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为局》 第一章 要有光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已经想得足够全面,那些酝酿在心里的理由她翻来覆去地嚼给自己听,嚼了有八百遍了。却还是在此时,轻而易举地被他错愕的表情打碎了所有表象的武装。 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凌乱的,下一秒钟转变为暴怒。 他问,“为什么?”只有这三个字。 “因为你……”这是早就想好的答案,她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话刚起头却被他打断,“好,我同意。”声音坚定,语气却是讥诮的。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在他的眼睛里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表情,下一秒钟,她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的心一动,不由分说地软了下来,连同语气和动作都不受自己控制——眼看着就要抱住他,闻到记忆里熟悉的身体味道,她明知道这样不对,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应该再拖泥带水,可是她没有办法。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怀抱,她眷恋了六年。 六年前,她不顾一切地追着他跑,六年后,她亲手把他推开,连商量回旋的余地都不给彼此留。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可是她觉得,该。 活该。 只有这样,才能谁都不欠谁。 她觉得自己想得很透彻,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交待了一句,“协议书放在餐桌上了,你签好,咱们周一上午九点在民政局门口见。”顿了顿又说,“把自己照顾好。” 他没有应。她伸手拉开门。 “贱。”她忽地听见他说。这个字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耳朵里,直达心脏,深入骨髓。 他语气里的生气和寒意一清二楚。 她忽然就有些把持不住的心疼。 后悔了……她站在半启的门边,进退两难,迈出去和转过身同样困难,她一时间有些茫然,想不通事情怎么急转直下地演变成了这样。 “程伊人,其他东西我都不要,条件只有一个,”他走过来,猛地拉过她,逼迫她面向自己的眼睛,“孩子你带走。” 似乎是察觉到她眼神里的探询,他有些艰涩地说道,“他现在跟着我,不好。我连自己都难保。夫妻一场,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把可乐带走,其他能剩下的东西我也都不要。” 她的心里忽地就有东西轰然倒塌。他这样落魄地求他,她始料未及。 提出离婚之前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过他会这么求她。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又爱赌气,他……她想不下去了。 可是又有些庆幸像是毒药发作般地滋生着,他此时境遇已经艰难至此,还好她决定得及时。 身后一扇门,他不知道,为了今天这个决定她已经把自己全部搭进去了,必须只身迈出去。 “于一,”她万般不舍,不仅因为眼前这个人,还因为孩子,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孩子,可是,她没办法。“孩子,我带不了。你也知道,我一个女人再带个孩子,以后无论想过怎样的生活都会难上加难。” 对上他寒意丛生的眼神她不再犹豫,钝刀割肉,多一分钟都是疼的,“其他所有的东西我也不要,卖了也好留着也罢,可乐姓于,就该你来负责。”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等电梯而是快步下了楼梯,半晌,她听见楼上传来咔嚓一声,却是轻轻关了门。 北城的夏夜透着温热,故意打着盹,拖垮了人的斗志和力量。程伊人拖沓地走在街上,茫然四顾地看着橱窗里曼妙的裙装。 不远处是肯德基的标志音乐,明晃晃地刺激着她的一切感官,吸引着她的步伐。她忽然饿了。 “一份全家桶,一杯圣代,一个老北京鸡肉卷。”程伊人一边不假思索地说着一边掏出钱包。 肯德基妹妹笑得一脸灿烂,很有素养地说道,“好的这就帮您打包,由于您此次的消费金额已满一百元,再送您一份儿童节小玩具,正好可以带回家给孩子玩儿。” 程伊人摇摇头,“不用打包,我就在这里吃。”不知道是什么玩具,可乐喜不喜欢。想了想又说道,“玩具不要了,再加一杯圣代。巧克力的。” 察觉到对方环顾的眼神,程伊人笑着说,“麻烦快点啊。” 今天是儿童节呢可乐,妈妈买了一大份咱们三个最爱吃的肯德基,不过你和爸爸都不在,所以妈妈替你们吃。 开心地吃。 肯德基乘以儿童节的效应当然是很热闹,周围都坐满了,程伊人端着餐盘好不容易找到了角落里的一个位子,旁边是一家三口的拼桌。 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好奇地看着她。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 “阿姨,你也喜欢吃肯德基吗?”小男孩问道。 “对呀,很好吃呢。” “可是你这么大了啊……”小男孩有点困惑。 程伊人看着小男孩相似的可爱面容,愣了很久,久到旁边的家长都有些尴尬地开始圆场了,“沐沐快点吃,动画片快开始了。” 这时候,她又笑了,笑容里有恍惚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地,她指着自己肚子,轻轻地说道,“这里还有个小宝宝,他好像也爱吃肯德基呢。” 于是旁边的一家三口同时露出会心的一笑,一旁的男孩妈妈还友善地说了一句,“孕妇还是少吃点的好。” 程伊人幅度大大地点着头,同时咬下一大口鸡腿,熟悉的味道在唇舌间迅速蔓开。 窗外车灯亮如白昼,肯德基里放着欢快的音乐。 她的眼泪就在此刻砸下来。 于一,我很想你。 这才是刚开始我就已经快要受不了,那么以后会更加艰难吧。我会无数次地想你,并且永远不会习惯到安然接受。 而你,除了一开始这股强烈到足以抹煞掉以前所有一切的恨意之外,以后对我的所有感觉就只会剩下厌恶和排斥。 我是如此不甘,可是无能为力。 第二章 会有霜 她离开肯德基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半。儿童节的热闹气氛已然不再,这个节日里的主角都已经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了,只有赖着不想走的她,还在装傻充愣。 该离开的总会离开,该来的总会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夜晚依旧闷热,不过好在她的胃是满足的。 从前追于一的时候,她追着他满世界地跑,他常常熬到深夜睡觉,第二天下午才会起床,她就买了热乎乎的饭去宿舍里堵他吃。 那时候他一定是很烦的,碍于面子却什么都没说,只生硬地接了过来说声谢谢,然后礼貌地询问她下午是不是还有课别迟到了。 他一直以为她是学校里的同学,冷不丁蹦出来,半路拦住他攀关系,从此就蛮横驻扎在他的世界里。 可是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看似简单大条的女孩有着复杂零落的身世,穿普通白t恤,胸口却刺有艳丽的花朵。像是明艳艳即欲坠落的荼靡。 那时候她对他说,不管再困再烦,只要胃是满足的,就有力气继续生活。 那时他第一次忍不住嘲讽她,对这个表情语气都是天真的女孩,戏谑地说,“小姑娘,没有体会过人生就不要在这里熬鸡汤。” 当时她想,真好啊,这样一个男生。 哪里好,说不清楚,可是比起她,那是太好了。她满心欢喜地扑过去,不敢太用力,怕撞伤他,可是因为骨子里的自卑,又矛盾地想让他疼一下。 疼一下,日子才能记得分明。 她走在通明的路上,看向远方游离着的万家灯火。她一直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像呼吸起伏一样不曾忘。 每当她稍稍习惯了幸福安然的生活,那些想法就会像警钟一样炸响在她耳边,提醒她,不能忘,不能忘。只有这样,当她好像一脚悬空深渊,一脚踩在松软芳香的土地上时,她才真正觉得安全。而又警醒。 只有不松懈才能不坠落毁灭,这是她从小信奉的教条,安全感的奇异来源。 遇见他之前,她只想要活得聪明;遇见他之后,她步步冒险,却如此沉溺。 此时她终于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至此。 因为她的忘本。 这原本就是对她贪婪的惩罚,她一直小心翼翼,却还是最终将他拖下水。 她比于一大半岁,这是他从不知道的。她那张伪造出来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上,出生日期一直是1987年8月份,而实际上,她是86年12月的。 所以每年她都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原本就是假的是为了避人耳目,却被自己最心爱的人记得深刻,年年用心制造惊喜。 多讽刺。 这样想着想着,她就走到了车站。熟悉的路线,眼前是不熟悉的风景。到过的城市里她最先熟悉起来的,都是车站。 这是师傅教给她的,要想周全,先给自己留好撤退的路。因此她每到一处就首先规划好离开的路线。 她一直铭记师傅的话在心,留好撤退的路,却不想此刻用来进攻。 来到北城七年,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刚开始的头三年,每一年她都会来这里一次。那时候她很幸福,也很警惕。而后可乐出生,她的生活开始环绕着喂奶照顾孩子,渐渐习惯洗手做汤羹,等于一下班回家,就这样,一晃过了快四年。 这是她四年之后第一次来这里。路线是熟悉的,可是车站周围的风景全都变了。 夜晚有风吹来,撩过她的太阳穴,那里突突地疼。 从小吃药太多,不知道何时起她就有了偏头痛的毛病。 于一此前处处留心打听治疗偏方,一直不得效,她知道这头痛由来的原因,却没法如实告诉他。于一心疼她,常常在她深夜头疼发作时一边揉一边哄她睡觉。 她总是在那时梦到儿时的事。 她的妈妈也是如此,小时候她疼的浑身颤抖,她妈妈一边哭,一边跪在床上帮她揉太阳穴。 她家乡的孩子们都有偏头痛。按照老人们的话说,这是当地的原罪。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原本有自己单纯快乐的生活,北城,校园,宿舍,家。 而她,生长在遥远的南边,一个环境完全不同的炎热的国度。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不是于一以为的那次校园偶遇,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于一的样子——她在他家的书房里,被他的父亲带领着,一张一张翻看家庭相片。 “这是我太太,二十二年前结的婚;这是我儿子,十九年前出生……”他的父亲将照片一张张抚摸过去,声音平稳,可语气是抖的。 然后她就看到了照片里的于一,他十六岁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峻,清明,浓密的剑眉,狭直的鼻骨,剃成圆寸的头发,凛冽的气质。 像极了一株植物。 他父亲缓缓道,“如果可以,请你永远都不要让我的儿子知道。” 她记得当时自己迟疑了一下,那张照片里的少年骄傲而俊朗,而他的父亲站在身边,无望而苍老。 这个男孩是生命延续的希望。 她点点头,说“好”,然后将男人带离。 不过是七年前发生的,她执拗地一直将它归结为上辈子的事。 他们从来,都不应该是彼此交集的关系。 她眷恋他的美貌,爱上这个人,开始有所依恋,忘了自己的本份,最终酿成现在的局面。他应该过得安全快乐,而不是现在这样憔悴无望,仿若当年他的父亲那样。 此时她无比清醒,北城的夏天她已经习惯了近七年,却是第一次这么清醒。如果说在和于一提出离婚的时候,她的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和犹豫,那么现在,她只剩诀别。 “真是可笑,是不是?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还把自己心爱的人也几近搭进去。妈妈,如果你还在,现在一定会告诉我说‘人是逃不过命’的吧。” 她早就没有了妈妈,现在也推开了她的孩子,这样孑然一身还真适合去见那个人。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是时候好好清账了。 第三章 先有风 她说,“要一张最近的去海城的车票。” 凌晨一点,火车站售票大厅里依旧是人山人海。这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人们,她只是其中一个陌生人。 但此行,她不是离开,是踏上了归途。 从北城到m国最快的路线无疑是坐飞机先到腾冲,再从腾冲经由口岸去到m国。 目的地是m国,但是在这之前,她要先去海城找一个人。 她出示身份证给售票小姐看,这是由特殊材质和技术处理过的证件,以证明她虚设的“身份”。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程伊人。除了这个名字,其他信息实际上都并不存在。 这个名字的构成,在m国当地,是一个不合乎情理的存在。为她取下这个名字的人,是她的叔父。 “为什么我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她问叔父。 “因为首先,你要把自己当成这样一个人,才能通达自如地完成那些事。”他回答。 叔父曾经是她的精神偶像。 小时候,她总是见不到父亲,取代这一角色教她成长的,是叔父。教她骑马,教她游泳,教她识别那些相似艳丽的花朵和形态各异的植物。带她去上钢琴课,上绘画课,带她去拔第一颗虫牙,带她去买蕾丝长裙穿去吃西餐…… “开往海城的火车即将到站,请排好队检票候车。”大厅里的广播打断了她的回忆,眼前只有混影的照明灯,和相似的陌生人。 是要离开了吗。 是要离开了,这个她一度当作终点的地方,到头来也只是宿命里的驿站。停下来,歇歇脚,睡一觉,做了场好梦,可是不管多么不愿意醒来,哪怕流了泪,只要天光大亮,就应该立刻明白,该起来了。她热情赞美它,投入迷恋它,想用余生来歌颂它,其实都不过是因为它的美。 她用力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它的美。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当她准备上火车时,心里有那么多未说完的话,一遍遍徘徊在喉间,她只能一次次用力咽下去,直到嗓子和心里尽是血腥弥漫。 母亲教过她一句中国古诗,“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她忘记说的,何止一两句舍不得。火车快开了,她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世界,对着窗户上的剪影轻声说,谢谢。 谢谢你,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被救起的那一半美好。 火车上,她松弛地靠在软卧房里的皮椅上。诺大的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很好地避开了外面拥挤的乘客群。站票同硬座一样,是112元,硬卧是235元,软卧是528元。层层递涨的价格,划分出了人对钱的需要程度。 所以,赚钱才是王道。而生钱的最快途径,是破格获取。 这是在她十二岁时,叔父给她上的第一课。 那是她第一次单独去执行任务前,按照集团惯例,她去向叔父辞行。 当时正值m国的雨季。瓢泼雨水倾倒在亚热带的土地上,它们深入土壤,浇灌作物,汇聚浅洼,壮大河溪。 这是她原本非常熟悉的气候环境,阴雨连绵,万物无处藏匿。但是那一天晚上,她忽然很慌。 雨水贯穿她的意志,最终达到实际的内在伤害力,她从不是勇敢的女孩,推开叔父房门的那一刻,她非常想要认输。 “决定出发?”叔父问她。 “是的。”她回答道。 良久,叔父叹一口气,把一直紧绷在书桌前的小女孩拉进怀里。 “你不用这么逼自己的,”叔父说,“安安静静在家里当你的大小姐,不好么?外面枪林弹雨,你还小,根本不懂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叔父不想看见自己宠了大半辈子的宝贝才这么年幼就已经变成土埋半截的人……” 她记得,那时他脸上真切悲恸的表情。 她没有立即回答,脸被牢牢圈在男人的怀里,这个姿势她并不舒服。于是眼睛慢慢转动,四处观察这个她早已熟悉的房间。 眼前的书桌上,一把黑色小手枪很是醒目。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枪,心里一凛,不由生惧。 在那之前的三个月之前,她刚过完自己的十二岁生日。盛大的生日派对上,来得不止m国半数的上层社会人士,正当大家关掉宴会大厅水晶灯等待众人拥簇的小公主伊人吹蜡烛时,一队m国军方人士突兀出现。 他们朝她鞠躬,朝一旁在她身边安静陪伴的母亲鞠躬,随后作出最高级别的致敬礼遇。 那时她非常疑惑,心里已隐约有了不敢确认的答案,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叔父却已经从前排人群里走出来,同军方高级指挥官握手,低声询问情况。一旁的母亲揽过她,摁着她的头鞠躬。 后来她得知的官方消息是,父亲在同m国当地的军火走私方火拼时不幸中弹牺牲。手榴弹,尸首异处,无法证实。 那三个月她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留下的旧部被新安排打散在各处,从前势力攻守时结下的仇敌又太多,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只认账户不认人,不容中途退出,否则全盘皆翻。 但她只有十二岁,穿得最多的是长裙,拿得最多的是筷子。终于有一次,她在学校刚上了第一节课,父亲过去的部下冲进班里把她拎了出来,厉声说,“小姐你怎么还在这个不成器的地方?夫人被当时同将军火拼的走私方带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学会推敲计算。父亲的一个旧部,从前只负责她们母女的生活起居和安全事宜,在这个时候冲进来把母亲被劫的事情告诉她,她是没有了父亲,但她父亲留给她的外面生意有叔父代为保管,家里头还有族长,人身安全还有军方负责安排的保镖……他越过这些人来逼她有所为,这会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吗? 当晚,她换下白蕾丝长裙,换上一身背心和紧身长裤走进叔父房中。 “父亲留下的那些生意,我想要开始学习如何经营。”她毕恭毕敬说。 叔父看着她,神色里并无惊讶。 “你只有十二岁,且之前从没有接触过这些。” “再难也经不起一点点攻克。”这是从前叔父教过她的话。 叔父盯她半晌,终于大笑,而后正色问道,“不过我的小女孩,你真的了解你父亲辛苦经营的生意吗?” 那时她想,无非是出账进账,巧买巧卖,说到底都是赚钱的门道。父亲的正职是将军,副职顶多是半个生意人。她的父亲,从不是个投机倒把之徒,生意也是正经的买卖。 于是更加恭敬地说,“请叔父教我。” 他转身取下一卷最大的世界地图,在她面前徐徐展开,上面全是不同颜色记号笔标注出来的全球各地。 窗外大雨如注,同三个月后她向叔父辞行的那个晚上一样,哗哗啦啦仿佛彻夜响起的枪声。 第四章 不哀伤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年夏末随母亲一起去中国探望父亲。 她们自m国出发,由保镖低调护送,一路上兜兜转转换乘了很多交通工具,最后终于在大理见到了父亲。 那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深刻印象。 那也是她记忆里第一次被夜色当头这样悠然又哀伤的景象填充。 这两者重合起来,在她后来无数次的回忆中,父亲一直站在一团模糊的月光下,对着她轻轻挥手道,慢点跑,小索。 在他身后,是无边黑暗,包裹着绵长寂静,以及父亲温柔的笑容。 小索是父亲给她起的乳名,在她的家乡,这个名字意思是“停留”。 同样是在家乡,她的父亲被人称呼为穆袒将军,意为,最高等死士。 她从小被母亲护在身边,不曾接触过家族以外的风风雨雨,以为生活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起床上学和下课回家。 在她十二岁之前,生活是鲜花织锦,一日复一日的芬芳安逸。 和族里姐妹不同的是,她的外祖父是中国人,四十年前从东方的泱泱大国一路辗转来到这个植被茂密的热带国度,娶了当地的姑娘扎根于此。从小母亲就把她抱在膝头,一遍一遍教她念“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她因此知道,血液里流淌繁殖的除了眼前的鲜花织锦外,还有一些被迫丢在远方的东西也在招摇壮大着,只是抵达所需的路太远,让人无能为力。 这感受一直隐隐作痛在她心里,成为她对东方的向往。 这样的向往在见到父亲的那时达到顶峰。 她的父亲由于结婚早,那时不过也才三十岁。俊朗面庞,言笑晏晏,抱起她的手上有极好闻的淡淡烟草味,她头一歪靠在父亲肩膀上便沉沉入睡。梦里有星辰大海,广袤动人。 她再次见到父亲,是在时隔一年的暑假。父亲自欧洲回来,一行人下了飞机直奔家里,浩浩荡荡气势蓬蓬。她正站在家门口和同学说话没注意周围,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抱起来扛在肩头,她和同学的尖叫声随着父亲的笑声一同响起。 “小索,爸爸回来了!” 她愣了半晌,想到大庭广众下自己还被扛在肩头,周围有好看的保镖亦笑着看她,不由又惊又喜又害羞地红了脸别过头去。 于是她看到一向安静的母亲站在不远处微笑注视着她和父亲,像极了少女。 她那时还不懂妇人和少女间的区别,只觉得当时的母亲眉目温柔得着实很干净,像海芋般清清静静。后来,当父亲去世之后再去认真看母亲,她明白了这两者间的区别,一个是刚毅沉重疲惫,一个是温柔飞扬明媚。 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局势的紧张程度已经露有端倪,只是当时母亲与她都被保护得太好,对周遭状况完全懵懂不自知。 原本说好第二天来陪她过生日的,可是头一天傍晚父亲却风尘仆仆走进她房间,满含歉意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小索。爸爸手边出了一些急事,必须得马上过去处理,很可能明天不能陪你过生日了……但爸爸保证,一定尽力回来。好不好?” 她当然不高兴,委屈地嘟起嘴,问了又问,“过去,过哪儿去?” “荷兰。” “一定要今晚去吗?” “是的……是很急的事情,一会儿就必须要出发了。” “都有谁去?” “爸爸和之前你见过的几个叔叔。” “怎么去?” 父亲笑了,很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荷兰是很远的国家,爸爸要坐飞机才能到。” “一办完事情就会马上回来找我吗?”她有点没底气地问道。 “爸爸保证,一办完就马上回来给我的宝贝补过生日。” 她听罢,愣一愣,又愣一愣,随即生气大吼,“补过生日!你还是不能在明天赶回来!” 父亲把她拥入怀中,亲一亲她的头发,半晌说道,“爸爸有礼物明天送给我的小公主,一定尽力赶回,如果真的回不来,就让叔父代爸爸送给你。” 她心里想着礼物,没注意到父亲神色里的忧虑和不舍,当下重重点头嘟着嘴准备回去睡觉。走到门边了又想起来问了一句,“是公事还是生意上的事?” 父亲看着她,脸上表情也是犹豫不定。父亲和她说话一向谨慎,再大的事情也耐心解释给她听,更不会因为她年纪小或者事情敏感就含糊其辞。“爸爸不知道怎么说,是公事也是生意上的事,爸爸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她想一想,困惑问道,“公事是国家的事,生意上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国家又不管,这两样怎么会绞在一起?” 她听到父亲疲惫地回答,“有时候,生意交易的就是国家的事,国家的事就是生意上要达成的事。” 那是什么事? 小索啊,这些事情等你再长大一些爸爸就会解释给你听的。可是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往往和平里隐藏着暴力,公正下镇压的有委屈,利益中妥协的有人性。而在这些未来有可能出现且不可避免的局面中,爸爸希望你能尽量,做个对得起自己的人。 甚至可以不是好人。只要你认定对得起自己的所知,所得,所付,所爱。那么,大步向前走,绕开那些逼迫你的人,哪怕踏着他们,继续做你想做的事。 这是爸爸对你的祝福。 当晚,父亲就启程奔赴荷兰,留下了大半手下,只带走了身边极亲近的两三个心腹。那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半睡半醒间父亲最后说的几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尤其是那句“甚至可以不是好人”。这样的父亲让她莫名害怕。可是父亲一定有他的无奈,否则怎会踏夜色匆匆离开? 她迷迷糊糊间想着父亲说的那件礼物,想到明天就能知道是什么,终于恍惚睡去。 第二天,程伊人还没来得及吹灭蜡烛收到她的礼物,就等来了父亲不在的消息。 从此之后,她再没有在这一天庆祝过任何事情。 第五章 两相望 还有五分钟,火车就该到达海市了。这是程伊人从未来过的地方,一路上她都十分警惕。 不知为何,透过车窗远远看过去,站台上有很多手持枪械的武警。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随后很快镇定下来,这不是在边境,程伊人耻笑自己。才七年而已,自己的胆子就小到如此风声鹤唳的程度了么。 但是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才会这么兴师动众。 她想,是什么呢? 从前,只要师父在的地方就总会不太平。他是一个专门制造麻烦的人。而他的职业则是为别人解决掉这些麻烦。 那时她问师父,“强买强卖如此明显,真的有人还愿意去买账吗?” 师父说,且不说这世道就是因果轮回所有人都在解决自己从前制造的麻烦,单说破财免灾这一条,这是任何人都不敢不遵从的。 “那些比麻烦本身还要麻烦的人会买账吗?” 再麻烦的人也怕大麻烦。 “总有人是例外吧?哪能都往套里钻。”她又问。 是,总有人是例外,那些没钱的人。 “那他们要怎么办呢?” 要么反抗要么等死。这就是各国历史上为什么那么多不义官员把民众逼反的原因。 “造反的都是好人喽?”她好奇。 不一定。有可能造反成功之后,他们比原先的人更坏。 “这是为什么,他们已经受了苦,知道那有多无奈,为何还要再加诸到别人身上?难道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吗?” 所以这就是人性。你要记得人性本恶也本善,本善也本恶。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要轻易纵着自己。 “为什么也不能纵着自己?” 因为你不知道别人有多好,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坏。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看清这些?” 师父看着她,笑一笑,顿一顿,然后说道,等到你被逼到那一天的时候。不到那个份上,是你的幸运,到了那个份上,是你的造化。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先走下去,才能有出路。 那时她才十岁,听到这一派云里雾里的话只觉得内心震动不似往常,但到底经历和心智有限,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没想到两年之后她就亲身体会到了师父所说的“被逼到那个份上”的心境。 她记得当时还问了师父一个问题,“那你呢,你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现在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人一样,也就那样而已,不值一提,总有报应。 后来她才得知,师父果真是师父,他是m国第一寺庙里的大住持。但他同时,也是个杀手。 在知道这些之后,也就是七年前她即将完成自己最后一个任务之前,她去问师父,“最难的境遇是什么?” 是不安。心安即是圆满,心不安则无处生根,持因未见果,最是煎熬。 她随乘客一起鱼贯下车接受武警的检查。 前面有好奇的妇人问,“我们这里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多的警察?”原来是当地人。 所有人都只专心地检查和接受检查,无人作答。 到底有沉不住气的急头急脑往前冲,一边拉紧身上的背包一边大声嚷嚷,“让开让开,我还有事呢让我过去!” 不对。 果然在场武警互相一使眼色便不由分说地扣住那人,正准备拉开他的包进行搜查,忽然下车乘客的队伍后面有个人朝这边扔来一个瓶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到那几名武警中间。 程伊人心里暗叫,不好! 她还未来得及作任何反应,瓶子爆炸。程伊人最后的记忆是现场一片惨叫声,血肉模糊,而自己被气浪弹起重重砸到地上,接着一阵剧痛袭来,陷入昏迷。 有风,有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有香味……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自己则身处一片无法摆脱的黑暗中。 昏迷了不知多久,程伊人在一片混沌里苏醒。头疼得厉害,先闯入脑际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以及味道。她费力睁开眼,却什么都不看到。稍微动一动身体,才发现手脚都被牢牢地绑住了,动弹不得。 这下迷迷糊糊的身体彻底清醒。 这是在哪里?她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了。海城火车站,武警,企图外冲的男人,后面人趁机扔出的玻璃瓶,爆炸。 所以……最终的目标是自己?还是,只是有人借此绑架了她,图谋不轨? 程伊人迅速作出判断。来海城是她一早就计划好的,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也没有和谁联系过;海城是师父的地盘,按照师父从前的行事风格,每扩张一个地方就会首先在各个通行口布下耳目。 那么,师父知道她来这里了吗? 应该知道了吧。那么现在……总要做点什么吧。 “师父救我!”她大声叫道。 她心里有两个打算:若这真是师父和她开得玩笑,那么此时听到这句话师父就知道她猜出来了,玩笑便可以终止;若这并非师父所为,那么她的这句话至少能让对方困惑一阵,下手能有所顾忌,她也能见机行事。 然而周遭依旧一片黑暗。 忽然,黑暗中燃烧出一孔小光点。炽热,明亮,仿佛吸引飞蛾的那一圈火光。 随即有烟味款款袭来。莱茵雪茄,古巴雪茄当中的极品。 她的脸一白,身体僵而不能动。 “伊人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哗,亮光劈头盖脸砸下来,霸道得近乎盲。 男人把房间内所有的灯打开,她眼前的一切明白呈现出来,包括男人的身份。 “扶稼。” m国与中国边境云南接壤,从地图上看有些朝夕与共的含糊意味。 十二岁之前,她认识的人极为有限。父亲似用金箍棒划了个圈,把她和母亲护在其中。 