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长歌》 第2章 承帝言 永定二十三年的冬日一直旱着。 一直拖到到了今年二月的夜里,才有一场雪姗姗来迟。 永定皇帝缠绵了大半年的病,便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急转直下,愈发恶化了。列位臣工无人敢报春雪,只任着宫人踏在不曾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行步如飞,将手中的托盘里奉着一碗又一碗黑稠汤药流水似的送入养心殿,龙涎香混着药草的清苦气味一起,熏得人昏昏噩噩。 夤夜时分时,有一十三四的女孩应诏至出现在殿内候旨,可来的不巧,塌上的皇帝已兀自睡去,她只好伏在塌前静候。 被召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燕朝独一无二的帝姬,虚有十四岁,单名一个瑜字。燕瑜生母纯熙夫人是胡人,她也承得了异族的相貌,眉眼还没有展开,轮廓已隐隐有了几分当年母亲的影子,只是年纪还小,稚气未脱,一双琥珀色的眼也显得分外不解风情,且还身板瘦弱,单薄的好似个纸片人,素来都不受皇帝的青眼。此番夜诏她来,亦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门外隐约传来了嫔妃们起此彼伏的呜咽,声之悲切,不忍猝听。只是皇帝还尚有鼻息生气,她们自然不是为了殿内这位天子所垂泪——恩情再浓,宫规再严,天威再盛,却都敌不过死生之重。眼前卧在塌上的天子若是寿元尽了,那她们则都要为成全帝王尊严而一并葬下。这样的生死攸关,自然个个都要悲戚落泪。 许是殿外的哭声太过聒噪,才服药睡下不久的皇帝便悠悠转醒,慢慢掀开眼帘,看到了静静俯在一旁的燕瑜,泛白的唇张了两张,还不曾出声就又不住咿咿呀呀地呻/吟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殿内早被打发干净,燕瑜闻声连忙起了身,可还没挪动步子,却又迟疑了。 眼前的男人本该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如今却被病刀疾刃削去了生气,若非连寝衣也是团龙金袍,瞧起来也不过是个灯尽油枯的老人,病气晦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的腐朽味道。 她虽为当朝帝姬,更与皇帝血脉相连,可一十四年来备受冷落,除却宴饮节庆外从不曾相见。当真细细算起,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父亲独处,手足无措间也不知是要行君臣之礼,还是尽父女之情。迟疑之下,又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怕什么。朕这垂死之人,难不成还有什么龙威傍身,能吓得你六神无主不成?”皇帝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支着身子半靠了起来,声音沙哑的像是千疮百孔的风箱在呼呼作响,“罢了罢了。朕知自己大限将至,想和你说几句体己话儿。” 自古以来坐堂之君不立储,如今皇帝奄奄一息,卧榻已有大半年之久,全凭着药石吊着最后一口气,传位之意昭然若揭。燕瑜不算糊涂,这种紧要时候召自己来,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 永定帝即位廿余年,膝下皇子才寥寥五人,且数月前大皇子与二皇子也以封王之名被赶去封地,下令无旨不可入燕京,四皇子不过垂髫,五皇子尚在襁褓。三皇子燕承佑与燕瑜为一母所出,自纯熙夫人殁后,姐弟两人都不曾过继于其他嫔妃,一直相依为命。年前燕承佑才过了十一岁的生辰,正巧是个青葱知事的年纪…… 燕瑜心底猛地一沉,不敢再往下想去,只连忙伏身叩头,额头紧贴着凿金贴玉的地砖,又因是与床榻隔着一排众星拱月似的火盆,额头沁出汗来:“儿臣不敢听。” 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在渐渐平息的哭声中变得格外惹耳,她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双手不自觉的在地砖上乱挠,千头万绪都乱作了一团麻,仿佛有舔过火的刀尖划过心头,疼地叫人大气也不敢出。 “竖起耳朵听朕说话也不敢?胆子这么小。”一声笑叹自塌前轻飘飘地送了过来,听不出喜怒之意,“你娘亲当年可是弯刀骏马,领着铁骑意气风华的巾帼豪杰。怎么你这性子却半点不像她。” 宫中上下皆对纯熙夫人和皇帝姻缘之事讳莫如深,燕瑜从不知道父辈的恩怨情仇。可风言风语总是屡禁不绝,她也隐约知道当年步子母妃使了什么法子闹得天翻地覆,逼得父皇不得不娶,使得天子颜面扫地,由此也成了皇帝心头的一道疤。 她蓦然一凛——忽然提起这种有损皇威的往事,自然不是顾念旧情。 燕瑜慢慢直起了身子,头却埋得更低了:“儿臣只略懂些琴棋书画,那些个扬戈纵马之事,实在不是女儿心之所向。” “永定五年,北翟的满人、女贞、乌珠穆沁等几个部落联合勾结我国边疆官吏,春初之时自西北焚阳城起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铁蹄踏破一十二城,所踏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应声而落的是早早摆在塌前的一盏汤药。团云纹梅的青白釉碗裂成了许多块,浓稠的黑色汤汁也顺着挥臂的势头四处飞溅,有的落到烧的正旺的碳火上,滋地一声便灰飞烟灭了,更多的是泼到地上,清苦的味道顺着暖意铺面而来,涩的呛人。 外面闻声乱作一团,那些莺莺燕燕的声音又尖又柔,十几个妃嫔纷纷乱乱地涌上了门前,灯火的映衬下,是一片片黑压压的影子逼近,素日里翻飞的钗环步摇,此刻竟像是张牙舞爪的兽,来势汹汹,将门撞得轰隆作响。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被突然的聒噪吵的头疼欲裂,一怒之下又顺手抄起手边的一个碗掷了出去:“一个个的要造反了不成!朕要你们聒噪了吗!” 门外登时鸦雀无声。 良久,为首的影子动了动,缓声道:“陛下……妾只是担心……” “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进来!”父皇转过头,越过燕瑜深深得看了门外一眼,忽然老泪纵横,喟然沉声道,“你不必担心,风雨同舟十几年,朕的最后一面,定是留给你的。” “陛下……”女人的声音也跟着哽咽了,不知低声喃喃说了些什么,旋即又抬高了声音,领着着众嫔妃退去了一边。 燕瑜见门外人影空了,识趣的摆好身子,重新面向塌前跪下,低下头不去看塌上人流泪的样子。直到硌着地板的膝盖隐隐发疼,面前才传来了一声轻叹: “你可知,这些成日里与牛羊草马打交道的野人,为何要忽然打起了中原的心思?为何偏偏不去临近的齐、晋,偏偏要绕远而来,且那般气势汹汹,像是誓要踏平大燕万里河山不可?” 燕瑜鲜少去管这些纵横驰骋之事,忽然被问了,更是一头雾水。可塌上躺着的即是父亲又是皇帝,不能不答。她硬着头皮想了半晌,小心答道:“那些野人自然是妒忌大燕地大物博,富饶兴旺……” 永定帝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摆摆手打断了她:“这天下能叫人角逐的只有三样:一是权势,二是女人,三则是金银。若是有了第一件儿,后面两样自然是唾手可得。那也荒野蛮人要的——是天子剑!” “泰阿剑……?”燕姬一怔,旋即又有些迷惘的抬头看向父皇,“可……连夫子都说那是野史传说,编来树威的传说么?” 皇帝斜斜睨着她,瘦得脱了形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得意的神色:“哼,愚昧!朕自然会拿江山来开玩笑么?”他沉声再道,“燕瑜,上前领命。” 女孩闻言浑身一震,顿时呆在了原地,等回转过来时,已然有泪夺眶而出。她木木然起身,不往前,反而一步步的往后退着:“此事事关重大,关乎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恕……恕儿臣难以从命!” “朕遗诏已立,传帝位于三子。” 燕瑜被这话生生拉扯住了步子,脑中轰然炸开,腿一软,跪了下去。千头万绪都涌至心头,却不能表露丝毫怨言,只有泪扑簌簌滚落,垂首哀哀求道:“父皇……佑儿尚且年幼啊……” “是啊,承佑还小。你这做阿姐的尽管去逃,去躲,去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弟弟继位之后是如何的孤立无援,去看着朝中奸佞如何横行如何只手遮天,去看这天下大乱后他是如何成为众矢之的,去看那……” 燕瑜双膝一软,咚地又跪了下去,万念俱灰的挪至他的身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声音已然哽咽:“儿臣甘愿领命。” 永定帝并没有随了这一场风雪而去。反倒是在雪落尽之后,忽然有了起色。疾医1不再日夜守在塌前,脸上也逐渐有了喜色,四处奔告,说尽了吉祥话,可就当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皇帝身体强健,要熬过这样一个寒春时,他的病又一次急转直下,很快随着那些消融的雪水一起,殆尽了此生, 寺人2嚎啕着本来告信时,燕瑜正在揽月殿内斋戒祈福,烧香拜佛。一听到皇帝崩殂,只觉得大难临头,前途茫然,径直昏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床前跪了披麻戴孝的一片宫人。最近的是个十来岁的男童,披麻重孝,哭得泪眼滂沱。他见昏迷的人儿醒了,连忙又扑倒看她的怀里:“阿姐,阿姐……佑儿现在没了爹娘,就……只有你了啊!你万万不能抛下佑儿,留佑儿一人孤苦伶仃啊……” 燕承佑哭得到歇斯底里,抓着燕瑜的手握了十二分的力,才点点高的人,力气大的像是要把她的骨血都揉到一起抓进手里似的歇斯底里。她讷讷任他抱着,空洞洞的看着束起来的青纱帐幔,木然地拍了拍承佑的后背,想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只干巴巴的应着他:“阿姐在,阿姐一直都在。” 阉尹景1连探了探脑袋,不断的朝女孩使着眼色,哀哀戚戚地低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燕瑜会了意,却无动于衷。思绪仍停在方才他那一声真真切切的‘陛下’之上,再细细一想,更是悲从中来,又怔怔地流下泪来。 “朕活生生一个人,还能哭死了不成?多嘴多舌,滚下去!”燕承佑的话里带着戾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毕竟他如今是掌管生杀的主子,底下的奴才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麻利的都起了身,从善如流的退下散开了。 燕瑜喃喃念着:“佑儿是皇帝了。” “阿姐……”燕承佑低低的唤了她一声,从她怀里爬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花脸,又放在衣袖上擦了擦,这才又重新握住了姐姐,“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而且,阿姐……按理说这帝位是旁人费尽心机想要的,凭白落到了我的头上,该高兴才是。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 燕瑜慢慢坐了身起来,用尽了力气去回握他的手。她这才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抖着。稚气的脸上是满满的迷惘哀戚,黑的不见底的眼仁紧紧盯着自己,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在下巴尖儿处汇聚,再往下滴着,眉宇更是之间锁着一片愁绪:“阿姐……我好怕。” 古往今来,多少野心者对皇位垂涎三尺,求而不得。倘若真是太平盛世,谁不想有这泼天的富贵、至尊的荣耀?谁不愿得这抚四海、御八方、主宰天下之权?可大燕称帝以来四百余年,并非以武德服天下,不过是因着别人的歉疚,被阴差阳错的奉做了天下之首。如今绵延了十多代帝王,燕国的境地却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 永定皇帝在位时尚有顾家为国沙场征伐,可后又惧他功高盖主,远远的划了秦地封侯打发了。如今的燕国仅只凭泰阿剑之誓鼎立于天下之间,虽仍披着帝王的皮囊,却早就被诸王抛之脑后,视之犹芥。 今天下烽烟四起,杀伐不断。王侯在各自境地内肆无忌惮的挑起兵戈,侵占别国领土,其中不乏有历代燕朝皇帝所赏之封地。燕礼败坏,仰仗着祖誓的威仪开始分离崩析,江山不过是个垂死的老人,仅凭着最后一口气数勉强支撑。且这么一个烂摊子还落到了十一岁的幼帝之手,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燕瑜把弟弟揽在怀里,万念俱灰的和他一并流泪 ——先帝是要承佑当亡国之帝啊! 第3章 凌云志 月光从窗外桂树的枝桠上跌至殿内,碎成了一地斑驳的影,透过青纱帐幔望过去时只觉得银光冷冷,似梦非梦。燕瑜从日复一日的噩梦中惊醒过来,一颗心尚在擂鼓般狂跳,四周却是沉寂无声,空中弥漫着淡淡桂想,她的脑海一片混沌。 “殿下,您怎么了……” “殿下,您这样夜夜难眠已经数月了,是不是……忧思成疾?奴婢去请疾医来看看?” 睡在床前的凝秋听的动静连忙起身跪好,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无怪她战战兢兢,自大行皇帝驾崩以后,这位长帝姬的脾气就愈发古怪起来。她不什么狠毒角色,生起来气来雷声大雨点小,可底下都是下九流的奴才,禁不住她一惊一乍的怒意。一来二去见多了,也就服侍的愈发恭敬起来。谁叫她是长帝姬,是和如今皇帝一母所出的嫡亲姐姐呢? 床上的人愣了会,重新躺了回去,翻了身将自己埋了起来:“天都蒙蒙亮了,还叫做什么。睡吧。” 永定皇帝殡天已有半年,陵墓尚未修成,尸身仍在明堂1的棺木之中。按照礼法,天子停丧七日后才可备棺椁、修棺椁,而下葬则告知天下,遍请王候大夫,端足了架子等足足七月方可下葬。这样大张旗鼓,为的则是所谓哀荣。 如今已是晚夏,可热浪仍是一滚接着一滚的扑来。炽烈的阳光把屋顶上的琉璃瓦都晃的叫人睁不开眼,连立在上面的麻雀都无精打采耷拉着。明明是纸醉金迷的地方,如今却变得处处拘谨起来,连景色都不敢施展原本的神采飞扬,好像蒙了尘,消沉地叫人处处都喘不过气。 脚踩凿金为莲以帖地的砖,殿内十二只姿态各异的鸾鸟衔桂缠柱分立两边,不论是高昂的脖颈和呼之欲出的翅,还是郁郁沉沉的金桂,都将当年工匠的用心良苦表现的淋漓尽致。雕梁画栋的灵犀宫依旧奢靡如昔日,可当年享此殊荣的人已然不在,于燕瑜来说——这满目琳琅,都只是母妃的遗物。 “欸,殿下,您醒来了——陛下才听完政,这不就差着奴才来请您过去御书房呢。” 刚出了揽月殿,寺人就迫不及的迎了上来,脸上堆叠着满满的笑意,朝着出来的人不住的点头哈腰,还细心妥帖的嘱咐着:“这日头毒辣,殿下您可仔细晒着了,若您有个磕着碰着,皇上还不得把奴才的皮给剥了。”说罢像邀功似的,巴巴得把伞举得老高,只为想让自己显得殷勤些。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燕瑜从不得皇帝青眼,默默无闻,可如今她是燕国唯一的长帝姬,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姐姐,身价跟着水涨船高,与从前自然是云泥之别。宫中是个不得不趋炎附势的地方,人人都是墙头草,也不稀奇。燕瑜不接他的话,抬臂让含夏搀住胳膊,身边的几人前后拥簇过来,正要走,那寺人又说话了:“殿下,您瞧今天这么热,奴才还是叫人备轿辇来吧。不然……” “多嘴。”她有些不耐烦,琥珀色的眼瞪过去,“撑你的伞便是。” 酷暑时分也能聒噪个不停,多惹人厌。一路走得安静,沿途可见的枝叶被烤得打起了卷,隐约还听得到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断断续续的,此起彼伏。她有些恍惚,顿住打量了左右的宫殿,疑道:“这里怎么都没人打理?” “殿下……” 凝秋欲言又止,几度欲解释,又咬了咬唇忍住。燕瑜一怔,旋即想起原先住在这里的嫔妃们不是升作了太妃,就都去了底下作了陪。先帝薄幸,又子嗣稀薄,修成正果的女人寥寥无几,化作了宫闱中的缕缕芳魂。看着娇花碾作了烂泥,无不惹人欷歔。她叹了口气:“再怎么空着也不能不打理,晚些去给各宫的奴才醒醒神,别没了主子就懒怠了。” 景连正搂着拂尘靠在御书房外假寐,被骄阳晒得昏昏欲睡。他无意识的一抬眼,猛然瞧见一个月白的裙据出现在眼前,浑身打了个激灵,像只鱼儿似的蹿过去相请。 燕承佑尚且年幼,虽登基,但并未亲政。每日照例上下朝,可并无实权批示奏折,且不提什么权势,这般由人代劳,倒是清闲。 他正百无聊赖之中,忽然听见门外有细碎的交谈之声,知道是阿姐来了,兴高采烈的去接:“阿姐,你可来啦——”说着又抢过去扶她,“不许行礼。我说过,阿姐与我,只有姐弟之亲,骨肉之情,断没有君臣之礼!” 他拉着阿姐坐在案前,在册子里拎出最醒目的一本摊了拉开来:“阿姐,你瞧。我这半年清闲,全心全意的给你琢磨了这个,瞧瞧可喜欢?” 燕瑜何曾听不出他话里的小情绪。她和他是血亲,又是他的长辈,说话并不拘着什么君臣身份:“你继位也才半年,剩下的时候多着呢,急这时的分秒做什么。” 小皇帝一抿嘴,眉头锁得老深,从鼻子里哼出气来,一把夺了案上的册子,负气道:“罢了,我忽然觉得拟得不好。还是阿姐自己个儿拟吧。” “阿姐还没看呢。”燕瑜啼笑皆非的从他手中取回册子,随手翻了开来,佯怒道,“怎么一晃神的功夫就不许我瞧了,真小气。” 说罢翻开册子,分别写的是一列封号:瑛华、玱珩、琼璧、玮靖、璇瑰、碧瑶。字字带玉,皆应了她的名讳。不由得心中一暖,笑着携起他手:“都是废了心思取的,怎么刚才还藏着掖着。每个都取得好,若要我选一个,那可要为难了。” 燕承佑和燕瑜虽为姐弟,但模样却大相径庭。这位小皇帝是十成十的遗了先帝的相貌,轮廓温和,目若点墨,黑漆漆的两只眼,没什么君王风范,却是个讨喜的孩子。他经不住夸,过不了一会就自己笑开了。 燕瑜拉着他去了稍间坐下:“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拟封号来了?” 帝姬何时封号并无规矩,越早越显得有帝王宠爱,迟些也不过出嫁之时。大概是冷落受的惯了,她对这些声名也不太看重。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和先帝父慈子孝,相处尤恰,独独最不平先帝对自己的冷落。如今当了主子,可不是想好好补偿。 “不过是个封号,算得上什么。”小皇帝说着说着,忽然攥着拳头往桌上一砸,语调陡然一转,“阿姐,你总说心字头上一把刀。凡事要忍,要忍。今日,辅政臣工批完折子,破天荒的来请示了一次。你可知,他们请示的是什么?!” 燕瑜手忙脚乱的拿手巾抹着桌上的茶水,对他的小脾气早已司空见惯,心不在焉的应道:“说什么?” “和亲!” 她心中一颤,诸多杂念犹如地方溃决,五味杂陈纷至沓来。如今大燕每况愈下,诸臣各自都对此心知肚明,忠心的想救国,薄幸的要自保,可不论意图为何——联姻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燕朝唯一的长帝姬,联姻自然是势在必行。帝王家的女儿出嫁是常事,只是到了这一辈,三位异姓王恰巧都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最年轻的也是不惑之年,而自己才堪堪豆蔻。老夫少妻着实不算稀奇,更何况还是君王身侧。 看者说者无关痛痒。可,若是落到了自己抑或亲人的身上,自然与局外人的滋味不同…… “昨夜接到秦公顾光忠的折子。一是吊唁,二是请安,三则是索钱要粮!先帝都殡天了半年,他才来吊唁,吊的哪门子唁?还推说封地山高水远,信息滞后,顺带着连九月里先帝出殡时该来的假也请了。他不过是个公爵,就敢蔑视天威,难怪那些异姓王都肆无忌惮!” 燕瑜心里难过,难过弟弟处境艰难,更难过自己无能为力。她见他气的咬牙切齿,却也只能端茶递水,徒劳安慰。 “请安就不提了,不过是些阿谀奉承之词。最要我生气的,是这其三——索钱要粮!永定十三年时他就被远封秦地,自给自足。怎么的十几年都过去了,他非但只口不提纳贡,反倒开口嗷嗷待哺起来。合着我这一继位,就民不聊生,百业凋零啦?这不是明摆着——坑我么!” “佑儿。”燕瑜将他的手搁到自己掌心,满满把他的指头抚平。其实她何尝不害怕,不怯懦,可自己是长姐,理当安慰他,“阿姐不懂这些政事,秦公的事说不上话。可臣工们说的和亲一事……” “不可能。你肯我也不肯。”小皇帝回绝的果断。自己姐姐是个温吞的性格,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一颦一笑都含着皇女该有的矜贵端庄,眉眼像是写意的画,眼是清冷的琥珀色,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十分温和。什么怯懦软弱,安在她的身上,都不是短处,反而成了女儿理所当然的柔美。这样一个如璧似玉的好人儿,怎能委曲求全的许给那帮老头子?他是皇帝,又是她的亲弟弟,于情于理,他都不许自己这么毁了她的后半生。 小皇帝起了身,在燕瑜面前来回踱着步:“不光是辅政大臣,连太后也说如今咱们大燕威信大不如前,若不能寻得一个强有力的倚仗,连根基都扎不稳。这话是说的没错。可,怎么我堂堂大燕的树威第一步,是嫁公主?!委曲求全得来的好,能有几时?踏着阿姐的身子得来的荣光,不要也罢!” 燕瑜听他字字恳切,更是心如刀绞。看着弟弟变得憔悴而陌生,为了肩上的重担而寝食不安,鼻子一酸,眼泪已盈然于睫。她笼统罩了个帝姬的名头,学了一身礼义廉耻,可偏偏少了身为帝姬该有的深明大义。她自己不愿背负太多,也不舍得亲人受累,流着泪嗟叹道:“你这皇帝当的,我实在不喜欢。 “阿姐,不是我想坐在这个位置,可既然落到我的手上,就不能置天下黎民于不顾,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把它拱手相让,容旁人予取予求,使得苍生因各人私欲而陷入水深火热!常人都说皇帝好,皇帝好,可只有当上了这个位置才知道。虽是手握万里江山,可与之并肩的,是那滔天权势后的责任和义务!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即便有,我——也要义无反顾的往前走下去。” 永定帝生前生怕自己死后大权旁落,只是母家稍稍有些权势的皇子全被打发到了偏远的封地,就连尚在襁褓之中得幼子亦是。虽说这样偏心的处置让承佑成了其他皇子的众矢之的,可封地都离都甚远,手上又无实权,这数月前虽有不少风言风语,后来也都渐渐平息了。如今燕承佑登基半年,不能说励精图治,却也算是发愤图强,帝位已然坐的的稳实,即便有谁人不满,如今也是奈何不得。燕瑜被一番慷慨陈词堵的哑口不言,更不敢想——这样宛如蜕皮出蛹一般改变和成长的背后经历了多少的痛苦。 “阿姐。大燕开国六百余年,称帝也有四百余年。我这些日子翻了很多前朝史记,看着咱们大燕从芝麻粒大的小地方一步步壮大成这样的局面。我实在是心潮澎拜,在明堂1对着列祖列宗及先帝起誓,誓要承先祖遗志,振兴大燕,才算不负此生!” 话音刚落,景连从正门处进来,俯首躬身道:“陛下,秦相在外求见。” 燕瑜起身就要告退,却被小皇帝拉住的。他笑盈盈的带着她越过珠帘,不由分说的把燕瑜按到了帘后的座上:“恭请长帝姬垂帘听政。” 不消片刻,景连便领着一人进了书房。男人约莫不惑之年,留着髯须垂胸,体格矮壮,着一身鹤纹朱袍,前配金印紫绶,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并未先拜皇帝,反倒是先朝我这边扫了一眼,忽地,就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陛下,大喜啊。” 燕承佑靠在在书桌前的檀木八宝云团龙的椅子上,单臂搭着扶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声音懒洋洋的:“说吧。” 第4章 亡人渡 “臣刚刚接到齐、楚、晋三王的使臣来信,均是故念祖上诸国之间的情谊,愿在先帝出殡之日,特亲自来燕京吊唁。如此一下,既有三王为表率,其他诸侯小国必然纷纷效仿,呈书上奏。介时先帝出殡,必然是极尽哀荣,尽显天威浩荡!” “好!”燕承佑喜形于色,一拍桌子,又起了身,左右来回地走着,袍角都被甩的飘扬起来,“那帮老东西可算是明白了。即便非我大燕属国,可始终也只是王。老老实实的前来朝拜吊唁,伏低做小,才是他们该做的。” “是是,陛下,此乃大燕之福,振兴之兆。臣以着人去备几位诸侯各王来时所停留的汤沐邑1及驿馆,只怕是现有的规格,住不下那些蜂拥而来的君主们呢。” “嗯,秦相办的事朕都放心。来来来,坐下喝茶。这样的三伏天来回奔波,也是辛苦你了。”承佑赐了丞相的坐,又兴致勃勃的替他斟茶,“对了,朕多问一句。那几个鼻孔朝天的老东西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丞相的手一抖,眼神有意无意的又朝帘后端坐的人飘了过去,很快的收了回来,只低头饮茶:“禀陛下,自然是……自然是三王念及祖上旧事,幡然醒悟,定是联合一起来要重现当年三王拥护燕□□之盛景!” 小皇帝又不是傻子,登时变了脸色,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磕,茶水沿着桌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朕的确尚未亲政,手中是没什么实权。可是治治欺君之罪,可不需要再来请示你这辅助大臣。秦漠!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通通从实招来!” 秦漠挥了一把袖子上的茶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不是老臣推脱,而是有些事,实在是不必听,不该听!” “反了你还!说!说了朕赦你无罪,若是不说,朕要杀你的头!” “数月前太后就吩咐臣等散播……散播长帝姬国色天香,才艺双绝……又,又待字闺中的消息。此番三王来京,其实,其实都是冲着长帝姬来的。”秦漠不顾承佑一脸震怒,跪着挪到帘子前,对着燕瑜重重地叩了头,“先前臣下不敢说。既然今日陛下叫臣说了,那容臣把话一并说完吧!” 燕瑜自知来者不善,一双手抓的塌上的软垫几乎裂开,可还是硬咬着牙,不置一言的等他后话。她隔着一层珠帘与皇帝遥遥对望,朝他用力摇了摇头,示意他听下去。 “你说。”皇帝压着嗓子,声音里都带着股叫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齐王为虽人优柔昏诺,可生在麾下尽出贤才能臣,境内临海,坐拥江南、金陵这天下两大富饶之地,如今国富民强,不容小觑。晋王文武双全,曾以挥戈纵马踏平一方乱土,百战百胜,虽性子多疑,阴毒狠辣,可不失为一个好的倚仗。至于楚,楚人乃是半汉半蛮,野性未驯,虽也骁勇善战,可心智待开化,地处蛮荒。不过……当今太后才曾是楚姬,若长帝姬嫁得,势必比其他两王更好笼络。” 秦漠字字恳切,不顾承佑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继续高声道:“殿下,臣知您与陛下姐弟情深。今日臣冒死谏言,将三王利弊悉数列出,不论与哪一位和亲,对大燕都是百利而无一害!臣知殿下素来深明大义,这次……这次更是关乎国之利害,殿下,老臣求您了!” 他老泪纵横,朝着燕瑜深深拜下,声音已经哽咽的不成调子。 啪—— 承佑将手边的茶杯照着秦漠身边猛地一摔,涨红着脸正要发怒。窗外忽然匆匆闪过一个人影,跟着就有女声厉言喝道:“不得与秦相无礼!” 匆匆赶紧来的女人着素服,鬓发绾得一丝不苟,以骨笄拢起,身量瘦高,眉眼细长,身前交叠的双手上带着一对翡翠玉镯,走起路来衣袂似是带风,自有股凌厉的气势。 燕瑜胡乱擦了一把脸,忙从帘内出去,和皇帝,秦漠一同跪迎:“儿臣(臣)参见太后。” 当今太后楚文姜本是楚姬,自十六岁嫁来燕朝起,就是皇后,无忧无虑的被供奉了十多年,如今又稳稳升做了太后,愈发的贵重。她俯身双手扶起秦漠,这才偏过脸来横了承佑一眼,冷声道:“陛下,丞相是两朝元老,更是为先帝鞠躬尽瘁的大半辈子。您于情于理,于君于徒,都不该如此莽撞,叫满朝臣子寒心!” 小皇帝梗着脖子,绷着脸。燕瑜不动声色的用胳膊贴近了他的胳膊,轻轻的碰了碰,自己则把头埋的更低,心里盘算着一会寻个什么由头躲出去。 太后固然气度高华,怀柔天下,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女儿的心思最是敏感,燕瑜很早就觉得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对自己并不亲厚,甚至还有苛待之嫌。她素来心宽,骨子里的柔顺,表现出来时总有些逆来顺受的意味。 其实不然,她的傲骨与血肉一脉相连,鲜少去为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去计较。他人进一尺,她就退一尺,反正无论如何,她仍是名正言顺的燕姬。 燕瑜自知自己有错,固然她是长帝姬,又被现在的皇帝百般维护,可也不该垂帘听政。按照楚文姜对自己针锋相对作风,定是要大作一番文章。 小皇帝绷着脸对秦漠安抚了几句,一扬下巴,便打发了他出去。楚文姜只是叹气:“陛下,您是皇帝不假。可得了有这九五之尊的荣耀,也是要为江山社稷考虑的。若不是景连差人来报,只怕你今日,势必要伤了一个忠臣的心。” “景连倒是长了八只耳朵。”小皇帝冷哼一声,不由分说的将他的阿姐扶了起来,,“太后说的道理朕都明白,不光明白,还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朕也知道自己年幼,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这些暂且不提,朕想问问——阿姐堪堪豆蔻年华,如今更是为先帝守孝期间,太后怎么就那么着急的要将她赶走!” 小皇帝字字铿锵,一口一个朕,全然不将眼前的人当做母后看。他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两人虽身份尊贵,可毕竟没有母家撑腰,在一种平起平坐的皇子当中,终究矮了一截。从未有人想过无母的皇三子会有一日承得大统,因而受过不少嫔妃的白眼,如今翻了身,自然睚眦必报。 “陛下不是早都以日代月的守过了孝期么?再说,帝王家的女儿,哪个不是为国捐躯,奉献一生?陛下,你与长帝姬相依为命的长大,这份情谊,自当比金坚。可你想一想……”楚文姜看向他的眼神慢慢滑向了燕瑜,一字一句道,“陛下这位皇姐,又为陛下做了什么?” 楚文姜的眼睛很漂亮,是细致勾人的丹凤眼,不怒自威却也摄人心魄。瞳仁是深棕色,被睫毛的阴影覆上了一层灰,眸子就变成了一潭波澜不惊的水。这汪水的倒影,是一旁喈喈垂下头的燕瑜。 小皇帝知道自己这姐姐最禁不得别人激将,见她要点头,当机立断的喝了一声:“胡闹!先帝的棺木尚且躺在明堂,你就想着出嫁红事,这是不孝。就算要嫁,也给朕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待着,守满三年斩衰2,之后再择良人出嫁。” “良人就在两月之后,先帝出殡之日里。介时天下三王齐聚,任长帝姬和陛下挑选。”楚文姜步步紧逼,“陛下。这大燕是你的,可你——也是这大燕的!不管是你,哀家,长帝姬,诸位皇子,宫中太妃…都是大燕的!孝道自然要,可三王均非什么守信之人,若是要牢牢靠紧,还是要先订下亲事才有保障。” “你要朕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默许几个老东西像物件似的打量阿姐,再要朕在先帝的在天之灵下,又把阿姐当个物件似的卖出去,对小小王国示好笼络,谄媚逢迎?朕可丢不起这个人!” “燕国的长帝姬倾国倾城,贤良淑德,心怀天下,又与别他国君王结琴瑟之好,既为己寻了个好归处,又为国拓了个好出处,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美事。先帝若真有在天之灵,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觉得丢人?” 承佑怔了怔,脸上已经呈了败态,气焰也跟着灭了:“朕今日累了,不想说这码子事了。恳请太后给朕些时候,叫朕好好权衡利弊的思量一番,再做定夺。” 这二人先是剑拔弩张的往来了一番,可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小皇帝输得一败涂地,被辩的哑口无言,这下子又换了一个缓兵之计,想从言辞中留着漏子钻。可这把戏未免太幼稚,谁都瞧得出他这‘定夺之日’势必遥遥无期…… “好。还望陛下定要三思,不可为私情忘却大义,弃之江山社稷于不顾。”楚文姜不假思索的应了他,紧蹙的眉头跟着舒展了开来,勉强绽了一个笑出来,当真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燕瑜觉得有些不思议,忍不住在他二人间来回盘桓,仍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小皇帝倒是像副打了胜仗的模样,乐呵呵的起了身,从善如流的朝楚文姜一拱手:“朕定当好好思量,仔细思量,认真思量。太后可还有什么别的要说?” “对了,还有一件。”楚文姜略略颔首,示意小皇帝先坐下。她拂了拂自己石青绣佛手柑的衣袖,指尖略略在描绘出的叶子上顿了顿,旋即又稍稍用力的抚平过去。 燕瑜见她欲言又止,忙起身告退。承佑扶住她,将阿姐又按回了座位上:“阿姐不忙走,朕如今又无实权,不过是听两句话。你便陪着朕,等听完了,朕与你一道去唱晚池喂喂鱼。” “哀家要说的这件事,不是全是政事,更是家事。即便陛下不能定夺,也是咱们一起商议的。长帝姬也是自家人,听听也无好。” “那更好,太后请说罢。” “先帝出殡之日,不光宫中须人操持,国寺那边也要有皇亲国戚驻守。那边的人亦是要选个德才兼备,知忠孝节义的,与那边的僧人一同为先帝为大燕诵经祈福,需亥时前回宫带着誊抄的经文送去宝华殿交由高僧,再由他们烧给先帝,以此示哀思。” “哦?这等大事怎么不早和朕说。忽然提出来,这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人选来。德才兼备,忠孝节义自然是要,可既然经文也是要经人过手,朕加一条,得找个字写得漂亮的——”小皇帝的对答如流,又一顿,再道,“好了,此事朕记下了。只是今个儿乏了,朕想先去和阿姐去唱晚池逛逛,过几日再来和太后议人选。” 暮色深深,天际被夕阳的余晖浸染出大片姹紫嫣红的颜色,仿佛是猩红的血液从撕破的云朵中滚滚流出。唱晚池的鲤鱼格外热闹,一尾跟着一尾的簇拥在一起,尾翼摆的水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坠星亭中坐着一黄一白两个身影,两人各自拿饵料逗着水中的鱼儿。燕瑜心中郁结,暗恼自己自私自利,深明大义的话她信手拈来,可要念出来义正言辞的说服弟弟把自己嫁出去,似乎又怎么也张不了口。她的心思不在眼前,饵料也丢的分外慷慨随性,弄得鱼儿四散觅食,反毁了一桩好景。 “阿姐,我记得一手簪花小楷写的最好,连夫子都时常夸你。” 燕瑜神思恍惚,过了半晌才知觉小皇帝在说自己。八月开头,她一身轻薄的月白石榴裙,深一色的袖口上有连片盛开的并蒂昙花,裹得纤纤素手愈发的细致白洁。她哭笑不得的把手背过去,骂他没个正型,又问:“好端端的说起这个做什么。” 他眨巴着眼,眉宇间有股戾气,答不对题的说道:“景连也是辅佐了先帝十几年。可这转眼才不到半年呢,就成了太后的眼线。再说那秦漠,他忠心为国不假,可亦是太后的走狗!不光是他二人,甚至整个朝中,列位臣工哪个不是太后的狗?!到底还是要我这幼帝孤立无援,叫他们看不到希望!” 他顿了顿,神情又软了下去,侧着的影子被夕阳斜斜得拉去了对面的草木之中。睫羽颤了两颤,瓮声瓮气的说道:“我恨宫中奴才的见风使舵,恨朝廷上的臣子官官相护,更恨这燕宫的金碧辉煌!所以阿姐,我不要亲手将你从一个牢笼送到另一个牢笼。这江山社稷由我来担,由我一人来担——先帝出殡那日,你去国寺暂避。” 第5章 搅命签 燕瑜出宫的那天是个带着些凉意的秋晨。 她起了一个大早,沐浴、更衣、焚香、拜别。因是要刻意避开诸位王侯,走时的天才蒙蒙亮。 离宫之前,忍不住多看了身后的景色几眼。层层叠叠的朱墙碧瓦,飞檐翘角上的五脊六兽,一幕幕的雕梁画栋下,埋葬的是数不尽的恩怨情仇。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泛起赤色的霞光,沐着晨光的琉璃瓦变得光怪陆离,俨然有序的宫闱渐渐有了喧嚣的声音,一点点的在朝霞中昂扬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眼睛有些酸。 “殿下,该启程了。” 她正是待嫁的年纪,本不宜见外宾,诸臣于理有亏,也不敢真的阻拦。燕承佑毕竟是当朝天子,虽尚未掌权,可事无巨细的替她打点妥帖到也绰绰有余。嘱托好太祝1,去到了国寺只须她一门心思的誊写经文即可。出行前一夜,忽觉得有些不安,又临时添派了三队护卫跟随,里里外外乌泱泱的围在四周,前簇后拥着,出行时的声势之浩大叫人咂舌不已。 可心底惶惶,即便外面是铜墙铁壁,也如在刀山油锅上走过。燕瑜是个标准的深宫公主,说起琴棋书画可以侃侃而谈,可叫她独当一面却万万不能。她就是根藤,依附着皇室依附着亲人,自己长成什么样,该怎么长,全凭别人的躯干是什么姿势。在奴才面前强撑着镇定自若,独自一人时却都不敢喘气。燕瑜的掌心不知什么时候黏黏腻腻的起了汗意,鬓角也一同被冷汗打湿,顺着脸颊滑至脖颈。顺着车轮辘辘之声,她只觉得脑内混混沌沌。 不知走了多远,马车终于停下:“殿下,到山脚了。” 掀开了帘子,是另一番光景。面前摊开的是如画一般静谧美好的青山绿树,台阶弯弯折折的盘旋往上,直至一处颇为宏伟气派的寺院前才戛然而止。燕瑜在深宫见惯了满目的猩红,猛然看到这样恬然柔和的景色,反倒有些不适。她慢慢踏着杌凳下去,举止含蓄,连眼神都安分的垂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 “殿下这是第一次离宫吧?”太祝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生得富态,模样生得喜气憨厚,两只眼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缝,说话时便随着八字眉弯了起来,滑稽又喜庆,“您若是不嫌弃臣浑身邋遢,就叫老臣给您搭把手,山路崎岖,瞧着不远,走可要走上不少时候呢。” 公主垂着眼眉,不苟言笑的朝他微微欠了欠身,肃容道:“谢过太祝好意,我与你同行便是。” 一路的绿树青野,和着秋日的暖阳,生机盎然。不像宫中,日晷铜鹤都蒙着白纸。走了约莫一百来阶,半山腰上的放生池中一派盎然,当中游的鱼儿不怕生人,游得自由自在。它们不知自己所载的是放生者厚重的希望与恩慈,活得十分潇洒。 再拾级往上,远远得就看见有僧人来迎。只是站在无相门之前,便听得见有众僧嗡嗡念经之声,反反复复、层层叠叠、不绝于耳。放眼打量了一番四周:清灰色的砖瓦,杏黄色的院墙,两侧的金刚力士像修筑的极为宏伟,一左一右,手持金刚杵,怒目相向。说不出的辉煌肃穆,香火缭绕的仿佛不似人间。 看着面前的巍峨肃穆,她忽然有些不明白——为何寺庙、僧人、佛像都有分个高下。有国寺亦有破庙,有高僧亦有沙弥,有金佛也有泥像。费尽心机地博他人的青眼来为自己正名,用金银玉石来砌筑高贵……这样的僧与佛,真的能渡众生,平苦难吗?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快步从寺内奔了出来。前来接应的小沙弥莫十四五的年纪,比公主高了半个头,身形瘦削,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乍看过去舒服的很。只是他神情有些恍惚,额头上沁着汗,眼圈红红的,说话打着颤:“小、小僧静一,特来恭迎长帝姬。”说着就要作揖,被太祝连忙拦下:“小师父是出家人,怎么能行此俗礼?” 静一楞了楞,拿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紧张的又说不出话来了。燕瑜有些不悦,她不是喜欢摆排场端架子的人,可堂堂国寺,只拿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糊弄自己,未免太自视孤高了,声音不由地沉了下去:“其他人呢?” “师兄们与住持都已在正殿内诵了六天六夜的经文恭候施主前来。”小沙弥回过神来,敛了敛眉眼,神色忽然从容了,“请施主随小僧来。” 她见识太浅薄,因而单纯的可爱,别人说什么也就信什么,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略一思量,又觉得这样清减的排场着实有损皇威,迟疑不定的站在门口。太祝连连躬身,将她往内里引:“这弘法寺虽是咱们大燕国寺,可到底里面都是群超然物外的高僧大师,老臣也不敢将他们如何使唤。今日这一出,怕也是那些和尚们故弄玄虚,不过长帝姬当以皇命为重,先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嗯。知道了。”她点头,从善如流的提裙迈了进去。 穿过第一座天王殿。殿内是四大天王、弥勒菩萨、韦陀菩萨。金像前烟雾缭绕,禅垫被往来的香客们跪出了深深的凹痕。燕瑜对神明顾忌敬畏,何况自己进门前竟鬼迷心窍的起了那样轻薄佛门的念头,不由心虚,步子渐渐也走得慢了。粗麻的孝衣并不贴身,走路时衣袖从神案上不经意地刮了过去。 啪嗒—— 摆在案前供香客们抽取的签筒被她的转身时的衣袖带倒摔了下去。燕瑜大窘,有些讪讪的底下身子去捡。静一心思不在这里,忽然又生了波折,心中不耐烦的很。三步并作两步的折了回去,一把两把的把签胡乱塞了回去,不由分说的就领着她接着走。燕瑜做错了事,也不敢多说,匆匆扫了一眼手中的签,连忙也塞了回去,忙不迭的跟了过去。 第二十二签: 秋水伊人各一方天南地北恨偏长 试问相思谁凭寄不尽凄凉狂断肠 绕过天王殿后的一颗参天菩提,再走了三四十步,笃笃的木鱼声和众僧缓急有度的往生咒一并从面前的那扇紧闭的门内传来。静一绕过偏门,领着燕瑜从正门入殿,他看着金铸的佛像前的七盏长生灯,不知念起了什么,久久不言。 东边有众僧诵经的偏殿的门被关了起来,笃笃的木鱼声交错,敲得她有些发慌。一回头发觉太祝也不知踪影,入眼的是来时越过的那颗参天菩提,攀枝错节的枝桠上压着沉甸甸的叶,暖阳从缝隙中挣扎着迸射出来,落成了一地的明明暗暗。 “笔墨纸砚早已备好,施主请自便。” 燕姬觉得古怪,可转念一想自己是来诵经念佛,若是矫情得多了,怕是要给皇帝丢脸。索性也就不去计较,自己转身的关了门,付在桌前静静抄起来。 写着写着,周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远处渐渐响起了庙外和尚撞钟的声音: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一长一短的撞着。钟声一长一短,每十八下一小停,三十六下一长停。屋子檀香袅袅,烟篆不绝地书空着,一室的迷漾薄雾,竟把悉悉索索的人声脚步声也漂的悄声了,佛前的灯光渐亮,偶尔‘噼啪’爆一下灯花,炸的桌上的投影也摇晃了一下。 “姑娘。” 格格不入的声音传了过来。 燕瑜没有分辨出是真是幻,在耳朵里过了一遍就抛到了脑后。直到满室的檀香中混进了一股甘松香,涩而清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才如梦初醒的一抬眼。面前的是一道被烛火拉得长长的影子落了过来,眼角余光里的陌生人里自己更是不过咫尺。 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黑白分明,勾起的眼尾带处着几分叫人挪不开眼的张扬和笑意,浮夸又不轻佻,盛气却不凌人。通身锦衣华服都压不住他眉宇间浑然天成的贵重气质,绝不是仅凭锦衣玉食就可以将养出来的气度。 两人四目相接,都是一怔。男子见面前的女孩作势要喊,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别别别,我把这破庙都翻遍了,就瞧见你这儿有人,无意冒犯无意冒犯。你这女儿家的,嚷出了声对名节不好。我就问两句话,行么?”他自顾自的说着,才要松开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新捂了回来,“你若是答应,就点个头,我好放开你。” 燕瑜从来没被这样唐突过,陌生的甘松香久久盘桓在鼻尖不散,惊得脑海一片空白。她有一双让人见之不忘的眼,那是一种很淡的琥珀色,惊惧之下的眼中有一层朦胧的雾气,这样一副怯生生的神态,叫来人惊地心尖一颤。自己偷偷上山一事本就是临时起意,别人又怎会预先知道?可这莫名其妙的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还是听不见回音,男子索性腾出一只手攀上姑娘的肩颈:“既然小娘子2做不出的决断,在下就替你选了。” 说着手上用力,燕瑜被捏的一阵剧痛,忙不迭回过神来不停点头。 男子从善如流的收了双手,还很知礼的往后退了两步。他舒了一口气,垂下眼才发现眼前的人不是白裙是孝衣,当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下巴,朝她揖了又揖,连声道歉:“多有得罪,不知小娘子遇白事……”他身子太高,俯下身就看到了粗麻孝衣前荡着的一块碧玉纹佩,脑内轰然一炸,生生将话转了一个弯,脱口而出道,“燕姬?!” 虽然燕国称帝以后以龙为尊,可皇室血脉仍将燕作为图腾,且也只有皇族血脉才有资格穿戴,妃嫔权臣都不可擅自使用。燕国图腾的燕分单与双,两者的图案都是固定的样式,比翼者双翅交叠,纹路纠缠,两颈相依,玉身通透古朴,一看就知是真。放眼看燕国上下,豆蔻年华的皇女也只有是如今燕帝的那位亲姐姐了。 燕瑜一把护住玉佩,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眼泪不住的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是个笼子里的雀,金枝玉叶的摆设,除了一肚子的诗书琴棋,当真遇到变故,什么也想不出来。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重兵把守之下还会有陌生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不明白外面的太祝、侍卫怎么全都没了声响。一墙之隔的和尚们不知疲倦,嗡嗡喃喃地念着经文,全然不知这里无声的变故。诵经声平缓温和,一点点的渗入檀香,慢慢的萦绕住傻在远离的两人,不像超度亡人,反倒是在哀悼这一场阴差阳错。 燕瑜拼命遏制住眼中的泪水,起身往后躲了两步,强逼着自己定了定心神,端起了公主的架子,冷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孟浪少爷,这般的不知礼。你且速速离去,我便当没有这事。若你胆敢再行轻率之举,不论你是等家世身份,外面的八十铁卫任一,都能要你的性命。” 男子闻言竟笑了出来,不顾她的警告,仍伫立在原地不懂,狐疑的把她上上下下的又打量一遍,声音愈发的冷:“这破庙里外空空荡荡,爷来时连个扫地的都没看见,哪来的铁卫?”他慢慢逼近她,“你当真是燕国长帝姬,是燕姬?” 燕瑜被他扔过来的话砸的有些懵,避无可避的靠在了神案前,又抿着嘴不愿答话。现在局势不明,眼前这人更是来历不明,她不敢答,也不知要怎样答。 两个人无声的对质着,身影被摇曳的长明灯照得很长。 寺外嘈杂的马蹄嘶鸣撕破了这样诡异的宁静,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踏过。顷刻间举着兵刃火把的影子便在窗户上一个个的显现了出来。有个洪亮的声音高声喝着:“大伙儿都仔细搜搜,一个地方都别放过,若是哪个犄角旮旯的找到了逃宫的燕姬,咱们能得双份赏呢!来人,给我打开这两个门!” 第6章 断梗萍 一身亮银甲胄的壮汉举着火把夺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清一色的轻甲兵勇。各国衣着各有不同,面前的十几位衣甲之上络的是晋国的虎纹,一眼就可认出。这些人的腔调陌生,说得也不是官话,可和刚才那个男子倒是如出一辙。 燕瑜缩了缩身子,咬紧了唇不敢让自己出声,慢慢从缝隙中再向外打量,忽然发觉殿内的一众人都在面面相觑。为首的将领瞪大了眼睛打量着殿内的男子,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子1?十一爷?!您……您怎么在这里……” 田知远也才十□□岁,但王室公子,总有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倒是镇定自若,悠悠闲闲的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到底是燕京,个个没规没矩的,叫人看了笑话。” “下官哪儿敢瞎逛。今日永定皇帝出殡,可燕长帝姬左等右等都不曾出来,众人都议论纷纷,一直捱了一个时辰还是见不到人影。后来燕太后请人去找,才发觉那燕姬逃宫了……然后,然后燕太后悲怒交加,就要一头撞死在棺木之上了,好在有人拦下,可还是昏了过去。燕帝更是暴怒,连棺木都不管了,回身就调兵去寻。王上、齐王、楚王都是领兵而来,所以各自派了些人……”汉子压低了声音,“搜寻燕姬之余,也探探燕京的地势路径。” 燕国如今苟延残喘,灭国是早晚的事。各国都是虎视眈眈,这样未雨绸缪也不为怪。只是多了一双耳朵,田知远觉得有些心虚,抬手扫了他一把:“父王怎么想的用得着你在这里瞎想?他老人家一片好心,被你说的这么居心叵测。佛门清净之地,这样乱打诳语,也不怕遭报应?” 他实在是心里乱的很,也懒得留面子,一通话压得人哑口无言。 为首的汉子被骂的一头雾水,唯唯诺诺的应了,愈发的恭谦:“十一爷教训的是,下官自当谨记。不过……您别动怒,容下官多嘴问一句,您来燕国的国寺做什么?” “我啊……我……”田知远被问住了,一时没有出声。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拇指扣在剑柄的红宝石之上,指尖刮着凹凸不平的花纹,心里没什么主意,但有一点他明白——不能声张。 男子的五官有浑然天成的威仪贵气,笑起来透着威胁的味道:“这话说笑了,我什么时候去过国寺?我看你是酒喝多了,不然怎么净说胡话?”他从袖中取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酒可以多喝,话不许乱说。” 汉子两眼放着金光,满脸堆笑的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的领着手下退了出去,连声喏道:“下官明白了!下官从未见过公子,下头兵士也都未曾见过……” 看着一群人走远,田知远转身拿剑鞘一挑神案上黄幔:“出来吧。” 燕瑜慢慢从案底下钻了出来,双腿不受控制的抖个不停,几乎站也站不稳。她看着大敞的殿门之外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太祝,什么静一,什么护卫?!眼中所见的一寸一寸的萧条之景,真真切切的印证了方才那晋国将士的话。她掉着眼泪,不断地摇着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隔壁的诵经之声仍绵延不断的传来,伴着飒飒秋风,吹得燕瑜四肢百骸都寒了下去。她只觉得自己生生受一道晴天霹雳,转身就要往隔壁跑去:“怎么会,不会的!明明……明明不是这样!”大劫之后的身子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被哭冲的碎了,田知远没废什么力气就拽住了她,又是用力往肩颈住一捏,单手接住了软下去的身子。 迷迷蒙蒙的,燕瑜仿佛又置身于那天初雪夜中的养心殿之中,清苦的药香久久不散。忽然有双冰凉凉的手覆上她的脸,手的指尖绕了一缕挡在额前的碎发,替她捋到了耳旁,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回主子的话,还是睡着的。只是昨天夜里哭的厉害,奴婢提了灯来瞧,发觉她是被梦魇着了,怎么也叫不醒,一直哭到了天亮累了,这才渐渐消停了。” “药呢,喂了吗?”是个陌生的声音。 “早上喝了一些。” 燕瑜几欲睁眼,却始终没有力气,反复挣扎了一番,这才勉强掀了眼帘。因睡的太久,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加上不适应白日里的光,才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有泪不自觉的掉了下来。视线以内的光景逐渐清晰起来。进来的两个两个男子年纪相仿,一个锦衣华服,一个劲装轻甲。华服的是寺中的那位晋国公子,面生的那位着着甲胄,可也生得好看,五官不比身边的人惊艳,可也是赏心悦目,特别是那双月牙儿似的眼,干净清朗。 为首的公子桃花眼灼灼,低低地扫了自己一眼,就近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慢悠悠地自报了家门。他确是晋王的第第十一子,而与他同行的是晋国丞相狐季的第六子,姓狐单名一个晏。这两人是表兄弟,又是一起长大,出了这样的事,田知远一时想不到办法,索性拖着这位一起下了水。 “燕宫出了大乱子,父王吩咐了,黄昏时便启程。您这位主儿,是想如何?若是要回去,我只求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千万不要提国寺那一遭,安安心心去当万人之上的长帝姬。反正你弟弟疼你,这会谁也没见着你,没人再想着娶你了。”田知远摸摸下巴,身子斜靠在拔步床床的框上看着还迷瞪着的公主。 燕瑜没有看他,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凄凄笑了一声:“不能回去。”她将身子靠回枕上,眼泪滚滚而落。 什么王权富贵,什么纸醉金迷,什么恩荣宠信,已经是过眼云烟的定局了。她不留恋这些,只觉得万念俱灰。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宫什么祭祀。楚文姜知道承佑刚愎而自己怯懦,先是故先惹得承佑大怒,又适时的说什么入寺超度,请君入瓮。再买通了那些太祝侍卫,将自己哄进了寺。而她则在宫中先帝灵前演一出大戏,害自己成了弃之家国于不顾的不孝女,从此身败名裂。而楚文姜作为太后,从此便可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辅政,甚至——亲政! 燕瑜不傻,只是总是后知后觉。她骨子里有贪图安逸的劣根,不愿意把人把事想得太坏,不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是觉得事事算计实在活得太累。偏偏自己又是个公主,再不受宠也有生来的尊荣,加上她这人惯会逆来顺受,除了鲜少受过些小委屈之外,一十四年来活得十分安稳平淡。久而久之,也就心大的习惯了。这会子遇到个天翻地覆的变故,前因后果很快想明白了,可除了徒添悔恨之外也再无他用。 她苦笑,难怪那次承佑与她争锋相对,明明再多一句就可以奠定自己该远嫁他国,却偏偏在那时叫承佑捡了个漏子,任他将‘定夺之日’留的遥遥无期。原来不论承佑是进是退,于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即便皇帝舍得,叫自己去逢迎三王,那待自己远嫁,她亦是一样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楚文姜嫁入燕朝十几载,不论人脉,威信都远胜承佑,输赢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结果。 可她呢?她现在成了断了梗的浮萍,被狂风暴雨打得晕头转向,晃晃悠悠的飘到了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明明一回头就是家,可却此生都不能再踏入一步。 十四岁的女孩,堪堪长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有姿色和数不尽的眼泪,可到了伤心处,哭得没有半点美态,两只眼肿的像是核桃,泪水氤湿了被褥,一张巴掌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虚弱得十分狼狈。 田知远和狐晏交换了个眼色,两个人都有些无奈。田知远更是恼的很:倘若只是个被设计迫害的女子,那自然义不容辞的该帮。可偏偏她是燕姬,是这皇帝的亲姐,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被逼到了绝路是自个儿的业障,可自己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的信了那个鬼话,这会子被牵扯了进来,想要脱身却也再不能了。 他来弘法寺确实是临时起意,却并非无缘无故。 归根结底,是他在镐京2曾遇见一个道士。 那位怪道士衣衫褴褛,却又仙风道骨,腰间挂着个酒葫芦,嘴里喃喃唱着些神神叨叨的歌,那歌声古怪,明明他离自己咫尺之遥,声音却虚无缥缈,像是从远处飘来似的。田知远性子洒脱,也不计较他如何邋遢,大大咧咧的请了他喝酒。 两杯酒下肚,那道长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自号‘真无’,说这些年来天南地北游历过不少地方的奇闻趣事,又说自己会算命看相通天晓地。田知远一时兴起,便请他看看自己。 真无悠悠点破了他的身份身世,又打了个酒嗝,喝的通红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得意的神色,一脸神秘的同他道:“你生得一副好福相,旁人只求荣华富贵,你却可以锦上添花。”跟着又嗡哝着唱了段歌,言辞含糊,又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两行诗—— 利在中邦出战时一番获馈在王庭 凤衔丹诏归阳畔得享佳名四海荣 这样的大富大贵签拿去骗骗那些市井百姓还行,搁到田知远的面前却显得有些拙劣。可他敬他却有几分风骨见识,也不介怀,只说要喝酒。 真无不依不饶,嘟嘟囔囔的说了好些,说他若是想锦上添花一如签文若言,那便一路南下,在翠峦山上寻贵人。语气郑重,唬得田知远将信将疑,正巧的是晋王要入燕见皇帝,他一时兴起,便跟着来了。谁知道没找到什么贵人,确遇到了这样一桩棘手的麻烦。 燕瑜这种身份地位的女子,脸上就写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乱世当前,群雄逐鹿,世人要雄才霸业,更要名垂青史。他的确是莫名其妙捡回的燕姬,可落到别人口中,又会被如何编排?现在燕国大乱,齐、楚笑看其动荡,风口浪尖的当口,他又怎能在这种时候连累家国? 不能杀,也不能送回去,更不能声张……田知远在心里哀叹,闭眼揉着眉心。 狐晏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可看着燕瑜匐在膝头痛哭,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他是家中最小,上面五个又都是哥哥,忽然看到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很自然的就把她当做了小妹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已至此,何不先想想以后?” 燕瑜慢慢收了声音,一抬头还是满脸的泪:“承佑自幼与我相依为命,如今先帝去了,连我这个亲姐也被折去。他如今是……坐困愁城啊……我想回去……可我不能回去……我不怕死路一条,只是怕自己让皇室蒙羞,叫他脸上无光……如今这副田地,生死又如何?”她坐直了身子,琥珀色的眼黯淡了下去,脊背却挺的十分直,“我愧为帝姬,愧为长姐,虽九死一生,却不敢再苟且度日。事到如今,已再无转圜,我只求一死。” 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是光面堂皇的鬼话。她求死,不过是不想活,不知道怎么活。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没什么大本事,细枝末节的考虑的十分清楚,自己一死了之没什么,可这两人好歹是救了自己,不能连累了他们。于是自己慢慢起了身,拖着身子就要往外走。 田知远眼疾手快,一把她拽了回来,唬着脸凶她:“这里是汤沐邑,你不想活我还没活够。要死也得先老老实实跟我回晋国,介时爷在荒郊野外赏你三尺黄土,由你自便!” 第8章 半城秋 田知远把燕瑜拉了回去,有些咬牙切齿的笑笑。他的眼有股阴而不柔的媚意,此刻眸光冷冷,不怒自威:“不过京都地贵,三尺黄土也不便宜。你若想要,得告诉我一件事——燕太后为什么要杀你?”他活的闲散,可并不笨。燕太后如此精心设计的一个局,只为惩治区区公主,未免大题小做。事关重大,纵然他也于心不忍,可也不许自己意气用事。 燕瑜被问的一愣,不自觉的揪起了裙摆,小声答道:“泰阿剑。” “泰阿剑?”田知远一头雾水,不确定的看向狐晏。 狐晏想了想,答他道:“就是天子剑。听说燕太/祖当年称帝,就是因为这把剑,不过这是野史。” 田知远平日不看杂书,只对这个名字有个隐约印象,只得耐着性子从头到尾的听了一遍由来: 相传在数百年之前,天下无主,不论是蛮荒民族还是正统的中原人,只要手中有那些会打架的人,便敢称自立为王。弱肉强食亦是在不论什么时候都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在经过了数十年或者更久的争斗后,燕、齐、楚、晋四国成了那时乱世中的翘楚。史书上的燕国被标上了羸弱,倒不是因为国力物力,只是燕国民风淳朴,上自君王下至子民,皆不好战。燕人信奉上神,素日春耕秋种,过得不亦乐乎。可身处乱世,不是自己与世无争,就可以安然无恙。 齐、楚觊觎燕国国土广沃,为了想要吞并燕,连和演出了一场借剑的戏码。而那把被借的剑,便是‘泰阿’。 那时泰阿还不是现在传的这般玄乎,不过仍是举足轻重,因为它是燕国的镇国宝剑,是大燕的魂,好比是皇帝的玉玺,臣子的绶带。这等关乎威信权利的物件岂可外借?燕王自然一口回绝,其他两国藉此发难,纠集了兵卒攻打燕国,一路势如破竹,最后团团围住了燕国燕都。燕人负隅顽抗,硬生生的守了半年,最后逼得断粮断响,民不聊生。燕王不忍百姓受苦,交代好后事,让大将在敌军攻城时投降,而自己便要带着那把泰阿剑死在燕国的归墟河中。 大军压境那日,燕王站在城墙上看着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然显得越发黑压压的人群,只苦笑着说道:“泰阿啊泰阿,今日吾以鲜血寄汝,望如可佑我大燕无辜百姓平安喜乐!此后再不受战乱之苦!” 说罢便自刎于城台之上。就在燕王死后,直直的嵌入地缝里的泰阿剑忽然有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齐楚两国兵马大乱,片刻之后,旌旗仆地,全军覆没了。 齐楚兴师动众近一年,其间残杀燕国子民无数,最后又那般围城,可结果却是铩羽而归,一时间便风向立倒,那些平日里被这几国压迫的小国也都开始反抗,唾骂起他们来。齐楚为平风波,联合了晋便直接用了新燕王称帝,以血祭天地祖先为誓,立下了生生世世都不得入侵燕国的誓言。 再后来,泰阿剑就被传的越发的玄乎,从最开始的燕国镇国宝剑,变成了所谓的天子剑,说是什么只有帝王之相的人才可以得到的宝剑。被传的神乎其神,觊觎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只是日子过的久了,君王换了一代又一代,渐渐地,也没有很多人记得祖上的传说。如今再在众人眼中,泰阿更偏向于是一种关乎威信的传说。毕竟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后人能了解的到的只言片语传到每个不同人的耳中,总是会有不同的定论。 田知远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重紫的云锦氅衣,广袖上勾着层层叠叠的宝相纹,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后头我知道,却是有三王以剑歃血起誓之事。你说。” 他话只说了一半,可燕瑜还是从字里行间摸索出怀疑的味道。毕竟代代相传的太久,真假无从可辨,听起来又天花乱坠,旁人自然不信。可她知道,楚文姜这番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这把剑。数百年过去,‘天子剑’对这样礼制崩坏的乱世来说,只是强者锦上添花,弱者雪上添霜的双刃剑。始终对其念念不忘的,只有当年滴血立誓过的三王。因碍着祖誓,凭他们再有虎狼之心,也只能再燕境之外征伐杀戮,即便扬威立万,一呼百应,却仍不能称霸称首,以免重蹈当年祖上为千夫所指的境地。楚文姜费尽心思,不是为了要它的威仪,是要毁誓! 九月秋高气爽,有凉风从窗缝中徐徐吹来,刮出了燕瑜一身冷汗。她明白这一点,更明白这不能说,只是自己从未说过谎,即便是早做好了打算,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花了一会才勉强按捺住了心神,却还是不敢抬头看,垂着眼沉默了许久,才胡乱搪塞道:“她不知从何得知了天子剑尚存于世的消息。此番除去我,不论剑在与否,她都可只手遮天……” 刚听几句,田知远就后悔了,自己这时心乱如麻,不论燕瑜说什么都是将信将疑,听不听都没有意义。他打断她,按了按她的肩膀:“知道了。一会白露来替你换衣裳,其余不必你管。至于你说的真假,我自有考量。”顿了顿,“记着,你的生死由我来定。” 晋文楚武,齐富秦蛮,相较起来晋国着实算不上好斗的国家。可晋王至今在位二十二年,行事心狠手黑,却又战功累累,廿余年来一共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战十二胜,其中吞并的诸侯国不乏有受燕所封的公爵封地,更有若干戎狄部落,当属丰功伟绩。可又杀嫡子,诛公族,废了七舆大夫……桩桩件件的事迹数下来,敬佩之余又不免叫人胆寒。大概也是如此,教养出来的子女也是一样的风格手段。燕瑜知道他话里的厉害,心中千万无奈,还是乖乖应了下去。 大不了当自己死过一次罢了。 日夜兼程之下,十月中上旬时便赶回了镐京。一路向北后的天地愈发苍茫,路过的城邑却繁华的出人意料,比起燕国的自京都以外的逐渐萧条,更是天壤之别。田知远没将她扔到什么三尺黄土之上,反倒前脚入了镐京,后脚就带着她去到了自己一直闲着的府邸里去,在下人面前将她称作谷2姑娘。 那府邸说是闲置,其实是多出来的,且还紧挨着他自己的宅子。晋王对田知远格外疼爱,不等他到及冠之年便在宫外为他建了府邸。他嫌弃地方太阔,划了划,也就一分为二。 正门前就是一面青砖做底白玉为料的影壁,雕的是晋人的鹰图腾,抬头是满目琳琅的绿琉璃瓦片。过了正门,在走几步,三阶的青石台阶上便是四檩廊罩的垂花门,封檐板漆成朱红,加上漆金的梅花钉。檐枋的垂花楣子上镂的是四季花样,两边的垂莲柱间有八角门簪四枚,各雕了兰荷菊梅以表春夏秋冬,天花用大片色彩描出了一副青山绿水。 前拦一扇屏门,而左右的抄手游廊各通着东西两面的厢房。一路上廊边墙上排着一路的海棠窗,右手边的庭院深深,种着一颗苍郁的金桂,满树的零星点点,扑鼻而来的便是馥郁芳香。才走一半,房内便走出个老绿衣裳的丫鬟,个头不高,怀中抱了个美人觚,见到田知远在了,就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十一爷,奴婢和入棋一起都收拾好了。这美人觚是您先前老念叨的那个汝窑的!也不知怎的落这院子来了,正想着给您送回去呢!” 田知远接过美人觚,看了两眼,又递了回去:“搁回去吧,就是个瓶。对了,我前些月不是得了套汝窑的青釉茶具么,你去找出来,我得送人。”他说话时眼神又荡到了燕瑜的身上,一副瘦瘦小小的身板,细致秀气的眼垂着,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偏偏站的笔直,还是副不卑不亢的别扭模样,干咳了两声,“谷姑娘往后就是这儿主子了,你做事醒着点,怠慢了可要罚你。得了,麻溜的把东西放回去,去把白露也叫来吧。” “唉,是了!”答话的女孩十五六岁,脸上圆润,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落在燕瑜的脸上转了两转,走前朝她福了一礼,“奴婢名唤蒹葭,往后就只伺候小娘子您了。” 燕瑜被喊得回过神来,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目送她走远,有些忸怩的往后挪了两步,讷讷开口道:“你……怎么……”她起先不知田知远是何用意,一路都心不在焉。知道刚才听他那么说了,才知道了意思。因为知道自己不比从前,凭白被厚待,自然生出了一丝受之有愧的不安来。 “我自己造了孽,这不是正是还债么。再说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你能记得我恩情,那便是再好不过了。”田知远笑起来时眼睛弯得很有弧度,眸子清亮,啧啧自叹,“啧,越想越觉得我这谷字取的极好。”他说话咬字清晰,带着些晋人的口音,和南方人大相径庭,听起来脆生生的,即便是怀着揶揄之意,却还是十分入耳,“行了,你去跟着白露换套衣裳吧。” 燕瑜对他的坦诚瞠目结舌,巴巴的看着他走远。白露是自汤沐邑便贴身照顾她的丫鬟,向来寡言,来时也是安分的垂着眉眼,向燕瑜行了礼:“请娘子随我来。”蒹葭倒托着衣裳,在边上等了等,稍后一些的跟着她们一并走,目光一直黏在在这位‘谷姑娘’的脸上。 燕瑜其母是胡人,她又像母亲,自然不是汉人长相。年纪尚小,只是五官略略深于常人,搁在靠北的晋国,也不算突兀。她最叫人不忘的,还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恬静又清冷,不那么平易近人,可也正是这样的距离叫人觉得端庄孤高。蒹葭觉得她和自己见过每个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可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盯着看着半天,脱口叹了一声:“真漂亮呀。” 燕瑜一愣,转过脸看蒹葭,正撞上她还傻着的眼神,顿时涨红了脸。南北的风俗有差,北方最是开放。而燕国地天下之首,自然是礼法繁多,民风严谨含蓄,燕瑜更是深宫中的公主,自小受得都是正统的礼法教义,性子斯斯文文,忽然被这么直白的夸了相貌,未免有些赧然,可也十分受用。她朝蒹葭勾了一个很浅的笑,又把头转了回去。 换了身蜜合色的流云纹暗花对襟罩衣,下身是一条水色云纹的百褶裙,俨然是小家碧玉的装扮。燕瑜掂了掂宽出寸许的腰身,默默把丝绦又束的紧了一些。她端坐在镜前,由蒹葭替她梳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左右的桌椅摆设。蒹葭耐不住话,一手拿着丝带,嘴上也也停不下来:“娘子是南方人吗?听说那儿的山灵水秀,人也秀气。我看见您,就想到了。” 燕瑜含糊嗯了一声,怕她又多问来历,不得已开了话头:“十一爷是要带我见什么人么?” “是,主子递过了帖子,请得的是非梧公子。” “公子……”燕瑜闻言怔住,外姓人能为尊为公子,是该有怎样的贤德才能。她听出蒹葭的话里的尊崇,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暗自思量了一番,觉得许是田知远是要求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来安置自己。不然自己这么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住在他的府上,即便各自心照不宣,可也还是惹人非议。 她理解他,可又觉得若是真是如此,刚才的那番承诺和好话又成了废话,心底不由的失落了起来。失落归失落,她知道如今是寄人篱下,不能顺心如意才是常态,面上也不曾表露出别的神态来。 她跟着白露出了府,转身进到了田知远的宅子。两座府邸大抵相同,因为头先才走过一遍,这次也走的轻车熟路。进到厅堂,一抬眼就看到了席地对坐的两人,登时傻在了原地。 第9章 惊南雁 田知远换了身云水缠枝的浅色衣裳,领口滚着两道璨璨金边,勾叠着长条如意纹,因为神态懒散,一身华服也穿得闲适自得。他听到动静,也并未说话,只是抬袖朝燕瑜招了招手。 和田知远对坐的男子年纪稍长,却也是十分年轻,五官比起田知远那种游牧后裔的北方长相柔和的多,长眉清眸,温柔地像一块精心琢磨过的暖玉。一身月白的氅衣及身,修长的手搭在黄花梨的细牙桌上,腕上绕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小叶紫檀佛珠,再衬着桌上的茶具,青白相应,简直就是如诗如画。 门口的人傻了好半天,才木木然的走过去。固然骨子里矜持,可这位非梧公子和她预想的差了太多,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唔,来了。”男子的目光从雨过天青的茶具上转了过来,和煦的朝燕瑜一笑,也招手示意她坐下。他的声音温润,一口标准的官话,说话时上下打量了一眼走过来的姑娘,又笑了笑。 燕瑜被看的有些羞,欠了欠身行礼,坐在了末座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打量起茶具来。透过青碧的茶水,仍看得到内壁烧制留下的裂纹如藤蔓四处衍生,已淡淡的有些绿意渗出。她知道这是在养开片,只是想不出田知远看起来浮躁,竟也有耐着性子养杯子的时候。 非梧公子见她低头出神,身子却自然的摆出一副端正认真的模样,不由觉得十分可爱。继而朝田知远看了一眼,慢慢道:“这件事办起来不难。想办,却不容易。” “甭管刀山火海,您一句话,我立马去办。”田知远知道他这话是有了主意,连忙拍拍胸膛,又谄媚的一推茶具,笑道,“只要有办法能把她名正言顺的留下,别说是一套了,二十套汝窑我都给您弄来。” 非梧公子唔了一声,把被田知远推的挪了位的杯子摆了回去,漫不经心的答他:“不必了,我不喜欢太多一样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回燕瑜的身上,轻轻叫了一声谷姑娘。 燕瑜不太适应这个名字,顿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小声答了,还是低着头。她不习惯和男子坐得太近,可又不得不习惯,神情有些委屈。非梧公子也不着急,取了另一套普通的青花瓷杯过来沏茶,直到等她抬了头,才去看她的眼:“不要从前的荣华富贵,从此屈居篱下,就当自己死过——舍得么?”他生得好看,眉眼也长得细致,眸子澄亮的像是一泓水。 “嗯。”她小声回应,音节咬的很坚定。 非梧公子还是看着她,又重复一遍:“当真舍得?” 燕瑜被看得脑后一阵阵发麻,下意识的抓紧了袖中的双燕佩,一字一句道:“此番我能侥幸存于世间,全凭十一爷怜悯。本就无以为报,自然不会再因自己而再添麻烦。”若是只是隐姓埋名,弃荣华富贵,又何须反复再问。他要的,是她斩断牵念,不再牵挂燕宫种种。燕瑜确是通透人,可又不懂圆滑,看穿了别人的心意,却不知道委婉回应,以至忽然的坦荡让这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非梧公子和田知远对望了一眼,又伸手去抚燕瑜脸上的泪,声音和煦地赞许道:“真是个聪明姑娘。”他顿了顿,“那就易狐姓吧。你和十一爷有缘,表兄妹也好。” 燕瑜傻了眼,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怎么好端端就要自己去做丞相的女儿,这样半路来的,明摆着要做私生女……她心里有些纠结,虽然做好了自甘轻贱的准备,可卑微的同时又要连累别人,实在是觉得歉疚惭愧。可当朝的丞相狐季是晋王的舅舅,这样算一来,她就与田知远成了表亲。虽各国法制礼仪不同,可无论在何处,近亲都不许通婚的,本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这样一隔,便清晰了。这样一想想觉得着实利己,又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 田知远倒是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眉头松开来不少,只是笑的有些勉强:“好法子是好法子,只是子昱[狐晏,字子昱]那里……还有丞相跟前……” “子昱能有什么,丞相也不会管这些家事。若不是不做表兄妹,那还能做什么?十一爷想……?与”非梧公子说话时带着笃定的笑,眉眼微微扬起,有一种自矜的傲然。 “咳,不想不想。”