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只要一句话》 第一章 日头西沈,天边交错着橙、紫、红多种鲜艳的色彩,这日的黄昏,比平时来得更绚丽惑人。 晚照下,一栋由围墙围着的两层楼老屋,在这周遭尽是灰色公寓建筑的社区中,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围墙外头的一小片空地上,正在玩耍的几个孩子忽地止住嬉闹,全数注视着一颗皮球冲上天际,落到围墙之内。 “王家明!你猪啊!躲避球玩得好好的,你干么用脚去踢”一个瘦小的男孩立刻发飙。 “我、我也不知道球会飞那么高……”被斥责的胖男孩嗫嚅着,不好意思说自己想模仿小罗纳度。 “我不管!是你找我来你家这边玩的,现在你把我的球踢不见了,要负责找回来!” “不、不要啦……”胖男孩怯怯地看了看围墙,又看了看四周,却发现其他玩伴已毫无义气地四散而去。“我明天赔你一个新球……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喜欢原来那个,你去给我捡回来!” “不要这样啦,我一定还你一个更好的球!” 看着玩伴迟疑又畏缩的脸,瘦男孩变得不耐。“你很奇怪欸,去捡个球也不肯,球不过就掉在那围墙里,去找回来就好了,干么那么啰嗦?” “你不知道……”胖男孩简直快哭出来,胆怯的手指指了指爬满藤蔓的围墙。“里面住了一个怪阿姨,很可怕的……” “少盖了,一个阿姨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鬼!走啦!我跟你一起去找球!” “不要啦!张小华跟我说他看过那个怪阿姨,头发长长的,脸白白的,比鬼还可怕,说不定会吃小孩子!还有那个徐晓玉也说她看到附近最凶的大狗看到那怪阿姨都吓跑了—— ” “你闭嘴啦!胆小鬼!”听到这些,瘦男孩也不免心生一丝退却,但仍是硬着头皮把同伴拖到围墙门前。 镂空铁门歪歪斜斜地挂着,上头油漆早已脱落,只剩满满的斑驳铁锈,连七岁大的小孩都能看出,这门坏了。 “门没关,我们进去拿到球就跑出来,这样就不会被你说的那个怪阿姨看到。”瘦男孩壮起胆子,推开门就拉着不情不愿的胖男孩进入老屋的院子。 “快点啦,你有没有看到球?”胖男孩直盯着老屋,满是不安。 “催什么催!你没看这里草长那么高喔?”为掩饰心中畏惧,瘦小男孩更是恶声恶气。“有了!在那边!” 迅速拾起球,他跑回胖男孩身边。“发什么呆?快走啊!” “怪、怪阿……在、在那里……” 胖男孩连话都说不好,两眼直瞪着老屋,瘦男孩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这一瞧,惊恐地瞠大了眼,原先撑出来的胆量立刻蒸发殆尽。 二楼窗口的窗帘,不知何时已被拉开,玻璃窗后,飘过一道披着长发的白色身影,两个男孩吓得甚至忘了逃跑,正发愣间,却见白色身影又飘回窗边。 这回,她停了下来,然后那张脸,慢慢地转了过来—— “啊——”瘦男孩不由得叫出声。 “啊——”虽然慢了半拍,胖男孩也跟着大叫。 “快跑!”瘦男孩反应毕竟较快,拉了同伴便拔腿狂奔。 “救命哪——是怪阿姨!怪阿姨要吃人了!” 两个男孩不要命似地逃跑,冲到铁门外时,差点撞上两个从黄昏市场回来的欧巴桑。 “夭寿喔~~你们这些死囝仔怎么都不看路啊”妇人甲对着跑远的小孩骂,很是不高兴。 “林太太,他们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怎么吓成那样?”妇人乙好奇地问。 “麦听那些死小孩黑白讲,他们说的是住这里的一个小姐啦,哪有什么吃人的怪阿姨?” “这里有住人?我看这房子很久没修整的样子,从来没见过有人进出,也没看过有灯光,还以为没人住哩。” “那个窗帘一天到晚拉起来,里面那位又不出门,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妇人甲又接着说:“王太太,你才搬来不久所以不知道,这栋房子本来住着一户姓吕的人家,后来吕先生和吕太太车祸去世,现在只剩他们的女儿一个人啦。” “这样喔,改天我该上门打个招呼,毕竟大家都是邻居。” 林太太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就免啦,我跟你讲,有这种邻居跟没有差不多,也不晓得吕先生吕太太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明明他们夫妻俩生前人都不错、很友善的……” “喔?”王太太的好奇心被挑起。“怎么说?” “那个吕小姐喔,人奇怪得要命,平时根本不跟邻居打交道,别说她难得出一次门,就算她出了门,也不太搭理人,跟她打招呼也没什么回应,又老是披头散发、阴阳怪气的,有几次我还看到她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念什么东西,也难怪附近的小孩一看到她就怕。” “她是做什么的啊?” “我嘛呒哉,也没看过她出门上班,整天关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有偶尔出门买东西,就不知道她拿什么赚钱养活自己……”又闲扯了几句,林太太似是觉得现任老屋屋主没有太多八卦价值,便换了话题。 “电视上的气象报告说有个强度台风要来欸,我刚刚就买了一些手电筒的电池,怕停电……” “对啊,台风好像晚上登陆,不知道我儿子明天要不要上学……” 暮色之中,两个妇人逐渐走远。 同一时间,老屋二楼的女子已再次拉上厚重的窗帘,“飘”回书桌前。 她把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草率地盘起披散的长发,抓起一支原子笔往头上胡乱一插,喃喃自语起来。 “再撑一晚就好了……之后就有钱拿……有钱拿才有饭吃……” 这夜,狂风暴雨。 屋内的女子却只是专注于电脑前,对一切噪音置若罔闻,连电话响也似乎毫无所觉。 电话铃声停住,在几分钟后又狂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心。 终于,在电话响了十几次之后,女子像是总算听见不屈不挠的铃声,镜片后的细眉微乎其微地拧了拧。 会在这时间打电话来的,只有一个人。 极不情愿地,她伸出手,抓起听筒。 “有话快说。” “小吕啊,我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 “我在忙。”吕飞絮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两眼仍盯着电脑萤幕。 “又在赶稿?”方言欢似是早已习惯那淡漠的语气,只接着道:“我只是要跟你说今晚有台风,风雨大得要命,记得把门窗关好一点。” “嗯。”吕飞絮把听筒夹在颈侧,继续工作。 “不要给我嗯嗯啊啊的,我就是知道你写稿时连天塌下来都没感觉,才特地打电话提醒你,免得你那老房子被台风刮走都没发现。我记得你家有几扇门窗都该修了,你有没有找人来弄啊?” “……有。”吕飞絮看着萤幕想了想,决定删掉刚刚打出的句子,重新写过。 “你可以给我再敷衍一点!真不晓得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没心没肺不说,又粗心大意不会照顾自己,要不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才懒得管你死活,搞得我都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 “知道了,掰。”电话那端不满地唠叨不停,吕飞絮却连眉毛也没抬一下,直接挂上听筒,瘦瘦的十指又再次敲打着键盘。 只剩最后半章了…… “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光明就在不远的前方……写完就解放了……”手指敲敲敲,她也没忘给自己打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钟头之后,吕飞絮终于打上“全文完”三个字,很快将稿子检查完毕,寄出。 她拔下发间的原子笔,站起来伸展了下四肢,这时才意识到外头风雨交加,连窗户都啪啪作响。 台风?稍早在电话里,欢欢提的好像就是这个…… 吕飞絮侧头想了想,细眉微微一聚。厨房里的那扇后门,她关了没? 思索片刻,她决定下楼确认。 出了房门,她伸手在楼梯间的电灯开关上一按。 灯没亮。 对厚,灯泡在好几天前就报销,该换了。 无妨,这也并非第一次,有灯没灯都没差,既然是自家,她闭着眼睛也不会跌跤。 摸着黑,她下了楼梯来到厨房,伸手在墙上探了会儿,寻到了另一个电灯开关。 年迈的日光灯闪了又闪,像垂死挣扎似地,拚命想绽放出最后的光芒。 明暗交错间,吕飞絮正要跨出步伐,却硬生生地僵在原地。 在这刹那,她看见了一样不属于自家厨房的东西。 更确切地说,是个人。 是个男人。 在日光灯终于亮起时,一声惨叫同时响起。 “啊——” 朱朗晨这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 这到底是人是鬼 长长的黑色头发,一身白色的长袍,其下是两只纤瘦的小腿,和一双白袜…… 袜子? 鬼穿袜子的吗?鬼……有脚吗? 按着差点蹦出胸口的心脏,他定了定神,两眼从那双脚,又回到那张被刘海和眼镜掩去大半容貌的脸庞。 顿时,他释出一大口气。 现在灯光大亮,眼前,的确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尽管那副打扮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为防止任何可能的歇斯底里场面,朱朗晨不假思索地举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小姐,我不是坏人!” 也许是被吓傻了,她仍是没说话,但朱朗晨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蠢。 坏人难道还会大声宣告“我是坏人”? 何况他现在的模样一定恐怖极了,全身湿透、浑身泥泞不说,恐怕挨过拳头的脸上也是惨不忍睹。 忍着面部的疼痛,他露出一个最无害的表情,改口说:“我不是小偷,真的,你别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听到一声轻嗤。 “尖叫的又不是我。” 清清冽冽的嗓音没有什么高低起伏,朱朗晨却一愣,立刻微微赧然。 好吧,刚刚失态大叫的是他,但能怪他吗?任何人在刚刚那种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乍见一个疑似长发幽魂的东西,都无法保持冷静吧! 说起来他的运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坏,本来好端端地在这个曾经度过童年的城市里闲逛,却不幸遇上一群不良少年,只因那些人中的一个女孩对他抛个媚眼又笑了笑,其他男孩就把他围殴到晕了过去,等他恢复意识后才发现自己被扔在小巷中淋雨,身边只剩随身背包和里面的几件换洗衣物,而装着钱和证件的皮夹已不翼而飞。 然后他茫然又狼狈地在无人的街上走着,天候却愈来愈恶劣,他几乎撑不下去时,发现这栋大门摇摇欲坠、院中杂草丛生的旧宅子,从那扇乒乓作响显然没关上的小门,他判断这是栋废弃的房子,决定进屋躲雨,怎知刚进门,就撞见了屋主。 朱朗晨看着面前的女子,一个念头在脑中升起。 他筋疲力竭、浑身疼痛,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寻找另一个足以挡风遮雨的地方,为今之计,只能设法在此地过上一夜。 即使,那表示他得做自己向来最不屑做的事。 求人。 朱朗晨深吸一口气,真诚道:“小姐,我是真的以为这栋房子没人住,才会进来躲雨,你也看见了,我全身都被雨淋得湿透了,不得不找地方避一避,并不是有意要吓你。” 根据过去经验,只要他把语气放得如此柔软,绝对能激起异性的疼惜与同情,没一个例外。 然而,他并未等到料想中的反应。对面的女子连眉头都没挑一丁点,只是端着那张看不清长相的脸,面无表情地对着他。 “现在你知道这里有人住,可以走了。” 朱朗晨一僵。这女人难道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外面正刮着大风、下着大雨! 他咬牙,硬是甩开尊严,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更悲惨。“小姐,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太唐突,但是我的财物都被歹徒抢走了,又被打得浑身是伤,现在外面天气那么糟糕,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让我在府上暂时避一避风雨?” 他从来不曾这么低声下气求人,但是若以他目前的状态再回到风雨交加的街头,恐怕连命都没了,到时还要尊严何用? 要是他没估计错误,现在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如果这女人有点良心,至少能让他留到天亮。 只见她沉吟半晌,一语不发。 朱朗晨耐着性子等待,直到她终于有了动作。 事实证明,她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仅仅抓起墙上的一支电话,扔到餐桌上。“给你一分钟,看是要打给警察局还是打回家叫人来接,随便你,不过要快,我要睡了。” 朱朗晨的面部肌肉僵了僵,但心中的挫败被更要紧的问题取代。 报警?即使从未出入过警局,他也想像得出备案时多半得留下个人资料,他不想让任何寻找他的人透过这个管道追踪到自己,所以此路不通。 至于他家,那就更不必考虑。 他好不容易才脱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绝不可能在两天后又主动联络。 至少,不是现在。 “你不会连自家电话都想不起来吧?头被打坏了吗?” 隐含着不耐的声音传来,经她这么一说,朱朗晨这才想起什么似地摸了摸头顶,还真的肿了个大包。 “头是有点疼,我就是被人用棍子敲了一记才晕过去的。”他顺口解释。 “真敲得那么重?你连自己家的电话都不记得了?” “嗯……”朱朗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并未留意对方语调的细微转变,只是暗自忙着编造自己不能报警也不能打电话的理由。 忽地,一抹白影咻地来到他面前,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个比他还矮一个头的女人凑近他,即使隔着刘海与眼镜,他也能感受到两道异样的光芒。 “你是说真的?你想不起来电话号码?” 他有这么说吗?朱朗晨一愣,又被她接下来的问题问得措手不及。 “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是不是不记得了?” 废话!他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朱朗晨张口欲言,却在紧要关头及时打住。 说出他的名字,表示他很可能得交代自己的身分,即使眼前的女人不认得他,他也冒不起这个险。 此外……这女人从一开始就冷血得要命,仿佛他是死是活都不关她的事,怎么现在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转折? 就好像……就好像她巴不得他什么都忘了似的…… 他心念一转,试探地道:“我……好像记不得了……” “真的”极其诡异地,那张苍白的脸亮了起来。“那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今年几岁吗?” 这算哪门子的问题?朱朗晨迟疑了下,但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而她,却点了点头,仿佛对什么已胸有成竹,再开口时,声音不仅笃定,还透着几分亢奋。 “原来——你失去记忆了。” 嗄这下朱朗晨真的傻眼了。 失去记忆?这是电影里才会有的老掉牙情节吧!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他一定会喷笑出声,但眼下情况特殊,面前的女子更是无法用常理衡量,所以他明智地保持沉默,同时脑中飞快运转着。 如果这种可笑的桥段能换来一处栖身之所,那他暂时“失忆”又何妨? 更何况,这可省去他不少麻烦,他不必再想办法解释自己的来历。 “我、我不知道……”他用双手捂住脸,在声音中注入一丝痛苦。“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真好!” 真好?这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吗?这女人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朱朗晨从指缝间瞄向她,只见那张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脸蛋仍是波澜不兴,唯一泄漏情绪的便是那微乎其微往上弯的唇角。 出乎意料地,她爽快地说:“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你恢复记忆为止。” 可是他原本只打算待到天亮啊…… 就在他怔愣时,她又接着道:“交换条件就是,你得把失忆是怎么样的情形讲给我听。” 什么意思?朱朗晨又呆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到了外星球? “我带你去客房,其他的明天再说,我困了。” “好,谢谢……小姐,请问贵姓大名?” “我叫吕飞絮,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别文诌诌的,听了刺耳。” “……”朱朗晨一时无言,但见她转身领路,他不由得一阵释然。 至少,今晚的住处有着落了。 然而他一口气尚未呼出,却见她顿下脚步,忽地转头。“既然你丧失记忆,怎么会记得自己被人敲昏又被打劫?” 呃?朱朗晨心头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谎言中的特大破绽。 “那、那是因为……”他火速思索,急中生智地拿起刚刚受到惊吓时掉在脚边的背包。“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旁只有这个看起来被乱翻过的背包,里面的衣服像是我的尺寸,但没钱也没证件,由此推论出来的。” 或许是那些混混看不上他那几件单调的白衣黑裤,它们才得以幸免于难。 她注视他片刻,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不再追问。 朱朗晨捏了把冷汗,看着前方的瘦小背影,心中又是一阵犹豫。 这女人无一处不古怪,他的选择到底明不明智? 这……就是她所谓的“客房”?看了房间,朱朗晨难以接受。 房里只有一张老旧的单人床垫,和一个衣橱大小的盥洗室。 不过至少,盥洗室内除了马桶之外,还有个可供冲澡的莲蓬头。朱朗晨努力安慰自己。 “能不能给我床单、毛巾,和一个……枕头?”他终究还是问,却只换来她冷冷一瞥。 “我又不是开旅馆。” 这……好吧,他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的教养也不允许他对女孩子吼叫。 强迫自己维持礼貌,他说:“抱歉,是我说话前没考虑——” 但是语音未落,他便发现自己正在对空气说话,她已离开,房间里只剩他一人。 这女人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吗? 朱朗晨咽下满腹不满,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本能地,他抬起两手,伸展了下指节。幸好,除了一点擦伤之外,并无大碍。 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立刻又将手放下。 事到如今,他还担心自己的手做什么?即使双手完好如初,又能改变什么? 他自嘲地笑笑,脱下早已变色的白衬衫,低头检视身躯。肋骨应该没断,只是乌青了一大片。 定下心,他决定先洗个澡,怎知一抬头,又被眼前的人影骇得魂都飞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都不出声?”差点把他吓死! 她淡淡扫他一眼。“没人会侵犯你,我对发育不良的白斩鸡没兴趣。” 朱朗晨这才发现自己抓着脏衣服的手正防卫地挡在胸前。 “这只是反射性的动作。”他忿忿地放下手。什么发育不良……虽然他算不上肌肉型猛男,但想找他拍男装广告的人也不在少数好不好? 但是风度……切记,要保持风度。 朱朗晨暗自告诫自己,但看清她放在床垫上的东西时,满腔气恼一下子没了踪影。 那是他先前要求的所有物品……外加一个家庭医药箱。 “你自己想办法处理一下伤口,箱子里的东西可能不是很齐,将就着用。” 朱朗晨怔愣片刻,不自觉地点头,尽管她的语气仍是没什么感情,但是在经历过凄惨的一天后,她的举动仍是为他带来一阵暖意。 也许,她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冷血。 怎知在下一秒,他的想法立刻被推翻。 “万一你半夜发现自己有内伤,开始吐血,记得自行先离开,免得我明天还得收尸。” 这女人…… 抛下脸黑了大半的某人,吕飞絮又一声不响地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直到走出门外,她才蹙起眉头,伸手按上左胸。 心跳很正常……可是怪了,刚刚无意间撞见那人光裸的上身时,怎么莫名其妙地快了好几拍? 不过是男人的身体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撇了撇唇,吕飞絮把稍早的奇特反应抛在脑后。 一抹幸福的光芒在镜片后面逐渐绽放。 呵……传说中的失忆啊,居然给她遇上一个失忆的人…… 好好奇啊,她还没在真实生活中见过失忆者呢,说不定她可以把这个当写作题材…… 真好。 哈啾! 房门内的朱朗晨打了个喷嚏。 他轻揉着鼻头走进狭小的盥洗室。要是再不冲个热水澡,恐怕他非得着凉不可。 迅速地洗净自己,他又花了一段时间上药,然后才在床上躺下,陷入沉思。 原本他计划在台湾做一趟环岛之行,想藉着旅游厘清思绪,并摆脱近来纠缠不去的那股茫然,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才下飞机没多久就沦落到鼻青脸肿、身无分文的地步。 可是若要轻易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他是万万不甘心。 他不能、也不愿就这么回去。 这栋老房子的女主人虽然古怪到极点,但至少提供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处,剩下的,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朗晨翻了个身。