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总攻王妃》 第1章 芳魂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皑皑白雪是在几天前漫天扑下来的,因为冷,墙根下积着冻成了冰。屋檐下也挂着冰挂,在漆黑夜色下依然泛着飕飕冷光。蓦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声撕破夜的寂静。屋内灯火一烁,那刚伸出去试探的芊芊玉手也随之一颤,“娘……”手的主人回眸看向一个丽色妇人,“她……她好像还有气。” 那妇人瞥了眼床上的散发少女,“刚才不是试过了么?早就死透了。”床边站着的少女盯着那双圆睁含忿的眼,心头浮起层层寒意,“娘,可我……我总觉得她还在看着我。”那妇人皱了皱眉,“嫣儿,这事儿至此已成了一半,再过几天,你就可以遂了心愿,要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娘可不帮你了啊。” 那个叫嫣儿的少女定了定神,眼前不再是那双满是怨怒愤恨的眼,而是满屋子的绫罗绸缎;满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一个脉脉含情看向她的俊俏郎君。似定下了决心,她伸手用力将那双眼合上,回头,接过妇人替她拿着的汤碗,深吸几口气,忽然将那碗掷于地上,簌簌掉下泪来,“来人呐,救命啊!大姐……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妇人早已候在门口,推开门,跟着那些匆忙赶来的人影携着寒风而入,“这是怎么了?嫣儿,你可别吓人,你姐姐到底怎么了?”她装作才到的样子,像阵风似的挤在了最前。在她身后的妇人满面焦急,“是啊,云嫣,云雅她怎么了?我才刚走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也挤了进来,“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云嫣白着脸,一手攥紧帕子不断擦拭着眼角,“我方才喂大姐喝鸡汤,才几口,她就……就咳个不住,像憋住了气似的,然后……然后就没动静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短暂的安静后是更大声的哭喊,更多的人影涌入。云嫣闪身退至一边,看着最后赶到的父亲燕继棠不死心的去试大女儿的呼吸,掐她的人中,最后一拍大腿,懊丧道:“唉,这是怎么说的,一病就病的……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帮她争回来的亲事转眼又泡汤了。” 余人不是看着了无生气的云雅在哭泣,就是低头掉着泪,惟有那丽色妇人拭着眼,搭腔道:“眼看着大姑娘这一嫁过去同他们侯府攀上亲,我们这日子就好过了,谁想……”继棠唉声叹气,“谁说不是呢?不然千里迢迢的也不过来了。”“老爷,不是我说,当初要知道如此,还不如定我们嫣儿呢。”妇人抽噎着瞥了眼云嫣。云嫣用帕子揉红了眼,头垂得更低,“娘,这时候你说这个作什么?” 继棠却是看着她,许久,定定道:“不错,当初要是定了嫣儿……嫣儿……”他的眸色如此时被风吹过的烛火,晦暗不明,“嫣儿一样是我们燕家的女儿,唐家那边虽然也见过她们姐妹俩,不过都是从前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认得出谁是云雅,谁是云嫣?”他目光炯炯,愈说愈大声,“只要三天后将云嫣送过去,这桩婚事还不是成了?” 屋内霎时一片安静。正抱着云雅几乎哭晕过去的妇人蓦地抬头,红肿的双目几欲眦裂,“你说什么,老爷?”继棠神色不变,“我说让云嫣代替云雅嫁过去,过后把云雅当做云嫣来发丧不就行了?”“这怎么行?”跪在床边的小丫头脱口。继棠狠狠瞪了她一眼,顺便又瞪了一眼其余想反驳的人,“怎么不行?云雅是死了,我们可还得活下去。要是让云嫣进唐府与仲宁成婚,与唐文功做成了亲家,他不为里子也得为面子,多少会帮我们一点,不然这好不容易争来的亲事泡了汤,我们还不都得等死?” 云雅的生母燕夫人流泪不止。云嫣的母亲二夫人上前哭两声,挽住她的手道:“大姐,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要在我来说,让嫣儿顶了她姐姐的名头进侯府,以后都得换个名活着,想想就……唉,谁能乐意啊,还不是为了找条活路?老爷说的不错,这家里老的小的,包括你我,为了以后能活下去,现下也只能委屈着了。” “可是……”燕夫人拉住她的手不断簌簌发抖,“妹妹,委屈是一桩,云雅这孩子究竟是犯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总得找个大夫来问清楚。”继棠大手一挥,“找大夫不就传出去了么?那头的喜事不能再推!阿芙,听我的,三天后再找大夫,这会儿天气冷,放三天无碍的。”燕夫人看他执意,哭哭啼啼道:“她总是我们的女儿,老爷你忍心……” “正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总不能看着她的爹娘、她的祖母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一起陪着她死!”继棠说着,拉过燕夫人另一只手,向二夫人使了个眼色,“走吧,先给老太太报信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别吓坏她老人家。”燕夫人就这样脚不沾地的给他们拉走了。剩下的二夫人之子熙斐、三夫人和最幼小的女儿云萱、以及燕夫人的陪嫁孙嬷嬷和那个小丫头窦弯儿都哭泣着不知所措。 云嫣抹了抹眼,镇定神色道:“大姐真是命苦,这个时候就……孙嬷嬷,窦弯儿,帮大姐收拾收拾。三娘,妹妹,还有熙斐,我们也去老太太那边看看吧。”云萱看了三夫人一眼,摇首道:“我想再陪大姐姐一会,娘,你先同二姐姐过去吧。”熙斐听说,也道:“要走你先走,我再留着陪大姐一会。”云嫣看他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声音略略抬高,“这里地方狭窄,你们留在这儿只有碍事。来,跟我和三娘一起过去!” 三夫人擦净泪珠,道:“萱儿,先跟我来。”云萱无奈,缓缓起身走至门边,一时回首又看了眼床上那像是在熟睡的纤细身影,“大姐姐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云嫣唇角微抿,“是睡着了,只是永远醒不过来而已。”云萱黯然,“也说不准,说不准三天后大姐姐又醒了呢?” 云嫣心头一跳,原先不愿落在那处的眼光这时就定在了云雅的脸上。她不会醒的,不会!她没了鼻息,再不会活过来!毅然转身,正想出门,房梁上忽然传出几声响动,极像是云雅平日的脚步声,带着裙裾的悉索,轻轻细细。云萱紧挽住三夫人的手,“娘,是什么声音?”三夫人抬头,余人也都抬起了头。窦弯儿大胆地拿过烛火往上一照,暗沉沉的,空无一物…… 三天后,成亲夜。云嫣一身绯红,安静地坐在床沿边上,颈上是一只攒珠八宝如意金项圈;腕上是叮叮当当的金丝嵌环玛瑙镯;手上是滴水云纹戒与一枚红宝石的戒指,映着烛火,那透水一样的红益发显出那一抹异彩来。云嫣越看越爱,心想父亲和母亲都说的不错,即使侯府并不满意这桩婚事,门面上还是会装点的,先不说身上这些,光那五箱聘礼已够家里那许多张嘴吃喝上一阵子的了,只要父亲不去赌…… 想起继棠,云嫣的眉头就不由蹙紧。临出门前他还瞅着空子腆着脸说要她在人前多说说他的好话,好歹拨给他一份闲差做做,手上便能宽裕些。话是不错,只是她脚跟未稳,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再说她父亲的脾性她最清楚,手上宽裕了也不会给家人留着,一股脑儿都往赌坊里送……眼前光线骤地一亮,云嫣抬头,那在梦中不知出现了几回的俊脸令她瞬即又低下头去,羞涩道:“二爷……” 唐家二公子唐仲宁哼了一声,“燕云雅?” 云嫣睫毛颤了一颤,“是。” “你们燕家都是些没皮没脸的,还装什么羞?抬起头来!” 云嫣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人的形貌与梦中并无二致,只是这眼角眉梢透出的鄙夷之气,令她心中的一团欢喜凝结成冰。 “土气!”仲宁打量了她几眼,目光愈冷,“就你这副形容还想做我们唐家的长媳?” 云嫣尽力维持着庄重,“那是从前定下的婚约,如今,我能在二爷身边伺候已是最大的福气。” 仲宁勾了勾唇角,“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他忽然俯身低头,“知道怎么伺候?”云嫣红了脸,起身想为他宽衣。仲宁一把推倒了她,“伺候我就该知道我喜欢什么,学着点!”心里冷,身上凉,那乍然而来的疼痛撕裂令云嫣不由哭出了声。她不懂,这个在街上令无数少女心折的翩翩公子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粗狂?他一点都不在意她,不在意弄疼了她,不在意她正在他的身下哭泣,只是一味的夺取,由着性子来…… 云嫣无望地望着帐顶,那一朵朵榴花红艳如火,又如血,像极了那天她吐出的鲜红,混合着汤液,满身满脸……云嫣不由阖了阖眼,再睁开,那血还在蔓延,而且还多了个人,披散着长发,苍白着面容,那一对圆睁的眸愤怒地诉说着不甘与怨恨,还有那唇角上的一抹弧,像是在嘲笑,嘲笑她燕云嫣虽然亲手害死了她的姐姐,代替了她的位置,可最终,她得到的仍是痛,生不如死的痛…… “啊!”云嫣尖声狂叫,用力推开了身上那个正在逞勇斗狠的人,“鬼!有鬼啊!”仲宁正酣畅,突然间被她打断,抬手就是一巴掌,“哪里有鬼?贱人!”云嫣捂着半边脸,顾不上唇角沁出的鲜血,抬手指着床顶,“那……那里,真的,二爷,真的!”仲宁抬头。榴花团团簇簇,随着窗口透入的清风微微摇曳,像是美人面,妖娆多姿。 第2章 点蜡 为着新婚夜的闹鬼之事,仲宁对云嫣越发不在意起来。不出两年,又连纳两房小妾,云嫣在侯府中的境遇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几乎有如最下等的丫鬟,甚至,连丫鬟都不如。这晚,她木愣愣地坐在屋子外间,听着里面不断传出的男女嬉笑声、喘息声,和着窗外的细雨声、风声,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从前云雅常念的一首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 还没待她默默念完,里面唐仲宁的的声音迭迭传出,“贱人,还不过来点蜡!快点!”云嫣身上一阵发抖,即使她已沦落至此,他也不能这样折辱于她!她不动,帐中又传出娇柔低笑,“燕家大小姐又摆小姐的谱了?二爷……唔,好重,轻……慢点。”云嫣捂住了耳,可挡不住仲宁喘吁吁的声音直刺耳内,“什么大小姐?燕继棠拿她作价三千两硬送过来的贱货,小姐?”床板又是一阵急响,“连我们家最下等的丫鬟都不如。” 女子发出一阵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的声音。仲宁一面大动,一面大声嚷着,口气不善,“贱人,再不过来,小心明天下不了地。”下不了地?这样的日子还少么?初时她为了脸面,还能半遮半掩的递消息给娘说是夫妻恩爱,可是后来,日子一长,任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每一次他都是往死里折腾她,没法躲,没处躲,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她惯了,他却不惯,三五天就想出个新法子来折磨她。点蜡……这是最新鲜的,也是最伤人的。 云嫣拿起烛台,灯火映照着她苍白脸色,好像是个鬼影,悄无声息地挑开床帐。里面仲宁仍在卖着力,健硕的身躯,肌肉线条分明,薄薄的沁出一层汗,更显出别样意味。半晌,他回头,剑眉乌发,仿佛仍是最初那个让她心动到不惜杀死自己姐姐的男子,而不是那个日日折磨她、羞辱她的唐仲宁,她的夫君。“看什么?快点!”仲宁故意几下用力,身下那女子娇喘着,柔美的身躯好像化成了一条蛇,紧紧缠着他,“二爷,快给人家嘛,爷……” 眼前人疯狂扭动着,厮缠着。云嫣闭紧了眼,每时每刻,她都希望再次睁开眼眸时,她仍是燕家的女儿,嫁给他的是她的姐姐,受他凌/辱的也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她的衣裙簌簌而颤,执着烛台的双手也跟着不断抖动,蜡油一滴滴滚落,像是她的泪,血泪……突然一阵风过,吹起的床帐后似乎又多出了一个人影,窈窕身形;散落垂下的乌发;怒睁的圆眼;还有那直直伸出的双臂,似乎是要来掐她,掐得她喘不过气…… 云嫣“啊”的一声惨叫,蜡油连串滚落,生出一股子皮肉焦灼的气味。仲宁猛地一顿,身下女子但觉快意骤消,不乐道:“二爷,怎……”仲宁赤条条抽身站起,回手就是一巴掌,“贱人,你想烫死我是不是?”叮呤当啷,飞出的烛台正撞上蓄水的铜盆,翻洒一地的清水到处蜿蜒。云嫣吃不住力,一跤跌坐在床边脚凳上,“没……没有!”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脸颊上也现出几道红印,可眼前人仍是毫不怜惜,反而将怒火燃得更旺,“没有?没有你又乱叫什么?还不是存心不良,有心惹事?”仲宁才刚未泄的火此刻全都泄到了云嫣身上,“你们燕家人都是如此,好声好气的给你们脸不要,作死作活的非要把女儿嫁进来,为什么?为的还不是以后生计,好要我们侯府拉扯你们燕家?”伴着他的话语,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猛打胡踹。云嫣蜷紧了身子,翻来覆去的只是两个字,“没有……没有……” 床上那女子无所事事,裹着被子趴在枕上娇声道:“二爷,仔细手疼。我想……我想姐姐也不是有意的,她是心里难受,一时失手罢了。”难受?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与人欢好,亲手点蜡为他们助兴,起初或许是刺心难受,但是眼下,惟余麻木……仲宁看她不辨,似乎是默认,“嗤”地一声冷哼道:“她有什么难受?有吃有喝,不用跟着他爹娘挨饿受冻,还有脸难受?”锦帐中传出吃吃的笑声。云嫣不言,只抬首等着仲宁,眼神怨愤。仲宁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起道:“看什么看,我说错了么?你有的吃、有的穿,难得还有我疼你,再能有什么不知足?” 笑声越发刺耳,听在云嫣耳中是痛心,在仲宁耳中却是称心快意,“不识好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告诉你,养你一个可以,养你全家不行!” “没有,我没有!”云嫣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我没想过,也没拿过你一文钱!” “没拿过?没拿过的话,你燕家那几口人怎么还活着?是靠你老子赌来的还是你弟弟嫖来的?” 满屋子里都是笑声,娇媚的,放肆的,和着自鸣钟的滴答声响,云嫣只欲晕去。钱,还是为了钱,嫁入唐家是为了钱,而唐家这么厌她也是因为钱吧?“我哪里有钱给他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啪”地一声,又是一记清脆掌掴。仲宁还觉不够,狞笑着扯住她的发将她往墙上猛撞,“我对你还不够好么?顾不过来?嗯?有什么顾不过来?” 外面的雨似乎已经止了,整座侯府比之前更为安静。遥遥的更鼓传来,床上那女子媚声唤道:“二爷,还是睡吧,仔细明天肝火旺,手也疼。”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手不疼,仲宁又连挥了几下,转而又抬起了脚。云嫣抱头抵挡着。她已不觉得痛了,什么都不能让她痛了。眼前是一片暗红色的血雾,鬼影在其中闪烁,不时还有几声谩骂,时远时近,“贱人!有本事当初就别搅黄了我的婚事,强要嫁进来。”“既然进来了,我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云嫣不说话也不看他,只盯着一个方向。那里烛台铜盆翻倒一地,可是有一星火点却在慢慢燃着,沿着垂下的床帐向上爬着。他们都没有看见,一个正打她打得兴起,一个正看白戏看得兴起。云嫣“嗬嗬”几声,唇边竟绽出一抹笑意。仲宁愣了愣,忽然又往她身上来了一脚,“疯子!” 他回身,正看见隐着的火点突地熊熊窜起,燃着了大片水墨绫帐。床上那女子尖叫着,胡乱裹着被子就要往外逃。仲宁一边唤人,一边想要去找水灭火,谁也没顾上伏倒在地的云嫣。昏昏沉沉间,云嫣拖着身子靠上墙角。雨已止,风渐起,火舌吞噬了那张木雕大床,直窜上头顶房梁。浓烟滚滚中,下人们心急火燎地奔进忙出,按着指挥抢出珍玩,又运水进来想要止火。 已逃出屋外的仲宁站在窗下,随手披上一件递上来的夹纱袍,“桌上那对绿波瓶抢出来了没有?”那女子裹着被,倚在他怀里道:“还有墙上那幅《双艳图》,是我去岁生辰时,二爷送我的呢。”仲宁搂得她紧了些,“这有什么打紧?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幅就是。”女子娇声不依,“再有也不是原来那幅了,我就想要原来那幅。”“好好,”仲宁瞥了眼刚抢出的绿波瓶,又道:“听见了没有?还有那幅画。” 下人们喏喏答应着才要转身进去,里面扑火的几个小厮白着脸冲了出来,“二爷,里面火太大,怕是拿不出什么了。”“废物!”仲宁看着那贪婪的火舌,遛了一眼院中那些黑灰着脸,不断奔走的下人们,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贱人呢?” 云嫣在浓烟中剧烈咳嗽着,烧毁的悬梁瓦砾不断在落下,砸在脚边,掉在身上。她想出去,可是没有力气;想呼喊,那令人窒息的烟气让她张口只有咳嗽。有些不甘,这三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看来终于有了了结,没有人会在乎她,一对花瓶,一幅画都来得比她重要得多。也是,败落人家的女儿,腆着脸定要他步步高升的唐仲宁履行旧约,他不快,他们侯府中也没有一个人乐意。原定的驸马爷啊,生生叫她毁了他们成为皇亲国戚的大好机会,谁会乐意呢? 那些下人似乎放弃了这间屋子,只在外围撒着水不教火势蔓延。院里吵吵闹闹的,似乎侯府中人都集聚在此。 “仲宁,你没事吧?” “没事,娘。” “让我看看……好,没事就好。” “二爷,我家小姐呢?” 一阵死寂。云嫣无力的看向窗口。她错了,还有一个人是在乎她的,是不是?窦弯儿,她从前待她不够好,以后…… 窦弯儿似乎从众人脸色中发现了什么,返身就要奔入火场,“小姐,小姐你在哪里?答应一声!窦弯儿来了,小姐!” 仲宁一使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立刻架住了她,“别去,你进去不是寻死吗?” “放开我!小姐,我家小姐还在里面……” “你家小姐自己放了这把火想要烧死我和梦如,没想到我们逃得快,她自己倒给困在里面了。” “小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放火,更不会想要烧死姑爷和如夫人。”窦弯儿挣扎着,口气中却有着那么一丝不确定,“不,不会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家小姐……”终于站直了身体的梦如从鼻间哼出一声,“好厉害的手段,好毒的心!” 云嫣咬碎银牙,他们竟敢这样毁她,竟将这纵火的罪名扣到她的头上!她跌跌撞撞地想要爬起,肆意弥漫的火舌却已将她围拢,舔着她的发、烧着她的衣、烤着她的心。“咳咳,咳咳!”退缩着蜷成一团,云嫣正待闭目就死,那燃尽一切的火舌陡地窜高,像是火蛇吐信,又像是上元节上满布夜空的烟花,绚烂至极。 “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对不对?”望着从绚烂处走出的人影,她瞪大了眼,两手虚空地想要抓烂那人的脸,“是你害我,每次都是你害我!” 云雅冷然一笑,“害人害己,若不是你自己,也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胡说!我有今天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我,每次都来装鬼吓我。” “若非你自己心里有鬼,看见我又何必害怕?”云雅环视着整间屋子,“三年,我在这里竟也待了三年,是时候该走了!” 云嫣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往前一扑想要拽住她的衣摆,“别走,你救我出去,我要告诉仲宁,都是你吓唬我,我才……才不能称他的心。” 云雅笑意更冷,看着她抓住满手的火舌,“你到今天都没看清楚,不是我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还有唐仲宁,真正称他心的,只有他自己。”云嫣凄厉惨叫,看着云雅在火光中消失,“燕云雅,你别走!有本事你在人面前现现形,让他们知道我没有说谎,你就是个鬼,讨厌鬼!我恨你,下次要再让我遇见你,我不会毒死你,我会烧死你!哈哈,烧死你,燕云雅,恨死你!”声嘶力竭,最终随着那屋子化为一团青烟,仲宁搂着梦如早已走了;下人们摇头叹息,只说她临死前疯了;只有窦弯儿伏在地上,望着那断壁残垣,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第3章 婚约 “烫!”云雅一下睁开眼,对上的却是窦弯儿关切的目光,“小姐,我已经多添了凉水了,还是烫么?”云雅一时间有些茫然,没有令人窒息的浓烟,也没有烧成炭灰的家具,有的只是小屋内洁净的陈设和窗外明媚的阳光。她定了定神,从水盆中抽出手来,“弯弯……” 窦弯儿试了试水,抿嘴一笑,“小姐像是个雪人儿,水要温的,又怕晒,差一点都不行。”说着她出门又去舀水。云雅望着她的背影,愣愣的仍是有些回不过神。她为什么这样怕热怕烫?不就是因为孤儿院的那场大火,让她知道酷热到透不过气是多么可怕,那卷着浓烟的烈火舔在脸上、身上,远比冷言冷语和棍棒拳脚更令人绝望…… 到她清醒时,她以为十五岁的她已经摆脱了那家冷冰冰的孤儿院,该投胎转世,找到疼爱她的父母双亲,却不料到了这样一个古代人家,成了一个哇哇哭叫的女童。十几年的相处,让她知道她回不到现代,也难了夙愿。母亲虽然疼她,但是个软包子,任人欺负;父亲好赌,赌坊与那个妖娆的二夫人才是他的心头爱,父女之情淡薄如纸;祖母重男轻女,眼中只有长孙,惟一看重她的时候就是那场约定的婚事来临之际,只是……她不该相信任何人的,那碗毒药就是对她放松紧惕的最大惩罚。报仇的执念让她不能重新开始人生,可如今她大仇已报,心愿已了,不是该投胎转世么?为什么会再一次回到这个家里,回到燕家的老家——临汾?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脚无损,身上是一件水蓝色的布衫,同色的长裙,并无装饰。再看镜中,春水横愁,带着一股子娇怯,衬着莹白肤色,越发使人生了怜惜之情。这不是她,不是孤儿院中干瘦如柴的她;不是在侯府中做鬼三年的她,也不是去到玉都城后饱经冷暖的她。 云雅站起身走到窗前。窗下的桌案上放着几部书,还有做了一半的针线活计,一抚桌角,那里有几道刻痕,都是她那个顽皮的弟弟所留;再看窗外,有晾着的衣物,还有晒着的菜干,再有就是同她一样从窗中探出头来的身影……云雅一皱眉,窦弯儿匆匆奔了进来,“小姐,老爷回来了,夫人说让你去老太太那里呢。” 云雅心头突地一跳,果然不出所料。窦弯儿走近几步,悄声道:“小姐,我听我娘说老爷是想卖了这处宅子去玉都为小姐完婚呢。”云雅盯着她说不出话。窦弯儿被她看得手足无措起来,“小……小姐,怎么了?”云雅猛地一摇头,“没怎么。弯弯,帮我收拾收拾,我这就过去。” 窦弯儿答应着为她净了手,又为她整理发髻道:“听说唐老爷已被授了爵位,如今是江麟侯了;唐二少爷也新近受封龙骑尉,小姐若是嫁过去,唐家就是三喜临门了。”三喜临门?云雅苦笑。如果她猜得没错,唐家这时候正在筹谋着怎样将这件从前定下的婚事取消,好让唐仲宁去娶了公主,知道她去了,他们只会觉得烦、恼、厌,而不会觉得是喜吧? 老夫人的屋子是在这小小院落的南厢房。云雅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孙嬷嬷,“嬷嬷。”孙嬷嬷是窦弯儿的母亲,是燕夫人从前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在燕家败落后所剩不多的能留下来的老人,因此云雅对她格外尊敬。孙嬷嬷看着她也像看着自己的女儿,“大小姐,快进去吧。老夫人已经等了一会了,老爷也已经到了。” 云雅微微点头。孙嬷嬷又转向窦弯儿,“二小姐叫你打结子去,还不快去?” 窦弯儿扁起了嘴,嘟囔着道:“又要打。天天找活计让我坐,还让不让人歇了!” 孙嬷嬷瞪了她一眼,“胡嚼什么蛆!小姐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由得你多嘴?” “我哪里多嘴了?小姐就从没让我打过什么结子,三小姐也没这么多事,偏是她花样多,看我在谁房里多留一会就要寻出些事来让我过去!”窦弯儿愤愤不平。 孙嬷嬷急着握住她的嘴,看她还要说伸手就想打。云雅急忙回身止住,“嬷嬷别打!弯弯如今一个人伺候我们姐妹三人还有熙斐是够累的。这样吧,”她的目光落在窦弯儿身上。“你把结子拿过来,晚上我同你一起打。” 窦弯儿吓了一跳,赶忙摆手,“不用不用,小姐,我是说说的……” 孙嬷嬷也道:“小姐怎么能替她做活?要来不及,还有我呢。” “嬷嬷晚上要照应祖母,还有爹娘那儿、二娘和三娘那里都要照拂,我左右也是无事,同弯弯一起做点活计正好打发时间。” 孙嬷嬷仍是不答应。云雅向窦弯儿道:“二妹那里你快去吧,晚上再过来。我也要进去了。”她说着轻轻一捻孙嬷嬷的手,挑帘自己进去。 孙嬷嬷揉了揉眼,点一点窦弯儿的额头,“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听听,又让小姐为你操心了。” 窦弯儿垂首扭着自己的衣角,“我也不想的,就是一时没忍住嘛。” “忍不住也得忍。眼下有多少的烦心事,还轮得到你用这点小事来烦她?” 窦弯儿扭着扭着就扭住了自己母亲的衣角,“小姐不是要嫁人了么,还有什么烦心事?” 孙嬷嬷叹了口气,望了眼垂落不动的门帘,“多着呢,同你哪说的清!” 云雅敛眉垂首进了老夫人的起居处。这里仍保留了几样从前燕家鼎盛时所用的家具器皿,只是因为孙嬷嬷一人要伺候几人,实在分/身乏术,不少物件上浮着一层薄灰,掩去了本应有的华彩光芒。香炉中点着老夫人最喜用的檀香,青烟缭绕,使得座中人的神情都有些看不分明。云雅索性也不看,屈膝先向燕老夫人行了一礼,“祖母。” 燕老夫人歪在竹篾榻上,双眸半开半合,听见这一声,半晌才嗽出一口。站在下首的燕夫人急忙端了茶盏送上去,老夫人噙了一口,缓一缓道:“看来我是老了,找你们过来都要三请四催、左等右等的。”燕夫人连说自己的过错,又向云雅使眼色道:“她怎么敢怠慢您老人家呢?必是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云雅从前碍于燕夫人的谆谆教诲,每到这时必要顺着她的口风寻出个理由来自省一番,又要小心赔错,又要认自己的不是,可是再一次历经生死,她这时只觉这些人的可悲。家中已是如此光景,燕老夫人再耍威风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明仗着燕夫人老实,欺负人罢了。“接到消息我就来了,想是脚步还不够利索。祖母找我有什么事?” 老夫人眉心一动,耷拉着的眼皮向上一掀,转向云雅。她这个平日里最听话、最乖顺的孙女儿是怎么了?说话这样大胆,直接就转了话风?燕夫人向云雅微微摇了摇头,云雅只作不见。一直没出声的燕府大老爷燕继棠开口道:“我想过了,你已过了及笄之龄,从前与唐家定下的婚事也是时候该操办起来。如今唐家不比从前,书信不便,还是亲身过去商量来得妥当。” 云雅望向父亲,他还是像记忆中一样挺直着背脊,丝毫不像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皮光肉滑,发髻、须髯都修得整齐,纹丝不乱。似乎这几年的愁苦困顿都刻在了母亲身上,与他没有丝毫干系。燕继棠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女儿这样不满与责问的目光,皱一皱眉,背脊挺得更直,“唐家眼下的情形你也该知道一点,仲宁这孩子如今也是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这桩亲事可说是男才女貌,于你是大有益处。” 大有益处?云雅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听见这话时的情景,也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毕竟从小就有人告诉她,她是要嫁入唐家,嫁给唐仲宁为妻的。虽然这桩婚事是她还在襁褓时就已定下的,虽然她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听说他年轻有为;听说他令玉都城中未嫁女子心动;而自己则会是他的妻,心里总还是会有些许期盼,盼着夫妻和顺、举案齐眉、白首……真是可笑! 云雅为当初的自己轻笑了一声。燕夫人吓得白了脸;老夫人哼哼两声,不以为然地看向自己的独子;燕继棠拧眉瞪着云雅,“怎么,我说错了?” “能有什么益处呢?怕是对爹你才是大有益处吧?” 屋内霎那间静默无声,静得连屋檐下鸟儿抖翅的声音都是这样尖锐。“啪”地一声,燕继棠一拍桌案,陡然发作,“不孝女,敢这样对我说话!” 老夫人哼哧着看向呆愣而站的燕夫人,“你教的好女儿!” 燕夫人缓过神来,白着脸向云雅道:“敢是你午晌睡昏了头?还不快向你爹赔罪。”云雅挺直着背脊,不紧不慢道:“女儿没有说错。如今以唐家声势,只消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我们燕家受益无穷。可是爹你想过没有?他们是否愿意开这个口,费这个力气呢?” 燕继棠哑口。他的确是存着这个私心,嫁女嫁女,又是嫁给这样的人家,只消落定亲事,仕途名声、金银财宝还不都是囊中之物?“唐家是我们的旧识,当初交情也是极好,不然也不会定下这门亲事。如今你到了年纪,嫁给仲宁,两家成了一家,能说谁助了谁呢?”想了想,继棠又缓下语气,“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单以从前交情,唐家也定会出手相助。” 云雅冷笑,“他们要是肯出手,何须等到今日?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罢。”又是“啪”地一声,案几上的茶盏跟着一跳,烫热的茶水溅在了继棠的手上、衣上,吓得燕夫人急忙取出帕子来替他擦试。他挥开她,瞪着云雅道:“跪下,给我跪下!”云雅抿紧唇角,昂首跪在了冰冷的地上,“我们有手有脚,自己能养活自己,何须去看别人的脸色?祖母、爹、娘,我是绝不会嫁给唐仲宁的!” 第4章 家法 燕夫人用手握住了嘴。老夫人顿足捶着自己的胸口,“听听,听听,这还是我们燕家的人么?这么不懂规矩,不知廉耻,要传出去,我们燕家的名声还往哪儿放哟!”燕继棠瞪着云雅,像是不认识这个往日一贯和顺听话的大女儿了,“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又是当初就定下的?往后我要再听见这一句,家法伺候!” 云雅整一整衣裙,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响头,“女儿请家法。”“你!”燕继棠指着她,突然回手将茶杯掷了出去,“好,你自己选的!”他看向燕夫人。燕夫人抖着身子跪在云雅身边,“老爷,这丫头今日是糊涂了,待……待我劝过她,她就不会再说这些糊涂话了。” 糊涂?她就是太清醒才会说这些话,否则,今日的热水浇淋又怎比得上日后的烈火焚身之痛!“娘,我没糊涂,今时不同往日,唐家与我们已是门第悬殊,高攀不起。”“你你你……”老夫人忿忿地盯着云雅,日渐凋零的家境虽让她整夜辗转反侧,可又怎容得一个小辈来亲手揭开疮疤?“继棠,你养出来的好女儿,要等着我替你教训不成?” 燕继棠脸色发青,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反了,反了!这家里哪轮得到你开口?我几日不在,你竟这样没了王法,来人……”他拿眼溜了一圈屋内,窄小的地方堆满了物件,哪像从前一样能站满一屋子等候吩咐的下人呢?“我自己去拿!” 他起身往外,燕夫人一下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腿,“老爷,云雅向来娇弱,哪里受得住家法?你让我劝劝她,她还小,也听我的话……”云雅抱住涕泪交流的母亲,眼角也不禁有晶莹难止,“娘,我不想嫁,就是不想嫁!”“这是从前定下的,哪里能说不嫁就不嫁?云雅,爹娘也是为你好啊……”燕夫人哽咽难语。 云雅心头也是酸涩。她知道娘是为她好,也知道这桩亲事在人眼中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只是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人也是头披着人皮的狼,她再不能重蹈覆辙。燕继棠看她流着泪不说话,还以为她扭转了心意,软下口气刚要开口,外面却是一阵吵嚷。“二夫人,您不能进去。老太太、老爷还有夫人正在商量事情呢。” “商量什么事?打量着还是从前深宅大院的听不见人声?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了。要是窗户再开大一些,怕是连整条街都听去了呢。”这声音娇脆爽利,盖过了孙嬷嬷的声音。“再说算起来大姑娘也得唤我一声‘二娘’,劝她几句总行吧。”她来做什么?云雅蹙眉望向那挑起的门帘。继棠咳嗽一声,回身重又坐回椅上,“罢了罢了,让她进来吧。”燕夫人正衣站了起来,低头拭着泪痕。但听进屋之人行了礼,又向她道:“大姐。” 燕夫人抬头瞥了她一眼:脸若春桃,眉若刀裁,一双秋水隐隐含波,最难得的是在有了两个孩子后那体格仍是风骚,穿着霞色渐染的衣裙,着实将自己比了下去。她淡淡应了一声,“二妹。”二夫人轻巧一笑,扫了云雅一眼后站到继棠身边,为他抚胸顺气道:“老爷何必生气?这样好的亲事,大姑娘喜欢还喜欢不来,怎会不嫁?要真是不嫁,可真是个糊涂人了!” 云雅冷着脸,“我是糊涂,我们家但凡有个不糊涂的人,不就是二娘你么?”继棠额角一跳又要发火。二夫人却不着恼,笑盈盈道:“我哪里不糊涂?我是个最糊涂的,幸亏有老太太、老爷照拂着我,还有大姐……大姐可是个最精明的,不然也不会早早的为姑娘定下这门亲事。大姑娘,你可别枉费了大姐的一番心意啊!” 云雅轻哧了一声。嘴甜心苦,她有多看重这场婚事,恐怕只有自己这个喝过毒汤的人才会知晓。“爹娘的心意我知道,二娘的心意我也知道,只不过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继棠暴跳起来,一下踢倒了案几,“你哪来的心意?放着大好的姻缘不成就,你还要我们燕家悔婚不成?告诉你,收拾好东西,三天后就走。你要不嫁,我押也要押着你去嫁!” 窦弯儿小心地用伤药替云雅抹着被茶水烫红的手背,“小姐,你真的不嫁么?”云雅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苦笑。才刚听完了燕夫人的教导,这小丫头也要来说上一番么?“弯弯,你说我为什么要嫁?”窦弯儿偏着脑袋想了半天,“唐家如今这么富贵,嫁过去吃得好,穿得好,不用饿肚子。” 云雅垂眸看向她扁扁的小腹。窦弯儿红了脸,嗫嚅着道:“小姐,我今天吃得很饱。” “那半碗稀粥就叫很饱了么?”云雅笑了笑,从大袖中摸出块帕子,打开一看,是一只桃酥饼。 窦弯儿“呀”了一声,“小姐,这是给老夫人留着的……” “祖母还是从前的规矩,情愿看着算有富余也不愿让人吃了。我不管,我饿了,你吃不吃?” 窦弯儿干咽了几口口水,终是禁不住那诱人香味,微微点了点头。云雅将饼掰开,递给她大的那半边。窦弯儿急忙摆手,“小姐,你晚饭吃得比我还少呢,还是你吃大的吧。”云雅硬是塞在她的手中,“我吃这点够了。你做了一下午的活计,比我累得多。”窦弯儿抽了抽鼻,“小姐,要是还像从前一样让我跟着你就好了。”云雅默然。跟着她有什么好的?终还是被人欺负的份。 窦弯儿看她出神,嚼了几口饼又道:“我还听说唐公子模样俊俏,文采武功都好,从前是皇上的伴读,如今封了官职,想必也是要步步高升的。”云雅几口吃完饼,淡淡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算不用饿肚子;就算他人才再好,若是待我不好,又有什么用呢?”窦弯儿眨巴着眼,一脸莫名,“小姐怎么知道唐公子会待你不好?小姐这么美,手工针线又好,又有学问,他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 怎么知道?云雅的眼前又现出那间被烈火焚烧的屋子,被火团包围的云嫣,烧焦的皮肉、刺鼻的气味……“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窦弯儿急切呼唤,终于将云雅唤回了神,“我没事。”窦弯儿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小姐,快喝吧,你今天总是不太对劲呢。” 云雅啜了一口,心里似乎安定了些。三天,还有三天她就会去玉都,然后这桩亲事就会闹得满城风雨,直到两家各退一步,他愿意娶她,而她只能以妾室身份进门……“啪!啪!”有小石子儿丢中窗棱的声响。窦弯儿一撇嘴角,向云雅道:“少爷好好的门不进,非要钻窗户。”云雅莞尔,示意她开窗,“他就爱做那四条腿的,我们又何必迫他?” “弯弯,你今天一定错给大姐东西吃了,吃得她嘴利心硬,看谁都要刺两句。”一人熟练钻入,笑嘻嘻站起身向云雅道,“我娘说你像是吃错了药,整个人神气都变了。”云雅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笑意如同他脸上笑容那般明澈。 这是她惟一的弟弟燕熙斐,虽然是二夫人所出,但是同她倒比同自己的亲姐姐云嫣更亲热些,只是……她对着他的俊朗眉目,挺拔身姿,想着不过几年这英俊少年就会在唐仲宁的带领下被酒色掏空,而燕家也将真正一败涂地,才刚安下的心肠又扭在了一处。“这么晚来做什么,就为说我吃错药了?” 熙斐先不答话,坐在椅上大咧咧向窦弯儿道:“弯弯,先倒茶来。” 云雅以目示意,窦弯儿这才倒了茶来递到他手上,“那边没喝么?偏要到小姐这里来喝。” “那里的茶没这里的茶香,一是姐姐的茶好,二是你的手上香。” 窦弯儿因听惯了他的玩话,立时反唇相讥,“茶是一样的茶,人是一样的人,是你偏爱来这里捣乱。” “我才不是来捣乱的,特别是今天。”熙斐一扬眉,向云雅道:“大姐,你真不要嫁给那姓唐的么?” 云雅望着他的眼,半晌点一点头。熙斐又道:“那我有个主意。”云雅心头一喜,“什么主意?快说!”窦弯儿急道:“小姐,你怎么能听少爷的?少爷尽会瞎胡闹。”“我再胡闹也不会拿这事来胡闹,”熙斐正了神色,“大姐,你可以走,跟我一起走。” “什么?”云雅同窦弯儿同时出声,又同时伸手掩口。熙斐看她俩个眸中惊诧,笑一笑道:“反正我也想四处闯闯,既然大姐不打算嫁给那个姓唐的,不如我们就结伴同行。嗯,弯弯,你也可以来。”窦弯儿瞪了他一眼,“这算什么主意!小姐……小姐怎么能偷偷出家门同你一起四处乱走?” 云雅沉默。逃出家门这个主意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娘……娘在这个家里已经够苦了,要是再多一个逃婚的女儿,一个带着弟弟不知所踪的燕家大小姐,她还能有什么出路?不……不行!她不能一走了之,将娘一个人留在这火坑之中。 熙斐看她转了神色,抿了抿唇道:“大姐,你要是不想嫁,我看只有这个办法。” “可不是最好的办法。”云雅看着那对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眸,轻轻道:“熙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出去后身无分文,能去哪里?再者,你学业未成,又拿什么来养活你自己和我?”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我燕熙斐会被饿死。” “你不会饿死,可是你会难受,没人做好了饭等你来吃;没人暖好了被等你来睡;你要看人脸色而不是人家看你的脸色。” “大姐,我就是厌烦了在家里,还有上学。那起子下三滥就会笑话我没钱,不能同他们出去喝酒斗鸡,我天天听得头疼。”熙斐揉揉额角,孩子似地鼓起了嘴。 云雅与窦弯儿对视了一眼,摇摇头抚了抚他的发,“以后还有的你头疼的呢。听大姐的话,好好上学,等你功成名就了,就是别人头疼了。”熙斐不作声。云雅又道:“你都说他们是下三滥了,还要听下三滥的话?听大姐的,至多以后你再头疼的时候就来我这儿喝茶,你不是说这儿的茶香么?” 熙斐转忧为喜,“我要喝弯弯沏的茶。”窦弯儿无奈道:“只要少爷你好好在学业上用功,我沏再多的茶也愿意。”熙斐笑,清冽的笑容看得云雅也轻快了不少,正要送他出去时,他忽又一蹙眉道:“大姐你不逃出去的话就要嫁给那姓唐的了,以后我怎么还能来喝茶?”云雅为他拂去袍子上才刚钻窗进来时沾上的灰尘,“我已经有了主意,你不用担心。” 第5章 争锋 燕夫人回到自己房中时,燕继棠仍然端正坐着,见了她来低低问道:“如何?”“还好,我让弯弯给她上了药,应该没事。”燕夫人垂眸又拭了拭眼。燕继棠皱眉,“我是问她答应了没?”燕夫人怔了怔,哀声道:“我看她总是不情愿的样子,还是等一等再说吧。”“等?再等下去不是要我们都去喝西北风么?”继棠的声音不自觉的又高了起来,“只要她嫁过去,我们就是唐家的姻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后谋个一官半职,我燕继棠迟早重振家声!” 燕夫人呆立片刻。继棠缓下语气,“女大当嫁,嫁的又是这样一份人家,她还有什么不满的?我看总是你过往太娇纵她了。”燕夫人垂首,“我会再劝劝的她的。她还小,又是去个陌生之地,仲宁虽说从前见过,只怕两个也都忘了。”继棠点一点头,停了停,声音忽然转柔,“阿芙,你也累了一天了,坐吧。” 燕夫人心头一跳,这声“阿芙”没让她忆起半分从前的旖旎光景,只让她暗道不好,冷汗连连。继棠看她不说话也不动,起身将她拉至椅边坐下,“阿芙,那人已将银票给了我,我也把帐都给结了。”燕夫人干巴巴道:“那很好。” 继棠轻咳一声,“帐虽清了,这一路去玉都的车马食宿总要一点银两。你知道,几个孩子都不是结实身子,娘也上了年纪,受不得累。” “哦。” “到了那里还得找地方住下,买几匹像样子的布料做成衣裳装点装点门面,也不能太寒酸,惹得人笑话。” “哦。” 继棠声音更低,“你知道,结了账就没什么结余了,这……” 这就是又要问她要东西了吧?燕夫人抬眸睨一眼自己的夫君。数十年过去,他仿佛还是那个恣意享乐的少年,而她,再不是那个期待着夫唱妇随的阿芙了。继棠看她没反应,脸上又是一变,“哼”地一声甩手道:“我要这钱也不是为自己,还不是为这一大家子?上路没盘缠,难道要这老老少少的走去玉都?说到底,这回离乡背井,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宝贝女儿?” 难道就不是他的女儿,他的宝贝?燕夫人攥紧了手,缓缓起身入到内室,从衣箱中取出个嵌着白玉的首饰盒,也不打开,直接送到继棠手上,“就剩这个了,怕是这上头的白玉还值几个钱。”继棠轻轻抚了抚那栩栩如生、带有温润光泽的玉兰花瓣,“就这几片,我看……”他不死心地又打开盒子,空空如也,“罢了,省着一点,我看也够了。” 收进怀里,他回眸望向木然而立的燕夫人,“我还要去那边看看,你早些睡吧。” “好,你也……也早些休息。” 燕继棠没听出燕夫人凄苦的语声,也没看见她眼角重又沁出的泪痕,无心应了一声后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卖了这盒子,除去路上盘缠应该还有盈余,兴许临走前还能赌上几把,再者今天二房里受了几句话,还得买些东西应付应付,不然可闹得慌…… 三天后,燕家仅剩的一座宅院售出,连带着老夫人珍藏的那些家具器皿因带不走,也给一并卖了出去。这天天还没大亮,燕继棠就将留恋不舍的老夫人送上了马车。他自已与熙斐各骑两匹马,三位夫人共一辆马车,云雅则与两个异母妹妹共挤一车。因车内窄小,三人坐的都不太舒服。二小姐燕云嫣扭着身子,正对上云雅的侧颜,朝阳斜照,她的肌肤如玉般生着光泽,衬着那水蓝衣裙,即使毫无装饰也显得清逸出尘。 云嫣心头生出些许小刺,故意端详着道:“大姐,你这几天没睡好么?看着憔悴了许多。” 云雅瞥了她一眼。虽然这几天冷眼看下来她仍是十六岁时的她,并没有像自己一样重活一世,但是她这恼人的性子,自己好像再难像从前一样容忍。“多谢二妹关心。” “大姐也要放宽心才好,人说知足者常乐,有的没的想太多反而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云雅淡淡道:“智者千虑,我不像二妹你无忧无虑,夜夜能睡得安稳。” 三小姐燕云萱嗤地一笑,看见云嫣脸色,方才用帕子掩了口,只露出一对笑眼。 “大姐说的是,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小心那一失啊。”云嫣掩不住心底的不忿。神气什么?容貌也不见得比自己好多少,身子也是出奇的娇弱,惟一好过自己的,不就是在那“嫡庶”二字上头么?那桩婚事……那桩婚事就是论了嫡庶,要是真像娘所说她不愿意嫁过去,当年定下的还不如是自己! 云雅瞥见她神色变幻,心中了然,“我失了也未必轮到你,二妹可别像我一样夜夜睡不好,憔悴下去。”云嫣被她点中心事,低下头去摆弄着自己的石榴红裙,“我可没有这个心。”没有么?上一世为了唐家的荣华富贵,她给自己端来了一碗断魂汤,虽然最后她也受了烈火焚身之痛,但是自己心头的恨意与伤痛,永世再难消除!云雅唇边显出一个轻蔑的弧,不屑再看她,转过了头继续看着窗外。 跟着车晃了一会,缩在最里面的三小姐燕云萱开了口,“大姐姐,初十是大娘的四十整寿,你想好送什么寿礼没有?” “呀!”云雅轻声一呼。这几天她都想着如何取消婚约,早把这寿礼的事给忘了,幸好有这个小妹妹提醒,否则娘嘴上不说,心上可要伤心了。“我还在预备,你呢?有主意了没有?”她侧首看向云萱红润如苹果的脸蛋。 “我不止有了主意,还已经备下了呢。” “是什么?” “是一件夹袄,我亲手做的。”云萱扬首,显得有些得意。 云雅微笑。这个小妹妹今年方才十二岁,稚气未脱,自己素性也最怜爱她,“这才几岁呢,就能做衣裳了?萱儿你的手真巧!”云萱听赞,墨丸似的眼珠更亮。云嫣撇了撇嘴角,“她的手当然巧,也不想想三娘当年的本事。”云萱眸中光华当即暗了下来。她的娘本是燕府中的针线丫鬟,因手艺好才被叫上来给燕继棠做些贴身穿戴,没想到做着做着,就做了继棠的第三房夫人。“我的手再巧也巧不过二姐你。二姐,这回你送什么?” 云嫣听她自认不如,唇角上扬道:“我做了一对云萝枕,保准大娘喜欢。”一对云萝枕……云雅秀眉拧紧:她明知道娘已经独守空枕多年,还要送一对枕头来?云萱毕竟年幼,不知其中深意,“一对云萝枕?二姐你好巧的手工,好巧的心思!”云嫣沾沾自喜。云雅不咸不淡道:“二妹的心思当然巧。有母必有女,也不想想二娘当年多巧的心思。” 云嫣勃然变色。她的娘虽然受尽宠爱,为燕继棠育有一子一女,但在出身上却是连三房里也不如的。“燕云雅,你说什么!什么多巧的心思?”云雅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二娘若是不巧,怎么能广结善缘,脱籍入户呢?” “你!”云嫣的衣袖簌簌而颤。这个燕云雅是发了什么疯?从前争辩的的时候只会像大娘一样抖着唇流泪装可怜的人,如今怎么会变得如此牙尖嘴利?“我怎么了?我夸赞二娘也不行么?”云雅一脸无辜。云嫣“哼”地一声,敛袖不再出声。就让她自鸣得意一回吧,反正婚事就在眼前,她要是再发疯不肯出嫁,自己就有的好戏可看了! 这一路直行了大半个月才到了玉都城。玉都是东溱的都城,天子脚下,繁华又与别地不同。商铺林立,人流穿梭,大街连着小巷,稍不留心就会迷路。好不容易等燕继棠摸熟了道路,顶了一处宅院暂作栖身之地后,云雅稍作收拾,就给燕夫人备礼去了。四十整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不想像往年一样单拿手工活计充数,只想买一份真正的寿礼。只是这样的寿礼必要大笔银两,而她,除了平日攒下的一堆绣件,可说是身无分文。 这天天气晴朗,燕继棠准备了几样见礼去侯府拜会;几位夫人在老夫人房内陪伴侍奉;余下熙斐外出游玩;三位小姐则各自回房寻事情去做。云雅趁着机会,换了窦弯儿偷偷拿来的衣物,对镜自顾道:“弯弯,怎么样,可看的出来?”窦弯儿仔细打量道:“看不出来。没想到小姐你穿了少爷的衣物正好,而且越发俊俏了,小心到了街口那些婆婆姑娘都跟着你。” 云雅嗔了她一眼,回头又整理盘在帽中的长发。窦弯儿有些不放心,将绣件包好递给她时踟蹰道:“小姐,我拿出去替你卖了不就行了?要不然还有我娘呢。” “要告诉嬷嬷的话,我娘也会知道了。再有你哪里走得开?不见一会就必有人找,反而我,”云雅瞥了眼放下后掖好的床帐,“你说我睡着,没人会发现的。” “可是……万一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云雅最后望了眼铜镜,“这里又没熟人,我卖了东西就回来。” 说是没熟人,云雅却也不敢往繁闹之地走,只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摆出各种绣件。上一世她也曾做过相同的事情,只是那时又羞又怕又急,根本不敢叫卖,也没做成几笔生意。这一世,她强忍着心底的不安和惊惶,大着胆子学起了小贩,“香囊,荷包,扇套子!上等的绣工!姑娘,姑娘你来看看!”那姑娘看她一俊俏后生拦着,红着脸急忙绕道走开。云雅无奈,清清嗓子刚要再喊,有一人问道:“这荷包怎么卖?” 云雅抬眸,眼前正是一对玄色双眸,静如潭、深如海,不可窥测…… 第6章 青鸾 她见过他的,上一世,她也遇见了这人,做成了唯一的一笔生意……云雅心头砰砰急跳。那人看她不说话,又问,“怎么卖?”他的声音醇厚如酒,本是能让人安定心神的,可云雅非但没安心,反而心跳如鼓,像上一世那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见过他的,后来还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人皱了皱眉,“多少钱?” 云雅垂眸,支吾着道:“十……十……” “十两?” 云雅急忙点头。果然身份贵重,出手比人大方。 那人看她嫣红着脸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唇角稍稍弯起,“十两太贵,十文怎么样?” 呃?云雅不忿。还以为他算是个好人,原来也是这样轻佻。“十文?你看看这手工,这绣线,不比官造的差。” “是么?”那人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只展翅青鸾,“我看也不过如此。” “那是你眼力不济,”云雅在这只荷包上下了不少功夫,听他说一句“不过如此”,心底气忿涌上,盖过了先前的惊惶羞怯,“还给我!” 她想取回,那人却是不给,“十两可以买下你所有的东西了。一两怎么样?” “不卖!”云雅斩钉截铁,“你翻过来瞧瞧,我要你十两不算多。” 那人一翻面,玄色为底,青鸾如生,烁烁金光倾泻流转,“双面绣?” “当然。就冲这一点金线就不止一两。” 那人看了一会,忽然迅速地将荷包置于怀内。云雅急呼,“嗳,你……” “五十两,我买你所有的东西。如何?” 云雅愣怔。五十两,可以为娘买一份大礼,剩下的,还能置一桌酒;给熙斐买几部书;给云萱买点绣线;再给弯弯多买点吃的…… “怎么?是不是要去问过这些东西的主人?” 云雅回神,“不,不用。” “你可以做主?” 云雅点头,却没看见那人唇边笑意更深,“那么究竟卖不卖?” “卖,卖!”云雅连连点头,手忙脚乱的将东西递给他。 他却不接,向身后人看了一眼。那人上前,云雅才刚发觉他身后还有个跟班,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浓眉大眼,身姿挺拔,一看就是练武之人。“给。”她递上,小心不碰到那人的手。没想到那人比她还忸怩,飞快接过时一顺而过,有几样小物便掉落在地。云雅急忙俯身去拣,触手却不是那光滑柔软的绸缎,而是另一人的手。她一愕抬眸,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正对着她,这样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疑惑与探究…… “王……王公子……”那个护卫的呼唤声惊醒了两人。云雅急忙收手,那人拣起了扇套,回手递给了那个侍卫,“小兄弟,这些东西是谁做的?”云雅正疑惑像他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手上怎会有一层沙沙的茧子?是因为练武带兵还是……被他这一声“小兄弟”打断,她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是……是我家小姐做的。” “可是她急等着钱用?” 云雅点了点头。 “以后她还会让你拿出来么?” “不……不知道。” “若是她再要用钱,”那人深深地看了云雅一眼,翩然转身,“下回还是拿到这儿来,好卖。” 云雅凝望着那俊逸背影,久久移不开目光。依稀记得上一世他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可惜,她之后被人害了性命,再也不能知道自己的那些东西还能不能卖出去,而他,会不会再来买……霍地转身,云雅恍恍惚惚往前走时,正与一灰衣和尚迎面对上,合十施礼后,她抬了抬头,见有稀落香客才知道这里离寺庙不远。他是来这里进香还是……云雅再次回头,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心头一点疑惑,还有那对眸,缠绕着,久久不去。 晚间饭后,云雅仍是有些神不守舍。燕夫人担心地望住她,燕继棠则大口喝着酒,骂骂咧咧地数落着唐家的不是,“……不开门迎客,尽说出去了没回来,那些狗腿子,狗眼看人低……”熙斐三两口就扒完了自己的那碗饭,转着眼珠瞅着别人的饭碗,“或许是里面的意思,人家不想见你,想做缩头乌龟。”云雅无心吃饭,这时便把自己碗内没动过的饭分了大半碗给他,“别缩头不缩头了,快吃饭吧。” 熙斐吐舌做了个鬼脸,低头吃饭。二夫人看在眼内,轻声一笑,“哟,我们大姑娘真是的,嘴里嚷着不嫁,心里却是护着别人,这不,已经不让我们熙斐说话了。”燕夫人举着筷子的手抖了一抖。云雅却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当初我已经说了,如今身份有别,他们闭门不见并不出人意料。” “是不出大姑娘你的意料,我们这些糊涂人可没想到。”说着话,二夫人拿肘子碰了碰三夫人,示意她也说上几句。三夫人是个老实人,因只生了一个女儿也早早的失了宠,这时看二夫人拿眼珠子瞟她,只好干咽下一团饭道:“是……是没想到。从前巴着老太太和老爷做了这门亲,如今升了官发了财就不认人了,真是……是……”她看着一桌人晦暗的脸色,嗫嚅着说不下去。也是,他们这会儿都快吃不上饭了,那边已经封了爵位,位高权重,多少人在眼热巴结,哪还顾得上他们? 老夫人吃不惯这糙米饭,勉强咽了几口便要孙嬷嬷拿水来泡饭,嫌东嫌西的声音打破了这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这米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又硬又黏牙。还有这汤,从前哪敢把这样的东西端上来!”孙嬷嬷看着那可怜的几片菜叶子,低垂下头。老夫人责怪地瞅了她一眼,转向继棠道:“照我看唐文功还不至于这样下作,必是高升了去道贺的人多,门人嫌烦便给拦住了。继棠,你打量着封一封门封上去,看看他们还拦不拦。” 燕继棠为难道:“路上花了一笔银子,顶下这宅子又是一笔,这手上……”他求救似地看向燕夫人,燕夫人回以一个苦涩笑容。他侧首又看向二夫人,二夫人向正在夹菜的三夫人道:“妹妹手上这镯子颜色真好,黄澄澄的。”三夫人滞了筷,后悔自己贪食露财,“这……这镯子是旧物,虾须镯,不值几个钱。” 老夫人发话道:“能要几个钱?拿去当了给那些门子正好。”三夫人不敢再说,褪下镯子默默递给继棠,“老爷。”继棠收好后,精神仿佛又高涨起来,“打发了那些狗腿子,见了唐文功就好办事了。”二夫人暗暗撇了撇嘴角。他就拿着这虾须镯去办事吧,别想把他刚送给她的珍珠串给收回去。 继棠原以为打通了门路,见了江麟候唐文功后就能说定婚事嫁女。谁知人家客气是客气,只是今天说唐夫人身染急病不宜谈论嫁娶;明天又说唐仲宁深受当今天子器重,公务不断,无暇论及婚事。这一天拖一天,眼看着燕家的米袋一天比一天瘪,老夫人的抱怨一天比一天多。燕继棠发了狠,成天不是堵在侯府门口就是在茶馆、赌坊间大肆宣扬这从前定下的婚约。 一时玉都城中传言纷纷,有指责唐家不守信的;有说燕家穷困想赖人的,燕继棠自为得意,云雅则暗暗摇头。逼急了狗都会咬人,何况是步步高升的唐家?上一世她未过门就已惹怒唐家众人,这一世如果再不想出个法子,她就算逃得了云嫣的毒手,嫁过去后也必然会沦为众矢之的,那熊熊烈火也许就会烧在她的身上……只是着急归着急,眼见着这天是初十,她洗净了手,自己下厨烧了一桌菜,一家人围坐,又命窦弯儿将早已藏下的酒取了出来,亲自斟了递到母亲手上。 燕夫人为她婚事烦恼,早已忘了自己寿辰一事,这时见女儿孝敬,又惊又喜,“这酒……这菜……云雅,你哪儿来的钱?”云雅笑吟吟道:“娘别问,今天只管喝酒吃菜。”燕夫人看她多日来第一次绽出笑容,心头也是一喜,就着她的手喝了酒后入座道:“那今天我就省心了。”其余人等见势也上前敬了酒,燕夫人一一喝了,脸上发烫,拿帕子出来轻轻拭着道:“许久不吃的,今天一吃就吃了这么多,待会儿要是失礼,也请老太太、老爷、两位妹妹恕我。” “吃多了便去躺着,谁还能说你不成?”老夫人抿几口酒,脸上的沟壑也似少了些。继棠捻着须,大口喝下美酒,“要是放在从前,你少说也要喝上三天的酒,今天这点子酒算什么?”云雅不愿母亲又听见什么从前,于是向熙斐使了个眼色。熙斐伶俐,起身向燕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大娘,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好,好孩子。”燕夫人微笑示意他起来。云嫣上前送上云萝枕道:“大娘,这是我新做的,枕着它,夜夜安梦。”燕夫人瞥见那对枕,笑容微微一滞,“好。嫣儿你针法细密,心思更是灵巧。大娘会枕着的,夜夜安梦。” 二夫人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得意地睨了眼继棠。继棠没有看她,正看着云萱送上的衣裳,“萱儿,你什么时候会裁剪针纨了?”云萱害羞道:“娘去岁已经开始教我了,今年才算有小成。”“不错,不错,”继棠赞叹着道,“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手艺,将来……”云雅厌恶地一皱眉,有个嗜赌成性的爹和一个不断败落的家声,小妹能有什么指望?上一世的三年后,她不是嫁了一个好人家,而是被爹作价卖给了人,还美其名曰“填房,能多拿些聘礼”。 云萱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笑盈盈地低下头去。熙斐看向云雅道:“大姐,我们都送了礼,就差你了。”云雅歉然,“我并没有准备别的,娘。”燕夫人不以为意,“有你这一桌酒菜,娘就很满足了。”别人听了都不理论,只有二夫人放下筷箸,扶一扶鬓道:“大姑娘这些天尽想着自己的事呢。老爷在外忙,姑娘就在里忙,能顾得上这桌酒菜就已经不错了。你说是不是,姐姐?” 燕夫人着恼。这二房已经抢尽了宠爱,如今恃宠生骄,谁都不放在眼里,明的暗的不算,言谈中也是咄咄逼人,只恨自己笨嘴拙腮,想不出话来反驳她。二夫人看燕夫人一脸的敢怒不敢言,待笑不笑道:“姐姐本来等着大姑娘的一份大礼,谁知就是些穿肠物。你们看,嘴上不说,脸上露出来了吧?” 众人一看,果然燕夫人脸上不好。燕夫人更恼,只是不知道如何发作。云雅喝一口酒,“二娘说了这么多,不喝口酒润润么?”二夫人还未答话。云雅又一笑道:“呀,我忘了,二娘今天就像我娘肚子里的虫,才刚我娘喝了这么多酒,早就不需要润了。”熙斐第一个笑出了声,接着云萱、三夫人都掩口而笑。老夫人睨了眼云雅,没说什么。继棠放下酒杯刚想笑,瞥见二夫人红白脸色,忙咳一声道:“这是什么话?没规没矩的,还不同你二娘赔个礼?” 云雅垂眸不语。二夫人自为有人撑腰,干笑几声道:“大姑娘就快嫁入侯府了,凭着仲宁才干,以后出将入相都不是难事,到时候姑娘成了一品夫人,哪能给我这样的人赔礼呀?”