十徒卒,分为两队,绕入林中,展开鹰扬雁型阵,一东一西前行,鼓噪兵器,驱赶野兽往溪水边阔地而去。” “邮无信,肥平,汝二人带五十骑从,同样分为两队,埋伏于林子外两侧。” “鲁句践、武荡,汝二人带游侠儿淌水到溪水对岸,持网兜等待。” “舒祺,保护公子,勿要让惊兽冲撞。” 如同沙场点将,赵括娴熟地一一点出姓名,众人也笑着领命而去。 百余人的猎队分作几个部分,犹如一个人的四肢,各自活动起来,在赵括的指挥下,随着呼哨一声,五十名步卒分作两队,涌入一个稀疏的林子,方才从匡梁、田虎猎队处逃出来的野兽,大多钻进了这里。 徒卒按照往日在淄水营的阵列训练,按照赵括的指示左右包抄,大声鼓噪敲打兵器,铮铮作响,不一会儿林中的飞禽走兽惊慌逃窜,数十只野兔、山羊、梅花鹿、野猪等猎物们钻出了已经不再安全的林子,往溪水边开阔的草场跑去。 可一众骑手早已在这里等待它们,他们也分作两队,对野兽们左格右挡,前有溪水,后有追兵,左右更有策马驰射的骑从,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猎物群,不大的草场中间野兽惊慌四处奔逃,无论逃往哪个方向都会被箭雨堵回来。 慌不择路间,有野兽越过溪水想向对岸逃窜,可十名游侠儿已经持网兜侯在那里,正好来个守株待兔,将湿漉漉的禽兽捉住杀死,血水染红了小溪。 明月在舒祺护卫下位于后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有几分新奇,也有几分惊喜。 这支猎队里的人员,虽然半数会骑马,但并不是代北三郡专业的骑兵,好多人必须驻马在原地才能开弓,就个人技艺而言,远远比不上齐国的文骑。他们的领队赵括也并非以个人武艺见长,比起能开弓百矢而不瑕止的田虎大为不如,此刻也没有上去施射,而是左右奔驰,指挥众人将包围圈缩小,不要让野兽逃走。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有了良好的配合,又充分利用了地形后,狩猎的效率却是在场众猎队中最高的。不一会,队伍后的辎车上,已经堆满了野兽,众人都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看向赵括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信服。 赵括在紫山时的围猎经验派上了用场,但若没有沿途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经历,士兵便不会敬爱他,若没有淄水营里杀逃卒立威一事,士卒们也不会畏惧他,唯有爱之惧之,士卒才能驱使,毫不怀疑地执行将领的命令,让赵括指挥起来犹如臂使。 “至少指挥上百人对付野兽是没问题了……”明月如此暗暗想道,这算赵括的进步吧,不过能打好人机,跟与白起打一场王者局还是差距很大的…… 此时,长安君猎队的动静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本来对长安君不通武艺有些失望的齐女们又看过来了,吃惊地瞧着这群貌不惊人的赵人如同一架精密运行的机械般,收割野兽生命。 在懂行的人眼里,懂得利用集体配合的长安君猎队,和其他两支只靠个人勇武狩猎,显得杂乱无章的猎队,高下已判。 这时候,安平君府的猎队已经杀光了那附近的野兽,却没有急着寻找下一批猎物,领头的少年君子朝这边观看许久,随后驱车而来。 “长安君!” 远远的,田虎就在车上与素未谋面的邻居打招呼,明月也不敢怠慢,拱手还礼:“虎子,搬入安平君府隔壁后忙于俗事,一直未能前去拜访,失礼了。” “是我失礼了,常闻到长安君府中飘来酒香,真该上门叨扰拜访一番,哈哈哈。” “巧了,我今日却是带了酒来的,等狩猎结束,便要请太子及众君子就着炙肉共饮,虎子到时可以尝尝。” “当真!”田虎大喜,舔了舔嘴唇,随即想到自家姐姐在,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多喝的,又不免气馁。 田虎比长安君小一两岁,个头却比他高许多,虎头虎脑,看上去没什么心机,寒暄两句后,便羡慕地指着在猎场内奔驰指挥的赵括,道明了来意:“这位是长安君麾下将吏么?我见他指挥得当,将猎物围起来猎杀,沉稳而不乱,手法颇似我父。” “他岂能与安平君相比。”明月替赵括谦虚了一下,也招呼赵括过来,见过安平君之子。 谁料赵括却不买账,过来草草地拱拱手,便只顾向长安君汇报猎获情况,将田虎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田虎憨厚质朴倒还没什么反应,他的随从却不干了,当即用鞭子指着赵括斥道:“小小百夫,竟如此无礼,你可知我家君子是何人!” “不就是安平君之子么。” 赵括心高气傲,翻了翻白眼,昂头道:“我虽为百夫,亦是赵国马服君之子,嫡子!难道还比他低贱不成?” 报出自家身份后,田虎也面色一变,瞪了赵括一眼,爱才之心顿时没了,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冷哼一声,向明月抱了声歉,调头离开。 舒祺看出这两人不太对付,小声地问道:“长安君,括子与安平君之子之前见过面,有过节?” “不是他们有过节,是二人的父辈有宿怨啊。”明月无奈地笑笑,对舒祺说起了一件他从李谈处听来的往事。 …… “那是先王三十年的事情,当时正值赵国在阏与大败秦军,诸侯震动,纷纷派使节赴赵结好。齐国来的,正是当时的齐相安平君,他在赵国期间,与马服君有过一番争论,论的正是用兵之道。” 看着远去的田虎,明月说道:“当时安平君对马服君说,我不是不喜欢将军的用兵,只是不怎么敬佩将军作战用兵太多。使用的兵员多,百姓就不得耕作,千里馈粮,难以保证军用充足。倘若这种战争旷日持久,都不必等敌军与我决战,国已自破,如此战法,田单不取也。我又听闻,古之帝王,用兵不超过三万便能使天下归服。将军却不然,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此单之所不服也。” 舒祺想了想,道:“安平君说的也不无道理啊,若是征兵太多,的确会伤民,听我母亲说,阏与之战先王征兵甚众,导致邯郸缺粮。” 明月道:“话虽不错,但马服君却有另一番见解。” “马服君认为,古时候天下分为万国,城虽大,不过三百丈,人虽众,不过三千家,故而殷周攻伐,春秋国战,都是用三万、五万之众,几个月内便能建功,城濮、鄢陵等决战更是一天便能分出胜负。如今却不同,万国兼并,分为七大战国,都号称万乘,有土地千里,方圆千丈的大城、户口上万的大邑比邻相望,三万人恐怕连城的一角都围不住,至于进行野战就更加不够了……” 一席话后,舒祺挠了挠头道:“似乎还说马服君说的有道理。” 明月笑道:“立场不同而已,安平君当年以七千弊卒而败万乘之燕,复两千里之齐,这之后聊城之战、狄之战,所用兵卒也不过三五万。齐虽复国,但国力疲敝,难以支撑起旷日持久的大战,故而安平君只能走精兵策略,依靠驻扎在五都的五都之兵,以及文骑速战速决,不要消耗太多国力。安平君这是站在国相的角度考虑,寄希望于一次战役解决问题,无可厚非。” “马服君则不同,他是将,最优先考虑的不是怎么打仗能省钱,而是如何才能赢得胜利!正如他所言,春秋之世,国人当兵而野人不当兵,故而诸侯之兵都只有三五万,可如今却不同,一旦交恶,那就是动辄征召数十万人,打旷日持久的大战。比如当年齐以二十万之众攻楚,五年乃罢。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五年乃归如。” “这二三十万里,真正作战的兵卒,不过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都是负责运粮、挖沟、建垒的民夫,马服君把军中的精锐比喻为剑刃,而这些民夫比喻为剑背、剑环、剑珥,若是剑背不足够厚,哪怕剑刃再锋利,击在大柱、石头上,一样会粉身碎骨。” 田单的策略,还是当年吴起创建武卒的思路,就是以技击、文骑这些或招募或世代相传的职业兵为主力,夹杂征召的五都之兵。赵奢的策略,乃至于秦的策略,则是全民皆兵,以临时征召的义务兵为主。 “两者意见相左,但从这些年的战果看来,这样的齐军,打打小仗还可以,一旦打大仗,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你看那边匡梁的文骑,论个人武艺,并不亚于赵国的代北三骑,然而数量太少。我听说,齐国在齐宣王时代仅有六百文骑,现在加起来也不过千余,可赵国的骑兵,却是以万计的,这还没算代北三郡几乎每个青壮年都能骑马驰骋,一旦大规模征召,那将是天下最庞大的一支骑兵……故而在战场上,齐国文骑面对的,往往是自己数倍的赵骑,岂有不败之理?” “所以马服才认为,安平君不仅不通晓用兵之道,而且也不明了如今的天下形势……当时安平君虽然嘴上被说服了,但心里只怕是不服的,二人的怨,就这么结下了,括子与那安平君之子打了照面,若是能一笑泯恩仇,倒是奇怪了。” 舒祺恍然大悟,但明月又看向在左右驰骋指挥的赵括时,却不由有些忧心。 赵国的这种全民皆兵策略,是建立在近二十年国力昌盛的基础上的,依靠彪悍勇锐的民风和恰当的战术,打打燕、齐、魏倒是没什么压力,基本上不用超过一年,便能夺下城池结束战争,可若是面对国力、兵力、战术都比自己要强的秦国呢? 这种全民皆兵,举国四十余万而战的策略,就会出现致命的漏洞——赵国军于山地间野战不如秦军,拼国力,更拼不过秦国!最好的结果,便是久拖不决,最后国家吃不消,只能匆匆决战,赌一赌国运。 这个导致长平悲剧的死结,或许从赵奢、廉颇等人定下“举国之兵而战”的国策时,就已经注定了? “秦就好比巨石、大柱,普通的利剑斩上去,只会自己先断了,魏国的武卒多次惨败于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单纯学魏国齐国玩精兵政策是没出路的,五年时间也不够,我要如何解开这个结呢?”明月陷入了苦恼中…… 这时候,日暮将近,狩猎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各个猎队纷纷收队,准备在天黑前清点猎物,各队将猎获献给齐国太子,而后由齐相评为谁为今日最佳…… 其间,也不乏一些被野兽撞伤咬伤的倒霉蛋被放在辎车上运走。 明月这边倒是没什么伤亡,然而在收队时,舒祺过去清点了一下人数后,面色一变,回来告知明月:“公子,少了鲁句践!” 第80章 伯仲之间 “公子,方才鲁句践与吾等在溪水边张着罘(fu)网,却有一头身上插着箭的麋鹿挣脱网兜,朝山林里奔去,鲁句践以手戟投之,不中,当下大怒,便追过去了……” 得到游侠儿们的禀报后,明月才得知那鲁句践竟为了追一头受伤的麋鹿往山林深处去了,不由骂道:“这匹夫,一去就是一个时辰,还不归来,莫不是迷路了?” 从下往上望去,这营丘山虽然不高,但因为是王室猎场,所以周王数十里内不允许开发狩猎,山上的苍翠的百年树木密布,道路也狭窄湿滑,往里面走上百余步,便难辨出路,深邃的林间不时传出一些虎豹熊罴的嘶吼,让人心悸不已。 那才是真正的深山幽谷啊,往常齐国王室狩猎,最老练的虞人猎手都不太敢往深处去的,更别说一个外地人了。休说碰上猛兽,就算是不小心在里面迷路,也够鲁句践喝一壶了。 明月对憨厚忠勇又孝顺母亲的鲁句践十分器重,骂归骂,但也让武荡等人顺着痕迹过去寻找,他可不想让一位猛士折损在这里。 而另一边,眼看左近几里内的猎物都死的死跑的跑,各个猎队纷纷收队完工,带着猎物,回到了太子建所在的紫帐高台下,一头头还流着血的猎物从辎车木板上被拖下来,堆成了几座小山。 齐国的公主贵女们看了一天,刚开始时对杀戮的新鲜感早就没了,反倒有的人觉得那些猎物可怜,这时候自然少不了有虞人牵着生擒的小鹿等幼兽献上,让公主贵女们抱在怀里,一阵唏嘘,按照惯例,年幼的幼崽即便擒获了,也是要放生的。 同情心泛滥的少女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她们则是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今日射猎表现出彩的男子们,有人觉得安平君府的田虎最勇,有人觉得匡梁较佳。另一些人则觉得赵括也不错,觉得他不仅俊朗帅气,还有“将帅之姿”,当然,这是在她们得知他并非普通百夫,而是马服君之子后的想法。 至于长安君,身份高贵,口才也不错,惜哉不能文武双全。 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少女总是容易被阳刚奔放的东西所吸引,她们更期待的,是今日谁才能被评为射猎最佳,得到这一殊荣的人,不仅可以获得太子赐予的弓矢骏马,还能得到许多少女的芳心,他的名字也将久久在临淄城贵族圈子里传唱。 赵括却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竟得到了不少女子青睐,他正焦急地等着后胜清点猎获,然后由齐国相邦评出今日射猎最佳。赵括一贯争强好胜,想要为长安君赢得这个他已经说了并不在乎的荣誉…… 长安君不在乎,可他在乎! 在紫山时,极少有人敢与他相争,今日在竞争下各显身手,辛苦苦训练了月余的成果得以彰显,这一切,都让赵括血脉贲张,若能赢得最终胜利,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然而后胜将所有猎队的收获查看了一通,却对齐相王孙贾说道:“相邦,众人之猎获,大多是麋子黄羊,亦或是野兔狐狸彩雉,数量相差无几,难分伯仲……” 说到这里,后胜瞥了太子一眼,见太子建给自己使眼色,并朝匡梁努嘴,他心中了然,便笑着说道:“以质论胜的话,匡梁将军的猎物里,倒是有两头狼,三头大野豕,在我看来,匡梁将军当为今日最佳!” 此言一出,匡梁顿时得意的昂首挺胸,赵括则不干了,指着自己的猎物说道:“谒者,吾等也猎到了狼、野豕!” 后胜挑剔地瞧了瞧赵括的猎物,笑道:“惜哉,括子,你的野豕比匡将军所获小了些,且这狼……是雌的!” 这番争论自然也传到了高台上的公主、贵女们耳中,顿时引发了一阵议论,天真的田蕤皱起了眉,低声说道:“太子和谒者偏袒匡梁之意也太过明显了罢……” 聪慧的安平君之女田葭却不奇怪,偏过头道:“按照惯例,齐人的狩猎,自然是偏向齐人自己的,若是被外人占了上风,齐人的将士便要无脸见人了。” 她叹息道:“这种猎场上的争强好胜若是能放到疆场上、国利上便好了。” 田蕤撅起了嘴,一时间,她倒有些为这位马服君之子感到惋惜了。 …… 另一头,赵括虽然还不服,但结果却已经定下来了,齐相也并未说什么,他点了点头,便将此事禀报于太子。 见尘埃落定,匡梁顿时松了口气,脸色从方才的面沉如水,变成了洋洋得意,他走到赵括面前,故意道:“括子真是知耻近乎勇,前不久还不能安定兵营,致使有兵卒窜逃,今日却能禁止而令行,使士卒用命,围猎了不少野兽。惜乎哉,还是差了一些火候,今日匡梁便承让了,哈哈哈!” 这小人得志的模样着实可恶,赵括顿时大怒,差点扑过去揪住匡梁衣襟,还是明月从后面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今日能看到括子指挥士卒犹如臂使,便是最大的猎获,只是差了些地利人和而已,些许虚名,不必在意。” 话虽如此,但明月知道,按照赵括的猎法,若非不太熟悉当地地形,若非齐人有意偏袒匡梁,必然能拔得头筹。 “我对此当真不在乎,猎场上的勇猛,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远不如战场上见真章。” 话虽如此,可看着赵括眼中的不甘,还有匡梁的炫耀之色,明月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子邪火…… 明月麾下的众人也憋了一口闷气,他们是赵人,也想证明胡服骑射的利害,为主君获得荣誉。此刻不由暗暗气恼懊悔,想着自己在狩猎时再专注一点,再尽力一点,多获取一头够分量的猎物就好了。 但于事无补,微胖的太子建已经站了起来。 长安君、赵括心中有怨愤却无可奈何的模样,让田建无比高兴。谁让父王、貂勃大夫整日在他面前夸奖赵光贤明?不过一介赵国人质,性命都捏在齐人手里,只要他齐国太子高兴,随时可以让他吃苦头! 按照滕更教他的,太子建从后胜手里拿起了雕花镀金的华美猎弓,摇头晃脑地念道:“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匡将军,你有此射技,可为本太子车右。” “此乃臣之殊荣。” 一唱一和间,太子建就要将猎弓赐予匡梁,让他持此弓去向高台上的公主、贵女们高呼博取她们的香囊和欢心,可就在此时,猎场上却有一阵呼啸传来。 “且慢!” 这声音洪亮,穿透了空气,众人回首一看,却见百步之外,有一行人在快步跑来,一共四人,抬着一根树干,树干上绑了什么东西,看不太分明,在奔跑中一晃一晃的。 等他们跑近了,众人才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那几人抬着的,竟然是一头斑斓的大豹子,加上长长的尾巴,体长足足有丈余! 来到跟前后,将那金钱豹的尸体往地上一放,一名满身是血污,衣衫皮甲破破烂烂的武士几步上前,他用手一抹脸上污迹,在长安君面前单膝跪地,说道:“主君,臣回来晚了!” 此刻暮色已至,夕阳映照在这壮士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炫目。明月收起惊讶的笑容,走过去扶起了他。 此人正是效忠于长安君的邯郸游侠儿,鲁句践! 第81章 当竖豹尾 “我追着那中箭的麋鹿沿溪水往上走,却不料先被这畜生给扑食了,见它叼了鹿就想走,我便用手戟投它,谁料激起了这畜生的凶性,返身与我厮杀起来……” 就着燎火靠近了一瞧,这金钱豹毛皮斑斓,加上尾巴,身长丈余,看它矫健的四肢,锋利的爪子,张开的嘴里尖牙密布,死了尚且狰狞,活着时定是这营丘山上的一霸。寻常人远远见到,定然是会悄悄躲开,更别提去招惹,唯独这鲁句践悍不畏死,竟冲上去与它搏斗,虽然他仗着手里有兵器,远没有“武松打虎”那么震撼,但此刻听来,依旧让众人心惊。 “这畜生爪牙锋利,动作矫捷,又扑又掀又剪,撕了我的甲,我也不怕它,压倒在泥坑里,就用剑柄砸它脑袋……” 明月却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说道:“真是危险,一剑刺死不就成了。” 鲁句践摇头如同拨浪鼓:“我看这豹子皮毛油亮,若是在上面戳个洞就不好看了,想着将它先翻过来再杀。岂料这畜生气力大,挣脱开来,就想往树上爬,我当即又上去拽它尾巴,让它脱身不得,拉下来后,这厮回头张牙舞爪朝我吼,我正好一剑刺入它喉咙里了。” 言罢,鲁句践有些得意地拍了拍那金钱豹的尸身:“公子你看,皮毛完好无损!” 明月笑骂道:“我不在意这皮毛,只怕伤了勇士,舒祺,汝等快些给他检查检查,瞧瞧可有抓伤咬伤?” 等鲁句践脱了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衣裳短甲,众人却惊异地发现,除了几处与豹子扭打时磕碰的淤青外,他身上竟无伤痕!那些血,其实是从豹子身上流下来的。 与猛兽搏斗却毫发无损,啧啧称奇之余,众人也不由为鲁句践的艺高人胆大而赞叹…… 赵括则似是想起了什么,心里一乐,觉得出那口闷气的机会到了,便抬头冲太子建、齐相大声问道:“太子、齐相,不知这豹子,算不算猎物?” 太子建本来就要将华丽的弓箭赐给匡梁,孰料半路杀出了一个鲁句践,他打到的那头豹子,恐怕是今天最珍贵的猎物了。若是承认那豹子也算猎获,今日的射猎,便是长安君的猎队当为第一,他沉着脸打算不认账,可齐相王孙贾却对他摇了摇头。 若是不承认,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建偏袒匡梁之心也太过明显了,此事传出去,倒让人觉得齐国王室器量狭小。 就在田建两难抉择时,后胜眼珠一转,过来对他说了几句话,田建的面色这才好看一点,点了点头。 后胜便趾高气扬地指着鲁句践道:“汝等还不速速将此猎物献予太子,如此,则太子可定汝等为今日猎获第一!” 本来要接受弓矢的匡梁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看着长安君一众人等,其余人倒是觉得,只要那武士和长安君对太子屈膝,恭敬献上那头豹子,便是一场皆大欢喜的结局。虽然今日猎获最佳让赵人得了去,齐国武夫们有些失面色,可好歹太子有个台阶下,不至于太难堪…… 孰料,鲁句践的脾气却上来了,他梗着脖子,斜眼瞧着后胜道:“我不惜生死与那畜生搏杀,是为了带回来献给我家主君,可不是为了什么齐国太子!” 说完,他面色狰狞,吓得两名过来的齐人宫卫后退几步,径自扛起那豹子的尸体,一步步走到长安君面前,下拜道: “鲁句践乃邯郸市井鄙人,穷困潦倒,混迹里闾;而长安君乃赵之公子封君,贵不可言。却待我如国士一般,赠我鞶带,养我老母,又带我出国见识天下之大,并委以重任,以我为众游侠之首。鲁句践无以为报,公子赠我珠玉,我仅能还上一些瓦砾,今日这畜生的一身皮毛勉强能入眼,还望主君纳之!” …… 鲁句践一言,众人皆惊,太子建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大言不惭的莽夫,气得发抖。 后胜也面色大变,他走到明月面前,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道:“长安君,不要胡闹,快快让你的家臣跪下求太子恕罪,献上猎获!” 明月却默然不言,他看了看拜在自己面前,满身血污却浑然不惧齐国太子的鲁句践,又看了看台上面色各异的齐国众人。 得罪齐国太子,与在手下们面前公然示弱,哪一个更糟糕些? 他心里有了计较。 明月对后胜抱歉一笑,随即让鲁句践起来,又拔出了随身带着的铜削,走到那豹子尸体面前,抽刀一割,割下了长长的豹尾…… “古之天子诸侯,御车最后一节,必饰豹尾,而今礼崩乐坏,故将帅旌旗之上,也常悬豹尾,以示威风。” 他将豹尾递给了舒祺:“此物才是豹子身上最贵重的部分,收好,他日等我为赵国立功,获得实封,建旌开府之日,必竖此豹尾!” 一席话,让他麾下众人精神一振,鲁句践大喜过望,舒祺意气霓生,赵括也诧异地看着长安君,壮其豪气。 明月又指着那豹子的尸身笑道:“至于这豹子的皮毛,鲁句践,你这一身皮甲衣裳尽被它撕碎,便物尽其用,用它做一身皮裘,何如?” 长安君取了豹尾,已是接受了鲁句践的心意,得到这豹皮做衣裳,反倒是他的荣幸,当即道:“臣遵命!” 后胜却是急了,连忙低声问道:“长安君,今日射猎第一,汝等不想要了?”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今日孰优孰劣,明者自明,清者自清,也不必特别指明了罢?” 明月淡然一笑,以太子建等人对自己的成见,就算今日讨好了他,来日也必还会有刁难。 他对赵括等人道:“弓矢、骏马、黄金之类,我却不缺,缺的是能在豹尾旌旗下效命的忠勇之士,今日便各取所需,那些物件,不如便留给匡梁将军,汝等以为如何?” 赵括他们也就是争一时意气,并不是真的在意那些赏赐,如今鲁句践得豹而归,长安君割豹尾欲树旌旗,已经狠狠铩了铩齐人的威风,他们也心满意足,应诺道:“但凭公子做主!” …… 那漂亮的雕漆彤弓,太子建是直接扔在地上的,随后便拂袖而去…… 默默蹲下,拾起了本代表着荣誉的精美弓矢,匡梁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以往得了射猎最佳的人,会受到公主、贵女们的阵阵欢呼,名字也会久久在临淄贵族圈子里传唱,可今日,高台那边却悄无声息,那些女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均是方才长安君说的话,做的事。 那赵国竖子和他的手下,已将这场狩猎的风头夺了个一干二净! 这弓矢于匡梁而言,已不再是荣誉,而是耻辱! 匡梁闷闷不乐地让侍从收起弓矢,便要转身离去,却不料身后响起了一个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匡将军!” 一回头,却是赵括站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匡梁。 匡梁冷冷道:“马服子,有何指教?”他发誓,若是此子敢出言嘲笑,他一定会拔剑相向,与他在此决一生死,顺便将所谓的赵齐之盟,击个粉碎! 他的父亲,便是因为被赵将燕周破了高唐,才郁郁而终的,匡梁对此,可是念念不忘。 孰料赵括却只是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匡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匡梁没好气地说道:“何事?” 赵括比了比身后,几名质子府随行的下人正从辎车上抬着陶罐,缓缓朝这边过来。 “匡将军那日在宫内与长安君相约斗酒!如今烈酒已成,将军可敢尝尝?” 第82章 祭酒 稷门乃是临淄的西城门,城门外屋舍密布,廊阁云集,这便是田齐桓公时所建的稷下学宫。学宫之外是一个名为“申池”的湖泊,从湖泊里有一条小水流被引了出来,傍城北流,作为临淄的护城河。 此水名为系水,系水上有木桥,可行车马,是从外面进入稷下的必经之路。系水桥旁又有一个瓦顶的小亭,名曰憩趾亭,隐藏在水边茂林修竹间,显得清净怡人,可供来往行人歇脚,也可以让稷下士们在此相聚闲谈。 四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有一位穿丝佩玉戴高冠的中年人早早在憩趾亭内闲坐,他一边单手捧着一册竹简,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却不时瞥向桥上,似是在等什么人。 没多会,吱吱呀呀,一辆远道而来的马车过了系水桥,在亭边停了下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布衣青年抢着下来,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搀扶车上那人落脚。 但车上的人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需要如此照顾,径自跳下车,娴熟地朝亭上走来。 “祭酒!许久不见!” 亭中的中年人也放下了竹简,站起身来,笑着迎了过去。却见那人是一位面相慈睦的五旬长者,他行走时有黄老道风的潇洒,对中年人还礼时有几分儒家所谓的君子正气,可说话时,却又有点名法之士的严谨。 “邹子一大早就在此等候荀况,真是有劳了。” 被称为“邹子”的中年人却有几分风趣,笑道:“祭酒切勿再称我邹子了,不知道的人,总把我与家叔混淆,我邹奭(shi)不过是拾家叔牙慧,杂采他的九州五行之说加进自己的文章里,岂敢冒领邹子之名?还是称呼我的字罢。” 二人一席话,听得那跟在荀况后面青年人眼前一亮,原来此人就是在稷下学宫久负盛名,杂采阴阳家邹衍和黄老学说,自成一派的邹奭! 同时,邹奭也是稷下学宫的副祭酒,至于学宫众大夫博士之首的大祭酒,便是带他来齐国的荀况…… 论名望学识,荀况远胜邹奭,不过青年人却细心地发现,这邹奭光看那一身华美的丝衣高冠,便让人知道他富贵非凡。反观荀况,面相敦厚,一身朴素的布衣,头上洗得发白的黑帻裹着发髻,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一个普通的乡野士人呢。 邹奭却对荀况十分尊敬,在他邀请下,荀况与他在亭中石案蒲席上相对而坐,青年人则拘禁地长跪侧席,竖起耳朵,将两位稷下大学者的对话一句不漏地听进耳朵里。 荀况偏过头,听着近处申池系水边的阵阵虫鸣,看着远处学宫建筑那草长得老长的屋顶,笑道:“三月初我走时,春风正盛,学宫附近到处是竹鸢,而今却已入夏,越来越热了。” 邹奭则道:“齐地再热,还能热过楚地?祭酒此番入楚,一去便是月余,不知所为何事?” 荀况道:“说来话长,二十年前齐闵王矜功不休,百姓不堪,稷下诸子进谏而闵王不从,尽数亡去,子盛随邹子(邹衍)在燕国,慎到、接子入赵,田骈去投奔薛公,我则是去了楚国,在一友人处盘桓,一呆就是四年。直到楚地被秦国攻陷大半,乱象四起,才又回到齐国,那时候的稷下,已经大不如前了……” 邹奭自然清楚,正是荀况归来后,与鲁仲连一同进谏齐王田法章,说服安平君田单,才使得一片废墟的稷下学宫重新开张,如今勉强恢复了一些过去的元气。也因为荀子年纪最长,学识最广博,于是他便被连续三次推选为稷下学宫的祭酒,一干就是十多年。 “年初听闻我那友人亡于楚国上蔡,我前去奔丧,为他主持葬礼,丧事办完后,正好他有一在当地做小吏的侄儿聪慧,且一心求学,只恨当地缺少诗书,我便收他为徒,带来稷下了。” 听老师说起自己,荀况身旁那拘谨地坐着的青年连忙朝邹奭一拜道:“小子上蔡人李斯,见过先生!” …… 邹奭这才仔细打量了李斯一番,却见他虽然穿着粗糙,但眼里却透着一股机灵,还有几分热忱,只是嘴里说的雅言还夹杂着一些楚国上蔡方言…… 他暗想道:“荀况一向不收正式弟子,甚至连齐王想让太子拜他为师,也被婉拒,如今却对这李斯青眼有加,此子有何超凡之处?” 邹奭便颔首道:“李斯,能拜祭酒为师,这是你的幸事啊。如果说吾等稷下先生的学问是这小小系水,那荀子的学问,就是涛涛大江大河啊!” 李斯连忙一阵应诺,荀况则谦逊地说道:”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比起知识渊博如大海的孔子,我还差得远。” 这时候,又有邹奭的侍从携带食盒、铜酒壶上来布食,邹奭对荀况说道:“祭酒,回到学宫,你我又要被种种俗事叨扰,不如在此用飨闲谈片刻,何如?” 荀况对邹奭的作风见怪不怪,笑道:“我不在在临淄这些时日,学宫事务有劳子盛照看,不知可有何新鲜事?” 作为田齐桓公时创办,威王、宣王时期达到鼎盛的学府,稷下学宫吸纳了天下各个学派的学者,作为齐国王室的顾问,在此“不治而议论”。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轻重等诸子百家荟萃于此,有上千人之多,他们不论学术派别、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以及国别、年龄、资历,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 故而学宫里最常见的一幕,便是不同学派的士人或在厅堂,或在路上争辩诘难,你来我回好不热闹,这种“百家争鸣”的情景,就是荀子所问的“新鲜事”。 “无他,无非是又有人来向鲁仲连挑战,被他三言两语驳倒,又或是稷门外的小说家吵吵着要入学宫开宗立派……若说最不寻常的事,便是公孙龙回来了。” “公孙龙?” 荀况皱眉,虽然他与公孙龙同为赵国人,也是二三十年的老相识了,但二人实在谈不上友善,其一是性格不合,公孙龙的诡辩和荀子一贯严谨的治学态度背道而驰。 针对最热门的形名之辩,荀子也写了一篇《正名篇》,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正名是为了辩实,辩实是为了行大道、通大志,拥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应当由官方统一制定形名关系,而不是靠一些名家辩士胡说八道,搅乱逻辑。 所以他当年就毫不留情地批评公孙龙的做法,是“惑于用名以乱名”!认为名家为了自己的私利,非但无法把名实问题说清楚,反而越来越使普通人迷惑混乱。 那时的公孙龙与荀子一番驳辩后难以取得共识,遂不欢而散,荀子留在齐国稷下,公孙龙则活动于燕、赵,颇有些泾渭分明的意味。 现如今公孙龙重回稷下,在荀子看来,只怕又要操持他那些“白马非马”“鸡三足”“人三耳”的诡辩命题,到处找人辩难以搏名声,好壮大名家。 “不然,此次略有不同。” 邹奭说道:“公孙龙来临淄已一月,带着三两个弟子住在申池旁一座小院,终日闭门不出,尚未与人诘难,哪怕是有人找上门去,他也拒绝争辩,说自己正在学习求索,没有闲暇与人辩难……” 荀况一愣:“这倒是奇了,公孙龙居然拒绝辩难?” 邹奭笑道:“吾等也十分惊奇,往常名家之人来稷下,多半是要四处惹是生非,最后招致众怒,群起而攻之之下将其驱逐。如今公孙龙却如此安分,吾等也不难为他,任他留居。不过据人说,他时常进入临淄,去拜会一位公子,公孙龙此番大异常态,恐怕与他有关。” 荀况道:“莫非是魏公子牟?” 魏牟是魏襄王的庶公子,与热衷于朝堂政治的魏齐不同,魏牟专注于学问,被认为是天下公子公孙里最有学问的,他也是唯一能和公孙龙好好说话的人。 邹奭摇了摇头:“并非魏公子牟,他如今尚在大梁,我所说的另有其人。祭酒可听说过上个月秦国攻赵,赵求救于齐,齐王要赵国以长安君入齐为质,方肯出兵相助一事?” 荀子颔首:“我虽在路上,却也有所耳闻,长安君已入齐为质,齐军助赵,秦国想来也要退兵……”他心中一动:“莫非公孙龙常去拜会的公子,便是长安君?” “然也!” 荀子瞧了一眼认真听他们说话的李斯,奇道:“但长安君年不过十五六,只是一孺子,比我这徒儿还小上许多……” 邹奭哈哈大笑:“孔子尚且被两小儿辩日难倒,更何况公孙龙?” “我听在赵国的友人来信说,这长安君可不是一般的膏腴公子,他声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毅然入齐为质。而就在赴齐之前,长安君还在邯郸平原君府邸与公孙龙驳辩,二人战了个平手” 他补充道:“在此之前,孔子的六世孙孔穿刚被公孙龙几句话黜败,公孙龙来稷下,很可能与长安君有关!” “竟能和公孙龙说成平局!”荀况自问当年的自己,也没法在口舌上占到公孙龙便宜,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了,遗憾地说道:“可惜不能知晓二人驳辩细节。” 邹奭则道:“有些事世人知之甚少,但有些事却人尽皆知!祭酒不在临淄时,长安君已是名声大噪!” 他举起面前的酒壶,晓有兴致:“我便说说前些天,他与匡梁将军斗酒一事罢,这件事,可是让长安君和他的烧酒,在临淄家喻户晓!” 第83章 君子生非异也 “匡梁饮一斗便醉?” 听邹奭说完那一夜发生在营丘山猎场的事后,荀况倒不觉得奇怪:“世人有善饮者,亦有不善饮者,比如我,便不胜酒力,休说一斗,半斗都醉了。” 见荀况自嘲,邹奭不由莞尔:“稷下祭酒不善酒,这已是临淄的一句谚语了。不过祭酒有所不知,那匡梁将军却是个大酒量,据说比稷下前任祭酒淳于先生(淳于髻)都善饮,一石酒不在话下。” “我有位子侄也参与了当日狩猎,据他说,起初匡梁还出言讥笑,说除非长安君在酒里投毒,否则他必不会喝醉。谁料等酒罐被揭开后,酒味四溢,众人才面色大变,觉得这酒味不似寻常。匡梁才饮了一斟,也神情大异,质问长安君这是什么酒?” “长安君则反诘匡梁若是胆怯,大可放弃。于是匡梁大怒,竟不顾那酒淳烈至极,便拿着大酒樽,一次半升入喉。初时还好,边喝边嘲笑长安君,说这酒也不过如此;谁料半斗之后,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拿酒樽的手也不稳当;等喝到七八升时,虽还想继续饮酒,却难以为继;强撑到九升时,竟一脚绊倒在地,不省人事,之后还吐了几次,差点被污物呛死……” 总之匡梁输了这场赌斗,按照约定,他不仅放长安君的私属入城,次日返回临淄时,还为长安君持辔。当时临淄北门众目睽睽之下,名将之后红着眼睛为赵国质子牵马,这是极其少见的事,一时间临淄对此事津津乐道,匡氏一门颜面扫地。 听完之后,荀子不由叹息:“惜哉章子一代豪杰,却生了这等不肖子孙,不争于朝堂疆场,竟争于筵席樽俎间,即便受辱,也是咎由自取!” 邹奭捋着袖子,在荀子的盏中倒上酒:“当日将匡梁醉倒,众人心惊之余也好奇不已,纷纷试饮,都觉得辛辣淳烈世间仅有。长安君却不小器,回到质子府后,除了进献两罐给齐王、太子一些外,还给齐国卿相大夫每家都赠了少许,我虽与他虽无甚交情,却也收到了赠礼。这便是长安君所酿之酒,祭酒可要尝尝?” 随着那酒从铜壶里被倒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酒味,却不似黄酒那般淡薄,而是浓烈扑鼻,一旁的李斯直起身子,朝案上看去,却见盏中的的液体无色、清亮透明,与他在上蔡乡间饮用的浊酒完全不同。 “这应是贵人才喝得起的酒罢……”李斯喉结一动,看着那阴文鎏金的铜壶,有些艳羡。他家境算不上差,也算不上好,中人之家而已,一年到头也就乡饮腊祭时能喝酒喝个够,平日里只能偶尔尝尝味道而已。 倒不是酒好喝,只是他觉得,只有上等人,才能喝到上等的酒,那些外物,是用来代表自己身份的,而他的目标,就是跃居人上! 荀况没有注意弟子的想法,举起酒盏闻了闻,又品尝了少许,顿时眉头大皱,放下酒盏道:“真是辛辣无比……此酒我一杯就醉。” 邹奭笑道:“祭酒在赵国可见过此酒?” 荀况摇了摇头:“俗言道赵酒厚而鲁酒薄,但就算是赵国最厚的酒,也不如这酒一半烈度。” “长安君言,此乃烧酒,乃中山酒工世代相传的秘方。” “中山已亡,谁又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虽不太懂酒,但此物绝非寻常工匠能做出来的。” “不错,但长安君又声称,他觉得如此妙方若是沉寂失散太过可惜,便打算资助那些酒工,在临淄质子开一家酒坊,专产这种烈酒。” 荀况一眼看穿了长安君的打算:“身为一国公子,已有膏腴封土,食有刍豢,衣有文绣,行有舆马,还想要在临淄靠酒来牟利么?” 荀子虽然不像孟子一样“言仁义而不言利”,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功利观,而且在经济政策上,崇尚节约、抑制欲望、收聚财物、贮藏粮食。反倒比较赞同秦国商鞅推行的禁民间酿酒售酒之法,但这在商贾风气盛行的齐国,注定是不可能的。 邹奭也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孟尝君、穰侯、奉阳君等人尚且贪利,何况长安君?” 荀况无奈地说道:“饮酒之节,朝不废朝,莫不废夕。《酒诰》又有言,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对世人而言,酗酒并非好事。” 邹奭笑道:“这烈酒,行伍里的武贲之士倒是喜爱,可寻常士大夫哪里吃得来?比方我,还是喜欢寻常黄酒,祭酒无须担心。” 言罢他一拍额头道:“对了,还还有件事忘了说,祭酒可还记得滕更?” …… 提及滕更,荀况淡淡地说道:“我怎能不记得?这位博士,每年都要带着一众齐鲁之儒,在临淄朝堂上对我加以抨击,想要我让出祭酒之位。” 他与孟氏之儒虽然都以孔子为宗,对孔丘推崇备至,但二者分歧却十分巨大。荀子对孟子的一些观点多加批判,甚至提出了与“性善论”截然相反的“性恶论”,但政论归政论,他对孟子本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格气节还是欣赏的。 不过连孟子生前都不太待见的弟子滕更,荀况就视之为“鄙儒小拘”了。 于是邹奭便将那一日营丘山狩猎,长安君与赵国人穿胡服出现,遭到滕更刁难,于是长安君反驳滕更,将那老儒气倒在地的事说了一遍。 荀况拊手称快,虽然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口不离仁义,但与孔、孟却又有极大不同,对刑罚变革并不排斥,主张隆礼重法,礼法并用。 他毫不留情地批驳道:“滕更之辈,穿高冠博带,粗略效法三代先王,学一些皮毛表象,做一些无聊之事,只会扰乱当世,别无它用。彼辈不懂得效法后王、一制度、与形势相适应,其穿戴看似法古,实则与流俗无异,却还不知道自己的粗鄙,一味用《诗》《书》里的只言片语游说君王,强迫他人效仿他们,认为如此便能恢复三代之治,此俗儒也!” 等又听邹奭说了长安君那段关于“人善学于禽兽,故能皆有虎豹、犀兕、鹿马之长,假于禽兽可矣,假于胡服亦可”的话后,荀况更是细细琢磨,忽而拍案而起! “此言甚妙!李斯,你速去车上,取笔墨简牍来!” 邹奭眼前一亮,笑道:“祭酒又有文思了?” “然也,然也。”荀况一改方才的不惊,此刻却有些兴奋:“我来回楚国路上,也无事可做,便一直在琢磨一篇文章,只是其中有一段停住,多次修改都不合适。多亏了那长安君这席话,让我能继续写下去!” 邹奭击掌赞道:“看来我今日没有白来,能观赏祭酒之文,如孔子闻齐韵啊!” 稷下学宫不少人都有公认的绰号,比如田骈,因为能言善辩,如开天口,难逢对手,被叫做“天口骈”。邹衍善画九州,言阴阳五行,言论极为宏大广博,故被称为“谈天衍”。 邹奭却是得了一个“雕龙奭”的绰号,因为他除了发扬邹衍的理论外,也十分擅长诗书文章,以对词句的精心雕琢闻名,是个好文之人。 这世上文学之士能让邹奭佩服的人不多,除了已故的屈原外,就只有荀况了。 此刻横空出世的楚辞天下屈原已死,世上擅文章诗辞者,南有宋玉、景差、唐勒,这三个楚国人皆好辞见称。 至于北方,便是稷下的诸子百家了,而其中又以荀子最为著名。 他游于楚国时,吸纳了屈原楚辞之美,楚国短赋之妙,结合北方文体,创作了许多作品,《礼赋》、《知赋》、《云赋》、《蚕赋》、《针赋》等。其中,有对礼、知等抽象的精神产物的形象化描写,也有对云、蚕、针等具体事物的逼真摹写。五篇赋以隐语写成,句式以四言为主,杂以五七言或多言,善用排比,韵散间出。在手法上,则铺陈回环,绘声绘色…… 至于荀况的文章不仅有很深内涵,更难得的是简单易懂,朗朗上口,每逢他有新文章出炉,必在稷下九流十家的圈子里传阅。 若非如此博学全才,也不可能连续三次被推举为祭酒! 等李斯匆匆忙忙将笔墨木牍取来时,荀况已是文思泉涌,心痒忍耐了,不等炭墨深入笔尖,便拿了起来,就要往简牍上写。 邹奭却嫌在木牍上写字太慢,撕拉一声,竟当着二人的面,将自己那丝帛质地的宽大袖子撕了一大块下来,摊在石案上,手按住一角,任由荀子挥洒。 此刻此刻,荀况也顾不上客气了,提笔一挥,在帛上迅速顺着他之前的思路,写下了几句话…… 李斯侍候在侧,瞧着那落笔如飞的字句,默默念了起来。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第84章 如蚁附膻 两日后,临淄城质子府内,尝过这几天里名扬临淄的“烧酒”后,公孙龙吐着舌头,灌下一口水漱了漱吐掉,这才说道: “若要我说实话,长安君的酒坊就算顺利在临淄开设,制出千斗烈酒,恐怕连十分之一都卖不出去。” 长安君麾下众人还沉浸在那天让匡梁出丑的乐趣上,对烧酒本是信心满满,此刻却被公孙龙一阵打击。 舒祺不解地问道:“公孙先生,齐人素来喜欢彻夜饮酒,终日迷醉者甚众。我见临淄街头巷尾,酤酒之肆生意兴隆,那些浊酒都卖得出,为何先生却料定,公子这清冽的好酒却卖不出去?” 战国之时,随着许多万户大城出现,“工商食官”制度解体,许多个体商贾百工便在市肆里闾中立足,构成了城市居民的主体,这些人不事农稼无地可种,只能做一些商贩之业。其中,便不乏酿酒贩酒者,明月便听说过一个“宋人酤酒”“狗恶酒酸”的故事,宋地是这样,临淄作为天下第一大城,酤酒之肆更是遍布庄岳之间。 所以舒祺觉得,如此兴旺的酒业,外加临淄这庞大的人口,只要能做出好酒,来购买的人不是会络绎不绝么? 公孙龙却道:“怪就怪这酒太烈!太清!” 一旁,顺利带着兵卒入驻质子府,现在正翻着匡梁认赌服输送来的《齐孙子兵法》的赵括闻言后,接话道:“难道酒不是越清烈越好?” 公孙龙却道:“此酒品质的确极佳,但我听说,成本也不低,故而必卖高价。然临淄九成的嗜酒之人,都是里闾穷汉,吃不起好酒,平日只用带点酒味的浊酒酸酒解解馋,如此而已。购得起的,多半是将相卿大夫,以及富室豪长,想必这也是长安君以酒相赠的缘由吧?” 明月在公孙龙与众人说话时一直坐在主座上只听不说,此刻才笑道:“惭愧,我的心思都被先生看穿了。” 他让人给临淄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都送去一些酒,当然不仅是为了与他们结交,更想为烧酒打打广告。因为匡梁的事情,非但他名声大噪,连烧酒也人尽皆知,众人肯定会对这东西好奇,带着这种心理品尝品尝,一来二去,销路就打开了。 但公孙龙却不乐观:“彼辈虽然好饮,但口中说喜欢厚酒,实则除了军中将吏武贲,旁人恐怕受不了烧酒的烈度。” 诚如公孙龙之言,若保持烧酒的高烈度,受众的确不会很多。明月之前送出去的酒,都得到了一份回礼和道谢,可唯一回来说酒好喝,询问能否购买一些的,就只有隔壁的安平君之子田虎,以及寥寥几位齐国将吏。其余人恐怕只是好奇地闻了闻尝一口,就像公孙龙一样漱口吐掉了…… 后世白酒的辛辣淳烈,的确是战国古人一时半会无法接受的。 在后世,对酒的味道是“清烈为上,苦次之,酸次之,臭又次之,甜为最下”,可战国之时,黄酒才是最流行的,明月也没办法立刻改变世人的口味。毕竟前世的他,也是宁可喝啤酒,也不愿意碰白酒的。 他只好自嘲地说道:“看来是我太欠考虑了。” 公孙龙笑道:“若是在邯郸售卖,因为赵人喜好厚酒,或许还有些利润。” 明月却断然拒绝道:“这酒,我不会在赵国卖。” 公孙龙愕然,孰视明月良久,有些不可思议。 最初长安君与匡梁赌斗,他还以为是少年人的一时意气;再后来长安君烧酒制成,分别赠予临淄齐国贵族,还打算开设酒坊,把生意做起来,他则以为长安君这是为了牟利。 直到现在,他才窥见了长安君的做法背后,还潜藏着某种用心良苦的目的…… 想用齐国的粮食,在齐国酿酒贩卖,却拒绝回邯郸售酒?这是典型的损人肥己之策啊! 公孙龙不由为这位公子的卓识远见而佩服不已,虽然对这法子谈不上赞同,但毕竟自己也是赵国人,还是决定帮他一把,便道:“长安君也勿要气馁,这烧酒放在临淄虽买卖不易,但在有一处酤卖,当地人必爱之如琼浆玉酿!” 明月眼前一亮:“何处?” 公孙龙指了指北方:“燕国!” …… “天下有万乘之国七,楚国最南,燕国最北。在淮北陈郢,土生五谷,可以一岁收获两次。邯郸、临淄等地,若是天气够暖,也能两年三熟。” 公孙龙的本事,可不仅限于耍嘴皮子,他见识广博,三十年来走遍了整个北方,说起各国气候来如数家珍。 明月颔首认同,他记得大学时上过一门环境史,说战国正处于一个温暖期,植物生长季节比后世长,淮河以北一年也可生产两季作物,邯郸一带有梅树,临淄这边也有茂密的竹林。 但有一个地方,尚无后世帝都的热岛效应,却一如既往的冷…… “燕国蓟都在邯郸北面九百里,种粟一年仅能收获一次,可见比邯郸、临淄冷上太多,但这还不算燕国最冷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我去过燕国,奉劝燕昭王偃兵,当时燕国方强,以秦开为将,袭破东胡,取其地两千余里,又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这五郡均在蓟北,每逢入冬,便是千里冰封,积雪深达数尺,北风萧瑟。” 那时候公孙龙在碣石宫,大雪突如其来,硕大一个碣石宫都被冰封了,半个月内交通断绝,他只能裹着熊皮大裘,烤着炭火,嚼着鱼干红枣,与因为宋国灭亡,来投奔燕昭王的荣蚠闲谈解闷…… 那时候,荣蚠刚从辽东回来,他对公孙龙说,辽东的情形比辽西更可怖,他在沿途亲眼见人活活冻死。 荣蚠绘声绘色地形容道,一旦没有足够衣物防寒,低温便会无声无息地逮住人,起初人会发抖、牙齿打颤、两腿一伸,梦见温暖的营火,很烫人……但只消一会儿,低温便会钻进体内,填满身体,过不了多久人就没力气抵抗,渴望在雪地里坐下休息或小睡片刻。 这一睡便出事了,据说到最后躺在雪地里的人完全不觉痛苦,只是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渐渐消逝,最后,就像淹没在烫酒里一样,安详而恬静地死去!变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 直到死,冻死的人嘴角还是带着笑的! 想到那个在燕国渡过的寒冷冬天,公孙龙就直打哆嗦:“长安君可知,在燕国,在长达三个月的冬天里,何物最金贵么?” 明月了然,举起面前的酒樽。 公孙龙冰冻的表情融化了,笑了起来:“不错,正是烈酒!” “燕人喜好烈酒,比赵人还更痴迷。一是因为燕人好慷慨悲歌,性情豪爽,二是由于燕地苦寒,尤其是北方五郡。一口烈酒,便能让人浑身暖和,寒意顿消,长安君所制烧酒,若是在燕国,就不仅是饮宴的杯中物,而是救命的良药!燕人见之,必如蚁附膻!” 第85章 商君之法 “多谢公孙先生提醒,为烧酒找个了好买家。” 明月抚掌而赞,公孙龙说的有道理,寒冷地方的人的确更喜欢喝烈酒,比如战斗民族就经常把伏特加当水喝。 被公孙龙一劝,他也认清了现实,想要让烧酒风靡临淄,事实证明他是想多了,先前开设酒坊的心思也淡漠了些。 不过从长远考虑,在临淄期间,就算做不成这比买卖,也要让酒工们将工艺配方钻研成熟,通过窖藏和调味让烧酒的味道更好些,再想办法提高产量降低成本,因为,此物在他的计划里,有很重要的位置。 不止是公孙龙提议的,日后将这种酒卖给燕国人牟利,迷醉其士,消耗其粮。明月想到的是,对于进攻燕国的军队而言,燕国最可怕的不是他们的军队,而是人烟稀少的广袤领土,还有让中原人难以承受的严冬。 五十年前的子之之乱,燕国局势动荡,差点被齐宣王派匡章征服,正靠了严寒和燕国百姓的群起反抗,才把齐人赶走。 若当年齐军的辎重里有烧酒,或许就能多撑一段时间。 而现如今的燕国,与赵国虽然有姻亲关系,燕昭王的孙子燕王勃五年前迎娶了赵国长公主为燕后,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外交上倒向秦国。每逢秦伐赵,燕国总想在边境上占一点便宜,拖拖赵国后腿,这回也不例外,两国间刀兵相向是迟早的事。 这时候,被公孙龙一提醒,室内众人也纷纷开始发散思维,为烧酒寻找买家和用途了…… 赵括摸着长出一点黄毛的下颌道:“说起来,赵国的代北三郡也和辽东辽西一样寒冷,雁门关和无穷之门的守边之士若能有烧酒御寒,或许就不用每年都有人被冻掉耳朵了。” 舒祺也提议:“听我父说,秦国的北地、上郡、陇西亦然,那里位置虽不算太北,但地势很高,陇山之上五谷不生,寒冷彻骨,八月朔雪,那的人也急需烈酒……” “秦国!” 他谈及秦国,明月如醍醐灌顶般,猛地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眼光太拘泥一隅了,连忙回头问道:“公孙先生,我听说秦国从商君变法开始,便严禁民间以余粮酿酒,可是真的!?” …… “秦国虽然并未完全禁酒,但也与禁酒无异。” 公孙龙曾身骑白马入秦函谷关,在咸阳呆了几个月,对秦国的事情还算有些了解。不像关东六国一些士人,只能通过猜测,脑补函谷关后那个封闭国度,将秦人想象成砍脑袋做碗,吃人不吐骨头的戎狄之邦。 “当年卫鞅入秦,说服秦孝公推行变法,从此秦国便成了一个重法之国。不同于山东六国,律法仅通行于郡县官府,秦之法令,几乎每个县乡小吏都要修习,重要的几条还张贴于县寺之前,凡是识字者都能上前查看,故而我能知晓其内容。” “卫鞅的第一道法令是《更法》,第二道则是《垦令》,其中《垦令》里严令秦国各县,贵酒肉之价,加重这些奢侈之物的赋税,让租税的数量高出它本钱十倍!” “十倍!”赵括、舒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一来,商贾售卖酒肉之物,不是越卖越亏么!” 明月则思索道:“以商君的聪慧,自然知晓这一点,他恐怕是故意的!” 公孙龙道:“然,卫鞅认为,若能对酒肉征收重税,则从事卖酒、肉的商贾就会减少,酤酒的店肆消失后,再将私人酿酒的器具统统收缴,如此一来,不用浪费多余的粮食去酿酒,大臣就不会因沉迷酒肉而荒废政事。秦民无酒可喝,没法像山东六国的百姓一样,在年节时纵情作乐,就会专注于耕作,好好开垦秦国的荒地,生产更多粮食,秦军也就能军用充足……” 耕与战,这就是秦法的核心,在商鞅眼里,除了耕与战,其他一切都是浮云,礼乐、诗书、酒肉、游士、轻侠、思想、商贾,都是阻碍耕战的障碍,将他们一一削除,秦国便能举国耕战! 赵括和舒祺面面相觑,两个在邯郸这座时尚之都长大的少年感觉有些难以理喻,过了好一会赵括才说道:“若我是秦人,还不得闷死了……” 公孙龙道:“所以才有许多魏、韩、楚人不乐意为秦民,因为秦国的生活实在是有些乏味,且有严刑峻法,身为秦民,不见得比山东六国过得更好,却必然过得更闷。” 明月却想,然而事实是,商君的做法却是最适合争霸的,百姓朴则强,百姓淫则弱,在山东六国物质文化发达时,秦国却选择了压制百姓的多余欲望,让他们只知道耕地和打仗,为国家服务。等获得较高的爵位后,秦人在庶民时被剥夺的娱乐酒肉便自然可以得到。 先夺其利,弱其民,再以利诱导驱赶,商鞅这家伙,真是将秦人的性情揣摩到了极致,可怕的战争机器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自此之后,秦军几乎无战不胜,商鞅变法,也成了战国列国变法里最成功的一次。 总之,酒对于秦国的老百姓乃至于军功小贵族来说,有点太过奢侈了,商鞅之法已经推行近百年了,在关中,平民从出生到死去,或许都不知道酒为何物…… 明月若有所思:“公孙先生,秦国新夺取的河东、南郡、南阳等郡,也如关中一样对酒课以重税?” 公孙龙道:“秦国讲究利出一孔,令出于一,各郡县与咸阳关中推行一样的律法,没有哪里能例外。” 明月心有所动,关中和咸阳,被函谷关紧紧保护在内,俨然成了一个封闭的环境,油泼不进,刀砍不破。 可那些秦国新征服的地区则不同,它们与邻国接壤,那里的百姓曾经是魏人、韩人、楚人,他们中的富人贵人,过惯了散漫的生活,在秦国统治的沉闷环境里,虽不至于造反逃走,但肯定安分不下来…… 公孙龙将他知道的事全盘托出后,又审视地问道:“长安君问及秦国,想做什么?” 明月掩饰道:“我身在临淄,只是区区一质子,能做什么?只是对秦国好奇。这秦国的不少政策,真是和赵、齐,乃至于山东六国截然相反。” 他起身道:“六国商贾横行,秦则禁绝商贾;六国有九流十家,秦则焚尽诗书。虽有些弊端,却能让秦由弱变强,商鞅真是一位大才,秦国几代国君能一如既往将鞅法推行,其毅力决心,也让人叹服。” 公孙龙也附和道:“不错,秦,真可敬可惧也!” 只可惜,秦国,这个螺丝拧得太紧的战争机器,在扫除一切对手后,注定要走向迅速崩溃的命运,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从未松弛的秦法,别说六国遗民受不了,连期盼着一统后能过上好日子的秦人,也会对其绝望,汉初时,关中百万秦人乐于汉朝的宽松统治,无人思秦,更没人有复秦的念头。 再卑微的黔首,再渺小的庶民,也有自己的人***望,它们就像是做弓的木材,被压抑得再弯,一旦名为峻法的弦崩太紧断了,也必然反弹,其力道之足,足以让持弓者头破血流。 赵括却生气地说道:“公子、先生,赵国如今尚与秦敌对,勿要涨敌人威风啊!” ”括子所言甚是,汝之余勇,可否贾于吾等?“公孙龙捋了捋胡子,舒祺眨了眨眼,随后,众人都大笑起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长安君的心里已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他来到战国后,头一次在“如何应对强秦”这个难题上,想出了一个办法。 但是否可行,还得细细琢磨规划。明月自嘲地想,现在质子府里做出的烧酒,还不够府里人喝一天呢,若想让那个念头付诸实践,首先他需要大量的资金钱帛,其次必须让酒工继续完善工艺,达到批量生产。 最后,他还要得到一个稳定的根据地,以及足够的人手…… “我虽为封君,但却是只享受食税,却不能干涉当地行政的虚封,我需要的是实封……” 他暗想道:“如同马服君紫山乡那样能自己做主的实封,等为质结束返回赵国,我势必要得到!” …… 用了飨食,又聊了一会逻辑思维,同长安君交流了一下“对立统一定律”和“否定之否定规律”后,公孙龙便要辞别回稷下住所去了,每次跟长安君聊聊上半天,就够他思考好几日,信息量实在太大。 直到这时候,有个弟子忍不住过来提醒他,公孙龙才一摸袖子,笑道:“忙于闲谈,却忘了今日来此的正事,长安君先前不是问我,学宫祭酒荀子何时归来么?他回来了,就在前日!” 这倒是惊喜,明月道:“荀子乃是赵人,声名远播,我理应去拜会他一番。” 公孙龙道:“正巧,荀子刚回到稷下,便写了一篇文章,传示其弟子,又张贴于学宫之内,让众生观看。见者无不击节赞叹,我也读了三遍,虽然在学问与他难有共识,却也由衷佩服其学识,今日便抄了一份,来送予公子。” 说着,公孙龙让弟子拿出了一张白布,上面密密麻麻抄写着蝇头篆字。 明月带着一丝好奇,接过来展开一看,一篇来自高中时代,让他记忆犹新的课文映入眼帘。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读到这里,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果然是《劝学》!” 第86章 齐孙子 一口气读完新鲜出炉的《劝学篇》后,明月想着前世高中语文课上的点名背诵,满满都是回忆,又不由赞道:“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这便是荀子的文章啊,真不愧是稷下祭酒!” 荀子的文章独具风格的,它既不像庄子那样,海阔天空、神思飞越,富有浪漫色彩;也不像孟子那样,语言犀利、气势磅礴,具有雄辩家的特点。而是朴实浑厚、详尽严谨,却又浅显易懂。 与南方楚国那群力求文字华丽的辞赋之士不同,此真乃学者之文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他又念了遍这一段后,对旁边的赵括说道:“荀子劝人向学,这段话,同样可以赠予括子。从邯郸到临淄,括子一路上可学了不少,而由百夫至校尉、国尉乃至于大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赵括的天分很高,无疑是骐骥,可历史上的他,只是在长平一跃十步,就被白起打翻在地,身死军破,为天下笑。现如今在明月的引导下如同驽马一般,一步一个脚印,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命运。 换了几个月前的赵括,肯定会对这些话不耐烦,但经历了这一路的历练后,他也成熟了不少,便晃了晃手里的《齐孙子》:“长安君,我这不正在学么?” 《齐孙子》,又名《孙膑兵法》,乃是齐威王、宣王时兵家孙膑的作品,那孙膑与庞涓的恩恩怨怨,后世流传甚广,不过直到来齐国后,明月才得知了孙膑的归宿。 原来那在语文课本上作为正面人物,“身长八尺有余而形貌迤逦”的邹忌当时是齐国的相邦,却一向与大将军田忌不和。 作为田忌的军师,孙膑看出这对将相的矛盾已经无法弥合,马陵之战杀死庞涓,立下不世之功后,孙膑便直接建议田忌保留武装,接管沿途齐国关隘,以轻车战马直冲齐王宫雍门!如此,齐国的大权就可以由田忌控制,废立齐王、驱逐邹忌,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若不如此,则田忌必为邹忌所害! 孙膑倒是艺高人胆大,结果老实人田忌却没胆量做挟王兵变之事,回国交出兵权后,邹忌就开始陷害他。齐威王也对这位功高难赏的宗室心存忌惮,竟逼得田忌逃往楚国,被楚国封在江南,孙膑也随他一起去了楚地,《孙膑兵法》便是在楚国时完成的…… 当时他带了一位亲传弟子,名叫匡章。 直到齐宣王继位后,知道田忌是被陷害的,便将田忌召回国内官复原职,而孙膑也于此时返回齐国。可惜这对搭档已经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之勇,田忌没几年就死了,孙膑也只是作为齐宣王的顾问,为他指点一些战略上的策略。那段时间里在他弟子匡章的率领下,齐军骁勇无比,强国请服,弱国入朝,与秦国并列东西两大强国,孙膑出力不小。 赵括遍读《齐孙子》后,感慨道:“可惜齐孙子提议对燕国的攻心之计,齐宣王并未放在心上,匡章占领燕国后取子之,醢之,又杀燕王哙,燕国几近灭亡。可匡章却不能约束齐人,士卒欺凌百姓,燕人不满,群起而攻之。加上秦、赵、宋联合救燕,齐国便只能撤军,此事之后,齐国与燕国就结下了死仇。” 明月却道:“若是当年齐国兼并燕国,成为两万乘大国,只怕赵国也要向其称臣,我在临淄做人质,肯定住在低矮狭小的陋巷,见了人就卑躬屈膝,哪还有今日的待遇?” 赵括想想也对,明月又问他,除此之外,对这份《齐孙子》还有何心得? 赵括道:“齐孙子贵势,善于诡诈造势,讲求机变,桂陵之战,马陵之战,无不如此。这一点上,与吴孙子的兵者诡道如出一辙,但又将吴孙子曾说过的示敌以弱,能而示之不能,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二者也有不同之处。” 赵括道:“吴孙子说到作战时,讲究避实击虚,虽然也有诡道,但仍以两军对垒阵战为主。可到了齐孙子这里,却提议要批亢捣虚,必攻不守!” 明月不解:“批亢捣虚,必攻不守,此乃何意?” “恐怕与我父亲的阏与之战有异曲同工之妙,作战,应当决胜于数百里之间,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确定进攻方向时,要牵扯敌军,诱使敌军调动,而后使其化优为劣,最后再出其不意,一举歼敌!齐孙子两次威逼大梁,迫使庞涓回援,又乘着魏卒疲敝轻敌之际破之,便是如此。” 明月这才恍然大悟,暗想道:“这不就是运动战理论么!” …… 依托较大的作战空间来换取时间,移动兵力包围敌方,以优势兵力速战速决,这就是后世共军赖以成名的运动战。 运动战的核心在于避敌主力,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若是换成古话,不就是“批亢捣虚,必攻不守”么! 的确,孙膑兵法比孙子兵法晚了两百年,随着时代发展,兵器兵种、战术战法都有了进步,春秋的小规模阵战,和战国的远程奔袭不可同日而语,在众多战国名将兵家里,孙膑便是运动战的祖师爷。 从战例来看,匡章虽是孙膑弟子,可其实更擅长打阵地战,两军对垒许久,而后寻找对方破绽一举败敌。 要论当世的运动战行家,还是赵奢,阏与之战奇袭三百里,堪称奇迹! 至于白起,这是一位全能型的战神,既能在伊阙之战里堂堂正正而胜,也能像华阳之战时那样长途奔袭而胜,更别说鄢郢之战那种大方面军的攻城略地,他也信手拈来。 而且此人打仗的惯例是,只打歼灭战!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说的就是白起这种人。 想到白起,明月不由再次心悸,他虽然来自后世,见多识广,可想跟白起论兵,简直是班门弄斧,作为外行,让他长平之战里指挥,估计比赵括打得还烂。 战争,只是迫不得已时,最后的解决方案,若是能尽量拖延战争,或者在开战之前就分出胜负就好了。 明月知道,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至于赵括,这个稚嫩的小将也有很长的路要走。明月也听出来了,因为赵奢的影响,外加他本人性格使然,赵括对《齐孙子》是很推崇的,从始至终,他一直在想着”如何进攻“。 他就是一根磨尖的矛,却很容易一折就断。 现在断言还为时尚早,明月也不打击他积极性,笑道:“括子如此勤学,我也不能落下啊,来临淄已有月余,我却一直忙于琐事,没去稷下学宫看一看,明日,我便要去稷下,去拜会荀子!” 没想到的是,次日他穿戴整齐,备好礼物后,才到城西稷门附近,却遇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熟人…… 第87章 华如桃李 临淄西城的稷门外,看着田虎邀约着鲁句践等人绝尘离去,明月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刚好同那位初次谋面的君子眼神相遇。 跟他一样,那俊俏的脸上有几分懊恼,几分无奈。 事情还得从一刻前说起。 明月带着一众随从前去稷下,出了府邸走到稷门附近,他的御者李谈却一回头,说安平君家的车子已经跟在后面许久了。 作为一墙相隔的邻居,明月与安平君之子田虎也在营丘山猎场打过照面,便在稷门外停下车来等待。 此时此刻,田虎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在同自己车上一人拌嘴…… “我不想去稷下,想去赛马场!” 正抱怨着,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田虎才发现长安君在笑着朝这边拱手,连忙作揖见礼。 明月也看清楚了,与田虎同车的,是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头顶结鬟,黑色总发垂在肩上,穿着一身青衣,佩玉璜,此刻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得知长安君要去稷下拜会荀子后,那田虎大喜过望,一拍车栏道:“正巧,我表兄也要去稷下,长安君可与之同行……” 那俊美的年轻人一愣,竟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虎子,岂能如此无礼?” “长安君是吾等邻居,有什么无礼的!” 田虎虽然因为父辈的事情,与赵括不善,可对长安君却极有好感,毕竟他爱死质子府的烧酒了。长安君也投其所也好,隔天送一点过来,一来二去,田虎对新邻居格外亲切,此刻听说他要去稷下,更像见到救星似的喜上眉梢。 不容那年轻人分说,他立刻邀约道:“长安君,当日我见你麾下武士力能搏豹,一直想与他切磋一番。今日君入稷下,不如让彼辈随我去城外马场耍剑角抵?反正吾等粗人武夫去了稷下,什么都听不懂!” 明月大笑不止,这田虎虽然年轻,却是个性格憨厚的少年,见他摩拳擦掌,当即也答应了。他有心结交田虎,可惜自己不通武艺,便让舒祺、鲁句践等人与那田虎同去玩耍,留下一两个人保护即可。 可等众人远去后,他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吾弟不懂事,还望长安君勿怪。” 那位自称“田嘉”的年轻人似乎不太愿意与自己多言,瓮声瓮气地请他的车子在后紧跟后,便径自上车,在前引路。两车一前一后,明月没了舒祺等人闲谈,也只好沉闷地前行,一会看看前车上那清秀背影,一会瞧瞧稷门外的风景。 这里是临淄西郊,不同于临淄城内的嘈杂,人烟不多,行人也多是三三两两的士人,依稷山,傍系水,像这种清净的地方,的确适合坐而论道。 行不多时,他们便抵达了系水两旁的建筑群处,前面的车停了下来,明月一看,却未免有些失望。 一层或两层的木屋建在水边,屋前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唯独这一点,比临淄城内大多数道路都强。只是那些屋舍的主人,也没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感,反倒有种烟火俗气。 明月听到有些屋子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更多的则是鼾声和嬉闹声,一些士人从门扉里出来,也不锁门,径自离去,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在门内目送他们远去。再往前,有几名衣不坠地的中年妇女在水边大石板上洗衣说笑,见了两位俊朗君子路过,不免多看了他们几眼,然后低头窃笑不止。 “这就是稷下学宫?” 这里没有明月想象中第一座古代大学的宏伟传奇,只是水边普通的小街罢了。他失望之余,也只好劝自己,在后世,欧洲不少历史悠久的名牌大学,也是在不起眼的小街巷里,住着古旧的建筑,一个大学的成就,与它的建筑是否宏伟占地是否庞大无甚关系。 田嘉却看了他一眼道:“非也,这只是稷下士居住的街巷,往前走上数百步,才到学宫正门。” 街道曲曲折折如同系水的流向一样,难怪明月看不到前头情形,他丢了个小丑,也不以为怪。 田嘉似乎对着稷下十分熟悉,见明月是头一次来,少不了为他介绍起来。 这稷下学宫,算得上是齐国的官办学校,创建于百余年前,乃齐桓公所兴办。 这齐桓公不是春秋霸主小白,而是田齐桓公,乃田氏代齐后第三代君主,之后历经齐威王、齐宣王、齐闵王,到如今已经第五代人,放后世某所大学要是有百年历史,可够吹嘘很久。 稷下最初的用途是养士,后面物以类聚,天下的九流百家都来这里汇集,一时间有海纳百川之势。 “稷下先生百余人,稷下游士成千上万,学宫内住不下人,只好在外寄居。” 原来外面这条小街,就是来稷下求学的学子和他们家眷的居所,当然也有些商贩看准了稷下生的商机,在这里贩卖酒肉衣物,甚至是提供***的,明月恍然大悟,难怪他刚才有点进入了前世大学旁小村子的感觉…… 说到这里,田嘉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街巷的尽头道:“那才是稷下学宫。“ 明月放目看去,却见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衡门。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这衡门其实就是春秋战国时的牌坊,但与牌坊不同,以两根石柱子架一根巨木横梁,横梁上还有斗拱和黑瓦屋顶,没有后世孔庙牌坊的雕梁画柱,只是简简单单,毫无雕饰。 衡门处有几名士人守着,他们倒是不问入内之人何等身份,只是礼貌地请所有人交出兵器。 “学宫内因诘难而斗殴杀人之事,每月都有。”田嘉似是知道规矩,并未带剑,方才已经提醒他们将兵器留在马车上。 入得衡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的水面,这是申池的一部分,向内凹进构成池塘,池边有多块青石琢成的石栏,被道路一分为二的水面被碧绿的荷叶遮盖,荷花也开始露出蓓蕾,想来再过一个月,便是映日荷花别样红了罢。 田嘉介绍道:“此乃泮池,整个学宫的格局,其实与春秋时诸侯泮宫差不多。” 春秋之时,天子有“辟雍”,诸侯有“泮宫”,都是官学,负责教育诸侯卿大夫子弟,不要让他们目不识丁,不知诗、数。 不过随着礼崩乐坏,这种周代流传下来的官学陆续荒废,春秋末期,有学问的人如孔子等,开始兴起私学,有教无类,后世诸子纷纷效仿。战国初期的百年时间里,儒墨为显学,诸侯官学如同冷掉的坑灰,私学却像是燎原的烈火,越来越兴旺,甚至到了诸侯国君不得不征辟诸子入朝做博士顾问的程度。比如魏文侯就邀请子夏入魏,创建了河西学派。 齐国也一样,为了吸纳这些有识之士,就兴建了稷下学宫,对于来投奔的士人,给予大夫的待遇,允许他们“不治而议论”。 有了固定的地点后,稷下才能传承百年,场子越铺越大,有的学者士人就算对为齐国王室效力没什么兴趣,也愿意来这里讲学收徒,宣扬自己的学问,到了现在,不管哪一派的学者,倘若没在稷下讲过学,其学术地位就不能得到一个公允的认可。 道路穿泮池而过,道旁全是桃林,这时候已经是四月下旬,桃花已经过了最灿烂的时候,即将败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分为九流十家,各自开宗立派,收纳弟子,最喜欢用桃李比喻栽培的后辈和所教的门生,故而这稷下里的树木,就数桃李最多。” 明月颔首,反问道:“君子时常出入稷下,莫非也在学宫内拜师求学?” “不常。”田嘉淡淡地回应。“只是长辈与学宫有几分渊源。” 说话间,有一阵风吹来,田嘉的黝黑总发被风吹得如同纷飞的柳絮,只好用手在肩头紧紧按着,这样一来,加上此人说话的语气姿态,就显得有些娘气了…… 明月倒也没有太过奇怪,这时代容貌气息颇似女子的伪娘可不少,在邯郸赵王宫里时,他曾经跟赵王丹的宠臣赵穆打过照面,若非赵穆开口,明月还以为他是赵王的美妾呢! 而在魏国,魏王圉也因为他的“龙阳之好”而饱受天下人诟病嘲笑呢。 可明知如此,他还是对田嘉被逃瓣映衬得发红的脸微微走神。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鬼使神差般,他想起了前几天读过的一首诗,讲的是美貌的王姬嫁入齐国为妻,她的容貌使道旁的桃李棠棣都黯然失色…… 直到田嘉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明月才连忙收回目光,暗暗提醒自己,自己前世今生,都是直男啊…… 这时候,周围也多了许多学宫士人,或三三两两坐在树下捧着竹简读书,或长跪于草地上,争论个不停,而人数最多的,还是前方,桃李小道尽头的一面大照壁…… 照壁是用蛤灰涂得发白色的长墙,墙上写着黑色的墨字,密密麻麻,连绵不绝,怕是有几百句,千余字之多。许多人在墙下仰头观看,更有人盘腿坐在下面,手持木牍笔墨抄写。 “这是……” 明月微微惊异,抬头看去,想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却习惯性地往左看去,一时间难以找到它究竟是从哪开始的…… “长安君,看清楚了,这才是入稷下之始。” 田葭见怪不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因为所有第一次来稷下的人,都会被这面白墙上的字句所惊异,甚至是惊为天人! 她示意他跟她走,往右方踱了近百步,绕开了无数满脸震撼的士人后,才伸出白嫩的手指,指明了这面墙壁上诗句的起始之处…… 明月没忍住,念出了声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第88章 天问 白色照壁上的黑字,如同万古长夜里的一颗颗明星,闪闪发光,结合在一起,恍若银河九天。 从最开头的“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到中间的“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问大地构成,河川东流之理。 再到结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问楚国及天下历史兴衰。 全诗三百余句一千五百余字,突出的就是一个“问”字。 不论是天地万象之理,存亡兴废之端,贤凶善恶之报,神奇鬼怪之说……几乎无所不问,明月前世虽然也走马观花地读过,可如今在稷下学宫前现场读来,随着一百多个问题一一映入眼帘,一一钻进脑子,他心中顿时有一种”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之感。 与旁边那些第一次来稷下学宫,看得满脸震撼的年轻士人一样,明月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真不愧是《天问》!” “长安君知道此诗?” 自称田嘉的俊美年轻人奇道:“那长安君可知此诗篇因何而作,又为何会出现在这稷下学宫的入口照壁上?” “我听说楚国大夫屈平来过齐国两次,想来他的作品在齐国也流传甚广罢。”明月笑了笑:“我母亲乃是齐闵王之公主,她一直就很喜欢屈辞,还用屈辞里的字句为我取了小名,想她年轻时候也瞻仰过屈子风度……” 田葭瞧了瞧长安君,竟有些好奇他的小名会是什么?不过看样子对方也不打算透露给一个初识的人,才脸色一红,咳嗽一声压低音色道: “不错,三十多年前,屈子是作为楚国使者,来过两次临淄,还游览过稷下学宫。但《天问》却与屈子其他诗赋不同,稷下学宫里最流行的,就是以问答方式来讨论问题的风气,屈子耳渲目染,收集稷下九流十家的种种问题,加以润色,才写成这篇希世之作。” “原来是受学宫启发,难怪。”明月了然,与离骚等篇章不同,《天问》的深度已经远超一般文学忧思之作。 “屈子的《天问》最初只是被稷下士广为传唱,之后因为闵王无道,稷下先生四散而去,学宫一度荒废。到了五国伐齐临淄之战,学宫外墙也被毁。一直到今王复国后,重修学宫,荀子被推选为祭酒,便建议在外墙写上《天问》全文。” “一来,是为了纪念投江殉国的屈子……” 说到这里,田葭的声音有些黯然,她与别的公主贵女不同,对红妆兴致寥寥,却对那些深邃的学问,脍炙人口的诗篇着迷。其中最景仰的,就是屈原,三闾大夫那悲壮凄惨的人生,也让年轻的她无数次泪洒衣襟,觉得这是天丧英才。 “二来,这不但是屈子留给稷下学宫的疑问,也是学宫众人穷尽一生想要去解开的谜团。祭酒希望,每一个进入学宫的人,都是带着满头疑惑而入,勇于提问,相互切磋探讨,最后离开学宫时,能找到答案。” “荀子真是用心良苦,屈子的得意之作放在这里,真是恰如其分!” 明月却是对荀子多了一层佩服,跟孟子这个把所有楚国人楚国学问骂作“南蛮鸠舌”,不屑一顾的地域歧视者不同,荀子在这方面可宽厚多了。 他这是在明确无误地告诉天下,《天问》里这种上下求索的态度,就是稷下学宫的精神所在! “这次来稷下,真是不虚此行。” 如此想着,明月更加期待见到荀子本人。他安定心情,离开了已经盘桓许久的照壁,继续往学宫深处走去。 不过田葭却还沉浸在方才对屈原的景仰上,她想起营丘山狩猎时,长安君的谈吐不凡,指点江山时的有理有据,便问道:“不知长安君如何看待屈子?” 这问题问的突然,明月想了想,说道:“他是一位好诗人、好大夫。” “还有呢?”田葭却嫌不足,继续追问。 明月只好又道:“虽非是明智之士,可谓妙才也……” “虽非明智之士!?” 对屈原满怀崇拜的田葭大怒,不由提高了语气,她那故意压得低沉颇似男孩变声期的嗓音,也变得尖锐,听得长安君眉头一皱。 她还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连忙闭口,见长安君没有更多异样,才扬眉道:“长安君此言,恐怕对屈子不公!屈子其人,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商议国事,制定法令;出则接遇宾客,接洽诸侯,怎么能说是非明智之士呢?” 明月瞧了瞧她没有喉结的修长脖颈,而后看着她因生气而微微发抖的长睫毛,差不多证实了那个猜想,心里也有了底,便笑道: “我的意思是,屈子终其一生,虽上下求索,在国内却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改变,也无法阻止楚国衰微,郢都失陷,失了半壁山河。他最后只落得一个投水而亡的下场,如此看来,的确算不上安邦定国之士。若有谬误,愿闻其详。” 田葭为屈原争辩道:“屈子也是没办法,当时楚怀王昏聩,楚国朝堂上,上官大夫、子兰之辈也贪财怕死,彼辈容不下屈子,便谗谄蔽明,邪曲害公,致使楚怀王疏远了屈子。之后怀王又被张仪所欺,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等到楚国新王即位,竟将国耻都忘了,奸臣继续当权,屈子一心想要存君兴国,却惨遭再度流放,到了江南湘沅之地,一呆就是十年。等到鄢郢一战,楚国失了半壁江山,屈子也是无力挽回……” “屈子之文,其文约,其辞微。屈子之性,其志洁,其行廉。正由于行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之辈所容,屈子也不愿意他的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宁愿投身于江鱼之腹,蝉蜕于浊秽,以死明志!” 说到这里,田葭已有些激动,总结道:“就我看来,屈子之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明月却不太以为然,历史的烟云在汨罗的上空聚散,留给后人的是一渠让人心碎的江水和一代代无休止的思念,对屈原的悼念也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尤其是眼前这如水的少女心。 屈原的楚辞离骚,他前世也恨喜欢,但屈原这个人,在许多文学作品里,都被拔得过于高大了,尤其是他的政治才能,仿佛楚怀王任用了他,楚国就能扭转命运,一举败秦似的。 天真! 他负手淡淡地说道:“假使骐骥被缰绳束缚羁绊,便不能奔驰千里,那与劣马有何分别呢?” “假如凤凰因为被困于小树林里而不能翱翔九天,那它与乌鸦有何分别呢?” 此言一出,田葭震惊,这是在讽刺屈原才略有限,更是怒道:“我知道长安君在想什么,汝等身为公子封君,定然是在想,屈子盘桓在这样混乱的世上,应该如同张仪等纵横短长之士一样,择良木而栖,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不必眷恋于楚。殊不知,这才是屈子难得之处!屈子爱其国,爱其民,所以才会为国为民而死难!” 明月摇头:“不,我并未因屈子爱国眷恋不去而看轻他,反而更敬重他。但又觉得,若他真心想要挽救楚国,何必一定要寄希望于楚王呢?” 田葭一愣:“此言何意?” 明月笑道:“我的意思是,屈子不应该仰仗昏君能醒悟过来痛改前非。秦人入侵,楚王仓皇东窜弃社稷人民之际,与其自尽,还不如他自己站出来。以屈子在楚人中的威望,振臂一呼,据江南之地,帅数十万江南、黔中楚人抗秦,以大江、云梦之险与秦国划江而治,假以时日,收复郢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矣!” 第89章 东方之墨者 “长安君口口声声说屈子应当怎样怎样,不过是以事后人身份来点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田葭认为长安君评点屈原有失公允,但接下来这席话却让她有些无言以对。 “我并非凭空胡诌,当世不就有类似的例子么?” 他笑道:“当年齐王退守城阳,七十余城均失于乐毅,齐国近乎于灭亡。当此之时,安平君站了出来,凭着区区即墨的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带领着七千疲惫之士,一举败燕,虏其将军,收复齐国千里失地,这都是安平君的功劳。光从这点看的话,面临亡国之灾时的处置,屈子不如安平君,倘若当时安平君也灰心丧气,选择殉国而不是奋起反击,齐国的社稷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 这句话以后,田葭的那一丝怒意却是被浇熄了,一时间感觉怪怪的,原来长安君对自家父亲评价如此之高?之所以认为屈子算不上明智之士,是用安平君田单来做对比? 一股父亲所作所为得到中肯认同的骄傲油然而生,她的火气顿时消却,只是嘴上还不服,冷笑道:“形势差了太多,长安君岂可同日而语?” 见她这模样,明月心里已将她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好歹是邻居,他这个月里也是跟人打听过安平君的,知道他有一女一子…… 他便笑道:“不然,当时楚国的局势再差,还能比残齐更糟不成?更何况,我还曾听说,那时候楚国的将军庄蹻带着数万东地兵西征,已经打下了巴郡和黔中郡以西的地区,只是秦军占领了巫郡、黔中郡,不得回归楚国,若屈子能联络上被时人称之为”天下善用兵者“的庄蹻,如今的秦楚,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件事田葭却是不清楚,但见长安君言之凿凿,只能将信将疑,对于自己不太了解的事情,她便难以再争辩下去。 虽然谈不上分出胜负,但但”屈原在国破家亡之际,所作所为不如田单“,她却是在心里接受了。 就在这时,一阵钟声响起,回荡在学子三五成群的学宫内,让明月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校园时代,过了一会他看到方才与他们一同从稷下学宫外面进来的士人学子蜂拥上前,才发现这并不是下课铃,而是在呼唤。 呼唤众人聚集,一场学宫内每天都会发生,司空见惯的辩论又要在辩坛开始了…… 今日来稷下学宫,他不仅是想要拜访荀子,也是为了听一场辩论,而发起这场辩论的人,正是公孙龙! 人群在朝学宫内某处聚集过去,这件事已经传开好几天了,明月听到有路过的士人兴奋地说道:“公孙龙来稷下已经月余,一直借口闭关冥思,拒绝一切挑战,今日终于愿意站出来了!” “我听人说,当年公孙龙在稷下时,可是能与鲁仲连子齐名的善辩者!”有人忧心忡忡,对那些挑战者不甚看好。 “诡辩而已!”一位戴着高高儒冠的士人不屑一顾。 “不知公孙龙及其门徒今日又要抛出何等谬论,难道是人有三足,或者有三只眼睛么?”更多的人则是对此感到好奇。 听着周围的声音,明月不由好笑,公孙龙和名家在稷下果然仇家甚多,周围的人多半是期望他输的。 他整了整衣襟,抬足便要朝那边走去,一偏头看见旁边的“田嘉”也走向了那个位置,不由奇道:“君也要去听公孙先生的辩论?” 田葭道:“名家离开稷下十多年,此番归来,或许能有些新鲜论调。更何况,我也想瞧瞧公孙龙的对手。长安君可知道,向公孙龙发起挑战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 田葭露出了笑:“是齐国的东方之墨者!” …… “墨者还分东西?” 明月虽然对这时代发生的一些历史大事有所了解,但细化到诸子百家学派内部分化,就一头雾水了。 “原来长安君也有不知道的事。” 田葭语带嘲讽,但见长安君不以为忤,而是看着她微笑,这才脸色一红,说道:“子墨子死后,墨家巨子传于禽滑厘,禽滑厘又传三代到孟胜。当时楚国令尹吴起被杀,楚王以群臣箭射王尸为由,大索境内。阳城君获罪而逃,为他守城池的孟胜及一百八十名弟子为了信守诺言,足不旋踵,统统战死……” 加上当时大国兼并,小国纷纷灭亡,墨家也无力阻止,于是势力大衰,成规模的组织几乎消失。田襄子做巨子时,大本营放在宋国,但已经无法控制全天下的墨者同心同德了。墨家中的相里氏、邓陵氏,相夫氏三派相意见相左,对墨家未来的出路各持己见,已经到了无法弥合的程度,便分裂了,一时间,天下出现了三位巨子。 “相里氏之墨多为工匠出身,注重钻研子墨子传下的攻守之法,当时秦孝公广发求贤之令,相里氏便带着一众弟子入秦,到了秦惠王时,巨子传于腹?,因为只活动于秦国,这些人被称之为西方之墨,或秦墨。” “邓陵氏之墨则留在楚国,隐居在乡野草泽间,继续效仿子墨子时代墨者的生活,穿褐衣,以巨子为圣人。彼辈被称之为南方之墨,或楚墨。如今也怕是日益衰竭,近些年来几乎没听说其事迹。” “相夫氏则是齐人,当时稷下学宫十分昌盛,他便带着弟子来到稷下,开始坐而论学,与九流十家交融,一时间,墨学大显,只可惜……” 田葭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没维持多少年,相夫氏的后学宋钘、尹文等偏离了子墨子的学问,虽然依然倡导非攻偃兵,在学术上,却开始与黄老之学相融合,这群人被称之为东方之墨,或齐墨。十多年前的临淄之战学宫被波及后,四散绝迹,如今陆续回来后,却以辩论言谈为己任……” 听田葭说完墨学渊源,明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子,对墨家知道的也太过清楚了罢? 田葭指着前方的辩坛道:“这一派与名家最不和睦,早有过节,著书立说莫不是以反驳名家为主,今日怕是又要争论上许久了。” 明月收回目光,想着自己这一个多月来与公孙龙的交谈,笑道:“不见得。” 第90章 稷下之辩 与西方希腊、罗马的剧场不同,稷下学宫的辩坛反倒跟后世的戏台差不多,一个高出地面的小台,上面可容二人相对而坐,众人则绕成一个圈,前排的人有席子坐,后面的人则只好站着。 回首望着随着钟声陆续聚拢过来的众人摩肩接踵,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况感慨道:“稷下的辩论,许久没有吸引这般多的人来围观了。” 邹奭也道:“恐怕不下千人,除了学宫的先生、士人,临淄城内听到消息的不少人也慕名而来,毕竟公孙龙是名家宗师,而向他发起挑战的则是东方之墨。这久违的名墨之辩,让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祭酒还是一个年轻士人时,与孟子门徒的人性善恶之辩,那场辩论引发的轰动,空前绝后啊!”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孟子堪称齐鲁的一代学阀,当时虽已故去,但孟氏之儒依然执儒家牛耳。荀子却在那时候悍然提出了与孟子“性善论”相反的性恶论,掀起了轩然大波,更难得的是,他还在那场辩论里战胜了孟氏之儒,为他今天的学术地位奠定了基础。 荀况笑了笑:“不敢提当年之勇,我只是想知晓,公孙龙今日会与墨家辩些什么?” 邹奭伸出了指头,一个个地数到:“稷下之辩,除了人性善恶外,无非是儒家与法家的王霸之辩、儒家各派的天人之辩、儒家与管子一派的义利之辩,此外还有寝兵之辩、名实之辩、世界本原之辩,公孙龙与墨家,大概还是要辩名实……” 话音刚末,却见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却是一位裘褐为衣,屐蹻为服老者拄着杖,在弟子的协助下分开人群,缓缓登台,这便是稷下墨家的代表陈丘。他手里持着一卷竹书,这是墨家这一派的代表,称墨子及其弟子遗留的言论著作为《墨经》,这本书的重要程度,对墨家而言,就好比是诗、书、论语之于儒家。 他的弟子还骄傲地将一些木牍抄写的墨经片段分发给在场众士人,对于每个稷下学派而言,辩论就是扩大影响力的好机会,不过众士人也各有师承,或摆手拒绝,或接过来随便扫了一眼就传给旁边的人,反倒是隐于众人之中,尚未对稷下诸子表明身份的长安君接过来后,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接到的这份木牍名为《小取》,正是讲名实之辩和逻辑学的,看了几段后,明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没有公孙龙的诸篇作品花团锦簇,但这也算一个比较完整的逻辑体系了,墨家把思维形式分为”名、辞、说“,而逻辑推理则分为“故、理、类”,相当于西方传统逻辑中的概念、判断、推理。 跟公孙龙先从特殊例子入手不同,墨经里则是先列出类似公式的逻辑概念,然后再推而广之到万物万理,朴实无华,虽然辩论时可能说不过名家,但必然更为众人所认可。 看完之后,他不由为今天公孙龙的辩论捏了把汗,这墨家的辩论一派,当真是名家的克星啊,过去诡辩的那一套,不实用了。 如此想着,明月将木牍递给了旁边女扮男装还以为没被人识破的少女,她却摇了摇头。 “君不想看看墨经?” “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这墨经已非子墨子之墨经,而是加进去了太多后世的东西,齐墨也已经偏离子墨子的道路很远了,这种伪经,不看也罢!” 明月奇道:“东方之墨偏离了墨子初衷,难道说,西方之墨和南方之墨才是正统?” 田葭却道:“秦墨入秦,未能谏阻秦国攻伐杀戮,至于楚墨,诵其言,离其理,倍谲不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自己才是真墨,可在我看来,东方之墨西方之墨南方之墨,都不是真墨。” “君言必称子墨子,而不是墨子,莫非也是墨家弟子?那你认为,真墨应该是怎样的?” 田葭眼中却闪过一丝哀伤:“这世上真正能急人之先,以非攻兼爱为己任的真墨者,已经绝迹了。至于我是不是墨家子弟,无可奉告。” 此时此刻,公孙龙久久未到,陈丘也在台上闭目养神,下面挤满了士人,虽然相互间还有些空隙,但依然很是嘈杂,但田葭身处其中,虽然微微皱眉,却青衣无垢,长发如墨,真有一种白璧蒙尘的感觉。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坐在那里,却感觉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明月看着,心里冒出四个字,优雅入骨。 “终归有其可取之处……”他没有深追下去,在田葭脸红生气之前收回了目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木牍递给旁边的其他人,又接过了另一片来读了起来。 这次是名为《经说下》的部分,他在里面惊喜地看到了物理课上学过的小孔成像和后杠杆原理…… 就在这时,场上再度传来一阵喧哗,前面的人小声向后传递“公孙龙来了”,后面的人踮起脚尖,想看看这位当年能让稷下先生们群起而攻之,非要将其赶出学宫而后快的名家宗师究竟什么模样。 他们大概要失望了,前排的明月和田葭看得分明,公孙龙与以往一个打扮,貌不惊人,只是头上的帻换成了醒目的赤色,上了辩台后瞥见了人群里的长安君,还笑着同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闭目养神的陈丘也不瞌睡了,大声说道:“子墨子言,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也!公孙先生,汝名家以白马非马之论混淆名实,混淆视听,吾等墨学弟子,将一力纠之!” 一席话后,稷下墨学弟子纷纷鼓噪叫好,俨然是把公孙龙当做了邪恶的异端,而陈丘则是一举将他降服的正派之士,正好应了墨家思想的核心“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公孙龙却浑然不当回事,这些年来,更难听的斥骂他听得还少么? 他哈哈大笑起来:“陈处士,我听说墨子讲学游说,从不以华丽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主张,唯恐后人只记得文章,而忘记所要表达的意义,因此言多不辩,今日之陈处士,大义凛然,志得意满,却是言多且辩啊。” “子墨子言,门下弟子,,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我墨家又不似道者,不以大辩为讷讷!能言善辩,乃是贤良之士的品质!” 见公孙龙眉毛一动,陈丘又补充道:“当然,诡辩之士除外。” 公孙龙很无辜地一摊手:“我还没说一句话,何故被认为是诡辩?” “嘿,名家之士,一贯如此,何须听其言。” “若之前的作为要算在内的话,墨子、禽滑厘都曾经学过儒,也算做儒生了?” “公孙先生需要多言,你我今日只管将白马非马再好好辩上一辩,正缪自见分晓。”陈丘面色阴沉,俨然是卯足了劲要与公孙龙狠狠辩上一通。 然而公孙龙今天来,却不是为了吵架的。 他笑了笑,大声说道:“我甫一回到稷下,本是想好好在申池边反思,却立刻接到了无数挑战,而其中以稷下墨家最多,不过陈先生想要与我辩白马非马,此题已不必再辩在赵国时,已经被人破解。” “什么!”此言一出,非但陈丘大惊,连台下的荀子等稷下先生也微微一愕,众人更是议论纷纷,讨论究竟是谁破解了白马非马这个“谬论”。 “但这并不意味白马非马之论是错的!” 公孙龙又看了一眼人群里的长安君,仰起头道:“今日我在此辩台之上,不为辩难,不为分胜负,决一词一句之对错,只为亲手将白马非马之论,彻底剖析开来,从今日起,此论将从辩题里消弭,因为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无人能否认的真理,万世不移的真理!” 沸腾,整个辩台上下,整个稷下学宫都沸腾了! 淳于髻也好,孟子也好,虽然自以为是者数不胜数,但还没有人狂妄到声称自己要提出什么“万世不移”的真理。 在掀起了轩然大波之余,公孙龙一比手,他那几名等待多时的弟子便抬着一块黑乎乎的大木板走了上来,架在木架子上,而公孙龙则捋起袖子,从褡裢里掏出了一根白色的东西,在那漆成黑色的木板上刷刷刷,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下,写下了一串篆字和符号…… 只有明月知道,那板是黑板,笔是粉笔,而那串篆字和符号,则是名为“集合论”的概念! 第91章 黑板与粉笔 “马是集合,白马是集合内的一元素,白马属于马,白马又不等于马……” 如果说公孙龙之前的《白马论》,还在以世人不能普遍认可的特殊例子来吸引目光,通过赢得辩论让名家声名大噪的话,今日的《集合论》却与他过去的作品大相径庭。 按照长安君“与其把简单说复杂,不如试试将复杂说简单”的建议,公孙龙不再用暧昧不清的语言把人绕糊涂,而是开始由浅入深,将白马非马剖析开来。 他先把难以让人理解的辩题揭去神秘面纱,将其原理展示在众人眼前,而后再明言,这个例子并非特殊,而是普遍存在的。白马与马,黄牛与牛,男人与人,以上种种,都是集合问题,可以逻辑符号表示两者之间的关系。 等号、不等号,属于,包含于,被包含于,那些符号就被他用粉笔画在漆成黑色的木板上,一目了然。 虽然公孙龙已经尽量用词浅显,但对名实之辩领会不够的士人依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该听懂的人,却都听明白了。 曾经与公孙龙驳辩过的荀况和邹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惊异。 虽说名家那套理论招致的攻击是很多的,但从未有人能让名家放弃他们的学说,他们不能,孔穿不能,墨家也不能。 可今日,公孙龙正在做的事情,却是将名家一直引以为傲的辩题彻底公开,露出了简单本质来。虽然公孙龙说话还是那么狂妄,但少了哗众取宠的诡辩过程,名家提出来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让人反感。 齐国墨者陈丘也凑近过去,眯着眼瞧黑板上的符号,默然不言。 齐国墨家这些年彻底学术化,顺便把名家当成了最大的敌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为了在稷下有一席之地,可没少钻研公孙龙的理论。他们从概念上把名分为达、类、私三种,“达名”相当于最大的范围,如“物”;“类名”相当于普遍概念,如“马”;“私名”是限于对某一个体事物之称谓,包括专名或姓名,比如“白马”。 白马这个私名包含在马这个类名里,说白了,也有点类似集合和子集的概念。陈丘今天就打算抛出这个概念,本来要压公孙龙一头,谁料却先被对手提了出来…… 这下就尴尬了。 一时间,墨家这边也无人反驳,因为公孙龙说的,正是他们墨家辩论一派在孜孜不倦证明的东西,作为一个广泛性概念的总结,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反倒是下面一些听不懂的士人不住提问,不过随着公孙龙讲述继续,已经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步伐提出疑问了。 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始至终,竟无人站出来反驳公孙龙一句,直到他将那块黑板密密麻麻地写满白字,直到他讲完了《集合论》,众人才反应过来,一时间,竟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原来之前那令人敬而远之的”白马非马“就是这么回事啊! 但也没人击掌欢呼,众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里,本来打算着公孙龙诡辩就嘘他的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瞧向了这场”辩论“的仲裁者荀子。 荀况却觉得今天公孙龙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首先逻辑自洽严谨,其次就事论事,没有胡乱抛出些常人接受不了的东西,最后,用符号表示各种关系后,果然不容易产生误会和分歧。 他暗暗想道:“儒家在孔子死后一分为八,后学们为了抢占正统地位,各自都写作了作品,为诗、春秋作注解。谁先发声,谁发声最大,谁就能成为儒家的领袖,就能对天下人施加影响。如今钻研名实之辩的各家,也到这局面了么?本以为会是稷下墨家先提出自己的一套东西,让名家黯然失色,谁料公孙龙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抛出了这《集合论》……” 荀子感觉,这几乎就是白马非马这个命题的终结,此说一出,世人就再也不会辩白马非马了。 但放弃一个命题,却推出了一套可以行之于世的理论,公孙龙真是聪明,这场名实之辩的战争里,名家已占据上风。 如此一想,荀况便看向了陈丘:“陈子,公孙先生之论,你可认同?” “公孙先生说的,其实正是我墨家的道理。” 陈丘顿了半响后,才说道:“公孙先生固执了大半生,持白马非马之论四处蒙蔽世人,如今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错误,投入正道,转而承认我墨家之言是对的,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这是变相承认公孙龙说的有道理了,但又固执地认为,公孙龙今日的《集合论》,是受墨家教诲才提出来的。 公孙龙却大笑起来:“陈处士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这《集合论》,分明是受我赵国公子长安君启发,与他一起商议出来的,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岂有什么墨家子弟来教诲我,难道是墨子的鬼魂么?” 陈丘气得吹胡子瞪眼,而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打听长安君是谁。虽然长安君从最初的籍籍无名,如今已经在临淄市肆出了名,但在学宫这边,知道他事迹的人还不算多。 墨家那边吵吵着说公孙龙就是在照搬墨家的理论,不然就请长安君出来作证,而邹奭却抽空朝公孙龙一拱手,问道:“公孙先生,不知此物可是赵地之物?” 他指着的是台上的黑板,还有公孙龙手里写秃好几根的粉笔,刚才看着公孙龙在上面刷刷刷写个不停,下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邹奭可是羡慕极了。 稷下先生们的弟子数十百计,讲学时一般是找个地方,夫子口述,学生笔记,但有时候学生对夫子说的东西不甚明了,就得在沙盘上将要写的东西画出来,或写在木牍上让学生自行传阅。 可哪有黑板和粉笔方便啊!黑板与粉笔作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从发明开始就霸占了学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电子时代,它还在顽强服役,很难被淘汰。 公孙龙笑道:”此物名为黑板、粉笔,就算是在赵国也找不到,同样来自长安君赠送。“ 邹奭愕然,这个名字这些天他已经听到太多了,看来公孙龙果然与长安君交情匪浅。 而在台下,田葭也目视旁边的长安君,意思很明显:“你做出了这东西?” 明月一笑:“是我府中方术士与工匠所制。” 原来,在成功制出烧酒后,他也没让那对方术士师徒闲着,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下一项发明,考虑到将有一场稷下之行,这时代的学校最急需的是什么呢? 纸?好像来不及,于是明月一拍额头,便决定做黑板和粉笔。 黑板并不难,根本用不上方术士,直接让木工们刨出几块光滑的板子,几层黑漆涂到上面,风干后就成了。 粉笔则要复杂一点,好在这时代的中国已经发现了生石膏,并将其视为一种药材。方术士也对这东西十分喜爱,视为炼制丹丸的必须材料。明月便让人在临淄周边采购了一些,在釜里加热到一定温度,使其部分脱水形成熟石膏,后将熟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笔…… 过程不为他人所知,所以看上去有种神秘感,瞧明月一脸淡然,田葭却又对他刮目相看了一次,这长安君,怎么尽能弄出些奇怪的新东西出来? 就在这时,公孙龙却已经来到了台边,朝在人群里隐藏身份的明月喊道:“长安君,既然墨家不信,想要公子来作证,稷下先生也对这黑板粉笔感兴趣,公子何不上台与他们说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回头,却见两位俊朗公子并肩站在一块,如同一对璧人。 皮肤更为白皙的那位连忙一垂首,用宽袖子遮住了脸,朝后退去,而另一位则无奈地笑了笑,礼貌地分开人群,几步走上台去。 “这就是那赵国质子,这就是长安君?” 迎着无数道目光,明月没有怯场,为公孙龙作证道:“这集合论,的确是在我与公孙先生的闲谈里一起提出的,并非剽窃任何学派学说。至于黑板和粉笔……” 他对荀况、邹奭行了一礼:“孔子言,十五而志于学,小子虽然生性愚钝,却对稷下心向往之,也想来听听九流十家辩论讲学。只是初来乍到,没什么可带的,正好府中方技巧匠制得黑板十块,粉笔若干,便献予学宫各派作为见面礼,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第92章 大九州 半个时辰后,稷下学宫内用于接待贵宾的厅堂内。 学宫的副祭酒邹奭看上去就是个比较风趣随意的人,他负责招待长安君,安排佣人送上清凉的浆水后笑道:“多谢长安君所赠,这黑板粉笔之物,是稷下学宫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稷下学宫名满天下,为了蹭一蹭名气,亦或是与学宫结好,过去也有不少公子封君贡献财物进行资助。可在明月看来,稷下作为齐国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学府,别人再怎么资助,还能比财大气粗的齐国王室赞助更多不成?多了学宫不一定领情,少了还被嫌小气,何必呢? 要知道,稷下先生们的生活待遇,可不是后世的穷教书匠能比的。历代齐王专门为学宫设置了“稷下大夫”的称号,凡是得到稷下认可能在学宫占有一席之地的学者,都可以得到一份俸禄,至于那些出类拔萃者,更能登堂入室,作为齐王的顾问,得到的赏赐数不胜数。 最典型的例子是二十年前的田骈,他作为稷下先生,虽然不出仕,却有俸禄千种,仆役百人,比做了官还富有。稷下先生之生活富裕,可见一斑,不然也没办法带着动辄数十上百的弟子,前呼后拥地出国讲学访问了,孔子周游列国时的寒酸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什么样的礼物能让稷下先生们心怀感激,明月是好好琢磨过的。他想到的便是后世任何一个学校都少不了的黑板、粉笔。公孙龙帮他做了免费广告,这东西成本很低,又能得到老师学生喜爱,如此一来,他便与稷下各学派都拉近了关系,何乐而不为? 而且他还恶趣味地期盼着,以后哪位稷下学子上课打瞌睡,也得像后世的倒霉学生一样,额头狠狠挨上一枚粉笔炮弹! 可明月没料到的是,黑板和粉笔的受欢迎程度,比他想象中更甚! 一想到方才的情形,邹奭就乐不可支:“公子甫一来稷下,就给祭酒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明月则回应道:“是我的过失,之前也未多带一些……” 原来,在他宣布要送十块黑板,若干粉笔给稷下学宫后,下面顿时引发了一阵欢呼。一直苦于没有好工具来讲学的稷下先生们一见此物便钟爱不已,差点不顾斯文开抢了。 还是荀子脸一板让他们休要鼓噪,不过要如何分这些黑板,还真是一个难题,好在明月没有明说要给哪家哪家,这种得罪人的事,还是交给学宫祭酒来做吧。 所以此时此刻,公孙龙还在辩坛上继续和墨家众人你争我辩,荀子则忙于给稷下各派分配黑板。 虽然稷下号称“九流十家”,可实际上细分下来,每一个大派别都有内部的分裂,算起来竟有上百家之多,如今名列稷下大夫之位的尚有四五十人,这些人平日里就竞相诘难,谁也不服谁,今日又岂会相让?荀子应付起他们来已经是左右为难,招待长安君的事,就只好先交给邹奭了。 可惜那女扮男装的“田嘉”却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害怕有人识破她身份,悄悄走了吧? 如此想着,明月一边打量着这个被竹简堆得满满当当的屋子,一边与邹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荀子,却没想到会碰上齐国“三邹”之一的邹奭。 齐国有三邹,那位在中学语文课本里出现过的美男子邹忌便是其一,此人乃齐国权臣,与稷下学宫的祭酒淳于髻敌对过。 邹忌之后,则有邹衍,此人是阴阳家的代表人物、五行学说创始人,他年轻时在稷下已是声名累累,因好言天地之事,所以被冠了个”谈天衍“的称号。后来齐闵王倒行逆施,稷下先生各自流散,邹衍选择去当时正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燕国,据说当时燕昭王亲自抱着扫帚为他扫地,怕尘埃落到他身上,后来又请求列为邹衍的弟子,为他筑了碣石宫,将他当做老师,让他在燕国传授学问。 那是邹衍的极盛时期,不少燕国方术士就受了他的阴阳五行说影响,开始补全了一直欠缺的理论基础,开始招摇撞骗的。可惜后来邹衍被燕惠王所疑,还一度下狱,只能辗转回齐国来。他现如今年纪已近七旬,是稷下先生里资历最老的,但见荀子这个后辈将稷下打理的井井有条,邹衍也落得清闲,在家乡养老,只是偶尔做做齐王的顾问。 而邹奭,便是邹衍的侄子,继承了邹衍的学问和地位,如今也是稷下学宫的副祭酒。 所以在邹奭面前,明月没少说上一些他对于邹衍老先生的景仰之情,还打听起了阴阳家的学问,尤其是他们的“大九州学说”,明月尤为好奇。 带着对长安君的好感,邹奭也侃侃而谈:“公子应当知晓,儒者传言说,大禹治水之后,将天下划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也就是世人所知的一切土地,称之为中国。然而家叔却认为,中国之地,也只不过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 明月眨了眨眼:“此说何解?” 邹奭高谈阔论起来:“所谓的夏禹九州,其实只是小九州,九处合并为一个中州,便是中国,又叫做赤县神州,然而天下并非到此就没了。在中国之外,像是赤县神州的地方还有八个,都是中九州。各个中九州之间有海洋环绕着,人和禽兽不能与其他州相通,像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而九个中州,又合并为一个大九州,大州之间有大瀛海环绕,这大瀛海,其实就是吾等所见的天地之际,天地之间,就有九个大九州……” 明月听后了然,邹衍的理论,就是认为世界之大,远远超出世人想象,他认为据说是夏禹划定的九州其实是“小九州”,而整个中国之地是“中九州”,整个地球范围则是一块“大九州”,既然天地之际是“大九州”之间的界限,那邹衍所谓的全天下,自然包括地球之外的地方,差不多是太阳系了…… 虽然有其局限性,但这种想象力已经足够惊人,至少在一些地方,邹衍已经想对了方向。 见明月默然,邹奭也不以为怪,这是初次听闻这学说后的正常反应,便笑道:“不了解家叔的人,往往认为他说话宏大广阔荒诞不合情理,实际上这是学识渊博的缘故。他认为做学问,一定要先从最细小的事物验证开始,然后推广到大的事物,以至达到无边无际,如此才能全面。” 可叹啊,王公大人初见邹衍的学说,往往会先感到惊异而引起思考,到后来却又认为太过宏达,与现实相距太远而不能施行,邹奭虽然继承了他叔叔的学问,但却对这学说的未来不报太大幻想…… 谁料明月却猛地拊掌而赞道:“此说精妙,真是让人眼界大开!真想有朝一日,能去看看邹子所说九州之外的世界,乃至于大瀛海之外的天地之际,不过……” 邹奭倒是精神一振,看来长安君却是对大九州之说信之不疑了,便笑问:“不过什么?” 明月瞧了瞧那块被搬进来的黑板,拾起粉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州”字,这时代七国文字已经有些不同,他只会赵篆,好在赵篆与齐篆相差不算很大,邹奭也看得懂。 “或许是我愚钝,大小中三种州,讲到后面竟有些分不清,可否这样?” 明月一边说着,一边在“州”旁加了三点水。 “既然中间有小卑海环绕,可否将赤县神州这种中等的州,叫做洲?” 第93章 荀子论秦 ps:感谢各位的打赏和关注,感谢舞动三军的盟主,这几天正在努力找回状态,12点后还有一章。 …… 当荀子带着他的弟子从外面进入待客的厅堂,正要向长安君道一声抱歉时,却见长安君正和邹奭相对而坐,如同两个忘年之交的老友般谈笑风生。 “后学小子,见过荀子。”明月这时候才有机会看清荀子模样,却见他相貌朴实,眼神慈善,却又饱含睿智,看似讷讷老儒,言辞里却带着一丝直入人心的犀利。 而在荀子看来,长安君礼数得当,彬彬有礼,全然不似一些齐楚公子封君般高傲得意,俨然一好学少年,再加上对荀子以赵国邯郸方言问好,让荀子顿生好感。 邹奭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笑呵呵地说道:“祭酒不在时,我与长安君说起了家叔的大九州之说,长安君则与我谈起了《穆天子传》这本书……” 荀子也听说过这本奇书,书中详尽记述了七百年前,周穆王驾八骏西巡之事,不过他没机会看到具体内容。 “当年家叔也只是在大梁城魏襄王处看了两遍。“邹奭亦不免有些遗憾,魏襄王喜好收藏图书,可惜那么多藏书,统统随他下葬了,如今只怕都枯朽了。” 明月只不好告诉他,魏襄王在汲邑的坟墓,会在五百年后的西晋被人挖出来,那批图书竟还完好,晋人便整理出了许多篇章,最著名的,便是《穆天子传》,以及魏国的官方史书,近乎于颠覆了儒家古史的《竹书纪年》。 万幸啊,秦还没来得及烧诗书,禁绝六国之史,给了这些战国文献致命一击的项羽也还没出生。 听出了邹奭话语中的遗憾,他便道:“其实赵王宫内也有,毕竟此书讲述的正是周穆王与我赵氏先祖造父的事迹。我此次来齐国,便从王室的守藏室中要了一份副本,在路上无聊时翻阅过,若是二位先生有兴趣,改日我再来学宫时,当亲手奉上。” 邹奭喜不胜收,自然道谢,他们阴阳家的兴趣的确是极其广泛,上到天文地理,下到五行间的微妙关系,都有涉猎,他不免询问起了,那书中周穆王的事迹,是否是真的? 这就是出身王室的好处了,占据的知识资源是稷下先生们艳羡不已的,当年墨子也得前往各个诸侯国,“请观百国春秋”,这才有了与儒家分庭抗礼的资本。 明月来之前也做足了准备,便侃侃而谈道:“据书中所写,这次西行的全程足足有三万五千里!其周游路线,是从宗周北渡黄河,逾太行,涉滹沱,出雁门,抵河宗氏,过贺兰,经祁连,越过大沙漠,最后抵达西王母之邦……之后又北行一千九百里,至飞鸟之所解羽之地的西北大旷原,而后才归来。” 一向治学严谨的荀子却不相信,摇头道:“周穆王之世,恐怕走不了那么远。” 明月颔首道:“的确,其实穆天子和赵造父倒不一定去过如此辽远的西方,兴许是某位经常在胡地行走的商贾,将自己的经历写了进去,却假托周穆王之名。” 所谓的托名,也就是假托他人的姓名,借以抬高自己的话语权,诸子百家的作品里,这种情况十分常见。什么《黄帝内经》《太公六韬》《管子》,都是战国诸子假借古人名义写出来的,甚至连儒家各派别内流传的《尚书》也有不少篇章是伪造的托古之作,荀子和邹奭也见怪不怪。 不过明月却并未因此看低《穆天子传》的价值,这可是这时代难得的地理作品啊,西域乃至中亚一带的情况,在中国视野下不再是一片空白莽荒…… 他便建议道:“邹先生,其实小子在想,若是想要证实大九州学说,还是要实际查证过。何不效仿穆天子传里的做法,派遣一支船队渡海东出,沿着海岸向北向南探索,看看能找到些什么,顺便将海岸线的轮廓描绘在地图上带回,如此慢慢积累,吾等有生之年,兴许能发现其他大洲。” 荀子却笑了起来:“出海寻访,这不是方术士做的事情么?” 明月振振有词:“方术士的目的是寻找虚无缥缈的三仙山,以及长生不死之药。学宫的目的却不一样,是为了探索,是为了求知,是为了知道九州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地域。虽然稷下诸子不治而议论,但所议论之事,总不能凭空捏造,还需凭借事实。” 后世一些西方史学家,为了得出为何中国在十八九世纪衰落的缘故,便寻根究底,认为中国文明太过于保守,探索欲望不足。 然而战国秦汉之世,可以说是一个东方的地理大发现时代,邹衍等人提出假说,各国商贾游士从外面带回了不知真假的传闻和信息,引发了人们的好奇,最终由唐蒙、张骞等人实现了对传统”九州“之外地域的探索发现。 谁敢说战国秦汉之际的中国人缺乏探索欲? 齐国航海业已经十分发达,从燕国碣石到胶东、从琅琊到吴越的航线已经开通,简直是天生适合向海外探索的国度,若能由稷下学宫牵头,搞一次“海外科考”,派人去朝鲜半岛或日本转转,或许将成为开启东方大航海时代的先声? 他不由脑洞大开道:“亦或是派出一支商队越过秦国往西方去,沿着穆天子的路线,看看西王母国等邦国是否真的存在,若是真的在中国之外发现了更广阔的天地,大九州学说就不是假说,而是事实!” 邹奭对此有些心动,却又摇头道:“派船出海探索倒是可行,但越过秦国去西方重走穆天子路线,却是绝不可能的……” 明月一愣:“这是为何?” “秦国禁绝外国商贾、游士,没有传符,任何人在秦境之内都寸步难行。” 邹奭对秦国印象不佳,继续道:“我还听说,就算是秦人自己的士,不得官府之令随意去其他郡县,也会受到削籍的惩罚,爵位上造以上要受鬼薪之刑,公士以下则要服城旦舂之役。其国内如同一片死水,外来人休想激起半点波澜!” 然而荀子却有不同的看法,他等邹奭说完秦国的坏话后,才缓缓说道:“老朽倒是觉得,秦国此举无可厚非!” 明月连忙目视荀子,却见他在谈及秦国时,没有一般六国士人那种痛恨厌恶之色,反倒有一丝兴趣! 第94章 王道霸道 “秦之兵,威强于商汤、周武;秦之地,广大于虞舜、夏禹!” 若不是亲耳听到,明月万万不敢相信,这段话,是从被后世认为是“儒家宗师”,对孔子推崇至极的儒者口中说出来的。 若是后世儒生听来,那严刑峻法,上首功而弃礼乐的秦,怎能与三代圣王们相提并论,休说提,想都不能想啊! 然而,在谈及秦国时,荀子没有一般儒生对秦国的不屑一顾和厌恶,反倒就事论事,态度无比中立。 明月收敛了笑容,拱手道:“还望先生明示,为何对秦如何称赞。” “这并非称赞,而是事实。” 荀况微微一笑:“为何我说秦国比商汤、周武王还要威武强大?商汤、周武王,只能使喜爱自己的人听使唤罢了,秦则不同,就连仇敌,也不得不听其发号施令。” “我这月刚从楚国回来,楚王横之父乃楚怀王,受秦王所骗入秦结盟,被扣留至死,之后楚国的郢都也被秦武安君所破。楚王横惶惶不可终日,背负三代先王之庙,躲避在陈、蔡两地之间,虽然楚国尚有百姓数百万之众,兵卒数十万之多,却不敢再派兵卒踏上故土半步,更将太子送到咸阳,求着做秦的与国,不敢与之为敌。如今秦国让楚国往左就往左,向右就向右。秦国已能让仇雠为己服役,这就是老朽所说的,秦之威强,甚于汤武。” “至于秦国地域,大于虞夏,更不必多言。古时候三王一天下、服诸侯,国境却从未超过方圆千里。现在的秦国,南边越过大江,占领江南沙羡一带;北边与胡貉为邻;西边据有巴、戎;东边,陶丘与齐国相界。至于中原,更为秦国宰割。秦军驻扎圉津,离魏国大梁城不过百二十里,在赵国,太原郡松柏之塞已失,秦负西海而固常山,俯视赵国……这是领土遍及天下啊,这就是我所说的比舜、禹还要广大。秦的威武震撼了天下,秦的强大击败了中原各国,天下七雄,莫强于秦!” 寥寥数语间,一个负海内而俯瞰天下的强国已跃然而出。 明月不由感到了一丝压力,默然不言,邹奭则有些好笑地说道:“当年孟子可是连齐桓晋文之事都不愿意说的,还认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祭酒却既谈王道,也谈霸道,认为两者并不冲突,这就是祭酒常被齐鲁儒生围攻的缘故啊。” 荀子不以为然:“一国治道的施行的正确与否直接关系到一国的生死存亡,对于有国有家者而言尤为关键,,若一步走错,必然满盘皆输,到时欲为一普通百姓而不得。是故,若一时间无法行王道,像秦国一样先行霸道也无可厚非。” 他瞧了一眼长安君,似有所指地说道:“所谓霸者,也有可取之处,辟田野,实仓廪,改进器械,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用赏罚和法度来约束。如此一来,虽说王道是统一天下之道,但如若天下无王者出,奉行霸道的君主便能经常取胜,这就是秦之所以强大之处,商君之法虽为山东六国所诟病,但对秦的效果,却像是一个垂死的病死喝下一剂猛药一般,不但药到病除,且身体更比一般人强健!” 明月颔首道:“荀子对王道与霸道的解释,真是让人猛醒,但小子却想知道,难道秦国就无懈可击?” “当然不是。”荀况捋着胡须道:“秦的强大,只是相对于六国而言,实际上,它的忧患多得不可胜数。” “敢问是何忧患?”明月直指要点。 荀子顿了顿,似是在思考,许久后才道:“秦国自从孝公和商鞅后,便一直提心吊胆地,怕天下各国团结一致来对付自己。所以说秦国用霸道能取得的成效,已达到极致,接下来若不能行王道,恐怕国力之强不能长久。” “秦国应该节制武力,将目标回到文治上来,任用正直君子来治理天下,听政于咸阳,处理好内政,使百姓安康,衣食足自然就知礼乐。至于外事,顺从的国家就放在一边不去管它,不顺从的国家才去讨伐它。若能如此,则秦军不必再到函谷关以外,政令就能在天下实行了;若能如此,即使远在楚燕,各国诸侯也会给秦王建造明堂,韩魏将入秦为关内侯,一天下,也差不多可以办到了……” 这就是王道一统的路子? 明月哑然而笑,荀子果然是儒,哪怕夸了霸道一通,可到头来,还是无法脱离向人抛售儒家王道政治的念头啊。想让秦国放弃大好形势,不要攻伐,讲求文治?秦王和秦相恐怕不答应,这场统一天下的战争,还将流百万人的血,才能宣告结束。 就在他对荀子这种能看出病症却给不出药方的儒家通病有些失时,荀子却又笑道:“当然,我这也是空话,毕竟还未真正入秦看看,等学宫事务了解一些,我的祭酒之职卸任后,我便打算带着弟子,入函谷关,去秦国走一走,看一看……” 此言一出,邹奭不免大惊:“祭酒,你要入秦?” “然也。”荀子道:“有何不妥?” “这……似乎儒家有不入秦的传统,孔子、孟子均未入秦。” “孔子之世,秦地偏僻辽远,交通不便;孟子则对秦国成见太深,可在我看来,不管吾等入不入秦,秦国,就在彼端!” “不管吾等入不入秦,其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之心,不会有半分收敛,或许我入秦游说秦王,能让秦有所改观醒悟也不一定……” 荀子如此乐观的说着,没有对入秦表现出半分的畏惧和担心。 明月不由凛然,他真切地感到,荀子与滕更等一般意义上的儒生,大不相同! 大约秦国的崛起,在东方的儒生看来,也觉得是个奇迹。所以在说秦人野蛮的前提下,他们也有点不自信,可终究没人敢大声说出事实来,两千多年里,儒家里,唯独荀子能如此大胆地称赞霸道,认可秦国的改革成果! 这下他有些明白,为何荀子一个推崇孔子的“儒家”,会教出李斯、韩非两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弟子来了…… 他传授的,并不是迂腐的诗书礼乐,而是与现实紧密相连的王道霸道之术啊! 于是明月接话道:“小子也对秦国为何如此强大十分好奇。我听说,孔子入周拜会老子时,有南宫敬叔为其驾车;荀子若是入秦观政,小子可否为荀子执辔?” 此言一出,荀子顿时一愣,邹奭也勃然色变。 南宫敬叔,是春秋时鲁国孟氏的庶子,身为贵族,却拜在孔子门下。 长安君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要想对荀子师事之!? 话已挑明了,十六岁少年目光坦诚,年过半百的荀子却还在默然思索,邹奭则看了看这一老一小,心里有了计较。 在战国,诸侯封君拜人为师,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事,要知道,魏文侯曾对子夏称弟子,燕昭王也对邹衍称弟子,孟尝君以田骈为师,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长安君是赵国公子,荀子又是赵人,若是这段师徒名分能成,倒是一桩美事。 就在邹奭想着自己要不要为他们做个中时,却有一人趋行入堂,正是荀子那位在楚国收的弟子李斯。 “夫子,邹子,长安君!“李斯匆匆朝三人行礼,说道:”齐宫谒者后胜来了,要寻长安君。” 明月先瞧了李斯一眼,猜想这个年轻的荀况之徒是不是自己提出拜入荀门的目标之一,随即也疑惑起来,后胜来这找自己,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被打岔后,拜师一事也不了了之,很快,后胜便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看到长安君后面色一喜,大声说道:“长安君,快快随我入宫,大王要召见你!” 第95章 不负使命 “祭酒觉得,长安君如何?” 长安君随谒者后胜匆匆离去后,邹奭一转头,就问了荀子这么一句话。 荀子先是长久沉默,随后缓缓说道:“聪明绝顶,与之交,如沐春风,如对虹云,俯仰皆乐也,惜哉不知其志。” “长安君不是说自己有志于学么?祭酒在《劝学》里也说了,崇敬良师是最便捷的学习途径,以祭酒为师,不是最合适的?” “真这么简单?”荀子却是不信,反问旁边他的弟子李斯:“斯,你为何要求学……” 李斯本来望着长安君的背影心生艳羡,此刻夫子突然问自己,不由一愣,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但想到夫子喜欢真话,最后还是讷讷地回答道:“学而优则仕,自然是为了学有所成,能入仕为官!” 这是李斯的真心话,他年仅弱冠,就继承了父亲的职务,在楚国上蔡县做一名小小的仓吏,过着碌碌无为的生活,某天去如厕时,看到厕所里的老鼠又黑又瘦,只能吃秽物,还被黄犬追得惶惶不可终日,而粮仓里的老鼠则吃得饱睡得好,悠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戏交配,没有人或狗带来的威胁和惊恐。 于是,天资聪明的李斯便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他认为人的富贵与贫贱,全看能否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在下蔡小县,看着周围尸位素餐的同僚,微薄的斗米俸禄,他觉得比起外面广阔的天地而言,这里就是一个狭小的厕所,他就像厕所里的老鼠。 “若不想一生被困死于此,我必须离开!” 于是在荀子去下蔡为友人奔丧时,李斯便抓住机会,依靠自己平日里苦读的诗书,赢得了荀子的好感,同意收他为徒,李斯也毅然辞去小吏,随荀子来齐国求学。 他直接说了大实话,荀子却没有生气,只是笑道:“当年孔子也对门下弟子说过,跟着他求学之人,目的都是将来为官吏得俸谷,倘若求学三年而目的不在于此,那真正太难得了。” “学而优则仕”,本来就是儒家提出的概念,孔子的学生里,除了颜回等少数人外,其余人皆是为了“求干禄”才学习的,在战国时期人人争名逐利的情况下,李斯的想法荀子很能理解,除了道家庄子一派,诸子百家的学术都是积极入世的。 “李斯出身不高,求学是为了入仕,然长安君身为公子封君,赵国摄政太后的宠儿,锦衣玉食自是不缺,而欲拜我为师,为名乎?” 荀子一语道出,长安君此次稷下之行显然是有备而来,又是赠送礼物与九流十家交好,又是请求为自己执辔,是想要博名啊。 “燕昭王拜我叔父为师,也是为了博名啊。”邹奭却是不以为怪,在他看来,诸侯封君与稷下诸子的商业互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祭酒若是能得到一位名动邯郸、临淄的封君做弟子,对祭酒而言,也有大利。” 荀况却似乎不太在意,淡淡地说道:“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 “祭酒啊祭酒,你又不是道家,轻王侯轻外物云云,大不必说。”邹奭哑然失笑,问了他一个尖锐的问题:“莫非祭酒是不看好赵国?” 荀子哈哈一笑:“赵乃四战之国,国内看似平静实则有隐隐乱相,的确不容乐观。” “那祭酒看好哪一国?” “我若说我看好秦国呢?”荀况重重看了邹奭一眼。 二人对话到此戛然而止,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邹奭才像是没发生什么事似的笑了起来:“长安君送上门来,祭酒若是不收,想要与他结师徒的人可大有人在啊!” 邹奭这句话可不止是说说而已,在与荀子分开后,他便第一时间钻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让弟子们磨墨,匆匆写了一封信,寄往齐国历下的老家。 “小子奭再拜,问叔父安好……” “长安君其人,赵之俊公子也,于邯郸飞仁扬义,为国赴难。至临淄,明智而尊贤重士,公孙龙与之谈,以《集合论》震惊学宫,侄与之谈及大九州之说,亦若有所悟。此子不俗,侄曾听赵人言,蔺相如称其不逊信陵君,他日必将名冠诸侯,不虚耳。叔父下月赴临淄,或可与之相见深谈一番……” 与此同时,临淄质子府内,却因为长安君受齐王召见入宫久久未归,而差点炸开了锅…… …… “公子从中午入宫,如今都快入夜了,怎么还不归来!” 自从那次在营丘山的斗酒赢了匡梁后,赵括和那一百赵卒也顺利搬进了质子府,大大增强了这里的防备,长安君也能放心在府内宽敞的地盘里让方术士、工匠做实验而不怕外人溜进来窥探了。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赵括这急性子。 今日长安君入稷下,舒祺、鲁句践等人竟没有跟着进去,而是随田虎去赛马场比武,得知此事后,担负着保护长安君重任的赵括差点炸毛。 这位已经隐隐有些小将风采的马服子将众人狠狠地痛斥了一顿,还放狠话说,若他们是自己麾下的兵卒,早就按照军律打上几十棍了! 更让人担心的是,长安君被齐王传唤进了宫里,身边只有御者李谈,以及两个游侠儿,他们被拦在齐王宫外阙不许进入。本来众人也不甚担心,可随着太阳渐渐落山,长安君却还不见踪影,两名游侠儿顿时急了。 齐宫卫士对他们十分冷淡,爱理不理,问不出所以然来,还是李谈机灵,他自己继续等在宫外,而派二人回来报信,商量对策。 这个质齐小团体的主心骨就是长安君,没了他,其余人都是武夫,一个个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还是舒祺比较稳当,又跑去稷下,请来了公孙龙,请他帮忙拿主意。 看着一群一言不合就要提剑去闯宫救主的莽撞人,公孙龙只好安抚他们道:“长安君不会有事,或许是齐王留他宴飨,二三子切勿自乱阵脚……”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没底,天下诸侯朝秦暮楚是常态,如今秦强而赵弱,虽然长安君的言辞让齐国勉勉强强接纳了他们,但从刚入齐时齐人的最初态度来看,齐王突然放弃赵国,倒向秦国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长安君这月余时间里也在尽力与齐国的公侯大臣搞好关系,尤其重点贿赂了君王后的弟弟后胜,打击了一下太子、滕更、匡梁等仇赵派的气焰。近些天,又入稷下学宫,向九流十家赠送礼物,与荀子、邹奭交游,想要在学术界也获得名望,不可谓不努力。 “就算赵国那边外交失败,只要长安君有足够的名望,齐王也不敢为难他,而会继续礼遇,送长安君回国……” 正在众人忐忑不安之际,外面守门的人却来传话,说长安君回来了! 众人大喜,连忙往大门去,分成两排站侧门内,恭迎长安君归来。 这短短几个时辰里,众人才意识到了长安君是如此重要,没了长安君,他们这个小团体就什么都不是! “都在门内站着作甚?” 明月的面色如常,只是有几分酒后的微薰,跨过门槛后见一大群人分列两侧,殷切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我无事,今日齐王相召,却是为了一件好事。” 他宣布道:“得知安平君帅军攻陶的消息后,秦国已经罢兵,从赵国边境撤了回去,虽然三座边城尚未收复,但此番秦伐赵的危机,已经过了去!” “秦军撤了!” 公孙龙笑道:“长安君不负使命啊。” 众人也大喜,纷纷恭贺道:“此乃赵国之福,亦公子之功也!” 的确,此次若非长安君毅然入齐为质,又说服齐王不要犹豫旁观,秦军只怕不会轻易放弃攻城拔地,这都是长安君的功劳啊。 明月却没有太高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这里面的三国勾心斗角,可比表面看上去的更为复杂。 想着齐王在宫内宴飨上的试探,他反倒严肃地说道:“吾等不能大意,齐国助赵虽迫使秦国罢兵,但秦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咸阳那边,必然迅速做出反应,吾等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96章 君王后 是夜,临淄宫内,路寝之台上。 路寝之台算是齐王宫的主殿之一,但除却外面的装饰华贵,越往内去,就会惊讶地发现,作为齐王宫主人,君王后的寝宫陈设略旧,足见她的简朴。而且哪怕是入夏的四月份,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成夏日的薄纱。 究其原委,是因为齐王田法章身体不佳,近年十分怕寒怕冷,所以宫内依然保持着冬日的模样。 在别处招待完长安君后,齐王又拖着病体回到了这里,刚进来就说怕冷,君王后连忙让他服下方术士的药丸,又在屋内加了一个铜炉。一时间,室内宫女都感觉到炎热潮闷,君王后也在以绢帕频频拭汗,整个王宫弥漫在香炉缓缓吐出的香气中,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据说这是方术士为齐王调制的,有醒神功效,齐王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等身体稍微感觉舒适一点后,左右无人听见时,齐王田法章才拉着老妻的手,动情地说道:“距你我在城阳初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这齐王能做得安稳,不须操心宫内之事,多亏了吾妻贤惠……” 田法章在做齐国太子时也有不少女人,但在那场五国伐齐的灾难里,他们田氏几乎失去了一切,十万大军丧师于外,临淄也丢了,齐闵王累累如丧家之犬,在卫、鲁、邾各国间仓皇逃窜,田法章则一路流亡到了莒城,后来齐闵王几经辗转,也来到了这里,建立了齐国的流亡朝廷。 或许是老天终于开始报复田氏两百年前对姜齐公室的欺压屠戮,田齐的厄运到此还未结束,秦赵魏瓜分了齐国的西境,燕国乐毅占领了齐国大部,这时候没有参与五国伐齐的楚国却打着救齐的名义,派大将淖齿来莒,齐闵王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楚国的救援,便以淖齿为齐相。 谁料,那淖齿也不安好心,已然接受了乐毅“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的条件,待他强迫齐闵王把淮北之地重新划给楚国,又派楚军进驻城阳后,这位一度号称“东帝”不可一世的齐王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田法章直到现在依然记得,淖齿将他父亲带到了莒都最为繁华的鼓里街,责问责齐闵王:”千乘和博昌之间方圆数百里,天上下起了血雨,沾湿国人衣裳,大王可知?”齐闵王一脸茫然说:“不知。” 淖齿又问:“千乘和博昌两地之间地裂涌泉,大王可知?”齐闵王也回答:“不知”。 淖齿再问:“有人在宫门口哭泣,去寻找却不见人,走开又听见哭声,大王可知?”齐闵王第三次说不知。 于是淖齿开始数落他的罪状:“天上下血雨沾湿衣裳,是上天告诫大王;地裂涌泉,是大地告诫大王;有人在宫门前哭泣,是有人在告诫大王。天、地、人都告诫了大王,可是大王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不知道警戒?今日淖齿就要为齐国百姓除掉你这个暴虐昏庸、怙恶不悛之君!” 最后,淖齿便派人将堂堂齐闵王抽去四肢的筋,悬吊在莒城社庙的梁柱上,悬吊了一天一夜煎熬而死。 田法章至今尤记得,他父亲临死前的哀嚎惨叫,一代霸主沦落到如此境地,真是令人深省…… 齐之国命,至此滑落到了最低谷;齐之社稷,至此不绝若线。 淖齿认为齐国已经没有再存在的必要,打算屠尽齐国公室后,就让楚国吞并莒、琅琊等地,于是大索城阳,四处寻找齐国公子公孙,尤其是太子田法章! 田法章只好剪去一头黝黑的长发,改名换姓躲在莒城太史敫家做佣人。然而太史敫那聪明伶俐的女儿,却觉得这个佣人状貌奇伟,谈吐不凡,绝非平常之人,便时常接济他,甚至与他私定终身…… 田法章感动之余,也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这个在危难里结实的女子。 此时,莒城齐人不满楚国的统治,终于有王孙贾站了出来,与愤怒的齐人发起暴动,杀了楚将淖齿,并把楚军赶走,他们也开始四处寻找失踪许久的齐国太子。 目睹齐闵王的惨死后,田法章为人谨慎,害怕遭到诛杀,迟迟不敢站出来,还是在与他私通的太史氏劝诫下,才硬着头皮承认自己是太子,经齐国流亡大臣们确认后,被拥戴为新的齐王…… 田法章也没有忘旧,做了齐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太史氏之女立为王后,也就是如今他面前的君王后! 君王后年纪其实不大,现在才不到四十岁,容貌端庄,愈发有一国之母的风范,闻言一笑:“大王何出此言?只是身体不适时,何必强撑着去亲自召见长安君呢?让相邦或建儿代劳不就行了?” “事关重大,我不能不亲自过问,岂能让相邦专权?至于建儿,唉……他竟依然是孩童性情,与长安君屡有冲突,我就算将此事交予你,也不放心交给他!” 田法章素来多疑,先前就怀疑过田单,现在虽然借口说将相不可同人担任,罢了田单的相位,可新的相邦,也就是那位振臂一呼带着莒人杀了淖齿的王孙贾,他同样疑虑重重。 放眼齐国,唯一能让他信任的人,就是君王后了,在妻子面前,他甚至都不用称孤道寡。 随着齐王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见儿子又平庸碌碌,已然萌生了死后让君王后摄政的念头,所以许多朝政外交的大事,也开始同君王后商量。 “我今日召见长安君,不但是要告诉他赵兵已退,催促赵国速速履行承诺,交割城邑,其实也是想再试探试探此子。” “一个比建儿大不了几月的孺子,有何好试探的?”君王后却是不太在意,在母亲眼里,永远是自己的儿子最好。 “不然,此子不可小觑。” 齐王说话说不长,就要歇一会,他顿了顿后道:“你可还记得,半个多月前,寡人以范睢做了秦相一事,试探平原君、长安君?长安君不但应答得当,还以范睢不一定知恩图报来讹我,致使我最终还是令安平君出兵击秦助赵。” 君王后点了点头:“大王今日重提,莫非又有变故?” “是有变化,当时范睢逼走了魏相魏齐,而赵国二公子得知此事后数日,平原君就借口要回去交割城池,匆匆归国。如今我却从邯郸那边得到了一个消息……” 齐王眯起了眼睛:“有传言说,平原君已经接纳魏齐!王后,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君王后也有几分见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平原君真是大胆,这是想告诉天下,赵国不怕秦相,并彻底与秦决裂结仇啊……” “然也,接纳了魏齐,平原君之名必然被列国厌恶秦国的士人称颂,彼辈也会将赵国说成是一个有担当的大国,争相投奔。我此次让安平君击陶救赵,只想不得罪赵国,同时换取赵国归还几座城池,而后是否还要与赵国结盟,尚在两可之间。” 他眼神阴冷,丝毫没有忘记当年的仇恨:“五国伐齐,赵国出力不少,之后十余年里,赵屡次与燕伐我,占领高唐等大城。故而我素来不信任赵国,也没兴趣与赵国结长久之盟,一旦齐国有难,我不认为赵会救我,这等盟友,要了有何用?” “但这件事,倒是让我疑窦顿生,今日召见长安君,他不但对齐国感恩戴德,还吟诗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话让我有些安心,赵国今日能纳一魏齐,来日或许也能投桃报李救齐国,结盟之事,却是有利可图……” 田法章眼睛雪亮:“吾妻,若是答应了赵国结盟一事,再嫁长公主与赵王巩固盟约,你觉得如何?” “妾本不应多言。”君王后垂首道:“但吸取先王的教训,齐国的处世之道,应当学习黄老,事大国谨,与诸侯信,如今秦强赵弱,在妾看来,还是不值得开罪秦国。” “但齐国伐陶邑,已经得罪秦国了,现在就算齐国想中立,恐怕也不容易。”田法章有些无奈,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候他们才来得及做出一个决定,局势就瞬息万变,让先前的决定显得莽撞。如今仔细想想,接纳长安君,出兵助赵,就显得有些鲁莽和短视了。 “大王不如再等等。” 君王后笑道:“应该着急的是秦,因为秦惧怕齐赵联手;赵国也着急,因为赵害怕齐国抛弃赵国,让赵独自面对强秦。现如今,应当是两国竞相拉拢齐国才对,大王急什么?” “我哪能不急……” 齐王一激动,又猛地咳嗽起来,良久后才艰难地说道:“毕竟我能否活过今年都不得而知,也想在死前,将齐国的国策定下来,岂能将一切抉择,都交给吾妻呢。赵国虽然与齐有不少冲突。但如今是吾妹在摄政,她为人我清楚,虽不至于卖赵与齐,却绝不会轻易与齐决裂,放眼四面,相较于楚魏燕,还是赵国靠得住……” “大王真是用心良苦。” 齐王虽然多疑而寡恩,可对君王后却是发自内心的好,君王后也不由眼圈发红,拉着丈夫的手哽咽不已。 就在此时,有寺人趋行入室,在帷幕外垂首道:“大王、王后,貂勃大夫求见。” 齐王与君王后面面相觑,这么晚了,负责外事的貂勃还要求见,有什么事比打搅齐王休息还重要? 等齐王挣扎着起身,披上常服,在君王后搀扶下,让貂勃入内后,却见貂勃面容看不出喜忧,只是手里捧着一封帛书,小心翼翼地下拜,献上信件。 “大王,王后,恕臣无礼,此乃秦王口述,秦相亲笔所写书信,必要大王亲启!” 第97章 投石问路 秦王稷四十二年(公元前265年),四月底的八百里秦川,亦是芳草萋萋。 随着齐国发兵攻陶,赵国不再孤立无援,秦军见继续耗费钱粮深入赵地无利可图,也就罢兵而归。秦卒陆续解甲归来,刚一回国,就匆匆投入了垦荒耕地的忙碌中,耕与战,这是秦人一生中唯二重要的两件事。 这时节里能背着手优哉游哉的,也只有高爵的贵人了。秦国咸阳东南十里外的渭水河畔,有一个小亭,名曰渭阳亭,亭中别无他人,仅有两位大夫打扮的中年人在对坐拜别,他们的侍从分列两侧。在秦国,只有高爵的达官贵人才能带这么多私属出行。 有趣的是,亭中一人相貌丑陋,说是尖嘴猴腮鹰钩鼻亦不为过,上好的丝衣遮不住脖颈上的道道疤痕,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常常眯缝着,然只要目光一闪,就能让人心头一悸! 而另一人则一表人才,国字脸,高大威仪,一看就是出使外国的好人选。 世人常以貌取人,像魏、韩等国,相貌丑陋者甚至都当不了高官,然而这小亭内的二人,那相貌堂堂反而对容貌丑陋者卑躬屈膝,简直恨不得趴到地上,给那人吹落履尖上的灰土! “不曾想丞相竟会亲自来送下臣,下臣真是不胜荣幸啊!” 说来让人吃惊,这貌丑者竟是秦国的新任丞相范雎,他早就习惯了昔日救命恩人,如今麾下属吏的恭维,嘿然直笑:“王稽啊王稽,你若是连腰杆都直不起来的话,我又怎放心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去做?” 原来,那卑躬屈膝的大夫名为王稽,王稽乃秦国人,出身于一个五大夫之家,可惜没能继承爵位,但也能以父兄为师,受过完整的秦法教育,虽然称不上有多高才具,也算地方上的遁吏。 当年秦王稷继位数年后满了二十二岁,在雍地祭祖,宣告成年亲政,也曾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业,在秦国各郡县转悠一圈后,征辟了不少年轻官吏良家子,王稽便是其中之一。 王稽本以为被秦王看中,来到咸阳就可以飞黄腾达了,然而现实给他狠狠泼了一头凉水。秦王稷虽然成年,但秦国军政大权都在芈太后和穰侯魏冉手里,王稽这些秦王亲信自然也没机会升高官,只做了一个区区“谒者”,一干就是二三十年,才混到了一个五大夫爵位,做了行人长史。 这时候已是秦王稷三十六年,芈太后与穰侯虽还掌权,但秦王的话语也渐渐大了起来。这行人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因为王稽颇得秦王信任,经常得以出使外国,还得到了一份秘密使命,那就是替秦王寻找才略之士。 “寡人要的,不是一县一郡之才,那样的人,秦国多得是,寡人要的,必是如同先祖父孝公之商鞅,父王之张仪,武王之甘茂!宰辅之才!” 王稽深知秦王稷虽名为大王,可被太后和穰侯掣肘三十余年,抱负不得施展,急需一位堪当大任的绝世之才。他也有些灰心丧气,因为秦王需要的人不是他,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王稽的才干,这辈子靠自己奋斗是别想再往上爬了,但若是能在出使的过程里,为秦王找到一位在野的大才,让那人飞黄腾达,到时候又岂会忘了他的好处?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山东六国里找到一个宰辅之才,若是盲目去找,真是比大海捞针还难,谁料也算王稽运气好,竟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因为魏齐、须贾加害,装死化名为张禄的魏人范雎! 范雎早没了当年蒙难时的落魄,此刻意气风发,望着不远处的渭水渡口,此地冬春以舟为桥,夏秋舟渡,乃是入咸阳的必经之地。如今秦国正强,东方列国使者纷纷入秦,往来名利之客,络绎不绝。沽舟泛泛,渔艇悠悠,黑鳗赤鲤,沉浮于绿水之中,白鹭青鸟,出没于烟波之上。樵士羊肠而往,牧童牛背而归,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不由感叹道:“王稽啊,当年你将如同一条丧家死狗的我偷偷藏在马车上运到咸阳来,也途径此地,当时可曾想到我有今天?” 王稽奉承道:“丞相大才,如同蒙尘的和氏璧一般,在魏国时或暗淡无光,可一入秦国,得到大王慧眼初识后,便光耀天下啊!” 范雎却不接受这奉承,冷笑道:“休要说没用的,你当年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存着万分之一侥幸,让我试一试罢?” 他说的没错,当初王稽见范雎相貌丑陋,又瘸着腿,已是不喜,却坳不过他处境凄惨,有了一丝同情。加上范雎这张嘴能说会道,一路上不断给王稽描述说,他入秦国后,只要一见到秦王,定然能像是商鞅见秦孝公一样,君臣际会,立刻被拜为丞相,之后便能好好报答王稽。 王稽信了他的花言巧语,数次将范雎推荐给秦王。可最初没那么顺利,秦王对这个相貌丑陋的魏人并无兴趣,范雎花了许多次,才摸清了秦王的性情喜好欲望,终于一举说服秦王,被拜为客卿,慢慢参与朝政,与穰侯分庭抗礼,这已经是他入秦数年后的事了。 至于最终搬倒穰侯,促使秦王囚禁芈太后,君权大张,更是今年初春才最终办到,秦国的天,到这时候终于变了! 想到多年夙愿终于成真,王稽也发自内心感到欣喜:“太后已被软禁于甘泉宫,四贵里,三贵已被逐出关中,仅剩穰侯托病躲在府邸,也时日无多,丞相的时代来了!” 范雎却摇头道:“并非是从穰侯的天,变成了我范雎的天,而是变成了大王的天!你我不管如何富贵,都只是大王的臣仆,我为大王重整朝政,只求让大王成为不受任何人牵制的,为所欲为的,独一无二的君王!” 他转身对王稽道:“王稽,前些时日,你已经看到我是如何报复仇人的。” 王稽连忙颔首,这范雎也真是会玩,将那须贾玩弄于鼓掌之中,又利用他回魏国去,吓得魏相魏齐弃印而逃,虽然才刚刚上任秦国丞相数月,但范雎已将秦相的骇人权势把控得炉火纯青,不但大仇得报,也让天下人见识到了秦的威势! 范雎是故意的,他就是要以魏齐为石子,朝山东六国投去,激起阵阵波澜,看看可否有不惧秦者? 这一试,便试出来了。 “东方有一国,不识好歹,与大邦为仇,竟敢接纳老贼魏齐,还与邻邦勾结,合纵与秦为敌……” 范雎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以无情的语气道:“那便是赵国,便是平原君!” 第98章 远交近攻 船离渭阳渡,王稽坐在轺车上,面色阴晴不定。 告辞范雎后,他没了之前的谄媚模样,在随从们面前显得威仪十足,虽然面上放松,心里却半分不敢松懈,因为这次出关,不仅事关丞相的国策,也关乎自己的未来前程! 当年王稽之所以那么卖力地帮范雎入秦,甚至不惜得罪穰侯,自然有他的目的。如今范雎已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还被封为应侯,也是时候索要回报了。 于是前不久,他便怯怯地对范雎道:“人生在世,有三事不可预知。君王突然死去,丞相突然死去,我突然死去,此三者,皆不可料。此外,亦有一事无可奈何,那便是以上三事发生时,丞相来不及将我推荐给大王……” 他这是在明示范雎,当年说好的报答,该兑现了。 范雎虽然性情阴狠,可在报恩和报仇上却从不含糊,号称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富贵后立刻散尽千金给那些在他落难时帮助过自己的人。 王稽所求并非钱帛,而是地位,范雎立刻入宫禀明秦王,陈述说若是没有王稽相救,就没有今日的他,恳求秦王给王稽加官进爵。 但秦王稷是个寡恩刻板之人,生平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权势和秦法律令,芈太后魏冉等人把持朝政,破坏律法任人唯亲的场面他记忆犹新,虽然同意给王稽升一级爵位,却驳回了放他去外面做郡守的提议。 “明主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大王的意思是,封疆大吏,必须要有说得过去的功劳不可,否则不合律法,也不能服众。”范雎回来后如此对王稽说,于是便给了他一份差事。 “秦不能得所欲者,赵也,如今平原君公然接受老贼魏齐投奔,是摆明了要与秦作对了。” 王稽一开始还以为是让他去赵国逼平原君交出魏齐,范雎却摇了摇头:“近十余年来,赵国一直与秦隐隐为敌,阏与之战、几之战,秦都在赵国手里尝到了败绩。接纳魏齐,是赵国刻意为之,平原君不会因我秦国索要便乖乖送上魏齐人头。我岂能因私忘公?且假装不知此事,等局势一变,时机到了,自然有人乖乖送来魏齐首级。” 高手下棋,从不就不独独只看面前的棋子,而是看得很远很远,范雎没有被当年仇恨迷晕眼睛,他绕过赵国,看到了其背后的齐国。 “年初时秦伐赵,赵国派人质入齐,求得齐国援助,这才有了与秦为敌的底气,故而欲使赵屈服,必先翦除其羽翼,没有什么比拉拢齐国更有效的方法了。” 怀揣这个目的,王稽轻装简行匆匆上路,抵达函谷关时,他追上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 车辚辚,马萧萧,千乘车队浩浩荡荡从函谷关狭隘的道路一字长蛇穿行而过,六马拉着的华车大得像一座移动的宫殿,侍从奴仆摩肩接踵,足足有上千人之多,看上去气派极了,虽然他们脸上,多半是惴惴不安。 这就是穰侯魏冉的车队,他刚刚被秦王驱逐,拖着病体出关,前往陶丘就封,因为拖带的家当太多,速度太慢,才被王稽追上。 函谷关守将王陵是王稽同宗兄弟,便对王稽吐露道:“守关官吏检查穰侯的珍宝器物,发现珍怪之物比王宫还要多,这穰侯,这些年来敛了多少财物啊!大王和丞相竟也不追究,愿意放他离去!” “毕竟是大王的亲舅父,更何况太后尚在,大王也不能做的太过分。”王稽站在函谷关上,看着落魄的车队过关,想来魏冉此刻正瘫在车里闷闷不乐吧,当年权倾秦国时有多威风,现在被迫离开就有多狼狈。 当年秦武王举鼎绝膑而死,诸弟争位,史称季君之乱。当时多亏了魏冉有些实权,拥立了秦王稷,并帮秦王清除了争位的对手,这份拥立之功,谁都比不上他。 之后四十年里,魏冉凭着他与芈太后的特殊关系在秦国独揽大权,一生四任秦相,党羽众多,还曾保举白起为将,东向攻城略地,击败三晋和强楚,战绩卓著,威震诸侯,“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皆穰侯之功也。 “可惜人一老,终究会糊涂。”王稽默默想着,这魏冉若是能交出权力,死后至少也是严君樗里疾的礼遇,陪祀宗庙也不是不可能,他怎么就利欲熏心到用秦国的公器大军进攻远方齐国,只求拓宽封地呢? 这成了范雎搬倒魏冉的一大罪,他认为秦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国内有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这是称霸的良地! 而民众被秦法约束数代后,已经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这是称王的良民。秦国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东出函谷关以伐六国,就如同放出韩国的卢子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样容易,可以轻松成就霸业。然而自从夺取楚国江汉之地后,整整十多年,再无什么开疆拓土的成就,反而先败于阏与,再败于几,这全是因为穰侯魏冉不忠于秦国,使用了错误的政策! 范雎一口咬定,魏冉越过韩、魏去进攻齐国,纯粹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对秦国本身却没有丝毫利益,出兵少就不能损伤齐国,出兵多反会损害秦国自己。 更严重的是,这是在重复当年齐闵王、孟尝君以齐军越过韩魏进攻楚国的事情,垂沙一战,杀楚军、斩楚将,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可是最后齐国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反倒是韩魏各自增加了半个郡的领土,实力大涨。 看似牢不可破的魏冉,就这样被范雎拉下台,灰溜溜地出关就封。 “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望着出关的穰侯车队,函谷关守将王陵不免心有余悸,王稽作为新丞相的左膀右臂,却觉得这是魏冉罪有应得。 “若是尽忠于君,岂会如此?”他鄙夷地瞧了一眼车队的末尾,下了函谷关,登车继续他的旅程。 与穰侯当权时的外交政策不同,范雎为相后,秦的对外国策,将焕然一新。 三晋与秦相邻,未来十年,秦将主攻三晋,而与齐燕楚和善,如此一来,得寸,则秦之寸;得尺,亦秦之尺也。 这就是远交而近攻之策! …… 范雎认为,秦欲吞韩魏必先败赵国,欲败赵国,必先将其孤立,所以首先就从对齐国的态度改变开始。 他在渭阳亭交待王稽说,月初刚听说赵国有质子入齐后,便立刻请秦王稷口述了一封私信,由范雎亲笔写成,送去齐国,此刻应该已入临淄,给齐王过目了。 “信中满是威胁。”范雎当时笑道:“大王声称若齐再助赵,秦兵指不定要从陶丘东出,再打一场濮上之战了。” 濮上之战乃是五十年前,秦齐一次直接冲突,齐宣王八年,齐、宋两国联合攻击魏国的煮枣,魏国向秦国求救,秦惠文王派大将樗里疾以秦、魏、韩三国联军攻击齐国,直到濮水,齐军大败,声子战死,匡章战败逃回。 那次大战给齐国很深的印象,秦王旧事重提,威胁意味十足。 “但在此信之外,还附有我的一封简信,却是极尽谦卑,说起当年入齐见齐王的往事,唏嘘不已,并陈述说秦国其实与齐国没有丝毫纠葛,全是赵国从中挑拨,故秦很愿意与齐和解!” 这样一来,一长一短两封信,秦王示之以强硬,范雎示之以柔软,软硬皆施下,齐国必生畏惧,恐怕就没那么坚定了。 抚着贴身存放的正式国书,王稽暗想道:“丞相真是妙计百出啊,前有以魏齐试探诸国,如今又将失势的穰侯也利用上了。魏冉压制了吾等大王的亲信干吏数十年,现在已如一条丧家老狗,逐他去陶丘,可以告诉齐国,秦国内对齐强硬的人,已然倒台了,如今是对齐友善的范雎当政,会尽力促使秦齐和解……” 一环扣一环,范雎的计策颇得兵法精髓,奇正结合,让人难以提防。 王稽不免喜滋滋地想道:“如今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我只要办成此事,朝中有丞相提携,就可以身居高位!” 不过他首先要做的,是递交正式国书,说服齐王改变心意,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害,让齐国将那赵国质子长安君驱逐! 从咸阳到临淄,足有两千里之遥,哪怕王稽轻车简行,也还是走了一个月。 等到五月下旬他赶在穰侯前抵达秦国的东方领地陶丘时,先前围攻这里的齐军已经退了,王稽从陶丘守将那里得知,安平君田单,已经回到了临淄…… 第99章 饮冰 “安平君回来了?” 质子府内,明月有些愕然。 此时已是五月下旬,他已经来齐国两个多月,也完全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可随着仲夏到来,明月才发现,这时代的北方的炎热可比后世更甚,温度一日高过一日,质子府的池塘边上蚊蝇滋生,知了在树干上趴着拼命鸣叫,搅得人心烦。 所以他此刻只穿着薄薄的蝉衣,一如往常般,在他亲自命名为“实验室”的方术士丹房里停留,整个质子府内外,恐怕就这里出奇的凉快。 不过这种惬意清凉很快就被安平君田单回来的消息打破了,明月拉着通报此事的李谈道:“为何我事先未能从后胜处听到一点消息?安平君也算是凯旋而归,难道就没有太子郊外相迎和城门夸功么?” 李谈比游侠儿们聪明,已经学会了临淄话,明月就放他带着几个人经常出去城里转悠,四下打听市井消息,在这个信息传递困难的年代,广阔的消息来源是必要的。 果不其然,李谈在城外转悠时,便看到了轻车简行的安平君回到临淄,从雍门入宫面见齐王那一幕。 李谈道:“我也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听人说,安平君素来不喜欢张扬,每次外出领兵征战,总是先将大军拉到军营,与五都军尉交割完毕,才带着虎符,孤身入宫复命,郊迎夸功之事,从未有过。” “这是在避嫌啊,这位安平君真是太谨慎了。” 明月不由感慨,田单何尝不知道他被齐王忌惮怀疑?虽然君臣在貂勃的协调下已经和解,但齐王田法章依旧紧张兮兮,田单的举动便越发小心,避免自己备受齐人爱戴的事实再刺激到齐王。 不止是打完仗立刻交出兵权一天都不耽搁,往年在临淄,田单也深居简出,避免与其他大臣交游,自己的封地夜邑,更是一次都没去巡视过…… 田单能与齐王共事十余年,而没有闹出狡兔死走狗烹,或者臣弑君的惨剧,诚然是齐国已经没有其他顶梁柱只能仰仗田单,也因为他没有野心,小心翼翼…… “安平君乃齐国真忠臣。”明月还有半句话没说,那就是这种平衡,随着齐王的病情日益严重,恐怕会被打破,以田法章那极重的猜忌心,能放心将孤儿寡母和整个齐国托孤给田单么? 一念至此,他便想着改日要去安平君府拜访一番,一来是与田单搭上线,二来也想知道,那位女扮男装还以为他没看出来,经常陪他去稷下学宫的漂亮小姐姐到底是安平君的什么人…… 拜访岂能没有礼物,他从邯郸来时带了好几车钱帛,但明月又怕珍宝玉器之物,以田单的谨慎是不会收的,转视丹房内忙碌的方术士师徒,却灵机一动。 “徐先生,卢生,汝等再加把劲,多制些冰出来!” …… 方术士徐平本来蹲在名为“华池”的大槽边上,仔细地观察里面悄然发生的反应,一听此言,顿时叫苦不已。 他抱怨道:“公子,且不说寻消石极难,以消石制冰也不容易,吾等师徒摸索了好几日才熟练些,岂是说有就有的,吾徒,你说是不是。” 谁料他的徒弟卢生却叛变了阵营,满脸崇拜地站在长安君边上道:“夫子,我带着府内少年在厕溷刮硝都不嫌脏苦,你只是将之提纯,加入水里坐等结冰,又叫什么苦?” 这两个月里,小徒弟卢生日益偏离了他们炼丹求不死的初衷,皈依于长安君那些奇辞怪说中,什么沸点冰点,背得比徐平还熟练,对此信之不疑,认为是天地间的真理。 徐平无言以对,心里酸酸的,但他也已经习惯了在质子府内的优越生活,虽然长安君想要的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与他的本行“长生不老药”相去甚远,可却多了不少乐趣。 继蒸馏烧酒,进而提纯出”酒精“后,长安君又给他们安排了一份新工作,那就是将市面上采购来的“消石”提纯。 这东西徐平再熟悉不过了,消石便是后世的硝石,此物春秋之时就已被发现,炼丹术兴起以后,燕齐方士很重视,不断摸索它的性质,说它是“感海卤之气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为水,柔润五金,制炼八石,虽大丹亦不舍此”。 在炼丹里,除了通常的“火法”外,还有一套“水法”,就是以硝石为原料。 徐平顿时兴奋不已,以为长安君终于要让他们干点方术士的本职工作了。 谁料,长安君依然对服食矿物毒药没兴趣,反倒给方术士师徒演示了一件在他们看来很神奇的事…… 长安君让他们取了一个大盘来,在盘内盛上水,又将一装了半罐水的铜罐置于盘水内,不断地在盘中加入硝石,硝石遇水则化,室内顿时有了一丝凉意,结果半个时辰后,罐内的水结成了硬邦邦的冰…… “这是……冰?” 徐平和卢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对长安君惊为天人,要知道这可是五月仲夏啊,大夏天把水变成冰块,简直是神乎其技!最厉害的方术士也办不到啊。 长安君却摇了摇头,一语捅破了这反应的神秘面纱。 “还记得我对汝等说过的冰点么?若周围的气温低于零度,水成冰。而这消石溶于水时,恰恰会吸收大量热量,使水温降低,外面盘上的寒冷传到铜罐,低于零度,罐里的水自然就凝为冰,跟冬天结冰的原理一样,不足为奇。” 方术士师徒面面相觑,说来惭愧,虽然以往他们也拥有过少量硝石用来炼丹,可数量太小,更不可能一个劲往水里加,看其变化。 外面盘里的冰水有毒,吃了肯定上吐下泻,铜罐里却是可以食用的。当时长安君带头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卢生也学着他取了一小块冰放入口中,顿时一股凉丝丝的惬意从舌尖到喉咙再到肺腑,驱走了炎炎夏日,让他浑身毛孔都舒服不已。 然后,这孩子竟擦着眼泪哭了起来:“夫子,想不到,我也能过上仲夏饮冰的日子。” 徐平满脸惭愧,的确,在这个时代,夏日饮冰,那是大富大贵之家才能享受的啊。 《诗经》有言,“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意思是说夏历十二月凿取冰块,正月将冰块藏入冰窖,供夏季使用。冰窖类似地窖,,用石材建造在地下,但由于存量小,成本高,一般都是天子诸侯才有得起,还专门设置了一个负责此事的职位,叫“冰人”,掌斩冰,淇凌。 等到夏季,冰人便定期从冰窖中取冰,作为恩赐分发给卿大夫,明月知道,有一篇叫《夏小正》的历书,专门讲了“颁冰”这件事,颁冰时还有献羊羔祭祀的仪俗,可见此事之重要。 于是贵族们喜滋滋地捧着冰回家,再用冰块冰镇食物酒水,与妻子儿女一起享受,坐在高台楼阙上看着炎炎热日下庶民满头大汗,好不惬意…… 所以后世普通小学生五毛钱就能享受到的冰棍,放在古时,已是王孙贵胄的特权了…… 也难怪卢生尝冰后,竟激动得哭了起来。 质子府内也有冰窖,不过却没存货,女绮心疼长安君炎热难耐,提醒他可以向王室索要。但谒者后胜却说,由于今年临淄格外酷热,进入五月份后,连王室冰窖里的冰都陆续融化了,整个临淄,根本找不到一块冰,齐王和太子都热得不行,所以他也爱莫能助。 女绮有些无奈,谁料长安君却笑了笑说没事,接着便在丹房内带着方术士,自己制起冰来,之后几天里,女绮惊喜地吃到了加了蜂蜜的“刨冰”。 硝石溶入水后可以用降温结晶法或蒸发结晶发再提出来重复使用,所以明月不单要满足自己的需求,还打算拿出去作为夏日的厚礼送人了…… “王宫内齐王太后太子共要送三份,后胜处要送一份,安平君府要送一份,稷下学宫那边,荀、邹、公孙龙三位先生也要各送一份……” 前世身为公务员,明月深深清楚一个道理,交际不是靠自然熟,也不是靠一两次的一见如故,而是靠不断积累的人情往来,几次之后,不熟也熟了。 但如此一来,不但方术士累的够呛,连硝石也不太够了。 “此物真是太稀少了。”眼见产出的冰远远小于需求,明月不由感慨。 除了少数天然的硝石矿外,这东西就只能在阴干的墙角,厕所,猪圈的泥巴里刮取“地霜”,再过滤提纯。 他不由对一直觉得他用硝石制冰是不务正业的徐平说道:“制冰只是附带,这硝石真正的大用途,来日我再教与汝等,先生知道这世上何处硝石最多么?” 徐平回了他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我只知道,天下方术士手里的硝石,大多是从秦国购来的,据说秦汉中郡有一个大硝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秦国,汉中郡……”明月翻了翻白眼:“秦国禁绝外来商贾,想从秦国内将此物大量运出来,比登天还难,看来十年二十年内,是没戏了。唉,若是和解池产盐一样,这世上能有一个大湖,里面源源不断地产出硝石就好了……” 徐平却奇怪地看看他:“长安君不知么?” 明月一愣:“什么?” “赵国太原郡原名大卤,有湖泊无数,昭余祁至今烟波滔滔,但一些小湖却已干涸,有的湖床产盐,其中夹杂硝石,虽不如汉中之多,却也不少……” 第100章 田单 马车缓缓停下,安平君田单扶剑下车,看着一对儿女在门边相迎,刻板的面孔上立刻有了神采。 他一手拉起一个,与他们一同走入府内,瞧着那些他夫人在世时布置下的花草园圃,眼前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顿时感到一丝在外出征时感受不到的温馨,已经半白的须下露出了一丝笑: “王事靡盬(gu),不遑启处,我终于回来了。” 虽然这次出兵助赵只是做个样子,甚至都没跟陶丘秦军打上一场像样的仗,但从募兵到解散,也花了两个月时间。因为齐王这边的命令实在是自相矛盾,今日让他在平陆按兵不动,明天则命令稍稍前进,后日又要求原地驻扎,勿要与秦人冲突。 这种命令的多变映射出齐王心里的纠结,在秦赵之间摇摆不定,并不会因为战事告一段落而结束,反而愈演愈烈。 田单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单骑入宫交付虎符,兵权仿佛是烫手的山芋,一刻时间他都不想多拿。在宫里,齐王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说没几句话就得停下喘息,他心中对田单的猜疑依旧,但面上却对他格外亲切,还征求他的意见,想知道他对联秦联赵怎么看? “臣仅是将,将只管奉大王之命行事,不敢参与政事……”田单也小心翼翼地三缄其口,告辞而归。 只有回到家里,他才能卸下名为将相的古板面孔,换上久违的微笑,询问小儿子田虎这些时日来兵韬武艺进展。 谁料田虎的话三句里有两句不离长安君,田单这才知道,那赵国质子就住在自家隔壁,这两个月里,二家关系进展神速,田虎隔三差五就邀约长安君去城外赛马。除了田猎外,这是齐国贵族最喜欢的一项运动,当年孙膑就是靠帮助田忌赛马而崭露头角的…… “世间好马,无非是秦、赵、燕三处,尤其赵国代马,更是天下无双,长安君赠了我不少……” 除此之外,田虎还经常与长安君麾下那位马服君之子较量武艺、兵法,两个年轻人的父辈没将恩怨公开化,他们自己却先卯上了。 田单得知他与马服君之子较量,不由大笑:“我和马服君虽然对对方的用兵之法都不心服,但也佩服其为人胆识,惺惺相惜,汝等小辈勿要以为这是仇怨。” 田虎挠了挠头,他年纪尚小,有些无法理解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 就在这时,他姐姐田葭带着侍女,端着杯盏含笑上来,里面盛着她亲手酿的酢浆。 这酢浆是一种常见的饮料,用麦芽加水发酵而成,有酸味也有香气,三伏天里用来作为清凉饮料再适合不过。 田葭乖巧地举案奉上酢浆:“请父亲饮用。” 田单看着二八年华的女儿,心中十分欣慰,她越来越像自己的亡妻,不论是容貌还是贤惠持家方面。 “也不知日后哪家竖子有福,能得吾女为妻……” 如此想着,举起酢浆一尝,田单不由咦的一声发出了惊叹,因为它们竟是以冰块镇过的,入口一阵冰凉舒爽…… “宫内都已无冰块,我家的冰窖低浅,冰却还没化?” “这并非冰窖之兵,而是今早父亲在宫中时,隔壁长安君送来的!” 田虎当即说出了这冰块的来历,说道:“长安君也往宫内送了一些,父亲恐怕是没碰上。” 田单不由啧啧称奇,他当年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市掾吏,市场上也偶尔有人在寒冬腊月里窖藏冰块,等到夏天拿出来卖的,随随便便都能卖出天价,长安君不知是从哪弄来的? “多半是他府内方术士和工匠制的。” 田虎才十多岁,得了朋友送的好东西便在那里炫耀,他掰着指头,说长安君还送了自家一些烧酒,送了阿姊一些黑板、粉笔…… 田葭连忙俏眼一抬,瞪了弟弟一眼,可惜他已说漏嘴了。 田单听出了异样,眉头皱起,问女儿道:“你如何与长安君相识?” 田葭连忙否认道:“仅在学宫见过一面,长安君只以为我是男子,不知我乃父亲之女。” 田单明白了,不由一叹:“你又易服去稷下了……” 不过他也没办法,学宫是他亡妻在世时就经常带女儿去的,指着外墙的《天问》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用上面的章句教她识字,如今妻子已逝去,那地方就成了女儿不多的念想。 等夜色降临,儿女告退后,田单步入了府内最人烟稀少的地方,存放亡者灵位的灵堂…… 亲自为妻子灵位前的长明灯续上油,拨了拨让它更加明亮后,田单就如同以往每次出征归来后一样,静静地坐在榻上,盯着灵位发呆。 看得久了,一代名将老眼昏花,仿佛能恍惚看到淡淡的光芒里,一位衣着简朴,却掩盖不住其芳华容颜的女子走到自己的面前。 田单记得他与她的初见,是在人心惶惶的即墨孤城。 那时候,齐闵王已死,齐国七十余城已失于乐毅,唯独即墨与莒未降,还被燕军分割开来,不能通信。 即墨都的守将降的降死的死,那时候也没有公子将相站出来主持大局了,唯独田单作为齐王远方宗室,因为逃离临淄时,机智地让宗族众人砍断长长的车毂,在上面加了铁笼,避免半道被其他车辆勾住停滞,全族人平安逃到即墨。即墨人觉得他能保全族平安,肯定有些本事,就推举他做了领袖。 田单当年只是个小小的市掾令,虽然有些急智,也读过几篇兵书,但也没法以一己之力担负重任啊,外面有十万大军,即墨的齐人都以为自己完蛋了。 就在田单一筹莫展之际,她来了,还一本正经地问自己:“将军可有守即墨之策?” 田单如实回答她:“无有,只能看天意。” 女子又问:“既然没有,将军为何不降?” 田单当时苦笑:“单虽不才,也是齐人,不愿意苟且而生。即墨能多守一日,齐国的社稷就能多延续一日。” 她睁大了眼睛:“齐国的社稷重要,那即墨里的普通百姓性命就不重要么?” “城内粮食还够吃一两年,等到最后实在守不住时,我愿意以性命换取全城百姓生还。” 她沉默良久后,对田单拱手而拜:“将军有这种心愿,小女佩服,愿助将军守城!” “你,一女子?即墨虽危,却还没到需要老人女人上城头的程度。” 这话让那女子气鼓鼓的不服气走了,田单浑然没把这件事当真,谁料她离开了半个月后,竟然真的回来了,还带着一些衣衫褴褛,褐服椎髻的同伴,手持匠人的斧斤墨斗来到了即墨。 接下来燕军声势浩大的进攻,竟就真的被这群人用打造出来的奇怪的器械给打退了…… 田单大奇,再度询问那女子她们的真实身份,女子也同样在城头布防,她一擦脸上的血污,露出的笑容,是田单一生都忘不掉的。 “吾等是墨家军,我是墨缨……” 那简直是黄泉深渊里,绽放的一朵白色小花,让他在即墨咬牙坚持了数年。 墨缨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墨者一起,帮助田单守住了即墨。 而后,她也与他两情相悦,成了他的妻子,全城的人都为他们欢呼。 再后来,在火牛奔腾的即墨终战里,她也为他产下了一名不啼不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漂亮女婴…… 当她虚弱地笑着,问初为人父的田单,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时,比应付燕军更加不知所措的田单看了看手里还拿着的芦苇,扎在牛尾巴上点燃,带给齐人一场大胜的芦苇,灵机一动,为她取名为“葭”。 “好俗的名。”她撅了撅嘴,但还是捏着孩子的小脸,亲切地喊她“葭”。 一晃十六年已过,物是人非。 妻子已经不在了,而随着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她的婚事也该定下了,只可惜临淄贵人子弟,几乎没有田单瞧得上的,匡章的孙子匡梁曾请人说媒求婚,两家也算门当户对,然而田葭眼界高,对那匡梁十分冷淡,这件事便告吹了。 田单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夜色已深,他温柔地抚着冰冷的灵牌,叹息道:“吾妻,女儿长大了,已过及笄之年,是否该为她择一佳婿了?” 灵牌无言,只是一阵微风入室,吹的烛光一阵闪烁…… …… 次日,安平君田单叫来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严肃地对他们说道:“有一句俗话,叫做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家可不能光受长安君之惠,却不报其德。吾儿,你今日就去长安君府投帖,邀请他明日过来赴宴!我也要结识结识这位赵国来的贤公子。” 田葭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摸着自己鬓角的秀发有些犯难,明天长安君来,自己不见他还好,若是相见,难道又要换上男装? 田单倒是乐呵呵地看着闺女的小女儿作态,她与她母亲一样聪明过人,平日里总是眼光太高,内心孤傲,极少能像寻常贵族少女一样,无忧无虑,既见君子,载笑载言…… 不过在田虎领命而去后,田单却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一拍额头道:“不好,我却是忘了,明日还有一位贵客要来访……” 为了避免齐王猜嫌,安平君府一向很少请客,田葭不由好奇,凑过来问道:“父亲,明日谁还会来?” 