田知远知道他说的是纳妾,顿时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怕燕瑜察觉意思,连忙敷衍了过去,“那就依你,我这就去校场找子昱商量,若他不愿——那可又要劳烦您这军师了。” 非梧公子见田知远服了,神态重新温和下来:“上和世子殿下都在宫外,若是不出意外,此时应该也在军中。你想讨骂,就去罢。”他口音里的北方味不重,语气又格外淡然,棱角分明的字句被念得十分好听。 “不不不,不去了不去了。”田知远十分委屈地摇了摇头,“你不说我都要忘了,父王教我办的两件事,一件都没做。这燕都一来二去都三四个月了,那个小娘们还躲在魏府……唉!” 燕瑜知道他们在说政事,听得云里雾里,连忙起身要走。她本来就不习惯和男人坐在一起,加上最讨厌听这些事情,恨不得脚底抹油的溜出去。 田知远看到她站了起来,这才想起还有个别人,他看她满脸委屈不耐,忍不住想欺侮她一番。他板着脸把人拉回来按回去,孩子气道:“给爷呆好了。”也不说缘故,权仗着自己气势压人。 她被气得好笑,只觉得这个人简直有一千张脸,对别人都是笑着,对自己就是板着,且还来回转换的自如。她不喜欢说话,也懒得争取,规规矩矩的坐了回去。田知远满意了,就将她撇开不管,和非梧公子说起那‘两件事’来。 晋王这些年来渐渐疏于朝政,放权于世子。但田知远亦是晋王除世子以外在一众子女中最疼爱的,因此也分外器重。偏偏他性子懒散,晋王为了好好正一正他这坏脾性,几月前便交代了他两件事。其一是为鲁国大夫季子文牵线搭桥,择人与他联姻,其二是为战事征粮饷。而眼下最叫他焦头烂额的,是第一件。 燕瑜久居深宫,只知道鲁国是百年前就受封于燕的公爵王族。乍一听到鲁国大夫被变相软禁在了晋国内,被唬得不轻,而后又是一阵阵的心凉。燕国的威仪在一点点的分离崩析,从前仰仗着它的他国过得就更是水深火热了。她竟从来不知,原来燕宫那金碧辉煌之外的,是如此摇摇欲坠的天下。 数月前鲁公薨逝,内乱外患便纷至沓来,齐人更是猖狂,竟仗着兵强马壮,将鲁国的汶阳一围就是整整三月。新继位的公子潘派使臣来晋求助,晋王不但不帮,反以锦衣玉食为囚,将使臣软禁在了镐京之内。非但如此,颇有闲情逸致的晋王还想与他攀上亲事。这当中的牵线搭桥的事情,就落到田知远的身上。这位季大夫二十有九,家中只一位糠糟之妻,田知远思量过后,决意将驻守在一处小城的驻军将士家的女儿嫁出。 那将士魏姓,正是与当今晋国太尉一祖同宗。城中的魏家将士乃是当今太尉的伯父,可只是庶子,如今又花甲之年,膝下的那位孙女模样端正,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田知远将姑娘接到镐京,安置在魏府暂住。本来六礼已经成了前两礼,那姑娘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夜之间便翻了脸,哭闹着不肯委身下嫁。偏偏魏府中的老九拎不清是非,竟也一时意气的帮着表妹,不肯放人。 若两不相干也就罢了。偏偏都递了庚帖,合过八字,只差再拟个良辰吉日了。这种节骨眼上悔婚,不说他们是公族世家,就是寻常人家,也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明白的事理,那个魏老九就是不明白。任田知远好劝歹劝,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肯放人。偏偏魏夫人又疼魏元,就连魏太尉也不能拿他如何。当然,其中自然有晋王这个做老子的默许,不然谁真的敢这样为难堂堂公子?田知远恼的没办法,索性随着晋王去了燕,来去蹉跎了许久,又已经拖了数月。 如今岁末将至,鲁国的战事也渐渐好转,他也不敢再磨蹭:“……魏元柴米油盐不进,我不同他说理了。明日我就就入宫请旨,绑也把那丫头绑去嫁了。”田知远不耐烦的叩着桌面,须臾间神色又温驯下来,“我可是第一次碰这么一鼻子灰。若不是估计他魏府的面子,我可是想着去魏府抢人。” 燕瑜被逗得险些笑出声,她拼命抓着自己裙裾,慢慢把笑忍了回去。她不去看田知远,反而去打量非梧公子的神色。田知远若真的打算抢人,又何必说出来,故意这么说出来,就是等着别人拦他。 果不其然,非梧公子拧起了眉,语气有些强硬的一口回绝:“不可。你也知道是王上有意责难,就这么入宫请旨,与认输何异?再者说,区区大夫和小将之女的婚事都要惊动王上下旨赐婚,你把你父王当做什么了?叫人听去了,堂堂晋王连甚么家长里短也管,岂不是叫人贻笑大方。”他觉得好笑,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个绵软温和的弧度,单手摩挲着青釉的空杯,指尖来回滑动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想一想,魏元为何帮着小妹?” “嗯……舍不得自家小妹嫁了个破落户儿。” “那他为何舍不得?” “不识时务。”田知远越想越来气,哼了一声,连连举杯呷了几口茶。才要说话,忽然又顿住,恍然大悟道,“重情!”他得了开解,连忙起身朝赵夙道谢,后也不管这两人,喜滋滋的去吩咐管家府上设宴邀客诸等事宜。 这两人有来有回的结束了,燕瑜还有些懵,她是个温吞性子,不论什么都慢了半拍。直到田知远去了一阵子,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魏元态度蛮横,不过是为所谓的表亲情谊,田知远越是用道义礼法去压他越是护得厉害,反之若是动之以情,指不定就有奇效。 她觉得那个魏元并不是真心护妹妹,若是真的心有爱护,何必闹得沸沸扬扬,不然以后谁还敢取那魏小妹?归根究底,不过是那个魏元自己喜欢显义气,可怜毁了一个女孩的名声。燕瑜想想觉得有些不适滋味,不由得叹了一口浊气。 非梧公子垂着眼看向愁眉不展的燕瑜,眼神划过她还带着点稚气的眉眼,眸光里不觉蕴出了些暖意。他自幼随父混迹庙堂朝堂,为人处世已经历练的颇为成熟,看人狠辣,一眼就瞧出了她是在嗟叹魏家小妹的境地,不过又习惯性的多想了一层,以为燕瑜由人及己,正在感伤前途,于是好言宽慰:“十一爷和魏元可是天差地别,你大可不必忧心以后。” 他说得以后一语双关,另一层指的是婚事。燕瑜是个薄脸皮,她听出这个意思,又讪讪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朝他欠了欠身:“多谢公子。” “不敢当。”他摆摆手,带着佛珠的袖子挥了挥,带出一缕很淡的檀香,“在下姓赵,单名一个夙字。小娘子若不嫌弃,叫哥哥也不无不可。” 燕瑜把赵夙这个名字在嘴里过了几遍,慢慢地、小声地喊道:“嗯,夙哥哥。” 她的声音糯糯的,软而温吞,因为有些赧然,更叫得含糊。他喜欢她这样的羞怯,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对美好的一种本能。赵夙见多了温香软玉,可为了迎合而摆出来的温顺和浑然天成的温柔有着天差地别。燕瑜的温柔是与身俱来的尊贵和后天教习礼仪一并酝酿出来的柔韧,她的教养极好,大到言行举止,小到步履仪态,无一不端仪,优雅的赏心悦目。 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田知远的影子。赵夙看着窗外的天色发灰,遂起了身拜别:“天色不早,夙先行告辞。唔……”指指桌上的茶具,“记得叫十一爷将这套茶具送去我的府上。” 第10章 点朱砂 燕瑜跟着起身,将他送至了游廊上,又揖礼同他道别。她是个寡言冷淡的人,除却大喜大悲外没有太多的情绪波折,但做起事来一板一眼,虽然总带着例行公事的敷衍,还是十分的尽职尽责。前脚送罢了赵夙,后脚就按他的话去院中找一去不归的田知远。 秋天的夜来得早,光是走几步的功夫,藻井下就挂了一排六角的宫灯,把府邸照得辉煌明亮。田知远从倒座房内出来,见到候在灯下的燕瑜,一身浅色的衣裳,墨发黑眸,脸蛋被被映成暖金色,显得清瘦的下颚丰腴了不少。 他不紧不慢的迎了上去:“走罢,我送你回府。”自己和赵夙相识已久,也不拘什么礼,走了便走了,反正他的心思就只在那套雨果天青的汝窑茶具身上,明日差人送过去就是了。倒是燕瑜,即日起就该和她同处屋檐下,该好好琢磨下才是。 燕瑜十分不喜欢和男人靠近,况且田知远总是对自己摆着一张臭脸,就更不喜欢了。她磨磨蹭蹭的跟在他身后,被晚风糊了一脸,撞到鼻尖的风里萦绕着田知远身上甘松香:“夙……嗯……非梧公子叫你记得将那套茶具送到他的府上。”声音不大不小,说得很慢,和人一样温吞。 “知道。”田知远随口答她,出门一转身又溜进了侧府,继续大摇大摆的和她并肩走着,“对了。你先前在宫中,听说过鲁国的内乱吗?” 燕瑜有些懵,不知道他何故问此,遂如实摇了摇头:“不知,只听说数月前鲁国公薨逝。” “想不想听?” 她到底是帝姬,鲁国和燕国从前亲厚,也算和自己家国息息相关,一时又将自己才承诺过的话抛到了脑后,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田知远见她满脸期翼,知道她还是心太野,本来就对她有些戒心,这会愈发觉得心中不悦,顿了顿,开口说道:“鲁国正出处在齐、晋之中,离楚也只是一水之隔。这些年战乱频频,遭殃的都是这些没有倚仗的诸侯国。说起来,他们夹在在烽烟四起的地方,苟且偷生的也不容易,又是结交又是和亲,来回奔波地四处谄媚逢迎,可一心向主,也不肯真心的投诚于谁,惹的处处落不到好。这些倒也罢了,四个月前齐人大军压境,一举围住了汶阳。新任的鲁公先派人去寻楚相助,直到等了三月也全无音信,这才来遣人来晋入京求父王。父王非但没有帮他,反倒将他扣押了下来。你可知,这是为何?” 燕瑜来北地以后就有些水土不服,加上闷闷地坐了整个下午,这会儿神态恹恹的摇了摇头。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她答,略一顿,又接着说了起来:“鲁国公薨逝以后,鲁国的三家公族分作了两派。当中季、孟两家辅佐嫡长子公子潘,也就是如今的新任鲁公,而乔家则与公子潘最小的弟弟公子昭勾结,联合外敌,在鲁国掀起了大乱。乔家许诺齐王,只要能扶持公子昭夺位,便割让汾阳,齐王允了,不日就假意像公子潘借粮,藉此发难鲁国。公子潘万般无奈,先后差人去到了楚、晋求援,殊不知两边都有乔家的人先行一步做过打点。所以——大家都在袖手旁观,你明白么?” “……什么。” 燕瑜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遂停下了步子。本来听到昔日风光无限的封爵国被这样肆意践踏轻视就十分不舒服了,一抬眼就看到田知远收起了素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似笑非笑的眼底多了一抹阴测测的意味,她看心里发凉,又觉得头疼了起来。 田知远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伸手慢慢摸了摸她的脸颊。指尖从颧骨慢慢滑到下巴,几根手指一拢,将她的下巴捏着抬了起来:“齐国强盛,相比之下鲁国不是是弹丸之地。公爵又如何?如今的燕朝,还剩下什么实力?”他俯下身凑近她,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没有人为了燕国的臣民去得罪异姓王,更没有人会因为燕姬而葬送掉家国的大好前程……记住你今日的承诺,我可不想再看到你还心心念念着的燕国。” 燕瑜被这火气烧的晕头转向,本就身子难受,也没力气反驳,扭着脸把下巴挣脱了,一言不发的走了。天边残阳如血,有一大片叆叇暮云浮动在层层叠叠的屋舍瓦顶之上,她的身形瘦小,孤零零的消失在花木的尽头,像是被夜色淹没。 她独自回了屋,怔怔躺在床上流泪。 好一个乱世,好一个天下。 田知远将晋王说的光面堂皇,似乎只是明哲保身,可他软禁季子文,冷眼观鲁人自生自灭,不也是坐收渔人之利么?楚国不回应鲁国所求,既不拒绝,也不出兵。若此时晋人大包大揽,势必要与楚结下恩怨——若楚是想帮,便是打了他们的脸;若是楚不想帮,晋人便成了出头之鸟,为了鲁国就一举得罪了齐、楚两家。 公子昭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以城池为代价来篡位。可乔家打点好里外,独独忘了晋王。此番软禁季子文,自是要为己谋利——若是鲁国战乱被鲁公所平,那自是有人要来真金白银的赎去;若是不幸败了,那便更好,名正言顺的以公子昭乱政篡位为由,借着帮鲁公的由头,征伐鲁国,其中的油水不必多说,还可以籍此对齐不动声色的威慑一番,何乐不为? 贪者,唯利是图,斤斤计较;弱者,如履薄冰,任人鱼肉。燕瑜早明白天下动荡,可从前毕竟只是镜里看花,水中望月,万般地嗟叹都不由心。充其量是个局外人的恻隐之心作祟,适时无关痛痒地叹一声是非,转过身,又有另一场粉艳霞光的戏登场。 如今拨云开雾,才真真切切的见到了这利欲熏心的烽烟乱世,心底更是一阵阵的发凉——无人怜百姓之哀,无人念骨肉之情,无人悲池鱼之殃,更无人守歃血之盟! 一夜辗转难眠,本就水土不服的公主病了。 她醒来天色还未大亮,窗户上浮起一层亮光都是灰蒙蒙的。白露见人醒了,麻利地起身,出去吩咐了丫鬟准备水洗漱。燕瑜把帐幔拨开,睡眼朦胧的披衣坐着。夜里胸闷头痛了许久,被折磨到了天亮才睡着。她隐约觉察到身体有恙,却不愿多说。昨日田知远才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这会子巴巴的上去抱病,指不定要怎么被揣度。 等了片刻,蒹葭为首的四个丫鬟端着盆和水鱼贯而入,扶着她起身穿衣、盥洗。田知远从来拎得清,发脾气也只对事不对人,虽然昨日把燕瑜一顿好骂,吓得府中丫鬟奴婢都战战兢兢,转脸还是放话叫底下人好生伺候。只是性格惯不讨好,燕瑜也想不到他的好处,夜里梦到张牙舞爪的怪物都长了一双桃花眼。 蒹葭替燕瑜梳着发,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小曲儿,拿篦子沾着桃花油从上往下地梳着。她喜欢燕瑜的头发,多到一只手都不好拢起来,摸起来像缎子一样光滑,乌云似的流泻在腰背上,挪都挪不开眼。拧出了一个双螺髻,用和衣裳同色的发带缠住,露出了一截细腻白净的脖颈。蒹葭得意的拍拍手,仰脸去看铜镜:“好啦。欸,娘子你的脸色好白……病了?”她忽然结巴了,想到昨天主子发过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不知所措的看向白露。 白露拿了秋香色的海棠外衫披在燕瑜身上,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继而低头细声道:“娘子,奴婢差人去秉十一爷一声,请医师来诊诊脉吧。若是真的染了什么病症,拖着更不好。您是十一爷的表妹,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做下人才要被拿去是问。”这番话说得妥帖,滴水不漏,燕瑜连推举都找不到可乘之处,无奈的遂了她意。 田知远本就觉得自己前一日颇有些无理取闹,听到燕瑜病了,更坐不住了。差人去和春堂叫了江晚莲,自己也一并跟着去了。 江晚莲是和春堂掌柜的小女儿,本也只是小门小户里的女儿,但和狐晏颇有些交情,顺带着跟他沾光,也就和这些王公贵胄有了些交情。她知道田知远素来花名在外,猛然听见他接了个女子回来,心里一紧,没来由的冒出了些不好的念头来。两个人各揣着心事,匆匆赶去了燕瑜的住处。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燕瑜叫人搬了把太师椅在院中,自己正斜躺着晒太阳。 她好像天生就长得比别人慢,和同龄姑娘比起来要小一些,病中的一张脸煞白,更显得瘦弱了。田知远有些心虚的止住步子,转身就往垂花门的方向走,嘴里还嘟囔着:“算了算了,你自己去看吧。我一个大男人进二门也不好。” 燕瑜被被白露唤醒,一抬眼,就看到眼前有一位蓝衣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两弯柳眉下一双又圆又亮的杏眼,鼻子小巧挺拔,嘴巴娇俏粉嫩,怀里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药箱,身上有女孩家的脂粉味和特有的药香,亭亭玉立的站在一边,俨然是个小家碧玉。江晚莲坐到燕瑜的身旁,把箱子搁在腿上,氤氤对她笑:“我是和春堂掌柜的女儿,姓江,名晚莲。你比我小,叫我姐姐也好。” 她有些莫名其妙,心道晋人怎么这么喜欢攀亲戚,当下也不答,只略略颔首应了。她不会什么客套话,也懒得寒暄,知道来人是替自己诊脉的,于是替了手过去,身子又靠回了椅子上。有点凉的指尖搭在了脉上,片刻后收了回去:“只是水土不服,但也不能懈怠。起码这一个月里的吃食都要仔细着安排,最好多做些豆腐。你身子太弱了。”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抓住了燕瑜的手,迟迟道,“我从未见过娘子,还……不知道娘子姓名?” 燕瑜不会撒谎,说起来十分心虚,怯怯的抽回了手,抬头去看白露。白露会意,端了备好的茶上来,接口道:“娘子是狐家的小女儿,被十一爷和狐六爷遇着认了亲,取个名叫谷。又念娘子无枝无依,就一并带回了京城来。这是前几日的事情,江姑娘不知道也正常。”她略略欠身,“十一爷还在厅堂中等着,江姑娘可否先去答一声,好叫我们主子安心。” 江晚莲察觉自己唐突,讪讪缩回了手:“你说的是……”杏眸斜斜地在燕瑜身上转了几转,慢慢起了身,“那谷儿稍后,我去去就来。” 或许是生长环境的原因,燕瑜不太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尤其这个江晚莲举止古怪,盯着自己看得眼神滚烫,不自觉地寒毛倒竖。见她走了,也不盼着她再回来,起身理了理裙子就要回去睡觉。 燕瑜嗜睡,从前深宫寂寞,她就整日伏在窗前读书,累了就躺回去睡觉,不吃不喝能睡一天一夜,现在呆在镐京也不必从前好到哪里去,于是她就睡得愈发变本加厉。脱了外衣往床上一躺,不消一会睡过了过去。 她睡得不深,所以当自己袖子被敲敲挽起来时还是有些知觉的。勉强扯开眼皮,瞄了一眼来人,看到还是刚才的蓝衣女子,不禁觉得奇怪。她微微侧过身,眯着眼打量起江晚莲来。江晚莲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在药箱里翻翻捡捡,最后取出一盒白釉描并蒂莲的圆钵出来,打开来是一盒红艳艳的朱砂。 没等她明白过来,江晚莲就往她的臂上点了过去。这下再好的涵养也耐不住了,燕瑜一骨碌地爬起来,下意识的使劲去擦手臂:“你作什么!” 江晚莲涨红了脸,忽得攥住了她的手。握的极紧,甚至都感觉到她掌心上起的那层黏腻的汗渍,烫的怕人:“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和我说……” 江晚莲没察觉到燕瑜醒了,见她忽然坐了起来,作贼心虚的涨红了脸:“我……十、十一爷他素来品行不端,花名在外……你是初来乍到,我怕你受委屈……你和我都是姑娘家,这种事情其实也没什么……” 第11章 倾杯酒 江晚莲是实话实说,也十分恳切,换做了寻常女儿家,自然要被唬。即便是在民风开放的晋国,未出阁的女儿家清白也是十分重要的。燕瑜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活得磊落,眼里更容不得沙子——本来就说得明明白白,和田知远是表亲,怎么还是要受这样肮脏的猜疑?! 守宫砂!守宫砂! 她气地浑身发抖,拿指尖挠着内臂的朱砂痣,冷冷笑道:“您也是未出阁的娘子,怎么见人尽想着那些事?”燕瑜只当她是医女,把话说得十分狠辣,一点余地也不留,颇有些撕破脸面的意思。 江晚莲比燕瑜大了三岁,可论气场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忽然被这么劈头盖脸的骂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手足无措地拉着她的手:“谷儿,谷儿妹妹……是我不对。你这么说我,我也认了。只是我是真的为你好,才……” “好了。”燕瑜觉得这话题臊得慌,不愿再说,“劳烦江姑娘来走一趟,我乏了,您请自便。” 燕瑜五官秀美大气,只是太瘦,才显出几分温婉。此时发怒起来,两道长眉拧成一个结,琥珀色的眼被窗外的阳光照得像是要泛起金光似的波光粼粼,冷眼眄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江晚莲语塞,连眼泪都忘了掉。傻坐了半晌,看了燕瑜好几眼,不得已道:“那……你好好歇息。过几日十一爷设宴,我再来向你赔礼道歉……” 燕瑜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转头就睡了过去。眨眼间又过了几日,田知远在自家花园中的影香榭内排筵邀客一聚。 他不喜欢花草,园中多是树木,青松翠竹、金贵银杏,除却当季的菊花铺排在一隅和一树树盛开的秋海棠,再剩下的都是应季才开的花木。东处凿开了一处水池,临水处建了一座亭榭。亭榭三面临水,下亭上阁,红柱碧瓦,飞檐峭角,前后接丁字廊,檐边雀替悬鱼雕的精雕细琢,藻井、浮雕绘得都是山海经中奇景,若是夜间来此,衬着垂下的月白帷幔,颇有种不似人间的洒脱味道。 燕瑜倚坐在靠水一边,把臂膀枕在栏上,侧目去看池边大片还未盛开的梅树。未到花期的身子单薄而嶙峋的杵着,衬着粼粼水面,张牙舞爪至于还有古怪的美感。其实她不愿意来,可那位十一爷怕她又闷出毛病,硬是拎着她来晒太阳。 “你若是觉得无趣,就叫白露给你拿点饵料来去喂鱼。我从前养过一点,但是侍弄的不好,死了好些,也不知道剩了点没。”田知远说话时也不看她,拿着册子正在和府上的管家一一交代。 因为燕瑜一直是一句没一句的在听他说话,这会出奇的没有迟疑,对着摇了摇头,声音拖得懒洋洋的:“不了。”田知远这人忽冷忽热,奇怪得很,她吃了几回亏,就不愿意再受额外的好了。 远远地走近一位老绿衣裳的丫鬟,莲步轻移,慢条斯理地上了台阶,朝田知远稳稳的揖下:“主子,江家娘子来了。她说,想见谷姑娘。”俯首间露出了发间的一朵海棠花,花瓣绕着金色的蕊从内往外地一圈圈的叠成成绽开粉色,颜色更是胜过胭脂点点。再移过眼去细究相貌,的确也是眉清目秀。她说话时也不垂头,反倒是昂着脸,水灵灵的眼盯着田知远,脸颊上也泛着一层红霞。 燕瑜看在眼里,如何不知道这丫鬟的心思。只田知远忙着核对册子上的内容,连一个眼神也未赠她,只抬头扫了燕瑜一眼:“那你去找她说会话吧。” “江,家,娘,子?”燕瑜一字一顿,不脑海中浮现了那个可憎的蓝衣的姑娘,顿时气鼓鼓地撇过头。 田知远见她一脸别扭,不由得笑了:“咦?怎么?人家不是前几天才帮你诊过脉。”他把册子丢到一边,以为是燕瑜怕生,于是斜倚着护栏看她,好言道,“好歹莲儿是我请来的,她说了想找你玩儿,你不去多折我面子呀。” 燕瑜眉头一跳,被这样的语气激出了一身栗米。她也是听明白了,那个江晚莲似乎不单是个医女,与这位爷还有些交情。既然有人替她来说情,也就顺阶下了。当即起了身,话也不说的就跟着别着海棠花的丫鬟去了。 才过游廊,忽得就闻到一股异香。这香气缱绻,似风缠绵,单凭着袅娜气息似乎就可勾勒出一副万种风情的美人像。燕瑜喜欢香,但不喜欢浓艳的味道,忽然闻到,忍不住的屏息四处打量起来。 远远的并肩走来两个女子,其一娉娉袅袅的身段裹着一袭水色的长衫,盈盈细腰间束着牙白丝绦,莲步轻轻,湘色的长裙中的连理枝若隐若现,枝头亦有繁花点点。颦笑间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柔媚之意,仿佛铁骨也甘化绕指柔,美得引人俯首折腰。 相比起来,燕瑜简直像颗黄花菜。她平日不太在乎自己长相,从前灵犀宫里的一面銮绕牡丹的铜镜都被放得生了锈,别人夸的话也只当做阿谀奉承穿耳过了。忽然见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美人儿,自然而然的自卑起来。公主的自卑也是别扭的,她不肯在面上显现出来,反倒是把身子挺得愈直了。 女子迎向她的眼神唇角的笑意浅浅:“你就是谷姑娘吧?我听莲儿提过你了,正巧也是来结伴寻你说话的呢。我是太尉魏家的娘子,家里排第十,你唤我十娘也好。” 永定皇帝膝下子嗣稀薄,女儿更是唯燕瑜一个。因而燕瑜从小接触的其他女人都是阶级十分鲜明的宫女或妃嫔,根本就没什么亲疏可言,这会忽然掉进了平辈的女孩堆里,顿感无所适从。她勉强回了个笑,不愿说话。 魏十娘觉察到燕瑜对自己有疏离之意,不动声色的为江晚莲让了让,朝二人欠身笑道:“瞧我笨嘴拙舌的,反倒扰你二人兴致。那我还是先走……” 江晚莲心宽,想着燕瑜年纪尚小,该不会与自己结仇,于是充作了和事佬,一手拉了一个:“一回生,二回熟。咱们三个是来祭五脏庙的,你哥哥又没来,一个人能往哪里去?你先去秉了公子,咱们都去前厅。现在还早,排筵要一会呢。” 两人都没有推脱,随着她从原路折返回去。晋国不分什么男女之别,什么屏风小厅垂帘大多只是装饰,私宴男女并不分席,比起条条框框十分严谨的燕国,这里还承传着祖上游牧的落拓风俗。三人回过了田知远,相伴着去了花厅,吃着茶说起话来。 江晚莲穿了身桃红的留仙裙,松绾着流云髻,鬓上斜挂了一支梅英簪,蹙着眉垂头时,上面挂着的流苏就来回晃荡:“谷儿,你知道十一爷都请了些谁么?我怕他又图热闹,找了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吃酒。” 燕瑜打量着她,心里思衬着该怎么答。从方才江晚莲那副驾轻就熟的态度就看出来了,她当真和田知远交情不浅。那自己前些日子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还用那样的话去呲哒她,这会子到不好收场了。 她不是喜欢委曲求全的人,只不过寄人篱下总该顾忌着别人的脸面,于是温顺的接了话:“这几日我在自己住处歇着,也是今日才来,并不知道。” “破天荒的请了我哥哥来,自然不会再叫外人了。十一爷不怕他耍酒疯,我还怕他丢人呢。”魏十娘掩袖,蹙着眉苦笑,“昨日哥哥才去吃酒,喝得烂醉,结果不敢回府,还是偷摸着从我的院中翻墙进来的。” 江晚莲不太喜她所提的那个哥哥,随意敷衍了几句过去,话锋一转:“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来?”她揶揄地看向魏十娘,拿手肘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得意的看她脸上飞红一片,“江南再远,递过去的庚帖也该有回音了。既然他在镐京,真的不想见?” “不见。”魏十娘别过脸,羞得红到了耳根,眸子里的情意荡漾,十足的女儿态。嘴上却又不肯认输,“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见了多尴尬。你尽管笑我,到了明年,我也一样样的还你。”说是这样说,嘴角却还是不可抑制的扬了起来。 燕瑜听得百无聊赖,她不喜欢这种妯娌间的家长里短,没什么搭口的兴趣,低头拿茶盏慢慢拨着茶水。 约莫过了两刻钟,才有丫鬟来请。三人一同去到了影香榭,亭中坐了四人。燕瑜看了一眼,除却当中一位面生其他三人都曾见过。田知远坐得首位,赵夙为次,再是狐晏和另一个为陌生男子。她被拉着坐在了对席,被夹在魏十娘和江晚莲的当中。江晚莲小声同她说了那面生的就是魏十娘的同胞哥哥,魏元。燕瑜抬眼打量过去,倒也是仪表堂堂,可转念想到先前魏十娘说的翻墙,忍不住又觉得好笑。 因是私宴,没那么多的寒暄,众人一起喝酒寒暄,很快就热烈了起来。碍于席上的女眷,备的是酒是梨花酿,言道是‘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清一色的翡翠杯在众人面前排开。燕瑜喜欢这样精巧的小玩意,没有斟酒,拿着空杯在手里把玩着。庭外绿水红花,映的杯中酒似滴翠透彻晶莹。她拿指尖描摹着杯沿,目光顺着杯盏游到对面的人身上,心里咯噔一荡。 都说美人如画,历来都是男人用来夸赞女人,只是眼前这副盛景未免太过赏心悦目,再怎么心思无邪,还是有些红脸。酒过三巡,众人提议要行酒令来顽。规则十分简易,上家出对子扔骰子,下家接对子,对不出,则罚酒三杯。 赵夙自然被推做了首个。他今日着一身荼白的广袖团云祥鹤的长衫,发上冠玉,捏着骰子的手骨节分明,腕上的佛珠摩挲着桌面上发出细微地沙沙声。凝思半晌,他出了上句:“厌厌夜饮,不醉不归。”说着将骰子掷了出去。 骰子在碟中转了两转,最后稳稳的停在了‘三’。 燕瑜还在分辨该从哪一边开始数,就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许多束目光,旋即明白了过来。其实以诗经行雅令是最简单的一种,赵夙也是为了将就魏元,可燕瑜虽然在宫中玩过这类酒令,却从未用过诗经。她本是含蓄内敛的人,再这么被众目睽睽的守着,更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魏十娘见她愣着,煞有介事的在一旁替她添酒:“若是答不出,就趁早喝了罢。咱们这儿,可没有徇私舞弊的先例。” 江晚莲偷偷拉过燕瑜的手,红着脸在她的掌心画了几个字,很快又把落在赵夙身上的眼神收了回去。燕瑜感激不尽,急急地脱口而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噗——” 田知远被酒呛到,一下子笑了出来。其余几个人也都会意,相互对视了一眼,也都忍俊不禁。燕瑜起先还愣着,不解的叨念了两遍诗句,也没发现哪里错了,正迷茫着,忽然反应过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啊的一声惊呼出来,登时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狐晏见燕瑜窘得厉害,干咳了两声,使劲推了一下田知远,骂他道:“行了行了,对得挺好的,有什么好笑的。” “好好好,我也觉得好。不过公子~非梧公子~”魏元借着醉意,有些口无遮掩的添油加醋起来,“平日里倾慕你的小姑娘们连看你一眼都要羞上个半天,如今被个小妮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了,感觉如何?”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轻没重,换做其他相熟的姑娘也就罢了。燕瑜初来乍到,连话都没有同他讲过,忽然开这样的玩笑,是个女儿家都受不住。燕瑜脸皮薄的很,被这么一说,难堪得快要掉下泪来。她的眸色浅,喜怒哀乐从眼底流泻出来时总比别人生动几分。 赵夙看在眼里,有点头疼,抬手举杯道:“《湛露》对《风雨》,岂是一个妙字可言?座上诸位都是兄弟姐妹,调笑几句不无不可。只是你这魏老九,对小辈还这么咄咄逼人,这样做兄长,难怪灵儿嫌你,该罚。”他今日是玉冠青衣,分外的寡淡素净,说话时摆着恰到好处的笑。 魏元连忙顺着阶下,麻利的自罚三杯,就这么将尴尬圆了过去。魏灵心里恨着不成器的哥哥,好言哄了燕瑜几句,朝田知远道:“这行酒令不好,换花签来吧。” 第12章 凤来仪 燕瑜心里委屈极了,不止是被笑话委屈,更多的是一种落差。从金枝玉叶落到如此受人轻慢,不是三两句安慰就可以开解得了的。她心中难过,低头拿指尖去挠酒杯上凹凸不平的花纹,藉此来平息心中的煎熬。江晚莲不明所以,心虚的又拍了拍她的背,小声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也没有想那么多……” “不怪你。”燕瑜回过神来,抽回手搁到膝上,惘惘说道,“我之前也这样说过你,一报还一报罢了。” 她不是真的道歉,只是有些自暴自弃,但江晚莲不能觉察到本意,有些欢喜的挽着她:“好了好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刚来镐京,和他们还不熟,慢慢热络了,就不会这样了。嗯……不如我给你说说十娘的夫家吧。”方才酒桌上也提了两句这事,她知道她一概不晓,索性用这个开了话头,“当年齐国杜家的七少爷英雄救美,救了溺水的灵儿,两家就此结了缘,连他们家六爷的婚事还是魏家撮合的。现在他们两个也大了,所以想再成一桩姻缘。魏家先递的庚帖,如今也快三个月了,估摸着年底就该大婚了。所以最近大伙聚在一起,都爱那事说笑。” 燕瑜对什么良缘佳话不感兴趣,听江晚莲一连说了好几个杜家,莫名觉得耳熟:“齐国……杜家……?” “你不知道?!” 魏灵听到边上两人窸窸窣窣,忍不住转过脸去看了一眼。江晚莲总之是一惊一乍,此刻都是睁圆了眼看向边上的谷姑娘,她有些嫌弃,很快就端着酒杯转回了脸。燕瑜察觉到那束眼神,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和江晚莲微微拉开了些距离:“不知道。” 江晚莲语塞,心里犯起了嘀咕。深深看了燕瑜一眼,慢慢道:“杜家,从前是祖上靠卖酒积了底子,倒后又鼓捣起钱庄,数百年来只兴不衰,后来就传言杜家富可敌国。市井里的百姓由此给他们安了个天下首富的名头。”她把天下首富重复了一次,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不知道?” 燕瑜摇了摇头,正在打量丫鬟送来的一筒花签。江晚莲不再说话,可心道奇怪,若是偏远些的地方不知道也就罢了。听口音就知道燕瑜是南方人,哪又能有哪个南方人不知道江南杜家?莫非是住在什么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不成?她细细打量她,又觉得这身量气度也不像是什么偏远地方出来的村女……她想问,又怕在唐突了别人,于是又讪讪缩回了身子。 愣神的功夫,田知远已经将花签掣在了手里,他拿到手中扫了一眼,念道:“海榴:蓬瀛远意。看盛看衰意欲同。”声音渐次慢了下去,略带迟疑的接着道,“得此签者,浮华梦醒,意在远游。着自饮一杯,身上财物——散与众人打酒?”他哧得笑了出来,从腰间解下佩玉扔出去,吩咐底下人出去换酒,反手将骰子掷了出去。 骰子在桌子转了两转,停在了‘二’上。 自左手数起,是魏灵。她先是一怔,旋即伸手去掣花签,打趣道:“十一爷散了财,想来是能便宜灵儿拿着好签。”她一只手去取,另一只手扶着袖,手腕微微一转,就已经将签拢到了身前。燕瑜下意识的抬眼去看,隐约只看到一个花枝翘然的轮廓,再一细看,头尾枝叶均是凤形,原来是凤仙花。 魏灵念着签:“凤仙花:香红嫩绿,昂昂骧首倚朱栏。”魏灵依着签上慢慢念道,“曼妙佳人,倦倚朱栏,半掩疏帘,在座公子少年且敬一盏。” 魏元最喜欢自家妹妹,什么都大惊小姑的,听到这签还叫了声好,接了下句敬她:“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艳冠群芳,这签好。” “签好是好,不过你这艳冠群芳说的,我可不乐意听。”今日的狐晏卸了甲,墨发束成冠,面上的轮廓刚毅流畅,吃过酒的脸上酡红,把神态晕染的温柔了几分,“你这魏老九,就好当妹妹的马屁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也有个妹子,说话可要估计着点儿。” 田知远瞧他二人斗嘴,好气又好笑:“真是奇了,自己连嘴上利害都不让,还反过来说别人偏心。”言罢煞有介事的看了一眼燕瑜,又笑着朝魏灵敬了一杯,“题品直须名最上,昂昂骧首倚朱栏。将门虎女,最是合宜。” 赵夙不太喜欢说话,也不想凑他们的热闹,只是跟着一敬了一盏。狐晏是真心实意的护犊子,只是田知远这么不给他留情面,也有些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解释道:“我上面五个都是哥哥,好容易拣来妹字,自然想宝贝着。只是你这兄弟的这么拆我的台,往后在镐京我还怎么混?”说罢他也举杯,朝魏灵敬道,“且斗了两句嘴,灵儿妹妹,可别当真。这杯赔罪。” 魏灵掩着嘴笑,把花签搁到了一边,抬手去取骰子。她的身量纤细,手也一样修长,曲起指节把骰子扣在手里,慢慢丢了出去。燕瑜看到骰子平平的飞了出去,径直停在‘一’上时,又白了脸,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趟这趟浑水。她讪讪起身去掣签,心里叨念着以后死也不要和这么一群半生不熟的人吃酒玩乐。 江晚莲凑到她身边,低声笑着:“让我来瞧瞧抽了什么好签。” 两人凑在一起,还没看清花样,就先看到了明晃晃的四个红字——有凤来仪。燕瑜心头一跳,迅速往下看了一遍签文,愈发尴尬了。魏灵看她两人都不说话,有些奇怪的依偎过去:“怎么了,吃杯酒还害怕了。”她起先还笑着,可看清了花签上的字,神情也僵住了。好在她怎么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不至于连这点情绪都把控不住,不仅还是摆出笑脸,也替燕瑜读了出来:“梧桐花:有凤来仪,堪怜翠盖奇于画。注:掣次签者为百花仙子,在座恭贺一盏,凤仙陪一盏,坐中同庚者一盏,同辰者一盏,同姓者一盏。” 对面几人何等聪明,当即心照不宣的忘了前面的事,嗯嗯哈哈的说了两句场面话,起身敬酒。因为燕瑜化名狐谷,所以同姓的狐晏配了一盏,碍于私生的身份敏感,众人也不为难庚辰,推杯换盏的一番,就要掀篇。魏灵还有些缓不过来神来,只觉得脸上*辣的疼。 女人之间的敌意在很多时候都没有道理,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一点点的不遂意摩擦出的火花,就能点燃心中妒火。她咬了咬发麻的舌尖,举杯绕过燕瑜的胳膊,摆成了一个交杯的动作,笑道:“谷妹妹是有凤来仪,我这凤仙花可要沾沾仙气,好早日成仙。” 燕瑜被魏灵身上那股异香熏的晕头转向,连忙也一举杯干了下去——花香酒酿的琼浆顺着舌尖化开,还未从喉头滚落,一股难以言说的辛辣感就从嘴中炸开,来势汹汹地将五味席卷一空。她被腔的连连咳嗽,这会不光脸红,连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南方的酒讲究诸多,不光是用来喝,更多的是拿来助兴,讲究一个韵字,可北方的酒就是真的酒,且祖辈是游牧民族,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小儿,骨子里带着豪爽,喝的酒不光豪情,也是藉此暖身,即便是最淡的清酒也要比南方的烈上许多。 “妹妹醉了。”魏灵十分满足于燕瑜现在这副狼狈摸样,“才一杯,这就醉啦。” 燕瑜被呛得糊里糊涂,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都火辣辣的烧灼着,下意识的从被魏灵挽着的手里往回抽手臂,推搡间袖子不经意从手腕上滑下来了一截。秋日的阳光温和,把她象牙色的臂膀照得十分晃眼。 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手臂都是安安分分的归置在袖中,露出腕骨都是罪过,何况这样被扯得露出了好一段。燕瑜用残存的理智把袖子掳了回去,脸更红了,琥珀色的眸子上蒙起了一层雾气,更可怜了。 田知远看燕瑜这副模样,连忙叫人去备醒酒汤,又就近喊了个叫入琴的丫鬟,扶她去前厅歇息。 燕瑜被扶着走到前厅,觉得余光一片红艳,侧目一看,原来是丫鬟头上别着的红海棠。她胡乱嘀咕了几句,转身又往垂花门外走,声音有气无力:“我要回去……”本就不该呆这里,喝甚么醒酒汤,难不成醒了就要过去吃酒?她可再受不了了。 入琴一直都不待见这个狐家的私生女,暗地里不知道骂了她多少回狐媚子。主子再怎么风流,带女子回府,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就算说了是什么表兄妹,可公子这么块好肉,谁知她有没有动心?下九流的奴才,做起白日梦倒是一板一眼,身上还穿着老绿的丫鬟衣裳,脑子里已经开始穿金戴银,端起主子的派头来了。她捻着燕瑜胳膊,像是清理门户似的推搡着她往外走。 燕瑜一脸迷蒙,趔趔趄趄地被带出了府。一出门,撞上了一匹马。马是膘肥体壮,通体一片火红,背上垂着金缕流苏的鞍,辔头上连着缠银丝的缰绳,一路蜿蜒,收在一个粗布奴才的手里。入琴反正是百无聊赖,也不管燕瑜,探着身子就往马那里凑:“嗳,这不是魏九爷的那匹汗血宝马吗?作养的可真好。” “欸欸。这可摸不得,这马金贵,脾气暴躁的紧,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摸出个好歹来,咱们还得遭殃!”牵着马的奴才连忙拦住了入琴,朝她挤眉弄眼道,“嗬,姐姐您还当着差,怎么还有闲功夫看马?赶紧先把主子送回去吧!”这汉子的嗓门大,说话又是标准晋人的腔调,方言味比那些个公子少爷浓的多,听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入琴一下子黑了脸,哼了声:“主子,什么主子?我主子在院子里喝酒呢。” 那汉子一看眼前的丫鬟打扮,知道是位想攀高枝儿的主儿。这类人讲不了道理,不如哄着,他也不想跟女人多盘桓:“行行行,只是姐姐你扶着的这娘子醉了。于情于理,您也该先送她进去不是。这马一直在着,您想看什么时候来都成儿啊。” “我呸,谁要看马了。”入侵不知不觉被绕了进去,叉着腰啐了他一口,又横着燕瑜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女,见不得光的东西……” 汉子被这话吓得一身冷汗,作势就要捂她的嘴:“嗨嗨嗨,我的姑奶奶,您这是魔怔了?你们爷到底和她是表亲,心善收留了人家该夸主子积德才是,怎么来我这儿置喙四五六的。您这话我权当没听见,我可求您了,先走吧。” 入琴被推了两下,索性叉着腰发起脾气来:“牵马的东西也来我这儿逞威风了!” “可那不,姑奶奶您金贵。就您是个东西。” “你……!” 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上了,燕瑜这醉醺醺的主子倒成了碍手碍脚的摆设。两人互相挤兑了一番,正僵持着,身边的那匹一直吭哧吭哧的红马猛地一摆身子,扬蹄就往前冲。入琴和燕瑜离马不算远,仅是电光火石的功夫,马的就奔到了她们身前,她想也没想,就把醉醺醺的燕瑜推了过去。 牵马的奴才吓出一身冷汗,玩命的拉着缰绳,连带着身子都被拖出了半步。燕瑜醉的再厉害,生死关头也一下子清醒了。可又有什么用?自己已经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她索性闭上眼,等着自己就这么交待在马蹄之下。 随着红马踏空后羞恼地一声长鸣,燕瑜落到了的怀抱里。 “放肆!一个两个没规没矩的,这种生死攸关的竟然都不知道护着主子?!”不知何时府前多了一架马车,重紫的帘子掀起,一位贵女从车舆内走了下来。 第13章 祸双来 女子着一袭绛紫的状花缎面织并蒂莲花的广绣留仙裙,云鬓之上簪着青玉双鸾镂花牡丹钗,长眉凤眼,琼鼻樱唇,罩金撒花的海棠罩衫衬得她更是蜂腰猿背,亭亭玉立。她慢条斯理的站到了入琴面前,却不看她一眼:“去把你们主子叫来。” 入琴看清了来人的身量模样,惊得眼泪扑簌簌而下,连滚带爬的过去牵着女人的裙角,哀求道:“世……世子妃殿下,奴婢不知好歹……没认出您来……您大人有大量……” 女人抬脚就把她踹去了一边,嫌弃的拍了拍抚了抚裙身,厉声道:“我叫你去喊你们的爷,聋了?!” 燕瑜迷迷瞪瞪的,过来好久才把蹦出去的心归回原位。一回神,发觉自己靠在某个怀抱,下意识的起身想走。这一动腿,脚踝处就传来一阵剧痛,她连哭都没来得急,软趴趴地嚷了声疼,仰身就晕了过去。 好端端的私宴,被一波三折搅和黄了。狐晏等人到是有心留下来照看燕瑜,奈何有温姝坐镇,他们几个小辈也不便多留,先后告了辞。好在田知远之前已经乘着酒兴,和魏元商议好了魏家小妹和季子文的亲事,又有众人作证,不怕他赖账。心头大事了却了一桩,挨起骂时颇有些死而无憾的感觉。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十一爷不见了踪影,田知远将眉眼熨得十分温顺,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下世子妃一口一个的小十一,乖巧的简直像只雀儿。 不管是长幼有别,田知远和世子夫妇的关系本就非比寻常——他是晋王的风流种,在外沦落了□□年,后才被田知悠寻到,带回京中复了公子之名。田知远这小半辈子,礼仪仁孝不够精益,可独独认一条死理:长兄如父。对别人再怎么剽悍,对这两位却是一百二十个的心诚悦服。 温姝知道自己这小叔子脾性,骂了半天,把自己气笑了:“回回说你你就卖乖,也就我吃这一套。亏你第二哥被门人绊住了脚,没能和我一道来,若是他知道这么大的事,你以为你站着就能免罚了?” “恩恩,嫂嫂说的是。我这不是也只在嫂嫂面前卖乖么。”田知远嘿嘿扯了笑脸,见温姝不气了,顺势就坐回了椅子上,“前些日子随父王去燕国,来去数月,府上的下人都懒散了。这会知道利害了,一定好好整顿,肃一肃府上的风气。” 温姝看他还是副小孩脾气,不由得扶额,意味深长的叹道:“小十一,你都十八了。别人家这个岁数的男人,不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起码府上有个人帮衬着打理,再不济,也该定过亲了。大男人该建功立业,你啊!缺个女人~” 她说罢去打量田知远,发觉他正低头拨茶水——又装听不见!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爱操心这妯娌间的婚丧嫁娶,田知远又非比寻常,她自然叨念的勤快。不过这话她说了好几年,从前田知远还订两句嘴,现在习惯了,连敷衍都不敷衍了。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温姝觉得自己不比从前受重视,拿帕子假意擦着泪,别过脸不说话。 田知远一阵头疼,心道若女人都是嫂子这样阴晴不定,那更懒得去打算什么婚事了。他哼哼唧唧的吱了两声,还是装作没发觉似的说起入琴的事情来。牵马的汉子是魏府的奴才,自己处置不着,临了交给魏元之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了,这会原原本本的转述过去。温姝见自己演得投入,这傻孩子却没看见,索性也不装了,一听到入琴还诋毁了什么私生不私生,当即青了脸:“碎嘴的东西!”她向来护犊子护得紧,骂了一句犹不解气,抬手砸了手里的茶杯,直叫人把入琴拖出去乱棍打死。 该处置的处置好了,温姝这才想起了来时的目的,撇了撇嘴,慢慢叹道:“那妮子也是个可怜见儿的,就你这粗心眼儿,早晚小命该交代在这儿。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一直心善。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她以凤仙花染过指甲,搭在新换上的青釉茶杯上,像一瓣瓣纷飞的花,“不如我来今天跟来的那个随侍送她,起码再遇到这种事儿,能救一救。” “那不行,二哥专门给你的侍卫,给她作什么。嫂嫂担心她,我回头挑个人跟着她就是了。”温姝想的没错儿,田知远从来都是嘴瘾心软,燕瑜是个孤苦伶仃的,他自然待她好。不过亲疏有别,拣来的当然比不上亲人。 “你这榆木脑子。”女人一摆身子,哒哒哒地坐回了太师椅上,压低声音道,“你二哥搁了这么个周全的人护着我,那我还怎么黏他?你小时候那么贴心,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你是觉得你嫂嫂老了,配不上你二哥了?” 田知远的嘴角抽了抽,略一顿,才明白温姝的心思,没奈何的点头允了。温姝也不同他多啰嗦,直接将人指派了过去。 燕瑜是抹药的时候被疼醒的,睁眼就看到脚踝处一片青紫,伤势可怖。她从前是个多金贵的主儿,哪里受过这样的磕碰,有点傻眼地问向帮自己抹药的白露:“严重吗?会不会瘸?”清凉和疼痛的感觉在皮肉上交至穿插,像穿针引线似的,疼得她连连吸了好几口凉气。 白露安慰了她几句,把手上的动作又放得轻了些,又同她说了入琴的下场,还说道世子妃送了位长随给她。燕瑜心思敏感,听到这样的词,第一反应就是眼线。抗拒是本能的,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身正影直坦坦荡荡,监视也监视不出什么来,索性就认了:“唔,是谁?” “叫莫襄,就是这之前救了您的那个人。” 合着还是救命恩人,燕瑜想礼数不能少,于是叫白露喊人进来道谢。 男子走了进来,隔着帘子看过去,墨发青带,黑衣劲装。她楞了楞,起身细看他。来人有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睫毛很长,眸子是不掺一丝杂志的黑色,带着一眼望不到底的缱绻。眼皮的褶很深,隐者呼之欲出的温柔神态。鼻子生得十分磊落,招人魂牵梦萦的眼睛下,是一张勾着促狭笑意的唇。整个身子挺拔,利落又淡漠,神态中带着一种自然的疏离。 燕瑜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况且自来了镐京,美人脸都看得几乎麻木了。可来人的确与众不同,他像是游离在黑与白之间的模糊灰色,燕瑜没有办法在初见将他归咎为善亦或是恶。这种摸不透的隔阂,被这样漂亮的脸一催化,就成了惊艳。她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抓了抓披在肩头的长发,顺手指了个位子叫他坐下。 莫襄才迈腿,床上的人又把自己埋进了枕头里:“算了,你先走吧。” 燕瑜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心中小鹿乱撞,心道莫不是自己……一见钟情了?寻常女儿家的十三四岁,已经到了思春的年纪了,就算没有意中人,好歹也会对着诗书里的情爱嗟叹向往。她不一样,见过了父一辈间男女的恩怨情仇,所谓的爱和情都是被皇宫这个染缸浸的馊烂玩意。自以为早就心如死灰了,殊不知哪个少女不怀春,闷的越久,酿得也愈发不可收拾。 白露端了醒酒汤来喂她,只见燕瑜的脸上红红的,忍不住伸手去摸额头,吓了一跳:“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没……没有。你去备水来,我不睡了。”燕瑜别过脸,自顾自的拨弄着头发。白露暗自咂舌,这位主儿不吃不喝能睡上几天,这会子醉了伤了,竟不愿意睡了,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梳洗罢了,又饮过醒酒汤,身子终于轻松了一些。只是脚伤得没了知觉,什么都得在床上做。燕瑜平日最喜欢躺着,这会该躺了,又不乐意了。死活叫人把自己扶去了南窗的罗汉床上,又拣了本闲书看了起来。光从只开的窗外投了进来,炕几上摆了一只霁蓝釉白的红梅美人肩,里面斜插了一支早时折来的海棠花,花瓣上结着洒过水的盈盈水珠,在案面上撒下一片影。 燕瑜没看了几个字,被不温不火的阳光晒得软绵绵地——又困了。她不是爱折腾的人,不过困劲上来,抵也抵不住。但又不好意思再叫白露她们折腾一遍,索性把花瓶移开,书也移开,就着细牙桌睡着了。 睡了大半个时辰,燕瑜在拔步床上被叫醒了。白露朝她欠了欠身,道:“世子、世子妃、还有十一爷要见您。” 因为她伤了脚,几人也就直接进了屋。好在燕瑜年岁尚小,几人都是长辈,来了也就来了。 田知悠约莫二十八、九的年纪,与田知远眉眼有几分相似,细看下来模样气度又与他大相径庭。他眸子更为狭长细致,眼上的褶线较浅,因为也比田知远显得成熟。瞳仁黑的深而暗,五官深邃阴柔,凑在一起没有半分女气,反到有一股叫人心生惧意的阴骘,不过通身的贵气与骄傲倒是与田知远如出一辙,且尤胜于他。 温姝还是那身衣裳,只是脸上的绵绵情谊和之前那副青脸是天差地别。她本是挽着田知悠的胳膊,见到燕瑜叠手坐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上褪下一对金丝种的翡翠手镯,递了过去:“你是个有福气的丫头,我瞧着喜欢,这个就当是表嫂给你的见面礼。” 燕瑜才多大的身板,温姝的镯子当然带不了。略一看过去,算不上十分珍贵,略一思索,还是点头收下了。她性格腼腆,也不去嘴甜说什么,朝几人欠了欠身子道谢,有垂下头不说话。温姝倒十分喜欢文静的姑娘,越看越喜欢,索性和她坐到了一边:“是个标致孩子,今年多大了?在这里住的可好?” 她问到一半,忽然想起这姑娘和小十一是表亲——得了,白问! 边上上两兄弟当然晓得这女人的心思,不约而同的抽了抽嘴角,十分默契的咳了咳。温姝横了他俩一眼,还是把喉咙里那句看什么看咽了下去,细语道:“夫君,十一弟,你们挂念谷儿的伤是好。但也得留些时候给她静养。” 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替着燕瑜在逐客了。天下间,也只有温姝这个世子妃敢这么拿捏着俩男人了。两人各自说了点宽慰的话,就没再多留。 燕瑜精疲力竭的送走了几人,顿觉自己像只猴儿似的,被谁听说了以后都想来探看一番。她觉得自己活了许多年,竟都比不上这一天精彩。当初以为隐姓埋名就能安稳度日,现在才明白,住在风云的十一爷府上,能安稳才怪! 反过来想想,既然狐谷的名字传遍的镐京亦或更远,那对她自己也好。只要攀上了名门望族,安危就和他们系在一起。人们总喜欢去揪那些高高在上人的错处,若是她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总会有别的有心之人去替她口诛笔伐。人沦落到一定地步,也就没那么多善心去替别人着想了。苟且的活着,活在他人的慷慨和怜悯之下,利用舆论去挟制别家——唯利是图、随世浮沉。她已经成了这样的人了。 这里的铜镜被磨得锃亮,把燕瑜的倦容也照得格外清楚。因为遇病遭灾,本就消瘦的脸更小了,下巴尖尖的,搁在稚气的脸上一点也不合衬。蒹葭打起帘子走进来,将香片茶送到了桌前,道:“娘子,十一爷说还有话要说。” 燕瑜实在是累得头痛欲裂,让蒹葭替她随意绑了个辫子,挥挥手让她去请田知远进来。自己腿脚不灵便,也就懒得再挪窝,懒懒地坐在妆案前,看着田知远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田知远踱着步子进来,和之前那副乖巧孝顺的样子又是两副面孔。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她的厢房,见燕瑜坐在里间,也不介怀,自己拿了个凳子,就近挨着她坐下了。 第14章 并蒂莲 田知远本以为燕瑜要在自己面前抱怨两句,谁知道她就那么软趴趴的伏着,一副病怏怏的惨像。到嘴边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小公主勉强支起身子,问他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田知远沉吟了半晌,道,“二哥和我聊了一些你的事儿。虽说还早,但我把丑话搁前头。你听一听就好,特不必多当回事儿。”他顿了顿,接着道,“你是狐家入不了族谱的私生女,说白了便是见不得光。所以名门望族是决计攀不上,可若是屈尊降贵的下嫁什么寻常人家,不光是狐家,连我也都丢不起这个人。总之,你只要还是狐谷……就不能嫁人。不过……也不是不能。就是要寻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难。”后面这句是明摆着的宽慰,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可不就难吗。 燕瑜到是没什么反应,婚嫁什么的离她着实太远了,点头说记下了。田知远瞧她这傻不愣登的样子,就知道她心是空空,也不再多说,起身先行走了。 这日以后,田知远府上的丫鬟仆人的变动不少,燕瑜这儿不曾受到什么大的波及,除却剔去了几个被揭发偷奸耍懒的家丁外,就是被新来的管家妈妈抽调走了几个平日里手脚麻利的。蒹葭说起这个时颇有些不忿,只说那管家狗眼看人低,不把这儿当回事。 燕瑜到不以为然,她是个十分有自知之明的人,人家对自己优渥是人家的事,要是自己真的去讨,未免就太是不知好歹了。自己虽然娇贵,但只要不是落魄到事事亲力亲为,也就不必计较。秋暮之季,忽冷忽热,天地一天天地褪着色,轻衫不知觉中换做了小袄,府中上下都在为入冬做准备。 转眼过了小半个月,燕瑜的伤渐渐转好,已经勉强成站立了。冬至前几日,她正伏在屋中读书,穿着紫绸的衫,紫绸的裙,头发分作两股,绑了个镐京少女才时兴的麻花辫,脚上踏着紫缎的绣鞋,伤脚上裹了一大圈绷带。田知远打了帘子进来,见燕瑜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燕瑜吓了一跳,啪得把书合上,看到是田知远,小声嘀咕着进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再一看,发觉这人脸色不好,估摸着又是挨训了。从前燕承佑即帝位之后的脾气日渐暴躁,她这个当姐姐的,自然是好着性子耐着惯着,虽然眼前的人不一样了,但还是好心的推了推桌上的蜜饯,问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事,田知远早先被晋王训了一顿,闷得去花楼寻人吃酒,又觉得和那些娘们说不上话,忽然想到了自己府上有个人,于是就这么来了。他又好面子,总不能说自己是寂寞,于是就从年年这个时候南边总有蛮夷作乱,自己本来随军去边疆驻守两个月开始说起,兜兜转转了一圈,他就又开始顺理成章的开始怪燕瑜尽给他招麻烦。 燕瑜目瞪口呆,只觉得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男人,争辩道:“不必去边关受苦,于你来说不是好事么?” “那不一样,往年是好事。今年就不是了。” 晋王扣田知远留京,当然不是为了让他偷闲,而是原先差事没有清完,要他还债。季子文的婚事了了,可征粮饷一事又迫在眉睫了。 据说晋国北边有一小的北翟部落,名为孤竹。据前一阵子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在边界处挑衅。晋王见它势弱,便借机滋事,决意举兵伐孤竹。理由倒是编的名正言顺,但说白了就是弱肉强食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晋王的野心何至一国而已? 相较历来的对手来说,孤竹着实太不值得一提,这才撒手交由了田知远去负责粮饷,限期是明年开春以前。听起来似乎宽裕,可年前年后,谁不是忙得脱不开身,真的满打满算起来,他也只剩这么一个月的时间了。 秋收之后的粮食自然不在话下,难得是饷银。这次是晋王临时起意不说,本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好理由,自然不能全权在税收中抽成,余下的还得另寻他法。放眼镐京商贾之中,是以杜家为翘楚。燕瑜之前听江晚莲说过一次杜家,也就不陌生,田知远盯上他们,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都说无商不奸,何况是杜家这样声名赫赫的大户,其中当家的各位,又岂是好打发。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瞧得出晋王这次是撒手不管了,那战后胜负谁敢说定?谁知道底下那些儿女、小将是不是草包?他们有钱,更有脑子,不愿投这没把握的事情,也就满口推拒。田知远也好面子,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就不愿意拉下脸再去了。 田知远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越想越头疼:“不说这个了,和你说也没用。”吃了几个金丝蜜枣,把碟子推了回去,心中掂了掂日子后道,“我瞅着天色该要下雪,若是没出什么事儿,到时候就带你去青泽打猎去。那里有个温泉庄子,我也有些年头没冬天去了。” 燕瑜觉得这人真是可怕,才被父兄训过一顿,转脸又开始考虑玩乐起来,忍不住道:“你就不担心既晋王责罚你办事不利?那此后他岂不是又要轻看你几分。”她在名利场中长大,见多了皇子间的争宠,始终把田知远的懒误解成了所谓藏拙。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了,补救似的抬抬裙子下藏着的腿,“我这样,打什么猎。” “这个又字用的不错。”他朝她扬眉笑道,无视了燕瑜最后那句话,“我可巴不得父王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那从此就再不必做那些苦差了。你不懂,我最烦办差了。而且这会摊上杜家,我看杜秋就烦,次次见着我就笑笑笑,恨不得脸上挤出朵花来,但从没给过我开口的余地,张口就哭穷……再多来几回,气也气死我了。” 其实抛开发怒的时候不谈,燕瑜还挺喜欢听田知远说话。别人说话要么一板一眼,要么满口江湖味,像他这样把两者中合,说即快却也不像什么街边卖艺的粗人,满口官腔又绘声绘色的,怎么听怎么有趣。田知远的眉眼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少了几分他二哥的阴鸷,多了一份少年才有的英姿勃发,即便是双雌雄莫辩的桃花眼,仍漂亮的十分有男子气概。富贵权势将养出来的人物,和燕瑜这种贵女颇有些同性相吸的意味。 她抓抓垂到腰间的头发,摇头:“我不明白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只说:“反正二哥把我养大,该是他的,我绝不会去争。”他低头理着衣袂,顿了一会,遂起了身,“罢了罢了,你个丫头片子也不明白。我走了。” 他回回都这样来去自如的,燕瑜也习惯了。送走了他,见外面难得出了太阳,遂叫人搬了椅子出去,想晒晒太阳。她这半个月过得十分现实安逸,因为从不出门,那个新来的莫襄也沦落成了府上跑腿的,倒不是搬别的,是搬人。燕瑜似乎天生四肢极不协调,每每要挪窝的时候总是张牙舞爪的,三个丫鬟都不够用,多来了几次,她就不好意思了,后来就改成了莫襄专门扶她。 莫襄这类人,说好了是长随侍卫,平日里比府上那些奴才金贵些,可实际上还不如。这类人大多都是孤儿,从小学武习艺,生下来就和杀伐作伴,往难听了说,不过是条狗。燕瑜隐约知道这方面的底细,但也不敢钻牛角尖,怕毁了自己的虚构出来的美好——这样好看的皮囊,谁知道曾经做过什么色相勾当? 燕瑜不爱说话,但心思活泛,偏偏眉眼生得灵动,一走神就什么心思都写了上去。莫襄扶着她的手,把她一脸纠结挣扎都收在了眼底。都是自小在人精中混迹的,谁能没点眼力见儿。他太明白她在想什么了,而且偏偏不想放过她:“在想什么?” “啊……没……”燕瑜被叫得慌了神,下意识的扣紧了他的手。 抓着她的人顺水推舟,用力握住一绕,就把她的手反剪在了身后。燕瑜被扭的吃痛,呀的一声就倒在了莫襄胸膛,蓦然就涨红了脸。使劲想把自己的脸和别人的胸膛抽出点空隙来,奈何一只腿使不上力气,另一只腿发软,只能这么傻傻的贴着。光天化日之下,她堂堂帝姬,就这么被个男人搂在怀里,还被坏心眼的蹭着耳垂……燕瑜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 莫襄话音带着笑:“这样的眼神我见得多了——你在嫌我。” “没有!”燕瑜被看破心事,急急的抬头辩解。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人,忽然抬高了声调,总归有些出人意料。 莫襄的身子一僵,松开了桎梏,又若无其事的执了她手,唇间的笑更浓了:“不嫌弃我?” 她的确是把他往不好的地方思衬了,心虚之下,连话里的调戏也没反应过来。还煞有介事的认真摇头:“不嫌弃。” 两人正僵持在院中站着说话,白露忽然走了进来:“娘子,江家小娘子带着礼来看您了。此刻正在厅堂候着,您要见吗?” 燕瑜没在意那个小字,以为是江晚莲,颔首则允了。去了前厅才发觉,来人不是江晚莲,却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身量苗条,尖下巴丹凤眼,刻意的抹过脂粉,有些用力过猛的失了灵气,瞧着并不讨喜。那姑娘也上下把燕瑜打量了一番,心中有了论断,狭长的眼一眨,登时变出一副欢喜的神情:“早就听姊姊说了你,今儿一看,的确是名不虚传。果真是个美人儿。” 江家的姐妹好像都是这般的自来熟。不等燕瑜客套两句,姑娘便要牵她的手。好在燕瑜手快,先人一步的抓住了茶,端起来就往口中送。慢慢呷过一口,开了口问道:“谷儿是初来乍到,还不曾知道小娘子姓名?” “我是江家嫡出的姑娘,和莲儿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她长我一岁,我是朝芙。”江朝芙朝她笑,把那个嫡出念得十分骄傲,又随手拨了拨桃色的裙边,把腰间玉佩碰得叮咛脆响。 嫡庶这种东西,确实能压死人。不过燕瑜是皇女,父亲的妾室数也数不清,尊不尊贵要倚仗是看妃嫔否受宠,由此她对什么嫡庶的也没多大的触动,反倒觉得这姑娘眼见实在是浅,里外都透着小家子气。原先还觉得江晚莲太没教养,和这个妹妹一比起来,江晚莲简直是天真烂漫。燕瑜喜欢以第一眼定人,这江朝芙给她的印象着实不好。 敷衍了几句,正琢磨着如何送客,江朝芙就已经献了礼上来。燕瑜一一看了,大都是灵芝人参血燕之类药材,于她来说算不上稀奇。但压轴的是一个帝王种的翡翠玉扳指,玉色水润,一看就不是俗物。她觉得古怪,一不知道医馆哪里有这个本事财力去打造这个,二来是不懂为何要把这么金贵的东西送自己。 她合了盖子,将扳指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多谢小娘子了,不过我是姑娘家,用不着这个。” “欸,这是特地为你的准备的见面礼。若是不收,岂不是在驳我的面子?”江朝芙笑她无知,郑重其事取了扳指出来,王婆卖瓜似的开始吆喝,“这可不是一般的绿扳指,你瞧这成色,可是玻璃种里帝王绿翡翠。价值连城,值千金哩……” 燕瑜听得眉心一跳,觉得简直好笑。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倒是怎么得来这样好的的东西多,卖东西那位主怕也是个认钱的守财奴,不然怎么舍得这么被糟蹋?她的耐心就此消磨殆尽,端了盏茶,象征性的碰了碰唇,这是要送客了。白露会意,朝她凑近了一些,声音不大不小的提醒燕瑜:“娘子,这个时辰该吃药了。” “欸……别啊。”江朝芙有点扫兴,还想接着说话。 白露也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嘴角颤了颤,也不看人家,只对着燕瑜跪下:“十一爷说了,要奴婢们好好侍奉您,药一顿都不许少爷不能晚。您身子弱,若是再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主子要拿奴婢们是问呀。” 第15章 乌夜啼 燕瑜送走了这个江朝芙,忍不住嘀咕起那个翡翠扳指来,奈何自己在镐京又没什么根基,想不出什么一二三来。白露见燕瑜面色不悦,低声请罪道:“江家这位小娘子打小就体弱多病,九岁前连床都下不了,还是后来各位主子爷们顾念着她姐姐的面子,时刻提携着她,各类珍贵的药材流水似的送过去,调养了这么些年才堪堪续了命。她不比那个姐姐谙世事,颇有些小门小户的穷酸气。也怪奴婢方才没有道明身份,白叫娘子走了一遭。” 她琢磨了一番,觉得这怪不到白露,不管来的是谁都改见,于是摆摆手:“罢了。”说话时乱蹬一下脚,疼得尾音一颤,又倒回了椅子上,“叫莫襄来……” 镐京的冬天比燕国的来的早。冬至后没几天,就有初雪来迎。只是今年伴着初雪来的,也是件大事。 魏家夤夜间接了齐国的杜家回的信,据说是递过去的庚贴毁了,婚约就此做罢。可魏十娘子不依,哭闹了一夜,天亮时闹的累了,又想着自尽,被贴身的丫鬟发现了,哭天喊地的救了下来。魏元平日里最宝贝妹妹,知道杜家七爷就暂住在镐京杜家里,于是领着百十兵甲,就要去‘请人’。那七爷也是厉害,愣是冷着脸回绝了,一干人等在沸沸扬扬的在杜府闹到了大半夜,半个镐京城里的人都没有睡。 庚贴被毁确实不详,可齐国山高水远,若是杜家有意想娶,瞒天过海简直轻而易举。他们懒得维护,推拒之心昭然若揭。什么丑事搁到了魏家,总是要被闹得人尽皆知,燕瑜觉得那个魏元真是奇了,不过是个连虚衔都没有的太尉之子,竟敢擅自领兵使用……真是疯了。 香几上的鎏金三角兽首香炉,燃了一夜的沉香丝缕不绝地从镂空处腾起,迷荡了一室的朦胧。 燕瑜窝在住处,摩挲着手中的双燕佩,指尖划在燕翅的纹路上,思绪随着窗外的风声起起伏伏。按理说她现在不过是个私生女,这种家长里短的事轮不到也不需要她来操心。 不过女孩子,总有些好奇心,听蒹葭说的那么绘声绘色,心里是拴不住的心猿意马。反正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样荒唐的事情,错过了怕是再没机会见了。 念及至此,再也坐不住了。燕瑜起身理了理衣裳,拣了一件铁锈红的披风系在身上。这种小器的理由当然不好说出来,自己腿脚不便,带丫鬟也没什么用,知会了一声莫襄,两人就这么冒着风雪出了门。 晋国的雪凶,也来的急,一夜之间天地已经是一层白茫茫的颜色。空气冷的有些凛冽,时不时还有北风擦过枝丫时发出的呜声。天色灰蒙蒙的,暗地仿佛分不清天地屋瓦。 燕瑜想看热闹的心呼之欲出,可偏偏扶着他的人不紧不慢。莫襄的身体像是里有一颗树,撑得身体英姿勃发,此刻见燕瑜焦急,反倒停下了步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怎么事不关己,还急得团团转。” 燕瑜总不能说自己想看热闹,小脑袋瓜子转了转,信口胡诌道:“明年晋国出兵的军饷得由杜家身上出。十一爷的这个差事还没个头绪,就这么被魏元搅和了几家的和气,晋王要是因此责难了十一爷魏元,我也不会好过。” “嗯~有道理。”他的脸游离在阴鸷和温柔间之间,唇角的弧度隽永,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那你去有什么用?” “我……” 莫襄了然的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意仅在脸上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如既往的温顺恭谦:“那就是,去看戏?” 他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纵身就跃上了屋檐。他这次的抱得不比从前温柔,又只是一只手。燕瑜的腰身被他用力勒着,仿佛像是要嵌进他的身体似的,横陈在背后的手臂压的自己不得不和他骨肉相贴,为了减轻些痛楚,公主还是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腰。 莫襄对走过许多遍的镐京屋檐十分熟悉,颠簸穿过了几条街后,走到了一个离杜家更远的地方了。他对燕瑜可从没什么忠心的觉悟,况且杜府前面沸沸扬扬,她那豆芽菜的身高什么也看不见。燕瑜很庸俗的臣服于当前的美色,少女的心思满当当的装了一罐,摇摇晃晃地要碎时,恰是时宜地落在了一处巷尾。 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提心吊胆地打量了一圈寂静的街头巷尾,害怕的几乎要哭出来:“光天化日的!若是被……被人瞧见了,那可怎么办!” 莫襄看了看她,不痛不痒的答到:“您生气了,我自当领罚。我是您的暗卫,您的随从,您的狗。殿下可以尽情吩咐。”声音很低,又故意将最后几句话咬得字正腔圆,尾音撩人,显得十分温顺。他故意这样说,并且很期待小公主下一刻的神情。 “你……你叫我什么?!”燕瑜一直把他当做田知悠的眼线,却没想到田知悠的消息已经灵通到这样的地步。那他忽然这么喊自己,又又企图?她略带几分敌意的睨向莫襄,原本聚积起来的那点儿好感一下子都散了。 “殿下。”他又重复了一遍,慢慢起身将她抵在了墙边,和她耳鬓厮磨,“燕姬……” 两人的姿势暧昧,远远看过去,就像是紧紧依偎在一起似的。江晚莲才提着药箱从中路过,不经意的一转头,就看到了这样香艳的场景。她才想快步走开,忽然发觉女子的身影熟悉,靠近了两步,不由得惊呼出声:“谷姑娘?!” “欸……嗳!”燕瑜一把推开莫襄,做贼心虚的摸了摸自己鬓发,讪讪转过脸去看来人,发现是江晚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江晚莲的面色也不比燕瑜好到哪里去。她略有些僵硬的笑笑,眼神扫过他身后的莫襄,又很快缩回了眼神,看着燕瑜道:“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连十一爷都被召进了宫,妹子你……你在做什么……” 燕瑜咳了咳,跟着点头:“我也是得了消息,想去杜府看看。” 这里离杜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看什么?江晚莲有点尴尬,觉得有点儿没法接话,轻轻牵着她走:“迟了,早前就散了。出来都出来了,还是进来喝点东西暖暖身子。你手都凉了。” 燕瑜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又被室外的寒风一吹,手都凉的快没了知觉。跟着江晚莲就进去了一间酒楼,上楼择了个清静的雅间一并歇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想着心事。雅间的窗户并没有关严实,燕瑜临窗坐着,正能看到天地苍茫间的一个黑影,茕茕立在一角,心中愈发乱糟糟。江晚莲觉察道他的视线,也跟着看了几眼,忍不住道:“他是谁?” 燕瑜敷衍了事,略一顿,反问起今日的乱子来。 江晚莲把窗户关了严实:“惊动了王上,自然都散了。杜家没什么,魏家暂且也没什么,就是十一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是被世子劝着带去了宫。”她也是喜欢说三道四的人,转眼又忘了刚才的事情,开始叹气魏十娘来,“灵儿真是喜欢的疯魔了,求而不得了这么多年,只怕情意都成了执念了。” “不是天赐良缘,郎情妾意么?” “若真是,还能有今天这么一出么?”她低叱了一句,打开了话匣子,“那日你明明不胜酒力,灵儿却硬灌了你一杯。且醉了下去,又那么巧……惹得马儿发疯。这其中,即便没有直接因果,也是间接由她而起。我是听说……灵儿一直介怀你的签文压她一筹,不吉利。先下杜家忽然悔婚,我怕连你也要受牵连。” 燕瑜不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那什么姓杜的素未谋面,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江晚莲一笑,并没有明着答她:“几年前京中来了位西域的商人,做的是香料生意。灵儿自幼就喜欢摆弄那些玩意,得知了西域人有稀罕的香料,遂请了那人去府上暂住。听说是灵儿执意要向他拜师,闹得魏府鸡飞狗跳,最后魏太尉只得请走了那西域人,还将灵儿禁足了三个月。出来后的她啊,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不止性格大变,连容貌也……” “巫蛊之术?”燕瑜想到她身上那股异香,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女子爱美没什么稀奇,可……她解禁之后便一门心思要请画师来画她,说是要将自己收在笔墨之中,送去给意中人。”江晚莲一停,慢慢饮了半盏茶,接着道,“也不知是那些画师都是沽名钓誉还是旁的,左右画了大半年,来来去去换了十几个画师,没一个入的了灵儿的眼。而被赶出去的画师,轻则剁了手指头,重则废了一支手,更有甚者……唉。总之做了许多孽,后来魏夫人好说歹说,总算是和她约好,若是灵儿到了十七仍是不改心意,便为她操持婚事。可现在……” 燕瑜不断的呷着茶,不知滋味的喝下了整一杯,直到劣茶的涩意回味上来,才回过了神来。光是听着都觉得胆战心惊,更别说叫她把这个残暴乖戾的女子和那日所见的国色天香联系到一起。 雪不知何时停了。窗下的街市熙熙攘攘,燕瑜顺手打开了窗朝下张望。是一派她从未见过的喧嚷景象。楼下的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摊贩和往来的百姓,叫卖声、吆喝声掺杂,顺着蒸笼里腾腾而上的热气蜿蜒传了上来——这是人间的颜色。她忽然觉得郁结:自己明明也是在这世间生活了一十四年,怎的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不晓得——这繁华尘世,这痴恨情缠,她全都不曾参与! 江晚莲跟着她看向窗外,嘀咕道:“年关将近,这街上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了。唉……也只有那些不愁生计的爷儿们,才能在这个当口上闹出事情来。谷儿,这个年过得不会稳当。你……你要保重自己。” 这会燕瑜听出了话里的双关,知道她误会自己和莫襄,可要解释只怕越描越黑,索性就不接。她也不会说话,索性寻了个由头,向她起身朝她拜了别,独自离开了。 独自下了楼,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疼,蹒跚着出了酒楼,莫襄还巍然不动的在门外等自己。眼瞧着天色变得灰了,正门前的街道上家家户户地也都挂上了灯。临街的摊贩们撤了,放眼看去只有纵横交错的石板路。他空环着胸,微微瞌着眼,一身黑衣劲装,身上不曾配兵刃,却凌厉的像一把尖刀。 她忍着脚上的剧痛和心中的五味杂陈,上前叫他。 一路无言,莫襄也不领着她,任燕瑜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阡陌巷道间走了许久,眼前的景色变得越来越陌生。天色逐渐暗了下去,莫襄的剪影淡的只剩一个隐约的轮廓。沿途屋舍前的灯火明暗不定,看着他的侧脸暗中亮起再渐渐隐没,燕瑜终是忍耐不住被这种被未知凌迟的痛苦,忍无可忍:“你……你到底要怎样?!” “带你回府。”莫襄仿佛才想起来自己的指责,终于转身领着她走正确的路。 燕瑜站在原地,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别假惺惺的!你……世子为什么要你来?!” 莫襄促狭的笑了笑,陪着她站在原地:“你整日吃睡,有什么好说的?再者说,若是世子派我来……我又何必自露马脚?” “那……” 莫襄笑着,眼底有一片星辰:“弘法寺一别,我倒是许久没见你掉泪了。” 月朗星稀,深深雾霭缭绕巡梭,将洒在积雪上的皎洁有蒙上了一层光晕。别家院内盛着积雪的柔弱枝桠伸出来随着风摇晃,被暗蓝色的苍穹融进广袤的夜幕。