本以为在没枕头和床单、床垫又不舒服的情况下,得折腾许久才能入眠,但是不到五分钟,便抵挡不住浓浓的疲惫,进入梦乡。 第二章 台风带来的豪雨,在第二天中午仍持续下着。 老屋的厨房内,坐着两个睡到日上三竿、这时才在用早餐的男女。 那女子穿着一件宽大的浅色睡袍,长发松松垮垮地用一支原子笔绾在脑後,三两下便解决了那碗燕麦粥,此刻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廉价的即溶咖啡。 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同样在喝粥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衬衫黑裤子,若是忽略瘀青的眼眶和红肿的嘴角,那张脸细致而俊秀。 男子的身材修长,坐姿挺直,吃相斯文、悦目,每隔一阵子,便拿纸巾轻拭嘴角,动作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总是流露出一股不经意的优雅。 然而这时,男子却蓦地放下汤匙,中止了进餐。 「能不能请你不要这样盯着我看?」那两道「火热」的视线,让朱朗晨食欲尽失。 他不是没接收过异性的目光,但眼前这位,令他特别不自在,仿佛他是什么值得研究的奇珍异兽,与以往那些带着爱慕的眼神完全不同性质。 「既然你已经吃饱了,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吕飞絮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迳自从旁边取来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她拿起笔。「失忆是什么感觉?」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袭来。为什么这女人开口时,不能说点正常人会说的话? 失忆还能有什么感觉? 「就是……什么都忘记了。」 「废话。」她抛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说点有建设性的。」 什么都忘光了还能有什么建设性? 「算了,小弟,还是我问你答好了。」 「小弟?」他堂堂一个成年男人被这小不点的女人叫「小弟」,像话吗? 吕飞絮抬起一道眉。「你有意见?看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应该不过二十一、二,不叫你小弟叫什么?」 「我二——」二十六岁了!但是朱朗晨及时想起自己正「失忆」,只好咽下到口的话,最终只闷声道:「不要叫我小弟。」 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相貌容易引起这样的误解,但一个大男人被叫做「小弟」,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你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然要叫什么?」镜片後的双眼瞥向他身上的白衬衫。「小白?」 朱朗晨额上冒出黑线。怎么听起来像狗的名字? 「不好?」没什么诚意的清冽嗓音又响起。「那叫小黑好了。」 够了,谁知道接下来她会不会给他取个名字叫「小花」? 他想了想。「你……叫我阿晨吧,早晨的晨。」 「为什么?」她好奇了。「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朱朗晨反应不慢,已编好一套说词。「不,只是觉得这个字有种特别的熟悉感,好像以前常常听到。」 「不早说!」吕飞絮白了他一眼,立刻振笔疾书。「还有什么你觉得似曾相识的?有没有印象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学生还是已经就业?」 他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不过朱朗晨没有蠢到说出事实,只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算了,我来猜猜看,如果你有感应到什么就说出来。」笔杆在小小的下巴上点了点,吕飞絮的两只眼睛开始上下打量他,朱朗晨被审视得心里发毛。 「你长得不差……」她沈吟片刻。「你想你以前会不会是靠那张脸吃饭的?」 「应该……不至於……」朱朗晨额上青筋跳动,多年来的教养再次面临考验,这女人仿佛生来就是要挑战他的极限似的。 他看起来就那么像以色事人、出卖色相的人?! 教他意外地,她也同意地点头。「嗯,气质不像,你看起来比较像那种从小到大没做过坏事的乖宝宝,在学校的时候八成年年领奖状、当选模范生,说不定连作业都没迟交过一次……」 朱朗晨暗自诧异,她的猜测非常接近事实,他的确从小品学兼优,年年得奖。 然而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些话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赞美,反而刺耳得要命。 当个好孩子不对吗?怎么由她说来仿佛那样的成长过程多惨澹、无趣似的? 「怎么?是不是有想起什么?」见他神色有异,她立刻问。 「没有。」 她思索半晌,继续猜测。「说不定你遇到的不是单纯的抢劫,也许你是某大财团的继承人,有人想谋夺你的财产,所以派人追杀你,只是杀手不晓得为什么失手了,却造成了你的失忆……」 朱朗晨哑然,这女人是电视看太多还是怎样,愈说愈离谱了。 「我想你说的这种情节,在真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发生。」 「啊……」吕飞絮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点头。「歹势,弄混了,那好像是我看过的一本小说里的桥段。」 朱朗晨的脸部肌肉又开始隐隐抽搐。她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什么? 「也许是你招惹上某个黑道大哥的女儿,人家老爸一个不爽就找手下来修理你,本来是想直接宰了你的,但是女儿苦苦哀求,所以他们只打得你满地找牙、鼻青脸肿,结果你却因此头部受重创,失去了记忆……」 这下朱朗晨彻底无言,什么教养、风度全抛在一旁,忍不住扬起声调。「你就不能想像一些平凡、普通一点的背景吗?」 她不耐地瞥他一眼。「内容平凡普通的故事谁想看?」 朱朗晨怔了怔,终於,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你究竟是想做什么?为什么对我的失忆那么感兴趣?」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找写作灵感。」她抛给他—个看智障的神情。 写作灵感?朱朗晨恍然大悟。「你是作家?」 「不敢这么说,不过我靠爬格子维生。」 说了半天,原来她是写小说的,难怪满脑子奇奇怪怪的东西。 「哪一种小说?」 「推理。」吕飞絮简洁回答,又回到原先的话题。「既然我替你想的背景你都不满意,那你自己说说,你觉得你原来可能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又道。 要他想?朱朗晨按住太阳穴,只觉无力,他没她那么丰富的想像力,不可能信手拈来一堆异想天开的故事。 他知道的,只有事实真相,但那偏偏就是他不能吐露的,他能对她说什么? 「对不起,只要我试着回想,头就开始痛。」这谎撒得卑鄙,但是他无计可施。 「回想的时候会头痛……」吕飞絮做了笔记,看了看他,然後放下笔,那张看似极少见阳光的脸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再继续,不过你要是突然想到什么,一定要跟我说。」 朱朗晨点头应允,可是发现她再次冷却下来的语调,心里却莫名地不是滋味。 不是他自恋,但过去总有不少女孩追在他身後,眼前这个怪怪女却只将他当成一个写作用的参考资料,仿佛除了「失忆」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价值,坦白说,还真有点打击到他的自尊。 朱朗晨快快地坐在原地,看着吕飞絮把桌上的碗收到水槽边,放在一叠不知何时摆放到现在的碗盘上,开了水龙头。他没有其他事可做,也就没移开视线。 但是瞧着瞧着,狭长的眼睛却愈睁愈大。 「你在做什么?」 吕飞絮根本连句话都懒得回,仅仅斜他一眼,像是在说:这么明显的事也要问 ?笨。 朱朗晨这辈子从未见过猪走路,但好歹吃过不少猪肉,即使是从未做过家务的他,也知道碗盘不该是这么洗的。 「你怎么都没洗碗盘的背面?」看着她只是把碗盘内侧随便冲洗一下就算了事,他惊骇莫名。 「吃饭又不用碗背。」 一句话,让朱朗晨呆住。这下子,他是彻底被打败了。 看她没事人似地仍用那种恐怖的方式继续洗碗,朱朗晨握紧了拳头,又张开,然後又握紧,心中很是挣扎。 当作没看见……当作没看见……他的双手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他在心中默念。 可是一想到往後几餐都得用那些碗盘吃饭,身上就像有无数只小虫爬过,使他浑身难受,坐立难安。 终於,他受不了了,一个箭步来到水槽前,卷起了袖子。 「让我来吧!」 吕飞絮古怪地瞟他一眼,倒也毫无异议地让到一旁,换他接手。 有人自愿替她做家务,干么反对?又不是脑残。 她看着他把她洗过的碗盘重新放回水槽内,视线不经意地投向他的手,发现这位仁兄外型虽然斯斯文文,一双手却是修长有力,指甲也修得短而整齐,不过皮肤白嫩又光滑,看起来就像从未沾过阳春水。 不到几秒,吕飞絮已经很肯定他绝对没做过家务,因为她从未见过有人洗碗洗得这么小心翼翼,像是怕遗漏任何一了点油渍,又像怕将东西摔破,谨慎的动作中,同时带着一股笨拙。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那张专注的脸庞,不可否认,他长得很俊秀,是那种会引起小女生尖叫的类型,不过她的好友方言欢是娇艳火辣的大美女,另一好友周均岚是当模特儿的大帅哥,她对好看的脸皮早已免疫。 然而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很罕见的气质,乾净、正派,又带着隐隐的傲气,不同於秉性温柔、举止也温柔的阿岚,他所拥有的,是一种压抑在眼底的不驯,也许她是小说看多了,才会联想到这些形容词,但是直觉地,她认为这种人不会是奸险败类,正因为如此,她让他留下。 而她向来信任自己的直觉。 否则就算她对失忆者有再大好奇,也不会蠢到随便留个陌生人过夜。 「你非得这样盯着我吗?我不会摔坏你的碗盘。」 微愠的男性嗓音拉回她的神智,吕飞絮一抬眼,便撞上那双又黑又深的漂亮眼眸,奇怪的是,被他这么一瞧,她竟生起一丝做坏事被逮到的狼狈。 「你丧失记忆以前,肯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太少爷,而且有洁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是她发现,说话可以有效地掩饰胸口那阵奇怪的慌乱,给自己时间恢复正常。 「我才没有洁癖,我只是不想莫名其妙吃下一堆病菌而已。」 他似乎对她的评语很不高兴,但是吕飞絮只是转过身,带着惯有的那副淡漠神态走开。 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罢了,刚刚一定是因为她近来睡眠不足所产生的幻觉……一定是。 撇下朱朗晨,她迳自上楼回到房间。 她该开始准备下本稿子,网路上还有网友等着她,也许她该上一下bbs,看看有没有人评论她的上一本书…… 很快地,她沈浸在平时熟悉的世界,将楼下那个男子抛在脑後。 吕飞絮绝对是全世界最能把人逼疯的女人—— 不,她根本不能算是女人! 不出两天,朱朗晨就得出这个结论。 首先,他从未见过有人像她那么擅长制造混乱。 就拿一楼的客厅来说好了,除了两个书橱之外就是一组沙发和视听柜,按理说,这些又旧又基本的家具不可能占满所有空间,但是她就有办法使那不算小的客厅变得让人毫无立足之地。 各种各样的书本散落四处,沙发上、茶几上,甚至地上也有,那些留在书橱上的书不是放倒了,就是歪歪斜斜地被乱塞一通。除了书本,放眼可见还有笔记本、稿纸、脱离盒子的dvd,连茶几底下都堆满了不知累积几年的旧报纸。 最可怕的是,她似乎对此毫无所觉,翻完书依旧走到哪儿扔到哪儿,所到之处,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这不关他的事,这不是他的家,他该尊重她的生活方式……朱朗晨不断催眠自己。 所以他忍,他再忍,直到他终於忍无可忍。 「你查完资料之後,能不能顺手把书收好?」看看这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台风扫进房子里来了。 她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外星话。「奇怪,我这个主人都不在意,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气结,冲动之下便道:「既然你不在意房子变成怎么样,那就由我来整理好了!」 她耸耸肩。「随你便,反正你闲闲没事做,锻练一下也好,不过楼上除了你睡的那间之外,其他房间都不准进。」然後她又飘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听听,这像正常主人会说的话吗? 再来就是她的外型,老是素面朝天,成天穿着布袋一样的宽大衣裳,脚上连拖鞋也不穿,就只套着一双厚袜子来来去去,走路无声无息,像幽灵似的,心脏不够强的话真的会被吓死。 但是他最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的发型,那头毫无造型可言的长发,要不披散肩头,要不就用一支原子笔随随便便地绾在脑後,看起来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怎么瞧怎么碍眼。 他所认识的异性当中,没一个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雅大方,哪有人像她那样连一点女人的自觉都没有? 显然他的修行不够,最後仍是沈不住气,在两人吃饭时,非常、非常婉转地建议道:「你没有发夹吗?用发夹会比较稳固。那个原子笔,是用来写字,不是用来插在头上的。」 怎知她只漠然瞥他一眼。「嘴,是用来吃饭,不是用来管闲事的。」 他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好憋着一肚子气低头继续吃晚餐,也就是泡面。 没错,就是泡面。 这又牵扯到她另一项令人发指的罪行。 话说现今社会许多女性都不愿洗手做羹汤,他并非沙文主义者,也很能接受现代女子的选择,但是她不下厨也就罢了,居然除了早餐的燕麦粥之外,餐餐吃泡面。 他好心提醒她这种东西吃太多对健康有害,结果她只回了一句让他差点呕血的话—— 「有本事自己煮。」 他要是会煮菜还需要委屈自己吃泡面吗?! 真的,他活到二十六岁,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一丁点儿暴力倾向,即使那晚受到不良少年围殴,他也只是为了自保采取防卫姿态。 但是这个吕飞絮,就是有能耐用一句话就让他想掐死她,什么绅士风度骑士教养在她身上全是浪费。 「要不是走投无路,身上没半点钱,我早就离开了……」 朱朗晨一边咕哝,一边使着拖把,心中郁卒到极点。 这是他寄住在吕家老屋的第三天,仅仅三天,他便发现自己已经从过去尊贵的「王子」,沦为苦命的「男佣」。 没办法,谁教他就是无法忍受脏乱的环境,即使是暂时性的也不成。 总算,他把厨房的地板拖好了。 其实,他原本只打算整顿客厅的,後来也不知怎么搞的,看见厨房这里需要抹一下、那里需要擦一下,他一下忍不住,索性就把整个地方全清理了。 现在看了看自己的努力成果,他不禁微微得意,以一个家务生手来说,他还真不赖。 接下来,该洗衣服了。 现在不像过去,没有专人替他打理一切,又不能指望那个冷血又邋遢的魔女,只好一切自己来。 他正想上楼询问洗衣机的所在,却迎面遇上了刚走下楼梯的「魔女」。 「方便的话,我想借用你的洗衣机。」 「请便。」吕飞絮倒也乾脆。「在二楼後面靠阳台的地方。」 「谢谢。」 「你会用?」 带着淡淡嘲讽的清嗓再次响起,朱朗晨又是一阵气闷。 该死!他先前不过是被她看见花了点时间弄懂吸尘器的用法,有必要一提再提吗? 「我自会想办法,不劳费心!」忿忿抛下话,他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吕飞絮留在原地,不甚在意地扫视了一圈。 厨房此时光亮、整洁,看来也被大刀阔斧地清扫过了。 真勤奋哪…… 那家伙的个性,似乎不管做什么,都很容易认真呢。 想到稍早撞见他与吸尘器奋战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唇角微扬。 虽然这几天来,她发现他的失忆体验对她的写作取材来说,实在贡献有限,每次问了老半天,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平白得到一个打扫房子的免费劳工,算来也是赚到了。 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吕飞絮替自己倒了杯开水,正要举起杯子解渴时,动作却蓦然冻结。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不过是洗衣机而已,有什么难的……」 朱朗晨一边嘀咕,一边把脏衣服放在洗衣机旁边的架子上。 念归念,面对眼前这台看起来年纪也有一把的机器,他还真需要一点点时间摸索操作方式。 以往,他的衣服总是乾乾净净、平平整整地自动出现在衣橱里,哪需要自己动手? 想了想,他决定先把衣服放进去。 但是一掀开洗衣机的盖子,他就发现里头那条绞成团状的毛巾。 「魔女就是魔女,东西洗好也不拿出来……」他伸手捞起略带濡湿的毛巾,怎料毛巾底下,却掉出了不明物品。 想也没想,他捡起了其中一样,然後两眼倏地睁大。 这……这不是…… 「别碰!」一只细细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过他手中的胸罩。 「抱,抱歉……」朱朗晨一时也很是尴尬。「我不知道毛巾里包着——」 「什么都不准说。」清冽的嗓音透着隐隐气恼,吕飞絮火速收集了其他几件内在美,转身就要离去。 「那个……」 「闭嘴。」 「等等——」 「还有什么事?!」现在怒意更明显了些。 「我……只是想说,你遗忘了这个……」朱朗晨好心替她拎起遗留在洗衣机底部的棉质花边小裤。 然後咻地一下,小裤不见了,小裤的主人也飞快消失在洗衣间外。 朱朗晨呆呆地杵在原地。 是他眼花吗?刚刚那张平时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上,似乎出现一抹红晕。 那个三更半夜家里闯入一个陌生男子都面不改色的女人居然会害臊? 真不可思议…… 不知怎地,胸口那股郁气一扫而空,他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原来她也有失去镇定的时候。 带着愉快的微笑,朱朗晨心不在焉地将衣服一件件放进洗衣机。 想不到那女人外表看起来乾乾扁扁的,竟然有那样的尺寸…… 不过,那浅浅的粉红色蕾丝胸罩倒是挺衬她的肤色。 忽地,朱朗晨动作一顿,脸色骤变。 天哪……他在干什么?居然想像起那件内衣穿在她身上的模样! 这么下流的事根本不可能是他会做的!何况对象是那个没血没泪又诡异到极点的女人—— 努力抹去脑海中的画面,朱朗晨背上,已全是冷汗。 第三章 东汉普顿,纽约州,美国。 这座滨海别墅的书房内,聚集了两男两女,个个神情凝重、毫无笑容。 「麦肯先生,我希望你这次带来的是好消息。」坐在桃花心木书桌後的中年男人面容清癯,两鬓灰白,说话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很抱歉,朱先生……」答话的红发男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方正的脸上满是愧色。「我们目前只查出令郎抵达西雅图之後,又搭上了往台北的班机,之後便下落不明,不过我的人已经把相片和相关资料传送给当地的徵信社,请那边安排支援,相信不久之後就会有消息。」 「要快,不然我只好另找一家办事效率更高的公司。」朱韵鸿已露出明显不悦。 「您放心,敝公司一定倾尽全力寻找令郎,无论如何不会令您失望。」 红发男子又再三保证之後,离开了别墅。 剩下的三人,改口用中文交谈。 「这可怎么办才好?过几天朗晨就得飞往萨尔兹堡,要是到时还没找到他,这教我们怎么向人家交代?」维多利亚式的长椅上,宋雪琦眉头深锁,即使年逾半百、愁容满面,她仍是一名风姿绰约的美人。 一旁迟迟未出声的女子这时开口。 「我已经联络主办单位,跟他们说朗晨最近身体不适,不确定什么时候复原,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到时要是他真的无法出席,那边会有替补人选,至於其他行程,我再想办法往後延。」说话的李家丽约莫四十岁,一脸精明干练。 「这孩子也真是的,竟然选在这个节骨眼留书出走,说什么出去散散心。不过是篇烂文章而已,谁都知道霍夫人曼本来就是刻薄又爱批评,他又何必把他的话看得那么严重?」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连这点小小的打击都承受不了的话,也不配当我朱韵鸿的儿子!」 宋雪琦又叹了口气。「朗晨向来又听话又有责任心,怎么忽然闹起孩子脾气来了?现在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偏偏挑在这时候任性,他不知道这样会给别人带来多少麻烦吗?」 李家丽想了想。「他出走……也许不完全是因为那篇评论。」 「怎么说?」问话的是朱韵鸿。 「这一年来,他的状况并不是特别稳定,情绪也时好时坏……」身为长年跟随左右的经纪人,李家丽对雇主的了解或许比他的双亲更多。 「那是因为他这阵子身体比较虚,生了好几次病的关系。」 「朱夫人,你说得没错……」李家丽斟酌着字眼,又道:「我只是不确定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朱韵鸿皱眉。「说明白一点。」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说不定朗晨会有病痛是由情绪问题引起,而不是因为生病而情绪低落。」 「他能有什么情绪问题?从小他就拥有最好的环境,要什么有什么,我除了督促他的专业表现之外也没别的要求,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宋雪琦的反应则比丈夫温和些,但她也不解。「家丽,你知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李家丽摇摇头。