田单烦恼地揉着太阳穴道:“谈天衍,邹衍老先生。” 第101章 阴阳 明月本以为,在安平君府赴宴能遇到想见的人,却没料到,自己头一次拜谒田单,遇上的竟是一出“三堂会审”般的场面。 刚在田虎引领下步入田府的待客厅堂,他就一眼看见端坐正堂上那位常服将军,此人五旬左右,身材不高,貌不惊人,若是布衣行走于市肆,如同一寻常老贩夫,谁能知道,他就是挽狂澜于既倒的齐国第一名将? 至于左右客席上,却是熟人邹奭,不过邹奭没了往常的诙谐随意,而是正襟危坐于下首,对他上首那位白发老者毕恭毕敬。 白发老者鹤发童颜,从明月甫一进门起,就一直在抚着长须上下打量他。 明月上前几步作揖道:“小子赵光,见过安平君。” 按照田氏家谱,这田单可是齐王的“王叔”,虽然血缘之远,跟三国那位刘皇叔差不多,不过作为赵太后的儿子,明月算是他的孙儿辈,自称小子不算屈辱。 当然,奉承溢美之词也不要钱地脱口而出:“小子在赵时,久闻楚有申包胥,而昭王反位;齐有安平君,齐王复国。安平君乃国之贤佐俊士,安危继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胜……” 换了平常,田单只会觉得类似的奉承话刺耳,不过长安君用功成身退、善始善终的申包胥来比喻他,倒是很舒服,不过也心生警惕,暗想临淄传言此子能言善辩,果然不假,便笑道: “岂敢受此谬赞,长安君年虽弱冠,来临淄才两月,名声却已经传遍庄岳之间,连稷下学宫都被惊动了!虎儿,你可要多多随长安君学习。” 就坐后,明月扫了一眼堂下,果然没看见田虎那所谓的“表兄”,多半是躲起来不敢见他,不过却又瞥见田单侧后方有一道敞开的门,门上有帷幕,似有一个倩影在里面偷窥。 这时候,田单也给明月介绍起那位白发老者来。 “原来是历下邹子!” 明月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少不得再度起身向邹衍拱手致敬,邹衍绝对当得起一礼。他可是这时代资历最老的学者了,堪称天下第一学阀,“适梁,魏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 能同时得到三国之君如此礼遇,足见邹衍名望之盛,比当年的墨、孟更盛,他的弟子门生遍布天下,阴阳家俨然成了东方显学,到处是研究阴阳五行之术的人。如今虽然老迈,却也是备受齐王尊敬的国老,不过据说他近来一直在历下的家里休息,怎么会在这大热天里突然来临淄? “太子将提前行冠,老朽好歹也担着太子傅之名,自然要回来参与仪式。” 这件事明月是知道的,大概是田法章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开始为太子上位做准备了。 这话让众人想起齐王的病情,气氛不免低落了几分,还是见多了生死的邹衍最先振作起来,笑道:“更何况,吾侄还在信中说,长安君天资聪慧,对我的大九州学说十分支持,还提出了不少新见解,值得一见。” “小子何德何能……恐怕要让先生失望。”明月有些受宠若惊了。 邹衍摆了摆手:“前日刚回到临淄,府内就收到了长安居赠送的冰块,老朽不由大奇,长安君是如何在这五月酷暑里造出冰来的?难道真如临淄里不少人传说的,君有无中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术?公子可愿说来听听?” 此言一出,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笑道:“此乃机密,若是不便,不说也罢。” 明月在心中计较利害,邹衍田单这种身份的人,就算看到了一些东西,也不至于到处乱说,但若能得到邹衍一句赞誉,对他的名声可是有很大裨益的,再借邹衍的学术地位,将后世一些新理论传播出去,也算一件好事。 于是明月便诚恳地说道:“不瞒先生,其实都是受了先生阴阳五行之说的影响,我与家里的方术士才领悟了夏天化水为冰的方法!” …… 半个时辰后,看着盘与罐中的水,果然在硝石作用下化为寒冷的冰,帷幕内的田葭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不是她一惊一乍,而是这种变化突破了常人的思维,连室内的田单、邹衍等人也惊叹不已,更何况是她? “消石?” 邹衍捏起硝石,放在鼻旁闻了闻,转视战战兢兢的徐平,问起他的师承来。 “后学师从正伯侨……” “正伯侨……”邹衍听了以后脸色一黑,冷笑道:“原来是弑君的罪人之徒。” 徐平顿时满头大汗,容不得他不紧张,几十年前,他们方术士还只是野路子的江湖骗子,直到借用邹衍的阴阳五行说将自己包装了一番,才有了些理论依据,更能取信于诸侯,所以方术士们尊邹衍为祖师爷也不为过。 他的夫子正伯侨,当年的确是在燕国碣石宫向邹衍行过弟子礼的,那时候的徐平趴在最末尾,只能听其声,不曾见其人,如今却能亲手在邹衍面前以硝石制冰,别提有多激动了,此刻被邹衍旧事重提,便急得要下拜谢罪。 还是明月拉住了他,代他向邹衍请罪,说当年药死燕昭王的是正伯侨,跟徐平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受其师牵连而已。 邹衍想到对自己极为器重的燕昭王之死,依旧耿耿于怀,若非昭王早死,也许现在就能建立一个横跨燕齐的海滨大国,将他心里“五德始终”的韬略规划一一实践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引方术士入燕,让燕昭王一心想求不死之药,自己也难辞其咎,如今燕国已衰,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齐国来,看着齐闵王败亡后齐地的潦倒衰败,猛一回首,四十年霸业只是一场空,曾经的梦想,离邹衍是越来越远了…… 想到这里,老人有些意兴阑珊,没了追究徐平的念头,只是默然而叹,看上去有几分寂寥。 倒是一向天真的田虎听他们说着方术士的老师曾经药死过人,顿时急了,对长安君所献之冰多了几分怀疑,想到自己昨天已经吃了许多,不由觉得肺腑里不舒服起来,便捂着肚子道:“长安君,这冰真能入口?” 田单板起脸教训他道:“虎儿,不可无礼。”不过他心里也有几分疑虑。 明月解释道:“安平君放心,其实这冰块,与寒冬腊月时井里的冰没有任何区别。” “无甚区别?”邹奭提出疑问:“一个是自然而成,一个是方术士强行转化,为何说无区别?” “因为先生在提出阴阳五行说时不是说过么?万变不离其宗。”明月一笑,开始向在场两位阴阳家和田单灌输起“沸点”“冰点”的概念。 “经过反复试验,吾等认为,世上的物质,无非有三种状态,那就是固态、液态以及气态!比如水,普通的水是液态,遇热沸腾后,空中的白气就是水蒸气,就是气态,到了冬天,水遇冷为冰,这就是固态。三态只是形态不同,本质却依旧是水,而致使三种状态发生转换,就是受冷遇热,也就是邹子提出的阴阳!”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这是邹衍为阴阳说做的总结,他认为阴阳是天地万物变化的基础,但一直只是模糊的概念,无法得到细致的证实。 此刻长安君却先做实验,再以事实来反证理论,方才想到辅佐王业成空有些失落的邹衍顿时来了兴趣:“长安君请详细说一说。” 明月捋起袖子:“府中可有黑板、粉笔?” “有!” 不等田单下令,帷幕内便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女声,刚才听得像小猫挠心的少女忍不住了,也顾不上矜持,掀幕走了出来。 却见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绿衣黄裳,容貌清秀脱俗,双目清澈,举止却是既大方又端庄。 少女将黑板往木架子上一放,曲身行礼道:“小女田葭,见过邹子、长安君。” 第102章 分歧 ps:今晚还有两章,大概在11点和1点 安平君府邸内,田单感觉有些不自在,不仅是突然出现,聚精会神看长安君表演的女儿田葭,还有交头接耳,心存疑惑的邹衍叔侄,他心中不由暗叹,好好一场宴飨,如今却变成了学宫课堂。 见众人晓有兴致,田单也不愿扫兴,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料这一听,连自己也被长安君描述的东西给吸引进去了。 伴随着刷刷声,黑板上,长安君用粉笔画出了一个中学物理课本上司空见惯的“物质的变化过程图”,这个跨越时代的图表,出现在了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呈现在邹衍、邹奭叔侄眼前,让他们挪不开眼睛。 ”气态变液态,乃是液化,此过程放热。固态变液态,乃是熔化,此过程吸热。液态变固态,乃是凝固,此过程放热。固态变气态,乃是升华,此过程吸热。气态变固态,乃是凝华,此过程放热……“ 邹衍老先生好奇心不减当年,每当明月提出一种物质状态的变化,他都会提出自己的疑问,好似在诘难他。 好在那些生活常识是个现代人都清楚,明月不仅将物质三态的关系画出来,还举了相应的例子如水凝为冰,铁加热化为铁水,雌黄、雄黄受热化气等现象来证明,让邹衍挑不出毛病来。 而当他开始用这一套理论来推演降雨降雪过程时,却并非料到,自己一不小心,竟道破了一个困扰古人几千年的难题…… ”地面上水蒸发为气,升上高空,变为细小的水滴或冰晶,形成可见的云层,云中水汽又凝结,最后再降至地面,这便是吾等司空见惯的降雨、降雪乃至于降冰雹了。“ 此言一出,不仅田葭微愣,连方才对此无甚兴趣的田单也面露惊讶。 父女二人齐声说道: “云原来就是水?” ”这竟就是降雨的缘由?“ 还是邹奭见多识广,他略一思索,颔首道:”数十年前,学宫中有位齐国医官,托黄帝之名,写了一本《素问》,其中也提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雨出地气,云出天气,其认为雨虽从天降,却是出自于地气。我一直苦苦思索这地气究竟是何物,今日受长安君之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普通的水汽啊……” “先生果然博学多闻……“ 邹奭的反应,倒是让明月惊出了一身冷汗,本以为道破降雨过程,已是超越了时代眼光,谁料土生土长的战国诸子们已经依靠长年观察,提出了与真相极其接近的假想来,怎能不让他汗颜? 不过邹奭依然沉浸在兴奋中道:“我还从古人的古书里读到过,阴阳之气,各从其所,则静矣;偏则风,俱则雷,交则电,乱则雾,和则雨;阳气胜,则散为雨***气胜,则凝为霜雪;阳之专气为雹,阴之专气为霰,霰雹者,一气之化也……” “本来还觉得此说无根无据不足为信,今日听长安君解释三态之变化,将这规律套用进去,我这才知道,降雨降雪,果然是阴阳变化作用于水气引发的!” 阴阳家并不是阴阳五行学说的原创者,他们只是将春秋以来的“阴阳”和“五行”两个概念结合起来,认为金木水火土是世界的物质基础,阴阳则是引发它们变化的原因。 这一概念放在公元前虽然已经十分先进,可惜太过宽泛了,乍一听很有道理,但若有人用生活中常见的例子来细细质问,邹奭也无法把那些现象一一解释清楚。所以相信这套理论的人实在不多,还在私下里把邹氏叔侄视为“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谈”。 现如今,有了长安君提出的”物质三态“作为补足,日常所见的许多现象都能一一道出缘由,简直是对阴阳五行说的巨大补全,邹奭岂能不喜? 然而,等他兴奋地朝叔叔看去,谁料邹衍脸上没有恍然大悟的释然,反倒阴沉下去几分。 邹奭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邹衍迟迟没有发表意见,邹奭也不敢说话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最后还是田葭从回过神来,笑了起来:“长安君这说法若是真的,鼓吹雨师风伯降雨之说的乡野巫祝,可要恨透你了。“ 明月不由疑惑:”为何?” 田葭鼓着手道:“既然降雨、降雪这类常人眼里的神迹都能用简单的道理解释清楚,就没人会在旱天找巫祝祈雨了,大臣们也再也无法以天旱作为君王失德的缘由了……” 这句话似是在开玩笑,又似是在提醒明月什么,再瞧瞧邹衍的面色,他才猛地意识到,这套降雨说要是散播开去被世人广泛接受,砸的不仅是鬼神巫祝的饭碗,恐怕也挖了邹衍的根啊! 果然,邹衍沉默半响后缓缓开口道: ”长安君此说虽有道理,但天地阴阳变化何等奇妙,吾等生于其中,不过沧海一粟,人了解的知识有限,岂能将无限的天地变化解释得如此简单?太不敬了!老夫以为,天上的水汽盈缩,云雨变化,除了自然而成外,一定还有天意在作用,而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而雨露雷霆,都是人间治乱的体现,岂能以浅言蔽之?” ……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黑,安平君府门口,邹衍叔侄登车而去,这场不欢而散的宴飨便宣告结束了。 奉田单之命来送明月的田虎悄悄对他说:“长安君,我表兄方才喊我入室,让我代为传话,说你今日恐怕是得罪邹子了……” “这话她为何不来亲口对我说?”明月哭笑不得,都到这时候了,那位“田嘉”还在装,真当她自己换了身女装,他就认不出来了么? 不过那少女的提醒并非无中生有,今晚他只怕真的与邹衍结怨了。 明月在大谈物质变化时,却浑然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邹衍虽然号称“阴阳家”,可实际上,他早年却是从儒家学习的,很认同儒家所提倡的“仁义节俭”。 但早于他的孔、孟,试图向战国君王们推销“仁政”、“王道”,全都以失败而告终,且被讥笑迂阔不着边际。 于是聪明的邹衍改变了推销的方式,他以阴阳五行为基础,造出了一套“五德始终”之论来,变相售卖与儒家那一套无甚区别的德政理论。 按邹衍的说法,每个政权都会与五行金木水火土中的某一德对应,得到该德的支持。等到这一德衰弱,就会被“相生”的另一德取代,政权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比如,土生木,木生火,所以黄帝那时候是土德;大禹那会儿是木德…… 为了取信于人,邹衍足足把这套东西拼凑出了“十余万言”,体量很能唬人,还在里面罗列出天降的灾祥祸福,比如大旱、暴雨,打算来恐吓那些骄奢淫逸、“不尚德”的君王们,节制他们的私心私意。 这套理论,后来被董仲舒吸纳,变成了“天人感应”,再后来,阴阳五行说也再无半点科学依据可言,反而被谶纬之说充斥。 但如明月所说,降雨降雪只是自然现象,跟鬼神没什么关系的话,那五德始终之说又如何让人相信呢? “说到底,邹衍只是一个需要用阴阳五行理论来为自己政见找根据的稷下大夫,而不是纯粹的学者。” 这就好比地心说和日心说都是解释天文现象的理论,但因为地心说迎合了教会的神权理论,所以大受欢迎,面对更进一步的日心说,迎来的就是疯狂的否定和镇压,支持者也被斥为异端…… 和那件事类似,到头来,邹衍说不定会成为抵触这种说法的保守者! 明月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他打算从邹衍处得到赞誉为自己贴金的想法是失败了。 “今日之事,恐怕很快就将为稷下学宫所知,不知又会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围攻?” …… 而另一边,等离开安平君府时,老迈的邹衍也缓缓对侄儿邹奭说道:“长安君,果然与吾等并非同路人啊……” 第103章 五德 “老朽的五德始终之说,本来是为齐闵王、燕昭王准备的……” 马车上,毛发衰白的邹衍叹息着,与侄儿邹奭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齐闵王十三年(公元前288年),秦王稷和齐闵王这对冤家突然放下嫌隙,相互交换相邦,相约共同称帝,秦王稷为西帝,而齐闵王为东帝! 春秋战国时僭越称王者层出不穷,但称帝,这是亘古未闻的事情。虽然齐闵王很快在苏秦劝说下放弃称帝,但食髓知味,再次称帝的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齐闵王雄心勃勃,想要完成他父亲齐宣王“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的壮志。一脚踢开陈旧的周朝,做超越一般君王的东帝,相当于是改朝换代了,到时候肯定要做出许多制度改变。 为了迎合齐闵王,稷下学宫作为齐国官方顾问,也少不了为未来的帝制运动奔走。 那时候的稷下先生们各显其能,先是儒家假托周公之名,写了一本叫《周官》的书献给齐闵王,作为东帝朝廷的新官制参考。身为阴阳家的代表,邹衍也不甘示弱,便提出了五德始终论,为齐闵王称帝,取代周朝寻找理论依据…… 然而好景不长,还不等这些理论付诸实践,齐闵王就因为倒行逆施,搞得稷下先生们众叛亲离,纷纷出走。 齐都临淄有个叫狐咺的学者直言批评齐闵王过失,被闵王杀死在檀衢刑场上,从此百姓心中不再服从闵王;齐国宗室中有个叫陈举的,因对国事直言不讳,也被闵王处死于东城门外,齐国宗族从此与闵王离心背德。 邹衍也忍无可忍,又听说燕昭王广求贤才,重用郭隗、乐毅,便认定燕昭王是他实现主张的明主,于是毫不犹豫地投奔了燕国。 他那在齐国时没派上用场的五德始终论,便稍加修改,转而用于燕国了。 邹衍大胆提出,王朝更易兴衰,是五行在其中起到周而复始的循环运转。黄帝等五帝时代为土德,夏朝为木德,商朝为金德,周朝为火德。很明显,取而代之的朝代和前朝存在着“五行相克”的关系。那么再往下推,取代日益衰微的周天子的新王朝,必然是“水德”…… 他这套说辞,完全是为燕国量身定做的!因为燕国身处北方,北方属水,正好对应了水德! 那时候,燕昭王笼络天下贤才,几乎占领了齐国全境,天下最强大的三个国家,便是秦、赵、燕,甚至苏秦还提出过让秦为西帝、赵为中帝、燕为北帝。 虽然这个三帝设想随着苏秦在临淄被车裂而告吹,但燕国国势如此强盛,难免燕昭王不生出雄心壮志来,所以邹衍的学说正中他下怀,他立刻为邹衍执帚扫地而相迎,筑造碣石宫请他讲学,还拜他为师…… 此刻回想回去,那是邹衍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光了,那时候1的他,也是满心希望燕国能一统天下。 邹衍又是一声叹息:“可惜啊,昭王早逝,其子惠王开始重蹈齐闵王败国之覆辙,猜忌乐毅,任用骑劫,失去齐地,禁锢忠良……” 燕惠王没有其父的壮志,对邹衍并不看重,再加上一些小人作祟,于是邹衍就被抓了起来。当时邹衍十分冤屈,在大牢里嚎啕大哭,当时正是夏季,不料竟然飘起了大雪。邹衍入狱本来就有很多人鸣不平,再加上这种怪异的景象,于是大家纷纷为邹衍求情。燕惠王见状,也就只好放出了邹衍…… 虽然得以活命,但邹衍已对燕国失望透顶,六月飞雪中,他带着弟子侄儿灰心丧气地离开了燕国,开始了周游列国的历程。 本来还抱着能遇见一两个明君,继续兜售自己理念,谁料放目望去,天下的君王,大多数是昏君,他们奢淫无度、不讲德行、祸及黎庶,即便有一两个贤明的,也很快死去,后代不肖,人亡政息。 邹衍屡次失意后愤愤不已,他有感于齐闵王、燕惠王的昏庸误国,邹衍痛定思痛,便在五德始终说上再添一笔,将其扩充到了十数万字,继承了《洪范》《春秋》中对灾异的记载,甚至是《墨经》里关于天罚的理念,认为君主施政态度能影响天气的变化…… “旱涝之灾,乃政教不施之应。君明臣贤,则风调雨顺。” 邹衍的目的,早已不再是用阴阳五行来解释这个宇宙天地的构成,而是希望用它们来作为五德始终的理论依据,让为君者产生惧怕心理,从而节制倒行逆施…… 一时间,天下的谏臣都在用邹衍的理论劝诫君王修德,邹衍的名声又响亮起来了,再次被齐王田法章邀请回来,让他做国老。 邹衍已对学术无甚兴趣,连学宫祭酒也不愿意去争,他本以为自己的后半生,会在历下老家平静地渡过去,谁料今日去安平君府拜访,巧遇赵国质子长安君。 此子的确如侄儿所言,聪慧过人,那一番”物质三态“之说别开生面,让邹衍大为惊异,但后面却有点不对劲了,长安君将神秘的降雨原因抽丝剥茧,彻头彻尾地分析一番,让邹衍心生恐惧! 没错,是恐惧! “儒家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若是有人公开说,春秋上面所载,大多数是孔子个人之见,甚至根本不是事实,还有乱臣贼子会畏惧么?” 邹衍将这件事看得无比严重。 同理,若是将雷霆雨露,旱灾洪灾都说成是自然现象,并被君王将相们接受,那邹衍兜售了十几年的“五德始终”“天人灾异”,岂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笑话了! 过去三四十年里,邹衍经历了数次失败的入仕,眼见如今五德始终论渐渐深入人心,被列国君主所接受,他们阴阳家也凭借此说,日益成为齐国显学,他本人甚至还得到过秦王的礼遇邀请,岂能因为一个赵国质子的妄言,就半途而废? 于是邹衍板起脸,对邹奭道:“长安君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是基于老朽的阴阳五行说,才想出物质三态之阴阳变化的,但实际上,此说却与老朽的五德始终相悖!雨露雷霆,本是天事,妄图以人智来解释,摒弃了天意人心的作用,真是狂妄至极!” 邹衍对长安君的印象,一下子变得奇差无比,邹奭冷汗直冒,他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地步,讷讷地说道:“其实,长安君之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老朽可不管他所说有无道理,是真是假。” 邹衍却十分冷淡,对他而言,阴阳五行之说,都是为他的五德始终政论服务的,至于事实?不重要!长安君今天谈论的东西,可是能挖他根,绝他后的! “此说若是流散出去,势必对我派不利……”但方才邹衍试图让长安君放弃“谬论”,却遭到了婉拒,此子看上去毕恭毕敬,十分无害,可却坚决无比…… 邹衍想了想后,下定了决心:“你去告知学宫内的弟子门生,凡是持此论者,皆是吾辈之敌,可鸣鼓而击之!” 他冷冷地想道:“老朽倒是要就看看,稷下诸子,到底是信我邹衍的人多,还是信一弱冠孺子的人多!” 第104章 真理越辩越明 质子府和安平君府本就是当年的孟尝君府邸一分为二,中间只有一道矮墙隔开,连活水都共用一条,在两家流水相交的地方,还有一座没有被两面墙包进去的小草亭。既然相互去各自府内都不太方便,于是,这便成了田葭女扮男装来与长安君“偶遇”的好地方。 此时已是六月初,饮着长安君家掺了蜂蜜和水果的冰饮,田葭笑问道:“长安君可知,你那日在安平君府中所述之论,在稷下学宫引发了何等波澜?” 明月摇着蒲扇驱赶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倒是想知道,此事是谁传出去的。” “绝不是安平君府中任何人。” 田葭举手发誓绝不是自己说的,见她眉眼里的认真劲,明月也没有深究。 对这几天里学宫里发生的事,明月也从公孙龙处有所耳闻,原来“物质三态说”和“降雨自然说”传入稷下后,立刻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前者倒是无人反驳,但后者,却招致了无数攻击! 感觉被挖了“五德始终论”根基的阴阳家果然紧张兮兮,在邹衍授意下,那些学习阴阳五行的徒子徒孙纷纷站出来反驳此说。这群前世明月印象里的“战国科学家”的形象完全崩坏了,看来这个学派的确是重政论更胜科学求知。 “梁启超批判阴阳家,将邹衍与董仲舒、刘向并列,说他们造此邪说以惑世诬民,是大罪人。我当时还为其打抱不平,觉得梁启超是站在后世立场强求古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想今日却遭到了这群人围攻,真是讽刺。” 不过明月却没有愤怒,反倒归咎于自己这两个月在学宫里过的太顺利,忘记时代的局限性了。 他的理论还是太超前了些,古人乍闻后,不接受是正常反应,所有人都理解才不正常。 虽然有这种心理准备,但当田葭说,现在几乎整个学宫都在对他口诛笔伐时,明月还是对邹衍的影响力之大,新理论的反对者之多感到震惊。 “除了阴阳家,还有谁在反驳我?” 田葭同情地看着他:“还有群儒。” 齐鲁儒家站出来为阴阳家帮腔,这是可以理解的,儒家奉为经典的《诗》《书》都是周人作品,而周人是一直信奉天命的,正是他们最早提出了天意与人间治乱的联系。 春秋时,孔子也肯定天命是至高无上的,“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故人们应当敞畏天命、敬畏大人和敬畏圣人之言。“三畏”之中,敬畏天命无疑是第一位的,因为“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而世上的风雨灾异,孔子的门徒们也归咎于人心天意,到孟子时,更是提出了“尽心—知性—知天”的天人合一思想。 邹衍恰恰是从孟子那里学到了“五德始终“的精髓,再用阴阳五行加以包装,在这一点上,他和儒家在同一个战壕里。 于是稷下儒家各派纷纷起来支持阴阳家,尤其是明月得罪过的滕更,纠集了孟氏之儒到处非议长安君。带着对营丘山狩猎的愤恨,他还亲自写了好几篇驳”降雨自然论“的文章,斥之为谬论,在学宫内流散。这种党同伐异可是儒家的拿手活,一些人开始言之凿凿地传言,说在长安君府中大夏天制出的冰块的方术士,是毒害了燕昭王的凶手,甚至怀疑长安君献给齐王、太子的冰块也有问题…… 明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儒生上蹿下跳,是想置我于死地么?” 田葭掩口而笑:“谁让长安君将滕更得罪太重。” 不过最让明月大跌眼镜的,还是突然打了他一耙的墨家…… “我与墨家有何冤仇?”他很是不解,因为稷下墨家在这场批驳里也成了反对他的急先锋。 田葭与墨家有些渊源,由她一解释,明月才了解,原来,在中国人的好朋友李约瑟眼中“最贴近自然世界、最有科学精神”的墨子,居然是一个鬼神论者,真是矛盾与讽刺。 早期的墨家,俨然是一个宗教社团,如今虽然墨社离散,田葭眼中扶危济困的真.墨者也找不到了,但稷下里仅存的墨家,依然持鬼神之论。 虽然墨家的“非命”、“兼爱”之论,和儒家“天命”、“爱有等差”相对立。但在“天志”“天罚”这一方面,墨家却看得比儒家还重,墨子当年还大骂儒家对鬼神信奉得不够虔诚,写了《明鬼》一篇加以谴责。 墨家在人伦社会秩序之上,创立了一个高级的「天」,扮演着主宰人伦秩序,并施予赏善罚恶功能的角色,赏善自然是风调雨顺,罚恶自然就是洪涝旱灾,乃至于地震火灾。 所以明月戳破了降雨的简单过程,不仅是挖阴阳家的根,打了儒家的脸,也是在砸墨家的场子,招致稷下学宫各派群起而攻之就不奇怪了。 再加上邹衍在齐国声望极高,几乎就是当世最大的学阀,他的声音,自然会引发一片盲从响应,类似的学术争端,放到两千多年后也是相同的,在学术界,新冒头的新学理论,势必遭到前辈打压。 至于谁对谁错,在当事人眼里,当真不重要。 明月翻了翻白眼,自己这次真是无意间捅了一个马蜂窝啊,真是太大意了,教训啊教训,以后可得记得,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口不择言,交心而谈的。 “不过,学宫也有支持公子的人。” 田葭看他有些失意,不由宽慰道。 “公孙龙先生就在为长安君四下奔走,对三家进行反驳,可惜一人难敌四手,几天下来,有些穷于应付了。” 明月点了点头,心里记下了公孙龙的恩情。 田葭又笑道:“其实,我也赞同长安君之说。” 她笑容嫣然,虽然依旧穿着男装,但这话说得明月心里一暖,不由反问道:“惊世骇俗之言,君为何会信?” “虽然乍一听感觉不可思议,但若是从水凝为冰,受热化气升空这简单的道理说起,想来学宫诸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田葭已经被明月说服了,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长安君家那掺了蜂蜜水果的冰饮,她只吃了一次,就爱不释手,感慨质子府是这个夏天临淄最清凉享受的地方之余,也对他的那套理论十分信服。 能扭转季节,三伏天里造出冰块来,说明长安君的确掌握了某种自然规矩。 不过这样下去,对长安君并无好处,她便试探着问道:“长安君是否愿意与邹子和解,登门致歉,平息此事?” 明月却道:“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说错了,为何要登门致歉?” 田葭叹息:“就这样辩下去有何意义?人言可畏,得罪邹子,对长安君立足临淄并无好处啊。” 明月此刻却很是固执,笑道:“对邹子,我还是很敬重的,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休说邹子并非吾师,仅是一位前辈。我还相信,真理越辩越明!” “真理越辩越明!”田葭却是眼前一亮,这话里透着的不屈和自信,让她对长安君的感官又上了一个台阶。 明月也说得有些激动,起身站到了亭外,田葭则暗暗打量他。毕竟是出身赵国王室,这个家族除了赵无恤是个丑鬼外,之后的武灵王、惠文王都容貌不俗,所以长安君也生了一身好皮囊,目光清澈而灼灼,带着一股坦荡之气,是公子封君里少见的。 而且这两个月几次接触,一番言谈下来,田葭总感觉长安君的举止中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但具体来说却又说不出来,迥异于这时代常人的思考方式,无奈时候的摊手苦笑,遣词造句的方式,都让他看上去卓然不群。 所谓气质,正是这点点滴滴的东西汇聚起来给人的综合感官,田葭却是有些看愣了,回过神来,发现长安君也在看自己,才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说道:“长安君是否要去学宫讲学,对三家加以反驳?” 明月想了想:“众人对我成见已深,想要说服彼辈,何其难也。” 人对不能亲眼所见的事情,必然心存疑虑,所以才会对天上地下如此神秘。虽然他能当场做结冰试验,但只怕不容易说服众人,而且一下子公开制冰的秘密,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后世,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这些人也是证据确凿,可狂热的反对者谁听他们讲理? 一念至此,明月未免有几分失望,本以为战国是一个大胆开拓的时代,就算民间迷信,稷下学宫总该有一些不同的人吧?谁料,超越人们想象的言论,触及各派利益的真理,依然会受到非难。 他只是小心地解释了下降雨过程,还没像后世《神灭论》的作者范缜一般,直说这世上没鬼神呢,就已经被围攻至此了。可想而知,他去学宫只身迎战三家的话,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一帆风顺。 明月暗暗想道:“我其实不必跟行将入木的邹衍老先生争一时之胜,而后卷入麻烦的学术争端里去。只需要将一个后世的正确概念,用这时代能接受的方式提出来,摆在众人面前,孰真孰假,十年几十年后,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还年轻,等得起……” 就在二人苦思冥想着破局之法时,远处却有一人匆匆走来,看到他们,大呼起来。 “长安君!” 觅着声音,明月起身望去,却是公孙龙。 公孙先生不顾半百年纪,一路趋行小跑,长长的帻巾向后飘去,跑得气喘吁吁,神色却激动无比。 明月连忙迎了上去,询问公孙龙有何急事? “是文章,学宫祭酒荀子又写了一篇文章!公子快看看。” 顾不得多说,公孙龙一手抚着膺,一手将一张抄录着密密麻麻篆字的帛递给了明月。 明月接了过来,这时候田葭也凑过头来,二人齐声念了起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第105章 天行有常 ps:晚上还有两章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稷下学宫内,李斯有些震惊地放下了简牍,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读夫子这篇文章了,每次读来,都有一种猛然醒悟之感,尤其是开篇的第一句。 楚国是天下最讲究出身的国度,芈姓子孙天生就比其他亡国之余高贵,占据朝野重要位置,有才学的士人却苦无出路,所以在楚国,鬼神与天命都十分盛行,出身好坏,未来成就,都是生来就决定的。 然而作为楚国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李斯却不满足于继承父职做一个小吏,他向来不相信所谓天命,更相信个人努力能够创造什么。 这种想法被同乡亲戚嘲笑,李斯一气之下,为了不做茅厕里的惊鼠,才想方设法拜荀子为师,随他来了齐国。 初来乍到时,他却对荀子有些失望,这位学宫祭酒学识渊博是不假,可平日里讲述的东西,和一般的楚地儒生并无本质区别,虽然并不反对法治,却也是重礼,重仁义的。他教授李斯的那些《诗》《书》,李斯也兴趣寥寥,面上一丝不苟地学习,心里却不以为然。 然而今日,这一篇《天论》一出,却直接将李斯给惊到了,他才猛地察觉,荀子果然与一般儒生大不相同。 但闻群儒、方士以天地灾异来诓骗君主,把天地阴阳变化说得神秘莫测,让人心悸,谁料荀子径直将这层纱布捅破了! “天自有其运行规律,恒久不变,它不为尧而存在,也不为桀而灭亡……” 喃喃念着这句话的意思,李斯激动莫名,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自己学习的方向。 但李斯也不由担心,荀子如此直言不讳,恐怕会招致众人围攻。 荀子却不以为然,他不管这篇文章已经在外面有了惊世骇俗之效,抚须笑道:”我一向嫉浊世之政,如今,亡国昏乱的君主接连不断地出现,他们不通晓常理正道,却偏信邹子五德禨祥之说。” “邹子本心虽然是想借助天人五德之论震慑奸邪,却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曲解事实,只为和自己的学说逢迎。他在世时或还好,可一旦邹子死去,他的弟子们没有他的博学明智,却继承了这些歪理邪说,迟早会变成装神弄鬼的巫祝,扰乱世俗。我曾经写文章非十二子,却因为对邹子的尊敬没有抨击阴阳家,如今借着长安君降雨自然论一事发声,也算是说出了我忍耐许久的话,纵然招致群小非议攻击又如何?诗言,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 荀子站起身来,背着手,对着外面风雨欲来的夜空颂道:“斯,记住这句话,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 ……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陰陽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 临淄邹府,邹衍手一松,帛书掉落到地上,他的侄子邹奭连忙捡起来道:“叔父,这该如何是好?” 邹奭本意并不是想与长安君为难,只是迫于叔父之命,放任门下弟子攻击长安君,希望能迫使他请求和解。本来靠着邹衍在学宫的声望,阴阳、儒、墨都加入了对长安君的围攻,只差将那”降雨自然说“贬斥为谬论了,谁料在关键时刻,却是荀况站了出来,一篇《天论》公之于众,诸子顿时哑口无言。 白发苍苍的邹衍拊膺道:“好荀况!好祭酒!本以为经过二三十年沉浮,他已学会了中庸之术,谁料还是如此直言不讳……” 荀况认为,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这些都是天的固有规律,万物由阴阳之气化而产生,又得到了风雨的滋养而成长。凡人看不见阴阳化生万物的工作过程,而只见到它化生万物的结果,这就叫做神妙。人们都知道阴阳已经生成的万物,却没有人知道它那无形无踪的生成过程,这就叫做天意。 然而现如今,却有长安君将降雨的过程剖析一番,呈现在世人面前,曾经被阴阳家和方术士、巫祝们加以渲染的神妙自然就不在了,所谓的“五德始终”也没了基础,被长安君戳了个大洞。 邹衍不想几十年心血全功尽弃,便让门徒们全力狙击此说,谁料刚裱糊了一半,半路却杀出了荀子,他的文章帮了长安君一把,直接将阴阳家们尽力掩饰的东西撕了个粉碎! 在文中,荀子不但支持了长安君的“降雨自然说”,甚至连流星坠落、树木发响,日食月食,不合时节的旋风暴雨,也认为是正常的自然现象。 他反问,这些现象在哪个时代不曾有过?假如君主英明而政治清明,那么这些异象即使齐齐出现,也没有什么妨害;假如君主愚昧而政治黑暗,那么这些现象即使一样都没出现,这国家也该衰灭就衰灭。 世事,由人治,而不由天治! “叔父,事到如今,当如何收场?”邹奭已经通读了全文,的确是荀子平日的风格,真叫一个有理有据,荡气回肠,几乎找不到可以驳辩的弱点。 虽然现在阴阳家已经陷入不利局面,但邹衍是不会认输的,如今的局面下,谁认输,就相当于放弃了成为天下显学的可能,他拄着拐杖缓缓站了起来,对侄儿门生弟子们说道:“荀况此说,比起长安君的妄言更加耸人听闻,这已不是文章,而是檄文!” “这是对着阴阳、儒、墨,乃至于九流十家发出的檄文!钟鼓已鸣,剩下的,只能在学宫辩坛上用口舌之刀来解决了!” …… 而在质子府中,明月也亲手将帛书又手抄誊写了一篇,看着竹简上的文章,他再度由衷赞道:“荀子这篇文章,真是振聋发聩,犹如划破夜空的闪电一样耀眼夺目!” 他赞的不仅是文章里富于文采和气势的语言,还有里面蕴含的思想。 在前世学西方历史时,明月曾听说这种理论,文艺复兴最伟大之处,在于弘扬了“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主张一切以人为本,反对鬼神的权威,崇尚理性,反对蒙昧。 回到战国后,他才发现,这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欧何其相似啊,周代的封邦建国陆续解体,几个军事大国相互对峙,蒙昧与理性混杂,天道与人道交相辉映。 但先前的孔、孟等虽然肯定人的宝贵,在谈及鬼神时,却依然言语暧昧,不敢与旧事物完全割裂。墨家则是信鬼神的,到了阴阳家,更是拼命将人事往天意上引。 唯独荀子,却偏偏与众不同。 天地四时对人世间的安定与混乱没有决定作用,星坠木鸣之类的天地之变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祆,也就是由君上昏乱、政治险恶等人事导致的战乱动荡。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荀子真敢说啊……” 人不应该放弃自己应该付出的努力,而沉溺于对天的思慕当中,一味地迷信上天、屈从于命运,不如把它当成物来蓄养而控制它,顺应它而利用它! 这是直接否定了天凌驾于人之上,而有点“人定胜天”的意味了,连明月一个现代人都不太敢直言的话,荀子这位古人却偏偏说了出来,真是羞煞首鼠两端的穿越者。 能在诸子百家中见到这样的光辉思想,明月感觉自己真是幸运,更别说,这文章还帮他破除了困局,心中顿时充满了对荀子学问、人格的钦慕,拜其为师的心思,也再度涌了出来。 他放下了笔:“《天论》一出,肯定能让不少人猛醒,认识到我的说法才是正确的,阴阳、群儒、墨家应该败退了吧?” 深知学宫门道的公孙龙却不这么看,他摇了摇头道:“公子,你与荀子无意中,已将稷下学宫割裂成了两半,外面幡然醒悟者肯定有,但痛骂荀子大逆不道者只怕更多!” 他脸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此情此景,学宫已有五十年没发生过了!真正的大论战,才刚刚开始!” 第106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公孙龙的预测是正确的,如果说明月招致阴阳、儒、墨三家驳斥只是小风小雨的话,荀子《天论》篇一出,彻底让稷下学宫这个大鼎沸腾了。 但凡学宫内名家文章,都会引发传抄,一传十十传百,一部分之前对长安君言论嗤之以鼻的稷下士读了《天论》后,如醍醐灌顶,开始动摇了。毕竟荀子是学宫祭酒,天下人公认学问最渊博的几人之一啊,有他站出来支持长安君,是不是意味着,长安君是对的呢?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长安君提出的观点,不再闭目塞听后,发现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新奇中带着几分参透神妙的兴奋感。 “可笑,难道邹子会错么?”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相信资历更老,学识不亚于荀子的邹衍。荀子的名声只在学宫之内,可邹衍周游列国,为君王师的成就,远高于他。 阴阳家依然在学宫内摇旗呐喊,邹衍已经让门生弟子下了动员令,分散在齐国各地的阴阳家弟子正在陆续赶回来,他们准备以数量取胜。 而且荀子文章里的犀利言辞,也给他招致了麻烦,遭到了稷下学宫内齐鲁儒生的一致抨击。 “荀况这是不敬上天,天至高无上,岂能畜而制之,大逆不道,真是大逆不道!” “诗里也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荀况否认天命,连这都不知道么?” 齐鲁群儒痛心疾首,一向和他们不对付的墨家,这次竟也与其站到了一边。他们也不管荀况是不是祭酒了,在滕更的怂恿下,上百人群情激奋地聚集在荀子的居所前痛声斥责,荀子的少数支持者则在其弟子李斯的带领下,隔着墙与墙外的人辩论,刚涂上去的墙皮都被唾沫喷裂了…… 一时间,学宫内分成了两大阵营,上千名稷下士,或支持荀况、长安君,或支持邹衍,两派相互攻讦。 这一天,去稷下逛了一圈回来后,田葭再度穿着男装坐到了两家中间的那个小草亭,将见到的情形告知明月。 她说步入学宫,却见牌坊入口、泮池边、桃林里、天问墙下、辩坛之上、学堂之中,到处都是揪着对方衣襟吵架的人,这和之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气氛全然不同。 而后田葭笑道:“稷下已成沸鼎之势,双方水火不容,这光景,已赶上五十年前那场大辩论了。” “五十年前学宫内到底发生了何事?”这已经不少明月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了,公孙龙也提及,五十年前学宫发生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大论战,如今田葭又提及,让他心生好奇。 “长安君竟不知道?” 明月一摊手:“我五十年前还未出生,仅有一些对学宫的了解,也是从公孙先生和你这得到的,汝等不说,我如何能知?” 田葭笑了笑:“我也是听长辈复述,五十年前,学宫爆发了一场关于尧舜禅让的争论……” …… “世人皆知,儒墨,死敌也!儒穿宽袍大袖,墨必褐服短衣;儒言三年服丧,墨必言节葬;儒言天命,墨必言明鬼非命……然而五十年前,稷下的儒家与墨家,却因为一件事站到了一块。” 儒墨两家虽然分歧颇大,但对如何治理天下,谁来治理天下,却有着相同的期望,那就是贤人政治。 《墨子.尚贤》里主张贤人执政为君王,儒家学说也主张举贤,于是两家根据自身学说需要,创造了尧舜禅让的故事。 恰好当时天下各国都因为经济发展,思想解放出现了一些内部问题,且难以解决,儒墨都认为,只有禅让能解决弊病,便开始在稷下学宫内鼓吹。一个楚国儒生写了一篇《唐虞之道》,称尧、舜的禅让是“仁之至也”,提倡当今君主们效仿。 国君们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不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开始奉行这一套,魏惠王死前,就假惺惺地要将王位让给惠施…… 这事虽然没成,可也在当时造成了巨大的反响。信奉君主专权,万世一系的法家肯定是不干的,不管是三晋和秦的法家,还是齐国的管子学派,立刻团结到了一起,在学宫内与儒、墨唱反调。 辩论最剧烈的时候,一位稷下法家甚至到了魏国,参与魏国史书的编篡,写下了”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的记载,直接否定了尧舜禅让的真实性。 儒家很被动,因为他们找不出太古的文献,这时候有人灵机一动,开始发挥春秋笔法的造假特长,为了证明尧舜禅让是真的,居然伪造了《尚书.尧典》和《尚书.大禹谟》两篇。 这下儒家也有依据了,就在两方争执不下时,儒家却没料到,自己的领袖人物孟轲却突然从背后狠狠刺了他们一刀! 孟子对“禅让”这件事,态度比较暧昧,当弟子万章问他:“尧以天下与舜,有诸?”他回答:“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他不认为天子能将天子位让给其他人,因为只有天能决定这件事…… “孟子也不认同尧舜禅让,加上他识破了鲁儒伪造的《尧典》,此事败露后,儒家内有不少人改了口径,反对禅让。于是稷下之辩就以支持禅让那一派失败而告终,彼辈被逐出了学宫。” 不过故事并非到此结束,这些稷下之人,可不是单纯做学问的,而是敢作敢当的士,一旦有了想法,便会身体力行。那群失败者中,以儒生鹿毛寿为首,在学宫的驳辩虽然失败了,但他们已在天下打响了名声,于是众人分头投奔了燕国、赵国、宋国,继续暗中推行此事。 三场效仿古代禅让的闹剧,就此展开。 最著名的便是燕国的禅让,在鹿毛寿的鼓吹下,对自己极不自信的燕王哙信了邪,竟真的将王位让给了国相子之。在鹿毛寿和一众儒生的主持下,举行了盛大的禅让仪式。燕王把俸禄三百石以上的官吏的印信收起来,交给了子之,子之就面向南坐在君位上,行使王的权力。 燕王哙让出王位心甘情愿,可燕国太子却不干,他联合群臣反对子之,燕国大乱,引来了诸侯干涉。 有意思的是,当子之禅让传到稷下,不少支持此事的儒生面露喜色时,唯有孟子进入齐宫,说燕国的禅让绝非天意,而是不用礼宜,不顾逆顺的私授,力劝齐宣王伐燕,那样的话齐国就是周文、武一般的正义之师! 当然,他之后”伐而不取“的话,齐宣王没听进去。 结果,齐、中山联军攻入燕国,子之被杀,燕国太子也死了,燕国差点被齐国兼并,最后还是齐国的“正义之师”因军纪太差滥杀无辜,惹怒了燕国人,群情激奋下才被赶走…… 这就是齐燕百年恩怨的开始,过了三十年,乐毅带着燕国的报复来了,而乘火打劫的中山国也被赵武灵王灭了。 所以说,这次事件里,好像没有胜利者,除了孟子,在那之后,他成了天下最大的学阀,思孟学派一家独大,儒家趋于一统…… 至于两外两桩禅让闹剧,则分别是赵武灵王内禅赵惠文王,以及宋偃王内禅于他的太子,分别导致了沙丘宫变和宋国灭亡。 一个万人称赞的制度,三位励精图治的君王,两者的结合却导致了三场悲剧。这下,虽然不少儒生依然奉尧舜禅让为真实历史,却再没有人敢在君王面前提禅让了…… 这个通过让贤来改革国家的大胆设想,就此彻底失败,几百年以后,才与与邹衍“五德始终”结合,借尸还魂重新面世,不过到那时,“禅让”里蕴含的理想主义完全没了,成了权臣篡位的工具,这两个字臭得不行。 听完田葭说述后,明月不由咋舌,谁能想到,稷下学宫内的一场辩论,最后竟引发了三个国家的转折,彻底改变了天下格局。 “果然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我未曾料到,稷下之辩引发的作用,竟如此之大,如此深远……” 如今他也因为一时不慎,竟引来阴阳、儒、墨三家围攻,引出了荀子的《天论》,导致了学宫又一次大分裂。 这次辩论的主题,是”降雨到底是神鬼天意还是自然形成“,不过如今已经跑偏,变成了“天命与人力孰重孰轻”。 “难不成,这就是天人之辩么?”明月不由心惊,他也未想到,自己竟成了这场空前辩论的中心。 这已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天下侧目。若是最终胜了,他必将名扬天下,也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改变世人看待天地自然的态度…… 一念至此,明月便站起身来道:“归根结底,我才是首祸之人,如今学宫内舆情汹汹,各家都在攻击荀子,荀子这是为我分祸啊,我岂能躲在质子府内不闻不问?明日,我便要再入学宫,向稷下士们讲述我的观点,为荀子之说张目!” 风在吹着池塘里的浮萍,也吹动了他的心,他很难忍住,不去试一试。 或许这场辩论的胜负,也会像五六十年前那次一样,改变天下格局呢? 也许一场属于战国的启蒙运动,会就此而始呢? 第107章 百家争鸣 “请荀子收回《天论》里的不当之言,如此,荀子依然是吾等尊敬的祭酒!” 墙外来找荀子争论的人依然舆情汹涌,闹出的声音隔着几道墙都听得见,李斯询问是否要去向王宫求救,将那些人驱散,荀子没有答应。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祭酒的权力,不是这么用的。”他笑了笑,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依然如往常一样看书看到很晚,起床后空腹静思半个时辰,然后便再度拾起了学宫事务,仿佛外面的喧嚣不是噪音,而是韵乐。 得知长安君请求允许他入学宫借地演讲时,荀子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这一请求。 “让他来罢,终于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也不容易。” 一个多月前,荀子初见此子,虽然他曾与公孙龙共同提出了新颖的《集合论》,接着还赠送稷下先生们黑板、粉笔,一副想为学宫做贡献的模样,并暗示要拜荀子为师…… 可那时,荀子一眼便看穿,比起求学之心,长安君更想要的,是作为学宫祭酒之徒的名望吧? 这和其他公子公孙资助学宫一样,都是用多余的钱帛,换取所缺的文雅,不管装点得多么堂皇,本质是不会变的,这种学生,哪怕地位再高,权势再大,荀子都不想收! 但自从长安君与邹衍产生矛盾,并坚决不撤回”降雨自然“的言论后,荀子对他的态度却开始起变化。 那情形,好似他当年初来乍到,面对万人敬仰的孟轲,喊出了那句“人性本恶”一般吧? 当年的他,何尝不是遭到了群起而攻之,可后来呢? 更别说,阴阳、儒、墨,九流十家里大多数都在驳斥的“谬说”,竟触动了荀子,让他写出了想说许久,却迟迟没有公开的《天论》! 降雨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否不是什么“天意”,这不是很明显么? 没料到的是,他出面后,事情却越闹越大,学宫几乎被撕裂为两半。荀子身为祭酒身份敏感,除非对敌的是邹衍这种人物,否则是不会轻易去与小辈后生议论的。让弟子将《天论》散播出去,那就是他想说的全部,能明白的早就明白了,故作糊涂的,他也不想去将他们喊醒。 至于长安君,若他只是躲在质子府内不敢出来声张,众人的矛头就全部压到荀况这里来。荀倒不是担心自己,他挡得住,只可惜了那少年,一味蛰伏的确能渡过危机,可他这个人也就这样了。 如今长安君要入学宫议论,倒是让荀子心里一松。 这个忙,总算没白帮…… 他的弟子李斯瞧着外面稷下士们要吃人似的愤慨模样,怯怯地提议道:“夫子,为了长安君的安全,届时要不要请宫里派卫士来维持秩序?” “绝不可以。”荀子摇了摇头,“那样的话,和齐闵王时打压学宫,派兵卒入驻监视有何区别?学宫虽然是王室资助兴建,但内部却是九流十家自行管理,这个恶头,决不能开。” 面对李斯的担忧,他笑道:“放心吧,虽然见解不同,但我相信,诸子能遵循学宫的百年规矩,不管认不认同,都会让长安君安然来,安然归!” 他抬起头,看着临淄方向,叹道:“我希望,二邹也能如此认为。” …… 临淄邹府内,邹奭正襟危坐,他对面正是齐鲁儒家的领袖滕更。 “家叔身体不便,滕子有何事,便由晚辈转述。” “老朽此来,是想与邹子商议一事。”滕更白须下藏着阴冷的笑:“邹子可听闻,长安君欲入稷下述言一事?” 邹奭颔首:“确有此事,就在明天。”这也是事发数日后,长安君正式站出来表态。 滕更咬牙切齿道:“此子花言巧语,老朽也被其诡计所骗,吃了大亏!” 想到营丘山里那赵光与他争论胡服骑射一事,滕更就气得发抖,那是他一生的污迹,是要嫉恨到入土的。 他恨恨地说道:“为邹子计,如今决不能放他入学宫当面陈述,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会受蒙蔽!” 邹奭面色沉了下来:“稷下自创建之日起,任何士人都可以自由出入,长安君入学宫是他的事,我何从阻拦?” “不然不然,非稷下先生者想要入学宫开坛设讲,必须得到祭酒与副祭酒都同意才行。先师孟子虽出入学宫多次,但一生都没接收稷下大夫之号,故而每次讲学,都要先请而后行,这些事,我岂能不记得?” “滕子的意思是,让我以学宫副祭酒身份,阻挠长安君入学宫述言?” “然也!只要让长安君无处驳辩,而荀况又不方便出面与人诘难,学宫内外的舆情,便可以由吾等控制!而王宫之内,也有老朽去分说,必让长安君腹背受敌,要么撤回言论,要么被逐出齐国!” 这些时日来,滕更经常把长安君的话添油加醋后,告知齐王宠幸的方技之臣。比如巫祝,齐人信奉八神主,也信风伯雨师,这些巫祝每年的花销油水,就得靠去各地祈雨得来,如今长安君却要挖他们的根,真是岂有此理! 还有专门观测星象的天官,这群人一直对天文星象敝帚自珍,绝不传给外人,如今有人狂妄到私自解读天象,他们岂能答应? 只要阻挠长安君在学宫内阐述,再发动巫祝、天官到迷信的齐王面前告上一状,准保那赵国质子败下阵来!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邹奭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我阴阳家接受长安君的挑战,也愿意同儒、墨交换信息,共同商议对策,但不会做这样卑鄙的事。” 滕更急了:“岂能因小失大?” “滕子就这么怕长安君?”邹奭反嘲道:“当年荀子来学宫,喊出‘人性本恶’时,孟子也串通祭酒,禁绝他进入学宫讲学么?” “此……此一时,彼一时!” 滕更还想说什么,邹奭却起身送客:“我虽和叔父一样,觉得长安君之言略嫌片面,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阻挠他在稷下阐明道理,滕子,请回吧!” …… 等滕更有些落魄地离开后,邹奭回到内室,对着帷幕下拜:“叔父,侄儿请求叔父惩戒。” “你何错之有?”伴随着咳嗽,邹衍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自家侄儿:“你从一开始,便认同长安君之言吧?” 邹奭顿首:“岂敢!侄儿依然支持叔父,想要将叔父阴阳五行学说发扬光大!” 邹衍板着脸:“那你应当知晓,若长安君之说流传天下,被世人接纳,老朽后半生费尽心血的五德始终之说,必被世人摒弃!” 邹奭抬起头,诚恳地说道:“长安君之言太过惊世骇俗,想要说得众人信服,何其难也?叔父门生遍及天下,若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如何成为天下显学?放他去说又何妨,此为其一。” “其二,侄儿虽是叔父门下弟子,但如今也是学宫副祭酒,不能不为学宫的未来考虑。” “百余年来,天下九流十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联合诸侯。稷下学宫能有如此盛况,多亏了学宫内风气开放,诸子著书讲学,互相论战,任何话语,都能在此地说出,而不至于获罪。故而才能像荀子《劝学》中所说,日新月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加重了语气:“但若是某一学派掌握权势后,便想堵住对方的嘴不让其发声,一家独大,学宫必将沉寂无声,齐闵王禁止言论时学宫诸子流散的情形,将再度出现!!” 邹奭说的诚恳,正因如此,即便不同意长安君的说法,但身为学宫的主持者,依然要誓死捍卫他说话的权利! 这就是稷下学宫! 这就是百家争鸣! “这就是侄儿没有答应滕更的缘故,还望叔父谅解!” 邹衍看着顿首于地的侄子,长叹一声,走了过去,没有扶他,而是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心中疲倦不已。 “奭,你可知道,三十年前,叔父也与你想的一样啊,当年的我输得起,可如今的我,一只脚已踏入棺椁,再也输不起哪怕一次了……” 这些话邹衍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只是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也罢也罢,就让长安君来吧,我倒想看看,他要如何说服众人相信那一切!” 第108章 我站在世界轴心 六月初,泮池里的荷叶绿意正浓,桃林的枝头上结出了青色的小桃实,腐草堆里萤火虫的幼虫到处乱爬,蟋蟀躲在墙罅里鸣叫,临淄湛蓝的天空之上,有雏鹰开始学习飞翔…… 在稷下学宫辩坛之上,感受着下方成百上千人凝视的目光,明月感慨万千。 终于,他还是站到了这里。 最初来到齐国,步入稷下学宫,明月的目的很纯粹,那就是借公孙龙的名义,提出一些观念,发明些许东西,对学宫施加自己的影响力,其目的只是为了博名。 可随着他深入了解稷下,了解这个时代,却发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天人之辩”的大论战里,成为漩涡中心,难以脱身。 明月也曾心生退意,因为跟声名卓著的邹衍交恶实在没好处,更别说被儒墨夹击真是糟糕至极的体验。 但此时此刻,感受着踏上辩坛的玄妙感觉,明月才明白,为什么稷下学者如田骈、邹衍、公孙龙等,那么喜欢辩论诘难,而且很多人都喜欢用惊世骇俗之言来吸引眼球,什么一毛不拔、什么白马非马…… 因为受万众瞩目的感觉,着实不错,在这里讲述的每句话,都能通过千人之口,传遍天下,某个不受重视的学派也许就能一夜之间成为天下显学。 “其实站到风暴中心,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暗想道。 作为一个后世来人,明月很清楚,这一刻,他脚下所踩的,不止是学宫的中心,也是中国文明的轴心! 德国人卡尔·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把公元前500年前后同时出现在中国、希腊和印度三处,人类文化的突破现象称之为“轴心时代”。 “在中国,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中国所有的哲学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了,百家争鸣,大胆诘辩。像中国一样,印度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探究了一直到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和虚无主义的全部范围的哲学的可能性。希腊贤哲如云,其中有荷马,哲学家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许多悲剧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这数世纪内,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和希腊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 希腊、印度和中国,虽然比起更早的埃及、两河而言,都是后起的文明,却以不同的方式经历了一场自我觉醒,群贤辈出,对构成人类处境之宇宙的本质,产生了一种理性的认识。 这是一场伟大的人类启蒙期,就像是蒙昧的婴儿,长成初识世界的懵懂孩童一般。此时的人们因着对自己理性能力的发现,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孩童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事物,在各个领域都显示出了旺盛的好奇心和伟大的创造力。 三个文明和受他们影响的地区开始迈出脚步,超越前辈。思想开始井喷,科学技术也日新月异,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百年内,却奠定了世界之后两千年的格局。 稷下学宫,就好比这个过程里,中国文明的思想发动机,每一次转动,都能带动文明前进的脚步。而此时此刻,明月就站在这个轴心之上,诸子百家在侧耳聆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想要对历史施加影响力的话,没有什么比这更方便的方式了。 于是明月一拱手,向台下上千人郑重行礼,而后接过了一个铁皮箍成的扩音喇叭,开始了他今日的开场白:“我很庆幸生于中原……” …… “我很庆幸生于中原,在学宫,不会因为所说之言不合古人传说,就被勒令堵上嘴,甚至被反对者烧死。” 稷下辩坛上,长安君以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开场白,开始了他的讲述。 铁皮喇叭让他不大的声音,传遍了半个稷下,众人面面相觑,不过熟识长安君的人如公孙龙、田葭等人,已经对他时不时掏出一些小玩意不奇怪了。只是他们也不由为长安君担心,毕竟他才十六岁,看上去如此年轻,说的话自然也难以服众。 “长安君此言何意?”那些不熟悉长安君的人则在交头接耳,有人觉得这是在讽刺什么,有人看向了旁听的滕更,滕更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恨二邹大愚若智,竟放任此子来学宫大放厥词。 邹奭笑而不语,感觉长安君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其实以他的身份,有荀子庇护,滕更想通过卑劣手段让他闭嘴是极难的。对他的惊世骇俗之言,无论是一笑拒之还是蹙额压制,都不可能起到什么作用,与其如此,还不如按照学宫传统,公开驳辩一场。 李斯倒是心有所触,他觉得像秦国商君焚毁诗书那样,让异己闭嘴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在荀子面前,却没敢说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会让夫子大发雷霆,只能将这份设想暗藏于心。 “荀子的《天论》,想必二三子都已读过,凡人看不见阴阳化生万物的工作过程,而只见到它化生万物的结果,这就叫做神妙。人们都知道阴阳已经生成的万物,却没有人知道它那无形无踪的生成过程,这就叫做天意。” “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实,山居则食鸟兽,衣其羽皮,近水则食鱼鳖蚌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肠胃。” “当时的古人,视火为神妙,只是检拾着因为天雷引发大火烧死在林间的禽兽食用,以为天意。” “然而燧人氏却参透了其中玄奥,造作钻燧出火,教人熟食,铸金作刃,民人大悦,奉之为君,号日燧人。敢问如今,是否有人还将能钻燧出火的庖厨雍人视为神妙、天意?而不是自然发生的事?” 众人有的哄笑,有的默然,乘此机会,明月让一旁的卢生取出一块刚制出不久的冰,高高举起,还放在漆盒里传示前排众人,让众人啧啧称奇之余,也相信长安君果然是能六月之制冰的。 “天寒地冻,水凝为冰,古人亦视之为神妙天意,而今,我却已参透了其中道理,真是无比简单。” 明月开始解释自己制冰的原理,但隐下了其中硝石的作用,只是说想办法吸走热量,水就能自然而然地变成冰。 再次在黑板上写下物质三态后,他重新讲述了一遍那一日在安平君府内所说,对降雨过程的推想,不过这次更加缜密详细一些。 从钻燧取火讲到降雨过程,步步渐进,此刻听来,对新鲜事物比较容易接受的稷下士倒也觉得不难理解,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因为那些儒生将长安君的言论添油加醋乱宣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而有人颔首,就有人质疑,等明月讲述完对降雨自然过程的推演后,突然有人站上台阶,大声质问道: “长安君口口声声说,燧人氏知晓钻燧出火的自然之理,便能凭空生出火来。而如今长安君知晓气液固三态互变缘由,就能掌握这个过程,将水化为冰。那我冒昧问一句,长安君,你能变出一场雨来么?” 此言一出,学宫千人哗然。 祭酒荀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邹奭整了整衣襟,感觉这场辩论到此结束了。 公孙龙则深知这问题刁钻,跟那次在平原君府,长安君反问的“公孙龙非人耶?”如出一辙。 田葭不由捏紧了拳头,手里满是汗水,她开始为长安君担忧。 人群里,滕更捋着胡须,露出了得意的笑。 那人是他的弟子,所提的问题也是他事先准备好的。 他已经看准了长安君的软肋,那就是不管他将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但有一件事是绝对做不到的,那就是他没办法真的在现场降一场雨! 若能那样,他就不是人,是神了…… 只要做不到,那就是空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滕更等人只要一口咬定不承认,长安君就没办法让众人折服,他今天的这场讲述,影响也会被降到最低。 然而,长安君并没有像滕更预料的那样,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而是沉默半响后笑了笑,笑得如此坦然,仿佛预料到了这问题一般。 哪怕许多年后,上千名稷下诸子也忘不了今日发生的事。 面对诘难,十六岁的弱冠少年颔首道:“我能!” 第109章 雨师 六月初的临淄太阳很辣,仅有几朵白云有气无力地浮在空中,张目望去,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 稷下辩坛上,长安君的随从们忙碌地搬运着早已准备好的试验用具,热得满头大汗,而坛下,瞧着这好天气,老儒滕更则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今日老天可不会帮长安君的忙,正巧下一场雨来,那竖子夸下海口,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今日他就要睁大眼睛看看他出丑的模样,以报营丘山之辱! “公孙先生,长安君到底要如何做?” 对这件事心里没底的田葭也顾不上暴露身份,小声向公孙龙请教起来。 公孙龙似乎早已知晓事情原委,瞧瞧周围,自从稷下建成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看向天空,或盼望或畏惧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甘霖,由此可见长安君那句话,让他们产生了多少期待…… 他笑了笑:”长安君这是兵行险道,只为让更多人信服,至于具体如何做,君子稍后便知道了。“ 就在这时,万事俱备,长安君又在台上捏着铁皮喇叭大声宣告道:“事先告知二三子,我要降的雨,不在天上,仅在辩坛方寸之内……” 明月这一席话,让从方才开始一直在抬头看着晴空万里,想知道何时落雨的稷下士们重新看向了辩坛。 他们发现,长安君的用具简陋得不可思议:一个临时的土灶被搭建起来,一个装满水的窄口铜鼎被放置在上面。随着柴火越发旺盛,铜鼎热气腾腾,鼎的三面都被木板紧紧围住,好让蒸汽直冲顶部,上面有一铜盘,盘内盛放着冰块,故而盘底温度极低…… 当白茫茫的蒸汽接触到铜盘后,反应发生了,原本仅有一层水雾的铜盘底部,竟凝结起了一滴滴水珠,随着后面的蒸汽不断扑来,那些水珠前赴后继地滴落下来,将下面的干燥空地弄得湿漉漉的,滴滴答答间,仿佛真下了场小雨般…… “真下雨了?” 有人试着去接那上面滴落的水,淋湿了手,大吃一惊。但更多的人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大声鼓噪道:“长安君诓骗吾等,这哪里是雨啊,只是日常随处可见的事罢了!” 明月却很自然的说道:“没错,降雨真就如此简单,根本没有什么神妙可言。我前些天拜读了墨家的《墨经》,里面说,力,重之谓也,下、与,重奋也。意思是万物皆受重力影响,物下坠、上举,都是基于重的作用,故而液重而气轻,重者下落,轻者上浮。烈日之下,江河湖海里的水蒸发后,变成的水蒸气漂浮到天上,形成了吾等所见的云,云层里的水蒸气越聚越多,遇冷重新凝聚成水滴,便又落了下来。今日所做演示,便基于此猜想。” 这下子,根本不待苹果砸到牛顿头顶,重力的概念便被提出来了……不过长安君搬出《墨经》来作为依据的做法,顿时博得了墨家的好感,不过墨者的领袖陈丘还是摇头道:“长安君之说虽有些道理,但从名实来看,雨者,水从云下也。所以这并不是雨,长安君休要将两者并列!” 明月摊手道:“二三子这就是为难我了,我只是一介凡人,汝等要我真的从天上云中降一场雨下来,这不是让我挟泰山而超北海,强人所难么?我且问汝等,跟天地之大比起来,我算什么?” 不等那些人回答,明月就指着自己的鼻尖道:“赵光与天地广大相比,不论能力还是所做之事,皆沧海一粟也!” “既然如此,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天地自然造化的亿万分之一。今日的演示,已是人力能做到极限,虽不如真雨那样范围广大,但也能一窥真相,明者自明!” 一席话让不少心存疑虑的人信服了,这少年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极限,并且给出了看上去煞有其事的解释,反正墨家见自家的理论也被套用进去,心里已经舒服了许多。 但齐鲁儒家在滕更带领下依然不服,争相说道:“长安君岂能因此小术,而揣测天地奥妙?” 明月却有他自己的说法:“何怪之有?智者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箕子见见象箸而怖,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滕更逮住他的语言漏洞跳了起来:“长安君,你以为自己是箕子那样的圣贤么?” 公孙龙却对长安君施以援手,哈哈大笑起来:“长安君此言毫无问题,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不就是孟子说的话么?只要努力学习,连尧舜都可以成,何况箕子贤人?滕先生,你这是数典忘祖啊!” 滕更说不过公孙龙,脸色涨得通红,退了回去,明月则目视众人,继续说道: “当年燧人氏钻火,难道就马上达到天雷地火的程度?他所得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火苗而已,但这小小火苗传承千百年后,如今吾等已是万物之灵,能随便燃起漫天燎火。故而,今日我虽只能在方寸之间落一场算不上雨的降水,但只要吾辈潜心研究自然奥妙,也许有一天,吾等必能集众人之力,降一场真正的甘霖大雨!” …… 明月的这场试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的,虽然没能真来一场降雨让人有些遗憾,但这种浅显易懂的模拟和讲述,已说服了不少人,连墨家也有些松动。仅有滕更和他的弟子们顽抗到底,打死不承认长安君模拟的是降雨过程。 至于阴阳家这边,那天没有亲自到场的邹衍听弟子说了当日情形后,喟然长叹,知道大势已去,厌烦地摆了摆手回室休憩,将一切交给侄儿来处理。 眼见长安君的“三态变化说”和“降雨自然说”已被学宫大部分人承认,阴阳家知道事情已经难以回转,也被迫做出了相应的回应。 在邹奭的建议下,阴阳家们承认,降雨过程大体上就是气态水变为液态水重新降下的过程,但他们又强调,在哪里降,何时降,依然是有天意作用的! 毕竟长安君能模拟大致过程,但天上云中的复杂状况,他也不能一一做出解释,依然留出了鬼神天意演绎的余地来。 这种退让,也是学宫诘难后常有的事情,只有这样,阴阳家的五德始终说才不会从根本被动摇,而长安君只要别不识趣地步步紧逼,这场辩论便将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至此,这场论战告一段落,阴阳家受挫,儒家分裂为支持长安君的荀儒及滕更为首的保守派齐鲁之儒,墨家内部也议论纷纷,他们一方面要维护鬼神之说,一方面却也在背诵《墨经》里对各种自然现象的解释,这个学派本身就是矛盾的结合体。 而长安君本人,经过此事,他已在学宫内名声大噪,每天都有不少人找上门来与他诘难,但同时也有许多稷下士在遇到他时,恭恭敬敬地向他施礼,认同了他的这种新学问。 不过让明月哭笑不得的是,他在学宫里努力宣扬自然科学,宣扬人本主义,想要让后世知识挤进九流十家里,从而对时代产生一些影响力的同时。在学宫之外的世界,依然被愚昧迷信统治的大多数人,在得知这件事后,传来传去,竟把事情说成是“赵国来的质子真能降雨”。 临淄的农夫商贩言之凿凿地说,六月中旬连绵不断的阴雨,就是长安君搞的鬼! 他们还给长安君取了个名号: “赵雨师!” 第110章 声名鹊起 季夏六月,一年的一半即将结束,等到这个月的末尾,便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年中祭祀,届时不仅民间会有热闹的社庙之会,齐国王室也要举办典礼,邀请各国使节参加,届时及笄的公主和宗女们,也要去明堂起舞助祭。 所以每逢这时,便是贵族少女最忙碌的时候,公主们有女师耳提面命,宗女也得入宫演练乐舞。 这一日,临淄齐王宫内,长公主正带着众公主伴着音乐手执竹剑起舞,田葭等跪坐在一边,打着拍子,以《小雅》和《齐风》伴唱。 女师在时众女都正襟危坐,等到严厉的女师离开后,这群少女便现出了本性,叽叽喳喳地闹作一团,除了长公主自矜身份外,其他人都拥在田葭身旁,七嘴八舌地问起关于长安君的事迹来…… 自打营丘山狩猎初露峥嵘后,那位赵国质子可成了临淄城内的风云人物,他在三伏天里制出的冰块,颇受公主宗女们欢迎,自然而然就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田葭常穿男装与长安君会面,此刻众女偏来问她,顿时有些心虚,连连说道:“我虽在宫外,却也不是什么都知晓。” “长安君不是安平君府近邻么,据说还与你家虎子往来甚密,他的事迹,阿姊就没听虎子说起过?” 都这么说了,若田葭还推脱不知,反倒是显得心虚了,只好颔首:“这倒是略有耳闻。” 三公主田蕤素来天真憨直,直接就道:“阿姊,那长安君真能呼云唤雨么?” 说起这件事田葭就好笑,她倒是知道,长安君在稷下学宫解释降雨过程,就是为了破除一些稷下先生将降雨视为神迹天意的迷信。经过演示后,学宫内倒正本清源了,可这世上的知识精英毕竟是少数,这件事传到学宫外以后,口口相传下,故事情节就起了变化,百姓们纷纷谣传说长安君最后真降了一场雨,至今下个不停,甚至还有人称呼他为“赵雨师”,暗地里偷偷设坛祭祀…… 当今之世,除了官方承认的祭祀外,民间淫祠众多,除了河伯、山鬼外,在当地居住过的名人,也常常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神力。 比如邹衍,他在燕国的事迹就被燕人传得神乎其神,他们说邹衍当年奉燕昭王之命去过渔阳郡,见此地二月份依然还是冬天,寒气太盛,草木不长,百姓生活很苦,邹衍便登上郡城南边不远的一座小山,吹起了律管,演奏春之曲,一连吹了三天三夜。在他吹律管之后,这座小山便飘来暖风,阳光明媚,冰消雪化,树叶绿了、花儿开了。跟着整个渔阳大地变暖,五谷丰收…… 邹衍被当地人神化,如今长安君的事迹也弄假成真,被临淄人相信而顶礼膜拜起来。尽管他一再澄清,可传言却越传越离谱,“赵雨师”的名声是板上钉钉了。 此刻在齐王宫内,田葭又听到了新的版本。 有位宗女小声说道:“我听人说,赵氏的祖先是飞廉,以善于行走而为纣王效力,周武王击败了纣王,飞廉殉国自杀,天帝为他的忠诚感动,用石棺掩埋他,并使他成为风神,从此飞廉就长着鹿身雀头,控制东西南北四时风向……” “原来长安君是风伯之后,那他是雨师也不足为怪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像赤松子一样化为赤龙……” 传言越说越胡扯,田葭都听不下去了,这或许就是“三人成虎,曾子杀人”吧,不管事实如何,人们总是取信于陈述夸张的版本。她只好站出来为长安君澄清,将那一日在学宫里发生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 得知长安君也是个凡人后,公主宗女们难掩失望之色,不过好奇心重的三公主田蕤却不依不饶,说道:“既然长安君没有法力,不会方技,那他能使重物和轻物同时落地,又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比“稷下降雨”影响更大,几乎惊动了半个临淄城的人去围观,可惜宫内规矩很严,公主宗女们只是耳闻而已,此刻听田蕤提及,顿时心里痒痒,纷纷要目睹了全程的田葭给她们说说。 田葭无奈地笑了笑:“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那一日,长安君在稷门上,与墨家共同完成了一个实验……” 如此说着,田葭却想到了长安君与她的私下密语。 …… “墨子真的笃信鬼神么?” 数日前,降雨一事的风波还未完全平息,田葭再度与长安君在两家间的小亭里会面,明月突然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田葭当时白了他一眼:“公子向我讨要《明鬼》篇诵读数日,墨子的想法,你难道还不清楚?” “不然。”明月却道:“我也读过儒家的经典《齐论语》,看得出来,孔子托法周公时,心里是虔诚信仰着周公的。但我读《明鬼》,却觉得墨子虽然言必称鬼神,但他自己是不是全心信仰着鬼神,还真难说。” 田葭颦眉:“此言何意?” “墨子既明鬼又非命,实在是矛盾重重,若是虔信鬼神,当不至于此……我有个猜想,或许墨子只是想依鬼神以制义,供的并不是鬼神本身,而是鬼神的赏罚之能,用来让世人有敬畏。以鬼神作为表皮,可实际上,墨子却把更多心思,花在了讲述兼爱非攻,天下尚同,以及格物之学上……” 格物,是明月给钻研物质变化、性质的定义,自从他在稷下声名鹊起后,格物之术也成为受追捧的新学,很多九流十家的年轻士人都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不过现在仅有物质三态和降雨自然说两株独苗,咎待扩充。 明月当然不满足于此,他的心很大,大到想将墨家名下的那些力学、光学理论全都纳入进格物的范畴里。 或者说,他在齐国呆不了几个月,只打算在稷下浮光掠影,捞一把名声,传播一些后世学说就走,并不想将后半身投于学术。既然如此,也不必敝帚自珍,干脆将墨家忽悠进来,帮自己完善那些理论?也省得他们整天抬着鬼神之说跟自己为难,却遗忘了《墨经》里那些真正弥足珍贵的东西。 本着分化敌人的念头,明月毫不客气地给先前与自己敌对的墨家人戴了一顶高帽子。 他在稷下学宫公开宣称:“小子也是受《墨经》影响,才能灵光乍现,格物之学的创建者,其实是子墨子啊!” 第111章 墨子三定律 明月鼓吹墨子,并不是为了讨好墨家的违心之论,而是发自内心佩服这位先贤。 他依稀记得,就在他穿越前不久,中国发射了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就叫做“墨子号”!之所以命名为“墨子”,是因为在墨子提出了“端”的概念,指不可分割的最小空间单位,这实际上就是粒子论,属于量子科学范畴。其先驱之功,理应藉此彰显。 回到战国,从与墨家渊源颇深的田葭处得到了数卷《墨经》翻阅几遍后,明月更是发现,这位先哲对科学做出的贡献,还不止于此…… 光学方面,墨子在世界上最早以“小孔成像”实验发现了光是直线传播的,并阐述了影、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成像,说明了焦距和物体成像的关系,比古希腊欧几里德(约公元前330~275)的光学记载早百余年。让人惊异的是,这些记载在《墨经》上被后人称之为光学八条的理论,都是在没有玻璃的情况下,用水面、用铜鉴验证出来的。 在数学方面,作为一个常年用规矩画图的老工匠,墨子提出了三个定义,即“倍,为二也”、“平,同高也”、“圜,一中同长也”。这三个定义,分别对应了现代数学的“倍”、欧几里得几何学定理之“平行线间的公垂线相等”以及圆的定义,闲暇之余他还总结了十进制。 在力学方面,墨子更是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他提出:“力,刑(形)之所以奋也。”这即是说:力,是使物体运动的原因,顺便连重力、引力、反作用力的概念也出现在《墨经》里。 此外,墨子对杠杆原理也做了精确的概括,比阿基米德早了200年。 墨子不仅是一位善于总结的理论家,还是一位实践家,他曾花费了三年时间,精心研制出一种能飞行的“木鸟”,并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造出载重三十石的车,运行迅捷而又省力。他谙熟当时的各种兵器、机械和工程建筑等制造技术,并且多有创新。明月在《墨经》里未能看到的《备城门》等篇,讲述的就是各种先进的城防御敌技术。这是墨家内部的不传之秘。 由此可见,光从这些成就来看,墨子不仅是战国牛顿,还是战国达芬奇啊!再加上《尚贤》里通过层层推选,选举贤人为王的畅想,明月差点要以为,墨子也是位穿越者同行了。 谁说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放在战国,墨子提出的这些东西,都是领先时代数百年的。 然而墨子的成就却十分波折,墨家的继承者们对《墨经》里的这部分并不太重视,很少有人去钻研。等到一把秦火烧来,墨学著作也遭到殃及,剩下不多了。而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后,墨家彻底衰败,之后这些东西整整被中国人遗忘了两千年。 直到近代,炮舰逼门,西学东渐,中国人这才睁眼看世界,打算师夷长技以制夷,拼命翻译各种科学书籍。在赞叹牛顿的伟大,对那些西方物理定律着迷之余,他们才猛然发现,原来我们的墨子,早在战国就提出这些东西了! 可以想象,当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原来不是祖先不聪明,而是后学不争气啊! 那些致使墨子成果毁掉的人,不管是不是帝王将相,有多少赞誉虚名,明月觉得称之为历史罪人也不为过! 而今回到战国,回到墨家刚从极盛滑落的时代,明月当然要不吝笔墨地对墨子大加赞叹了,他甚至学着墨家人,尊称其为“子墨子”,这是把墨子当做启蒙先师的意思。 这下,稷下墨家可高兴坏了。 …… “长安君如此敬重子墨子,我墨家也不能再贬斥他了。” 墨家曾经兴盛过,与儒家并列显学,遍布天下。然而随着墨家四分五裂,他们已经没落多年,别说天下显学了,齐国的东方墨者们,连在稷下争夺一席之地都有些困难。 若长安君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如此抬举墨家,墨家也浑然不当回事,反而会与他保持距离。可现下长安君声名鹊起,在稷下炙手可热,虽然两方先前曾敌对过,但墨家曾捏着鼻子,与死敌儒家一起提出过尧舜禅让,前不久也和儒家、阴阳家一起反对长安君。 九流十家的争斗和战国七雄合纵连横一样,今日你我协力,明日突然反目,从来就没有隔夜仇。 故而,如今两边和解,实属正常。 墨家的首领陈丘与长安君以超出寻常的速度靠近,洽谈几次后,前隙顿消,一拍即合! 毕竟明月只是说降雨是自然过程,没有公然否定鬼神存在,尚未触及到墨家的底线。于是墨家也开始同意长安君的”物质三态“说有几分道理。 明月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开始不遗余力地鼓吹墨子的学说。 他公开表示:“太阳东升西落,春夏秋冬交替来临,水凝结为冰,冰融化成水,江河东流……这些必然发生的事,叫做公理定律,子墨子就提出了无数公理定律啊!” 在他的怂恿下,稷下墨者为了让墨家老树发芽,开始重新整理《墨经》,将墨子提出的格物理论一条条挑拣出来,分为“光学八条”和“力学十种”,统称为“墨子格物学”。 明月也对这些理论加以选择,对那些与后世概念相近的,冠以“定律”的称号。 “小孔成像,可称之为墨子光学第一定律,即光沿直线传播。” “墨子言,止,以久也,无久之不止,当牛非马也。意思是物体运动的停止来自于阻力阻抗的作用,如果没有阻力的话,物体会永远运动下去。这可称之为墨子力学第一定律……” 接着,明月又把公孙龙已在学宫推广开的逻辑符号用于此处。 “墨子又言:称重物时秤杆之所以平衡,原因是本短标长。标为力臂,本为力矩,力x力臂=重x力矩。可称之为墨子杠杆定理……” 明月接着提出“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任何定律都需要实验的检验,墨家也欣然同意,他们本就是一群爱搞实验的实证派,而且都对墨子盲目信奉到认为他绝不会有错。 于是乎,在长安君的协助下,墨家忙活开了,小孔成像试验,斜坡小车下滑试验,杠杆试验,三个试验陆续在学宫内公开举行,都获得了成功,看得其他九流十家一愣一愣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满心疑惑。 包括儒家在内,众人并未提出什么反对观点,因为大多数学派沉迷于嘴炮而少实证,觉得这些花样跟倡优耍把戏无甚区别。除了所谓的“墨子杠杆原理”可用来解释桔槔、投石机等物的操作原理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言。 尤其是儒家滕更一派,都在大声嘲笑说,长安君和墨家玩弄这些奇淫巧技,纯粹是在哗众取宠! 于是,墨子三大定律甫一面世,受到的不是惊叹而是漠视。 对于这种情形,奉墨子遗著为神的墨家自然气愤不已,而明月也乘机提出,要做一个让整个临淄城都为之震惊的实验,让对他们不以为然的稷下士和普通人都感受一下“格物学”的魅力。 “两个铜球,一个大而重,一个小而轻,在稷门最高的楼台上同时放下,谁会先落地?” 随着长安君与墨家提出的问题被抛给临淄大众,一场载入史册的实验,在临淄稷门开始了…… 第112章 哗然与谗言 “今日之事,必将载入史册,二三子亦能彪炳千秋!” 眼看稷门被闻讯而来的旁观者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有公子贵人,有两家子弟,有里闾游侠,有游士贩夫,也有扛着农具驻足遥望的齐国农夫。明月笑了笑,撂下这句话后,示意墨家众人可以开始试验了。 与后世的比萨斜塔实验不同,他和墨家并不需要推翻被奉为真理的亚里士多德理论,他们只需要挑战一下众人自以为是的常识即可。为了让意外减少到最小,明月特地用了一个空心铜球和一个实心铜球,二者大小相同,但一重一轻,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小空气阻力对试验的影响。 随着倒计时一般的呼喊,试验开始了,无数双眼睛看向稷门之上手持两球的墨家弟子,有人充满好奇,也有人心怀恶意。 滕更也带着一众弟子隐在人群里,他们来参观这场被长安君命名为“自由落体试验”的闹剧,当然不是对长安君和墨家的理论感兴趣,而是专程来看其出丑的。 “重物和轻物怎可能同时落地?”这在儒生门的常识里是不可理喻的,不言自明的东西,为何还要专程验证一次? 然而,当两个铜球真的不分先后同时落到地面时,群儒那尖酸的嘴脸,立刻化为震惊和难以置信。 与他们一同在稷门下围观的临淄百姓也将眼睛揉了又揉,向旁边的人确认方才自己看到的可是真的?不少人纷纷嚷嚷着说刚才没看清楚,要求再来一遍。 于是城楼上负责试验的墨家弟子只好重新再放一遍,这次众人一眼不眨地盯着两个铜球看,但见它们以肉眼可见的同样速度并列落下,同时落入到地面上的水洼里,溅起一阵水花,这下众人看得分明,也惊起了一阵哗然。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相信,方才已有人被选上去亲手称量过了,的确是一轻一重,一空心一实心两个铜球,而今,长安君和墨家再度变不可能为可能,突破了人们的常识…… 明月却没兴趣跟广大民众讲解其中原理,说不好听点,在场九成九的人都是文盲,跟他们讲述自由落体概念,纯属白费气力,再说了,普通大众感兴趣的只是有趣的结果,仅有少数人会思考缘由,战国时代诸子百家虽然昌盛,但知识依然集中在少数“士”手里。 所以他只愿意跟墨家小团体探讨。 “忽略空中些许气体阻力后,物体下落速度与其重量无关,只与下落时间有关,这便是自由落体定律。” 当下便有人怯怯地说道:“吾等虽证实了此事,但子墨子说过,凡重,上弗挈,下弗收,旁弗却,则直下。子墨子只说物体下落轨迹竖直向下,并未提及更多。” 他们深受墨子熏陶,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力比普通人强,尤其是这种新事物与《墨经》产生联系后。 可一旦某个结果并没有被《墨经》记载,他们就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幸好明月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世上的真理定律,并不是子墨子提出就成了定律,而是自然本有定律,普通人闭目塞听视而不见,唯独子墨子注意到了,并书写在《墨经》上。吾等后学的使命,就是继承子墨子的事业,不仅要验证已被子墨子发现的定律,子墨子来不及书写的其他定律,吾等也要一一记述,先前的三大定律如此,今日之自由落体定律亦如此!唯有一代代墨者后学前赴后继,人方能以生之有涯,而求知之无涯!小子一些粗陋之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长安君此言有理!” 一席话毕,让墨家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确是找到了墨家的软肋,只要凡事都抬出墨子来,只要不违背《墨经》里的核心理念,他们便能接受。 更别说,今日稷门试验让墨者们食髓知味,他们墨家很久没有得到如此大的关注度了。 “或许如长安君所说,将精力放到专攻格物之学,发扬墨子遗训,更有利于墨家的复兴?”齐国墨者的领袖陈丘陷入了思索…… …… 稷门上的探讨,百姓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是觉得此事新鲜,后来的人还在嚷嚷着再来一遍。最后,这个实验最后一共重复了五六遍,眼见夜色将至,众人才心满意足地散去。他们就像看了一场有趣的戏法一般议论纷纷,觉得今天没有白来,回去以后可以跟妻妾邻居好好吹嘘一番了。 事情告一段落,费劲口舌说服墨者们开始探索墨子尚未来得及涉及的领域,继续寻找更多自然定律后,明月回到质子府内,才发现自己袖口衣襟已被汗水浸湿。 为了今日之事,这些天里,他可是绞尽脑汁,才将中学那点可怜巴巴的物理知识通过回忆的方式复述出来,并挑选可以被世人接受的几条小心提出…… 这个过程里他冒着巨大的风险,那些后世概念虽然包装上了”墨子之学“的外衣,但想要受人理解依然相当困难,这些天里,他和墨家受尽了白眼,所做的试验还被人说成是奇淫巧技,妖言妄谈。 好在这个时代诸子百家依然相信实证主义,试验结果打了许多人的脸,民间反应也一片大好,不仅能让他长安君的声名更上一层楼,也顺便把稷下墨家引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至少墨子的那些物理学经典发现,不会因为后学忽视而被遗忘。 还不等明月欣喜,他就收到了一份荀子让其弟子李斯转交的手书。 今日荀祭酒也参观了稷门试验,但事后却一言不发,明月倒是很好奇,这位在先秦诸子里最为唯物的大学者,又会如何评价他呢? 然而打开手牍,却发现上面只有两句话。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 作为长安君和墨家的反对者,老儒滕更却没有看完全程,在结果已经注定后,他便带着准备起哄喝倒彩的众弟子黯然退走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忍气吞声,一次又一次,自从营丘山狩猎后,滕更就被长安君反复嘲弄,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有不甘之下,次日一早,便以太子傅的身份,进入齐王宫,请求谒见齐王。 齐王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滕更白发苍苍地在宫门站了好一会,谒者后胜才传唤他入内。 每次传唤这些齐鲁之儒,都是后胜最不耐烦的时候,因为这群人极重礼仪,比如滕更,放着好好的快路不走,非要缓缓整理衣襟: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也不踩门坎,显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极慢。然后,还要学着当年孔子见君的模样,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鞠躬如是也,一副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此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似的。 等到了殿上,远远见到齐王,滕更更是恭敬谨慎得不行,他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走完了台阶,向前迅速趋行了几步,俯首下拜,姿态像鸟儿展翅一样。 看着面色蜡黄,要依靠君王后搀扶才能出来见人一面的齐王,甚至连眼眶也恰到好处地发红,一副为君悲切的模样,只差以头抢地,嚎嚎大哭了,这老儒的演技,让后胜也不由肃然起敬。 却听他在关切了一番齐王田法章的病情后,忧虑地说道:“良医方士诊断多时,大王却久病未愈,老臣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何?”他捶胸顿足地叹息道:“让仁德之君受此痛苦,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齐王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虚弱地说道:“死生有命,福贵在天。” 又道:“寡人不德,未能复兴齐国,以至于获罪于祖先,无可祷也!” 滕更依然是恭恭敬敬的,说话好像中气不足,不敢大声,聆听齐王说话时,则憋住气好像不敢呼吸。这时候他乘机进言道:“在老臣看来,并非是上天不吊,而是因为国有妖异,导致上天不满,大王为其受咎啊!” 齐王田法章沉下了脸:“老太傅此言何意?所谓的国中妖异,指的是谁?” 滕更心里一喜,徒然提高了声音:“自然是那赵国质子长安君!” 上架通知,顺便推荐几本书 会在6月1号上架,到时候希望读者们多多支持,接下来会加快剧情,争取齐国篇快点收尾。另外推荐几本书,都是历史类的,大家在追战国的同时可以解解渴。 1.《大凉汉骑》,这是七月的舍友写的,风格有些类似吧,写的也是一个冷门时代五胡十六国的故事,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收藏订阅支持一波。 西晋末年,八王衅起;永嘉南渡,五胡乱华。就在这神州陆沉、遍地膻腥的时刻,张骏穿越而来,附身于前凉第四代国主。当是时,祸衅生于宫掖,胡马动于北坰。三方风尘乱起,羯胡窃居神京。且看他如何平西域、定北国,征倭奴、讨句丽,直至饮马大江,投鞭笑问:“淝水朕能渡否?” 2.《帝国法兰西》 老作者新作,1870年,法国即将败于普鲁士,这时候有人以拿破仑一世界的身躯归来,会发生什么? 破碎的三皇同盟已经无力阻止第三帝国的崛起。 血腥的巴黎屠夫正在摧毁欧陆的秩序。 可怕的法兰西恶魔试图重铸旧日的荣光。 在沉默了将近一个世纪之后,伟大的英灵响应法兰西的呼唤,重归巴黎,在凯旋门下相聚。 1870年,巴黎已经位于崩溃的边缘。 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凡尔赛宫殿门前,他有着与第一帝国皇帝一样的面孔,平静的注视站在自己面前的无挡之师。 “帝国,我回来了。” 3.《范进的平凡生活》 穿入儒林外史世界,成为年轻时代的范进 噫,我中了! 普祥真人大家应该不陌生,在儒林外史的世界里,成为年轻时候的范进,故事值得期待。 第113章 农家来访 明月尚不知齐王宫内正在发生的事,这两天里,他一直在琢磨荀子给他的那句提示。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庄子的话。 “长得很直的树木成了材,有用,所以总是先被伐取;甘井的水甜,人们争先汲取,所以先干枯。” 才能外现,而遭世俗之忌,最后反受其害,在这世道再常见不过了。庄子认为,想要不被“先伐”,不致“先竭”,那就要不成为直”,不成为甘井,也就是虚己、无为。 荀子引用这句话来提醒明月,意思再明白不过,近两个月来,他的确太过高调了…… 明月也猛然惊醒,自己太过沉迷这种做“先知”的感觉,热衷于向诸子百家输送后世知识,许多地方已经越了界,回头想想不由冷汗直冒,他毕竟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千万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 于是他便称病在府邸内,不再没事就往稷下学宫跑,反正初中物理那点知识也掏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得靠墨家自己去琢磨了…… 然而树欲宁而风不止,他不去学宫,却偏偏有不少人慕名找上门来,都是九流十家的门生子弟,要么是不服他的理论,想要与之辩论,蹭一蹭名气;亦或是对“格物”产生了浓厚兴趣,想要与他探讨一番。 对于前者,明月一概闭门谢客,至于后者,也要视对方身份,才决定是否要见上一面,稷下学宫的大咖明月基本都打过照面,能让他顶风接待的人还真不多。 但这一日,质子府舍人递来的名帖,却让明月无从拒绝。 那人自称许友,乃农家弟子,途径临淄,听闻长安君之名,便前来拜谒…… …… 来临淄数月,明月也见惯了稷下士的做派,虽然这些人中没有大富大贵者,但打扮起来却不含糊,无不戴冠佩剑,仪表整洁,只为了让王侯见了他们不要皱起眉来,也就信奉苦行的一部分墨家弟子穿短襟褐衣,我行我素。 但今日来拜见他的这位农家弟子,却格外特殊,但见他穿着粗麻短衣,脚下是齐楚农夫常见的草履,三十余岁年纪,却好似四十,已经有不少抬头纹,手上也老茧纵横,看得出来是真正下过地,挥舞过农具的。 甫一看,就是一个寻常老农,他这身打扮前来登门拜访,差点被看门的鲁句践等人给轰出去了…… 虽然此人打扮粗陋,但明月却未怠慢,对农家这个学派,他也心存好奇。他听说过一种说法,墨家是小手工业者的思想代表,杨朱学派代表小土地私有者的利益,而以许行为代表的农家,则是下层农民的代言人。 农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不管稷下诸子的理论超出了世界多少年,又引领了后世多少年,他们能站在辩坛上高谈阔论的基础,依然是铁工具普及开后急剧发展的农业。 但奇怪的是,在这个本该重农的时代,农家混得却一直不怎么好,从他们难以跻身于稷下学宫,就能看得出来…… 请许友就坐后,明月便道:“我听闻,农家祖述神农氏,继承后稷事业,讲究播百谷,劝耕桑,以足百姓衣食,今日见君一面,才知道农家子弟果然是在身体力行啊……” 或许是常年与民同耕,许友笑容里带着几分农夫的质朴:“我农家之首领称之为野老,如今正耕于齐楚之间。野老言,想要劝人耕作,首先要自己带头耕作。乡野农人,不相信嘴里说出的话,只认可地里长出来的粮,吾等若不精通耕桑之艺,谁肯信服于农家?” 这种朴实无华的态度是明月很欣赏的,当即询问起许友的来意来,许友也是直爽,直言道:“我途径稷下时,听人说起长安君讲述的降雨自然说,深感震撼,这才冒昧前来拜访,还望长安君赐教一二!” 瞧着许友虽然年纪大自己许多,却不耻下问的态度,明月也不藏着掖着,便将早就在稷下说过无数遍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许友听后十分激动,农家是以发展耕作为主要目的的学派,而“天时”是好收成的必备条件,春播、夏耕、秋收、冬藏,这一切都是由天体运行所显现出的时间节律决定的,农家早在许多年前就宣扬,只有把握“天时”,才可能把握住“农时”,具体来说,首先要通过观测和研究,掌握四季更替的节律,了解风霜雨雪发生的规律,通过制定历法等手段,做到“知时”…… 农家是务实而唯物的,他们很明白,自己对于“知时”的渴望,是不可能依靠阴阳家、方士、巫祝的祈雨完成的,却恰巧和明月提出的“降雨自然说”一拍即合了。 见长安君没有敝帚自珍,许友也投桃报李,立刻献上了农家对气候降雨的一些心得总结。 明月接过简牍一瞧,却见上面写的是两篇文章的节选,分别是《审时》和《十二纪》。 《审时》系统地论述了气候与农业的关系,将农业气象条件分成得时、先时和后时三类,能不能赶上雨水是得时的重中之重。而《十二纪》则总结了一年十二个月里的常见气候。 许友道:“过去吾等只知何时可能降雨,却不知为何会降雨,如今与长安君一番交谈,这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他满怀期待地说道:“若能将两者结合,总结出降雨的规律来,百姓就可以知道何时有雨何时将晴,不必再受失时之苦了!” 想法倒是不错,明月也琢磨开了,要不要再接再厉,做一套战国版的《看云识天气》出来? 不过那工程量太浩大了,以他这点初中生的物理地理水平是绝对办不到的,他需要一群对星象了如指掌的天文官协助,还需要像许友这样有知识的野老帮忙才行…… 或许日后正式开府就封,可以招揽一些专业人士,完成这个想法? 暂且将这个念头按下,明月反过来问许友,这《审时》和《十二纪》是谁写的? 许友言语里透着几分骄傲:“乃是先祖父所作,祖父乃楚人,讳行。” 明月来到齐国数月,已知道了不少九流十家的过往,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许行正是农家的代表人物,不免换上了敬语:“原来是许子之后,失敬失敬……” 他听人说,许行与孟子是同时代人,他将农家从乡野带入稷下学宫,发扬光大,成为九流十家之一,有弟子几十人。 农家是诸子百家里的异类,他们与墨者有点像,生活极为简朴,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虽然倡导耕桑,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过着周游列国的生活,也不像儒家一样追求高官厚禄,只希望得到千亩土地、数亩房宅,好定居下来,带领当地百姓发展耕作。 五谷足,则百姓足,百姓足,则天下足,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理念…… 有专业人士来帮自己的国家领地发展生产,本应是大王封君们拍手称快的事情,然而农家却一直苦于没有立足之地,归咎起原因,大概是两点。 其一,他们的领袖许行,当年狠狠得罪了学阀孟轲,之后农家就遭到了齐鲁儒家的排挤打压…… 原来,当年许行效仿神农言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甚至有两兄弟名为陈相、陈辛者,本来是从儒家学习的,却突然改换门庭去投靠了许行。陈相还反过来帮许行游说孟子,希望孟子能认同农家的理念,在齐鲁等国助农家一臂之力。 谁料,孟老先生的门户之见和地域观念极重,他嘴炮了得,不仅将农家的观点逐一批驳了一遍,痛骂许行这个楚国人是”南蛮鸠舌之人“,能有什么本事?跟着他学习,简直是以夷变夏! 孟子也没放过陈相,认为他背叛师道乃不义之举,将陈相赶走,再也不见他。 于是农家试图向齐鲁发展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失败了。 所以到头来,农家也只在泗上的小国滕国有一席之地,搞了一段时间不温不火的生产。 许友回忆道:“滕文公时,祖父带着众弟子在滕国开地,与当地百姓共同耕作,其乐融融,但滕国被桀宋灭亡后,吾等就只能离开那里了……” 那几年的东方混乱不堪,宋国灭了滕国,随后被齐所亡,齐国又遭到五国伐齐,差点衰亡,到处都是战火纷飞,的确不是农家发展生产力的好时候。 等到战争消弭,许行也去世了,他的弟子陈辛做了农家的领袖“野老”。陈辛与农家众人一合计,觉得现在齐国百废待兴,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机,于是再度想通过上层门路进入齐国…… “野老带着我,找到了时任齐太子傅的滕更。” 明月对那老儒再了解不过,顿时大笑起来:“汝等却是找错人了,那滕更的门户之见地域之见,比起孟子而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第114章 国有妖异(上) 齐王宫内,门户之见地域之见比孟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滕更,正在齐王面前大放厥词…… 他一改先前的恭谨模样,口若悬河:“大王,我齐国向赵国索要长安君为质,本是将其作为交还城邑的筹码,身为质子,本应恭谨小心,好好待在质子府内,不惹是生非才对。然而长安君仗着他是大王之甥,极为猖狂,公然穿着异邦胡服在街头行走,带坏了临淄的风气。据说不少良家子认为胡服便捷,已争相效仿,赛马场上举目望去,尽是大布羊衣,鲜缨皮带,此其一也。” “《书言》,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圣贤一向不提倡饮酒,然而长安君却酿烈酒迷醉公子卿大夫,临淄贵人竞相向长安君求购烈酒,长安君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也予取予求。公子卿大夫终日举酒高会,恐非国家之福。” 滕更似乎忘了长安君初来乍到时间,是谁帮助太子、匡梁逼迫他喝酒的,接着,他又提及长安君在三伏天里不顾天地规律,让方术士强行制出冰块来,此等奇淫巧技,实在是有伤天和,此其二也…… “这也就罢了,如今,此子再度口出妖言,说什么降雨只是自然而成,没有天意作用。前日他更在稷门上运用妖术,使得轻重之物同时落地。以上种种,都足以迷惑百姓,扰乱齐国秩序,也导致天地动怒,让大王受到连累,此其三也……” 齐王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他淡淡地问道:“你说长安君妖言惑众惹怒了神灵,可有何依据?” 滕更指着外面稀稀疏疏下着的雨道:“大王有所不知,六月初以来,小雨已下了半月,临淄街头百姓纷纷以讹传讹,说长安君乃雨师赤松子化身,可以呼风唤雨,这场雨就是他召来的。更有愚民还书写长安君之名,刻于桑木之上,悄悄设置淫祠来供奉,愚民不知真圣在宫内,却偏信一个赵国孺子,令人痛心之余,也不能不感到心惊啊……” 齐王似是动了怒,咳嗽了几下,嘿然道:“未曾想,寡人抱病不朝这两个月里,吾甥突然名声大噪啊,都高过太子了……” 听他这么一说,滕更心中大喜,再揖道:“然也,长此以往,他必然蛊惑人心,酿成大祸。万万不可再留此子在临淄,或杀之,或逐之,还望大王决断!” …… 质子府内,二人也在说起往事。 “长安君说的没错,当时吾等以为,滕更虽是孟子之徒,但也是滕国公子,当年滕国尚未灭亡时,与我农家也有几分交情。谁料,他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但去面见齐王时,却突然变了说法,向齐王进谗言,说吾等是想要悖上下之序的疯子,于齐国有弊无利,请求齐王将吾等驱逐,永不接纳!” 想起往事,许友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农家试图进入齐国的第二次努力再次夭折了。 其实明月倒是觉得,农家之所以会屡屡受挫,和他们宣扬的理念不无关系。 从创建到如今,农家从始至终是站在自耕小农这边的,他们希望恢复古代的原始共产主义,提倡人人平等,觉得要让一国之君和他的臣民一起耕作,一道亲自做饭,才能理解农民的难处。他们还在农夫的立场上,抵制奸诈的商贾,甚至宣扬物物等价交换的思想,抵制各国发行的货币…… 这种想法,当然得不到主政者的认同,在主张“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并且把自己视为劳心者,鄙视老农老圃的儒生眼里,农家就是大逆不道,有悖伦理纲常。孟子和滕更能帮农家发展才有鬼,农家也太过质朴天真,把希望寄托在死对头处,真是南辕北辙。 如此想着,明月也不免对农家的遭遇生出几分同情,虽然他们的一些主张在战国乱世是注定实现不了的,但那颗脚踏实地的质朴之心难能可贵。历史上,战国农家对发展农业生产的贡献,是其他学派无法否定的,汉朝能养活五千万人口,和农家奠定的农业改革息息相关。 明月便问道:“不知现下农家居于何地?” 许友无奈苦笑:“野老带着众弟子、家眷,居于齐楚之间。” 那里原本是淮夷之地,位置偏僻,沼泽又多,百姓喜好渔猎而对种地不积极,农家在当地的活动举步维艰。这次许友来临淄,就是想碰碰运气,找找看是否有某位贵人封君能接纳农家,不然,他们就得困死在那了。 明月听罢,不由心里一动,据说历史上的农家在东方郁郁不得志,最后去秦国投靠了吕不韦,还参与了《吕氏春秋》的创作,农家入秦,让秦国本就强大的农业生产力更上一层楼,彻底甩开六国,加速了横扫天下的步伐。 本着削弱敌人就是壮大自己的想法,明月立刻出言招揽道: “先生有所不知,我再过不久便要离齐归赵,或能从母后和大王处得到一乡一邑之地,封地虽小,却能完全听我号令。若农家不嫌弃的话,到时我一定遣人去迎野老及农家众人,划千亩好地给农家试耕,先生意下如何?” …… “等我回去禀明野老,一定给长安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府邸门前,许友心满意足的与长安君道别,这次临淄之行出乎他的意料,不但听到了让农家眼前一亮的理论,更受到了长安君的邀请。 他也听说,这位公子深受赵国摄政太后偏爱,每年都会赏赐许多良田美宅,如果说从前的长安君守不住这些东西,可如今,他已在临淄获得了与地位、财富相应的名声,立下为国赴难的大功,赵国人会牢牢记住这一点,回去以后得到实封,成为真正的主君也不足为奇。 农家现在走投无路,齐鲁有儒家打压不接纳他们,楚国偏安一隅,朝政混乱,大臣皆是愚昧短视之人,不愿意让农家入境,秦国虽然重农,可惜太远,当年穰侯也接见过农家,但一听他们要求君主与百姓同劳动的理论,便冷笑着让人送客…… 或许去长安君的领地上耕作,也是农家的一个选择?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赵人重工商而轻农。 其实,明月现在除了些许名望钱帛,什么都没有,连封地都是虚授的,但不妨碍他空手套白狼!他对农家人志在必得,再三起誓保证自己回国后一定会提倡重农,让农家在赵国有发挥的余地,希望早日听到农家的答复。 目送许友远去后,正要回府继续过低调的生活,然而这时候,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安君,大王有召!” 谒者后胜的面色不像过去一样和蔼,而是阴着脸,欲言又止。 明月知道这位贪官的爱好,立刻又给他袖子里塞了一小袋金子。 后胜面色稍霁,让明月过来,凑在他耳旁压低了声音道:“长安君,做好离开齐国的准备罢,你惹上大事了!” 第115章 国有妖异(下) 在后胜引导下,明月再次进入齐王宫,却见殿堂之右,相邦王孙贾、大夫貂勃等实权大臣赫然在列,看向明月的目光是同情和惋惜。 殿堂之左,则是老儒滕更、方术士宋毋忌,以及齐国天官等十余人,皆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见明月来了,便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 瞧这架势,明月已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彼辈来势不妙啊……” 如此想着,还不等明月与齐国大臣们逐一相见,施礼告毕,坐于君榻上的齐王田法章便直截了当地说道: “吾甥,你来临淄也有三月了,期间质疑之声不绝于耳,寡人本不当回事,可近日来,却有许多贤良大夫再度进言,说你有妖术、妖言、妖心三大罪状,寡人闻之大怖,今日召你前来,便是要将此事分说明白!” 在单方面宣布了明月的“罪行”后,齐王也不听他解释,一挥手,放任跃跃欲试许久的儒生、方术士、天官争相对长安君发难。 颇受齐王信任的方术士宋毋忌第一个站出来作证,他认为长安君能酿造比寻常酒浆甘冽数倍的烧酒,又能在三伏天里化水成冰。以上种种,都是违背天地规律的妖异,必是利用了邪术而成。 宋毋忌自诩为天下第一方术士,可以点石成金,炼制不死药,但质子府内能做出冰块,他却不能,顿时大窘。他暗地里派人去向长安君讨要秘方,明月哪能告诉他?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加上得知质子府的方术士正是自己竞争对手的弟子,宋毋忌一时因妒生恨,便被滕更说动,一起诽谤长安君。 他气愤地控诉道:“质子府中方术士徐平,乃药死了燕昭王的方术士正伯侨之徒,长安君将他用妖术所制之物进献给大王、王后、太子,其心可诛!” 宋毋忌将长安君一通数落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按照事先商量,如同接力一般,早就等待多时的天官甘德也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天官,是世代掌握天文时令,制定历法预测灾异的职位,早在庖牺氏时代便有,唐虞时代以羲和氏为天官,夏朝以昆吾氏为天官,之后殷之巫咸,周之史佚,将这个古老的职业一代代延续下来,并与普通巫祝分离,专攻天文星占之事。 到了春秋战国,精通天文星占者不甚枚举,鲁有梓慎,晋有卜偃,郑有裨灶,宋有子韦,楚有唐昧,赵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石申夫还以一部《石氏星经》闻名于世。他们涉猎的天文知识,除恒星外,还有行星、分野、日月占候、奇异天象、云气、岁星纪年、天象记录和占验等。 这时候的齐国,也有大夫甘德习星象之学,观天象之异,堪称大家。他们甘氏一族世代担任齐国天官,甘德从小时候能辨认星宿起,未曾有一日停止过对天象的观察。天上银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对他而言,却如他手掌的掌纹一样熟悉。 然而,虽然天文知识丰富,但这位甘德的心胸却并不宽广,他视天象占星,乃至于气候历法为自家禁脔,绝不容许别人插足。长安君不经他允许,妄图对降雨进行解释,已经触碰了甘德的逆鳞,自然要与滕更联合,一起驳斥此子! 甘德气呼呼地说道:“《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过去在庖牺氏时,设置天官,观象察法,以通神明之德,以类天地之情,故解读天象,须怀恭敬之心,不可不慎。” “然长安君弱冠孺子,不学无术,不通天文星占,却妄图对天上之事加以解释,说什么水化气而气成云,降雨乃是自然而成,与天意无关,真是荒谬!政教兆于人理,祥变应乎天文,得失虽微,罔不昭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是妖言还是什么?请大王允许老臣痛斥此子,拨乱反正,否则,恐怕天地震怒,日月将有薄蚀之变,星辰亦有靡乱之妖!” 齐王田法章颔首,他并未给长安君反驳的机会,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此事的始作俑者,滕更。 迈着优雅的步伐,老儒滕更以胜利者的姿态站了出来,他今日的话题,直指“人心”。 “先师孟子曾言,仁义礼智根于心。侧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今长安君入齐,却不修仁义礼智,而偏爱奇技淫巧之术,不顾施展妖术有伤天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有一颗妖异之心,妄图对齐国不利!” 滕更儒冠高高,一口标准的雅言于扬顿挫,语调逐次增高,到了最后,几乎是指着明月的鼻尖痛骂了。 “汝献冰块入宫,是要谋害大王、太子;汝赠公卿大夫烈酒,是欲使齐国上下终日沉醉,丧失斗志。汝便可以结交朋党,为赵国牟利。至于散播妖言蛊惑百姓,则是为了使齐国君民离心,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妖心,真是骇人听闻!” 一时间,殿上态度中立的齐国大臣们,都为长安君捏了一把汗,因为滕更的每一句话,都是诛心之言! 滕更对齐王再拜道:“大王,临淄乱象不可不正,如此妖异不可不除,还望大王将长安君驱逐,正本清源,还齐国朗朗乾坤!” “请大王将长安君驱逐!”宋毋忌、甘德等人也鼓噪起来。 回头看向长安君,滕更抚着胡须,露出了得意的笑,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 然而从始至终,长安君都一言不发,只是嘴角带着一丝无辜的苦笑,时不时摇头叹息…… …… 齐王田法章瘦削蜡黄的手指敲打着君榻的扶手,似是在思考。 可实际上,他心中已有定论! 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按照计划,由滕更伙同方术士、天官一起责难长安君,将他的罪名坐实。然后齐王便可以此为借口,将他赶出齐国。 那样的话,齐王不但可以向秘密抵达临淄的秦国使节交待,表明齐国的立场。对赵国方面,也可以把过错统统推到长安君身上,说是他的不恰举动,才导致两国关系断绝…… 如此一来,齐国便可以断绝齐赵之盟,与秦国重修旧好,还能两面不得罪。 至于小外甥回赵国后如何自处?这就不是齐王需要考虑的事了! 身为质子,不就是为两国外交背锅的么? 如今,只需要将罪名坐实,便能下达逐令了。 但麻烦的是,长安君在临淄声势已成,在学宫诸子眼里,他已是能与他们并列交游的博学之士,甚至还有人请求齐王,赐予长安君稷下大夫名号,齐王若是贸然将他驱逐,只怕会在学宫内引发不满,舆情沸腾起来,他也吃不消。 再说了,这样一位声名渐隆的君子,哪怕今日在临淄受挫,日后也必定会天下皆知,就算在赵国无法立足,到了别国,也会被迎为上宾,甚至成为权臣。 这就是声名对人的保护作用了,就算要赶他走,也要注意手段。 做事不做绝,这是齐王田法章的一贯做派,他能怀疑田单功高盖主,却能忍住不做兔死狗烹之事…… 齐王很聪明地把坏人交给滕更来当,而他则要扮演一位痛心却无奈的好舅父…… 如此想着,齐王便换上了一副悲悯表情,说道:“二三子之言,寡人真是不忍再听,吾甥绝不可能做出谋害寡人之事!” 在侍从搀扶下站起身来,走到长安君面前,齐王温言细语地宽慰道:“此事一定有什么误会,寡人一定会细细查明。但你再在临淄待下去,恐怕会再起争执,对齐赵两国不利,不如先回邯郸去,何如?” 在他想来,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战,长安君纵使再急智,也会手足无措,齐王只要稍加引导,流几滴眼泪,让他灰溜溜滚回国就行了。 谁料,沉默许久的长安君却抬起头来,盯着齐王的眼睛道:“舅父,小子恳求自辩!” 上架感言 两个月时间,七月的第二本书也到上架的时候了。关于战国这本书,还是希望能突破春秋的框架,写出新东西来。虽然过程没想象中的简单,但还是跌跌撞撞步入正轨。现在齐国篇已经接近收尾,大时代的篇章才揭开了一角,公子封君,名臣将相,诸子百家,合纵连横,贩夫走卒,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切花团锦簇的表演,都只是长平之战前的开胃菜。 本来有好多话想说,不过今天码字码得手疼,就不多赘言了,还是把更多的煽情和激动留给小说本身吧。今晚12点会发两章vip,等不到的读者明天再看。 第116章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ps:上架了,五千字大章奉上,希望大家能支持订阅!一会还有一章,出门在外,现码现发,大家谅解下。 …… “自辩?”齐王似乎有些为难。 明月心知,这场伏击记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他沉迷于传播后世知识,却忘了一直有人死死盯着自己。敌人并不愚蠢,他们看准了他身为质子,狼狈被逐就相当于使命失败的七寸,打出了致命一击。 若他真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这趟齐国之行,非但捞不到功劳,反而要受过,之前打的如意算盘,就全落空了。 不管如何,今日他都得争一争! 而这的关键,还是齐王,他的首鼠两端是让明月久留齐国,难以完成结盟的麻烦,可如今,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明月语气恭敬和缓,垂首道:“主人逐客,乃主人之权,客人是没有理由强留的。舅父只需要摆摆手,我便能收拾行囊,立刻离开临淄,不敢有片刻耽搁。但心有不甘的是,我问心无愧,却要被小人构陷驱逐……” 他抬起头,露出了十六岁少年的姿态,眼里似有一点泪花:“小子担心,此事传出去,恐伤舅父英名,也会让天下君子对齐国寒心!” “这……”齐王本就是个难以下决断的人,所以才在外交上有墙头草般的做派,也难以成为一代明主。被明月这么一说,他又犹豫了,便看向了滕更。 滕更立刻会意,又轮到他出来唱黑脸了,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长安君落败才行。 于是这老儒便甩了甩袖子,冷笑道:“证据确凿,长安君还想狡辩?” 明月却摇头道:“冠冕堂皇,蛇蛇硕言,也掩不住汝等的见识连乡野民夫都不如,我三言二语便能戳破汝等谎言,何须狡辩?” “孺子狂妄!” 滕更等人大怒,他忘了自己的年纪是对方的四倍,开始捋起袖子,要与此子好好再战一番。在他想来,那次在营丘山,是他孤身一人,熬不过年轻人,今日却朋党众多,可以轮番上阵,就算说不过,也要耍赖皮将他耗死! 明月却一拱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舅父、列位卿相大夫,小子曾听说过一件事,江南无马,故而越人早年不知马为何物,偶有中原人船载以入,越人见此牲畜庞然大物,健步如飞,极为惊异,以马为妖怪,不骑不吃,供奉在水草丰美之处。” 时间紧迫,他大脑飞快思索,也不管什么典故不典故了,干脆随口胡编,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就行。他语速也极快,说完一条,甚至来不及整理语言,立刻进入下一句。 “其二,北方有胡人行国,逐水草而居,不知稻谷农稼之事。有胡人入中原,见到中国之人将污秽粪肥施加到地里,秋天时从地里收获庄稼食用,也以为是妖术,畏惧不已。” “其三,孔子周游列国时,宋国司马桓魋仇视孔子,便让人砍伐了孔子讲学的大树,还欲杀孔子,让人宣扬,孔子之言乃妖言,不可听之,于是宋人见孔子身长九尺,皆以为妖,避之不及。当是时,不论是齐国的晏子,还是楚国的令尹,都觉得孔子乃祸国之人,有妖异之心,墨子更觉得,孔子与楚国叛臣白公胜并无区别。孔子困顿陈蔡,迫不得已时,甚至打算带着子路,去九夷之地避难。不过时至今日,儒为显学,却是很少有人再以孔子为妖……” 本来前两个故事,滕更是抓住每个字来打断反驳的,可第三个他却默然不语。 长安君在学宫里厮混了这么久,除了编故事外,也学到了不少真材实料,孔子不受诸侯待见,甚至被视为不祥妖人,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滕更只能骂道:“狂悖小子,竟敢与孔子相提并论!” 明月却不理他,三个故事讲完,他提高了声调:“越人以马为妖,胡人以农稼为妖,天下人以孔子为妖。由此可知,所谓的妖,不过是世人对超出自己见识之外事物的误解,今日彼辈以我为妖,更是庸人食古不化的粗鄙之见!” “汝等口口声声说我宣扬妖术、妖言,对于这一点,邹子,墨家恐怕最有资格评价。但几次实验下来,稷下诸子却无人挑得出毛病,至多心存疑虑而已。唯独滕先生念念不忘,想要将那些定律彻底推翻,却又拿不出什么凭证,只能将古人的话翻来覆去说,其技穷矣,我已是习惯了。” “不然……”滕更语塞,他的帮手甘德立刻迎了上来,开始大谈天象星占之术。 明月直接用荀子《天论》里的话回应他:“日,月,星,辰,瑞兆,历数,是大禹,夏桀共同面对的。大禹时,天下太平,夏桀时,天下大乱。可见治或乱,乃是人治之过,并不是天造成的。” 他直面甘德,面露微笑:“若是大夫想要质疑降雨自然说,三言两语怎能说得清楚,不如去学宫辩坛上分说个明白,何如?” 这是在向甘德下战书了,然而甘德却色厉内荏,退缩了,去稷下跟长安君辩论?开什么玩笑,此子的口头禅是“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做实验,让人眼见为实,加上有公孙龙、墨家相帮,一个诡辩大师,一群古板的实证派,和他斗,必落下风,何必自取其辱,坏了自己名声?“ 眼见甘德退开,方术士宋毋忌大急,大声说道:“长安君,你说再多也无用,光就你敢以徐平所制的冰凌、烈酒献予大王,便是犯下了弑君之罪!” 明月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殿堂:“有件事不知先生听没听说过?当年楚威王求长生不死之药,有齐方术士献之,楚王侍卫见之,便问,‘可食否?’,方术士曰可,于是侍卫夺不死药而食之。” “楚威王听闻大怒,欲杀侍卫,侍卫却道,方士献长生不死药,臣食而受刑而死,可见此乃死药,非长生之药,方士欺王!” 讲完此事后,明月踱步到宋毋忌面前,阴森森地笑道:“献给宫内的冰凌,我都要小心翼翼地先切下来尝一点,先生献给大王的药丸,先生也要先试吃么?” 宋毋忌顿时有些心虚:“自有隶臣小犬试食……” “你瞧!” 明月摊开手,大声说道:“在这点上,宋先生待大王之心还不如我诚,却反过来想污蔑于我!” 他回头冷笑道:“我看大王身体久久不愈,兴许就是先生的药丸有毒!这欺君弑君之罪,还是先生来承担合适一些!” “大王……老臣,老臣绝不敢……” 宋毋忌满头大汗,扑倒在齐王脚下,战栗不已,他炼制的那些药丸,吃少许能发汗壮阳,可吃多了,却是削髓的毒药。随着齐王身体越来越差,那些丹丸已经没了先前的功效,齐王近来已对他生疑,如今长安君直接说破此事,怎能让宋毋忌不怕? 朝堂之上的齐相、貂勃等人本就对这些受齐王抬爱,把宫廷搞得乌烟瘴气的方术士不满,见状顿时一乐,只是碍于场面,不敢发笑。 齐王厌烦地摆了摆手,让他滚下去,如今甘德、宋毋忌皆被长安君所黜,只剩下始作俑者滕更一人了,齐王也不知道,这老朽是不是靠得住。 滕更这时候硬着头皮也得上了,他整理好措辞,打算继续攻击长安君的“妖心”,强行将他说成赵国派来谋齐的间谍。 谁料长安君却似乎料到他的套路,抢先一步问道:“我听闻先生乃是孟子高徒?” …… 滕更被打断了,只得摸着胡须,十分傲然:“然也,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孟子传于老朽,这便是儒家道统!” 道统之说,最早滥觞于孟子,其言曰︰“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隐然以继承孔子自任,如今滕更又以孟子继承人自居。 明月笑道:“但我为何听闻,先生在孟子门下时,问问题彬彬有礼,然而孟子却不答,何也?” 此言引发了一阵议论,这件事是一件旧闻,知道的人不多,明月也是从墨家处听来的,墨家人对于儒家的黑历史可很用心收集…… 方才以儒家道统自居的滕更厚着脸皮道:“那不过是夫子对我的考验罢了……” “是么?但我怎么听说,当时孟子的原话是,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此五者,滕更有二焉!” 滕更面不改色:“长安君今日说起往事,莫非是想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是他在回避问题,明月道:“非也,只是小子觉得孟子此言有理,弟子求教于师,是为了学习知识。因此,不能掺杂贵、贤、长、勋劳、故旧等外物,一旦掺杂,就会心不诚,求学心不诚,怎能有所成就?我看先生求学之心不诚,也没能学到孟子的精髓,否则为何孟子归邹国著述,却没有带上先生?” 长安君这是不依不饶了,事关自己的“道统”,滕更只好回应:“夫子鼓励吾等入仕,更何况我乃滕国公子,理应归国为兄长效劳……” “是啊,当时滕国恰逢国难之际,先生作为滕国公子,又有何作为?” 明月哑然失笑:“宋军兵临城下,先生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吓破了胆,劝滕君放弃抵抗。滕君不愿抛弃八百年社稷,战败后带着礼器沉于泗水。先生匡君辅国不成,为国赴难也行啊,但却苟且偷生,竟为宋王偃指点沉鼎位置,亲自下水去捞,靠着这个功劳,还做了宋国的博士。呵,亡国杀兄之仇不报,反而事仇敌如君父,说好的威武不能屈呢?先生真是孟子的好弟子啊!” “一……一派胡言!” 黑历史被扒了出来,滕更面色稍变,却依然在搪塞,拒绝承认。 “这些事都是农家之人告知我的,滕国灭亡时,农家众人在滕,当日先生的嘴脸,他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今天许友出于义愤,可跟明月说了不少滕更当年在滕国做的事,正巧用上了。 当年滕更拼命阻止农家入齐,也是因为害怕他们在齐国宣扬此事,谁料还是被长安君捅了出来。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宋偃革囊盛血,悬而仰射,以示威武,与天争衡,又霸占臣妻,倒行逆施,我岂能从他?只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他不要脸地说道:“长安君乃赵人,岂不闻豫让为了报知伯知遇之恩,用漆涂身,吞炭使哑,刺杀赵襄子之事?我见故国覆灭,兄长沉水,但仅凭三尺剑,无法复国复仇,只能忍辱负重,效仿豫让,假意服从桀宋……” 如此说着,滕更仿佛信以为真了,差点被自己感动得热血沸腾。号称“五千乘巨宋”的宋王偃没得意几年,就被齐国灭亡,滕更自然再度改换门亭,抱着宋王让他看管的殷商古编钟,投靠齐军,事后还美其名曰为滕国报了仇。 那几年正制定稷下先生们对齐闵王不满,纷纷出走,滕更却反过来抱紧齐闵王,做了齐国的博士官,洋洋得意。谁料好日子没过两年,燕军乐毅杀来,齐国大败。 因为形势变化太快,这次滕更没来得及再换主人,就跟着难民跑到了莒城,后来成了第一批投靠齐王田法章的儒生,博得了一个忠名,位置日益尊崇,当年他做的事情,就没多少人敢提了。 此刻,滕更冠冕堂皇的外衣被彻底剥下,只能不断找借口,明月见他左支右拙,心中好笑:“世人常说,鲁穆公用儒者而地削,中山国因好儒而社稷亡,我原本还不信。如今见先生侍奉滕、宋、齐,而三君皆败,不知是儒家真会使国家衰败呢?还是先生有某种妖异之能,可以祸国呢?” 滕更已经有点撑不住了,只能咬着牙道:“形势使然,非吾辈之过也!” 明月语气徒然加重,厉声道:“非汝辈之过?说得轻巧!先生无真才实学也就算了,世上无能之辈不胜枚举,也不缺先生一人。但更换君主如家常便饭就不对了,儒家提倡的忠君哪去了?孟子言,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先生如此作为,事后还反以为荣,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滕更急了,开始向齐王求助:“良禽择木而栖,臣只是在等待一位真王而已……” 齐王纵然不愿,还是拉了老儒一把:“先生乃是东方名士,寡人老臣,对寡人一片赤诚,吾甥休得妄言。” 明月颔首,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至此,他已经完全控制了主动权。 “前事且不提,吾等说说今事。后来齐国百废待兴,先生身为太傅,却堵塞君听。齐国传统一向是举贤立功,但农家请求入齐,却被你进谗言赶走,十多年来除了自己的弟子,可推荐过几个贤才?” “由此可见,你既无过人学识,又无忠贞之心,只是做一个谄谀之臣,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却不甘寂寞,还敢来诽谤于我,说我是妖异之辈,会祸害齐国?呵,齐国有妖是不假,但那妖不是我!” 就像之前被滕更进逼一般,明月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指着滕更,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脸颊上:“你,才是盘踞齐国朝堂十余年,嫉贤妒能的大妖!” 此言一出,滕更大惊:“竖子敢尔!休要血口喷人……” “住口,无耻老贼!” 明月深知打蛇要打死,丝毫不见好就收,步步紧逼,将滕更逼到了柱子边上,痛斥道:“苍髯鼠辈,安敢在此与我饶舌!今日之后,天下之人,都将看清你的真面目!” “你枉活七十有余,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舞舌,背弃旧主,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大殿之上狺狺狂吠!可悲啊,儒家有你这样人妄称道统,离衰败恐怕不远了,你即将命归于黄泉之下,届时,有何面目见滕国列祖列宗,面对孟子?” 滕更的陋行被人扒了个干净,七旬老朽有些撑不住了,扶着柱子喘息不已,这下更是戳中了他的痛处,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便缓缓瘫倒,如同一堆软泥般倒地不起。 众人见状大惊,后胜连忙过去扶住一瞧,查探一二后,叹了口气,起来对齐王、众人说道:“滕先生他……气绝了!” “死了!?” 齐王面露惊骇,齐相、貂勃等也纷纷起身朝殿内的尸体望去。 一片哗然混乱下,滕更高高的儒冠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在光滑的地板上滚了几滚,最后停在长安君的脚边…… 第117章 秦使王稽 “滕更竟被活活气死了!” 寝宫内,卸妆卸到一半的君夫人面露惊愕。 “可不是……”齐王也有些惊魂未定,大殿上死人,这是十几年没碰上的事。 今日在齐王授意下,滕更约合方术士、天官一同向长安君发难,谁料却被长安君反杀,说得无地自容。类似的情形,营丘山狩猎时也发生过一次,滕更的肺腑一向不好,受不得气,那次侥幸转醒,今日却运气不好,当众死于殿上。 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齐王甚至感觉殿上都沾了一些晦气,让后胜处理后事,冷冷瞪了长安君一眼后,便皱着眉匆匆下朝。 “大王要如何处置此事?”君夫人也知道那滕更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可毕竟是齐国老臣,还是太子傅,应当以重礼葬之,排场要大,棺椁要厚,那些儒家人,对生后事看得比生前还重要。 除此之外,滕更的一些弟子聚集在齐王宫阙外嚎嚎大哭,要求严惩“凶手”长安君。 齐王摇了摇头:“除非齐国想彻底与赵国反目成仇,否则,长安君动不得。当然,寡人也不能当作无事发生,暂且将他禁足于质子府中,派兵卒看守,不得外出。” 君王后心中一动:“大王之前不是想要驱逐长安君么?这不就是个好机会?口不择言,逼死齐国大夫,将他轰走也不过分。” 齐王田法章却摇头道:“不然,我另有打算。” 齐王之前的计划,是既能赶走长安君,又不至于和赵国交恶,可如今长安君将滕更等人驳得大败,罪名也就扣不到他头上了。更麻烦的是,因为滕更风评一向不佳,除了一些儒家弟子为滕更之死兔死狐悲外,稷下诸子皆是叫好之声,墨家更是声称长安君为齐国除了一害。 以现在的情势,若是驱逐长安君,保不准会有一些稷下士会为他打抱不平……田法章不想重蹈他父亲失士的覆辙,也不想在临死之前,还得个坏名声。 君王后心中了然,齐王又犹豫了,他考虑的才不是长安君,而是对于秦、赵同时伸过来的手,到底要接纳谁,回绝谁。 优柔寡断,这就是她的丈夫,当年在莒城时,王孙贾杀死楚将淖齿,四处寻找闵王之后,为了要不要站出去承认身份,成为齐国的新王,田法章犹豫了许久。 回到临淄后,对于到底是废田单,还是继续倚重田单,他一样纠结许久,最后夺了田单相位,收了田单兵权,却又不停指派他职务。 齐王对君王后说起了他的难处。 一方面,秦的强大,让齐王十分心动,只要齐放下与秦争强的心思,齐秦俨然是天然的盟友!更别说秦相范雎已派使节来齐,递交了正式的国书。 范雎向齐王释放了这样的信号:“我还是当年的受大王恩惠的范雎,心怀感激,知恩图报!如今,曾主持进攻齐国的穰侯已然失势,秦齐交好的契机将至,秦王也很愿意与齐王为友!” 当然,秦国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彻底与赵国绝交!而首先,就是把赵国的质子赶走或者杀死! 这是齐王不愿意迈出的一步。 “对齐国而言,赵为近忧,秦为远患,按照我的国策,齐国绝不轻易树敌,而是要交好除燕国的所有邦国。燕乃齐之死敌,而能对燕国产生最大威胁的,莫过于赵,更何况赵国如今还占着高唐,扼着齐国北方门户咽喉。天下能助齐者莫过于赵,能害齐者也莫过于赵,所以对赵国的决策,一定要谨慎,当年父王若不是与赵交恶,也不至一败再败,连都城都丢了。“ 若秦齐联盟后,无法保证齐的四境安全,那这个联盟的意义便不大,齐王可不想他死后,齐国每年都要面临赵、燕的战争威胁。 更主要的是,秦赵的外交信誉都很差,齐王谁也信不过,所以他心里的天平,在两国直接偏来倒去。 看着丈夫拖着病体思索的模样,君王后不禁一阵心疼,便握着他冰冷的手道: “既然大王无法抉择,那便先软禁着长安君,让貂大夫应付着秦使,继续往下拖,以待时变罢……” 齐王点了点头:“再拖一拖也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或许滕更之死不是坏事。拘着长安君让他不得动弹,逼他与赵国书信沟通,给予齐国更大好处以换取齐赵友善。另一方面,又让秦使觉得我态度暧昧不明,让他心生不安,逼他提出对齐国更有利的盟约……到时候就看谁出价高!” 说难听点,齐国现在就像一个女闾舞妓,化了妆,装作无辜地掩着袖子,卖弄风骚,看两名争夺她的士人愿不愿意为此付出更多代价,当然,也得小心翼翼,以免二人大打出手,不小心揍了她。 弱国的外交就是这样,跟做婊子无甚区别,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但君夫人却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就这样平静地拖下去,总有什么事情,会突然打乱他们的计划…… 随着时间流逝,齐王的策略似乎起效了,故意让人将今日消息透露给住在馆舍里的秦使王稽,王稽立刻嚷嚷着要觐见齐王。 齐王这时候显示出十余年为君的耐心,假称身体不适,让貂勃代他去招待王稽…… 貂勃这些日子成了馆舍的常客,他拎着酒壶礼物,笑眯眯地来见王稽,向他表达歉意,谁料还没来得及行礼,王稽便风风火火地拉住他,打照面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敢问大夫,齐王何时杀长安君!?” …… 王稽轻车简从,四月底离开咸阳,六月初抵达临淄,来齐国好几日了,却无人知晓他的到来。因为丞相说了,邦交如同黑暗里刺客过招,暗中往来,突然发难,比起大张旗鼓的公然觐见要好得多。比方说现在,赵长安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对方却迟迟不知晓他的存在。 不过事情也没想象中的顺利,他已递交国书,表明来意,但齐王只是悄悄见了他一面,承诺会尽早赶走长安君,之后就再无下文。 王稽耐着性子足不出户数日,等齐王的好消息,却得知宫中发生的闹剧,顿时动怒了。 “齐国的大夫在自家朝堂上被一弱冠孺子活活骂死,齐王却杀又不杀,逐又不逐,我实在是为齐国感到奇怪,貂大夫,这就是齐国的行事之道么?” 貂勃是个外交老手,打着哈哈,每日陪王稽饮酒,套他口风,不过王稽做谒者行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二人可谓棋逢对手,相互试探几日,试图摸清对方打算,都没有太大成效。 眼下王稽发难,他便笑道:“大夫说笑了,大王已将长安君禁足于质子府中,是为了向赵国讨一个说法,并无他意。” 他饮了口酒,似有所指地说道:“再说,长安君毕竟是大王外甥,何必喊打喊杀,秦使身为外人,还是不要再过问此事的好!” 貂勃按照齐王的吩咐,不急不缓,就一个拖字。王稽则一心想要完成使命,好回去靠丞相的关系加官进爵,所以最终,还是王稽先耐不住性子,这一日,他对貂勃摊了牌,说自己有一番话,必须亲见齐王,若齐王再拒绝,他便要把这当做是齐国毫无诚意的体现,要提前归国了。 “时机到了,秦使应当能再做些让步!” 齐王心中一喜,立刻同意召见王稽。 王稽一步步走向齐王,他深知,每往前一步,他就与他为秦立功,得到封疆大吏的位置更进一步! 丞相深蕴纵横之术玄妙,王稽虽然没有张仪、苏秦、公孙衍之才,但只要按着丞相吩咐去说去做,这次出使应该能成功。 于是王稽隔着十步下拜觐见齐王,一张口,便说起了范雎教他的说辞…… 这一刻,他不再是被秦王稷评价为“其才不显,其能庸碌”的王稽,仿佛成了智计百出的范雎。 “外臣近日听闻大王仍犹豫不决,不逐长安君出齐,外臣窃为大王不取也,有一番肺腑之言,当告知大王……” 齐王面不改色,比手道:“秦使请说。” 王稽再拜道:“秦之土地,北至上郡、北地,南至黔中、南郡,西有巴蜀,东有陶丘河内,占了天下泰半,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兵敌四国。国内法令既明,士卒不避危难,乐于为国效死,加上国君贤明威严,武安君等将帅智谋勇武,虽不出一兵一甲,秦国之势,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试问六国,谁能当否?当此之时,天下后先臣服者必将受惠,后臣服者首先灭亡,此形势使然也。” “如今仍有区区赵国,妄图与秦国相较,派遣质子使节沟通诸侯,接纳流亡……” 王稽轻蔑一笑:“这类合纵之术看似热闹,呵呵,可在外臣看来,无异于驱群羊以攻猛虎,群羊当然不敌猛虎。但如今,大王却不亲附猛虎而去亲附群羊,外臣私下认为大王的打算,大错特错了!” 第118章 邦无定交 ”贵使说赵国是羊,秦国是虎,那为何秦虎还在赵羊手中连败两阵?阏与之战,几之战,贵使口中无敌的秦军不敌马服、廉颇,这又如何解释?” 当世大国外交,与市肆买卖差别不大,秦使王稽是卖家,拼命向齐国营造秦国极为强大的印象,力图让齐王心生畏惧,偏向秦国。但作为买家,齐国这边也不能任由对方自说自话,他们得讨价还价,稍稍贬低一下对方,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个讨价还价的工作,齐王是不方便亲自下场的,自然就交给能言善辩的貂勃了。 范雎机关算尽,早就料到齐人肯定会拿阏与之战来说事,已经嘱咐过王稽要如何应对,早有准备的王稽便笑道:“再弱小的羊,若是运气足够好,也能将头顶的角顶进虎豹的软肋里,但这并不意味着羊能胜过虎豹。” “我听说,春秋之时,齐国和鲁国打了三次仗,鲁国三胜,齐国三败,然而鲁国作为胜者,却反被败者日益逼压,国土削减,如今仅剩数县之地。鲁国虽有战胜之名,而有破亡之实。这是为何?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也。“ ”秦国与赵国比较,就如同齐国和鲁国一样,赵国户口、郡县、兵卒,都只有秦国的一半,赵奢虽然侥幸在阏与之战胜秦,然兵卒死亡不比秦军少,土地也无尺寸之增。如此看来,秦国的形势利便绝不是一两次作战能改变的,赵国纵然百战百胜,日渐破亡也是迟早的事,大王何必抱着一具枯骨,寄希望于赵国在西面为齐国守西境?” 齐王在思索王稽的话,这时候貂勃说道:“我齐国又不是非秦既赵,非赵既秦,在秦赵间恪守中立又何妨?” 王稽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淡淡地威胁到:“当今天下最强之国莫过于秦,其次为赵。两国相互争战,从形势上看,不可能共存,最终秦必胜赵。若现下齐国不亲附秦国,等秦打败赵国,我王第一个要收拾的便是齐!”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貂勃浑然不惧:”齐乃负海之国,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越境千里,能奈齐如何?” 王稽大笑起来:“大夫的说法听上去很高明,却没能考虑到实际的情况。” 他掰着指头算到:“如今秦、楚两国嫁女娶妇,结成盟国,楚太子也到了咸阳为质。韩国犹如秦的关内侯,说东不敢西,说西不敢东。魏国已献出河内数城,魏王听闻大秦丞相一句话,就要急忙割了魏相魏齐的头来献给秦国做礼物。至于燕国,也愿意为秦王秦相设置汤沐邑。“ ”假如大王不臣事秦国,秦国就会驱使韩国、魏国进攻齐国的西方;燕国的军队全部出动,渡过清河,直指千乘、临菑;楚国袭扰齐国东方,城阳不再为大王所有。五国伐齐之景再现,到时候,即使是大王想要臣事秦国,也来不及了,外臣一番肺腑之言,还望大王思之!“ 此言一尽,齐王和貂勃面面相觑,这秦使王稽和刚入齐时的长安君说辞如出一辙,都是齐国不帮助自己,就会招致四面入侵。 你不帮我,我就打你!简单明了的逻辑,也是天下两个唯二强国的自信,唯一的区别,就是赵国希望与齐缔结一个地位平等的同盟,而秦则高高在上,要齐国低下头。 ”我齐国何时变得如此弱小,对四邻畏之如虎了?“齐王田法章心酸不已,当年齐威王、齐宣王治下的齐国,可是唯一能和秦对峙的强国啊,可现在,都沦落成什么样了? 但没办法,弱国无外交,齐国不复当年,只能选择依附一强,威慑四境。 于是齐王请王稽回避,他开始与貂勃商议对策。 ”秦使之言似有道理啊……“齐王的心像是被风吹拂的草,秦赵哪边风大,他就偏向哪边,从年初到现在,不知已经变过多少次了。 貂勃吃一堑长一智,劝诫道:”不然,大王不可轻信这些行人使者的长短之言,彼辈最擅长的事,莫过于粉饰言辞,空发议论,抬高自己,贬低对手,只说对齐国的好处,不说对齐国的危害。而且方才秦使看似高谈阔论,可实际上,半点实际的利害都没有让出。大王不如再召使者上来,细细盘问他,赵国愿意付出三座城池得到齐国的友谊,秦国又能付出什么?“ 齐王按照貂勃的话再度召见王稽,如上问了他,王稽行礼道:“假如秦国出动军队攻占赵国太原,塞羊肠、上党,赵国必将全力调兵西防。届时,秦国拖住赵军主力,大王则悉起齐兵攻赵。不出数月,齐国则可以重新夺回被赵国所占的高唐、平原,清河以东,将尽为大王所有!“ 貂勃冷笑:”说到最后,秦国依然不打算付出一丝一毫,只有一句空话,还要齐国自己去取?“ 王稽默然,再度记起丞相嘱咐他的话。 ”你要记住,之前的一切不管多精彩,都是长短空话,真假参半,不足为信。要说得齐王心动,必须有实实际际,能打动他的好处……“ 于是王稽便突然道:”外臣却是忘了一件事,齐王与貂大夫恐怕还不知晓,寡君在六月初时,立了新太子!“ ”秦国立太子了?“ 齐王和貂勃一惊,这件事还没传到临淄,王稽应该是出发之前就知道的吧? ”不知秦国新太子是哪位公子?” “是安国君。” 王稽微笑着,观察一君一臣的表情,齐王有些茫然,他已经不记得安国君是谁的封号了。貂勃则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来道:“恭贺秦国,安国君乃秦王次子,按照长幼次序,理应继承秦王之业。” ”多谢大夫,但寡君春秋鼎盛,长命百岁,太子想要继业,尚早,尚早。“ 貂勃眼珠一转:“莫非贵使的意思是,秦国愿意以安国君入齐为质?” 王稽摇头道:“自从悼太子死于魏后,秦国就再也不会以太子出质了。” 眼看貂勃略显失望,他话音一转:“但安国君有不少儿子,有几个快成年的,可以入齐为质。” 比如,那个叫“异人”的公孙,他的年纪应该和赵长安君差不多大。 之后,王稽还诱惑说,秦国愿意出嫁秦王公主,作为箕帚之妾来侍奉齐王…… 但想起齐王这时日无多的身体,王稽连忙改口成献给齐太子。 “寡君还说,等齐秦嫁娶结好后,还可商议陶丘附近刚、寿一些争议地界的划分,秦齐为昆弟之国,永不相互攻伐!“ …… “在齐国是走是留,吾等使命是成是败,已到关键时刻。” 质子府内,明月扫视围在自己周围的众人,整日穿着皮甲的赵括嘴里叼着根草,依然玩世不恭,带剑少年舒祺正襟危坐,机灵善言的李谈左顾右盼,突髻垂缨的游侠儿们则坐没个坐相,没一会就抓耳挠腮起来。 对于这群人而言,在齐国的日子真让他们猝不及防,原本是悠闲的生活,公子终日去学宫与诸子百家交游辩驳,他们的护卫工作也不重,赵括读兵书练兵,游侠儿与安平君府的私属角抵戏耍,偶尔去临淄的花花世界玩耍一番,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可自从公子在殿堂上气杀滕更老儿后,生活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外面多了许多齐卒,他们被勒令不许出府,一行人从客人变成了囚犯,这才感悟到,原来公子真的只是一个“质子”啊。 不过,明月这些时日在临淄的博名没有白费,他依然有门路得知外面的消息,派李谈和游侠儿混迹在临淄市肆打探情报,公孙龙给他带来学宫近况,隔壁的安平君府时不时扔过来一份字体娟秀的帛书…… 奉齐王之命时不时来探望的后胜,也因为明月的贿赂,给了他许多秘密情报。 比如,秦国使者已秘密抵达临淄,被齐王奉为上宾这件事…… 这下子,齐王对自己突然改变态度,从笼络变为驱赶的原因便找到了。 于是六月下旬的这一日,明月派人回赵国递送消息之余,也将这个质齐小团体的核心人物都召集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 “李谈,将你查访到的事,说与二三子听听。” 李谈是明月的御者,这几日明月让他扮作拉肉类蔬菜的庖厨,出门采购食物,离开齐国兵卒的监视后,便悄悄下车躲起来,开始利用他学得九成像的临淄方言,四处打探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异样。 “秦使应当就在城西一馆舍内,紧邻齐王宫,我在那附近寻访时,好几次看到貂勃大夫的车驾出入,每次去时车上有人,离开时车上无人……” 这件事结合后胜吐露的只言片语,几乎可以得出结论,秦国使节就在那馆舍内,每日接受齐王接见,与这边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明月并未后悔那日之事,滕更之死是意外,也是他活该,谁能想到这个厚脸皮的老儒心血管如此脆弱? 秦国这次手段很高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派使者来跟他打擂台,而是悄然入齐,一切都在暗中交易,等明月发觉时为时已晚,这才陷入了如今的被动状态。 “但归根结底,还是秦赵两国国际地位的差距啊,秦国一个使者动动嘴皮子,可比我赵国质子身在临淄强多了……” 更别说明月根本无法代替赵国做任何决定,每次都得派人去邯郸跑一趟,来回二十天,黄花菜都凉了。 战国之世,士无定主,邦无定交,齐国本就是墙头草,随时可能摇摆,现在感慨也没用了。 明月让李谈详细说完查探到的情况后,严肃地说道:“齐王态度已变,恐怕已经被秦使说动,欲弃赵投秦,加上滕更一事让他有了借口,想来下定决心,逐我出境,也就是近几日的事了。” 他深刻地感受到,留给自己在临淄的时间,不多了! 明月目光扫视众人:“二三子有何见解,都说说罢!” 性子急躁的游侠儿鲁句践早就忍不住了,立刻跳将起来,将他的佩剑一把拍在案几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他跪了下来,瓮声瓮气地说道:“公子,我是粗人,不懂什么两国之交,合纵连横。要我说,既然已知秦使所在,不如尽发府中兵卒卫士,杀到城西去,将秦使杀了,割了他的人头放到齐王面前。秦使都死了,齐国和秦国就没办法结盟交好,公子使命定能完成!” 此言大胆,众人惊愕,还不等明月表态,就有两人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第119章 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尽发府中兵卒卫士,攻馆舍,杀秦使,以绝齐秦之交,何如?” 当鲁句践拍案而起,提出这个颇似汉代班超“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的主意后,明月壮其胆气,但还不及表态,便有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那二人,却是舒祺和赵括,他们有些惊讶地对视一眼,而后同时抱拳,请求明月勿行此计…… 鲁句践与赵括关系一般,见其反对不足为怪,但舒祺也来阻止,却让他颇为不解。 他们十名游侠儿追随长安君后,按照武艺高低排序,由剑术最精,勇气最盛的鲁句践做了首领,但就算是鲁句践,在舒祺的剑下,却过不了十招,就会被他制服。 好勇斗狠的里闾游侠功夫,遇上剑术大家司马蒯聩亲手教出来的弟子,根本占不到什么上风。 游侠儿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在轮番上阵都被舒祺击败后,鲁句践等人也对这位弱冠少年生出了敬佩。他虽然年纪轻轻,却武艺高超,还继承了其父触龙的稳重谨慎,有他守护在长安君身边,是最让人放心的。 闲暇的时候,鲁句践也会向舒祺请教剑术,舒祺知无不言,二人私下关系很是要好。 但如今舒祺却出言反对他的计划,鲁句践顿时不快,大声质问道:“黑衣,你这是害怕了么?” “我并非害怕。” 舒祺抬头与鲁句践牛铃般的大眼睛对视:“若公子命我去杀秦使,我当仗剑先行,绝不回首!” “但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头!” 舒祺看了看明月,得到他同意,这才道:“我凭借父荫,侥幸成为黑衣卫士,并被太后选中,护卫于公子左右。在离开邯郸前,父亲曾对我耳提面命,说此番入齐,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保护长安君,公子在哪,我的剑就要在哪,若有箭矢射来,当由我来替公子挡下!” 他单膝跪地,诚恳地说道:“作为黑衣,没有什么比公子安全更紧要的事了。如今齐王虽将公子软禁于府中,但吃穿用度从未怠慢,也不太可能会加害公子,过些时日,邯郸便能派人迎公子平安归赵。” “但若公子发府内私属攻击馆舍,杀秦使者,这便是触犯齐国律法。齐人连吾等所持兵刃,带来的马匹都要严加管制,何况公然在临淄城内行兵?到时候齐王震怒,发兵来剿,戈矛箭矢无眼,公子危矣。此计将置公子于险地,吾等草芥之命死了也没什么,但公子千金之身,岂能断送于此?” 一番话说得诚恳,作为黑衣的职责所在,他视明月的安全,远胜于所谓的使命。 明月理解舒祺的选择,又看向了一直在低头思索,还在案几上用酒水画着图的赵括:“括子,你也认为此策不可行,又是为何?” “我并非胆怯。”赵括指着案几上他画出来的图画道:“而是站在用兵的角度考虑,此计有九死而无一生!” …… 通过经常在外走动的李谈叙述,赵括能将质子府周围,乃至于去往馆舍的路途画出七七八八来。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首先来说说己方,质子府内有兵卒一百,日夜训练堪称精兵,外加游侠儿十名,骁勇而不畏死。但吾等入城时,齐人收缴了大部分长戟长矛,弓弩及战马,吾等仅半数人有短剑可用,其余人只能以农具木棍为兵器,靠这些去与甲胄器械齐全的齐兵相斗,难!” “而彼方,质子府外有齐卒三四百人,装备强弓劲弩,分别堵在府邸前后两座门外看守,想要潜行出去绝无可能,就算出其不意突破一门杀出去,至少要折损十余人。” “杀出质子府,还要再走一里半,才能抵达齐王宫旁的迎宾馆舍。一路上每条街巷,都有巡夜的齐国五都之兵查哨,一旦发现有人持兵刃违宵禁,齐人点火呐喊为号,一刻之内,便会有数百齐兵过来抓捕吾等。” “就算吾等破了巡夜齐卒,也必然损失大半,馆舍之外,依然有齐王派遣的宫卫重重把守,人数不下五百。到这时,吾等已惊动全城,齐王尽发宫卫、五都之兵、技击之士数千人杀过来,纵使士卒游侠能以一敌十,也难以抵挡……” 所以在赵括看来,这出“反客为主”的计策,也就鲁句践这些脑袋里缺根弦的莽夫想得出来。 他总结道:”纵然尽数战死,吾等都不一定能冲入馆舍,擒杀秦使,到那时,他或许早就得到消息,跑到齐王宫里避难去了!当年齐国虽有田甲劫王之叛,但那田甲是有兵权的,还有孟尝君暗中支持,吾等却是异国之客,不熟地理,又无人和,更缺机遇天时。在我看来,此计与将刀刃递给对方,请对方杀死自己无甚区别!” 赵括说着还狠狠瞪了鲁句践一眼,责怪他鲁莽行事。 鲁句践这时候也清醒了不少,满头大汗起来,对啊,他们死了事小,要是被敏感的齐王认为这是赵国伐齐的前奏,赵人里应外合,要发难害他,那该如何是好?长安君还不得被他害死了。 他连忙下拜告罪,明月却不以为忤,让他起来,又让赵括、舒祺过来,拍着他们的肩膀道: “句践一时心切,余勇可贾,是敢死之士。舒祺尽忠职守,将我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是忠谨之士。括子站在用兵角度,分析敌我,判断可行与否,乃将略之士……汝三人是我在齐国的左膀右臂,值此非常时刻,万万不可相互怀疑责怪!” 三人应诺,这才重归于好。 鲁句践被明月重视,将他与赵括、舒祺并列,心中感动之余,也生出了效死之心,便请命道:“既然发兵明着去攻打不容易成功,且会连累公子,那便让我孤身前往,潜入馆舍,刺杀秦使!” 他暗暗想着,自己不成则死,死前毁容,绝不会牵连公子! 明月却摇了摇头:“勿要急躁,吾等境地虽然凶险,但事情远没有到刀兵见血的程度……再说了,就算侥幸杀了秦使,也不一定能破坏秦齐关系。” …… 来齐国几个月了,明月除了和稷下诸子交游外,与齐国的政治人物也逐一会面,对他们有了粗略的了解。 齐王、君王后、安平君田单、齐相王孙贾、大夫貂勃,这里面没有谁是愚笨之人,若秦使突然被刺杀,岂会猜不出是谁干的? 班定远杀了匈奴使节可以大摇大摆地威胁鄯善王,因为鄯善与汉朝实力差距太大。如今赵国虽然比齐国强,却远没到后世汉朝对西域小国绝对压制的程度。 到时候阴谋败露,就不是软禁了事了,齐王本来就对他十分忌惮,试问,谁会喜欢一个在自己家里拔刀的客人?也顾不得得罪赵国了,恐怕会直接将他投入囚车,送去秦国作为赔罪礼物…… 至于秦国方面,指望杀一个使节来触怒他们,使秦国认为齐欲绝秦,从而歇斯底里地恨上齐国,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秦相范雎,乃天下间最老谋深算之人,他能在做了秦相后隐忍数月不报仇,一出手就逼得魏齐狼狈逃窜,投石问路,让秦国秦相之威传遍天下,又岂会因为死了一个使节就失了智? 而秦王稷,这位已经做了四十二年君主的老秦王,在那些传言的只言片语里,明月对他的印象,就是两个字…… 冷酷! 明月听说过一件事,阏与之战后,秦国因为初败于赵,在国际上形势不利,秦王为了拉拢魏国,就把他的太子送去大梁做人质,换取秦魏之盟。 然而,在两年前,也就是秦王稷四十年,秦国太子却在大梁生病去世,魏国诚惶诚恐地将太子尸体送回,葬于芷阳。 秦国国内舆情喧哗,认为这是魏国照顾不周的缘故,死了长孙后悲切不已的芈太后也大怒,她一拍板,秦国当即断绝与魏国的关系,秦王稷四十一年夏,秦兵东出,打着为太子报仇的名义,夺取了魏国河内的邢丘。 这时候,齐、楚觊觎魏国占领的宋地和亢父之险,便联合起来伐魏,想要乘着魏国被秦打得抱头鼠窜之际,夺取那片地域。 魏王眼见东边西边一齐失火,大惊之下,派人到秦国求和,使臣络绎不绝。 当是时,秦王稷已经扳倒了魏冉,迁芈太后于甘泉宫,终于成了大权独揽的君王。 面对魏国这“杀子仇人”,他出人意料地采取了与芈太后、魏冉不同的策略。不但答应魏国求和称藩,还做出了支援魏国的姿态,齐、楚连忙退兵,之后这两年,魏国俨然成了秦国在函谷关以东的看门狗,成为连横的坚定支持者…… “秦王稷能放下丧子之恨,而以秦国利益为先,又岂会因为一个区区使者之死,而迁怒于齐?” 杀秦使迫使齐秦反目,成功的可能性太低,明月可不敢冒如此大的风险行事。 以秦王的冷酷,以范雎的手段,所谓的使者不过是他们布局天下的棋子,死了一个两个是什么大事?随便换一位,秦国的远交近攻之策照旧。明月贸然行事,反而会被范雎施展手段,给赵国扣上一个不义的帽子,加速齐秦同盟,到时候反倒是为自己,为赵国惹祸上身…… “那该如何是好?”被他这么一分析,本来就不以智谋见长的赵括、舒祺、鲁句践等人再度陷入了一筹莫展中。 明月在他们密谋事情的小院子里踱步,面色阴晴不定,从秦国使者抵达临淄开始,他就陷入了极其不利的境地,有九死而无一生…… 等等,死地? 明月突然眼前一亮,脱口道:“既然刺杀秦使无法使齐秦反目,反其道而行之呢?” 众亲信一愣,不明所以:“公子此言何意?” 明月却不答,而是抬起头,看着头顶那轮几乎被乌云完全遮蔽的圆月,仿佛看到了自己,笑道: “我欲置己于死地,而后生!” 第120章 破局之计 “长安君请求归国?” 齐王田法章刚捏着鼻子喝下一碗黑乎乎药,还来不及擦去嘴角的药汁,乍闻此事,便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谒者后胜。 “不错,这是长安君亲口对臣所说!” 后胜有些惊喜,他也没想到,长安君那边会这么快就心生退意。 此时距离长安君在齐王宫大殿上骂死滕更,已经过去了数日,随着秦使王稽的日夜游说,齐王亲秦之心愈发坚定。但以他凡事都留一手的性格,又不愿意彻底得罪赵国,于是便假借滕更之事发怒,把这件事上升为外交时间,要求赵国把长安君接回去,两国好聚好散,但也不至于结仇。 但长安君性情倔强,似乎还没死心,虽被禁锢在质子府内不得外出半步,却屡次求后胜为他传话,说是还想觐见齐王。 “赵光聪慧,恐怕是猜到秦使来临淄了,这是想再度游说寡人,让寡人回心转意啊……” “但他只是区区一质子,身在齐国,决定不了赵国政事,寡人就算要与赵国和谈,也该找平原君、蔺相如等执政之人,听他一孺子空口胡谈作甚?” 齐王田法章已对长安君心有忌惮,又听貂勃说他能言善辩,生怕自己再受欺瞒,于是齐王想都不想,便拒绝了他的求见,只等将此事告知赵国后,强行遣送走。 谁料,此子试过几次后,竟放弃了,主动往身上揽罪,说是自己的莽撞让舅父为难,无颜再留在临淄,请求离开齐国…… “毕竟只是一十六岁的孺子啊……” 君王后知道后,对这可怜的孩子萌生怜意,问齐王要不要将长安君招入宫来再招待他一番,甚至可以让他挑一位齐国公主,齐赵联盟不成,但可以通过姻亲消弭恨意啊。与齐王不同,君王后倒是对容貌、才干都不错的长安君印象极好,心生招婿的念头,齐国的庶公主嫁给赵国公子,也不算委屈。 齐王却冷哼一声:“此子狡黠,谁知他是不是以退为进,借归国为由,骗寡人再见他一次,好用花言巧语来说服我……至于姻亲之事,长公主我打算许给魏国太子,好达成齐、魏与秦连横,其余公主年纪尚小,往后再说不迟!” 君王后又苦口婆心地劝丈夫道:“就算不嫁公主,赏赐的钱帛珍器也不能少,不可让赵人觉得长安君是被逐出齐国,视之为侮辱……长安君就没别的要求?” 齐王想了想道:“倒是有一样。” “他说想要在临淄留到七月,好看一看闻名天下的临淄秋社……” 齐王说完欣慰一笑:“果然,不管再多智近妖,他依然只是个少年,改不了玩乐看热闹的本性。” …… “七月份就将那赵国质子赶出齐国,当真?” 城西,被齐国宫卫看守得严严实实的馆舍内,秦使王稽从貂勃处得知此事后,不仅大喜,立刻起来,敬了貂勃几盏酒。 “齐王终于下定决心,为此事,当浮一大白,哈哈哈哈!” 貂勃也含笑道:“大夫这下相信齐国的诚意了罢?” “这是自然。”不过王稽心里依然有遗憾,可惜以他的才略,只能复述丞相教过的话,若是能有张仪之能,说服齐王杀长安君就好了,那样的话,齐赵关系将彻底破裂,对秦国而言好处多多。 不过单是让齐国赶走长安君,结束与赵国的友好关系,就算是完成使命了,只等他回到秦国禀明秦王,将过程说得曲折些,把自己的功劳夸大些,丞相再美言几句,外放做一个大郡太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已经开始想着,自己要挑哪个郡为官了,巴郡气候不好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蜀郡隔着连绵群山太远,蛮夷又难治,上郡、北地、陇西太过寒冷贫穷,都不是上上之选。秦国最好的外郡,非河东莫属! “河东太守王稽?嘿……” 得意之下,王稽已经心有所动,想着自己要不要离开这狭小枯燥的馆舍,去临淄城庄岳之间的花花世界走走瞧瞧,再体验一下传说中销魂彻骨的齐国女闾,庆祝一番…… 还有齐国的秋社也快到了,这临淄秋社从春秋时代起就很出名,鲁庄公还曾微服跨越国境来看过热闹,王稽也想看看,究竟有何稀奇。 但他没得意多久,丞相在他临走前冷冰冰的告诫,让王稽清醒过来。 “此番出使,汝当记住这句诗,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王稽连忙暗骂自己道:“事情还未落定,我决不可大意,须小心躲在这安全的馆舍内,决不可出去冒险!” 也罢也罢,再忍上十天半个月吧! 想到这里,他提起酒樽,满上后敬了貂勃一杯:“为两国大王祝寿,为秦齐之盟祝寿!” 貂勃也举酒笑道:“齐王万年,秦王万年,秦齐之盟万年!” …… 馆舍内王稽等秦人额手称庆,质子府这边就有些愁云惨淡了。随着长安君请求归国,手下人纷纷开始准备收拾行囊,愚昧的人想的是终于能回到故乡,暗暗心喜,明白人却知道这次归国,公子恐怕不妙。 但也有好处,为了奖励长安君的识趣,齐王解除了对他的禁足令,监视他们的齐卒陆续散去,府外的人可以随意出入质子府,大多是来跟公子告别的,尤其是稷下墨家,很舍不得长安君离开。 这里面,唯独公孙龙是带着愤怒来的…… “长安君,如此重大的事仓促决定,为何不找我商量商量!” 公孙龙看上去十分愤懑,他名义上是平原君的家臣,平原君回去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代为照看长安君,把他当成自己的小主君,为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一开始公孙龙觉得是平原君多想了,长安君妙计百出,不但结交了许多齐国权贵,还在稷下学宫混得风生水起,何须他人指点? 谁料,此子毕竟年轻,猖狂过头,招致了不少小人仇视,更在大殿上气死了滕更,遂被齐王禁足,陷入不妙境地。 对此,公孙龙有些猝不及防,在惭愧自己没能照看好他之余,开始积极奔走,想要发动稷下诸子,为长安君说情。 但他万万料不到,只遇到了这么点挫折,长安君就请求归国了…… 公孙龙对此满是不解。 “公子难道不知,如此贸然归国,会让公子被赵人视为破坏了齐赵之盟的罪魁祸首,先前为国赴难的功劳荡然无存么?” 一旦那样,长安君在赵国的政治生涯,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亏他还对此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超越平原君。 明月却不急,等他说完了,才道:“先生难道不知道,秦使已至临淄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日,齐王欲绝赵亲秦,接见秦使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这……” 公孙龙也犯了难,若真有秦使入齐,之前长安君借齐王不知秦相范雎态度,对他进行的恐吓就没了作用。一旦齐王被秦使说动,除非邯郸那边立刻给一个更高的价,否则的话,齐国滑向秦国一边,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毕竟从地缘上来说,齐秦才是天然的盟主。更别说齐国如今的外交策略,就是寻找一个靠得住的大国结盟,保证四境和平…… 所以这就是长安君要归国的原因?是他察觉到赵国已不可能做出更多让步,才黯然放弃的? 但公孙龙瞧向面前坐立自如的长安君,眉宇间的自信一点未少,哪里有一点受挫败逃的模样? 公孙龙心中一动,醒悟了什么,请长安君屏退左右后,对他轻声说道:“莫非是公子有了破局的妙计?” “先生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妙计……”明月断然否认。 公孙龙顿时做出被羞辱的姿态:“原来是长安君信不过我,不把我当做赵人!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敢妨碍长安君做大事,告辞了!” 说完他拂袖便走,脚步飞快。 “先生,先生,是小子得罪了……”明月连忙将公孙龙拉住,他方才已经计较了一下利害,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公孙龙虽然在辩论时口若悬河,但一些事关机密的事,却能咽到肚子里,加上他赵国名士、平原君家臣的身份,在这件事上无疑是信得过的。 而且明月身边还真没有智谋之事,那个计划,还需要公孙龙帮忙合计合计,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行性…… “请先生随我去一趟后院……” …… 公孙龙虽然经常出入质子府,但却没来过后院,这里看上去十分复杂,小径曲折,池塘假山环绕,从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情形,只见每个路口都有穿甲持刃的兵卒守护,显得神秘兮兮。 走了一段后,公孙龙发现里面豁然开朗,隐藏在假山后,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门外又有十余名持剑兵卒排成两个纵列看守,见到长安君,便下拜顿首。 明月让他们起身,推开门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又推开一道门,才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 “这府邸本是孟尝君的宅院,田文素有不臣之心,还策划了田甲劫持齐闵王之叛,故而兴建了两个秘密武库,私藏兵器,训练死士,这就是其中之一,原本已被搬得空空如也,我带着兵卒家臣住进来后,正好派上了用场。” 顺着长安君的手指,公孙龙看见,这座建筑的空地上摆满了兰锜,上面放置着长短兵器,长安君的亲信卫士舒祺、鲁句践等数人全身劲装,正手持兵器相互搏击。 更让公孙龙吃惊的是,还有人举着临淄城内严禁收藏的弩机,瞄准靶子不断试射! 他不由面色一变:“公子,你让死士日夜训练,还设法弄来了城内严禁携带的长兵器和弩机,打算作甚!?” 明月面色不变,看着舒祺、鲁句践等人练习搏杀时腾跃的身影:“若我说要去刺杀秦国使节,破坏秦齐之盟,先生觉得如何?” 公孙龙的反应和那一日的赵括、舒祺一样,面色大变道:“万万不可!” 他甚至急得直跺脚:“此计,是哪个莽夫想出来的!公子决不可听之,否则,不但要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也会害了赵国!” “先生真知灼见,小子方才只是说笑……” 明月哈哈一笑,随即却严肃了下来,盯着公孙龙,认真地说道:“但若是小子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不再会有变数时,使人冒充秦人刺杀我自己呢?先生以为,能破此死局否?” 第121章 苦肉 “好叫先生知晓,我来齐国之前,曾听说过张仪使楚绝齐的事迹……” 质子府后院武库一间屋子内,只有长安君和公孙龙相对而坐,二人都面色严肃,显然是在谈论什么机密大事。 长安君说的那件事公孙龙也知道,发生在五十年前,秦欲伐齐,但齐楚结盟,于是秦惠文王便派张仪前往楚国,游说楚怀王。 