飘渺地水雾般的云像是被寒冬撕裂的锦帛一样缥缈的浮在夜色之中,稀疏的星辰与月相依偎,一并闪着柔弱的光。燕瑜傻在原地,良久,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话来:“楚文姜。” 难怪,难怪自己没有死在大殿(大雄宝殿)之内…… 不是佛陀有灵,是恶鬼慈悲。 第16章 乍见欢 隔天的田知远从宫中回来,脸黑的赛过灶房的锅底。 燕瑜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分萎靡,一夜间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险些要溺死在前是刀光剑影后是悬崖深渊的梦里,醒来时亦是满头的冷汗,到现在都还有些睡眼惺忪。 两个人凑一块儿,她抱病半靠在贵妃榻上,腿上搁着绣喜鹊登枝的青灰色鹅羽软枕,手中捧着一盏兑了蜂蜜的红枣奶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慢慢喝着。田知远则坐在她对面的暖炕上,沉着脸盯着烧得发红的炭火发愣。 田知远是一身玄色的斧文大氅,头发半挽半散着,到底还没有过及冠的年纪,穿得稳重大气,眼角眉梢还是满满的少年意气,不去管此时的满脸愤然,也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错了错双手的筋骨,咔哒咔哒的响:“……秋后连蚱蚂都不蹦哒了,这魏元倒真是是能耐,把脸给我丢都镐京之外去了。谁给他的胆子带人去抄家的?怎么也活了个十六年净长个儿不长脑子呢?填房都塞了俩,人倒是越长越回去的。” 他这冷不丁席卷而来的怨气铺天盖地,燕瑜没的被惹得笑了。北方人说话有自成一派的腔,轻重缓急都有规律,气急了时几个字打滚着拼一起说出来,她虽怜他流年不利,可还是觉得听他的腔调新鲜,忍不住捂着嘴笑。 燕瑜是个骨子贪图安逸的人,不如意的事睡醒了就不愿意再想,好歹莫襄对自己没有敌意,再多的底细她也没能耐发觉,索性不去自寻烦恼。这时有人送上门来解闷,自当顺水推舟的接过了话头:“魏家怎么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忠良。晋王若是念着他们的恩情功绩,只打雷不下雨。那杜家人只怕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来二去,连累的还是你这当差的。” 田知远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掀了眼帘扫了她一眼,委屈道:“你是个玲珑通透人儿。这话说得一个字儿都不错。只是你说的太明白了,就跟把刀子似的,就着我的心窝子来了一刀。嗳,这个年怕是怎么也过不好了。” 她牵了牵嘴角,心念他连连受挫,着实过的艰难,自己是不太会说话。于是稍稍坐直了身子,拿眼神去细细打量他,思量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说白了俩人还不够熟,燕瑜和田知远这两人,明面上是表亲,可实际上两不相干,再说得明白了,她是逆来顺受吃白饭的,他是迫不得已放善心的。恩是比天高比海深,可情是没有一丝一毫,不论哪一方凭白的去贴近乎,两个人都不舒服。 田知远坐不住,起了身打着隔间的珠帘来来回回的走着。他是生得好看,该有的威仪气势样样不少,可许是出身的关系,骨子里透着股落拓,这股精气神不在他身上哪一处表现,可只要看他,就能感觉得到。燕瑜说不准这性子是好是坏,但是也觉得这样的人虽然有棱有角,却格外的好相处,见他还是拧着眉,终究是捺不住:“杜家家大业大,盘根错节的……若是软的不行,那就……?” 他顿着了步子,停在了珠帘前:“你是说抓他的把柄,要挟他们?不成。我都不瞒你,不管是父王还是二哥,他杜家的情报折子摞起来能有一尺来高。桩桩件件都记得明白。可那又怎么样?光是镐京这个杜六爷,家业就是数百万,其中有牵连的商贾、官员不计其数。若是真的较真起来,那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燕瑜是读死书的,仁义道德学了一肚子,可真摆上台面,一点儿用也没:“有牵扯的也必然是贪官污吏,顺藤摸瓜的一起撤了,多好,为民除害。怎么又自损一千了?” 田知远看她一脸懵懂,觉得好笑。也不恼,一甩袖子坐回了暖炕,靴子叩着地面哒哒响,同她解释道:“那你想一想,撤去了那些官吏,该换谁来接任?如何保证新接任的官吏都公正严明?而且交接本就是十分繁杂之事,每个新官上任都是三把火,一来二去烧的是谁?百姓!再说,杜家有钱不假。可金山银山,到了国库里头,那就死的。介时再没第二的杜家抄了,到那是又该怎么办?这钱,还是要到他们手里才能活动起来,杀鸡取卵的事儿做了岂不是自掘坟墓。况且……这次要的饷银不多,已经被魏元搅和一次了,我再直刺刺的去用硬的,人来个玉石俱焚怎么办!损了君王颜面以后,从此也要和杜家交恶——这可是杜家!” 燕瑜听得一知半解,但好歹明白了其中利害,不由得啧啧暗叹田知远的心思缜密。其实不然,像田知远这种得宠的公子哥儿,自小跟着老子历练,什么人情世故不明白?这种官场上的门道,也只有她这种小白花不懂。 “我昨儿一宿没睡,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你找你说闲话叙家常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是耐着心性子和你讲明白了。现在呢,我有这么一事儿要找你帮忙。” 田知远的事,大多都不是什么大事,这回也一样。是晋王叫他去好生安抚杜家,可田知远脸皮薄,前一天还在人家府门口大动干戈,第二天又得抹着脸去冰释前嫌,于是想要拿燕瑜做借口去拜访。 出了府,便有马车侯在门前,车辕处精雕了一只展翅之鹰,后面悬铃,构架朴实,并无过人的奢华之处。田知远先上去,燕瑜才踏着杌凳,抬手就去拉绥1,不想落到一只手中。顿时慌了神,连忙要缩,可身子都倾了半边,被力道一带,也就被拉了上去。 车舆内装点的简单大气,坐褥上的绞了银线的青底团云缠枝缎面,阴板上铺着整张虎皮,骨肉都被抽了去,只剩个威风凛凛的皮囊剩着,踏在上面软绵绵的。车轮辘辘,两人一路无言,燕瑜垂着眼,默默盯着田知远玄衣的袖角内侧捻了金银双色线绣鹰的图腾打量消磨时光。 待到了杜府,田知远已换了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虽然心里十二个不乐意,面上总不能表现出来。他越过燕瑜先下了车,再回身扶她。说是扶,也只是虚扶了一把人家的肩头,就收了手。 因为燕瑜听了太多杜家如何富甲天下的传闻,下了车,没先看人,倒是抬眼先打量府邸。左右横扫了一遍,心里顿觉失望。宅子建得倒是精致,可配什么天下首富未免就有些落差了。 “……这位就是十一爷的堂妹?” 燕瑜应声抬了头。只见得面前站着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正是个将熟不熟的年纪,身子有些瘦,衣裳是四平八稳的藏蓝锦缎,边角就着普通丝线织着福寿连绵的纹路,除去腰间蓝田暖玉惹眼,也无什么奢靡之处。 模样也是一如打扮的清水,不似她原先想的那般浑身铜臭气味,只眉眼间含的笑十分客套,只是扫量别人时的目光着实太精明逼人,相貌上的温和便生生撤去了三四分,一瞧便知不是个简单人物。 她朝他淡淡一笑,颔首回了他。燕瑜这小半月来,伤势渐好,由此也把脸蛋养得丰腴了些。五官生得大气的人,就是要略宽些的脸盘来衬,才能恰到好处。从前她瘦的骇人,现在将养的好些了,模样也就出落得比从前好看了。一身交领广袖的梅英广袖栏杆裙,红白交相辉映,衬得雪白的脸蛋多了几分血色,因为眸色浅,不说话时就显得气场冷艳,活脱脱的不食人间烟火。 杜秋忍不住多看了眼前的妮子几眼,竟莫名奇妙地想起了自己那个七弟。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片刻就回过了神,朝两人拱手笑着,迎他们进府:“十一爷和狐小娘子大驾光临,自是蓬荜生辉。女孩儿家都是身娇肉贵的主儿,请二位进一步说话。” 杜秋是什么人?田知远出了名的好面子,临时拽了个同行,明摆着抹不开脸。他自当给足面子,也不点破,权当作真的只是来闲坐——反正要钱就是没有。 杜府不比公子府阔气,格局与所住的偏府大抵相同。北边的院府格局大底是相同,一如是垂花门后接着影壁,檐上堆着寻常青瓦,脊上雕着螭吻。游廊是漆红的柱子,沿途的栏上是连绵不断的菱花镂叶的长栏,一路行至了末处。 杜秋止了步,手里拿着的礼单自始至终都没有翻开过,这时候顺手把它随意揣进了袖子里:“这就到前厅了,十一爷还是老规矩。那狐小娘子呢?” 二十来岁的人,掬出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画面……好在有副皮相担待,燕瑜至少没笑出来。她和田知远交换了个眼神,会意摇头:“我不爱喝茶。” 杜秋也不强求,唤了个黄衣叫霈儿的丫鬟过来:“老七呢,把他给我从书房里给我捞出来。”转而又对燕瑜笑,“拙荆偶染风寒,不便招待贵客。委屈小娘子,和在下七弟去园中随便走走,有什么要的,都尽管开口。” 田知远在一边听了这话,心里哀嚎着:这话怎么偏偏不是说给我听的!转脸去看燕瑜,却发现她吓白了脸。 杜家昨天才被百十兵甲围了一次,今日就是一派云淡风轻,连呼和别人的气势都是行云流水。但……那位杜家七爷,不就是和魏灵黄了亲事的那位主儿吗?这么风口浪尖的时候……她哪里敢!燕瑜也是眼巴巴的瞧向田知远,盼望着他替我解解围。 田知远压根没想到这一层,笑呵呵的答应了,还嫌不够的将她拍了拍,朝后面努嘴道:“得了,你们去玩吧。”说罢和杜秋一路互相请着,把燕瑜抛到了一边。 燕瑜回过身,看到沛儿领着少年走了进来。这人身量与杜秋相仿,霜色的氅衣滚着白缯掐银线缠枝的领口,边角处各用深一色的线绣了凌霄花,也不成片连绵,只各自点缀在角落,衬得来人寡淡清绝。 走进了,看到的面庞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并着漠然和尤不自知的迷茫眷顾,泛着波光,映着浪流。懒懒地一个抬眼,横扫出去的便是千秋万载都叫人铭记的神采。像是大雄宝殿内受人供奉的金漆佛像,刚强岸然,不解温柔。仰之弥高,哪怕换得一个臣眼,也都叫人甘心,不再计较自己是千方百计去博欢心和辞色时的辛苦。 见此这少年的模样,燕瑜似乎明白了魏灵的痴怔缘何而来。眨眼的功夫,又下起了雪。廊间不断的有风刮来,她被吹得有些冷,也就不胡思乱想了。 “杜衡。”来人不咸不淡的自报姓名,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小不点儿。他是有听说狐谷这么一号人物,什么狐家在外的私生女。既然是狐季的,那也不稀奇。只是现在见了,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说不来哪里不对,只是很自然的觉得狐谷和面前的人十分对不上号。 杜衡见小妮子冷得有点迟钝,于是叫霈儿去取了条挡风的披风来。 银缎滚灰狸边的系带长斗篷,外侧绣着一株虬曲的白梅,纷纷然的在缎面上绽开,蕊心用金线绞成一簇,做工精细,看得出是江南苏绣。燕瑜从善如流地将它披到了身上,细心的抬手牵起的披风尾。 雪纷纷扬扬的洒着,此刻已经把廊外的天地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屏息之下,还能听见扑簌簌的细响。杜衡把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里,心中嘀咕着奇怪,私生女何时也能有这么好的教养了…… 反过来想想,大抵也是因为与众不同,才叫她境遇优渥。杜衡觉得这姑娘日后是个有造化的,略一思索,开口道:“他们两人爱拐着弯说话,可我不兴这套,镐京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我倒是从江南来时带了点今年的明前龙井来,娘子要不要尝尝?”他说话干脆利落,持着一口官腔,没半点吴地该有的软糯。 燕瑜听这话有没给自己什么推拒的余地,也就点头允了。 杜衡脑子缺了根筋,想也不想的就把她往自己住处领,途中要撑伞淌过一片雪地。他和她并肩走了,着一柄六十四骨的水墨紫竹绸伞撑开。燕瑜侧过脸,看到握在柄上的手修长而有些嶙峋,手指尖而瘦,像是破土而出的一束白芦苇。 第17章 千金酬 落了座,斜对角是并蒂海棠的镶玉金酸枝红木桌,另一头是鎏金三足雕花兽首的香炉,黄梨木镂团寿纹炕桌之上摆了一只白玉净瓶,细牙桌子上压着一摞子书,红木飞鹤的镇纸和钧瓷月白釉的茶杯并排列在一起,下面压着一叠鱼子笺。等了一会,煮好的茶沏到杯中,往上冒着袅袅热色,隔着这层白雾看去,对面的人也变得模糊了。 窗外隐约听得到北风呜咽,燕瑜身子冷上了几分。他捧着杯子,心不在焉的抿着茶,忽然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不对劲,细一思量,登时僵在了原地——这这这、这是他的‘闺房’啊。明白过来的她唰得涨红了脸,想着自己来晋国已经够入乡随俗了,怎么明明从江南来的人,还有把自己往屋子里领的规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耳后根都烧得厉害。 杜衡什么也没觉察,倒是看到狐谷就想到了狐罂,想到狐罂跟着就想到了赵夙,想到赵夙,自然就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啧了一声,又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就往稍间走去。片刻后回来,手中多拿着一个檀木的盒子。他的手很白,骨节细长,指尖是有弧度的圆,漂亮得赏心悦目,递到燕瑜面前:“这个给你。”一顿,又补充道,“替我交给非梧公子。” 寸许长的檀木盒,四角是漆金的如意纹,来来去去的曲折往返,中间是一株梧桐花,拿在手里并不重,猜得出里面的是个精巧物件。燕瑜迟疑的接过,顺手将它搁到了腿上,尴尬道:“这是?” “唔,一个朋友托我转送给赵非梧,隔了许久,险些忘了。你叫十一爷转交也行。”杜衡坐在了炕几的另一边,把纸笺理了理,又从多宝阁里取出了几张信封。翻手挽了一截袖子,自顾自研起墨来。 燕姬有点无所适从,几番抬眼看他。杜衡的侧脸澄明,眼角下有一颗很小的红痣,只有凝注眼细看,才能察觉得到。她赧然别过了脸,双手交叠着搁在膝上,有点为难道:“我和非梧公子不熟……叫十一爷转交,是不是也太麻烦他了……” 杜衡提笔在信封上写字,头也不抬:“赵非梧在乾阳,我明日就走了,等不到他回来。不过你若是不愿,那也无妨。” 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想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他:“那我还是送吧” “多谢。那——这个也劳烦姑娘了。”杜衡得寸进尺,捋了一边信封,把几张纸笺装进去后又递给了燕瑜,“这个嘛,别让别人知道。你只管给狐子昱。”他勾了勾笑,竟然有点讨好的意味。 美色当前,燕瑜伸手接信投降。杜衡嗯了一声,再三嘱咐信不能让别人知道,又慷慨道:“自然不能使唤姑娘。小娘子想要什么?” 燕瑜从没见过这么爽快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简直比田知远还要捉摸不透。人总有劣根,见到别人开了海口,不计后果的就要往下跳。她一怔,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十一爷要筹的饷银?” 杜衡一怔,旋即哑然失笑:“好。”他到没有想到燕瑜会这般狮子大开口,但也不无不可。六哥不缺那点银钱,不过是不愿意给田知远面子罢了。现在有人开口要,他顺水推舟的帮衬一番,数十万两银子的人情,那可是天大。杜衡料定燕瑜身量气度不凡,日后必有造化,先套个近乎,反正也不要自己出血,何乐不为? 答应的这么爽快,轮到燕姬愣住了。大概是被这爽快吓住了,说话有点儿口无遮拦:“你也是这么对魏十娘的?” 提到这个名字,杜衡敛了笑,眉眼不动巍然,仿佛又成了座金漆的佛像。燕瑜讪讪,像是了然了似的喔了一声。 她这话问的没头没脑,杜衡没法答,可不答,又觉得好像洗不清了。魏家已经和杜家交好,根本就必要再费周章取个魏家的女儿,他自己都知道是怎么招惹上的魏灵。不过这种话,直接说出来未免显得有些无情龌龊了。 他扬扬眉,换了种光面堂皇的说法:“我和魏灵统共也只见过几面,平日里天各一方,我在江南,她在镐京,当中可隔了一千两百里。”他的这话里带着骨子中的淡薄,像是把开了刃的利器,锋利地丝毫不近人情。 燕瑜不知道他和魏灵究竟怎样,嘟囔了句:“你的事,我也管不着。不必和我解释。” 明明是她先问的,现在又说不必解释。杜衡觉得好笑,也不和她计较,取了张浣花笺出来,提了几个字,装到信中又递了过去。燕瑜才接过,门就被哐得一下打开了,她连忙把两封信都一起揣到怀里,心虚的站了起来。 田知远和杜秋火急火燎的赶了进来。两个人都是均是无比尴尬,各自把自家的领到了一边,相顾无言。燕瑜自然知道缘由的,不好意思的躲到了田知远的身后,把脸埋到他衣袖里。 杜秋看到燕瑜这副委屈样了,简直要被这个榆木脑子的七弟气昏过去了。自己在镐京呆惯了也就罢了,他是在杭州土生土长,礼义廉耻难道都学到腿肚子里去了?!这么大的事儿,传出去叫人姑娘还怎么做人。他越想越气,朝田知远摆了笑脸,示意杜衡跟他出去。一边走一边骂:“你是呆傻了不成?把黄花闺女往你房里带?一个魏灵惹得麻烦还不够?!我这宅子是比不上老家,但也不至于让你没个歇脚的地方吧?一天天的,怎么净给我惹事……” 家中做小辈的,谁不是这么被耳提面命着来的。杜衡觉得这没什么,所以听得不痛不痒,好容易等六哥说完了,自己开了口:“哥,你就松口罢。那点银钱又不多,打赢了能赚个盆满钵满,输了也能卖个人情。” “你吃人家*汤了?”杜秋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狐疑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弟弟,试探道,“喜欢上那个小妮子了?姿色是有点儿,可身板跟豆芽菜似的,而且那么矮,看着也才十三四。” 杜衡忽然有点嫌弃自己这个上了年纪,又爱操心妯娌间长短六哥。他是家中最小的,又是爹娘中年得来的,从小就是被全下宠着,脾气里多少有点无法无天。尤其最近又被这种烂桃花搅得头疼,听到这么说,一时也没顾什么尊卑长幼,哼了一声:“你不出,那就当借我的。” “怎么跟我说话呢?”杜秋白他一眼,和他转悠到了庭中石桌前,掸了掸雪招呼他坐下“自家兄弟,说什么两家话。钱可以出,可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了。”他知道自己这弟弟是个人精,既然不是动了情,自然是打了别的算盘。 杜衡顾忌人还在屋里,也就长话短说:“一、这个狐谷不一般,我愿意卖个人情。二、晋王进来忽然开始磨砺十一爷来,他又不是没废过世子,何不再下一注。就算这两个不行,但你想想要是宋小小,她要是知道我们袖手旁观,她不又是要上房揭瓦吗?” “……哎哟,那个小霸王。”提起宋小小,杜秋也觉得头疼,“也是,你说的都有道理。就依你的来。” 有亲弟弟这么推波助澜,比田知远说一万句都管用。一刻钟不到的功夫,杜秋回来,当即就变了脸,和田知远一拍即合,开口就允了年后的饷银。田知远哪管什么前因后果,只觉得真真是死而无憾,和杜秋寒暄了两句,说定改日再来致谢,领着燕瑜就走了。 燕瑜到没什么欣喜可言,转手就把锦盒交给了他,说是要交给赵夙。他心情好,就顺手接了过来,掂量一番:“挺轻的。欸,对了,你和杜衡说了什么?怎么眨眼的功夫就变了脸?啧啧啧……”他摸着下巴打量燕瑜,“还别说,真有点儿配。”燕瑜起身还没明白,等反应过来了,气得涨红了脸,拧过脸不理他。 田知远见她生气了,连忙哄:“我这不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她还是不看他,也不愿说这种无稽的事情,和缓了些语气的问他:“晏哥哥呢?” “他?他前几天才随军往关山去,后脚就被父王一道旨给叫了回来。估摸着在路上,这两天也该回来了。眼瞧着就过年了,他是该闲下来了。过了年,咱们几个要去青泽打猎,也带着你。” 说来也奇。狐家世代忠良,代代文臣贤能层出不穷,偏偏到了狐丞相以下,生了六个儿子,各个武略过人,只好舞刀弄枪,一个两个的从了军,还都打拼的有模有样。燕瑜闲时也打听了不少镐京中人事,尤其自己挂在狐家名下,对他们也格外关心了些。狐晏被几个家里的哥哥们带着,也是自小在军营摸爬滚打,她见他见得少,记也总是只记得他一身轻甲配剑的飒爽模样。 “今年这雪来得晚,一场接这么一场,只怕要闹灾。子昱单枪匹马的回来也没什么,就是非梧他贤名在外,赶上了灾情,又要被绊住个几个月。”田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了帘子,探这身子外面的雪,灌了一室的冷风进来,嘟囔道,“大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几人,个个都是有志向有出息的主儿。我得了消息,这桩差事完了,父王还是打算接着用我。我顶头九个哥哥,也都把这儿疆土管得好好地,为什么父王就一定也不放过我呢?” 在这种话题里,燕瑜和他是互相说服不了的。燕瑜是根正苗红的燕朝帝姬,血肉里淌着的都是祖上的基业荣光,生下来就是一道道枷锁和链条把自己和江山捆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不论心底情愿不情愿,已经有了惯性。田知远就不了,半道拣来的荣华富贵,又是被田知悠一手带大,什么功绩宏图,哪有父兄的恩情重要。 “这次晋王特召了子昱哥哥归京,会不会是为了年后征伐孤竹做准备。既然点了小将,那你……”燕瑜忽然觉得心跳得快了,胡乱揣测时,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那首诗来,“利在中邦出战时,一番获馈在王庭。凤衔丹诏归阳畔,得享佳名四海荣。”田知远说过自己和他的机缘,自然也知道这码事。如今顺着那个怪道士的话细究下去想:田知远一筹莫展了几个月的军响难题几番波折,昨天都险些砸了,今日忽然就这么没来由的转圜了。是机缘巧合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可似乎源头……是自己。 田知远很不以为然:“得了吧,孤竹才这么个指甲盖点儿大小的地方,享什么佳命荣什么四海。这种富贵签无非就是带上功名利禄,囫囵提了,不应也没人计较,应了就拿来当借口沾光。”说话间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田知远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脱了自己外衣披到她身上,有十分殷切的牵着她下了马车,声音被北风吹碎了,“行了,这暴雪下的厉害,你悠着点回去。有什么再说。” 雪下的铺天盖地,卷着猎猎作响的北风,整个镐京都回荡着狂风的呜咽。燕瑜从不曾见过这样凶猛的架势,被吹得道挪了几步,还是被下人连搀带扶的领回了府上。白露见他一身狼狈,忙不迭的帮着掸一头一脸的雪,吩咐着蒹葭去备香汤沐浴。又替她脱衣,刚解开腰带,怀里的信封就那么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燕瑜眼疾手快的接住,忽然发觉其二的信封没有封口,露了半指浣花笺。白露连忙收了收手里的衣服,俯首就要退下。她怕她误会,也不要她走,解释道:“别人托我送的信。”话是这么说,可她隐隐记得这浣花笺是杜衡后来拿出来写的,光是递给了自己,又没有交代什么。她鬼使神差的取信出来,瘦劲清峻的字落到眼中——千金酬一笑。 第18章 思无邪 一如田知远所料,晋国的好几座城邑都闹起了雪灾,好在今年秋收丰盛,只是要费人力去拨款运粮。对于君王来说,灾祸成一年的结尾,着实扫兴,年也过得不甚热闹。可对于处在异乡的燕瑜来说,不论热闹与否,都是一种折磨。 眨眼就到了年三十,燕瑜前一天就打发了府上本地的家奴回去,好叫他们团圆。至于漂泊在外、没有根的那些,也让了一间膳厅给他们聚在一起着过。炕几上搁着银壶装的酒,红纸,银剪刀,还有一沓五色的点心和蜜饯。她自己换过簇新的妃红衣裳,裙角是勾连不绝的石榴花,暗银色的滚边从交领的两边绵延流淌过,绾着单螺髻,没有施粉,只点了胭脂于唇上。她是生来秾艳的人,一身红衣似火,美得灼人眼。 平惠帝生前喜欢热闹,逢年过节都办得大张旗鼓,阖宫欢庆,且除夕还有烟火。可燕瑜孤僻,有母妃带着还好,后来纯熙夫人过世了,她就愈发的喜欢一个人。独自守在灵犀宫,拿一叠红纸,学着剪窗花,年复一年,倒是练出了一副巧手。蒹葭开门,打了帘子进来,看到燕瑜身前一排火盆,像是众星拱月似的烘着她,映的脸上也是红彤彤的,不由得笑:“娘子,今儿下了场小雪,刚才就停了。现在出了好大的太阳,您就别闷在屋子里拉。出去走走,多好呀。” 她靠近了一些,探了探脖子瞧燕瑜剪出来的一叠,小心翼翼的拿指尖捻起来,逐个翻看着,一直啧啧叹个不停,直说夸手巧。燕瑜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搁下剪刀,拿了一些叫蒹葭送去分别贴去府上,又随口问了些家长里短。她平时很少说话,偶尔多说了两句,蒹葭简直受宠若惊,有一答一,说得十分仔细。 燕瑜认真听着,身子懒懒的靠了下去。屋内烧着炭,把燃着的沉水香烘的暖意融融。她半躺着,手里握着暖炉,掌心贴着凹凸不平的炉壁,已经捂出了一层滑腻的汗。窗上的窗花隔着一层窗户纸,红得朦朦胧胧,像是每年除夕夜里,宴席后放得那些烟火的余烬,是耀眼了一瞬后黯淡的红。她有点恍然,仿佛又看到燕承佑在这个时候大呼小叫的奔来殿内,拉着自己并肩坐在唱晚池的坠星亭里,两个人等到晚上,听隔着层层宫墙穿来丝竹靡靡,依偎着漫天的繁星和绚烂的烟火。年复一年的场景,如今回忆起来,竟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好了,你也和她们吃酒去吧。”燕瑜起身,半退半哄的把蒹葭推了出去,“都走得远远的,叫我一个人静一静。谁都不必来,谁也不许来。” 蒹葭看她皱着眉,眉眼里有点祈求的味道,许多想问的话也都咽了下去。想想她是异乡人,就算根是这里,在别处也应该有牵挂的人,大年三十,谁也不想碍着别人。于是一福身,笑着道:“知道啦,可要是吃得醉了,娘子可不能罚奴婢。”燕瑜推着她笑,忙不迭点头:“绝不管你,快去。” 看着蒹葭走远,燕瑜又在屋子里等了等,这才悄悄摸摸的出了门,确定府上的家丁都吃酒去了,这才掸了掸裙子,朝着东南面跪了下去。这些日子来她不知看了多少遍地图,虽然城邑疆域模糊,可燕国的方向,早都记得熟烂于心。青石板砌起的地面光滑,因为昨夜积的一层薄雪,跪上时就有凉丝丝的寒意顺着衣料就攀上了膝头,很快从双腿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冷得浑身打着颤,斟酒的手也跟着抖了几抖。 还没把酒递到嘴边,鼻子已经一酸。燕瑜忍着泪,高高地举杯敬空空荡荡的身前,一饮而尽。高粱酒烈,从北漠荒原里开化过来的地方,酒是暖身壮志,不是浇愁抒情。她觉得喉咙里像是烧着一团火,*辣地,又呛又涩的味道涌到喉鼻,顿时就哭了出来。她从来就不是多坚强的人,被孤独和醉意一蒸,全化作眼泪扑簌簌滚落,泣不成声道。 她斟了第二杯,朝地上倒了一半,再饮:“方才第一杯是做长姐的聊表心意。这一杯,敬天地。愿我的佑儿平安喜乐,愿大燕的皇帝的龙体康健。”再斟,再饮,“第三杯祭父皇,女儿愧为燕姬,愧为公主……” 燕瑜有些不胜酒力,重重磕下杯子,又很用力的举起酒壶,把空杯都倒满,一口气咽了下去。长久以来在心里筑起的巢和茧,被纷至沓来五味杂陈击溃——她不爱燕国,不爱燕宫的一草一木,不稀罕燕姬身后的富贵荣华,可是大燕的皇帝,是和他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弟弟啊!她无数次的后悔,和这世上道路千千万万,从没有一条叫回头。 她推开矮几,朝着远远燕宫的方向慢慢磕了三个头,流着泪呜咽道:“这么久了,我每天都在后悔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想明白楚文姜的狠辣心思,为什么不能长个心眼去查一查什么劳什子国寺太祝,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的承先帝遗愿……如今我都想明白了,不要什么前途不要什么自由……我想要和你好好的,可又来不及了!”她从怀里取出燕纹佩,放在唇边吻了又吻,掉了一会眼泪,又道,“佑儿,如今十一爷于我有恩,救我于千钧一发之时,我本就无以为报,更不能再陷他于不义之地。他的心思不在王权,只图个富贵安逸,我不能为了私心去怂恿他如何……佑儿,阿姐心中惦念着你,但、但也万万不敢做忘恩负义之人!” 从镐京到燕都八百里,隔了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城,隔了千山万水,不愿见不想念的东西真的如愿以偿的抽离了自己的生活。没有如释重负的解脱,反倒是像个无耻逃兵。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是先帝垂危时病榻上的字字铿锵,是承佑继位后书房中的拳拳之心——自己对不起燕朝,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承佑。 渐渐地又开始飘起雪来,飘絮似的雪花前仆后继地往下落着,又像是纷纷扬扬的玉蝶,千万对无形的翅膀把热泪一一煽尽。燕瑜察觉不到一点寒意,反倒是大汗淋漓,醉得酩酊,朦朦胧胧地只看得清矮几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目光上移,是各式样的窗花和檐下黯淡的彩画,还有飞扬的翘角,在鸱吻上聚起的雪,和一眼望不穿的重楼叠嶂,心中升起一种有心无力的仓皇悲怆之感。 她跪了很久很久,到最后双腿几乎都要没了知觉,好容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身子一软,险些又要摔下去。也不管地上的一片狼藉,红衣的姑娘就这么摇摇摆摆的走了回去。她醉得浑浑噩噩,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被注视。 莫襄靠在院前,考虑是否要帮燕瑜收拾这个烂摊子。虽然府上那两个贴身丫鬟不会说什么,但难免叫人多想。在冰天雪地里一个人喝酒,人家怕是要觉得她魔怔了。略一迟疑,还是认命的去收拾,甚至有些得意——他十分喜欢和这位小公主共享秘密的感觉。 燕瑜一觉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虽然酒劲过后总是伴着头疼,总归是发泄过一场,像是蜕皮了似的精神了许多。 白露正在隔间中绣着女工,见人醒了,于是过去挑起帐幔:“娘子昨日醉得好厉害,早上怎么也喊不醒。十一爷本想给您发个利市,结果等得急了,就走了。主子还说,过年就把娘子算作及笄了。往后入府也不进二门,没得坏了姑娘的名声。且您只要喜欢,也可以叫蒹葭替您梳发髻,带首饰。” 燕瑜揉了揉眉心,看着被褥上的金玉满堂,拿指头去抚它的纹路,眼神又迷蒙起来:“知道了。今天年初一,再给他们放一天假,府上不用忙活什么。我头疼的很,再睡一会儿。” 这也太可怕了,再睡,再睡就该午后了。姑娘家家的……哪有这么放纵自己的?!白露向来觉得燕瑜十分有教养,谁知道那些条条框框在睡意面前都是那么得不堪一击。她觉得有点儿好笑,但也不能真得笑出了,忍得十分辛苦:“那……狐家相公来了怎么办?” 狐晏?燕瑜一骨碌地起了身,可想想又觉得她大抵只是随口一问,就又把自己缩回被子中:“今个是大年初一,晏哥哥忙着呢。你不必去想这些没什么指望的事。我想睡就睡,你别管我。” 撇开那些国仇家恨,权衡利弊不说,燕瑜真的挺喜欢如今的生活。不愁吃穿,有枝可依,还可以活得十分逍遥自在,不必守着那些累人的规矩。女孩的天性里都有些娇蛮,她自然也有。 白露哭笑不得,替她将帐幔又放了下去,哭笑不得道:“那好,等狐六爷来了,奴婢就说娘子您忘了。“ “等等……什么?真的要来?” “是呀。”白露循循善诱,慢慢提醒她,“就是上次十一爷在府上办私宴,您伤了脚的时候。狐六爷走前宽慰了你好些,还说若是能留在京中过年,定然在年初一就来看您。您那是虽然晕着,可也是点了头了。” 燕瑜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因为她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什么点头,更别提这么一码子事了。不过白露也不是胡编,她那时傻靠在莫襄怀里,的确听过了不少人的不少宽慰话,估摸着真是自己忘了:“那我还是梳洗把。” 燕瑜长得很慢,个头小,身板瘦,胸前也是一马平川,甚至连葵水都还没有来。仗着虽天生的容貌可称美人,可到底缺了点儿女人味。她对这一点十分有自知之明,甚至认识的有点过分。总之不愿梳发髻,还是从前的打扮。及身的是团花福寿双成的云锦交领直裾,里穿遍绣栀子花的裙,轻扫眼眉,以脂粉点了颜色。只是有过昨日的一身红衣作比,今天的随意妆点就显得略逊色一些。 午时刚过,狐晏便踩着时辰来了。 巧是个大晴的好天。他一身劲装,腰间长剑锃亮,黑发自额前脑后以玉冠束起,满眼的意气风发。燕瑜虽与狐晏远不如与田知远热络,但从前自燕都到镐京一路,她都受了他不少的照拂,不说知恩图报,起码总是时不时得想起她。 燕瑜叫人奉了茶,与他一并落了座。 “这么好的日子,想来你这儿寻寻喜气,怎么府上冷冷清清的,连下人都没见几个。”狐晏笑着搓了搓手,低头呷了口茶,忽然眼神一滞,眉头皱了起来,“恩?你眼怎么红红的?哭过了?” 燕瑜使劲眨巴眨巴眼,把头别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攥着裙摆,忸忸怩怩的:“昨夜自己猫在窝里饮了许多酒。我……酒品不好,胡乱哭了半宿。” 狐晏噗嗤笑了出来,从袖笼里拿出个锦囊递予我:“有些时候没见了,倒是开朗不少。比刚来时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样好多了。脚伤差不多该痊愈了?我瞧你走得挺利落。”他示意燕瑜打开,又慢慢说道,“去年有些不顺,事情绊住了脚。早就和你们十一爷说好的去青泽游猎,怕是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得空。等那时回来,我可该教你骑射了。” 锦囊轻轻巧巧,一打开,乍一看却是空的。燕瑜顿觉奇怪,又伸手探了探,摸到个物件,这才取出一枚铜钱来。外圆内方,圈内是镂空的几株桃花,铸的极是玲珑精巧,小小的一枚,握在掌心刚好。她从没见过这种玩意,又好奇又喜欢:“这是什么?” “这叫压胜钱,汉人民间用来趋吉避邪的小玩意。你握着的这种是镂花钱,女孩家拿着也合适。至于这纹样嘛……我想着你拿什么别的也不合适,有正是十四、五的年纪,求什么恩泽绵长,还不如……想想桃花应景。”狐晏摸了摸她的额角,笑得和风霁月。 第19章 芳心黯 燕瑜赧然,忙把镂花钱放回了锦囊,招了白露来把它收走,不愿意再提这个:“不、不说这个。怎么好端端的,要我学骑射?” “莲儿说你的身子太弱,食补治标不治本,需要从外头练起,身子骨硬朗了,才百病不侵。我想也是,你三天两头的遭病遭灾,肉都长不起来。”他一顿,又说道,“嗳,对了,送你的扳指可喜欢?那个本来是我大哥得块好翡翠,给到我手里,我看料子不多,就叫人磨了个扳指给你。做出来我就后悔了,你年纪轻,带翠也不合适。”狐晏自顾自的念叨着,又拉燕瑜的手来比划大小,“你这指头太细了,那个好像也戴不住……” 燕瑜傻在原地,这回知道了前些日子在江朝芙手里见过的那枚扳指,是从何而来的了。她把手抽回身前,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还是笑着回应:“合不合适都是哥哥的心意,我都喜欢。” “嗯,这话我爱听。”狐晏打了下天色,遂起了身,“不过,我今日是偷空跑出来的,离久了不成。唔,介时青泽再见,我就先走了。” 燕瑜起身相送,看到狐晏出了大门。久久站在被扫得青红分明的屋房瓦舍前,忽然冷笑了一声。 女人总是对同类的心思察觉的分外精准。从前她在深宫,因为性格内敛,过得也与世无争,不过摊上这么件昭然若揭的事情,一点也不含糊。还能有什么?深宅里的嫡庶互啄,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岁后八日,若无风无雪,其日所主之物是为吉,若都是晴天,则整年昌盛繁荣。今日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冬日的阳光清冷,微风里夹带着寒意,不凌厉,却透骨。燕瑜在心里不住地冷笑,又回前厅坐了一会。慢悠悠地用茶盖拨了拨茶水,呷了一口,略涩而清香的茶味自口舌间散开。她是受过优良教养的人,加上天生的性格内敛,很快就能平复下来。 白露欲言又止,默然取了挂在一旁的披风递过去。 “我心里明白几分。不过,大年初一的,没得煞了喜气。”燕瑜像是对白露说,又像是自语,勉强扯出个笑,独自披了披风,往垂花门里走去了。 江晚莲是庶出,家中地位自然不高,虽然在外似是被几个相公哥儿罩着,但毕竟尊卑长幼有别,横不到长辈头上。江朝芙多病体弱,又是嫡出的心尖尖,自然被惯得娇蛮愚昧。所以她的那位姊姊大抵是不服,做得一手好算盘,不争不抢的把狐晏给燕瑜的东西让了出去,只等着水落石出之时,演一场无辜可怜的独角戏。 这样曲折的邀宠算计,换个人,或许要叹江晚莲的处境唯艰,觉得她不得已而为之,况且,也只是个小伎俩。可燕瑜清高,怎么能忍得了成了别人作筏子的一部分?再说狐晏又何辜,犯得着为这么个人去伸张什么正义么?——江晚莲也配么! 一晃十几天过去,眨眼就到了该去青泽游猎的时候。这似是从前就有的老例,在初雪或冬末的时候去青泽山上的温泉庄子小住些时候,也不是什么王公贵胃兴师动众的大兴出游,只是他们几个富家相公哥儿们结着伴去。燕瑜破天荒得对出游显出了点热枕来,还问了一一问了田知远相邀的人。知道了江家两姐妹也在其中,也就有了打算。 因田知远是十一爷,是公子,燕瑜也跟得沾光,是一行人中去的最早的。虽然也不过早了一两个时辰,可想想接下来的整天里这庄子门前都会挤得水泄不通,顿时对自己如今见得这副门可罗雀的现状十分满意。 她独自走在庄内的游廊之上,入目的景是雕梁画栋,花屏轩窗。这温泉宅子极大,建在青泽当中的一处丘野之上,大大小小分了十几个院落,游廊都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因为这几日又接连着下雪回寒,处处都是银装素裹,但举目又是青白相间的层峦叠嶂,倒也不觉得苦寒难熬了。 只是是小住,只收拾了一刻钟,蒹葭就迈着步子过来请她回院里,驾轻就熟的为我带着路,还不断的咕咕囔囔:“今年差不多还是那么些人。娘子你可千万要去烧柱香,别跟那个病秧子挨到一起去。不然,肯定得烦死!” “什么病秧子。”燕瑜心思还在景上,和她一并跨进了院内,问得心不在焉。里面的屋舍精致干净,窗户纸上还糊着年初一贴上的红纸剪成的公鸡,一字排开,模样威风凛凛,把红窗朱的颜色粱都比得黯淡了下去。 “就是,头先还来瞧过你的,江家那个嫡出娘子——江朝芙,打生下来就落了病根,一生都闷在那么个巴掌大的屋子里头,药像流水似的灌着。后来沾了她那个庶出妹妹的光,几位爷都因为莲姑娘才她格外顾念,年年来这儿都捎着她。也是祖上烧高香,这些年的病势有了起色,这不四处都蹦哒的欢了么!”蒹葭只知道从前江朝芙来过燕瑜身前晃悠,但不知这两姐妹的恩怨算计,说起话来颇有些偏袒另一个的意味。 她并不计较言语上的得失,嗯了一声,进屋脱了披风,拿单子核对了一遍带来的物件,又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了几个来回,把隔间的珠帘撞的哗啦哗啦响。蒹葭在一边忍俊不禁,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拿火钳子拨了拨盆子里烧着的碳,耸着肩吃吃地傻笑。 “江家姐妹什么时候到。”燕瑜觉得自己好笑,也不好奇蒹葭为什么笑,见她笑就由她,懒得去问。多走了几步去到了暖阁,慢悠悠地打量起文玩陈设来,心中一直念着那翡翠扳指。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齐了,自己要是不能早点拿东西不动声色的拿回来,就真的让江晚莲演哭哭啼啼的戏码如愿上演了,那自怕是要好多天都被恶心的睡不安稳。 蒹葭回过神来,把火钳子归置好,摇头,又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放眼来得都是金贵的爷们娘子,她们那种家世,不敢多放肆,许是晚上才来。” 正说着话,白露也推了门进来,身后又鱼贯进来了两个丫鬟。她收了伞,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谦:“十一爷带了马来,叫您换身方便点的,去瞧一瞧。” 燕瑜去时田知远还在站在一匹白马前,不停的和庄子里的管家交待,总是含着情的桃花眼难得眯了起来,敛了风情,被北风一吹,冷得几乎要从脸上掉冰渣子了。她见势头不好,和白露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去了。 田知远抬眼,见人到了,挥挥手打发了管家走,牵着一匹同体雪白的小马朝燕瑜走了过去。马的毛发是灰银色,像阳光下的亮得会反光的雪,又像香炉中腾起烟那样若即若离的灰。小马精神抖擞的站着,乌澄澄的眼亦望着她。 他朝她比了比手,又给她让出了两步,把缰绳交到她手上,“自己会骑么?” 虽然燕瑜是公主,但永定皇帝将她当皇子一样对待,六艺学得一样不少。不过到底是女儿家,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学得不认真。好在马是被驯服过,体格又半大不小,她提心吊胆地爬了上去,见马不曾反抗,也就才稍稍安了些心。燕瑜好久没碰过马了,上手生疏,愣愣地抓着缰绳,不知道做什么好。 “喏。”田知远把鞭子塞到她手里,目光越过她看向远处,“你带着她,去四处转转,唔……多转悠会。” 燕瑜有点郁闷,张口欲问,就骑着黑马穿着黑衣的人慢慢悠悠的晃进自己的视野。莫襄勒住缰绳,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在燕瑜的记忆里,自他朝自己坦白了身份之后,就再也没招呼过他,处处更是着意回避,今日还是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碰面。她被看得心虚,有点局促的别过头,抖了抖了手里的绳,由着小白马带着自己往前走,心里噗通噗通的乱跳着。 他的眼睛真是好看啊。是一潭月下的泉水,明亮又荡漾,在光亮下泛着粼粼的波纹,眼仁又像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来者不拒地把每一个看过去的人都拉进深渊。 燕瑜漫无目的驭马往林间走。马蹄踏在雪上有细碎的声音,一边在美色中芳心大乱,一边又十分唾弃自己这见色忘危的意志力。小时候背过些经文,这会派上了用场。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清心经》,莫襄的形象立马就变得可憎可怕起来。 明明是个有棱有角的厉害角色,偏偏锋芒尽收,把温驯和无害表现得淋漓尽致。燕瑜心头一跳,忽然掉转了马头截住他:“你……勾引我!” “恩……”莫襄鼻音软软的,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反问。说话时他又慢慢抬起头看她,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 燕瑜觉得刚刚那句话似乎说得不太合适,但气势不能输,于是劈头盖脸的就责难他:“你想怎样?!” 他嗤笑一声,颇有些无可奈何,眼神在她的身上打着转,仍是作纯良无害状:“十一爷说了,叫我跟着您。您是主子,我可是您的人。”他慢慢驱着马绕过她的马,横过来靠近我,“主子想怎么使唤我,都可以……这怎么能叫勾引呢?” 勾引!赤/裸/裸的勾引! 燕瑜道行太浅,几句话就已被搅得心神不宁。她讨厌这种兵不血刃的方式,就像讨厌燕都的梅雨时节,每个地方都泛着湿晦的潮气,寒意会以一种绵软却又毋庸置疑的力渗透蔓延。她觉得自己只老鼠,莫襄就是那种抓住自己的猫,不肯给个痛快,偏偏极尽玩弄一番,才肯下手。 这次勾引更像是刻意挑衅,好端端的兵刃成了绕指柔,明明能感觉得到背后的森森寒意,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不能抗拒。 士可杀不可辱。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你要杀要剐,也都随你。为何总要这么作践我?!”她委屈极了,从前对他的那点懵懂的小情愫,不能自己的维护,到头来,都是笑话! 莫襄简直喜欢死她这委屈的模样了,嘴上还是不相饶:“殿下这是一心求死?”他颔首看看过来,勾唇笑了笑,“倘若殿下觉得生无可恋,何必一定要我来成全你的心意?若是不,为何又要把生死挂在嘴边?” 燕瑜从来是个温吞性子,被这么一串的连问驳得哑口无言,顷刻就一败涂地。莫襄再靠近她,接着循循善诱:“知错难改,善莫大焉。殿下何不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这是投诚?她迟疑的看着身边的人,没有说话。自己有什么好投诚的!落架凤凰,身败名裂,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总不能是看上自己色相了吧。燕瑜对自己长相没什么自信,很快就把这一条也否定了。 眼见着快要正午,庄子前隐约有车马喧嚣。燕瑜猛地想起还有翡翠扳指的事,顿时忘了田知远的嘱咐,催着马就往回赶。 大概是最近又接着着下雪,江朝芙那点儿薄根基熬不住,燕瑜见到她时,她亦是躺着的。 拔步床上垂着的月白芙蓉轻纱帐被拢了起来,江朝芙半靠着起来迎燕瑜,声音也不比初见的有精气神,软趴趴的:“谷儿妹妹怎么有闲心来瞧我了?我素来是这样的身子,不打紧。” 燕瑜心到她不但娇憨,还自恋的很。虽然错不全在她,但是对着这种人,也摆不出什么好颜色:“那枚从你姐姐那儿抢来的扳指呢?” 江朝芙没想到燕瑜会知道这一茬,大惊之下咳嗽连连,泛白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身旁的丫鬟惊得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扶着她喂了半碗药汤,好一会这才回转过来。她横着眼看她:“是我姐姐的又如何,总之都是我江家的东西。呵,先前送你不要,如今气势汹汹的跑来,吓唬谁呢?” “你送我,我自然不要。”燕瑜顿了顿,“来就是我的,何必要你送?” 第20章 痴情人 江朝芙笑了,声线愈发尖细刻薄起来:“哟,我当您大驾光临是来做什么呢。原来是要红口白牙的来抢了。真以为自己攀上了十一爷就是个什么人物了?到底是见不得台面的私生种,做什么透着骨穷酸气儿,开始装大方不稀罕,这会有腆着脸来硬抢。好大的口气!” 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甩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泼妇骂街。好歹也是个正紧人家的女儿,将养成这副泼皮赖脸的模样,可想而知父母是如何溺爱。燕瑜不打嘴仗,也不屑,拨弄着垂在胸前的发梢,轻轻那脚一摆,裙摆上浅一色的粤绣栀子花就展开了:你说,若是十一爷知道自己请来的客戳着脊梁骨骂他,他该作何感想?” “你别血口喷——”江照芙一愣,明白过来自己失言,一张脸比初见时还要白上两分。田知远不会计较她的话,可世子妃呢?谁不知道世子和世子妃最听不得别人置喙什么私不私生,自己一着急,竟连带着都骂了进去。 她一下傻眼了,使劲朝贴身丫鬟使眼色。那丫鬟倒是激灵,看出来者胸有成竹,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当下摆开了笑脸,去妆奁里翻出了扳指递还,好言道:“狐小娘子,您大人有大量,我们家姑娘病得糊涂,这才说了几句胡话。好容易出来这一遭,咱们都是仰仗十一爷,何必又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真是伶牙俐齿。燕瑜上下看了一眼这丫鬟,伸手接过递来的盒子,不言声地就走了。江朝芙还不明白,厉声骂道:“你这小蹄子,凭甚么把我的东西给她?闹就闹,大不了一死!” 丫鬟已经习惯了主子的蠢,也不生气,不咸不淡地道:“这本来就是您从大姑娘哪里要来的。她说是别人送她的,您还当真信啦?狐六爷是喜欢她,可大姑娘又不骑马射箭,送扳指干什么?要我说啊,这源头在大姑娘那里。” 江朝芙一听,琢磨出点意味来了。再一想,想想燕瑜没有把事情闹大,反而有意平息,许是偏向自己。有一个替自己兜哒的外人对比,她那个庶出的姐姐愈发可恨起来。江朝芙有气无力的砸着东西:“你去——去帮我把江晚莲叫来!我要问问她,爹娘平时教的那些谦让、尊卑什么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一个女孩,无知无礼到这个地步,和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丫鬟无奈拦住她,好生安抚:“您别急,狐小娘子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咱们吃好喝好,由她们去。” 两个人合计的没错,燕瑜才出了江朝芙的院子,转身就去找了江晚莲。 午后间出了太阳,满院萧条的雪景里中有个袭嫩黄色袄裙的身影。江晚莲才歇下来不久,已经被暖阳晒得昏昏沉沉的。才要睡,忽然看见有个人走进,眸子迷迷蒙蒙地转了两转,最后才亮了起来:“谷妹妹?我先还寻你呢!管家说你出去骑马了,想来脚伤好得差不多了。最近年关忙……嗳……这……” 她的话在看到燕瑜手中的扳指后戛然而止。小脸垂着,衬着身上妆花缎新绣的小袄,像是朵被风雨摧残了的迎春花。 江晚莲期期艾艾了半晌,才喏喏解释起来:“家妹的性子如此,我……我也争不过她。纵是心中有怨,嫡庶是天壤之别,我不敢招惹她……” 燕瑜很难真的因为喜怒发作,见江晚莲眼泪盈盈于睫,满肚子的愤懑也成了失望。她当然不会自甘轻贱,和这种人争锋相对,只是冷冷收回了手:“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两个人的出生阅历的差别太大,互相都理解不了对方,本就不是一类人。江晚莲还不明白这一点,还是抱了一些希望得喊住她:“都怪我,顾虑的不周全,叫你受了气。咱们好歹算是朋友,你也就别生气了……往后有什么我都推心置腹的告诉你。” 话没有说到点子上,再恳切也只是徒惹人厌。燕瑜觉得和这女人无法沟通,想开口和她绝交算了,又觉得这点儿事大张旗鼓的撕破脸不好。心里迟疑,一时也没有走。 江晚莲以为她是默认了,松了口气:“说到推心置腹,我却是一直有件事没有和你提过。既然今日把话说开了,那就许我再多说几句吧~” 狐晏的父亲狐季是晋国当朝几十年的丞相,亦是晋王的左膀右臂,晋国的中流砥柱。可偏偏这样的随着晋王征伐了大半辈子的肱骨之臣有个短处——风流。男人风流到不算什么,可狐相偏偏风流又寡情。自少年时沾花惹草了不少,可真正明媒正娶了回家的,才三房妻妾。也是如此,一直都断断续续地有风流债讨上门来。 从前都是给了够他们吃喝不愁的银子打发了去,就去两不相干,也都相安无事。可几年前又有个女子带了女儿上门来,领了银钱也不走,就此在镐京定了居。那女人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女儿却生的如花似玉。两母女相依为命,颇有些可怜。附近的邻里知道她们的境地,也都帮衬了她们许多。 可好景不长,那对母女便常常夜不归宿,绫罗绸缎却一身身的穿了回来。直到后来狐相被戳着脊梁骨骂了好一阵子,狐家人这才知道那对母女偷偷去了勾栏,做了那些下九流的卖肉勾当。狐相知道后勃然大怒,明面上派着人强送了他们回乡,可那母女的二人的生死谁也不得而知。也是自那以后,许久再没有人来认亲。 而燕瑜正是那对母女消失后出现的。 她隐隐猜到了江晚莲说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像是被人抬手删了一耳光。好言劝解的初衷是好,可怎么,要那什么下九流的妓/女给自己作例子?! 江晚莲尤不自知,神态温软和顺,哭过的眼角从殷红褪成了粉红,说话的时候偶尔看燕瑜几眼,睫羽时不时的像羽翼似的轻颤,掩得眸光也颤颤盈盈:“那个,那日你和莫襄……我是看见了一些的。”她放低了声音,又接着道,“莫襄不过是个长随,你还未出阁,更是关系到狐家的脸面,这其中的利害,你应当明白的……” 燕瑜脸色一白,身子因为气愤而绷得像一张弓,颤颤巍巍的直起了身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先是田知远,又是莫襄,她这是要把和自己说过话的男人都想一遍的征兆呀!她有点牙咬切齿地:“多谢江姑娘的好心,说起分寸,我应当比你更明白。” 田知远在四处游荡,正巧看到红着眼从江晚莲院子里出来的燕瑜。他倒是没少见这妮子掉眼泪,心里十分嫌弃,腿还是耿直的迈了过去:“嗳嗳嗳,怎么了这是?”他之前得空,换了身格外素净的天青刻丝团水纹氅衣,领口上绣着深色五瓣竹,墨色的长发有两缕垂在身前,浑然没了平日里凌人的气场,温和得太催泪了。 燕瑜觉得有点儿崩溃,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还是摇头:“没事,我回去。” “这还说没事。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你啄谁去了?”自从杜家一事以后,田知远对她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这话说得调侃,语气里还是有些心疼。伸手拿袖子给她擦眼,又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不说话,他就一路跟着她。燕瑜回了自己住处,又一个人拿手巾擦过脸,这才开口赶他:“才说了不进我那儿的二门,现在还跟着钻到这里来了……没得要惹人说闲话。” 田知远皮厚,淡定的答她道:“这儿不是没有二门么。再说了,我那是迁就你罢了。晋人的老祖宗是鲜卑人,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若是和你们汉人一样那么多规矩,你早前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说罢又腆着脸,试探着问,“你……和莲儿吵了?” 燕瑜一听,委屈极了:“叫她是莲儿,叫我是嗳。既然都亲疏有别了,还巴巴的过来问我做什么。” “……?!” “我……”女人发起脾气来,连呼吸都错的。田知远被堵的得没法接口,只是在心中又坚定了自己打光棍的念头,不过小女孩,多担待一下也不少肉,“那我叫你什么?你说!” “谁稀得。”燕瑜胡乱发泄了一番,心里好多了。从臂上的朱砂到扳指,光是回忆起来就已经觉得是耻辱,现在又要自己再说,她当然不愿。本想避而不谈,再转念一想,田知远终究是在关心自己,索性避重就轻的说了一部分。 田知远听完,有点后悔自己要充和事佬。他不爱掺和女人间的事,况且又是江晚莲,更不好说什么了。不过按燕瑜的心性,觉得委屈正常。他沉吟了一会,道:“江晚莲就是个医女,家里世代守着药材,连富贵人家都算不上,眼皮子浅是难免的。可我和她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于情于理也不该说她什么。以后起我给你换个医师,往后和她两不相干罢。这事儿,不是我不偏着你……” 燕瑜老大不愿意听,又别过脸。 田知远叹了口气,只好言明:“这事,一个愿打一个原挨,你叫他们折腾就事了。江晚莲若是有造化,怕是要当你的嫂子呢。” 燕瑜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嫂子?谁……” 他知道她心里有了答案,就不说的那么直接了:“你想,这么个扳指价值不菲,怎么就轻轻巧巧的托到了江晚莲手里?他们俩嘛……和你从头也说不完,总之,子昱喜欢,迟早是要娶回去的。” 燕瑜在镐京本就人生地不熟,更别提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脉络,如今被田知远这么一说,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起来。她不明白江晚莲哪里好,可别人要喜欢,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况且狐晏待自己亲厚,无论如何都该顾念着他的颜面。心中千万般的不爽,还是主动退了一步:“知道了,此后两不相干,你也叫她别来招惹我。”说罢,觉得委屈,低着头叹着气,“你去忙吧,我有些累,想歇一歇。” 田知远知道她爱睡觉,十会里见她有八回是在睡,初一那天还睡了整一上午。他起了身,应道:“你歇着吧。明天去外面游个山玩个水,给你抓只狐狸兔子玩儿,就什么都好了。” 田知远走后,燕瑜唤了白露来梳洗了一番,独自用了些点心,愈发觉得乏味,索性睡了。 次日大晴,除却病了江朝芙和留下照顾她的江晚莲以外,其余人用罢了早膳,早早地朝着青泽林间去了。冬日的清晨慵怠,燕瑜慢慢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之中,周围的景色已经不再是城内的屋舍瓦巷,而是一大片宽阔而萧条的平原,前方是连绵不绝的山丘泽野,大片苍翠的绿和银白的雪交织着,清冷巍峨。今日此行加上她统共六位:田知远、狐晏、赵夙、魏元、魏灵,但都各自带着随侍仆从,加起来也有四、五十人,清一色的轻甲灰衣,一路走去,显得浩浩荡荡。 “谷妹妹,许久不见。” 燕瑜正心不在焉的驭着马,一个蓝衣身影猛地靠近,扑面而来的又是异香阵阵。 她下意识的屏息,又觉得不妥,只好硬着头皮笑脸迎上。魏灵骑着一匹红马,身量被宅袖劲腰的衣裳一裹,愈发修长,乌发不再梳做什么繁复的发髻,单单的束成一股盘起,银狐领的披风里露出一小截白腻的脖颈,握着缰绳的手被照的几乎透明,撇开身上的味道不提,的确是十二分的英气蓬勃。 “昨儿来时就想找妹妹说说话了,可妹妹睡得好早,白白荒废了一个晚呢。”魏灵又往燕瑜那里靠了靠,盈盈地看燕瑜,开门见山的笑道,“怎么妹妹有空去杜府做客,也不来瞧瞧我?我现在待字闺中,正无趣的紧呢~” 第21章 缠绵道 魏家出了那么大的事,田知远哪能请,光是看见魏元都气不打一出来。谁知道这俩兄妹带着晋王的口谕,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跟了过来,美名其曰:冰释前嫌。长辈间总是喜欢把自己的仁义和欢乐建立在小辈们的痛苦上,这次不止委屈了田知远,还波及到了燕瑜。 燕瑜被魏灵的话吓得一颤,再一联系她曾经的‘丰功伟绩’,顿时激起了满身栗米。自己着实冤枉。去杜府不过是为了成全田知远的面子,而杜衡见她也只将当她做了驿官,不光如此,还算计她,让她白背个价值连城的人情。现下有有他惹下的桃花债波及过来,心中更是叫苦不迭。客套一笑,瞎打着马虎眼:“谷儿人生地不熟,去哪儿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唐突了旁人。若是自己能选,自然哪里也不愿去。” “你这随侍是世子妃赏的?倒也是个好模样。”妒忌扎了根,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魏灵不过是上来打个招呼,并不在乎燕瑜的回复。她目光没个着落,慢慢越过燕瑜,越到她斜后方的人身上停下,“不过这人呢,不算是人,连狗也不如。我也有一条。” 燕瑜不懂她的意思,更不愿逢迎,讪讪笑道:“人生来分三六九等,也都是身不由己。何必再往伤口上撒盐,到头来失的是自己风范。” 魏灵闻言嗤笑出声,忽然伸手去拨弄她的发。指尖从发束中一挑,轻轻巧巧就勾出来一缕,慢慢绕在手上把玩,两人靠得十分亲昵:“谷妹妹当真不凡,明明是个下三流的出身,说起话来却像是九重天下凡的仙人似的。难怪妹妹是招凤的桐花,我只是株染指的凤仙……” 这么久得事情了,她竟还记得真真切切,燕瑜在心里哀嚎。被带刺的话扎了一身都不管了,装傻敷衍了过去,急急地纵马错开她走了。 又走了两里路,终于到了一处稍开阔的空地。田知远吩咐侍卫下马扫雪扎营,自己则在在四处转悠了两圈,颇有些扫兴的抱怨:“今年雪下得太密了,怕是打不到什么好的东西。”他从马鞍的口囊中取了一支箭,放在手里掂了掂,拿指尖摩挲箭尾的名字,哎得叹了一声,“可惜我带这么好的箭。” “诶,咱们遇不着,可以去找啊。我可是听我一哥们说,过了南边那个林子,有个小道,往前一直走,就能看到一个山洞,里头有熊瞎子。咱们把家伙都带着,趁熊瞎子在睡,杀它个片甲不留!”魏元年轻,皮厚,做过的事儿转眼忘。这次他没再骑那匹红马,换了另一匹温顺高大的枣红马。亦是一身蓝衣长袍,弓箭负身,腰配弯刀,好不意气风发。 “不许!”赵夙十分不留情面的斥责了顿魏元,冷着脸连带着在的都训了一顿,“眼瞧着快要开春了,捕猎尽兴则可,不许赶尽杀绝。”他是几人当中年纪最长,更‘德高望重’。竹青的宽袍广袖及身,肩上系一条牙白披风,温润的眉眼含着笑,任风一吹,有一缕很淡的檀香飘来。 “是是是,非梧公子的话怎么能不听。”魏元朝他连连拱手,十分恭顺。 燕瑜听他们聊了一会,觉得无趣,就转头去找狐晏。他早下了马,在一边指点侍卫如何扎营。她不敢自己翻身下马,还是叫了莫襄来,扶着他蹭了下去,落地了也不看他,扭身就去了狐晏身边。 狐晏是从军数年,听到有一溜烟的脚步声,不回头就知道是燕瑜,伸手理了理她的披风:“今日还要下雪,一会我们出去不能带你,山间的风雪大,容易迷路。冷不冷?” “不冷。嗳……对了,杜衡托我带一封信给你。今日出来的匆忙,没有带在身上。回去了,我再取给你。” “哦?他的信啊……”狐晏都不必想,肯定是给他二哥狐罂的。这两人从前就爱凑在一起,一个有满腔雄心壮志,慢慢得就把另一个也带坏了。杜家有祖训,世代不得从政,杜老爷子发觉了苗头,曾把杜衡打得皮开肉绽,从此不许他和狐罂往来。杜衡哪里肯听,就是有办法联系上,“那不必急着给我,回去的时候再交给我吧。不过二哥又出去云游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狐晏起身和她往回走,伸手掸了掸肩上的褶皱,又说道:“昨日里江照芙的喘症又复发了,莲儿连夜守着,今晨才有了些起色。可还是吹了风,今日或许迟些来,或许不来。要不然你们四个女孩儿凑在一起,能比现在热闹多。” 他把莲儿这两字咬的极轻,本就带着些亲昵的字眼被这样小心翼翼的念了出来,对比直截了当的‘江朝芙’,亲疏昭然若揭,一听就咂明白了个中滋味 狐晏提得三人她也个都不喜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潦草嗯了一声,不再搭话了。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刚才还被冬日照得莹亮地反光的雪也跟着黯淡了下去,跟着就飘起了雪来。燕瑜吃不住冷,又拢了拢斗篷,只冷风还是顺着脖颈灌了进去,她缩着身子,还是打了个寒战。 “现在就生火吧。”狐晏眼尖,伸手捻了捻她的衣裳,嘀咕着替给她拢好了斗篷,安慰道,“这雪下不了多久,马上就暖起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咻的一声,一支箭凌空划出,应声而来的还有远处的一声小兽。四处枝上的栖鸟展翅四散而逃,抖落了满枝丫的积雪。那边两位骑马的两人相视一愣,旋即纵马紧追了出去。 因为雪势不明,狐晏和赵夙都不许燕瑜和魏灵随行,吩咐了人看住两人,至多只许在有人随行的情况下四处逛逛。燕瑜喜静,本就没有去得打算。反倒是魏灵,像是十分失望,骑在马上张望了许久,之后才不情不愿地从马上下来。 她把长鞭别在腰间,就近坐在燕瑜的身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张口呼了声逐月。应声是个黑衣男子,五官端正,低垂着眉眼卑微。这样的气质太有标示性太浓,不必猜都知道是甚么人。魏灵侧过脸看他,吩咐道:“你快去追上他们,看着我九哥一些。对了,千万叫他给我抓只活得兔子来。” “可是……夫人叫我只要跟……” “叫你去就去!”厉声喝退了逐月,魏灵又转过脸,看了一眼燕瑜,惘然道,“去年他也在,捉了两只活兔子回来。我兴高采烈的要了去,带回去好生侍弄。可没几天,那两只兔子都死了。我眼巴巴的又盼了他一年,却再不能等到了。天不遂人愿,我怨不了天,可又能怪谁呢?” 燕瑜比她小了两岁,白的像是张纸,听魏灵唉唉喈喈叹了半天,什么感触也没有。自顾自从带来的匣子中取了干玫瑰花瓣兑枸杞一并倒进茶壶里,取了架子上煮沸的水,慢慢兑了进去,再调了半勺蜂蜜化开。递给魏灵一杯,自己捧也了一杯。 天色还透着亮,正对面的甬道上是马蹄踏雪而过的纷乱痕迹,不知不觉地雪就落了满头。燕瑜起身,想去帐内休息,不想却被牵住了袖子。魏灵不由分说的就拉着她起来:“就我们两人,呆着多无趣。反正你六哥哥也说了,许咱们四处逛逛。好容易出来一次,荒废在这一堆柴禾跟前多不好。”她有些力气,拉得燕瑜挣脱不能。 燕瑜心是有些怵她的,也没多说什么,老实陪着她上了马。 两个人才要走,魏灵又停了下来:“我不喜欢有狗跟着。”她不回身,直直的挺着背,只斜睨了燕瑜一眼。 回头,才看到是莫襄。她不看他的眼睛,以此来反驳魏灵对他的称呼。横扫了一眼驻扎在原地的兵马,淡淡说了话:“都不必跟着。” 大概是再没有其他人跟着,上了马的魏灵心情很好,一路带着燕瑜林子深处走,兴奋得介绍着:“青泽地势古怪,这一片更是崎岖,到处高低不平,赶上下雪,可要小心足下。谷儿妹妹可是被那几位爷儿们捧在心尖上的人物,可千万当心些。” 燕瑜骑术一般,之前是大队人马一起,不必担心。这会和魏灵并驾齐驱,小白马忽然躁起来,时不时得摇头尥蹶子。她吓得大气不敢出,嘴上敷衍了过去,全神贯注的勒着缰绳,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旁边的魏灵还在不停的念叨着这里的冬景,尤不自知,还将手中的短鞭挥得呼呼作响,几次险些甩到了燕瑜的身边。 小白马受了惊,愈发焦躁,从鼻间哼出嘶嘶呦鸣,左右用力地挣脱着辔头,马蹄踩得雪地咯吱作响。“啊……”燕瑜发觉势头不妙,几乎是恶狠狠地勒住了缰绳,:“那个……我们还是……回去吧。我骑术不好,这马一点儿也不听我的话。” 她说话时不由自主的蹙着眉,琥珀色的眼闪烁不定,小小的一张脸,惊恐都写在了上面。魏灵有点满足,她喜欢看她狼狈挫败的样子——不过,若是能永不再见,那才是最好的。于是她靠近她,笑意盈盈:“好啊,那回去吧。”言罢,并不动身,用更低的声音说,“可谷姑娘,你的家又不是镐京。为甚么要赖在这儿呢?” 雪忽然下得大了起来,燕瑜呛进了一口冷风,直直的灌进嗓子眼儿。鹅毛似的飞雪迎面飞扑过来,她略一分神,就被推下了马。 燕瑜滚下了斜坡,沿途上是薄薄一层松软的新雪,下面的是久积不化凝水成冰的残血坚冰。疼痛和寒冷交织着,像利爪一样刺入身体。她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胸口一震,有什么腥甜的味道涌到了喉头,剧痛席卷过眼前的颜色,只剩一片无垠的黑…… 魏灵漠然看着那个身影逐渐消失,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抬头辨了一番方向,很快就离开了山边的这处峭壁。她没有回营,在林中转悠了一大圈,找到了田知远他们的马蹄印记,策马追了上去…… 一片死寂之中,痛觉先一步觉醒。燕瑜以为自己死了,稍动了动手脚,彻骨的寒意如刀就砍进身体以内。她哀哀地低/吟了一声,嗓子有什么堵着,凭直觉地动了动嘴角,积在喉间的一股血便呕了出来,咸腥又像铁锈的味道立马溢满了口腔。 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断的有血顺着喉头往外涌着。身体也仿佛是被碾碎了一样,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燕瑜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迟迟想不出一个应对这样的感知的办法来,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身子,身体却因为经不起这样的动作而剧痛。她疼得扑簌簌掉泪,急促的呼吸因为脱力而渐次微弱下去。太累了,也太委屈了。什么江山,什么帝位,什么恩义,什么情仇,理也理不清,算也算不明——她只想再睡一会。 迷迷蒙蒙地,好像有脚步声渐近。她在心中咕哝了一声真吵,下一刻就被抱进了怀里。 燕瑜的心脏几乎都要滞住了。她看着来人,眼泪滚滚而落——她觉得他像个英雄。 来人探了探她的鼻息,笑了出来,声音仍是懒懒地,莫名有些哑:“倒是命硬。”他半跪着,腾出手来解掉她身上湿透了的披风,随手丢在了一边。顿了一会,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再说话。 燕瑜有些喜欢那个冰凉的触感,身子渐渐地放松了下去。努力地将喉间的血沫咽了回去,费力的抬起眼皮,才发觉已是皑皑白雪以外是暮色苍茫,淹没在一片灰蓝色里的日头荡着残破的灰黄,天色在十分迅速的黯淡下去。接着最后一点光亮,她看见抱着自己人有一张澄明的脸,嘴角微微往上扬起,挂着一成不变的淡漠笑意。 因为是劫后余生,燕瑜的胸膛涌起了一股酸涩之感,像心有余悸,又像是千头万绪,不知觉间眼泪就朦胧了眼。她瑟缩在他的怀里,费力的喊了一声:“莫襄……” “嗯。” “我在。” 第22章 更漏子 夜色忽然浓得化不开。 燕瑜的五脏六腑被哭声带得一震,又有血从喉间呕了出来。全身的力气都顺着泪水和血一起淌了出去,她觉得身子好像变的越来越轻,也再哭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仍不断往外流着。 从山坡往下,是个角度极陡的斜坡,滚下来只要一眨眼,却并不能原路返回。莫襄五感极好,天黑仍可视物,左右环顾了一番来路,凭着经验,往东边摸索了过去。 怀里的人伤得十分厉害,一点颠簸都吃不住,连连呻/吟不止。他怕她撑不住,随意找处地方,靠着老树坐了下去。莫襄抬头回望一眼自己跳下的山崖,好像月亮都挂在那儿树的枝头上,那么高,他都不敢信那个义无反顾寻下来的人是自己。 燕瑜畏冷,十分温顺地依偎到了他的怀里。他从上往下看,是展开的两道眉,英气的鼻尖,覆在睫羽上的一些雪,还有脸颊和下巴上的血迹,虚弱而狼狈。莫襄没来由的心头一跳,竟然觉得她有一点惹人怜的可爱。这个不好的苗头,也是个不应该出现的念头——于他来说,情爱是累赘。 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小公主比他想得坚定,自己不舍得些情谊,怎么好打动她呢? 他把燕瑜抱在臂弯里,解开她发间松散的发带,一头半湿乌发倾斜下去,像张网,拢住了两人。沉默了片刻,他又伸手去抹她脸上的血,白得近乎透明的细嫩皮肉慢慢呈现了出来,她眸子半掩着,眼神定定得停在他的指尖上,琥珀色的眸光在月下显得温柔又脆弱。空气冷得凌冽,还是不断地有血腥味在蔓延。 燕瑜被这味道弄的心里发怵,把脸埋到他胸口:“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在,你自然不会死。”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夜深露重算不上什么磨难,可血腥味若是招来了不速之客,那才是真的在劫难逃。莫襄将燕瑜重新横抱起来,又自嘲笑笑,“从来都是杀人,救人还从没有过。加上这一次,就救过你三回了。” 弘法寺,公子府,还有此时。燕瑜也觉得十分别扭,狩猎的杀手悬崖勒马,立地成佛,成了行善的恩人,恨他也不是,谢他又太古怪。她昂着脸看他,他的睫毛是很长,被登场的月在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阴霾,唇角往上翘着,一脸的轻蔑,盯得出了神,连疼都忘了。莫襄对晋地并不熟悉,青泽靠北,更是头一次来,东西南北,走得十分靠运气。 燕瑜回过神来,求生的*撑着她摇摇欲坠的困意,缩着身子,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十一爷如此待我好,也是非他所愿。魏灵呢,是太尉心尖上的千金,而我,是要躲着藏着的私生女,她既敢对我起杀心,就说明根本不会收到责罚。杀了我,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不必回去,我都知道,此事不论十一爷愿意偏袒谁,我都不会有公道。” 莫襄心道她还真是乐观,自己现在都还摸不准归途,她就已经开始思衬善后的事情了。这样也好,起码不懂隔一会就要担心她是不是又昏死过去,于是应她:“那你想如何?”夜色渐浓,寒气丝丝密密地扣入肌理,他下意识的把她握地更紧,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担心还是讨好。 “我不会恨她,也不会甘心。” 这是实话,燕瑜说不上睚眦必报,可也不至于被害的在鬼门关走过一趟还能一笑置之。若要费很多的精力去恨一个人,又着实蠢得很。她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徒有一腔多愁善感,真的上手,又觉得十分迷茫。 她胡乱想了一番,渐渐地又沉默了下去。青泽地势崎岖坎坷,又有林木围绕簇拥,蛇虫虎豹多有出没,的确是富家子弟显英雄气概的好地方。可自自己坠下山崖后,除莫襄以外,这平原旷野,安静的叫人绝望…… 或者是夜深露重,被寒气肆意摧残了一番后,原本就不太坚信的东西,愈发变得摇摇欲坠起来:“你觉得……他们想我回去吗?” 归根结底,是她对田知远不信任。人都是利己而自私的,不付出也希望得到别人的全心全意。若是不能得到,难免觉得失望。而且现在音讯全无,她哪有多余的信心拿来去相信别人?燕瑜知道用恶意去揣度别人不好。可心思就往坏处飘,拦也拦不住。 莫襄这小半辈子都是独来独往,和同一个人共处数月已经是破天荒,平日里恃色行凶惯了,来来去去都是一样的情话,真的要哄人,倒没了什么主意。他犹豫一番,象征性的握紧了一些她,刚要说话,被一声兽鸣生生打断了。 他一凛,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也顾不得仔细辨路,只是一味的朝着南边快步走去。自己一直不敢处理身上的伤,怕燕瑜知道了不要自己抱,可要是放她那拖油瓶自己走,一辈子都出不来这里。可这样一来,招惹到野兽,怨不了别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燕瑜自然也听到了,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咬牙忍住喉间颠簸的痛呼。好在莫襄走惯了崎岖地形,茂林野草视若无物,脚程十分快,歪打正着的找到了一条出路。 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兽鸣终于渐渐平息了,燕瑜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松懈。大抵是紧绷的弦忽然松了,其他被忽略掉的感情又一下强烈了起来——害怕和疼痛。 颠簸过后,腹部痛得愈发的尖锐起来,像是将骨肉碾碎了揉作了一团,那些尖尖碎碎的骨头扎进血肉,一阵又一阵交叠着的疼着。她几乎又要昏死过去,忍不住在莫襄怀里蜷缩起了身子,低地哭了出来:“疼,好疼……不要走了,不要走了……” 莫襄被她哭得心尖儿颤,不得已停下来步子。现在这里比刚才还要黑,他看得不太清楚,左右仔细环顾过一遍,发觉的确没有什么野兽跟近的迹象,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往远处眺望,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眯着眼又看过去,低声道:“有火光。” 马蹄声随着火光一并传来,燕瑜被惊得清醒了许多,颇有些错愕的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视线的尽头有一簇火在跳动,地上的雪被映的微微发红,有两人两马的影子斜斜落下来。 田知远骂骂咧咧了一路,举着火把看四周一遍死寂,只觉得心灰意冷:“青泽那么大,统共就带了三十来个人,怎么找。若是回京拨人,惊动了父王不说,也是来不及啊!这冰天雪地,她那一捏就碎的身板,怎么熬?真是,这妮子来了镐京三个月,大大小小给我惹可多少事儿,想想都头疼!” “那你还救什么?”赵夙反笑他,自个驭着马往远处转了一圈,语调不紧不慢的说:“你当真的信魏灵的话?白马是你和子昱亲手挑的,脾性体格都一等一的好,怎么会忽然发狂?即便真的是马发了狂,怎么连带着人也不见了?这个魏十娘啊,倒是愈发的无法无天起来。” “我要信我还能打她?这女人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年杀了砍手的画师都有十多个,十四岁的姑娘,草菅人命起来眼都不眨一下,我还以为长大了消停了,没想倒是疯的更厉害了。”田知远长长叹了口气,“人命关天了,我能不管那妮子么?我活了一十八年,手上可还没出过人命呢。” 赵夙了然,接过他的话:“青泽地广,路又崎岖,只怕是凶多吉少。莫襄现在还没有消息,许是有转机呢。不过……你觉得,即便她活下来了,真的还愿意回来么?女孩儿心思最是敏感,你对她时好时坏,她在心中指不定如何腹诽过你。此番生死劫……” 燕瑜听得浑身直冒冷汗,觉得这个男人太可怕了,难不成会算命不成?!