十二岁之后,扶稼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异乡人。他来自中国云南瑞丽。 她十二岁,他二十一岁。她迅速变成少年,他却已经开始垂老。 脸上沟壑纵横,是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那时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虽然刚没了父亲但秉性仍在,在叔父把他介绍给自己时没忍住好奇问道,“你的脸怎么老了?” 他笑了,咧开嘴,像是被逗笑了一般,无所谓地说道,“粉吸多了就成这样了。” “什么粉?”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天真,简短有力地回答,“白粉。海洛因。” 她一直记得自己那时的惊慌失措,想躲在叔父身后的那种害怕。 一如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变,她的害怕也没有改变。 “伊人小姐,好久不见呀。”他又笑着重复一遍,手指间雪茄明明灭灭,随着他打招呼的手扬起又落下,划出一道危险的惊叹号。 第六章 殇叹调 枪声,四面起伏的枪声,忽远忽近。对方至少有二十个人。 程伊人蜷在汽车后座上,手脚皆被紧紧束缚,嘴上缠了至少三圈的黑色胶带,且为防止她以身体撞击车门求救,扶稼又命人将她从头到脚都用泡沫塑料和尼龙布捆好。 他留给她唯一能够使用的,就是那双眼睛。让她看着,不遗余力地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不由己自顾不暇地看着,看着他是怎么一步步,摧毁她的意志和骄傲。 那年正逢旱季的时节,m国的东南地带却忽然下起了大雨。 叔父带他从云南回来,他们坐在那间书房里一言不发,两个男子的眉目里刷着同样风尘仆仆的萧索。 “怎么样?”她泡了上好的清茶端过来。茶盘里还摆着一盒金边雪茄。 二人均未作答,气氛陡然一紧。 她见罢,不以为意地抽出火柴烧好一支雪茄,然后递给叔父。 此时,坐在一旁的扶稼却突然伸出手来,迅速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她错愕的同时,看到这些都落在叔父眼中,那双如千斤秤砣般不停算计衡量的眼睛里,雾气稍散,露出精锐的光。 她心里一沉。 “北边的货好,可是查得很严。我们以往疏通的几条路都断了,不是被顺藤摸瓜端掉,就是被他们自己人内斗大伤元气,连带着周围几家也受到牵连。总之最近风声太紧,谁都不敢在这时候以身犯险。” 扶稼此番话像是对叔父汇报,又似乎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叔父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盘旋,又蜻蜓点水般落在扶稼身上,眸色幽深,是她猜不透的筹谋。 她放下茶杯准备退出去。这些事情她还是想要尽量远离。 “伊人,你等一下。”叔父叫住她。 她顿住,看着叔父的脸,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上次的消息打听得怎么样?” 她想一想,“他们从泰国过来,一行五人。职位最高的两人扮做买家,两人扮做喽啰,还有一人扮做和尚。” “不是自己演?”他问。 “他们在找货真价实的卖家,并非一出双簧戏。”她答道。 叔父点点头,不发话。沉吟半晌后又问,“还有谁收到情报?” “据得来的消息称,同样暗中观察的还有达驰一方。但他们应该还未发现对方的实际身份,否则以达驰的暴虐和对军方的痛恨,这时候应该早就动手了。” “哦?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叔父眯起眼睛盯着她。 程伊人思索再三,觉得终究瞒不住,便如实答道,“师父和我一起去的。他说,那个扮和尚的不专业,一看就是临时抱佛脚胡乱披了袈裟。而对方这种级别的买家不会外行到请一个假和尚来护行。”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不太上道演出了马脚。 她没有告诉叔父的,是师父那句“他们同样不会外行到找一个不专业的人来扮假和尚。” 那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只有一个理由。这是一个信号,发出来的目的是要让能看懂的人看懂。” 看懂什么? “暗示这并非真正的国际买家。必要时候请暗中协助,或者袖手旁观。” 你会吗? “丫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装给我看的?” 因为整个东南亚最厉害的和尚就是你嘛。 “罪过罪过,并非如此。大隐者众多,皆于我之上。”师父摇头,“但如我般未全出佛门而一脚已入地狱之人甚少。” 她那时已经十七岁,知道了师父杀手职业之外真正的主持身份,虽然猜不透背后原因,却也明白这世间黑白颠倒无奈而为的事常有,不足为奇。 她不想接这个话题,便接着问师父,那么,你会帮他们吗?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一遍遍擦拭自己手中的枪,不知将用它对准谁。 “达驰……”叔父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 她见叔父不再看她,便重新拿了茶盘准备出去。 往外走的时候,听见叔父兴致勃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干掉达驰的机会有多少?” 汽车被猛然发动。 “走!”扶稼一声令下,六辆黑色越野车皆飞速启动向前,将窗外景象瞬间抛走。 她视线里残存的是一片横尸的荒野,遍地是血。 “宝贝,刚才看清楚了吗?”车开了半天,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扶稼盯着后视镜问她。 他知道她什么都说不了,只能听他说,连讨价还价都办不到。 “这只是开胃菜,后面的美味会一道接着一道地呈现在你眼前。这次我让你品个够。” 她脑子里不断回放出刚才那些身份不明者被扶稼的枪打中时的情形。 她知道他用枪没有章法,只是凭感觉,来势汹汹不可挡,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仿佛一张网瞬间铺天盖地,立着的人鳞次倒地。 让她不寒而栗。 “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师父了?五年,六年,还是七年?这么久没见到,他居然也没忘了你。刚才那些小崽子都是他的手下,可惜了。” 她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可是全身被捆在车座上无法动弹。她心里惊惧万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声怔怔地瞪着他。 扶稼看穿她的痛苦般轻轻哼一声,语气里极尽轻佻戏谑之意。 “这只是开始,程伊人。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他狭长的眼睛里折透出凶狠的光,像极了一匹狼。 “众人皆陷泥潭,凭什么你能置身事外高高在上?”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七年未见,他迅速衰老的脸,加剧纵横的沟壑,以及不同于以往眼神里丝毫不加掩饰的欲望竞逐。 他原来是个疯子。她今天才知道。 可是她此时就在这个疯子的手中,心中充满无助和沮丧,什么都做不了。 她更关心师父,师父是何时知道她被绑架的?扶稼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到来的?如果说扶稼的目标是置她于无望之地,那么他会对师父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扶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她的?如果这是早就计划好的,那么他会对北城的于一和孩子做什么? 她如置冬天的冰水中,痛苦盈满全身,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绝望。 第七章 望前尘 “春花秋月,人生真是一程又一城。” 古巴雪茄的幽香弥漫在诺大的车厢里,郑重的前味过后,随即而来的是让人闻之一凛的木香。 程伊人虽然全身都被紧紧捆绑,但是她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心里万分煎熬,好在其他器官却始终保持着畅达的工作效率。 她非常清醒,眼下这种情形,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人能切实依靠。 扶稼挟她一起乘坐的这辆限量版乌尼莫克,全球不会超过五十辆。 这是师父教给她的技能之一——击败对手之前,从了解他的爱好入手,随时监察判断,找到突破点。 她的目标大多都是男人。富有的男人爱征服,贫穷的男人爱享受。富有的人含蓄,贫穷的人凶悍。这是这一行的规律,师父告诉她。 而扶稼呢?他爱什么? 他曾经是她的对手。 叔父花了两年时间用来发掘这个男子,帮助他从贫困和麻烦缠身中脱离出来,培养他,再养刁他的胃口,最终变成一只凶猛的猎犬。 在涉世不深的最初几年她以为,这个毒瘾极大的男人不过是一只穷凶极恶的看家犬而已。讽刺的是,叔父也这么认为。费了再多心思弄来的,不过是一只过去没碰上好主人的猎狗,洗洗澡,修修毛,再打上防疫针以免被咬伤,花时间训练好,喂饱他,顶天了。 否则还有什么用?用来当人一样对待吗? 叔父当然不会亲口对她吐露心声,这些话是师父告诉她的,“什么人最渴望一步步爬起来站得比别人都威风?——曾经被迫趴着的人。” 一旦得到机会爬起来,他就会抽得鞭子哗啦响,比那些曾经的主人还要不可一世。 所以扶稼翻身之后狂热地收集名贵豪车和雪茄,昂贵红酒和美女。她在七年前就曾经亲眼见过他养在豪宅里的那些鬼獒和杜高,它们青色的獠牙和脖子上的铮铮铁索辉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默片里的无言谢幕,讽刺又不言而喻。 程伊人知道,无论是曾经那些还是眼前这一切,都是一样。是这个男人身上最致命的伤口。突兀的,难以痊愈的,经年腐臭的,血洞。 “宝贝,你在想什么?”扶稼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摸一把,心满意足地问道。 她胃里一阵恶心,身体不由地向后趔。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很漂亮,像个小女孩似的不谙世事。”扶稼嘴一咧,继而问道“中国菜吃得还习惯吗?” 她静静等待着他之后的话。 “你朝我开枪的那一刻,肯定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两个会共乘一辆车,更没有想过此时此刻我的手能如此轻易在你身上游来游去,像精子游弋在你身体里那样,对不对?”他死死盯着她的脸,想从上面看出哪怕一丝的挫败和惊慌。 “你一定会好奇接下来我会带你去哪里……别着急宝贝,一张床而已,我们去哪里都行。更何况有些事做起来甚至连一张床都不需要。”他话锋一转,“只是不晓得,除了于笙常的儿子之外,你不会从没有经历过第二个男人吧?” 七年前,北城。 于笙常说,“如果可以,请你永远都不要让我的儿子知道。” 她点点头,说好。 当时她的右手里藏着刀片,左手虚握成拳,指甲无意中划在自己手心的皮肤上,带给心脏一阵沙哑的紧缩。 她不明白,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是如此吗?再坚硬如钢铁的男人一旦站回父亲的姿态后,就不由自主放软了腰,低沉了语调。可是那架势,又像是随时准备去挡子弹。 她就是那颗子弹。也许早在当时于笙常就看出来了,可是他已经无力阻拦,所以只得诚恳再诚恳地哀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子,什么都不要告诉他。 她只是奇怪。一位中国教父式的人物,到头来最在意的不是自己即将失去的名望和地位,而是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她不懂,有什么事能让人忘了贪生怕死这个本能? 但是身体里明明有什么在苏醒,隐隐作痛。 在她心里一直有场十一岁的大雨,倾夜响起在十一岁的最后一天。那场雨属于她的父亲,穆袒将军。他匆匆离去,留给她一段半知半解的话,却再没有回来告诉她真正的答案。 那时她的父亲,在离开前,在临死时,心情可是如那个男人这般憔悴无望? 她觉得难过和抱歉。可是没有办法。 所以那次任务真正结束之前,她就按捺不住悄悄去看了于一。她看他在阳光下奔跑跳跃投篮,看他雄健的背影仿佛彼时他威风凛凛的父亲,看他闪亮的笑容和年轻的活力。时间仿佛退回到十二岁之前,她的小时候。 她忽然就对这个男孩产生了依恋。 她想,但愿他能永远这样快乐。 后来在于笙常的葬礼上,隔着黑压压的人群,她看见他垂着头立在他父亲的棺前,久久不愿离开。 她想变成为他制造快乐的人。伤心的孩子已经太多,应该多一些人去安慰他们。 师父教过她许多戒律规矩,可是从来没有禁止过她安慰一个被她绊倒的小男孩。 她犹犹豫豫,最终被自己的贪恋和欲望吞噬。 贪念是原罪。 此时她看着扶稼邪魅的脸,哪怕嘴上没有胶带的禁锢,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车子疾驰在路上。时间一定已经过去了很久,天色又逐渐暗了下来,扣在车窗上,盖出明明灭灭的灰影。 一路上扶稼对她有诸多小动作,但好在碍于车速都只是蜻蜓点水。 她一边尽力晃动身体回避触碰,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车窗上路旁景物投下的影子。那些影子形状各异,虚虚胧胧,但仔细看还是能够琢磨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投影。树,高大壮硕的树,遒劲的枝节菱形的叶片。一路上都没有房屋瓦舍的建筑物,投影交错,美得惊心动魄,令人愈发不安。 海城她是第一次来,不过师父教过她道路修建的原则,这也是逃生的必要技能之一。 合理利用地势是首要法则。这辆乌尼莫克的减震能力虽然是顶尖,但极力维持的平稳之下还是暴露出这条路的颠簸和弯曲。 这是一条山路,或是村间小道。不,一定是条山路,村间小道时有尽头,容不得这么久都不发生明显打弯。 山路能抵达的地方无非是公路,村落,或是山林。 都是远离人群的地方。 她忍住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恐慌,认真想着对策。 天色,终于要彻底暗下来了。 第八章 莫要问 他的手游走在她身上,隔着薄薄一层衣服,带来缺氧的触感。 她忽然产生了幻觉,好像剑走偏峰,沉的沉轻的轻,可招招都刺中了她的靶心。 全身燃起难以忽视的酥痒,她在羞耻下微微荡漾。 迷乱间,她看见于一的脸。 七年前,于笙常葬礼。她混迹在人群中等待宣布手里那个消息的机会。忽然间抬头,就看见于一白净面容被一身黑色西装加持,他的身体两边各站了一个魁梧的男人,虽然离得远,但是程伊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别在腰上的枪。他们是于一的保镖,也是于笙常生前的手下。当时她就想,这个中国教父式的男人养了一个好儿子。那个叫于一的男孩,他果真同照片上一样,气质里没有半分阴鸷。 四年前,婚礼。她紧紧攥着捧花,司仪在一旁催促问“新娘快回答啊”,她望着于一湛亮如星的眸子,心一点点沉沦下去,在这个神圣的时刻,她对着从前不敢朝拜的神灵发誓,她愿意一步步把他送去天堂,然后她将如约赴向十恶不赦的地狱。两年前,医院妇产科。于一半跪在她的床边,一手搂着她一手搭着儿子,眼角眉梢都是温柔。他郑重地问她,“你愿意把我们儿子的名字叫做于有声吗?”他说,父亲一辈子都活得掷言有声,他一定也希望儿孙如此,一生光明磊落。那时她点头,内心却沉重如山。真相如此不堪,她一生都不会让他知晓。 昏沉中,程伊人看着于一的脸明明灭灭,她忽然就明白,这是她永远无法赎去的罪孽。她还不完,他就要受苦。 然而,她还不完。 车内柔香清润,扶稼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这香味如此迷人,是任何女人都招架不住的。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小女孩。 他比她大九岁,这九年足够一个少年怀春夜晚梦遗无数次,也足够一个男人从青年蹉跎到中年,他三十六岁,已经开始力不从心。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始终香甜,像是一朵花,轻盈盈盛开在心间。他不由地想把她摘下来,反复揉搓,直至芬芳汁液腻满手心。 他一点也不在意到底会不会弄疼她。从他见到程伊人的第一面起,他就看得出来,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水汪汪,盛满了对他的鄙夷和惧怕。 她越是高高在上,他就越想把她弄脏。 欲望蓬勃,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它狠狠释放出来。她当然不会愿意,不过没关系,这很简单,只需要小小剂量的迷香。 这事情他做过很多次,帮别人,为自己。当年在被程伊人的叔父,也就是哈西将军带回m国之前,他在自己的家乡瑞丽就是专门从事这样的行当——许多街头老大想追女人,得不到时总会来找他。摸清地址,半夜蹲守门外轻轻一吹,顷刻便可开锁入室内。一打开门,满房间淡淡清甜的香味,能够持续两小时之久。这两个小时,能够改变许多事情。比如调教一个不识时务的姑娘,比如灭口一个活人于酣睡梦里,再比如,对付眼前这个同样不识时务的女人。 扶稼饶有兴趣地看着程伊人在自己手指下微微颤抖,仿佛一叶小船迷航在狂风大浪间,是惊惧交加身不由己的屈服。他喜欢。 他就曾经这样帮过她的叔父玩儿过一个女人。她叫周依白,扶稼记得很清楚,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身在m国的云南同乡。更确切的地理关系,她的家乡是瑞丽旁边的云南明珠——香格里拉。那是个和她家乡同样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含烟含情含雾,像极了程伊人十七岁的时候。最好的年纪,最美的面庞,最婀娜的身体,最实在的诱惑。 他第一次见周依白时就定住了。当时的程伊人他动不得,连用身体去幻想都是僭越,可眼前的周依白,他伸伸手就能够着。真妙,她们连笑容都是一样的洁净。 所以那时他心里就动了起来。紧接着脑子一转,心里的坏想法便成了切实的计策。 哈西将军吩咐他在夜半行事。扶稼提前一个钟头来到周依白房门外,将极细的竹管插入房门与墙的间隙,再用火柴一点,片刻之后,他收好地上所有废料,轻车熟路地勾开门锁,身体便滑了进去。 女人的脸沐浴在床前月光下微微发光,把湿热的夜晚拉得又冷又长,悸动如心跳。伸手探女人鼻息,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归位,时间不多,他必须抓紧机会。 他的手伸出去一半,忽然在空气中停了下来。周依白的脖子上戴了一根狼牙项链。黑色粗棉线穿过的白色獠牙微微泛黄,此时在女孩玉色锁骨上安静伏首,乖戾地注视着他。那牙似有灵性,尖利处在月光笼罩下悄然发亮,无声无息震慑着他心智中的某一条神经。 他认得那条项链。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在狼牙背面轻轻摩挲,果然,有刻痕的触感。他俯身过去,周依白的呼吸近在耳边,撩得一侧脸发烫,他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是借着亮光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刻字,“y汀”。 后背随即有冷汗袭来。天道太窄,轮回了一圈他们居然在这里碰上了,这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名字,此时竟然赤裸裸出现在他眼前。真是见鬼了,这算是命运对他的又一次宣判吗? 扶稼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挪到房门边时想起哈西将军交给他的任务,甚是为难。他到底该怎么做?一只猛虎他已经力不从心抵抗不了,这又一只要他怎么斗?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转过很多想法,其中就包括让这两只猛虎自己去争,总得各有损伤,其中掉下的肉块就够他果腹了。 可是,如果真引两个人到一处去,他就得找个好诱饵,总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扶稼慢慢直起了腰。他知道身后的窗边有月光,有徐徐扫过的温热的风,有一个尚在沉睡的女人……可是背后这离他极近的气息,是从哪里来的? 他几乎是全身僵硬地回过头去,就看到女人安静站在他身后,一张脸白得发亮,仿佛鬼魅。 黑夜低沉,时间平缓地走着。周依白慵懒的声音款款传过来,“嗨。” 回忆戛然而止,扶稼看着面前的女人,她迷茫中带有倔强的眼神,那具在他停顿的手指下微微浮动喘息的身体,他心里的某种感觉逐渐苏醒。 扶稼的头慢慢靠过去,一寸一寸朝着他日思夜想的女人靠过去,他已经能够着她头发上的香味了……正在这时,他看见她的口中丝丝流下鲜红的血,同样是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漆在她煞白的脸庞上,仿若鬼魅。 第九章 孤雁阵 扶稼的手颤巍巍伸过去探程伊人的鼻息。 他们刚才离得那么近,鲜红的血放大在瞳仁深处,他几乎被吓傻。 他对她有那么多欲望,可都拗不过首先保证她安全活着这一条。 她始终看不到这一点,可是他一直知道。 他的指尖下,程伊人鼻息微弱,仿佛涨潮前奋力的大海,蓄力而憋劲,可嗓子里的那口气一直提不上来。 他一瞬间惊慌失措不能自已。 两秒钟后,一路上疯狂前进的六辆车全部同样疯狂地停了下来,然后被护在中间的那辆乌尼莫克重新发动,打方向盘,后退,再快速调头,绝尘而去。留下其余的五辆车首尾相对,各自无言。 随后,为首的车里下来一个壮汉。他叫阿泰,是扶稼的第一谋士。 再狂妄的人也需要别人的智慧,这是更改不了的真理。可是作为老板身边最聪明的人,他的待遇居然不是和老板同乘一辆车,这一度让他很受挫。 大概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才让老板不放心把他时时带在身边吧。毕竟人都希望自己被仰视,尤其骨子里越是压抑的人越是如此……除了这一点之外,最重要的是,放一个单纯的保镖在身边比放一个心思复杂的谋士在身边要安全得多。 谋士,谁知道他谋得到底是什么事。阿泰经常用这句话逗自己开心。 现在,纵然是满脑子算盘珠子他也拨不出来了。 他们原本要去泰国。这在两周之前就已定好,计划周密,准备妥当,一切尽在掌握。就连程伊人离开于一的日期他们也掐得很准。 然而,眼下,第一个变故发生了。 从海城开车到昆明需要十个钟头。从昆明飞往泰国只需要两个半小时。他们已经全速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车程,接近目的地时老板却忽然命令他们停下来,然后带着程伊人离开,留下他们面面而觑。 他其实早就有预感,从老板第一次提出来这个计划、听到程伊人这个名字时,他的心就一直悬着。 阿泰跟着老板已有五年。这五年里老板在他面前一共发怒过二十七次,吸过粉八十五次,灌醉过自己六次,死里逃生过三次。其中,一半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祸起萧墙,他不得不防。所以,来海城之前,他悄悄地给老板的那辆乌尼莫克上装置了定位追踪器。 这当然很冒险,意味着他不能落入别人之手。否则一旦他被无论何人抓起来,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直接找到他的老板扶稼。 这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得像个娘们儿,就是这个原因。 定位器上显示,扶稼和程伊人正沿着原路返回。 阿泰很无奈。他们一路开过来,走得是早已挑好的僻静山路为的就是不被人发现。这一路返回过去,任它是再荒芜偏僻的路,短时间内刷新两次,曝光率也就成倍上涨了。 程伊人一个女人这会儿是折腾不了什么,不过她那个师父着实让人十分头痛。 不需要过招,东南亚第一杀手的名号不是白得的,随便什么人只要她师父一瞄准,十之八九插翅难逃。可是他老板就是不信这个邪,非要千里迢迢来狼嘴里抢肉。 阿泰觉得自己当然很聪明,也非常忠心,但他也想活命。 点上烟吸一口,疲惫的身心得到了舒缓,五脏六腑渐次舒展。他知道自己和扶稼不同,他从不沾白粉。而扶稼……毫不客气地说,简直是个疯子,做事从不给自己留后路。 有时候阿泰觉得,扶稼从来没有过年轻的岁月,哪怕初见他时他只有三十岁,一眼看过去也似迟暮。老得不是脸,是眼睛。 眼睛里没有期盼只剩欲望,没有慈悲只有薄凉,不是来势汹汹是困兽犹斗……阿泰其实有点同情扶稼,他就像一只鬣狗,长着獠牙带着穿越沙漠的裂伤,好不容易来到生机勃勃的原野上却发现周围都是狼群,没有动物看得起一条抢食残骨肉渣为活的狗。 他被孤立在人群外,困在自己心里。 “泰哥,”一名男子从车上跳下来,犹豫地问“要不要追?” 阿泰神色飘忽不定地捏着手机,听到这话咬牙切齿地说,“追个屁……接着往前开。” 刚才扶稼在电话里对他说,“所有车立刻停下给我让道,咱们在昆明汇合。阿泰,等我出发之后你给北城那小子打电话,告诉他‘你父亲骨灰在昆明’。然后打电话给狼毫,和他说,行动。” 阿泰重新坐上全速前进的车,心里哀叹,计划提前开始,这下终于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程伊人在一片朦胧的光中,看见了苍白的自己。 轻盈地长在泥土里,盛开再盛开。开到极盛处时她问自己,要不要就这么算了? 她听见另一个自己雀跃地答道,好呀,早就累了。 然而待她要停下来收起沉甸甸的花瓣时才发现自己早就败在了泥土里。 一切凋落在无言中。 朦胧中她笑了,心想这样也好,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妈妈教过的那首诗里说,化作春泥更护花。总有需要她保护的花朵。 可是下一秒,她抬头看见身边迎风招展着一株妖冶的花。她问它,你是谁? 它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一阵风带来了一群蜜蜂,它们忽闪着翅膀欢快地停在那朵花上采蜜,下一秒钟它们却全都僵死而不能动。 她又一次颤抖着问它,你是谁? 它哀伤的声音模糊传来,我是你的彼岸。 “水……”扶稼靠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 他们低声交谈过后一致沉默,看向扶稼。 “说吧。” 一位年级稍长的女医生说,“没有服毒和突发病……” 他一直悬起的心终于重重落下,然后问,“那是为什么?” 医生扫了眼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患者咬破了舌根部的血管因此失血过多,由于舌头上的神经很多,这一突发行为造成了大脑中枢神经的损伤和短暂瘫痪,也直接影响到了病人腹中的胎儿……没有保住。” 扶稼觉得头要炸开了,太阳穴咆哮着突突地疼。 大脑有瞬间的休克,片刻之后,他看到病床上她的脸,被一堆复杂冰凉的机械器具所笼罩,苍白的没有血色,仿佛一个破碎的洋娃娃。 这时候,他听见程伊人嗫嚅地说,“水……” 第十章 误归时 程伊人闭着眼睛委屈地想,我的水呢?于一! 下一秒钟她悠悠地睁开眼,于一已经捧出来了一大盆洗好的草莓。 她想,怎么回事,我要的是水啊? …… 她深陷自己的回忆里,不可自拔,仿若梦境。 时间倏忽倒退,六年前。 她站在一旁,看见他修长的手指上下飞舞。 铺平,卷起,捏糯,揉匀。简单的几个动作,他没有丝毫迟疑。 她却犯了小小嘀咕——寿司也能做得这么行云流水,简单大气。 “好了。”于一礼貌地笑着,把切好的寿司递给她,抬眼看到她的样子后一本正经道,“小姐,擦一下口水,注意形象。” 她心里又酸又软地想,这是多么老套的情节啊,男神在做饭,女孩在一旁花痴着,夕阳西下,心情暖洋洋。 “你在看什么这么专注?”于一觉得,这个女孩看他的眼神太过……慈爱,好像隔壁王奶奶看她的小孙子。别扭,但是有种说不出的温度。 “你挺好看的,我在看你。”她不紧不慢地回答。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男孩,可是听到这句话心奇怪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我知道。”他笑了笑。父亲是法官,他从小熟知各类法律条文,同时也坚信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所有事情都有原因,哪怕只是因为她觉得他好看。 可是,他还没找到自己那一拍心跳暂停的原因。他忽然就来了兴趣。 “和我讲讲你的家乡。我从出生到上大学都在北城,没什么意思。你呢,到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来读书觉得值得吗?” 她说,“我的家乡啊……” 眼前的这个男孩,不仅对她来说意义重大,还是她二十年生命里朝夕相处的第一个同龄男子。 她很想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生在同样年龄的人眼中,究竟是怎样的境地。 我的家乡啊,在中国的最南边。是最南边噢,比云南的纬度还要再靠南一些。不过地方不大,也许你从中国地图上看还不一定能看得到它。 因为地理上贴近赤道,所以那里的四季也就相应得不太分明。没有寒冷的时节,只有炎热气候,如果一定要区分,就只能把一年划分为雨季和旱季。那里真的很热,从前我不觉得,来到北城之后才觉得,哦,原来家里已经算很热了。 因为炎热,所以缩短了生命生长的进程。历史没有很长,可是苦难很多;土地面积不大,不过植被很广;人口也不密集,然而故事随处在发生。 寒冷容易让人理性和孤独,炎热容易让人敏感和执拗。在我的家乡里,善于洞察是生存下来的必要法则。可惜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一直是个不太敏感的人,所以成长路线歪七扭八,有一些曲折。而执拗,似乎是那里每个人的本能。 执拗是悲情的性格色彩,一条路不变道地走到头总有终点,如果在这条路上马不停蹄不作停歇,那几乎是一头撞进了自己的命里。 整座城市都在执拗,就几乎等于沦陷了。所以我的家乡,其实是个早就沦陷在自己命里的地方。它固执,偏颇,妄图不拘一格以壮大规模改变命运,是则越来做孤僻渺小。 所以生活在其中,偶尔会觉得生命在停滞。 植物疯长,释放的氧气量足够养活所有人,可是还是会呼吸困难,不是因为太拥挤了,是因为太过空旷。 太空旷的地方,容易滋生幻想。精神和现实逐渐混淆,产生的不是向往,而是虚妄。身体趴下来,用虔诚的姿态祈求精神的欢愉,换来对现实生存的逃遁……日积月累,精神在膨胀,身体在匍匐,最终很多人变成了穷凶极恶的样子。 …… 她忽然很难过。这些人,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可是,本性有用吗,他们现在还是被改变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人之初性本善,其实是一句伤感的经言吧。 她停了下来,看着于一。于一也沉默地看着她。时间在这一刻静悄悄,仿佛有慈悲的祝祷。 良久,他说,“你还想接着说吗?我还在听呢。” 她点点头。 你见过花田吗?不是公园里人工修剪好的那种,是漫山遍野盛开在大片土地上的花田。不是如油菜花一样朴实真挚的花朵,而是妖艳异常的花。大片大片的红花,就像燃烧一样。 我小时候,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会途经这样的花田。看见农民穿梭其中小心翼翼照料它们,看见它们抽枝逐叶含苞待放,曾经那是我真心赞颂的风景。 