如果这对父母都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她又怎么会清楚? 一片寂静降临,讨论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再这样下去,迟早他会变成木乃伊。 在吕宅第四天,朱朗晨就很确定自己体内累积的防腐剂,绝对已经超过过去二十六年来的总和,现在他只要想到泡面就反胃。 但现实是残酷的,寄人篱下者没挑食的权利,更何况是他这种身上没半毛钱的人。 他考虑过按他大扫除时找到的食谱自行尝试做菜,但冰箱空空如也,他有心也无能为力。 要他开口向吕飞絮要钱买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男子汉大丈夫跟个女孩子要钱,他还无法做到那个地步。 就在他几乎绝望,正想绝食抗议之时,救星出现了。 这日傍晚,门口出现一个娇艳迷人的女子,自称是屋主的好友。 那个足不出户、性格怪异的魔女居然有朋友?朱朗晨错愕不已。 在他怔愣之间,幽灵似的吕飞絮现身,三两句就算是为两人介绍过了。 像是早习惯吕飞絮的奇特作风似的,美女似乎也不觉得他的存在有何不寻常,只在短暂的讶异之後,便自然地接受了。 然後,美女把她带来的几大袋东西放在厨房桌上,说:「小吕,我就是知道你还没领到稿费才特地过来,今天帮你煮一顿像样的,免得你天天吃泡面吃出问题来。」 那一瞬间,朱朗晨相信自己看见了天使。 哈利路亚! 「可怜的孩子……」 满是佳肴的饭桌上,方言欢看着朱朗晨,美丽的脸上净是同情。 朱朗晨文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猜想她指的是他的「失忆」,不由得心生些许罪恶。 「呃,还好……只是很多事情想不起来而已……」他讨厌撒谎,但是当时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 「我指的是跟小吕一起住。」 朱朗晨噎了一下。果然,吕姓的魔女的朋友思考模式也不同於一般。 他看看方言欢又看了看吕飞絮,後者却像聋了似的,对一切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埋头猛吃。 「阿晨弟弟我坦白跟你讲,小吕虽然是我死党,但是要我跟她住,我一定会抓狂,我相信没一个正常人受得了,要不是你长得太帅,我怕我男朋友吃醋,我一定收留你,免得你在这里饱受荼毒。」 顿时,天使的形象升华为女神。 找到知己了!朱朗晨几乎感激涕零,总算有人理解他近日所受的苦难。 「方姊,你要不要再喝一点啤酒?」面对人美心也美的方言欢,他是不介意被她当弟弟,虽然啤酒也是她带来的。 「再一杯就好。」趁他替她倒酒时,方言欢兴致勃勃地从手提袋里搜出一本杂志。 「对了,小吕你看看,这是我们画廊一个刚从义大利回来的客户送我的旅游杂志,上面列了一堆托斯卡尼当地短期出租的特色房子,我打算跟东禹去那里住一个月,体验一下托斯卡尼的艳阳。」纤纤葱指在杂志上的某一页点了点。「这里有几家看起来真的很赞欸。」 吕飞絮总算抬头。「你家祁先生自己开公司之後不是忙得要死?哪有那种美国时间跟你去度长假?」她跟方言欢的男友祁东禹算不上熟朋友,也已习惯叫他「祁先生」。 「他说过阵子工作上轨道之後就会比较有空,我只是想先计划一下,而且我客户说那些比较受欢迎的民宿都要提早预约。」方言欢忽又苦恼地拱起眉。「可惜杂志是在义大利买的,只能看图片,也不知道简介在说什么。」 「你跟我说也没用,我又看不懂。」 朱朗晨不禁放下碗筷,把头探了过去。「方姊,那上面说的是房子的配备、地点和租金那一类的资讯……比方说这页的第一家,配有两个房间加客厅和厨房,前面有花圈,俊面有游泳池,离最近的村庄仅五公里,一个星期四百欧元,含水电费……」他把整段仔细地解释给她听。 「你看得懂义大利文喔?」方言欢又惊讶又佩服。「好厉害!」 何止看得懂,他的义大利文几乎跟英文、德文一样流利。 「只是略知——」朱朗晨正想谦虚几句,却对上一道探究的目光,心中一惊。 糟!他立刻面露讶异。「啊,没想到我真的看得懂,这么说,我以前是学过的……」 见吕飞絮终於移开视线继续吃饭,朱朗晨暗自捏了把冷汗。 好险,差点就穿帮了…… 「既然你懂,能不能帮我把这几页翻译成中文?」方言欢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当然可以。」他想了想,又道:「万一你订房的时候跟对方无法沟通,我也可以尽量试试看。」为怕露馅,他不敢表现得过度自信。 方言欢芳心大喜,原本她就觉得这个斯文有礼、丰神俊秀的小弟讨人喜欢,此时更是觉得与他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哪! 「小吕啊,不知道你走的是哪门子的好狗运,居然窝在家里都可以捡到这样一个善良的小帅哥。」 吕飞絮淡漠地瞥她一眼,不屑理会这种没营养的话。 朱朗晨却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方姊,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他就是难以想像眼前两个女人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一个时髦美丽又亲切,另一个则……唉,不提也罢。 方言欢喝了口啤酒,用外弯的拇指指了指身旁人。「我跟这女人喔,从高中时候就同班,从那时候她就是班上的怪咖,没朋友又完全不鸟人,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成天就捧着小说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就是想跟她做朋友,老爱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终於,一整年之後她被我的诚意感动,接受我伸出的友谊之手。」 「还咸猪手咧,我是受不了纠缠才不得不接受。」没什么感情的声音飘来,话题主角又迳自喝着竹笋汤。 「她害羞。」 「害羞你个头,吃饭不要那么多废话。」 方言欢不理她。「不过我们真正好起来,是在一次历史性的事件之後。我高二那年跟一个学长告白失败……」见朱朗晨一脸惊讶,她轻笑。「我那时候人比较胖,又戴着牙套,矬得要命……」 「後来那个猪头学长把这件事当笑话传了出去,害我简直丢脸到想死,课都不敢去上,结果这位向来全勤的吕同学,居然很有义气地陪我跷了一整天课,虽然她还是那副死人样,安慰也挤不出两句,可是有她在一旁默默陪着,我哭到後来也觉得好过不少。」 没想到她还挺关心朋友的……朱朗晨本能地看向吕飞絮,却见她突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扔下话,她便转身走开,上了二楼。 朱朗晨皱眉。真是粗鲁没礼貌,居然不管客人就中途离席。 「抱歉,方姊,她可能有工作要忙。」 方言欢一怔,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不用替她找理由,她是因为不好意思才逃走的……不过你的表情好好笑,就像写着『管教不周,请多见谅』~~哈哈,你怎么那么可爱……」 朱朗晨被笑得耳根子微热,这时也理解到自己的反应有多么莫名其妙。 对啊……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他何必为她的行为道歉?她又不归他管。 方言欢迳自接着道:「小吕本来就有点别扭,又超被动,情绪也都藏在心里,尤其那张嘴有时候真的会气死人,不过她性格天生就是这样的,就算在对人好的时候也要摆出一副『管你去死』的欠扁模样,习惯就好了。」 是这样吗? 朱朗晨不由得忆起那晚她拿医药箱给他的时候,表现得就像方言欢描述的那般…… 这么说来,她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没天良嘛…… 在朱朗晨思索之际,方言欢见桌上食物已所剩无几,开始收拾碗盘。 「方姊,我来洗碗吧。」他没那么厚脸皮,吃了人家一顿好饭菜,好歹懂得投桃报李。 「没关系,只是几个碗盘而已。」显然方言欢不是第一次在吕家做这种事,她对他说:「你想帮忙的话,把下面那个抽屉里的乾净抹布拿出来,把桌子擦一擦。」 朱朗晨听从了她的话,伸手拉抽屉,由於老旧的抽屉有些卡住,他稍使了点劲,但是悲剧就在这时发生—— 把手跟抽屉分家了。 嗄?怎么会这样?朱朗晨骇然变色。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瞪着手中的金属把手,连忙解释。 「别担心,小吕的房子就是这样,东西都是快作废的老古董,没被地震震垮已经是奇迹……」方言欢忍俊不禁。 「她为什么不把屋子翻新?」 「这房子是她爸妈买的,吕爸吕妈几年前过世之後,房贷就落到小吕身上,整修房子要花一大笔钱,她赚的那点稿费光是缴贷款就去了大半,哪还剩下多少可以用?」 原来是这样……难怪屋里的东西大部分都又老又旧。 「她要是把房子卖掉不是会轻松许多?」 「我也劝过她这么做,可是她不愿意。」方言欢顿了顿。「她说因为房子是她父母留下的,所以她一定要保住这片小产业,能保多久就保多久。」 朱朗晨微怔,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触了一下,起了刹那波荡。 吕飞絮似乎跟他原先想的不太一样…… 他是不是,太早对她下定论了? 隐隐的说话声传到楼上,也不知怎么搞的,吕飞絮发现自己无法像平日那般专注於工作。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活像失散多年的姊弟似的,聊那么久……说什么说得那么起劲? 那个有洁癖又龟毛的小鬼对她有诸多不满,见到貌美的欢欢就殷勤得要命,是怎样?小牛想嚼老草?人家欢欢有男朋友了好不好?! 不管他们!她还有资料要查。 压下胸口那股莫名的烦躁,吕飞絮正想回头继续做事,却见电脑萤幕上出现一个msn的讯息。 想了想,她打下回应,反正现在也没啥心情查资料。 对方是她唯一的一个网友,两年前在某个bbs站认识的,由於两人都是侦探小说的作者,便时不时交换一些读书心得或关於写作的讨论。 她只知道对方是男的,一年前从某大学的博士班毕业,其余一概不知。 她的代号是随便捻来的「阿嘉莎」,他的是「福尔摩斯」。 吕飞絮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对方的问候寒喧,耳朵却仍不由自主地聆听楼下动静,直到萤幕上的一句话攫住她的目光。 福尔摩斯:想不想见个面? 细眉微蹙,吕飞絮敲起键盘。 阿嘉莎:为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另一方才有回应。 福尔摩斯:是这样的……家人看我老待在家里,担心我变得太孤僻,最近老是叫我出门认识新朋友,我没什么认识新朋友的兴趣,但是我想既然我们在网上聊了也有一段时间,不如碰个面。 阿嘉莎:爱待在家里是个人的选择,自己高兴就好,又不妨碍别人。 福尔摩斯:也对,不过说实话,我对你也很好奇。 阿嘉莎:没什么可好奇的,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加一个嘴巴。 福尔摩斯:呵呵,我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呵什么呵……吕飞絮撇了撇嘴,她可看不出哪里有趣。 福尔摩斯:怎么样?愿不愿意一起喝个咖啡? 阿嘉莎:没必要。 毫不迟疑地道了再见,吕飞絮就离了线。 还喝咖啡……谁规定网友一定要见面?她上网又不是为了找对象。 盯着萤幕良久,她发现自己仍是心烦气躁、找不到工作的动力,於是她起身,离开了房间。 有个地方,可以让她平静下来。 吕家房子的二楼共有三个房间,两个在前方,一个在後侧。 朱朗晨睡的是後侧的小客房,吕飞絮占用的是前方的一间,另外一间,则是用途不明。 朱朗晨正要上楼准备睡觉时,看见吕飞絮从一扇门出来,并随手关上了门。 正是那间用途不明的房间。 吕飞絮转身看见他。「欢欢回去了?」 「大概一个多钟头前就走了,她说她会再打电话给你。」 走廊上的灯泡是新换的,烛光不是很强,朱朗晨踩在楼梯阶上,就着晕黄的光线,第一次仔细打量她。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他发现她的外型不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她的轮廓线条柔和,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若除去那副大眼镜并修剪一下遮去眼睛的刘海,应该是颇秀气的一张脸。此外,宽大的布袋装强调出纤细的骨架,此刻那头没插着原子笔的长发看起来也满浓密、柔软。 若她稍做打扮,应该也是差强人意……不,或许比差强人意还更好一点。 「你瞪着我看干么?」 但是那个说话语调仍是冷冷淡淡,一点都不温柔,朱朗晨暗叹。 「没什么……晚安。」 「嗯。」吕飞絮只应了声,古怪地瞅他一眼,随即回房。 朱朗晨举步欲回房睡觉,却又止住,忍不住望向那个神秘的房间。 那间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她特别禁止他进入? 该不会……藏满骷髅头吧?以她的古怪程度,并非完全不可能。 朱朗晨顿时浑身发毛,赶紧甩掉恐怖的臆测,快步走开。 然而人性就是这样,愈被禁止的东西,反而愈能勾起好奇心。 他也不例外。 第四章 「吕——飞——絮!」 朱朗晨从未料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这样野蛮地咆哮。 但是在吕家老宅的第五天,他已将过去二十六年来的教养全数抛到外太空。 理由很简单,文明方式对她根本行不通,她就是欠人吼! 才多久而已?才多久而已! 他早上吃过早餐後出门,现在才傍晚,他辛辛苦苦整理好的客厅已经像是原子弹爆炸,书本纸张遍地,满目疮痍。 朱朗晨快抓狂,在极为不顺利的一天之後,他又疲累又挫败,没想到回来之後迎接他的竟是这片混乱,他要掐死那个女人—— 「吕飞絮!你躲到哪里去了?!」 「叫魂啊?」慢条斯理的嗓音从厨房门口扬起,吕飞絮端着水杯踱入客厅。 见她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朱朗晨更加气急败坏。 「你看你又把这地方弄成什么样子!书本扔得到处都是,你知不知道我出门前才收拾过?!」 吕飞絮两眼微微一眯。这人愈来愈嚣张喽,居然敢对她大小声,这里好歹是她家吧,也不想想他是住在谁的地盘上…… 他是不是忘了只要她一个不爽,随时都可以把他踢出门? 可是不知怎地,看着那张不掩抑郁的脸,她听见一种连自己都感陌生的和缓声音从嘴里冒出。 「没找到工作?」 顿时,朱朗晨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肩膀垮下,气势全消。 「没。」他闷闷地应了声,意志消沈。他昨夜便下定决心,不管他会在此地停留多久,至少在这期间不能总是仰人鼻息,所以今早便出门寻找临时性的工作,但是一整天下来,一无所获。 「我没有身分证件,又没有工作经验,问了很多公司行号都被回绝,连巷口那家便利商店都不愿雇用我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没想到要找个打工的机会竟然这么困难。」 话一出口,朱朗晨就马上後悔。他干么跟她说这些? 以她的为人,肯定是一阵冷嘲热讽,或者乾脆漠不关心地转身离开,说不定两者皆是——先耻笑再离开。 「小本生意对证件方面的要求可能比较松,你有没有去找那些家庭式经营的小店问问?」 朱朗晨讶异地看向她,却瞧不出任何嘲讽的迹象。 他有些呐呐地。「没有,只有在回来的路上瞄到一家贴了徵人启事的饮食店, 不过他们要找的是上菜兼打杂的员工。」 「那就去那家试试看。」 什么?!朱朗晨大惊失色。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去给人端盘子?」在她家替她做家务已经是他的极限,那也是逼不得已。 她冷眼睨着他。「为什么不行?端盘子也是正当工作,难道你的手比别人宝贵 ?」 那是当然—— 朱朗晨张口欲言,却无法把话说出口。 曾经,他的确认为这双手是自己最大的资产,但是事实证明,即使拥有一双完美无缺的手,也还是不够。 「还是你认为这种工作太低贱,不符合你高贵的身分?」 「不是……」他本能地否认,声音却显得底气不足。好吧,他确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这类粗重工作扯上关系,毕竟他向来都是让人服侍的那—方,现在叫他替人上菜、打杂,任谁都难以调适吧! 「既然你做不来就算了,反正这种需要体力的辛苦工作也不适合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忽觉受辱。这女人是在藐视他吗? 这回吕飞絮根本懒得答腔,而是直接转身飘走。 不过凭他灵敏的听力,朱朗晨百分之两百确定,她在离开前,发出了一声足以气死人的轻嗤。 这不是摆明瞧扁他吗? 好,他就做给她看! 凭着一股倔气,朱朗晨第二天早上便到那家饮食店应徵。 但是过程并没有他预期的那么简单。 「有没有经验?」问话的店主是个肤黑、矮壮的中年男人。 「没有,不过我可以学,我学得很快。」 店主小小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朱朗晨,满肚子不信任。小夥子细皮白肉的,一张脸长得比明星还漂亮,看起来就像有钱人家的子弟,能干什么活? 「你刚毕业吧?要知道,我这里可不像学校上课那么轻松,这是饮食店,要端盘子擦桌子的,有油烟有菜渣,到时候你的衣服可不像现在这么白了,你行吗?」语毕,斜眼又扫了一下朱朗晨身上雪白的订制衬衫。 朱朗晨不在乎他的误解,只是想到要终日与油烟、饭菜汤水为伍,又不由得却步。 但他随即咬牙,强硬驱走心中的退缩,比起被吕飞絮蔑视,一点脏污算什么!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想向她证明他不是吃不了苦。 「我不介意弄脏衣服,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做。」 「大话谁都嘛会说,少年仔,不是我看不起你,我看你还是去那种有办公桌有电脑的地方找打工比较好,我这里不适合你啦……」 「阿富啊,你嘛够了?」—旁似是老板娘的妇人插嘴。「给这个少年家试试看会怎样?现在有哪个年轻人愿意来我们这种店里端菜啦,人家既然肯做,你就让他做做看,又没什么损失。」 她对眼前看起来又乾净、气质又好的小帅哥友善地笑笑,转过头又凶巴巴地一掌打上丈夫肩头。「阿你广告贴那么久,有多少人来应徵啦?」 店主瞪了老婆一眼,又嘟嘟囔囔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点头。 「我就不相信你能撑多久……」最後店主还不忘警告:「干得不好就要你走路 !」 朱朗晨暗自欣喜,他不会让店主有藉口赶他,最重要的是,他一定会让吕飞絮改变她对他的看法! 吕飞絮不喜欢外出,但是有必要的时候,她还是会要自己踏出家门。 图书馆,就是这些少数的必要之一。 这天傍晚,为了查询写稿用的相关资料,她来到离家最近的市立图书馆分馆。 她并未花太多时间便找到自己需要的资讯,在考虑过整本书的大小、重量後,她决定还是只要将那几页有用的文字影印下来就好。 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排在她之前,正在使用馆内唯一的一台自助式影印机。 高中女生边影印边聊天,吕飞絮站在一旁闲闲地等待,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低声吱吱喳喳。 「……又去那一家吃面对不对?」女生甲笑着轻推一下女生乙,立刻为自己赚得一个白眼。 「我肚子饿去吃饭也不行?」 「少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笑得那么暧昧,你们在说什么啊?」正影印着东西的女生丙好奇问。 「跟你说,小萍煞到—个『小吃店王子』,最近几乎天天跑去那里吃东西,就为了多看他几眼,超痴情咧~~」 「林佳欣,你不要乱讲啦!」 「哪家店?你看过吗?帅不帅?」女生丙的兴趣也来了。 「我陪她去了两次,真的爆帅,他微笑的时候连我都差点被电到,小萍更夸张,眼睛老是跟着人家转,吃面配帅哥,连不怎么样的面吃起来都特别香。」 吕飞絮忍不住翻白眼,还吃面配帅哥咧,小花痴! 「到底哪家店?」 「就是邮局斜对面那家,好像叫『阿富饮食店』还是什么的……」 「『来富』啦!」 咦?吕飞絮讶异。那不就是…… 难道那个「小吃店王子」是…… 真没想到,才一个多星期,那家伙已经有粉丝团了,可真会招蜂引蝶。 吕飞絮莫名地感到微微不快,但是那个叫小萍的女生接下来的话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你不觉得他们两个真的长得很像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是他本人咧!」 「拜托你好不好?用膝盖想也知道,你那个偶像住国外,怎么可能在小吃店里替人端盘子?还有人以为我那个猪头老哥是周杰伦,跑来跟他要签名!」 这时管理图书馆的大叔拉长了脸走过来,低斥:「同学们,请你们降低音量,别人还要看书。」 挨了骂,三个女生吐了吐舌头,赶紧闭上嘴。 吕飞絮仍是沈默无声,却是一脸若有所思。 离开图书馆,吕飞絮先到超市采买一些民生必需品,才走路回家。 「来富饮食店」,正好在超市与她家的途中。 瞧见那小小不起眼的店面,吕飞絮迟疑,但最後仍敌不过好奇心的驱使,停下了脚步。 原本以为那个养尊处优又有洁癖的家伙在小吃店撑不到一天,怎知他居然坚持了超过一星期,这教她不由得想看看他实际工作的情形。 反正就瞄一下而已。 吕飞絮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店里看,却没瞧见那个人。 怪了,人跑哪里去了?她疑惑地缩回脑袋。 想了想,再探,这回脖子伸得更长了。 还是不见那个已经颇为熟悉的身影。 「来来来,小姐,进来坐,想吃点什么?」 吕飞絮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眼尖的热情老板娘拉入店里。 正要开口拒绝,就见白衣黑裤的男子出现在一道小门门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朱朗晨放下手上的一大叠盘子,面露诧异。 「只是路过。」 「阿晨,原来是你朋友喔,叫她坐啊。」老板娘笑得和蔼可亲。自从他们雇用他之後,生意变更好,女客人大增,她看这个端菜小弟愈看愈喜欢。 「吃过了没?」朱朗晨问吕飞絮。 「还没,我正要回去,再见。」她并没打算留下来。 「等等,你晚上不会又要吃泡面吧?」朱朗晨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的两大袋补给品,剑眉拧了起来。她怎么老是爱残害自己啊? 「你有意见?」 「对!」他没好气,直接把她按在最靠近的一张椅子上。「你给我在这里吃完一顿正常晚餐再回去。」 她挑眉。「你管太多了吧。」 「你就那么爱吃防腐剂?」 「泡面其实不含防腐剂,那是多数人的误解。」她好心指正,但是他没理她。 