她有些讪讪,转过脸去埋向莫襄胸口,被戳穿以后的脸色滚烫,小声的求他:“不听了不听了……走……” 两人处在坡下,并不能直接到田知远和赵夙跟前,需找到路的尽头,才能上去。接着火把的亮光,莫襄已经有了打算。不过存心戏弄她,反问道:“走哪里?” “回去呀!”燕瑜气鼓鼓的,还争辩道,“我怎么会是他口中的那种小人……哼。” 莫襄一笑,往黑暗处倒退了几步,确定不会被发现以后,这才转身离开。那边的交谈还在继续,因为站得是顺风口,田知远的话又断断续续的飘了过来:“……怎么办?再者说了,她一个十三四的姑娘,搁别家都蹲绣楼等着嫁人。我一没成家的爷们儿,跟她红口白牙的献殷勤?想想,那多瘆得慌。” 燕瑜说是不听了,耳朵竖得比谁都高,一边听还一边嘟嘟囔囔,声音说得极小,字词粘连着,饶莫襄耳力极好,也听没听出个所以然。他对小公主有十分旺盛的窥探欲,又十分容易被满足——就像现在,看到她在絮絮叨叨的抱怨,笑得连自己都不曾发觉。 又说了几句,燕瑜觉得困了。之前不敢睡,强撑了许久,现在知道已然无虞,眼一合就睡了过去。 她昏昏沉沉的睡了几天,再醒来时,睁眼看到自己躺回了黄梨木的雕并蒂海棠花的拔步床,屋内几柄红烛的火已烧得经奄奄一息,只剩豆大的光点在颤抖着。透着青纱幔帐上的石榴花,只一个身影匍睡在地上。她有些分不清时宜,思绪像一团麻混混沌沌地缠绕着,脱口而出的便是:“莫襄……” 底下的蒹葭被惊得一个激灵,一骨碌的爬了起来:“什么香?啊,奴婢不会添,这就去叫白……”她半梦半醒着,眼底下有一圈乌青,见到燕瑜支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这才清醒了,“嗳?!娘子,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燕瑜涨红了脸,局促地点了点头,把开始的失言掩盖了过去。蒹葭殷勤地拢起帘子,见躺着的人满脸红晕,心道是不是又烧起来了,于是伸手去试,急道:“昨夜好容易才退了烧,怎么又烫了起来。真是造孽……哎呀,您等一等,奴婢先去禀了十一爷,马上就带着医师一道来。”她是火急火燎的性格,说完就十万火急的跑了出去。 不消片刻,蒹葭便领着一个面生的女医师回来。燕瑜半隐在在层层叠叠的榴花穿叠的轻纱帘后,只将手递了出去,斜斜地打打量了一番来人。 一身半新不旧的浅青色袄裙,松挽了一个堕马髻,耳上挂着一对翡翠的耳铛。长了一双略狭长的丹凤眼,媚态不足,反倒显得有些刻薄,好在鼻子挺直,细一看仍是个美人。搭在自己腕上的手不比年轻女子的手细腻白净,指尖尖细,有些粗糙。身量清瘦,但十分精神。 燕瑜偏过身,还是觉得困,闻着她身上清苦的药草香,眼皮子沉的厉害。 “才捡回一条命,三天不够歇。明日再来替你换断骨的包扎,至于内伤,就要自己个儿调养了。会不会落下病根,还要靠造化。”女人撤了手,提笔洋洋洒洒的开了一张药方递给肃立在一边的蒹葭,看也不看燕瑜一眼,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大概是有江晚莲的对比,燕瑜并不觉得这样态度的不好,反之喜欢这样的利落。 蒹葭不识几个字,把药方递了过去,殷切的去倒水。她端了花茶过来:“娘子……现在快二更天了。您累就睡一会吧。后天咱们该回京啦。十一爷将您遇险的事瞒了下去,除了我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庄子里的其他人一概不知。奴婢知道您委屈,可主子也是为了您好,不然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事端来。”她看着燕瑜安静地喝着茶,真诚地叹着气,“树大招风,娘子您生得太好看了,可不就招来许多牛鬼蛇神了么。” “噗——” 燕瑜险些把茶水吐出来,无可奈何的把空杯递还给她,啼笑皆非。 蒹葭说的道理她自然都明白,一早也知道到田知远定会压下来,现在得到印证,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只是有失公平,失落是难免的。被蒹葭这么一搅和,她忽然又难过不起来了。 懒懒地躺了回去,问了些几日来的境况。得知田知远只说自己是在林间迷了路,归途中时染了寒气,这才病了。众人与燕瑜都没什么交情,并没有来探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差不多知道了大概,并未生出什么波澜,也就继续睡了。 迷迷糊糊的睡到深夜,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突突跳得厉害,满脑子都是同一个人的脸。 第23章 花间露 蒹葭前一天守了一天一夜,燕瑜醒时仍睡得死死的,她也是累得极了,身子匍在地上,呼吸都格外重。燕瑜借着窗外朦胧的灯火,悄悄地起了身,赤着脚跑到另一头的屏风边,取了两件衣服独自换上。 隔间里的灯光暗,也看不清是什么样式,摸着是厚缎,熏得也是花间露,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衣裳,也就穿了下去。又从桌面上去过发带,摸黑为自己梳好,就这么出了门。 过了隆冬,已经不那么恶寒了,有之前炼狱似的一夜在前,她也不惧这点冷。夜半三更,各院的檐下都灯都取下了,只有各自门前挂了两盏盏极为微弱的羊角灯。从有些晦暗的院内走出去,外接一条贯穿头尾的长游廊。 四处都悬着六角画彩的宫灯,尾端垂着穗子,被风吹得朝一边斜斜的摆着。燕瑜走路总是昂首挺胸,即便要做坏事,看起来都显得磊落。走了几步,就看到心心念念了一整夜的人正在拐角处,负手背对而立,身子半倚在朱红的柱子上。她心头一跳,发觉还有一个人。 在往前探了探,总算看见一身锦衣白袍,映衬着廊上的灯火通明,仿佛是芝兰玉树一样的景色。都不必去看脸,猜也猜得出是赵夙。 两个人只匆匆说了几句,就各自散了。燕瑜见到莫襄要转身,连忙退回了院子里。心里还止不住的嘀咕:这两个人怎么忽然有了交际?回想起雪夜偷听到的话,赵夙似乎对莫襄有些了解,可莫襄归顺的不是田知悠吗…… 她有点想不明白,谁都不好,偏偏是赵夙。在她心目中,赵夙已然是位通天晓地无所无能神仙似的人物了,以至于只要稍稍和这个人沾上点边,就会觉得寒毛倒竖。 正当她走着神,一个身影靠近了过来:“半夜三更,冰天雪地,出来做什么?”他垂眼看着她笑,伸手就把她圈到了身前。地痞流氓的做派,摊上这样一张脸,叫人怨也怨不起来。 燕瑜傻傻地抬起眼看他,看朦朦胧胧中,身侧的远处摇晃的灯影在他的眸子里变成了万水千山里倒映的霞光。泛着粼粼的光和一点点的雾气,温柔又有点狡黠。 她一怔,蓦然间升起一种被抓现行的羞耻感,冷不防就发力挣脱着,像只泥鳅似的在莫襄怀里挣脱着,半天没有成效,还气急败坏地撞了一下他。 莫襄吃痛,松了手。燕瑜转身就要逃,却发觉他神色不对,生生刹住了脚步。一股很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她傻眼了,手忙脚乱的退了回去:“你……你你刚才那么拿着我手,我害怕。所、所以……那个……你、你怎么了受伤了……” 燕瑜做错了事,声音越说越低,因从来没向人道过歉,说得也语无伦次,到最后小的像是蚊呐。心口忽然突突地跳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这几天才添上的新伤,除了是为了自己,还能有别的吗?这下反应过来了,愈发难堪,她小心翼翼的牵着他的衣角,横下了心:“我……我给你上药吧…… 莫襄自然求之不得。 燕瑜在镐京总是多灾多难,大病小灾接连不断。白露心思细腻,早前就备过一个应急的小药匣,里面搁了几样些常用的药。她做贼似的回去自己屋内取了金疮药过来,和他对坐在冷炕上,面面相觑。 小人儿一身红衣,满绣扶桑,乌压压的黑发松挽,唇是朱砂,眼是秋水,含苞待放的年纪,美得无邪。她被看得羞了,别过脸叱他:“笑什么笑。你只会笑么!”话说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最近愈发的不知规矩了。学过的那些诗书仪礼,都要忘去爪哇国了。 莫襄有点无辜地偏头看她:“没有笑。”又象征性地张了张口,嘴角仍是十分自然的上扬,答案不言而喻。 天生的……燕瑜明白过来,一时语塞。 她顿了一会,一言不发的去拆他的腰带。这种人都是练家子,不穿寻常的宽袍大袖,也一般下人的衣裳也不太相同,都是照着体格合身剪裁,方便行走活动。 平常不看,所以从不曾发觉,原来男人有个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是多么赏心悦目。被自己亲手掀开了一点的领口里没有里衣,露出了部分锁骨和隐隐约约的胸膛。久不见阳光的皮肉白净,肩头上有一块陈年旧疤。 再往下,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绷带,血还在慢慢往外渗,触目惊心。燕瑜定了定神,一鼓作气的脱了他上衣,拿剪子剪开血染的绷带卸下。腰上的伤口狰狞,像是一张开裂的笑脸,不断地有血在往外流。 以前燕承佑顽皮,大伤小伤不断,燕瑜这个做姐姐常为他上药。虽然眼前的伤势是自居从未见过的重,但基本的流程还是都十分明白。金枝玉叶的人,亲自打了水来擦洗伤处,再慢慢上药。 燕瑜虽然屈称狐谷,可到底是燕姬。田知远从不曾亏待她,吃穿用度不能算最好,样样也称得上是上称的。抹上见效很快,片刻间就不再有血往外流。她也不敢看其他,一门心思的上药,就是手抖得厉害,把心思都出卖了。 诚惶诚恐的上罢了药,她松了口气,匆匆起了身,正气凛然地起身就要逃。 “……嗳。”莫襄伸手拉住燕瑜,乜斜着扫向过去,扬了扬示意被她随意搁在一边的绷带,不说话。 燕瑜本来就不擅长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勉强做了,还是做得虎头蛇尾。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拆了人家的绷带,但是没有备好替换的,顿时无地自容起来:“我……我……我去取。” 说罢轻轻摆开了他的手,一挑帘子,逃似的溜了出去。 因为自己也有伤,各类伤药用具都十分齐全。存放东西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摸着黑找了一圈,终于摸索到了绷带。燕瑜顺手把它揣在袖笼里,又立在原地想了一会,怕自己又少带了什么,干脆把整只药匣都搬了过去。她很会安慰自己,虽然这种事情做起来不尽如人意,起码是表了心意。这样一想,舒畅多了,猫着腰又溜了回去。 莫襄懒懒靠在炕头,用一种毫无防备的姿势半躺着,从肩胛到锁骨,在一路衍至腰身,没有一处的线条不利落。燕瑜红了半天脸,硬生生地撇过视线,动作僵硬地坐了回去。好在是闭着眼,她松了口气,垂头从袖笼里往外掏绷带。 面前的人忽然睁开眼,。纯良无害得又朝她凑近了一些:“好香。” “……什么?”燕瑜拿着绷带的手一滞,忽然发觉身子和莫襄靠得很近,姿势很暧昧。她猛地抽回身,挪到另一头端端正正的坐下,改把绷带扔给他,“你自己来。” 莫襄接过绷带,凑近闻了闻,噗嗤就笑了出来:“这个也要熏香?” “哪、哪有!”她很无辜,不明就里去夺。 燕瑜素日里没什么喜好,十三四岁的女孩喜欢些香是天性,她又不喜欢配香囊,所以都是熏衣裳。花间露民间的寻常用香,拿檀香、桃花、玫瑰、百合、荷花、丁香、麝香统共七中香花蒸制出来的,用料也不名贵,香息带着甜香,旁人若不靠近,并不能察觉得到。她不在乎别人,自己乐得其中,也仅为了悦己。绷带被放在袖里搁了半晌,又被房内的暖气一烘,自然就带上了。 莫襄也不管她,侧身躲过她的爪子,自己利落的解开绷带就往身上缠,笑得很是无奈:“这种小事就不劳烦殿下了。上个药磨蹭了小半个时辰,再劳您贵手,换个人早该冻死在这儿了。” 他虽然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可从没受过什么苦,平日更是个被照顾的主儿,在掉着冰渣子的冬天被扒光晾在不生火的屋子里还是头一回。抗是抗得住,就是觉得哭笑不得的很。好容易对小公主改观了些,这么一折腾,又绕回了一个蠢字上。 燕瑜是气馁,萎靡的朝他道了不是,觉得自己委屈,既然嫌弃自己做的不好,何必又要受罪,闹得他不舒坦,自己又歉疚。 她轻轻叹了一声:明明是想报答一些,可没有一样是办得好的,即便好心也不能掩过这么些纰漏。再想想,又觉得莫襄这个人虽然古怪了点,来路邪了些,可也真是个好脾气。不管不顾的救了自己许多会,现在还被这么“恩将仇报”,换一个人,早都恨死自己了。 燕瑜对莫襄的印象又好上一个层次,殷勤递衣给他以作为补救。还是不敢正眼看,傻乎乎的盯像南窗的窗棱,凭着感觉又递腰带过去。 她是初涉红尘的公主,对大千世界里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书上的固有词汇:譬如采花贼,应该是面黄肌瘦,双目淫邪,见女人就直流口水。殊不知男人都是骗子,那类敷衍张狂的只愿骗一时,而贪心的,才会伪装的更好,看起来像比谁都知礼守节。 燕瑜瞥了莫襄一眼,忽然发觉他手中多了把匕首,不由地一怔,旋即明白是他贴身之物。之前给他脱衣的时候太紧张,竟没注意过。刀身似一把新月,刀鞘是漆着金纹的黑革,看着十分古朴。 “嗯……看什么?”莫襄自然的收刀别进腰中,“唔,殿下。你这么晚出来,只为了……报仇?”他指了指自己伤处,笑得玩味。 兜兜转转,话题又被绕了回去。 她更窘迫了,摇头说什么。总不能说自己梦见他了,所以就囫囵跑出来了吧。再者说了,他都能发觉自己躲在院子里偷看他了,怎么还装傻?!方才还在心里夸他通透,这回又充着楞…… “非梧公子说你的院子里开了株扶桑花。我找了一会,才看见这么一朵。”他靠近他,又留了一些距离,方便她逃,也更容易抓住她。莫襄太懂怎么勾/引一个女人了,欲擒故纵拿捏的极好,迷得小公主动弹不能。 平日里莫襄说话,总是刻意放低着姿态,恨不得卑微到泥地里。许是生来命格高,总是恭顺的不够格,衬上那玩世不恭的笑脸,忠心耿耿是半点没有,若不是生得俊俏,只怕要被骂作他阴阳怪气了。现在好好说话了,声音这才和模样配上。莫襄不说官话,但一样的字正腔圆,口音哪里也不像,尾音总是带着旋儿,有点轻佻,但是又有点撩人。 燕瑜只记着了他的第一句,应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胭脂红蹙金的双线绣扶桑花的软缎外衣,还并一条绯色缠枝的长裙,红的像团火,也难怪被赵夙看见。被赵夙这样聪明的人看到了,保不齐他什么都猜得出来,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和莫襄提点。 想到这样一层,燕瑜不免乱了心神,怯生生的答他:“……我,睡了许久,就不睡着了。然后……然后……有些担心你。”说罢又觉得虽然把言辞尽量放严肃了,还是有些暧昧,连忙起身往回退,“夜、夜色深了……你早些休息,我……我也回去了。” 第24章 金兰义 接连着两天,燕瑜都萎靡不振。田知远和狐晏都来瞧过几次,谁知这两位爷们是死心眼,不知道她有心事,以为是伤病心境闹得,于是轮着来讲道理安抚,弄得她哭笑不得。 于燕瑜来说,就这么不了了之,的确是有事公平。可于田知远来说,把事情压下去,是逼不得已。这么一反常态的来献殷勤,实在是奇怪。她也感觉得到,虽然田知远没有明摆着和自己说过什么,可待自己比来青泽之前优渥多。每每见面都摆着温煦的笑脸,明明是一十八的模样,生生像五十八似的老气横秋,和他那张风流倜傥的脸着实不配。 临行前,燕瑜正在和白露一起点对物件。她外伤断了一根肋骨,多在内伤,需要长期疗养,好容易养得丰腴些的脸,没两天又消瘦了下去。这会坐在玫瑰椅上,身上套了件蜜合色的袄裙,怀中揣着汤婆子,一只手拿着册子,看得十分认真。 田知远又不通报,提着一壶酒打着帘子进来了。两人都被吓了一跳,白露欠了欠身,很快退下去备茶。燕瑜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不告而来,把册子搁到桌上,目光落到他提的酒上,莫名其妙:“你……醉了?” “你才醉了。”田知远觉得燕瑜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拂袖坐在了一旁,端起主子爷的派头打量起她来。 她更奇怪了,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自然地缩了缩身子:“你有话,说就是了……别这么看我。” “酒我都带来了,择日也不如撞日。就今个……”话说了一半,田知远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自己支支吾吾了半晌,那边燕瑜已经被吓得起身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知道她误会了,无奈道,“想什么去了。我是想和你结兄妹呢。” 他顿了顿道:“矫情的话我也说不来。总之,你也瞧见了,虽然你是我半道上捡来的,且还净惹麻烦。但我待你如何?对亲妹妹也就这样了吧?我找你,磊落光明,也不是做给谁看,只为叫你安心。既来之则安之,叫你一直提心吊胆,是我这东道主的不对,总之……唉,我还你这债便是了。” 数月来,燕瑜和镐京内诸人的关系都是不咸不淡。过到现在,没能有什么知心的伙伴,反倒是交恶了两个。但她和田知远虽然比和其他人见得多,但关系也一直忽冷忽热,今日他这么耿直的语无伦次,更是头一回见到。 她慢慢坐了回去,没有直接回应。结拜非同儿戏,是请天地见证,有神灵监看。自己一穷二白,漂泊无依,或许某日客死他乡,又或许此生都如此碌碌苟且。当真结拜了兄妹,他不仅得不到好处,更要被拖累。何必呢? 田知远眼一抬,脸上的那股别扭劲褪了不少:“你也别巴巴算着什么盈亏,这不是和你做买卖。给老天爷看着的呢,我能糊弄你吗?我还怕被天打雷劈呢。做坏事要借口,善事难道还要理由?我就问一句,拜还是不拜。” 燕瑜活在兵不血刃的深宫,又何曾见过这么炽热单纯的善意?理智在惯性的抗拒着,可身体却十分本能的点了头。她尚干净得像张白纸,有足够的信任的挥霍。 田知远到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个仪式。气势汹汹的来,除了一壶酒什么也没准备,至于该怎么办,要做什么,更是一概不知了。两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他才以有心意就好,带着他糊里糊涂的燕瑜去在庄内的佛堂中拜过把子。 举头三尺有神明,田知远也敢拉着她昭告日月,这份纯良的脾性……哪里像个公子。 “成了,你也该回去了。”他拉着燕瑜起来,继续念叨,“该打点的我都打点好了,过会儿跟子昱会陪你一并同行。我还要得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和你们一起是玩儿,这之后就该是陪祖宗了。明个我二哥来,后天五哥、六哥来,指不定父王也要来,还有各家臣子里的长子这里来一窝……那儿来一窝……” 他掰着指头算来客,眉头越拧越深。他是那样个喜欢自在的人,和一群长辈呆着,简直就像是受刑。可能有什么办法呢,荣华富贵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想过这样闲散富贵的日子,就必须要被不喜欢的事揉搓着摆弄。 “嗯……”女孩儿还是有些别扭,讷讷哼了一声。 田知远穿着身玄色长袍,领口滚着黑狸毛,绒绒的出锋挡了小半个下巴,容长的脸,眉眼也都是细细长长,一展眉一转眸,是风流,揶揄她道:“瞧把你给委屈的。要不是我害怕你对我芳心暗许,至于下这么大本儿吗?”说罢自己也笑出了声,又摸了摸她的头,“逗你玩。长得跟颗豆芽菜似的,回去跟子昱好好抻抻身子骨儿。那小白马我没打发,你要是不怕就接着骑,不喜欢了就给你换匹。” 有些人骨子里透着浪荡,还没脸没皮。奈何有副好皮相,纵使说得再可憎可恨,也叫人讨厌不起来。话是这样说,燕瑜还是躁得慌,跺了跺脚:“呸,口无遮拦。没有的事,何必翻来覆去的拿出来说!” 这两个人就是天生不对盘,凑在一起,再好的花前月下都能闹得鸡飞狗跳。燕瑜不喜欢田知远这种欢脱性格,时常说一两句尚可,深交未免太勉强。说白了,少点儿感觉。至于田知远,一来燕瑜虽然有点儿姿色,可模样还是幼稚,矮个子小脸盘,哪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再来,她是燕姬,自己这种闲情逸致的人,消受不起,也无心去想。 “薄脸皮,一两句话都禁不得。”他又呲哒她,伸手扶了扶她,一路送她,“喔,对了。那个莫襄……好歹为你出生入死过,你也别作践人家了。” 燕瑜听到这个名字,不由顿住了步子,不明白他的意思,争辩道:“我……我哪有?” “还没有?他为了你受了那么一块伤,你倒好,生生把伤口又弄裂了。这寒冬腊月的不必担心溃烂,可愈合了又裂开,那多难受?”他声音低了低,“虽然他是二哥插来的眼线,可哪又没什么。算计来算计去,能得什么好处?做人,还是要讲一个善字。” 话说得有理,可燕瑜还是冤枉。虽然自己不小心伤了莫襄,后面不也是鞍前马后的补救过了吗?只是这事不能拿出来解释,唉了一声,抱怨道:“他说出来做什么……” “他没说,素问换药的时候看到伤势了。能叫他不还手的,不只有你了么。”一路送纸门口,他又拍了拍她的肩,淡淡说了句回去吧。 燕瑜很郁结地上了马车,坐定了又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几个月来的潜移默化,她已经不是那个甘守深闺的深宫公主了,胆子愈发的大,规矩也丢了不少。趁着还没启程,她慢慢揭了车帘的一角,往外张望着。 因为只是自己和狐晏回京,随行的人并不多,外面稀稀拉拉的站了些人。白露正拿着单子查点行李,蒹葭靠在角落里,偷偷躲着懒。左右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她想‘偶遇’的人,才要失落的落下帘子,目光不经意的落到不远处牵马的汉子身上,觉得有点眼熟。 那人佝偻着背,隔着些路只能看到一张病气的侧脸。生得浓眉大眼,就是神情恹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燕瑜向来认人,只要见过,不说想得出名字,但是一定辩得出来。盯着那个模样想了半天,记了起来——这不是从前替魏元牵马的那个小厮么?和他只算是见过一次,还是在醉醺醺的时候。不过隐约记得他使劲拽着疯马,算是个机灵有血性的汉子。 她挂起帘子,就近叫人把他喊了过来,张口就问道:“你不是从前伺候魏九爷的那个人嘛?”燕瑜不太会说话,一开口又觉得有些端架子,跟着补了一句,“那日我遇险,险些丢了命,还没有来得及谢过你……不知道壮士姓名?” 汉子有些敷衍,强打着精神朝燕瑜作了个揖:“小的韩恬。奴才伺候主子是应当的。谷娘子还能挂记着小的,小的诚惶诚恐。只是小的做错了事,十爷一气之下赏了三十棍,把小的发配到庄子这儿喂马来了。” 燕瑜长长的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没再说话,就这么挂了帘子。 韩恬觉得简直莫名其妙,旋即苦笑一声,自己一把贱骨头,还指望别人如何谢自己?金枝玉叶儿肯开口说一两句话,已经觉得自己是天大的恩赐了吧。他默然,不置一言的走了回去。 燕瑜在晃晃悠悠的在马车上熬过了两个时辰,被叫下来时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天色亮得刺眼,狐晏骑着红马,锦衣华披,腰间的佩剑被冬阳渡出了一层银光。她眯着眼打量他,想起先前的打算,磨蹭的诺到他身边,有些忸怩的绞着自己的手,嘴里咕咕囔囔的乱哼哼,一脸的欲言又止。 狐晏见她这副模样,翻身下了马,绕道她跟前笑:“怎么了?有话直说。” “不是……”燕瑜没求过人,也不知道用什么态度来说,羞赧住下两只食指对点着,声音很小,“我……想求晏哥哥件事。” 狐晏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言语的摸了摸她的头,把缰绳递给身边的随侍,带着她就要往偏僻些的地方走。燕瑜见他想多了,有点无奈的止住步子,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股脑的把韩恬的事情都倒了出来:“一来,我看他的病像是没好,你叫人去治一治他。二来,他还正值青年,且有没做错过什么,就这么关在青泽那里太可怜了。你管着兵,能不能带带他?男子汉大丈夫,从军总不会委屈。” “啊……就这?”狐晏扑哧笑出了声,哈哈哈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十一爷成天跟我们说你冒傻气,我还当他瞧你不顺眼。今儿是知道了,是真的。”他带着燕瑜在公子府门前来回转着圈儿,卷云纹的靴子,在及地的氅衣里若隐若现,“病可以治,只要有血性,自然是条好汉。我对他也有点儿印象,过几天就把他抽掉过来。不过能混到什么地位,要看本事,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燕瑜认真摇了摇头,一板一眼的解释道:“我就是觉得他可怜,且也算对自己又恩,这才在你面前提一提。我和他又没什么交情,此后他的死活我可就不会管,什么地位名禄,是要靠他自己的。” 狐晏点头称,看着白露点的差不多了,叨念了两句要她注意身体,好生养伤,过几天他再来接她校场。燕瑜小鸡啄米似的应了,把话都记了下来,低头捋了一下裙子上的褶,朝他道了个别,先行回了是府。 启程时是元宵刚过,回来时已经元月二十多号。年味渐渐淡了,府上的人忙不停蹄地开始打扫上下,撤了窗花年华,把檐下的冰锥子折掉,慢慢擦一遍五彩的藻井画,已经该备着迎春了。燕瑜难得也没有躲懒,在一堆花样和衣料里挑挑捡捡,选了几匹递下去。这几个月里她的衣裳都是从铺子里购置来的,实在是太不合身,每每腰上都宽了一截,穿着着实不舒服,不由得对新衣上了点心。 选好了春衣,又听着白露说府中上下事宜,因转眼该换季了,难免积了许多事。她平日力不怎么管事,以前没有学过,笼统听了个大概,都交给白露去了。偏府虽然不小,可上下伺候的人不多,只是白露细致,样样都说的齐全,话毕以后,已经磨蹭到了日落。 燕瑜坐在南窗下,支着下巴看向远处青白相间的山峦上层层叠叠晕染开来的霞光,手指搭在茶盏之上,慢慢地来回划着。心想,春天真的是该来了。 第25章 广寒枝 燕瑜折了一根肋骨,那个叫素问的女医师说并不是顶重要的一根,若是不能愈合完全,反倒可以显得腰细。她仔细想过,自己已经够瘦了,再细恐怕都要折了。况且只断了一边,以后腰身不对称又该怎么办?越想越可怕,总是想照镜子比划一下,裸着身子照镜又太胡闹,她也不敢真的去做。 忐忑的过了几天,发觉断骨处一直都痒痒的,的确是愈合的征兆,这才抒了一口气。这天燕瑜在屋内呆得闷了,理好衣裳,就在府中四处逛逛。之前腿脚不好,如今恢复了,自然要四处活络一番。 日暮更替之时,垂花门檐下的彩画都被晚霞印泛着金光。一只灰色的鸟儿从某处飞了出去,鸟身颀长,双翅上的羽毛长而飘逸,长尾翼上有一缕白。燕瑜低着头,忽然看到地上的鸟兽影子,抬头去寻,却什么也没见到。她没放在心上,伸腿就迈过了门槛,继续往外走着。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府上的男丁很少,到这个时候都四处掌灯去了。燕瑜左右张望了一圈,觉得有些无趣。刚想回去,倒座房后的围墙上有一个黑影一晃,眨眼就落到了地方…… 她傻了眼,看着那人不说话。 被抓了个现行的人一点儿都不心虚,笑眯眯地朝她走近:“殿下,有何贵干?” 因为知道他的笑模样是假的,想察言观色来知道他的真心意就难了。只怪这人生的太细致漂亮,多看两眼都觉得目眩,没办法去细究一颦一笑里的蕴意。燕瑜努力端出一副主人的架势,双手交叠在袖里,昂着脸看他:“你作什么去了?” 莫襄唔了一声,往檐下走了走,十分坦诚:“见世子咯。” “真的?”燕瑜不习惯这样的坦诚,下意识的反问了一遍。 “我为什么要这么骗你?”他双手环在胸前,身子半靠在柱子上,垂着眼打量她,唇角的弧度扬了扬。 “你见世子作什么?”她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傻,可是若是不得寸进尺一番,总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莫襄哼了声,一脸坦荡:“我是他的眼线,自然要去回禀。不过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所以这就回来了。怎么,有事?” 眼线这种勾当,照理来说是绝不能见光的。可这三人,安插眼线的明目张胆,被监视两人,一个坦坦荡荡,另一个心甘情愿,倒也没什么不能说了。 “……喔。”燕瑜对别人的坦诚都不甚适应,莫名的又手足无措起来。沉默一会,提起他的伤,问怎么样了。莫襄只点点头,轻声说没什么大碍了,语气有点儿敷衍。 她觉得无趣,又有点失落,慢慢喔了一声,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之前还说什么投奔我……到底还是别人的眼线,别人的手下……” 新月慢慢从天涯海角升起,夜幕被染成在风中浮动的靛蓝画幕。银光洒在绿琉璃的屋顶上,把五彩的檐画照得透着森森冷意。莫襄一把拉起她的手,对着她笑道:“要不要去看月亮?” 他也没有等燕瑜同意,抬臂就把她圈到怀里,单臂揽着,从翻回来的墙又翻了上去,借着围墙上的支点,轻轻一跃,就踩上了屋顶。燕瑜一阵头晕目眩,畏畏缩缩的看了一眼忽然变得小了许多的屋舍,吓得一阵阵腿软,死死的攥着了莫襄的胳膊,连坐也不会了。 他忍不住的笑,反握住她的手,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威吓:“虽然没什么人会看屋顶。可你这么站着,总该被看见的。” “哦、哦……”燕瑜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另一只手也抓住他的手,依偎着他慢慢坐了下去。 之前的话题断了,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燕瑜寡言,莫襄的话更少。他总喜欢摆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耐心的等她先开口——这是对猎物应有的耐心和态度。 “十一爷和我结义金兰,是兄妹。你呢?几次三番的救我,想要什么?”这个问题从他们两人一开始的对峙里就不断的出现并且重复。燕瑜不太懂什么九曲回肠,对没有敌意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直率。她活得太耿直,以至于总叫人怀疑她究竟是怎么在那样的深宫之中活下来。 莫襄很是自然的半躺了下去,双臂枕着脑袋,认认真真的看向月亮,半真半假的说:“我不知道。那时……只是迟了一会,田知远闯了进来,什么都乱了。我为了补救,一路随你你来到晋国,投诚了世子,又来你的身边做眼线。之后我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再杀你。”他忽然停住,“可是……” 燕瑜不是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尤其在她反应过来所谓的‘补救’就是杀了自己时,心更凉了半截。她慢慢拂着裙子,往下坐在了一个和莫襄差不多平齐的位置,慢慢回问:“可是什么?” 他转过脸来看她,笑得满眼都是波澜荡漾的月光:“舍不得。” 这话早前就听他说过,现在又听一遍,也没多大的触动。不过被这样好看的人含情脉脉的看着,总归是心神不宁的。燕瑜胡乱抹着膝头的裙摆,拿指尖摩挲过软缎的衣料,哼哼哈哈的敷衍着。 她十分拎得清,自己在他面前的溃不成军,不过是受不了那样一张美好的色相。她生来尊贵,是被捧在枝头的凤凰,于她来说,有人为其出生入死之类,本就是应当的。 自己记恩是一回事,可别人要是可以将恩情提起,又不是那么乐意了。她瘪瘪嘴,拿指尖在膝头画着圈:“你杀我本来就没什么意义,难道掏我心肝回去给楚文姜看?她不要我的命,她想要的天下。赶尽杀绝是以泄愤,可就算不能绝,于她也没有妨碍。再者,你既投诚了世子,就是世子的人,又何必像我表甚么心意。” 她这番话说得赤/裸裸,一点儿余地也不留,像只恼羞成怒的刺猬,浑身都竖起了刺。莫襄没气馁,反倒从话里咂出了些吃醋的意味,没脸没皮的凑近她,依依软语:“殿下真的不喜欢我?” 燕瑜被说的心头一跳,蓦然烧红了脸,不管不顾地就站了起来。站直了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屋顶,吓的连忙又坐了回去。一起一落,闹得又羞又窘:“胡说!” 他知道她的口是心非,更得意了。不由分说地扶正她的肩,让她必须瞧着自己:“我这种人,认什么样的主都无所谓。况且只要殿下喜欢,我也能是你的。主子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你也不必回报,只要让我觉得自己在被你需要,就好。” 燕瑜经不起这样轻佻的调戏,愈发的坐不住。他说的太暧昧,也太娴熟,一点都没不迟疑的表明心意,说明从前说过太多了!她几乎有些恨,恨自己不能早些遇着他。 “嗯?”他用鼻音哼出声来,酥酥软软的,步步逼近她。 燕瑜咬了咬唇,颤抖着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开来,有点委屈,更多的是愤愤然:“你不必这样对我谄媚,对旁人说过许多次的话,也别再拿来我跟前说。从前是我逾越,以后……不会了!” 她太难过了。不论是谁,付出了就一定想要回报,感情更是。燕瑜对他有好感不假,可她不要他把这个来当做压住自己的筹码,更没办法容忍自己会成为他记忆里里不断重复的其一片段。骨子终究有不屈的傲气,即使没有用在正确的地方,使出来时也是强硬而坚定。 她喜欢他,所以才想要他的堂堂正正,要他的心无旁骛,要他的深情和忠心,要他的身和心,还要他的魂。一两句自甘轻贱的表衷情,怎么可能收买的了她。燕瑜的敛了敛涣散的心神,板着脸接着说:“以后就……唔……” 眼前的少年忽然向自己压过来,他的唇变成了很轻的一个吻。燕瑜骇然,想挣扎,却发现被钳制的动弹不得。她浑身烫的像是被火烧一下,脑海嗡嗡作响,不得不迫着承受着愈来愈深的掠夺。清冽的气息从他的唇齿间冲撞了进来,腐蚀着她残存的神志。 莫襄吻得很温柔,可让她也挣脱不能,到最后他放开她唇舌,再从嘴角一点点吻到耳畔时,她已经被温热的呼吸熨地快要融化,傻乎乎的软在他肩上,彻底的一败涂地了。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在自己耳边轻声呢喃:“殿下可以让我喜欢么?”他轻轻咬着她的耳畔,又是挣扎又是恳求,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这种人……” 她进他则退,退到退无可退,豁出一身的伤口呈给她。燕瑜再强硬,到底只是情窦初开的姑娘,虽不置一言,神色已经慢慢的软了下来。琥珀色的眼被长长的睫羽掩住了一半,目光闪烁,从一块瓦片移到了又一块瓦片。长久的静谧以后,她慢慢伏进他的怀里,偃旗息鼓。 “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只是片刻,小公主又挪出了身子,不置可否的这么添上了一句。 莫襄靥足的笑,脸颊上旋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燕瑜抬头看他,正巧捉到这样一幕,一怔,啧啧感叹:“原来你也会笑。”她犹觉不足,伸手指了指已经复原的脸,“再笑一个。” ……这次自己是真的被调戏了。 他眉角一抽,更收敛了神色,唇是自然的上翘弧度,敷衍又淡薄的笑了一次。 燕瑜很理解他的害羞,也不点破,自己歪去了一边,吃吃地笑了好一会。笑够了,用胳膊去蹭蹭他的胳膊,眨巴着眼看他:“下去吧。”她是头一回和男人发展到这一层,颇有种认命的理所当然,使唤的愈发顺口。 垂花门外已经挂上了两盏灯,光在风中摇曳。燕瑜推了他回去,自己也转身要走,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女孩儿的绣鞋底板软,很容易就察觉了异样了。平日里也就算了,她心情好,什么都想探一探究竟。蹲下身拾了起来,细看是根姜黄色的须,十分眼熟,却又想不出来是什么。奇怪……燕瑜随手丢了那东西,左右环顾了一圈干净的台阶,咕哝着这么点地方也扫不干净,府上的男丁比丫鬟还会偷闲。 回了自己厢房,蒹葭已经见怪不怪了:“您都去哪儿啦?顿好的鸡汤都凉了,白露姐才拿去热呢。”她凑了凑,“难不成是去后花园赏月了?您胆子可真大,若是撞到了十一爷府上的人,那可多丢人呀。” “什么?”燕瑜脱了外衣,坐到镜子前慢慢梳头,“冰天雪夜的,我去十一爷府上做什么。” “您不知道呀,咱们这儿后门边还有个后门,和十一爷的后花园是连着的呀。打开了就是他那儿的池子。”蒹葭还要说,白露已经端着汤进来了,被瞪了一眼,立马不说话了。白露汤搁到桌子上,去门口招招手,热过一遍的小食被几个丫鬟鱼贯端了上来。她欠了欠身,请燕瑜去用。 开始的时候燕瑜还不习惯这种百无禁忌的吃饭,不管什么都不过三口,一顿下来吃的像没吃一样。现在又是病又是伤,她也不敢苛待自己,虽然还是胃口不大,但也在试着敞开胃口慢慢吃。左右府上的人清闲,统共十几二十口的人只服侍一位主子,做出来的东西也精细。燕瑜吃了一点,忽然一愣,拿食著拨了拨汤里的药材:“这是什么?” “这个?”蒹葭探了探脸去看,笑了,“这是当归呀。一起炖鸡汤,您喝了好暖身子。” 燕瑜喔了一声,低头喝了口汤。她觉得这个东西和刚才见得那个须须有些像,但也不确定。一想,估摸着是府上有人偷拿厨房里的菜和药了,这事儿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大事,简单提了两句,吩咐白露好好去查一下。 第26章 城头春 惊蛰方过,老树新抽条的枝丫已经慢慢萌出几分绿意。冬雪渐渐消退了,乍暖还寒的时候,万物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燕瑜的骑术也开始有长进,她天性聪颖,又有之前学过的底子,狐晏教起来起来十分快。因是姑娘,又不需真的上阵厮杀,只要学个三成皮毛足矣。这日她照例跑了半个时辰,回到原点时,却发觉陪着自己的狐晏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他今日的神情不比从前温和,一身戎装轻甲,墨发高梳成一束马尾,原本和风霁月的眉眼绷着,心不在焉。燕瑜有点奇怪,驾着小白马凑到他身边:“怎么了?晏哥哥,你好像这几日都是这么心神不宁。” “唔……等春耕过了,就该忙活了。”狐晏回过神,朝她笑笑,“去军中习惯摆这样的脸色了,若是成天笑呵呵的,底下的将士也不能服我。一走神,就是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了。唔……对了,十一爷没和你提过?”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一问,叫燕瑜怔住了。 良久,她才摇摇头:“没有。说起来,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听府上丫鬟说,似也是什么……军务繁忙?”虽然青泽归来之后,燕瑜已经和田知远是结义兄妹了,可关系并没有比从前更亲厚,还是不咸不淡的,只要田知远不来,她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门挨着门的两户,竟能生疏到这个份上,普通邻里间都不该如此,这俩人能做到,到也是及常人所不能及。狐晏叹了口气,知道田知远年纪还轻,又闲散惯了,做事多半凭心情。索性也不领着燕瑜去校场了,随意掉了个马头,带着她在城外四处走:“那我和你说。春后就该出征了,王上点我做了主将,副将是十一爷。我也手把手教不了你几天,等彻底开春了,就该去点兵练将了。” “是出征孤竹?”燕瑜平日里除了来练骑射以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镐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早有预料,听到也不会觉得多惊奇。比起数月之后的远行,她比较关心近来,“那……你不教我了,我怎么办?” 狐晏当她要偷懒,连忙接过话:“可别想着从此就清闲了,我不在时,就由莫襄看着你。” 原本燕瑜是没有想过躲懒的,不过听到是这个人,不由得心中一荡,已经在盘算着要如何在他面前使一使女孩儿家的性子了。那边人还在继续絮叨:“这些日子已经练得小有成效了,我都觉得你长高了不少,万不能半途而废。你是要随着我们一起北上的,那儿荒漠荒原的,你要是受不住,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咦?谷儿,我说了这么多,你在听么?” “听了。”一心二用的燕瑜忙不迭点头,好气又好笑的比划了一下的自己的头顶,朝他无奈道,“晏哥哥,这才十天不到呢。我哪儿就‘长高了不少’了?”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抽条生长的时候,加上托受伤的福,调养得十分好,白兮兮的脸上有了血色,下巴核上都有了肉,光着两样,就已经显得比从前有神采的多。不论有没有真的长高,现在的模样和从前那副病怏怏的豆芽菜是判若两人。不过燕瑜对自己从来外形都不在意,因而被提起,还觉得十分陌生。 狐晏也认真的比划了一下她的身高,又空出手在马背上压了压,比划道:“总该长的。你可比一般十四五的姑娘矮多了,初见你,你就这么点儿高,像风一吹都能折。唔,现在有长进,起码和同龄的姑娘差不太多了。”说罢顿了顿,把话又绕了回去,“此番出征,快则三个月,慢则四五月,一来一回就是小半年。唔……你若是不想,也能留下。” 燕瑜在镐京这里,除了几个大男人以外,也没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她又知道他和江晚莲的那一层,生怕自己被打包丢去江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自然和你们同去同归。” “不想家?”他一顿,补充道,“燕国。” 她一滞,旋即苦笑,摇摇头:“不想。”不想,更不敢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打听燕国的消息了,这也是她的伤心处。忽然被这么一提,不由的心酸起来,默然垂下头,眼圈已经红了。 “哎呀……别,别哭。”狐晏见燕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悔的肠子都青了,“你那个皇帝弟弟好着呢,绝不是哄你。我估摸着,他这些日子,做梦都能笑醒。真的!” 狐晏不会哄姑娘,只能用这样轻松些发语气逗她。可这又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话题,更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安慰平息的事。燕瑜躲着狐晏的手,掩脸低地抽泣着。她还能不清楚燕国的处境么——怎么会好?怎么会好?! “欸——真的。齐王欲与燕交好,年前已经纳贡了上去。前几日更是许诺了三成的盐税……你那皇帝弟弟遇到这样好事,可不是做梦都能笑醒么。” “……” “真的?” “骗你这个做什么!” 燕瑜不哭了,搁下手仔细去想他的话。睫毛上还挂着一颗凝着的泪,被眨巴了好几下,这才不痛不痒的流了下去。齐国靠东,其中大片的疆域临海,几乎所有的盐田都归其所有。可……盐税,她好像从未听说过。抹了一把花脸,抽抽搭搭的又去问狐晏。 “唔,这是今年新出的律令。齐王有意把盐田垄断了,从中大赚。但他到底只是异性王,一个人做这种决定难免惹来非议,索性去向燕帝献好,借他之手来操办。齐王是早有准备,得了律令后立马封住了所有盐田,如今正等着各国去交盐税呢。大大小小十几座盐田,管着全天下人的嘴巴,这么一抽税,赚的何止金山银山?” 燕瑜略略算了一下,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国富才能民强,钱才是根本,若一直国库空虚,她的佑儿再怎么有满腔宏图壮志,断然施展不开拳脚。这三成的盐税例银,虽不能力挽狂澜,起码也是个好的开端。 狐晏无奈,看着边上的人忘我的出着神,唇角还挂着一点弧度,扶额苦笑。自己才是个半大的小人,心中要装着母国,要装着天下,更要装着弟弟,郁郁累累如此,难怪从来都闷闷不乐。 他抬头看郊外舒出绿叶的树,随风飘摇的清瘦枝丫把天空漂得湛蓝清澈,可这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是千疮百孔的天下,是烽火燎原的乱世。他起誓入军,随父兄征战数载,为得是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可现如今,自己要亲手去屠戮无辜边族,美名其曰:以正国威。 道理他都明白。如今的世道,再没有道义、公平可言。只有不断的蚕食其他,壮大自己,才能继续存活。若是偏安一隅,等待的,只有自取灭亡一条路。他叹一声,握紧了手中长剑:若无一场红莲业火,哪来的静土。既然不能停下,那就一往无前。 燕瑜回转过来时,狐晏已经恢复了常态。两人两马,绕着城外的青山绿树慢悠悠的走着。她忍不住,又讨好的蹭过去:“还有没有什么可说的?年初也该改年号了才是~” 田知远的本意是不许燕瑜探听燕国的消息的,就怕她一个思乡情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不过燕瑜从来没有问过,久了他也忘了提点这事。狐晏对燕瑜是真的当做妹妹溺爱,况且还惹哭了她,被这么一问,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出来。 新皇帝登基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一年。燕瑜九月才离京,到现在五个月,若真的要说,只有两件值得一提。一是,正月改年号为建成,二是,燕帝下诏,指名了要秦王嫡子入京伴读。顾荣老来得独子,养到现在也有十□□岁,皇帝才十二,伴哪门子读?这么抽调走,明摆着是要那位公子作质子。 燕瑜对燕承佑只有满心的溺爱,深远的权衡利弊也不去想了,一门心思的觉得他实在是有长进。她最怕的是承佑会因为自己而乱了方寸,本来就不是多么稳妥的人,若是再乱,都不需要虎视眈眈的其他人,他自己个儿都能毁掉祖宗的基业。好在都好,不仅如此,她竟能从如今燕国的境地中,窥出些欣欣向荣的端倪来。 她眉眼都染上了笑,琥珀色的眼勾着清冷的阳光,像是要闪金光似的耀眼:“这就好,这最好了。我都不敢问,怕听到不好听的。”言罢一顿,又腼腆的朝着狐晏笑,“再有,住在十一爷府上,我也不敢多打听,怕叫他多心。” “十一爷又怎么是小肚鸡肠的人。”替兄弟说起好话来简直大言不惭,狐晏说得天花乱坠,“他和我一样,也是将你当亲妹妹的。虽然平日里脾气大了些,但王宫贵胄的出身,这又不足为奇……” 燕瑜知道狐晏是为了自己好,怕自己会和田知远有什么嫌隙。但自己和田知远就是这样,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次,真的见上了又无比亲厚。旁人不懂这样奇怪的交情,这两人还都乐在其中。 “知道了。”饶她耐力再好,也受不了狐晏这话唠,耐着性子听了一路,见他还要说,吓得连连认错表意,又很快的换了一个话题,“齐王庸名在外,怎么忽然开窍,知道在盐上动刀?这是他麾下哪位谋士的主意?” 燕瑜是帝姬出身,说起来话一点不给王侯留什么面子。于她看来,现在的齐王简直就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他自己没什么贤德才能,可国土富饶,占尽天时地利,坐拥金陵苏杭,不论是风流才子还是能人志士都一股脑儿往那里涌。所以他只要坐在椅子上,竖着耳朵,再点点头,偌大的齐国,就日益强大起来。这不是祖坟上冒青烟是什么? “这个,还真不知道。反之,效力于齐国的几位大夫公族都不是很赞成。不过木已成舟,反对也无益。再等一等,那人能叫齐王赚的盆满钵满,总会被拎出来拜谢的。” “不光齐王要谢,我也想谢。若是有缘,就当面谢。无缘,那就为他烧几柱高香谢。” “哈哈哈……等咱们回来,什么就都分晓了。” 两人饶了小半圈,又原路折返了。天色尚早,于是又去到了校场。这个时候,城东的校场平日里都是空的,只有巡城的将士偶尔会来歇脚,放眼看去,是一片空旷俨然的地,四处以围栏绕起,内里竖着一列久经风霜的靶子。再远是座规格不大不小的马厩,因为没人,里面只养了三两匹小马。不远处有几座屋舍,更多的是就地建的空营帐。往内走了几步,就有一小队的人马过来相迎。 狐晏翻身了下了马,将缰绳递过去,又去扶燕瑜下马。燕瑜腰伤尚未痊愈,顾忌伤势,所以弯腰俯身都多有不便,扶着他的手,才能慢慢下马。落了地,也有样学样的把缰绳递到一边。原本该离她最近的人接,忽然一只手横过来,殷切的接住。 她一愣,侧目去打量来人。二十四五的年纪,浓眉大眼,见了自己,嘿嘿地傻乐着。燕瑜想起了他,回了一笑,淡淡道:“你是韩恬?换了一身戎装,气势都不一样了。” 韩恬点头,说着眼底就泛起了泪。碍于许多人都在身边,也不敢像个娘们似的哭出来。兀自强忍着,对她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转身牵着马走了。 “这是……”燕瑜也不过是顺口发的善心,受了这么重的回谢,一时有些接受不能。 第27章 金浮 韩恬家境贫寒,家中有多病的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妹妹。卖身魏府本就是迫不得已,靠着一点微薄的月例勉强度日,谁知那日好端端的被入琴一搅合,办砸了差事。魏元也不是什么大度严明的人,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将他一顿好打,不管不顾的就撂到青泽当苦差了。满身的伤病不说,青泽里那点儿微薄的月例,养活自己都不够,哪里还能补贴家用。 那日燕瑜顺口提了他,狐晏去山庄领人是才知道了韩恬的家境,不但叫人给他治伤,也赏了银钱为他安置家中老小。韩恬感激涕零,都恨不能肝脑涂地的来回报,不过是磕两个头,又有甚么了得。他拍拍小白马,又十分细心的捋了捋鞍上的流苏,昂首阔步的愈走越远了。 狐晏三言两语的道明了韩恬的身世,燕瑜笑笑,还是不解:“那也是你的恩情,那么谢我作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多不好。”活在最顶端的人,总归尝不来人间疾苦。在她眼里,众生平等,所有人都该有一样的骨气和血性。不论处境高低都没有受过多少苦难的人,自然不能懂在绝望中接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感觉。 “话不能这样说……”狐晏想了想,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可以辩驳的,“总之就是不能这样说。善有善报,至于怎么报,那是别人的事。反正你只要记着,一心向善,总归会结出好果子的。”他总把燕瑜当成小孩子,所以不论什么事情都爱引申了讲大道理。毕竟他是家中的老幺,自小就是这么被谆谆教导过来的,由己及人,自然而然的就这么说教起她来。 燕瑜心里嫌他啰嗦,又不便明摆着不耐烦,于是抬头作期待状的看向不远处:“原先说好的骑射,怎么这几日只骑马,不拿弓?” 话说出去有了效果,狐晏果然止住了唠叨,应她道:“唔……我想过,你是个姑娘家,或许不愿学那些男人学的东西,所以一直没有再提。既然你想学,那教你一些也不无不可。不过,那个不着急,反正都是需要日复一日的先扎基本功,等你腰伤好了,慢慢练也不迟。” “好,好。”她忙不迭的点头应允,生怕狐晏又开始说教,不动声色的往外退着步子,“既然今日无事,那……谷儿先行告辞了。” * 天色转暖,一直摆在南窗下的美人肩里从海棠到了水仙,后又插上了梅花。前一夜春风一卷,瓶中自然换成了府上开的第一株桃花。燕瑜软绵绵的坐着,手里捧着一盅热的红糖姜汤,舀了小半勺蜂蜜勾兑了进去,小口的戳饮着。随着疼痛的渐次消退,心中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欢喜——自己总算是个女人了。 虽然这初潮来得不是时候,早上才要出门,蒹葭看到燕瑜裙后的一片血迹,这才把她拖了回来。因为不是甚么说得出口的理由,随便遣了个家丁去回狐晏,推说身体不适。自己闲在屋中,破天荒的取了铜镜来看。她性格温吞内敛,人也一样长得慢,瘦弱这个词更是和自己形影不离了许多年。这世上的美人多得数也数不尽,光她现有的这点儿姿色,实在是不够比。燕瑜对着左右比划了半天,愈发觉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索性盖了铜镜,又窝回榻上去了。 迷迷糊糊得睡了半个多时辰,被某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爷打扰了。燕瑜胡乱穿了件黛色的勾花上裳,下系同色留仙裙,绑成了两个麻花辫,不伦不类的就去了。田知远等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烦,把桌子叩得笃笃响:“请你是愈发的不容易了。”他是外出刚归,自己家门都没进,先来得这里,玉袍博带,不说话时有几分像个谦谦公子。 燕瑜早都习惯了他的臭脾气,脸不红心不跳的坐了下来,知道他每每来都不是闲聊,遂气定神闲的喝茶等他。田知远也不啰嗦,挥退了一旁站着的丫鬟,张口就道:“我遇到那个老头了。”他怕她不记得,“真无,真无道长。” “……他?”自己的此番境遇,全拜这个人所赐,又如何不能记得。燕瑜一凛,两弯眉不自觉的拢了起来,迟迟道:“说什么了……” 田知远摇头,表情有些僵硬:“疯了。” 他刚从宫中出来,就看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在街上撒泼打滚,闹得许多人驻足。自己眼神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阔别已久的道长,什么身份地位也不管了,拨开人群就凑了过去。结果人还是那个人,昔日的仙风道骨早不见了踪影。他眼前的真无,衣衫褴褛,痴痴傻傻,谁也不认识,咕哝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田知远左右问不出结果,越想也越觉得古怪,遂马不停蹄的动身回来。他不信命,他从来不信命。可是……那首签诗却一直萦绕在脑海,记得燕瑜也曾试探着说过,什么利在中邦,什么得享佳名,自己还不屑的驳拉了回去。 现在他被莫名奇妙的封作了副将,二哥反倒被强留在京。孤竹那么一点的地方,捏死都容易,不是明摆着送战功给自己吗。现在镐京的风向动荡,莫名的又传出了什么晋王又想废世子的流言蜚语。他平日里不参议朝政,也都听到了这样的说法,可想在百姓是如何传播。那么再一结合真无的签,愈发的汗毛倒竖。 两个人都沉默了。 燕瑜本来就身子不爽利,猛然听见这么古怪的事,小腹一阵阵的刺痛的起来。她幽幽倒吸一口凉气,忍疼忍得眼睛都泛起泪光来。又是垂着头,看着更是委屈。 “你也别想多了。不是你的错。”田知远不明所以,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到底是我自己要上山,要带你回来的。也没多么严重,不过是冒了个尖儿,我自个儿捻了就完了。” 燕瑜觉得难堪,下身汹涌澎湃,还要分心和他聊这些,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勉强整理一番思绪,才出声说话:“你想如何?战事再小也都是战,马虎不得。” “当然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逛窑子养鸟的纨绔傻哥儿了么?仗自然要好好打,我不能拿将士的性命和家国的声誉去开玩笑。不过打完了,就可以找父王要块地,远远的当闲散公子了。唔……到了那个时候,你若是想走,也可以走了。” 他们俩有些牵强的缘分,但也不能一辈子都绑在一起。田知远不是有意赶她,而是燕瑜身为帝姬,亲弟弟还坐在龙椅之上,她是注定不能也绝不会就此庸碌下去的。即便现在多么与世无争,血脉相连的情义是不会磨灭的。在这件事上,他甚至比燕瑜更懂她自己,所以才会这么说。 “嗯。”燕瑜把头垂得更低了,看不出是期待还是失落。 田知远是不知道她身子那一层,见她一直耷拉着脸,有点儿心疼,抬手拉她起来:“好了,不说这个了。就算顺利,也该是年底的事情了。这才开春,别想太远了。今天你晏哥哥在校场点兵呢,我本来不想去的。看你像个苦瓜似的,我就大发慈悲的带你去凑凑热闹。” “诶,诶诶……” 燕瑜脸皮薄,没好意思解释,不情不愿的被拉了出去。还好田知远早上是乘马车入的宫,这会儿去城外,也就没再牵马。她现在也不是闲得住的人,心里那点儿小别扭很快就被期待的心情盖过去了。 去得不早不晚,正巧见到大队的士兵穿着整齐的聚拢在一起。田知远示意燕瑜噤声,扶着她下了马车,在将士们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到’中悄悄走了过去。她有些奇怪,压低了声音问田知远:“这个时候不正当农忙么?怎么又要练兵了?” “唔,我不知道。”田知远十分诚实的摇头,“我没带过兵,更没打过仗。年年去边关,也是穿着戎装混日子。”他眯着眼环顾了一圈四处,猜测道,“这回好像只是点兵吧,子昱也是头一回当主将,按惯例,许是树威来了。” 拿着名册的狐晏着一身戎装,头束银冠,通身的锁子连环银甲,足蹬兽首靴,腰上勒着狮蛮带,双插雉尾,身披赤色披风。身姿似竹,挺拔笔直,被春风吻过的侧脸的轮廓分明而坚毅。 他一旁还站着两位位高权重的老人,其一站得笔挺,长脸冷面,官袍上麒麟怒目,老则老矣,却还有一身的英雄气概。“啊?!”田知远也没想到这两尊佛也来了,吓的连忙把燕瑜往身后掖了掖,“麒麟袍的魏太尉,另一个是狐相。”她闻言也是吓得一震,连连退了几步,躲在田知远之后,这才接着看了过去。狐季稍矮,显得比右边的魏太尉胖了些,紫袍绣鹤,腰挂金印身佩紫绶,头发隐约已有花白之迹,可一双眼睿智明亮,不怒而威。她都不敢多看,怯怯的缩了回去。 “你们……?” 两个人齐齐回头,均倒吸了一口凉气。田知悠一身黑金相衬的团水龙袍,头束紫金冠,腰间勒着赤金双龙玉带,身前挂着金绶,眼神锐利明亮,目光就像一双刀子,也开了口:“你怎么不去跟着去。是你这样做副将的么?你不是说……身子不爽?”他横了一眼田知远,并没有多看燕瑜。 赵夙和燕瑜交换了无奈的眼神,笑了笑。他一身水色绣雁的官袍博带,腰间用深一色的线串着软玉,还悬了一把白扇。双手自然的垂着,一只手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每每见到都是这样一副清心寡欲的秀逸模样。他招了招燕瑜,带着她去到了另一边,低声笑道:“十一爷最好面子,挨训就不要看了。” 话音刚落,田知悠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些年学得东西都学到哪里去了?每年都是去混日子?我倒是不知你现在胆子这么大了……” 她唰得红了脸,慢慢躲在了赵夙的身侧:“你们……都听见了?” “是。”赵夙自然知道她怯校场上的两位长辈,也没有带她往里面走,只是稍稍走远了些,就停了下来,“十一爷说的不错,今日是来树威的。子昱是小将,比大部分的将士都还要年轻,今日点兵,起码有四成的人没来。” “韩恬!” “韩恬!” “韩恬!” 狐晏讲这名字一连喊了许多遍,仍没有回音,最后一遍叫得时候,已经带着浓浓的怒意。赵夙停住话,颔首示意燕瑜往前看。 短暂的一片静默之后,队伍的气氛就奇怪了起来。开始还不断有人窸窸窣窣的方阵站得笔直了,每个人都挺直了身子,谁都不敢出气。燕瑜被带得也莫名紧张了起来,四处环顾了一圈在列的兵士,似乎真得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又等了一会,才看到涨红了脸,晕乎乎的韩恬从入口处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他像是醉了,‘到’喊得断断续续,声音都变得尖细了。惹得众将士一阵哄笑,好容易站好的阵型顿时又涣散了。韩恬孤零零的站在对外,憨笑着又喊了一声道,操着一口乡音结巴着解释道:“俺……俺不小心来迟了……” 燕瑜看的目瞪口呆,把身边的人当做了田知远,不由自主的就牵住了他的衣角。心中是说出来的滋味,印象中韩恬虽然说方言,可也不至于说的这么带这么乡土气息。况且在她心中,韩恬也算是个干练利索的人,现在这么一副吃醉了的疯癫样子,实在叫她好不失望。 第28章 罗敷媚 赵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燕瑜,以至于方才看到那个容长的身影时,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她。一身黛色的寻常裙子,穿在她身上十分乖巧,就是这两股麻花辫,有些……难以言说。 燕瑜的长相不是寻常南方女子的那种温婉端庄,因为像极了是胡人的母亲,因而美得炙热而炽烈,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逐渐的成熟,这么乖巧的发式已经不合适她了。赵夙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别过脸去,免得自己忍不住要替她重新捋一捋——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打扮。 枪打出头鸟,那边韩恬已经被狐晏狠狠骂了一顿,这会又被拖下去发落,原是二十大板,因为不巧是第一个,翻了倍。冲着一旁观瞻的诸位分量,这回韩恬不被打成皮开肉绽,就已经是祖上的恩德了。 燕瑜有点心疼,更多的是恨他不争气。前些日子给自己谢恩那么正经,叫他做起正经事来却如此丢人。赵夙伸手捂了她的眼,男人被扒了挨打,姑娘家的怎么能看。他腕上的佛珠带了多年,盘弄地久了,珠子包浆以后泛着绸缎似的光泽,贴得近,檀木的香韵细致幽远就呈了出来。 “唉……四十大板,还能活吗?”燕瑜还是睁着眼,睫毛不经意地摩挲过他的掌心,复叹气道,“他家中还有母亲妹妹。” 赵夙将手稍稍拱成一个弧度,面不改色地在韩恬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中安慰她道:“无妨。”又笑,“他演得那么假,你也没看出来么?” 被掩着的人愕然,举手轻轻扒拉着赵夙的手:“演的?”又是一声声惨叫,吓得她又不敢拨了,乖乖被遮着眼,“为什么要演?” “树威呀。”平日里他的温柔是不过是例行的恭谦,可对她,是毫不克己的温柔,“军队中的士卒大部分都是征集来的,其中鱼龙混杂,有真一腔热血想报效为国的,也有到了年纪被征入伍的普通的百姓。那些百姓当中,有胸无大志浑噩度日,还有一种则是无所事事为混一口饭吃而入伍的混混们。那一类,就是兵痞。子昱这些年来最年轻的主将,但军中士卒的年纪层次不齐,甚至比他大上一倍或者一轮的,老实憨厚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兵痞,空有力气和一身倔骨头,若是不能先挫一挫势头,管教起来太棘手。” 因为被遮住了眼,嘴巴就格外显眼。燕瑜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唇,松口长长哦了一声,很快抿出一个浅浅的笑:“难怪,我听韩恬的口音,和他从前说得不太像。” 有意为之的惩处,自然带着作戏的成分,一板一眼都拿捏过。她知道了原委,再听韩恬的惨叫,实在觉得浮夸滑稽,额头轻抵着赵夙的手,兀自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整一个没良心的丫头。燕瑜不是个有很多同情心的人,且若韩恬是真的迟到,那怎么挨打都是活该。既然是有意为之,自然有他们的盘算,更多的也不必自己去多事。 “我送你回去等十一爷吧,这里是军营,你本不该来。”赵夙趁着还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很是时宜的松了手,转身领着她往原路返回。他的话不多,每个决定都不容置疑,这样让燕瑜很有压迫感,以至于小腹又坠痛了起来。步子越走越慢,最后连脸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她停在一处不近不远的地方,都已经能看见来时的马车了,却怎么也挪不动腿。 燕瑜觉察到身边人探询过来的目光,羞愤欲死:“我……我……你走开。” 赵夙略会些医术,也不与她争辩,扶住她趔趄的身子,替她把了脉,顿时明白了。这下他也有些尴尬,愣过片刻之后,很快应对过来:“夜里绢风了么,虽说现在入了春,也不能贪凉。”见过世面的人,装起傻来也是一流,茫然又真诚,简直一点儿异样都挑不出来。 刚才他明明是给自己把过脉的,怎么诊出来的是错的?燕瑜对医术一窍不通,转念想想,觉得自己这种当是妇科,他一个男人不懂也是正常。心里大起大落,痛症竟然稍缓解了一些。勉强扯了扯嘴角,就要自己走,后面远远的跑来一个小卒,朝赵夙行了礼,道:“世子殿下叫您先行送谷姑娘回去,十一爷他……怕是要留一会了。” “知道了。”赵夙转眼去看那边,田知远已经老老实实换过了一身甲胄,跟着田知悠往另一边去了,心中了然。他向燕瑜示意了自己马车的方向,“走吧,你也拖不得。”她是要强的姑娘,也不必自己搀扶。这个时候与其关心殷勤,不如给她留些面子。 燕瑜磨磨唧唧的跟在他身后,小腹那处一会疼一会又不疼,她趁着这会还算舒畅,三步并两步的跨上了马车。坐下之后,她几乎要被自己的毅力和隐忍感动哭了,瑟缩在角落靠着打量起四周来。马车四驾,车辕处绘鹰,后悬玲,两侧挂青穗纱帘,垂缀丝穗上以银线缀满的梅花,车舆内里宽绰,摆设装饰都以素色为主,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个细致干净的。 赵夙在外面交待了一些琐碎事宜,拖拉了一会才跟了上来。他也不是一定要和她同行,只是想着她今日特殊情况,怕出什么纰漏,这才跟着一起。燕瑜还以为自己掩饰的□□无缝,见人来了,立马挺直了腰杆,愣是装着精神奕奕。他觉得好笑,仍摆出一脸正经:“你平日里坐马车都是这样么?” “咳……”她也发觉了自己言行太过做作,旋即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个稍稍惬意但还是十分端正的姿势,又不再说话了。 回府的路不远不近,两人端坐着,气氛愈发向着尴尬发展。赵夙略略扬眉,目光指向燕瑜的腰:“身上的伤如何了?” “嗯,已经好了□□成。”即便是阳春三月,提起腰腹的断骨,还是会本能的浑身战栗,那个雪夜又历历在目在脑海里重现。她下意识的搭了一把伤处,微不可闻的小声叹气。 燕瑜是个很别扭的人。她心中爱恨比谁都分明,却总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和枷锁因而不愿去表露。柔软而圆滑的壳下面是一颗棱角分明的内核,獠牙尚掩下皮囊之下,因而有了一种难得的禁欲气质。眉梢因为不悦而猛地一跳,唇抿得更紧了。 赵夙难得闲暇,绕有兴趣的看着她:“魏十娘被关了三个月禁足,谷儿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这样的语气,说是明知故问都轻了,简直的就是在怂恿。燕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自己见过的那个谦谦君子么?面前的人懒懒的看着自己,一脸怡然自得,仿佛这句话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她不愿意向别人表现阴暗,更不愿在这种事上与人同流合污,优雅的别过脸,笑得十分有风度:“种因得果,善恶有报,无须我来评说。” “若我以牙还牙,岂不同她是一类人了么。”赵夙十分明白小公主的套路,替她说了心中的想法,又循循善诱,“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三月也不过弹指一挥,你能克己,她能吗?十一爷愿意救你一次两次,再多呢?”话是这个理,可依照赵夙一直以来温润如水的为人来说,这样带着些刻意的逼进,已然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也是因为鲜少任性为之,心中竟有些畅快。 燕瑜何尝听不出这话大惊小怪了些,可真的细究,又觉得说得不无道理。自己讲道理,疯子又不讲道理。照着魏灵那无理取闹的程度,光是说过一次话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以后再打照面,岂不是要被大卸八块了?她现在不是帝姬,躲又未必能躲得开,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呢。念及至此,神色已然松动了不少,半晌以后,才迟疑道:“你说的不错……可又能怎么办?” “打蛇捏七寸,而人呢——情最伤人。” “……情。”她自己才是个情窦初开的毛丫头,尚不曾尝过多少红尘百态,又怎么能以情为刃,游刃有余地任意而为?燕瑜摇头,少女被提起什么情情爱爱总是要羞的,红着脸别过头,“你说的我不懂,也做不出来……况且,那样……多得不偿失。不好!”别人也就罢了。对杜衡,她委实提不起一点好感。虽说乍见惊艳,可自己被他算计了一筹,凭白接了个天大的恩情。即便他是顺水推舟,那也是有意为之!一个人精明算计到这个地步,再怎么有一张惊天为人的脸,也叫人喜欢不起来。心里不顺畅,脸上也拧巴了起来。 赵夙看在眼里,颇有些出乎意料,即便不情不愿,也不该这么抗拒。仅一眨眼,他明白过来,强忍住脱口而出的‘是否心有所属’,三言两语的转过了话题,就此不再提。既然找到了端倪,再往下想,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她独居一府,深入简出,接触的男人屈指可数,除了那个不速之客,还能有谁? 他抬眼看她一脸的羞窘,眼波荡漾,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千头万绪,更有千言万语,始终说不得。 一路无言的到了公子府。燕瑜蹒跚着下了车马,连礼也忘记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府上的几个丫鬟是知道隐情的,一早就备好了换用之物。初经月事的姑娘,总嫌弃污秽,差人烧了热水里里外外又洗了一遍,这才好了不少。她来去匆忙,走时也不曾进过食,把自己上下收拾过了一遍,当即在自己屋中吃起小食来。 她胃口不大,起先饿得厉害,几块软香糕下了肚,已经恢复了许多。心思平歇了下来,刚才和赵夙的对话又浮现出来。两人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都能心知肚明。她不懂所谓情爱,自然想不到赵夙能想的那一层,现在这么一点拨,又岂止是茅塞顿开,内心隐隐的,有些蠢蠢欲动。 是啊,不消大动干戈,不用刀枪棍棒,只要在她面前博她心上人一笑,就能胜过千军万马,塞过鸩毒白绫。多好,多叫人痛快?!光是想想都觉得十分痛快。反正杜衡趁着自己傻,利用了自己一回,再回敬一次,也……不无不可吧? 燕瑜又拿了镜子来看,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因为生长在南方,又自幼习地琴棋书画,上一辈美貌中的的凌人已经被软化成了端庄大方,如花一样的年纪,皓肤如雪,浅而淡的琥珀色眸子在暮色中熠熠生辉,美好的都叫人都心尖一颤。她从没发觉过自己在皮相上的长处,这次开了窍,发觉自己果然有些资质,像是发觉了什么宝贝似的,对着镜子左右摆弄。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觑,三人年纪差得不多,多多少少都能了解这种少女心思,相视一笑,都退去了一边。 那边摆弄了一会,神色忽然一僵,脸色惨白。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把镜子一按,双臂圈住自己,就这么把脸埋了进去。 两人一愣,蒹葭嘴快,先问了出去:“娘子,怎么了?” 第29章 桃花缘 燕瑜一个劲的把自己的脸往桌面上贴,非但没有降下温来,反倒把一方凉木熨得滚烫。光是这么一会的功夫,她已经要闷出汗来了,臂外是蒹葭渐次担忧的声音,一颗心跟着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我没事,你们出去。我歇一会就好了。” 她不是个愿意面对现实的人,若不是在发觉自己美好之后,脑子里会又一次的出现那个人的脸,会莫名的想给他看,她是死也不会发现,更不会承认自己是真的动了感情。反正那夜月色太美,他太花言巧语,自己只是逢场作戏……她可以为自己找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可没有办法在那个人盘踞在自己脑海时再欺骗自己。可她是燕姬,她怎么可以在这种境地时动心?不能。不能! 后知后觉的人,大彻大悟的排场也比一般人来得汹涌。严格来说燕瑜并不是一个含蓄的人,她的进退收放在心中自有一根标尺,可只有这么一个人,会让她从头到尾的不知所措。少女怀春,总会把感情方面的事情想的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可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情,有的只是水滴石穿,方知其深。她一个人呆了一会,伸手扯了发带,为自己绾个少女的发髻,视死如归一般的走了出去。 莫襄不常呆在府上,行走江湖的人总有去留之处,他也不是真的长随,真做看门狗未免想得太多。不过最近白尾往来频繁,怕惹人疑,偶尔会在墙边等一等。初春的景色总是生机勃勃,二门内的一颗老数从里面探了出来,时有春风刮来,绿意颤颤巍巍地飘荡。垂花门里有个人影一晃,黛色的容长身影就走了过来,还没有说话,先掉下泪。 他怔了怔,她已经扑了过来,好好的一张脸哭成了花猫,抽抽噎噎了好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知道她寡言少语,可这样的时候,一直不说话,再好的心思也要急了。他对她并不坦荡,难免觉得心虚,悬着的手僵住,并没有抱回去。燕瑜渐渐止住了哭,好一会才咕哝了一句怎么办,继而声音低了下去,微不可闻的又道:“我喜欢……你。”没有等别人回过神来,她又开始掉泪:“这种东西劳心伤神,我不要……不想要……可是、可是我总是要想着你。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燕瑜太孤单了,无论是在深宫还是飘落在外,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纵然再大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担当,可情字当头,一人如何排解。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一会阴云压檐,忽然就下起雨来。莫襄拉着她要去避,她不肯,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你走吧,你别再来,你本就不该来这里。反正生离死别我都已经受过,再一次也没什么。 饿则食,喜则求,痛则避,得不到,那就放手。能做出这种果毅狠辣的决断,自己还不算陷得深。雨下的淅淅沥沥,淋了燕瑜一头一脸,小腹还是阵阵绞痛,咬咬牙,转身就走。 莫襄彻底懵了,虽然还来不及捋兴趣小公主脑袋瓜里的算盘,但是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地把人拉了回来。燕瑜挣脱地厉害,有些歇斯底里的想把手往回扯,她太怕这样温柔乡了,她都快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金枝玉叶,位高权重的帝姬有什么好?她不稀罕,也不介意。可她的亲生弟弟还在千里外的燕宫之中,坐万人之上的位置却孤身一人,背负着本该有她一份的祖宗基业和万里江山。她不能,也不敢再此时此境再生出什么儿女情长! 府上的男仆少之又少,平日里来掌灯打扫,多余的时候还是留在隔壁田知远的府上。也巧了偌大的倒座房,此时只有狼狈的两个人。莫襄把她按在墙上,近乎蛮横的抵着她:“我能放过你,可谁又能放过我?”他贴近她,露出从没有过的慌张和任性,笑的歇斯底里,“我啊,活到现在,还没为哪个女人这样上刀山下火海过,三言两语的就想打发我,真将我当做了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燕瑜无言以对,避开他的眼睛,惘惘道:“我从没有这样想过。”她很懂维护别人的自尊心,有苦也不愿解释。有些天方夜谭的想法,既然不能完成,也没必要去徒添别人的烦恼,“只是我欠承佑太多,又怎么能……怎么能……” “你同他是亲,和我是情。二者有甚么相干?”男人执拗起来亦是十分难缠,莫襄俯身吻着她流泪的脸,低声呢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你三次。这二十一层浮屠塔,只换一缕情丝,好不好?” 一缕情丝,听起来十分轻巧。燕瑜的坚定是柄利刃,初次拾起,力道用得不妥当,一摧就折了。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只有这么一板斧。招数用尽,她只有认输,壮着胆子回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仰唇苦笑:“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一顿,点头:“知道。” “那你唤我几声。”