可是呵,你不觉得奇怪么,明明是种庄稼的农民却干着花匠的活,又明明是供养农作物的土壤里却开出了美丽的红色花朵。 时节到了没有粮食的丰收,但是每个人都那么高兴。 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又一茬的花茎已经长好了。 炎热的风一吹,它们迅速招摇起来。远远望过去,明艳艳不加掩饰,仿佛人心的欲望。 你说,为什么越贫乏,就越要焚烧自己来透支明天的欢愉呢? ……于一看着她,然后说,“你醉了。” 她笑一笑,“我并没有喝酒。” 他说,“也许吧。也许你早就醉了。” 她盯着他,那一刻,她忽然非常恨他的懵懂无知置身事外。 “最可笑的是,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也别无他择地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都被自己的贪欲所吞噬。” 我知道不远处是悬崖啊,可是,你说,如果我们一起站上去,风景会不会因此更加壮丽? 她看着他的脸,眼睛里忽然就有了眼泪。 于一看向她的眼神里,分明就是在看一个小疯子。 那是他认识她的第八个月。然而对她的真实生活他却一无所知。 “喂,”他忽然说,“其实你是第一个把自己觉得重要的感受都试图解释给我听的人,我很高兴。” 后来无数次,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执拗地接近他真正认识他,为什么明知道不对还想和他在一起? 那一刻,在虚妄的梦里,她重新看清他真诚的眼神,告诉自己答案——因为他懂。 第十一章 望向你 她知道他懂。 因为他的眼神里分明有动容。 “很辛苦吧?”他问她的这句里五味杂陈,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像是兑了酒的茶,淡得发涩,却藏有度数。 程伊人忽然就有些委屈。这些年,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那些害怕,她没有意识到的那些委屈,现在,在这个年轻的男人面前,全部一股脑苏醒,哽在心头。 她什么也不想说了。愣了半刻,然后低下头去吃刚才于一递给她的那卷寿司。 他看见她两腮鼓鼓地费力嚼着寿司,心里异样的情绪越来越明显。 从没有女孩和他说过这些。她们最多也就是说自己生病了难过了想家了,可是从没有一个女孩,在黄昏灿烂的夕阳里,平静地讲起她潦倒的家乡,她的困惑和孤独。明明刚才,她委屈的神色那么明显,可是现在她卖力地想把它们全部咽回肚子里去。 他想起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对他说“不管再困再烦,只要胃是满足的就有力气继续生活”,现在再看着她,于一好像对这个人明白了一些。 因为他的父亲也曾经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金三角特指东南亚地区的泰国,老挝和缅甸三国边境地区构成的三角形地带。由于‘金三角’大部分是在海拔在千米以上的崇山峻岭,气候炎热,雨量充沛,土壤肥沃,极适宜罂粟的生长,再加上这里丛林密布,道路崎岖,交通闭塞,三国政府鞭长莫及,为种植罂粟提供了政治、经济以及地理、气候等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 “原始与动乱,权力与欲望,贫穷与生存交织成了一曲罪恶之歌。” “罪与罚,滔天的罪恶,惩罚当然也几近惨烈。” 父亲掷地有声的那些话,此刻回响在他耳边,令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孩来。 她一眼看过去只是单纯温良……只是,于一心里一惊,她的苦恼怎会是一个普通女孩的苦恼! 那一刻有模糊意识就要破土而出,连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身体已先他一步作出决断——他猛地出手快速朝她肩膀上击去,程伊人正在低头吃寿司,耳边忽有明确的掌风劈过来,她心惊肉跳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屈肘狠狠撞向对方下巴。 她这一记应得又快又狠,明显是有功夫在身的,于一一愣,下巴上随即传来的钝痛令他不得不狼狈避让开。 程伊人也愣住了。刚才那一下她是未经思考条件反射,现在看到于一起疑的表情,她只觉得惊心动魄。 于一一手揉搓着红肿的下巴,一手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身手不错,反应也很快。练过的?”他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两杯水,然后把其中一杯推给她。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答。看了他片刻,然后拿起外套转身往门口走。 她倒不是真的震怒,而是这一下来得太震惊,她需要时间思考。 于一快她一步挡在门口。 “喂,”他凑近她的脸,目光认真转了一圈,问她,“你在紧张什么?” 她在他靠得极近的瞳仁里看到了不安的自己。 慌乱之中她觉得非常沮丧,心情反而瞬间平静下来。 “是啊,我练过。跆拳道还有其他的,多多少少我都学过一些。女孩出门在外的防身用,不行么?” 于一依旧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表情说不上是信还是不信。 “你刚才说家乡在最南方,中国地图上看不到,是因为不在境内吧?” “什么意思,”程伊人沉不住气了,问,“你想说什么?” 于一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说,你千里迢迢地从金三角来到中国北城这座小城市里念大学,这个学校里究竟有什么你感兴趣的东西?”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是哪里不对了吗,他不该察觉到的啊。 然后程伊人释然,他到底是于笙常的儿子啊,在这方面的事情上,两人同样的敏感犀利。 是她疏忽大意了。 “想象力够丰富的,直接把电视剧里那一套照搬到生活的实际交往上了,于侦探你侦探片看多了吧,随便听谁说句话都能这么发散思维。”她冷笑一声,脸上表情看起来却很轻松。 “那你躲什么?” “因为你很无聊,防备心和想象力都这么丰富你不如去做刑警,而不是在我这投入表演。” 莫名其妙的,程伊人替于笙常感到一丝安慰。 这个男孩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业优点,如果于笙常地下有知,应该也会觉得高兴吧。 高兴了两秒钟,程伊人随即正色。既然于一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业优点,那么她从此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于一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观察着程伊人。在针锋相对的敏感时刻,她怔愣的表情告诉他:她居然在走神。 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 很可能是他想多了,如果她真另有目的别有用心,这么关键的时刻她肯定是要说点什么的,而不是任由自己发呆。 “好吧我道歉,”他认真说,“再给我讲讲你的家乡吧,我爱听。它在哪里啊?” 她扫了他一眼,这男孩嬉笑怒骂转化得也太快了,鬼机灵。 “在哪里?反正不在这里。”程伊人没好气地说。 “别生气了,咱们伟大的友谊还经不起这点玩笑考验吗?”于一嘴角上扬,看起来心情甚佳。 她倒真的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意外。他一眼看过去是个冷酷的男孩,五官冷漠锋利,眼神冷峻,经常一眼扫过来让她凭白觉得气温骤降了两度。 可是经过今天,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又真实了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就有点难过。时间仿佛就此凝固,空气里先是有裂响出现,紧接着整个场面剧烈摇晃。 她一边极力保持平衡一边伸出手去拉他避免两个人摔倒,然而他却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枪朝她吼,“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生孩子,你让可乐将来怎么办?” 轰。程伊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瞬间坍塌,她甚至来不及叫他一声。 时间嘀嗒响,她听见有个人好像在天际之外轻轻说了一句,“快回来。” 第十二章 暗夜章1 梦里。 叔父在电话里焦急万分地说,“快回来。” 程伊人握着电话的手抖得像筛子,心里越是害怕得要死,本能越是向生。 她趴在距离m国两千公里的卡拉奇市郊外,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的荆棘丛。几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断断续续穿出来,在漆黑的夜里,如同一把一把手枪上膛的器械声。 …… 光线一闪,十五岁。这次她来到了不丹。 似曾相识的场景,她身处其中总觉得好像已经经历过一次似的。 此时是黑夜,她在连月光都得奋力才能挤进来的茂密丛林里拼命朝前跑。 程伊人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闷疼,心跳如擂鼓。她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她快速抬头环顾一圈四周,黑夜静谧得诡异。除了那些白得发亮的交错拥挤的枝桠如魅影一般沉寂在无边夜色里,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她的后背迅速泛起一层湿冷的寒意,仿佛自己被这夜晚含在大嘴里,下一秒天幕重重落下,黑暗的尖利就能直接把她咬碎。 不对,太安静了,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程伊人单手握拳重重敲着自己的太阳穴,原本突突跳着疼的脑袋瞬间如置冰窖,一下子麻木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不远处一株若隐若现的参天独木举起手枪,朝着它缓缓走了过去。 树周空无一人。她一手拿枪,一手敲击树干,听到它有分量的实声传来,一颗拴紧提起的心脏这才稍稍松绑。 她又仔细检查了这棵大树的周围,确定并无异样存在时才靠着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肢完全不像是从她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全身灌铅似的沉重。 黑夜里有一种力量在无言诱惑着她,放松下来,歇一歇,睡一觉……睡过去再醒来,一切又都归于正常了。 比极度疲惫更加令人无措的,是眼前完全陌生的环境。零下气温,漆黑夜晚,茂密丛林,藏在暗处的敌人,比野兽更加疯狂凶狠的对手……她明明前一夜才登上载满游客的飞机上,为何现在却被十几名陌生男子追杀至此? …… 临出发前,叔父递给她一只精致的棕色小皮箱。 “这里面装满了你可能用到的所有东西……三支类型大小不一的枪,数百发与之匹配的子弹,消音器,手榴弹,雷,钢刀,绳索和一部手机。平时不要开机,里面安有最新科技的定位装置,一旦开机立即就能定位出你的精确位置。”叔父的神色看起来非常凝重。 “为什么平时不能开机?”她问。 “因为对手究竟是谁,我们还没有掌握到具体情报。一旦你开机,手机就会开始发射信号,如果对手赶在我们之前获取你的具体位置,那么情况就会相当被动。只有当你确认已经成功把对方引入局之后才能打开这部手机。此次的任务是扮作y国政府设立在境外的金融组织成员,代表军方与对方做交易同时寻求长线合作,事关重大,因此你需要与对方的最高头领会面商谈——这也是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铺垫和谋求的最终目的,见到那个人,取得他的信任,谈好合作然后付给他最少的定金拿到样货佯装回程麻痹他们神经之后,找机会干掉他。” “记住——”叔父再次强调说,“你代表的是y国政府负责人,不是m国的。” “我知道。这些之前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了。学习怎样巧妙嫁祸于我们的对手,这一课叔父教过我。”程伊人态度恭敬面带微笑。 叔父拍拍她肩膀,算是对她的赞许。 “知道y国那边实际上是由哪个集团代表政府和对方联系的吗?”叔父抽一口雪茄问道。问的时候他并没有看程伊人,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问出这句话只是为了再把答案重复一遍给自己听。 是雅汀。早在她刚接到任务时师父就通过自己的手段调查清楚了。这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外出执行的任务,和以前在m国内的小打小闹不同师父和她都非常谨慎,因而花费了很多精力财力在其中,为的就是不着痕迹。 “是雅汀!”叔父猛吸一口雪茄。悠长的夜色在此时散发出暧昧的味道,熏得幽深而暗长。 “这个老杂种,本以为他死里逃生回来能安分一些,妈的折腾到y国去了!我一查才知道他大本营就在y国!以前埋伏他多少次他都滑溜的跟只泥鳅一样,原来合着以前咱们下大力气去捉的都是他脱掉的壳……金蝉脱壳是吧,这次我一把火烧了他老巢,看他还怎么逃!” 叔父咬牙切齿的叫骂声到了最后,悄然化作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那笑里的功力,胸有成竹。 师父说,这个任务也并不复杂。无非是你叔父一直想找机会干掉雅汀集团,但是他暗中的势力达不到和雅汀真正抗衡的程度,所以不得不借力而动。恰巧这次m国的军方也把目标锁定在了y国身上,你叔父就正好搭上了这条船……只是,我没想到,他盘算了这么久视为肉中刺的事情,居然交给你完成,这不合情理。 ——有什么问题吗? ——逻辑上有破绽,但我还没找到实际原因。 ——反正你也会帮我的嘛,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笑了,唇角边似有袅袅烟气,将整个笑容笼罩得愈发虚胧,不甚清楚,看不清真实情愫。 ——我当然也会帮你,但比之后过程里陷入圈套被动自救相比,我想,弄清楚所有不合常理的破绽更加重要。 ——不过,军方的事情怎会借由两个集团之间的矛盾解决?军队不是一直在剿灭贩毒集团的吗? 师父看着她,摇摇头。 ——该长大了啊……以往你叔父交给你的那些任务,都涉及到哪些人?好好想想。 ——有叛逃的政客,在我国内经营贸易的外国商人,和边境交融地带的流窜份子。 ——为何要把他们列入任务目标? ——威胁了国家利益,有些是威胁到了叔父的生意。 师父揉一揉她的头发,“所以说啊,国家利益才是高于一切的。好与坏,正途和邪道都是相对的。人为了活得更好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对应到国家生存上也是一样。” 她觉得师父好像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 …… 程伊人靠着树,一手紧握手枪,一手抚摸着倒背在胸前的棕色小皮箱,努力压制住内心恐惧。 行动开始之前她已经仔细查看过周围地形。这片虽然属于卡拉奇市重兵把守的禁区,但是她根据师父给她规划好的几条备选路线应该能顺利脱身……这片森林,难道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前方已经有窸窸窣窣的异动传来了,她到底要不要现在就开机?师父会比叔父更快找到她的吧。 第十三章 暗夜章2 荆棘丛发出的抖擞声越来越刺耳,在黑夜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猖狂。 对方似乎知道她就在附近注视着这里,动作幅度丝毫不加顾忌,只有两者相逢更为强大者才会如此放肆。 程伊人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她觉得非常渴。 “五,四,三……”她默念的同时轻轻向后退。十米,是这把勃朗特手枪的最佳射程。 她心里有个圈。站在这个圈里,任外面是枪林弹雨也不怕,可如果有人一只脚踩到了线上,哪怕她手里正好有一把精钢的好刀,也未必能刺中赤手空拳的对方。 安全感决定了命数。她不怕强大的敌人,她只怕逃不过自己既定心理作用的手掌心。 此时,她的安全感在哪里? 程伊人伸手拧开小皮箱的箱锁,拿出了那部手机紧紧攥到左手。 “三,二,一。”她用视线丈量出一个范围,扣动扳机,射杀!子弹突突射向前方,密集扎进丛林里。 她拿枪的手腕震得如过电流。枪管上的消音匣极速升温,将她眼底尽收的空气烫出层层涤荡。 荆棘丛交缠的枝条被打得左摇右晃东躲西藏。眼看匿身其中的人就要亮出身份了,然而,这一招先发制人并没有收获意料之中的勇者胜。 实际上,须臾后不但没有出现子弹穿透血肉的惨叫声,就连原本簌簌作响的荆棘丛也瞬间安静下来了。 她清楚的视线突然开始模糊。 月光亮得揪心,此时她听到身后出现清晰的脚步声。 不整齐,杂乱的,脚步声。 她慢慢回头。 月亮把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在她的影子尽头,站着四个陌生男人。 糙乱胡发,苍白面色,褴褛衣衫,这实在不像是不丹最大黑派的手下。比起落魄外表更可怖的,是他们身上孜孜散发出的戾气。 月光下,她透亮的眼睛里聚焦着他们浑浊的目光。深夜里她背着光其实看不大清楚。不过能够准确捕获的,是那几双眼睛里,都惊人相同的没有瞳孔对光反射,暗淡一片。 程伊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她拿枪的手已经有点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四个男人目不转睛看着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看一摊肉。 她僵硬地扫视着他们,心里机械循环着临出发前师父交待她的话,“对方一个人时你等他先动手,摸清他的招式意图时你再后发制人;对方一打人时你先动手,他们成一团应该已经有对付你的套路,你只有先动手才能挣破他们整体。” 几个男人看她僵直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接着一起发出奇怪的大笑。那笑声一啼催一啼,像是上紧的发条,突突跳着出来。 程伊人从没有听过如此怪异的笑声,登时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她觉得,对方好像不是活人。 这个想法惊了她一跳。她再定睛看他们时,连带着他们身后幽深神秘的丛林一起收入眼底。这个鬼地方,一旦自己受了伤恐怕连爬都爬不出去,全尸都不一定留得下。 今晚大战在即,她就是死也得死在能被发现的路上。 有了这个决心之后,程伊人再看打量他们的时候就不怎么害怕了。 活人怕打穿,死人怕火烧。枪和打火机她手提箱里都有,她连炸药和定位器都有,她怕什么。 可是这几个人……也他么太诡异了吧。 程伊人认定眼前的和刚才追杀她把她引入丛林的并非同一拨人,很可能就是偶然遇上的。既然他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那么如果此时她收起满身攻击性而慢慢退至远处,是不是就能彼此相安无事? 她把两只手背后,悄悄把手枪上好膛。上膛的时候手依然是抖的,可能是因为明白随时都需要开枪保命,心里反而镇定下来。 做完这一步,对方依然怪异地盯着她,没有动。 她心念一动,用左手大拇指摁了手心里的手机开机键。 这部特指手机的好处之一,在于无论如何操作手机屏幕都是暗的,不会暴露出来。 第一个凸起的按键,快捷的是叔父电话。 第二个是师父电话。 一念瞬间,她摁下第一个键。她不指望叔父救她,不过好在不丹这位黑帮老大的地盘上,所有境外的信号往来都会被着重定位追踪。 她安静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那四个人开口说话了。 不丹国语是宗咔语,她当然听不懂,好在英语是当地官方语言,当地人多半有用两种语言混合表达的习惯。她从一大堆呜哩哇啦的话里听到两个单词,prison,hidden。监狱,躲藏。 再联想到周围的地形环境,先前脑袋里转过的朦胧意识轰一下就炸了出来。 当初,下了飞机按照约定见到黑老大的手下时,例行的寒暄之后她提出要见最高位置的人谈y国境内白粉买卖的问题。事情太大,牵扯众多,她的身份又是军方代表,自然有见相对等级黑帮掌门人的需求和权利。 对方一口应下,同时也非常谨慎,要在他们指定的地方会面。冠以的名义是,一来尽地主之谊,二来他们久踞于此,自然对这里的情况更为了解。这一点在来之前她就料到了,逻辑上合情合理,她也无异议。 一路上的氛围都很自然。直到他们乘坐的汽车连续拐了五个弯之后她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啊这么陡峭?对方笑得很礼貌,周围有监狱所以地形自然严峻一些。 她当时并不在意,只是有些惊讶这片地方居然从地图上看不到,不过倒也不大。 现在想到这一点,她的手和心都是冰凉的。 这片森林旁边,有座监狱。 这他么是多么好的越狱掩护啊! 第十四章 暗夜章3 程伊人想,时间就是一切。黑老大的手下应该很快就到了。问题是,她怎么引起双方交火。 那拨人是要活捉她回去的,而眼前这拨……她听过逃犯饿急了吃人肉的故事。 都是穷凶极恶的歹徒,得让他们互相搏一搏。 忽然一阵风起,卷来森林里的树叶残渣,迷住了人眼。 她硬撑着发痒的眼睛不闭,很快里面蓄积出满眼的泪。 就在此时,朦胧的视物中,她发现对面的四个人少了一个。同时,一条陌生躯体无声息地从背后贴上她。 难闻的体味随即充盈鼻息。她什么都没想,屈肘向后重重一击,手中的枪快速翻转捣向身后——“砰”的一声枪响,她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速度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接受身体受伤部位传来的疼痛信号就已经昏厥,临闭眼前的残存意识里不停地在想,怎么会?! …… 黑暗中,她感觉自己又一次重重陷入了昏迷。 像一次逃亡,不断历险,环环相扣,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吃被大鱼捕杀的小鱼,还是追捕虾米的小鱼。【零↑九△小↓說△網】来来回回都是同一种身份,可是食物链中对应的位置不同,心得也就不一样。然而到了最后,她游得筋疲力尽,大鱼穷追不舍,所谓的虾米神出鬼没,她反而觉出自己才是虾米。 这样一来就麻烦了,要知道小鱼暗中监视着她,大鱼找不到小鱼也是会来拿她填肚子的。 …… 昏迷中,梦境断断续续,仿佛溺水深处缺氧而升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数量越多,意味着她挣扎越剧烈。 谎而不圆,她看到自己所处的世界缩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透明的气泡,如果要戳破这一切谎言,她也就溺亡了。 …… 十二岁,书房中,叔父在她面前徐徐展开一大卷世界地图。那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标注出了各个地点。 绿色,m国内的仰光省。 她仰头问,“这里有什么故事?” 叔父反问道,“现在是什么季节?” 她说,“现在是雨季。” “m国为什么只有两个季节?” “因为靠近赤道,全年温差不大;且位于世界上最大的陆地亚欧大陆,又濒临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所以海路热力性质差异显著,也就是季风性气候显著。夏季受暖湿气流的影响,海洋性气候显著,炎热多雨,冬季受大陆干冷气流的影响,干燥少雨。” 叔父微笑,摸一摸她的头赞许道,“你在学校学得很好。可是啊,”叔父语气一转,“有许多人,他们因为贫穷进不了学校,所以并不知道这些最根本的科学原理。他们只知道看天气凭经验吃饭,种下的水稻辛苦照料眼看就离丰收不远了,意外的水涝却发生了;人口密集,每个人能分到的土地很少,一年下来种植的收入还不够糊口。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她想,总得有人种地,大家才能吃饭啊。这个地方有水患,那个地方总会好一些的吧。这算什么问题,只好等来年收成好了再多收一些了。她直觉叔父这个问题的背后不会那么简单,却也不觉得自己的答案有任何不妥。 叔父看见她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惯常样子,片刻之后却又变成憋着不说的困惑神情,露出对一切了如指掌般地微笑。 他指给她看。 “喏,”叔父的指尖把地图点得哗啦响,“这些地方,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人们辛苦一年的所得不会超过五千元。” 她闻之一震。父亲曾告诉她生活来之不易不能浪费,所以吩咐仆人每餐只为她准备刚好够吃的食物份量。她觉得这样很好,丰盛之中有俭省,她从前不知疾苦,却也食人间烟火,一年下来单是这样的一餐饭所费过万。 “这样少……”她不觉喃喃。 叔父渐渐加重了语气,“所以啊,求生存是本能,想要生存得好也是本能。而农民种庄稼是本职,本职抵得过本能么?” “那要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她觉得叔父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换作是你,你要怎么办?”叔父问得津津有味。 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了又想,甚至把自己设身处地地放在了那样的境况下,心情也还是“无可奈何不如顺从习惯成快乐”。 她毕竟没有艰涩到过那个份上,尚不能感同身受。 叔父等得有点不耐烦,皱着眉头在一旁手敲桌子提示道,“想想看,你累掉半条命,却离温饱都还远。” 她心里有点数了,叔父的解答暗示得很明白了,这是把人往自救的路上逼呢。 于是回答道,“什么挣钱就干什么。” “对喽!”叔父的话语里掩饰不住得兴奋,“农民嘛,自然是什么挣钱就种什么了。” “什么挣钱?”她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思考。 叔父看着她,笑而不答。脸上虽有微笑的表情,眼睛里却没有明显笑意,反倒是玩味的成分更多一重。 她心里蓦然多出几分惴惴不安,又正色问一遍,“什么挣钱?” 叔父看出她态度上的变化,慢慢坐直,收起脸上玩味的试探,说道,“罂粟。” 她恍然大悟。原来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目的是在这里。 第十五章 暗夜章4 当世人的眼睛都盯着十字架时,你的机会就来了。 人人都要对着公之于众的罪恶踩上一脚,没有人在乎当初那些罪恶是否是自己亲手所砌。 ——我的机会是什么? ——是在风口浪尖时,另驾起一条船,不引人注目地继续航行。 你记着,众人都跪下和众人都站起来一样,都是绝好的机会。 ——怎么说? ——众人都跪下,总得站起来引导那些有心人,一呼百应之时你成龙成凤;众人都站起来,这是大好隐蔽,法不责众,你大胆前行即可。 ——怎样能全身而退? ——想发财又想保命,简单。不碰最坏的东西,然后,在其余中选出最挣钱的。 ——这样简单? ——这样简单。 叔父轻描淡写地回答问题。他给自己烧上一支雪茄,不抽,只为看它在指尖挣扎着燃尽。又壮烈又委屈,就像……他回头看身边的小姑娘,饶有趣味地想,就像这个小女孩此后要走的路。 “所以……”有一道极细的光从程伊人脑子里掠过。 “所以,安全起见,他们种大麻。”叔父说。 农民们的安全意识还挺强。她心里有震怒,扶着桌子一把站起来冷笑道,“蛮了几百年,一下子开化了,还懂得安全意识,我们国家就要繁盛了啊!” 叔父拍拍她,示意她坐好。“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意识,为了活命。哎,你坐稳。你的安全意识哪里去了?” 这话提醒了她。她看着自己撑着桌子的细瘦胳膊,仿若挡车的螳臂。 她一下子笑了出来。生活真是……出彩啊。 她的叔父,m国的政界翘楚,此时正坐在他威严的书房里一本正紧和她说“安全起见,他们种大麻”。而她的父亲,死在了她十一岁的最后一天。他为何而死,表面上看是因为与军火走私方火拼不幸牺牲,实际上……没有实际上。她和母亲连生活起居都被变相控制,又怎能得知这些一点也不安全的真相? 人要识时务。 “的确是个好选择。”她由衷地赞叹。 叔父的语气却加重起来,“农民们也是不得已。” 她安静聆听。 “其实许多人愿意好好耕耘土地,种植作物。但是只有种植大麻才能给他们提供最有保障的安全收入。相对其它可选择的作物来说,大麻是最容易生长的。农民懂得,即使发生极端天气也不太会影响到大麻的收成。” “这实在是最有利的倚靠。”程伊人理解。 叔父点头,“事实上,”他说得很迟疑,“政府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放开对大麻的监管了。” 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大麻再发家致富也登不了台面,放开大麻就意味着实际合法,后患无穷。她不相信政府想不到这一点。 又有一道光蓦地掠过脑际,“是为了税收?” 叔父看她一眼,矛盾的心情里横生出几分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骄傲,到底是自己的小侄女,说话一语中的。 “有这个因素。也不全因为这个,”他顿一顿,雪茄快烧完了,他还是吸一口提提神,也别全毁掉。浅啄一口,芳香沁入心肺,他舒展地想,还是得护一护用一用,别都浪费了。 “在世界上许多所谓的动荡地区,大麻作物为恐怖主义提供了资金资助。例如,在饱受战争创伤的阿富汗、塔利班组织掌管着大麻的生产基地,以资助那些穷凶极恶的叛乱分子,供给他们给养和装备。所以,哪个组织掌握了大麻和罂粟的生产,就意味着它已经占领了一半土地。毕竟,权利和经济直接挂钩。” 她懂了。不仅是懂,简直醍醐灌顶如同重生。 说到底,利益和权势才是第一生产力。 “既然都已经快要合法,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她疑惑。 “因为纵然是当权者,也需要一块名正言顺的遮羞布。把大麻公然合法,就得扯下这块布。”叔父耐心解释道。 “布下面有什么?” “有丑恶和暴行。” 程伊人明显一怔。这话从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嘴里说出来,着实令人振聋发聩。 罪恶沥沥不止,究竟要经过多少血肉验证,才能被公之于众。她忽然想起学校课本上曾经引用过叔父的一段公开发言里如是说。 如此滑稽。 “所以只能放松监管,却不能直接合法?”她问。 “是。不过能从地下转为地上的暗箱操作,已经大大降低了成本和风险。” 现在她明白了。父亲急匆匆踏夜奔赴荷兰,临走之前告诉她“有时候生意交易的就是国家的事,国家的事就是生意上要达成的事”那句话的隐义。 “身为国家军政的操盘手,我们更像是m国内大麻产业的中间商。不负责生产和销售,只起到牵线搭桥和监管的作用。”叔父刻意在语气上加重了“中间商”三个字。 “‘我们’指得是你一直效力的部门吗?”程伊人仰头问。 她其实已经坐得有点麻了。不过和身体的麻木比起来,从前被父亲用心营造的安全表象所麻痹的种种意识正在加速苏醒。 “指的是我和你父亲。”叔父使用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程伊人的心骤缩。 父亲……她此刻的感情很是复杂。这个给了她最多爱和保护的男人,她心目中站得笔直的将军英雄,正随着叔父的话一点点愈加丰满起来。变得有血有肉,有人之常情,有勇敢和怯懦。 