当是时,苏秦名声未显,张仪与公孙衍一个主持连横,一个支持合纵,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能主导天下七雄时局变化,堪称“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于是楚怀王便恭恭敬敬地招待了张仪,虚上等客舍以待,亲自去迎接张仪,还谦卑地说什么“楚乃僻陋之国,子何以教寡人?” 后面发生的事,世人耳熟能详,张仪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取得楚怀王信任,楚国立刻闭关绝约,断绝了与齐国的外交关系,然后急冲冲地去向秦国报喜,索要商於六百里地。 结果张仪装作跌下车受伤,三个月没有上朝,楚怀王也是个极品,都这样了还不疑有他,还以为是秦国觉得他绝齐之心不诚,于是再度派人借道宋国北上临淄,去把齐宣王大骂一通…… 这下子,齐宣王就把楚国恨上了,反而与秦国互派使节,两国瞒着楚国开始结盟。 呆蠢的楚怀王仍然蒙在鼓里,心想这下秦国该满意了吧?再派人去要地,结果张仪瘸着腿出来,故作惊异地对楚人说,我答应的明明是六里地,什么时候变成了六百里? 楚怀王这才知道自己被张仪当成了傻子,大怒之下发兵攻秦,结果秦齐共攻楚军,丹阳之战,秦军斩首八万,楚国主帅屈匄、裨将逢侯丑以下七十多名贵族被俘,汉中之地也丢得一干二净…… 那是楚国由盛转衰的标志性事件,楚怀王也成了笨蛋的代名词,明月今日旧事重提,却是为何? “当今之世,辩士说客大行其道,阴谋长短之术并出,而诸侯也邦无定交,今日合纵明日连横,但两国之交,仍然离不开一个字。” 明月竖起一根手指:“那就是信!在我看来,这两国结交,与男女婚配相似,维系这关系的,除了国力强弱,利益攸关,还有信任。这是两国能结盟的关键,若双方没了信任,所谓盟誓就成了空文。如今想要破除齐秦之盟,也要从此处入手。” “公子真是道明了当世伐交的真谛。”公孙龙捋着胡须颔首道:“所以公子想要让齐王对秦国的目的产生怀疑?但齐王已对公子有了忌惮,空口白话,他也绝不会相信。” “然也!”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明月拊掌道:“齐国畏惧秦国的强大,贪婪秦王答应的好处,但考虑到秦国外交口碑一向极差,张仪骗楚怀王之事在先,秦王稷武关劫盟,将楚怀王囚禁至死在后。齐王素来多疑,绝不会不加保留地信任秦国。故而齐王的打算,是既能联合秦国,又不至于将赵国得罪太狠,所以才优待于我,想要送我平安归国。是故,任何与齐王心思为难的举动,都会招致他的敌意。” “先生之前也说了,刺杀秦使会让我处境更糟,反过来,若秦国来刺杀我,同样会让秦国陷入被动!” 他笑道:“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 眼见面前少年笑着说出要自残的话,公孙龙不由凛然,现在,他完全明白长安君的计策了。 赵国质子已主动请求归国,但在归国前夕,却突然遭到刺杀,侥幸受伤未死。 这必然会成为引爆齐、赵关系的大事件,和赵国好聚好散的打算落空了,齐王也得急得跳脚。 那么问题来了,谁会做这种事? 按照常理,人不会伤害自己,要是受到某种伤害,一定是某种自己无法抗争的力量导致的。所以齐王不会怀疑到长安君头上,而会对唯一能“获利”的秦使生疑……他会觉得秦国并非真心想要与齐结盟,只是要不择手段破坏齐赵关系,就如当初张仪骗楚怀王绝齐一般,等到齐赵因为此事彻底绝交,秦国也就利用完齐国,要违背盟誓了…… 说不定,秦使在此之前已经劝齐王杀长安君了,那样的话,一旦事发,秦使将百口莫辩! 妙,真是妙啊! 公孙龙看向长安君的目光,又多了一丝敬佩,这个十六岁的弱冠少年,当真有几分急智,遭到滕更等人诽谤,能立刻整理思路在朝堂上反杀,陷入秦齐联合的死局,也能想到通过自刺诬陷秦国来脱困。 “先生以为,此计如何?”明月心怀忐忑地求问公孙龙,这出“苦肉计”虽想出来了,但都是他单个人的想象,事情究竟能不能按照剧本发展,他也没有十足把握…… 却见公孙龙沉默良久后,缓缓说道:“长安君尽管放心去做,事发之后,我自会在稷下鼓噪,以喉舌为君声援,痛斥秦国不义之举!” “先生也以为此策可行!”明月大喜。 公孙龙露出了笑:“可以一试,但是公子,你还需切记一件事……” 明月顿首:“先生何以教我?” 公孙龙肃穆起来,毕恭毕敬地朝明月还礼:“龙希望公子安平,切勿为了取信于齐王,而将自己伤得太重!” …… 公孙龙离开时,只见管杂务的老寺人宁致远在命令随从人员收拾行囊,将金银钱帛礼器装到车上。而内院里,长安君的贴身侍婢女绮也在组织侍女们洗净被褥,腾空屋子,一副即将离齐远行的架势。 混乱之中,守在外面的齐国眼线根本不知道在后院武库内,一场行刺计划正在逐渐完成。 公孙龙走后,明月依然留在武库,他让几名知道计划的亲信在此集合,自己则手持木剑与舒祺比划起来,只两个回合,就被打落木剑,败下阵来…… 舒祺请罪,明月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道:“舒祺,你的剑术能高到何种程度?” 他比划着自己的背部道:“能做到持剑刺来,避开要害,只伤皮肉,但看伤口上去却很严重么?” 舒祺当然知道公子要自己做什么,不由两眼通红起来:“非要如此?若那样的话,公子怕是要受苦了……” 明月看似不以为然:“我来齐国之前就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早就做好准备了,一点皮肉伤算什么?” 舒祺深受感动,重重点头道:“君子能忍,我便能刺!” “善。”明月欣慰地笑道:“那秦国刺客,便交由你来扮演了,到时候别心软下不了手,让人看出破绽来。完事后还要装作挨了我亲卫一箭,潜行至城西馆舍附近,扔下血衣和凶器……” “我……臣一定不负公子!” 这是舒祺第一次在他面前称臣,明月心中又多了一份宽慰,但依然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等赵括也来到后,负手站于他们面前,宣布了行动的时间。 “三日后的秋社,便是发难之期,吾等数月以来的成败,在此一举!” ps:2点还有一章,等不到的明天看 第122章 窈窕淑女 ps:咳,前文写错了,在安平君府内第一次相见,田葭穿的是男装,现在重新设定下,作者君吃设定什么的,习以为常就好…… …… ”长安君,你当真要走?“ 化名”田嘉“,自称安平君之侄的少女依然装着一身男装,说一口与普通变音期少年没太大差别的沙哑口音,每次出来见面,她都是这样,明月都替她累得慌。 不过,声音和装扮虽然是假的,但她面上透露出的关切和惋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见少女心有不舍,他不由心里一乐,故作遗憾地颔首道:”不是我想走,而是齐王要赶我走。齐王已经不再见我,根本不给我分说的余地。情势如此,我再留在齐国也没有意义。” 田葭叹息一声,抚着腰间垂下的玉璋黄穗道:”长安君离开临淄,往后还会再来么?“ “齐王不欢迎我,齐太子不喜欢我,齐国儒生也将视我为杀师仇人……”明月笑了笑:“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田葭心里不免一阵难受,二人也相处两个多月,时常一起出入稷下,近来在两家中间这小草亭的会面也越来越频繁,称之为“朋友”也不为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朋自身边离开,则不免黯然神伤。 明月却似是自我安慰地说道:“君切勿为我感到可惜,其实想一想,在齐国,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客人,而是刀剑架在脖子上的质子,就此离开临淄,也算脱离险境了,君若以我为友,当为我欣喜才对。” 话虽如此,但不知为何,田葭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明月却在那自顾自地说道:“归去之后,虽然免不了会被王兄责备,骂我破坏了齐赵关系,但好在母后宠爱,封我以膏腴之地,而多赐重金宝器,我不能在朝堂一展所长,但做一个安乐公子,醉生梦死,却可以做到……” 此言一出,田葭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的失望,顿时出口斥道:“长安君此言谬矣!“ 看着长安君颓废的模样,她痛心疾首地说道:”公子入齐不过数月,便名动稷下,与九流十家交游,发前人未发之秘,辟前人未辟之境,几至引领学宫风潮而动。有如此之才,岂能因小小挫折而自暴自弃?“ 她欣赏长安君的,就是他的才气和敢为天下先的胆量。 ”君说的对。“明月倒是挺喜欢看这姑娘颦眉的模样,连忙改口道:”是我糊涂了,即便回了邯郸,当不至于如此堕落。“ 见田葭怒意稍熄,他又笑道:”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君不但耿直,诚信,且知识广博多闻,真是益友,有君敦促,我方能见贤思齐焉……“ 这一席话却是让田葭喜上眉梢,虽然心里还有一点离别的忧愁,但被长安君称之为”益友“,实在让她很高兴,也十分荣幸,只是回头想想,这种只能女扮男装才能维系下去的”友谊“,又脆弱得让人哀伤。 却不料,长安君又叹息起来:”我不日便要离开临淄,但一直有件事放不下。“ 田葭便问道:”是何事?或许我能为公子排忧。“ 明月大笑:“正要君为我分忧,其实我在临淄数月,一直爱慕一位淑女,却苦苦不能相见……“ 田葭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阵抽搐,但仍然面不改色地问道:”不知是哪家淑女,能得到长安君垂爱。“ ”君博学多闻,应当知道这诗是何意罢?“ 说完明月就拿出了一张帛,上面写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一看不要紧,田葭的心跳得更快了,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既期待长安君说下去,又害怕得想要飞快逃离! 但她忍住了,故作镇定:“此乃秦风蒹葭。” 明月背着手道:“我听闻安平君有一女名葭,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有毛嫱西施之容;博闻识广,知文善墨,有许穆公夫人之才;于是便心存仰慕,想要见上一面,但你也知道,我初入安平君府,就惹到了邹子,之后陷入连绵论战,不知不觉就要离开齐国,却不能见美人一面,倾诉思慕之情,真是遗憾……” 田葭一个闺中少女,虽然见识比较广,诗三百里的情爱之诗也读过些,但哪里亲自经历过这种事?长安君在那当着面说起对自己的“爱慕”,她的脸顿时从白变粉,又从粉变得通红,手紧紧捏在一起,心里则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而长安君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对她的表情变化熟视无睹,自顾自第说道:“君乃安平君之侄,田氏淑女之堂兄,可否为我传递帛书,以叙慕然之思?这便是我在临淄唯一的遗憾,还望君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明月便一鞠到底,让田葭看不见他的嘴在暗地里窃笑。 “他到底是知道故意如此说的,还说不知道无意说的?”田葭心脏狂跳,也不敢答话了,颤抖着手就要去接那张“蒹葭苍苍”的帛。 “并非此帛。”在她要触到帛书时,长安君却收回了手,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背,这一碰不要紧,竟将田葭怔住了,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反应。 片刻之后,敏感的少女才反应过来,感受着男子指尖的温度,她寒毛直竖,差点跳将起来,连连后退数步。 长安君收回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田葭心虚,又想到方才他所说对”她“的爱慕之情,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烧开水了,也顾不上其他,拂袖就往后走去。 远远的,后方的长安君仍像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鲁男子般,冲她的背影喊道:“半个时辰后,我会送信过墙,还望君收到后,代我传递给田氏淑女!“ 听到这句话,田葭走得更快了,几乎是跑回安平君府的…… …… ”他怕是已经知道我身份了……定是故意为之!“ 逃回安平君府,迅速换上正常装束,田葭将房门紧紧关闭,躲在里面,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依然颤抖不已。 有激动,有害怕,也有忐忑。 ”也是,以他的聪慧,这小小伎俩,又怎瞒得过他的眼?“ 想到自己每次见面都穿上男装,花上许多时间梳成男式的总发,故意压低声音模仿变音期少年,还要想方设法瞒过父亲,真像一个愚人一样。 ”所谓的爱慕之情,一定是在故意嘲弄于我,不理他便是!“ 又羞又怒之下,她对长安君也有了几分怨气,便要赌气不去打理他。但心里那个声音却又在不停地鼓噪:”万一是真的,万一是真的呢!“ 齐国民风开放,不忌欢爱,所以女闾才大行其道,女子未嫁就生了几个儿子的事情,司空见惯。 贵族这边,虽然随着儒家在齐国的风靡,对女子家教日益严厉起来,但禁不住风气如此,淑女们有许多机会接触到外面无拘无束的男女关系,自然也会像孟子所说的那样,“知好色而慕少艾“了。 孟老夫子虽然有很强的地域歧视和门户之见,可在男女关系上,却看得很开。 每年狩猎、秋社,就是齐国贵族男女们相亲的聚会,闹出的奔野合不在少数,齐人也不觉得奇怪,顶多事后补上个婚配程序而已。 但作为首次经历这种事的田葭,却有些想不开了,她极为纠结地躲在门户内,不敢出去,也不敢去想这件事。 但时间并不因为她的畏惧而走得慢一些,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田葭忐忑不知所措时,她的侍女进来告诉她,隔壁质子府里,升起了一只竹鸢…… …… 竹鸢是从质子府里升起来的,被风牵引着,飘到了安平君府的上空。 那边却不依不饶般,一只帛做成的风筝随风缓缓飘起,飘过高墙,落到了她的面前。 所谓竹鸢,是公输班发明的东西,传说他以木、麻为材料做出的木鸢,可以载着人迎风飘上天空,三天三夜不落地…… 但眼前的竹鸢,体型就小多了,以轻便的竹料代替木材,轻柔的丝绢代替麻布,田葭还不知道,后世这种东西叫做”风筝“? 这种竹鸢升空,不是为了如公输班那样侦察宋城军情,而是为了传情…… ”这便是他说,半个时辰后传信的方式?“ 田葭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如此浪漫的事,一双明眸痴痴地望着天空,看那如云般逍遥的竹鸢,它带着长安君要传达的心意乘风而上,越飞越高,引来这边的女婢议论纷纷。 田葭的脸又红了,她感觉整个安平君府,不,是整个临淄的人都能看到了!也知道了她和他的事! 好在那竹鸢似乎知晓了她的想法,终于开始朝这边落下,但随着它愈来愈近,田葭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等到竹鸢最终落到安平君府墙内时,她更是大惊,差点跑了过去! 因为她知道,里面有长安君要传达东西,万万不能让别人看到! 但她依然保持了安平君府淑女的形象,镇定自若,指挥女婢去取来竹鸢,又面不改色地带着它,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等房门合上时,田葭感觉自己快虚脱了,拍着胸口,不由怨起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长安君来。 那么,这明显写了字的竹鸢里,究竟有怎样的字句呢? “怕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 稍微冷静下来,恢复往日聪慧后,田葭便有些猜到了,以诗表情,简直是当时士人必用的招数,每每遇上有士人向她身边贵女好友们示好时,都引用《关雎》。 一次两次还好,十次百次,田葭都见得烦了,若长安君也用这一套来糊弄她,她可是会嫌其庸俗,将其撕碎的。 但当她轻轻展开竹鸢,看到那轻帛上的字句后,却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轻轻抚上带着用赵国篆字写成的诗,田葭眼中闪过羞涩和惊喜。 她轻轻念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七月新番说 ps:明天还是晚上才有 第123章 凤求凰 之后两天时间里,田葭都过得心神不宁。 平日里能全神贯注投入进去的女红纺织,她做起来没有精神,少女闺房里,再也听不到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只能听到时不时的长吁短叹,也不知她在思忆什么? 平日里让她感到津津有味的书籍简牍,也读不进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枯燥篆字与以前没有区别,但看在她眼里,却不知不觉幻化成了那一日载在竹鸢上,飞过墙头的浪漫帛信…… 田葭听过许多让人动容的情诗,远的有诗三百。这时代虽然已有许多为诗三百作注的儒生曲解其中含义,但《关雎》《蒹葭》《汉广》《静女》《野有蔓草》这些篇章都是情爱诗,这是毋庸置疑的。 近的则有屈原大夫的《湘君》《湘夫人》《山鬼》,里面的辞藻意境,无不华美浪漫到了极致。 小时候母亲教她这些诗篇时,田葭也曾暗暗期盼,以后会不会也有多才的君子为自己写一篇听上去很美的诗呢? 谁料今日终于实现了,她却又心生忐忑。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那帛信上名为《凤求凰》的诗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安平君之女依然有些怀疑。 “这帛上说的美人,当真是我?” 这诗明显不同于诗三百和楚辞,是原创的,至少田葭从未听闻过。全诗言浅意深,音节流亮,感情热烈奔放而又深挚缠绵,颇有屈辞那旖旎绵邈的意味,夹杂北方民歌的清新明快…… 而里面情深意切的吐诉,和最后似乎求之不得的遗憾,都让田葭为之动容。 她没想到,长安君不但学识过人,还颇有文采,这点是之前他从未显露过的,但更难想象的是,这么美的一首诗,竟是送给自己的? 一时间,田葭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一来,自己一直以男装出现在他面前,不料早已被那厮看穿,往后再碰面,岂不尴尬? 二来,她也没准备好如何去面对这种男女之情。 田葭没时间考虑太久,事发次日,她便再度梳妆打扮,进入齐王宫。 每逢年中祭祀,宫里也要举办一些祭奠,作为宗女,便要入宫与公主们相伴准备,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女出身都很高,富贵骄奢养育了一副好容貌,在家都被长辈娇宠着,放到一起后,自然少不了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戏份。数十名宗女,各自以几位公主为首分成几派,群雌粥粥,勾心斗角,显得热闹非凡。 独独田葭跳出这种争执,置身事外,一来是她天性聪慧,对这些小女儿的斗争没有兴趣。二来,别忘了她父亲是谁,安平君!齐国的再造之臣,就算是齐王田法章,在齐国的威信也不如田单高。 所以众宗女也对田葭毕恭毕敬,就算不考虑出身,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不敢再招惹她。 不过这一日,凡事都能做得不错的田葭,却在跟着女师跳舞击节时,却连续错了两处,用飨的时候也草草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匕箸。 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就被与她相善的三公主田蕤给发觉了,天真少女一张口,把田葭给吓了一大跳。 “阿姊在想什么,莫非是春心动矣?” 田葭一愣,眼见旁人的目光朝她看过来了,连忙解释道:“只是昨夜没睡好,公主勿要乱猜!” 田蕤年纪虽小,却是看得很开,摇头晃脑地说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就算阿姊有了心上人,又有什么好羞耻的。” “知好色则慕少艾”语出孟子,全句为“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意思是人在小的时候,心里是倾慕父母的;到了长大后,知道男女之情了,则会恋慕年轻美貌的人。这也是齐国人看待少男少女相互产生好感的态度,并不会刻意鼓励,也不会极力阻止,贵族圈子里也如此,每逢春夏踏青狩猎,齐国的贵族男女一同邀约出游实属平常。 田葭不动声色地否定了,她强作镇定,不过心里却扑通乱跳,因为她觉得,或许是被三公主猜对了,自己正被那首情诗和长安君的心意弄得六神无主。 田蕤没察觉她的惊慌,自顾自地向她说着自己发现的小秘密:“这几日,可有不少宗女在为一位中意的君子制作香囊呢,为此还争斗不休,厮打起来!” 屈原《山鬼》里有言,折芳馨兮遗所思,在他的楚辞中,可以看到了一个个神秘的身影,湘君、山鬼……都曾经怀抱香花,等待情人。 用芳香的花草作为礼物送给恋人,是战国之世最固定的传情方式,不过因为新鲜的香草不容易保存,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把阴干的香草盛在以精美的绮做成,绣着雅丽的花纹的丝袋里,做成香囊,送给心上人。 把这样一个带着自己体温的芳香饰物送给心中人,让他们系在衣带上,或放在胸前、怀中,用香气亲近着爱人的肌肤。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深情的举动吗? 田葭曾经对这事毫无兴趣,认为是幼稚少女才会做的事,现在则不由思虑乱飞,眼前浮现出长安君的模样,顿时脸颊绯红,连忙掩饰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君子,能得到宗女们一致喜爱?” “当然是那据说马上要归国的长安君了!”田蕤笑容嫣然,殊不知却刺到了田葭的心。 “宗女们仰慕长安君?”田葭努力让自己声音不要沙哑,故意道:“不过是一不通武艺的外国孺子,体格弱质,比他好的人,放眼临淄能找到许多,为何宗女们偏偏喜爱他?” “阿姊眼光太高了。”田蕤掰着指头,慢慢数起长安君的好处来…… “出身高贵,乃赵国公子,又受赵国太后宠爱,赏赐钱帛领地无数,出手阔绰大方。” “博学多闻,来到临淄数月,名动稷下学宫,连荀子、邹子这些的德高望重的先生都对他侧目,往后一定不会是无权无势之辈。” “长安君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宗女们既见佳君子,云胡不喜?故而乍闻长安君要离开齐国,宗女们都很不舍,纷纷做了香囊,要去送给长安君,想要得到与他话别一诉衷肠的机会。” 田葭不知为何,别人在这夸长安君时,她竟有些得意,又有点生气,不由问道:“寤寐求之,求之得否?” 田蕤摇了摇头,凑到她耳边说道:“这几日有好几位宗女派人去质子府送信物香囊,却都被长安君拒绝,阿姊猜长安君怎么答复她们?” “如何答复?”田葭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这是一向觉得自己与普通宗女不同的她,头一次主动倾听少女八卦。 “长安君说,女亦如云,匪我思存……众宗女这才无功而返,神色黯然,还有不死心的连送三次,但都被长安君礼貌回绝。” 这时候那些失败的人气不过,反而相互敌对起来,都说长安君中意的是自己。 田蕤皱起了眉,在那猜测道:“能让长安君思存者,究竟是哪家淑女呢?” 田葭却早已知晓了答案,不知为何,在得知长安君回绝了其他宗女的香囊和情意时,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心里甜丝丝的…… 在经过这件事后,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是夜,当田葭从宫里回到安平君府后,便屏退下人,再度翻出那竹鸢所传帛书。 在那首《凤求凰》后面,还附着一个请求。 “秋社日,淑女可愿同游于临淄庄岳之间否?” 窗扉上的光映照出她那摇坠的倩影,时而抬头,时而垂首,时而起身踱步,时而躺倒榻上辗转反侧,最后终于捏了捏拳头,独自一人磨好墨,咬着唇,红着脸,在自己的手巾上写下了考虑许久的回答。 “如君之言,秋以为期……” 第124章 秋以为期(上) 收到回信后,明月舒了一口气。 “成了。” 他毕竟也是混迹情场,分分合合数次的老手,前世的泡妞技巧,回到战国后好歹是派上了用场。尽管田葭天生聪慧,但16岁的小姑娘在情事上却稚嫩得很,一个高中女生,怎么跟心理年龄已是20多岁“大叔”斗?明月花了心思设计,几个回合下来,果不其然,那边便有了动静。 但随即而来的,并不是得意,而是愧疚。 扪心自问,明月这次以竹鸢载信向田葭告白,并约她在自己离开前,去同游临淄秋社,目的不仅仅是对她产生了好感,是单纯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是混杂了政治目的。 他的苦肉计万事俱备,地点、时间、后手都已经计划好了,但还欠缺一场东风。 虽然秋社之上,众目睽睽下突遭刺杀已足以摆脱嫌疑,但自说自话终究不好,还需要一个目睹全过程,并在齐国王室面前说得上话的证人,思来想去,还是田葭最合适,最不引人怀疑…… 首先,她是安平君之女,出身高贵,可以随时出入齐王宫,还深受君王后喜爱,据说有意赐她公主名号。 其次,对于遇刺时她与自己呆在一块,齐王或会感到惊异,但少男少女相处久了,暗生情悸,临别前携手同游是解释得过去的。 第三,将安平君之女牵连进来,这件事引发的震动便可翻上几番,到时候田单也会迁怒于秦使,反对齐秦联合。 “等到城西馆舍附近再发现刺客染血的衣衫,秦使就百口莫辩了……” 不过如此算计着,明月却也心生惭愧,暗道:“她待我以诚,见我离齐,面上满是不舍。我却满心机关算尽,利用她的心思来完成阴谋,真是卑鄙无耻啊。但我也是没办法,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当以真心待之……” 对田葭,他还是有不少好感的。 但谈情说爱的前提,是他顺利度过此次危机。 将那封回信轻轻地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后,明月暗下决心道:“秋以为期……明天便是秋社日,一切自见分晓!“ …… 虽然有许多人在这一夜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但随着雄鸡一唱天下白,七月一,秋已至。 严格来说,齐国在季夏六月与孟秋七月中间的这场全国性的祭祀,并不能称之为秋祭,而应该叫做”中霤( liu)之祭“。它属于殷周流传下来的“五祀”之一,分别是春季祀户,夏季祀灶,中央(夏秋之交)祀中霤(中堂),秋季祀门,冬季祀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虽然战国时代的人对待鬼神祖先,早已没有春秋时期那么虔诚笃信,而是多了几分功利色彩,但传统仪式却丝毫没有被怠慢减免。 明月在主动请求归国后,被齐王认为他”识趣“,遂解除了他长达十天的禁足令,让他入宫觐见,不过却不给他单独进言的机会,只作为齐国的贵宾,旁观这场年中之祭。 因为主持仪式的老儒滕更已经死了,所以继任者是另一个儒生,依然是宽达的儒袍,高高的儒冠,这些滕更的后学弟子抱着礼器,以稷和牛祭祀天地,有人发现长安君也来了,便纷纷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杀师之仇,他们可没忘记,气氛一度十分尴尬,好在齐王来解围了。 齐王一身宽大沉重的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因为按照邹衍推算的五德之说,这个月属土,相配的颜色是黄色,于是齐王的服色是黄的,佩戴着黄色的佩玉,乘坐木质大车,车前驾着黄色的马,车上插着黄色的绘有龙纹的旗帜……总之看上去黄灿灿的,配上他那张蜡黄色的病容,略显滑稽,明月连忙低头,让自己别失态笑出声来。 不过扫了一圈,明月依然没有找到神秘的秦国使节,看来那人极为小心,不肯在尘埃未定之前贸然出现,想要派人去刺杀他,的确是难度极大。 刺杀自己就不一样了,随时可以动手,而且成功率百分之百…… 整个中午,在烈日烘烤下,祭祀中规中矩地进行着,过程枯燥到明月想打哈欠,临淄城里百姓的欢愉社祭,和宫廷里古板的仪式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只求这煎熬赶紧结束,好快些去今晚最热闹的庄街岳市赴会。 整个祭祀里,唯一让明月眼前一亮的,便是公主宗女们亲自登场,捧着牛心登上祭坛献祭,然后跳了一段齐地舞蹈。 ”那些都是齐国各贵人家的长女。“ 后胜以为明月不知道,告诉他说,之所以每逢祭祀,都会请各贵族家的长女入宫助祭,是因为齐国在春秋时有一种风俗,自家的长女不嫁,留在家里做家巫,主持祠堂祭祀,称之为”巫儿“。 明月咋舌,这应该是骨科圣手齐襄王鼓捣出来的恶俗吧,真是搞不懂那些人,怎么会喜欢自家的亲姐姐亲妹妹呢? ”姜齐时不禁家中子弟与姑姊妹**,此俗风靡,等到田氏取而代之后,革除陋习,这才渐渐少了些,不过按照古时风俗,家中长女依然会修习一些祭祀礼仪,每逢大祭,都会从各宗族中找她们来助祭。“ 明月颔首,看着高处祭坛上,群女之中,有美一人,他能一眼认出来那是安平君之女田葭,却见她不同于往常的男子打扮,而是穿着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随着击磬为号,她扭着纤细的腰,鼓掌起舞,长袖挥卷,取乐诸神…… 有那么一刹那,明月与田葭抬起的眼睛四目相交,冲她露出了一笑,但还还不及得到回应,她就被其他公主宗女掩盖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舞蹈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宣告结束,众女退去,明月再也找不到她了,想来她们任务结束,也会离开王宫吧。 接下来就是宴飨,吃着刚才剩下的祭品,在群臣面前,齐王微笑着,正式宣布了长安君很快便要归国的事,虽然齐赵关系在齐王改变心意那一刻已经破裂,但看上去依然亲密得不行。 齐王想给赵国台阶下,保持两国表面上的和平,明月也毕恭毕敬,给足了齐王面子,大家一副其乐融融。期间不断有人起身,来向明月告别,有的是收了他的好处依依不舍,有的则依旧恨着他,忍不住冷嘲热讽,笑话他要被赶走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长安君失败的标志,搞砸了齐赵之盟,等回国后,看赵王怎么找借口收拾他! 明月心里装着大事,也不想理会他们,甚至还借口身体不适,连酒都不沾一滴,滕更都死了,自然没人再敢来逼他酒。 等到日暮时分,宴飨结束,众人酒酣而散,明月也离开了齐王宫,回到了质子府,但没待多会,便再度驾车出行,也没人来阻拦——他的禁足已经被取消,此时恢复自由身,想去哪就去哪。 不过没人注意到,今日长安君车上站着的人,并不是往日寸步不离的舒祺,而是与他共同策划了此次计划的赵括,随行人员也全副武装。 在车驶出大门时,却有一平原君的家臣,与明月派去赵国报信的人一起,神色匆匆地进府,恰巧在大门遇上了他们,连忙将一份平原君的亲笔信献给长安君! 明月展开看了几眼,随即合上,面色阴晴不定。 “发生了何事?”赵括小声问道,毕竟事关重大,今夜之事,他也有几分紧张,最怕出什么意外。 “赵国发生了一些变数。” 明月似乎并不想此事人尽皆知,没有明言,将帛书塞进袖子后,目视前方,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夜计划,一切照旧!” 第125章 秋以为期(下) 七月一,这是临淄城内最为热闹的夜晚,王侯有王侯的庄严祭祀,百姓有百姓的自我娱乐,因为社日没有宵禁,许多临淄百姓都开心地走到大街上。尤其庄岳之间的街巷,更是被挤得严严实实的,当年苏秦就形容过临淄的情形,说这里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果然名不虚传。 明月衣着普通,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站在约定好的庄街井字路口大桑树下,他在周围的噪杂声里等了一刻钟,一驾不起眼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马车停下许久,一直不见人下来,仿佛上面的人还在犹豫,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车上慢悠悠走下一位绿衣黄裳的少女,她的发式用心地梳理过,比黝黑的夜更黑,白皙的脸上蒙着面纱,目光有些心虚紧张。 因为是私会,她衣着像一位士人之女,但纵然是普通的葛麻,却掩不住她的优雅,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见到明月后,少女更羞涩了,裣衽一礼。明月也还之以礼:“我生怕淑女不来。”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道:“淑女在宫中的舞姿我已见到了,早知淑女如此明丽动人,真该早些道明我心意才对。” 田葭嗯了一声,手绞在一起,心里扑通乱跳,往日以男装相见时很容易聊起来,可今日以真容相见,却莫名紧张。 就在二人像那些头一次约会的少男少女般不知该从何说起时,他们周围的街道上爆发了一阵喝彩,还有欢笑,一时间,行人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感觉这本来十分宽广的街道积蓄着一股热气、俗气,人心也不由躁动起来。 明月发现,优雅雍容的少女站在这拥挤的街道上,真有一种白璧蒙尘的感觉,连忙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淑女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你我不如离开这庄岳之间,换一处僻静的地方何如?” 田葭似乎有些警惕,没有答应,见明月引用屈子《渔父》里的话,也以同一篇文章里的话回应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临淄有数万户生民百姓,到哪都是如此,公子若是嫌临淄嘈杂纷乱,那还不如早些离开此城为好,要知道,这才是临淄最吸引人之处。” “我怎么舍得离开临淄呢?”明月笑了笑,似真似假地感慨道:“这里是天下最富庶的大城,再加上人杰地灵,还有淑女这般如同仙界下凡的人物……” 他满口讨好之辞,田葭却没有轻易上当,而是走近明月数步,轻声道:“我今日之所以来,是看在公子与我有几分旧谊的份上,既然我的身份已被公子道破,这朋友便做不成了!” “男女之间不可为友?”明月似是为难,随即坏笑道:“那另一种关系如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田葭也不迟吃这一套,后退了一步,认真地说道:“还望公子放庄重些,小女有言在先,若公子接近我,只是为了让家父替公子说情,让齐国勿要背弃两国之盟,那大可不必!” 她果然是位极有主见的少女,不能以寻常女子度之,甚至猜到了明月可能会利用她…… 为了打消她的猜疑,明月摇头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我纵然愚笨,也知道这是《卫风.氓》。淑女用‘秋以为期’来答复,难道是害怕我做了诗里的负心人,才故意用这一句来提醒我?” 田葭的确有这意思,面对突如其来的示好,她难免会有顾虑,便抿嘴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公子乃聪慧之人,花言巧语使人迷糊,不可不防。”虽然初次见面时以为长安君跟平原君去女闾过夜的误会已经解开了,但田葭见惯了士人为了结交她父亲安平君而向自己示好,所以依然十分谨慎。 “那这首《凤求凰》的下半阙,能否让淑女知晓我的心意?” 明月从袖中抽出帛,亲手交给田葭。 田葭没忍住,瞧了一眼,但见上面写道: “将鸢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如果说《凤求凰》的上半阙还只是心怀好感的思念,那么下半阙的”配德”“携手”,求偶之意更加明显了。田葭顿时脸色一红,故作生气地将帛捏成一团,却舍不得扔出去:“公子对谁都如此轻薄随意么?” 明月收起了笑,认真的说道:“只有遇上淑女,我才敢厚着脸写下这些话。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虽然我不日便要归国,但回去后,我会请母后做主,找一位良媒来向安平君提亲。” 此言一出,不仅田葭大惊失色,连二人的随从也目瞪口呆…… 说好的约会呢?怎么突然变成求婚了! …… 虽然明月说了不少假话,也有利用田葭的实质,但这句却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明月知道,这个时代的各国王室,卿相大夫之家之所以流行“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而不是和民间一样十六七岁就娶嫁,主要是想等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所以成婚才如此之晚。 他身为赵国公子封君,也摆脱不了这种政治联姻,比如赵太后便有意让他娶个齐国庶公主、宗女。他猜测,这次若是空着手回赵国,赵太后想看儿子成婚心切,少不得要给他安排几次相亲了…… 明月前世有几次噩梦般的相亲经历,都是家里长辈安排的,对这种“包办婚姻”他是极度抗拒的。 好在战国之时,男女之防较松弛,依然存在自由恋爱的土壤,桑间濮上之事层出不穷,淫奔野合是家常便饭。比如前几日,听闻他要离齐,那些对他有意的齐国宗女便派人寻上门来递送香囊,一旦接手,接下来就是暗暗会面,私定终身带回赵国也不是不可能。 但面对莺莺燕燕香喷喷的香囊,明月却一一谢绝了,因为他不知道那些香囊的主人是怎样的人,是否美艳倒是其次,主要是跟他能不能过到一块去?要知道,一旦结发,后面可有几十年的共处时间呢,决不能随意。 在齐国期间,唯一让他心生好感的女子,便是时常女扮男装在他面前晃荡,与他谈天说地的田葭了。 “今夜事发之后,我与她的关系必被公诸于世,短时间内,她将陷入舆情的漩涡里,遭人议论!” 在想出这个计策,利用田葭的同时,明月也得做好对她负责的心理准备。 “安平君之女,赵长安君,也算门当户对了,而田葭的为人见识,也堪当封君正妻,是我的良配……” 这姑娘,他志在必得! 在吐露心意后,他当即指天保证道:“淑女放心,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这种事,我绝不会做!” 虽然借了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来表达自己的心意,但他不会做始乱终弃之人。 他是个成熟的人,更看中的,还是她的聪慧和对他的善意,而不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的容颜。 殊不知,这一切却将田葭给吓坏了。 本来只是一场寻常会面,却猛地变成了求婚,田葭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淬他道:“谁要嫁你!” 明月一本正经地说道:“淑女不是早就答应了么?” 田葭大急:“谁答应你了!?” 明月狡黠地笑道:“秋社之日,奔者不禁,这不是齐国的传统么?据说当年齐王和君夫人就是如此结发的,淑女在这一天来见我,心意不是早已明了?” 说罢,他便不由田葭分辨,当着自己随从,和田葭侍女的面,一把牵住她的手! “公子要做什么!”田葭大惊失色,她的小手被明月的手掌紧紧捏着,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本来作为将门之女,也有几分武艺,此刻却使不上力气挣脱。 明月回头,哈哈大笑道:“快些罢,再晚,秋社最热闹的时候便要过了!” 言罢,便不由分说,拉着她,挤入越聚越多的观社人群里! 夜幕垂垂降下,临淄秋社渐入高潮,但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126章 观社 庄岳之间可容六辆驷马大车通行的道路,今夜被挤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努力向前穿行。 冰凉凉的小手被热乎乎的手掌牵着,田葭感觉十分恍惚,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但在几次试图挣脱都因为自己浑身无力而失败后,她又不想声张引人注目,也似认命似的,垂下头,任由长安君牵着她走。 于是在旁人看起来,这无疑是一对在秋社日约会的恋人。 春秋之世,淫奔野合之风盛行,男女自行婚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百年前,墨子来齐国时就曾感慨过,“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意思是这些地方,都是各国年轻男女私会的好地方,对于士与女携手同行,临淄人已经习以为常,就算他们浓情蜜意时,寻一处草丛钻进去野合,也见惯不惯。 秋社日,人们比平常多了几分宽容,这是一年中礼制最松弛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怀上私生子的日子。 身旁有侍卫亲从拨开涌来的人潮,所以满身是汗的百姓挤不到他们,明月一边紧紧拉着少女的手,一边偏头不住与她说话。 “我现在明白,当年那鲁庄公为何非得微服如齐观社了,邯郸虽是北方大城,但春秋两社,都不如临淄热闹。” “已经大不如前了,父亲说,他在庄岳之市做市掾官时,社日还要更喧闹几分。” 说起父亲,田葭似乎不那么紧张了,毕竟眼前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场景,小时候每逢社日,父亲母亲也会微服带她和弟弟来这里看热闹,毕竟这是田单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也算田葭的老家。从小大大,她几乎尝遍了秋社上贩卖的各种食物,与齐王所赐淡然无味的社酒、社肉不同,喜爱享受的临淄人制作了许多名义上奉献给神,实际上也满足人口腹之欲的糕点,鲁班发明的磨已经在齐国普及,催生了食物上的创意和革新。 一边与田葭在路边摊贩处停留,品尝着秋社日的各种食物,明月也在观察这展现民间百态的古老活动。 他记得中学时,学过鲁迅一篇名叫《社戏》的文章,说的就是社日聚会的情形。这社日历史悠久,至少在春秋时就在中原十分普遍了。这种民间聚会,是祭祀演变而来的,一般来说,春社祭祀土地,祈求土地赐予粮食,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秋社是收获的季节,也要狂欢。 在赵国,秋社当在立秋之后,但在齐国,却把它提前到了夏收和秋收之间的七月一日。 百姓不但通过作社活动表达他们对获得丰收的期盼,同时也借以开展娱乐,集会竞技,作社表演。放眼望去,但见众人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殷富的临淄市民在街上举行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惹来更多的人观看。 各个摊贩商贾也乘机做起了小生意,他们火炉中升腾起来的热气,让人会以为自己身处仲夏夜,整条大街都是热火朝天的感觉,贯穿城池的沟渠附近有风吹来,但是刮不走这座城市的火热和激情。 不过归根结底,社日名义上依然是献给神明的娱乐,随着人潮,明月和田葭来到了一个长达数里的庞大队伍边上。走在最前面的是扛迎神旗幡的壮汉,旗帜上画着社神的模样,后面还跟着一群鼓瑟吹笙的民间乐手,再后面才是拈香敬神的人,一般都是老者在前,又排成长长的队列。 看着那群人五花八门的衣着,明月不由咋舌,这简直是狂欢节游行啊。 田葭对明月说,这一长列要在城中巡行,经过每个里闾门前,每家每户都会摆好香案来接神,这个队伍便是这次秋社的核心,临淄人潮就是随着他们而动。 明月和田葭对视一眼,也跟着一起走,迎神的队伍巡行过后,就固定在某个空阔的地方,便于敬神及演出节目,无非还是角抵、斗鸡等。 不过也有不知哪里闹出来的倡优侏儒扮着鬼脸,表演杂技,但见他们虽然身材短小,却眉飞色舞,身板俱活,时不时说着粗俗一动的俚语,做着滑稽动作引百姓发笑。 明月看到,他的对面,同样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被这群倡优逗得腰都要笑弯下来了,不由暗道有那么好笑么?难道是自己笑点太高?不过看着旁边田葭也掩口忍俊不禁,他顿时醒悟,在这娱乐活动贫乏的古代,这已经足以让人开怀了。 祭社就是古代的狂欢节,为人们提供了娱神的场合,而娱神的场合又被百姓们营造成娱人的歌舞宴饮。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日子一年没几次,人们借着娱神的机会,击鼓喧闹,纵酒高歌。咚咚的鼓乐犹如春雷阵阵,唤醒大地,催生万物,令群情激奋,酒精则刺激了他们的大胆,做出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来,放声的大笑,缓解了耕作奔走的劳累。 受气氛影响,田葭的手握得也没那么紧张了,只是汗津津的,她不由偏头,想看看长安君的表情,却发现他正抬头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似乎是在计算着时间,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田葭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他,这时候又是一声大鼓敲响,笙箫并作,倡优侏儒们纷纷退散,接下来,就轮到了社日的重头戏…… 被人群围观的娱神队伍里,走出了一群头戴狰狞面具的男人,那模样似熊非熊,似虎而近鬼,看上去神秘可畏,一个个手持戈、盾等物,伴随着锣鼓声,又唱又舞,跳起了大神。 里面有的人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几百年前传来。 “是傩戏。”田葭向明月解释道。 “他们头上戴着的是傩面,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末裳,执戈扬盾,模仿殷商时的大祭方相氏,以驱鬼逐疫、消灾纳吉……” 明月了然,傩戏,这也是商周之时就流传下来,一直延续到两千年后的传统,它的普通意义,是指在特定季节驱逐疫鬼的祭仪。人们埋头劳作了大半年,要抬起头来与神对对话,要扭动一下身子,自己乐一乐,也让神乐一乐了,要把讨厌的鬼疫,狠狠地赶一赶了。 齐鲁之地对傩戏尤其看重,据说孔子有一次遇到乡人行傩,就穿着朝服恭敬地站在庙之阼阶观看。 不过普通百姓可没有儒家圣贤那样古板,他们在傩戏进行的同时,也一齐举臂高呼,气氛山呼海动,震撼了明月,也震撼了全城!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对神,百姓们既有点谦恭畏惧,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颇为难做,干脆戴上面具,把人、神、巫、鬼搅成一气,在浑浑沌沌中歌舞呼号,简直分不清是对上天的祈求,还是对上天的强迫。反正,肃穆的朝拜气氛是不存在的,涌现出来的是一股蛮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办吧!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舞台已延伸为整个庄岳之间,包括明月他们在内,所有的围观者都已裹卷其间,仿佛整个城市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体驱妖。松木点亮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高举的旗幡一次次举向夜空,倒也气势夺人。 人潮汹涌,明月同样被卷入其中,甚至连几名侍卫也被冲散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是之前未曾想到的。他只能紧紧攒住田葭的手,要是她也失散了,今夜的计划就要打折扣了。 努力挤开人群,他与她并肩站到了路旁一口井的沿上,这时候再看秋社傩戏,在这漆黑的深夜,火把翻滚,看着举火把的百姓们脸上满是亮闪闪的汗珠,努力向四面八方散去,似乎要靠着自己的人多势众,驱赶着鬼魂离开,那火把,那傩戏,全都迤逦而去。 明月再度抬头看了看月亮,算算时间,与舒祺约定好的时间就快到了…… 不过就在这时,他却发现,有一名头戴木制傩面的扮演者似乎喝醉了酒,走迷了路,正离开朝城池四面八方涌去的人群,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明月皱了皱眉,他的侍卫被人潮挤散,不知踪迹,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后,摸了摸腰间的剑,挡在了田葭面前。 为了让傩戏更火热,扮演者事先都是喝过酒的,明月以为那是个醉汉,亮出剑吓唬一番就足够了。 谁还不等他开口,那人走了几步后,却突然抽出了藏在怀里的一把短剑,大步流星地朝他冲了过来,口中还大声喊道:“赵国小儿受死!” 明晃晃的剑刃距离明月只有数步之遥,他不会认错,虽然戴着面具,但那人的身形比舒祺高,步伐比舒祺慢,握剑的姿势也大不相同…… 他不是舒祺! 这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一场真正的刺杀! 第127章 这是一场真正的刺杀! 黑夜里,火光下,面具骇人,剑光刺目。 那头戴傩面的刺客奔走飞快,等明月反应过来时,他已大吼着将剑刺了过来! 生死之际,每一刻迟疑都是致命的。 明月这几个月里痛感自己身体羸弱,可没少跟赵括学骑马开弓,跟舒祺学剑击之术,平日出门也带柄剑,不过他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技艺差强人意,佩剑看似华贵,其实不过是装饰品。好在数月训练也增加了他的反应速度,堪堪赶在剑刺入他胸膛前,拔出了剑,往上一扬,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然而随着金铁交加的清脆响声后,明月的剑脱手而出,虎口也被震出了血,酸痛无比! “不好!”明月大惊,刺客的剑术显然比他高了好几个段位,同样是轻轻一挑,也不知用了什么技巧,竟直接将明月的佩剑挑飞出去,这一下,他没了武器防身,面门大开,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可以让刺客戳好几个血窟窿…… 明月有些绝望地睁大眼睛,看着刺客的面具上仿佛要噬人的狰狞兽口,透露着诡异轻蔑的笑,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满腔壮志,机关算尽,竟会死于一次刺杀,死于无名之辈手中。 那一刻,剑刃距离他胸口只有三尺之遥! “我会是最短命的穿越者么?” 念头闪过,身体已经躲不开刺来的剑了,明月已做好了赴死了准备,至少他没有害怕到闭眼,而是想看看剑刃透胸而过的场面,不知自己这次死去,还能不能重活一次?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匕首从身旁破空而来,直接钉在自以为得手,没有防备的刺客脖颈上,他顿时一个踉跄,剑也歪了,明月抓住机会往边上一扑,堪堪躲开了那一刺! 但剑刃还是从他肩膀掠过,火辣辣的疼,不过刺客更惨,他被飞来的匕首破了喉咙,血流如注,翻滚在地,捂着伤口不住惨叫喘息,自身难保,也顾不上来杀明月了。 明月诧异地向旁边看去,想知道是何处来的救兵,却发现方才默不作声的田葭依然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原来是她投出了这致命一击! 看上去文静的少女此刻眉毛紧颦,满眼认真,瞪了明月一眼道: “愣着做甚,快走!” 说完她的手便伸了过来,明月立刻抓住起身,跟着田葭,在见到血后惊呼不已的人群里穿行。 他们在月光火光下狂奔,不断有人撞了过来,刺客应当不止一个人,明月听到,四面八方都是“杀赵光”的呼喊,他也看到,有不少头戴傩面的人抽出身上武器,开始搜寻他的踪迹,一时间,在临淄大街上的数百傩面似乎都要杀他,杯弓蛇影。 好在田葭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在追杀下不慌不乱,左桡右拐,带着明月走进了一个巷子里,这时候明月越跑越慢,田葭索性停了下来,皱眉看了看明月的肩膀。 “你受伤了。” 明月这时候也发现自己肩头越来越疼,方才只顾着逃命,此刻低头一看,原来衣服被划破了一个大口,鲜血淋漓,他甚至能看到上面绽开的白肉…… 田葭立刻扶他坐下,从脚上又拿出了一把匕首…… “你竟带了武器,两把。”明月喘息着道。“不会是用来防我的罢?” 田葭见他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惊恐,心里放心不少,晃了晃匕首,笑容嫣然:“长安君猜对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女的手触碰伤口检查伤势,有些疼,明月咧了咧嘴:“只是没料到你竟会武艺。” 田葭有些骄傲:“我可是安平君之女,父亲弟弟在府邸内习武,耳渲目染,怎会一点武艺都不会?” 明月拱手:“多亏淑女,我才捡回一条命,大恩难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这时候了还不忘贫嘴,田葭白了他一眼:“长安君先活下来再说其他。” 说完,提起匕首,一把将碍脚的深衣角截去一半,然后将布蒙在明月肩头,打了个结,好歹为他止住血。 看着她这果断干练的手段,明月顿时刮目相看,在田葭为他包扎的时候,也寻思开了。 来到战国后,明月听说过许多关于此刻的故事。比如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要离刺庆忌,仓鹰击于殿上;豫让刺赵襄子,漆身吞炭,三晋之士为之流涕…… 不过距离他嘴角的,还是聂政刺杀韩相韩傀,据说他一人仗剑入阳翟,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最后为了不连累家人,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 气势如虹这成语,便是这么来的。 这是一个刺客的时代,明月作为质子,是政治敏感人物,对此也小心翼翼,每次出行,都有不少侍从跟随,不过防狼千日,终究有失策的时候,今日跟随他的人虽也不少,但都是为了那场假刺杀准备的,谁料约定的时候还未到,真刺客就来了,还乘着社日狂欢的混乱挤散明月亲随之际,对他发起了刺杀…… 万幸,对手不是那种能以一敌百的大刺客,虽然被他们抓住了机会,但明月的亲卫们应当不远…… 如此想着,田葭已帮他草草处理完伤口,又将脚上碍事的木屐一踢,只着足衣,这样一来也能跑得快些。 但当两人重新站起,准备继续跑路时,却赫然发现,四名头戴傩面的人已挡在了巷子口,遮住了外面的火光!而他们身后,也有数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前狼后虎,二人被堵了个正着! “这下糟了。”就算淡定的田葭,脸色也顿时煞白。 …… 带头的刺客戴着一个长角的虎面,手里是一把三尺剑,他一边缓缓靠近,阴森森地说道:”长安君,可叫吾等好找,若不是顺着血迹寻过来,差点跟丢了。“ 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竟成了破绽?这群狼不是生手,还知道觅着血寻过来。 明月苦笑,田葭则紧握匕首,准备再上去奋力一搏,但明月看前后有八九人包夹,知道恐怕是敌不过了,便伸手拦住了她,上前一步道:“汝等是何人?为何要杀我?若为钱财,我有的是金帛玩好,可让汝等下半生衣食无忧……” 他的话激怒了带头者,却见那人仿佛受侮辱般淬了一口,骂道:“你当吾等是剪径小贼!” “既然不是为财,那是为了利益?我想想,谁杀我有利,秦人?” 对方依然默然不言,明月语速飞快:“不是为政,那是为了复仇?”明月捏了捏田葭的手,让她不要轻举妄动,笑道:“但我的仇人实在太多,匡将军、稷下士、还有滕夫子……究竟是谁呢?” 一个一个猜过去,说到最后一个时,明月发现那人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随即骂道:“废话少说,纳命来!” “我死可以!”明月知道拖不下去了,立刻大声喊道:“但请放过我身后淑女!” “我乃安平君之女,谁敢伤我!”田葭大急,抢着将明月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 “安平君之女!”那些人却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带头的人也有些慌张,但随即一咬牙一跺脚,鼓动道:”一国公子都杀了,何况一封君之女哉!今日谁都不能放过……” 话音刚末,一群人正要一拥而上,乱剑将一男一女捅死,孰料他们身后却响起了喊杀声! “谁敢伤我家公子!”一个哇哇大叫的高个游侠儿手提长剑,如同砍瓜切菜般从后方杀将过来,正是鲁句践,虽然孤身一人,却气势如虹,以一敌四,将堵在后面的四人杀得连连败退! 而前方,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呼,也有一道矮小的黑影从墙壁上扑下,一剑将贴墙的一名刺客割喉,随即身形一跃,与剩下三名刺客战了起来,没几下就又伤了一人,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剑,顿时肚破肠流……明月看得分明,那人正是依旧穿了一身夜行衣的舒祺,他灵巧机敏得像只蝙蝠! “舒祺小心!”眼见那虎面的带头刺客要举剑刺舒祺的背部,明月连忙大喊。 舒祺却临危不乱,在干掉面前那人后,身子猛地一蹲,刺客的剑从他头顶掠过,只将发髻削掉小半。刺客这一剑落空,还来不及收手,便被舒祺反身一腿扫倒,一剑废了他握剑的手,膝盖顶在其脖颈处,制住了他。 还剩下一人见势不妙,正要掉头逃跑,却在巷子口遇到了一名骑马的骑士,被他催马冲来,持矛刺了个对穿,然后猛地将矛一甩,将尸体摔到墙上,火光照来,映出他的面庞,正是赵括! 赵括身后跟着十余名长安君私属涌入巷子,帮舒祺将两名未死的刺客按住,而他们身后,鲁句践和几名游侠儿也将四名刺客尽数杀死,过来下拜,询问明月伤情。 “臣等来迟,死罪!” “我无碍,多亏二三子及时赶到,否则必为贼人所害。”明月笑着表示自己不要紧,方才他料想自己的亲随虽然被汹涌人潮挤散,但想来隔着不远,也在寻找自己,便故意拖了下时间,又高声呼喊,终于没有白费,引来众人救驾。 他走到巷子口,关切地问了一句:“留下活口了么?” 舒祺抬头道:“还有两人活着!”他的发髻被削了一半,乱发纷飞,形象大减,正气恼地给那罪魁祸首反捆双手,缚得很紧,疼得刺客痛呼。 “撬开他们的嘴,问出来是谁主使的。”这话是明月对鲁句践等游侠儿说的,这些游侠儿会江湖手段,是严刑逼供的好手。既然真刺客都来了,那场假刺杀也就不了了之,但明月在栽赃秦人前,还是得问出来,究竟是谁想要自己死? 言罢,明月便看了已将匕首收起,恢复淑女形象的田葭道:“还要派人护送淑女回府,此事不一会便要满城皆知,安平君定然担心。” 田葭却想此事传开后,她今夜出来与长安君私会的事就瞒不住了,顿时有些懊恼,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了点头,这时候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紧,毕竟发生了刺杀案,那些在街头执勤的齐国宫卫兵卒,很快就会闻讯而来,开始宵禁,到时候更麻烦。 马车就停在外面,明月送着田葭走出巷子口,看着不远处将这个巷子口围得严丝合缝,不住指指点点的齐国百姓,皱了皱眉,对赵括吩咐道:“括子,还要请你亲自护送。” 赵括应诺,明月发现他手依然有点抖,和刚才立马持矛,毫不犹豫将落单刺客捅死的场面大相径庭,不由笑道:“这已不是括子第一次杀人了吧?” “第一次杀敌人。”赵括露出了腼腆的笑。 “往后杀的更多,想要成为大将军,括子脚下可要趟过尸山血海。”明月拍了拍他以示勉励,却抽动伤口,不免咧了咧嘴,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让众人善后,明月一直送田葭到马车旁,对她道:“淑女放心,明日我便会登门拜访安平君,说明今日之事,是淑女逛秋社时偶遇救我,是这样吧?” 他还算知趣,田葭松了口气,心里不舍,嘴上则想要反唇相讥一番,但话来未说出口,却猛地面色大变! 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她父亲、弟弟在靶场试射弩箭时,扣动悬刀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铮!”声波入耳,弩箭本身也不远了。 人群中,仍有刺客存在,而且乘着明月在车旁与田葭话别之际的空档,射出了弩箭,直往明月背后而来! “公子小心!”田葭只来得及出言提醒,伸出了手,却来不及拉开明月,下一刻,利器入体,血光突兀地绽放而起! 但明月却毫发无损,只是惊异地回首。 一个人影已经抢着挡在他面前! 是赵括! 赵括胸口正正地挨了这一箭,随即仰倒在地!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28章 我欠你一命 赵括仰面倒下,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闪过走马灯一般的回忆…… 四个月前,就在赵括准备备马离开紫山,护送长安君去齐国前,他父亲赵奢叫住了他,面容严肃。 “括儿,你须得记住,此番你帅短兵卫士护送长安君去临淄,是公事、国事,可不是少年人游玩嬉闹!” 赵括有些不以为然,母亲刚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谁料父亲这边也不放过他,便随口道:“孩儿自然知晓……” 赵奢却看着他的眼睛,摇头道:“你并不知晓,赵莽,褪去你的甲衣,给君子看看。” 赵莽是马服君亲卫,十多年来,每逢作战,都是他追随赵奢身边,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却对赵奢服服帖帖,便单膝跪下,解下外面的甲衣和里裳。 展现在赵括面前的,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一道道伤疤,如同扭曲的蚯蚓,遍布全身,让人触目惊心! “括儿,看到了么?这便是为父的短兵亲卫。” 赵奢指着赵莽的伤疤对他道:“兵者,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也,战场上飞矢乱窜,为将者虽身处后阵,但也难免会被波及。秦国的律法有规定,五百主,短兵五十人;二五百主,短兵百人;国封尉,短兵千人;大将,短兵四千人。若将吏战死,短兵卫士便要受刑罚。故而作为短兵之卫,须拼死保卫将吏安全。秦国如此,我赵国亦然,短兵的职责,便是保护将吏。你的职责,也是保护长安君周全,若有不测,宁可你挨箭,也不能让长安君受伤!你记住,这些伤疤,便是短兵之卫的爵章!” 那日的对话,深深印刻在赵括脑海里,让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职责。 所以当箭矢瞄准长安君射去时,他顾不上格挡,便只能用自己的身躯硬生生地挡在长安君身前! 剧痛袭来,在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周围满是惊呼! 赵括不由想道:“我挡下那一箭了么?” 这是毋庸置疑的,受伤眩晕后失去的感觉正慢慢地回到身体,随之而来的还有胸口处的疼痛,虽然还是没法睁开眼睛,但他感觉得到,自己正被人从移动的马车上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到地上。身下靠着的也许是案几,也许是床榻,然后便是一阵略显慌乱的询问声,有人在试他呼吸,有人在翻他眼皮…… “还有气!”有人惊喜地欢呼,赵括依稀能辨认出来,这是鲁句践的声音,这厮有一个大嗓门,震得赵括耳朵疼。 又一人道:“伤口似是不深,剪开他衣物,拔出箭矢,我随身带着疮药!” 这是舒祺,舒祺从小练剑,来到齐国后也日夜不息,刀剑无眼,难免受伤,所以一直带着疮药,赵括感觉自己的衣物被剪开了,不过却有人制止道:“别急,等医者来,切勿因失血过多害了括子!” 这则是长安君的声音,看似镇定,实则也有几分焦急。 赵括的意识时有时无,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人大喊:“医者来了,医者来了!”伴随沉重的脚步,还有挣扎抗议声,还是鲁句践,竟是他嫌医者来的慢,跑到外面将其扛来的! “按住他的手脚!”这则是医者在命令,赵括只感觉自己四肢都被人压住…… “等等!”又是长安君,他对那医者说道:“先用酒精处理。” “酒精?”医者似乎对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不太满意,但没有说什么,由着长安君来。 “先喝一口!” 赵括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酒味,接着火辣辣的液体灌入他的喉咙,味道直冲脑门,让他更晕了。而后,滚烫的酒精一点点浇到他的伤口处,如同焰苗舔噬血管,又像是千万条蠕虫在啄咬皮肉! 刻骨铭心的疼,难以言表的痒!赵括哇哇大叫起来! 然后,有滚烫的刀削在他的伤口里划来划去,每一下都像是割在他的灵魂里,这是在查探箭矢的倒钩,赵括试图挣扎,但四肢都被人按着,随后他听到那医者说道:“我要拔箭了!” 有只手摸上了箭杆,握紧后轻轻尝试,赵括闭着眼睛嘶嚎,但嘴里立刻被塞了一根木棍…… 接下来,那只手猛地用力,箭矢从赵括两条肋骨间被拔了出来,顿时鲜血四溅。即便有酒精处理,依然剧痛无比,赵括睁开眼死命挣扎起来,四个大汉都差点压不住他!他的咬劲是如此的大,竟将嘴里的木棍咬断,发出了巨大的惨叫! 这一下,他是彻底醒了,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怕疼感到羞愧,仿佛整个临淄都能听到这声惨呼。 赵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挺直的身体也躺会到床榻上,头顶是狭小的屋舍,身旁是面无表情的中年医者,还有一脸关切的舒祺,都被他的血溅了一身,此刻在为他处理伤口。 他面前,则是长拜及地的长安君:“括子,我欠你一条命!” “长安君无恙否?”赵括艰难地问道。 “我无恙!”长安君颔首。 “这便好,这便好……” 父亲,我总算没有失职……赵括似是放下心来,露出了笑,虚弱地垂头睡去,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印象是,鲁句践的大嗓门又在他耳边大笑:“马服子方才叫得像个女人,我都不敢相信为公子挡剑的是你!” …… “医者,他没事罢?” 眼看赵括再度失去意识,明月有些焦虑地询问医生,这医者叫陈无咎,是质子府的医生,今天明月“正巧”给他放假,又恰巧让人载着他在这附近游玩,本来是为自己准备的,不料却在赵括这派上了大用场。 “好叫公子知晓,已无性命之忧。”陈无咎说完看了看明月的伤:“倒是公子伤口又流血了。” 明月肩膀的伤不重,只是破皮而已,接下来继续用滚烫的酒精处理一次,便不用担心感染。这些酒精,还是这几个月来他让徐平、卢生师徒不断蒸馏提纯出来的,大概达到了75%医用酒精的浓度,在战国时代,这东西对于经常死于感染的伤者而言,简直是救命良药…… 一边让陈无咎帮自己包扎,一边看着抹好疮药后,躺在床榻上酣睡的赵括,明月感慨良多。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赵括所救,若是这一箭射在他身上,小命估计已去半条。 就像他刚才对赵括长拜所说的一样,明月此刻心里暗暗重复道:“马服子啊马服子,这样一来,我可是欠你一条命了。” 如果说此事之前,他将赵括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只是顺手拉一把的话,从现在起,明月却是真真正正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扭转赵括长平败亡的命运!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就在这时候,公仲寅,董方,邮无信,肥平等人也推门而入,凶神恶煞,满手是血。 这里是明月在庄岳之市提前置办的一处小宅邸,屋内他们在抢救赵括,院子里,黑衣们也在审讯两名还活着的刺客——那躲在人群放矢伤了赵括的刺客,已被愤怒的舒祺追上一剑刺死。 现在随着赵括已脱离危险,院子外的惨叫告一段落,黑衣们也来汇报说,刺客已经审讯完毕…… 明月走出屋子,让四名黑衣私下汇报自己:“是谁人主使?” 公仲寅凑到他耳边说道:“据带头的刺客交待,他是滕更弟子!” 第129章 公羊 当明月走进柴房,就着闪烁的蜡烛再度看到那刺客时,他已经完全没了先前头戴傩面,手持利刃时的嚣张跋扈,脚软得像一滩烂泥,被反捆的双手上血肉模糊,嘴巴里鲜血淋漓,这是公仲寅等人对他施刑的痕迹。 明月踱步到他面前,气定神闲地在一个木墩上坐了下来,缓缓问道:“你是滕更弟子?” 刺客听到明月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了今夜要刺杀的目标,顿时瞳孔收缩,挣扎了一番,但黑衣侍卫立刻拎起皮鞭,朝他光溜溜的脊背上狠狠来了一下子,让他老实下来,刺客这才勉强点了点头,承认了。 “氏甚名甚?“明月淡淡地问道。 刺客闭口不答,明月朝肥平点了点头,肥平会意,狞笑着走过去,捏住刺客手腕,两声脆响后,他再度传出了惨叫,又被掰断了两根手指…… “快说吧,你那同伙就在隔壁,已经交待了,不信你听,惨叫声都停了,此刻我正让医者为他疗伤。”其实隔壁那人没有交代,而是昏了过去,明月只是在诓骗此人。 听说同伙已将自己全盘托出,刺客首领一时失神,明月乘机诱导道:“你若是说了,我便会停止用刑,否则,你的指头将一根接一根被掰断,十指连心,钻心地疼,何苦呢?” 刺客虽然有几分胆气,但意志力却没有想象中的强,顿时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为了不再受酷刑,为了不受痛苦,便低头颤抖地说道:“公羊……迟。” “公羊?”明月扬起了眉毛:“你与公羊家是什么关系。” 公羊派,是齐鲁儒家的一个分支,其创始人为公羊高,此人为孔子之徒子夏的弟子,专门写了一篇解读孔子《春秋》的书,称之为《春秋公羊传》。其释史十分简略,而着重阐释《春秋》所谓的“微言大义”,用问答的方式解经,在儒家内部有不小的影响。 公羊高死后,他的儿孙将《公羊春秋》当做绝学世代在家族内传承,也收一部分外姓弟子,逐渐形成了公羊派。如今已传到公羊高的玄孙公羊敢处,据明月所知,这公羊派再传一百年后,将出现一个叫董安于的继承者,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公羊派几乎一统学术思想界…… 现如今,公羊派还是翅膀没长硬的鸟,远不如汉代昌盛,但放在齐国也不容小觑,在滕更死去,孟氏之儒式微后,公羊派就是齐国最大的儒家派别了…… 不过这公羊迟似乎并不其核心人物,果然,他垂首道:“我只是小宗旁室子弟……此事,此事与宗族无关。” “所以才没有受传公羊氏家学,而是拜了滕更为师?这么说来,你来杀我,是为师复仇?“ 明月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这似乎刺激到了刺客,惹得他再度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当年子夏子问孔子,居父母之仇,当如何? 孔子回答说:‘作为儿子的,若是父母被冤杀,便要睡在草垫子上,拿盾牌当枕头,还不能去做官,日夜不忘此仇,一旦在街头遇到仇人,就要拿出随身携带的兵器立刻杀掉仇人!如此,才不枉为人子!” ”我公羊氏之祖,在为《春秋》作注时也说,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赵光,你害死吾师,大王能宽恕之,吾辈却不能,有师如父,师仇岂可不报?你我不共戴天!”说完便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落到了明月脚边。 几名黑衣侍卫大怒,便再度鞭挞公羊迟,明月也未阻止。 公羊迟才二十余岁,硬气归硬气,毕竟不是专业的刺客,在严刑面前依然会惨叫,会服软。很快,在被打落满口好牙后,将这次刺杀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原来,见滕更被明月当堂气死后,滕更的一众弟子为其不平,在齐国雍门两阙前叩首,恳求齐王严惩长安君,却被乱棍驱散。他们为滕更发丧,葬礼上产生了分歧,大部分人忍气吞声,但公羊迟却决定用手里的剑,为滕更找回在朝堂上找不到的“公道”。 于是他便纠集了数人,又用为师复仇的“大义”说服了一些血气方刚的临淄游侠儿相助,十余人秘密谋划刺长安君之事,总算在社日上逮到了机会,谁料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公羊迟软归软,最后却担下了一切罪责:“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诸师兄弟无关,与公羊氏亦无关……” 听完之后,明月的气愤差不多消散完了,面上不由动容。 他印象里软绵绵只会嘴炮的儒生竟然会为了师仇,亲自提剑上场想要格杀刺客?: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他们啊。战国时代的部分儒生,与游侠儿一样仗剑而行,倒是有几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血性,加上公羊氏一族本就是推崇复仇的,公羊迟会做出此事也不足为奇。 三代之时,血亲复仇曾是礼仪,规范着世人的生活,它也是一种道德律令,引导着当时人们的选择。到了春秋战国,虽然官方开始限制这种行为,但毕竟去古未远,民风彪悍,在广阔的民间,这种古老的习俗得以保留,不管是哪一国,对于复仇都十分称誉,尤其是子为父复仇,弟子为师复仇,更是全民异口同声地赞同。 之后到了汉代,随着儒家公羊派的兴盛,复仇更是被鼓吹到了极致,复仇不但不会被惩罚,反而会得到褒奖,三国时著名的独眼龙夏侯惇,就是因为为师复仇而出名的。 明月也不由出了点冷汗,若他就这么死在今夜的行刺里,说不定齐国的舆情里,反倒会更同情公羊迟一些,难说还会成全他千古流芳的美名…… 但动容归动容,并不意味着他会放过公羊迟。 “你可知此行一旦失败则必死?“ ”不成功,便成仁。“ 口中鲜血淋漓,指头也不剩几根完好,公羊迟知道此次没有活命的希望,鼻青脸肿地说出了他的遗言。 “我虽复仇失败,但我的剑至少曾离公子三尺,也不负师恩了,若公子真的如世人所言,是一位贤公子的话,还望不要牵连师门,勿要牵连我宗族……” ”好,我成全你。“明月没了戏谑这刺客的打算,反而朝他一拜,而后对黑衣们说道:”给他一个痛快。“随即便出了门,负手仰望天上弯弯的月亮。 过了一会,一声闷哼后,黑衣们完事出来了,四人静静地站在明月身后,等待他的吩咐。 他们手上血迹未干,明月不用问,便知道结果了,他叹了口气,下令道:“将公羊迟的同伙也杀了,然后用剑毁去所有尸体的容貌,使其难以辨认!” …… ”长安君,长安君无恙否?“ 匆匆忙忙,齐宫谒者后胜拨开门口的卫士,挤入院子里,见到长安君正坐在这处庄岳之市的小庭院里,对月独饮,不由大喜,扑到面前,笑着说道:”万幸,长安君无事!“ ”这叫无事?“ 明月却满脸怒气,不买他的帐,指着自己扎着葛布的肩膀,还有屋内依然昏睡的赵括,大声对后胜道:”本公子肩膀被刺客开了一个洞,马服君之子赵括中了刺客一箭,至今生死未卜,谒者却把这叫做无事?说的也太过轻巧了罢!“ 他一掀小案,发怒起来,揪着后胜的衣襟就要讨个说法。 ”长安君息怒,长安君息怒……“后胜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来结束宫中的宴飨祭祀后,他也送齐王和君王后回宫,可以松闲一下,享用新纳的妾了,谁料才刚脱去衣服,就有人来报,说长安君在闹市遇刺了! 后胜差点被吓得半身不遂,长安君是什么人,赵国太后的宠儿,维系齐赵和平的质子啊!虽然齐王现在决定倒向秦国,但又不想和赵国交恶,将长安君平平安安送回去是最基本的,谁料在归国前夕,长安君却突遭行刺,这可让齐国上下大惊失色。 齐王得知有人偏要与他的计划为难,差点气死,急令五都之兵大索全城,恢复宵禁,而后胜也奉命来探望传闻里”受了重伤“的长安君…… 长安君倒是没有大碍,但遭到行刺后,俨然成了惊弓之鸟,一个劲地要求后胜加强保护他的兵力,同时还要求宫里派医者来为赵括看病。 “马服君曾两次大败齐国,攻城略地无数,若是他的儿子死在了齐国,谒者觉得,马服君会不会再度请求太后、大王,起兵伐齐,为子复仇呢?” 长安君甚至搬出了战争的威胁,后胜连呼冤枉:“长安君,我一定速速通知宫中医者来照看马服子,这是一场误会,事情远没有到齐赵刀兵相向的地步啊……要我说,还是要先查明刺客身份!据说刺客皆被长安君所获,不知可有活口?” 明月松开了后胜,颇为遗憾地说道:“刺客皆是死士,见刺杀不成,就效仿聂政,用剑毁去容貌死了。被抓的两人,一个宁死不从寻机自杀,另一个也在严刑拷打下失血而死,不过……“ 后胜大急,既然长安君未死,齐王和他现在最关心的是,究竟是派出了这些刺客? 明月露出了一丝笑:“在他咽气之前,终于忍不了剧痛,说出了他们的身份。” 后胜凑过来:“是谁所为?” ”谒者先看看我从他们身上搜出的东西罢。“明月却不答,先掏出了怀里一物,交到了后胜手中。 后胜定睛一看,却见那竟是一枚沾着血的刀币,区别于齐国刀币,它色泽暗淡,有窄窄的刀身,方折背,上面铸着一个模糊的“明”字。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燕……燕明刀!?“ ”不错!“明月面色凝重:”据那刺客交待,他们是受燕国收买,前来刺杀我的!” 第130章 燕国人干的 “区区一枚燕明刀,又能说明什么?” 灯火通明的齐王宫殿内,被匆匆传唤入宫的安平君田单站在齐王、君王后面前,他手里捏着作为今夜刺杀的“证物”,由后胜呈上的那枚刀币…… 从春秋时代起,燕国便深受齐国文化影响,经济上也高度交流,所以连货币也效仿齐国,以刀币为主。虽说是刀币,但因为是燕国自行铸造,所以也有些特点,比如质地比齐刀币要差,形制更窄,因为刀币上常刻着一个“明”字,故俗称为燕明刀。 田单不愧是智将,他没有因女儿牵连进此事而慌了阵脚,而是极为冷静地查看了证物,看着上面的血迹干涸发紫,露出了一丝笑,似是不以为然。 齐王问他为何发笑时,田单答道:“大王,臣为将前做过市掾吏,也知晓一些货殖轻重之事,这燕明刀不仅在燕国流通,在赵国、齐国等国境内也可使用,临淄市面上很常见。之后,又因齐国被燕人占领数年,燕明刀更是通行各都邑,尽管大王已严令轻重九府明文禁止,但乡间野市,仍有不少燕明刀残留在民间,弄到一些并不算难……” 所以田单觉得,光凭从刺客身上搜出了燕明刀这一点,根本无法确定刺客是燕国人。 齐王却迟疑着说道:“但长安君说他审讯刺客,临死前承认是受燕国指使。” 大夫貂勃却冷不丁地说:“大王,此事恰巧在长安君归国前夕发生,也太巧合了,会不会是长安君自己为了破坏齐秦之盟而策划的?” 因为直接交手过,对他的聪慧和能言善辩印象深刻,所以貂勃对此长安君堤防甚深,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看待。 此言让齐王和田单陷入了沉思,这时候殿内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大夫不可妄加揣测!” 母亲的心思都是相同的,君王后一直将长安君看做子侄,想到万一自己的儿子受伤,自己也会痛彻心扉,将心比心,对赵太后和明月十分同情,听貂勃如此阴暗地猜想,便有些不愠: “长安君受了伤,是谒者亲自视察过的,谁会狠心到往自己肩头捅剑?更别说马服君之子赵括也重伤昏迷,医者诊治后说,那箭矢距离心口只有几寸,倘若偏了一点,那赵括已是不活了。岂有这样凶险的自刺?更何况,安平君之女目睹了全程……” 田单连忙垂首解释说,自己女儿只是在逛社日的时候,碰巧遇到了长安君…… “碰巧?”不说这事还好,齐王笑得意味深长:“寡人怎么听说,君女常与长安君一同会面,出入稷下?安平君莫非要得一赵国公子做佳婿了?” 虽然田单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长安君的说法,但齐王已经心生怀疑,自己的臣子结交外国权贵,是他心中大忌,田单本人就和赵国的平原君私交甚厚。齐王安排长安君住在安平君府隔壁,就是为了试探试探田单,如今两个小儿女来了这么一出,谁知道其中没有田单的推波助澜,果然被他试出来了么? “大王!”田单下拜顿首,诚惶诚恐地说道:“臣一心为国,绝无私念,臣归去后一定对小女严加管教!” “安平君何必如此,寡人只是说笑而已,其实君女与长安君,倒也是绝配……”话虽如此,但齐王心里想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田单与赵国联姻,否则等他死后,谁知道此人会不会里通外国! 眼见心胸狭窄的齐王又对田单有了猜疑,貂勃暗道不妙,连忙出来打圆场:“大王,吾等与其在此猜测,不如明早让长安君入宫问个明白?“ “善。” 齐王本以为今天下午的宴飨是他见长安君最后一面,谁料还没法消停,他有些疲倦地比了比手:“也不必等明早,事态紧迫,寡人今夜撑着不睡,让长安君连夜觐见!” …… 步入王宫殿堂,看着在场众人的脸嘴,明月便明白了,今夜是齐王和君王后唱红脸,貂勃负责唱白脸…… 齐王和君王后一副舅舅舅母的慈祥模样,对明月嘘寒问暖,关心他的伤势。 而貂勃则在一旁不断质疑,询问各种刁钻的问题,但毕竟是一场真刺杀,他也问不出什么疑点来。 至于安平君田单,则一言不发地盯着明月看,不知是不是在琢磨,此子到底是如何勾搭了自己宝贝女儿的。 等试探结束后,明月便单刀直入,进入正题,开始向众人陈述今夜自己的遭遇…… “小子还以为必死无疑,若非安平君之女路过相助,若非卫士们及时赶到制止了刺客,若非马服子关键时刻为我挡了一剑,我此刻,恐怕已是黄泉孤魂野鬼,死于异国他乡,不能归赵国祖陵,也不能再见到母后最后一面……” 说到情深处,他竟抽泣起来,十六岁的少年就经历了生死,又惊又惧,模样惹人怜悯,君王后心有所触,也跟着落了几滴眼泪,也不知是虚情假意还是真的。而齐王见状,对长安君自导自演此事的那点怀疑也没了。 而后,明月又咬牙切齿起来,下拜顿首道:“此事定是燕国主使,公然在齐国都城闹市行刺赵国质子,视齐国律法为何物?还望大王能重视此事,还我一个公道!” 齐王也跟着骂了一通燕国人,但随即缓缓说道:“可惜死无对证,只怕燕国也不会承认……” “证据?证据不都摆在眼前么,从刺客身上搜出的燕明刀,还有彼辈临死时的证词。” 明月似是义愤填膺,起身道:“大王难道不相信小子?” 齐王打着哈哈道:“吾甥之言,寡人自然是信的,就怕那刺客临死之前乱咬一气,让真正的主使逃脱,说到底,燕国为何要刺杀公子呢?” 明月哈哈大笑起来:“为何?这不是明摆的?当然是要破坏齐赵关系了!” 说完,明月掏出了今天傍晚出门去见田葭前收到的那封信件: “大王恐怕还不知道,这是平原君在数个时辰前送来的信件,我还没来得及呈给大王,就遭到了刺杀。燕国倒是心急,彼辈料定刺杀我一定能让齐赵分裂,便提前数日,迫不及待地对赵国宣战了!” “什么!燕国与赵国开战了!?”殿上众人皆惊,这是让他们猝不及防的消息。 “不错。”明月将信件高高举起,宣布道:“数日前,燕王封宋人荣蚠为高阳君,使其配合秦国,出兵攻赵!” 他似是抽丝剥茧,将一切都联系起来了:“从秦使怂恿大王绝赵,到燕国派刺客来刺杀小子,再到燕国伐赵,这一切,都是秦国与燕国合计好的阴谋!为的就是离间齐国、赵国,好各个击破啊!” 第131章 唇亡齿寒 秦使王稽按照范雎的吩咐,在临淄期间小心翼翼,连馆舍的门都不敢出,本以为一切顺利就能立功回国,却没料到,事情会突然起这么大的反转。 当他半夜被叫醒,一头雾水地来到齐国宫殿时,竟发现齐王和齐国的将相朝臣,已经摆开架势等他了,一个个面容严峻。更令他不安的是,本应在后日就被遣离齐国的赵国质子长安君也位列其中,他正和谒者后胜交头接耳,看上去十分亲密。 值得注意的是,长安君身上似是挂了彩,才刚刚被处理过,不过他面上神情自若,看到王稽后,还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 这是秦赵两方人马的首次碰面。 齐王一直在避免他们遇上,甚至从未公开承认过秦国有使节在临淄。但今天,却直接将王稽暴露在众人面前,王稽暗感事情不妙,只能靠多年的出使经验稳定心神,作揖道:“大王,不知何事传唤外臣?” “好叫秦使知晓,就在今夜,长安君在街上遇刺了。”齐王淡淡地说道。 “啊?”王稽有些惊讶,随即镇定下来,摊手道:“竟发生了这种事,我在馆舍中一无所知。”瞧他的意思,赵国质子遇刺,与秦人何干?风马牛不相及也! “贵使当真一无所知?”明月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故作惊讶道:“燕人没有将此事告知秦国知晓?秦燕不是同声息的盟友么?” “燕国?”王稽有些发懵。“难道行刺公子是燕人所为?” “然也,就是燕国人策划了对我的行刺,此外,燕国刚刚对赵国开战,这不是秦国指使的?” “大王,外臣不知长安君在说什么,秦国对此一无所知!”王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不与长安君废话,矢口否认。 他满脸无辜,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使得齐王再生疑窦。 明月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大笑道:“看来贵国丞相连贵使都瞒住了啊……” 他叹了口气:“大王,诸位卿大夫,便容我细细向诸位分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其实在今日之前,按照明月与质子府众人商量的计划,他们也只打算策划一场假刺杀,然后将脏水往秦使身上泼,将这潭水搅浑,拖延齐国背弃赵国,投靠秦国的时间。 这件事风险是很大的,全看齐王最终倒向谁,成功率五五开。 不过,就在傍晚时分,按照约定去与田葭私会前,明月却收到了国内平原君的来信,信中说六月底时,燕国突然出兵伐赵! 燕军以宋国兵家荣蚠为帅,来势汹汹,让赵国猝不及防,但对于明月而言,此事无疑是雪中送炭…… 当时明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老天在帮我!” 燕国一直与秦连横,与赵国隐隐敌对,助秦攻赵也无可厚非。但明月却搞不清楚,为何燕王非要等秦国那边撤兵后突然伐赵。虽然其中疑窦重重,但无疑是一次好助攻,明月索性改将刺杀之事栽赃燕国,尽管最后刺杀以弄假成真,他和赵括双双挂彩收场,但不影响大局。 这消息只比齐国人接到的早了几个时辰,如今,燕国攻赵的消息,齐王等人也已知晓,只有消息不便的秦使王稽还蒙在鼓里,在外交场合上,这是致命的! 现在,明月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那就是将几个本无关联的线索联系起来,然后编织出一个让齐王也信以为真的“阴谋”。 按照战国时代人的讲述方式,明月先从一个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缓缓道来…… “三百年前,虞国与虢国位列大河两岸,一北一南。当时晋献公想吞并虢国,便向虞国借路出兵。虞国大臣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乃虞国屏障,两国关系,譬如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虢若灭亡,虞亦亡国。’然而虞公不听,他贪婪晋国赠送的宝物骏马,答应了晋国使者借道请求,还以为虞国与晋国相亲,晋国绝不会对自己下手。是年冬,晋军灭虢,返回时借住在虞国馆舍,乘其不备攻其都城,活捉虞公,虞虢皆亡……” 讲完这个“假途伐虢”的故事后,明月诚恳地说道:“如今齐与赵的关系,譬如虞虢,赵就是唇,齐就是齿,相互依存。有赵国一日,齐国就不必担心来自西方强敌入侵,有齐国做靠山,赵国也不必担忧后方失火。今年春夏,赵齐联盟,安平君出兵陶丘,挫败了强秦伐赵,以断天下之脊的意图。于是秦国丞相就想了一出妙计,那便是所谓的远交近攻,妄图离间齐赵!” 这话听得王稽目瞪口呆,在心里嘶喊道: “远交近攻?怪哉!此子怎么知道丞相妙计的名字!” 这一失神,王稽便没及时反驳,以至于明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秦国为了拆散齐赵联盟,便先让秦使入齐,骗取大王信任,使赵齐离心,但好在大王英明,没有听从秦使的话杀我……” 这是明月的猜测,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齐王,果不其然,齐王似是有些心虚,而秦使王稽更是百口莫辩了。 王稽刚来齐国时,为了讨价还价,的确三番五次地请齐王杀了长安君,以表明绝赵诚意。齐王最终没有答应,王稽也没有紧逼,谁料,这一点却成了明月用来攻击王稽的武器! “大王礼送我归国,与赵国依然友善,这无疑与秦国燕国计划不合。于是燕国便派人刺杀小子,只要我死在齐国,母后必然大怒,齐赵反目,齐国只能向秦国靠拢。此时燕国与秦国再出兵伐赵,齐国必不救,如此,秦国与燕国的阴谋便得逞了!” 说完他回头指着王稽道:”秦使还不知道罢,燕国已向赵国开战,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狡辩!大王,秦使名为睦邻,实为间谍,这是要诓骗齐国啊!“ 明月言之凿凿,齐王已经信了七分,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质问王稽道:“秦使,事情果然如长安君所说的那样么?” 秦使王稽惊疑不定,虽然丞相也派人交好燕国,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他也不知道啊!长安君的计,不仅让齐王疑秦,也让王稽疑燕,甚至怀疑起范雎来,丞相素来阴谋多智,谁知道会不会让他明着出使齐国,暗地里却又派了一个使者去燕国…… 怀疑就像是植物的种子,只需要一点言语上的云雨浇灌就能发芽,王稽知道齐王和自己都已深陷其中,这时候不能管事情真假,先否认了再说。 于是王稽连忙说道:“大王,外臣此行只是为了与齐国交好,绝无欺瞒之意,寡君之心如此,秦相之心亦如此。大王放心,秦国答应的边邑很快便能划归齐国,秦国的质子下个月便能入齐,还望大王思量……” 王稽在晓之以利,想要继续诱惑齐王,明月立刻站出来说道:“大王的确应该好好思量思量,秦国真正想结交的到底是哪一国?” 他走到王稽面前,面对年纪比自己大许多的秦使,凛然不惧:“数年前,安平君进攻被燕军所占的狄邑,秦国丞相穰侯为了救燕,便越过韩、魏,进攻齐国的刚寿……” 王稽打断了他,厉声道:“一派胡言!进攻刚、寿与狄之战无关,乃穰侯私心作祟,想要扩大自己封地,仅此而已。大王,如今穰侯已下野就封,秦国朝堂焕然一新,大王难道忘记了你对范丞相有旧恩?” “不然,秦国就算换了一位丞相,却依旧是换汤不换药,因为秦国还是秦王说了算!” 明月立刻反击道:“我听说,秦王稷还是公子时,曾在燕国做了多年人质,与燕昭王、燕惠王都十分相善,秦燕已三代为盟友。请大王三思,比起有四十多年邦交的燕国而言,齐国对于秦国而言,当真如此重要?这恐怕是效仿张仪欺楚绝齐的故事罢。” 他说到激动出,整个人几乎跳将起来,指着王稽的鼻尖斥道:“你当自己是张仪,而大王是昏庸糊涂的楚怀王么?” …… “你……你这竖子!” 王稽有些张口结舌,他也明白,只要牵扯上燕国,齐王的态度就不太好预料了,毕竟两国的仇恨,是怎么也解不开的,他明知道长安君在危言耸听,但面对已经发生的刺杀,以及突然对赵国开战的燕国,他又百口莫辩。 明月再接再厉道:“如今燕国已出兵伐赵,秦国也会很快夹攻西方。等到赵国大败,丧师失地,秦得太原,燕得河间。届时,燕国必将成为北方强邦,到时候秦国再配合燕国伐齐,大王能挡否?唇亡齿寒,大王难道还想让君夫人和太子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奔逃城阳的耻辱么?” 一席话让齐王放弃去想秦国的好处,还有秦使承诺要带给齐国的安全。比起那点边邑,那还没影子的质子,燕国,才是齐国最担心的…… 一个与秦交好又没了赵国威胁的燕国,一个强大到再度饮马大河的燕国,那将是齐国的噩梦! “寡人之意已决……” 齐王看向秦使王稽,缓缓说道:“还请秦使先回咸阳去,向秦王秦相分说明白,秦欲与齐结好,此意寡人心领,但齐燕不能两存,究竟是联齐还是联燕,还望秦王抉择……两国之盟,还是等日后再说罢。” 此言一出,王稽面色煞白,明月则暗含微笑。 虽然齐王说的很婉转,但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他已对秦使王稽下达了逐客令! 七雄关系错综复杂,但基本上没有隔夜仇,唯独齐、燕例外,秦国想要将他们同时拉入连横可不容易。这就好比一战前夕,德国想建立三皇同盟,撮合矛盾重重的俄国和奥匈必然失败一样,齐王虽然首鼠两端,但有一个底线是牢牢踩住的:齐燕不能两存,秦国只能在两国之间选其一! 但这种选择,又是秦使王稽无法全权决定的,他纵然想要再争辩一番,但终究没有张仪、苏秦的辩才,大势已去,再强辩也无济于事。 “我赢了!” 看着王稽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明月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天来他提心吊胆,机关算尽,总算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谁料一回头,齐王已对他变了态度,蜡黄干瘦的脸笑眯眯的,像极了一个不怀好意的骷髅。 “多亏了吾侄,才挫败了秦、燕欲离间齐、赵的阴谋,寡人前几日怠慢你了,谒者!” “仆臣在!”后胜连忙出列。 “长安君暂不归国了,会继续留在临淄,寡人当以贵宾之礼待之!那质子府破旧空旷,也不安全,速速寻个新宅,让长安君搬过去。” 这是要把明月和安平君府隔绝开来了…… 在君王后搀扶下,齐王勉强起身,宣布道:“除此之外,寡人还打算与赵国联姻,巩固两国之好,来一场亲上加亲!长公主将嫁赵王!” 这个消息让殿内众人震惊,齐王变脸未免也太快了些吧!长公主之前还打算嫁给魏国太子,好达成秦、魏、齐的连横呢! 不过更让明月吃惊的还在后面,齐王竟指着他道:“吾侄,你是此次齐赵交好的大功臣,岂能无赏?寡人问你,可愿娶一位齐国庶公主为妻?” 第132章 信如尾生(上) 震惊齐国的“长安君遇刺案”后第三天,临淄稷下学宫内一处宅院内,公孙龙与长安君相对而坐。 “公子以没有太后之命为由,婉拒了齐王嫁公主予公子的提议,整个临淄都在为公子惋惜,觉得公子错过了一桩好姻亲……” 明月的伤势不重,休息了一天就行走自如,只是手上还不能用力,赵括也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在齐王派御医为他诊治的情况下,已脱离了危险。 此刻见公孙龙如此说,明月便道:“先生此言差矣,我看齐王的意思,虽又回到齐赵之盟里,但还是不愿付出实际的东西,便想用两个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公主搪塞赵国,让赵国和燕国打个热闹。” “公子觉得,齐国的公主无用?” 公孙龙不由提高了音量:“毕竟是齐国公主,千金之躯,公子却将其看得如此无用,让齐国那些挤破脑袋想要尚公主的卿大夫们怎么看?” 明月饮了一口温酒,淡淡地说道:“没错,在我看来,就算嫁我一百个齐国公主,也比不上一万齐国军队有用。” “公子太过功利了。” 公孙龙听完哈哈大笑,不由念起一首诗来:“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当年姜齐公女如此美貌,如今的田齐公主也不差,据说齐王的几位庶公主,个个容貌过人,公子就不心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明月也以诗回应,微微一笑:“我喜欢的女子,哪怕千难万险也要娶到手中。我没兴趣的女子,就她容貌再端庄,就算以千乘黄金,万户城池做嫁妆,我也视之如草芥!” 这下轮到公孙龙愕然,这与过去他对长安君“圆滑”的印象不符,便好奇地道:“莫非公子已有意中人?临淄街头,可是盛传公子那一日与安平君之女携手同游秋社啊……” 那件事明月是不想提的,本想英雄救美人,岂料被美人所救,此等糗事,还是少说为妙,但那一夜他对田葭说的话,却并非玩笑。 现在这件事已经传开了,他也不怕公孙龙知道,颔首承认,这下公孙龙也猜出,那个经常随长安君出入稷下学宫,女扮男装的少女是谁家的了,叹道:“未想到,公子竟如此痴情,竟不惜忤逆齐王美意……” 明月认真地说:”先生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底线的,安平君之女待我以诚,又在危难之际救我一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在此事上,我当信如尾生!“ …… 春秋时,有一位叫尾生的男子与爱人约定在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正巧雨天水涨,尾生却不愿意离开分寸,便抱桥柱而死,世人感动,便用尾生抱柱一词比喻坚守信约。 明月很清楚,那一夜他与田葭私会之事暴露之后,他这边倒没什么,女方那边则会受到家族、舆论极大压力。这时候作为男子该做什么?若被齐王抛出一个公主稍加引诱便改变心意,让她失望的话,也太过懦弱混账了。 战国与后世民情不同,人们敬佩的,不是趋炎附势之徒,而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者! 公孙龙当即拍案赞道:“好一个信如尾生!如今礼崩乐坏,世间男子,士贰其行者多得数不胜数,如尾生抱柱者却少之又少,光为长安君不为富贵公主而屈的志气,当浮一大白!” 经过数月相处,他们已是忘年之交,以前公孙龙服的是明月的见识想法,如今更对他人品高看一眼,二人对饮一杯,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饮毕,明月擦了擦嘴分析道:“更何况,这场联姻的关键在于赵王与齐国长公主,只要此事确定下来,我的婚事,不过是锦上添花。齐王已经对秦国生疑,赶走了秦使,他若真想与赵结盟,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怠慢了与赵国的关系;若齐王没有诚意,也不会因为我的首肯而对赵国另眼相看。”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明月看得分明,齐王的心思很深啊,又是将他的质子府从安平君府边上搬走,又要他迎娶齐国公主,明摆是要从中作梗,让他无法与安平君接触甚至结姻,从而里通外国…… 这位齐王,对能臣的提防猜疑可谓登峰造极,也亏田单一心忠于齐国,换了别人如乐毅,早就一怒之下跑了。 所以那天齐王提及嫁公主之事,明月是想都不想就拒绝,拒绝的理由除了没有父母之命外,还有“母国危,敌未灭,何以为家?” 他当时下拜对齐王道:“小子现在最希望的,是大王出兵帮助赵国抵御燕寇,唇亡齿寒,燕国是赵国与齐国共同的敌人,等战争结束,再议论这些婚娶之事不迟……” 然而齐王却不置可否,假推身体不适,让群臣商议,看他的意思,还是要拖。 于是明月的目标,就从赶走秦使,剪断齐秦之盟,变成了促使齐国出兵,与赵国一同进攻燕国…… “我看齐王,是又想效仿多年前齐威王在魏韩南梁之难时的对策,迟迟不出兵,坐看赵燕相攻,两个邻国削弱,则齐国得利。” 公孙龙的笑容收敛起来,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故而公子前来,是想要老夫为公子出一主意,让齐王改变心意,出兵攻燕?” “然也!”明月拊掌,面对这种情况,他一时间没了主意,便想从公孙龙处得到些帮助。 公孙龙似有些犹豫,起身踱步几圈后,回首道:“公子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实话!” 公孙龙颔首:“那我便说了,其实此战,完全可以不打!” “此战可以不打?” 明月皱眉:“先生此言何意?要知道,是燕国先出兵伐赵的,如今已攻入赵国边邑。” 公孙龙却不以为然:“敢问公子,燕与赵,孰强?” 燕国地盘虽大,但人丁稀少,人口不超过两百万,军队也没赵国多,明月毫不犹豫地说道:“赵强而燕弱。” “既然如此,那如今的情势,与南梁之难时魏强韩弱大不相同,赵国光凭一己之力,完全可以应付燕国。” 明月反驳:“先生忘了秦国么?” 公孙龙摇头笑道:“是公子忘了罢?虽然公子对齐王说,秦燕密谋已久,要夹击赵国,但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秦使对燕国突然伐赵也有些猝不及防,此事当是燕国独自谋划。敢问公子,燕国因何向赵国开战?” 明月略一沉吟:“平原君来信说,是中山故地有叛党妄图复国,勾结燕人。而燕王贪图中山之地,又得知赵与秦敌对,与齐也关系破裂,质子将被遣回的消息,故而冒险出兵……” “既然是燕王心存侥幸的冒险之举,那在得知秦使被逐,齐赵恢复邦交的消息后,燕国必然胆寒,只需要派一使者去游说恐吓一番,给燕王一个台阶下,此战便可消弭在萌芽,甚至反割给赵国几座城邑。只要燕国偃旗息鼓,秦国也深知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的道理,自然也不会来搀这趟浑水……” 说完,公孙龙拱手请命道:“龙曾在燕昭王时北游碣石宫,在燕国也有些朋友,更与燕将荣蚠相识,愿意做这个人选,去说服燕王向赵国求和!” 第133章 信如尾声(下) ps:推荐一本书《革宋》,赤色黎明和1852铁血中华的作者虹猫来起点的作品,大家感兴趣可以收藏支持下。 …… 公孙龙殷切地说自己愿意去燕国游说燕王,这下子,反倒是明月缄默不言了。 公孙龙不愧是经验老道的辩士,对局势的分析有头有尾,但他却不知道,明月现在想要的根本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想要的,就是强拉着齐国跟燕国打一仗! 燕赵齐三国鼎足华北平原,其中赵强而齐、燕弱,若非齐燕有血海深仇不可能联合,未来格局必然是两弱联合对抗一强。 但这么多年和平过去,再不发生冲突,两国的旧伤疤都要愈合了!在明月的大计划里,是不能容忍齐、燕相安无事的,从地缘上来说,它们都可以威胁到赵国腹地,齐国目前偏向保守和平倒也罢了,但燕国,却是赵国背后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历史上,几年后的长平之战,燕国便与秦连横,扯了赵国很大后腿,后来还乘着赵国青壮死绝,发兵伐赵,被老将廉颇带着一群娃娃兵打了回去。 不乘着自己身强体壮时把狼打残,难道还等着自己体弱多病时让它来啃几口肉不成? 这一点,身为赵人的公孙龙如此聪明,竟不明白么? 但看着公孙龙的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月却又恍然大悟…… 不,他明白,但正因为明白,公孙龙才想站出来,亲赴燕国,去阻止这场可打可不打的战争…… 世人往往记得名家犀利的唇舌,却常忘记了,归根结底,他们依然是一群主张“偃兵”的和平主义者啊! 庄子选择避世不出,而他的好朋友,名家大师惠施则选择了不同的政治道路,怀抱“去尊”、“偃兵”、“泛爱”、“止贪争”的理想加入到卿相行列。 作为名家后学,公孙龙同惠施一样,也主张“偃兵”,曾数次力劝诸侯国君停止相互之间无谓的战争。 明月记得,平原君在介绍公孙龙时曾说起过,赵惠文王十五年(前284年),燕昭王欲派乐毅攻齐,公孙龙便带领弟子,从赵国赶到燕国,力图劝其罢兵。 赵惠文王十九年(前280年),公孙龙又与赵惠文王论偃兵之事。赵惠文王问公孙龙说:“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孙龙则回答说:“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他指出赵惠文王被秦国夺取领地时悲伤得缟素降食,从齐国得到疆土时高兴得加膳置酒,由此可见,并不真正具有兼爱之心,故赵国也不能行偃兵之实…… 这种政治观点,也是名家不能得到王侯重用的原因。 想到这些往事,明月知道自己是白来了,他站了起来,朝公孙龙揖礼,若无其事地说道:“是小子莽撞了,我却是忘了,先生虽与墨家有过节,但却传承了惠子的偃兵主张,在这点上,与墨家的兼爱非攻并无区别……” “然。”公孙龙松了口气,说明了本意:“虽然我是赵人,虽然我是平原君家臣,也答应要助公子,但惟独在说齐伐燕一事上,恕我不能为公子助阵!” 万万没想到,被本以为是自己人的公孙龙打了一把黑枪,明月幽幽地说道:“先生这是食言啊……” 公孙龙长拜及地:“然,我是失信了。但士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公子宁可忤逆齐王,也要对意中人信如尾生。老夫虽不才,但从拜师求学以来,便答应了师长,必将继承惠子之志,爱民而为义偃兵。在此事上,我也要信如尾生,此乃大信也……” 没错,他是公孙龙,是名家领袖,而不是赵国王室公子养的一条狗,让咬谁就咬谁…… 他也有自己的底线和恪守的信条,绝不违背初衷,像纵横辩士一样,以游说两国交兵,自己从中取利为业! 明月长叹一声:“先生很失望罢,当年我父王便对偃兵没有兴趣,而今,我又为了一己之私,想要火上浇油,延长一场本可避免的战争。” 公孙龙也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非难他,再拜道:“鸡司夜,狸执鼠,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公子也有公子的难处,不比我这自由身没顾虑的穷士。” 这就是出身一国王室的坏处啊,明月身为穿越者,本该是最具有兼爱天下观念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性地站在“赵国公子”的视角去考虑事情了,考虑本国利益了。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此国败亡,他这富贵荣华的公子生活,便到头了。 归根结底,他还是自爱之人。 明月也不纠结,笑道:“先生说的虽然有理,但我还是做不到先生那种兼爱天下的程度,没办法爱邻居的儿子如自己的儿子一般,除非那邻人之子是我的儿子。” 讲完这个本不该是他这年龄说的冷笑话后,明月起身告别,在公孙龙送他出门时,他突然回首道:“先生,若我执意要推行此事,你应不会站出来挡我的路罢?” 话语尊敬,但满是警告的意味。暗藏之意分明:你挡我的路,那我们便不再是忘年之交,而是敌人了! 公孙龙叹了口气,须发灰白的名家宗师捶了捶自己的腿,苦笑道:“老了,没有高车骏马,老朽光靠双腿,是到不了苦寒的燕国了,公子好自为之罢。但老朽还有一句话要说,公子之志大哉,但切不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沉迷于小术而失了一颗仁爱之心……” “多谢先生告诫,小子铭记于心!”明月再拜告别,方才二人酒酣欢笑时的滋味依然留于唇齿,但他的心里,为何竟如此的无奈呢? …… 从公孙龙居所往学宫外面走时,明月也不得安生,一群墨家人围了过来,刚开始还对他的伤势嘘寒问暖,但随即便表明了来意,原来是希望他放下耿介,平息此次战争的…… 他们七嘴八舌,纷纷向明月说起墨家的“非攻”理念。 “长安君,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 “长安君,弱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如此,则天下庶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则天下大治!” 明月被他们吵得头脑发昏,故作愤慨地指着自己的伤口道:“二三子,是燕国先刺杀于我,是燕国先不宣而战,入侵赵国疆土,我赵国只是反击侵略而已,此乃义战!墨家不是赞同防守诛讨的义战么?” 墨家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他们的领袖陈丘站出来叹道:“公子,当今天下小国已尽沦亡,独剩七国兼并,天下已无义战。此事虽是燕国不对,但若赵齐与燕交兵,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流血漂橹。还望公子为三国无辜生民,能劝赵王平息此战,吾等墨家子弟,也愿北上燕国,劝燕王休兵求和。老朽记得,燕赵也有姻亲,公子的亲姊便是燕后,亲戚间刀兵相向,何必如此?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 明月再度默然,只是一直颔首,不再说话,他有些无奈,先前与他友善的名家、墨家,竟都是反对战争的,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他在齐国,就没有援手么? 这时候,他也恍然大悟了,为何大国诸侯宁可用没有节操的纵横辩士张仪、公孙衍,也不想重用其余九流十家,因为各家都有自己的政见和底线。 还有法家,法家也不会考虑太过“仁爱”之类的东西,君主的欲望,他们会不分对错,费尽心机去实现…… 稷下学宫与之相反,太有底线了,这里总体基调是反对战争的,他们连燕赵交兵都希望停止,更别说劝齐王伐燕了,明月知道在这里自己是寻求不到帮助了,匆匆挤出学宫,打算自己想办法。 “看来在政治上指望诸子百家是靠不住的,我也需要寻一些不计对错、公义,对我有求必应的策士啊……” 却不料出了学宫牌楼后,明月却发现他的马车边上,有一个年轻士人正和御者李谈说笑,二人相谈甚欢…… 走近一看,他才发现,那却是学宫祭酒荀子的徒弟,李斯…… “李斯拜见长安君!” 远远的,发现明月走来,李斯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李兄何必多礼。” 明月露出了笑,扶起了他,对这位未来名人,他可不敢怠慢。 荀子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以一个“儒家”大师的身份,教出了两个法家徒弟来。韩非、李斯,一个理论集大成者,一个实践派,都是一时之选,光是这两人,就值得明月对拜荀子为师念念不忘,虽然因为种种事情,这个想法一直没能实现。 虽然此时的李斯还是个毛头小伙,距离四五十年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明月未雨绸缪,打一开始就对李斯曲节结交,没少赠送他礼物钱帛。 李斯如今眼界不高,刚从楚国上蔡小地方来到临淄,对这花花世界满是艳羡,哪能想到自己日后会在秦国飞黄腾达?当“贵人”长安君对他彬彬有礼,一口一个“李兄”时,他也是受宠若惊,心里有了攀上高枝的自得…… 难的是,自己只是一楚国穷士,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回报的东西,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难免心中不安。 此刻见长安君从稷下学宫里墨家名家众人的呱噪下,有些狼狈地出来,李斯不由眼珠一转,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几句寒暄后,李斯欲言又止…… 明月看出他有话要说,让随从离得远了一点,询问道:“不知李兄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斯虽然自诩胸有韬略,但毕竟年轻,初次向人建言献策,难免有些紧张,捏了捏满是汗水的手,才咳嗽一声问道:“长安君可是在为齐王不出兵伐燕一事犯愁?小人倒是有一个计策,或能为长安君分忧……” 第134章 世事无常 会面的地点选在还没来得及搬走的长安君府邸内,时间则是日暮时分。 李斯这还是头一次来质子府,踏入此地,但见高门大院,朱雀灵檐,漆成朱色的大门内外,均有持刃的卫士、游侠儿守护,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步入其内部后,又见庭院园圃周回,上百名奴仆侍从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住了四个月后,长安君的手下已经把这处废园经营得有了人气,昔日大国公子家的繁华光景似乎重现。 瞧着这气派的宅院和应有尽有的隶臣妾,李斯眼中不由生出一丝热切。 “如果说我在上蔡过的是厕中之鼠的日子,这长安君的府邸,便是丰实的仓禀啊。身处其中的门客舍人,都不需要有过人的才干,就能靠着公子的富贵,过上好日子,出门都可以两眼朝天,蔑视吾等穷士……” 李斯再度为人与人出身的不公平而惋叹,但他可不是那种小恩小惠就迷晕眼的人,他的志向,随着学识而日渐增长,已经不再是“学而优则仕”这么简单,而是想为自己的未来找到一个好出路。 “此事也,克则为卿,不克则烹,固其所也!” 他们楚国两百多年前协助白公胜造反的枭臣石乞这句话深得李斯之心,人生在世,不就是求富贵权势么?他心倒是大,才跟着荀子学了几个月,已经开始希望自己能够位列卿相,名满天下了! 李斯心思阴沉,此番瞒着老师荀子,主动接触长安君向他献计,倒不是想要立刻投身贵人门下,只是觉得凭长安君这几个月在临淄搅动的风雨,日后定非普通膏腴公子,或许能成为孟尝、平原那样有实权的大封君,乘着他有难时示好,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岂不美哉? 于是李斯安定心神,目不斜视地带着身后头戴斗笠的神秘客人继续前行,来到了质子府后宅。 在这里,长安君已经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早早等待了。 见到李斯,他便光着脚迎到门边,拱手道:“李兄果然守诺!” 随即目光转向李斯身后那隐藏了容貌的人:“这位便是……” 那来客摘下斗笠,却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唇上蓄了一点须,他眼神复杂地打量了长安君,似是害怕,又似是痛恨,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长拜道:“在下公羊寿,见过长安君!” …… “寿子乃是公羊家嫡孙,《春秋公羊传》的下一代传人。” 三人就坐,李斯便热切地介绍开了,对于李斯能认识公羊派传人一事,明月也不奇怪。身为学宫祭酒的弟子,有的是机会与这些人接触。 不过有趣的是,李斯日后以法家干吏,帝王之术出名,但此时此刻,他却是一个“老儒”的弟子,与公羊寿关系不错。谁能想到,四十多年后,此人会建言秦始皇打压儒家,将包括《春秋公羊传》在内的民间藏书焚毁殆尽? 真是世事无常啊,明月暗暗感慨。 不过李斯纵然年轻,却已经显示出他高超的情商,在将公孙寿介绍给明月后,就知趣地借口如厕起身离开了,他很清楚,今日相商之事属于机密,长安君怕不希望太多人知晓…… 李斯离开后,气氛陷入了小小的尴尬,公羊寿正襟危坐,紧抿双唇,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起头来看明月。 虽然他举止有些怪异,但明月在自己家里还担心什么?他背后自有舒祺按剑站着,公羊寿要敢乱来,先死的绝对是他!所以明月也不急,镇定自若地举着装甜酒的铜壶,在黄绿色的苞茅叶子上过滤缩酒…… 最后却是公羊寿没忍住,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让李斯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明月看出他言语中的心虚,便试探道:“是我请君来的,难道君就没什么事想要问我?” 公羊寿打着哈哈:“我素来与公子不识,能有何事要询问公子?”可他装作镇定,却掩盖不住紧紧捏起的拳头,还有额头冒出的汗。 “当然是关于失踪的公羊氏小宗子弟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差点将公羊寿吓得跳了起来,虽然长安君语焉不详,但看这架势,那件事他肯定是知道了。 于是公羊寿索性挑明:“敢问公子,公羊迟身在何处?” “公羊迟?”明月故意凝神想了想,最后才抬起眼,淡淡地说道:“他死了。” “死了……”公羊寿似是泄气的皮球,双手垂下,嘴角无力地扯出一丝苦笑:“果然,果然,我事先便劝过他……” “原来你也知道!”明月一拍案几,徒然提高了音量:“公羊家以为派人来刺杀我,刺客被擒获后,还能有活路么?” 公羊寿急忙解释道:“公羊迟行刺公子,与我宗族无关,是他想要为其师复仇,执意为之,走前连父母都没告诉,只说与了我……” “你与他亲善?” “然,虽然他只是小宗子弟……但我待之如亲兄……” 明月坐直了身子,指着自己胸膛:“公羊家不是鼓励复仇么?是我下令杀了他,你想要为他报仇否?和他一样,五步之内,将你的血溅到我身上?” 公羊寿竟被激得瑟瑟发抖,他垂下眼:“小人不敢。我虽是公羊派传人,但也曾听孟子说过,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相杀之下,何时能是个头?” 他一看就是性格懦弱之人,与公羊迟那种不顾后果的热血青年不同,也对,家族嫡子作为一大家子的继承人,有时候更多考虑的是家族延续,这就多了许多顾虑,就算是主张“大复仇”的公羊派内部,也有真性情与假义气不同的人。 明月露出了笑:“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效仿聂政之姊,公开此事,让公羊迟之名传遍临淄?” 在他提醒下,公羊寿终于在这场一边倒对话里抓住了自己的武器,连忙说道:“倘若如此,长安君就有大麻烦了,事发后,长安君不是一口咬定,是燕国人派人来刺杀公子的么?” “然,燕国人就是主谋,证据确凿!” 明月冷笑道:“这其中的区别便是,到底是燕国人买通临淄游侠刺客;亦或是大名鼎鼎,传承两百年的书香门第公羊家勾结燕国,派子弟来行刺我。于我而言,两者并无区别,可对公羊家而言,却是天壤之别啊……” 这脏水泼得猛,公羊寿有些慌乱:“胡说,我公羊家岂会勾践燕人?” “你说的不算。”明月笑道:“到底事实如何,要看齐王怎么想,公羊派也算儒家大派,枝繁叶茂,除了齐国,在燕、赵、魏、韩都有门生子弟为博士,勾结外国,还不是家常便饭。” 他叹气道:“想到届时,一直将自己标榜为子夏道统传承公羊家将因一个小宗子弟的莽撞而受千夫所指,在朝堂上被齐王禁锢,在稷下遭到斥责,在赵国,太后震怒之下,公羊家那些做官吏的门生弟子也要失去俸禄爵位,我就感到可惜啊……” 这威胁是真真切切的,公羊寿咬牙切齿道:”所以公子今日让李斯将我喊来,便是想借此事要挟公羊家?” “要挟?”明月抬头看看墙上装饰用的石璜,笑道:“不如换一种说法,我想与公羊家合作。” 公羊寿一愣:“合作?” “然,诚如你所言,公羊迟刺杀我之事,一旦公开,将对公羊家不利。我虽然能将此事圆过去,但也少不了一些麻烦。既然此事对你我两方都不利,莫不如就一同闭口,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公子此话当真?” 却见明月竖起了自己的食指:“你看这样如何?公羊家的旁系子弟公羊迟,是去了远方游历,不知所踪,也从来没有公羊家的人来刺杀过我。” 听长安君如此说,公羊寿心里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了,此事在公羊家内部的也知道的人不多,就他与祖父,也就是家主公羊敢知晓。本来之前长安君提出“降雨自然说”时,他们公羊派是站在滕更一边的。可现在,公羊家有把柄落在长安君手里,又不想承担此事被披露后,对家族造成的损害…… 所以只能与之试探谈判了,但公羊寿没想到的是,长安君答应得这么干脆,双方一副化敌为友的架势,真是世事无常,至于公羊迟的尸首,对于家大业大的公羊家而言,只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牺牲。 果然,公羊寿大喜过望:“如此甚好!” 随即迟疑地问道:“公子愿意隐瞒此事,不报复公羊家,结草之恩,公羊家没齿难忘,不知公子想从我家得到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求。”明月摇了摇头:“公羊家不怨我杀了他们的子弟,再派刺客来害我便好了……” 开了个让公羊寿尴尬的玩笑后,他开始说自己的打算:“两方和解,值得庆贺,我想再送公羊家一份礼物。” 公羊寿却紧张了起来:“礼物?” “然,你回去将我的原话告诉家主。就说滕更一死,齐国儒家群龙无首,这正是公羊家跻身之机,而公羊家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我希望公羊家站出来,到齐王面前,到卿相大夫面前,到临淄百姓面前,将公羊派的理念再说一遍!” 明月起身,抛出了李斯的那条计策:“公羊曰:九世之仇犹可报乎?孔子曰: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今燕军破齐,窃据路寝之台,掘墓焚骨之事不过十余年,齐人竟已忘仇乎?” 第135章 国仇 七月初五,长安君遇刺后的第四天,一个震惊齐国朝堂的消息传出:今日早朝时,公羊派的当家人,挂名”博士“,被齐王亲赐鸠杖,准许他见王不跪的公羊敢难得地出席了朝会,还在殿堂上慷慨陈词一番。 “宗周之时,纪侯向周夷王进谗言,将齐侯活活烹杀,齐人哀之,谥为哀公。自哀公起,传九世至齐襄公,齐襄公出兵灭纪国,为齐哀公复仇。纪与齐,国仇也,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十世百世可也!只因国君一体,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 “今燕军破齐,窃据路寝之台,残害齐人,掘墓焚骨之事不过十余年,大王竟已忘仇乎?君辱臣死,老臣请求大王伐燕,族中子弟,愿投笔从军!” 公羊敢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却有一口高亢好嗓音,他这番话传遍殿堂,使得群臣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也有不少人站了出来附议,说燕国还占据着齐国北地,如今燕赵相攻,正是齐国乘机复仇的好机会。 这下齐王就有些难办了,答应吧他又不情愿,拒绝吧又会显得自己懦弱,这些挥舞着“国仇”大义的卿大夫,他可不敢招惹,只能再度祭出杀手锏,声称身体不适,明日再议…… 纸包不住火,发生在朝堂上的这一幕,很快就传到了关心时政的士人耳中。 前些天,稷下墨家一直在宣扬“兼爱非攻”,主张齐国要避免战争。随着公羊派突然站出来,祭出他们“大复仇”理论,士人阶层里,东风开始压倒西风,鼓噪战争的声音一天高过一天,他们纷纷指责那些不赞成战争的人并非齐人,没有经历过亡国之痛…… 稷下学宫里已吵开了锅,大体上,名家、墨家、黄老道家是反对战争的,大部分儒家则是支持战争的。因为不管是《公羊传》还是《左传》,儒家的经典都同意复国仇,区别只在于究竟是不限制地十世百世复仇,还是将复仇止于五代人,百年之内。 他们学派内部的分歧,在此事上不会受影响,因为距离燕军被田单击败撤离齐国,才过去短短十五年,大多数成年的齐人,都对那几年亡国奴的生活有深刻印象…… 外面吵成一锅粥,一手促成此事的长安君却优哉游哉地呆在府邸内,摇着蒲扇驱赶秋老虎,一边与已能下榻走路的赵括、舒祺谈论此事。 “公羊派果然听了公子的话,出面主战了!”眼看公子妙计凑效,舒祺有些兴奋。 明月慢悠悠地说道:“公羊家也是为了自己,如今滕更已死,孟氏之儒式微,齐鲁儒家各派都希望自己能取而代之,接过道统大旗。恰逢燕赵开战,齐王犹豫未决,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公羊敢若是错过,那这一派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公羊派一口吞下自己抛出的饵,对此明月并不惊讶。再过一百多年,那时候公羊派会出一个叫董仲舒的后学,也是乘着汉武帝想要讨伐匈奴之际,祭着“大复仇”“大一统”的理论献上,正中武帝下怀。于是汉武帝大喜,一改汉初的黄老政策,开始对儒家青眼有加,甚至独尊儒术…… 现在公羊派抓住的也是类似的机遇,只不过齐王田法章本意不想参战,但经过公羊派一鼓噪,他就没有理由直接拒绝了。 说到这里,明月笑道:“也怪燕人,本来听乐毅的话,好好在齐国行怀柔之策,说不定现在齐地已经是燕国郡县。可燕惠王继位后,非要将齐人燕人区别对待,苛政之下,齐人不恨燕国都难。” 赵括对那位父亲的至交“乐伯父”有很深的印象,他与乐毅的儿子乐间还是朋友,可惜他后来去了燕国,继承其父爵位做了燕国的昌国君。 听长安君提及乐毅,赵括便道:“我听父亲说,当年望诸君志在灭齐,在攻占临淄后着力整饬军纪,严禁燕军掳掠齐国百姓。他还宽减齐民赋税,废除齐闵王苛法,恢复齐威王之政,在临淄郊外祭祀齐桓公与管仲,封归顺齐人以燕国爵位、封邑。如此一来,齐国从卿大夫到百姓,都愿归顺燕国,故而才能连下齐国70余城。” “燕昭王支持望诸君,还差点封他为齐国假王,燕惠王则不然,猜疑望诸君,使之逃到赵国。燕惠王又一改望诸君治齐之策,不论都市乡邑,凡是齐人,加税两倍,又收回齐人卿大夫爵位封邑,妄图化为郡县。镇守齐国的燕将骑劫更过分,他把即墨、莒城俘虏的齐卒统统割了鼻子,还挖掘齐人祖坟,焚烧死尸,想逼即墨投降……” 在齐地的燕人,不过齐人的十分之一,暴政越大,反抗越大,于是燕惠王继位短短一年时间内,燕国在齐地人心尽失,这才是田单能一举复齐的原因…… 田单并无惊世之才,怪就怪燕国人自己作死,并而不能凝,还与齐人结下了解不开的仇恨。 舒祺想着一旦齐国向燕开战,他们的使命就完美完成,可以归国了,便急切地问道:“公子,如此一来,齐王应会答应伐燕罢?” 明月却没那么乐观:“不,还远远不够。虽然有时候,舆情会迫使君王做出决定,但光靠公羊家,齐人的复仇之火还不够猛,我还得往临淄这个刚起了火星的炉子里,再添些柴,吹阵风!” 话音刚末,他派出去在临淄街巷行走打探消息的李谈回来了,禀报明月:“公子让小人找的人,找到了!” “你将他们带回来了?快快有请!” 明月开始整理衣冠,正襟危坐,赵括和舒祺则面面相觑,不知道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不多时,李谈便带着两个中年男子走进厅堂,却见他们都穿着一身葛布衣服,是临淄街头常见的士人、商贾装束,算不上富裕,也不贫穷。 再往上一瞧,明月、赵括、舒祺三人不由一愣…… 因为那两男子的脸,竟长得一模一样!不论鼻子眼睛,还是两撇矢状的胡须,甚至连走路的步伐姿势,都全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居然是对双胞胎?” 众人还在挑双胞胎脸上的异同,他们已走到面前施礼道:“小人纪伯夷。”“小人纪叔齐。”“见过长安君!” “伯夷叔齐,不是不愿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那两位古人么,这兄弟俩的名字倒是取得有趣,一听就忘不了……” 明月收起惊讶,还礼请他们就坐后道:“贸然请二位入府,是我唐突了,我听闻二位是……小说家?” 第136章 小说家 早在来临淄之前,明月就听说过小说家的名声。这小说家为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出自周代稗官,也就是帮官府在街巷采言的小吏,他们听取百姓的谈话,编篡成故事,以记录四方风俗。 见长安君这么客气,那纪伯夷、纪叔齐二人却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惭愧地说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不能入流,亦不敢称大家……” 原来这小说家虽然自成一家,但传承却很杂乱,比不了墨子、孟子等人动辄成千上百学生,顶多一个人收三两个徒弟,平日就赶着车在街头巷尾行走,记录下一些传说怪谈、古人之语,编成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然后用惟妙惟肖的语言说出来,献给封君卿大夫过目,若他们喜欢,就能混成门客舍人。 但要是运气不好,无人赏识的话,小说家就只能在街头讲故事,讨围观者开心,讨点赏钱,颇有点像后世的说书先生。 正因为如此,小说家一直被儒、墨等显学视为不入流者,连稷下学宫里,也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这对兄弟俩人自从师傅死后,平日里就在庄岳之市讲故事讨生活,与倡优侏儒卖艺者无异,日子久了,自己也自卑起来,不敢与稷下诸子相提并论,被长安君请来,还有些坐立不安,诚惶诚恐…… 长安君却没有拿架子将他们视为小人匹夫,而是很和蔼地询问他们平日都有些什么“小说”。 哥哥纪伯夷道:“夫子传了吾等《伊尹说》、《黄帝说》……” 虽然听上去名字很高大上,可听他们一讲,明月才发觉,都是托古之作,论思想性,远远比不上儒、墨、道的经典,好在其语浅薄,连乡野村妇都听得懂。 弟弟纪叔齐的专精略有不同,他擅长讲一些愚人故事……从他口中,明月听到了许多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寓言,诸如买椟还珠、杞人忧天、画蛇添足、郑人买履、揠苗助长、守株待兔、邯郸学步、掩耳盗铃等…… 原来这些诸子百家著作里的小故事,是出于小说家之手? 明月顿时来了兴趣,让兄弟二人表演一番,这些寓言通常用一问一答的故事说出来,配合上他们妙趣横生的表情,的确挺有趣。 算起来,这小说家最能代表战国平民社会的四方风俗,但却因为世上的士大夫将其视为小道,并不重视,所以最终绝灭,不过汉乐府的故事里,依然有他们的影子。 等对他们了解得差不多了,明月也道明了自己的意图。 “二位可愿入我府邸,做我的门客舍人?” 看兄弟俩面面相觑的模样,明月强调道:“若二位能为我办事,便可做那种食有鱼,行有车,还有一份俸禄房宅的上宾!” 有公子封君招揽,不用再在街头巷尾风餐露宿,纪叔齐面露惊喜,正要答应,纪伯夷却有些犹豫,拦着弟弟道:“公子,小人兄弟并无过人之技,既不能为公子游说君王,也不能持剑杀入,凭什么得到上宾待遇?” 明月大笑起来:“我要的就是汝等的能说善道,还有对临淄街巷的熟悉。我有一些故事,想让二位去说与临淄百姓听……” …… 七月初八,长安君遇刺后第七天。 临淄朝堂和士人圈子里,因公羊派突然跳出来大呼“复仇之义”,主战渐渐压倒了和平派,占据上风。而原本对朝政漠不关心的民间,也因为一些故事在市肆里闾的流传而群情激愤起来。 “少康复国”、“赵氏孤儿”、“夫差破越”、“勾践灭吴”,一个个与国仇家恨相关的故事突然在临淄城走俏,纪伯夷、纪叔齐两名小说家开始在各个地方讲述这些事迹,他们马不停蹄,数日之内,稷门外、庄岳之间、赛马场旁,都有他们的身影,每次都可以通过敲响铜锣,吸引大量百姓围观。 刚开始时,齐人还只是看热闹的心态,但渐渐地,他们的情绪被这两名小说家的故事牵引,开始为之喜,为之悲。 说到太康田百日不归而失国,齐人恨恨跺脚,说到少康得以受庇护于有虞氏,这才松了口气,等说到他打败残暴的寒浞,让夏后氏复国,齐人拍手称快…… 而接下来,“夫差破越”和“勾践灭吴”两个故事,巧妙地将昔日之吴越比作如今之齐燕,引发了齐人更大的共鸣。 最后,二人还留下了“吴不亡越,越故亡吴;齐不亡燕,燕故破齐。齐破于燕,吴亡于越,此除疾不尽也……”的感慨,这种巧妙的借古喻今,引发了齐人中有识之士的深思。 有对朝事有所了解的士人便站出来说道:“今燕国跳梁,伐赵北境,此诚齐国大败燕国,报国仇的大好时机啊!” 燕惠王和骑劫在齐国的暴政,才过去了十五六年,齐人对此记忆犹新,纵使是年轻人,也听父母说起过那段难熬的岁月,顿时义愤填膺,如此鼓噪之下,还真有一些热血冲头的百姓跑到齐国雍门外的东西两观,请求齐王出兵伐燕! 舆论开始发酵,随着两名小说家的故事越传越广,从临淄四面八方涌到雍门请战的士人、游侠儿、良家子、恶少年越来越多。 等后胜听闻消息,站到雍门城墙上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下面坐着黑压压的上千人,全都穿着黑、白的丧服,静静地坐在宫门外! 当后胜努力镇定,问他们为何要在此聚集,那些齐人顿首道:“请大王伐燕!复国仇家恨!吾等愿参军为技击之卒!” 后胜连忙将外面的情况传到宫中后,齐王气得浑身发抖。 “反了,反了!彼辈是想以百姓舆情要挟寡人决定军国大事么?” 他准备让匡梁带卫士去将那些“妄议国事”的刁民驱逐,但大夫貂勃连忙劝阻,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年周幽王不就是禁止百姓议论而失了人心的么?这舆情就像治水,可疏不可堵…… “那该如何疏导?”齐王已经失了阵脚。 齐相王孙贾劝齐王道:“大王,如今民心可用,莫不如准了彼辈之请,出兵配合赵国讨伐燕国,如此,则舆情可顺,被燕国所占的北地也能一并收复……” “汝等,汝等也欲主战!?”齐王大怒。 “若真如此,那最高兴的莫过于赵人!”齐王田法章看得分明,虽然不知道这场主张舆情的源头是谁,但一旦齐国卷进去,最大的得利者,无疑是赵国。 但形势如此,齐王有些骑虎难下了。 就在这时,却有谒者通报,说平原君携带赵王、太后国书,又来齐国了,如今已经过高唐,进入齐境! 齐王立刻明白,拖不下去了,自己跟赵国摊牌的时候,已经到了! 第137章 杀手锏 七月十一,长安君遇刺后第十日。 “侄儿拜见叔父,数月不见,叔父依然神采奕奕!” 稷门外,依旧是送平原君离开的小亭,明月带着随从在此,等到了他的再来。 “我在邯郸数月碌碌无为,倒是侄儿,在临淄这段时间,可是搅动了满城风雨啊!” 平原君依旧是大腹便便,笑容满面,虽然他与明月只以书信往来,但从简牍帛书的只言片语里,依然能感受到临淄水深。学术争端、朝堂争斗、合纵连横、阴谋暗杀,十六岁少年经历了个遍,而且几乎都以胜利告终,这就殊为难得了,要知道,他的身份,名为客人,实际上只是一个人质啊! 虽然秦献公、燕昭王等也做过人质,均有过人之举,但平原君觉得,古往今来,没有比他这侄儿更厉害的质子了…… “快让叔父瞧瞧,你的伤势怎样?太后此刻应得知此事了,幸好我早早跑到东武城,否则必遭训斥……”想到老嫂子护雏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平原君就有些心虚。 “我倒无事。”明月笑着舒展了下手臂给平原君看,他只是皮肉伤,养了几天就结痂了,倒是赵括,现在依旧上不了马。 平原君还是摇头:“出了此事,你在临淄的日子也不多了,太后心系你的安危,定要你归国!” 明月也严肃起来:“话虽如此,但归国前,还是得将齐赵之盟定下来,叔父,不知燕赵之战如何了?” 平原君冷冷说道:“大战尚未打起,我离开赵国时,中山的叛逆占据中人邑,又引燕军攻我边邑,看来燕国此番是想要从赵国口里,将中山之地夺走。” “燕王真是贪心不足……” 平原君道:“若在平日,燕国定然不敢跳梁,但赵国与秦国刚刚结束对峙,大半兵卒都在西面,亦或是刚刚解散,归乡准备秋收,重新集结,也要等八月份秋收结束后。燕人挑的时机倒是不错,而那高阳君也是善用兵者……” “如此说来,齐国的协助还是必要的……”明月沉吟,看来这场战争比他想象的更艰难些。 “然也。”平原一把拉过明月,低声对他说道:“我明日便要觐见齐王,不知他对此战态度如何?要如何说服,侄儿你可有主意?” 明月露出了笑:“叔父放心,齐王虽还心有不甘,但如今的临淄,主战的舆情已成气候,这就像是堆满了柴火的屋子,只差一个火星。叔父见了齐王,只需要如此分说,大事必成!” …… “平原君,寡人虽对燕国刺杀贵国长安君十分气愤,但奈何夏季时齐国才出兵陶丘,俗谚道,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加上秋后天寒地冻,用兵乃是兵家大忌,也有伤天时……” 次日平原君觐见齐王,递交国书,齐王虽然找了种种理由,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没有十倍的利,寡人是不会出兵的!” 平原君这时候却显得格外的清明,长拜及地后,严肃地说道:“还望大王听完外臣说的话后,再做决断不迟。” “平原君请说。” “外臣听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圣人,也不能自己创造时势,故而时机到来便不失。舜虽贤,不遇尧之时,不得禅让为天子;汤、武虽贤,不遇桀、纣之君,亦不能以兵戈王天下,这便是所谓的时势机遇。” “如今燕国攻赵,赵国反击,这便是齐国的大好时机!凭借齐赵合力,伐仇国之燕,报闵王之耻,收北方失地,此乃齐国之大利也!《书》云,树德莫如滋,除害莫如尽,齐燕形势,譬如当初的吴越。夫差不能亡越,故勾践亡吴,齐宣王不能亡燕,故燕昭王以乐毅破齐,此乃除疾不尽也……” 齐王和殿上众人都听得发愣,胖乎乎看上去没什么威仪的平原君,此时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智慧…… “不知平原君是受了哪位谋士指点……”对他颇为了解的安平君田单偏头与大夫貂勃说道。 平原君却不停,继续口若悬河地鼓动齐王道:“大王若不乘此时机削弱燕国,一旦他日燕国再与秦、魏、楚联合,大王虽悔莫及!” 虽然他这番游说之辞说得不错,但齐王面上依旧没有太多松动,笑道:“平原君之言在理,先回馆舍歇息一番,容寡人与群臣商议商议……” 平原君见齐王依然没有答应,心里一叹,再拜道:“外臣有一番话,想要单独与大王说!” 齐王看了一眼殿内旁听群臣,朝他们挥了挥袖子,群臣告退后,见齐王身边只剩下了君王后,平原君才上前数步,突然问道:“敢问大王,自觉还有春秋几何?” 这是在打听齐王什么时候死了,齐王面色大变,君王后也十分震怒,一拍案几道:“平原君,你此言何意!” 平原君却不怕,垂首谢罪,但依然加大了音量:“外臣斗胆再问,大王自觉还有春秋几何?” 君王后要让卫士将他逐出去,但齐王拉住了妻子,叹息一声后道:“也不必讳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寡人时日无多矣。” 在几次服药无效后,齐王已经将那群骗人的方术士赶出了朝堂,医者则告诉他,他已病入膏肓,也许活不到明明春天了…… 如果说平原君方才分析齐燕形势,对齐王并无触动,那接下来的话,却说道齐王心里去了…… “既然如此,大王难道就不为太子考虑考虑?” 平原君给齐王说起了长安君为质的故事:“鄙国左师公曾劝太后说,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此乃赵氏公族不能善终的缘由。与其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如使他有功于国,否则—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太后听了左师公之言,才答应让长安君为质。如今齐国之事亦然,倘若大王有什么不测,太子幼弱继位,虽名正言顺,亦有君王后扶持,但数年内依然难以服众。大王不如与赵国一同举兵,北伐恶燕,而以太子为名义上的统帅,驻于聊城,派遣大将亲临前线。燕弱而赵齐强,此战必胜!太子以弱冠之龄,克复失地,报得国仇,凯旋回都,必得齐人拥戴。事后赵国愿意再归还一些齐地城邑,从此齐赵和睦,一同北御燕国,南防魏楚,齐国可以二十年无患,还望大王能答应赵国结盟之事,专志于攻燕而无他虑也。” “平原君真是为寡人之国考虑周全啊……” 齐王若有所思,他最担忧的事,除了田单功高震主外,便是他死后太子面对满朝老臣悍将,难以服众,虽然信得过妻子能掌控朝局,可太子中人之才,又素来耳根子软,恐非明君啊……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就两个儿子,太子田建好歹快成年了,次子田假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更不可能继承王位。 如今平原君一阵鼓动,齐王竟开始觉得,这条计策不错,是能够帮太子获取威望的捷径。但他本就是一个瞻前顾后之人,见平原君如此一反常态地言语犀利,态度殷切,心里的疑虑,仍然无法打消。 平原君暗道明月对这齐王果然够了解,教自己的说辞奏效了,见齐王还有顾虑,便再接再厉,抛出了他们叔侄二人合谋的最后一道杀手锏! “若大王怀疑赵国的诚意,不如这样,在对燕开战期间,齐赵换相!何如?” 第138章 换相 “换相?” 齐王的眉皱了起来。 平原君颔首道:“不错,换相,以赵臣入临淄为齐相,齐臣入邯郸为赵相,如此一来,两国可以互通声息,犹如一体,再无猜忌!” 齐王沉吟不语,他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这种互派本国大臣到别国任相职的现象,出现于数十年前合纵连横最剧烈的年代,是一种外交联络和外交斗争的手段。最早当属秦相张仪相魏,秦国派张仪去做魏相,自然是为了让魏国与秦连横,而魏国接受这一人选,也是为了让秦军停止进攻,让他们喘口气。 自那以后,换相或者在别国置相的情况就变得普遍起来,而赵国作为一个“四达之国”,处于东西邻国之中,为了左右逢源,改善自己的外交状况,便对换相外交十分热衷。早在赵武灵王时,就派遣乐池去做中山相。中山国在外交方面一直与齐国交好,而赵武灵王利用“五国相王”之机,离间中山与齐的关系,并派乐池入中山为相,最终中山在赵、魏支持下称了王,得罪了齐,赵国便乘机灭掉了被孤立的中山。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列国换相,真叫一个眼花缭乱。先是秦为了与齐两强联合,吞并其他诸侯,邀请孟尝君入秦为秦相,齐国也任用了秦将吕礼为相。 这下夹在中间的赵国可害怕了,正所谓“齐、魏虽劲,无秦,不能伤赵。”“秦、魏虽劲,无齐,不能得赵。”秦齐是万万不能联合的,于是赵国便开始亲近秦国,派遣赵人楼缓入秦,离间齐秦关系。 秦王稷这时候也变了主意,改联齐为联赵,于是就罢免了孟尝君,为了取信于赵,更是以楼缓为秦相,楼缓在秦国相位上一呆就是两年,这期间秦赵亲密得跟一家人似的,孟尝君则气得回到了齐国,主导了一场齐魏韩三国伐秦入函谷关的大戏。 之后,五国伐齐时,作为主谋者之一,赵国一门心思想削弱齐国,便以相国印授予燕将乐毅,表示愿意让乐毅统一指挥,一举破齐。等到齐国崩溃,燕国太过强大,赵国又掉头与秦重修旧好,渑池之会后,请了秦相魏冉来赵国做相邦。 赵国在武灵王、惠文王时期,先后五次与别国换相,对这种外交方式是极为热衷的,平原君用这作为与齐联盟的条件,不足为怪。齐王听得有些心动,若真能如此,也不怕赵国明面上联盟,暗地里谋害齐国。 齐王琢磨开来,心里有了几个派往赵国做赵相人选,但却不说,而是试探平原君道:“如此甚好,寡人已看到了赵国的诚意,不知赵国将以何人为齐相?莫非是如今的赵相蔺相如?” ”寡君和太后尚未有明确人选。“平原君避席而拜,目光热切地自荐道:“大王觉得,让我为齐相如何?” …… “什么,让我为齐相?” 时间回到昨日,在商议两国换相可能性时,平原君也对明月提出以他为齐相人选大吃一惊! 本以为侄儿是说笑,但明月却极为严肃。 “叔父觉得,蔺相邦身体如何?” 对自己的老对手,平原君很是了解,叹道:“一年不如一年矣,先王故去后,蔺相深受打击,我看他消瘦了不少。” “然也,蔺相邦就连在邯郸处理公务也已有些吃力,千里迢迢跑到齐国来,岂不是要他半条老命?更何况,五年前,蔺相邦曾帅军伐齐至平邑,齐王可不会喜欢他,放眼赵国朝堂,马服君、廉颇将军,均与齐国不善。唯一能得到齐王信任的,就是叔父了,这齐相的人选,舍叔父而其谁?” 平原君的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换相表面上看着风光,其实只是两国交换的人质。到时候名为齐相,但实权依然在齐王和齐国卿大夫手中,不过是一个盖印的傀儡罢了。” 他怀疑地看着明月:“你这孺子,莫不是想要叔父替你做人质,你好快点归国?” “叔父此言差矣……” 明月心里的确有这种打算,却做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赵人入齐为相,齐人亦入赵为相,如此一来蔺相邦就得卸任。等到一年半载后,齐人归齐,赵人归赵,那时候,赵国的相邦位置便又空了出来了,太后和大王难道还会再让蔺相如做相邦?” 他摇了摇头道:“父王起用廉、蔺等布衣为将相,反对者本就极多,如今父王已逝,再没人能扶持他,到时候相邦人选,还得从宗室老臣里选。叔父有做齐相的资历,立下了联合齐赵的大功,又能在齐国这边说上话,到时候赵相的位置,还有谁能比叔父更合适?” 明月如此一分析,平原君顿时心动起来。 对啊!这齐相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却是他重登赵国相位的阶梯! 如此一想,平原君立刻对此事热衷起来,所以才背熟了明月和门客谋士为他出的说辞,在今日齐王接见时大放异彩。 等到傍晚时分,平原君酒酣而归后,明月上去询问事情是否顺利,平原君摸着自己的卷须,得意地说道:“事成了,我已说服齐王,定下了齐国与赵国联合伐燕,战争期间换相的决意……” “两国何时结盟,齐国何时出兵?” “七月底结盟,八月出兵。” 明月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来齐国四个月,苦心谋划,战战兢兢,终于看到这一天了,如此一来,他这质子也顺利完成使命,不用灰溜溜地被赶回去,而是可以带着荣耀回到邯郸。 等到旁边无人时,平原君更拉着明月,满口酒气地小声说道:“齐王也欣然同意我的自荐,等到两国互派使节沟通时,会点名让我做齐相!” 明月恭维道:“恭喜叔父!先后任两国相位的履历,可不是每位公子都有的!” 平原君哈哈大笑起来:“不然不然,当年孟尝君可是先后掌过齐、秦、魏三国相印的,我可比不上他。” 明月又问道:“齐王可曾提及齐国要派往赵国为相的人选?” 平原君一愣:“这倒是未曾。” 思索片刻后又道:“无非是如今的齐相王孙贾,亦或是安平君,除此二人外,并无合适人选……” 明月颔首,看着矮矮一道墙壁相隔的邻家,想起那一夜行刺过后,自己已经半个月没见田葭了,不由叹息道:“我倒希望是安平君!” 但不管齐王选定的人是谁,只要齐赵联盟的大计定下来,再有平原君留在临淄,这就意味着,明月在齐国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他不由想起母亲从邯郸给他的家书,赵太后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帛书上写了一句诗。 “式微,式微,胡不归?” 有些不舍地看了眼临淄夜空中缺了一口的月亮,明月轻声说道:“是啊,天黑了,我该回‘家’了……” 第139章 歃血为盟 安平君府内,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再度停了下来。 “专心纺绩,不好戏笑,絜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想到这段话,田葭就忍不住想好好戏笑一番。 这是齐鲁儒家对女子的要求,经过百余年熏陶,已经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未嫁的少女,即便贵为公主君女,也要从小练习,摇着纺车,织着织机,将一根根丝线以经纬织成布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这方面,田葭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表面上,她做的一点不比宫内的田齐公主们差。女官们都说她的双手既纤细又灵巧,针线功夫完美无瑕,跟她本人一样漂亮,她则礼貌地笑着,仿佛自己真是个淑女。 殊不知,这个淑女在家里,除了读书外,还时常以掷剑击树为乐趣,否则那一夜,怎可能一击就掷中了刺客? 在安平君田单眼里,这也算不了什么,当年在即墨,她的母亲,他的妻子,可是能在城头持矛戟指挥守城的…… 但每逢纺织时,她又能收起那份野性,乖巧而专心致志。 可这几日,不知为何,田葭却总是走神。这不,手里的针线又歪了,还不小心戳破了她的手指,饱满红润的食指尖,殷红的鲜血渗出一滴,她连忙用樱唇含住,舌尖随即尝到了淡淡的咸味…… 这就是血的滋味,才一点就这么疼,但接下来这个秋冬,燕、赵、齐三国的将士却要流下这成千上万倍的鲜血了!田葭如此想道。 她的母亲是墨家,墨家的宗旨是兼爱非攻,田葭还记得母亲在教她《墨经》时,描绘的战争惨景:“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 罪恶的战争,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倾覆社稷,百姓离散,废灭先王,这难道有利于上天吗?有利于鬼神吗?有利于百姓吗? 想到这里,田葭就难免扼腕叹息。 不过,虽然兵者大凶不是什么好事,但这并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距离长安君遇刺,已经过去二十余日,田葭也已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软禁生活。 囚禁她的不是别人,却是她自己…… “大王在疑我与长安君暗中勾结啊……”行刺案发生后,父亲进宫归来后如此对她说。 田葭不免心中惭愧,本来是一场密会,如今却闹得满城皆知,还连累了父亲遭齐王猜忌,她真不是一个好女儿。 于是田葭便对外称病,一改她平日的活动轨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真像个遵守妇德妇功的乖巧淑女了。 田葭的做法是明智的,过了立秋后,临淄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但流言蜚语却一点没有消停,关于安平君之女与长安君私会于秋社的故事,被街头市井之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说他们早就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准备逃跑的…… “听说长安君拒绝大王嫁公主,若不是为了安平君之女,谁会拒绝此美事?” 好在安平君府门庭紧闭,比往日更加低调,才将流言蜚语关在了外面。 不过对于长安君毅然拒婚一事,田葭本已被烦得千疮百孔的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又听侍女说,长安君虽然还在养伤,但每日都要在两家中间的小亭里闲坐,似是在盼望着什么。 这让田葭心里酸涩又有点感动,她很想去与他相会,一诉衷肠,将这些日子的委屈统统说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去看一眼的冲动,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才能让流言蜚语渐渐沉寂。 她足够聪明,很清楚齐王只要还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安平君府与外国公子结亲! 虽然这种为了保护亲人的自我封闭,难免有些寂寞,有些委屈,不过,这并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比起市井流言,七月份,临淄朝堂上的风云突变,更加让人眼花缭乱。 墨家、名家、公羊家、小说家,九流十家尽数登场,各抒己见,最后在平原君入齐劝说下,齐王终于下定了决心,决意与赵国结盟,一同对燕国开战! 齐赵两国的最终联合,让不少人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田葭还听说,在议论这场联盟最大的功臣时,齐赵两方不约而同地认为,长安君当居首功。 作为这场战争的导火索,长安君没有白白受伤,他以缝了数针为代价,换来了局势大变。燕国被认为刺杀的幕后主使,被架上了道德公义的架子上,遭到舆情大肆谴责,也让齐国有了足够的理由参战,旧仇新恨一起算。 作为此次联盟的大功臣,齐王可没有亏待长安君,他十分大方地赐了他海边一座乡邑作为“汤沐邑”,每年可以获得那里的食税。如此一来,长安君不仅是赵国的封君,也是齐国的封君,在朝堂上还能享受齐国大夫待遇。 这种名义上以封地赐予外国公子的汤沐邑制度由来已久,田葭自己在夜邑都有一处,她知道长安君在赵国已经有不少田宅,对那点赋税倒真不一定在意,但这是长安君重于齐的标志,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一个刀架在脖子上的质子摇身一变,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视。 朝堂上自不必说,长安君现在成了齐赵交好的标志,满朝的卿大夫都在向他送礼结交,之前一度敌对的公羊家,竟也与其化敌为友了。 而稷下学宫内,长安君的理论和他赠送的黑板粉笔一样风靡,有了阴阳家和儒家的失败在前,九流十家都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些骇人听闻的理念,或试图反驳,或尝试将其纳入自己的论著里。 更别说墨家受到长安君影响,也不搞名实之辩了,改为“实践验证真理”,墨家年轻弟子们开始没日没夜地做各种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的试验,只为了证实《墨经》上记载的东西,据说他们中有个狷狂之辈为了证明“浮力公式”,竟当众跳进大木桶里,将自己淹成了落汤鸡。 而今日,便是齐王在城西举行祭祀,与平原君歃血为盟的日子,齐王自然是执牛耳者,长安君也被特许一同歃血,以表彰他为两国亲善做的贡献。 临淄城但凡有身份实权的卿大夫,都去见证这一幕,安平君田单和其子也不例外,唯独田葭却被关在了府邸里,一个人对着机杼闷闷不乐。 虽然对那场盛会有些好奇,但这也并不是田葭走神的原因…… 她之所以会失神,是因为歃血为盟后,便是长安君的归国之期!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默默念着这首诗,大致能描绘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田葭心里百味杂陈,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名为情爱的深渊里难以自拔。虽然知道作为质子的他,终究是要归国的,但终于到了这么一天,还是有些难以割舍。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隐忍坚强,便劝自己道:”或许他回邯郸后,临淄街巷的流言蜚语便能平息一些,安平君府也能过回寻常日子……“ 但这仅存的一点宽慰,却被入夜后父亲的到来打破了。 月色灯光下,田单已经没了当初为大将军驱逐燕人的风采,而是满面皱纹,眉毛拧到了一起,欲言又止。 “父亲,出了何事?”田葭看出父亲的忧愁。 “今日歃血前,大王问了我一件事。”田单沉吟半响,还是说了出来。 “大王问我,是愿意继续做将军领兵,为太子伐燕保驾;亦或是入赵为相,为齐赵沟通声息?” “大王这是何意?”田葭听说齐王竟然以此事询问,不由大惊,以齐王对父亲的猜疑,这并非咨询,而是试探啊!若是说错,恐怕就要万劫不复了! 万幸,田单答对了。 “我答,愿为太子保驾。” 田葭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谁料田单却苦笑道:“于是大王称赞我是齐国的忠臣,于是在歃血后宣布,以我为使者,护送长安君回邯郸,并留在赵国,担任赵国相邦……” 田单叹了口气:“齐赵换相,家眷不可随行,葭,家中诸事,还有汝阿弟,便要拜托你了!” …… “齐王这是先验证父亲的忠心,再授予重任啊……” 夜深了,田葭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 “不,不对,这根本不是重任,而是将父亲赶走。因为齐王料定此战,齐赵必胜,若父亲为将,齐人最后还是会将功绩归于父亲。反之,父亲出任赵相,既能尽忠竭力为齐国牟利,又能让督战监军的太子独领功劳。” 想通了一切后,田葭不由咬牙切齿,对田齐王室生出了一丝由来已久的愤恨来。 “越王勾践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而我们的大王,却在烹狗、藏弓前,还要榨干最后一分价值才甘心啊……” 田葭为父亲感到不值,也为父亲离开后,自己在临淄的日子感到惶恐…… 父亲、恋人相继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临淄应付这一切,田葭顿时感到一种孤独的无力感。 未来如此不测,她开始怀念过往了,若是可能,回到那一夜,在刺客的寻觅追杀下,二人携手在月下狂奔的也不错啊。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剧烈狗吠,以及侍从家兵的低沉呼喊,田葭连忙翻身掌灯,问从外间进门的侍女道:“出了何事?” 侍女同样睡眼惺忪,有些惊慌,急忙下拜道:“君女,有人从质子府翻墙过来,被狗围了!” 第140章 无使尨也吠 晨光依旧未至,视野依然黑暗,只有两家中间的小池映着陆续亮起来的火把,泛着些许幽光。 就着这些光亮,田葭十分惊讶地看到,在质子府和安平君府中间矮矮的隔墙上,站着一位公子,低头瞧着下面对他狂吠的恶犬,有些难以下脚。 不知是不是田单有令,在得知墙上君子是何人后,本来已经抄起家伙要去抓贼的私属们知趣地退了,连不相干的隶臣妾也统统散去,顺便带走了那群看家护院的忠犬,只剩下田葭站在墙下,与墙上之人四目相对。 田葭见他怕狗不敢下脚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翻墙越户,公子倒是做得出来,也不怕被我家当小贼给抓了?” 墙上自然是长安君,他哈哈一笑,擦了下被恶犬吓出来的汗:“这小贼不为钱财,是来偷人的。”说着便要一跃而下。 不知为何,田葭沉重的心情被他这么一闹,竟轻松了不少,但还是淬了他一口:“那一夜在秋社会面已惹了不少流言,你也不必下来,有什么话,就在上面说罢!” 明月只得收回了脚,无奈地坐在墙上,看着下面仰头看他的少女,却也觉得这种碰面方式挺有趣,一时间找到点“恋爱”的感觉了。 眼见旁边无人,他便问田葭道:“淑女可听说过狗恶酒酸的故事?” 田葭明明知道,却还是摇了摇头。 明月便说起了来:“宋国有个酤酒之人,给的量很足,待客恭敬,酒又酿得香醇,而且店肆门前高悬酒帜,但酒却卖不出去,直到变质发酸了。这宋人很奇怪,就向邻人长者请教。” “长者问,‘汝狗猛耶?’宋人颔首,却又不解:’狗凶,与酒不售有何干系?‘长者又道:’人皆畏凶犬,或使孺子持钱帛携壶瓮酤酒,汝狗龇牙咧嘴,谁敢入肆?此乃酒所以酸而不售之故也……” 田葭听完后抬头道:“公子借此故事,想说什么?” “我想说,安平君府的狗如此凶恶,难怪平日里客人不多。” 田葭默然,长安君这是话里有话啊,她们家平日里人不多,岂是因为狗恶的缘故,而是因为齐王猜忌太重,平日里只敢接待邹衍等没有实权的客人啊,她这些天不敢出门,不就是为了避祸么?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田葭从自己懂事以来,自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见她沉默,明月也不说笑了,揖礼道:”我今日无礼越墙,是想来向淑女辞别。“顿了顿后,他又道:“我也听闻,齐王欲使安平君入赵为相。” “不错,公子欲走,父亲亦走,就剩下我在临淄了。”田葭怅然若失。 却不料明月一笑,突然问道:“我马车上还有空位,不知淑女敢不敢与我同去邯郸一游?” ……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乍闻长安君出言邀请,田葭也一时心动,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叹息道:“父亲置相于赵,按照惯例,家眷不可随行,而是要留在都城做人质,以免父亲一去不归,或做出不利于齐国之事,若我真走了,将置父亲于何地?到时候大王震怒,齐赵两国的盟誓也就完了。” 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问道:“长安君,你是为了区区一女子,可以牺牲大局的人么?” 说实话,明月并非那种人,但月光下少女肌肤吹弹可破,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更让人怜惜,着实美煞夏花,明月孰视她半响后笑道:“那要看我对那女子有多喜爱。” 田葭脸色一红,低头叹息道:“齐王不会答应,我也要为父亲考虑,为阿弟考虑……公子,今日一见,就此别过罢!”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回首看着站在墙头明月。 “若公子还能再来临淄,你我或许还有再会的机会……”说完,田葭便忍着泪,别过头离开了。 “或许,最后是你来邯郸呢?” 眼看少女越走越远,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明月亦顺着后面的梯子,下墙而去。 “我猜的没错,齐王与田单已经离心,此番让田单去赵国为相,颇有些驱赶之意,他还是不放心自己死后,田单是否能尽忠于孤儿寡母罢……” 一念至此,明月也为田单感到不值:“安平君啊安平君,昔日齐国的大救星,怎么就沦落到今日这尴尬处境了呢?” 明月心中已经定下了主意,在田单去赵国为相期间,定要想方设法,让他对齐国死心! “没了田单这根顶梁柱,齐国便彻底成了守护之犬,不足为惧,将田单留在赵国,再想办法赚他家眷入邯郸,我便能抱得美人归,何乐而不为?” 明月觉得,自己是越来越腹黑阴险了…… 但回首看着洒着月光的墙壁,他仿佛还能听到少女好听却无可奈何的声音,她已经被困在这座府邸,困在临淄,困在齐王对田单的猜忌里了,她已经失去了曾经的自由,变成了一个人质。 “此战结束后,我定会救你出这牢笼。”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了一个正义的理由后,明月暗暗发誓。 …… 齐赵歃血为盟后第三天,为质四个多月的长安君踏上了归程。 硕大一个质子府已经被搬空,来时多少人,去时就有多少人,但也多了一些新面孔,比如徐平、卢生这对方术士师徒和他们的各种炼丹器材;还有纪伯夷、纪叔齐这对小说家兄弟,二人本就不是齐人,犹如浮萍一样漂流,去哪不一样;此外,更有十余名慕名来投靠明月,希望能做他门客舍人的齐地士人。 靠着在稷下的辩论和试验,靠着齐王宫里骂死老儒滕更的事迹,也靠着遇刺受伤,凭一己之力造就齐赵之盟的功业,相比于初来乍到时的不名一文,长安君现在已经声名鹊起,临淄街巷市肆,谁人听了他的名字,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贤公子”? 战国时代,名声就像是磁铁,声名越大,吸引来的人也越多,此时此刻,蔺相如将长安君与信陵君相提并论的话也传到了临淄,齐人深以为然,同时也可惜,为何齐国就没有这样一位贤公子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明月拜别齐王、平原君离开齐国那天,还有不少齐人聚集在雍门外目送他远去。 明月队伍里的赵括、舒祺、鲁句践等人都满面风光,临淄虽然富庶热闹,但终究比不上他们日思夜想的故乡赵国,更别说他们的使命顺利完成,算是载誉而归。因为心情轻松快意,马蹄脚步也不由加快了几分。 与赵国人的喜悦相比,另一位与他们同行的封君,心情可就沉重多了…… 从离开临淄后,明月就没看见田单笑过,那一夜明月逾墙勾搭他闺女之事,田单提都没提,对这种小儿女的私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去的路和来时不太一样,田单似乎不愿意早早进入赵国境内,便让大队人马沿着济水走,打算经由历下、平阴,再过聊城,便可进入邯郸王畿。 与明月他们这个质齐小团体的热热闹闹不同,一路上安平君沉默寡言,休憩下来只是默默地翻着简牍,偶尔失神时,眼睛一直看着东方,瞧他的模样,颇有些虎落平阳、英雄落寞的寂寥。 身份换了过来,现在是长安君高高兴兴地回家,而他田单,则要去邯郸,名为相邦,实际上与人质区别不大,他还得在赵国人的包围下,竭力为齐国争取利益…… 这一日,在平阴城休憩时,明月主动带着美酒找上了田单,聊了一会接下来的行程后,二人一时无话,场面有些尴尬。 于是明月故作怯怯地说道:“将军能与我说一说君女的事么?” 从一个双方都熟悉的人入手,是打开话匣子的好办法,田单先是板着脸,随即舒展开来,借着酒意,说起了他儿子田虎少不识字,夫子和医者都觉得他是那种天生不识字的弱智,唯独女儿田葭坚持要亲自教他识字…… “她对我说,如今弟的所谓病症,难道比当年即墨的情形更难救么?父亲没有试到最后,岂可轻言放弃?最后终于让我家那孺子能识文断字。” 说完这件让他欣慰的事后,田单又叹道:“可惜吾妻逝去太早,我也常年在外征战,家中杂事,便要由吾女一人打理。此次伐秦归来,我本以为可以告老留在临淄享天伦之乐,尽一尽为父的责任,却不料又被大王派去邯郸,这一去一年半载,真是可怜我那女儿……” “安平君现在后悔么?”明月突然问道。 田单眉头一皱:“后悔什么?” 明月长拜道:“我听闻当年将军在即墨之战,收复齐国大部后,所得兵卒,是莒城的十倍。当时是,阖城阳而王,天下莫之能止,将军却决意迎立齐王,以安民心……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安平君,你对此事后悔过么!?” “铮!” 田单听罢,猛地起身,佩剑已然出鞘,横在了明月的脖颈上! “长安君,你这是想离间我与大王么?” 第141章 聊城 剑在脖颈,隔着衣襟,明月甚至能感觉到铁的冰冷,但他却也不慌,抬头看着动怒的田单,淡淡地说道:“小子只是为安平君感到不值罢了,君当年在即墨,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如今却日渐失权。小子心中不忿,一时直言,还望安平君不要与我这孺子计较……” 他似是开玩笑地说道:“更何况,若安平君在此杀了我或是伤了我,断了齐赵之盟,齐王恐怕就不会再让安平君归国了。” 田单心中一悸,随即收起了剑,冷笑道:“孺子?长安君还知道自己是一弱冠孺子?” 这个小家伙看上去模样俊朗,笑起来人畜无害,可他却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几乎板上钉钉的齐秦之盟,虽说也是借了势,但田单岂会小看他? “多谢安平君,小子会把此言当做是夸奖。“明月含蓄一笑,随后却又离开了席子,朝田单恭恭敬敬地一拜:”还有一事,小子仰慕安平君之女多时,欲娶之为妻,还望安平君应允!” 田单有些惊讶,他本以为长安君会等抵达邯郸后,再托人来说媒,岂料他却挑了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 田单便斜眼眯他:“长安君是真心?” 明月指天发誓。 “君乃赵太后爱子,哪国公主不能娶,为何非要我田单的女儿?”田单自嘲地一笑:“我一个即将失势的封君,值得么……” “小子不是为了安平君,而是为了君女本人。” 明月从怀中掏出他以竹鸢赠《凤求凰》后,田葭回赠他的香囊,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想君女心意与我相同,否则那一夜早就放恶犬将我从墙上咬下去了。” 见那果然是女儿亲手所编制的香囊,田单一时间有些动容,既有女大不中留的感慨,也有一丝欣慰,但却没有表态,而是说道: “长安君如此不知韬光养晦,所谋甚大,我怎么放心将女儿交给你?更何况我田单虽然失势,也是一堂堂万户封君,子女婚事,岂能如此草率,传出去还不叫天下人笑话,以为我要攀附赵国王室,献女求荣,公子无须多言,此事,以后再说罢!” 二人的对话到此结束,这之后几天里,田单都对明月爱理不理,只是时常盯着他看,若有所思,直到他们抵达聊城…… …… “安平君!” “见过安平君!” 聊城位于齐国西部,聊河之滨,也是这一带的军事重镇,交通方便,沟垒纵横,来到这里得到当地齐国官吏接待后,明月却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 他发现,当地百姓一见到田单的旗帜,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面色惊惧地避让,也不乏有人匆匆过来,朝着田单车驾下拜顿首,大呼他的封号。 在齐国,田单的威望极高,连齐王都只能望其项背,明月他们沿途经过的都邑集市,不管是农夫、商贾、百工,听闻安平君路过,无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路边对田单欢呼。一路看下来,明月有点明白齐王为何要对田单如此忌惮了,换了他当大王,手下有这么一个得民心又功高难赏的大臣,他也会睡不着觉。 但在聊城却有些不同,百姓的眼里,除了敬仰外,还有几分畏惧,一些年纪稍大的女子,甚至还有些愤恨…… 田单面无表情地从城下路过,什么都没说,等到傍晚时分,夕阳将落时,他突然喊着明月,让他陪着到城头走一走。 田单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七拐八拐,便带着明月和一众私属走到了城墙下,城墙内侧有一道可以直接爬上去的斜台阶。他们路上遇到几名正箕坐在地上博戏的守城兵卒,田单默不作声地在他们兴高采烈呼和时旁观半响,等他们赌完一轮才发出声响。 当得知身后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君田单时,那些兵卒的下巴差点没惊但掉下来,连忙将博戏的东西踢到一边,持矛站直了身,双腿战战。 田单没有刁难众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跟众人说了句俏皮话,又穿过他们看守的岔口,顺着斜梯向城头爬去,途中他对明月说道:“当年齐国五都皆已光复,唯独聊城仍在燕军手中,我奉王命来攻,围困了此地足足一年之久……” 明月颔首:“我听闻,那是齐燕最后一战。” 