她不说话,继棠也不过随口一说;她一开口,继棠这两天埋下的心火又燃了起来,“什么一品夫人?就算是成了王妃,她也是我燕继棠的女儿,也得叫你一声二娘!快,快给你二娘赔礼!” 云雅不吱声。继棠越发火大,伸手就要拍桌。“啪——啪啪——”似乎有人替他打了响板。他一愣,放下手看了孙嬷嬷一眼,“这么晚了,谁还能过来?去看看,要是……要是些不相干的,就说我出去了还没回来。” 不相干的?燕夫人心头一紧,难道这么快就又欠下赌债了?她心头如是想,别人也是如她所想,一霎时屋内静得能听见针落,道道目光都盯住了继棠。继棠像是毫无所觉,依旧喝一口酒、吃一口菜,竖起双耳听着门口响动。不多时,孙嬷嬷回来道:“老爷,他说他是侯府的总管,奉侯爷之命来说件事。” 第7章 退婚 一定就是婚事了。继棠扫了几位夫人与儿女一眼,“还不快回房去?”燕夫人扶着老夫人进去;二夫人扭着水蛇腰,同云嫣风姿绰约地款款而去;云萱挽着三夫人,云雅拉着想留下来偷听的熙斐也都走了。 窦弯儿同孙嬷嬷迅速收了桌子,抱着一叠碗进去后忽又顿住脚步。孙嬷嬷催促道:“还磨叽什么?快走呀!” “都走了谁奉茶?娘你先进去,我侯着。” 孙嬷嬷没做他想,以为女儿伶俐,嘱咐了几句也就进去了。窦弯儿将碗放在一边,悄悄挨到门边,就见继棠迎着人进来,客气有礼,“请坐。” 那总管四十来岁,五短身材,精瘦如猴,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将燕家的窘状都收入眼底,“谢过燕老爷,在下说完话就走。”燕继棠见他如此,也不命人上茶了,只道:“那敢问多总管,是有什么事下榻寒舍啊?”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天天追着赶着人发了急,总得斩断这条根。“燕老爷知道,当今天子雄途大志,正是要励精图治的时候。侯爷责无旁贷,自是要全心辅助,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日日到宫禁时分才能回府,因此怠慢了燕老爷,还请恕罪。” 继棠不咸不淡道:“如今文功兄贵人事忙,我也是知道。但这是儿女大事,”他突然抬高了声量,显出十分不满,“怎能避而不见,一拖再拖?”多总管未被这样的声势吓着,反而微笑道:“是,是,侯爷也很过意不去。这段时日又兼夫人身上不好,两头没法兼顾,所以今日特让我前来向燕老爷赔罪,顺便送上这个。”他递过一个薄薄的纸封。继棠狐疑打开,取出一张银票。 多总管抬眸看见他脸上神色,心中暗定,“这一张五百两的通票,各处都可兑取,而且只要燕老爷再点个头,侯爷还有另一张奉上。”继棠掂量着这薄薄一纸的分量。有了这些,足以供他数年花费,若是省吃俭用,下半辈子也用不完,只是……他忽然想起二夫人的话,一品夫人……云雅若是做的了这一品夫人,他燕继棠何愁没有这一千两的进账?再说还有已到出嫁之龄的云嫣,再有一个云萱,以后都可以找个好人家,到时再为熙斐谋个好差事,他就不用再为这银钱一事犯愁了。 “这算什么?当初定下的婚约就想用这张银票给了结了?”继棠鼻间嗤了一声,转回身坐到椅上,“他唐文功当我燕继棠是什么人!” 多总管看他翻脸,眼皮一抬也露出一脸的蛮横,“我劝燕老爷你还是见好就收,谁不知你们燕家现今是什么光景?要是真让你们燕家女儿进了门,以后我们侯府还不要给人笑话?” “笑话?还不是是谁笑话谁呢!当初我们燕家和唐家毗邻而居,是谁三天两头的到我爹娘面前讨好?是谁宅子走水借住到我们燕家?是谁临去大比前怕盘缠打点不够,又问人借了一笔的?” 多总管拉下脸道:“此一时彼一时。不错,当初侯爷是得你们燕家相助,只是今非昔比,如今与我们侯府毗邻而居的是荣老国公的府邸;出门见的都是当今权贵,报得响名儿的人。我们二公子更了不得,曾是当今天子的伴读,如今也是一刻也离不开。燕老爷,做人贵有自知之明,要是再纠缠不休,到时怕是人财两空。” 燕继棠是个赌徒,而且是个赌了三十多年的赌鬼,见惯场面,听惯要挟,此时怎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怕人财两空的是你们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唐家的主意,皇亲国戚是这么好当的?”看多总管脸色一变,继棠扬起脸,叩着桌案又道:“我们燕家是不如从前,不过在这儿也有几门像样的亲戚,见不了皇上见见皇上身边的人总是可以。到时将那样信物送上,皇上、公主便知道你们姓唐的都是些什么人。别说是亲戚,就是头上那顶乌纱也怕保不住!” 多总管没料到他这样难缠,连哼几声道:“给脸不要脸,我们走着瞧!”他拂袖而去。继棠“嘿嘿”冷笑,顺手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银票揣入怀中。走着瞧,他非把女儿嫁进去不可! 当窦弯儿心急火燎的将两人的话复述给云雅听时,云雅只是垂着头不做声。窦弯儿急出了汗,用手抹着道:“怪不得小姐你之前说不嫁,要是真嫁过去,以后该怎么办啊?唐家那些人单等着做皇上的亲戚呢,要是真给搅黄了,还不把气都撒在你头上?”云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谁都能看出来的道理偏就是自己的爹看不出来,强扭的瓜不甜,非但不甜,还比黄连更苦!“弯弯,我知道爹心意已决,谁也改不了。这事,只有我自己想办法。” 窦弯儿瞪大了眼,“小姐能有什么办法?” “我想……想去见见唐仲宁。” 窦弯儿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唐家二公子?小姐你……你……不太好吧?” 她也知道不好,可是她已经没了退路。接下来,唐家欲悔婚的消息会从一传到十,然后整个玉都城中人都会知晓。迫于议论,唐家会退让一步,愿意让唐仲宁纳她为妾。而她那个钻到钱眼里的爹也就不再顾及其他,只管收钱交人,将她推入深渊。“弯弯,我一定要见他。我要让他讨厌我,别说娶我,就是见一面都觉讨厌。” “可是……可是……小姐你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啊。”窦弯儿显然还没转过弯来。 不让人讨厌?云雅莞尔。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完美无缺,不令一个人讨厌,现代是,古代亦是。就算她那个挂名母亲慈善得像个佛爷,老太太不是还嫌弃她不能生,二夫人还讨厌她占了燕家主母的位置么?“要让人讨厌还不容易?只是我不能一天到晚等在侯府门口看他什么时候出来。弯弯,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窦弯儿还在想着云雅如何让人讨厌她,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当然能。这几天娘的风湿又犯了,她说明儿让我替她买菜呢,她实在走不动路了。”云雅眼前一亮,“那就好。你晚些回来也不要紧,到时候我帮你一起弄。”“不用啦,小姐,我手脚快着呢。”窦弯儿眼儿弯弯,唇角也是弯弯,“不会误了吃饭时候的。”云雅微笑。窦弯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抠了抠脑门道:“但是小姐,我不知道唐公子长什么样啊,怎么知道出来的人中哪个是他?” 云雅想起那人眉眼,一颗心就慢慢皱起来,皱起来,蜷成一团。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谪仙似的人物竟会有着那样狠毒的心肠。“他……他大约二十来岁,”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已在这时候不该知道唐仲宁的模样,于是含糊道,“你看着觉得最好看的那个,应该就是他。”窦弯儿点了点头,“是啦,这儿的人都说唐二公子长得俊,我正好去瞧瞧。小姐,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窦弯儿一心相帮云雅打探唐仲宁的行踪,只是侯府门口车水马龙,人员来往众多,她又不知道唐仲宁何时会出来,因此一天、两天、三天的都没有什么消息。到了第四天,连日心焦的云雅眼皮直跳。她知道,唐家就快来人了,提出那个无理的要求,而她,根本没有开口拒绝的机会。她得比他们快一步,让唐仲宁更加的讨厌她;愈加的轻视她;连家门都不会让她踏入半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姐,小姐,我看到他了!”窦弯儿气喘吁吁,进了门抚胸只喘粗气。 云雅突地站起,“他在哪里?” “在鼎丰楼二楼的雅间里,穿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我看他坐定了就回来了。” “好弯弯!”云雅迅速地拿出上回留下的衣物,继续扮成一个俊俏后生,“我走了。你替我留心着,娘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昨晚上走了困,这会儿补眠呢。” 云雅心急火燎地寻到了鼎丰楼,顾不上迎上来的伙计,只管“蹬蹬蹬”地冲上二楼,揭开雅座帘子,对着那青衣人影道:“唐仲——”那人回头,玄色双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你……是你?”云雅红了脸,暗怪窦弯儿错认了人,“我……”一时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人身边的护卫也已认出她是谁,因打量着道:“小兄弟,王……王公子不是让你去菩提寺那边卖货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今天不卖东西。”云雅咕哝了一声,立即掀帘逃了出去。怎么又是他?好像她追着他似的。她有些懊恼,深吸几口气后稳了稳因奔跑而急速跳动的心口。这会儿该怎么办呢?是回去坐以待毙还是……不行,她出也出来了,今天一定要找到唐仲宁,早早了断。 云雅定了主意,低头下台阶想去侯府蹲点,刚走到一半,楼板大响,涌上来一群人。“我说,路平兄,今天这顿可是你做东!”“好说好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要吃好的找仲宁兄,吃青菜萝卜的都我请。”云雅在一片哄笑声中抬起了头。 是他,唐仲宁! 第8章 温酒 几个年轻人中,有一人紫袍玉带,鹤立鸡群,虽也在笑,但笑容中多了几分自傲与淡淡的讥诮。可是别人不会觉得,即使觉得,也会认为他理当如此。不是么?侯府的二公子;皇帝继位前的伴读;年少英俊;文武双全;还有什么比这更完满的呢?惟一的不完满,也就是那桩不该过早定下的婚约吧? 云雅看着那张俊脸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的,她缩了缩身,以抵挡突然冒出的寒意。那三年在侯府中虽不是她亲身受苦,但是一想到那些冷言冷语,一想到那些施在云嫣身上的老拳与窝心脚,还有那些更让人痛不欲生的折磨,她就再也不想见到此人。只是不行!她深吸一口气,让过走在前面的路平兄,却挡住了唐仲宁的去路,“唐仲宁?” 余人见她布衣布鞋却直呼其名,皆是一愣。仲宁瞥了她一眼,淡定自若,“怎么,有何指教?” “我想和你说说燕家的事。” 唐家与燕家的陈年婚约已闹到满城风雨,余人听了都颇感兴趣的注目于她。 “你同我说?你是谁?” 仲宁捏了下指节,“咯嗒”一声,云雅的心也似“咯嗒”了一声,“你别管我是谁,反正听了对你没坏处。” 仲宁盯视着她,片刻道:“你们先进去,我等等就来。” 一众人涌进了雅间。仲宁则带着云雅进了另一间,掩上门道:“说吧。”云雅深吸一口气,来之前她已经打好了腹稿,反正从她三十多年的古今生活经验来看,男人最怕最讨厌的就是头上绿油油。“燕家大小姐不想嫁给你,她想嫁……想嫁的人是我。”仲宁似乎颇感意外。云雅一鼓作气道:“我和小姐两情相悦,只是碍于我……燕老爷,如果你肯退了婚,燕老爷就只能把小姐嫁给我了。” “是么?”仲宁一挑眉,“那你也该知道,燕继棠是一心要把女儿塞给我,他不退,我怎么退?”他直呼继棠名姓,显然对这个未来岳丈毫不尊重。云雅早知他视燕家众人为绊脚石,因此毫不奇怪,只道:“燕家就快到了无米下炊的时候,你只要再等几天,许些好处,燕老爷是会答应的。” 仲宁没在听她说话,直盯着她这个人,“你好像对燕家的状况很清楚?” “当……当然,大小姐与我互许心意,自然会把关键告诉我。”云雅被他长久盯着,心里一阵阵的有些发慌,因此语速极快,“我想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对你大约是有好处,对我……”仲宁目光一转,幽幽道,“也没什么好处。” “怎么,你不是不想娶燕家的女儿吗?”云雅脱口。 “之前的确是没那个心思,不过眼下……”他的眸光倏忽一沉。已经有人来说明公主的心思,他这条驸马路已经被堵上了,娶谁不都是一样?“眼下我想娶她了。” “什么?” 云雅不敢置信的目光让仲宁的眼底生出无限趣味,“我看她也怪可怜的,摊上这么一个爹,与其以后跟着人饿肚子饿死,还不如跟着我,起码锦衣玉食,只要伺候得好,要什么有什么。” 她才不稀罕他的饭、他的衣,凭她的双手,别说是自己,就是娘、熙斐、云萱,还有弯弯、孙嬷嬷,她都能养活。“我告诉过你,小姐不想嫁你,她只想与我在一起。” “真的么?”仲宁走近她一步,“我看她这是没见过我才会想与你在一起,要是她见了我,管保回头就会忘了你。”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浪荡子弟!云雅对眼前人益发厌恶,“小姐她要的是一颗真心,你给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给不起?”仲宁又靠近了一步。 云雅惊觉想躲,背后已是冰凉的石壁,“你做什么?让开些!” 仲宁伸出手,阻住她的退路,“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怎么会认识燕家大小姐的?” “我……我干什么要告诉你?”云雅感到他的压迫,往事又一齐浮上心头。他是头狼,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她该小心的,“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听不听在你。让开些,我要走了!” 仲宁松开手,“要让我听你的话,只有一个办法。” 云雅的手已经触到了门边,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滞了手缓缓回头,“怎么说?” 仲宁坐下,高声叫来了伙计。云雅让开在一边,怔怔地看着一壶美酒与一只酒杯被人送了进来。“你有没有温过酒?” 云雅点头。 仲宁一勾唇角,“你用的一定是最下等的方法,火烧水温。” “不用水火还能用什么?” 仲宁倒了一杯,看着那清透的酒液,“美人温酒,用檀香小口含上片刻再送入口中,那滋味……”他将酒杯向前一送,笑对云雅道,“燕大小姐,想不想为我温一杯酒?” 脸上的三分笑意,眼底的好奇与试探,这不像是她所认识的唐仲宁,她所认识的唐仲宁虽然有着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却永远是傲慢的,甚至狰狞的。从前他对着云嫣时从来不会笑,只有冷冰冰的命令与高高在上的藐视。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男人和女人我总分得出,再回头想想你说的话,我自然知道你是谁,想要干什么。”看她神色变幻,仲宁还以为她在挣扎着要不要过来替他温酒,因一叩桌案,微扬下颚道,“燕大小姐,这可是你惟一的机会。” 又是这样的威胁,看来他对人也只会用这招。云雅才刚的惊惶与畏惧突然一下消失无踪,他还是他,可她,早已不是那个为求苟安而任人摆布欺凌的燕云雅了。她扬起下颚,几步走到桌前端起了酒杯。 仲宁唇角更弯,眼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娇润的唇瓣上。云雅居高临下睨着他,一口含住酒液后微微倾身,“噗”地一下,仲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脸上已经是滴滴答答,连眼也睁不开。云雅放下酒杯扭头就走,“我不会嫁给你,你别想羞辱我!” 房门开合,仲宁取出帕子慢慢抹了脸。看来燕继棠这个老赌鬼又在扯谎,说什么温文大度,娴淑有礼,全是骗人!不过……他瞪着那只酒杯,忽然又是一笑。真是有趣呢,这样的女子,比公主更能激起他的征服之欲! 云雅急匆匆赶回家,窦弯儿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她回来,念一声佛迎出来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云雅急忙进屋掩上门,“怎么,有谁找过我?”“才刚二小姐来过,听说你睡着就要我去她房里描花样,我怕我走了后又有人来,所以推说着有事不肯去。二小姐就说我拿大,说什么别以为我能跟着小姐去侯府过好日子,人家肯不肯娶是一回事,能不能去又是另一回事呢。” 云雅看着窦弯儿委屈的小脸,眉头蹙紧,“别理她!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永远不分开。”“真的么,小姐?”窦弯儿重又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云雅看她欢喜,心头也有暖意流动,“真的。” 窦弯儿眉眼更弯,突然,她一拍脑门,急急问道:“我又只顾着自己高兴了。小姐,你让唐公子讨厌你了么?”提到这件事,云雅的笑意一下隐去,“没有。”窦弯儿扁了扁嘴,嘴角耷拉了下来,“我看唐公子是个讲理的人啊,怎么偏偏让人这么讨厌?” 提起这个,云雅不由嗔了她一眼,“你看错人了,那个看上去讲理的人不是他。”“啊?”窦弯儿掩口,却掩不住自己的惊讶,“那个人不是唐公子么?我看他从大门口出来,一看就同人不一样,很好看,很……”她红了红脸,吃吃道,“很讲理的样子。”云雅摇了摇头,脱下帽子,泻下自己的一头青丝。那样的人,的确是不同的,难怪窦弯儿会错认,只可惜…… 恍恍然又回到了云嫣初嫁入侯府的日子,自己也是那样惊诧地看见了那人的身影。彼时唐仲宁的妹妹唐语娆正同云嫣一起从侯夫人的房里出来,见了那人身影,同她一样微微一愕,随即展露出如花笑颜,“王爷……来了。”她正坐在云嫣伞上享受着春日的濛濛细雨,听见这样一声,立时滑下了伞面。 云嫣虽然不会像她那样惊讶,但也带着好奇之色,“他是王爷?”“是啊。”语娆收不回目光,痴痴地望着那人已远去的背影,“当今皇上的九皇弟,唯一曾经带过兵上过战阵的皇子,先帝在世时就已被封为了谨王,你怎么会不认……”她忽然顿口,显然想起燕家日渐衰败的家运,“你不认识也难怪。他之前带兵去平阳剿匪,上个月的月半才刚回宫向皇上交了兵符。” 上个月月半?明明在月头上她已见过他了啊。初十是娘的寿辰,初八她去街上做的买卖,而那人的形貌,她一定不会认错。她狐疑地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听见语娆掩不住的恋慕之声,“……战甲骁勇善战,拿起笔来文采风流,先帝很是看重,那时候都说继位的该是他呢。” 该是他,是他…… “小姐,小姐,唐公子这边没成,我们该怎么办呢?”窦弯儿迭声呼唤替代了语娆的娇柔之声。云雅回过神,望住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也在回望着她,散着发、白着脸、眉宇中全是愁绪。怎么办?怎么办?也许只有这一个机会,一个办法!镜中的云雅隐去了愁绪,春水样的眸中显出几分果决,“弯弯,拿笔墨来。” 第9章 侧室 第二天一早,燕继棠从二房里出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这几天赌运亨通,靠着那五百两银子,他已小赚了一笔,今天再去试试手气,说不定还能大发!他抬脚正想走,二夫人从房内款款出来,“老爷。”继棠回眸。二夫人今天是一身柳初新的薄纱裙,衬着她那保养得宜的身段,越发显得窈窕动人,只是……他皱了皱眉眼光定在乌发边上的红玛瑙佛手拈花钗上,“怎么戴这一支?” 二夫人垂下眼睫,显出一个委屈的影来,“就这一支算是新的了。” “同这一身一点也不配。等着,我去给你拣一支透水绿的。” 二夫人暗暗得意,脸上神情却是欣喜,“真的么,老爷?” 继棠最爱听她这娇柔嗲糯的一声,再加上她柔软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白嫩的小手抵着自己的胸口,浑身的骨头已酥了大半,“我哪回骗过你?” 二夫人笑得柔媚多姿,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三夫人恰这时出来倒水,见了此情此景,简直比吞了一只苍蝇还要难受。二夫人撇眼见她手拿铜盆木立在那儿,娇笑一声推开继棠道:“老爷,有人看着呢。”继棠正爱她,大手往下掐了她一把,“你还怕人看么?”二夫人惊呼一声,一扭水蛇腰直起身道:“老爷不怕,我可怕呢。过会儿三妹妹就要摆脸子给我看了。”“她敢!”继棠斜睨了一眼三夫人,“这家里谁同你摆脸子就是同我摆脸子,你尽管将这话传出去,看谁还敢给你脸色看。” 三夫人捧着的铜盆不断晃动,连带着里面的水都溅了出来。真是只狐狸精!家里都快没饭吃了,还在那儿乔张致作的要这要那。这老爷也是个糊涂的,有了钱就赌,赢了少许就填在这狐狸精身上,到时候一家子饿肚子单看她一人穿得山青水绿,有什么好呢?她垂眸掩去眼底憎恶,向这两人欠身施了个礼后就要走时,孙嬷嬷瘸着条腿,一拐一拐地进来道:“老爷,二夫人,三夫人,唐家那人又来了。” 继棠眼前一亮,“这时候过来,看来婚事有望了。” 二夫人侧首看他神情,边为他整衣边小声道:“老爷,这唐家怕是回心转意了。” “嗯。” “他们这一拖,可闹得满城皆知,你可别轻饶了他们。” “当然。”继棠捏了捏她的下颌,“敢怠慢我燕继棠,准叫他们后悔当初。” 多总管负手站在客堂,看燕继棠慢悠悠出来,上前拱一拱手,和悦笑道:“燕老爷,大喜啊。”继棠看他放下架子,脸上也就露出些微笑容,“何来之喜啊,大总管?”多总管微微躬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燕老爷知道,侯爷先前实在难为,当今天子的三妹宁馨公主有意于我家二公子,这金枝玉叶,不好得罪啊。” 继棠虽然来玉都城中没有多少时日,但他混迹赌坊,大小消息一一过耳。这公主属意不属意唐仲宁他不知道,不过对这桩婚事最热心的必不是公主,也不是皇帝,而是唐文功的侄女儿,当今天子的宠妃——玉妃。其中之意谁都明了,不过当唐仲宁已有婚约的消息传出去后,她再热心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多总管眼皮一掀见继棠没反应,一时又干笑着道:“这事算是过去了,侯爷同我家公子都是重义守信的人,一定会履行当年约定。这不,今儿一大早就让我过来了。”继棠似笑非笑,“怪道今儿一大早那雀儿叫得烦人,原来是有喜事上门。我还以为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这会儿了呢。”多总管打着哈哈,心里却是暗骂继棠才是绊脚石、拦路虎呢。“这是说笑了,燕老爷正当盛年,我多福才是一把老骨头呢。”继棠得了便宜,也知道不能太过得罪,于是一转话锋,“既是如此,就请侯爷选个好日子,我们好准备起来了。” 多总管点着头,一时又咳嗽一声道:“既然燕老爷肯答应,那就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在挑日子之前,侯爷还有句话要说。” “什么话?” 多总管挺直腰板,“候爷说‘今非昔比,还请燕老爷为唐家声名与二公子前途着想,允大小姐以侧室入府’。” “什么?”继棠一下敛了笑意,“唐文功敢这样羞辱于我!” 多总管淡笑道:“燕老爷,这可不是羞辱。您想想,公子未娶妻,大小姐虽是以侧室之礼进门,但过个两三年,有了一男半女,公子一开言,自然是能扶正的。再说燕老爷,我们侯府再贵也贵不过公主是不是?总得给人留个面子,这样公主好受些,我们底下也好过些,是不是?” 什么好受?分明是虚位以待,等着公主能回心转意呢。继棠“哼”了一声。要在从前,谁敢对他说这样的话,非拿热茶泼出去不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们好过,也就是我们好过。罢了,我燕继棠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辈,你回去同你家老爷说,这事我答应了,不过聘礼……” 多总管立即接口,“这礼数自然不会少,一来是为大小姐委屈;二来也是为之前怠慢;三来侯爷与燕老爷也是多年知交,又是这么多年不见,自是要补齐这多年亏欠。”继棠满意,摸了摸刚由二夫人为他修剪过的胡子,朗声一笑,“好!” 云雅眼皮直跳,唐家又来人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后院。燕夫人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去窗口张望;一会儿又低声嗟叹。云雅起身将她按在位上,“娘,这事你就别管了。” 燕夫人嗔怪道:“我怎么能不管?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我知道,可是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不是?” 燕夫人呆了呆,又长长叹了一声,“娘也知道,这门当户对四字是不能用在我们两家身上了,只指望仲宁是个好的,能待你好,娘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云雅心头一阵酸涩。母亲的要求不过如此简单,可是唐仲宁绝非她的良人,他也不会待她好。这时,溜去听壁角的窦弯儿跑了回来,掩上门就大口喘气,“夫人……小……小姐,不好了!”燕夫人身子一颤,站起道:“怎么不好?”云雅因知道前情,这时候也不着急,反而悠悠坐下,听着窦弯儿竹筒倒豆子,“唐家说要娶大小姐。” 燕夫人念了声佛,嗔她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傻丫头。” “当然不好,他们娶小姐,是要小姐做妾!” “什么?”燕夫人簌簌而抖,“妾?” “是……是啊。还说什么是为小姐好,将来若是唐公子欢喜,也能扶正什么的。” “胡说!燕家的女儿哪有去做妾的道理?”燕夫人忿忿,“老爷必不会答应。” “老爷答应了。” “啊?答应了?”燕夫人一跤坐倒在椅上,面如死灰,“答应了……” 云雅看着燕夫人,就像是看着上一世的自己。先是震惊,再是绝望,最后只能认命。果不其然,待燕夫人与燕继棠商谈了一下午后,云雅又被叫去了老夫人的屋子。这个时候,老夫人的屋里只是几样简单的家具,唯一留着的就是那个青铜双耳燕翅香炉,仍是袅袅地散着青烟。“云雅,爹已经同侯府谈妥了,你虽是以侧室名分出嫁,但是一应之礼都是按着正室来的。过个两三年,要是你自己肚子争气,这正室的位子也跑不了。” 云雅不作声。燕夫人知道她委屈,眼含泪花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我们再不答应,他们可就要说咱们不守约了。云雅,委屈是委屈了些,但是只要你们小两口日子过的和顺,仲宁为你正了名,也就好了。”云雅仍是不吭声,一直没说话的老夫人在床上嗽了两声道:“大丫头,这就是你的命啊。先前嚷嚷着不嫁,之后看唐家的情形又是不想娶,到如今,你还是他们的人,命里注定,改也改不了。” 云雅攥紧着手,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从前她就是被什么命运之说给骗了,这一次她再不信什么命,她要把命给改了!老夫人看她依旧沉默不语,示意燕夫人扶她起来,“照我看,你这命算不错了。仲宁这孩子,从前我们都见过的,如今打听着更好了。家世是不用提了,要不是从前定了约,你看那侯府的门这么好进去?” 到头来还是她占了便宜?云雅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却又是无泪。老夫人在床头摸索着取出一只匣子,抖着手从内取出一枚白玉龙凤珮,“这是当年放下的信物,你收着,到时带过去,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云雅一动也不动。继棠瞅了瞅燕夫人,燕夫人双手接过,“这孩子收着我也不放心,索性我替她保管着,到时候给她带过去也不耽误。”老夫人没理论,只盯了云雅一眼,“孩子大了,心也大了,我看哪,趁这时候是该收收心了。” 第10章 要挟 被老夫人断定该要收心的云雅一天都没有出自己屋子的门,连饭菜也是窦弯儿端来的。等她收完盘子走了,云雅又是坐立不安。想拿针线做点活计,这针扎下去不是刺到自己的手就是偏得离谱;想看几本书,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书上在说些什么;想躺着睡一会儿,闭上眼就是那烈火炙烤、无路可逃的情景。冷汗涔涔地冒上来,云雅不敢再闭眼,歪在床上想着心事。 门上“笃笃”两记轻叩,“大姐姐,我和二姐姐向你道贺来啦。”云雅知道是两个妹妹,心里更添厌烦。她不想再听人提起这桩婚事,仿佛每多提一次,这桩婚事就越真切了几分,更容不得自己去改变。“萱儿,我身上不舒服,还是明天再见吧。” 云萱关切,“大姐姐,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找个大夫?” “不用不用,我躺一躺就没事了,明天再向你们赔罪。” “那大姐姐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云萱要走,云嫣却是满心的不乐意。先前唐家不娶云雅,她还满心的畅快,谁知这么快又改了主意。虽说是个妾,但是能嫁入侯府那是何等的尊荣?她燕云雅以为是个羞辱,其实那是她没本事,要是换做她燕云嫣,不出两年她必要坐上嫡妻宝座,到时候就像娘说的,一品夫人还不是稳当当的?她心里嘀咕着,忽然返身又敲了敲云雅的门,“我说姐姐,你得保重好身子啊,别得了病成不了亲,浪费了一桩好姻缘。” 云萱脸上变色,拉开她道:“二姐姐,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说错了吗?我是为她好,从前就是一会儿这里痛一会儿那里疼的,眼下就快要嫁人了,还不得多多保重?”她说着话,扬着脸就往二夫人房里去了。云萱呆站了一会,也往自己母亲房里去了。只有屋子里的云雅,心口一阵阵的疼起来。她上过一次当,绝不会再上第二次当,她的妹妹想要她病得一命呜呼?没门! 直到彩霞满天,为这荒僻简陋的小院染上一层殊色时,云雅迎来了自己最想见的人。“怎么样,弯弯?他收了没有?有回话没有?” 窦弯儿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收了。” 云雅那颗一直不安分跳动的心终于落定,“怎么说?” “说是明天未时三刻,让小姐你去城西的满荷园等。” “满荷园……”云雅低低重复。 窦弯儿又喝了口水,拿手做扇扇着道:“小姐,刚开始那几个守卫真不肯让我进去呢,连收个信转进去都不肯。后来我求死求活,又拿了香囊给他们看,说是王爷认得的,又说他们要是不报的话,以后王爷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他们的。他们大概是被我吓住了,总算答应把信和香囊传进去。” 云雅放下愁肠,看着眉飞色舞的窦弯儿微笑道:“幸好有你这张巧嘴。后来呢?” 窦弯儿见成功引起云雅兴趣,说得越发来劲,“后来我一直等啊等的,直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人给我回个消息。我就问他们,那人是不是乌龟变的,走得这么慢,结果他们说……” “说什么?” 窦弯儿笑嘻嘻一吐舌,“他们说要放我进去的话,这时候恐怕还没走到地方呢。王府这么大,王爷事情又多,等一两个时辰是常有的事。” 云雅想象着王府的雄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这么晚才能回来。” “是啊,我等得腰也酸了,腿也疼了,那人才总算出来给了我这么句话。我还想多问他几句的,结果他说我这么多嘴多舌,按王府里的规矩就该把我的舌头给割了。”窦弯儿说完又吐了一下舌,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舌头还在。 云雅嫣然,“要是真能进王府,我就替你把这人给找出来,到时候割舌头也好,缝嘴巴也好,随你处置。” 第二天未时,装病躺在自己屋里的云雅改了装扮,偷偷与等在门口的窦弯儿会和,一起去了满荷园。这时的满荷园中一池碧莲才刚露出了尖尖角,远远的有几个渔人在垂钓,暮春的暖风已没了凉意,拂在身上暖烘烘的,催着人欲睡。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园中并没有多少人在走动。 云雅和窦弯儿一进去,正不知该往哪里走时,那天接过云雅绣件的护卫已转了出来,迎面相对,云雅颇觉尴尬。明明上回是他们帮了她的,她却要算计他们,不知道谨王有没有对他提起过信中的话语,那些要挟竟出自于一个得了他好处的人之口,实在可算是忘恩负义。 那个护卫似乎也没想到是她,愣在原地。窦弯儿看着他,横眉冷目,“怎么是你?”回头又向云雅悄悄道:“小姐,我昨天说的那个割舌头的人就是他!”云雅摇摇头。那人也回过了神来,“燕姑娘?”“是。”云雅颔首。那人又打量了几眼,“我叫吟风,王爷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请姑娘跟我进去。” 云雅点头移步,跟着他来到一座看来颇为破败的小楼前,门户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吟风做了个请的手势,云雅沉一沉气,跨过门槛走入。窦弯儿也想跟着进去,吟风长臂一展,挡在她身前,“王爷说了,只让燕姑娘一人进去。”“小姐也说了,要我跟着的。”窦弯儿不理他,往边上走几步就想入内。吟风跟上一步,仍是挡在她的身前,“你们小姐要想见王爷,只能一个人进去!”“你!”窦弯儿瞪了他一眼,看向云雅,“小姐……” “弯弯,你留在门口吧。”云雅安慰似地望了窦弯儿一眼,示意她放心。不让她进去也好,待会儿自己要说的那些话,她听了怕是要认不出自己了。也是,就连她自己,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云雅定了定心,缓步往里走着,一步、两步、三步……门“吱嘎”一声合拢,就听窦弯儿在外惊恐的急叫,“喂,你怎么把门也给关了?你们王爷到底想做什么?”接连两遍,吟风干脆利落的一声,“闭嘴!”窦弯儿果真没了声音。紧张得手心出汗的云雅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她顿了顿脚步,再想往里走时,暗影中有一人道:“想不到真的是你!” 窗门紧闭,缝隙中透出的光线仅仅能让云雅看见有个人影正坐在正中一把椅上,仿佛是穿着石青色的衫子,肩头垂着几缕发丝,还有那坚毅的下颌,绷得很紧。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清晰感到他话中愠意。“我也是迫于无奈,请王爷见谅。”“见谅?”他声音更沉,“说吧,你想要什么?”这样的单刀直入,正中她下怀,“我想要王爷娶我。” 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每一下都像是要蹦出心口。 “一女不嫁二夫,难道你们燕家败了,连理也都败了?” 他口气中的不屑深深刺痛了她,“王爷既然知道燕家败落,也该知道唐家如今权势。云雅自问无才无貌无德,不配嫁入侯门,履行这桩婚约。” “说得好。不过你既然对这些这么清楚,怎么就忘了我谨王府的门槛并不比人低,怎见得就会要你这个无才无貌无德之人?” 云雅深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一不小心把那件事情说出去,那么王爷家的门槛兴许就会比燕家还低,王爷也不愿如此吧?” “本王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那天是王爷买走了云雅所有的东西,云雅没齿难忘。只是如果让别人知道王爷提前回了玉都城而没有让人知道,恐怕有人会很不高兴吧?”云雅说着望了一眼窗缝中透出的蓝天。如果她是个完完全全的古人,或许她不会想到这么多,但是她有现代各种宫斗小说傍身,当然知道不想篡位的王爷不是好王爷,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出身和才能,心里没点小九九,怎么会瞒着皇帝,偷偷摸摸回城呢? 椅上那人似乎动了动,语气依然冰冷,“你这么清楚我的动向,也就该清楚我的为人。凡是敢要挟我展君宜的,如今都已躺在了地底。” 云雅淡然一笑,“如果王爷想要杀了我,尽管动手。只不过三日之后要是满街都是王爷欺君的文书,可也不能怨怪云雅。” “你能有这样的手段?我不信。”君宜双眸微眯。 云雅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因此反而走近了一步,极为坦率道:“王爷要是不信,尽可以一试。” “你以为本王不敢?” “王爷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杀一两个人算什么?”云雅阖目,仰起脖颈。 君宜望着她修长优美的颈线,起身走近,“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宁愿死在本王手上,也不愿嫁入唐家?” 云雅微微点头。 “为什么?”君宜离得她更近,“唐仲宁一表人才,江麟候朝中重臣,你嫁进去,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嫁给本王?” 云雅睁开双眼,望住他那双深沉莫辨的眼,“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有更好的,我为什么要选择差的?还有,”她转眸,略过那双眸中的轻视,“他们给不了我最想要的。” “你最想要什么?” “嫡妻。王爷,我要的是王妃的名分,不是侧妃!” 第11章 君宜 直到吃过饭倚在床边,云雅仍是脸色苍白如纸,心跳疾急如鼓。她眼下是燕家最大的希望,这样一连躺了两天,就连继棠都无心再赌,一面张罗着要去请大夫,一面又责怪燕夫人没有好好照料。燕夫人心底委屈又不敢辩,暗暗抹了泪去了云雅房间。不多时,二夫人、三夫人也搭讪着来问冷暖;两个妹妹也相约着过来;连带着熙斐也进来坐了坐。云雅敷衍着过去,勉强喝了点大夫开的宁神汤,道:“娘,你回去歇着吧,我没事。” 燕夫人为她掖好被子,仔细端详着道:“我也睡不着,看着你睡了再去吧。” “不用,”云雅阖了阖眼,“我想着让弯弯来给我读几段书来听听。躺了两天,这会儿一点也不想睡。” “那娘给你念吧。” 云雅望着母亲泛起血丝的眼,心底有些感伤,“上回大夫说了,让您多歇歇,少用眼,少劳神,不然以后就更看不清东西了。” 燕夫人知道女儿关心,脸上愁容稍减,“既知道娘的病,就不知道自个的病了?你从小身子娇弱,也是个不能劳神的,这一向……如今事情已经定了,也别多想了,好好养着身子,娘看着放心,你爹知道了也放心,就连老太太,今儿外头吃饭时也在念叨你的病,想着你快好呢。” 除了母亲,别的两个要她快好都是为了不久之后的婚事,她清楚得很。云雅的唇抿成一线,为让燕夫人放心,不得不松快了语气道:“连祖母和爹都惦记着,我的病根一定不敢久留,很快就会跑的,娘你放心吧。” 燕夫人总觉着云雅有些变了,从前自己望着她,就像是在照镜子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如今望着,明明还是同一个人,那眼神中的绝决,那言谈中的锋芒,分明就成了另一个,就像是……脱胎换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就是这桩婚事提头的时候…… 燕夫人长久的注视令云雅更为不安。母亲是这个世上最为了解自己的,一定是看出自己有了太多不同,只是她又能如何解释呢?如果她再像从前一样消极为人,不主动不争取,随波逐流,那么将来的下场必就是前世的云嫣,任人蹂/躏……“娘,让弯弯进来吧,我听一会就睡了。”“好。”燕夫人又一次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抚了抚她的脸后缓缓出去。没多久,窦弯儿一溜烟地蹿了进来,“小姐,路上你又不肯说,到底王爷答应了没有?” 云雅摇首,“没有。他要我明天一样的时辰一样的地方再去一趟。” 窦弯儿皱眉,“他要想一晚上吗?要我是他,早就答应了,最好明天就能来娶呢。” 云雅莞尔,“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他要考量的多着呢。” “还有什么好想的?小姐要嫁他是他的福气,难道要等着让别人把小姐娶走吗?” “弯弯,”云雅嗔了她一眼,“这事的确是太唐突了,王爷能答应见我,能答应再回去想一想已经很好了。” 她对窦弯儿撒了谎,并没有说是自己要挟展君宜,而是说在那次卖绣品时她对他一见倾心,而他,也帮了她一个大忙。因此在窦弯儿眼里看来,这是郎有情、妾有意,比起唐家那只强扭的瓜甜多了。“那就想吧。想他一夜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他明天答应就行。”云雅一笑。窦弯儿忽又红了脸,向她悄悄道:“小姐,真没想到我上回错看的人就是王爷呢。这会儿想一想,一定是小姐那时候追过去,王爷还以为小姐是去找他的,于是……小姐,我这样算不算是你们的红娘呢?” “应该也算。”云雅看她完全想错了路,也不便纠正,只随口答应着。眼前却已是君宜临别时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如果被窦弯儿看见了,一定就会知道什么才子佳人私定终身都是假的,他对她,只有轻视与厌憎。 第二天未时不到,云雅云雅依旧拿出那身男装想要换上,窦弯儿看见,阻她道:“小姐还要穿这一身么?” “不穿这个穿什么?” 窦弯儿去箱子里翻出从前留下的一件粉荷色纱衫和同色渐染的纱裙,“小姐见王爷每次都穿那一身男装,今天都要定婚事了,还穿那一身像什么样?” 云雅望着那惟一留下的鲜亮服饰,淡淡笑了笑,“这一身太艳了。” “哪里艳了?穿了这个,小姐就是满荷园里第一枝盛开的芙蓉,王爷一定会答应婚事的。”窦弯儿不由分说为她换上,之后左右看着,嘟囔道:“要是能再有些胭脂水粉,小姐就更美啦!小姐,要不要我去二小姐那里偷一点?” 云雅摇首,“这样不是很好?” “不是不好,是有了之后更好。” 云雅笑看了她一眼,“弯弯,要是让你每天荤腥满口的话,你就会喜欢清新小菜了。”窦弯儿不明白云雅怎么一下子从打扮说到了吃,摸一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鼓起过的肚皮,委屈道:“小姐,就算天天给我大鱼大肉,我也吃不厌。青菜豆腐什么的,一点味儿也没有。”云雅本有些想笑,可是一想到家势衰败,连带着忠心耿耿的婢女也跟着受罪,嘴角就不由耷拉了下来,“豆腐青菜虽没味道,可有些人就是想吃呢。这就好比环肥燕瘦,各有所爱。” 窦弯儿转了转眼珠,这才回过味来,“小姐是说王爷吧?也对,王爷什么东西没吃过、没见过?只有那些最特别的,才能让他不忘吧。”云雅唇角稍牵。她的姿容面貌他会不会忘,自己不得而知;不过她这个人,他一定不会忘! 云雅到满荷园的时候,依然是吟风在门口相迎,目光在她那清水芙蓉面上一转,立即移了开去,“请,燕姑娘。”云雅跟着他到门边,低低道了声谢后步了进去。木门依旧在她身后合拢,她适应了一下倏忽一暗的光线,向着那暗影福了一福,“王爷。” 这娇雅轻薄的衣裙将她的身姿衬得更为娇柔动人,而垂下的乌发、微微颤动的眼帘、还有那樱色双唇也引出人无穷怜惜。他知道她是美的,可是她不该用她的美再为自己添一样武器。“你今天打扮过了?”他的语声仍是像昨天一样冷。云雅抬眸,镇定地望着他,“既然我想嫁给王爷,总得让王爷好好看清楚我的样子不是?” “这样子就能看清了么?”君宜语声一转,带出几分不满,“我看不清。” 云雅向前走了几步,“相信以王爷的目力,这样已经足够清楚。” “看不清。”许久,君宜的声音在黑暗中懒洋洋的响起。 云雅僵立片刻,又向前几步,几乎触到了他的衣袍,“王爷这回看清了吧?” “没有,隔着衣裳,我怎么看得清?” 如果君宜是以轻佻口气说出,云雅或许还不会这样吃惊,偏生这人以这样实事求是的正经口气说出,倒把她吓得身子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君宜满意地看出她的惊惶,“怎么?是我说的不够清楚,还是你耳朵不好,还是……”他起身,贴着她的耳,“要我来帮你?” 云雅强抑住颤抖。她早该知道的,从她的父亲到唐仲宁再到眼前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不是什么好东西!云雅愤而想走,可是才刚挪动一步,君宜的声音又追着她而来,“你不敢让我看清楚,我又怎么敢娶你?”屋外安静,连风也似止了呼吸;屋内却是有声,沙沙的,裙裳飘落。云雅双手抱在胸前,双眸直愣愣地看住前方。幸好这里很黑,幸好谁都不知道她所受的屈辱,尤其是娘…… 君宜默默地对着她。这里很黑,凭着缝隙中透出的微光并不能很好的看清她,不过他能感觉、能倾听、能触摸……感受着指下柔滑,还有那玉脂样的肌肤上生出的细小疙瘩。她的心跳很快;她在颤抖;她想夺路而逃,很好!“脱了它!”他的指尖触了触一截沿着锁骨垂下的细细红绳。云雅侧首。那一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她眼中怨毒,可是他还是命令着,“脱了!” 最后一件遮羞的衣裳落地,云雅的双臂却已移开垂在身侧,目光坦然,“王爷看清楚了么?”君宜的手沿着她的发丝落到了她秀丽的起伏,那雪团在他掌中盈盈一握,末梢的挺立如鸟儿的嘴一样,轻轻啄着他。他用力,直到她发出一声呼,“痛。” “痛么?”君宜的手滑落至她的柳腰,稍一用力,她的人就倒在他的怀里。她想躲,想逃,可是腰间大力令她不能移动分毫。“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诱得我要了你,自然就会娶你。”他的声音冷漠无温。她仰起脸,对上的也是他没有丝毫漪涟的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要了你,也不一定会娶你。” 云雅脱不开身,索性依着他。他的心跳也很快,身子很烫,而他身上的一物,并不像他的语气那样冷漠,“王爷想错了。” “哦,是么?” “是。云雅既然有了王爷的把柄,又何须着急投怀送抱?今日打扮着过来,只是想着王爷是云雅的终生所托,虽然王爷并不情愿,可云雅并非一无可取,还是有一二或能让王爷动心的,是不是?” 君宜垂眸,怀中人儿柔弱得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碾碎。他加大了力气,而她,贴得他愈紧,“王爷,你这是答应了么?” “哼”的一声,君宜忽然低头,两人的鼻尖相撞,痛得云雅几乎流泪,她张口,呼声却被人吞入腹中。他吻住了她,她的唇,她的舌,像烈焰一样夺去她的呼吸。她透不过气,拼命挣扎;他吻得愈狠,卡在她腰间的手也在慢慢下移,托住了她的股,令她感到他身上最炙热的地方…… 门外窦弯儿与吟风大眼瞪小眼的快成了斗鸡眼。“小姐怎么还不出来?”吟风不理她,只以目光示意她这是多管闲事。窦弯儿皱着眉、噘着嘴,身子一动就往窗口跑。吟风赶忙拦住,“不许过去。”“为什么?王爷只说不让我进去,没说不让我看啊。”窦弯儿灵巧地一折身,扒着窗口就想往里窥视。吟风恪守礼节不敢碰她,只能抽出腰刀以刀背横在她的脖间,“退后。” 窦弯儿感到颈间一凉,垂眸时就看见刀锋晃眼,“你……你要做什么?”“退后!”吟风逼得她退后两步,将刀收了回去。窦弯儿揉了揉脖子,“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你急什么?”吟风站回门边,垂眸看地。窦弯儿气愤不过,绕着他转圈道:“你这个傻子,自己做泥菩萨也就算了,还要让我跟着你一起做。里面黑咕隆咚的,不知道你们王爷会对我家小姐做什么坏事!”吟风对这个多话多动的小丫头十分厌烦,“王爷身份尊贵,哪容得你胡乱评说?你再多话,小心我真割了你的舌头。” 窦弯儿冲他做了个吐舌鬼脸,“你动不动就要割人舌头,看来你们王爷也不是什么好人。” “胡说!王爷文武全才,军中将士都视他为神明。你要再说一句不好,”吟风的脸涨得通红,摸着刀柄的手又动了一动。 “连说句不好也不行了?那你说说,王爷除了身份尊贵,文武全才,能带着人打仗之外,还有什么好的?”窦弯儿笑眯眯地歪着头做倾听状。 吟风的火气发不出来,虎着脸道:“王爷从不仗势欺人,而且惜老怜贫,对王府中人都很好。倒是你们小姐,哼哼……” 窦弯儿扬眉,“我们小姐怎么了?我们小姐比你们王爷好得多。” “哼哼!”吟风又是两声,不以为然。 窦弯儿来了气,横眉竖目道:“你哼什么?我们小姐人长得好、手也巧、心地也好,不然你们王爷怎么会追着我家小姐不放?” 追着不放?信都递到王府了,反说别人追着不放?“你家小姐……” 屋内一声惊呼打断了吟风的话语。两人都是怔了一怔,各自回神后,窦弯儿顾不上吟风的威胁,扑到门上拼命拍门,“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扫兴!”君宜抽回手的同时也松开了云雅。整了整自己的衣物后,他垂首对着蜷缩在地的云雅道:“起来。”云雅咬紧牙关,怒目回视。君宜不理她像是要喷火的目光,一把拽起她道:“这样就受不住,还妄想做我的王妃?” “王妃是王爷的妻子,不是……不是玩物。”云雅还在颤抖,体内似乎仍存留着刚才的感觉,他的手指……她闭紧了眼,双腿并得更拢。君宜放开了她,“我要的妻子必要会讨好我;奉承我;做我的玩物,看来……你并不想做。” 云雅沉默。门口窦弯儿呼喊更急,“小姐!快放我家小姐出来!”“砰砰砰!”门上的敲击也更用力,“王爷!”君宜俯身捡起纱衣,“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来找我。”“不用想了。”云雅挥落他披在她肩上的衫子,“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我就会是什么样的。”君宜维持着姿势,片刻,直起身,“我要出去了。” 云雅迅速穿好了衣物,还在整理长发时,君宜已打开了门。阳光投入,那一片金芒照得云雅睁不开眼,可她仍是跟着那模糊的身影,“王爷。”窦弯儿拉住了她的手,“小姐,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云雅摇头,只对着那人背影,“王爷,我想好了,你呢?”君宜没有答她,只是看着前方慢慢走近的人影。头戴白玉冠;身穿白底金线鹤纹纱衣,虽然天还不算太热,手中已是拿着一把泥金折纸扇,边走边摇,说不出地风流倜傥。“仲宁,你来了?” 唐仲宁?云雅一时呆愣,身边的窦弯儿也立刻安静了下来。唐仲宁走近向君宜行了个礼,正要开口,眼角余光正瞄到云雅那惊诧莫名的脸。她……他眼皮猛然一跳,眼风从那有些凌乱的发髻到了那显然匆忙穿就的衣裳,再从苍白的脸色停留在那红肿樱唇。君宜像是没有发现仲宁和云雅的异样,极为自然道:“仲宁,本王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先同我进去。吟风,替我送王妃回去。” 第12章 毒药 王妃?仲宁脸色大变。云雅回眸想看,君宜却已是留给她一个背影。吟风躬身领命,云雅拉着有无数疑问的窦弯儿快步跟上,擦身而过时,但听仲宁阴沉狠戾的声音,“燕云雅,你好……”云雅没有理他,一直到了家门口,她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多谢你,吟……吟风!” 吟风的脸色仍像之前一样冷淡,只是眼中微有探究:这两年上到当今天子与太后,下到部从将领,都为王爷牵了不少红线,不论家世背景还是相貌学问,其中都有不少不逊于眼前女子,有些更是无可挑剔,可是王爷……怎么就选了她呢?门第败落不说,和唐仲宁也是早有婚约,这样的水性杨花,怎能成为谨王妃? 吟风越想越替君宜不值,窦弯儿却是越来越为云雅不值,“小姐,看样子那个王爷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小姐与唐公子的婚事,还把他叫来,当着面……”她的眸光落在云雅颈上,雪肤印着红痕,分外鲜明。云雅拨弄了一下长发,遮去那些碍眼,“两害相较取其轻。弯弯,我就要成为王妃了,不是唐仲宁的小妾,而是谨王的王妃。”窦弯儿看她欢喜,也只好放下对君宜的成见,露出笑容道:“是啊,小姐,当王妃可比做什么小妾好多啦。” 云雅微笑,心里却仍有些不敢相信。她以为他那样待她是为了羞辱她、折磨她,然后变着法子拒绝她,可他却答应了,还是当着唐仲宁的面,不容反悔!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更没想到他会安排这么一出…… “小姐,小姐!” 窦弯儿的连声呼唤惊醒了犹如在梦中的云雅,“怎么了?”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云雅想了想,摇一摇头,“我自己说出来不好,等几天吧,等几天一定会有人上门替我们说的。” 云雅能耐下性子等个结果,有人却是等不了。这晚云嫣在二夫人房里皱眉撇嘴,连声抱怨,“……什么好东西都送到她房里,我们只能吃点菜皮,还让不让人活了!” 二夫人正在梳妆,听了便是回眸,“忍忍吧,如今一家子就指望她嫁过去了。” “她嫁过去又能怎样?还不是个妾!” “这也不能这么说。要是嫁到别人家里是不怎么样,你看娘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要是嫁到侯府,穿金戴银,吃喝不愁,谁还敢看不起你?再说仲宁又没娶妻,老太太和老爷他们不就指望着那丫头的肚子能争点气,早早开枝散叶,也就有了扶正的机会。” 云嫣低下头,满脸的不服气,“就她那德行,我看到死都是个妾。身子又弱、人又古怪,先前嚷嚷着不嫁不嫁,这会儿又没声音了。”二夫人停下手,将梳子放在一边,“那丫头也不是个傻子,这么桩好姻缘,她能真不嫁?不过装装样子唬唬老爷和老太太,让人知道她有多重要罢了。” “哼!”云嫣不屑,“这会儿他们都赶着奉承她、说她好,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所以娘叫你忍着点,毕竟她嫁过去对我们也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侯府那边什么人没有?到时留心着,总有个好的。”二夫人微笑着,“娘会盯着你爹的。” 云嫣听说到自己的婚事,脸上一红,绞着手上的帕子,“娘……” 二夫人看她欲言又止,走近她坐下道:“怎么?” “那天……那天我看见唐公子了。” 二夫人怔了怔。 云嫣益发忸怩,“那天那个什么总管来说定亲,云萱孩子气,非说要跟过去看看侯府气派,后来……后来我们跟着他出了街口,就看见一位年轻公子在那儿等着,应该……应该就是唐公子了。” 二夫人不用再问下去,单看女儿这越来越红润的脸颊,她就能猜到一二了,“你能肯定那是唐仲宁?” “我听见那个总管叫他‘二公子’,而且……” “而且什么?” “娘,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他很眼熟,好像是从前见过的。” 二夫人掂量着这话中意味,“嫣儿,这娘可就没法子了。他再好,也是那边早就定下的。” 云嫣知道母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扑到她怀里将脸埋了起来,“娘,我知道的,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闭上眼就是他。” 二夫人有一子一女,熙斐是她受宠的保障,是她的心头肉;云嫣就是她的宝贝,也是以后期望所在。母女连心,这时看着她为情所困,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唉,当年唐家与我们交好,只说寻个女儿结个亲,可恨你那糊涂爹,偏生要计较什么长幼有序,要不然定了你,岂不是两全其美?” “娘,这时候再说这个也没用,她……她就要嫁过去了,唐公子……仲宁……娘,我不要什么好的了,我就想要他。” 二夫人两道细细的柳眉拧了起来,边抚着她背脊边犹豫道:“这还能有什么法子?这事等于是板上钉钉了,除非……” 云嫣一下抬起头,“除非什么?” 二夫人垂眸,“你让娘仔细想想,明天这时候再来。” 云嫣煎熬了一天一夜,看继棠晚上吃完饭又出去赌了,立时溜到母亲房里,“娘,你想到主意了没有?”二夫人颔首,脸色却是凝重,“主意是有,就看你有没有胆量。”“胆量?”云嫣狐疑,“要有什么胆量?”二夫人拉开门再次看看有没有人,回屋掩上门后,她在云嫣耳边极低的说了几句。云嫣脸色大变,惊愕道:“要我杀了她?” 二夫人赶紧捂住她的嘴,半天才徐徐放下,“娘只有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再说怎么叫杀了她呢?她自己身子不好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享不了福,我们有什么法子?”“可是……可是……”云嫣虽与云雅并无多少姐妹情谊,但是一想到要她自己亲手送了自己姐姐的命,脸色煞白,双手也是颤抖不止,“爹会知道的,还有大娘……” “不会。”二夫人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纸包,“这是天仙子,无色无味,从前累了不想唱了或是厌烦这客人,就在人酒里加点这个,轻则腹痛;重则泄一个晚上;再重,可就回天乏术了。”云嫣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是官家歌姬,见多识广,有千百种对付人的法子,可是用药的话,她也是第一次听说,“万一被人查出来……”“不会的,不然怎么敢对客人用?”二夫人似乎有些不满云嫣的软弱,将纸包往她手中一塞,“你要是想嫁入侯府,嫁给唐仲宁,就只有这一个法子!” 第二天过晚,二夫人先从云雅房里出来,然后嚷得满院皆知,“我看大姑娘的病竟是不好呢!话也怠懒说;眼也睁不开;脸上蜡黄蜡黄的,别是什么大病吧?”燕夫人因才问过大夫说不碍事,这时听见,自己又疑惑起来,看着云雅也觉不好,“云雅,娘再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可好?”云雅其实就是心里不安,不想同人说话,哪有什么大病?“娘,我没事,你让二娘说去,她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呢。” 燕夫人惊了一跳,急忙听一听窗外动静,“这孩子,话可不能乱说,小心那边听了又生事。”母亲是一味求安稳的,云雅也无心多说,只推一推她道:“娘,你看我好得很,哪像她说的那样不堪?你都忙了一整天了,吃了饭快回去歇一歇吧。”燕夫人听她说话也觉她神气还好,磨磨蹭蹭地又陪了她大半个时辰,嘱咐来嘱咐去的才算去了。 云雅阖一阖眼,心里正盘算着侯府何时来人时,门外“笃笃”三声轻叩,“大姐,我煮了一碗汤来,你睡了么?” 煮汤?云雅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若是云嫣此时看见了,必不会有胆量进门,可惜,她看不见。“大姐,我可以进来么?” “进来吧。” “吱嘎”一声,云嫣推门而入,手上是一个小小托盘,盘上团花小碗中冒着丝丝热气。“我听娘说你没什么胃口,这是早上我拿梯己让孙嬷嬷买的鸽子才刚煮好的汤,补元气最好。” “多谢妹妹想着。”云雅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语声听起来却还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这几天吃什么都没味,正想热热的喝一盅汤呢。”云嫣正端着碗过来,听见这话不知怎的就溅出些汤水在手上。她“咝”了一声,云雅忙道:“小心啊,妹妹。” 云嫣勉强笑道:“我听大姐说正想着喝汤,心里一高兴,手上就拿不稳了。大姐,来。”她斜坐在床边,用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趁热喝。”云雅看着那呼呼冒出的白气,“看样子还烫着呢,妹妹放着吧,我过会儿再喝。”怎么能过会儿呢?她必须亲眼看着她喝下去,一滴也不剩。“大姐,”她对着勺子又吹了几口,“凉了就不好喝了。我来吹,你只管慢慢地喝。” “这怎么过意的去呢?”上一世她就是被她的虚情假意给蒙蔽了,一命归天后才觉出自己的蠢笨。一个本来同你格格不入的人怎么会突然对你这么好呢?其中有鬼,其心可诛!“要妹妹这样服侍我。还是让弯弯来吧。”