原来这不是一个三角形的世界,内角和永远等于一百八十度。 “那么,父亲的殉职……”她鼓起勇气。 叔父看着她,盯着她躲闪的目光。锋利的注视如炬,瓦解着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说出你的判断,”叔父说,“你知道的,逃避是没用的。” 她嗫嚅着,嘴里说了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 哗,天光大亮。程伊人在医院病房白色的灯光下艰难睁眼。 措手不及地,她看见病床边扶稼那张平静到冷酷的脸。 现实里的一切归位。 第十六章 苦丁浓 “醒了?”扶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没有立即回答。冗长的梦境,她置身其中仿佛回到过去。 这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回到过去。看看过去的自己,见见那时的亲人。可是现在她全身疲惫地醒来,心里的痛更胜于从前。 她不愿再回到梦里,经历一遍同样的不安,焦虑,恐惧,讶异。 她咬着牙走了这么多年,正是因为知道命运无法回头。她选择接受。 良久,她叹了口气。 扶稼抬手按上她肩膀。 她下意识地身体后倾蜷缩,把自己锁在安全的姿势里。 扶稼把她的脸掰正,对上她的眼睛。 他们在各自垒好的堡垒里对视。 这个怪人现在很反常。程伊人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感觉。 一盆滋滋燃烧的炭火,灼人,毁自己,都是正常形态。可如果这盆炭火忽然变成了孤烟直的大漠那样粗粝而镇静,就不合常理了。 “醒了就走吧。”扶稼忽略掉她探寻的目光,撂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病房。 这么快?! 程伊人有点傻眼。她费尽心思把自己送进医院,到头来除了狠狠折腾自己一番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过话说回来,扶稼不太对劲。他的语气和神情就好像是穷途末路之中刚发现被她骗了一样,仿佛耗尽力气之后告诉她:不准备再玩儿下去了。 一曲激荡的乐章,收尾之时暗含低沉情绪,不再起伏,隐藏结果,又不轻易示人。演奏者蓄力薄发如唱大戏,听的人却是心惊肉跳。 程伊人暗想,难道扶稼是想速战速决做个了断? 她怔愣地看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不知该做何盘算。 这一趟出来,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的计划是一直向南走,先去海城找师父,然后就去m国。 出来七年,她还如从前那般依赖师父。 这个长她快二十岁的光头男人今年应该四十出头,她再想起他,心情不像原来那样单纯懵懂。 他于她有恩有情,是她此行的心理防线。 可是,她人还未走远,才刚到海城就碰上早已埋伏好等着她的扶稼,连师父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掳。 她想起车窗外的一地年轻尸体,心里一痛。 她不知道和尚会怎么看待枉死的生命,是忽然有大风吹灭了满冠的火树银花,还是花开正浓却被横刀拦腰? 她信佛家因果劫度,却依然悲所有的尘土和草芥。 她知道师父也信,只是不可说,一说就错。 看着扶稼全速把她带往目的地的企图,她就知道,这一遭是早就布置好了的。她虽然不知道他的最终意图,可大概能猜到,他是为了七年前的事情才绑架她的。 绑架?算了,对于这种疯子,哪一次出手不是快准狠?用绑架这个词都对不起他的周密计划。 这分明是诱兽。 得继续想个法子。 她正想着,病房门被推开。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年轻的小护士们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医生,间白须发,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双目通红干涩。 她想,真敬业啊,辛劳到这个程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为人民服务。值得敬佩。 小护士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曼妙脸庞光洁,神情严肃眼神灵动,她想,吓,魔鬼身材的白衣天使。 人越是到危急的关头心就越容易开小差。这是不是说明,人连自己的身体系统还不能统筹安排毫不出错,更何况是别人的想法和行为呢? 扶稼固然疯狂狠辣难对付,但这恰恰就是她逆转的机会。一个自己都时常失心疯的对手,程伊人想,这实在是她的运气。 一名小护士捧着病历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她敏感地捕捉到她表情里的犹豫和惧怕,笑了,嘴里呜呜拢拢发音很含糊,“来,说说,我怎么了?”好在仔细听依然可辩。 语气里的玩味居然大过关切。 小护士清清嗓子,大声说,“你流产了,今后无法再次怀孕。” 她收起笑容,示意继续往下说。 这趟出来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天时地利人和加上缘份凑巧,会生下一个快乐的孩子。 如果一切逆向,她无能为力。 前途未知,她的负荷已容不下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师父说过,生死爱恨一瞬间。下一秒,大千世界如同再造。人在这周而复始的万花筒中不断重复相遇告别。 小护士说,“舌根神经受到强力损伤,致使大脑中枢神经短暂麻痹瘫痪,所以直接影响到了你腹中的胎儿,造成流产。你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吧?” 现在就让白昼,悄悄地溜走 让那黑夜,注视着你 丝绒般的蓝,安静而真实 如那婴童纯真的眼睛 最初的一瞥 让它拥抱你的心 你的灵魂 不再哭泣,不再叹息 你不必去问为什么 每个人都要独自穿过茫茫沙漠 和熙熙人海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没有恐惧,终于能平和地迎接黑夜降临 你会发现我在那里 等待着你 夜晚有风,我们一起 去追逐温暖 …… 她说,“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现在能出院吗?”她问。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不管她身体怎么样,医院有哪些治疗方案,扶稼都能轻而易举地带走她。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我们建议住院继续后期治疗恢复,但也会尊重病人家属的意愿。” “明白了。”她说。说话间她低头看向小腹,里面阵阵翻涌尖锐的疼痛。 很多事情,是她的疏忽。决定出发时,应该先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她走得这样仓促,就注定要一路兵荒马乱下去。 病房里很安静,气氛压抑。程伊人拉过被子准备闭目思考。 刚刚做过一场大梦,身心俱疲。 昨日之殇明日之战,一个都不能少。 她的头蒙在被子里和自己说, …… 她不知道的是,外头走廊上,扶稼脸色阴沉地举着电话,一言不发。 听了一半伸手从口袋里抓了几片干枯的看不出来是什么的植物茎叶,吞到了嘴里。 阿泰在电话那头说,“老板,于一已经出发了。但是……他还带了个人。” 他本来是想等老板问上一句“谁啊”,他好衔接着继续往下讲。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问有答气氛森然,对话的两方之间自然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气场。 不过,他顿了一秒钟就发现自己想多了。老板明显不准备配合他一问一答,呃,确实有点傻。 “那个人的真实身份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我会尽快查到。” “阿泰。” “嗯?”猛然听见老板亲切称呼自己的名字,阿泰心里生出隐隐的期待。 “如果你办事一直这么拖拉,不如你改去做保镖,其实你更适合靠体型吃饭。” 直到电话里传来干脆的嘟声,阿泰才意识到老板把电话挂了,以及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妈的……欺负人。 第十七章 苦丁苦 扶稼挂上电话之后去找医生。 “她这个样子能顶住路途颠簸么?……大概三四天。……确定不会再昏厥?……打一针,然后办出院手续。” 扶稼打电话给阿泰,让他安排好接下来的事。 扶稼从他站的位置来看,病床上背对着他的程伊人背影安静中透出一股倔强。 他皱了皱眉头。女人应该如水,或者像花,就是不应该像一阵倔强妄图包裹一切的风。没有男人喜欢漂泊如风的女人,如果喜欢,那也只是为变成她的所属。 所以他的父亲早早抛弃了母亲,他理解。 只可惜,他还是遗传到了母亲漂泊的宿命。所以父亲也早早遗弃了他。 如若不然,他何以遇见现在这拔刀见血,藏刀见笑的一切呢。 人生呵,环环相扣。 扶稼一边用眼风扫过一旁诊室里的医生,他们正在准备待会儿要注射用的针剂,一边盯着程伊人的背影失神想,她们的脸真像啊,只有这背影不同。周依白的背影同她的人一致,散漫自我。而程伊人,病房里惨白生冷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氤氲出一团微寒的雾气,而她整个人就紧绷在这中央。 程伊人感受不到扶稼的关注,不过她知道,他就在她周围密切观察着她,用眼光把她钉在他心里的刑讯架上。 她用被子蒙住头。现在没时间想别的,她只有五分钟的时间,这是绝好时机。 扶稼随医生一起走进病房。 他们同时看到病房上那条摊得四仰八叉如同人形般的被子。 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医生上前准备掀开被子打针。还没等手触及被角,程伊人就拉开被子缓缓露出脸。 原本微卷的头发此时被盘成髻压在枕头上,几近散乱,看上去很憔悴,一张脸比平时更白,毫无血色。 她的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凄然,冷艳。自绝自弃,凌乱表情里却又发出隐隐的求救。 一双眼满含泪水,波光流向他。 这时她开口唤,“良儿,救救妈。” 扶稼头一震,心脏骤然一麻。 不等扶稼作出任何反应,程伊人快速起身。 她坐在正对着他们的床边,一只手解开头发一只手捂住小腹,脸上已经换好戏谑的笑容,她泠然道“阿哥,你心好狠啊。伯母痛成那样了,连我都看不下去,你却在这里坐得好安稳!” 下一秒,她看见扶稼痛苦凄厉的表情,眉宇间尽然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知道……?”他话说到一半,神情一凛,随即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晚了。 程伊人对他诡异一笑,同时快速扑向面前的医生,抓过针管对着那个医生的脖子狠狠刺下去! 尖叫声响彻整个走廊。 程伊人立即被医院的人控制起来,五分钟之后,警察赶到。 扶稼退至角落。 程伊人被带上手铐的时候,转头寻找他。彼此眼神越过黑压压一片的人群过招时,她望着他阴郁得快要拧出水的神色心想,再不甘心,你也只能先这样了。 身体伤痛敌不过她心里短暂的得意。 难得的一局险胜,短短几分钟她过得胆战心惊。 直到确定自己会被带到警察局调查才稍微安下心来。 带离医院的时候,海城的各个媒体已经蹲守在门口了。这件事发生突然,案情恶劣,几乎是这座小城近几年最恶性的医院袭击事件。很快就引起了轰动。 程伊人被一左一右两名刑警架出医院大门时,经过喧嚣搡闹的人潮,刚才的兴奋瞬间偃旗息鼓,被一股脑翻涌上来的后怕所覆盖。 她受过专业训练,能准确找到医生的颈静脉,这一项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扶稼身上。兵行险招,她这一回赌得是扶稼身上人性的常态。 非常死亡的母亲临终前求救于他却被无视,关系复杂的旧情人曾在分手时将此事揭发于他面前,程伊人赌他心里一定会方寸大乱。 她要就要那几秒钟的空白。 把自己置于公众视线范围内,置于最安全防备最齐全的力量范围内,其余的,有心人会亲自将她从这个高筑的展览台上接下来。 逻辑上一切成立。可是,她依然怕。她害怕这个男人已经扭曲到漠视人之常情的地步,害怕他身上的人性常态已经变了形。 还好,都没有。 她赢了。可是饮鸠止渴,程伊人明白即使现在她一时逃脱,下个路口他们也一定会再次交锋。前嫌在,后续不会消。 那么这一次的胜利,就会变成下一次刺向自己的利刃,更锋利。因为这个她揭了他的伤口,他的刀是要饮血疗伤的。 她怕。 第十八章 苦丁淳 负责审讯她的是一名女刑警。【零↑九△小↓說△網】 考虑到这次事件对社会产生的不良影响,尤其是对原本就紧张的医患关系和医闹情形可能产生的加剧作用,海城公安局专门安排了非常专业的资深女警察对她进行问询审讯。 “姓名?” “程伊人。” “年龄?” “二十六。” “户籍所在地?” “北城。” “婚否?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有点为难。离婚协议她已经给了于一,按理说他们现在关系等同于离异状态,但法律程序上……他们还是夫妻。况且她很清楚,于一暂时不会真的签下这份协议书的。 绝对不能照实回答。可是,迟早会查出来。她和于一登记时自然用得是早就准备妥帖的中国身份,只要公安局用她的身份证一查就都会明了。 那时候,无论是于一还是她档案上一片空白的前二十年就都会随之暴露在阳光下。想脱身都难。 所以,能拖上一会儿是一会儿。既然是她选择把自己送进来的,对策自然有,只不过计划的时间太短,所谓对策也并非万全之策,她必须演得像。 “警官,我有精神病。”她抬起头,诌得很镇定。 坐在监控器前的局长噗嗤一下喷出了刚喝进嘴里的水。 “哪种精神病?人格分裂?焦虑症?还是精神抑郁?”负责审讯的女刑警顿了一下,神色如常地继续问道。程伊人在心里感叹,到底是资深的啊,处事不惊随机应变。 “我不知道。每次发作起来的原因不同,症状表现也不同。”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不能明知你有精神病却还放任你在外面自由活动吧。你之前刚被抢救过,签下手术同意书的那个人呢,对了,他怎么事情发生之后就消失了,他是谁?” 程伊人不假思索,“他应该是另一个精神病患者。” 局长又一次噗出了水。 女警微笑,“病友啊?一起策划袭击医生?也不对吧。我们问过那个医生,他正好负责你之前的抢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咬舌自尽,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顾?不至于是两个人为了袭击医生提前策划好的吧,那代价也太大了,连孩子都不要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结婚了吗?” 程伊人皱眉。她不能把于一牵扯进来,这样会把所有事情变得复杂许多。那么……脑子里迅速转过一个想法,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有种大病初愈的由衷庆幸,心想,这个问题其实问得非常有水平。 她调整好状态回答道,“嗯。不过快要离婚了。” “就因为这个所以想不开咬舌自尽?” “也不是……”她回答得吞吞吐吐,看起来似是有难言之隐。 “哦?那是因为什么?一个一个问题回答,先说这个。”女警察正色道。 “我发现那个男人,嗯,我的丈夫,他有点不对劲。”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了一眼女警。 有内容。局长通过耳麦指挥道,“问下去。让她把这一条彻底交代清楚。” “怎么不对劲了?往下说。” “他不光是有外遇,他不太像个正常人。”程伊人开始嗫嚅起来。 “说清楚。”女警很严肃地追问。 “我头疼……你们,还是叫他来问吧。”她脸色苍白地说。 闹了这么久,她是真的累了。心力急坠,她需要尽快脱身。 女警犹豫片刻,问道,“把你丈夫的姓名,年龄,联系方式,地址都说清楚。我们需要现在就能找到他。” 审讯室里一片沉寂。 半晌,程伊人严肃答道,“他叫师父。老师的师,傅作义的‘傅’。”想了想,还是给师父的名字改动了一个字。 局长这一次没有喷水。这个名字,有意思。有意思的人和事,都值得仔细琢磨。 “是本名吗?”女警打断她补充问道。 “哦,不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邢式。不过,”她压制住心里的忐忑,“他更习惯别人叫他的本名,师父。” 在m国的当地,“师父”的称谓除了是对出家人表示尊敬,还有一层含义,“矫饰”。 那么师父,当你听到不相干的人因为我而专门找到你、这样称呼你时,你会懂吧。 配合我的表演。 …… 当初师父决定来中国时就告诉了她,这边的一切已经提前打点好了。 “以后我还是一样可以去找你吧。”她当时不安地看着师父。 “当然了,小丫头。” “可是中国那么大,怎么找啊,你又不喜欢抛头露面。”她抱怨道。 “所以才好找。” “啊?”她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抛头露面久了,找起来要经过许多人审度和揣摩,反而慢了。适当把自己藏一藏,你知我知,不就一下子能找到了。” 她想了想,诶,是这个道理。 “那我要怎么联系你?” “就记个特别一些的名字吧。电话和地址难免一直不变,名字是信号,想找的时候倒也不难。” “在中国的新名字?” “是。叫邢式。” 好奇怪的名字。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不好听也没有特色,一点不像你。” 师父笑了说,“名字而已。本来也就是个形式。” 她那时有些难过。师父这样说,是已经不打算从此时常和她联系了吗?他就像是给了她通行券,示意如果需要碰面就用这个。 他给她的特权,似乎是在接纳她走近,实际上反而证明他们一直都很远。 就是那一次她恍然,原来师父是解惑众生的师父,不是教导她陪伴她的师父。 …… “邢式?去查一查这个人。”女警吩咐身边的小警察。 但愿这一次,师父能赶在扶稼之前把她带走。 就在那个小警察刚起身去调查师父这个人的不久,局长在耳麦里说,“接待处来了一个男人,自称是程伊人的丈夫。他说自己叫扶稼,是之前一直陪她在医院的那个人。你套套她的话,他俩中间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呦,有意思了啊,小陈刚查到的,这个扶稼还是个有案底的。” 一卷二十 苦丁凉 程伊人听女警察说扶稼主动来到了警局。 她愣住了,没有想到扶稼居然敢来。 她认定他不敢,凭借得是她知道他有案底;而他却来了,凭什么? 程伊人心里重新泛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恐惧。 在这样一个威严震慑四方之地,他能凭什么,他不过是因为不惧。 可是……他怎能不惧?除非,他已经再无顾忌。 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人,也直接断了对方想要逃跑的可能。 穷途末路的鬣狗,发起狠来固然是困兽之斗,却比豺狼虎豹更加凶险。 “程伊人,你和扶稼是什么关系?”女警察冷冰冰地问道。 “病友。”她一口咬紧这个回答。 女警察看她一眼,眼神里写满了怀疑和费解。 局长在监控器外摇摇头,随口说了一句,“俩人都不正常。” 一旁新来的警员小陈听到,追着问,“局长,您真相信他俩都是精神病啊?” 局长正奔跑在自己的思维轨道里,小陈的问题把他从高速前向中硬生生拽了下来,于是不甚明朗地言简意赅道,“俩人关系密切,看上去还不是本地人,一个要拆伙,一个要抱团,彼此的心理诉求互斥还能互相遮掩,难得。更难得的是,我们赶上了云南省多年前的重案主犯主动投网,你说说看,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明知有网还自投?” 小陈一脸沉思。局长见状很满意,转而继续奔跑在自己的思维轨道里。 *** 程伊人也在暗想,只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扶稼没有其他路可选,只能如此。 可是,这和她又有怎样不可分割的关系,以至于扶稼宁可自投罗网也不放过她。 她想不通。 从他绑架她起,就不对。依她对扶稼的了解,他疯狂,同时遵循自己严密的逻辑体系,做起事来心狠手辣,但是有自己的立场,计划周密,更不可能不管不顾。 曾经,叔父在一开始启用这个人时,很担心他会崩盘。 程伊人当初听闻,扶稼跟随叔父之前,在云南有自己的一票势力,扩张最厉害时,连两个出海口岸都是他地盘。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时叔父想要通一通云南这条路,曾经考虑过取得扶稼的支持。只是听说这个人很狂妄,也曾被当地其他的帮派联袂清剿,却总是被他逃过。 所以叔父一度放弃过合作的想法,认为这个人气焰太过嚣张,即便将来真的得他所用也得一并接过他在当地明里暗里的仇家,不是好选择。 再后来,某一天,不知为何缘故,扶稼被叔父招致麾下。 那是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算起来,扶稼跟随叔父也有十多年了。 叔父曾称赞他,小奶狗养得时间长了,只要种好,也能蜕变也为狼狗,何况扶稼。 这句话是当着众人面说出的。她听罢第一时间去看扶稼的脸色,这并非一句让人愉快的话。然而扶稼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痛快。 按理说,十多年的时间,哪怕是一开始清汤寡水,现在也能苦熬成浓油赤酱了。如果运气好,凭借叔父的权力,在m国甚至能加入军籍。 人不是拥有的越多就越抱着不愿撒手么,她想不通扶稼现在的作法。 也许是她离开m国后的那几年,发生了重大变故,致使他铤而走险,最终破釜沉舟。 扶稼身上的案子,她听说过。早在最开始,父亲和叔父代表军方私下里流通的货是大麻。那时正是大麻的好时候。市场规范,风险小,提炼方法简单,客户层面广数额又巨大,利润厚。后来大麻的成色品质越来越好,客户的口味也越来越刁。很多人不满足它带来的刺激剂量,逐渐追求起更虚幻极致的精神体验。 所以叔父开始沾手白粉。初时,在暗地里。军方不知道,风险和利润都是他一人在担。扶稼是这方面的好手,金三角的人际脉络他熟得很,叔父便交给他放心去干。 后来就出了事。去云南铺路途中,一批货已经交易好装上船准备运回来,扶稼遇到从前的手下。原本应该是叙旧情浓,然而却窜起了火头。 双方交火,扶稼的船上带了一小队叔父私下养的特训兵,人力武器十足,对方不占任何优势。 帮派火拼的原则是,一旦开始不留活口。免得日后卷土重来打击报复。扶稼占上风,很快治对方于死地。 这本是常事。都是涉水之人,生死已由不得自己。 凑巧的是,扶稼这个从前的手下,是个卧底。 这就有点麻烦了。不仅在警方眼里揉了沙子明晃晃犯事,还开着别国枪来打自己的同胞。 外交无小事,况且还是犯罪的战事。 扶稼立刻成了通缉犯。中国和m国之间缔结有引渡条约,因此叔父为保他,先是让他飞往美国待着,自己则动用特权把扶稼变成了m国籍,后又申请了美国国籍。 中国的司法管辖权不能及于美国,那一段时间,扶稼虽风声鹤唳,却也帮助叔父拓展了美国市场,明里暗里办了不少事。 案底却一直在。 程伊人想不通,一个千方百计死里逃生为安身立命的人,躲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却在此时主动现身于警方视野。 到底有什么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 *** 局长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审讯室外,局长说,“你确定?” 电话那头的人音色低沉地说了几句话,局长一惊,急急追问道,“这么大的案子,具体怎么操作如何指挥,咱们两方还需要详细协商,但等不了那么多时间怎么办?” 电话那头顿了顿,能听出来是换了一个人说话。 局长听罢,半晌,又沉声道,“这么做风险太大了,海城公安局的警力和经验都远远不够……不过,我会尽力……是,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无论怎么样,我知道深浅,你们放心。” 挂上电话之后,局长没有立刻回到审讯室,而是站在门口沉思。一座小城,一件大案。这个案子如果真能成功侦破,就不仅仅是推动了海城公安力量的壮大发展,它将成为余孽的了断、罪恶的肃清,清白的正声。 一卷二十一 不归路1 一卷二十二 不归路2 一卷二十三 不归路3 程伊人和扶稼分坐在两辆警车里。一左一右各有一名警察。 被带上警车前他们曾有短暂的照面。扶稼看起来似笑非笑,一脸玩味的表情盯着她。 仿如又变回前天那个设下陷阱捕她落网的男人。 只是这次,他们同时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阳光洒满肩头,她觉得非常戏剧化。 这曾经是她至极惧怕的场景——被铐至在公众视野里,接受天理的审判。而此时此刻,这件事情正在发生,她却内心平静。 或许是因为良心上的审判早已先于命运开始。对于这个场面,她反而觉得熟悉心安。 师父曾说,心安即是圆满。心不安则无处生根,持因未见果,最是煎熬。 她想,她的因果应该已经不远。 她被押坐的这辆车里,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上车之前,许多人来向他请示指令,称他为“副局”。 原来是海城公安局的副局长。 程伊人对正局长更感兴趣。她好奇,会是怎样一位局长才会作出押送她转移这种指示。 尤其是这一趟还有扶稼这个十足的危险品。 她不清楚中国内地公安的办案方针和思路,只是凭直觉认为,这个指示不合理。 有悖正常逻辑。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于一告诉她的,这句话很有道理。 她只要拭目以待就好。 一路上,车内气氛森然,四名警察连同她,无一人说话。 程伊人想,接下来呢? 车速开始减慢时,“副局”开口了。 “小陈,停车。你们三个先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和程小姐讲。” 其余三名警察自然是疑虑重重的凝重表情,但训练有素的无一人发问,下车后关上了车门。 程伊人轻屏神息,看向这位“副局长”。 他轻咳两声,似是在平息心跳。之后关掉了对讲机。 “程小姐,这是目前唯一的时机。”付局开门见山地说道。 “嗯?”程伊人疑惑得挑眉发问。 “这是一副狼爪,据说你惯用左手,所以这一副准备的正是左手用的狼爪;打火机;信号发射器,和一个迷你u盘。” 付局拿出一卷黑色帆布包,铺开之后依次拿出各样物件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副狼爪在车内炙烤的空气里泛出微红的细碎柔光来。 付局见她没有伸手接,措辞道,“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这些东西是你师父交待我准备的。他是我的多年私交,目前尚有其他事脱不开身,如果此时强行出现帮你反而会惹得事情更加麻烦。扶稼你一时半会儿难以摆脱,况且据我所知你师父也有帐要同他算,这些东西你带上防身,有什么事和其他发现也能及时知会我们。海城和临市这一带我来照应你,出了这一片你师父负责。” 一派话,再加上说得仓促,听上去藏头露尾。好在她一向敏感,尤其是局长的话里又牵扯到师父和扶稼,并且从前跟随叔父时她听过不少类似的任务安排,倒也一下子了然。 只是……“就这么放了我?”她问。 “程小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权力和利益的置换全世界都免不了,这里也一样。你师父于我有恩,并且之后我还期待和他有进一步的合作。对我而言,在自己地界上放了你不算难事,但却能借此沾一沾人情光,实际上也算是一道划算买卖了。” 付局悠悠地说。这些话,是那通电话里的神秘人授意他说的,为的是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打消程伊人的戒备心,给整串事情一个合理解释。 “那么,局长大人,你是从什么时候获知我和师父之间的关系,又什么时候得他授意准备这件事的?”程伊人不紧不慢地问。 “实际上,在赶到医院之前我就得知了。你师父消息很灵通,你那一针扎下去,十五分钟后他就收到了消息。”局长不假思索道。 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一切听上去顺理成章。 程伊人就快要相信这个所谓的“救世主”了,可是一个问题依然在脑子里盘亘。 “果真如此,为什么还要抓我?当时把东西给我再放了我,不就正好能省这么大一圈了?” 程伊人不知道的是,那通电话里的神秘人,此时通过付局口袋里的话筒将这一切对话都听了个真切。 听到程伊人问这句话时,他的唇角短暂上扬,心想,不糊涂啊,丫头。 “抓你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件案子迅速传开,抓你是为给舆论一个交代,否则难以平息众怒;二是为了把你和扶稼隔离开。这小子鬼着呢,一直在暗中观察,不抓你根本没有时间和你说这些、再把东西给你。” 这些对话全部被精心设计过,为的就是在逻辑上显得毫无破绽,让程伊人相信。 “哦,那这么说来其实之前在审讯室里你就能做这一切,何必再大张旗鼓地兜圈子?” 程伊人也在品味付局刚才的回答,逻辑上没有问题,可是,发生得太过匆促,这些解释难以被接受。 “审讯室里有监控,有记录员,又有其他警察在。找不到机会的。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 “可是,你现在让其他人都下车去,就不怕别人怀疑?” 付局脑子转得很快,“这是唯一的法子。我会处理好。” 程伊人想,对她而言,这的确是唯一法子。不管是不是套,她得先钻出去再说。 于是很快将那几样东西从帆布上取下来,依次在身上藏好。 伸手欲开车门时,程伊人再一遍问道,“你就这么放了我?” 付局回答,“不在这儿,需要换个地方,还得程小姐受些委屈才行。” 一卷二十四 不归路4 两辆车开到火车站口停下。 这段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气氛安静得怪异。 付局心里焦灼地拨着一方算盘,十指连心,心里的指尖却时时不能将珠子如数拨到位。 事情过于仓促,与其说他在等,不如说是在赌。 他们整盘计划里,这是第一步就兵行险招。那么接下来,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这实在有些冒险。 车上的三个警察不明就里地等了好一会儿,实在憋不住,坐在付局身旁的小陈口齿不甚流利地问道,“付局,咱们,这是,等什么呢?” 付局满腹心事被他横刀切断,心情非常不爽利。定了神而后睥睨他,“小陈啊,依照你有限的办案经验,咱们这是等什么呢?” “啊?”小陈听到付局的话有点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人呢?” 付局挤出一个笑容。怎么还不来……他焦虑地想。“对喽,下一个问题,等什么人?” 小陈试探地回答道,“等该到的人?” 付局点点头,“什么人该到?” 小陈的脑中闪过一道光——“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 付局欣慰地点点头,“不错。你继续往下说,抛抛砖引引玉。” 小陈抓耳挠腮地看看车里余下的两个警察,他觉得意义这么重大的对话实在不应该在一个精神病抑或犯罪嫌疑人面前进行,可是,局长似乎毫不在意。 小陈很苦恼,一为宝贵对话被程伊人听了去,二为他还没有想出刚才问题的答案。 和案子有关的人……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之前在监控室里付局和王警的对话——付局问“那么你觉得她和前天的火车站爆炸案有关系吗”……对啦!