田单所言非虚,等抵达不算高的城头后,明月发现这里虽然已修缮过,但城东一侧,依然有不少残垣断壁,有的上面满是焦黑,这是石矢烈火攻击的痕迹。 一行人站在城头放目望去,西面可以看到蜿蜒流淌在城下的漯水,犹如一条清澈的玉带,东面则是绵延的田野,百姓正在忙活着秋收,更远处则渐染秋色的树林。 田单不由感慨道:“当时大军顿足城下,我每日每夜都从下方往上看,总觉得这城易守难攻,高不可攀,现如今站在城头往下看,似乎也没那么高,那可是我此生遇到最难的苦战,我攻城之能,远不如守城啊……” 他指着东面的农田里那些人工垒砌的围墙,说那其实是十年前攻打聊城时留下的壁垒。 “齐军死伤惨重,但这聊城最后还是没有被攻下,而是靠了稷下名士鲁仲连的一封信。” 原来,当时齐人鲁仲连来到了聊城,他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去,送给燕国将军,信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燕将放弃抵抗。鲁仲连口才了得,那燕国将军看到信后,大受触动,哭泣了三天,犹豫不能抉择。要是回燕国,他与燕惠王已经产生了嫌隙,害怕被杀;要是降齐,他曾杀死、虏掠过许多齐国人,又担心投降后受侮辱。 最后那燕将无可奈何地长声叹息说:“与其他人刃我,不如我自刃。”于是就自杀,聊城之内燕军无首,顿时大乱,田单这才乘机进兵,一举拿下了此城…… 此战之后,本来从即墨杀回来的齐军也如强弩之末,对依然被燕国占据的北地无能为力,一直拖到了今天。 有些猜不透田单为何要让自己陪同,又为何要提及往事,明月也不急,问道:”不知鲁仲连先生何在?“ 田单道:“鲁仲连可是位奇人啊,箭书下聊城,我回临淄后将此事禀报大王,大王欲封其爵位,鲁仲连听说后却潜逃到海边隐居起来,说他与其富贵而屈身侍奉于人,还不如贫贱而轻视世俗,放任心志。” 明月赞道:“倒是有几分庄子之志,但却又时刻心系国事,果然是一位奇人,可惜我此番来齐国,未能见上一面……” 田单冷冷一笑:“鲁仲连,他可不一定会喜长安君。” 说着,他回过头,走到了聊城城头的内侧,指着错落有致,炊烟袅袅的民居道:“长安君,你可知晓,我攻下聊城后,做了什么?” 明月默然不言,过了一会,田单似是对他说,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违背了鲁仲连在信中与燕将的约定,将城内的燕卒尽数屠杀,筑成京观……当时这五千燕卒已在聊城驻扎了十年,与当地齐人通婚,几乎每个燕人,都有一个齐人妻子,但我却痛下杀手,将她们的丈夫屠尽!” “此事之后,鲁仲连愤而与我绝交,吾妻乃是墨家,崇尚兼爱非攻,也整整数月没与我说过话,之后日渐忧虑消瘦,郁郁而终……” 田单扶着聊城的夯土城墙,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那一日的流血成河,满城哭嚎。 “那日,长安君问我悔不悔去城阳请大王归临淄。” “殊不知,我田单此生唯一后悔的事,其实是聊城之屠!” 他道明了真相,难道,这就是聊城人对田单又敬又怕的原因? 明月默然半响后,才道:“我看安平君并非嗜杀之人,当时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是因为聊城乃济北重镇,却已归心于燕,不屠尽燕人,迟早还会降回去?” “无他。” 田单摇了摇头:“只因仇恨,我已控制不住手下将吏兵卒,他们都与燕人有仇,在城外吃了一年沙土,早就红了眼,也深知此乃燕齐最后一战,错过此役,再想报仇便难了。于是入城后兵卒四处寻觅燕人,但凡有燕国口音者皆杀之,杀十人至百人千人,等我下令禁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错就错,索性屠个干净……” “安平君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明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只是想告诉长安君,兵者大凶也。一旦杀红了眼,便遏制不住了,长安君刚刚策划了一场伐燕之战,可想过后果,要想过死多少齐人、燕人、赵人,这场大战才能结束?这些事,长安君可考虑清楚了?” 明月却顾左右而言他:“安平君,怎能说是我策划了此战。切勿本末倒置,是燕国先向赵国宣战,也是燕国派遣刺杀来杀我,妄图离间齐赵关系……” 田单在聊城城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明月道:“长安君,齐国并非没有聪明人。你以为,你伪造证据证词,栽赃燕国之事,无人看得出么?” 第142章 载誉而归(第二卷完) “行刺长安君的并非燕人,而另有其人,我听闻,刺客便是滕更弟子,已经失踪多日的公羊迟!” 聊城城头,在田单突然发难后,四周似乎凝滞住了,半响无人说话,只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在默默对视。 “安平君并无明确证据,只是揣测而已……” 明月收起愕然,并未慌乱,按照与公羊家的约定,他已将公羊迟参与此事的证据都销毁了。 而且,他料定田单就算知道真相,也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就像那天他把剑搁在自己脖颈上,但考虑到两国之好,考虑到自家女儿,依然无法下手一样。 想通这层关系后,明月嘴角翘起:“再说,齐赵两国已经歃血为盟,生米煮成熟饭,安平君也在去赵国为相的路上了,过了聊城,便进入赵境,此刻再说这些,是不是有些迟了?” 看着眼前少年被戳穿谎言后镇定自若的模样,田单就感到一阵头疼,此子真不好对付,小小年纪就如此可怕,未来不是大忠大贤,必是大奸大恶之徒! 自家女儿怎会看上这样一个人?真是遇人不淑! 威吓无果后,田单试图反客为主,控制主动权的打算也就落空了,他沉默片刻后道:“长安君,老夫今日邀你同行,还说了如此多的废话,只是为了你我能开诚布公。在临淄时,我之所以没当场戳穿你的谎话,是因为齐国同样需要此战……” “小子糊涂,还望安平君说明白些。” “很简单。“田单道:“齐国需要安定的北境,太子需要功劳威望,一直对燕国心怀仇恨的齐国将士需要复仇宣泄……” 田单看着明月道:“老夫也需要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 明月一笑:“安平君欲退往何处?夜邑么?”夜邑是田单的封地,是胶东的万户大城。 田单却摇头道:“不是夜邑,也不是临淄。齐国,已容不下我了。” 这却是明月没想到的,不由一愣。 “老夫这些天仔细想了想长安君说的话,确实有一些道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此乃世之常态,是故,我想做及时抽身的范蠡,不想做稀里糊涂被赐死的文种!” 他直视明月:“我欲在此战里为赵立功,日后就留在赵国,安度晚年,长安君以为可行否?” 这话不仅将田单身边那名亲信惊呆了,连明月也大吃一惊。 这些天里,他有意无意地一直在离间田单与齐王,什么小子常为安平君不忿,什么齐王待功臣之薄让天下人心寒云云……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效果了? 明月仿佛重新认识了田单一般,上下打量这位满面风霜的名将能臣:“安平君此言当真?” 田单指天立誓:“八神主在上,田单绝无虚言!” 明月依旧警惕:“那安平君为何要说与小子听?” 田单笑道:“长安君,你昨日才向我提出欲娶吾女,此事若能成,老夫在赵国最应该信任的便是你,不说与你听,还能与谁说?” 他顿了顿后道:“更何况长安君乃是赵太后爱子,老夫便厚颜,希望公子能将田单的心意,转告太后知晓,老夫虽为赵相,但在对赵国官场并不熟悉,还望到时候长安君能助我……” 原来如此! 明月沉默半响,才展颜笑道:“如此甚好,母亲是齐国公主,她知道安平君愿意留在赵国,定然大喜!有了安平君,我赵国又添一名将能臣,定能如虎添翼!” …… 等长安君先行离去后,田单却依旧留在聊城城头,吹着冷风,看着远处当年他攻城时所挖掘的沟壑,眼中满是落寞和回忆…… 那时候的他以一城之地,七千弊卒收复齐国全境,志得意满,岂能想到今日的境地? 田单的亲信怯怯地走上来,扑通一声跪拜道:“主君,方才主君之言,可是真的?” 田单不置可否:“若是真的,你会继续追随我么?” 那亲信顿首道:“小人的命,早在即墨便交给主君了,主君在哪,小人便追随到哪!不论赵齐。” 田单哈哈大笑:“那我便告诉你罢,方才的话,半真半假。”他让亲信起身后,问道:“你可知赵氏开国功臣张孟谈?” 那亲信也有几分见识,便颔首道:“赵襄子的智囊张孟谈,自然知道,若无张孟谈,便无赵国,赵氏可能在晋阳之围里,就被知伯给灭了。” 田单却道:“人人皆知张孟谈之功,却少有人知晓其为赵氏立下大功后的去向。当时是,张孟谈已经安定赵氏,为襄子开拓国土,赵襄子本欲重赏他,张孟谈却说想要引退,捐功名去权势,归隐乡野,做一普通士人。” “他当时是如此对赵襄子说的,五霸之所以能统帅诸侯,其缘由有二。其一,为君者权势足以控制群臣;其二,不能让群臣的权势超越国君。是故,贵为封君者,不可为相邦,自将军以上,不许亲近朝臣大夫。上述两种人,挟权势,恃功劳,最容易挟持国君,臣与君权势相近,却还能和睦相处,闻所未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便是治国之理。” “于是张孟谈便不顾赵襄子阻拦,辞去赵氏家宰之位,退居山林,躬耕垄亩。” 田单颇有几分憧憬地说道:“我的想法,与张孟谈一样,大王一直担忧我的权势超过他,十余年来极力压制我,我也只好步步退让。如今大王眼看时日无多,对我更加忌惮,若我不想最后落了文种、伍子胥的下场,是时候放弃权势,退下来了。” “这是齐王不识忠臣!”亲信不忿地说道:“那主君意欲投靠赵国,安享晚年,是真的?” 田单却不答,又道:“那张孟谈在肙丘隐居三年后,韩、魏、齐、楚四国背弃盟约,准备合兵攻赵。赵襄子无计可施,再请张孟谈定计,于是张孟谈便分别遣其妻及三子出使韩、魏、齐、楚四国,四国便互相猜疑,谋赵之事不攻自破。” “虽隐于山林,但若国家有事,张孟谈依然会立刻站出来,我与张孟谈的想法不谋而合。” 田单拍着自己的胸口,对亲信说道:“无论齐王待我何等刻薄寡恩,老夫都无半句怨言,世人皆为我不值,长安君更妄图从中离间。他却不知,老夫并非愚忠于齐王,而是忠于齐国!君王轮番更替,而齐国恒在!此番入赵为相,我必须取信于赵国太后、群臣,得到实权,才能暗中为齐国牟利!” …… 与此同时,明月回到馆舍内,也与自己最信任的赵括、舒祺说起方才田单的“开诚布公”来。 “若安平君愿意真的投靠赵国,加上马服君,廉将军,赵国便有三大名将,倒是就算是秦国武安君亲至,也不必怕他了!”舒祺没太多深沉心思,顿时高兴起来。 “兵事最忌号令不一,令出多门,三位名将加起来,或许还不如我父亲独将好使!” 伤势逐渐愈合的赵括却对此嗤之以鼻,马服家对田单一向成见很深,他还对明月小声说道:“公子,我父曾与安平君论兵,事后他认为此人嘴上言之凿凿,实则心思阴沉,绝不可信!” 明月颔首:“安平君对我说这些,的确有些突兀了,虽说良禽择木而栖,但他应当不是那种稍受委屈,便欲改换门庭之人……” 他本欲离间田单和齐王,在田单心里扎下一根怀疑的刺,让它慢慢发芽,可田单这条大鱼实在狡猾,一回头,直接把饵吃了,明月却搞不清楚他到底上没上钩…… “安平君啊安平君,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明月有些犯难,他知道,自己已经猜不透田单的心思了。 “管他呢,反正到了赵国后,田单便是瓮中之鳖,还能翻出多大浪来?” 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明月不再去思虑此事,他们次日从聊城启程,继续往西,没两天,就进入了赵国的国境。 到这里,就算是到家了,沿途都有邑兵护送,有官吏接待,无不恭恭敬敬,因为长安君算得上是赵国的外交英雄,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往邯郸赶去。 离开临淄的第十天,邯郸在望…… 久别归乡,明月倒还好,赵括、舒祺等人都有些激动,可惜天公不作美,等他们远远望见邯郸城墙时,天上已是乌云密布,悉悉索索下起了一场小雨。 明月躲在马车华盖下,但也挨了几滴雨,他不由想到,当初离开邯郸的时候,正是三月初,那时候春光正旺,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极为舒服,田野上杂树翠绿,鸟儿成群地飞来飞去,发出婉转的啼鸣,泥土的潮气、麦苗的清新和野花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风从田野来,软软的,一阵一阵吹拂人面,令人心里发痒,对未来充满期待…… 可如今,却已经是七月底的中秋时节,邯郸近郊,黄绿相间的山林遥遥在望,田地里的五谷熟透,大半已被收割,雨幕下,四方空无一人,想来都已经跑回家避雨去了吧?他们这些行人可就惨了,一阵秋雨一阵寒,赶路的众人被淋得哆哆嗦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念了这句诗,明月大声下令道:“二三子打起精神来,离邯郸没有几里路了,吾等与其避雨,不如加快脚步,赶在入夜前回到邯郸,再喝热酒热汤驱寒!” “唯!”久别故乡的赵国人自然没有意见,一阵哄笑后加快了步伐,脚踩在泥水里,溅得到处都是,很快,众人便遥见邯郸的城楼。 他们本以为,这种天气里,除了赵王宫安排的仪仗外,应该没多少人来迎接的吧? 孰料,还没等他们走到邯郸城门,就发现道路竟被围观的人给堵得密密攘攘。百姓太多了,路两边全是,挤得密不透风,路两侧虽有紧急调出的兵卒布置拦线,但根本挡不住热情的百姓,这些兵卒反被挤得不断后退。 “这么多人!”众人大吃一惊,随即看到赵国相邦蔺相如的旗帜艰难地在人群里摇坠,原来蔺相如是奉赵太后、赵王之命,来迎接田单、长安君的,此刻却被百姓堵住,过也过不来。 那些自发前来围观的人群对在齐国万人景仰的田单可不感兴趣,他们只为了来看“为国赴难”的长安君一眼,这位公子没离开邯郸时,就通过招揽游侠儿一事让满城皆知。他在临淄的那些日子里,稷下辩、赵雨师、骂滕更,种种新奇事迹也一直通过赵地的商贾传了回来,让喜欢新鲜事物的邯郸人好奇不已,听闻他归来,都想来看这位小英雄一眼。 所以在蔺相如让兵卒清道的当口,冒雨挤满城外的邯郸百姓却一直在问道着:“为国赴难的长安君何在?” 明月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他去临淄是为了立功求名,如今两者都顺利得到,但这其中付出的艰辛和绞尽脑汁,旁人岂能知晓? 田单看着这场面,仿佛看到了自己收复齐国大部,凯旋回到即墨时的场面,暗叹一声后,不冷不热地说道:“长安君真是人未至,名先达。” 赵括一向不服田单,便在旁边顶了他一句:“公子为国赴难,载誉而归,理所当然!” 随即赵括竟不顾自己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纵马而出,唯恐天下不乱的他指着明月车驾的位置,举手大呼起来:“百姓们,长安君在此!”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随即爆发了一阵欢呼,都是赞誉长安君的话。他们中有男有女,有终日闲着喜欢看热闹的老人;有含着手指头的小孩儿;有希望能看翩翩公子一眼的怀春少女;有为错过了长安君招募而后悔莫及的游侠儿;也有心存志向,想要寻一位好主君效命的士人…… 当然,这种热闹场面,岂能少了四处寻找机遇的商贾? 人群中,濮阳商人吕不韦也踮起脚,抚着须,默默地看着这位名满齐赵的公子归来…… 第143章 将军白发(上) “多年未见太后,太后依旧安好,臣甚是欣慰……” 七月底,齐安平君田单入邯郸,八月初一,田单先拜见了赵王,递交两国置相、结盟的国书。次日又来到赵王宫凤台,觐见赵国当下真正的执政者,赵太后。 因为赵太后是齐闵王之女,齐国的公主,田单也不必自称“外臣”,而是毕恭毕敬地行了臣见后的大礼。 赵太后却不领情,不冷不热地说道:“安平君无须说这些场面话,老妇的身体,远不能以安好来形容,这几个月里,思念着我那去临淄做人质的少子,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的确,在撤去屏风后,田单赫然看到,赵惠文王三十年他来邯郸造访时,那位美丽端庄的赵国王后,如今已老去不少,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头上已经多了不少银丝,面颊所呈现光彩与母仪,全是重脂厚粉的功劳。 岁月不饶人啊,齐王和赵太后,这对兄妹都不经老,而且赵太后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说话也很尖酸:“好在安平君及时将吾儿送回来了,只是受了些皮肉伤……” 田单见赵太后欲动怒,试图解释,却被她一挥手给打断了。 她冷笑道:“老妇从齐国嫁到临淄二三十年,赵人照顾得当,连寒毛都未少一根。吾儿去临淄四个月,却遭到刺杀,差点不活,安平君,难道是老妇记错了?我离开齐国时,齐国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这样的罢!” 这下田单有些语塞了,素闻赵太后溺爱长安君,果然名不虚传,如今太后竟当着他的面,开始气恼齐国照顾不周了! 一旁的宦者令缪贤眼观鼻鼻观心,在他看来,赵太后当然会生气,她的宝贝儿子竟然遭到刺杀,当听说这件事时,她直接被吓得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转醒过来,六神无主之下,嚷嚷着要亲去临淄看儿子…… 对赵太后而言,丈夫已经不再,要是最疼爱的小儿子也去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还要不要活了!?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等明月回到邯郸,赵太后二话不说,先让赵王宫几十名御医排着队给他诊脉,在验明的确只是皮肉伤,没有中毒也没有后遗症后,才松了口气,在明月好言哄劝下放下心来。 可她又对齐国,对齐王生出了许多不满来。 也是田单运气不好,正巧来觐见,便成了赵太后的出气筒。 田单即将出任赵相,同时也是齐王放在邯郸的喉舌和眼睛,眼见赵太后面上难掩愠色,他暗道不妙,便高高举起帛书道:“太后,寡君的国书已呈交赵王,此乃寡君家信,还望太后亲启……” 缪贤接过帛书转交赵太后,捧着这轻飘飘的绢丝“家书”,赵太后的心情百感交集,她离开齐国时年纪还小,如今一晃近三十年没见到过兄长了,甚至连往来书信也极少。 他已经不是那个没太多心思,会牵着马带姐妹们在苑囿里游玩的好哥哥,覆国之难,让他变得功利多疑,已经是一位心事重重的王了,他的刻薄和无情,让赵太后咬牙切齿,却又能理解。 因为,她也已经不是那个娇小的齐国公主,而是母仪赵国的太后,有疼爱的子嗣,还有需要她替已死丈夫照料好的赵国万民…… 不过对于齐国的一切,她依旧暗暗关心,这次明月回来,也没少给她带齐地特产。比如齐国的盐,这么多年了,赵太后用飨时一直坚持用齐国的海盐,她总觉得,这海盐比赵国、魏国的盐更有滋味,她们齐国人,就好一口重盐…… 或许,这就是故乡的滋味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但转瞬即逝,也没有拆开帛书,却先问田单道:“敢问安平君,齐国今年收成可好?齐地百姓可好?老妇的王兄可好?” 田单有些奇怪,善意地提醒道:“太后,臣是奉齐王之命前来拜见太后,按照常理,难道不是应该先问大王,你却先问年成和百姓,岂非先卑贱后尊贵乎?” 赵太后却笑道:“不然,如若年成不好,百姓何以为生?如若没有百姓,国君又何以立国?若是反过来先问王兄,这才是舍本逐末,至于尊卑……” 这话没毛病,田单只好道:“太后此言有理。” 本以为赵太后对他,对齐王这略带报复性的“教训”已经完了,不成想,这才是开始。 接下来,赵太后像是刻意刁难似的,又询问起了齐国的一些人物近况。 “老妇记得临淄有两位贤士钟离子、叶阳子,其为人慷慨,爱鳏寡之人,养孤独之人,救穷困之人,补不足之人。这是辅助国君养活百姓,老妇曾让长安君去拜访,却发现他二人依然白身,至今仍未未委以重任,齐国负责访贤举荐的官吏干什么去了?” “还有那位北宫家之女,因为是独女,为了照料双目失明的父母,年老也不出嫁,此乃妇德表率,教导百姓遵行孝道的典范。为何至今还不封她为命妇?两位贤士尚未委任,一位孝女不加封赏,安平君,这些年你是如何辅佐王兄治齐的?” 田单愕然,苦笑地认错:“这……臣有失察之罪。” 赵太后以齐国公主身份接二连三地发问,同时还向田单责问起齐王的过失来,这凿凿之言,说得是连绵不断、滴水不漏、有理有据,皆让倒霉的田单哑口无言,他暗暗想道,难怪长安君在临淄口若悬河,原来这份刁钻和犀利,是从他母亲这学到的啊! 说赵太后无礼吧,她是在关心自己的娘家事;说赵太后霸道吧,她又是站在为齐国着想的角度。最可怕的是,她为什么连这些小人物的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是长安君寻访到的,还是她一直在关心着齐国? 说完这些后,赵太后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齐王写给她的“家书”,果然上面基本都是场面话,甚至连笔迹都不似齐王所写,据上面说,是齐国太子代笔,难道她的王兄的身体,已经连写字都困难了么? 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齐国篆字,赵太后长叹一口气,对齐王没照顾好她儿子的那点怨气,也渐渐消了,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记得当初孟子入临淄齐王宫讲学,公然声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引发众人哗然,祖父宣王也大为惊恐,但我却觉得有道理。” “得到民心的人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人做诸侯,得到诸侯应允的做大夫。诸侯不尽职危害到社稷,百姓便会反对他,改立国君。” 说完这些孟子当年说过的话后,赵太后叹道:“当年老妇还不理解此言深意,来到赵国后,才惊觉当年田氏取代吕氏,赵魏韩瓜分晋国,我父闵王倒行逆施被百姓摒弃,都出不了这句话。老妇之所以会对安平君抱怨如此之多,只因还将齐国视为母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希望王兄……还有齐国太子能够谨记啊……” “若臣能回临淄,一定代太后转达。”田单深受触动,难怪赵国能在惠文王死后很快稳定下来,看来离不开太后这种重民的治国之道,他是忠于齐国的,只希望齐王百年之后,君王后也能做的如赵太后一般好。 想到齐国的利益,他心思急转,眼见赵太后不再耍小脾气,便再拜道:“此番长安君遇刺,虽然齐国有照应不周之处,但归根结底,还是刺客太过阴险毒辣……” 田单不提还好,一提刺杀之事,赵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最让赵太后恼火的,就是那些天杀的刺客,还有自己的好女婿燕王。 当年燕惠王被权臣公孙操所弑杀,如今的燕王作为燕惠王的弟弟,被公孙操扶持着登位,诸侯不服,秦与韩、魏、楚一同兴师问罪。那时候的燕国为了让赵国挡住这四国的兵锋,在国书里卑躬屈膝,以子侄自居,燕王还请求赵国嫁公主去做燕后。赵惠文王考虑到自己与燕昭王的旧谊,才出面挡住了韩、魏之兵,平息了此事…… 谁料,这燕王却是个白眼狼,如今一晃七年过去了,他非但不想着燕赵姻亲之好,也忘了当年赵国对他的恩情,一心一意与秦连横,还大举进攻赵国中山,更派人刺杀她爱子!妄图离间齐赵关系! 想到这里,赵太后就恨不得立刻下令大军伐燕,可惜赵国的将军们都建议先让边境守一守,等秋收完毕再派一位将军,帅邯郸之师北上配合齐军伐燕。 田单入赵为相,也与此事息息相关,在长安君的斡旋谋划下,齐赵协同出兵,但细节方面,还需待两边慢慢扯皮。 接下来,气氛没刚开始时那么紧张了,赵太后与田单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齐地的旧闻近况,在觐见将结束时,田单见赵太后心情不错,便提出了他的恳求。 “太后,臣与燕国也有深仇,此番齐赵协同出兵,声势倒是足够,但用兵之事,最忌令出多门,齐赵两方大将若心存猜忌,难免会延误战机,甚至导致战败。故臣有一不情之请,让我以赵相身份统领赵军,齐赵合一,燕国何愁不破!” 赵太后不由愕然,有些难以置信:“安平君……欲为赵将,北伐燕国?” “臣是有些老了。”田单有些惭愧一笑,指着自己冠带下的头发:“发已微白,齐王也念我体衰,让我呆在邯郸,勿要亲临前线,但臣却希望能在死之前,再破燕国,至于臣的心意真伪,长安君应当知晓!” 第144章 将军白发(下) “太后,齐赵结盟伐燕,本是你情我愿,为何还要割地?如此一来,倒像是赵国打不过燕国,要割让城池请齐国帮忙一般……” 次日,还是赵王宫凤台偏殿内,响起了了一声质问,与田单年龄相仿,同样满头灰发的马服君赵奢一身朝服,站在赵国太后面前,他拳头紧紧捏在一起,孔武有力的面上满是愤懑。 马服君平日里一向遵守君臣之礼,但遇到军国大事,他却半步不让,咄咄逼人。 “赵国为了与齐国结盟,先后割济东三城五十七乡予齐,这些地方,是乐毅将军,燕周将军,廉颇将军,还有老臣带着众兵卒,覆军杀将,千辛万苦才打下来的。济西之战、麦丘之战、高唐之战,多少赵国的妻子成为寡妇,子女失去父亲,白发人泪送黑发人……” 赵奢常年与齐国交战,见多了死者之血,所以他很明白,那一城一池,凝聚的都是赵卒的血肉。 “可如今太后、平原君却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言语中,赵奢已动了怒气。 虽说按照赵国的制度,大将只有战时才有受虎符出征的义务,平日里不可干预朝政。执政者愿意咨询会问问你,不愿意就将你撂在一边,但那些地盘可是赵奢等人一点点打下来的,骤然割让,老将难免会有想法。 这项决议,是太后与蔺相如,还有负责外交的平原君三人敲定的,事先甚至都没征求一下他和廉颇的意见,等赵奢知道时,已经迟了。 赵太后一直知道,赵奢对外强硬,尤其是齐国,这位名将和廉颇一样,认为赵国应当对西面秦国防守,对东面羸弱的齐国大肆攻击,夺取济西济东,开拓疆土,以强赵国。 此番齐赵结盟,更是赵奢的老对头田单入赵为相,赵太后最担心的就是赵奢不服了,果然,马服君就从紫山兴师问罪来了。 她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太后,顿时面有不满:“按照马服君的说法,倒似老妇这个齐国公主和齐王、田单勾结在一起,在卖赵国的地,肥齐国的田了?” 这话极重,赵奢虽然觉得自己占理,也被这句话噎得没脾气,只好垂首道:“老臣不敢怀疑太后,只是……” “先王曾经对我说过,为将者总是盯着边境上一城一池的得失。” 赵太后淡淡地说道:“但执政者,却要看着整个国家,远至四邻。” “马服君,局势不比当年了,自从华阳之战、阏与之战后,赵国便与秦国反目,蔺卿曾对老妇分析国局势,说秦国与赵国,如今不是秦压倒赵,就是赵压倒秦。别看现在的赵国强大,连强秦也奈何不了吾等,可骨子里却是危急重重!” “你应知道,我赵国可不比秦国,有四塞之固,崤函之险,进可攻退可守。赵国恰恰是天下之中,四战之地。一旦秦国连横诸侯来伐,赵国将何以应付?到那时,当年齐与秦谋划瓜分赵国的事,恐怕就要上演了。因此,赵国一定要有一盟友,燕王短视,已与赵国反目,那便只能与燕国的死敌齐国恢复关系,如此,赵才不用腹背受敌。” 她语气和缓下来:“马服君之子是叫赵括罢?是个忠勇的年轻人,他随长安君入齐为质,应当知道,长安君在齐国苦心经营,与齐宫内外结交,又以身体挨了刺客一剑为代价,才挫败了秦国的远交近攻之策,换来了齐赵之盟,他的苦心,还望马服君能明白。比起赵国的四境安全,些许城池,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济东之地,本就是齐国的领土,交割出去,也是为了取信于齐。等赵齐一同伐燕,从燕国获得的城池,便可作为补偿……” “太后深谋远虑!”赵奢感慨道:“是老臣眼光太狭窄了,太后虽是齐人,却是真心为赵国着想,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赵太后露出了笑,心里有些得意,明月教她,再有武将对齐赵之盟不解,就拿这套说辞来对付,果然奏效。 赵奢看上去是想开了,可在赞叹一番后,他却话风一转,说道:“但老臣依然有一件事不解,割让如此多领土,还让安平君做了赵相,赵国做的让步已是极大,但老臣却听说,太后竟欲使安平君兼任伐燕大将,可有此事?” 赵太后的笑容凝固住了,她看着赵奢眼中狡黠的目光,恍然大悟。 马服君可是一位智将,能文能武,赵国与齐结盟共同伐燕的好处,他岂能看不出来? 他真正想质问的,分明是田单为将这件事啊! 一时间,赵太后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 赵奢走后,赵太后苦恼地用手撑着头,思索他说的那些话。 赵奢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后之所以想让安平君为将伐燕,是认为齐国跟燕国有茹肝涉血之仇,安平君曾在即墨大败燕军,燕人闻田单之名丧胆,以其为将,定能速战速决,大破燕军,也方便与齐军通洽。但老臣却认为不然!” “若安平君如老臣所说,是一个平庸之将,善守城而不善攻取,善小战而不善大战,自然无法速胜燕军。若安平君真如齐人所夸耀的,是位天下名将,深明形势,那他凭什么帮赵国进攻燕国?燕赵齐,三国鼎足北方,燕强赵弱,对齐国不利,赵强燕弱,同样对齐国不利。安平君为赵将后,心怀齐国,定会将此战拖得旷日持久,使赵国士大夫之力,耗尽在战壕营垒之中,待车甲羽毛裂敝,府库仓廪虚,他才会心满意足。如此,赵燕两弱,而齐国得利,老臣窃以为,这才是安平君的真正打算,为赵立功是假,帮齐国从中渔利是真。” 在满怀恶意地剖析完田单的打算后,赵奢下拜请命道:“太后何不命我为伐燕大将,老臣曾在燕国,为上谷郡守,燕国境内关隘要塞,我了如指掌,我若为将,百日之内,不等诸侯救燕之兵集结,我已占领燕国南境,饮马易水!” “百日之内破燕南境,马服君口气倒是不小。”赵太后头一阵发疼,在她看来,赵奢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归根结底,这位老将军只是为了争夺伐燕大将的资格,才中伤田单的。 “打仗便要死人,流血漂橹,也不知这些须发生白的名将们,为何如此热衷战争……”赵太后不由庆幸廉颇被派到太原练兵防御秦国,否则那位脾气暴躁的老将再搀和进来,三大名将就得在朝堂上大打出手…… 没到此时,赵太后就开始怀念丈夫赵惠文王,他当年是如何从行伍之中发掘出这些名将名相?又如何用权势将他们制得服服帖帖的呢? “王是王,后是后,牝鸡司晨不可长久,夫君,赵国离了你,还是不成啊……” 烦恼归烦恼,但眼看秋收已毕,大军已经陆续集结,到底以谁为将,终究还是要定下来。 赵太后将两个人选放到心中的天平上,仔细称量起来。 想道赵奢,她就眉头紧锁:“赵奢虽是赵人,极为忠勇,对秦、赵屡战屡胜。但诚如平原君在来信里说的,他立功太多,已胜秦,胜齐,再战胜燕国,他也要成为赵国的田单,功高难封,尾大不掉了。更何况,此人与齐国一向不睦,别到时候伐燕不成,却与齐军起了冲突,反倒不美……” 想道田单,她的眉毛又舒展开来:“田单虽是齐人,有心怀旧国之嫌,但此番两国都想战胜燕国,派几名副将监军钳制,他应不至于做出害赵之事,平原君在信中也极力举荐田单,若能利用他的威名,让燕军忌惮,不战而退……” 赵国现在的四大柱国,蔺相如、廉颇、平原君、马服君四人里,赵太后最信得过的,还是平原君,其次蔺相如,对赵奢、廉颇这两个跟齐国不对付的武将,就有些成见了。 田单刚回到邯郸,平原君的信就到了,信中除了说了一些不可让赵奢为将的道理外,还极力举荐田单,认为田单可以信任,信的末尾还还说,正是田单之女,才让长安君化险为夷的…… 一看到这件事,赵太后可来劲头了,终日处理政务的疲倦也一扫而空!难怪问儿子可看上了齐国公主,他都是摇头不答,原来心中另有他人。 虽然已经习惯了管理国政的生活,但女人就是女人,终究离不开感性。如此一来,本就是齐人的赵太后,便对很可能做亲家的田单多了许多好感,对田单投靠赵国的恳求也信了九分。两相抉择之下,却有些偏向田单了。 但还是有些迟疑,万一看走眼了,她可要做赵国的罪人,无脸见到丈夫了。 “不如问问明月如何看此事……” 虽然政事不问朝臣而问爱子有些不对,但赵太后安慰自己说,儿子在齐国呆了几个月,又一路上与田单同行,最有资格评价他。 于是赵太后便让宦者令缪贤去将长安君请来。 明月回赵国后,虽然赵太后一直在为他张罗开府外封之事,但暂时还是以养伤为名呆在宫内,坐着步辇,过来很快。刚入殿,他便满脸是笑,小跑着上来,嘴里甜甜地喊着母亲,一点都没有久别生分的感觉。 岂不知,他心里却早已骂开了。 “好你个平原君,好你个赵胜!安平君离开临淄时,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达成了什么密约,你竟如此不遗余力的帮腔!” 第145章 不避亲仇 当从缪贤处听说赵太后想要咨询他的意见,又从这位宦者令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正是平原君在力挺田单为将后,明月在过来的路上就琢磨开了。 他必须想明白三件事:其一,平原君为什么要帮田单;其二,田单的真正打算是什么;其三,田单与赵奢谁为将比较有利? 嗯,不是对赵国有利,而是谁对他比较有利! 在明月想来,在离开临淄前,平原君一定和田单达成了某种共识,否则,绝不会如此卖力地向赵王、赵太后举荐田单,要以他为伐燕主帅。 这有悖于常理,虽说将本国统兵之权暂时交给外国将领,也是战国时代的常事,比如二十年前,赵国曾以兵权交予兼任赵相的乐毅,让他统领大军配合燕军伐齐。如今齐燕赵三国敌友关系掉了个个,让田单为将也说得过去,但此一时彼一时,与今日之事,还是有些不同,平原君并不是个糊涂到极致的人,之所以这么帮田单,肯定有他的理由。 “难道是田单给了平原君贿赂好处?” 不对,明月摇了摇头,平原君号称天下最富裕的公子,用一般的美色金钱是收买不了他的,权势,只有权势的交易能让平原君心动。而他往日最关切的,自然是怎样才能重新登上赵国相邦之位置了! 明月顿时眼前一亮:“举田单而黜赵奢,难不成平原君在担心赵奢此番立下伐燕大功后,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春秋之时,晋国的六卿又叫做“六将军”,亦文亦武,和平时协助国君处理国政,遇到战争也要作为统帅出征,那时候的晋国,“将”和“相”是合一的。 到了战国时,文武分职,将相才被分离,将是将,相是相,内政由相邦处理,军队由将军指挥,如此一来,大臣的权利分散,便于把权力集中到国君手中,使国君进一步集权。 然而作为一种新创立的制度,这种文武分职并不绝对,历史上,常有文臣受君令为将、率军出征的事例,如惠文王二十八年(公元前 271 年),本是文官的蔺相如便奉命为将伐齐。当然,也有武将在立功后兼摄文相之职,在赵国如此,在秦国也如此,商鞅、张仪、甘茂、魏冉,都是出征立功后才坐稳相位的。 所以,若是赵奢再度被起用为将,战胜燕国,立下开疆拓土的功劳,加上他之前胜秦、胜齐,一份重赏是少不了的。考虑到他已经是顶尖的封君,功高难赏,转而离开军职,入朝为相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位功勋老臣,又是赵氏宗亲,他的资历、功劳还不甩开平原君三条街?到时候若赵奢有为相之意,平原君拿什么和他争? “所以平原君就要全力阻挠赵奢为将,这一点上,与田单不谋而合……” 想通这一点后,明月摇了摇头,为平原君的短视和赵国内部的勾心斗角而遗憾。 时过境迁啊,当年赵奢还是平原君举荐的呢,赵惠文王时代,为了配合惠文王“异论相搅”的目的,平原君还一度与赵奢站到一块,与出身低微的草根将相廉颇、蔺相如争锋相对。可如今随着赵惠文王死去,蔺相如罢相,这种敌对就没必要了,平原君也是时候与赵奢反目。 这其中关系,真叫一个错综复杂,光是想想,明月就能感受到赵国朝堂的水深,在外人看来,他与平原君是一伙的,这对叔侄一起完成了齐赵之盟,极其亲密,可实际上呢? 明月只是把平原君当做盟友之一,如此而已,他现在还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子,若想真正在赵国朝堂立足,并影响到未来国策,还是得广结强援…… 如此想着,他也步入了赵太后的凤台偏殿,收起这些心思,脸上露出了十六岁少年的阳光灿烂,甜甜地喊了一声“母后”,便走上前去,向她行礼问安…… …… “吾儿不必多礼。”赵太后看到儿子这么快就来了,别提多高兴了,拉着他又问了一番身上的伤可好了? “母后请看,儿已完全大好!”说着明月举起双臂舒展他瘦巴巴的肌肉,显示自己的健康。 看到儿子无恙,赵太后眉梢上满是喜色,但又心疼儿子去齐国一趟高了,也瘦了,便让他坐下,让侍女布食,笑眯眯地看他吃了些点心后才问道: “今日让你过来,却是想询问你一件事,齐赵之盟,是你与平原君一起撮合的,如今两国将出兵伐燕,平原君大力举荐了齐安平君为将,你看如何?” 明月将一个蘸了蜂蜜的糯米糕子吃了一半,故作吃惊地呆了半响,才咽下糕点道:“军国大事,儿一个没有实职的公子封君,本不便过问。但母后,如此一来,安平君不就兼任赵国将相一职了么?极文武大权于其一身,如此是否妥当?安平君毕竟刚到赵国,突然得到如此重用,老臣们是否会心服?” 他没有像旁人相劝那样,反复强调田单的齐人身份,因为赵太后自己也是齐人,那样反而会引发她的共鸣和厌恶。 果然,赵太后没有产生不快,而是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你认为以安平君为将不合适?” “儿并非是怀疑安平君的用心,只是安平君初来乍到,就帅师十万去出征千里之外,胜了还好,若是损失惨重,该如今对国内父老交待?到时候百姓一定会抱怨执政者用错了人,安平君倒是可以甩甩手回齐国去,招致抨击的可是母后啊。” 赵太后道:“安平君不是名将么,且曾经在即墨大破燕军,据说现在燕国小儿听了他的名号都能止啼,或许燕国见他为将,便不战而退呢?” “恐怕没那么简单。” 明月却笑道:“儿虽然不懂兵事,却也知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家大忌也。如此一来,为兵吏者也不会对一个操着一口齐国话的将军心服,为将者不便于指挥统驭,更别说让他们赴死。在儿看来,这任命实在是莽撞,且风险极大,也会显得我赵国无人可用,让诸侯笑话啊……” 赵太后颔首,明月的意见,她是听进去了,上有群臣不服,下有兵卒不听指挥,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看着继续低头吃点心的儿子,她又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我怎么听人说,你在齐国时,与安平君之女关系不错,秋社日上的刺杀,还是她救了你一命,你二人离别时还互赠了礼物。如今你却反而说安平君的不是,莫非是安平君在此事上阻挠了你?你说出来,母后为你做主!” “母亲当真无所不知啊。” 明月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笑,而后严肃地说道:“儿听说过一个故事,晋平公曾经问大臣祁黄羊,问他谁可入朝为官,祁黄羊先举荐了自己的仇人解狐,又举荐了自己的儿子祁午。晋平公很奇怪,问他为何要举荐自己的亲仇,祁黄羊回答说,君上问的是谁适合为官,没有问臣的仇人和儿子是谁。这就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今日母后未闻我私情,而是公事,休说安平君还不是儿的舅翁,就算是,若觉得他不适合,儿也会一五一十地说与母亲听!” “好一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这话让旁边的宦者令缪贤也忍不住击节称赞。 赵太后瞪了缪贤一眼,但她也很高兴儿子能说实话,没有见了年轻媳妇就忘了娘。 “既然安平君不合适,以你看来,谁可为将出征伐燕。” “儿可没有举荐大将的眼光和权力。”明月推脱了一番后才道:“但我听说,方才马服君来见了母后?莫非老将军想要出征?” 赵太后对儿子也没有隐瞒:“马服君虽是勇将,但平原君说,若他再伐燕立功,就是功高难赏了……” 明月嘿然,心想自己听闻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他却反倒大笑起来。 赵太后奇怪:“你这孩子,笑什么?” 明月止住了笑,说道:“我在笑王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我赵国岂能学那魏武侯、齐威王、燕惠王?吴起、田忌、乐毅,这三位名将,本可为国立功,建立霸业,却因为遭到猜忌,逃离了魏齐燕,由此导致三国霸业中道而止。如今马服君就是那三将一般的人物,就看有没有君王敢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母后,马服君对赵国的忠诚,从他放弃燕国上谷郡守之位,回到赵国来做田部吏时,便很明白了……” 见赵太后意有所动,明月又道:“我听马服君之子赵括提及,马服君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早年的伤病缠身。这一仗,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战,秋冬用兵,鞍马劳碌,回来以后,差不多也要告老了,平原君担心什么功高难赏,是多想了。再者,若是马服君能为赵国开拓疆土,就算把他的封地从一个乡增加到一个县,那又何妨?” “吾儿此言有理。” 赵太后颔首,也道出了她的担忧:“我就担心马服君锋芒太胜,要么与齐国产生不快,要么将燕国打太狠,你阿姊,可还在燕国为后……” 这就是妇人之见了,不过明月也少不了好言安慰她:“母亲,马服君是识大体之人,绝不会乱来。至于燕国那边,燕王忘恩负义,须得将其打疼,才能让他知晓畏惧,才不敢为难阿姊。等马服君一阵猛攻,燕国请平,到时候儿亲自去燕国,替母亲探望阿姊……” 赵太后却招了招手让他来到身边,随即揪起他的耳朵,笑骂道:“又想往外跑?你去一趟齐国就受了伤,我怎能再让你去燕国?你且死了心,此事不许再提!” …… 等从凤台下来后,明月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这久违的赵宫夕照,心里却满是思虑。 虽然田单在来赵国的路上对他又是交心又是笼络,想要借平原君与他,一举得到伐燕将位。但明月总觉得田单的心还是系在齐国那边,所谓的“立功后投靠赵国”,他可不信。 虽说用田单为将是个昏招,但在明月看来,其实赵太后、平原君的担心并非多余,赵奢再立功的话,的确会有尾大不掉的危险。 在慢慢熟悉赵国内部情况后,明月知道,如今赵国军方,共有三大武将集团:代地边军、廉颇旧部、马服旧部。 前者是自从赵襄子灭代后,已经存在了两百余年的边军集体,因为多是胡服骑兵,与赵国内地风俗格格不入,又桀骜不驯不能安分,参与了许多次公子叛乱,所以不受邯郸信任,在朝堂上没有话语权。 至于廉颇、马服旧部,则是在两位大将不断的征战和胜利中慢慢聚集起来的。那些武官虽不是二人家臣,也没有向他们效忠,但多次随其出征,建立了深厚的私谊,是过命的交情。以二人为将,官兵用命,若是换一个陌生将领来统御,这些暗地里关系盘根错节的中层武将听不听命还是个问题。 正因如此,在五年后的长平之战里,在赵王丹决定撤换廉颇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继承了马服君广大人脉关系的赵括,而赵括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廉颇旧部换成自家旧部。 “但母后,平原君甚至是赵王需要担心马服君一系坐大,我却不必!” 明月看着西北方紫山方向,想起了那一日他与赵括攀上山顶后的情形,露出了笑。 他虽不知道赵奢活到什么时候,但五年后,他确实不在人世了,赵奢死后,赵括将继承他的封君爵位,成为新的马服君,也将继承赵奢在军队里的人脉关系…… 所以对明月而言,他巴不得马服君一系再建大功,越强越好! 经过在齐国几个月的共处,再加上赵括能为他挡箭的过命交情,他有把握能在关键时刻,让赵括信服自己,一个强大的马服家,将是他在赵国军方的可靠盟友…… “所以安平君,对不住你了!” 如此想着,明月便离了凤台,他刚刚好说歹说,才让赵太后同意他出宫一趟,去自己已经建成还没来得及搬进去的“长安君府”看一看。 不料出宫时,他的马车却在城门洞里遇上了另一辆车,车上站着一位衣冠朝服的中年大夫,国字脸,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 “臣见过长安君!”对面先认出了他,拱手行礼。 “原来是虞大夫!”明月也不敢怠慢,立刻还礼,那车上的大夫不是旁人,却是赵王丹新招募的谋主,魏人虞信…… ps:中牟已是魏地,虞卿应该是魏人才对。今天就一个大章了 第146章 萧墙之内 当虞信走入赵王宫龙台正殿时,却见赵王丹正趾高气扬地站在一张宽大的羊皮地图上指指点点…… “自易水至滱水,这两百里之地,本是鲜虞中山之地,先祖父武灵王时中山献土归降,从此此地便成了赵国疆域。先王五年时,为了与燕国修好,这才将易水以南的鄚、中阳等五城让予燕国,如今既然燕国不念两国姻亲之好,三代之谊,那寡人也只好将这片地域收回来了!” 完成了地图开疆后,赵王丹似是很得意,容貌气血颇似美女的宠臣赵穆也顺着他的意思,趴在地上,用朱笔将赵王丹所指的五座城池一一标注出来,还谄媚地说道:“大王应当饮马易水,兵临燕国下都,让燕王来朝……” “对,正应如此!”赵王丹一高兴,便承诺道:“等大军横扫燕国得胜归来后,我便在那些新开拓的疆土里挑一座富饶乡邑赏你,让你也做封君!” “大王,臣何德何能,让大王如此抬爱……” 这赵穆乃赵王丹专宠的**,虽然是还是男子打扮,却又处处透着女子的风韵,双目更是如秋水含月,似是被赵王的话感动到了,二人四目相对,手眼看也要拉到一块了…… 门口站着的虞信暗道不妙,连忙快步上前,猛地咳嗽一声,打算了二人的含情脉脉:“臣虞信拜见大王!” 赵王丹正恼是谁坏了他的好事,一看是虞信,怒意顿时就消失了,也不理赵穆了,几步走过来朝虞信还礼:“寡人不是说过,大夫不必参赞跪拜么?” “岂敢坏了君臣之礼……”虞信对赵王丹和赵穆之间的暧昧举止已经习以为常,他也明白,赵王丹并非一个十全十美的明君,但依然是可造之材,至少他待自己如国士一般,但凡有谏言,无不听从,既然如此,自己也当尽忠报效。 至于他与赵穆之间的那点小龌龊,虞信就当没看见,当年孔子在卫国时,面对卫灵公与弥子瑕之间的暧昧亲热,不也觉得那是为君者的私人小癖好,只要大义不失,不影响国事不就行了?虽然同好男风,赵王丹可比他们魏国的魏王圉好多了,至少他还没让赵穆掌握实权。 但那所谓的封君之事,虞信觉得自己怎么也要拦下来,否则肯定会在赵国朝堂引发轩然大波的,自从赵武灵王改革以后,赵国除了亲贵封君外,便只有军功封君一个途径,这赵穆有何资格与那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武将同列?若是开了以色事君而得封君的恶头,日后赵国朝堂必将变得乌烟瘴气…… 正想着要如何劝诫,赵王却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走到地图边上道:“大夫来的正好,寡人正在思虑,此战要割燕国多少地才好!” 虞信哭笑不得,这位年轻的君王将打仗作战当成什么了?这可不是小孩子的儿戏,还么开战就迫不及待地想着胜利后要割多少地,赵王也太自信了。 赵王丹却觉得理所当然:“有马服君为主将,何愁燕国不破?老将军可是向母后允诺过的,百日之内,定要打垮燕军,兵临易水!” “伐燕主帅已定下来了?”虞信心中一动,这几天宫内外一直在为这件事争议不休,除了身在西线的廉颇外,赵国最有资格做大军主帅的人,无非是赵奢,但又有传言说,已经上任做了赵相的安平君也想做统帅。 看来方才长安君拦住自己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啊。 “母后倾向于马服君……”赵王丹虽然对赵奢本人没什么意见,但对太后敲定人选才通知自己还是有些不满,便回头问虞信:“大夫以为如何?” 虞信本是魏国中牟游士,年纪轻轻就周游列国,颇有一番文韬武略,便笑道:“臣虽然不知兵事,但记得早先读过的有言,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一般人对于主将的评价,往往是只看他是否勇敢,其实勇敢对于将领来说,只是应该具备的若干条件之一。单凭勇敢,只能做一冲锋死士,却无法统帅三军。” “故而,选将时应当注重五件事:理,备,果,戒,约。理,是指治十万大军如治一百兵卒一样地有条理。备,是说部队行军也像已遇到敌军一般有戒备。果,是说临阵对敌,为将者不考虑个人的死生,只以如何取胜为先。戒,是说虽然打了胜仗,却还如初战般慎重。约,是说法令简明而不烦琐。以上五者,马服君兼备!我素问马服君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此乃大将之才,若以马服君为主帅,百日之内,燕国必破!” “大夫也如此觉得。”赵王丹沉吟不语,看上去,的确没有比马服君更完美的人选了。 不过这时候,赵穆却在一旁阴阴地说道:“诚如虞大夫之言,马服君是绝佳人选,只是……” 赵王皱起眉,问他道:“只是什么?” 赵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是臣听说,今早是长安君先去向太后问安,太后留他说了一会话,之后长安君拜别出宫,随即,太后就决定以马服君为将,并派人来通报大王了……” “竟有此事!?”赵王丹看上去很震怒:“你的意思是,太后是听了长安君之言,才认为马服君合适的?” 赵穆眼珠一转:“这只是臣的猜测,但与事实应相差无多。” 赵王揪着自己的衣襟,低声道:“此等军国大事,母后不事先与我商量,却去咨询长安君,这是何意!?” 他越想越心惊,而赵穆则在旁边又说了一通长安君从临淄归来后,颇受万民敬仰,还有八方游侠士人来投靠…… 赵王丹一直嫉妒长安君身为少子从小更得母后宠爱,更害怕他成了共叔段,谋篡自己的王位,不过在长安君做质子去临淄这四个月里,随着赵太后陆续将一些国政分予他处理,赵王的地位日渐稳固,还在朝中安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为官,这下他便不怕长安君了。 他还听了虞信的话,很大度地主动拨出私库钱帛,为长安君营建府邸,那府邸可谓富丽堂皇,只比赵王自己的行宫差一些。 在赵王眼里,自己与长安君君臣名已定,他已经翻不起大浪了。 可今天听赵穆一说,长安君竟然还可以通过赵太后,影响到军国决策? 这下赵王心里颇不是滋味,冷冷地说道:“不想母后竟如此听长安君的话,如此一来,连寡人也是在按长安君的意思行事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吃进去一只苍蝇,肠胃里一阵恶心,震怒之下,竟走到那块地图上,就是一阵猛踩,仿佛在泄愤似的…… 虞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叹:“赵国之祸,不在千里之外,而在萧墙之内啊!” 眼看赵穆唯恐天下不乱,要继续煽风点火,挑拨赵王兄弟关系,虞信知道在这样下去,宫闱中必起大祸,便上前一步道:“大王请赎臣死罪!” 赵王大奇:“大夫何罪之有?” 虞信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帛书,只觉得烫手无比,但他为人素来正直,虽然知道此事不太妥当,但还是如实告知赵王:“其实臣在入宫时,正好遇上了长安君,他当时便拦下了臣的马车,痛哭流涕,说无意中做错了事,并请臣转交一封手书给大王……” 第147章 奇正 “牛马走臣弟光,再拜言……” 那手书是长安君趴在车舆上匆匆写就的,所以字迹潦草,不过开头一句诚惶诚恐的谦卑话,倒是让赵王丹心里舒服不少。 那帛书上写的字不多,但言简意赅,看上去也是肺腑之言。长安君叙述他与赵王从小一母同胞的情谊,说自己年幼时不懂事,不能礼敬兄长,可去了齐国临淄,举目无亲之下,才惊觉兄弟之情的宝贵,如今从燕国刺客手里逃脱性命,只希望能痛改前非,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弟弟,还望王兄能原谅他过去的侍宠而骄…… 帛书的后半截则是长安君对赵王坦言,说太后找自己去问齐国之事,顺便提及伐燕主帅。长安君认为安平君不可为将,当时如实转告太后,事后却深感此等军国大事,不是他一个无职公子能过问的,惊恐之下,又不敢来见赵王,才请虞信代他转交手书。 “臣弟已散尽家臣,不敢索要封土城邑,只愿养一二方术士,做闲云野鹤,安乐公子,专心学问,与稷下诸子交游……愿王兄万年,赵国昌盛……” 这下赵王丹看得有些发愣,这帛书言辞谦卑,他看过之后,好像没方才那么生气了,背着手思虑片刻道:“难道是我错怪了长安君,他并无野心?” 赵穆在旁冷冷说道:“也许是长安君的以退为进之计也说不定,为的就是让大王放松警惕,他再暗中策划阴谋,要臣说,决不能放过他!” “赵穆。”虞信有些听不下去了:“你这是要害大王!如今太后尚在,离间王室骨肉的罪名,你可担得起?” 赵穆却不怕他,一昂首道:“我只知忠于大王,不知其他!” 他随即冷笑道:“虞大夫与长安君交情匪浅啊,长安君有心事,都要找你诉说,有手书,也要请你转交。而大夫认为马服君可以为将,也与长安君不谋而合……” 这是直指虞信与长安君有牵连了,赵穆与虞信虽同为赵王丹亲信,但相互间也有竞争。赵穆深知自己没虞信有本事,平日不敢招惹,今日乘着他有破绽,便猛地泼了他一身脏水。 虞信却不慌,冷冷看了这以色事君的佞臣一眼,笑道:“虞信行得直坐得正,大王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绝无异心!若大王不信,便将我的心肝挖出来看看,是黑是红!” 说着他便袒露胸膛,让赵穆剖他的心,赵穆小人,哪见过这国士发怒时的刚烈情形,有些无言以对。 眼看两个亲信吵了起来,赵王不烦躁地摆了摆手,让二人作罢,缓缓说:“若这是误会,而长安君亦无干涉朝政之野心,我自然不会难为他……” 赵穆急了:“大王!不可姑息养恶,否则必然酿成大祸!” 虞信却语重心长地说道:“大王此言甚善,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现在正是举国一致北伐燕国之际,可不是内斗的时候。再说长安君刚刚赴齐为质,立了大功,不受赏反受疑,此事传出去,休说太后,国人都要寒心了……” 赵王最终还是偏向了虞信,让赵穆出去,赵穆只得恨恨离开。 等赵穆走后,赵王却又面露犹豫:“经长安君这么一掺和,我反倒觉得马服君为主帅不太合适,当然,安平君也不妥,虞大夫,你说寡人要不要学武灵王,统兵亲征!?” “万万不可!”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可把虞信吓坏了:“如今可不比春秋国战,君主亲自驾车列阵。千金之子,不坐危堂,大王难道忘了当年赵武灵王沉溺军务,连年出征,以至于国政落入成、兑手中,最后酿成沙丘之变的事了?大王若是亲征,万一有何不测,这是逼长安君生出野心来啊!” 赵王被虞信吓了一跳,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嘟囔道:“那,便在寡人的亲信里寻一个新将,将马服君替换下来何如?” 这四个月里,赵王可没闲着,在虞信的协助他,他开始整顿朝堂,让一些先王的老臣如左师触龙告老,又提拔了一些新臣,那些新臣自然对赵王感恩戴德,效忠于他。 如今,他已不满足那些无足轻重的朝臣位置,想要将手伸向军队,只有控制了军队,赵王才能彻底安心…… 虞信却劝他说,骤然替换赵奢,必然引起马服一系武将旧部的不满,反倒不美。所以上策是,在主将人选上,不要与太后对着干…… “但副将和偏师的人选,大王可以自行抉择!” 所谓政治,就是不停的妥协和让步,虞信虽然才做了几个月大夫,就已经领悟了这一点,这也是蔺相如夸他有”相才“的原因。 “偏师?”赵王有些不解,如今进兵的计划是赵军主力北上中山,进攻燕国下都附近,而齐军则沿渤海往北,收复齐国北地。除此之外,并没有偏师啊…… “兵者奇正也,赵齐两军沿着正面攻过去,侧面也需要一只奇兵从侧翼袭扰燕国,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虞信指着地图道:“大王请看,赵国代郡与燕国上谷郡相邻,若从代郡派一支骑兵进攻上谷,定会让燕国首尾不能兼顾,乱了阵脚。” 赵王眼前一亮:“不错,此议太后、马服君定然支持,那以你看,谁可为偏师之将?” “臣以为李伯可担此大任!” “李伯?就是你三个月前举荐给寡人的齐人李伯?” 赵王丹陷入沉思:“为何?” “臣深知李伯为人忠勇,他虽新近才投奔大王,但在齐国时做过匡氏家将,曾统帅过文骑,齐国被燕国攻破时,他还被俘虏到燕国上谷为奴,对上谷地形十分熟悉。大王如今以他为校尉,驻于上曲阳,只需要半枚虎符,便可让他去代地掌兵。若是立了功,大王正好可以将他提拔为代地郡守、国尉,到时候,代地边军,不就在大王掌控之下了?” “妙计,大夫真是妙计!” 虞信说完后,赵王丹拊掌称善,代、雁门、云中三郡边军素来骁勇,若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去做郡守国尉,那些边军不就随时可以听从王命了么? 在虞信看来,不但用兵有奇正,这政争也有奇正。身为大权在握,名正言顺的君王,要将目光放到全国,这才是该有的策略,若是在宫闱之间与长安君纠缠,反而落了小道,只要赵王逐步控制了朝野军队,纵然长安君有再大的野心和才干,都敌不过这堂堂正正之势! 说做就做,赵王当即让人草拟了一个从代地发偏师进攻燕国上谷郡的计划,让寺人转交太后,得到她的首肯。 等手诏送出去后,赵王又在地图上走来走去,兴奋地搓着手,这毕竟是他做大王后的第一战,之前的自信渐渐消失,又化为忐忑。 “虞大夫,你说,此战赵国是否能胜?” “对此臣毫不怀疑。” 虞信的笑容逐渐变得凝重:“臣担心的不是燕国,而是秦国的反应!” …… 与此同时,秦国咸阳,丞相府。 “瞧你办的好差事!” 范雎跛着脚下堂,将伏地请罪的王稽一脚踢开,又举起他代步的手杖,就要往王稽头上砸去! 但看着王稽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模样,范雎却想起王稽救助他入秦的事,于心不忍,手杖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在他发髻上点了点…… “也罢也罢,此番是燕人犯蠢,不能全怪你……” 王稽哭得稀里哗啦:“丞相!谢丞相饶命!” “饶命?”范雎吹着自己的八字胡,冷笑道:“你的生死可不由我说了算,而在秦律惩处,在大王一念之间!” 王稽叫苦不堪:“小人这么多年,对秦国无功劳,也有苦劳啊,小人……” 范雎叹了口气:“你留着力气罢,速速裸身负荆,随我去甘泉宫请罪,大王处,自有我去分说……” 等王稽匆匆退下后,范雎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里,恨恨地看着东方道:“长安君,赵光……我范雎,记住你了!” 第148章 秦王 咸阳是座新城,秦人迁都到这里不足百年,随着人口日益增多,城区不断扩张,最早的外郭被陆续增加的屋舍街巷包围,变成了内城墙。 眼看咸阳和秦国的疆土一样在不断扩大,秦王们也不愿意蜗居在小小内城里,索性在城外的渭水南岸陆续盖起了一些新离宫别馆,在从山东六国俘虏来的工匠作业下,夯土台基变得越来越高,规模也越来越大,土坯换成了砖石,矮屋变成广厦栋梁,远远望去,高台大殿覆压十里,冀阙高耸直冲天际,显得庄严华贵。 这其中,最高大的章台宫是秦国的行政中心,秦王常年居于此地,而与其相隔数里的甘泉宫,则是太后的宫殿。 曾几何时,在芈太后执政时,甘泉宫里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讨好逢迎太后的人排成了长队。传说她还在这里和义渠君生了两个儿子,又在他们亲热的榻上,亲手将义渠君杀死,割下了他的头颅,彻底解决了困扰秦国两百年的义渠之患…… 那时候的甘泉宫,也风光一时,可现如今,随着穰侯倒台,秦王稷彻底控制了国家,太后也只得放弃操持国事,回到了甘泉宫。 秦人都知道,穰侯完了,太后也再也不能继续将秦王当傀儡了,名为在甘泉宫静养,实则就是软禁,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看见芈太后踏出甘泉宫一步。 随着太后的失势,甘泉宫也成了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之地。 今日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周遭气氛,就如甘泉宫内一样压抑可怕,宫外守着黑衣带剑的卫士兵卒,宫内的宫女寺人远都战战兢兢,走路不敢发出声响,因为这一日,秦王稷来探望太后了…… 除此之外,甘泉宫外还有两人,一站一跪,站着的那人面容丑陋,拄着手杖,走路一瘸一拐,似乎是腿脚不太好,正是大秦丞相范雎。跪着的那人大冷天里却赤裸上身,背上捆着一些荆柴,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却是刚从齐国回来的王稽。 “太后恐怕时日无多了……” 看着秋风里慢慢枯黄凋零的黄叶,范雎如此叹道,他表面悲伤,但心里却觉得这是件好事,自从平定季君之乱,扶持秦王继位后,芈太后和她的兄弟公子们已经占据秦国朝堂太久太久。在范雎看来,这群人虽然对秦有功,可也有过,因为私心作祟,他们至少让大秦东出的时间,推迟了十年! 如今四贵已逐,只等太后撒手去了黄泉,秦国便能真正进入秦王大权独揽的时代了。 也是他范雎一展报复的新时代! 但这些话,范雎可不敢跟秦王说,虽然秦王与太后有诸多矛盾,夺政时也手段狠辣,不留情面。但他却隐隐看得出来,二人的母子亲情仍在——这或许是那位秦王唯一还残存的一丝情感了,也对,只有心狠手辣的太后,才能教养出一位虎狼之君。 站得久了,范雎难免有些乏,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在入夜前,一架八人抬的步辇终于从甘泉宫里缓缓出来,上面坐着一位华服君王。 秦王稷现年五十多岁,身体却健壮得像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即便坐在辇上,他依旧显得身躯高大,肩膀宽厚,肌肉结实的手臂伏在佩剑“太阿”上,头发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睛黑得深沉,不怒自威,此刻,他正凝神看着与他须发一样灰黑的天空,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了!”范雎远远见到秦王,连忙踢了王稽一脚,让他伏地请罪道:“大王,臣王稽有负大王,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范雎也瘸着腿跪下:“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臣举荐不当,亦当死罪!” 二人俯首于地,只觉得秦王冷冰冰的目光扫过他们后脑勺,意味深长。 过了许久,秦王依然没有让他们起来,王稽已吓得快要失禁,嘴巴贴着地上冰冷的条石,牙齿咯噔作响,这时候,声音响了起来。 “邦无定交乃是常事,若一次外交失败就要杀了当朝丞相,我秦国恐怕一个月就得换一次相。丞相请起。” 范雎如释重负,连忙拄着手杖起身,追着秦王的步辇而去,至于秦王只字未提的王稽,只得继续在甘泉宫外跪着…… “大王,事情经过便是如此,此次王稽使齐,欲以远交近攻之计让齐国与秦结盟,驱逐赵国质子长安君,本来齐王已经心动,孰料燕国突然对赵国开战,长安君也在临淄遇刺,还宣称刺客是燕王所派。我秦国与燕国素来友善,而齐国与燕国则有血海深仇,齐王疑秦、燕联合诓骗齐国,想骗齐国绝赵,王稽不能释其疑,故而被礼送归国……” 范雎跟在秦王步辇后面小跑着,一边跑一边说事情经过。 秦王也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扶着剑冷笑道:“礼送归国?那不过是齐王不敢太过得罪秦国。丞相的计是妙计,可惜所托非人,王稽连狐假虎威都做不好,真让寡人失望!” 他长叹道:“寡人真怀念父王时的张仪先生啊,若有他在,何愁远交齐国之策不成?” 范雎有些尴尬,他知道这是秦王的敲打提醒自己。 这时候他们已经行到渭水边的一座离宫小亭旁,秦王稷让步辇停下,范雎连忙过来搀扶,笑道:“大王说得对,这王稽虽有小智,但哪里比得上张子?不过此番也是事发突然,燕国不与秦国商议便贸然伐赵,王稽也是猝不及防,致使使命失败……” “丞相不必再为王稽开脱了,寡人知道他对你有恩。” 秦王稷似笑非笑,指着这离宫亭子道:“当年就是在此,丞相觐见寡人,对寡人说‘秦国但闻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自那之后,丞相为寡人出谋划策,汝之忠心干练,寡人铭记于心。寡人可以饶王稽一命,但秦律就是秦律,丢掉职权,削除爵位是少不了的,丞相也要减俸。” “臣与王稽甘愿受罚!”范雎大喜,连声称谢。 秦王稷摆了摆手,让人赐座,等范雎放好那条受过伤的瘸腿后,才问他道:“说起来,丞相是否查明,燕国为何要突然对赵开战?” 范雎垂首:“或是因为赵国中山有叛,又见赵国与我秦国相恶,对峙数月,燕王觉得有机可乘,便以宋人荣蚠为将,讨伐赵国……” “真是笑话。”秦王稷有些不屑:“燕乃弱国,也敢学秦兴兵构难?” 他坐在濒临苑囿池塘的亭子边上,手里拿着鱼食,朝水里抛洒,燕王在他口中,就好似这池塘里见了饵食,不顾危险拼命游来张大嘴巴的草鱼一般。 “寡人十五六岁时曾在燕国为质,亲眼见到燕昭王锐意进取,广纳贤才,文有郭隗、邹衍,武有乐毅、秦开、据辛,君明臣贤,几乎吞齐国而兼之。可惜燕昭王何等聪睿,却生了如此愚蠢的儿子,燕惠王败尽父业,如今这位燕王,也是蠢彘一头!此番燕国伐赵,不但坏了寡人远交秦国之计,也是自取其辱之策,此刻齐国与赵国应当商量好,要在秋后合兵伐燕了罢?” 范雎道:“然,据在邯郸、临淄的秦谍回报,齐国与赵国交换了相邦,安平君田单入赵为相,平原君赵胜入齐为相。” 秦王稷摇头道:“齐赵若合,燕国必败,按照远交近攻之策,寡人既然不能联齐,为了制衡赵国,便只能联燕。丞相以为,是否要派兵东出,以救燕之名进攻赵国,来一场围赵救燕?” 范雎谨慎地说道:“赵国敢北伐燕国,西面定有准备,臣安排在太原的间谍打听到,赵将廉颇已至太原。如今冬日将至,秦军伐赵,顿兵太行山地,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故在以臣看来,救燕不如不救!” “不救?”秦王稷倒是有些惊讶,回过头看着范雎,问道:“不救燕国,那赵国击败燕国,拓展疆土,安定后方,又与齐结盟,岂不是更难对付了?” 虽然已经做到“天下莫不西首而朝”的秦王稷并不把区区赵国放在眼里,但也不希望敌人重新强大,当年赵武灵王时的赵国,可是让他十分头疼的,而惠文王,也是自齐闵王、孟尝君完蛋后,秦王稷唯一的敌人对手…… 当然,他们都没活过他,已经做了四十二年秦王的稷,在长寿上笑傲七雄。 范雎分析道:“赵强则齐惧,只要此战结束,齐赵之盟自然也就结束了,到时候臣再遣使节去威胁齐国,纵然不能让齐国投秦,也可以让齐中立!” “至于燕国,燕军虽弱,但臣听说那燕将荣蚠也是善于用兵之人,赵国想要败燕,恐怕没那么容易。大王不如派使者答应燕国求援之请,让燕王仗着秦国支持,坚定与齐、赵交战之心,让战事经年累月。一旦入冬,赵军齐军暴师于燕国苦寒之地,必然损失惨重,那样一来,秦国也腾出手来了!” “让燕国拖住赵、齐,又让秦国腾出手来,丞相想做什么?” 秦王稷来了兴趣,这就是他能够容忍范雎的原因,这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智士,妙计百出,而且看待局势的角度十分刁钻,叫人意想不到。 范雎下拜,抬头时眼中闪着狡黠的目光。 “秦国可乘机伐韩!” ps:澄清几个问题 1.秦甘泉宫与汉甘泉宫位置不同。 2.虞信就是虞卿。 3.李伯不是李牧 4.赵穆原型是历史上赵孝成王宠臣建信君,名字是我瞎编的,与寻秦记里的赵穆没有半分钱关系,本书基于历史文献加以演绎,不会出现其他小说里的人物,若名字雷同,纯属巧合,因为七月连寻秦记电视剧都没看完,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角色。 第二章在0点 第149章 伐韩 “攻韩?” 秦王稷眉毛扬起:“丞相说说看此时不救燕而伐韩的理由。” “救燕于秦无利!” 范雎虽然贵为大秦丞相,打的比方却粗俗易懂:“这齐燕赵三国,就像是三条狗在远处相斗,其国力虽有差别,却短时间内谁也吞不下谁。彼辈竞相撕咬,便没工夫注意西面,这不就是大王苦苦寻求的机遇么?故而此番燕国贸然伐赵,为燕国招致兵灾,却反帮了秦国一个大忙。若是大王派兵救燕,赵齐忌惮,必然罢兵休战,燕国之患倒是解除了,但是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呢?燕国的感激?那是什么东西?” 范雎对所谓国与国的传统友谊嗤之以鼻,这个世上,国也好人也好,都是被功利驱使的,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他看来,救燕于秦无利,而伐韩,却好处多多! “虽然也可以乘此机会偷袭赵国,但年初秦国才出兵攻取赵国蔺、离石、祁县三城,之后便难以深入,祁县还发生反叛重新回归赵国。此番赵以廉颇为将驻兵太原,廉颇素来善守,若秦军越过大河去进攻赵国,同样找不到便宜。” “反倒是韩国,对秦是毫无防备!” “丞相此言有理。”秦王稷已经有了兴趣:“说下去!” 范雎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大王还记得臣献上远交近攻之策时说过的话么?” 秦王稷颔首:“当时丞相对寡人说,大王与其越地而攻齐,不如远交而近攻,如此,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其中韩、魏、赵三国,便是秦之近邻,若秦国想要称霸天下,就必须收服三晋。” “丞相当时献上了三策,第一是卑词重币收买;第二是以秦国之势威胁;第三是举兵而伐之。而顺序则是魏国为先,故而寡人以悼太子死于魏国为由,使五大夫王绾伐魏,拔怀县、邢丘,自此以后,秦国便在河内有了立足之地……之后便是赵国,赵国用前两策难以收买,只能兴兵伐之,但见效不大。” 范雎却道:“臣以为,此时此刻大举伐赵未必能得逞,不如先韩后赵!” 从袖中掏出一张不大的地图,摊在石案上,却是秦韩边境图,范雎指着上面两国的相邻地区道:“大王请看,秦、韩两国的地形,犬牙交错,简直就像交织的刺绣一般。韩国伸进秦国内部的土地有不少,秦国在韩国境内的飞地也数不胜数,是故,韩国对于秦国,就好比树干中生了蛀虫,人身内得了病患一般。天下无变则已,一旦天下有变,给秦国造成祸患的还有谁比韩国大?大王想想当年数次列国合纵伐秦,有韩国引导,诸侯便能直逼函谷关外!如此心腹之患,岂能不除?” 秦王稷听得很认真:“颔首道,伐韩取地,让韩变成秦之关内侯,此乃惠王、武王夙愿,亦寡人之愿!” 他背着手道:“严君(樗里疾)曾告诉寡人一件往事,当年父王时,曾经就伐韩与伐蜀之事询问司马错与张仪,张仪便支持伐韩,他建议秦国与魏、楚结盟,出兵伊水、洛水、大河三川之地,堵塞轘辕、缑氏梁关隘口,挡住屯留险要之路,魏国断绝南阳,楚国兵临新郑,秦国攻打新城、宜阳,则韩国可得,二周可灭,九鼎可取,秦可行帝王之业……” “但司马错却认为不然,他认为此时攻打韩国,劫持周王,会招致天下惊恐,若周恐失九鼎,韩恐失三川,周韩便将协力组织合纵,背靠齐、赵,结交楚、魏,与秦为敌。” “最后父王听了司马错之议,于是得到了巴蜀之地,最初只是蛮夷之国,如今却成了膏腴之地……” 说完这件往事后,秦王稷起身扶着亭子的石栏,目光深邃:“当时还未至的时机,如今终于成熟了?” “然,大王,臣以为,一代人做一代事,惠王时秦尚忌惮诸侯合纵,故而不敢争天下腹心之地。武王时,不就乘着与赵、宋结盟的机会,夺取了宜阳,打开了秦国东出的道路?如今到了大王,便可以更进一步了!” 他笑着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臣其实一直在策划此事,年初时投石问路,借用须贾恐吓一番,魏齐便仓皇逃窜,魏王也急忙遣人请罪,以秦国满意的人为新的魏相,可见魏国畏秦如虎,已不敢与大王为敌,秦若伐韩,魏只会坐观。” “东方楚国,遭武安君攻破国都,死伤者至数十万,楚人惊恐失措,窜逃于两淮陈蔡,再不敢西向。楚王今年还将太子送到秦国,表示不敢与秦抗衡,秦国伐韩,楚必不救!” “至于燕赵齐三国相攻,更是无暇理会韩国。” 范雎面露凶恶,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大王,秦国此时比历代先王时都强大,形势也绝无仅有,是时候将韩国放到案板上肆意宰割了!” 秦王颔首:“丞相之策不错,但有件事却说错了……” 他站起身,背起手,淡淡地说道:“父王时齐楚尚强,尚且畏惧诸侯合纵,不敢进取中原,只能收取蛮夷边角。王兄时要靠与赵、魏结盟,才敢派甘茂丞相夺取宜阳,战事打了五个月,损兵折将差点半途停止,时候王兄也死于举鼎绝膑……” “但如今,天下谁还能与寡人为敌,赵武灵王?被国内奸臣所害。楚怀王?被寡人囚死了。齐闵王?被苏秦欺死了。孟尝君被寡人一吓,只能靠着鸡鸣狗盗仓皇逃出函谷关;燕昭王一度兼并齐国,却身死业废。” 他如此说着,面色淡漠,仿佛诸侯之君,只是河里流过的水,水里游过的鱼,而他秦王,一直淡淡地看着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却终究是过眼烟云,只有他秦王,是最后的胜者。 “寡人已破了五合六纵,天下诸侯无不西首而向,谁敢救韩,就是秦国的敌人,做秦的敌人,便要有死的决心!” 秦王决心已下:“寡人便听丞相之策,出师伐韩!丞相以为,当攻取何处?” 范雎热切地指着地图上的两处地方:“臣以为,当以武安君为将,先伐少曲、高平!” “晋人自太行以东谓之东阳,自太行以南谓之南阳。这南阳之地,南控虎牢之险,北倚太行之固,沁河东流,沇水西带,表里山河,雄跨晋、卫,舟车都会,号称陆海,周之衰也,晋文公得南阳而霸业以成。这少曲、高平,正是韩国南阳地门户,夺取此地,便可蚕食韩之南阳十余城,与先前夺取的魏国河内两县合一,如此,可断山东六国之脊!秦国大出之日指日可待,大王之帝业可成也!” 第150章 安乐公子 八月中旬,赵国邯郸,随着秋收结束,伐燕的大军也从各县集结准备开拔,统帅已定为马服君赵奢。 作为马服君的儿子,赵括在护送长安君质齐期间表现优异,但回到邯郸后,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再度成了闲人,养好伤后便安分不下来,也希望父亲带自己出征。 赵奢本不愿意,但挨不过赵括的苦苦相求,以及长安君在太后面前极力为赵括请功,只得答应让他随军出征,而职务则是…… “一个小小的五百主。” 赵括似乎有些失望,这一日来新建起的“长安君府”与长安君辞别,眼看旁边没外人,便不由抱怨了起来。 “本以为最少都是一个能统帅千人的校尉,但父亲说我去了一趟临淄,虽尽忠职守,但差一点让长安君遇险,至多能证明自己有将百人之才,于是便折中让我为五百主,将五百人。” 赵国的军队制度和秦、魏类似,以一千人为基本作战单位,由校尉统领,作战的时候再灵活编制,设将军一人指挥。一个将军负责一军,也就是五千到一万人不等,至于赵奢、廉颇,他们则是十万人的大集团军统帅。 身为马服君之子却只能为五百主,的确有些刻意打压了,但在明月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这场仗应该是田单成了赵军主帅,赵括连仗都没捞到打…… 于是他笑着劝赵括道:“这或许是马服君不想被人认为他是在任人唯亲吧……” “更何况,我赵国自从武灵王起,便提倡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廉颇将军,马服君,都是从军中小吏做起的,括子只是将他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罢了。我相信大浪淘沙,始见真金,此番伐燕,就是括子向马服君,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席话打消了赵括心里的失落,再度打起精神来:“是我没有理会父亲的深意,此番伐燕,我一定要立下功劳,让人不敢再轻视我,视我为荫父职的无能子弟!” 接下来,二人又说了会话,却是聊起了质齐小团队里其他人的近况。 “也不知舒祺在宫内怎样了?” 舒祺和赵括一样,虽然跟着明月一起去齐国,但却不是他的家臣。结束使命后,他便回赵国宫廷黑衣侍卫的官署报道,然后接受下一个任务,这是身为黑衣的规矩。 舒祺本人是很不情愿的,他希望留在长安君身边。 但明月劝他说:“不管是在宫中当差,还是保护我周全,都是为国效命。”作为左师触龙之子,应当遵从父愿入宫当职,黑衣侍卫是为官吏的晋身捷径,虽然明月觉得,自从跟自己牵扯上关系后,舒祺的晋职之路恐怕不会顺利。 但他没有点破,让舒祺暂时离开,一来能打消赵王觉得他“结交老臣触龙”的嫌疑,二来也能让宫内有他能用的人。为了缓和与赵王的关系,明月主动搬出王宫,住进了长安君府,一旦宫中有变,便可以让舒祺与庐陵君及时联络,以备不测。 不过舒祺重新加入黑衣后过的不太顺利,赵王不信任他,没有安排他要紧职务,近期只是做了赵王宫卫的剑术教头,每日带着一群刚入宫的良家子练剑…… 至于鲁句践等游侠儿,正式成了长安君府的家臣,拥有一份职俸,他们的家人也被集中起来,住进了城郊长安君名下的庄园里,过上了地主的生活。 衣锦还乡的游侠儿们自然惹来邻里一阵艳羡,这正是明月想要的效果,但那些陆续来投的人,都被他谢绝了,现在可不是广招门客刺激赵王的时候。但暗地里,明月正安排鲁句践去筹谋一个大计划…… 说话间,时间过得飞快,眼看日色将暮,赵括也要辞别了,明月便举起了酒敬他: “我一个安乐公子,虽然很想与括子一同踏上征途,为国立功,终究不能如愿。也没什么能给括子的,就送你荀子《劝学篇》的一句话吧。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我希望这是括子积步积流的一战!” 说起荀子,明月就有些无奈,齐国一行最遗憾的无非是两件事,其一是终究还是没顺利拜师荀子。其二就是李斯这个机灵的潜力股心思太多,婉拒了自己的邀请,表示他学的还不够多,还要继续跟在荀子身边。 实际上,李斯拒绝的真实原因是,明月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赵国公子,的确不是心怀大志的李斯首选,结交搞好关系还好说,要他投靠称臣?明月还真有点不够格…… “当今之世,非但主择臣,臣亦择君。”经过这件事后,明月就领悟了这个道理,他越发感到时不我待,必须赶紧做些什么,让自己起势,变成战国人才眼里的梧桐木。 但这何其难也,在齐国时,他的赵国公子、太后宠儿身份是一种保护,可回到邯郸后,这个身份却成了他想要做事的最大掣肘。 赵王丹对他这个同母兄弟,可谈不上友善。 比起刚穿越时,小半年过去了,明月在临淄得到了名望和一份让赵人铭记的功劳。但赵王也没闲着,他招揽了许多人,如虞信、李伯。 那虞信乃魏国游士,不仅聪慧,且识别大体明大局,赵王对他言听计从,有此人在,明月连让赵王表现得“失德”“不孝不悌”的机会都没有。而李伯等人,则被赵王安排去郡县上带兵治政,在虞信居中经营下,赵王已经不再是一个被太后屏蔽了一切的傀儡,朝堂上地方上,他的党羽已齐,根基日益加深。明月和他的差距没有缩小,反而拉大了许多,从正面完全无力抗衡。 君臣名份已定,这时候仗着赵太后偏爱与之对着干,那是蠢货才做的事。 明月对外要表现出一位安乐君子的模样,拿着宫里的赏赐广置田宅,纵情声乐,豢养方术士,只与文学稷下之士往来,让赵王没有借口对付他,对内,则要想方设法缓和与赵王的关系,让他放松警惕,使自己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他使出一招以退为进,先让赵王亲信虞信代为递信,之后又求赵太后安排赵王、他,还有庐陵君兄弟三人吃了一席家宴,席间假装酒醉对赵王哭诉了一番“肺腑之言”,大谈兄弟之情,又指天发誓说自己绝无野心。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他那天言语真挚,惹得赵太后流泪,赵王也意有所动。赵王丹虽为王者,亲情较淡,可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比不了腹黑到极致的郑庄公。在赵太后的压力下,在虞信“兄弟阋墙外御其辱“的劝说下,赵王对明月似乎也没那么敌视了。 眼看已是八月中旬,赵国大军即将开拔,明月也搬到了他的长安君府,彻底告别了宫闱。 虽然对外宣称自己只想做一个安乐公子,但却不想闲着,便央求赵太后做主,谋了一个外人看来十分清闲,对赵王毫无威胁的差事…… 他的选择太过清奇,以至于邯郸城内的贵人们,都以为长安君真的只想安乐。 不仅敌人如此认为,他的朋友也这么觉得,临别时,赵括就很不理解地说道: “我还是不明白,以公子之身份,以公子之才略胆识,完全可以做一个封疆大吏,亦或是朝中卿相要职,却为何却要去做大工尹?” 第151章 工尹 ps:前文有误,长安君所任是“邦右工尹”,不是大工尹。 …… 这里是位于邯郸郭城东北靠近从台的地方,路上行人来往不息,日近中午,百工居住的里坊中则黑烟袅袅…… 在安车上仰起头,透过那些烟雾,明月可以远远看到丛台宫阙上的石瑞兽的影子。那是他“祖父”赵武灵王所建的行宫,据说他曾经在那里接待诸侯使节,大肆阅兵,也就是在那里,他与肥义等人敲定了胡服骑射的国策。 虽然向往已久,不过丛台并不是今日明月的目的地,他要去的,是丛台附近的工尹署。 毕竟是邯郸城内几个较大的官署之一,工尹署从外面看上去大院深宅,峻宇雕墙,门外有持剑的兵卒站岗,门边有侧塾,塾中有小吏值班,负责通报事务。门口也不时有褐衣的百工进出,那小吏看不起低贱的白公,皆倨傲不礼,让他们行贿赂或满脸堆笑地讨好。 但见到明月的华贵车马,小吏便知道来了今日正主,立刻将那些百工之徒驱散,让兵卒清出道路,打躬作揖地迎他入内。 “小人见过长安君,平阳君已在署中恭候多时了!” 说起来,一般的官吏,还真没胆量让一位公子做下属,好在赵国的大工尹,恰恰是明月的另一个叔叔,平阳君赵豹。 平阳君是赵武灵王的幼子,赵惠文王和平原君的弟弟。他在赵惠文王二十七年(前272年),受封为君,不过相比于名扬诸侯的平原君,赵豹就低调多了。赵太后评价这位小叔子时,说他为人谨慎,较少夸夸其谈,偏好实干。 明月在小吏引领下进入官署内堂时,赵豹正坐在案后席子上,用笔往一卷竹册上写字,一字一句,有板有眼。 “小侄见过叔父!”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与脑满肠肥,大大咧咧的平原君相反,这平阳君却是个瘦巴巴的中年人,山羊胡子垂在颔下,不苟言笑。他见到明月来向他报道,起身见礼后也没有多废话,便谈起了正事。 “侄儿可知,我这大工尹平日里都要作甚?” 明月是做过功课的,颔首道:“知之,掌管百工及官营匠作,以及监督各类器作制造。” 原来,自西周以来,列国内的阶层职业大致是“国有六职”,即王公、大夫、百工、商贾、农夫、妇功六种。其中工商食官,地位虽不低,却没有迁居的自由,必须按官府规定和要求集中在一起,从事生产贸易。 进入战国后,随着人口增多,经济飞速发展,西周春秋时的“工商食官”日渐瓦解。商贾基本脱离了列国官方控制,开始出现小个体户和千金巨商,子贡、白圭等人,富可敌国,与诸侯分庭抗礼。 但与商贾相比,工匠却仍不得自由,除了附庸于大大小小的封君贵族或大商人外,他们大部分仍隶属于官府,按照国家要求生产各类器物,闲暇之余才能做点小买卖。 为了管理这个庞大的群体,楚国最早设置了工尹之职,到了后来,赵国也设立了,负责管辖隶属于官府的百工。诸如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凡全国之土木、水利工程,兵器制造、矿冶、纺织等官办手工业无不综理。 总之,按职权来看,就相当于是后世的“工部尚书”,权力不小。 但明月向赵太后和赵王讨要的,只是这“大工尹”的一个下属职位,邦右工尹。非要和后世的职务相比,充其量也是“工部侍郎”,在赵国贵人们眼里,官职不大不小,因为要和他们眼中卑贱的百工打交道,所以众人都对此不屑一顾,谁料长安君却对此感兴趣。 平阳君还真是实话实说:“我赵国以右为尊,原本开缺的是邦左工尹,侄儿为国立下大功,理当尊崇,便对调了一下,以你为邦右工尹。” “叔父抬爱了。” 赵豹面不改色:“考核百工,审定各个时节安排的营造,分辨器具的质量优劣,使国都百工不敢偷偷生产器物谋私,这就是工尹要做的,虽云百工,但大抵可分为七种……” 明月有心和这位叔叔搞好关系,也认真地请教道:“侄儿初至,不熟悉情形,还望叔父多多指点。” 平阳君倒是很有耐心,慢慢地解释起了那七种工匠分类,事无巨细,都要解释清楚才罢休。 “攻木之工有七种,轮、舆、弓、庐、匠、车、梓,大抵是与木材相关之事,均可包含入内,如造车、造舟、制弓矢等。” “攻金之工有六种,筑、冶、凫、栗、段、桃,大抵是冶炼铸造兵器礼器。” “攻皮之工有五种,函、鲍、韗、韦、裘,大抵是以禽兽皮毛做甲胄裘服。” “设色之工有四种,画、缋、锺、筐,大抵是以青蓝红紫染色之用。” “刮摩之工有五种,玉、榔、雕、矢、磬,无非就是将石、玉、骨制作成器。” “搏埴之工有两种,陶、瓬,做些陶罐瓬器,以及烧砖制瓦。” “此外还有营造之工,专门负责修建城池……” 陌生名词字句太多,明月听得头都有些发昏,咋舌道:“原来这便是百工之业,果然分门别类。”以上七种工匠分类,以及涵盖了日常生活,戎祀之事的方方面面了。 他问道:“那小侄应当负责监督其中几种?” 赵豹则道:“我赵国自设立工尹以来便有明文,涉及兵器制作的攻金之工六种,攻木之工中的弓人一项,以及可以制甲胄箭羽的攻皮之工五种,涉及刑徒使用的营造之工,均由大工尹亲自管辖。” 他盯着明月道:“既然如此,吾侄便在剩下的攻木、设色、刮摩、搏埴四种里选其二罢。” 明月眼珠一转,其实他事先以及打听好了这工尹所管范围,也早就决定好了要选什么,故作犹豫地想了想后,才道:“要不然,小侄便负责攻木、设色两种罢?” 赵豹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自无不可。” 长安君和赵王的兄弟矛盾,赵豹都看在眼里,作为沙丘宫变的亲历者,赵豹对此可是极度敏感的,他一心想要让赵国宫闱安定,不希望再闹出祸患,所以长安君说要来工尹署寻个差事做时,他顿时十分警惕! 可现如今,长安君却让赵豹很放心。因为除却制弓外,剩下的攻木之工都只是跟舟车制作有关,至于设色之工,更只是挖挖丹砂,筹备染料,虽说有些油水,但却没什么实权——他指的是那种能让野心家暗藏兵甲,广募死士的实权! 在选完要负责的方向后,明月便说他要去攻木、设色两种百工集中的区域看一看。 赵豹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侄儿误矣。吾等工尹,只负责颁布命令,具体事务,让下面的工师主持即可。工师之下,才是具体制造器物的百工,侄儿大可不必去亲临查看,百工居肆,肮脏腌臜之地,又岂是你这贵公子能踏足的?” 赵豹面上理所当然,高高在上,这是这时代贵人看百工的心态,自打赵豹做大工尹以来,基本就在这官署里办公,让斗食小吏传递他的命令,从未踏入过百工聚集的地方。 明月了然,但还是笑道:“叔父所言有理,不过侄儿还是想去看看……” 长安君如此要求,赵豹也没再说什么,派了几个下吏带他去,等他离开后,一个瘦竹竿似的黑衣官吏才从侧室里走出来,却是被长安君顶替了位置的邦左工尹…… “公子,是否要如宫中赵穆所言,派人去盯着长安君……”先前赵穆没少替赵王拜会赵豹,对他危言耸听,言及长安君的野心,这才让赵豹心生警惕。 但赵豹今天与长安君交谈一番后,见他没有表现出对兵器、甲胄的渴求,便觉得是赵穆多疑了。 此时亲信询问是否要盯紧长安君,赵豹便笑了笑:“毕竟是为国赴难的功臣,岂可像防贼一般防着?” 但转念一想,赵豹又如此吩咐道:“不过也不能由着他胡来,耽误为伐燕大军造舟车,染甲胄之事,吩咐诸工师,长安君无论要做什么,皆要先来告知我!” 第152章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 战国之时,因为一些国家战备物资的制造工艺较为复杂,往往需要集中不同种类的匠人才能完成,如青铜器铸造、车驾制作等,这就要求匠人聚居一起,所以才有了大面积的百工之肆。 木工匠人集中的区域在邯郸西北方,叫“百家里”,这片坊区沿着穿邯郸主城区而过的牛首水而建,毕竟是木工聚集之地,所以木坊修得很结实高大,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成年男女都在里中做工,老人躲在城墙的阴影下,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坊门外则有一大群光着脚丫的小孩,个个衣衫褴褛,拿着大人给做的木马,在玩打仗游戏。 热闹、肮脏、杂乱、无序,这就是百家里的日常,但今天却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小孩子们正在嬉闹打完,里门处却突然开来一小队都城卫兵,个个穿着甲胄,拄着长矛冲了进来。 虽然已经是八月中旬,但今日艳阳高照,在这种大热天,穿戴甲胄一定汗流浃背,但这些卫士半声怨言也无,他们驱散孩童们,将挡路的推车和行人赶开,清空了道路。随即东边的大街上来了一几匹马,护翼着一辆大车,车上有位衣着朴素的公子,见兵卒凶神恶煞,竟将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推到了泥水里,连忙喝止了他们。 “不得胡乱扰民!” 这正是新上任的邦右工尹长安君,他见这里中道路狭窄,自己的驷马大车虽然能开进去,但却会占据整条道路,想着初来乍到,还是做出一种”亲民“的姿态,明月索性下了车,迈步就往里走去…… “肮脏腌臜之所,岂敢脏了长安君的玉趾!” 这下可把为明月引路的工师吓坏了,这位工师名叫张老,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吏,专门负责管理攻木之工,今日听闻新上任的邦右工尹要来视察,便忙不迭地出来迎接,寻常上吏也就算了,可这一位却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君,他岂敢怠慢,更别说让长安君踏进泥水里了,张老劝阻不及,竟直接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扔在泥水里,想要为长安君垫脚。 明月哭笑不得:“张工师,你这是要我赔你一件新衣裳了。”他倒是对崭新的鞋履沾染泥水粪便不太介意,前世下乡的机会很多,明月最厌恶的,就是同行里有那种衣冠楚楚的领导,下了车几步都不愿走,过条河还要年迈的老乡背着,真不知是去干嘛。 于是他便在张老和问询赶来的工师们惊讶的目光中,趟过浑浊肮脏的泥水,径自向里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四下打量这片归自己监督管理的区域。说起来,明月对邯郸还没有临淄熟悉,毕竟才呆了半个多月就匆匆离开了,回来后也只是走马观花,像这样真真正正走进民众中间,还未有过。 这里的情形的确能让人皱起眉来,外面的肮脏狭窄且不提,古代城市的里巷基本都这样,到了里面,明月发现这里果然是他想象中手工作坊的样子。 沿着蜿蜒小路,他们行走在牛首水边上,河边低矮的屋舍挤在一起,明月发现这里还有个小小的码头和水坝,并非用来行船,而是用作阻截从上游山林放过来的漂木,这是取木最便捷的方式了,明月走到堤坝边时,正好上游有数十根木头放了下来,装在坝石上,发出轰隆巨响,溅起一阵白浪…… 工师介绍说,现在正是伐木的好时候,因为春夏之时,正是树木的生长旺季,如此时采伐,树液外溢,不但减低了木材强度,给砍伐造成困难,而且容易发生树裂。秋冬季则不然,树木长了一年,质地饱满,此时砍伐,树液不会外流,树干也不易出现裂纹,是继续加工的好材料。 “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材木不可胜用也’。”明月如此想着。 中国的木工算得上是世间一绝,这时代不论是建筑还是生活,都离不开木具,贩卖木材获利甚多,明月听说,当年齐国田氏还只是卿大夫时,就是靠贩卖领地山林里的木材发家并收买人心的…… 愈往前,视野愈开阔,嘈杂的声音也越响,露天的作坊里是一群群赤着胳膊的青壮汉子,他们中分工明确,有的赶牛车运送从水边泊来的大木材,将其堆叠得如同小山似的。有的坐在风干的木材上,三三两两地合作,以斧斤、锯子、刨子等物将木材初步加工,或除去树皮,或将其砍成小段。 接着,这些木材又运往各色工坊,有专门烘焙木材使其柔化的,有精工细琢极尽机巧的,到处都是细微的凿锯声,木尘在空气中弥漫,明月也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他明白,在这里做工的人,多半活不长…… 心生感慨之余,明月发现自己走的,不过是横穿工坊的主干道,旁边还有无数的地方,他也不想走马观花,便在一条小径旁停下了脚步,笑道:“进去看看。” 工师阻拦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在前引路。 他们就这么左拐右拐,走进了一个小作坊里,这里不大,也就几十步见方,墙是黄土坯砌就,已经很老了,斑驳得厉害,进的人多了,轻微震动就扑丝丝掉土粒。 墙头下,则是一家正在干活的匠人,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背,正在训斥他的儿孙们,突然被一群人闯了进来,顿时大惊失色,见是工师张老,便陪着笑过来,低头哈腰:“工师,老朽这记性不好,今日还未到交工的期限罢?还望工师再宽限几日……” 等见到张老连连朝他摇头,老者这才看到工师身后四处打量的年轻君子,得知这是位公子封君后,他连忙拉着儿孙徒弟们下拜稽首。 “长者不必多礼。”明月扶起了那老者,发现他下颌的胡须像风干的苎麻一样白,且日渐稀疏,手上满是老茧,每一次呼吸,肺部都有一阵痰响,一问之下,果然是位老木匠。 “不知长者做何物?轮子?”明月看向院子里,里面摆着一些圆形的木环,还没来得及上辐,也没有磨光,但已经有车轮的雏形了。 “正是轮!”那老木匠笑起来时满口豁牙,本来还有些诚惶诚恐,但很快就被这让人如沐春风的小公子感染,指着各类器具介绍起来。 墙头下是一路排开的器具,斧头凿子墨斗锯子,这是木工作坊里必备的工具。当然,也不能少了木工长凳,长凳正对着门口,这样采光就得到了些许保障,老木匠和他的儿孙们每天都骑在长凳上做工,凳上留下了许多斧凿刀痕,仿佛每个痕迹都积淀着一个故事。 轮氏老者还为他演示起了他们做工的情形,捋起袖子,在长凳上“哧溜哧溜”地舞着刨花,刨声在空气中回响。偶尔捉起器具,眯起右眼瞄一眼,看是否刨平,有时顿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苍老的咳嗽。 等完工后,他便兴致勃勃地介绍到:“公子请看,要判断这车轮是否好,先得远望,车轮的外圈,要弯曲匀称,两旁稍微向下斜。这辐也有讲究,要像人的手臂般由粗到细。另外还要看轮子的高低,如果太高,人不容易登车,太低,马拉车时,在平地上也会有如爬坡……” 轮氏老者说道擅长的东西难免唠叨,长安君也不生气,只是耐心听着,直到工师张老连连咳嗽提醒他,轮氏老者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可不是自己的小学徒,而是一位王室公子!他连忙下拜道:“老朽……老朽多嘴了。” “无妨,我倒觉得挺有趣。”明月颔首笑了笑,让人留下一些钱帛作为赏赐感谢,然后就离开了这个院子。 从工师处明月得知,这类木匠基本上是以族为单位聚居,正所谓“工不族居,不足以给官。”他们世代继承手艺和工匠身份,有专门的户籍,不少人一生从不离开木作坊,走到邯郸之外的地方去。他们按着官府的要求做工,在微微飘浮的木屑尘灰中,咳嗽着,闲暇时也可以用边角料做点东西,托商贾迈出去,赚几个小钱。 他们的造物,经过又一轮的深加工,变成轮子、车辕、矛杆、家具等。然后再装备到军队里,或走进千家万户…… 到了傍晚时分,明月已经将这片木工作坊巡视完毕,除了专门做轮的匠人外,还参观了舆、庐、匠、车、梓五种匠人的工作,分别是做车厢、车盖,以及将各个部件组装为车体,这木工作坊,基本都和制车、舟有关。 等晚上回到居所后,恰巧他的哥哥庐陵君赵通来访,正好在门口看到他满脚泥泞,头上还沾着木屑灰土的模样,不由大吃一惊。 得知明月今天竟然亲自去看木匠们干活,庐陵君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长安君,子夏曾经说过,工匠、农圃,皆为小道,虽有可取之处,但对于君子而言,关注这些事情,却会耽误正事,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普通儒生君子都不屑于与工匠同伍,何况吾等王室公子?” 看得出来,深受鲁儒熏陶的庐陵君,对于那些整日忙忙碌碌的低贱工匠是很看不起的。 明月却一边让侍从帮自己振衣弹冠,一边笑道:“兄长,我可不这么认为,你的看法,过时了!” ps:今天就这章了 第153章 工欲善其事 “士农工商,皆国之柱石,缺一不可,这是我在齐国时,在稷下学到的东西。” 明月所说的,正是齐国管仲时提出的“四民分业”,即“士农工商”四种身份的人分开居住,分别培养,使各自的技艺能臻于完美。对于工匠,他的建议是:让百工聚集在一起居住,年少时就学习技术,这样一来,百工的子弟就总还是保持百工的身份。在当时管仲看来,士农工商并没有高低贵贱本质差别,都是为诸侯贵族服务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各有专长而已。 的确,工匠在西周春秋时虽然也没有自由改行的权力,但他们的地位不低,属于“国人”,有时候还可以议政,或是成为都邑里发动暴动反抗贵族的主力。 可这国野之分已经完全消弭的战国,百工之肆里的工匠,地位也比西周春秋时“国人”一落千丈。就明月今日所见,虽然能吃饱饭,但他们的劳动成果基本都被官府毫不客气地剥夺干净,只像是施舍般留下点口粮钱帛,虽不是奴隶,却近似奴隶。 这也难怪有不少自以为学了点文化的士人开始看不起其他三种职业,尤其是百工,竟被一些人视为贱业了。 不过明月却不赞同这种看法,说道:“兄长且看看你我身上,穿着的深意帛布是百工染的,吾等乘坐的车马是百工制作的,吃饭时用的鼎簋,是百工炼制铸造的,喝的酒酿浆水,也是百工所制,若离了百工,你我恐怕要亲自采兰草染衣裳,吃饭时只能用叶子做盘,出门也无车可乘了。” 庐陵君一愣,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所以,正如荀子所说的,相高下,视硗肥,序五种,君子不如农人;通财货,相美恶,辩贵贱,君子不如贾人;设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君子虽然统治着国家,但离开了农人、商贾、工匠任何一种,这邦国都无法正常治理,我既然都做了邦右工尹,便要体察百工,了解他们的生活和事业,哪能顾虑着高低贵贱,而不闻不问呢?” 一席话倒是将庐陵君说得哑口无言,指着明月摇头道:“长安君去了齐国一趟,伶牙俐齿磨得更锋利了。” 明月摇了摇头:“不止是齐国,我听说在秦国,对有技艺的工匠极为重视,秦国屡次伐韩,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将韩国的匠人掳掠回咸阳,日积月累,秦国原本百工稀缺,如今却有数以万计!” 据他所知,秦国不但夺取六国的工匠,还学习了东方较为先进的管理方式。山东六国有一种制度,叫做:“物勒工名”,要求器物的制造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自己制作的产品上,以方便管理者检验产品质量、考核工匠的技艺。除了工匠之名,还要刻上督造者和主造者之名,以便逐级追查产品质量的责任人。如果器物上不刻写名字,就要被惩罚。 比如明月作为邦右工尹,监督一批车舆的制作,他的名字就要作为督造者刻在第一位,之后便是那位工师张老,其后才是真正的制作者名号。 这一点也被秦国学了去,并严格执行起来。由于有严苛的《秦律》支撑,这套方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秦国开花结果。秦国的百工畏惧刑罚,绝不敢怠工偷懒,不过做得好的,也有具体的奖励办法,甚至可以封爵。 再加上有一部分墨家入秦,带去了不少技艺,百年积累下来,秦国的工匠还真有一些“工匠精神”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秦能够制造出几乎完全一致,零件还能替换的弩机、矛戟,后来更做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兵马俑…… 秦国的手工业虽然在奢侈品、艺术品方面远远不如山东六国,但兵器、甲胄、车舆的制作已经后来居上,不亚于韩、楚了,虽然在精品质量上比不了,但胜在质量平均,且制作效率极高。 制作武装一万大军的兵器、甲胄、车辆需要多长时间?这些东西放到交战时,就是两国的硬实力差距! 明月估摸着长平之战仅有四五年时间,秦国上农,更有巴蜀粮仓、关中天府,以牛耕,渭水通粮,而赵国能种地的地方集中在太行山以东,也没有水利之便。在农业上是没法四五年内突飞猛进的,只能先往百工技术上想想办法。 据他所知,赵国的工匠,虽然不如韩国,但也是不差的。而且他在稷下时还和墨家不打不相识,如今依然与几名齐国墨家弟子有书信来往,明月想着,要不要将他们骗来…… 不过那人后话,接下来几天里,这位新官上任的邦右工尹十分积极地出入于邯郸西北的百工之肆,与轮人、舆人、庐人、匠人、车人、梓人几个工种的家族代表一一会面。他出身高贵却待人和蔼,赏赐阔绰,再加上之前”为国赴难“的声望加成,几天下来,工师和匠人们都接受了这位新上司。 熟悉人事后,明月也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正巧,大工尹赵豹给他下达了一份来自前线的“订单”。 “半个月内,新制三百辆运粮的辎车?” ……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 所谓的驰车是轻战车,革车是蒙着皮革的重甲战车,但孙子还没有说另外一种车,那就是辎车,也就是运送辎重粮草的车子,遇上带甲十万的大战,所需只怕也不下千乘…… 比如这次伐燕之战,出动的兵卒人马可不少,这些人的辎重主要是在北方中山一带就地征发,但为免不够,也得从邯郸、信都的仓库运往北方,所以赵奢在统筹之后认为后方可以供给的粮食有余,但车辆不够,便紧急追加了三百辆。 这是一份紧迫的工作,百家里能参与进来的熟练木工不到三百人,加上他们的学徒,也不过五百人。 而且明月看了工师递交的计划,那所谓的辎车,依然是传统的单辕大车,车舆比作战用的戎车宽许多,前面以两匹牛或马牵引,可拉二十五石粮草。 看到这落后的车式依然用于军粮输送,明月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本公子决定,此番不做此车,改做双辕车!” 大笔一挥,明月就将工师张老提交的计划否定了。 此事震惊了百家里,果然,到了下午,明月就受到了自己上司平阳君赵豹的紧急召唤。 “吾侄,这制车虽是小道,但却关系到前线军情,乃军国大事,你岂能儿戏,改制其他车乘?” 赵豹语重心长地教训着小辈,虽然没有动怒,但那脸上表情很明显:果然是十六岁孺子,刚到任就开始胡来。 明月毕恭毕敬地听完赵豹的训斥,而后长拜道:“叔父,侄儿并非胡闹,我提议制作的新车式,可让拉车所需马匹从两匹变成一匹,沿途消耗的豆秣,也能减少一半!” 第154章 必先利其器 半个时辰后,工尹署后的开阔空地上,看着已经跑了好几圈的“双辕车”,赵豹的面上依然阴晴不定。 那双辕车与一般需要两匹、四匹马才能拉的单辕车不同,车舆下轴两端的车轮内侧,有左右各一的车辕,前面系驾的马匹,的确只有一匹,且在御者的驾驭下,依然奔驰如飞…… “叔父可要让御者再沿着邯郸城跑上一圈?” 这是明月藏了半年的东西,他看到这次的机会后,立刻让当初参与了这辆车制作的李谈、张轮二人,赶着双辕车来工尹署,这双辕车已经在邯郸、临淄间跑了个来回,依然完好无损,经过实际检验后,他对它的性能很有信心,所以才敢在此次提出要以双辕车代替单辕车。 可在赵豹眼里却不这么认为,他瞥了一眼明月,淡淡地问道:“侄儿,你是从何处觅到此车的?” “是民间工匠的手艺。”明月没有提及是自己根据后世日常所见的农村双辕马车发明出来的,而是将功劳推给了御者李谈和他的邻居,赘婿张轮,还煞有其事地对赵豹说,据说这是当年车輗设计的车辆…… “车輗?”赵豹皱起眉来,他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在墨者里广为流传的故事。 明月解释道:“当年墨子听说鲁班曾经制作木鸢窥探宋国都城,三日三夜飞翔不下。为了对付公输家,墨子也花了三年时间制作了木鸢,结果飞了才一天就落了下来。其弟子禽滑厘等却奉承墨子说,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则说,我远不如匠人车輗巧,他用仅一尺的木头,一天的时间,就做成了车辕,能承载三十石的重量,经年累月不坏……” “可惜车輗之技失传,我在邯郸街头寻访时,恰巧发现了此人,正是车輗之后……” 老实巴交的赘婿张轮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这个故事本来就是长安君给双辕车做的包装,反正墨子、车輗都死了,车輗的后人也不见于世间,正好瞎编。 赵豹也不看他,反问明月道:“如此说来,此车能载三十石?” 明月做出惭愧之色:“这技艺久经流散,此车仅能载二十五石,虽与普通辎相同,但也有不少优越之处。” 接着,明月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这辆车的好处,比如系驾简单,车辆减去了不必要的结构,使得车辆更轻便,如此一来双辕车更方便马匹用力,需要的牲畜比起单辕车而言少了一半。 “我听说过一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叔父可千万别小看这多出来的一条辕和省下来的一匹马,这意味着,在运输日期不变时,运输中马匹吃的豆秣,少了近一半!” 然而还不等明月细细分说,赵豹却大摇其头道:“不管你将此车说得如何精妙,我都不同意贸然替换旧车。” 这下可把明月弄愣住了,他已经说明了双辕车的好处,有这模板在,半个月内让工匠人造出三百辆来并非难事情,为何赵豹却一下子就否定了呢? 他还欲争辩,赵豹却先说起了他的那一套道理。 “百工做惯了旧车,突然改制新车,难免生疏,如此一来,能否在半月内完工便不知。你说新车可从邯郸载重物到临淄,一来一回而车辆不坏,就算事实如此,但仅是去齐国,赵齐之间道路平坦,自然不需担忧。可从邯郸北上燕国,要途径中山、河间,中山多丘陵,河间地广人稀道路满是荆棘,若是新车走到一半便损毁了,那该如何是好?” 末了他面色凝重地做出了决定:“军情如火,若是途中出了差池,便是用将士的性命,此战的成败,国家的兴亡为代价,故而,还是循规蹈矩的好,至少不会出太大差池……” 说完便挥了挥袖子让明月下去,按照原本的计划督造三百辆辎车。 明月无言地施礼,带着他的单辕车离开了工尹署,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哪得罪赵豹了?不然一个普通人都能看出好处的事,到他这,怎么给一言否决了! 左思右想后,他才恍然大悟…… “我素来听说平原君与平阳君虽是兄弟,但平原君粗心大意,不拘小节,凡事都先往好处想,平阳君则事事谨慎,凡事都先往坏处想。” 明月不由想起,史书记载,当韩国上党守冯亭来献上党郡时,这平原君和平阳君就为接不接受上党,在赵王面前吵了一架。 平原君那胖子明月再清楚不过,是见了好处两眼发直的人,面对上党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岂有放过之理? “出动十万大军进攻,过一年也得不到一座城,如今白白地得到十七座城邑,这么大的便宜,不能错过!” 这就是平原君的看法,典型的功利乐观主义。 平阳君赵豹则不同,这个谨慎的悲观主义瘦子万事谨慎,首先就开始猜测,献上党,这其实是韩国的嫁祸之策吧!然后开始思考秦国的军备、国力、形势都比赵国强,接受这无故之利,是会给赵国带来灭顶之灾的!万万不能接受! 后人皆以平原君愚昧短视而平阳君深谋远虑,不过如今明月却发现,这平阳君怕是遇到任何事都过于谨慎了罢。 “也许是我劝的还不够,说的还不够详细,让他难以信服?” 于是是夜,明月直接备上礼物,去平阳君府拜访。 平阳府与平原君府相邻,位于渚河南岸的富豪宅邸,但之前明月没发现,这次来访,才惊觉虽然和平原君府相邻,但平阳君的府邸实在是朴素得不像样子,若非门口“平阳君府”的字样,他还以为这只是邯郸某个普通大夫的家。 入内后,那些侍从、女婢,也与平原君府的人人穿丝着缕不同,都是普通的葛布,他被引领着入了内堂,待客的屋室不大,窗明几净,赵豹依然穿着一身黑衣黑冠,笔直地坐在榻上,面向屋门、背对窗户,正临着案几在写字——他不会在家里时仍在办公罢? 看着这兢兢业业的赵国公子,明月也无言以对,这是难得的清水公子,可偏偏就是他在阻挠自己。 提醒着自己万万不能与上司翻脸,明月见到赵豹后依然做出小辈姿态,毕恭毕敬,可也敌不过心中急切,也不等侍从上汤水,他便再度罗列双辕车运粮比单辕车的优越。 但赵豹依然不为所动,依然一笔一划地写着东西,直到最后,才抬起催促明月不必再言,速速监督造车,不可耽误! 他甚至黑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长安君觉得难办,不如称病休养,让邦左工尹去接手此事……” “既然叔父如此固执,侄儿便告辞了!” 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保守叔叔,明月也是气了,一挥袖子拍案而起,便要离席而去。 恰在此时,一位穿着深衣的少女正领着女婢上来奉汤,她手托漆盘,差点与动怒出门的明月撞上,不由惊呼一声道:“兄长这就要走?” 明月一抬头,一下就捕捉到了这少女的一双媚眼,一张俏脸,还有如同狐狸的的尖下巴。 却见她同样是十四五岁年纪,打扮得很漂亮,头梳垂云发鬟,小口若含朱,两耳垂玉环,身穿朱红色襦裙,裙长曳地,细腰束着一条金丝带,凸显出玲珑身材,映衬着灯光,整个人明艳夺目,更有一股幽香,扑鼻缭绕,年纪小小,就打扮得像个魅人的妖精。 接着,这小妖精便看向赵豹,撒娇似地嗔怪道:“父亲,这可不是平阳君府的待客之道……” 少女的到来打破了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赵豹愠色稍缓,见明月有些迟疑,便介绍道:“此乃吾庶女。” “原来是堂妹。”明月也很儒雅地向她还礼,却被少女的笑语给惊到了。 她举着漆盘扭腰道了个万福:“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赵姬久闻长安君大名,今日终于如愿见到兄长了……” 第155章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赵姬,难道是那个赵姬?” 从平阳君府出来时,明月还在想方才那如同狐媚一般的少女。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平阳君也没有挽留的意思,明月便辞别而出。那赵姬又嗔怪地说她父亲失礼,说是要送送他这“堂兄”,陪他出了宅院。看上去,她就是个崇拜名公子的年轻姑娘,软声细语,眼睛似水般看着明月,不过明月总觉得她话语里,颇有挑逗勾引之意…… 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此乃男女皆有的性情,但明月可是她亲堂兄唉。 明月出了府邸,赵姬还倚在门边,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街口,说堂兄还要再来。明月嘴上答应,离开她视线后才觉得松了口气。 “怕别又遇上一位邯郸女司机,平阳君如此古板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妖精般的女儿……” 他同时也在想,这赵姬,莫不就是异人的妻子,秦始皇的母亲? 但随即,明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战国已经不是春秋了,女子称姓的传统早就不知扔哪去了。这时代的人给女儿取名字极为随便,邯郸城内,赵氏子女甚多,其中以“姬”为日常称呼的不下几百人,或许只是巧合? 更何况,若明月没记错的话,在历史上,秦始皇生母据说是吕不韦的舞姬,怎么可能会是平阳君赵豹的庶女呢? 明月现在还有更加烦心的事,很快就把赵姬的身份抛之脑后了,今夜再访平阳君而一无所获,对他打击有些大。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年刚进单位时,那时候,年轻朝气的他心怀壮志,兴致勃勃想要做一些事,然而每当此时,上司同事就会泼下无情的冷水。 世上没有新鲜事,不管是战国还是两千年后,官僚机构多半是按照惯性和人情运行的,这种机构内部,最简单的莫过于循规蹈矩,得过且过,最难的莫过做事。 真正想做事的人,在这些机构里会遭到排斥。 循规蹈矩没有风险,但要尝试新事物,却有失败的可能,大多数人对此,是望而却步的。 “难道我藏了半年的好东西,就因为平阳君一句话便废弃了?” 站在邯郸街头,明月有些彷徨,这就是位居人下的坏处,他当年做小公务员时可尝够其中滋味了,摊上一个“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领导,下属这辈子就好好循规蹈矩罢,别想有什么惊人功绩了。 正踌躇间,耳边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长安君么?” …… 明月抬头看去,却见一位华发老者穿着一身常服,在三两名侍从陪伴下,正从街道尽头缓缓走来,他年纪虽大,眼力却不差,老远就用老迈而厚重的声音跟明月打招呼。 不是别人,正是触龙! “左师公!” 明月有些惊喜,没料到竟会在此遇到触龙。 老触龙是为数不多,对他充满善意和欣赏的赵国老臣,加上明月和舒祺是朋友,也将触龙视为尊敬的长辈。 触龙看着明月,笑呵呵地说道:“老朽还是如往常一样,吃完飨食,就要在家外面勉强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稍微增加点食欲,让身上也舒适些……我记得长安君府离此还远,长安君也不是从官署过来,莫非是有事来此?” 对触龙,明月也没有隐瞒,当下便将自己想让工坊造一种新车,却被平阳君赵豹否决的事说了出来,还请教触龙道:“左师公,小子无法说服平阳君,如今已是无计可施,左师公可否为小子指点迷津!” “原来如此。” 触龙捋着白须,摇头笑道:“年轻人啊,果然一天都不愿闲着,不像吾等一只脚已踏入棺椁的老朽,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一天算一天。” 见明月态度坚定,不完成此事誓不罢休,他又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请左师公教我!”明月长拜及地。 “平阳君素来固执,他决意不做的事,劝他本人是没用了。” 触龙顿了一顿,笑道:“可若是长安君能说服另外一人,再让他向平阳君施压,或许可以让平阳君回心转意。” 明月思索道:“能让平阳君遵从的人,莫非是太后、大王?” 他面露难色,赵王他当然不想去求,去求太后的话,在别人看来,自己依然是个小孩子,遇到困难只会哭哭啼啼寻母亲帮忙。 触龙却道:“不然,平阳君乃贵戚公子,朝中重臣,就算公子搬出大王、太后,若是无法说服他,平阳君也会固执己见。” “那还有谁?”明月对邯郸朝臣的关系网络还生疏,一时间想不到还有谁能帮他。 “那人的宅邸就在百步之内。” 触龙转过身,举起鸠杖,指着这条街末尾一个宅院道:“他就是赵国上卿,蔺相如!” …… 夜色已暮,蔺相如依然在披着衣裳,坐在灯具前查看着堆积如山的简牍,因为眼睛不好,他提笔在上面批阅时需要伏着身子,良久后直起身来,捶着有些酸痛腰杆,蔺相如不由叹了口气:“老了,真是老了……” 光阴的力量,可以让赵国的年轻一辈长大成人,陆续走上舞台,也可以把他蔺相如从少壮名相,推入到朝中老臣的行列。 想当年,先王将他从布衣一举提拔为卿大夫时,蔺相如在如海般的奏疏竹简里为先王挑选重要事项,可是能连熬三夜而精神百倍的。 如今,才入夜就有些犯困了…… 虽然为了给田单腾出位置,蔺相如已经卸任了赵国相邦,但所有人都清楚,太后和赵王是不可能把权力真正将交给田单这个外人的,实权,依然控制在做了”内史“,负责管理财政的蔺相如手中。 可如此一来,却无形加重了蔺相如的工作,这些天又是要忙活秋收上计,又要给赵惠文王陵寝工程收尾,又要安排赵军北伐的后勤工作,蔺相如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所以当他的侄儿蔺离石来通报,说长安君登门时,蔺相如第一反应,是要找借口不见的…… 自打先王病逝后,新王与他弟弟长安君之间的明争暗斗,蔺相如自然都看在眼里,在大方向上,他是支持新王打压长安君的,毕竟赵丹是渑池之会前,他与廉颇力谏先王火速立为太子以防不测的。 赵国历史上因为兄弟夺权导致的政治危机数不胜数,沙丘宫变未远,蔺相如当然不希望看到先王的子嗣们骨肉相残,既然君臣名分早定,让大王快些掌权,长安君安分守己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蔺相如极力让太后答应齐国的要求,送长安君入齐为质,就是为了避免兄弟阋墙的发生。 至于长安君招揽游侠,喊出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口号后,蔺相如壮其言,将他与魏国名公子信陵君并列,那则是之后的事了。 本以为长安君远赴齐国,赵王在国内权威日益巩固,二者可以相安无事了,岂料蔺相如的预言却成了真,长安君在齐国一点都没安分,稷下之辩、骂死滕更、遇刺脱险,最后还揽着齐赵结盟的功劳载誉而归。 如此一来,赵国内敬仰投靠长安君者,希望做他门客的士人与日俱增,赵王对长安君的忌惮依然未减,哪怕长安君近来极其低调,哪怕赵太后从中斡旋,但蔺相如却看得出,赵王心里的刺,是不会消失的。 这种局势下,长安君连夜来拜访,蔺相如应当避之不及才对…… 但想了想后,蔺相如却又决定见见此子。 “叔父,让我找个借口将他打发走即可,为何要见!若非长安君带回了田单,叔父也不必罢相!” 蔺相如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侄儿蔺离石,这侄子脾气不太好,至今还记恨着长安君、平原君达成齐赵互相,导致蔺相如丢了相位一事。 作为聪明人,蔺相如岂能看不出,田单之后,这赵相就轮到平原君了?长安君只是在为平原君谋事而已。 何况随着先王的死,蔺相如的心也渐渐淡了,相位,他不太在意,在意的,只是这个国家那朦胧不清的未来。 平原君只有中人之才,蔺相如一向对他评价不高,他能当好相邦么?能管好赵国么?可别毁了先王和他们这批老臣的苦心经营啊…… 所以蔺相如强自起身道:“我还是得见见。” 这位干臣目光深邃:“老夫要亲眼瞧瞧,如同月亮般冉冉升起的公子光,听其言观其行,看他究竟会成为赵国的子产呢,还是会成为孟尝君!” 第156章 蔺相如 “蔺卿卸任相邦后,官任赵国内史,内史之职,专治租赋与财务。此番工尹署要造的车辆,还得从内史处要钱帛、人手,故而蔺卿有权干预此事。此外蔺卿当年曾做过平阳君的上官,朝中众臣,平阳君一向只服蔺卿,若公子能说动蔺卿,通过他,或能让平阳君重新考虑……” 在蔺相如侄儿蔺离石引领下步入蔺府后,明月还在想着触龙给他出的主意,看上去十分可行。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平阳君与其兄长平原君关系一般,却和蔺相如相善。从这府邸就能看得出来,二人都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清官”,府邸不大,也没有太多奢华,进了大门没走多远,就到了蔺相如待客的厅堂,里面设置简单。 蔺离石二十余岁,对明月却不太客气,瓮声瓮气地说道:“还望长安君稍坐片刻,家叔应还在更衣……” 明月颔首,坐在案后的莆席上静静地等待着,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蔺相如见面,但回想起来,以往都只算打个照面,连话都没说过两句。 明月对于蔺相如,其实是再熟悉不过了,《将相和》是小学五年级课文,算是他小时候最早接触的历史类的文章,时隔十几年,明月仍然还记得文章的大概内容,像“完璧归赵”、“怒发冲冠”、“负荆请罪”,已经成了他张口即来的成语。 他对于蔺相如的印象,也就是从那篇课文里建立起来的,完璧归赵时的大义凛然,机智多谋且不说。就说在渑池会盟上,赵王受辱,群臣默然之际,正是蔺相如站了出来,要求秦王稷也给赵惠文王弹奏盆缶。 秦王不愿,于是蔺相如威胁秦王,“五步之内,我的血还能溅大王你一脸呢!”赤裸裸的威胁。蔺相如或许是有几分本事的,有把握越过五步距离,直冲到秦王跟前,用手里的铜缶和他来个同归于尽。这种舍我其谁的霸气,着实让秦王震惊。 尔后,秦王身边的护卫队试图用手中的剑伺候蔺相如(“左右欲刃相如”),蔺相如只瞪了他们一眼,护卫就全体怂了(“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因为蔺相如离秦王太近,他们投鼠忌器。秦王侧视左右,发现身边的护卫似乎也没什么卵用,所以“秦王不怿,为一击缶”…… 这一段真让人拍案叫绝,要知道,这位,可是囚禁逼死了楚怀王的秦王稷,是“天下莫不西首而朝”的秦王稷,是拥有白起,拥有数十万秦军,不可一世的秦王稷啊…… 那或许是除了眼睁睁看着芈太后和义渠君鬼混生子外,这位秦王此生唯一一件憋屈事了吧。 虽说渑池之会,并不仅仅因为蔺相如个人的胆识和谋略,更重要的是当时赵国国力还比较强大,秦王稷也想要与赵和解,以便全力进攻楚国腹地。但蔺相如英勇无畏的形象,算是在明月心里扎下了根。 所以当他来到这个时代,乍一看在朝堂上温文尔雅,与人谈也轻言细语的蔺相如时,一时间内无法将他跟课文里那个瞪大眼睛,高举铜缶威胁秦王的勇士视为一人。 正胡思乱想间,蔺相如出来了…… 比起小半年前的初见,蔺相如又瘦削了几分,或许是因为出身低微,他皮肤比起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而言黑了许多,颊骨凸出,胡须和发际黑色里夹杂着一些白丝,毕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 这样一来,他离书本上无畏勇士的形象,就差得更远了,当年的他蔺相如芒毕露,尖锐到随时能脱颖而出,刺得对手连连退步。可如今的他,却被岁月和繁重的朝政国事打磨得圆润光滑,再无当年勇锐。 明月丝毫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向蔺相如见礼:“小子见过蔺卿,深夜来访,叨扰了……” …… 明月在看蔺相如,蔺相如也在细细打量他。 一如市肆里传闻的,长安君是一翩翩佳公子,俊朗的外表,得体的礼节,而且恍惚间,蔺相如总觉得,长安君还有些先王的模样和举止——当然,或许他也和先王一样,看似文雅谦逊,实则心思深沉…… 这不是贬义,其实在蔺相如看来,赵国需要的,就是一位聪慧的执政者,这样才能让赵国这条大船不要驶入漩涡逆流。 可惜啊,他只是嫡次子,王室的继承就是这么不公平,更多的时候,看得不是贤肖优劣,而是他们的母亲是否是嫡妻,是不是早生了一年半载。 所以在蔺相如眼里,长安君为臣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不过他未来的方向,却尤未可知。 于是蔺相如便道:“在公子质齐前后,老臣虽多次与公子打过照面,但像这样相隔三步,相对而视,还是头一回吧?” “没错,是第一次,小子一直敬佩蔺卿,想要登门请教,却总是没有机会。”明月对蔺相如不吝赞美,既是出于真心,也是因为有求于人。 蔺相如却只是淡淡一笑:“那公子今夜来此,又是为何?” “好叫蔺卿知晓,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明月便将工尹署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后热切地看着蔺相如道:“平阳君固执己见,不愿更易旧制,还勒令我不得造新车,小子听闻蔺卿身为内史,掌管财政,有过问此事之权,故而想请蔺卿出面,劝服平阳君,为我赵国再添一良政,也能节省运粮消耗……” 蔺相如面色不变,认真的听完明月的话,颔首不言,可他的心里,却是在摇头叹息。 “年轻人啊……” 蔺相如看着这个满是冲劲的年轻公子,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他看得出来,长安君显然是有些心急了,真和当年初入赵国官场的他一模一样,有棱有角,充满理想。一心想着对看不惯的、有弊端的事情大刀阔斧地改革,却没有顾虑整个官场对此的感受。 自从长安君回邯郸后,蔺相如一直在关注着他,在他看来,长安君能够主动向赵王服软,搬出宫闱,这是识势的体现,接着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进入工尹署担任邦右工尹,这则是务实的体现。 识势而务实,是蔺相如最欣赏的品质,如今见长安君欲有所作为,就更高兴了——他不是单纯为了避祸而找一个清闲职位,而是真正想做一点事,如今的赵国,真正想为国、为民做事的人,可不多喽…… 可造之材啊,蔺相如赞叹不已,心里生出几分遗憾。若他是一个普通的士人,蔺相如或许就帮他一把了,但很可惜,他是一位公子,一位颇得民望,能威胁到大王的公子。 蔺相如不想招致赵王的疑心,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他现在不愿跟长安君有太过瓜葛。 如此想着,蔺相如捋着胡须,故作沉吟道:“长安君虽是好意,但贸然变更旧例,的确会让人不安,毕竟涉及到往前线运送军粮,稍有差池,便要惹出大祸来。此外,老朽虽是内史,却不是平阳君的上官,我去干涉此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这样做,实在不妥。” “连蔺卿也不愿出面,也不能理解此事么?” 明月听着蔺相如嘴里的官场话,知道他在拒绝自己,沉默片刻后,起身准备告辞。 看着长安君面上的失落,蔺相如虽然有些不忍,但他心里,还有一份不能明说的,对于这位公子的“爱护之心”。 “庄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蔺相如觉得,这棱角分明的年轻公子,需要的不是再度立功,引来世人瞩目。毕竟太后不可能长命百岁,若他锋芒太盛,太后一去,大王亲政,谁能护得了他? 所以他最需要的是打磨,是挫折,不能事事太顺利,最好一压就是一二十年,甚至出国去转一圈,好好阅尽人情冷暖。等到三四十年后今王故去,新王即位,那时候这位公子,便是一位相邦之选了…… 没错,在蔺相如看来,长安君之才略,比平原君强多了。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长安君,勿怪我,我让你不能成事,是在保护你,做一个安乐公子,平安活过二三十年,历练心志,以求日后掌权执政。” 至于我…… 蔺相如淡然地想道:“你要记恨,便记恨我罢,这也是老臣为先王诸子嗣避免骨肉相残,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谁料,就在转身离开前,长安君却突然回过头:“临走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问蔺卿!” 他要说什么?蔺相如颔首:“公子请说。” 却见长安君激愤地质问道:“我想问,当年那个力排众议,独自入秦完璧归赵的智士蔺相如,那个渑池会上,当父王受辱众人讷讷时,站出来冒死维护赵国尊严,逼得秦王击乐的勇士蔺相如,如今何在!?” 第157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蔺卿见过宫苑里给大王、公子们骑乘的马罢?这些马大都来自代北草原,品种优良,体格膘健,当年也曾在雁门、云中驰驱疆场,载重致远。可惜一被选进邯郸宫厩,受到过分的照拂,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骠悍,却沾染上富贵派头。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除了供大王、公子随便拉着在宫里跑两步外,派不了什么大用场,若是放出去让其与秦国北地良驹竞足,铁定要败下阵来。” “在我看来,如今的赵国诸吏,也像这宫苑里的马似的,安乐过度了。皇祖考(赵武灵王)时的赵国,敢为天下先,他力排众议,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由此将赵国积贫积弱之国,打造为北方强邦,北定三胡,兼并中山,开疆拓土,强秦强齐皆不敢小视。” “当时的赵国,犹如一匹矫健的北方天马,而望诸君(乐毅)、马服君、廉将军、蔺卿,都是那时代成长起来的人才,如同新鲜血液,让赵国活力充沛,臻于鼎盛。可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诸君已老,皇祖考留下的开拓精神,也消磨殆尽!” “虽然才就职数日,但我通过造车一事却看透了,赵国朝野上下,均是一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别说胡服骑射这样的大事了,连更易旧制造一种新车都不敢,全然忘了皇祖考的训诫: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他们以为循规蹈矩就能国泰民安,四境宴平,赵国就能永远顺着先王们划好的道路前行。但他们错了,若人人如此,赵国只会在强秦包围下慢慢被扼杀!” 明月的眼睛好似要冒火,厉声道:“我本以为蔺卿乃大智大勇之人,会与那些人不同,但我错了!” 这番话毫不留情地说出来,让蔺相如大为吃惊,他的侄儿蔺离石一开始还面有不屑,可听到后面,却也被这位小公子的言语所震撼。 他竟能有这种见识? 最后明月大声说道:“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如今赵国虽有外患,将领也还敢战,但这朝堂之上,却已初现腐朽,开始不思进取,畏惧变革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敢说,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十年,赵国就要在安乐里被强秦灭亡了!” 明月说完后,气呼呼地看着蔺相如,殊不知他的话,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蔺相如的头脑…… 这就是蔺相如这些年里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被长安君捅破,灌注到他的心里来。 长安君说的没错,他们这批人才辈出的将相,的确是浸淫着赵武灵王时赵国激进改革的氛围成长起来的,继承了那种精神,他们个个都有冲天之志,敢言过,敢做事,即便面对不可一世的秦、齐,也敢在这夹缝里倾尽智谋,与其斗上一斗。 但随着赵惠文王时代,赵国的日渐强大,昔日腹心之患中山已亡,北方的楼烦、林胡归顺,东面虎视眈眈的齐国也破落了,至于秦国,那不是远在太行山、黄河的另一边么?朝中自有名将抵御,邯郸的贵人们也不太害怕。 于是,几十年没有再遇到兵祸的邯郸日渐沉醉于太平光景中,酒绿灯红、歌腻舞慵,郑卫之音弥漫朝野。 在这种环境下,蔺相如也变了,面对先王的异论相搅,面对一些同僚劝他“老成方能谋国”的告诫,一根名为“稳成持重”的软索子把这位完璧归赵,敢在秦王面前要挟的英雄手脚扎缚起来。他只能像那些从代北草原被选入宫苑的骏马一般,受制于宫廷官署之内,沿着这官场巨大的惯性往下滑落,直到十余年过去后,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全被销蚀…… 夜深人静时,蔺相如也有过反省,却无可奈何,眼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连相邦之位也卸任了,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没当年初入朝堂时那么激进了,一切以稳重为准。 然而今日,眼前这个因为官僚上吏掣肘压制变得愤然的小公子,忽然好像一面铜鉴似地,把蔺相如这十余年来在邯郸朝堂的生活照得纤微毕露。 他窥向长安君清澈的眼睛,从那里面,蔺相如赫然发现,自己变了,变成一个老循吏,一个顾虑重重的俗物,就像他当年还是缪贤门客时,曾经鄙夷过的当权者公子成、李兑一个模样! 蔺相如猛地清醒过来,几步上前,拉住了就要愤而离去的长安君。 “公子请留步!” 少年回首,冷冷地看着老臣。 蔺相如心里对这位长安君的评价,又高了一层,看来他不仅识势、务实,更有一颗为国思虑的进取之心啊,他与陈旧保守的老臣们是如此不同,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暴风……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这是楚国宋玉的《风赋》,蔺相如很喜欢这首诗,也喜欢狂风,因为他年轻时代,还做着缪贤门客时,也曾立志:自己要如狂风骤雨般,势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他眼里腐朽的事物,让整个国家昂扬向上! 在这位小公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他自己被现实消磨殆尽的理想。 在蔺相如满心考虑如何压制他,如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他想的,却是关乎国家。 惭愧啊,真是惭愧。 蔺相如不再以看无知小辈的心态对待长安君,而是朝他长拜:“相如愚讷,不能识公子拳拳忧国之心,还望公子勿怪!” 将长安君拉回坐席上后,蔺相如也正襟危坐,认真地说道:“可否请公子将这新车式的好处,再与我细细分说?” 方才他是站在一个循吏的心态来看待此事的,考虑更多的是此事造成的影响,各种人情关系的错综复杂,而此时此刻,蔺相如却是以内史的身份,用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听取长安君所谓的“良政”。 明月能感觉到蔺相如的态度变化,暗道自己这一通火果然没白发,对待有些人,花言巧语是不顶用的,以诚相待效果会更好。 于是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方才因蔺相如拒绝太快,没来得及献上的帛书道:“我让府邸的计吏算了一笔账,蔺卿可知,若是以新的双辕车替换单辕车,每辆车省下一匹马后,此去六百里外的中山前线,消耗的豆秣可以省下多少?” 蔺相如接过帛书,尚未打开,笑着问道:“多少?” “约为六石!以三百辆车计,便是1800石!” “这么多!” 不单是蔺相如微微一愣,连亲自来奉汤酒的蔺离石大吃一惊,差点将斟酒的铜斟都掉了…… 第158章 千里馈粮 ps:推荐一本战国的小说《大楚怀王》,看名字就知道讲什么的,不多介绍了,感觉还不错,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 “孙子曰,千里馈粮,日费千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在蔺相如面前,明月为他算了一笔账。 “我请教过精通兵法的马服君之子赵括,他说这里边暗含的意思是,若从国内往千里外的战场运送军粮,二十钟粮食,或二十石牲畜吃的秸秆,运到前线,仅能到达二十分之一……” 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按照后人靠《居延汉简》里的数据计算,汉代运粮,从长安雇一辆车去边关,需要花费为1.35万钱,若从关东起运以及转输至西域、居延,则花费更高。这些钱,主要是用于运输过程中的人吃马嚼。倘若把运粮人马的吃食也放在车上,则消费二十石而致一石大体是不夸大的,据说李广利伐大宛之役,动用了十三万头牲畜运粮,致粮率达到了夸张的九十分之一!有驰道和双辕车十分普及的汉代尚且如此,何况春秋战国? 蔺相如身为内史,管的就是赋税钱粮,每天都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对此自然不奇怪,颔首道:“孙子所言虽是两百年前的事,但远粮不解近饥,这其中情形,大抵是不差的。” “然也,这便是兴师十万,却得三十万人运粮的缘故。” 明月还记得,宋朝人沈括曾经详细计算过,一个民夫可以背六斗米,算下来,大概三个民夫可以供养千里之外的一个士兵三十天,这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出动十万大军作战,就得有三十万民夫运粮。 这次赵国伐燕,名义上征召了十万人,但其中至少六万只是运粮的民夫,其余四万才是真正上阵打仗的,这也是战国时代动辄发动数十万大军的缘故。在明月想来,长平之战里据说有四十五万赵军,真正参与作战的,恐怕不超过十五万。而秦军以六十万灭楚,参与作战的也不超过二十万,其余都是飞刍挽粟的民夫。 这或许就是战国时代,兵员数量虚高的原因之一吧。 “若用牲畜运粮,一辆大辎车可运二十五石,与人工相比,虽然能驮的多,花费也少,但牲畜食量可比人大多了,又是重役,如果不能及时放牧喂食,牲口就会瘦弱而死,一头牲口死了,只能连它拉的粮食也一同抛弃。所以与人力相比,各有得失……” 军情如火,每天都要日行五十里,可没工夫让牛马悠闲地吃草,只能喂料。按照赵国的规矩,牛马的饲料以干草、秸秆、刍藳为主,称为粗料;以豆类为辅,叫做精料。战马要养膘,**料多,驮马不需要快跑,吃粗料多。但即便是粗料,也是从各郡县民户手里收上来,储存在仓库里的。 明月劝道:“蔺卿试着想想,若是此番成功了,往后赵国依此制,全面推行双辕车,那每年便能省下的刍、藳,何止数万石……内史不是一直在为如何开源节流想办法么,改革车式,就是节流的开始啊!” 这一席话,说得蔺相如心动了。 赵国跟秦国一样,田税的实物体现为禾(谷物)、刍、藳三种,刍就是干草,藳就是秸秆,按照律法规定,每拥有一百亩地的人家,每年五月要上交三石刍,十月份要上交三石藳,地恶的话可以减免为两石。 秦人对此极为重视,除了明文规定每户要上交的刍、藳外,还严格对牲畜饲料做出了硬性规定,大夫、官大夫爵位以上可以在驿站免费得到牲畜饲料,以下就不行了。各个官府每年都要按时上报他们的公用车马牲畜数量,以领取相应刍、藳,若不及时上报,对不起,明年那些牲畜的饲料,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秦国之所以将刍、藳的征收发放这等后世以为的“小事”都写入律法,就是因为它们也算战略物质,好钢用到刀刃上,平时要尽量节省,战时让前线的战车战马能吃饱。 赵国的律法虽然也像模像样,但人为执行起来,漏洞就太多了,蔺相如做了内史后,也为此而烦恼,如今听了长安君的描述后,他猛地想道,秦赵在刍、藳上的差距,或可用新车式的推行来弥补…… 在秦国,刍一石可以卖十五钱,藳一石可以卖五钱,赵国也差不多是这个价,豆就更贵一些。 总之,算下来,明月提议的改革车式,光这次竟可为蔺相如这个内史省下三四万钱,若以后推而广之,让全国都用双辕车运粮的话,每年节省五十万钱不是梦! 五十万钱,这可是一个万户大县一年上交的粮食换算为钱帛总额了…… 蔺相如将那帛书上的算法又细细看了几遍,并没有漏洞,长安君将各宗因素都考虑进去了,他合上帛书后,二话不说,起身便对着长安君行了一个大礼! “老朽差点就因为短见,而错过了一件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良政,真是惭愧!” …… 在说动了蔺相如后,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事不宜迟,他当夜就带着明月,又去了趟平阳君府。 虽然平阳君赵豹对明月绕过他这个上司找别人帮忙心有不悦,但蔺相如是他在朝中最敬重的人,也要给个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听完详细的账本,在得知改革新车式后居然能省下这么多刍、藳后,他也微微吃惊,但依旧对这其中要冒的风险持谨慎态度。 “小子自然知道这关系到军情,我愿立下军令,若有差池,请蔺卿、叔父唯我是问!” 随即明月又提出,他之前从齐国回来时,也有百余辆单辕大车,如今闲置在府中,此次便尽数捐献出来,让运粮的车能多出一百辆,这样一来,即使有问题,也不至于致命。 如此一来,赵豹也有些松动了。最后,在蔺相如斡旋下,赵豹与明月各退一步,决定这次造一百辆传统的单辕辎车,两百辆新式双辕车,十五天内完工,届时加上长安君献出的百乘辎车,同时拉着粮食北去中山。 蔺相如捋着胡须道:“老夫会派遣两名计吏,将沿途车马消耗的刍、藳全部记下,等归来时合计,看双辕车运粮,是否能比单辕车更节省!” 这个法子让平阳君和明月都较为满意,而这督造的工作,还是由明月来负责。 奔波了一天,腿都快跑断了,明月回去后已是凌晨,他只来得及和衣躺了一小会,便让女绮喊醒自己,匆匆吃了点东西,就赶往百家里附近的攻木之所,召见众工师、工匠,让他们拿出一个造车的章程来。 工师、匠人们做这行已是驾轻就熟,很快就在简牍上拟定了分工,献给明月过目。 工师张老垂首道:“公子那一日巡视时已看到了,这百家里的工匠,统称为攻木之工,主要制造车乘。这其中,制造车轮和车盖的叫轮人,而轮人之间也有分工,先制各自按分工制成毂、辐、牙这三材,最后由技术最高的老工匠将它们组装成车轮。另外,舆人负责制车厢;辀人专管制曲辀,分别是车的各个部件……等万事皆备后,才由老车匠组装起来。” “除了攻木之工外,此番还得找其他匠人帮忙,攻皮之工的鞄人制做各种缚扎车部件的革带和马的鞁具。攻金之工则负责铸造各式铜饰件,设色之工负责绘画纹饰、髹涂油漆……” 明月听在耳中,深感其中的复杂,可见一车之成,是经过木工、金工、皮革工和漆工等精细分工、集体劳动的结果。所谓“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正是对这时代制车业的真实写照。 而且听着听着,他总觉得怎么跟后世的某些东西似曾相识? 仔细一想,明月差点拍案而起! “这不就是流水线作业么!” 第159章 车甲之奉 等造车真正开始后,明月再在工坊巡视时才发现,之前他所见的,只不过是日常的小打小闹。 现在的木工坊才像是一个巨大的制造机器般,紧锣密鼓地运行起来,吆喝声、锯木声、刨子的摩擦声、锤子的敲打声,叮叮当当吱吱呀呀不绝于耳。而轮人、辀人、舆人等六个不同的工种,乃至于数十个世代相传手艺的百工家族,都只不过是这个大机器里的小小榫(sun)卯…… 明月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精细分工、集体劳动,最后再将做好的各个部件统一组装,这种酷似后世大工厂流水线作业的方式,就是官办手工业的优点了。 因为有国家撑腰,资金雄厚,众多高水平的工匠被强制集中到一块,这就为细密分工和协作创造了条件,官办的手工业一旦开动起来,其规模可不是小家小户的小作坊能比的。 不过这种官营手工业也弊端多多,比如贪腐严重,层层盘剥,在生产上不计工本,不惜浪费,导致生产率低下,官僚衙门式的经营管理,更是遗害深远,百工们因为被束缚了自由,生产积极性也不高。 但放在这国战连绵的战国时代,官营手工业依然是一个国家打造战略器械、物资最快的不二法门。据明月所知,秦国那边对工匠管理之严,比赵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才有了秦国兵工厂的高效率,和兵器规格的高度统一…… 想要在这方面赶上或者与秦国持平,同样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明月可顾不上光羡慕秦国,虽说他这邦右工尹的任务只是督造,挂个名而已,具体事务都有工师安排下去,但本着尽职的态度,明月依然旁观了造车的每一个工序,不厌其烦地向工师匠人询问了解。 他想瞧瞧,这其中有没有在他这个后世思维看来能提高的地方,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指手画脚打乱工匠们熟悉的节奏,而是只听不发表意见,唯独将那些咎待改善的地方默默记了下来。 对这次事件,明月是有所反省的:或许是因为秦国那边带给他的压力他太大,他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本以为在去齐国之前就让人造出了双辕车,又经过大半年检验后已足以说服旁人,谁料还是有些不够。 除了赵国上下官吏对他身份的忌惮、掣肘外,恐怕还有初入朝堂的缘故吧,在老臣们眼里,自己就是一个毛手毛脚的愣头青,这次靠着蔺相如,侥幸成功,可下次呢? 自己需要适应这时代的一些潜规则,改变行事的手段,不能每次都冒险力争。 在这过程中,他也明白,除了广博的见识和大致知道未来科技发展方向外,在细节上,他完全就是个门外汉。 比如他发现,这时代的木匠很少用到铜钉铁钉,而是依靠榫卯结构作为制车的核心。把木头多余的部分凿去,一凸一凹,木头便有了阴阳榫卯。两块木头,似乎有了思想,不需要钉子,它们便能紧紧相拥,无论是双轮独辀车还是双轮双辕车,都需要榫卯工艺,运用在车架、车厢、车棚、车轱辘的制作上。 双辕车与单辕车的区别,仅仅在于辕上,所以其余方面根本不需要做出改变,轮人那边,依旧是做出轮子后慢悠悠地测试,先用悬线察看相对应的辐条是否笔直,再将轮子平放在同轮子同样大的平整的圆盘上进行检验,看两者彼此之间是否密合,最后还要将轮子放在水中,看其浮沉是否一致,以确定轮子的各部分均衡。 至于车辆的核心部件车轴,讲究的是材料,以槐、枣、檀、榆为上,具备坚硬、耐磨、含油质三要素,这些树木邯郸周边的丘陵森林有不少,一时间工坊附近木商云集,百木交汇。明月也好好了解了下购木的巨大利润,但他可不缺钱,便勒令必选购最好的料,万万不能出差错。 在一片喧嚣忙碌中,半个月时间转瞬即逝,因为明月几乎每日都来巡视,工师百工们皆不敢偷懒,三百辆车各部件做成,老迈的车人祭祀了一番鬼神山川,祈求保佑后,开始组装,一辆辆成车陆续完工,在染上漆蒙上皮革后,顺利交付使用。 这时候,才过了十余天,工程提前完成。 八月二十日这天,加上明月“借”给工尹署的一百乘辎车,整整四百辆大车满载粮秣,停放在丛台以北的开阔地上,其中两马单辕车两百乘,单马双辕车两百乘,路过的邯郸人看到这种新奇的车式,指指点点不已。 每辆车能载二十五石粮食,共计万石,算上沿途损耗的话,这差不多是一万兵卒半个月口粮…… “所以说这次大战,整个赵国就有四五千乘辎车在各地仓库和前线间来回运送粮食……难怪孙子说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明月恍然瞥见了整个国家战争机器的冰山一角,作战已经不是三代时期的械斗,而是精密计算的行动。 这次押送粮车,是由内史署负责的,按照约定,蔺相如将单辕车和双辕车泾渭分明地分为两队,安排了几名擅长计算的计吏同行,每天拉车牛马消耗的刍、藳都要一笔笔记下来,等回来后统计比较,看看长安君的那笔帐有没有算对。 明月也安排了一辆车,专门拉了一整车方术士蒸馏过的烈酒,眼见天气日渐寒冷,前线的将吏兴许用得上,他还写了一封信,让御者带着,若能见到赵括,便转交给他。 按照行程计算,粮车要走上六百里漫漫长路,才能抵达中山、河间的前线,这一去就是十来天,而计吏轻骑归报,也是二十天后了。 明月这段时里也安分了下来,没再闹什么大新闻,休憩几日后,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去巡视他管辖的另一处工坊:漆染之坊……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上旬,天气日渐变冷,九月九重阳日这天,按照规矩,要”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君王“,今天赵王要在宫里祭飨天帝、祭祖,以谢天帝、祖先恩德。 作为近亲公子,明月也要入宫去陪祭,不料在他出门之前,却得到了内史署的消息。 “押送粮车的计吏回来了!” 明月闻言大喜,匆匆来到内史署处,正好蔺相如这位老臣也要入宫,一身朝服,却没有出门,而是捧着一篇简册皱眉看着。 这让明月心中一惊,虽然对那件事有信心,但还是不由问道:“蔺卿,如何?” “多谢公子,此番为内史节省了不少钱粮。” 蔺相如露出了笑,将简册交给明月看,上面是对单辕车、双辕车两个车队沿途消耗的详细记录,双辕车因为解决了单马不能拉车的难题,去除了一些不必要的结构,在拉车效率上高了不少。不过因为不及单辕车可以两马分担用力,牲畜吃的刍、藳反倒比往常多了些,总体算下来,并没有如明月预测的,一辆车能省六石刍、藳,仅能省下五石不到…… “即便如此,此番也省下了千石刍、藳,若推而广之,扩大到全国,每年省十万石不在话下!” 明月颔首,以细流积成江海,这就是科技进步的直观体现,这是他回赵国后做成的第一件事,由此一来,明月顿时精神百倍,对以后决定慢慢在工坊推行的新东西,更有了信心。 “从前线还有人请计吏捎了一封信回来,却是给长安君的。”通过此事,蔺相如也一改对明月的冷淡态度,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书,递给明月。 “给我的?”明月打开一看,却是赵括的回信。 “长安君在上,惠书已悉,近因军务繁忙,未即奉答为歉……” 一时间,伴随着上面匆匆写就的文字,赵括这月余的征程,浮现在明月眼前…… ps:第二章在下午 第160章 行人弓箭各在腰 “马服子!” “见过马服子!” 时间回到八月中旬,在辞别长安君后第二日,赵括来到了邯郸城外的军营报道,随着兵卒粮草慢慢汇聚,城郊已经被毡帐营垒覆盖,里面驻扎着足足五万人,其中两万是战兵,三万是负责运粮辎重的民夫。 这片广大的营地分为几个区域,居中的是主将大帐。 赵括刚靠近帅帐,就有一大群人亲热地与他打着招呼。 眼前这群披甲戴胄的将吏,有的是经常出入紫山邑的熟面孔,有的素不相识,但他们见到赵括的第一反应,均是殷勤而恭谨的。 这是自然,因为这位可是此战统帅,大将军马服君的嫡长子啊! 按照赵国制度,大将军作为最高军职,统十万大军。大将军之下,一军万人,由裨将率领;裨将之下有十校尉,各统帅千人;校尉之下是两名五百主,再往下才是百夫、什长、伍长。 按理来说,在帅营的军议,只有裨将、校尉才有资格参加,但赵括身份特殊,也得以入内。 虽然赵国严禁公器私用,但军队里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还是在的, 在场的将吏里,三分之一是世代为将,他们自己或他们的父辈均曾追随赵奢作战,与马服家交情莫逆。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是从行伍里积累军功升上来的,而带着他们战胜敌军,为他们表功的,依然是马服君,这份提携之恩没齿难忘。 剩下的三分之一,或是新调来的边关将吏,或是其他派系的将吏,没什么话语权。 所以于赵括而言,进了这座将营,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受到的欢迎和逢迎络绎不绝。尤其是对他护送长安君去齐国,为其挡下一箭的功绩,众将一阵吹捧之下,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赵括也有些飘飘然…… 唯一能镇住他的,唯有他父亲马服君赵奢。 当赵奢高大的身形踏入出现后,帅帐内的闲聊细语立刻就停止了,静默笼罩毡帐,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众人的腰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挺直了身子,脖颈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凛然盯着赵奢的脚下——没人敢与他们的主将对视,哪怕是看他的脸,马服君之威,压得所有人抬不起头来。 也只有赵括没这感觉,敢于站在队伍末端,偷偷打量自己父亲。 熟悉的面容,却迥异于平时的装扮,平日的赵奢很少披甲戴胄,在家里的时候打扮得像个老樵夫、渔父。今日却不同,头上的一顶装饰精美的黄铜大盔,遮住了赵奢花白的头发,却使得眉毛上那块疤越发狰狞。 皮铜结合的髹(xiu)漆皮甲罩在他身上,鱼鳞般的甲片由厚牛皮制成,以深红色的葛麻束带编缀成一个整体,饕餮兽面青铜护胸张牙舞爪,由肩带挂在甲衣之外,用铜扣扎紧,腰上是带钩鞶(pan)甲。带上挂着他的佩剑,这可不同于卿大夫们装饰用的剑,而是杀过人的!杀过敌,也杀过违抗军令的自己人。 “原来父亲也能如此精神……” 看到这几年和平时光里已显得有些颓唐的赵奢重新焕发了青春,赵括心里为他高兴,也感激促成让父亲为将的长安君。 拄剑于阶上,赵奢板着脸宣布命令,无非是此番燕国侵赵,赵国加以反击的正义性,以及不能辜负先王、太后、大王,要去救助陷于兵灾的黎民百姓,赵括听得想打哈欠。 不过接下来,当赵奢颁布此次的赏罚命令时,他立刻就打起了精神。 军阵中以金、鼓、铎、旗为指挥信号,听到擂鼓声就应前进,重重的擂鼓声就表示要发起冲锋,与敌军交战;听到鸣金声应该停止,而重重的鸣金就表示要后退;听到铎声就要注意指挥官的口头命令;看军旗的方向前进,旗左即左,旗右即右。如果不听这些信号指挥的就要处死刑,在阵中喧哗的要处死刑! 此外,战后统计,每伍如果没有伤亡且无战功的,说明作战不努力,士兵要全部罚戍边。每一编制单位指挥官伤亡而没有毙、伤、俘对方同级军官的,全部士兵罚戍边,并连坐家属。 如果主将战死,部下带500兵以上的军官都要受罚,主将的亲卫队也全部处死!带领千人以上的军官弃械投降或临阵脱逃的,为“国贼”,本人处死,暴尸示众,其家属没入官府为隶妾,并发掘其祖坟;带领百人以上的军官有这样行为的,则是“军贼”,同样要处死、抄家! 三令五申之下,帐内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氛,刚才还嘻嘻哈哈说笑的将吏们腰杆挺得更直了,他们的心态已经认真了起来,他们都知道马服君将令军法甚严,每次打仗,少不了要砍好几颗犯事将吏的脑袋,没人敢不当回事…… 赵括也听得寒毛直竖,这是真正的战争,不是游猎剿盗,更不是去临淄的护送经历能比的! “各将吏归去后,将军法颁布下卒,不教者以渎职罪论处!” 下达完军法后,赵奢让低级军官统统下去,只留下几名裨将面授机宜。 众人明白,这是马服君要与裨将们商议进军路线、作战方略。 不过让他们诧异的是,马服君竟然没把儿子赵括也留下来! 校尉们这下可奇怪了,在他们看来,这次北伐燕国,马服君特地带上了赵括,让他熟悉军务,与马服旧部熟悉熟悉,毕竟马服君再斗志昂扬,也已经老了,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战,是时候为儿子铺路了…… 可机密军议不让他参加,这又算什么? 校尉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毕竟这关系到他们这群马服君一手带出来的基层军官未来。 “莫非马服君不中意长子?”他们知道马服君还有一个次子。 立刻有人驳斥道:“若是想让次子继承爵位,此番就该带次子出来。” 再加上赵括在临淄立下了功劳,长安君为他表功,太后也加以褒奖,甚至当朝说赵括是“虎父无犬子”,按理来说,马服君应该对这个长子十分满意才对啊…… 讨论来讨论去,他们也没说出缘由来,最后一致认为,恐怕是马服君太过正派谨慎,不愿意被人说他以公谋私。 话虽如此,但负责统领赵括的那名校尉回去以后,也少不得暗地里好好关照这位“马服子”,因为也许再过十年,赵括就摇身一变,成了他的上司。这类封君子弟的升迁,可不是他们出于行伍,没有门路的人能比的…… 这位校尉如此想,他上面的裨将也这么考虑,于是从这天起,赵括麾下的那五百人便发现,他们得到的补给食物、兵器军械,在数量、质量、分发时间和其他待遇上都比同袍们来得优厚。机灵点的老卒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众人都很庆幸自己被分到了马服子麾下。 赵括却有些郁闷,相比于在临淄时已经带熟的那一百人“精兵”,赵括对分配到他手下的这五百卒是很不满意的。 这群人多是临时征召起来的农夫,刚结束秋收就匆匆加入了军队里,好多人依然用握锄、铲的姿势来握矛戟,站个队列也零零散散,也就是旗帜衣甲兵器能证明他们是一支军队。 赵括只能按照之前在临淄带兵的经验,耐下性子重头开始,好在他作为五百主,可以带五十亲卫,这些亲卫大多是马服家的私属,也是沙场老卒,赵括便将他们安插进行伍里作为什长、伍长,以老兵带新卒。 同时,他也放下身份,与五名百夫一一深谈过,赵国的征兵是按照县、乡、里一级级征召的,基本上每个乡出百人,这些百夫,其实就是平日里的乡邑豪长,只有跟他们搞好关系,才算初步掌握这小支军队。 若是换了个人来,肯定没有这么顺利,说不定会被百夫们暗地里联合起来架空,但面对出身高贵的马服子,那些百夫可没这胆量,反而为他的亲切爱兵而惊讶。 殊不知,赵括这个优点,还是在去齐国的路上才萌发的。 之后两日,赵括的这支队伍还算听话,但相邻的同袍却不太安分。虽然赵奢已经将军法颁布下来,三令五申,但还是时不时有兵卒开小差,跑到邯郸城内去,直到赵奢杀了数十人以正军法,头颅悬上辕门后,军纪这才稍好一些。 好在停驻没有持续几天,赵军的指挥系统犹如一辆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战车,虽然某些部份陈旧了,发锈了,或者已经损坏了,它的身骨还是相当结实的。只要略为修补一下,加进润滑油,它就会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到了八月十日这天,辎重已备,大军便誓师出发了…… 浩浩荡荡的数万大军从城北出发,大路直通北方,两边闻询赶来的百姓非常多,皆是箪食壶浆。他们大多是兵卒家眷,又因为刚结束秋收,今天是个丰年,各家粮仓里都还殷实,少不得拥堵在道旁挥泪离别,同时想让自己的丈夫子弟多带些吃的穿的上路——除了甲衣兵器是武库提供外,其他的换衣衣物,士兵都是要自带的。 赵括没人来送,不过那辆他专属的辎车里,已经满载母亲亲手做的食物,亲手缝的衣裳,想来父亲那边,也有一份相同的。 他看向了西北面,朝霞满布的紫山。 以往父亲出征时,母亲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便只含笑送他出紫山邑,背地里,却偷偷带着赵括和弟弟赵牧,登上紫山之巅,远眺大军行进的方向落泪。虽然在上面其实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但只要瞧着那长长的队伍,母亲也好似面别相送了一般。 如此,她要送的,已不止是丈夫,还有儿子,想必流下的泪会是之前的两倍吧,会不会把紫山上的石头滴得斑斑驳驳?赵牧在家,又能否照料好母亲? 赵括骑在马上晃了晃头,驱赶这不舍的情绪,转而看向前方,目光坚毅。他并不知道,历史上的赵奢,根本没轮到指挥这场战争,赵括也没机会参与进去。 他只是想着,自己此番一定要立下功劳,让父亲对自己另眼相看,让母亲弟弟为之自豪。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浇了雄心万丈的赵括一头冷水……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161章 北线无战事 赵军不动则已,一旦行动起来就好像一条解了冻的河流,开始是缓慢地,随后增加了速度,穿过广阔无垠的冀州平原,进入中山丘陵地带,滚滚不断地北上,并出现了几个支流。 按照兵法,在行军过程中,全军被分为大军、踵军、兴军、分卒几个部分。大军是主力部队,由大将军赵奢统帅,辎重粮草也携带在里面,兴军和踵军则是两支先头部队,兴军两千五百人,在大军前两百里,踵军亦两千五百人,在大军前百里,负责控制沿途交通,据守要害、关卡、桥梁,分卒则是两支走小路的偏师。 赵括所在的这支部队,就属于踵军,虽然知道踵军的重要性,但这支部队既不像前锋一样有强烈的荣誉感,也不如在大军里的同袍一样,可以在慢悠悠的步伐下不紧不慢地走。踵军干的是最苦的活计,他们要将沿途区域戒严起来,驱赶所见的百姓,碰上桥梁断了,道路不善,他们还得客串工匠就地维修,务必扫清前路的一切障碍,否则,若是主将和大军被某座断桥耽搁了,率领踵军的校尉就等着掉脑袋吧。 行军虽然苦闷,任务虽然繁重,但赵括还是硬着头皮完成了交予他的任务:他抢修好了两座桥梁,挖开了一处因为山崩堵塞的小道,杀了几名探头探脑来“窥探军情”的可疑人物,其实他们很可能只是好奇心作祟的当地农夫。但没办法,军令就是军令,这几颗眼睛瞪得大大的头颅插在尖木棍上挂在路边,可以威慑后来者,期间他还打跑了一支活动在山林里的剪径盗寇…… 就这样,走了十余天后,四支部队无惊无险地抵达了中山前线。 中山之地地域很大,算得上是一个郡,这都是三四十年前,赵武灵王从中山国一点点打下来的。不过中山北部的地区,却在先王时与燕国做了分割,这就为如今燕赵的边境冲突埋下了伏笔。 这次燕军攻赵的契机,就是中人邑发生了叛乱,引得燕军南下,直接与叛军配合,占领了滱水以北的庆都、新处、中人三县。 “中山故地总有些氏族不安分,想借助燕国人的力量复国。” 赵括的上司叫鲜于侈,是个三十来岁的络腮胡汉子,去年刚刚升为校尉,据说他父亲就是当年中山国降将,所以对中山故地的情形比较熟悉,这才得了个踵军校尉的差事。 从他口中,赵括得知,原来这中山国由来已久,在春秋时就有白狄鲜虞国,后来改名为中山国,一度被魏国派乐羊灭亡,可后来又复了国,还称过王,赵武灵王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其灭亡,但一些中山贵族的遗族却对过去的生活念念不忘,四处寻找中山王后裔,意图重现复国之梦…… 那鲜于校尉却抱怨道:“如今中山之地的百姓,无论是风俗还是衣着,均与赵人无甚区别,日子过得也不比中山国还在时差,真不知那些氏族还要造个甚的反!” 之所以差距会消弭得如此之小,还多亏了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赵国对归降“异族”的包容是比较强的,不单是鲜虞中山人、楼烦人、代人都在赵国担任大大小小的官职,至于受不受信任就得另说了,但至少眼前这位鲜于校尉是受马服君信任的。 来自邯郸和各郡县的大军汇总起来近十万人,当然不可能挤在一处,赵奢将他的指挥部安放在滱水以南四十里的苦陉县,而在滱水边上的左人县、顾县,东边的饶县各放了一万人。并陆续建立了补给线,分别从后方的灵寿、鄗、河间运送粮草物资,这些地方的仓库又从邯郸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赵括他们所在的这支部队驻扎在顾县,据鲜于校尉说,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城邑,是中山武公时的中山国都,按理说应该是中山复国势力很猖獗的地方。不过在城邑内外,赵括并没有从居民脸上发觉太多敌意,也许正如鲜于校尉所言,复国,只是少数心怀不满的中山氏族孜孜不倦,却与普通百姓无关了。 到了八月下旬,赵军已经在这片地区站住了脚,赵奢给驻扎在各处的部队定出严密的瞭望、巡哨制度,要他们严密地警戒和监视着对岸燕军的行动,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赵括本以为,他期待已久的真正战斗很快就会来临,可赵奢那边却不慌不忙,严令各部不得擅自渡河与燕军发生冲突,违令者杀无! “父亲这是要做什么?等待战机?” 赵括毕竟年轻,有些焦躁,也有些气恼。但这次出征,父亲一反在家里与他斗嘴论兵的常态,连给他发言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在军营里焦急等待着。 非但如此,在入驻顾县数日后,赵括赫然发现,随着他们这支军队建立毡帐营垒,竟有大量当地人一窝蜂地涌了过来,有承揽军用商品的专卖商人,还有一批批自动跑近部队来跟官兵做些小买卖的零售商,甚至还有卖色的**,才过了一天,就在他们的驻地外自发形成了一个小集市…… 对这种情形,没有亲历过战争的赵括自是看得目瞪口呆,但作为他前辈和上司的鲜于校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是寻常事,列国征战,只要不开到最前线箭矢射得到的地方,驻地附近就必然会有军市,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会不会有间谍,或是敌军混进来!” 赵括倒是很警惕,对一切从军市上买来的东西都要严格检查一遍,可他的同僚们就不一样了,这些经历过多次征战的将吏,对士卒去逛军市甚至找当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连他们自己也参与了进去,赵括就亲眼见过有一名五百主拥着女人公然在帐篷里厮混…… 被赵括质问时,他们还振振有词:”马上就要赴死了,让士卒们放松放松也是应该,只要不潜逃就行。“ 赵括也将此事报给鲜于侈,鲜于侈不以为然,他非但不驱赶那些自发聚集过来的当地商贾,还对他们表示了欢迎,并要派专门管理军市的吏对商贾们收税。 赵括见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三令五申,严禁军吏私下售卖军粮给那些商贾,违令者,五百主以下就地处斩,五百主以上报与马服君发落,最后也是一个死,看得出来,虽然有些放任手下,但军队里依然是有底线的。 至于那些征收来的市租,就由鲜于校尉和手下的五百主、百夫们分了…… 对于送到手里的那份比旁人更多的钱帛,赵括只觉得烫手无比,并不想拿,但旁边的一名马服家的私属老卒对他说,若是不收,就会让校尉和其他五百主们难做。并说赵国各军皆以此为常例,当年马服君伐齐时,也对军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军市所得租金,他自己不取分文,全部给手下将士分了。 赵括若有所悟,便效仿父亲当年的作为,接纳了这份钱帛,又与手下的百夫、什长、伍长分了,剩下的一点,便在军市上采购了一些肉,熬了几大釜肉汤,让士卒们吃了个饱…… “谢马服子!” 在一片感激声中,赵括也拎着他的木碗,让随军庖厨给他打了一勺肉汤,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坐在士兵中间慢慢地喝了起来,这下兵卒们对他更服气了。 一边喝着,赵括一边随机与身边的士卒闲聊,他们或是满脸淳朴的农夫,或是脸上有刺字的刑徒,也有比他还要年轻,刚满十七岁傅籍就被征召入伍的少年,他们比春天的草还要青涩。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以前赵括觉得这很无聊,但如今,他却不知不觉能听进去了。一群人在篝火边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睡觉的晚鼓敲响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帐篷睡觉,很快,鼾声络绎不绝地响起。 在比普通士卒宽大许多的帐篷里,赵括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几天的事,让他不由想起半年前去齐国路上的情形,他与士卒“同甘共苦”的习惯,就是在长安君的提点下培养起来的。 “长安君,真正的打仗,果然与我想象中的大不相同啊……” 他不知道,若是长安君在这,看到赵军在前线的情形,一定会吐槽一句“封建军队”…… 叹了口气后,赵括再度翻了个身,闭上了眼,脑袋下的佩剑有些膈应,但他依旧没将它挪走,行军打仗啊,还是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不管北线无战事,也不管袍泽们如何,反正他还是绝不让自己放松,每日枕戈待旦,等待父亲发动军令,去与燕军作战! 这一夜,有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不过次日醒来,艳阳高照,依旧是北线无战事。 等啊等,一直等了好几天,就在赵军诸校尉都以为马服君这是要等到明年春天再战,就在对岸燕军也渐渐放松警惕时,赵括却在一个深夜得到了鲜于校尉的传唤,让他到营帐开会。 等赵括抵达时,却发现几名五百主已尽数抵达,个个表情严肃,就连那一日拥着**公然在帐内厮混的五百主,此刻也抿着嘴,目光变得坚毅起来。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一步步升到了这个位置,多年的厮杀让他们觉察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认真了起来。 果然,鲜于校尉向他们传递了来自大将军赵奢的军令: “明夜三更,渡滱水,击敌!” …… ps:令军市无有女子,而命其商人自给甲兵,使视军兴;又使军市无得私输粮者,则奸谋无所于伏(藏)——《商君书·垦令》 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而待死士——《战国策.齐策》 巨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史记.冯唐列传》 第162章 虚则实之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如今正是八月底,滱水虽然只是易水支流,但水涨起来,也有十余丈宽,水流湍急。如今虽未入冬,但三更半夜时节风大水冷,当赵括将手伸到水中试探时,那彻骨的寒意依然让他打了个寒颤…… “好冷!” 在这种情形下,让士卒们在可以没过人腰的河流里偷渡,是比较困难的,若是对岸的燕军有备,来一个半渡而击,他们就完蛋了。 而且就算要偷渡,也应该不打火把,人衔枚,马衔铃,摸黑行事吧?可鲜于校尉倒好,让士卒们明火执仗地来到河边,做出大张旗鼓渡河的架势来,来到水边后却又迟迟不行动。 对面的燕军不是瞎子,何况南岸的赵军军市里肯定有他们的探子间谍,赵军半夜的举动,肯定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不多时,河对岸就出现了上百火把,火把后面还有黑压压的上千人,皆手持兵器,用燕地方言叫骂着,甚至还有人以弓弩朝这边射箭,威胁蠢蠢欲动的赵军退回去。 除此之外,对岸十里外的中人城内也开出了几条火龙,在朝河边疾驰而来,怕也有数千人之多。 这下赵军可没办法渡河了,两边的燕人赵人就在滱水两岸干瞪眼,赵军只摇旗呐喊不过去,燕军也害怕这是赵军的计,不敢过来,只能用弓弩试探对方,因为相隔甚远,又是夜里,那些箭多半是打了水漂。 赵括有些郁闷,在一支箭擦着他的马飞过后,往后退了一步,严令属下们小心流矢,转而去后面找到了居中指挥的鲜于校尉,这位校尉一点都没渡河失败的懊恼,反而比之前更轻松了。 “校尉,莫非大将军之令里,还有额外的嘱咐?” 