「反正吃多了总是不好。」 看着他迳自把她的两个购物袋放到一旁,吕飞絮疑惑地蹙眉。 怎么会这样?明明她才是年长、当家的那个,可是最近几天好像都是他在唠叨她,一下嫌她书本不放好,一下说她碗洗不乾净,现在连她吃什么都有意见,这人是不是把角色搞混了? 她应该发威一下,让他重新记起谁是老大才对。 可是,心口暖暖的……暖得让她懒得跟他计较。 吕飞絮拿了选单点了鸡肉饭和贡丸汤,结果他又自作主张给她加了一份炒青菜和炸豆腐。 算了,不跟他计较。 食物上桌之後,他便去招呼其他顾客,她则边吃边观察。 就如她预期的,一身白衣黑裤的他是店内非常醒目的存在,那股乾净、出尘的气质使他与这家店格格不入,但教她意外的是,他似乎适应得不错。 虽然他并非她所见过最迅速俐落的端菜小弟,但那出色的外型和从容优雅的举止的确是店里不容忽视的一道风景,难怪那个高中生会天天来吃饭。 不过很快地,吕飞絮发现他的粉丝还不只一、两个,因为离她不远的那桌,有个女孩正在用眼神向她射飞刀。 吕飞絮冷冷地与她对视两秒,低头继续吃饭,没再理会。 吃完饭,她掏出钱包正要结帐,却让他阻止了,而那俊秀的眉宇间浮现薄愠。 「老板娘,这餐算我的。」 老板娘笑咪咪。「知道了,会从你薪水里扣。」 吕飞絮收回钱包。她不会过意不去,毕竟他还免费寄住在她家里。 「我回去了。」她拎起自己的袋子。 「嗯,路上小心点。」话一出口,他和她都呆住。 诡异的沈默在空气中窜流,他们你瞪我我瞪你。 几乎是同时,两人转开头,相识以来第一次产生了默契—— 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最後那两句话,怎么听怎么怪。 好像他们多亲近似的。 不会吧…… 路灯下,吕飞絮看着面前阻挡去路的几人,只觉得荒谬。 一、二、三,共三个面色不善的女孩子,约十七、八岁,打扮是时髦的街头风,她只认得中间那个。 因为她刚刚还在小吃店里被她射眼神飞刀。 看来她们在她离开那家店後就跟在她後面,打算在这没什么人的路段跟她……呛声?决斗?还是想趁黑把她做掉? 不必想就知道为什么,那家伙果然是祸水。 中间那个戴着鼻环的女孩发话了。 「大婶,你跟小吃店的阿晨是什么关系?」迷你裙下的一条腿抖啊抖地。 大婶? 吕飞絮的眼睛眯了眯,虽然她并不注重打扮,但是仍二字开头的女人被这样喊,还是刺耳。 就冲着那句「大婶」,吕飞絮冷冷瞟着她。「我跟他同居,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这也不全然是谎话。 「很跩喔~~」右边那个可能跟许纯美有亲戚关系的高个子撂话。「告诉你,我们大姊看上他了,你要是识相的话,就马上跟他分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太妹三人组同时逼近,吕飞絮体内警铃大作。 她的年纪比她们大,个头比她们小,白痴都知道遇到这种场面不该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 但很不幸地,除了做家事之外,她最讨厌的就是被威胁。 「跟我说这有什么用?脚长在他身上,人家就是喜欢黏着我不放,我有什么办法?他这么爱我我也很困扰——」 「你不要太嚣张喔……」鼻环女目露凶光。「像你这种眼镜丑女配不上他,别以为他对你好一点就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我靠!」 对她好?几时?这位小妹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吗?她还以为她才是近视眼的人。 「是,你比较漂亮,等我回去问问他,说不定他会比较喜欢鼻子上挂环的小母牛。」 啪! 吕飞絮的头一偏,眼镜飞撞到旁边的墙,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一阵热辣的疼痛在颊上蔓延开来。 作梦都没想到,这种俗到掉渣的甩巴掌戏码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想跑,却为时已晚,鼻环女的左右二女将已揪住她的双臂,两个购物袋也掉落地上。平日缺乏运动就是这样,反应太慢,逃命都来不及。 「怕了吧?凭你这样的货色也敢跟我抢男人!贱女人!」 「嘴巴那么臭,当心没人敢亲你。」既然逃不掉,吕飞絮也豁了出去。 「你——」鼻环女大怒,手又扬了起来。 「住手!你们做什么?!」 那声怒吼引起了三种不同反应:左右两将被吓得松手,鼻环女脸上闪过惊慌,至於吕飞絮,则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安。 罪魁祸首来了…… 下一秒,朱朗晨已经抓起吕飞絮的手,将她拉到身侧。 「你有没有怎么样?」他问,但一见到她的脸颊就变了脸,不等她回答便转向鼻环女。他认得这个天天上小吃店的女孩。 「你打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点骇人。「她哪里惹到你了?」 让吕飞絮讶异的是,前一刻还神情阴狠的鼻环女竟变得畏缩又胆怯,像是母老虎变成小花猫。 「我,我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谁教她那么嚣张……」她嗫嚅道。 狭长的眼睛危险一眯。「我常常给她气得半死都没敢动她—根头发,你凭什么教训她?」 这是什么话? 吕飞絮想抗议,但鼻环女接下来的话立刻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我喜欢你……」只见她牙一咬,忽地大声道:「请你跟我交往!」 好、好生猛的告白方式……不过也好白痴,她看不出来时机不对吗? 吕飞絮马上瞟向身旁人,他的脸色却让她吃了一惊。 他在冷笑……向来斯文优雅的他居然会冷笑?那是她的专利好不好? 「你喜欢我?」他目光犀利地看着鼻环女。「你喜欢我的方式就是对我朋友用暴力?你以为我会喜欢一个无缘无故动手打人的人吗?你几岁?」见她没回答,他沈声又问:「你几岁?」 「十七……」 看着头低低的鼻环女,吕飞絮忽然有点同情她了。 「小小年纪就逞凶斗狠,哪儿学来的?有那个闲工夫惹事、发情,倒不如多念几本书学点道理,顺便学学怎么用大脑。你这种方式的喜欢,只会让人反感,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会瞧得起这样的女孩子。」 吕飞絮怔怔地望着他。她的近视并未深到没眼镜就看不见的地步,即使视线不如平时清晰,她仍是能看见他脸上那份严厉。 真奇怪,她没有想过那张年轻的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这一刻的他,似乎比她想像的成熟许多……她会不会错估他的年纪了? 这时他又说:「今天的事我就不追究,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鼻环女眼眶发红,满脸失意,最後竟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带着从头到尾都不敢吭声的同伴走了。 吕飞絮还在发愣,就被拉到路灯正下方。 他伸手拨开她额上的刘海,端起她的下巴,检视她的脸颊。 「肿起来了……」他拧起眉。「很痛吧?」 「还、还好……」面对着那一脸的真诚关切,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全没有平日的说话功力,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点头。「回家要立刻冰敷。」 她清了清喉咙。「可以先放开我的手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朱朗晨才意识到自己一手还握着她不放。 他一惊,赶紧松开掌握。「抱、抱歉。」 真是怪了,他怎么牵她的手牵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久都没发现? 为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朱朗晨马上弯身捡起掉落地上的购物袋,然後他看见了地上的眼镜。 「镜片裂了,镜框也坏了。」他拾起眼镜,心中却有丝很不厚道的窃喜。这副塑胶镜框的眼镜实在太大太丑,扔了最好~~ 「没关系,我另外还有一副旧的。」 比这更旧?!朱朗晨感觉头顶有几只乌鸦在嘎嘎叫。 「你不是应该在小吃店打工吗?」她忽然问。 「你离开之後不久,我想到这个路段向来人少,你一个女孩子在晚上单独走总是不太安全,所以我跟老板娘说我先送你回家再回去,她也同意了,只是我没料到会看见……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遭受无妄之灾。」 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许久,害他差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又不是你教唆那几个女孩子来堵我的。」她最後道,用的是他早已习惯的淡淡语调。 知道她没怪他,心上一颗大石放下,他陪着她缓缓走回去。 一会儿後,她忽道:「我发现你很有当教官的潜力,那个女生被你训得都快哭了,要是你当初被打劫的时候也有这种气势,说不定就没人敢把你打晕了。」 朱朗晨没说话,却暗自庆幸夜晚掩去脸上的赧色。 事实上,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那样疾言厉色。在他遇上吕飞絮之前,甚至从未对任何女性扬高音调,那违背了他多年来的教养。 然而,当他远远见到那个带头的女孩子掴吕飞絮耳光时,简直气疯了。她那么娇小纤瘦,怎么承受得了那个女孩子的劲道?有一刹那,他几乎恨起那几个寻衅的小女生,想揍得她们痛哭流涕。 但他最後还是克制住自己,因为殴打女性是他向来最不齿的行为。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谢谢。」两个字,轻轻地,如晚风似地拂过他耳际。 朱朗晨愕然看向她,却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後立刻恢复面无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用这样温软的声音说话…… 唇角悄悄地往上弯起,看来方姊说的没错,她的个性的确有点小别扭。 他配合着她的脚步,慢慢地走着,忽然发现,今晚的夜色其实很美丽。 第五章 她不在家。 朱朗晨持着吸尘器,把二楼的走道吸乾净之後,又来到那扇神秘之门前,踌躇不决。 今天吕飞絮出门见她的编辑去了,他则休假留在屋里大扫除。 她不在家,如果他想知道这扇门内有什么,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不行!这是偷鸡摸狗的小人行径,他不能这么做。 可是……可是他只是要开门瞄一下,不会造成任何损害,她也绝不会发现……只要瞄一下下就好,他只是太好奇,绝不是想做什么坏事。 再说,也许门根本是锁上的。 终於,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屏住呼吸往下转……门没锁。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里一看,怔住。 里面没有骷髅头、没有无头尸体……房间很正常,又很不正常。 正常的是,里面除了摆设拥挤了点之外,完全像个普通的卧房。 不正常的是,房间看起来太整齐,完全不像吕飞絮的风格。 「没什么秘密嘛……」他嘀咕,不由自主走进比他睡的地方大许多的房间。 一张双人床、几个摆满东西的橱柜、一组小小的梳妆台,以及一架靠墙的……立式钢琴。 朱朗晨全身一震,胸口仿佛被搥了一下。 刻意地,他别开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角落。 细看之下,房间里的东西很杂,连球拍、花瓶、相机这类物品都有,但是每一样都摆放得很整齐,而且都很干净,似乎有人定时整理。 然後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上前。 那是张三人合照,日期是五年多以前,上头的吕飞絮跟现在差不多,一样是长刘海、大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两侧应该就是她的父母,男的粗眉方脸,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线,女的则娴静秀美、脸上露出含蓄的微笑。 「看起来很正常……」怎么会养出那样一个怪怪的女儿? 朱朗晨摇摇头,放下相框时,眼角瞥见了旁边的几本厚册子,看起来是相簿。他想了想,伸出手。 相本可以说是吕家人多年来的生活纪录,其中又以吕飞絮的照片最多,从还包着尿片的婴孩时期到成年之後都有。朱朗晨看着看着,渐渐忍俊不禁。 可以确定的是,吕家人中喜欢拍照的绝对不是吕飞絮,因为几乎每张有她的照片里,她都冷着一张脸,满是不情愿,仿佛站在镜头前要她的命似的。 「真是,拍照也不会笑一下……」 随即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她穿着高中制服的照片上……那时候的她,耳下长度的头发用发夹固定在一侧,没有戴眼镜,露出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眉毛细细的,眼尾微微上翘,五官组合起来是颇为清秀的。 原来,她长的是这个样子…… 唇畔的笑意加深,没有惊艳的感觉,只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妙欣喜。 彷佛,他又多认识了她一些。 过了许久,他才看完所有的相册,他把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正打算离开房间,却又停了下来。 视线移到那架黑色的yamaha立式钢琴,从那些生活照判断,这是她母亲的。 体内一部分的他,是抗拒的,然而背後又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向前,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来到钢琴前。 有多少天了,他没再碰过琴键? 他可以吗?经过这些日子,他是否已准备好? 他伫立着,一动也不动,过了不知多久,终究还是掀开琴盖。 「ㄟ……是吕小姐啊,好久不见,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围墙外,吕飞絮停下脚步,困惑地盯着眼前的两位妇人。 其中一位很眼熟,好像是附近邻居,姓什么来着? 显然她想太久了,见她迟迟不答腔,妇人拉着同伴讪然离去。 吕飞絮也不以为意,正要往前走,却不经意地捕捉到背後传来的低语。 「看吧,我就跟你说她都不理人的……」 莫名其妙。 她摇摇头,没多理会,在隐隐的钢琴声中,推开院子里的铁门。 有人在放古典音乐,她想。那是她少数认得的几首曲子之一,好像是萧邦的什么夜曲吧,她记得以前老妈常常—— 不对!她往房子看去。那声音……好像是从她家传出来的! 她脸色微变,立刻加快脚步冲进家门。 猪头!明明叫他不要进那个房间的! 她恼怒极了,迅速上了二楼,甚至没注意到乐声已然中止。 来到敞开的房门前,正准备开口大骂,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愣怔在原地。 他就坐在那架钢琴前,低垂着头,双唇抿得死紧,两手在腿上紧握成拳,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气团下,沮丧、愤怒,还带些绝望。 他为什么会流露出这种神情?又为什么她会觉得心口揪紧? 骂人的话,怎么样都出不了口,她只能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缓缓站起身,轻轻地放下琴盖。 这时,他发现了门口的她。 他呆了两秒,然後脸上出现明显的愧色。 「对不起,我没经你同意就擅自进来了。」 他的神情、语气是如此诚挚,吕飞絮发现她竟找不到原先的怒气。 她本来打算臭骂他—顿的!可是……唉,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误解了她的沈默,他又解释:「我只是太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难不成你以为我藏了什么变态的东西?」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当然不是。」 骗鬼。她横了他一眼。「这是我爸妈以前用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留下的?」朱朗晨好奇问,因为他刚注意到这里连钓竿都有。 「嗯,都是对他们很重要的东西,我把它们都放在这里,比较容易一起保管,像那支网球拍是我爸的,他以前是中学体育老师,我妈是音乐老师,那架钢——」吕飞絮忽地闭上嘴,眉头聚在一起。她没事跟他说这些干么? 「反正你不要把东西弄坏就对了,你赔不起。」她总结加警告,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温柔得要将人溺毙的眼睛,害她一不小心乱了心跳。 他做什么要这样看她? 「你很爱你的父母吧?」 她双颊一热,扔下话。「少肉麻,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娇小的身影仓促离去,朱朗晨望着空空的门口,胸口像是有什么在发酵膨胀,酸酸的、软软的。 原来这个房间装满了她对父母的回忆,他以前怎么会以为她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呢? 这个女人,其实很可爱。 他忽然想知道,在他离去时,她会不会记着他、把他也收藏在回忆里?如果会,又会记得多久? 凌晨两点,幸运的人此时一定鼾声大作、沈浸在美好的梦乡里。 但是小客房内那张单人床上的年轻男子,却是眉头深锁,睡得极不安稳,仿佛睡梦中某种可怕的怪物正追逐着他—— 音乐厅的舞台後,几个进入舒曼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总决赛的孩子,正在後台做准备。 「妈,我一定要比赛吗?」唇红齿白的八岁小男孩怀着期望看着母亲。 「朗晨乖,别紧张,你没问题的,以前妈妈连参赛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你就是妈妈的希望,别怕,你比其他小朋友都有天分,你的老师也对你很有信心。」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想早点回家,他的好朋友徐明骏叫他後天去他家庆祝他的生日,要是到时候他没带着从德国买的玩具去,徐明骏一定会跟他绝交啦! 见他沈默不语,她秀眉轻蹙。「你不是喜欢弹钢琴吗?」 小男孩想了想,点点头,没有告诉母亲,他也喜欢跟徐明骏一起玩,因为妈妈不喜欢徐明骏,她说他太调皮,会害他的手受伤。 他没有让妈妈失望,後来他拿到第二名,见到爸爸时,他高高兴兴地把奖座和奖状给他看。 爸爸板着脸对他说:「拿了第二名,就表示有一个人弹得比你更好,现在你参加的只是儿童组的比赛,等你大一点就会知道,比你优秀的人会不只一、两个,你只有更努力、让自己弹得更好,才不会输给别人,我朱韵鸿的儿子不是输家。」 那个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再努力一点,下次比赛拿到第一名,爸爸就会比较高兴? 小男孩望着不苟言笑的父亲,正想开口问,却发现自己突然拔高,变得比爸爸还高——他变成大人了! 最神奇的是,家里的客厅消失,他发现自己正捧着一束鲜花,站在满是药水味的医院走道上。 他想起来了……他二十四岁,已经从费城的柯提斯音乐学院毕业许久,目前除了应邀与各乐团合作和举办独奏会之外,也已发行第三张个人演奏专辑。 他来医院,是为了探望一位因车祸住院的好友。他走过又长又阴暗的走道,推开了病房的门。 「嗨,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但是病床上的汪勤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与他一样,汪勤从小学毕业就和家人从台湾移居到美国,在柯提斯学院的时候,与他私交甚好。汪勤的主修也是钢琴,正前途看好,但是这一场车祸,却可能断送了他的职业生涯。 汪勤的右前臂在意外中扯断,神经受损严重,即使经医生抢救接回了断肢,那只手也无法恢复原来的灵活度。 「朗晨,」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沈默之後,汪勤忽然开口。「我再也不能弹琴了,怎么办?」 「不,不会的……医生说只要用心复健,你的手还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你真的是个很烂的骗子。」汪勤对他露出一个惨澹的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这只手不管再怎么复健,顶多能握握笔、写写字,要真正练琴,那是不可能的。」 对着那张毫无生气、万念俱灰的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能再弹琴,我还是我吗?」汪勤看着缠满绷带的手,接着看向他。「朗晨,要是有一天你无法再弹琴,会有什么感觉?」 他哑然。从他三岁时按下第一个琴键,所有人就告诉他,他生来就是弹琴的料,他真的不知道,不弹琴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热爱钢琴的母亲说,他有她没有的天分,可以完成她未能达成的梦想。身为知名指挥家的父亲说,他是朱家的孩子,在乐坛上的表现不能输给别人。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朗晨。」汪勤接着说。「我们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目标,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一件事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天弹琴的能力被剥夺,我们还剩下什么?就像我现在这样,没了钢琴,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那样的!他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得朋友绝望的声音,像只恶魔的手,残酷地揭开他不想见到的阴暗。 汪勤又笑了,笑容几乎透着怨恨。 「你知道吗?