爆炸案发生在火车站,现在付局又把他们带到这里,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付局当然不可能明知山有虎偏行,这么安排的原因只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陈的眼睛亮亮的,看向付局。 “是为了爆炸案那拨人……” “砰!”小陈话音还未落,只听车窗外一声巨响炸起。 付局的表情顿了一下,随即打开对讲机迅速部署道,“一组去爆炸发生处,二组留下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去支援一组……” “砰!”又一声巨响。 付局皱眉,他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个走向,那样就代价太大了。 想一想,还是维持原部署。 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 他们这辆车里,他和小陈留下。前面那辆车的人留下一个,其余几名警察以及之前伏击在车站各处的警察迅速汇合又有序分散,一起冲向刚刚爆炸发生的地方。 人群已经开始进行疏散;为了维持车站附近秩序,火车站里的工作人员也已经重新就位,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名警察做保护。 车站里的情况通过对讲机源源不断地传回车里——车站里的人群已经疏散,民众的慌乱暂时稳定下来,几个关键地方也都一一就位。 付局边听边想,果然是老警察,素养都磨好了。 在局里分组时,他有意将新老警察全部划分开来,一组两辆车上的全部老警察,二组是新警察。 刚才指派任务时,他的心一横,冒险将车上所有老警察都支去救援,车上余下的,则是没有经验的那一组新警察。 随着对讲机里源源不断传过来的好情况,付局的心也越来越沉。 制造爆炸案的那帮人应该已经转移力量朝他们过来了,否则火车站内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就一切恢复。 他们在路上。虽然不知道对方何时动手,但应该不远了。 可是,小陈在他身边。两辆车上带自己一共三名警察,只有他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另外两个人……他转头,小陈焦急万分地说,“怎么办局长,我好想马上加入外面第一线的阵列,可是我得坚守在这里。哎我好纠结啊,不过您放心我只是心里纠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您……和这两名,呃,两名……的。”小陈边说边严肃地瞅瞅程伊人。 付局仿佛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只是想,不能让他俩受伤,他们看到歹徒一定会拼命的,这两名好警察。 得在他们看到那帮人之前想方设法地支开才行。可是,有什么像样的借口?车上不可能不留人。 如果硬把他们支开,他就会受怀疑,整个任务就得暴露在光下,安全性就没法得到保障。 可是再重要的任务,也不能平白无故搭上无辜性命。警察也是人民。 然而,对方是一群亡命徒。双方一旦交火,必定要打一场你死我活的硬仗。 付局内心煎熬炙烤,他看向程伊人。 他们目光交汇的瞬间,其实连他都没有意识到内心迅即萌生的期望。然而程伊人却对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困惑的瞬间,付局忽然反应过来。他震惊地看她,心情错乱复杂。 他是警察,她是罪犯。哪怕现在他正在帮助她逃跑,也不能改变他们对立的立场分毫。 可是这个罪犯,刚刚却看透了他的心思。 一卷二十五 不归路5 程伊人看着眼前的男人,顿时觉得他很可爱。 明明疑点那么多,可是此时一点也不妨碍她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老男人。 似是故人。 一边僭越其职悄悄助她逃跑,一边身在其位忧虑地看着自己蒙在鼓里的警员。 她想,他是怕他们一会儿受伤?这有什么难的。 她出其不意地伏起身体,贴近那个被称作“小陈”的警察后背,而后快速劈掌下去。 小陈只感觉到耳边一阵风,紧接着脖颈处传来钝痛,之后就人事不省了。 劈掌下去的瞬间,程伊人终于想通了——她刚才一直在想,“副局”要怎么放走她。 借力。借爆炸案的威力。 可是,他是何时知道前天早上的火车站爆炸案就是扶稼那伙人所为? 他又是如何确定扶稼的手下一定会故伎重演再次依靠这招来劫扶稼和她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次的爆炸在重兵把守之下依然发生,像是已经提前准备好一般。扶稼怎么会提前猜到他们会被带到火车站?这个副局又是怎么确信扶稼猜到这一点的? 她重新坐回后车座上时,小陈已经歪在方向盘上陷入了昏迷。 付局看着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深感自己是在助纣为虐。 他想一想,还是关掉了对讲机。 程伊人等他做完这个动作之后说,“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另一辆车里的警察我无能为力。一会儿我先打开车门跳下车,五秒钟之后你来追缉我,我会迅速隐蔽到人群里,你就能有理由快人一步去前面的车上救那名警察了。即使有其他警察看到这一幕,也不会有人质疑你。扶稼那里,自然会有他的同伙去救,你一个人不要硬拼,呼叫其他小组的刑警。” 付局点头,心思却在飘。程伊人以为是她师父的人情换来了她的漏网机会,却不想真相诡谲。 那人在电话里一字一句道,“找机会放了程伊人和扶稼,别让他们觉察。程伊人敏感多疑,扶稼危险狡诈,同时放掉他们不容易,得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跑才行。扶稼主动投网一定有隐情,你们小心。” 程伊人摸一摸刚刚藏在身上的那几样东西,它们尚没有被体温暖热,仍旧是冰冷的器具。 “如果之后你还会同师父联系,请帮我转达,一直以来,大恩不言谢。” 程伊人说这句话时的感情很复杂。 警察局这件事情疑点太多,逻辑上有破绽,不管真相是否被局长所矫饰篡改,都无法否定背后一定与师父有关。 原本她只是想用警察局来躲避扶稼,同时让师父找到自己。 现在目的看似达成了,却越来越偏离她的掌控。 扶稼有他的应对,师父有他的身份。 而只有她,从头到尾一直如是。 这是一个圈,她越逃,就陷得越深箍得越紧。 可是这不行,她得挣断,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付局原本就不了解程伊人和师父之间的种种,只见这女孩说得伤感,怜香惜玉的心泛起,随即点头应下。 脑子里过上一圈,又觉得不对。这是个罪犯,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作为呈堂证供的。 然而对一个罪犯来说的大恩,是哪种性质的恩,都有什么成分? 付局出神想着,眼神定定落在程伊人脸上。 程伊人没时间再琢磨,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这边已经有眼尖的刑警追过来了。 她余光扫到付局也紧随其后跳了出来。前面那辆车还没有反应,程伊人找到个隐蔽拐角,闪身躲进去。 动作间有五个男人疾步贴向车身。程伊人定睛一看,果然是扶稼的手下。 更远处,是十来名刑警朝着车缓缓推进。 她想,这里没她的事了,赶紧走。 她正防范着四周同时猫起身体准备后退出去,却没想到就在她头顶上方的墙头,一个人正在悄无声息地翻过来,“咚”的一声落在她背后。程伊人惊惧转身,一脸错愕地看着扶稼几乎是贴着身,立在她眼前。 扶稼满目阴沉地盯着她,狂躁地说,“伊人小姐,你耽误我这么久,咱们是不是也该算上利息清清帐了。” 程伊人心头一沉。她还在想,怎么会……扶稼怎么会这么快? 这一次,扶稼没有再给她挣扎筹措的时间,他咬牙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明明你做了能做的让你师父注意到你而后过来救你,为什么他始终没露面,你还是被我再次找到?” 程伊人的身体不觉颤栗了一下。 扶稼趁此空当快手一击,将程伊人打晕。 而后扛起来后退转出拐角,一辆车在那里等着。 阿泰坐在车里,朝着扶稼呵呵一笑。 “老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想你啊。” 尽管当下危机四伏,周围布满了警力,听到这话扶稼的后背还是一凉,身体一震。他忍了忍吩咐道,“快点开车。” 车子发动了半分钟,扶稼看着窗外被猛速掠过越来越远的火车站建筑群,“都打点好了吗?” 阿泰答道,“都安排好了。咱们走道南路,那边不会设警障排查。” 扶稼抬眼看他,“找时间向那个人了解一下这个付局和程伊人师父的关系。” 阿泰应下。然后咂嘴道,“老大,程小姐的这个师父,他就没有个名字吗?” 扶稼冷笑,“是个人都有名字。只不过,外界都传他是‘修罗场的佛陀’,时间一久就忘掉他原本的名字了。” 阿泰羡慕地想,好霸气啊,“修罗场的佛陀”……改天他也要去混这样的名号。 “那他的名字……”阿泰刚起个头准备接着了解。 “辨光。”扶稼眼中泛出摄人的光。 *** 车子飞快地朝南开去。 程伊人在一片昏沉中费力睁开眼,扶稼和阿泰仍在继续着他们的对话。 阿泰说,“狼毫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 她看不到扶稼的表情,只听他说,“查到于一带的是谁了吗?” 程伊人愣愣地睁着眼,心里轰然一片狼藉。 于……一? . . (此卷完) 一卷七 飞刀向 她直直地盯着他看,满眼的不可置信。 曾经她以为这个男人很快就会疯掉。而后,在她最后一次动身离开m国的集团时,扶稼拦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伊人妹妹,你现在一副见鬼了的惨白表情,你是准备去做‘鬼’吗?” 她被他的后半句话戳中心事,声音不觉高了起来,“做什么鬼?” 扶稼看着程伊人木着一张小脸,明明是又心虚又气急败坏的样子,却非得逞强地粉饰一切就觉得可笑,于是故意逗她,“你心里清楚的喽。鬼嘛,可以四处隐蔽起来吓死人的那种。” 他只是觉得可爱,没想到几句胡诌的调戏却一语中的。他知道她是被集团养出来的杀手,手段不可能像外表一样单纯,可那又怎么样呢,无非是死几个人搅出来几件事而已,他不在乎。 她也不在乎。她离开的时候就以为他离作死不远了,怎么七年过去还是活得自在无章法。 程伊人心里有几分发怵。她这趟是要去做大事,几乎每一步都算好了,最沾不起疯子。 “你是专程过来找我……还是凑巧碰上一时兴起所以造了这么个局?”她索性把话挑明。碰上就躲不过了。 扶稼始终笑眯眯地盯着她,“你猜猜看呐。” 她避开他张狂的眼神,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日本寺庙风格的茶舍,房间里引有一池热汤泉,榻榻米旁放有人工培植的盆栽松竹。不远处的香炉里则燃起幽微浮动的暗香。纵然是危险到如此地步,她也不得不心生叹息,这的确是好意境。 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处境——手脚皆被牢牢缚上,姿态应该是被刻意调整过,即便是被全身捆绑也并不显狼狈。 回想到白天里火车站早已安排好的爆炸,这一切均是用了大心思的,答案再明显不过。 心里担忧渐深,她最怕这样。一个疯子,却井井有条安排好了一切,只能说明他决心做一件不止是疯癫的事情。 她可以同他周旋,可是时间来不及。 程伊人深吸一口气,尽量缓和语气地问道,“你花了功夫的,能给我一定不吝惜。不过你想要什么究竟?” 扶稼有点恼怒。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来做这件事,疏通关系打听她的情况,查那个于一的底细,安排这一切。她却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急不可耐地同他讲起条件……她以为他扶稼是什么?一只可怜巴巴摇尾乞怜的狗吗? 他越是疯狂笑容却越灿烂。 “嗯?想要什么?”扶稼咧开嘴,“这么多年,我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你杳无音讯也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大老远地过来会要什么?” 小妹妹,我知道你听得懂。已经嫁作人妻不是以前的小姑娘了,别再让我失望。 她似懂非懂地注视着他的笑容。他笑得越灿烂她就越惧怕。 他盯着她的反应,笑容越来越勉强。他不明白,猎人千辛万苦设下陷阱,不就是为了好好欣赏捕获之后猎物的垂死挣扎吗?他怎么反而这么没有耐心? 二卷一 十二岁,选择 其实我有其他选择,不是非要走这条路不可。 不过我信命。命运的手把人往哪里推,就一定有要去的理由。 譬如遇见美丽风景,或是心上人。 再譬如,走上陡峭悬崖看一看荡涤世间的山风,然后就能挥别对生命的期待,怀抱留恋与厌倦,再带上一把枪,朝着无底的罪恶,跳下去。 我始终不相信父亲是在与军火走私方火拼中牺牲的。这血脉相连的直觉,没有因由,无法对任何人说。 不能对母亲说,她已经够痛苦的了,至于别人,更不能说。 可是要怎么办才好,彼时我只有十二岁。一岁一枯荣的事情轮不上我,我只能在现实生活里装聋作哑,保持警觉,换来平安。 不过没关系。故事里的主角都能等来自己的命运,只要保存好体力,等待自己一头撞进命里的机会,但那应该很疼。 我不怕疼,也不怕苦,但我胆子小,容易惊慌失措。 这不好,不仅容易忘掉伪装,还极易失去判断。 所以当父亲的旧部贸然冲进班里把我从座位上拎出去时,我吓住了。 鲜花织锦的日子,嚓的一声,扯坏了。 在那之后我犹豫了三天。这三天,是最坏的三天。 心事露了怯,恐惧见了光。我这才意识到,一切远没有我之前想得那样简单。 也就是这三天,让我知晓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所谓见光死,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从课堂上被拎出来之后,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学校一旁的小径,朝着与平时回家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 与从前我熟悉的回家的那条路不同,那条路平和,繁华,熙熙攘攘,热闹之中井然有序。 而眼下这条小径越走越窄,越来越深,荒凉杂芜。 径旁野花依稀零落,掩盖在疯长的野草丛。 这一带远离市集,几乎不见人烟。 此时我很清楚,自己是在往偏离从前重心的地方走去。以家为圆心,越往外走,越不受控。 不知走了多久,脚步迈起时越来越沉重缓慢,心里烦躁不安。 在路边就地而坐时,身上的蕾丝裙边被地上的尘土扑得沉甸甸贴在腿上。 再干净贵重的东西,随便入一入烟尘地,就很快脏了。 然后就想起爸爸来。 这是第一次,没有保镖,没有随从,没有妈妈,也没有叔父,我自己走了这么远。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往下走而已。走错了路再回头。回头就能回家了。 可是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回不了头?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要送给我的那个礼物到底是什么,叔父也没有拿给我。我想他是忘了吧,毕竟你离开之后……他忽然变得那么忙。 其实比起你,好像叔父陪伴我的时间更多一些。我习惯于他带我去吃西餐,去学舞蹈,上钢琴课,选衣服。可是现在你走了,他也不陪我了,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太过依赖任何人。 所有人到了最后都是要分别的,对不对? 那天半夜起床去卫生间,我看见妈妈正蹲在橱柜旁小声哭泣。她那么伤心,我想安慰她,可是就在我准备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你再也回不来了。 不在的感觉,原来就是从此见不到。 那以后就我和妈妈两个人,要怎么生活。 我在学校里学了那么多知识,可是里面没有一条,是教我如何去对抗别人的敌意,依靠自己好好生活下去的。 你最后一次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我想了很多遍。每一遍体会到的意思都不同。 其实你自己的世界也不太平吧。一定是有许多事情压迫着你,你才会这么忙,又从不见抱怨。 所以现在的结果,你早就预料到了是么。 那就没什么了。你心里一定有准备,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我这样想一想,心里好过很多。 只是,你曾经有没有计划过,当你有一天出事之后,我和妈妈要怎么生活? 也就是两条路而已。走下去,或者转过身回家。 我选择第一条。 请你庇佑我,顺顺当当抵达你出事的真相。 这条路不会好走,可是哪怕布满荆棘,我也要披荆斩棘。 你能走那么久,我也想试一试。 二卷二 十二岁,目睹 我坐得久了,起身的时候整条腿都麻木。 跺一跺脚,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这会是一条怎样的路。 往前又走了好一会儿,遇见一片开阔树林。几丛兜兰隐约在其中,白的白紫的紫,开得正好。 林深处有叫喊声飘过来,忽高忽低。 嘈杂人声里透出令人上头的热闹,我很少碰见这样的场面,起意去看一看。 声音听着近,走了许久还没到,原来这样远。 正午艳阳高照,烤得人心慌。 后背的汗层层起,又随着我步步入深林而一层层落,几番下来居然已经有了凉意。 声音逐渐明晰在耳边,此起彼伏。 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攒动的人头了,似乎是一群野民。 可比自守的村民要肆野放浪得多。 又往前走了二十来步已经能将前势尽收眼中之后,我顿住脚,先远观一阵再说。 只见为首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花衬衣,牛仔裤,手里拿着厚厚一沓钱钞。再仔细看,他留着近乎光头的发型,头顶中央却结出一根细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脑后。随着他兴奋的大喊大叫辫子左摇右颤,尽呈癫狂之态。 顺着那人紧盯的地方看过去,影影绰绰的缝隙间我只能看到大约是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分别站在一张石台的两侧,彼此表情剑拔弩张,恶声恶语地攻击对方。 声音刺耳,有几句大喊大叫的话传到耳朵里,令人震惊。 话里满是肮脏字眼和不屑的语气,表达的内容却出人意外。 原来他们正在赌,谁赢了就可以得到石台上的所有押注。 那石台上……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钱币。 数额未见得有多少,但是摆得满当当的整个石台上都是。 那个辫子男是他们的首领,听周围人称呼他为“辉哥”。 不知他们之前做了什么。 只见一个小男孩忽然面露惊恐萎缩之色,双手拉着辉哥衣服下摆,低声乞求着。 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有的人甚至朝这个男孩比出了中指。 他缩紧脖子,看上去惊慌害怕。动作僵硬了片刻之后,嗫嚅着双唇放开手里紧抓的衣布,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石台旁的空地,朝着辉哥直直跪了下去。 我看呆了。 人群的嘘声不减反增,甚至有彪形大汉冲出来欲揪住这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开揍。 辉哥伸出一只手,抵在了壮汉肚子上,他便偃旗息鼓地退回人群之中。 看得出这个辉哥深得人心,且足够有威慑力。 我猜想石台上的这堆钱里,有一小部分出自壮汉的腰包。 只是不知道他们打了什么赌,以至于这个小男孩前一秒还嚣张蛮横,下一秒却起了退却之意。 辉哥伸出手在小男孩的头顶磨了磨,爽朗地笑了几声。 我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他应该是不准备再难为这个小孩了。 然后他俯下身,贴着男孩的耳朵说着什么。 等他直起身的时候,小孩浑身哆嗦着,颤巍巍从跪着的姿势里站了起来,重新走回石台边。 这时候,石台另一边站着的男孩龇牙得意地笑着,紧接着拿出一把转轮手枪。 我惊了一跳。这样的枪我从前只在爸爸那里见过。 “杀敌,护国,治四方,都要靠这个。”爸爸的话犹在耳边。 成年男子的威武高大和枪相得益彰,可是这样幼小的一个男孩,枪拿在手里形成了鲜明刺目的对比。 仿佛一个危险的信号,埋伏在白日晴空。 我屏住呼吸,且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个小男孩拿着枪耍玩了几下,又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低下头来操作着什么。 几秒钟之后,他抬起头望着对面大声说道,“这里面总共六个弹位,但只有一发子弹。上膛之后我们轮流对着头扣压扳机脑袋开花的那个算输!” 我恍然。明白之后却是深深的悲哀。 此时比我更悲哀的应该是那个沉默的男孩。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枪,脸上已经看不出哀凄之色,只有决绝和狠厉。 单看表情,完全无法相信这发自一个孩子的心。 他接过枪,熟练地拆掉弹匣进行检查,继而一言不发地重新装好,上了膛。 对面的男孩看着他的动作怪叫一声,似有不满,“呦吼!” 小男孩拿枪顶着自己太阳穴,久久不动。 周围的人又是一片嘘声和叫骂声。对面的男孩不耐烦叫道,“干!” 然后人群一静。片刻之后,小男孩把枪递给对面的男孩。 对面的男孩冲着大家吐了吐舌头,顽劣的性情尽显,他甚至把枪对着自己的额头模仿出射中之后的头部震颤。看上去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敬畏和恐惧。 然后,他把枪口的位置移到太阳穴上。 短暂的停顿之后,依然没有枪声响起。 就这样又换过了一轮,枪还是没有响。 人群里有一多半人开始躁动,准备伺机庆祝。 男孩兴奋地大叫,手舞足蹈,然后探过身去用枪托在对面小孩的太阳穴上重重一砸。沉默的小男孩头部受到猛烈撞击,一时间没有站稳,踉跄倒在地上,太阳穴处登时鲜血涌出。 心里像是被用力挼住一样地发紧发疼。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人群,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辉哥在一旁看着,口中吐出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的小孩。 六次尝试,一共五次机会,已经用掉了四次。枪响非此即彼。 小男孩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用光着的上身胳膊拂了一下头上的血,然后一把夺过对面男孩手里的枪。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怪笑。 他用枪管抵住太阳穴,头转向一旁站立的辉哥,轻声问道,“如果这次我赢了,能否做你的手下?” 辉哥说,“可以。” 小男孩扣动扳机,这一瞬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枪没有响。 这一次,没有人再发出嘘声。 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对面的男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有人阴沉,有人不忍,有人嘲弄,有人激动。 对面的男孩苍白着脸,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枪。 我以为他会突然逃跑。 “砰!”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声早就在我心里响过了。 毫无意外地,男孩倒在血泊里。 这一刻,人群很安静。仿佛该死的人没死成,不该死的被迫饮了弹。 而那个小男孩,脸上却只有倔强。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围观着等待着分得一把彩头的人,沉默地走到辉哥身边,仰起脸说,“我会为你挣到比他更多的好处。” 辉哥依然是爽朗的笑声,同时举起男孩的手臂对着四周说道,“为他欢呼,我们的勇士!” 欢呼声炸起,如一片惊雷。 二卷三 十二岁,质疑 二卷四 十二岁,自问 我失魂落魄回到家时,太阳已经没入了连绵的山脉。 这一天的滋味,不同于以往生命中的任何一天。 才迈进房门,妈妈就扑过来双手拽住我的衣服惊慌问道,“你去哪里了小索!” 衣服领子勒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我不由地后退一步挣脱禁锢,同时困惑地打量着头发凌乱的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素来优雅从容的母亲看着我,眼睛里没有半分神采,尽是惊惧。 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我,视线轻飘飘停在我脸上,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好像是在看我,又好像穿过了我看着更远的空虚。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钝重地疼。 我伸出手抱住妈妈,只听得她近在耳边的呢喃,“以后再也不要乱跑了……再也不要乱跑了,不要吓妈妈……” 我惟有点头答应,难过得说不出一字半言。 这是怎么了,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努力踮高脚尖,像大人一样拥妈妈回房间里。 桌台上,摆着两杯浓茶。茶水只余半盏,望一眼就觉得嗓子眼发苦。 是谁来过? 我扭过头,妈妈微弱的呼吸游走在我耳边,无力而困顿。 我送妈妈去房间休息,然后回到客厅。 我看到刚才的茶杯旁有一张支票,拿起来,上面有签名:桑吉。 我捏着支票,只觉得指尖滚烫,麻木染及心脏。 桑吉是父亲生前的对头。 父亲的“穆坦将军”这个称呼,我第一次听到时是在五岁那一年。 那一年时逢母亲二十四岁,按照外祖父家乡的习惯,是本命年。本命年忌讳众多,而母亲信佛,父亲为了让母亲安心于是准备带我们去中国西藏的布达拉宫拜佛敬神。 母亲自然是欢喜的。 启程去机场时,由于牵扯到我和母亲的出境,军方派了代表亲自开车过来护送,在见到我们的同时以军礼致意,接着向父亲行军礼,“穆坦将军。” 刹那间,母亲脸色变得灰白。 那趟旅程最终未能成行。往机场开得中途,有军方人士带了一小队士兵前来追赶拦截。 强行停车的时候,一向温和的父亲神色变得恼怒起来。 拦他的正是桑吉。 桑吉把父亲请下车,行完军礼之后说道,“将军,按照规定您不可以携家人一起出镜。” 我满心的不高兴正没地方发泄,听到这话立刻把眼镜瞪圆了回问道,“为什么!别的将军都带家人出国度假了!” 桑吉说,“职位不同,职业和要求也不同。您的父亲不同于别人,因而受到的限制也和别人不一样。” 这大大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不一样了?”我问道。 桑吉扫了一眼后背笔直的父亲,微笑答道,“因为他是穆坦将军,我们国家的最高等死士。家人,既是大后方也是底线和筹码。” 那时我的词汇量还无法去理解“死士”和“筹码”两个词。印象里一旁沉默的父亲忽然发了怒,将桑吉用手铐扣在了路旁。 而母亲则紧紧抱住了我。 回忆带着冰冷的触感覆盖在我的眼皮上。我收回僵直的视线。 想了想,找了一个匣子将支票小心翼翼地锁好。 母亲既然留下了支票就一定有她的打算。只是“桑吉”这个签名着实刺目。 在十二岁以前,我从未考虑过金钱的问题。可是此刻不仅意识到金钱可以用来安慰生命的陨落,也第一次开始思考我和妈妈以后的生活来源。 一天前我觉得这个问题尚离生活很远。父亲留下了大量的生意和亲信,叔父会帮我打理生意,母亲会想好如何来安排亲信。 然而今天早上,父亲的旧部冲进学校的班级里把我拎了出来。 他质问我,“居然把自己浪费在这个鬼地方,你难道不做点什么吗?” 我才意识到,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顺理成章了。 人走茶凉,难道还要指望有人会为一杯无主的茶添水吗? 母亲忍着羞辱收下支票,证明我们需要这笔钱。 母亲能忍,我更应该忍。 父亲生前总爱瞒着母亲送她各种昂贵精致的礼物。 母亲怪父亲不懂节省,父亲说“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你只要能为我的下一次礼物提些建议就太好了。” 父亲曾告诉我说,他要把母亲宠成公主。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父亲不知道的是,母亲曾一遍遍教我念这两句诗。她说,这是最美的句子,代表忠贞与守候。 这么好的句子,可惜讲的人还在讲,听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不能让母亲再更加失意。 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在那之前,我们都要先好好活下来再说。 我定了神,走进房间去亲吻妈妈。 她歪在躺椅上似在小憩,鼻息却幽微。 我拿起一旁的纱被,轻轻搭在母亲身上。然后放好那个锁着支票的匣子。 回到自己房间,我换下已经邋遢的长裙。找出衣柜底层的背心和紧身长裤穿上。 做完这一切,我蹑手蹑脚地向外溜。 从前家门口的保镖已经撤走了大半,剩下的零星几个人正聚在一起抽烟。 我得以顺利地跑出来。 叔父的宅邸就在两英里之外。这一带算是军方保护区,夕阳落幕,华灯初上,一切都沦陷在影影绰绰的飘渺里。 这么近,那么远。 心跳如擂鼓,我慢慢向前走着。 我知道十二岁的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也许此生都不能再回头。 可是,就算回头又能够怎么样呢。 野花一边招摇,野蜂一边追逐。不远处的龙船花开得半掩半羞,不屑与那些不入流的街景为伍。 我站定在叔父的府邸门前,这么快就走到了啊。 叩门之前,我又抬头看了一眼近乎全黑的天色。这一天过得如此迅疾。 “咚咚咚”,大门打开,一个家奴模样的男子候在里面。 “伊人小姐,”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将军已经在书房了。” 我熟络地走进去,迎来了叔父明快的笑声,“我的小公主,你还好吗?” 二卷五 十二岁,无悔 我站在玄关处,摇摇头。 “我现在长大,还来得及吗?” 我是真心的。话在来时就已经想好,真正脱口时还是觉得怪异,不仅是因为句义,还因为表达的方式。 就好像……在认错。 可是,我有什么错呢? 是错在当了这十二年懵懂无知的大小姐,还是错在生为父亲的女儿? 我再一次摇摇头,想把满心荒诞的想法驱散。但愿一切只是我的错判。 原本轻松明快状的叔父听到这话后动作定格了两秒钟,复又抬头露出慈爱笑容,他说,“这话从何说起?” 当然是从三天前说起。父亲的死,母亲的恍惚和害怕,亲信的变卦,形式的逼迫……这一件件叠加堆积,我的心随之层层崩裂,最终暴露出曲意逢迎的人性。 然而话却不能这样说。从前叔父宠我,宠得也是我孩童般的赤诚,而非失意失落的不甘和难说难熬的猜忌。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至少表面上,我不能失去这因缘有故的宠爱。 所以……“爸爸遇难,可见形势之复杂难支。没有爸爸的孩子可怜,我还有叔父。叔父是在苦熬,我也是在苦熬。还有妈妈,她也是。我为妈妈,为叔父,也为自己就必须要现在长大,请您教我从复杂情形中辨识真实。” “真真假假,如何辨识?”叔父愕然问道。 “从前我站在你们身后,风雨沾不到,真相触不到。现在,我想同您站在一起,挡风雨,看真相。”这是我的心里话。 叔父没有即刻回答。