这场故弄玄虚的闹剧如此明显,赵括若再看不出来,也枉称马服君之子了,在他的追问下,鲜于侈也想着他并非外人,于是便将这个仅有他知道的密令悄悄告知了赵括…… “大将军本就是令我多设营垒,多造松木火把,在这岸边虚张声势,做出渡河之态,引燕军防备,此事乃机密,故而不得让他人知晓。” 的确,鲜于校尉命令赵军人手一个火把,还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在对岸燕军看来,哪里像只有两三千人,足足有上万人的规模,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 “莫非父亲想要效仿笠泽之战?”赵括知道真相后,暗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过也让他之前乍闻出战时空欢喜了一场,同时想起了两百年前,吴越争霸时的一次经典战例来。 他记得这还是他在学《范蠡兵法》残册时知晓的,当时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让越国重新强大起来,开始反攻吴国,侵入吴境,吴王夫差获得消息,也率兵迎击,双方布阵于笠泽江两岸。 当时勾践将大军分为左中右三军,让左右两军到达笠泽江南岸后,即饬令鸣鼓渡江进至江中小州上等待命令。吴王夫差听到上下游鼓声大作,误认为越军是乘夜渡江,分兵两路而来,驰往堵击。越王勾践见吴军中计,便暗暗下令中军6000君子军不鸣鼓,不点火,衔枚渡江,秘密接近吴军在江北的大营,突然发动袭击,吴军仓促应战,被打得大败。吴王分兵迎击越人的两军闻悉大本营被袭,回军援救,但此时越军左右两军再度渡江追击,将其击破…… 笠泽之战,以越军大胜,吴军大败而告终,也奠定了越兴吴亡的结局,那是一次故布疑兵,声东击西的典型战例,所以赵括记忆犹新。 在他看来,父亲此番大概是要效仿那一战,让他们在顾县这边做出强渡之态,吸引燕军注意,而在左人、苦陉等地派大军悄悄渡河,突袭燕军后方? “兵道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的确是父亲爱用的战法啊。上一次阏与之战就是如此,先故意让大军顿步不前作为怯战之意,让敌军放松警惕,随即故布疑兵,让敌将判断错误,最后再以大军攻其要害,一举结束战局。” 赵括从小到大,与父亲玩兵法推演不下上百次,对父亲的套路,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然而,这个战术看上去可行性很高,但赵括却依旧忧心忡忡。 “父亲曾对我说过,燕将荣蚠并非庸碌之辈,如此明显的计策,难道能骗过他么?” 荣蚠是宋国彭城人,年纪比父亲还要大一些,他出名的年代,更是比父亲早上十年。 当时宋国还在,正处于宋王偃的统治之下,据说那宋王偃“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而且极为狂妄,自立为王,并对邻国大肆攻伐,他“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国,有其地。”当时的宋国号称“五千乘之劲宋”,不可一世,俨然要成为天下第八雄国。 宋国之所以在对外战争里屡战屡胜,这其中,就有荣蚠的功劳,当时年轻的荣蚠可谓宋王偃之下第一猛将。 不过那宋国的鼎盛好景不长,因为宋王偃对内统治暴虐,对外与所有诸侯都交恶,被诸侯呼为“桀宋”,于是被齐闵王乘机攻伐灭亡。宋国灭亡后,宋国将相四散流亡,这荣蚠便北逃燕国,投靠了燕昭王,他当时与秦开,还有从赵国过去的乐毅、赵奢、剧辛同殿为臣,在五国伐齐、开拓辽东的历次战役里都立有功劳。 如今秦开已死,剧辛老迈,乐毅被逐死在了赵国,乐毅之子乐间年轻,这荣蚠作为三朝老将,俨然成了燕国首屈一指的统帅,所以才被燕王委以重任,封他为高阳君,使之伐赵,短短时间内就连拔滱水以北三城,足见此将之勇睿不下当年。 更何况,赵括知道父亲在燕国为将时,也与荣蚠有些交情,二人知根知底,如今这对老朋友刀兵相向,父亲的战术赵括能看出来,难道那荣蚠就看不出来? 忧心归忧心,但如今赵括只知道自己这边是作为疑兵行动,却不知道父亲的杀招放在何处,甚至连父亲的大军还在不在苦陉都不得而知,只能干着急。 无奈之下,赵括只能在滱水边上,更加卖力地让兵卒摇旗呐喊,并几次做出了渡水之势,将这场戏演的更真实些。 天色渐明,天亮之后,赵军的虚实都会暴露在阳光下,戏就演不下去了。 赵括看着露出鱼肚白的东方,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珠,想道:“只求荣蚠这把老刀已钝,只求他猜不出父亲真正主攻的地方是哪……” 直到三天后,他才听闻赵奢以大军进攻东北面荣蚠封地高阳邑,却遭到挫败的消息……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63章 实则虚之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赵奢以为,我荣蚠连这都不懂?” 站在高阳邑城头,看着城下赵军仓促撤走后留下的数百具尸体,燕将荣蚠洋洋得意。 他来到燕国已经二十年了,在五国伐齐的战争里,曾作为乐毅的副手参与了济西之战,攻入齐国,随着燕国的国势越来越强,正值壮年的荣蚠也前途无量。 但那时候的他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便是对光复宋国念念不忘,私下去见了占领宋地的魏王,想要游说他再建宋国。岂料这事不但没成,还让燕国这边知道了,一时间对荣蚠的猜疑遍布朝野,好在燕昭王十分宽容,饶恕了荣蚠,让他继续为将。 可到了心胸狭窄的燕惠王时,荣蚠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被赶到了 辽东去做郡守,如同发配,每年的任务就是收降那些在荣蚠看来跟野人没什么区别的濊、貊、肃慎,也攻击过羸弱不堪的箕子朝鲜,可所获还不够行动的军费。 他在那苦寒之地里一呆就是十年,直到燕惠王为公孙操所弑,荣蚠才等到了他久违的机会,得以回到都城,重新起用。 二十年风霜,让还不到六十岁的荣蚠看上去跟七旬老翁差不多,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已雪白,脸上的皱纹加深、加密了,泪囊显著地突出来,以至把他那一对原本精神的大眼睛都挤小了许多,身材看起来有些浮肿,动作比过去更加笨拙,连马都有点上不去。 唯独他为将者的敏锐思维没有变迟钝,在得知赵军在滱水南岸驻扎,大张旗鼓准备渡河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将目光放到了没有水流阻隔,完全暴露在赵军攻击范围内的高阳邑,这里相当于是燕军的指挥所…… 放着没有河流的高阳邑不攻,却去啃被滱水环绕的硬骨头,这意图也太过明显了罢! 于是在让滱水以北三城加强防御外,荣蚠紧急调兵驰援高阳邑,果不其然,他的援军抵达时,赵军的万余人山呼海啸地聚集,伐木的伐木,造梯的造梯子,正要朝城邑发动进攻…… 高阳邑是荣蚠新得到的封地,若是刚开战就把这里丢了,对士气的打击是极大的,所以荣蚠立刻组织燕军反击,一阵城头的混战后,赵军见自己意图暴露,便匆匆撤退了。 首战告捷,手下的将吏们纷纷向荣蚠道贺。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说的就是将军啊!” “赵奢号称天下善用兵者,却不料在此被将军猜透意图,大败而归,可见将军对于用兵的理解,更胜赵奢一筹!” 恭维之声不绝于耳,荣蚠越发得意起来。 但这其中,依然有一个不协调的声音。 “吾父在世时常说,赵国最善用兵者莫过于马服,其不但有勇,更有谋略,初战虽胜,但马服不可小觑,还望将军、诸吏切勿大意!”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附和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此人正是乐毅之子乐间,十多年前,燕惠王中了田单的反间计,怀疑乐毅有异心,于是乐毅出逃赵国,不过他的家眷都留在燕国。 等到燕军被田单大败,赶出齐国后,燕惠王对逐走乐毅十分后悔,对身在赵国的他是又恨又怕,这时候乐毅写下了一篇《报燕王书》,表明自己的心迹,于是燕惠王深受感触,没有对他的族人赶尽杀绝,而将乐毅的儿子乐间封为昌国君,继承他的爵位……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乐间已长大成人,此番作为副将出战,他父亲遗荫仍在,所以在场人人逢迎荣蚠之际,唯独乐间敢说一句实话。 “昌国君。” 荣蚠被人顶撞,有些不满地说道:“我也曾与汝父一样,与赵奢同殿为臣,对他的为人计谋,我难道不比你更清楚?你岂能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他目视众将,大声说道:“从赵奢与秦人交战的阏与之战便能看出,此人好用虚实之计,先故意让兵卒原地驻扎,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好让敌军麻痹大意,其后又突然发难,猛攻一处要害,若能攻破,则可胜敌。” 言罢,荣蚠有些轻蔑地说道:“但此计用一次倒还让人猝不及防,两次三次屡屡使用,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马服君老矣,技穷矣!” “将军所言甚是!“众将唯唯诺诺。 乐间欲言又止,终于垂首不再说话。 荣蚠见说倒了乐间,便大笑起来,而后命令道:“赵军初败,必士气大落,正是我军乘胜追击之际,让西面滱水的卿秦部继续拖住那些赵军,吾等则缓缓向前推进……” 他指着地图上的两座城池,目光炯炯。 “若是能攻破饶城,则赵军的前沿便尽数丢失,有了饶城,东可切断齐赵二军联系,南可威胁赵军粮仓河间,西可席卷滱水以南,将赵军做为疑兵的各部各个击破!此战的胜势,已偏向燕国了!” …… 就在高阳邑内众将摩拳擦掌,要跟着荣蚠去进攻赵军,建功立业的时候,奉命帅偏师回防的乐间却满心愤懑。 “那宋国老儿将我和乐氏一系的将吏统统支开,是想让他的亲信独吞战功啊……” 燕国军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除了一些燕王在尽力扶持的燕国本土将领栗腹、卿秦外,就以乐氏和荣蚠在军中影响力最大,荣蚠靠的是他三朝老臣的资历,而乐间靠的则是他父亲乐毅的威名。 父辈威名毕竟比不上荣蚠实打实的战功和资历,所以此番乐间只能作为副将,大事小事都要受荣蚠调遣。 对此,乐间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但也无可奈何,在对赵国作战时,荣蚠正受信任,而乐间、剧辛这些与赵国关系盘根错节的人,就颇受怀疑了。 如此想着,乐间在兵营里夜深人静时,忍不住又取出了他族兄乐乘从邯郸送来的信…… 在信中,除了寻常的问好外,还重述了他们乐氏一族的“狡兔三窟”之计。 乐氏乃魏国大将乐羊之后,在乐羊为魏文侯灭中山国后,就留在了灵寿,开枝散叶,繁衍生息。中山复国后,乐氏又世代为中山臣子,直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其祖乐池意识到赵国强而中山小,中山必亡于赵,于是便投奔赵武灵王,做过赵国和中山国的共相,家门日渐显赫起来。中山灭亡后,乐氏入赵,乐毅就是在那个背景下在赵国为官的。 不过后来在沙丘宫变的逼迫下,乐毅奔燕,于是乐氏也在燕国留下了一脉。 现如今,乐氏是燕国、赵国都影响力颇大的将门之家,赵有乐乘看护祖坟,燕有乐间当着“昌国君”,放眼天下,虽然张仪、公孙衍等人以做过许多国家的相邦而著称,但能像他们乐氏这样,在两三个国家间长袖善舞,屡屡兴起的,还未曾有过…… 这多亏了乐氏的机敏,他们虽然看似在不同的国家,相互敌对,可其实一直暗中来往,互换消息。 乐乘这次在家书中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暗示乐间,若是荣蚠带领燕军大胜赵军,这燕王必然倚重那宋国老儿,燕国朝堂,他们乐氏是不是就没什么发言权了? 反而,若是燕败而赵胜,他们乐氏,是不是能在扳倒荣蚠的基础上,再度受到两国的共同器重呢? “族兄说得倒是轻巧,燕王对我乐氏一族看似倚重,实则防备甚重,我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连与他通信都要小心翼翼,岂敢做放水纵敌之事?” 乐间皱着眉将信烧了,若是按照荣蚠的计划,燕军已经获得了胜势,接下来就是赶在入冬前消灭更多的赵军,夺取更多的城邑,那样的话,形势的确对他们乐氏不妙。 不过乐间却一直记得,当年父亲可没少当着他和乐乘的面夸赞赵奢用兵之妙,他也不相信,曾经战胜了无敌秦军,天下闻名的马服君,难道就这么一点本事,连荣蚠老儿都不如? “若是赵败燕胜,我少不了要乘势出击,多取城邑,多获战功,只求马服君若是有真本领,就早点使出来罢……” 乐间的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数日之后。 当时荣蚠已经率军离开高阳,一路向南追击败退的赵军,据说是三战三捷,赵军丢盔弃甲无数。 然而就在荣蚠对赵奢的轻蔑达到极点时,后方却传来了一个噩耗: 燕下都武阳附近,出现赵军的旗号! 第164章 大将奇谋 直到滱水以北的燕军尽数撤离,赵军在没有任何阻截的情况下顺利渡河,赵括依然有些没搞清楚,己方到底是怎么胜的? 底下的士卒是一无所知,唯上命是依,但有自己消息渠道的赵括,却时不时能从鲜于校尉处得知一些延迟数日的消息:比如大将军发兵攻高阳邑被燕军所败的传言,比如赵军前锋一路败退,眼看都要退到饶邑了…… 但哪怕最不利的情形下,赵括依然相信,父亲绝不会就这么点本事,但这反转来得太过突然迅捷,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燕军却突然选择从滱水北岸占领的三座赵国城邑撤离。 等到九月初,赵军已经收复新处县,赵括奉命去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苦陉半步的中军汇报军务时,才得以接近整件事的全貌…… 苦陉早已不是半个月前大军云集的景象了,除了仅剩的数千看守粮草的卫队外,这里的兵卒几乎全部被派了出去,派往赵括根本不知道的方向,昔日大营如今竟有些空空如也,静谧的清晨,连麻雀都敢明目张胆的落下。 不过与之相对的,便是从后方源源不断向北开来的辎重粮草,它们在苦陉堆积成山,远远看着就让人安心。 赵括并没有因为自己是马服君的儿子就得到特殊照顾,提前接见,他必须手持木牍,耐心地站在帐外,看着一个又一个来自各个部队的将军信使依次入内,又陆续带着新命令离开,帅帐的帷幄之中,就是这场战争里赵军的中枢。 终于轮到他时,赵括恭恭敬敬地入内,发现父亲正坐在帐中央,一边看着手边的地图,一边就着灯烛书写命令,听到脚步声声音,才抬了抬眼,见是赵括来汇报军情,也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不过赵括看得出来,父亲心情相当不错,这场战争仿佛当真让他焕发了青春,那看似严峻的神情中,甚至还透出几分英气。 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交付鲜于校尉的简牍后,就算赵括心中满是好奇,却依然得稽拜而出,为后面进来的信使腾出空间。 直到夜色朦胧时,赵括才又得到父亲的传唤,让他陪着他一起在营中走走。 父子二人并肩而行,赵括看着赵奢亲切地与陆上遇到的将吏士卒们打招呼,他几乎能叫出亲卫里每个人的名字,看到有人在练习持矛格斗,还上去指点两下,看到兵卒们吃饱饭后在玩投石超距,还笑吟吟地旁观,士卒们起哄让马服君露两手,赵奢笑着摇头,却让赵括代劳。 当他们走到大营边缘的位置时,这里已靠近郊野,此刻正值黄昏,空中满是流萤,仿佛有了生命。 赵奢看出儿子有一肚子的话,便淡淡地说道:“有何不解,尽管问罢。” “儿想知道父亲此战方略,为何燕军先胜而退,莫非我军这一切举动,都是疑兵诈败之计?” 赵奢微微一笑,此时此刻,仿佛恢复了父子在家中演练兵法的情形,他也不再隐瞒,讲解起了事情原委…… 原来,在滱水以南故布疑兵虚张声势,的确是赵奢的计谋,为的,就是让燕将以为,他真正的目的是高阳邑。 赵奢让人佯攻高阳,丢下了数百具尸体,接着又诈败,引诱燕军按捺不住发动追击,但燕军前锋却在饶城附近遭到了赵军伏兵的阻击,同样损兵千余。 这也就算了,这时候让燕军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南线时,北面却有一支赵军奇兵突入到燕下都武阳附近…… “武阳周边满是关隘,更有易水长城为塞,守卒甚多,父亲是如何遣兵过去的?”这一切都让赵括有些目眩,这其中一环扣一环,又叫他听得兴奋不已,但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他却全然不知。 “燕赵边塞,赵国有鸿上塞(倒马关),燕国有荆阮关(紫荆关),相隔百里,两关之间是崇山峻岭,然而就连当地人也知之甚少,易水的上游,有一条叫做‘乐徐‘的鸟道,可以容小部徒步通过……” 至于赵奢为什么知道? 老将军大笑起来:“你以为当年老夫与乐毅因为沙丘之变牵连,逃亡燕国,是大摇大摆走的大道么?国内选将时老夫就对太后、大王说过,燕国曾以我赵奢为上谷守,燕国之通谷要塞,奢习知之,此言非虚啊。” 就这样,当那支仅有千人的赵军突然出现在武阳附近,可把燕国人吓坏了。 “原来如此。”赵括恍然大悟,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国都有警的确会让人惊惧,但也不至于导致前线全军后撤吧? “燕国制度与赵国不同,分上都下都,燕王春夏两季在上都蓟城,而秋冬两季则在下都武阳,武阳距离赵燕边境不过百里,仗着有山川阻隔,更有荆阮关、易水长城为塞,所以燕国一直以为下都十分安全。如今燕王站在武阳宫内,却看到城外有火光,岂能不怕?如今的燕王是燕昭王的庶子,一向色厉内荏,只需要他一封命令,便能让前线将士匆匆回头,后撤勤王。” “燕王胆子也太小了罢。”赵括嗤笑道,他看出来了,父亲这算得上是“围魏救赵”的翻版,不过父亲就这么笃定,燕王不会调遣其他方向的兵卒追剿那支奇兵,而会让荣蚠回师? “老夫久居燕国,深知燕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接着,赵奢便掰着指头,为赵括算起了燕国军队里的三个派系:乐氏为一派,燕国本土将领为一派,此外还有荣蚠这一派。 “这三方相互间掣肘,一方为将,其他两方必然生嫉,相互间的敌视,比对敌国更甚。老夫在燕国多年,自有人脉喉舌,已提前让人去武阳内散播谣言,说荣蚠听闻赵军攻下都及高阳,竟先救封地而不救武阳,其心可诛也……如此一来,燕国内部肯定会有人向燕王进谗言,让荣蚠回师。” 赵括还是不甘心,拿出了昔日在紫山父子论兵时的抬杠:“若荣蚠学匡章垂沙之战时的抉择,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呢?” “那此战不论胜败,他在燕国的仕途,便彻底完了。” 赵奢抚着胡须,为赵括讲起了魏文侯和乐羊的故事。 “当年,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本来有些志得意满,不料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大惊失色,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 “将在外而君疑,现在荣蚠之才能比不上乐羊,燕王的贤明也不如魏文侯,对将领的猜忌却更甚一筹。作为一个外来的宋人,荣蚠在二十年前还曾做过擅离军队,与魏王谋划宋国复国一事,那件事虽然被燕昭王原谅,其他人却一直记得。荣蚠深知自己的处境不妙,如今武阳城内,对他的诽谤何止三筐,若是执意不回去做出救武阳的姿态,他在燕国就彻底完了。” 赵括是听得目瞪口呆,这是父亲依靠他对燕国君臣将相的熟悉才做出的谋划,那千余摸到武阳附近的赵军,其实对燕下都构不成实际威胁,却能逼迫燕军前线后撤,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这就是名将奇谋么? 同时他也对父亲的印象焕然一新:原来父亲不止是打仗内行,玩弄心计也如此娴熟? 赵奢却淡淡地说道:“在这一点上,老夫也是跟田单学的。” 赵括大奇:“父亲不是与安平君不睦么?” “不睦归不睦,但你以为,我和田单是那种因为用兵之道不同,而将对方的东西摈弃不用的心胸狭隘之人么?对付燕国啊,还是田单当年在即墨的离间之计最有用。燕国就是这样,派系甚多,内斗严重,若是君上贤明,便可大霸北方,若是君上不贤,就只能困死一隅,成不了什么大事……” 言语间,赵奢竟有一丝遗憾,也不知是为燕国,还是为他的对手荣蚠。 “荣蚠这会想必是进退两难,他应知道,出现在武阳附近的赵军并不能给下都构成威胁,却不得不回。要是回去,前线见主将都跑了,没有战心必然大溃,所以他索性收缩兵线,往后方撤离,不过如此,也少不了事后因为没功劳,丢了大将军之职。这位老将军啊,这辈子的征战,算是到头了……除非……” “除非什么?”赵括问道。 赵奢却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 …… 这一夜赵括留在大营,为此事而难以入眠,即为父亲的大将奇谋而赞叹,又有些可怜那上下掣肘的荣蚠,到了三更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这一夜,他没有再梦到铁马冰河,而是梦见了真正智将该有的模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鼓声吵醒…… “发生了何事!”赵括一咕噜翻起身来,第一时间摸到了自己的剑。 等他掀开毯子冲突营帐,号音已响彻清晨昏暗的天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拼命催促。 大营的士卒听到了这催促,赵括赶往父亲大帐的途中,但见兵卒同他一样,一脸迷茫地匆匆起身,人和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他们忙着系紧马车,熄灭营火,拿起武器,开始集结。 这是作战的集合号角。 等赵括找到父亲时,却见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大帐外,他的亲卫正在为他披挂甲胄…… “父亲,莫非是有敌来袭?”赵括匆匆问道。 赵奢面色依然如古井无波:“若我所料不差,如今荣蚠进退两难,他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用奇,假意全线后退,骗我进军,大军去攻城略地,我的大营必然空虚,若是能派一支奇兵突入进来,斩杀了我,或是烧了粮草,那这场仗,依然是燕军占优。” 老将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二十年了,荣蚠,你果然还没老!” 田单也好,乐毅也好,荣蚠也好,赵奢也好。 对他们这代从战争里长大的老将而言,没有谁是心甘情愿老去,像老马一样死在枥槽里的,他们这些人,谁没有属于自己的骄傲,藏着一手属于自己的大将奇谋? “那该如何是好?”这句话赵括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问出来,从父亲的镇定里,他已经明白,父亲一定有应对之策! 他只是推开了那或许是因为紧张,将甲胄束得有些紧的亲卫,亲自跪下,为父亲扣上扣环和系带。 甲胄冷冰冰的,佩剑微沉,外面的号角依然刺耳,鼓点依然急促,却不再使赵括慌乱,而是让他血脉喷张。 他知道,他这二十年来,期待已久的一刻,终于到了。 他可以与父亲一同踏上战场,持剑站在他身前,父子二人一同迎敌! ps:第二章在晚上,会比较晚 第165章 如棋 随着鼓点加促,埋伏在苦陉附近的赵军伏兵倾巢而出,将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燕军死士淹没在包围下,这场战役便宣告结束了。 看着那些燕国兵卒原本还有序的阵列变得支离破碎,听着他们临死前的呼号,赵括也不由动容。 他首先要为燕将荣蚠的这个杀招而赞叹,这的确是绝佳的机会:做出被迫回退回援武阳的架势,放弃已经到手的赵国城邑,可在骗得赵军各部纷纷去收复城邑的时候,却派出一小支以车骑为主,轻快便捷的骑兵,穿插于东西两支敌军中间,直趋赵军的指挥中心,同时也是存粮地点的苦陉。 若是能一举击杀赵奢,再不济也将这里的十万石粮草烧个精光,那赵军这场仗便没办法再打下去了。 然而很可惜,就像荣蚠以为他自己“看穿”赵奢攻击高阳邑的意图一样,赵奢也早就对荣蚠的这个绝境反击有所提防,苦陉的空虚,东西两支赵军的空隙,其实都是他用来欺骗对手的表象,暗地里,赵奢早就在大营两侧埋伏下了不少兵卒。 当燕军车骑在苍白的晨雾掩护下朝苦陉冲来时,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赵奢精心设计好的包围圈…… 仿佛带着来自辽东的寒冷般,这股车骑冲杀起来一往无前,按照计划,他们要一举杀入毡帐密布的大营,四下点火,乱赵军阵脚,结果却在外面就遭遇了伏兵。 因为是长途奔袭,所以燕军仅有五百骑,三百乘,这支军队若是在开阔平野上与赵军遭遇,或许还能逞能。但他们进入的是沟壑纵横的大营周边,当一声锣响杀声四起,数千名持矛戟的赵卒从壕沟里一跃而出,开始包围他们时,其实结局已经注定了。 往而无以还者,车之死地也;越绝险阻,乘敌远行者,车之竭地也;左有深沟,右有坑阜,高下如平地,进退诱敌,此骑之陷地也。 陷入这样的圈子里,对方车骑,绝对返还之理。 但这群荣蚠精挑细选死士们的英勇,也着实让赵括另眼相看。 经过整夜无休的长途行军,燕军一定筋疲力竭,可明知没有获胜的希望,他们依然依仗着马匹和车舆拼死抵抗,赵括看见越来越狭小的战场里,马蹄匆匆奔波,燕国的骑兵想要寻找到一个突破口,然而马儿只要一靠近铜铁森林般的矛阵,就惊恐地跳跃后退, 接着,战鼓雷鸣,弓箭呼啸,鞋履溅起浅水加快速度,剑劈木盾的钝音,铜铁碰撞的摩擦,一千匹马同时发出惊叫,人们高声咒骂同时响起…… 赵军伏兵的阵列严丝合缝,那些燕国人根本无从逃遁,只能慢慢被压迫活动范围,要么被戈矛刺死,要么被自己人挤压踩死。但直到战役的最后,赵括仍看到一个头戴貂皮帽子的燕人一直躲在车后开弓,每一次都会带走一名赵卒性命,直到他被缓缓靠近的戈矛分尸…… 对于这一切,赵奢只是在哨塔上静静看着,面无表情,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连赵括想象中,父亲会站在最高处挥舞将旗指东划西也极少,因为这种程度的小战,他手下那两名裨将便能应付得来。 他只是按着赵括的肩膀,让他看清楚战场里的每一个细节…… 战场上的声音渐渐变弱,终至平息,最后只剩受伤的马儿在发出凄惨的嘶鸣,这时候几缕红曙露出东方,天色完全亮了。 “兵法是死的,战场是活的,括儿,你眼前的,便是活生生的战场。” 直到那支冒险的燕国车骑全军覆没,赵奢才指着这片满是猩红鲜血的地面对赵括如此说。 “儿终生铭记……”赵括垂首,但他的手指依然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临血战现场,受到震撼是正常的。 “你可明白了什么?”赵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下面那些或者战败惨死,或是大笑着在敌人里寻找战利品的普通兵卒,而后回头注视儿子,目光满是审视。 赵括凛然,他的确若有所悟,仿佛蹒跚学步的孩童,已经摸到了什么东西的门槛似的…… 在临淄领训练那一百人,处理逃兵时,赵括以为,兵者大凶也,军队要抹杀士卒的自我,让他们身不由己成为一个庞大杀人机器的小小组件,整个军队就像一个人,按照鼓声金声前进后退,这样才能有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 然而今日,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对那些站在第一线的将士而言,彻底抹杀个性是不可能的,于他们而言,战争是肮脏的、鲜血淋漓的、充满激情或恐惧的,战争就是临敌前袍泽不小心失禁的臭尿,战争就是交战时敌人眼中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恐惧,战争就是杀到红眼时能对着自己同伴挥舞戈矛的疯狂,是战后在天空久久翱翔不去的乌鸦。 但对于纵观全局,进行指挥的统帅而言,要一定程度上抹杀自己的感情,这样才能冷静做出判断。战争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东西,只有你想方设法压倒对手,或者被对手击败。 没错,就像是下棋,赵括年轻时也曾着迷此道,两个高明的棋手过招,必然没有那么多激情昂扬,而是要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获胜上! 从临战指挥的父亲身上,赵括已能看到这样的特质,但是他自己,却做不到…… “这燕赵交界百里之地,就好似棋盘。”赵括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这十万将吏、士卒、民夫,都是棋子,而父亲,则是执棋者……”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儿从始至终,也像是在棋盘上茫然不知全局,只知道盯着前方白子的一枚黑棋,只有呆在父亲身边,才得以一窥全貌。” 言语中,他还有一些作为“棋子”的不甘。 赵奢却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是连一颗棋子都做不好,你往后又怎么做执棋者?” …… 此战之后,加上之前追击赵军遭到的伏击,燕军已经两战两败,损兵三千以上,与此同时,潜入武阳附近的赵军却依然活跃,在山林间神出鬼没,让燕王和燕国贵族们胆战心惊。 这种形势下,燕军的收缩战线已成定局,赵奢的大军便要拔营向前进发,不给燕国人喘息的空间。 赵括也要回到他所在的部队里,继续做那“茫然不知全局,只知前方白子”的五百主去了。 在临走前,来自邯郸的又一批辎重运到了,这次运粮用的是与众不同的马车,这里面还有长安君捎给赵括的信件。 赵括坐在还沾着血迹的草地上读完了信,而在他给长安君的回信里,便将这月余时间里他的所见所闻,尤其是父亲的奇谋写了进去,在信的末尾,还加上了那句让他感触颇深的话,赠予长安君。 “欲为执棋者,则先为棋子!” …… 赵括不知道的是,等到九月初九,他的信转手传到长安君手里时,这位公子先是颔首:“赵括说得对,棋子的确不是想做好便能做好的,不过……” 邯郸长安君府邸内,明月合上了帛书,淡淡地说道:“但这次造车的经历让我看清了一件事,只做棋子而不做执棋者,能做成事么?能赢得长平之战么?”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睛,对府内的中庶子道:“请吕不韦先生上来罢!” 第166章 吕不韦 “他的眼神好似一头豺狼……” 这是明月初见吕不韦的第一印象,当这位衣服文绣的濮阳商贾从堂下踱步而上拜见他时,明月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饥饿而充满热切的眼睛,在他微显高瘦的身材顶端,在微微突出脸颊的颊骨衬托下,看上去就是一个极会抓时机的投机主义者。 “小人吕不韦……” 吕不韦也在观察长安君,随即在二人四目交汇的时候,他示弱似地收敛目光,在堂下行礼:“见过长安君!” 这是一个商贾应有的“本分”,言语诚挚,但明月可知道,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可绝非一区区商贾那么简单。 在不远的将来,他的生意,将会超越寻常货物,而上升到了奇货可居,投资一国之主的程度。这笔投机不仅为吕不韦赚到了“秦国丞相”的身份,还投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 但那是后话,如今的吕不韦,尽管已经家财千金,但依然可是一个较为成功的商贾。 如此想着,明月收起了对此人的琢磨,露出微笑,热切地扶起他:“切勿多礼,先生大名,光早已耳闻多时了!” 的确,在回到邯郸这月余时间里,明月已经好几次听人说起过这位在赵卫之间小有名气的商人。 明月知道,西周春秋之时,商贾地位是很低的,相当于为官府服务的仆隶,但随着列国争雄的局面形成,城市逐渐兴起,商贾们也迎来了旷古未有的大好形势。那些依然是社会底层的个体小商贩姑且不论,但一些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豪商大贾,其富庶已不亚于封君,甚至能与小国诸侯相抗礼。 比如最早的子贡、陶朱公范蠡、猗顿,都有千金之富。再有后来的白圭,更是登峰造极,做过魏惠王的国相,治理黄河,开凿鸿沟…… 但总体而言,战国依然是权贵的时代,富者不一定能贵,贵者却必定能富。在从三代时期就有宗族延续,祖籍可以追溯上千年的旧贵族眼里,哪怕这些大商贾再富庶,依然只是爆发户,上层社会对于这些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商贾表面上给予尊重,实则一般都采取歧视和排斥的态度。 但邯郸贵族圈子里,对来自卫国濮阳的吕不韦却做了例外的事情,他们把应酬交际的大门向吕不韦开放,供他在这里自由驰骋。 据明月所知,吕不韦之所以受到这种特殊待遇,是由于他具备了其他商贾很少具有的优越条件: 首先,是他那“卫国官商”的表面身份。 卫国早就不是早年周公分封时的东方大国了,只是蕞尔小邦,夹在赵、魏、齐中间。几次仰仗魏国之力,才没有被虎视眈眈的赵国灭亡。如今卫国的君主,更是连”卫侯“都不敢叫,自称卫君,以魏国的区区封君自居,这时候的卫,简直不能算作一个独立诸侯。 然而卫君窘迫的身份,却给了当地商人发达的机会,毕竟君主权势越弱,商贾的自由越大。 卫地商贾如过江之鲫,但年纪轻轻的吕不韦却从中一跃而出,成为其中佼佼者。据说他的祖上是姜齐公子,在田氏代齐时跑到了濮阳,到他父亲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作为影响力局限于濮阳的商人,虽然可以小康,但也没什么过人之处。直到十年前,这吕不韦开始接手家族的生意,才使得吕氏摇身一变。 吕不韦年纪虽轻,却能力不俗:他早年曾在稷下学宫求学过一段时间,虽然他学习不求甚解,没有专业本事,什么都知道一点,但什么都不精通,但吹嘘起来,也算得上是”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的杂家后学。有了这份履历,吕不韦与士人交往起来无往不利。 其次,此人仪度潇洒,谈吐风雅,谈论生意干练灵活,对尊者不卑,对奴仆不亢,应酬周旋,都能中节,通过贩贱卖贵,家累千金。而且也不吝啬,四下贿赂,到处都是朋友。 在日渐富裕后,吕不韦的心越来越大,他先是想方设法给自家弄到了卫国官商的身份,免除了许多关隘赋税,同时将生意放到了卫国之外的地方,在赵、韩等国长袖善舞。卫国濮水两岸上千顷漆林是他的基础,韩国阳翟的珠宝金玉行业是一本百利的暴利产业,近来又涉足了邯郸的声色产业。如此,吕不韦竟成为列国间小有名气的富商,甚至可以和陶丘陶朱公,邯郸冶铁大豪商郭纵相提并论。 当下有句谚语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这并不是空话,天下之人,熙熙壤壤;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即使有千乘兵车的天子,有万家封地的诸侯,有百室封邑的大夫,依然贪得无厌,担心自己贫穷。 于是吕不韦“富比千金“的财力,就成了他们垂涎的目标。贵族男子们纵情沉迷在吕不韦献上的郑卫歌乐里,贵族女眷希望能买到上好的珠宝,凭着这些优越条件,吕不韦很快就融入了邯郸、阳翟的上层圈子,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邯郸城里不可小视的人物…… 作为喜欢享乐的公子,大名鼎鼎的平原君每次举行宴飨时都少不了要邀请吕不韦。平阳君一向古板不近人情,但因为大工尹掌握的工坊与吕不韦的漆、丝贸易息息相关,也少不了接见这位商人,吕不韦便和邯郸大铁商郭纵一样,成了可以时常出入平阳君府的少数人之一。其余如宦者令缪贤,赵王的宠臣赵穆,都与这吕不韦有交情,对他摆出一副垂青的姿态。 总之,这吕不韦的触须,可谓遍布邯郸,虽然是个没有什么实权,见了谁都要行礼讨好的商人,却跟谁都说得上话,扯得上一点关系。若是有权贵想要拿捏他,如同按一只蚂蚁似的摁死,还真不容易。 这样的人物前来拜访,明月是没有理由不见的。 不过今日吕不韦来拜访明月,倒不是因为合计什么阴谋,也不是因为二人之前有什么特殊交情,纯粹是因为公事。 说起来明月有些无奈,明月这位“邦右工尹”分管的“设色之工”也就是染坊漆染产业,卫国恰恰是丝麻、树漆和染料的一大供应者,因为职务关系,明月少不了要跟来自卫国的商贾打交道。 在乍闻要与他商谈购漆事宜的正是吕不韦时,明月也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吕不韦这个投机者此生最著名、利润最大的一次投资,还没有开始…… 历史尚未注定,所以,这或许是试探此人的一个好机会…… 于是今日,他便不是单独接见吕不韦,堂内除了他们外,还有一人。 “这位是农家许先生。” 明月笑吟吟地比手,为吕不韦介绍起在次席上跪坐的中年人,此人粗手粗脚,面上也有皱纹,看上去朴实无华,与衣着文绣,竭力在外表上显示自己富贵的吕不韦形成了鲜明对比。 却是明月在临淄有一面之交的农家许友。 原来,明月写信请稷下墨家来邯郸“商讨学术”,正巧这许友也在,农家与墨家关系不错,便一同来了,他可还记着长安君曾经说过的承诺:若是在国内有封地,一定让农家在赵国生根发芽! 许友此来,正是奉农家领袖“野老”之命,来赵国考察考察,毕竟他们农家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在齐、楚之间打转,对赵地的土地比较陌生,来查看一下这里的土质物产是必要的。 作为农民的代言者,农家人对商贾一向没有好印象,他们更担心赵国百姓喜工商而厌苦耕的风气,于是吕不韦甫一坐下,许友便有些不善地说道: “我听闻,有俗奢而逐末,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商贾也,公子待先生如上宾,先生竟安之若怡,没有一丝惭愧?” 之后他又对长安君道:“公子,老子曾言,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我农家认为,想要理清赵国之政治风俗,当务之急,是学习秦国,禁绝商贾,尤其是这些在列国间囤积倒卖,从农夫手里榨取利润的商贾!” 明月尚未表态,吕不韦却已经从这伏击里反应过来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许先生就这么排斥商贾,以至于产生了如此大的偏见?” 他举起自己那足够十户人家一年吃穿的华美衣裳,笑道:“这华服文绣,可不是我喜欢才穿的,而是穿给邯郸的贵人们看的。因为世人都是趋炎附势之辈,见我华服文绣,认为我有钱,即便暂时有钱帛短缺,也一定能补上,便愿意与我贸易;倘若我效仿先生,因为这衣裳不是自己织的染的,便自感惭愧,穿着粗布陋衣招摇过市,邯郸众人便以为的贫穷,与我贸易时便会多几分忌惮……故而,商贾衣文绣,可不是穿给自己看的,而是穿给别人看的!” “至于老子那句话,放在三代之时尚且可以,现如今,如果一定要按照这种方式去生活,那无疑是堵塞了百姓的耳目,妄图将其关回瓮里,是行不通的!” 许友不服:“你有何依凭?” 吕不韦不慌不忙:“诚然,许先生说的对,农不出则天下人乏其食,但也请记住这句话!” 吕不韦捋着他的小胡子,淡淡地说道:“商不出则三宝绝!若没有商人来进行流通周转,那么粮食、器物、财富,这三宝就要断绝。农工商虞,这是四种天下必不可少的职业,各司其职,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可先生礼农稼而轻商贾,实在是是大谬……我敢说,少了商贾居中贸易,天下若还不乱套,我便把头拧下来给先生当鞠踢!” 第167章 无利不起早 “天下各地,物产各不相同。山西盛产竹、楮、麻、旄尾、玉石;山东则多有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产楠、梓、生姜、肉桂、金、锡、铅、丹沙、犀牛、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以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至于铜铁,则分布在山川之中,南方楚越多铜而北方赵地多铁。” 吕不韦经商各国,见识广博,说起各地物产来如数家珍。 “以上种种,皆是中国之民所喜好,习用、穿着、饮食、养生、送死之物,往往供不应求。这些物产,当然不会自己长了脚四处流通,而是要依赖商人输通,以供都邑贵人、百姓选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经商,讲究一个利字。我打一个比方,若是马匹在邯郸价格低廉,商贾就会把赵马销售到可以贵卖的临淄、大梁去;若邯郸粮食价格昂贵,商人就会从价格低廉的淮北、泗上运稻米来销售。贱买贵卖,是道之所符,天经地义之事,这就好比水往低处流,许先生却以为这是商贾刻意囤积的伤农之举,实在是误会得厉害!” 他踱步到脸色涨红的许友边上,指着他身上的陋衣和自己身上的华服笑道:“再说了,贫富之道本是天定,没有谁能剥夺或施予,但机敏的人总是财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却往往衣食不足!” 这是在嘲笑许友这些农夫的贫穷不是因为商贾诓骗,而是因为自己愚蠢了,气得许友浑身发抖,但吕不韦却又有他自己的一番见识。 “当年齐太公被封在营丘,那里本来多是盐碱地,人烟稀少,于是太公便鼓励妇女致力于纺织刺绣,极力提倡工艺技巧,又让商贾把鱼类、海盐返运到其他邦国去,结果别国的人和财物纷纷流归于齐国,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所以,齐国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的诸侯们敛袂而往齐国朝拜。” “后来,齐国中途衰落,管夷吾重修太公之业,设立管理货殖的轻重九府,使齐国重新富庶,而齐桓公也因此得以称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国的富强,一直延续到齐闵王之时……齐国之强盛,便是重视商贾带来的结果,若是圣贤们早早听了农家的话,对一切商贾都不由分说禁锢削弱,如今的齐国恐怕还是一片盐卤之地。” “至于所谓的农能使风俗淳朴,而商贾使风俗败坏?更是无稽之谈!” 吕不韦对此嗤之以鼻,转视明月道:“公子岂不闻这样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小人认为,礼产生于富有,而废弃于贫穷!而商贾是最能让世人富庶的行业,故而天下不可缺农稼,不可缺百工,更不可缺了商贾!” 一席话下来,逻辑严密,次序分明,许友这些个农家人本就是力行派,嘴笨得很,已被吕不韦说得张口结舌,无从反驳,明月见他羞愧难当,连忙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民以食为天,农是国家之本,当然,其余的工、商也不能一概视为末业,皆是国之柱石。许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本公子绝非短视之人,自然欢迎农家来赵国屯垦……” 如此说着,明月也暗暗想道,若这是吕不韦的真实心思的话,也难怪此人在历史上执政秦国后,会一改秦国百年上农抑商的国策,放宽了对商贾的制约,由此让秦始皇时多出了乌氏倮,寡妇清等国家扶持的大商贾,也不知这一个时间线上,他还有没有这机会。 许友作为明月对吕不韦的试金石,已经完成使命了,在给了许友一个台阶下后,明月借口他长途奔波为由,让下人带着他下去歇息,他则要与吕不韦谈一谈“公务”。 说是公务,其实不过是一些“设色之工”购漆的事。 因为今年燕赵齐开战,华北诸国的许多东西都涨了价,不仅是粮食在涨价,连带着漆、染料等也水涨船高。设色之坊接到了为一批甲胄染漆的任务,但府库提供的漆又不足,便要向国外商贾购置。在卫国拥有上千顷漆林的吕不韦自然是首选,但关于价格,双方却有不一致的意见…… 内史的蔺相如只负责拨款和验收结果,可不管这中间漆是否涨价。所以讨价还价的事,还得工尹署自己去做,若是谈得妥,便能顺利完工,各位工尹、工师还能捞点油水。若是谈不妥,工尹、工师公不愿意自己贴钱,便只得通过以次充好,或者偷工减料来应付过关了,上漆这种事,不是内行也分不出优劣来,等出现虫蛀,已经是很长时间后的事了,届时再追究便困难许多。 明月当然不愿意以次充好,便约见吕不韦,想要再争取争取,不行他还得自己贴钱。 孰料,今日他刚将那事提了个头,吕不韦却表现得十分大方,虽然依旧是一脸难为情的样子,好说歹说,还是将之前死不松口的高价,往下稍微让了让,让到了工尹署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一言为定!”明月立刻拍案,要与吕不韦敲定价格。 完成协议后,吕不韦当然是叹了两口气,好似是自己吃了大亏,但随即转忧为喜,满口奉承地说道:“方才许先生以农夫的眼光来看待商贾,固然狭隘,若是赵国的执政者也如此想,那就糟了。好在赵国的大王、太后、内史,以及长安君都极为开明,关市廛(chán)而不税,讥而不征,这才能让吾等外国商贾往来贸易,如此盛德,小人等已感激不尽,岂敢与贵国再在一点小事上斤斤计较?” 说着,他还恭敬地将一份准备多时的礼单献了上来…… “长安君从宫中乔迁府邸时,小人正好回了卫国,错过了那盛况,今日便补上一份贺礼,还望长安君不要嫌弃……” 明月只扫了一眼,发现那礼物作为“见面礼”实在是有些过:黄金五十镒,白璧一双,珠宝两箱,卫国歌姬五名…… 算起来,都足够补上这次购漆的差价了。 回想起来,吕不韦今日先刻意表现了一番,驳斥许友,反过来试探明月对商贾的态度。接着,又在漆价上给明月大开方便之门,如今再献上这重礼…… 这让明月心生警惕,吕不韦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呢? 于是明月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礼单,笑道:“吕先生,礼物太过贵重,光岂能无功而受禄?” “这算得上什么贵重?” 吕不韦小胡子下露出了一丝笑,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能让一个赵国高官目炫心迷的贿赂,却没有让长安君心动,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公子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数步,轻声说道:“不韦真正想送长安君的大礼,可比这区区金玉,分量足上许多呢!” 明月来了点兴趣:“哦,不知先生想送我何物?” 吕不韦离明月的耳边又近了几分:“有一笔能获利百倍的生意,不知长安君有没有兴趣参与?” “什么生意?土地?珠玉?漆?”明月看着吕不韦的眼睛,他眼眶微陷,双目黑得发亮,这是一头土狼发现猎杀机会后的神情。 “都不是。” 吕不韦指着明月手边的铜樽俎道:“酒,烈酒,长安君在临淄时使人所造之烈酒!” 第168章 公子光 “长安君在临淄的所作所为,早已传了出来,不管是在稷下学宫里精彩的辩驳,还是骂死腐儒滕更的解气,亦或是为国赴难,不辱使命的英睿,如今听来,不韦都要连连称赞,恨不能早些结识长安君。” 吕不韦不愧是长袖善舞的商贾,一时间,夸赞致辞滔滔不绝,从他仿佛抹了蜜的口里说出,此人今日果然是有求而来。 “自然,长安君在临淄时所制的烧酒,不韦也有所耳闻,还烦劳一位齐国友人帮我弄到了一些,品尝过后,口中辛辣,心里却甘甜无比。可惜如此烈酒却成了绝响,长安君归国后也没有再造的意思,不韦遗憾之余,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长安君能将这烈酒的秘方告知小人,小人必定能用手里的人手材料,让烧酒风靡赵国!” 他伸出了手指:“所得之利,君与不韦三七分成,何如?” 吕不韦之所以对酒感兴趣,是有原因的,赵国的好酒之风,一点不亚于齐国,这一点上,他们的开国之君赵无恤可做出了表率作用,据说这位君主曾经连续饮酒五天五也,只差两天就能追平商纣王的记录。 在上层的带领下,两百年间,酒已渗透到赵国社会的各个领域,成为人们来往交际及日常生活中常用的饮品,婚丧嫁娶、生男育女、亲朋聚会、节日庆典、祭天祭祖等等,酒都是必不可少的。由于酒的需求量很大,酿酒业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造酒和饮酒之风更是达到高潮。 当下的邯郸,酒是可以跟珠玉媲美的暴利产业,每生产一千石酒,至少可以得到十万钱的盈利,其收入是一笔很大的数字,这也是战国以后历代官府总想搞“酒专营”的原因。 加上赵人喜欢烈酒,素有“赵酒厚而鲁酒薄”的说法,所以烈酒在赵地是有市场的,吕不韦能够打听到临淄的事,说明他的确消息灵通,又能看清这其中的利益,则说明他眼光毒辣,绝非一般商贾能比。 明月心里打起算盘,面上却不为所动,反问道:“这就是先生所谓‘百倍之利’的大礼?”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这不是送我礼物,这是送我赃物罪证,是想要害我啊!” 吕不韦不由动容:“长安君何出此言?” “酿酒需要大量粮食,如今正是战时,前线军粮尚嫌不足,我在这时候大肆酿酒,鼓励群饮只为了牟利,若是被有心人向大王告上一状,我岂不是要受大王、太后申饬?” 明月笑道:“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长安君府虽不富庶,却也不缺那点酤酒钱……” “原来长安君担心这个。” 吕不韦似是松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道:“这便是小人请长安君不要自己出面,而让我来酿酒售酒的缘故了。长安君应该知道邯郸东市的郭纵罢?这郭纵祖上乃晋阳东郭,从赵简子时便开始做赵氏的铁官,如今依然是邯郸最大的铁商,其富庶堪比王者,郭氏的产业也遍布赵国,但长安君可知道,这些产业里,其实有许多不过是挂名在郭纵之下,实际上却是属于赵国各位将相、公卿的。” “这贵者与富者相互合作,相互庇护,本就是天下司空见惯的事,有利益,长安君能得其实惠,出了事,赵国官府自会怪到小人头上,而君不必受牵连,何乐而不为呢?” “别的封君公卿我可不管。”明月依然不松口,摇头道:“我为人,兔子不吃窝边之草,这烈酒,是万万不能在邯郸,在赵国售卖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 吕不韦何等聪明的人物,立刻就听出了明月话里的意思,不由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在赵国以外的其他诸侯贩卖呢?” 明月眼睛微微闭上:“先生也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然贩酒有利可图,边境走私猖獗,关隘难以查访,那就不关我事了。” 吕不韦虽然对长安君这种不用酒来祸害本国的做法不以为意,但得到了他口头的许可,依旧心中大定,便试探性地问道:“公子以为,燕国如何?燕人慷慨悲歌,与赵人一样喜爱烈酒,加上燕地苦寒,见了烈酒,必是如蚁附膻!” 他竟用了和公孙龙一模一样的比喻,明月在感慨这吕不韦很有市场眼光外,却摇头道:“燕国虽好,但至多是十倍之利,若想要获利百倍,还是得另寻他处……” 吕不韦心中一悸,凑近了道:“公子所谓的‘他处’,不知是何处?” 明月正视他,微笑时露出了一口白牙:“若是贩往秦国,吕先生敢么!?” …… “这吕不韦真是大手笔啊。” 吕不韦告退后,明月让人将他所献的金、玉抬上来,金是成色极好的丽水金,而那玉,也是不俗的昆山玉,至于五名美女,亦是声色俱佳,正好明月府邸内还没豢养歌姬,便也留下了。不过想到历史上关于吕不韦让秦异人接盘的传闻,明月便对她们没了兴趣,他可没有喜当爹的爱好。 “这里边,不会刚巧有人叫赵姬吧。”暗地里他如此自嘲,脑子里想到的,却是那个平阳君府的庶女,至少现在,明月完全没法将那个赵姬与吕不韦联系起来,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吕不韦啊吕不韦,你今日来拉拢我,想要约我贩酒牟利,真只是商贾的市场眼光呢?还是有其他目的?” 吕不韦的礼物,明月不客气地收下了,吕不韦的邀约请求,他也在口头上答应下了,不过烧酒的配方依然只有长安君府内少数人掌握,并且还在府中不断试酿,力求让工艺更加成熟,口感更加好些,若没有了解整个蒸馏工艺,吕不韦就算试破了天,也造不出来。 既然是别人有求于自己,明月也不急,他的确需要吕不韦的商路和商贸网络,但他也随时可以踢开吕不韦,自己单干,或者找更靠谱的商贾合伙。 毕竟对吕不韦此人,明月依旧有些吃不透,虽然他今天表现出的,全是一个市侩功利的商人作态,但只要想到他那双如同豺狼的眼睛,想到他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几笔,明月便不敢小觑他,更不会妄想自己的“王霸之气”已使得未来的大秦仲父俯首称臣了…… 几句话就将其收服什么的,不敢想,仔细提防,别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就不错了。 “吕不韦,我就怕你的志向之大,不亚于我啊!”瞧着吕不韦坐过的地方,明月陷入了深思。 …… 而另一边,在躬着身子,笑吟吟地与送他出长安君府的游侠、舍人们道别后,吕不韦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上。 他的御者是将耳朵刺聋的聋子,吕不韦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他才挥动马鞭,驱车离开了这里。 车子甫一开动,先前那个满口言利,对长安君毕恭毕敬的商贾,就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腰直了起来,身体舒服的后倾靠在座上,轻声说道: “秦国?长安君,你身困邯郸,却依旧心怀邦国,眼光都看到秦国去了,其志不小啊!” 吕不韦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抚摸着唇上的胡须,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公子光?真是巧了,当年在吴国,可也有一位公子光!却不知你的伍子胥,如今何在?” 第169章 河东之谋 “庐陵君,长安君,二位公子要找的图籍可不好寻,且容仆臣慢慢找找。” 采光极好的典籍藏室内,白发苍苍的藏室史恭敬地稽礼后,便带着几名助手匆匆去寻找他们索要的图籍去了,只剩下一位紧张兮兮的小吏招待二位大驾光临守藏室的公子。 “这就是藏了赵国几乎所有图书典籍的守藏室啊……” 明月抬眼看去,有种后世大学里进了图书馆档案室的错觉,却见这里每隔数步,就有一面巨大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放置着竹简、木牍。有的看着尚新,像是近一个月才杀青的,有的则古旧不堪,明月总感觉自己手触碰到一下,甚至是呼吸稍微重一点,它们就会迅速枯朽,化为腐木渣子。 “来到此处,才明白什么叫史笔丹青。” 一旁的庐陵君倒似是这里的常客,笑吟吟地给明月介绍开了。 “宗周时的诰文合集《尚书》,晋国之史书《乘》,赵之史书编年,还有记载诸侯卿大夫世系的《世本》,都在这里,此外还有中山国的铭文史书,也从灵寿搬到了此地。” 明月颔首,这时代的史书,除了鲁《春秋》因为孔子的缘故流传开来,并产生了好几个解析春秋的版本外,其余诸侯史籍,基本都只收录在本国宫廷藏室内,外人很少能看到。 庐陵君道:“故而当年墨子周游列国,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想要借诸侯的百国春秋一观究竟。” 明月恍然大悟:“难怪我在稷下时,见墨经的《明鬼》亦引周、燕、宋、齐诸国春秋,如数家珍。可惜墨子之后,还能学贯诸侯历史的人,已经没有了罢?” “是没了。” 庐陵君也不无遗憾,接着往里介绍道:“除了史书外,凡是图书典籍,藏室均有收录,魏韩的简牍也流落收集了不少。长安君要寻的河东典籍、地图,想必也能寻到,就是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就在这时,进去找寻多时的守藏史已经捧着一大堆竹简木牍,匆匆归来。 “长安君,这便是与河东有关的所有典籍地图……” 他怕明月嫌少,解释道:“河东毕竟并非我赵国郡县,自从秦国设河东郡后,更是阻塞关隘,不许商贾自由通行,故而近年来对河东的图籍收集甚少。” “多谢藏史,已足够我看半个月了。”明月也不嫌弃,笑呵呵地让侍从接过这些灰扑扑,压在竹简堆里不知多久的沉重木牍,便要告辞离开。 庐陵君赵通却喊住了他,好奇地问道:“长安君怎么忽然对河东感兴趣起来了?那可不是我赵国领土,而是秦国郡县啊!” “无他。” 明月哈哈一笑:“我身为邦右工尹,掌管攻木之坊、设色之坊,近来正打算集工师之力,将我赵国境内的良木、漆、丹砂等物的出产在地图上一一标明,方便开采,顺便将邻国的也标出来,这才对河东来了兴趣……” …… 明月告诉庐陵君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在完成造车和为甲胄染漆两大订单后,他的工作便清闲了下来,明月是个闲不住的,就想要张罗工师们鼓捣一个“战略物产分布图”出来。但除此之外,他也是在未雨绸缪,打算好好研究下河东,好为将来的布局做准备。 河东,便是黄河龙门以东地区,便是后世的山西西南部。列国史书均记载,“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唐虞夏三代的核心区域都在河东,也难怪《禹贡》里将当时还包括河东的冀州,列为九州之首,同时也是天下之中,直到周代,“天下之中”才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移到了洛阳所在的豫州去。 到了后来,周成王把弟弟唐叔虞也封在“夏墟”,开创了晋国,之后几百年,不论旧绛新绛,晋国的都城都没有离开河东范围,可以说,河东也是赵魏韩这三家的摇篮。 等到三家分晋后,赵国的领土位于后开拓的太原、东阳,河东就被韩、魏瓜分,韩国得到了平阳,魏国则得到了昔日的晋国主体,魏文侯、魏武侯以安邑城为都,那是魏国蒸蒸日上的时光。 可惜时过境迁,随着魏惠王迁都大梁,随着河西、上郡、河外的陆续丢失,河东也从魏国的中心变成了一块西部飞地,随时随地处于秦军的锋芒之下,一旦秦魏交战,安邑往往很快被包围,还几度陷落。终于,经过反反复复几十年的争夺,在秦王稷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秦派大将司马错进攻魏国河内,迫于压力,魏王流着泪,主动献出了旧都安邑、这是秦国最终完全占领河东郡的标志,也是魏国一落千丈的标志,若非其后几年魏国走了大运,占领了宋地,补充了大片领土,魏国早就沦为连韩、燕都不如的三流国家了。 总之,在秦国占领安邑,设立河东郡后,秦军的锋芒,便完全逼近了韩国的平阳、上党,同时与赵国太原郡毗邻,甚至还有过几次从河东越太行,攻击赵国本土的危险举动。 离开邯郸去临淄前,明月的眼光尚且集中在长平尺寸之地,至多看到战前的上党之争。不过来到战国时代大半年,与不少良将名臣相处后,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也看得更远了一些,看到了长平、上党背后的河东郡…… 商鞅说过,秦之与魏,譬如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魏必东徙,然后秦可据山河之固,东向以制诸侯…… 后人做过一个分析,魏国要不想衰弱,必要拥有河东、安邑;而韩国要保持不亡,必要拥有上党、平阳;赵要维持强盛,则要保有晋阳及云中、九原。 这些地方虽然与本土相分离,其关系却好似身体和手足一样,手足被虎狼吃了,本体又能活多久呢?安邑复入秦,则魏遂不复振,秦人既得安邑,乃谋韩之上党,得韩之上党,再图赵国太原……这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循序渐进过程。 河东郡人口众多,不下五十万,且因为开发较早,田地众多,是除了关中、蜀地外,秦国第三大粮仓。它就好比是秦国东灭诸侯的前哨站、兵源地,也是秦军在长平之战时,获取补给最方便的地方。 所以,若是能早点想办法削弱秦国河东,就相当于为未来的长平之战增加一些筹码。 虽然明月现在依然只是一个忙忙碌碌的棋子,远不能执掌大权,在山川棋盘上与秦国的君臣角逐。但眼下他却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削弱河东力量,扰乱那里秩序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必做王、相、大将军,也能办到。 前几天与吕不韦提及贩酒入秦一事,并非明月心血来潮,他为的也不是贩酒赚取的那点钱帛,而是剑指河东。 “秦国商鞅变法,税重抑商,酒价十倍于成本。《秦律》禁用余粮酿酒,沽卖取利。整个秦国,酒价贵如金玉,然而数十倍的利润能让人疯狂,数百倍的利润能让人失去理智,禁酒越严格,走私的利润就越高。我不信秦律秦制,真的能将整个国家打造得跟铁桶似的,油泼不进刀砍不破!” 尤其是河东!作为一个归化不过一代人的新郡,那里一定还有一些连咸阳君臣也无法完全掌握的地方势力,一定还有对秦律不适应的桀骜不驯者,一定还有因为不愿为秦民逃到外国,日思夜想回到故乡的流亡者…… “若是能走私秦人馋得不行的烈酒入河东,让那边以粮食为硬通货交换,再运回赵国来酿造成烈酒,如此循环下去,一个走私网络便能出现。不但河东这个大粮仓会出现一个堵不上的缺口,秦国内部也会被这个由走私猖獗而感染的伤口拖累……” 如此想着,明月仿佛化身为《大西洋帝国》里和禁酒法案斗智斗勇的私酒商人,直到庐陵君在他耳边的话语,才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原来如此。” 庐陵君笑道:“我还以为长安君在想着封地要定在何处,这才四下查勘图籍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明月心中猛地一动。 封地?没错! 他意识到,想要完美执行这个计划,酿造、走私、销售整个环节都交给吕不韦这头中山狼是绝对靠不住的,最好还是先获取一块实实在在的封土,在自己的领地上干私活才能让人放心! 第170章 南阳 九月就这么一晃而过,十月悄然而至,隆冬降临,万物凋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不过明月为自己谋封地的心,却一日热切过一日。 那日庐陵君的话提醒了他,思来想去,若是想实行走私烈酒入秦,扰乱河东秩序,损秦肥赵的策略,他还是先得到一个封地,再在封地里酿造酒浆,如此才能杜绝配方外泄,也便于他统筹策划。至于销售,明月的确不如吕不韦等善于钻营的大商贾,如今与他结下一点交情,日后或许可以利用他的商路、关系网。 明月早已是封君,理论上是有封地食邑的,不过都是虚封,仅能享受其租税,却没有去当地开衙立府,治理民众的权力。虚封与实封虽然都是封君,但两者之间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赵国历史上虽然也有几位公子封在代郡,但时过境迁,赵惠文王之后,对封土授爵把关很严格,对于近亲公子,混个虚封并不算难,但若想得实封,就必须有过得去的功劳。 他算了一下,自己“为国赴难”去齐国为质子是一功,在临淄左右逢源,达成了齐赵共同伐燕又是一功,回国后造出了单辕车,为内史省下不少钱帛粮秣也是一小功。 以上种种算起来,仍然比不过在战争里覆军杀将,斩首上万…… “马服君以麦丘、阏与两战大功,尚且只得到区区紫山乡邑,何况是我?” 他估量着,以上种种全部相加起来,就算讨要实封,顶多是一个乡邑,千户人家,想要一个县?太难了。 虽然区区一个小县,比起整个邦国来算不上什么,但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自然是多多益善。 如今明月想从军功上入手无疑是痴人说梦,赵王在虞信辅佐下,正在不遗余力地在军队里四处安插人手,是绝对不会让明月染指军权的,所以还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他一边苦思冥想,寻找新机会,一边也要完成自己的差事,十月初的立冬这一天,按照规矩,工尹署要检验这一年的工作成果,“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工尹们要考察各工坊的样式法度,严禁工师们以公谋私,总之,就是一年之末的大检验。 明月正带着僚属们四下检验,却不防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了他耳中。 “秦国伐韩了!” 得知此事,明月顿时大惊失色! …… “秦国未救燕而伐韩?” 赵王宫龙台上,赵王乍闻这个消息,竟不忧反喜,反而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前线马服君已收复失地,反攻燕国疆土,寡人还日日夜夜担心着秦国援燕,伐我赵国,岂料秦王竟直接放弃了燕国,转而攻韩了?哈哈哈哈……” 赵王他的佞幸赵穆也在一旁奉承赵王道:“秦国此举真是昏招啊,据臣所知,韩国自从华阳之战后,一向事秦恭谨,予取予求,均不敢有半点不敬。如今却突遭秦国无故讨伐,一定会大失所望,旁边的魏国也会因此惊惧,说不定韩魏就会暗地里叛秦服赵,三晋之盟重新建立,加上此战之后,燕国被打怕,齐国也愿意与我结盟,大王或许也能做一做合纵伯长,举天下之力以抗秦呢!” 赵王顿时乐了,却不料旁边的虞信泼了这对君臣一瓢冷水:“当年楚怀王、齐闵王都做过合纵伯长,举六国之力抗秦,却都因为小瞧了当今秦王,最后落得个身死国破的下场。大王,秦王是赵国最大的敌人,秦相范雎也并非等闲之辈,更别忘了,秦国还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安君……” 一提起白起的名号,方才还十分乐观的赵王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乃至于如今其他五国的君主、公子们,都从小是听着这位秦国大将的威名长大的,无敌的白起,就是他们的梦魇。 于是赵王连忙询问来通报此事的黑衣:“秦军此番伐韩,以何人为将?” “秦将为五大夫王龁(hé)……” “王龁?”赵王丹摇了摇头:“寡人没听说过。” 赵穆也笑道:“臣也没听说过,大概是个无名小将吧……” 虞信却展开地图,看着上面秦军的进军路线皱眉:“就是这么个无名小将,只花了一个月时间,便已经攻陷了韩国的少曲、高平两城,着实不可小觑啊……” 赵王凑了过来:“这两城离我赵国有多远?” 虞信指着地图道:“少曲、高平位于韩国南阳地,与赵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路程大概六百里不到,但中间还隔着韩国野王、魏国河内地,山川阻隔。” “原来在数百里之外。” 赵王似是放下心来,觉得这次秦国攻韩,起用的是一个无名小将,对赵国不会构成威胁,便要继续穿戴衣冠,因为今天是冬至日,按照传统,他要亲帅卿大夫,去郊外迎冬,同时迎接一批从前线归来的死伤者骸骨,赏死事,恤孤寡,这是他再度获得威望和民心的好机会。 但虞信却依旧忧心忡忡,盯着地图,上面少曲、高平两城的位置看在眼里,总觉得格外刺目。 因为这两城,便是韩国南阳地的门户…… 此南阳非后世之南阳郡,而是对太行山脉以南,黄河以北这片地区的称呼,山南水北是为阳。原本是周室领地,晋文公时因为勤王有功,周王便将阳樊、温、原这片城池赐予晋国,晋国以此作为进取中原的基地。 时入战国,晋一分为三,原来晋国的南阳地首先被韩占有,但由于南阳地处韩、魏两国交错地带,又是秦东进中原的交通要道,因此三国对它多有争夺,魏惠王时(公元前 357 年),魏国为得到韩 之南阳地以为防备秦国的堡垒,曾向韩国提出用两个万户大县来交换南阳的要求,后来因为这一设想对蜷缩在洛阳附近的西周公不利,周派人阻梗才作罢。 不仅魏国有企图得到南阳地的想法,秦国对它也觊觎已久,早在张仪相秦时,其战略计划之一就是先联合魏国夺取韩之南阳。作为魏人,虞信很清楚,这一计划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魏国夺取了南阳地的温地,但旋即在华阳之战后被秦国割走。 现如今,魏国已经被排挤出了南阳地,秦国韩国共有南阳。 “难不成,秦国此番想要全取南阳地?” 想到这点,虞信一时间心惊不已,若真如他想的那样,秦国这次伐韩,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鲸吞之势啊! 然而反观赵国这边,就算知道秦国的打算,却依旧什么都做不了,毕竟秦国攻的只是邻国,休说韩国没有派人来求救,就算派了,赵国忙着伐燕,军队粮秣尽数北调,剩下的都在太原防守,根本没工夫为了韩国,再在这隆冬季节里与秦交兵,暴师于外。 所以虞信只能收起心里的担忧,祈求北方的战事赶紧结束为好。 …… 虞信不知道,在宫外的长安君府,长安君也在与他想着同样的事,在盯着地图上的南阳地,面色阴晴不定。 南阳地之所以如此重要,除了它南控虎牢之险,北倚太行之固,舟车都会,人口殷实,粮食充足外,周人綦毋恢在伊阙之战后面见魏昭王时曾一阵见血地指出:“秦悉塞外之兵与周之众以临南阳,而韩魏上党绝……” 如今韩国领土由四部分组成,即平阳、上党、南阳、新郑,而南阳的太行道、羊肠坂更是上党和新郑之间的交通要道,一旦南阳落入秦国之手,新郑和上党、平阳的联系将会彻底断绝,这两地被秦国吞并,只是时间问题…… 而倘若秦国吞并了平阳、上党,接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国了,秦军可以直接从南阳、上党发兵,长驱直入赵国太原,甚至威胁到邯郸! 这就是长平之战的大背景。 “王龁?”明月琢磨着这个名字,心里一震,这不就是长平之战里,与廉颇对峙的那个秦将么? “难不成,秦国提前对韩国动手了?上党之争,长平之战,会不会提前?” 这个消息让明月没了悠闲过冬至日的心情,秦国的战争机器已经瞄准了东方,他却还在邯郸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公子,碌碌无为,一种紧迫感和焦虑感扼住了他的咽喉。 接下来几天里,明月与赵王的亲信虞信不约而同地关注起数百里外的秦韩战事来,他们紧张地注视着秦军的一举一动,只希望这次不会酿成更大规模的战争,只希望冬雪早点降临,让秦军的攻势减缓些。 或许是他们的期盼起了效果,时间进入十月中旬后,南方却突然传来消息,说秦军在攻陷少曲、高平后撤兵了,而且是较为彻底的撤离,并不是就地驻扎以待明年再战。 “原来是虚惊一场……”明月松了口气,但随即想到,究竟是什么让一旦开动就很少会半途而废的秦军回师呢? 数日后,他得知了更确切的消息: “秦国的芈太后,薨了!” 第171章 异人 异人虽名“异”,但他本人却极其普通: 他的母亲夏姬出身低微,并不受刚刚升级为秦国太子的安国君宠爱,异人只是一次醉后的意外产物,据说安国君直到他出生后两个月,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作为安国君十多个儿子里排行中的庶子,十六岁的异人长着一个不高不矮的个头,容貌也算一般,这些都决定了,他自然也得不到父亲的重视,继立为嫡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毕竟他是秦国公孙,秦王的亲孙儿,恰逢芈太后逝世之际,异人也得跪在芷阳宫那冷冰冰的大殿内,为曾祖母服孝。 秦人尚黑,不管婚礼葬礼,黑色都是主色调,抬眼看去,四周尽是一片漆黑,头戴孝布,身披葛麻的公子公孙们,密密麻麻跪满了殿堂,由此可见芈太后的子嗣是多么的旺盛…… 到处都是抽泣声,数十上百人同时啜泣,宫外还有更多的百官、士卒、百姓在跟着哭,但经过五天五夜的苦守后,异人却早已哭不出来了。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夜色深沉,十月份的关中还是很冷的,异人虽然内里穿着厚厚的衣裳,但因为没有皮裘,依然冻得浑身发抖。再加上他膝盖又酸又痛,腹中也饥饿如刀绞,异人感觉再跪下去,自己就要昏倒了。 “异人,切勿怠慢,再撑一会……” 异人的母亲夏姬是个怯怯讷讷的小妇人,就跪在异人边上,话语温和。 夏姬面上也满是倦色,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额角也开始出现皱纹,难掩盖岁月带来的痕迹。她出身本就不高,也用不起宠妃夫人们的名贵胭脂,故而很少打扮自己,看在异人眼里是心疼,在安国君眼里,则是嫌弃,安国君已经好几年没有宠幸夏姬,连带对异人,也不闻不问。 虽然受宠的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嗣子未定,但夏姬却好似认了命,觉得异人没什么希望,只求他能顺利成年,得到一个小食邑,做一个安乐公孙,衣食无忧。 即便如此,在这国丧的场合里,夏姬依旧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怠慢,别生出野心,不要惹事,低着头过活,这就是她在这硕大秦宫里的生存法则,并孜孜不倦地灌输给异人。 “儿知道……” 异人点了点头,他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打瞌睡的模样,只能强撑着眼皮,用袖子蘸了点口水擦到脸上,肩膀微微抖动,做出一副伤心状。 这可不能怪他,芈太后虽是他曾祖母,但从异人出生直到她薨去,二人却连面都没见过,更别提有什么深厚感情了。 更多的时候,异人只能从宫人的只言片语里,去了解这位曾祖母传奇的一生…… 他听说芈太后和父亲宠爱的华阳夫人一样,都是楚国人,还是王族宗女,作为楚国公主的媵嫁入秦国,侍奉他曾祖父秦惠文王,称芈八子。芈太后为秦惠文王生下三子,分别是当今秦王,还有泾阳君公子巿、高陵君公子悝。 秦惠文王死后,秦武王继位,入成周举鼎绝膑而死。因秦武王无子,便要从其诸弟里选出继承者,诸弟在各自母亲的支持下争位,这件事影响很大,在秦国历史上被称之为“季君之乱”。在异父弟魏冉的帮助下,芈太后使出了雷厉风行的手段,诛杀惠文后及公子壮、公子雍等季君叛党,将秦武王后驱逐至魏国,当今秦王这才得以从燕国回来继位。 这之后整整很多年里,基本上芈太后以太后之尊主政,魏冉辅政,这期间秦国破楚、败齐,日渐兴旺,光就这一点而来,异人满是自豪。 当然,关于芈太后与义渠君,还有二人在甘泉宫生下二子的流言蜚语,异人是不忍听闻的,当他们的别院外有嘴长的宫女窃窃私语此事,便被华阳夫人割了舌头,并严令安国君各夫人、子嗣,此等荒谬流言,决不可信,更不能说! 不过近两年来,芈太后的晚景的确不怎么好,异人只知道随着祖父秦王的掌权,随着范雎丞相的上台,四贵纷纷被逐,芈太后也住在甘泉宫里,直到死都再没出来过…… 想到这里,异人偷偷瞥了一眼跪在最前面,如同山一样高大,如同黑压压的层云一般缄默的祖父,对祖父,异人丝毫都没有和蔼慈祥的印象,他在百官臣民面前是王,在自己的儿孙面前也是王。 靠着这些胡思乱想打发着无聊到死的守孝,时间慢慢过去,就在异人就要再度瞌睡过去的时候,殿堂末尾却传来了一声悲哀的大呼,以及一声闷响。 异人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却见一个面容丑陋,穿着孝服的瘸子扔了他的手杖,扑在地上,连跪带爬地朝里面挪来,这正是大秦丞相,范雎。 殿内不少公子、公孙、老臣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这范雎虽然言谈不俗,做事也很靠得住,但在秦王面前,他却竭力表现得像是一条狗…… 范雎就这么夸张地挪到秦王边上,重重稽首:“大王,太后谥号已定!”说完,便高高举起一张白色的葛布,呈现给秦王。 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秦王这才睁开了眼,点了点头,良久之后,在旁边太子安国君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他回过头,就像是在宣布一件朝事一样宣布道: “太后谥号为‘宣!’圣善周闻曰宣!” “宣太后!” 殿内的公子公孙们如同应声虫一般,紧跟着秦王,呼喊出芈太后的新名号。 “宣太后!”异人也扬起脖子,随叔伯兄弟们一同高呼!他知道,这场丧葬的出殡仪式,大概是快结束了。 …… 到了次日,随着太后的棺椁离开了暂时停放的灵堂,抬往骊山墓室等待五个月后下葬,这场让公子公孙们消瘦一圈的苦旅总算结束了。 异人真是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恢复吃饭,不必再以一点汤水充饥了,不过接下来几个月里,他们这些孝孙还得时常斋戒,在男女之事上也要节制。 虽然据传秦王与宣太后关系不好,但在这点表面功夫上,秦王却极度重视,若是期间谁公然犯了禁忌,秦王可不管他们是他的亲儿孙,可是会让宗伯按照宫廷律令严格执法,狠狠惩罚他们…… 据说商鞅执政的时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秦惠文王都差点被削了鼻子,最后由公子卯代过施行,有前例在此,秦国的公子公孙们可不敢以身试法。 异人当然也不敢,他混在一众兄弟间,缄默无言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在完成出殡的一切繁杂礼仪后,一行人便返回了芷阳宫,吃了久违的饭飨,虽然只是几碗白粥,却让异人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不过或许好几天没有用食,饭后不一会,异人的肚子就痛了起来,只得告退去更衣如厕。 在内侍引领下找到茅厕匆匆完事后,出来以后异人却发现那给他带路小寺人竟不见了,连灯都没给留一盏,他不由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些奴婢也势利眼,对他这个公孙竟如此怠慢。 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只得摸着黑往殿堂赶去,若是被有司发现他长时间不在,只怕又要挨训。 不过就在快到灵堂时,异人却看到不远处有一队摇坠着光点的宫灯朝自己这边过来,他十分惊喜,连忙过去想要招呼,孰料才到边上,便倒吸一口冷气。 是秦王,还有范丞相,依然是秦王坐着步辇,而范雎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 好似老鼠见了猫似的,异人整个人下意识地趴倒在地,头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子上,一动不敢动,连话也说不出来,半响了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孙儿见过王祖父!” 他能感觉到步辇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而祖父那坐在辇上的影子,被月光和灯光交错投射在宫墙上,拉得老长,高大有如巨人。 秦王凌厉的目光,也扫过他的发髻,冷冰冰的声音随即传来。 “你是谁家孺子?” 异人颤声道:“安国君之子,异人!” “异人?” 秦王的声音似乎陷入了思索,异人都不确定他是否记得自己,毕竟祖父有好几十个孙子呢,他日理万机,哪能一一记住? 隔了好一会,异人才听到秦王说道:“起来罢。“随即他冲旁边的范雎自嘲道:“寡人自问也算当世英雄,怎么生的儿孙,一个个都如此胆小如鼠?” 范雎恭维道:“还是大王君威浩瀚,公孙这才有些害怕。” “是这样么?” 秦王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也不管异人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不敢站起,继续和后面的范雎谈论国事,那些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异人的耳中。 “此番太后薨逝,国丧期间不可兴兵,再加上隆冬已至,大军不可长久在外,故而寡人叫停了王龁对韩国南阳的攻伐,但并不意味寡人不想彻行丞相伐韩之策……” 一行人从异人面前走过,宫灯光线渐暗,秦王的声音也愈见微弱。 但他最后的一段话,异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等到明年春耕结束,便是大军再伐韩国之时,这一次,寡人要让武安君亲自去!” 第172章 鹜蚌相争 咸阳沉浸在宣太后丧期的悲苦中,而邯郸城内,却是一片欢喜欣悦。 因为北方传来捷报:燕国请平了! “出师两月便获大捷,斩首数千,屡败荣蚠,兵抵易水,马服君不愧是山东六国第一名将啊!” 喜气洋洋的神情弥漫在赵国宫廷内外的官署里,燕国请平一事,已经在高层卿大夫耳中传开了,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对前敌统帅赵奢赞不绝口。 不过这些夸赞,尤其是他们给赵奢“山东第一名将”的封号,听在赵国名义上百官之守的相邦田单耳中,依然有些刺痛…… 他和赵奢的恩怨,由来已久了,作为屡屡帅赵军攻入齐国腹地的赵将,他是田单的老对手,不过二人的第一次谋面,还是赵惠文王三十年时田单来赵国出使时的那次论兵,田单认为作战部队要少而精,这样才能不拖累国家经济,赵奢却以为不然,他觉得当世诸侯交战,已经不再是为了几座边邑的小打小闹,而是动辄灭国破家的决战前夕,所以必须倾国之力,以十万、二十万之众才行的通。 那场论兵的结果,是田单口上服了,但他内心深处,依然坚持着这种观点。 二人对战争相反的论调,使得八月份对赵军统帅的那场争夺,变成了一场剑拔弩张的私人恩怨,是证明谁的用兵之法正确的较量,在一般人看来,的确如此。 但田单心里,之所以去争夺大将军之位,却还有一层难以对人言说的苦衷。 从得到齐王命令,让他换到赵国来做相邦那一刻起,田单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在赵国得到实权的,果然,在他进入邯郸,正式上任的第一天,赵国的僚属们就用他们的方式,对这位来自异国的相邦表达了默默的抵制。 田单踏进门前,官署里的气氛是欢快的,相互之间是故旧的赵国百官亲切地交谈着,可当田单跨入门槛后,众人却纷纷停下话语,气氛变得沉重、严肃。 每个人都对田单毕恭毕敬,可田单从他们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半点对上司的服从,他们只是在演戏,对田单阳奉阴违,之前的机构在一如往日般运转,田单只是一个坐在相位上的傀儡。 赵太后对他的和蔼亲近,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地位。当权的赵臣们不管对他表面上的态度怎样,实质上对他是猜忌的、嫌弃的。在相邦位置上,他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除非他彻底抛弃齐国,转投赵国。 但这点,连田单自己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他身在邯郸,心,却依然在临淄。 所以事先料到这一点的田单,才在离开临淄前,与要去做齐相的平原君达成了一个密约:田单会让他的旧部辅助平原君,让他成为真正的齐相,执掌大权,还会说服齐王,让平原君保留平原邑作为封地--平原也是齐国济北领地,当年被赵军攻陷后封给了平原君,如今赵国开始归还边邑,索要平原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而平原君要帮田单得到的,则是大将军之位…… 身为相邦,会被固有的体制和僚属们掣肘堤防,但大将军不一样,将在外而君命难以及时抵达,尽管会有监军副将监视田单的一举一动,但军情多变,到那时田单可以耍的花招就多了。 可惜赵奢看穿了田单的打算,长安君也突然改变了主意,在赵太后问对时,倒向了赵奢。 于是田单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接下来两个月,北方捷报频频,每一次都能让邯郸朝堂兴奋雀跃,田单却只能面上欢喜,暗地里却遗憾地叹气。 他虽与赵奢不睦,却也知道这个老对手的本事,燕将里,没有他的对手,加上赵强燕弱,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 所以当燕国请平的消息传回时,田单知道,是时候实行自己的第二个计划了。 当日,田单便以相邦的身份,去面见赵王,当着赵王以及他一众亲信的面,力主拒绝燕国的求和,要继续与之交战! …… “燕国毁盟侵赵,决不可轻易姑息,臣以为,不如拒不同意燕国请平,让马服君以大军停驻边境,待来年春天,便可继续攻城略地!” 这下连一心开疆拓土的赵王都觉得过分,疑虑地说道:“相邦以为,这场仗还应该继续打下去?” 田单力劝道:“然也,如今的形势是赵胜燕败,马服君的大军已逼近武阳,就好比一把抵在燕国胸腹的利剑,燕军仅凭借易水和荆阮关据守,荆阮关一失,武阳将不复燕国所有。与此同时,代郡校尉李伯的偏师,也攻入燕国上谷,只要其据沮阳,塞居庸关,则燕国上都北门不开,这就好似一个从背后扼住了燕王的脖子的刺客。燕国腹背受敌,再加上齐军也攻入了渤海,取中邑,燕国已是案板上任大王宰割的鱼肉,如此良机,岂可放过?一定要狠狠打疼燕国,这样才能在战后多割地……” 田单指着地图上两国疆域道:“臣以为,赵国可将易水长城以南、武阳,乃至于督亢地尽数割走,而齐国获得北地和渤海,大王以为如何?” “这可是数百里山河。”赵王一时间有些心动,武阳是燕国下都,其面积不下邯郸且不说。督亢,那可是燕国最富饶,人口最多的一片土地啊。 不过虞信却在一旁给赵王泼了冷水:“大王,寒冬已至,暴师于外者,兵士十死二三,损耗太大。更何况燕军虽有小败,却未伤筋骨,若是逼急了,据居庸、荆阮死守,赵国能为之奈何?” 田单笑道:“马服君天下名将,岂会连几个小关隘都打不下来?” 虞信冷笑:“安平君岂能不知,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若是强令进攻,伤亡惨重,大军恐怕有怨言。更何况秦国今年已开始伐韩,虽然因芈太后之死而停止,但明年恐怕会有大举动,大王切不可将精力都耗在北面啊……不如见好就收。” “虞大夫所言也有道理。”赵王在犹豫。 “若能一举打垮燕国,让赵国后顾之忧彻底消除,岂不是更能集中兵力应付秦国?”田单依然没有放弃。 田单之言看似中肯,实则暗藏杀机。 “易水之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钳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 田单想起七年前燕惠王遇弑,赵惠文王将配合楚、魏、韩伐燕,而燕王请苏秦的弟弟苏代作为说客来邯郸,对赵王讲的“鹜蚌相争”故事。 “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弊大众,则齐国可为渔父……” 田单想做的,是让这场赵国伐燕之战,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燕国强大固然对齐不利,赵国强大同样如此,最好的是让燕赵两弊,那样他们就都没精力入侵需要休养和平的齐国了! 一时间,田单和虞信各执己见,争论起来。 赵王踌躇间,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定主意。 田单虽然和自己的弟弟长安君有些关系,但此人对燕国的仇恨,应该不假,他心里满是对开疆拓土的热切期望,一时间竟有点偏向田单,想要回绝燕国请平的恳求,继续打下去了。 就在此时,宦者令缪贤却来了,站在殿外恭恭敬敬地朝赵王、田单行礼,殿内的争吵立刻停了下来,众人都清楚,缪贤就是赵太后的唇舌,不知老太太对此事又有何看法? 自打燕赵正式开战以来,赵太后也开始为归政于赵王做准备了,渐渐将军国大事交付给他,让百官群臣有事也不要来凤台,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关切起政事来。 缪贤转达了太后的话:”太后问大王、相邦,既然燕国已请平,不知何时派使者去洽谈和约,消除两国误会?太后那还有一些丝帛食物,要请使者带去给燕后……“ “太后……主和?” 一时间,殿内几人面面相觑,赵王有些不甘,虞信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而田单,则是怅然若失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枉我苦心谋划,却忘了这一层关系,我田单一己之力,终究无法回天啊……” …… 凤台寝宫里虽然烧着暖和的炭炉,赵太后身上也披着名贵的狐裘,但她依然感觉到寒冷——自从丈夫去世后,这硕大的宫殿,是越来越冷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虽然瘦削体弱,却还是在强撑着身体处理政务,对自己温和体贴呢…… 叹了口气后,赵太后不再想先王,斯人已去,现在要考虑的,是还活着的人,是他和她的儿女们。 虽然将军政大事陆续交给赵王丹去处理,但对燕赵之战,赵太后依旧十分关切。 最初是对燕国派人刺杀她宝贝儿子长安君的愤懑,她希望马服君能不负威名,狠狠教训燕国人一顿。 可随着前线捷报频频传回,赵太后的恨意得到了发泄,那些斩首多少多少的战报,已经不能让她感到快意,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忧虑。 她开始担心女儿燕后了。 燕后是赵太后的长女,六年前才十六岁时,嫁去了燕国为王后,她出嫁的时候,赵太后亲自送她登车,临行前久久在车侧,摸着她的脚踝痛苦流涕。 那一刻,赵太后才理解了当年她出嫁赵国时,自己的母亲为何会那么伤心。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但凡母亲送女儿远嫁,都是这种心情吧。 在之后的岁月里,每逢祭祀,赵太后都会虔诚地向祖先祈祷:“必勿使返!” 虽然在触龙面前口口声声说对燕后的爱,不如对长安君的一半,可说归说,燕后也是赵太后的骨肉。她并非不思念女儿,只是希望她能在燕国长长久久,生儿育女,而她的子孙也能世代继承燕国王位,荣华富贵不绝…… 不过这份期望,却被两国交兵打破了。 “这些日子里,你在燕国的处境,一定很难罢……” 赵太后想起二十年前,那一年,她刚生下赵王丹不久,赵国便作为盟主之一,参加了五国伐齐。赵太后的父亲齐闵王就在这场战乱中,死在了楚国人的手下,她的祖国齐国也几乎灭亡。 那些日子,赵太后一面要在深宫之中,为父兄的生死忧心,为齐国的百姓哭泣,更有亡国的痛苦之情纠缠着她,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不管多么苦楚,她都要将其深深埋在心中,因为她是赵王的女人,是赵国的王后,她必须在自己的夫君,在赵国群臣面前,笑着恭贺从济西传来的一个又一个胜利。 这种矛盾,就是嫁到他国的公主王后最大困境,如今的燕后,一定也在面临这种处境,更别说据传她与燕王的关系不怎么好,至今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也许赵军每战胜燕军一次,她就要受燕王虐待一次,关在冷宫里,终日以泪洗面。” 女儿姣好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仿佛在冲她哭诉,想到这里,赵太后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好像体验到了女儿的痛楚困境。 故而,当燕国请平时,她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最关心的不是能割几座城、占几块地,而是她女儿燕后的安危。 和平,是一定要的,赵太后心意已决,她素来不喜欢战争,此时此刻,在邯郸,在赵国,不知有多少母亲也在盼望她们在前线鏖战的儿子归来呢。 所以在让缪贤向赵王、群臣转达自己的意思后,和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至于要燕国付出多少代价,由他们争论去吧。 赵太后唯一关心的事,是要好好挑一位使者,替她去燕国看望燕后,带去母亲的慰问。 那人必须聪明伶俐,最好是赵氏宗亲,因为不仅要处理好赵国在这次和谈中的利益,也要顾及到燕后的处境…… 在将此事跟入宫请安的小儿子说了之后,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暗道:“我缺的那份功劳来了……” 于是他笑道: “母后,你想要的使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谁?” 赵太后有些茫然,看了看右边,尽是一群宫婢,再瞧左边,缪贤正僵着笑脸,以为是在说他。 明月比划着自己道:“母亲,燕国之行,还有谁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么?” ps:今天只有这章 第173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十一月初,一行十辆车、百余骑组成的使节团在公鸡刚刚打鸣,东方尚未破晓时分,便离开了邯郸,向着广袤的北方驶去。 被围在中间的大车上,插着代表国家的旌节,牦牛尾编织的三重毦迎风飘飘,车内则坐着一位朝服衣冠的公子,手持玉圭,正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君! 原来,数日之前,在明月主动请缨,要求做去燕国和谈的使节后,赵太后勃然变色,训斥他道:“你才去临淄做完人质,还遭到了燕国刺杀,岂可再入虎口?” 然而明月却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如今燕国已经被打怕了,武阳岌岌可危,岂敢再挑衅赵国?他作为使节,正好利用他遇刺的事,在道义上压燕国人一头,逼迫他们缔结城下之盟…… “让儿作为使节还有另一个好处,儿可以亲自见到阿姊,问候她在燕国过的可好,像她传达母亲的思念……” 说到这,明月压低了声音道:“若是燕王对阿姊尚可,儿子在两国和约上可以松松口;若是燕王对阿姊不好,儿少不了要学一学蔺卿,来一出完璧归赵,将阿姊带回来,省得每逢燕赵交恶,她就夹在中间难做!” 也是巧了,燕后的芳名,正是“璧人”,据说是蔺相如完璧归赵后,正巧燕后满岁,赵惠文王一高兴,就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名。 “你这孩子,你阿姊已是燕后,就算是死了,也要留在燕国王陵,岂是说回就回的?” 赵太后当然对这有些孩子气的话斥责了一番,不过心里却是暖暖的,原来并不止她一人在关切着女儿,明月也没有忘记姐弟之情啊…… 重情义的孩子是母亲最喜欢的,思来想去,的确让作为至亲的明月去探望燕后是最合适的,如此才能了解她的真实处境,于是在儿子好说歹说之下,赵太后慢慢松了口。 经过明月赴齐一事,赵太后也不再将他当小孩了。为公子者,理当为国分忧,更何况作为正使,因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不成文规矩,比起做朝不保夕,斧钺随时架在脖子上的人质,可要安全多了。 说动赵太后之后,明月还要得到正式的任命,对以他为使者,一心想在燕赵之间制造更大仇恨误会的相邦田单自然表示反对,但又找不出明确的理由来。 拥有实权的蔺相如、虞信等人则表示支持,毕竟长安君遇刺,是导致这次燕赵之战的缘由,由他亲自去,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架势,也能在谈判桌上,为赵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至于长安君的口才,只要打听打听他在齐国骂死老儒,黜秦使王稽的事迹,便不会有人敢怀疑。 纵然赵王还有些忌惮,但看着太后首肯,群臣也赞同,再一想,北上燕国千里迢迢,而且这寒冬腊月里,若是马蹄打滑,或是长安君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 多方各怀心思之下,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明月在十一月初离开了邯郸,北上燕国。 …… 和入齐时的路线不同,他们走的是贯穿赵国北方的大道,经过巨鹿、沙丘,直达河间城,再经由饶县,进入燕国境内。 这一路是赵国人口稠密的地区,尤其是巨鹿、沙丘一带,地薄人众,不仅有沙丘富丽堂皇的王室离宫,也有一些据说是商纣时候就留下的殷人遗民,这里民俗懁急仰仗投机取巧度日谋生,明月沿途所见,这一带似乎农业风气不盛,男子们常相聚游戏玩耍悲歌慷慨,沿途还时不时有蒙着面的翦径盗匪,不过看见他们这大部队就远远躲开了。 当地官吏告诉明月,那些盗贼,其实都是当地恶少年、游侠儿假扮的,专门拦截过往商旅,敲诈勒索,官府屡禁不止,而且到了晚上,这些人还会去掘冢盗墓。 至于女子,也不老老实实地持家,她们的心思都放在其他方面——因为这一带女子姿色甚美,所以是王宫女婢的主要来源…… 明月对这种病态的风气大摇其头,不过在离开沙丘后,愈往北,天气越趋凄冷,四周也没那么热闹了。原本可容三辆车并行的大道,逐渐变成一条仅能容一辆车行驶的小径,好在地势平坦,旷野在眼前无限伸展,直至极目尽头。 这里,就是所谓的“河间”了,虽然这一片在春秋战国时尚未得到充分开发,但阻止不了为利而生的商贾,路上来往颇为频繁,日落后也极易找到歇脚的驿站、亭舍。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们离开饶城后,道路两旁人迹罕至,农田开始退去,只见茂密深林和无人的荒野,有时候他们不得不露宿野外,每到夜晚,那些似乎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森林里,还会传来此起彼落的狼嚎…… 眼看小公子的随从都有些警惕不安,向导向他禀报情况:“长安君,离了饶城,再往前百里直到燕国高阳邑,都是荒地,再无乡邑可以住宿……” “两千多年后,在河北中部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一片无人区。”明月颔首,心中暗暗咋舌,随即想到另一件事。 其实在他离开邯郸之前,赵太后曾事先告知他,若是他这次能顺利完成使命,或会将这饶城一带封给他,作为实封的封土…… 以他一个没有立过军功的小公子而言,这个封赏已经不错了,但明月却有些不乐意接受。 “饶城还是太偏了,且人烟稀少啊。”真正来这一带转了转后,明月得出了结论,以饶城的基础和所处的位置,除非花上一代人的功夫改造经营,否则不会有起色。 最重要的是,饶城离秦国太远,远到明月的一系列计划都没有施展的机会。 按下此事不提,他们在十一月中旬时抵达了已经落入赵军手中的高阳城,在这里,他还见到了久违的赵括…… 明月在还没到高阳城的时候,就遇到了一队人马,还有一个满脸冻得发红,下巴上蓄起软须,却依然斗志昂扬的青年将领,老远见到他,就兴奋地打马过来,招呼道:“长安君!” ”括兄!“明月也掀开车幕,笑着与他见礼,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后,赞道:“三个月不见,括兄已是一位经历战阵的将军了!” 他眼尖,瞧到,赵括的衣甲制式已不是五百主,而升级成了校尉后,便恭喜他道:“还得到升迁,想必是立了大功罢?” 赵括脸上却有些无奈:“统领我的校尉在上月攻高阳时中流矢死了,我这才接替了他的职务……” 随即他一扫脸上阴霾,指着身后的城池笑道:“不说这个了,长安君远道而来,一定倦极了,我已让城内安排下住宿食物,还请长安君去歇息,稍后我便带君好好转转这高阳城,这里本是燕国大将军荣蚠的封地,如今却被我军夺取,当做前线大营……” “前线大营,这么说,马服君也在此?正好,我便要向他讨教讨教,是如何在三个月内打得燕军节节败退,仓皇求和的!” 不提还好,一提赵奢,赵括顿时再度皱起眉来,瞅着旁边无人,这才拉过明月,轻声说道: “长安君,此事切不可外传,家父旧伤复发,病倒了……” ps:新剧情有点卡文,今天还是一章,明天起恢复每天两更 第174章 上兵伐谋 “不曾想,马服君竟病羸至此……” 比起几个月前的老当益壮,眼前赵奢老得让明月都快认不出来了,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不老则已,一有病痛就马上显得非常衰老,皮肤更加松弛,白发也远胜往昔,多年积累的伤病,将一个铁铮铮的沙场大将军,变成了病榻上的咳嗽不止的老朽。 看着赵奢瘦削的手臂,略显浮肿的脸庞,明月心里一阵后悔,当即顿首道:“早知如此严重,真应力劝太后,不该让马服君出征……” “长安君不必自责,若是老夫此番不能亲临前线,在家里会老去的更快,说不定此刻已经不活了。” 赵奢却强撑着身子,在赵括搀扶下起身,笑道:“对于吾等赳赳武夫而言,征战不是劳顿,而是磨砺铁剑的金石,我这把老剑,若再不沾血磨砺,就要生锈折断喽……” 马服君的心态倒是不错,虽然身上有病痛,却也没妨碍他处理军务,这便当着明月的面,让诸心腹将领上来,在一阵铿锵的刀剑触动声和急遽的脚步声后,几名裨将、校尉入内,先是汇报军情,而后赵奢再一一交待下去,让他们各司其职,确保不被燕军偷袭。 此举看得明月暗暗颔首,为将者的五种重要品质,勇、智、仁、信、忠,赵奢此刻至少做到了两点,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哪怕他受伤病困扰,却依然能用自己的经验让大军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而不让这场军事行动变成虎头蛇尾的撤离,赵奢用他的兵法和耐心,为赵国得来了燕国的求和。 等军务结束后,赵奢便对明月解释道:“隆冬时节是不好打仗的,前线十万大军,其实上个月底便已撤离过半,去中山、河间过冬去了,剩下的都是服长役的戍卒。这一点绝不能让燕军觉察,虽说燕军屡战屡败,荣蚠连自己的封地高阳邑都丢了,燕下都武阳也岌岌可危,但谁能断言,燕人就没有在筹划下一场反击呢?冰天雪地里,还是燕军更占优势。“ “小心驶得万年船,马服君处置得当!”明月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燕国既然已经请平,应是不再幻想能战胜马服君了罢。” 赵奢却不以为然,转而问道:“长安君北上花了几日?” 明月道:“足足半月。” “大军拔营驻扎更耗费时间,吾等当初可是用了二十天,才抵达前线的,其中的舟车劳顿,长安君可想而知。” “小子可以在馆舍歇息,比起将士们舒适多了。” “长安君明白便好。” 赵奢又问道:“一路上,长安君可见到负伤返回的士卒,还有沿途草草掩埋的骸骨?” 从越过赵国边境后,几乎每一处战场,都能看到新的坟土堆,燕人的尸体是堆一起埋了的,赵卒的尸体则是每人都有一个容身之所。 明月肃穆了下来:“见到了,楚国的三闾大夫在《国殇》里描述战场,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今日一见,才知其惨烈。” “真正战场的惨烈,更甚于此。” 已经见过血的赵括面有戚戚,接过话后,竟开始打着节拍唱了起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的情形,丝毫不差。” 那《国殇》在中原传唱甚广,赵奢父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明月听得越来越奇怪,赵奢在自己面前尤其强调战争之艰难,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要让自己回去后作为见证人,为士卒们表功?这事上,再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在感慨了一番后,赵奢才道:“战事已毕,军争上该做的,老夫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要靠长安君的伐谋伐交……说到这,老夫就不得不提一件事。” 言罢,他便直起身子,瞪着明月道:“长安君,你此番为入燕正使,是否能像赴齐一样,不辱使命呢?” “小子当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 赵奢笑了起来:“尽力而为可不够,长安君,你可知道,之前你与平原君达成的赵齐结盟一事,让老朽最不满的地方是什么?” 明月心知赵奢并非无故发问,只得小心地说道:“马服君或是在不满意赵国对齐让步太多,将济西、济北诸城邑还给了齐国?” “然也!”赵奢也不再掩饰,拍案道:“老夫之前就和太后抱怨过,济北、济西诸城,是过去二十年里,几位将军、十万大军轮番进攻才夺取下来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沾染了赵卒的血,怎能轻易就还回去?” 老将军看上去依然有些耿耿于怀:“虽然太后以赵国背后需要盟友为由说服于我,但失济西、济北诸城,老夫还是食不甘味,感觉没脸见死去的燕周将军,没脸见先王。” 他起身对赵括和明月道:“济西济北,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且西连卫、魏,居山东之胸腹;北走燕、赵,当东阳之咽喉。两百年前,晋齐争霸,往往争衡于此。得此地,便可以控齐国之肩背,制驭齐国,莫便于此;失此地,真是赵国的损失,痛失霸业啊!将士在外浴血而战,朝中却不甚怜惜,将吾等所夺疆土轻易地就送人了,既然如此,当年如此费力夺取作甚?” 说完,赵奢还恨恨地往空气里挥动拳头,看上去甚是遗憾,他是力主对秦防守,而对东方齐国开疆拓土的一派武将代表。 明月有些无奈,赵齐之盟虽然是他促成的,但其间的领土交还,却不是他能插嘴的,赵奢的愤懑冲他发泄,真是来得冤枉。 他便笑道:“马服君是在为将士们抱不平啊,这怨气是该有,将军是不是想要提醒我,此番北上燕国,切不能再做退让之事了?” 赵奢冷冷说道:“若是三战而胜,燕国请平,最后却一点疆土都没获得,将士们的封赏也没有着落……”赵奢冷笑道:“这大军中,恐怕就要对朝中管外交的大臣心生怨望了。” 这下全清楚了,赵奢是站在一位武将的角度,向明月施压,让他在出使燕国时,切勿再手下留情,而是要狠狠宰燕国一笔,多割土地,多索钱帛…… 如此,这一战才能得全功,如此,将士们才能得到应有的封赏。 可若是完全依着赵奢这些武将的想法,明月藏在心里的那个计划,便无法推行了,只有他知道,那场决定国运的大决战,将于四年后,在西方打响,而非东方。 再说了,现在的他,可不是在紫山邑上,受赵奢耳提面命教训的晚辈,他是堂堂赵国正使,手持旌节,遇到不关乎核心的事,可以自行决断,和谈邦交是他负责的,岂是赵奢这位前敌统帅能指手画脚的? 狸猫捕鼠,公鸡司夜,各司其职,可不能乱了套! “马服君之言,小子铭记于心,此番北上,一定会让将士们的血汗不白流……” 不卑不亢地表明立场后,明月话音一顿,又说道:“不过小子依然觉得,在这七雄并立,合纵连横的大争之世,战争,只是实现政治外交的手段,而不是本末倒置!岂不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175章 其次伐交 ps:推荐两本书《我是国宝我怕谁》《吞噬世界之龙》,虽然风格不同,一个变身一个奇幻,但都是“老作者”的良心作品,很好看,大家可以试试。 …… “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以全胜的策略争于天下,从而既不使国力兵力受挫,又获得了全面胜利的利益,这就是孙子谋攻的上乘方法,马服君以为如何?” 赵奢听了明月洋洋洒洒说这么一大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又是一个死读兵法的,岂可以此两可之术治国、邦交?长安君,大王和太后怎就放心让你为正使入燕?” 这一骂,却是把他儿子赵括也骂进去了,赵括却是不服气了,当即为长安君抱不平道:“父亲,长安君在临淄时与秦国使者、齐国群儒周旋,不落下风,岂是不懂伐交之人?” 赵奢嗤之以鼻:“老夫这一生,见过楼缓、苏秦、苏代一大群纵横家,除了苏秦尚可外,其余都是言过其实之辈。彼辈日夜在君王面前鼓吹,说善用兵者,不通过打仗就使敌人屈服,不通过攻城就使敌城投降,摧毁敌国不需长期作战,可到头来,若是离开了军争之胜,这一切,都是一番空谈!” 作为一个务实的将军,赵奢很讨厌策士。 明月承认道:“诚然,两国之交,必先胜于军争,若是作战打不过,再好的谋略也是空言。强大的军力是争霸前提,但在战场战胜敌国后的策略,就值得商榷了……” 他举起了例子:“马服君想要的,是对邻国倾尽力量攻伐,夺取其城池,收纳其百姓,从而使赵国疆域越来越大,国民越来越多,国力也越来越强罢?” “不错!”这是赵奢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当年中山国领土有方圆五百里,武灵王独自将其吞并,功业建成,名声高杨,利益到手,天下没有谁能侵害赵国……这才是强国之法,而不是今日得三城,明日割五城,长此以往,国不强而弱矣!” 他的话语里透露着一位老将的焦虑,以及继续建功立业的雄心。 但明月摇了摇头:“马服君可不要忘了,当初武灵王灭中山,仅仅是靠了胡服骑射的军力强盛?前后又花了多少谋略?” 他看向赵括,笑道:“括兄可否说说灭中山之战里的伐谋伐交?” 赵括当仁不让,也不给自己老爹面子,当即掰着指头算了起来:“中山本依附于齐国,极其骄横,多次反击燕、赵,得了不少城池。武王知道中山不可强取,便与中山五国相王,使得中山与齐国反目,接着派乐池去中山国做相,洞悉了中山虚实,还在中山散播儒学,使得中山国上下不修武而好儒。最后,又迎接燕昭王归国,从此燕成了赵的盟友。” “恰逢此时,孟尝君联合五国伐秦,在函谷关与秦军鏖战,诸侯无暇顾及中山存亡。自此,天下形势对赵国极其有利,即便如此,也花了二十万大军,前后进攻了五年,才灭亡了中山。” 明月颔首:“不错,二十万人,五年而归,马服君是参与灭中山之战的老将,想来比我更加清楚,当年的战事艰难到何等程度。” 当年的战斗历历在目,赵奢岂能忘得了?顿时沉默了,却听明月又问道:“试问马服君,灭燕与灭中山相比,孰难孰易?” 赵奢沉吟:“自然是灭燕难。” “不错,就算赵国外部没有强敌,就算齐国协助,想要灭掉方圆两千里,人口两百万,号称带甲二十万之燕,恐怕要花整整一代人时间罢?若燕王遁逃辽东,时间可能更长。故而,与燕国彻底交恶,便不是明智之举,毕竟西境强秦虎视眈眈,赵国能放在东边的兵力寥寥无几。若这次我不顾一切,定要燕国多割土地城邑,就算燕王答应了,事后也会怀恨在心,日夜修甲备兵,等秦国与赵国交战于西方,燕国再度起兵南下,试问那时候,这次割取的几座城邑,是不是都要丢失了?搞不好,腹背受敌之下,赵国还会有亡国之危!” 这是真实存在的问题,以赵奢之才,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却不会因此而放弃武将的诉求。 他大笑道:“老夫曾听说过,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说的就是长安君啊。因为害怕燕国与赵国彻底交恶,索性连城池都不敢割取?这和因噎废食有何区别?君不见,秦国正是逐渐割取邻国土地,才变成如今天下之半的,赵国欲与秦角逐,除了效仿秦国开拓疆土,强兵强民,还有何良方?” 明月已经完全入戏了,他反驳道:“不然。秦,号称四塞之国,其北面有甘泉高山、谷口险隘,南面环绕着泾、渭二水,右边是陇山、蜀道,左边是函谷关、殽阪山。有如此地利,形势有利就进攻,形势不利就退守,反正六国也很难攻入函谷关,这就是秦国优势之处,所以能对邻国任意宰割。” “秦孝公时先割河西;秦惠文王时再割河外、上郡、汉中;秦武王时得宜阳,打通了进取中原之路,到如今,河东、鄢郢落入秦王手中,秦军的旗号出现在河内、南阳,这真是积少成多,滴水穿石,依靠一城一池,一地一县,日渐形成了天大的胜势,着实令人畏惧。” “但即便如此,秦国在攻伐敌国时,也极其考虑策略,绝不会同时与两个大国为敌,故而才有张仪使楚绝齐之事!” “对于赵而言,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赵乃中央之国,四方皆敌,西有强秦虎视眈眈,若是对东方两国也咄咄逼人,导致腹背受敌,那是亡国之灾。” 这下轮到赵奢沉吟了:“那长安君以为,应当如何?” “小子以为……” 明月思考了一会,又看了看赵括,不管历史上的赵括有怎样的命运,这一世,他与赵括是过命交情,无疑是值得信任的,而赵奢,明月把他当做长辈一般尊敬,在那个计划上,也需要赵奢的支持,所以说服他很关键。 他正要说出来,赵奢却比了比手,让赵括出去。 “此事事关国策,岂是你一个小小校尉能与闻的,出去!” 赵括无话可说,悻悻地离开了,明月心里好笑,对赵奢坦言道:“赵国现在应当重新拾起张仪苏秦合纵连横那一套,必须通过策略分化敌人,赢得盟友,而不应该一味夺取土地。攻城略地,短时间内不能增强国力,反而结下了仇敌。齐闵王时的齐国就是例子,以当时齐国之强,一旦四面受敌,一样会一朝崩溃!” “纵横之策?”赵奢心里冷笑,他对纵横家那一套一向是不感冒的,但方才长安君一通分析的确在理,让他也有些刮目相看,看来长安君这一路上没少思考啊。 “那长安君以为,要如何对燕国施展纵横之策?” “马服君还记得苏代对先王说的那个故事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希望赵是渔翁,而鹬蚌,则是齐燕!” 赵奢沉吟:“齐燕本就是世仇……” 明月道:“士无定主,邦无定交,再大的仇恨,若是面临切实威胁,也会被忘掉。而赵国近年做的,就是在燕齐的旧伤疤上不断用刀剑比划,让两国有新裂痕。先前主张交还济北,是蔺卿和平原君的决策,为的就是让齐燕更多接壤,多生冲突,我在临淄时力主齐国与赵国一同伐燕,也是为此目的!故而我以为,此番割取燕国城池必不可少,定要让燕国付出代价,但也不可过分,切不能让燕国感觉到赵国的威胁更甚至于齐……” “何其难也。”赵奢摇头:“长安君有把握?” “值得一试。” 明月解释道:“括兄已告诉我了,马服君以疑兵掠武阳之郊,使得燕国大震,燕军回援一事真是神来之笔。通过此事,小子认识到,燕国之内,也并非铁板一块,同样分出无数派别,有的亲赵,有的亲秦,但这其中关系何等繁杂,小子此次,正想让马服君能写一封亲笔信,将我引荐给昌国君乐间!” 赵奢矢口否认:“我与昌国君乃至交,乐间也是我子侄,但两家各为其主,战时绝无往来。” “仗不是打完了么?乐间可是此番燕国与赵国和谈的关键。” 明月不依不饶,他很清楚,马服和昌国乐氏的交情,绝非那么简单,听说两家还约了儿女亲家,他来之前已请从赵国的乐乘求了一封信,但还想赵奢也给他一份,来个双保险…… “信我可以写,燕国的将相关系,盘根错节,我也可统统告知于你。” 赵奢看明月的眼神,逐渐从质疑变成了审视,但却没有一口答应:“在此之前,我想知道长安君对齐国又有何谋划?” 明月毫无迟疑:“一面使齐燕相攻,赵国取利,一面也要想方设法削弱齐国,使其不得不依赖赵国,制衡燕国。” 赵奢叹息:“高唐、麦丘、平邑、昌城这几处已还给齐国,齐国日渐恢复强盛,如何削弱?” “齐国的强弱,不在于那些城池。” 明月笑了起来:“马服君别忘了,高唐、麦丘、平邑、昌城这几处,虽答应齐国要还回去,但平原邑和至关重要的平原渡口,不是还在赵国手中么?倘若东方有事,而安平君又不在齐国,老将军与廉颇将军随便一人引军而东,以齐国之羸弱,又无山川关隘之限,便可成当年乐毅破齐的破竹之势……” “长安君真如此想?”赵奢瞪了明月一眼,有些对他另眼相看。 “我还以为,长安君和平原君一样,是亲齐的……” “我是赵国公子,如今更是赵国使节,一切以赵国利益为先,我哪国都不亲!” “善,大善!” 赵奢露出了笑:“长安君说齐国强弱不在于城池多寡,那在于什么?” 明月眨了眨眼睛:“在于一个人。” 赵奢一愣:“人?莫非是……田单?” 明月垂首:“正是马服君的老对手安平君,二君虽然不合,但马服君应该知道,正如马服君为赵国砥柱一般,安平君也是齐国柱石,少了他,齐国便不足为惧。” “话虽不错,但田单还能一辈子呆在赵国不成?”赵奢摆了摆手:“此番战罢,他便要回去了。” “这有何难?” 明月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让安平君有国难回,有家难归,不就行了!” 第176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离开高阳城时,明月的使节团里多了不少甲兵将士,而赵括正是他们的领队。 “我听闻长安君在去齐国时,说过一句话,叫做弱国无外交,如今燕国请平,是因为惧怕我赵军兵锋威胁其下都武阳,大军在前线,就像抵在燕国胸口上的剑,一刻都不能放松,不然,燕国将再度放肆。故而此番长安君入燕和谈,身边的武贲决不能少,不可堕我国军威!” 在赵奢的这番话后,赵括便被勒令与长安君同行,赵括本担忧父亲伤病,想要亲自照顾他,然而在军营里,赵奢抹去了父亲的角色,只是一位不容违抗的将领。 赵括只好有些不舍地离开了,与上一次去临淄时不同,那时候的他,只为脱离了父亲的束缚而欣喜,可如今,见识到真正的战场,见识到父亲的大将风采后,他那点青年人的自尊自傲,便不翼而飞了。 “小子一定不辱使命,达成一个让马服君也能满意的和约!”明月只能如此对赵奢承诺。 二人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后,赵奢又给亲信们下达了一道死命令。 “老夫离开邯郸时曾许诺过,此番北征,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战事虽告一段落,但仍不可松懈,倘若我死了,大旗不倒,军不发丧!直到长安君完成和谈,为我国赢得利益为止!” 一股肃杀悲凉的气氛笼罩在大军中枢,能在寒冬腊月里依然坚守在这前线,所有人都对长安君此行寄予厚望。普通士卒希望他能早点完成和谈,让和平重新降临,他们才好解散归乡。将领们则希望长安君能够多割城邑,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在新夺取的领地上,获得更多的土地。 此时此刻,明月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高阳北方数十里的鄚城。 鄚城在易水南岸,是昔日赵国交割给燕国的五城之一,如今随着燕军的收缩,又被赵军所占,燕赵两国的疆界,已推进到了易水。 在鄚城歇息过夜时,明月若有所思,能在前线见到赵奢是一大幸事。这让他看明白了一个道理:于他而言,当然认为一切都得为四年后的长平之战让路,但也必须考虑到军方的意愿,故而他绝不可能一城不割,不然肯定会遭到各方诽谤怨恨。 所以得到鄚、高阳、行唐、曲逆、勺梁这原属于中山故地的五城,便是明月与燕国和谈的底线。 燕国方面也早已得知了赵使入燕的消息,作为请平的一方,自然是忙不迭地来相迎,双方约定,在易水碰面。 ……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次日,站在奔流不息的易水边上,明月不由打了个寒颤,虽然已至正午,但天气依然阴森森的,风不断从北方吹来,让他感受到了这条河流的寒意,脑中不由想起了这首诗歌。 可惜如今秦始皇还没影子,荆轲至多就是个襁褓少年,高渐离是否已生,也不得而知。 战国时代的鼓点,正要抵达它的高潮,距离终点尾声为时尚早。 今日要渡过易水的,不是绝境里只能放手一搏的荆轲,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在一步步接近自己目的的长安君。 他们首先要站在河岸边上,等待燕国的人来接洽,明月放目望去,易水南岸一片寂寥,大概受战争影响,这一带的百姓都逃走了,尽管有单辕车运粮,效率提高了不少,但赵奢可没少贯彻“因粮于敌”的策略,每支部队必做的事,就是在占领区四处搜粮。 至于易水北面,则是一道绵延上百里,看也看不到尽头的夯土墙,它挡住了明月的视线,让他没法将燕地一目而尽,这就是燕国的南长城——易水长城。 赵括这几个月里行走在这片战场上,一度追击敌军到过易水,对这一带自是再熟悉不过,便对明月道:“这道长城始建于五十年前,那时候的中山国正强,多次与燕国交战,乘着燕国子之之乱,中山王派兵夺取燕国南境城池十余,占领其疆土方圆百里,同时还掠取了燕国许多财物礼器,于是燕国便在易水北岸筑长城,以拱卫其下都。” 明月颔首,这时代的长城可不止是秦燕赵的北境有,列国之间,几乎都有长城,赵国也不例外。因为邯郸距离魏国控制的邺地太近,赵国也在漳水北岸筑长城以防不测,长城,便是国与国之间提防甚重的标志。 不过亲临此地后,明月也搞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燕国为何在小败后匆匆求和,他们完全可以靠燕国寒冷的冬天打垮赵军啊。不过眼看乌云沉沉,似乎随时可能下雪的天空,再想到被小心守护在易水长城后的燕下都,明月恍然大悟。 “燕国人大概是怕下个月易水结冰,赵军便可以畅通无阻地进攻长城,直接威胁武阳吧?” 就像后世那首词里形容的一样,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几个月的燕军气吞如虎,如今却屡战屡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果说历史上,燕国和齐国还能打个五五开的话,对上赵国,燕国基本就有败无胜了…… 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成效仍在,眼下,赵军虽然与秦军角逐有些吃力,可对上其他五国,基本都能以少胜多。这也是明月觉得赵国尚有一丝希望,没有放弃希望,干脆投降秦国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明月不由对燕国这场虎头蛇尾的战争感到好笑,转而问赵括道:“括兄,你觉得,燕国为何要与赵国开战?” “不是因长安君遇刺而起?”赵括虽然对战略、战术倾注精力,可对于一场战争的起因,却兴趣寥寥,为将者,不需要去考虑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只需要想方设法将战争结束!用胜利的方式! 明月笑道:“我的遇刺,只是在燕赵本就糟糕的关系上,浇了一瓢油,让火势更烈些,早在刺杀发生前,燕军已侵入边境。” “那是因为燕国贪我疆土,不宣而战?” “也不全是。” 明月道:“前日与马服君深谈一番后,我对燕国内部的情形多了几分了解,原来那燕王乃燕昭王之子,却并非正统继承者,而是燕惠王被弑杀后,由弑君之臣公孙操扶持的,继位数年,疆土无尺寸增长,国内民生也没什么改善。这位燕王为了维持威望,让人觉得他比燕惠王做得好,迫切需要开疆拓土,正巧此事赵国国丧,更遭到秦国入侵,同时传来赵齐即将反目的消息,燕王以为赵国无暇北顾,便冒险发动了战争。” “不止是燕王,被委以重任的高阳君荣蚠是宋国人,素来不被燕人接纳,他也需要用一次大功劳证明自己,如此才能压制燕国内部各派将领,坐稳他大将军的职位。” “于是这对君臣一拍即合,这才有了这场如同闹剧的战争。”明月也是边说边摇头,河北平原无险可守,只能容许一个大国存在,虽说地缘决定了赵燕之间不可能永远友好下去,这场仗对于燕国来说,的确太过儿戏,太过冒险了,如今赵军兵临易水,齐军顺着渤海北上,都占了不少土地,燕国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燕国内部,或许也有人在为燕王的威望扫地,为荣蚠的失利而暗暗窃喜呢…… 正说话间,北岸的渡口处,却有一艘船破开水面,朝这边缓缓驶来,看那旗号,应该是燕国派来接长安君的。 赵括的麾下和燕国人打了几个月的仗,顿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不过明月止住了他们,因为他看到,那船庐上除了划船的人,似乎没有任何兵卒武器,一位身材挺拔的将领立于船头,在这边以弓弩瞄准时,也没有妄动。 船只靠岸后,那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将抱拳朝明月、赵括行礼道:“可是长安君?在下燕昌国君乐间,奉大王、王后之命,前来相迎!” 第177章 佩剑冲星聊暂拔 作为燕国的“昌国君”,乐间很清楚,自己的一切,都是源于父亲的余荫。 在燕国,乐毅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能及的,他当年以轻卒锐兵,长驱齐国,济上一战,齐军大败,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齐地七十余城,都被乐毅攻了下来。 而临淄的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于燕。齐国传承八百年的大吕钟收于武阳元英宫,当年被齐将匡章夺走的召公之鼎重新返回了蓟城历室。 国仇得雪,燕国人高兴极了,他们都在传颂说,自从召公之后,燕国或困于山戎,或败于齐燕,还从来没这么荣耀过,而五伯以来,人臣之功也未有及乐毅者…… 这声望,这威名,哪怕乐毅最后离开了燕国,哪怕他死在了邯郸,他的子孙依旧能享受福泽,燕国封君,无贵于昌国君,乐间年纪轻轻,已经是朝廷重臣! 不过年仅七岁就做了昌国君的乐间本人,却知道事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美好,在国内,他依旧饱受怀疑,为了维系留在燕国的乐氏殚精竭力,所以年近二十四岁的他,因为过于成熟稳重,看上去竟似三旬。 不过这些烦恼在奉命来迎接赵国使者时,统统都得收起来,乐间换上了笑脸,打量长安君,见他仪容不俗,礼仪得体,暗暗修改了对他“孺子易与”的印象。 同时,乐间也注意到站在长安君旁边那位青年,见他面善,却还是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直到那青年恭恭敬敬地喊了他一声“兄长”后,这才惊喜地说道:“莫非你是马服君的长子?” “正是赵括!”乐毅与赵奢交情莫逆,两家孩子打小也没少在一起玩闹,乐间长赵括几岁,赵奢一直让他以兄事之。 不过以赵括这从不服人的脾性,小时候可没少和乐间打架,但儿时的事情到了成年后说起来,就成了笑话,成了二人的谈资,在驶往易水北岸的船上,赵括和乐间的叙旧就没有停止过。 当然,乐间也没有怠慢明月,礼数上恭恭敬敬,光从派乐间来迎接这点上,就能看出来燕国对和谈的重视。 不过在他身上,明月却看不到“败军之将”的那种屈辱尴尬。 “或许是觉得这场仗不是他自己打的吧?”明月如此想道。 乐间族兄乐乘的信还在他身上,又带上了与乐氏交情匪浅的赵奢之子,可都是为了乐间此人。在明月眼里,这个人,或能成为今后几年燕赵之间风平浪静的关键…… 但明月又觉得,在乐间那对赵括的看似热络背后,依然有种疏离感,这让他觉得,此人十几岁就能在燕国为封君立足,决不是仅凭乐毅的遗泽,他可不止是一个将领这么简单,所以他也没急着摊牌,只是含笑观察着乐间的一言一行。 “上了岸,便不能对弟如此亲切了,我也是身不由己,还望弟勿怪。” 在船只抵达北岸码头后,乐间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赵括赔了罪,随后走出船舶,扶着剑,恢复了一位燕国将领的不卑不亢,伸手道:“长安君,请!” 在乐间引领下,进入被易水长城牢牢守护的燕国腹地后,明月发现,对方似是在故意让自己看到一些东西…… …… 他们是从东南往西北走的,一路上,首先见到的是燕军的营垒,时值傍晚,展目远望,能看到燕军大营处慢慢点燃的营火,火焰如同坠落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乍一看,怕是有十万大军之多。 是夜在路边亭驿留时,赵括根本就没睡好觉,路上总是有大军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密密麻麻,还夹杂着甲叶的哗啦,兵器的磕碰,牛马的嘶鸣,这一切,都惊得赵括不敢合眼。这次和护送长安君入齐那回不同,进的不是友邦,而是敌国! 直到黎明时分,外面的脚步声才停了,赵括粗略一算,这一夜怕是过了上万人…… 次日,他将这件事告诉了长安君,长安君却说自己昨晚睡得很香甜。 “我骑马握剑的本领括兄也见过了,若是有事,只能指望勾践与括兄……” 这次明月北上,就带了忠心耿耿的鲁勾践做护卫,昨夜鲁勾践一直按剑守在他门前,一宿都未合眼。 拍了拍尽职的鲁勾践,明月又笑道:“再说了,吾等已身处燕国腹地,若是燕国打算对吾等不善,就算有孟贲之力,也不能逃脱,不过我还是相信燕国求和的诚意,昌国君,你说对不对?” 已经走到门边,刚好听到他们谈话的乐间这才大笑道:“这是自然。” 同时他又多此一举地解释道:“昨夜有大军经过,惊扰到长安君了,还望勿怪。” “岂敢怪罪。”明月道:”只是不知如此多的大军行经此地,要去作甚,莫非是燕国要再兴战端?” “正常调度而已,长安君勿虑也。” “希望如此。”明月点了点头,同时表达了自己很想念姐姐燕后,想要快些出发的希望。 只要不过分,乐间都依着他们,不过他心里也对长安君暗暗称奇,觉得此子遇事不惊,看来并不是一个易与的使者啊。国内那些人想用这些手段吓吓他,同时虚张声势让赵人觉得燕国依然有再战能力的打算,好在和谈时多点筹码,看来要落空了。 接下来的行程里,但见燕国官道上接连不断的车骑旌旗,矛戟如林,有的行军队伍足有半里之长,前为车骑,后为步卒。当然,也少不了一大车一大车的辎重,络绎不绝地向南运去。 乐间按照上面的吩咐,也不让长安君等人回避,就让他们远远看着,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赵括等人都皱起了眉,但明月却一言不发。 对燕国人的打算,他已洞若观火,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出戏,含笑不语,这反而更让乐间看不透他。 等三天后,他们抵达燕国下都武阳时,明月没有被第一时间迎进城,去元英宫里和燕王碰面,而是先被乐间带到城外,见到了燕国大将军荣蚠,以及上卿粟腹…… …… 兵营辕门之外,上百名身材壮硕的武士悉数站出,他们戴着沉重的兜鍪,穿着这时代尚且少见的铁札甲,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长戈,佩戴黑色刀鞘的短剑,排成两个纵列,从辕门口一直站到大帐。 “长安君,请!” 乐间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明月则沉下脸道:“昌国君,我乃赵国和谈使节,如今你不迎我入武阳王宫,却带我来兵营,这是何意?如此架势,又想做什么?” “大王之命,让粟上卿在此与长安君先谈,大将军与我则旁听和谈,这样商量两国撤兵一事,也方便些,有了初步的章程,再入宫禀明大王不迟……至于这些兵卒。” 乐间指着那些燕士,口是心非地说道:“他们恰恰是欢迎贵客的排场,长安君有所不知,我燕国地处北境,民风彪悍,好慷慨悲歌,连舞蹈,也是跳的武贲持剑舞,有贵宾到来,当然也是让甲士列队相迎。” 明月默然,看向前方,那些甲士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家伙,这会儿阳光已从层云里探出头来,映照其上,烁烁反光,耀亮前路,而上百名武士也齐刷刷扭脸看他,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满是杀气! “公子,来者不善啊……” 赵括和鲁勾践十分警惕,想劝明月勿要过去,但他却笑着摇了摇头,对乐间道:”燕国的好客,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言罢,明月便不动声色地迈步向前,身处兵器包围中,他手心已经出了不少汗,拳头捏起黏糊糊的,但在外人看来,长安君步履丝毫不乱,晏然朝大帐走去。 赵括、鲁勾践对视一眼,这才一左一右随他前行,赵括握紧了手里的佩剑,鲁勾践则不甘示弱地朝瞪他的燕国武贲对视。 等一行人走到大帐门前,两名手持长戟的卫士又哐当一声将两戟交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随即大声说道:“兵营重地,兵甲护卫皆不得入内!” “哪来如此多规矩!” 鲁勾践护主心情,正要大怒,明月却阻止了他,平静让他留在外面,又轻描淡写地指着赵括道:“此乃副使,可随我入内否?” “自然可以。”乐间笑着朝把门的武贲使了眼色,但他们依旧不从,反而盯着明月和赵括的佩剑道:“奉大将军及上卿之令,请赵使解剑!” “请赵使解剑!”外面上百名燕士也同时大呼,声震四野! 明月的耳朵被震得呜呜作响,他心里暗道今日恐怕是不能轻松了,眼看燕士皆杀气腾腾,让他心中也有几分忐忑,但在面上却浑然不惧,反握住自己的剑,大声道: “剑,乃君子之器,身为赵国正使,更不可无剑,我手中之剑饰玉镶金,乃是母后在赵国祖庙里祭祀供奉三日,才交予我的,岂能入他人之手?此剑已非杀人之兵,而是礼仪之兵,使者剑履入朝是诸侯常法,燕国难道是地处苦寒之地太久,染戎狄胡貉之俗,连中夏的礼数都忘了么!” 第178章 黔驴技穷 别看明月年少,面容稚嫩,但认真起来,发起怒来,却让人不敢小觑,此言掷地有声,让燕人惊诧,不过那帐前两名戟士因得了命令,坚持不让。 “明明是燕败赵胜,如今这作态,却似是我来求和一般。”明月心里如此想,也动了真怒。 他回过头,对乐间厉声威胁到:“昌国君,若燕国今日是刻意想辱我,我这便掉头回赵国去,去告诉马服君,燕国丝毫没有和谈的诚意,即刻让大军进攻,渡易水,围武阳了!若是燕国不允,我今日便以此剑,自刎于武阳之外,让天下人都知道,燕国刺杀我不成,就改为诓骗我来燕国斩杀了!“ 说罢,他便转身拔剑,横于脖颈之上上! “长安君不可!” 这下倒是把乐间给吓坏了,连忙欲上前拦,恰逢此时,帐内也有一个衣冠朝服的中年人匆匆出来,正是燕国上卿粟腹。 粟腹满头大汗,也举着双手道:“长安君,此乃误会……先把剑放下。” 今天的下马威,本来就是粟腹给燕王出的一个主意,说是要一路上给赵使下马威,让他知道燕国有一战之力,本以为这位小公子没见过世面,容易诓骗,谁料却碰上个胆大的。而且长安君身份尊贵,在稷下也出了名,更有之前“燕国行刺”这盆脏水在先,若是他动真格死在燕国,那就真说不清,这场仗,也没个尽头了! 于是他便只能与乐间一起好言相劝,答应让长安君剑履入帐,这才让明月将剑收了回去,同时明月也对这燕国上卿粟腹有了第一印象: “色厉胆薄之辈,要演戏就演到最后,半途露陷,就是虎头蛇尾了。” 不过在大帐内,却还有一白发苍苍,黑脸长须的老者对外面的闹剧不闻不问,依旧大马金刀地昂首挺坐在主座上,等粟腹、乐间将明月迎进来后,才冷冷地看着他。 粟腹请明月入座后,笑着介绍道:“长安君,这位乃是燕国大将军。” “原来是高阳君,失敬。”明月上下打量了荣蚠一番,他年纪比赵奢还要大一些,这场燕赵之战,就是两个老将的交锋啊。 武将总是比文臣硬气一点,荣蚠目瞥明月,口出讥讽:“原来这便是赵使长安君?本以为是一俊才,不料却是个黄口孺子。” 明月不甘示弱,口齿伶俐地说道:“荣将军,我这黄口孺子,是替赵王来问候燕王的,毕竟将军在前线同马服君的会猎屡战屡败,燕王面上定然有些过不去,可我却没料到,高阳君竟然还占着燕国大将军之位,没有被替换下去,这在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赵国,是绝不可能的……” 这番话夹枪带棒,说得荣蚠大怒,拍案道:“大胆孺子,在我军营里也如此放肆,难道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怕外面的燕士剑戟?还是怕将军一怒之下杀了我祭旗?” 明月却料定今天的面谈,是以上卿粟腹为主,荣蚠只是来唱白脸吓唬他的,便先把他的威胁说了出来,昂首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有何好怕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又有何好怕的?” “你!”荣蚠气极,老将军在燕国内德高望重,乐间等晚辈都敬他三分,哪里受过这种气?还是粟腹朝他连连使眼色,才压下了怒火,气哼哼地闭口不言,心里却有些乱。 这长安君年纪虽小,却对燕国内部的形势看得很透彻,他荣蚠,的确是处于卸任问罪的边缘,乐间、卿秦等人,时刻盯着自己这位置呢,他名义上是大将军,可其实连他的去留,都取决于上卿粟腹愿不愿意向燕王说情…… 粟腹一阵尴尬,虽然这场和谈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他们的预期,但苦心编排的戏,还是得演下去。 于是粟腹哈哈大笑起来,对明月道:“长安君一路远道而来辛苦了,外面兵卒粗鲁不识礼仪,还望长安君勿怪,从赵国边境到武阳,沿途风光定然大为不同吧?” 明月颔首:“燕赵皆在大河之北,按照禹贡九州划分,皆是冀州,这风光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更冷了些,想必人口国力,都比赵弱了不少。” “不然。”粟腹摇头,夸耀道:“我燕国东有朝鲜、辽东,北有东胡、肃慎,西有居庸、荆阮,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既有碣石、渤海之饶,又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燕之国力,比起赵国来,丝毫不逊色!” 他虚张声势地说道:“长安君一路上,在沿途难道没见我燕国兵营军容?没见源源不断发往前线的大军?” 那些东西,都是燕国人故意让他见到听到的,明月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见到了。” 粟腹道:“那长安君以为如何?我燕军之盛,辎重粮秣之富,依然有一战之力……” 荣蚠也气势汹汹起来:“先前虽中了马服君之计,略有小败,但大军尚未伤筋动骨,倘若赵国以为胜局已定,那就错了,老夫合十万人之力,依然能让赵师有来无回!” 明月哈哈大笑:“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我所见的燕军,丝毫不逊色于这首诗里的煌煌之师,不过……” “不过什么?”粟腹问道。 “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和黔中之驴一样啊……” “黔中之驴?”帐内三位燕国重臣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我门客里两个小说家从南方听来的故事。” 明月起身,缓缓说道:“楚国黔中郡这个地方本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而无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怯怯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号,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说完这个“黔中之驴”的故事后,明月微微一顿,朝粟腹一拱手道:“在外臣看来,燕国的这一番作为,诸君今日的作态,就是黔驴技穷啊!” 此言一出,帐内三人,皆勃然色变! ps:今晚有点事,明天三更补上 第179章 远水救不了近火 “孺子敢尔!以为燕国无人乎?” 明月讥讽燕国的话语一出,老将荣蚠便拍案而起,对他怒目而视。 “燕国的确无人。” 这下更是火上浇油,荣蚠已拔出剑,不顾乐间阻拦,要来揪明月衣襟了。 明月却半步不退,在荣蚠的剑就要横上他脖颈时才道:“要不然,也不必在前线大营广社营帐、空灶,行减兵增灶之计了,惜哉,虽然看似庞大,但其中真正燃起的炊烟,却不足数。” 这话让荣蚠动作一僵,愣在了原地。 明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燕国的确无人,若不然,也不必让前夜才从馆舍经过的大军次日凌晨匆匆返回,可惜路上来回脚印车迹是抹不去的,且兵士太过疲倦,虽然还勉强扛着旌旗,但我看他们却似是要睡着了,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岂能去前线作战?” 粟腹面上变了颜色,心里一阵慌乱,难道他们一路上为了虚张声势,让赵人觉得燕国尚能久战的戏,都被看穿了? 乐间倒是没有异色,只是叹了口气,他从一开始,便不看好粟腹之计,他对燕国的情况再清楚不过,燕国虽然位居天下七雄之一,疆域也不亚于赵、齐,可地广人少,且大半国土苦寒不利于耕作,只能放牧些牛羊,举国人口不过三十多万户。 那还是燕昭王时极盛的情况,在经过破齐一役后,虽然燕国看似疆土大增,可国内的大量丁壮,也被派往反抗不断的齐地,在田单大败骑劫的即墨之战后,随着燕军的不断死伤被俘,最终回到燕国的人不到一半,在这种情形下,燕国一下子就从强国被打回原形,十余年过去了,依然没能恢复过来。 在这种背景下,燕王一意孤行对赵国开战,本就是极其冒险的举动,朝中不乏反对者,可惜乐间、剧辛等人因有赵人身份,遭到燕王怀疑,反倒是主战的粟腹、荣蚠、卿秦等占据了上风,推动了这场战争。 结果,还打输了,燕卒死伤被俘数千,之前荣蚠许诺的好处统统没见着,营中怨声不绝于耳。加上连续用兵小半年,兵卒多有不满,燕人本就桀骜不驯,拉帮结伙当了逃兵的人不在少数,那些从上谷、右北平、辽西、辽东征召来的戎狄小部落仆从兵,更是在入冬后接连离开了前线,骑着马一路北归,燕王竟无力阻止。 在这种背景下,才有了燕王觉得这场仗打不下去,甚至连守住武阳都难,不得不向赵国请平。 粟腹本想极力掩盖燕国的虚弱,好在谈判时占据主动权,却不料被长安君一眼看穿。 明月则是感激地看了与他一同入内的赵括,他不懂军事,那些细节若不是赵括一路上为他指出,他还真看不出来。 当赵括对他说,一路上所见的燕军营地,有不少是空营时,明月还有些惊异,问他为何知晓,赵括则自信满满地指着那些营垒道:“兵法云,将必上知天道,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登高下望,以观敌人变动:望其垒,即知其虚实;望其士卒,则知其去来。” “长安君请看,虽然营垒密布,旗帜也插得满满当当,但吾等在早晚却听不到敌营有鼓铎之声,即便有也有气无力,又看到黄昏时分,燕营上有许多飞鸟而没受到惊恐,便可知此乃空营。此外,大军行进时,虽旌旗飞扬,可远处数量之外却未见飞扬的尘土,可知队伍不长,燕人的这些布置,必然有诈!” 这下明月可感受到有一位“上知天道,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的理论型人才在身边有多重要了,诚然赵括在实战上依然是个菜鸟,可观察敌情方面,他却已展现出了不错的天赋。 本是燕人想要虚张声势,结果却被明月将计就计,将此事一举拆穿,让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了。 明月丝毫没有放松,更进一步道:”在外臣看来,燕国不仅无人,而且缺粮,我见燕军虽然一直在以数百乘大车运送粮秣去往前线,然车上粮包不鼓,且运送之人腹中空空,有气无力,沿途百姓面有菜色,如今已是仲冬之月,却依旧有农夫农妇在田间地头翻找,希望能觅到食物,武阳乃燕国下都,附近百姓都如此艰难,何况他处?” 这一番话说得帐内的三人有些迟疑,明月适时提议道:“故而,这场仗再打下去,对燕国亦无好处,何必再强撑?燕国也不用指望赵国知难而退,诚心诚意坐下来在案几上好好谈谈,才是唯一的解救之法……” 眼看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都已被戳破,粟腹已经有些动摇,荣蚠却依然硬着嘴道:“这一切不过是长安君的妄自揣测,且不说燕士勇锐,就说外面,燕国也不是没有盟友,倘若对峙到明年开春,秦再攻赵,赵国难道还能让大军长久地呆在北边么?” 这话让粟腹再度打起精神来,这是燕国最大的依仗了,他顿时冷笑道:”不错,黄雀捕蝉,螳螂在后,长安君别忘了,强秦可还在赵国之后虎视眈眈呢……“ 明月面上做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事到如今,上卿和将军竟还指望秦国之救?“ 他心里早就对此有了准备,随即摇头笑道:“我再讲一个故事罢,鲁穆公时,因畏惧齐国入侵,便分别派公子入晋、楚为官,希望在齐军入寇时得到两国之救。然而鲁国大夫却不以为然,对鲁穆公说,越是水乡之国,人人都善于游泳,可若此时有人掉进汶水里,去请越国的人来救,那么不等越人赶来,那人早就溺死在汶水中了。指望远方的晋、楚能救近处齐国侵鲁,就像是指望远方的越人能救溺死在门外的鲁人一般。” “同样的道理,秦国虽然强大,但秦军若想攻赵,还得先越过韩、魏,想要威胁到邯郸,更得逾太原、上党,过太行山,弥地数千里。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即便得到了赵城,秦也没法长期守住,故而秦国攻赵,战在千里之外,要半年才能生效。” “然而赵攻燕却不同,从邯郸发号出令,不出十日而数十万大军便可在东垣集结,以马服、廉颇为将,渡呼沱,涉易水,抵达两国边界,以贵国的兵力空虚,粮食缺乏,必是摧枯拉朽,不到四五日便能杀到这武阳城下!燕王身在元英宫中,也能听到城外的金鼓喊杀!故而赵之攻燕,是战于百里之内!” 一口气说完后,明月朝三人一拜:“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这不就跟鲁穆公一样么?失火而取水于海,海水虽多,火必不灭矣,远水不救近火也,诸君,此策实在不智啊……” “远水救不了近火……”粟腹念着这句话,这长安君能言善辩,简单的一次交锋,便将燕国最大的希望给打破了。 明月再接再厉:“更何况,诸君难道还没听说,秦已攻韩的消息么?在我看来,比起跑到千里之外来救燕,秦王和秦相,似乎对宰割韩国更有兴趣……这不就是燕王见秦国救援迟迟不来,向赵国请平的缘由么?言尽于此,不知三位以为如何?是要继续摆出架势,与赵军决一死战,战于武阳城下,等失败后再签订城下之盟呢?还是将今日之事禀明燕王,正式开始和谈?” 乐间看了看其余两人,他今日就是旁听,一直没有插话。 荣蚠也没了方才的气势,盯着粟腹,让他拿主意,毕竟他才是此次和谈的燕国代表。 粟腹犹豫了一番后,这才向明月施礼道:“长安君一番言辞,让吾等猛醒啊,燕国是诚心和谈,公子切勿怀疑,此事定会禀明大王。” “那还等什么?”明月立刻站了起来,笑道:“还请上卿速速送我入城,面见燕王、燕后!” 粟腹道:“自当如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粟腹先是不答,与其余二人耳语一番,斟酌了一下后,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只不过,大王与王后如今不在武阳,而在蓟城……”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80章 黄金台 隆冬十一月下旬,前脚刚离开武阳,使节团便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也是明月来到战国时代后遇到的第一场雪,雪不大,坐在车里,看着朵朵柔软的雪花缓缓飘落,明月不由脱口而出。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一会,本来是枯黄色的河北平原,变成了一片白雪皑皑。而在雪一降一化后,气温就变得异常寒冷。 离开邯郸的时候,赵太后屡次关照说燕国可比赵国冷多了,让他带上了所有最暖和的衣服,随即却发现根本不够。这里真是冷得吓人,而且气温还在不断下降。夜里的温度早已跌至冰点以下,每当朔风吹起,便如尖刀般割进明月最暖和的狐皮衣,这时候他顿时明白,什么叫“狐裘不暖锦衾薄”了。 在野外时寒冷更甚,每次沿途下车小解时,明月只感觉两腿直哆嗦,虽然上身裹得严严实实,可下面毕竟穿着颇似裙子的深衣,总感觉漏风。每当这时候,他就开始想念棉裤了,在棉花普及开来前,在北方如何御寒,的确是个大学问。 不过就明月所见,那些护送他们北上的燕国士卒却对这小雪无动于衷,似是对此司空见惯。他们穿的不厚,只有普通的衣褐,由粗葛粗麻编织成的氅裹住头和肩膀,仅仅将吏拥有满溢腥羶,老旧破烂的皮毛御寒。对普通士卒而言,尽管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依然被冻得通红,但只要脚底套上一层毛皮垫子,便能够在雪中行走无阻。 有时候车辆会陷入到雪或泥水里,得靠着燕人们无数双手的推攮,车队才得以继续前行,这期间明月仔细观察,并没有人喊苦喊累,只是默默地履行着职责。 明月看着心中有些不忍,便让侍从将携带的烧酒给这些燕人分一些。 那些燕卒本来还在说什么赵国的酒哪里比得上燕国的酒烈,却不料刚揭开皮壶上的盖子,就是一阵强烈的酒味冒了出来,抿了一小口,只感觉从嘴里到喉咙直到肠胃都一阵滚烫辛辣,他们不由用燕国方言大呼痛快,并向明月表示感谢,停下歇息时,还有人会对着飘雪的天空,唱起苍凉的燕歌…… 从他们豪放的姿态来看,明月感受到了什么叫“燕赵多有慷慨悲歌之士”。 是夜在驿站休息时,他便对裹着一张熊皮的赵括道:“我听说过一个理论,说是住的越偏北,气候越寒冷的地方人长得越高大,故而燕赵之士,高于楚越之士,而在燕国哭寒之地长大的燕人,也比临淄、邯郸城里长大的良家子骁勇善战得多。” “越往北的人似乎越高是不假。” 赵括也怕冷,一边烤着营火,一边不屑地说道:“但按照长安君的说法,既然这些燕人如此骁勇不畏死,为何当年会被匡章在短短四十天里,就打破了国都,差点灭亡?而此番与我赵军交战时,也皆无战心,稍触既溃?” 明月笑道:“燕国之弱,燕军之败,与士卒本身是否骁勇无关,而与主政者昏庸无能,不体恤子民,不能使他们尽力有关。” 他打了个比方:“你看这次燕赵之战,明明是六七月的丰收前夕,燕王却不顾百姓收成,强令他们服役作战;马服君才刚刚接近武阳,还没过易水、长城,燕王竟吓得从下都跑回上都,君王如此昏庸,如此胆小,岂能指望士卒为他卖命?” 虽然知道除了秦国之外,六国的国君是越往后质量越差,祖先的志向胆气都统统消失了,竟再无英主,可明月也没料到,他那“姐夫”燕王竟如此胆小。 燕昭王经营下都武阳,颇有些“天子守国门”的意思,可他的儿子,如今这位燕王倒好,不在武阳安定人心,却自顾自跑到了北方的上都蓟城避险去了…… 燕国南部的人心惶惶,才打三个月就没了战心,跟燕王这作态不无关系。 因为天气和下个不停的雪,所以他们行进缓慢,一天能行三十里已是不错,于是整整走了十天,时间进入十二月后,他们才抵达了离蓟都一天行程的地方…… 这里是一处接近废弃的行宫,乐间说今夜便要在此过夜,而明月下了车以后往四周一瞧,却发现远处有一座若隐若现的高台。 他想起一件事来,便对粟腹道:“上卿,这里莫非就是……” “不错,此行宫正是碣石馆,因为碣石坂得名,而那座台,便是黄金台。”粟腹看着那座高台,目光复杂,那里是燕国霸业鼎盛的标志,可惜如今早已没落寂寥。 “当年我父也曾在那被燕昭王封为上谷太守……”赵括恍然大悟,同样对黄金台十分向往。 “离天黑尚早,可否能去近处看看?”明月提议道。 粟腹并未拒绝,不过他赶了一天路累的够呛,自己不想去,只与守着这座行宫的人商量一番后,便让他们带着长安君和赵括,骑着马,朝黄金台走去,并嘱咐说只能在下面观望,不可登台! …… 一刻后,明月等人登上了被称为“碣石坂”的小山坡,从这里可以看到黄金台的全貌。 黄金台虽称之为“黄金”,却并非黄金珍宝堆砌而成,原本也不这么叫,而是源于一个故事。 赵括从赵奢处听了好多遍,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导游,对明月道:“据父亲说,当年燕昭王收拾了残破的燕国之后,登上了王位,他谦卑恭敬,以厚礼重金招聘贤才,准备依靠他们报仇雪耻,然投奔之人却不多,于是燕昭王便请教郭隗先生……” 不等他细说,明月便笑道:“而后郭隗先生便说了千金市马骨的故事,于是燕昭王便将郭隗先生当做‘马骨’,费千金为他筑了此台,拜为上卿。于是天下之士闻之,纷纷趋燕,这其中便有望诸君(乐毅)、马服君、邹衍先生、荣蚠、剧辛等人?” 赵括哈哈一笑:“原来长安君知道。” “身为赴燕使者,不做足功课,我怎敢主动请命来这?” 明月见那些燕国看守行宫的人都在远处,听不到他们对话,便打马到赵括旁边,对他轻声说道:“括兄,还记得我跟你那日的谈话么?我说燕国之弱,不怪燕士不够勇锐,而要怪燕国的执政者昏庸无能。” 赵括颔首:“自然记得。” 明月指着远处的黄金台道:“燕昭王便与现在的燕王,以及过去历代燕王不同,他继位后心怀耻辱,便吊死问生,与百姓同甘共苦,赢得了人心,又善于利用贤人治国,郭隗、邹衍为师,剧辛为行人,苏秦为说客,乐毅为大将军,荣蚠为前锋,马服君为郡守。于是二十八年后,燕国殷富,士卒乐佚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闵王出走于外。在诸侯印象里不善战的燕兵这次无比骁勇,他们追亡逐北,入临淄,取齐鼎,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唯独莒、即墨……” 他感慨道:“燕昭王在时,燕军是多么善战啊,诸侯皆侧目,可如今的燕国,却又在昏君治下衰弱了。” 赵括点头:“长安君说得对,此战燕军之败,不在兵,在君,此乃燕之不幸,却是赵国之幸!” 看着周围的寂寥,看着那些丘陵下孤零零的乔木,看着黄金台上寂寥空无一人,又想到三十年前,初筑黄金台时这里群贤毕至的盛况,明月心中满是感慨,情难自抑之下,赋出了一首唐人吊念燕昭王的诗……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一首诗吟罢,赵括有些惊讶地看着明月,明月则只是望向夕阳中的黄金台,上面落满了雪花,从上到下一片白色森森的,虽然黄金台上没有黄金,但在残阳的映照下,上面的雪也好似裹上了一层金子,烁烁发光,倒真似黄金之台了…… 正要掉头而回,却不料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不意竟还有外人记得先王的伟业……”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寂寥,明月和赵括一回头,却看到一位身穿猎装的老者骑在马上,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十余岁,却依然英姿不减:背上是猎弓,身侧是箭囊,后面还有一队拉着猎物的随从。 长者也看着黄金台,目光复杂,但随即语音一变,冲明月质问道:“不过,霸图今已矣?公子真觉得,如今的燕国的霸业,彻底凋零了?” 那些带明月来远眺黄金台的行宫随从闻讯过来,顿时大惊,拜倒在地朝那老者行礼,口称“剧先生”。 “剧先生……莫非他就是……” 明月心里如此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下马拱手道:“小子一时有感,随兴赋诗,不意竟冒犯了长者,不知长者如何称呼……” 那老者也下了马,朝明月还礼,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眉毛,将他坐下那匹枣红色的马也披上了一层白甲,唯有他的一双眸子依然黝黑而精明。 却见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夫剧辛,长安君,久仰大名了!” ps:12点半还有一章 第181章 剧辛 剧辛说他对长安君久仰大名,而明月又何尝不是早已听闻此人之名呢? 此人和乐毅、赵奢一样,都是赵武灵王时代培养出来的一批赵国人才,沙丘宫变后,赵国内部人心惶惶,大量人才出走。剧辛听说燕昭王筑黄金台,思贤若渴,便前往辅佐,也被燕昭王封为大夫,与郭隗、邹衍齐名。 虽然在燕国已有三十余年,但剧辛的言谈,依然摆脱不了一口浓重的邯郸口音,却听他感慨道:“不曾想,这许久没来人的地方,却是一位赵国公子来凭吊先王……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可惜啊,先王已经逝去十多年了。” 士为知己者死,剧辛毕竟是燕昭王一手发现提拔的人才,难免有些动容,明月眼珠一转,便投其所好地说道:“剧子这是什么话,难道非得燕人,才会敬重悼念昭王么?昭王之贤明,是全天下人都为之赞叹的,若让小子来评点昭王之业……” “公子当如何评价?” 剧辛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他,手紧紧握着猎弓。 见这半百老叟已经被自己吸引了注意力,明月心里暗笑,面上却十分肃穆,引用同样是唐人陈子昂怀念燕昭王霸业的另一首诗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便是小子对燕昭王的评价!”人生在世,全凭演技,何况今日明月心里的确是感慨万千,他差点都要哭出来了。 “善!大善!”晓是剧辛明白,这恐怕是长安君投他所好的刻意讨好,却依旧被这极高的评价打动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为长安君这句评价,就当浮一大白!” “惜乎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又看着远处风雪交加,一片寂寥的黄金台,回忆起知遇之君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当年燕国霸业正盛的意气风发,眼眶竟不免有些湿润。 等情绪稍微好些后,剧辛立刻就热情了起来,竟拉着明月的手,邀请他去附近的小庐里吃吃野味,饮一盏热酒…… 明月朝赵括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剧子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算起来,剧辛与赵括的父亲赵奢还是故旧,行宫的燕国小吏见状,也不敢阻拦,只能匆匆回去告知粟腹。 剧辛居住的小庐就在距离黄金台不远处,到了以后一瞧,虽不是草庐,但也不大,跟赵括家紫山上的别院倒有几分神似。 剧辛家的下人忙里忙外收拾主人刚打回来的獐子,剧辛则邀明月和赵括就坐,用红泥烧制成的烫酒用的小火炉也已准备好了,新酿的米酒还未过滤,倒在鼎中,架在上面一温,酒面上泛起一层绿泡,香气扑鼻…… “长安君、贤侄,请!”剧辛倒是大方,举起酒来就邀他们喝酒,这热酒下肚,寒意顿消…… “多谢剧子招待。” 放下杯盏,赵括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叔父不是应该在上都下都有府邸么?为何竟住在这种地方?” 剧辛却不明着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先王陵寝就在附近,老朽年纪大了,朝中之事也无心去管,便向大王请命,来此为先王守陵。” 他看上去倒是豁达,笑道:“这附近山清水秀,入冬后泉水冻结,满山雾凇,别有一番情趣,更别说丘陵间獐鹿甚众,我也正好在附近随便打打,好叫野兽不要太多,践踏惊扰了先王……” 不过明月却从中看出了一丝寂寥,暗道赵奢对他讲述的燕国内政果然不假,这剧辛在燕昭王、燕惠王时期都是燕国重臣,可在燕惠王死后这七年时间里,却备受冷落排挤,有些郁郁不得志啊。 “机会来了,这剧辛也是史书留名的人,并非是作为战将,而是作为法家,为燕昭王改革朝政,使得燕国一改过去数百年的羸弱,大霸北方。五国伐齐的大戏里,这剧辛又作为燕国的使节和邹衍一起游走各国,左右游说,达成对齐国的包围。如今虽老,应还有几分本事的,他本是赵人,若能将其赚回赵国去,倒是不错,再不济,也算在燕国削除一个敌人,这老家伙看上去可比粟腹之流难对付些。” 于是明月沉吟一番道:“先前剧子是不是问我,为何认定燕国的霸业一去不返了?” 剧辛顿时收起了笑容:“老夫毕竟是燕臣,高兴听到对先王的盛赞,却听不得燕国的坏话,还望长安君明言。” 明月起身,举酒道:“蓟城,召公时燕国初封于此,享祚已八百年,然春秋之世,燕国一直与中原时断时续,受迫于山戎,其国力人口,与中原晋、秦、齐根本无法相比,这注定燕国长期积弱。” “到了近百年,燕国也一度称王,但终究内乱不断,于中原影响甚微,还差点被齐国灭亡。” 明月回过头,一拱手:“幸而燕昭王不世明主,以剧子等贤臣一同携手,才使得燕国殷富,伐东胡、朝鲜,得辽东,辟国千余里。其后,又巧用合纵连横之势,五国伐齐,一战而举齐国,使诸侯震惊,燕昭王几为北帝!” 他对燕国历史兴衰的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剧辛也在那暗暗点头。 “惜哉,似是应验了那句话,大霸不过五,小霸不过三,燕国之霸业实在不长久,燕昭王之后,便土崩瓦解,先是驱逐了乐毅,又失去了齐国七十余城,连驻齐的燕军归来的不到一半,燕国之势大衰,能自保守住祖业已是不错,至于进取?” 明月冷哼一声道:“这次燕王贸然伐赵,遭到赵齐夹击,丧师失地,匆匆求和就是进取下场!由此可见,燕国的霸业,是一去不复返了,还是好好休养生息,与邻和睦,才是治国之道。” 剧辛毕竟是燕臣,顿时面色不豫:“原来长安君此来燕国,是要教我王治国之道的?” 明月拱手道:“小子不敢,执国者应该谨慎,这是剧子的观点,我只是借用而已,可惜剧子忠言逆耳,燕王他听不进去啊,这才酿成大祸……” 剧辛变了颜色:“长安君休要离间老朽与大王的君臣关系!” “还需要小子离间么?”明月哈哈大笑起来:“一朝君王一朝臣,剧子若非备受冷落,为何会被排挤到这荒郊野岭,偏僻行宫来为燕昭王守陵?” 剧辛默然,他因为早先反对权臣公孙操弑君而立当今燕王,一直遭到记恨,逐渐失了权势,成了一个被边缘化的前朝老臣,只能在这里守陵狩猎,聊以自乐…… 明月乘机说道:“剧子,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如今燕王对剧子言不听计不从,何不去之?” “去之?”剧子冷笑,摸着他花白的胡须道:“老朽这把年纪了,还能去哪?” “可以去赵国!”乘着粟腹还没派人来,明月匆匆说道。 “剧子本是赵人,古人言,狐死必首丘,人死必葬于故乡,沙丘宫变早就过去了,连当年与公子章的下属马服君都已经拜为大将军,先生更不必有顾虑。更何况,当今天下,山东六国唯赵尚强,能与秦角逐,且朝中急需人才,若剧子肯回赵国,一定会得到重用,也能让剧子之名,重新让天下人知晓……” 剧辛皱眉沉吟不语,明月对他长拜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难道剧子就甘心在此再打一二十年的獐鹿?小子的建议,还望剧子思之!” 第182章 老骥伏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咀嚼着这句话,剧辛闭上了眼,年轻时的壮志豪情,似乎再度涌上他沉寂已久的心中。 犹记得他二十余岁时,正值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灭中山、收楼烦,赵国一片欣欣向荣,他们这一代人,正是在那样昂扬向上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然而沙丘宫变却将赵国硬生生割裂了,成兑专权,堵塞上进之途,大批涉案的人才仓皇外逃,好在燕国接纳了剧辛,燕昭王,他比赵武灵王要英明睿智得多,那时候的剧辛也相信,自己能与满朝的济济人才一起,将燕国打造得国富民强,兴霸业,留名青史。 只可惜燕国的霸业维持了不到十年,就在一片火牛奔腾下土崩瓦解了。齐地全丢了不说,连本就捉襟见肘的士卒也损失大半,燕国人口素来稀少,从此一蹶不振。 更可悲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燕国内部还一团混乱,燕惠王再不得人心,也是燕国的大王,却被权臣所弑,他的儿子尽数被杀,燕昭王的一个庶子却被扶持上台,成了当今燕王。 剧辛在那场政变里没有及时站队,这就导致从那时候开始,作为燕国三朝老臣的他就失去了在朝堂的话语权。新王对他们这些旧臣并不信任,剧辛劝说的话他也不听,不得已下,为求自保,剧辛只能以为先王守陵为名,跑到这附近的林苑隐居。 但他的热血,何曾冷却过?那些射杀的獐子麋鹿,哪里比得上站在禹贡九州图前猎国来得刺激?那些自家酿的酒浆,哪里比得上功业告成时君王赏赐的琼浆玉酿? 剧辛也渴望重新振作,重新扬名于天下,但长安君给他的这个选择,却并不是上上之选…… 他反问道:“长安君只是一个无权的公子,难道还能许给我一个将相之位不成?” 明月默然,过了一会才道:“至少一个上卿之位,我相信太后、大王是不会吝啬的……” “上卿……”剧辛摇了摇头,似是有些不满,又似是有些疲倦:“老夫老了,也累了,祖坟虽还在赵国,但来燕国三十年,娶燕女,有子有孙,连坟冢也选好了,就在蓟丘西隅,能望见黄金台的地方。我啊,早就不知道自己是燕人还是赵人了……” 剧辛说得心有戚戚,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犹记得,二十年前,联军大败齐军于济西后,自己曾经和乐毅争论过是否要进一步攻入齐国腹地的问题。 当时剧辛认为,应该见好就收,他觉得齐大而燕小,燕军赖诸侯的之力才打败了齐军,此时应当攻取其边城以自益,这才是长久之利,不然,倘若被复仇冲昏头脑,一味要全取齐国,到时候又不能永远占领,只会徒然增加燕齐两国的仇恨,以后必会后悔。“ 然而乐毅却态度坚决,觉得齐闵王废黜贤良,信任谄谀,政令戾虐,百姓怨愤,早已失去民心,如今齐军主力已经被歼灭,如果趁势攻入临淄,定能摧枯拉朽,一举灭齐!倘若错过了机会,让齐王悔悟以前的过失,改正过错而体恤人民,重新收拾了人心,到时候再想破齐就难了。 燕昭王最后采纳了乐毅的策略,派燕军长驱直入,果不其然,齐国几乎灭亡。 经过这么一件事后,在天下人眼里,他剧辛的智慧谋略便不如乐毅,永远都是乐毅的陪衬,哪怕乐毅死后依然如此…… “现如今,长安君邀我去赵国,我之职位,必居于马服、廉颇、蔺相如等人之下,难道老夫背负背叛燕国的骂名,就是为了再去做他人的陪衬?” 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就是剧辛的人生准则。 他可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自己的本事从不怀疑!乐毅死了,他就是燕国资历最老的一人,即便在今王时不受重视,可只要今王不再了,新王迟早也有想到他的一天! 他的身子骨很硬朗,五十余岁依然无病无灾,反倒是当今燕王,才过四旬,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剧辛相信,自己定能比他活得长。 所以比起去前途未卜的赵国,他还宁可留在燕国,继续蛰伏等待,就像一匹老马在枥槽里默默咀嚼着豆刍,一边等待再度在战场上狂奔的那一天。 他心意已决,拒绝道:“长安君,归赵之事,还是免了罢。” 明月似是有些失望:“事到如今,剧子还对燕王怀揣希望?” “有何不可?”剧辛笑道:“就我看来,普天之下的诸侯之君,除了秦王稷老谋深算外,其余六国之主,皆是平庸中人,当今赵王,恐怕也不是什么贤明之辈吧?比起赵武灵王、赵惠文王大为不如。” 他起身背着手,感慨道:“吾等士人这一生追求的,无非是适逢其时,得遇其主,如此才能风云际会,轰轰烈烈做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既然燕赵皆非明主,在燕或在赵,又有何区别?” “原来先生是觉得赵国之君不值得你稽首称臣。” 明月默然半响,也不为他那便宜哥哥辩白,而是猛地抬头,借着几分酒意道:“那假如,赵国能出一位不亚于燕昭王般贤明的君主,也为天下良材造一座黄金台呢?先生当如何抉择?” “倘若如此……” 剧辛看着此子扬起的双眉,炯炯有神的眼睛,心中有微微震动,仿佛他初次在此地拜见燕昭王时的情形,便笑道:“等赵国有朝一日也出了先王那样的明君,修了招贤纳士的黄金台,我剧辛,自当驱马复归邯郸,风雪无阻!” “好!”明月举起酒樽,满饮一盏:“一言为定!” …… 这场临时起意的招揽终究是无果而终,不多时,天色将黑,粟腹也闻讯派人找来了,他似乎很不愿意明月与剧辛有接触。 剧辛送明月他们出门,在明月拜别后,却拉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长安君想要为赵国招揽人才,且不论年龄老幼,我倒是可以为你推荐一人,虽不如我,但也算一时之选。” 明月拱手:“不知剧子要推荐何人?” 剧辛摸着花白的胡须,露出了笑容,目光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看到邯郸城内的两个游闲少年在嬉戏玩闹:“正是我的老友庞煖!他,也是一匹郁郁不得志的老骥啊!” ps:今天只有这章,明天三更补上 第183章 蓟城 “庞煖何许人也?括兄可知道?” 是夜,明月一直在思索剧辛临走时推荐给他的那人,庞煖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他在历史上有何作为,或许是尚不知名的隐者,所以明月在邯郸时也没听人说起过。 于是他便让隔壁的赵括再过来温酒夜话,顺便问问这庞煖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人之名,我曾听父亲说起过。” 半杯温酒下肚,赵括想了想,也记起了与庞煖有关的事迹。 原来那庞煖乃魏将庞涓之后,庞氏在魏国失势后流落到赵国。他与剧辛是儿时好友,因为家传兵法,是出了名的天才少年,十岁便熟读孙吴,十五岁已能对时势高谈阔论,所以武灵王偶尔也会询问庞煖一些兵法、国事。 听到这里,明月不由看了赵括一眼,如此说来,这庞煖年轻时候,跟眼前的赵括岂不是像极? “据父亲说,当时武王问庞煖孙子兵法中‘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这一句,庞煖对以上策用计谋,其次因人事,其下策才是以战克之。用计谋是使敌国君主昏惑,国家混乱。因人事则是买通敌国之人,使国君不得实言,待敌国自乱,则兴战可攻克。昔日小国可胜大国,便是依靠夜行阴谋之术,这便是殷胜夏,周胜商,越胜吴的缘由……武王听罢后,赞叹曰,寡人闻此,日月有以自观……” 赵括道:“当日父亲与代安阳君公子章在侧,故而能得闻此言。” 此时年轻的庞煖已熟谙阴谋与兵法,赵武灵王对他也颇为欣赏,前途无量,可惜赵武灵王亡于沙丘之乱,赵奢、乐毅、剧辛这些年轻人都失望出走,庞煖也不例外。 “不过据父亲说,当时庞煖并未去投奔他国君主,而是跑到南方,拜了道家名士鹖冠子为师,自此不知所踪,偶尔才能听闻他在楚国、齐国的一些言行事迹,已不拘泥于兵法,也兼修纵横、黄老之术……” “不想还是个全才的杂家。”明月笑了笑,想来那庞煖应该是跟他的老朋友剧辛有联系的,不过此人行踪不定,上哪找去?就算找到了,以道家隐士们的做派,也不一定愿意出山。 他只得将此事暂时放下,继续专心于此次出使上,到了第二天,他们再度启程,在一场时有时无的小雪中,接近了燕上都蓟城。 