云嫣急忙阻止,“弯弯也忙了一天了,我又没什么事,喂大姐几口汤算什么?”“话是这样说,可毕竟……妹妹对我实在太好了。”云雅低头像是要喝。云嫣即刻将勺子往她唇边送,可还没沾着边,云雅就皱眉道:“烫!” 这样还烫?云嫣看了眼勺中已经渐凉的汤水,“大姐……”云雅不等她说下去便道:“妹妹知道我素来怕烫,的确是麻烦。”“不麻烦不麻烦,”云嫣忙忙又吹了几口,“大姐再试试呢?”云雅斜靠在枕上,安适道:“妹妹替我试试吧,妹妹若是觉得好,我也一定觉得好了。”“啊?”云嫣呆住。她怎么能帮她试?这汤里有着足够分量的天仙子,足以令人顷刻毙命。 云雅看出她的惊慌,伸手握紧她的手,关切道:“妹妹,你怎么了?手怎么比我还冷?”“没……没什么,”云嫣不想试汤,又不知道怎么推辞,手上再被她这么一握,心口一阵阵地发紧,语声也是干涩,“姐姐怕烫,我怕我也试不好,还是我再吹凉一些让姐姐喝吧。”她低头想要吹气,云雅却执意要把勺子往她嘴里送,“妹妹替我试试吧,不用吹来吹去的麻烦。” 云嫣不敢喝,连碰都是不想碰到,被云雅这么一推手,闭紧了嘴只是摇头,“不……姐姐……不,啊!”推拒间,她用力太大,不仅勺子里的汤全都翻了出来,连碗里的汤都泼沥了大半。云雅连声呼烫,小院为之骚动,除了燕老夫人,连刚回家的燕继棠也挤在了门口,“怎么回事?” 面对一屋子的目光,云嫣只是摇头。燕夫人一边让孙嬷嬷和窦弯儿帮着整理,一边询问云雅事情缘由。云雅蜷在被中,楚楚可怜,“是……是我不好,二妹好心做了汤来给我喝,我怕烫,想让她帮我试试冷热,谁知二妹竟比我还怕烫,就是不肯试……” 燕夫人看着云嫣的目光有些许疑问。二夫人抢上道:“嫣儿一定是肯为她姐姐试的,只是她素来不吃鸽子,闻不得那味,所以才不肯喝上一口。”云嫣手上的碗勺早被窦弯儿接过了,这时听见母亲为她辩白,便也委屈道:“是啊,我忘了大姐怕烫,大姐可也忘了我不吃鸽子呢。”燕夫人点了点头。继棠在外听明白原委,便道:“这算什么事?快出来,出来!让云雅好好地歇了,要做什么汤什么羹的都白日里送来,别扰着人休息。” 二夫人看孙嬷嬷手上湿漉漉的被子,心头暗恨。云嫣才刚只顾辩白,往外走时,才发觉刚才的汤也洒在了自己手上,发红的皮肤泛着隐隐的痛意。她回头,云雅仍是蜷在被中,无辜的大眼,苍白的肌肤,只那似弯非弯的唇角不似惊吓,而像是在嘲笑人的白费心机。 第13章 别抱 这天一早,燕继棠喜滋滋地让二夫人给他穿上了衣。今天可是过大礼的好日子,以唐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这礼只会多,不会少;只会重,不会轻。虽说云雅嫁过去只是个妾,但是那边说了,一切按妻礼。按侯府派头,一定会大肆铺张一番,到时……继棠摩拳擦掌,似乎成堆的金银元宝已送到了他的眼前。二夫人一眼瞥见,“嗤”地一声笑,“老爷,大姑娘还没嫁过去,你就这样了,要真嫁了过去,还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呢!” 继棠一笑,捏一捏她的小手,“我知道,嫣儿岁数也不小了,等云雅嫁过去,那边安安定定地给找个人,家世门第都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二夫人抽回了手,抚着鬓边垂下的细细流苏,“老爷果然偏心!服侍要我服侍,好处却是那边得的。”继棠一皱眉,“这是什么话?那里得什么好处了?” “大姑娘就能嫁进侯府,我们嫣儿就只能嫁个差不到哪儿去的,”二夫人扭过身子,躲开继棠摸过来的手,“我已经是这样了,看来女儿连我都不如。” “嗐,你哭什么?” 二夫人揪着绢子越发抽泣个不停。 继棠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你看看,是我说错了不是?来来来,我告诉你。嫣儿只会得个更好的,我留心着呢。” 二夫人回过脸,又使劲抽噎了一声,“真的?” “那当然,等以后我们同唐家结成了亲家,巴结奉承的人多着呢,到时候挑一个好的还不容易?” “我不要。那边的女儿能嫁进侯府,我的女儿就必要嫁进王府才行!” 继棠像是吃了一大碗苦瓜,脸上皱成一团。真是妇人之见!王府哪有这么好嫁?先不说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单就云嫣庶女出身,挑个妾也未必能挑到她的头上。不过眼前这个时候,为免麻烦,他还是拍着胸脯道:“当然!我们嫣儿貌美如花,人又乖巧伶俐,就算是皇宫说不定也能进去。”“真的?”二夫人眼前一亮,“你别说,老爷,按我们嫣儿的天资,进了宫包准受宠,以后什么玉妃丽妃,见了她都要磕头行礼!” “嗯,嗯。”继棠敷衍着往外走,“今天唐家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我先去门口看看,这里偏僻,免得那些下人找不到道。”二夫人正想入非非,听他这么说便又耷拉下脸来,“这一大早的,哪会过来?”正说着,孙嬷嬷又拖着腿进来,“老爷,那个什么总管又来了。”二夫人怔了怔。继棠喜形于色,“那边倒上心,这一大早就来了。告诉他,我这就来。” 看孙嬷嬷转身又开始拖着腿吃力地走路,继棠三两步越过了她,“算了算了,我自己过去。”孙嬷嬷看他步子大得几乎要飞起来,犹豫着开口提醒,“老爷,我看那人神气不好……”燕继棠早已经听不见了。看见多总管,他满脸是笑,“今儿大总管来得早,我才刚起来。这……”他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别说成堆的金银,就是雀儿也没有一只。 多总管看他那着急的样儿,冷笑出声,“燕老爷,你别是还等着我们侯府的聘礼吧?” “啊……啊?”继棠也觉得自己过于急切,干咳一声后又端起了架子,“这是怎么说?不是定了今天么?” “定是定了,不过有人琵琶别抱,我们侯府虽然不缺银钱,但也不会平白无故的给人送钱!” “什……什么琵琶别抱?”继棠一头雾水。 “燕老爷也别装样子了,侯府门小,容不下你家姑娘。从今日起,婚约取消,你燕家与我江麟侯府再无瓜葛。我家侯爷也说了,请燕老爷别再过来烦扰,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继棠变了神色,一手拉住扭头要走的多总管,“明人不做暗事。你们侯府一会儿不娶,一会儿娶,我们步步退让,样样答应,到今天你突然说不娶就不娶,是何道理?是打量着我们燕家没人,好欺负不是?”多总管斜睨着他,“燕老爷何必再惺惺作态呢?高攀上这门亲事,以后有谁敢欺负你们燕家?绕道走还来不及呢!”他一甩袖,推开继棠阻拦的手就往外走。 继棠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自己也气得双眉直竖,朝地上啐了一口,“呸!没天理没人伦的!当年我燕继棠待你唐文功不薄,今天又说见一次打一次。好,好,打量着我打不过你是不是?咱们走着瞧!”他说完也就气鼓鼓往回走,想去寻云雅问什么“琵琶别抱”,什么“另寻亲事”?可是里面听壁脚的人不少,这时见他进来,一个个都围了上来。“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姑娘要琵琶别抱?老爷你可得问问清楚,传出去可真是没脸了!”“爹,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什么侯府,耍人玩呢?”燕继棠在一片嘈杂声中厉声喊道:“都别说了,去把云雅给我叫出来说个清楚!” 云雅抱定了宗旨,无论继棠如何发问,她都不吭一声,从白天到晚上,不食一粒米,不喝一口水。继棠暴跳如雷,跺着脚又出去了。燕夫人拉着云雅进了房,边看她吃东西边抹着泪道:“这是怎么说?你不肯同你爹说,到底同娘说一声啊?” “娘,以后你会知道的。” “娘这会儿就要知道!这样的大事,你怎么能瞒着娘呢?” “我没有,”云雅咽下一口水,坐直了身体,“若是事情定了,我自然坦然相告,如今那边还没消息,我不想娘为我空欢喜一场。” “怎么,你以为定了的话,娘就真能为你欢喜?”燕夫人摇头,“先不说你究竟定了什么人,单就这琵琶别抱,另寻高枝的声名,娘就一声儿也笑不出来。” 云雅看看燕夫人华发早生的两鬓,再看她眼尾细纹与晦暗脸色。听孙嬷嬷说,母亲未嫁之前也是临汾一带远近闻名的美女,并不比二夫人差,只是父亲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成亲才没几年就累得母亲褪尽笑容,成天只是担忧与哀愁。她不要像母亲这样,更不想母亲一辈子都再难笑容,“娘,就算没有这件事,我的声名又有什么好的呢?不自量力的狗皮膏药,断了人成皇亲的机会,侯府里哪一个会说我好呢?只会嫌我是个多出来的人。” “可是……” “可是既然我有一条更好的路,为什么还要走老路,明知前面是个火坑还要往下跳呢?娘,你信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心我的!” “怎么能不担心呢?唉!”燕夫人叹了口气,徐徐站起身,脸上深刻的线条又让她瞬间老了几岁,“你要是真想要娘不再担心你,你就不会这么胆大妄为了!” 云雅看着母亲的背影,眼前有些许的模糊。她也许是有些胆大妄为了,前路究竟如何,她也不清楚。唯一知晓的,就是只要不用再嫁入侯府,不用再面对唐仲宁这头披着人皮的狼,就算再胆大的事,她也做得出! 一连七天,云雅时时被人逼问,一会儿是继棠,一会儿是老夫人。白天二夫人、三夫人轮流;晚上燕夫人与她同屋。晚间听着母亲的唉声叹气,云雅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而比她心里更不是滋味的,就是远在皇城中的顺太贵妃——君宜的母亲。此刻她正望着垂手而立的君宜,头上那支双叶纤柳莹花钗上垂下的细珠子一直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你这是什么意思?” 相对于母亲的愤怒,君宜的表情则是平淡,“母妃若是没听清楚,儿臣可以再说一遍。儿臣要大婚了,皇兄也已知晓,很为儿臣高兴。” “高兴?他当然高兴,全玉都城中的人都会高兴,连整个大溱都会高兴。他们会说先帝的第九子,最得欢心的谨王娶了个破落户的女儿,而且这个女儿还是许过人家,险些做了人小妾的。”顺太贵妃说到这里,原本一双美妙凤眸中的盈盈秋华都化为了怨责之意,“这哪里是高兴?这是笑话!” “儿臣不觉得是个笑话。我愿娶、她愿嫁,有哪里惹人笑了?” “君宜……”顺太贵妃起身,似要拉住他的手。君宜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顺太贵妃有些失望,垂目看着自己的银灰色竹纹纱衣,“好女子多得是。你看看董国公的孙女儿;再看看文相国的幺女;还有江麟候的小女儿语娆,哪一个不是娴淑有礼,貌美多姿?你从前东挑西拣的,哀家也没有催你怨你,只望你找个好的,哪想到……算了,听哀家的话,退了这门亲事,再找个好的是正经!” 君宜也没有在看她,而是盯着自己的脚面道:“我看燕姑娘很好。” “好在哪里?不论家世、品性都矮人一头,再说你是从哪里认识她的?街上!那样的心计,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她父亲搅得江麟侯府不太平,他女儿就来搅得我们不太平!” “不太平的是母妃你,不是儿臣,”君宜无视顺太贵妃由红转青的脸色,冷淡道:“儿臣心意已决,燕姑娘只能是我谨王妃,绝无更改!” 第14章 王妃 七日后,燕继棠还在沉梦中时,屋外就已是喧闹不堪,敲锣打鼓的闹得震天响。撬不开云雅的嘴已让他头疼不已,这时再被人搅了好梦,继棠的火气直冲脑门,顺手一撩床帐,“一大早吵个什么劲?我看没个人收拾你们真就要闹翻天了!”不一会儿,孙嬷嬷在屋外小心翼翼道:“老爷,快出来吧,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难不成唐家又派人来说想娶了?”继棠翻了个身向里,自己也没把自己说的话当真。“真的,老爷,真的是有人来娶大小姐了,不过不是唐家。”孙嬷嬷的声音里有着几分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出于心底的高兴。继棠一骨碌坐起来,“什么,有人娶?”当他匆匆披上外袍,汲了鞋出去时,十几只披红木箱已将小院塞得满满当当。他张大了嘴,在看见还有人仍在门外忙活时赶忙冲了过去,“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背着手的中年太监回头打量了他一眼,“燕老爷?” 那尖厉的公鸭嗓令继棠的眉头结得更紧,“是。你是?” “咱家是谨王府的。” “谨王府?”继棠茫然,“我们和王府……” 太监打断了他的话,“咱家是奉王爷之命,特来向燕老爷提亲的。” “提……亲?”继棠仍有些转不过来,木愣愣地瞪着那太监似笑非笑的脸。 “对,提亲。王爷说燕大小姐贤良淑德,克己守恭,能胜王妃之大任。” “王……王妃?”继棠的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那大太监当做没看见,自顾自道:“咱家看燕老爷也不会反对,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一共八十箱聘礼,看来这院子是放不下了,燕老爷就指个地方吧。”“这……这……”继棠的手指比嘴巴更灵活,指了指燕夫人的房间,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燕老夫人的房间。大太监一边催着人搬箱子,一边又答着继棠的话,“王爷公务繁忙,等定了日子自会派人来知会燕老爷。其余东西一概不用准备,到时王府中自有人送来。还要别的?”他回头瞟了一眼继棠。 继棠打了个格楞,道:“我们这边总还得准备些东西。公公也看见了,这手上……”他摊了摊空空如也的手。大太监眼皮也没抬,不阴不阳道:“燕老爷可以把想要的东西给列出来,不过可别说咱家没提醒过燕老爷,王爷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要是漫天要价……”他瞥一眼各个沉重的赤色木箱,“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谁也救不得老爷呀!” 云雅一直在屋里看着,透过窗户,朝阳映在这大红木箱上,火红似锦,似为她铺起了路,通往院外,通向一条她未知但却愿意为之尝试的路。路边也站着各式各样的人,有冷眼旁观的三夫人;有艳慕嫉恨的二夫人;有懵懂未知的云萱;也有一脸欢欣喜悦的熙斐与窦弯儿。老夫人喃喃念着什么;云嫣“啪”地一下放下垂帘;可是燕夫人呢? 云雅又寻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这时大事落定,她是该去亲口告诉母亲一声的。她匆忙拉开门,还没出门口,继棠那欣喜若狂的脸已现在她眼前,“好闺女,爹就知道!哈哈,什么江麟候,哪比得上谨王?连人家的脚趾头也不如!王妃……爹就知道没白疼你,王妃……哈哈!” 这一整天,云雅的耳边就充斥着继棠得意的笑声。破天荒的他这天没有出去赌钱,而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云雅如何认识君宜。大到一件事,小到一句话、一个动作,他都恨不得全盘知晓。云雅自不会将实情托出,只是按照之前窦弯儿的思路整理了一遍。继棠越听越乐,越想越是喜欢,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来王爷很看重你呐。” 云雅脸一红。喜欢她?讨厌她还来不及呢。继棠误会了云雅的神情,在掂量一番后,他自觉对两人间的情意有了底,“好,好!为爹找了这么个好女婿,今晚加菜,再叫窦弯儿去买两坛子酒来,咱们一家人喝个痛快!” 晚上喝个痛快的也就是继棠和熙斐,老夫人喝了小半杯后就说头疼去睡了;燕夫人始终一言不发;二夫人冷冷地看着酒杯运气;三夫人默默夹菜,只有云萱向云雅举杯道:“大姐姐,我敬你!”云雅一笑喝了一杯。 云嫣轻嗤了一声,“三妹,你敬大姐什么?” “我……”云萱红扑扑的脸蛋愈加红艳,“大姐姐就要出嫁了,我敬她一杯也不行么?” “行是行,不过我怕你敬得太早,到时要是不作数,你不是让大姐白喝一杯么?” 云雅眉心一动。 云嫣掩口作惊慌状,“哎,大姐,你别怪我说错话啊。我自罚一杯。”她自己喝了一杯,拭着唇角向云雅道:“我这是为大姐你开心呀,才去了个好的,就又有个更好的等着,果然是姻缘天注定,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啊。” 云雅微笑,“的确如此。好比我和二妹你同年出生,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如今我已要去学着如何做个称职的王妃,而二妹你的姻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云嫣脸上一阵红白。二夫人接口道:“大姑娘说的是。王妃可不是这么好当的,是得要好好学学,免得到时候当不好,王爷一恼之下来个休妻再娶,可就竹篮打水咯!”“这事无需二娘操心……”云雅没来得及发作完,继棠已是重重一掷酒杯,“说的什么丧气话!什么休妻再娶?他敢!我燕继棠的女儿,死也要死在王府里,一辈子都是谨王妃……哈哈……王妃……”他拿过酒樽将残酒全都灌进了自己肚子,拿眼狠狠地瞪着二夫人,“你再说就给我滚出去!” 二夫人从未受过他的重话,这一说倒被他镇住了,直到这一顿吃完都没有再开过口。云嫣看没人给她撑腰,自己也就泄了气势。云雅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寻个机会就去了燕夫人房里,“娘。”燕夫人像是没听见,仍在床边整理着衣物。“娘,你生我的气了?”云雅抱住板着脸的燕夫人,娇俏笑脸像是回到了幼时,“我向你赔罪来啦,要打要罚随娘处置!”燕夫人看女儿这幅模样,心头火气消了大半,只口气还是僵硬,“你就要做王妃了,娘怎敢打你?” 云雅红了红脸,偎在燕夫人怀里道:“娘,我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 “说不出口是不是?”燕夫人自然了解她的心事,“你怕先说了,娘会追问你究竟,又怕到时人家不提亲,你下不来台是不是?” 云雅点了点头,“娘,我也没想到这事就这么成了。” “成是成了,可是……”燕夫人嗔道,“我看你今天同你爹一样,有些得意过头了,拿话呛你二妹妹不说,险些又同你二娘拌上嘴。” 云雅抿了抿唇,“从前尽是她们欺负我们母女,以后看她们还敢不敢撒娇撒痴地欺负人!” 燕夫人抚了抚她的发,推开她一些正色道:“云雅,娘知道你的心,不过为人不可锋芒太过,你要压着别人,自也有人要来压着你。小心处事,得容人时且容人总是不错的。”云雅没吱声。燕夫人叹了口气,道:“以后你进了王府更不比我们这里,家里这副光景,也没人能为你说的上话,要再是逞口舌之快得罪了人,难道要指望王爷替你排解么?” 云雅知道母亲始终担心,心里也感她的好意,“知道了,娘,我以后会小心的。”她做了个拿线缝嘴的手势,燕夫人一笑,愁容去了大半,“祸从口出,小心为上,你真要是能这样,娘也能安心不少。”顿一顿,燕夫人又道:“先前你说我们与唐府已是门第悬殊,如今你嫁入王府,又是天差地别……幸好看情形,王爷对你尚是真心,只是他说一切他来准备总是太过,我们自己也得准备些才好。虽说比不上人家,但总是我们自己的……” 云雅无言。她先前只高兴着可以脱离唐家婚约,可眼前母亲说到妆奁,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就要嫁入王府,嫁给君宜,与一个她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男人相伴一生…… 第15章 成奸 自那天起,燕夫人就开始着手准备起妆奁来。继棠则是万事不理,直对着那八十只木箱打转。因为几个装金器的木箱放在了燕夫人房里,破天荒的,继棠连着几天都宿在了她的房里。二夫人越发不忿起来。这天大清早的过去给老夫人请安,正撞见燕夫人也在那里说着婚事的准备,于是像是许久未见似的,只管拿眼上下打量着燕夫人,看得她频频拿帕子拭汗。老夫人看出两人不妥,瞅了瞅双方一眼,道:“这是穿错衣裳了还是头没梳好?看得人瘆的慌。” 二夫人笑声清脆,伶俐地接过孙嬷嬷递上的茶盏,打开盖吹了吹后又奉给老夫人,“姐姐做事向来有条有理,哪会穿错衣裳梳错头?我是看姐姐这几天容光焕发,跟她一比,我可真成了烧糊了的卷子喽!” 燕夫人红了红脸,“妹妹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当然是夸姐姐。当着老太太的面,我怎敢对姐姐不敬?再说等一回头,姐姐告状告到老爷那里,我可不是要遭殃?” 燕夫人觉出她话中所指,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这是怎么说,我怎会为了这个去老爷那里告状?” “当然不是特特的去,只要晚上吹吹风,老爷自然就知道了。”二夫人半扬着脸,柳眉挑得高高的,“如今我们同老爷都是说不上话的,只有姐姐你,大小事务一说一个准!” “啪”的一声,老太太放下茶盏,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在我这儿争风吃醋的!”二夫人垂下了头,声音里却是委屈,“我也不敢吵着老太太,不过是有冤无处诉,只好到老太太这里来说个明白。”老夫人原是不喜她的,歌姬出身,人又生的妖娆,嘴上更是来得,哄得宝贝儿子不分南北东西。只是后来生了一对儿女,为燕家带来了惟一的男孙,又兼嘴上也比从前小心,这才渐渐地转了心意。这时偏首见一个委屈;一个苦着脸,暗自摇一摇头道:“难得大丫头的事落定了,你又要到我这里诉苦情,叫我怎么帮你?” 二夫人双手交叠,微微躬身,一脸恭敬,“不敢让老太太帮我,只是我想着,那几箱子金器放在外头也着实危险,不过放在姐姐这儿,老太太知道的,姐姐只要老爷眼皮子一抬,就惯会拿着东西去做人的。到时老爷下场一赌,赢了便罢;输了的话,岳丈大人把女婿送的聘礼都给输了出去,这话可就难听了。所以照我说,这箱子还是放在老太太这里安全。”她一头说,一头瞥着老夫人神情,到最后说完,她松出一口气,老夫人也抬眸看向燕夫人,“别的话不论,这倒是个主意,你看怎么样?” 燕夫人知道老夫人常在暗地里怪罪自己拿了嫁妆去给继棠赌,这次二夫人提这个,正是提到她的心坎。“放在老太太这里最为安心,我待会儿就送过来。”“好。”老夫人点点头。二夫人得意地一挑眉。没了金器,今晚继棠怎么也得过来,趁着他心情好,手上又有了闲钱,正是得上一笔的好时机。她正盘算,三夫人忽然从门外进来,“老太太……”她抬头看见燕夫人和二夫人分立两边各有所思,心下一怔就忘记了下文。老夫人看她呆呆的不说话,咳嗽一声道:“怎么,你也来找我诉苦?” 三夫人回过了神,“不是,是……是唐家来了人,说要要回那枚玉珮。”几道目光对望一眼后都集中在了燕夫人身上。她被她们看得退后了一步,慌乱道:“老……老爷这时候不在,要不先去请他回来?”“不用。”老夫人一摆手,“如今王府那边礼也送来了,还怕他们做什么?你把玉珮拿出来给他们,说以后再无瓜葛,大家各自避开的好。” 燕夫人也觉理应如此,于是爽快答应后回房去取玉珮。二夫人却存着另一桩心事,因出来偷偷拉着三夫人问道:“唐家那边还是那个什么多总管来的么?”“是啊。不过这回还有一个后生,好像是……”三夫人偏首思索着道,“仲宁。那孩子我从前见过,依稀还有些影儿。”二夫人心头一跳,“仲宁?仲宁来这儿做什么?”三夫人一摊手,“我怎么知道?要不是已经退了婚,看他探头探脑的,我还以为是来偷看媳妇儿的呢。” 媳妇儿……二夫人眼珠子一转,立时回头向燕夫人房里走去,“姐姐,姐姐。”燕夫人已找到了那枚玉珮,听她唤得急便回头道:“怎么?”二夫人像是没发生过刚才的事,亲切笑道:“姐姐,不是我说什么,你这一送出去,唐家那边来的人必没有什么好话,你向来佛爷似的,恐怕受不住。”燕夫人总觉得这次是云雅对不住唐家,人家要说什么自己也只有承受的份,“这也无法,谁让我们欠着理呢?让他们说几句也就完了。” “说几句也就罢了,就怕到时候传到外头去,不好听!”二夫人说着压低了嗓子,“你一味任着人说,我们这里也就算了,叫王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燕夫人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因犹豫道:“我笨嘴拙舌的,恐怕说不过人,老爷……” “大姐你要是放心,这事包给我办如何?” “你?”燕夫人迟疑地看了看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妹妹你带我受过,如何使得?” “姐姐,”二夫人拉住她的手,一脸真诚,“说心里话,老爷连着几天宿在你这儿,我心里的确是不太舒服。不过就事论事,要是人家踩到我们头上来,我也不能让着他们不是?” 燕夫人虽不大信,不过想着在这嘴皮子功夫上面,眼前也只有靠她了,“那就有劳二妹了。” 二夫人接过羊脂玉珮,转头不是向着客堂去,而是快步到了云嫣门外,“嫣儿。” 云嫣挑帘出来,“娘……” 没等她往下说,二夫人就将玉珮塞到她手中,“去客堂,别的就看你自己了。” “这……”云嫣看了看手中物件,“这是……” “这是他和大丫头的信物,也可以是你和他的信物,懂了么?” 唐仲宁负手在这窄小的客堂中绕了几圈。多总管看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小心问道:“二少爷要不还是去车上等着吧?这里腌臜,小心脏了衣服。”仲宁也觉得这里不可入目,不过他心里总还存着个希望:要是再见到那人,一定要狠狠羞辱她、让她哭、让她跪倒在自己脚边恳求自己、让她说她其实是恋着自己的,不过是因为展君宜仗势欺人!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他要……穿堂门口的竹帘轻轻一挑,人未到,香风却已入内。 多总管还没什么,仲宁却是直了眼。那婀娜的身姿;那垂落肩头的乌发;那比白玉还要润泽的肌肤,真的是她亲手送出来了?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你……”女子抬头。他却失了声。虽然是一样的瓜子脸,眉目间也依稀有些相似,但是那狭长而又微微上挑的眼角;那唇边一粒俏皮小痣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她! 云嫣当然一眼就认出了唐仲宁,暗暗镇定一下便径直向他走去,“唐公子有礼了。” 仲宁虽然有些失望,不过神情间还算有礼,“姑娘是?” “我在家排行第二。” “哦,原来是燕二姑娘。”仲宁又恢复了风流自诩的本色,摇着扇略一欠身道:“二姑娘有礼了。” 云嫣微微一笑,把玩着手中玉珮只是不说话。 多总管抬了抬眉刚要开口,仲宁向他一摆手,眸光仍是向着云嫣,“多福,这里地方太小,你去外面候着。” “这……”多总管刚要反驳,转念再看他们两人相对而笑的情景,立时转了过来,“是。” 待他退到门外,仲宁收了扇,敲了敲掌心,“二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开口。” 云嫣浅笑着抬眸,“敢问公子今天为何而来?” 仲宁看着她手中玉珮,“姑娘应该知道。” “我知道的是你们侯府一定会有人来取,可不知道的是竟然劳动了公子大驾。” 仲宁对上她的笑眸,“可是我已经来了,而且此行不虚。” 云嫣红霞扑面,眸中却是更亮,笑容也是更娇,“公子说笑了。依我看,公子想的是亲自来取珮,而我姐姐则是亲自送珮吧?”仲宁一笑,显得飞扬洒脱,“从小定下的婚约,说不想看看她是绝代佳人还是无盐丑妇就是骗人;说希望她长得比二姑娘丑就是哄人了,是不是?” “公子的确很会哄人,可惜姐姐无福。”云嫣低头,将玉珮往前送了送。 仲宁却不接,“怎么能说无福呢?如今都知道她要嫁入王府做王妃了。” “做王妃是好,不过王爷到今日都没来过我们家,又说公务繁忙无暇见爹,显见得是不如公子你了。” “是么?你姐姐也是这么想的么?” 姐姐?云嫣微微一愣。按着她之前想法,说到这里他就该顺着话问她了,怎么会问到云雅头上?“姐姐……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只叹自己和公子无缘。” 仲宁重重击了一下掌,果然!他唐仲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世有家世,怎么可能有人不选他而选别人?一定是为势所逼。云嫣看他一直发愣不说话,心下不由有些发急,“公子,唐公子?”她将玉珮塞到他手里,顺带紧一紧他的手,像是要他拿住,“这玉珮……快收回去吧。” 仲宁垂眸。若是收下它,走出这扇门,他与燕家就再无干系,那么云雅……她就要是他的人了,偏给人活生生的拆散!心下发狠,一个念头陡然而生。他反手,握住玉珮的同时也握住了云嫣的手,“二姑娘……不,敢问姑娘芳名?” “云嫣,取嫣然一笑之意。”云嫣给他握着手,心下怦怦,“公子你……” 她做势要抽手,仲宁握得更紧,“仲宁,叫我仲宁。” “仲宁,你……” “云嫣,我今天的确不虚此行,不仅见到你这位佳人,而且唐燕两府的婚事或许可能断而再续。” “断而再续?”云嫣知道说到自己头上,心也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她脸上还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这是怎么说?” 仲宁将扇子往桌上一掷,双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要你点一点头,就能断而再续了。” “我?”她显得更为惊讶,“仲宁你是说娶我?” “是,只要你答应。” 半天,云嫣估摸着考虑的时侯差不多长了,终于忸怩着轻轻一点头,“好,我答应。” 第16章 争夺 唐燕两家的婚事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谁也没有料到。虽然云嫣过府后仍是一个妾,可是这样做既不得罪人又多了一门侯府亲家,继棠乐开了花,想也不想就应承了下来。二夫人自然也是举双手赞同;三夫人不干己事;只有老夫人和燕夫人疑心这中间有什么文章。不过对老夫人来说,又续了前约又嫁出一个孙女儿,没有什么不好;对燕夫人来说,自己的女儿另嫁他人,再用一个燕家的女儿去顶上也未尝不可。因此就算断定二夫人和云嫣在这事上做了什么文章,她也装聋作哑,绝口不提。 云嫣看没人提起她那件丑事,心下得意,轻狂本性愈加展露无遗。这晚吃饭时她又嚷着天气渐热,自己与云萱共处一室热得连晚都睡不着觉。二夫人在边上添油加醋,“可不是?眼下发青,人也憔悴,要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照应好她。”继棠收了侯府的十八箱聘礼,正是连做梦都会笑的时候,这时听见,一摆手道:“这算什么难事?窦弯儿,等会儿给三小姐收拾收拾,搬到三夫人那里去。你们娘儿俩挤一挤,等着她们两个出嫁了就好了。”他的目光划过云雅和云嫣,最后落在三夫人脸上。三夫人满腹委屈,对着继棠眼色只好应承道:“是,老爷。” 云萱本就不喜和云嫣共居一室,只是就这样被她挤出来,脸上不好看,嘴上也就不太好听,“我娘那屋子既闷且热,我再搬过去就真住不得人了。二姐姐既然怕热,何不搬到二娘房里?二娘那里既宽敞又凉快,而且半夜睡不着,还能有个照应呢!”云萱平日不太开口,今天这一开口锋芒逼人,刺得二夫人立时扬起笑脸反击道:“这是怎么说的,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三姑娘你来安排家务了?” 云萱脸一红,有些窘迫。继棠瞪了她一眼,“没规矩!幸好你二娘大度,不同你计较,不然就让你跪上个把时辰也是该!”云萱听了他这几句,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这样偏心,她和她娘又算什么?三夫人望望女儿,瞅瞅继棠,心里深恨二夫人。偏二夫人一转眸,向她娇声道:“妹妹,不是我说,照理这三姑娘的年纪也不小了,过两年及笄后也可以开始谈婚论嫁,这要是嫁到婆家那里再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别人可没我这样好的性子!” 三夫人在桌子底下攥紧了手,“我会好好教导她的。”二夫人嫣然一笑,显得大度而又体贴,“妹妹,三姑娘算起来也是我的女儿,我这样说也是在教导她呀。”云萱实在难以忍受,一推碗筷就想起身离桌。云雅知不是事,放下碗筷抢在她之前道:“我那儿还算凉快,一个人又嫌闷,就让萱儿搬到我这里来吧。” 桌上仅余的几下碗筷声都停了下来。看着众人各色目光,云雅笑盈盈向继棠道:“爹,你说好么?”“好,好。”继棠没有理由反对,想了想转向云萱道:“不许闹着你姐姐,她秋天就要出嫁,不能有失!” 窦弯儿和孙嬷嬷一起拾缀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云萱的衣物用具都搬到了云雅房里。这时虽已是太阳落山之际,但天气依然闷热潮湿,几朵合拢了花瓣的牵牛花也是垂头丧气的耷拉着。两人忙了这一场,汗珠都是沿着额头滚滚而下。云萱过意不去,便说要自己收拾。 云雅帮着整理了一会,想起要去燕夫人那里一趟,遂起身走了出来。转过门,就遇上刚抹了身子过来的窦弯儿,“小姐要去哪里?” “去我娘那里。云萱这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你看着没事,早些去歇着吧。” 窦弯儿扁了扁嘴,见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小姐也真是的,那样怕热还让三小姐过来。” 云雅淡淡一笑,“也不过捱几个晚上而已。再说要是我不开口,她还能住哪儿去呢?难道真让她和三娘挤在一处?” “难道小姐这里就不挤么?”窦弯儿说着,气鼓鼓地瞥一眼二夫人的屋子,“自己占着好的,还天天想着挤兑别人,真……” 云雅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一时就见继棠从老夫人那里出来,几个大步就蹿入了二夫人房里。窦弯儿看着更是生气。云雅笑着让她去了,自己则进了燕夫人房里。燕夫人对她愿与云萱共挤一室的做法倒显得颇为赞赏,说了几句后便让她早些去睡。 云雅出来,二夫人那里已点上了灯,人影绰绰,隐隐有笑语传出。她不愿再看,转身往回走时,发现云嫣那里也点上了灯。她稍稍驻一驻步,向着窗下人影慢慢走近。挑开帘,在灯下书写的云嫣乍然一惊,侧首见是云雅,双手不自觉地笼住刚才所写字句,“什么事?”云雅也不看她手,只道:“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云嫣眉心一动,露出怀疑之色。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样一心求来的婚事,人家未必珍惜。” “是么?”云嫣眉间一挑,露出与二夫人极为相似的神情,“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的婚事?” 云雅神色坦然,“我不求人能珍惜,只求能一世平安。” “你不求是你求不到吧?别拿我同你相提并论。” 面对云嫣的刻薄,云雅一笑,放下门帘转身去了。她已仁至义尽,若有人非要做那扑火的飞蛾,她无法阻止。 满荷园的满园荷花盛极而衰,到最后只留下歪斜的莲蓬供人采撷。秋风初起,秋雨沥沥,在云萱无所事事地窝在被中贪睡的时候,云雅已完成了那幅将要带去王府的鸳鸯锦被。鸳鸯织就欲双飞,可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对能在池□□游的鸳鸯,你不来扰我,我也不来烦你…… 日子一天天临近,燕夫人待着雨停,又开始整理打扫起宅院。孙嬷嬷腿脚时疾又犯,窦弯儿一人又难以应付众人,所以一应布置打扫,燕夫人都要亲自动手。继棠是不管这些事的,每日只在赌坊出入;老夫人想着云雅婚后,云嫣的婚事就在眼前,偶尔提醒着二夫人前去搭把手,二夫人在她面前自然一力应承,转身出门后却是各种忙事,只说应付不过来;只有三夫人因着云萱一事,时或上去帮忙,再加上云萱和熙斐,终于在大婚之礼的前三天将宅院布置一新。 大红的喜布披上了树;屋角旮旯都已清扫一空;桌椅四角都被擦得发亮,连门口那段小道都被黄土填得平整。云雅望着瘦了好几圈的母亲,心头只是酸涩,“娘,为什么不让我帮忙呢?多一双手也就是多一份力。” 燕夫人摇头,拉着她的手道:“你就要嫁入王府了,虽说燕家已是今不如昔,可也不能让人笑话说要新嫁娘亲自动手整理嫁房吧?” “这有什么?要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 “笑话我们也罢了,难道让他们笑话王爷去?”燕夫人怜爱地看着云雅,“王爷爱重你,你也要爱重他的声名。” 云雅低下了头。 燕夫人紧一紧她的手,“再者,再过两天,娘就要把你交给他了。虽说女子以性情为第一,不过容貌妍丽更能增色,娘可不能让那些家务活弄粗了你的手脚,连萱儿,娘也只让她披布。” “娘……”云雅的声音轻不可闻,“他不会在意的。” “那娘就更放心了,王爷爱重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色。”燕夫人宽慰。 云雅却是哭笑不得。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想说不论她是弄粗了手脚还是坏了性情,她那位夫君都是不会在意的。他惟一在意的怕就是那一天她燕云雅上街,而他怎么偏偏就去买了她的东西而已…… 这晚吃完饭,云雅想回房再将一些细小琐物整理一下,因叫了窦弯儿一起走时,二夫人向继棠道:“老爷,大姑娘的婚事是重要,我们嫣儿的也不简单,就算不是正室,这一个人都不带的嫁过去,可也失了身份。”听见这一句,云雅和窦弯儿都停下了脚步,二夫人看了门口两人一眼,又道:“家里就剩娘俩了,孙嬷嬷上了年纪,窦弯儿伶俐,手脚也勤快,我想着就让她跟着嫣儿去侯府,如何?” 燕夫人和云雅都是大愕。这件事之前没有提及,就是因为想好了窦弯儿会跟着进王府,理所当然的事,哪想到会被人捷足先登?继棠还没有发话,云雅就抢在他和母亲之前道:“若是女儿一人不带,进了王府更会被人笑话。况且弯弯熟知我性情喜好,没有她,我事事不惯。”窦弯儿也连忙跪下道:“老爷,我伺候惯大小姐的,让我跟着去吧。” 继棠翘着二郎腿,不知该答应哪一方。二夫人轻笑一声,“窦弯儿倒成了香馍馍了。老爷,反正人总是要去一个的,到时候人手不够,总要再买个人来,何不多买一个,让大姑娘带着去呢?”说着她又向云雅道:“大姑娘,你那里不比别地,是堂堂谨王府,窦弯儿虽好,到底没见过世面,到时闯出了祸,看谁救得了她?还是再买个好的带了去,你放心,我们也放心!” 第17章 大婚 “二娘好心,云雅受下。不过平日弯弯一人伺候我们姐妹三人还有熙斐,所以我想着要是不能带她去,至少得买四个好的让我带上,”云雅一停说,一停以眼色阻止开口欲言的窦弯儿,“这样才公平!”云嫣一听她要带四个,而自己只能带一个窦弯儿时,立时不乐意道:“要这么说,我愿意带上四个充数的丫头,让大姐带上窦弯儿。” 继棠本来只打算买一个丫头,这时听她们说话间竟要他买上五个丫头,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也不想想这里有多大的地方,买得了这么多人?一人一个。窦弯儿,你自己选,跟哪个姑娘去?”窦弯儿立刻道:“我愿意跟着大小姐。”继棠一摆手算是应允。二夫人含忿道:“窦弯儿年纪不大,可也知道拣高枝去飞了。”孙嬷嬷一时气不过,在老夫人身后嘟囔道:“窦弯儿还小,哪里知道什么高枝不高枝?不过是大小姐待她好,她才要跟过去伺候的。” 二夫人轻嗤了一声,酸溜溜道:“我们倒也想对人好,可惜手上空空,哪里有东西给人呢?”她这么一说,倒像是窦弯儿收了东西才觉得云雅好的。孙嬷嬷母女哪受得了这样的话,才要再辩,一直不出声的老夫人道:“好了,这么个从小看大的毛丫头什么时候成宝了?从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她。” 二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支支吾吾道:“通共还剩这一个家生丫头,又是知道嫣儿脾性的,跟着过去还能知些冷暖。” 老夫人点了点头,转首看向燕夫人,“你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 老夫人回过头,又打量着自己两个孙女儿。一个深藏不露;一个是聪明外露,都不是她最喜欢的。不过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燕家的家财虽然败了,规矩可不能败。“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把这丫头一分两半。这样吧,窦弯儿跟着大丫头过去,二丫头这里,我管保给她挑个好的带过去,你可放心?”二夫人无奈点头答应,出门时却故意越过燕夫人,扭着腰先她而去。 燕夫人不以为意。云雅也只好当做没看见,带着窦弯儿回到自己房中。才刚掩上门,就听“噗通”一声,窦弯儿跪地磕头道:“多谢小姐!” 云雅忙扶她起来,“谢我做什么?” “要不是小姐,我就要跟着二小姐去了。” “我说过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的,怎么会让她带你走?”云雅为她理了理鬓发,凝眸微笑道:“而且这件事最后是祖母定下的,要谢你也该谢她老人家啊。” 窦弯儿想是刚才心急,脸颊上红扑扑的,鼻尖上也有一点汗珠,“这是自然的。不过老太太最后放话,也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啊。” 云雅一笑没说什么。窦弯儿一笑道:“不过小姐,王府里规矩这么多,我也怕要是到时候做不好,倒给你添了麻烦。”云雅想起前几日王府派来的教引嬷嬷,眉头也是稍稍蹙起,“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怕啊。这么多零零碎碎的规矩,做不好不是一样要给人笑话?”窦弯儿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反添了她的愁绪,这时忙安慰道:“小姐怕什么?小姐以后是王妃,谁还敢笑话你?再说还有王爷呢,谁要是笑你,就叫王爷罚谁,看谁还敢笑。” 云雅忍俊,“王爷的事多着呢,哪会理会这些小事?”“可是小姐是他的王妃啊,而且……”窦弯儿笑嘻嘻道,“王爷就只有小姐你一位王妃,别的乱七八糟的都没有。”云雅看她不自禁地露出些得意之态,心里既感好笑又莫名的有些宽慰。当教引嬷嬷同她说时,她也没想到他竟连一个侍妾都没有,从前她总以为,凭他王爷身份,即使不娶正妻,身边伺候的妾室应该少不了,她甚至都做好了准备要去面对无数个比二夫人更加厉害难缠的人物,谁想…… 窦弯儿看云雅的唇角像一弯新月一样的上弯,脸上笑容也就愈甜,“小姐,哎……”她手上一痛,一粒圆滚滚的小石子弹到她手上后又骨碌碌掉在地上。这种事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做的,窦弯儿一皱眉,满地里找石子时,熙斐已拉开半掩着的窗户跳了进来,“弯弯,别找了,我在这里呢!”窦弯儿头也没抬,“我在找石子儿,哪里找你了?” “你要找石子儿,我这里多的是。喏,拿去!”他从腰间解下个布囊,里面鼓鼓囊囊的真装满了石子儿。窦弯儿不接,转身站到了云雅身后。云雅看着他也露出责备之色,“不是要认真念书么,怎么又捣鼓起这些玩意儿?”熙斐笑嘻嘻地将袋子往桌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两天哪有心思念得了书?爹拉着我常往王府和侯府跑呢。”他自己丢人也就算了,还要拉着自己的儿子?云雅微微抿起唇角,敛色道:“白天往外面跑,晚上可不是更应该多加些功夫?有工夫捣鼓这些石子儿,还不如多温几遍书。” “知道了,知道了,”熙斐随意摆一摆手,静了静,他也正色道,“姐姐,你看弯弯……除了跟着你去王府,就不能留下么?”云雅一怔,抬眼去看窦弯儿。窦弯儿紫胀着脸,像是不知所措,“我不是同你说了么?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我总听小姐的。”熙斐看她道:“王府有什么好的?我让爹再买一个丫头代你去不就得了?” 窦弯儿拉着云雅的胳膊直摇头,“不行,小姐没了我怎么行?” “所以我才来问姐姐啊。” 绕了一圈,这问题又丢给了云雅,她看看稚气未脱的弟弟,又瞅瞅一团孩气的婢女,莞尔道:“弯弯这一回必是要跟着我过去的,不过三五年后,我一定会放她出来自己择婿。熙斐,到时候你若想留下弯弯,就必得凭你自己的真本事。” “我有的是本事!”熙斐一拍胸脯,“能文能武,不输给两位姐夫!” 云雅粲然,“好,只要你有这个心,何愁弯弯不肯嫁你?弯弯,你看如何?” 窦弯儿的脸上似要沁出血来,低着头只是不肯出声。云雅笑着推了推她,“怎么,这时候做哑巴了?你要不出声,我只当你不答应,以后就让王爷为你挑一个好的。”“不,不要!”窦弯儿连声道,“一切但凭小姐做主!”云雅忍着笑,郑重颔首。熙斐高兴,笑着想去拉窦弯儿的手。窦弯儿急忙闪身离得他更远些,“就算小姐做主,少爷你还得能文能武呢。” “在武上头,你还怕我不如人?至于文么,我这就回去念书。”熙斐说走就走,一个箭步就到了窗下。云雅好笑道:“都说要好好念书,还爱钻窗户?”“也就这一次了,以后姐姐你就是想看我钻还看不成呢。”他动作利落地钻了出去。窦弯儿跟过去想要关窗,蓦然,熙斐又从窗外探入脸来,“姐姐,替我看紧着弯弯。”云雅一笑出声。窦弯儿抓住窗棱就要用力关上,谁想熙斐卡住窗户,在她颊边就是一吻,“弯弯,等我。”窦弯儿失了神,直到云萱搓着手从三夫人那里回来,她才惊觉夜已深,风已凉透…… 九月双十。天未明,燕家的小院内已是灯火通明。云雅沐浴焚香,敬过祖先牌位后就被送到了燕夫人房里,由燕夫人亲自为她上头。鸡唱三轮,东方泛白,燕夫人抖着手,总觉自己结的发髻不够紧,一遍遍重新梳过。云雅知道她的心意,端然坐着望住镜中的母亲,“娘,让我自己来吧。”“不行,”燕夫人坚持重新挽好发髻后,又从袖中摸出一支红鸾玛瑙钗来,为她紧紧定住。云雅从未见过这支钗,“娘,这钗……” 燕夫人做定大事,舒一口气道:“这钗我一直贴身收着,总不能让你……没一样自家的首饰吧?”云雅想着燕夫人从早到晚小心翼翼地贴身藏着,时刻警惕着不能让继棠看见,“娘……”燕夫人拭去眼角沁出的泪珠,又为云雅小心拭去眼角晶莹,“才刚抹好的粉可别弄花了。来,试试这件喜服。”云雅穿上金线密绣凤羽的大红喜服,但觉长短尺寸无一不合。燕夫人也频频点头,夸赞王府织匠的手艺,“先前我还想着没人来量个尺寸,会不会大了或是短了,没想到这样合身,真是本事!” 云雅不相信这喜服的尺寸凭空就能这样巧,疑惑着是不是那人做的手脚,那天他可是……她红了脸,燕夫人以为她欢喜,为她戴上凤冠,披上霞帔后又仔细端详着,“好,好,就是瘦了些,以后记住多吃些东西,别饿着。”云雅一笑,“女儿记住了,以后看见什么吃什么,绝不让这里空着。”她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皮。燕夫人也绽出了笑脸,一时想起什么,又走到床后翻找出一样东西,拉起云雅的手想为她戴上。 云雅瞥见那一抹石榴红,急忙推辞道:“娘,这是我送给你的镯子,怎么能……”“娘收下你的心意,不过娘在这里也用不上,给你爹看见……还是你戴着吧,看见它,就像看见了娘。”燕夫人说着话,泪水又滚滚而落。云雅看着她衰老而又哀伤的面庞,心里也是一黯,“娘,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燕夫人捂着帕子直摇头,“你在王府里过得好,娘知道了也就好了,不用常常回来,免得人闲话。”云雅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滑落,对着镜子再次审视一下自己后,她松开母亲的手,缓缓步出。 门外已是人头攒动,不管真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目光划过那一张张笑脸,回头,只有燕夫人依然倚着门边,脸上满是留恋与不舍。她在笑,尽管含着泪水,她仍想让自己安心出嫁……云雅努力向母亲绽出一个欢快的笑容,拜别老夫人与继棠后,她从容上轿,任由一片黑暗淹没自己。 敲锣打鼓,仪仗开道,一路上都是喧闹不已。路人在指指点点,更有总角孩童追着轿子奔跑嬉闹,不小心摔了一跤后,清脆的哭声惹得云雅暂时忘记愁绪,开始算起脚程。又行许久,花轿才算停妥在一处,半日,有人踢过轿门,喜婆在一片嘈杂声中请了她下来,搀扶着进入一座人声鼎沸的大殿中。 里面似乎都是人,云雅低着头,透过喜帕,她能看见自己的右手边是各式各样的裙摆,有滚着金边的百鸟裙;有遍底撒花的朝凤裙;有闪烁着细细光华的月华裙;也有金银丝线勾勒的如意裙,争奇斗艳。左手边则是男子的袍摆和皂靴闪过,单看缎面上的绣物,也知非富即贵。就在云雅想着这大殿怎么没有尽头时,喜婆终于扶着她止步。有人递过来一截红绸,她知意拉住,知道另一头必是那个蟒袍在身的他。 殿中仍是人声沸沸,不知几时,三声鼓响,有人踏着青砖而入,“时辰到了?”殿中乍然安静,只一个尖细的声音答道:“是,皇上。”“那还等什么,开始吧。”这声音低沉而又略带着沙哑,云雅正疑惑着这太监能否听清时,典礼官已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礼毕。云雅掌中的薄汗已浸透了那块红绸,晕头晕脑的被喜娘带入洞房。她挨着床沿坐下,房中早已放下的炭盆熏得人如在仲夏,因此她身上汗意未减,反是湿透重衣,也不好让人擦拭,只能自己捱着。 喜婆说了几句嘱咐的话便到外间去歇着,云雅不好自己揭盖,只能透过缝隙打量自己坐着的这张千工床:应是檀木制成,闻着有淡淡的幽香,刻着流云百福的踏步前有雕着和合二仙的柱架和挂落飞罩,大红喜帐上绣的是多子多福花,用金线勾着边,烁烁光华似乎时时都在提醒着她应尽的本分。 云雅坐直了身体不敢再看,身上越来越暖,鼻间是那淡淡的香气,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还没有那么爱赌,临汾老宅后的那一大片林子是她最爱去的地方。尤其是在夏日的午后,没有人声,安静得能听见虫鸣,阳光穿透树叶洒在身上,虽有些热,但并不炙烤,鼻间也是萦绕着淡淡的香气。自己一个人玩得累了,枕在草叶上席地而睡,朦朦胧胧地有些肚饿时,就会有人跑来往她脸上吹气,“醒醒,姐姐……醒醒,王妃……王妃!” 第18章 对攻 云雅猛地睁开眼,盖头已经被人挑开,眼前正是那一对眸,深邃得像是两潭玄水,明明知道看不透,可偏偏还是耐不住要临水观瞧。她不说,他也不说话。尴尬而站的喜婆嗫嚅着刚要开口,那人一摆手,示意她出去。喜婆带着一众丫鬟又道了几句恭贺之词才快步退出。君宜将手中锦盖往桌上一扔,烛火倏忽一暗,瞬即又恢复了光亮。“大事已定,怪不得你能睡得香。” 云雅睡意已消,对自己的行为也无可辩解,起身向他福了一福,“妾身知错,妾身……服侍王爷宽衣吧。”君宜没有动弹。此刻她站起了身,恭眉顺目,那一身喜服衬得她越发肌肤若雪,明媚动人。要不是她算计过他,要挟过他,他几乎又要被她骗了,就像第一次……第一次相见,她以男装示人,他以为她是清水出芙蓉,最害羞最没心机的女子,可惜不久她就送了封要挟信给他,让他明白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是一点都没错,从他的母亲再到眼前这一个,越是美丽就越是狠,他宁愿对着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不愿对着这些食人花。 “紫陌,紫陌!”君宜没有理睬呆站着等候的云雅,只是抬高了声音。很快,从门外步入个丫鬟,纤秀身材,鸭蛋脸儿,一身雪青,清雅怡人,“王爷有什么吩咐?” “去取些点心来。” “是。”紫陌快步离开,不一时就送入几碟宫点以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君宜挥手让她下去,自己则一甩袍摆在桌边坐下。云雅这一天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这时见他开吃,肚子里的仗打得更为激烈。好香啊!看得她不能想任何事情,眼前和心里都只有那一盘饺子,白玉似的皮、黄金般的馅。也许是她肚中发出的声音连装聋作哑的君宜都难以忍受,他回过头,瞥了她一眼,“饿了?” “是。” 君宜放下筷,“过来吧。” 云雅一经他允许,立即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一样一筷,也只是一样一筷,“王爷,妾身好了。” 君宜正准备着看她狼吞虎咽的大啖美食之态,谁知竟是这样草草收场,“饱了?” “是。” 君宜挑眉,“你刚才不是很饿么?” “可是妾身已经不饿了。” “就这么几筷子?” “是,足够了。” “你还真像只雀儿。” “什……什么?” “一只雀儿。”君宜展臂,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自投罗网的雀儿,替我宽衣。” 云雅有些生气,她可不是什么自投罗网的雀儿,她只是无路可走才到了王府这只鸟笼,如果她像他一样是个男儿,她早就四处闯天下去了,才不用要挟他得来个庇护之所。君宜看着她为他解衣的手,“这里不冷。” “是,很暖。” “暖为什么发抖?” “因为……”云雅抬眸,又避过了他的眸光,“因为王爷。” “你之前好像并不怕我。” “王爷是王爷,夫……夫君是夫君。”云雅收了他的大衣裳,自行叠好了去挂着,“不是怕,只是有些不惯。” 君宜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我以为你只是要个王爷。” 云雅的身形微微一滞,回来后又继续服侍他躺下,“不管王爷以为妾身要的是什么,妾身都会尽到做妻子的本分。” 君宜眸光一掠,自行拖出喜被盖好。云雅背身解了喜服,卸下凤冠,放下床帐躺下时,才发现有人眼光烁烁地盯着她。她咬了咬唇,拉开被子钻了进去。即使不是贴身挨着,她也能感到从他身上发出的男子之气,好热!云雅又往外挪了挪。君宜侧首,“不是不怕么?”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脸上,令她想起那一天他的唇、他的吻、他的动作…… 云雅本能地想逃,可是他已经覆了上来。灼烫的唇、炽热的身躯、还有那微燥的手,沿着她的曼妙到处游走。云雅闭紧了眼,绷紧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蓦然,一声轻笑,有人贴着她的耳,“王妃,你真像块木头!” 木头?云雅睁开了眼,对上君宜嘲讽的微笑,“教引嬷嬷回来后还说你学得很用心,原来你用心的结果就是这样侍奉本王?”他在羞辱她,就如上一次那样毫不留情!云雅撑起身,贴着他的身躯,对着他的眼,“那么王爷要怎样侍奉呢?这样?” 她推倒了他,像他一样贴上他的身躯。君宜似乎有些发怔,云雅低头,长发如瀑一样倾泻在两人身侧,“还是这样?”她吻他,不得章法,胡乱地贴着他的耳、他的唇、他的脖颈,解开他的中衣,露出坚实的胸膛。君宜半闭上眼,像是有猫爪在身上轻轻挠着,东一下、西一下,杂乱无章却又莫名扣紧他的心弦。云雅的吻还在往下,他不由得也绷紧了身躯,呼吸沉重,等着那一刻,那个吻……娇柔的声音突然到了他的耳边,“王爷,你也像块木头呢。” 君宜低吼了一声,翻身将这作怪的人儿压在身下。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他就像一头豹子,一头因为得不到猎物而发怒的豹子。云雅感到窒息,就像是山雨欲来前,万物皆是静止,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等待,等待它落下的那一刻……她再次闭紧了眼,双手悄悄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如果躲不开,她只希望来得越快越好! 君宜从秀峦中抬起了头,她的身体的确比想象中更为诱人,可是她脸上那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让他想起战场上英勇献身的部将,实在令人不快。他看着她的脸,她长长的双睫就像蝶翼一样在颤抖;被他吃去胭脂的双唇紧紧抿着,毫无血色;双眉扭结着,就如他的心,结得那样紧,似乎永远也打不开。 云雅的手越攥越紧,为什么他就不能来个干脆?这样的等待,分明要逼得她发疯!身上骤然一轻,那灼人的温度立时而消,她睁开眼,却见君宜已经背身睡下,呼吸沉重。云雅咬了咬唇,“王爷?” “明天还要早起,睡吧。” 什么,让她睡?云雅心头先是一阵轻快,随之的那点莫名其妙的失落又很快被另一样东西所取代,“可是……” 君宜没有理她,似乎短短的工夫已经入梦。 云雅低头,看着身下那块洁白如雪的喜布。让她睡是好,可是明天她又该怎么交代呢? 纠结了半日,云雅终于还是披衣坐起。她得找样东西,小刀或是剪子,赤着足,虽然有些冷,但是好在能够不发出半点声音。她在这宽敞的房中翻找着,多宝格、橱柜甚至是衣箱中她都伸手掏摸了一下,没有!也许是为了避凶,一样尖利之物都没有。她颓然坐回床上,半晌,用力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疼!十指连心,对于她这个极为怕痛的人来说,更是难以忍受的的痛楚。 血一点一点滴下,眼看着成了一幅落梅图,云雅急忙将指头含进嘴里,怨忿地看了那熟睡之人一眼。夜深,君宜缓缓转过身来。云雅弓着背,似乎在宣告她的不满。真是个傻子!他看了看那半截落梅图,明明桌上就有波斯进贡的葡萄酒,她却偏要咬开自己的手,真不知究竟是聪明过人呢,还是蠢笨过人! 云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只知自己再睁开眼时,桌上的一对龙凤烛已经燃尽,窗纸已经透白。“该起来了。”这一声就在脑后,她身子颤了颤,才记起这一晚是与人同眠。“是。”她似乎已经忘记昨夜的不快,背身起来后,熟惯地披上长衣,回头道:“妾身服侍王爷穿衣。” 君宜早先在军营中早已习惯了自己动手,听她这么一说,拿起衣服的手又放了下来。云雅半垂着眸,不去看他精实得没有一丝赘肉的身材,仔细为他穿上中衣、披上外袍、束上金错钩玉带,抚平衣上的每一道折痕后,她退后两步,打量了几眼,“好了,王爷。” “这就算好了?”君宜在桌前坐下,“一半还没完呢。”云雅低了低头,“若是王爷放心交给妾身,妾身愿意代劳。”“交给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放心的?”君宜故意咬重“妻子”二字,悠哉悠哉地从镜中望着云雅。这时听见屋内动静,早有婢女端着铜盆步进来行礼,见两人一站一坐,一个穿清露色衣裙的婢女上前两步道:“王爷,让奴婢为您梳洗吧。” 君宜一摆手,仍是盯着云雅,“这事以后都由王妃代劳,无须你们动手。”云雅蹙了蹙眉,本以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到头来还是变着法子要长久地欺负她。她不乐,那个青衣婢女的脸色也似乎不太好看,回列后不以为然地瞥了云雅一眼,眸中露出几分不屑。云雅心头一紧,又仔细看了她两眼。黑鸦鸦的头发分成两股梳成鬟髻,肌肤白皙,身段窈窕,比之站在她身边的紫陌,更多了几分妖娆之态。 这一定是个不安分的,云雅暗暗记下,一停为君宜梳通了发,一停向紫陌道:“紫陌,把王爷的紫玉金冠给我。”紫陌早已捧在手上,这时听见便送了上去。云雅第一次为男子戴冠,摆弄许久都觉不妥。那青衣婢女再次出列道:“王妃,还是让奴婢来吧,这冠不是这么好戴的。” 第19章 儿媳 云雅觉出她意有所指,盈盈一笑道:“熟能生巧,既然王爷开了口,我自然再不能把这活推给别人,是不是,王爷?”君宜暗地一笑,对着镜子看了看,“的确要多加练习,不过本王乐意奉陪。”他走开取了水,漱口洗脸后便去外间吃早饭。云雅松下一口气,拿起发梳要梳头时,紫陌轻声道:“王妃,让奴婢来伺候吧。”云雅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惯了自己弄了。窦弯儿呢?你能不能把她找来?” 窦弯儿很快被传了进来。见云雅在梳头,立时为她挑出了首饰,“小姐,王府真的好大,我昨晚上差点迷路了。” 云雅见了她,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是么?后来怎么找回去的?” “我看见那根大木头了,他给我指了路。” “大木头?”云雅疑惑。 “就是跟着王爷的那个侍卫,叫什么吟风的。” 窦弯儿说话时得意洋洋,云雅不禁嗔了她一眼,“既然知道人家名字,怎么才还刚叫人大木头呢?亏得他还帮你指了路。” 窦弯儿扁了扁嘴,“可是我看他带着人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就像根木头嘛。” 动也不动,眼也不眨……云雅梳发的手忽然滞住,“他带着人站在哪儿?” “就在这院子门口,他帮我指完了路,扭头就进来巡视了。” 云雅的脸上火烧火燎,原来还有人巡视,那么昨晚的那些话语,不知要被人听去多少呢! 第一次进宫非比寻常,既不能太招摇又不能过于素净。云雅衡量比较了许久才算梳妆完毕,披上拖地长衣,她缓缓步到外间,正想坐下吃几口早点时,君宜已经站起了身,“走吧。”走?