他或许是吃惊罢,一向乖巧的我此刻正在变相要求着自己的位置。 可是,这难道不是他所希望的? 我分明记得,那个冲进班里的旧部现在分在了叔父麾下。还有刚才门口的男子所说的叔父早已在书房等我。 “小乖乖,你要明白,站到第一线来是要担风险的。此时我们是家人的关系,而一旦你加入我的阵营我们就是上下级关系。那时候,没有人再替你一遍遍过滤掉所有危险。” 我刚想张口驳道,叔父摆摆手示意我先等一等再说。 “况且,伊人,你太年幼了。”叔父的叹息里有几分触人情肠的动容。 我心绪微滞,昏黄灯光下叔父的脸时隐时现,将我的心事也上上下下地提起又洛回实地。 来之前我就盘算好,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要成功。开弓再无回头箭的道理。 “叔父最初上战场时,也是在我这个年纪。”我提醒他,“您看,年龄不是关键。我是你们的后代,一定可以的。” 叔父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然而,他却摇摇头无奈地回答,“还是不行,你是女孩。你会害怕。” 什么事情需要害怕? 我强忍住心里蔓延的猜测,它们待哺在我心底,食骨饮血,同时织耕出坚韧的心性,只是眼睛里迸射出精锐的光。 我看着叔父,笃定回答道,“女孩会害怕的事情,男人也会起意。只要能忍得住,这一关就能过去。” 叔父曾对我说,只分男女,不分强弱。 如今再想起,竟有些野兽厮杀的味道在里面。 叔父看着我,眉目间颇有些意外。也寥寥有些欣慰参杂其中。我的视线忍不住在上面扫过几圈,没有发现心疼和不忍的踪迹。 心底渐渐有失落。这不是令人振奋的情绪,我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还是看不穿? 叔父终于点头。 脑子里绷紧的弦俱是一凛。 叔父大约是瞧我太过严肃,觉得好笑的同时不知为何竟起了伤感,伸手将我抱在怀里,叹道,“你不用这么逼自己的,你根本不懂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惊险。叔父不想看见自己宠了大半辈子的宝贝才这么年幼就已经变成土埋半截的人……” 我的脑中已迅速勾勒起一个枪林弹雨铺天盖地的世界。 确实是何等惊险。我想起父亲神色清明眉目隽永的脸庞,心里一痛。 没什么大不了。再危险,父亲也在前面走过一遍了。我想到这儿,害怕的情绪顿时消散。 只是心里的难过不减分毫。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形似的怀抱里。像是困倦时父亲的怀抱。 然则也不像。叔父的怀抱强硬,不由分说,力量之中自有控制。 我配合地维持着姿势,身体却开始酸困。于是眼睛四下打量着这个自小就玩耍在其中早已烂若披掌的书房。 我的视线由远及近,越过书架上满当当的书籍,越过茶台,越过剑竹,停在眼前——几张并排悬挂的地图前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把黑色小手枪。 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枪。 原本是我从小见惯的,可是现下看却横生出心烦意乱来。 有拿枪的人,就有挨枪的人。 现在叔父把枪放在这里,显然是要我拿起来,假移时日,他也会命令我用这把枪去瞄准别人。 二卷六 十二岁,举棋 “不过伊人,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叔父松开怀抱直起身,颇带赞许之意地说道。 “我和你父亲都是身负重任的军将,同时也是家族的楹梁。旁门偏支不算,就我和你父亲来说,下一代只有你一个人。这就意味着,整个家族的正统血脉,未来也只有你了。” “小时候我带你去学棋,你扎着羊角辫和老师对弈,别的孩子下一步棋要毁几遍,而你那么小,即使输得一塌糊涂也能定然说‘落子无悔’,我就知道,你能做大事。” “成大事者,最好面面俱到。我给你找个师父,但是你的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共同来决定你要不要退出。不过这不是过家家,一旦你决定要加入,就要亮出本事,没有本事,就得出本钱。这也是服众的必要条件之一。” “本钱是什么?这个我们之后再谈。” 叔父说到这,顿一顿。 我看着他。两个人之间的目光有一秒钟的交汇。 “我国的军界政界不像西方国家那样分权鼎立,而是重要人物身兼数职。所以极易形成独断专权的局面。中国有句古话讲,‘一家独大,只手遮天’,我国的军政就有点这个意思。” “表面上看所有人都俯首称臣一派和气,实际上暗流涌动。” “在其位者给自己谋利,外围的人为寻求庇护,主动靠过来帮当权者牟利。是利益就拥有冲突,所以明里暗里形成了不少小派别,暗地里较劲,争个你死我活,就是为了能够垄断。” “你父亲的死,应该就和这些有关。” 听到最后一句,我猛然抬起头。 “叔父,我一直想知道‘最高等死士’的真正定义。” 这个头衔,单从字面上看就已经很悲壮。然而悲壮也分很多种情况,我固执地想知道,它的职责究竟是哪一种。 叔父有点意外,“没有任何人和你说过吗,你母亲?” 我摇摇头。从前我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此时叔父反而有些迟疑,目光闪烁不定。他眉头微皱,似在挑选合适的切入角度。 我的心跳抑制不住地加速,嗓子发干,许多问题哽在喉头,急不可待地想要冲出来。 “唉,”叔父悠悠叹了口气,“即使我现在不说,你早晚也得知道。” 我咽下一大口唾沫。 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抽出一支雪茄,用火柴慢慢烧好,抽上一大口,这才开始。 “你父亲是黑字训练营里出来的人。”叔父表情开始迷离,口吻像是在讲述一段遥不可及的历史。 “我们虽然是亲兄弟,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你父亲参军,我去了国外,直到成年时才又相聚。”听到这儿,我大为意外。 “从八岁到十九岁,这十一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你觉得父亲温和吗?我告诉你,他可是少年军团中数一数二的猎杀好手。他八岁那年加入m国的童军团,后来又升入少年军团,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提前升迁了。这两年里,他杀死了一百二十个人。这些人的身份很广,有该杀的有无辜的。不过你父亲从未失手过,这一百二十个人也全部都该死。除了杀人,还有埋地雷,制造公共爆炸案,绑架外国使节……后来就发展成了你父亲一个人的任务。他干得很出色,得到了当时扎姆中校的赏识,颁给了他上等勇士的勋章。”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胸口漫过一层血汽,忍不住要作呕。 我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那样一个温和如旭日暖阳的父亲曾经这般冷酷嗜血。 “‘上等勇士’也是一种死士的头衔吗?”我打断他。 “不是。”说到这儿,叔父的眼睛发亮,“恰恰相反,‘上等勇士’虽然级别不是很高,却是所有军人都想要的称号,而‘最高等死士’虽然崇高得几乎能等同于上尉的级别了,大部分人却避之不及。” “中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吧……不然父亲怎么会一下子由前途光明的人变成了一个没有前途可言的死士?”还最高等。 叔父点点头,“因为他遇到了你母亲。” 我大为意外,这个转折太大了。 “我母亲?”普通男女相遇何以招来这样大的曲折变故? “是啊。你是不是觉得你母亲一向贤惠温婉,与世无争?”叔父讥讽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那是因为你母亲没什么可争的了。她连你父亲的前程和性命都劫了去,还有什么可争的?” 叔父轻笑一声,声音里俱是不屑。 “这又是另一段漫长的故事了,你可以回去问你母亲,听听她的版本。” 叔父的眼光骤然聚敛,接着他停下来了几秒钟,继续讲道。 “你父亲在年纪轻轻就得到了众多嘉奖,自然有大把人眼红。可奇怪之处就在于,正当他有大把好前程时,他忽然决定去黑字训练营提升自己。那是个难以全身而退的地方,所有人,包括我——哦,这时候我已经从国外回来了。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那是个什么地方?”这个训练营的名字,刚才叔父已经有意无意地重复了好几遍。 叔父目光渐深。 他情难自禁地冷哼一声道,“那是魔窟。”哪怕时隔多年,我也能感受到他提起这个名字时的错乱和害怕。 二卷七 十二岁,暗面  二卷八 十二岁,定音 叔父眸色幽深,“这件事另有隐情,你还太小,等历练下来了才能理解。先不谈。” “你父亲因为杀了那个教官,触动了训练营幕后大佬的怒心,我臆度他们起了杀意,只不过这件事当时已经传到了外面,大家都等着看他们如何动作,况且说到底也是那个教官技不如人,否则在那种环境下,你父亲手无寸铁居然杀死了配枪的教官,如果你父亲只是被简单地枪杀,反而脆了他们训练营的招牌。” “要是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叔父脸上闪烁着鼓励的笑意。 “当然是逃走。”我眨眨眼睛,脱口而出。 叔父默了一默后放生大笑,笑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笑?”我不太高兴,叔父的态度分明就是在嘲讽我的回答。 叔父停下来,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语气里却有寒意,“可是,现在的你身处困境却并没有逃走啊。”他顿一顿后说道,“或许这就是血脉一系。你父亲当时也没有逃,他提出以一抵五进行格斗,任训练营挑出五个人与他对打。如果他赢了,就放他走。” 我张大了嘴,却不知道该总怎样的句子来表达心中的惊撼。以一抵五……简单的四个字,仿佛能招来腥风血雨。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残暴。 随着叔父越来越深入的回忆,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就越来越具体。可是从前他在我心中,此时他栩栩如生浮现在我眼前,心里的父亲愈发近了,浮现眼前的父亲却愈发远了。 明知无论答案是什么心都会痛,我还是忍不住问,“结果呢?爸爸赢了吗?” 叔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我大为意外。如果没有赢……那么后来父亲怎么好端端的? “黑字训练营从教练到学员都经过严格挑选,日常训练极端残酷血腥,几乎和实战格斗的强度相等。人的求生欲望和潜意识里的各种私欲本能在这里全部被激发出来,赤裸得等同于原始动物。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对五,除非豁出命。” “而你父亲,并非好赌之徒。赌命不能回头,他心有眷顾,很快就输下阵来。对方是想要他的命,因此招招扣向要害。” “然而在最后一步——他奄奄一息之时,五个人却被命令停手,训练营里的大佬现了身。” 我听得恍了神。这故事仿佛不是出自我的父亲,它峰回路转得让我忘记了自己和故事里那个命运跌宕的男人之间的血脉关系。 叔父此时不再看我,他兀自说道,“那大佬简单亮了身份,然后给你父亲指明了一条退路——去打一场黑市拳。 原来,他的一名心腹打手被原本作为暗杀目标的黑市拳手打死在街边,为了不留下后患,大佬提出如果你父亲能成功地在黑市拳赛上将拳手击毙,那么就不再追究你父亲杀死教官的行为。同时为了引人耳目,训练营对外宣称你父亲一不敌五死在了训练营里。 这样一来,那名目标拳手背后的集团就无法确认你父亲的真实身份和背后组织了。 但同时,这样一来你父亲也就不能再公开拥有自己真实的身份。”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所以,他就成为了最高等死士?” 叔父说,“这只是原因中的一点。” 哦。原来成为死士也需要足够的身份背景。 不过,“黑市拳是什么?”我问道。听上去就像是暗箱操作。 “黑市拳是地下格斗比赛的一种。非法,游离于正统的格斗道德之外,保密性高。然而它的历史几乎和格斗本身一样悠久。黑市拳赛有两个特点,一是奖金高,二是无限制。除了不允许使用武器之外,参赛者可以用任何手段暴击对手,直至将对手打死打残,或是被对手打死打残。” 我的身体止不住阵阵发寒,心里堵着一样难受。“观众看了不会觉得残忍吗?” 我不抱希望地问着,脑子里浮想出古罗马的角斗场。 “在黑市拳赛里,越是残忍的方式就越受到鼓励和追捧。”叔父睥睨我一眼,表情不为所动。 原来人性的漠然经过了多少年依然得不到进化。 “有一点很重要,你需要记住,”叔父以令人非常不舒服的命令眼神锁视着我,加重了语气,“不管外界如何看待评判,黑市拳手确实掌握着最强的徒手杀人技术,因为所有人站在拳台上,都清楚地明白你死我活是唯一出路。” “只有彻底明白了现在所做的事并且心甘情愿,人才能自救。其他的心境不是痴心妄想就是浑浑噩噩。” 我没有仔细听叔父的暗示,脑子里却在勾画另外的场景,爸爸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家伙站在拳台上,那个浑身肌肉的男人横空飞出一记扫堂腿,腿似铁板,此时,爸爸出一把枪,枪口对着那个因为紧绷聚力而肌肉收缩的对手,小指轻钩,铁柱倒地。 我这样幻想着,心里真是喝完酒撒疯一样的暗爽。 “别卖关子。”我忍不住对叔父说道。话脱出口的时候,我有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叔父来接我下课,路上说起有趣的事情时我急不可耐地要求他快点往下讲。 可是这种感觉过后,却是浑身的不自在。 叔父依然神情自若地开口说道,“你父亲别无选择。当晚,他就被一架私人飞机送往美国旧金山,在那里正有一场黑市拳赛等着他。按规定,一次拳赛只能开一场比赛,拳手也只能有两名。你父亲是其中一名,另外一名,是个会武术的和尚。” 说到这里,叔父忽然停口了。 我想,单从人设上看,就注定了这不是一场平常的拳赛。 叔父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微挛,带有无限深意地说道,“这场拳赛,史无前例地打成了平手。” 怎么会……结局似在意料之外,又好像是在意料之中。 “那场比赛中,与你父亲对打的另一名拳手,他叫辨光。” 二卷八 十二岁,辨光1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祖父抱我在膝头,一句句念给我听的那些古诗句。 ……挥鞭争电烈,飞羽乱星光。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辨光,这是个好名字。 想到这儿我又忍不住蹙眉,可惜是个黑市拳手,浪费了这样好的名字。 不过转念一想,父亲也曾落到那种境地,黑市拳手,只是一个名称而已。论不出好汉英雄。 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他是一个和尚。和尚不都应该盘坐在庙里吃斋念经的吗? 当他全力贯注在一记扫堂腿上企图踢爆对手的时候,凭什么再去普渡众生呢。 就连自己都渡不了。 我出神地想着,全然忘了叔父还在身旁。 “你是不是在想,和尚怎么打上了黑市拳?”叔父猛然响起的爽朗声音惊了我一跳。 我下意识点点头。 叔父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确实是个奇人。”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兴奋溢于言表地看着我。 “你需要一个师父。教你功夫和道理,引导你去找到自己擅长的事情。” “然后做什么?”我想,首先要迅速学会的,大概就是这不动声色了。 “做你想要做的事,不一定非得在课堂里读书。”叔父慈爱地看着我。态度与我刚进开来的时候大相径庭。 就是现在了。 “叔父,我父亲留下的那些生意,我想要从现在开始学着如何经营。”推打了这么半天的太极,也该引出真正的主题了。 叔父依旧是慈爱地笑,“好啊。”话锋一转又问道,“不过我的小公主,你真的了解你父亲辛苦经营的那些生意吗?” 我恭敬地回答,“请叔父教我。” 窗外大雨如注,我却想不起这雨是从开始下起来的。 空气里平添了潮湿腥鲜的味道。叔父转身取下一卷最大的世界地图。我趁着这空当深吸一口气,舒展地想,其实做角落里的苔藓未必不幸福。 叔父将桌面上整齐放置的书本笔记一扫到边,把世界地图徐徐铺开在我眼前。 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外衬崭新的地图卷面却已经用得很旧了。蔚蓝色大海的背景下,全球各地被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凌乱标记、圈画。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地图上的东北侧,亚欧大陆,欧洲,德国,很好,意料之中的,我看见了荷兰,它被一圈花红柳绿的记号笔颜色环在中央。 单从这一点来看,它就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只是那天晚上父亲离开得十分匆忙,尚不确定这些标记里有没有囊括上这一次。 既然有故事,就给它时间慢慢讲清楚。 “想要学生意?不急,一步步来。先找好师父再说。” 叔父的手指在地图上敲得咚咚响,“从我国到印度有几种途径?” 学校里的几门功课里,我的地理最差。没想到叔父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凝滞地看着地图,不明其法。 “飞机,轮……船?汽车?”我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叔父微笑起来。 二卷九 十二岁,辨光2 我不明白叔父这个问题的意思。 似乎是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又似乎另有深意。 懵懂之中,我的回答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左右不得要领。 我瞪着他,想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有气势一些。 “这里,”叔父刻意扫了一眼整齐置放的记号笔,手指勾出了一支蓝色,然后轻描淡写地把m国和印度之前的一片区域圈了起来。“不归我国政府军控制,安全性很低,且印度也无进出口岸。因此由我国进入印度,想要走陆路和水路的话只能偷渡,但是这个方法的后患很多,第一点就需要轻装便携。” 我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实际情况出现。 叔父见我没有说话,不作掩饰继续说道,“想要走航空的话怕临时管制,更怕金属探测器和机场安检。” “为什么怕?” 叔父却反问我,“是啊,为什么怕?” 我脑子里有点懵,一直平顺的呼吸此刻忽然粗重凌乱起来。 叔父的眼神压在我心头,我顾不得左右更无法言它。 唯有直面。 “因为怕被发现。”因为不合法。 说出来之后反而觉得轻松起来。刚才很多次这个意识在我脑海里几乎要破土而出,我却迟迟避免触碰到它。 现在,这层遮羞的纱布被扯破,这就意味着现在我能加入了吧? 心中似有擂鼓,轰轰作响,又惴惴不安。 这些事情的内幕始终就在眼前,就这一步,迈出去难以再收回来。 想起妈妈一脸惊吓的表情。我必须要现时立地站出来。 叔父的目光却柔和下来,不再那么步步紧逼。 我内心躲闪着,装模作样地低头研究地图。 m国很好找。因为所有颜色的标记连线都始于这里。 我想起父亲常年在外漂泊,心里黯然又苦涩,悲哀之中滋生出一抹亲切来,父亲这些年来的所有行程不都应该是与这些标记和线条有所对应的吗? 我随手指出一处,绿色,仰光省,向叔父问道,“这里有什么故事?” 叔父没有直接回答。他用冗长句子详细描述了国内的农民种植与收入情况,末了,操持着那种我熟悉的腔调来催眠我,“想想看,如果你是农民,累掉半条命却离温饱都还远……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什么挣钱就种什么。”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一眼瞥过去,叔父脸上的表情莫测,但整体上呈津津有味状,像是在逗弄一只被挡在洞外的仓鼠。 我的焦虑瞬间被点燃,不耐地回问道,“什么挣钱?” 叔父看着我,笑而不答。 我又问一遍,“什么挣钱?” 这次,叔父回答得很干脆,“罂粟,和大麻。” 我恍然大悟。 藏头露尾这么许久,谜底终于浮了出来。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忖量就脱口而出了一句让我自己都大为意外的话——“你们这不是监守自盗吗?” 二卷十 十二岁,如法 叔父说,“我们是监管守护着国家,可却没盗窃国家的财务。” 看也不用看,我知道现在自己一定满脸深明大义的错愕。深明大义自潜意识里出,挡也挡不住,错愕是因为我刚刚念及到这个潜意识的存在。 这一句不仅把父亲给骂进去了,还错手划出了自己的阵营。 这当然非我本意。 善恶对错,离我都还太远。 叔父并没有恼,而是领我看了一组数据。 这组数据上显示,从1989年m国党分裂成四大军阀之后,人口就开始连续不断地加速流动迁徙。 原本人口数量较为平衡的四个地区自九五年之后明显呈倾斜状分布。其中人口增速最快的两大地区,是分别以仰光省和曼德勒省为主的东区和南区。 而这两大地区的收入,也是位列一二。 我盯着数据看了许久,抬头问叔父,“这说明什么?” 此时的叔父气魄堂堂,不怒自威。从前父亲虽然身份敏感但风头很盛,叔父一直退居身后不甚醒目,以至于仰视父亲许久我竟然忽略了叔父也是位高权重的军将,只是从前他退得太靠后,几乎是半隐于父亲声名地位的影子之中,很是含蓄低调,不免令人忽略。 叔父挥手点到数据上,“说明这两个地区有过人之处,人心流水朝宗,所以民众才会蜂拥而入。” “过得比之前的日子好,是本质原因。”叔父补充道。 意识里闪过惊心动魄的一道光,我含糊问道,“怎样算好?” “丰盛快乐,人心所向。” 说到底,还是人心。客观数据真能准确分辨出主观人心么? 见我不说话,叔父说,“这两大地区的人口和经济之所以能有如此迅猛的长势,是因为更换了经济作物的种植。种稻米是看天吃饭,收成好的时候农民一年到头也换不了多少钱,收成不好就更没法活。可是种大麻与罂粟不同,我国的环境天生适合它们,种起来好养活,利润成倍地翻。除了种和收之外,初道的提纯,精炼,人工就可以了,都不是难事。之后还可以拿出去贩卖,换来钱钞,枪支,组成武装。抵抗外侵,甚至还有机会能出国办事长见识。” 我无话可说。 “这不是监守自盗,有了政府军的暗中支持保护这些事情才能够不乱来,才能办成。”叔父的声音稳中有力,我开始觉得有几分道理。 然而我想到今天所见的混乱的一切,那两个小孩,一个不知深浅倒在血泊之中,一个苍白着脸色一言不发却眼神决绝,还有旁边那些见怪不怪的围观者,秩序又何在呢? “索性立法严明好好监管啊。”联想到父亲去世的不明原因,我忍不住红了眼圈。 叔父的语气里起了不耐烦,“那就意味着合法。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正规政府会让制毒运毒贩买这类事情合法。” 他边说边给自己烧好一只雪茄,迫不及待地含在嘴里后表情明显松快了不少,挥挥手接上一句,“即使是在荷兰,近年来政府也在不断地给大麻行业施压,经常有大麻博览会办到一半就被突降的警察封停了的例子。因为在那里大麻其实从未合法化,仅仅是在一定范围内被容忍而已。然而就只是这样,荷兰政府已经被全世界的公职系统诟病了那么长时间,其他国家又怎么可能再步后尘呢。” 听到“荷兰”,我有一瞬间的失神。同时心里暗下决心,等到了时机成熟后一定要避开所有人去一趟那里。毕竟这是父亲生前准备动身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 那里一定藏着关键信息。 “所以只能暗箱操作?”收了神,我继续问道,叔父话里的牵扯之深广一定是我难以想象的。 “事实上,政府也在考虑要不要对大麻这种无损身体健康的‘兴奋剂’放开监管。毕竟,”叔父看我一眼,“金三角的动荡混乱世界闻名,倒也不需要太过小心翼翼遮遮掩掩。” “要合法了吗?” “不可能合法,顶多只是放开监管。”看得出来叔父喜欢我多关心这方面的事情。每问一个问题,叔父的回答就比之前要踏实一些。 “是为了税收?”政府不可能只出力不讨好。 “也为了邀买人心,收归民间的游兵散将,深入势力范围。” “直接合法岂不是更方便?”荷兰毕竟是西方国家。 “因为纵然是当权者,也需要一块名正言顺的遮羞布。把大麻公然合法就得扯下这块布。”叔父说得丝毫不避讳。 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这方面的事情。而聊得越多,我就觉得越害怕。 父亲阳煦山立的形象模糊成一片我看不明白的月光,而从小无微不至陪伴我的叔父则迅速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多面人。 “不害怕吗?”叔父的手掌一点点抚上我的脸。我惊讶于他掌心的粗粝,这几年的印象里从不见叔父如父亲般频繁用枪啊。 “害怕,越害怕就越想凑近。”我仰起头。 叔父闻言放下手朗声大笑。笑毕,直言不讳地评论道,“你真是你父亲的女儿,一样的胆大不怕死。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我没有接话。从我刚才走进来,直到这一刻为止,我的身份和将来都还是暧昧无依的。 只能等待叔父吐口。 叔父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要具体安置我的意思。他卷起地图,仔细排列整齐那些颜色纷杂的记号笔,动作里带有一种“”是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的悠闲,却始终没有明说接下来我具体要做的事情。 我站在一边,第一次体会到坐立不安,分秒漫长。 终于,叔父收拾好了凌乱的书桌。他拍拍手,一屁股坐回皮椅上。不紧不慢地端起江南釉色的杯子啜了几口茶。 这才稳稳地抬起头,慢悠悠地注视着我。 后背一阵发紧,我不由地站得更加笔直。 “小索,说吧,你为什么要来找我问这些?” 二卷十一 十二岁,落子1 该怎么回答呢。我局促地想着。 我和妈妈的境况叔父肯定一清二楚,且从早上父亲旧部冲进学校里对我说的那些话上来看,对于我,他们也并非放任置之没有安排。 我只是不确定,叔父是否是这一切的最大收益人。 如果是,那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有些威胁了。 要怎么回答还真是个技术活。 说得浮了叔父不会相信,说得太真实也许又会让自己置身于被动之中。不过有一种答案,是说出来人人都会深信不疑的,那就是金钱。 于是我对叔父说,“您了解父亲。他天生浪漫志不在物,又常年不在家,方才我回家看见妈妈才知道家里的日子现在过得有多拮据。父亲从前把我和妈妈保护得太紧,这么多年妈妈已经习惯了安于家中的生活。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这种时候只有我能站出来。” 我自觉这是个不错的回答,合情理,中肯,既能消除对方的戒备又能保留真实意图。 可是叔父听罢却是一笑,不置可否。 稍后,叔父才开口。“从刚才你听到我讲事情的反应来看,你心里对这些应该早有准备。既然多少知道一点,你来找我的动机里就存了那种念头,想加入这个组织。对吗?” 我只得点点头。 “这个组织为政府办事,可同时自身也是个利益集团。自上而下有严明的纪律和苛刻的价值要求。它就在河滩上,离河太近,走久了不可能不涉水湿鞋。 我知道你父亲从小对你的期望和教育,反差太大我很担心集团里的事你是否能做得开。” 我轻道,“我能。” 叔父微笑,“我也觉得你能,所以先练习。力量,胆识,技术,速度都是重要方面。练好了再接着谈。” 这是一条未知路,没有谁能够打保票。一开始我怨怼地想到。 可是而后转念一想,在其位者谋其事,叔父这样做没有错。 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家里了。老佣人端上姜茶,这是她从中国人那里学做的一式茶,口感清甜中带着爽辣,很是可口。 母亲照例是一吃好饭就回房间。 我低着头跟在她身后。视线里只有明黄色的衣角鲜亮得戳着人眼。这衣服过于软媚了,裁不出母亲的安静娴雅。 我为难的态度没有引起母亲的注意。她靠在贵妃椅上,怔怔忡忡的目光散在地面上。这下轮到我吞吞吐吐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母亲传统惯了,未必见得了这样的事。单从表面上看,辍学,进集团。这两样都是母亲无法接受的。 我试着往有利的方面想,也许母亲不知道集团具体做的是什么呢。那样我还能含糊一些。 我决定先试探一下。 “今天父亲的旧部冲进学校里找我。”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母亲猛的抬头看着我,困倦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紧张地问,“是谁,苏阿南?” 是他。 我心里惶惶欲逃,心想,看来她是知道的。 “这个苏阿南,他说话藏一半露一半,我没有听懂,话大致是说我不该这样无所作为云云。他不像父亲其他的部下那样,有点怪。” 看着母亲无措的样子,我当即决定把去找叔父和决定退学这两件事都先瞒下来。 母亲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因为我看她的表情都有些飘忽了。 我打断母亲的几欲开口,疲倦地说道,“妈妈,睡吧。我困了。”我是真的累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难以下咽消化,足够我反复咀嚼好一阵子了。 言毕我就去换睡衣。余光中看到母亲呆了一呆,然后拿起我的衣服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会不会太残忍了? 但有句话说得好,艺术源于生活。那些小说和戏文里层出不穷的桥段,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儿隐忍多时厚积薄发,一举成为震慑天下武功盖世的盟主,生活里也并非不可能。 我一边忐忑,又同时隐隐期待着。 二卷十二 十二岁,落子2 三个月时间并不像我想象得那般迅疾。 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漫长。 叔父请了童军里的老兵来教我如何用枪和格斗。 一共有三个人,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大。童颜稚嫩,枪法精准,每双眼睛里尽是戾气丛生。 一个叫莫山,一个叫傩沙,还有一个个头稍小的叫萨瓦。 莫山擅长狙击,傩沙擅长空手道格斗,萨瓦擅长使诈。别看他们像个小孩,居然能和雇佣兵屡次交火屡次险胜。 不过这也是我吃了亏之后才获知的信息。 最初叔父把他们带到我面前时,用了心思只说这是族里的三个小弟弟,经常混在军营里玩儿,多少懂点军队训练的技法,让我先和他们熟悉一遍。 我没有放在心上,并且对叔父这种轻率的安排有些失望。不过这种失望我不能轻易显露,只好和他们到处晃晃以排解自己的不耐烦。 其实早有端倪——当我随意问道他们家里都有谁、在学校读到几年级时,三个人均是一脸克制的阴郁。 就这样晃了两天,第三天时,寡言少语的萨瓦开口问我能不能去附近的山林里看看。 “看什么?” “看地形地势的走向,我听军营里的教官训话时说过这样能快速判断出敌我之间的阵势。”萨瓦略矮我一头,说这话时眼波横来,天真无邪。 我不甚上心地点头。 没什么好准备的,拢共就带了几瓶水,然后由莫山带着进了附近勃固山脉绵延出来的一处密林。 类似这样的山林我去过不少,都是一些消暑用的好去处。 我漫不经心地,随莫山三人步步深入这处密林的心腹地,完全忘记了醒神提防。 我们来到一汪清泉旁。泉水叮咚,幻影流光,我正好走出了一身汗,顾不上嘱咐他们原地待命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去。 