蓟城外有密密麻麻的枣树、栗树,蓟城人也是七国里唯一在秋冬时常以枣、栗为主要食物的都邑,如今叶子已落光,果实也为燕人果腹去了。 从这些光秃秃的树林里穿行而过,明月终于见到了燕上都的城墙轮廓…… 遥望蓟城,聆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暮鼓晨钟,明月内心复杂。 “不想时隔两千余年,我又回到了帝都五环之外。” …… “燕亦渤海、碣石之间一大都会也,南通齐、赵,北边胡,东控秽貉、朝鲜,享鱼盐之饶,有千树栗,千树枣……” 燕国上都蓟城所在的位置,正是后世北京广安门附近,以前明月坐地铁时常路过的地方,如今却没有高楼大厦。不过这燕上都的规模,远不如邯郸、临淄,也不如燕下都武阳,或许是因为修筑年代太早,城池有些窄小,街巷也有些拥挤,没有大国的气度开阔,难怪燕国的王们更喜欢武阳。 好在虽已入冬,但这里尚没有浓浓的雾霾,落在城垣瓦片上的雪花看上去格外干净,西北风虽然刮得猛烈,但天空依然清澈,并不会是一片尘沙灰土的世界。马路上留下车行后留下的泥泞,灰黑之中没有一丝雪的洁白,明月在馆舍下车后的那一刹那,意料之外并没有踩到一滩滩雪水,反而是布满车辙印的坚冰。 腊月已至,气温已经骤降到零度以下,滴水成冰了。 不过让他忧心的可不是天气,而是上书请求觐见燕王的要求,被粟腹搪塞了一番,似乎燕王不太乐意见到他。 直到抵达蓟城的第三天,明月才得以进入王宫,在宁台殿见到了他的姐夫,也是当今燕王。 燕王名朗,是燕昭王的小儿子,已年过四旬,看上去一脸虚弱,气血不振,和明月沿途所见血气方刚的燕国男子大异。虽然穿戴着诸侯冕服,但借用孟子的一句话说,便是“不似人君”,他眼中无神采,背还有一点点驼,仅就卖相来看,连赵王丹都不如。 明月心中,顿生轻蔑之意,这样的人,的确像是被吓一吓就弃武阳北逃的家伙。碍于他好歹是燕国的王,明月才手持旌节,恭恭敬敬地下拜施礼。 “赵使长安君公子光,见过燕王,代寡君问候燕王、王后无恙,愿燕王、王后千秋无期!” “公子切勿多礼。” 燕王看了粟腹一眼,挤出笑容,故作亲切地让明月起身,对他嘘寒问暖,这次燕人没弄下马威了。过了好久,话头才被明月拉回正题:“先前大王遣使节至邯郸请平,外臣此番来燕,为的是完成两国和谈,也想替太后问问大王,燕赵本是姻亲之国,为何大王要违背旧盟,派兵伐赵,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燕王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地说道:“此番燕赵交兵,实属边将好大喜功,贸然侵犯贵国,寡人绝无此意!” 一说起这个,燕王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竟将开战的责任统统推给了前线将领,颇有让高阳君荣蚠背锅的意思,明月不由感慨,为荣蚠摊上这么个没担当的君王而感到遗憾。 除此之外,燕王也和粟腹一样,极力否认曾派刺客去刺杀过明月。 “长安君既是燕后之弟,也如同寡人的亲弟弟一般,岂有为兄者派人刺杀弟弟的道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这件事的确有误会。” 明月并未否认,他接过话头,作揖道:“临淄刺杀一事疑点重重,外臣也早就怀疑了,若真是燕国刺客所为,又岂会明目张胆地带着燕国钱帛?” 燕王连忙点头:“不错不错。” 明月看了看殿内,低声道:“还请大王屏退左右,外臣有一件机密之事要告知。” 燕王一听,当即让闲杂人等统统出去,不一会,殿内只剩下燕王、粟腹,以及两名侍卫了。 粟腹笑道:“不知长安君有何要紧事,一路上竟一直瞒着我。” “此事关乎燕赵齐三国关系,外臣实在不敢随意说出口啊。” 明月一声长叹,对以及被他吊起胃口的燕王和粟腹道:“其实我已查明了,原来在临淄刺杀我的主谋并非燕人,这一切都是齐国所为!为的就是让燕赵反目成仇!而齐国从中渔利!”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184章 割地求和 “赵国,乃是大王三世之亲也。当年子之之乱,王哙、太子平皆死,燕国无主。那时候燕昭王尚在韩国做人质,不得归还,多亏武灵王从中斡旋,他才能速速归国继位。当时齐、中山侵燕国疆土,毁燕国宗庙,多亏了赵国支持,燕国才能复兴。至于大王,逆臣公孙操弑杀惠王,内外狐疑时,也是我国嫁长公主入燕为王后,才使得大王之位名正言顺。” “而齐国,则是大王三世仇雠也。齐宣王时匡章入燕,攻入上都,迁走燕国从召公时就传下来的礼器,还在燕国涂炭生灵,暴虐无度。燕昭王时虽然破齐复仇,但没过几年,齐国便再度复兴,燕国将士,有一半死伤在齐地。外臣曾经去过齐国,齐国的哪座乡邑,没有燕人流散的骸骨?还统统被齐人掘了出来,暴露在野外,齐燕之仇,真是不共戴天啊。” “如今大王或许是将齐国之仇忘了,这才听信奸佞之言,竟任由边将侵赵,断绝了两国三代之好……燕王此举,外臣认为实在不智,两国之交在于一个信字,正因相互狐疑,燕赵才会中了齐人的计策,大打出手。” 明月知道自己的挑拨之策很拙劣,拙劣得明眼人便能看出来,但他也知道,对于燕国和齐国而言,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仇恨是剪不断的,更何况,燕王君臣是希望停止战争的,他们也在极力撇清与刺杀事件的关系。 果然,一听明月说刺杀是齐人所为,燕王和粟腹对视一眼,也齐声附和起来。 “果然是齐人所为!” 燕王则面露喜色:“长安君说得对,寡人岂能忘三世之仇,而绝三世之亲?燕赵两国应立刻休兵,不能让齐人得利!” 明月微微一笑:“休兵之事,赵国也很乐意,不过大王,如今的情形对燕国极其不利,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听说齐国夺取中阳、无棣,兵临平舒城,当年燕国所占的齐国北地,已尽数还了回去,且齐不愿与燕和谈,大军压境,对燕国督亢虎视眈眈!” 他指出:“督亢乃是燕国上都与下都的交通要道,更是燕国最富庶的地方。倘若大王还为了几座城邑与赵国在边境相持,齐国那边为了报仇,尽济北之兵北上,渤海将非大王所有,一旦齐军攻入督亢,则大王上下两都将断绝联系,燕国危矣,当年齐将匡章四旬入燕的事情,恐怕又要重演了,外臣恐怕燕国的鼎簋礼器将不保啊……” 燕军主力被赵军拖在中山一带,齐军在渤海的攻势十分顺利,已经连下两县,距离燕国上都只有十天路程,他们的威胁也是实打实的。 燕王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自然,既然事情都清楚了,燕赵应当尽快解除误会,恢复友善,一同商量如何对付齐国!” 明月朝燕王一拜:“既然如此,还望大王先定下和约,归还昔日赵国土地,以示诚意,如此,两国才有希望重新结盟。” 说到实际问题,燕王面色就就沉下来了,毕竟不管那位君主,都不乐意割地求和,但形势所迫,燕国对同时与齐赵开战十分忌惮,国内乏力兵粮不足,秦国又不发兵来救,已经撑不下去了。 半响后,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不知贵国要燕国归还那些城邑?” 明月摊开在国内时已与赵王、蔺相如、虞信等人商议好的地图,说道:“鄚、高阳、曲逆、勺梁、唐县,这五城本是中山国之地,先王五年时划分地界时交割给燕国的,如今这几城都被马服君攻克,大王不如索性将四城归还赵国。此外,代北之地有一座摩笄山,乃是我国赵襄主之姊季嬴夫人磨笄而死之处,如今虽已过去两百年,但每逢大祭,赵氏依然要遥遥祭祀。那座山在燕国上谷郡内,如今已被我国代北偏师所克,此等塞北无用之地,大王不如也一并归还,自此以后,赵燕两国将再无边界纠纷……” 他长拜道:“这就是赵国的条件!还望燕王三思!” 所谓的归还,其实就是割地求和,赵国索要的虽不是紧要关隘,而是边境小城、塞外荒地,但燕王依然纠结了许久。他让粟腹等燕国臣子与明月争辩,双方讨价还价,争一城一池之得失,从今天早晨一直争到次日下午,吵得口都干了,才终于有了初步的共识。 最后,燕国基本接受了赵国的条件,明月也做出了让步,放弃尚在燕军控制下的唐县,获得了其他四座边城,以及代北摩笄山方圆百里之地。 这个结果,虽然比起赵王丹和赵奢期待的“易水以南全部划归赵国”有些差距,但在明月看来,已极为不错,既不会严重刺激到燕国,让他们对赵国产生刻骨铭心的恨,又能堵住国内武将的嘴,省得他们骂自己“卖国”。 如此一来,战争的耗费得到了补偿,将士们也能有土地作为封赏,赵王也能得到“开疆扩土”的美名,朝野上下皆大欢喜。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只需要明月将条文副本让赵括派人送回国,让邯郸的当权者们过目同意,和约便能达成了。 地缘会决定许多东西,占领了中阳、无棣的齐国是不愿意退却的,而燕国也会不甘,会在明月的暗示下,对那里发动争夺,一旦齐燕再度开撕,赵国,便能成为渔翁得利的那一国。 即便两国的执政者较为冷静,不再开战,他们之间的相互敌意,也会导致两国心生畏惧,同时争取赵国支持,至少不用与赵敌对。 这便是明月从去临淄为质时起,便一心一念谋划的结果,将齐国拉入这场战争,再煽动起燕齐的旧愁新恨也是为此。这样一来,赵国便能靠着这种微妙的三足鼎立,在东面获得几年和平。 这宝贵的和平,将是顺利度过长平之战的关键。 公事已毕,明月也向燕王表明了自己的另一个使命。 “外臣想见一见王后,还望燕王应允。” 事到如今,燕王也不好再推脱,只得让人下去安排长安君与燕后的相见,不过他还是支支吾吾地对明月说道:“公子有所不知,上月,王后才刚刚小产,好歹保住性命,身体正虚,还望公子勿要提及此事……” “小产!?” 明月眉头一皱,本来轻松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他感觉,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ps:第三章在12点半 第185章 燕后 蓟城的燕国王宫并不大,就明月看来,顶多就跟邯郸北部的行宫丛台一般大小。 但就算再短的路程,依然有礼车送明月过去,坐在高大、华美而有狭窄窗洞的礼车里,明月努力从脑海中寻找关于他“阿姊”的一切记忆。 印象里,她似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少女,因为是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长公主,她可谓是极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得也是玉雪可爱,而且一见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对他这个弟弟也很照顾,宫里除了赵太后,就数她最疼长安君。 明月更多的记忆,停留在她及笄礼那一天,当日可谓盛况,邯郸城里的贵妇人们都来捧场,赵王宫里的女官恭恭敬敬地侍候左右,而燕后则一改少女形象,着大袖长裙、褕翟之衣,由赵太后亲手为她解开乌黑的长发,插上一根金笄,笄是凤首状,似乎预示着她以后的归宿。之后,她微微笑着,在赵氏的宗庙中传来丝竹的和鸣下,穿着新衣,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莲之美态,引得所有人一片赞叹,称赞她“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虽然不是亲历的记忆,但回忆起来,依然栩栩如生,时间一晃就是七年啊。 如此想着,礼车已驶到燕后所居磨室殿的台阶前,车轮还没有完全停止滚动,里面早就有一批闻询的宫女、寺人从里面迎接出来,恭恭敬敬地侍候在两侧。 明月下了车,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紧了紧自己的狐裘,说来也有趣,哪怕是在宫廷里,寺人也是个个高大壮实,还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像那种赵齐宫廷里很偏女性化的寺人是看不到的,这或许也是燕国的特点吧。 走进燕后所居的磨室殿后,明月发现这里原本应是宽敞和通风的,但由于燕后小产后特别畏寒,所以用了层层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到处都是烧着炭的暖炉,整个宫殿温暖宜人,明月因为穿得多,甚至都有些冒汗。 跟着宫婢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他才得以进入到最里面的寝宫。战国之世礼法尚不严格,再说了,作为燕后的亲弟弟,他也不会遭到避讳。 “可是吾弟来了?” 刚进门,他就听到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一眼就看见一位高躺在寝台之上的宫装女子。 眉眼和记忆中完全一样,只是张开了以后,反而略瘦弱了些,昔日的婴儿肥完全没了,头发拢到后方,形象朝赵太后年轻时靠拢。 她此刻正有些虚弱地躺在榻上,用几只绣着飞鸟纹的枕垫住她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她可以勉强保持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齐胸口盖上一条朱红色的绫被,边上没有喝干净的漆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她右手可以摸到的案几上,看来记忆里她爱吃甜食的习惯,来到燕国后依然没有改变。 明月应道:“阿姊,弟来看望你了。” 燕后眉眼里带着笑意,看得出来,出嫁多年后头一次看到亲人,她也由衷地开心,朝他温和地招着手。 “再过来些,让阿姊好好看看你。” “王后,这不合礼数,外臣男子觐见,仅限于五步之外,还需隔着帷幕……”旁边的傅姆正要劝阻,却被燕后瞪了一眼。 “本后与吾亲弟相见也不行?我乃燕宫之主,大小内事皆决于我,谁敢来立我规矩?” 燕后虽有些虚弱,但多年主持后宫,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势,那傅姆立刻乖乖闭上了嘴,明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暗暗想道:“的确,赵太后的女儿,怎可能会软弱可欺?” 于是他便又向前了数步,跪坐在她身前三步外。 燕后把明月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这才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明月,只是不曾想竟高了这么多,阿姊这下可摸不到你的头了。” 犹记得小时候,她也会经常摸着长安君的发鬟以示疼爱的。 接下来,燕后以不该属于一个流产后虚弱女子的精力,不断地对明月发问,似是憋了许久,好在说的都是些姐弟家常话。 她问候了赵太后和赵王的身体状况,聊到了邯郸里的美景,如今这些景致尚在否?还聊到了年少时父亲赵惠文王沉迷剑术不理会家人,气得她也穿剑服佩剑的往事,也说起邯郸市肆里哪些地方最是有趣,从赵王宫去丛台的路上经过时,她最大的想法就是跳下去亲自走一走看一看。 的确,在明月记忆里,这位姐姐可不是个单纯的淑女,她在赵太后面前是乖巧的淑女,在赵惠文王面前是撒娇的女儿,在他们这些小公子面前,则是说一不二的大姐。 说到开心时,燕后忍不住捧腹咯咯直笑,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明月只得将巾地给她,却发现燕后已红了眼。 她擦拭着眼角不知是喜还是忧的眼泪,指着旁边的点心道:“你别光说,也尝一尝,这燕国别的没有,蜜、枣、栗倒是不缺。” 明月唯唯应诺,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姐弟,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虽然燕后对他格外亲切,仿佛二人关系从未变过一般,但他还是没法泰然处之。 这时候,燕后却看着明月头上的长冠,皱眉道:“若我没记错,你还不到十七岁,怎就行了冠,还做起使节来了?燕地每逢冬天就格外寒苦,这一路上没少挨冻受累吧?母后素来最疼爱你,竟也放心让你来。” 明月回道:“按照赵国律法,普通百姓的子弟十七岁便要傅籍,士农工商,或戮力王室,或慷慨捐生,或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都在为国出力。我身为公子,自然也要在各国奔走,为邦国,为赵氏牟利。这番北上,虽也跋涉山川,星驰电奔,但一想到到了燕都,便能解除两国军民倒悬之苦,也让阿姊不必夹在两国之间难做,便不觉得累了,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母后的心愿。” 燕后闻言幽幽一叹:“你倒是懂事,不似我,当初乍闻母后要我嫁到燕国来,可哭喊了一路。” 明月诚恳地说道:“然也,阿姊十七岁时为了燕赵和平,不远千里嫁来北方,与阿姊的苦楚比起来,我这点小小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说不要紧,似乎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一般,燕后竟似想起了什么,哽咽住了。她的眼睛更红了,明月能看到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她别过头去,强忍了一番后,朝那几个一直在旁边听姊弟说话的碍事傅姆猛地一挥手:”汝等先出去。“ “王后……”傅姆怯怯,似是得了谁的命令要呆在此处,不敢违背。 “出去!不然让汝等受罚,与先前那几人一样,冻死在外!”燕后声音严厉起来。 这下几名傅姆、宫女呆不住了,匆匆起身,倒退着离开了寝宫,里面便只剩下姐弟二人,还有几名燕后的心腹亲信了。 “明月,再过来些。”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明月应诺,稍稍再朝前,坐到了燕后一伸手就能触到的位置。 这时候燕后才转过头来,刚刚擦干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一边哭着,她一把抓住了明月的手臂,没了方才的温和娴淑,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厉声道:“明月啊明月,你怎才来!你可知,这七年里,阿姊在这燕宫里,受了多少苦,忍了多少气!!!” 第186章 葛之覃兮 据说赵武灵王有一次在丛台饮酒睡着,是夜游大陵,在梦中,他听见一个少女鼓琴而歌:“美人荧荧兮,颜苕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赵武灵王醒来后怅然若失,对梦中少女十分留恋,在酒宴的时候就把这个梦向群臣说了,还具体地描绘了少女的形象。然而凑巧的是,朝臣吴广正好也有一女儿,与赵武灵王的梦中情人一模一样!于是赵武灵王便纳了吴娃为妃,还封她为王后,没过几年,就为赵武灵王生下了公子何,即日后的赵惠文王…… 小时候,燕后是听着祖父赵武灵王与惠后吴娃相爱的浪漫故事长大的,试问哪个公主不曾梦想嫁给一位雄主?能文能武,帅气,高大、魁伟、充满力量,这便是燕后理想中夫君的摸样。 然而这少女的妄想,却在她嫁到燕国,见到燕王的那一刻彻底破灭了。 这是怎样一个人?燕王迎娶燕后时已经三十多岁,有三个儿子,他模样普通,长着一对细眼睛,面容好似燕山一般古板,性格就像北方的冬天一样沉默寡言。对他而言,迎娶燕后,只是一次为了摆脱得位不正采取的不得已之策,即便新娘是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也没让他态度好转多少。 满怀期待的燕后自然对丈夫大失所望,却又无可奈何,女子的命运,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新婚之夜,二人几乎在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的情况下匆匆完成了夫妻之礼,一板一眼,于燕王而言这只是在履行职责,于燕后而言则是把人生宝贵的经历,交给了一个冷冰冰的,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 没有女官傅姆悄悄教授自己的欢愉,只有疼痛和两腿的累累磨伤,次日还得换上笑言,与燕王那些已经嫁进来十余年的夫人们相见,她们都是燕国人,用方言言笑晏晏,硕大一个燕宫,似乎只有燕后一个外人孤零零地坐在王后之榻上。 虽然谨记着母亲的话,说王室夫妻的感情,皆是慢慢才有了,比如她与父王便是一对天作之合,伉俪情深。然而燕王除了每月例行的临幸外,在日常与燕后几乎连面都不见,更多的时候都把她丢在寒冷的蓟城,自己跑到温暖的武阳快活去了。 燕后向来不喜欢蓟城,她在邯郸漳水之间长大,那里有的是明亮清朗的苑囿,繁华开放的风气,然而燕地却比赵国古板闭塞许多,尤其是宫廷里,一点波澜都掀不起。 她也曾努力妆容打扮,希望博得燕王欢心却没什么效果。直到过了几年后,当阏与之战赵军大败秦师的消息传来,她欣喜若狂,却发现燕王却在一旁闷闷不乐,她才猛地明白过来…… 燕王之所以对她不冷不淡,或许因为她是赵国来的公主,而这位志大才疏的燕王,却又有一个饮马漳水,足踏常山的痴梦…… 这是难以化解的矛盾,燕后对赵国的爱,远胜于燕。她渐渐对燕王没了期待,只求能拥有一个儿子——王宫里一位同样来自赵国的燕昭王嫔妃劝诫她,说她也许永远不会爱上燕王,但却会爱着他的孩子。 然而五年前,燕后的第一次妊娠以小产告终,那次是因为一场意外的惊吓,燕后不怪别人。 可这第二次,却是气急攻心导致的流产…… 当得知燕王伐赵,甚至有传言说他派人去刺杀了燕后的弟弟长安君时,燕后怒极,也顾不上给燕王颜面,质问他为何要如此做,燕王理亏不答,拂袖而走,燕后看着燕王的背影,想到两国恶化的关系,气极之下,竟再度小产。 “燕王有三位公子,其中长子已成年,还生了一位公孙,他自然不必在意是否有嫡子!可对阿姊却不同,没了他,我在燕国,便没了活下去的依仗!” 每每梦回,一想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燕后就泪湿襟衫,心痛得抖。平日里还保持着沉稳,此刻见了久违的亲人,泪水便止不住地再度流出,对着自己的弟弟就是一阵埋怨控诉。 雪上加霜的是,医者还告诉她,她可能就此再不能生育! 这对一个女人,一位还没有子嗣的王后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得知此事后,燕王便再也没来看过她,宫中也谣言四起,传说一旦燕胜赵败,她马上就要被废后了。直到燕军败局已定,燕国决定求和,燕王才恢复了她的地位待遇,并厚着脸皮来对燕后一通假惺惺的慰问,希望她在赵使来觐见时,能说些好话…… 燕后嘴上应允,心里却是对其鄙夷不已,她心里开始暗中想着一个计划。 此刻,燕后肃然道:“吾弟,实话告诉你,阿姊在燕国,已是再难待下去了!”燕后眼睛里冒着火,燕王于她而言,已不再是夫君,俨然成了仇敌! “阿姊的意思是,想让弟带你回赵国?” “不错。”燕后似是早就想好了:“古时诸侯之女出嫁,尚可归宁父母,我来燕国已七年,正好燕赵达成和约,我便借此机会回邯郸一趟,祭拜父王陵墓,侍奉母后几日,有何不可?想来燕王也无从拒绝。” 明月皱起眉来,春秋之时的诸侯夫人的确有归宁一说,不过自进入战国以来,邦无定交,类似的事就少了。 “那之后呢?阿姊归宁之后,是否还要回到燕国?” 燕后默然,眼睛飘到了别处,那意思很明显,自然是想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 “阿姊,若真出了王后归宁不返之事,于燕王而言便是奇耻大辱,这是要让燕赵两国再起战端啊。” 明月有些无奈,倘若是普通人家的婚嫁,自家姐姐遇到这种无良的丈夫,他铁定上门将她亲自带回家,顺便胖揍那男人一顿。可一旦放大到两国联姻,就没那么简单了,燕后的想法虽然情有可原,但这冲动带来的代价可不菲,一不小心,就会将明月苦心经营的燕、齐、赵平衡再度打破。 燕后也怒了:“燕赵两国的战和,难道就系在我一弱女子的肩膀上么?如今我已两次小产不能生育,既不能生下嫡子继承王位,也不能说服燕王勿要与赵为敌,我留在燕都,还有何意义?难道要等到燕赵再度交恶,燕王废我王后之位打入冷宫为奴婢么?” “当不至于此。“明月很是头疼,只好用了缓兵之计:“阿姊,弟还要在燕国等国内消息,大概要开春后才离开蓟城,你先冷静冷静,待弟想想办法,定要帮阿姊改善处境!” 燕后不答,只是捏着他的手臂,狠声道:“我不管,当初我为了两国之好才入了这火坑,此番无论如何,你也要将我救出去!” …… 从燕王宫里出来后,明月也是叫苦不迭,这件事实在有些难办。倘若燕后已有子嗣,就算想办法弄死燕王,扶持小侄儿登基也是不错的选择,有赵国支持,新败的燕国没有资格抗拒。可如今燕后不能再育,燕王却连孙子都有了…… 他听燕后说,那位刚出生没多久的公孙被取名为“喜”,难道他就是以后的燕国的亡国之君燕王喜?燕太子丹之父?如此说来,燕后的确没有再生下嫡子继承王位啊。 如何帮上燕后的忙,让她摆脱现在的处境,生出一丝希望,又能维持住燕赵两国的关系,这是个大难题。 是夜回到馆舍后,明月一直在闭门思索,经历了在临淄逛夜市遇刺之事后,他也吸取了教训,这期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让他的侍从鲁勾践等人自行去燕市上逛逛,替他看看有没有可以招募的勇士。 次日一早,明月正在苦思冥想燕后一事,却有侍从来报,说又有燕国士人来求见了。 长安君的名声已经在燕赵齐三国传遍了,也算一位名公子,这几日少不了在燕国不得志的士人前来觐见,或献策,或游说,看那样子,都是苦于没有出路,想要入他幕下做门客的。 在赵国时为了不让赵王丹生疑,明月还不敢大张旗鼓地招纳门客,可在燕国却不一样,粟腹等人也不好阻拦他见人。 不过这些来投奔的人实在是良莠不齐,明月面试了几人,都觉得平平无奇,挑了几个还看得过去的,让他们若是有意,可在使团离燕时随他归赵。 “也不知今日来的又是何许人物。”明月苦笑着对赵括如是说,他总觉得送上门的都不是一流人才,但还是让侍从将那人检查身上可否携带武器后,带入院子里。 那士人果然同之前的几人一样,一身寒酸褐衣,只披着一件掉毛的羊皮裘,一大股膻味,让旁边坐着的赵括都皱起眉来,看容貌,也是平平无奇。 人不可貌相,明月本着礼贤下士的念头,还是站起身来,朝那士人拱手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士人也打量了明月一番,惊异于他的年轻,施礼道:“见过长安君,小人乃燕国上谷郡纲成布衣,蔡泽……”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87章 蔡泽 “蔡泽?” 乍闻此名,明月心中不由一惊,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一位历史留名的人物啊,还能跟秦相范雎并列同一个列传,这就很了不得了,但明月只知道蔡泽历史上在范雎之后做过秦国丞相,却不知道他早年经历如何,难道真的是眼前这个容貌丑陋的燕国人? 虽说人不可貌相,不过蔡泽生得这模样的确没法让人产生好感,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加上他在脸上留了个倒八字胡,就更显得面容丑陋,身材亦是五短三粗,与高大挺拔的燕人不同。 对此,明月在不好判断他是不是历史上那位“蔡泽”的时候,也只能假惺惺地说一句“先生能来相见,不胜荣幸”了…… 陪着明月面试的赵括倒是对蔡泽自报的籍贯更有兴趣。 “纲成?”赵括说道:“那不是靠近东胡的地方么?” 蔡泽笑道:“将军真是博学,竟然知道北鄙边胡小邑。” 赵括得意地说道:“我年幼时出生在上谷郡,上谷各县邑之名,我岂能不知?不过……” 他瞧了瞧蔡泽的容貌,加上这几天来的燕国士人都没什么才干,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也是一个庸才,有些轻蔑地说道:“像纲成这种北地边胡的小地方,百姓与戎狄混居,识字之人都没几个,难道还能出什么大才么?” 明月依然笑着,并未阻止,这正是一个考校蔡泽的好机会。 蔡泽似乎也明白这点,他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将军此言差矣,楚国令尹子文生于云梦荒芜之地,幼师饮虎乳长大,却能使楚国崛起;由余流亡入戎,却能使秦穆公霸西戎,并国十二;狐偃乃是狐戎之人,却能使晋文公致霸中原,使得周天子狩于河阳。将军可不能以籍贯判定人之才能优劣啊。” 赵括咦了一声,有些惊喜地对明月说道:“公子,今日这人倒是有一副好口才,对答如流啊!” 明月点了点头,对蔡泽的评价上升了几分,便笑道:“括兄没有看低先生的意思,还望先生毋要见责,请坐!” 等蔡泽坐下后,明月又道:“我自来贵国之后,思贤如渴,这几日也颇有士人来见,却皆不如先生,不知先生来此,有何指教之处?” 蔡泽倒是直接,也不扭扭捏捏地掩饰,直截了当地说道:“不瞒长安君,小人虽是上谷布衣,家中却还算富裕……” “先生这也叫富裕?”赵括上下打量着蔡泽,他身上褐衣羊裘,连剑和玉都没,若非自报家门,言语得当,赵括会以为他是个放羊的匹夫。 蔡泽无奈地一摊手:“将军听说过吴起、苏秦之事?” 赵括笑道:“你莫不是想说,你是效仿吴起游仕,苏秦游说,这才耗光了家里财货?” 蔡泽颔首:“然也,吴起年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而苏秦亦然,出游数岁,劝说秦王的奏书多次呈上而不被采纳,以至于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这才去秦而归。当时他脚上缠著裹腿,足上穿著草鞋,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常有愧然之色……” 说完吴起、苏秦事迹后,他又指着自己道:“小人如今的情形,与吴起、苏秦失意时也差不多。我少时曾从苏代先生学纵横之术,学成后打算一展韬略,可惜世人皆以容貌取人,游说燕国的大王、公子、封君,皆不得礼遇。如今我在燕都已数年,家中钱财已尽,兄长不再资助于我,眼看年过而立,却一事无成。恰逢公子入燕,小人久闻公子大名,以为是一位当世难得的贤公子,便前来觐见,不知公子的府邸里,可还容得下一个门客舍人?” …… 蔡泽说的都是实话,其实他心灰意冷之下,已经当了佩剑与玉饰,打算离开燕国去赵国碰碰运气,之所以来明月这,除了长安君这半年来名声响亮,有贤名外,也因为他用自己最后一点积蓄,请燕国著名的相面者唐举算了下未来的时运…… 唐举当年曾经给赵国权臣李兑算过命,说他“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果不其然,很快,沙丘之变爆发,赵武灵王死,李兑成了奉阳君,大权在握十年之久。所以在燕上都,得唐举一言,士人如获至宝。 其实唐举也是个以貌取人的,一见蔡泽,就先讥讽了他的容貌,说是“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不过在一番言谈后,唐举也奇蔡泽之志向言行,便给他好好算了算,最后告诉他,他的寿命还有四十三年,这四十三年里,有两次飞黄腾达的机会,眼下便是第一次,第二次,则应在西方…… “若是老夫看得不差的话,先生他日或为人臣之极!” ”两次机遇?人臣之极?“ 蔡泽听闻,顿时想到了刚刚抵达燕国的长安君,燕国上下都没有礼遇他,这第一次机遇,莫不就应在外来公子上了? 在仔细思索后,他顿时心动了,于是,才有了今日的面见。 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蔡泽学了纵横之术,是有大志向大野心的。在拜别唐举时,他还夸下了海口:“吾将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此来,他是带着一定要做下大事业的决心!没有志向雄才的封君还入不了他的眼! 所以蔡泽也在观察长安君的言行,却见他虽然年幼,却十分沉稳,没有看不起自己容貌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虚伪的热情,而是借赵括考校他。 “从他在齐国为质时拉齐国共同伐燕的手段,以及来燕国为使节的胆量来看,长安君颇有明主之状,只是不知道未来能做到何等程度,至少不会亚于孟尝君罢?” 更让蔡泽心动的,是长安君现在刚刚闻名于诸侯,身边似乎还没有一位真正的谋主…… 若蔡泽能成为其第一位智囊谋士,于他未来发展大有益处。 或许是觉得蔡泽已经通过了第一个考验,长安君也开口道:“先生愿意投入我幕下,光不胜荣幸。不过先生以吴起、苏秦自比,然而这两人之所以能被世人铭记,不在于他们穷困潦倒时的经历,而在于得到重用后,便能一鸣惊人。一个开创了魏楚的霸业,另一个则让燕国崛起于世,几亡万乘之齐,皆非寻常之辈,不知先生又有何过人之处?” 蔡泽知道自己光嘴皮子利索没用,还得显示出一点真本事来,才能让长安君器重于他,对他言听计从,便轻咳一声道:“小人此来,其实是要解长安君之忧的。” “忧?”明月大笑起来:“不瞒先生,如今燕赵和谈已达成,我归国在即,哪来什么忧虑?” 蔡泽嘿嘿直笑:“公子休要瞒我,明眼人都清楚,这忧虑不在疆场樽俎之上,而在蓟城宫闱之间!” 第188章 归宁父母 ps:上一章蔡泽应是从苏代学纵横之术,不是苏厉,已改。 …… “公子之忧,不在疆场樽俎之上,而在蓟城宫闱之间!” 说到这里,见长安君面色微变,蔡泽立刻打住,垂下首不言不语,他是一个早有准备的渔父,似是钓鱼一般,只在水面上轻轻地放了一个饵,投射出些许波纹,剩下的,便让长安君自己去琢磨。 明月当然能听出来蔡泽指的是什么,却也吃不准蔡泽是从何处知晓,又知道到什么程度,便皱眉道:“还望先生明言。” 蔡泽笑道:“赵东边于燕、齐;南边于魏、韩;北边于胡、楼烦;而秦止一河之隔,与赵为西邻,此乃居四战之地也,赵国最担心的,无非是腹背受敌,秦国不可为友,魏韩又态度叵测,处理好东边燕、齐两个邻国关系,便至关重要。” “我听闻公子扬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毅然赴临淄为质,让赵国得以和齐国结盟,并共同伐燕,然对于齐国来说,燕是仇敌,于赵国则不然,燕齐不论哪一国强大,都不是赵国乐见的,故而在燕齐之间操控平衡才是最佳选择,故而才有了公子的入燕和谈之行,不知小人说的可对?” 明月默然,对这蔡泽的评价又到了一级,能看清楚他所作所为中的深意,此人不愧是学纵横之术的。 蔡泽见长安君没有再矢口否认,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差,便道:“公子在燕赵齐之间的折冲樽俎固然精彩,但切勿忘了一件事,那便是赵与燕虽有姻亲,然燕王已有三子,却没有任何一子是燕后所生嫡子。可以这么说,燕后一日无子,燕赵之间便存在大隐患,小人素闻燕王身体不佳,倘若有一日薨去,燕后将如何自处?到时候,公子苦心营建的燕赵齐关系,就要白费了。” “我那姐姐似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已经有了逃离燕国的想法了……”明月心里如此暗道,这蔡泽眼光的确独到,当今之世,邦无定交,今日结盟,明日就撕毁盟约的事司空见惯,姻亲关系已经无法让两国对彼此放心,但一旦联姻毁了,却能让两国关系迅速恶化。 于是他正色,避席后拱手问道:“光年少,入仕日浅,未尝得闻纵横睥睨之长计也,要如何解决我的忧虑?还望先生教我。” 蔡泽欲言又止:“此乃公子家事,还望屏退左右,小人才能畅所欲言!” 明月一挥手,让护卫统统下去,只留下赵括一人,依然安坐次席之上。 蔡泽朝赵括看了看,明月则道:“括兄是赵氏旁支,还是救过我性命,我与他已是生死之交,他就像我的至亲一般,先生可以畅所欲言。” 此言倒是让赵括十分感动,蔡泽见状,只得说道:“小人倒是有一策,可解燕后之事!” …… “吾弟,你是说,燕王已经答应,让阿姊回邯郸归宁?” 次日,明月再度入燕宫见燕后,刚见面,他就告知了燕后一个好消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又能见到母亲了!” 燕后自然喜不胜收,眉梢上满是喜悦之情,却又忽而怅然若失。 她已经能下榻行走了,便踱步到窗户边,外面正下着洋洋洒洒的大雪,外面的宫苑的积雪已然很深,盖住枯草,压弯了栗树枝头,为黝黑的瓦片披上一层洁白的外衣,雪花纷飞,如回忆一般轻柔而沉默。这情景令她想起来,她出嫁燕国的那一天,也下了雪。 当时的雪花没有今天这么大,当母后送她上车前,尚且故作镇定,然而等她踏上车后,她却动情地握住了自己的脚踵,流出了不舍的泪,不过还是咬着牙嘱咐道:“好生侍奉夫君,切勿归来!” 那天她就坐在车里哭了一路,伴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出嫁歌谣,迎着细雪,驶出邯郸,离开故乡,奔向那辽阔无垠的世界,当时的她满怀期待,以为属于她的歌谣将于兹开始,却不料到如今已几乎画上了句号。 “赵国的雪,没有燕国的冷罢?”她遗憾吁了一口气,仿佛在告别自己在燕国孤寂又失败的七年。 尽管多有抱怨,尽管满腹牢骚,但燕后很清楚,作为一国公主,自己的使命是失败透顶的,她抚着自己的腹,仿佛那两个流产的婴孩还在里面,倘若有他们,何至于此? “上路的日程,至少也是一月份开春了。” 明月淡淡地说道,他瞧着燕后有些瘦弱的肩膀,心里也难免有些心疼,便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件柔软的白狐裘,走到燕后身边,温柔地为她披上:“这之前,阿姊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母后可不希望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女儿。” “你说得对。” 燕后再度看向明月,她记得,当时自己这个弟弟也站在为自己送行的队伍里,那时的他还不及自己肩膀高,雪花落在他的总角上,就在他的发际融化成水,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翩翩佳公子,成熟镇定得让人认不出来了,想来邯郸城里,一定有不少女子为他着迷吧? “阿姊,还有一件事。” 燕后连忙擦了擦泪:“何事?” “回到邯郸,完成归宁后,阿姊将如何打算?难道就真的要逃也似的,永远离开燕国了?” 燕后皱起了眉:“此言何意?” 明月道:“阿姊可听说过齐桓公与蔡姬的故事?蔡姬乃是蔡国公女,也是齐桓公最宠爱的夫人,有一次她与桓公在湖中划船,蔡姬天性活泼,戏水荡舟不止,齐桓公不识水性,大恐,止之,蔡姬不止。于是上岸后,齐桓公大怒,便将蔡姬打发回了蔡国,但也没明说要休了她。然蔡国却也动了怒,便将蔡姬嫁给了其他诸侯,齐桓公闻之,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便兴师伐蔡,那一战,蔡国几乎灭亡。” 燕后收起了笑容:“借古喻今,你想说什么?” 明月拱手道:“乍闻阿姊在燕国过得不好,弟也义愤填膺,恨不得痛骂燕王一番,再将阿姊带回国去。” “但两国联姻不比普通人家娶嫁,已不止是夫妻二人的关系,而关切到两国邦交。燕王虽待阿姊不好,阿姊也是名正言顺的燕后,倘若归宁不返,就相当于是狠狠羞辱了燕王,如今赵强燕弱,燕王虽不一定敢做什么,但也将视此为奇耻大辱,恨上赵国,一旦赵国有难,必尽起燕兵报复。另一方面,阿姊回到邯郸后,只要燕王一天还活着,再嫁已不可能,难道还要以燕后的身份,在赵王宫长居下去么?所以弟觉得,阿姊还是考虑得不够长远。” 燕后动了怒:“我已被医者断言不能再育,又能怎样?等到燕王死后,长子继位,我在燕国的处境岂不是更尴尬!既然你觉得我考虑得短,那倒是为我想一个能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不然。” 明月垂首:“眼下有两条路,还请阿姊自行抉择……” 燕后瞪了他一眼:“说!” “其一,便是灰溜溜地逃离燕国,归宁不返,从此燕王将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阿姊也会因为身份尴尬,在邯郸不能安居,受人非议,这样的结果,以阿姊要强的性格,难道甘心么?” 当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哪个女儿愿意以这种姿态回到娘家去?燕后默然,努嘴道:“你且说说第二条路。” “第二,阿姊可以带上年龄最幼小的燕国公子,一同归赵,呆上数月,再返回燕国……” 燕后闻言一愣,顿时感到荒唐:“你且先打住,我回去是归宁,为何要带上一位燕国公子?” 她本是聪明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变色道:“莫非你是想……” 明月一拜:“不错,弟正是想请阿姊将收其为养子,让他成为嫡子!成为未来燕王的继嗣者!” ps:第二章在12点,第三章在2点。 第189章 良禽择木而栖 “收养?” 燕后乍闻明月为她出的主意,顿时眉头大皱,反问道:“春秋时尚有兄终弟及,当今之世,继嗣已成定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诸侯若无子嗣,为防止不测,也有从宗室中选择有资质的宗子养于宫中,一边培养教育,一边等待子嗣降生,但若王后无子,收养庶公子为嗣,这世上,有这样的先例么?“ 明月坦言:“规矩是人定的,我听闻,燕王长子乃是辽东胡妾所生,地位低贱,身体又羸弱,能不能顺利等到燕王薨逝还是个问题,绝非首选。阿姊乃是燕后,可以小产后悲伤过度为由,收养燕王的三公子,他不是刚死了母亲么?此事合情合理!” “收养三公子虽不难,但二公子的母亲是粟姬,粟姬不会乐意的……”燕后陷入了沉思,粟姬是燕国权臣粟腹的妹妹,一直在觊觎她的王后之位,因为一旦能取代她,便能将二公子送上太子之位了。 明月则道:“此一时彼一时,因为燕赵交战,让粟姬有了非分之想,如今赵胜燕败,燕国北有东胡之患,南有齐国威胁,不敢再得罪赵国,只要阿姊不主动逃归,王后之位稳如磐石,取代阿姊,粟姬恐怕是没机会了,阿姊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儿子。若此事能成,哪怕以后燕王不在了,阿姊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燕后在燕国虽然过得不算如意,可这七年磨练隐忍,也练就了一番自保的手段,她知道自己的短板,也知道自己的优势,但她还是踌躇:”此事,燕王不答应怎么办?” 明月将手往下一挥,厉声道:“此事,我赵国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为了巩固阿姊后位。马服君的大军冰消雪融就能进攻燕国下都,齐军的斥候也在督亢附近游弋,若燕王不答应,和谈就不能成,都是他的儿子,为了解除燕国之危,就算是缓兵之计,量燕王也不敢不答应!” 说完狠话后,他又放缓了语气:“当然,这第一条和第二条,还要由阿姊自己来决定。” 燕后大笑起来:”吾弟,你是期盼我选第二条路罢……“ 她看着窗外的雪花道:”那样一来,你的和谈也不必前功尽弃,若能将养子推上王位,我以后以嫡母身份,在燕国朝堂上也能说上话,于赵有利,是不是?“ 明月凛然:“不管阿姊如何抉择,弟一定护得阿姊周全!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燕后却叹了口气:“那璧上有了瑕疵,冻出了裂痕,就再也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璧人了……“ 冷静下来一想,弟弟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此时逃归,非但会让两国关系跌落谷底,也会让燕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她则会被千夫所指,处境尴尬。 难道还能指望年老体衰的母后,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庇护在羽翼之下,一直护到她死去么?那之后怎么办?再嫁人?她早已心如死灰,继续赖在宫里?燕后很清楚,自己另一个弟弟赵王性格乖僻,恐怕比眼前的长安君还靠不住。 她已经没了出嫁时的天真,知道邯郸的那个家,一旦离开,就再难回去了。 明月也对燕后说了实话:“我也不愿阿姊卷入其中,只是吾等王族子孙,谎话、阴谋、算计、争斗,皆是想要栖身于世必学的东西,这些东西,俨然成了养活吾等的养料,不管吾等愿意与否,喜欢与否,都得硬着头皮吃下去,还要付之微笑。身处局中者,想要抽身于外?谈何容易……” 说了一番让燕后也毛骨悚然的话后,明月又拍着胸脯立誓道:“但明月在此立誓,阿姊只需再忍耐十年!十年之内,我愿以毕生心血,还阿姊以自由,到时候阿姊想在邯郸就在邯郸,想怎么过便怎么过!“ 他长拜及地,诚恳地说道:“弟知道阿姊的苦处,但还望阿姊,能给弟一点解开这绳结的时间!” “明明是个弱冠孺子,张口闭口却都是国家大事,忧国忧民;明明在你上面还有母后、大王、将相,却好似要独自一人将所有责任都担起来似的,你休要觉得,这世上只有你一个明白人。” 燕后叹了口气,走到明月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拍着他柔软的发髻道:“邦交之事我不懂,宫闱之间你插不上手,你我姊弟二人,便按着这谋划各自努力罢……” …… 这一日,明月在燕后的宫里呆了好几个时辰,姊弟二人似是说了许多许多话,等他回到馆舍时,天色已黑。 刚进门,已经成为长安君门客的蔡泽就迎了过来,看得出来,他虽然努力摆出一位纵横名士的淡然,可这是他第一次出谋划策,依旧有些紧张,竟没有再屋内烤火,而是披着新换上的熊皮大氅,立在屋檐下等明月归来,好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还不等侍从为明月掸去肩膀上的雪,蔡泽便走过来,十分热切地问道:“公子,如何?” 明月露出了笑,朝蔡泽一拱手:“托先生妙计,事成矣!” ”如此甚好,如何甚好!“蔡泽也一时欢喜。 明月却在拉着他进入屋内后,道出了自己的疑问:”先生先是将燕国和谈是因北方有东胡入寇的消息告知了我,让我以此威胁燕王。此计若成,相当于让燕国埋下了兄弟阋墙的隐患,先生身为燕人,明知此举对燕不利,为何如此帮我?“ 对于这个问题,蔡泽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摸着自己的八字胡,笑道:”公子此言,一听就是涉世未深啊……“ 明月道:”还望先生指教。“ 蔡泽缓缓说起了一个故事:”当年,吴起冶理西河郡,王错在魏武侯面前诬陷他,武侯便派人召他回来。吴起到了岸门,停下车子休息,望着西河,眼泪竟一行行流了下来……公子以为,吴起之所以哭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魏国吗?“ ”我想,吴起恐怕不是那样的人。“明月一笑:”吴起乃是卫人,却先仕鲁,后仕魏,再仕楚,他忠心的应该不是某一国,或者某一位君王,而是忠于自己的志向,他的哭泣,是因为事业受挫,不能凭借西河,实现灭秦的壮举吧?“ 蔡泽颔首,深以为然:”不错,吴起难过的,是他错过了凭着西河成就王业,至于这成就王业的是魏,亦或是楚,吴起并不在乎。” 他朝明月拱手道:“孔子言,鸟则择木,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士乎?若吴起、商鞅死守国别,一辈子留在小小卫国,岂不是没有魏国的三代霸业,岂不是没了楚威王饮马大河,驻军梁门的风光?岂不是没有秦孝公的兴起,也没有如今秦国的强大了?” 明月一笑:“先生的意思是,你与吴起一样,并不拘泥于国别?” 蔡泽理所当然地说道:”然也,吾等士人求仕,只求能遇到一位明主,实现理想志向,何必局限于一国?为主谋事,何必在乎对面是不是自己的母国?“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人倒是想爱燕国,但燕国的贵人皆看不上我,言不听行不用,不值得辅佐啊。“ 明月凛然,从蔡泽的话里,他已经看出来这时代士人的利己主义了:我不是一般人,我不能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至于这事业是在哪做,跟谁做,不重要! 吴起杀妻的残忍刻薄,世人多有指责,可却没有说他这个历仕四国的人“不爱国”。 春秋战国之人,爱母国的士人,真是寥寥无几。 这就是战国之士啊。 明月这下对这个群体有了清晰的概念,你若能给他们富贵权力,那你就是他们的忠主,若不能,他们便能弃你如草芥。 眼前的蔡泽亦然,他之所以来投自己,是觉得在长安君之下,能实现臣大富大贵,天下扬名的夙愿,如果有一天他觉得难以实现,或是和吴起一样受到猜忌,他必决然而走! 言语就像风,不要对这时代的忠诚报太大期待…… 他却不动声色,反而笑了:”那先生觉得,我值得辅佐么?“ 蔡泽一个不留情,却发现长安君已经朝他长拜及地。 ”光生于宫闱之间,长于妇人之手,才干有限,身边也仅有赳赳武夫,没有心腹谋臣,若先生不弃,还望能做光的智囊!光必奉之为上宾!“ ps:第三章在2点 第190章 后宫之主 和用夏历的赵国不同,燕国用的是周历,过了立冬,就是新的一年了,不过虽然历法岁首不同,大体的节庆都是差不多的,而十二月中旬最重要的日子,就是腊祭日了。 “腊者,猎也,因猎取兽祭先祖”,“腊”就是打猎,从三代开始,先民便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去野外猎取各种野兽,用于祭祀百神,以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家人平安、吉祥,称之为“腊祭”。如今城邑遍地,人口滋生,狩猎没那么容易了,于是百姓就用腌制的猪、牛、羊肉来祭祀,挂在寒冷的天气里风干,称为“腊肉”。 几百年前,燕国被封在北方,其国人是来自豳地的,继承了豳地的传统,在腊祭之前,他们要酿酒、生火、用烟熏走老鼠、清扫垃圾,在明月看来,和后世的人年前的备办年货,打扫卫生差不多。到腊祭这一天,似乎被冰雪冻住的蓟城,再度恢复了热闹,人们“朋酒斯享,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和过年的气氛又何其相似。 明月窝在馆舍里,依然能感受到外面欢快热闹的过年气氛,第一次经历这古代年节的他不由感慨:“难怪子贡曾目睹腊祭盛况时说,一国之人皆若狂……” 民间如此,宫廷里也不能怠慢,不但要有一些类似民间的活动,要祭祀先祖和五祀。先祖乃是历代先公先王,因为女人不能进祖庙,这自然是男人们的活,燕王一大早就带着已经成年的大公子、已经懂事的二公子去了。 至于五祀,则是门、户、井、灶、中溜,这个祭祀所祀的是来年的收成,宫中门户井灶甚多,这就是后宫之主来组织祭祀了。 因为燕后小产卧病,过去几个月里,一直是地位仅次于她的粟姬在管理宫廷内务,本来众人以为,腊祭也是如此,然而这一日,燕国王宫里的女婢、寺人却惊讶地发现,已经紧闭多日的磨室殿终于敞开了大门,燕后穿着一尘不染,几乎能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狐裘,妆容华贵地走了出来,从她那重新振作的脸上,已看不到失去孩子的悲伤。 燕后虽然不受燕王宠爱,但她出身高贵,小时候受其母赵国太后耳渲目染,也学会了一些宫廷手段,不管是恩威并施,还是笼络人心,都做得有条不紊。在这个腊祭日,她竟一鼓作气,像是收复失地般,将被粟姬窃取的权力一一取了回来,不管分发后宫月俸,还是惩罚犯错奴婢,都要报与她抉择。 这显然是燕后在向整个后宫宣布:在宫中说一不二的王后,回来了! 粟姬虽然受宠,还有个做上卿的哥哥,但燕后名正言顺,今天这伏击战,打得她节节败退。 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是最可怕的,再说赵国刚打赢了燕国,燕王为了请平也只能敬燕后一头,粟姬也是能避就避,不敢与之正面为敌。 在所有人惊惧而不明的目光下,燕后带着众夫人、侧室祭祀了五祀,而后又询问起了三公子的近况,他现在才一岁半,却在不久前失去了母亲,一个体格柔弱的八子。 傅姆告知燕后,三公子刚断了奶,又有乳母看护,不担心没吃的,只是他整日哭喊,一直在寻找母亲。 “那哭得,真是撕心裂肺……” 先前因为自己待产,对三公子丧母并不关切的燕后今天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闻言后,竟亲自去椒房看望他。 燕宫里的众嫔妃各怀心思,跟着燕后后面去了,椒房里很温暖,三公子或是哭累了,正被裹在襁褓里,一边哽咽一边睡着。 一看到襁褓里那个小巧可爱的男孩后,本来还故作矜持的燕后一下子不淡定了,似是出于本能,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将这位小公子抱起,以极其怜惜的姿态拥着他,眼神温柔。 “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公子,怎就忽然没了母亲呢?真是可怜,可怜,可怜……” 连连说了三个“可怜”,燕后似是想起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时间怅然若失,将三公子匆匆还给傅姆后,竟用袖子掩着面,哭泣了起来。 后宫众佳丽大气不敢出,只敢看着燕后在那独自垂泪,与她关系还不错的,就跟着哭一哭,像粟姬之流,则冷眼旁观,心里还得意地想:“赵璧人,你就哭吧,反正是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命!” 她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燕后因为前后两次小产,已经不能再育的消息,这相当于是绝了她在大王那里重新得宠的可能,也让粟姬生出了更多的念头:眼下的情形,大王不敢得罪赵国,想要将燕后挤下后位是有些难的,可既然大王没有嫡子,那就要从庶子里挑一位继位,大公子虽年纪较长,还给燕王添了一位长孙,但他母亲是一个胡姬,地位低贱,自己的儿子也快十岁了,若是拜托兄长上卿粟腹努力一番,成为太子的胜算很大…… 粟姬还在这得意地算着自己的优势胜势,却不料燕后擦干了眼泪后,抬起头瞧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冷冰冰的,像一头母虎,盯着闯入自己巢穴的入侵者似的,将粟姬看得毛骨悚然,连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她虽能靠着姿色让燕王一度宠爱于她,可在气势上,比燕后可差远了。 “等我儿当了太子继位后,定要你好过!”粟姬绞着手里的巾,如此恨恨地想道。 然而燕后今日的主要目标并不是粟姬,对三公子的母亲一阵嗟叹惋惜后,她突然提了一个要求。 “此子年少丧母,我甚怜之,这椒房虽然暖和,毕竟僻远,人手也不足,万一有了差池,追悔莫及。今日便将三公子抱去我寝宫中住罢,我要亲自照看。” 燕后轻轻抚摸着男孩柔软的毛发,笑道:“我毕竟是他的嫡母,正好尽一尽职责……” 对燕后的这个命令,宫人不敢怠慢,立刻照着做,其他嫔妃则面面相觑,也并没有想太多,毕竟燕后刚刚丧子,看到一个小孩子,岂有不喜之理?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正当的。 谁料三公子去了磨室殿后,就再也没回到椒房过,之后几天时间里,燕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亲自喂他稀粥,四处跟着他在殿内有暖龙的地板上乱爬,已经冷寂已久的磨室殿内,又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等燕王得知此事后来看望这对“孤儿寡母”时,却惊讶地发现,燕后已经再也离不开三公子,整日将他抱着牵着,目光中满是慈爱,仿佛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三公子也不再哭闹着要母亲了,依偎在燕后的怀中,安详入睡,嫩乎乎的小手握着燕后的手指,一刻也不肯松开,仿佛已经寻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母子和谐的情形,连燕王也看得愣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这三公子的母亲他也是最宠爱的,本来因赵国败燕而恨屋及乌,对燕后的忌惮厌恶,也少了许多。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于是燕后也顺理成章地向燕王吐露心声,诉说自己两次小产,又不能再育以后的绝望,同时又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她哭得梨花带雨,动情哽咽道:“大王,妾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如今三公子也丧母,他有丧母之痛,妾有丧子之憾,岂非天意哉?妾欲养育其长大,还望大王恩准!” ps:三章送上,明天要晚上才有 第191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宫中对燕后收养三公子一事,产生了剧烈的反响,燕王、粟姬、粟腹、大公子,与之相关的众人分属于不同的阵营,均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暗地里博弈。 但宫廷之外,这件事还没有传扬开来,反倒是来自赵国的长安君奉蔡泽为上宾一事,在蓟城不胫而走。 “蔡泽,便是那个纲成人蔡泽?” 蔡泽在蓟城盘桓数年,他的足迹几乎走遍了所有燕国公子、封君、豪长的宅邸,只求一位明主。然而就像是当年为大梁城中郁郁不得志的范雎一般,蔡泽因为容貌丑陋,身材矮小而受到了轻视,对他时常以吴起、苏秦自比更觉得可笑至极。 ”此人当年来投我,我嫌其貌丑口臭,可是连门都不让他进的,长安君也是翩翩公子,竟受得了他?“ 燕国的士人们也表示了轻蔑:“罢癃小儿,焉能与武安君(苏秦)相提并论?” 战国时代把残疾、驼背、或是身高不足六尺二寸的人称为“罢癃”,也就是残疾的意思。蔡泽虽然矮小,却远没这么夸张,被人如此贬低,连带着赏识他,将他纳为舍人,敬为上宾的长安君,也变成一个笑柄。 早已经派了鲁勾践等游侠儿去走街串巷,外面的风言风语自然逃不过明月的耳朵,但当事人蔡泽却对此不以为然。 他笑着朝长安君一拜:“此事于公子其实也有好处,外人将臣贬低得越是不值钱,岂不是越发让公子的爱才之心凸显出来了?臣,愿为公子之马骨!“ 对那些或出于嫉妒,或出于轻蔑对他的贬低,蔡泽却不以为耻,反而在燕士的圈子里大肆宣扬长安君爱才,俨然是将自己当做吸引其他燕士的”马骨“。 明月为他大呼冤屈:”先生哪是什么马骨,明明是一匹千金难换的千里马啊!先生口才了得,就不为自己自辩,证明一番么?” 蔡泽感动之余,却淡然笑道:“有一篇志怪小说名为《齐谐》,其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往南冥之海迁徙,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则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鹏凭风力,背负青天无阻,而后乃向南而飞。” 被长安君招募后,蔡泽似是变得自信了许多,他展开双臂,双目放光,仿佛真的看到一只大鹏在高空展翅而飞,而那鹏鸟,就是他自己的化身。 “地面上的蜩(tiáo)与学鸠见状,便讥笑鹏说:吾等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便停止,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南海去呢?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外的人,要用一整夜时间舂米准备干粮;到千里外的人,要聚积三个月的粮食。” 他傲然抬头:“夏虫不可与语冰,鹏的想法,蝉和小斑鸠这两只蝼蚁鸟雀又岂能知晓?臣已遇民主,仿若北冥之鱼,遇风化而为鹏,臣的目标是万里之外的南海,何必与这群虫雀分说,浪费时间?“ ”善,先生此言有理!“明月壮其志,拊掌道:”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流言蜚语,光已知道先生的才干和理想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还是从馆舍传了出来,让腊祭日后的蓟城陷入了一片哗然,出于对这句话的不服和好奇,不少人纷纷跑到长安君的馆舍外求见,不仅想看看这位公子是何许人物,也想瞧瞧蔡泽是否真配得上这句评价,并且提出要与之辩驳,他们要证明,就是谁才是燕雀,谁才是鸿鹄。 一时间,馆舍竟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传十,十传百,燕国的士人被吸引来不少,按照蔡泽的说法,这些人,都是长安君潜在的门客,长安君当以礼相待,将他们捧得高高的,然后由蔡泽出面将他们一一驳倒黜落,而后长安君再加以宽慰邀请,这些人十有六七会在羞愧交加下,投入长安君门下。 不过燕士乡土观念还是比较重的,像蔡泽这般,两国还在交战就投入敌国使节门下的纵横之士并不多,明月每天也就能将一两个还看得过去的燕士收入囊中。 于是在让蔡泽演了一出“千金市马骨”的戏,请君入瓮之余,明月也让鲁勾践等人去燕市上行走,他们的任务是查访燕国的能人异士,看看是否可以带走。 鲁勾践投靠长安君大半年了,早就不是那个愣头青的游侠儿,在临淄时整日与舒祺练剑,也让他武艺大为精进,在齐、赵、燕之间行走的他,已经大大拓宽了见识,于是他言谈举止间,已经有几分“大侠”风范了。 战国是游侠儿的时代,一个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大侠,而且还出手阔绰,在哪里都吃得香,在哪里都能交上朋友,没几日,鲁勾践就带着人拜访遍了蓟城吏的游侠领袖,与他们喝酒、比剑,最后不打不相识。但结束之后,鲁勾践都不满意,连连摇头。 旁边的同伴问他为何摇头?鲁勾践便道,那些游侠儿看似威风,在市井上呼风唤雨,黑道白道都能吃得开,但却都是恶霸豪民,热衷于欺男霸女,并不是真正的“侠”。 长安君说了,宁缺毋滥,他需要的,是督戎、专诸、豫让、聂政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真侠士! 但想找到这样的人,谈何容易?鲁勾践叹了口气,眼看离开燕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却依然没找到那样的人。 这一日,天气逐渐转晴,地上雪混着泥土被扫到沟壑里,久久被笼罩在冰冻里的蓟城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再过几天就是年终,又是一轮祭祀、乡射和狂欢,各家都要置办一点东西。于是卖粮的农夫农妇,卖肉的猪屠狗屠,卖首饰的百工,纷纷登场,在市肆里五吆六喝。 再一次在城内绕了许久,却空手而归的鲁勾践带着几名同伴走在这寒意未消的嘈杂街头,这里从城西返回馆舍的捷径。 他们一路沿着大道走,拐入小巷,穿过肉市,这里是每天肉类的交易场所,鲁勾践瞥见一群羊正在街头遭受宰杀,热气腾腾的鲜血从它们脖颈里喷涌而出,流到了地面上,和泥水、雪水混杂在一起,没多久就凝固成了黑乎乎的粘稠模样。屠夫们喊着兜售当天的货物,手起刀落的剁肉声永不停息,在他们的脚下,到处是寻找肉屑的狗和鸡…… 肉市里依旧有市掾吏,以及两个持长矛站岗的兵卒,不过他们可没注意到市场内发生的事,而是专注于跟一个卖肉家的小妇人打情骂俏。 就在此时,本来刀斧阵阵,肉屑纷飞的肉市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是惊恐的大呼! “杀人了!杀人了!” 乍闻此言,肉市里忙碌嘈杂声顿时停止了,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鲁勾践也不例外。 他看到,在十余步外的一个挂着狗头的肉摊前,赫然躺着三个尚在抽搐的人,一个游侠儿打扮的豪侠,还有他的两名同伴正倒在血泊中,两眼瞪直。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则是一个浑身浴血,手持滴血尖刀,浑身冒着凛然杀气的……狗屠! ps:第二章在1点半 第192章 仗义多为屠狗辈 “公子没有听错,那狗屠无氏无姓,就叫狗屠。” 次日,鲁勾践拜在堂内,对座上刚刚从燕国王宫里办完事回来,正在赶着时间吃饭的长安君道:“公子也不要觉得奇怪,世上无姓氏之人,十有六七,或指物为名,或以行当职业为名。” 明月抬起头:“光这燕国就有成千上百的狗屠,你为何却对此人如何上心,觉得他是我要寻找的忠义死士?就因为他一口气杀了三个人?” 鲁勾践长跪在案几后道:“不止如此,因为臣事后多方向肉市的邻里打听,才知晓了这狗屠的种种事迹。” “哦,你且细细道来。” 明月停下了筷箸,让人给鲁勾践也备上一份饭飨,让他边吃边说,这是对手下表示亲近的不错方式。 原来,这狗屠是个屠夫的儿子,很小时候就没了父亲,母亲带着他,经营一个小小的狗肉店肆维生。这时代,狗也是主要肉食之一,与羊豕有同样重要的比重,尤其燕人、宋人最爱食狗肉,于是屠狗者也在市肆有一席之地。 这些屠夫虽然手持刀斧,可跟燕上都内随处可见的封君、贵族、豪长比起来,依然是刀俎上的鱼肉,到处索要保护费的游侠儿也能肆意拿捏他们,遇上豪侠过市,屠夫们少不了要被他们白白拿去不少肉,还有辛辛苦苦挣来的,沾满油腻的燕明刀。 不过那些对本地知根知底的游侠儿,很少敢在狗屠家的摊铺里索要钱帛。 “因为这狗屠从小时候起,就是一个横人!” 鲁勾践描述了种种他从狗屠邻里处得知的事迹,他虽然木讷无言,平日里也待人和善,乐于助人。可一旦受了欺辱,定然会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人看,手则紧紧捏着杀狗的尖刀,仿佛招惹他的人也是一团待宰割的肉,那些欺负他的人吓都吓坏了。 长此以往,加上狗屠对他的母亲十分孝顺,刀工又精细,从不缺斤少两,遇上一些事情,往往能挺胸而出,仗义直言,便渐渐在肉市有了些威名。 那一日的事,却是狗屠去外面拿狗时,又有三个游侠儿来肉市索要钱帛,其中带头的更是刚从其他里闾中来,并不熟悉这肉市微妙的潜规则。他见狗屠家的肉又好又多,便在那里大肆搜刮,狗屠老母亲来阻止,竟被一把推开,撞在案几上磕出了血。随即,那游侠又看上了狗屠邻人家的少女,扬言他们这些年替城西屠豪侠来肉市收租,这户人家竟长期短缺,欠下了豪侠一大笔债,就要用女儿去还债! 在豪侠抢人、少女痛呼、邻人哀求的哭天抢地声中,狗屠拎着尖刀,扛着几条死狗出现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再说,狗屠手起刀落,那三名游侠儿一死两伤,倒在了血泊中,便有了昨天鲁勾践在肉市见到的情形。 “母亲、邻人被欺,暴起杀人,虽犯了燕国的律法,但情有可原啊。” 明月不知不觉,在鲁勾践的讲述中吃完了饭食,将漆盘推开道:“虽然有孝心,有义气,但光是这样,这狗屠仍不能称之为奇节死士吧?” “这是自然。”鲁勾践嘿嘿地笑着,络腮胡一抖一抖:“臣之所以对这狗屠另眼相看,除了亲眼看到狗屠杀人时的凛然杀气外,还有一件事让臣万万没想到。” 明月总感觉牙齿里还有一点肉丝,想剔又觉得对鲁勾践失礼,便强忍着问道:“何事?” “狗屠杀了人后,当然就遭到了官府、豪侠两方追捕,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带着老母潜逃城外,做亡命之徒时,他却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鲁勾践眼睛雪亮,兴奋地说道:“狗屠乘着那常在肉市‘收租’的大豪侠将所有手下都派出去寻他的时候,他竟杀了回来,去了那豪侠家中,从大门到内室,连杀数名持剑武者,最后还与豪侠决斗,十个回合内将其斩首,把他的首级扔到了肉市狗头堆中……” “至此,狗屠便为他的邻里,为整个街坊除去了一害,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再度消失时,这狗屠却扬言,只要官府将被羁押要做替死鬼的邻人和邻人之女放了,他愿意承担杀人的罪过!公子以为,这样算不算奇节之士呢?” “算。”明月默然,半响后才道:“那狗屠已被抓获了?” “为了让无辜的邻人出来,他放下武器去自首,已被羁押在牢狱之中,不过因为群情激奋,整条街上千人都为狗屠说情,燕国官府骇于舆情,没有判他死刑,而是决定要将狗屠发配辽东,去冰天雪地里服苦役,不过在臣看来……” 鲁勾践朝自己的脖子抹了一下:“那豪侠的家人是有些背景的,定然不甘心,一定会想方设法,买通差役,在半道将狗屠杀了!” 明月眯起眼,穿越至今,他对这时代游侠儿的风气已司空见惯,不过大多数游侠,依然没有脱离泼皮无赖的范畴,但这其中,却也有些异类。 他又问道:“那狗屠的母亲呢?” 鲁勾践动容,他自己就是个孝子,也是见了狗屠的孝心,才会对他另眼相待的,只是碍于公子的嘱咐,一直只是暗中观察,没有出手干涉——除了在狗屠突然反回,杀入那豪侠家中时,鲁勾践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一个想要从后面偷袭狗屠的燕国游侠。 他便道:“其母也被连坐,抓到城北陋巷关着,做洗衣妇。” “这寒冬腊月的,为兵士洗衣,老人家可真是受苦了。” 明月叹了口气,起身道:“狗屠所作所为,让我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聂政!” “他的孝心,他的忠义重诺,都与聂政颇似啊,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聂政,也是隐藏在市肆里,以屠为事的吧……哈哈哈哈,仗义多为屠狗辈,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笑声中暗含着几分惋惜,若真如鲁勾践所描述的一样,那这无氏无姓的狗屠,的确是个难得的“奇节之士”啊。 这样的人,心怀忠义,已经脱离了泼皮无赖的低级范畴,变成了有仁志的侠士,这种人往往都信奉一个准则,那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当即问道:“狗屠何日被押送出城?” 鲁勾践顿首:“五日后,正旦前夜。” “正旦前夜……” 明月暗道:“如今宫中燕后收养三公子之事已经初见眉目,燕王已意动,嫡母养育失去母亲的可怜庶子,合情合理,粟姬、大公子也无从反对。只要让阿姊忍住,暂时不露出要立那孩子为嫡的真正目的来,后知后觉的燕王就会欣然同意此事,一切顺利的话,我带着阿姊归宁邯郸,就在正旦前后,时间刻不容缓啊……” 于是明月正色,对自己的亲信下令道:“鲁勾践!” “臣在!” “立刻安排手下游侠护卫,兵分两路,一支去将狗屠之母救回,另一队由你亲自带领,去城外截杀押送的人,将狗屠救下来,切记,得手既归,绝不可暴露身份!” 鲁勾践大喜,唯唯应诺后,立刻就下去做安排了,这次跟来燕国的,可不乏邯郸城内新投靠公子的死士,也不缺黑衣里的好手,摸入一个关押犯人家眷的里巷透出个老人,干掉一队押送流放犯的燕吏,还不是手到擒来? 等鲁勾践离开后,屋子的帷幕里,蔡泽露出头来,笑道:“公子如此干涉燕国刑狱,藏匿逃犯,真的好么?” 看着鲁勾践远去的背影,明月也站了起来,对一本正经的蔡泽大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藏匿逃亡,收纳死士,不就是当年孟尝君经常做的事么?世人虽然对孟尝君祸害齐国大肆诟病,但对这件事,非但不非之,反而对他大加称颂,何也?天下人皆好义行,天下之人皆爱义士,也希望名公子能拯救义士。在这方面,我当学孟尝,飞仁扬义,腾跃道艺,抗志云际,驱驰当世,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唯有如此作态,士人才能归之如流水……总之,狗屠这个人,本公子保定了!” 第193章 滴水之恩 一月初一这天,对于用夏历的赵国人是值得庆祝的年节,对于用周历的燕国人而言,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月初。 过去一个月里,蓟城发生了许多事情,比如燕王从被赵军逼近的下都武阳匆匆跑了回来,导致整个燕国人心惶惶,士卒皆无战心;比如在燕王的请平下,赵国那边答应了这一要求,派长安君为使者入燕。 这位公子来到蓟城后,凭借能言善辩迫使燕王答应割地求和,随即便卷入了燕国的贵族圈子里,应付各种饮宴应酬,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蓟城里人人欣慕的人物,也因此得到了不少燕国不得志士人的争相投奔。 长安君挑选其中有才干特长者为门客,半个月下来,便有了以蔡泽为首的十余人,他们或妙计百出,或精通文案,或能善于射御,皆有所长。 再比如,从小产的伤心里恢复过来的燕后,收养了在年初疫病里失去母亲的三公子,要将他留在磨室殿里养育成人,此事也得到了燕王的首肯——于理,这本就是作为嫡母的燕后该做的事,于情,燕后在照顾三公子时,的确将他视为己出,连燕王都有些感动,甚至答应舐犊情深的燕后带着离了她就饭也不吃,整日哭泣的三公子回邯郸归宁省亲。 燕国的封君、高官们从这里面嗅出了异样的气息,跟这些关乎燕国存亡,关乎自己仕途起伏的大事相比,那个仗义杀了豪侠的狗屠的生死,就不值得他们浪费精力去注意了…… 只有在蓟城市井的最底层,才有人大声传颂着狗屠的事迹,他为义杀人,斩豪侠首级,为民除害,他为了不让无辜的人做替死鬼,毅然自首。任谁听了,都会翘起大拇指,赞叹一声:“高义!” 碍于差点沸腾的舆情,燕国的司寇士师不敢判狗屠死刑,而是勒令他月内在差役的押送下离开都城,去辽东服三十年苦役。 至于狗屠的老母亲,则被连坐,抓起来做了燕军的洗衣妇。 燕国百姓无不为狗屠和他的母亲感到惋惜,狗屠离开燕都那一天,去送别他的人密密麻麻,堵满道路,而他母亲被抓后,也有一些敬佩狗屠的人指使自己的妻女,去给她帮助,帮她干活,赠她食物。但即便如此,洗衣、舂米本就是劳苦的慢刑,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要不断重复重活,尤其是寒冬腊月里更苦,那些洗衣妇,谁不是满手冻疮?照这样下去,这位老母亲累死冻死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再度去探访的蓟城人却发现狗屠的母亲,不见了!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本就敬佩狗屠义举的百姓们愤怒了,竟不由分说,拎起自家的农具、墨尺就去找管罪犯家眷的官吏麻烦,质问他们到底将狗屠之母弄哪去了? 官吏们只能紧闭官署大门,向巡逻的兵卒求助,他们有苦说不出,因为他们也没敢将狗屠之母怎样,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昨夜点人数时不是还在么! 外面的百姓却是不信这套说辞,只管朝衙门的朱红色大门猛打,将漆都砸落了一层。 直到中午,围才被巡城的兵卒解掉,本来官府也没把这当大事,燕后离开都城,归宁在即,要紧的是规划路线,清空道路。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蓟城司寇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前几天押送狗屠前往辽东的护卫,遭到了一场伏击!几乎全员覆没,连狗屠也被劫走了! “什么!”蓟城司寇当时就一个冷颤,他感到这两件之间一定有联系,很明显,狗屠的同伙袭击了护送流放犯的车队,救走了狗屠,同时有人昨夜夜闯罪犯家眷居住的陋巷,带走了狗屠之母! 这一切,都是缜密计划好的! 一时间,民间对此拍手称快,官府却骇然不已,觉得自己受到戏弄的蓟城司寇派出的兵卒,搜遍了蓟城大大小小的角落,希望能找到狗屠及其母亲。整个夜晚,蓟城的街道都被不绝于耳的狗吠声,急促的马蹄声,兵卒粗鲁的斥喝声,还有急促的叩门声充斥。 然而有一个地方,燕卒们却不敢进去叨扰,那便是长安君所居在馆舍小院,所有搜查都避开了这个地方,如今燕赵和谈已成,因为燕后的归宁,一切都在朝着温情脉脉的姻亲关系发展,先不管这是真的假的,借蓟城司寇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着破坏两国关系的风险闯进去啊。 这一年的最后一夜过去了,一月初一的晨曦悄然而至,蓟城司寇一无所获,而紧闭多时的馆舍小院也打开了房门,收拾好行囊的赵国使节团,连带那决定跟着长安君去异国他乡的燕士一起离开,先去城外等待,长安君则要再度入宫觐见燕王,并迎燕后离燕归宁。 长安君的车队离开城池时,按照惯例,使节团的行李也要接受盘查,但只是草草看一圈,觉得没有可疑之处便能放行,没有人知道,长安君贴身女婢的车里,还坐着谁人? 等中午时分,在宫中吃完燕王假惺惺的饯别宴,迎燕后和三公子坐上安车后,明月也与她一同离开了蓟城,归途漫漫,马蹄匆匆,只在南边十里的小亭歇息了片刻,这时候有几个骑马的侍卫赶着一辆装满大桶的车辆,过来与长安君汇合…… 瞧着这几人风尘仆仆的模样,随行的燕国官吏大疑,笑着问道:“长安君,这是……” “这是我的门客,之前让他们出城去置办一些燕地的特产,带回邯郸去。” 燕国官吏满腹狐疑,但长安君十分坦荡地让人打开那些木桶,却见里面装着的多是腌制的鱼,清香的酒,或是栗、枣等物,见没问题,燕吏只好任由它们加入车队。 回去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在黄金台行宫附近歇息,安顿好燕后之后,明月让人紧闭院子的房门,又让鲁勾践和几名游侠儿避开眼线,将一个木桶抬进来,放置在屋子中间。 明月亲自手握铁凿,将只通了几个小洞透气的大木桶开了盖,一个身材不高、赤裸上身的年轻汉子立刻从桶中探出头来,双臂扶着桶沿,贪婪地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却见他身上到处是因受鞭打酷刑而留下的疮疤,伤都很新,脸上也满是冻疮擦伤。 等他回过神来后,才发现了眼前这位笑吟吟的玉面公子。 鲁勾践在旁边对他说道:“这便是长安君。” 年轻人闻言,试图想直站起身来,却因为太过虚弱,只是撞翻了木桶,随后滚到了硬邦邦的泥地上,但仍然忙不迭地朝明月下拜,连连稽首三次。 “小人燕市狗屠,多谢长安君救母之恩!” ps:刚到北京参加完一个写手活动,困得眼睛睁不开了,今天就一章,明天三更补上 第194章 小人物 对狗屠和他母亲而言,在燕国的生活,和来到赵国后是大不相同的。 他家世代都是蓟城人,父亲去世得早,他就靠继承那把屠狗的尖刀过活,成了西市年纪最小的屠子,木讷但不肯受欺,这横小子挡下了觊觎他家铺子的贪婪视线,得到了一个安生立命之地。因为他尤其擅长屠狗,几年下来,街坊们便都叫他狗屠了。 “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这犬豕之物,主要供应给士人、富商,不是一般人,一年到头都不得几次肉食。所以能来狗屠肉铺前看他解狗的,多是一些富裕士人的舍人、门客、主妇,欣赏狗屠的刀工,仿佛成了他们无聊生活的一种消遣。 狗屠一般是天未亮就起来磨刀,从狗贩子手里买下活狗,而后,就坐在晨曦里慢慢饮下一盏烈酒,随后捋起袖子,一手持利刃,放倒不肯引颈受戮冲到街上乱吠的恶犬,再将其大卸八块。 虽然狗小,骨头也易砍,他演绎不出传说中的庖丁解牛般的神乎其技,但砧板上飞舞的刀斧,依然让来卖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末了还夸他一句:”好刀法!“而狗屠只是抹了抹手上的血污油腻,憨厚一笑。 燕国有一句俗话:伏羊冬狗,夏天最宜食羊,冬天最适合吃狗,狗头狗腿甚至是狗鞭,都是抢手的好东西。至于肉的成色好坏,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新鲜肉色泽鲜红、发亮且水分充足,变质的狗肉,颜色发黑、发紫、肉质发干。病狗肌肉中藏有血块、包块等异物。被毒死的狗,肌肉之间的血液不凝固…… 狗屠为人本分,卖的肉都是头天刚宰的,也从不缺斤少两,于是他的铺子前总是人满为患,几年下来,他虽称不上富庶,但自己和老母亲温饱无忧,还能攒下娶妻的钱帛。 他并未因此引来同行嫉妒,因为狗屠为人大方,每日因要照顾老母收摊很早,给其他肉铺留出了机会,也常用多余的肉食、骨头接济街坊邻居,得了一个”侠义“的好名声。附近的游侠儿还邀请他入伙,被拒绝后也不敢强求,依旧对他恭恭敬敬。平日里狗屠走在街上,不论是开店摆摊的商贾还是走街串巷的小贩,都亲热地跟他打着招呼,当真是无人不识,这种生活虽起早贪黑,与血污打交道,入不了士大夫的眼,倒也逍遥自在。 他就这么凭本事在这座城池里安身立命,一过就是十年,狗屠之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他手里屠狗的尖刀,会用来杀人…… 在这个本该好好做生意的冬天,他惹上命案,一怒之下杀了那横行霸道,欺压邻里的豪侠,以至于被官府定了罪,流放去燕人也闻之色变的辽东,半道上还差点被不怀好意的差役给勒死,在绳结套在脖子上,意识逐渐模糊之际,狗屠唯一后悔的,就是连累了老母。 不成想,已经一只脚趟入鬼门关的他,竟被一群蒙面人救了下来,为首的大汉一口赵国口音,自称是长安君的门客鲁勾践,长安君壮狗屠的义举,才让他们来营救他,并假扮成商贾,将他装在木桶里,运回了都城附近。 更让狗屠惊喜的是,长安君还救下了自己的母亲!是夜,母子二人死里逃生,少不了一场抱头痛哭。 “小人燕市狗屠,多谢长安君救母之恩!” 大人物轻轻的举手之劳,对于他们这些小人物而言,却如蒙大赦,狗屠感激涕零,连连稽首三次,表示对长安君无以为报! 长安君年纪虽轻,身份虽贵,却没有丝毫傲慢,他和蔼地扶起狗屠,夸奖他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子,说得狗屠自己都有些害臊,而后又问起他今后的打算。 “我出城时,壮士已成了燕国的通缉要犯,被司寇全城大索,追捕的告示恐怕没几日就要挂到辽东、督亢这些地方去,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汝母又体衰,莫不如继续跟着车队。” 狗屠心有所动,但还是拒绝道:“小人已是罪人之身,岂敢再连累了长安君?” 此言一出,鲁勾践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在他们眼里,燕国的律法,官府的通缉,完全算不上什么,他们的公子,岂会在乎那些东西? 明月也笑道:“我护送燕后回邯郸归宁,沿途关隘,绝不敢阻拦!壮士大可放心,在此安心养伤,汝母也会安排在马车上,让婢女照应周到。” 就这样,狗屠和他母亲就被装在马车上,一路到了赵国,在进入赵境后,他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下车来走动了,回首望着栗树和枣子树抽出嫩芽的燕境,有些愣神。 他本以为,他的一生都会在蓟城过活,娶一个算不上漂亮但是必须贤惠的妻子,好好孝顺老母,而后就生儿育女,继续在燕市里过活。或许可以用屠狗攒下的钱帛为他们寻其他好营生,那些狗虽是畜生,可也是一条性命,他母亲就经常在唠叨,杀生杀多了,有伤子孙福祉…… 狗屠万万没想到,短短半个月里,他的生活就经历了剧变,过去的安稳生活全没了,成了逃犯,还跟着一位外国公子离开了故乡,他隐约有种预感,蓟城,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今后要怎么办?在邯郸继续屠狗?长安君的大恩,又要如何回报?”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家国思量,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喜怒哀乐,狗屠正踌躇着,当夜却被鲁勾践喊去喝酒,回到赵国境内后,长安君带着赵括,自去赵军大营面见马服君,他们这些护卫,便被长安君放了个假,可以稍微放松放松。 冬天虽已经过去了,天气乍暖还寒,但边境小邑的军市也没什么好东西,众人只能在酒肆里就坐,随便要了一些淡薄的春酒,就着些贵得要命的肉食吃喝,一边喝酒,游侠儿们还一边吐槽这些酒比起公子府邸中的烧酒差远了,回到邯郸后,可要再求求府中的老家宰,再给他们一点。 众人都在用陌生的赵国方言交谈,狗屠这个燕国人也插不上话,只能默默的喝酒,好在他为人豪爽,但凡有人向他敬酒,定要一饮而尽,然后再恭恭敬敬地回敬一盏,由此博得了众人的喜爱,毕竟这群邯郸游侠儿都喜欢侠义之举,而狗屠之前的举动,已经可以称之为”奇节之士“了。 酒过三巡,众人之间亲密了不少,已经开始勾肩搭背起来,鲁勾践便问起了狗屠未来的打算。 狗屠说自己对赵国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该不该重拾旧业,反正要找个能养活老母亲的营生,鲁勾践闻言,却气呼呼地说道:”此言差矣!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辅佐明主,立不世之功,定要让天下侧目,史书留笔,岂能将一生都丢在市肆里,与羊狗油腻为伴?“ 他猛地一拍狗屠的肩膀:”这样,你莫不如也来做长安君的门客罢!” ps:第二章在12点,第三章在2点 第195章 结草以报 “曲梁甫乃是下曲阳人,带着一把剑就去邯郸闯荡,却不怎么如意,已落魄到要在邯郸街头卖剑求活,结果在投入公子门下后,因为擅长使剑,二十步内掷剑无所不中,颇受公子看重,不仅赐了他良田百亩,还将他家眷一同接来邯郸享福。” 拉拢狗屠,是长安君交给鲁勾践的一项任务,鲁勾践只能使劲浑身解术。作为邀狗屠入伙的范例,他指着对面那横剑膝上的游侠儿曲梁甫道:“你瞧他那把破剑,如今已套上了上好的木鞘,还镀了黄铜,和他本人一样,与之前不能比了!” 此言一罢,众人皆大笑不止,曲梁甫也笑道:“父母赐我骨肉,而公子则赐我衣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把剑,便是要用来向公子报恩的,岂能怠慢了它?” 报恩两字,让狗屠心里一动,这时候鲁勾践又指着自己道:“再说我,我先前住在邯郸陋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老母整日为我操心。直到投奔了公子,赠我鞶带,委我重任,如今我母亲享着锦绣嘉柔,衣食无忧,邯郸城里的游侠儿,也开始以我为首领,我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然,这一切都要托公子的福。” 说到这里,鲁勾践不免有几分得意,在长安君手下,他既得到了实惠,也得到了名声,人生追求的不就是这两样东西么?此人已完全成了长安君的死忠。 他再度邀约狗屠道:“我看弟年纪虽才十八,却有一手好武艺,胆量也足,反正也回不了燕国了,不如就投入长安君府中,吾等一同为公子效忠,得富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岂不痛快?” 狗屠很是心动,但还是讷讷地说道:“但我只会杀狗……” “此事庖厨自能做,长安君不需要你杀狗。” 鲁勾践大笑起来,起身将一盏酒递到狗屠跟前:“在为兄看来,弟可不止会杀狗!你杀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 狗屠之母这几半个月里实在是受宠若惊,原本已经绝望,却先被人从洗衣妇那地方救了出来,而后就坐上了她这辈子都不敢踏足的奢华马车,穿上了干净暖和的细葛布衣裳,还有皮毛毯子御寒,食物也精细讲究,来照顾她的女婢也美得像天仙一般。 老人家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缩在车上战战兢兢,对旁边镶金镀银的各种物件,这里不敢动,那里不敢碰。 而且照料他的侍女说,这都是长安君亲自吩咐过的,除去燕后乘坐的主车外,长安君的车队里,一共有三辆一模一样的车,一主两副,她坐的就是副车之一,一路上的起居衣食皆与公子同。 “我家公子就是心善,欣赏阿母之子的义举,这才以礼相待,阿母切勿惶恐,还望欣然受之。” 不说还好,越说,老人家更不能欣然受之了。这一日停车休息时,她便拽着狗屠的手道:“吾儿,昨日那侍女看我无聊,便给我讲了个古时候的故事,叫做结草报恩。说的是一个老丈因一位大夫救了他的女儿,却无以报答,郁郁而终,死后化成了鬼,当那位大夫跟敌国交战时,便跑到战场上将地上的草打成结,将与大夫打斗的敌将绊倒,这样才报上了恩情……” “听了这故事,为娘一整夜都没睡着。” 老人认真地对他道:“母亲我虽然是卑贱小民,但也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长安君对我母子的救命大恩,可吾等如何报答?” 她叹了口气:“若是你实在没法子,为娘也只能死后再报了,生生世世,为公子奴婢牛马……” “母亲……”狗屠素来孝顺,哪里见得老母如此,便跪在地上砰砰地朝她磕头,又轻声细语地说道:“母亲放心,儿自有办法,报答公子的恩情!” 从那一夜鲁勾践邀他入伙开始,狗屠便知道,长安君想要他做什么了。 “杀人……” 在朝长安君车驾走去的路上,狗屠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 打从小时候起,邻人就说他生气时的眼神特别可怕,像是要杀人一般。但都只是说说,真正的第一次杀人,还是前几日见老母、邻居被欺,宰那游侠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刀子见了血开了光后,就失了理智,一切都变得飞快,他只知道手里的尖刀,和面前满是惊惧的人,还有纷飞的血花…… 那感觉,与他往常早起喝了酒屠狗差不多。 这是一个悲哀的事实,人,并不比狗难杀。 长安君要他做的,就是杀人,杀很多人。 “杀那些对公子不利之人!这便是吾等武夫的职责!”鲁勾践等人已将此视为理所当然,但狗屠心里还是有些挣扎,他不是游侠儿,不是亡命徒,只是一个一心想赡养老母,安静度日的狗屠。 若是平常,狗屠自然是会拒绝的,但如今,他也只有这个法子能报答长安君的大恩了。 等他走到长安君车驾处时,长安君正和先生蔡泽聊着什么,眼看狗屠木讷讷地过来,便停下了话头,对他笑道:“壮士,有事?” 狗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长安君再度三次稽首,诚恳地说道:“小人乃市井之人,卑贱小民,鼓刀以屠。而长安君乃诸侯之公子,身份高贵,却不远千里,来救我这蝼蚁一般的性命,还对我以礼相待,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小人岂能不吭一声、毫无反应就算了呢,小人虽做不了什么大事能与公子待我之情相称,但还是愿为公子效命,以报恩情!还望公子纳之!” “起来,快快起来。” 明月扶起了他,看上去十分欣喜,对蔡泽说道:“善哉,我燕国之行不虚,不但得到了先生这样的智囊妙才,还得到了一位忠勇壮士!” “恭喜主君!” 这些天长安君对这狗屠母子的笼络,蔡泽都看在眼里,此刻他连声恭喜,心里想到的,却是吴王阖闾礼遇专诸,严仲子拉拢聂政之事…… 他是聪明人,看得出这其中的代价不菲。 “狗屠啊狗屠,得公子如此礼遇,你可是要用命来偿还了……” 这时候长安君想了想道:“壮士既然做了我的门客,平日里,可不能再以狗屠相称了,可有姓氏,大名?” 狗屠有些脸红:“小人家素来低贱,无姓无氏,至于名,父亲在时也没为我取,邻人喊我狗屠,家母则称我为阿狗……” “阿狗?” 这句话让一旁的游侠儿、侍卫们一阵哄笑,被长安君瞪了一眼都收敛了笑容。 明月道:“夏商周之时,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之后百余诸侯灭亡,公子公孙流散民间,卿大夫也黜落不少,其子孙躬耕于田,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于是姓氏合一,贵庶不分,但凡士人,必有氏、名,壮士乃奇节之士,岂可无氏?” 他笑道:“这样罢,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封君,但为手下人赐氏、名还是可以的,便由我赠名与壮士,何如?” 狗屠还有些愣神,一旁的鲁勾践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谢过公子!” 狗屠匆匆下拜,明月则背着手,来回走了数步道:“我听说,卫国在百余年前,有一位大将叫苟变,多次与赵、魏、齐交战,保全了卫国,早先还曾指点过吴起兵法,壮士不如也以苟为氏,至于名嘛……” 他突然转过身,问狗屠道:“壮士投我门下做舍人,除了报恩外,还有何追求?” 狗屠看了旁人一眼,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为了富贵,为了让母亲衣食无忧!” “好!我就喜欢实话,你所求的东西,我定会给你!” 明月拾起一根木棍,在沙土上笔走龙蛇地写下了三个字:“既然如此,以后,你便叫苟富贵吧!” ps:第三章在两点 第196章 破蛹成蝶 春雨时有时无,载有燕后和燕国三公子的车队在吱呀摩擦声响中,随着越来越大的护送队伍继续南行,走了整整二十天,才从蓟城回到了邯郸近郊。十里亭处,早有来自城中的宫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复讲究的仪仗,等待燕后和长安君的驾到。 明月下了车,与那些向他恭贺出使顺利完成的官员一一见礼,又走到燕后乘坐的华贵马车,敲着紧闭的车门道:“阿姊,前面就是邯郸城了!” 在官员们刻意回避,却忍不住看过去的目光注视下,马车的窗帘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了燕后半张白皙的面容。她就着正午明媚的阳光朝南边看去,隐隐可以看到一处土黄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离实在有些远,纵使她用力直起身子,也不能让那片灰黄色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些。 但她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从台的楼阙,是祖父武灵王建造的行宫,再过一两个时辰,她就能在那里,重新见到母后…… 她既期盼,又忐忑,叹了口气:”上车来说话。“ 明月也不拘谨,掀开车帘钻了进去,这里面和暖和很大,燕国的三公子被燕后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正酣睡做梦,嘴角吹着小泡泡,看上去十分可爱,燕后似也习惯了她“母亲”的表演,看向三公子的眼神,已真有几分怜爱了。 “你知道我现在是何心情么?”燕后低头盯着三公子,却问明月道。 明月道:“远嫁异国,久别归宁,一定很复杂。” “是啊,毕竟我与那些夫妻和睦,丈夫陪着回来归宁的女儿不同。”燕后露出了一丝苦笑。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念完这句诗后,燕后抬头对明月道:“来到邯郸边上,才感觉侥幸,多亏听了你的计策,没有归宁不返。不然,我真不知道此番归来,应该如何面对母后,我出嫁时,母后可是握着我的脚踝嘱咐说,必毋使返的!” “燕王不识真玉,不知珍惜,岂能怪得阿姊?母后不会埋怨阿姊,反倒会为阿姊报不平。” 燕后摇了摇头:“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世上的事都差不多,平民百姓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对自家姊妹加以咥笑,何况王室联姻?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般考虑阿姊的感受,处处为我着想。” 明月默然,欲言又止。 他们说话间,浩大繁复的仪仗重新启程前行,顺着宽敞的大道朝丛台处驶去。此时已是孟春下旬,四周一片春意盎然,东风化解了寒冷,冬眠的动物开始活动,鱼在浅水处活动,水獭在它们之间飞快驱逐,鸿雁也从南方飞回来…… 身旁田畦里的田地已经重新开耕,农人赶着牛马忙碌不停,燕子四处乱飞啄春泥筑巢,刚刚从蛹里钻出来的小蝴蝶在春风中缓慢地扇着翅膀…… 看着车外的这些景致,看着那只蝴蝶,燕后感觉到了名为“自由”的久违气息。 在燕后的记忆里,蓟城就是座被冰雪冻住的城邑,因为人口较少,生活也有些简单,每晚除了宫廷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任何灯火,人民也是粗犷狂野,沉默无趣的。 邯郸却不一样,还没进入主城,他们已经感觉到郊外的喧嚣,道路上行人如织,多是结伴出来郊游的士与女,那些沿途的溪水春来荡漾绿波,女子穿着燕国少见的两色襦裙,或是更加简明、胳膊都露在外面的胡服,男男女女手拿兰草游乐撩拨,送一支芍药便能私定终身…… 已经是中午了,排队进城的人依然到了半里开外,今天正好是集市日,各行各业的人拥挤在一起,邻居乡党叽叽喳喳地交谈着,可以想见,城内的市肆,已经有多热闹了。 这就是邯郸,一个充满财富风流、充满市侩机遇、充满时尚流行的大都会,赵地的慷慨和郑卫的温柔依偎并存,游侠儿的刀剑锋芒与中山美人的跕屣之舞交相辉映,热烈得令人兴奋,浓郁得令人陶醉……至少燕后已经醉了。 “没变,真是一点没变。”燕后露出了笑,仿佛回到了当年王室出游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是无知少女,总是坐在车上,紧张地看着街边的倡优杂耍,跟着百姓们一起,拍红了手掌大声叫好,这才是她喜欢的生活啊。 “有变化的,只是人。” 她的喜悦和忧虑变化飞快,忽而叹息道:“可惜父王已经不在了,我出嫁前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见了燕王,才惊觉,父王不仅是位好君王,也是位好丈夫、好父亲,母后何其幸运,吾等兄弟姐妹何其幸运!” 言语中,她对燕王的怨愤仍在,没有因收养了三公子后燕王对她改变了态度而好转。 回到国内,明月也毫不掩饰对燕王的鄙视:“这是自然,若先王是天,那燕王就是壤!天壤之别!” 燕后闻言,噗呲一笑,引发了燕后共鸣后,明月才将之前欲言又止的话重提了一遍:“不过阿姊,自从先王过世后,母后身体便不太好,在她面前,哪怕是哭诉遭遇,也要拿捏好分寸啊……” “你放心。” 燕后收起了笑容:“在母后面前,我说话会有分寸,抱怨会有的,但不会像初见你一样,哭着喊着要回来,说不要再去燕国了。” 明月叹道:“只是委屈阿姊了。” “委屈?”一声尖锐的反问,几乎吵醒了怀里的三公子,好在他呢喃一声又睡去了。 燕后这才放低了声音:“这世上委屈的女子多了去!被楚文王掳走强纳,之后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的息媯委不委屈?许穆公夫人看着故国沦丧,夫君却不愿意帮她复国,只能回去在宫里哭泣,写下一些诗句聊以思念,你说她委不委屈?” 她冷笑道:“但再委屈又能怎样?妆容污了,只能坐下来重画,牙齿落了,只能和着血往肚子里咽,吾等女子得学会忍,忍到自己孩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才是翻身之日……你放心,先王的女儿,母后的女儿,赵国的公主,可不会那么容易服输!” “阿姊……”明月有些惊讶,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姐姐,记忆里那个倔强骄傲的公主再度活了过来,就像是经过一个寒冬的挣扎,在春日里咬破了虫蛹的蝴蝶,正在阳光里张开她华丽的翅膀。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亦已焉哉!亦已焉哉!” 过去七年的辛苦,两个先后失去的孩子,刻骨铭心的委屈涌上心头,燕后对明月道:“我就按你说的,再在燕国忍上十年,十年之后……” 燕后目视窗外,重新踏上故国后,她似乎变得坚毅。 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敢于说出接下来的话。“是生我养我的邯郸给我的勇气”。她心想,在它的面前,我便有了力量! 她赵璧人,从小到大,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只会哭泣的弱女子! 燕后抱紧了怀中茫然无知的燕国三公子,狠声道:“十年之后,我便要做燕国的芈太后!” ps:第三章,话说为什么这本书不是姐控文,写到姐姐的戏份还是这么有感觉?唉,难得来北京,四点出门看升国旗去了。 第197章 立丛台于少阳 虽然燕后答应明月,见到赵太后以后“会有分寸”,然而在丛台行宫里,这母女二人自打一见面,就充满了悲伤。 燕后人未起,赵太后泪已落,抚着她瘦下去许多的脸,叹息说她在燕国受苦了。而燕后也动了真情,没有回答,只是伏在赵太后胸口放声大哭,似乎想将这些年所受冤曲统统泄出来,一旁的宫婢、傅姆等也默默地陪着落泪。 一时间,丛台之上哀声阵阵,赵王在旁好不尴尬。 两个月不见,赵王丹已经蓄起了稀疏的胡子,长安君出使燕国的这段日子,于他而言可谓好事成双:继位以来首战以胜利告终,还拿回了先王时让给燕国的几座城池,这无疑在国内外树立了他的权威。更值得高兴的是,他的亲信李伯作为代郡偏师的裨将军,率军出代邑,攻入燕境,前锋抵达上谷郡治所沮阳附近,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以其功绩,赵王将李伯提拔为代郡郡守,也顺理成章,没有老臣再敢反对。 这是赵王亲信拿下的第一个封疆大吏,也是在全国开始“新朝”的起端。 在治国上逐渐得心应手,在宫闱里,他身边也多了从齐国嫁过来的齐王长公主,以及一位陪嫁的纪姬,开始享齐人之福。按照赵国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娶了夫人,就意味着真正的亲政离赵王不远了! 可今日在从台,赵王大好的心情,满腔的壮志,却被母亲和姐姐的哭泣给打破了,过了良久,眼看赵太后和燕后还未停止抽噎,赵王丹便干笑着说道:“母后,阿姊回国归宁,本是好事,岂能哭个不停?” 赵太后止住了哭,瞪了赵王丹一眼,冷冷地说道:“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大夫君子,无我有尤。大王当然不会懂得深宫女子的哀怨!” 这话里有话,原来,最近赵太后对赵王是有些不满的,那齐国公主和纪姬刚嫁过来,赵王却放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不亲近,只爱与他的佞臣赵穆等男宠鬼混,齐国公主受到冷落,已有哀怨之色,赵国宫廷有分桃之患,赵太后岂能高兴得起来? 虽然在虞信的劝阻下,赵王丹行径已稍微收敛,将赵穆打发去了外地,也开始经常临幸齐国公主了。但赵太后打心里对他这种恶习厌恶至极,她的祖父齐宣王曾坦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可男人对男人感兴趣,恕赵太后无法理解。也亏他能忍,在做太子时,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等到登上大位,父丧结束后,就开始放肆起来了。 赵太后不由感慨:“这是我还活着,倘若老妇有一天撒手而去,他还不得把这宫廷闹得乌烟瘴气?” 但纵有不满又能如何,君位已定,赵王的羽翼也渐渐丰满,赵太后只能祈求他心里还有一份自知之明,不要做出对不起祖宗社稷的事来。 于是赵太后也不太想理赵王,打发他走了以后,丛台才恢复了欢笑,赵太后让小儿子长安君说起在燕国的经历,说到有趣的地方咯咯直笑。 下午在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中过去了,到了傍晚飨食之后,赵太后便亲自挽着燕后,同她在丛台的苑囿里走动,长安君和庐陵君两个兄弟则在后低声交谈。 丛台,这里曾是赵武灵王演武的地方,登上丛台极目远眺,西边的巍巍紫山层峦起伏,西南主城区蜿蜒的城墙隐约可见,当年赵武灵王就在此豢养虎豹心腹,开始了胡服骑射。 惠文王时稍稍偃武修文,现在丛台校场上早已植物繁茂,成了王室消遣用的行宫园林,赵太后的儿女们就在这里长大,呆的时间比在赵王宫里长得多,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 每每走到一处地方,赵太后就会指着那里,说起燕后和兄弟们小时候的事,然后问她记不记得。 燕后当然记得,这里的变化并不大,座座建筑在脑海中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才刚别离:天桥如若长虹彩练一般,将一座座不羁的妆阁绑在一起,红柱碧瓦,画栋雕梁,重檐兽角。台阁下面则是花苑诸景,也结构奇特,装饰美妙,碧水清波,荷花飘香,垂柳倒影,让人流连忘返。 可最让燕后难忘的,还是藏冰的雪洞,冬天里冰人凿下来的冰都收纳在这里储藏,走进去一看,迷离如银海,可那些冰再怎么冷,也不如燕国的雪花冷。 多年不见,母女二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多走得慢,两岁大的燕国三公子,则在稍微靠前的地方蹒跚学步。 这孩子看上去就聪明伶俐,也不怕生,刚来到时还有些害怕,可不一会,就已经在赵太后怀里乱爬了。 赵太后一心盼着有个孙子,这会笑得满眼鱼尾纹都显现出来了,她对那些繁杂的政务毫无兴趣,只想要含饴弄孙,只可惜,这孩子不是女儿亲生的。 “虽非你亲子,但若用心抚养,依然是能待你如亲母的。”赵太后瞧了一眼在和长安君交头接耳的庐陵君,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告诫燕后。 “女儿知道。” 燕后在邯郸城前打定主意,要“十年后做燕国的宣太后”,便对这个收养的儿子更为上心,她知道,这是未来她在燕国唯一的希望和依仗。不过若想在燕国重新立足,她还得有母家支持才行,赵太后虽疼爱她,可年事已高,赵国大权迟早会落到赵王丹手里。 可对那个性格乖戾的弟弟,燕后总觉得他们之间已完全陌生,并不一定指望得上。她从燕国归来,赵王丹最关心的不是她过得怎样,而是三番五次地说,要她帮助赵国维持住与燕国的关系。见了她带回来的三公子,第一想到的,竟是以此子为质,逼迫燕王履行割地的诺言…… 这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作态,自然遭到了赵太后一阵训斥,同时也让燕后对赵王死了心,在她眼里,这赵王,还不如另一个同母弟长安君靠得住呢。 只是长安君纵然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太大实权的封君,他又能帮自己到什么程度呢? 正想着,赵太后却回头找上了小儿子,责怪他道:“这燕国的三公子虽能让老妇逗弄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老妇做梦都想要一个亲孙儿,汝兄弟二人,还不加倍努力?尤其是你,明月,汝兄已娶了王后,你的终生大事,也该有个眉目了!你离开邯郸这两个月里,赵国的宗亲大臣,来为他们家里女儿妹妹提亲的,几乎踏破了宫里的门槛!你要不要见见,若有合适的、贤淑的,纵使身份低些也并无不可。” 此言一出,明月连忙上来请罪,同时嬉皮笑脸地说道:“让母后忧心了,其实,儿刚好有一件事,想请母后做主!” “莫非是与你婚事有关?”赵太后十分欣喜,让他快快说来。 明月郑重其事地下拜道:“儿在临淄时,为安平君家的淑女所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无以为报,便承诺要与她琴瑟相谐,生死不相离,还望母后允许,并为我向安平君提亲!” “你说的莫不是田葭?”赵太后收起了笑,儿子在临淄的风流韵事,她也让缪贤细细打听过,尤其对那安平君之女,更是十分关注,所以知晓些儿子不知道的事,便对明月道: ”吾儿却是不知,你去燕国的时候,田葭已被我那齐王兄长加封为公主,搬入王宫中居住,如此一来,此事恐怕不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简单……“ ps;今天一章,明天三更补 第198章 齐国公主 ps:终于到家了,飞机整整延误了八个小时……昨天的只能先补一章了,大家记着我欠下两更。 …… “公子敬启。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笔尖在帛书上划过,留下黝黑的墨字,写到这里的时候,田葭脸色一阵绯红,但随即停下了手,将这块素帛揉成一团,扔到了炭盆里,让它和之前的同伴一起化为白烟和灰烬。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软禁在这齐王宫里了,连见弟弟一面都难,更别说千里传书,让长安君知道自己的近况…… 事情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齐赵换相结盟后,在赵军的配合下,齐军以太子为监军,匡梁为帅,向北进攻,因为燕军主力全被马服君吸引,所以齐军进展顺利,九月时拿下了无棣城,十月份打下了中阳邑,占领了半个渤海县,逼近燕国的腹地督亢。随着隆冬降临,前线的战争告一段落,齐国太子也载誉而归。 在齐国官府的宣扬下,在公羊派的鼓噪下,这场战争被说成是收复失地之战,也是一场雪耻之战,太子收复了丢失二十年的北地,说出去就让人赞叹。 为了给乳臭味干,实际上只是在大营睡觉,没有起到半点指挥作用的太子铺路,齐王不顾身体越来越差,竟亲自去迎接太子建归来。那时候田葭还没被赐予公主名号,搬进宫廷,只是在城口上观看,但见太子建趾高气扬,穿着闪亮的金甲,坐在一辆奢华得不似战车的马车上,旗帜随风飘扬。 但临淄的百姓就是喜欢这种浮夸,当太子入城时,他们仿佛把他当成了真正的英雄,高呼他的名字,军队的后面还跟着不少垂头丧气的燕国俘虏,为的就是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齐王迎了上去,这对父子在欢呼的百姓中并驾齐驱,如此一来,太子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威望,一场齐国老王与新王的交接,也就顺利完成了…… 战争告一段落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分赃问题,赵国方面已经和燕国和谈,准备休兵,齐国也要开始调整自己的邦交关系,赶走或召回一些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在赵国做相邦的田单。深悉齐国君臣关系,已经觉察到微妙的人们都在暗暗猜测,安平君到底还会不会回来?他的下场,是不是跟乐毅一个样? 一时间,临淄暗潮涌动,田葭突然被加封为公主,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齐国太子归来后第三天,一个寻常的冬日下午,田葭依然在读着永远读不完的书籍,她弟弟田虎则呼呼赫赫地在院子里练武,一道来自宫里的册书就这么不期而至了…… “书称厘降,诗美秾华。爰思浚哲之朝,已重肃雍之德。或封之善地,式彰帝子之尊;或赐以嘉名。是表公女之贵,存乎甲令,非谓私恩。安平君之女葭,婉娩天资,才明夙赋。宜登显秩,以表令仪,加以佩环中节,兰蕙扬芳,斯为戚里之祥,光我田氏之训。今者封葭为公主,别疏锡壤之封,用示展亲之意……” 听了这华丽而拗口的册书后,田虎自然是莫名其妙,田葭则原地愣了好一会,才不得不下拜接旨谢恩。 这意思是,自此以后,她便从一个小小宗女,摇身一变,成为田齐的公主了! 她很快就被君王后以“长公主出嫁赵国,宫中空虚,老妇无人相伴”为由,接进了齐王宫里,仿佛真的过起了公主的生活。然而她的脚步,只能局限于宫中,不管田葭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宫婢傅姆如影随形,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虽然形同软禁,可田葭一样有知晓外面形势的机会,那便是三公主田蕤来看望她的时候。 田蕤才十三四岁,天真烂漫,田葭不管问什么,她都会无所不答,还有那些作为她女伴的宗女,这些人曾经与田葭平辈,一起围绕在公主们周围,一同跳过祭舞,以姐妹相称。 可现如今,田葭这颗曾经的星星,却摇身一变成了一轮新的月亮,于是众宗女也统统改称“公主”,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艳羡:毕竟以人臣之女被齐王赐公主名号,赏食邑千户,这是田齐百余年头历史里头一遭,由此可见大王对安平君真是尊崇至极。 田葭谦逊地对她们报以微笑,心里却清楚无比,这是一份有毒的恩宠…… “别看我被大王赐公主名号,一切待遇礼仪一如真正的公主,王后也声称待我如女儿一般,让我住进了昔日长公主的宫闱,可实际上,我只是一只被关在金笼里的鹊鸟,一个齐王用来让父亲投鼠忌器的工具。” 她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齐王这是害怕父亲死心塌地投靠赵国,日后对齐国不利啊。 如同往日一般,三公主和宗女们依然在叽叽喳喳地说着有趣的新闻,谈论长公主出嫁赵国时的排场行头,谈论各自眼里的临淄俊才,那位城北美男子徐公的孙子,还有“修八尺有余”的邹忌之孙,她们为二人究竟谁更高谁更美吵得不可开交。 她们也谈论那场已经结束的战争,过去几个月里,公主、宗女们虽然知道这场战争已然爆发,但她们毕竟出于千里之外的和平里,一点也不焦急,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 这出于她们对战争的无知,公主宗女们热衷于讨论那些打扮得威风凛凛的文骑、随太子出征的宫廷卫士,她们还在一些讲述太公望辅佐武王伐商的传说里听过”商卒倒戈“之类的故事,这就是她们对于战争的全部知识了。 战争距离这群少女太遥远了,她们得知齐国对燕开战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它当作一件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个让无趣生活变得有趣的娱乐节目,每日都叽叽喳喳打听前线消息,把这当作一种掺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嘉酿。 只有在即墨出生,曾听父母讲述过那段艰难时期的田葭明白,战争不可能那么轻松愉快。 这是一场为未来铺路的战争,那些带剑的贵族少年大都作为武官随太子出征,他们离开临淄又得胜归来,引发一阵从军热潮。可田葭敏锐地发现,一去一回间,已经少了许多人,临淄城里也有不少人家挂上了丧布,贵族人家如此,平民百姓更是。看来为了夸大太子的功劳,前线传回来的战损,实有掩饰之意啊,没有什么战争是能赢得轻松的,若北地真的那么轻易就收复了,或许执政者就该考虑,这是不是一场赵国设计的圈套明谋了。 至少田葭知道,自己那位情郎,可不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他将齐国拖入这场战争,定有不可告人的深意。也许有一天,被长安君埋下的隐患,就会像个不速之客那样挑一担愁苦的礼物,登门前来拜访齐国人了。 不过暂时没人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都在为战争的胜利欢呼,宗女们更是谈论起了战争里的英雄。她们都是小孩子,田葭心想,都是傻乎乎的小女孩,她们没有见识过战争,没有目睹过死人,什么都不懂。她们脑海里,惟有爱情歌谣和传奇故事。 而她不同,她生于战火纷飞的即墨之围里,从小就没了母亲,要开始承担家事,又在父亲遭到齐王猜忌的环境里长大,学会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去年的仲夏夜,更是亲历了一场刺杀,当时那刀剑离她只有不到三步…… 因为苦难,因为命运多舛,方能早熟。所以对天真的公主、宗女们,田葭既可怜,又羡慕。 不过她现在,得先可怜可怜自己,一直被困在宫里,作为齐王摆布父亲的棋子,也不是个事。 ”公主,不知大王身体可好转些了?” 临别时,田葭似是寻常地问了一句。 此言一出,三公主顿时就颦眉不语,少女开始知道愁滋味了。 齐王自从强撑着迎接完太子后,已经很久没在宫里露过面了,田葭只能在台上望见,方术士、医者,甚至是巫祝,进出齐王寝宫的次数明显比以前频繁了许多,太子已经开始监国学政,君王后临朝代理朝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没料错的话,齐王,大限已到…… 虽然作为一个齐人,一个刚刚被册封的齐国公主,这么想不太好,但田葭已经开始隐隐期盼,期盼临淄丧钟大作的那一天。 或许,那便是她摆脱这困境之时!同时,也是父亲永远卸下名为“忠君”重担的时刻! 就是这万恶的千斤重担,压得田葭心目中,那位本可顶天立地的英雄,二十年来都没抬起头! 第199章 君臣 “大王之疾……臣,臣实在是……” 医者跪在齐王的病榻前,结结巴巴。 齐王额上包一块白绸帕,有气无力地躺着,眼中满是绝望,实际上,就在方才,他才由君王后亲手喂他喝了一盏药汤,但一如之前喝的成百上千盏一般,这苦药并不能让他重新焕发生机。齐王只能努努嘴,让熟悉他脾气的谒者后胜将一颗散发着芬芳的药丸塞入口中咽下,事到如今,他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也只有方术士的“灵丹妙药”,能使他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神态。 虽然他也知道,这其实是揠苗助长,丹丸吃的越多,就死得越快。 “庸医,滚出去!” 重新从身体里榨取一丝力量的齐王一挥手,将医者,连同后胜在内的所有外人都赶了出去,只剩下君王后。 “寡人自知天年已到。”齐王咳嗽着喘息着,握紧了妻子的手。 “大王……”君王后泪眼婆沙。 “但寡人还不想死!” “寡人还想与王后白头偕老,寡人还想看着建儿长大成人,寡人还想看着齐国,真正复兴……”齐王那双老眼里也泛着泪花,这是将死之人对人世的不舍。 他放不下心的事有许多,但最为之担心的,却是一个人,一个他后半生费劲气力试图打倒、超越、抹杀,最后却不得不草草赶走的人。 田单,齐王与他名为君臣,实际上在田法章的心里,田单却是他此生最大的敌人、梦魇! 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里,除了君王后,没有人能知道,大权在握的齐王,竟然会怕一个臣子到这种程度。 “自先王蒙尘出奔,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然,不管寡人怎样努力,天下人依旧只知田单,不知有齐王……” 这是自然的,田单挑拨燕惠王与乐毅关系,使燕王逐乐毅,以火牛阵杀骑劫,破燕军,恢复齐国,之后还有破聊城、攻狄等诸多功绩,他几乎是以一举之力让齐国光复,赢得了齐国人的爱戴。 相较而言,齐王田法章流落民间,在齐境沦丧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振臂一呼站出来,反而沦为园丁佣人,苟且偷生,对齐国复国贡献不大,最后当所有人都以为田单会自立为王时,他却淡薄于君位,迎田法章为王。 所有人都觉得,齐王这王位,简直是白捡的。 “一派胡言!寡人乃先王太子,寡人才是名正言顺,法统正宗的田氏齐王!” 田法章的愤怒,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敢表露出来,因为那时候的田单虽然没有擅权之心,可尊敬他、崇拜他的人充斥朝堂,而齐王也生怕田单反悔,将自己从王位上赶走。 齐王还记得自己恐惧最深重的时候,是他们那次一起巡视临淄周边,过淄水时。田单看见一个老人渡水,受不住寒冷,出水后,不能行走,坐在沙滩上。田单看见老人蜷缩颤抖,便把自己的裘衣脱下来给老人穿。 这件事,齐王看在眼里,回到宫里,他便很不高兴,心中暗想:“田单向百姓施恩,百姓视之如父母,士人归之如流水,若他有取我王位之心,那寡人必败无疑,不早图,恐后之!” 那时齐燕战争已经结束,齐王便在国内朝野中,开始了一场与田单的暗斗,他要和田单相争,争夺齐国人心! 比如,为了田单解衣这件事,齐王召见他,在大庭之中以礼相待,亲**劳,还假惺惺地赐给了田单牛和酒,嘉奖他的行为。同时发布命令,收容饥寒的百姓,供养他们。又派人到里闾中去,听取百姓的议论,于是齐人对齐王的观感才有所改变,都说:“田单之爱百姓!嗟,乃王之教泽也!” 齐王的对田单的猜忌,来源于人君者的不安全感,当年韩昭侯的大臣申不害就说过,“君如身,臣如手”,有时候手却会不听身体的指挥,春秋时,臣下弑君,酿成习气。现实告诉齐王,如今齐国已定,他作为人君的主要威胁不是来自民众或敌国;而是来自大臣,来自田单! 军队、民心,这两个“杀生之柄”,依然偏向于田单,臣尊而君卑,是最不稳定的。 就这样,齐王花了整整十年,在暗暗削弱田单羽翼的同时,也在扶持自己的亲信上位,不断收买人心,终于扭转了君臣的关系,终于达成了“君尊而臣卑”! 到这时候,他也撕破了与田单君臣相睦的脸皮,在九位宠臣的谋划下,设计陷害田单,想要一举削除他的权位! 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齐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感觉自己可能早死,若是幼主继位,田单再度为相会怎样?谋权篡位,还不是易如反掌?他不敢想像,自己花了十年还摆不平的事,决不能留给儿子! 然而那件事却引发了巨大的反弹,齐王本以为掌握在手中的朝堂跳了反,群臣纷纷进谏阻止。齐王本以为自己威望已超过田单的民间,也有九成的人为田单打抱不平。一时间,临淄仿佛到了末日一般,军队骚动,游侠聚集,市肆停业,眼看就要闹出北郭骚自刎之事来。齐王才忙不迭地在貂勃的劝诫下,打消了害田单的念头,被迫杀了九宠臣,并增加田单封邑,但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妒妻不破难家,乱臣不难破国。一妻擅夫,众妻皆乱;一臣专君,群臣皆蔽!” 在齐王眼里,田单这种嘴上说没有擅权之心,实际上却得到了所有人敬佩庇护的家伙,才是最可恨的权臣! 经过那次的事,齐王的心却已经凉了,他明白了,他这辈子是没法超越田单的,田单是座大山,他可以挖掉其边角,但若想一举将他掀翻,哪怕贵为齐王,在朝中也达到了说一不二的权势,却依然做不到。 既然挖不倒,那就只能移走了…… 正好,赵国为了与齐国结盟,便请与齐国置相,齐王遂借坡下驴,打发田单去赵国为相。 田单走的时候,齐王还一副不舍的模样,可实际上,齐王是不想让他回来了! 将田单送到赵国后,他心里一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失去了这个敌手后,吊了许久的气也喘不上来了,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程度。眼看大限将至,齐王只能握着结发妻子的手一边吐诉不舍,一边交待后事。 “此番伐燕,建儿虽然作为监军,立了功劳,在朝野上下有了点威望,但他做事天真,不考虑后果。寡人走后,朝政上,还是要以你为主,摄政监国,直到他足以担当大任为止……” 齐王还不厌其烦地向君王后兜售着他这十余年总结的”人君南面之术”。 “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无君也,故明君慎之。” “做国君是天下之大利,人人都想取而代之。故而,群臣皆不可信,你要对外用道家的清静无为,内里却要用法家的独断专行,要把生杀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绝不能大权旁落!” 君王后颔首,牢牢记下了这些,最后眼看齐王已经虚弱得快要睡过去了,才又问道:“大王,那安平君,要如何驾驭?” 一听到这个纠缠了他十几年的名字,齐王便猛地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道:“必勿使返!” 隔了好一会,就在君王后以后齐王再度失神时,他又梦语般突然说道:“田单乃是一条海底潜龙,百年难遇的大才,寡人不能用之,也不可让他为赵国所用,否则,必是齐国大害!” “那该如何做?” “尊其子田虎之位,封为封君,以恩泽笼络。至于其女,寡人先前不是已封她为公主了么?”齐王闭着眼,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 “此番伐燕,匡梁立有大功,待寡人下一道旨,就将田葭嫁给匡氏为妻罢,也算一石二鸟,既赏了匡梁的功,也让田葭绝了离开齐国的心思!” 如同回光返照般,齐王振作起了精神,哈哈大笑,功高盖主又如何,颇得人心又如何,田单,他注定要在异国孤老,不能享儿孙绕膝的安乐晚年! 他田法章输了一辈子,竟似乎要在这场与臣子田单的战争里,取得最后的胜利了! “牢牢绑住田单的一子一女,务要让他投鼠忌器,叫他在赵国空老,不能进一言,献一策!” 翌日黄昏,齐王宫中,用飨后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田葭,被一阵惊慌的脚步吵醒,随即,便听到了她期盼已久的满城钟鸣…… 齐王田法章,薨了!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200章 秀外慧中 宽阔的临淄齐王宫对一个孤苦的未亡人而言,显得非常空寂,君王后一只手扶着冰冷的棺椁,一只手默默擦去流下的泪水,齐王的棺椁前,蜡烛无声地燃烧着,将跪坐之人的长影洒在墙上。 已经是第五夜了,明天,齐王田法章就将出殡,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君王后忽然想独自和丈夫相处一会,于是就将包括田建在内的一众子女统统赶了出去,只留一名齿发动摇的老太史。 “谥号定下来了么?”也不知对着油灯发了多久的呆,君王后才问太史。 太史垂首:“禀太后,先王谥号定为‘襄’。” “襄……齐襄王。”君王后默默咀嚼着这个谥号的含义,她本是莒城太史之女,从小便能识文断字,十余岁能颂《周书》,自然知道这个字代表什么。 辟地有德曰襄,取之以义;甲胄有劳曰襄,亟征伐。 作为一个光复了国土的“中兴之主”,齐王田法章似乎是当得起这个封号的,可君王后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讽刺意味:齐国的疆土,明明是田单光复的,即墨、临淄、聊城、狄,几乎每一场硬仗,安平君都亲临前线,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及,援枹鼓之…… 可先王呢?只是跟在后面,逐个接收而已,别说什么“甲胄有劳”,十几年里,他连战场都没去过一次。 这个看似美谥的谥号,与其说是对田法章的过誉,还不如说是史官们为安平君打抱不平,在暗中讽刺田法章哩! 君王后有些不满,她很想让史官们重议谥号,改成丈夫生前更想得到的“惠”,便带着商量的口气询问道:“谥号就不能变更了?” “不能。”老史官面色古板,语气决绝,手里紧紧握着简牍,眼睛却瞥向了身后的台阶,仿佛君王后若要强逼,他就要一头撞死在上面。 谥法这种制度,本就是臣议君,子议父,对于谥号,各国的标准不尽相同,有宽有严,不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谥号的善恶,是根据诸侯的形迹来定,这一点在齐国尤甚。 齐鲁是儒家较为兴盛的国度,从孔子时候起,儒家就有意识地把谥法作为褒贬人物,挽救社会风气,调整人际关系的手段,齐国的儒家更是进一步作出了《谥法解》,作为定谥的重要依据。虽然一部分齐儒已沦为君王的奴仆,可在谥法方面,却一个个执拗得很,史官受其影响,亦是如此。说不定在确定谥号的时候,太史就已经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毕竟齐国史官从春秋姜齐开始,就有秉笔直书,悍不畏死的名声…… 出生于史官之家的君王后自然明白这一点,叹了口气,没有再自讨没趣,挥了挥手,让史官下去了。 “看来百年之后,我只能以‘襄后’之名与你相伴了。” 君王后苦笑,她感觉到丈夫生前的无奈了,执政者虽然看似大权独揽,可以在朝堂上一言行,可实际呢?却依旧受许许多多的事情掣肘,权臣会觊觎你的权力,律法和祖制传统又会设置一个条条框框,让为君者无法逾越,一旦越过了君与臣之间的那条线,君王轻则被臣子百姓视为路人,严重的,甚至视你为仇寇,当年的齐闵王就是因此犯了众怒。 毕竟连孟子都光明正大喊出来了:“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这也是当年齐宣王最终不敢大用孟子的原因之一吧,连他也说不准,自己哪天就会变成“独夫”。 至于齐襄王,在君王后眼里,他是一个对她始终如一的好丈夫,可也称不上是一位完美的君主,比齐闵王强,却远不如齐宣王、齐威王。 他有严重的不自信,这导致他遇事容易踌躇,不能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当年被困莒城时如此,如今处理外交关系亦然。这种深深的不自信,也导致了他与田单复杂的君臣关系。 这一切君王后其实都看在眼里,但出于对丈夫的宠溺偏爱,却从未说出口。 现在,却是没机会让他知道了。 君王后又亲手续上灯油,抚摸着崭新的棺椁道:“大王啊,你生前恐怕还不自知,你之所以如此忌惮田单,打压田单,是因为嫉妒他罢?” 他嫉妒田单能得人心,嫉妒田单力挽狂澜,嫉妒田单做了他做不到的一切——他心里,其实是很想做一个万民敬仰的英雄。 可到头来,他只是在政治的漩涡里,重复了上一代人犯过的错误,拘泥于阴谋权术的局限里,反倒让人觉得小家子气,失了王者风范。 齐人不笨,明眼人多得是,从定谥号这件小事里,君王后已经察觉到,朝野上下,对齐王生前在平原君已经卸任回国后,却久久不将田单召回的不满了。 齐国人,依然爱戴那位将军,他们忘不了田单的救民于倒悬之恩。 这就让君王后有些骇然了,好在田单忠于君、忠于国,不然的话,一旦他有了异心,谋权篡位,裂土为王不在话下。在齐国,有的是愿意投靠他,为他卖命的人,这些人过去十多年层出不穷,大多被田单主动拒绝了。 摊上这样的臣子,哪个君主不头疼?哪怕君王后心胸再豁达,这下,也不敢让田单归国了。 可如此一来,田单的一双儿女,安置起来就不得不谨慎了,搞不好是会引起民愤的。 田虎倒是简单,一个十四五岁的木楞小子,他没有继承乃父乃母的聪慧,只有一身能使一丈长戟的气力,让他继承田单的封号爵位,再让新王多同他往来,多年以后,或许又是一员能效忠齐国的猛将。 可田单那个鬼机灵的女儿,就有些麻烦了,田单不在时,她才是安平君府的主心骨,在稷下也有些人脉,更别说前段时间,还传出了和赵国公子长安君的绯闻…… 思前想后,君王后还是决定遵照丈夫的遗愿,将她在国内寻一家能效忠王室的重臣嫁了。有一点齐襄王拿捏得很准,那就是田单重感情,对家人爱护有加,为了这对儿女的未来,他就算对齐国王室有了不满,也会默默地忍着。 等到次日,齐襄王出殡仪式结束后,君王后便支走了齐王建等人,让后胜将“公主”田葭唤来。 作为田氏宗亲,田葭同样穿着孝服,而且是较重的“齐衰”,淡黄色的生麻布十分粗糙,虽会擦伤少女那白嫩的肌肤,也将她衬得楚楚可怜,她平日里本就喜欢素颜,如今更被衬得皎洁无瑕。君王后见了,也不由心生赞叹,这小女子,平日里躲在宗女们的妆容里不显山不露水,不想今日单独一瞧,竟是这样的明丽美貌。 “更难得的是自小就聪明无比,秀外而慧中,真不愧是安平君之女。” 君王后话不多说,寒暄几句,询问她在宫中的衣食起居后,便表明了意图。 “葭儿,我齐国有律法,女子十七不嫁,家人坐之,你已及笄一年有余,离十七也不远了,老妇想要做主,为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田葭一时间有些发愣,贝齿咬着嘴唇,她先前是绝不会想到,齐王田法章就算是死了,也不让她们一家好过! 她立刻下拜道:“此事,恕小女不敢应允!” 田葭反应很剧烈,这在君王后意料之中,她听说过这个少女和长安君的恋情,听说了他们的木鸢传情,但那又怎样?君王后的地位,她肩上的重担,决定了她必须对使她与先王相识相爱的浪漫爱情麻木不仁,君王后已经料到了田葭的说辞。 君王后扳起了脸:“这是先王生前的意思,是出于君意的赐婚,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王命!” 王命,必遵!以情为借口?以父母之命为借口?都没用! 但君王后万万没料到,田葭竟搬出了一个让她无从反对的理由。 田葭抬起头,泪眼婆娑,齐王死后,她在灵前没少哭泣,似乎比齐王的亲女儿们还难过,她对君王后再三稽首,将额头都磕出了一个红印,声音诚恳真切。 “先王立我为公主时,说要对我加以佩环中节,兰蕙扬芳,斯为戚里之祥,光田氏之训……田氏治国,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孝字!养生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先王生前,将我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尊崇,身为公主,身为女儿,也理应为先王服丧!” 她再度抬起头来,态度坚决地说道:“小女已立誓,要为先王守孝,孝期之内,不敢言婚嫁之事!” ps:12点半还有一章 第201章 以孝治国 ”她说,小女已立誓,要为先王守孝,孝期之内,不敢言婚嫁之事……田葭这般说,老妇却是不好逼她了。“ 向弟弟后胜吐诉完那件没办妥的事后,君王后又苦恼地抚了抚头上沉重的头饰,埋怨道:”也不知是哪个长舌的宫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临淄上下,尽是赞誉田葭的人,还有不少大臣来请命,说她这样的纯孝宗女被封为公主,真是齐国之幸,应该准许她的意愿……“ 后胜很清楚,君王后的苦恼,来源于田齐从建国伊始,就在努力鼓吹奉行的道德观念——孝。 春秋时,田齐的祖上本来只是外来的异姓大夫,在姜姓齐国生根发芽,逐渐壮大,最后击败了其他卿族,得到了民心,取而代之。 新的田齐,是在旧的姜齐基础上建立的,可谓百业待兴,田氏君主们忙不迭地认黄帝为祖,并造了“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等种种神秘预言为自己的政权合法性张目。 除此之外,新齐国建立之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培养臣民的忠诚之心、拥戴之情。拥戴不难,田齐本就是在给足士人好处后才得以壮大的,旧姜齐代表的是贵族的利益,他们代表的则是士人的利益,但忠诚二字,在田氏这里就有点尴尬。 因为在这个过程里,田氏将太公望的不肖子孙们虐得够惨够可怜——齐简公被杀,齐平公纯粹是一个傀儡。到最后一代国君齐康公被放逐到海上,只留下一城的土地作为食邑,就这一个城打下的粮食归他吃。 这时候,田齐的太公田和,则兴致勃勃地去朝见周天子,列为诸侯了。他还不似赵魏韩三家另起炉灶,而是窃夺了姜齐的国号,依然称齐国,这就是庄子讽刺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总之,田氏家族以姜齐卿大夫的身份窃夺国家,本身就是对君主的不忠,对忠诚的践踏。如果大力提倡忠君爱国之心,那他田氏的篡夺又怎么讲? 这种政治态势下,田氏的前几位君主就听信了齐儒“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的理论,开始大肆提倡“孝道”。 恰逢此时,春秋时的大宗族解体,五口到八口的自耕农小家庭成了齐国的社会基础单元,而“养父母,爱父母”之孝,正好和这种社会结构相适应。于是孝就被田齐当成否定旧的宗法贵族国家,构筑新的君主专制国家的利器。就这样,以孝治国,成了田齐的立国之本,治国方略。 正如稷下学者在《管子》中所言:“君不高仁,则问不相被,君不高慈孝,则民简其亲而轻过,此乱之至也。”为了倡导孝道,齐国历代君王亦是身体力行,在先王死后,虽然脱下孝服,但仍带着白色孝帽,不食鱼肉,只吃蔬菜,按照孔子提倡的丧葬礼仪,三年乃罢。 出于孝道的舆论压力,齐宣王看到靖郭君田婴故意穿上齐威王的衣服来朝见他,也不得不避席而拜,还为此重新恢复了田婴的相位。 君王后本人也是一个对孝道的奉行者,当年她与齐襄王私定终身,之后被封为王后,可她的父亲太史敫却说:“女儿不因媒人介绍而自己嫁人,玷污了祖宗名声,不配做我女儿。”于是他终生不见君王后,君王后贤德孝顺,不因为父亲不见她,就失去作儿女的礼节,依旧每年都派人去照顾父亲,屡次回莒城归宁,颇得百姓称赞。 不止是王室如此,齐国各地,对孝子孝女的褒奖也一直在延续,比如临淄北宫家的女儿除去耳环首饰,到老也不嫁人,为的是供养父母,便被齐国官府当成了表率,齐襄公和君王后亲自接见了她,加以表彰,为她立了坊门,远在邯郸的赵太后,也知道这个人…… 齐国朝野对孝的推崇,可见一斑,所以当田葭借她被齐襄王封为公主一事提出,要为先王守孝的时候,虽然明知道她是故意拖延赐婚时间,可君王后也只能同意。 因为田葭很聪明,一句话就戳中了田氏政权的痛点,“田氏治国,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孝字!” 这件事在外面都传疯了,尤其是齐儒、公羊家这些人,巴不得天下人人皆奉行孝道,赛着抢着褒奖田葭。而反对三年之丧的墨家则对此冷嘲热讽,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普通人的嫌弃。诸子百家针对孝的辩论,也没少在稷下学宫开展……这番热闹情形,将齐襄王之死带来的阴霾也冲淡了不少。 眼看君王后在为此发愁,后胜却笑道:“这是好事,阿姊应该欣慰才对,能有这样一位孝女做表率,简直是难得的祥瑞,倒是让大王的新朝开了个好头啊!” 他劝君王后道:”阿姊也不必强行夺情,这样反倒不美,会被百姓说是不近人情。不如折中一下,在先王下葬之前这五个月,就任由她服孝!反正人在宫中,跑也跑不了!“ 君王后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她的儿子田建已经继位,君王后代为执政,齐国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随着平原君卸任齐相,相位空了出来,其他一些职位也出现了人事变动,那些君王后不喜欢不相信任的人,将被一一换下,换上她信得过的得力人选。 作为君王后的异母弟,后胜自然水涨船高,做了齐国相邦之下,五官之一的”大行“,管的就是对外邦交。 与齐襄王时在秦、赵间左右摇摆,犹豫不决不同,笃定黄老无为清净而治的君王后对如何治国,如何与外国交往,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这种新政策,需要她信得过的人去推行。 她言道:”与诸侯交往,莫过于一个信字,除了燕国之外,其余秦楚赵魏韩五国,皆要发去哀讯……“ 后胜精神一振,于王室而言,婚丧娶嫁,皆是外交手段,这是一个信号,意思是齐国已经放下狭隘的成见,希望与五国做朋友! 这件事,就要交给他这个”大行“去办理妥帖了。 ”赵国那边尤其要派地位较高的使节,毕竟赵国太后,乃是先王亲妹……“这时候,君王后倒是有点和赵太后惺惺相惜了。 ”那安平君那边要不要单独告知?“后胜谨慎地问道。 ”毕竟君臣一场,安平君也是齐国的大功臣,虽然如今君臣做不成了……“ 君王后叹了口气:”也要让他知道,他的一双儿女在齐国过得不错,叫他念一点故国情谊!” 后胜明白了:“田葭、田虎与安平君的家书,臣弟会仔细检查!” 君王后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后胜离开,她没想到,自己也会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来驾驭一个已经离开齐国的重臣。她累了,她还得学会习惯君榻的如坐针毡,习惯额头上无形的沉重冠冕。 距离儿子长大成人,能够执掌政权的那一天,还很漫长。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身心俱疲的君王后闭上了眼,“屈子的这句话,老妇今日算是领会了。“ …… 后胜告退后,自是要去“公主”田葭后,让她按照宫中笔吏已经拟好的原文,抄一封给田单的信,无非是让田单“安心”。 田葭这些天里一直穿戴着丧服,凡事都很听话,可待她按照吩咐写完信,等宫人取去封好的间隙,却似是有意无意地对案旁百无聊赖,把玩腰上佩玉的后胜道:“大行的佩玉,莫不是长安君相赠的昆山之玉?“ 后胜动作一僵,不过这本就是他故意戴出来的,所以也不掩饰,笑道:”是。“ 田葭看着不远处的宫人,料定他听不到这边的声音,便压低声音道:”小女听闻,大行与长安君相善?” 后胜点了点头:“常有往来。” 他顿了顿,也心虚地瞧了瞧周围,还是没压制住内心的贪欲:”长安君可是我见过最大方的公子,而且言而有信,为了窈窕淑女,可是会一掷千金的!“ 田葭虽然不知道这是后胜的试探,还是其他,但事到如今,她虽以守孝为借口,成功拖延了君王后”赐婚“的时间,可能救她脱困的,能想到的人,也只有长安君了! 至于父亲……即便不愿承认,但田葭清楚,对齐国的忠诚已经化入他骨髓,他是不会反抗齐国王室命令的。 而这贪财的后胜,就是她唯一可能的传讯者! 于是她垂首道:“可否请大行替小女传一句话于长安君?小女、长安君一定会感谢大行的恩德!” 眼看那些宫人就要过来了,后胜也匆匆问道:“请公主快说!” 田葭捏紧了拳头,目光坚毅:”请告诉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ps:嗯,欠下的更还差一章,后天补上 第202章 鱼和熊掌,我欲兼得 二月春风似剪刀,正是邯郸最舒服的季节,丛台上的杨柳垂下嫩枝,城郭外的农田栽满粟苗,可温润里一阵突如其来的乍暖还寒,却将人心剪得七零八落。 齐襄王薨逝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邯郸,作为他的亲妹,赵太后自然是黯然神伤,虽说二人已经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骨肉,赵太后身体也不怎么好,乍闻王兄去了,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燕后为此不得不延迟了回燕国的时间,在宫内陪着赵太后排解悲情。 而明月处,也从后胜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田葭被软禁于宫中,即将受到赐婚,只得以替齐襄王守孝为借口,拖延时间。 “我就知道,她被齐王封为公主,果然没什么好事!” 得知此事后,明月自然是惊怒交加,他第一时间召集了自己的亲信们来商量对策。 “实在不行,公子就借致丧为名,派一队人去抢!” 赵括不是明月的臣下,不过两人共同经历过生死,关系十分要好,好似结义兄弟一般,他在伐燕归来后得了新任命,要去太原郡国尉许历麾下做一个校尉,这天来跟长安君拜别,正好碰上此事,自然就积极参与进来了。 一听长安君看中的女子被齐国王室扣下了,赵括当时就急了,摩拳擦掌道:“大不了让太后将舒祺再派来,吾等三人,再大闹一次临淄!”他虽然性格收敛了不少,但遇事便急而冒进的秉性,还是没变。 作为长安君府的武夫之首,鲁勾践也请命道:“府中数十轻侠死士,愿受公子差遣!为了夺回主母,吾等愿意拼死!” 他们二人激奋不已,一旁的蔡泽却大摇其头:“荒唐,齐国王宫戒备森严,若是一群不熟悉内部的轻侠死士能随意进出,那齐王的头颅,早就被割掉几百次了!” 他指着鲁勾践等人道:“若是贸然行事,汝等便是在坏公子的大事!公子为国赴难,折冲樽俎,好不容易将燕赵齐三国关系调节好,这一抢不要紧,不管事成与不cd是在给齐国借口,同赵国反目。如今齐王新丧,君王后执政,正是齐国邦交变动的敏感时期,公子,蔡泽今日便说实话罢,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还是当以家国志向为重,儿女之情为轻,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不如舍鱼而取熊掌……” 这话一出,赵括登时大怒:“你这六尺丑夫,胡说什么!公子岂能受此大辱!” “括兄稍安勿躁。”这时候,久未说话的长安君终于开口了。 等安抚了赵括后,他又转头,对蔡泽道:“先生此言差矣!” …… 明月事先一直没有发话,只是将消息告知了他们,而后就等着众人给自己提建议。这段时间里,逐渐有了自己势力的他,也学了一点前世单位领导的御下之术:决策者要做的,是在听取臣下的意见之前,不要做任何倾向性暗示,以求得臣下真实的想法,好兼听独断,牢牢掌握决策…… 但当臣下们都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后,他就得拍板,适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明月的立场很坚定,他对蔡泽严肃地说道:“本公子是个念旧情的人,田氏之女曾在临淄市肆救过我性命,我在离开齐国前,也曾与她山盟海誓,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则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岂能因为这点事情,就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再说了,先生口口声声说要以大事为重,但这件事,就是本公子一生里极重要的大事,身为男人,若是连属意于自己的女子都护不住,那还空谈什么家国天下?谈什么理想志向?晋文公大霸中原,也不曾负了齐姜、季隗;楚巫臣纵然在诸侯间长袖善舞,也不曾负了夏姬。田氏淑女乃是我的良配佳偶,但请先生放心,我不会因儿女之情耽误了做大事的时机,也不会以志向为借口,有负于她。这样的话,先生以后切不可再说了!” 这番话说得蔡泽微微一愣,方才的话,本来就是他故意激长安君的,为的就是看一看他面临情与理的抉择时,会如何选择,是因为女色就忘了事业的凡夫俗子,还是为了事业不惜抛弃一切的冷血君主? 前者注定成不了大事,不值得辅佐,后者值得辅佐,但得有所保留,要注意好自己为臣子的下场。 结果长安君说,他都要! 这一来一回间,长安君的态度和性情,蔡泽算是摸到了点轮廓。 作为主君的谋臣,蔡泽必须以理性的态度为其分析利弊,帮他做出无情无义的抉择,如此才能放弃一切,朝着权力巅峰攀爬。可在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主君在这残忍的世道,仍然保存一点人情味呢?毕竟谁也不想落入狡兔死,走狗烹的境地。 蔡泽不由笑道:“鱼和熊掌,君欲兼得?” “然也!”明月朝蔡泽拱手:“熊掌我自去想办法谋取,但落于车辙,奄奄一息的鱼儿,我也不能放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昔日曾相濡以沫,今日便不能相忘于江湖。光知道自己的贪心,但还望先生助我达成这贪心!” “主君的想法,臣明白了……”蔡泽仿佛释怀般大笑起来:“吾等谋臣策士,不就是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而存在的么?此事要怎么办,且容臣细细思量。” 这一下,蔡泽明白了明月的心意,他开始正式开动脑筋思索起来,在旁边的鲁勾践没耐性,再度开始鼓噪要去齐国抢人,蔡泽才开口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倘若这次的事是一场仗,动武就是类似攻城的下下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月知道蔡泽心里有了计较,便问道:“那先生的上策是什么?” 蔡泽摸着稀疏的胡子道:“公子可知当年吴越相争时,文种向越王勾践献上了破吴七策?“ 明月点了点头:“种大夫这七策,越王勾践用三策而吴已亡。” 蔡泽笑道:“其中的第六策,就叫做遗其谀臣,使之易伐……当年越王勾践入吴为臣,夫差依旧记恨他的杀父之仇,只是想羞辱他,伍子胥更是时刻欲置其于死地。这本是必死的局面,却硬生生地被文种、范蠡二人给扭转了。关键就在于,越国的臣子们,贿赂了吴王夫差最信任的伯嚭!伯嚭在吴王面前屡次为越王美言,吴王最后便把勾践放了!” “请公子想想,那位替田氏淑女传话的人是谁,他在齐国有怎样的地位,在君王后心目中,又是多么重要!恐怕不亚于当年吴国的伯嚭啊!” 明月恍然:“后胜的贪婪,也不让伯嚭,先生的意思是,让我继续在后胜身上做文章,让他成为齐国的伯嚭?成为我的助力?” “然也!”蔡泽拊掌:“这件事,主君亲自去齐国也不一定能使局面好转,但让君王后身边的亲近之人来游说就不一样了。据主君说,后胜一向贪财,主君在临淄时就刻意结交,给了他不少好处,让他食髓知味。现如今,是将他利用起来的时候了,他替田氏淑女传话,为的不也是公子的回报么?” 明月感到云开雾散,起身大笑道:“多谢先生提点,我这就备齐礼物,让人去临淄……” 不过他又皱起眉来:“伯嚭倒是有了,可本公子的范蠡、文种,不知在何处?” 说罢,他看向了蔡泽:“先生可愿替我去临淄走一趟?” 蔡泽一愣,但随即意识到,这件事若是办成了,他就是长安君一生都将倚重的功臣,也是未来主母一生都要感激的恩人,便道:“臣必不负使命!” “好,我便让鲁勾践随先生同往!” 蔡泽又有了一点迟疑:“不过,还望公子备齐珍玩好物,一定要分量足够,最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玲琅宝物,这样才能让后胜贪心大起,不遗余力地为主君奔走!若能如此,臣在适时在齐国朝野宣扬此事,鼓噪舆情给齐国王室压力,就算说动君王后,主动将田氏淑女嫁给公子,也不无可能。比起越王勾践的有死无生之局,如今的情势,简直不值一提!” 这里面,不乏策士的夸夸其谈,但明月还是选择信任蔡泽,可这次要给后胜多少好处,也是一个难题。在齐国的时候,但凡他有事相求,后胜的索贿是越来越多,如今他水涨船高做了齐国大行,这眼光恐怕又要高上一层楼,看来这次,自己不出点血是不成了…… 于是明月一咬牙,拍了案几,出了门,对外面等待的家宰道:“快传徐平、卢生,让他们将新烧制的玻璃器,给我取十双来!” ps:今天只有这章了,嗯,欠更再度变成两章。 第203章 长余佩之陆离 后胜弯下腰,眯着眼,仔细地看着眼前这几件他从未见过的器皿:它们的造型和一般的碗、盘、杯、盏并无区别,但有趣的是,竟统统呈罕见的半透明状,颜色或黄,或绿,或蓝,凭借肉眼便可看到伸到它们后面的手…… “这是……琉璃?不,不对……比起琉璃来,要更剔透一些。” 后胜是一个贪婪的人,平生最喜好的就是收集奇珍异宝,作为炙手可热的新晋近臣,他家中可不缺旁人贿赂的珍宝玩物。其中就有个即墨大夫送来的琉璃碗,他平日没少将它炫耀给旁人看,可要论起晶莹剔透来,还是不如眼前这几个长安君派人送来的器皿…… “难道是水晶?” 他曾有幸见过齐王宫里保留的一个水晶素光杯,据说是当年越国送来的,可光一个杯子就耗费了无数工匠的精力才琢磨出来,价值连城,眼前却有十双之多!除非长安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矿,否则不可能做得出来,而且它们上面的纹路,一看就是用陶范铸出的,可不像雕琢过。 后胜只差连鼻子都凑到那些器皿上面,呼吸间,水气在晶莹的器皿表明凝结成白雾,他却依旧摸不透这是何物,不得不直起身,抬起头,对长安君门客蔡泽道:“先生就别卖关子了,这是何物,快说与我听听!” 本来蔡泽面容丑陋,还夹着一口燕国口音,后胜不怎么待见他,直到蔡泽献上了长安君的礼物,才让后胜变了态度。 此刻见吸引了后胜的好奇心,蔡泽便微微一笑,指着那些器皿道:“大行,此物在赵国名为玻璃,在楚国,则被称之为陆离……” “不知大行听没听过屈子的《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还有这么一句,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这陆离乃是南方的一种宝物,常作为剑上或者冠上的佩饰,据说越王勾践有剑名湛卢,吴王夫差有剑名纯钧,上面都有陆离为佩,不过……” 蔡泽夸张地比划着自己的手指:“也就如同指甲大小的几块,就那样,已是极其罕见了!” “陆离……陆离……”后胜费劲脑力回忆着,若没记错的话,过去也有人送他这种宝贝,良久后,他猛地一拍大腿:“来人,快快去把夫人佩的蜻蜓眼给我取来!” 良久之后,后胜府上的下人终于将那“蜻蜓眼”取来了,却见这是一对指头大小的小珠子,直径不超过一寸,珠的质地为半透明黄色,中间有一个黑色的点,嵌入之珠子里浑然一体,乍一看,的确酷似蜻蜓的眼睛。 后胜不无自豪地夸耀道:“此乃一位经常往来齐、秦之间的商贾送我的,据说是来自流沙彼端,西王母国的宝物。” 似乎觉得如此不足以彰显其宝贵,后胜又道:”随珠和璧,相得益彰,据说那与赵国和氏璧齐名的随侯珠,便与这蜻蜓眼颇似!莫非那随侯珠,也是陆离所制?“ 一比较,蜻蜓眼的质地果然与长安君送来的那些器皿十分相近。 过去,后胜一直让他的夫人佩戴蜻蜓眼,以此炫耀他们家的奢侈华贵,可现如今,跟同样是陆离所制的十双器皿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后胜猛地回头,目光贪婪地说道:“这么大的陆离器,世上绝无仅有,不知这些宝物,长安君是从何处所得?” 蔡泽面露难色:“这小人便不得而知了。” 其实这十双器皿,都是在长安君府里制作的,长安君手下有一名叫徐平的方术士,能在三伏天里化水成冰,帮长安君做出几近可以燃烧的烈酒,自然也能巧夺天工,制出这些东西来。 但具体的做法,蔡泽也不清楚,长安君将徐平和其弟子卢生所在的炼丹房设为禁地,派了亲信严加看管,连蔡泽也不能进去一窥究竟。他只知道,那片被池塘包围的丹房,偶尔会冒出难闻的黑色浓烟,似乎在高温烧制什么,这半年里,长安君东奔西跑,那两名方术士也没闲着。 长安君隔三差五就会过去一趟,每次都能带回来些蔡泽闻所未闻,见过未见的东西,这陆离只是其中一种。不过长安君不喜欢这个称呼,将其命名为“玻璃”。 蔡泽不知道的是,楚、越之地不多见的陆离,其实是中国特有的铅钡玻璃,早在西周春秋就已被制出,限于原料,中原较少,南方更多一些。除了玻璃剑饰外,还有玻璃璧,玻璃印章等,只是体型较小,大多以镶嵌形式作为器物装饰,随贵族葬到墓里。 而长安君指挥徐平、卢生经过半年试验烧制出的,则是两河、埃及已经流传上千年的钾钙玻璃,后胜辗转得到的”蜻蜓眼“也是来自遥远西方的造物。因为科技树专精的不同,这种在西方可以说司空见惯的器物,传到东方却成了稀世之宝。 因为长安君的横空出世,让徐平、卢生以沙子和炼丹常用到的天然碱为原料,用烧陶炼铁的大炉多次试烧,终于产出了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并用铸铜器的方式,用陶范做出了成型的玻璃器皿。 光是此物,已让后胜迷了心窍,沉浸在获得“绝世宝物”的喜悦中。一时间,后胜对这些触感冰凉的玻璃器爱不释手,当场把玩起来,只差捧在怀里用脸去蹭了。 蔡泽将后胜的贪相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和主君的计划成了一半,等后胜依依不舍地让人将这些玻璃器盖上绸缎,仔细送下去保管后,便不失时机地说道: “长安君让小人给大行带一句话,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长安君感激大行的传讯,这些小小礼物,便是对大行的回报。” “长安君真是太客气了。”后胜已经喜笑颜开,但他也知道,如此“珍贵”的宝贝,可不是他一次简单传讯配得上的,拿人手短,自己少不得要再为他做些事,才当得起这份馈赠。 再说了,这长安君不贿赂则已,一贿赂就是如此的大手笔,后胜在对他财力感到好奇的同时,也对长安君是否还有其他宝贝报以期待。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么豪爽的朋友,他后胜当然也想一直结交下去。 于是后胜一挥手,让下人统统出去,才问蔡泽:“不知长安君还想让我做什么?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定无推辞!” “我家公子并无过分要求……依然是为了安平君家淑女之事,大行也知道,我家公子乃是念旧之人,素来以德报德!” 后胜微微皱眉:“此事,恐怕不好办啊……” 蔡泽凑到后胜跟前,压低了声音:“不然,大行乃是齐国新贵,太后亲弟,也是在她身边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我家公子只是想请大行,在太后处简单说几句话,或能让她改变心意……” ps;第二章在晚上,关于春秋战国的玻璃,还有外来的蜻蜓眼,感兴趣的自己查下吧 第204章 报怨 “太后吩咐的事秦谨,与诸侯信,臣弟已颁行下去,与秦国陶丘有争议的边界,我国主动相让,被赵国所占的高唐、平原,也不再执意讨要……先前派去各国的报丧使节也都已归来,秦赵楚魏韩五国,都愿意与齐友善,唯独燕国方面,并未有使节前来……” 次日早朝后,后胜被留了下来,向君王后一一禀报了二月份以来的外交成果。 齐国从齐威王时代起,就改革了官制,在相邦之下,设置了“五官”,分别是大行、大田、大司马、大司理、大谏,掌管外交、经济、军事、刑法、监察。后胜之前就做过齐宫谒者,负责接待诸侯使节,如今当了主管外交的大行,倒是得心应手。 但今日禀报完毕后,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欲言又止。 君王后在后胜说话世,一边听,一边在埋头查看着各地上报的奏书、上计,只是偶尔点了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抬起酸溜溜的脖颈时,却发现后胜还在,不由微微皱眉: “吾弟,还有何事?” 后胜下拜道:“承蒙太后信赖,臣弟得以从一小小谒者,一跃为五官之一,职责重大。弟诚惶诚恐之下,也深感自己学识不足,故而这些天一直在守藏室翻阅史书,查看齐国数百年来外交成败,希望能以前人教训,弥补弟的不足。昨日看到一件史事,心有所感,故而想与太后分享……” 说着,后胜还主动走上来为君王后捏起了酸痛的肩膀,二人本是血亲的姊弟,因为后胜比君王后年纪小许多,君王后视他如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也不必太避讳,便笑道:“那你便说来听听。” 后胜眼珠一转,便说起了蔡泽转告他的那个故事…… “三百多年前,还是姜齐之时,那时候齐顷公在位,齐国虽比不了桓公、管仲时的霸业,但也算强盛。恰逢晋国派了使节来觐见齐顷公,这使节名为卻克,乃是晋国诸卿之一,他本就略显驼背,走路一瘸一跛,登上临淄朝堂后甚是滑稽,齐顷公的母亲躲在帷幕之后看到这一幕,便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卻克自尊极强,于是大怒,当时强自忍了下来,可等到返回晋国,渡过黄河后,他便将自己的玉佩沉入了河水中,还发誓说,卻克不报此仇,今生定不过大河!于是这次出使,非但没有让齐晋关系好转,反而更糟,为了报这奇耻大辱,卻克屡屡劝晋侯伐齐。” 君王后年轻时也阅遍齐史,对这件事有些印象,便道:“之后的事我知道,几年后,卻克做了晋国正卿,晋侯使卻克伐齐,齐军迎战,却在鞌之战里大败。卻克亲帅战车,追得齐顷公狼狈而逃,绕华不注山三圈,后齐顷公与车右逢丑父互换位置与服饰,才得以侥幸逃脱,返回临淄……” 那一战后,晋国逼迫齐国签订了耻辱的和约:第一,要齐顷公的母亲,就是那个曾经嘲笑过郤大元帅的萧同叔子到晋国做人质;第二,要齐国把境内的垄亩洼埂全改为东西走向——“尽东其亩”,方便晋国的战车随时可以方便地开进齐国。 对于齐国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不过,这是姜齐的事,与田齐无干,君王后扭过头问后胜:“你将此事说与我听,想要表明什么?” 后胜松了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臣弟听闻,长安君已请赵国太后向安平君提亲,欲娶田葭为妻,此番赵国回复国书,也数次提及此事,臣弟是忽然想到,等先王丧期过后,太后却以田葭下嫁他人,这对于长安君而言,也是奇耻大辱啊!” 君王后凛然:“你的意思是,害怕长安君成为又一个卻克?” 后胜颔首:“然也,太后执政后,齐国的邦交国策乃是事秦谨慎,与诸侯诚信交往,不结仇,也不结盟,可这平白无故间,却要与长安君结下夺妻之恨了,这恐怕不妥吧?” 君王后还有些不以为然:“长安君再怎么受赵国太后宠爱,也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赵国还能为了他的婚娶之事,与我齐国为敌不成?” “短期内自然不会,三五年内也可能不会,可长安君绝非寻常公子,他日前程必不可限量。太后想必也记得,他在临淄为质时,短短数月之间,便让稷下诸子咸服,在朝堂上说死了滕更,还让大王绝秦联赵,举兵伐燕。此子年纪虽小,可他的言谈举止,让臣弟想起了一个人……” 君王后问道:“谁人?” 后胜肃穆起来:“孟尝君,田文!” 说到此人,君王后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曾经是齐国的骄傲,可后来,却成了所有齐人的梦魇,他就是齐国一度覆灭的罪魁祸首! “长安君为人,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颇有孟尝之风。我听说他回到邯郸后,赵国轻侠上百人争相投靠,在他去燕国出使时,也有不少燕士愿意做他门客,长安君名望已经传遍燕赵齐三国。据我之见,此人日后地位,定不亚于如今在赵魏炙手可热的平原、信陵。再加上他为人一贯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纵然短期内在赵国没什么地位,可等到十年、二十年后,长安君在赵国,亦或是他国执掌权柄呢?到时候一定会像孟尝君报复秦国扣留、报复齐闵王罢相一样,疯狂报复齐国,那时候,恐怕齐国将有华不注山之耻,垄亩东向之危啊!” 后胜一阵危言耸听,把君王后也唬住了,但她还是迟疑地说道:“但将田葭赐婚,让她留在国内,好叫安平君不敢为他国献策,这是大王的遗命啊……” 后胜这时候胆子也壮了,加重语气道:“乱命不必遵循!” “你竟敢说先王遗命是乱命!?”君王后勃然大怒。 在君王后要发作的当口,后胜下拜,诚恳地说道:“太后,臣弟今日只是实话实说。将田葭封为公主,嫁在国内,实在是下下策,是将先王与安平君的恩怨放在第一位,而把齐国的利益放到了第二位!如今太后执政,当汲取先王善政,革除其弊策,为了让安平君为难,而选择与长安君结仇,与赵国生隙,臣弟以为不智,百姓们听说此事,也会觉得王室刻薄寡恩,恐生怨望啊。” “再说,安平君之子依然留在齐国,不怕他胡来。太后不如将田葭以公主身份许给长安君,一来,可使天下舆情赞扬此美事;二来,安平君会老怀大慰,感激太后的恩德;三来,长安君也会欣喜万分,连带齐国同赵国的关系,也能恢复如初。这不就是太后希望的西邻和睦么?” 蔡泽教的话很长很长,后胜背了一半,又自我发挥了一些,这会嘴都快说干了,好在他这番话,终于说到了君王后心里去。 早在齐襄王棺椁前,君王后已经对亡夫道明了实情:这一切,或许都是齐襄王在嫉妒田单,想让田单晚年不好过而已…… 在临终的那一刻,他或许当真没有把齐国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齐襄王依然在政治的漩涡里,重复了上一代人犯过的错误,拘泥于阴谋权术的局限里,反倒让人觉得小家子气,失了王者风范。 而她呢?是应该继续重复丈夫的错误,还是为了齐国,为了儿子的王位稳固,做出不同的选择? 或许后胜说得没错,宽容,的确比刻薄更容易得民心,也能让朝野上下对王室不召回田单的不解、愤怒平息下去。 君王后踌躇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那老妇便取消赐婚,反正此事也没来得及说与外人,等再过四个月,先王下葬后,便让长安君来齐国迎亲罢……” 她叹了口气:“又一位公主出嫁,老妇又要赔出去不少嫁妆,但愿如你所言,长安君他日前程无量,有卻克之才吧,不然,这可是一桩赔本买卖……” …… 君王后留了后胜用飨,等他离开时,又去了“葭公主“所在的宫室。 齐襄王已经出殡快一个月了,可这里依然悬挂着黑白相间的丧布,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毕竟田葭一直在坚持守孝,每天吃些哀食,她也瘦削下去不少,看上去更是楚楚可怜了。 不过礼仪上,她依旧很得体,而且还装作没有让后胜传话一般,朝他屈膝行礼道:“见过大行,不知大行今日来,又为何事?” 后胜暗道此女真是好运气,就算安平君失了势,却摊上长安君这样一位守诺的阔绰君子。他做的这一切,可不止是为了那十双陆离器,也为了长安君日后的权势,以后胜看人的经验,他觉得此子绝不简单。 于是他便轻咳一声,让不相干的人离开点,走过去几步,低声说道:“公主让我转告长安君的话,已经带到了……” 此言一出,田葭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抬起头,脸上有些期盼,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忐忑:“长安君如何回话?” 后胜摸了摸胡须,笑道:“公主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而长安君则让我回复……” “谓予不信,有如敫日!” 第205章 识人识势 “先生真是高才!我用先生的话去游说太后,太后改变了心意,先生真有能活死人之辩才,化腐朽为神奇之才智啊……” 在田葭之事尘埃落定后,后胜回到府邸中,对蔡泽就是一阵夸奖,还亲自为这个面容丑陋,身材矮小的燕国人斟酒。 后胜虽然贪财,可也有几分眼光,纵横策士他见过不少,但多是夸夸其谈,能针对一件事直取要害的并不多,他不由想道:“孔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差点也对蔡泽无礼了。” 他刚刚做了齐国大行,掌管诸侯邦交,身边最缺的,就是蔡泽这种人,后胜便有意无意地问了蔡泽一些对时势的见解,他都对答如流,让后胜越发喜爱。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二人酒酣之际,后胜便借着酒意发问道:“在先生眼里,后胜只是一贪财好宝之辈罢?” 这话问得突然,蔡泽差点一口酒呛住,连忙道:“岂敢,岂敢……” 后胜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尽收天下宝物,的确是我的愿望,可在我这里,也不只视珍玩为宝。” 他对蔡泽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齐威王和魏惠王在郊野狩猎时,有过一番谈话,魏惠王问:‘齐亦有宝乎?’齐威王说没有。魏惠王得意洋洋,说魏国虽小,尚有十颗直径一寸以上、可以照亮十二乘车子的大珍珠,齐国这么大,难道还没宝贝?” “齐威王则笑道,寡人之宝贝,与大王不太一样,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见。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迁徙入齐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以此四臣为宝,可照千里,岂独独十二乘哉!” 说完后,后胜摇头晃脑地说道:“视人才为宝贝,用之而能高枕而卧,正是雄主治国之道,不愧是威王。” 他拍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大腹道:“在后胜处,人才亦宝!” “唯唯……”蔡泽打着哈哈,他眼珠一转,便知道后胜这番长篇大论是想干嘛了。 果然,后胜径自端着一杯酒,踱步到蔡泽的案几旁向他敬酒:“先生如此大才,岂能籍籍无名?长安君虽不缺富贵,可他毕竟年轻,赵太后在时尚好,太后一去,恐见疑于赵王,连在朝堂站住脚都难,即便大权在握,也是多年以后了。可我不同……” 后胜自夸道:“我如今已是齐国五官之一,又是太后亲弟,齐王之舅,不出十年,齐国之政,将尽数委任于我,我当为齐相!” 说完,后胜便目光炯炯地邀约道:“俗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先生可愿意留在齐国?做我的舍人?我定以先生为上宾,让先生一展其才!到时候荣华富贵,与先生共有!” 当今之世,士无定主,邦无定交,天下之人皆以利害关系相交往,士人寻找主君,就好像商贾做生意,主君得势时,追随者如过江之鲫;主君失势时,则树倒猢狲散,能留下来效忠到底的人很少很少。这样的事,已经被世人视为常态,所以士人在国与国、君与君之间来回跳槽实属常事,当事人不以为耻,旁人也不会因此说他不忠。 蔡泽沉默了,似乎在思索,后胜所言不虚,除去田单之外,齐国已经没有什么人臣了,后胜以太后外戚的身份做了五官之一,只要积累资历,四十岁前成为齐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的未来无比顺畅,跟着他,的确能够无惊无险地享受荣华富贵。 反观长安君,他的未来却有些曲折叵测,追随他,要面临许多未知的因素,按照蔡泽最开始去见长安君的想法,也有将这位公子当做自己人生跳板的意思…… 不过后胜敬的这杯酒,蔡泽终究没有喝下去,而是哈哈大笑起来:“小人是粗鄙的燕人,才疏学浅,不值得大行如此看重,更何况我已经向长安君委质,岂能不忠?大行醉了,醉了!” 一阵推辞后,蔡泽又假装喝醉,趴在案几上不省人事,后胜虽然被拒绝后面色有些难看,却也无可奈何,就让人将蔡泽抬下去休息了。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安排几个临淄舞妓伺候蔡泽,后胜似乎是想着让这个燕国乡巴佬尝一尝美人在侧的滋味,他就能改变想法。 不过蔡泽依旧不领情,装作发酒疯,将污物吐了那几个美人一怀,还在室内拔剑起舞,吓得她们夺门而逃。而次日蔡泽醒来,又装作把昨夜的事全忘了,开开心心地与后胜道别,与鲁勾践等人一起回邯郸复命去了。 于是后胜的这场撬墙角,就以失败告终。 …… 蔡泽拒绝了后胜的相邀,当然不是他已愚忠于长安君,而是在他心目中,也有一番自己的计较。 他曾从苏秦之弟苏代学纵横之术,身为纵横策士,必须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如此才能妙计百出,游说也能无往不利。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识人、识势。 别看他们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可那些毫无希望的国家,有大志向的纵横家是绝不会去效力的,放眼天下,小国都已被吞并殆尽,大国只剩下秦楚燕韩赵魏齐七雄。而七雄中,韩国燕国最弱,韩自打建国时就是一个畸形儿,国力羸弱,被秦屡屡凌暴,只差遭到吞并,连社稷都朝不保夕,最不值得投奔。 