她躲进他的怀里,贴着耳朵去听他胸膛的心跳,慢慢叹着气,“我快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雨渐渐停了,天空一碧如洗。莫襄按着她肩背,稍稍一抬手,婉转莺啼的鸟鸣戛然而止,一片宁静美好之中,他轻轻唤她:“瑜儿。” 田知远几日来被田知悠四更天就被叫去城外军营,带兵点将日日操练,忙得身心俱疲,不日后就该启程出征,这天好容易得了几天休沐,于是和三两好友相约踏春赏花,也算是践行。 燕瑜比田知远出来的早,她在府外等了一会,还是没见田知远的影子,索性自己先上了马车。过了一会,田知远才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他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这会儿还有些睡眼惺忪。才出府门,白露一反常态的迎了上去。两个人主仆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略略颔首:“长话短说。” 虽说燕瑜的府上的下人少,可各人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几处,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日她和莫襄闹了半天,都没曾想过遮掩。后忽然下雨,白露原是去送伞,不巧到两人纠缠不清,心中一惊,也没有再留,也就退了回去。她本就是照着田知远的吩咐去照顾燕瑜,本意不是监视,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既便不要请个定夺出来,也该知会一声主子。她侧一侧身子,压低声音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田知远有点郁闷,捡了个半大不小的姑娘,自己还没娶媳妇呢,先做起爹来了,什么妯娌长短也要管。小姑娘情窦初开,与其现在把秧给掐了,不如由他们去,反正这两人天差地别,又长久不了。他只道了声知道,吩咐白露此事不必再提,自己上了马车。 十来日不见,燕瑜又长高了一些,绾着收拢的百合髻,鬓角处别着两朵细致小巧的绢花,穿着水色绸衫,白绫褶裙。花油梳了头,口脂抿了唇,浑然天成的黛眉凝脂,把眼角眉梢的稚嫩风情都舒展了出来,俨然是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自己眼皮子底下成长的姑娘,为了别人开始穿衣打扮,心中颇有种好白菜被拱的不平感,他斜了她一眼:“这是什么时候开的窍,学会打扮了——” 她懒得理他,低手摊开手,慢悠悠的拨弄自己的指甲玩。独自看了一会,又忍不住的打帘子往外看。想想她初来,总是垂着脸怯怯地,同样是寡言,现在的沉默已经带了本身的凌然气质。马车驶过一条开满花的窄巷,晋国靠北,李花的花期要迟一些,这会儿只有白皑皑的花骨朵和半绽的桃花交相辉映。桃花如影杏花是雪,镀上了一层软绵绵的金色,随便那个角度看过去都觉得哪里都闪着熠熠的光彩。于只见过深宫红墙的小公主来说,这样的景色,美得绝望。 田知远见她神色惘惘,自己也打了帘子看,正遇到一阵春风,拂了一舆的落花,不明白了:“□□这样好,打扮得这样的悉心,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见过了这样的繁花似锦,尝过了世间的千姿百味,还要怎么才能舍得回去?她叹气,自然不能把这种见不得人的想法说给田知远听。他和莫襄不同,若是知道自己‘贼心不死’,仍心心念念着燕宫,那这么些月来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情谊,顷刻间就能土崩瓦解。她并不觉得自己思乡见不得人,更不觉得田知远护家又什么不妥,只各自立场不同,所以才像争锋相对罢了。且她又承他的恩情,事事自当由她来妥协。心念一转,笑道:“伤春悲秋罢了。” 行了小半时辰,才到郊外的桃花林。燕瑜跟着下马车,目光所及之处是大朵大朵粉色簇拥在一起晕成的红云,偶有风刮过,纤纤柔柔的花朵就在枝桠上晃成波浪的样子。斜拨开林木深深,四面八方都铺着细碎的石子路,尽头是六角红亭,朱漆石桌,因是来往游客皆可驻足,筑得并不比皇宫府邸的精巧,可十分有烟火味,另有风情。她招招手,叫跟来的蒹葭、白露提着篮子,自行选了一处空着的亭子去了。 田知远深觉自己养了只白眼狼,连连叹气,又指了指一边骑着马的黑衣人:“去吧,看着她点。”吸取了前几次的惨痛教训,他已经琢磨出了套路,与其硬拉着燕瑜融入这里的圈子,不如由她自己一个人自在,还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看着莫襄跟过去,自己转身跟着前来迎的小厮,往另一边去。 他自己出身不太见得光,平日里花天酒地的朋友不少,可当真交心也就那么两个人。只是今日践行,又零碎邀了些以外的人,一行人聚在桃花林中喝酒谈天,耗过了半天的晨光,赵夙一个长随匆匆赶了过来:“禀十一爷,我家主子在路上遇了些波折,恐怕要迟些来。也恐怕不能来,还望十一爷见谅。” 在座的人奇了,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路上遇了什么波折?若是大事,还不不速速报来。若是小事,怎么又绊得堂堂非梧公子连赴约都不及来?“ “这……”长随有点为难,“奴才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主子在来的时候遇到一个昏过去的童子,他宅心仁厚,这才被绊住了步子。” 众人了然,又要说话,那边的已经有个青衣斗篷的人已经带着一个小不点来了。赵夙身量颀长,及身的是素衫长袍,身边的孩子半大不大,才到他腰带处,有样学样的束着发,眉眼细致秀气,加上泛着盈盈泪眼的光,若不细看,倒像个羸弱不堪的女孩。他怯的厉害,只一个劲的往人身后躲,张张嘴,又什么没有说,只恨不得把自己埋到赵夙身体里去。 “我说……你们这一个两个,不成家,倒都这么急着当爹?”狐晏笑他,亦笑田知远,自己大咧咧的靠着护栏,啧啧直叹。 赵夙十分无奈,几次想抽手,都被那男孩死命抱住了,哭笑不得的带着他往前走。满座的大男人,一起掐科打诨也就罢了,带上个小屁孩算是什么话。再说赵夙这番亮相这么叫人咂舌,自然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无论如何,这个不速之客,怎么看怎么碍眼。田知远是有免疫力的人,哪管那副见我犹怜的表情,一把就把人抱了起来。 燕瑜没有留在亭中,一个人在桃花林中四处转悠,找开得最旺盛的一株折花,远远的就听到了声嘶力竭的稚童哭喊。 第30章 春何归 燕瑜踮着脚,折了一株开满的桃花枝在手中,转身就看见田知远板着脸扛着一个小童。她被唬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小的,莫名其妙:“这是……” “你夙哥哥捡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你照看一会,我等等再来接你。”田知远拍拍手,十分潇洒的转身离去。 “王八蛋。” 小不点一张口,声音脆生生的,骂人也骂得很是镇定,和一路上哭闹不停的那副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一挑眉,侧过脸来打量身边的燕瑜,起先还气势汹汹,后来越看越蔫,于是脸上更拧巴了起来。 燕瑜照顾弟弟照顾惯了,对比自己小的孩子很有一手。她平时很少说话,笑得也大都敷衍,遇上孩子,却格外开朗许多。带着不情不愿的小男孩子坐回了亭子,拿了几种糕点单独装在空碟子里,递到他面前:“饿了就吃一些吧。” 小不点还在发愣,面前的姑娘又取了丝帕出来,替他抹着脸上的泪。一肚子的羡慕妒忌遇到了这样漂亮温柔的人,什么也发作不出来。他认命的低下头,心不在焉的往嘴里塞糕点。 他并不怯场,吃了两口,回眼看燕瑜:“你是他们什么人?” “……妹妹。” “那么多都是妹妹?!” 白露知道燕瑜老是说不出口,也很机灵的在一旁接口:“娘子是狐家的小娘子。” “啊!你就是那个狐谷!”小不点一蹦三尺高,就差指着她鼻子了。 亭中个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一惊一乍的是怎么了。人家也不觉得失礼,坦然自若的坐了回去,小小身子挺着腰板,有模有样,一掸手,熟稔的吩咐道:“你们都下去。”说话时压着腔调,显出一股与年纪不稳的成熟来,可年幼的孩子该有的朝气和狡黠同样他的脸上被呈现的淋漓尽致。 燕瑜已经觉出有异,顺着他的吩咐,也摆手叫下人去。那孩子开门见山,挺着羸弱的胸膛:“免贵姓宋,宋小小。来这里是寻人,可我谁都没有告诉,装作是迷路,你要帮我,留在公子身边。” 一般田知远都被叫做十一爷,而另一个公子,自然就是赵夙了。燕瑜打量着眼前的宋小小,一张圆脸,五官清丽,说话都还有些奶声奶气,不由扶额:“你多大了?” “过了生日,就整十了。” 燕瑜一阵语塞,伸手捋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没有言声。这来势汹汹的态度,肯定不是拜师了,除了这一种,她也想不出别的来。宋小小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不过和一个女人交朋友的最好办法就是坦诚,反正自己光脚不怕穿鞋的:“实话告诉你。我来找的就是非梧公子。因为,他就是我未来夫君。”说着又不满地扭扭身子,“瞧不出来我是姑娘吗!你们怎么全都把我当男人!” 也怪不得旁人,才这么大的年纪,乍一眼的确不好辨出男女。况且宋小小偷跑出来,穿的就是男子衣衫,俨然是个书童伴读的形象。燕瑜知道赵夙的名声在外,有人钦慕不足为奇,不过他怎么也二十二了,面前这妮子也才九、十岁,张口就是夫君夫君,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她在镐京带得有些时候,听得出来她的口音并非本地,还是担忧大过尴尬:“你的家人呢?这样不管不顾的偷跑出来,你爹娘该多替你操心。” 宋小小最烦这种老成语气,她心高气傲,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主张。虽然连连受挫,可依旧勇往无前,眼下忽然被十几岁的小姐姐说道了,顿觉得全天下都瞧不起自己,不悦的哼了一声:“我自己来的镐京,现在住在别人家中。他们管不着我。”说着话锋一转,贼溜溜的眼瞟向燕瑜,拖长了调子同她套近乎,“我们也算是沾亲带故,你真的不帮帮我吗?” 燕瑜莫名其妙,往后撤了撤身子:“我和你又素不相识。” “可我和七哥哥熟呀。他初见你就招招手放了三十万两雪花银,以后还能了得?!虽然我和他不是一家的,但关系好呀,不是兄妹胜似兄妹,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钱面,总该卖我个人情吧~” 杭州杜家和金陵宋家都是差不多的商贾巨户,自然交好。不过真论起底蕴和本事来,宋家还是稍次了一些。燕瑜连杜家都没有听过,更别提什么宋家了。 不知道宋小小的来历不要紧,宋小小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又是排行第七,又是放钱,不是杜衡还能有谁。可惜燕瑜本来就对捐饷这事耿耿于怀,于自己一分好处也没有的事,却要背天大的人情。现在还被别人瞎揣度,什么沾什么亲带什么故?笑话!士农工商,那是天壤之别,她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自甘轻贱到要和一个商贾出身的人多打交道。 好呗,既然一个宋小小送上门来,要拿用上次的人情说事,那她也乐得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只一次,往后互不相欠。” “一言为定。”管他的呢,反正不是自己赚来的人情,用起来也不心疼。宋小小理理自己的衣袍,开始说话,“我也不瞒你,我就是装成书童才偷跑出来的。知道公子今日出游,在东街那守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过程就不作多言了。总之,你替我想想办法,好让我留在他府上。” 燕瑜也不是多么体贴的人,既然宋小小决定了,也不必替她操心什么安危。只是这话弯弯绕绕,说得不老实,她有意不答,侧过脸去把玩着折回来的桃花。肩头盛着零散的几瓣落花,交衽露出的脖颈长而优雅,把宋小小都看得心头一跳。 宋小小有些后悔,不知道找燕瑜结盟是对是错,毕竟好看到连同为女人都嗟叹,又何况男人?靠着自己积累过来的察言观色,刚才一提杜衡,人脸都白了,明显一点意思都没有。套近乎套蹶子上了,也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理自己…… “你既然有主意独自来京,又能逃出来见到非梧公子,岂能没有留下的主意。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什么,直说便是。” 商人说话都喜欢绕弯,宋小小自小耳濡目染,说话也有些吊人胃口。蠢人会被牵着鼻子走,聪明人则会不动声色的打太极,像燕瑜这样看出来又点破的,总让她想起另一个直肠子…… 现在也不是闲话的时候,既然人家允诺,她则满脸堆笑,开始安排:“好好好,我也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就这么说好了,一会人来接我,我就装作要回去,你再在一边留我,话要……” 两人正在合计戏要怎么开演,风口浪尖的那位主已经领着长随走过来了。赵夙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和风霁月的人,从满地的桃花中淌过来,面色分外温柔,只是眼神并没有留恋在一旁的小不点身上,直直地落在燕瑜脸上,温言道:“谷儿,我有一事相求。” 他牵着一边的宋小小,长话短说的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我想将他带去我府上暂留,其他的再议。只是现下抽不开身,这边散了宴,又该去营中巡视。你若是不嫌麻烦,就替我他送他一送。” 这番话在两人的计划之外,燕瑜不知所措的看向宋小小,等她的眼色行事。宋小小哪里知道天上会掉馅饼,晕陶陶地要点头,赵夙已经解下腰间的玉佩要递过去:“我府上规矩严,你把我的贴身佩玉给管家,他就自有安排。” 这怎么行!宋小小在千钧一发之际摇了头,使劲朝燕瑜挤眉弄眼。燕瑜唔了一声,收回了手,一脸为难:“你既说你府上规矩严,又何必添我的麻烦……我这几日身子乏,不想多走动。和他们吃酒也不是什么紧要事,你何不自己送她?” 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光是拧眉也生动了许多,又怎么会惹人生气呢。赵夙也不介意她的回绝,心里算了下日子,估摸着还是她来葵水那么一回事,于是又把玉佩收了回去:“也是。那么……” 宋小小觉得自己魂都要飞出去了,说好的全都忘了,使劲地蹭到赵夙身上,仗着一张伶俐漂亮的脸,抢白道:“公子若是脱不开身,我自己去也好。”说着伸手,贼兮兮地要取他的玉佩。 赵夙无意识拨开她的手:“还是不了,你年纪太小,我亦放心不下。这样吧,你等一等,我先去向十一爷告辞,送你回去再说。” “嗯嗯嗯……” 春风一卷,桃花满落各人的肩头,燕瑜目送了两人走远,惬意的倚在一旁,慢慢闭目睡了过去。 出征在即,其实她并没有多大的兴致赏景。这次出征攻打的孤竹她是知道其中关窍的,这小国也是可怜,不过是个北翟小部落,远没有乌珠穆沁之类的游牧民族的彪悍骁勇,学着汉人筑城定居,过得与世无争。晋王这次大兴举伐孤竹,理由是他们在边界处大肆侵占晋地,目中无人,藐视中原人。时间再退个几百年,晋不也是那些‘部落’中的一员吗? 哪里是孤竹意图不轨进犯中原,不过是强大的一方为吞并弱小而找的借口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这战以后,人们只会赞颂晋人的骁勇善战,嘲笑孤竹国的不自量力和以卵击石。再过百年以后,谁也不知道掩盖在鲜血和荣耀下面的什么。每每想到这些,心中总有些难受,不止难受这弱肉强食的乱世,更难受苟且偷安的自己。 当一个人生于乱世,谁不希望自己会是那个挺身而出的佼佼者,立足于天地之间,或力挽狂澜,或开天辟地,希望自己在后人所书的史书上从艳屑变成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名垂青史。可为君为主者,一是‘忍’:克己之忍、容人之忍、于敌之残忍;二是决断明快,三则是要足以吞天盖地的野心,燕瑜何止够不上,简直样样都是反其道而行,她自己也深知这点,却仍无法改得了。 世间无奈之事种种,在这样烽烟四起的天下之中偏偏生了一副百转柔肠,又何尝不是一种苦难。 田知远和狐晏酒罢,一同去到亭中,见燕瑜侧身依柱睡着,脸上惨白,眉间锁了一片愁云,俨然又是被梦魇住了。两人也不扰她,叫白露收拾一番桌上的茶水点心,狐晏才想连人带折下的花把她捞起来,田知远拿手一档:“别,到底是这么大的姑娘了,人也见得乐意你碰。”他对远处比了比手,把莫襄叫了来带人过去,又对狐晏道,“说起来,你要什么时候才去往江家递庚帖?这眼瞧着就要走了,再拖一拖,回来又是一年。” 被提起江晚莲,狐晏就神采飞扬起来:“不着急,我是想着回来再去递。现在又没什么功名傍身,我也不好意思进江家的门。” 堂堂八尺男儿,怯到这个地步,田知远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这是娶媳妇还是出嫁?听你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眼下要成事了,怎么又不敢了。” “谁不敢了。看你成天脂粉巷里打滚,怎么对女人还是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别笑我,明年该你及冠,你再不想娶,世子妃也要给你把后院塞个满满当当。”狐晏吹了个哨,自己的坐骑连拖带拉的扯着牵它的侍从来了,他翻身上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先别操心了。你记得入宫,去向王上报一下这几日的成果,过几日又该祭天出征,事情多得不得了,今日践行例外,往后都别喝酒,以免误事。” 一听到军务,田知远就头疼,抽身往马车那边走,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语毕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叫住狐晏,“对了,我听二哥说这次魏太尉要魏元也随军,说什么将功补过,你可知道真假?”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叫他来就来,入了军中,一样要戎装长剑的上阵去杀,管他爹是谁!” 第31章 拂霓裳 男人间的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建立的。虽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富家子弟,王公贵胄,但分三六九等的方面还有许多,身份、地位、才学、武艺,样样比起来,魏元都是最平庸的那个。偏偏他家中排行老幺,又是正妻所出,爹是个纵横沙场的粗汉子,从小受得管教少,年经还轻,整一个没头没脑的纨绔,大家暗地里都有些瞧他不起。 此次出征,大家对结果都是心知肚明,魏太尉也是想让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能混个功名,才硬着头皮把他塞入伍。魏元一十七岁,在晋人这边已经算是个半大不小的年纪了,连田知远十四岁都随伍去关山城走过两三趟了,他却从未参过军。既无经验,更没办法安排职务,这次更是只将他当做寻常兵勇看待,扔进泱泱二万将士之中,和一般百姓同吃同住。 孤竹位处晋国的西北方,在那儿的晋国边城叫岐,是个戈壁草原交接,蓝天雪山共存的偏远边界。出行时早春,到了以后安札下来,已经是春暮夏初了。 从镐京一路往西,越走越荒凉,西北的风沙简直要把燕瑜逼疯。她不算多么有洁癖的分,出门赶上刮风天就被糊满身的细碎沙石,偶尔沐浴出来的水都浮现泥色。十五的姑娘,哪里受得了。 这里的春夏秋,都是一样的景色。什么时节都是见不到尽头的荒凉戈壁,盛夏的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叫人烦闷燥郁的气息。来这里是行军打仗,燕瑜也不敢娇气,热的头昏脑涨的,也只是四仰八叉的躺在竹簟上来回翻滚。 她又翻了一个身,趴着吁吁喘气,有气无力地喊来蒹葭:“军中可有消息了?” 打仗也有打仗的规矩,不能领着兵就气势汹汹的去打,那是数百年前的野蛮人做法。如今天下君王皆是狼子野心,却都爱讲究规矩章程。只要不是什么血海深仇,所有兵戈相交之前,需先由主将去下战帖,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昭示天下,以示自己磊落。等迎战一方接过战帖,回应一个迎战之日,方能开打。 蒹葭也热得厉害,拿手当做扇子来回扇风,摇头说不:“您又不必去打仗,关心那个做什么。”她探脖子看了看放在风口铜盆里的冰块,发觉大半已经化成了水,零零碎碎的冰渣子浮在水面,一拿起就撞的乒里乓啷的响,“就这么点儿冰块,怎么挨得过一天。奴婢去再拿一些吧。” 冰块是用来给将士们消暑降温用的,燕瑜能匀到一份已经不易,腆着脸再去要,她也做不出来:“你也知道不是我打仗,那么还能和底下的将士抢冰块。你去打盆干净的水来,我洗一洗,这几天被风沙弄得怕了,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大西北的荒郊野城,她也不穿什么清丽的颜色,蜜合色的轻衫薄裙,满头青丝逶迤垂于身后,一脸从飞天的壁画中印刻出来的倦懒神态,说话的声音淡淡,怎么都和这里漫天黄沙格格不入。蒹葭不免心疼她,称了一声是,退下去外打水了。 燕瑜挪了挪身子,避开不断西斜的日光,缩在一处阴凉通风的地方,单臂枕着脸,昏昏欲睡。等了两刻钟,才看到端着水的蒹葭匆忙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娘子……我……我看见莫襄和魏九爷打起来了。” “什么!”燕瑜半梦半醒间听到这么一句话,心头猛地一跳,二话不说就要起身出去。 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遇到都已经十分稀奇,怎么还打起来了。蒹葭见她火急火燎地,觉得奇怪:“他们男人打架,不是时有的事么?现在去已经晚了,他们人都散了。”说着取了手巾下来,放水里浸了浸,请她先擦一擦身子,还乐,“奴婢说句讨打的话,您别怪我。虽然魏九爷是主子,可那点花拳绣腿的功夫搁到莫襄面前,太……” 这话已经分出了高下,燕瑜稍稍松了口气,脱了自己外衣,拿手巾顺着脖颈轻抹:“出战在即,魏元不好好操练,跑我这里来寻衅滋事作什么?你说说经过。” 他们将士都在城外扎营驻扎,燕瑜不随军,住的地方和他们隔着一堵城墙不说,狐晏也不是放纵下属的人,本就不该出这样的事。燕瑜担心莫襄,又不好现在就去问,只能耐着性子听蒹葭说。 岐城不是公子府,想要干净的水需去到街口那处公井亲自打上来。蒹葭出门带上当地雇来的壮丁,打了满满当当两桶水,回来时正巧遇到魏元和十个来一样衣着的兵卒在城中四处游荡,她也不敢在这当口去请安,和人从后门饶了回来。等她把水储到缸中,围墙以外就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一行人不知怎么撞到了莫襄,于是对他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那些兵痞都是市井里的混混,入伍也是混日子,魏元除了出身比他们高些,其实做的事都差不多,一来二去的也就混得熟了。下九流的庶民,话说一个比一个难听。蒹葭听不过耳,想去解围,不想绕过去的时候已经打了起来。魏元年纪不大,又被宠溺的坏了,走路都是鼻孔朝着天,偏偏莫襄不吃这套,连连避让不能,还手的一点也不含糊。 等蒹葭过去时,魏元已经被撂趴下了,莫襄居高零下的看着地上的人,犹觉不足地再踹一脚,冷笑着骂了声废物,转身就走了。没人敢拦他,等他走远了,一众人才把魏元拉起来,扶着他很快消失在甬道尽头。 虽然是一刻钟以前的事,蒹葭说起来还是心潮澎湃,但也起了一身筛糠,苦巴巴地提醒燕瑜道:“固然这样能逞威风,可魏九爷顶头是太尉,莫襄得罪了他,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一个人若是纨绔,那浑身上下的恶习定然数不胜数,魏元记仇是必然,可他有违军规在前,被打在后,说出去也是弊大于利。树尚且要皮,他又怎么丢得起这个脸。燕瑜把外衣穿回,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热了,心中还是躁动:“我也说不准,你替我梳发,我去看看。” 崎城的植物少之又少,偶有几颗白杨树点缀于后院间。还没有到仲夏,热浪已经伴着闷热的风在肆意打滚,燕瑜热得发晕,简直要被自己不畏严寒酷暑的这份情谊感动了。还没有进到莫襄的住处,一股诡异的味道就飘了过来,她这半年来和血打了不少交道,立马就辨别了出来,当即也管不了其他,直刺刺地就冲了进去。 莫襄才扯开衣领,忽然被人闯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擒住了来人,虽然适时地反映过来,可明晃晃的匕首离燕瑜的脖颈也只差一毫一厘的空隙。两人都怔住了,用奇怪的姿势互相僵持。燕瑜的目光黏着他的肩头裂开的伤口,心疼不已:“这伤是什么时候受的?” 这女人疯了还是傻了?再进一步她就能早早归西了,还关心自己这点伤干什么!莫襄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情绪,好在他克己能力极强,很快就平息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将匕首收回鞘,知道她一定知道自己打架的事了,也不隐瞒:“打架的时候裂开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燕瑜扭了扭手臂,还是动弹不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抓的我好疼……” 他这才发觉自己还拧着人家的胳膊,连忙松开,神色有些讪讪。 “吓死我了,你刚才那样对我。还以为要死了。”她抻了抻胳膊,云淡风轻的埋怨他,活脱脱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大姐,转过身又扒着他的肩膀看,“这么热的天气,伤口溃烂了就不好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伤又是怎么来的?” “剑砍的。”莫襄装傻。 她知道他一定会说,并不着急,拿指头戳着他胸膛:“你到和我也打起马虎眼了。” 莫襄解开了腰带,这会领口敞着大半,从肩头的锁骨一直露到胸膛,比起上回已经含蓄的多。不过正是这样半遮半掩,反倒给某人足够的借口,反正也不是全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如今时过境迁,两人的关系不同,自然不必多么含蓄。燕瑜还不太明白男女之间该如何相处,潜意识中觉得他是与众不同的一个,所以对他也格外的纵着性子来。 精壮的胸膛戳起来手感硬邦邦的,满心的羞涩之余,忍不住又用手摸。姑娘的纤纤玉指就搭上去,指腹轻贴着胸口的皮肉,半轻不重地摩挲过去,一阵阵的酥麻感直往莫襄的心头蹿。 他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堂堂燕姬也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一面,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强行拨开了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问她:“摸够了?” 燕瑜尴尬的挣扎一番,手还是被握得极紧,别过脸开脱道:“咳……我,我去拿药来。” “不用。”他拉着她不放,耍起无赖来,“怎么,占了便宜就要走?” 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失礼,莫襄又不是别人,摸两下怎么了,不过这种想法装在脑子里就行,说出来的确显得孟浪。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燕瑜装聋装的很明显,半天都不再吭声。他果然觉得束手无策,拿指尖刮了刮她的脸颊,松开手:“来找我做什么。” 燕瑜怕说担心他显得太矫情,倔强地朝他摇了摇头:“只是来看看你。” 的确温柔体贴,就是身份颠倒了,莫襄不习惯这种被翻牌子的感觉,冷淡的应下。他是天生笑唇,所以负面情绪在脸面都不太明显,说这话的时候仍笑得十分优雅。 其实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情,多少能有些心意相通的能力。这两个人在一起的含糊,对自己对对方都没什么信心,可在某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上,又能很好体现出彼此的分量。比如燕瑜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冷淡,乖巧的伏到他身边,用软糯糯的嗓子埋怨他:“敷衍。” 莫襄越来越觉得头疼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姑娘开始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聪明。她已经开始懂得如何运用美貌,以一种温柔而杀伤力极强的方式再呈现出来——简直就是恃美行凶! “没有。” 温香软玉靠过来,怎么能叫人不心神荡漾。燕瑜对男女之间的认识,只停留在一个浅显的你情我愿之上,不知者无畏,因而所作所为亦十分大胆。莫襄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可偏偏于她,多么坚定的意志也分离崩析,只是看她嬉笑怒骂,就忍不住投降。 “你肩上的伤……真的无碍?”不知道什么时候,燕瑜又开始对着他伤处端详起来,的确只是一道浅浅的口子,部分结了痂,只有当中的某处裂开,新血盖过愈合的部分,已经凝成了三两血珠。她不懂医术,也不知道这样将好未好的情况该不该在用药。 莫襄本就衣衫不整,又被一扒,半个肩头都露了出来。他有点忍无可忍,又觉得哭笑不得,把燕瑜推得远远的,自己重新穿好上衣:“不用。” 小公主在不远处端坐,好整以暇的模样,和刚才的孟浪又是判若两人:“那好。那你告诉我,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这样的人,手上的人命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不过从前来去都很快,从未遇过险。如今鬼迷心窍的跟着燕瑜在外面四处奔波,难免会被人抓到踪迹。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那时是行军途中,瞒也瞒不过:“途中停驻的时候,遇到个仇家,找上门来寻仇。就这样了。” 燕瑜多少知道他那一行的内情,对回答深信不疑。沉默了一会,感伤道:“那以后呢,你还会再杀人吗?” 第32章 云鬓乱 以后,对于有目标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充满希望的字眼,可于莫襄这种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无所谓。其实他并不缺别的出路,面前摆着无数条康庄大道,就是没兴趣去顶天立地。他天生五感极佳,又寡情果决,虽说不太喜欢杀人,但可以独来独往,所以杀手对他来说还算是还称心的行当。 燕瑜依依挽起他手,继续叨念:“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多好。” 莫襄从不觉得自己哪里像个女人,更不觉得燕瑜有什么男子气概,那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能这么理直气壮的摆谱?他咽不下这口气,转过身把小公主掖到怀里,带着点惩戒意味地挑起她的下巴,笑得很是灿烂:“要我言听计从也可以,就是不知道殿下要拿什么向我交换?” 他没有给她回答的空隙,指尖在她下颚的轮廓上游走:“不如……就用殿下自己来换……” 看着燕瑜粉嫩的脸庞涨得通红,心底陡然升起了一种成就感。好歹是万花丛中走过的人,还能被这么个小妮子治住了不成。莫襄十分满意她的赧然,想再说话,忽然看见小公主一脸视死如归的点了点头。 “……”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矜持,什么叫自重,什么叫洁身自好?!若不是面前这张脸是自己从弘法寺一路看到现在,他几乎都不相信深闺中的堂堂帝姬能这么……这么……他简直找不到词来形容了! 燕瑜是个很简单单纯的人,做人做事也讲究礼尚往来。她在宫中满打满算只呆了十四年,虽说临出宫那阵子楚文姜的确是大张旗鼓的要给她寻亲事,也只是订婚,毕竟那时她连葵水也没有来,某些方面的事情自然触及不到。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答应了什么,还想得理直气壮:要人家放掉吃饭的行当,自己又给不了他更好的,被占点便宜就占了。道理想得明白,甚至觉得自己深明大义、舍己渡人,不过面嫩的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肌肤之亲,心底不大情愿,才会有那么一脸的视死如归。 莫襄语塞半天,终于转过弯来,估摸着是这傻大姐不知道话中的含义,才能答得这么大义凛然。他觉得好笑,脸上不自觉地掖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一成不变的笑被晕染的十分生动。燕瑜被笑的不好意思,终于觉得自己唐突,不再提刚才的话,继而恳切的望向他:“总之,你不要再去杀什么人……总会有别的出路的。”她蹭到他的怀里,“这次是轻伤,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我害怕。” 越赤诚的情谊,越是炽烈得叫人难以承受。可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去圆。莫襄十分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懂得道理的人那么多,真正不会错的又有几个呢?他知道自己一错再错,仍不愿醒。被当成武器久了,愈发的沉溺红尘烟火。 他看着她,略一顿,轻声道:“不早了,回去吧。” “不回去。”小公主丝毫不嫌热,仍黏着他不放,“在公子府时想见你都难,现在能见了,还不许我呆一会么。” 劝人改邪归正不是什么容易事,燕瑜没有等来想要的回答,并不着急。起码没有听到回绝,说明人家并不抗拒。自己有大把的闲散时间,慢慢同他循序渐进便是。燕瑜见过的生杀不在少数,对陌生人的性命没有太多的感触,如她一开始所说,她怕的只是他再这样铤而走险下去,会累及他自己。由此可见她的患得患失,而缺乏安全感的人,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腻在一起才会安心。 燕瑜并不是能吃苦的人,只能说较能隐忍,不愿事事都说出来。她这些日子水土不服的厉害,虽说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如何打理,一时半会也痊愈不了。好几日都没有睡过安慰觉,这会儿依偎在莫襄怀里,微眯着眼打量窗外。 日暮西斜,窗外的白墙黑瓦之上从堆叠的云彩中流泻出来的红霞,如浪潮一般波澜壮阔的翻滚延伸,很快就把天际烧得昏黄黯淡。她慢慢地困了,转脸够了够身边人的胸膛,合眼睡去。 此次征伐是入侵而不是御敌,欺凌和戍卫当是天差地别,所以气氛并不凝重。而自燕瑜出生到现在,燕国从一直都处在厝火积薪的境地之中,她身为帝姬,自然和家国的命运息息相关,何曾站在强者的一方经历过如此轻松的战役。 弱者固然可怜可惜,以她此时的境地,又有什么闲心可以去关心别人呢?夜夜难眠,也只有靠此刻在怀抱当中,才能安心的入梦。 燕瑜的睡相很斯文,由内而外的透着一股恬静。交衽的衣领堆叠,只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轻衫薄纱的衣袂被晚风吹得微荡,不经意的一个挪身,从领口内掉出一块玉佩来。 玉身小巧玲珑,水色通透,双雕飞燕,孔上用新红绳编了一条穗子,看得出是皇宫之物。莫襄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上次在雪地里捡她回去,也掉下来它。那时没有多想,这次又见到了……若是亲人的信物,那该好好保存才是。紧要到时时刻刻都放在身上,难免惹人遐想。 莫襄用指尖饶了几圈红穗,将玉佩吊在手中,起身把燕瑜抱到了另一边的床上。他替她拆发上的钗簪,乌发倾斜于枕上,是一副写意的泼墨山水画。有些人就是得天独厚,从生下来起就美好的叫人沉迷,不论陷在过怎样的泥沼和黑暗,永远在满怀希望的绝望,却又永远温柔善良。 毕竟还未到夏季,黄昏以后的天气逐渐转凉,燕瑜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捂暖的半截身子忽然冷了起来,半梦半醒的记得自己该是睡莫襄怀里才是,于是张牙舞爪的寻起他的手来。 挣扎了一番,莫襄不动声色把玉佩放回了原处,取了被子替她盖上,还顺遂了她的心意,把手也交了出去。他并不是个喜欢和别人接触的人,比起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天花乱坠,他更喜欢这样安静的看着。 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放在自己眼底——多好。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田知远没空管,燕瑜就成了那无法无天的猴子。她倒是十分胆大,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夜宿在了莫襄住处。起先蒹葭左等右等不见回来人,急得要去别处寻,好在白露抬了一手,这才将事情平息了下去。 要上纲上线的话,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起码不比燕礼那一套严重,况且上面有几个爷们儿罩着,被知道了顶多挨一顿骂了了。只是燕瑜向来乖巧,做出来这样的事未免让底下人咋舌。 蒹葭独守了一夜空房,心中忐忑:“白露姐姐,我们就这样不管……” “管什么,你是主子她是主子?”白露从外面取了衣裳回来,一件一件的搁在床上叠起来。西北风沙大,洗好衣物都不敢放在外面,后来还是单独辟出一间空房,专门用来晾衣。 蒹葭被回的无言以对,抄起一盆水开始往地上洒:“这鬼地方,夜里凉得穿两件衣裳都不够,这才什么时候,又已经热成这样了。我也不明白了……咱们爷怎么什么事儿都捎上娘子,好事念着,苦也要一起吃……” 晨光熹微,前一夜的寒气被从天际掀起的金光一扫而空。虽然岐城的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黄,但早中晚的景色都不相同。光在窗户纸上呼之欲出,把整个屋子都映得亮了起来。 燕瑜半掀了眼帘,被亮光刺得眼睛一疼,哼哼唧唧地趴了回去,兀自在梦与醒间挣扎。莫襄睡得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一睁眼,看到小公主侧蜷着身子,使劲把脸埋到自己身后来躲光。 一夜过去,因为回温被子中途时就掀到了腿上,腰带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散开了,玉佩掉在一边,交衽散成了对襟。小有十五的姑娘,身体也开始有了变化,半年前还是干巴巴的豆芽菜,现在胸前有了起势,愈发的是个女人了。这种感觉很微妙,可并没有没什么吸引力,莫襄淡定的转过脸,百无聊赖地把玩起随身带的匕首来。 又过了小一刻钟,小公主才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睁眼就看到旁边巍然不动的人,再低头看自己衣衫不整,久违的羞耻心又被找了回来。她飞快的扭过身,重新整理了一番衣裙,手脚麻利到自己都不敢相信,顷刻间连被解下来的发饰钗环都归回了发上,拍了拍睡皱的裙角,一身齐整地下床:“我、我回去了……” 女人的口是心非在燕瑜身上的体现简直到了至臻至纯的境界。之前视死如归的要‘献身’,仅睡过一夜又落荒而逃,可一转眼,还是雷打不动的按时过来。 莫襄开始嫌弃起这个丫头片子起来,哪里都好,可惜没羞没臊,但自己也没骨气,很吃这一套,于是连带着也嫌弃起自己来。 燕瑜是不敢再在男人的住处歇了,的确有失体面。既不能留宿,就要更珍惜辰光,从前多么喜欢睡觉的人,现在白日里再也不补眠,每日打扮的精神抖擞,掐好点就去会意中人。小公主平日里很少说话,也不爱笑,可哪个少女的心思不活络呢?只不过是没有遇到可以说话的人罢了。 于她来说,燕承佑是弟弟,自己要摆好长辈、阿姐的姿态,虽说骨肉自当亲密无间,可幼有序,各自的身份又那么敏感,素日里并没有太多可以闲叙的功夫。晋国这边,她几乎没有相熟的人,而且狐晏见得太少,赵夙她害怕,田知远又喜怒无常,且这几个人各有各的不合适,都不是能敞开心扉的好对象。莫襄就不一样了,反正在小公主心中,这个男人是最独一无二的,因此给的殊荣也不少——话唠也是之一。 这边两个别扭的人一天天黏着起来,城外也接在接到孤竹的应战的以后,真正的兵戈相向起来。 孤竹地处戈壁荒原,前临晋国边界,后接游牧部落,君主一心想效仿汉人定居,奈何底子太薄,冒然筑城大兴土木,不光让己国怨声载道,还弄得中原、草原两头不讨好,处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虽是如此,狐晏也并未轻敌,步兵排阵俨然有序,加上手头兵马亦是精锐,都没有全部出征,就轻轻巧巧的就告了首捷。此番目的是服国,所以下手毫不留情,没有给孤竹喘息或反悔的机会,短短十日连下两城,眼瞧着就要往内城里推进了。 几位主将合计了番,就算只胜不败,一路推进,可劝降、服国、收兵、交接,并没有想象中的快,若是能赶在秋收前回去,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当中空白了好几个月,只会离崎城愈来愈远,真的燕瑜搁在那里,都不放心。不过不是怕她有什么差错,而是怕节外生枝。再怎么说,燕姬终究是燕姬,外面和了一层平易近人的保护色,内里还是金枝玉叶。 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拨派一队人,快马加鞭的去接她来。 第33章 意迟迟 女大十八变,这句话搁在燕瑜身上并不贴切,用田知远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七十二变。 他们领兵走时,这丫头片子还因为水土不服而恹恹的,才小半月,恢复了不说,还又长高了!男人的身高只要不是太过奇特,单独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女孩儿就不一样了,矮和不矮之间差得气质就是天上地下。 燕瑜性格温婉,长相却一点也不,好看的不近人间烟火,平日里又不苟言笑,眉眼间字带一股疏离之感。现下长得愈高了,气势也跟着起来了,从前是不近人情,现在是拒人千里。 当然,这么冷淡的原因不仅仅是天生的长相。人家正你侬我侬的的当口呢,忽然被一句话叫回了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开心不起来——这是其一。再有,莫襄之前把魏元打了,那时打了就打了,反正两人也见不着,现在不得不的同行了,难免有天会遇到,那位当事人天不怕地不怕,燕瑜却十分担心。心中装了一件两件的事,变得沉甸甸的,脸上也就没什么好颜色。 田知远能猜出其一,不知其二,总之看捡来的小白兔长成了白眼狼,很不开心。叫她来个营里还摆着脸,当他自己愿意似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撂到男人堆里,他得分出多少心来照看?不懂感激就罢了,还天天跟她那小情人厮混在一起,视军纪于无物,还骂不得打不得说不得……他又当爹又当兄长的,吃力不讨好,怎么就那么委屈呢?! 他也是因为闲的,才有空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打马在城外绕了一圈,百无聊赖,叫一个人没什么上进心的人来打仗,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反正战局一片明朗,三战三胜以后孤竹的将士早都气馁了。打仗也不是每次都需要刀刀见血的上去冲杀,只要能先挫了对方锐气,基本就能定局了。当兵的脱下戎装,还是普通百姓,哪个百姓不图安居乐业呢? 这世上的人大都没什么野心,尤其是市井小民,只要给他们吃好喝好,谁管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主子是什么人!大家都懂这个道理,并不急着举兵,现在劝降书递过了,接下来只要静候回音,总之眼下还是风平浪静。 左右晃荡了一圈,下马回了营帐。一进门,就看到里面多了一人,高束着发,穿寻常的粗衣葛布,身量细长,琥珀色的眼。毕竟是在军中行走,女装多有不便,燕瑜五官大气磊落,虽说扮起男人不算太像,也还利落干净。她眯着眼,正聚精会神的打量着挂在一旁的地图,连有人来了也不曾发觉。 田知远故意用靴子磨得沙地咯吱咯吱响,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这是什么风,把您也过来了?” 燕瑜如梦初醒,有些慌乱的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重新坐好,十分恭敬。她也不和他客套,言简意赅的把莫襄和魏元的那一码事抖落了出去,男人间打斗并不稀奇,但主动说和被人知道一定是两种结果。即便她押魏元绝不敢声张,为了以绝后患,再做一层保障也不觉得麻烦。 “……我说他怎么好一阵子没来主将这边晃荡,刚开始那阵天天来,我也不好说他,现在消停了,原来是脸上挂了彩。”说不讶异是假的,照理来说莫襄那种暗卫自幼被训,脾气棱角早该被平了才是,哪来这么倔的血性。他唔了声,说知道了,“你放心,魏太尉特地嘱咐过,要将待他与众将士一般,在军中不会再有什么节外生枝……不过,回去就不知道了。” 这就是故意惹她担心,燕瑜不愿在人前表现出来,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帘帐被掀起一条缝隙又走进来一个人,两个人皆是一顿。赵夙拿着一叠信,很是诧异:“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唔,正好。”他在四五封信中找了找,取中其中两封递给田知远,“这是王上还有世子殿下送来的家书,你自己看吧。” 哥哥和老爹写的东西,田知远不接都能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反正万变不离其宗,先说正事,然后骂两句,最再宽慰几句以表思念,这么些年,从来没变过。他在家中不是最小的,但其他兄弟先后都被分封去了外地,只有他和他二哥田知悠一直留驻京中,父子、兄弟间的关系比寻常王室子女亲厚许多。 拆信看了一遍,果然和心中预料的一样,无比嫌弃的又装了回去:“年年出来都写的一样,我估摸着父王和二哥都是一封信誊上好几遍,逢年一寄。” “你分封在外的兄弟可是一辈子都盼不到家书,你年年不论去南或北都有,还不知足。”赵夙笑他,又看了一眼燕瑜,扮男装别有几分英姿飒爽,不由得笑笑,“若是再长大一些,穿成这样,就像个女将军了。” 虽然说得嫌弃,田知远还是仔细的把信收了起来,又开始挤兑燕瑜:“就她?弓都拉不开——” 干净漂亮的五官,还是双细致潋滟的桃花眼,多情又风流,偏偏这嘴一点不饶人,再好看也没用,燕瑜都可惜这张脸,简直是被暴殄天物了。她是好脾气,从不和人计较话中的高下,反正她的确拉不开弓。现在该说的也都说完了,留下也没什么可做,燕瑜起身告了辞,自始至终都懒得回田知远一句。 “……有了媳妇忘了娘。”看着她离去,田知远十分哀怨。 赵夙猝不及防的听到这句话,饶是没忍不住地笑了,手上抖了三抖,写好的几行字毁了:“你这是什么鬼话。” 田知远扬扬眉,内心觉得这个比喻虽然不太合适,胜在生动形象,倾着身子靠回椅子上:“啧。你不常走动自然不知,她啊,和那个莫襄对上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也就差了四、五岁,平日的关系却像是隔了好几个辈分,燕瑜虽然不爱搭理他,见面了却很恭敬,他呢,对燕瑜是刀子嘴豆腐心,包容爱护有加,“虽说她这出生高眼界低,不过嘛……她自己个开心就得了。反正比从那苦瓜脸好。” 那边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其实赵夙很理解田知远的对燕瑜的感情,田知远是真的私生子,幼时飘零在外,少不了吃苦,后来被田知悠接回复位才好转,而现在的燕瑜,简直就像当年孤苦伶仃的自己,即是同病相怜,自然分外宽容怜惜。 这两人的感情是干干净净,问心无愧,甚至天地可昭,互相损起来毫不留情,可他不够磊落,现在连话也不想接。 赵夙向来公务繁忙,若不是田知远等人请客相邀时可以遇到,甚至都不一定能想起来他府上还有个姑娘。可每次见到,又无一例外的被惊艳,身段容貌惊为天人,性格才智亦是无可挑剔。凡事都争强好胜的人,眼界能高到九重天,偏偏云端之上的,就是燕瑜。 不能说动了情,只是这样的姑娘的确诱人,况且……他是多么聪明的人,那日公子府私宴,若是没有点非分之想,《湛露》如何会接《风雨》?这点起码证明自己在她心目中曾有过一席之地。 可帝姬的心怀江山社稷,那一席之地能有多大的地方呢?她不是单凭花前月下就能俘获的寻常姑娘。金枝玉叶的帝姬,胸中自有丘壑,他很明白该如何去讨好她,却万分迟疑——给是给得起,可与之而来的就是回头,就是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一炬,从此背道而驰…… “我说,写什么呢?瞧你半天没挪笔。” “唔,要寄回去的战报。”他徒劳的添墨,又继续落笔,“这边进展的太顺利,一五一十的写回去不够漂亮。这样吧,你是初征,写给头功给你,对……还有魏元,他也要特地一提……” 哪有那么多的战功累累,百胜将军,都这样在笔划间被纂改出的假荣光。世人都好大喜功,光胜还不够,更要赢得脍炙人口,万古流芳。赵夙深谙此道,不再分神,写的行云流水。 田知远觉得有点好笑,打了三仗他还是没见过血光呢,这就要拿功劳了。不过赵夙是前辈,这种事比自己有经验的多,他也没什么好辩驳,兀自笑了笑,刚要说话,帘子一晃,燕瑜又钻了回来。 她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我……我看到魏元带着一个绑起来的女人……走了。” 这几十里的军营,除了燕瑜一个,全是清一色的汉子,哪里又来的女人?!若是强抢城中民女,传出去晋国的脸面都要被丢尽。田知远和赵夙皆是一惊,一前一后的站了起来:“走。” 燕瑜躲了躲,大概说了方向:“我不去,你们也别说是我看见的。”本来就和魏元有些交恶了,若是被知道是自己揭发,她可真的有些担心以后还能不能安宁。 两人体谅她的心思,招呼她回去了,火急火燎的往魏元的营帐赶去,还没走进,已经听到有女人凄厉的呜咽声,似乎被什么塞住了嘴巴,所以断断续续,哭声细碎。 第34章 不速客 两人进去时,女人已经哭掉了半条命,模样并不年轻,寡淡清瘦的脸盘,穿着汉人服饰,小腹明微微隆起,已然有了身孕。这是怎么回事?方圆几十里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孤竹城内亦是戒严,苍蝇都飞不出来,这大着肚子的孕妇是怎么来的。的确不是强抢民女,可这比强抢民女更严重,赵夙也有些搞不清状况,对田知远使了个颜色,快部进去替女人解开绳索。 这个点,正是狐晏巡视的时间点,众将士都三五成群的去空处操练才是。田知远退了出去,左右看了一圈空空如也的四周,心头冒着火,找了一圈,楞是把窝在树底下偷懒的魏元也揪了出来。他比魏元大上两岁,又是公子,还是副将,真的端起架子来也不马虎,初夏流火的天气,一张脸冷得叫人不寒而栗。 魏元估摸着也是被发觉了,当下讪讪道:“十一爷,您不好好歇着,来我这儿干什么。” “女人哭都传的十里八里外了,我不来,别人就都围过去了。”田知远简直要吐血了,就差戳着他脑门骂了。拼命压住气性,尽量平和的问他是怎么回事。 “早起操练的时候,我和弟兄几个在边界四处闲逛,结果看到有个汉子带着一个女人在四处鬼鬼祟祟。现在孤竹的各个城邑都戒严,这两个人怎么能莫名其妙的跑出来?我觉得古怪,就上去问话。结果那汉子中原话都说不利索,还说自己是孤竹主将,叫什么巴图,不着四六的说什么拖家带口的来投诚,谁不知道孤竹君主效仿汉人,年把年就都改了汉姓,什么巴什么图,谎话连篇。然后那女人说话也阴阳怪气,我气不过,就把两个人都抓起来,分开关着了。正想……想找个时间和你们说呢。” 这话说得机灵,半真半假,该说的肯定没错,后面那句讨好有人信才怪。田知远还不知道他,好大喜功,本来就不满意被自己亲爹丢到茫茫兵堆里,肯定做梦都想拿个功劳。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什么巴图是什么情况,但魏元又不是傻子,偷偷留着人,就证明他是将信将疑,黄毛小子,胃口倒是不小。他叹了口气,朝他抬抬下巴:“带路。” 魏元蔫巴巴的领着往回走,还没到,已经看到赵夙身边已经有一男一女在对他感恩戴德了。非梧公子平时是多平和的人,此刻被人拜着,愣是一脸笑都没有,远远的看见两人来了,眉头微不可闻的一皱,领着男女往主将营帐内走了。魏元简直要吓死了,他才十七,家里都是被捧着宠着,这会儿连连吃了好几个黑脸,都不敢挪步子了:“十一爷……我,我还是不跟着去了吧。” “你知不知道事儿有多严重?”田知远私底下爱花天酒地,和人嬉皮笑脸,真的扯到公事上来,一点也不含糊,根本不给他推拒的机会,“我要是晚知道一点儿,这事张扬出去,你我脸往哪里搁?你爹的脸往哪里搁?晋国的脸往哪里搁?你那点心思我都知道,可做事总该动点脑子。我宁愿你瞻前顾后,也别这么愣头愣脑。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不管人是寻常百姓还是主将,你总得去赔个不是。”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魏元现在不能仗着自己那个太尉的爹逞威风,也不敢真的如何,虽然心里觉得自个一点错也没,顶多是满腔赤诚之心用错了方法罢了,道歉就道歉,权当自己为了‘大业’舍身娶义、委屈求全了呗。 营帐内的气氛十分凝重,几人各据一方的端坐着。叫巴图的汉子三十来岁,身形高壮,脸庞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变得通红,五官有有锋有棱,举手投足间的确有练家子的气质在,至于主将与否,有待商榷。起先他也没有和赵夙多说什么,满心都在自己受惊过度的妻子身上,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只有他目中无人的低声抚慰。 赵夙十分有耐心,这种夫妻间的事情,外人插手又无益处,十分耐性的等女人渐渐止了哭泣,再为两个人递茶:“在下管教无方,叫手下将士对壮士和夫人轻薄了,先以茶代酒谢罪,不论壮士和夫人有什么要求条件,只要能弥补手下造的罪业,皆可。”他比了比手,喊一边的魏元,“还不过来向二位道歉!”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身多显赫也没用,魏元没有兵衔,搁在兵堆里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卒子,他拱手长揖,心里不怎么舒坦:“小的年轻气盛,对二位多有得罪,还请……壮士和夫人海涵。” 女人护着肚子,红着眼看向身边的丈夫。巴图粗眉长髯,看起来就敦厚平稳,沉默了半晌,接过赵夙的茶,哑着嗓子多谢:“也不怪这位小兄弟,我夫妇二人星夜兼程,身上的又带了武器,一时没有解释清楚,难免惹人误会。现在把话说开了,也就不必再提。”他把茶递给妻子,从衣领中掏了掏,递出一个东西交给赵夙。 “……兵符?” “我的确是孤竹国的将军,也是唯一一个。” 堂堂一国主将,还未开战,就先拖家带口的逃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先不论真假阴谋,光这份背信弃义就已经为人不齿了,在座的除了魏元,都有些为人处世的经验,非但没有放下戒心,反而愈发警惕了。 巴图的中原话说得并不流利,好在经过十分简单,孤竹君主自知命不久矣,已经秘密弃宫逃了,现在只有几个视死如归的忠臣苦苦支撑,而主城以外的各地官吏,甚至连消息也不知道。他被诸位忠臣召去密意,要他领兵出头,负隅顽抗,或不能杀出一线生机,起码能博一个流芳百世的忠名。 可他一不是土生土长的孤竹人,二不是誓命效忠过的忠将,留在这里,守在这里,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妻子罢了。两个人结发多年,却一直膝下无人,两个月前才忽然有了喜脉,这样紧要又幸福的当口,忽然叫人抛妻弃子的去送死?他宁愿当个叛国贼! “此事事关重大,我等不敢妄断。先请将军和夫人歇下,一切等主将回来后再做定夺。”听了一段猛料,赵夙还是云淡风轻的脸,端着恰到好处举止,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妥帖安置好两人,魏元也被打发走了,走前被赵夙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还不放心,又秘密知会了一干亲信去暗中监视。最头疼的不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巴图,而是魏元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是个傻脑袋,根本捻不清轻重,说又不好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别叫这两边的人再接触。 “巴掌大的地方,事情倒是不少。我看这事蹊跷,不但不可信,还要顺藤摸瓜。” 田知远皮笑肉不笑的回来,眉头紧锁。这个巴图太坦诚了,坦诚的反而叫人不敢信,忧心妻儿而弃国尚情有可原,可做的歇斯底里,竟置忠义于不顾的要叛国。再退一万步说,晋国攻打孤竹,天下人都知道结果,他堂堂一军主将,难不成还看不明白形势,觉得晋人要借他相助才能赢? 他站到地图前,算了算从这里到主城的距离和途径城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脚程快的话十天不到就能过来。但这才和孤竹开战多久,总不能刚接到战书就预备着逃吧?那他接战书做什么呢?错漏百出,却不出其他头绪。 到底是跟在兄长父亲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做起来决断来快准,赵夙觉得省心不少,点头应允:“不急,人在眼皮子底下。等晚些子昱回来,与他一同商议。” 孤竹入夏很早,这会六月初,天气已经热得粘稠了起来,远远得有蝉鸣断断续续,一声一声,把影子拉得斜长。狐晏领着一队亲兵,一直拖到深夜才会驻地,下马就急奔去了主将营,见田知远正对着地图看,张口便问:“这座城东以外还有什么地方?” 田知远下意识的往地图上看,孤竹只有东南接着晋国,其余都是草原,侧了侧身子让他:“你不是早先练兵去了么。怎么后来都见不着人了。” “去城外摸地形去了,这地图光标了大概,小的地方几乎都不准。”狐晏的目光在地图上顺着本城往右一寸寸的描了过去,继续道,“刚往东走了二三十里,就看见有人从城外出逃。起先以为是普通百姓,但是其他人眼尖,看到那人怀里揣着的羽檄,骑着的是上好战马,头也不回的往东奔。” “东边?主城在北呢,往东跑什么?” “所以我纳闷呢,刚已经布置了人,去城东守着,就等着抓回来的。” “不用了。”赵夙拿着信入营,“城主降了。” 僵持着事情忽然迎刃而解,白日里还在忧心的种种事端似乎都没有了意义。两人简单把巴图一事简要说了一遍,几人都想得都差不多,首要是驻城迁军,其他就能免则免,不必真的去追根究底,总之只要能顺顺利的攻下孤竹,那就是功德圆满。 若是被孤竹的人熬到秋天,那才是真的难办,介时军中的兵卒都惦记归乡秋收,军心涣散,战斗力必然大减。总之人都降了,再去探查人家去什么救兵也无用。至于巴图夫妇,送上门来彰表大度的活招牌,自当要好生照顾,至于说得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不去管便是。 边塞的景色不比中原处处青山绿水皆可入画,可既能坐落于戈壁荒原中孤城,自然也有可取之处,别有一番壮阔苍茫。荒凉寂寥,盛夏的鸦饶枝伴着东升西落的太阳来去,晋军不费一兵一卒的又推了一城。转眼又是一个月,晋军已入孤竹腹地,周围总算有了点繁华的迹象。 近来三日一迁,十日就能往前挪五十里,根本没有修整的时候,仗打得极少,几乎没有阻拦的就围到了孤竹主城外。七月流火的天气,四处又没有林木庇荫,正午的太阳高高的悬于天空的正上方,把黄沙地都蒸出了热气,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那种灼热的温度,燕瑜简直要被这种磨人的天气折磨哭了,若不是帐外是清一色的男人,她真恨不得再脱两件衣裳。 女子行走军中,本就多有不便,田知远可以分心来照顾自己,肯定没工夫管丫鬟奴婢,所以临行前燕瑜把蒹葭和白露都留在了崎城。她是太高估自己,先是不会洗衣服也不会整理行囊,如今天热成这样,连个扇扇子都没有。简直要疯了,小公主瘫在榻上,燥郁的扯着衣领,热的心中惶惶。 左右睡不着,重新把自己梳整了一番,打帘走了出去。 阳光*而刺眼,她往后缩了缩,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复过来,旁边就是主将的营帐,她转过身,绕了一圈,想去找莫襄。 “太热了……” 燕瑜苦着脸,把攒了好一阵子的委屈和难过都呈在了脸上。她肤色极白,瞳色又浅,垂着眼帘时,能看到自眼底泛起的粼粼波光。不管这些日子外貌如何变化,始终还是那个娇气又率真的人。 她来时莫襄才醒,脸上难得有些迷茫的神色,温顺而安静。顿了一会,才慢慢回道:“过了正午就好了。” 小公主很不满意他的冷淡,喟然舒了口气,哀怨而生动的看他:“你也不看看别人待自己夫人多好,鞍前马后,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个天气……咳。”话说了一半生生刹住,用巴图夫妇来类比自己和他,似乎太过了,“那个……” 少女总是心思活络,想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冷不等的被绵绵情意撞了满怀,莫襄不免也有些拎不清。是啊,多好,若是有一天也可以安定,和一个人长相厮守,到也不错。 第35章 雀扑蝉 “我真是热得傻了,正打仗呢,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燕瑜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烫了起来,“不说那个。也不知道十一爷他们是怎么想的,都打到城门外了,不攻城也不招降,光这么耗着,要等到什么时候。” 起先,来之前她还有些怨天尤人,叹乱世不公,恃强凌弱的太残忍。呆到现在,仅存的那先同情怜悯都被*的天气蒸得殆尽,巴不得晋军攻的越快越好,她只想早日归城,别再这里受苦。反正千百年后,谁也不知道鲜血和荣耀之下埋葬的是什么。孤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她还在活在这片水深火热里,这样的纷争就会无止休的继续下去,与其一个个感伤,倒不如先管好自己的衣食住行。 莫襄还怕她会一直纠结在什么成家之类的话题上,好在姑娘面嫩,自己解了围,于是安慰性的摸了摸她:“总会回去的。” 他也不喜欢这里,甚至不希望燕瑜过来,不仅仅是人生地不熟,也不希望她会接触到这些权谋争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可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把对方丢到一个前路未卜的地方不闻不问呢?他担心她,舍不得她,所以鬼迷心窍的一直守着她。 “回去是自然,可这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原以为该是兵荒马乱,谁知道竟打的这么斯文。”小公主发觉他的手凉,很是欢喜的拿来占为己有,修长的指节,骨节分明,手背上隐隐透着青蓝色的脉络,秀气的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的手,“兵不血刃最好,可既然要降,为何又总要迟迟拖上几天才应?难不成真的要拖到八、九月,趁着军中人心涣散再反扑?真是如此,也太天方夜谭了。” 有些事情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莫襄已经默然的接受了这种时不时的调戏,甚至还很主动地将手递了递,方便人家把玩。如果要他选,他一定不愿意,不过这点小事又不忍心违拗,看她能欢喜,就满足不得了。 真的要说,这位小公主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不聪明也不够狠辣,原本那点从宫中带出来的循规蹈矩也被这么久的放养给消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一点姿色,和生在帝王家最不该有的单纯善良,本来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因为有这利欲熏心的世道衬托,反而显得弥足珍贵了。他看她心情好,漫不经心的问道:“这次晋伐孤竹,也是恃强凌弱。你仍希望赢吗?” “自然希望。”燕瑜一点也不迟疑,答得大义凛然,“立场不同,善恶也就不同。总要有胜败,我不讲甚么大道理,只偏袒最亲近的人。” 他靠近她,顺势又问:“那我呢?” 小公主有点奇怪,转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从中觉察出了些祈盼,害羞又满足的向他保证:“你和我一道的,不能说是偏袒。”她想了想,忽然低下头迟迟笑,没有把‘偏爱’说出来,复抬脸望过去,“总之,你是和我最亲近的人。” 莫襄闻言一怔,还是头一遭听姑娘把情话说的这么大胆直白,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你何必当真。” 问的是他,别扭的还是他,燕瑜觉得委屈,但还是很善解人意的点头,又道:“你这话,我倒有些好奇那对孤竹来的夫妇会怎么答。固然人都贪生怕死,可又何必要做到这么极端呢。他们即便不愿留在家乡,归隐山水也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投奔敌军……背信弃义,不忠不孝,若不是我可怜那腹中孩儿,才不会理他们。” 他们夫妇两人会的中原话不多,又听不懂军中的北方方言,常遇到麻烦。燕瑜是就事论事的人,懦弱然可憎,但都是人命,且孩子更无辜,反正自己时常闲着,也会帮衬一二,不过界限也划得很分明,从不和他们闲聊,来去雷厉风行,十分潇洒。她斜依着莫襄的肩,小声说了一些近来的琐事,慢慢的觉得有些困了。 安全感这种东西,真容易叫人消沉啊。燕瑜是个没什么情调的人,安逸的时候就只想睡觉,不论在宫中还是在宫外总是压着累累心事,少有闲暇平和的时间拿来消磨,好梦都成了一种企望。她有点挣扎,这里不是公子府也不是崎城,外面是光天化日,是众目睽睽,固然想躲懒,又有些不好意思。 莫襄也发觉了她嗜睡的这一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什么异常,笑她:“怎么总是睡不醒……” 小公主勉强打起精神,咕哝着解释从前没精神是因为体质弱:“现在已经好得多了。”她一顿,又委屈起来,“今天不一样,早上天还没亮,我就一直听到他们集结兵马的声音,时不时的一阵脚步声,前前后后闹了许久,哪里睡得着。” 打仗亦非儿戏,谁也不愿拿自己和兄弟的性命去开玩笑。一般两军开战,都是排阵鸣鼓在前,气势上先分出了高下,冲杀的时候双方都有了自知之明,勇者愈勇,败者愈馁,很容易就能定下胜负。说起来似乎轻松,其实真正站在沙场之上时并没有那么简单,但燕瑜正是那种道听途说的人,对生死还没有太过直观的概念,提起来时显得有些没心肝。 她有了理由,愈发得寸进尺的蹭了蹭他的怀,含苞待放的年纪,不去刻意妆点身上也有体香。莫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心中波澜万千,一成不变的笑却可以掩饰很多,他慢慢抚着她的背,像是给猫儿顺毛似的,带着有点诱导意味的哄着,若小公主这个时候睡了,那最不过。 边疆的风吹来也是滚着热浪的,除却偶尔有云遮蔽太阳时有短暂的阴凉以外,空气中都浮动着燥郁的气息。燕瑜闭目养了会神,忽然觉得心里一突一突地跳得厉害,像是要撞出胸膛了似的,她猛地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她很明显的感觉到这种焦躁感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发自内心的不安。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愣神的功夫,外面伴着瓷器碎裂的响动,田知远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娘的,猪脑子!” 燕瑜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虽说她这一年波折辗转,但是始终环境都是上流阶级,何曾听过这种粗话。来不及多想,又是一声号角长鸣,这是要集合。她有些坐不住了:“怎么了?怎么又……不对,早上不是已……”终于觉察出异样了,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早上出去的不是他们?不行,我要去问一问。” “嗳。”莫襄拉住她,“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别添乱。” 田知远被气的血直往脑门儿出涌,军中凭白少了五百多人,当中还有魏元,用膝盖都想得出是谁带得头了。本来出征的将士共有两万,少了五百还真不好在一时间发觉,只是沿途招降的城镇都要调派一部分晋军去驻守,现在随着大部队的只有总数的四成,只有真要打开时才从后部调兵过来,统共就剩那么一些人,走得又是精锐,很容易就察觉了出来。 午后的太阳已经不是那么耀眼了,田知远换过了一身甲胄,亮银的盔甲上耀目的光,晃得自己都花眼,浑身直冒冷汗。现在人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揪底下的人也是三不知,活生生的一群人,总不能就这么没了啊!五百条人命啊,还有魏元这个太尉的宝贝儿子……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篓子,真的叫人万念俱灰,原本一路顺风的征战,尾声闹成这样,胜负一下子又不好说了。 一刻钟前已经有数份加急的羽檄传去给后方的城邑中的各个晋军,全部戒严,随时备战。这次出征太过情敌,不管是他们,想必晋王也没有料到这一出,点出的一主一副都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这个当口上没前辈指引,未免有些自乱阵脚。 “……你是要那区区五百条人命还是这营中的八千?事发突然,必定有诈,后方援军一时三刻内也不能赶来,你领着兵都走了,谁来管这里?!再东北面是一片戈壁荒原,刮起沙尘暴来你也要跟着去陪葬!”赵夙气得厉害,都恨不得要打这倔驴了,自己十六岁就被晋王亲口称作非梧公子了,只论资历,他当他叔叔当他师父都绰绰有余,苦口婆心的拦了半天,竟一句也没听进去。 田知远仍不动摇,也有他自己的道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战未败,却凭空没了五百人,回去了也没法交代,我无颜见父王二哥,也对不起魏太尉的嘱托。” “那就攻城。你和子昱分领两路,一面攻城,一面去城东伺机而行。等孤竹军队前来应战,再分两面夹攻。他们群龙无首,本就军心涣散,负隅顽抗的拖了这么久,或许为了就是今日这样一个时机。只有先发制人,先占主城,再伏百官,以攻为守方能化解此次突变。介时衣锦还乡,将大于过,至多受些小罚,况且王上向来对你疼爱,何惧之有?!” 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换来的还是一声哼。 赵夙忍了忍火气,接着讲道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光凭意气行事,弃卒保帅,舍小取大这点道理你念得少吗?现在那些将士下落不明甚至生死未卜,归根究底是因一个蠢字,怨不得旁人。先攻城,胜了什么都好说,若你在这个紧要关头去找那些卒子,仗还没开打就减了三成锐气,那叫什么话?你不赢得光彩些来盖过这些瑕疵,你叫王上,叫世子如何看你,叫天下如何看晋国”他略一停,放缓语气,“事发突然,我谅你一时重情重义,给你些时间,自己多冷静一会。” 他已经仁至义尽,再争论下去真要被气死了,一拂袖转身走了。这个田知远,真是没半点君王风范,忠孝仁义刻到了骨子里,心肠居然软到这个地步,现在他这样和被人推砧板上自己还上赶着伸脖子有什么区别? 一路喟然,负气归负气,正事还是要做。毕竟是主城,强攻不得马虎,少了个君主少了个将军,可不代表剩下的都是傻子,既然有骨气敢一拖再拖,必然有杀招。赵夙是个极其自傲的人,他一早就知道留巴图是养虎为患,却并未多作防范,反而对魏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于默认把其推作了替罪羊,反正只要赢了,这就只是个不大不小的过错,根本不足为题。 平时多么温柔似水的人啊,这会置身于一局生死对弈,浑身的傲气都被点燃了出来。虽然没有去管巴图,对孤竹军情抓的十分紧,累积了数个月,他甚至比本地人还要了解这块地方。回了营内,摊开了一张长许的白纸,研墨,提笔,照着记忆和搜罗的情报,胸有成竹的落了下去。 “嗳,非梧……” 狐晏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的甲胄和腰中佩剑相撞,发出微妙的轻响。他不是田知远那个愣头脑,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有经验亦有决断,真的要他站队,那他也是双手赞成赵夙,赵夙的确聪明,做出来的决断亦是上上策。 可不论是他的上上策还是田知远的下下策,都有些太过极端了,他没法说服谁,只能从中来当和事佬。 “十一说的也有道理,五百来人不是少数,况且大部分是军中精锐,战功赫赫,就这么莫名折去,说不通的。这样,最近的两千援军已经到了,我调一千人顺着脚印往东边找一找,现在才未时,我即刻领人去查,至多申时三刻回来。你们不必急这一时攻城,等我回来再打也不迟。” 赵夙顿了笔,知道他这话已经说到底了,再不允未免要被说冷血。他对田知远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对狐晏倒是十分信任,好歹狐晏拎得清轻重缓急,不会意气用事。 等一程就等一程,晚些天色暗了,反倒更好攻城。念及至此,放缓了绷着的脸色,朝他颔首:“你诸事小心,带两匹本地老马,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不要轻举妄动。” 外面的阳光已经被灼热的温度晕成一种稠密昏暗的颜色,营帐的帘子和地面有一道细缝,从地下落下一条矩形的细光。忽然光被一个脚步踏碎,又有人掀帘,跌跌撞撞地进来,见到只有赵夙一人,急切的问他:“十一爷呢?晏哥哥呢?” 赵夙见是燕瑜,收了收一脸戾气,云淡风轻道:“十一爷在外面领兵,你晏哥哥出去。”说完忽然发觉她一脸失魂落魄,不觉疑道:“怎么了?” 走了?! 燕瑜身子一软,几乎站都站不稳,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着:“戈壁那边……是乌珠穆沁啊……” 第36章 雪上霜 在赵夙眼中,虽然燕瑜算才貌双全,仍只是个完美无瑕的花瓶,因为她和田知远一样,有同一个毛病:心软又重情,优柔寡断。若是不能快名决断的话,一肚子的诗书才学都无处可用。