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云雅留恋地望着桌上点心。纵然她只吃一点就能饱,可还是会饿啊,而且饿起来的滋味绝不比人好受。 坐上马车,吃了一包气的云雅整理着裙摆。君宜吩咐完车夫,跳上车后就闭眼做休憩状。云雅实在忍不住,在隆隆马车声中开口道:“王爷昨晚上还让人在院中巡视么?” “这是王府的规矩。” “妾身不会害王爷的。” “不会?那是谁要挟了我?” 云雅深吸一口气,“妾身说过那是无奈之举。” “那么有谁知道你还会不会有无奈之举?”君宜口气冰冷,望着她的目光也像冬日河水那样寒凉透骨,“既然吃了一次亏,总得加倍小心些,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下,云雅的语气也是渐冷,“情非得已,如果王爷不放心,害怕妾身有加害之意,今日就可休了妾身。” 君宜半眯双眸,“你费了这么大心思进来,这么轻易就会离开?” “我曾说过不想嫁入侯府,如今我二妹即将嫁给唐仲宁,我也再无可能嫁入唐家,所以王爷只管休书一封打发了我。” 云雅不再自称妾身,倒让君宜听得顺耳了些,“我的确已准备好了休书,不过什么时候给,轮不到你来发话。” 云雅怒视着他。君宜懒洋洋伸一伸腰,“所以你这会儿还是王妃,得想法子讨好我,不要惹怒我,尤其是……瞪着我!” 他一瞪眼,云雅立即收回了目光。他不信她,又不放她走,像是猫儿捉到了一只老鼠,不把它吞入腹中却喜欢把它百般捉弄……不,不是老鼠,他昨晚说的,是一只雀儿,一只自投罗网的雀儿,由着猫儿耍弄。云雅身子一动,刚要抬头说些什么时,膝上忽然一沉,一个油纸包儿被人丢到了眼前。她一恼刚要推开,君宜沉沉道:“你最好都吃了。” 吃了?云雅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细巧宫点,被他这么一丢,有几块都碎了。“今儿见的人多,你要是再闹出昨晚的动静,我是再不会进宫的了!”他!云雅含忿。君宜已望向车外,“快点吃,我这车可不等你!” 马车堪堪挺稳时,云雅也堪堪吃完。没有水润,再好吃的点心也会噎人,她连咽几口口水,用帕子细细抹了嘴,跟着下车时,似乎又成了那个仪态万方的王妃。“王爷,”她伸手笑吟吟地为君宜整理颔下束带,“王爷既想做一只猫,妾身只好做一只雀儿。猫能逗弄雀儿,雀儿恼急了,可也会啄瞎猫的眼睛。”她声音低细,笑意分毫不减,几个迎上来的太监婢女都认为两人琴瑟和谐,暗暗低头偷笑。君宜扫了众人一眼,握住云雅小手的同时倾身附在了她的耳边,“那就试试看!” 他离得她那样近,灼热之气都喷在了她的耳内,像是故意在挠她的心。云雅红了脸,微微侧首躲过。君宜看她颊上一抹嫣红,连耳朵根都红了起来,觉得有趣,顺势吻了吻她的小巧耳垂,“王妃,你身上好香啊。”云雅脸上几乎快烧了起来,可是一抬眼,看见他唇边一抹笑痕,她就明白,他不过是存心逗弄。 “王爷,”她声音娇柔,手上却是用力想要抽回,“时辰不早了呢。”君宜一笑松开了她,整一整衣自顾自往前就走。云雅疾步跟上,穿过云水桥,跨过洪武正门,踏上汉白玉的台阶,大溱的紫宸殿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这一天碧空如洗,绚烂的金顶在阳光照射下越发耀得人睁不开眼。云雅半眯双眸,好奇地打量着檐角上的六兽和垂下的金铃。她曾听说宫中凡此物必用纯金打造,如今看来传言竟是真,真是奢靡不过天家,穷困不过百姓啊。在前引路的太监绕过了正殿,带着他们进入偏殿后躬身告退,由着另一拨太监带着继续前行。穿过回廊,拨开水晶帘,跨过门槛踏上用驼毛织就的万象宝瓶毯。正中端坐的一明黄身影朗声笑道:“九弟来了?快过来说话。” 云雅跟着君宜上前欲行大礼,皇帝急忙下座拉起了君宜,又虚扶一把云雅,“免礼,赐座。”云雅告谢后坐在君宜的下首,目不斜视,只听他们兄弟俩说话。“……昨夜朕几乎醉了,回来倒头就睡。九弟如何,没有醉吧?” “没有。” 皇帝笑了笑,偏首看向云雅,“正是。以弟妹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姿容,九弟若是醉了,岂不是大煞风景?” 君宜一笑,偏首也注目于她,“皇兄说笑了。她姿色平平,比起宫中佳丽可是差得远了。” 云雅不喜别人议论她容貌,但听人当面说她姿色平平,不禁觉得分外刺耳。皇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摇首不赞同道:“九弟这话有失偏颇。宫中女子美则美矣,但一个个都是木头美人,哪像弟妹,喜怒皆看得出心思。”说到“木头美人”时,君宜禁不住咳嗽一声掩去笑意,再说到“喜怒露形”时,云雅已是坐不住了。这哪里是夸她?分明是说她不如那些大家闺秀,不善掩饰。她抬眸,皇帝也正向她看来,这一次,云雅没有移开目光。 这位东溱国的第十位君主也不过比君宜长了五岁,此时盛年,眉清目朗,与君宜颇有几分相似,只嘴唇生得薄了些,未免给人以凉薄之感。他登基不过短短四年,朝中大事业已梳理妥当,虽说边疆偶有战事,但吏治清廉,百姓安居乐业,不愧于国号“永盛”二字。 永盛帝为着君宜这桩并不合称的婚事也在仔细打量云雅,这时对上她的眸,才觉自己刚才那句“却嫌脂粉污颜色”并不是妄言。只是他与君宜从小一起长大,知他并不惑于美色,这样绝决地娶了这个女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若有所思,君宜看在眼底,“皇兄,她初次入宫,不懂规矩,还请见谅。”永盛帝收回目光,“朕可没有说过弟妹不好。弟妹,是不是?” 云雅这次惊觉自己的不敬之举,忙低头道:“是。”“况且弟妹不是外人,不用拘束。”永盛帝笑着一扬手,边上立刻有宫娥奉上一柄赤玉如意,“这是才刚找出来的小玩意儿,弟妹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玩吧。”云雅急忙叩头谢恩。永盛帝示意她起来,又向君宜道:“今日皇后身上不快,你们不用过去了。母后在寿安宫等着,还有母妃,你们先去见了,等回来朕在绛云轩设宴,咱们兄弟喝个痛快!” 君宜答应着带了云雅出来,穿过御苑走小道到了寿安宫。太后已在等候,见了他俩进来,立即满面带笑地免了礼仪,只让他们坐下。云雅听教引嬷嬷说过君宜幼年曾在太后膝下承欢,因此与太后感情甚笃,此刻见母子相聚的情状,果觉比刚才兄弟之间更要家常许多。“君宜,这黄翎毛用的是去岁化的雪水,味道如何?”“好。”君宜尝了一口,笑微微道:“母后最是疼儿臣。”“哪里是疼你?哀家是疼你的媳妇。”太后转首看着云雅,满脸疼爱之情,“以后他的心就靠你收着了,别让他再到处跑没个定性。云雅,记住了么?” 云雅看了君宜一眼,点一点头。太后极是欢喜,一边仔细端详她,一边让人去取赏赐,“模样是好的,性子看着也和顺。君宜,以后可不许欺负云雅,不然我这个老太婆可是不答应的。”君宜笑道:“母后,您哪里老了?儿臣看着都要叫姐姐了。”“呸!胡言乱语,尽拿你母后开心。”太后虽是嗔怪,可圆圆的脸上皆是喜气。 云雅有些看呆了,她本以为以太后权势地位,必是不苟言笑,轻易不能近人,可谁知竟是这样亲切,甚至比家中祖母更能让她产生亲近之意。而这样大笑着的君宜,这样油嘴滑舌的他也是她从没见过的……云雅正出神,太后回头向她笑道:“有空哄我这老太婆,还不如花些心思多照顾照顾云雅,看她瘦的,要是下次来再是这样瘦,哀家可是不依的。” 君宜一笑答应。太后拍了拍云雅的手背,“以后常来坐坐,哀家这里天长无事,总等着你们能来热闹热闹。”云雅看出太后眼底的孤寂,于是颔首答应道:“是。只要母后不嫌妾身笨嘴拙舌,妾身一定常来叨扰母后。”太后笑得眯起了眼,“好,好,果然君宜没有看错,你不是那些乔张做致的人,哀家喜欢。哀家还等着你快些诞下孙儿,以后就有的热闹了。” 云雅红着脸低下了头,一声儿也不吭。又坐一会,太后便催着他们去顺太贵妃那儿。君宜看时候不早,辞过后便带着云雅进了寿宁宫。按着云雅的心思,顺太贵妃是君宜的亲生母亲,两人必是更为亲厚,可在看见顺太贵妃的第一眼时,她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寿宁宫的殿宇比寿安宫狭长些,偏于一隅,光线也似暗些。顺太贵妃着朝服坐于正中,头发纹丝不乱,脸上也毫无表情。这时的君宜看着也同她非常相似,行礼过后同样面无表情,“母妃。” 顺太贵妃摆手让他起来,却没有让云雅起来的意思,“你是燕云雅?” “是。” “抬起头来。” 云雅抬头,高座上的顺太贵妃看上去也不过三十许人,仍有着一张艳丽动人的脸,假使不是这样冷若冰霜,那一双凤眸一定顾盼多姿,引人留情。 云雅眼中的那双多情凤眸此刻也正在她脸上身上搜寻着:百花髻,簪着一对嵌珠珊瑚蝙蝠花簪,并一支双鸾点翠步摇,身上是正红色牡丹花样的宫装,手上一只石榴红的手镯,别无他物。“究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之前赐给你的镯子手钏也不算少,今天这样重要时候怎么不带出来?头重脚轻,一股子寒酸样。” 云雅在出门前特意检视过自己,自觉不算张扬也不嫌寒酸,应该不会让人挑出错来,谁知在顺太贵妃面前,仍是被批得体无完肤,“我……妾身知道了,下次一定小心。” “下次?这穿衣打扮的本事可是人从小就开始学的,一钗一环,一帕一袜,以你这十几年在你家中所见,恐怕……难啊!”顺太贵妃一脸的不以为然。 云雅张口,最终还是低一低头,“妾……” “儿臣看她今日装束得体,并无什么失礼之处,先前皇兄和母后见了也很喜欢。” 云雅诧异抬眸看了一眼君宜。他会这么好心帮她说话? 顺太贵妃脸上也很不好看,“当着你的面,自然不好说些什么,等你一走,这笑话的、说她的人多着呢。” “笑话她?儿臣并没听见什么人笑话她,惟一笑话她的人就在眼前。” 云雅再一次抬眸看向君宜,以这样的口气同自己的母亲说话,他这是怎么了?顺太贵妃脸色大变,急喘几口气后才缓一缓声道:“哀家怎么会笑话她?哀家提点她也是为着她好,免得到时候给人挑出错处。”君宜冷哼一声,“这倒是。母妃当年艳冠六宫,在穿衣打扮上自然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好,有母妃提点着,她以后必会是完美无缺。” 顺太贵妃冷着脸没有出声。君宜又道:“母妃怕人笑话她,倒不怕她笑话人,无事跪了这么长时候,传出去还以为宫中礼节不过如此。”“起来吧。”顺太贵妃向云雅做了个手势,眼光却不再落在她身上,“才刚语娆也来了,带了几样东西,我想你们也见过,这就叫她出来吧。”不等君宜反应,顺太贵妃已回头道:“语娆,出来吧。” 不多时,从画屏后转出道纤细身影,婷婷袅袅,衣不带风,恰像一朵含苞玉兰,什么都是恰到好处。云雅望着那优雅从容的举止、那含羞带涩的笑容,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语娆,唐语娆,她早就认识的那个倾慕君宜许久的女子……与她相比,自己又算什么呢?一个让夫君讨厌的妻子;一个不讨婆婆喜欢的儿媳,与上一世的云嫣何其相似?原来她始终逃不开,始终都要面对。 第20章 过招 “太贵妃,”语娆福了福身,转身又向君宜同云雅行礼,“王爷,王妃。”君宜向她点了点头。云雅向她勉强一笑。语娆也回她一笑,站到了顺太贵妃的身后。顺太贵妃回头看了看她,眼光也跟着柔和了下来,“语娆,你不是有话同君宜说么?”唐语娆脸上一红,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向君宜道:“王爷,语娆祝你和王妃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对着她,君宜才刚冰冷的脸色也有所缓和,微微一笑。语娆又小声道:“昨天王爷太忙了,我说不上话,所以今天进宫,一来探望太贵妃,二来也想补上这句。” “多谢。” 语娆看他不多话,自己也就收了声。顺太贵妃回身拉着她的手,怜爱道:“难为你有心,改天让君宜带着你上城郊转转吧,你不是说想去么?” 语娆飞快地瞥了眼君宜,“王爷近来恐怕不会得闲吧?” 顺太贵妃望着云雅,“公务再忙也总能抽出些许工夫,除非是有人添乱。” 她又管不了他,他想陪人去难道她还能拦着么?不过这么快就想让人取而代之,云雅心中仍是不快,端起手边茶盏轻轻啜着,像是陶醉于茶之甘味而忽视了人家的意有所指。君宜也像是不解风情,“这时候城郊一片野地,没什么好看的。而且那里风冷,唐姑娘这么娇弱,要是得了风寒倒是不好。” 顺太贵妃蹙眉,顿一顿又道:“说的也是,这几天天又凉了,还是在家做做活计……语娆,上回你为哀家做的舒萝枕枕着很是惬意。” 语娆正为君宜的拒绝而神伤,这时听见,勉强打起精神,“太贵妃若是喜欢的话,臣女再多做几个。” “是想让你再做几个,不过不是为了哀家,是为了君宜。”语娆一怔。顺太贵妃又笑道:“怎么,你不肯?” “不……不是,臣女再多做几个都没关系,只是王爷……”她向君宜望去,君宜却在看着别处。语娆黯淡了眸光,“臣女手艺不精,恐怕王爷看不上眼。” “怎会看不上?哀家枕着都觉得好,君宜……” 顺太贵妃提高了声量,君宜不能再装聋作哑,“唐姑娘手工必然精致,不过我已经有了。” “有了?” 君宜好整以暇地看着已连喝了两杯茶的云雅,“是王妃给我做的,枕得很是舒服。” 嗯?云雅呆愣。她什么时候给他做过枕头了?而且他将火引到她的身上是何居心?果然顺太贵妃又冷了目光,“怎么,你也会做枕头么?” 云雅放下茶盏,“是……是会做,不过大约做得没有唐姑娘好。” “哼!”顺太贵妃轻轻拍了拍语娆的手,“以你家门,想必是万事自己动手的。” 云雅看着她那轻蔑睥视的神情,咬牙将心火忍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母妃不就觉得唐姑娘做的比宫中内造的好么?” “她那是消遣工夫,你呢?” “妾身想来,从前的一针一线皆是为了王爷,”云雅转向君宜,“有王爷一句‘枕得舒服’,妾身余愿足矣。” 她竟又能绕回到自己身上,君宜剑眉一扬,不自禁地带出几分笑意。顺太贵妃望着凝眸对视的两人,紧抿的唇角边现出一道深深法令,“巧舌如簧!听说你父亲曾纳了一歌姬为妾,你这嘴皮子功夫是不是从她那儿学来的?” “母妃说的是妾身的二娘么?妾身在家时从来只尊她为二娘,并不关心她的出身来历。”云雅低着头,令人看不出她脸上神情,只露出袖外的发白指尖才显出她此刻心境。 君宜突然站起了身,“母妃,皇兄说要在绛云轩设宴,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先过去了。” 顺太贵妃收敛起眉间不悦,“既如此,去吧,别让皇上等着。” 到这一顿吃完回到王府时,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青纱,幻出许多姿态各异的云彩来。云雅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正想回房歪着躺一会儿时,一直在前行走的君宜忽然驻步道:“换了衣服到中堂来。” “有什么事么?妾身身上不太舒服。” 君宜像是没听见,“我在那儿等你。” 他说完就走,留下云雅对着他的背影兀自运气。迎出来的窦弯儿悄悄道:“王爷怎么这样凶巴巴的,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云雅叹了口气,在宫中走了一圈,她多少也明白一点他的难处。娶了一个不相配的妻子,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困扰吧?说到底,终究是她欠他的。“应该是有要紧事。弯弯,走吧,替我更衣。”换下沉重的宫服,云雅换了身海棠花纹的大红锦衣,用温水敷了敷脸,一脸素净的进了中堂。 中堂内已是乌压压的站了一片,见了她来,即刻垂首行礼道:“王妃。”云雅吓了一跳,缓缓步上前,在君宜身边坐下,“这是?”君宜指了指左手一群人,“这是我王府的护卫、门子以及在我书房伺候的人,除去昨晚巡夜的十六人,今天请假的两人,到场共有四十五人。”云雅虽然心底疑惑,但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后仍是点了点头。君宜又指右手,“这是在内院伺候的丫鬟,除去那些零散各处的和粗使打扫的,有八个跟着你,八个在我小书房伺候。” 云雅在后面八个之中找到了紫陌与那个青衣丫鬟,再一路看下去,几个丫鬟各具风流,显然精心挑拣过。她收回目光,又听君宜道:“还有四十个嬷嬷照管炊房以及各处。陈贵!” 一个管家模样的精干汉子站了出来,“王爷。” “本王说的对不对?” “太对了,王爷。”陈贵满面放光,露出钦佩之色。 云雅看着想笑,君宜一侧首,她又敛了笑意,“妾身记下了。” “光记下这个有什么用?”君宜一扬手。 陈贵从腰间取下一大串钥匙奉了上来,“王爷,都在这里了。” “嗯,给王妃。” “是。”陈贵转向云雅,“王妃。” 云雅诧异道:“这个……” “这是各个库房的钥匙,以后进出物品全由王妃打理,听明白了么?” “是。”一室整齐划一的应声,令摸不着头脑的云雅与窦弯儿面面相觑。“由妾身打理?” 君宜颔首,“是啊。还有内院这些人每个月的月钱、婚丧大事、还有休假事宜以后都交给你了。”“这……”云雅蹙眉。家道中落,自己晓事时母亲已在为每天的柴米油盐犯愁,要不就是在为父亲的赌资犯愁,哪有工夫来教她治家之道?更遑论银钱物品进出,她更是一窍不通。君宜漠视她脸上难色,“以后每月初一我会单给你一笔银两调度内院事物,有什么不明白的,让人到账房找陈贵就是。” 云雅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只得垂眸道:“是。” 君宜唇角稍牵,“事务众多,辛苦王妃了。” “妾身不辛苦。” “还有我那只枕头,王妃可别忘了。” 云雅双睫颤动,“是。” 君宜起身,声音低沉却偏又能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王妃,有你在……真好。” 好什么好?他哪里把她当做王妃了,分明是要她当他的管家和贴身丫鬟。云雅的额角又涨又痛,可是没奈何,有人留了一大堆事务,她只能认认真真地认了每个人,知道他们所办事务,又要陈贵整理出账本以及王府库房物品的进出记录。到她回到自己的房中时,丫鬟们已在各处点上了灯。窦弯儿绞了巾子又让云雅抹了把脸,才刚沾上椅子,紫陌来传话说君宜在小书房进饭,晚上也不过来了。 窦弯儿待她走后,结眉向云雅道:“王爷这几天不是停了公务么,有什么事要一晚留在小书房?况且今天才是大婚的第二天,这么做不是故意冷落小……”她噤声。云雅却不像她那般在意,“王爷爱留在哪里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么?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窦弯儿闷闷不乐,“我还以为王爷这样喜欢小姐,成亲后一定会是寸步不离,如胶似漆,哪想到才刚第二个晚上就不见人影了。” 云雅失笑。这个弯弯,还真以为君宜是破除万难才娶她回来的呢,其实……是她破除万难强嫁给了他,哪里能成恩爱夫妻呢?“好了,我带你来是让你抱怨王爷来的?快去让人送晚饭来,他不在,我们俩个正好自在。”窦弯儿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性子,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又高兴了起来,“也是,我这就去找人,看看她们这里的手艺如何。” 贵妃鸡、水晶豆腐衣、木耳山药、外加一大碗竹荪火腿汤,云雅进了一小半,其余的都被窦弯儿给扫入腹中,满意地拍拍肚皮,“果然好吃!比我娘做的还要好吃,就是比不上小姐你做的。”云雅莞尔,“好吃也不能贪多,别到回去时,孙嬷嬷认不出你来了。”窦弯儿一抹嘴,脸上红扑扑的,“所以小姐你也要多吃,等回去了一起都认不出,娘就不会怪我啦。” 云雅一乐,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我是不怕,不过要是连熙斐也认不出你了,你该怎么办?啊?别笑,快说!”与窦弯儿笑闹一回,云雅安稳睡下,他不在也好,她可以一个人霸占喜被;可以在这张大床上翻来翻去;可以不用绷紧着心揣测他的心意,应付他突然而来的举动。想到昨晚他像一只兽一样地将她压在底下,云雅的脸上身上就又开始发起烧来。他这会儿……这会儿会不会又像一只兽似地将别人压在了底下呢? 第21章 归宁 梦中的云雅是被窦弯儿唤醒的,“小姐,王爷说让你去小书房为他梳头。”什么?云雅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窦弯儿又重复了一遍,“紫陌姐姐说王爷已在等着了。”他那里不是有八个丫鬟么,难道就没一人能为他梳头?云雅眼前现出那一抹青色的身影。人家都自告奋勇了,他为什么偏还要来作弄她呢? 不快归不快,云雅仍是匆匆赶了过去。君宜的小书房隔着两重院落,在王府最南端竹林之中,松涛如泻,绿影婆娑,显得既安静又清幽,仿佛是遗世一隅。紫陌早已在门口候着,见了云雅即刻将她迎了进去。外间除了书架就是书,书案上也都铺满纸笔,偶或有一两份公文夹杂其中。转过最后一个书架,紫陌按动消息,那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徐徐转开,露出君宜在内休憩的地方。 地上是青花砖,铺着岁寒三友的织锦毯;雪洞一样的墙壁;几件样式简单的橱柜挨墙放着;架子床上被褥已经叠得齐整;水墨绫子的床帐也已收起。这屋里似乎什么都已齐整,只有它的主人散着发、披着一件秋衣在看书,“我昨天不是吩咐过你以后都要为我梳头么?”云雅双眉一皱,脚下也是一滞,“妾身以为王爷辨得出谁人梳得更好。”君宜放下书本,微微侧过脸,“王妃昨天说一针一线皆是为了本王,那么本王也应该投桃报李,让王妃以后多加练习,比别人梳得更好。” 外间似乎有人在磨墨,听见这一声,墨条磨砚的声音明显一滞。云雅因为发恼也没在意,拿起象牙梳就往君宜头上重重一梳。君宜半闭着眸,“看来王妃昨夜睡得很好,这么有力气。” 云雅怕真的弄痛了他,手上放轻了力道,“王爷昨夜看来也睡得甚好,有精神单等妾身过来伺候。” “身边没有根木头横着,我一向睡得很好。” “妾身也是呢,王爷。”云雅不自禁地又重重一梳。 君宜眼底掠过一抹笑意,不再开口。 云雅也是无言,默默为他结上发髻,“王爷今天要戴冠么?” “不用,”君宜又翻开了书卷,“我今天就在这儿,你可以回去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还真拿她当丫鬟了。云雅抿了抿唇,福一福身道:“那妾身告退。”她倒退着出来,抬头即见那抹青衣身影正在桌边磨墨,因笑一笑道:“这么大早就起来磨墨么,青霜?”那青衣丫鬟神情倨傲,“王爷事务繁忙,哪儿比得了别人?”窦弯儿双眉一横就要上前,云雅拦住道:“王爷这几天不是停了公务麽?” “公务是停了,可别的事多着呢!往日别人求王爷写的字趁着这会儿都要写出来,还有太后要的佛经抄本、太贵妃要的题跋,谁让王爷的字好呢?”青霜历历数来,神色中别有夸耀之情。云雅一笑而过,等出了书房才向气鼓鼓的窦弯儿道:“怎么,还是有气?”“当然,”窦弯儿鼓着腮,一脸的忿忿不平,“王爷也就罢了,不过是底下一个伺候丫鬟就敢这样同小姐你说话,不是目中无人是什么?小姐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就算拼得王爷一顿骂,我也要让她知道小姐你不是她好欺负的!” 云雅笑吟吟望着她,“弯弯,你以后可是要当我的护法尊者了?”“当然,我不保护小姐,谁保护小姐?”窦弯儿有着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云雅心中触动,敛了笑意道:“弯弯,我知道的,这府里除了你,谁也不会真拿我当王妃看的。”窦弯儿经过这两天,自也看出少许端倪,因安慰道:“就算他们不认,只要王爷认不就行了?” 云雅苦笑,抚一抚她的发,“弯弯,你看王爷真的认么?” “可是王爷不是看中小姐……” 云雅摇了摇头,“你看,就算是公侯之家,哪怕有当初定下的婚约,他们也只肯纳我为妾,更何况他贵为王爷,天子之弟呢?” “那之前?” “之前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云雅拉起窦弯儿的手,“弯弯,只要我一天在这王妃之位上,就不会让人欺负我们。那个叫青霜的丫头,你去替我探探她的来路。” 窦弯儿立刻点头。顿了顿,云雅又道:“不止她一个,还有现在小书房里伺候王爷的几个丫鬟,你都要替我打探清楚。” 像是要回应她的决心,窦弯儿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是,王妃!” 云雅回房后刚吃过饭,陈贵就带着人送来几叠厚重的账本。她本想留下他问个清楚,但陈贵满口里嚷着忙,又说账房离不开他,云雅只好随他去了,自己一页页翻着慢慢摸索。不知道是所有的账本都是这样繁复还是单就王府如此,这一笔笔进出要不就含糊带过,要不就挤在一处,细细密密地罗列大串,字迹又是潦草。云雅看得十分吃力,才翻了十几页就觉得头昏脑涨,有心想出去走走,但看着堆满整张桌子的账本只好打消了主意。 好在她幼年读了两年书,又曾学过算法,熟悉过后便稍稍摸出门道。到看到第二本时,她已从中看出趣味,再抬头时,已有丫鬟脚步轻盈地进来点灯。云雅伸了伸腰,揉了揉自己那酸疼不已的脖颈。那丫鬟向她福了福身,微笑道:“王妃好性子,这一整天都没动过地。”云雅也向她报以微笑,“没想到这一看看了这么长时候。你是……是冬雪吧?” 那丫鬟没想到她只见过一次就记下了自己的名姓,高兴道:“是,王妃,奴婢是冬雪。” 云雅看她穿着一身鹦哥绿,容长脸儿,皮肤白净,唇边一颗小痣颇为俏皮,“我看你们几个模样都很好,是一起挑进来的么?” “是的,奴婢和春桃、夏荷、秋叶三个都是一起进来的。另有四个则是别家荐进来的。” 云雅心头一动,“还有荐进来的?” “是啊,王府里不少人都是荐进来的,就说跟着王爷的那几个,除了紫陌姐姐是王爷从宫里带出来的,别的都是荐进来的。” “哦?都是哪几家荐进来的?” 冬雪想了想,“有太后荐进来两个、太贵妃荐进来一个、还有王爷相熟的几家。” 云雅似不经意道:“我看青霜与紫陌这两个名字是一对,还以为她们俩是一起进来的呢。” 冬雪听提起青霜,嫌恶地一皱眉,“青霜是太贵妃荐进来的,本来是叫青玉,后来王爷给改成了青霜。” 云雅点了点头,“怪不得呢,我看她们一青一紫,名成对、影成双,倒是有趣。” “王妃觉得有趣,可她们自己未必这么觉得呢。” 云雅眉尖一挑,“是么,她们两个不和么?” “紫陌姐姐倒也罢了,不过青霜她大约除了王爷和太贵妃,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 云雅皱了皱眉。 冬雪大约觉出话有不对,立时低一低头道:“王妃,奴婢还有几盏灯要点上,这就去了。” 云雅颔首,望着她的身影慢慢退出。这王府中原来有这么多人事纠葛,看似平静,其实都在暗中较力吧?这晚昏沉入睡,第二天一早,三朝回门,隆隆马车行到路口便停滞不前。不多时,吟风叩一叩车壁,道:“禀王爷、王妃,前面小道太窄,马车无法行进,还请王爷同王妃屈尊步行。” 君宜打开门自行下车,云雅也在窦弯儿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因晚上下过一阵秋雨,这泥道上仍是有些泥泞,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边,一步一看,走得十分缓慢。熙斐早已在门口候着,这时见状,飞奔着过来道:“姐姐,我背你进去吧。”云雅急忙摇头,又暗中以手势示意他要向君宜行礼。熙斐对独自在前的君宜似乎颇为不满,这时只做不见,“这有什么?小时候我也常背你的。”他背转身就要蹲下,云雅只是不肯,“不用了,熙斐,又没几步路。” “几步路也是路,何况脏了你的鞋袜也就算了,要是摔一跤可怎么办?”他说着就想去拉云雅的手,谁知有人一伸手,一下把他拉了开去。熙斐大恼,站稳身子面红耳赤道:“你做什么?”云雅忙道:“这是王爷。熙斐,还不快行礼?”熙斐倔头倔脑道:“我是来迎接姐姐你的,什么王爷?”云雅板下脸,“熙斐!” 熙斐无奈,只得草草行了个礼。君宜扬着下颔,半晌才向云雅道:“这是你弟弟?” “是。” “好没规矩!”君宜负手又向前走,“不愧是你的弟弟!” “什么?”熙斐冲上去想要理论,窦弯儿和云雅一齐拉住了他,直到君宜走开了才放开他。 “熙斐,你这是做什么?” “他……他一点都不疼姐姐你。”熙斐瞪着眼,一脸鄙夷之色,“只顾自己,算什么男子汉?狗屁!” 窦弯儿听说,禁不住一笑。云雅也好笑道:“好好好,你这个男子汉,别光说不动了。来,一起进去。” 云雅一手搭着窦弯儿,一手扶住他的胳膊,慢慢行道:“听姐姐的话,进去后别再给人看脸色了,他毕竟是你的姐夫,得懂礼。” 熙斐用力哼了一声,探头又看窦弯儿道:“他要是欺负姐姐的话,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打他个满地找牙!” 云雅松开手,低低喝道:“又胡说!他要满地找牙,我就动家法打得你大开花。” “姐姐!” 窦弯儿扯一扯云雅的袖,又向熙斐吐舌一笑,“王妃,别听他说大话,刚才一扯就被王爷扯开了,真要较上劲,还不定是谁给谁打的满地找牙呢!” 熙斐脸上涨得通红,对着娇俏的窦弯儿又没法说,只能哼哼着冷笑。 云雅笑着摇摇头,“还说男子汉呢,明明是个小孩性!快说说,家里怎么样,我娘可好?祖母怎么样?孙嬷嬷呢?” 第22章 剥橘 一跨进门,继棠等人早已在客堂等候,按着礼数,原是应该君宜向他行礼的,只是他实在看重这个女婿,又想着如何讨好,因此只站着迎客,装作忘了这回事。君宜更也不提,各自叙了礼便大咧咧坐了上座。云雅按规矩仍是行了大礼,在君宜身边坐下后,又看着侍从将回礼一一送入。继棠搓着手,乐得直嘬牙花。燕夫人却没看那些礼,只细细端详着云雅。 云雅知道母亲心意,因微微笑着各问了安好,又问起老夫人身体,又说云萱似乎又长高了。二夫人听总不问到她们母女,心里便不太乐意。云嫣在婚宴那天只远远见过君宜,今日近看,更觉他姿容气度不凡,心里比较着又有些失衡。孙嬷嬷因知道云雅回门,送过茶后便缩在角落里不走。云雅恰好瞥见,微笑道:“光顾着说话,倒忘了。弯弯,快跟着嬷嬷去吧!” 窦弯儿躬一躬身,立即挽着孙嬷嬷叽叽喳喳的走了。二夫人一咂嘴道:“这做事的人都走了,过会儿谁来添茶呢?”云雅这才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二娘说的是呢,我们自己倒算了,王爷可是不能怠慢的。”继棠正想着那一箱箱的回礼中不知又装了什么好东西,这时听见云雅说话,立时顺口道:“你二娘沏的一手好茶,过会儿让她来就行了。来,来,君宜,这是刚得的新茶,快尝尝。” 二夫人没想到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上就有些不太好看。云嫣也觉得没趣,因听云萱问起云雅进宫所见,便抬头笑道:“是啊,姐姐进宫一次,可有什么心得?” 云雅看她笑的颇有意味,便也回她一个深长笑容,“说得上什么心得呢?不过初窥门径,等以后去得熟了,恐怕才能说上一二。” 云萱听了便笑道:“大姐姐,以后要是方便,能不能也带我进去看看?” “你要去自然是方便的,太后老人家才刚说要着人多去去,好热闹一些呢。” 云萱喜不自胜。云嫣冷冷一撇嘴角,“听说侯府的姑娘也常进宫呢,而且深得太贵妃的喜欢。”她说着话瞥了一眼君宜。君宜正低头喝茶,双眸却是向着云雅,显是没听见她刚才的话。云嫣不肯放过,咳一声略略提高了声量,“听说王爷认识唐姑娘,是不是,王爷?” 君宜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认识又如何?就像本王和你,也可以说是认识。”云嫣被他这一句呛得脸红脖子粗,想想脸上又是挂不住,不依不饶道:“可我听说在太贵妃眼里,王爷和唐姑娘可不止认识呢。”君宜脸色一沉,“可笑!什么时候母妃的心思本王这个做儿子的不知道,倒是你们这些人都清楚了?”二夫人见势不对,立即站起身道:“看看,我光顾着说话,这茶水都凉了。来,云嫣,帮娘搭把手。” 云嫣拧着眉被她拉走了。继棠看出君宜厉害,打着哈哈道:“都是小孩子的糊涂话语,君宜你别往心里去。来,云雅,带着君宜去你屋里坐坐,这里我们准备着开席。”云雅引着君宜进去了。这时她的屋子已由云萱居住,只能搬了两把椅子让他在窗口坐下,端过茶,又送上两盆瓜果,云雅这才在他对面坐下,“二妹一向口无遮拦,还请王爷别放在心上。”君宜哼了一声。云雅为他剥开一只橘,细细挑去筋络送到他手上,“王爷。” 君宜看着手上散开后如同花朵一样的小小橘瓣,良久,挑了一瓣送到嘴里,“酸的。”“是么?”云雅自己另剥了一只,“妾身吃着还好呀。”“你把甜的留给自己,酸的给我吃?”君宜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怎么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云雅又把自己的递给他,将他手里的想要拿过来。君宜收回手,“不给,自己剥去。”“王爷不是说酸么?”云雅皱眉。君宜却是一勾唇角,“我说酸的,又没说不吃。” 被人戏弄的云雅在饭桌上也显得有些不乐。继棠一味哄着君宜喝酒,只是直到他自己有些醉了,君宜也是面色如常。酒醉后的继棠越发多话,缠着君宜说个不停。燕夫人瞅准时机,悄悄拉着云雅到了自己房里,相对半晌,用帕子拭着眼角道:“看着你好就好了。”云雅拉着母亲的手,也是有些哽咽,“娘,我很好,你也要自己保重。” 燕夫人看着她精心梳就的双环望仙髻,又看看她身上那袭雀羽织就的鹤舞裙,心里渐渐安定,“娘看着君宜性子是冷了点,不过他是王爷,身边奉承的人一定一大堆,怠懒搭理也是人之常情。你记住,以后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烂在肚里,别让他以为你多嘴多舌就是了。”“知道了,娘。”云雅低了低头。燕夫人一抚她的脸颊,“再过十天你二妹也要出嫁了,这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以后怕是要冷清了。” 云雅坐上马车时,心里还在回思着母亲的那句“怕是要冷清了”……母亲是怕冷清的吧?只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却盼着她能得一点清净,不要有时时打着钱财主意的父亲,也不要有咄咄逼人的二娘,安安静静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该有多好…… 君宜望着她脸上变幻的神情,突然道:“今天你还是来晚了。” “什……什么?” “你早上来晚了,我每天寅时起床,你明天可别迟了。” 云雅收拾心情,淡淡应了一声。 君宜拉开车帘,望着那些同样归家的人群,“回去了,就别再想你家的事。” 他自己什么都不管,却来管起她想些什么?云雅郁郁入眠,无法安寝。这晚同她一样睡不着的大有人在,就比如下不来台的云嫣,直到夜深也还在向二夫人抱怨着,“娘,你做什么拉我走?我还有好的没说呢。”二夫人瞪了她一眼,“他终究是个王爷,又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娘怕你再说下去惹恼了他,真就给你来个痛快。” “他敢!我以后会是侯府长媳,就算他是个王爷,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云嫣的眼瞪得比二夫人的还要大。 “说是这么说,不过惹恼了他终究没好处。你看看你爹今天巴结他的样,好像我们燕家以后就靠他了。” 二夫人的话语正触到云嫣的心境,“娘,我就是奇怪,他大好一个王爷,怎么会娶了她?”她眼光斜向云雅从前住的那间屋,“我听仲宁说,太贵妃是有意将唐语娆许给他的,那时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太贵妃就以为他是默许了,谁知隔不了几天,他就说要娶我们家这位,谁劝都不听。” “这就难说了,”二夫人揣测着,忽然暧昧一笑,“兴许人家就是有本事呢?” “哼,有什么本事?玉都城里都传遍了,勾引王爷,琵琶别抱,我都替她害臊!” 云嫣说话时半分也没想到自己勾引仲宁的事,二夫人自然也就更想不到了,“这是,有这样的名声在外,我看她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你想想,今天勾引了王爷,明天还指不定勾引了谁呢。再者宫里太贵妃看中的儿媳妇被她顶了,还不恨得她牙痒痒?我看哪,她这好日子过不了几天了。”“是啊,”云嫣露出笑意,“娘说得对。我看她迟早会被逐出王府,到时候……”母女俩对视一眼,笑得更灿,“到时候她们母女俩就要自求多福了。” 云雅每日查对账本与库房出入,渐渐理清脉络,也知晓了内院一个月的大约用度以及一些人情往来的开销事宜。这天她正估算着如何用好君宜拨给她的银两时,陈贵遣人来问江麟候府中即将到来的喜事该如何送礼。云雅皱眉,她虽看见过相同品级人家的喜事送礼,但是一来云嫣是自己的妹妹;二来侯府似乎与王府的关系不错,尤其是太贵妃,更曾有过婚配的念头,虽说之后不成事……她琢磨了半天,想定还是要先问问君宜再作打算。于是暂遣了那人回去,自己略整了整衣衫便向小书房走去。 此时秋意已浓,枝头不断有秋叶飘落,虽有人不时打扫,但是池塘边、小道上仍是有枝叶叠叠。云雅一时兴起,瞅着无人便往那树叶上踩,沙沙的声响掩去她心头愁绪,脸上也欢快不少,到得书房前,她沉一沉气,正要往里走时,就听里面有人叹了口长气,“你说,王爷怎么就会娶了她呢?”云雅听出这是青霜的声音,因此便驻步不前。等了等,又有人开口道:“我看王妃挺好的,模样、性情都不输给别人。”青霜嗤了一声,“这里又没别人,你犯得着说这些话来讨好她吗,紫陌?” 第23章 爬床 原来是紫陌。云雅侧耳更加听得仔细。 “那我也犯不着成天长吁短叹,想着王爷为什么没有娶了我。” “王爷连这样家世的都娶了,你就没那心思?” 紫陌静了静,“若我有那心思,王爷也不会把我带出宫了。” “咯咯”一声,青霜似在笑,“那你每晚上偷看王爷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屋里一阵响动,似乎有人打翻了东西。青霜又追着嘲讽道:“外面做好人,里面又想跟着王爷,你倒是里外都不得罪人!” 云雅听见一声呜咽,脚步声急,赶忙躲到树丛后,待捂着脸的紫陌跑过去后才匆匆转出。君宜一定不在,不然这两个丫头也不会肆无忌惮地说这些。她一边琢磨着晚上再来,一边又想着青霜说的那些话。看来想做王妃的人真不少,明的暗的,眼前再有个自己做例,就更惹得人心不服了。 云雅慢慢踱向自己的住处,刚跨过门槛,窦弯儿就从里面迎出来道:“王妃,你去哪儿了?也不带人,也不留话,我找了你好久。”云雅抱歉地一笑,挥退其余的婢女,道:“我忘了,就想着别的事呢。你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什么来了?”“王妃你怎么知道?”窦弯儿一脸惊诧。云雅刮她一下鼻,“你脸上分明写着‘我知道很多事’,快说吧。” 窦弯儿吐了吐舌,郑重了神色,“原来青霜是太贵妃指来的。”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啊?” “说吧,还有什么?” 窦弯儿整理了一下思绪,神秘兮兮道:“这个王妃一定不知道,青霜是太贵妃指来给王爷做通房使唤的。” 虽说早有猜测,但从窦弯儿口中说出,云雅仍是结眉。窦弯儿又道:“所以她自觉高人一筹,整天想着能扶正要个名分,谁知道王妃……” 云雅一摆手,“不用说了,这都是想着我没家世,同她们是一样的,说不定比她们还要差,怎么就能做得了王妃?” “是……是啊。”窦弯儿点着头,看见云雅脸上神色才立即转口,“王妃,还有紫陌,据说同王爷……” 云雅冷笑,“你是不是还要说那八个丫鬟他其实都有染指?” 窦弯儿第一次看见她脸上现出这样厌恶痛恨的神情,愣怔着只知道摇头。云雅像是失了力气,缓缓坐下撑住沉重欲坠的头。原以为他没有妾室,却原来通房丫头一大堆,怪不得晚晚都逗留书房,消受美人恩呢。窦弯儿看她神色黯然,口吃着道:“王妃,别的我可没听说,我只听说两个。” 两个……对他来说是不算多,可对她来说已够多了。“弯弯,你打听的很好,还有什么没有?” “还有那边有两个丫头是侯府荐来的,就是姓唐的那家,王妃可要仔细。” “嗯。”云雅稍稍振作精神,“我知道还有两个是太后那边派来的,这样的话,还剩两个。” 窦弯儿得意道:“这两个我也知道,是皇上特指给王爷用的。” 云雅无语,她还不如不知道呢! 晚间,云雅遣人去问过了才步入书房。君宜似乎刚回来不久,正解了腰带上的零碎,见了她来便是扬手让人退出,“你来的正好。” 云雅上前为他宽衣。 君宜满意道:“王妃,你聪明了一点。” “妾身再聪明也没有王爷聪明呀。”云雅为他解开外头大衣裳,脸上似笑非笑。 君宜一下攥住她的手,“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妾身没有什么意思,妾身自觉蠢笨,是特来问王爷一件事的。” 君宜盯了她一眼,松开手道:“什么事?” “江麟候府就要与我们燕家结亲了,王爷看送什么东西好呢?” 君宜微眯双眸,“从前不是有例么?你按着送就是。” “可是妾身不知道侯府在王爷心中的分量,若是送的礼轻了,王爷不喜欢;若是送的礼重了,王爷恐怕更不喜欢。” “所以你就来探听一下,一个唐语娆外加江麟候在我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就事论事。” “好一个就事论事!”君宜走近,直视着毫不示弱的云雅,“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一句,送的礼太重,唐仲宁只会以为我在讥笑他,你的妹妹怕也是如是作想;送的礼太轻,他们又会以为有意轻视,所以一对报喜银瓶已足够打发了他们。” 云雅没想到他会这样痛快,微微一愕后福一福身,“知道了,妾身告退。” 她回头要走,君宜忽然又叫住了她,“你没有别的事了?” “没有。”云雅抬眸探询,“王爷有什么事?” 君宜坐到床边,半倚着床架,“你这个时候来,会没有别的事?” 她能有什么别的事?白天找不见他,不是只有晚上么?君宜拉开了被。云雅忽然明白了他在指什么,脸上一红扭头就走,“没有。王爷早些安寝,妾身回去了。” “回来!”君宜这一声不早不晚正踩着点。 云雅磨磨蹭蹭又转了回去,“王爷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王妃,你很会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啊。” 君宜懒洋洋的声音在云雅听来莫过于最大的讽刺,“妾身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你刚才那些话白天不问,非要等到晚上来问,不就是想借此让我留你下来?” 云雅眼观鼻,鼻观心,“白天王爷忙碌,妾身候不到王爷,只能这时候来。” “是只能这时候来,还是故意这时候来,你自己心里清楚。” 云雅唇角紧抿,他怎么就一门心思觉得她是要来爬他的床呢?“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君宜睨着她,“那么你究竟想不想留下来?” “王爷想要妾身留下,妾身就留下。” 君宜哼了一声,“我问的是你。” “妾身一切听从王爷的。”云雅的头垂得更低,“王爷想留就留,王爷……” “出去!”君宜将被子一股脑儿盖上了头,闷声如雷,“给我出去!” 第二天一早开了库房,云雅命人找到那对报喜银瓶后就交给了陈贵,顺带着粗粗理了一遍几样重要的摆设器皿,又将单子上找不到的东西罗列了一遍,命人各处寻找。直到四天后,东西堪堪归位,云嫣出嫁的日子也在眼前。这天云雅换上新装,带着人独自上了马车。君宜事忙说要晚到,且又不与她同席,所以她并不在意,只盼早早开席入席,了结此事。 江麟候府位于城南,占地虽比王府小些,但也是三进三出,十分豪阔。云雅跨过门槛入内时,但觉眼前景物似是而非,从前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对于一个轻飘飘的鬼魂来说都是十分遥远,可望而不可及,今日亲手触上,心头感慨,别有一番意味。云雅触景生情,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以为她在感慨她与唐家那段断了又续、续而又断的婚事,因此指指点点,颇有议论。 窦弯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袖,“王妃,我们进去吧。”“好。”云雅回过神,打着她的手走几步忽又道,“小心前面,那转角上的石子儿有些活动了,一直没找人来修葺。”窦弯儿讶然,“王妃,你怎么知道?”云雅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道:“我说混了,大约是看着这条路就想起王府里那条石子路了。”窦弯儿不疑有他,抿嘴儿一笑,“王妃这些天尽在盘算王府里的事,所以看着人家的路也以为是自家的路了。” 云雅一笑而过,想着旧地重游,心神有些恍惚,不能再出岔子露了陷,因此入席后只是默默无言,听着别人说笑。原本按着她今日位份,自然是该安排在上席的,但是唐家人心气不顺,又兼着她也算在女家亲友中,因此只让她坐在最末一席上。云雅与家人同坐,不以为意,看着云嫣在热闹声中被人牵进来,想到那天自己也是不分东南西北的被牵进来,唇边不禁浮起一抹笑意。 云萱终是小孩性,听二夫人喋喋不休地赞着云嫣身上的喜服和首饰华贵过人,又说仲宁仪表不凡,与云嫣堪称郎才女貌时,一撇嘴角道:“我看还是大姐姐那天穿得好看,王爷也像仙人似的,哪像这人油头粉面,两只眼珠乱转。”云雅忍不住噗嗤一乐,再一眼看过去,果觉烛火映衬下,唐仲宁红光满面,不觉仙气,只觉贼气。二夫人拉下脸道:“小孩子胡说个什么!再说一样是你姐夫,你这损话是说给谁听呢?” 三夫人暗暗瞅了云萱一眼。云萱转开目光,不满地低头夹菜吃,“吃人一顿酒,连话也不能说了,我吃菜还不行么?”云雅一笑,又夹了一筷子鱼给她。云萱吃得更欢。二夫人脸上更为难看,因一时看人将云嫣送入洞房,便回头向云雅道:“王爷看上去很不高兴呢。”云雅遥遥望去,见君宜默默喝酒,便道:“王爷忙了一天才得闲过来,想是有些累了。”二夫人以帕拭了拭唇,“我看唐姑娘今天打扮得仙女似的,别是有人看着后悔了吧!” 云雅眉心一动,也许是唐家人存心,唐语娆的座位正对着君宜的视线,而她今天又是一身淡粉薄纱裙挽着披帛,淡扫妆容,看着的确有仙女之姿。“二娘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王爷如今同唐二公子成了连襟,唐姑娘也就是他的小妹,亲戚一场,他一定是在想如何为唐姑娘寻个好夫郎,不然,我这就遣人去问问?” 二夫人睨了云雅一眼,不再说话。云雅让着燕夫人多吃几口菜,又陪着喝了点酒,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便托故说出去走走。窦弯儿为她披上斗篷,才要跟上时,她轻轻摇头,“我去去就回。你替我问问王爷什么时候回去,叫我一声就是。”窦弯儿点头答应。云雅一人扶着廊柱出来,月色霜华,夜风吹在脸上沁着凉意,她紧了紧斗篷,熟门熟路地绕到花园,闻一闻草木清香,胸口烦恶之气稍减,可满腹愁思却是挥之不去。 唉,自己虽然逃开了这里,可是又陷入了同样一个死局,而且还带累了另外一个人……他会不会是喜欢她的呢?她是那样的美,而且侯府嫡出,比之自己,在人眼里不知要高上几倍。要是她来管家,定不会像自己一样素手无策,事事都要摸索;太贵妃也一定会喜欢这个容貌美丽,身份高贵的儿媳;太后也会更喜欢。没人笑话他娶了一个身份不合的妻子,他兴许就不会那么愁眉不展,只喝闷酒。 云雅抚一抚花树,是不是她错了呢?她错了,硬是让他也错了,还连累了唐语娆。要是她没有强行要挟他,他就会娶到一个合乎心意的好姑娘,合乎所有人心意的好姑娘……她错了,是她错了!云雅心头一紧,手上就扯下了片树叶,正看着发呆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唤,有人靠近了她,一身金丝嵌绣福底枣红袍即使在暗夜也是分明,“云雅……”云雅一惊,急忙往边上退开几步,定睛看清那人后,脚上更是连连后退,“是你!” 第24章 妻子 “是我。”唐仲宁勾起唇角,眼光只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你越来越美了,特别是穿了这样一身……”他伸手似要触上她衣上那鲜活如生的满地芍药。 云雅一下挥开他的手,厉声道:“唐仲宁,请你自重!” “自重?”仲宁扬起下颔,漫声道:“你好像忘了,我本来就该是你的夫君。” “我们已经退婚了,再无干系。” “要不是展君宜威逼我们侯府,你以为能退得了婚?”他靠近。 云雅退至树根底下,再无可退,“本来你也不想娶我,退了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仲宁轻笑,“谁说我不想娶你?我娶不上公主拜你所赐,想要你以身抵债又被人横插一杠,如今我很想娶你,恨不得今日此时就是你我婚期。” “你!无耻下流!”云雅四下看着路径,深悔自己只想寻个清净,结果寻到这样一个偏僻之处。仲宁伸出手,一手扶杆挡住她退路,“这话是说你和展君宜吧?先是你自己上阵来诓我,看着我不答应又让他摆出王爷的谱来压人。哼哼,还故意让我知道他要了你,你说说,你是不是无耻,他是不是下流?” “走开!”云雅感到他喷薄在脸上的呼吸,又急又气又燥,“你再说什么也是没用,如今我是王妃,我让你走开就走开!” 仲宁一把捉住她挥出的手,“云雅,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劲。” 云雅用力想要抽回手,脸上憋得通红,“你疯了,你娶了我妹妹!” “怎么,你是要我跟着她一样叫你一声大姐?”仲宁轻佻,将脸凑得更近,几乎相贴,“大姐,我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展君宜待你不好?是不是让你夜夜孤枕难眠?要不要………呀!” 云雅奋力踩了他一脚转身想逃,却被他一把拉住,“别忘了,这里是我侯府,你能逃到哪里去?” “前院里这么多人,只要我高声一呼……” “你叫啊,越大声越好!”仲宁一用力,让云雅贴紧自己,“他能故意让我知道你是他的人,我就能让他好好看看你是怎么勾引的我,怎么让我情不自禁的要了你。” 云雅恼极,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你还是不是人,你别忘了,云嫣正在房里等你!” 仲宁一笑,毫不在意道:“让她等着吧,你是姐姐,她是妹妹,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他低头,云雅偏首躲开,他顺势吻在她颊上,“好香,云雅,你知不知道,我……” “二哥,你真的在这里。”有脚步声近,一人欣喜道,“爹娘都在找你呢。”仲宁皱眉,无奈松开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昏暗中现出一张年轻温文的脸来,身形略瘦,一袭铁锈红袍显得他颇为持重,“遍寻不见,爹已经发急了,你快去吧。”仲宁看了看云雅,又看了看他,跺一跺脚走了。那年轻人看他走远,回头向云雅道:“王妃也请快入席吧,在下出来时看那小丫头也在找呢。” 云雅低头整一整衣摆,“多谢三公子。”那人诧异,“王妃识得在下?”云雅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唐家共有五子,除了长子在幼年得病夭折,其余四子岁数相近。仲宁为侯夫人嫡出,虽人称“二公子”,其实是为长;眼前这位三公子仲衡比他小两岁,是他的亲兄弟;四公子仲平与五公子仲远与云雅同岁,是唐文功的两位如夫人所出。这四人云雅上一世见得多,这一世却并没有打过照面,唐仲衡可以认出她是谨王妃,可她怎么能唤的出他是三公子? 云雅急急转念,“是……是王爷曾向我提过,说侯府四位公子中以三公子最为温雅,为人也最好,所以……我看公子气度,随口猜的。”仲衡听后温厚一笑,“王爷过誉了。其实仲衡是最无能的。”云雅因着前世所见,急切为他辩驳道:“谁说为官入仕就是有用,编书修纂就是无能?我看公子才是最有用之人。”仲衡张了张口,又是惊讶又是感激,“王妃过奖。仲衡实在愧不敢当!” 云雅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因垂目道:“公子不必过谦,别的不说,单只刚才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也是感激不尽。”“方才二哥……就请王妃恕他酒后失德吧。”仲衡又施了一礼。云雅不想再提这件事,更不想想起刚才那人,“三公子不必如此,今日之事是我迷路后遇见公子,有幸得公子指路才能回去,这里还要再谢过公子呢。”仲衡明白她的心思,略微欠身,“那就请王妃跟着在下吧。” 云雅跟着他回去,果见窦弯儿等人在附近四处寻找,她急忙唤住几人,说了自己迷路一事。窦弯儿抹了把头上热汗,赶着扶她进去道:“幸好回来了,王爷早说要走了。”他要走了么,不想多留一会儿?云雅望向君宜,君宜的眼光却不曾落在她身上分毫,直到进了马车,行过半路,他也只是冷冷地盯着车壁。 云雅咬一咬唇,忍不住道:“王爷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为你妹妹能嫁入侯府,还是能嫁给唐仲宁?”君宜的声音比他的脸色还冷。 “也是,是没什么好高兴的。”云雅低低叹了一声,想起云嫣要嫁的那人更是蹙紧眉头。 君宜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她,“看样子你也不太高兴。” “是啊。”云雅叹了一声,在君宜听来却莫名有些刺耳。她不高兴什么?是为她妹妹眼下嫁给了唐仲宁,还是为她自己当初没有嫁给唐仲宁?“为什么?” “为……”云雅愁苦,为她自己敌不过命运,也为云嫣执迷不悟地想要入局,“王爷,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不该在那天上街,后悔之后不得已娶了我。” 君宜唇角微抿,“这么说,你是后悔了?” 云雅垂首看着自己的手,“妾身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任性就……” “你最好不要后悔。”君宜打断了她的话,“我最讨厌人做错了事再来说后悔,听一次我就想打一次。” 云雅噤声。 君宜冷冷又道:“更加不要想,想后悔的人最是无用。” 他怎么总要干涉人想什么呢?云雅抬眸看了他一眼,“不想这也不想那,那妾身该想什么?” “想我。”君宜答得理所当然。 云雅干瞪眼,半晌,“王爷就在妾身身边,有什么好想的?” “你出嫁前没人教你么?做了人家的妻子就必须时时刻刻想着夫君,不想着夫君的就不是好妻子。” 云雅愣愣听完,又叹了一声,“妾身的确不是个好妻子……” 她是有所感叹,可听在君宜耳中又变了味。从唐府出来就这么怪模怪样的,一时说后悔,一时又说不是个好妻子,难道在唐仲宁娶了她妹妹后,她的确是后了悔,想去做别人的好妻子了?她把王府当做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一把拽过了她,在她的惊呼声中倾身吻了下去。 从最初的挣扎到最后的无力,云雅软在他怀里,任凭他的手沿着衣襟慢慢探入,摸索着攀上她的秀峰。云雅忍不住轻吟了一声。许是嫌小衣碍事,君宜的手指勾上,用力一扯就将系带扯断拉了出来。云雅抱住他的臂,“不,王爷,不……” 这个“不”字大约是激怒了他,他又再次吻住她的唇,一点一点折磨,一点一点吞噬。他的手也没有停止,松开了紧束的腰带,褪下了讨厌的阻碍,指尖触上她滑腻的肌肤,正勾勒她动人曲线时,马车一晃而止,吟风那平板似的声音又传了进来,“禀王爷、王妃,到了。” 君宜一松手,整了整衣就要推门。云雅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瞥眼看见自己几乎光裸的身躯,立刻缩成一团躲在角落,“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开,等……等我……”云雅迭声,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君宜却是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不开是可以,不过那些人一样知道出了什么事。” 云雅忿恨地看着他,他是故意的,故意挨到这时候,故意看她的笑话! 君宜敛了笑意,垂目盯视她,“还想不想做个好妻子?” 无奈、恼恨都终于化为一句,“想。” “想就过来。”他解下身上斗篷,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于是这一晚,王府众人都看到王妃娇弱无力地偎在王爷怀里进了内院,真是恩爱夫妻惹人羡哪。 侯府内,送走最后几个宾客,唐仲宁坐在桌边喝了一口酒。温醇酒液润喉,心底涌起的不是欢欣喜悦,而是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惘然。从前总以为,天下好女子任取任得,即使是公主,也不过是碍于口舌才会舍他另择,只有他不要人的,没有人不要他的,除了,她……他皱了皱眉,放下酒杯起身坐到了云嫣身旁。虽然她只是他的妾,不过一应服制都按上品所裁,上好的宫缎、密绣的海棠富贵,层层叠叠,像极了他此时的心。 仲宁手上一动,揭下了盖脸的喜帕。云嫣半垂着头,满头的珠钗簪环几乎淹没了她的乌发,虽然映着她修饰精致的脸极为艳丽,但是与刚才那人相比,似乎又嫌多了几分俗气。云嫣看他只是呆愣,眼帘一动,头垂得更低,“二公子……”仲宁捧过她的脸,想从中细细搜寻出那人的影子。云嫣娇羞,颊边霞色极是动人,“仲宁,你欢喜么?” “欢喜……”仲宁眸中一黯。当初怎么会觉得她像她姐姐呢?明明是两个人,一点都不一样。云嫣没有看见他的神色,也听不出他话中的敷衍意味,只柔弱地靠在他的怀中,“我也很欢喜呢。”仲宁展臂搂住了她,脂粉味、头油味、还有那一种淡淡的幽香一齐贯入他的鼻间。他眉心一动,又轻轻嗅了几下。云嫣偎得他更紧,软语娇哝,“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一想到这个我就……” 仲宁心念急动,完全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刚才那人也是在他怀里挣扎着,扭动着,她身上同样有着这股子香,凭他多年历人,怎么会认错这处子之香?只是……只是怎么可能呢?那人怎么会不动她?云嫣的素手抚上他的胸口,“仲宁,你怎么不说话?” 说话?他还要说什么?仲宁一下放倒了她,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襟,一想到云雅或许还是处子之身,一想到君宜还没动她,他就止不住要大展雄风。痛!那尖锐的撕裂感、那粗糙而又干涩的进入让云嫣觉得仲宁英俊的脸庞不再美好。她哭,他却只顾自己索取和掠夺,那样急促、那样迫切,像是要贯穿她,脸上全是兴奋与狰狞。 泪雾愈浓,云嫣已经看不清他了,耳边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一下、一下……似乎也是这样,粗重呼吸;纠缠身躯;散了一地的衣物;滴下的烛泪;突然而来的暴虐;然后,滚滚浓烟,到处舔舐的火舌,烧焦的肌肤…… 啊!云嫣一声尖叫。仲宁却以为她动情,行动更加卖力。云嫣浑身发抖,她记起来了,身上这个男人是如何无情的嘲笑她、虐待她、然后将她弃如敝履,任由她随火而化,还说是她纵的火……这个恶棍!这个害了她一生的人,她要杀了他,杀了他! 第25章 邪念 云嫣的手慢慢摸到发边,零落的金钗横七竖八地歪在枕上,那冰凉激得她猛然一个激灵!她是可以杀了他的,可是之后呢?之后怎么办?她在新婚夜杀了她的夫君,此后一命抵一命,她也得下去陪他。即使她能寻个法子瞒天过海,他死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偌大的侯府不嫌多个寡妇,可是荣华富贵,呼喝号令都是都与她无缘了。夫家人看不起她,娘家人又会捧着她的王妃姐姐,到时候……云嫣想起云雅,越发心不甘气不平,这次她又代她的姐姐受了过,而她的好姐姐却能在王府安享尊荣,凭什么?凭什么她能改变命运,自己却不能呢? 云嫣收回了手,软绵绵抚上仲宁的背脊,嘤咛了一声,“仲宁,轻……轻一点嘛。”仲宁正嫌她毫无反应,这时听见这一声,不轻反重,哑着嗓子咬她的耳,“轻一点?这样?”伴着云嫣的惊呼,仲宁越发得趣,“这样好不好,嗯?” 她恨死他了,这个禽兽!但是脸上是欢喜的,眉眼儿也是含羞带娇的,“你说好就好。”仲宁得意急骋。云嫣低低吟着,细细为他抹去额上汗珠。一点痛楚算什么,她不会让她的姐姐得意,更不会便宜她这个禽兽夫君,等着瞧! 自那晚过后,云雅每次见君宜总有些负气的意味,除了请安、梳头、没有别话。君宜也任由她沉默,每日上朝会客处理公务,其余的时候皆待在小书房里。时候一长,府里关于他们俩夫妻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窦弯儿为此焦急忧心,云雅却像是不关己事,依旧处理账目,整顿库房。 这天进宫,略说几句话后太后便细细打量她,“这才几天工夫,看着又瘦了,可是吃的不习惯,睡的不好?” 云雅微笑道:“王府中几个厨子的手艺都很好,妾身每次都多吃了呢,睡得也是很香,母后不必担心。” “哀家也不想担心,但是看着你这副模样,又不能不担心。” 