燕国比韩国略好一些,至少地处北方,不用夹在强国之间遭到宰割,最大的弊端就是地广人稀,人口竟是七雄里最少的,而且君王无能,燕人强悍,却不知如何使用,所以去年才大败于赵,作为一个燕人,蔡泽很清楚,留在燕国是毫无意义的。 这之后,便是比上不足不下有余的齐魏楚三国了,这三国的共同就是都在十几二十年前遭到重创,都在恢复期。楚国已经没了半壁江山,逃到东方的陈地苟延残喘,好在国土够大,靠着淮南淮北和吴越之地,在保持外部和平的前提下,有重振的可能,可惜楚国贵族极度排外,屈、景、昭三氏权倾朝野,历史上以外国人为重臣的例子不多,吴起还落了个凄惨下场,并不是游仕首选。 魏国类似,虽然失去了河东,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到了一大片宋国故地,有龙阳之好的魏王是中人之才,好在信陵君上下拾遗补缺,让魏国还有自保之力,不过魏国也不会善待人才,远的张仪,商鞅,近的范雎,都是从魏国出走的,纵然信陵君爱士,蔡泽也不想去碰运气。 至于齐国……在蔡泽看来,若齐国能重用田单,继续以他为将相,举国一心,则齐国负山戴海,有鱼盐之利,尚有复兴的可能。但现如今,齐国王室已经狭隘自卑到连一个忠臣都容不下,又岂能容下他一个燕国人?别看后胜在这里夸夸其谈,以富贵相许,可他的野心志向,也仅仅是得到一个相位,在齐国内部作威作福而已。 这样的主君,蔡泽可不会追随。 当今天下,最有希望,最适合士人游仕的,无非是秦国,秦国积累了几代人的强盛,以崤函为塞,控山河之险凌暴山东,取河东、破楚、破魏、得巴蜀,几乎控制了天下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君明臣贤,内有良相范雎,外有名将白起,律法严密,百姓闻战则喜,兵锋所向,无往不胜,若说这乱世最可能由谁来结束,蔡泽觉得会是秦国,不出意外的话,五十年之内,秦必大出! 可惜,秦国的台阶对于现在的蔡泽而言,太高了,现在秦王专信范雎,蔡泽纵然去了秦国,也只能做做大臣门客,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所以他还是觉得,能抑强齐四十年,而秦也不能得其所欲的赵国,也是不错的选择,更别说,蔡泽现在已将宝押在了长安君身上…… 世上封君、公子、权臣虽多,但大多数都是后胜这种不自知为棋子的棋子。而长安君,据蔡泽观察,从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在齐、燕之间游走布局,在赵国朝堂长袖善舞来看,有变成下棋人的潜质。 他有出身高贵的地位,礼贤下士的好习惯,受人拥戴的名望,目光高远的大志向,还有让人摸不透深浅的计划打算……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看赵王的眼神,蔡泽惊喜地发现,虽然二人位置有高低,可在心态上,竟是完完全全的平视,这不是一个人臣该有的眼神。 一个人的野心藏得再深,机敏锐的策士也能嗅出来,挖出来,并火上浇油,让其变成熊熊烈火! “五年。”蔡泽在回邯郸的路上如此想道:“伍子胥从奔吴乞于吴市,中间进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直到吴王阖闾杀王僚自立,这期间,伍子胥一共等待了五年。” “我也愿效仿伍子胥,等长安君五年!” 农夫种地讲究年节月令,商贾做生意讲究乐观时变,对于纵横策士而言也是如此,他们行色匆匆,在列国奔走,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都是极其宝贵的。蔡泽已过而立,不年轻了,他打算着,五年之后,若长安君还不能成事,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去明面上更有机会的秦国闯一闯! 二月末,蔡泽带着好消息回到了邯郸,当长安君府的人通报蔡泽归来,长安君便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匆忙间,竟然把鞋子穿倒了! 这倒履相迎让人惊讶,蔡泽虽然明知道这或许是长安君刻意为之,但长安君对他的恭敬,又让蔡泽面上有光。 “此番临淄之行,先生辛苦了,光定不忘先生的功劳!” 当然,进了府邸,也少不了一番夸奖,还有实质上的黄金、田亩作为谢意。 不过最让蔡泽提神的,还是长安君告知了他一个消息。 “先生在临淄奔波之时,我也没闲着。” 明月笑吟吟地说道:“我的封地,终于要定下来了!” ps:12点半还有一章 第206章 定封(上) 二月底,燕后结束了她短暂的归宁,即将带着燕国三公子离开邯郸,返回燕下都武阳——经过燕后的软磨硬泡,燕王对她的态度略有改变,答应让她在更为温暖,宫室也更新的武阳抚养三公子。 临走时的场面,跟燕后八年前出嫁时几乎一模一样,赵太后对女儿依依不舍,一直送她出了丛台,最后还是得让她上车。 明月在旁安慰着赵太后,一边打趣道:“母后平日里总说爱我胜过爱阿姊,今日此情状,却让儿好生嫉妒。” “你懂什么!”赵太后擦着泪,叹息道:“吾兄已逝,老妇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你常在我身边,相见不难,这却是此生最后一次见璧人,岂能不忧?” 说完,赵太后与燕后这对母女又抱头痛哭起来,二人虽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要强,可在对待亲人时,却也用情至深。 等哭够了,赵太后也没有再送,和赵王、庐陵君在丛台顶上目送,只让明月陪着燕后出城十里。 人是他带回来的,自然也要由他送出去,这也算有始有终。 不过和来的时候不同,燕后的北行队伍里,还多了一个人,那便是舒祺。 从临淄回到邯郸这大半年时间里,舒祺过得并不舒服,他的户籍已经划入赵国王室的护卫“黑衣”里,结束保护长安君的任务后,便在宫里当起了差。 触龙让他年纪小小就补入黑衣,本意是想让舒祺能够走这条赵王亲信护卫的升迁路线,可没想到的是,舒祺偏偏与长安君有了很深的交情,赵王对这个弟弟本就忌惮颇深,这样一来,舒祺在宫里自然不可能得到重用。 舒祺心里也很郁闷,当年一起在紫山上立誓,要一起“留名于世”的三人里,赵括进入军队,随马服君北伐燕国,立了些小功勋,因功升为校尉,去了太原郡国尉许历麾下任职。那许历本是赵奢部将,在阏与之战里功勋卓著,是马服系将领里官职最高的。太原乃是边郡,与秦、韩接壤,山林草泽中多盗贼,立功的机会很多,将赵括安排到许历手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赵奢自知时日无多,开始为儿子铺路了…… 而长安君自不必说,作为正使前往燕国,逼迫燕王割地求和,还达成了燕后归宁一事,身边又多了不少谋臣武士,他就像一轮由缺变圆的明月,在赵国冉冉升起,一时间,风头都盖过了他叔叔平原君,如今不仅是赵人,连齐人、燕人也开始将长安君同魏国信陵君并称了,长安君之名,响彻三国。 可在同辈人或立功,或立名的时候,舒祺却被放在宫里一个闲职上,教新入宫的年轻黑衣学剑,这个相当于“禁军教头”的职位是没有什么前途的苦差,舒祺只感觉,自己这半年完全虚度,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浪费…… 于是在赵太后要在黑衣里选几个人,同燕后回燕国,保护她安全时,舒祺便主动请命,愿意随燕后出国! 虽然触龙夫妻不太愿意,但舒祺执意如此,友人皆在努力,他也不能落下! “是我连累了舒祺。”此刻在前往城北十里亭的路上,明月与舒祺并肩骑马,颇有些惭愧地说道。 舒祺乃是老臣触龙之子,又补入黑衣,注定不能做他的家臣,对他的王宫里的处境,明月也是有心无力。 “公子此言差矣。” 终日在烈日炎炎下,指点那些贵族子弟的招式,舒祺晒黑了不少,没了初见时的稚嫩,他倒是不觉得委屈,反而开怀笑道:“比起呆在王宫里整日给那些良家子做陪练,我倒更想去外面走一走,大好河山,任我驰骋,还能保护燕后,也算为国出力了。” 明月知道他不甘于平庸,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燕国的使命,可比那次去临淄重多了!燕后身边需要信得过的赵人,而你便是她的护卫之首,武阳、蓟城的波诡云谲,并不亚于在临淄时的明刀暗箭。” …… 等一行车马到了邯郸城北十里亭处,明月也要在此停住脚步了。 这时候,燕后却将他唤进了马车里,姐弟离别,总有说不完的话,燕后先叮嘱他要多孝顺母后,平常没事多进宫看看,让她高兴。接着以过来人的姿态,打趣了明月与安平君之女已初步定下来的婚事,说等他六七月份去临淄迎回新娘后,便算真正的男人了,到时候可别有了新妇,就忘了阿姊,接着便是一番调笑。可惜明月前世也不是小处男,笑吟吟地听着,也没有面红耳赤。 叮嘱和打趣结束,便到了正事环节,燕后撩起车幕,看了一眼外面扶剑站立,警惕地望着四周的舒祺,轻声:“此人可值得信赖?” 明月颔首:“舒祺乃是左师公之子,忠于赵国,也同我相善,是可托付生死的至交!” 燕后松了口气:“这我便放心了,你也知道,我回燕国要面临什么,你更知道,我回到燕国想做什么!” 明月了然,他这位姐姐,可是发了狠,决意要掌握自己命运,要做未来燕国的宣太后啊!这个过程十分凶险,燕国已有成年的长子,历史上,也是那长子最后得到了王位,这才有了后来的燕王喜和太子丹。可这一遭,因为他的怂恿,燕后却有了相争之心,燕王尚无废长立幼之意,要扶持三公子为太子,说起来简单,可实际上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就会跟秦国季君之乱里的惠文王后、悼武王后一样,或不得良死,或被逐出国。 夺嫡争嗣,既然已经参与到这场权力的游戏里,燕后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 但明月也相信,以舒祺的武艺,舒祺的责任心,无事则已,倘若有事,他或许就是左右局势的关键黑子! 所以他笑道:“我会让人同阿姊保持接洽,阿姊可以放心用舒祺,他必不负所托!” 只是明月又暗自偷笑,燕后性格要强,并不好伺候,去了燕国,如何与她相处,有得舒祺头疼的。 时间过得很快,二人说完话后,便到了真正告别的时刻了,最后,燕后还问了明月一件事。 “吾弟,我听母后说,这个月,大王和群臣便要在朝上议你功绩,为你定封,你的封地,打算定在何处?” 虽然封君的封地一般是君主说了算,但明月作为赵太后宠儿,太后仍有干预政事的权力,所以只要他要的地方不要太过分,还是可以自行选择的。 到这时候,明月也不必隐瞒,便对燕后说了他相中的城邑。 燕后闻言,顿时脸色一变,斥道: “竟选在那种地方,你是疯了罢!?” ps:早写完早发了,明天三更 第207章 定封(下) 与此同时,刚回到赵王宫龙台的赵王丹,也在与自己的几名亲信商议长安君定封一事。 随着长安君短短一年里,连续立下的三大功劳:赴齐为质、与齐结盟伐燕、入燕和谈,再加上他首倡的双辕车也取得了极好效果,为赵国的军粮运输省下了不少损耗,也提高了效率。积累了这么多大小功劳,长安君的实封,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再也拖不下去了。 让赵王不满的是,已经将政事陆续交付予他的赵太后这时候又站了出来,竟答应长安君,说他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自行挑选一处心仪的封地…… 赵王很不情愿,但已经被提拔为下卿,被赵王亲切地称呼为“虞卿”的虞信却劝他,不如答应这个要求。 虞卿有他的理由:“自从齐襄王死后,太后便改了态度,执意为长安君请封。在臣看来,这是害怕自己不久于世,于是想为长安君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大王若不答应,恐怕太后忧心,反倒不美。不如应允下来,长安君之功,最多能得一个小县,人口不过万,私属不满千,于带甲数十万,车骑上万的赵国而言,不过是太仓一粟,何必忧虑?此举能安太后之心,于大王亲政而言,利大于弊!” 赵王听说这是赵太后在为长安君找后路,便松了口气,但依然不想让弟弟得到太好的地方,便问虞卿、赵穆等人道:“二三子以为,吾弟会将封地选在何处?” 赵穆抢着回答道:“臣不知道长安君会选择何处,只知道,有些地方决不能给他!” “说来听听。” 赵穆垂首道:“臣听说,郑武公有妻武姜,武姜生下郑庄公和共叔段,因为郑庄公寤生,故而武姜宠叔段而恶庄公,想立叔段为大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不答应。” “到郑庄公即位后,武姜就替叔段请求,将他分封到制邑去。庄公道:’制邑乃郑国险要重镇,不可分封,其余城邑,则悉听尊便。‘于是叔段才被改封到了京邑……” 这赵穆话里有话,故意用武姜、郑庄公、叔段来比拟如今的赵太后、赵王、长安君母子三人,居心叵测。惹得虞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容貌俊俏,腹里奸恶,真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可惜赵王对他的信任,更甚于自己,虞卿也赶不走他,只能尽力与其相争,让赵王更倾向于听取自己的意见。 不过赵王却是听的很认真:“你的意思是,国内的重要都邑,均不能给长安君?” 赵穆颔首:“然也,春秋时但凡分封,都规定,卿大夫之都,大的不得超过国都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九分之一,为的就是强本若枝。为了避免郑国共叔、晋国曲沃代冀故事发生,长安君之封地,决不能是大县,也不可是交通要道,最好也不在邯郸畿内,以免他生出野心,与邯郸城内的同党同声通气,对大王不利啊……” 赵国的疆土,大致分为三大区域:北方的雁门、代、云中三边郡;西边的赵氏兴起之地太原郡;本土的邯郸、中山、河间。 邯郸、中山、河间这三处不设置郡,所有县、城都归邯郸直辖,而漳水以西、柏人以南的地方,通常被认为是畿内核心,也是赵国城邑最密集,人口最集中,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能在这个范围内得到较大封地的,也仅有马服君一人! 所以赵王决定,邯郸周边十天路程内的城邑,是没长安君份了。 虞卿默默地听着,补充道:“北方三郡也不可分封。” 他之所以如此建议,是有历史依据的,因为文化差异较大,路程遥远,代、雁门、云中一直跟赵国本土有离心力。最初赵国对代地的治理,是分封近亲公子去镇守,但历史上接连出现了代君赵浣推翻赵桓子后裔重新登位为赵献侯、赵武灵王时代安阳君赵章谋反等事。考虑到代地屡叛,骑兵强大,于是从赵惠文王起,代地便不再分封,而是一分为三,设立三边郡,以郡守坐镇。 如今的代郡太守是赵王的亲信李伯,赵王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总领三郡军务,将边军陆续纳入手中,发现并提拔边军的年轻将领,以此与国内较大的马服系、廉颇系两个将领集团保持平衡…… 所以赵王当然不能放任一位公子去那里就封,打破这个局面,对长安君收买人心的本事,他还是很忌惮的。这个弟弟在齐、燕都结交了不少重臣,在邯郸也博得了蔺相如、赵奢、触龙等老臣交口称赞,让他很不舒服。 于是范围就缩小了许多,他们料想,长安君的封地,多半会选在安全的中山、河间一带,远离战争,享受旱涝保收的食邑,因为是实封,所以也随他去折腾,只要城邑的城墙不要太高,豢养的私属不超出律法标准即可。 “或许就是燕国还给赵国的几个城邑之一。” 对那些地方的偏僻小城,赵王并不在乎,他内心深处,希望自己这个弟弟走得越远越好。 于是当次日,长安君上书赵王,按照流程三番五次推辞封地,最后表明自己愿意去为国守边…… 他希望的封地,是所有人事先没有想到的地方: 太原郡,祁县! “祁县!?”赵王有些呆愣地看着虞卿,希望他将这个地方的情况告知自己。 “长安君怎么会选这种地方?” 虞卿也眉头紧皱,摸不清长安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祁县位于太原郡南部,濒临大湖昭余祁,虽然曾是春秋时晋国重镇,万户大县,可近三十年来,屡次受秦国兵锋波及,已经衰落了许多。 赵惠文王十七年(公元前282年),也就是赵国得到和氏璧的那一年,秦将白起亲自领兵,攻占了兹氏、祁县,赵军好不容易才在阏与之战前夺回,作为岌岌可危的边邑,实在不是封君首选啊。 而赵穆则大笑起来,力劝赵王道:“大王,既然长安君执意要去送死,不如答应他!”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208章 我在赌 “封地之事,主君不再考虑考虑?” 蔡泽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劝诫长安君了,以他的观点来看,将封地选在祁县,实在是不智!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主君乃赵国公子,志向远大,或许不在乎这一城一邑之地,不在乎一年万石食禄。但身为封君,一处好的封地,可以如虎添翼。昔日孟尝君父子以薛地立足于齐国,进可入主朝堂,退可闭城自守,因为经营得当,薛城一度达到六万户人口,几乎比拟临淄,薛公也同一位小国诸侯般,与齐、魏之王分庭抗礼。反之,一处差的封地,反倒会成为拖累……” “先生是觉得祁县很差?” 明月正在捧着一副从守藏室要来的太原郡地图观看,笑道:“前几日先生刚回来,我也忙着各种事务,未能与先生深谈,今日便与先生畅所欲言,先生为何觉得祁地不是上上之选。” 蔡泽逮到说话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立刻在坐席上直起身子道:“其一,祁县离邯郸太远!“ 他是做过一番功课的,此刻说来有理有据:”臣问过人,也查过地图,祁县地处太原郡腹地,与邯郸以太行山相隔,太行连亘冀州,凡数千里,始于怀而终于燕,为天下之脊,山高壑深,其东西交通,唯有通过山间小陉。” “从邯郸到祁县,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走武安滏口陉,经赵韩上党地,过阏与至祁县。此道有七百里之遥,哪怕是日夜兼行,最短也要半月。另一条则是北上中山,走井陉道,过仇由,经榆次,抵达祁县,此道更远,有千余里,非得二十多天方能抵达祁县……“ 蔡泽压低声音暗示道:”主君不是有大志向么?难道就甘愿在那偏僻之地,远离邯郸朝堂?一旦邯郸有事,岂能及时返回?” 明月笑道:”孟尝君虽为薛公,却常在临淄、薛城、国外三地奔走,我也一样,又不是一去不回,更何况先生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么?“ 他也压低了声音道:”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 此言一出,蔡泽顿时凛然。 申生、重耳,都是晋献公的儿子,申生立为太子安置在国都,重耳则被封在边邑。之后晋献公宠爱骊姬,想要废长立幼,申生在倾轧激烈的国都,结果死了,而重耳则因为在外,侥幸避开了矛盾的中心,躲避了灾难的降临,最后得以重返晋国,成为晋文公,开创霸业。 这与现下赵国内部的微妙局势虽略有不同,但也可作为借鉴。 明月叹道:“如今的情势,纵然我赖在邯郸不走,也于大局无补。君臣之名早定,群臣也安于现状,我在邯郸是得不到实权的,贸然行事只会陷自己于不义境地,招致国人口诛笔伐。与其如此,还不如学那冯谖的狡兔三窟之计,在外面设一二退路……祁县离邯郸远,反倒有其好处,王宫龙台没法将手越过太行山,伸到昭余祁里去,我便能在那一方水土里积蓄、养士,直至羽翼丰满的一天。” 他开始向蔡泽讲述自己选择祁县的原因:“我素来听闻,祁地早在晋国时就立了县,此地南道河东,通秦国,东南逾上党,达平阳,北当晋阳、雁门孔道,乃四达之衢。祁县人口虽没有晋阳多,但也算太原郡数一数二的大县,昭余祁大泽浩淼,有鱼虾之利,周围矿山遍布,纺纱织布遍及农家,酿酒拌醋、熬盐炼硝、造曲做酱、编席制草,样样不缺。不管是农稼、商贸还是工坊,都很容易做起来。“ 蔡泽连忙道:”这就是臣要说的第二点,祁县的繁荣,那是以前了。“ 他悲观地说道:”臣查过主君从守藏室带回来的历年太原郡上计,十余年间,祁县数次在秦赵间易手,城垣残破,盗贼横行,此地难治啊!更何况,祁县近边,秦赵之间一旦开战,必受波及!“ 原来,自从秦王稷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秦国夺取安邑,建立河东郡后,与河东比邻的祁县便开始受到秦军的威胁,为了这座城池,秦赵两国进行了数次交锋。 先是秦王稷二十五年(公元前282年),秦将白起亲自领兵,攻占了汾水流域的兹氏、祁县,但因为深入太远,秦军无法守住,便放弃了汾水以东的祁县,重点经营兹氏。 等到秦王稷三十七年(公元前270年),秦再度攻克了蔺地、离石、祁地。赵国把公子郚送到秦国作人质,并请求献出焦、黎、牛狐等城邑给秦国,用来交换蔺地、离石、祁。秦国把蔺地、离石、祁地归还给赵国以后,赵国却背叛了秦国,不给秦国城邑。秦王稷大怒,派人向赵国要求割让土地,赵惠文王以各种借口推辞,于是才有了著名的阏与之战。那一战后,赵国好歹保住了蔺地、离石、祁,也保住了太原郡的门户。 可到了去年赵惠文王去世的当口,秦军又来伐了,夺取了蔺、离石,还有汾水以东的邬城一共三座边城。现如今祁县再度成了边地,与秦国中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中都邑,与秦国鸡犬相闻…… 所以在蔡泽看来,这种秦军旦夕而至的地方,怎能作为积蓄力量的封地呢? “先生不出门,却知千里之外的事,光佩服,不过……” 明月摇了摇头道:“先生认为的危险,恰恰是我眼中的机会。” 他站起身道:“正因为靠近秦国,才有机会将烈酒就地生产,就近售入河东郡。也正因为与秦、韩交界,有不少三国都管不到的地界,才能方便我招纳流亡,藏匿死士,培养武装。等到他日秦赵开战,我离前线越近,就越有机会参与进去,先生也曾对我断言,秦赵必有一战,举国将士在前方浴血,我岂能躲在太行山之后?这样的人,岂会得到国人倾心?正是为了将来的打算,我才要早早在前方经营啊……” 这就是思考方式的不同了,蔡泽希望的是一个安全的,位于大后方的富庶城邑,慢慢搞阴谋政变。可明月担心的事情更多,他很清楚,有许多事他现在不去做,历史就无法改变了。 所以他渴求的,是一个靠近历史车轮轴心——长平的桥头堡! 祁县西边就是秦国河东,南面就是韩国上党,两百里之外,就是长平! 它离那个越拧越紧,足够近了。 想要改变历史洪流的方向,只是临渊羡鱼是不行的,必须靠近靠近再靠近,再将手里揉捏成型的息壤投进去…… ”大禹之所以能取代虞舜成为天下共主,不是因为他出身高贵,也不是因为他娶了舜的女儿。而是因为他勤奋沟洫,手足胼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终于战胜洪水,为天下人立了大功,这才能得到万国拥戴,在涂山大会成为天子……先生能理解我的苦心和用意么?“ ”臣明白了。“蔡泽一时间有些骇然,长安君竟然考虑如此深远,连如何在未来秦赵冲突里为自己搏名得利都想到了? 当然,这也是蔡泽担心的地方,小小祁县再怎么经营,在秦赵两个庞然大物中间依然只是太仓一粟,万一被卷进漩涡,一点渣滓都不剩怎么办? “臣敢问主君,若秦赵再起兵戈,武安君以十万之师攻太原,围祁县,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明月默然,那样的话,他的这个小封地绝无活路。 但他心意已决! 明月诚挚地对蔡泽说:“不瞒先生,我在赌!” 赌什么? “我在赌秦国未来几年的攻击方向,是韩国上党,而不是赵国太原!” 蔡泽诧异地看着长安君,不知道一向稳重的他,为何会如此疯狂,如此不顾一切地去打这个赌:“若公子赌输了呢?” “我不会输的。”明月自信地笑了笑,但最后也有点拿不准,还是道:“若是输了……” 明月仿佛看到了梦中一次次长平惨败后的场面,可这一次,他没有战栗,没有害怕,而是释然般哈哈大笑起来:“若我赌输了,那长安君将变成滚滚车轮下碾碎的草芥,到时候,我的封地在前线还是在后方,都没区别了!“ …… ps:秦攻赵,蔺、离石、祁拔。赵以公子郚为质于秦,而请内焦、黎、牛狐之城,以易蔺、离石、祁于赵。——《战国策.赵策三》 第三章在1点。 第209章 太行 “嘶,这鸟太行,比燕山还要难爬。” 等他们正式踏上井陉道时,狗屠抬起头向两侧望去,只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扔在井里的小青蛙。他脚下这条斗折蛇行的道路刚好在两座山峰中间,两山高耸入云,四面陡峭,崖壁几乎呈直立状,飞鸟方能越过,阳光只能透过狭窄的天空洒下来,落到他蓄着络腮胡的脸庞上。 “古人谓其地四面高平,中部低下如井,因称井陉,瞧这地势,倒是无愧此名。” 熟悉的燕国话传来,是蔡泽骑着一匹骡子走在后面,这就是一路走来他的坐骑——井陉道最狭窄的地方只能通行两辆车,所以除了辎重外,其余人多以骑马代步。蔡泽虽是燕人,却有些矮小文弱,驾驭不了高头大马,于是就骑了更温顺的骡子,骡子的步伐虽慢,却很平稳,他已经非常满意。 赵国比其他六国好的地方,就是牲畜很多,毕竟赵氏祖上就是养马驾车起家的,而赵简子也很喜爱白骡,这种春秋时还比较稀缺的牲畜慢慢普及开来,现在成了翻越太行山必备的交通工具。 他们虽是燕国人,但都是长安君的门客,三月上旬时,随着长安君封地定为祁县,这位勤奋的公子便忙不迭地要去领地巡视一番。于是长安君府中的半数游侠儿、门客舍人、私属武士都要随他前往。 三月中,在邯郸城内亲贵们或不怀好意,或忧心忡忡的注视下,一行百余人启程北上。 之所以不走西面路程更短的滏口陉,是因为武安、阏与一带遭到了暴雨袭击,发生了泥石流,导致道路阻断,所以大队人马只能改走北面的井陉道。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穿越河北平原,这一段倒是轻松快意。在抵达中山后,进入山地丘陵地区,城邑开始消失,林木变多,碧绿的灌木丛郁郁葱葱,山梁下方的沟壑里水流湍急。 而后进入太行山后,道路越来越难走,若是从高空俯瞰,这太行山路像极了一条土黄色的飞蛇,穿行在高山深谷之间。有时候,他们要攀爬到山巅,左右两边都是浓浓的云气,道路只容一马通过。单骑走马者只能放慢速度,下马步行,有时甚至不得不用绳索将马匹前后相连,小心翼翼地相继前进。 有时候,道路又急速地向下延伸,从峡谷里穿过,密集的原始森林和山岩遮挡住了阳光,猿啼不断。遇到雨天,如柱的雨水在路面上漫流,使得道路湿滑。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途中还有不少驮马带着辎重滑进了路边的深潭里,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走走停停,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路途的中点井陉关。 …… 迤长的城垛建筑在两边危崖上,山路收缩到勉强只容四人并肩骑行,一面依山傍水而建的石垛攀附于岩壁之上,警惕的脸庞从墙上的射箭孔、城垛和石桥间注视着他们。 “这便是井陉关。”明月仰头看着这座称不上雄奇的关隘,但他却知道,自打井陉开通以来,无数兵马命丧于此,路边石壁上,多有烈火焚烧、利器凿过的痕迹,一些石头上还隐隐有深紫色的血迹…… 在井陉关休憩的时候,醉心于合纵连横,号称对天下名山大川交通要道无所不知的蔡泽,少不了要跟明月卖弄卖弄他的地理知识。 “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这是天下最险要的九塞,井陉关便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把井陉关列入其中,是因为太行山由北向南迤逦而来,层峦叠岭,几无间断,尤其是东坡特别陡峻,难以攀登,成为东西之间交通的大阻。 好在太行山也有许多断裂带,一些河流由西向东,穿过山脊,注入平原,它们在山石间冲刷除了天然孔道,“井陉”便是其中之一。由“井陉”东出,可直达中山;西出,抵达太原郡腹地,并可转入河东、上党。虽然这条道路车不能方轨,骑不能并行,险厌难行,但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先前明月在关隘外看见的痕迹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开辟井陉的,其实不是赵国,而是中山国。 明月喝着水擦着汗,笑道:“那先生可知道,这井陉是何时归属赵国的。” 蔡泽道:“应是武灵王伐中山之时。” 大概在四十多年前,赵武灵王第一次进攻中山,一直攻到了中山国都城灵寿附近的宁葭,打通了太行东西,彻底控制了井陉,也扼死了中山国的咽喉,自那以后,中山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明月切身处地地来到这里后,感触良多:“我现在可算知道,当年王祖父为何一定要灭中山了。中山不仅是能够威胁邯郸的腹心之患,也是阻断晋阳和邯郸的障碍,试想五六十年前,井陉还在中山国手中时,邯郸与晋阳的交通只能走滏口陉。一旦滏口陉难行,交通便断了,只能乞求中山借道,亦或是绕道韩国控制的轵关、羊肠坂,魏国控制的孟门关白陉,不管哪条路,都是有求于人,相当于把要害交到别人手里……” 这种情况,好比是一条蛇的身子被截为两段,首尾不能相顾。赵国在建国后长达百年的时间里羸弱不振,屡屡发生离心叛乱,很大程度是由这种地缘决定的。 现在倒是好了,多亏了赵武灵王,不但井陉,北面的飞狐陉也控制在赵国手中,赵能在山东六国里独强,多亏了这些要道让东西两个区域连接起来。 但值得讽刺的是,再过上三十多年,秦国大将王翦也是走井陉直扑邯郸,灭亡了赵国…… 想到这里,明月坐不住了,次日一早,他便带着众门客再度启程,离开井陉关,来到了太行山以西的世界。 …… 他们首先经过的是仇由县,马蹄下的斜坡开始放缓,但太行余脉还未消失。山间偶见一些幽静的小山村,近百户人家,坐落在山坳中,依山傍水,祥和安逸。当地向导说起了“知伯伐仇由”的故事,这里的百姓是戎人后代,方言和风俗里还有大量戎狄习惯。 离开了仇由后,他们便进入了榆次县,道路逐渐宽阔,变得笔直,行进的速度更快。来到太原郡腹地,眼前重现了太行山里未见已久的繁荣:一行人穿越青翠绿林与沉静的小村庄,经过李子果园和粟苗青青的田野,还有辘轳、水井、宗庙、羊群和人家,榆次县的百姓在田间地头勤劳耕耘着。 这里的人们正在享受阳春三月的和平时光,阳光灿烂,粟田青翠,在一处路边的空地上,还有一群孩童骂骂咧咧地用木棍打架…… 这是两个村子的孩童在斗殴,已是乡下司空见惯的事了,其中,有一个八九岁,穿皂色短衣的粗眉毛孩子持木棍的姿势像极了握剑,反手便将几个扑向他的邻村十余岁少年打翻在地,别看他年纪小,下手却很重,疼得他们哇哇直叫! 而且这个孩子眉毛特别粗,眼神特别凶,瞪起人来狠得不行。这一下,吓得邻村少年都有些怕,畏畏缩缩地握着“武器”咋呼,却不敢再上。 就在两拨人对峙之际,马蹄溅起水花渡过阳光照耀的溪流,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爽朗大笑。 这笑声惊扰了他们,一群人停下了打斗,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却见一队多达百余人的车骑正在他们身后的小桥上经过,两名身穿剑士服,手握长剑的武士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指点着他们发笑。 那两人正是狗屠和鲁勾践,他们在旁边警戒时发现了这群打闹的孩子,便过来瞧瞧,而后发现那个八九岁穿皂色衣服的孩子使木棍的手段,竟似是练过剑的。 “孺子。”鲁勾践骑在马上,对那皂衣少年道:“你这功夫,是谁教你的?” 粗眉毛少年板着脸看着两个游侠儿,鲁勾践和狗屠看他,他竟一点都不服输地瞪了回去,口中道:“我父教我的!” 鲁勾践本待多问几句,可这时候大队人马已经过了石桥,过了榆次,就是他们的终点祁县,二人也顾不上多说,只得打马而回,只是鲁勾践又调转马头,奔到那粗眉毛少年面前,将自己的木剑鞘扔给了他。 “送你罢,好好学!” 接着,他们没有浪费时间,加紧赶路,连榆次县邑都没进去,朝着祁县兼程而去。 那群少年也没了打架的兴致,邻村的孩子悻悻地看着威风八面的游侠、武士,还有他们簇拥下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心生羡慕。 而本村的孩子则围在粗眉毛少年跟前,艳羡地瞧着他获赠的剑鞘,小心翼翼地去摸,上面的花纹,可比县里校尉的佩剑还要精致漂亮! 那少年却白了他们一眼:“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剑鞘,又不是真剑!”说完便将剑鞘抢了过来,径自去水边清洗刚才掉地上擦上的泥巴。 不但邻村的孩子,就连本村的少年都有些怕他,也没人等他,就这么一哄而散了。 这粗眉毛少年就独自一人在溪边呆了一个下午,或握着剑鞘,好似比划剑招一般,或躺在草丛里,眯眼看天上白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青绿的蚱蜢在他手背上爬来爬去,少年紧紧抱着剑鞘,似乎是痒,在睡梦里露出了笑…… 也许,他梦到自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侠,行侠仗义?也许他梦到多年后,一个名为荆轲的愣头青来向自己请教剑术,结果被自己一眼瞪跑?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才有一个村妇叉着腰,站在田埂上朝他大喊:“盖聂!回家吃饭!” 直到这时,这个名为盖聂的粗眉毛少年才猛地起身,四下张望了会,看到了村妇。 他有些失落,梦里的一切都不翼而飞,唯独手里的剑鞘还在,于是便吸了一下鼻子,不耐烦地说道:“来了!” …… ps:书中盖聂是历史人物,与秦时明月无关。 第210章 祁县 祁县位于太原盆地南端,霍太山北麓,大湖昭余祁东岸,这里的地形彻底从山地、丘陵过渡到平原,土壤由红变黑,是一个宜农宜牧的好地方。 多亏了昭余祁源源不断的湿气,祁县今年年景不错,开春之后雨水充足,地里新种的粟苗郁郁葱葱,放目望去,田野无垠,翠绿如海,风一吹,青色的粟苗起伏不定,田间三三两两的农人在忙碌农事,只在路旁百余车骑经过时才停下活计,直起腰来眺望。 明月也骑在马上看着那些农夫,眼见粟苗喜人,农事也没有被耽误,他便转头对身边骑着白骡子的蔡泽道:“看来这祁县,不是先生想象中那般残破。” 蔡泽则道:“话虽如此,但人烟已不如榆次稠密,更别说同邯郸周边相比了,公子请看,值此青黄不接之际,田中农人,面有菜色啊。” 明月仔细一瞧,果然如此,只得道:“毕竟是边县,过去二十年间还遭到了两次较大的兵祸,又作为前线,百姓常常要受征召服役,或是将粮食大半低价售给官府,没有太多积蓄,还有不少人跑到晋阳、榆次去了。” 这时候派去前面的鲁勾践来报,说前面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小亭驿。 这亭可不是单独的亭子,而是战国时诸侯普遍存在的基层治安单位,最初只在两国边境设置,比如楚国和魏国,就因为两个边亭的矛盾,才有了“楚瓜梁灌”的故事。慢慢地亭也普及到了内地,负责警戒道路,盘查过往行人,非要用后世的机构来比较的话,就像是乡村派出所。有亭必有驿站,不但有治安功能,也有接待过往官吏、给远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责任。 来到这个亭,意味着他们已经正式进入祁县地界,再走二三十里就能到达终点。不过现在太阳正毒辣辣地照着,马儿也需要喝点水了,于是明月就令众人在此停留,也顺便跟亭里的人打听点此县的事。 这座边县小亭显然属于最小型、简陋的驿站,只有一个老亭长,手下统共只有两个亭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咎待修补的漏洞。幸好天气不错,要是赶上雨雪天气,这地方根本起不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 这三人也不知多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来歇脚饮马了,眼看百余人气势汹汹,全是生面孔,武士一个个披甲带剑,先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就将亭门给关了,那白发苍苍的老亭长只敢站在围墙里,警惕地打量他们,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们是何人,要到哪去。 鲁勾践等人大笑起来,觉得这乡野小亭没见识,胆子小。明月倒是没仗势欺人,按照惯例,让人将通行符节交给他们看,并表明了自己是从邯郸来,去祁县,只是没说是这里的封君。 那两个亭卒闻言,再看领头的贵公子气度不凡,胯下良驹价值不菲,知定是贵人,这才忙不迭地开门相迎,温汤的温汤,打水的打水。 歇息的当口,明月也不乏对恭恭敬敬端着温汤来献的老亭长询问一些事情,诸如他几岁了,儿女可在家中,今年的收成如何,等等。 那老亭长为人谨慎,随便答了几句就借口告辞了,说是要去县里通报。不过另两个亭卒却眼热这群人的富贵打扮,也对那贵公子毫不吝啬的赏金垂涎三尺,便知无不言,把明月想知道的事情,统统如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不过,在明月问起这祁县的县令、县尉如何称呼,是哪里人时,那两个亭卒却答不上来了。 那个唇上有些许绒毛的年轻亭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那县令、县尉,亭长或许知道他们从何处而来,可吾等匹夫,岂能知晓?”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亭卒也打趣道:“然也,吾等从小到大就被父兄教导,只知祁氏便可,至于什么县令、县尉,根本不必牢记,本地有一句童谣,不知贵客听么听过。” 明月笑道:“说来听听。” 那亭卒便用当地方言半哼半唱起来:”邯郸上吏,门前流水;祁氏之族,前庭大树……” 他这话说得无意,不曾想,却让明月心中一惊,和蔡泽对视也一眼。 等那两名亭卒帮忙饮马去了,蔡泽放下手里那瓢水,来到明月旁边严肃地说道:“主君,果然不出所料,祁氏在这祁县,果真是树大根深啊……” 明月颔首:“传言不虚,看来这祁氏家主的话,比县令、县尉,甚至比我管用多了。” 原来,春秋时期,祁地乃是晋国大夫祁氏的领地,当时的祁地可不是现在区区一个县,而是几乎包括整个晋中平川。祁氏作为晋国公族,统治这里长达百年,直到晋国公室衰落,六卿专权的时候,祁氏家主祁盈被魏氏、知氏联手谋害,领邑随之没收。晋侯分祁氏之地为邬、祁、平陵、梗阳、涂水、马首、盂七个县,交由六卿瓜分…… 最初查阅典籍,一一计算祁氏曾经的领地,蔡泽也不由咋舌,足足有七个县的地盘,相当于半个太原郡了!这祁氏势力不小啊! “毕竟是仅次于六卿的家族。” 明月沉吟起来,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了,祁氏的领地虽然被六卿瓜分,但祁氏却没有灭绝,他们的后代依然在祁县顽强生存,繁衍生息,并深深扎下了根。 据明月所知,祁氏的宗族遍布县内各乡、邑,祁县的土地,有一半在祁氏名下,县内的吏,也几乎全是祁氏的子弟,而这里的百姓,也或多或少跟祁氏沾亲带故。 邯郸当然可以派遣县令、县尉来这里,但就像童谣里唱的那样,他们都是门前流水,来了又走,留不下半点印记,唯独祁氏越发枝繁叶茂…… 这种大族,在战国被称之为“豪长”,大多数是春秋时期的卿大夫之族演变而来的,这些豪长势力在齐国和赵魏韩三国比较突出,大多是晋公室、吕氏、田氏后裔。他们实力不如秦国商鞅变法前的老公族,也不如楚国至今还权倾朝野的屈、景、昭三族,根本影响不到中央决策,可在地方上,却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 “公子若想在祁县做事,这祁氏,是绝对绕不开的,不知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蔡泽觉得,这是除了靠近边界,距离邯郸太远外,在祁县建立地盘最麻烦的一点。 他献策道:“历来列国官吏对付地方豪长,无非是两种方法!其一是与之结好,利用豪长来治理地方。但最方便的,还是像西门豹治邺时一样,杀!西门豹以河伯一事为借口,投当地巫祝、三老、豪长、里父老入河,邺城豪长,几乎为之一空,如此,才能让百姓听命修十二渠,几年之后,击鼓而瞬息便至!” 明月却摇了摇头:“不妥,西门豹是魏文侯的官吏,他做事只为国即可,不必考虑自身。哪怕手段再剧烈,也有魏文侯支持,大不了罢官而去,调往他处上任,所以他敢将当地豪长尽灭。可我来祁地,可不是为我那王兄铲除当地势力,是希望将这里变成我的狡兔之窟,岂能立足未稳就与祁氏成水火之势?更何况,祁氏在祁县积累了三百年的威望,可不是邺城小小豪长、里父老能比的,若处理不慎,他们便会叛赵投秦……我若没有把握将其一举尽灭的话,还是不要贸然行事的好。” 蔡泽颔首,也觉得有道理:“那公子觉得,治祁县,当如何入手?” “吾等初来乍到,先多方探访,了解此地详情,不过最要紧的,就是弄清楚祁氏对我来做此县封君的态度……”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了亭驿外。 明月听到了鲁勾践等人的呵斥,还有一个青年稚嫩的声音:“壮士且慢,且慢!我乃祁氏子弟,奉家翁之命,前来迎接长安君!” …… ps:思考剧情,今天只有一章啦,欠更又悲催地变成了2,顺便有没有姓祁的读者举个手…… 第211章 祁氏 祁县虽为边城,可城邑却不高,夯土的城墙周长四里,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八尺,四周挖护城池,池深一丈,就是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邑,保护着墙内的两千余户人家。 这一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祁县城门就大开,百余县卒匆匆忙忙地开了出来,排列在道路两侧,驱赶那些稀稀拉拉的县民,不许出入。其后,一大群或着黑色官服,或穿上好细葛深衣的士人便乘车骑马出来,在城门外站立等候。 这些人可都是祁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祁令和祁县校尉,也有当地豪长祁氏,从年纪最长的家主祁翁,以及他的三个儿子,连带十几个孙子侄儿,反倒比县寺那寥寥无几的县吏多出好几倍。 能让这些人起一大早出城迎接的,自然是新近要来就封的长安君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祁县县令和校尉,他们是本县政、军一把手,县令手里拥着迎接上官、贵人的“慧”,也就是扫帚,校尉则不断垫脚翘首以盼,二人一面等待,一边也在窃窃私语。 “不知吾等将被调往何处?” 对于这两个上任不到三年的官吏而言,祁县忽然被划归长安君封地,就意味着他们的任期到头了。 赵国的地方行政有两套体系,一个就是郡县,另一个就是封君的实封城邑。封君们在封地内有相对独立的统治权力,一旦某县成为私属封地,就意味着脱离郡县体系。 封君可以自行任命邑宰来做封邑长官,邑宰之下,还有负责守备的武官,为封君收取食税、租税的人员,一般都由封君的门客担任。比如当年孟尝君如日中天时,赵国为了讨好他,便将武城奉上作为孟尝君汤沐邑,孟尝君便可自行选择舍人做武城吏,平原君也在自己封地里设置了一套官员,负责收税、管理田产。 所以祁县令和县尉只待交接完城邑后,就要做好被调离的准备,这对于出身士人的官僚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事,二人心里都很轻松,毕竟在这祁县做长吏可不轻松,又要担心秦国入侵,又要提防盗贼,还得和祁氏搞好关系,离开了也不觉得可惜。 毕竟县中百姓认识他们的没几个,可却无人不识祁氏,每逢收税,县吏亲自出马,都没有祁氏一句话管用。 而另一边,黑压压站了有几十人之多的祁氏一族,就没这么轻松了。 这群人中,站得最靠前的是祁氏的族长祁翁,他容颜苍老,胡须稀疏,人虽老迈,却依旧站立笔直,拒绝了儿孙请他坐下等待的恳求。 “琨儿已派人来报,说长安君已至数里之外,瞬息便至,老夫这时候坐下,让长安君觉得我祁氏怠慢如何是好?” 祁翁乍闻祁县被划为长安君封地,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他们祁氏历史悠久,乃是晋献公之后,先祖祁奚字黄羊,晋景公封他祁地,自此以后,便以祁为氏。祁奚曾推荐自己的杀父仇人解狐替代自己的职位,以“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闻名后世。他历事晋景、厉、悼、平四世,乃是肱股老臣,在他的经营下,祁氏慢慢壮大,领地扩大到了昭余祁之畔十城,实力仅次于范、中行、知、赵、魏、韩这六卿。 也不知是不是业报,祁氏在下宫之难,赵氏覆灭之际,接受了赵氏领地温县。可过了几十年,就轮到祁氏遭殃了:他们得罪了六卿,因为祁氏家臣交**子的不伦举动败露,主家祁氏也被污蔑以罪名,竟遭到抄家灭族,祁氏十城被六卿瓜分,硕大宗族子孙离散,只有一支小宗存活下来,留在了祁县。 就像许多年前,叔向和晏子感叹的一样,“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作为公室大夫的祁氏衰败,晋国公室也没多好日子了,局势越发动荡,随之而来的是六卿内战,三家分晋。 好在祁氏终于站对了阵营,通过投靠赵氏与知氏为敌,重新成为赵国大夫,宗庙再度建立,家族再度兴旺,两百年过去了,祁氏子弟遍布祁县,成了不容忽视的地方势力。 祁翁是祁氏第十五代宗主,他出生的时候,赵国的中心已经从太原迁到了东方的邯郸,作为太原本土豪长,祁氏也渐渐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祁翁最大只做过当地县令的佐吏,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在县内的权威。 百姓都在传言:“祁有事,问三老。”这县三老,就是祁翁担任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邯郸派来的县官和家族利益间保持平衡,还要应付秦国两次对祁县的占领,以及日益严重的盗贼匪患,可谓煞费苦心。 眼看祁县终于从两次战争的凋敝里恢复过来,自己也儿孙满堂,祁翁就要松一口气时,却突然得知,祁县被划给太后爱子长安君了! 这惊闻可差点要了他的老命,祁翁也是有见识的人,当然知道,一位实封的公子,和如流水般来了又去的县官是不一样的。 县官任期最多三五年,可封君只要不被剥夺领地,可是要十年二十年待下去的啊,一不小心,还可以传给子孙。 长安君来就封对祁氏影响极大,首当其冲的,就是封君有征收封邑内的赋税权,田税之类,对祁氏这类大户倒无所谓,反正能摊派给下面的租户、隶臣妾。可万一摊上个贪婪的封君,要对他们家族在祁县的产业下手,征收工商重税,那就麻烦了。 对于长安君的到来,祁氏内部也是议论纷纷,祁翁那位去过邯郸、河东的二儿子祁仲平便道:“我听闻,平原君在领地提高赋税,又规定,封地借贷,百姓只能管他来借。” 借贷是祁氏的一大笔财源,若是没了,对他们打击可不小。 此外,封君还可以无偿征发封户去做劳役,如筑城、守城、服兵役等,随着封建就封,势必有大量门客、舍人随之进入祁县,这一汪平静的水塘,眼看就要波澜四起了。 祁翁的大儿子祁孟明却有另外的想法,他对祁翁道:“儿去晋阳时,也听人说起过长安君事迹,说他为国赴难,似乎是位有贤名的公子。若是他目光长远,为了吸纳周边百姓来投,也可能将我祁县的摇役、赋税降低啊。我听说南边韩国平阳有位封君,也是将封地赋税降低,于是周边的逃匿、流亡纷纷去投靠,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徭赋,有数百人之多……” 祁仲平却很悲观:“我看,这些赵、韩封君都是一路货色,平原君不也贤名在外?可他对门客士人大方,对封地豪长、百姓却吝啬得很!长安君若是也学着做,那可如何是好,去邯郸告状也告不倒他,我家难道要任他宰割不成?阿翁,还是考虑一下儿子先前提过的那件事……” 他话音未尽,祁翁就重重敲了一下手杖,让二儿子闭嘴,作为当地豪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突然要多一位封君骑到头上,他心里自然不会舒服,可那件事若是传出去,是有灭门之灾的,决不可提! 祁翁最后倾向大儿子的态度,便派了自己的长孙祁琨带着一些人,去县界先迎,自己则在今早带着全家老小来城门等待,先把低姿态做足,毕竟胳膊坳不过大腿,长安君何许人也,可不是他们一个小小县城豪长能斗得过的,只希望他不负贤名,是个能好好说话的…… 正想着,却看到前面尘土飞扬,上百人的队伍朝这边开来,打头的是一些披着华美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甲械耀眼的前导步骑,应该是长安君的私属武装,领头两名武士正是鲁勾践和狗屠,两位猛士提剑驱马,杀气腾腾,看得拥慧相迎的众人骇然。 好在他们驱马来到近处后,便让到了两边,后面跟着的,正是祁翁的长孙祁琨,他正兴高采烈地和旁边一位乘坐华盖大车的贵公子说这话,对城门指指点点呢! 那位公子身穿袍服,面如冠玉,高冠若云,正是长安君本人,祁翁心知正主来了,连忙招呼着儿孙子侄们,跟随两位县官拜倒在地,齐声大呼:“祁县官吏、父老,恭迎长安君就封!” 长安君下了车,首先与两名交接城邑的县令、县尉见礼,随后走到祁氏黑压压跪倒的一大群人面前,扶起了祁翁,他和蔼地笑道:“祁翁请起,母后年前才下令让各郡县怜耆老,七十以上者赐杖,准许见官不拜,我听祁琨说,祁翁已年过七旬了吧?如此重仪,真是折杀我了。” 祁翁颤颤巍巍地起身,连道不敢,虽然长安君如此宽厚,可他心里依旧不敢放松,他身后的儿孙们亦然,面对这位决定他们未来生活是好是劣的封主,都紧张兮兮的。 蔡泽担心祁氏对长安君的态度,祁氏又何尝不担心长安君对自家的态度? 对封君成见极深的祁仲平更是冷冷地打量长安君,觉得这个小公子笑容里满是奸诈,祁氏内部对长安君就封的忧惧,多半是受此人影响。 不曾想,长安君随即便问祁翁道:“素闻县内有祁大夫庙,我对祁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公忠德行钦慕已久,可否请祁翁带我入庙拜谒一番?” 第212章 治邑 赵国历史上,不乏一些国都派到地方的官吏,效仿西门豹之事,对当地豪长喊打喊杀,对于豪长而言,那无疑是灭顶之灾,也是他们极不希望看到的,而这些案例的最终结果,一般是官吏和豪长两败俱伤。 长安君来到祁县就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城拜谒祁奚庙,祁奚乃是祁氏之祖,世代受香火供奉祭祀,此举无疑是在向祁氏示好,也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至少,祁氏内部对长安君刚一来祁县就对付自家的担心,暂时是消失了。 “如此温和的公子,来祁县做封君,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长安君给祁氏面子,祁氏翁投桃报李,当日就向长安君献上了一处宅院,作为他封君府邸修起来前的居所,还以长安君居所没有下人服侍为由,一口气送了他十来个年轻的隶妾,虽然都算不上漂亮,至少眉清目秀。 明月推辞一番后,便说成是“借住”,笑纳了祁氏的礼物。这个宅院不算不大,百步见方,只有三四个院子,比临淄的质子府,还有邯郸的长安君府要小得多,可明月却安之若怡。不过他并没有在此居住,而是让从邯郸一路跟着他来到此地的门客舍人入驻,他自己则带着蔡泽等亲信,直接住进了县寺里。 邯郸那边的调令已经来了,祁县的令和尉都将在下个月离开,祁县会脱离传统的郡县规格,彻底私人化。在此之前,县吏必须将祁县的大小事务一一移交给长安君。 比邯郸朝堂而言狭小了无数倍的县寺中,县令已把所有的简牍、簿集都已封存,只等明月来验收。 明月在此之前,只做过邯郸的工尹,管的是百工之事,也算对这时代的行事规矩有所了解,可忽然将一个几千户的县给他,竟还有些无从下手。 好在蔡泽在燕国不得志时,还做过一段时间的纲成县佐吏,对这些事情比较熟悉,明月便在他协助下,简略了解了一下治理一个县,需要些什么。 当县令将他们带入装有文书的房间时,明月微微吃惊,但见这里密密麻麻堆着大大小小的木箱,箱中是成堆的竹简、木牍。 明月不由转头问道:“竟这么多?是多少年累积下来的?” 那县令暗附这位邯郸公子果然对治理地方不甚了解,便笑道:“好叫公子知晓,这只是过去六年的,惠文王二十九年之前卷宗简牍,都被那次秦兵入寇烧毁了……” 六年前,也就是惠文王二十九(公元前270年),祁县一度被秦军夺走过,虽然很快就还了回来,可对当地民生,以及赵国在当地的统治还是造成了很大打击。秦兵一把火烧了县寺,所以明月至今还能在寺门处找到被烧裂的石块和被熏黑的墙垣,先前许多年留存的档案,都被焚毁了——或许是受商鞅焚诗书影响,秦兵每逢占领一座城池,若没把握守住,通常会一把火烧了当地档案文书。 接下来,那县令一箱接一箱地数过去,不厌其烦地解释内容。 原来这些简牍都是历年的档案,囊括了从邯郸、晋阳颁布的法令,祁县历年户口、土地开垦、物产统计、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里程、邮驿津渡管理、奴隶买卖、刑徒管理、以及祭祀、医药等相关政令和文书。 关于祁县的一切,仿佛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档案室里。 跟殷周春秋时礼仪宗法制度不同,战国七雄已经完成了一场改革的风暴,从上而下的变法,使得官僚体制全面建立,曾经的贵族没落成了地方豪长,或者普通士人,大量识字的士作为基层官吏被派去官吏地方,这样一来,就构建了一种新的国家制度:律令制。 和春秋时期卿大夫粗放型的治邑不同,如今列国治理地方,就是靠这满满一屋子的“律令”,也就是简牍来实行的,邯郸颁布下律法作为全国准绳,各县依照上命,安排下每年的春耕、夏耘、秋收,以及最终的赋税,再将收上来的粮食连带记录每年简报的竹简,交到太原郡去。太原郡统计各县数据,再交给邯郸。 就像齐威王时要对阿大夫和即墨大夫进行评比一般,邯郸也会根据这些简牍,对各县治理情况作出一个比较,一般而言,交上的赋税多就是好吏,收上的赋税少就是不称职,不称职者会很快被调走,所以官吏每每上任,最焦心的事就是督促收税…… 明月只是简单地翻阅了一下这些简牍,就从中窥见了不少治理地方的细节,除了最为详尽的税收上计外,还有对县中罪犯的罚单,其中的“一盾”、“一甲”是指数额,意思是让犯错的人缴纳一副盾牌或是一副铠甲,不然就要“数耐”,也就是剃掉头发,作为罪人服役。 除此之外,县尉那边也交割了不少文书,比如有的简文中记载某一月份中本地县卒粮食的消耗量,以及武库里武器的储藏情况,都事无巨细的记载在上面。 这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明月看得头都快大了,好在还有蔡泽带着一些在燕国上都招揽的士人帮忙整理,然而赵国的篆字和燕字有较大区别,而涉及到徭役、租赋的简牍里,一字之差,就可能出现大问题。 这捉襟见肘的局面,让明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急需更多的门客、舍人。不求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而是要简单地帮助自己处理文书,如此,他才能顺畅地当好祁县封君,管好这块地盘。 于是明月在抵达祁县一天后,便宣布了自己做封君以来的第一条命令:除了要调走的县令、尉以外,其余诸吏,一律留用,而且还向县中求贤! ”自古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凡有胙土封茅者,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其地乎?卫康叔就封,先以《梓材》求卫地之贤;祁奚大夫告老之际,亦推解狐于君前。墨子曰,可使治国者使治国,可使长官者使长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光咎待能治邑者。祁乃大县,人杰地灵,可有良家子居于豪长之家未曾出仕者,亦或士人闾巷之室郁郁不得志者?此令既下,人人皆可举荐他人,他人亦可自荐!光年少就封,还望二三子佐我明扬仄陋,踊跃荐才,不避亲仇,吾得而用之,有才者必尊其官!“ 第213章 首鼠两端 祁氏的主宅位于祁县城西,作为当地历史悠久的豪长,他们依然保留着聚族而居的习惯,上千族人占了整整一个里。 里中道路不比县里的大道差,而且还铺着石板,每天早上都有人出来清扫,道路两边是规划有序的屋舍,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祁氏族人出出进进,因为都是熟面孔,相见都会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他们虽然算不上赵国显赫的氏族,可祁氏族人依然为之骄傲。 一般而言,宗亲关系较疏远的小宗住在外围,大宗则位于最中央,被墙垣牢牢保护,这里不仅有祖庙、祠堂,还有粉墙朱瓦的三进大宅院,院中种着不少树木,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枝叶耸出墙外,远望如冠盖相连,时值初夏,阳光灿烂,蝉鸣微微。 在祁氏大宗的大宅内,年迈的祁翁扶着手杖高踞主座,两个儿子和长孙祁琨则跪坐下手,几个奴婢伺候左右。 侧耳听着外面的寒蝉鸣叫,祁翁喝了一口温汤后道:“长安君的求贤令,汝等都看过了么?” 长子祁孟明颔首:“看过了,长安君还征辟了琨儿及族内几名年轻子弟为吏,父亲,是否要答应。” 祁翁扫了长子一眼:“吾等还能拒绝不成?” 长孙祁琨则兴奋地说道:“阿翁,长安君乃是贤明公子,一路上与孙儿攀谈,真是博学多闻,他一直在说自己初来乍到,以后治理祁县,还需仰仗我祁氏。这不,他刚到祁县,就下令求贤,看来是急需本地士人助他治邑,而且求贤之心甚切,这是我祁氏的机会啊……” 祁翁的二儿子祁仲平却板着脸训斥道:“长辈说话,岂有你插嘴的资格,出去!” 祁琨莫名其妙被训斥一通,抬头看了看祖父父亲,父亲对他点了点头,他只好悻悻而退,走出门扉前还回头倔强地说道:“无论如何,长安君征辟我,我是一定会去的!” 言罢朝堂上三人行了一礼,才将门合上。 祁仲平摇了摇头:“这才几天,这孺子已被长安君给收复了,当初真不该派他去县界相迎。” 祁孟明见儿子被训,心里也颇不舒服,道:“二弟此言差矣,如今长安君已是祁县封君,吾等不尽力讨好,难道还要与他为敌不成?” 祁仲平解释道:“兄长,我绝无此意,只是觉得,这长安君在祁县的日子,长不了!” 祁孟明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指望秦国?” 这时候祁翁瞪了大儿子一眼,祁孟明连忙住嘴,而祁仲平则将所有下人都轰了出去,才走回父兄近处,低声道: “父亲,十多年前武安君伐赵,攻破兹氏、祁县,多亏父亲觐见武安君,恭恭敬敬献上粮秣,并在里中帮秦人收治伤员,不然我祁氏早被战火殃及。儿子就是那时候起,经常奉父亲之命去河东走动……” 祁翁叹了口气:“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还提起作甚?”祁翁甚至都不记得了,自己究竟在那位手上有几十万条人命的杀神面前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从始至终,自己的膝盖都是软的,出来以后,浑身冷汗,只有种在黄泉边走了一圈的隔世之感…… 祁县位于秦赵边境,曾经几度易手,祁氏作为本地豪长,是绝不可能放弃祖宗之地的,所以只能秦来降秦,赵来投赵。祁翁更是让他两个儿子各与两方交好,祁孟明经常去晋阳走动,还结识了国尉许历,而祁仲平则多去秦国河东郡,与那里的官吏熟识。 这种做法,在六年前收到了成效,当时秦军再入祁县,就是祁仲平做的向导。那几个月里,秦军对合作的祁氏秋毫无犯。等秦国将祁县还给赵国时,因为祁孟明的上下打点,太原郡也没有惩罚祁氏这种首鼠两端的行为。 这就是乱世里,地方宗族的生存之道,这祁孟明和祁仲平在外人面前如同仇寇,可实际上,二人打小就关系极好,那些矛盾和冲突,都是在祁翁授意下演出来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延续…… 可这种表演多了,也会影响二人对秦、赵两国的看法。 祁仲平压低了声音道:“父亲,要我说,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祁县迟早还会再落入秦军手中!父亲,当早作打算啊!” 祁孟明却有不同看法:“从前祁县无关紧要,太原郡那边说弃就弃,可如今长安君来此就封,我听说他是太后爱子,太原郡不敢让他有失,势必增加祁县守备,长安君自己也会招揽门客私属,这样一来,祁县还会再轻易丢失?” 祁仲平摇头:“区区一个封君的私属能有多少?兄长没去过秦国,不知秦人厉害,我在河东郡时,看到那里律法严明,官府有威望,那些先前的魏国豪长,无不对秦吏俯首帖耳,每日都有被捕获的盗贼被押着招摇过市,威吓百姓。秦人立功,便能得到爵位,故而秦人闻战则喜,上了战场,左挟人头,右夹生虏。秦军比散漫的赵军可强多了!倘若再战,必然是秦人胜算更大。” 祁孟明不以为然:“五年前,就是因为蔺、离石、祁三城归属,秦赵大战,秦军不是在阏与败给马服君了么?阏与离此不过两百里,战后我曾跟县尉押着粮秣去过,但见整个阏与山南坡上,秦卒尸首满山,一路丢盔弃甲,也不见多勇锐。要我说,秦赵之争,还是五五之分!” “那是武安君抱恙,没有作为主帅亲征,赵国侥幸获胜而已。” 祁仲平夸张地比划道:“兄长你可知道,秦国有百万雄师!不仅兵卒众多,器械精良,还有关中沃野、巴蜀粮仓,军粮可以沿着渭水,源源不断运到河东!“ 祁孟明则质疑道:“二弟你一心想让我家投秦,可你难道不知?秦律严苛,强令男子十七岁必须独自立户,不得与父母同住,也不得与父母同居一室,若祁县归了秦国,我祁氏宗族,岂不是要被肢解分散了?到时候如何面对祖宗?” 二人在那为秦赵哪边胜算大,秦赵哪国统治祁县对自己家有好处争论起来,越发不可收拾,最后还是祁翁一敲手杖,喝止了两个儿子。 “不管秦赵如何,眼下这祁县,可是长安君说了算!我祁氏也没什么大的野心,只求保宗族延续,祖宗血食不绝,秦人来,吾等恭恭敬敬,赵君来,吾等也不能怠慢。这样,凡是被长安君征召的族中子弟,统统去县寺报道,要让长安君看到我祁氏的诚意和忠诚,但汝等心里,却得记住……” 祁翁用手杖指点着两个儿子:“汝等必须牢记,对于长安君,我祁氏只是虚与委蛇,没必要将整个家业都押到他身上,倾心效忠。不然,等他日秦军来伐,这棵大树倒塌,吾等树下的狐鼠也会被殃及!” 这一刻,祁翁的嘴脸,像极了一只老鼠探首出穴,左右两顾的模样…… 左边是狼,右边是虎,他们能怎么办? 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这就是祁氏,也是秦赵交界处所有豪长、氏族的生存之道…… ps:只有一章,明天三更 第214章 野有遗贤 “长安君,祁氏不可信任……” 在送别祁县令、尉的宴飨上,被灌得大醉的祁令暗地里跟明月说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说完之后,他便又装作喝醉,次日起来后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但话语里对明月的暗示,已再明显不过了。 “祁令说的有道理啊,祁氏不可不防。”等到次日,蔡泽也来向明月禀报这些日子以来,他通过对县中诸吏的旁敲侧击,套出的一些话。表面上,初来乍到的长安君一行人对祁氏表现出无比的信任的器重,可实际上,他岂会一点警惕都没有? “惠文王十七年时,秦将白起伐赵,拔兹氏、祁县两城,城破后,当时的祁令逃走,祁尉战死,而祁氏全族,则带着牛酒,出城去迎接白起,那恭敬的姿态,恐怕和前几日迎接主君时并无两样。祁翁还奉上粮秣,在家中救治秦军伤病,故而在那几个月里,秦军也对祁氏无所侵犯。” “惠文王二十九年时,秦军再入祁县,还一度派官吏来治理,这一次,更是将祁翁的次子选为县吏,虽然前后不过数月,但祁氏与秦人的关系,可见一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祁氏三缄其口,可事情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只要想查,依然能很快查到,从这些从各处得来的消息看,之前几次秦赵对祁县的争夺里,祁氏在秦赵间首鼠两端嘴脸一览无遗。 “我自然知道。” 明月喝着醒酒的温汤,摇头道:“之前来为吏的祁县令、尉更是清楚,可这件事却被他们一笔带过不再提及,这是因为他们想要治理祁县,就得依靠祁氏,一旦追究得紧了,祁氏再度投秦,只在旦夕之间,毕竟秦国的旗帜,可还插在百余里外的邬县呢,秦军兵锋,一个昼夜就能来到这祁县城外……” 祁县的水,比明月之前料想的要深得多,这里有与秦、韩相邻,四方通衢的优良地理位置,让他心仪已久的大湖昭余祁,若是用好了,就是一柄利刃。可伴随着的,也是当地旧势力树大根深,难以治理的现实。 “难怪我要以祁为封地时,王兄那么干脆就答应了,而赵穆还一脸的幸灾乐祸,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一处死地吧。” 蔡泽也感觉他们踏进了一个泥潭里,颇有些焦心地说道:“纵然如此,公子还是招揽了祁氏子弟十余人,作为门客舍人,难道打算和三年任期里一事无成的祁县令、尉一般,继续倚重祁氏,直到秦人围城,祁氏卖公子自保?” “身处两国夹缝之中,祁氏才会左右相顾,我看他们也不是一心想投靠秦国,而是只求自保罢……短时间内,祁氏无法拔除,与其将他们推到敌人那里,还不如为我所用。我初到祁县,便拜谒了祁奚庙,放松祁氏警惕,而后又征辟祁氏年轻子弟为吏,这样一来,祁翁的儿孙,可要有不少人入我瓮中了。” 明月笑了笑:“在秦赵再度交兵危及到祁县前,祁氏应该还不会妄动,那些为吏的祁氏子弟,既是我拉拢祁氏的示好,也是人质。更何况,我的求贤令是面对全县各乡邑,除了祁氏外,还不也有许多士人争相来投么?” 说到这里,蔡泽面色稍稍松了松:”这几日,还真有不少除祁氏宗族以外的士人来投,大多是奔着公子名望来的。“ 明月过去一年时间里在燕赵齐之间的来回奔波没有白费,他”为国赴难”的名声早就飞越太行山,传遍了太原郡,在两位双胞胎小说家的宣扬下,据说晋阳城里,他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已经和赵国历史上重臣张孟谈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明月离开邯郸时,便有不少士人追随,来到祁县后,招贤令一下,前来投靠者更是络绎不绝,有数十人之多,而且还陆陆续续有人从外乡、外县抵达。 跟一年前在邯郸街头,有游侠儿投靠时的婉拒不同,这一次,明月没有管鱼目混珠,第一批来的人,他统统亲自迎接,与之攀谈,尽数接纳,没有一人黜落。 彼一时此一时,那时候的他要去齐国为质,身边的人,宁缺毋滥,可如今却是外出就封,身边人手稀缺,也不管对方才干如何,先一律接纳再说,这样可以免除后来者的迟疑,至于这些人谁是鱼目谁是宝珠,个把月下来,便能分辨清晰,到时候再将优异者卓拔,平庸者泥沙俱下。 如此一来,明月手边能用的本地人,就不止是祁氏子弟了。 不过帮明月迎士的蔡泽也说,这里面,有粗通文书可以做笔吏的,有擅长算数可以做计吏的,也有一身蛮力能当护卫的。在这些当地士人的协助下,那成箱成箱的文书,总算是能整理出来了,这其中要点评表扬的就是那个祁氏的长孙祁琨,这年轻人似乎对长安君十分佩服,安排他做事十分积极,没有半点懈怠。 在祁氏和普通士人的帮助下,明月对祁县的了解更加深入,因为县令离职而造成的管理混乱,也很快重新步入正轨。 这本是该高兴的事,蔡泽却有些失望,遗憾地说道:”可惜,彼辈皆是只能治邑的平庸之辈,没什么在野的大贤…… 明月打趣道:“毕竟如先生这样主动闯入我梦中的飞熊,岂会每年都能遇上?” 蔡泽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道不敢与太公望相提并论,自己做一信如尾生的苏秦即可…… 这时候又有人报,说外面又有一人来投。 明月瞧了瞧外面的天气,日暮将至,这或是今日最后一人了,便让人将他带来见见。 这几天但凡有类似的场合,明月都让蔡泽、祁琨一同陪自己迎士,俨然已将他当成心腹肱股了,这自然让没父辈深沉心思的祁琨格外兴奋,在长安君身边站得笔直。 不过那来投奔的人,却让他目瞪口呆。 那是一个中年人,脸很粗糙,乃是长年风吹日晒所致,一头蓬厚浓密的黑发扎成了发髻,戴一顶青箬笠,披着一身绿蓑衣,足上踩一双草编的履,而手里,还拎着一个尚在滴水的鱼篓…… 这竟是个渔夫。 那渔夫来到县寺大堂,既不脱履,也不像之前来投的士人一般纳头便拜,而是站在门口,抬头大胆地打量着长安君。 此人竟如此无礼,祁琨当时就气得不行,用本地方言斥道:”你这渔夫,为何登堂见了公子不拜?“ 渔夫却笑道:”小人乃乡鄙粗俗之人,不知礼仪。” 人不可貌相,明月已经在蔡泽这体会过了,也没生气,起身笑道:”不知君如何称呼,来自何处?“ 那渔夫微微弯腰道:”小人昭勃,乃是昭余祁畔一渔夫。素闻长安君乃当世贤公子,封于祁县,又发招贤令,乡人无不雀跃,人人皆言,只要有才者,长安君便会提拔为官,小人虽是僻壤渔民,却坳不过老母、妻女呱噪,说我平日里自视甚高,莫不如来长安君处碰碰运气,兴许便能侥幸做官,光耀乡里,也让母亲妻女在人前抬得起头来。不知道长安君说的话可算数?“ 这渔夫虽然说起来粗俗,却有理由条,绝不是来无理取闹之人,明月一笑:”自然算数,有才者必尊其官,至于为上吏还是下吏,就要看有无真才干了,不知道君有何可以教我?” 昭勃将还在滴水,满是鱼腥味的鱼篓举了起来:“小人没有别的本事,只会打渔,来之前还在昭余祁里钓了几条鲫鱼,还望长安君让庖厨做成鲜汤……” 说着,他就当场蹲下,从鱼篓里捞出鱼虾,捧在手心,双手奉上。 明月一愣,祁琨却是忍不下去了,他向前一步,怒道:“这不是乡市鱼肆,而是县寺,是封君接纳贤士的正堂,你这渔夫,是故意来消遣我家公子的么?” 昭勃合上了掌,抬头道:“不然,小人此来,献上的可不止是这点鱼虾,还有整个昭余祁!” ps:第二章在12点半,第三章在2点 第215章 昭余祁 “传说当年大禹治水,为了让洪水流走,便将大河上的龙门山用大斧劈开。本地老人也口口相传,说大禹还劈开了南边的灵石山,如此,昭馀祁里的积水才流入汾河,这才有了河东沃野,凿开灵石口,空出昭余祁,如此,昭余祁才越来越小了……” 稍晚一些的时候,华灯初上,昭勃带来的那几条鱼已被庖厨做成了鲜美的鱼汤,长安君让他和蔡泽、祁琨同案而坐,一边喝汤啖鱼,一边将与昭余祁有关的事一一道来。 原来,相传数千年前,这太原盆地里一片汪洋,几乎没有陆地,多亏大禹劈开了南端的灵石口,露出湖底,使沼泽变成了平展的沃野,而剩下的湖水就收缩到了祁县、兹氏、邬县一带,被称之为昭余祁。这个湖在两千年后是见不到了,可在当下,却是一片烟波浩渺,方圆两百里皆是绿油油的湖水,甚是壮观,与云梦、太湖一起并列天下九泽之一。 接下来,就是昭勃在明月面前大赞此湖的富饶:“昭余祁中鱼鳖虾蟹极多,公子若得此鱼虾之利,可让县中百姓再无饥羸之患。” “此外,太原之地,又称大卤,意为卤盐之地。昭余祁原本要更大,如今周边已干涸了不少小泽,湖底被太阳一晒,便有盐卤生出。二十年前,秦军还未占领兹氏、邬县时,这昭余祁周边,就有几处太原郡设置的盐官,每年可得上百钟,虽不多,却足以让晋阳城盐卤自足,可惜战火波及,加上后来盗贼横行,盐官就废弃了……” 明月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昭勃垂首:“不瞒长安君,小人之父,当年就是昭余祁畔的盐官,父亲带着我走遍了各处盐场,还教我识文断字,先王十七年秦赵战于兹氏,父亲在乱军中被杀,我家才沦为渔民。” 明月拱手:“原来是我国官吏之后,难怪言谈间颇有见识,失敬。” 春秋战国时,齐国最早实行盐铁官营,秦于商鞅变法后也设置了盐官,赵国在赵武灵王时紧随其后,同样在太原设盐官,“颛(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实行食盐官营,昭余祁周边的干涸湖泽正是盐卤最多的地区,虽远远比不上河东的解池,可也能勉强满足赵国太原郡的用盐需求。 但随着秦军慢慢蚕食太原郡,不少盐官就荒废了,这并非新闻,明月早在来之前就查阅守藏室的档案了解过。 他之所以选难啃的祁县做封地,而不是后方更安全的榆次,也是为了昭余祁这个有鱼盐之利的宝库,齐国田氏就是靠这两样东西发家的,只要经营得当,便可获利无数。 更何况,明月在做邯郸工尹时,还利用职务之便了解过分布于全国的各处矿藏,他发现,国内能贡硝石给工尹署的地方,只有太原等寥寥几处,而太原郡的硝石,又大多来自祁昭余祁周边的一些温泉、矿洞。 这便是他选择祁县作为封地的原因之一。 本来打算先详细了解本地情况,控制县邑,再打造一支可以自保的私属武装后再寻思昭余祁的事,不想却有昭勃送上门来了。 明月便笑道:“这便是你所说的将昭余祁献给我?按理说,这大泽本就是我封地内的湖泽,本应归属于我,你又如何来献?” 昭勃叹了口气:“公子初来,只怕还不知,昭余祁的富饶,已是昨日之事。过去二十年间,秦国三番五次攻伐魏、韩、赵,按照秦人的习惯,每占领一邑,便将不愿降秦的顽民、豪长驱逐,从河东、平阳、上党逃来不少流民,他们就聚集在昭余祁附近,或结邑自守,或在草泽里沦为盗贼。前几年还能相安无事,可近几年年成不好,盗贼势大,开始滋扰周边百姓。别说派盐官去挖掘盐卤,就连吾等渔民日常打渔都不能安生了!” 这会,昭勃没了初见时的玩世不恭,肃然拜在席上:“小人乃县城西面二十里外昭余邑的土人,生于斯长于斯,虽然识文断字,却没什么大志向,只想与老母、姊弟、妻女相守,过安生日子。可去年水匪再来滋扰,他们人数不过数百,打不进昭余邑,就靠劫掠周边聚落泄愤。我带着老母、妻女躲进了邑内,可吾弟却在外面,水匪杀吾弟,还掠走我弟妹……” 昭勃说到情深处,已是声泪俱下,这些细节,明月尚不知晓,心中微微一惊:“盗贼之患如此严重,祁县官府没有管么?” 昭勃愤怒地说道:“水匪自知人少,不敢登岸深入,也从未在县邑滋扰过。小人也曾来县城求援,谁料那祁县令懦弱无能,竟觉得每年三四个村落被掠是常有的事,只是随便派人去遭殃的村落看了看,便回来了,根本没有发兵剿贼的打算,至于县中豪长祁氏……” 他抬起头,看着一旁的祁琨,冷笑道:“祁氏一贯只求自保,只要水匪不侵犯祁氏的田地,就不关他们事,岂会理会吾等升斗小民的死活?去年匪患最严重时,小人来县城求援,县尉本欲出兵剿贼,向祁氏要人手,祁氏却百般推脱,不肯出一兵一卒。祁氏不相助,县中豪长也无人响应,此事只能无果而终,唯独吾等县西百姓,依然水深火热!” 说到这里,祁琨坐不住了,连忙向明月解释道:“公子且听我说,祁县又不止有水匪,还有谒戾山的山贼。那些山贼是一伙从河东流窜来的魏国逃兵,盘踞谒戾山二十年,可比水匪凶残多了。每每劫掠道路行人,还曾侵犯我家田地,**掳掠无恶不作,祖父和父亲将族中壮丁都放在县南,才勉强抵御,若是全调给县尉去剿水匪,南边的乡邑、聚落岂不要遭难?” 明月了然,水匪,山贼,这是在魏国河东崩溃,秦赵韩三国犬牙交错的大背景下产生的恶患,被当做困扰祁县的两害。明月来时经过的是较为安定的北乡,那里尚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可靠近昭余祁的西乡、靠近谒戾山的南乡,却是深受其害,凋敝不已。 “西乡昭余邑的百姓年年都遭匪患,可县中豪长、令、尉都盼不上,晋阳城又遥不可及,突闻公子受封祁县,百姓无不雀跃,都觉得这下有希望了,这才托我来拜见公子,吾等盼公子救援,如久旱盼甘霖,昭余祁畔上万百姓,还望公子救之!” 到这时候,昭勃的目的已昭然若揭,他不是来求官的,而是来求救的! 他下拜道:“小人对昭余祁的了解,就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般。湖中小岛我都去过,每个沼泽在旱季和汛期的方位,也统统知晓……若公子有意剿贼,我愿为向导,县西两千户百姓,也愿为公子效命!” “好!” 明月和蔡泽对视一眼,立刻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说道:“本公子作为祁县封君,祁县九千户百姓宛若我子民,贼寇侵我百姓,就像在我肘上割肉一般……” 两害不除,昭余祁的鱼盐大利便无法获取,他这祁县封君的位置,也坐不安稳。 他也清楚,在当地树立威望,集中祁县权力的机会,来了! 明月发誓道:“一年之内,不论是昭余祁的水贼,还是谒戾山的山寇,本公子都要统统扫平!” 第216章 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看来公子已深得治国、治邑法门。” 等祁琨告辞回家,而昭勃也被明月安排在县寺住下后,一旁久久未发言的蔡泽笑着恭喜他。 明月看向他:“这是李悝的话?” 蔡泽颔首:“然也,据说李悝当年为魏文侯定《法经》,在诸吏争论要先以何种律法为首时,李悝便言,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因此将《盗法》、《贼法》列于篇首。自此在魏国境内大捕群盗,将魏国盗患清除,等百姓、豪长皆臣服后,才慢慢颁行尽地力、平籴法,自此魏国大治,文侯、武侯霸于诸侯。” 他夸赞道:“公子初来祁县,虽然靠着拜谒祁奚庙安抚了祁氏,又以招贤令收揽了县中人才,可豪长心疑,百姓不附,在此情形下,不管推行何种政令,都是事倍而功半。纵然小有成效,一旦盗贼破坏,便前功尽弃。如今先从剿盗匪,为祁县除两害入手,却是不错的法子,祁县豪长没有拒绝的理由,深受其害的百姓也会拍手称快。” 明月摇了摇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我可没时间与本地豪长慢慢斗智斗勇,所以做事只好学庖丁解牛,从骨缝关节处下手了。” 长平决战还有四年,上党之争更是近在咫尺,他已经听说了,秦军又出动了,目标直指韩国,这时候,他岂能在祁县这方寸之地困住呢? “不过主君。”蔡泽又道:“虽说先急于盗贼,可想要剿盗,有几件事,却务必先准备好。” 有一个智囊就是好,不用凡事都自己去想,明月便道:“先生请说。” 蔡泽早就准备好了一系列策略,这时候一一道来。 “首先应当备粮,将县中粮食握在手中!” 蔡泽自有他的道理,他道:“主君曾做过邯郸右工尹,督造过运粮的马车,想来应当清楚但凡兴兵,必以粮秣为先!想要剿贼,就需要人马,人吃马嚼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倘若供应不上,剿贼,也无从谈起。” 他分析道:“主君现在已与祁令完成交接,掌握本县户口、田亩还有历年赋税上计,这县寺中,已是主君说了算。臣这几日也跟着仓令去巡视了县内的三处粮仓,却发现余粮并不多,对比简牍上的账目,并无明显贪渎,恐怕是因为青黄不接,也没到百姓交粮的时候,所以没有太多余粮吧。骤然向百姓索粮不妥,这粮食,主君恐怕还得从别处想想办法……” 明月想了想:“这青黄不接的年岁,画饼不能充饥,凭空不能变粮,想要让粮食满仓无非是内外两种途径。” “一是我出资从附近的晋阳、榆次等地购买,以我长安君的身份,太原郡守应该不会阻拦。二是从县中豪长处要粮……” 但凡豪长,个个有良田万亩,谁家没有点存粮?平日里就靠这些粮食贷给饿肚子的民户,以此赚取高利贷,甚至让他们用土地还债,这样才会出现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情况,祁县盗贼之患严重,除了战乱和三国交界的独特地形,恐怕也跟祁氏、温氏等豪长的兼并土地有直接关系吧? 蔡泽道:“这就是麻烦所在了,从豪长处要粮,好比从狗嘴里口夺骨头啊!” 明月沉吟半响道:“粮食大概有多少缺口。” “人月食一石半,就算出动两千人,从聚集,出兵,剿贼只用一个月,至少也需要三千石!若想稳妥,则需五千石,如今祁县仓中只有一千,还需四千石……” 明月便道:“既然如此,我派人去晋阳、榆次买两千石,其余两千,就让县内豪长们来出!毕竟剿贼一事,对他们也有利。” 议定此事后,蔡泽才开始说第二件事。 “李悝先急盗贼,并能快刀斩丝般解决魏国匪患,是因为魏国在地方有苍头二十万,上阵血战或许不如武卒,可剿匪却十分擅长。与李悝相比,公子目前手中的武力,只怕不足啊……” 这一点,明月自然是清楚的,跟平原、孟尝比起来,他这个封君势力并不大,在邯郸时只养着百余士人,两百游侠儿、良家子、恶少年组成的武装私属。因为最初只打算来祁县巡视一番,对此地稍作了解,他只从邯郸带来了百余人的武装,更多的一时半会也调不过来。 再说了,祁县的群盗诸贼要么藏身于昭余祁周边的草泽,要么在谒戾山占山为王,明月带来的私属多是邯郸人,既不知地理,又没有经历过山战水战,仓促进击,必将大败。 如此一来,这剿匪的人手,就得往别处想办法了。 他朝蔡泽作揖道:“先生可有妙计?” 蔡泽没有让明月失望,他笑眯眯地说道:“臣有三个办法。” 他伸出了第一个指头:“其一,便是尽早掌握县卒,祁县有县卒编制五百,县尉已将这五百人的名册,以及管兵权的符节交到了公子手中!” 本来一个县能有百多常备的县兵就不错了,但因为祁县是边县,所以增加到了五百,南边还有一个作为赵军边防要塞的中都城,有个校尉带着一千人守在那,不过那一千人是边防之兵,明月是不可能调得动的,所以这五百县卒,就成了他手里最大的依仗。 明月却皱起眉来:“但这五百人的名册,至少有一百是空缺的,要么死在六年前的战乱里,要么病羸告老没有补上,其中更不乏县尉和百夫们吃的亏空,实际兵员只有四百……” 蔡泽道:“所以才要尽早掌握啊!至于空缺,设法补上就行。” 他出主意道:“主君可以让昭勃去西乡募兵,祁县除了县邑外,还有四个乡邑,其中西乡最大,有两千户人家。既然西乡饱受昭余祁水贼残害,听闻主君募兵剿贼,必然踊跃来投,休说一百,就算招募三五百也不在话下!剿贼时,这些西乡人可以作为向导前锋,奋勇杀敌。盗贼之患解除后,这些人对主君心存感激,正好将他们纳入私属。自此,主君便有了一支忠心的武装,掌握城防,管控县中治安,让豪长再不敢造次,岂不顺理成章?” “善!”明月拊掌:“我明日便让公仲寅,董方,邮无信,肥平四位黑衣去接手县卒,让他们淘汰老弱,精简一番,再让昭勃去西乡为我招募乡勇,补上空缺!” 不过这样做依然有一个问题。 明月与田葭婚事已定,但少女要为齐王守孝半年,他要到七月份再去临淄迎亲,这就意味着,最多到六月份,他就得暂时离开祁县…… 现在是四月中旬,留给明月的时间,只有两个月了,虽然他承诺说一年内解决困扰祁县的两害,可若是可能,他想在离开前就解决此事!以此集中权力,树立威望,扫清障碍,等下次再来时,就可以大刀阔斧地做事了。 然盗匪之事很急,就地招揽人手,管他们衣食,再慢慢训练的事却急不来,两个月,是绝对不够的。 既然无法做到精兵,就只能增加人手了。 蔡泽伸出了第二个指头:“其二,便是让县中豪长出人手。” “臣打听过了,祁氏族人、附属加起来有上千壮丁,县内排名第二的温氏,也有五百壮丁,纵然每家出一半人,凑一千绝无问题!” 明月笑了起来:“刚要完粮食,又要人手,这些犬口夺食的事,豪长们恐怕会百般推脱。” 蔡泽冷笑:“对县令、尉他们敢推脱,可若是主君提出,他们敢推阻么?” 明月想了想:“这样吧,明日我设一个筵席,将县中豪长都请来!我当面向他们摊牌!礼仪我已做足,若是还有不识抬举者,就只能用权势逼压了!” 这便是他治祁的计划,先礼后兵,这样一来,借着剿盗贼一事,他也能将县内的政、军、粮全部抓在手里了! “第三呢,又是什么妙计?” “只靠县卒和豪长私兵去剿盗贼,依然不稳妥,公子可以如此这般……”蔡泽附在明月耳边小声说道:“这是万全之策,只要这第三条成了,剿盗贼,除两害,将易如反掌!” 第217章 宴无好宴 长安君来到祁县就封已半月有余,期间多次受到祁氏、温氏等豪长邀约,去他们家中做客赴会,这些宴会,均是为他接风洗尘而置办的,他是场上唯一的主角。 虽然这位公子尽量让自己的言谈显得亲和,尽管他认真地记着每一个向他行礼的人的姓名,可他的笑容,看上去依旧是那么高深莫测,生于王室的贵族气质,总让豪长们觉得自己的屋子太过简陋,容不下千金公子,长安君闲聊无意吐露的一些邯郸近况、新闻,还有让当地人听起来云里雾里的新鲜名词,都让这群边鄙之地的土豪长们一愣一愣的。以上种种无不提醒着他们,这位公子,是来自邯郸的大人物,与他们的身份差距,恍若云泥…… 得到长安君赏脸的人家自然感觉面上有光,被婉拒的那些,也不敢有怨恨之心。 终于,四月中旬,长安君以“来而不往非礼也”为名,向祁县豪长、三老、里父老均发出了邀请,不管之前有没有光顾过他们家,只要家中土地超过两千亩,族人壮丁超过五十的,都受到了邀请。 这俨然成了各家在本县能否入得了长安君眼,可以登堂入室的标志,受到邀请的人家无不惊喜万分,不在邀请之列的则捶胸顿足,遗憾万分。 四月十五日这天,这场汇聚了全县大小豪长、宗族的宴会在县寺的庭院召开,时值初夏,好几天没下雨了,外边闷热,暮色深沉,县寺庭院的大桑树下,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县寺里所有灯具都派上了用场,空地上摆了十余个漆案,先前祁氏送长安君的女婢在庭院和厨房间来回,将来自邯郸的庖厨炮制的飨食端到每个案几上。 祁县地方虽小,可山珍水族却不少,来自昭余祁的鱼鳖是主菜,炖成了陶鼎里的鲜美肉羹,向外冒着白白的蒸汽,此外彘肉狗肉都有供应,还有现烤现吃的羊燔、羊炙,混杂当地常见的昌歇、深蒲、蔓菁等蔬菜,味道不错。 祁氏、温氏等宾客早早就来了,他们的座位是早早安排好的,按照宗族大小、富贵程度不同依次排位,祁翁毫不意外地坐到了长安君下首的位置,其次是东乡温氏,这个家族是三家分晋之际,从赵氏的祖地温县搬来的。 各家族长入座后看着满案的美食却不敢下箸,都在等着宴飨的主人发话。 明月坐在诸多案几的上首正中,今日穿一身洁白深衣,宽衣博袖,彩线纹绣,上面黑色田猎纹飞舞,鹖冠红缨,衬得容貌堂堂。 却见他敲了敲筷箸,让庭院内的小声交谈停了下来。 明月扫视了一眼庭中众人:“本公子初来祁地,多亏各位相助,这才能尽快熟悉地方,政务也步入正轨。一直来多受诸族款待,今日只能以薄宴回谢,宴乃小宴,既无美食嘉柔饱口腹之欲,又无郑卫女乐享酒酣之乐,真是惭愧,还望二三子勿要嫌弃。” 他举起了手里的酒樽:“入其乡,随其俗,我虽是生于邯郸,可来到祁县就封那一日起,也成了一个祁人,与二三子已是同乡之谊。他日若二三子有机会到邯郸,我定会在府邸里好好再招待一番!” 说完,他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岂敢,祝长安君寿!” 长安君说得谦虚,庭院里的众人岂敢怠慢,连忙举酒跟着干杯,然后不住夸奖说,不愧是长安君从邯郸带来的庖厨,许多做法吃法是他们这些穷乡僻壤的土包子没尝过的,连长安君提供的酒水,也比他们自家酿造的好了不知多少倍,简直是琼浆玉酿啊! 一时间,逢迎之声不断,伴随着丝竹之声,宴会进入高潮。 今日长安君似乎兴致很高,一改先前浅酌少饮的姿态,几乎是挨着个,一一向在场的每个宗族敬酒…… 这让众人受宠若惊,唯独经验老道的祁翁白色的眉宇间有一丝担忧,看到自家长孙祁琨满脸通红地跟在长安君身边陪他敬酒,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更忧虑了。 祁翁是活了七十岁的人,年轻时候赶上过赵武灵王向西巡视,去榆中的途中路过晋阳,那时候祁翁正好跟父兄在晋阳,在路边见识到了武灵王的霸气英姿。那时候的他,也像孙儿祁琨一样,对这英雄君王倾心不已,哪怕是在他脚下做一个上马的肉梯,也会觉得光荣…… 年轻人啊,谁不想着得遇明主,做一番大功业?可等他年纪稍大,承担起家族存亡的时候,这种念头就没了。 祁翁吃过的盐比孙儿吃过的米还多,他隐隐有种感觉,这场宴飨,恐怕是宴无好宴! 果然,等到日暮酒阑的时候,宴会气氛一片欢乐,众人合尊促坐,觥筹交错,谁料就在这时,已经敬完一圈酒,摇摇晃晃回到主座上的长安君,却猛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唉!” 这声叹不要紧,就像一场冰冷的雨水,瞬间就把热热闹闹的宴会给浇灭了。 打算上去回敬长安君的几家豪长尴尬地呆在原地,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案几后,众人勾肩搭背的手停在半空。低头大快朵颐的人感到周围空气突然安静,猛地抬头,见状不妙,也不敢再发出咀嚼之声…… 所有人都被这声叹息吓坏了,长安君这种大人物,就像是深海沉睡的巨龙,甚至都不需要晃尾巴,只用轻轻打一个喷嚏,他们这群小鱼小虾还不得吹得无影无踪? 还是祁翁稳得住,他欠身问道:“不知公子为何长叹?” 明月仿佛是故意的,又一声叹,说道:“君子之叹,无非是思三代之崇替,哀哀礼殡丧之事……我叹的不为其他,只是想到吾等在此置酒高会之时,祁县西乡、南乡数千户百姓,却苦于群盗滋扰,他们妻离子散,水深火热,白骨露于荒野无人收拾,妻女也无法保全。我身为封君,竟不能解除他们的疾苦,真是惭愧,惭愧!”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西乡昭余祁的水匪,南乡谒戾山的山贼,都是困扰祁县多年的顽疾了,可这十余家豪长、宗族,连续几位来上任的县令、县尉,都没办法解决。到了后来,索性对盗贼的滋扰熟视无睹,今天,长安君怎么提起这扫兴的话题来了? 却见长安君抬起头道:“封君者,摄一地之政,秉四境之维,如今盗贼宰割我百姓,犹如割我肱股之肉,本公子痛不欲生!一乡之不宁,便是一县之不宁,救百姓于水火,我义不容辞!” 明月起身,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酒樽,朝祁翁,也朝在座所有豪长、三老、里父老们再度敬酒道:“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一举扫灭!在座诸位,均是本县强宗大族,还望二三子助我,出粮秣,出人手,剿山泽盗贼,除祁县二害,还百姓安宁,也让诸位宗族再无劫掠之忧!” 说完,他也不管众人缄默不言,自顾自第将手里的酒一口喝下,重重地倒扣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吓得众人不由一颤。 明月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其有不愿者乎!?” ps:第二章在12点 第218章 反客为主 “一千石粮食,五百壮丁,这可是我祁氏全族一半的存粮,一半的人手啊!这不是借,是明抢了!” 是夜,当祁翁回到家中后,两个儿子从他这里得知了今日宴飨上发生的事,均大吃一惊。 老大祁孟明一直在帮父亲打理家中田地、粮仓,一听被长安君摊派了这么多粮食,顿时就肉疼起来。 他苦着脸道:“阿翁,若出了这些粮食、壮丁,我家今年可就没多少余粮外贷,夏收也要人手不足,阿翁已答应长安君了?” 祁翁脸色一黑:“长安君都以酒樽扣案,说‘其有不愿者乎?’了,他还承诺自出钱帛,去晋阳购两千石粮食回来,剩下的缺额,由各家按照土地多少分摊。温氏等各家族长无不俯首帖耳,承诺会协助长安君,老夫还能当场拒绝不成?” 别看祁翁老迈,可他依然耳聪目明,坐在最靠前,长安君最后那句话他听得清楚着呢!那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衬托着身后鲁勾践、狗屠等人按剑挺立,瞋目而视的模样,显得意味深长…… 那一刻,祁翁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当武安君入祁县,高坐堂上,他匍匐入内觐见他时,感受到的那种毛骨森森的寒意。 是了,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在杀气和威势上,长安君虽远不如秦武安君,可他装了这么多天的和善公子,慢慢消除祁县豪长警惕后,忽然撕下了脸上的伪装,目光一侧,登时镇住了所有人。 答应,就可以继续享用面前的酒水嘉柔,拒绝,就得面对背后的按剑武士。那种情况下,谁敢说不?哪怕长安君之前表现得稳重和蔼,可祁翁也拿不准,若当众让这位公子难看,他会做出什么来。 也许,会给反对者安上一个“暗通盗贼”的罪名,杀鸡儆猴吧? 祁翁这边心有余悸,长子祁孟明却还在唠叨:“阿翁,我祁氏可是第一个派子弟去迎接长安君的宗族,长安君一向好说话,琨儿也在他跟前为吏,不如让琨儿为我家去说道说道,减免一些粮食人手?” “糊涂!” 祁翁见长子如此模样,颇有些失望,用手杖重重地隔空点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此事?好不容易才让琨儿取信于长安君,你这做父亲的,是想毁了他么?你亲子,就比不上一千石粮食?” 这个长子啊,平日里一向谨慎小心,有风险的事绝不会做,所以在立场上,也倾向赵国一方,生怕祁氏投靠秦国会带来诸多未知的挑战。如今涉及千石粮食,他就坐不住了,诚然,这对祁氏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那点付出,哪里比得上全族兴衰要紧? 祁孟明大惊失色,连忙下拜:“阿翁,儿绝无此意!” 祁翁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出去,看向了二儿子:“仲子,你觉得如何?” 祁仲平虽在立场上倾向秦国,但对于这件事,他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儿觉得,需要担忧的不是这千石粮食,五百人手,而是长安君的真正打算。明面上说是要剿灭盗贼,可实际上又打着什么主意?” “儿仔细想了想,这半个月里,长安君先发了一份招贤令,收揽祁县士人之心,借助他们协助,理清了祁县户籍、田亩,控制政务;而后又借口剿贼,派亲信接管县卒,淘汰老弱,空出了两百缺额,还命人去县西募兵,以此控制兵权……最后,便是今夜设宴邀约县中豪长,又是要人又是收粮,如此一来,祁县的政、兵、粮之权,都落到长安君手中了。” 每件事看起来都没有必然的关系,可一切联系起来后,竟是个连环套,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而最终落脚到收权上,这就让人骇然了。 祁仲平冷笑道:“看来吾等真看轻了这位公子,莫急于盗贼?我看,他是急于收权吧!届时这祁县,主客之势异焉!” 就算被人看出长安君的最终目的是从豪长手里收回祁县大权,可不论是招贤还是剿贼,都是深得民心的策略,豪长们纵有不满,可碍于长安君难以撼动的身份,谁也不能反对,这乃是光明正大之阳谋,防不胜防。 祁仲平的应答让祁翁满意,看来还是二儿子更像年轻时的自己。 于是祁翁坐下,双手扶着手杖沉思,良久后才问二儿子道:“那你以为,如今我祁氏该如何应对?” 祁仲平还是那句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暗中投秦!等长安君尽收祁县人心,我家就真成了待宰的鱼肉了!” 祁翁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这两个儿子,长子太胆小无谋,在这乱世里恐怕保不住家族。次子有些心机,却又太偏激,一个不小心就会让祁氏万劫不复。这就是他迟迟不把族中事务全部交给他们的缘故…… “无论秦赵谁得到祁县,像我家这种不大不小的宗族,都是案板上的鱼肉,为秦吏所刃,亦或是为赵君所刃,并无区别……” 祁翁做出了决定:“如今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既然知道长安君心思缜密,不可轻视,我家就更要小心了。让琨儿在长安君身边尽心效忠,长安君要人手,就拨出五百……不,六百给他,都要年轻精壮的,至于粮食,也出一千两百石!” 祁翁这下可是发了狠,长安君身份尊贵,手眼直通邯郸王宫,不是之前那些好应付的县吏能比的,反正这一遭是免不了,倒不如大方些。 “毕竟,剿贼于我祁氏也有好处。” 祁翁捋了捋胡须,谒戾山的群盗是二十年前来的,原本是一股魏国河东逃兵,慢慢聚集了韩、赵两国因战乱、兼并土地失去土地的庶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里面有不少人恨他祁氏入骨呢,每逢秋冬没少来滋扰,若能借长安君之手剿灭了,也是一桩好事。 祁仲平却道:“阿翁,我觉得长安君此次剿盗,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他受祁翁指派,多次去秦国河东行走,见识较广,六年前还给秦军当过向导,对军旅之事略有所知,祁翁便道:“为何不会顺利,你且说说看!” “先前几年,也不乏有西乡渔民、南乡猎户来县邑求援,祁尉欲发兵剿贼,可昭余祁的水贼很少上岸,与田地在北乡的祁氏、祖宅在东乡的温氏并无利害关系,故而豪长无人响应。祁尉光靠那些县卒难以成事,只好不了了之。至于谒戾山的群盗……” 祁仲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那些群盗里,颇有几个前魏国苍头老卒,还懂一些战法,他们刚占领谒戾山时,我祁氏可没少派族人反击,可深山老林里,难以辨明方位,若无向导,随时会迷路,群盗巢穴难辨,无从寻觅,即便被打败,他们也会逃到南边韩国上党郡去,长安君还能越境追击不成?” “儿算了算,几百县卒,加上县中各族,西乡、南乡的募兵,至多能凑出两千人,这两千人还成分杂糅,长安君一个贵公子,不懂军旅之事,带着这些人去剿贼,别被盗贼反扑大败就好,想要尽灭山泽两股群盗,何其难也!” 祁翁了然:“你的意思是……” “让拨给长安君的族中壮丁千万小心,平日里大可唯唯诺诺,凡事都听长安君的。等真正与盗贼交战时则不必尽力,见势不妙,掉头逃走便是,送死的事,让别家去罢,最好让群盗和长安君的人两败俱伤!” 他阴阴地说道:“若长安君剿贼失败,势必声望大减,到时候,他为了保住祁县,只会更加倚重祁氏!届时,主客之势,就又要翻转过来了!这祁县,还是我祁氏说了算!” 第219章 不当禀军中而禀者 剿盗贼,除二害,这本是祁县百姓乃至于不少豪长期望的事,只是过去他们利益不一,或田地集中在县北,或祖坟位于县东,对西、南的盗贼没有切肤之痛,都不愿意自己的力量受损失,故而不管祁县令、尉组织过多少遍,磨破了嘴皮子,都无果而终。 想要做成这件事,非得一位地位极高、豪长敬畏、百姓尊服的人贵人主持不可,长安君正好有这样的条件,在他的发号施令下,县中豪长都不敢推脱,接下来几天里,祁氏、温氏都让族中壮丁纷纷来县邑报道,还押来了答应提供的粮食。 蔡泽带着一群县吏,一手拿着简牍,一手持笔墨,将那一车接一车装得满满当当的粮食清点称量后收入仓禀,又带着记录数字的木板找到了长安君,向他禀报情况。 “祁氏一共缴了一千二百石,温氏也缴了六百石,超过了主君摊派到他们头上的一千石和五百石……” 明月笑了起来:“看来那一夜宴饮的威慑起到作用了,至少祁县各家豪长,不但没有不开眼敢于反对的,还添了不少,他们希望讨好我,一共收了多少粮食?” “共计两千五百石!加上县仓剩余的粮食,已有近四千石,等主君派去晋阳买粮的车队回来,最后可有六千石!” 这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战国的生产力虽然比春秋进步,可比后世可差远了,李悝当年就说过:“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一石半。”意思是亩产粟1.5石。在尽地力的农业改革后,如今赵、魏各国的亩产有所提升,但也就是2石、2.5石之间,遇上丰年,才可能达到3石。要知道,对于副食不太多的壮丁而言,每个月的饭量,竟有1.5石之多。 “六千石,够两千人吃两个月了。”明月松了口气,既然粮食入仓,吃饭问题便解决,接下来,就是将慢慢汇聚过来的人手加以整编训练。 在募兵练兵这件事上,明月不通军事,基本是两眼一抹黑,好在这次随他来的四名黑衣侍卫公仲寅,董方,邮无信,肥平都在行伍中呆过,同赵括一起练过兵,虽然四人并无大将之才,将百人之才却是有的。 于是明月就让肥平负责沙汰县卒;公仲寅去整编各族派来的丁壮;董方、邮无信分别去西乡、南乡招募人手补县卒空缺。 这三件事里,最先传来捷报的,却是肥平那边…… …… 肥平乃是赵武灵王国相肥义的远房族孙,人如其名,是一个微微发福的青年胖子,肉呼呼的脸颊上蓄了一点胡须,长着一双眯眯眼,笑起来眼睛更如一条缝,让人感觉很亲和,丝毫没有长吏该有的威仪。 接受沙汰县卒的任务后,肥平本着长安君“先礼后兵”的方针,先让所有兵卒集合,细声细气地与县卒们打招呼,表明了来意,言谈举止里,还有一点腼腆。 “长安君将发兵剿贼,虽有各豪长出壮丁相助,但县卒仍是主力,但县卒良莠不齐,故而长安君令我来巡视一番,清点名册,青壮有力者留之,老弱病羸者退之!” 此言一出,县卒们议论纷纷,当下便有些担心自己不合格的老卒喊道:“上吏,若是离开县卒,可还有钱粮供应?” 肥平扫了他一眼,温和地笑道:“当兵吃粮,若是不当了,自然是没了,虽不能战,耕田种地却做得到,县卒不是每人都有授田百亩么?养活一家人,应也不难。” 那人苦着脸退了回去,说到这,肥平再不多言,解散前宣布道:“明日卯时,在此点名,而后开始沙汰,若有伤病归家未来者,请其长吏速速报予我!汝等可记住了?” “记住了!”县卒们偷偷瞧了瞧几位缄默不言的百夫,稀稀拉拉地回答,等肥平一走,却都炸开了锅。 “沙汰老弱?这不是要断吾等粮,要吾等命么?”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卒义愤填膺地说道。 原来,他们都不是无偿征召的,而属于募兵。 春秋之时,除了贵族的武装家臣外,并无职业军人。遇上两国交战,国君号召卿大夫,卿大夫号召领地城邑里的士、国人,一级接一级地征召,为主君打仗是国人的义务,他们得自带武器、甲胄、粮食、换洗衣物,无偿地入伍,等到战争结束才解散回乡。 随着战争越发剧烈,征兵的范围从城邑里的国人扩大到了乡野的野人,再后来,卿大夫被郡县官僚替代,百姓也没了国人、野人之分,他们被国家编户齐民,名字一一写到户籍上,变成了庶民。每个年满十七岁的健康男子,不管他是住在城市还是乡村,都有被征召入伍的可能。这些人构成了战国七雄军队的主力,所以这时代的战争,动辄以数十万计,就是因为动员了大量百姓。 但未经训练的百姓毕竟战斗力有限,在外打仗也整天惦记着家里的妻女、田地,有时候打仗经年累月,天转冷了,家中富裕的士可以写信给老家,让母亲给做冬衣或寄钱送过来。家中穷困没钱在军市买冬衣的,就只能冻着。国家只提供武器和甲衣,不管日常衣物。真是赔本又赔命,在商鞅变法定下军功二十等爵前,包括秦国在内,这些人作战的积极性不高。 直到魏国吴起以招募而不是传统征发形式,组建了列国的第一只职业部队——魏武卒,稍后,齐国也开始用钱帛招募游侠、武士,称之为技击。 魏武卒和齐技击,都是职业兵卒,赵国也有职业兵,除了北方的一些骑兵外,各县都要招募部分丁壮,作为职业军人。一般来说内地的县募一百就够了,边县略多,需要五百,他们的战斗力当然不能与魏武卒比,可边境一旦有警,便能立刻保卫城邑。 随着时间推移,这项制度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一些人俨然把这当成了父死子继的职业,好几代人都吃这份粮,一直吃到老弱不堪,才让儿孙来顶替,俨然把这当成了一个闲差。 这些县卒家中就是靠着这些钱粮补贴生活的,若是将他们黜退,岂不是平白少了不少粮食? 县卒们有些忐忑不安,可更紧张的却是几名百夫,因为除了老弱不退外,县卒里还有一个严重现象,就是空挂名字,冒领军粮,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吃空饷! 这种现象也不单赵国有,秦国也有,秦法还规定,”不当禀军中而禀者,皆赀两甲“,这律文即是专门针对虚报名额冒领军粮处罚,冒领军粮被发觉要罚二甲,非官吏者加罚戍边二年,一起冒吃军粮者也要罚戍边一年,主管县令、县尉、士吏罚一甲。 赵武灵王之后,赵国也将这条律文照搬过来,只是将罚二甲变成了罚一甲,其余不变。然而在一些遥远的边地,这项律法,却在当地势力的渗透下,成了一条空文。 几位百夫在那焦虑时,却有年纪最长,经验最丰富的百夫忽然说道:“依我看,这肥平,应是个软弱好说话的!” ps:第二章在11点半 第220章 笑面虎 “依我看,那肥平,应是个软弱好说话的。” 这百夫乃是县中豪长祁氏族人,他年过四旬,前后经历了两次战争,还有三四位县尉的更替,自觉练出了一手看人的本领。 他见肥平很爱干净,身上不带泥污,整日眯着眼精神不振,又长得微胖没有半点威仪,便有些看轻他,觉得他那些话里的威胁是在放屁! 之前几位县尉刚来时,也摩拳擦掌说要重整县卒,最后都不了了之,或接受贿赂成了一丘之貉,或遭到威胁无可奈何地妥协。 其余几人颔首:”也对,若肥平有意刁难吾等,今日便直接点名了,何必事先提醒,莫非是在暗示吾等去给他送贿赂?“ 他们一合计,觉得这件事可不能让长安君注意到,必须软硬皆施,拿下肥平。于是是夜,几名百夫便满脸堆笑地去找肥平,邀他吃饭喝酒。 肥平竟未拒绝,还拍着微微鼓起的腹部说好几日不沾荤腥,都瘦下去了,到了地方,他也不客气,案前有肉,伸箸便吃,手边有酒,拿起便喝,直到胖脸微红,只是他眼睛从始至终都眯着,让人看不出想法。 席间百夫们不住奉承劝酒,等酒酣之际,带头的祁氏百夫就想给这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胖官吏塞点好处,岂料从袖中掏出的钱帛递过去,却被肥平一把推开了。 “二三子,汝等这是作甚?” 几名百夫笑着讨好:“上吏巡视县卒辛苦了,这是吾等一点心意……” 叮叮当当,几枚布币从袋子里漏了出来,掉到案几上,肥平醉眼惺忪地打量了它一番,拾起来仔细瞧了瞧,忽然一笑:“原来是钱,钱乃好物,多少人为了它逾越律法,多少人为了它胆气徒增,我也爱钱,不过……” 他轻轻一抛,将那布币扔给了酒肆里搔首弄眉的舞妓:“然,长安君以厚禄养吾等,又明言,不许吾等贪渎误事,若是瞒着他外收贿赂,耽误了大事,可是要被逐走的……” “上吏言重了,些许钱帛,耽误不了公子之事……” 莫非他是嫌少?几名百夫咬咬牙,又拎出一袋钱帛,轮番劝了一遍,肥平都不为所动。 于是百夫们只好先谈事:”上吏,长安君让你管理县卒,这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让麾下众人没了活路,谁会听上吏之命,上吏如何立足?“ 肥平一手撑着胖脸,一手弹了弹衣裳,淡淡地说道:”长安君让我立足我便立足,难道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我从未堵住任何人活路,而是有的人,非要往死路上走!“ 那个带头的祁氏百夫急了,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朝肥平靠了靠,按住他的肩膀道:”上吏,真不能放过吾等?” 说话间,这百夫的手指猛地一扣,想让肥平吃痛,在他眼里,肥平这个细皮嫩肉的邯郸良家子,稍微吓唬一番,或许能见奇效! 先前有位县尉,就是被他这么一吓唬,便打消与众军吏为敌的念头的,一直到卸任,都没敢多管县卒里的事。 孰料,肥平却不喊不叫,而是转过头盯着这老百夫,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他眸子很小,眼白却很大,看着渗人,只有嘴上还是皮笑肉不笑的。 老好人,瞬间变成了笑面虎。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肩膀一抖,双手往前一推,竟将身手矫健的百夫整个给震开,一屁股坐倒在席上,案几翻倒,酒菜落了一身! 百夫们大惊失色,连忙朝两旁退去,看不出来,这胖子竟有一身武艺! 肥平揉了揉肩膀,冷笑道:”汝等以为,来自王宫的黑衣卫士,皆是贪财怕死之辈?没错,汝等也是祁县一霸,但与乃公在邯郸见过的千金之家、将相封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这些小伎俩,比起吾等在临淄遇上的敌国间谍、死士,更是不值一提!“ “你这竖子!”那百夫出了丑,动了真怒,就要起身去与肥平打斗,不料酒肆外脚步密集,几个长安君的门客出现在门边,腰间的剑已出鞘一半! 酒肆外寒光闪闪,几名百夫今天出来没带武器,只好愣在原地,满头大汗。 肥平却摆了摆手,笑吟吟地看着几名百夫道: “若汝等还要留一条命,便速速将这些年冒名的空额报上来,长安君说了,祁县六年前曾遭战乱,定有不少死伤未来得及上报者。长安君又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只要汝等主动引退,离开县卒,公子便既往不咎!若不识抬举……“ 肥平的眯眯眼忽然瞪圆:”如若不然,公子动怒,便要用汝等的人头来祭旗誓师了!” 这一阵吓唬,顿时吓得那几名百夫下拜顿首,连道再也不敢了,肥平却不理他们,他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抚着额头道:“我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言罢,便脚下踉跄地从伏地顿首的几人身边离开,出了这家酒肆,消失在夜色里。 …… 次日,肥平早早来到城西校场,依然是一脸和蔼的笑…… 然而,五名百夫却像是约好了似的,无一到场,都说是生病了卧床不起。 肥平满脸为难,非要让人去催请几位百夫,他自己则在原地眯着眼,似是在打盹,又似乎不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也让下面几百县卒呆站了半个时辰,肥平才叹了口气,说不等了,开始点卯。 按着县尉移交的名册,肥平从头到尾,将五百人的姓名一个不漏地点可过去,这一点不要紧,竟点出了上百人的空缺! 一时间,吃空饷的什长、伍长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肥平却没多言,只是将那些本不存在的人名一个个大声喊出来,询问有无因病未归者?只要下面的众人答不上来,他就会朝旁边的笔吏点点头,冷漠地将那些个名字一笔划掉!同时和手边那份百夫们供认不讳的空额名单对比。 一口气勾掉上百个名字后,肥平竟将那五名百夫的名也去掉了,还说他们因病,辞去了百夫的职务。 县卒大惊失色,什长、伍长面面相觑,心中震惊,那些也曾受惠于吃空饷的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们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这个笑吟吟的邯郸胖子,手段让他们心惊胆战。 但处理完此事后,肥平却没有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而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自此之后,县卒中便不再有不当禀军中而禀者!” 众人如蒙大赦,违心地跟着欢呼起来,可这时候再看肥平,他的笑容就没那么让人觉得亲切了。 “笑面虎……”不知是谁先想出来的,自此之后,这个绰号就成了肥平的代名词,但县卒也只敢私底下说说。 肥平离开前,忽然又回头笑道:”既然百夫空缺,那便从明日的沙汰中,卓拔什长、伍长优异者代之!届时,长安君也会来旁观,二三子,勉之!“ …… “一举让五位百夫离开县卒,你做得很好。” 当肥平向明月禀报此事时,自然得到了他的夸奖,那些县卒的百夫可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他在赵王宫做黑衣时,可没少奉命缉拿权贵,还学了一手审讯的好手艺,可以不见血地让犯人痛不欲生……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派去做特务头子或者管刑狱,可惜明月手头人才不多,既然肥平自告奋勇去沙汰县卒,明月就放手让他去试试,对付老兵油子,他或许有一手。 谁知道,效果竟出奇的不错,肥平那对眯眯眼和看似无害的笑,把那些百夫糊弄得不浅吧? 将事情汇报完毕后,明月抬头问他:”我听人说,县卒私下里称呼你为笑面虎?“ 肥平却笑道:“臣只是站在前面的狐狸,公子才是臣背后的猛虎,百夫、县卒们害怕的不是臣,而是公子!臣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明月一乐,指着肥平道:“看着面相老实,心里却计谋多端,瞧他这嘴,蔡先生,你看他可能做纵横策士?” 蔡泽也一笑,总的来说,这还是他的主意。那些百夫,多是县中祁氏、温氏的旁支子弟,想办法借吃空饷一事让他们主动离开县卒,既不必与县内豪长结仇,也可以扫清长安君控制县卒的障碍。 他和肥平查过了,县卒里老兵油子横行,贪渎、吃空额的事,几乎每一位什长、伍长都有参与,但这次长安君只赶走首恶,绕过其他人,势必得到他们的感激,再通过沙汰老弱,选拔勇锐之士,让一些有本领的什长、伍长晋升百夫,他们就更会对长安君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数百县兵,已收入长安君袖中,将彻底变成他的私属! …… 到了次日,便是检较县卒的日子,检验的方法也别具时代特色。 肥平让各什伍里,有过人本领如射箭、骑马、技击的人先出列演示自己的特长,明月故意让手下的善射的门客,善搏击的鲁勾践去与那些自持武艺高超的县卒较量,跟最注重个人武艺的游侠、武士一比,县卒的箭矢大多落于下风,与鲁勾践比剑、与狗屠比力气的人,也多半挨不过十个回合。 这样一来,见识到一山还比一山高后,县卒们被肥平摆了一道的那点不服气,也烟消云散了。 至于没有过人本领的人,则做起了“投石超矩”和“距跃曲踊”,这些军中常见的运动。 投石,便是投掷大石块到某一地点,类似后世的抛铅球。超矩,就是立定跳远,这两项能检验士卒的臂力和腿力。其后,则是距跃一百,曲踊一百,这两项则检验人的体力耐力…… 蔡泽见长安君目不转睛看得新鲜,便对他道:“臣听说,当年晋文公南征,他的肱股之臣魏犨犯了军法,还不小心烧伤了身体,于是晋文公便让人去看看,若魏犨还能为自己作战,就留他一命,若受伤不中用了,就让他死罢……” “当时魏犨一急,就当场做了距跃三百,曲踊三百,显示自己依旧孔武有力,晋文公这才绕了他一命。” 明月摇了摇头:“晋文公还真是冷血,魏犨伴他流亡十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要处置,也要按军法来,岂能以有用无用来决定他生死呢?如此君主,我也不奇怪他将介子推逼到绝境了……” 听着长安君话里对晋文公做法的不满,不知为何,蔡泽竟感到一阵心安。 毕竟做臣子的,也想在成就君主霸业的同时,保住自己小命,不必迎来飞鸟尽良弓藏的窘境吧。 不过话说回来,再后来,过了两百年后,魏犨的后代完成了三家分晋,建立了魏国…… 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除了这些个人的检验外,明月还让各什、伍比较一下,谁能在最短时间完成集结,抵达指定位置,那些表现优异的什长、伍长,将成为百夫的备选,但决定性的因素,是他们能对长安君付出多大忠诚,这一点,有待肥平慢慢考察。 总之,经过这一整天宛如古代运动会般的检校,老弱体力不堪的县卒还真不少,除非是对祁县交通道路无比熟悉的几名老卒,才被允许留下,其余混日子的,统统打发回家务农。 最后,县卒仅剩下三百余人,当他们站成几排接受长安君检验时,队列已比方才少了许多。 “这才是我想要的精简。“明月看他们却比之前顺眼多了。 至此,对县卒的沙汰已经完成,就等去西乡、南乡募兵的俩人带新兵回来,一同训练。 明月这边也没闲着,到了第二天,公仲寅来报,说各豪长家的丁壮已全部聚齐,明月闻讯,立刻赶往城北空地巡视,这一去不要紧,可把他气得够呛…… 第221章 军法无亲敢乱行 四月下旬,祁县北郊的一处空地已经搭起了不少帐篷,随着各路丁壮进驻,成了一座大军营。而聚集丁壮,加以整编之事,明月交给了当年同他去齐国的另一名黑衣,公仲寅。 赵国黑衣多是选功勋旧臣子弟,这公仲寅乃是赵烈侯时相邦公仲连之后,明月让他来管丁壮,主要是看中了此人的组织能力。 和笑里藏刀,收拾兵油子很有一手的肥平不同,公仲寅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人长得憨厚粗犷,平日里话不多,不爱美食酒色,平日里唯一的爱好,就是编竹筐…… 明月在临淄第一次见这样一个八尺大汉蹲在地上,细心地将薄薄的竹篾一一捋顺,缠绕在一起,编制成竹筐、竹篮时,也大吃一惊。 倒是肥平替公仲寅解释,说他们公仲家早已没落,沦为闾巷穷士,公仲寅父亲死得早,宗族又不愿意赡养,他自小跟着母亲生活,以编筐为生,直到先王亲政,开始遍寻历代将相之后,公仲寅才得以入宫补为黑衣。 虽然当了鲜衣怒马的王宫卫士,可这公仲寅依然保留了在闾左时的习惯,一闲下来,就喜欢编个竹筐,却见他态度认真,手速飞快,竹篾在他手里交织,不一会就变成了精巧的造物…… 公仲寅办事也像编竹筐时一样仔细,他善于缄默地将本来一团乱麻的事情理顺。明月记得,自己刚在邯郸建立府邸,招揽门客武士时,因为百事待兴,管理有些混乱,正是公仲寅让武士、游侠们各展所长,把闹哄哄的众人按照特长分门别类。 此外,在赵括离开后,他那一百私兵,基本上公仲寅在管,赵括也对明月吐露说,公仲寅是四个黑衣里,最适合练兵的人。 这样的人,派来训练成分杂糅的各家丁壮,却是再适合不过了。 果然,当明月前往城北巡视丁壮时,公仲寅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各自的住所,还整理好了各家丁壮名录给他过目。 “公子,祁氏提供了六百余人,温氏提供了三百余人,加上其他各豪长派来的人手,共得千五百人。” “千五百人,倒是比之前的预料更多些。”明月问公仲寅:“你打算如何编排?” 公仲寅垂首道:“有两种编排法,其一,是按照宗族、氏姓、乡里来划分编制。其二,将各丁壮打散,按照分发的长短兵器来整编。” 这两种编排方法各有优劣,第一种法子胜在整编简单,赵国在地方上也有基本的乡、里、什、伍编制,带这些壮丁来的里父老、亭长到了战时就可以充当基层军吏…… 不过这样一来,这些兵卒依然不算为他所用,暗地里依旧会听自家族长、乡吏的,等到真上山下泽剿贼寇时,这些人能否听从金鼓号令不得而知,遇到需要拼命时恐怕也不会尽力向前…… 而第二种,将各乡完全打散,再安排尚武知兵的门客去统领,是最能将这些丁壮引为己用的法子。可贸然割裂他们的族属、籍贯谈何容易,很容易产生人心浮动的骚乱。再说了,明月手下的门客多是邯郸人,祁县方言和邯郸话差别还是很大的,勉强交流没问题,可难免有隔阂,难以做到有效指挥,很容易产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毛病。 倘若他有一年半载时间,明月肯定倾向于此,可如今只有短短两月…… 想了想后,明月决定先让公仲寅击鼓,让这千五百壮丁先集合起来,看一看他们的秩序如何,再决定用哪种方法。 …… “咚咚咚!” 沉闷的鼓点声在祁县北郊敲响,被明月安排在附近的一百名私兵闻讯,立刻就跟着自己的长官出了营地。他们跟长安君去过临淄,被赵括耳提面命训练了半载,已经极有秩序,才用了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已经集合完毕,兵刃在手,站得笔直。 可祁县的丁壮,就慢多了,直到击鼓两刻后,他们才拖拖拉拉地聚拢到空地上来,也没什么队列,或一大群笼着袖子聚在一起,或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还有人在外围不断说话,垫脚看看传说中的长安君…… 在祁县这种户口不满一万的中等县邑,几百人就算声势浩大了,平日逢年过节,都没有如此多的人聚集到一起,乡下都过着鸡犬相闻却往来不多的生活,所以那些来自各乡、里的丁壮都有些兴奋。 底层的百姓秩序散漫,即便有带他们来的里父老训斥弹压,依旧十分松懈,他们显然没有把这当成是征召训练,而是农闲郊游。这人在这看到了自家亲戚,那人瞅见了仇人,这个家族和那个家族间曾因为争有争地打过架,这个里和邻里曾经为水源的归属结了仇,一时间,嬉笑怒骂响彻城北,场上乱麻似的,人影攒来窜去,没个章法。 这情形,看得明月一脸黑线,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站到辕门小台上,让几个嗓门大的人向所有人传递自己的话。 “吾乃祁县之主长安君!” 丁壮们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瞧着这位身穿戎装,看上去十分英武的小公子议论纷纷。 “原来那就是长安君!” “封君是什么官?比祁氏家主还要大么?” “大,比县令、县尉都大,我亲眼见到祁翁都要向长安君下拜稽首呢!你看他旁边传话的人,便是祁氏的君子……” 等这一阵声浪过去了,明月继续发话: “贼寇祸害百姓,横行乡里,吾将剿灭之,然县卒不足,故征召各宗族、乡里丁壮来此,每日供饮食两餐,汝等大可放心训练,勿有他虑!” 听说管住处和吃喝,原本有些忐忑的丁壮们顿时放心了许多,如今正是农闲,他们在家里也没什么活计,往年这时候,县里也会聚集丁壮去修城墙,挖沟渠等苦役,与之相比,来这两天了,只是帮忙搭个帐篷,挖个灶坑而已,根本算不上辛苦。 等表明身份,说明目的后,明月开始严肃起来,让公仲寅代自己颁布了临时军法! 对这些非职业兵,颁布的军法并不复杂,主要是三条: “训练期间,禁家眷入营!违者赀一甲!” “行伍之中,禁趋讙,乱行者杖之!再犯者斩!” “有敢逃归者,斩!家眷赀一甲!其什、伍连坐,杖之!” 三令五申之后,终于开始了编排队列,指派首领。 在见识到这些丁壮糟糕的秩序后,明月明白,倘若打散重新排列,势必导致更大的混乱,短短两个月时间,根本不能将素不相识的人捏成一团。也只好让他们按宗族、里聚来划分部曲。 明月点名让对他满是崇敬的祁琨,做祁氏六百丁壮的“五百主”,与祁琨同时被征辟的温氏子弟温谯为温氏三百丁壮的指挥,其余各族丁壮亦然,那些豪长子弟基本上都当上了自家壮丁的“百夫”。 经过半个月观察,这些年轻子弟大多没他们父辈的小心思,对长安君的风光事迹都十分景仰,可堪一用,让他们来统帅自家人,也方便管理。此外,又在每支部曲里安排自己的两名门客做文书,协助他们指挥,同时也是监督。 至于再往下的什长、伍长,他更不可能空降自己手下门客去当。 编制定下后,眼看时辰尚早,明月便让丁壮们试着进行第一次列队。 …… 按理说,祁县作为边县,过去二十年里常有战事,一旦开战,每户都要有成年男子入伍参军,保卫边境。本以为他们虽不能称骁勇善战,可在军队里走过一遭后,基本的秩序总该有吧?结果让明月无语的是,光是排个队,就从太阳升起忙活到烈日当空,那些豪长子弟喊破了嗓子,才勉强有了队形——如果前后不一,左右外斜也算队列的话。 总之,这些各家壮丁的秩序素质,可比军训时的高中生大学生差远了…… 更严重的是,尽管在开练前三令五申,依然有不少人东张西望,和旁边的人说话,显然没将“军法”放在心上。 看着这如同闹市赶集一般的情形,明月眉头大皱,朝一旁的公仲寅点了点头。 治乱卒,当用重典! 公仲寅也不多话,朝一直充当监督者的那百名亲卒下令道:“将趋讙乱行者抓出来!” 一声令下,那些分别站立在各处的长安君私兵,立刻如狼似虎地冲入队列里,将方才乱动说话的人一一揪了出来,这些人大多是乡里游侠、无赖儿,从来就不将律法秩序放在心上,一直在嬉皮笑脸,把这当成一场游戏,这时候骤然被抓,可都慌了神,其中还有三个妄图反抗的,可无济于事,登时被按倒在地! 那些趋讙乱行的人被一一抓了出来,按在所有人面前,一共二十余人。 公仲寅大声说道:“吴孙子有言,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公子方才已三令五申,行伍之中,禁趋讙,乱行者杖之!再犯者斩!如今汝等明知故犯,当严惩之!” 于是十余名乱行的人被判杖二十,那三个犯了事还妄图反抗的人,则直接被判了斩首! 这时候那些丁壮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皆脸色灰败,双唇紧抿,朝着台上的长安君稽首求饶。 自己族中丁壮犯事,祁琨等豪长子弟虽然也觉得可耻,可毕竟同宗亲戚,都有些不忍,也替他们向长安君求情。 “长安君,他们只是初犯军法,稍加惩治,打上三四十下,让彼辈记住教训就是,何必第一天就见血呢……” 一向好说话的长安君这时候却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周书云,若有兵甲之事,则授之车甲,合其卒伍,置其有司,以军法治之……” “当年,我祖赵宣子以韩厥为军司马,使之监督行伍。大军集合当日,赵宣子的御戎却驾着战车在军阵中乱行,韩厥见状,也不管自己是受赵宣子提携,并与那御者相识,立刻将他逮捕,斩首示众!当时,晋国诸大夫都觉得韩厥仕途到头了,赵宣子早上才提拔他,他晚上就背叛了旧主……可汝等知道,赵宣子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么?” 众子弟皆不知,唯独家族历史悠久,至今还藏着不少晋国简牍的祁琨恍然:“赵宣子非但没有怪罪韩厥,反而对韩厥的执法公正大加赞赏……” “然。” 明月道:“我的看法与赵宣子、韩厥一致。如果军法无用,如何明赏罚?如果不能明赏罚,何以治军?又如何击贼?彼辈在军营里犯法,殃及的只是自己,等到正式剿贼时,若是没有秩序,害的就是同什同伍的人了,就连汝等也会受他拖累。我曾听马服君之子说过,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如今既已立军法,便要依法行事!” 言罢,明月朝公仲寅点了点头,杀一人而三军震,则杀之,这些丁壮如此散漫,不震撼一番不行,今天的事,正要就用来帮公仲寅立威! 于是,那三名抗命严重的丁壮就被按在木槽上,公仲寅摸上了一旁的大铜斧,亲自下场,无视了那三人的哭号唾骂,手起斧落!第一人的头颅飞起,脖腔里的血向空中喷涌而出血如泉涌喷出数尺,之后两人也依次挨了刀。人的脖颈骨头很硬,两次下来,斧刃已钝,轮到第三人时,第一回斩下去,竟没斩断,留下点骨皮连着头,那人还未死绝,手脚还在挣扎,公仲寅弃斧抽剑,才砍下了头颅,这惨状在丁壮们眼里,越发骇怖…… 而后,三个血淋淋被麻绳拉起悬于辕门上! 其余十多人,也被剥下衣衫按在灰土里,以公仲寅平日里最喜欢编的竹篾抽打肩背,一时间伤痕累累,惨叫连连。 这杀人鞭挞的情形,看得千五百丁壮面如土色,惶惶战栗,那些刚才其实也有小动作却没有被抓出去的人,汗出如浆,暗自庆幸。也有那些死者的亲族则敢怒而不敢言。 这之后的训练里,方才还十分散漫的丁壮,顿时就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胡乱动半个身子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农闲玩闹,而是身在军营之中! …… 经过这件插曲后,公仲寅整编丁壮就变得顺利多了,但明月依然没有盲目乐观,他知道,这样一批人,除非经过一年半载的严格训练,让军法伴随着赏罚牢牢刻入他们的骨髓里,是没办法成军的。 “练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啊。”这时候,明月开始想念起赵括了,他对军事基本一窍不通,今天做法也是现学现卖的,他现在总算知道,赵括能将带去齐国临淄的那一百兵卒训练得秩序井然,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明月心里有个打算,若能在六月中旬结束这件事,粮食勉强够吃,再往后拖,就要耽误麦子的夏收、夏种了。三伏天一过,便是农事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那种情况下,人人思家,就算强行出兵,从各家要来的丁壮也会惦记着家里的田地,绝不可能有战心…… 所以,纵然公仲寅那边已走上正轨,明月仍未将这次剿贼的宝压在丁壮,押在各家豪长的协助上! 他想要的,是一支恨盗贼如骨,能够为他效死的私人武装。 抬起头,明月看向漫天火烧云的天空。“也不知道,前往西乡、南乡募兵的董方,邮无信二人,进展如何了?” ps:今天只有一个大章了 第222章 惨象 从被称为“简襄之烈”的开国时代起,赵氏立国两百余载,将相功臣不计其数,可却从未有能出董安于之右者。 当初晋国六卿内战时,赵氏遭到范、中行的围攻,处于劣势,急于与知氏结盟,而知文子提出的条件,便是要赵简子的智囊董安于死! 为了让赵氏解困,董安于毅然赴死,赵简子大哭三日,迫于无奈将董安于的尸体陈弃于市,并将此事告知文子,知氏方与赵氏和好,帮赵简子打赢那场内战。 战后,赵简子思及董安于,感觉非常内疚,便把董安于的神位陪祀在赵氏宗庙,这是独一无二的尊崇。而董氏的子孙,也将世代享有大夫之位,与赵氏同休…… 作为赵氏立国以来最大功臣董安于之后,董方的出身却不怎么好,他乃是一个舞妓所生的庶子,无法继承大夫的爵位,只能补入黑衣,但在黑衣里,他依然混得不怎么好。 究其原委,是因为董方生了一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和笑面腹黑的肥平、缄默做事的公仲寅不同,他是个但闻不平事,就会立刻拍案而起的人。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家里看惯人情冷暖,对豪长权贵,他不冷不热,对平民百姓,却十分和蔼,能与他们聊到一块去。于是长安君便挑了他,随昭勃和几名县吏去西乡巡查,招募丁壮补入县卒,也算一展其所长。 “此去西乡募兵,我乃是外人,不熟乡音,要仰仗二三子相助了。”董方没有因为自己来自国都,乃是黑衣就对昭勃、县吏们拿架子,当日在祁县西城门汇合时,便客客气气地与他们打招呼,放低了姿态。 昭勃等人连道不敢,过去他也没少来祁县求援,可官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乘机去西乡索贿有之,真正想要剿贼的官吏却少之又少。 这次却不一样,这几天昭勃眼看长安君大刀阔斧地整顿县卒,各豪长也听话地出人出粮,看样子,长安君是铁了心要解决贼患了,昭勃欣喜之余,恨不得立刻飞回西乡,号召里闾乡亲们踊跃入伍,一起杀贼! 他弟弟的仇,终于有机会报了! 四月中旬,一行十余人离开县邑后一路向西,走了一天后,便进入西乡地界了。 西乡也叫昭余乡,因靠近昭余祁而得名,一路上,董方都很细心地观察路旁情形。却见每块田亩里,都有三五农人光着膀子在其间劳作,虽然春耕已经结束,但农活并无半点消停,农夫们还得整修自家的田埂沟渠,除去杂草。他们的妻女则从里落、乡邑中缓缓走来,拎着竹筐送饭,还一边头顶装满清水的陶罐——各家都有丁壮被长安君征召去县城集合,这样一来,家里剩下的劳动力就少了,但凡有农活,就得全家上阵。 那些农夫也不讲究,就随便在沟渠里洗了下手上的泥巴,在田间地头随便盘腿一坐,拿起粗陋的豆饼藿羹就吃了起来,粗糙的豆饼在他们嘴里却吃得津津有味,食物虽然不好,但总比灾年里饿着或者吃树皮强,不同于太行山以东功利心较重的邯郸百姓,这里的农民都很淳朴知足。 ”农稼不易啊。“董方叹了口气,他这个人急公好义的毛病不少一天两天了,用长安君的话说,就是太过正直,喜欢”悲天悯人“。 这个时候,农夫农妇们瞧见道上携带兵刃的步骑十余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谨慎地让妻女藏到身后,自己手里拎着农具,警惕地看着这些全副武装的行人。 祁县地形比较复杂,西有大泽,南有霍太,而且跟秦、韩两国相隔不远,山林多有许多逃兵、流民组成的盗寇,时不时会出来劫掠,城墙高高的城邑当然没事,可百姓却饱受其苦…… 他们的警惕看在董方眼里,他对一旁的昭勃道:“才刚进入西乡,农户就如此警觉,昭余祁的水贼也曾到过这么?” “最远到过祁县西郊呢。”昭勃义愤填膺地说道:“不过受祸害最深的,还是昭余邑周边的各里,在那里,没有哪户人家不与水贼有仇。” ”水贼果然是祁县大害啊。“ 董方点了点头,又道:”我看过地图,祁县四乡里,西乡最大,南北五十里,东西三十里,且里聚分散,长安君只给吾等十天时间,要走遍每处是不可能了,依我看,只能在昭余邑立旗帜,让百姓口口相传,有心参军者前来相投,你看如何?“ ”理应如此!“昭勃道:”昭余邑也有人口上千,不少人在去年水贼横行时被掳走了亲人,光在乡邑里,便能募上百人!“ 不过董方也有担心的地方:”但公然募兵,会不会让水贼警觉?赶在公子进剿前就跑了?“ 昭勃道:”水贼的头目极为猖獗,仗着有船舶,盘踞在昭余祁沿岸巢穴,易守难攻,而且过去几年彼辈掳走了不少女眷、粮食,都集中在东岸,绝不舍得突然逃走……我昭余邑别的不多,渔民船只却有不少,等到长安君意欲进剿时,我便和乡人带着大军直扑水贼老巢,准保贼人一个都逃不掉!“ 董方点了点头,长安君在他离开前也嘱咐过,此番在西乡募兵,要以熟悉地形、精通水性者为主,他要以这些西乡人为基础,打造一支能在昭余祁里战斗的水兵。 之后半天时间里,他们越往昭余祁边上走,民生就越发凋敝,肥沃的田野上少见农人,路经的里闾亦多人烟稀少,行在大道上,许久不见一个人踪,这本是大白天,却很少有人敢出门行走。 一行人沿途遇到一个亭舍,本打算去歇脚,不料却空空无人,大门洞开,院墙被推塌,进了院子,发现在一棵树下,有几只乌鸦在啄食什么动物的尸体,等靠近了一看,却是个早已腐烂多时的人尸! “死人!”去拨弄那尸体的县吏骇然,连连后退,不料却一屁股坐倒在地,摸到了一滩黝黑凝固的血!那尸体的头颅,就在他手边,一只眼眶已经被鸦雀啄空了,就这么黑洞洞地瞪着他! 那胆小的县吏立刻大呼小叫起来,一时间,亭院内苍蝇乱飞,昭勃过去看了看尸首,十分愤怒:”这亭舍的亭父我认识,十多天前我去县邑时,还来这里讨水喝,与他说了好一会话,不料回来时他却被害了,一定是水贼来附近抄粮食时干的!“ ”不曾想,水贼竟如此大胆。“ 董方也是十分愤慨,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光天化日之下,水贼就敢公然劫掠里闾,祸及亭舍。 昭勃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进了亭舍,过了一会就退了出来,脸色更阴沉了。 ”出了何事?“ 昭勃却不答,只是摇了摇头,默默走到墙角,扶着还未倒塌的墙垣呕吐起来,身体因为愤怒激动而颤抖。 董方只好自己屋里看了看,才发现里面同样是一大窝黑苍蝇,叮在一具赤裸的女尸上,她黑发纷乱,胸上被利刃破开了一个口子,死相凄惨…… 他眼睛瞪大了:”这是……“ ”是亭父的女儿,今年才十五,十五!亭父那天还说已给她找了一个乡邑里的良家子,明年就要出嫁,不曾想,就这么遭了水贼的祸害!“ 昭勃咬牙切齿,蹲在院子的墙根,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本来满心希望地回到家乡,不曾想才到乡邑边上,就发现熟人一家惨遭杀害,这对他的打击是极大的。 他一边用力揪着自己的发髻,一边悲愤地吐诉道:”十多年前,昭余祁里还没闹水贼时,昭余邑周边很是太平,里闾人烟茂集,亭父抱着他女儿,与路过的行人谈笑不已,内外不时有乡民出入,虽不富裕,日子好歹还过得去,可如今,都萧条破败成什么样子!“ 物伤其类,昭勃从亭父一家的惨剧想到自己也被水贼祸害得家破人亡,十分痛苦,一同前来的县吏则唉声叹气,在那安慰他。 急公好义的董方更是怒发冲冠,他发疯似地抽出佩剑,在院墙上疯狂地砍着,仿佛那是天杀的贼寇。他们杀死亭父,又糟蹋了他无辜的女儿,最后还残忍杀害了她,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群水匪呢?禽兽行?狗彘不如? 不,都不够,只有死亡能偿还死亡! 一行人被一种悲愤的情绪包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方才终于冷静下来,他再度走进屋内,解下了自己身后披着的氅,用十分温柔的动作,将那被贼人肆虐得惨不忍睹的女尸裹起,而后抱了出来。 众人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董方,他也不说话,抱着女尸出了亭舍,放目望去,四月的鲜花正在院子外盛开,满原野皆是,就像诗篇里说的那样:皇皇者华,于彼原隰。 怀中这轻飘飘的少女尸骨,又何尝不是在鲜花般的美丽年纪,就戛然而止了呢? 董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找到了鲜花最盛,景色最美的地方,将少女尸体放下,又回到亭舍,默默地寻了个木铲,在那里开始刨坑。 县吏们都看着他的动作,昭勃也顾不上在那悲苦了,擦干了泪,咬了咬牙,也寻了工具,出来给董方打下手。 不多时,那少女和她父亲的尸体便被埋入了坑中,董方将坑填平,垒上两包黄土,他愣了愣,又采了旁边最娇嫩欲滴的野花,放在少女的坟头。 ”我祖董安于执法严明,但凡捕获盗贼,绝不姑息;而长安君和蔡先生也说,为政莫急于盗贼,我先前还不懂,如今来西乡所见所闻,却是明白了!” 董方下拜,朝这对惨死的父女顿首道:”我董方以先祖之名发誓,定要助长安君除尽水寇,让祁县国无盗贼,让百姓再无悲死之苦!“ ps:目前欠更四章,明天开始补更o(n_n)o~ 第223章 残破 昭余邑给董方的第一印象,就是残破。 作为一个小乡邑,昭余邑城垣并不高,只有祁县的一半,墙皮泛黄,个子高的人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城垛,稍微用点手段就能翻过去,上面满是凹坑裂痕,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出来的,这样防守空虚的小邑每年要应付水贼进犯,也是难为他们了。 一行人抵达时是正午,本该是行人出入较多的时间段,然而却门扉紧闭,邑内的乡卒在城头探头探脑,似乎是害怕不知何时会飞来的冷箭。这个小城里的百姓对任何生面孔都报以最大的揣测和恐惧,毕竟昭余祁里的水贼隔三差五上岸闹腾一番,他们已是深受其苦。 好在昭勃因为识文断字,在邑中也是比较为威望的人,当初就是众人推他去祁县向新封君长安君求救的,此刻昭勃取下斗笠,顿时就让墙头众人惊喜万分。 “是昭家伯子,他回来了!” 昭勃的归来如同吹走寒冬的春风,一传十十传百,让邑内上千百姓喜悦非常,但他们随即发现昭勃非但没有带回来县里的兵卒,那位公子反而要在昭余邑募兵,顿时就狐疑起来。 “二三子切勿疑虑,长安君乃是真心剿贼!”昭勃信誓旦旦,将自己在祁县的所见所闻告诉乡三老、里父老,听说终于有人愿意真心为百姓剿贼除害,昭余邑的百姓无不喜极而泣。 “本以为官府都不管吾等死活了,不想还是有贤公子啊!” “盼了这么些年,终于把救星盼来了!” 董方深知时间紧迫,也乘热打铁,他在邑内乡寺处树立起了“募兵剿贼”的大旗,号召那些熟悉昭余祁地形、水道,亦或是精通水性的青壮踊跃来投。 面对这个一口邯郸口音的年轻人,众人最初还有些迟疑,但昭勃将董方在亭舍埋葬亭卒父女,并立誓杀灭贼人的举动说了一番,一时间引得众人唏嘘不已。董方这位急公好义,嫉恶如仇的小司马也赢得了乡人的好感,这让他在昭余邑募兵事半功倍。 短短几天时间里,长安君募兵剿贼的消息传遍了乡邑内外,昭余乡有户口两千,除了人数过千的乡邑,附近的七里八闾不乏被水贼掳走妻女,或者被他们杀害了昆父兄弟的,故而来投奔者络绎不绝。 这也要怪昭余祁的水贼太狠毒,不仅抢粮,还四处滥杀无辜,百姓的捕鱼、耕作等生计都已被贼人破坏得差不多了,不少人一发狠一跺脚,扔下空荡荡的屋舍就来吃兵粮,也能为亲眷报仇。 不出数日,愿意协助长安君剿贼的青壮男子,已有近两百人! 眼看人越聚越多,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乡三老、里父老却有些忧心地来找董方。 “协助公子剿贼,吾等自当效命,可若是将这两百丁壮都带去县邑,乡中定然空虚,若贼人闻讯来袭,没了人守墙头,恐怕这昭余邑都要保不住了……” 董方听罢,觉得这些本地父老的担心的确有道理,若是昭余邑空虚让贼人有机可乘,那反倒是好心办坏事了。 他将这边的情况写在简牍上,让人送回去,过了几天,正当董方为这两百多人的吃饭问题犯愁时,却有乡人大惊失色地来报,说是乡邑外有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抵达! “难道是贼人来了?”众人皆大恐,董方连忙跟着上城头一看,却开怀大笑起来。 这哪是什么贼人,明明是一批长安君的私兵,他们有四五十人之多,赶着不少车马,满载着甲胄、粮食等,领头的,正是董方的同僚公仲寅! …… “兄长不是在县邑整编丁壮么,怎么到这来了?” 等乡邑的大门开启后,董方立刻迎了出去,向公仲寅行礼。 他们四个黑衣里,公仲寅年纪最长,也最沉稳,其余三人一直将他当成老大哥,除了没事喜欢编个竹筐外,公仲寅不论是武艺、对长安君的忠诚、办事的细致,都是他们的楷模,董方一直以兄称之。 公仲寅一路都沉着脸,见到董方后难得露出了笑:“当然是奉公子之命,来给你雪中送炭来了。”跟在长安君身边久了,四人也学会了不少新词。 原来,随着肥平搞定县卒,将那些老兵油子治得服服帖帖;而公仲寅也在丁壮里树立了威信,让他们再也不敢不把训练当回事,祁县的武备步入正轨。 这时候,随着对祁县四乡盗贼情况的了解深入,长安君和蔡泽也在更改之前不合理的方案。 比如考虑到西乡贼寇严重,一边募兵练兵,也必须一边防贼,于是便决定,让董方带着新募的青壮,在西乡就地驻扎,就地训练。这些新募的青壮虽与盗贼有仇,作战起来会不怕死,但毕竟是新卒,不知底气,于是长安君就让公仲寅带着四五十名私兵,押送着粮食、甲胄、器械过来,把这些人统统交给董方。 “公子说了,用兵之法,教戎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这数十名老卒皆是在临淄受过马服子和吾等训练的,你便将他们分派下去,做新卒的伍长、什长罢。” 祁县县卒、豪长族丁有自己原本的编制,不好重新打散,可在西乡新募的青壮来自四面八方,不同里闾,正好可以将他们纳入私兵的系统里。 在这场剿贼的行动里,长安君是打算以西乡青壮、祁县县卒为主力,而把那千五百豪长族丁作为协助配合了,这就好比正式作战时的正卒与羡卒,前者负责作战,后者则主要管辎重、修桥铺路。 公仲寅道:“故而那些豪长族丁不必练得多好,只要把他们编成什伍,粗知进退,教会摇旗呐喊即可,真正白刃交锋,可指望不上他们攻坚。可你这边却不同,公子对西乡青壮寄予厚望,说是要利用他们痛恨盗贼,精通水性,将其打造成刀刃,到时候入昭余祁剿贼,这些人很可能会作为先锋,你的任务可比我重多了。” “还有,蔡先生说,西乡凋敝,恐怕粮食难以为继,故而这两百余人的吃食,公子会让人每隔半月就从县邑押送来一次,你大可放下后顾之忧,按照马服子的练兵之法,将他们练成一支勇锐之师。” 董方苦笑道:“我哪有马服子和兄长的本领,只求不要让公子失望就好。” 除此之外,董方在昭余邑的任务还有收集船只,昭余祁水泽遍布,到时候肯定少不了水战,这个任务,就交给渔夫出身的昭勃等人了。 交待完事,公仲寅便要返回祁县,董方送他出城邑,不失时机地打听到:“兄长,如今已是四月下旬,不知何时会出兵剿贼?我还有多少练兵的日子?” 公仲寅悄悄告诉他:“公子似是不打算贸然出兵,一直在等,我问在等什么,公子回答说,在等东风……” “东风?”董方挠挠后脑勺,长安君就是这样,时不时说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隐语来。 想了一会后,董方决定放弃思索,公子的心思一直高深莫测,猜不透,再说了,他的任务在西面,去想什么“东风”纯属徒劳。 他最后顺口问道:“兄长,公子命我我在西乡就地驻扎练兵,邮无信那边如何?他去了南乡,那边的贼患,比西乡如何?可否也要就地训练?” 他们四个黑衣里,就数邮无信年纪最小,却最鬼机灵,伶牙俐齿,也最讨公子喜欢,去燕国那次,还将他带在身边。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公仲寅的脸色再度沉了下来,他瞧了瞧身后泛黄的乡邑墙垣,拉着董方在他耳边道:“此事你切勿向他人提及,邮无信去南乡走了一圈,十天下来,人却没募到几个,他回来后禀报公子,说是他在南乡,发现那边事有蹊跷!”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224章 事有蹊跷 “南乡究竟是何种情形?”与此同时,祁县县寺内,明月也在询问邮无信关于那里的具体情况。 作为四名黑衣里年纪最小的人,邮无信才十九岁,长得十分瘦小,却生了一双格外机灵的大眼睛,他绰号瘦猴,也如同猴一般机灵,对周遭事物十分敏感,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往往是第一个发觉的,在邯郸做黑衣时,便专门负责盘问工作。 这不,长安君派他去南乡募兵,虽然所获不多,相当于是空手而归,不过却带回来了之前尚不知晓的情报。 “臣刚去到南乡就感觉得不对劲。” 邮无信道:“虽然县吏和南乡的三老、豪长都说谒戾山的盗贼穷凶极恶,暴虐百姓,然沿途所见,民生却不见有多凋敝,见到吾等生人靠近,也不见多警觉。我假装讨水喝,支开了县吏乡吏,在一个里闾询问当地人,言谈间也未见他们有多痛恨山贼……” “更甚者,当臣提及谒戾山盗贼头目时,一些乡间游侠儿还面露敬佩之色……” 邮无信学着那些人的样子,翘起了大拇指道:“他们皆言,魏镰乃是劫富济贫的侠盗!” “侠盗?果然有蹊跷。” 明月皱起了眉,他最初以为,西乡南乡的情况都差不多,都是盗贼祸害乡里,百姓民不聊生,咎待他去拯救。可如今看来,西乡的水贼倒是穷凶极恶,可南乡的山贼虽然被豪长们恨之入骨,可在百姓中风评却意外的不错。 “臣多方打探,得知那魏镰乃是前魏国河东武卒,秦国攻破安邑后,他带着一些残兵败卒逃到了太原郡,本欲加入赵军中。却因为沿途杀人被通缉,索性躲到了谒戾山,带着一伙苍头招揽流民、游侠,渐渐起了势,如今人数近千,占据整个谒戾山方圆数十里。我听闻他们最常做的事不是劫掠百姓,而是勒索南乡的豪长之家,将他们的粮仓搬空,再将各家奴役的隶臣妾带回山上去……” 明月笑道:“如此说来,这竟是个如同庄蹻一般的义盗了?” 庄蹻乃是楚怀王时的楚国东地兵一百夫,后来却因不堪上司压榨普通兵卒,叛出楚军,在楚国东部为盗。此人已经不同于春秋时盗跖那样横行乡邑,凌暴大夫却没有明确目的的大盗,他目标明显——他想要带着以越人为主的东地兵捣毁残酷对待他们的楚国封君,乃至于掀翻楚王在东地的统治! 时值垂沙之战前后,楚国在北方大败,唐昧战死,庄蹻乘机起事,他在楚国为祸多年,有卒上万,甚至一度导致楚国失去了对东方的控制权,而楚国官吏不能禁止。 直到楚怀王死后,庄蹻的同族,也就是那位以剑游说赵惠文王的庄辛奉楚王之命找到他,几度劝说后,庄蹻才放下了与楚国敌对的姿态,同意接受招抚,自此成了楚国一位势力强大的将军,也是楚王派去征伐蛮夷的主力。 至于他后来西征不知所踪,那就是后来的事了,这世上,也只有明月知晓,庄蹻其实是因为黔中被秦国所占,断了后路,便去新征服的西南夷滇池一带自立为王,建立滇国了…… 他以庄蹻同那谒戾山的魏镰对比,是因为二人都是正规行伍出身,却半道投身贼路,却干着与一般盗贼烧杀抢掠不同的事情,如此看来,这魏镰志向不小啊…… 正因为对南乡百姓没有过多祸害,所以甚至有不少人佩服他,包庇他。邮无信去南乡募兵,大家一听是要围剿谒戾山的盗贼,当然不肯合作,说不定早有人将此事去告知魏镰了。 按理来说,明月听闻南乡的盗贼不那么穷凶极恶,应该松口气,为百姓高兴才对,可实际上,他却对谒戾山贼多了几分警惕。 水贼为恶乡里,至多是小患,动用武力镇压即可,百姓也会对他感恩戴德。可这谒戾山贼势力不亚于水贼,已达千人之多,盘踞山林数十里,有自己的组织秩序,还得到了南乡普通百姓的拥戴,这样一来就很恐怖了,若是不尽早打算的话,魏镰将成为明月的肘腋之患! 盗贼不可怕,就怕盗贼有文化!明月觉得,南乡未来很可能会成为他治下封地最难统治的地域。 这当然是他不能容忍的,不管魏镰究竟干没干祸害百姓的事,也不管他是否真的是位义盗,长安君的封地内,只能有一个声音存在!他此番借剿贼为名收兵、粮,不就是为了集权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但南乡情况复杂,将他们同西乡水贼一视同仁显然是行不通,于是他便对邮无信道: “你再带上几个机灵的游侠儿,装扮成商贾,去南乡明察暗访,若有可能,想办法进入盗贼的地盘,见上那魏镰一面,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明月的目的,自然还是想看看,这魏镰是可以像庄蹻一样可受招抚呢?还是桀骜不驯,与他没有谈话的余地,只能剿灭。 邮无信一听,顿时就苦着脸道:“主君言谈间,就给臣派了一个吾等四人中最艰难的任务,臣怕不堪重任啊。” 明月笑了笑:“论机谋,你不如肥平;论稳重,你不如公仲寅;论急公好义,你不如董方。但惟独机灵有小聪明,懂得灵活应变,这点,他们三人加起来也不如你,此事你不去,还能有谁能办得来?我可是对你寄予厚望!” “臣……”长安君突然说对自己寄予厚望,邮无信一时语塞,心中百味杂陈,又是自豪,又是忐忑。 过了一会,他才道:“臣去没问题,但臣有几个要求。” “四人中就你事多。”明月笑骂,因为与他年纪最相仿,四个黑衣里,反倒是邮无信与他更亲近些,说话也更随便点。 “有何要求,尽管提来,只要不过分,我一律应允!” 邮无信严肃地说道:“其一,臣想跟主君要个人……” “要谁?” “鲁勾践!” 明月一愣:“为何是他?” “南乡百姓好轻侠,山贼又自诩好义,最佩服猛士,鲁勾践在邯郸小有名气,带上他去,跟当地轻侠、盗贼都好搭上话,当然……” 这小子严肃不过三秒,立刻又嬉皮笑脸地说道:“我武艺不如三位兄长,鲁勾践一身本领,正好能护我周全。” 明月无语,恐怕后一个才是主要原因吧,但也同意了。 “其次,此行凶险,倘若臣一去不复返……”邮无信声音好似带上了哽咽声,“公子应该知道,臣乃家中独子……” “好了好了。”明月不耐烦地朝他摆手:“若能立功,少不了给你钱帛田宅。” 邮无信连忙摆手:“不不,臣的意思是,臣看上了本地豪长温氏的女儿,等贼寇剿尽了,还望主君为臣说媒……” 明月都被他气笑了:“你何时勾搭上了温氏的女儿?” 邮无信一本正经:“主君邀请豪长宴饮那日,正是派我去温氏投帖,便与温氏之女在门扉下偶遇,交谈了几句……” 几句就对上眼,说好娶嫁了?这瘦猴儿也是有几分本事啊! “都答应你。” 这下,本来一次深入虎穴的凶险任务,却被邮无信这插科打诨的态度给冲淡了,明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挥手,让邮无信下去准备了。 等邮无信走后,蔡泽从帷幕后露出身来,有些忧虑地说道:“主君之臣与本地豪长结亲,这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 “先生放心。” 明月看着邮无信的背影道:“别看此子整日嬉笑怒骂,可办起事来,不比其余三人差,南乡的事,还得靠他去打探清楚,至于与当地豪长结亲……” 明月笑了笑:“与其等祁氏、温氏将女儿塞给我做妾,还不如让我的家臣代为接收。” “主君就不考虑考虑?”蔡泽反问,这一个月来,可有不少豪长争着抢着想把自家女儿送上长安君的床呢,这也是与当地势力交好的法子…… 明月却很坚决,绝不出卖自己的色相:“娶正妻之前,我绝不会纳妾。” 他话音一转,对蔡泽眨眼道:“倒是先生,年近三旬,也该娶妻了罢?我听说祁氏之女温婉贤淑,不知先生有意否?” 蔡泽没有忙不迭地拒绝,而是笑了笑:“臣虽容貌僻陋,但不娶则已,娶必高、国之女!” 这是一个典故,春秋之时,齐国和晋国开战,在齐国将士中,有一名叫敝无存的武士,临出征时,他正打算要结婚。听到要出征后,便毅然放弃了新娘子。他说:“这次出征,要么战死沙场,要么立功归来。倘若有幸活着回来,我一定要娶望族高氏、国氏家的女儿。” 高氏、国氏,那是春秋时齐国最尊贵的卿族,蔡泽的意思很明显,他这辈子要么就碌碌无为,要么就要飞黄腾达,非得上卿、将相之女才配得上他! 明月壮其志,也道:“然也,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先生之才,的确不是这边县豪长之女配得上的!” 蔡泽也不再多谈这个话题,而是将一封帛书从袖中抽了出来,给长安君过目。 “公子,这是刚从邯郸快马送来的。” 明月接过那封帛书,展开一看,顿时眉毛扬起,大笑道:“我等的东风,来了!” ps:第三章在晚上12点前 第225章 等待 祁翁病了,是心病。 虽然打一开始,他就从未小瞧过长安君,可终究还是没想到,这位少年公子在最初的礼让谦卑后,一旦握紧了手里的权柄,手段竟是如此的雷厉风行。 祁翁本以为,长安君以一个外来的封君,又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整顿积弊已久的县卒就需要很长时间。可谁曾想到,长安君手下那个貌不出众的眯眯眼胖子肥平,只花了两天功夫,就通过威逼利诱,将县卒里出身豪长之家的五名百夫赶走,并举行沙汰,精简了县卒,提拔了不少什长、伍长为军吏。 如此一来,县卒焕然一新,再也不是各豪长势力盘根错节的本土力量,而是被长安君捏在手里的私人武装了…… 除此之外,长安君也对那千五百名各家豪长的族丁进行了整编,虽然名义上的指挥权依然交给各家子弟,可那天在北郊砍落的几个人头却表明,这千五百人,已经被长安君的军法牢牢笼住。之后这些天里,又有几个心存侥幸想要逃回家的丁壮被砍了脑袋,他们的头颅悬在辕门上震慑众人,以儆效尤,尸体则被送到各自族中,那些无头尸让各家豪长心惊胆战。 他们的怒气冲向了杀人不眨眼的公仲寅,却不敢对背后的长安君表露一丝敌意,还得忙不迭地选族中精壮补上死人的位置。 “悔不该啊……”这几天祁翁忧心忡忡,长安君在祁县的力量越发强大,他就越难受。 “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将族丁交给长安君,这不是把剑递到他手中么?” 不错,祁氏现在吃到了苦头,他们借给长安君的剑,如今正顶在自家背后,逼着他们不得不继续保持合作。 所以祁翁才发愁啊,他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被人掐住脖子的感觉。俗话说得好,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作为豪长,最忌惮县官强大,那样的话,家族就没有继续发展的空间。 过去但凡有想要在当地做出一番政绩的县官,祁氏都会联合其他各家加以排挤,或是贿赂晋阳城郡府,将这县官调走了事。 可如今长安君这座大山,以他们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搬不走的! 眼看长安君日夜训练县卒,还往西乡派了兵卒去,接手当地治安,再这样下去,等盗贼剿灭,长安君就将彻底控制祁县,不再需要仰仗祁氏来治邑了,他们祁氏将慢慢被边缘化,失去过去在县中的地位。 “为之奈何?”祁翁再度将两个儿子唤到身边,询问他们的主意。 到这时候,祁仲平那个“阳奉阴违”,暗中破坏剿贼计划的主意已不再奏效。长安君将赵国军法引进了丁壮中,宣布”战时伍卒逃亡,伍长连坐;什卒逃亡,什长连坐……“意思是在战斗中哪个部队自顾自逃走,该部队的将领就要被连坐问斩! 祁翁可以想见,一旦自家族兵临阵脱逃,不但会被长安君的人抓住砍了脑袋,负责率领他们的长孙祁琨也会受连坐,一不小心,就会殃及本家。 所以大儿子祁孟明出了另一个主意:祁氏放弃首鼠两端的姿态,彻底倒向长安君! “不如嫁女与长安君为妾!” 祁仲平瞪了一眼哥哥:“兄长,岂有主动送女给他人为妾的?” “为妾又如何?至少是公子侧室,不比豪长之妻强?” 祁孟明却十分坦然,祁氏虽然历史悠久,可已经好几代没出过大夫了,顶多是县里的土豪,女儿能嫁给一位公子为妾,祁孟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祁翁觉得不错,至少可以在长安君的身边安一个人,也能显得他们一心支持长安君。 但这个打算很快落空了,面对祁氏的暗示,长安君却不为所动,只是提起自己已心有所属,与齐国安平君之女定了亲事,成婚之前,概不纳妾…… “还真是位痴情公子!”祁仲平得知后骂了起来,他觉得长安君这是看不起祁氏,是对家族的侮辱。 “此事还是要怪我,太急躁了。” 祁孟明却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虽然黄了,但他依然不死心,女儿送不进去,还有儿子。 他对祁翁道:“既然长安君已控制祁县,我家再暗中抵触也是枉然,不如尽心投靠,助公子打赢这场剿贼之战,那样一来,琨儿也能备受长安君信赖。长安君乃是大人物,心思肯定放在邯郸朝堂上,岂会在祁县久留?到时候,说不定琨儿能做他的守邑吏,我祁氏在祁县的地位,有增无减!“ “兄长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怎能如此天真。” 祁仲平道:“你难道没听过一句古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长安君用得上我祁氏一天,尚且以礼相待,等他彻底控制祁县,八成会将吾等一脚踢开,到时候不家破人亡便不错了,还指望能傍上长安君这棵大树?再说了,一旦秦赵开战,秦军旦夕便至,到时候长安君也得仓皇逃走,吾等此时投靠他有多竭力,祁县归属秦国后,遭到的打压就有多惨!” 祁孟明一摊手:“那你说该怎么办?如今我祁氏除了听命,还能怎样?” “等!吾等只需要等!” 祁孟明一愣:“等,等什么?” 祁仲平压低了声音:“等一场虎狼相噬的好戏!” 祁翁耷拉的眼皮猛地睁开:“说来听听。” “虎是长安君,狼是群盗。” 祁仲平笑道:“如今长安君有数百县卒,千五百各家族丁,我听说他还在西乡募了一两百熟悉水性、地形的青壮,可阿翁,你觉得以这些人,足够同时剿灭水盗、山贼么?” 还不等祁翁说话,他便自问自答似的道:“不能!” “且不说昭余祁烟波浩渺,方圆两百里内尽是草泽,水贼神出鬼没,不知其何处登岸,也不知其何时袭击里聚,他们的巢穴更是难以找寻,赵军来伐,水贼逃亡西岸的秦国郡县即可,秦军来剿亦然,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昭余祁水贼难以被剿灭的缘故,长安君除非一直派人追到大湖西岸去灭尽水贼窝点,否则贼患绝对无法短期内消除。” “再说谒戾山的盗贼,过去几年,因为群盗滋扰田间,拐骗隶臣妾逃亡,我祁氏也和温氏联手出击,可群盗之首魏镰乃是魏国武卒,粗通兵法,将族丁打得大败,如今他在南乡颇具人望,南乡百姓从贼者甚多,这本是困扰我县豪长的大难题,如今,这难题却摆到长安君面前了……用几百新练的县兵和千余各家混杂,没有战心的族丁,莫说全灭山中群盗,说不定,会被那魏镰故技重施击败!” 如果说长安君是一头欲将他们吞噬殆尽的外来猛虎,那谒戾山的盗贼,就是匹盘踞已久的饿狼,一点点撕咬豪长的势力,那魏镰自称侠盗,经常去南乡豪长家抄粮,却不劫掠普通百姓,更可恶的是,魏镰不断吸引被豪长们兼并土地,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加入,那些多年前从魏国河东流亡来,沦为隶臣妾的魏人,也纷纷去投。 谒戾山势力越来越大,党羽已有千余,放着这样一个大盗在边上,祁氏也是寝食难安,如今正好借着剿贼的机会,让长安君和他们两败俱伤,岂不正好? 祁翁想了想,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 “那就再等等罢……”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感觉自己时日无多,家族的前程却一片昏昧。 …… 祁氏决定等待,可他们不知道,长安君也在等,等一股迟迟未来的东风。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五月中旬已至,县卒、丁壮已经训练个一个月,但成效依旧不大,县卒虽然较有秩序,可冲杀起来依旧软绵绵的,没有杀气。丁壮们则才刚刚学会了辨着金鼓、旗帜前进后退,甚至连真正的兵器,也没有分发到他们手中,每日只持着木矛战成一团。 这一天,祁仲平一如以往般,在吃完飨食后,骑着马去城外的田地巡视,然而刚走出北门,就发觉今日情况不对。 那些本该在西面的县卒,今日却齐刷刷地出现在这里,分列道路两旁,而千五百丁壮,也被特意集合,顶着热辣辣的太阳,站在北郊道旁空地上,也不知在等什么。 祁仲平十分惊讶,难道长安君决定出兵了,本以为会拖到六月份,如今仓促出兵,失败的几率会更大,他大喜之下,刚想找人询问一番,可随即就瞪大了眼睛。 却见北方的道路上烟尘滚滚,一支骑兵开路的军队正缓缓朝祁县开来!那些骑士多半披甲,横矛带剑,近半数的人带了弓矢,战马都是良驹。 数十骑之后,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卒,看那样子,怕有千人之多,同样是军容整肃,装备精良,绝非县卒、丁壮能比,看得列队迎接的他们直咽口水。 而祁仲平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之后的旗帜上,俨然是太原郡兵的旗号! 只一眼,就让祁仲平手脚发凉,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等来的,不是什么虎狼相斗,而是长安君从邯郸、太原处借来的东风…… 第226章 郡兵 赵国兵制,县有县卒,郡中自然也有郡兵,与内地较为安定的县不同,七雄的郡一般都在边境设置,如赵国的太原郡和代北三郡。为了备边防敌,郡中要维持一定数量的兵卒,故而在征召兵之外,赵国各郡每年都招募有勇力的成年男子,作为郡上的常备兵员。太原乃是大郡,对赵国而言,是太行以西的”柱国“,近些年又常与秦军在此角逐,所以郡兵数量多达四五千! 比起训练较为松懈的县卒,这些郡兵可正规多了,而且兵种构成也十分合理,有十余辆驷马战车为前驱,乘其四骐,四骐翼翼。后边跟着近百骑兵,皆是胡服骑射,龙马精神。压阵的上千步卒也井然有序,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这威风的架势,看得出来迎接的丁壮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在道路两侧相迎的县卒也啧啧称羡。 “郡兵就是郡兵,与吾等穷乡小县果然不同。” 不过也有些老人暗暗耳语道:“和二十年前秦国武安君的堂堂之师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郡兵的到来,让对赵国军制还算熟悉的祁仲平有些诧异,因为郡兵虽置于郡府,仍受邯郸指挥调遣,发兵权属于中央。郡兵的调发,以虎符为凭,秦国那边,是“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赵国更宽松些,但调拨郡兵百人以上,依然须赵王所持虎符与太原国尉虎符相合,才能发兵。 眼前的郡兵却多达千余,这么大规模的调派,非得邯郸朝廷下达命令才有可能啊…… 这个问题缠绕在祁仲平脑海里,让他有些发懵,恰在这时,长安君也带着县中官吏们迎了出来,不少豪长也跟在后面,自己的长兄祁孟明也赫然在列。 看到祁仲平,祁孟明连忙朝他摇头眨眼睛,瞧大哥满头大汗,衣衫还有些褶皱的样子,应是突然被长安君喊出来的。 见到长安君后,祁仲平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们一家子算过来算过去,却算错了一件事,那便是长安君的身份,依靠这个身份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了祁氏想象。 他是王族,是公子,在邯郸有的是关系人脉,作为太后的爱子,这时候不抱大腿,什么时候抱?只需要一封书信送去邯郸,就能让爱子心切的太后出面,让赵王、大将军出虎符,从太原郡调兵来帮长安君剿贼啊! 也是那两支盗匪倒霉,摊上了他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主…… 也是祁氏眼界太小,本想在祁县之内按照过去的规则来行事,竟忘了长安君完全可以越过一切限制,跳出他们的谋划,为自己找个一支强援…… 祁仲平看着那络绎不绝抵达的郡兵,只感觉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他的所有计算,都遭到了现实的沉重一击,一切小心思,在这支军队面前就像个笑话。 他呆立半响,只能从牙缝里小声道: “长安君此举,真是……太不讲理了!” 没错,简单,粗暴,说开挂就开挂,一点不顾及祁县众人的感受,长安君初来乍到时尚且和蔼,后面却越来越强硬,如今更是给众人来了一个迟来的下马威。 可以想见,以后祁县豪长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难过。 长安君却没有注意到这个躲在人群里的小人物,他径自纵马上前,与对面统领郡兵的校尉打了个照面,十分亲切地呼唤道:“括兄,许久不见!” …… 给祁县豪长介绍了赵括后,明月也不多说,便让人安排郡兵在城北驻扎,他则邀赵括进入县寺。 “寒酸,真是寒酸。” 赵括走进来后,在县寺中四下看了一圈,就咂起嘴来。 “此处比我在晋阳的住处还差几分,堂堂长安君,就住在这种地方?” 明月却不以为意,笑道:“想要享乐,也得等祁县安定以后,再说了,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他让下人看上浆水、热汤后,朝赵括拱手道:“此番郡兵能来助我,实在是雪中送炭,不过我也没想到,会是括兄领兵前来……” “也是侥幸,若邯郸发来的虎符再晚几天,我就要被调到其他地方去驻扎了。” 赵括赶了一天的路口干,喝了口水才说起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在年初护送明月、燕后从燕国归来后,赵括终于从“代校尉“升级为正式的校尉,校尉为部队长之意,乃是赵国的中层军官,可统帅千人到两千人不等。 也不知道赵奢是怎么想的,虽然他身体已不太好,却不想赵括呆在邯郸,而是将赵括调到边郡任职。 马服君乃是赵国最高武职“大将军”,赵括也只能乖乖拿着调命,在二月初时就到太原郡上任。 “太原郡国尉许历,乃是我父旧部,在阏与之战里立下功勋,与我家交情莫逆,对我很是照顾。” 赵国边军军事长官称“国尉”,下辖校尉若干,统领郡兵,作为老上司之子,未来的马服君,许历怎么可能不对赵括特殊照顾?他不但将赵括安排在身边,让他熟悉太原郡军务,一副将他当未来国尉培养的架势。 可赵括更想要的,却仍是实战,伐燕之战时,父亲指挥千军万马的雄姿让他念念不忘,所以没多久,就申请去边关驻守。 身在邯郸的赵奢也很支持赵括去边地历练,许历无奈,只好派给他一支训练有素的千人部队,在晋阳城外训练驻扎,准备六七月份开赴皋狼,防御蔺、离石的秦军。 西面的蔺、离石,南面的兹氏、邬邑,好似秦国怀抱太原郡的左右两臂,不过阏与之战时秦军在兹氏、邬邑这条路线上吃过大亏,许历判断短期内,秦军不会在这一代有动作。 恰在此时,却从邯郸发来了调兵的虎符! “以太原郡兵一千,往祁县,助长安君剿贼……” 这显然是长安君写信向邯郸求援后,赵太后让赵王下达的命令, 放在以前,郡兵的任务是防备秦国,不会管县上小小贼寇,可如今,却不得不去为长安君扫清庭院。 许历对这次调兵颇有不满,赵括一听有仗打,顿时来了劲,主动请求带人来祁县。 就这样,一对老朋友便在祁县碰面了。 “本想着随便派一个校尉即可,谁料却是括兄。” 听完赵括这段时间的经历后,明月笑道:“区区盗贼,杀鸡焉用牛刀啊,不过有括兄领兵,我更有把握将群盗一举剿灭,还祁县,也还太原南境安宁了。” “公子且将祁县贼情与我详细分说。”赵括歇足了气,喝够了水,也立刻进入了办事的姿态,看来他这几个月不仅人晒黑了,蓄了胡子,在做事上也干练了几分。 二人正要商量贼情,这时候蔡泽却进来了,朝二人各行一礼,说道:“主君,外面有祁氏家主祁翁抱恙求见。” “哦?”明月似乎早在预料中,问道:“天黑了还连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蔡泽笑道:“祁翁说,郡兵抵达,恐怕县仓粮食不足,他家愿为公子分忧,再献粮食千石!” 明月啧啧称奇:“这祁氏的反应……好快。” 蔡泽也点头:“是啊,臣也没料到祁氏这么快就能做出决断,不愧是能在祁县屹立三百年不倒的豪长,够机敏。” 赵括却被二人对话弄得莫名其妙,问道:“长安君,祁翁是何人?他们做了什么?为何无故献粮?” “也没什么。”明月哈哈大笑起来,指了指自己。 “他们啊,不过是终于向权贵低头而已!” ps:第二章在12点 第227章 向权贵低头 在赵括带着千余郡兵抵达祁县后,祁翁总算是明白了,过去一个多月里,长安君收各家权力,只是他集中权力,将各豪长武装力量夺走的手段,在剿灭盗贼上,他从未指望过训练时间很短,也没有太多甲兵装备的族丁。 这些郡兵的到来,不仅于群盗是灭顶之灾,也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豪长们的脖子,自此之后,他们再不可能在兵、粮上钳制到长安君了。 祁氏想要让长安君同群盗两败俱伤,以此加重自家分量的想法,也被证明纯粹是白日做梦,他们意识到,长安君这位权贵,不是祁氏靠首鼠两端拿捏得住的。 作为在秦、赵间数次投机的当地豪长,祁翁很快就做出了决断,当夜,他便拖着病体亲自登门拜谒长安君,说愿意出粮千石,让郡兵足食。同时也竭力表示,祁氏在这场剿贼中,完全站在长安君一边。 “公子但有吩咐,无不遵从!老朽的儿孙,祁氏全族上下,均愿为公子效命!” 长安君嘉许了祁翁的义举,说他是祁县豪长的楷模,在祁翁表示要正式告老后,长安君又正式征辟祁家的长子祁孟明继任为三老,免除徭役。 如此一来,祁氏内部的路线分歧,也就此落下了帷幕,从这一天起,祁县人就再也没见过祁仲平,祁翁对外含糊其辞,说他去了韩国上党,可县中又有传言,说祁仲平其实是去了秦国河东郡…… 不管传言如何,祁氏完全倒向长安君后,双方关系进入蜜月期,有祁氏带头,县中豪长也无不战战兢兢地来向长安君表忠心,如此一来,请郡兵入祁县”震慑宵小“这一点是做到了,从初入县邑到明着夺取各豪长的兵、粮,再借助外力完全控制局面,明月花了足足两个月…… 内事已平,如此一来,祁县不论贵贱都服从于长安君的领导下,而他只打算用全县之力做一件事:剿群盗,除二害! 然而,就在豪长迫于压力纷纷效忠的时候,南乡谒戾山上,也有一群人在做着是否要向权贵低头的选择…… …… 太原地形复杂,除了晋阳盆地和汾河谷地外,周边山峦起伏,林泽多布,除了东面屹立的太行巨脉外,大的山峦有四,分别是北面的夏屋山,西面的少阳山、狐歧山,还有南面的霍太山。 霍太山又分出了许多支脉小山,最北边的就是谒戾山。 《山海经》中记载,谒戾山属于北方第三列山系,位于霍太山主峰以北二百里处。此山屹立在昭余祁东南,乃是赵、韩两国之间的交界,这座山到处是松树和柏树,还蕴藏着金、玉,本来说不错的取材之所,采矿之地,可自打十多年前被一伙魏国流民、残兵占据后,就成了盗贼丛起之地,亡命逋逃之渊,开始变得难以接近。 五月中旬的这一天,一群人正沿着外人难觅踪迹的山路攀爬,一共三四十人,其中既有面带疤痕凶神恶煞的壮汉,也有年纪幼小、尚未蓄须的少年。他们有的穿粗麻衣服,有的穿毛皮,少数几个还拥有简陋的甲衣,但瞧那破旧程度,大概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 能大摇大摆在山中自由上下穿行的,当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占据此地的群盗了。 在开道的盗贼身后,还有牵着羊、彘,扛着大包衣物,亦或是坛坛罐罐的众人,这些是他们去附近乡里弄来的战利品,其中还有一个头上蒙着黑麻袋,双手被绑,在一个头发花白老汉推攮下跌跌撞撞前行的人。 此人正是长安君手下四名黑衣里年纪最小的邮无信,他奉命同鲁勾践等人一块在南乡打探贼情,颇有成效,可就在要回去时,却凑巧听闻贼人出动,在某里劫掠。 于是邮无信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直接到群盗们面前,束手就擒! 鲁勾践以为他疯了,然而邮无信却说,不管在南乡打探多久,也不如真正登上谒戾山看一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些山贼既然自称义盗,不滥杀无辜,应当不会伤他性命。 于是,邮无信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抢掠正欢的群盗面前,故意被抓了活口,他此刻尚未表明身份,群盗还当他是来游历的良家子,一路上都在商量要如何处置,要不要敲诈勒索一番。 所以他们一路都说着威胁的话,本以为这个年轻人要被吓尿了,不曾想他竟泰然自若,虽然被蒙着头,可这人嘴里却喋喋不休地说着不太流利的祁县方言,一路上问这问那,让群盗烦不胜烦。 