蹲在泉水边洗了脸和胳膊,又忍不住喝了几口水,我这才回过头准备叫他们一起来清洗一下。 可是一回过头,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原本幽静的泉水此刻沉寂,仿佛被掩埋多年早已遗忘。我刚刚退下去的汗意陡然生寒。 刚才还在的,他们去哪儿了? 三个人全都不见了……人呢? 两个念头联合着在我的脑子里迅速搅动着,我抬头望去,无论是眼前还是天边皆是相似的浓绿逼人眼的枝叶。 我傻了眼。刚才来时的路呢?我记得自己一路上跟随他们奋力挤开擦肩接踵的枝桠,偶尔也蹲下来逗弄一番在土地里拱来拱去的蚂蚁。 可是这些情趣现在都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心刚才的路和那三个小子,它们统统都去哪儿了?! 就在我手足无措时,一声枪响炸起了无数飞鸟。霎时间,枝影流魅,我吓了一大跳,一时无措地杵在原地。 我惊惶等待着刚才放枪的那个人现身出来。簌簌簌,短暂的异动过后,十几个高鼻深目看不清具体样子且全身涂满绿色油彩的男人步步围了过来。 他们每个人手持一把冲锋枪,装备统一行动有素,我脑袋一热,这是外国雇佣兵! 父亲叮嘱过我,有些在战争中被打伤打散的敌方雇佣兵会躲进深山老林里逃避追击,时间一长他们索性占山为王,靠搜刮村民和绑架过客要赎金度日,所以千万不要自己去这种山脉延伸出的山林,那里地形复杂,豺狼虎豹和坏蛋皆有出没,非常危险。 我一时大意忘记了父亲的交待,没想到真在这里遇上了这群嗜血的亡命之徒! 我试图在他们围上来之前逃跑,可是双腿僵直得不听我使唤。这一刻,我心里的绝望比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更甚! 他们很快围上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不由分说地绑了我就走。 我头朝下被其中一个人扛在肩头。他们步伐紧密而快速,我被颠簸得头昏脑胀,胃里翻江倒海,昏沉中几次都吐了自己一头一脸。 不知这样晃动了多久,我感觉他们把我放了下来。有两三个人迅速围了过来,看着他们意图不明兴奋的脸,我咬着牙用指甲把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扣破。这下完全清醒过来。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他们大叫道,“我是哈西将军的侄女!去找我的叔父来赎我!” 我看见他们交换了眼神,而后一起转身返回那些吸大麻的兵群里。 二卷十三 十二岁,惊险 我被绳索捆住双脚,倒挂在粗壮的树枝上。 林间一直起有浓稠燥热的风,阵阵袭来摇动绳索,把我晃得天旋地转不知所向。 这个动作非常难受,虽然看似有绳索的拉力,实际上我的全身一刻也不得松懈。四肢僵得久了,心里也就放弃了,头晕得最厉害的时候加上呕吐感,眼前金星乱冒像是幻觉,我想,就这样吧。让我就这样死了吧。太难受了。 出现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已经被吊起来近一天了,深夜的树林就像巨大的荒冢一样,又可怖又可怜。 而此时我置身其中,就像一件不值一提的陪葬品。 绝望之际我忽然想起自己落得如此境地的原因,那个萨瓦!是他诱我来这山林的,这孩子才十岁,不可能有这样坏的心思,背后一定有只手。 是谁呢……我昏昏沉沉得连愤怒都怒不起来,眼前只是不断闪过叔父慈祥的笑脸。那张脸那样熟悉而慈祥,我差点就错认成了父亲。 人只有将死之时,才能忽然明白很多事情。 大概是因为终于不再身处其中,得失利益都和自己已经无关,所以终于能看清了。我悲哀地想着,难过得不能自已。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妈妈。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即使没有了父亲,只要妈妈在,也同样温暖的令人眷恋。 意识到这里,全身仿佛又充满了气力一般重新振作起来。我努力睁大眼睛放眼四周,总得先设计好逃脱的路线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夜晚的寂静里透着点诡秘的气息。 我警觉地扭动脖子,从这个角度正好能够观察到许多平时注意不到的事情。 正当我好不容易蓄力把头转回正前方向时,就听“喀”的一声,颈椎落枕了。待我回神终于接受这个事实时,不远处三个巡逻的男人没有丝毫声响地倒在我面前。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扭正了脖子,又几乎是不带任何停顿地“嗷”了一嗓子。 太疼了…… 已经进树下帐篷睡觉的雇佣兵们都迅速爬出来,第一时间拿枪对着我。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那些正对着我的、在夜色里反光发亮的枪口,而是因为站在他们所有人身后的三个小男孩。 消失了一下午、此时悄无声息又突然冒出来的那三个人! 明明是暑热的雨季,我却忍不住打哆嗦。 除了我,他们还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自己背后有人。 小个子的萨瓦冲我点了一下头,然后三个小男孩迅速背顶背地贴在一起。我正疑惑他们要干嘛时,莫山已经端起机枪“突突”地射击了。 就像镰刀割麦子般,眼前的大兵被突然而至的猛烈火力从背后一个接一个地射倒。 枪声引来了驻扎埋伏在山林更深处的其他残兵。 他们瞬间扑向那三个小男孩。 此时我已经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看那三人……不知何时刚才的三个小男孩已经变成了两个。 我正挣扎着,萨瓦已站找到了我面前。他一改平时单纯的孩子样,冷酷地盯着我,然后不等我说话,拿出小刀割断了吊着我的绳子。 我就这么获救了。 直到出了山林回到叔父家,我还沉浸在刚才的速战速决中。不得不叹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战斗。 三个看起来瘦骨伶仃的男孩几分钟之内解决掉了一对外国壮年雇佣兵。 这让我吃惊得说不出任何话。不过,后来每次一看到他们脸上的冷漠表情,我就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两个赌命的小男孩。还有那个最终活命的孩子,他赢了放下枪之后抽的是海洛因吗,后来呢,他又怎么样? 除了这三个童子兵之外,叔父还找来了一个名叫雅弥的女孩充当陪练。 她已经十八岁,是耶鲁大学国际关系与政治专业的大学二年级学生。 却不是本地人,细看之下,五官格局中混有开放野性的风情。 她微笑解释,“我的祖父是中国人,祖母是日本人,外祖父是美国人,外祖母是苏联人。” 我倒吸一口气。近现代历史我在学校里学过,中国与日本两国的家愁国恨历史渊源能够追溯到一百年前了,而美苏,别看两国各自的历史不长,敌对的战火能烤热整个寒冷西伯利亚的平原。 我想,明明和m国没有关系,她来这儿干嘛啊。还是个世界名校的高材生,前途一片光明,怎么想的,居然跑来这里和道貌岸然的政府军搞在一起? 我想不明白。她身份敏感来历不明,再说看叔父对她的暧昧态度,我担心留在身边是个麻烦。 我委婉地和叔父提过自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训练不需要专门的陪练、不要让人家在我这里屈才了才好、还是用作他用吧。 叔父只说了句,“你俩都是女孩,她替我在你身边照顾我也能安心一些。”话里对雅弥颇有些亲昵意味。 再推辞就不懂事了,我只好说那好吧。 雅弥话不多,不过但凡我有问题她总是能三言两语就答到点上。是个极易让人亲近的聪明人。 二卷十四 十二岁,雅弥 雅弥的行事风格很像男人。相处久了,我已经能够大致总结出她的那套思维理论。 她把所有事情都删繁就简地归为四类,钱,权,情,命。 拿钱办事,因权低头,为情犯险,赌命消灾。 前三者我都懂,但第四类是什么意思? 她含糊其辞道,“你还小,经历有限。只有命不好的人才能体会这样的惊心动魄。” 我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看得出她身份神秘,本来我也兴趣不大。 我只想聪明地活着。 可是她越是这样遮掩,我越觉得疑点重重。身份当真复杂的话,好好揣着就行了,怎么还处处外露呢? 而且她太狠了,这个我一点也不喜欢。 雅弥常常和我讲人性的自限性。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定义时,是在她刚杀完一个人之后。 她随身携带的钢刀带血,眼神略微迷离地坐在训练营旁的小河边。 身旁摆了两瓶土酒。 我看着她,不太想靠近。要不是叔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让我帮着在附近找找,我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触她霉头。 找到她的时候是黄昏时。我先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真的是美,五官狂野,耐人寻味。重要的是她气质里藏着一股能随时点燃自己和别人的同归于尽的决绝。 很迷人,又很危险。就像一株沾不得的罂粟。 那时候我忽然想知道,罂粟使人疯狂不知今身何处今夕何年,那么它自己呢,它是疯狂放纵还是清醒克制?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我,招招手说,“过来坐啊。” 我坐下的时候,她目光已有些游离不能自制。 晚霞打在她脸上,就像淡淡打了一层腮红,有奋不顾身的风情在其中。 “叔父还等着你呢。”我把话带到。 她咯咯笑了两声,无所谓地说道,“让那个老东西等着吧。”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地直呼叔父为“老东西”。 我震惊地看着她。却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眼泪。 似察觉到我的目光,雅弥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自嘲地笑笑。 我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问她,“发生什么了?” 她说,“杀了一个人,有点不舒服。” 我心里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追问道,“谁啊?”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喝了一大口酒,才三言两语回答道,“我哥哥的女人。”说完这三个字之后她又主动补充道,“她是m国人。” 我豁然大悟。所以这大概就是她来这里的原因吧? 看雅弥此时的样子好像很难过,我不明白,如果不情愿又为什么要杀掉她呢? 她不愿意再多说,只是很快喝完了瓶子里的酒,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简单地对我说,“走吧。” 样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笃定,看上去没有丝毫困惑,也没有半分懊悔。 我默然。同她一道一言不发地返回训练营。 也许这个女孩真的有许多秘密,只得自己山迢水远地跨越近半个地球来这里一一揭开。 不过我并不关心。在训练营的这些天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我都已经被磨掉了好几层皮,心态早就不是那个在人群外围观别人赌枪赌命愤慨得快晕厥的小女孩了。 训练营里的残酷和叔父口中的那个“黑字训练营”可相比拟,除了我之外,里面的少年皆有一身活命的本事。 而我每天只是在营里各处走一走,看他们一次次真刀真枪地对打,索对方的命,从对方手里讨命。 都说特工和杀手狡诈,这样的生存环境,不狡诈难以成活。 晃了几天之后,我开始坐立不安。 叔父对我的“关照”,不像是偏疼,倒像一次流放。不闻不问,高高吊起,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存在,然后就那么晾着。 十天内,我只学了皮毛的功夫。 虽然从前不懂功夫我也知道自己学到的是皮毛——叔父曾讲的父亲当年打黑市拳,那样的拳脚才是我真正想学的。 就在我按捺不住之时,雅弥替叔父叫我过去,还是在他的深宅大院里。我一路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要说给叔父的几段话,总而言之都是希望得到他的器重。 只有两脚真正迈进这条路,我才能够离父亲遇害的真相更近一些。 雅弥不明白我听到叔父要见我的消息后一路上跑得这么慌张急切的原因,只是常规地劝我,“你放轻松点,又不是让你上战场保家救国,别这么患得患失。” 我摸摸脸,嘻嘻笑给她看。虽然我对她有好感,可她到底是叔父放在我身边的且底细不知,警惕点总是没错。 到了叔父的大院门前,我站定,大口喘着气。 一抬头,正对着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门,上面刻了一个很大的“貌”(m国人均有名无姓,“貌”字在这里表示弟弟之意) 我想起来家里大门的同样位置也刻了一个“郭”(表示哥哥之意),心里就难过得不能自已。 从前是兄友弟恭,然而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一家人重新洗牌,是命运或是人为地进行了一次权力大置换。 兄不在,无友亦不需再恭。可我不明白,叔父怎么会忽然变了一副嘴脸?就算之前的种种他是做给父亲看,现在到了我这里他就完全不需要再顾及了,所以连装样子也不屑于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又何须通过苏阿南来学校说那样一派激人的话去逼我有所作为?不管不顾不是更省事吗? 我这样出神地想着,只听得“咚咚咚”三声,一旁的雅弥已经叩响了大门。 二卷十五 十二岁,师父 来开门的依然是十天前的那个仆人。他依然毕恭毕敬说着那句话,“伊人小姐,将军已经在书房了。” 这熟络的对话令我怔忡,我懵懂走进书房,叔父爽朗的笑声依旧迎了过来,“我的小公主,你还好吗?” 这情景如此熟识,几乎是完全模拟了十天前的那一晚。 一模一样的情形此时再搬出来,仿佛一出谜语。 只是谜底还未揭晓。 我不作声,只是点头。且看这一切接下来如何演绎。 雅弥丝毫不避讳地走到叔父身旁端茶倒水烧雪茄地侍候着,腰肢柔软红袖添香,是房间里怪异气氛中的一抹猩红。 叔父看上去很享受,习惯地接受她的服侍。 他们有意表现,我只能全盘接收。 待我坐了好一会儿之后,叔父才慢悠悠地说,“我给你找了个师父。” 我立刻浮想联翩。“师父”这个词听罢之后第一感觉是庙里的和尚。第二感觉是中国古代《西游记里》的唐僧。无论是哪一种,都透出一股森严与禁忌来。 我不喜欢。 不过,有人教总会快点上道,再说这些由不得我挑挑拣拣。还是先看看再说。 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请他登场了? 我把脖子伸得老长,对这位师父的样子满怀期待。希望不要长得难看才好。 可是左看右看也没看到我那位“待字闺中”的师父。我重新看向叔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神色淡淡地吩咐雅弥递一份资料过来。 翻开看,第一页正中印了一张大的人头像。 这张脸我不认得,不过他眉宇间气度不凡,剑眉星目,眼眸中有细碎星光闪烁,细看之下唇角边有幽微的笑意。 我心里一动,这张脸很好看,甚至跳出了单纯的好看,称得上是慈眉善目了。 但我猜不出他的年纪。他看上去很年轻,因为找不出任何的皱纹和沧桑。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忧郁得紧。我不知道给他照相的是个怎样的人,与他关系如何,但见他双目定定看着,像是在看远物。 “这……”我刚说话就自己噤了声。这份资料不算薄,我才刚翻开第一页就急急发问,太沉不住气了。 于是耐着性子往下看。原来他叫辨光……这名字在唇齿间刚过一遍我就觉得熟悉异常。 辨光……这不是那个和父亲对打黑市拳的和尚吗! 我再翻回第一页,对着照片仔细看,啊,这家伙果然是个光头。 我急急地往后翻,才知道他的年纪比父亲小两岁,现在是整个东南亚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国籍……这一栏是空白。资料后面附了他一张生活照,和一个黑人两个白人,他背着手,其他几个人勾肩搭背,一起冲镜头随性地笑着。 这照片大约是在美国拍的,作为照片背景的墙壁上遍布大咧咧的英文涂鸦。 他笑起来又与第一页的样子不同。第一张照片温和忧郁,这一张则笑得开怀,又有点雅痞味道在里面。 有些父亲的影子。 因为身份缘故,父亲很少拍照,所以家里几乎没有存照,就连之前葬礼用的黑白照片也是叔父从军中的个人资料上翻拍下来的。不曾想此刻却能在一个陌生人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我几乎落下泪来。 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雅弥在一边娇声娇气说,“哎呦,这就爱不释手了,看上他了不成?”我才悻悻地把资料合上。 叔父似笑非笑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倒要看看我这一向以慈爱温和、不争不抢而出名的叔父到底打了怎样精妙的算盘。 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好几圈,这才停下来说道,“我属意他做你的师父,你觉得呢?” 二卷十六 十二岁,设计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下头重新去看第一页上的那张照片。似曾相识的眉眼,似是而非的笑意,我喜欢他的眼神。淡泊,安然中透出一股无欲则刚的清逸。 如果他就是我的师父,那样也不错。我尝试在心里叫他的名字,辨光,辨光。 这名字仿若一句禅语,须参方悟。 我虽不十分明白名字里的真实含义,咀嚼间仍觉得有些契合自己当下的心情境地。 我刚一抬头就感觉到两处炽热的目光。 哦,叔父还等着我的回复。 我故作轻松地说,“好啊,没问题。” 叔父听见我的回答,随即笑逐颜开,像是敲定了一桩大买卖。 “那就这么说定了!”叔父说,“只是,中间有一些小事情需要你解决。” 我不做声,静等下文。 “这个师父,还需要你自己去请。他与军方有些不对付,不过好在这个人和你父亲过去交情不浅,你出面来请,他不会拂你的意。”叔父三言两语地打发道。 我思索片刻,然后问,“为何非要是他,别人不可以吗?” 叔父说,“请他不仅是因为他第一杀手的身份。当初,使你萌生出加入集团想法的原因里有多少是与你父亲有关的?既然是抱着这些目的,自然要找条捷径,他,”叔父的食指敲在资料上沙沙作响,“就是捷径。” “据我所知,他不仅与你父亲有良好交情,还是你父亲部分海外生意的牵线人。” 叔父的话点到为止,却留给我无限遐想。 我郑重点头,“就他了。” 叔父需要我做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关键看我怎么做戏。 我准备了一天,又按照叔父提供的信息和安排于第三天一早坐上了去往老挝的飞机。 飞机起飞,叠入云端,望窗外,虚幻得仿佛不真切的梦境。 《千与千寻》,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妈妈抱着我看过的一部电影。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不安和期待同时滋养着我慌张的心。前天晚上我想了很多要怎么和妈妈说——直到现在妈妈还以为我是为了未来出国读书而暂时休学跟着叔父介绍给我的外国留学生雅弥学英语。 可是,越是这样瞒下去我心里越是没底。 休学不可怕,离家也不可怕,我担心纸包不住火,如果有一天妈妈知道了,她会疯的。 飞机稳稳降落在老挝的万象机场。我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前来接机的人。 天色眼看就擦黑了,我一跺脚,决定先自己打车去酒店。 老挝离m国很近,不过因为治安混乱人员流窜,之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出租车行驶得这一路华灯初上街市热闹,有着我意料之外的繁华姿色。 看来再混乱的地方也有安定盛景,只是苦了界限之外的人们。 很快到了叔父定好的酒店,登记之后我终于得以摊在房间里休息。 还没等一身汗完全落下,我就听到套房里的会客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是鞋底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我一下子跳起来迅速反锁上卧室门。 不知道是由于卧室门的隔音作用还是门外人停到关门声停了下来,总之,脚步声不见了。 就在我鼓起勇气准备将门拉开一条小缝以窥究竟时,一声枪响在门外猛然响起。 偌大的一组套房,不知名的陌生人,骤然响起的枪声,恐慌中我隐约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局怪棋。 二卷十七 十二岁,棋局 枪响过后,门外又恢复了刚才的沉寂。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可怖,明明有人和自己仅有一门之隔共呼吸,却于暗处隐藏不现身。 往日里看过的各种惊悚恐怖片镜头全都一股脑地涌上我的脑海里。我一边徒劳地死死顶着门,一边更加徒劳地懊恼当初为什么不拉上雅弥陪我一起来。 越大的牢笼越是方便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欲哭无泪。 可是,猫和老鼠是天敌所以要抓它,门外的神秘人又是谁?为什么要埋伏在我的房间里? 我全身发冷地想着,房间里的空调送来阵阵迫人的寒意。紧接着整个身体都如治冰窖,止不住哆嗦。 后背抵上厚实的门板传来陌生的触感,我一怔,终于意识到现在除了自己想办法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我靠着门滑下去,坐在地毯上。眼睛瞪着一旁的窗外。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十一层,跳下去逃跑,没戏。 床边摆放着一部电话座机,可是……我怕身体一移动外面的人就随时会破门而入。 我咬咬牙,俯下身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床边。 行李箱和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都被我随手放在了外面的客厅,要命的是手机也在包里。 所以眼前这一部电话十分紧要,是我唯一的机会。 好在,我记得叔父的电话。 一个个数字地按下去,听筒里传来连线声,我听着那一连串茫然的嘟嘟声,心里有种错觉,仿佛这里承载着我全部身家性命。 一声啼一声,我的心往下一寸坠一寸,出乎意料地,电话无人应答。 我还记得……家里的号码。 脑子里一下炸起来,我无望地想,电话通了又怎样呢?鞭长莫及,妈妈她还能有什么办法?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出来,此刻居然只身在老挝的酒店里! 我慌乱地想着……这一切我都要从何解释起? 脑子里闪过一道光,我忽然想到了苏阿南。父亲留下的旧部不少,可是绝大部分都已经重新被分派到其他各处。军方倒是为母亲和我安排了两名保卫兵,但那两个人成日戳在家门口,冷漠呆滞甚于庭院里的黄香楝树。苏阿南是父亲葬礼后我见到的唯一一个父亲的心腹。 鬼使神差地,我记起了m国军队特情处的电话,这是父亲曾经的办公室电话! 手指颤抖着我拨出了那一串号码,两三声过后,电话里传来一句例行公事的应答,“您好,特情处请讲……” 有泪存在眼眶,我知道这是父亲在冥冥中保佑我。 得惠于父亲身份,m国驻老挝大使馆很快回电话给我。 这期间内我一直留神门外动静,然而外面很反常地再无任何响动。 等电话的时候我靠在床边想,刚才为什么会有枪响呢? 如果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声枪响不是应该直接冲我来么? 或者他也可以破门而入,毕竟有枪不需要怕什么,而我在看上去只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女孩。 这一连串的疑问令我在满身惊惧中更添了一层不安。 就像被绑在倒计时未知的炸弹上一样,不懂如何拆除,却要争分夺秒。 这房间里每一处暗格里都可能藏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在伺机而上。 …… 我终于等到电话铃响。 回电话的人是大使馆的m国公使。 少了平常无用的寒暄,他直奔主题说,“现在我是代替我国的军方高级长官问你,现在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毫不犹豫地答,“不是。虽然我躲在卧室里没有见到对方真人,但我敢肯定,他就在我卧室门外。” “好。除了那声枪响,对方还有进一步的动作吗?” “没有。” “好。据我所知,你此次来是身负任务,不仅仅是代表你自己。我也确实收到了军方的秘密授意,除非是命悬一线,我和其它m国驻老挝的维和人员只能暗中保护,不能轻举妄动。”电话里的真空男声不紧不慢,我却在实际温度里听出了一声冷汗。 我僵硬问道,“我叔父呢?不,哈西将军呢?” 我听到他轻笑了一声,继而说道,“程伊人小姐容我提醒,你现在正在执行集团任务。执行才是唯一重点,其它不在命令里的就不要试图探听。必要帮助我会暂且代表集团给予,现在你手上的这部电话要马上藏好,绝对不能挂断,我会实时监听,及时调控部署人员保护支援你。” 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说话,我依命令机械地把电话拿到床下,听筒放在地上,之后抱着双腿靠在床边等待房间里另一个人的下一步动作。 如果说打电话之前我还满怀希望等待被救,现在我终于明白,只有自己是上帝。 来之前叔父只说要做场戏给辨光看,这场戏里我是主角,只要不露了底,怎么演随我喜欢。不过我的一举一动都对结果如何有重大影响。可是是场什么样的戏我却全然不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坐在地上,双腿逐渐麻木。窗外天色已经全黑,房间里更加安静。 不敢想象到了深夜这里会寂静成什么样,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刚才的男声又温和响起,“有什么情况?” 我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现在又冷又饿还想上厕所,这件事有没有办法快点解决?我,我有点怕。” 对方没有回答,良久之后他说,“有,你等一下。” 我心里的光又重新亮起。 五分钟后,门铃突兀作响。我浑身一震,竖起耳朵听。 只听有人大声问道,“房间里的伊人小姐,你刚才叫了客房服务,请开一下门!” 无人作答。 我忍住全身上涌的血液,抓着电话压低声音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你想出来的就是这种办法?这个时候你让侍应生过来敲门,除了惊对方一跳就是激怒他,你们是不想管我的死活了吗!” 听筒里又一声轻笑传来,“这样就能快点解决了啊,伊人小姐。” 我摔掉电话,不敢摔断通话,只好对着柔软的地毯克制一扔。然后又惊又怒听着门外的反应。 二卷十八 十二岁,入局 侍应生仍然在门外不明所以地大声叫门,“伊人小姐,您叫的客房服务到了!” 我竖起耳朵听,客厅依旧是一片安静。 一口气还没喘匀,我就又听到一声“您叫的客房服务到了!” 片刻后,客厅终于再次传来酝酿许久的压抑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吱吱呀呀。 我浑身一颤。 几乎条件反射般,我抓起电话拼命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对方有所动作了,你们快来!” 也许是这句十二岁的稚嫩口吻迅速露了怯,电话那头的人发出一声叹息,继而温和说道,“还不行,得再等等。” 我目瞪口呆,“等什么?” 一阵出乎意料的沉默。 我几乎要咬碎了牙,“你们是不是设了什么局拿我当枪使?” 我还没等来回答,就听得一声近在耳边的枪响,紧接着门被一脚踹开。我捏着电话,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扇被子弹打掉了门锁的房门,以及踩在它上面那个狞笑的黑衣人。 粗鄙,狠戾,黝黑,是我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 他左右手各持一把斑蝰蛇手枪,一把对准我,一把指向客厅,我因此可以判断出刚才的那声枪响并非空穴来风。此前除了眼前这个男人应该还有人来过。 我跪坐在地毯上,手里还握着电话筒。我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只好用m语大声对他说,“是否找错房间了?” 这样,那位公使就该明白有人闯了进来。 那人听到我说的话,一愣,随即神色恼怒地对起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身边。 地上那座电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我紧张等待着他的反应。 出乎我意料,他看到后面色一怔,露出耻笑地鄙夷,却没有太多的恼怒。 “砰!”当机立断的一枪,我眼看着救命电话在我面前碎成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心情更加绝望。 他重新狞笑起来,同时快速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枪托猛击我后脖颈,强烈痛感传来,眼前一黑,我陷入了重重的昏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眼前影影绰绰,太阳穴连心的疼。我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双手已经反背在身后绑了起来。 我使劲动一动双腿,不出所料,也被牢牢地绑了起来。 眼前的光晕一点点变暗褪色,视线终于恢复清明。 我奋力地直起身体,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废料和杂物堆积得遍地都是,潮湿,阴暗,没有窗户,这一间应该是仓库或者地下室。 室内除了我之外无一人,可见对方把我绑来只是一种手段,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否则怎会如此随意地对待。 这……也是叔父计划里的一局么? 我心情复杂地想着。从生存本能来说,我盼望这是叔父的一计;而从尊严的角度,我则希望这是一次意外的绑架。 忽然,门被咣当一脚踹开。我本能得后缩至墙壁。 进来的为首者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和酒店里的那个男人不同,这个年轻男人面皮白嫩五官端正,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与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配合默契。他穿一件米白色绵绸长衫,一手拿把黑纸扇随意摇着,一手握一把柯尔特眼镜王蛇左轮手枪。 我一时被他矛盾的外表所惑,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见我看他,于是走近我两步,居高临下笑吟吟地问我说,“被打晕的滋味如何?” 说完,自己先呵呵笑两声,这才扭过头去问自己的左膀右臂,“你们说,这孩子是就这样藏在房间里呢,还是锁进笼子里?” 