这些缺点放到男人身上几乎致命,不过搁在姑娘身上,也不会显得多么严重,反倒另有一番风情。正是因为这样的温柔软弱,才会让他生出一丝半缕的好感。 不过显然赵夙把这个小公主想的太过简单了,她不是没有獠牙,只不过要到了情急时才会显露出来。 燕瑜那时被莫襄拦了下来,心中却久久不能停息。她一点也不傻,甚至还有些诛心弄权的天赋,加之女孩心思细腻敏感,很容易就联想到了那两个人。忍了又忍,还是坐不住,涨潮似的不安情绪一波一波的朝她拍来,还是起了身,执意要出去:“我有点害怕,你让我去问一问,只是问一问。” 说得轻巧,走时又忽然恶向胆边生,折回来取走了莫襄的匕首。 虽说巴图夫妇在军中行走自如,事实上还是被软禁,即便眼下出了这样的动荡,他们两人身边的始终有几个人在监视。照理说是不许他们夫妇和其他人接触,不过这命令也就持续了一阵,后来发觉赵夙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就根本不上心了。燕瑜和这夫妇二人有些小恩小惠上交情,此番忽然来访,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营帐内的摆设简单,四处收拾的十分简洁,地上事先洒过几遍水,稍显得比外面阴凉一些。女人正躺在榻上轻轻抚着小腹,女人有个中原名,叫柳絮,她年纪不轻了,可还是初次怀身子,因为将养得不好,比月前更瘦了。燕瑜尽量把情绪放得平和,纯良无害地向她靠近着,寒暄了几句之后,又问:“夫人,昨夜睡的好吗?” 柳絮愣了一愣,笑得有点视死如归的意味:“有话不妨直说,狐姑娘从前是不屑和我们这点的小人物搭话的。” 燕瑜没想到她能这么痛快,浑身绷劲的力气一下不知道往哪里使。稍稍顿了一个会,才摆出一个了然的笑:“那最好。你们夫妇二人处心积虑的留在敌营,想来也不是为了安胎呀。”她轻轻盖上柳絮的手,压在隆起的肚子上,“不过也还不迟,若是现在悬崖勒马,起码可以饶了孩子。”毕竟在宫中生活了许多年,见惯了嫔妃间的两下较劲,学不来勾心斗角的精髓,色厉内荏倒是不在话下。 “狐姑娘,妾身跟着夫郎相守数十年,他是将军,要纵马杀敌,我是他的女人,所以就跟着他一起。这么多年里,很多时候睡觉都是在刀尖上,生、死算是什么?如今妾身的家破,国也即亡,再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孤竹的子民何曾做错过什么,你们就要仗着兵强马壮前来戎马相向……”柳絮说得累了,停了一停,眼中的眸光逐渐黯淡了下去,也懒得再继续往下说,“罢了,你也只是孩子。你还不懂……” 她懂,她怎么不懂?群雄逐鹿,恃强凌弱,弱肉强食,这就是如今天下的局势啊!论起难过和无助,两个人相差无几。可立场不同,注定了不能惺惺相惜。燕瑜竭力遏忍住被酸涩之感,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也是,若是只是普通百姓,不会有这份胆子色:“夫人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谷儿自愧不如。我只是寻常姑娘,的确不懂这些大义,只知道,若是不能从你嘴里撬出些什么来,我的哥哥可能就要输,甚至要死。既然各有各的坚持,那我们就来试一试,谁会赢。” 燕瑜是个会举一反三的人,自从被赵夙那波点播过一番以后,不仅茅塞顿开,还极端到了一种狠毒的地步。当巴图回到营帐,自己怀胎五月的妻子已经被绑的严严实实,连脖子上也被绕了一圈。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位男装的少女,手中拿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见有人来,才懒懒抬眼:“一孕傻三年,夫人有些糊涂了,谷儿问什么都不知。将军是聪明人,应该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吧?” 巴图从没有想过这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会有这样一面,虽然早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反应,还是被这番几乎残忍的举动惊的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时就对着她破口大骂:“他娘的!有什么冲我来,你对一个娘们这样算什么英雄?!” “别过来。我不是英雄,是小人。”燕瑜飞快地举过匕首抵着柳絮的腹部,刀刃锋利,远看像是已经没入了一部分似的,从看到男人生生僵住的步子中不难看出,她果然捏住了七寸。柳絮被困住了嘴,此刻没有流泪,只是艰难地不断摇着头。她视而不见,只是满意的笑,“劳烦将军先推出去,再回来时别再叫谷儿看见你这双手还能活动自如。” 处心积虑了数个月,生死都视之坦然了,竟然在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变故,巴图不甘心,可为了发妻,又有什么不能舍弃?爱情是多么大气磅礴的东西,让人勇往无前,连背信弃义也在所不惜。他请人自缚了双手,老老实实地回去,知道燕瑜无心听故事,只是简明扼要的告诉了她,戈壁之内,埋伏着伺机已久的乌珠穆沁。 燕瑜几乎被这忽然消息砸的晕了过去,乌沁穆珠离这儿少说有好几百里,而且若是带着兵马来援,少说也要提前一个月,他们哪里来的本事,还能神兵天降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当下也不管这两人,飞奔着去了找几位主将,却还是来迟一步。心动魄的弈过一局,好容易胜了,却发现赢得没有意义了。 她登时没了头绪,看赵夙仍抿唇不语,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动刑逼出巴图二人底细一事说了出来,眼泪掉个不停,不断的问着赵夙:“迟了……迟了……那,那晏哥哥……会回来吗……这一仗,还会赢吗?我好怕……” 明明浑身都还散发着争斗之后的戾气,神色却早就软弱了下来,赵夙不免心疼她,也不知说她是胆色过人勇气可嘉,还是打肿脸充胖子傻得可怕,这事除了能说是瞎猫撞到死耗子,就再没有合适的词了。那个巴图倒是爱妻心切,小姑娘黑着脸逞威风都能被吓到,当真不知道人家没那么胆色吗?横竖都是一个死,说的话就愈发不能信。 纵然心中拿捏不定,面色还很是非常平和,他扶了扶她的肩,好言安慰了:“起先还说不准,现在得了这个消息,当然会赢。”言罢一停,语气端正起来,“兹事体大,不可随意泄露,若是传了出去,难免会让军心动摇。你是聪明姑娘,我也明白你的好心,现在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哄姑娘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他很少做,偶尔说这种话,反而显得比平日的语气生硬。乌珠穆沁的确是个强敌,可晋国一样国富民强,不至于这就乱了方寸,但燕瑜不一样,她的母国曾被胡人的大举入侵,想来在她曾处过的宫中,这个四个字应该被传成了妖魔鬼怪了罢。想想又觉得可笑,论血缘,她这燕姬,也是乌珠穆沁的外孙女才是。 在这种紧要关头,燕瑜才发觉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尽力忍住了哭,朝赵夙点头,慢慢退了出去。 虽说这是雪上加霜,好在田知远那个傻小子没在,不然别说攻城了,他又要尥蹶子往戈壁去送死了。赵夙取过才画出来的主城地图,放到挂起的总地图上比了比,东北方广阔,没有明确的边界界限,戈壁往外一百五十里才是草原,即便真的与胡人串通,可选在戈壁埋伏,不知究竟会带来多少人…… 乌珠穆沁的族人世代都在马背上长大,骨血里遗传着骁勇善战的因素,游牧民族的骑兵剽悍,这是他们家乡,又占尽了地利。申时三刻恐怕是等不到狐晏回来了,号在调来的援军能来的差不多。他是文臣,沙盘上运筹帷幄,在驻地调兵遣将尚可,出征就不行了,可这里需防,城亦要攻,不仅如此,狐晏那边也不能放任不管。到底都是兄弟,不能见死不救。 赵夙有点烦闷,其实他是不相信巴图会因为女人就这么简单的招供,但局势不分明,还是宁可信其有较好。眼下只剩两个主心骨了,要三路去打,上哪儿再去变一个人出来?底下不是没有入得了他眼的将士,可不论攻城还是增援,对手都不容小觑,提拔上来打打副手尚可,直接给决定生死的权利,和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 他习惯地伸手盘弄腕上的佛珠,稍稍平复了心绪,神色如常的走了出去,招了两个亲信:“和我去巴图的营帐。”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阴了,随着乌云不断地翻转堆叠,凉风飒飒,吹得笙旗猎猎作响。途经过燕瑜的营帐,门帘被风卷起一角,又很快落下,里面空空荡荡。赵夙停了下来,眉头微不可闻地一拢,愣了片刻,又很快走远了。 如今天下动荡,燕朝威仪不再,礼制崩坏,哪一国都是洪水猛兽,哪一人都将与燕为敌。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改变不了,能尽力争夺地只有最后鹿死谁手的那份殊荣。燕瑜身为燕姬,走地是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的路,光是要和她并肩,就已经需要太多的勇气,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份付出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第37章 偃鼓息 燕瑜是不信命的,因为从前钦天监为她推过命格,具体不记得是何种判词,总归说的是富贵吉祥的好话。那时她的母妃已经失宠,所以并非阿谀之词,她那时懵懂,还沾沾自喜了许久。可她这一生多舛,何曾有过半分好运?母亲病逝,自己和弟弟相依为命了整整七年,接着先帝驾崩,再后来连和唯一的弟弟都要失散,昔日的尊荣一朝烟消云散,九重天跌到下三流,现在又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遇险,自己却无能无力。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假,可从巴图夫妇那样种视死如归的姿态中就能知道,这一仗,不止仅仅只是输赢,而是要真真正正的搏命了。她强逞过一番威风以后,本来就没什么气力了,这会眼泪都掉不出来,只是木木的坐着,仿佛是个没了灵魂的木偶。安静了半天,才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到底还要看多少次生离死别……” 莫襄破天荒的递了杯水给她,什么也没说。 营中俭省,并没有茶,水都不比中原的清冽。燕瑜饮了小半口,大抵是心理作用,觉得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觉得悲从中来:“水都苦唔……” 杯子掉在地上,碰出一声闷响。 莫襄扶住她,确定人已经睡过去了,才把她放了回去。随身带着了这么久的蒙汗药,竟然用在这种时候,也不知算不算合时宜。 为了姑娘倒戈,也只有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做出来。怎么办呢,他觉得他栽在这个燕姬身上了。或许一开始就该利落些的杀了她,或许不应当纵着真情去的撩拨她,或许不该总是救她,或许不该陪她来到这里,回头一算,即便现在走的路是错的,那也已经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了。 赵夙去探勘了一番巴图夫妇,虽然挽回不了关系,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他仍不觉得自己会输,所以这两个用来善后标榜的招牌仍要留着,怕这两人自尽,连最后一点空间也不给,拨了两队人马,吩咐日夜轮流的看着他们寝居。柳絮受了惊吓,胎动的厉害,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他只是冷笑:“孩子没有可以再有,命没了却不能复生。二位敢为大义献身之勇,夙佩服之极。可将军应当知道,败者为寇,若没有人来成全我的脸面,那些贼寇也就没有什么原谅的必要了。征战了数十载,当真要昔日战友同生共死,那也请便。” 现在柳絮知道那位狐姑娘的狠辣是从哪儿学来的了,眼前这位谦谦公子,平日里不哼不哈,结果笑模样下也藏着森森獠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早没了什么力气,只是伏在丈夫身上喘气,巴图心如刀割,只盼城中的那些兵能守到援军,晋人不容小觑,可这次太过情敌,现在折去一员主将,届时和乌珠穆沁里应外合,这点人如何回天? 想想能拉上这些人一道陪葬,一点也不冤枉,他是条血性汉子,看赵夙转身离去,反倒大笑不已。 “去把韩……” “不必了。” 莫襄和他的关系很是微妙,非敌非友,虽然这次被摆了一道不假,但也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赵夙睨了他一眼,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 “我去救。”莫襄言简意赅。 赵夙笑,动身原路返回,心里是十分哑火的。前因后果不必追究,这次是自己轻敌,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让他诧异的不是这次□□,亦不是莫襄对燕瑜的感情,而是莫襄的身份。 天下四分,燕国占主,而齐、晋、楚三足鼎立。赵夙最看不起的就是半蛮半汉的楚人,奸诈不足阴险有余,现在已经很好的验证了这一点,这么大的局竟然一条后路都没有留,轻率自大不假,但也恰恰证明了莫襄的地位——绝不只是个杀人工具。 莫襄总独来独往,的确难查。罢了,先不想那些久远的事。现在他要倒戈,又有什么好推拒的呢,既然敢说这话,他就信他有这个本事,爽快的点头:“可以。” 原先是想提拔韩恬,那也是个有血性有潜质的汉子,只不过二者相较,还是莫襄妥帖一些。赵夙行事雷厉风行,很快点拨好人手,仍是点了韩恬做副手,他没有预先知会田知远,也幸好这位十一爷在另一头带兵,从地图上指出了一条稍绕远的小路出来:“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她,多说无益,不过也不必太尽心。没脑子的草包不值得劳心费力,能带回紧要的即可。” 赵夙莫名觉得燥郁,不是忧心输赢,而是对同途殊归的陌生和不解。何必,何必?晋国野心勃勃,但多是往外拓宽疆域,自戕中原的举动也有,但比起里外通杀的楚人来说,甚至都算得上深明大义了。相较自己,莫襄应该站在和小公主更极端而对立的位置才是——真是疯了。他取下佩剑借他:“结果你我心知肚明,她不会谢你……甚至还……” 莫襄一顿,接过剑转身离去:“陪她一程也好。” 方才还灰蒙蒙的天色,忽然又亮了起来,被云遮过的太阳重崭头角,风却毫不减势,刮得漫天迷眼。有斥候策马从中疾驰而过,鹿哨的声音陡然从一角升起,嘹亮而尖锐的刺破了佯装数月的平和。主城城墙之上烽火四起,孤竹果不其然,早与乌珠穆沁勾结,不等晋人先攻,自己已经耐不住性子要打。也好,这倒替赵夙省去了赶鸭子上架的麻烦。 彼时花前月下的风流公子哥儿,现在持剑负弓地在沙场上冲杀,丝毫不逊任何人。田知远虽然偶尔会拎不清轻重缓急,还总心慈手软,但在绝对的立场面前还是选得毫不犹豫,既然是孤竹要搏命相拼,自当奉陪。再怎么蓄谋已久,实力相差悬殊,光靠一腔孤勇是没有用的。孤竹兵少而虚,全凭着一股豁出去的劲才得以苦苦僵持,等了许久,都不曾在那边一望无际的戈壁中看到丝毫希望。 夕阳西下,天边是万丈霞光,胜负已分,成王败寇。 小公主兀自睡在营中,从刀光剑影到大胜而归都不曾见证。隔着一层轻薄的帘布,外面人来人去,熙熙攘攘,打赢了,自然要迁入城内了。有个身影在外面停住,顿了顿,执了一盏羊角灯走了进来,从早到晚一波三折,来人已经有些累了。拿折子点燃了烛台,看到榻上歇着的人还是没动静,这才起了疑,走过去号了一把脉,好在一切无虞,只是药性太烈,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 烛影摇红,燕瑜的脸在朦胧的光下愈发显得纯良温顺。她的漂亮不在五官的哪一处,而是由内自外的至善至美,鬓角、眼神、眉梢、甚至指尖的弧度都美好的无懈可击,或许不会乍见惊艳,久处必然难忘。有时不得不承认,女人若是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能是红颜祸水,亦可消灾避祸。 只是这一次是侥幸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人总是要长大的,她毕竟是燕姬,是权利漩涡中最危险的人。赵夙是十分清醒,慢慢退了出去,叫了身边的亲信将她带上。 战场上的事本就是瞬息万变,晨时还因为对方不声不响而僵持着,夜色初始时,孤竹国就已经成了孤竹城。不仅如此,戈壁那边去折去的一干人等,都陆陆续续的归了城。虽然胜了,的确不够光彩,众人也都是精疲力竭,什么都没说,各自歇息去了。 燕瑜尚昏昏沉沉,溺在弥漫着满室安神香的屋内,丝丝缕缕怡人香气撩的人意志消沉。迷迷蒙蒙中觉得有一只手抚上的脸颊,凉凉的、陌生又熟悉。她想醒,却没有力气睁眼,几番挣扎,下意识的咕哝了一个名字:“莫……莫襄……” “我在。” 又是血腥味,燕瑜被这危险的讯息猛地惊醒,一睁眼,发觉四周什么都变了,连莫襄都变了。她傻了眼,竟然有朝一日能看到他没穿黑衣的时候,刚醒来的人,脑子还断着片,明明发现了怪怪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只是哀怨又懵懂的看过去:“你怎么了?你受伤了,你又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莫襄答的很快,声音有些倦。本来就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穿起浅色正装来,光明正大得和从前简直是判若两人。燕瑜看得怔怔的,心底有点复杂,的确好看,可总觉得这样的他好像不太认识了。 隔了好一会,小公主记忆才渐渐复苏,她‘啊’地一声,大惊失色的就要起来:“乌……乌珠穆沁!晏哥哥安阳无恙吗?!我……我在哪里?”这里不是公子府,不是岐城,更不是露天的营帐。她本来就很迟钝,这会更迷茫了,心心念念着军情,四下环顾了一圈,复又喃喃,“我怎么觉得我现在在做梦……” 她躺回去,试图闭着眼清醒一会。 莫襄哭笑不得,强行把她重新捞起来:“仗已经打完了。你的晏哥哥也安然无恙,现在孤竹——城内。” 燕瑜彻底懵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根本不像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她把手伸到袖笼里偷偷拧了一把,嘶……真得不是做梦,再看莫襄,总觉得好好穿衣服的他十分别扭,伸手摆弄了一番他的衣领,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点头说信他,又觉得好笑:“怎么每次晕了之后再醒过来,就都变了。” 她还要说话,忽然被压回了床榻上,莫襄侧了个身,把她好好的拢在怀里:“做英雄太累了。” 第38章 灯火昼 一个国家的消亡,不论多么不动声色,仍将是惨烈的。 孤竹的王宫内一片灯火通明,宫檐下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的燃到了尽头,几乎每走两步就能看到乱斗中败者的尸首。拿脚踢一下,鼓鼓囊囊的袖笼里就滚出了许多金银珠宝。田知远不是初次从军,却是头一回打这么惨烈的仗,整整两个时辰,杀得眼睛都蒙了血,这会洗干净了,还是感觉看什么都泛着红光。 君主逃了,后妃却不能都走,有气节的女人吞金、白绫、毒酒的殉国了,年轻而懦弱的逃得逃,躲得躲,最后还是被抓回来押做了战俘。女人声音尖而细,恐惧下的哭泣更是可怖,带着凄凉和绝望,久久不散的盘桓着,聒噪的招人嫌。灯影摇晃,把身后的影子拉得愈发的高大,他本来就烦,唰地拔剑就指了过去:“谁?” “爷……十、十一爷……非梧公子请您回主殿,说,说……有要事相商。” 依赵夙的能力,处理个小国内外事务绰绰有余,他也不是需要别人来提供意见的人,喊田知远来,只是例行通知。他拾起案牍上的一封奏折递给他,封面上的暗纹是鹰——这是呈回晋国的折子。田知远接过来,打开以后写得正是此次服国之战,从右起看了几句,登时变了脸色,折子中只字未提魏元中圈套一事,只说大意情敌,不甚损失五百良将:“……子昱他们回来时已经点过人数了,远没有死这么多。” “那是数错了,我方才差人去重新点过一次,折子上写得才是对的。”赵夙绕过案牍,在空荡荡地殿中来回踱步,“若不是魏元实在受太尉夫人宠爱,我倒是连他一起封了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惹到了乌珠穆沁不说,还闹得后患无穷。明年还有一场恶战,现在就宣扬出去,届时谁还敢打?” 魏元确实是被巴图煽动去了不假,可去时走大运,刮了次不大不小的风霾,他们迷了路,乌珠穆沁也迷了路,何其大的一片戈壁,两边连遇都没有相遇过。一行人在风沙中乱乱打着转,最后晴了也找不到路,若不是后来被狐晏找到,迟早该死在那里。真要赵夙说,他是巴不得这群蠢东西死在那时候,不然之后也不至于撞上乌珠穆沁。 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某些情况下的确是好事,可拿疲兵去迎战养精蓄锐的精兵,简直就是蠢的无人可及。好在莫襄的人救援及时,也是避无可避,才硬着头皮打了一次,狐晏为魏元挡了一刀,还莫襄一箭射瞎了对面主将的眼睛,这才能领着大多将士全身而退。丧家犬一样的回来,也注定了不能再走出这片异国疆土。 孤竹历来处境尴尬,往前倒个几百年或许还和乌珠穆沁沾亲带故,这近来几代从无任何交集,跟别交好,探知晋人动向不难,说动乌珠穆沁动兵哪有那么容易?这样大的一盘棋,盘后有人操盘,当中有人牵线,军中也必然有里应外合的内奸。赵夙真是从来没吃过这样大的亏,按照他从前的性子,不会把狠戾表现的这么直截了当,只是刚刚劫后余生,心里郁结,懒得粉饰太平了。 “你杀都杀了,再和我说也无益了。”其实田知远也挺厌恶这些蠢货的,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了,脑子一点都不长,被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带的团团转,况且现在知道是那边有乌珠穆沁在伏,一想后果,更觉得死不足惜。可转念一想,好容易九死一生的回来,又要被碾碎了活下去的资格,不免叹气,“道理我明白,苦衷我也懂,可我做我就是下不了手。今天我算是明白了——自己真不是这块料子。” 赵夙见田知远没什么异议,倒有些惊讶,似乎他也不是多么拎不清的人,再结合末一句的话,顿时明白了——这是要撒手不管。人的确各有所志,但这位十一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愣是一点都不作为,旁人看着都觉得暴殄天物,赵夙也觉得没奈何,顺势拿带着的扇子敲敲手心:“别做梦了,咱们一起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王上会让你我有悠闲度日吗?” 晴天霹雳一样。田知远把一声‘啊’拉得老长,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想了半天,觉得赵夙说得的确有理,愈发觉得人生无望。他甚至都后悔起当年不该贪图金银,从而被田知悠带进了这么深不见底坑中——能把别人求而不得尊贵比作坑,也只有他能想起来的出来了。十一爷坐立不安,犹不不死心的道:“那你多提携两句莫襄,让他来也行。反正他也是你这边的人,挺好的。” 他不知道内情,莫襄事后又把功劳全推给了赵夙,而表面上莫襄的确是从世子府出来的人,赵夙归属田知悠一党,这样一说的确说得没什么问题。可莫襄是暗卫,竟然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他非但不起疑,反而觉得是二哥有意助他,一个人对另一人能信任到这种地步,真不知道要怎么去评价了。总之赵夙是没这么宽的心,从前或许能会,这次有了如此刻骨铭心的教训以后,再相信一个人,恐怕更难了。 赵夙不接他这天方夜谭的茬,把扇子搁在手里来回把弄,顿了顿,继续道:“你别总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叫你做就做,指哪儿就打哪儿。打仗就该有打仗样子的,你手下留情,别人的刀剑会长眼吗?不是我现在马后炮,若是你当初听我的,子昱就不会为了中和你我而去为了个蠢货犯险。罢了,打小就教你不要留着那些妇人之仁,你从来不听,现在说你也不会听,回去自然有人训你。” 他也不管田知远脸上变换不定的表情,回到案前,分出一摞孤竹的文书给他:“这几日能稍稍清闲一些了,你回去把这些奏章都看,就能差不多了解这里的军情民情,届时写一份陈情表交于王上。唔,还有,这几天也城外也不能放松,你可以不亲力亲为,但都要叫得力的手下去办好。孤竹既然有抵死相拼的血性,我不信他们会就此作罢。我还有政务要忙,你请便吧。” 田知远被骂的一愣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十分憋屈:都说了自己不是这块料,赶鸭子上架还要怪鸭子爬的不好,怎么都这么不讲道理?他抱着堆到胸前的一堆资料,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月儿似勾的尾巴拽住了一块乌云,被夜里的凉风一送,蔫得就失了光彩。他叹了一口气,借着沿途随风摆荡的烛火,渐渐走远了。 书房内烛台的灯油添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宫外晨光破晓,案牍上的堆积如山的折子,文书才逐渐清过了。 征服一个国家和治理一个国家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虽然被魏元阴差阳错的把进程生生往前提了数月,可打断了章程,非但不能缩短归期,从前打算好的一切都要推倒从来。赵夙忙得心力交瘁,才算大概地拟出了一份诏书,先稳定民心再说。之后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递信、调兵、遣官,交接,这些桩桩件件都要亲自经手,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毕竟所有权势的开始都是从这种崭新开端起始的。 外面亮了起来,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吩咐外面守了一夜的心腹,把诏书叫过去,吩咐叫人抄录了贴到城内的各处显眼的地方:“玉玺就搁在那边的案上,各份都盖上一遍,贴在城内各处显眼的地方。再挑几个识字、嗓子好的再念一遍。唔,国库那边清点出来了么?先支出一些现银来,按晋国的份例去分发安抚……” 身边人听得目瞪口呆,也不敢点头,支支吾吾了半晌:“公子,这些都得王上点头才、才能吩咐下去吧……”莫不是熬夜熬得晕了,竟然忘了。当着,这话只敢在心中揣测,不敢真的说出口。 赵夙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这些在回呈的折子里写过了。事事都要等示下,那要拖到什么时候?城是攻下了,内乱和外患还说不准。”想想忍不住叹气,狐晏伤得不轻,一时半会痊愈不了,管凭田知远一个也不行,念及至此,原本往深宫走的步子顿了下来,“莫襄呢?” 说完又觉得问得多余,他还能在哪里,不等心腹回话,又自己打断了,问他还有什么事没有。心腹摇头,引着他往暂住的偏殿走,孤竹的这座王宫不大,但修筑的很是讲究,处处依照的是中原建筑的模式,连藻井都照葫芦画瓢的在各处宫檐下绘得像模像样,地上的青石板刷洗的不太干净,隐约还看得到血迹,历来爱讲究又喜欢享受的君王,大多都落得了和这差不多的下场。 第39章 成双对 反正已经从枝头上跌下过一回了,再大的变故在燕瑜心中也惊不起更多的波澜。何况晋人用这种电光火石的速度攻破了主城,不正是她最心心念念的事情吗?虽然不能即日归京,好歹住了个像模像样的宅子。在军中风餐露宿了快两个月,终于安定下来的第一夜,睡得并不舒心。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置身一片无边无垠黑暗的之中,又冷又寂静。巨大的绝望和悲伤笼罩着她,难受得快要不能呼吸。后面忽然有人过来,慢慢拉起她,把她拥在怀中,她以为是莫襄,欣喜的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模糊而诡异的空白人皮。她吓的连呼吸都滞住了,张口喊不出声,跑也跑不掉,情急之下拔出了随身的匕首,想也不想地捅了过去…… 猛然醒来,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燕瑜睁开眼,自己还维持这前一夜被莫襄圈在怀里,脑袋枕着他胳膊的姿势,大概是第一次这么和人亲密,身体本能地拘谨而僵硬,贴着床的那一半身子已经麻了。她看着和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心里怦怦跳得厉害,昨夜没有关过窗,晨光从侧面的铺洒,把牙白色的缎面照得金光灿灿,眉眼极为合衬耐看,轻轻勾着的唇角,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 “莫襄……”她觉得安心,轻轻叫他,又把脸埋了回去。 被枕着的手动了动,接着就抚上了小公主的肩,用一声绵软的鼻音回应了过去。平时莫襄不会睡得这么沉,习惯使然,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觉,偏偏燕瑜睡着了一点都不安分,又是他自己要这么睡的,只能认命容忍着。他有些睡眼惺忪,神情带着倦意:“我在。” 小公主支起身子,脸上红红的,想骂他孟浪,可又觉得这个时候才反抗也太迟了。因为睡在里侧,被困得进退两难,有些羞恼地扯了扯他的袖角,拉他起来,忽然想起来昨夜的话:“英雄?” 话应刚落,远远的听见几下叩门之声,从附近的窗子抬头望去,是赵夙身边的那个随行。燕瑜一愣,很快应了,又问他来干什么。来人目不斜视,退到临门好几步远的地方,躬身把脸埋的极低,说是赵夙有事相邀,特要他们来接,边说边往后退:“下官退去在府外稍候,二位不必着急。” 燕瑜听这话差点晕过去,合着自己和男人同床共枕的事情这就传到别人耳朵了?她不算笨,独自懊恼了一会,很快就觉察出反常来:赵夙请得不单是自己,而是两个人。再结合之前昨夜莫襄含糊说那句‘当英雄’,还有那是浑身的血腥味,登时明白过来,“你、你也去打仗了?!晏哥哥是你救的?!你疯了?!”她难得生气,急得语调都变了,红着眼圈骂他,“刀剑无眼,你怎么不想一想后果呢。我许你去了吗!” 毕竟是帝姬,动起来怒难免对人颐指气使,她少了一根筋的人,连人情世故都还不太懂,更别提什么男女之间的相处方式了。她的感情炽烈,也十分盛气凌人,劈头盖脸的朝人抛过去,若非事先了解,肯定会先被吓住。莫襄知道自己亲自上阵定会出乎她的预料,但小公主的反应也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一时间并没有明白过来,不解道:“不好吗?” 她被蒙在鼓里,只知道乌珠穆沁凶险,不知道人家有什么样的本事,胆战心惊地都头皮发麻,难以平复的酸楚和后怕一并掉眼泪。 莫襄有点手足无措,伸手去捧她的脸拭泪:“怎么好端端地又开始哭了。” 虽然都是杀人,可还是有天壤之别,燕瑜无比懊恼自己竟然在那种时候缺席,嗫嚅半晌,扑过去抱住他:“你要惜命。” 固然希望兄长平安,可莫襄于她来说是更胜于他人的存在,这两边的地位不同,但也互不相干。小公主善于自省,很自然的就把或许会出现二者择一的原因归咎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哭的畅快,的确换来了如愿以偿,可这是别人豁出命博来的,又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了。痛定思痛,她心中有了别的盘算,不再多做纠结。 两个人成双入对的进了王宫,远远的就看到骑着大马的将士路过,朝着这边大方的打了声招呼:“狐娘子。” 燕瑜顿住步子,还是从前的那张憨厚敦实的脸,现在意气风发了,腰杆笔挺,走路都变得掷地有声,她认了出来,“你是韩恬?”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笑,“看来是发达了。” “没有没有,尚只是个百将1。昨日一战凶险,还是多亏了莫兄。”韩恬是个武夫,没那么细腻的心思,的确有些军事上的天赋,可至于其它方面,就没有那么懂了。他看不出两人有什么端倪,权当是上下级属,所以夸出来的语气也不太对盘,“莫兄千军万马中进退自如,不论是身手还是胆魄,韩某自愧不如。回京后的论功行赏,必是头筹。” 论什么功行什么赏?晋王疯了才会把晋军攻打孤竹却莫名招来乌珠穆沁的丑事宣扬出去,况且他们也没有赢,只是侥幸逃了,这次远征西北,波折连连,回去了也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燕瑜清楚这点,也知道他是阿谀奉承,没有多放在心上。但情郎被夸奖,总归是开心的,朝韩恬抿了个浅浅的笑,“你这是要去哪里?” “刚得了公子的令,正要和兄弟们去城内巡逻。早上放了消息,现在谁都知道这里的主子跑了,难免人心惶惶,或许有人趁机作乱。” 燕瑜是循规蹈矩惯了的人,时间观念很强,听他这样说,不禁皱了眉,“你要务在身,还在我这里拖沓,耽误了事情怎么办?”言罢又挥手送他,眸光明媚,“去吧,我等着你他日功成名就,请我吃庆功宴的酒。” 半年过去,少女已经真真正正的衬上了亭亭玉立了,艳丽的五官衬着出挑的身高,就这么随意的往阳光下一站,背后的红墙黄瓦都黯然失色,她是卷轴当中最灼目的那朵花。莫襄平时的情绪变化很少,可燕瑜的成长变化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迅猛,他不免有点忧心起来,毕竟是真的动了感情,拈酸吃醋是必然的,忍了又忍,终究耐不住,“不许那么看别的男人。” “什么?”小公主被说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很是兴奋地摇摇他的胳膊,“你吃醋了?” 这可太稀奇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本来就不伦不类,她说不清是哪里不好,反正就是和自己臆想中的有些差距。其中差距的很大部分就是彼此间的付出相当不对等,对于生来就站在云巅之上的燕瑜来说,富贵权势是她从小把玩到大的东西,而莫襄给她的守护和陪伴,恰恰是她从没有过的。 她太孤独了,好容易有个人闯进来相伴,喜欢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倾囊相赠。可莫襄总是淡淡的,甚至还没有最开始时热切,现在终于明白了,喜形于色,甚至有点不依不饶,“你也会吃醋……” 莫襄额上的青筋直跳,也不知道这种话是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一位堂堂帝姬口中说出来的。他不理她,脚下的步子渐渐快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还没有这个半大的丫头脸皮厚。刚这么想,下一刻就被牵住了手,姑娘的手扣过来,带着一阵怡人的香味。莫襄脑内轰然一炸,竟然红了脸。 赵夙一天一夜没有睡,本来困得极了,可他有洁癖,睡不下这里的床塌,躺都躺不下去,索性又回去泡进了茫茫的情报文书之中。孤竹国的情况较为特殊,倘若君主还在,这会儿攻城,只要谈拢之后让其归属晋国即可,现在没有君主,一切都变得棘手了。或许是忙得太累了,以至于他见燕瑜和莫襄的时候,总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只是下意识的觉得气氛微妙。 “你们来了。”他回过神,从案牍上取了一筒卷轴扔给莫襄,“昨日才攻城,现在局势并不明朗,人心动荡,这些日子主城内的攻防,就劳烦你了。” 赵夙这个人,看起来仪表堂堂温谦如水,事实上一点也不,还常常为了目的做到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军中缺良将,莫襄最为合适,可他不得已地出手是为了燕瑜,现在狐晏救回来了,想要再让他为己所用就得用点非同寻常的办法。他惯会拿捏别人软肋,这会十分淡然的坐在原处,漫不经心地盘弄着腕上的佛珠。 莫襄打开卷轴看,是一副主城的详细地图,果然是预先准备好了的,想想刚才赵夙那副口气,的确是例行通知,而不是所谓商议。他不是个很计较得失的人,但就这么被人要挟,的确不太舒服,可想想身边有一双殷切的眼,又有些认命,“知道了。” “不好。” 小公主语出惊人,全然不顾两人的表情。 第40章 夏流火 说是情人间的心意相通未免太玄乎了,可燕瑜的确有一种能从莫襄那张一成不变的笑脸里咂摸出个各种不同情绪的能力。 最开始是身份有别,她在前,他在后,现在关系不同,站位也从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了小鸟依人的姑娘。她站在他身侧靠后的地方,从殿外到殿里,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很难说有什么确切的证据,总之她就是下意识的觉得莫襄并不是很愿意接这一桩差事。 作为一位德才兼备的帝姬,她很懂如何善解人意,“蒹葭和白露都被留在了岐城,你也说了眼下动荡,并不太平。”小公主垂下头,表情很是委屈,“我很惜命的……” 这么明白的给人搭台阶,赵夙能听不出来吗?这还没什么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他有些不悦,“这你不必担心,虽然局势不明,可不缺兵马,你若是怕,拨派个百八十人也不无不可。” 燕瑜腆着脸不理他,这表情赵夙十分熟悉,每每田知远挤兑她,她就是报以这样的冷漠。小公主昂着脸去看莫襄,“你说呢?” 给足借口,却不去强行左右,懂得分寸的善良简直太讨人喜欢了。以至于都让赵夙好容易平息下去的心,又开始有些波澜不定了。太平盛世也就罢了,深山幽谷也就罢了,她是个在深宫中独自长大的乱世帝姬啊,到底是怎么留下这颗至臻至纯的剔透玲珑心的?他简直都要妒忌莫襄了。 在座的三位谁也不是蠢人,莫襄自然懂得小公主的苦心,但真的顺坡下未免太驳赵夙的面子了。无论在何种环境,燕瑜总是被众人捧在手心的那一个,虽然她有收敛的自知之明,可骨子里的娇蛮是磨不掉的,毕竟现在不是真的金枝玉叶,恃宠而骄对自己就够了。 男人总有点不可言说的占有欲,为了避免日后赵夙会把今日之事算作卖人情,莫襄还是接下这份差事,场面话谁都说得漂亮,至于是否尽心竭力,那就要看心情了。他知道今日这么火急火燎的请来,为的也就是这件事,懒得多留,“若是无事,我就走了。” 燕瑜还在迟疑自己要不要跟他退下,赵夙若无其事的起了身,“也好,你们先走吧。我去看看子昱。” 才走了两步的人停了下来,“怎么了” 狐晏伤在背上,那时战局激烈,魏元傻不愣登的,连跑也不会,他救人心切,来不及拆挡就结结实实的受了一刀。亏得有甲胄护身,可依乌珠穆沁人可断骨的千钧之力,还是生生砍近了皮肉,现在伤口不深不浅,赶上三伏的天气,就怕发炎溃烂。 孤竹和晋国算是相邻,可物资却匮乏的厉害,眼下只有随行的带来的金疮药可用,没办法,只能光着膀子趴着养伤。燕瑜是女眷,心里担忧,可也不敢真的过去看。 远远的站在屋外面和狐晏说过几句话,起码听得出精神不错。燕瑜不善言谈,只要说话就一定带着目的,现在知道了人无恙,也就缄了口。 她顶着烈日站着,额角处被蒸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汉,鬓发被濡得湿了,一缕一缕的贴在了一起。良久,她才往后退了两步,又道,“请哥哥一定保重身体,眼下正值酷暑,谷儿就不多打扰了。” 孤竹的王宫仿的是燕宫,不能说十分像,但学到了精髓,红墙累得极高,抬头看时连天都是方方正正的。燕瑜怅然的从来时的甬道往回走,不能说多么难过,起码和来时判若两人,默然了半晌,忽然偏过脸去看莫襄,“我想学权谋兵法,你说我去拜夙哥哥好不好?他的才能学识你我都有目共睹,只要能学得他的两三成,当个扫眉才子1,我也心满意足了。” 赵夙厉害的是驭人之术,他看得清权衡利弊,也懂得人情冷暖,所以才能把学得的那身本事用得恰到好处、游刃有余。燕瑜怎么和他比?她连世故都不懂!想都不必想,赵夙肯定要教一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而且八成要用她的姿色做文章。学两三成,那该学成什么摸样了——弃明投暗,改正归邪,他当然不让,“不好。” “为什么?” 其实燕瑜对赵夙也没有什么底,甚至还很惧怕,可人家的本事摆在那里,古往今来的能人贤士,谁还没点毛病。她是真的一心求学,所以格外执着,见莫襄不解释,又絮絮叨叨的的列出了一串赵夙的优点来。声情并茂,她简直要把自己感动了,再昂脸看过去,发现人家一句也没有听。 她有点郁闷,牵着莫襄袖子刚要说话,他先开了口,“兵法我教你,其他的你用不上。” 现在杀手的标准都这么高了吗?进可领兵作战,退可杀人越货,品貌非凡,文武双全,这哪里是供人差遣的工具,再不济也该是将军大夫诸如此类的身份才是。燕瑜狐疑的看他,觉得他的身份和这个人一点也不般配,脑海中灵光一现,“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莫襄差点倒噎过去,难得气得眉角直跳,他是真的不太懂这位公主的想法,天南海北的两件事,她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骑上了马,燕瑜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自己的小银马,今时不同往日,她的骑术足够她一心二用,歪着头恨不得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半晌,他才冷冷吐出两个字,“没有。” 燕瑜当然知道没有,找的借口太牵强,自己也说不服不了。她惯会装傻,可莫襄都已经暴露成这样,再怎么不想去追究,也没办法视而不见。闷闷不乐了半晌,她凑上去和他并驾齐驱,一路上往来熙攘,晋军的巡城一轮接着一轮的来回穿梭,就这么当着光天化日,慢慢道,“我喜欢你……” 这丫头今天是不是中邪了?莫襄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侧过脸打量她,白瓷似的脸蛋上晕红了一片,果然看起来不太正常。安置燕瑜的宅邸不远,是赵夙买通的线人先前所居的地方,现在他们攻了城,手下自然都跟过去伺候主子了,他单手扶着她,快马加鞭的回了住处。 下马的时候燕瑜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但是意识仍然清醒,姑娘的身躯得天独厚,被晒得大汗淋漓的时候还透着盈盈体香。其实比起从前的体格,现在的她已经好得多了,换做一年前,她早该眼一黑晕过去了,现在除了脚步虚浮,还能清醒的攀着别人的肩膀,呓语似的又念叨了一遍,“我是真的喜欢你……”说完顿住,她又发现了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噫?你耳朵红……啊!” 莫襄十分想掐死这小妮子,论起脸皮厚,他和她还真没有什么可比的余地。虽然他生得好看,但阴沉寡淡,一般姑娘不敢靠近,敢在他面前放浪的只有娼/妓之流,博来的也是虚情假意的敷衍。可燕瑜出身尊贵,家教良好,眉眼身段美不胜收,被这样的人没脸没皮的撩拨,杀伤力简直塞过千军万马。 小公主不像中暑,更像是醉了,她被放回了榻上,像条赖皮蛇似的软倒在了莫襄的肩上,“你听说我说完。我喜欢你,你说什么我都听,我也信。你不用答我,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其实大多数人面对未知的诱惑都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可燕瑜偏偏是个谨小慎微的怂包,她一点都不好奇那捅破了一半的窗户纸外是什么样的光景,只想没出息的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她若是个男人,做起昏君来绝对是一等一的合格。 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去过问,也就不再在这件事上久留,“还有,师尊如父,你怎么能做我师父呢?” 上一句还郑重其事,下一刻又重新放浪形骸起来,怕自己当她师父……是怕碍着她的爪子了吗?莫襄黑着脸把探到自己衣领中的手取出了出来,几欲说话,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他开始无比怀念起那个腿脚不便,被搀着胳膊都会脸红一路的小公主起来,眼前这个豺狼虎豹似的小妖女,他真不认识! 他怎么觉得那么憋屈呢?这个傻丫头,一点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他恨不得吃了她,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叫她好好明白一下勾/引男人的结果。可是他不能啊,他和她的路太长,也太艰难,蜿蜒崎岖到他自己也看不清来路。他能给的太少,只有头脑一热之后的孤勇,亦不敢要得太多,他怕她会恨他。 三伏天里,七月流火。燕瑜是真的热,靠了片刻也不再附着他了,拿手充作扇子扇凉,四处张望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一会说要备好衣裳,一会抱怨没有可供差遣的人,连想沐浴都没人伺候——这何止是不见外,根本就是把别人当木头呀。 莫襄一把抓住她那只乱扇煞风景的手,轻轻唤她,“瑜儿。” 这才是他第二次这么叫她!燕瑜可太喜欢这样亲昵的称谓了,欣喜地扬起脸回他,猝不及防地就被吻了过来。 第41章 七月栀 这回轮到燕瑜害羞了。 她真不是厚脸皮,只是平时被身边的人宠溺坏了,大事小事知道进退,偏偏不懂得面对男人时的分寸。现在尝到了恶果,又惊又羞,浑身都不火烧火燎的热了起来。挣扎间两只手都先后被对方紧扣起来,抓住,蛮横的绕到了身后,这种姿势又让她难堪地挺直了腰身,于是被吻的更深了。 莫襄居高临下的压着她,逼得她不断后仰,他不疾不徐地印上她的唇,用舌头舔舐着她的唇角,在她想求饶的呜咽中渡进她的口,略带惩罚意味在她的舌齿间横扫轻噬。他真是喜欢死她了,她的软弱,她的善良,她的眉,她的眼,她唇齿间的细碎呢喃,美好得让人不能自拔。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的唇,顺着下巴吻到脖颈,最后一口咬上她精巧的锁骨,用牙齿轻轻摩挲着。燕瑜尚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根本受不起这样的挑拨,不住地轻颤着,哼哼唧唧的告饶,“我、我错了……呜……我哪里错了……你别、别……” 身上没有力气,连半点浪花都翻腾不出来。穿着的衣衫也从肩头被捋下,露出圆润的肩头,温香软玉,仿佛是为她量身而造的词语,此刻的燕瑜已经朦胧了,固然意识还在坚贞,身子早都化作了一滩春水。 莫襄不比她好到哪去,他觉得自己都魔怔了,险些都收不住,好在午间尚有凉风送来,他被迎面吹了一脸,登时冷静下来。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肩,又若无其事的给她拢回衣裳,“下一次就不止是这样了,知道了么?”他用拇指的指腹点了点小公主水滟滟红唇,意犹未尽的笑,“这是教你的第一课,害怕吗?” 当然害怕,燕瑜是喜欢他,才会没头没脑的信他由他,更重要的是——她尚不知道再往后会有些什么,所以才把自己的底线放得宽泛。她忙不迭点头,却不明白莫襄在说什么,几度欲言又止,越想越羞,于是以手捂住了脸,声音从掌间透出来,显得闷闷的,“这算什么教……” “当然算。”喜欢一个东西,就会不由自主地去守护它,他拉下她的手,换了一种温柔的方式握住,“你是姑娘,做男人的事情总有捷径。可不论你换来的是何种富贵权势,都没有你自己珍贵。” 帝王家的女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余生,去当男人的点缀,去当家国的祭品,所谓姿色、品性、才华,都是为了要博得恩宠的必要条件。纵然她是玉树银枝上的那朵花,到头不过是为了任君采撷,什么金枝玉叶,龙肝凤髓,万人艳羡的背后是谁也不会懂的绝望和孤寂。她耳濡目染,骨子带着自轻懦弱,忽然间听到这种温柔而有力的肯定,内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多年来小心翼翼筑起的堡垒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怔了好一会,琥珀色的眸子忽然朦胧了,背着窗也能看到里面微荡的水光,一眨眼,掉下来两行泪。 平时少言寡语带来的后果就是此时心绪万千,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支支吾吾了半天,又伏着他哭。有时候莫襄都很奇怪,这种软糯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来的,她真是应了自己的名字,就是块无瑕美玉,天生就要该被人精心呵护。他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脊背,“乖了,先前不是说要去沐浴么。下回别再装男人了,装了也不像,反倒把自己闷出病。” 燕瑜知道他说自己裹胸,刚才衣服都快被褪到半腰上了,能看不见吗。登时哭也哭不出来了,转眼就翻脸推开他,“你走!” 不管是什么事情,被否认了都不会开心。燕瑜来了月信以后长势奇快,不仅是身高,其他地方更是,她没经历过,也没个人指引,丝毫不引以为荣,反而常常被那种酸胀感折磨,烦都烦死了,巴不得裹了之后就别再有什么起势了。梳洗过后,燕瑜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多卓然的鼻子眼睛嘴啊,怎么就不英气了呢?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翻箱倒柜的捡了两件女装出来。掐指算算,她差不多两个月没有穿过裙裳了,这会儿换了回来,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她的五官妍丽,素色轻纱薄裙及身反而显得寡淡,想了想,从妆奁里取了盒胭脂膏子,拿指尖沾了沾补在了双颊和唇间,立马青红皂白分明了。又对镜照了半晌,心满意足的走了出去。 来得不巧,赵夙简直像是存心搅局,这才回来多久,这就差人来要请莫襄去军中。已经特地拖了一会等她,再不能多留,她依依不舍的送他,见缝插针的把他留在屋檐下,偷偷委屈地用指尖在他腰带上画着圈圈,“我不管,你要回来。” “当然。”莫襄觉得自己沉底沦陷在这种日子里了,看着燕瑜十足一副小媳妇样,忍不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从前一直觉得利用女人去拴住一个男人未免太无稽,现在自己死心塌地了,才知道个中厉害,胜过任何一种操控人心的毒物迷药,死都心甘情愿。 院中有一簇栀子树,正是开花的季节,在烈烈炎日下并不显眼,到了夜里,原本不动声色的盛开就变得惹眼。不论天上月圆月缺,只要有光洋洋淌淌的铺开来,缀满枝头的花就变得玲珑剔透,折一朵下来,就能看到浅青的花萼藏在堆叠的花瓣中,四下有清雅香气弥漫开来。燕瑜现在是沉溺在爱里的人,爱屋及乌的连这片荒凉土城都不在嫌弃了,平日里瞧不上眼的花木也格外得她青眼,时常被别在鬓上作为妆点。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所以份外珍惜和享受。 镐京到孤竹的路山高水远,八百里加急的信一来一回也都蹉跎了一个多月,还好赵夙不是畏手畏脚的人,不等示下,已经大刀阔斧的将这边整顿过一遍,再接信一看,果然和他预料的*不离十。既然君主弃国而逃,再拥储君无疑养虎为患,可普天之下,除燕帝以外并没有其他人有赏爵封候的权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孤竹屯并成晋国的疆土。 这和改朝换代没什么两样,却更惨烈。消息一到,被押解了一个月的那些臣子将士都成了刀下鬼,国变成了城,里外都打换了一次血。孤竹最外的一座城也和岐城也隔了五十余里,要彻底的牵制住这里,文臣能力如何并不重要,武将是否忠心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此次的仗打的十分绵长,几乎所有人都或先或后的崭露头角,陆陆续续的点了十几位能驻守各城,最后只悬空了一个主将。 燕瑜也听说了此时,寻了一个双方都闲的时候,叽叽喳喳的盘问起来,“我听说已经撤换了许多将士,可甘愿留下的那些不都也是镐京本地的百姓么,怎么舍得抛妻弃子的留驻这里?还有,你呢?这次回去了以后,恐怕就不能再在我身边了吧……” 她真的很有当贤妻的天分,府上只有两三个临时雇来做力气活的男丁和厨役,其余一干闲杂事物全靠她一人打理,起先常闹出笑话,现在到已经能把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暮色时分,细牙桌上摆了两盅消暑的绿豆汤,两人对面对坐着,时光都变得慢了。 莫襄不太喜欢说话,也只有对上燕瑜,才会稍稍健谈一些,面对她抛出来的一串问题,他按着顺序慢慢答道,“男人总有些抱负志向,与其守着几亩天地,做一辈子平民百姓,不如在这里博一博。也不是人人都有妻有子,留下的大都是孑然一身,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豁得出去。”说道自己,顿了一顿,“我无心仕途。” 他是真的对为官涉政没有兴趣,不然也走上做杀人越货。小公主托着腮看他,袖子都掉到了肘弯处,露出嫩偶似的半截胳膊,乌发怼云似的松绾在脑后,鬓间是一朵新鲜的栀子花,被霞光映得放金光的眸子左右转了转,又嘟起嘴来,“前一句还是男人都有抱负,后一句又是自己没有那个心思。你这当夫子的都不诚恳,我这做徒弟的该歪成什么样子。” 自从燕瑜跟着他学兵法起,她似乎就迷上了这种另类的称呼,明知道师尊如父,有悖伦常,依然喊的乐此不疲。好在这个徒弟聪颖,学业上没什么可挑剔,也就不好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略昂了昂下巴表示抗议,对她坦然道,“人各有所志,我只喜欢做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次已经是给足了赵非梧面子,自然没有下次了。” 原来劝人从良真的一点也不容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这句话交口相传了那么久,世上仍是杀戮不断。可她不信,难不成,会有人天生扭曲,喜欢血和危险作伴的日子?燕瑜把对面的拒绝又归咎到了自己的身上,兴许自己还没有让人家有多么强烈的归属感吧。可她不想再慢慢等循序渐进了,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呀,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改邪归正,再等下个店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 燕瑜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低头拿调羹往自己的绿豆汤里兑糖,端起来喝了几口。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你连这都忘了。” 第42章 萍蓬梦 寸许长的短匕,刀鞘上漆金的古朴花纹,大抵是经历过许多屠戮,匕首已经被沉淀出一种不祥阴沉的气息,和握着它的那双明媚的手格格不入。燕瑜仰着脸打量莫襄的脸色,发觉他竟然没什么反应,连笑都是一成不变,不免觉得气馁,语气先弱了三分,“你连从前吃饭的家伙都忘了,证明你并不喜欢从前的日子……” 他有点头疼,“我什么也不喜欢。”怕她钻牛角尖,又加上,“除了你。” 燕瑜很满意他的自觉,哂然一笑,又退了一步,“我只是不想你再犯险……你肩头的那个伤……” 姑娘家缠人功夫都是一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不能也不会知道他的处境,所以出自好心的规劝,成了把莫襄夹成两难的另一堵墙。他已经为了燕瑜走了这条逆流而上的路,再投身晋人,于他于她都没有什么益处,反倒是白送别人便宜,他没闲心去普度众生,所以异常坚定,“不。” “你无心仕途无妨,只要别再去只身犯险就好。反正我也不舍得,你供人差遣也太屈才了~”小公主的反应出他乎意料的淡定,还是托着腮,用汤匙在绿豆汤中顺时针的慢慢搅动,沉默了一会,复又道,“我想入仕。” 到底是帝姬,心中的丘壑不是一方净土,而是这个烽火狼烟的天下。她很有天分,起码说起来时都是头头是道,“狐家个个都是武将,出个文臣也算是替他们争光了。我保证我是一心不二,绝无异心,对他们有益无害。我若是能做到举足轻重的地位,那就上谏拥……拥……”许久没有提到弟弟,她都有些不知道如何称呼了,想了想,很生疏的说,“燕帝。” 两人虽然亲密,可从未讨论过政事,现在燕瑜一本正经的提起,说得还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她如今能在晋国得过且过,就是因为无欲无求,即便心中如何思念亲人,面上都不会表现分毫,可她现在把心思都告诉他了,证明她是真的把他当做最值得信赖的人。 莫襄被这份信任压得有些惶恐了,把话又绕了回去,“那为何要问我的前途?” “…我是怕你觉得不平衡,毕竟我如今一穷二白,若只我一个人混在男人堆里打拼,你会不好受。”燕瑜如此解释过,忽然话锋一转,又喃喃叨念起来,“其实,若我还是帝姬,你也是要嫁给我入赘的,问这个倒是多余的。” 复又悠悠叹气,“燕宫一点都不好,甚至连这个地方都比不上。可我就是想回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亲弟弟,我放不下。” 她的思维十分跳跃,上一句永远和下一句接不上,以至于莫襄时常跟不上她的节奏。况且这件事情,他难免有私心的想避开,没没提起帝姬这层身份,本能就不断的告诫着他不要一错再错。 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他才镇定下来,不咸不淡的泼她冷水,“我教过你很多遍,书上的东西固然是古人的经验之谈,可那毕竟是死物。朝堂之波云诡谲更胜于沙场,你纵然满腹经纶,文韬武略,也走不到你想到的地方。起码,在晋国不会。” “为何!” 燕瑜不服,“我也不全是为了私心。现在天下间的局势还不到多么分明的时候,说是群雄逐鹿,可一个比一个装的有仁有义。既然不能立判高下,何不与燕交好,一个要名,一个要利,大家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多齐全的美事啊!”说着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我只是个女子,也见识短浅,做不了太多。可我也仅是想护住佑儿,叫他别做什么亡国皇帝……不然日后死了,我们姐弟俩,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呢?”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见识短浅,古往今来,哪个君王不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希望朝纲永固,她倒好,只想着的得过且过,连死都先考虑过了。反过来想想,其实也很务实,照燕国这般境况,能苟延残喘已然是万幸,燕帝尚且年幼,余生漫漫的几十年内安危,太难说了。 莫襄不忍再说重话,可又不想看着她犯傻,几经思索,才慢声道,“晋国只设了独相,在位的相国狐季为晋国征战三十余载,是晋王的心腹肱骨,你挂着狐家的姓氏,拖了他下水,他会待你一视同仁吗?再说,现在默默无闻还好,若是真的入仕出入庙堂,届时只要有心,还会查不出你的身份么?” “狐相是贤臣忠臣,知人善用,我的主意是互惠互利,对他们有利无害,为何不能待我一视同仁?查……查出来便查出来,燕姬沦落到晋国公子的府邸中,传扬出去对他们也不好。我是金枝玉叶,他们还需要借我的威风,若真的闹大了,我大不了孑然一身,他们却要被其余那些狼子野心之辈群起攻之,那才是得不偿失。” 燕瑜是真的用了心思去考虑,虽然平日里吃吃喝喝人畜无害,其实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且不说威力如何,起码看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她是真的坐不住了,田知远次年就该弱冠,等他成了家,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赖在别人家?这大半年眨眼就过了,余下的半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她不趁早未雨绸缪,难不成要等在别人大喜的时候被扫地出门吗? 她自认有才能有贤德,欠得不过是一缕东风,但东风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好。反正想的时候觉得一帆风顺,要做了却没什么头绪。现实和理想差着天壤之别,她还不懂,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恐怕要撞了南墙才死心。 真的是太嫩了,这只有年轻有热切的心才承受的住这样一往无前的自信。莫襄不再拦她,换了个方向疏导,“晋国底蕴悠久,根基深厚,上有能君下有贤臣,你想挣得一席之地太难。如今天下纷争不止,人人都有一样的虎狼之心,你愿意垂帘谁,便去襄助谁,何需拘泥于晋土。” 这回小公主终于听进去了,半晌没有言声。她神色逐渐平复下去,的确在仔细思衬莫襄的话,指尖搭叩在汤匙上,把一盅粥乱搅,臂内的一点朱砂若隐若现,晃得人意乱神迷。终于,那双琥珀色的眼又明亮了起来,波光粼粼的闪着金光,“夫子就是夫子,果然说得有道理。这样一来,你到的确不能接任晋人授的官衔了,不然多难脱身。” 她早就把莫襄当作了和自己一根绳上的人了,无论如何都会多替他想一份,有了对的思路,自然茅塞顿开,顺着莫襄指点的方向一路展开的十分顺利。又不能一辈子赖在晋国,即便天下四分,又有三足鼎立,也不代表其他小国全都是蝼蚁之辈。虽然找一个略有根基,君主又要有胆有识,求贤若渴的地方不好找,但她还有些时间,足够她筹谋。 多了一个人为她分忧解难,这感觉太好了。燕瑜维持着跪姿挪到了对面,出其不意的亲了一下人家的脸,双手把匕首奉上,“物归原主。” 莫襄淡淡的看了一眼匕首,伸手接过来,自小用大的东西,搁在身上片刻不离,这次‘丢’了整月都不曾发觉,还拿回来干什么,徒添烦恼罢了。他把匕首重新放到燕瑜手里,“它叫寒月刃,今日就赠你,以备防身也好。”手从刀鞘滑到她的手上,慢慢握住,“近日该预备归京,你好生准备。” 众人都一样的归心似箭,主将之位并没有空悬太久,三日后就落到了主动请缨的韩恬身上。辞别宴上的韩恬分外的意气风发,他才二十八岁,从军不满一年,就从无名小卒成了风管无限的驻地大将,这种令人瞠目的飞升速度,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他是知恩图报的人,深知自己的这番得道升天的机缘都是拜那位女子所赐,众目睽睽之下对她连敬三杯,聊以谢恩。从此山高水长,或许再无为其粉身碎骨之日,以酒寄情,只愿她可平安喜乐。 燕瑜的酒量不好,浅酌了半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她惯喜欢对下级端着架子,顶着青春年少的脸,说出来的话比谁都语重心长,稀里糊涂的说了许多,连自己院子里那簇栀子花都吩咐上了。虽然这座黄城青黄不接,可仍是她过得最舒心如意的时候,眼瞧着要走了,心中难免不舍。也不敢多么的袒露心思,难过都倾注到了酒里,这日醉一场,若是不往,哪里能舍得去走那条崎岖坎坷的路。 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在秋收前回了镐京,还是熟悉的城与景,却又什么都大不相同。 表面上大胜而归,力挫孤竹,燕瑜知道,此番征战的诸位主儿都被狠狠的斥责过一通,明伤暗罚,牵连了一大波人。田知远日日被叫去宫中罚跪,天天半夜才骑着马回府,闹得整个公子府都不得安宁。燕瑜长吁短叹,无比的怀念起孤竹来。 第43章 路坎坷(入v通知) 公子府上的日子一如既往,只是心变得蠢蠢欲动,人也就跟着焦躁了。 如今的燕瑜是被愈发养得返璞归真,也不再拘泥什么礼仪教条,时不时的就喜欢出府四处闲逛。可田知远近来受了不少罪,她也不敢太猖狂,每日至多去附近走上一圈,多数时候都乖乖瑟缩在院中,对着墙上养起的一片爬山虎望眼欲穿。虽然闷得慌,好在还有人相陪,也不至于多么难熬。 夏暮秋初时,天气不再那么闷热了,燕瑜喜欢搬个太师椅晒太阳。她穿着绛紫留仙裙,头发松松散散的半挽着,还有些许从身前垂至了腰际,迎着光的眸子极浅,美得十分不真实,“最近十一爷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回府也不乘马车,偏要骑马,闹得我也睡得不安稳。隔着几堵墙,十几丈远,那马叫得……忒吵了。” 南方人学北方人说话,没有字正腔圆的基础,学起铿锵的调子,反而显得照猫画虎,可笑又可爱。莫襄看得出她眼底有淡淡的乌青,教了她些简单助眠的法子,又说她是平日白天里睡得太多,晚上才会格外精神,“在孤竹时你可不这样,记得那时你还说要酿栀子酒,何不做了?” “这里有万紫千红,再想不起什么栀子花了。”燕瑜交叠在小腹上的手扬了扬,随意指就向了墙外的一颗桂树。此时无风,桂香十分飘渺,若有若无的弥漫在四周。伤春悲秋,大抵说得就是这种青黄不接得时候。她从椅子上起身,转脸就扑到了莫襄怀里,“也不知为何,最近眼皮跳得厉害。流言四起,不论去哪儿,都听的到有人说你。我忧心你的处境……或许至多明年此时,我们都该走了,如今你的名声愈发响亮,怕是难走。” 给她一颗种子,就能想到花开,送她一片晚霞,就会期盼朝阳,从一点点端倪里就窥探期待未来,燕瑜就是都喜欢用美好构织以后。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她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备了。没有人会喜欢寄人篱下受制于人,她从前在笼中,现在重新长出了翅膀,自然迫不及待地想挣脱枷锁。 莫襄已经在镐京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他倒是从未放在心上过。即便不声张与乌珠穆沁的战事,可将士之英勇总是会在口口相传中被宣扬出来。一个合格君王,不仅要识才,更要大度,有足够的气量胆色来任人唯贤,他相信晋王是明君,所以他相信他会既往不咎,自己有足够的本事吊着他们,拖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他叫她不必担忧,伸手抚着她的肩背,“日子要一天一天的过,路要一步一步的走。眼下晋朝没有动静,你只消为自己考虑为自己考虑后路就好。” “太难了……” 燕瑜喟然长叹,她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自从那次和莫襄认真商量以后,她就真的在处处留心天下局势。可太难了,乱世最不缺得就是贤才和枭雄,但凭有点斤两,能在烽火中苟存下来的,谁还需要她姗姗来迟呀!她消息面太贫瘠,左右绕不开晋、齐、楚,以及被这三国压制的其他边缘小国,成不了气候。 “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好城墙下挤满了能人贤士,那里轮得到我这小丫头。” 这话说得太诚恳,莫襄连圆回来的余地都没有。是啊,她纵然有些政治上的天赋才能,那也是要身处高位方能施展出来,揣着满肚子墨水在从最底层摸爬滚打,怕是眉目还未混出来,就要被各种名刀暗箭针对的鳞伤遍体了。他不能阻拦她去向往阳关道,可又没有办法替她除去一路的艰难坎坷,就这么纵着她去磕磕绊绊,心中并不好受。 他的缄默换来得是更紧的拥抱,小公主并不笨,甚至比莫襄还清楚前路之曲折,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万里河山,就是她弟弟的命,每有一寸土地消弭,都是在吸皇帝的血,每一处战鼓擂起,就是在剜皇帝的肉,她身为皇姐,身为燕姬,都绝不会袖手。好在现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即便什么都是飘渺而危险的,起码有一个是真的。不需要那些天花乱坠的慰籍,只要可以感受到有人在陪她,就十分满足。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恰到好处的停在了院外的死角处,是白露:“娘子,十一爷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燕瑜不情不愿的松了手,朝莫襄伸舌头抱怨,“和你赌,他是又挨训了。” 出了门口,游廊上已经装点了满路时令花木,田知远本来就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了腾挪的地方,索性把所有的花都送来了这边。沿途是姹紫嫣红的菊和木槿交相辉映,庭院里的桂树上又满是星星点点的黄花,迎着徐徐秋风,四处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燕瑜不疾不徐的倘过,出了二门,复又走了些路,径直从侧面进到了前厅,抬眼就看到了好整以暇的公子哥儿,莫名有了点不祥预感。 田知远不失所望地递给她一份手书,脸上的表情模糊,是隐忍过后的平和,“你看一看。” 片刻过后,燕瑜十分僵硬的合上了册子,脸上浮现了和田知远差不多古怪情绪。她内心起了极大地波澜,再怎么竭力都控制不住颤抖,浅淡的眸子上浮现了不真实的雾气,声音都哽咽了,“你要作何打算?” 她的失控崩溃都被田知远看在眼里,搁在去年,他能直接把她扫地出门由她自生自灭,现在不一样了,同处檐下,结过金兰,共过生死,哪里还舍得权衡什么利弊。他悠悠叹气,把手书拿回来,单手敲叩在桌上,笃笃的响声中开了口,“我都给你看了,自然是允你。难不成巴巴的来给你看,又给你泼凉水折磨你,我作那个孽干嘛!” 还是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却分外暖心,燕瑜又是哭又是笑,连连问了几遍,终于确定了他不是玩笑,连忙恳切朝他保证,“去了就去了,我也绝不会你添麻烦。” 田知远看不过眼,颔首示意她擦擦脸,心道这丫头都一把年纪了,还长不大,一点儿边幅都不修,“你是因祸得福了,可惜累得我这两年又不能安生。”他顿了顿,终于把话转到了正题上,“给你个将功赎过,替我分忧解难的机会。” “洗耳恭听。” “那个莫襄……你多看着些。不论做过什么都既往不咎,别再起什么鱼跃龙门的心思。孤竹那边留下了些能将贤臣,已经出了一个韩恬,镐京这边也因为调度的原因重新提拔了许多新人,再多也不是好事。我成全你们,至于什么致仕,就……罢了吧。” 这于燕瑜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古怪,田知远何曾如此留心过朝中格局,即便是他忽然奋发,也该收拢人心而不是把人拒之千里啊。 她狐疑的看他,把他看得浑身发毛,田知远也觉得自己没什么说官话的天赋,自暴自弃的挥挥手,“行行行,实话实说。二哥没打算培植他,我是怕他出手弄得你们都难堪,所以先来给你警醒。” 说起这事,还真的闹得一阵子不得安生。田知悠不肯轻信莫襄,直言呛回了晋王提拔之意,闹得父子俩不睦,而赵夙身为世子一党,却也一反常态的点名要拔擢莫襄,为此也闹得气氛尴尬。田知远处在夹缝里,哪里都说不上话,可哪里都受到波及,被逼得受不了了,这才来找系铃人。 他十分聪明,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和上面那些德高望重的人说不通,,不如从源头处来治,只要莫襄无意,那些由他而起得争端,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简直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燕瑜忙不迭答应,根本不去在乎什么缘由,眉飞色舞的起身,“好好,多谢……多谢哥哥体恤。若是无事,谷儿就——先告退了。” 田知远无语凝咽,朝她挥手,放人走了。他还是十分相信燕瑜的,她的乐意不乐意都写在脸上,想察觉太简单了。她是心满意足了,自己的苦日子还不知道何时能熬出头。闲闲饮罢茶,招呼了底下人,备车还要回宫。下一场恶战就摆在眼前,他可开心不起来。 孤竹那一战,双方都轻了敌。乌珠穆沁太小看了晋国的实力,加之草原离荒漠也不算近,仗着早有预谋,是黄雀在后,只带了几千的弓骑兵就气势汹汹的杀来,声大过势。那次天时地利人和,莫襄和狐晏都有些斤两,即战即退,不光逃了,还狠挫了他们的锐气。全身而退勉强算赢,毕竟乌珠穆沁折了一员大将,可赢的不明不白,照乌珠穆沁人的血性,会报复自然是理所当然。 虽说中原里晋、齐、楚三家鼎立,可要真的和乌沁穆珠比,那还真的不好说谁强谁弱,加上秋收农忙,冬季晋国苦寒,若是乌沁穆珠真的来攻打,甚至的有些凶多吉少。 第44章 心似箭 燕瑜捂着一颗咚咚狂跳的心,百感交集,她迫不及待的向莫襄转述——田知远非但不是来发脾气,反而是带来晋王钦点他朝觐燕国的诏书,“先我还伤春悲秋,这是老天爷在安慰我。现在九月初秋,从镐京到燕都并不近,况且是要载物慢行,怕是近来就要启程。” 她喜不自禁,根本没有觉察道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掰着指头掐算日子,头上的发髻松了,有一缕垂进了颈窝中。仿佛凝脂白玉似的肌肤是一卷无暇的画布,如鸦黑发是写意的笔画,随意就勾勒出了一副盛世美景。阳光从镂花的空隙中落进来,把少女玲珑的曲线衬得愈发美妙,莫襄忍不住去托她的下巴,把小公主从得意忘形的喜悦中拖了回来,“看着我。” “唔……” 燕瑜敛了敛神情,十分配合的认真的看他。百看不厌的一张脸,恰如其分的五官,胜过千斛明珠的眼,连唇角的弧度都是锦上添花的上好点缀,盯久了连骨头都会酥。 他觉得千头万绪都说不出口,松了手,依依不舍的唤她:“瑜儿。” “我在。”这句话燕瑜听了许多遍,说还是第一次。可惜听者不是姑娘,简单的两个字打发不了,反而更消沉了。 莫襄垂着眼,浓密纤长的睫毛掩了眸光,难得被捕捉到了一点脆弱。仅仅是一瞬,又很快恢复了那种不可捉摸的安静。他顿了顿,慢慢靠近燕瑜的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复又拥住她,表情逐渐回暖过来,“你别乱起什么心思,如今我从了良,以后全要仰仗着你。” 原来是这个。 燕瑜长舒一口气,方才被弄得紧张莫名的心也归回了原位。她思乡心切,难免会被以为是想借机复位。以她和燕帝的姐弟情意,若真得豁出去闹一回,燕承佑说什么也回力排众议的接她回去。可燕姬这个名声早已狼藉,为了空顶尊贵的名号,要牺牲那么多不应该的人和物,她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做这种舍本逐末,得不偿失之事。 细细和他解释了当中利害,又十分恳切的拍胸脯保证,“我还想着当个名垂青史的女谋士呢,何必想不开,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屈做史书中的艳屑?只不过思乡是人之常情,我有些欢喜过了头,可一定知道分寸。”她把自己的手搁到他的掌心,抿出一个美好的笑容,“宫外的花花世界也没有我从前想象的那么美好,可是有你。” 这姑娘真是生错了性别,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莫襄不自然地抽回手,含糊说知道了,转而就哄她去打点行囊。 不论有何种暗流涌动,燕瑜仍沉浸在可以重归故土的喜悦中。她太欢喜了,已经被烧成灰的一隅禁地,忽然又热腾腾地重新燃烧了起来。她从没与哪一天像此时这么雀跃过,经历过许多的生离与死别,愈发的珍视起自己的所有,燕宫固然不是个多么值得惦念的地方,可那里承载了她所有的回忆。不求此生再有机会回去,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已经是莫大的满足。 绿叶抽黄,枫叶逐渐红,秋色缤纷——院中浸着暖阳,有了一片炫目的暖光。 晋国东临齐国,真要仔细的从地图上算,反而是齐国与乌沁穆珠接壤的更多。晋王一心御敌,自然要和齐结盟,利益当前,多么剑拔弩张的关系也能握手言和。晋王十分舍得让利,并不担心齐人是否回绝。