云雅感念,低一低头道:“母后,妾身真的很好。” 太后捻着沉香木的佛珠串,念一声佛道:“你要是真的好,哀家也就放心了。起头哀家还在担心君宜这个古怪性子,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呢。” 云雅听她说君宜古怪,忍不住小心问道:“王爷的性子是有些冷淡,不过妾身大约也是这个性子,所以不太觉得。”太后笑容慈和,“君宜这孩子,外头看着是冷冷的不爱搭理人,不过你看上回他笑话哀家那几句,就知道他心热着,嘴也甜着呢,就是非要板着个脸,等人家剖了心,他才会显露一二。”云雅抿了抿唇,要人家挖心剖肺,他看着好才给几分好脸色,这可比皇帝更皇帝了。 太后看她不言语,因将那串佛珠递到她手上,“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爱笑爱闹,之后懂人事了才慢慢变得沉静。”云雅细细想了想“懂人事”这三字,忽然有些明了,“王爷是想……母妃了吧?”太后颔首,命人又换上一炷香,“按当年位分,她是能自己抚养君宜的,可惜……他的亲生母亲不能好好待他,云雅,你可再不能伤他半分心了。” 云雅琢磨着太后的话语,又去给顺太贵妃请安。因上回被人说过头重脚轻,这次索性化繁为简,一声俏丽淡雅的水墨兰花宫裙,外罩着青雀羽斗篷,头上以细巧银簪略作点缀。谁知刚一进门,仍是被人嘲弄道:“这是大溱皇宫,可不是你蓬门小户,这样的打扮,让人以为你是个宫女,哪里像个王妃?” 云雅听说她不肯抚养自己的亲儿,这时又听她故意挑刺,声音里就带出几根小刺,“母后才刚说素雅简单才是大家闺秀之道,看来母妃是大不赞同了。” “素雅简单也得分时分人,譬如蓬门小户的女儿出来总带着一股小家子气,不用几样华贵首饰压着总觉得畏畏缩缩见不得人;要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然不用再挑好的东西衬人,因她本身有了底气,一看就是与人不同。” 这分明就是在说自己与唐语娆。云雅强抑住与她争锋的冲动,低垂下眉眼,“母妃所言甚是。妾身看母后发上只一支赤金扁簪就尽显雍容大气,的确与人不同。” 这时顺太贵妃梳着如意高髻,头上一支孔雀开屏的绿松石发簪,枝翠环绕的束发银环并几只玳瑁扣在发边。一听她这么说,那雀屏就是簌地一抖,“你倒是不笨。” “在母妃面前,妾身笨得连穿衣打扮都不会,怎么能说不笨呢?”云雅抬眸,目光正与那双凤目相对,略一触又都各自看向别处。 话不投机,沉默着喝了几口茶云雅便告退出来。轻舒一口气,她沿着小道往宫门方向走,堪堪走过太后所居的寿安宫时,打里走出一队人来,那一抹明黄令得她不得不驻步行礼。皇帝见是她,微微一笑后虚扶一把,“弟妹快请起。也是来看望母后么?” 云雅起身道:“妾身已探望过母后与母妃,正想出宫回去。” “是么?那正好,朕送送弟妹。” 身边陪着个皇帝,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云雅微微蹙眉,“皇上公务繁忙,妾身不敢耽搁。” “有什么耽搁不耽搁的?朕坐了一天,也正想走走呢。”皇帝说着举步便行。云雅无奈跟上,小心地空开一个身位。 此时已是初冬,宫中树木花叶已大多零落,只有几棵梅树上星星点点长出了许多花苞,随着风带来阵阵幽香。皇帝似乎很享受这份静雅,愈行愈慢。云雅不得不放慢脚步,等着他前行。“朕听说九弟将治家大权交给了弟妹,可是有?” 皇帝突然发问,云雅不禁惊得一跳,片刻后才答道:“只是内院与库房,不过妾身恐怕不能胜任。” “哦,为什么?” “妾身从前从未理过家,怕到时候办得一团麻,有负王爷所托。” 皇帝一笑,“朕知道九弟从不轻易托人,一旦托付必是他择中之人,定不会负他所望。” “或许……王爷这次看走了眼。”云雅郁郁。 皇帝站定看她一眼,“弟妹若不情愿,可以向九弟请辞。” 云雅接手后虽觉困难重重,可是请辞一事,她倒是从没想过。“妾身虽愚昧,但不想半途而废,若是以后实在难以支持,只好再请王爷收了这个烂摊子。”皇帝眸中露出几分赞许,“九弟果然没有看错人。”云雅脸上微微一红,重又低下头去。皇帝又向前缓行道:“弟妹在王府中除了理家,可有什么别的喜好?” 怎么问到她的喜好来了?云雅心头一动,轻声答道:“妾身没有什么喜好。” “一样也没有?” “妾身没有什么自己的喜好,王爷喜好什么,妾身便喜好什么。” 皇帝眉尖轻挑,“是么?据朕所知,九弟最爱舞剑骑马。” “那么妾身便爱养马磨剑,到王爷想到要用时,便有好马好剑。” “九弟还爱饮酒。” “那么妾身便爱酿酒,王爷喜欢喝哪种,妾身便年年酿造此酒。” 皇帝兴味愈浓,“九弟还喜爱美女。” “那妾身便以搜罗各色美人画卷为乐,到时王爷拥美无数,妾身也可一饱眼福。” “好,好!”皇帝击节,“弟妹果然聪慧过人!” 云雅微微屈膝福身,“皇上过奖了。” 这时已近宫门,来往人众,皇帝又看了她几眼,微笑道:“虽说礼多人不怪,不过在自家人前,可以不必这么多礼。”跟皇帝称“自家人”,她还没这么大胆子,因此也只是一笑沉默。皇帝不便再留,侧首向人随意道:“车马都候着了?”窦弯儿急忙应道:“回皇上,都预备好了。”皇帝点一点头。云雅同他别过后便自行出宫离去。待回到王府家务事一忙,自然将这件事忘到脑后。直到过了三天再进宫,从太后处出来时又遇见皇帝,她才微有些诧异。皇帝却是神色自然,只说是来探望太后。到她从太贵妃处出来时,又是撞上他恰好出来,一路相送。这样巧合了三四次,云雅便有些不安起来。 这天她有意换了个时辰进宫,一路没有遇见任何人,心下松一口气正觉自己多心时,两天后再去,才刚一进寿安宫的门,就见太监宫女各个垂首肃立。进入内室,果然皇帝也在,还是一脸的笑意,还是连声赞叹着巧合。云雅坐不住,略陪了一会儿便说要去顺太贵妃处,刚一起身,皇帝也起身道:“朕也很久没去看过母妃了,正好同弟妹一起过去。” 云雅想不出借口推辞,太后也在边上道:“去吧,一起去吧。要不是哀家这副老骨头怠懒走动,哀家就同你们一起去了。” 云雅告辞出来,一路沉默。 皇帝却是兴致颇高,“弟妹好像改了进宫的时辰?” “王府中事务繁忙,妾身得空便来,说不准时辰。” “哦,”皇帝一笑,又指那不远处已经绽开花蕾的梅花,“这花倒是开了,可惜今年这雪却一直没下。” “是啊,”云雅抬首看着阴阴天色,“若是能赶在年前下,倒还算是场瑞雪。” “听说弟妹的家乡在临汾,那里的冬日如何,会下雪么?” 云雅颔首,“会,而且常常一下就是几天,都没法子出屋子,只能在屋里遥看梅花。” 皇帝含笑,“玉都的雪零零散散,不过要看雪中梅花已是足够了。弟妹若是有兴致,等下了雪,朕陪你去御苑看看如何?那里梅花开得好,而且有几棵珍品,别地看不到。” 云雅心头打鼓,“皇上若是有兴致,王爷和妾身定当奉驾。” 皇帝一敛眉,不再往下说了,指一指寿宁宫飞檐一角,道:“往常嫌这里偏远,不大到,今日同弟妹一走,几步就到了,可见是人心之故。”云雅不敢搭话,沉默着进去。顺太贵妃早已得知消息迎到了门口,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好几位宫妃,见了皇帝都是行大礼请安。皇帝敛眉,“你们怎么在这儿?”一位绿裳丽人率先答道:“臣妾们看着天好,特来探望太贵妃,为太贵妃解闷。”顺太贵妃眸光流转,绽出一个云雅从未见过的妍丽笑容,“可不是,哀家正想着今天难得热闹,没想到皇上也赶着来凑热闹了,真是请的也没有这么齐全!” 从这天过后,云雅便不大敢进宫了,只是碍于礼数,她又不能拖上太长时日,否则反会遭人话柄。思来想去,她不得不仍是换上宫装,拣了一个大早去了寿安宫。太后刚念了经出来,稍有疲惫,半歪着与她闲闲说了几句家常后,就有宫娥进来报说皇帝到了。云雅脸色一变,想要告辞又怕着了痕迹;想要留下又怕以后是非愈多,正踟蹰时,太后已向进来的皇帝道:“怎么今儿这时候就来了?” “儿臣才下了朝,想着过会儿要布置几件军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所以趁着这会儿工夫先来看过母后。”说着他微一侧首看向云雅,“怎么弟妹今日也是这样早?” 云雅有些尴尬,“是……妾身是看着这天像是要下雪,所以早些过来。” “弟妹好像好几天不来了,是不是府中很忙?” “是,近来准备年下里要用的物品,是有些忙不过来。” 太后看一看她消瘦的脸颊,再捏一捏她纤细的腕骨,“真是个实诚孩子,你要忙不过来,何不要君宜多派些人手给你?他也是的,只管忙着自己的事,也不顾顾你。” 云雅低头,“妾身还算应付得来,只是要比别人多花些功夫。” “母后,您就让她去吧。”皇帝扫一眼云雅,目光灼灼,“她是乐在其中,单等着一鸣惊人呢!” 他说话时的神气活像在夸耀自己的妃子,云雅睫毛一颤,头垂得更低。太后看着两人光景,正要说些什么,宫娥又来报说:“禀皇上、太后,玉妃娘娘来了,丽妃娘娘来了,还有艳嫔娘娘、如贵人、禧贵人,还有……”皇帝一拍桌案,怒道:“都来做什么?以为这里是庙会?出去!把她们都轰出去!” 宫娥白着脸答应着走了。太后抿一口茶,淡淡道:“你这又是何必?为着你近来常到,她们也是常常过来,哀家这里热闹了许多,正欢喜呢,你又把人都给赶走了。”皇帝压下怒气,“母后修身礼佛,儿臣是怕她们吵着您。”“怕吵着哀家还是吵着皇帝你,你自己想想清楚!”太后说完,目光又转向云雅,“不是哀家要说你,只是这伺夫之道,你是得好好学学。看看她们,再看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别再来见哀家!” 云雅心惊,讪讪着告退出来。看来太后已经看出端倪,只是自己怎么会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自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究竟来。宫里暂时是可以不来了,不过太后提到的伺夫之道,自己倒真是可以学学。她不能总是同他这么冷战下去,既然他无心退让,那么只有她有心逢迎了! 第26章 吃醋 第二天一早,下了大半夜的雪已经将玉都城变成了一个琉璃世界。一片冰莹洁净中,雪仍是纷纷扬扬下个不停。云雅让人打着伞去了小书房,甫一入内,暖风拂面,骤冷骤热下,她禁不住打出个喷嚏。君宜回头望了眼她红红的鼻,转首又对着书看。云雅咬一咬唇,上前行礼后为他梳理长发。因一路行来,手指被风吹得有些发凉,挽发髻时不太灵活,不小心触了一下他的头皮。君宜皱了皱眉,“紫陌,去给王妃倒杯热茶来。” 紫陌在外答应着去了。云雅心头微有暖意,“多谢王爷。” “不是给你喝的,是给你捂捂手,免得再冰着我。” 他还会冰着么?明明自己就是个石头人,哪怕什么冰!云雅心里又冷了下来。 君宜从镜中看见她面上神气,也不再看书,只注视着她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云雅接过紫陌递上的茶杯,捂着手字斟句酌道:“妾身想着王爷连日忙碌不得闲,因看今日雪好,梅花也开了,想请王爷到噙香阁中赏梅,权作松散消遣。” “噙香阁?那里已经很久没人去过了。” “妾身知道,妾身已吩咐人打扫整齐,再放上几个炭盆,应该很暖和。” “我不怕冷,倒是你……”君宜看她仍然透着红的鼻尖,“怕是禁不得风。” “经得了,经得了。”云雅强忍下鼻中痒痒,“妾身从前在家乡时也常常赏雪赏梅,今年能同王爷共赏,一定……一定别有趣味。” 君宜一扬眉,几乎要笑出了声。懂得奉迎了?很好!“不错,你我夫妻同赏,这梅花也会争着逗趣了。”他说话怎么这么怪呢?云雅极力维持着脸上笑容,“那么,王爷今天来不来呢?”君宜起身,就这她的手将那杯温下来的茶一饮而尽,“来,晚上来。” 晚上?晚上能赏什么梅啊?云雅不乐。不过他说要来,自己总是要准备的,因此白天忙碌,到了近晚便派人去打探着消息。一听君宜已经回来正在见客,立刻去厨房动手炒了两个菜,堪堪送到噙香阁时摆好,楼下踏板也已经响了起来。 云雅起身整衣,恭敬地站在楼梯口,“王爷,请。”君宜“嗯”了一声,身影一闪,身后又现出个人影来,“在下见过王妃。”云雅愣怔,“三公子?”君宜回眸,“你们认识?”仲衡正想说话,云雅已抢在他前面道:“二妹大喜当晚,妾身在侯府中竟迷了路,恰好遇见三公子,得他指点才得以返回。” 君宜脸上神色变幻,捉摸不定,“哦?有这样的巧事,怎么没听王妃提起过?”她同他提起这事做什么?何况自从那晚过后,他们两个根本就没说上几句话。“王爷忙碌,妾身以为这等小事不必特意提起。”小事么?君宜没说话,坐下后向仲衡一招手,“快来坐吧。既然相熟,今晚这赏梅酒就更得多喝几杯了。” 仲衡本以为是有三五友人一起行这风雅之事,谁想君宜只叫上他一人,而且看云雅情形,分明是要夫妻同乐,他插在里面算什么?不过来也来了,又不好走,只得无奈坐下。君宜看云雅仍是滞立在楼梯口,自己拿起酒壶为仲衡斟了一杯,“没人招呼,我先来给你满上。”仲衡忙起身相让。云雅总算回过了神,迎上去道:“妾身来吧,王爷和三公子都请坐下。”君宜睨了她一眼,松手让她接过。仲衡还要再让,云雅微笑道:“三公子坐吧,不必客气。” 仲衡听她温软话语,如花笑颜,不由脸上一红,慢慢坐了下来。君宜却是站起身来将窗户推得更开,“这里怎么这么热?”冷风频吹,云雅身上不由一哆嗦。仲衡急忙道:“那里是风口,王妃快请过来坐下吧。”连一个相识不久的人都知道关心她,可她的夫君却对她毫不顾及。云雅身上冷,心中更冷,向他笑了笑后勉强打起精神,“三公子,不碍事的,这里是有些热。”仲衡呐呐地看了君宜一眼,不再说话。云雅倒完了酒后,自己在下首位置坐下,“空腹喝酒伤身,王爷和三公子还请先吃几口菜吧。” 君宜正对着桌上的菜肴打量,听她这么说便让仲衡道:“尝尝,我王府拿不出什么你看得上眼的东西,不过这几个厨子的手艺大约还是能拿出手的。”仲衡与他相熟,因各样尝了一点,点头赞道:“据我看是比从前更好了,特别是这道樟茶鸭,酥而不烂,回味有余,不太像是本地手艺。”“是么?”君宜捡了块鸭子吃了几口。云雅望着他道:“如何,王爷?”君宜吐出块鸭骨,“马马虎虎,据我看是仲衡一心向书,即使吃点粗茶淡饭也会觉得是人间美味,无关手艺。” 云雅泄气。仲衡一笑道:“是不是人间美味我不知道,我只是吃着觉得好。” “三公子若是喜欢,尽管多吃些,还预备着多呢。” 云雅客气,仲衡比她更客气。两个互相谦让间,君宜毫不客气地拣了只鸭腿吃着道:“你的《溱风》编得怎么样了?” “我已梳理了一回,只是遗漏颇多,还需再借阅些古籍查证一下。” 君宜颔首,“我这里还有些古本,你若是要我便遣人送去。” 仲衡一听说有古本便精神一振,“那甚好,我正愁往何处去借呢。” “这几部恐怕连宫里也没有,都是从前父皇一高兴赏给我的。” 仲衡两眼放光,“真的?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不过我先说一声,待修完了书恐怕也要过些时候才能归还,还请王爷莫要心急。” 君宜一笑,“我要是心急也不会同你说了,知道你是个书痴。” 仲衡似乎有些窘迫。 云雅笑盈盈道:“三公子博览群书,胸有丘壑,怎能说是书痴?该说是书神才对。” 仲衡更加窘迫,“王妃过奖,在下不过是没什么别的本事,就爱看书而已。” “这就是最大的本事啊!” 云雅想起前世每逢夜半自己就在侯府中游荡,别人彻夜笙歌,只有这位三公子唐仲衡是彻夜明灯看书。他不知道,他在灯下看书的时候,她就在他边上同他一起看。初时看到他对着书笑或是恼,心里也会笑他痴傻,可是后来见得多了,读的书多了,渐渐也会跟着他一起笑、一起恼……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角微微向上扬着,看起来很像是一个为夫君自豪的妻子。君宜仰脖喝下酒,身上又是一阵阵地发起热来,“既然赏梅,怎么说起书来?王妃,再去把窗户开大些,去,快去!四面都打开!” 云雅把手笼在袖中不停地搓着。酒已冷,菜已尽,仲衡也已告辞而去。心下反复较量,她终于开口说道:“夜深,这雪又不止,王爷还要回小书房去么?” 君宜瞥了她一眼,说话时微带酒气,“不回小书房还能回哪儿?” “王爷想回哪儿就能回哪儿,王府处处都是王爷的家。” “是么?那你那里我能去么?” 云雅恭谨道:“这话问的奇怪,妾身不敢回答。” “我要你回答!” “妾身从没有说过不让王爷去。” 君宜盯视着她,像是要从她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但是你也不喜欢我去,是不是?” “不是,”云雅对着他的眸,吐字清晰,“这只是王爷以己度人。” “好。”君宜猛然站起,隔着座椅一把拽起了她,“跟我回去!” 喜房内布置还同从前一样,只是那张千工床上换上了喜鹊上梅梢的帐子,喜被换成了蜜合色的云纹被,看着素净之中依旧带着几分喜气。君宜笔直站在床前,云雅小心为他宽去外衣,拉开被子服侍他躺进去后,自己也卸了妆躺了进去。 灯火昏暗,安静中只闻彼此呼吸。云雅知道他没睡着,因稍稍侧身道:“王爷,以后王爷进宫探望母后与母妃时能不能知会妾身一声,妾身与王爷同去探望。” 静默良久,君宜终于出了声,“你从前不是都自己去的么,怎么想起来要同我一起去了?” “因为母后说妾身不擅伺夫之道,所以妾身想着以后与王爷同进同出会不会比较好些?” 又是长久的沉默,君宜翻了个身,以背脊相对,“随你。” 云雅放了心,慢慢合拢眼帘睡去,这一觉睡得安稳,到夜半时分觉得身上发热才突然醒来。她原本还以为晚上吹了风、着了凉,这会儿身上起了热度,谁想才动一动,就发觉有人从后紧贴着她,一手还从她腋下穿过,探入她衣襟覆着她的心口。这样亲密而又暧昧的姿势,他是对谁做惯了呢?云雅再不能眠,勉强捱到自鸣钟响,她轻轻唤道:“王爷,王爷该起了。” 半晌,君宜似乎从梦中醒来,语气微愠,“什么时辰?” “寅时了,已经晚了。” “晚什么?今日不用上朝。” “哦,”云雅动了动,低一低声,“那王爷继续睡吧。” 君宜哼了一声,也跟着动了一动。云雅以为他会翻身把手抽走,可是他没有,反而轻拢揉捏起来。云雅绷紧了身体,强咬下唇隐忍。君宜似是完全清醒,低一低头,唇挨着她的耳畔,“那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云雅一愣,“什么事?” “你遇见仲衡的事。” “妾身以为只是件小事,王爷不会想听的。” “小事?要真是小事你就会说给我听了。” 他手上用力,云雅禁不住皱眉,“痛,王爷……” 君宜稍稍放过她几分,却仍是按弄顶端一点樱红,把玩不止,“你那天说什么后悔,什么不是个好妻子,都是因为他吧?” 云雅错愕回身,“王爷怎么会这样想?这些话……同三公子毫无干系。” 君宜对着她的眸,“博览群书,胸有丘壑,你才见了他一回就这么清楚他,真是少有!” 云雅有些后悔。她不该多言的,这些话的确不像是才见了一面的人能说得出的,“三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又是王爷请来的客人,妾身恭维他两句也是有的。” “是恭维还是真心话,你以为我听不出么?”君宜拢紧手下绵软,感觉着急促的心跳,“王妃是把我当成傻子了。” 云雅索性平躺下来,坦然道:“王爷太高估妾身了,妾身纵然有一万个心眼,王爷也会比妾身多一个,妾身如何敢欺瞒耍弄王爷?” 君宜俯身逼视着她,云雅也不敢移开目光,只管看着他,看到他的眼底。不知几时,君宜松开了手,也移开了目光,“你最好老实些,不要忘了你谨王妃的身份。”云雅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从来没有忘记她的身份,可是有人却好像是忘了呢。 这晚过后,君宜仍是回小书房起居,隔不了几天,他果然遣人来说要进宫探望太后与太贵妃。云雅忙忙打点好一切,又换了身衣裳,坐上马车时,对上的仍是一张面沉似水的脸来,“你可真够磨蹭的,就这点工夫,我说不定已经到皇城了。” 她哪像他说的那样慢?何况又是突然而来的消息,总不能一甩手就出来吧。“王爷若是等不及的话可以先去,妾身随后就会到的。” “你不是说母后要我们同进同出么?我先到,你再到,算什么同进同出?” 云雅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妾身错了,妾身以后会加快手脚,免得王爷久等。” 听她认一声错,君宜止了声。转首掀帘去看窗外,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好东西,才刚紧抿的唇角渐渐弯起,化去了一脸寒冰。 到了寿安宫,分开暖帘,一股暖意夹杂着梅花清香扑鼻而来。君宜瞥了眼宝瓶内纵横而出的红梅花枝,躬身向太后行礼,“母后好会享福,儿臣来晚了。”太后兴致颇佳,一手扶了他起来,一手又拉云雅,“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哀家正想着人少,你们来得正好。”一时又向云雅笑道:“今天又下了点雪珠子,难为你们一起来。” 这“一起”二字让云雅的脸上红了一红,“母后喜欢热闹,往日妾身一人前来的确是冷清了些,如今同王爷一起来,只盼母妃别嫌我们两个太吵闹才好。” 太后笑得眯起了眼,“哀家还嫌不够吵闹呢。这都小半年了,什么时候抱几个小孙孙来玩,哀家才觉得好呢。” 云雅脸上红透。 太后又转向君宜,“哀家对她说的也就是对你说的,别光在哪儿装没事人。” “儿臣知道了。母后快赏花吧,别花还没赏就想着要赏果了。” 他这一语双关令得太后又气又笑,“平日不开口,一开口尽是猴精的话,让人怎么说你好?” 云雅想起君宜平日的确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词锋犀利,不由抿唇一笑。君宜正隔花站在她对面,见她发笑不由目光一柔。太后尽收眼底,正想再说几句打趣他小两口,外头忽有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 第27章 雪裘 太后眉心一动,示意云雅扶她坐下。门口暖帘又是一分,皇帝随常打扮,脸带笑意地进来,“母后,儿臣送的这礼还不算俗吧?” 太后点头,“皇帝你也算有心了,只是这一向国事不忙么,一日三次的过来?” 皇帝略带出些许尴尬,挥手示意君宜和云雅起来,“近来各地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儿臣也乐得松散两日。” “既要松散何不多去看看皇后?她病了这么久,正是要你多去探视的时候。” 皇帝颔首道:“儿臣每日都去,看着已经不碍事了。” “好了就好,哀家也能放心。” 皇帝似乎不想多说这个,侧首向君宜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才刚到一会,母后正嫌不够热闹呢。” “是么?”皇帝眸光一转,在云雅身上掠过后停在太后这里,“母后要是嫌不热闹,儿臣晚上设个家宴,专让母后热闹一回如何?” 太后摇头道:“哀家老了,坐也坐不动,吃也吃不香,而且这不年不节的,算是什么名堂?” “管他什么名堂!儿臣看人家小门小户的只要有心也尽能大家齐聚一回,难得今天母后兴致高,九弟和弟妹也已经进宫来了,儿臣就做个东道邀上这一席,母后还不肯赏脸么?” 太后听儿子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能再拒绝他,“好吧,看你今天也兴头,过会儿再让人知会皇后一声,她若能来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得了首肯,立刻遣人去布置,没过多久太监就回说已在香雪坞中设了座。太后听后皱起了眉头,“怎么想到去那儿?怪冷的。” 皇帝微笑道:“那里有几品珍梅,朕上回说要请弟妹看看,这次正能如愿。” 云雅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后看皇帝神色,目中也浮起一层隐忧;只有君宜饮一口茶,淡淡道:“臣弟恐怕皇兄要失望了。” “哦?为何?” “她既怕冷又不懂梅,”君宜从云雅身上收回目光,向着皇帝道,“皇兄邀她品梅,真可算是对牛弹琴。” 云雅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又知道自己绝不能反驳,只好顺着他道:“是,妾身蠢笨如牛,只知梅花好看好闻,再要说些什么就只能干瞪眼了。”皇帝不以为意,“好看好闻不就是花之真髓么?弟妹一语中的,的确是不用再说什么了。”云雅的心直往下沉,也不敢看其他三人神色,只管低下头去装聋作哑。一时又有人来回说酒菜备齐,所邀人等也已到齐,皇帝起身,亲自扶着太后出去。云雅跟在君宜身后,想说什么又不知怎样开口。 到了香雪坞,里面已经人头济济,不仅才刚病愈的皇后到了,竟连唐语娆也在其中,挨着盛装出席的玉妃而坐,见了君宜便是羞涩一笑。皇帝解释道:“朕本想邀母妃来的,但母妃说她头痛,恰好唐姑娘也在,便邀着唐姑娘来了。好在她是玉妃的堂妹,也算是一家人。”太后眉锁更紧,看了云雅一眼后道:“去挨着君宜坐吧,既是家宴,不必拘礼。”云雅躬一躬身,挨着君宜坐下。 待其余人等坐定,她发现其实除去跟来的太监宫女,其实来人也不算多。除了皇后与正得宠的玉妃和丽妃,其余妃嫔中只邀了一个恬妃与珍婕妤。她们一个是大皇子与三公主的母亲,一个则刚为皇帝诞下五公主不久,都是有功之人。再者东溱实施分封制,皇帝的几个兄弟都封王在外,所以在玉都城中,只有君宜一人能入席。 皇帝似乎对此情此景已是大为满意,下令开席后便率先向太后敬酒。一直未出声的皇后待他过后也起身向太后祝酒。太后抿了一口,向她点点头道:“你身子才刚好些,酒也不能多饮,快坐吧。”皇后谢恩坐下。云雅偷眼打量了她一回:头上是百鸟朝凤髻,身上是百鸟朝凤服,长眉精修,眼皮略肿,衬着泛黄的肤色隐隐还有些病相。 云雅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皇后也不能说不美,只是她是皇帝发妻,年纪上似乎还长了一岁,皇帝近三十,她也如盛极的花朵一样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败。再对比梳着灵蛇髻、笑容妩媚的玉妃;还有挽着堕马髻、娇言痴语的丽妃,甚至就是恬妃和珍婕妤两人看着都比她更为鲜活灵动。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云雅注目的眼神,皇后突然向她一笑道:“之前一直病着,没有见到九王妃,今日一见,果然以玉为骨,以月为神,就如窗外这几品珍梅,不是凡品。”得人赞誉自然是好,但是赞的过分就未免让人有些尴尬。云雅也不知皇后是有心还是无意,斟酌着想要说几句谦辞时,偏皇帝又言道:“皇后比喻的很好,弟妹确实是与众不同,不是凡品。” 这一句可说是打翻了大片醋缸,几位嫔妃早已探知他近来突然频繁探视太后的的原因,心存不忿下再听他公然夸赞,自然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终还是玉妃仗着宠爱,以帕掩口轻笑道:“皇上与皇后娘娘说的都好,九王妃的确不是凡品,不然九王爷也不会谁都不要,单单见了她后就急忙定下亲事,还险些同人翻脸呢。” 云雅自付自己的出生早已是人的笑柄,因此也不太介意人提及此话,只是听说君宜险些同人翻脸这句,不由微微侧目看向他。君宜没有看她,只向着玉妃道:“不错,王妃她的确不是凡品,不是凡夫俗子轻易所能见到,所以本王一看见就要定下,到时候就能慢慢品赏。”他这半真半假的语气引得人不知怎样接口。玉妃干笑几声侧过头去找呆愣着的语娆说话。皇后笑容端庄,声音盖过了几处细碎的话语声,“九王也说得好,只是九王妃不俗,本宫原先备下的俗物也就有些送不出手,怕是难于相配。” 众人隐隐听出她话中讥嘲之意,各自暗笑着等好戏看,只有皇帝吩咐身边内侍一句,兴冲冲道:“皇后不必费心了,朕这里倒有一件不俗之物恰能送给弟妹。”皇后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皇上既说是不俗之物,那么必不是些金银玉器。”“自然不是。这东西天下只得两件,一件在大周的锦平公主手里,另一件……”皇帝挥手示意那内侍将东西送到云雅面前,“弟妹,这一样定能算得上不俗。” 送到眼前的是一件雪白的裘皮,毛长而柔顺,没有一根杂色,通身泛着莹莹的柔光。云雅不敢接,推辞道:“皇上已赐给妾身一柄玉如意了,妾身再不能受了。” “嗳,这是朕替皇后送的,再说这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赠给弟妹正是物尽其用。” 云雅为难地看了眼君宜。 君宜看着那裘皮道:“这是雪熊皮,天下能猎它的怕只有萧氏兄弟了。” 皇帝颔首,“萧逸寒为了他的爱妻可说是费尽心力,朕也只能算是借花献佛了。”说着又看向云雅,“弟妹身子单弱又怕冷,这一身披着,以后再大的雪都不怕了。” 各嫔妃早就看着那雪白之物眼红,这时又听见皇帝软语关怀,俱是坐不住了。君宜目光一掠,向云雅道:“既是皇兄皇嫂的美意,你便收了吧。”云雅无奈,收下后又行了大礼。这一顿酒宴自此后变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捱到散席,皇帝嘱咐人送太后回去,一头又向云雅道:“外头还在下雪,弟妹快披上那件雪裘吧。” 云雅真恨不得今天从未进宫,这时听见他的话,又不好违旨,又不想披上,杵在那里发呆时,君宜一回手已将雪裘抖开为她披上。云雅看他手指灵活的为她束上束带,正想说些什么时,下颔忽然一紧,那束带紧紧勒着她的脖颈,险些让她窒息。 “咳……咳咳……”云雅连声咳嗽,颈上力道刹那一消。君宜回身道:“皇兄送的的确是件美物,臣弟都快认不出她来了。”皇帝觉得云雅披上雪裘后更像极了一枝香雪,目光正在她身上打转,听见这一句方才讪讪地收回目光,“弟妹这样清雅,也只有这件雪裘才能相配。皇后身子才好,朕也送她回去了,你们自己路上小心。” 君宜和云雅告辞退出,沉默着步出皇宫。王府的马车已在候着,吟风带人打着伞,送他们两人上车后便自行上马跟随。雪片纷飞,车夫为免路滑也是御马行得极慢。晃晃悠悠中,云雅解下雪裘慢慢叠好收拢。君宜望着她的举动一言不发。云雅披上自己的斗篷,深吸一口气道:“雪裘虽好,但是太过厚重,不如这一件轻便又暖和。” “是么?”君宜语气冷如铁石,“照我看还是雪裘好,合乎你的身份。”云雅郑重道:“妾身的身份就是谨王妃,妾身清楚。”君宜冷笑不再出声,到了王府后自行进了小书房,紫陌、青霜都在等着,见了他来便是一个倒茶,一个为他宽衣。云雅跟着进来,依然抱着雪裘,“妾身想了一路,自觉并没有做出不合身份的事。王爷若是有话,只管请说。”君宜眼神厉极,“我倒是想说,就是说不出口!” 云雅咬牙强抑住心情,“妾身不明白,有什么说不出口?”“嘡啷”一声,君宜挥开了紫陌递上的茶杯,又推开了青霜的手,“出去,你们都出去!”紫陌低头步出,青霜则在瞪了一眼云雅后才傲慢地带上门出去。 君宜回头死死盯紧云雅,“你为什么突然要与我同去看望母后?是不是已经觉出不对?” “是,妾身是觉得有些不妥,所以想与王爷同行,难道错了么?” “难道你还想要我说你一声对?燕云雅,从你强要我娶你的那刻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云雅眼中含泪,仰首望他道:“我是个什么人,王爷真的在乎么?” “不在乎!”君宜一字一顿,“我对你只要求做到一件事,可是连这一件你也做不到。” “我做到了,只有王爷认为我没做到。”云雅瞪视着他,“只有王爷以为我不想做到!” 君宜扣紧了她扬起的下颔,“那么告诉我,当日若是做皇兄的妃子能让你不用嫁入侯府,你会不会做?” “会,”云雅毫不掩饰,“可是……” “可是你遇见的是我,所以你只能利用我,要是早一步遇见皇兄,你也会不惜一切利用他。” 云雅沉默。 君宜又道:“你说你后悔的时候,大约已是看出皇兄对你的不同来了吧?” 他怎么又把她的后悔扯到这上头来了?云雅将雪裘放在桌上,退开几步道:“王爷,当初我的确是利用了你,可是我既然嫁入王府,就自然是王爷的妻子,只要王爷一天没休了我,没赶我出府,我燕云雅就会尽到妻子的本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云雅心里清楚。王爷若是不信,只管剖开了心瞧瞧。” 君宜望着她起伏胸口,“王府再好,也拿不出一件雪裘,你真不后悔?”云雅目光清澈,神情坦然,“皇上再好,也给不了我一个嫡妻之位。但是王爷要是后悔给我嫡妻……”君宜蓦然转身,挺直背脊张开了臂,“替我宽衣!” 第28章 借钱 那件雪裘被云雅束之高阁。因着年下,来往送礼,人情频繁,又兼着几处庄子送供奉来,每日只是忙忙碌碌,连带着窦弯儿也是脚不沾地。这天她一路疾行像风,云雅从一叠单据中抬起了头,“弯弯,这里毕竟是王府,被那几个老嬷嬷看见,又要嘀咕你走路没样子了。” 窦弯儿红润着脸,只顾喘气,“那是她们自己跑不动路。王……王妃,夫人来了。” “娘来了?”云雅讶然,手上一松,蘸满了墨汁的笔就在纸上印上一大团的墨迹,“这大雪天的,她怎么来的?” “好……好像是走来的,”窦弯儿一边收拾笔,一边道:“夫人走的正门,门子又没见过她,来问的时候正好撞上王爷,这会儿夫人已被王爷迎到前厅去了。” “呀!”云雅急着就要出门。 窦弯儿一边唤她,一边从里面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王妃,有王爷陪着夫人,不用急。” 怎么能不急呢?他这几天都没给过她好脸色,要是对着娘也是如此,到时娘又要担心了。云雅也顾不得两边丫鬟为她打起的伞,脚下飞快直往前走。谁知刚出了月洞门,就见君宜一手执着伞,一手扶着燕夫人微笑而来,像是在说什么家常,听得燕夫人频频点头。云雅愣怔。燕夫人已望见了她,脸上满是慈爱笑容,“傻孩子,有君宜送我进来,你出来做什么?也不打伞。” 云雅这才觉得脸上被几片雪花冰得凉凉的。君宜一头叫人来打伞,一头又向燕夫人道:“我还有点公务要办,就先不能陪娘了。”燕夫人即刻点头道:“公务要紧,你快去吧。我同云雅说几句话就走。”君宜又客气了几句,这才返身走了。燕夫人一边挽住云雅的手,一边道:“君宜真是个好的,半点都没有王爷的架子。”云雅望了望那人背影,神色一黯。对着别人就是笑脸相迎,对着她就是正眼也不瞧,要说不耐烦理她,那为什么对母亲这样客气有礼?真是个怪人! 入得屋内,窦弯儿过来倒茶后便带了人出去。燕夫人望了望室内陈设,点头赞道:“贵而不俗,确实像君宜的手笔。”云雅蹙眉,奈不住性子,“娘,他不过是送了你一段路,哪里值得你说他这也好,那也好了?”燕夫人没听出其中负气意味,只觉得女儿是在逗趣,“他是你的夫君,娘看他自然哪里都是好的,难道你要娘说他哪里都不好么?” “他就算再好,也不能什么都好。”云雅在母亲面前,露出未嫁时的神气,“况且他好,我就不好么?” 燕夫人笑盈盈道:“娘还总以为你出嫁了就该是个大人了,没想到还这么孩子气。好好,娘说他好,说你更好,这回满意了么?” 云雅很少在燕夫人脸上看到轻快的表情,这时候望见,不由紧盯着道:“不满意。” “怎么还不满意?” “不满意娘大雪天的走过来,要是路上滑倒了可怎么是好?” 燕夫人知道她关心自己,抚一抚她简单束起的发髻,“娘做了些糕点,知道你节下忙没工夫过来,所以趁着这几天送来。” “那也可以让别人送来,或是递个消息过来我遣人来拿。” “你孙嬷嬷腿脚不好,熙斐和云萱倒是想来,但是我也怕他们路上摔着。再者,我也想看看你和君宜,这么久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你们俩好不好。” “好的。”云雅急切接口, 燕夫人一怔一笑,“我才刚对君宜说这话时,他也是这么抢着答的,你们俩呀!” 云雅低头垂下眼帘。燕夫人舒心道:“从前我总想着要亲眼见了才放心,今天我是真正放心了。只是你们两个好,那边……”她皱一皱眉,叹了口长气,“听说云嫣在侯府不大好呢。” 云雅听说是她,冷着脸道:“娘去理她们的事做什么?” “我是不想理,可是你二娘在饭桌上常常念叨,说什么云嫣娘家没人才由着侯府里的人欺负。又说你这个做王妃的姐姐在别府里见到她也不理她,害得人都说你们姐妹不和。” “那就让他们说去,我们姐妹是不好。” 燕夫人看住她道:“娘知道云嫣同她娘一样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惯了,但是说出去你们总是姐妹,能帮就帮她一回,她在那里是难过,又是妾,又是没有家世,侯夫人也不喜欢她,仲宁对她虽说还算好,但又是不定性的,听说又看上了一个新近入府的舞姬。” 云雅轻嗤以鼻,“我早劝过她这桩婚事不好,可她执迷不悟,这会儿以为我多去看看她,同她在人前多说个几句话,侯府的人就会尊敬她,唐仲宁就又会喜欢她了么?” “虽不至于如此,可你要是多去走走,人家倒真不敢太过轻慢她,毕竟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给君宜几分薄面。” 云雅沉默。 燕夫人又道:“我那儿还有几样糕点想着明天要送到侯府去,你若是想去,娘和你正好同去。” 云雅抬眸,“就算娘为她做了糕点,也该让二娘去送,怎么要娘你去?” “你二娘头风又发作了,我看她病得不轻,只好帮她跑这次腿。” “我看她就是装出来的,哄娘为她跑腿。” 燕夫人眸光一动,摇首道:“天下间为人母亲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你二娘再坏也不会装病不去看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云雅,等你以后自己做了母亲就会懂了。” 云雅脸上一红,想一想,不得已道:“明天我去接娘吧,然后一起过去。” “好。”燕夫人欣然。云雅又问了问熙斐学业,又问了问老夫人与三夫人。燕夫人说起老夫人,脸上才刚带起的笑意又隐了下去,“你祖母这两天也不太好呢。” “怎么,病了?” “不是,是……是为你爹。” 云雅面上一冷,“爹又怎么了?” “你爹惦记着那剩下的两箱金器,天天闹着你祖母呢。” 云雅听后双眉直竖,“他又赌输了钱?别的呢,别的都输没了?” 燕夫人艰涩点头,“就剩下那两箱金器了。说是外头欠了账,单等着拿出几样去抵了,要是再抵不出,那些人怕是要砍了他的手脚。” “那让他们去砍好了,反正他的手脚也只会给人添乱。” “云雅!”燕夫人喝斥一声,浑身发抖,“他是你爹!为人儿女,怎能说这样的话?” 云雅咬牙,“为他欠赌债的事,被人闹上门也不知道几回了,哪次真的给人砍去手脚过?不过是唬唬人,好教你们交钱替他还债罢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刀剑无眼,真要砍下去,你爹怎么办?我们一家人怎么办?” 云雅沉沉道:“娘,你总是想着一家人,可是他去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一家人?要是他不想着,我们为什么要想着?” 燕夫人没想到从她嘴中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起身往外就走。云雅忙拦住道:“娘,你要去哪里?” “你既然不拿你爹当一家人,那么我这个做娘的也就同你不是一家人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娘,娘……”云雅跪下,晶莹泪水夺眶而出,“我错了,爹是一家人,娘也是。” 燕夫人看着窗外纷飞白雪,只是不吭声。 云雅哭道:“娘,我不是不认爹,只是想着爹要受个教训才好,不然这样个无底洞,拿多少钱去填都不够。” 燕夫人亦落下泪来,“你以为娘不知道?只是出嫁从夫,既为夫妻,我怎能坐视不理,眼看着他去遭罪呢?”云雅看着母亲落泪,心中亦痛亦疚,拉着母亲重又坐下,“祖母若是不肯给,娘也是无法呀。” 燕夫人拭着泪,定一定心绪,“你祖母哪能守得住?当日燕府家财还不是这么一点一点被磨掉的?只是我想着那是你仅剩的聘礼,能不用就不用,最好另筹一笔……”云雅拭去泪,问清所欠数目后,心下有了主意,“娘,别再多想了。我先让人备车送你回去,明天再来接你。” 送走了燕夫人,这下了一天的雪不小反大,扯絮一样飘落不停。云雅回屋后让人打听了一下君宜去处,再到里间拿了样东西就要找布包起来。窦弯儿迟疑着问道:“王妃是要问王爷拿银子去么?”云雅回眸。窦弯儿低头道:“我前几天听娘说了,老爷又输了一大笔,在打王妃最后那两箱聘礼的主意呢。” 云雅滞了手,神色木然,“恐怕那两箱东西迟早要出手的,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窦弯儿忿忿不平,“老爷总要人帮他收拾烂摊子,从前是夫人,如今就是王妃你了。”“那也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爹呢?”云雅将东西包好后就要往外走。窦弯儿听一听外面响动,低声道:“如今王爷是来也不来的,要是王妃再去问他借银子,恐怕……” 恐怕他会更看不起自己吧?云雅无奈道:“眼下唯有这条路了,我还能问谁借去?”窦弯儿声音更低,“王妃忘了?这王府大半的款项都在王妃手里,只要偷偷拿出一笔,到时再设法填上不就是了?”云雅蹙眉不语。窦弯儿又道:“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会知道。” 云雅驻步片刻,终还是往外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他相信我,肯将款项交托给我,我又怎能偷偷拿他的钱去堵自家的窟窿呢?弯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窦弯儿琢磨着点了点头,“王妃说的是,但是……” “但是这样的话我就只能明借了是不是?” 窦弯儿点头。 云雅望一眼风雪,紧了紧手中之物,“先别管他怎么想我了,只要能借的到。” 君宜正在灯下疾书,见了云雅眼也不抬,“娘回去了?” “是。” “那篮子糕点我已命人交给厨房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叫人热了送来。” “多谢王爷。” 君宜不再出声,直到写完,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手里拿着什么?” 云雅揭开布,露出里面一只做工精巧的素面云金枕,“王爷要的枕头,妾身已经做好了。” 君宜看了看,漠然道:“这么久远的事,我都已经忘了。” “妾身没有忘,虽然时候是长了点,但是包准王爷枕得舒服。” 君宜看着她递上的枕头,却没有要接的意思,“上一回你说你东西好的时候要了我十两银子,这一次……又要多少?” 云雅心头一跳,“妾身不是要,是借。” “借和要都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云雅咬紧下唇。 君宜又冷声道:“你在我府里吃穿不愁,这笔银子定是为你那个爹填窟窿的吧?” “王爷别问妾身要银子做什么,只说借不借?” “不借!”君宜干脆。 云雅捏紧了枕头,“妾身会想法子归还的。” “拿什么还?”君宜斜了眼她发白的指尖,“你别是又想绣出些什么拿去卖吧?” 云雅自觉心思全被他看透,越发窝火,“绣出来放着也是放着,若有人能买回去物尽其用,也算是美事一桩。” “你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怎么能用?带出去只会被人笑话!” 所以她的东西,他一样也不用,一样也没留是不是?反正区区五十两,就当花钱买乐子是不是?“王爷怕人笑话不敢用,不见得所有人都不敢用,妾身……妾身自会去找敢用之人,不劳王爷费心了!”她抱着枕回头就走,刚要跨过门槛,就听君宜道:“回来!” 云雅当做没听见还要再走,吟风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恭敬行礼道:“王妃,请!” 倒退着又被他逼回来,云雅愤然看向君宜,“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我买你的枕头,银货两讫,以后你再要找我买或是借,我都会让吟风打你出去!” 云雅依旧忿忿。 君宜冷漠看她道:“说,要多少?” 良久,枕头送到案上,云雅的声音也同这枕头一样,气鼓鼓的,“一口价,二百两!” 第29章 点火 有人在王府做交易,有人就在宫中做着谈判。 “依哀家看来,还是给君宜指一块封地,让他带着人出去的好。” “不行!”皇帝脱口,“他从前跟着父皇练过兵、上过战场,那些人都肯听他的,若是放出去,到时登高一呼,我大溱大半兵力都会投靠他,到时朕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太后捻着佛珠,显得心神不宁,“这几年哀家看着这孩子倒好,办事也有条理,又不邀功,况且他如今娶的这样一个没家世的,显是没有了争胜之心。” “那也不一定。父皇当初那样喜欢他,险些立为太子,他心里未必没有些计较。母后,儿臣看还是留他在身边最好。” 烛火下,皇帝的面色沉重,薄薄的唇角抿成一线。太后望着他许久,深深叹一口气道:“你自己有主意最好,哀家只怕你因人而及事就不好了。” 皇帝自然知道太后指的是哪个人,眸光一掠便即看向别处,“儿臣懂得分寸。” “你要是懂得分寸就不会将那件雪裘赐给她了。”太后愁眉紧锁,“再下去,哀家看你也要像君宜一样昏了头。” “不会的,母后。” “不会?你以为哀家是傻子还是瞎子?” “儿臣是喜……喜欢听她说话,无关其他。” “你要喜欢听人说话,哀家这就可以招说书的进宫,一天十二个时辰你想听多久就听多久。再者宫里这么多妃嫔,难道就没一个说话比她好听?分明就是你存了心。” 皇帝不语,片刻后直起身,“母后,儿臣以后再不私下见她就是!” 夜深。小书房内仅留了一盏灯火,其余都被青霜一一熄灭。最后她放下床帐,轻手轻脚的刚要退出,君宜忽然出声,“那只枕头呢?” “哪只枕头?” “王妃送来的那只。” 青霜咬了咬唇角,“奴婢看着这枕头做得太小,怕王爷枕着不舒服,所以收起来了。” “拿过来。” 青霜没有动作,“王爷要是睡不好,明日如何上朝办事?况且……” “拿过来!”声音不容置辩。 青霜垂首绕到屏风后,不久将枕头送了上去,“王爷。” 另一只枕头从里丢了出来,“出去!” 青霜默立片刻,随后捡了枕头躬身退出。君宜枕上枕,慢慢阖上眼。鼻间有一股隐隐带着苦味的清香环绕,不同于花香,是另一种草木香气。他翻转侧首,愈加用心闻着,是……是艾叶,再似乎加了一点梅花蕊,别有一种清甜。怪不得她要等到现在才能做好,君宜唇角微扬,安然进入梦乡。 第二天,云雅接上燕夫人后便去了江麟侯府。在车上,她将银票交给母亲后又叮嘱道:“娘,不到最后你别拿出来,要真的有人来追债了,你才当着人面给他们。”燕夫人答应着收好,一时又问她银票来路。云雅强笑道:“这是宫里太后、太贵妃的赏赐,我让人兑了银票。”燕夫人点头放心道:“这就好。虽然君宜待我们家不薄,但若是让他知晓你爹的事总是不好。”云雅缄默。他娶她之前自然会找人查清楚她家底细,她就算想瞒也无从瞒起,更何况这事根本就瞒不了人呢? 为怕母亲烦恼,因此也就放过不提。到了侯府,因近年关,往来客人自也频多。拣了西边角门入内,一众丫鬟仆妇打着伞簇拥着迎了进去。里面小道上都已扫尽了雪,用青灰毡子铺地,踩上去又软又防滑。燕夫人咂着舌轻声道:“看这情形,比王府还考究呢。”云雅也不答言,径自陪着她入了内。云嫣接到消息,早已花枝招展地站在廊下,见了人来便即亲热迎上,“大娘,大姐,快进来罢!怪冷的天,还难为你们来看我。” 燕夫人和云雅都有些诧异于她别样热情。云嫣只是不觉,笑着扶燕夫人入内让着坐下,“大娘,快坐。”因又命丫鬟再搬了把椅子,亲自又搭了绒毯上去,“大姐也快坐吧。”云雅挨着坐下,边接过丫鬟递上的茶边打量了几眼屋内布置。桌上是水晶玻璃的珐琅钟;墙上是一幅斗艳图;地上是金玉满堂双织色的长绒毯,透着富贵之气。云嫣打扮得也是富贵,红玛瑙梅花簪;又是金叶华胜缀于髻上;耳上坠着梅花样的玛瑙耳环,愈发显出肤色若雪,檀口如樱,身上是红梅花底的织锦小袄,再一件小毛坎肩,显出她比出嫁前略微丰盈的体格。 她一味客气着,又是让茶又是让人端来各种小点,又将燕夫人送上的糕点夸赞着,直到几个丫鬟退下,屋内才又显得冷清安静起来。燕夫人絮絮说了些家中琐事后就再无别话好说,尴尬地看了眼云雅,想让她说几句话。云雅假作喝茶,就是不出声。没办法,燕夫人只好向低着头嗑瓜子的云嫣道:“二丫头,你这一向可好?” “大娘看看,我能有什么不好?”云嫣一抬头,耳坠子直颤。 燕夫人只好讪讪道:“好就好,我们和你娘在家里也能放心。” 云嫣一挑眉,“我自从嫁入侯府后就百事顺心,万事如意,有什么让人放心不放心的?恐怕是大娘你自己杞人忧天吧。” 燕夫人张口结舌。 云雅放下茶杯道:“你既然什么都好,那下回二娘来看你的时候就别嚷什么不如意,让人白白担心。” “我可没同我娘嚷过什么不好,是她自己听错了、传错了,还让人巴巴地赶来想看好戏,结果却没看成。” 燕夫人不悦,“你这是什么话?我同你姐姐都是家务繁忙,谁会特特地丢下手头事来看你的白戏?” 云雅亦起身,“狗咬吕洞宾,若不是看你还算是我们燕家的人,谁有工夫理会你的不如意?娘,我们走。” 燕夫人看云嫣一脸无谓,摇摇头也就走了。云嫣听见外面仆妇相送,一挑帘又出去道:“这天气不好,大娘和大姐以后还是少出门罢,免得冻着了,得了风寒什么的可就糟了。”云雅大恼,又不好真同她在侯府里争执起来,因冷冷一笑道:“多谢妹妹关心。只不过得了风寒虽糟,心寒可就更不得治了。妹妹有这工夫担心我们的风寒,还不如仔细自己的心寒之症,别到时候有苦说不出。” “你!”云嫣刚要反驳,打头见一群人簇拥着侯夫人而来。她当即收了口,迎出去道:“太太怎么来了?这大雪……”侯夫人正眼也没看她,只向云雅微微笑道:“听说王妃近来甚少出门,今日既有幸,到我屋里坐坐如何?”云雅不好推辞,挽着母亲含笑跟着去了。云嫣看着那一群人,身上一阵阵地发寒起来。她出嫁时带过来的小丫头香草送上斗篷,怯怯道:“如夫人,快进屋去吧,小心着凉。” 着什么凉?自从嫁给唐仲宁,她的心已经凉透了!顺手推开香草,云嫣气鼓鼓地进屋坐着。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影影绰绰中,仲宁不知什么时候掀帘进来,“听说今儿你姐姐和你大娘来过?”云嫣有心不想理他,可再一想,强扭着也是自己找罪受,上一世就因为扭着扭着,不止他对自己越发作践起来,连带着下人们也更加踩了上来,如今……她可得收着性子了。 “是啊,来过。”她说着话就要丫鬟们端茶来,又自己上去服侍他更衣。 仲宁又问道:“说什么没有?” “能说什么?不过是左好右好罢了。” “她能好?”仲宁露出个玩味的笑容。 云嫣抬头望见,心中一动,“怎么能不好?姐姐是王妃,连太太都对她礼让三分,今儿还特地到这儿来迎她过去坐坐呢。” “外面情罢了,里面你哪知道?”仲宁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伸了个腰。 云嫣坐过去,挨着他笑问:“什么外面情?里面怎么了,王爷对她不好么?” 仲宁先是不说话,被她问得多了,自己也忍不住道:“你想不到吧?除了大婚之夜,他们两个都是分房而睡。你姐姐可是天天独守空房呢。” “是么?”云嫣心头一跳,掩住几乎浮到唇边的快意,“这事你怎么知道?” “世上哪儿不透风的墙?不过是吹不到你们这里罢了。” 云嫣看他脸上浮出的快意,忽然道:“怪道姐姐比出嫁前还要瘦,又不说话,又不笑,我看她那样儿像是……” 故意顿住不往下说,仲宁果然问了上去,“像是什么?” “像是……像是悔了。” 仲宁眼前一亮,显出十分关心,“悔什么?” 云嫣看他那急切劲儿,恨得牙根痒痒,“还能悔什么?当初她自己拣了高枝,如今……可不是悔嘛。” 仲宁点着头,语中亦是感叹,“再悔不当初,我可也救不了她。” 谁要他去救她了?难道他还想姐妹共侍一夫?云嫣心头暗恨,脸上却是关怀,“只可怜姐姐,白放了二爷你这样好的人才,如今也只能自食其果,苦忍一辈子罢了。”仲宁想着云雅身上淡淡馨香,还有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半闭着眸神驰道:“她才多大,怎么忍得了……”云嫣几乎想一掌掴上去。仲宁侧过身,拉过她的手道:“嫣儿,前些时你还抱怨说我对你不好,你看看,比起你姐姐,我还算对你好的吧?” 是啊,十天半月的来看她一次,没说几句就要泄火,他对她还真够好的!“是啊,二爷你对我自然是好的,就算没有姐姐的事,我心里也明白。”云嫣说着,慢慢俯下身去,以柔软挨擦着他,“只可惜了姐姐,没人怜惜她、爱她、要她……”仲宁扯下了床帐,狂乱地扯散了她的腰带。谁说没人要她的?他要她,恨不得立时要了她——燕云雅! 第30章 口舌 云雅陪母亲去侯府的当口,君宜在王府中听着陈贵的汇报。“王妃已将库房中的所有物件都清点了一遍,并列出单子,说以后凡有出入,必要写好了条子让她一样样对过了才能进出。”君宜微微点头。陈贵又道:“王妃还将内院花销单独列了个账本,一应银两去向都有了明细。”偷睨一眼君宜脸色,他添了一句道:“这样写好是好,不过太过琐细,费时费力。” 君宜一扬手,“你外头的账本还是按原来的做,我看得懂就好。” 陈贵松了口气,躬了躬身道:“王妃又说伺候的人手太多,她那处只用四个丫鬟就够了。” “随她。” “王妃又说……” 君宜扬了扬唇角,“她说的还挺多的。” 陈贵点头,“王妃说得多,做的也多,得了空便会去府中各处查看,有时候晚上也会去,累得那群老妈子都不敢偷酒赌牌了。” 夜阑人静时她就做这个么?君宜更笑,“还有呢?” “还有?” “还有她又说什么?” “是,是。”陈贵抹了把沁出的汗水,续道:“王妃还说宫里有规矩说‘宫女凡二十五岁者皆放出’,王府也应该按时放出些人来让她们自行去婚配。” “嗯,那就听她的,凡满二十五岁的都放出去吧。” 陈贵摇头,“王爷,王妃的意思是不能越过宫里的岁数,宫里二十五放,王府就应该二十放。” 二十?君宜玩味。按二十的放,他身边一众丫鬟都该到了岁数……她很聪明。“二十很好,就按二十的放。” 陈贵苦着脸,“要按二十的放,府里大半的丫鬟都得出去,王爷……” “有出就有进,再招进来些人就是了。” “是。”陈贵不得已,躬身答应。 君宜想了想,又道:“我身边那几个,除了紫陌和青霜,别的都该到了年岁,你到时同王妃说一声,要她挑几个好的来。” “是。”陈贵头垂的更低,心里嘀咕着道:紫陌青霜两个别说没到二十,就算到了二十也没法放,王妃这一招扫外围可没扫到点上啊。 很快便到了正月,各处都是张灯结彩,爆竹声声,就连王府门口也是一地的红纸屑。云雅迎客送客,又要进宫赴宴,这天正觉着疲惫想要歇上一觉时,宫里又有人递出消息说皇后设宴,必要请她出席。请她做什么呢?明明都不喜欢她。若是为了皇帝,就更无必要如此了。她看得出,皇帝近来并不想见她,即便除夕宴上也是一句套话,别无其他说辞。他不理她,她只有觉得浑身轻松,可是想到还要进宫敷衍他的妻妾,她就觉得头疼。无法,仍是换了一身玫红色的宫衣,稍稍带出几分喜气。进了宫,脸上也是笑微微的,违心地夸着各个妆扮。 这样撑到宴毕,云雅忙不迭的就想回府,谁知刚下了台阶,不知是地上滑还是长裙绊脚,身子一歪便要跪倒在地。窦弯儿急忙用力扶住她,刚搭上手,身后就是传来几声轻笑,玉妃和丽妃迤逦上前,一惊一乍道:“哟,还当是谁,原来是九王妃。” “九王妃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儿啊?” “是要回九王府还是要进紫宸殿?” “紫宸殿?哎呀呀,皇上这会儿可不在那儿,王妃不用着急,慢慢走着出城去寻也来得及,反正离天黑还早着呢。” 云雅咬牙站直了身体。 玉妃上下打量她几眼,“嗤”地一笑,道:“不过本宫奉劝王妃小心,那里正在狩猎,要是被人当作野物射了去可就不好了。” 窦弯儿气炸了肺,刚动一动要开口,云雅已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娘娘说这话可不对。” 玉妃敛了笑意,“怎么不对?” “今日是皇上和王爷同去郊外行猎,娘娘刚才这话,不是说皇上和王爷箭法不灵、人畜不分么?” “你……”玉妃柳眉一横,丽妃暗暗拉她一下大袖,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玉妃不理,蛮声道:“本宫说的不是皇上同王爷,本宫说的是你,野物!” 云雅冷冷睨她一眼,“那就是娘娘你人畜不分了。” “本宫不分?本宫分得很清楚,是人是畜,是大家闺秀还是狐媚子妖精,本宫都分得一清二楚!” 云雅摇头,拉着窦弯儿转身就走,“快走吧,玉妃娘娘糊涂了。” 玉妃更恼,追上去拦道:“本宫哪里糊涂了?” “人有人言,畜有畜语,娘娘你口口声声说我是野物,你自己呢?对着野物说人话还是对着人说畜语,你自己清楚么?”云雅眼中露出怜悯之意,转向丽妃道:“丽妃娘娘,看来你要向皇后娘娘禀告一声,玉妃娘娘已分不清自己是人是畜,得找太医来治治。” 玉妃先还有些懵懂不清,待听到最后一句,立时上前想要挥掌,“好你个贱人!你敢说本宫有病?”窦弯儿一把捉住她的手,“来人呀,来人!玉妃娘娘犯病打人呢,快来人呀!”她这么一叫喊,陆续出来的宫妃都好奇走近。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惊惶道:“是谁犯病了?是谁?” 玉妃又气又急,只是凭她的力气,哪里甩得开窦弯儿的手?因紫涨着脸皮瞪向那些人道:“你们过来做什么?走开!”丽妃见她讨不到好,忙上前隔开道:“好了,好了,大家少说一句。玉妃妹妹,随我回去吧。” 这时云雅也悄悄扯了窦弯儿一下。窦弯儿松开手,回身又扶着云雅,“王妃,你没事吧?” “没事,谁知玉妃娘娘竟有这病呢?” 这主仆二人一来一去,竟坐实了玉妃有病。玉妃从没有受过今日这般羞辱,在那么多人面前又有些下不来台,夺手甩开丽妃拉住她的手,“本宫好得很,哪里有病了?” 丽妃看她鬓发蓬乱,脸上通红,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地说自己没病,想笑又不敢笑,重挽过她的手向前走道:“大节下的生什么气?走吧,去赏赏梅,清静清静。” 玉妃仍是不忿,“赏什么梅?不看不看!” 丽妃回头睨一眼云雅,抬高了声量,“呀,妹妹怎能不爱赏梅呢?皇上最喜梅花了,什么墨梅、朱砂、绿萼,就是不喜欢跳枝梅。” 玉妃定一定神,已自领会了她话中意图,“是啊,本宫也不喜欢。这梅花无品性,人人都是一色,偏它颜色不一,跳来跳去的惹得人讨厌,早早砍了得了!” 丽妃轻笑,点头以赞,“的确,也不知道哪里珍贵了,竟能混入珍品一流,真是可笑!” 两人边笑边走了,余人也都跟着散了。云雅紧紧拉住窦弯儿,不让她冲上去,“弯弯,不得鲁莽!” “王妃,她们竟……竟这样说你……”窦弯儿怒视那两道妖娆身影,“应该把她们砍了才是!” “为这话要砍人,那要砍的人可就多了。”云雅轻轻叹息一声,松开手道,“扶我回去吧。” 窦弯儿嘟起嘴,“王妃还是太好性了,应该把这事告诉皇上,让他管教管教自己的婆娘。” 云雅嗔她道:“从哪儿学来的野话?什么婆……真难听!” “我那时替我娘买菜,听那些卖菜的汉子都是这样说的。” “你也说了是卖菜的汉子,你一个姑娘家,好不好的学这些话来。”云雅说着,忽然伸指点一下她的鼻,“除非你想听熙斐一直叫你‘婆娘,我的婆娘’!” “呀,王妃。”窦弯儿捂着脸拼命摇头。主仆俩一路说笑着出了宫门,正等待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时,另一头恰走来一人,远远看见便是躬身一礼,“王妃。” 云雅向他微微一笑,“三公子。” 仲衡近前驻步道:“王妃进宫来拜见太后和太贵妃么?” “不是。皇后娘娘今日设宴,我这是大吃大喝来的。” 仲衡一笑。 云雅又问他道:“皇上出宫狩猎,三公子这是?” “在下是来拜见太后的,前些时为太后抄写了部佛经,太后看了说好,所以这次又抄写了一部,特拿来给她老人家瞧瞧。” 云雅微笑着点头,见自家马车来了便微微欠身想走。 仲衡犹豫了一下,唤道:“王妃请留步。” 云雅回眸。仲衡歉然道:“上回得幸在王府赏梅,其中有一道蜜汁火腿十分入味,在下回府后想要仿制一道,哪知道总也仿不出原味来,所以今日唐突,想问问王妃,能不能让那个厨子到侯府来指点一二?”云雅怔了怔,随即抿嘴一笑,“想不到三公子爱书爱画还爱吃。”仲衡抱涩,“让王妃见笑了。”云雅莞尔,“这有什么可笑的?只不过那厨子实在不便过府,不如让她写张单子,将烧制之法全数列出交给公子可好?” 仲衡连忙答应。云雅微笑着去了,过后不久果然送来张单子,字迹清秀,宛如其人。仲衡再木讷也知这厨子究竟是谁了,因命自家厨子按所写方法烧制了,晚上拿到饭桌上,果然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增。 这一次侯府中并无人跟从皇帝狩猎,连往年一直随驾的仲宁都被摒弃在外,因此江麟候唐文功便有些不乐,连带着对仲宁也有些不满。“你看看你,成日与人鬼混,这回皇上带了这么多人,偏没带你,让老夫颜面何存?”仲宁只顾自己吃饭,“这都是展君宜给闹的。皇上定是为他抢了我女人的事,不想两家再起纷争而已。” 唐文功听他提起这事,脸上更为阴沉,“这样的女子,抢了便抢了,有什么好说的?偏是你非要娶了她妹妹回来,显得我们侯府不服气,非要同人争一争似的。” “爹你那时不也是不服气么?这会儿倒来说我。” 唐文功“啪”地一下放下碗筷,“你如今是要同我来争一争喽?” 仲宁不语。 侯夫人打岔道:“老爷消消气。皇上这回是想让人看看手足情深,所以只带了宫里头几个侍卫和王府里的人,其余一官不带,仲宁不去也是意料之中。” “是的,爹,我听玉妃娘娘说这也是太后的意思,说是要让皇上和王爷好好相处一下。”语娆也驻筷开口。 唐文功捋了捋须冉,扫一眼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唯一的女儿,“如今一年里难得聚上几次,你们也别嫌我啰嗦。据我看,皇上是要立一番大业的,谁助他,谁就是功臣,今后前途不可限量。王府这边,我们自然也不能太过得罪,毕竟是皇上的兄弟,险些得了皇位的那个,虽说眼面前还是防着,谁知道以后呢?看情形,太后的意思是要拉拢的,我们也就更不能违背圣意了。” 众人沉默着颔首以应,只有仲宁不耐烦,夹了筷蜜汁火腿大嚼起来,“咦,今天这厨子的手艺长了啊,比上回入味很多!” 仲衡瞥一眼父亲脸色,应道:“今日是问原主讨了张方子,已经有原来七八成的味道了。” “七八成就这样子,十成那还了得?