我浑身一激灵。 他说完之后自己先哈哈大笑,笑声癫狂放浪,完全不复刚才的文气。不伦不类的样子几乎是一只孱幼弱兽。 左右无人回答他的问题。细看之下所有人仿佛都很怕他。 他笑完之后整个人恢复严肃,那只摇扇子的手不经意似地指向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丢到联合政府大门前。” 语气里满是干脆利落的狠厉。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叔父所谓的设局还是嫁祸。 全身都被粗绳重新捆紧,嘴里堵上了布块,麻袋兜头罩下来时,我看见白皮书生邪气地笑着,嘴唇不知为何变得殷红,看上去怪异瘆人。 “慢着!”他走近我,随手从地上抽起一块布条就劈头蒙在了我眼睛上。布条上的灰贴着眼皮蹭进我眼睛里,眼睛被箍得生疼,眼泪呼的一下渗了出来。 “套上。” 直到被装进麻袋里,我才完全清醒过来。 胸口像堵住一样的窒息。我感觉身体的每个出口都被塞上了东西,把全身的气都堵在了体内,气管憋得快要爆炸。 有人拖着麻袋往前走。我身体瘫软地缠在麻袋里,不断撞到门框之类的东西。 和身体的痛感比起来,心里的意志已经快要死了。 这时有人说,“抓紧时间装货,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 原来现在是深夜。忽然这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声音刚起头就被掐断了,没有余音没有挣扎,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更加瘆人。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百种猜测,每一种里的人都是奄奄一息的僵死之状。 我尽力克制住想大叫的冲动,现在已经不知道该信赖谁了,所以不到控制不住的时候,绝对不能撒泼卖疯。惹恼了人,万一坚持不到救援来该怎么办。 身体蓦然腾空,我还没来得及害怕,身体就重重一墩,落回地面。 这时候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巨大的关门声响起之后,短暂的几秒钟,汽车发动。我现在确信自己正在车里,身体正随着车轮快速密集地颠簸着。 这该是我唯一的时机。黑暗中我尽量将身体放平,用手蹭着坚实地面,一下又一下地磨着腕上紧紧嵌到皮肤里的麻绳。 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逐渐稀薄起来。我蹭得满身汗,绳索却依然几乎没有松动迹象。 就在我缺氧到快要放弃的状态时,车子停了下来。 二卷二十 十二岁,赌徒 说完这句话,我料想对方应该变得慌张和恼怒了。 然而,刚才粗重的呼吸声已经低下去了不少。半晌,我听得话筒里他用m国的俚语对我说,“做得好。”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想要再追问,一抬头,看到那个女审查官正目光炯炯地紧盯着我,话在嘴边转一圈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犹疑的那一瞬间,我想明白了。 对联合政府来说,我只是个小角色。金三角局面动乱,藏毒运毒是最常见的事。而娃娃兵是这无硝烟战场上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一定司空见惯。对于叔父的那一派人来说,我不是他们的肉中刺就是他们的手上刀,无论怎么挣扎,都还是被他们牢牢攥在手心里。 运气好的话,得以被重用,从而获得时间追查父亲遇害背后的真相。 所以按照他们设定好的剧本走下去,才是我目前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儿,我挂上了电话。 刚才的对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被他们监听了去,甚至是那句“做得好”,虽然是用俚语表达的,可我丝毫不怀疑政府要员们的破解能力。 可是,妙就妙在,这句话的语音构成与老挝语里“你是谁”的发音一模一样。 族里的长姐,她的母亲是老挝人,从前就爱教我们学老挝话,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派上了用场。 女审问官的神色冷峻起来,她说,“从你们的对话来看,显然刚才那是一通无效电话。” 我没有否认。 “所以,你是m国人,”她说。 这次她使用了肯定的口吻。 “你有自己得罪的仇家吧?三更半夜被送到这里,看样子,对你这位仇家来说,你的地位并不低。” 事情似乎有转机。 “正好,你也可以为我们一用。只不过委屈你了小姑娘。” 她的话音还余绕在我耳边没有被完全吸收理解,下一秒,审讯室的门忽然打开进来两个年轻男子。他们均没有穿制服,看起来不像是正式制度内的人。 我紧紧贴在椅子上,盯着他们。 其中一个男子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包里拿出一支针剂。我注意到他们的双手皆戴橡胶手套。 这一套流程下来,虽然丝毫不咄咄逼人,却令人心里发毛更甚于适才。 女审讯官从审讯桌前闪身过来。她低下头,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她的眼神不带丝毫柔和与回寰,然后公事公办地吩咐道,“可以了。” 针头刺入皮肤的时候,痛感暂时麻痹了我的恐惧。我恍恍惚惚,想到了半个月前那两个赌命的小男孩。 他们的脸交替出现在我眼前,明明灭灭,越来越不清楚。我闭上眼睛,置幻其中。 没有人知道一条路走到底是什么样,因为有人走到一半就死了,有人还在路上。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失控的快感。所有东西都不存在了,没有贪嗔痴,没有恐惧和决心,没有罪恶和真相。我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包括自己。时间在这一刻或是停顿,或是超速冲刺,所有感觉消失殆尽,只有失重。 世界都是软绵绵的,真好啊,躺下来吧,睡一觉。 这是晨昏不知的一觉,后来据师父回忆,我昏迷了三天。 正常人在第一次接触适度剂量的白粉之后,身体会反应出比已经成瘾者程度更深的致幻。 不过当药效挥发之后,就没有作用了,不至于到达昏迷。 然而我昏迷了三天。 “我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师父。 今天已经是我醒来的第二天了。感觉与头一天刚醒过来时大不一样。 第一天的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春秋混淆的大梦,醒来时身心疲倦,头目昏沉。五脏六腑都不在位置上。 我强撑着睁开眼,还没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先一眼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是一位光头的年轻男子,眉目隽逸,神色清峻。他眉头微锁地盯着我,目光直直地将我穿透。 我尚辨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之时,先被他明灯一样的眼睛照进灵魂深处。 几乎是一瞬间,醍醐灌顶般我想起来,他是辨光。叔父让我看过他的照片。 可是,我怎么到这里了?他又怎么在这里? 许是见我挣扎着要起来,他伸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别动。”声音比脸色更沉沉,却是好听的。 “你现在身体很虚,体内还有余毒没有肃清,经受不住过猛的动作。” “余毒?”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再回答。 我重新躺下身,头晕一波波袭来,看来他的话不假。脑子虽然眩晕,不过一点一滴地,我总算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疑惑与恐慌绞在一起赘在我心里。 “你……小索?” 只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父亲的至交。 此前,世上除了父亲母亲之外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别人唤我端庄做作的名字“程伊人”,只有我的至亲会温情地说,“停一停(小索,m国语意为停留)。” 我点点头。 他微微笑,声音温和,“你好,我是辨光。” 那一刻,仿佛父亲回来了。 我看着他,一时半会儿忘了说话。 “虽然有些不方便,不过还是将就一下罢,我来照顾你。”辨光又是微笑着说。 就这样,第一天我与他在一间低矮的木屋子里近乎无言地度过。 他要我多睡觉,我也确实非常困。他的话音刚落,我意欲张口回答却已陷入昏昏梦境当中。 再次醒来时满屋的白粥清香。房间很小,我一扭头就看到了背对着我正俯身在灶火跟前忙碌的辨光。 他很瘦。不是嶙峋的瘦骨而是有节制的消瘦身材。我记得叔父说过他是和尚,此时却不见他披袈裟。他穿了一套黑色衬衫和布裤,整个人笼罩在沉默无言中。 我迟疑了一下,联想起先前发生的蹊跷事情和叔父曾经说过的话,决定先仍旧与他保持距离,同时察看一遍周围的地形环境。 大概是听到我下床的声音,辨光转过身来看向这边。 目光相接,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只好故作轻松地说道,“嗨。”话一出口才发现语气实在是尴尬难掩。 或许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纠结动荡,辨光只是微微一笑复又转回身去继续做饭。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胸口闷得发紧,于是三两步走出房间。 门外是一片开阔青草地。 二卷十九 十二岁,迷阵 我屏住呼吸。 黑暗无边无际,我听到不远处有“沙沙”声传来,一声复一声。像是有人在走来走去,又像是货物被拖来拖去。 因为看不到,我觉得此时的夜色该是深不见底的样子,就是不知道这里面藏有多少双窥视的眼睛。 “砰”的一声,车厢微不可查地震了震。车门被轻轻地关上。尽管眼睛被蒙起来身上又套有麻袋,这一声车门响还是提醒了我,要十二万分地打起精神来了。很可能是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凶险。 果不其然,很快我就感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拽住麻袋将我拖下车。身体重重一沉,随即腰上传来难以忍受的火辣辣的痛感。 借着这一震,我眼睛上的布条松动了些。身体还在被拖动前行,我一咬牙,身体趁势翻扭,这下整张脸朝下。 刚这样行了几步,灰尘旋即扑满头脸。唇齿间越来越多的沙土在磨砺,喉咙深处已是一片干涩。我干呕两声,眼泪立刻飙出眼眶。 这下眼睛里的灰尘反而得以被眼泪冲出来。我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在磨着地的麻袋上。 脸上的皮肉立刻崩裂,我咬着牙,在心里倒数十下。 眼睛上已经松动的布条就在这样的摩擦阻力里彻底褪下,我赶紧将身体再仰回来。 拖行在约五分钟之后停下。 然而对方却没有解开麻袋,任由我难受地裹在里面。 手脚皆又湿又木,有个念头冲上来,我意识到无论这是否一场局,我都已经身在其中,眼下逃不脱,安全早就不能得到保证。 就算这一切是个局,叔父也已经将我舍身为饵。能否平安无事,一切都取决于我。 一阵突发的密集枪响打破了夜晚的沉寂,也打断了我的沉思。 外面忽然冒出了许多慌乱的脚步声,还有金属器械互相摩擦碰撞的清脆声。 一声尖牙利齿的哨响过后,杂乱四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聚拢集中起来。 这是个规矩严明的地方,单从用时就能看出来。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刚才踢步如泻山洪的阵势就已经变得声音排布规整划一。 m国军营的日常未必有这样的森严。 莫非这里的性质比普通军营还要紧要? 想到这儿我就有些按捺不住了。麻袋里的空气混浊闷热,但不至于喘不上气。我用背着的手在身后的麻袋上抠着线缝,还好平时没有因为练琴就把指甲全剪掉,抠了一阵,感觉挖出一个小洞。我蹭着麻袋翻身过去,脸正好对着刚才手背的麻袋部分。 就这样,目光艰难地从小洞里挤出去。 这里……应该就是联合政府的基地了。无论是大楼还是列好的队伍以及他们配备的武器,无不显示出m国、老挝,泰国三国政府行政装备的最高水准。 而那个阴森的白面人说得正是“丢到联合政府大楼前”。看他们的样子绝不是正经路子,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试水联合政府的办案效率。我有点糊涂,不知道这伙人把我扔到这里的目的何在。 我正透过麻袋皮上的小洞兀自看着,忽然感到自己被翻了一百八十度变成仰身的动作。还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耳边居然传来狗吠声! 我一惊,反应过来这是军犬替人在检查麻袋里装的东西! 虽然紧张得不得了,不过自小我就听父亲说过,军犬训练有素极有灵性,绝不会不服管教或者误伤目标。我稍稍安下心,蓄势等军犬一回去就扯开嗓子让他们来放我出去。 不知道军犬前前后后闻了有多久,光被狗鼻子顶来顶去就有好几回,也越来越胆战心惊——军犬不会闻错。如果反反复复地检查确认,就说明有问题。 心里越来越沉,直到听见它狂声大吠。我抿起嘴唇,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解释。 很快我就被一群大兵围在一起从麻袋里揪了出来。 待我被脚步踉跄地推到一个长官模样的老头面前时,几乎快要崩溃。 望着几百张凶神恶煞的脸,我吞了又吞口水,还未张口却已哑然。 身边是十来包脏兮兮的透明袋子。每个袋子白色透明四方角装得鼓鼓囊囊,全是刚才从我身上搜出来的。 袋子里的白色粉末异常显眼。 在这片举世闻名的金三角联合政府管辖特区,这样的东西并不稀奇。 唯一稀奇的,大概就是我揣着这些总重约达五千克的白粉孤身闯入联合政府。 再瞎的狗也容不得眼里进沙子。 有几个脸色森然的大兵忍不住余光瞥过来,表情里尽然是不可置信。 我被几百道炯炯的目光牢牢锁在正中央,头疼如潮水一样汹涌肆虐在脑子里吼叫着将我吞噬。 我是真的记不起,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几包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装进来的。也许是我在酒店被打晕的时候,对,只能是那个时间。 可是那个人不是叔父派过来的吗,还有那位大使馆的公使,他言语之间不是一直在示意我配合安排吗,怎么现在情形会急剧反转成收不了场? 我全身发冷地想着,五公斤……那可是死罪啊! 对,对……只要找来那个大使馆公使,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我急急地盯着为首长官想要辩解,张口却又几次闭上。我刚刚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连最基本的事情原委都不清楚,这要如何辩解? 大概为首的对张口却哑然的罪犯言状早已司空见惯了,他没有再看我,而是径直吩咐擒我的士兵将我铐上押至审讯室。 风剐过鬓角,头疼欲裂。我茫然环顾四周,觉得这啼笑皆非的人生今夜就要交待于此了。 上来的两个大兵毫不含糊,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前拖。 我本能地往地上蹲坐。大概旁边的两个人没想到我会忽然杵这一下子,手滑了力,我顺势跌坐在地上。 这一坐,只觉得周围人人都那么高大。那么多大人,却都是来对付我的。 这么一想心头就止不住地又酸又涩。半个多月前我还被爸爸捧在手心里,怎么短短十几天的功夫什么都变了?啊?爸爸,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啊? 当然不可能有任何声音来回答我。 刚才那两个大兵恼怒地半俯下身,一人一条胳膊地把我拎起来往前拽着走。 我没有再反抗。 踉踉跄跄的时候,我想,如果我爸爸在天有灵,看到我现在这样应该挺难过的吧。 毕竟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什么都没做成。 联合政府的审讯室和电影里演得都差不多。我被押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女探员坐在前方问讯桌后了。 她问了很多问题,每一个都剑指贩毒。而这些问题我只能答“不知道”。 到最后她已经问烦了,而我越答就越心灰意冷。 最后她问,“你是干这个的,应该知道联合政府正在严厉打压金三角地区的。我知道这里头有许多娃娃兵和帮人贩毒的小孩,不过你是我们抓到的第一个。你还不到十四岁,法不及幼,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跟我们合作,供出毒品来源和今晚事情真相,我们会挑选合适的警员送你去安全地区的机构,在那里重新上学;二是你依然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只能一直限制你在联合政府的功能区活动,直到有人来对你这件事负责。” 说完之后她抿起嘴唇看我,满脸克制的鄙夷。 我缩在铐椅上,纠结无措。 砝码只能押一次,无论对错,事情都将自己形成它的走向。 叔父说要为我找一个师父。说辨光与父亲交情颇深,且是父亲海外生意的一个重要牵线人。然而我现在只身落险,叔父不知所踪。 探员说要给我指条明路。可是这条路究竟通向何方,走起来难不难,她全部略过。 “请你们致电给m国大使馆。”可能这是从进来开始我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负责审讯的女探员已经木然的脸上居然有些激动。 她身体前倾,语气和音调都比适才更轻缓,“这没有问题。不过,你得先说明打这个电话的理由,”她盯着我,继而语调一转,“如果你是想说服大使馆出面交涉保释就趁早费那个心思了。这里是联合政府,你不是因为犯案才坐在这里,你触碰的是国家的外交尊严。” 我顿一顿,努力平复着响如擂鼓的心跳。我不懂交易该怎样去进行,更不擅长拿捏谈判的姿态。不过有一点现在我非常明白,谈判,就是双方亮牌的过程。而交易,则是置换筹码。 可是这局棋里我手中有何曾有过一张牌? 没关系的。 “为什么别人偏偏选我来送死,你们就不想知道吗?” 她看着我,神色终于变得郑重了些。她点点头,然后对着监控打手势示意。随即有一部无线电话被送了进来。 我紧捏已经拨通的电话,硬着头皮听开头那一长串的电脑英文女声。 经过了几步分机转接,电话终于接通。我听着那一声“喂”,脑子里一阵一阵地发懵。 不用看也知道,对面的女人一定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嗓子发干,“您,您好。你还记得我吗,下午那个和你保持通话的女孩,在酒店里。” 听筒里的男声呼吸粗重,没有说话。 我心里一下子窜起火来,说话也快了起来,“十分对不住,我现在人在联合政府的审讯室里。” 二卷二十一,隐匿 不远有潺潺流水与伏地青草交映携趣,自成一派清幽宝地。 流水的另一岸依旧是青草地,纵横绵深,一望无垠。 这片地方祥和得令人心安。 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的沉坠依次被轻盈地托起。我就站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脚下踩着松软泥土,像是蜕皮一样抽离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像梦一样。从前在梦里偶尔被人追杀,自己以一个奇怪的能够俯瞰全貌的视角看着另一个自己东躲西藏,几次都要被发现,却心里很明白自己肯定不会真的死。 是命运吗? 我从来都相信没有无因无故的机缘。而此时,万千念头在我脑海里奔涌而过,我什么也没看清,却猛地意识到,辨光!他不就是和尚吗! 顾不得许多,我返身冲回屋里,满心的发问却在看见他身影的一霎那复又安静下来。 他倾身站在灶台前,一手拎起锅盖一手拿着饭铲,袅袅热气腾在他脸庞,衬出了一卷墨青留白的哑迷。 是的,我现在就要这谜底。 “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救我三天前我就已经死了。”我的嗓子发涩。 辨光盖上锅盖,看了看我却没有说话,紧接着俯身从灶台里抽出一把柴火。 他踩灭柴头的火,跺跺脚,而后坐到一边的凳子上。 我却分神地看着他脚上干净简约的皮鞋和一旁地上已经熄灭的柴。 “你不会。”他看着我。 “如果我没有救你,你只会有一种结果:被联合政府送去医院急救。”他说。 我听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还要多此一举?” “为了渔翁得利。联合政府只有利用你被注射白粉这一点正式把几方暗地里的争斗引到明面上,才能不费重饵钓到大鱼。” “明摆着是联合政府做的,怎么还能引出几方帮派之间的矛盾?” “没有人会真正去思考查证给你注射白粉的幕后真手,几个帮派,姑且就当成是几个帮派吧——他们之间的矛盾早已是一触即发,只缺一个亮眼的火星子,你就是点燃他们的绝佳理由。” “那我死了岂不更合他们的意?”我问。 “你只要明白,你的身份非常重要,比你自己想象的要重要很多。如果你死了,就不是把矛盾激化的问题,大家将拼出你死我活的局面,最终依旧达不到互相削弱力量又能彼此制衡的局面,联合政府还如何坐收渔利。” 我懵懂点头,费力地消化着他言语间的信息。 “所以……我是诱饵?你说的几方帮派到底是谁呢?” 辨光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犹豫,似乎有些为难。 短暂权衡之后,我听到促狭的三个字,“你猜喽。”大跌眼镜,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不过也是,顺理成章的风格又怎么会催生出一个杀人的住持。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不解。 “因为没死不意味活着。”辨光收起刚刚的松垮,声音凛然起来。 我还是不解地看着他。 “见过m过的童军吗?” 我点点头,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莫山,傩山和萨瓦模糊的面容。然而那三双冷酷到不动声色的眼睛,却凶光尽显丝毫不含糊如同针尖,在不经意的回忆里刺出我一身措手不及的惊慌畏惧与岑岑冷汗。 “大多数娃娃兵从四五岁就收入军队开始操练,经过几年覆盖式训练,身体里的人性早已被扭曲重创。然而童军依旧屡禁不止,对使用者而言,他们就是带有生命体征的杀人机器。” 懂了,没死不代表活着。如果这次不是辨光,我兴许不会死,但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只会是一摊行尸走肉。 可是,下次呢?屋里一点点黯淡下来,辨光的脸一半光明一半隐于黑暗,无言喻示着一个结局。 巨大的恐惧兜头笼罩住我。 “我父亲生前是否曾向你寻求过帮助?”半晌,我问他道。 他身份复杂又背负人命,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我想不通他为何要专程过来帮我解围。 辨光脸上的表情没有起伏,“有。” “跟我有关吗?” 在他回答之前,我心里已经有了堂而皇之的答案,只等他印证。 “和你无关。” 这个回答在我意料之外。 他看着我,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解释。 “那为什么……”我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因为之前你父亲的请求,我没有做到。我知道他对你有所隐瞒和亏欠,这一直是他心里的刺,我想代替他进行补偿。” 我懂了。 哔,暮色四合,而天光大亮。虚无的和真实的之间并没有可以区分的交界。 那么。“现在你帮我的程度,还清了你心里的债吗?” 他看着我,平静如水的目光第一次泛起了震颤的涟漪。 “我不知道。”他如是说。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这四个字感觉比听到其它更为积极有利的话居然要安心许多。 三个月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如释重负。 “我觉得你没有。我父亲曾向你求救,然而你并没有做到。如果当时你不惜一切地完成了,那么也许我父亲就不会死。你欠的不是一个承诺,是一条命。” 我试着绷起脸,语气哀伤。 我该觉得痛心吗?明明是眼前这个男人亲手错过了父亲性命里的最后一丝可能。 可是,这又真的是他的错吗。 毕竟,此时他是坦诚的。 我从不认为父亲的死是一场不偏不倚的意外,也想不通父亲奔波劳心换来的为何是这样的结局,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死,除了至亲和从前少数部下以外,真心觉得抱歉和难过的只有眼前这个和尚了。 所以他不是坏人。 辨光听我说完这一派话之后陷入了沉思。看他的样子未必有多认真,纠结和焦虑倒是显露得明白。 我按捺住急促的心跳。 “这就是我这次出现的原因。”他措辞的样子十分谨慎,“我希望这次能在一切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救你出来。” “你没有!”听到他这么说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急不可耐地反驳道。 一卷三 缘起 师父说,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和合。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不外如是。 她十二岁的时候听不懂这个,只觉得这句话说起来唇齿艰涩,连字音都咬不准。 不过似乎师父也并不在意她是否能明白,只是随口抛下一句供她自行探索。 程伊人现在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大抵师父当时是在不动声色测试她的慧根吧,那她果真是让他失望了。 缘起。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词。 像是一根被折下来的花枝,折口处有自然分叉的茎皮微微翘起,近看如同伤口,远观仿佛沉默的一景。没有人分得清这根断枝究竟是无意间撞上了它的命运,还是被刻意选中的。再多的思忖都可以被两个字一笔勾销:缘起。 她坐在北城火车站对面的马路边上,看着眼前躁动流通的人群,玩味地回忆起师父教她的这句佛法。 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和合。 真的很妙。所有的肮脏,激烈,破碎,不堪,只是用这样一句无需解释自行领悟的偈语就能够烟消云散而不用被钉在石板上供人忏悔认罪,这是佛家的逻辑,不是强盗的逻辑,也不是她的逻辑。 她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往,就走;要公平,就把罪恶和清白各自拎到天平两端去称出个结果。她只是做不到无畏。 所以,这大概也是此时只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的原因吧。 因为实在不够聪明。不够聪明又不够勇敢,还喜欢擅作主张,着实可恶。 七年前,她从m国不顾一切地逃走,七年后,她不顾一切地推开北城的一切要回到m国。 宿命即轮回吗,我的师父?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因为从一开始她或许就是错的。 所有被她强行拖到这个命运里的人,他们和她一起担惊受怕了七年,现在,在这个轮回重新开始之前,让我去将它熄灭。 就像熄灭一盏微弱的油灯一样。 油尽灯枯,可作圆寂。这也是你教我的吧师父。那个老家伙,他的油怕是已经供不到长明了。 既然有起就该有灭。该结束的就该结束。 程伊人看着对面斗大的“北城火车站”五个字,一时间出了神。 一座火车站,一道安全门。此去元知万事空,只要她今晚踏出这道门,一切就离开她了。于一,可乐。她的亲人。 想到可乐,她绷紧的身体瞬间松软下来。 不能仔细去想他胖嘟嘟的脸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他每天早晨拍在她脸上的小手。 不能去想他的小嘴用力吸奶的满足,不能去想他哭闹时瞬间皱成一团的小脸,更不能去想他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如果说离开于一让她觉得留恋和心痛,那么被迫丢下可乐就是在她心脏上打穿了洞。抽紧,抽紧,再抽紧,哪怕之前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却依然抵不住分离时的痉挛。 没有人逼她,可是她不得已。 当半个月前她收到羁押于一的传票时,她就迅速明白了这一切的背后原因。 挟其人先断其肋骨。谁为软肋?断之! 这是他们一向的风格。 不过她仍然心存余幸,还好没有从可乐身上下手,否则她会疯掉。从前她在“集团”时不是没有执行过类似的任务。 所以半个月前,当机立断地,她决定回去。 回到她本来的地方,她的家乡,m国。 她不是北城人,不是于一以为的南方人,甚至不是中国人。她的出生、成长都在m国。那里才是她的故乡。 这是她必须隐瞒的秘密。瞒得好,他们是爱人。瞒不了,他们是两败俱伤的仇人。 可是谁没有秘密呢?于一没有吗? 想到这儿,程伊人自嘲一笑。眼睛里有泪,看向车站大厅通明的灯火处。 这趟路的凶险她不是不明白。程伊人甚至泛起了漠然的笑意,天啊,她居然连具体的计划都没有。这不是去送死吗。 可是下一秒,漠然的神经质笑意从脸上退潮,她的眉头颤了颤,还是怕。 哪怕是过了七年,我还是怕。怕疼。怕死,怕用理智推算出来的一切负数结果。我不是不怕死,否则一开始我就不用想尽办法去保命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心上颤抖。 半晌,又想到师父。手背不自觉地擦拭着干涩的眼睛,她定定神,觉得这一趟或许有些希望。 十天前,当她做决定时曾辗转多层关系托人打听过师父如今的下落,得到的答案是他在海城。 那时于一还在法院被羁押等待着被起诉,可乐被她送去幼儿园,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神情迷茫地查找着关于海城的资料。 这是一个南方的海滨小城。在中国当代的新闻史上没有留下任何轰动的身影。人口密度稀疏,植被层层覆盖,是个地广人多民众安乐的三线旅游城市。 所以,为什么会是海城。她试图努力跟上师父的思维,猜想这几年他的轨迹。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眼神落在电脑屏幕上,跃过那上面闪烁的文字,跃过一行行密密麻麻暧昧的信息,跃过眼前的焦灼不安,跃过时间,跃过地域,跃过海洋,跃过整个漫长的成年,一路花影憧憧,停留在她短促的少年时代。 那是她的十二岁,那时她以为自己终于要走出懵懂的童年破茧成一只美丽孱弱的羽蝶,却在刚刚展翅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兜头斩下羽翼。 蝴蝶和飞蛾的翅膀都同样盈满磷粉,可是她从此知道,自己只能冲向火光,再也配不起夜晚熠熠的森林。 她没有查到师父的下落,可是她相信,既然那个人终于决定算一笔旧账了,那么师父也逃脱不了。他此时也一定有所察觉。 程伊人坐在马路边,唇角处有凄哀的笑意。 她终究不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做起事来又快又狠,她找到了她的窠臼,有所留恋不能太快,担心连累无法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