就连我爸妈,即使他们已经尽可能掩饰,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失望,这么多年来培养的小孩却是一场空……还有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安妮,也已经几天没来了。」 「你多心了,别再胡思乱想。」他困难地道,心中却有股想逃开的冲动。 他不想听汪勤说这些,一点都不想!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时,周遭的景物又开始扭曲,下一秒,病房变成了舞台。 他穿着黑色礼服,坐在一架史坦威前,台下坐满了听众。 舒伯特即兴曲90号四,他知道这是他该演奏的曲目。 可是他惊恐地发现,脑子里除了曲名之外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抬起手,却不知指尖该落在何处,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就是连一个音符都无法弹出。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了? 「boo——」台下的人开始嘘他。 「垃圾!根本浪费我们的时间!」有人将曲目表砸向钢琴。 「不会弹就下台!没用的家伙!」 嘘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他头晕目眩,耳膜即将爆炸—— 吓! 朱朗晨猛地惊起,身上满是冷汗。 好可怕的梦…… 他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不由得庆幸梦的最後一部分,仅仅是梦,若他真在台上出过那种洋相,恐怕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睡意全消,朱朗晨套上衣裤,下楼来到厨房。 倒了一杯开水,他在餐桌旁坐下,饮下一大口冰凉的水,解了渴,却冲下掉那个灰暗的记忆。 他的朋友汪勤,在出院的第三天,跳楼自杀。 汪勤死了,但是那天在病房里他说过的话,却像诅咒似地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 没了钢琴,他就什么也不是。 他愈想忘记这句话,就愈摆脱不了。 在那之後,他仍是照样工作,照样四处表演,周遭的人都未察觉任何异样,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友的自杀在他心中捅出一个黑洞,随着日子过去,那个黑洞只是愈加扩大。 渐渐地,他发觉只要一碰到琴键,心里就会出现一股近乎厌恶的抗拒感,仿佛那庞大的乐器是个不祥的怪物。那股抗拒愈演愈烈,甚至引出头痛、胃痛等他从未有过的毛病。 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许,他开始强迫自己屏除所有情绪,像机器人似地上台演奏,直到最近的那场独奏会,当他差点无法完成最後一首曲子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必须离开一阵子。 但是到现在,离家已快三星期,他仍是茫然,仍是无法像过去那样弹琴。 他很怕,很怕汪勤说的是事实——没了钢琴,他就什么也不是。 除此之外,他也怕到最後发现,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存在价值,全来自他的钢琴天赋,包括他的家人。 说穿了,他只是个胆小的懦夫。 朱朗晨苦笑,拿起杯子正要再喝一口水,便看到吕飞絮无声无息地「飘」下楼梯。 「我吵醒你了吗?」他没有她那种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本事。 「我还没睡。」 「写稿?」 「对。」 她搜出一包泡面,看样子是打算当宵夜,朱朗晨本想开口说她,随即又改变主意。算了,她肚子饿,家里冰箱好像又空了。 看着她站在炉子前,旁若无人地烧水,然後慢悠悠地放入面,他发现,心中的纷乱情绪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似乎总是这样不疾不徐的,凡事随着自己的喜好、步调,从来不勉强自己与别人交际往来,也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她,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半分。 不一会儿,吕飞絮端着小碗公,在他面前坐下。「你要吃的话,橱子里还有一包。」 「我不饿。」朱朗晨收回视线,可是没一会儿,眼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她低垂着眼,挟起热烫的面条,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慢慢吃进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巴跟她的人一样,小小的,原本粉粉嫩嫩的唇色这时因沾上了些微油腻,像是涂了透明唇膏似的,变得更晶莹、滑嫩。 冷不防地,下腹传来一阵紧缩,欲望竟蠢蠢欲动。 他骇然一震,被自己身体的变化吓了一跳。老天……他什么时後变得这样好色,居然连看女人吃面都会产生反应?! 似是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一脸奇怪地看向他。 朱朗晨不自然地咳了咳,赶紧没话找话说。「呃……你写作多久了?」 「快八年了吧。」 「这么久?」朱朗晨微讶,想到她应该跟方言欢一样年纪。「你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开始写了?」 见她点头,他又问:「你没想过要做其他工作吗?」 「为什么要?我喜欢写小说。」她边吃面边道。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却另有一番感受。就因为喜欢,所以持续了这么久,那么他呢?弹了这么多年钢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的「喜欢」弹琴,变成了「必须」弹琴。 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纯粹为了开心而弹琴是什么时候的事。 「要是有—天……你突然发现所有灵感消失、写不出东西来了怎么办?」 她给他—个看白痴的眼神。「那就不要写,改做别的。」 朱朗晨瞪眼。就这样?为什么她能把事情说得这么轻而易举? 「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很多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是人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是这样吗?他不知道该不该赞同。 「若是所有人对你的肯定都来自你写的小说,一旦你无法写作,难道不会觉得好像失去了自己?」 她停下筷子,注视了他许久,看得他有点心惊,仿佛心事被洞悉。 「如果是那样,那么人生就太可悲了。」她最後道。「我写小说是为自己而写,因为那带给我乐趣,如果有一天我写不出来,乐趣变成了痛苦,那么就乾脆放弃,我是吕飞絮,不是『写作的吕飞絮』,我又不需要小说来定义自己。」 朱朗晨愕然。她说得太率性、太自我,可是他又不由得为她的想法心折。 假若汪勤有她这样的性格,今日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他自己呢?难道真能果决地放弃弹琴? 不,他想他做不到,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不舍,他也说不清。 然而她的话,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使他的心境有了变化,像是某个扛了很久很久的包袱被卸下,顿时轻松不少。 他相信,至少在她眼中,他就只是他,无论他是小吃店里端饭菜的阿晨,或是人人眼中的天才钢琴家。 这个体认,使他莫名欣喜。 「谢谢。」他忍不住道。 吕飞絮奇怪地瞥他一眼,扔出两个字:「无聊。」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话对他有多大影响,朱朗晨暗自好笑。 接下来,他们都不再说话,他若有所思,她静静地吃着面,谁也不认为这样的沈默有什么奇怪,仿佛这再自然不过。 一绺头发自她随意盘起来的头上落下,几乎碰到了盛面的瓷碗,朱朗晨见着了,想也没想地伸手替她撩到耳後。 空气瞬间凝滞。 她惊诧地僵住,他的手则错愕地顿在半空中。 他的耳根热了,她的脸颊似也染上红霞,暧昧悄悄地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一人率先回过神。 「我、我怕你的头发掉到汤里……」他支吾解释。 「唔。」她胡乱发个音节,匆忙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然後她把碗放到一旁,看也不看他,飞快消失在楼梯口。 朱朗晨坐在原地,瞪着自己万恶的手。 他是撞了什么邪?一下子对着人家的嘴遐想连连,一下子又轻佻地摸人家头发,这根本不像他呀! 带着满肚子不解,朱朗晨回到自己的房间。 辗转了一段时间,就在即将入睡前,他忽然想到一件一直忽略掉的事。 她有多久,没再追问有关他「失忆」的事?就连看见他弹琴也没提问,为什么? 难道是她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若是那样,她一定早就请他走路了。 安下心来,朱朗晨翻个身,沈沈睡去。 第六章 「surprise!」 surprise?朱朗晨没被惊喜到,只是有点呆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方言欢。 「咦?你今天怎么没去打工?今天的寿星跑哪里去了?」 「我们老板和老板娘到南部探亲——」他倏地打住。「什么寿星?谁生日?」 「小吕啊,还有谁。」 她生日?朱朗晨讶然,但随即想到还没请客人进门,赶紧让方言欢入内。这时,他才看见方言欢身後还有一名身材颐长的英俊男子。 「这位是?」 「啊,忘了介绍,这是周均岚,我跟小吕的好朋友,你叫他阿岚就行了。阿岚,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阿晨弟弟,很帅吧?跟你有得拚!」 「你好。」 「你好。」朱朗晨与对方握了握手,只觉得这位名男子笑得温和亲切,让人很有好感。 「小吕!」方言欢喊道。「surprise!我跟阿岚特地来为你庆生,怎样?有没有很感动?」 刚下楼的吕飞絮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每年都要搞这个?」 尽管嘴上这么说,朱朗晨看得出来,她并不介意。 「生日是大事,什么搞,多难听!」方言欢没理会她,带着大包小包进入客厅。「我们在客厅坐好了,这里比较宽比较舒服。」 毫不浪费时间,方言欢把带来的食物和蛋糕都放在长形的茶几上,周均岚也将带来的几瓶红酒摆出来。在方言欢的指挥下,朱朗晨很配合地从厨房取来餐具和杯子。屋里没有高脚酒杯,用的是喝水的玻璃杯。 四人吃喝了一阵,方言欢把蜡烛插在蛋糕上并点燃,然後逼两个男人跟她一起唱生日快乐歌。 吕飞絮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好几杯酒的关系,还是因为这种场合让她感到别扭。 「来来来,寿星吹蜡烛,恭喜你满二十八,人家不是说二八佳人吗?是个好数字。」方言欢也在酒精的作用下,声音比平时还亢奋。 「方姊,二八是十六岁。」朱朗晨好心纠正,也不枉多年的中文私人家教。 吕飞絮泄好友的底。「她以前就常常补考国文。」语毕,她迅速吹熄蜡烛,免得被逼着许愿。 周均岚问:「小吕不是二十九吗?」 「no、no、no。」方言欢伸出食指摇了摇。「我们女人只算实岁,小吕小我十个月,那我就是二十八岁又十个月,四舍五入後就是二十八,了吗?」 那还叫四舍五入?朱朗晨和周均岚对视一眼,又看她一副「敢说不我就跟你拚命」的模样,皆乖乖地点头。 趁方言欢切着蛋糕,周均岚移到吕飞絮身边坐下,给她一个看来颇有分量的大盒子。「生日快乐。」 拆开包装过的盒子,吕飞絮脸孔一亮,里头是一套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小说。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这一套书?太棒了!」非常罕见地,她高兴地揽了下周均岚的肩头。「谢谢!」 「你喜欢就好。」 朱朗晨吃着蛋糕,脸色阴沈地看着对面的两人。 他对周均岚的好感正急遽下降中。 送礼物就送礼物,有必要坐得那么近吗?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到原来的位子? 还有那个吕飞絮也是,不过是一套书,以後他送她一百套都没问题,跟男人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她不知道她这样脸蛋嫣红的样子容易引人犯罪吗? 「我的礼物要等明天,我明天休假。」方言欢的声音打断朱朗晨的腹诽。 「不用了啦。」吕飞絮挥挥手。 「不,我坚持。」方言欢笑得神秘兮兮,随即又举起酒杯。「小吕来,乾杯!」 「方姊,她已经喝够多了。」见吕飞絮的说话语调已有变化,朱朗晨赶紧阻止。 「大人喝酒,小孩子不要插嘴。」果然,吕飞絮醉了。「来,欢欢,敬我们的友谊!」 「敬我们的友谊!」 「她们每年都要这样疯一次。」周均岚解释。 「你倒很清楚。」话一出口,朱朗晨愣住。这么酸的话是他讲的吗? 周均岚却在短暂的讶异之後笑了,笑得像刚发现新大陆。 为掩饰尴尬,朱朗晨垂眸啜饮手中红酒,旁边又传来方言欢的声音。 「小吕啊,看在交情的分上,你就把你的第一次给了谁告诉我吧,不然我死都不瞑目啊~~」 「什么第一次?」吕飞絮茫然。 方言欢拿了粒花生米丢她。「还有什么第一次?女人的第一次啦!」 朱朗晨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看来方姊也喝多了,居然当着两个男人的面聊这种事!虽然说,他也好想知道…… 「那个第一次喔……」吕飞絮双手捧着杯子,傻笑。「我没给出去啊,你白痴喔,我又没男朋友,要给谁?」 朱朗晨意识到自己正咧着嘴,赶紧敛起笑容。他高兴个什么劲啊? 「你前阵子不是跟我说你不是处女?!」 「骗你的。」吕飞絮又喝一口酒,笑得很得意。「谁教你说什么老处女都会变成像我一样怪!」 「你本来就是怪咖啊!」方言欢再丢一粒花生,随即又举杯。「来!敬怪咖!」 「不,我是怪咖中的怪咖,请叫我怪咖女王!」 「依照惯例,她们会喝到其中一人倒下为止。」周均岚莫可奈何地看着两个拼酒的疯女人,只能摇头。 朱朗晨已经满脸黑线,喝醉酒的女人真可怕。 最後,先倒下的是吕飞絮,她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方言欢则正用手指挖蛋糕上的樱桃吃。 「小吕,别在这睡,会着凉。」周均岚轻声唤她,但後者一动也不动。 「唉,你抱她上楼就好了,她也没几两重。」 那怎么行?! 「我来吧!」朱朗晨想也没想地出声。 周均岚眼中的笑意转瞬即逝,俊脸上又露出迟疑的表情,似乎认为这样不太妥当。「这……小吕毕竟是女孩子……」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要是想对她做什么早就做了!」朱朗晨很受冒犯。 周均岚笑了。「那就麻烦你了,来,欢欢,我送你回家。」 在朱朗晨的协助下,周均岚扶着东倒西歪的方言欢到屋外,将她在金龟车的乘客座上安置好之後,他向朱朗晨告别。 「慢走。」朱朗晨略微僵硬地回应一句,便转身回到屋里。 周均岚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无奈又好笑。 唉,继欢欢的男朋友祁先生之後,他好像又一次被误会了。 他摸摸鼻子上车,看了一眼喝太多的方言欢,又不由得苦恼了。 这下子,祁先生不把他剥掉一层皮才怪! 朱朗晨回到屋内,却发现吕飞絮正努力坐起来,一脸迷茫地四处张望。 「欢欢呢?我们还没拚出胜负……」 醉成这样还想喝?朱朗晨没好气。「他们两个都回去了。」 「谁喝赢了?」 「你。」怕她再喝,朱朗晨面下改色撒谎,伸手扶她起来。「走,我送你回房间。」 吕飞絮咯咯笑,「我年年喝输,今年总算赢了——你站稳一点好不好?这样晃来晃去我看了头很晕耶。」 明明是她自己醉得东倒西歪。 「你小心一点——啊!看路啊!」见她绊了一下差点扑倒,他赶紧撑住她。 看她根本连站都站不好,朱朗晨二话不说地把她拦腰抱起。 本以为要费一番周章应付她的抗议,没想到她竟温顺地往他怀里钻。 「小时候我爸也这样抱过我耶。」 她爸?!朱朗晨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女人醉酒时居然像小孩子一样。 纤瘦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红通通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她的身体轻盈、柔软,散发着一股夹着香皂味的淡淡幽香,朱朗晨不由得心中一荡,口乾舌燥起来。 慢着!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赶紧甩开那种下流的心思,逼自己心无邪念地走上楼梯。 怎知到了二楼,她就没那么乖了。 「我不要回我房间,我要去我爸妈那间!」 「你该上床睡觉。」 「我、要、去、那、一、间!」吕飞絮指着父母的房间,固执坚持。 「好好好,那一间就那一间。」朱朗晨怕她发酒疯,立刻投降。老天为证,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迁就过哪个女孩子。 他进入房间,开了灯,将她放在床上,并替她摘下眼镜,脱掉鞋子,正要替她盖上凉被时,手被揪住了。 「我要听『小星星』。」她忽地命令。 嗄?朱朗晨傻眼。要他唱歌吗? 「我唱歌很难听……」人毕竟不是万能,歌唱这一项正好是他的死穴。 「谁要听你唱歌!我要听用钢琴弹的『小星星』。」 朱朗晨身体一僵。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她不高兴了,「你知不知道『小星星』啊?就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那首……」她哼了几句,又说:「不过我妈弹给我听的是比较复杂又更好听的『小星星』。」 是莫札特的「小星星变奏曲」,朱朗晨推测。 可是……三天前他试过萧邦,却连一首曲子都无法弹完,他办得到吗?一阵恐慌在他胸中升起。 见他不说话,她赌气似地说:「算了,不要你弹了,还是我妈最好,每次睡觉前都会弹那首给我听。」 应该是她小时候的事,她一定是想念她母亲吧…… 朱朗晨看着那张黯然的脸庞,胸口蓦地一紧。若非喝醉酒,恐怕她永远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忽然间,他有一股为她弹奏的冲动,只要能抹去她脸上那种令人心疼的神情,他愿意试试。 目光转柔,他轻声道:「你躺好,我弹给你听。」 「真的?」她露出惊喜的笑容,却没听他的话躺下,反而对着钢琴的方向趴在床上,手撑着下巴,两脚在空中晃来晃去。「那就快点弹!」 朱朗晨在立式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移开防尘绒布,深吸了一口气。 他迟疑地按下琴键,把熟悉的乐章弹奏出来,那并不难,因为他过人的记忆力,早将乐谱背得滚瓜烂熟。 然而这时,他想起总是要求他拿第一的父亲,他想起指望他替她圆梦的母亲,他想起的还有……与汪勤的最後一次会面。 双手骤然停下,瞪着黑白相间的琴键,他冷汗涔涔,仿佛眼前的乐器是只吃人的怪兽。 不,他还是不行,感觉完全不对—— 「你弹得一点都不好听,脸臭得要死,哪有人弹得像你那么痛苦?一点都不像我妈,她弹这首歌的时候都很快乐。」 朱朗晨身子一贯,转过头,对上的是那张醉意醺然却满是失望的脸。 快乐吗…… 她说得没错,这是首可爱、轻快的曲子,若是他心中满是阴霾,要怎么弹出其中的意境与味道? 他这时想起,自己幼时也很喜欢「小星星变奏曲」,即使孩童时期难免犯了不少技巧上的错误,但是那时候,光是弹奏这首曲子,便让他开心无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单纯的喜悦消失了呢? 「我不要听了,听了难受!」她开始耍起任性来。 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看得她有些火大。「你干么盯着我看?」 「我再弹一次。」他最後只道,话中却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坚定。 将注意力再转回钢琴,他静默片刻,然後按下琴键。 这一回,他屏弃所有杂念,想像自己只是个孩子,心中只有喜悦再无其他,然後慢慢地,美丽的音符自指下流泄出来。 从最朴实无华的开头,进入逐渐复杂的旋律,他再次转过头,瞥见的是她脸上那抹从惊奇转为欢喜的神情,他朝她笑了笑,拉回视线,体内遗忘许久的热情,在指下迸发出来。 慢慢地,他忘却周遭一切,沈浸在乐章里,与音符共舞,享受着这场飨宴。 一曲终了,朱朗晨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胸口却是波涛汹涌。 有多久了,他不曾弹得如此畅快? 这样的感觉是多么美好,仿佛找回了遗失已久的自己。 带着一种异常平静而感恩的心情,朱朗展转过身,正想开口,却见床上娇小的人儿已安静地趴在床上,只剩细微的呼吸声。 他来到床边,看着睡得正香甜的吕飞絮,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听他的演奏听到睡着。 以极轻、极小心的动作,他扳正她的睡姿,替她盖上凉被。 她的脸颊仍泛着迷人的红晕,粉色的唇办微微地往上弯成一个角度,模样是那样娇甜可人,像是在等人一亲芳泽。 於是他俯身,吻上那两片诱人的粉嫩。她的唇,温温的、软软的,带着—丝酒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更深入品尝。 忽地,她动了动,他一惊,霍然对上一双眼睛——睁开的。 吓!朱朗晨魂飞魄散,往後飞退三大步。 他干了什么?!他、他、他居然趁她不备的时候偷吻她! 这下完蛋,她不把他大卸八块扔到外面喂狗才怪! 他瞪大眼与她对视,心跳如擂鼓,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就等着死刑的宣判。 她只是看着他,动都没动。 然後,神迹出现了。 她闭上眼睛,翻个身,继续睡。 朱朗晨几乎全身虚脱,半秒都不敢停留地冲出门外。 真的会吓死…… 靠着门板,他释出一大口气,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镇定下来。 然而,当他想起刚刚的那个吻时,心脏又开始乱跳了。 