这不,在歇气的时候,邮无信又发问了:“二三子,我都已跌出一身淤青了,谒戾山还没到么?” 无人理他,还是前面那个扛着一包衣物的年轻盗贼回头道:“什么谒戾山,吾等都叫做羊头山的!” “因为山势酷似羊头么?”邮无信被套上麻袋钱,也远远观察过这座山,其山幽深险绝,岩石峻璧,山中曲涧回溪,盘纡缭绕,的确是群盗藏身的好地方。 可惜,他现在看不到东西,只能任由人牵着推着往前走,但他依旧能够判断,最初时,群盗带他走的方向应是向东,而后再折而南行,沿途听见身边有潺潺流水声,水流不小。 他知道,山的北面有一条叫“婴侯水”的溪流发源,向北流入氾水,他们应是沿着婴侯水逆流而上,再从小径上山的。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上坡了,脚下尽是湿滑的泥巴土路,前几天才下过雨,山路湿滑,邮无信不知道自己滑了多少次,跌倒多少跤,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泥土,让那些匪徒大笑不绝。 走了许久,等他们翻越又一座山岭后,本来能照到他头顶的阳光逐渐消失,虽然看不到情形,但通过眼前微弱的光线变化,邮无信猜测,他们进入了一个谷中,脚下山石崎岖,耳边溪流潺潺,还时不时有鸟儿掠过头顶,野兽在草丛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到这里后,他们开始经常能遇上一些人,群盗和遇到的人打着招呼,应该是巡山的匪徒,看来这里离贼人的老巢很近很近了…… 终于,他们在一片欢呼和喧哗中停了下来,头上的麻袋第一次被取下,邮无信眯着眼适应了一番后,却见他们果然处于一个三面环山的谷中。 谷中乔木遮天蔽日,在那些山壁、大树下,搭起了许多简陋的棚屋,棚屋内外有许多正在伐木的贼人,也不乏低眉顺眼妇女,三三两两地洗着衣服,甚至还有带孩子的…… 这些陋屋在谷中绵延数里,一直通向深处,那里藤蔓间,似乎还有些洞窟,洞内依然有人居住。见到有同伴带着不少衣物、粮食归来,这些群盗发出了一阵欢呼,一群孩子也围了过来,仰着头叽叽喳喳,那些面上凶恶的群盗或怜爱地揉了揉他们的头,亦或是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找你爹去!” 若不是知道这里是贼巢,邮无信会以为此乃乡下一普通里闾呢! 他正待仔细观察,一群全副武装的盗贼就推开人群走了过来,打头一个看似小头目的疤脸盗贼气势汹汹,才到跟前,就扇了给邮无信解开麻袋的人一巴掌!接着公鸭般的嗓音响起: “不是说等进了洞再解开么?汝等竟把校尉的话当耳旁风!?” “百夫教训得是,教训得是……” 看来这些贼人还以军队建制来管理群盗,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盗贼立刻变得唯唯诺诺起来,对那位”百夫“他不敢反抗,便将气撒到了邮无信身上,过来骂骂咧咧地,正打算踹他一脚再套上麻袋。 不料邮无信却机敏一闪,让那盗贼一脚踹空,差点跌翻在地! “哈哈哈哈!”群盗不嫌事大,纷纷大笑起来。 “你这厮!”那盗贼丢了人,一怒之下,捏起拳头要来打邮无信,不料却再度被他闪开,还绊了那盗贼一脚,让贼人以面抢地,而邮无信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他身上,神态轻松自若。 这下,群盗就笑不出来了,他们突然发现,这个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年轻人有武艺,不简单。 “你究竟是何人?” 在那名疤脸“百夫”的招呼下,群盗开始拾起家伙,准备来捉邮无信! “且慢!” 邮无信双手被缚,却不妨碍他下面用力,将想爬起来的盗贼又坐了回去,啃了一嘴泥,脸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我乃是长安君使者,奉公子之命,来见你家校尉,还望通报!” 第228章 贼首 群盗的防范意识很强,邮无正又被套上了麻袋,让他满意的是,那个被他撂倒的贼人倒是没有乘此报复,邮无正心里嘲笑他的胆小,若是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在敌人屁股上狠狠踹几脚! 往前走了不知多远,当他再度重见光明时,发现自己已处于一个山洞中,洞中央挖出了一个大火坑,木柴在里面噼啪燃烧,炫目的红光反而让已适应了黑暗的他直眨眼。 方才那个对外来者极为警惕的“百夫”名叫“赤”,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脸上的红色胎记,邮无信暗暗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赤面贼”。 他们绕过火坑向前走去,火苗噼啪作响,盘旋上升,直达被烟熏黑的洞顶,洞壁半是岩石,半是泥土,好在还算干燥,有不少衣衫破旧的贼人蹲在火堆旁,亦或是靠在洞壁上说话,看到赤面贼押着不速之客入内,都回过头,警惕地注视着他。 邮无信对他们报以微笑,身后却又被赤面贼粗暴地推了一下,让他往前几步,走到了群山贼的头领面前。 在一堆不知是树根还是木头雕刻成的榻上,坐着一位衣衫打补丁的中年人,他有一双宽下巴,胡须修剪整齐,双手在膝上扣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谨慎,他身上的那种气质,不似山贼,倒像是一位蓄势待发的老兵,要说唯一能彰显他山贼头领架势的,恐怕就是坐下那张宽大的虎皮了……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魏镰了? “见了校尉,还不跪拜!?” 邮无信身后的赤面贼又在推他了。 邮无信却大笑起来:“我虽无能,但在邯郸做黑衣时曾为大王守宫门,在临淄、蓟城时为公子办事,见了真校尉尚不必跪,何况见一羊头山上的假校尉?” “大胆!”邮无信听到后方不少山贼的怒斥,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位“校尉”十分敬服。 那高坐于上的“校尉”却只是咧了咧嘴:“果然是从邯郸来的贵人啊,见识过大世面,不把吾等看在眼中,赤,给他松绑,这可不是我羊头山的待客之道!” 赤面贼虽不乐意,但他们对头领很是服从,最后还是照办,只是依然气哼哼地瞪着邮无信。 那贼首则一脸玩味:“后生,你如何称呼?” “邮无信。” 邮无信也抬头问道:“你便是魏镰?” “正是我。”魏镰审视邮无信:“我听说,你自称是长安君的使者?吾等匿于山中,却也知道外面消息,听说长安君被封在祁县,与我做了邻居,但贼与官素来没什么好谈的,不知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邮无信上前一步,立刻引起了两旁盗贼的警惕:“望君屏蔽左右,方能告知。” “羊头山上无私密。”魏镰看向群盗,大声说道:“吾等乃是兄弟,是袍泽,是一家人。” 一阵欢呼响起,离间的小伎俩也没见效,邮无信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嘲一笑,道: “谒戾山……羊头山乃是祁县地界,此地的山泽林木都属于长安君,君既然知道长安君来祁县就封,为何还不下山拜谒归顺?” 此言一出,群盗皆哄笑不止,赤面贼笑得最大:“我当如何,原来又是来劝降的!” 魏镰也笑了:“这位贵使恐怕还不知晓,吾等占山自立十多年了,上山劝降的人不计其数,赵国祁县的县令、尉、豪长,南边韩国上党的封君、县官,都派人来商洽过,并威胁说不降则进攻山林,消灭吾等,然而十多年过去的,却无一能攻上山来,反倒是吾等人数日益增多,那些县卒、豪长族丁的武备,都被剥下来,成了吾等身上的甲胄……” “校尉威武!” “有校尉所帅,吾等战无不胜!” 山洞内一阵喧嚣起哄,邮无信看着他们在火堆下倒映出的红光,暗道情况不妙:“看来君对麾下很自信,不惜带着他们往死路上上。” 骂声再度不绝于耳,有人叫嚣着要杀掉他,魏镰从虎皮上起身,手往下一压止住叫骂,踱步到邮无信身边,直到这时,邮无信才发觉他是如此高大,目测八尺有余。 “你可知道我魏镰是何许人也?”他走到跟前,俯视着邮无信道。 “听说是魏军残部……逃兵。” “逃兵?”魏镰摇了摇头:“那是祁县豪长们胡说的,我自然比不了汝等邯郸贵人的好出身,只是仗着一身气力,做了魏国河东武卒里的一个小小伍长,你应该知道武卒罢?那是魏军精锐,可以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但武卒虽勇,奈何伊阙之战后人数稀少,保不住河东了。二十年前秦军拔安邑,将城内不愿从秦者统统驱逐,改募秦人迁徙河东,吾等被俘兵卒,就留在当地做刑徒服苦役……” 魏镰脸上满是劳疾留下的痕迹,坑坑洼洼,他瞪着邮无信道:“后生,二十年前,你可出生了?” 邮无信缄默良久才答:“尚在襁褓。” “如此年轻,自然不明白当初同你一般年轻的我,在秦国苦役营里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责打……” 魏镰的目光深邃,似乎陷入了那段痛苦的回忆:“终于,在数年之后,我与几名刑徒一同杀了押送吾等的秦吏逃走,魏国山水相隔是回不去了,只能往北投到赵国来,孰料……”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话,邮无信问道:“后来出了何事?君何以沦为贼寇?” 魏镰摇了摇头:“吾等在赵国的日子,不比在河东时好多少,虽被当地豪长接纳,却也得日日都服苦役,食不果腹……不久赵国也被秦国击败,丢掉了祁县,吾等乃是魏国残部,从秦亦死从赵亦死,于是我便又带着一些同样来自河东的老苍头、魏人百姓、还有隶臣妾们杀死那南乡豪长,带着一百人来羊头山落脚,一直待到了今日。” 权贵豪长之家,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闾左平民之路,却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这也是造成不少破产、失地百姓被迫流亡山林加入盗贼的缘故,因为战乱、灾荒,更多的是人为的怠政,导致谒戾山的势力越来越大了。 魏镰结束了回忆,重新回到他的虎皮榻上,自豪地说道:“如今,我有人手上千,被人称之为校尉,附近的韩、赵县乡,无不视我为大敌,左右百里的豪长,无不因我而寝食难安。” 他话音一转,变得杀气腾腾起来:“我看长安君最需要与我商洽的,不是什么归降,而是怎样与吾等共处一县,双方相安无事罢!” ps: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 第229章 莫**狐,莫黑匪乌 “好狂妄的山贼!” 两天后,当邮无信又被蒙着眼睛送下山,回到祁县向长安君禀报此行见闻时,赵括也在县寺中,这位真正的校尉当场就被激怒了。 明月却没有动气,继续问道:“你未将我在祁县的所作所为告知那魏镰?” “臣说了。”邮无信无奈地说道:“臣说公子与先前的令、尉、豪长均不同,爱民如子,也听闻谒戾山群盗并未冒犯百姓,故而愿给因生活所迫上山为盗的人一条生路,然魏镰却答……” “他说了什么?”明月见邮无信有些迟疑,便笑道:“尽管说来,恕你无罪。” “魏镰说,莫***狐,莫黑匪乌,天下的狐狸大多是赤的,天下的乌鸦大多是黑的,这天下的封君肉食者,不论是秦、赵、魏、韩,也皆是贪暴不仁的。为了攻取之欲,对百姓赋敛无度,每逢战乱,路上饿殍满道。无战事时,县官们为了讨好地方豪长,也对他们兼并百姓土地不闻不问,以至于百姓离散,不得从耕织之业,他觉得公子所谓的爱民如子,只是嘴上说说,诓骗众人……故而不愿下山归降。” 此言一出,明月缄默良久,而蔡泽则啧啧称奇道:“那魏镰虽只是个魏国残卒,却有几分见识。” 没错,因为无年不战,战国七雄的百姓承担着较重的赋税,田税已不再是早先的十一,而达到了十二、十三。孟子当年就感慨过:“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就拿赵国来说,每年的布缕、粟米、力役,不管水旱从不削减,朝廷剥一层,地方官剥一层,豪长地主再剥一层,这种竭民财力的举动,便导致了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明月当初去齐国路上,便见过因劳役太重耽搁了农忙的百姓,贫瘠的土地上,那些农妇佝偻的背,那些孩子因饥饿而干瘦的四肢和硕大的头,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加上战乱频繁,民众易死,宁可遁入山林为盗也不愿意去填沟壑,这才是群盗并起的原因。 剿灭群盗,这只是治标,一般而言,还是要像西门豹治邺一样,轻敛薄赋,开源节流,让被重役重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舒口气…… 而更根本的,还是要彻底结束这个乱世!开启一个类似汉初与民休息,而非秦朝那种顺着战国轨迹不做改变,反倒在百姓头上再加几座大山的统治…… 可那也得是降服两支盗贼后考虑的事情。 明月狠了狠心道:“既不愿降,魏镰是想同我顽抗到底了?” 邮无信道:“魏镰说,他不同于昭余祁水贼,只劫左近的豪长之家,不愿意归降公子,也不想同公子为敌,希望双方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这是想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明月冷笑:“他想的倒是美。” 身份决定选择,官与贼是不相容的,光是魏镰的存在,就是对他长安君权威最大的挑战,也会成为日后治理祁县最大的障碍! “既然劝降无用,那便打吧!” 赵括早就摩拳擦掌了,他请命道:“长安君,县卒武备已毕,各家丁壮也经过月余训练,少有纪律,而我郡兵,更是秣马厉兵已久,只要长安君一声令下,我便能帅众开上山去!” 明月却还有几分犹豫,从邮无信的见闻来看,那些山贼有魏镰率领,并非一般的乌合之众,何况山势险恶,林莽深深,并非一个好的用兵之地。 “谒戾山那边的情报,还需继续打探,不管是贼人数量、上山道路、贼人巢穴所在,都需慢慢知晓,邮无信,你继续回去南乡,定要想方设法详查!” “唯!” 邮无信领命离开后,明月又对赵括道:“此番剿贼,我决定先易后难,先拿西乡昭余祁的水贼开刀,等尽灭水贼后,再携大胜之势,一举端了谒戾山贼人的老巢!” 和遵从魏镰一人的山贼不同,那些昭余祁水贼就松散多了,虽然人数也不少,可却分为好多股,互不统属,甚至还经常因分赃不均而打成一团,派人潜入他们内部套取情报、收买小头目也变得容易多了,比起对谒戾山的两眼一抹黑,昭余祁的情况,这月余以来差不多摸清楚了。 明月让人在案几上摊开一张昭勃画的昭余祁地图,但见上面的湖岸轮廓、林木位置、沟壑暗流都一一标明,连那些已知贼人巢穴大概位置,也用朱笔点了出来。 这些都是昭勃带着几个当地渔民冒死去打探的,可不要小看这群人想要报仇的心情。 见了此图,赵括如获至宝,仔细观摩起来。 明月问赵括道:“括兄于泽战,可有心得?” 赵括这一年多来最大的进步,就是在不在行的事情上不装逼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在兵法上略知一二,并未实际指挥过。” 因为父亲成名的阏与之战就是一次山战,其实赵括对山地作战更加了解些,这一千郡兵在晋阳的训练,也要么是平地阵战,要么是丘陵攻防,这也是赵括力主先打谒戾山的缘故。 而水战,在兵法里被称为“鸟云泽兵”,赵括连水性都不怎么熟,又怎会对这种仗了解呢? “既然如此……”明月决定道:“那此番剿灭水贼,就以新募的两三百西乡青壮为先锋探路,郡兵轻装上阵紧随其后,再调一千丁壮分布沿岸,袭击上岸的贼人……” 赵括皱起了眉:“水上船舶还是不足,倘若贼人入水逃匿,吾等就只能望湖兴叹了。” 他灵机一动,给明月出了个主意:“汾河入昭余祁的地方名为大陵县,驻扎着一小支舟兵,有船只十艘,由一位百夫率领,我可派人去请求援助!” 多年前赵武灵王的军事改革不仅有胡服骑射,他当年就说过:“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 在赵武灵王的诏命下,赵国境内的河流大川,基本都建立了舟兵,汾水也不例外,只是那支舟兵,一向只管守着汾河水道,不管昭余祁里的盗贼纵横。 “只要国尉发令,岂有不愿之理?”赵括笑道:“太后的诏令上可说得清楚,让太原郡务必配合长安君剿灭境内大小盗贼,快马去晋阳只需两天,想来大陵县舟兵来的快的话,五六天后就到了!” 朝中有人好办事,明月算是深刻理解这句话了。二人正在这商量作战方案时,外面却有人来报,说昭余邑的昭勃又来了! “出了何事?”明月有些就惊疑,不会是董方那边招募的新卒出问题了吧? 他连忙让昭勃入内,却见这渔父刚进堂内就下拜顿首道:“恭贺长安君,前日有一支水贼又上岸劫掠里闾,被董方帅青壮杀得大败!杀死数十,俘虏十余!“ “原来是捷报。”明月松了口气,这倒是意外之喜。 “还有。” 昭勃抬起头,满面喜色:“经审讯,一个抓到的贼人还说,他知道昭余祁内最大一支水贼的巢穴所在!” ps:晚上还有两章 第230章 杀贼! “小心!” 当董方抬脚想要往前迈进时,却被身后的昭勃喝止住了。 昭勃将手中的木棍往董方脚下一捅,看上去平坦的草地,立刻就凹陷下去。 “昭余祁的烂泥不喜欢外人。” 他对董方,也对所有人轻声说道:“若是一脚踏错,或会被泥水吞没,泥巴灌满口鼻,神仙难救。” 董方谨慎地收回了脚,在进入这片沼泽前,他以为自己对这个每天都在注视的湖泊已经完全熟悉了,可等深入其中后,才发觉自己其实一无所知。 他来昭余邑招募青壮,训练兵卒已经一个多月了,期间几次出入水泽,熟悉地形,五天前,乡邑十余里外一个里闾遭到了群盗袭击,董方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他手下训练小有成效的两三百人就前往营救。 或许是过去许多年里,群盗的劫掠都没有遭到有效的反抗,当董方等抵达时,那些盗贼还在不慌不忙地清扫粮食,奸污妇女。 见此惨状,急公好义的董方怎能忍得?当即带着众人杀过去,将那群没有丝毫准备的盗贼杀得节节败退,最后杀了数十人,俘虏十余人,没有让任何一个人逃回去! 这是一场壮士气的初胜,尝到了报仇快感的当地青壮们齐呼痛快,但更重要的是,这支贼人的头目为了免死,竟供出了昭余祁里最大一支水贼的巢穴位置…… 这一情报很快就向长安君通报,一张大网在编织许久后,终于要在昭余祁撒网了。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 赵括制定了作战的计划,用通俗易懂的话说,就是擒贼擒王,先将贼人里最大一支摧毁,让其余小贼胆寒降服,或者远遁逃走。 长安君将指挥权交给了马服子,随着他一声令下,一千郡兵悉数出动,一千丁壮被安排到沿岸各处埋伏,董方训练的这两三百青壮因为是当地人,熟悉地形,便作为前锋开道。 据那被俘的贼人说,那支水贼的据点,在湖边一片沼泽深处,董方和昭勃决定让他带路,一行人从岸上的芦苇荡慢慢摸过去,要走上十几里路。 路程看似不远,可实际上其中艰难远超董方想象。 祁县跟邯郸比起来还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地区,沼泽周边与祁县比起来则更是赤贫一片了。 这片土地是一个块地势比较低的盆地,由于水流无法畅通的从汾河排出,便聚集成了大湖,过去湖水遮天蔽日,直到传说中大禹劈开灵石山后,才露出了一点陆地。陆地与湖水中间的地方,就成为了一片沼泽地。 “所以才叫做昭余祁泽薮。”昭勃解释说,泽薮,就是长满杂草的多水地带。 时值盛夏,艳阳高照,湿润的气息在泽薮上弥漫,死去的动物烂在杂泥里,道路完全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间。这里滩涂遍布、水道复杂,还有高高的芦苇挡住视线,董方知道,若非昭勃和那被俘的水贼带路,他们一定会迷失方向。 即便如此,昭勃在进入沼泽之后,也是每走几百步就用几块石头摆出前进方向,再插上一根斜斜的木头,好让后续的人跟对路。 “这周围的河道这些年变了不少。”在路过一处荒废的村落时,昭勃四下看了看道,“我年少时来过这,从这个方向看前面那座山,并无通道,如今却多了一条小径……” 沼泽在慢慢变干,虽然这个过程很慢,但世代生活在昭余祁的人依然能察觉得到,他们不知道,再过几百年,沼泽会完全排干,连湖泊也会变成不相连的九个湖,两千年后,这个大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纵然如此,沼泽依然难行,危险总会冷不防地出现在脚下。 虽然奉命“轻装上阵”,但后面跟着的那队郡兵依然是披甲带矛、戟的,他们在行进过程中不时发出惊呼,因为总有人不小心踩到黝黑的泥浆里,仅凭自己的力量竟无从脱身,眼看整条腿都要陷进去了,还是后面的人连拉带拽将他们弄了出来。 “休要叫唤!”董方气冲冲地警告这些郡兵,“让贼人听见该如何是好?” 到时候迎接他们的,就不止是黑乎乎的泥潭,还有冰冷的暗箭。 到了行程的后半段,惊呼喊叫几乎没了,整个队伍四五百人都处于沉默中。 在时间接近正午时分,他们终于踏上了一片干燥的陆地,每个人的腿上,都被泥浆覆盖到了膝盖。 就在这时,那被俘的贼人指着前面说,水贼的巢穴就在那边…… 昭勃也在一片干燥的地表哈桑找到了让他们振奋的东西:一圈被烤黑的石块。在前面,还发现了密密麻麻的赤脚印,脚印很新鲜,明显才过去了不久。 很明显,这附近经常有人活动。 董方带着前锋原地歇息,昭勃又带着几个人往前探路,过了半个时辰他回来了。 “贼巢不远了,距此不过一刻的路程……”昭勃一向冷静,这时候却有点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想起了被贼人杀害的弟弟,被贼人掳走的弟妹,被贼人祸害得家破人亡的西乡…… “等贼人造饭之时,便一起杀出!”董方下达了命令,那贼巢里有三四百人,和他们不相上下,不过己方后面还有援军,岸上还有埋伏。 他们的任务是第一时间烧毁贼人的船只,不能让他们遁逃,其后再将贼人往北面的陆地驱赶,大半郡兵在那里守株待兔。 西乡青壮们都坐了下来,默默检查着武器,他们要确保它们够锋利,一会儿才能捅进仇人的身体里去! 太阳一点点向西垂落,在时间接近傍晚的时候,前方的贼巢位置,升起了浓浓的炊烟…… 董方面露喜色,正要招呼众人动身,却不防昭勃急忙拉着他趴了下来! 前方的贼巢位置,有几个穿着破烂的贼人正缓缓向这边走来,更让人怒火中烧的是,他们还推攮着两名哭哭啼啼的农妇,她们衣不遮体,到了附近,就被推倒在芦苇里,那些贼人一边行凶,一边还不断说着污言秽语,多半是在侮辱她们的丈夫家人,说他们是孬种、软蛋…… 董方怒发冲冠,再回头,发现后面的昭勃,西乡青壮都红了眼,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家中姊妹被贼人掳走!那些贼人在骂的,就是他们啊! 前方数十步外,妇女的嚎哭声越来越大,嘶声力竭,贼人大笑得意而张狂,也只有将残暴施加到他人妻女身上的时候,这些原本也是平头百姓的盗贼,才会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快…… 按照计划,这时候需要的只有沉默,每个人都不再发出声响,等到这群贼人完事,等到他们回到巢穴,开始吃饭时再一齐杀出。 可董方忍不下去,他身后的本地青壮也忍不下去了。 风吹过芦苇,发出了沙沙声,董方想起了那些被盗贼肆虐的里闾,想起了那个如花般的亭父之女,想起了她轻飘飘的骨骸,想起了她坟上的鲜花。 面对发生在眼前的的残暴,董方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不再掩饰,站了起来,看着义愤填膺,需要将芦苇杆咬在嘴里才能忍住痛苦的麾下,高高举起了剑。 “杀贼……”出于一路上的习惯,他的第一声说得很小,小到迅速被风吹芦苇的声音掩盖。 “杀贼。”说第二次时,他已经找回了本属于自己的音量,让众人听得到,然后转过身,双手握剑,开始向前迈步。 “杀贼!”这第三声,董方是在奔跑中嘶声力竭喊出来的,一同发出怒吼的,还有他身后的数百青壮!他们悉数起身狂奔! 正在施暴的盗贼惊恐地抬起头,在他们卑微而短暂的人生中,听到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芦苇丛中惊飞了无数的鹧鸪、野鸭,杀贼声回荡在昭余祁中,那群带着复仇怒火的民兵,正踏着泥浆、淌过水泽,朝他们冲来! 半刻之后,埋伏在北面数里外的赵括,看到贼巢位置燃起了浓浓的黑焰…… ps:第三章在12点 第231章 复仇 “杀贼!” 在又一声大呼后,董方将剑刺入了眼前这个正在施暴的贼人喉咙里,热乎乎的血浆如同一眼喷泉,浇在了他脸上,他随即踢了一脚,让贼人栽倒在深深的芦苇荡里。 虽然跟计划中的有一点不同,但他们的袭击来的还算突然,这批盗贼正在用抢掠来的粮食就着野菜、鱼虾造饭,或许是太久没人杀到这里来过,在外面传来喊杀声时,他们还有些惊讶和茫然。 直到一枝短戟从远处掷来,戳死了最靠外的贼人,他倒下后压在火堆上,一时间火苗纷飞,灶架垮塌,豆汤四溢浇灭了篝火,散发出白色的雾气…… 直到这时,贼人才反应过来自己遇袭了,连忙手忙脚乱地抄了武器,向四下窜开寻找着遮蔽的地方。 与此同时,董方已经解决了那几个对女子施暴的贼人,带着众人如潮水般杀入了盗贼的巢穴里,在一阵短戟开道的远程火力后,开始与他们短兵相接。 贼人毕竟突然遭到袭击,仓促之下节节败退,扔下几十具尸体,钻到了贼巢内部,那是一些摇摇欲坠的简陋茅屋,全都簇拥在一起,昭勃说过,这里曾经是一个和平宁静的小渔村,后来才成了贼人的老巢。 而就在众人打算追击的时候,董方听到了后方放箭时的弓弦砰然声…… 那些赵括手下的郡兵还保持着队列和秩序,他们没有乱了阵脚,而是按照计划,朝群盗停泊船只的岸边移动,然后用火把将它们悉数点燃,浓烟从浅滩滚滚升起,这是说好的信号。 随即,郡兵们便调转了队列,开始用手里的弓箭弩机,对一部分想要往湖中遁逃的贼人发射,还有一些利箭咻咻飞过董方的头顶,落到了贼巢密集的茅屋里,在导致贼人死伤不少的情况下,也引发了一阵惊呼。 那是女人的尖叫…… “别放箭!”昭勃在混战里挨了一刀,瘸着腿去阻止郡兵,声音嘶竭。 “贼巢内,还有不少吾等的妻女姊妹!” 解救这些被掳走的亲人,也是西乡青壮愿意受募的重要原因,这时候一通乱箭射进去,贼人倒是能射死不少,可他们的亲眷,恐怕也所剩无几啊…… 面对这些青壮的阻拦,持弓矢的郡兵犹豫地看向他们的百夫,那百夫则看向了董方,按照赵括的吩咐,他们此番行动,以董方为尊。 “汝等先去焚尽船舶,封锁贼人后路,外面以弓矢围住,我与众人冲杀进去……” “女眷是救下了,可这些青壮,又要死伤多少?”那百夫在质疑董方的决定。 这句话,让董方猛地想起长安君对自己的评价。 “子方,子方,你哪样都好,就是太过悲天悯人了!” 这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功勋子弟该有的性格,可董方打记事起便是如此,府中因他顽皮而受罚的小奴,也会让他难过许久,父亲在他十五岁时便把他送入黑衣,也是希望他能磨练磨练。 “贼人无心恋战,一旦受挫,便不会拼死抵抗,而是会向北边唯一的出口遁逃。” 董方看了看昭勃和西乡众人感激的眼神,叹气道:“能救几人,是几人吧。” 这时已经没时间让他迟疑了,董方再度举剑,一行人朝贼巢深处杀屈,到了狭窄的贼巢里面,他们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在杀死外围的零星群盗后,他们遇上了贼人的“精锐”,个个皮肤黝黑,身形精瘦,穿着硬皮革和抢来的不合身的衣服,手里拿着形形色色的武器,有老朽的剑、长矛,磨利的镰刀,还有木棍、鱼叉和木工的锤子,甚至还有张着一张大网的,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却又是亡命之徒,早已把命豁出去了。 可董方的手下也好不到哪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这时候已经把平日董方教他们的卒伍训练忘得一干二净,这场战斗完全就是一场混战,没有传令官,没有旗帜,没有号角吹响,也没有鼓声隆隆,双方嘴里喊着含混不清的口号,在狭窄的茅屋里外战成一团。 贼巢里充满了呐喊和尖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世界一片混沌,乱战里,唯独董方还维持着一丝理智。他在战场中游走,穿梭于厮杀在一起的人中间。他是从小受过训练,十五岁就进入黑衣的功勋子弟,自然和这些如同只会杂斗的人不同,每次手起剑落,都能收割一条生命。 身边都是嘶吼和金属碰撞的声音,董方的剑削开一个贼人的脸,那人穿了件甲,但没戴胄。还有个贼人武艺不俗,连杀三名青壮,董方便过去在他背上补了一剑,而后发现自己后方也有个贼人举起斧头要劈自己,却有一枝利箭自他喉头刺出,他双手一软,武器砸落下来。 郡兵在扫清外围后,也开了进来,和打没了秩序,只凭借本能和仇恨战斗的西乡青壮不同,他们依然保留着建制。短兵在前长兵在后,弓弩左右齐放,如砍瓜切菜般收割着败相已现的贼人。而那些屋舍内,忍耐许久的被掳女子,也纷纷随手拿起旁边的任何东西,开始反抗贼人,披头散发地撕扯着他们…… 等大喊着“杀贼”,放倒目光所及最后一个站着的贼人后,董方长出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贼人不是被杀便是跟着首领向北逃走,总之战斗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结束。遍地都是死者和负伤的人,发出惨叫和呻吟,好在死伤的主要是贼人,董方的预料没错,贼人的确没有死战之心。 “打完了……” 他心里一松,放开手指,已经遍布缺口的剑锵一声落在地上,而后踩着满地血液,向外走去,然后抬头望向天空。 董方以为,这场战斗,他们起码打了好几个时辰,但头顶的太阳却纹丝未动。 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刻。 贼巢外面,一些逃出来的女子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或是丈夫,或是兄弟甚至是儿子,相见的场面虽然有些尴尬,但一群人略带迟疑后,还是一起抱头痛哭,当然也不乏当丈夫的一巴掌扇翻了牵着一个陌生孩子的妻子,被掳走多年的女儿则满怀怨愤地捶着自己的父兄。 董方突然想起眯眯眼的肥平在出发前对自己的嘱咐:“等西乡青壮大仇得报,找到被掳走的亲人后,别忘了让他们记住这是长安君的恩泽……” 不过这时候,董方已经没气力说一句话了,他瘫坐在一片被鲜血染红的水洼边上喘息不已,昭勃则一瘸一拐地来到他身旁,也坐了下来,脸上满是苦笑。 虽然手刃几个贼人,已经让他有了大仇得报的痛快,但他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弟媳。 “我弟媳被掳走时,已有了身孕,也不知有没有给吾弟留个后……”昭勃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董方却没有回答他,他实在是没力气思考了。 此时那些郡兵们已不见踪迹,他们向北追击逃走的贼人,像一群猎犬追赶麋鹿般,将他们赶进预定的埋伏里。 看着那些燃烧的贼人船只,看着升天而起的滚滚黑烟,董方想道:“也不知马服子那边如何了……” 第232章 民之父母 这一次,赵括没有让明月失望。 虽然他在用兵上只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但好歹是经历过伐燕之战的赵军校尉,还是赵奢之子,从小对兵法、战阵耳渲目染,又经历过实战熏陶后,对付一群昭余祁水贼的乌合之众不在话下。 他那“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的策略成效显著,在董方、昭勃等人从沼泽里突袭贼人老巢后,第一时间就将他们的船只尽数烧毁,而董方带着复仇心切的青壮杀入贼巢穴中,将里面搅得天翻地覆,贼人突遭袭击不知敌人数量多寡,没有战心,又绝了逃亡湖泊的船只,只得向北边数里外的灌木林突围。 然而等贼人一头钻入齐腰的灌木林时,等到他们的却是赵括早已布置好埋伏。 这是赵括模仿狩猎安排的战术,董方等人就是驱赶麋鹿的猎犬,而他则是守株待兔的猎人。郡兵的主力被安排在灌木林间,从祁县拉过来的丁壮则在四面八方鼓噪,贼人寡不敌众,不管往哪里走都会遇到阻碍,稍微顽抗一番后便死的死,俘的俘。 只用了一刻钟,这场后续战斗就结束了,战后赵括检点战果,杀贼两百有余,伤、俘亦两百人,只有百多人四散而逃,连这群盗贼的首领也遁入水泽,难以追剿,只能指望在湖泊上等待的舟兵能将其缉拿了。 至此,昭余祁最大的一支水贼就彻底覆灭了。在扫清残贼后,参与此战的郡兵、丁壮、西乡百姓重新被赵括集中到一起,整顿了下队伍,便向着昭余邑的方向凯旋而归。 赵括的捷报传回,昭余邑内外的三老、里父老、百姓,无不惊喜交加,邑中两千余人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他们先是到乡寺叩谢了长安君,而后又在长安君带领下,出城相迎。 消息传得很快,昭余邑左近十里的人都来了,城外竟聚集了两三千人,除了腿脚不方便的老人,连襁褓里的孩子都被母亲抱着站在人群里,哪怕是腊祭乡饮,西乡人都从未如此激动过,他们扶老携幼,在城门外翘首以盼。 等了不多时,西面的涂道上烟尘弥漫,赵括带着千余人归来了。 因为打了胜仗,不管是郡兵还是丁壮都十分得意,旗帜鲜明,耀武扬威。他们还押送着几辆辎车,上面满满当当都是作战后砍下的贼寇人头,共有两百余颗,都披头散发,面容狰狞,横七竖八地垒在一起,如小山似的。那些装不下的,就由西乡丁壮提着拎着,亦或是拴在腰上,远远见到邑外密密麻麻的乡民,他们兴奋地举起这些鲜血淋漓的首级,仿佛是从远方给亲人带回来的特产。 乡人里的女眷有些骇然,捂着自家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可那些曾经被贼人祸害过的百姓,却直呼痛快!他们争相翘起大拇指,向郡兵,还有满身血污的本乡子弟喝彩,却朝那些狼狈低头的被俘贼寇吐唾沫、扔石块,烂菜叶、破履,还有秽物毫不留情地砸到他们头上,若非郡兵拦着,已有红了眼的百姓冲上去要那些贼人的命了! 队伍里还有不少被解救的妇孺,裹着衣物走在后面,仍有些惊魂未定。被贼人掳去数年或者数月,她们早已受尽凌辱,甚至都为贼人生下孩子,这些年如梦如幻,此刻骤然得到解救,她们脱离苦海欣喜之余,也有些羞于见到家人。 好在这时代没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风气,生于苦难的时代,就要有经历苦难的心,再怎样屈辱,都要倔强的活着,无论如何,总比填沟壑强。 大仇得报的解脱,亲人重逢的喜悦,追忆死者的辛酸,种种情绪弥漫在昭余邑内外,一瘸一拐的昭勃不由对董方叹道:“十多年来,这是西乡百姓最开心的一天。” 看着眼前的情形,董方只觉得,自己的苦累厮杀都值了! “但愿西乡不再有贼寇,百姓能永远安乐……”他又开始悲天悯人了。 …… 赵括故意让众人押着战利品、俘虏、救回的妇孺在前,他则在后压阵,等前面热闹过了,才骑行到长安君和携带牛酒的当地父老面前,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拱手道:“长安君,括不负君望!” “括兄辛苦了。”明月朝他揖礼,同时向身后的西乡父老介绍:“此乃统帅郡兵的赵校尉。” “年少英才!” “骁勇校尉!” “他日为我国大将,指日可待!” 西乡的三老、里父老夸赞之声不绝于耳,纷纷向他献酒,赵括有些微微发愣,因为平日里,别人介绍他时,少不了要加上一句。 “此乃马服君之子!” 马服子,这是一个让他骄傲自豪,又时刻想要摆脱的名号。 他想从父亲的阴影下站立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少年的叛逆,而是想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和功勋,对得起这个名号! 此番来祁县剿贼,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独自领兵,总算不负众望,而长安君在介绍他时,也故意略过了他的家世。 对此,赵括非但不恼,反而十分感激! “赵校尉……”他喜欢这个称呼,咧开嘴,接过三老献上的酒,一饮而尽! 在赵括为别人对“赵校尉”而非“马服子”的夸赞而高兴时,明月也感慨良多。 赵括率部与贼人鏖战时,他不在前线,而在昭余邑坐镇。 明月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明白自己的长处是对历史大势的了解,是临场的机变,是暗藏心中的一些未来事物,而不是领兵作战。 带兵打仗在春秋是每个大小贵族都要学习的事,毕竟那时候打仗简单,两军约好作战地点,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地厮杀--其实多半是贵族在战车上拼命表现自己的勇武,而士卒只是摇晃旗帜打打酱油。 贵族们打得兴起,还会找机会向对面的勇士敬酒、致意,让人感觉这不是打仗,而是一种独特的社交方式。眼看打到天黑,就吆喝一声大家散了,不俘虏老弱,不追击逃兵,连对面的国君,也不能逼得太过分,因为那样不符合“礼”。 可自从孙武这家伙横空出世后,礼仪彬彬的作战方式就被破坏了,兵者诡道也,战争变得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胜利就好,而兵家也应运而生,专门以研究作战、用兵为人生追求。这时代的战争,已经变得很专业化,一个外行骤然掌握兵权,胡乱指派,只会丧师失地。 所以明月觉得,自己连赵括都比不上,强行指挥的话,说不定以后“纸上谈兵”的名号说的就是他长安君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手边只有赵括能派上用场,他也只能放手让他去做。 好在这场仗,赵括打的漂亮,以犁庭扫穴之势,彻底铲除了最大的一支水贼,这消息传出后,其他贼人要么选择遁逃,要么就等着后续的追剿吧! 就在这时,那些乡三老、里父老,以及乡邑长者,竟带着全乡两三千人,朝明月下拜。 “此番水贼尽灭,我乡得以解救,都是托长安君之福啊!” 明月连忙拱手:“岂敢,此乃诸将士、乡人用命,我哪有什么功劳?” 昭勃抬头道:“若非长安君说服豪长出人出粮,若非长安君沙汰县卒加以精简,若非长安君向朝中求得赵校尉驰援,此番剿贼,绝不会如此顺利!长安君对我西乡百姓,有再造之恩啊!” 言罢,众人纷纷朝他顿首以表感谢,明月也朝他们对拜,而后又大声说道:“古人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光虽年少无知,但身为祁县封君,便是本县九千户百姓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那些率兽而食人的贼寇,我与百姓感同身受,恨不能生食其肉!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彼辈便是这般下场!” 他指着那堆砌得老高的头颅,下令道:“董方!” “臣在!” 董方连忙出列应诺。 “将所获头颅在昭余祁畔筑成京观,以震慑宵小,所俘贼人,让他们相互检举,但凡有杀人、**恶行者,一律于邑内闹市处斩!” 这一命令,几乎直接剥夺了那两百余被俘贼人的生存权利。 这却是蔡泽的建议。 “郑子产曾言,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 “昭余祁中贼多,难以除尽,故而公子应当示以诛罚,以震慑余贼!让人知道为盗的下场!” 但另一方面,对于百姓,他却要示之以柔。 “今年西乡的劳役、赋税,统统减半!” 此令一下,贼人惊骇之余,西乡百姓却在欢呼叫好,对那些贼人,他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长安君说,他与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果然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而如今,又破天荒地给他们减免赋税? “公子真乃民之父母!” “民之父母!” 众人再拜,这一次,他们除了感激,还有发自内心的信任和爱戴,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了这样的期盼:或许祁县能迎来这样一位年少封君,是好事,或许在他的治理下,本乡百姓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明月这次没有推让,欣然接受了百姓的欢呼,他来到祁县快两个月了,头一个月对付豪长,他是以权谋手段收之,未得他们倾心投效,一旦局势有变,祁氏、温氏随时可能弃他而去。 可这些西乡百姓,通过这次对水贼的追剿,明月终于得到了他们的倾心爱戴…… “如此一来,我在祁县的统治,总算又稳住了一角……” …… 是夜,昭余邑陷入了一场狂欢中,百姓欢欣鼓舞,先秦的国人亦是能歌善舞的,他们唱着乡土的歌曲起舞,尽情欢庆这场对贼人的胜利。 长安君则与乡中有威望的父老把酒言欢,西乡少豪长,多是五到八户的小农家庭,就算有些许宗族,也没大到冠绝乡里的程度。 在酒酣之余,他还乘热打铁下达了几项任命。 为了继续剿贼,董方被正式任命为西乡百夫,负责防盗缉贼,而昭勃也因功,被升为西乡蔷夫,也就是全乡的长吏,同时还有几位长安君的门客来西乡做小吏。 长安君在西乡恩威并施,下达的命令无不遵从。 聚於今宵兮,欢乐极!这一夜就在一片欢腾下过去了,到了次日,艳阳高照,明月还在乡寺用温水洁面时,昨天留在昭余祁追捕残贼的祁琨回来了,却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原来,那支贼寇的首领带着一些亲信泅水而逃,湖中预备下的大陵县舟兵虽然抓了不少漏网之鱼,却还是放跑了几十人,一路追杀,却在那些贼人逃到湖泊南岸的秦国邬县后,只能调头而返。 “居然让那贼首给跑了!?” 赵括有些愤怒,却也有些无可奈何,率部进入秦国境内,这是会引发边境冲突甚至两国交战的,那些舟兵不敢贸然行事,但对于盗贼而言却不必考虑这么多,这也是昭余祁贼人难以整治的缘故。 “不过据舟兵说,那些贼寇刚上岸,就被秦兵给抓了。”祁琨补充道,按照秦国的律法,那些盗贼估计也不会有好下场。 “邬县的秦国军吏是何人?”明月随口问了一句。 “是个五百主,年纪二十有余,和马服子差不多。”祁琨也是随口一答。 “听我叔父说,似是叫……”祁琨苦思冥想,终于想起了那个五百主的名字。 “对了,他叫王翦!”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233章 王翦 “将军饶命!饶命!” 湿漉漉的贼人头目被面容肃整的秦卒按在地上,他努力抬起头,露出了被剑割伤的丑陋脸庞。 在巢穴突遭赵卒袭击后,这贼首带着一些亲信仓皇逃窜,跑到了一处外人不知的藏船地点,划着小舟避开了那些在岸上追击他的郡兵和丁壮。 只要躲到烟波浩渺的大湖里,就是他的天下。 然而他却没料到,湖里竟还有十多艘船,上百舟兵在等着他们,靠着多年来对水文的熟悉,贼首好不容易才甩开了舟兵,无处可去的他只能选择逃亡湖泊南岸——那是属于秦国的土地,他料定赵国的舟兵绝不会深追,过去但凡遭到追剿,他都以这种方式来逃避,秦兵来剿就逃到赵国,赵兵来剿就逃到秦国,屡试不爽。 可这一回,贼首却失算了,他刚上岸,就被一群巡逻的人逮了个正着。 贼首很明白自己落到了什么人手里,这里是秦国邬县的县寺,在身后按着他的是一群黑衣黑甲的秦卒,他们的服饰很简单明了:地位低者基本无冠,什长等小军吏头戴布帻,普通兵卒束发挽髻,发髻歪向一边,这是秦军最普通的打扮。 至于眼前高坐案后的,则是一位秦国的中层军吏,一身黑色的鱼鳞状皮甲,甲内褐色袍服打底,发结扁髻,头戴高七寸的双板长冠,颔下用缨结了一个八字结,看上去精神而干练。如果不是他的容貌长得十分老成,完全可以看成为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年青人,眼神却十分成熟,他看着贼首,用一口醇厚的关中口音道:“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本地五百主,代县尉。” “尉主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秦律规定,秦的一切百石以上的有秩吏,都有缉拿和追捕逃犯的职责和义务,代理县尉更是如此,逮捕并审讯这贼人和他的同党,维护当地治安,就是代县尉王翦的职责。 “姓氏、籍贯、何时为贼、巢穴何在、为何遁入我秦国境内,一一答来!” 王翦站起身来,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很轻,说话却一板一眼极有条理。 一面审讯这贼首,王翦也在回忆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来的…… …… 王翦乃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他家至少在十代人前就在秦国繁衍生息,最后定居在频阳县。 在商君变法前,频阳是秦国防备魏国的前线,也是义渠戎人越过北山入侵的必经之路,从秦厉共公时设县起,一直到秦孝公时代,这里经历了上百年的战争,吴起的武卒、义渠的戎兵,都曾进攻过这里,频阳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地战斗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活着的人口还多。 频阳王氏就在这战乱里日益凋零,战争没有给他们带来好处。直到商君变法后,王翦的曾祖父抓住了军功授爵的机遇,在追随大良造商鞅大败魏公子昂的战役里,砍下了第一颗人头,积累下了第一份军功。 之后的一百年里,通过和韩、魏、义渠的历次战争,频阳王氏的子孙稳扎稳打地通过斩首积累着军功,他们和秦国千千万万个受益于军功爵的家庭一样,成了一个只知耕战的军人世家,写下了血迹斑斑的家族史。 虽然每年都有不少人战死,但为了保住祖先挣来的爵位,频阳王氏的子孙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秦人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和种地,很少能够想象其他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他们不需要思考战争的目的,只需要按照上命前进,要么是打胜这一仗,砍下敌人的头颅为自家增加田地和隶属的庶子,要么战死沙场,将爵位留给儿子,让他们继续这一循环。 对秦人而言,战争,已经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王翦的身世平平无奇,在家中排行靠后,父亲早早战死国外,他便继承了他的爵位,在叔伯兄弟的训练下,开始延续几代人的军功爵道路。 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用剑,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十岁的时候,已经能骑着马驰骋在关中沃野间。 虽然此时频阳已是安定的秦国腹地,国际局势也大为不同,只有秦人去进攻别国的份,很少有他国能深入秦地。但整个秦国,早已在鞅法长达百年的改造下,变成了一个大军营。秦人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平日的邻居,到了战场上,就是同什同伍的袍泽,因为残酷的连坐之法,他们的生命息息相连,远亲,当真不如近邻了。 所以王翦从小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的范围,王翦同同乡伙伴们从小玩的,也是打仗游戏。 但王翦在年少时,并未从同乡一起受父辈训练的伙伴里脱颖而出,他唯一的特点,或许就是“知兵”,他对父辈的战争故事特别感兴趣,还把从族叔王龁那里借来的《商君兵法》翻得穿竹简的麻线都烂了。 到他十七岁傅籍成丁以后,就开始正式服役,跟随秦军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砍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颗人头,爵位从第四级的”不更“升为第五级的“大夫”,职位也从什长升为屯长。 两年前,也就是今王四十一年夏,以悼太子死为借口攻魏,王翦的族叔王龁为将,便让他从征,那一年,王翦20岁。 那一战,秦军拔取了邢丘、怀,在河内扎下了两根钉子,作为屯长的王翦也因为表现出色,升为百将,爵位也升到了第六级的“官大夫”。 他不再青涩,脸上多了许多风霜,人也更加老成,经过战争磨子的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 去年,王翦又参与了对赵国的进攻,秦军再拔蔺、离石、邬三城,在大军撤离时,王翦的族叔,将军王龁举荐他做了邬县的五百主、代县尉,爵位则不变。 邬县是一个特殊的地区,这里是秦国河东郡唯一一个位于汾水以东的县,北面就是赵国太原郡,南面就是韩国平阳、上党,在战时,邬县是突入赵、韩的进攻前沿,可在漫长的和平里,邬县又是随时会遭到两面夹攻的孤岛。 此乃险地,所以对族叔这次举荐,王翦是有些不解的,甚至有种被遗弃的悲愤感。 当时,已升为“五大夫”,成为秦国一颗冉冉升起将星的王龁告诉了他理由。 “邬县至关重要,需老成持重之人镇守,你从小虽貌不出众,武艺也不算子弟里最拔尖的,却年少知兵,多谋而稳重,又明析大局,由你扼守此地,我方能放心……” 王翦恍然大悟,族叔的这番话让他倍感责任重大,到任一年来,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手下这五百人里,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是来自关中的刑徒,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这边地来。还有一大半则是已经分不清楚籍贯是赵、魏,还是韩国的当地人,他们一年前或许还是赵卒,如今却穿上了秦军的衣甲,这些人对秦国没有丝毫的归属感,应征入伍,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要驾驭好这些人,同时与县中的令、吏合作,在群盗四起的大环境下管好当地治安,还要随时警惕来自赵、韩两国的试探冒犯,可不容易。 所以短短一年里,王翦学到了许多在行伍里一辈子也不会去了解的东西。 他再度翻出了族叔走前送他的几本兵书,细细揣摩,不再同小时候一样,只对孙子兵法里的《军形》《兵势》等感兴趣,而开始钻研那些在他眼里,朝堂大人物才需要知晓的《始计》《用间》。 他在巡视乡里时,开始尝试与当地人交谈,感受他们对秦卒的畏惧,日常都关心些什么? 对鱼龙混杂的手下,他也尝试用不同的态度和方式去笼络、驾驭,对来自关中的秦人,就用袍泽乡情,对本地士卒,就多以宽仁慈厚。 他也开始研究律法,身为县尉,对秦律一知半解是行不通的。 所以此时此刻,在审讯这名似乎经历过不少事的贼首时,王翦不需要看文书,就能一字不差地将例行审问的程序走一遍。 确定其姓名、身份、籍贯、曾犯有何罪,判过什么刑罚或经赦免,这些问答,都要通过笔吏一一记录在案,再存入仓库中保存。这就是从商君变法一来,在律法上明文规定每次审讯都要进行的“封诊式”。 一套流程下来,这贼人的身份、经历也就问得差不多了。 “看来对岸祁县的长安君,终究不肯安分度日啊……” 王翦有些忧心忡忡,因为赵国去年忙于伐燕,秦国从去年起也忙于攻韩,两国的剑拔弩张消失了,边境出奇的平静,仿佛之前长达数月的对峙是假的。 只要给王翦时间,他有信心将邬县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同时吸引苦于盗贼的赵国百姓来投奔,让这个秦军的前沿阵地越来越稳固,为日后秦军进攻太原做准备。 但这种局势慢慢向他倾斜的平静,却因长安君的到来打破了。 从最初的先礼后兵,到如今疾风骤雨的剿贼行动,看得出来,长安君是铁了心要在祁县做一番大事,祁县的练兵和频繁的军事增援,让平静许久的秦赵边境,再度徒然紧张起来 如此想着,王翦觉得应该将这一情况,立刻报到河东郡去,便挥了挥手,让人将这贼首带下去。 “将军,将军,小人还有话要说!” 贼首深知秦国律法严苛,自己多半免不了一死,便在这时候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大喊。 “哦?你还有何未尽之言?”已经走到门边的王翦回首,目光不带丝毫怜悯。他能走到今天,是靠数十百颗人头铺路,与之比起来,这贼人和他同伙的性命,不值一提。 那贼首想到自己被一锅端掉的老巢,恨恨不已,当即稽首如捣蒜:“小人等虽为盗贼,却熟悉昭余祁东岸情形,愿为将军助力,为秦国效命!” “为秦国效命?就你!”旁边来自关中的秦卒都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们秦军战无不胜,什么时候需要一群贼寇帮忙了? 王翦的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良久,似乎在权衡其中利弊,最后才做出了决定:“依秦律,盗贼首犯死,其余同党降为刑徒,拖下去,斩了吧!” …… 数日后,已经回到祁县的长安君,看着那个用白灰腌过,装在木盒里的水贼头目首级,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王翦……” 明月皱着眉翻阅那封彬彬有礼的来信,喃喃自语道:“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第234章 唯邻是卜 “此王翦,到底是不是彼王翦呢?” 从得知邬县秦吏的姓名后,明月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人,还让人想方设法打探王翦的事迹。 他的属下们当然不清楚,长安君为什么会对一个秦国边县小尉如此上心,唯独明月知晓,若这个王翦就是历史上和白起、廉颇、李牧齐名那位的话,他可是不小心把封地安在了一头尚未长成的猛虎身边啊。 武安君白起虽然一生未尝败绩,败敌无数,杀人百万,可最终指挥秦军横扫六国的,还是王翦父子,算起来,除了韩国以外,其余赵、魏、楚、燕、齐,这五国的灭亡都跟王翦、王贲父子有关系,王氏算得上撑起了后白起时代秦军统帅的大旗。 尤其是赵国,几乎是王翦从头到尾打下来的,虽然那是三四十年后的事情,王翦现在应该还是个年轻的小军吏,与赵括年龄相仿。可卧榻之侧有这么一头雏虎,明月觉得,自己以后恐怕难以安寝了。 所以他才对王翦的过往极为上心,可惜根本打听不到什么,明月只能退而求其次,对邬县那边的情况倍加注意。 “邬县也在昭余祁之畔,不知贼情如何?” 他找来祁琨等当地士人询问,却被告知,原本邬县也有水贼,可随着王翦来做县尉以后,因为缉贼甚严,盗贼都跑到祁县这边来了。 为此明月感慨良多,对蔡泽说道:“我想起了在邯郸翻阅《左传》时看到的一件事,晋景公时,以士会为执政,为稳定国内局势,大力整顿内政,其中便有清除沿途盗贼,结果出现了‘晋国之盗逃奔于秦’,由此可见,当时晋国治盗有力,而秦国盗匪居多并且整治无力。” “现如今,情形却调转过来,反而是秦盗奔赵了……” 这种现象让明月苦笑不已,边境的水,比自己事先想象的要深啊。 “这就是立法严疏的关系了。”蔡泽对此也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邬县和祁县都是民生凋敝的状态,盗贼滋生是常态,可为何秦县少盗而赵县多盗,恐怕跟执法松紧有关。 “从前秦国也有不少盗贼,然商君之法行之十年后,山无盗贼,道路通畅,究其缘由,乃是秦国实行什伍连坐之法,要民众相互告发,盗贼无处藏身,而县尉、亭长也为了升迁捕盗甚严,故盗贼大都消亡,这也是臣提议主君杀尽那些俘虏贼人,威吓宵小的缘故……孔子亦言,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胜……” 明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为政宽猛的确能影响到盗贼的滋生,但终究是治标,不能治本,秦朝统一后够严了吧,但盗贼却愈演愈烈,最后和六国贵族一起颠覆了秦朝的社稷。 想要杜绝盗贼,还是要让百姓足衣足食,没有冻羸之苦,这样他们才愿意做安分守己的良民,不会铤而走险。 看来平息盗贼后,自己要尽快开展提高科技,发展生产力的步伐了……可这样做又有忌惮,因为长平血战只在四年之后,如果从上党之争算起,留给明月的时候,仅有两年! 更别说,现在边上又多了一个态度叵测的王翦,古人言,唯邻是卜,若明月事先知道百里之外就是王翦,那他多半是不会来祁县的。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到这里,明月再度让人拿出昨日王翦送来的信,信是连带水贼头目首级一起送达的,这难不成是王翦在向他示好? 怎么可能!那些言辞谦卑的话,在明月眼里,字字有毒。 “邬县祁县近在咫尺,鸡犬相闻,外臣王翦不才,愿与长安君结楚瓜梁灌之好,勿起卑梁之衅……” 这是一封文质彬彬的信,楚瓜梁灌说的是当年楚国与魏国两位亭长睦邻友好帮对方浇灌瓜豆的事迹,而卑梁之衅,说的则是春秋时楚国和吴国因钟离、卑梁两个采桑女打架引发的一场大规模军事冲突…… “看来这王翦不仅是个武夫,还有些学识。”明月皱起了眉,在信的末尾,王翦还希望长安君能回信一封,让双方达成共识,一起防范盗贼。 “相安无事总是好的。”蔡泽倒是没有多想,在内部豪长、百姓初附,谒戾山的盗贼还未收服的情况下,能不和秦国起冲突是最好的。 不过对方只是一个小县尉,这信若长安君觉得降了身份不愿写,可由他代笔。 “就算是蔡先生代笔,我也觉得这里面有诈啊。” 和蔡泽想象的不同,明月可不敢低看王翦,反而对他防范极深。后人常将战国四大名将“起颇翦牧”进行比较,他们各有所长:白起擅攻若动于九天之上,廉颇擅守若藏于九地之下,王翦攻坚灭国无敌,李牧车骑逆势决胜。而其中,四将中王翦最智,或者说,最老奸巨猾,作为日后秦国灭赵的主将,此人不仅能打硬仗,还会搞一些诡道伎俩…… 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曾数败秦军,杀秦将数人,王翦也拿他无可奈何,最后假意与李牧和好,靠了一套反间计,活活坑死了李牧。 “回信必须写。”明月下了决心。 若忌惮王翦到连回信都不敢,那气势上就先输了,他想了想道:“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 王言是王翦的族弟,如今在族兄手下做百夫,这一日二人相约在王翦家吃酒,在边县为吏就这点好处,在秦国内地贵到天价的酒,在这里却很容易弄到手。 对于这点为吏的特权,王翦没有拒绝,他待下不薄,可也不算严苛克己的人,他反而觉得,人必须要有一些弱点,亦或是在别人眼里以为的“弱点”。 王翦这族弟弱点比他还多,几杯黄汤下肚,便问起了一直疑惑的事来。 “兄长,那贼人头目说愿做向导为我军前驱,为何不答应下来?若能夺取城邑,甚至擒杀长安君,兄长不就又能加官进爵了么?” 谁料话音未落,王翦却哈哈大笑起来。 “吾弟啊吾弟,那可是一位公子封君的领地,私属上千,更有郡兵替他守门,岂是几个贼人带路就能打下来的?再说了……” 他举起酒盏,慢慢品味着与关中酒水大不相同的味道:”若我贸然寻衅,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王言一愣:“这是为何?” 自家兄弟,王翦也不必遮掩,直接问他道:“你可知叔父在何处,做何事?” 他所说的叔父,自然是同宗的王龁,王龁已经得到大王的信赖,成了频阳王氏爵位最高的人,但如今王龁何在,王言却不得而知。 王翦却已然猜到了,他与王龁关系不错,每个月必有通信,王龁告知他,等夏种夏收结束后,他或作为副将,奉王命,追随武安君白起伐韩。 虽然不知道秦军要进攻哪里,是平阳还是上党,是南阳还是新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秦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武安君出动,必是十万人以上的大战! 王龁能将这等机密之事告知王翦,是在暗示这个族侄:大军伐韩前后,切勿生事! 王翦领会了王龁的意思,这也是他将那贼首杀了,将头颅送回去的原因,在秦韩之战没有结束前,他必须保持与赵国的风平浪静,否则坏了大王、丞相的谋划,他就是罪人。 这些事关机密的事,他不会对王言吐露,只是笑着说道:“叔父举荐我为邬县尉时,说他看中我三点,一是多谋,二是稳重,三是能明白大局,此番我需要的,只有后两点……” 王言听得云里雾里,但王翦的命令他明白了,这段时间里,不管赵国祁县那边剿贼多热闹,兵卒调动多频繁,都不要理会,保持外松内紧的防备之势即可,若是有贼人越界过来,缉拿后也杀了送回去,杜绝赵军越境的借口。 安排完防务后,王言告辞而去,王翦也回到了他的官署里,他刚刚得知消息,长安君那边,将回信送来了…… 抚着装在木筒里的绢书,王翦不由露出了笑。 他最近对《孙子兵法》上的《用间》篇反复研读,颇有心得。 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随着王稽在临淄的惨败而归,长安君的名声已经传到了秦国,据说还被丞相范雎牢牢记在心里,托了叔父的福,王翦也略有耳闻。 他听说,赵国的太后很宠爱长安君。 他也听说,长安君同赵王这对兄弟,似乎不太和睦。 眼看长安君来到祁县后大刀阔斧的举动,王翦觉得,假以时日,这一定是个类似信陵君的人物,不可不尽早防范。 此事虽然跟他一个小小代县尉没什么关系,但王翦还是多操了一份心,做了一件看起来无意,实则暗藏杀机的事。 兵法里,机会是由人主动创造的,即便机会尚未成熟,也要事先做好准备,等时势一到,便能瞬间做出反应,达到“决积水于千仞之溪”的不可阻挡。 试想,若是日后长安君在邯郸的靠山不在了,而赵王开始敌视他的时候,恰巧有一封能证明长安君与秦国边邑暗中往来的信件被披露出来呢? 它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也可能是压死敌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多谋,现在暂时派不上用场,日后却大有用武之地……” 自言自语间,王翦怀着初次用计的兴奋心情,就着烛火,展开了信…… 然而只看了两眼,他就皱眉将其合上了,骂道:“尽是妄言!” ps:今天三更,下午和晚上还各有一章 第235章 是在下输了 王翦脸色阴晴不定地思索片刻后,再展开读了一遍,这回他竟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一封劝降书。 “秦为不道,凌暴河东,严刑峻法,刑徒遍野,以至于群盗四起,民不聊生。今我就封祁县,吏民用命,盗贼授首,若晏平仲之治阿,若西门豹之治邺。君乃识势之人,既以贼人首级表诚意,又于书信中自言苦秦久矣,不如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效士会之返晋,仍不失封爵之位,你我共图邑安民乐,岂不美哉?” 文辞倒是华美,但内容却一无是处,简直通篇胡扯,什么“于书信中自言苦秦久矣”,还把王翦那封去信也给污蔑了。 这种东西若是流传出去,第一个倒霉,被秦国廷尉严加审问的,恐怕是他王翦吧! 王翦不想再看,立刻将其放到烛火上,让它化作灰烬青烟,做这事的同时,还不忘回头看看。 “若是让外人看见,我还真像是在销毁证据。”他转念一想,以坊间传闻的长安君为人做派,以他来到祁县后的做事风格,当不至于剿灭一支水贼就忘乎所以,打算用这样一篇没有丝毫内容的书信让自己降服。 更大的可能,是长安君看穿了王翦的伎俩:既然你要给我挖坑,我也装作不知,往坑里撒一泡尿,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长安君啊长安君。”王翦抱怨道:“你好歹是一位堂堂公子,堪比天空之皓月,何苦与我一如腐草萤光的小小五百主如此认真?” 这是王翦最想不通的地方,若是大秦丞相范雎给长安君去信,长安君做此防范是说得通的,可他王翦是谁?一个籍籍无名的秦国小军吏!长安君应该对他毫无防备才对。 王翦有些想不通,他不知道的是,当听到“王翦”这个名号时,长安君已将他当做极为凶险的对手了,想着王翦的多年后的战功赫赫,想到他用间坑死李牧的机谋,聚精会神应付还嫌不够,岂会懈怠? 不管如何,王翦感觉,与长安君的第一次交锋,是自己输了。 “也罢。” 他弹了弹身上的灰,笑道:“虽说用兵之法,以正合以奇胜,但若奇兵不管用时,还是要靠两国正面交锋,这一点上,秦三倍胜于赵。我且在邬县稳住场面,待一年半载后,叔父随武安君尽夺韩平阳、上党地,那时候,邬县将从孤岛飞地,变为大军前哨!” 和不少这时代有见识的人一样,王翦也认定:秦赵必有一战!那一天或早或晚,终究会到来。 届时,便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立功封侯的机会! …… 祁县这边,在与王翦做了一场未碰面的交锋后,数日之内,西乡其余几股水贼,也被赵括带着郡兵、西乡青壮一起悉数剿灭了,按照蔡泽的建议,依然以杀灭为主,好让人绝了为盗的心思。 水贼既灭,祁县“两害”里还剩下的一害,就是山上的群盗了。 明月也不急,让赵括带着郡兵回县城休整,留蔡泽管理政务,他自己则带着一些门客亲卫和县卒,径自前往南乡巡视,肥平已经带着县兵南下入驻,所以乡邑附近的治安是有所保证的。 到了南乡以后,明月发现这里的情况,比西乡遭到贼害后的冷清凋敝要好,但比起北乡、东乡以及县城周边的繁荣热闹,就大为不如。 因为南乡靠近山林,所以地形比祁县其他三乡更加复杂,丘陵纵横,林木茂密,这里的土地,也最为贫瘠,而且沿途就有不少地方杂草丛生、灌木簇簇,显然是已经被荒废了。 除了不少土地撂荒,当地居民不知所踪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南乡,本地豪长的势力,几乎成了真空,稍大一点的宗族都搬走了。若论近因,当然是谒戾山群盗闹的,可按照邮无信多方查探的说法,追溯起来,却跟六年前秦军和太原赵军在这里打了一仗有关。 “当时秦、赵两军在此有过交战,这一仗下来,乡邑几乎被拆毁,稍大一点的豪长也灭的灭,逃的逃,当地百姓也逃走不少,大多遁入山林,投靠谒戾山的魏镰。” 因为秦赵两军控制的区域每天都在变化,不管做哪一方的百姓,事后都会受到对方的“因粮于敌”,百姓也是受够摊派,受够兵卒骚扰自己的妻女,索性放弃田地,搬到了山上去住,那些来自别处的流民无处可去,也聚于一处,上山做非法之事来让自己活下来。 明月听罢感慨良多:“老子有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这一切的缘由,都是战乱啊。” 没有战乱,百姓就不会放弃土地沦为流民,而流民为了生存,就只能落草为寇,战国时代的战争太密集了,每次开战,都会让土地上的人口减少,不是死难,就是离开,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战争告一段落后,重新接收了土地的赵国县吏和豪长们,却丝毫没有理会那些刚回到家的百姓生活艰难,依然将过去的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摊派到他们头上,连敌国占领此地期间的,也要补上! 在双重压迫下,农民们心中,名为忍耐的那根弦绷断了。 暴乱的最初阶段,或是一个农夫砍死了来逼债的豪长子弟,或是个里闾驱逐了前来收粮的县吏,于是南乡的秩序越来越不受县城控制,比起途有饿殍而不知发的县吏,百姓们更愿意投奔谒戾山的魏镰,他们开始为魏镰打掩护,助他将南乡豪长尽数消灭,从而使百姓的债务统统不需偿还。 这次西乡水贼的迅速剿灭,和全乡上下一致支持是分不开的,但眼下的情形,想要一举端掉山贼老巢,没有南乡百姓的配合就尤为困难,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你在南乡打探多时,有何见解?” 明月问邮无信,虽然此子平日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可办起事来,倒是效率极高。如今他已经对南乡了如指掌,熟悉几乎每一条道路,跟每个里闾都能打上招呼,也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不过邮无信毕竟年轻,能够完成任务,却没法给出相应对策,反倒是一旁保护长安君的肥平道:“臣倒是有个主意!” 明月视线转向肥平,却见他懒懒散散的眯眯眼睁开了,这是认真思考才有的模样,他手下四名黑衣各有所长,公仲寅稳重忠诚,董方嫉恶如仇武艺高超,邮无信胆大包天口无遮拦,而肥平,则足智多谋。 有一次明月开玩笑地指着他鼓起的肚子,问里面是什么,肥平一本正经地回答:“臣满腹皆是锦绣韬略。” 这不是自夸,这个年轻的胖黑衣的确有一肚子的鬼点子。 所以明月对他报以期待:“你有何谋略,且说来听听。” 肥平答:“来南乡驻守后,臣觉得若想对付山贼,光是捕杀剿灭是行不通的,贼藏于民中,民亦随时可能为贼,除非尽灭南乡,否则不会有一日消停。” “那你的意思是,主招抚了?”但之前让邮无信上山劝降魏镰,不是失败了么?难道肥平也想去试一次? 这时候前面的县卒停住了脚步,原来他们走到了一个里闾门边,一群孩子正在没精打采地玩着游戏,男孩虚弱地挥舞着木棍,女孩儿则盯着地上泥巴和灰土做的“菜肴”发呆。他们远远见到邮无信等人,立刻就围了过来,伸出双手乞讨,眼中满是渴望。 明月叹了口气,做主让邮无信从行囊里掏出几个麦饭蒸熟后舂捣压成的饼,招呼着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过来,将饼一人一个地给了他们,那些孩子似是一直吃不饱,面黄肌瘦,这个年纪本该机灵可爱的眼睛,只有在啃咬麦饼时才有几番神采。 肥平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区区麦饼能止数人之饥,可能否解千人之饥,才是长安君治理南乡的关键。 于是肥平便道:“公子,南乡本就贫瘠,可又偏偏遇上了六年前的战乱,前年的大旱也是很严重。这下民生更加艰难,前年耽误的农时一直影响到今年,去年向豪长家借的种子,到了今年要翻几倍偿还,这些百姓走投无路,只得不肯为民、宁愿为盗了。公子所见的这几个孩童,他们的家人也只是苟延残喘,或许再过几年,就会因为活不下去遁入山林,成为截断道路的盗贼。” “故以臣之见,此番治理南乡,应该先抚百姓,再剿山贼!夺其羽翼,山贼自然难成气候。” “说的不错!” 肥平此言刚落,明月就拊掌而赞,因为他提出的解决方案,与他心里的设想不谋而合。 “兵法抚、剿并用,非抚贼也,抚饥民之从贼者耳!” ps:提前码好提前发了,第三章在晚上 第236章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战国时期,诸侯在地方控制上最大的进步,便是“编户齐民”的实行。 所谓编户齐民,就是打散了西周春秋时国野制的区分,把个体小农按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的编制,编入国家的户籍,使所有的人都成了国家的“民”,即所称的“编户齐民”。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将中央的统治落实到地方,可以按照户籍收取赋税,征召成年男子服役、入伍。 然而在祁县南乡,这种编户齐民的状态已经崩坏,明月在县卒护卫下抵达乡邑后一查户籍档案,原本南乡有一千八百余户,可现在县邑能控制的户口,不过是乡邑附近的七八百户,其余都亡失了。 邮无信禀报道:“一千户人家,四五千人,就这样从历年记录的户籍上消失,这么多百姓当然不是全死绝了,而是为了躲避劳役、逃离苛税,或主动或被动脱离了户籍,跑到山林中求生。” 这样明月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孔子路过泰山脚下,见有一个妇人在墓前哭得很悲伤。孔子便让子路前去问那个妇人,原来,是因为那妇人公公、丈夫、儿子都被山上的猛虎咬死了。孔子心生怜悯,问那妇人,为何不离开这贫瘠危险的山林?妇人答:“此地无苛政。” 那妇人一家,应该也是为了逃避苛政而迁离原来的故乡,逃到山林水泽里,这也是“苛政猛于虎”的由来,类似的事情正在祁县发生。为了生活,那些逃走的百姓或开荒种地,或找些野菜之类果腹,可这些只是杯水车薪,于是他们只能去抢、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最老实的农民也会变成凶恶的盗贼。 据邮无信说,谒戾山上的贼人,至少上千,算上他们的家眷妇孺,两三千都可能有,这些人分别住在几个山头的巢穴里,统一听从魏镰号令,那些人,多半是六年前的战乱和三年前的大旱逼上山的。 在谒戾山周边,尚有两三千没有成为盗贼的百姓,可他们依然会协助贼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壮大贼人的队伍。 所以明月决意在南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处于中间地带的两三千百姓争取过来! 这样不仅能不费气力地扫清谒戾山外围,还能让那些熟悉贼人巢穴位置的百姓转投官府,作为向导前驱。 “这就像是吃橘子一样,那些逃亡的百姓就是包在外面的果皮,而山贼则是藏在里面的橘瓣,只有先将果皮剥开,才能吃到内里的橘瓣……” 打完这个比方,明月发现祁琨等土生土长的祁县人都一脸茫然,便问道:“汝等没见过橘子?” 众人皆摇头,那是南方的果类,淮河以北就很少有,他们这些太原郡人何曾见过。楚国人倒是经常吃得到,屈原还为此写了一篇《橘颂》,因为橘树“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特性,夸它“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明月略感尴尬,只得笑道:“等日后有机会,二三子随我去楚越之地,就能见到了。” 别人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有年少的祁琨当了真,满是期待。 放开橘子的话题不谈,明月与随行的门客继续讨论如何同盗贼争取那些百姓,门客们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建议。 祁琨觉得,应该直接派遣县兵去搜山,将那些逃民统统抓回来,重新编入户籍,除草垦田,备来年耕。 “这么做,只会加剧百姓的误会,舆情恐慌之下,反而会将他们往贼人那边赶。” 肥平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建议道:“眼下正值酷暑,山中百姓饱受饥荒之苦,不如先在南乡设置赈济粥棚,招徕逃民来此,再通过他们回去口口相传,将公子的仁德,将公子决意重新授田,减免赋税的政策宣扬出去,好让八方百姓来投。” 两相对比,还是肥平的法子更妥当些,若是效果不好,再实行第一种强行搜捕不迟,但不论如何做,有一个问题是他们绕不开的。 那就是粮食! 长安君决意练兵剿贼时,先从各家豪长处要了两三千石粮食,又自掏腰包从晋阳那边购入两千石,可月余时间过去了,丁壮、县卒,加上赵括带来的那些郡兵,两千多人人吃马嚼,粮食有出无进,早已坐吃山空。 蔡泽在水贼平定后立刻向长安君告急,说县仓里的粮食满打满算,只够这些兵卒吃一个月了…… 祁琨是本地人,当然知道这边何时才有产粮,他掐指一算,如今是五月下旬,距离六月半收麦、菽还有不到一个月,县仓里的粮食养活兵卒勉强够,但若想招徕逃民,帮他们撑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却有些困难。 “不知诸豪长那边可否……”肥平的小眼睛瞥向了祁琨。 祁琨虽年少,却也知道这阴险的胖子打的什么主意,想到祖父对自己“不要忘了维护家族”的嘱咐,立刻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叫苦道:“长安君,我家前后已贡献了两千余石粮食,这青黄不接的时节,豪长家也没有余粮了!” 明月知道祁琨说的是实话,本县最富有的祁氏,粮仓也只剩下点应急的口粮、种子了,再逼,祁翁估计就要跳脚,他可不是来打土豪分田地的革命者,对豪长的压榨,也得把握好分寸,以后几年,还指望他们合作呢。 他当即笑道:“放心罢,粮食,很快就到了!” …… 长安君说的“很快”的确极快,才过了三天,被留在南乡的祁琨就惊讶地看到,公仲寅带领一批县卒、丁壮,押送着上百车粮食,开进了乡邑大门…… “这……这些都是粮食?”祁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县卒将一袋袋粮食搬进仓禀中,原本就不大的仓库顿时被积压得满满当当,祁琨让一人停下,他拔出刀削割开一看,的确是黄灿灿的陈年粟米。 粗略一算,一百辆车,大概运来了两千余石粮食。 “这些粮食是从何处来的?”祁琨有些心惊胆战,这不会是长安君抄了各豪长的家搜刮出来的吧? 公仲寅瞪了大惊小怪的祁琨一眼:“此乃公子出钱帛,让我去晋阳购来的。” 晋阳在祁县北面百余里,乃是太原郡首府,也是太行以西最大的城市,和凋敝的祁县不同,晋阳附近这几年持续丰收,所以市面上仍有不少粮食。 于是祁琨便只能为长安君的大手笔而震惊,虽说他是赵国数一数二的富庶君子,可两个月内,前后购入近五千石粮食,也得花费不少,虽说身为公子封君,自有官府颁发的符节,以此为凭证,可以免除沿途关隘税收,市税也能减半,可加上运输费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邮兄。”祁琨不敢再问不苟言笑的公仲寅,便用肘碰了碰在一旁清点粮食的邮无信。 “长安君究竟有多富庶?” 邮无信笑了笑:“公子号称千金之家。” “当真有千金么……”祁琨家虽然是祁县最大的大户,可跟长安君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还把比喻性的“千金”,当成真有千鈞黄金了。 “那么多金子,是从何处而来?长安君有个金矿么?”祁琨有些失神,喃喃自语,这已经超出了他这个豪长子弟的想象。 邮无信是个喜欢戏弄人的家伙,见祁琨如此天真,顿时来了兴致,便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道:“我家公子在临淄时,招揽了两个方术士为门客,据说这二人……” “会点铁石而成黄金之术!” …… “啊嘁!” 远在邯郸长安君府邸,满是奇异味道和淡淡薄烟的丹房内,方术士徐平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不知又是谁在咒夫子哩。”他的徒弟卢生正巧搬着一些炼丹的器皿经过,见徐平满手鼻涕十分狼狈,便在旁边笑他,这对师徒是最没大没小的。 “这大半年来为长安君做了那么多逆天地的方术,制出了那些本不该存于世的器物……就算是苍天诅我,也不足为奇。” 徐平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将鼻涕往衣裳上随手擦了擦,又恢复了仙风道骨,而后停止跟徒弟贫嘴,盯着眼前案几上的东西,双目放光。 这是长安君答应他们的东西,一份来自昭余祁畔溶洞的特产,一块天然的硝石…… 第237章 竭泽而渔 长安君招徕逃民的政策,最初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成效。 那上千户脱离了南乡户籍,在谒戾山周边林子里依靠打猎、捕鱼、吃野果的百姓虽然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生活,但却能勉强靠着新开的一点土地维生,当长安君派人来找到他们的聚居点,邀请他们回到南乡时,众人是拒不相信的。 “重新授田?提供种子和衣食?”衣衫褴褛的逃民听到来自县中的小吏如此说,都觉得十分好笑。 “世上岂有如此好的事,怕不是诓骗吾等出山,要将吾等缉捕为奴吧!”年纪稍长些的人极为警惕。 “只见说过催税的县官,未闻给吾等好处的县官,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当邮无信将这些来自逃民的反馈告知长安君后,长安君和蔡泽面面相觑。 明月当场就有些生气:“看来祁县如此难治,都是前几任县官留下的烂摊子啊,苛政如虎,将百姓都赶跑了。” 好在旁边的秦、韩郡县也好不到哪去,都是重税重役,否则这些百姓早就往河东、上党流窜了。 蔡泽却摇头道:“这也怪不得县官,毕竟每年上计,看的不是当地百姓安乐,而是看上缴的赋税多寡……” 所谓上计,就是诸侯各县的令、吏向朝廷申报一岁治状的制度,在赵国,各县每年九月必须定期地向中央报告本地的租税收入、户口统计、治安情况等,朝廷据此评定地方行政长官的政绩。 蔡泽道:“臣听说过一件事,当年,晏子治理东阿一年,不接受当地豪长的私人请托,不接受财物送礼;山林水泽向百姓开放,使得贫民受利,无冻馁之苦,可到了年终上计时,齐景公一看东阿的赋税少了,当地的豪长也对晏子十分不满,便不分青红皂白,对晏子大加责备,认为晏子把东阿治理得混乱不堪,勒令他一年内必须改善,否则就要撤职。” “又一年,齐景公再看东阿的上计,发现赋税增加了,豪长们也对晏子赞不绝口,便对晏子连连称善。然而此番,晏子却向齐景公请罪,说他这次治阿,一反前态,不但听从豪长们的私人请托,接受财物送礼,让各家子弟充斥县吏,山林水泽,禁止百姓使用,而交给豪长之家开矿伐木牟利。此外,还加倍征收赋税,又用花言巧语和钱财讨好朝中近臣,如今,东阿挨饿的百姓已超过半数,国君却不忧反喜,晏子道,臣愚不能治东阿,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 晏子依靠这件事来告诫齐景公,不能只看上计,听近臣之言来评判治邑优劣。 讲完这件事后,蔡泽叹道:“以晏平仲之贤,若是上计不佳,也要受到国君申饬,何况一般的县吏。他们本就是外来的,每到一处上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讨好当地豪长,征辟其子弟,为各家大开方便之门,此外,便是让豪长协助收取普通百姓的赋税,将在豪长头上减免的部分,分摊到全县百姓头上,如此一来,税岂有不重之理?每逢上计,上交粮食多于往年的,常被视为能吏,得到提拔,少于往年的,则被视为庸吏,遭到责备……” 蔡泽说,诸侯地方上的郡县长吏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上等是西门豹那种,他们有足够的见识和胆量,能打破传统的藩篱,带着百姓开渠致富,在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交上一份令君王满意的上计,地方越治越好。 中等的,则是一般的官吏,能在政绩和百姓死活间做出一定平衡,百姓能勉强度日,上交国家的粮食也不会亏欠。 下等的,就是祁县前几任县官那样,为了往上爬,竞相实行苛政剥削百姓,贿赂上官,至于百姓的安乐,百姓的赞誉,能传到国君的耳朵里么?能被算作政绩么?只要上计政策不变,下面就不会放松。 这样,他们无视祁县遭兵灾旱灾,屡屡加税,最后导致百姓逃走,户口大降,边境秩序荡然无存。 官僚取代卿大夫,虽然总体而言提高了税收效率,可对单个地方的人而言,却不一定是好事。百姓只能祈求自己能遇上一位有良心的好官了,然而并不是每个县吏都有晏子的仁德,也不是每个县吏都有西门豹那种带百姓创造财富的眼光。 蔡泽的话发人深醒,明月沉吟良久后道:“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 在饱受兵灾和旱灾的南乡这么玩,最后的结果就是鱼儿越来越少,最后轮到明月接受这池塘时,已无鱼可获了。 不过最后,他却笑了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县吏必在政绩和百姓死活间做出选择,好在我不必如此。” 县吏只需要向上负责,就算将地方治理得天怒人怨,过几年就调走了。 封君却不一样,还需要对下负责,不能逼民太甚,毕竟谁都希望能将领地世代传递下去,遇到危机,领地能成为最后的庇护所。 蔡泽也建议道:“然也,公子若想在祁县稳固,还需效仿当年尹铎之治晋阳……” 两百多年前,赵简子派尹铎治晋阳时,尹铎问:“主君派臣去晋阳,是让臣如剥茧抽丝般搜刮百姓财富?还是希望臣把晋阳营建成赵氏的保障之地?”有心让家族在六卿里脱颖而出的赵简子当然选择了让晋阳作为保障,于是尹铎到了当地,减免赋税,赢得百姓拥戴,赵简子也嘱咐自己的儿子赵无恤说,一旦赵氏有难,不要害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把那里作为家族最后的壁垒! 果然,后来知氏邀约韩、魏围攻赵无恤,赵无恤正是靠着晋阳百姓的倾力支持,撑过了那最艰难的三年。 在蔡泽眼中,所谓民心,是为了增强主君权势而借助的一种力量。尹铎收揽民心,根本目的是要在赵氏有危难的时候,晋阳百姓能够挺身而出,为赵氏卖命。 冯谖在薛城为孟尝君市义,也是基于这种心思。 “太后赐公子重器珍宝,狗马实外厩,美女充下陈,而地位也到了再立功也赏无可赏的程度。依臣之见,公子所缺的,不是珍宝,也不是一分让邯郸满意的上计,而是领地百姓的拥戴!” 明月听了蔡泽的建议,颔首同意,这些年来祁县竭泽而渔的苛政,不可再继续下去了,他需要重新获取南乡百姓,乃至于全县百姓的信任。 “传令下去,从现在起,祁县北乡、东乡、西乡百姓,一年内赋税减半;南乡逃民若愿返回原籍,每户授田百亩,官府提供种子,出借耕牛,一年内赋税全免,三年内赋税减半!” “从明日起,让县乡小吏再带着粮食进山,宣传祁县新政,我也会亲自去近处的逃民据点,邀请百姓出山!” ps:第二章在12点前 第238章 徕民 在地图上标为“谒戾山”,被当地人称之为“羊头山”的山贼在魏镰带领下,这些年很是成了气候。 祁县在过去二十年间,两度遭了兵灾,尤其是六年前,秦赵双方还在祁县南乡附近打了一场小仗——虽说是小仗,但双方人数也有几千,对当地造成的伤害是可想而知的,从那时候起,南乡百姓便将羊头山当做他们的庇护所,这之后仿佛形成了习惯,每逢旱涝灾害、县吏催税,就扶老携幼往山里跑去,成了山贼的党羽。 在官府和山贼中间,他们宁选山贼,至少魏镰为人还算公道,没有欺压他们,抢了豪长之家的粮仓,还会分众人一些种子,让他们足以在山间开几亩地,勉强为生。 可当祁县成了长安君的封地后,这种南乡之民投贼的趋势,却被遏制住了。 先是从县里传来消息,说一大批郡兵入驻祁县,西乡的水贼被剿灭,贼人统统被杀,头颅在昭余祁畔堆成了京观。 其后,长安君的目标转向了南乡,派人重修了乡邑和沿途亭舍,并沿着亭舍设置了几处赈济的粥棚,号召山中的逃民可以去就食。 山民吃够了历任县官的苦,心存疑虑无人响应,按照赵国的律法,抓捕到逃人后,都会处以刑罚,或做苦役刑徒,或剃了头发做城旦舂。 谁料隔了几天,长安君再次派人进山来了,还背着一袋又一袋的粮食,看着这些黄灿灿的陈年粟米,有一些人心动了,吃着白来的粮食,也能听进那些本地士人的话。 “长安君和之前的县官绝不相同。” 羊易本是南乡穷士,六年前南乡战乱时,也曾跟着同乡躲到山里,一呆就是两年,之后才因受不了山里穷困艰苦的生活,重新去了外面,他在长安君发招贤令时便第一时间去投奔,做了县寺小吏,当长安君将治理南乡作为接下来的重中之重时,羊易便派上了用场,他因为熟悉山中情况,便作为长安君的说客,前来宣扬公子的”新政“。 他游说山民的重点,就是强调长安君和之前的县官是不一样的。 “长安君乃是赵王的亲弟,地位尊贵,却有一颗仁慈之心,他来到祁县后,先是严惩贪官污吏,接着勒令祁氏、温氏等豪长出粮出力,把肆虐西乡残害百姓的贼人剿灭,还承诺让全县百姓赋税减半,至于逃到山里的人,也不会追究责任,反而会授田、赠种子,还可出借耕牛,一年内赋税全免,三年内赋税减半!” “此言当真?”这番话,在不少山民心里起了波澜。 这些逃民里有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可更多的是本分良民,一辈子都没出过本乡。农人恋土,要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是绝不会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成为逃民的。在这山林里,缺衣少食,还要面临野兽袭击、官府缉拿,他们夜里睡觉都带着畏缩和怯懦。 若是能好好在家里耕田种地,谁会没事往山里跑啊! 于是,开始有零星的山民带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跟着羊易去乡中,看看到底是不是如他所说。 三天之后,那些跟去的人回来了,他们态度大变,个个眉飞色舞,将在南乡的见闻跟家里吹嘘了一番。 “路上行人变多了,沿途亭驿也重新开张,吾等路过时,还进去讨了口水喝,那亭父不停说着长安君的好。” “南乡的墙垣修缮一新,早非先前的残破。” “乡中集市很是热闹,且没有乡吏跋扈横行,索要市租,多少年了,吾等都没再去赶过集。”说这话的乡民擦了擦泪。 “还有乡里的粮仓,外面守着不少兵卒,里面则堆得满满当当,说是足够全乡人吃一年!”这人则说得手舞足蹈,仿佛那些粮食是他家的一样。 “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县里运来!一大车一大车!” 更加劲爆的是,长安君还在南乡乡寺亲自接见了这些回归的乡民,给他们每人都赠送了些补偿,说他们是百姓表率,承诺等重新建立里闾什伍后,让他们做什长、伍长、里父老,家人也能永远减免劳役。 这些人先是战战兢兢,出来以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稍后回想起来,却乐开了花。 据他们说,长安君还不顾危险,亲自进到山林边上的一个逃民聚集点招徕百姓,那个聚居点的几十号人,全都跟着公子回去了…… “长安君真是圣贤公子……”那些乡民眼里,长安君是从里到外金光闪闪的,他们找不到适合的话来形容,便说道:“就像……就像大禹一样!” 大禹,是在不少地方广为流传的古代圣贤、仁王。 战国之世,战乱频繁,底层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里,他们心里,一直有一个淳朴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个“圣贤仁王”。 所以百姓才会对上古的尧舜禹汤津津乐道,在讲述他们传说时,自动忽略了那些阴暗的、残暴的、真实的事件,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仁德爱民上。 他们传颂尧的为人简朴,传颂舜的至孝,传颂大禹的三过家门而不入,传颂商汤的网开一面。 他们渴望能再出一位这样的贤王,依靠他来拯救众生。 若是将这个愿望再缩小些的话,他们则希望至少能出一个贤人,一个好官。 而长安君,正好介于这两者之间。 他是太后的儿子,君王的弟弟,他也是祁县的主君,以一种贤人治国的姿态,向逃民们表达着善意。 有了第一批人的例子,后面的人也趋之如骛,在羊易等人不辞辛劳的深入山林宣扬下,关于长安君新政几乎传遍了整个羊头山,带着“试试看”的心理走出深山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六月初时,已经达到了四五百户,占了所有逃民的一半。 他们在乡里登记了原来的户籍,随后就领取了口粮,回到了已经被战火夷为平地的里闾旁。在撂荒后荆棘丛生的土地上,重新得到了授田,还有临时搭起来的窝棚——长安君只为他们提供了基本的生存条件,要让家乡恢复原状,还得靠这些人自己的努力。 但这已经够了,对于农夫农妇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片能安安静静地男耕女织的土地,只要土地还在,就有希望…… …… 随着逃民陆续从山里回到南乡,长安君的门客对这可喜的情形相互庆贺,可在羊头山的山贼巢穴里,气氛却一片黯淡…… “山南山北的几处逃民已陆续回到南乡,做了官府的恭顺良民,那可都是吾等出山劫掠的必经之路,没了山民协助,往后再出山可不容易了。”魏镰手下的得力干将赤面贼十分抓狂。 更加让他们不安的是,就连贼巢附近的山贼,也有不少不辞而别,悄悄下了山,那些人,可是知晓上山道路的! “难道吾等就什么都不做。”赤面贼坐不住了,叫嚣着要给长安君一点颜色瞧瞧。 “能做什么?” 坐在虎皮上的魏镰一改那天接见邮无信时的自信骄傲,这些天里终日抱着一壶酒,显得有些颓唐。 若是长安君在灭尽西乡水贼,便立刻发兵上山来攻,他有的是办法应付,准保让那些官兵有来无回。可长安君却没有急躁,而是用了一手软刀子杀人,先把山林外围的逃民骗了出去。 不知不觉间,形势已经被逆转。 “吾等不动还好,若是妄动,反而会更糟。”魏镰这么多年来能在秦、韩、魏、赵之间求生,还拉起一票人小有势力,自然有他的生存之道,那就是足够敏锐,知道哪些势力是自己不能与之为敌的。 六年前秦军来到南乡,他就不敢造次,而后赵军在羊头山东面的阏与游弋,他也乖巧地缩在山上,绝不招惹。 可这一次,他却看错了长安君,低估了他的能力和决心。 他虽然年轻,却很有耐心,他虽然有权势,却极其收敛,没有得意忘形地攻上山来,而是用了最费钱也最有效的法子:“兵法抚、剿并用,非抚贼也,抚饥民之从贼者耳!” 如今的山贼没了山民的协助,就像是一只被剥了壳的穿山甲,随时可能会遭受致命一击,最好的打算,就是走为上! “我决意带着二三子,离开羊头山!”魏镰对赤面贼吐露了决定。 ps: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推荐票,明天更新在下午 第239章 不甘 “我还是不甘心!” 从洞窟走出来后,贼人头目们缄默良久,赤面贼狠狠一圈搭在一棵树上,震得树木摇晃,枝叶哗啦作响。 方才在洞窟内,魏镰将计划告知了他们:“吾等也不必走远,只要往西南边走,渡过沁水,再走上一百里,就是霍太山,那里是韩国的地盘,长安君再厉害,也管不到那去罢?” 韩国官吏的贪婪苛政,丝毫不逊色于祁县的历任县官,在魏镰看来,等他们到了霍太山,有的是重整旗鼓的机会! “只要人活着,便有再起势的一天。” 虽然魏镰如此告诫众人,可赤面贼还是不甘心。 他本也是邬县良家子,家有父母妻儿,还有百亩好田,虽然县官苛政,但日子过的还算凑合。 可十多年前,秦军攻取了这一带,兵祸殃及之下,他被赵军抓去做苦役,等回家时发现,家中已是一片狼藉,乱兵席卷了他的家园,整个里闾都空无一人,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母亲和儿子,才得知,父、妻都死在战乱里,究竟是秦兵所杀还是赵兵所杀却不得而知。 家园已毁,赤面贼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忍了下来,重新整理田地,播撒粟种,想要重新安定下来,将儿子拉扯大。谁料又遭了水灾,还连带着疫病,母亲得病死了,儿子也奄奄一息,为了给母亲操办丧事,为了养活儿子,他无奈将田抵押给了当地豪长,得到了一些少得可怜的粮食救急。 可到了次年,乡上又派人来催粮,豪长也逼他还债,最后竟把他和儿子抓回去做隶臣。在做隶臣田奴期间,他受尽了鞭打和虐待,在儿子再度染病死去后,被压抑已久的愤怒爆发了,他杀了豪长的族兵,还杀了那个宗族不少人,一路被缉拿逃窜,眼看要被抓获,这时候同样是残兵逃奴出身的魏镰救了他,给他衣食,并邀他入伙。 失去了的一切的良民心中满是狂怒,索性跟着魏镰,从此开始了在这一带呼啸山林,叱咤风云的日子。因为他身手矫捷,在抢掠豪长时往往冲在最前面,在一次战斗里,还救过魏镰一命,所以很快被魏镰看重,提拔为百夫,也是仅次于魏镰的贼首。 这羊头山虽然偏僻,可也是他们一群逃奴、残兵花了好几年时间经营起来的巢穴,这座山的每片林子他都去查探过,也有不少兄弟死在野兽之口,草草埋在山间。刚来时或许还不适应,可时间久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舍仿佛都有了情感。更何况若是离开,他们手下这千余号人,最后能跟着去的,恐怕还不到一半吧? 难道就要让多年心血,都毁于一旦么? 赤面贼不甘心,他恨官府,恨县吏,恨一切权贵,过去几年,他们战无不胜,可这次,从始至终,他们和那长安君还没有过一次正面交锋,校尉便自称败下阵来了,这场仗,输得真是憋屈! “走可以,校尉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去哪,我便去哪。”赤面贼回过头,面露凶光。 “但在走之前,乃公还要再做一票,为二三子挣一点路上的口粮!” “也为我自己争一口气!” …… 三日后,在魏镰正忙着安排群盗撤离事项时,在谒戾山西面的一座濒临道路的树林中,有上百人潜伏在草木里,这正是被赤面贼谎称去南面探路而带下来的山贼。 这伙人儿年纪参差不齐,最大的有五六十岁,头发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五六,满脸青涩,神情紧张。他们大多衣衫褴褛,以棍棒竹矛为主要武器,也有十几个拿着弓矢的,众人里,也就赤面贼装备最好,背着一柄铁剑,他旁边的年轻小伙还握着一个弩机,这是从乡兵县卒处缴获的好东西。 此时正是黄昏,一众贼人都小心翼翼地趴着,唯有赤面贼在靠前的位置上,目光冷冷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座亭驿。 这是从乡邑前往谒戾山的必经之路,也是长安君招徕山民最主要的地点,这里原本已经废弃,一个月前重新被修缮,增加了两层外墙、一个哨塔,还有一个能装下几百石粮食的大粮仓…… 过去半个多月里,山民往往下来到这里,吃一点粥棚赈济的食物,而后登基户籍,再领取口粮,跟着县兵前往新家,编入新的什伍——长安君将这些逃民骗回来后,立刻就将他们按什伍编制,并颁布了连坐的制度,一人敢逃,则其余四户人家一起取消种种优惠,所以逃民们相互之间看得很紧,也杜绝了有人领取粮食再度跑路的情况出现。 虽然管理很严格,不过比起山上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生活,下山的百姓对回归乡土都比较满意。 在赤面贼看来,这只不过是杀羊前给羊吃点草料,以他自己刻骨铭心的经历来看,这世上的公子、权贵、豪长、令吏,统统都没好东西,他们是嘴上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却是披着人皮,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野兽就是野兽,哪怕嘴上说得再好听,可也改不了吃人的本质。 从那些家伙嘴里抢食,赤面贼一点愧疚都没有。 他对于己方不做反抗就要退缩的举动十分不满,但出于对魏镰的敬重,这份怒气又不能发在他身上,只能以这种方式找回一点场子…… “那座亭舍里的粮食,我要定了!” 赤面贼号召了手下,说自己要干最后一票。他们将在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一拥而上,夺取这座亭舍,搬走粮食,再将剩下的一把火烧了,如此一来,即便要走,也有种“得胜而去“的感觉。 夏天的傍晚总是闷热的,趴了个把时辰后,众人已是汗津津的狼狈不堪,还有人被毒蛇咬了,眼看满脸乌青没救了,赤面贼只能阴着脸让人给了他一个痛快。 还未动手就出了这么多不顺的事,赤面贼感觉自己有点没来由的心慌,树林里蝉鸣不绝于耳,让人听得心烦。 这些年来抢了这么多次,他还从未如此紧张过。 “将为兵胆”,曾经做过武卒的魏镰曾对赤面贼说过这么一番话,他为了不让手下也心慌,只好强自按捺着情绪,一直等到夜色已至,太阳落下了,月亮却尚未升起,道路上空空落落,没有一个行人。 “动手!”被蝉鸣烦得焦躁不安的赤面贼一声令下,上百贼人齐齐动身,乘着夜色,朝灯火通明的亭舍摸去。 众人穿行在道路旁荒芜的田野间,脚下满是杂草灌木,有人磕绊迟疑,还有人跌倒,好在没有人半途而退。 终于,贼人们一脚高、一脚低地摸到了亭舍外,已经可以看到屋舍上飘扬的旗帜,看到亭院中的桑榆。 他们已经打探清楚了,里面不过几个亭卒,十来个县卒看守,很容易就能打破,而从乡邑过来的增援,却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到。 围墙不算高大,哨楼上有几个人影,但却并不警惕,似乎是在说笑,亭中也尚未熄灯,气氛十分轻松。 这时正是吃饭的时间,贼人们闻着亭内飘出的食物香气,都不由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 此时此刻,也是人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先让手脚伶俐的年轻人翻过墙去,解决守卫,打开亭门。剩下的人跟我鼓噪而入,棍棒长矛在前,弓矢在后。若遇到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赤面贼下达了最后一项命令,等做完了这一单,就不用担心路上挨饿,到了韩国抢几家豪长,东拼西凑,就能熬过这个冬天。 他身后的几名弓手都是经验老道的猎户,参与过许多次劫掠,不用赤面贼吩咐,就自动找好了最佳位置,瞄着望楼上的人影,缓缓张开弓弦,一时间,尽是低沉的“嗡嗡”的拉弦之声。 望楼上的兵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偏头向往下看,却被一支箭射穿了脖子! “有贼!”哨楼上传来大呼。 “动手!” 在望楼上的人跌落下来的同一刻,赤面贼也大喊一声,他安排的十来个人已经手脚并用,翻墙而入! 一切都很顺利,随着几声惨叫,亭舍的门很快就被打开,赤面贼取下了剑,冲在最前面,一下就砍翻了一个避之不及的亭卒。 他哈哈大笑,仿佛又找回了多年来呼啸山林的痛快,高举染血的长剑,号召道: “二三子,杀进去,随我吃粮!” “吃粮!”贼人们也红了眼,跟着他,一拥而入! 可进去以后,却发现亭舍内的情形,和众贼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亭卒没有慌成一团,而是有条不紊地退往存放粮食的后院,一众贼人正要追进去,密密麻麻的箭矢便越过墙垣攒射而出,将靠前的数人钉翻在地上! “不好,有埋伏!”赤面贼大惊,可来不及了,当后院的两道门再度开启时,从里面涌出了一群身披坚甲,手持橹盾的县卒! 与此同时,方才被贼人弓矢射死哨兵的望楼上,也有人重新爬了上去,用力敲起上面的鼓! “咚咚咚!”鼓点在夏夜里不断击响,在这空旷的夜晚,传出去很远很远。 等赤面贼浑身是血地从亭舍内埋伏中杀出,来到外面后,他看到的,是南、西、北,三条朝这边汇聚的火龙! 赤面贼扫了一眼身边,已有十余人折在亭舍内,而且还在不停减员。 “往东!”他嘶声力竭地大喊,那是他们的来路,而且不可能有埋伏。 但还不等贼人在三面的喊杀声下逃出半里地,一支数十人的骑兵,便从黑暗中闯了出来…… ps:有事晚了点,第二章在12点前 第240章 彼之英雄 群盗进攻亭舍被郡兵、县卒包围剿灭的消息传来时,明月已经从南乡回到了县里。 他先是大喜:“杀伤抓获了多少山贼?” “杀三十余,擒获五六十,只逃了几人。” 这下,明月就有些失望了:“竟如此之少?” 原来,在那处亭驿屯粮招徕逃民是肥平的主意,就近屯粮方便逃民来投奔,也会成为一个在山贼眼皮底下的诱饵,若是贼人按捺不住下山来铤而走险,就会中了埋伏。 他们将县卒百人一队,分别驻扎在附近几座里闾,一边可以看住初附的逃民,也可以死死盯着那座亭驿,一旦有警,便可以立即增援。此外赵括也将郡兵里的数十骑兵派到南乡,随时准备驰援。 加上藏在亭驿粮仓里的数十甲兵,前后动用数百人,最后的结果却是只消灭了百余人,比起魏镰手下号称上千的贼人,这点数字简直不值一提。 “难道是被魏镰看穿我的计划,故意让人下山试探?”如此想着,明月立刻下令,让肥平等人对擒获的贼人审问,务必问出山上的虚实,还有贼首魏镰这么多天来毫无动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那受伤被擒的赤面贼嘴硬,死撑不说,他手下的群盗容易对付多了,稍微用了点刑,就将山上的情况、他们为何来劫掠亭舍,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至此,明月才知晓了魏镰的打算。 “他居然要跑?” 出身祁县各家豪长的县吏得知,竟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觉得总算能让这魏镰离开祁县了,比起上山剿贼,他们还更希望魏镰主动流窜。 “流寇比山贼更难对付。”明月却不这么想,按照他和蔡泽设想的剧本,魏镰要走可以,但不能是他主动避走,而应该被县卒打跑,大败而逃,今后五年、十年,一想到祁县,就心有余悸,后怕得不敢靠近…… “如今贼人精锐折损上百,贼首魏镰欲弃山而逃,山贼定然意见不一,一片慌乱,这正是一举荡平山贼的良机!” 若是能阻截到要离山的贼人,便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明月一声令下,赵括便带着上个月灭尽水贼后休整完毕的郡兵,准备开赴南乡,配合公仲寅所帅各家族丁,肥平所帅县卒,将要围山进剿。 两三千人出动,阵仗自然不小,武库里的兵器要分发给丁壮,还需要备齐几天所需粮食,就在祁县这边一片忙碌之际,在长安君的授意下,一场宣传战,已在南乡率先打响了…… …… 被人从牢狱中提出来时,赤面贼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屠夫手中的菜狗,要被扔到砧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 那天夜里,他率众夜袭亭驿仓禀,却不慎中了埋伏,县卒应是准备已久了,那些太原郡来的骑兵也早已守株待兔多时,贼人东西南北都被断了去路,被围在中间,县卒持着戈矛将他们从路上逼回亭舍边,那些高大的骑兵从面前冲过,将他们分割开来。 贼人本就没什么秩序,突遭厄运,顿时没了斗志,除了赤面贼还带着几个亲信负隅顽抗,其他人都很快扔了武器投降。 “擒赤面贼者,赏万钱!” 他自己也没撑多久,在这份赏金宣布后,很快就被人一木棍从背后袭击,赤面贼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从马蹄下救回来的另一个山贼,满脸惊恐而愧疚地看着自己…… 等他再度恢复意识时,已身处南乡牢狱,被吊在两根柱子中间,面前的狱官正商量着要如何对他动刑。 不管那些刑罚如何令人痛苦,赤面贼都死咬牙关,一个字不肯说。 但他那些一齐被俘的亲信手下却没这么硬气,在一个眯眯眼的胖子官吏亲自审讯下,他们最长也只撑了一刻钟,便忙不迭地将山上的虚实统统招供了…… 当双手滴血未沾的肥平站到他面前时,赤面贼肿着一只眼,将带血丝的唾沫吐到了肥平的脚下。 “不管汝用何手段,乃公半个字都不会吐露!” “真乃壮士。”肥平依然是笑眯眯的,拊掌而赞:“贼人皆已招供,看来不需多言。” 赤面贼瞪大了眼,看着这个一口邯郸口音的奸诈官吏:“那便杀了我!” “不急。”肥平笑道:“我家公子,还需借你一样东西用用。” 他似是戏谑一般,拍了拍赤面贼的脖颈:“别怕,不是你的头颅,只是你的名声。” 就这样,赤面贼就被县卒架了出来,装上了一辆囚车,和一众被俘的贼人一起,拉到了乡邑中心的集市,暴露在阳光和众目睽睽之下。 人群事先得到了乡吏统治,纷纷出了家门来围观,本就狭窄的集市顿时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这里面有乡中百姓,也有近来才从山林里出来的逃民,他们瞪大眼看着这些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山贼,彼此交谈,议论纷纷。 “此乃何人?” “据说是羊头山群盗。” “我认识,那便是校尉……贼首手下的赤面贼,据说骁勇无比,能敌猛虎……”说话的这人赤面贼还有些面熟,似也是一个逃民,曾协助过自己抢掠一家豪长,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 肥平见差不多了,便扫视众人,而后宣布了他们的罪行,提高音量,努力让众人都听见。 “公子怜南乡百姓流离失所,特出钱帛从晋阳购粮,让吾等押送来此,分发与逃民,此乃公子仁爱之心。然群盗却连这些救命粮食也不放过,贼首魏镰遣贼人下山,欲劫掠粮食,让百姓继续受冻饿之苦……” 肥平话音刚末,人群里就响起了一片骂声。 “天杀的贼人!” “此乃山民救命口粮,也是明年种子!” 一边咒骂着,人群里还飞出一颗石头,击中了赤面贼,将他前额砸出一道淤痕。 更多石头、菜叶随即跟进,如雨点般砸在群盗身上。 比起经历过的箭矢矛戟而言,这点石子、菜叶根本没法对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赤面贼却依然被砸懵了,心里满是愤慨。 他们和昭余祁的水贼不同,魏镰自诩为义盗,很少做残害百姓的事,有时候抢掠了豪长,还会解救那些受苦的隶臣妾,将多余的粮食分给协助自己的贫民,所以他们才能在南乡立足,才能得到百姓的暗中协助。 可现如今,赤面贼分明看到,那曾经给自己带路,去劫掠豪长,称呼自己“大侠”的逃民,如今正带着头朝自己投掷秽物! 他猛地醒悟过来,想起魏镰决意带着众人离开羊头山时,曾对自己推心置腹说的那番话…… 不管平日里如何朝夕相处,一旦得到了恢复过去生活的承诺,一旦得到了足够的好处,那些逃民,依然会弃他们如草芥! 因为他们归根到底,还是贼!是随时可能夺走百姓妻女,糟践他们粮食的贼。这些年里,纵然魏镰用军中的编制管理贼人,也从山民里吸收了不少新鲜血液,可每年因为种种事爆发的冲突,依然不少。 山民们分山贼好处的时候是笑着的,可心里却永远在担心,这就是农民啊,他们下雨怕雨刮风又怕风怕官府怕贼人,总之,他们什么都怕。 有时候,他们顺从于更让人害怕的,有时候,他们又顺从于让他们更不害怕的…… 现如今,在那笑面小吏的煽动下,百姓对山贼“大侠”的夸赞,完全变成了“贼人”的痛骂! 他们这么多年的“行侠仗义”,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天下的笑话! 赤面贼明白那笑面小吏的意思了,他们立足南乡十余年的“名望”,就在他带着众人下山劫粮的那一刻,就在今日,已被践踏殆尽! 而且还是被同一批人,亲手撕碎的…… “愚……何其愚也……”他甚至都没力气怒喝,只能微弱地喃喃自语。 肥平满意地看着百姓对山贼大打出手,一直到他们群情激奋几乎要杀了这些贼人的时候,才让人将狼狈不堪的群盗带下去。 在赤面贼再度被人架着经过他面前时,肥平注意到,他哪怕受到严刑拷打,依然如烈火般燃烧的眼神,暗淡下去了。 “真狠毒啊。”邮无信有些怜悯地看着赤面贼,同时也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肥平。 肥平也把这句话当成了褒奖:“吾等要为公子做事、铺路,唯有不择手段。” …… 在肥平的主持下,南乡的宣传战,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一夜之间,本来还有“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意味的山贼,在百姓中声名一落千丈,因为他们居然想要动赈济的救命口粮,要动逃民们明年的种子…… 至此,逃民们大多和山贼划清了关系——他们甚至是最主动去羞辱示众贼人的,唯恐官府觉得自己有过”从贼“的经历。 而从山上逃下来投奔的人,也又一次增加,甚至有自称从贼人老巢跑来的,这证明贼人内部已乱,本就是被生活逼上山聚在一块的人,大难临头,便各自飞了。 “彼之英雄,亦可为彼之仇寇也……” 从南乡得知消息后,明月叹了口气。 正与邪,就像一面铜币的正反面,在于人心,可玩弄人心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无论如何,击贼的时机,彻底成熟了! 六月中旬,在长安君和赵括带领下,共计两千余人的部队从祁县开拔,开赴谒戾山! 第241章 流窜 从祁县北郊开拔的时候,明月亲自检阅了众人:赵括所帅的一千郡兵阵容鲜亮,旌旗招展,矛戈如林。县卒稍差一些,但也队列齐整,装备着县武库里的基本兵器,丁壮就稍差些了,虽然陆陆续续训练了近两个月,但也只是稍有行伍,可以跟着摇旗呐喊的程度。 出发之时,祁县百姓无不来相送,观者如堵,祁翁作为豪长代表,也颤颤巍巍地表示长安君必能旗开得胜,他就和县中父老一起静侯佳音。 到这时候,祁氏期盼长安君与贼人两败俱伤的打算,已经落空了,祁翁甚至暗自庆幸自己家站队没有太迟。 因为提前挑了一个好日子,所以出发时艳阳高照,地上虽有些六月的泥泞,却无阻行军脚步。在好天气映衬下,各部士气高昂,尤其是县卒和长安君养的那些游侠门客,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抵达南乡后,这边的形势也一片大好,在肥平别有用心的宣扬下,羊头山群盗下山抢掠救命粮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全乡上下。一些曾受过山贼恩惠的逃民本来不辞而别还有些愧疚,这下子却再度半点惭愧,反而加入了咒骂贼人的人群里,隐去了山贼劫富济贫,反而强调他们的粗鄙、无礼。对长安君、赵括率兵上山击贼,均持欢迎态度。 而在这宣传的攻势下,山林周边附从贼人的逃民继续迁出,连山上的贼人也有下来投奔的。 “自赤面贼被擒,山上已是人心大乱,有提议弃山逃跑者,有提议下山交战者,有倡议据险死守者……” 肥平如实汇报,还为此多了不少愿意上山做向导的逃民、山贼。 “这还真是棒打落水狗啊……”明月叹息,或许这就是人性吧。 魏镰从始至终做的选择都不算错,可他估计也没料到,长安君会这么快就集结了祁县的力量为己所用,还从太原郡搬来了救兵,这些年里,虽然也有几次县卒对贼人的清剿,但都是草草了事,没有哪次是像这次一样动真格的。 如此一来,明月对扫平眼前这个祁县仅剩的山头势力,又多了几分信心。 可人算不如天算,等他们在南乡过了一夜,次日再度启程抵达山脚下时,却从在山下打探消息的邮无信处,得知了山贼蜂拥而出,南窜韩国的消息…… …… 谒戾山陡绝多石,山上林木茂郁,以松、柏居多,道路并不好走,明月在众人护送下缓缓而上,从山脚花了两个多时辰,才抵达了空空如也的贼人巢穴。 这里已被郡兵占领,在那些逃民的指点下,挨个搜索着屋舍和洞窟,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明月默然不语。 看得出来,贼人跑得很仓促,不少屋舍里的被褥都没来得及带走,洞窟内堆放的粮食,也只取走了一半,贼人甚至都没放火烧了剩下的——或许是因为有半数的贼人及其家眷,没有跟着魏镰一起逃走,他们或遁入附近的山林继续流亡,或索性降了上山的郡兵。 “降者两百,窜入深林者三百余,跟着魏镰南奔的,不过五百。” 等县卒审讯降者后,肥平、邮无信前来禀报。 赵括不甘心,派人沿着山路往南追击,看看能不能逮到一些跑得慢的贼人,可惜所获甚少,只抓回来了一些因下山时崴到脚落单的老弱。 “本以为能好好打一场仗,谁料却让贼人先跑了。”看着人去山空的贼巢,赵括很不甘心。 明月则笑着安慰他道:“至少贼人已被逐出本县,吾等的目的,也达到了。” 话虽如此,可他眼中,仍然有止不住的忧虑。 “怕就怕魏镰贼心不死,对祁县怀恨在心,去韩国后也不安分,等时机成熟又杀回来,流寇,可比固定一处的山贼难治多了。” 尤其是在这秦、赵、韩三国交界的地方,贼人可以左右逢源,一国混不下去,就流窜到邻国。虽然只隔着一座山一条河,但碍于边境的划分,明月当然不可能冒着破坏两国邦交的危险,悍然跑到韩国去剿贼。 “谒戾山正南,就是韩国的上党郡罢?” 站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向南望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险峻的山峦,山间沟壑纵横,溪流陆续汇合在一起,形成了沁水的源头。 沁水南流,穿过一座座层峦叠岭,流到了稍微平坦的高地处,那里就是韩国的上党郡,未来几年将成为天下纷乱中心的地方。 “魏镰啊魏镰,南窜上党,于你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短时间内,就让韩国平阳、上党的官吏封君头疼这伙贼人去吧。 “烧毁贼巢,带着缴获返回南乡!” 明月如此下令,同时想到,魏镰南窜,或许也是一个继续将各家族丁攒在手里的好借口…… …… 此行虽然没有交战,但下山时,明月还是让人做出大胜而归的姿态,四下宣布贼人已清剿干净,自此以后,百姓可以不再受贼人滋扰之患,安心度日了! 可回到祁县后,在诸豪长张罗的庆功宴上,明月却换了口气,忧虑地叹息,说贼人虽然已被驱逐,但那魏镰仍旧带着残部南窜上党,也不知道何时会再回来。 “故,备寇之事,决不能就此放松!” 明月严肃地给祁县未来半年的施政定下了调子,其一是努力让西乡、南乡恢复生产,搞好夏种秋收,其二,就是在农闲之际,继续实施过去两个月的政策,豪长继续提供族丁,自带口粮,来县中聚集训练,每月一练,每次三天! 豪长们心里自然叫苦不堪,这长安君对他们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但他们又能怎么办?眼看县卒已经被长安君的门客牢牢控制在手里,百姓也对这位公子满是崇敬,旁边还有赵括的一千郡兵虎视眈眈,豪长们只能继续选择合作,毕竟贼人去而复返劫了他们的庄园,那就是血本无归,长安君虽然严苛,可好歹会给他们留一点利益。 而且,长安君的智囊蔡泽先生近来还在有意无意地接触几家豪长,暗示他们说,未来长安君也许会在祁县开办一些产业,到时候会给各家分一些利益…… “不知是何产业,是冶铁贩盐,还是开矿淘金?” 豪长们面面相觑,猜不出所以然来。 祁县虽然在边境有些残破,可胜在资源丰富,昭余祁有捕不完的鱼,一些干涸的小泽还能刮土盐,谒戾山松柏是造房的好材料,而且山中不仅有猎物,还能采出金玉来,过去十余年里贼人霸占山林,豪长们只能干看着这两处宝库不能下手,如今贼人死的死逃的逃,是不是意味着,长安君要将林泽向他们开放了? 想到这里,豪长们也在心里抱了一份期待。 在定下这些事后,时间已是六月中旬,明月已来了近三个月,也是时候返回邯郸筹备迎亲之事了。 “看来长安君的喜酒,我是吃不上了。”赵括也完成了任务,要立刻带兵返回晋阳,向国尉许历复命。 明月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他商议。 “括兄,贼人虽去,但秦军仍在祁县之侧,若无兵卒就近驻守的话,非但我没有一日安寝,晋阳的侧翼,太行东西的咽喉,也随时会受威胁啊!” ps:第二章在12点 第242章 武安(上) 虽然已将全县兵权攒在手里,可旁边的邬县有一头雏虎王翦在,明月依然无法安心,他决定过些天返回邯郸时,要推动一件事,那便是将南边有些荒废的要塞中都邑加以修缮,以防备秦国。 “中都邑平日只有四五百郡兵驻扎,因为是边防之兵,此番剿贼,也不许调用,但中都是祁县门户,祁县又是太原、阏与门户,秦人已经在邬县驻兵,一旦有事,中都的归属将决定太原局势……” 在与赵括商量此事时,赵括也深以为然,他甚至打算主动请命,让太原国尉许历将他派去中都邑,那座城塞距离祁县不过五六十里,且濒临昭余祁,若在那驻兵一千,祁县的贼情,或许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如此甚好。”明月自然欣喜,在敲定赵括驻兵中都邑一事后,他也能放心回邯郸去了。 这次东返,入冬之前,他很可能无法再来祁县。县中政务,暂时交给蔡泽主持,虽然治民并不是这位纵横家的长项,可明月手下也没有其他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了,有公仲寅、肥平、董方在各乡协助,应该能让祁县步入正轨。 六月下旬,对蔡泽等人交待好后续的事后,明月离开了自己的封地,同赵括的郡兵一前一后出了祁县,在县北的岔道告别。 明月在车上向赵括拱手:“母后已经催了我许多次,看来只能等下次再去瞻仰晋阳雄城,拜会许国尉了。” 赵括则大笑道:”长安君快去勿留,贺礼我会让人送到府上的。“ 二人也不矫情,话别一番后,赵括北上晋阳,明月则往东而去。 这一次,他身边只带了机灵的邮无信和忠勇的鲁勾践、狗屠等人,比起来时,队伍少了一大半,可他却感觉自己在祁县所获颇多…… 至少他”狡兔三窟“中的第一窟,已经初见雏形了。 至于剩下的两窟…… “二在邯郸庙堂之上,三在列国樽俎之间!”明月想起了蔡泽临行前的话。 “臣会在此为主君经营好第一窟,至于另外两窟,就要靠主君竭力争取了!” …… 这次回邯郸,明月没有走来时的井陉险隘,而是要走阏与--滏口陉一线,三月份时那条路因连绵春雨而阻断,如今总算是修缮完毕了。 在离开较为平坦的祁县后,他们便开始了爬坡,抵达阏与时,坡度也达到了顶点。 阏与是山名,也是邑名,明月也是久仰其名,未见其容,这次路过,颇有些期待。 起初,他们只看到和沿途没什么不同的山石和树木,,时不时听到虎豹猿啼。接着,众人注意到群山中的星点花火,那原是一座关隘的火炬,它嵌筑于陡峭的山间,扼守小道,仿佛一头盘踞路上的孤狼,其灯火犹如橙色的眼睛般俯视四野,没有人能绕开它东去。 而在这小城背后,则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在夜色笼罩下,仿佛一片无星的漆黑天幕。 次日清晨,当太阳升起后,一行人终于看清了这座山的模样。 道路蜿蜒而上,直至阏与山下,此处山势甚险,重重山脉仰之弥高,山尖离地百丈,上面茂林深深,还有奔腾的流水落下…… 而阏与邑,就坐落在山脚下的窄道旁,城塞很小,而道路只能容一车同行。 还未抵达山前,骑行在明月身边的邮无信便抬头唏嘘道:“何其险也!” 没有来过的人都在唏嘘道险山陡,明月也叹道:“今日一见,才知让廉颇将军,乐乘将军也叫苦说‘道远险狭,难救’的阏与是何等模样,若换了我,恐怕也觉得不可救。” 据当地人说,五年前的那场大战,秦军可是将东、西、南三面都包围了,只剩下北面的阏与山不设防。 邮无信有些不可思议,指着那陡峭的山坡:“当年马服君就是带着兵卒从如此狭窄的山道日行百里,再爬上此山,而后俯攻秦军的?” 秦军的统帅万万没想到,本来阏与山是难以逾越的险要,谁知那赵奢就让许历帅五千死士冒死爬上了此地,与赵军主力成掎角之势,顿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秦将仓促之下调兵反攻,却因为地势,遭到赵军箭矢横扫,难以仰攻。等秦军士气稍落时,赵奢又让全军朝秦阵冲锋,与秦卒短兵相接! 秦人有点懵,从商鞅变法后,秦军就以悍勇著称,很少有六国之卒敢向他们发动冲锋。 赵军气势凌人,在如同天兵降临的打击下,秦军自然大败。 “狭路相逢,勇者胜!也的确只有马服君那样的大勇之人,才敢行此奇计。” 明月赞叹之余,也不由庆幸,这阏与是联系赵国东西的要地,若是当年被秦军夺取,那现在他的封地祁县,乃至于太原晋阳,说不定已是秦国郡县了。 所谓赵奢的阏与之战,说是挽狂澜于既倒也不为过。 哪怕在兵法大家层出不穷的战国,这依然是一次奇迹般的行军,和让人印象深刻的战役。也难怪籍籍无名多年的赵奢能够凭借这一战,就坐上了赵国军中第一人的位置,还被封为君,廉颇这名宿将,也无法与他竞争“大将军”之位。 这也难怪在历史上,当赵国再度陷入窘境时,赵王等人第一想到的,竟是第二任马服君赵括…… “命运啊,简直是一个大玩笑。”明月看了看道边至今依然时不时见到的残兵断戟,打马向前,脚步比之前更加急迫了。 …… 在阏与,这个让所有人印象深刻的城邑留宿一夜后,众人继续启程,花了几天时间穿越太行山滏口陉,来到了赵国腹地,一个叫做“武安”的县城。 “公子,武安,就是马服君避而不救的那个城邑罢?”邮无信脑子里依然存留着对阏与之战的佩服,来到这里,立刻又想起了那一战。 明月颔首:“武安距邯郸不过百里,当时秦军已打到这来了,局势真是危在旦夕之间……” 当时秦军一部进屯武安西面,击鼓呐喊,欲诱赵军援救武安,钳制赵军,赵奢却不上当,驻屯28天之久,继续增强营垒防御,造成赵军怯弱,唯保邯郸假象。正是他看似怯懦的蛰伏,造成了秦军的大意轻敌,才有了后来阏与之战的神来之笔。 “这座城,从前还是苏秦的汤沐邑。”来到这里,明月却是想起来了,苏秦合纵六国,被赵王赐相印时,封地就是武安,故名“武安君”…… 邮无信却突然问道:“公子,秦国也有位武安君,不知又与这武安城有何关系?” 明月一愣,才道:“彼武安,与此武安却无甚关联,取的是美称,而非实际的封地……” 他眼前,浮现出了一位不知容貌的高大将军形象,武安君,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几乎都忘了它曾经是苏秦的封号,因为有人后来者居上,让这个封号带上了一抹冷酷的血色,也让这个名号如雷贯耳,能止六国孩童夜啼! “武安者,以武功治世、威信安邦誉名!” “武安者,以兵道安天下也!” 不提还好,一提到此人,明月就感觉到一种压力袭来,他仿佛仰之弥高的阏与山,以其战无不胜的赫赫战功,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与之相比,什么赵奢、廉颇,全都成了“登泰山而小天下”了。而且这座大山离赵国、离自己越来越近,若是躲避不及,就会被碾得粉碎…… 更别说,自己竟打算用仍然瘦弱的胳膊,尝试去顶住这座巍峨大山的重量。 “我这是愚公移山啊……” 摇了摇头,驱散这种不安,明月继续纵马向前,在祁县耽搁太久,日程紧迫,他们连在武安城歇息的时间都没有。 明月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武安邑擦肩而过的同时,在秦国咸阳,一支旌旗蔽日的黑色大军,也踩着沉重的脚步,正在东出的路上…… 统帅这支秦军的人,其名白起,其号“武安君”! 第243章 武安(下) 王龁(hé)今年三十四岁,与他那侄儿王翦一样,都是频阳王氏出身。这个家族从秦献公时代起,就在为秦国军队效力,在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一代代人积累着军功,到了王龁这一代,终于进入了秦王的视线里,因功进爵为五大夫。 作为二十等爵的第九级,“五大夫”是一个分界点,在待遇上可以享受十顷地、八十一亩宅的待遇,倘若他死了,墓前可以立六棵树木,在职权上,则可以被任命为裨将军,统领万人。 若再往上,就是左庶长、右庶长这些高爵了,要知道当初武安君白起首次出战,也只是一个区区的“左庶长”。 作为频阳王氏爵位最高的人,王龁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一地位而骄傲,可每每想到旁边这个来自齐国的蒙骜也同样顶着“五大夫”的头衔,就感到一阵不舒服。 和王龁这些土生土长的秦国将领不同,秦国朝堂、军队里还有另一股力量,那就是从东方六国投奔来的“客卿”集团。 这些人在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时代都很活跃,商鞅、张仪、甘茂作为外人,却都当上了丞相,多次率秦军东出。可到了今王即位后,穰侯魏冉不喜前来游说博功名的策士,驱逐客士,秦国的客卿势力大减。直到魏冉倒台,魏人范雎当上丞相后,六国策士眼看秦国政策出现了变化,再度出现了一个投秦的高潮,这蒙骜本是齐人,就是前年投过来的。 和秦人将领稳扎稳打世代积累军功不同,这些外来者最让人不喜的一点,就是能通过相互的举荐得到大王的召见,靠一些花言巧语博得大王欢心,从而一步登天,得到他们花了几代人才辛苦得来的位置…… 王龁不否认,这蒙骜的确有一些本事,可单纯于军功计算,蒙骜是完全配不上“五大夫”这一位置的,还不是靠了丞相范雎的举荐? 这两年来,通过走丞相后门骤得高位的人可不少啊,王稽虽然有过一次出使秦国被赵长安君挫败的经历,可当他成功游说魏王,让魏国投靠秦国后,就被大王既往不咎,任命为新的河东郡守。还有那个郑安平,本小竖人也!竟也被安插进了军中,爵为公大夫,距离王龁的位置,仅有一步之遥! 想到这里,王龁就感觉有些恶心,人皆言穰侯在时任人唯亲,四贵显赫,破坏了秦国的军功爵,可这丞相上任后,也没好到哪去,只是更讲究手段,把他的党羽小功说成大功,强行提拔而已…… 蒙骜(ào)似乎没有感受到王龁对他的冷淡,军议时自顾自第坐在王龁边上,在等待武安君到来的间隙,还不住偏头问道: “王将军觉得,此番武安君会攻韩何处?” 王龁生硬地回答道:“小小裨将,唯上命是从而已,岂敢揣测大王、丞相、武安君之意。” 他一语双关,也是在提醒蒙骜,作为刚入秦没几年的客将,且安分守己,别妄自揣测上命! 蒙骜却只是笑了笑,不以为然:“再过半刻,武安君就要来宣布此次兵锋所指之处了,你我事先揣测一番又何妨?不如当做一次小小博戏,输者不争先锋之位,何如?” 也不等王龁答应这赌注,这个多嘴的齐国人就继续说道:“就我看来,武安君此番莫不是要进攻新郑罢?” 王龁觉得好笑,没忍住反驳道:“何以见得?” “我在齐国时便听闻,武安君出,必有大战。上一次还是华阳之战,前一次则是破楚鄢郢,此番大王、丞相,又以武安君为将,怕是要一举破韩了。” 他顿了顿后,小声说道:“王将军不知,应侯上个月派其族人王陵去汝南驻防,名为巩固他的封地应县,可实则,是否有可能是捣韩国之后,威胁阳翟呢?若武安君以十万大军东出函谷、伊阙,下轘辕关,绕过嵩高,则新郑必围,届时韩王恐惧,不管秦国提出何等条件,还不是满口答应?” 蒙骜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王龁却觉得这是因为他对秦军、秦国不了解,才胡乱猜测的,便嗤之以鼻道:“可笑,去年我才帅军攻下了少曲、高平两地,此二城,皆韩国南阳门户。去岁征战,因为隆冬已至,加上宣太后逝,不得不停止,此番武安君亲自率军,想必是要一举拔除野王,全取韩国南阳地,断上党与新郑交通罢。” 二人的分歧,在于是对国土如一个葫芦形的韩国,到底是先南还是先北。蒙骜是站在此战得利多少的立场上,韩国人口、财富集中在新郑、阳翟等地,若能获取,远胜些许边邑。 王龁则认为,应该继续去年的策略,以断韩国南北交通为第一要务! “蒙将军却没考虑到,围新郑,韩国依然可以从上党、平阳派出援兵,以两地户口,亦能出七八万人,我秦国亦十万,能克定韩地否?” 韩国乃小国,只能征召二十万丁壮,可若是南北相互驰援,想要一举破韩,依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王将军说先攻野王,韩国上党、平阳军岂不是更容易驰援滋扰?韩国亦知少曲、高平已拔,若野王再失,太行道将不保,定会重兵严防,兵法讲究虚实,故我料定,此番武安君定不会明攻野王。” 王龁却摇头道:“虽说兵法中以避实击虚为上,可武安君不同,该与敌军交战时,绝不会避让,他更喜欢以正合,以奇胜。” 二人在这小声争论,帐内的其他将领也在议论纷纷,此番东出虽然早有筹备,但到底要攻击韩国何处却是个秘密。 就在这时,营帐的帷幕被从外面掀开了。 …… 夜风卷入,吹得烛火抖动不安,然后是一位将军按剑步入帐内,方才还有些嘈杂的营帐,瞬间就安静了,静得连武安君轻盈的脚步声都能清晰地听到。 与外人想象中不同,武安君白起身材不高,不及七尺,走路也比较随意,没有故意拿姿作态的庄重,但纵然如此,当他出现在面前时,却仍如一座坚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地横亘在众人眼前。 不需要有人高呼“武安君驾到”,帐内十余名将领,便不由自主地起身迎立,甲衣哗啦作响。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王龁、蒙骜,也各自挺直了胸膛,手拘谨地放在腰间剑柄上,眼睛上扬,而武安君白起,就从他们的视线之下经过——虽然帐内大多数人都比武安君要高,可他们却没有俯视的感觉。 白起就这样走到将座案几前,转身目视众将。 他的胡须已经染上了一些白色,可发髻却依旧乌黑如墨,多年行伍生涯,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也是,从三十岁那年以左庶长身份打了伊阙之战,一朝成名起,三十年来,天下诸侯,没有哪位将领,哪支军队能在他手下取胜。 天下无敌,这句话放在白起身上不是谬赞,而是事实。 他的容貌不像一般秦地出身的将领那样面容开阔,大气十足,反而小头而面锐,像一只鹰隼…… 他的眼睛也像极了鹰隼,一双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若是谁不小心与他对上一眼,便会感觉寒意彻骨,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王龁想过,这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山东六国,盯着那些疆场上的猎物吧? 他曾听人说,武安君平日在咸阳家中时深居简出,同人往来时比较和蔼,但作为没机会与其接触太多的后生晚辈,王龁无从想象武安君“和蔼”时候的样子,哪怕真是如此,一旦进入军中,武安君都会立刻变个模样。 武安君是那种踏上属于他的疆场后,能将一切仁心,一切私情都抹杀殆尽的人。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岂可不严? 白起也不多言,先是摊开了一封简册,开始点将,一个又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念出,哪怕是念到跟了他几十年的宿将,也无任何情绪,可听在当事人耳中,却十分响亮,应答用上了全力。 在众将一一应诺后,白起便宣布道:“明日卯时全军开拔,走渭北道,前方踵军五千,先至蒲坂,搭建浮桥,以待后军通行。” 王龁心里一阵得意,走渭北,蒲坂的话,就意味着是先去河东,然后进攻野王、太行道。 他没有敢在武安君宣布军务的时候露出微笑,只是悄悄看了蒙骜一眼,想要瞧瞧他脸上的懊恼。 岂料蒙骜也同自己一样,抿着嘴,咬紧牙,王龁发现他扶剑柄的大拇指,还在不住地摩擦上面的银兽首,显得局促不安。 “这齐人,莫不是在紧张?” 王龁没有对蒙骜报以嘲笑,他记得几年前,当自己第一次随武安君出征时,也被这位杀神的气场镇得不敢发一言。 这,或许就是阵斩人头数十万后,慢慢哺养出的将者杀意吧。 武安君没有理会属下们的各怀心思,继续宣布道:“此番进军之地……乃是韩国平阳,陉城、汾旁!” “不是野王?” 这下,轮到王龁愕然抬头了,他和蒙骜居然都猜错了。 …… 秦王稷四十三年、赵王丹二年(公元前264年),六月底,秦以武安君白起为将,率兵十万东出。七月中旬,至河东,攻韩汾旁,克之,又攻陉城。七月下旬,韩国倾上党、平阳之兵八万抵挡,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而战场距离长安君的封地祁县,不到四百里…… 而与此同时,尚不知西面秦、韩大战的明月,已在去齐国的路上了,还携带着满满当当的礼物,装了两百多乘辎车,压得车轴吱呀作响,毕竟他此去临淄,不同于上次做人质,是为了迎亲,迎的还是一位齐国公主——虽然是赐封的。 不过在大队人马以龟爬般的速度行进在午道上时,明月却没有耐下心等待他们,而是绕道先去了卫国濮阳,在这里,他还有一个人要见…… …… ps: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面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三将叙》 今天只有一章 第244章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长安居光临寒舍,真是使陋室增辉啊……” 虽然大半年未见,但吕不韦依然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商贾式笑容,越蓄越浓的胡须让人有种“贵人”的错觉,可这依然无法遮掩他那双机会主义者的豺狼眼睛。 “吕先生真是自谦。”明月也朝吕不韦回礼,同时目视这片土地,笑道:“若吕先生这还叫陋室的话,那诸侯公子的府邸,岂不也成了破屋?” 吕不韦的庄园坐落在濮阳郊外,被一大片漆林和田地包围,漆林中有许许多多漆工来回忙碌着,七月份正是割漆的好季节,乘着难得的晴天,漆工们在抓紧采割生漆,他们在漆树上攀上爬下,在炎炎夏日中辛勤劳作。 “家父本是为这片漆林贩漆的小商贾。”作为东道主,吕不韦一边殷勤地为明月引路,一边介绍起自家发达的历史:“从购下一亩漆树,到包揽这附近百顷漆林,花了整整二十年……” “吕先生的父亲真非俗人,白手起家,而至百金。到了吕先生,更至千金……” 这吕氏从他父亲吕翁那一代起,就是依靠漆染业起家的,后来慢慢开始收购卫国地产,做起了地主,而他的儿子吕不韦更能干,把生意做到了阳翟、邯郸等地,也兼营珠宝生意,家累千金。 这也难怪历史上的吕不韦竟能通过钱财,把秦国太子安国君的夫人都贿赂了,如果不是巨富,是绝不可能承担起这么大负担的。 更别说,近半年来,他更是靠世上罕见的“蜻蜓眼”等玻璃器发了一笔横财。 “都是托长安君抬爱,愿意分利于我。” 过去半年里,那些贿赂了后胜的“蜻蜓眼”继续在长安君府邸内,由两名方术士和一些工匠制作。明月经营封地需要巨额的钱财,手头可用的东西却不多,酿酒是长年累月的事,但玻璃却可以速成。于是他便想到了吕不韦,虽然上次二人商谈贩酒之事尚未有结果,但不妨碍先在玻璃器上合作一番,要知道,吕不韦除了贩漆外,在珠宝生意上也有不少门路,而明月给方术士所造玻璃的定位,就是奢侈品。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长安君府邸每个月产出一部分玻璃器,吕不韦代为销售,所得之利七三分成。 虽然长安君拿了大头,但剩下的三分,也足够吕不韦赚个盆满钵满了。 二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吕不韦家的“豪宅”,三进的大宅院,其奢华程度,竟不亚于一般的封君府邸,只是许多地方不伦不类,满满的土豪暴发户既视感。 吕不韦苦笑说,这是他父亲的喜好,那吕翁如今最大的爱好,就是不断用奢侈之物装点门面,同时在各地购买良田美宅,不过吕翁却是不在家,据说是去陶邑了。 而这宅邸里最大的特点,就是美妾舞姬甚多,吕不韦除了漆染、珠宝外,竟还经营着声色产业,利用郑卫之音、桑间濮上的优势,他培养出来的卫国舞姬在各国诸侯、封君那里都很受欢迎。 ”长安君请。“等到了厅堂,吕不韦邀约明月入内,并恭谨地将他请到了本该是主人的座位上。 明月推脱了一番,吕不韦却道:”春秋之时,商贾食于官府,如今小人为长安君货殖,也相当于食于长安君,长安君亦如吾主也……“ 这话只差赤裸裸地效忠了,然而明月却没有得意,因为从吕不韦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二人虽然合作,可却一直在相互提防试探,据明月所知,在过去小半年时间里,吕不韦曾数次以钱帛、女色贿赂自己留在邯郸打理府邸的李谈,还一直妄图打听玻璃、烈酒的制作方法,甚至派人混入长安君府中,尝试寻找那两名传说中能“点铁石成金”的方术士…… 好在李谈没敢收吕不韦的贿赂,将一切如实转告了明月,府邸的丹房、工坊也因为防备甚严,无隙可乘,吕不韦的探子因为太不安分一直打听些机密,也被揪了出来。 可从那探子竟在最后关头咬了舌头,从他身上,根本找不到是吕不韦所派的证据,无奈之下只得杀了了事。 至于府邸内究竟还有多少此人的眼线,根本无法盘查清楚,明月只能让府中亲信慎之又慎,同时对吕不韦身为商人,却能豢养此等死士感到忌惮。 所以不管每个月吕不韦奉上的账本和利润有多么诱人,明月一直在默默告诫自己,自己和吕不韦,只是蛇鼠一窝的合作,一旦利益到头了,随时可能反目相噬。 他已决定了,玻璃只是为己牟利,继续交给吕不韦来贩卖也无妨,可在祁县开设酒坊,贩酒入秦国河东,以轻重之法扰乱秦地秩序一事,关乎未来布局,明月就不打算让吕不韦参与进来了。 除非,他真的愿意投靠自己…… 这一次,明月绕道濮阳,虽然不是专程为了吕不韦而来,但他愿意以封君公子身份来他家吃顿饭,已经是给吕不韦这商贾天大面子了,在这种情景下,试探的话,也更方便说出口。 吕不韦果然对长安君在临淄所制的烈酒很感兴趣,这天晚上他安排的宴饮中,便三番两次提及此事,为明月描绘二人合作的美妙前景,明月却十分圆滑地一一挡掉。 吕不韦也察觉了气氛的微妙,不再提及此事,只是不停的敬酒。 在酒酣之际,明月眼睛一转,忽然笑道:“吕先生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他日必为陶朱、白圭……” “岂敢与陶朱相比……” 吕不韦嘴上谦虚:“陶朱公功成身退,三至千金,乃是吾等商贾都要敬重膜拜的前辈,如今两百年过去了,其子孙如今依把控着陶地的商贾贸易,不管是宋、齐、秦,哪一国控制陶丘,都要敬重陶朱氏几分。至于我……” 他自嘲道:”不管再怎么富,都与贵沾不上关系,濮阳城里的贵人们,依旧视我为贱商,也就公子不嫌弃我低贱,愿意登门做客。“ 吕不韦态度诚挚,仿佛长安君就是他的知遇之主似的,但明月已经受够这些不知真假的话了,他思虑一番,决定把话摊开来说。 ”不然,那白圭也是商贾出身,可后来却成了魏惠王的相,主持魏国轻重诸事,开凿鸿沟,治理浊河,让大梁成了天下舟车汇集之地,不也且富且贵,青史留名了么?吕先生难道就没这种由商入仕的志向?” ”岂敢,岂敢。“ 吕不韦依然不为所动,他垂首道:”小人只想安分度日,奉养家父,为子孙多挣几亩田地而言,对出仕并无兴趣……“ ”我看不是罢?“ 明月含笑:”卫国一向人才辈出,曾有吴起、商鞅等,皆是大才,可却很少有人为卫国效命,究其原因,还是卫国太过弱小。“ 卫国曾经是周朝在东方的诸侯伯长,地位极高,可越往后越衰微,要么被狄人所破,要么被晋、齐宰割,自己也内乱不堪。进入战国后,卫国屡次被魏、赵、齐争夺,越发衰败。到了上一代国君卫嗣君时期,卫国只剩下濮阳,贬号称君,成了魏国的附庸。 像商鞅、吴起这种人才,怎么会留在如此弱小的国度? 明月继续道:”我听人说过一个卫嗣君的故事,当时卫人如耳游说卫嗣君,卫嗣君既高兴又叹息。近侍说问他说‘国君为什么不让如耳担任相邦?’卫嗣君说:‘一匹像鹿的马可以标价千金,然而有价值千金的马,没有价值千金的鹿,因为马能为人所用而鹿不能为人所用。现在如耳是做大国相邦的材料,表现出要到大国谋职的意愿,他的心不在卫国,虽有辩才和智谋,也不能为寡人所用,寡人因此不任他为相邦。’“ 顿了顿后,明月笑道:”我看先生也有如耳之志罢?卫国池小,装不下先生这条将要跃过龙门的大鱼,不知先生中意哪国?哪位主君?心中可有打算了?” 这是在询问吕不韦之志了,甚至还有几分拉拢的暧昧意图,他岂会听不出来? 吕不韦也没料到长安君会突然转这么一个话题,他心思机敏,瞬间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应答之策,但就是不打算正面回答。 因为他还没考虑好…… 正巧在这时,家中竖人来报,说是有濮阳的卫君使者来此,说是要接长安君入城! ”长安君,这是……“吕不韦被解围后感觉一阵轻松,同时故作困惑地看向明月。 ”我此番来濮阳,却是奉家叔平原君之命,前来为卫君祝寿的,不巧在此盘桓半日,卫君见我迟迟不到,恐是急了。” 明月笑着起身,朝吕不韦拱手:“我说的事,吕先生好好考虑一番罢!等吕先生思虑清楚了,售酒之事,你我再谈不迟。” 他缓缓向外走去,在即将跨过门槛时,又忽而转身,瞧了一眼厅堂内似有微微动静的帷幕,笑道:“对了,先生别忘了替我向吕翁问好!“ …… 和来时一样,吕不韦依然殷勤地送明月出去好远,等他回到家中时,酒宴长安君坐过的位置上,俨然坐着一位白发垂鬟的老者,坐在案后大快朵颐,一点不嫌弃这是被人吃过的筵席。 “阿翁……”吕不韦很是无奈,他这老父就是这德性,哪怕家财千金,依旧改不了当年做小商贾时的穷酸样。 但纵然如此,家父的建议,也常常会让他醍醐灌顶,毕竟是经历过数十年风浪,对天下上到诸侯封君,下到贩夫百姓的脾性都了如指掌的人精。 吕不韦之前说了谎,他父亲根本就没有去陶邑,一直在帷幕后暗中观察长安君。 “怎么?” 吕翁极没涵养地吮着油腻腻的指头,笑道:“你上次不是说与长安君合作,将让我家再获利千金么?为何如今却犹豫不决了?” 这时候,吕不韦方才装出的谄媚完全没了,而是淡淡地说道:“因为我知道长安君之志,可不止是贩一点蜻蜓眼、烈酒来获利,其志大矣!” 吕翁停止嚼肉:“那长安君的志向是什么?“ 吕不韦却不答,反问道:“敢问阿翁,耕田之利几倍?” 吕翁不假思索地说道:“十倍!” “珠玉之赢几倍?” 吕翁将油腻在自己的绸缎衣服上擦了擦,曰:“百倍!” 吕不韦眼中精光闪过:“那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吕翁认真了起来,严肃地说道:“无数!” “长安君之志,阿翁明白了么?” 吕翁有些愕然:”不至于此吧?“ ”智者见于未萌,此事别人不知,我却看得出来。“ 自诩为智者的吕不韦点评道:“阿翁试想,一位公子,不安分守己经营封地,谨慎度日,却在这王兄猜忌的风口浪尖上,在燕赵齐三处奔波布局,又琢磨着让秦国河东出事,处心积虑与秦抗衡。虽然世人皆知,秦乃赵国大敌,但世上真有如此为国为民不辞劳苦的贤公子?魏国的信陵君够贤明了罢,可他也只是招揽一二乡野贤才而已,可长安君呢,手已经伸到稷下,伸到我这来了……” 一向奉行杨朱利己主义的吕不韦朝地上淬了一口:”若说他没有野心,一心为公,绝无可能!不先执掌权柄,如何做得大事?不管长安君现在是如何想的,三五年内,他若不达到赵国最顶端的位置上,想做的事将会处处掣肘。我观此人的心志坚忍,花费了这么多苦心,绝不会坐视事情半途而废,到时候,逆取篡位之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若是为了一点小利上了他的船,今后几年,就必须承担这中间的种种风险!” ”若真如此……“ 吕翁颔首,而后啧嘴道:”难办,真是难办,长安君这笔买卖,做的好,可以赢利无数,可做不好,却可能血本无归,甚至把命赔进去……“ ”然也,但我思虑的还不止这些。“ 吕不韦走到了父亲的身边:”这位公子太过精明,日后必为明主!我担心的正是这点,这笔买卖就算做成了,到最后,我休说赢利无数,怕是连本钱都挣不回来!”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245章 卫君 濮阳乃是卫国都城,还有一个极为霸气的名字:帝丘。帝喾的陵墓就在这里,按理说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现如今的卫国,却落魄得几乎要失去诸侯地位了。 卫君的城郭宫室虽然保留了春秋以来的格局,看上去还是一座赫赫大城,可与城市的繁华不同,宫室里却显露出一股颓唐破败的模样。不仅卫兵寥寥无几,连宫女也模样寒碜——虽然卫国的女子也是出了名的妖娆美丽,可模样上乘的,都被送去讨好魏王了,剩下的只能挑挑拣拣,供卫君的夫人们役使。 在这里,明月见到了卫君公期。 公期是卫国第42代君主,听上去历史悠久,甩了传承不到十代人的赵魏韩田齐几国老远,可如今的卫国,却得靠向这些后起之辈摇尾乞怜换取存活。 一百多年前,那时候的赵国还一心向南发展,卫国便是赵国首先想要兼并的土地,当时赵攻卫,陷73乡邑,要不是魏国派大将庞涓来救,卫国就灭亡了。 之后,卫国就陷入了魏、赵、齐三个大国的夹缝里,左右逢源,今日割一城给魏相为汤沐邑,明日送一邑给齐使央求他们在齐王面前多说好话。于是卫国日削月割占,如今只剩下濮阳和周边几个小邑了,若论领土面积,明月猜测,估计还没有自己的祁县大…… 但濮阳的地理位置却极其重要,川原平旷,道路四达,居然冲要,襟带齐赵,肘腋大梁,加上濮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口不少,所以成了诸侯的必争之地。 卫君自然明白自己国家的处境,所以但凡诸侯公子、封君过境,他都要隆重迎接,与之交好。而平原君,或许就是卫君公期继位二十多年来,最有价值的一笔投资,他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帛,喂饱了平原君,故而近年来有平原君在邯郸说话,赵国对卫国的态度有所好转。 如今,名满燕赵齐的长安君来为他祝寿,卫君公期更是乐开了花,三番五次派人去国境等待,又巴巴地等在宫门处相迎。 所以当明月乍一见到卑躬屈膝卫君公期,对他的印象就是“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见面之后二人少不了一阵寒暄问好,但很快,心急的卫君就邀请明月入密室详谈——其实祝寿是假,明月此来真正的目的,却是答应了平原君,要帮他处理卫国之事。 一个月前,一直跟平原君暗中联络的卫君公期,向邯郸写了封求救信,说是他的弟弟公子南有夺位之心!而且事成之后,很可能会把卫国献给魏国,从此卫将失去在赵魏间中立的地位,成为魏的封君…… 刚进密室,四十多岁的卫君就不顾自己的国君身份,向明月长拜道:“长安君,寡人……我自继位以来,一直对赵国称臣,侍奉赵国先王极为恭敬啊,如今我有难,赵国不可不救!” 明月也没有托大,连忙避席,经过在齐、燕历练一番后,他料理外交事务也颇为熟练了,所以平原君才将这个秘密使命交给他来做。 “据我所知,卫君可不止对赵称臣啊。”他笑道:“当年齐闵王过卫时,卫君竟然主动把自己的王宫给让出来,让齐闵王居住,还称他为君,自避为臣?” 这是事实,二十年前,当齐闵王丢了临淄后,来了一出反向逃跑,跑到了卫国濮阳。卫君公期不顾大臣反对,接待了齐闵王,齐国虽被乐毅攻陷,可齐闵王毕竟是称过帝的人,虎死余威在,保不什么时候又会复国,当年的燕国在子之之乱后,不就是死而复生么?于是卫君对齐闵王非常客气,只要齐闵王提出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齐闵王虽然丢了自己的国家,在外面却丝毫不收敛那张狂的性格,他对濮阳的一切都不满意,不是嫌宫室小就是嫌宫女不好看,还卫君斥责大骂,简直将他当成奴仆。卫君那时候还年轻,一忍再忍,可是群臣忍受不了,于是便将齐闵王赶出了卫国。 “这……”提及往事,卫君顿时就尴尬了。 还好长安君又指着自己说道:“其实我也算齐闵王外孙,卫君待齐闵王,已是仁至义尽,最后虽然没有好结果,可就连母后也没有责怪之意,只有感激之情。”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唉,我当年本想一直侍奉齐闵王,奈何大臣不服,私自发兵逐之……” 还不等卫君松口气,明月又笑了笑:“但除了齐闵王外,卫君还向秦、魏甚至是燕都称臣罢?每年的礼物,也是一式几份,分别送往临淄、邯郸、大梁和咸阳。” 到这时,卫君也不好解释了,只得一口咬定:“我卫国虽同时向数国称臣,但我的心,一直只向着邯郸,向着赵国啊!惠文王崩去时,我也三天不食,在濮阳设灵堂,以臣子身份为之守灵……长安君,眼下吾弟勾结魏国,欲使卫国叛赵归魏,若卫国成了魏之郡县,于赵国也无利啊,平原君承诺过会保住我的君位,此番让公子前来,也是为了此事吧。敢问公子,计将安出?” 明月对卫君这种对列强全都俯首称臣,以苟且偷生的法子也是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战国中期以后,小国的生存之道吧。他也不急,继续钓卫君的胃口,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弱冠封君,只是替相邦来祝卫君寿,卫君问我国事?却是问错人了。” “素闻长安君善辩多谋。”卫君急了,不住地夸赞明月道:“在齐国时大败秦使,出使燕国也顺利完成和谈,公子之多智,我身在濮阳也有耳闻,不问公子,还能问谁?” 言罢,他还一挥手,对那些看门的宫女卫士下令道:“将门关上,长安君今日若不助我,就休想出去了!” 明月哭笑不得,这卫君还真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国君啊,赵国封君夜宿卫宫,传出去那还得了? 他只好半推半就地说道:“既如此,还望卫君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或有应对之策。” …… 原来,卫君公期和公子南,都是卫嗣君的儿子,公期是泄姬所生,子南是魏姬所生。 要说这卫嗣君,也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小国之君,跟普遍愚钝昏聩的卫国先君不同,这个家伙极为精明,卫国能在列强并列的环境下继续存活,多亏了他的多智。 从一件事里可以看出此人的与众不同,当时卫国有个苦役犯逃到魏国,由于此人懂得医术,便给魏襄王的王后治病。卫嗣君听说后,派遣使者请求魏襄王,愿以五十金赎回此人,使者往返五次,但魏襄王就是不给,卫嗣君便打算用左氏城来交换。 左右侍臣劝谏卫嗣君说:“以百金之地赎一胥靡,恐不值。”卫嗣君却说:“安定不在国小,混乱不因国大。用教化来引导百姓,即使是三百户人家的城邑也能治理好;如果百姓不讲廉耻礼仪,即使有十座左氏城池,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坚持以城换人,此事传入魏襄王耳中后,便用车子载着逃犯送回卫国,无代价地交付给卫嗣君,还把一个魏氏宗女嫁给他做侧室。 由此可见,这卫嗣君的确有些想法。 在权衡朝政和后宫上,他也玩起了花样。卫嗣君器重臣子如耳,宠爱妃子泄姬,但怕他们自持宠爱而欺瞒自己,于是提升另一位臣子薄疑来与如耳匹敌,尊崇魏姬来与泄姬分庭抗礼,说:“以是相参也。” 于是在卫嗣君统治期间,卫国虽衰而不亡,内部平衡保持得很好,在一片乱世景象中,也算是国泰民安。 可等卫嗣君撒手而去,他选定的相邦殷顺且也年老故去后,当年玩政治平衡埋下的恶果就凸显出来了。 魏姬的儿子公子南日益长大,在一众卫国大夫的支持下,开始有了些非分之想…… “子南是想做州吁啊!”卫君公期一口咬定,他对这个有魏国支持的弟弟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他总觉得公子南近期向魏王求婚的目的,是要勾结魏国,将自己赶下台。 “可惜,如今卫国,已无石蜡了……” 州吁是春秋时弑杀哥哥卫桓公自立的公子,如今卫国形同魏国附庸,若魏王铁了心支持公子南,等待卫君的,要么流亡,要么被弑杀…… 卫康叔的遗泽已尽,卫君一点都不指望会有大义灭亲的忠臣来救自己。 所以他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动用经营了十几年的人脉,向刚刚登上赵相位置的平原君求助。希望能通过政治上靠拢赵国,求赵国阻止此事——和一百年前不一样了,如今的形势,怎么看都是赵强魏弱,若赵国能出面,公子南兴许就不敢造次。 可明月这边,眼看秦国在上党周边的军事行动日益频繁,大战的时刻越来越近,又怎会为了一区区卫国,同将卫地视为禁脔的魏国起冲突呢? 但卫国这边,也不能贸然放弃,毕竟平原君这些年可收了卫君不少贿赂,而且卫国虽小,但用好了,也是一枚可以用来撬动局势的棋子…… “公子南近期欲迎娶魏王之女?”明月沉吟良久后,问卫君道。 “然也,听说魏王已许婚,下个月,我便要派人去为子南迎亲了。”卫君恨得咬牙切齿。 “如此甚好!” 明月却大笑起来,一拊掌,给卫君出了一个馊主意。 “卫君岂不闻卫宣公、楚平王之事乎?” 第246章 再会 在卫国稍作停留后,明月继续彻夜兼程,赶上了大部队,于七月中旬抵达了临淄。 战国时期的婚娶,一般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个程序,之前的五个,自有男方家长的赵太后派人一手操办,唯独这亲迎一项,得由准新郎自己来做。虽然列国也常有君主、公子不亲自迎接,让兄弟、叔伯代劳的,但明月依旧坚持亲自来临淄。 这时代礼法不如汉代以后那么严苛,在亲迎之日前,明月还通过贿赂后胜,说服君王后让他入齐宫,与田葭单独见上一面——君王后不是齐襄王,心里依然有点齐国愧对田单的愧疚,既已决定放田葭离开,在这些小事上也不过多刁难。 这也难怪明月觐见过这位摄政太后以后,心中暗道:“这位君王后比起齐襄王,更有君主气度,可惜她奉行的是多方结交,诸侯皆交好的策略,倘若秦赵有事,以君王后的态度,是绝不可能趟这趟浑水的。” 明月之前在齐国努力大半年,留下来的唯一外交成果,就是齐燕再次回到了边境对峙的状态,只要他们相互牵制,这对赵国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就这样,他在有司引领下进入齐国宫室,隔着帷幕与田葭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大半年未见,二人不由得生分了一些,加上后面有傅姆、有司死死盯着,所以二人最初的对话有些一板一眼,明月询问她是否清减了许多,田葭则问候了一下田单在邯郸身体如何…… “安平君近来是有些消沉的……” 提及田单,明月叹了口气,他这位准丈人是齐国的大救星,可到头来却被齐王猜忌、摈弃,仿佛他是招致祸患、心怀不轨的逆臣一般。田单最初有些悲愤,之后则是灰心丧气,在卸任赵相后,他开始了大门紧闭,整日饮酒消愁的日子。 明月临行前去询问田单可有什么话要他转告田葭姊弟,田单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送明月出府邸时,拉着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算是明白乐毅当年的处境了!” 寥寥一言,道尽老将心酸,田单现在就像是一匹在沙场上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却被赶出马厩自生自灭的老骥,伏枥之际,想起被自己一手离间计弄得逃离燕国,终老于赵的对手乐毅,当真感慨良多啊。 更别说,他的府邸旁边,就是乐毅旧宅…… “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父亲为了齐国戎马一生,不曾想归宿却是异国他乡……”听着自家父亲的近况,田葭眼睛已红了,但这些情绪只能心里想想,在隔墙有耳的情况下,是万万不能诉之于口的! 她在帷幕里难过,明月在外面看得分明,虽然为齐襄王守孝只是田葭当时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但作态也得做足,所以她身上还穿着洁白的孝服。 女要俏一身孝,在帷幕半遮半掩下,里面的少女更显得俊俏美丽、清纯动人,让人心里痒痒的,若非身后有人盯着,明月甚至都想掀开帷幕,看看她的皓齿明眸,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了…… 虽然言语上无法表达,可二人好歹是经历过生死刺杀的人,还有一些默契,明月立刻道:“不过安平君听闻我要来亲迎,稍稍振作了一番,将酒器全砸了,想来等你到邯郸后,他也会老怀大慰。” 明月不记得田单的生卒年,只知道他在长平前后,已是销声匿迹,也不知是在消沉,还是已逝去…… 赵太后、赵奢、田单,这些长辈的生命都在渐渐枯萎,虽然他改变了一些历史,可却无法扭转生老病死的命运,他们或许都将在长平到来前凋零,这也是明月心急如焚的缘故。 就在这时,后面盯着二人的有司轻咳一声,提醒道:“长安君,已经半个时辰了。” 明月未料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只得无奈地起身,朝帷幕内的少女施礼道:“我也该告辞了,今日之后,按照礼仪,你我将一直不见面不说话,直到亲迎上路……” 田葭也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有些不舍,不过长安君这句话有毛病,她道:“亲迎路上,不也是不能说话,直到……” 她脸一红,没有说出“合卺”“洞房”二词,随即想到眼前这位公子很快就要成为自己夫君了,而她也要远嫁陌生国度,更是没来由一阵紧张。 明月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偏过头看了一眼后面一脸拘谨的有司,笑道:“那群对礼仪指手画脚的儒生,管得到马车上么?到时候,你我有的是时间互诉衷肠。” 有司依旧面无表情,但明月的这句话,倒是让田葭不再心慌了,她戏谑地说道:“所谓亲迎,君子是要亲自驾车的,还望君多练习御者之术,届时切勿让骖驷脱缰。” 她这是在笑话长安君的御术不太行,二人有一次相约去稷下,明月见天气大好,便抢过御者的八辔尝试驾车,结果差点将马车翻到路边沟里。 作为赵造父后人,这种差劲的驾驶技术可真是够丢人的。 明月也不客气,还以颜色:“我在来的路上,在卫国听到一个故事。” 到这里他一顿,回头问有司:“可否让我将此事说完?” 有司无可奈何,这对公子君女,竟无视了他的存在,在这相互说些各自才听得懂的暗语,还打情骂俏起来了,可他只是奉命监听,看二人是否对齐国王室有不满之处,其余的事,也管不了太多。 得到有司首肯,明月继续说起了那个故事。 “卫国有人迎娶新妇,新妇上车后,便指着拉车的马匹问:‘谁家之骖马?’御者答:‘借之’。新妇便道:‘拊骖马,无笞服马。’车到新郎家门,傅姆扶新妇下车,跨过炭盆后,新妇又道:‘切记灭灶,以防失火。’进了新房,看见舂米的臼,又道:‘徙之窗旁,勿妨往来之人。’主人皆笑之……” 他本是将此事当笑话说的,可田葭却笑不出来,反倒有些心虚地说道:“新妇这几次说的话,都是切中要害的话,然而不免被主人笑话,这是因为新妇刚过门,就说这些,失之过早了……” 她在帷幕里恭恭敬敬地颔首:“公子放心,我不会乱说话,让公子出丑。” 瞧她这新妇的紧张摸样,明月感觉好笑:“我知道。”他回头道:“我的意思是,此番亲迎,一切事情都有我来安排,你切勿担忧,只需要期待去到邯郸,再见安平君即可,你嫁给与我,并不是从一个笼子被关进另一个笼子,而是飞进一片开阔天地。” 这话倒是说得贴心,田葭心里一暖,行了个屈膝之礼:“妾待君!” 两名有司听得尴尬,又开始大眼瞪小眼了,咳嗽声不断,明月也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看了看外面的时辰,又回首瞧了一眼帷幕中的少女,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告辞了,今日时辰尚早,我在临淄城里,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公子欲做何事?”田葭依依不舍。 明月笑了笑:“我要拜师!” ps:12点前还有一章 第247章 学宫的变化 “稷下还是没什么变化啊。” 时隔大半年,明月再次行走在稷下学宫内,从天问墙到桃林,再到辩坛,依然是数不清的士人杂处其中,他们或在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争辩议论,或同时翻着同一卷竹简,那认真的态度,跟明月离开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是学校,与外面乱世一墙之隔,时间仿佛静止了的地方。王侯将相的更替、城头旗帜的变换,几乎都影响不到此地士人求学的热情,几乎每个到此的人,都是抱着学习的目的来的,不管是只为求知,亦或是想要学而优则仕,每个人都在奋力学习着。 不过,这里也不是与外部完全割裂的象牙塔,诸子们关注的东西,不是虚无缥缈的古书考据,而是跟时代密切相关的一切。 眼看天下一片混乱,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路有饿殍而不知发,死者填于沟壑,生者四散流离,不好的事情层出不穷,人的本性究竟是善是恶?这个问题被儒家提出,并分成性善和性恶两派议论纷纷。 而面对未来天下的走向,支持王道一派的儒家又和支持霸道一派的法家、纵横者流争得不可开交,但有一点他们是达成共识的:天下,定于一!分歧,只是达成结果的过程。 归根结底,诸子百家寻求的,是如何结束乱世,如何解决种种社会问题,为此,他们每天翻陈出新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最终变成了一首名为“百家争鸣”的曲奏。 更别说因明月上一次提出”降雨自然论“,而在稷下学宫引发的轰轰隆隆的”天人之辩“,其对学宫的影响延续至今。 ”变化是有的。” 与明月也算旧识,专程出来迎接他的李斯彬彬有礼地回答道:“长安君在稷下时那些发人深省的东西,可没有白白提出。” 上一次以滕更被长安君在朝堂上骂死为结束,这场辩论暂停了一阵。可后面却继续被引燃,而且愈演愈烈,那时候的明月已经回国,忙于出使燕国、经营封地,就没有再关注学术圈子里的事了。明月也很好奇,如今这场天人之辩到底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他问起后,李斯摇了摇头:“不瞒公子,如今稷下学宫,已完全被这场天人之辩割裂开了。“ 原来,以孟儒为首的一派依然坚持认为,天是人事的最高主宰,天命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在他们看来,人民的降生。事业的成败、帝王的权位、天下的治乱,都是天的指令。他们沿着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思维模式,试图和阴阳家一起,建构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 而以荀子和部分墨家为首的一派,则吸纳了明月的观点,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与孟儒大相径庭。 荀子认为,天就是自然界,其运行变化具有规律性,这种运行变作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荀子还认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人是天下最珍贵的一部分,所以应当”制天命而用之”,积极地改造自然! 而远在楚国东地的农家也搀和进了这场辩论里,他们虽然代表了小农,却并不愚昧,因为长期在艰苦的环境里苦耕,竟萌生了一种“人定胜天”的潜意识,他们的观点比荀子更激进,将能根除水、旱、虫等五种灾害说成是人能主宰自然界的依据。 正反两方在大半年时间里,几乎使劲了浑身解数,想要压服对方。只不过齐鲁之儒用的法子是引经据典,在现实里无法找到依据,就强行搬运先贤言论,甚至还闹出了不少粗制滥造的伪书笑话。 而那部分受长安君“格物实验”影响极深的墨家,则开始走试验路线,据说李斯说,这些人为了证明《墨经》里的每一句话,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 小孔成像、杠杆平衡、声音的传播与共鸣,甚至是凹凸面镜成像……就明月看来,若能把《墨经》里记载的东西加以推敲证明,这些墨家人的物理水平,大概能和21世纪的初一学生不相上下了…… 当然,这群疯狂的实验者在临淄大街小巷做实验的行为,也被齐鲁儒生抹黑为“有伤风化””装神弄鬼“。 阴阳家虽然屁股坐在齐鲁儒生一边,但邹衍已老,这个学派渐渐以邹奭为首。邹奭有一些和他叔叔不太一样的想法,他开始暗暗将“降雨自然说”吸纳进阴阳五行理论里,开始对矛盾之处加以改造,承认风雨的产生,的确有自然因素在作用,但何时降雨何时不降,依然是“天意”。 总之这大半年里,稷下学宫主要的学派都在积极地论战,同时推陈出新,除了齐鲁儒家依然在自己的仁义道德圈子里打转外,几乎都有了些变化。 可最让人气愤的就是这点,虽然在实证时群儒不占理,可坳不过这些人徒子徒孙遍布齐鲁,每每依靠人数优势对异议加以抨击,屡试不爽。 墨家的几次实验,被他们破坏阻扰,就连荀子的几次授课,也被这群人骚扰,他们当众批评起荀子忘本,不法先王,非儒也! 稷下学宫的这股乱相,齐国王室当然也注意到了,但君王后思想较为保守,政治上她偏向黄老,学术上则偏向齐鲁儒家的纲常伦理,对荀学和墨家的作为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对群儒的排斥异己,采取了默许态度…… 在讲完这半年里稷下的变与未变后,李斯道:“夫子曾经感慨过,说可惜长安君不能像那魏公子牟一样,专注学术,否则,一定能成为一代大家,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明月摇了摇头:“我年少学薄,不敢想,这一生,在学问上,只会浅尝辄止。“ 李斯深以为然:“然也,我也觉得,学而优则仕,士人一身所学,岂是要一生在这里与他人吵嘴的?一件事到底正确与否,还是得做到实事上,才能分出对错来!” 从话语里,明月能感受到李斯对这个地方的烦躁,这是一个实干主义者,充满空想的学宫生活已经让他厌倦,他如今渴望的,是能做官,一展拳脚吧? ”看来,我的祁令有人选了……“ 明月心里有了主意,但没有立刻招揽李斯,而是笑道:”话虽如此,但我去封地数月,深感在如何治邑上困难重重,产生了无数疑惑,此番回来,正是想向祭酒多学一些治民、治国的学问。” “长安君还不知道……“ 李斯欲言又止,左右看看后,对明月说道:”夫子今年以来,屡受群儒抨击,颇有些心灰意冷,对学宫内压轧异论的风气倍感失望,已决意辞去祭酒之职!“ ”今日,便是夫子在学宫的最后一次讲学!“ 我回来了,却是带着新书回来的 首先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从八月份到十一月份再到现在,终于忙完毕业论文,可以心无旁骛地回到起点,回到大家的身边,这一次,我不再会中途离开。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战国明月》,我已经写不下去了,故事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尽管尝试去续上,整日整夜煎熬,却总是难以为继。在此不找多余的理由,只有对这些天里坚持为本书打赏、推荐、等待的读者们说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一个故事还未完成就要结束,很遗憾,但七月新番终于回来了,带着新的故事。 新的故事,叫《秦吏》。 这个故事,还是跟战国有关,跟秦有关。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七月脑海里游荡的一个念头,久到《春秋我为王》写作之前,它就存在,只是过去的我太懒,对比《左传》还艰涩数倍的秦律简牍望而生畏,没有尝试。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深入了解后,我才发现,云梦秦简那些看似冰冷的律令条款里,蕴含着无数人的故事。 这些人里最出名的,当数那个抄了无数卷秦律带进棺材里的安陆县官吏“喜”,还有在军营里写了“中国第一封家书”的黑夫和惊两兄弟。如果你看过见字如面和国家宝藏这两档节目,应该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可惜对于普通人而言,秦简还是太艰涩了,好在有了小说这种题材,可以让我也拿起撰笔,用轻松简单的故事,带读者从一个从没有人尝试过的视角,去领略那个时代,去看看那些人的喜怒哀乐,经历秦王扫六合的风起云涌。 不过这一次,我不打算再给卿族庶子、公子王孙作传了。 从战国到秦再到汉,是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的主流,就是血缘卿族倒地,布衣卿相崛起,试想,连陈胜一个佃农也知道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秦吏》,讲述的应该是一个”普通人最伟大“的故事。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贵为公子。 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 为免死于沟壑,他奋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逐匈奴,征百越,废封建,焚诗书。在他参与下,历史是否发生改变? 始皇帝死而地分,身为秦吏,他又该如何抉择,是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