怪不得从你上回吃了后就念念不忘。”仲宁又吃了一筷,随口问道:“是在哪里吃到的?” “王府。”仲衡轻声。 晚饭后,仲宁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反而到了仲衡处,“我说,你是问谁要了方子,总不见得是王府的厨子吧?”仲衡摇头,“我先前以为这道菜是他家厨子做的,今天才知道不是,是……是王妃做的,方子也是她给的。” 第31章 禽兽 王妃……云雅……印证了心中揣测,仲宁一阵激动,“你今天遇上她了?” “是啊,在宫门口,她正要回去。” 仲宁一拍大腿,“早知道今天同你一起过去了。” 仲衡微一皱眉,“二哥……” “我是说同你一起过去拜见太后。”仲宁转过话头,问起些宫中景况,绕了半天,这才又道,“你才说这道蜜汁火腿只做出了七八成的味道,那余下几成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不见得让王妃来我们家再烧制一遍。” 仲宁转了转眼珠,“过来是不可能,不过我们要是带人过去,你再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她就肯再烧制一遍了。” “这个……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她肯就肯,不肯就算了,有什么不好?” 仲衡虽觉得以自己和云雅的交情,这样求上去有点贸然,但是转念一想,又难抵美食诱惑。再加上仲宁不断怂恿,他不禁有些心动,“这几天王爷不在,不如晚几天再去,等王爷在了,我再求上一求,王妃说不定就会答应了。” “王爷回来了,王府必有一番热闹,到时候她哪有心思做东西给你看?还不如这几天趁她清净,让她做了就完事了。” 仲衡想来想去,终还是颔首道:“不错,明天我就去问问看,她若不肯也就算了。” 仲宁起身一拍他的肩头,“好,明天我们同去,她一定会答应的。” “什么?”仲衡讶然,“二哥也去?” “是啊,反正这几天无事,我就陪你走上这一遭,给你壮壮胆。” 仲衡皱眉,那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他这位二哥还要去人家府上……仲宁似看出他的心思,笑微微道:“那天我是喝醉了才会唐突佳人,这一次一为陪你;二也是赔礼。” 仲衡看他目光坦然自若,心中也不疑有他,第二天午后 便驱车一同去了王府。云雅听说他亲来也没什么,但是听说仲宁跟来,脸色就是一变。窦弯儿也知道她不喜此人,因说道:“不如我出去说王妃病了,打发了他们完事。” 云雅摇首,“昨天才刚见过,今天又说病了,三公子会疑心的。” “疑心就疑心呗,他又说不出什么。” “他是个好人,我倒是愿意交这个朋友。” 窦弯儿偏首思索了一下,“可是他同着他哥哥一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算了,这是王府,谅那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走吧,弯弯,我们过去。” 云雅略整了整衣物,带着窦弯儿缓步而出。仲衡正在品茶,见了后忙放下茶盏起身施礼。仲宁也跟着起身,只他的眼光不是对着地,而是对着云雅。家常挽的流云髻,疏疏的簪了几根玉兰花样的并头簪,粉底玉兰花样的裙袄,让看惯了花红柳绿的仲宁也挑不出半分瑕疵。云雅在上首坐下,向仲衡做了个手势,“三公子请坐。不知三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仲衡入座。仲宁见她完全不理他,自也讪讪地跟着入座。“昨天多谢王妃赐下烹制之法,只是回去如法炮制后,仍觉缺了几味,所以今天冒昧前来,是想王妃若是得空,能否亲手再做一次,在下定让人仔细看着,一一记下。”知道有人喜欢自己所烹制的菜肴,又是这样孜孜以求的想要得出其中真髓,云雅心中自也欢喜,“三公子果然是读书人,好学不倦,那么我也只好献丑了。” 仲衡听她答应,立即又起身道:“多谢王妃。”云雅盈盈一笑,起身带着他去厨房,挽一挽衣袖便动起手来。仲衡看她举止轻盈,刀功细腻,一步一步好像行云流水样,不由赞道:“看来王妃不是偶一为之,而是极擅此道。”云雅莞尔,“公子好吃,我却是好做,看着这一道道菜做将出来,好像比自己吃下去还要舒心惬意。” 仲衡一停让带来的厨子仔细记住步骤,一停道:“王妃爱好此道,那王爷真是有福。”仲宁正站在窗下,听见这么说便是心头深深一刺,什么有福?本来都是他的,她的人、她的手艺,哪里轮得到别人!云雅听见仲衡话语,一笑嫣然,“看见王爷吃下去,比我烧出整桌菜肴更有成就。”仲宁站不住了,踱两步走至仲衡身边,“王妃说得好,不过在下听说王爷忙于公务,并不时常回府用饭,可惜了王妃的好手艺。” 云雅那句本就是有意明志说给他听的,这时见他厚颜,一面捣弄蜜汁一面道:“王爷不吃我便不做,乐得清闲。”仲衡听仲宁说话露骨,暗暗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的确,上一回要不是王爷邀请在下,在下恐怕也难尝到王妃的手艺。”云雅不语,将捣得粘稠的蜜汁仔细浇在切好的火腿上后,方才道:“三公子是王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朋友若想吃,我也是愿意做的。”仲衡喜出望外,“多谢王妃抬爱。” 云雅又指点了那厨子几句,一时抬头笑道:“三公子尝尝看,是不是原来的滋味?”仲衡接过窦弯儿递上的筷子,夹了一片火腿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不断点头,“酥而不烂,甜而不腻,正是原来的味道。”“三公子喜欢就好。”云雅的目光再次略过张口欲言的仲宁,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时候不早,府中还有别事,恕我不能奉陪了。” 仲衡知趣就要告辞,仲宁却上前一步道:“三弟的事是完了,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王妃答不答应?” 云雅眼神一凛,“若是问烧菜之法,我或可相助,别的,恐怕有心无力。” “这事恐怕就只有王妃才能相助。” “什么事?” “把那块白玉珮还给我,把我们从前的订婚之物还给我!” 厨房内仅余的几个厨娘张大了嘴呆站着,原本的刀切锅铲声霎时没了音,只余火舌欢快地舔着炉灶内的柴火。仲衡暗暗扯了一下仲宁,“二哥,这事不是结清了么?我们快走吧。” 仲宁甩开他的手,“哪里结清了?虽然那块玉珮不算贵重,好歹也算是家传之物,总要拿回来的。” “我们不是还给你了么?那天你明明来拿的。” 仲宁瞪一眼窦弯儿,“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 “我……我……”窦弯儿说不出话。 云雅冷声道:“拿没拿,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啊,给没给,王妃心里也清楚。如今我只求一件,请王妃看在云嫣份上,将那块玉珮当面赐还。” 他竟这样无耻!云雅的手在袖中慢慢攥紧,蓦然,道:“好,我当面还给你!三公子,请!弯弯,带着人出去。” “啊?王妃……” 云雅扫了眼窦弯儿,“还不快带人出去?” 窦弯儿无法,带着几个厨娘出去。仲衡还想再劝仲宁,“二哥,你……” “少管闲事!”仲宁不耐道,“快出去等我。” 仲衡愧疚地看了眼云雅,默默退出。仲宁示意云雅步到最里面的灶台边,隔着水汽,谁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你很聪明。” “有什么话你就快说,无须绕圈子。” 仲宁一勾唇角,“我费尽心机得来这个机会,自然是要说些要紧的。” 云雅两眼只向着窗外,“我同你根本无话好说,留下来,就是想看看你还能有多无耻!” “我无耻?”仲宁欺近,“那么才刚说什么王爷吃了,她会比做了满桌菜肴更有成就的人不是更无耻?” “我不懂。” “那我就告诉你,人家根本就不稀罕你做什么,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的恐怕另有其人。唐仲宁,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我各不相干,无需你来关心我同王爷究竟如何。”云雅眼神凛冽,恰如一枝傲雪红梅,只是她睥视得了冰雪,却赶不走一只采花蜂。 “这话你就说得过了,算来我也是你的妹夫,关心一下有何不可?再说,人家不稀罕,我可是很稀罕的,云雅……”他伸出了手。 云雅因为上回经历早有准备,往边上一闪身道:“你真是色迷心窍,不怕我告诉王爷,治你个不敬之罪?” 仲宁锲而不舍,灼灼目光想要融化冰雪,“你不舍得的,我知道。” 云雅几乎想笑。他以为他是谁,她会不舍得?上次之事唯一没告诉君宜的理由就是她不想再将事情闹大,引至王府和侯府更大的不快而已。“你若再敢动手动脚,一旦王爷回来,我便和盘托出,调戏王妃的罪名,恐怕你一人担当不起。” 仲宁神色一僵,倏忽又嬉皮笑脸起来,“把这事闹大对我不利,对你好像更不利。再说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人,是我调戏的你,还是你勾引的我,到时王爷、太贵妃、乃至天下悠悠众口都不会放过这件事,你这王妃宝座坐不坐的住恐怕就更难说了。” 他戳中了她的软肋,云雅不禁后退一步。仲宁靠近,“不过你放心,云雅,我们的事你知、我知,别人谁会知道?他不珍惜你,我会珍惜你,只要……”只要什么?只要献上她的身体,满足他的兽/欲,他就会放过她了,是不是? 第32章 小别 云雅双手背后,四处摸索着。仲宁欺身更近,“……只要一想到你独守空闺,我就为你可惜。云嫣说你憔悴了许多,我看也是……”他越说越不堪,云雅几乎想吐。仲宁还不觉自己惹人反胃,只以为云雅站住不动是被他软化了心肠。“今天人多不便,下次你来侯府探望云嫣前先让人知会一声,我备下酒菜等你,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云雅右手一挥,明晃晃一物闪过,仲宁垂下的发丝随即掉落几根。“到时候再让我给你看看我的刀功是不是?” 仲宁勃然变色,身子往后一缩,斥道:“燕云雅,你别不知好歹,我是看你可怜才想安慰安慰你。” “我不要你可怜,你最好收拾起你的好心滚出去,免得我拿不住刀,割着你什么就不好了。”云雅“啪”地一声将刀放在案板上,“再要胡来,我连这锅都拿不住。” 她伸手欲要端起灶台上正烧制的一锅鸡汤。仲宁看锅身晃动,汤液四溅的情形,边退边瞄着门口方向,“好,好,你今天赶我走,以后莫要后悔!”云雅作势要松手,他赶忙跳出门外,一路大声叫嚷,“吞了我们唐家的玉珮不肯还,都说了不值几个钱了!王府里什么没有?别是还对从前定下的婚事放不下吧?” 云雅失声。以她如今身份,他尚且满口污言,若是有一日她不得王府庇佑,还不知会被他作践到何种境地。晶莹的泪水涟涟滴落在鸡汤里,窦弯儿着急掰开她的手,让她放下那锅东西,“王妃,别哭!这样的无赖,谁会信他?”云雅将自己蜷成一团,无声的哭泣令窦弯儿更加不知所措,“王妃,别哭,别哭……王爷就快回来了,这人再不敢闹上门的,别哭……” 正月初十,外出狩猎七天的君宜终于归来。人马才刚到门口,后院就已骚动起来。等他一路进去在小书房刚一露面,青霜就越过等候着的云雅欢喜道:“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奴婢先为王爷更衣吧?”君宜披着大氅,里面是一身玄色短装,滚青的边,面色极好,看着云雅时甚至还微微笑着,“你也等着?”云雅福一福身,“妾身知道王爷回来,自然是要等候。” 君宜将大氅甩给青霜,接过紫陌递上的茶喝了一口,“这回收获颇多,我带回来一头鹿,还有几只野兔、一只野鸡……”他的目光落在云雅身上,“王妃,今晚我想喝野鸡汤。” “可是妾身……” “别说你不会做菜。”君宜的双眸亮晶晶的,“你上回做的那几道勉强还算入得了口。” 云雅收口,原来他知道上回是她做的菜,还说什么不好吃,明明还是要吃的嘛。“妾身是想这野鸡汤需要多熬一个时辰,怕王爷等不及。” “你熬出来,看我等不等得及。”君宜心情颇佳,看着云雅时目光也是柔和。 青霜见此情景,笑容一敛,“王爷,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奴婢伺候王爷沐浴洗尘吧。”君宜颔首。云雅躬身道:“那妾身先去熬汤了。”君宜没出声,往外走几步,忽又回头道:“青霜,去厨房说一声先把那只野鸡准备好。王妃,”云雅一愣抬头。君宜深深看她道:“过来伺候我沐浴。” 汤池内水气弥漫,四面薄纱环绕。为防冰脚,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顺而长的绒毛直至脚踝。云雅低着头,一言不发,先为君宜解净了衣衫,看着他入内后,便想隐到薄纱之后去。君宜站在汤池中,舒服地轻叹一声,“还是家里舒服。”云雅抿了抿唇。他又道:“王妃,你脱衣服真慢。”云雅惊了一跳,谁……谁说她在脱衣服了?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君宜大约是在汤池中看她,“是不是要我上来帮你脱?” 云雅有些慌张,“王爷……妾身……妾身不想沐浴。” “又没让你沐浴,是让你伺候我,快来!” 难道从前那些丫鬟都是脱光了伺候他的么?云雅才刚得知他回来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垂首脱了衣裳,咬牙又除尽了小衣,小心翼翼地步入汤池之中,“王爷。” 君宜望着水气中向他走来的曼妙身影,恍恍中如在仙境,有神女分开碧浪,拨开烟云,露出螓首,垂下的乌发虽然挡去了她的秀挺,却挡不住那动人的腰线……蓦然,腹中热意升腾,他猛地转身不再相看,“帮我搓搓。” “哦。”云雅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从水中摸出布巾略略绞干后为他搓背。君宜看着瘦,却是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她又要使出力气令他满意,又要小心自己动作时不要碰到他的身体,因此没几下就已是气喘吁吁。 君宜却是惬意,半趴在池边道:“我走了这几天,府里可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 “你有没有去过宫里?” “有。去过母后那里,也去过母妃那里,还有皇后设宴去了一次。” “你还挺忙的。”他忽然回身,直对她的目光,“有没有想过我?” 想他吗?好像是想的。虽然他就在府中时也碰不到几面,可是刚才一看见他,她莫名就松了一口气,好像是找到了遮风避雨的大树,不用再担心外间风雪。“想过的。” “哦,什么时候?” 他做什么问得那么仔细?云雅想了想,“像是有一天早上突然醒了说要去为王爷梳头,可是刚起来就想到王爷不在府里,妾身只好自己为自己梳头。” 君宜眼中蕴含笑意,“还有么?” “还有晚上巡夜,走过小书房见灯都灭了,想着要进去问问怎么不点灯,王爷还要阅览公文呢,可是再一想,王爷那时在外狩猎,哪里需要点灯看公文呢?” 君宜眸中笑意更深,“你从前晚上巡夜是不是常常路过我这儿?” 云雅低声,“妾身哪里都会去看一遍的。” “是么?”君宜动了动,像是要靠近。 云雅大惊,立时退开几步,抱着臂挡住胸口。 君宜眸色一沉,“你还是怕我?” “不……不是……”云雅嗫嚅。她知道这时候不该逃开的,可她就是有点怕,目光也不敢往下移动分毫,“不是怕,是妾身胆小。” 胆小?君宜几乎想笑,趋身靠近时,云雅勉力支撑着,“王……王爷要做什么?”君宜没说话,从她手中拽过那条巾子浸在水里湿了湿,“放下手。”云雅身子一颤。君宜已将湿透的巾子沿着她的脖颈抹了下来,“放开!”云雅咬唇放下了手。那巾子沿着她纤细锁骨滑到了秀挺双峰,又从那至高点慢慢滑落至小腹,还想往下时,云雅不由绞紧双腿,带出些许水花声响。君宜滞了手,“上回你的胆子可没这么小。” “妾身……妾身是大了一岁,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云雅极力忽视他滞留在她小腹上的手。她明明觉得很热,可是身上又是止不住的发颤,“让王爷见笑了。”君宜沉默。云雅低头想要躲开他的目光,可是汤水清澈,底下一览无余。她脸上发烫,微微侧首看向别处。不知多久,小腹上热意一减,君宜低沉道:“转过身。” 云雅如释重负地转了过去,可是没多久,她就觉得比之前更为难堪。他的身子贴着她;他的呼吸就在耳后;湿热的布巾到处游走。愈沉默,愈觉呼吸沉重,身软无力,云雅实在忍不住,打破了这过分的旖旎,“王……王爷。” “什么?” “王爷在那边有没有想过妾身?” 短暂的静默,只余水声,“想过的。” 云雅身子一震。 君宜续道:“早上吟风为我梳头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手艺虽然糟糕,但是比他要强些。” 他这算是夸她呢还是贬她?“还有么?” 还有……君宜又陷入了沉默。云雅也不指望他真能想她,稍稍上前一步脱离他的紧密相贴,“王爷贵人事忙,能偷闲想到妾身,妾身已经很高兴了。” “真的?”烫热的身躯又贴了上来。 云雅微微点头。 君宜拨开她耳边散发,又将她垂在肩上的湿发全都拢到一侧,“燕云雅,你不是胆小么,怎么还敢在我面前说谎?” “妾身没有。”云雅想要动弹,可是长发全在人手里,一点都动弹不得。 “我才刚问你的第一句话你就说谎骗我,这会儿又来骗我!” “没……没有,妾身不敢。” “还不敢?两天前,有谁到过这里?”君宜手上用力。 云雅止不住头往后仰,几乎跌在他的身上,“是三公子来过,妾身看他实在喜欢那道蜜汁火腿,所以亲手又做了一次。”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还有你那从前定过婚约的夫君也来过,是不是?” 云雅齿冷,“那个是人么?妾身以为是只畜生。” 大力骤消,君宜松开了她,独自上岸。云雅咬了咬唇,跟着上去后取过边上一块干燥的布巾,“王爷,妾身……” “你又以为是小事,所以不对我说是不是?” 云雅低头看着那覆脚的长毛,“是妾身不好。” “是你不好,招蜂引蝶都引到我王府里来了。” 这能怪她么?云雅抬首。 君宜低头,正对上她不忿的目光,“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剖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藏着多少瞒着我的事!” 他的声音有些凶狠,可落下的吻却是那样轻柔,细密绵长……云雅有些恍惚,他不是对她不满么,为什么又要吻她?吻得她快要融化了,融化在他的温柔里…… 过后云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那锅野鸡汤炖出来的。到上桌一齐吃饭时,她的身子是软的,头有些发晕,连唇舌都有些麻木。君宜却是极富精神的样子,连喝了三碗汤后又要了一大碗饭,“陈贵说你准备在年后先挑了人进来,然后再把到年纪的放出去?” “是。” “挑些能干的进来,岁数小些也没关系。” 他赞成她这样做么?云雅心头一喜。可是君宜很快又说道:“不过我先给你提个醒,紫陌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我答应过她,只有她自己想走时才让她走,所以明年即便她到了岁数,你也得先问过她再说。” “那么妾身敢问一句,她要是一直不想走呢?”云雅驻筷。 君宜手上也是一滞,微微皱眉,“这个以后再说。” “那么妾身再多问一句,青霜呢?青霜也是这样处置?” 君宜眉结更紧,“若我说不是,你想如何处置?” “青霜是王爷的人,妾身不敢说如何处置,只是王爷既然答应妾身定下的规矩,那么到时是走是留,总得给妾身一个说法,好让妾身向其余下人交待。”云雅似已完全清醒,侃侃而论,“妾身又想,她们两个一个是从小伺候王爷的,一个是母妃指给王爷的,王爷要是想留下她们,为己为人,还是给个名分的好。” 名分……君宜的眸光完全冷了下来,“我不在这几天,你就在想这个?” 云雅微微一怔,随即开口,“妾身是想王爷所想,这事早早办下来,也好教人少些胡乱猜测。” “我看胡乱猜测的人只有你!”君宜将空碗往桌上一撂,“我给不给她们名分,什么时候给她们名分,轮不到你来为她们操心!” 第33章 贤妻 云雅本以为他为这事生气了,不要再见她了,可过后仍是让她梳头,又时不时地要她烧些菜来送去给他吃。随着跑动次数增多,她越来越不明白他,而有些人却是越来越不喜欢她,时常摆起脸色。云雅一笑置之,窦弯儿则为她抱不平,“王妃,她不过是伺候王爷的丫头,即使真……也是排在王妃后面,哪轮得到她给王妃看脸色?” 云雅因想着天气渐暖,再不能推说风雪大而不出门,对镜皱眉梳妆道:“她是太贵妃指来的人,王爷待她也不薄,我又何必去同她对上?” “可是她一副她才是王妃的样,看着就让人来气!” 云雅“嗤”地一笑,“那你就别看她,谁让你看她自找气受了?” 窦弯儿想想还是不服,“她不就觉得自己是太贵妃指来的人么?可还有太后指来的人呢,人家可没她这么横。” “太贵妃毕竟是王爷的亲生母亲,你也知道,她不喜欢我,王爷,”云雅顿了顿,转而道,“王爷为我已经同太贵妃闹得不愉快了,若我再去找她的人不痛快,太贵妃会更加讨厌我,王爷也会难做。”窦弯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不是王妃不敢动她,而是王妃……那个叫什么来着?忍辱负重!” 云雅嫣然,“你出息了,会说忍辱负重了,赶明儿让熙斐再教你两课,恐怕这学问就超过我了。”“呀,王妃,别拿我取笑了。”窦弯儿红着脸,为她在发辫中缠上金丝银线,“我只要能跟着王妃多学学就够了。”跟着她多学学?云雅望着镜中的自己,眸光渐渐黯淡下来。跟着她学什么呢?如今她能做的,也是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忍辱负重,别让人有机可乘,赶自己出府。 冬雪已去,原先光秃秃的柳条上已重又爆出嫩芽,鸟儿们在其间飞来飞去的啄取新泥,编织新家,唧唧喳喳的一派热闹景象。云雅驻足看了一会,过后进入寿宁宫时,才刚暖起来的心肠又渐渐冰冷下去。 顺太贵妃正同唐语娆在挑拣几匹新到的绸缎,见了她来,才刚春风拂面的脸色亦是如“三月天,孩儿面”一样阴沉下去。应景的垂柳髻,发中编着金丝银线倒也华丽;衣裳是柳初新的颜色;适巧的戴着柳叶盘枝的镯子,显出应有的身份。她这一身无可挑剔,可正因为挑不出来,心底才又更气,“这几天陆续有人过来请安,可也没看见像你这样打扮的,这些金丝银线是别出心裁讨人的巧,还是有心要抢人的风头?”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左右她是没对的地方了。云雅习以为常,沉静道:“是想讨母妃的好。既然母妃不喜欢,下次不会再用了。”顺太贵妃轻哼了一记不再理她,转而拉着语娆看那几匹宫缎,“语娆,说说,挑哪一匹好?”语娆细细看着道:“臣女以为是这匹蟹壳青的好,花样大方,又显出太贵妃的身份。”顺太贵妃颔首,“哀家也是这么想,就拿这匹蟹壳青吧。” 宫人答应着想要退去。顺太贵妃眸光一掠,忽然又叫住了他们,“等等。”宫人们立刻停下。顺太贵妃看着云雅道:“哀家看你像是大不赞同。” 云雅低一低头,“蟹壳青固然是好,但是太过暗沉,不若用那匹青莲紫同样能显出母妃尊贵。” “哀家最讨厌这颜色,不青不紫,不清不楚,就像有些人一样。”顺太贵妃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哀家问你,君宜近来是不是时常让你做菜给他吃?” “是。” “你都做了些什么?” “不过是些家常小菜,”云雅抬头,“母妃想听么?” 顺太贵妃一拂广袖,“君宜自幼挑剔,你别尽顾着‘新奇’二字讨他的巧,需知菜品除了色香味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时令新鲜,不然吃坏了肚子,哀家可饶不了你!” 这一定是有人仔细向她透过风了,云雅低眉顺目,“是,母妃。” 顺太贵妃看她恭顺,点一点头道:“这还是小事,另有一件要事哀家反复思量许久,今天你来的正好,哀家正好同你说说。”语娆听她们婆媳在谈说家务事本已有心要走,这时听说另有要事,立即请辞道:“太贵妃,臣女还要去玉妃姐姐宫中坐坐,这就告退了。”顺太贵妃颔首答应,望着她纤细身影消失在帘后才转眸看向云雅,“算来你嫁入王府也有大半年了,只是一直没有动静,”她的眸光在云雅扁平小腹上停留片刻后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你可有什么打算?” 云雅眸光一跳。她知道的,早晚会有这一句,就像上一世,云嫣腹中没有消息,侯夫人立即纵容唐仲宁连娶三房小妾一样,避无可避。“妾身听从母妃的。”顺太贵妃本以为她会不情愿,这时听见这一句,大以为然,“你别的事尚不清楚,这道理上倒算明白。很好,省了哀家的口舌。”云雅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边,“有人能为妾身分忧,妾身觉得很好,只不知母妃看中的是青霜姑娘还是紫陌姑娘?” 顺太贵妃凤眸一挑,大有自得之态,“这两个过后再说,现时已有一个最好的人选,只等着君宜答应。”最好的人选……云雅绷紧了心,希望自己听到的不是心中所想,可是,希望破碎,顺太贵妃欢悦的声音已传到耳边,“语娆这孩子,难为她愿意屈居你之后做君宜的侧妃,江麟候也已默许,只要君宜一点头……” 云雅的脚上像是踩着棉絮,耳边只是回响着“语娆,君宜……”他们本该在一起的,如今还是能在一起,只不过当中多了她一个傀儡王妃而已。春/色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怡人,柳条稀稀落落的,像人秃了的发;鸟儿吵吵嚷嚷的,闹得人头疼。她想捂住耳,声音却还是不断重复:君宜,语娆,开枝散叶…… 窦弯儿扶住了她,声音焦迫,“王妃,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甚至还能笑,笑着对上窦弯儿惊惧的脸,“王爷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 “王妃,王妃!”窦弯儿使劲拉住她,“到底什么事?什么事要告诉王爷?” 云雅反手握住她的手刚想说,从树影后转出个纤细人影,盈盈向她拜倒,“语娆见过王妃。” 云雅看着她柔美的脸庞:这样清澈的秋水瞳;这样吹弹可破的肌肤,托着花瓣一样的唇瓣;这样楚楚可怜的神色,有谁能够忍心拒绝?许久,伸手欲要扶起。语娆却不肯起,“王妃,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话,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我对王爷……对王爷是真心的,若是能为王爷端茶倒水,铺纸磨墨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先前王爷娶了王妃,我以为此生已经无望,可如今,我愿意侍奉王爷,也愿意侍奉王妃,只求王妃成全。” 真心……唐语娆有的是真心,那她有的又是什么呢?云雅强拉起语娆,又耐心劝她回去,恍恍惚惚地回到王府,哄着不断出主意的窦弯儿去小书房打探君宜何时回来,自己则歪在床边定下心神。到窦弯儿回来说君宜已到书房时,云雅也已将事情想了个通透,洗手更衣炖了盅枸杞银耳羹亲自送了过去。君宜停下手中事务,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太甜了。” 云雅知道他不爱吃过甜的东西,因此垂首认错,道:“是妾身太不仔细,忘了王爷不爱吃甜的了。”君宜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云雅又道:“妾身爱吃甜的,总记不住王爷不爱吃甜的,妾身对王爷总是粗心。”君宜从眼前文书中抬起头来,“你究竟要说什么?”云雅放下那盅羹汤,深吸一口气道:“妾身想,若是以后有一个有心人来照管王爷饮食起居的话就不会出错了。” 君宜盯住她的眸,“有心人?谁?” “就是唐姑娘,王爷从前就认识的。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来得,最最重要的,就是她对王爷有心。” “她对我有心,你对我无心,是不是?”君宜将手中笔杆攥的“吱嘎”作响,“燕云雅,你还真是个贤妇!” “妾身不是无心,只是一心不能二用,既要侍奉王爷又要打理王府,总有无心之失,所以想做个贤妇为王爷找个有心人来,这样便能两全其美。”云雅说的顺溜,“王爷若是答应,妾身即刻着手去办。” 君宜腾地站起身,隔桌拽过云雅衣襟,又将手中笔掷向门口,“出去,都滚出去!” 丫鬟们忙不迭地都退尽了。君宜攥紧手中衣襟,“你以为替我纳妾就是贤妇了?出嫁从夫,你怎么不先问过我?” “妾身不正是在问王爷么?” “你是来问我的还是来告诉我的?说,是谁的主意?” 云雅想要躲开他的目光,可是一闪,又被他迫着对住,“是妾身的。” “不是。” “是妾身的,妾身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打理王府又觉力不从心,所以想找一个帮手。” “所以就想到了唐语娆?” “唐姑娘以侯府嫡女之贵肯入王府为妾,一片真心妾身不忍拒绝。” “不忍拒绝到替她们来游说我?” 君宜松开了手,将桌上的碍眼之物全都扔到了地上,纸、墨、镇纸、笔架,一件一件,清脆作响间,那盅银耳枸杞羹直接砸到了云雅的脚面上。又烫又痛,云雅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王爷息怒。”哗啦啦一声,桌上所有的余件全都落在了地上,君宜踩着那些纸墨碎片,目中似有火焰燃烧,“息怒?我哪里有怒气?你们全都是一片真心为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发怒?”云雅屏息,只觉那暴怒的火焰离自己越来越近。“尤其是你,王妃,你的一片真心还真是让我感动,”他突然揪起了她,声音冷冽如冰,“对我这样的体贴关怀,想我所想,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你真能有这样的真心?” 真心……她的真心,他想知道的话,她可以让他知道。“是,王爷,妾身的确有这样的真心。妾身不得王爷所喜,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日日焚心,妾身很累,不想再担负种种恶名,所以妾身愿意促成王爷好事,既能让王爷得偿所愿,也能得个贤妇的美名。” “得偿心愿?你以为我想娶唐语娆?” “不是么?”云雅对着他的眸,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半分心绪,“王爷不喜妾身,不碰妾身,不就是找个借口好让她入府么?只不过王爷大约是不想委屈她,所以这次妾身若是稍加阻拦,那就是犯了七出之条,王爷到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休了妾身再迎她入府。只是王爷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妾身今日亲口要求王爷娶了她,虽然她依然可以入府,不过依然只能是个侧妃。” 脚下的碎片发出轻微声响,君宜怒火已消,惟余清冷,“你很聪明,就像我肚里的虫,什么都知道。” “妾身既然做了王妃,自然时时刻刻要揣摩王爷的心思。” 君宜冷笑,“你有没有想过,谁都不喜欢肚里有条虫,太过清楚我的事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云雅的语气也一样冰冷,“可若是不做这条虫,妾身怕随时都会被人赶出王府。” “赶不走你就没有别的法子对付你了么?”君宜拂袖,踏着一地狼藉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最好别在我眼前出现!” 第34章 风流 云雅一瘸一拐的由窦弯儿搀扶着回了房,脱去鞋袜,脚面上已经起了一溜小泡,稍加碰触就疼痛难止。窦弯儿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找来了药膏后就为她小心涂抹,“王妃,王爷怎能这样待你?让他纳妾又不是王妃你的主意!”云雅咬紧下唇,不让自己痛出声来,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发这样大的火,唯一的理由就是她说出了他心底的秘密,“恼羞成怒!” “啊?”窦弯儿不解。云雅也不想详细为她解释,只道:“等着吧,我看唐语娆很快就会入府了。”云雅猜错了。春/色渐浓,暖阳和煦,处处都是一派春意,可唐语娆要嫁君宜的事就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动静。府中下人们嘀嘀咕咕,云雅也是不解,只有窦弯儿欢喜道:“我知道王爷那天为什么会发怒了。王妃错怪他了,他一定不想纳妾,而王妃又帮着太贵妃要他纳妾,所以才恼了。” 会是这样么?云雅不信;青霜紫陌不信;所有人都不信,放着如花似玉的侯府嫡女不娶,甚至连一个妾的位置都不肯给……这一天君宜邀了仲衡出外喝酒。仲衡看他落寞神情,小心翼翼道:“王爷是在为小妹的事情烦恼么?” 君宜摇头。 “那么王爷是在为王妃烦恼?” 君宜仰脖喝下一杯,由着仲衡又为他斟满。“你看王妃如何?” 仲衡思索片刻,“王妃蕙质兰心,全然不像寒门小户出来的女子。” “可她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常常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仲衡不敢答话,慢慢饮一口酒道:“以王妃的家世门第,处处要小心做人,如履薄冰,思虑得比人多些也是常事。”君宜的唇角抿成一线,显出负气意味,“我交给她这么多事要她忙活,她竟然还有闲心想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真叫人想不通。”仲衡舒朗一笑,“幸好王爷没有想通,不然还不成了个女子了?” 君宜怔了怔,付之一笑,“你还有心开我玩笑?看来家中大事是没有烦扰到你。” “姻缘之事不能强求,我早已想得通透,只可惜小妹……还请王爷谅解。” 君宜摆了摆手,“你有机会告诉你小妹一声,非是她有什么错处,是我定了心意。” 仲衡点头答应,一时又为君宜那很快空去的杯中斟满酒液,“王爷既已定了不再纳妾的心意,为什么不让王妃知道?” “让她知道?”君宜又一口饮干,“她费尽心机揣测我的心意,却连一星半点都没有真正揣摩出来,就算我现在当着面告诉她,她也只会以为我要设计害她,赶她出府。” 仲衡默然,眉头也像君宜一样拢紧,半晌才道:“那么王爷以后怎样打算?就任由王妃继续胡乱猜度?” “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也不会邀你来喝酒了。”君宜说话间又饮下三杯。 仲衡不禁劝道:“王爷酒量虽好,可也不能这样喝法,会醉的。” “醉?什么是醉?别人还能一醉解千愁,可我从没醉过,就是想解愁也解不了。”君宜吃了口如意菜,想起往日云雅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眉目间就笼上一层霜色,“她这会儿倒乐得清闲了。” 这事事关人家夫妻之事,仲衡也不好多言,又让着多吃了几口菜,道:“我那部书赶着今年秋天应该能编纂完毕,到时还请王爷过目提点。” 君宜答应,喝两口酒,一时又问,“同皇兄提过了么?” 仲衡摇头,“我看皇上近日心绪仿佛不好,所以还没有提过。” “不妨,你尽管提。这书罗列大溱风土人物,是弘我大溱之书,皇兄不是让你时常提着点么?你不提反倒不好。” 仲衡答应,闲闲又问:“不知道皇上这两天烦些什么呢?” 君宜唇角一动,“同我一样,烦着没人说话。” 仲衡送君宜回来的时候,他还只是微醺,挣扎着仍要阅览公文。紫陌拿来醒酒石,又倒来浓茶,君宜一概不用,只说要喝碗热汤。青霜拉过紫陌道:“你快去厨房那儿叫人煮了吧,我在这儿伺候。”紫陌答应着离去,一步三回首。青霜撇了撇嘴角,待她走后又将其余人等全都哄了出去,“王爷要安安静静地看公文,你们都散了吧。”余人答应着也就散了。青霜欢快着脚步重又入内,君宜手上的公文已经歪在一边,手撑着头,双眸合拢,眉头紧皱。 这又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呢?青霜走近,几无声息,“王爷,王爷?”君宜哼了一声。青霜半跪在地,双手搭在他的膝头,“王爷,奴婢扶你进去睡吧。”君宜没什么反应。青霜轻手轻脚的从他手中抽出公文,又将他的手臂搭在肩头,咬一咬牙架起了他。好沉!青霜几乎要摔倒在地,“王爷,王爷!” “怎么?”君宜半闭着眼,含糊道。 “王爷,奴婢服你进去。” “嗯。” “你小心。”青霜踉跄着步子,半拖半抱地扶着他入内躺好。“王爷,奴婢伺候你更衣。” 君宜挥了挥手,“走开。” 青霜咬唇,隔了许久,试探着又问:“王爷,这样会着凉的,王爷?” 君宜没有反应。她大着胆子,慢慢摸上他腰间玉带。依然毫无反应。解开、收好,回头又拉开他的外衣,“王爷,动一动,一下就好。”君宜动了动,侧身抱着枕头睡了过去。青霜收了衣服,俯身看着他的睡颜,真像个孩子!让人想要碰触又恐碰触会伤了他。那浓黑纤长的眼睫、那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微微上翘的唇角,没有了白日夺人的英气,此刻只惹人贪恋……“王爷,”青霜大半个身子都凑了上去,“王爷脸上这么红,是不是热了?奴婢帮你解开些吧。” 她探手摸索着拉开衣结,刚要触上那坚实的胸膛,君宜已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痛得她低呼出声。“你要做什么?”他眼中已没有醉意,语气也是冰冷。青霜试着想要抽手,“奴婢怕王爷热着,所以……”君宜眸中更冷,“我想我从前已对你说过,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事你最好想也不要想!” 青霜脸上似烧,眼神也是委屈,“王爷说的,奴婢都一字一句记下了,可是奴婢情不自禁,求王爷恕罪。” “你对我有情么?还是听了谁的话,定要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手腕上传来一阵痛意,青霜几乎掉下泪来,“王爷,即使奴婢刚进来伺候的时候是有心留意王爷举动,可是这几年朝夕相对,奴婢心里早以为自己是王爷的人了。” “这么说,你对我也是一片真心?” 青霜连连点头。 君宜漠然视之,“可惜你的真心一文不值,我不要!” 青霜咬紧下唇,失了血色,“王爷,奴婢不明白,奴婢有哪里不如人了?”她忽然用另一只手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娇艳的一抹桃红,颈上那垂下的细细红绳沿着锁骨一荡一荡地随着胸脯起伏,“为什么王爷肯要一个破落户的女儿,一个曾与人有过婚约的女子,却始终不肯要奴婢?” 君宜没想到她这样大胆,微眯双眸道:“我知道你的出身,也知道你一向认为她不如你,不过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有一样,你始终不如她,”他突然拽过她,一手揽她细腰,“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样的事,要是不按规矩,随心所欲坏人好事,只会让人扫兴,更添厌恶。是不是啊,王妃?” 从云雅所处位置,正看见青霜半趴在君宜身上,两人衣衫半褪,举动暧昧,在做什么不问而知。她后悔听了窦弯儿的话煮了解酒汤,更后悔不让紫陌送来而要自己过来,这会儿端着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爷说的是,妾身的确扫人兴致,妾身这就告退。”君宜松开了手,“兴致也没了,你再告退有什么用?青霜出去,把门带上。”青霜拢紧衣襟,从云雅身边过去时恨恨瞥了她一眼,“奴婢告退。” 云雅有些不是滋味,将汤碗放在桌上后便想要走,“该是妾身告退才是。” “这么说你就是专来扫兴的?” “不是,妾身是来送解酒汤的。” “不是说了不要在我眼前出现么,还送什么解酒汤?” 云雅听了更不是滋味。才刚听说千杯不醉的他有些醉了,又听紫陌说他念叨着要喝汤,这才想到煮一碗解酒汤给他,谁知道他根本没醉,美人在怀不说,刺人的话语也是一句连着一句。“是,妾身的确不懂规矩又随心所欲,妾身继续回去自省,这碗汤王爷想喝就喝,不喝便倒了。”她说完就走,君宜看她一副急不可待跑路的样子,心下又是一阵急躁,“回来!” 云雅在门口僵滞片刻,慢慢退回,“王爷不是觉着妾身碍眼不要见么,还要妾身回来做什么?” 她这一句又堵得他火气上涌,“叫你走便走,叫你留便留,你要问为什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要来呢?” “妾身说过了,妾身是来送解酒汤的。” “我看不是,你是专来同我置气的。” 云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走也不好,留也不好,他到底要她怎么样?索性一言不发,低头做恭谨状。不知多久,君宜又恢复了往常的声音,“拿来。”云雅怔了怔,在看清他目光所在后才明白他指的是解酒汤,因端了过去,看他没有接的意思,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君宜靠在枕上,也不整理衣襟,只这样看着她。 云雅蹙眉看向别处,“妾身去找青霜来吧。” “为什么要找她来?” “她不会同王爷置气,也不会碍王爷的眼,而且……”想到那抹过于娇艳的桃红,云雅心里便是别扭,“她懂王爷的心意,妾身远远不如。” “你是不如她,不过只是一碗汤,不用她来懂我的心意。”君宜拍了拍床边,“过来。” 云雅无法,侧身坐在青霜刚才所在位置,舀一口汤,轻轻吹了吹送到他的唇边。君宜喝了那淡白的米汤,才刚舒展的双眉又是皱拢,“甜的。”“是甜的,越甜越解酒,”云雅粲然一笑,舀了一勺又送到他的唇边,“喝吧,王爷。” 第35章 摸心 君宜知道她存心,但是看到灿烂笑容,就算是苦的都也甘心,何况是甜的?因大口喝下,直到嘴中甜到发苦才摇头道:“拿过来。”一起喝下后,又将空碗送到她手上。云雅抽出袖中帕子,小心地为他拭了拭唇角,“王爷睡吧,妾身告退。”君宜拉住了她的手,“今晚留下。” 这儿?云雅垂目,床上被褥凌乱,分明还留着青霜的痕迹,“妾身……妾身有择席之病,换了地睡不着。” “是么?那多睡几次不就好了?” 云雅摇头,“妾身不想打扰王爷休息,王爷明早还要上朝,睡不好有碍国事。” “你怎知我睡不好?”君宜将她拉倒在床,“或许我会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是啊,知道她在这床上彻夜难眠,他就能一夜无梦了。怎么样都不想睡在他同别人欢好过的床上,云雅急中生智,“王爷,妾身……妾身今晚不方便,怕弄污了床,招来秽气。”看他不说话,她又强作笑颜道,“虽然妾身很想伺候王爷,但是更要为王爷着想,若王爷松一松手,妾身这就去找青霜过来。”君宜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按在身下,“王妃,你今天一口一个青霜,不知道是太过喜欢她呢,还是太过嫉妒她?” 嫉妒?云雅失笑,“妾身与王爷同心,王爷这么喜欢她,妾身定也是喜欢她的,哪里会嫉妒她?” “是么?”君宜低头,鼻尖对着鼻尖,轻轻一嗅,“我怎么闻到你身上都是醋味呢?小心呀,王妃。” 云雅脸上一僵,“小心什么?” “七出之条你已占了一条,再占一条我随时都能休妻。” 心头发苦,连口中都满是苦味,又不想被他看出,只好用笑容掩盖,“妾身身上的醋味是因为晚上做醋鱼时泼了醋,王爷想多了。” 明明都快哭了还要假装笑……也好,他本来就不喜欢看人哭,更不喜欢看她哭。“醋鱼是好,不过吃多了怕也会存一肚皮的醋,以后少吃点为妙。” “是,妾身记下了。” 君宜松开她,自己扯过被子盖好。云雅没奈何,宽了衣挨着他躺下。没多久,鼻间就传来一股淡淡的苦味混合着梅花蕊的寒香,她侧首,才发现他枕着她做的枕头。心里似乎舒畅了一些,小心地扭转身,还没阖目,君宜已从后拥住了她。不能躲,也没有心思回应,只是这样僵着,片刻,他的手滑到了她的衣里,悉悉索索的,解开了她的小衣,攥住了她胸前雪团。也只是攥着,并不抚弄。 云雅隐忍,估摸着他入睡了便捉着他的手想要拿出来。身后人动了动,握得更紧,“别动。”云雅不意他会这样用力,低呼了一声忍痛道:“王爷,这样妾身很不舒服。”“我很舒服。”君宜没有丝毫的歉疚。云雅有几分气恼,“王爷若觉得舒服,尽可以让别人来伺候,不用……不用专来作弄妾身。” 她以为他是专来作弄她么?君宜不乐,声音沉沉,“伺候我是你的本分,动不动就要别人过来伺候,我要你这王妃有何用处?”云雅哑口,想来想去终是道:“妾身以为王爷在这上头会更喜欢别人伺候。”君宜唇边带出一抹笑意,“在这上头你比别人好些,所以要你伺候。”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她那里比别人长得好,所以专要摸她?云雅脸上发烧,心跳发急。君宜更笑,只声音还如之前,听不出变化,“可惜好是好些,里面却没有多少我。” 云雅一愣,这他也能摸出来?“妾身的心里都是王爷,再没有别的。” “你不用同我说套话,我在这里面占了多少,我自己心里清楚。”君宜拢了拢手,似乎是在掂量。 云雅任由他所为,半晌,轻轻道:“是有王爷的,真的。” 君宜滞了手,“都是什么时候才会有我?阻止唐仲宁娶你的时候?还是能给你立身之地,躲过人纠缠的时候?” 原来他都清楚!云雅回眸,眸中多了几分感激,“还有王爷买了妾身绣品的时候,再是王爷肯借钱给妾身的时候,还有……”君宜打断了她,“不够,要做我的妻子,这些远远不够。”云雅抿了抿唇,至少她心里还会有他,可他呢?他的心里可曾有过她的影子?“王爷光会说妾身,可王爷自己呢,有没有为妾身留下一席之地?”君宜抽回了手,带笑看她,“你可以摸摸看。” 云雅脸上红透,可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真的伸手贴在他的胸口,隔着中衣,仍能清晰感觉他的心跳,“没有,王爷的心里只有别的,没有妾身。” “你摸得不对,好好摸。” 还能怎么摸?云雅挣扎着又想转身,被君宜强拉着手贴着他赤/裸的胸膛,“有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感觉他的心跳,贴着肌肤,好像他的心就在她掌下,“扑通扑通”,合着自己那越来越大声的心跳,一起感受着那难以言说的滋味。良久,云雅终于回过神来,触火似地拿开手道:“有的,王爷想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想赶走一个人的时候大约就会想起妾身了。” 君宜感到她柔滑的小手离开,心中怅然一失,再听她这句,心头更是郁郁。为什么她总是放不下从前?为什么她总以为这场婚事就是她能要挟得来的?“即便如此,我想你的时候还是比你想我的时候多。”说着话,他阖拢双目,“睡吧。” “哦。”云雅习惯性地想要转身,可刚动一动,君宜的手就跟了上来。想到刚才异样,她再不敢背对着他而睡,索性仰面朝天躺着,一手搭拢自己的肩头,借此掩住胸口。君宜看无机可趁,便将手搭在她的腰间,尽力贴紧,“再过几天是母妃的寿辰,你可备好了礼?” “备下了,除了挂面和寿桃,还有一架松鹤延年的象牙摆屏,再就是妾身自绣的一幅麻姑献寿图,到时应可应景。” 君宜“嗯”了一声,就在云雅以为他要睡去时,他忽然又道:“这几天你关在房里就在绣这个?” “是啊,趁着不出门,正好把这个绣出来。” “很好,绣也绣好了,礼也备下了,明天你正好可以继续理事,别想着偷懒。” 咦,她什么时候偷懒了?云雅抿了抿唇角,忽然意识到他这是给自己解了禁,“王爷,妾身明天可以出门了?” “嗯。” “王爷不生妾身的气了?” “生你的气是浪费工夫。” “……”云雅生气,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么,唐姑娘的事?” “闭嘴!” 第二天早起,云雅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在将库房整顿一新后,王府后院的人手也被也被调派一新。所有荐来的人概不录用,多嘴多舌的也被调至僻处,惟有那些肯卖力做活的才在她的精挑细选下被调至小书房伺候君宜。这一天她将人带去给君宜看时娓娓说道:“这几个都才十六,是妾身亲自挑选的,手脚勤快,人也聪明,只要跟着紫陌和青霜学两天,没有不会的。” 君宜正下笔如飞,听见后也只应了一声,随意一抬眼,看清站在她身后的六个丫鬟时不禁皱眉好笑,“这就是你挑给我的人?” “是。” “嗯……都很……很喜庆。” 云雅暗笑,面上不动声色,“王爷看着喜庆就好,最重要是手脚麻利,也不会到处放风。” “手如蒲扇,脚似鸭掌,的确是只能扇风不能放风。”君宜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王妃,你又妒了。” “妾身不敢妒。” “不敢妒你就挑这样的给我?” “王爷那时可没说要模样好的,要是妾身领会不错,王爷就是要锯嘴的葫芦,不爱说的。”云雅目光狡黠,“葫芦都长得一样,要是王爷想要好看的,得自己另行挑选。” 君宜眸中笑意一掠,随即低下头去,“若是不好看还漏风,我定拿你是问。” 又过不了几天,就到了顺太贵妃的四十寿辰之日。她这是个整寿,皇帝为着君宜的关系也想办的热闹些,因此早早放风出去,到了正日,自然是登门贺寿之人络绎不绝,即便有些官员外戚不能入宫,那些琳琅满目的寿礼也是摆满了寿宁宫的的偏殿。云雅一早让人将寿面、寿桃还有屏风送至宫中,自己匆匆梳洗打扮,知道君宜不能等,胡乱吃了两口早点就至王府门口登上了马车。 君宜果然已经等着,见了她来刚想说些什么,那曳地的桃红薄纱裙已拂上了他的脚面,“王爷,妾身没有迟到吧?”清雅如她,竟也有这么娇艳的时候,像是一枝傲雪寒梅突然变成了娇灿桃花,令人几乎回不过神来。君宜定定看她许久,“你这是什么打扮?”云雅拢了拢烟霞似的挽臂纱,“王爷不喜欢么?” 君宜扭过头,“母妃不会喜欢的。” “母妃从来也不会喜欢妾身的打扮,不过今天是她寿辰,妾身这一身至少显得喜庆,挑不出太大的错来。” 君宜仍是望着窗外,“她成日待在寿宁宫,最爱的就是挑拣别人的错处,今天是她寿辰,你该穿一身不应景的让她多挑些错出来高兴高兴。” 云雅莞尔,“那妾身再回去换一身?” “没工夫了,何况……”君宜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云雅也跟着沉默下去。她知道顺太贵妃不挑衣服也会挑别的,上回君宜坚定说辞不娶语娆,顺太贵妃一定气恼,不知道会对她作何反应,惟一所幸的是今天寿宁宫中一定热闹,就算要发作也该在寿宴之后再说吧?心下揣度的云雅刚踏入宫中正殿,就听见一片欢声笑语中有人声音急躁,“九弟怎么还不到?”君宜疾行几步,上前先向皇帝行完礼后又向顺太贵妃祝寿。云雅跟着上前,那些笑语骤消,转而成了窃窃私语,唯有皇帝的声音在其中仍是清晰,“弟妹快请起。” 云雅起身后也不敢看他,又跪倒在顺太贵妃面前祝寿,“妾身愿母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岁岁有今朝。”顺太贵妃像是没听见,继续同玉妃说着话。君宜咳嗽了一声,“母妃。”顺太贵妃这才看向面前跪着的云雅,“哟,你跪着了?哀家都没看见。” 云雅没想到她的刁难比往日更胜,心里猜测着她是否是以为自己阳奉阴违,所以把一腔怒气全都转到了自己头上?因维持着笑容又说了一遍,顺太贵妃这才挥手示意她起身。云雅站起,接过窦弯儿递上的锦盒又送了上去,“这是妾身的小小心意,愿母妃福寿安康。” 顺太贵妃瞥了一眼,“这个归在别的一起送进来不就行了?左右都是王府里的东西,巴巴的还要单送进来。” “这是妾身的心意,自然动用的不是王府里的东西,还请母妃打开看看。” “什么好东西,偏要人打开。”顺太贵妃说归说,毕竟还是示意人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卷白绢,再展开,麻姑献寿,栩栩如生。“原来是这个……也算是你尽力了。” 语毕,顺太贵妃再不看那绣品一眼,扭过头又继续与玉妃说笑。云雅默默退至一边,也没人同她说话,只好独自站着。半晌,不意听见皇帝赞语,“针法细密,绣工精巧,王妃果然心灵手巧。”云雅抬头,皇帝手上正拿着那幅白绢啧啧称赞。那些嫔妃听他一赞,自然也跟着大加夸赞,顺太贵妃脸上有些过不去,因是皇帝也不好说,只能问道:“皇上真以为有这么好么?” “当然。朕看织造处里也没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手艺。”皇帝说着又向云雅笑笑。顺太贵妃不以为然道:“她这绣工虽不算差,但要说好也是难。语娆,你不是也送来一幅绣品么?拿出来请皇上品评品评,看看到底哪个是好?”语娆才刚看见那幅麻姑献寿就有些不自在,这时听说要把自己的那幅拿出来,急忙推辞道:“太贵妃,臣女所绣难登大雅之堂,皇上说得对,王妃……王妃绣的那幅很好。” “就算她绣的好,你拿出来请皇上看看又有什么不好?”顺太贵妃说着嗔了她一眼,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你这丫头,就是太过谦逊忍让了。”云雅心头小刺丛生。语娆看推辞不过,只得将才刚送上的绣品找出,展开一看,亦是一幅麻姑献寿。众人啧啧称奇,云雅也是一怔,竟然她与自己的心思一样?语娆也正看过来,与她目光一触,立刻避了开去,“臣女这幅确实不如。” “哪里不如?”顺太贵妃指着那麻姑道,“这颜色,这针法,你这个傻丫头该用了多少功夫啊!”顿一顿,又问:“皇上看呢?”皇帝有些尴尬。他刚才情不自禁地赞了云雅,这会儿要再说她好,传到太后耳里又是烦事一桩,“朕也比不出来,看着各有各好处。九弟,你说呢?” 第36章 心机 刚才还在悄悄议论的众人顿时噤声。谁都知道唐语娆想嫁展君宜为妻,可也是谁都知道展君宜就是不娶。当初以为他会另择贵女,谁知道竟娶了个破落户的女儿,连做妾的机会都不给语娆,真可说是郎心/如铁。这一次再择绣品,不知道他会不会为语娆留些面子?于是都屏息凝神的听着,只君宜两幅各看了看,随意道:“唐姑娘这幅大约用的是烟华罗,绣成后带着一层烟色,好像云中仙子似隐非隐,的确属于上品。” 顺太贵妃听他夸赞,眉头舒展,唇角轻扬,“那么是这幅好喽?”君宜侧首又看向云雅那幅,“王妃用的针线并无特别,但是绣成后眉目灵动,更像脱凡成仙的麻姑,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顺着语意,孰高孰低已是不言而喻。云雅望着他不禁一笑。君宜却没看她,只望向皇帝道:“要说针艺绣功,皇嫂才属当世无双。臣弟记得当年母后屋里张了幅百鸟朝凤,谁知竟真的引得鸟儿往窗户里钻进来,赶都赶不走。” 皇帝眉心一动,“她的绣功的确不俗,可惜这两年身子不好,都没拿过针线。前两天又病了,不然今天理应到场。” “是什么病?可要紧?”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自从那年伤了身,每到变天就说腰腿酸疼,下不了地。”皇帝说着有些唏嘘,“当初那孩子若是活着,这会儿也能过来凑个热闹了吧?” 君宜垂眸,连带着一殿的人都沉寂下来。永盛朝固然国势昌运,但皇帝在子息一事上甚是艰难,到今日也只有一位皇子,四位公主而已。那年皇后有孕,太医纷纷断说是男胎,太后和皇帝自是欣喜非常,谁想到生产日等足一天一夜,抱过来的却是一个手脚都已经冰冷的男婴。从此后皇后多病,皇帝也为此神伤不已。皇帝看众人神色都黯淡下来,振作精神笑道:“怎么说起这个来了?今天是母妃寿辰,该当高兴才对!朕看弟妹同唐姑娘所绣的麻姑各有千秋,并在一起,正好凑成个双仙贺寿。” 寿宴过后的第五天,唐语娆接到顺太贵妃递出的口信,不情不愿的来到了寿宁宫,“臣女给太贵妃请安。”顺太贵妃摆手示意让她上前,“怎么连着几天不过来?是不是恼了哀家?”语娆急忙跪下,“太贵妃对臣女爱护有加,臣女感激还来不及,哪敢有半分恼意?”顺太贵妃一笑扶她起来,“你一连几日不来,还要哀家递了信才肯来,不是置气是什么?” 语娆低头,“臣女没有生气。” “哦?君宜那些话,哀家听着都不舒服,你会不生气?” “王爷说的对,的确是王妃技高一筹,臣女输得心服口服。” “你服,哀家可不服呢。”顺太贵妃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一拍道,“君宜那些话都是说给哀家听的,所以输的是哀家,不是你。” 语娆一讶抬头,“太贵妃?” 顺太贵妃望着她,点一点头,“知道君宜为何拒你于千里之外么?” 语娆清澈的目光中笼起愁雾,“王妃才貌过人,得到王爷的钟爱也是理所应当。” “傻丫头,不是的。” 不是?明明三哥就是这样对她说的呀?语娆有些迷惑。 顺太贵妃叹一声道:“什么才貌过人,得他钟爱都是假的。语娆你唯一输就输在得到哀家的赏识,在他看来是哀家的人。” 语娆张了张嘴,愈加迷惑,“臣女不明白,王爷与太贵妃是……” “是母子,但是他把哀家看成仇人,凡哀家喜欢的,他都不喜欢;凡哀家要他做的,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你明白了么?他娶别人不娶你,不过是与哀家置气唱反调罢了。” “可是……太贵妃毕竟是王爷的亲母,王爷怎会如此行事?”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顺太贵妃长眉一挑,向寿安宫的方向凝眸看去,“如今哀家只想让你知道,君宜同哀家置完了气,还是会回头来找你的,你千万别失了耐性。” 语娆在那对凤眸的注目下慢慢红了脸,“臣女不会。” 顺太贵妃颔首,“你不会就好。哀家的儿子哀家最清楚,只要你能时常在他眼前出现,假以时日,他必会知道你的好处,到时自会回心转意。” 语娆脸上更红,“可是男女有别,臣女并无多少机会见着王爷。” “没有机会就要去制造机会,你三哥仲衡不是同他交好?让他去提两句。再者你们侯府交游广阔,可以借着人情往来……” 说到人情往来,语娆长睫一颤,“下月初七是家父寿辰,只不知道王爷会不会来?” 顺太贵妃眸光一动,含笑道:“如此大事,怎能不去?就算他不去,皇上也会让他去的。” 语娆被顺太贵妃叫去宫中重植信心的同时,云雅也被皇后邀入了宫中。因是午后,皇后所居的丹凤宫到处垂着冰丝一样的纱帐遮挡阳光。因为四周极静,殿内亦是落叶即闻,穿行在纱帐时,眼前朦朦胧胧的一切让人心中有些耸然,恍惚以为自己是在一片死地,没有声音,没有生气,就连歪在床上的皇后也像是死了一样。但毕竟还是活的,甚至还稍稍修饰了一番,身上那厚重的宫服也显示着她独一无二的身份。 云雅屈膝行礼,皇后摆了个手势,示意她起来。不知从哪儿又出来几个宫娥,搬来椅子后又送上了茶水。一时安静坐了,云雅抬眸看了看皇后脸色,“皇后娘娘的气色不错,应该就快大好了。”皇后疏淡一笑,“本宫的病,本宫心里清楚,王妃不用来安慰本宫。”不说病,那么要她来说什么呢?云雅轻轻啜一口茶,突然望见了皇后手中锦帕,色彩鲜明的凤穿牡丹,花浮暗香,凤似翱翔,一定是皇后自己的手笔。皇后望见她目光所在,攥紧帕子的手松了开来,“王妃看这幅绣如何?” 云雅既已知道了她邀自己来的用意,一颗心便安定不少,“凤穿牡丹难就难在用色上,没有十分功力不敢动针,没有十分眼力更不敢选色,娘娘这一幅色彩分明,用色杂而不乱,妾身自叹不如。”皇后轻轻一笑,“这也是早几年了,如今……哪里还比得上人?更比不上王妃你了。” 云雅心头一跳,“妾身微末道行,实在拿不出手,更难与娘娘比拟。” “这话过谦了,你那幅麻姑献寿本宫虽未见过,但一连五天,每天皇上来探视本宫时都会提到王妃你不俗技艺。” 云雅知道这是皇帝又为自己招恨了,半垂眼帘谦声道:“皇上厚爱,妾身愧不敢当。妾身那幅是耗尽心力所为,比不得娘娘随手拈来就已高人一筹。” 皇后清浅笑道:“王妃果然能说会道,听着舒服,怪道皇上念念不忘与王妃攀谈的那几日,抱怨宫中姐妹都不会说话呢。” “妾身也曾将所说话语转告王爷,王爷说妾身说的都是小孩子话语,难得皇上不怪罪。” 听云雅这样轻轻巧巧的就解释了过去,皇后不禁挺了挺脊背。因瞥了眼她身上单薄衣物道:“虽说天暖了,但风里还是透着几分寒意,那件雪裘王妃可还穿着?” 云雅摇首,“雪裘是皇上和娘娘所赐之物,妾身珍重非常,早已收起来了。” “收起来也好,只是要小心别给虫蛀了或是霉坏了。这样的得来不易,一旦损毁可就是一文不值。”皇后眸色意味深长。 云雅警醒,立即道:“是,妾身定会小心看护,娘娘放心。” 皇后似乎有些累了,阖目微微点头,“王妃是个聪明人,本宫很放心。” 云雅适巧地告辞出来,心事却是比刚才进宫时更为烦重,又不能对人说,只能自己在心下反复掂量。因此在君宜进门时,就看见她皱着眉、苦着脸、双手支颔神游天外。窦弯儿故意大声,“王爷来了!王妃……王妃正在算账呢。” “哦……是心算啊?”君宜背着手,目光在空无一物的桌上转了一圈。窦弯儿脸上一红,云雅已经反应过来,起身屈膝道:“王爷。”君宜应了一声。云雅尴尬着让他入座,接过窦弯儿递上的茶亲自奉了上去,“王爷是有什么事么?” 这是他们的喜房,不过自从大婚之夜后,他才在晚上来过一次,这次再来,看见满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器物,只觉陌生,“没事我就不能来么?” “不,不是。”云雅低头,“王爷来,妾身很欢喜。” “哪里欢喜?