朱朗晨下意识地摸着嘴巴,俊脸出现一种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好像……喜欢上她了。 第二天中午,宿醉的吕飞絮还未完全清醒,就被方言欢拖出门。 「变身?你有毛病啊,又不是狼人变什么身?」捷运上,吕飞絮瞪着方言欢,只觉得脑袋瓜不但昏昏沈沈的,还有点痛。 「不管,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帮你摆脱这副鬼样子,安啦安啦,今天的费用全部我出,这就是我送的生日礼物。」 那不是重点好吗?! 吕飞絮看着眼前的女人,感到不可思议。平平是喝醉酒,为什么这个女人现在活蹦乱跳的,而她却难受得像只剩半条命? 「你家祁先生是没有好好『爱护』你还是怎样?你怎么精力那么旺盛?」 「少乱讲!」方言欢打了她一下,嘻嘻笑。「我们可是『性』福得很。」 吕飞絮无言,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昨天晚上是阿岚送我上楼的吗?」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爸妈房间里,还有人替她盖上凉被。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耶……」方言欢侧头想了想。「好像阿岚本来要抱你上去的,後来又没有……啊!阿晨弟弟好像说了什么,然後我跟阿岚就走了。」 真的是他? 这么说,昨夜伴着她入睡的钢琴声并非出自想像。 是他送她上楼,又弹「小星星」给她听…… 心中的怀疑被证实,吕飞絮只觉得胸口有种陌生的悸动,难以平静。 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竟教她莫名心慌。 这时,方言欢极有朝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到了!」方言欢拉着她下捷运。「我们先去逛逛,买两件像样一点的衣服。」 「我不缺衣服。」 「拜托~~你身上穿的这些算衣服吗?算我求你好了,姑奶奶,求你换掉身上这些破布吧!再这样下去,你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的啦!」显然曾经抱着独身主义的方言欢,在找到自己的真爱之後,开始认为好友也该寻得自己的幸福。 「我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穿。」吕飞絮嗤之以鼻。「我穿衣服又不是为了给男人看。」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方言欢翻眼。「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打扮好了,好歹替别人的眼睛着想一下吧,真不知道阿晨弟弟跟你住了这段时间,眼睛怎么还没瞎掉?」 吕飞絮一下子沈默了。他会认为她很丑吗? 但立刻她就甩脱那个疑问。去去去,她何必在乎他怎么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的确需要买新衣服,家里的那几件都快穿烂了。 「买衣服就买衣服,我的衣服也旧了。」可不是为了男人。 「谢天谢地!那我们先到百货公司看看,现在还有不少时间,我跟设计师约了三点。」 吕飞絮立刻警戒起来。「什么设计师?」 「发型啊。」方言欢神情很无辜。「我不是跟你说要变身大改造吗,总不能衣服穿得漂漂亮亮却顶个鸡窝头吧?」 「方、言、欢,你不要得寸进尺!」 「安啦安啦,那个设计师超赞,肯定把你弄得美美的。」 「你还有什么其他阴谋?统统给我招来!」 方言欢只是笑,笑得很阴险。 第七章 「小吕,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冷感?」 搭着百货公司的手扶电梯正抵达另一个楼层,吕飞絮险些绊倒。 她瞪着一脸「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表情的方言欢,咬牙切齿。 「你起肖喔?!问这什么鬼话!」害她差点跌个狗吃屎。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啊,你跟阿晨弟弟同住这么久,怎么一点事情都没有?那样一个帅到掉渣的年轻男人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又是孤男寡女,正常女人早就把他扑倒吃乾抹净了!」 「你以为每个女人都像你一样满脑子黄色废料啊?就算我真要扑倒男人也不会选个年纪比我小的。」 方言欢没立刻答腔,直到她们来到一个淑女专柜前,她才边挑衣服边说:「这年头小男生被老女人吃掉的多得是,有什么大不了?不过这么迂腐的话实在不像你会说的,当初我跟东禹认识之前是谁建议我去雇个牛郎的?我才不相信你会在乎年龄这种小事。」她的语气很是不以为然,却也为自己赚来一个白眼。 「你指望我怎么做?下药强奸他?」 飞快扫了一眼周遭,方言欢低斥:「说话不要那么粗鲁好不好?别人听到还以为你是什么心术不正的变态勒。」 心术不正的女人是她好不好!吕飞絮很无力。 不过有一点欢欢倒是说对了,她的确不认为男女之间年龄会是问题,会将阿晨当个小弟,一开始是由於他年轻的外貌,而後来,即使怀疑他或许比她想的更成熟,她也仍要自己当他是个小鬼头,因为这样感觉比较——保险。 什么意思?她也不是很明了,或许是隐隐害怕,若是不把年龄上的距离强调出来,或许会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欸,说真的啦……」方言欢挂着一副八卦嘴脸凑近她。「你们这样朝夕相处,难道不会偶尔撞见对方衣冠不整或什么的,然後不小心起了一下邪念?我第一次见到东禹的时候,虽然两个人都服装整齐,可是都有偷偷想要扑倒对方耶!」 那根本是两码子事,哪能拿来比?!吕飞絮忽地烦躁起来。 「我、就、是、不、喜、欢、他!可以了吗?」 「我又没说你喜欢他,你那么大声干么?」方言欢奇怪地睨着她。「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一点?」 吕飞絮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是你先胡说八道的!」 「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方言欢想了想又说。「我看电视、小说里那些失忆的人都会很旁徨、害怕,然後努力找出自己到底是谁。阿晨弟弟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心急啊?」 吕飞絮抿了抿唇,静默片刻。 「那是因为他没失忆。」 「嗄?」方言欢呆住。「可是他明明——你怎么知道?」 「那人演技太烂,破绽一大堆,有时候我看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该『失忆』。」她只是一开始因为对失忆者太好奇,才会疏忽掉一些明显的细节。 「那他干么假装?」方言欢很纳闷,虽然她不相信阿晨弟弟会是坏人。 吕飞絮耸耸肩。「八成是走投无路又希望我给他地方住吧。」 「你就这样让他骗,没有问他原因?」怪了,小吕平时对特殊事件最爱追根究柢的。 「他有他的理由,如果他不想讲,我又何必逼他?」吕飞絮淡淡道。 方言欢像是突然看到外星人似地盯着她。「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善体人意咧~~想当初我花了一整年才换来你的好脸色,怎么人家阿晨弟弟才几星期就把你收服了 ?」这其中必然有鬼。 双颊蓦地一热,吕飞絮瞪她一眼。「收你的大头啦,我又不是妖怪!」还收服咧! 「不用急着否认,那你说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他骗你还让他继续住下去?」 吕飞絮一呆,被问得哑口无言。对厚,她怎么没想过要赶他走? 有了,她有个非常合理的解释。 「那是因为我讨厌做家事,现在有个爱打扫又爱洗碗的免费男佣,我干么不要 ?」 「是~~喔~~」方言欢拉长了声音,半点也不信。 「不是要看衣服?那么多废话干么!」吕飞絮突然对面前五颜六色的流行服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转移话题?方言欢贼贼一笑,也很配合地不再追问。 不一会儿。「啊!小吕,快快试试这件,穿在你身上一定很赞!」 「泡泡袖?你先杀了我再说。」 「吕……飞絮,这是我补给你的礼物,生日快乐。」 不,不行,根本没讲到重点。 朱朗晨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子再试一次。 「生日快乐,宝贝,希望你不要介意晚了一天,我觉得这个小东西满适合你的,我觉得我也满适合你的,要不要试着跟我交往?」嘴角勾起一个狂放不羁的笑容。 太痞了,根本不是他的作风!看见自己那副自以为酷的表情,朱朗晨就觉得厌恶到极点。 再来一次—— 「亲爱的……飞絮,以前一直没发现你多么可爱,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生命中缺少的阳光,请务必收下我特别替你选的生日礼物,并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让你幸福的……」外加含情脉脉的深情注视。 恶~~太晒心了! 朱朗晨猛打寒颤。别说她,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这么肉麻的话,她说不定还会以为他又把脑子撞坏了。 那么,到底要怎么把礼物给她,同时又让她知道他对她其实很有好感? 不,不只是好感,每过一天,他就更受她吸引,就对她更加心动。 说起来真丢人,他能站在舞台上从容自在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却不知该怎么跟一个小不点女人说句简单的喜欢。 可是男人心也是很敏感脆弱的,他担心自己搞砸,被她拒绝,继而踢出门外从此形同陌路。 而且说不定她根本就对年纪比她小的男人没兴趣,虽然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的差距还不到两——等等! 思绪戛然中断,朱朗晨这时才想到一件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 事实上,她根本对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欺骗了她。 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shit!」他忍不住咒骂。若是她知道他的「失忆」是假的,不拿扫帚把他打出去才怪,还听他表白?作梦! 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朱朗晨看着手中装着礼物的小纸袋,心中燃起一丝可悲的希望,说不定,这个小礼物可以为他加一点点分,即使是零点零一分也好。 正在自我安慰之际,门铃响了。他走去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微微怔了下。 「小姐,请问你找人吗,还是有什么事?」 女子看了他片刻,说:「我忘了带钥匙。」 嗄?跟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诈骗人士?朱朗晨警戒心起。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这位小姐娇小玲珑,穿得时髦大方,那张脸也长得挺漂——咦?那眉眼,嘴巴……还有那声音…… 朱朗晨猛地瞪大眼睛,张口结舌,震惊得无以复加。 女子身上穿着勾勒出窈窕曲线的浅蓝色长衬衫,下面配了一条咖啡色及膝圆裙,腰间则挂着一条暗金色的细皮带。不单单如此,白嫩光裸的脚上,还蹬着一双宝蓝色的露趾高跟鞋。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他看见飞碟也不会比现在吃惊。 「那么激动干么?」 对着那张惊骇万分的脸,吕飞絮努力保持面无表情,可是胸口却有点闷痛闷痛的,像是被什么刺伤似的。她真的看起来那么可怕吗? 在欢欢威胁利诱、连拐带骗外加恐吓逼迫之下,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让一堆不认识的「专家」整顿她的全身,才变成现在的模样。欢欢和那些专柜小姐明明就说她这身造型很不错,他怎么像见到鬼似的? 其实她半小时以前就到家了,只是不知为何在门口莫名地紧张起来,徘徊老半天,总算决定进门时,又发现忘了带钥匙,最後才不得不按下门钤。 迎接她的却是这样侮辱人的反应。 「闪开!」她推开他,自行进入屋里。 朱朗晨关上门,飞速冲到她面前。 「你的眼镜呢?你化妆了?」他饱受震撼,连嗓门变大也不自觉。 「没听过叫隐形眼镜的东西吗?」她横他一眼。「天底下化妆的人也不只我一个。」 但朱朗晨却是更加大惊失色,怪叫连连。「你,你——你的头发呢?!那是怎么回事?!」 连她的头发他都有意见! 「你有完没完?没长眼睛吗?头发剪掉了你看不见哪?」淡漠的面具裂开,怒火正急遽攀升。 「你怎么可以剪头发?!」看到那仅仅耳下三、四公分的长度,朱朗晨筒直快崩溃,哪个时候不剪,偏要今天剪?!老天是故意跟他作对吗? 「你够了没?!」她羞愤难当,终於爆发。「我知道我不管穿怎样的衣服,剪怎样的头发都很难看,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不想看就滚远点,别挡我路 !」 朱朗晨被吼得呆住。他从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没有说你难看啊……」他皱眉,带着困惑。 「我一进门就被你从头挑剔到脚,还用你直说!我又不是笨蛋!」 「我真的没挑剔你,只是……只是你的头发不应该——不,不是不应该,我是说,我没想到你、你居然会把头发剪了……」打击太大,朱朗晨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你有毛病是不是?我的头发关你屁事!」从未这么生气,她连粗口都冒出来了。 「那我要给你的礼物就派不上用场了……」朱朗晨垂下肩头,泄气。唉,真想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吕飞絮怔住,怒火奇迹似地消失。 「……礼物?」 「昨天你生日,我没准备礼物,所以今天买了个小东西……」朱朗晨看着仍握在手中的小纸袋,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考虑了好半晌,最後仍是把纸袋塞到她手上。 「生日快乐。」他闷闷道。 他买了东西给她?吕飞絮有些茫然地打开纸袋,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支有着水钻幸运草设计的发簪。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她新发型的反应那么大……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还满可爱的,饰品店的小姐也说这类韩国进口的发饰最近很受女孩子欢迎,我以为……你应该也会喜欢。」朱朗晨笨拙地解释,可是见她迟迟不出声,忽又觉得自己有些蠢。「算了,我拿回去换别的好了。」 他伸手要取回发簪,怎知她的动作比他还快,一下子就缩起手,把发簪紧抓在胸前,一副誓死不给的模样。 「不准!」她脱口道。 朱朗晨一愣。「可是你现在又不需要——」 「头发长了以後就用得上了!」 他被她凶得只能乖乖点头。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蛮横,吕飞絮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很喜欢这支发簪……谢谢。」话一说完,她就一溜烟地跑上楼。 朱朗晨站在原地,悲愤得只想捶胸顿足。 呜~~这跟他原先预想的情景差太多了啦! 这是他送她的礼物…… 吕飞絮坐在电脑前,两手不是敲打着键盘,而是把玩着那支造型漂亮的发簪。过去两个小时中,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拿起它。 胸腔胀满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软软甜甜的,让她只要一下留心,嘴唇就弯了起来。 这份让她忍不住微笑的甜蜜,被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她伸手接起电话。 「小吕,怎么样?阿晨弟弟有没有大大地惊艳,发现其实他跟一个正妹住在一起?」方言欢急着知道她为好友安排的变身计划收到了何种效果。 「惊吓还差不多……」想到他稍早的反应,吕飞絮就忍不住咕哝。「他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我来。」 方言欢很得意。「那表示你的改造很成功啊。」 「欢欢……」吕飞絮迟疑地开口。「他……他送了我一支发簪当生日礼物。」 「发簪?盘头发用的发簪?可是你今天才剪——」声音顿住,电话那端爆出大笑,「哈哈哈~~怎么那么好笑?!可怜的阿晨弟弟看到你的新发型一定脸都黑了!」 「我不是说来给你笑的!」吕飞絮超後悔,她也不知道自己干么忽然想跟人分享收到礼物的事,现在证明,果真是一时糊涂! 方言欢好不容易忍住笑,又说:「我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一阵敲门声响起。 「你等一下。」吕飞絮放下听筒,开门。 朱朗晨是来弥补过失的。 在左思右想之後,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记得许久以前,有一天经纪人家丽姊变得特别冷淡,後来他才知道,是因为她剪头发换了新发型,而他根本没注意到,连句赞美都没有,家丽姊才会不高兴。 女人都是需要赞美的,无论年纪大小,一个熟识的长笛手这么告诉他。 而今天,心仪的女子在造型上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他不但没赞美,反而神经质地大呼小叫,简直罪无可赦、死不足惜。 即使事先做了心理准备,对着吕飞絮那张带着询问的清秀脸庞,他仍是不由得有些紧张。现在赞美她还来得及吗? 「那个……我只是想说,其实……你现在这样很好看,跟原来很不一样……现在很漂亮……」忽又觉得这样说怪怪的,他忙道:「不,我不是说你原来不漂亮,原来也很好……」 见她仍是闷声不响,只拿一双眼睛瞅着他,朱朗晨觉得自己好悲哀。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之後,他会笨到连话都说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镇定下来,再尝试一次。「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打扮成什么样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都很好看,我,我都喜欢——」 砰! 回答他的是险些撞坏他鼻梁的门板。 若是真撞坏他的鼻子也就算了,这一声砰,可真是砰碎了脆弱的男人心。 绝望地瞪着紧闭的门板许久,朱朗晨才拖着沈重的脚步走开。 他现在只想回房抱着棉被痛哭,想问苍天,为什么他的情路要如此坎坷? 吕飞絮靠着门,心脏快跳出胸口,脸颊烫得可以煎蛋。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教她好慌乱,又……好高兴。 按着急遽起伏的胸口,不经意一瞥,吕飞絮脸色骤变,直扑书桌上的无线电话筒。 「你听到多少?!」 「也不是很多,大概就是……全部。」方言欢的声音起先是压抑的,接着放声大笑。「你把他关在门外对不对?哈哈哈!真是败给你们了……原来阿晨弟弟喜欢你,没想到他那么纯情,偏偏遇到你这个不解风情的恋爱智障,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他说的只是我的打扮,你再笑我要挂电话了!」吕飞絮恶声恶气,脸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 「相信我,如果有人认为你原来的装扮也很好的话,那他不是神经病就是被爱情蒙住了眼睛!小吕,承认吧,其实你对他也有意思,现在心里高兴得要命对不对 ?」 吕飞絮本能地想否认,可是她知道欢欢不会相信。 因为她自己也不信。 无论她再怎么对别人、对自己否认都是徒劳,她知道…… 她对他早已动了心。 第八章 早上起来,朱朗晨斗志重燃,一觉过後又是一条好汉。 他已经拟定全新的作战计划,先和吕飞絮约会,然後在她爱上他之後,再找个机会跟她坦白自己的来历,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太生气。 从小大家都称他是天才,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满聪明的,而这个由天才想出来的计划,他怎么看,都觉得颇完美。 只是他很快发现,计划真正实行起来,却有相当的困难度。 朱朗晨十点半就要出门打工,他在厨房左等右等,等到快十点才见吕飞絮下楼。 她又戴上了眼镜,修短的刘海下是一张白净的素颜,俏丽的短发在耳下微微鬈曲,看起来就像个清纯的学生。 「早。」他露出自认最迷人的笑容。 她脚步微微停滞,简短地应了声「早」,便迅速走向流理台,背对着他准备自己的早餐,不再看他。 光是那短短的一瞥,就足以动摇朱朗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她好像有点冷淡啊……是不是还在生昨天的气? 「呃……我想问你……」心中七上八下的,他谨慎开口。「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她动作一顿,没回头。「要、要做什么?」可惜朱朗晨正忙着凝聚勇气,没听出她的声音里,多了平时没有的微微慌乱。 「我想约你出去走走,四处逛一逛。」他一鼓作气,超为自己骄傲,终於能舌头不打结地说完整句话。bravo! 「你晚上不是要打工?」 「没关系,我会跟老板说要提早离开,只要晚餐人潮过後就没问题。」老板夫妇对他愈来愈好,简直把他当乾儿子看待。「你……有没有空?」他又问。 一阵缄默。 她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随着时间过去,朱朗晨的心又提了起来,原本的镇定逐渐瓦解。她要拒绝吗?她要写稿吗?还是她根本不想跟他出门?也许她真的连跟他出门都不愿意…… 就在他差点被心中假设逼疯时,听到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 「几点?」 人生再度变成彩色,朱朗晨重新看见希望。「八点,我回来接你。」 