只是这种勾当不能放在台面上,向来齐、楚、晋三家独大,若是有一方为了外邦怯了,未免折损颜面。再者,兵者,诡道也,本就是为了让乌珠穆沁措手不及,若是大张旗鼓的去宣扬,那还有什么用。 齐国两个月前晋任了一位新相国,主张得正是尊帝攘夷,年末纳贡本该是诸国惯例,只是燕国愈发羸弱,这条规矩渐渐地也就成了摆设,齐人要献殷勤,自当要从这一点开始。既要与齐谈拢,又不要不动声色得进行,思来想去,没有比向燕纳贡更合适的幌子了。反正也是大胜归来,并不缺由头去,照理说这事不该轮到田知远。可晋王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汤,就是格外器重田知远,美名其曰亡羊补牢。 本来晋王不太放心叫田知远独当一面,想想去年他跟着自己已经去过一次,赵夙又向来妥帖,索性放手由他去了。从镐京到燕都八百余理,隔了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城,此番带礼朝觐,是几十年来的头一回。十月起就紧赶慢赶的启程,也只是在十二月时堪堪到了汤沐邑。 经历过了北方的苦寒,燕国的冬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南方的雪迟,岁末虽凉,却还抵不上镐京的五成。冬日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这种季节的日头不似夏天,空旷而寂寥,可偏偏又十分耀眼,清冷而锐利,像是把明晃晃的刀子,让人一点儿抬头的兴趣都没有。燕瑜的姿色着实太耀目,田知远也不敢放她出去招摇,照惯例分了一个院落给她,寸步也不让出去。起先还好,近来渐渐地有别国使臣入驻,听者整日的车马喧嚣,愈发得坐不住了。 面前的是铜镜台,五子奁。 用水晕了胭脂匀在掌心,轻轻的涂在脸颊上;人面桃花。画眉用的是烟墨的条儿,浓而不散,轻轻扫上一层,把眉眼描摹的深刻了,最后以簪子挑了玫瑰膏子饰在唇上,美得锦上添花。穿得是梨花白捻金银线的暗花上裳,下系薄烟缀花的白棱裙,披的是八达晕镶银鼠皮的大氅,绾的是百合髻,以珍珠作饰的绢花缀于发间,斜挂一支溜银菱花流苏,伴着主人吟吟的笑意而凭空摇晃着。 思念被酝酿得久了,深浅全都表现在她的那身行头上了——富贵大气,配上高挑的身量,活脱脱一个千金贵女。 在外不比在本地时放纵,田知远不仅不许燕瑜见外人,连莫襄都不许过多接触。她也怪不了他,毕竟燕国礼数繁复,规矩累累,男女间得束缚极多,再者,天子脚下,真的出了什么三场来那个短,后悔也来不及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燕瑜已经不是那个怯生生的深宫公主了,胆色见长,并没有时刻把田知远的嘱咐挂在心上——汤沐邑就这么大的地方,能有什么差错呢?! “你都打听好了,十一爷真的入宫了?” 小公主猫着腰,躲在自己院子后问身边的蒹葭,自己还不断得探着眼往外打量。她和田知远的住处就隔着一堵墙,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被知道,莫襄的住处隔了老远,这些天她怎么都见不着,急得跟猫爪闹心似的。好在手下两个丫鬟是真的疼她,趁着这日田知远走了,忙不迭的过来通风报信。 蒹葭大摇大摆的出了院子,回身朝她点头,“真的。今儿诸国的使臣似乎都进宫了。娘子您难道没发觉,这些日子从没像今个儿这么安静过?” 一想也是,燕瑜跟着走出了院子,环顾了四处一圈,果然分外的安静。她扶了扶发上的簪子,提裙往另一头走去,受了别人的恩惠,也不好再冷待别人,“这倒是,平时最吵的就是南边,今天一点声息都没有。” “嘘——娘子,南边儿那出是楚人!你可小心了,奴婢可听说了,楚人个个长得张牙舞爪,红头发绿眼珠子,牙齿黄,还有獠牙,脾气还十分暴躁。不然您以为是被什么吵到,统共就带了几百人得亲卫队,还大张旗鼓的整日操练,可不就是野兽么!” 北晋南楚,这两个地方处在两个极端,蒹葭只是个土生土长的小丫鬟,此番跟着来了燕,可也是贴身伺候燕瑜,并没有真的去看过,说得都是些道听途说得谣言。燕瑜难得被外人逗乐了,回眸看了她一眼,习惯性的以袖掩嘴,吃吃笑她,“楚也都是中原人,哪有你说得这么天花乱坠。唱大戏的装扮也敌不上你说得可怖。” 楚人向来风评不好,这是实话,可燕瑜只见过两个楚人,一是楚文姜,二是莫襄,若是真的是异族,怎么养得出来他们两那种美得叫人叹为观止的模样呢。 蒹葭觉得她说得有理,不好意思得挠挠头,把手炉递到了人家手里,“奴婢也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不是正指望着娘子何时解了禁足,好光明正大的带奴婢去长长见识。” “你随便寻个由头,出去了总能见到。”燕瑜觉得自己被解禁足是没什么希望,所以也分外珍惜这次能偷摸出来的机会。绕过曲折的游廊,再出二门,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倒座房。 天色还十分敞亮,看得出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坐在里面。她欣喜了,手炉也不要了,转身把它塞回蒹葭手里,胡乱说了几句打发走人,自己顿住,理了理裙裾,兴冲冲的走了过去。 第45章 人双面 燕瑜进到倒座房内,看到有人背身而坐,高扎着马尾,白衣劲装,腰负长剑,气质凌然而陌生。她有点迟疑,思衬了一番,又慢慢得往外退出去。 “来了又走,多不合宜?” 不是吴侬软语,带着一种戏谑的缱绻,是一种陌生的口音。男子转过身,脸上戴着一张镀银的面具,严严实实的盖过整张脸,只看得见那双花晨月夕的眼。 她有点懵,觉得这双眼熟悉又陌生,往后退的步子也迟疑地顿住了。男子通身的锦衣华服,窄收的袖口上滚着绞金的暗纹,玉带玄佩,朝燕瑜逼近时,玉石和剑柄相撞,发出细碎的声音。他身型高大,睥睨着看向燕瑜时,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他伸手去探她的脸,被躲开,也不气馁,只是笑着说了一声细细粒,复又靠近她,官话说得细细糯糯,“小娘子,在找什么人?我也在寻人,寻一个故人。” 寒风萧萧,裘衣的出锋被摊得一边倒,燕瑜的后颈露了出来,冷得她汗毛倒竖。小公主不太习惯他的口音,况且此人来者不善,浑身上下都透着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已经有半个身子踏出了门外,“相公1不是晋人吧?这里不该是外人来的地方,不论寻人还是会客,前面才是花厅。” 她不愿意久留,很快就退身要逃。 对于北方人来说燕国的冬天或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长久都处在四季如春的南方人来说,这里着实算不上什么怡人的地方。外面喧嚣起来,操/着浓厚江南口音的‘驾’夹着风飘了过来,嗓门极大,仿佛都能从字句里听出要有火星子迸射出来。一人一马疾驰,怀中抱着丈长的盒子,浓烈的檀木香迷漫出来,熏得本就昏昏沉沉的人愈发松懈了。马上的人努力摇摇头,勒马悬停在一处院口,小心翼翼的拖着物件走进了门。 府内有人等候多时,看到人来,气得一拍大腿:“嗳,怎么才来?丞相都进宫去了!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快马加鞭,怎么还是迟了!” 十几天前才接到丞相心血来潮的指派,自接到信后,他们就马不停蹄的去办,可毕竟山高水长,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还是没能赶上时候。小厮也不敢多解释,哭着脸把盒子从怀里递出来,“奴才耽误了事儿,愿打愿罚,就是家中尚有老小,您担待着些……” 低头一看,伸出来的十指里有半数生了冻疮,手背被冻的肿胀龟裂,没办法,叹了口气,“这原本是要献给燕帝的宝物,瞧你这事儿办的。我至多帮你说两句好,等丞相回来发落吧。” 正当交接宝物的时候,隔着好几道围墙的另一边,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两人都被吓得一楞,走神间,悬在半空的盒子就掉到了地方。 啪—— 一把剑从盒子中滚落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惨然。半晌,小厮才颤抖着问话,“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拿去给匠人查勘,其他的等丞相回来再作发落。” 男子一甩袖,连人带剑的推走,自己弯腰捡起檀木盒,发觉盒身坚固,并无缺损,只是下人携带时没有锁好阀口,这才会摔出里面的东西。 他把盒子掸掸土,揣到怀里,狐疑地往声音的来源处看了一眼,心道奇怪,晋人比他们来得晚,牵头的是他们的公子知远,虽然年轻,管得倒是紧紧有条。怎么这会儿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一惊一乍了起来?看来还是疏于管教,手段嫩了些。 高墙深院,抬头远远的眺望,能看到的只有冷得泛起光泽的黑瓦,高高伸出墙头的枯树上的乌鸦被惊得四散,这会又三五结伴地,重新回去,仿佛是枝丫上生出的黑叶。燕瑜被吓得懵了,连连往屋外退着,眼都不知道该往那里去搁。不论怎么撇开脸,余光总是能看见刀疤横错的狰狞脸庞,她是没有经过风浪的姑娘,一点挫折都受不了,被吓得六神无主。 男子对这话置若罔闻,仍步步逼近,狞恶的脸被放大,左边眉骨处直到脸颊都是猩红的胎记,刀尖的伤痕条条道道,仿佛是修罗场中钻出来的恶鬼。起先他还在看她,忽然目光一滞,越过她往后望去,勾了一个古怪的笑,“阁下有何贵干?” 燕瑜回身一看,发觉是姗姗来迟的莫襄,悬到嗓子眼的心登时放了回去。刚要往那边走,手就被钳制住了,男子力气用得极大,身子被拽得一个趔趄,十分狼狈的留在原地。几番挣脱,手腕几乎都要被捏的碎了,她痛得红了眼,又羞又恼,“你放开我!” 挣扎间,一道银光闪过,伴着兵刃相接的脆响,袖箭应声落地。莫襄不用长兵器,抬手又是三道袖箭直直射去,无意伤人,却逼得男子不得不去抬剑去挡。不过男子也回得十分优雅,连剑都不出鞘,只是堪堪拆挡,连挥了两剑,钳制燕瑜的手已经松了。 小公主还是有些急智,趁着被放松的时候,快步躲回了莫襄身边。她躲在他得身后,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怪你。”莫襄护着她,迟疑了一会,就要领着她走。 那边的人也不气馁,弯腰把几柄袖箭重新拾了起来,朝两人走过去,顶着一张可怖的脸却笑得十分谦逊,“楚国粱家,粱子溪。” “五世亲觉,别为公族”,从新任国君继位起,没有继位的其他公子往下五代,就不能再与君主自称同宗,必须另取姓氏。楚国国姓为楚,而粱则是与其一祖同根的血脉亲族,家中世代都是戎马征伐的武将,几乎掌控了楚国所有的兵权。梁子溪之名也算是乱世中其中一个响亮的名号,不止是因为战场上的骁勇剽悍,更是因为他面具下那张凶恶的鬼脸。真的从源头说起,世人对楚人形象妖魔化,也都是被他那张惨不忍睹的面貌误导的。 燕瑜之前被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心神归位,道听途说来得那些消息也都全都想了起来。她昂脸看向莫襄,又讪讪的去看梁子溪,别人自报了家门,自己总不能转头就走,当下顿住了步子,略略颔首,“狐谷。” “我来,是想寻一位故人。可惜来得不巧,误打误撞的冲撞了小娘子。”梁子溪重新把面具带上,单单看眼睛,不知胜过多少世间寻常男子,“我们楚人不讲究中原人的规矩,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劳你多多担待。今日这四支袖箭,在下就都收下了,若是有缘,日后亲手赠还。” 看不见那张可怕的脸,燕瑜也就不再那么怕了,侧着身为梁子溪让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蹙得愈发紧了。这是什么人,说话阴阳怪气,长得凶神恶煞,做错了事不道歉,反而充起大爷了。哪里是什么将军,简直像个纨绔。她往莫襄身边缩了缩,心有余悸,语无伦次的解释起来,“我……先是想来找你。一开始将他错认成了你,举止轻浮了些,大抵就是这样惹恼了那人……给你添麻烦了……这次捅了篓子,十一爷怪罪下来,我自己去认错。” 莫襄摸了摸自己的脸,老大不乐意的看她,问自己和梁子溪哪里像,言罢又安慰她,“是我不该出去,你不必自责。楚人都没什么善性,你无需自寻麻烦——梁子溪若是不宣扬,你别傻乎乎去招认。” 他是素来沉默安静的人,破天荒的说这么多的话来哄她,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摇头否认他的开脱,“可那是楚将,你险些伤了他……等一等,楚?!” 这回终于转圜回来——莫襄曾是楚文姜麾下的杀手,梁家又是楚国举足轻重的公族,两人年纪相当,不可能不相识。再想梁子溪说得那么模棱两可的寻人,泰然自若德拿走莫襄的袖箭,桩桩件件联系起来,明白了过来,“他……他是在寻你?对不对?” 像是在问,事实上语气笃定,不需要莫襄的承认,燕瑜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是啊,她被宠溺的太过,日子过得太平淡,险些都要忘了——这个要和自己比肩同行的男人,亦和曾经要杀自己的是同一个人,“他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和我、和我这样,是不是错了……” 什么错了,难道正确的是该在那时杀了她吗?莫襄怕弄乱她的鬓发,蜻蜓点水似的抚一下她的额头,看她把自己装点的十分精致,恳切夸道,“今天也很好看。” 燕瑜还在担忧他的后路,虽然她不知道杀手这一行的规矩如何,可不把人当人的残忍行当,能有什么仁慈的规定?女孩的想象力最丰富,短短一瞬间,就已经结合着自己在宫中的见闻想出了数十种可怖的惩罚报复,把自己吓得冷汗涔涔。冷不丁的被夸,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登时把一张脸涨成了血红,羞得雾眼朦胧,别过脸嗔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那个梁子溪明摆着是来找你算……” “这没什么,一点前尘旧怨,了结了就好。”他打断她的话,半俯下身子吻她的额头,“我跟着你。” 第46章 红鸾动 上次田知远随行来燕,却没入过宫,这次见识过了里面得奢靡浮华,走了还在不住得啧啧赞叹。他玩性极大,来时还老大不情愿,现在看开了,权当是来游山玩水。燕帝才十三岁,色厉内荏的模样跟他那个姐简直一模一样,总之没什么压迫感,反而有些不可言说的亲切之感。诸国使臣在宫内会晤,一并用晚膳时酌过几杯酒,这会儿上了脸,愈发醉人了。 且不论国力如何,燕国毕竟是名义上的天下之首,宫殿的金碧辉煌确实是其余诸王的宫室所不能比拟的。处处雕梁画栋,藻巾天花美不胜收,琉璃瓦被斑斓的宫灯映出一种光怪陆离之感,红墙森森,庄严而肃穆。 光是站在其中,就有一种浓浓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时刻提醒着自己身肩何种职责。他是洒脱随性的人,当然不喜欢在这种地方久留,早早借醉告别,从侧门退出了宴席。 由寺人领路,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终于回到了最初来时的路口。下弦月细得几乎没有亮光,风不清星不明,沿途只有宫灯一路映照着猩红的宫墙,数辆马车按先后次序一次排开,因是入宫朝觐,车马的规格都是差不多得隆重,一边守着得随侍也都是虾着腰,田知远酒量好不假,可毕竟醉了,乍一看竟没辨认出来,自己接了盏灯,还是顺着车辕的上的图腾才找到了自己的。 转过身,朝引路的寺人道了谢,自己提着袍子跨进了车舆,“不等非梧了,咱们先回去。他们还不知道该要多久。” 今年还真是个不寻常的年,从头动荡到尾,刚才在席间看到那个人,惊得他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真是应了一句话,乱世出英雄。 醉眼朦胧地,田知远忽然觉得自己眼前多了一个人。他的马车宽敞,坐四五人都绰绰有余,上来时想着闭目养神,没有照明,床帘偶尔被风掀起,里面阴森森的。 他觉得自己真的喝多了,燕帝高兴,赐得都是烈酒。不然,眼前哪来这样一个女子的? 十五、六岁的年纪,红衣白面,额头上描着猩红的花钿,唇也是潋滟的朱红。当真撇开晦暗的环境不提,长眉如黛,杏目含星,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美感。 燕瑜那张脸看得多了,也就那样,反倒是对寻常黑瞳的女子起出了一番惊艳之感。乌沉沉的一双眼,仿佛装着有万顷江海。 两个人都不说话,面面相觑的对质着。 他实在纳罕,自己这几个月都没碰女人,怎么凭空能想象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来呢?终于,他觉得自己果然醉了,闭上眼要小憩。 “……喵。” “喵喵喵。” 田知远对猫叫充耳不闻,已经把自己置身之境当做梦中,稍稍侧了侧脸,半张脸的容貌隐没在暗中,只能分辨得出侧面的线条。光是这样,已经好看地让人目不转睛了。 迷迷糊糊的,怡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朗朗如风的公子哥儿,身上多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型挂件。 马车忽然剧烈的晃动了两下,外面驭马的小厮被吓得不轻,“十一爷,您摔着碰着了?要不要先停一停?”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里面回了话,“不必了,拿盏灯进来。” 从盖的严严实实的三层门帘内伸出了一只手,十二月的严冬,把人都冷出脂粉味了。小厮浑身一个激灵,嘀嘀咕咕的取了一盏灯给他,不敢多问。 燕瑜惴惴不安了整天,思来想后还是决定闭口不提梁子溪的事,毕竟牵扯到两个国家,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波及甚多,不如自行消化。她觉得她一下子又孤独了,原本可以和自己比肩的人藏着的秘密变得越来越大,两个人之间的界限变得分明,她可以倾囊相诉,他却有太多的不可说。 她回屋卸了脸上的脂粉,解下鬓上的钗环,自己重新随意地挽了起来。蒹葭是听到那一声惊叫的,可她当时没有守在附近,权当是两人闹了什么别扭,男女间的私事,外人也不好多说,能做的也只有替她顺一顺肩上的褶皱,拨一拨盆中的炭火。 外面北风萧萧,吹打的窗户都咯吱作响,小公主把手缩回袖套里,盯着外面一点模糊的光源发着楞。 事已至此,要怎么办?总不能再叫莫襄杀了自己吧,那不是傻子么。归根究底是自己对莫襄了解的太少,所以遇到了事情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脑补,偏偏她不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很容易就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 “嗳,十一爷好像回来了。” 蒹葭耳朵尖,远远地就听到了马车摇晃的悬铃声。她看燕瑜还在神游,晃了晃她,又说了一遍,“您就别再闷着了。去年您刚来府上时,也是这么天天缩着,三天两头的生病。您去和十一爷说说,他肯定不舍得关着您的。” 说得也是,不论后续如何,先要想办法解了自己禁足才是。 田知远有点魂不守舍的,见到燕瑜猛地走过来,有点晃眼,还有点嫌弃,“不是不许你随意乱走的吗?院子不够大,还是膳食不够好?” 燕瑜被堵的哑口无言,半晌才发觉他脸上红腾腾的一片,喃喃道,“你醉了……” “谁醉了。”田知远摸摸脸,那能是醉的吗?他自己清醒的不得了,就是有那么点云里雾里,转口又吩咐人去备醒酒汤。 他捋了捋的腰间绅带,坐下去使劲揉自己太阳穴,此刻的桃花眼十分醉人,“来来,你过来。” “什……什么?” 燕瑜觉得今天的田知远十分不寻常,迟疑了一会,慢慢凑到他身边去。不想被一把握住了手,她像只蚱蜢似的吓了一跳,反手就对着他掌心抽了一巴掌,“干什么!” “嘁,摸一下怎么了——劲挺大的还。”田知远赖起皮来,又抓过去摸燕瑜的手,薅了几把,复又嘀咕起来,“好像是真的……” 燕瑜十分尴尬,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看他失魂落魄的,心道不会是魔怔了吧,她从前在宫中时,就听说过不少宫女寺人说过宫外神鬼传说,看他太反常了,忍不住道,“你撞邪了?” “小孩子一边去……” 那种事情怎么说的出口,他难道要和燕瑜说自己马车里长出了个……女人,然后又消失了?叫他的脸往哪里搁! 随侍端了茶上来,“主子,有客来了,是楚国的梁将军。”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进来。燕瑜避闪不及,尴尬的退到了一边,拿眼乜斜去看田知远的脸色,忽然觉得身上多了两道目光。 她讪讪抬起头,还是戴着面具的梁子溪,身边站着个亭亭玉立的红衣小娘子。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离,有一种纤细文雅的美,像是一株初放的花,娇艳明亮,生机盎然。眉眼之清明……让她有些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之感。 “唔,坐吧。二位……有何贵干?” 红衣姑娘也不坐,光是颔首失意梁子溪去坐,乌澄澄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田知远,狡黠的笑了笑,一抿唇一吐气,轻飘飘的喊了一声喵出来。 气氛明显尴尬了起来,燕瑜很明显的听到了身边的某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顿觉云山雾罩,不明就里。她眄向三人,往后退了一步,见他们还互相僵持着,也就不动声色的退下了。 外面灯火通明一片,檐下的灯笼被风吹的乱晃,像是着火的蝶翅,在浓郁的夜色中飘荡。燕瑜是从正门出去的,要回自己住处需要绕一圈,进二门,走过一段游廊,路太长,走到一半就迟疑了。 她鬼使神差地,又转身走到了倒座房前,莫襄是单独一间,屋里点着灯,又是空空荡荡的,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怎么又不见了……那个梁子溪,不是在前面么。” 心中愈发不安,脚步也跟着折返,反正田知远有人绊住,她四处活动一会儿也没关系。 田知远稍一抬眼就看到外面那个娉娉袅袅的身影往外溜去,忽然有点怅然,脑海中才蹦出个‘儿大不由娘’,眼前就被一道红色的倩影占据了,“原来你是公子知远呀……” 红衣娘子伏到他身上,声音软软糯糯的,她凝着眼仔细看他,光是这点儿甘松香就够叫自己心醉神迷,“梁将军,多谢了。你先回去吧。”等梁子溪走了,她又继续看他,圆润的鼻尖摩挲着他的面庞,“方才马车中,你可不是这样的神情~” 楚王春秋鼎盛的年纪,膝下公子诸多,可只有两个女儿,楚翘是最小的一个,自小被亲身父母抚育身边,被捧在心尖中宠护着长大,现在到了十六岁,出脱成了美人儿,却还是孩时的放纵性子,性烈如火,最为放纵。 此番来燕,也是她缠着要来见识中原景色,楚王拗不过,只能嘱咐了诸位多加照拂,遂了她的愿让她来。 可惜燕国地处中央,青黄不接的地方,又因为国力衰弱而城邦萧条,她一路上后悔不已,愁眉苦脸的在汤沐邑中闷了好一阵子。今日燕帝宫中设宴,她也去的十分勉强,原本以为就这么百无聊赖下去了,谁知道一抬眼,就看到了这个人。 楚翘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她连面首都养了一窝了,可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仅一眼就是天雷勾地火的心动。 她喜欢听小曲儿,伶人涂脂抹粉的上脸,媚眼如丝,悲欢爱恨全在那双灵动的眸子中,田知远长相温和风流,阴而不柔,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美。若是戏罢了,再叫人过来,看着他一件件宽衣解带,深情柔顺的像只宠物。光是想想,就美的酥掉了骨头。 于是,她还未上席就告了退,趁乱跑了回去,在马车上整整守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来。可惜就亲了一下,这没出息的家伙就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扔了下去。 堂堂楚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楚翘要找回面子,更要把这个男人抓回去当上门女婿。 第47章 楚有女 楚人一直自认为异邦,从不讲什么书礼,楚翘是帝姬,娇生惯养出来的刁蛮任性分外有底气。她一脸淡然的跨坐在已经僵掉的田知远的腿上,拿发梢去搔他的脸颊,明亮的眸子闪着迷离的光彩,继续说话,“那个女人是谁?你成婚了吗?年龄几何?有没有想过入赘?” 田知远虚有二十,到底还没及冠,虽然偶尔逛过花楼粉头,可晋国早都汉化,讲究知书达理,何曾见过这么奔放的作派。他骨子里还是十分保守的人,忽然被一个女人,不,一位公主这么撩拨,没有丝毫兴致,满脑子的生无可恋,“殿下……自重。” “是因为有灯,你才害羞吗?”楚翘说话喜欢拖泥带水,每个音节都拉得长长的,刻意嗲着嗓子,满满都是娇蛮,“我不好看吗?” 她低头牵了牵自己的裙角,还摸了摸田知远的组绶,很是麻利地牵住了他的手搁到自己腰上,蹙眉撒娇,“你方才是这么搂着我的呀。” 田知远是花花公子不假,遇到女人投怀送抱来者不拒。可女人是从马车里莫名其妙变出来的,不说话,一来就上嘴,他在燕都人生地不熟,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致风花雪月,怕还来不及。现在这冤家找上门来,他只怪自己之前扔她扔得不够快。 真的只是来勾/引的寻常女子也就罢了,这可是楚姬啊,楚国统共就两位公主,一个在面前,另一位在几十里的高墙内当皇太后。各国王宫贵胄间的关系本就盘根交错,牵扯甚多,况且这么个女人还关系着三个国家,无论什么样的感情牵扯上了利益,就都变味了。 “你醉了。”好在厅中无人,固然两人的动作大胆,也不至于尴尬动弹不得。田知远扶着楚翘的腰,活生生地把她推了下去,“天色已晚,殿下回吧。” 红衣公主丝毫不气馁,规规矩矩的在一边,很是满足的看着田知远脸上的神色青白交错,一字一顿道,“没关系,我不着急。今日以后,你此生都不会忘记我。” 她俯身凑近他,唇瓣蹭着她的耳朵,细细小小的学了一声猫叫,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潇洒地转身走了。 楚翘没有急着回去,她量那位十一爷现在必定落荒而逃,于是刻意等了一会,直到那个白棱裙的女子回来,她才起身截住,“慢着。” 人很容易对同类有敌意,燕瑜曾经如何对乍见惊艳的魏灵羡妒,现在她所遭受的‘礼遇’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本能地不愿意接触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只希望速速了结,“请讲。” 小公主的声音绵软,温柔端方,和令人惊艳丛生极具杀伤力的脸大相径庭,可也更是锦上添花。楚翘不得不羡慕,可也没有早早的认输,“我是楚姬,名唤楚翘,你呢,你是十一爷的什么人?” 燕瑜懂了,这些人的桃花劫又波及到自己身上了。吃过一回杜衡的亏,她这次分外谨慎,“我是狐家娘子,和十一爷不甚相熟。此次来……是非梧公子带我来的。” “是吗?”楚翘平日里吃喝玩乐,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亲戚有多少都不知道,别提其他几国的妯娌了。不过赵夙她知道,老狐狸一只,既然是他带来的,一定是要拿出去送的,念及至此,展了笑颜,“那好吧~我走了喔,狐……姐姐。” 两位公主身高差了半个头,燕瑜面嫩,架不住身子长,明明比楚翘还要小,竟还受了一句姐姐。她也不介怀这些,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朝她揖了一礼,两人就错身各自走了。 往回路过前厅时,里面人已经空了。 燕瑜犹记得那声旁若无人的‘喵’,被少女软糯地喊出来,不知道有多么暧昧撩人。不过再一想田知远那煞白的脸色,却并不像很吃那一套的样子。 一路想着,连面前蹿出个人影也不发觉,“救我……” 田知远哭丧着脸,三两句把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一些少儿不宜,“你说说咱们情比金坚?现在当哥哥的遇难了,你是不是该拔刀相助?” “不!” 光一个魏灵就厉害的差点要了她的命,这个什么楚翘是公主,那自己不得死无全尸吗。她很惜命,所以拒绝得十分果断,话都不再听,绕过田知远就跑。 田知远哑着口,一肚子话被这个不字堵了回去,他发觉燕瑜变了,这个小公主已经不是最初那个委屈求全,任人揉搓的傻姑娘了,觉得十分失望,“嘿!这个白眼儿狼。气死我了。” 他一甩袖子,自己往另一头走了,独自郁闷了半晌,赵夙这会儿还没回来,估摸着是要留宿宫中了。此番来燕,诸多事宜仍是由他来处置,自己顶多是个花瓶,可没想到当个花瓶,真的招来桃花了,这简直就是他躲懒偷闲的报应! 燕瑜也被吓得不轻,就冲着田知远那副热切殷勤的表情,她是再也不愿踏出院子一步了,比什么禁足命令都管用。 当初想来这里是为了一解思乡之苦,可还没能有机会走出汤沐邑,麻烦就一码接着一码的来,虽然大都不是由自己而起,可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回两回就罢了,来得多了,她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祸端。 莫襄一连几天都没了生息,虽然从前也都是燕瑜去找他,但自从梁子溪现过一次身以后,她就整日整夜的惦念着他。他是她偷来的抢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生怕有一天会被收走。比起只可远观的故里,她还是更想把握住真真切切的良人。 燕国终于在腊月二十九时下了初雪,南方的雪来得含蓄,从早到晚断断续续下了整天,地上也只是堆了半寸厚的薄雪。不过天子高兴,就要说是瑞雪兆丰年,又在宫中设宴相请。 田知远很惧怕又遇到楚翘,称了风寒告假。汤沐邑中诸位侯爵走得一干二净,他左右无聊,索性腆着脸又去找燕瑜,美名其曰关心。 燕瑜的院子僻静,里面有一处六座石桌,旁边有颗常青树,长势不错,绿得很深沉,被雪覆上,青一层白一层,煞是好看。 田知远不喜欢花只喜欢木,路过时稍稍停了一会去看,燕瑜已经从房中走了出来。她猛然看见院中多了个长条的身影,吓了一跳,细细一看,是田知远,白底银绣的鹰袍,玉冠金带,看起来十分隆重,她更害怕了—— “你走!” “……我不走。” 两个人相对而立,各自较劲。天下间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人,她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好意思提着尾巴来自己住处呢?!若不是自己恰巧出来的及时,恐怕这人就要往自己闺房里钻了。燕瑜不太会说话,干对着他瞪眼,又是比划又是甩脸色,始终和他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她不能就这么把他关在门外,不然更撇不清了。 “咦,你们?” 软软甜甜的声音传来,院口又多了个身影,在天地一色的白里,那身红衣份外惹眼。 楚翘提着一壶酒,穿的是不同于前几日的红衣,这件厚实了些,边角上勾勒着连绵成片的纹饰,广袖长裙,俨然是偏汉人裁制。她踏着碎步走进来,很是熟稔的解释自己想他了,所以就来了。毕竟是楚姬,算起来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人,况且各自关系着各自的国家,府上官员、仆役也都是以礼相待,给了几分薄面,叫她来得畅通无阻。 十多岁青春年少姑娘,有周正的眉眼,还细细装点过,说不好看是不可能的。田知远有点从这身红衣上挪不开眼,心中十分挣扎,正想着应对方法,楚翘已经越过他朝燕瑜走去,“狐姐姐,我带了好酒过来。赶早不如赶巧,既然都在,大家一起饮一盅如何?” “不了,我……我正要出去。” 饶燕瑜向来端庄持度,这会儿也不顾形象的连连摆起手来。她原先没打算去哪里,只是现在被人逼到门口,不走也得走了。因为急着逃命,斗篷也没有拿,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欲哭无泪的田知远,提裙要走。 楚翘却还在兴头上,天真烂漫的往她身上凑,像只尾巴似的跟着人家的脚步走了出去,“狐姐姐,你要去哪里?才下了初雪,四处都可冷了,你……”一路跟出了二门,话锋一转,“你别回来了。” 刚才还是一副多么纯真热切的脸,这会已经冷了下来,楚翘取了腰牌给她,“这是我的信物,你拿着去那里,要什么随便拿,能呆多久呆多久。你帮了我,日后我也会帮你,燕宫中的太后是我亲姊,届时我替你多说两句好话,她肯定能保你余生衣食无忧。”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弟弟满打满算才十三,怎么就把自己当成采女了呢。燕瑜有点哭笑不得,人已经被推搡着走完了游廊,那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别磨蹭了,人都去宫里赴宴了,我是特地留下的。你不用把自己当客,以后也是要成亲家的。喏,你往东边走,快些,我怕他翻墙跑了。” 楚翘东西南北不分,偏偏要这么文绉绉的指路,把燕瑜给饶糊涂了,她自己院子是坐西朝东,那时楚人在南面练操练声天天都有,照理说应该直走才是,怎么她要自己往东呢。 汤沐邑也不是燕瑜第一次来了,但去年是糊里糊涂的来,糊里糊涂的走,并不清楚这里的格局。她低头打量着腰牌,站在门口被风吹了半晌,脚步迟疑不定,原地反复绕了几个圈,还是听话的往东走了。她这几天睡得不好,四下茫茫的都是雪,才走了一会就觉得眼睛涨得酸疼,她低头揉眼睛,一下子和人撞了满怀。 第48章 风雪夜 男子很年轻,但个头拔高,衣裳穿得很是随意,燕瑜被雪刺的眼睛发涩,只觉得眼前的人闪着光,半天瞧不清人脸,懵懵懂懂的朝人拜礼道歉。她的长相本就异于中原人,眉弓高而有锋棱,山根挺直,美得很有气概,如今长开了,五官愈发立体深邃,加之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不去刻意的认,也可以不费力的想起来。彼时还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可以堂堂正正的被称作少女了,美好的不可方物。 “噫,你是……” 这声音好听极了,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清朗如金石。 只听他一顿,复又问道,“你诸位哥哥有谁来了么?” 燕瑜听得发愣,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来人的面容才在一片炫目的雪光中显现出来:五官清隽,眼下有一颗细小的红色泪痣,身子挺得很直,所以要垂着眼才能看自己,周身散着少年独有的蓬勃朝气,是一种十分熟稔的感觉。她认人不记得名字,傻看了半天,直到风吹得到处都咯吱咯吱响,凶猛的蹿进单薄的衣裳,冷得她打了哆嗦,才敷衍的回了话,“都没有来。” “要吗?”那人指了指自己的斗篷,已经解了下来。 是江南绣法的成品,银缎滚着灰狸边,一侧绣满白梅,蕊心别出心裁,用金线绞成一簇,做工十分精细。 小公主讷讷接过,觉得面前的人似曾相识,斗篷也分外眼熟,两人交接的时候忽然又灵光一现,全都想了起来。她吓得手上一松,连连往后退,都语无伦次了,“你、你你……是、是是那个……杜衡!你怎么来这里的?” 这可是汤沐邑,他一个寻常商贾怎么就随随便便的进来了。燕瑜看到他都觉得了肋骨隐隐作痛,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她可是因为他吃了不少苦头,才一年,疼痛都还记忆犹新,怎么能不怕。 杜衡莫名其妙,自己把掉在地上的斗篷拣了起来,“我是走过来的。”他有点洁癖,掉地上的衣物也不打算要了,捡起来横搭在手臂上随意拍着,又接着问她,“你六哥一直都没有接到回信么?” 半晌没有听到人搭话,他才抬起头,眼前空空荡荡,徒留纷乱的一串脚印,哪儿还有人的影子。 杜衡很是郁结,自己折身回了府邸,随口问起门前接应的小厮,“我长得很可怕么?” 小厮是他从家中一路带来的,听到这话,瞪圆了一双眼去看他,不可思议道,“我的爷,您怎么出去一趟忽然问起这个了?您别信那些姑娘的话,都是变着法儿博您的青眼呢。” 他的这位主子,打生下来起就是极尽优渥,小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尽招烂桃花。杜家世代从商,不论是否家财万贯,总归是低人一等,为了笼络扎根,官商结亲是惯例,不能说多么合宜,起码互惠互利,能各取所需。但是杜衡生得迟,家中排行老七,和六哥差了九岁,又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从前那些没能和杜家勾络上的人,全把主意打到了这老七身上。 要不怎么说他命好,杜家前面的兄弟姐妹都已经铺好了路,轮到他时只剩了享福,用不着出卖色相,家里人有捧着惯着,把这位爷养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样一来,愈发的讨姑娘喜欢了——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杜衡并不认同他的话,那个狐谷次次看见自己都是一脸惊恐,她的眼睛太灵,骗不了人,不过这事也解释不清,吩咐人把斗篷扔了,又问道,“剑呢,匠人看过说什么?” “早上传过话来了,一点没磕没碰,估摸着晚上就送回来了。”小厮捧着斗篷,左右为难,“您这太为难奴才了,这是夫人给您亲自挑的物件,奴才哪儿敢丢呀。”他抖了抖缎面,说油光水滑的,怎么就不要了呢。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有个什么东西从里头摔了下来。 杜衡知道是刚才那位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楚国的令牌。他自己有九曲回肠,把别人也想得十分不简单,心道不哼不哈的小姑娘,竟然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弄过来,的确有几分本事。都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好奇心旺盛,什么事儿都想去掺上一脚,“换件披风,我要出去一趟。” 晋人那边的确热闹,热闹到……鸡飞狗跳。 偌大的宅子,回荡着田知远那一口纯正北方腔,“我求求您,您就是我祖宗!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一个红色的身影贴过去,手里还提着壶酒,追得不亦乐乎,说话含含糊糊的,也听不清是什么。 楚翘就入过一次燕宫,还没上席就折回去了,不止杜衡,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楚国来了位公主。这也算见好事,不然在这种诸侯汇聚的地方闹得鸡飞狗跳,传扬出去的后果不堪设想。杜衡也只当是这位公子爷的另类情/趣,走了一半又默默退出去了门外,转身往南边走去了。 走过一条甬道,他又顿住了,人家的腰牌在自己手上,想来也去不了楚府了。汤沐邑十分大,齐、晋、楚三家相邻占去了大半地方,一个人去找另一个人,若没一点头绪的去找,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罢了,他把腰牌揣到袖笼里,有点迷惘了。这些日子他是入宫最勤的那个,宴席吃腻了,也就称病偷闲,没想到手头空了,反倒觉得无所事事。左右百无聊赖,回去吩咐人备马车,准备随意出去逛逛。 从前燕瑜是不太相信缘分这种事的,不过有一点她能肯定——杜衡这个人太晦气了。两个人的出身就有着天差地别,她本来就带着些偏见,加之屡屡被算计、波及,单单用言辞已经不足以让自己形容对他的感受了。 虽然自己先跑的确不对,可她跑不也是被他从前那位小情人吓的吗,再者说,诸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他竟不认识拾金不昧那四个字吗?这下好了,楚翘的腰牌掉到他手里,好容易找到他住处,一问人去别处了,弄得她回也不回去,走也走不了,进退两难,只能在北风里像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游荡。 还好她自小在燕都长大,适应这里的气候,冷是冷了些,还算熬得住。 连着两年的汤沐邑都十分热闹,入住又都是分量不轻的人物,看得出处处都修葺翻新过。燕瑜把双手都掖到袖中,尽量把注意力都放在周围的景物上,就凭她这点衣裳,是挤不出多少真心的闲情逸致的。盛着积雪的枝丫从院落中伸出一部分来,像是悬停在空中似的,偶尔有寒鸦飞鸟略过,扑簌簌地就抖落了一地。 齐、晋两国在版图上离得相当近,这回在汤沐邑,更是两家紧挨着。燕瑜来回走了不知多少遍,终于从尽头再望眼欲穿的时候等到齐国的马车回来。她还是十分在乎形象的,断然心中不忿,也不会容忍自己像个市井泼妇,于是理了理裙琚,端容周正的迎了过去,如果忽略掉那张赛过隆冬的冷脸,她甚至比平时还要优雅—— “这位……咳,东西还我。” 杜衡心思不在路上,冷不丁的看到面前伸出一只手,还怔住了,抬眼看过去,习惯性地颔了颔首,丝毫没有愧疚的把腰牌递还了回去。 他不打算赔礼道歉吗?他怎么能这般无礼?他不知道等一等自己吗?他捡了别人的东西怎么能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出去闲逛? 小公主心中有排山倒海的怒气,可到了脸上,还是笑得十分妥帖地取回了令牌。她觉得这种粗心大意的人争论是非没有任何意义,没心没肝,说多了还是她受气,况且自己现在太冷,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和人争辩,索性连告辞也不说了,转脸就走。 “嗳,那个……” 杜衡也很委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问一下信的下落,好歹是三十万两雪花银的人情,怎么一句好都没换来,还凭白吃了两次冷脸。他打小就过得清心寡欲,做什么事都利落机敏,可遇到女人就束手无策了,无言地目送人家走远。 小厮殷勤的上来接他的披风,“爷,这个姑娘是谁?当真漂亮,就是脸色不好,冷得都能掉冰渣子了。她先前还来找过您,就您刚走的时候。” “找我,找我做什么?” 杜衡遇到和女人有关系的事就少一根筋,而且燕瑜给他的印象太震撼,以至于很浅显的因果关系都没想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瞧起来斯斯文文的,说话却不太斯文——直接喊您名字。” 他喔了声,并不在意,“有人叫也挺好,我有小半年没听人这么叫我了。” 小厮扶额,心道主子您就这么处处留情的好脾气,无怪总有许多姑娘前仆后继,怎么就不懂什么叫亲疏有别么。暗暗嗟叹一番,躬身请这人往里间走去。 燕瑜可没有那么多心思,冷得浑身都迟钝了。好在回去时,田知远和楚翘都不见了踪影,她也乐得安静,如释重负的往垂花门处走,路过倒座房,单独的那一间还是空着的。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明明说好了很快就能了结,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 她实在不懂莫襄的世界,自己的柔情和才智都派不上用场,能给他的只有信任。与其说是给他,又不如说是拿来安慰自己。多想无益,吩咐丫鬟去备香汤,舒一番冷得迟钝了的身子——太累了。 夜色揭幕,燕瑜被梦餍得醒了。她梦到自己摔倒在一片崎岖的碎石地中,怎么也起不来身,一遍一遍,摔得脊背生疼。借着屋外的灯影查看,是楚翘的腰牌掉到了塌上。 人刚醒的时候还有一半在梦里,莫名在胸膛里腾起一股没头没脑的冲动——她想去找梁子溪。记起那张狰狞可怖的鬼脸,比什么都醒神,索性真的去罢,天子脚下,难不成还真的能出什么事不成。 她是从军走了好些个月的人,梳头换衣已经练就的十分利落了,摸着黑整理好了头面,披了条铁锈红的素锦披风,取了门前的灯就去了。 燕瑜睡得早,其实这会天黑没多久,外面的门还都敞着,走得畅通无阻。可惜出来的不瞧,没被田知远发觉,却和风雪夜归的赵夙撞上了。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各自退了一步,站着不说话。赵夙一身打扮很是雍容华贵,就是眉头微拢,脸色并不好,她讪讪把灯别到门前,“夙哥哥,你也回来了。” 他扯了个笑,本来想脱狐皮滚领的披风,悬在半空的手又停了下去,淡淡应了燕瑜,又笑,“十一爷又许你四处走了吗?出去也不带个丫鬟。” “他啊……没空管我。” 燕瑜以为他知道楚翘和田知远的事情,根本没想到帮着遮掩,一五一十的说得十分清楚,她对楚翘印象还不错,因而讲得不偏不倚,甚至还说了些好话。 赵夙一一听完,脸色十分精彩,“现在人呢?” “不知道,好像没有出去过。”燕瑜小动作很可爱,压着嗓子朝那边厢房努嘴,“就别打扰他们罢,反正他也老大不小的了。” 怎么可能不去打扰,这是楚姬啊。田知远从来不收门客不养家臣,朝中也是独来独往,可要是和楚国搭上联系,那从前的那些懈怠都不算是什么了,这是最一步登天的捷径啊。 王公家哪来什么兄友弟恭,不过是演出来的骗人戏码。当真兄弟齐心,史上也就没那么多手足相残的惨案了。固然他有心之所向,但也没残忍到那种地步,孽缘当斩,否则后患无穷,“知道,我先回去歇息。你叫上点人跟着再走吧,免得叫人担心。” 燕瑜瘪着嘴撒娇,一溜烟的踩下了台阶,手中的灯笼剧烈的动作震得一摇一晃,“我随意走走,一会儿就回来,用不着那些人。” 姑娘长大了,不听话了,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从前燕瑜的胆子小,可现在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纵然汤沐邑王侯云集,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愈发的危机四伏。 第49章 两相隔 燕瑜当然不会在赵夙眼前往前走了,在她心目中,赵夙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物,要是自己一迈腿,他就全算到了怎么办?这些人都是九曲玲珑的复杂心思,一块腰牌不知道要被衍生成何种版本。 心平气和的说,她还挺喜欢楚翘的,姿容出众,古怪精灵,看得出被自小被娇宠,无拘无束,什么时候都是红艳艳的,像团火似的热烈奔放。同样身为公主,境遇却大不相同,她不免羡慕人家,毕竟美好和自由是人人都向往的东西,也是人人都忍不住去维护的。 夜色深深,繁星似点,成片缀落在靛蓝的天幕之上。寒风戚戚,灯火连绵,一路蔓延到视线的尽头。到底是小年夜,宫中热闹辉煌,这里分外冷清,大抵都得了诸位主子的令,聚到一起喝酒不去了吧。想想上次她走这样僻静的街道,还是莫襄表白身份的时候,她被吓得成了没头苍蝇,在镐京的大街小巷里胡乱穿行,最后还是他于心不忍,把自己重新领了回去。 当一个人心有所属了,见到什么都可以触景生情。燕瑜一直都是个很温吞的人,长得迟,说话慢,开窍也比别人晚,可就是因为这样,酿出来的东西才醇厚浓烈。她蓄积了小半辈子的感情全都交付给了另一个人,其中的深情,是可想而知的醉人——总之月是他,星是他,长街是他,落雪也是他,只要是目只所及,心中之所想,满满都是他。 小公主晕陶陶的,忽然觉得手里握着令牌不太方便,于是把灯搁到了扫过雪的台阶,低头将信物揣到腰间了。她估摸着晃荡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又提灯折返,这一条路,拜那个杜衡所赐,她今日走了不下二十遍,心中郁结,灯笼也跟着晃荡了起来。 燕瑜在女子中已经算是出挑的身高了,加之披着暗红披风,手中提着羊角灯,茕茕独立在烈烈风中,惹眼到引来一道寒光,亮银色贴着她的鼻尖划了过去。空气被十二分的力道划过,发咻得一声尖啸,怔怔偏过头去看,墙缝中稳稳钉进了一枚飞镖。 她不会武功,也没见过遇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时候,人的急智有是有限度的,在生死攸关的当口,茫然占据了整个脑子,连害怕都忘了,更别提什么其他了。 仅一眨眼,从暗处就钻出了一个黑衣人,手持短匕,迅捷的扑了过来。燕瑜见惯了莫襄穿这身衣裳,愣是提不起半点戒备,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侧身往后退了一步,竟歪打正着的躲过一招。黑衣人没想到她还能躲,略一顿,才要动手,又是银光一闪,抬臂的动作被生生挡住,月色清寒,唯有剑身泛着清冽的光芒,持剑的人长身玉立,峨冠博带,广袖上银丝金线绣成的仙鹤被风吹得翩然若飞,远处的忽明忽暗的暖光映出了一张清朗秀逸的脸,眼下的红痣变得十分明显。 黑衣人知道遇到了劲敌,当机立断地放开燕瑜,反手绕开剑锋,又近身刺过去。 两人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就招来了府内便衣的亲卫,半阖的门被打开,不知为何,又次序退了回去。杜衡无意伤人,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只挡不攻,还气定神闲的好言相劝,“这街上前后少说近百守卫,你亦是插翅难逃。若为了个小姑娘偿命,多得不偿失。” “呵。”一声冷笑,黑衣人拿出了搏命了架势,也不顾什么章程规则,势头一转,短刃又朝着燕瑜转刺了过去,“我如此境地,不还是拜其所赐吗?死前拉上公主作陪,也不亏了!” 这下是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了,杜衡无法,抬剑又是一挡,因为痛惜手里好剑,虽无杀意,但出招快、准、狠,趁着敌人节节后退,剑锋一转,猛地砍向对方避闪不及的腿,宝剑见了血,寒光顿显,挥转间已经有了腾腾杀气。只不过他尚且还年轻,又身家清白,学了一身本事从未真正施展过,更不打算在这种地方闹出大事。 刚要说话,暗处斜飞下来一支袖箭,直直飞向黑衣人的咽喉处。杜衡一惊,下意识地挡侧身挡住姑娘,又挥剑去拆挡,可这次的暗器来势迅猛,‘铮’得一声,还是划过了要害。 死亡从来都是狼狈而残忍的,血从伤处喷涌而出,杜衡是想躲的,可想想身后有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咬咬牙,愣是被血溅了一身也没挪半步。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人虽然不是自己杀的,自己也算个帮凶,一早就知道到踏入权利当中会时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了,以后还会遇到更多。 这回闹出了人命,一直躲在府内伺机而动的亲卫队终于都涌了出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穿着常服,却俨然有序,顷刻间都把三人围了起来。为首的看着原本玉树临风的主子被溅了一身的血,迟迟道,“相爷……” 燕瑜闻言一愣,捂着脸的手稍稍露出一条缝隙来,金印紫绶染了血,一下变得狰狞了起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残存不多的理智朝他走了过去,她是怕得极了,颤抖着抱了过去,声音放得极轻,“别声张……求你……” 小公主比他矮了不少,要垫脚才能够到肩,也不管别人答应与否了,“好了,我……衣裳脏了,先走了……多谢,多谢……”说一句就往后退一步,最后说那声谢时人已经不见踪影。 都已经闹出人命了,哪还能不声张,而且这是汤沐邑,天一亮全天下就都知道了。丞相茫茫然的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看到一干人都噤若寒蝉,提着剑百感交集,“傻着干什么,先收拾。” 等了一刻钟不到,外面清扫的人已经回来禀报,死的人只是某个府邸中养的寻常暗卫,原因尚且不明。杜衡简直心痛如绞,他千山万水弄来的纯钧,还没送到皇帝跟前,伤了那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现在开了锋见血,再没有呈上去的必要了。 他家里世代做买卖,他也是跟着耳濡目染,从来都是如愿以偿,春风得意,何曾做过这种得不偿失的亏本买卖。初见就是三十万两雪花银,这折了一把无双之剑,遇刺一事也要闹得沸沸扬扬,根本就不是银钱可以衡量的损失了。 底下人见丞相面色惨然,叫人取了干净的衣裳过来,说香汤也备好了,察言观色的小心道,“相爷,刚才的事……如何了结?” 杜衡是接了燕帝的独召才会临时外出,中途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不能再拖了,“此事就此打住,也不必声张。备车入宫。” 不声张当然不是为了别人,这事蹊跷,他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句公主。这个世道,千万不能以貌取人,指不定人家就是扮猪吃老虎呢,真是个举目无亲的私生女,哪来那个本事弄来楚国的腰牌,还能惹来仇家追杀,且不论她是不是什么公主,也一定和她有关。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杜衡是铁了心要去搀和一脚。 宫中的筵席早早散了,次日除夕,还有一场盛宴要准备,这会里里外外还忙得不可开交。拾级踏上汉白玉的阶梯,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金碧辉煌,因为国家有了欣欣向荣的起势,建筑仿佛都容光焕发了一样。 起先他要拥帝,不过是为了狐假虎威,现在诸王权势相当,上头又有歃血为盟之誓压制,谁能先露头,可傍上燕国就不一样了,他需要天子的威仪,而现在千疮百孔的燕国正需要齐国的富强,双方各取所需。可这个燕承佑,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古往今来的继位的幼帝不是大权旁落就是玩忽职守,这个幼帝倒是有几分本事,除却前一年亲姐失踪以后颓废了半个月,之后重新振作起来,自己手上没有实权,可也施了手段将太后一把拽下了马,风华正茂的年轻太后被软禁在自己宫中,再不能插手朝政。他尚且年轻就有这种铁血手腕,再等一两年后大婚亲政,绝不可小觑。 夤夜相邀,肯定不是谈公事。 杜衡到御书房时,幼帝正在作画,十三岁的少年,脸上还有些稚气,眼睛乌黑澄亮的,笑起来没有半点帝王气势,“朕等了你好一阵子。”他上下打量了这位齐相一眼,见他也是常服,不由搁了笔,“不是歇了半日,怎么来得匆忙。对了,说好要给朕呈的东西呢?” 皇帝终究是皇帝,对天子言而无信,后果不堪设想,丞相当然知道这一点,来时随便取了件东珠。齐国临海,这种玩意多的数不胜数,不能多说么稀有,可价值还是有的。东珠送幼帝的确不太合宜,但他是商贾出身,打小学了副三寸不烂之舌,一本正经的瞎掰了来历,复又提议,“臣记得陛下曾说有心心念念的姑娘……” “欸?丞相还真是通天晓地,无所不知。”幼帝喜形于色,招他过来,指了指卷上的画像,“朕今日召你,还真是为了这个心心念念的姑娘。” 幼帝文采斐然,画技不俗,丞相在一旁只看得到一个隐约的轮廓,印象不错。再恭恭敬敬地凑过去一看,一眼就认出了画像。 燕承佑对杜衡的评价极高,况且他在燕宫中身陷重围,与其在那些老狐狸中辨别敌友培植党羽,不如直接和这种只图名利的人结交纯粹。他也不掩饰,小心翼翼的裱好边缘,指了指上面的人,“这是我阿姐。” “什么?!”杜衡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时没有收住声,见幼帝的目光投来,勉强稳了稳心神,“……臣是头一回目睹长公主天颜,惊天为人不假,可是……” 幼帝很善解人意,“朕和阿姐不是同胞,她像纯熙太妃,朕像先帝。她是朕亲姐,朕又岂会拿这个来跟你开玩笑。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朕的意思。” 丞相有点承受不住了,胆子再大,也有一个极限。他甚至都开始后悔自己走得太快,这会儿似乎到了个进退维谷的地步。下面的话都不必等了,幼帝一定是要他寻人,强颜欢笑都笑不出来了,踌躇半晌,好言好语道,“陛下,三思。或许长公主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教诲,朕的臣民们,似乎都忘了这句话。”燕承佑向来独断,况且对于杜衡这种人贪心不足的人来说,太好收买了,“朕现在有意授意你们齐人去替朕给天下人提一提醒。能者多劳,总之是要去征战四方,举手之劳罢了。” 可这是刀尖悬蜜啊,丞相不得不对这个幼帝再高看一眼。 燕承佑的意思很简单,只要自己答应这一桩事,就意味着齐国以后可以肆无忌惮的‘替天行道’了。当然,即便是十三岁的孩子,只要是皇帝,就没有做亏本买卖的:外要得帮皇帝杨威立信,私下要帮公主落叶归根,有多大权利就要承担多大责任,这里外都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若是现在就树了个忠心耿耿的名声,以后却不能从一而终,那就不只是成败是非的问题了,而是史书上必会遗臭万年。不说燕姬这个棘手的人物该如何安排,可以名正言顺的鲸吞蚕食疆土固然是好,可和皇帝做买卖,输了要自己担着,赢了全是他的,还真不能赚得到什么。利益当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兔死狗烹怎么办?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朕也不会为难你,生死有命,不论结果如何,朕都能接受。说明白了,朕不过是想看你的真心有几何。”幼帝把画小心地卷起来,在案前来回踱步,语气松了松,有点套近乎的意思显现了出来,“朕是敬你信你,才先一个告诉你。不然,朕何以在除夕宴前召丞相至此呢?” 这话就很明显了,幼帝并非真的寻亲,起码不全是,说到头还是要自己做他眼睛。总有惊世之才,双拳也难敌四手,皇帝在燕宫中的实力太单薄,迫切的需要自己这样人物借力,毕竟坐拥万顷江山,有什么比牢牢握紧手中的权利还要重要?既然姐弟关系没那么亲厚,问题似乎就没有那么大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现在燕国大不如从前,手中握地权利还是无可比拟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更没有和皇帝讨价还价的道理,人家指头缝能稍微松一松,就足有自己消受了。至于赚多赚少,谁是兔子谁是狗,那则要凭本事了。杜衡身上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反正撑死也不想给别人,半晌过后,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矜持的笑,“臣承蒙陛下信任,定不负陛下所望。” 丞相在御书房中和幼帝一议就是两个时辰,出来时没有丝毫倦态,神情骀荡。什么三十万两银子,什么纯钧剑,比起天子这句金口玉言,全都不值得一提。不仅如此,他还有了一个堪比万金的宝贵筹码——燕姬。 第50章 万金筹 隆冬夜里,忽然开始下起雪来,伴着月色银光,燕都真真正正的银装素裹了起来。不上不下的地方,春夏秋冬都分明,积雪压过枯瘦的枝头,风声逐开惊鸟,撞得门窗都一起咯吱作响。 燕瑜从未觉得觉得哪个燕都的冬天敌得过此时的寒意,她也说不清此时是惊是怒还是失望,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死性不改!” 小公主几乎都要昏过去了,刚才那一幕幕惊心动魄都还在在脑海中回荡。她起先是不懂的,可等听到那个黑衣人说什么公主,立马就明白了。她是燕姬不假,但是她还不能不了解自己和弟弟吗。汤沐邑中的公主除了她,就只有楚翘了。既然是楚人招惹来的,还能有谁:梁子溪、还有他! “说好的是去了结呢,你就是这么去了结的吗?” 莫襄不说话,低头看着桌上的楚国令牌,心情复杂。他是后来才赶回汤沐邑的,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可有什么办法呢,造化弄人,喜欢上她是命,注定逆行亦是命,“对不起,我们……”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这里是汤沐邑,闹出人命的事天一亮肯定全都传遍了。”燕瑜难得说许多话,被冷风吹僵了半天的脑子这会儿重新活络了起来,“方才他们问我,我已经说了是齐相遇刺,自己不过是受了波及。而楚人必定要求息事宁人,一切由他们两国去。”复又抬眼望他,眼神有些哀戚的意味。 其实她的眼泪并不金贵,爱哭爱笑,就是个孩子。可这会眼眶微红,水雾迷荡于眸中却竭力隐忍的样子,太戳人心窝了。莫襄后悔自己就不该被喊了一声就被诈了出来,谁知道女人的直觉那么可怕,他以为自己被看到了,傻乎乎的下来见她,现在发展的愈难收场了,嗫嚅了半天,把那句何苦呢又咽回去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燕瑜很是动容,怪他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垂下脸忍泪,“你答应我的,为什么要骗我?” “这不是回来了吗?”莫襄迟疑了一会,慢慢道,“毕竟是曾经的东家,不能说走就走,了结也是要做最后一件事。” 小公主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问他是什么人。 莫襄确实愧疚,没想到别人抱者玉石俱焚的心思,尽然豁出去来要杀楚人,追来时太晚了些,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波及到了有楚国腰牌的燕瑜,想在想想都有些心有余悸。若不是有人先搭手相救,他恐怕该后悔一辈子。莫襄也是情绪上慢半拍的人,这会又重新想了一次,才真真正正的发觉后怕,他的情绪鲜少上脸,这次破天荒的拧起了眉,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别国公族,跟来这里的是他们的暗卫。” 几日里燕瑜睡得不好,所以点过了安息香,错金香炉里的轻烟扶摇而上,屋中充盈着醉人的味道。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还是燕瑜先整理好了心情,“把衣裳脱了。”见人愣了,又接着道,“我准备了你的衣物,去屏风后换。” 她不想再问了,多问伤心的还是自己。楚国的虎狼之心天下皆知,不论是楚文姜设计自己,还是楚国这些年来不断征战,亦或是这次去刺杀别国官吏,为了都是壮大国力,图谋天下。天下是谁的?是燕国的,是她亲弟弟的!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剜自己弟弟身上的肉!偏偏持刀之人是她的意中人,自己被夹在了两难中,备受煎熬。 从前读书,古往今来公主嫁给仇家的事迹数不胜数,结局各有悲欢。燕瑜曾设身处地想过,女人是一种太柔软的动物,和一个人朝夕相处不可能永远带着仇恨,可是动情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要在亲人和爱人当中择其一,她想不出答案,所以才会格外惧怕和亲。现在回头看一看,当初同意离宫避开风头,也是这种对未知恐惧才会想要逃避。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虽说没有联姻,却还是站到了每个公主都差不多要抉择的路口了。幸好不是真的和亲,还能有回圜的余地,小公主是铁了心的要拉浪子回头,现在他还肯老老实实的换衣,就是好的开端。 莫襄刚从屏风内出来,就被扑了个满怀,燕瑜用力地圈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你爱不爱我?” 哪有忽然问起这种问题的,现在又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他愿意哄她,可又不太希望轻率的为了哄而许诺,一时为难,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你,不许离开我,也不许骗我。”声音带着哭腔,还说得语无伦次,一点威慑力也没有,“你不要再去见楚人了,我来了结。” 他很明白她的心思,知道不能回绝,温顺的点头,“好。” 去年的除夕她在院中对天独酌,今年离燕宫只有十几里的距离,却还是去不到望不得。燕瑜的心态已经放得十分平和了,她是有勇有谋,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送走了莫襄,已经打好了主意。 要臣遇刺还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烽火狼烟的世道,明刀暗箭数不胜数,今日还是金印紫绶,明日就是刀下冤鬼,敢出门在外行走的,要么有许多亲卫守护,要么本身就是练家子。杜衡被齐王破格提拔丞相并委以重任本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一直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被眼红被寻仇很正常。汤沐邑的诸位都代表着形同水火的诸国,看到别家栽了个大跟头,不在背后偷笑就不错了,况且除夕宫宴在即,本该张灯结彩的地方反而更冷清了。 楚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早早得去取回了自己的腰牌,心情很好,笑得很是餍足,“狐姐姐起的好早。是要出去?”她当然知道昨日的意外,处在权利顶端的人,谁还没见过生死,比起那些人的明争暗斗,她更好奇那些边角料,上下看了燕瑜一眼,“看不出呀,狐姐姐到是很会攀高枝儿。” 燕瑜昨日是情急之下才去抱了杜衡,且又过了辗转难眠的一夜,脑子又顿了,半天没能理解楚翘在说什么,只是朝她腼腆的笑了笑。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楚翘很吃她这个示好的笑,况且人向上走有什么不妥?就是不太赞同人家的眼光,放着嘴边的好肉不要,去肯齐国的那块硬骨头。不过也好,起码终于可以信田知远和她是兄妹了,心中松了一口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往燕瑜身边凑了凑,“狐姐姐是要去谢谢人家救命之恩吧?我昨儿带来的酒还剩下了些,你要吗?” 提着别人喝剩下的酒去道谢?这像什么话。不明就里的小公主震惊地看了楚翘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 “傻呀,我那酒里掺了点好东西。”楚翘也不急着回去,继续像条尾巴似的黏上了人家,不断的挤眉弄眼,“有些江湖上的东西固然可耻,但有奇效,先把生米煮一煮。我信你是聪明人,自己拿捏……嗳,狐姐姐,你别跑呀……嗳……” 这都什么跟什么!燕瑜以为晋人已经够奔放了,没想到了遇到了楚女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堂堂公主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那种下三流的东西,燕瑜想想就面红耳赤,原本想去知会田知远一声也不去了,怕遇到尴尬,独自在垂花门前踌躇着,正遇到了田知远的一个贴身小厮迎了过来。 “狐娘子,十一爷着奴才来请您。”小厮见人又要躲,哭笑不得的喊住,“不是十一爷要见您,都在,非梧公子也在。” 今日的除夕宴空前盛大,诸君都不可缺席,况且三国要带头入宫朝觐献礼,这会儿已经开始准备上了。田知远并没有燕瑜想象中的那么狼狈,穿得衣冠楚楚,和赵夙好整以暇的等在前厅里,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平静的过了头,开门见山道,“隔壁那位丞相先前来问过你了,人请你空了去一趟。我这会该走了,所以亲口和你知会一声,去不去也由你。” 自从燕瑜知道了杜衡是齐相以后,对他的印象就变得十分微妙了。讨厌的人和感谢的人都是同一个人,她都有点不知道要拿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了。可事情总要解决,她不去了结,那会变得愈发不可收拾。没那个本事叫天下太平,总得为自己划出一方净土来。 齐国是占尽天时,好山好水又国富民强,虽不再遵从燕礼,但风气自成一派,仍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地方。燕瑜被一路软声细语的人请了过去,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这回总算是在光明正大的前厅,齐人不论季节都喜欢席地而坐,摆设家具都是低位,进去就一目了然。 丞相穿得很讲究,缂丝绣竹的青袍及身,束玉冠配博带,衬得眉眼清绝,好看得无可挑剔。他没有沾染商贾半点精明市侩的气息,神情温和,甚至有点儿清逸脱俗。燕瑜来时他正在煮茶,眼也不抬一下,是勾了程式化的笑,“还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小公主和一些爷们共处一年多,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同异性相处。何况自己是来骗人的,哪有闲情逸致喝茶,迟疑半晌,才慢慢靠近坐下,咕哝了句多谢。 杜衡抬起眼打量她,说实话,虽然两人不是第一次见,可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燕瑜穿得中规中矩,一身烟霞色裙和裳,乌发堆云绾玉,五官很好的承袭了父母的优势,有锋有棱也不缺温婉之意,美得刚柔并济。此时半垂着眼帘,琥珀色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挡住,颜色浅而通透,灵气非凡。 他心情很好,毕竟他把燕瑜当做形势上的筹码,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同一阵营,多少会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滋味在里面。丞相笑起来非常好看,说话也温和,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却和前一年判若两人,“在下多有疏忽,昨日遇刺一事波及了姑娘。挂念了整夜,现在见到姑娘无虞,总算是放下心了。” 说谎! 燕瑜对他才有了那么点好感全被这通鬼话打消了,且不说她知道他昨夜近乎入宫待了通宵,倘若他真得傻到以为黑衣人是来行刺自己,那他就是天下第二傻,提拔他的齐王则是天下第一傻。她忍了又忍,竭力把拆穿人家的冲动忍了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了,面前的人不是杜家七少爷了,是堂堂齐相,官场上的人都喜欢这么说话。 她平复好嫌弃的心情,回以一笑,“劳相国挂念,小女无恙。原本是想早些来答谢,可中途遇到了楚姬,也是说了这样一番宽慰的话,所以才来得迟了,还望相国见谅。” 果然,丞相的神色一动,“楚姬也来了燕都?枉我身居此位,竟丝毫不知。” 小公仍摆出一脸天真无邪,“我当相国是救命恩人,才和你说一说内情。”说罢还恰到好处的羞红了脸,垂眼去打量杯中的茶水,吞吞吐吐道,“楚姬对我们十一爷一见钟情,总之时有来访。我不常在府上,多得也就不知了。” 丞相也不是吃素的,听出了话里的端倪也不戳破,从善如流的遂愿往下问,“不在府上?” 问到了点子上,矜持也忘了装,忙不迭的点头,如实说自己得了楚翘的腰牌,出入自如之余,还可以去楚人那边闲坐。反正杜衡说得天花乱坠,自己添油加醋也不无不可,两边都没打算要坦诚相待,这样带着面具的你来我往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道姑娘昨日那么晚了怎么还会出行,原来是这样。” 丞相的确茅塞顿开,明白了昨日的闹剧的缘由,不过更多的是觉得好笑,一看她就是新手,演戏不演全,起先还装红脸,后来却又解释的那么殷切。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位长帝姬有些可爱。 第51章 不欢散 以后更新的章节暂时先放到作者的话里,过几天再改回去,盗文太贼了,不然根本防不住……望天。最近脑洞开的根本停不住,跑去给自己撸了个封面,然后又挖了个坑,以后写好这本了慢慢填,嘿嘿嘿嘿。有你们真好。 下面的不用看,是我以前写的小短篇。 【请支持正版】 更多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折子里的爱恨别离。即便从未真真切切的看过一场戏,可戏中那些瑰丽莫名的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在人间此起彼伏的上演着。贝蒂坐下台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浓墨重彩的旦角儿,只觉得魂被勾得飞上了九霄云外。 她死死盯着那双细致漂亮的眼睛,只觉得刚才粉艳霞光登场之前的前奏又在心中重演了一遍,有师傅在调弦索,拉胡琴;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声音逐次登场。灯暗了,只剩一线的流光,伴着咿咿呀呀的开腔,大红的帷幕自心底扯起——演起了一场一见钟情的轰烈戏码。 “这人真好看……” 贝蒂一边感叹着,又目不斜视伸手想去桌上抓瓜果。蔫的,落到了另一掌宽厚的手掌里,掌心的温度炽烈,连带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都被捂的滚烫。她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麻雀似的缩了回了手,大概是刚刚浸在光怪陆离的幻想里,这会子转过头来看边上的男人,忽然有一瞬间的感觉是从天生掉到了地下,心都凉透了。 金先生将她的举动都收在眼底,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的手移到挪到了果盘上,一双乌灼灼的兽眼眯成宽怀的模样:“傻丫头,看戏都看的痴了,手往哪儿放呢。”他的脸盘长方,有个非凡的鹰钩鼻,笑起来也是阴测测的,仿佛什么都能看穿。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你也好看。” 戏子恰巧唱到跌宕起伏的时候,凄婉的声线不断的拔高,拉的绵绵长长,贝蒂连忙红着脸转过头去,佯装成一个专心致志的看客。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折子里的爱恨别离。即便从未真真切切的看过一场戏,可戏中那些瑰丽莫名的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在人间此起彼伏的上演着。贝蒂坐下台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浓墨重彩的旦角儿,只觉得魂被勾得飞上了九霄云外。 她死死盯着那双细致漂亮的眼睛,只觉得刚才粉艳霞光登场之前的前奏又在心中重演了一遍,有师傅在调弦索,拉胡琴;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声音逐次登场。灯暗了,只剩一线的流光,伴着咿咿呀呀的开腔,大红的帷幕自心底扯起——演起了一场一见钟情的轰烈戏码。 “这人真好看……” 贝蒂一边感叹着,又目不斜视伸手想去桌上抓瓜果。蔫的,落到了另一掌宽厚的手掌里,掌心的温度炽烈,连带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都被捂的滚烫。她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麻雀似的缩了回了手,大概是刚刚浸在光怪陆离的幻想里,这会子转过头来看边上的男人,忽然有一瞬间的感觉是从天生掉到了地下,心都凉透了。 金先生将她的举动都收在眼底,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的手移到挪到了果盘上,一双乌灼灼的兽眼眯成宽怀的模样:“傻丫头,看戏都看的痴了,手往哪儿放呢。”他的脸盘长方,有个非凡的鹰钩鼻,笑起来也是阴测测的,仿佛什么都能看穿。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你也好看。” 戏子恰巧唱到跌宕起伏的时候,凄婉的声线不断的拔高,拉的绵绵长长,贝蒂连忙红着脸转过头去,佯装成一个专心致志的看客。 金先生的话十分贴切,用这样单薄的词来形容贝蒂,甚至还有些懈怠。