我以为你煮了锅黄连给自己吃。” 他就不能说些好话吗?云雅本就心烦,听了这话更觉气躁,“王爷若是不满妾身独享,妾身可以都让给王爷吃。” 君宜脸上一沉,“不用了,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云雅一愣。君宜阴沉道:“皇兄说你那天那身红让他想起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让你绣幅洛神图给他。”才刚在烦心的事转眼间烦上加烦,云雅摇头道:“妾身手坏了,王爷还是同皇上说……”君宜一个箭步,一把捏住她的下颔不让她再说,“你一定要绣,不绣就是不尊圣意,违逆之罪。” “可……妾……身……不……想……”云雅费尽力气才刚说完,君宜就松开了手,“不论你想不想,都得绣。”云雅摸了摸自己那酸疼不已的下颔,确定没有被他捏脱了臼,“妾身以为一旦绣了这一幅,往后恐怕就永无休止。”“你也清楚么?”君宜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既然清楚,那天为何要穿得这么娇艳?” 为什么都要怪她?穿的素淡是丧气,想穿的喜气就又成了娇艳?“妾身那时只想到了太贵妃和……王爷。” “你以为我会喜欢?” 云雅低头,连脖颈上都是绯红一片,“不是么?” 君宜眼皮一抬,蓦然想起青霜曾露出的那抹艳红。看来,他的王妃又再一次猜错了他的心思。“不是,这颜色虽美,但也要看是穿在谁的身上,有些人穿着就是……不配!” 云雅缄默。 君宜收回目光,往外就走,“那幅绣越快越好,你知道皇兄是等不得的。” 还是沉默,但脚步细碎,显然是跟着的。 君宜在屋门口顿了顿,“洛神体态轻盈柔美,面容也一定是端庄平和,就像……皇后。” 云雅眼前一亮,抬头道:“王爷是说?” 君宜甩开了帘子,“我什么都没说,皇兄是让你绣,又不是让我绣。” 云雅因为解开了难题,便也不在意他这撇清话语,“是,妾身听岔了。” “听岔了就罢了,到时候别绣错了才好。”君宜缓步,一时似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还有江麟候的寿宴帖子已经送来了,你别忘了备一份厚礼,到时与我一起送去。” 啊?云雅才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再次拢紧,江麟候府,唐仲宁,她不去不行么? 第37章 偷香 于是绣品又被云雅放在了脑后,一心只想着如何可以不去侯府。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再忍不住,趁着告诉君宜所备寿礼时,一并将自己不去的念头也说了出来,“妾身又要绣像,又要打理家务,实在难以支撑,这次侯爷寿宴,妾身想留在府中歇上一天,王爷看?” “不好。”君宜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为什么不好,妾身身体不适,就不能……” “不能!”君宜抬眸看向她,“王府与侯府之前已经有些过节,这次你若是不去,分明是授人口舌。” “可是妾身就是……”云雅低一低声,有几分委屈,“不想去。” 君宜示意她走近,“是为了唐仲宁?” “妾身不想再生是非。” 君宜眸色深沉,“他在前院,你在后院,如何招惹是非?” “他……”云雅欲言又止。 君宜勾起她的下颔,“你怕他?” “不。” “不怕他就去,除非你自己心虚。” “我……妾身心虚什么?” 君宜眸光一转,带出几分趣味,“心虚那桩婚事,究竟为什么不肯嫁给他?” 云雅强作镇定,“妾身以为当日已经说明白了,妾身不愿为妾。” “燕云雅,以你的本事,要做他的妻也不是什么难事。”君宜不愿放弃这次机会,穷追猛打,“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妾身……妾身自从那一日见过王爷后就对王爷一见……不忘……”云雅结巴着说不下去。 君宜兀自笑着看她,“就连你自己都不信,我怎么能信?再说!” “……起初的确是执念不愿为妾,后来那天……王爷也知道的,妾身去茶楼找他,发现他轻浮好色,并不是……不是个好人,所以……” “所以你就赖上我了?” “赖上”这个字眼虽然很刺耳,但是当时情况确实如此,因此云雅反驳不得,只得道:“王爷是个好人,妾身……”君宜一摆手,“你要是还想再赖下去,就得好好想想以后。”以后?看云雅不甚明白的样子,他继续道:“别人说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不过无子这一条,即使我不计较,也有人替我计较,所以……”他又捏了捏云雅的下颔,含笑道:“王妃,与其顾虑去不去侯府,还不如顾虑顾虑这个。”这个……云雅羞得简直不敢看他。有子无子又不是她说了算,难道他是要她像趴在他身上的青霜一样主动求取? 云雅在琢磨主动出击的事,云嫣则比她更进一步,早早地打扮收拾好了叫人去请了仲宁来。灯火摇曳,云鬓花颜,即使无酒人亦醉,何况是十来杯酒下肚的唐仲宁?因一手搂过云嫣,一边斜睨着眼打量她道:“今天怎么穿得这样娇艳?”云嫣颊边红霞一如她身上衣裙,“这是新做成的,听说是宫里最时兴的颜色,二爷……好看么?” “好看!”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以后不妨多穿穿。”“嗯。”云嫣自己喝了一口酒,又凑上唇去渡到仲宁口中。口脂交偎下,仲宁的手慢慢拉开了她的裙子,云嫣推一推他,“不要……”“你让我来,还说不要?”仲宁只当她是欲迎还拒,按着她的腿根道:“要不要,嗯?” 难道她找他来就没别的事吗?云嫣心头暗恨,可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挨挨擦擦的道:“要是要,不过要给那起子人看见,又要传出去,到时候老爷和太太……”仲宁一皱眉,伸手推开她,“你怕就别来招惹我,我在外头好得很,没人说什么闲话。” 当然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他不闹出事来,他的爹娘就自然当做不晓得,可是她呢?不亲近说她没能耐,太亲近又说她勾引带坏了他,总之都是她的错。“仲宁,我是不怕人说闲话,不过你才刚升了一级,皇上正是看重,老爷也正欢喜,总不能为了这个而扫你的声名吧?” “扫声名?哈……哈哈……扫声名的事多着呢,我这个算什么?”仲宁口中的酒气喷了云嫣一脸,“你看看你身上,知道这颜色为什么时兴吗?”云嫣摇了摇头。仲宁笑得更为放肆,“这都是因为你的好姐姐啊!她这一穿红,宫里的女人就都跟着穿红,你想想,是为了什么?”云嫣此前也曾听到些许传闻,这时听他一说,恨不得将这红撕下来,“原来皇上也很看重姐姐。” “何止看重?简直是念念不忘,不避嫌隙。”仲宁又灌下一杯,醉眼朦胧地盯着云嫣,“其实你穿这颜色倒是很像你姐姐。”云嫣心头揪紧。自从上回从王府回来后,他就时常在外追欢买笑,绝口不提云雅的事。她以为他是放下了,原来还是想着。“姐姐的确是很好,只可惜命薄,不像我,能有二爷你这么疼爱。”她说着故意扭了扭腰,像蛇一样缠了上去,“天天独守空房,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看她过得很好,还天天为人洗手做羹汤呢。”仲宁为着上回的事,放不下,心里又恨,没一天不在心里把云雅推倒个几遍的。这时语气嘲弄,可心里那几分别样思绪哪能瞒得过人? “二爷你这就不懂了。”云嫣抚了抚他的脸,低声道,“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再不好也要装得很好,你要是想听她的真心话,就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她。” “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可是在王府之中,耳目众多,她怎么能亲口承认她后悔了呢?” “那要怎么办?把她劫出来?” “初七不是侯爷的寿辰吗?到时姐姐一定会来,她又不能跟着王爷,总有机会把她请到这儿来的。” 仲宁对着云嫣的脸,慢慢笑意漾深,“我不知道你竟这样聪明。” “为了二爷你,我就算再笨也会学着聪明。”云嫣靠上他的胸膛,“到时候姐姐若认了后悔,你可要好好安慰她呀。” “这个自然,”仲宁也不喝酒了,直接打横抱起了她,“不过在安慰她之前,我得先犒劳犒劳你。” 云嫣假笑着攀上他的脖颈,往他耳朵眼里吹气,“二爷,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嗯。”仲宁一意只在她身上摸索。 云嫣强忍着那油滑的手,又咬他耳道:“听说太太又为你定了门亲事。” “嗯。” “是位官家小姐?” “嗯。”仲宁将自己送了进去,满意地哼了几声,“县令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小官。” 云嫣一边配合他,一边又假意着紧道:“那么太太为何取中了她?她很美吗?” “比不得你,不过,”仲宁暂缓进攻,瞄了眼她的平坦小腹,“你自己肚子不争气,怨不得娘着急。” 云嫣暗恨,前一世就是为了这肚子的事,接二连三的纳了小妾进门,可惜一样也是一无所出,焉知不是他自己坏了身子?因一面看他在上捣腾,一面又压住渐渐聚拢的火气,“那么看来我又要多个妹妹了?二爷,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到时可别亏待了她。” “我要保重什么?”仲宁大动,“再不好就再娶,谁有了谁就扶正。”云嫣紧住了他的臂,“真的?”“真的。”他的汗滴在她的胸口,腻腻的化开,“不过在想有之前,你们也得伺候好了我再说。来,转过身去。” 初七春花正灿,满目的姹紫嫣红却也比不上侯府中那些来往女眷的娇影。除了最时兴的桃红,海棠红、嫣红、绯红皆是耀目颜色。云雅却是一身樱草色,于一片红中反倒是醒目。云萱久不见她,这次得机见了欢喜非常,拉着她说东道西总没个停歇。云雅也不惯与人说套话,这时便带她到侯府花园中边赏花便说了个够。因说得口渴,窦弯儿说去取茶,云萱便说在亭中小坐,趁着细细暖风,倒也惬意。“大姐姐,我说了好多事了,你呢?你好么?” 云雅微笑,“我很好。” 云萱点头,“你好我就放心了。” 云雅看她说话时那老气横秋的模样,禁不住掩口笑道:“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是不是我娘?” 云萱自己也笑了起来,“是啊,听大娘说的多了,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对了,大娘呢?” “娘嫌你啰唣,自己找了个地去坐了。” 云萱害羞低头,“我好久不见大姐姐,家里又没人说话,只好憋着,等见到你的时候再说了。” 云雅莞尔,“说的这样可怜,熙斐呢?怎么不找他说话?” “他呀,真的一本正经地在读书了,说什么要考取功名,要让人过上好日子。” 云雅“嗤”地一笑,“这回没机会告诉他了,等回去你代我传句话,就说让他悠着点,别太急功近利了。” 云萱扁了扁嘴,“这个大姐姐你不用担心,二娘宝贝着呢,成天说我们燕家以后就靠他了,什么好东西都是他先吃先用,还整天担心累着了,不时进去提醒他呢。” 云雅皱了皱眉,“先前在外到处胡闹时也没见她这么关心,这会儿肯念书了,她倒不时进去啰嗦两句,哪还让人有心思好好念书?” “大娘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大娘见不得人好,同大娘吵了一架,闹到祖母开了口才算好了。” “娘又这样,报喜不报忧。”云雅心疼母亲,望着水中落花出神道,“要是我能把娘接到王府里去住就好了。” 云萱宽慰道:“大姐姐别担心,二娘这几天也烦着呢,欺负不了人。” “她烦什么?” 云萱看看四周并无人影,压低了嗓子道:“听说侯府里又要为二姐夫纳妾了,还是官家千金,所以二娘心烦得很。” 云雅并无多少惊讶之情,“这也无法,当年爹要娶她进门的时候不就是说要求子么?”云萱却似有些感叹,“我娘说这才一年不到,侯府里就等不得了,二姐姐……”她忽然止了口。花树下,云嫣正扶着香草走来,袅袅婷婷,脸上挂着如春风般的笑意,“姐姐,三妹,原来你们在这儿,倒叫我好找。” 云雅尚没忘记上回的不欢而散,冷冷地转过目光。云萱从她出嫁后就没怎么见过,想着她境遇也不算佳,遂忘记从前,只是柔声道:“二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们都来了,一得空便过来找找。先前已找到大娘说过几句,再想找你们又找不见,没想到你们竟是在这儿。这里日头大风也大,还是随我进屋去吧。” 云萱道:“这里挺好的,弯弯给我们倒茶去了,再坐一坐我们也就进去了。” “与其在这儿等茶,还不如到我那儿去。现成的茶,还有点心,又安静。”云嫣说着话,亲热地拉住云萱的手,“我们姐妹也长久不见了,陪我说说话不好么?” 云萱为难地看了眼云雅,“大姐姐?”云雅淡淡道:“你随你二姐姐去吧,我在这儿再坐一会儿。”云嫣松了云萱的手,又来拉云雅,“大姐,难不成你还在生我的气么?上回是我病中糊涂,拿你们来撒气,是我不对,这回我给大姐你赔礼了。”她说着就盈盈一福,小心地又瞅了云雅一眼,“大姐你也知道,我在这儿是有苦无处诉,有气无处发,若你们也不心疼我,还有谁能心疼我呢?” 云雅不为所动。云萱却觉以云嫣从前为人,如果不到山穷水尽是绝不会开口求怜的,所以心下倒也可怜她,“二姐姐,你不用这么说。大姐姐总当你是妹妹的,我也总当你是我姐姐的。”云嫣一手拉住她,抬眸又看向云雅,怯生生陪尽小心,“姐姐?”云萱拉着云雅的手紧了紧。云雅没奈何,只得道:“那就去坐一坐罢。” 云嫣欢喜,赶着香草先去准备,自己则絮絮说着侯府状况,“……老爷本来是很高兴的,想着小妹若能定下婚事,今天就能双喜临门,可……”她瞥见云雅脸色,话锋一转道,“不过皇上今日亲书一匾送来,也是莫大的光荣,老爷正同仲宁他们兄弟几个在看奉在哪儿好呢。” 云萱年幼,毕竟好奇,“皇上写了什么?他的字能有王爷的字好么?”云雅瞅了她一眼,“你这话问出来就该打,皇上的字千金难得,哪有人能与之相较?”云嫣笑着把她们让进屋,也不奉茶,先送上了两碗玫瑰露,“太阳底下走的热了,先喝一碗解解渴。”云萱看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盛了胭脂色的汤汁,先就赞道:“好看好看,像是葡萄酒,大姐姐成婚那天我见过的。” “这不是酒,不过比酒好喝,快尝尝。”云嫣客气。云萱便尝了一尝,甜香满口,令人心旷神怡,“真的很好喝,二姐姐没说错。”云嫣微笑,又转向云雅,“姐姐应是尝絮了的,我就不在这班门弄斧了。”云雅喝了一口,“这是尊贵物,哪能常得的?不过偶然想到了才喝上一点。”云萱因确实是渴了,又兼这露的确好喝,没一会儿就将自己面前那碗喝了个精光。云雅好笑道:“这是谁同你抢呢?喝得这样快。”云萱不好意思道:“弯弯倒茶倒不来,我实在渴了嘛。” “你这会儿哪像是喝茶,倒像是牛饮。来来,把我这碗也喝了吧。”云雅说着就要递给她碗,云嫣阻止道:“还有备下的,姐姐你喝,我再教人调了送来。”“不用了,二姐姐,我够了。”云萱笑吟吟地打量起屋内陈设。云嫣一面为她解说,一面又让人送上细点,不断地让着两人吃。也不知是因为真的被日头晒着了,还是因为连日劳累发作出来,云雅渐渐就觉云萱和云嫣的说话声时远时近,面前琉璃盏也是时大时小。她慢慢伏倒在桌上,云嫣发觉不妥,急忙让人取了水来,“姐姐,你怎么了?要不要喝水?”云雅只是摇头,“不用,我就是……就是想睡。” 她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就觉自己已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回到了王府,可是再一细看,她就知道不是。床上的鸳鸯枕、鸳鸯被,还有悬在床边的如意香囊都让她清楚,自己这是在云嫣和唐仲宁的喜床上。外间似乎有人在轻声说话,“大姐姐怎么样了?要不要去请王爷来?” “我看大姐只是累的,让她躺一会吧,晚上还有宴呢。” “哦,那我留下。” “有丫头看着呢,我们去外面说会儿话。” 脚步声响,一切又都复归安静。云雅一时想要挣扎着起来,一时又克制不住困倦想要睡去,正挣扎间,外间似乎又想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姐妹俩回来了,昏沉开口道:“萱儿,去找弯弯来,找……找王爷……”脚步声止,床帐被人拉开复又拢上。云雅勉力看清眼前人影,一时间惊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是……你!” 那人轻笑,既得意又畅快,“是我!” 第38章 得逞 “云……云嫣……”云雅哑着嗓子直喊。 仲宁似乎觉得有趣,盘一膝坐在床边看她挣扎后退害怕的样子,“云嫣同小姨去了漪雨阁那边看热闹,那几个丫鬟也跟着去了。王爷应该也在,都等着我家小妹献舞祝寿呢。” 云雅惊恐之至,“弯弯不会去的,她应该就来了。” “是么?”仲宁伸手拂过她娇美的脸庞,“那我们一起等。” 云雅偏首躲开他的手,“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她越怕,他就越是要靠近,“燕云雅,你躲不过的。” 是,她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他那对眼角微微上挑的眸正像猫捉老鼠似地盯着她,贪婪的眼光在她身上到处游走。衣物像是一件件被他剥落,云雅觉得冷,攥紧了被,指尖发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仲宁笑,却也不答她,挑起她一络长发凑近闻了闻,“你这么香,我自然要赶着回来。” “无耻!”云雅伸手欲打,可是身上软绵绵的,挥在他脸上倒像是抚弄。 仲宁大为得趣,换过一侧道:“来,再来。” 云雅几乎想哭,“她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别想跑得了。” “我为什么要跑?你躺在我的床上,又有几分像云嫣,我喝多了酒,一时糊涂……”他不怀好意地低了低声,“这事谁都怪不了。要是王爷实在介怀,我可以把云嫣给他……” “你!”云雅气得浑身发抖。仲宁浑然不觉她眼底憎恶,只觉得她这装样子也装得未免过像了点,“好了,云雅,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后悔,我唐仲宁也是怜香惜玉之人,给不了你名分,给你几分安慰总是行的。”后悔?他说什么后悔?“你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有的是办法。譬如今日此时,神不知鬼不觉……”他说着又要动手,云雅闪身避开,也不发作,半嗔半恼道:“既然神不知鬼不觉,你急什么?” 仲宁一愣,随即暧昧笑道:“我本来是不急,不过你这模样实在动人,我忍不住。”他说着话,手又跟着上来。 云雅一笑,抵住他胸口轻轻一推,“天热了,你还这样啰里啰嗦的一堆……” 仲宁顺着她眼光看向自己层层叠叠的衣物,恍然大笑道:“没办法,今日贵客盈门,不能不穿的齐整些。”他一边动手解衣,一边又拉过她的手想要她帮忙,“你看着热,倒也帮帮我呀。” 云雅咬了咬唇,索性止住他的手,半跪起身,“我来。” 仲宁大乐,垂眸看她道:“我就知道你知情识趣。” 云雅垂着头,看不见她神情,语声听着却是柔媚,“我几次都吓不走你,可知你是真心。” “当然,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会是我唐仲宁的。云雅……”他低头,却发现那两只灵活的小手没有为他在宽衣解带,反而将衣结都打成了死结,“你这是做什么?” 云雅又缩回到床里,一脸鄙夷,“就算你是真心我也不要,何况你是色/欲熏心?唐仲宁,我对你一忍再忍,绝不是对你有情,而是为着王爷与侯爷能够放下心结,同朝理事。你别再高估你自己,也别再低估我对王爷的情意!” “情意?你对他有什么情意?不过是因为他姓展,能给你个王妃的名头。不过你没想到吧,他娶你又不动你,让你夜夜枯守空房,到时他就能连娶小妾进门,外头还说是你的不是。” “胡说!”他这一句正击中她心坎,云雅脸上大变,“你……不许你污蔑王爷!” “我污蔑他?那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动过你?他当初放着我妹妹不娶为什么娶了你,不就是想压制我们侯府吗?这会儿引得我妹妹连妾也肯做,到时再一娶,外头还以为他是好人,不过是因为你无子才又纳妾进门。他是情义两全了,你呢?你不过是个笑话!” “不……不是!”云雅心绪纷乱,双目空虚地望着仲宁。他说的不对,君宜娶她是因为她的要挟,可是,真的是为她的要挟么?茫茫然中,仲宁的声音又再次传来,“他娶你不过是因为你一无门第二无家世,一进王府就由得他摆弄。你想想,要是他娶别家小姐,再软的柿子也会哼两声呢,哪能任由他胡来?” 云雅想要反驳,张口却是无声。这一环一环都因为他的话语而扣了起来,虽然心里有个小小声音在劝诫她不要相信仲宁的话,可是另有个更大的声音似乎在说:对的,他说的是对的。那人并不是受了她的要挟,而是顺水推舟将她视作一枚棋子,一枚自投罗网的棋子。仲宁也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双手扶上她肩头,“云雅,这也是我才刚想到的,他自幼心思深沉,你一个弱女子怎么看得透?就连皇上也都摸不太准呢。” 云雅沉默,木愣愣地望着被上的交颈鸳鸯。仲宁看她没有推拒,伸手又为她拂开颊边乱发,“你自己错了一步,不过不要紧,以后有我帮你,有我……”他声音愈低,凑过唇去想要吻上那渴求已久的双唇。 云雅身子蓦地一抖,偏过脸道:“走开!” “你不要我帮你?” “走开!”云雅声音冷漠,“你不是想帮我,只是想趁火打劫,逞你自己的兽/欲罢了。” 被她当面揭破,仲宁下不来台,一板脸道:“好心却当驴肝肺,我唐仲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你这个弃妇做什么?” “那你走,再别来烦我。” “我偏不,当初你和他做了场戏来羞辱我,今天我偏要假戏真做来羞辱羞辱他。”仲宁合身扑了上去。 云雅惊呼一声,只想躲过他炙热的唇和那双到处乱摸的手,“走开!走……来人!” 无人应声。只有仲宁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你乖乖听话,有你的好处,不然……”他声音忽然一滞,连慌乱无措的云雅都已听见了屋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王妃!王妃!” 是窦弯儿!云雅一喜,刚要出声答应,仲宁伸出一掌捂住她的嘴,一手则将床帐理好。不一刻,有个丫鬟似乎迎了上去,“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我来找王妃。” “王妃不在这儿,到别处找去。” “怎么不在?我刚遇见过二小姐和三小姐,她们说马上就过来呢。” 云雅“呜呜”出声,仲宁愈发使力。但听那丫鬟又道:“王妃还在里面休息呢,你到别处转一圈再来吧。” “那你刚才怎么说不在呢?” “刚才我是怕……”那丫鬟支吾着道,“怕王妃睡了有一会儿,给你这么一闹,万一醒了怪罪起来,我哪担当得起?” 窦弯儿不理她,似乎还在往里走。那丫鬟边退边阻拦道:“你别进去,看吵醒了王妃。” “我偏要进去,我还有王爷的一句话要带给王妃呢。” “什么话?由我传进去。” “你是谁,凭什么由你传?再说王爷说了,定要我来亲口告诉王妃。” “你……你……”那丫鬟似乎奈何不了窦弯儿,抬高嗓门道,“你当这里是王府?这里可是侯府,有什么话自然由我去通禀。一点礼数都没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窦弯儿“哼”了一声,“我还要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呢!尽拦着我见王妃,不知在捣什么鬼?” 好丫头!云雅掰开了仲宁的手,疾呼道:“弯弯,王爷有什么话,快进来告诉我。”窦弯儿推开了那丫鬟,疾步走进,“王妃,你醒了?”仲宁早从后面闪了出去。云雅半靠在枕上,心头兀自大跳不已,“是啊,你们两个这么闹。”窦弯儿红了红脸,“王妃,我不是有意的。”云雅将散乱的被褥推在一边,自己坐起了身。窦弯儿忙上前替她整理衣物,“我倒了茶,找了一大圈都没看见王妃和三小姐,后来看见有人在搭台说要跳什么舞,我以为王妃会在那,谁知道没遇见王妃,倒遇见了王爷。” 云雅声音淡淡,“王爷交待了什么话?” “王爷说,请王妃也去观赏。” 她才不想去呢!云雅咬紧唇角。 窦弯儿喜滋滋又道:“遇见王爷后我就交好运了,转眼出来就遇上二小姐和三小姐,她们说王妃累了,在二小姐这里小憩,我才赶着过来的。” 云雅颔首,“幸好你来了。”对上窦弯儿疑惑目光,她急忙又添了一句,“不然可不是来不及去看人跳舞了么?” 窦弯儿释然一笑,“我一路来时听说是唐小姐要献舞贺寿呢,还专门请了王爷,王爷又请了王妃,一定是不想她有机可乘,要王妃去镇住她。” 云雅皱眉,“什么镇住她,我拿什么去镇住她?” “那为什么王爷定要王妃去呢?”窦弯儿理不清,索性一门心思催着云雅,“反正不管了,王妃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漪雨阁中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云雅向云嫣和云萱点了点头,便径自向君宜走去,“王爷。”君宜正同唐文功与唐仲衡说话,见了她来也只微一点头。互相见过礼后,唐文功看时机差不多了,一拍手道:“语娆这孩子去年就献了一支舞为老夫祝寿,今年她说遥想我大溱将士在马上克敌的风采,所以特别编了这支鼓舞,一来是祝寿;二来也是想请王爷你指点一二。”君宜淡笑道:“上阵杀敌或许我还能指点一二,这舞乐技艺我是一窍不通,何来指点?”唐文功捋须笑道:“老夫也不懂她女儿家的心思,还是先看了再说。” 语声毕,仲衡击了三掌。语娆一声红装缓步走上了那只一人多高、圆桌大小的牛皮鼓,盈盈施了一礼后,她便舞动身躯,绕着鼓边摆腰踢腿,旋舞起来。随着节律,脚下鼓点由弱到强,由缓渐疾,或如奔马,惊涛骇浪;或如小溪,流水潺潺。或许开始还会有人分神去品评她如赤焰一样的舞衣,谈论那柔美中又带着刚强的舞姿,可到后来,人心随着鼓点起伏,站满了人的漪雨阁中竟无一点声响,只随着那“咚咚、咚咚”的鼓声生出一种慷慨沙场之情。 君宜率先击掌以赞,再是得意不已的唐文功,不断赞赏欣喜的仲衡。云雅望着众人赞佩目光,也不得不跟着鼓起掌来。一舞毕,落英缤纷都洒在语娆的发上、肩上、身上,她也顾不得拂去,带着笑容快步走向自己的父亲,“爹,这支鼓舞您还喜欢么?”唐文功不断颔首,“喜欢!你看这里谁不喜欢?特别是王爷。” 语娆本就在偷偷打量君宜神情,听见这么一说,立即害羞低下头去。 “唐姑娘这支舞鼓随心动,激励斗志,以后让那些将士们看了,我大溱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君宜声音朗朗。 语娆脸上腾起红云,一颗心也飘荡荡在云端,“王爷在战场上杀敌的英姿,一定比我这支鼓舞更能激励人心百倍。语娆只学得了形,神却不能得。” 君宜清浅一笑,忽然侧首看向云雅,“王妃,你看如何?” 云雅心里有结,再看了这支舞,听了这席话,结也成了死结,“唐姑娘这支舞很好。” “就这一句?”君宜微扬眉尖。 他还要她说几句?一车吗?“恕妾身词穷。” 语娆看她形容淡淡的样子,微有些许尴尬。仲衡一笑道:“小妹,王妃这是说你这支舞好的已无法形容,说得再多也抵不过这一句‘词穷’。”云雅向他点了点头。语娆嫣然道:“王妃过奖了。语娆雕虫小技,以后还要请王妃多多指教。” 她能指教她什么呢?她是曾想过学舞,但是她的爹宁愿将二两银子扔在赌桌上转瞬输光,也不愿为她请一个教习嬷嬷。而舞艺过人的娘则垂泪向她道:“学了有什么用呢?夫君若是不喜欢,你跳得再好他也不会注目片刻,还不如多学些女工针纨,总会派上用处”。“唐姑娘不必客气,我于舞艺上一窍不通。” “哦?哦。”语娆呐呐地不再言语,暗地以为云雅定是看出了她还未断绝的念头,所以才冷淡她不愿与她多说。其实云雅虽不喜欢她,但也并不至于讨厌她,她只是觉得她可怜,虽然出身娇贵但一样是一枚棋子,由着人算计摆弄。 唐文功本就看不起云雅,既悔了婚约又占了语娆的位置,一进一退都是算计。这时听她话语冷淡便干笑几声道:“这舞也舞完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吧,再等等就该开席了。”他说着一边招呼,一边又向君宜道:“王爷请。” 君宜略欠了欠身,道了句,“侯爷请”后便执住了云雅的手一齐入内。语娆眸光一黯。云雅却是冷眼相视,“王爷,妾身自己会走。” “我看你这会儿不太精神。”他说话时仍然目视前方,所以没有看见她疏离神色。 “妾身来之前就说过了,妾身很累。” “那等开席后我们早些告辞。” 这样的温和体贴,倒像是存心做给人看的,云雅瞥了眼身后倩影,依依挨着他的臂膀,“好。”既然全是一场戏,那么她不妨陪他做好做足,只有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才能得到自己所求。望着换过衣物后匆匆赶来的仲宁,云雅无声地笑了…… 第39章 诱惑 自从侯府归来后,云雅一天中大部分的时辰都交给了那幅绣像。因天气渐热,惟恐手中汗液会污了绣线,她特意避过午后最热的时辰,而在晚间晚睡上一个时辰。这样虽说绣像很快便好,人却是比之前越发削瘦了。这天她将绣像拿去给君宜,君宜匆匆一瞥后便随意道:“放下吧。” 她依言放在桌上,福一福身正要走时,君宜却又叫住了她,“听说你近来吃得很少。” “妾身有些疰夏。” “睡的也很晚。” “似乎比王爷早些。” 君宜睨了她一眼,“照这样下去,没过多久,我看你也当不成这个王妃了。” 云雅露出笑靥,“妾身想透了。王爷若想要妾身这个王妃的话,谁也赶不走妾身。” “是么?那要是我不想要你了呢?” “妾身还有用,所以王爷会要妾身的。” “哦?你从哪里看出来你很有用?”君宜上下打量着她,“从前是根木头,如今变竹竿了,愈发难招人喜欢。” 云雅微笑迎上他的目光,“王爷娶妾身回来,又不碰妾身,妾身是木头还是竹竿,对王爷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是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我宁愿要一块好看的木头,也不要一根瘦成节巴的竹竿。”君宜疏淡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云雅垂首。她听得出他是为她好,可是这好之中,又有几分真切之情呢?“妾身吃不下、睡不着,即使勉强下咽躺倒,也只会难受。” 君宜走近,看着她尖尖下颔,“如今绣像已成,府中事务都已疏理,你还有什么心事?” “王爷知道的。”云雅垂下眼帘。 “我不知道。”君宜极为直接。 “王爷上回说的事,妾身还想不到法子解决。” “上回?”君宜的唇边起了一抹笑容,“你要是再想不出法子,可就再也解决不了了。” “所以妾身想,与其妾身想破了头,不如直接来问王爷,王爷究竟要妾身怎么做?不妨直说。”云雅话语大胆,心头却是怦怦。 君宜直视她的眼眸,“你进府也快一年了,还不知道我想要你怎么做?” 她想要他的答案,谁想到他又反将她一军?因此声音里也有些沮丧,“妾身愚钝,猜不出王爷的心思。” “是很笨!”君宜眉尖一挑,重又坐下掩住笑意,“不如今晚让厨房做些脑花来,给你补补脑。” 脑花?在这个仲夏时节? 晚间,云雅陪着君宜在葡萄藤架下吃脑花。清风习习,花香隐隐,口中却是一团肥肥腻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顿究竟是吃的舒服还是不舒服。因看君宜很快吃完,起身要走的意思,云雅便起身相送,“妾身不跟着去了,恭送王爷。”听她这一句,君宜脚步反是顿住,“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他不就是要回他的小书房吗?偏还要她说出来。“妾身以为王爷着紧回去是要处理公务。” “哪有这么多公务?不过是人情债而已。”君宜说着,负手仰望星空,“今晚不回那儿。” 云雅偏不接口,只道:“哦,那王爷想去哪儿,妾身让人准备。” “你说我想去哪儿?” 不说,偏不说!“妾身脑花吃得不够,猜不透。” 君宜失笑,“原来王妃自己心里清楚。好,传我的话,以后每晚上多上一道脑花,多给你补补!” 呀,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望着云雅怨忿的眼,君宜笑得越发舒畅,“走,回去!” 回的自然是他们两人的房。放下湖色纱帐,隔断外间一切,千工床也就成了他们两人的天地。云雅背身躺好,心头忐忑地等着那人过来,可是没有,他这次非但没有伸手进来摸她,就连靠近她的意愿也是没有,反而自行向里转了个身,与她背脊相对。难道……难道真的是她变丑了,他连碰都懒得碰她?还是真像唐仲宁所说,他既要借侯府的势力,又不想侯府来左右他,所以才心机深沉的找了她来做个面子王妃?云雅回头,看不见他面容,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永远都不会碰她,至少在他达到目的之前,他根本不会理会她的引诱。之前说的什么有子无子,也分明就是对她的逗弄和嘲笑! 云雅暗暗磨牙,她可以试一试他的,只要大着胆子,像青霜一样……脸上如烧,身上也发起烧来,索性褪了中衣,露出青色绣莲的小衣,转过身,慢慢向他靠近,“王爷,王爷?”君宜没有动静。云雅咬了咬唇,豁出去展臂抱住了他,“王爷……”半晌,君宜才动了一动,“王妃,你还觉得不够热?” 云雅也觉得很热,只是为了心底的念头,绵软身躯贴的他更紧,“妾身不觉得热。王爷呢,热不热?”君宜不答话。云雅放肆地将手探入他的衣襟,“王爷,你好像出汗了,要不要妾身为你宽衣?”“不必。”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也不理会她到处乱动的小手。闹了一会,云雅自己出了一头大汗,身边那人倒像是睡沉了,呼吸也是绵长。果然……果然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理她。赌气似地贴紧他,光裸的手臂仍是环着他的腰,没有了刚才急切的试探,贴在一起的心跳似乎更为清晰,虽然各为节拍,倒也能合成一律…… 云雅安稳阖目,全不知道有人的大手慢慢覆在她的掌上,轻轻收拢。他知道她的心思,可是为了以后能得到更多,他愿意暂且忍耐,虽说忍的很是辛苦……大手带着她的手移向绷紧的下腹,深深叹了一口气…… 夜深,王府中除了那些值夜的仆妇侍卫,其余人都渐渐熄灯安睡。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除了早睡的太后,其余各宫灯火都是亮如白昼,人人都在等着皇帝从皇后宫中出来后召人侍寝。可偏偏皇帝就是迟迟不出,“你是不是同她说过什么?” 皇后仍半靠在床上,容色疲累,“没有,臣妾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为什么她每次见朕都像老鼠见了猫,老远就躲开?” “那么皇上应该去问她,为什么来问臣妾?” 皇帝冷笑,“自从你上回邀她进宫后,她更是对朕退避三舍,不来问你问谁?” 皇后阖了阖目,“臣妾只是赞了她的绣工,又说了几句闲话,别无其他。至于她为何会对皇上退避三舍,臣妾实在不知。” “好一个不知!你在人前称病,人后却是万事皆知,如今连朕同谁说个话你也要管起来了。” 皇帝站在床前,虽然离得近,可是明黄色的龙袍却又显得那么远。皇后痴痴望着,“皇上要同她说什么呢?若是谈论绣工,或是王府事宜,甚或是谨王,臣妾都愿一闻。” 皇帝挑眉,齿间含冷,“朕以为皇后你只想知道朕今日幸了谁,又或是谁身上有了朕的骨血。” 皇后挺一挺脊背,“臣妾是后宫之主,自然后宫中的一切臣妾都要知晓。” “你都要知晓,可你别忘了,她不在后宫,不是朕的女人。” 皇后突然仰首,眼底隐隐有怨毒之意涌动,“太后和臣妾都怕皇上再同她说下去,不是也会变成是。” “胡言乱语!”皇帝勃然拂袖。 皇后幽幽道:“太后和臣妾都没忘了,当年,臣妾的孩子怎会胎死腹中。” 提起当年,皇帝心头一凛,“那是你自己身子不好,怨不得朕。” “是,是臣妾自己作践坏了身子,可是臣妾为何会如此呢?皇上没忘了吧。” 皇帝的眸中似有浓浓寒雾笼罩,“既然皇后记得这么清楚,朕又如何会忘?” “是啊,那一年臣妾有了皇上的骨肉,心里实在欢喜。按着太后的吩咐,起居饮食都是小心非常,渐渐显怀,正逢皇上的六弟诚王来宫中交旨,顺道探望太后与瑜太贵妃。他难得来一回,臣妾自然尽心陪侍,又打听到诚王爱观歌舞,所以连天设宴款待。谁知道……谁知道……”皇后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血色全无,声音更是颤抖,“那天的绿腰舞跳得很美,在场中人全都击节叫好,可是臣妾却发现皇上没了踪影,而且很久都没进来。臣妾怕皇上酒气上头,所以想出外找找,可找着找着,不止找到了皇上,也找到了诚王的侧妃姵瑜。臣妾还记得她的腰很细,折得像是快断了……” “住口!”皇帝一个箭步上去挥掌像是要打。皇后仰着脸,毫不躲避,“臣妾又要瞒住此事,又恨那女子勾引皇上,又要想法子让诚王快些回他的属地,所以彻夜难眠,心绪烦乱,由此失了孩子。”皇帝变掌为拳,突然重重捶在床沿,一声巨响,皇后的身子虽然跟着震了震,可眼皮连眨都没眨,“母子连心,后来太后大约也看出些许端倪,所以来问了臣妾。臣妾不敢说出此事,只说此女妩媚妖娆,的确能动人心魄。” “她不仅动人,而且她喜欢的是朕。” “可是她是皇上六弟的侧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他一两个女人有什么要紧!” 皇后看着他的眉眼,只觉得十数年的爱恋情分都化成了瀚海烟云,“诚王木纳无用,或许还不要紧,可她是谨王的王妃,若是事发,皇上以为谨王会如何?” “朕知道他并不喜欢她,有她没她没什么不同。” “可是据臣妾所知,王府一半大权都在她的手上,而且如今,王府中大半的下人都被她换过了。皇上以为一个不得宠的王妃能如此行事?” 皇帝默然。 皇后紧盯着他脸上变化,缓缓道:“留他还是激他,臣妾请皇上三思。” 作者有话要说:╮(╯_╰)╭皇帝虽然道德观念差了些,不过至少比唐明皇好一点吧,大家觉得呢? 第40章 同居 君宜精力过人,略打了个盹就已清醒,抚着那人的手直到她微微一动,他才立刻松开,“王妃,我要起来了。” “哦。”云雅揉了揉眼,坐起穿衣后又服侍他起来,“王爷,今天要上朝么?” “嗯,快让人去取我的朝服。” 云雅抿了抿唇,唤了声窦弯儿后又看向他,“王爷恕罪。” 君宜一愣,“什么罪?” “妾身自作主张,昨晚上让弯弯带着人去把王爷的朝服全取来了。” 君宜一挑眉,“都拿来了?” “是啊,妾身不知道王爷要穿哪件,所以全都拿来了。” 君宜暗笑,脸上却是怪罪之色,“不知道哪件,不会问问紫陌?” “妾身不想问人。” “为何?” “妾身是王爷的妻子,却不知道王爷该穿哪一身朝服,实在问不出口。”云雅说着,指向窦弯儿两臂上挂着的衣物,“妾身想要自己摸索,只求王爷别嫌烦就是了。” 君宜看了看右手边那一身,“春夏秋冬每季三色,难为你拿的齐全。”云雅向苦着脸的窦弯儿抱歉一笑,“劳累弯弯了,这会儿再要把别的送回去。”君宜眸光掠过欲哭无泪的窦弯儿,“拿都拿过来了,再送回去做什么?放着吧。”窦弯儿听罢,几乎欢喜的想要蹦起来,“王妃……”云雅嗔她一眼,从容向君宜道:“是,王爷。” 既然将朝服全部取回,那么就预示着几乎每日都要上朝的君宜终于要回房安寝。王府中人议论纷纷,有高兴的,也有嫉愤的。“我昨儿才刚歇了一日,你就让那个小丫头带着人把王爷的朝服全都取走了?”青霜怒视着紫陌,恨其不争,“好了,这回想拿都拿不回来了。”紫陌安静地整理着空了大半的衣柜,“王爷总要搬回去的,迟一日早一日罢了。” “要不是你,根本不会搬!”青霜越想越气,“好歹你也是跟着王爷出宫的,怎么会怕她?怕她也就罢了,连她身边的贱丫头也怕,怪道王爷看不上你。”紫陌唇边勾出一抹讥笑,“王爷倒是喜欢你,怎么次次把你赶出来呢?”“你!”青霜指着她,横眉竖目,“你偷看!” “我偷看怎么了?总好过人被赶下来。”紫陌将柜子锁好,回头看她,“如今人都去了,你再同我争这个有什么用?” 青霜“哼”了一声放下手,“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么?她有本事抢了衣服过去,我就有本事再抢回来,到时连带着把她也给扫地出门!” “你能有这样的本事?我拭目以待。不过这会儿,得先把这些给送过去。”紫陌指了指桌上收好的玉带环扣。 青霜一皱眉,“要送你送,我不送。” “好,我送。不过王爷这会儿正在她房里呢,你要是不想见也就算了。” “嗳,谁说我不送了?”青霜一把抢过东西,“王爷昨天一天没看见我,今天再不去见见,他可是要问了。” 紫陌咬着唇暗笑。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要不是太贵妃荐来的,恐怕早就给赶走了,只是……真到她走的时候,自己恐怕也该走了,紫陌想着,眸中光亮也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君宜在云雅这里正说那幅绣像,“皇兄说很好。” “哦。” “看清楚了也说很好。” “哦。” “不过我看他的脸色同你吃脑花时一样。” 云雅想象着自己皱眉撇嘴,闭着眼睛勉强吞咽时的情景不由笑了,心底藏着的隔阂也淡了少许。君宜望着她的笑颜,虽然不愿打破这美好,可也不得不将另一桩事说出来,“在出宫时,我遇见了仲衡。”云雅以目探询。君宜续道:“他说唐姑娘想要学习骑术。” 云雅冷了笑意,“妾身以为侯府中不乏精于骑术之人。” “话是这么说,不过唐仲宁刚升了殿前统领,分/身无暇;仲衡好文,不擅此道,两个兄弟又都放了外任,所以并无人可教她。” “而且论起骑术,玉都城中有谁能比得过王爷?”云雅眸光一转,又露出盈盈笑意,“有王爷教导,唐姑娘一定很快就能学会,说不定还能青出于蓝呢。” 她这样的笑容,君宜并不愿见,“你不愿我教她?” “妾身说不愿,王爷会不教么?” “不会。” 云雅垂眸,“那么妾身让弯弯给王爷准备骑装。” 君宜点了点头,“顺便也给你准备一身。” “什么?”云雅一怔,“妾身不会……” “你不会我会把你教会,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说的她很想让他教似的。云雅忍了忍,终还是没忍住,“王爷,妾身愚钝,怕扫了王爷兴致。” 君宜一扬唇角,“不怕,我最喜欢看人学了不会,坠马!” 到了那天,云雅终于明白君宜为什么一定要她来了,尤其是在香汗淋漓的学完了上马下马,之后又随着马儿不停颠簸的时候。“王……王爷!妾身拉不住它。” “用力!” “没力。” “没力你就跟着它颠,不然你就自己跳下来,这里是草地,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云雅在手上一圈一圈地绕着马缰,“吁——停下,停下!”马儿偏不听她,在碧草如茵的草地上撒着欢。云雅越发害怕,几乎像是在哀求,“王爷……” 君宜不看她,反而注视着语娆,“你妹妹很聪明。” 仲衡点头亦是赞叹,“我之前还以为她是说说的,没想到一学就会,而且还似模似样。”说着他又担心地瞥一眼在与马较劲的云雅,“王妃好像很害怕,王爷……” “不妨事,吟风看着的。” 仲衡遥遥望向牵着两根长长马绳的吟风,“他似乎跟随王爷很久了。” 君宜颔首,“再跟着只怕就要废了,我想放他出去。” 仲衡一笑,“以他资质,在外必有另一番天地。” 君宜亦遥望着无垠天际,“我倒也想出去,只可惜……” 仲衡知道其中关键,也不好多说,只宽慰他道:“听说萧家又辟了一处养狼之地,王爷同他们最熟,皇上若是想让人过去探视,必会让王爷过去,到时王爷就可出去散散心了。” “这个我之前也曾听人提起过,他们防备着北齐,大溱却也防备着他们,皇兄到时必会派人去察看的,只不过不一定是我,也可能是你二哥。” 提起仲宁,仲衡满脸都是不赞同的的神色,“二哥越发胡闹了。刚纳了妾进门,转眼又说要纳个新入府的舞姬为妾,偏爹娘还答应了他。” 君宜一笑而过,“侯爷和侯夫人急等着延续唐家香火,到忙完了你二哥这一房,我看很快就会轮到你了。” 仲衡听说提起婚事,神色就有些躲闪,“我一心只在编纂修书上,哪有心思想这个?况且我定了心意,必是要个一心人的。” 一心人……君宜望向脸色发青的云雅。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害怕,整个人都似趴在了马背上,不像语娆挺直了背脊双目望向前方,有章有法。“吟风,松开王妃那条绳。”他跨上了马,轻轻踢了踢马肚便像风一样的向云雅靠近,“看着我。” 云雅看着地,一副被颠得想呕的模样。君宜扯过了她的马缰,“看着我!” 这回云雅总算有了反应,侧首望了望他后又垂首看地,“王爷可以让它停下来了么?” “看着我说话!” 半天,云雅才终于鼓起勇气又转向了他,“它再不停下,妾身就真要摔了。” “你先松开一只脚蹬,”君宜让马匹挨得更紧密些,齐头并进,“再把手给我。” “为……为什么,你让它停下不就好了?” “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就看着你摔。”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云雅心底暗暗咒骂着,脚一晃一晃的从蹬中抽出来,可手却是怎么也不敢松开,“不……不行,松手就会摔的。” “不会,你松手我就接住你了。” 云雅怀疑地望着他,“妾身摔死了,王爷是不是就能娶了唐姑娘做续弦?” 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人?死都要死了,还计较什么续弦的事?“不错,我娶了她之后还要生十七八个孩子,你死不死?” 云雅咬牙,几乎是抱住了马脖子,“你再不停,我就勒死你!” 马儿本来小跑的正欢,被她这么一搂倒是一惊,直起身抬起前腿就是一声长嘶。云雅再抱不住,手一松往后就仰。君宜伸长了手臂,几乎大半个身子倾斜出去,像捉小鸡似地捉住她的衣带就是一扯。云雅就觉身子一轻,再睁开眼时已稳稳地落在人的怀中。君宜并不停马,只低头看她道:“有没有伤着?说话!”云雅转了转有些呆滞的眼,本能地抱紧了他,“没有。” 君宜似乎还不放心,单手勒缰在她身上摸了摸,“有没有哪里痛?” 云雅惊魂未定,只是摇头,“不痛。” 君宜定下心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对她太过关心,这时又双手执缰望着前方,“没用!” 云雅扁了扁嘴,“人有所长,妾身就是不长这个。” “不长就要学,你看看唐姑娘。” 云雅坐在他身前,不敢动,连头也不敢回一下,“妾身的确不如唐姑娘有用。” 君宜垂眸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随手一甩马鞭。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疾驰起来。云雅越发害怕,偎在他怀里不敢睁眼,“王爷,放妾身下去好不好?” “不好。”君宜又是一鞭,“等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我再放你下去。” “妾……妾身学不会。” “学不会就待着,我先下去了。”君宜马缰一紧,身子一动似乎就要跳马。 云雅也不知道马已被他勒停,只一味抱着他,不想让他下马,“不要,王爷,妾身学,学……” “学就先睁眼。”君宜轻轻踢了下马肚,唇边笑意就如此刻山间缓缓流淌的山泉,清冽动人,“不许抱着我,捉住马缰。” 第41章 情调 他们的一举一动,语娆一一看在眼底。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学得这样快;又有些疑惑,疑惑顺太贵妃所说是否属实。在看见君宜带着云雅渐行渐远时,她又有些着急,因回头向执着长绳的吟风道:“松开,我会骑了。” 吟风摇首,“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让你松开。” “不行。” 语娆虽然性子沉静,举止文雅,可毕竟是侯府千金,平日里哪会有人对她连说两声“不行”?这时稍稍动气,促马向吟风方向行道:“我让你松开,听见没有?” 吟风仍是坚决,“王爷没有让属下松开,属下不会松开。” “王爷都走远了,哪会想到让你松开?”语娆蹙眉,望着天地间愈行愈小的黑点,“我还有话要问王爷呢,你最好快松开!” 吟风又将绳子在臂上绕了几圈,“唐姑娘骑术未精,还是不要妄自跑动的好,万一摔下来,属下担当不起。” “你!你不听命令,到时候我告诉王爷,让他罚你。” 吟风神色不变,“王爷不会罚属下的,只会夸属下尽忠职守。” “他不罚我来罚!”语娆急躁,扬鞭就愈打。 吟风巍立不动,那鞭却也没触到他分毫。仲衡看得清楚,知道语娆毕竟心软,打不来人,“小妹,别同吟风置气了,他只听命于王爷,的确不能松手。” “可……可是……”语娆望向一片茫茫长草,“王爷说过要教会我的。” 仲衡对着她失落神色,语带怜惜,“王爷在教王妃呢,过会儿总会回来的。” 语娆垂下头,“三哥,我是不是错了?” 仲衡声音更柔,“你自己都看见了,何必再问三哥?” 语娆晶莹的泪水落在草间,倒像是清晨还未干透的露珠,一点一点,诉说着那不想逝去的烦忧与不甘…… 云雅终于坐直了身体,双手灵活地执动缰绳控制着马匹的前行与转弯。再行一段,君宜放心的松开了缰绳,搂住她的细腰望着连绵远山。云雅因在马上渐渐自如,这时便觉得他的举动过于亲密,“王爷不热么?” 君宜一笑,温热气息都拂在她的耳后,“不热,你热了?” “是,有点。” 君宜伸手一指前方,那里小溪汇合,奔腾成了一条湍急河流,“过过水就好了。” 就算云雅对马匹一窍不通,也知它此刻并没有过河的愿望,“它好像并不想过河,我们回去吧。” 君宜并不勉强,“随你,不过如果你能让它过河,可就意味着你出师了。” 出师?这对云雅来说绝对是个诱惑,“王爷是说以后妾身就能随意骑马了?” “是。”君宜颔首。 云雅拍了拍打着响鼻的马儿,“乖乖的,我们过去好不好?” 马儿甩头,马鬃飞舞,马蹄拨着长草,止步不前。云雅无奈回头,“它不肯。”“它不肯你就要让它肯。”君宜说着将马鞭塞到她手里,“给你鞭子。”云雅却不想用,折好马鞭只抚着马颈,弯腰又对着竖起的马耳朵说话,“你看,河那边水草茂盛,你去了就可以大吃一通,多好?”马儿不觉得好,慢慢走几步低头扯着草玩。云雅紧一紧马缰,“你听话,跑了这么多路,去河里洗个澡多好?又凉快又舒服。” 君宜忍不住笑出了声,“它不会吃你这一套的,还是用我的法子好。”用强有什么好?她偏要按她自己的法子。于是轻踢马肚,又扬马鞭,“来,我们过去。”马儿听她指挥,小跑着向河边过去。云雅心头一喜,夹紧马肚道:“如何?它还是听我的。”君宜搂紧了她,“它真的听你的?”话音刚落,那马就在河边突然停下脚步,踩着水花倒退着回来,连连嘶鸣。云雅不甘,强行扯住缰绳催促。马儿沿着河跑,只是不肯再次下水。 君宜抢过鞭子,在马股上轻抽了几记,又用力蹬了蹬马腹。马儿终于就势转首,踏河而过。云雅舒了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时那马突然顿住,紧接着四蹄一软身子一侧像是要打滚。云雅惊叫连连,扯着马缰只是喊:“不要,不要,哎……”君宜早已跳下了水,伸手将她稳稳接住。那马儿舒服地在水里打了个滚,一时站起又开始抖毛,水点像雨滴似地洒了人满头满脸。云雅以手遮头拼命躲闪。君宜一边笑,一边带着她过了河,“这回凉快了吗?” 他……他一定是存心的!云雅低头看着自己半湿的衣裙和湿透的鞋袜,嗔恼道:“都湿了,怎么回去?”“还早呢,晾晾干就好了。”君宜放任马儿在河边吃草,自己则拣了块地方惬意坐倒,脱了鞋袜晾在一边。云雅走近坐在他下首,想脱鞋袜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是讪讪地拨弄着青翠的长草。君宜睨她道:“你这样捂着会着凉的。”云雅低头,将脚伸到阳光底下,“不会的,晒一会就好。” “这里除了你我又没别人,”他索性仰面躺倒,双手枕在后脑,“你不是怕给我看你的脚吧?”云雅的垂得更低。君宜轻笑道:“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不用躲躲藏藏。”他是看过她的身体,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随时都能看嘛。云雅咬了咬唇,转过了身将鞋袜脱下。经风一吹,湿透的脚面很快干爽起来,连带着一颗心也跟着身体舒爽起来,看四周过膝长草随风摇摆;彩蝶飞舞,与蜜蜂交织着采撷花蜜;不远处马儿垂首吃草,河面上耀着金光;偶或有几只雀鸟经过,喝完水后发出叽喳叫声,却并不嫌烦,只感到安宁与满足。 云雅慢慢收回目光,不经意间正与君宜的目光相触,她脸上一红,拉着长草想盖住自己的脚,“王爷在看什么?”“我在看你的脚,”君宜侧身撑着头,一脸悠然,“是挺好看的。”脸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虽然是他的妻子,可是头一次听见他这样的逗弄之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口,云雅蜷起了脚,将玉足藏在身下,“王……王爷过奖了。”君宜一乐,“王妃过谦了。” 云雅禁不住一笑,原本紧绷着的身躯随之放松下来,也不躲闪了,玉雕似的赤足在阳光下泛着玉润光泽,小小的指甲更像是十片粉红的花瓣,引得彩蝶过来流连。君宜看了一会儿,向她招了招手,“过来。”云雅再次绷紧了心,挪近后探询道:“王爷要做什么?”君宜不答,只伸长了臂探向她的发,稍顷,手上多出一粒圆圆的草籽。云雅轻“咦”了一声,正想自行摸索时,君宜又道:“别动!” 他仔细地从她发上拣出那些草籽,而云雅就这样一直侧着头,看着他温和而又敏锐的目光,感受着他指尖灵活的在她发间穿梭。许久,君宜终于说了声“好了”,云雅摸了摸尚属整齐的发髻,正想说声谢时,他已翻身过去闷声道:“我要睡会儿,别吵我。”“哦。”云雅答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撑着头望向无边美景。暖风频吹,暖阳更是催人欲睡,渐渐的,天地失了声,美景也被黑幕笼罩,只有那草尖轻轻戳着脚、拂着手、吻着脸,麻麻的,痒痒的,想要拂开,又想着它不要停止…… 君宜同云雅回来时,语娆早已从马上下来等在一旁,见了后也没有怨责,依旧温婉有礼。君宜略带歉意,“想着要教你的,看你学得好,一时就走开了。如何,还有什么不通的地方?”语娆福了福身,问起如何驯马、养马、与马亲近,君宜滔滔不绝,仲衡借机向云雅一拱手,歉然道:“王妃,上回为了那道蜜汁火腿引出那么多事,实在抱歉。” 云雅淡然道:“三公子不必向我道歉,该向我道歉的是你二哥。” “二哥不是君子行径,仲衡不齿,但是碍于长幼之序,仲衡只能对王妃说声抱歉,以后再无颜上门请教。” 云雅看他满脸真诚,自也真诚道:“三公子是三公子,你二哥是你二哥,我不会混为一谈,也请三公子不要代人受过。” 仲衡欣喜,“王妃不恼我?” 云雅一笑,“为什么要恼你?无礼的又不是你。” “可是是我带二哥来的。” “这倒是,”云雅沉吟着道,“看来还是得罚你。” “仲衡甘愿受罚。” “罚你什么好呢?”云雅想了半日拖长了声,“就罚你以后只能一个人上门,不然,什么菜色都休想我动手再烧第二次。” 仲衡本以为她真心要罚,谁知道竟是这个,当下会心一笑,“是,再不敢带上第二人来叨扰王妃了。” 君宜搬回来住后,云雅以前的起居作息都随之而变。清晨,跟着他一起起床吃饭;他下朝回来,她亲手为他更衣;他处理公务不定时,她便等着他回来再睡。偶或太晚,他留在小书房安寝,她甚也会觉得不惯,似乎没有他的气息,她便难以安心入梦。有时她也会问自己,究竟以后该怎么办,是任由日子按着他的脚步流淌还是要扭转他的心意,按着她的步伐?若是后者,她必要想出办法不让他以无子之由种种要挟。只是相处的愈久,她就愈知他不易打动,更是难以猜得他的心意。往往你以为他正经的时候,他会露出一两句戏谑之词;而当你以为他要不正经的时候,下一刻他偏偏又会很正经,实在让人费神。 这一天云雅又在费神的时候,窦弯儿突然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王妃,不好了。” 云雅惊讶站起,“什么不好了?” “老爷来了!” 第42章 冰火 爹?他怎么会来?云雅知道燕继棠上门没好事,但是又不能赶,只得收拾收拾道:“带他去中堂,我在那儿见他。”窦弯儿答应着去了。不久,云雅到时,继棠正喝着香片,摇着纸扇,见了她来便即往后张望着道:“王爷不在?怎么没一起来?” “王爷今天进宫办事,要晚些回来。”云雅说着,又让过一遍茶道,“大热天的,爹怎么想到来了?”继棠听说君宜不在后暗松了一口气。很早之前他就偷偷找过这个王爷女婿要过一次官职,谁想到回应他的是比冰雪更冷的神情和刀子一样刺人的言语,还有那个贴身侍卫,虎视眈眈的候在门口,似乎随时准备着要把他给扔出门去。自此之后,他是有些怕了,也没向人提起过此事,也不想再见那个唯一会让他害怕的人。“天再热也没法子,爹心里有事,在家坐不住。”继棠瞅了眼廊下站着的丫鬟仆妇。云雅偏不会意,只道:“爹这回来的正巧,我刚才做好的酸梅汤,先给爹尝一尝吧。”说着又让人去端酸梅汤来。 继棠哪有心思喝汤?这时只得绕着屋子打量道:“先前爹只到过前面,想着皇宫也不过如此,哪想到后面比前面更好呢?怎么样,云雅,带着爹去转转可好?”云雅看出他哪里是要转,分明是要找个无人之地,因只笑吟吟道:“天怪热的,我也怠懒动,再挑一日,我带着爹和娘一起转转可好?” 继棠这时也明白她是故意拦着不让自己说了,沉了沉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难得来一回,你还要推三阻四?别忘了你虽嫁得好,可也还是我燕继棠的女儿。”云雅暗恨,又不想在众人面前闹翻,只得道:“要转也请爹先喝了酸梅汤再说,避避暑气。”继棠强按着性子喝了汤,看云雅慢条斯理的模样实在耐不住,也顾不得人在外面,压低了嗓门道:“近来手风不顺,输了许多,你要还有些零花就先借了爹用用,到时一定还你。” 云雅正色抬头,“爹这是什么话?要缺钱爹尽管开口,说什么借不借的。”“好女儿,爹就知道你孝顺,”继棠喜笑颜开,比了个数道:“你娘还不让我来,真是不知所谓。”云雅叫来了窦弯儿,一停低低吩咐几句,一停微笑道:“娘多虑了。女儿不能在家侍奉双亲,双亲若有所求,女儿自当一尽孝道。”“正是,爹就看你是个懂事的,所以福分也大,能嫁给王爷,万事不愁。”继棠正说着,窦弯儿已快步进来,手上端着个托盘,径自奉到他面前,“老爷。” 继棠正说得口沫横飞,眼前多出个托盘,就知道是给钱,可钱在哪儿呢?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躺着一个铜板。 “爹,尽数拿走吧,若还要的话,女儿这里还有几文。” “你……你!”继棠胡须直颤,眼皮直跳,“一文钱能顶个屁用,我要的是一百两!” 云雅故作惊讶,“爹要这么多么?这女儿可没有,得想法子去筹筹。” “笑话,你怎么会没有?谁都知道你们王府里穿金戴银,天天大鱼大肉,平日宫里皇上太后一赏就赏个几万两。” 云雅气得想笑,“外面人糊涂,爹也跟着糊涂吗?王爷一年也就这点俸禄,除了王府开销平日也要应酬,一年到头留不下多少银子。就算平日皇上和太后有赏,也是记档的物事,哪能私相售卖!” “爹是糊涂,不过再糊涂也知道你随意经手一笔也有百八十两,拿出一点给爹救救急不好么?” 云雅端正神色,声音直达窗外,“爹,这都是王爷拨给女儿治家的银子,怎么能随意支取?” 继棠冷了神色,一脸寒冰,“那你就是要看着爹去死喽?” “不是,女儿不是这个意思。女儿只是想奉劝爹一句,别再去赌了!” “好好,爹不赌了,可是这次欠下的银两还是得还给人家啊。”继棠又软了口风,“女儿,再帮爹一次,爹以后就不来麻烦你了。” 他也知道他很麻烦吗?一次又一次,他这样的决心表了不止上百次,到最后都不是不了了之?“女儿是想帮爹,可惜手头没钱,爱莫能助。” “你就哪里先扣下一笔,到时再还上不就得了?”继棠压低着嗓子,又仔细看她头上、手上的精巧饰品,“再不行,你就把这手上的镯子借给爹去当了,到时等爹有了钱,再赎来还给你如何?” 云雅双眉紧锁,“女儿身上一切用物都是出自王府,若要拿出去,先得问过王爷。” 继棠忌惮君宜,这时又听云雅执意不肯借,已是恼羞成怒,“开口闭口王爷王府,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还不是我燕继棠的种!好不容易拉扯大你,翻脸就不认人了,真真叫人寒心。好,你要不借也可以,先把陪嫁还来。” “什么陪嫁?”云雅也是恼怒。 “你当初嫁进王府时难道是赤条条进来的?一样是带了四箱东西,这总是我们燕家的钱了吧!”继棠扯开嗓子,生恐人不知道似的嚷得大声,“别的不能给我,这个总能给我了吧?” 云雅气到发不出声,深深吸几口气才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爹自己心里清楚。” “我是清楚,但是把金器化了再重新打造难道不要钱?这些还不是我给的?” “那剩余的呢?再之前给爹的呢?难道还不够抵这些?” “不够!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几个养大,难道就值这些?告诉你,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继棠无赖,索性起身走到门口,“养女儿真是不值啊!