「……嗯。」又是一个轻得像空气的回应。 直到此时,朱朗晨才注意到,从头到尾,她都没转过身。冲个燕麦片要那么久吗? 他疑惑地打量她,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他诧异地发现,那小巧可爱的耳壳,现在是红的。 她害羞了?所以她不敢回过头?那他可不可以假设,她其实是有一点点喜欢他? 一抹傻傻的笑在俊脸上漾开,一直到他进了小吃店开始工作,都没散去。 很不幸地,在恋爱这门课,朱朗晨和吕飞絮同样都是菜鸟一族。 个性古怪又足不出户的吕飞絮没交过男朋友,所有情爱方面的知识全来自书本、网路,以及朋友的个人经验;至於朱朗晨,尽管对他示好的女性多如过江之鲫,但是由於他多年来一直专注於钢琴演奏,一方面没时间,另一方面也没遇到让他产生兴趣的女子。 所以这晚八点半,没经验的两只菜鸟呆呆地走在闹区的大街上,不太确定约会该做什么。 「你想去哪里?」朱朗晨问。 「都可以。」表面镇定实则有些无措的吕飞絮,则给了一个相当没建设性的回答。 「可是这一带……我真的不熟……」朱朗晨尴尬地招供,然後充满希望地反问她:「你呢?你应该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吧?」 「我没来过这里,我还以为你熟。」 嗄?那他们大老远搭捷运来这里干么? 两人对视几秒,脑中冒出同样的问题,然後同时噗哧笑了出来。 经这一笑,吕飞絮反而感到自在多了,不再像先前那么拘束。 她忍不住白他一眼。「你不熟还带我来这里?」 「我问老板哪里热闹好玩、适合约会,他就跟我说这一区。」 听到「约会」两字,吕飞絮的面颊又不由得一热,但她马上生出疑问。「你跟你老板说你要约会?」有谁工作早退敢直接用这种理由? 「对啊,老板说没问题,他跟老板娘最近对我愈来愈好。」 「当然对你好,你可是他们的『镇店之宝』,不知道多少女顾客是为了『小吃店王子』去吃那不怎么好吃的——」发觉自己语调有变酸的趋势,吕飞絮倏地住嘴,但是朱朗晨已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你不高兴有女孩子来店里看我?」 「你想太多。」她马上掉开视线,加快脚步往前走。 「别走那么快。」他语带笑意地跟上,顺势拉住她的手,没再放开。 他掌心的温度直接传到她的心房,她第一次注意到,跟他的手比起来,她的好小。她失神地任他牵着自己,任他将她护在人行道内侧,这也是生命中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纯然的女人,喜欢被照顾,喜欢被呵护。 轻轻地,她回握住他。 朱朗晨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袭上心头,刚刚他还担心她甩开他呢!相识这段时间,他已经发现她是个不擅表露情感的人,可是就是这些细微的、甚至有些别扭的举止,让他觉得她独特、可爱。 路上车水马龙,店家灯火灿烂,就这样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闲逛,却让两人都感到—种幸福。 「那些女孩子爱到小吃店是她们的自由,我对她们没兴趣。」他解释。 「嗯。」她简短应了声,唇角却不自觉地往上扬。 「咦?这家看起来满好玩的,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朱朗晨在一家店前停下脚步,吕飞絮一看,几条黑线在额上落下。 游乐场?他们会不会太老了…… 尽管心里不怎么乐意,见他那副好奇得要命的神情,吕飞絮仍是点头。 店里的顾客看起来都低於二十岁,各种机器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什么夹娃娃机、太鼓机、跳舞机等等都有,但是吸引朱朗晨的,是投篮机。 「我想试试这个。」朱朗晨拉着吕飞絮来到一架没被占据的投篮机前。 看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吕飞絮忍不住翻眼。这人怎么像这辈子没碰过篮球似的? 冰雪聪明的朱朗晨观摩了一下旁边机器前的少年,学了操作方式,立刻卷起袖子,把硬币放人投币孔,按下开始。 篮球滚下来了,他马上对着篮框施展身手。 第一球,落空。第二球,没进。第三球,连框架都没碰到……终於到了第八次,球才勉强滚进篮框。 「进了!」他喜不自胜地继续努力。「我以前一直想打篮球,但是我爸妈怕我手受伤所以不准,现在总算有机会玩了。」 吕飞絮讶异得说不出话,显然他正玩得兴起,完全没发现自己泄漏了什么。她不知道他是来自哪种家庭,但是他无意溜出口的几句话,却让她心中泛起一阵疼痛。 原来,他是真的没打过球。 除了篮球之外,他是否还错过其他东西? 「结束了。」意犹未尽的声音传来。 吕飞絮回神一看,瞠目结舌。他居然只投进一球?!是不是真的啊,怎么有人准头这么差?, 「站一边去,我来。」看不下去了,吕飞絮把他挤到一旁。 接下来吕飞絮大展神威,虽然称不上百发百中,却成功晋级到三分球时间,得了极高的分数,让朱朗晨瞧得大开眼界、赞叹连连。 「不用太佩服我,别看我这么矮,本人国中的时候可是篮球队的。」她笑得好得意,却没发现身旁人的眼神变得暗沈、深邃。 看着那张灿烂的笑颜,朱朗晨只觉得此刻的她好漂亮、好诱人,於是长臂一伸,将她揽到怀里,封住那张可爱的嘴。 突来的变化使吕飞絮措手不及,但是在他的唇覆上她时,她忘了惊愕,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遭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朱朗晨将她紧紧压向自己,辗转吸吮着柔软芬芳的唇,热切地、沈醉地,她就像他想像中那么甜蜜、可口。 像是为了支撑自己似的,她紧揪着他的上衣,娇小玲珑的身躯依附着他的胸膛 ,羞怯地回应着他的亲吻。 他情欲悸动,热血奔腾,正想更深入探索她的美妙滋味,响亮的口哨切入耳中,杀风景地打断了两人的缠绵。 原来他们吻得太浑然忘我,连周遭聚集了一票看热闹的青少年都未察觉。 「嗷呜~~」有人叫。 「厚~~闪得我眼睛快瞎掉了啦!」 「人帅真好~~」 「大哥,对面就有motel啦!非假日打七折!」 朱朗晨的神色略微尴尬,吕飞絮则脸红得像猪肝。 「走了啦!」在一片哄笑中,她急急拉着他离开。 一走出游乐场她就打他。「都是你害的!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虽然她从来不在乎旁人看法,不表示她喜欢在一群小鬼面前演出亲热戏。 「没那么严重。」他忙安抚,再次牵住她的手。「我们去找别家好了。」 「还玩?」 「刚刚我只玩几分钟而已。」他听起来好委屈,她非常不争气地立刻心软。 「好啦,我们去便利商店问问附近哪里还有投篮机。」 他们运气好,便利商店的店员小弟指点了一家设备更好的店。 於是这一晚,他们很快乐地投篮投到深夜,两颗心的距离,也因此更贴近。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这样的夜里,最容易让人思绪乱窜、胡思乱想。 一声又一声婴儿啼哭似的猫叫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特别清晰。 是谁家讨厌的猫在发情? 朱朗晨在床上辗转难眠,烦躁得只想朝窗外扔石头。 过了不知多久,猫咪终於安静下来,似乎是已经吸引到伴侣,正忙着进行那不可告人之事,但他的烦躁未减反增,仍是想朝窗外扔石头。 可恨啊,连猫都比他幸运,他……好嫉妒。 他身体紧绷、欲望高涨,最近几日来,夜夜如此。最让人搥心肝的是,他渴望的对象就在门外几步之内的距离,而他却什么也无法做。 他们才交往五日,为了不吓到她,他不敢表现得太猴急,所以尽管实际上他就是那么猴急,每次见她就只想扒光她的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他仍在亲吻时点到为止,硬逼自己煞车。 他很担心,紧急煞车太多次,迟早有一天煞车会失灵。 夜,还好长啊…… 二楼另一端,吕飞絮听到的不是猫叫春,而是另一种声音。 扑倒他!扑倒他!扑倒他! 都怪欢欢那个色女把这念头放在她脑子里,害她这几天写稿都无法专心,脑袋里像是装了—台讨厌的录音机,成天播放着同—句话——扑倒他! 她不得不承认,对性这回事,她其实是很儒夫的,敢把话说得很大胆,实际上却啥都不敢做。 不过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老爱亲吻她,却没有更进一步,难道是她的身体吸引不了他,所以他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可是她明明感觉到亲吻她时,他的身体有了变化,有几次她不小心往下瞄,然後就不小心看见了传说中的「搭帐篷」。 好吧,她不是不小心看到的,而是太好奇。 问题是,她没那个胆子扑倒他,为什么他不来把她扑倒呢? 唉,好烦哪! 甩开恼人的思绪,吕飞絮摘下眼镜站起来,决定到楼下找水喝。 怎料她一出房门,就与一具修长的身躯撞个满怀。 两人都像是被火烧着似地跳开。 就那么短暂的接触,吕飞絮想起的是她曾经见过的光滑而结实的光裸上身,而朱朗晨,感觉到的是她那饱满而柔软的胸部。 「你还没睡啊?」 「你还没睡啊?」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话同时蹦出。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蠢,两人都有些赧然。 「还在写稿?」他率先问,努力压抑脑于里升起的邪恶欲望。 「嗯,你呢,怎么还不睡?」她不敢看他,怕泄漏心中的不纯洁念头。 「只是突然口渴,想下楼喝水。」顺便冷却另一种饥渴。 「喔,我也——」 一道母猫发情的声音打断她的话,突兀又响亮,两人对视一眼又立刻撇开头,因心中皆有鬼,气氛顿时显得特别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那……我继续写稿去了。」 他略微僵硬地点点头。「晚安……那我、我去睡了。」 似乎没人记得要喝水的事。 吕飞絮飞快躲到门内,努力缓和仍扑通扑通猛跳的心脏,却又同时一阵失望,他好像真的对她没「性」趣呢…… 正要回到书桌前,忽又响起敲门声,她疑惑地转身开门。 房间内的温度节节升高,—如缠绵爱侣间的激情热力,他们肢体相缠、汗水交错,直到她哭喊出声,他才以一个猛烈的撞击,将自己的欲望释放在美妙的天堂。 这夜,他们尽情地温存缠绵、耳鬓厮磨,然後带着满足的微笑,相拥到天明。 第九章 这地方真的有人住吗? 可是他查到的地方就是这里没错啊。 时值正午,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吕家老屋的院子里绕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按下门铃。 等了许久,他又按了一次电铃,仍是没人应门,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门开了,一名女子出现。 「不管你是卖什么,我都没兴趣。」 「等等!」男人赶紧伸手推住正要关上的门。「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推销员,敝姓张,是『东方徵信社』的调查员。」他赶紧递出名片。 门又慢慢打开,屋内的吕飞絮接下名片看了一眼,目光又投向张先生。 「有什么事?」面对陌生人,她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接到一项寻人的委托,找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张先生从公事包里搜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我问过这一带的住户,有人跟我说似乎看过他在这里出入,我想请教,你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吕飞絮心一沈。 何止见过,同样的一身白衣黑裤,同一张俊秀的脸,相片上的人,昨晚才又溜进她的房间,把她折磨得全身酸软。 而那人,此刻正在小吃店打工。 吕飞絮皱起眉。「这人是谁?跟我堂弟长得好像。」 「堂弟?」张先生愣住。 「对啊,我二伯的儿子,他刚从大学毕业,前阵子才从台南上台北来找工作,现在跟我住—起,不过他昨天跟朋友到台东去了,要玩几天才回来。」面不改色地,她继续说:「也难怪邻居会看错,我堂弟真的跟这个人很像,要不是我从小跟他玩到大,猛一看这身材和长相,也会以为你拿的是我堂弟的照片。」 「小姐,你确定吗?」 她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我会连我堂弟是谁都不知道?」 张先生尴尬地笑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要找的这个人是谁?要是我真的哪天看到他,一定马上跟你联络。」她顿了下,又露出狐疑的表情问:「他不会是什么杀人犯吧?」 「不不不,他叫朱朗晨。」张先生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她。「他原来住在美国,几个星期前来到台湾之後就失踪了,要找他的是他家人,至於他是做什么的我不方便透露,不过你放心,他不是坏人。」 美国吗?好远。 强压下胸中郁闷,吕飞絮微微牵唇。「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想我堂弟莫名其妙被警察抓起来。」 张先生笑笑。「要是你有见到照片上的人,请务必立刻跟我联络。」 「好。」 「谢谢,那我告辞了。」张先生正要离开,忽又停下脚步。「小姐,能不能请教一下令堂弟的姓名,还有他现在投宿在台东的哪里?」 吕飞絮一窒,迅速地说道:「他叫吕飞刀,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住在哪一家饭店,好像是有温泉可以泡的。」她胡诌一通,反正台东的温泉饭店那么多,随便他慢慢找。 张先生点点头,再次道谢之後便离去。 吕飞絮回到屋内,发觉自己的掌心已全是汗水。 她是写小说的,靠的就是编故事的本领吃饭,但这是第一次,她对着真人撒下大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紧张。 会这么做,是因为她猜想阿晨并不想被找到,而基於自私的理由,她也不希望他那么快被找到, 握紧了手中的纸条和名片,她匆匆回到房间的电脑前。 朱朗晨……这就是他的全名,那天她在市立图书馆中,也听过那几个高中女生提过这个名字。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在google的首页上,键下了几个字。 看着为数众多的搜寻结果,吕飞絮忽然有些畏惧。 她早隐隐猜测到他的出身必定不凡,可是她怕一旦知道他真正的来历,就会被迫了解,他其实根本不属於这栋破旧的房子,也不属於她。 是的,她很不安。 他仍未告诉她实情,她不知道若是哪天他决定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会变得怎么样。 吕飞絮心中挣扎,最後仍是移动滑鼠,按下左键。 「天才钢琴家」、「钢琴王子」、「知名指挥家与世家名媛之子」、「华人之光」、「古典乐坛的宠儿」等等诸多闪亮的字眼不断地在各篇文章中出现,可是她的脸色却愈来愈黯淡无光。 他比她想像中更杰出、更优秀,像他这样的人,像天上的星星,是那样闪亮而遥不可及。 他根本……不该与她有所交集的。 她并非妄自菲薄,这只是人生中的现实。 吕飞絮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阅读有关朱朗晨的一切。 从数个英文网站上,她得知目前这位天才钢琴家正在「生病」,因此取消了今年萨尔兹堡音乐节的表演,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独奏会。 她甚至找到不少他的演奏会短片,然而看着他风采逼人、台风稳健地在舞台上演出,让她既感骄傲又觉得苦涩。她骄傲,因为这是她心爱的男人;她苦涩,却是因为这些影片,只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她今天骗走了徵信社的调查员,但是那能挣得多少时间? 他回到那个属於他的世界,只是迟早。 如果她现在抽回自己的感情,还来得及吗? 他们相识也不过数星期,与其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倒不如现在了断,免得到时伤得太重,愈合不了。 可是现在光是这个想法,就让她好痛好痛…… 吕飞絮静静地坐着,思索着,直到萤幕上跳出的讯息捕捉住她的目光。 福尔摩斯:哈罗,阿嘉莎。一阵子没联络了,最近好吗? 吕飞絮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应。起码她可以暂时逃离恼人的思绪。 打出简短的问候,她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网友聊天。他说他最近从网路上的拍卖网站找到一本绝版的侦探小说,她一定会有兴趣,但是他想卖个关子,暂时不把书名告诉她。 若是平时,吕飞絮的好奇心一定会被勾起,但是今日她没有那个心情。 阿嘉莎:恭喜你。 福尔摩斯:这么冷淡的反应啊?真令人伤心……亏我还想把它当作见面礼送给你呢! 吕飞絮顿时了然。原来他还没放弃见面那件事啊。 果然,福尔摩斯接下来就问她愿不愿意见面。 回绝的答案都已经打好了,可是不知怎么地,她没按下enter。思考了好半晌,她清除了写好的话,换了一个答案。 阿嘉莎:时间?地点? 福尔摩斯:由你决定,我都可以。 阿嘉莎:好,再mail你。掰。 她关掉对话框,怔怔地看着只有桌面风景的萤幕,旁边的电话响了许多次,她才回过神。 「小吕啊,这几天怎么样?」方言欢笑嘻嘻的声音传来,「忙着谈恋爱厚?」 吕飞絮胸口一紧,只短短应了声:「唔。」 「跟你说,东禹最近比较空闲,他建议我们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吃个饭,你什么时候有空?既然是他买单,我们就找家最贵的餐厅好好吃他一顿,喔,对,叫阿晨弟弟一起来,东禹超想看看收服你这个怪咖的强者是什么样子。」 「……再看吧。」 「你怎么了,听起来无精打采的?」毕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方言欢立刻听出下对劲。「是不是跟阿晨弟弟吵架了?」 吕飞絮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开口,却没回答方言欢的问题。 「欢欢,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网友?」 「记得啊,就是听起来超宅的一个博士作家嘛,干么突然讲到他?」 「我刚刚答应他要跟他见面。」 「嗄?你不是常常说异性网友见面根本是变相相亲吗?怎么现在又要见面?」方言欢顿了下,惊恐大叫:「你不会是学人家在搞什么网恋吧?!你在发什么疯啦?网路上没帅哥也就罢了,要是你遇到的是色狼或变态杀人狂怎么办?」 「神经!你想太多了。你自己不也常说我成天窝在家里不健康?我现在想想,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应该多出门,多认识其他人,既然我跟这个网友满谈得来,跟他交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见面,或许只是想利用这个网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她将太多的感情放在阿晨身上,也或许,她只是想向自己证明,当阿晨不在时,她仍是有能力与其他异性往来。 「那阿晨弟弟怎么办?」方言欢又怪叫起来。「阿岚说他早就看出阿晨弟弟喜欢你,而且还说他是会吃醋的那款,你要是跑出去认识其他男人给阿晨弟弟知道,他一定会抓狂的!」 怎么扯上阿岚了?吕飞絮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她没费事深究。 「欢欢,我跟阿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短期的,因为现在感觉还不错就在一起,就这样而已。」她深吸一口气,「他来到这里只是个意外,早晚会离开,等他一走,难道我还为他守身一辈子?」她用力而坚定地说,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 电话那端陷入沈默,然後方言欢关切的声音传来。「小吕,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到底困扰你的是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没血没泪,既然有个小帅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当然不能浪费,这叫把握良机,及时行乐,现在大家高兴就好,难不成你还以为是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 「听你在放屁!」方言欢火大。「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你真的想太多,我要赶稿了,别吵我。」吕飞絮挂掉电话,拔了电话线,眼眶刺痛起来。 欢欢不明白,说了那么多,其实她只是想说服自己,一旦朱朗晨离去,她仍是可以找回自己的心,继续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她想逼自己相信,没了他,她不会因此垮掉。 她站起来,想下楼动动僵坐了一下午的双腿,但是一转身,就对上一双愤怒的眼睛。 吕飞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中午匆匆上楼之後没有关门,那表示……他听见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她颤巍巍地问,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短期的关系……大家高兴就好?」朱朗晨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束鲜花。「那是你的真心话?你就是这样看待你我的关系?」 不!不是!当然不是! 她张口就要否认,但是最後说出口的是:「不然你还以为是什么?」 「吕飞絮!你可以再冷血一点!」朱朗晨气爆了,咆道:「这样要我很好玩是吗?你有没有一点感情?!」 胸中累积了许久的不安,苦涩,在他的—吼之下全转化为怒火,破闸而出。 「我要你?到底是谁要谁?!伟大的天才钢琴家朱、朗、晨!」她吼了回去。 朱朗晨一震,脸上出现明显的惊慌。「你怎么知道的?」 「那重要吗?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跟我说?