贝蒂艳丽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描述——她美的浑然天成,眼角眉间带着缱绻的柔情蜜意,杏眼是化不开的浓墨点就,一对梨涡恰到好处的绽放在嘴角,分毫都是玄妙。普通的鼻眼凑在她的脸上,便彻彻底底的诠释了绝世美人这个词。 美人难得,又美又单纯的美人在这穷奢极欲的十里洋场上,比爱情都珍贵。但凡是见识过了这里的富贵荣华,自己又有点姿色的女人一个个都为了纸醉金迷而去赴了汤蹈了火。 难得遇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多大的磨难和考验都不在话下,更何况现在只需要他熨平耐心,将她慢慢的哄进温水中。 金先生使个眼色,一旁穿的人模狗样的保镖立马会意走开。归来时煞有介事的朝他点了点头,竟像是衣锦还乡似的光荣。 金先生扫了一眼台上卿卿我我的旦角武生,眼光又落到了身边人的脸上:“丫头,这唱戏的两个角儿是赵老板和梁老板,这上海名气可大着呢。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倒可以叫人通融通融,过会去后台看看,好不好?” “真的?!”贝蒂终于挪开了眼,光彩照人的大眼睛欣喜的望着他,“你真好!”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折子里的爱恨别离。即便从未真真切切的看过一场戏,可戏中那些瑰丽莫名的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在人间此起彼伏的上演着。贝蒂坐下台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浓墨重彩的旦角儿,只觉得魂被勾得飞上了九霄云外。 她死死盯着那双细致漂亮的眼睛,只觉得刚才粉艳霞光登场之前的前奏又在心中重演了一遍,有师傅在调弦索,拉胡琴;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声音逐次登场。灯暗了,只剩一线的流光,伴着咿咿呀呀的开腔,大红的帷幕自心底扯起——演起了一场一见钟情的轰烈戏码。 “这人真好看……” 贝蒂一边感叹着,又目不斜视伸手想去桌上抓瓜果。蔫的,落到了另一掌宽厚的手掌里,掌心的温度炽烈,连带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都被捂的滚烫。她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麻雀似的缩了回了手,大概是刚刚浸在光怪陆离的幻想里,这会子转过头来看边上的男人,忽然有一瞬间的感觉是从天生掉到了地下,心都凉透了。 金先生将她的举动都收在眼底,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的手移到挪到了果盘上,一双乌灼灼的兽眼眯成宽怀的模样:“傻丫头,看戏都看的痴了,手往哪儿放呢。”他的脸盘长方,有个非凡的鹰钩鼻,笑起来也是阴测测的,仿佛什么都能看穿。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你也好看。” 戏子恰巧唱到跌宕起伏的时候,凄婉的声线不断的拔高,拉的绵绵长长,贝蒂连忙红着脸转过头去,佯装成一个专心致志的看客。 金先生的话十分贴切,用这样单薄的词来形容贝蒂,甚至还有些懈怠。贝蒂艳丽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描述——她美的浑然天成,眼角眉间带着缱绻的柔情蜜意,杏眼是化不开的浓墨点就,一对梨涡恰到好处的绽放在嘴角,分毫都是玄妙。普通的鼻眼凑在她的脸上,便彻彻底底的诠释了绝世美人这个词。 美人难得,又美又单纯的美人在这穷奢极欲的十里洋场上,比爱情都珍贵。但凡是见识过了这里的富贵荣华,自己又有点姿色的女人一个个都为了纸醉金迷而去赴了汤蹈了火。 难得遇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多大的磨难和考验都不在话下,更何况现在只需要他熨平耐心,将她慢慢的哄进温水中。 金先生使个眼色,一旁穿的人模狗样的保镖立马会意走开。归来时煞有介事的朝他点了点头,竟像是衣锦还乡似的光荣。 金先生扫了一眼台上卿卿我我的旦角武生,眼光又落到了身边人的脸上:“丫头,这唱戏的两个角儿是赵老板和梁老板,这上海名气可大着呢。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倒可以叫人通融通融,过会去后台看看,好不好?” “真的?!”贝蒂终于挪开了眼,光彩照人的大眼睛欣喜的望着他,“你真好!”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折子里的爱恨别离。即便从未真真切切的看过一场戏,可戏中那些瑰丽莫名的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在人间此起彼伏的上演着。贝蒂坐下台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浓墨重彩的旦角儿,只觉得魂被勾得飞上了九霄云外。 她死死盯着那双细致漂亮的眼睛,只觉得刚才粉艳霞光登场之前的前奏又在心中重演了一遍,有师傅在调弦索,拉胡琴;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声音逐次登场。灯暗了,只剩一线的流光,伴着咿咿呀呀的开腔,大红的帷幕自心底扯起——演起了一场一见钟情的轰烈戏码。 “这人真好看……” 贝蒂一边感叹着,又目不斜视伸手想去桌上抓瓜果。蔫的,落到了另一掌宽厚的手掌里,掌心的温度炽烈,连带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都被捂的滚烫。她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麻雀似的缩了回了手,大概是刚刚浸在光怪陆离的幻想里,这会子转过头来看边上的男人,忽然有一瞬间的感觉是从天生掉到了地下,心都凉透了。 金先生将她的举动都收在眼底,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的手移到挪到了果盘上,一双乌灼灼的兽眼眯成宽怀的模样:“傻丫头,看戏都看的痴了,手往哪儿放呢。”他的脸盘长方,有个非凡的鹰钩鼻,笑起来也是阴测测的,仿佛什么都能看穿。末了,他又添上一句,“你也好看。” 戏子恰巧唱到跌宕起伏的时候,凄婉的声线不断的拔高,拉的绵绵长长,贝蒂连忙红着脸转过头去,佯装成一个专心致志的看客。 金先生的话十分贴切,用这样单薄的词来形容贝蒂,甚至还有些懈怠。贝蒂艳丽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描述——她美的浑然天成,眼角眉间带着缱绻的柔情蜜意,杏眼是化不开的浓墨点就,一对梨涡恰到好处的绽放在嘴角,分毫都是玄妙。普通的鼻眼凑在她的脸上,便彻彻底底的诠释了绝世美人这个词。 美人难得,又美又单纯的美人在这穷奢极欲的十里洋场上,比爱情都珍贵。但凡是见识过了这里的富贵荣华,自己又有点姿色的女人一个个都为了纸醉金迷而去赴了汤蹈了火。 难得遇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多大的磨难和考验都不在话下,更何况现在只需要他熨平耐心,将她慢慢的哄进温水中。 金先生使个眼色,一旁穿的人模狗样的保镖立马会意走开。归来时煞有介事的朝他点了点头,竟像是衣锦还乡似的光荣。 金先生扫了一眼台上卿卿我我的旦角武生,眼光又落到了身边人的脸上:“丫头,这唱戏的两个角儿是赵老板和梁老板,这上海名气可大着呢。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倒可以叫人通融通融,过会去后台看看,好不好?” “真的?!”贝蒂终于挪开了眼,光彩照人的大眼睛欣喜的望着他,“你真好!” 金先生的话十分贴切,用这样单薄的词来形容贝蒂,甚至还有些懈怠。贝蒂艳丽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描述——她美的浑然天成,眼角眉间带着缱绻的柔情蜜意,杏眼是化不开的浓墨点就,一对梨涡恰到好处的绽放在嘴角,分毫都是玄妙。普通的鼻眼凑在她的脸上,便彻彻底底的诠释了绝世美人这个词。 美人难得,又美又单纯的美人在这穷奢极欲的十里洋场上,比爱情都珍贵。但凡是见识过了这里的富贵荣华,自己又有点姿色的女人一个个都为了纸醉金迷而去赴了汤蹈了火。 难得遇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多大的 第52章 欲求之 【请支持正版】 更多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面对各种沉重压力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厌倦和疲惫,你对事业、学业无所用心,对兴趣、情感麻木迟钝。曾有位心理学家指出现代人最危险的心理状态不是惊惧、失望、灰心、愤怒,而是厌倦和疲惫。当你厌倦你的生活,心灵困顿时,你的感官会变得麻木,情感会变得迟钝,不仅曾经感动吸引过你的不会再令你动心,就连曾经激怒你的也不能再令你感到生气。在飞速旋转的时代齿轮缝隙中生存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存有这样的心疾,不管你是否健康,是否成功,心理学家把这种状态称为“亚健康”。 既然这种心理状况如此普遍,那么当你感到自己对生活或周围的环境稍有厌倦时,千万别疑惑,别紧张。我们的命运由自己把握,我们的情绪当然也由自己掌控,心灵的疲惫可以缓解,厌倦的情绪也是可以克服的。 人为什么会感到厌倦呢?究其根源,首先是生活的压力太大。 都市人最有这样的体会。当自己付出双倍的代价去追求某个目标,结果却令人沮丧,于是来自长辈、朋友、对手的压力纷至沓来,一个又一个失败磨平了他们的锐气,也磨损了他们的信心。殊不知人生有许多门,可每扇门只对一些人敞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施展才华的领域,何必勉强自己做力不能及的事,这扇门打不开,再试试另一扇吧!米兰·昆德拉说生活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也许当你面对困难的时候,奇迹就会出现,厌倦、疲惫的情绪也就随之消散。另一个引发人疲惫的原因是长时间重复同样的工作,没有新意,没有奇迹。达·芬奇画蛋曾被传为美谈,但如果他持续几年地重复画蛋,也许一代天才就会泯灭其中。当你对你所从事的工作、所研究的领域感到厌倦时,应尝试着挖掘其更深的内涵,做到精益求精,这样给自己一些更富有趣味性的挑战,并在挑战中品尝各种酸甜苦辣,疲惫的情绪自然而然会远离你。 如果说引发人们心灵疲惫的原因有1000条,那么克服这种不良情绪的方法就有1001条,只要我们保持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我们就能跨过亚健康而迈上真正的健康之路。 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面对各种沉重压力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厌倦和疲惫,你对事业、学业无所用心,对兴趣、情感麻木迟钝。曾有位心理学家指出现代人最危险的心理状态不是惊惧、失望、灰心、愤怒,而是厌倦和疲惫。当你厌倦你的生活,心灵困顿时,你的感官会变得麻木,情感会变得迟钝,不仅曾经感动吸引过你的不会再令你动心,就连曾经激怒你的也不能再令你感到生气。在飞速旋转的时代齿轮缝隙中生存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存有这样的心疾,不管你是否健康,是否成功,心理学家把这种状态称为“亚健康”。 既然这种心理状况如此普遍,那么当你感到自己对生活或周围的环境稍有厌倦时,千万别疑惑,别紧张。我们的命运由自己把握,我们的情绪当然也由自己掌控,心灵的疲惫可以缓解,厌倦的情绪也是可以克服的。 人为什么会感到厌倦呢?究其根源,首先是生活的压力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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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人最有这样的体会。当自己付出双倍的代价去追求某个目标,结果却令人沮丧,于是来自长辈、朋友、对手的压力纷至沓来,一个又一个失败磨平了他们的锐气,也磨损了他们的信心。殊不知人生有许多门,可每扇门只对一些人敞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施展才华的领域,何必勉强自己做力不能及的事,这扇门打不开,再试试另一扇吧!米兰·昆德拉说生活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也许当你面对困难的时候,奇迹就会出现,厌倦、疲惫的情绪也就随之消散。另一个引发人疲惫的原因是长时间重复同样的工作,没有新意,没有奇迹。达·芬奇画蛋曾被传为美谈,但如果他持续几年地重复画蛋,也许一代天才就会泯灭其中。当你对你所从事的工作、所研究的领域感到厌倦时,应尝试着挖掘其更深的内涵,做到精益求精,这样给自己一些更富有趣味性的挑战,并在挑战中品尝各种酸甜苦辣,疲惫的情绪自然而然会远离你。 如果说引发人们心灵疲惫的原因有1000条,那么克服这种不良情绪的方法就有1001条,只要我们保持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我们就能跨过亚健康而迈上真正的健康之路。 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面对各种沉重压力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厌倦和疲惫,你对事业、学业无所用心,对兴趣、情感麻木迟钝。曾有位心理学家指出现代人最危险的心理状态不是惊惧、失望、灰心、愤怒,而是厌倦和疲惫。当你厌倦你的生活,心灵困顿时,你的感官会变得麻木,情感会变得迟钝,不仅曾经感动吸引过你的不会再令你动心,就连曾经激怒你的也不能再令你感到生气。在飞速旋转的时代齿轮缝隙中生存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存有这样的心疾,不管你是否健康,是否成功,心理学家把这种状态称为“亚健康”。 既然这种心理状况如此普遍,那么当你感到自己对生活或周围的环境稍有厌倦时,千万别疑惑,别紧张。我们的命运由自己把握,我们的情绪当然也由自己掌控,心灵的疲惫可以缓解,厌倦的情绪也是可以克服的。 人为什么会感到厌倦呢?究其根源,首先是生活的压力太大。 都市人最有这样的体会。当自己付出双倍的代价去追求某个目标,结果却令人沮丧,于是来自长辈、朋友、对手的压力纷至沓来,一个又一个失败磨平了他们的锐气,也磨损了他们的信心。殊不知人生有许多门,可每扇门只对一些人敞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施展才华的领域,何必勉强自己做力不能及的事,这扇门打不开,再试试另一扇吧!米兰·昆德拉说生活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也许当你面对困难的时候,奇迹就会出现,厌倦、疲惫的情绪也就随之消散。另一个引发人疲惫的原因是长时间重复同样的工作,没有新意,没有奇迹。达·芬奇画蛋曾被传为美谈,但如果他持续几年地重复画蛋,也许一代天才就会泯灭其中。当你对你所从事的工作、所研究的领域感到厌倦时,应尝试着挖掘其更深的内涵,做到精益求精,这样给自己一些更富有趣味性的挑战,并在挑战中品尝各种酸甜苦辣,疲惫的情绪自然而然会远离你。 如果说引发人们心灵疲惫的原因有1000条,那么克服这种不良情绪的方法就有1001条,只要我们保持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我们就能跨过亚健康而迈上真正的健康之路。 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面对各种沉重压力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厌倦和疲惫,你对事业、学业无所用心,对兴趣、情感麻木迟钝。曾有位心理学家指出现代人最危险的心理状态不是惊惧、失望、灰心、愤怒,而是厌倦和疲惫。当你厌倦你的生活,心灵困顿时,你的感官会变得麻木,情感会变得迟钝,不仅曾经感动吸引过你的不会再令你动心,就连曾经激怒你的也不能再令你感到生气。在飞速旋转的时代齿轮缝隙中生存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存有这样的心疾,不管你是否健康,是否成功,心理学家把这种状态称为“亚健康”。 既然这种心理状况如此普遍,那么当你感到自己对生活或周围的环境稍有厌倦时,千万别疑惑,别紧张。我们的命运由自己把握,我们的情绪当然也由自己掌控,心灵的疲惫可以缓解,厌倦的情绪也是可以克服的。 人为什么会感到厌倦呢?究其根源,首先是生活的压力太大。 都市人最有这样的体会。当自己付出双倍的代价去追求某个目标,结果却令人沮丧,于是来自长辈、朋友、对手的压力纷至沓来,一个又一个失败磨平了他们的锐气,也磨损了他们的信心。殊不知人生有许多门,可每扇门只对一些人敞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施展才华的领域,何必勉强自己做力不能及的事,这扇门打不开,再试试另一扇吧!米兰·昆德拉说生活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也许当你面对困难的时候,奇迹就会出现,厌倦、疲惫的情绪也就随之消散。另一个引发人疲惫的原因是长时间重复同样的工作,没有新意,没有奇迹。达·芬奇画蛋曾被传为美谈,但如果他持续几年地重复画蛋,也许一代天才就会泯灭其中。当你对你所从事的工作、所研究的领域感到厌倦时,应尝试着挖掘其更深的内涵,做到精益求精,这样给自己一些更富有趣味性的挑战,并在挑战中品尝各种酸甜苦辣,疲惫的情绪自然而然会远离你。 如果说引发人们心灵疲惫的原因有1000条,那么克服这种不良情绪的方法就有1001条,只要我们保持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我们就能跨过亚健康而迈上真正的健康之路。 第53章 辞旧岁 【请支持正版】 更多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脱去春天那迷人的绿衣,变成一位秃头老翁。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刚上完辅导班,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一幕悲剧使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打着伞行走在绵绵细雨路上,身边不时穿过疾驰的车辆,洁白刺眼的车灯,被无数细雨滴缠绕。我通过车光发现几只鸟儿,在马路边上无忧无虑地嬉戏着,它们时而低低飞翔,不会儿地向右一飘,不一会向左一斜,像在跳一曲优美的集体拉丁舞似的。可鸟儿们那里知道,在它们尽情享受快乐之际,一场灾难正向它们袭来。 马路上一辆满载货物的货车,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全身一惊,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知道一场不幸灾难已经发生。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鸟躺已在马路上,鲜血不时从它伤口流出,被雨水在冲洗着。货车司机将车停下后,从驾驶室跳下来看了一眼地下小鸟,丢下“是鸟啊,晦气”一句话后,司机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扬长而去。 几只被大货车惊吓躲过一劫的小鸟,赶紧飞到躺在地上的小鸟面前,不停地呜叫好像在说:“兄弟快醒醒呀!快醒醒!我们还要一起玩耍呢。”几只小鸟那撕心裂肺呼唤声,让躺在地上的小鸟有了生命迹象。“小鸟动了”我欣喜若狂叫了声,只见躺着地上的小鸟用尽最大力气,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由于伤势过重,小鸟没有创造生命的奇迹。临死前,小鸟望望它的同伴,好像是说,你们快离开这个危险地方,有些人对我们小鸟生命太不珍惜,随意捕杀我们的生命。地上的小鸟死了,它的生命被无情永留在,这秋风瑟瑟的风雨之中,一同留下还有我为小鸟之死难过的泪水。 我站在路边凝视地上死去的小鸟,它的同伴围在四周久久不愿离去,一方面是为同胞之死默哀,另一方面是如今城市大规模建设,城市公园绿地被挤占,小鸟们生活空间越来越小,它们只能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此外,小鸟们每天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被某些冷漠的人无辜夺去生命,或者自己稍不留神,便成为一些饭店里盘中餐。 面对眼前这几只小鸟,我的心在颤抖着,因为我们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在不断蚕蚀着小鸟生存的权利,我要在这里对小鸟说一声:“对不起!我们今后一定会为你们重建美好的家园,让你们快乐起来。 深秋凄凉的寒风,吹起路上一片片枯黄树叶,路旁的大树,脱去春天那迷人的绿衣,变成一位秃头老翁。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刚上完辅导班,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一幕悲剧使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打着伞行走在绵绵细雨路上,身边不时穿过疾驰的车辆,洁白刺眼的车灯,被无数细雨滴缠绕。我通过车光发现几只鸟儿,在马路边上无忧无虑地嬉戏着,它们时而低低飞翔,不会儿地向右一飘,不一会向左一斜,像在跳一曲优美的集体拉丁舞似的。可鸟儿们那里知道,在它们尽情享受快乐之际,一场灾难正向它们袭来。 马路上一辆满载货物的货车,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全身一惊,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知道一场不幸灾难已经发生。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鸟躺已在马路上,鲜血不时从它伤口流出,被雨水在冲洗着。货车司机将车停下后,从驾驶室跳下来看了一眼地下小鸟,丢下“是鸟啊,晦气”一句话后,司机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扬长而去。 几只被大货车惊吓躲过一劫的小鸟,赶紧飞到躺在地上的小鸟面前,不停地呜叫好像在说:“兄弟快醒醒呀!快醒醒!我们还要一起玩耍呢。”几只小鸟那撕心裂肺呼唤声,让躺在地上的小鸟有了生命迹象。“小鸟动了”我欣喜若狂叫了声,只见躺着地上的小鸟用尽最大力气,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由于伤势过重,小鸟没有创造生命的奇迹。临死前,小鸟望望它的同伴,好像是说,你们快离开这个危险地方,有些人对我们小鸟生命太不珍惜,随意捕杀我们的生命。地上的小鸟死了,它的生命被无情永留在,这秋风瑟瑟的风雨之中,一同留下还有我为小鸟之死难过的泪水。 我站在路边凝视地上死去的小鸟,它的同伴围在四周久久不愿离去,一方面是为同胞之死默哀,另一方面是如今城市大规模建设,城市公园绿地被挤占,小鸟们生活空间越来越小,它们只能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此外,小鸟们每天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被某些冷漠的人无辜夺去生命,或者自己稍不留神,便成为一些饭店里盘中餐。 面对眼前这几只小鸟,我的心在颤抖着,因为我们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在不断蚕蚀着小鸟生存的权利,我要在这里对小鸟说一声:“对不起!我们今后一定会为你们重建美好的家园,让你们快乐起来。 深秋凄凉的寒风,吹起路上一片片枯黄树叶,路旁的大树,脱去春天那迷人的绿衣,变成一位秃头老翁。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刚上完辅导班,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一幕悲剧使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打着伞行走在绵绵细雨路上,身边不时穿过疾驰的车辆,洁白刺眼的车灯,被无数细雨滴缠绕。我通过车光发现几只鸟儿,在马路边上无忧无虑地嬉戏着,它们时而低低飞翔,不会儿地向右一飘,不一会向左一斜,像在跳一曲优美的集体拉丁舞似的。可鸟儿们那里知道,在它们尽情享受快乐之际,一场灾难正向它们袭来。 马路上一辆满载货物的货车,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全身一惊,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知道一场不幸灾难已经发生。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鸟躺已在马路上,鲜血不时从它伤口流出,被雨水在冲洗着。货车司机将车停下后,从驾驶室跳下来看了一眼地下小鸟,丢下“是鸟啊,晦气”一句话后,司机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扬长而去。 几只被大货车惊吓躲过一劫的小鸟,赶紧飞到躺在地上的小鸟面前,不停地呜叫好像在说:“兄弟快醒醒呀!快醒醒!我们还要一起玩耍呢。”几只小鸟那撕心裂肺呼唤声,让躺在地上的小鸟有了生命迹象。“小鸟动了”我欣喜若狂叫了声,只见躺着地上的小鸟用尽最大力气,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由于伤势过重,小鸟没有创造生命的奇迹。临死前,小鸟望望它的同伴,好像是说,你们快离开这个危险地方,有些人对我们小鸟生命太不珍惜,随意捕杀我们的生命。地上的小鸟死了,它的生命被无情永留在,这秋风瑟瑟的风雨之中,一同留下还有我为小鸟之死难过的泪水。 我站在路边凝视地上死去的小鸟,它的同伴围在四周久久不愿离去,一方面是为同胞之死默哀,另一方面是如今城市大规模建设,城市公园绿地被挤占,小鸟们生活空间越来越小,它们只能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此外,小鸟们每天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被某些冷漠的人无辜夺去生命,或者自己稍不留神,便成为一些饭店里盘中餐。 面对眼前这几只小鸟,我的心在颤抖着,因为我们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在不断蚕蚀着小鸟生存的权利,我要在这里对小鸟说一声:“对不起!我们今后一定会为你们重建美好的家园,让你们快乐起来。 深秋凄凉的寒风,吹起路上一片片枯黄树叶,路旁的大树,脱去春天那迷人的绿衣,变成一位秃头老翁。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刚上完辅导班,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一幕悲剧使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打着伞行走在绵绵细雨路上,身边不时穿过疾驰的车辆,洁白刺眼的车灯,被无数细雨滴缠绕。我通过车光发现几只鸟儿,在马路边上无忧无虑地嬉戏着,它们时而低低飞翔,不会儿地向右一飘,不一会向左一斜,像在跳一曲优美的集体拉丁舞似的。可鸟儿们那里知道,在它们尽情享受快乐之际,一场灾难正向它们袭来。 马路上一辆满载货物的货车,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全身一惊,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知道一场不幸灾难已经发生。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小鸟躺已在马路上,鲜血不时从它伤口流出,被雨水在冲洗着。货车司机将车停下后,从驾驶室跳下来看了一眼地下小鸟,丢下“是鸟啊,晦气”一句话后,司机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扬长而去。 几只被大货车惊吓躲过一劫的小鸟,赶紧飞到躺在地上的小鸟面前,不停地呜叫好像在说:“兄弟快醒醒呀!快醒醒!我们还要一起玩耍呢。”几只小鸟那撕心裂肺呼唤声,让躺在地上的小鸟有了生命迹象。“小鸟动了”我欣喜若狂叫了声,只见躺着地上的小鸟用尽最大力气,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由于伤势过重,小鸟没有创造生命的奇迹。临死前,小鸟望望它的同伴,好像是说,你们快离开这个危险地方,有些人对我们小 第54章 双鸾镜 【这个酒差评!】 【不小心写出了点百合的味道欸】 恩……之前有点消极,现实也有点忙,没来得及更新qaq =请支持正版= 更多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坐在书桌前,思索着老师布置的作文《秋天的田野》。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可也只写了两三行,哎!怎么写呢?我急的汗也流了出来。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餐桌上的那半瓶“南山特曲”上,那是中午爸爸喝过的,还没来的及收拾。我一想,对呀,以前诗仙李白常常是酒后作诗,写出了一篇篇的千古绝句,让后人所赞颂。武松醉酒打虎,如果他没有喝酒能打死老虎吗?还有我爸爸平时沉默寡语,胸无笔墨可是三两白酒下肚竟然也能背上几首唐诗。既然喝酒助文助武我为何不试它一试? 说干就干,趁今天爸爸妈妈不在家,正好可以试试。我先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小酒杯放在桌上,打开了瓶盖,学着爸爸的样子,倒上了一杯酒。我刚想喝,可想到以前古人喝酒前都要说点什么,我也要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我放下杯子,郑重的说:“古人李白借酒写名诗,今日本人借酒写佳作!”说好后,举起酒杯,昂起头先喝了一小口。“啊。真辣!”我一想,这样才好,白酒有劲,有劲才辣,辣才能助我写出好文章。想到这里,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咕噜咕噜,一杯白酒下肚。我的喉咙像点了一把火,一直往肚子下烧,眼泪鼻涕直流,我暗暗在骂“不知谁发明了这么难喝的东西”。一会儿头开始发晕,脸开始发烫,有感觉了,我心里一阵窃喜。我连忙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准备迎接那涌动的思潮,可坐了好一阵还是没有一点思绪,我觉得可能是酒喝的太少了,诗仙李白作诗都喝的双脚飘浮,昏昏沉沉才能做出好文章,“还是再喝些吧”我自言自语,但想到刚才喝酒的苦涩,还是有些后怕。可一想,如果我真的写出一篇好文章,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称赞,那是何等的光荣,想到这里,诱获战胜了恐惧,我又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我闭着眼,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一样又喝了一杯。顿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飘浮起来,我摇摇晃晃地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可手已不听我使唤了,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倒在书桌旁,就什么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病房里,爸爸妈妈守侯在我的身旁。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妈妈,爸爸妈妈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妈妈给我讲了李白的《铁杵磨针》的故事,李白的渊博的知识和才华靠勤奋好学得来,喝酒是他的一种不良嗜好。 这件事以后,我开始了勤奋学习,作文也开始经常受到老师同学们的表扬。 童年是五彩缤纷的,童年的我是那样的天真,“傻”得可爱。现在,每当看见大人喝酒时,我都会忍不住发笑,回忆起童年的一桩丑事。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坐在书桌前,思索着老师布置的作文《秋天的田野》。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可也只写了两三行,哎!怎么写呢?我急的汗也流了出来。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餐桌上的那半瓶“南山特曲”上,那是中午爸爸喝过的,还没来的及收拾。我一想,对呀,以前诗仙李白常常是酒后作诗,写出了一篇篇的千古绝句,让后人所赞颂。武松醉酒打虎,如果他没有喝酒能打死老虎吗?还有我爸爸平时沉默寡语,胸无笔墨可是三两白酒下肚竟然也能背上几首唐诗。既然喝酒助文助武我为何不试它一试? 说干就干,趁今天爸爸妈妈不在家,正好可以试试。我先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小酒杯放在桌上,打开了瓶盖,学着爸爸的样子,倒上了一杯酒。我刚想喝,可想到以前古人喝酒前都要说点什么,我也要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我放下杯子,郑重的说:“古人李白借酒写名诗,今日本人借酒写佳作!”说好后,举起酒杯,昂起头先喝了一小口。“啊。真辣!”我一想,这样才好,白酒有劲,有劲才辣,辣才能助我写出好文章。想到这里,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咕噜咕噜,一杯白酒下肚。我的喉咙像点了一把火,一直往肚子下烧,眼泪鼻涕直流,我暗暗在骂“不知谁发明了这么难喝的东西”。一会儿头开始发晕,脸开始发烫,有感觉了,我心里一阵窃喜。我连忙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准备迎接那涌动的思潮,可坐了好一阵还是没有一点思绪,我觉得可能是酒喝的太少了,诗仙李白作诗都喝的双脚飘浮,昏昏沉沉才能做出好文章,“还是再喝些吧”我自言自语,但想到刚才喝酒的苦涩,还是有些后怕。可一想,如果我真的写出一篇好文章,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称赞,那是何等的光荣,想到这里,诱获战胜了恐惧,我又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我闭着眼,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一样又喝了一杯。顿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飘浮起来,我摇摇晃晃地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可手已不听我使唤了,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倒在书桌旁,就什么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病房里,爸爸妈妈守侯在我的身旁。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妈妈,爸爸妈妈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妈妈给我讲了李白的《铁杵磨针》的故事,李白的渊博的知识和才华靠勤奋好学得来,喝酒是他的一种不良嗜好。 这件事以后,我开始了勤奋学习,作文也开始经常受到老师同学们的表扬。 童年是五彩缤纷的,童年的我是那样的天真,“傻”得可爱。现在,每当看见大人喝酒时,我都会忍不住发笑,回忆起童年的一桩丑事。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坐在书桌前,思索着老师布置的作文《秋天的田野》。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可也只写了两三行,哎!怎么写呢?我急的汗也流了出来。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餐桌上的那半瓶“南山特曲”上,那是中午爸爸喝过的,还没来的及收拾。我一想,对呀,以前诗仙李白常常是酒后作诗,写出了一篇篇的千古绝句,让后人所赞颂。武松醉酒打虎,如果他没有喝酒能打死老虎吗?还有我爸爸平时沉默寡语,胸无笔墨可是三两白酒下肚竟然也能背上几首唐诗。既然喝酒助文助武我为何不试它一试? 说干就干,趁今天爸爸妈妈不在家,正好可以试试。我先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小酒杯放在桌上,打开了瓶盖,学着爸爸的样子,倒上了一杯酒。我刚想喝,可想到以前古人喝酒前都要说点什么,我也要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我放下杯子,郑重的说:“古人李白借酒写名诗,今日本人借酒写佳作!”说好后,举起酒杯,昂起头先喝了一小口。“啊。真辣!”我一想,这样才好,白酒有劲,有劲才辣,辣才能助我写出好文章。想到这里,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咕噜咕噜,一杯白酒下肚。我的喉咙像点了一把火,一直往肚子下烧,眼泪鼻涕直流,我暗暗在骂“不知谁发明了这么难喝的东西”。一会儿头开始发晕,脸开始发烫,有感觉了,我心里一阵窃喜。我连忙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准备迎接那涌动的思潮,可坐了好一阵还是没有一点思绪,我觉得可能是酒喝的太少了,诗仙李白作诗都喝的双脚飘浮,昏昏沉沉才能做出好文章,“还是再喝些吧”我自言自语,但想到刚才喝酒的苦涩,还是有些后怕。可一想,如果我真的写出一篇好文章,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称赞,那是何等的光荣,想到这里,诱获战胜了恐惧,我又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我闭着眼,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一样又喝了一杯。顿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飘浮起来,我摇摇晃晃地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可手已不听我使唤了,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倒在书桌旁,就什么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病房里,爸爸妈妈守侯在我的身旁。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妈妈,爸爸妈妈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妈妈给我讲了李白的《铁杵磨针》的故事,李白的渊博的知识和才华靠勤奋好学得来,喝酒是他的一种不良嗜好。 这件事以后,我开始了勤奋学习,作文也开始经常受到老师同学们的表扬。 童年是五彩缤纷的,童年的我是那样的天真,“傻”得可爱。现在,每当看见大人喝酒时,我都会忍不住发笑,回忆起童年的一桩丑事。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坐在书桌前,思索着老师布置的作文《秋天的田野》。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可也只写了两三行,哎!怎么写呢?我急的汗也流了出来。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餐桌上的那半瓶“南山特曲”上,那是中午爸爸喝过的,还没来的及收拾。我一想,对呀,以前诗仙李白常常是酒后作诗,写出了一篇篇的千古绝句,让后人所赞颂。武松醉酒打虎,如果他没有喝酒能打死老虎吗?还有我爸爸平时沉默寡语,胸无笔墨可是三两白酒下肚竟然也能背上几首唐诗。既然喝酒助文助武我为何不试它一试? 说干就干,趁今天爸爸妈妈不在家,正好可以试试。我先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小酒杯放在桌上,打开了瓶盖,学着爸爸的样子,倒上了一杯酒。我刚想喝,可想到以前古人喝酒前都要说点什么,我也要说点什么才行。于是,我放下杯子,郑重的说:“古人李白借酒写名诗,今日本人借酒写佳作!”说好后,举起酒杯,昂起头先喝了一小口。“啊。真辣!”我一想,这样才好,白酒有劲,有劲才辣,辣才能助我写出好文章。想到这里,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咕噜咕噜,一杯白酒下肚。我的喉咙像点了一把火,一直往肚子下烧,眼泪鼻涕直流,我暗暗在骂“不知谁发明了这么难喝的东西”。一会儿头开始发晕,脸开始发烫,有感觉了,我心里一阵窃喜。我连忙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准备迎接那涌动的思潮,可坐了好一阵还是没有一点思绪,我觉得可能是酒喝的太少了,诗仙李白作诗都喝的双脚飘浮,昏昏沉沉才能做出好文章,“还是再喝些吧”我自言自语,但想到刚才喝酒的苦涩,还是有些后怕。可一想,如果我真的写出一篇好文章,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称赞,那是何等的光荣,想到这里,诱获战胜了恐惧,我又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我闭着眼,捏着鼻子,像喝中药一样又喝了一杯。顿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飘浮起来,我摇摇晃晃地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可手已不听我使唤了,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倒在书桌旁,就什么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病房里,爸爸妈妈守侯在我的身旁。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妈妈,爸爸妈妈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妈妈给我讲了李白的《铁杵磨针》的故事,李白的渊博的知识和才华靠勤奋好学得来,喝酒是他的一种不 这件事以后,我开始了勤奋学习,作文也开始经常受到老师同学们的表扬。 一二三四五陆七□□十 一二三是我六七□□十示意 第55章 故地游 更多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青葱玉指间划过的缕缕青丝,在岁月的折磨下缓缓变白,白了佳人的墨发。提笔之间落下,点点朱颜何处任雪花,落在水墨丹青之上。 多少不堪的回忆像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想忘却无法忘记。时光不会再倒流一次,哪怕如此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那如同千丝系着万缕。逆光而行,尽头是一片黑暗,我却宁愿飞蛾扑火…… 笔下彰显的不如意,化为一片浓墨重彩。古道尽头是一缕残阳,青苔之间写满了沧桑。指尖片刻的清凉,是它沉淀的历史沧桑。笔尖的一点黑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青葱玉指间划过的缕缕青丝,在岁月的折磨下缓缓变白,白了佳人的墨发。提笔之间落下,点点朱颜何处任雪花,落在水墨丹青之上。 多少不堪的回忆像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想忘却无法忘记。时光不会再倒流一次,哪怕如此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那如同千丝系着万缕。逆光而行,尽头是一片黑暗,我却宁愿飞蛾扑火…… 笔下彰显的不如意,化为一片浓墨重彩。古道尽头是一缕残阳,青苔之间写满了沧桑。指尖片刻的清凉,是它沉淀的历史沧桑。笔尖的一点黑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青葱玉指间划过的缕缕青丝,在岁月的折磨下缓缓变白,白了佳人的墨发。提笔之间落下,点点朱颜何处任雪花,落在水墨丹青之上。 多少不堪的回忆像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想忘却无法忘记。时光不会再倒流一次,哪怕如此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那如同千丝系着万缕。逆光而行,尽头是一片黑暗,我却宁愿飞蛾扑火…… 笔下彰显的不如意,化为一片浓墨重彩。古道尽头是一缕残阳,青苔之间写满了沧桑。指尖片刻的清凉,是它沉淀的历史沧桑。笔尖的一点黑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青葱玉指间划过的缕缕青丝,在岁月的折磨下缓缓变白,白了佳人的墨发。提笔之间落下,点点朱颜何处任雪花,落在水墨丹青之上。 多少不堪的回忆像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想忘却无法忘记。时光不会再倒流一次,哪怕如此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那如同千丝系着万缕。逆光而行,尽头是一片黑暗,我却宁愿飞蛾扑火…… 笔下彰显的不如意,化为一片浓墨重彩。古道尽头是一缕残阳,青苔之间写满了沧桑。指尖片刻的清凉,是它沉淀的历史沧桑。笔尖的一点黑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青葱玉指间划过的缕缕青丝,在岁月的折磨下缓缓变白,白了佳人的墨发。提笔之间落下,点点朱颜何处任雪花,落在水墨丹青之上。 多少不堪的回忆像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想忘却无法忘记。时光不会再倒流一次,哪怕如此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那如同千丝系着万缕。逆光而行,尽头是一片黑暗,我却宁愿飞蛾扑火…… 笔下彰显的不如意,化为一片浓墨重彩。古道尽头是一缕残阳,青苔之间写满了沧桑。指尖片刻的清凉,是它沉淀的历史沧桑。笔尖的一点黑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青葱玉指间划过的缕缕青丝,在岁月的折磨下缓缓变白,白了佳人的墨发。提笔之间落下,点点朱颜何处任雪花,落在水墨丹青之上。 多少不堪的回忆像流水一般从脑海里划过,想忘却无法忘记。时光不会再倒流一次,哪怕如此也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那如同千丝系着万缕。逆光而行,尽头是一片黑暗,我却宁愿飞蛾扑火…… 笔下彰显的不如意,化为一片浓墨重彩。古道尽头是一缕残阳,青苔之间写满了沧桑。指尖片刻的清凉,是它沉淀的历史沧桑。笔尖的一点黑彩,缓缓画成了一幅山河画,没有宏伟的气势,只留下一片凄凉。缺少生命的画,终究是还是多了点遗憾。 诗人都喜欢万紫千红的景色,总写出过于五彩斑斓的世界;乐者总喜欢庄重典雅的地方,总创出一曲曲重伤灵魂的离歌;我喜欢清雅的山涧,它让我创作出一幅幅色彩单调却蕴含哲理的水墨画。立于亭台之上,置身山水之间,恬淡的虚度光阴。细雨绵绵之时,坐于雅阁之上,提笔山水之间,聆听琴韵之声,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指尖轻点,勾起阵阵音弦。卧于榻上,凝眸望窗棂,枝头黄鹂鸣啼,堪比灵姬之音。远处箫声悠扬,与之琴瑟和鸣,倒是赢得共鸣。 一生不过如此,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世无争,并不是逃避,只不过悟得真理。水墨永远只有一种色调,但却不枯燥,要凭心而论。 第56章 言为诺 【更多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请支持正版】 现在是初春,漫野的桃花放肆的盛开着。我挺立在群花的中央,欣赏着飘舞的花瓣,聆听着芬芳的气息。暮然回首,视线停在一朵桃花上,我不禁征住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朵桃花,在怒放的群花中,我的记忆也仿若一朵桃花,在这个怡人的环境中,终究还是绽放了。 那次邂逅也是在这时候,那时我正是处在最脆弱的时候。我孤独一人欣赏着漫野的桃花,尽管□□宜人,迎面的微风带着清馨的气息,可依旧掩饰不了我那丝心间袅绕的忧伤。身虽处春,心亦留冬。接二连三的挫折,我无法面对,无奈选择了逃避。当希望的太阳落下,心灵的浅滩上,只剩黑暗的沉寂;当憧憬的幻愿破碎,梦想的世界里,只留寒冬的肃杀。我面无表情的站着,无情的泪水却早已夺眶而出。我赶紧拭去眼眶的泪水,忽然间,我发现身旁闪过一个身影。眼角一瞥,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 “有事吗?”我面无表情的问道。 “恩……,没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 “到底什么事?” “我既感觉你挺忧伤的,可现在像你这样的人都很少了,所以就跟过来看看。” “哦,就为这事啊?”我不禁莞尔一笑。 “呵呵,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嘛,为什么不笑呢?” “这……” “我想,你也许经历了太多的挫折。但是没关系,人生之路难免有挫折,只要勇敢地去面对。我相信,纵使天塌地陷,斗转星移,你仍然能站起来。我们交个朋友吧,以后你遇到挫折时,我会与你一起面对的。对了,我叫林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哦,小雨吗?你叫我小晨吧。” “哦。对了,我们去林中散步吧。”说完,你带我去了一片树林。 我们漫步在树林中,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在散步的过程中,你向我诉说了你的家庭。你说,你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奔转了好几家大医院,却一点起色也没有。因为这种怪病,没有哪位同龄的人愿与你交往。所以我是你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忽然间,你顿住了。 许久,你缓缓地抬起头,晶莹的泪珠在你脸颊滑落。你用清幽的却带着忧伤气息的声音问我:你还愿意与我做朋友吗?望着你那楚楚可怜的神情,我轻柔却带着坚定语气的声音向你承诺:我当然愿意。 现在是初春,漫野的桃花放肆的盛开着。我挺立在群花的中央,欣赏着飘舞的花瓣,聆听着芬芳的气息。暮然回首,视线停在一朵桃花上,我不禁征住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朵桃花,在怒放的群花中,我的记忆也仿若一朵桃花,在这个怡人的环境中,终究还是绽放了。 那次邂逅也是在这时候,那时我正是处在最脆弱的时候。我孤独一人欣赏着漫野的桃花,尽管□□宜人,迎面的微风带着清馨的气息,可依旧掩饰不了我那丝心间袅绕的忧伤。身虽处春,心亦留冬。接二连三的挫折,我无法面对,无奈选择了逃避。当希望的太阳落下,心灵的浅滩上,只剩黑暗的沉寂;当憧憬的幻愿破碎,梦想的世界里,只留寒冬的肃杀。我面无表情的站着,无情的泪水却早已夺眶而出。我赶紧拭去眼眶的泪水,忽然间,我发现身旁闪过一个身影。眼角一瞥,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 “有事吗?”我面无表情的问道。 “恩……,没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 “到底什么事?” “我既感觉你挺忧伤的,可现在像你这样的人都很少了,所以就跟过来看看。” “哦,就为这事啊?”我不禁莞尔一笑。 “呵呵,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嘛,为什么不笑呢?” “这……” “我想,你也许经历了太多的挫折。但是没关系,人生之路难免有挫折,只要勇敢地去面对。我相信,纵使天塌地陷,斗转星移,你仍然能站起来。我们交个朋友吧,以后你遇到挫折时,我会与你一起面对的。对了,我叫林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哦,小雨吗?你叫我小晨吧。” “哦。对了,我们去林中散步吧。”说完,你带我去了一片树林。 我们漫步在树林中,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在散步的过程中,你向我诉说了你的家庭。你说,你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奔转了好几家大医院,却一点起色也没有。因为这种怪病,没有哪位同龄的人愿与你交往。所以我是你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忽然间,你顿住了。 许久,你缓缓地抬起头,晶莹的泪珠在你脸颊滑落。你用清幽的却带着忧伤气息的声音问我:你还愿意与我做朋友吗?望着你那楚楚可怜的神情,我轻柔却带着坚定语气的声音向你承诺:我当然愿意。 现在是初春,漫野的桃花放肆的盛开着。我挺立在群花的中央,欣赏着飘舞的花瓣,聆听着芬芳的气息。暮然回首,视线停在一朵桃花上,我不禁征住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朵桃花,在怒放的群花中,我的记忆也仿若一朵桃花,在这个怡人的环境中,终究还是绽放了。 那次邂逅也是在这时候,那时我正是处在最脆弱的时候。我孤独一人欣赏着漫野的桃花,尽管□□宜人,迎面的微风带着清馨的气息,可依旧掩饰不了我那丝心间袅绕的忧伤。身虽处春,心亦留冬。接二连三的挫折,我无法面对,无奈选择了逃避。当希望的太阳落下,心灵的浅滩上,只剩黑暗的沉寂;当憧憬的幻愿破碎,梦想的世界里,只留寒冬的肃杀。我面无表情的站着,无情的泪水却早已夺眶而出。我赶紧拭去眼眶的泪水,忽然间,我发现身旁闪过一个身影。眼角一瞥,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 “有事吗?”我面无表情的问道。 “恩……,没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 “到底什么事?” “我既感觉你挺忧伤的,可现在像你这样的人都很少了,所以就跟过来看看。” “哦,就为这事啊?”我不禁莞尔一笑。 “呵呵,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嘛,为什么不笑呢?” “这……” “我想,你也许经历了太多的挫折。但是没关系,人生之路难免有挫折,只要勇敢地去面对。我相信,纵使天塌地陷,斗转星移,你仍然能站起来。我们交个朋友吧,以后你遇到挫折时,我会与你一起面对的。对了,我叫林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哦,小雨吗?你叫我小晨吧。” “哦。对了,我们去林中散步吧。”说完,你带我去了一片树林。 我们漫步在树林中,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在散步的过程中,你向我诉说了你的家庭。你说,你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奔转了好几家大医院,却一点起色也没有。因为这种怪病,没有哪位同龄的人愿与你交往。所以我是你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忽然间,你顿住了。 许久,你缓缓地抬起头,晶莹的泪珠在你脸颊滑落。你用清幽的却带着忧伤气息的声音问我:你还愿意与我做朋友吗?望着你那楚楚可怜的神情,我轻柔却带着坚定语气的声音向你承诺:我当然愿意。 现在是初春,漫野的桃花放肆的盛开着。我挺立在群花的中央,欣赏着飘舞的花瓣,聆听着芬芳的气息。暮然回首,视线停在一朵桃花上,我不禁征住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朵桃花,在怒放的群花中,我的记忆也仿若一朵桃花,在这个怡人的环境中,终究还是绽放了。 那次邂逅也是在这时候,那时我正是处在最脆弱的时候。我孤独一人欣赏着漫野的桃花,尽管□□宜人,迎面的微风带着清馨的气息,可依旧掩饰不了我那丝心间袅绕的忧伤。身虽处春,心亦留冬。接二连三的挫折,我无法面对,无奈选择了逃避。当希望的太阳落下,心灵的浅滩上,只剩黑暗的沉寂;当憧憬的幻愿破碎,梦想的世界里,只留寒冬的肃杀。我面无表情的站着,无情的泪水却早已夺眶而出。我赶紧拭去眼眶的泪水,忽然间,我发现身旁闪过一个身影。眼角一瞥,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 “有事吗?”我面无表情的问道。 “恩……,没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 “到底什么事?” “我既感觉你挺忧伤的,可现在像你这样的人都很少了,所以就跟过来看看。” “哦,就为这事啊?”我不禁莞尔一笑。 “呵呵,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嘛,为什么不笑呢?” “这……” “我想,你也许经历了太多的挫折。但是没关系,人生之路难免有挫折,只要勇敢地去面对。我相信,纵使天塌地陷,斗转星移,你仍然能站起来。我们交个朋友吧,以后你遇到挫折时,我会与你一起面对的。对了,我叫林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哦,小雨吗?你叫我小晨吧。” “哦。对了,我们去林中散步吧。”说完,你带我去了一片树林。 我们漫步在树林中,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在散步的过程中,你向我诉说了你的家庭。你说,你从小得了一种怪病,奔转了好几家大医院,却一点起色也没有。因为这种怪病,没有哪位同龄的人愿与你交往。所以我是你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忽然间,你顿住了。 许久,你缓缓地抬起头,晶莹的泪珠在你脸颊滑落。你用清幽的却带着忧伤气息的声音问我:你还愿意与我做朋友吗?望着你那楚楚可怜的神情,我轻柔却带着坚定语气的声音向你承诺:我当然愿意。 现在是初春,漫野的桃花放肆的盛开着。我挺立在群花的中央,欣赏着飘舞的花瓣,聆听着芬芳的气息。暮然回首,视线停在一朵桃花上,我不禁征住了,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朵桃花,在怒放的群花中,我的记忆也仿若一朵桃花,在这个怡人的环境中,终究还是绽放了 第57章 姻缘错 两人前后出了酒楼,又丢了些碎银叫小二照看车马,徒步往里街处去了。 因为燕国今年来有了些复兴的趋势,不论是商家还是游人都比前一年繁荣得多。莫襄上次来时在这边逛过几次,印象中无趣得很,这回故地重游,实在是刮目相看,许多处曾经破败的商铺都改头换面的重新开张了,几乎都是从江南途迁过来的。把政/治当做生意,还做得如此风生水起,都不知道要说那位齐相是天性使然,还是早有预谋。 小公主想不到那么多背后的隐情,看到自己的家乡昌盛,只有满心的欢喜,蹦蹦跳跳地跟在莫襄身后,看什么都是一脸新奇。莫襄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太可爱了,怕人多走散,很自然地牵住了她,“收敛些,丢了就找不到你了。”说着又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喜欢就停下看看,照你这么走,很快就无处可去了。” 昨夜天子设的除夕宴之上,某位风口浪尖上的主儿说了偏爱胡女。一夜之间,连花楼中稍有姿色的褐瞳艺妓粉头都被搜刮了去。而燕瑜身量高挑,走在穿流的人群本就显得鹤立鸡群的意味,加之容貌出彩,琥珀色的眸子顾盼生辉,惹的时常有人流连瞩目。她在镐京习惯了被瞩目,也没放在心上,面不改色的往四周环顾,直看直摇着头,“这些绸缎珠宝尚可,可花样款式老气,一点也不稀奇。” 莫襄才要笑她,忽然感觉到一道不寻常的目光朝这边设了过来。侧目望过去,是沿街的这家的首饰铺子内的掌柜。约莫是不惑之年,身量不长不短,体态不胖不瘦,窄脸、细眼,将养的很有气度。穿得是通身的华贵绸缎,不是光有几个钱就能购置的规格,想来是个有些背景的人物。 “喔?老夫的这间玲珑阁怎么也是燕都首屈一指的珠宝铺子,怎么到了姑娘的口中,就连稀奇也够不上了?”掌柜的踱步走了出来,时间掐的刚刚好,叫住了要走的燕瑜。 店家开门迎客,总会有褒有贬,若是一两句呲哒都受不住,那还做甚么生意?!哪有这么明目张胆找茬的?莫襄心中不悦,神色逐渐阴冷了下来,因为有一对上仰起的唇角,凶起来愈发像是只笑面虎。那掌柜的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被看得心底发虚,却并没有打退堂鼓,只是态度恭敬了三分。 换了一副笑颜,勉强朝燕瑜拱手作揖,“想来姑娘是外邦游人,不懂我这玲珑阁的奥妙。”他语调是十分正统的燕式官话,无形之中和燕瑜套了些近乎。商人都会察言观色,见眼前的少女并无不悦,还煞有介事的责难她,“老夫也是年逾半百的人了,最讲究兆头。今个儿正月初一,还未做几桩买卖就被姑娘那般评说了,这往后的一年还能好么?” 小公主本来就善良单纯,被这么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已经被唬得一愣一愣了。她觉得愧疚,涨红了脸连连赔罪,“我……我是无心之言,还望掌柜的不要计较……要不……要不我来贵店买些钗环吧?” 话是这样说,燕瑜摸着袖里的两块金锭犯愁,心道也不知道这些银钱够不够花。这个什么玲珑阁里的东西虽然款式不算多么出挑,可件件都是真金白玉,比她头先路过的几家以次充好的黑店不知高出多少倍来。不过自己在这种节骨眼上给人寻了晦气,能好声好气和自己说话,已经是十分有教养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看得出这位店家颇有些脾性,转脸在前领路,目不斜视,浑身的气势都在往外张扬着。燕瑜觉察出了这人的来历不一般,心神一凛,站在门前踟躇。莫襄稍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这才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老夫林姓,不知姑娘贵姓,作何称呼?”林掌柜抬头从门额前悬着得镜中窥探着燕瑜的面貌,愈发觉得惊天为人,心中满意,语气愈发和悦了。 燕瑜留了个心眼,说自己是南方人士,年前去北方游历,一路南下到了燕都,小名叫谷儿。 反正她长得是胡女的样子,但嗓音温柔,带着南方女子天生的细侬软糯,不论说是哪一边的都可以搪塞过去。 对方也不介怀这些,从刚才的对话中就已经能肯定这小姑娘应该是不高不低的出身,衣饰精细却也算不上顶尖,有几分眼光涵养,可没见过多少世面。领着人穿过前厅,往后面那间偏小的内堂走去。 仅隔了一片天井,这里放得物件就和前面得大不相同了。不论样式,雕工,还是用料,都是费了十二分的心思,金凤银花,镶玉烧蓝,华美得无可挑剔。没姑娘不会喜欢这些金银珠玉,与其在一边叨扰,不如给些时间让她自己将艳羡之情酝酿出来,““谷姑娘在此稍后,老夫差人来奉茶。” 小公主腼腆地笑了笑,欠身送人走开,转脸认真的开始打量四处。毕竟是姑娘,当然喜欢这些瑰丽的物件了,观摩了半晌,忽然长长的的‘噫’了一声。她向着莫襄身边靠了靠,面色尴尬起来,压低着声音对他说道,“这和我从前在内廷时带得钗环首饰手艺相同……方才我还道玲珑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们是皇商。” 难怪这掌柜得走路都鼻孔朝天,和朝廷的关系不浅,能不趾高气扬么!燕瑜的心情很是复杂,难说是好是坏,还掺杂了些近乡情更怯的惧意在其中。她努力的窥探着莫襄神色底下的想法,小心翼翼问他,“怎么办?” 真是奇怪啊,她明明求之不得的想回到这片故土,现在却不再强烈的渴求了。人啊,趋利避祸是本能。从前于她来说,不论继续留在宫外,还是回去内廷,两条都不是多么好走的路,那就不如回去,成全姐弟情深,成败都无所谓。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她有可以依靠的人,有可以前行的动力,满腔都是一往无前的勇气——落叶归根反倒成了下下策。 莫襄讶异于她的退却,也明白她退却背后的似海深情,虽然早知道她的心意,可每每感受到,心中仍会猛地咯噔一下。他不动声色,放轻了声音宽慰她:“只是个皇商,不必多虑。”总之不论是否有异,他总有办法叫她没有后顾之忧。对错并不重要,只要是她的心之所向,他就心甘情愿的成全。 小公主昂脸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是夜阔天明前的满天星辰,是暮深山岭间的清水幽泉,好看得难以言说。她莫名心安,抿唇笑了笑,又环顾起四周来。多宝阁的空隙当中挂了一幅字画,并不名家手笔,小公主靠近仔细辨了辨落款,忽然啧了一声,“我记起来了,燕朝中林姓官员有几个。落款的这位是个卿大夫,先帝在时备受宠信,连我都偶有听说,似是个……忠臣。” 其实燕瑜虽然天下大局能说出个一二,可真的要细化到某个人某件事,那则是一窍不通了,她也知道这点,所以将忠诚二字说得十分飘忽。说了这些,稍一停,又试探着推断起来,“我觉得这个掌柜的不像是单找我吃茶赏玩那么简单,这些东西都是要上贡入宫的,寻常百姓再富有也买不得,叫我看这些做什么?” “这话就太妄自菲薄了,倘若老夫觉得姑娘担不起,又何必请姑娘来呢?”林掌柜领着两个端着茶水的仆役回来了,伸手招呼人将漆盘搁到桌上,再打发下去。 燕瑜感觉到自己又在审视着,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伴随着年龄的增长,皮相上的颜色都渐渐退去,留下是内里的风骨。不惑之年的男人,已经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颐养的再好,神采和涵养都透露在那双眼中。投到自己身上那束目光太贪婪,而话又说的如此模棱两可,她不得不往坏得地方去想。 她颔首,不经意的抚了抚自己的广袖,“掌柜的言重了,人分三六九等,这是万不可暨越的事情。” 少女的眼神飘忽,晃过满室的琳琅,又扫过莫襄的面庞,忽然皱了一下眉,又很快笑了出来。她的眉弓长而有棱,当真不去收敛,情绪很容易就浮现在了眉眼之上。 莫襄当然捕捉到了那么明显暗示,可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阴冷寡绝的眼神,不同于以往的所有情绪,甚至……有些像杀气。大抵是自己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所以当这个词忽然冒出来时,他也并没有觉得多意外。 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毕竟燕瑜是如假包换的帝姬,又是这样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太招摇了。什么忠不忠,奸不奸,只要将她的下落捅到了如今的当朝天子面前,带来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其实本不至于此,毕竟只要戴上幕篱就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可惜莫襄懒得顾其他人的周全。蒙上黑乎乎的一层纱,那玩起来多不痛快。他不想拘着她,宁愿自己辛苦点。轻轻转了下手臂,袖中掉下一支素银短簪来。 短短几个动作,在林掌柜的自报家门中很快的结束了。燕瑜记得没错,眼前这位林姓皇商正是颇受先帝宠爱的那位卿大夫的远房表侄,表字平恭,也是借着舅舅的威风,才在十几年前做起珠宝这一行的来。 “老夫半路发家,靠得就是这双慧眼。就是不知……姑娘是否有平步青云的念头?” 燕瑜有点懵,提着的心忽然又松懈了下拉。方才听这人言之凿凿,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底细。现在迷糊了,也就顺着话往下问,“什么平步青云?” “这……”林平恭有点语塞,昨夜齐相语出惊人,不说天下皆知,起码在燕都应当传得沸沸扬扬了才是。 转念一想,她既自称是四方游历的旅人,加之又是姑娘,迟钝一些也正常。毕竟是他有求有请,也不恼,“姑娘有所不知了,昨夜天子设宴,皇帝亲口允了齐相,要为他觅一位褐瞳的齐整美人许配于他。” 燕瑜面嫩,听完这话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更有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窜到喉间。她暗自压了压舌尖,努力将愤懑之情压了下去,语气十分生硬的推拒了。 她从来没觉得像此时这么丢脸过,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听另一个人想将自己配给其他不相干的人——颜面何存?! 林平恭只当是小女儿的羞赧,干笑了两声,并不打算放过。 如今杜衡名噪一时不假,可他家世出身太差,为人处事的风评也算不上好,丞相才当了半年,已经被挂上了佞臣的名头。但凡自己有点家底,谁愿意把自己娇生惯养的女儿妹妹拿去许他?也只能趁着女孩儿落单唯有年幼,凭口舌上的功夫利诱哄骗了。 “诶诶,谷姑娘别动气。老夫绝不是信口胡诌,若没几分底气,又怎敢左右姑娘的姻缘?”他顿了顿,拱手向皇宫的方向拜了拜,“老夫是也是奉了当今皇上的密诏,正大光明!和那些闻风而动,伺机献媚的别有用心之人有着天差地别。不敢说保姑娘做稳丞相夫人,起码能一睹圣上天颜,还会得些赏钱,岂不美哉?” 这番话果然有用,都已经转身要走的燕瑜仿佛被什么缚住了身子,直挺挺地伫留在了原地。林平恭看不到她的神色,可从身形中已经读出了她的震撼和挣扎,心中舒了口气,惬意地捋起自己的髯须来。 良久,少女才微微动了动,却是没有回头的走开。 林平恭并没有去留,朝在暗处中静候的仆役使了个颜色,用口型吩咐了一句话,也跟着悄然无息的离开了。 外面的街市愈发热闹了,两个人很快就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了。莫襄一点都不介意他的姑娘被人觊觎,毕竟依她的品相德行,不招人喜欢才不对。他侧身看了看玲珑阁的位置,正想着如何收尾,小公主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我从前不懂有那么多杀伐生死,到了此时才明白,身处这样的境地,总会被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觉得十分难为情,在街上也不好全部表达出来,含含糊糊的抱怨了一路。归根究底,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把自己又逼进了一个没有出路的死胡同中了。其实对于皇女来说,从小见过的打杀多了,还真不是多么怜惜性命,不过是潜意识的抗拒在心上人展现阴暗面。 “乖,别去想了。”莫襄反扣了她的手,说也不一定要弄得那么极端。即便林平恭真的盯住了她,也是要先报信的,过一会儿他折回去守住,将信劫住或者换掉即可。 燕瑜想了想,发觉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还是过意不去,“只是又要辛苦你。而且照你的话去守株待兔,也不知要等多久……十一爷许我出来已经是很不情愿了,若是我们晚归,或者不归,他只怕要提着剑来找我算账了。” 他笑她担忧得太多,哪有那么多可瞻前顾后的,“无妨,我们何时尽兴,他则何时送信。”说着示意她借着摊贩上摆着的铜镜往后看,果然有两个和玲珑阁中仆役穿着一样的小童挤在人群中,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寻找,俨然是在盯着人群中的他们。 “阴魂不散。”小公主无奈,往四周看了看,正巧看到路边有个摊贩,就随意坐了下去。她拍拍身边的空位,托着腮冲着他坏笑,“我们歇着,叫他们多站着等。” 落过雪的屋舍顶部在冬阳下仿佛泛着银光,檐下结着长短不一的冰柱,被街道上的色彩装裱,成了一种晶莹剔透的红色。隆冬的风刮过旗帜,在熙攘中仍不屈地猎猎作响,两人悠闲的在路边摊里用过了扁食,复又起身往前去游逛。 燕都的西市相当繁华,当中街市纵横阡陌,商铺摊贩鳞次栉比,小公主是初次到这样繁华的尘世中来,很快就忘了头先的插曲,兴奋的忘乎所以,到最后已经是大咧咧地挽起了莫襄的手臂,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燕瑜玩得累了,终于有兴趣说些闲话了,又昂着脸朝莫襄看去,“为何方才那林掌柜说像将我许给他人,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且他后又拿天子来引诱我,可是正中我下怀,你当真不怕吗?” 莫襄要陪着她玩乐,还要时刻注意身后的两条尾巴。忽然被问话,顿了一会,才迟疑道,“大抵是年纪大了,不会太在意这些口舌上的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