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跟我说实话,等你想要离开的时候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我连你姓啥名啥都不必知道?!」话一出口,她才知道她有多介意他的隐瞒。她以为,如果他真的重视她,就会主动告诉她。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只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她冷笑。「我们就住在一起,你如果真的想说会没机会?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子。」 「不是那样的……」朱朗晨急急解释。「我只是怕你一气之下会赶我走。」 原来他真的只是为了一个栖身之处,她的心凉了半截。 「抱歉,我这里不是旅馆也不是救济院,没有义务要收留你。」她冷冷道:「事实上,我认为你现在就该离开,要回美国或是要留在台湾都是你的问题,跟我没有关系,你我本来就非亲非故。」 朱朗晨的脸色极为难看,怒火在黑眸中重燃。 「急着跟我撇清关系了?」他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是怕找到了新男朋友有我在不方便?谁是下一个人选?是你网友还是上次来的那个阿岚?」 「我找谁当男朋友都不关你的事,何况这是我的房子,我爱留谁爱赶谁你都没权利过问。」气头之上,她根本不想告诉他阿岚是同性恋。 俊秀的脸庞绷得死紧。「吕飞絮,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有多无情,算我识人不清,你放心,既然你要我走,我不会厚着脸皮赖在这里。」 朱朗晨手一甩,回到房间,拿了唯一的背包便毅然离开,连头也没回过一次。 砰地一声,楼下的正门被甩上,而那一声响,也像甩在她的心头上。 双唇抿成倔强的一直线,吕飞絮苍白着脸,石像似地伫立许久。 她垂眸,眼角却瞥见地上那把七零八落的花束。那花,是要送给她的吗? 忽地一阵恐慌袭来,她拔腿冲下楼,奔出门外,可是外头空空如也,他已不见踪影。 那束花,不是他第一次送她的东西。她生日那晚,他送她一首过去妈妈常弹给她听的钢琴曲,後来,又送她一支他特地挑选的发簪。两人自交往以来,他送给她备受呵护的感觉,送给她身为女人的喜悦,这些在旁人眼中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她,意义非凡。 他并不需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有那么多女孩子供他选择,他何必把时间心力花在她身上?可是,他一直都在努力对她好。 她见过他初次坐在妈妈的钢琴前的模样,他是那样忧郁、颓丧,也许真的有难言的苦衷,才无法说出自己的来历。 她为什么要那么小心眼,非得计较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人比她更不知足吗? 但是她在冲动之下,把他赶走了…… 吕飞絮失神地回到房间内,身体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木然拾起破碎的花束,顿时,泪水泉涌而出。 老天,她做了什么? 晚上十点,老屋的门铃响起。 吕飞絮飞也似地冲去开门,却发现门外不是她最期待的那个人。 「小吕!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方言欢被好友脸色惨白、两眼红肿的模样吓了一跳。 傍晚与小吕通过电话之後,她愈想愈不放心,最後仍是决定来一趟。 最让她惊骇的是,只为父母哭过的小吕居然一见到她,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欢欢,我把他赶跑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沙发上,吕飞絮哽咽着。「我後悔了……我不要他走,我不在乎他瞒我多久,我不在乎了……」是她太愚蠢,以为感情可以说断就断、说收就收,他一离开,她就发现自己早已陷入太深,难以自拔了。 方言欢不必想就知道「他」是谁,她轻轻拍着好友的肩头,柔声问:「小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今天中午来了一个人……」断断续续地,吕飞絮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包括她所查到关於朱朗晨的一切资讯。 「真没想到阿晨弟弟的来头这么大,还是名人咧……」方言欢听完之後,极不可思议。「他真的二十六岁啦?还真看不出来。」 「欢欢,你说我们有可能在一起吗?他对我有多少真心?他会放弃美国那边的生活留在这里吗?」吕飞絮泪眼婆娑地问。 看着向来淡漠、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好友为情所困,方言欢忍不住心疼。 她自己是过来人,再怎么坚强的女子遇上了爱情,也就只是个普通女人。 可惜她无法回答小吕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国外的生活,可是就我知道的阿晨弟弟,是那种对事情认真看待的人,如果他说喜欢你,就一定是真的喜欢你,你跟他住了这段时间,应该比我了解他。」 「我知道。」吕飞絮低垂着头。「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当时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只想要气死他,现在我後侮了……可是他不会再回来……」 「放心,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他只是正在气头上,气消了就会回来。」方言欢其实也不确定,但是她衷心这么希望。 吕飞絮迟疑地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好了,不然你家祁先生会担心。」 「没关系,我会打个电话给他,我陪你再等一会儿。」 方言欢在凌晨两点的时候被吕飞絮赶回家睡觉,然後吕飞絮继续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当开门声响起时,正在打瞌睡的吕飞絮跳了起来。在晨光中,她看着那挂念整晚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模样并不比彻夜未眠的她好上多少。 他一语不发,定定地瞧着她良久,然後展臂拥住她。 「对不起……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他在她耳畔哑声道。 「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她早已泪水盈眶。 第十章 朱朗晨和吕飞絮相拥躺在床上,本想补眠,两人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反而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吕飞絮把她如何发现他的真实身分告诉他,而朱朗晨则把自己出走的原因源源本本地说出来,不想再对她隐藏任何事。 「你的朋友是个软弱的人。」吕飞絮直率地说。「不能弹琴又怎么样?他的手能接回去就该感恩了,如果只是因为不能弹琴就自杀,那全世界的残障人士不都死光光了?」 朱朗晨低叹一声。「他的确是钻牛角尖了,可是若不是他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及早意识到自己原来的人生有什么不对。」他在她的额角印上一吻,充满爱意地看着她。「那么一来,也不会遇到你。」 吕飞絮不是个习惯听甜言蜜语的人,耳根子马上又热了起来。 他又说:「我爸是个要求极高的人,自从发现我有天分之後,对我的期望就更大,我妈则是从小就热爱钢琴,可惜她的天资有限,所以她把希望都放在我身上。」 「做你父母的小孩真可怜……」想到他连篮球都不能玩,吕飞絮又忍不住心疼。「像我爸妈就是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只要不做坏事,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才会养出你这样的怪小孩。」他笑她,结果头被k了一下。 「说来说去都是你父母喜欢,那你自己呢?你喜不喜欢弹琴?」 见她慎重其事地望着自己,朱朗晨心头滑过一阵暖意。她关心的不是钢琴,而是他。 「本来我也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但是那晚为你弹『小星星变奏曲』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爱弹琴的。」 「那么你现在……如果再上台演奏,会不会有问题?」吕飞絮问得迟疑。她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他能重拾自信,恢复她在影片中看到的那种风采,另一方面,她又害怕一旦他回到台上,就等於进入那个她无法触及的世界。 她想了想,又补充:「你演奏的时候很帅。」 朱朗晨微微一笑。「行不行要真正上台的时候才会知道,不过我的心态跟当初已经大不相同,所以我多少有点信心,这还得归功於你。」捧住她的脸,他低头给她一个长长的吻,惹得她面红耳赤。「我发现你真的很容易脸红。」 「才没有!」她没好气地瞪他。「认识你以前我可是从来都不会脸红的,不信你问欢欢!」 朱朗晨反而笑得更高兴。「那表示我是你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 「少肉麻!」 「小吕。」他用她习惯的昵称喊她,神色变得认真。「我要跟你讲一件更肉麻的事……我爱你,如果我要你跟我一起回美国,你愿不愿意?」 吕飞絮怔怔地望着他,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窜流过全身。他说他爱她呢……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美国去?」他又问一次。 去美国吗?他会这样问她,她既高兴又感动,可是她完全没有想过要去那个遥远的国家生活,她的家、她的朋友都在台湾,她的生活也在这里,到了那里,除了他,她还有什么? 看出她的迟疑,他笑笑。「算了,别勉强自己,当我没问过好了。」 吕飞絮心慌了,急忙道:「我不是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只是我放不下这里一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她知道她的顾虑都是自私的,可是她就是无法这样挥挥衣袖就离开。 「你不用考虑。」他柔声道:「我知道这里有你父母留下的房子,还有你的好朋友,我不会逼你放弃这些,昨天晚上我就仔细考虑过了,如果你不愿意离开,那么我就留下来。」 昨夜他在外面瞎逛了好久,一开始,他的确是让怒气冲昏了头,但是冷静下来之後,他就想通,他们两人在针锋相对时脱口的话都不是有意的,剩下的时间里,他思考的就是他们两个的未来。 吕飞絮错愕不已,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她放弃国外那种灿烂耀眼的生活。 她并不值得他这么牺牲的,她不希望他将来为他舍弃的一切後悔。 「别想太多。」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似的,他说。「上不上大舞台演出对我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我只是希望能快乐,尽兴地弹琴,所以不管在哪一国都可以,所以我觉得留在你身边最好,免得你又给我去交一堆什么奇奇怪怪的网友。」 他的语气变得酸溜溜,吕飞絮却是听得甜蜜蜜。有人吃醋了。 「你忘了,不只是网友,还有模特儿帅哥阿岚。」她忍着笑指出。 果不其然,他的神色微微一僵。「阿岚是不是喜欢你,不然怎么对你那么好?」 「废话,我是他朋友,他当然喜欢我。」 「什么样的朋友?」 不忍心太折磨他,她决定吐实。「阿岚是同志,真要喜欢也是喜欢你,不是我。」 朱朗晨一愣,翻身压住她。「可恶!你不早说,害我白担心一场!还有那个网友呢?快招!」他搔她痒,把她欺负得哇哇叫。 「你好幼稚!不要搔我痒了啦!我就一个网友而已,从来没见过,以後也不会见!」 很快地,哀叫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娇吟与喘息,孩子似的玩闹转变成纯男女间的性感游戏。 一场翻云覆雨,加上两人都彻夜未眠,他们最後都累得快睁不开眼睛。 吕飞絮打了个呵欠,想到一个问题。「阿晨,你父母那边怎么办?」 「我会跟他们说。」 不等朱朗晨主动联络,第二天晚上,朱氏夫妇就已找上门来。 吕飞絮看着眼前气质不俗、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毫不费力便猜出他们的身分。看来那位徵信社的张先生比她想像的精明有效率。 朱朗晨的相貌遗传自父母双方,但吕飞絮暗自庆幸他长得更像美貌的妈妈一些,因为他爸爸的脸部线条太严厉,一副很难亲近的模样。 倒不是她想亲近他们任何一个,对於这对剥夺阿晨童年的夫妻,她并没有太大好感。所幸她不必与他们周旋太久,因为他们前脚一进门,朱朗晨後脚便下班回来了。 朱朗晨在将她以「救命恩人」和现任女朋友的身分介绍给他父母之後,便叫她上楼让他与父母独自谈话。 朱氏夫妇的脸色很难看,八成是凝於教养,所以没当着她的面发作。 吕飞絮听话地离开,但是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争执声仍是有一大半传到了楼上…… 客厅中—— 「你要留在台湾?!」朱韵鸿脸色铁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朱朗晨答得坚定。 「朗晨,你要想清楚,事关你的前途啊,国外才能提供你最大的发展空间,如果你想在台湾办几场独奏会,我让家丽去安排,要是你想见你那位……朋友吕小姐,我们也可以邀她到美国玩几天,你别因为一时意气用事断送自己的前途啊!」显然宋雪琦对儿子挑女朋友的眼光不太赞同。 「妈,我向来没有多大野心,你所说的前途对我并没有什么意义,以前我没跟你说过这些,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了解。」朱朗晨真心诚意看着母亲。「我在这里一样可以弹琴。」 「唉,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任性的啊?你打小资质过人,不好好地把天分发挥出来,不就浪费了吗?」 「我不是要浪费天分,我只希望能为自己弹琴,不是为了比赛,也不是为了乐评。」 「听听看你说的话,一点出息也没有!」朱韵鸿怒不可遏。「你是个钢琴家,不努力在乐坛上求得更高的成就,学琴还有什么意义?!我朱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求上进的儿子?!」气死他了! 看着满脸不谅解的父母,朱朗晨忽然感到一股哀伤,心中隐藏许久的疑问,这时脱口而出。 「爸、妈,我想知道,在我离家期间,你们担心的是我,还是那些因为我不在而耽误的表演?」 朱韵鸿拧紧了眉头,似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宋雪琦则是一脸震愕,但随即像是理解了什么。 朱朗晨看着他们,接着说:「如果我像汪勤一样伤了手,无法再弹琴,你们还会这么重视我这个儿子吗?」 啪! 响亮的一巴掌打在朱朗晨颊上,他错愕地看着母亲,连朱韵鸿也被妻子的举动吓得呆住。他们眼中的母亲(妻子)可是上流社会出了名的淑女呢!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宋雪琦难得厉声说话。「你是我儿子,就算四肢全废了也还是我儿子,不管怎么样,你绝对不可以怀疑这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失踪这段期间我有多怕你出事?你居然还说这种话……」说着说着,她的眼眶竟红了。 朱朗晨怔怔地看着母亲。这是她头一次打他,可是他却觉得心中很温暖。 「妈,对不起。」他惭愧地垂下头。 宋雪琦轻拭眼角,浅叹了口气。「是我关心的方式错了吗?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感觉,罢了,如果你不在乎前途,就随你自己的意,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有自己的看法,我也只是为了你好。」 「雪琦!你又是怎么回事?」朱韵鸿瞪大了眼。她怎么突然倒戈了?! 「你还不懂吗?」宋雪琦横了丈夫一眼。「如果你不想失去唯一的儿子,就让他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 「胡闹!你们母子俩都太乱来了!」朱韵鸿惊怒交加,直接命令道:「朗晨,你现在就跟我回饭店,我会让人把你的护照尽快补办好,我们马上回纽约。」 「爸,我哪里也不去。」朱朗晨面不改色地与父亲对立着。 「你——」 「走了,我们先回饭店,让朗晨自己好好想想,明天再过来。」宋雪琦见情势又将恶化,难得不顾形象地硬拉着丈夫往外走。 目送着父母离开,朱朗晨转过身,却看见吕飞絮不知何时已来到一楼。 「我对你妈有点改观了,她很强。」她检视着他的脸颊,眼中闪着戏谑。 「你都看到啦?我看我爸都不见得知道她有这一面。」朱朗晨也笑。「不过我很高兴知道至少我妈会支持我,我只希望我爸不要那么固执。」 吕飞絮定定地注视他。「我认为你应该跟他们回纽约。」 「你说什么?」朱朗晨脸色一变,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你希望我离开?」 吕飞絮毫不迟疑地摇头。「我当然不希望你走,但是後来我想了想,你当初那样出走其实有点不负责任,一定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别人收,你应该回去处理的,至少你那些已经排好的演奏会总要举行吧?」 朱朗晨沈默。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只是要他就这么离开她一段时间,他实在不愿意。 他想了想,伸手将她揽到怀中,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你跟我去?」 她摇摇头。「你一定会很忙,而且到处飞来飞去,有我在只会给你添麻烦。」 「难道你不会舍不得我?」见她拒绝得那么快,他实在有些不平衡。 「会,而且我……我会想你。」尽管不习惯说这类亲密的字眼,她仍是要自己坦承。 他眼中掠过喜悦。「还有呢?」 「还有什么?」她茫然不解。 「有没有更肉麻—点的话可以说来听听?」见她尚未开窍,他好心提示。「比方说我昨天跟你讲的更肉麻的话,三个字的。」 吕飞絮领悟了,可是……她实在是说不出口,没办法,她就是觉得那句话有点肉麻。但是她想到了另外三个字。 「我等你。」她轻缓而坚定地对他说。「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够了。 朱朗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阿嘉莎的男人:今天在演奏会上弹第一首曲子时,有点紧张,不过还算顺利。 阿嘉莎:为什么你要用「阿嘉莎的男人」当代号?很难听。 阿嘉莎的男人:因为那是事实。最近有没有交新的网友? 阿嘉莎:有。 阿嘉莎的男人:谁?! 阿嘉莎:笨蛋!不就是你吗? 阿嘉莎的男人:你有没有把碗盘洗乾净? 阿嘉莎:有。 阿嘉莎的男人:有没有把书本摆好? 阿嘉莎:有。 阿嘉莎的男人:有没有很爱我? 阿嘉莎:你很无聊。 阿嘉莎的男人:你生日又快到了。 阿嘉莎:对啊,都快一年了。 阿嘉莎的男人:我准备了生日礼物要给你,是个惊喜。 阿嘉莎:不用了,邮寄又贵又麻烦。 阿嘉莎的男人:这个礼物你非收不可,不能退货的。 「欢欢,我要回家,再逛下去我的脚会断掉。」从一早就被拖出家门的吕飞絮开始抗议。「今天我生日,我不要任何礼物,只要回家休息可以吗?」 方言欢看了看手表。「还不行。」 怪了,她想回家还有规定时间的吗? 「寿星最大,我说我不要再逛街了,我要回家。」 「不不不,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先去做头发好了,阿晨弟弟送你那支发簪有没有记得带出来?待会儿叫设计师帮你用。」 光是阿晨两个字,就足以使吕飞絮的心跳漏半拍。 已经一年了呢……这一年当中,他们都用电话与邮件连络。 他很忙,但是他说再一个月他就可以结束那边的所有事务。 一个月而已,只要再过一个月,他们就可以见面了…… 「又在想念他喔?不过我也真的很佩服你,一整年没见面的远距离恋爱,厉害,换成我早就飞过去找他了。」 「反正我就在这里,他一忙完就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也对。」方言欢神秘兮兮地笑了,又拉着吕飞絮继续走。 当方言欢将吕飞絮打扮到满意的程度,天都已经黑了。 「欢欢,你在干么啦?」就在自家院子里,吕飞絮被一条黑布蒙住眼睛,两手被抓得紧紧的。「你发疯发够了没?我要是跌倒你赔啊?」 「说话不要那么杀风景,这是今年的surprise party,跟着我走就对了。」 什么都看不见的寿星被方言欢牵引入屋,吕飞絮闻到香香的、像是蜡烛跟花朵混在一起的味道。 「生日快乐,小吕,我走啦,掰!」方言欢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吕飞絮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发现自己的手被另—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 「小吕,生日快乐。」 吕飞絮全身一颤。这声音是…… 眼前的黑布被解下,她一抬眼,就对上了那张朝思暮想的俊秀脸庞。 「你、你不是说……」她又想哭又想笑,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骗你的,整件事是方姊计划的,她是主谋。」朱朗晨笑,笑得有点无赖。 「我是礼物,不过不能退。」 然後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将一整年的思念都灌注在热吻中。 【全书完】 编注: 想知道抱走独身主义的方言欢如何终结单身吗?请看花蝶1121青菜萝卜之一《罚你吻我一百次》。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