你们看看,眼看着爹娘就要去死了,她还只顾着自己做酸梅汤喝,真是不孝啊!” 窦弯儿急着要去赶走那些丫鬟仆妇,云雅一摆手道:“让他说!等他说够了就送他回去,我先进去了。” 她说着要走,继棠反倒追了过来,“云雅,你真就这么绝情?” “爹,不是我绝情,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好,你无能为力,我也还不了债,只好把你娘抵给别人。” “什么?”云雅驻步,“你说什么?” 继棠无谓道:“人家正好要个会做活的老婆子,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娘最合适。” “你敢!”云雅气到发抖,“娘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再说为了还这笔银子,你娘也不会埋怨我的。”说着,继棠往外走道,“反正她养的女儿不肯养我,那我只好拿她抵债。你放心,在人家那儿做个几年就能回来了,我打听过。” 这还能叫人吗?云雅望着那个背影,伤心、愤怒、绝望,若是眼神能够做刀,继棠怕早已倒地身亡。“一百两是不是?” 继棠就等着这句,这时立刻回首,“对,一百两。” “我没有这么多,你得再给我几天时间筹措。” “最多五天了。你也知道,赌坊里的人等不得。”继棠看她肯给,立时转了脸色,“好女儿,这真是最后一回了,要再有,爹就自己砍了自己的手。” 要是他真能这么做,他那一双手也不知道被砍了几回了。云雅对着眼前人只觉无望,只是为了燕夫人,为了家中仅余的一点温情,她点了点头,道:“五天就五天,你到时候来取。” 送走了继棠,窦弯儿苦恼的回来复命,“王妃,老爷走了,说到时最好给他现银。” 云雅正在翻找从前从前绣下的活计,这时听她说话,一股脑儿抱着放着桌上,“弯弯,明天你出去拿到绣庄,多少我都卖。” “可是王妃,这里……哪卖得了一百两?” “我知道,我再赶着绣几幅好的,凑个半数大约也就够了。”云雅知道继棠脾气,有一两说十两,要有一百两的欠债,他大约会说六百两,还了债剩下的全都胡吃海喝,要不就是被二夫人吹风吹去买了首饰。 窦弯儿忧心道:“才五天的工夫,王妃能绣出多少?还是问王爷再借借看吧。” 再问他?上回他冷冰冰撂下的话语她还没忘了,她可不想挨吟风的打。“王爷上回已经仁至义尽了,哪里还能再为这事去烦他?听我的话,这些快拿去。王爷面前,一字都不许提。”可是即便窦弯儿不提,也是会有其他人提的,所以在云雅宽衣躺下后,君宜侧身望住了她,“你爹今天来过?” 云雅微微点了点头,“是。” “是有什么事?” “是家事,王爷不用担心。” 君宜看着她的侧颜,那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显是心绪不安。“上回你不是替皇兄绣了幅洛神图么?照价给你一百两如何?” 云雅知道他都清楚了,也在心底感谢他的好意,只是有过第一次,她不想再有第二次、第三次,无休止的问他借下去。“若要给也是皇上给我,何况那幅也不值这个价。” 君宜知道她想自己解决,因此也不再多问,“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别再指着问我借钱。” “不会了,妾身不缺钱。”云雅转过身,想着明日该绣些什么好,“王爷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嗯。”君宜翻了个身,等着她像往常一样抱住他,可是她没有,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君宜扯了扯被,“漏风,你过来些。” 半天,无人答应。他回首,云雅仍是刚才那个姿势,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道她的小扇还在一扇一扇,显然并没有入睡。这一百两对她来说的确是个难题,她既不要他伸手相助,又不愿动他的钱,看来又是打起了卖绣品的主意。君宜默默靠近,从后抱住了她。云雅身子一紧,随后又是一松,“王爷还没睡么?” “嗯。” “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的。” 悉悉索索的,君宜又开始解她的衣带,“知道了。”拉开小衣,他的大掌陡然就抚了上来,就像是冰雪中有人用暖炉捂着她的心口,莫名让人安心。“你也早些睡。” 君宜维持着姿势,抚弄了一阵后慢慢睡去。云雅被他搅乱了心绪,也不再想绣品的事了,只低头感觉着他拢在心口的手。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摸这里呢?又不是为了要她,难道真是为了掂量他在她心中有多少分量?要真是如此,他可就算是白费功夫了。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占了多大的分量,只知道他在里面很沉,而且越来越沉…… 第43章 刺激 云雅忙了五天,窦弯儿也忙了五天。从这个绣庄跑到那个绣庄,总有人说好,也总是不肯出个大价钱。就在主仆两人感到绝望之际,城西绣华庄的老板却给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高价,“八十两,要能再绣幅好的来,一百两。” 窦弯儿高兴得真想跳起来,“老板,你是说真的?” “真的,你看我这庄子别的不缺,就缺一个好绣工,你要是肯来,我再给你个好价钱,包你满意。” 窦弯儿连连摆手,“老板,我可没有这么好的活计,这是我家王……王小姐绣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再让她绣几幅来。” “再来,尽管来。她绣什么我都要,价钱也好商量。” 窦弯儿高兴得舌头打结,一路只想飞回去,“王妃,王妃,不用担心了。”云雅从绣架上抬眸。窦弯儿将事情一说,两人都如做梦似的望着对方。“真有这样的好事?”云雅仍是不敢相信。窦弯儿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这时老板给的定金五十两,要是王妃再能绣一幅凤穿牡丹,他就把余下的五十两给齐。以后再要有,只管给他送去。” “太好了,太好了!”云雅起身握住窦弯儿的手,“谢谢你,弯弯!” 窦弯儿红了脸,“王妃,这都是你绣功好,谢我作什么?” “这几天快把你的嘴皮子给磨破了,脚也跑肿了,我不谢你还能谢谁呢?”云雅说着又紧了紧她的手,“快去歇着吧,到明天等爹来,你帮我给他就是。” 窦弯儿点了点头。 云雅又高兴道:“既然有人肯收就太好了,从前欠王爷的两百两银子也能慢慢还给他了。对了,弯弯,你没把我说出去吧?” 窦弯儿摇首,“没有没有,我只说是城郊的王小姐,因为家道中落才来卖这些绣件的。” “嗯,”云雅点头,“这事绝不能让人知道,要是传出去是我的活计,不仅王府脸面无光,王爷在人前也要抬不起头了。” 继棠得了五十两后骂骂咧咧的终于走了。云雅和燕夫人重归宁静,反倒是二夫人开始忙忙碌碌起来。这天又叫车去了云嫣那里将事情经过一说,抚胸舒一口气道:“还好娘聪明,早一步将你的那些聘礼都偷出来送到这里来了,不然给你的赌鬼老爹摸到,别想留一件下来。” 云嫣粲然,“娘自然是聪明的,不像那边,以为放在祖母那里就没事了么?” “是啊,老太太年纪也大了,七病八痛的,哪里看得住?再说总要睡觉打盹什么的,你那个爹哪会放过机会?” “这是她们蠢,要我就把那些都卖了,换得的银子吃了喝了都比便宜别人好!” “谁说不是呢?”二夫人说着往屏风后头瞅了瞅,“你那些怎么样?仲宁没发现吧?” “他怎么会发现?他这会儿都不过来了。”云嫣说起这个,唇角抿紧,一片怨色,“自从得了那只狐狸精后,他都舍不得下床了。” 二夫人皱眉,“娘还没看见过,不过娘想她不过是个舞姬,最最下贱不过的,仲宁也不过一时贪新鲜罢了。” “贪新鲜也就罢了,就怕那边一时有了,往后可怎么办?” “有了就有了,难道侯爷和夫人真会让一个舞姬坐上长媳之位?” 云嫣垂目看着那半凉的茶汤,“那也不一定。要是他闹得凶了,再有了个男孙,侯爷自然会想办法的。” 二夫人起身看了看屋外,将打开的窗户掩上道:“那也要等她有了再说。你比她早进门,身子也没什么毛病,只要邀着仲宁多来几趟,还怕会没有?” “那也要他来才行。那边狐狸精看得紧,他对我又是可有可无的。”云嫣虽然满心不甘,但面对母亲,仍是道出了实情。 二夫人寻思着道:“男人都是这样,贪新厌旧罢了。你要他常常想着你,就得翻出些新鲜花样来。” “新鲜花样……我也不是没想过,改个发式、换件衣裳、学两道菜式,不过他都爱理不理的。” “那是你没搔到他的痒。娘说的新鲜花样是要投其所好,他喜欢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喜欢什么?” 云嫣心头一刺,“娘……” 二夫人狐疑看她脸上神色,“怎么了?” “他……他好像喜欢姐姐。” “云雅?”二夫人眼皮一跳,声音又放低了几分,“这是怎么说?” 云嫣将她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那天要不是窦弯儿,恐怕他就能到手了。”二夫人盯视着她,直到她脸色发红,声音细不可闻,“娘怎么这样看我?” “这样大的事,你怎么早不同娘说?” “我……我说不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偷不着。要是上回真让他偷着了,他才真是再也不会来了。”云嫣想不通。二夫人低低又道:“你想想,你哪里不如你姐姐?不就是一个让他得着了,一个没让他得着吗?告诉你,越是得不着他心越痒,越痒他就会越想去偷,这时候就是你的好机会了。” “我?”云嫣一脸不解。 “自然是你。她是谁?她是你姐姐,有什么动静你该是最清楚的。时不时的提几句,勾着他,看他还不常来?” 云嫣的眉眼耷拉下来,“我就是不想借着她的光。何况从那回后,我想她是有些疑心我的,上回我去王府看她,她也没出来,只说身子不适,不宜见人。” 二夫人沉吟着道:“她没凭没据的,就算再疑心也捉不住把柄。你明天带着三丫头一起去,看她见不见。要是再不见,我们再想办法。” “就算见了又怎么样呢?我同她又没什么好说的。” 二夫人怒其不争,“没话就找话,腿上勤快些,嘴上抹点蜜。多去个几回,记下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胖了瘦了,回来多吹吹风,还怕仲宁不闻风而动?”云嫣垂首。二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娘知道你不服,不过为了长媳之位,你也只能暂且忍耐。等到时候坐稳了位置,娘再想个办法给你出口恶气可好?” 云嫣重重点头,“娘,我想好了,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全都要问她讨回来!” 第二天晌午,云嫣带了几样新鲜瓜果,又去娘家接了云萱才往王府里去。云雅歇了晌才起来,听说她来有心不见,但是又说云萱也来,想着要是不见未免伤了小妹的心,于是让人带着进来,略略寒暄几句后分宾主坐下。云嫣是头回进来,看屋内陈设简单,并没有什么金贵之物,心内暗觉称意,“大姐,我今天带来的那些瓜果都是侯爷的门生从临汾带来的家乡物,吃着应该比从前更甜。” 云萱点头道:“是啊,刚才大娘欢喜的什么似的,忙忙的分了一只瓜,我吃着的确是比这里的瓜更甜呢。”云雅淡淡一笑,“物离乡贵,难得吃到总是好的。”“是啊,吃了这瓜我这几天总想着临汾,想着从前宅子后面那片林,大姐还记得么?”云嫣发问。云雅怔忡间微微点头,“记得,那里有颗枇杷树,一到了日子熙斐就要爬上去摘果子。”云嫣笑着接口,“大姐每次都怕的什么似得,劝又劝不住他,只好在下面不停喊着让他小心。我就在底下帮他捡果子,等完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分着吃。” 是吗?还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好像已经很久远了,久得都像是不曾发生过。云萱因小了两岁,记事时燕家就已从大宅里搬了出来,因此毫无记忆,“原来斐哥哥从小就这么顽皮,怪不得念书时坐不住呢。”云嫣莞尔。云雅也是一笑,两人目光相对一触,心头的敌意似乎都淡了几分。“大姐,我这次除了来送瓜果,还有就是为了上回的事来赔礼。”听她说到上回,云雅眸中又多了几分警惕之意。唐仲宁突然归来,自己又突然疲倦睡倒,她不是不疑心其中有人做了手脚的,只是没有抓住把柄。“上回之事不用再多说了。” 云嫣不听,整衣起来后恭敬行了一礼,“上回想不到仲宁突然回房更衣,也是我一时疏忽,险些毁了大姐的清誉,事后丫鬟一一禀明,我听了至今想起都后怕万分。大姐为此怪我、怨我、不见我,我都没有半分怨言。” 云萱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瞪大了眼看向云嫣,“二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大姐姐……” 云雅摇了摇头,“都过去了,幸而也没发生什么,二妹又何须一再自责?” “总是我不好。三妹说要照看,我却想着不要打扰大姐你休息,所以拉着她想去看看语娆跳舞,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就出了这样一件事。” 云雅从没听云嫣亲口认过错,这一次看她说话时一脸自悔,一时间倒怀疑自己错疑了她。她那样属意唐仲宁,怎可能亲手将自己送到他的床上?只是……云雅一时也不表态,云嫣就这样一直半屈着膝。自责不断,“从小大姐就待我和熙斐不薄,虽然后来因我争强好胜,与大姐时有嫌忌,甚至做过几件对不起大姐的事,但是云嫣已为人妇,深知为人/妻、为人媳的不易,所以对从前所做错事也一直懊悔在心,绝不可能再不敬大姐,做出伤人之事。这次无心之失,大姐如果还是生气,就请打我、骂我,绝不要不理我,从此姐妹陌路。” 云萱毕竟年幼,看她抖衣而颤,晶莹泪珠不断滑落,心肠先就软了,“大姐姐,不管什么事,先让二姐姐起来吧。”云雅过去扶了云嫣一把。云嫣感激抬头,“多谢大姐。”云雅重又坐了回去,“小事我不会同你计较,不过若再有一次这样的无心之失,云嫣,恐怕我们不是姐妹陌路那样简单!”云嫣抑住心头急跳,睁大着眼让泪水越眶而出,“是,大姐,嫣儿记住了。” 回程时,云萱追着问云嫣当时事情经过。云嫣敷衍了几句,又问她道:“才刚大姐让你留着住几天,你怎么不肯?” “我是想住上几天的,可是之前听弯弯说,王爷近来总是回房休息,大姐姐怕是再不能同我同床夜话了,所以我想着还是回去的好。” 每日回房?对比自己,云嫣齿间含酸,“前些时还听说大姐独守空闺,我正担心呢,原来已经好了。” 云萱没听出她语中酸意,还以为她是真心关心云雅,“是啊,早就好了。弯弯还说就等着大姐姐什么时候能有呢。” 云嫣打翻了醋缸,“怪不得我看大姐比以前胖了些,气色也好,大约是这些时什么都不用做,单等着能有呢。” 云萱脸上一红,不再搭话。云嫣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同大姐同床夜话,她可说些什么没有?” “说些什么?”云萱不解。 “就是王府里可有什么难事没有?从前我没进去过,总觉着在外看着很是气派,没想到里面却是那样……” “哪样?”云萱被她说得更是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装饰,空空荡荡的。我原想着我们侯府已经算是简朴的了,没想到王府里比我们更显着寒酸些。” 云萱想到侯府中极尽富贵之能事,再听云嫣此时说府中简朴,明贬暗夸,心中暗暗好笑,“大姐姐说了,王爷爱简,所以不多放什么累赘东西,不过二姐姐,你没注意么?” “注意什么?” “王府里此时用的窗纱都是鲛丝制成,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就值我们家一年的花销呢。” 云嫣看她双眉飞扬的样子,暗暗撇了撇嘴角,“鲛丝虽透,但没什么颜色,不像侯府里用的软烟罗,看着像彩云一样,多好?” 云萱一笑,“才刚奉上来的是黄翎毛,今年量少,听说宫里也就皇上和太后那里能喝着,别地里也只有王府有。” “那有什么?我喝着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好,还是侯府里的敬亭绿雪好。” “大姐姐身上那件衣裳是用冰绡制成的,贴体生凉。二姐姐,这个侯府里可有?” 云嫣理了理衣摆,不屑道:“没有。我要是穿得那么素淡,早就挨人骂了,哪像大姐这样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呢?”顿了顿,又道,“三妹,我知道你同大姐好,可也不用这样挤兑我吧?”云萱含笑,“二姐姐,我哪里敢?只不过你才刚说王府寒酸,怕大姐姐过的不如意,我便说些出来让你放心而已。”云嫣斜睨她一眼。这个小妹如今也是越发坏了,她哪里是要自己放心?分明是要刺她的心! 第44章 犯错 云嫣将从王府里带来的新鲜水果一分,果然到晚,仲宁遛遛跶跶的就步了进来,“今儿去过王府了?” 云嫣正剥一颗葡萄,见了他来,索性送到他嘴里,“是啊。大姐客气得很,让我带了好些东西回来。” 仲宁瞅了她几眼,“没说什么?” “说了许多,都是家常的事。” 仲宁眉心一动,“我是说上回那件事。” 云嫣含笑又送他一颗葡萄,“无心之失,大姐怎会怪罪于我?” 仲宁“呸”的一声将葡萄吐了出来,“我是说我!你之前说什么她后悔没嫁给我,结果呢?好悬没给嚷破。” 云嫣敛眉,边收拾那葡萄边道:“那时候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有些后悔,怎知道后来会让你难堪呢?再说窦弯儿那丫头跑得也快,她一听见人来,自然更是不肯了。”仲宁想到那天快到手的鸭子飞了,脸上就没好气,“你也是,留的人那么没用,一嚷就让那小丫头给进来了。” 云嫣拭了手,低眉顺目的样子,“是我不好,二爷罚我吧。” “罚你什么?” “二爷想罚什么就罚什么。” 仲宁抬眸,看她那一身妃色衣裙贴着身子,勾勒出她的妩媚,“这样听话?” “是我错了嘛,自然是要罚的,罚到二爷你不生气为止。” 仲宁这一向不来,一是因为新得了个妖精,妍媚异常;二也是因为上回没得逞,心里存了气,这时看云嫣极尽讨好,因也就拉她入怀嘴了一个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过会儿可别求饶。” 云嫣勾着他的脖颈,妩媚一笑,“嫣儿一声也不敢吭。” 仲宁掐了她一把,令她低呼出声,“我倒喜欢你叫,叫的越大声越好。” “是,二爷。”云嫣吻上他的唇,渐似情动。 仲宁却似不急,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她,“听说你在那儿待了一下午,有什么事这样好说?” “还……还不是在说孩子的事。”云嫣细细喘息。 “孩子?什么孩子?” “就是王爷和大姐的孩子,如今夜夜同房,估摸着就快有了。” 仲宁下手一重,“他们同房了?” “是啊,王爷已经搬回去好一阵了,”云嫣贴着他,柔软的胸脯一起一伏,“看样子王爷是不想娶小妹了。” 仲宁“哼”了一声,“他不想娶就不娶了吗?还有太贵妃呢。再说之前花了那么大的工夫,这会儿突然就撂下了?他展君宜不是这样的人!” “又或许大姐她实在好呢?英雄难过美人关,王爷也不外如是。”云嫣一边挨蹭着他,一边想解他的衣襟。 仲宁捉住她的手,“这倒是,你姐姐媚起来那样儿,谁也吃不住,我算是见识过了。” 什么?她还对他施过媚功?云嫣没想到云雅这是自保,只以为这是她有心让人为她丢了魂,心中对她更是怨毒,“姐姐看着冷淡,其实是别有暗香,不然怎么能让王爷娶了她;皇上喜欢她;二爷你也忘不了她呢?” 仲宁没看见她眼中毒意,只感慨着道:“是啊,她也可算是个妖精了。” “怎么,二爷已有了一个妖精,这会儿还想再想要个妖精不成?” 仲宁仍是没有看她,只眼望虚空,似正想像着云雅的形貌,“同你姐姐一比,梦如算什么?一个形妖,一个神妖,差得远呢!” 云雅无端打了两个喷嚏。君宜从后看住她道:“冷了?” 有他这样抱住她,她会冷才怪。因摇了摇头道:“很暖和,不冷。” 君宜又向她贴近了一点,“你小妹今天来怎么不住上两天再走?” 云雅耳根有些发红,“她说不能同我同床夜话,又嫌这里拘束就走了。” “她想与你同床夜话?我去小书房睡也行。”想了想,没有怀中人儿,冷冰冰的倒又有些不惯,君宜又添了一句,“一晚上总能将就。” 云雅似乎听出他话中不舍意味,蕴含着笑意道:“巴巴的带了东西来就只睡一晚上,她不乐意。再说三娘这几天大约是犯了时气,有些咳喘,小妹住着也不放心。” “近秋了,时冷时热的是容易犯病,才刚有人送来些枇杷膏,你明天让人送去吧。” 云雅低低应了一声,心头有些温暖,更多的却是几分惆怅。转眼嫁入王府就快一年,虽说从初时的分房而居到如今的同床而眠已是进步不少,可是主动权还是在他的手上。无子,随时能将她赶出去也能随时找人替代她,况且还有那两个丫鬟,万一其中谁先有了又会是不同光景。她垂眸,不安地动弹了一下。君宜拢了拢手中绵软,“怎么了?” 云雅想要回身;想要立时问清他有什么打算;想要知道他究竟准备拿她怎么办,可她又是心里清楚,他不会说的。这样把她一时浸在水里冰着,一时又架在火上烤着,时不时拨一拨弄一弄,让她变得更糊涂。永远在猜测,又永远猜不透,或许这就是他对她当初所为的最大报复了吧?“没什么。”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她柔顺地靠着他的怀里,“天气多变,王爷也要小心身体。” 君宜沉默,慢慢地垂下头,贴着她的耳,“你也要小心。”小心什么?天气还是人事的变化?云雅心头一凛,被君宜捉住了紧拢在手,“又想到什么了?”“没……没什么。”云雅阖拢双目,颤着睫轻声道:“妾身一直很小心。” 窦弯儿不知他们夫妻各怀心事,只知道如今君宜天天回房休息,那么盼望中的小娃娃一定很快就会到来。她为云雅高兴,送完了枇杷膏一路哼着曲儿就跨进门槛,“王妃。”屋里悄无声息。大约是去了库房,她记得云雅说过的,那两个大丫鬟想必也跟着去了,只是还有几个看屋子的婆子呢?窦弯儿皱了皱眉,但也没放在心上,一路直往里走。谁知里间人影一闪,险些与她撞了个满怀,“谁?吓死人!”窦弯儿拍拍心口,看清来人后双眉一竖,“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青霜也拍着心口,“王爷回来说要拿个荷包,你们这里人也没有,我只好自己进来找。” “荷包?什么荷包?” “就是那个鹅黄绣蟒的,王爷成日戴的那个。” 窦弯儿皱着眉头想了想,“那个……好像前几天同着一堆衣服送去洗了,今天刚巧该拿回来,我来看看。” 青霜让开路,抱臂道:“快找出来,王爷急等着要呢!” 窦弯儿不理她,进屋就翻箱倒柜,“啊……都送回来了。纱衣、王爷的蟒袍、褂子、荷包……怎么没有荷包?”窦弯儿又重新翻了一遍,声音发急,“怎么回事,要送回来的话,就该一起送回来的呀,难道拉下了?”青霜扬着下颔,“我不知道,你快些找出来,不然王爷等急了有你好受。” 窦弯儿也顾不上同她嘴战,又细细翻找了一遍,“没有,我找人去问问。”因叫了几个婆子来,问清了是谁送来,一停又让人去问,一停自己继续翻找。青霜索性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从前可是从没有过的,连王爷用的荷包都会不见,显见着是你们不上心,丢了东西!” “谁说丢了?或许是人没送来,或许是夹在衣服里了。”窦弯儿同着人一件件抖开衣服仔细翻找。 青霜翘着足,悠闲自得,“没了就是没了,告诉你,没了别的也就算了,没了这个,你脑袋掉了也赔不起!” 窦弯儿脸色一白,“什么稀罕物,不就是个荷包嘛。” “这是先帝所赐,王爷当念心儿,所以日日带着。你们要是弄丢了,哼哼!” “哼什么哼,这不是来了?”窦弯儿一扬脸,问那个气喘吁吁走进来的小丫头,“怎么样,是没洗好还是没送来?” “那边都翻了一遍,说没有,一定是送来了。” 窦弯儿噤声。 青霜哂笑,“是啊,一定送来了,可东西到哪儿去了呢?” 她说毕要走,窦弯儿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自然是回去复命。” 青霜想要甩开她的手,窦弯儿却拽得更紧,“急什么,等我找出来再走。” “你都找了几遍了,还找?”青霜轻嗤出声,“你要再不让我回去,王爷可就要连我一起罚了。” “罚你关我什么事?你等着,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走。” “好,好,好!”青霜也不往外走了,重又坐回原处,“我等着,至多到时候对王爷说是你硬逼着我不许走的。” “我可没逼你,只不过要你再等等,免得你到王爷那里胡言乱语。” 这时候云雅也带着人回来了,见屋里一片狼藉不由惊问:“这是怎么了?”青霜不答话。窦弯儿急急将事情说了一遍,又指着桌上的衣物道:“都找过了,就是没有。”云雅蹙眉,细细翻找了一下后又问是谁收的衣物。冬雪战战兢兢站出来道:“王妃,是奴婢收的。” 云雅问:“可有见过那个荷包?”冬雪极力回想,“奴婢清点了衣物数目,隐约记得是有个荷包的,但……但是也记不太清了。”又让人找来了浣衣的仆妇,听她指天画地的说那时一定是将荷包一并送过来后,云雅命她们全都退了出去,转向青霜道:“或是遗漏在哪里,又或是掉在路上了,你回去同王爷说一声,到时我一定找到。”青霜虚虚一礼,“有王妃这句,奴婢也好交差了。” 窦弯儿看她趾高气昂地走远,愁眉紧锁,“王妃,这可怎么办?王爷知道了一定很生气。”云雅也是结眉。好不容易才让他回来住,没多少日子又弄丢了他的东西,况且又是先帝所赐,非比寻常,他一定会借题发挥再将她一军。心下虽然烦乱,但看到窦弯儿颊边串串汗珠与脸上的焦灼之色,云雅又强自镇定安慰道:“再找找,或许躲在哪个角落里呢?总跑不出这个王府。” 几乎将整间屋子翻了一遍,这荷包仍是不见踪影。小书房那边传话来说君宜已去宫中赴宴,到回来时必要有个回话。窦弯儿抹着满头满脸的汗珠,丧气得几乎要哭出来,“这东西会在哪儿呢?卖出去又不值钱,哪个没眼力的会拿这个呀。” 第45章 秘密 云雅的目光在屋中来来回回地巡视着,“衣物是过午送来的,冬雪收下,过后又跟着我走了。你去家里送东西,回来时青霜正巧来取,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人进来过?”窦弯儿一激灵,“是呀,我进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都没人,那帮老婆子又不知去哪儿混了,就算有人进来她们也不知道。” 云雅听她这么说,立刻叫了几个守屋子的婆子进来查问。婆子们哭丧着脸,异口同声说不敢出门,只是偷着打了个盹。窦弯儿瞪着眼道:“我进来你们都不知道,那么青霜呢?她进来你们可有人知道?”半天,一个婆子站出来道:“似乎是听见脚步声响,我迷糊着问了一句,那人说她是小书房里的青霜,来拿样东西,我就……就糊里糊涂又睡了。” “就知道睡,你们昨儿夜里一定又玩牌了。”窦弯儿出声指责。婆子们急忙摆手,“没有的事,就是看今天王妃同姑娘们都不在,没什么事,所以偷闲打了个盹。”云雅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一掠过,“除了青霜,还听没听见人进来的声音?”婆子们互相看看,齐齐摇头。云雅摆了摆手,“扣你们半月的月钱,下去吧。” 婆子们千恩万谢的走了。窦弯儿愁眉不展,“看这情形谁都能进来,该对王爷说是人偷的呢,还是丢的呢?” “我想没人会为了钱来偷这个,只有是为别的……要么泄愤,要么……” 窦弯儿突然瞪大了眼睛,“王妃,你说……你说会不会是青霜?” “青霜?” “是啊,青霜一向对王妃无礼,这些时王爷不理她回来住了,她一定恼了,找着机会就把荷包藏起来,好让王爷恼我们。” “或许……不过捉贼要捉赃,这样直愣愣说上去,万一冤了好人,反教王爷以为我们有意诬陷她。” “那怎么办?要不我先带人去她那儿搜一搜?” 云雅揉了揉太阳,“不必,把事情闹大对我们只有不利,先待明日再说。” 窦弯儿着急,“明日?今晚上王爷就要回话了呀。” “我会给他回话的。弯弯,叫上人,把屋里都收整好了,别教人以为我们已经乱了阵脚!” 深夜,君宜回房时,一切井井有条,云雅也像往常一样等着他,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王爷回来了,有新做的绿豆百合羹,可要来上一碗?”君宜摇了摇头,双臂展开示意她为他更衣,“明天再吃吧,今天累了。”“好。”云雅为他宽去外衣,窦弯儿又送上了面巾。 君宜抹了一把递回给她,一时又看着云雅道:“我要的话,你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 “说。” “请王爷宽限三天,三天之内,必将原物奉回。” 君宜示意窦弯儿出去,回身坐上床道:“这东西很重要。” 云雅垂首,“妾身知道。” “知道你还把它弄丢了?” “或许并没有丢,只是一时找不见而已。” 君宜声音一沉,“我昨天才让你要小心。” “妾身很小心了。” “小心的还不够。” 云雅沉默,良久,轻声道:“是,妾身知错。” 听她认错总能让他心情一畅,君宜横身正要躺倒,就听云雅续道:“妾身错在没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分/身,不能为王爷做好每一件事,看好每一样东西,妾身大错特错。” 君宜脸上又冷了下来,“我娶的是王妃,不是毛猴子。” “妾身觉得只有毛猴子才能合乎王爷的要求。” “是么?”君宜突然伸手拽过了她,“毛猴子摸上去可没这么舒服。” 云雅倒在床上,任由他双手游走,“所以连毛猴子都不能十全十美,妾身偶尔一点疏忽,请王爷不要动怒。” 君宜笑了,又不想让她看出,埋首在她心口,双唇贴着她的娇柔,半晌,“不要我动怒就快把东西找出来,不然你是毛猴子,我就是如来佛。”听他声音瓮瓮的似乎在生气,可他说话时喷出的热气又让她身上发热,心慌意乱,“妾身知道了。” 君宜抬头。云雅慌忙侧首不想让他看到她脸上突然而来的潮红,可惜已经晚了,他不仅看见,而且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他伸手,想要扯开她那件碍事的小衣,露出那已经为他而绽的花蕾,只是才刚一触,她脸上的潮红已退,留下的仍是轻蹙的眉头和咬紧的下唇。他止了手,慢慢摸索着入内,轻捻那动人花蕾,“光知道没用,三天,只有三天。” 这一宿,虽像往常一样拥着,夫妻二人却是谁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待君宜走后,云雅下令将所有送衣时经过之处都细细查找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第三天,她召集所有内院家丁侍从说“凡有捡拾者将东西上交的,黄金十两;但若之后搜出,杖责十,送交官府”。众人一下炸开了锅。云雅注意着各人表情,尤其是青霜的一举一动,一一记在心底。第四天,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只是不停。云雅命人在椅上置了个软枕,舒舒服服靠着绣花。窦弯儿奉上热茶,又送来新腌好的梅子让她尝着。 才刚行过礼的青霜退在一边,声音同着此时的天气一样,潮潮的,“不知王妃叫奴婢来所为何事?” “寻了两天没有结果,我想今天只有趁着王爷不在,让人各处都搜上一搜才能干净。” 青霜低头,“这事但凭王妃做主,怎么问起奴婢来了?” 云雅一笑,“这事早晚会传到王爷耳朵眼里,你久跟王爷的,又知王爷心意,所以找你来问问。” “要论跟的时候长短,那必是紫陌无疑;要论知心意,王妃与王爷是夫妻,奴婢哪敢比拟?”青霜说着抬眸看了云雅一眼,“王妃要是怕王爷不喜欢,不如另想主意为上。” “我想不出什么主意,弯弯也是个只有力气的,通府看下来,还是青霜你聪明多智,若能为我想个妥当的法子找出那荷包,我必有重赏。” 青霜似乎对重赏不屑一顾,“奴婢十分想为王妃分忧,可惜,并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云雅对她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是啊,闹的大了,底下怨声载道,王爷也不喜欢;可要是不搜,眼看这荷包不知去向,实在难办。想来想去,我看只有取其中了。” 青霜一抬眉,“取其中?” “搜是要搜的,不过不能闹大。那几个浣衣的婆子是用老的人,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再来就是我这儿与你们小书房这里了。” “关小书房什么事?”青霜秀眉紧拢,显得极为不忿,“东西是在这儿没的,王妃不会以为是奴婢动的手脚吧?” 云雅笑容柔和,安抚道:“我怎么敢这么想?你和紫陌都是王爷放心交托的人,我要对你们不放心,不就是疑心王爷么?” 青霜听见这话,稍稍安静。 云雅抿一口茶,又笑看她道:“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因此要搜也只是搜那天在场之人。这里几个丫头都已被我细细搜过了,为服人心,我让青霜你过来,当着她们的面搜上一搜。若是没有,我自去向王爷回话,大家安静。” 青霜听着竟是要搜身,退后一步大怒道:“你敢!我是王爷的人,你敢动一动,就是对王爷不敬!” 云雅莞尔,“你才刚说了,我同王爷是夫妻,即使你是王爷的人,我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不行,要搜我,得先问过王爷。” “王爷已经把事情交给了我,他可没说我不准动你。再说我也不是专对着你,这里每一个人我都已经搜过。” 云雅目光掠过,窦弯儿躬身道:“不算做粗活的,算上奴婢,统共五个丫鬟,八个婆子都已经细细搜过。” “搜你们是该的,我只是来取东西,怎么也要来搜我?” “凡是进屋者都要搜一搜,就算不是你青霜,换做别人,我也是照搜不误。” 青霜看窦弯儿一副跃跃欲试想要上来搜身的神情,退后一步抱臂道:“可笑!这都过了两天了,就算有人偷拿也早找地儿藏起来了,如何会带在身上?你这样借着名目搜身,分明是有心侮辱。” 云雅敛了笑意,神色庄重,“若不是有人偷拿东西,自己辱了自己,我何尝会想到搜身的主意?这是不得已的法子,也是最不易闹大的法子。青霜你若是有更好的主意,不妨教教我!” “我没有,可我也不会用这样侮辱人的法子。燕云雅,我要进宫告诉太贵妃去!” “好,”云雅起身,“待搜完了,我与你一同进宫向母妃领罪。” 窦弯儿挽了挽袖,先青霜一步挡在门口,“青霜姐姐,请吧。” 青霜色变,“燕云雅,我宁死不受你辱!你要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撞死在这里给你看!” 云雅冷笑,“你宁愿撞死也不愿给我一看,要说心中无鬼,谁也不信。” 窦弯儿也道:“就算你撞死,我们也是要看的。若真的在你身上找到,你背着污名不算,你家人可也要替你背上一辈子的污名了。” 青霜脸上血色全无,映着青衫,隐隐还有些发青。像是冷,她抱着身子簌簌而抖,往常斜飞的长眉此刻都半垂了下来。云雅步步逼近,“你想清楚,是一人受辱还是全家受辱,若是一人,你此刻交出东西或许还会有转机;若是你全家,此刻你便撞过去吧,我不拦你。”青霜软倒在地,抖得厉害,“别……你别逼我。”云雅在她身前停下步子,“我没有逼你,我只是让你想清楚。若是你交出东西,我会在王爷面前替你求情,看着数年情分,王爷未必会重罚你;但是你若要寻条死路,谁都帮不了你,你仔细想想。” 青霜涕泪交流,忽然一下甫倒在云雅脚下,“王妃,奴婢可以交出东西,只求王妃不要告诉王爷。” 云雅轻轻挑眉,“这可不行。我不交代清楚,王爷也不会放我过门。” 青霜匍匐在地,抽泣不止,“王妃,求你不要告诉王爷,若王爷知道,一定会赶……赶奴婢走的。” “你既是王爷的人,王爷再恨也不会轻易赶你走的。” 青霜大哭,半天抬头道:“王妃,奴婢……王爷没有碰过奴婢。” 第46章 拥抱 云雅大愕,神色变幻不定。青霜又道:“所以这件事,一定不能让王爷知道。王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早就想找机会让奴婢走了,奴婢若是……若是真这样走,以后非但没脸去见家人,就连太贵妃……太贵妃也是没脸。” 云雅看她脸上深深浅浅的泪痕,慢慢镇定下来,“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拿这东西?” “奴婢伺候王爷数载,王爷都不肯稍加辞色,这些时又搬回来同王妃同宿,奴婢心下不服,一时就错了主意,想着王妃若是连王爷的衣物都收拾不好,王爷自然就会召人过来伺候,或者再搬回去食宿了。” 窦弯儿听着冷哼了一声,“这样你就又有机会了是么?” 青霜垂眸,连说不敢。 云雅踱几步,重又坐回椅上,“若说是为这个,你对王爷倒也是有心。” 青霜摇首,“王爷对奴婢无意,奴婢以后也再不敢有心了。” “好,既然如此,我便暂且放你一回。” 青霜抬头似不敢信。 窦弯儿也不敢相信,道:“王妃,她可是存心害你。” “我知道。”云雅伸出一手,掌心向上,“把东西交给我,我便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但是明年今日,我不想在王府中再看见你。” “是,奴婢知道。”青霜跪着上前几步,背身从小衣内取出荷包递在云雅手中,“多谢王妃。” 云雅看了看手中赤金蟒纹,攥紧道:“到外头去洗把脸,别让人看出来。” “是。”青霜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窦弯儿上前道:“王妃就这样放过她了?” “她是太贵妃指来的,若是闹大的话,的确是给太贵妃没脸,”云雅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的确是很聪明,指着太贵妃让王爷不能轻易赶她走,指着王爷又不让别人小看怠慢。” “可惜,王爷就是不要她,再聪明也没用。”窦弯儿喜滋滋道,“王妃,你看王爷会不会谁都没动过?” 云雅嗔了她一眼,“这干你什么事,乐成这样?” 窦弯儿扁了扁嘴,“我是为王妃高兴嘛。先前内外夹击,要是去了两个内敌,王妃不是只用专心对外了?” 云雅心事落地,听见这话不由嫣然,“什么‘内外夹击’?什么‘专心对外’?是不是熙斐把看过的兵书也教给你了?”窦弯儿一听说“熙斐”两字,立刻就涨成了个大红脸,“我好心为王妃分忧,王妃却来笑话我。”“这哪里是笑话你?你懂得多了,我自也为你高兴。”云雅微笑向她,“如今你沉得住气,又出语成章,我想着要不要让熙斐早点娶你过门,免得被人抢去了。” “王妃……”窦弯儿羞臊想走,云雅急忙唤住她,“弯弯,过会儿出去就说荷包找到了,在一同送回来的衣服里结着,抖不出来,所以都没看见。” 窦弯儿点了点头,忽又好奇问道:“王妃怎么知道青霜会把荷包带在身上?要是她把它丢了或是藏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这是极重要的物事,谅她也不敢丢,至于藏,她能藏在哪儿?我看她平日为人不好,同紫陌她们并不和契,放在小书房里万一被人发现,谁都不会护着她,所以她只能随身带着。看到时候我们找不到,她就会找一天说是她从哪里哪里捡到的,显得她有多把王爷的事放在心上。” “真是贼喊捉贼,她自己跑进我们屋里偷拿了,转头又问我们要,还想到王爷那里去邀功,幸好王妃比她聪明,不然可真叫她得意了。” “侥幸而已,”云雅说着低头又去注意那个荷包,“弯弯,你从前见过这荷包么?” “没有,王爷大约是贴身戴着的。” 云雅回思从前,那仅有的两次裸呈相对时,她全副的心思都留意着他的举动,从没注意过他穿什么、戴什么,之后虽也为他更衣,但这只荷包倒真是从未见过,大约是贴身藏着的,只是……未免厚重了些。疑惑之下,她用手轻轻一捻,有些像是双面绣,里头似乎还有一层绣着东西。云雅好奇打开,玄黑为底,青鸾展翅,一层流光似比那金线绣制的蟒纹更为夺目。 窦弯儿看她一直对着荷包不动,有些好笑道:“王妃,怎么了?是不是王爷在这里头藏了什么好东西?”许久,云雅摇了摇头。不,不会的,他说她的东西华而不实,戴出去要被人笑的,所以他把它藏在另一只荷包里面,只为不见……可是,丢了不是更好么,为什么还要藏着贴身而放? 晚间,君宜归来后又在小书房处理事务,直到夜深才施施然回房。云雅照例等着,为他更衣前先行拿出了那只荷包递了上去,“王爷,物归原主。” 君宜接过,“在哪儿找着的?” “大约是婆子怕丢了,所以结在了衣带上,先前抖落衣物时又没看见,今天看着实在没办法,所以拿出来又寻了一遍,没想到就挂在衣上,真是虚惊一场。” 君宜点了点头,云雅看他没什么话要说,因试探着又道:“对王爷来说,这个荷包是不是很重要?” “是。” “妾身听说是先帝赐给王爷的。” 君宜抬眸瞥了她一眼,“从父皇赐给我的那刻起,我就知道父皇决心已定,太子人选不会再改。” 云雅噤声,过了会儿才道:“曲高而和寡,先帝这么做或许也是出于对王爷的爱护之意。”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戴着,时刻记得父皇,也时刻提醒自己犹有不足。” 云雅张了张口,想要问他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做的那只荷包,可是对着他的眼,她又垂下目光,将话咽回肚中。 君宜起身,慢慢踱至她身前,“还有一层,我要提醒自己随时提防那些爱要挟人的小人,以防再次授人以柄。” 果然,果然她还是那个爱要挟人的小人……云雅低垂着头,轻声道:“所以这个荷包为何这样重要,妾身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免得胡思乱想。” 云雅的头垂得更低,她哪里敢胡思乱想?他的眼底冷冰冰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人也像是把寒刃,钻心的凉。静默了片刻,君宜突然问:“听说你今天还找了青霜过来?” “是,妾身遍寻不着,所以想找着她问问,那天是否在房里看见过东西。是妾身多疑了。” “你多疑,她看上去也不委屈。” “那是她大度,不像妾身,是个小人。”云雅有些负气。 君宜眸中笑涡一旋,随即又隐了下去,“小人也要小心小人,你以后自己小心些。”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原委了?云雅怔忡抬眸,君宜眼中却是一片无波,“愣着做什么?我要睡了。”“哦,是。”云雅抬手为他宽去外衣,正拿着衣服要往里走时,君宜突然抬手。云雅吓了一跳,显得比刚才更为惊讶,“王爷?”君宜不理她的诧异目光,顺着结解开她束腰的丝绦,又解开她的外衣,拔去她的发簪,任由她的青丝垂落。 难道他要欺负她这个小人?云雅心跳如鼓。君宜拨开她额前散发,对着她的眸,“过两天皇兄或许会有些赏赐下来,我想请人来热闹一天。”他眸中平静无澜,看得她心头鼓点也缓慢下来,“知道了,妾身会准备起来的。”他轻轻拥住她,“拿出本事来,到时别让人笑话了去。”云雅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他的宾客中会有谁,她也知道会有多少人盯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话,“妾身不会让人笑话。” 她顺着他,答应了他,可他莫名就有些泄气。为什么每回他抱着她的时候她都毫无反应,好像是不得已似的。“王妃,你手断了?” “什……什么?”云雅愣怔。 君宜皱眉捉住她的手环在他腰间,摆弄好后又轻轻抱住她,“真是块木头!” 她怎么能知道他的心思?一会儿说她是小人,一会儿又说她是木头,冷冰冰硬邦邦的,自己要是抱了他,不就等于是抱剑自刎?云雅闷闷,手一松就要放开。君宜抱得她愈发的用力,“不许松手!”于是那两只将要垂落的手又拢在一起,虽然有些勒得慌,君宜却是满足地笑了,“王妃,你的力气还不小。”“妾身平素切肉炒菜都需要力气。”说是这么说,手却是松开些了。 君宜闭上眼,感受着她带给他的温暖,“那道蜜汁火腿上回在侯府里吃着,还是没你做的好吃。”“妾身尝着倒好,或许是因为王爷不爱吃甜的,所以妾身在做的时候会少放一勺糖。”因贴着他,身上是暖的,心里也因为他的话语而稍感温暖,云雅阖拢眼帘,像他一样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久了,竟也有丝丝甜意环绕身间,历久不散…… 第47章 调戏 三天后,皇帝赞君宜处理公务时行事妥当,不偏不倚,又举荐了好几位能员,所以在玉都城郊又划了个庄子给他,另赏了一株五尺来高的红珊瑚作为嘉奖。一时朝野皆动,往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云雅着手准备开宴之事,因是第一次,君宜又放话说要热闹一天的,来宾众多,如何布置;服侍的人手安排;宴上所设菜品;还有邀请哪个戏班、唱些什么戏都让她忙得焦头烂额,连晚上做梦时都在盘算。 幸喜到了所定之日,一切安排妥当,连连绵的阴雨都稍作止歇,露出难得的秋阳来。和煦日光下,前厅、中堂、后堂都已打扫得一尘不染,浸润了雨露的花草树木皆展露着勃勃生机。那株珊瑚树因株形魁巍艳丽便放置在了花园,映着清泉,颇有些红绿比肩的意味。王府中所有的仆役下人都倾巢而出,云雅为每个人都指了所管之地,连午饭都没有好好吃上一口。 窦弯儿好不容易瞅了个空送上几块细点,云雅忙忙的吃了,又问晚上菜色准备的如何,又问给戏班的打赏可曾准备,等到人一一回明了话,她揉了揉太阳,一股倦意袭了上来,“弯弯,瞅哪儿没人,我过去躺一躺。” “今儿来的人实在是多,那些夫人小姐这会儿都找地方凑堆呢,奴婢之前转了一圈,只有听韵堂里暂且没人。” 听韵堂靠近小书房,原是君宜偶或烦闷时坐在那里听竹涛的,云雅怕有男客来往,有心不去,又怕此时不歇,晚上给人看出倦容反倒不好,想了想,惟有道:“你再去看看,要是没人我们就过去。” 仍旧无人。云雅携了窦弯儿偷偷过去,等掩上门,终于呼出一口气。窦弯儿更是抹着额头道:“王妃,这可比家里买菜洗衣的累多了。” 云雅莞尔,斜靠在窗下的榻上,“要招呼人,又要想着同她们说些什么不能怠慢,各个见了又都要奉上笑脸,怎么不累?” “是啊,而且要是两家有过节的还不能让她们到了一处,都得事先打听好。” “幸好陈贵办事还算利落,要他打听的他都给打听出来了。” “他跟着王爷这么多年,自然上上下下的都知道。”窦弯儿捶了捶酸疼的腿,又道,“不过我看他滑的很,不如大木头老实。” “滑有滑的好处,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不能一概而论。”云雅阖上眼,悠悠道,“所以王爷让他们各尽其能,要是掉了个,早乱了。” 窦弯儿“嗤”的一笑,“王妃,你近来常夸王爷呢!” 云雅猛地睁开眼,“我有么?” “有啊。从那株珊瑚送回来开始,你就说王爷识人、能干、不恃才傲物才能慧眼识珠,人尽其才。” 云雅瞪着眼,似乎不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跑出来的。 窦弯儿笑微微道:“这都是王妃说的,不然我哪知道这些词。” 是她说的么?一定是她忙中生乱,一时糊涂才会出口赞赏他。“弯弯,我说这些话时王爷在不在?” “不在。”窦弯儿眨巴眨巴眼,“王妃是想让王爷知道么?” “不想,不想。”云雅连忙摇头。 “为什么不想?王爷要是听见这话,一定很高兴。” “不会的,王爷听惯了这些,哪会在乎我这一句?” “可是这一句是王妃说的呀,王爷一定喜欢。” 云雅听了,脸上越发红润,“王爷要的不是锦上添花。弯弯,记住,不许传出去!” “哦。”窦弯儿点头答应,又从里间取出一床绒毯为云雅盖上,“王妃睡会儿吧,奴婢在这儿看着。” “你也跟着我累了大半天了,去里面歇着吧,养足精神还要等着晚上呢。” 窦弯儿摇头,“我在这儿坐着就行。” “不用,那椅子上又没放垫子,坐久了寒浸浸的。去吧,去里面躺会儿,有什么事我叫你。” 云雅坚决,窦弯儿便也进去了,屋子里复又安静了下来。远处的笑闹和着近处的松涛,沙沙声响让人恍恍中生了睡意。他在做什么呢?是陪着人谈笑还是在与人商讨国家大事?毯子晒着阳光变得越来越暖,云雅惬意地翻了个身,好像还在他的怀抱之中,永远被暖意包容。“吱呀”一声,像是门被人推开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响,再听,却又止了。云雅从朦胧中回过神来,回过头,那人也正向她看过来,四目一对,都是一阵惊讶,“是你?” 怎么又是他呢?似乎到哪儿都避不了。云雅腾地起身,整顿衣物,“唐公子,怠慢了。”怎么这么巧又遇上她呢?会不会她是有意在这儿等着他的?唐仲宁色眯眯地盯着有些局促的云雅,上前施了一礼,“王妃何必客气?请坐,不,是请睡才对。”里间似乎起了动静,云雅以一阵咳嗽掩过。仲宁故作关心,又近前几步道:“可是受了凉?这窗下有风。”不容分说就将窗户掩上。光线骤暗,云雅心中有了计较,“多谢唐公子。” 仲宁看她形容不像从前,还真以为之前推拒都是时机不对的缘故,这次四下无人,宾客虽多却又不会像他一样转到这偏僻地方,更何况是她拣的地方,自然是做了布置。“王妃与我是心有灵犀,何必这样客气,倒像是见外了。”说的这样露骨,云雅暗暗磨牙,“唐公子请坐。”“王妃坐。”云雅不再客气,端正坐在榻上。仲宁大着胆子,也挨着榻尾坐下,“这榻上好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妃才刚睡过的缘故。”云雅侧身以背脊相对,“唐公子说笑了,我素不熏香,何来香气?” 仲宁看她毫无羞恼之意,心下得意,胆子也就愈大,“我闻着王妃身上确是很香呢。”云雅知道他又挪了过来,回头推开他道:“唐公子,小心有人呢!”她这样的推拒哪能抵得过他?一伸手,就捉住了她绵软的小手,“哪里来的人?”云雅瞥了眼里间。仲宁一惊松开手,转眼瞥见她淡笑着有些嘲弄的模样,心下一松又拉住了她的手,“唬我呢?要是有人早出来了。” 云雅忍住从他手上传来的潮腻之感,嫣然笑道:“里面没有人,外面可都是人。” “那我去闩上门?” “闩上门不就是此地无银么?” “那我们去里间?” “里间不行,万一王爷带着人来,我要向他怎样交待呢?” “他怎么会来?他正同我那三弟还有一群人大谈《溱风》呢。”仲宁说着,又伸出一指在云雅手心画着圈,“他在照应客人,我便替他照应王妃你,两不耽误。” 手心里传来的麻痒之感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异样的愉快,反而让她有些恶心想吐。云雅扭过身子,夺回了手,“我从前只知道唐公子在侯府中有无数人照应,到从没听过你会照应人。”“不信你就试试,看我究竟会不会。”仲宁双手扶上她的肩头,似是要扳过她的身子。云雅索性转身,面对着那双*渴求的眼,“我不信。云嫣说你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照应人。” “那是她没得到,不是我不会。云雅,”他唤着她的名,显出几许深情,“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想照应你了。为你篦发、为你画眉、为你点唇、为你……”他的目光吻着她的发、她的眉、她的唇,又沿着脖颈向下。像是羞涩难堪,云雅低垂了首,梳理精致的海棠髻妖娆多姿,仲宁更觉情动,再次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云雅,我心里都是你。” “我不信。”云雅半嗔半娇。 仲宁按捺不得,又凑近了过去,“你不信就剖开我的心瞧瞧。”他把她的手按在心口,边揉边道,“到底有你没你。” “就算有我,里面还有云嫣,还有别人,挤得慌。” “哪里还有别人?别人都是你的影子。”仲宁从没得过云雅半分好颜色,此刻一看她那对含羞带娇的眸,立刻魂不守舍,“就你一个正主儿。” “我还是不信。”云雅夺手,抚一抚自己的鬓发,“你这会儿说得好听,到时候一得手,就又会说我是别人的影子了。” “这也不信,那也不信,让你剖心你又不剖,那你叫我怎么办?”仲宁涎着脸,身子几乎贴着云雅的身子。 云雅起身,眼珠一转,指着桌上那盘没人动过的点心道:“你吃了我做的点心,我就信。” 仲宁瞥一眼那香甜黏糯的桂花糕,“好,我一盘都吃了。”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拿,云雅一止他的手,“嗳,这一盘可不是我做的,我只为你做一个。”她素指芊芊,从中拈起一个轻轻巧巧的放在了窗下那盆秋海棠里,转了一转,又捏着打了几个滚,掰开后又细致的往里塞了几片残叶,最后递到仲宁手上的桂花糕已是黑灰一团,面目全非。 “你要我吃这个?”仲宁嘴角抽了抽,面露难色。“为了我,你都能剖心挖肚,何况是这个?”云雅眸色潋滟,嘴角微微向上扬着,俏皮之中更显诱人,“仲宁,吃了它,我就是你的……”仲宁听见这一声既娇且嗲的“仲宁”,整个人就像一只卷酥,层层酥化,“好,我吃。”他低头,那泥粉浸过的东西散发着怪味儿,像是放置了多时已经发馊,“这……这个味实在不好闻。” 云雅暗笑。前两天才让花匠为后院盆景施过肥,这土里有些什么不问而知。“你要是实在不想吃就算了,当我们白识一场。”“我吃,我吃。”仲宁看她甩手转身,立刻捏着鼻子一气咬下半个,“好……好吃,到底是你做的。”云雅回眸,似笑非笑,“好吃就都吃了,别剩下。”仲宁不嚼又咽不下,嚼了又是一股怪味。他苦着脸,极力想要做出一副好吃的模样,可鼻子是皱的、眉头是拧着的、嘴上沾着土是黑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云雅实在忍不住,掩口偷笑。仲宁还兀自不觉,正转着眼珠想找水喝,“太干了,有没有茶水?” “没有,要不我去取?” 仲宁哪肯放她走,把东西往嘴里胡乱一塞就想要上去抱住她,“你就是水做的,我哪还要别的水?” 他一边说话一边喷出些泥渣碎屑,云雅拧眉逃出老远,“别过来,走开!” 仲宁还当她是怕被碎屑粘上,三两下梗着脖子把东西咽下,“好了,这回我是真心了吧?云雅……”他拦住她的去路,眼光只在她的诱人处打转,“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候,就别再绕弯子了吧?” 云雅后退一步,“什么绕弯子?什么浪费了这么多时候?我听不懂。” “怎么不懂?你才刚说的,我吃了东西的话,你就是我的了,趁这时候没人,我们赶快……” 他说着就要扑上,云雅灵巧一转身,躲到了桌后,“你糊涂了吧?我才刚说的,吃了它,我就是你的姐姐,你还是我的妹夫。” 仲宁身子一僵,“什么姐姐妹夫的,你什么时候说过?” “我刚才就说过,你时常对我不敬,要是吃了这东西,我还能忘记前事,当你是我妹夫。”看他仍是一脸懵然,云雅提高声量,“弯弯,才刚我是不是这样说的?” 窦弯儿疾步出来,横眉瞪着仲宁道:“对,王妃就是这样说的。” 仲宁渐渐明白过来,“呸呸”啐了好几口,“好你个燕云雅,你诓我!” 云雅扬首,“我诓你怎么了?你自己恬不知耻,不知伦常,我忍你一次两次,绝不会再忍你第三次!” 仲宁什么时候吃过这样大的亏?这时候狰狞了脸色,凶狠道:“你以为多个小丫头就能吓住我?今儿我不要了你,我就不是唐仲宁!”他回身闩上门,脱了外袍就兜头往窦弯儿身上一丢。窦弯儿挥手舞脚的想要挡开,仲宁手脚利落,扯住袍子围着她转了几转,窦弯儿头脸被蒙,吓得直叫,“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坏蛋,下流胚……”话还未完,颈下就被仲宁切了一掌,闷声倒地。云雅一惊,急忙想要抱起她,“弯弯,醒醒,弯弯!”仲宁哪容她喊叫,捉住她就往榻上一推,“你敢玩我,我就玩你!” 第48章 出手 云雅先前作弄他时,全没想到他也是行武出身,这时手脚被他定住,心头大乱,张嘴刚欲唤人,嘴里已被人塞了一团东西,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腰间丝绦,长长的还垂在胸前。她呜呜直喊,仲宁狞笑,有条不紊的拉开她的大衣裳,“怎么,知道怕了?晚了!耍弄我唐仲宁,就要等着十倍以报。”他低一低头,侧首附着她的耳,“十天下不了地如何?”云雅呜咽,极力挣扎。仲宁毫不怜惜,掰开她的双腿重重一分,“怕什么?等有了我,你才会知道谁对你是真的好,谁能让你欲仙/欲死,打死都离不开。”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踹开,君宜当先走入,脸色如冰,“离不开什么?”仲宁大骇,在看见随后跟入的吟风、仲衡、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的官员时,面如土色,立刻下榻跪倒,“卑职错了,卑职喝醉了酒,一时受诱难以自制,请王爷勿怪。”君宜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又落到了云雅身上,“你来说。” 云雅这时已披衣起来,听话也即跪倒,“妾身实在说不出口,请王爷让人救醒弯弯,一问便明。”君宜看向吟风。吟风即刻上前扯去兜头的袍子,在窦弯儿鼻下试了试呼吸后又在她颈后点了几下。“嘤”的一声,窦弯儿缓缓打起眼帘,见是吟风便是一愣,“你怎么来了?”一时想起云雅,立时回头,“王妃。” 云雅看她没事,喜极而泣,“弯弯。” 窦弯儿扑了过去,“王妃,你没事吧?那个坏胚子……”她看见跪倒在地的仲宁,啐了他一口道:“你还是人吗?” 仲宁抬眸,“我不是人,不过你家王妃也不是什么好人。” “胡说!”窦弯儿气急,双手叉腰就想与他理论。 吟风咳嗽一声,向君宜道:“禀王爷,弯弯姑娘应该没事了。” 窦弯儿这才发现君宜正站着,身后还跟着不少人,她急忙跪下,向他行了大礼,“王爷别听这人胡说,王妃以礼相待,可这人……这人存心不良,欲行非礼。” “你仔细说。” 窦弯儿叩头,娓娓将她所听到的话语复述了一遍,当然,隐去了云雅设计骗仲宁的话,多了许多仲宁所说的不堪话语,“……奴婢出来想要阻止,可是他却将奴婢打晕,奴婢迷迷糊糊间,还听见他在哪儿说等有了他,王妃就知道谁是真的对她好,还说能让王妃欲仙/欲死……”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仲衡垂首看一眼兄长,怒其不争,又怕君宜盛怒之下会动手杀人,向前几步跪倒道:“家兄酒后胡言乱语,惊扰王妃,幸好错事未成,求王爷恕罪。仲衡回去后也会禀告家严,严加管教。”君宜像是没听见他说话,只顾自己伸手拉起了云雅,“怎么样,没事吧?” 云雅摇了摇头。君宜抬手拭去她眼睫上欲坠未坠的泪珠,细细看了她一回后拦腰打横抱起了她。云雅低呼一声,本能地勾紧他的脖颈。君宜在各色目光中抱着她入了内室,轻轻放她在床,拉过了被子,“你先歇一歇。”云雅点头,看他要走忽然又拉住了他,“王爷……” 君宜仍是大步往外,云雅拉不住,只好松开。过不了多时,就听他在外面沉沉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禀王爷,这小丫头护主,中间还有许多话未说,要是说了,王爷便会知道这事不是无因而起,卑职也绝不敢对王妃妄动邪念。” 云雅攥紧了手指。 君宜声音却似平淡,“王妃是什么人,本王很清楚。你唐仲宁是什么人,也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仲宁声音中满是不平,“既然王爷已经认定,我无话好说。” “是没什么好说的。”君宜顿了顿,又道,“拿刀来!” 外间霎时一片安静,只有仲宁声音耿耿,“你敢!我是江麟候之子,又是御前重臣,受你两句教训已算多,你还敢动用私刑?” “你既然敢对本王的王妃动手,本王就敢动用私刑。” “好,这是你说的,我要去告诉皇上,你目无王法!” “你尽管去,不过要走出我谨王府,先得把你两只手给拿来。” “你说什么?”仲宁骇然。 “本王说要你两只手已算是少的了,刚才你要是看了她的身子,本王再要你两只眼。” 众人又抽了一口凉气,纷纷上前劝道:“请王爷三思。” “毕竟是酒后糊涂,王爷要泄愤,交由江麟候责打一番也就是了。” 君宜一概不理,不多时,外间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听吟风道:“王爷,刀。”君宜干脆,“伸手。”仲宁哪肯让他砍去双手,嚷嚷着道:“你以为在你王府里就能无法无天了?别说我没动她,就算我真动了她,也不能由你砍去两只手!仲衡,你傻了?快去外面报信去,济安公、腾伯候不都在外面?”仲衡没有理他,只向君宜道:“王爷,二哥无礼,自有人治他的罪,但若是王爷以砍他双手来治他的罪,恐怕到时会又生事端,连王妃也无法安宁。” 云雅的确是绷紧了心,她万万没想到君宜会要以砍去仲宁双手来作为惩罚。虽然在她来说,她恨不得一刀杀了他,但是她也清楚,君宜这一刀下去,朝堂上必有一番争斗,而她,就是这场争斗的祸根。到时不仅顺太贵妃会厌憎她,就连太后也会疏远她、避开她。君宜似也在沉思,半晌,他终于开口,“手可以留着,但我要剥去他两张皮。”云雅此时已悄悄下床,扒着门边偷偷向外观瞧,但见吟风从靴中取出一把其薄如纸的匕首递到他手上,“王爷。”君宜接过,利刃的寒芒正映在他的脸上,宛如地狱里来的修罗,“手张开。” 仲宁听说不砍手要剥皮,头上的汗珠更是滚滚而下,“不……你休想羞辱我!”他“嗬嗬”两声,忽然像支利箭一样一跃而起,飞快向门边奔去。众人正不知所措时,吟风也像箭一样射出,云雅只觉门口两道黑影一晃,仲宁就又被扔了回来。君宜一下踩住了他的手腕,吟风则将他手掌翻转,在一阵杀猪似的嚎叫声中,君宜从他手心处剥了两张皮下来,随手往门口一掷,“要是你再敢动你的色心,本王一刀把它剜出来给狗吃。滚!” 仲宁手上鲜血淋漓,在仲衡的搀扶下快速离去。其余众人纷纷告辞,吟风收好了匕首,向君宜行过一礼后也退了出去。窦弯儿吓得脸色苍白,嗫嚅着正要说些什么,君宜已向她道:“替王妃收拾收拾,若还经得住就出去迎客,晚上也别误了。” 窦弯儿低头答应了一声。君宜身形一动,云雅以为他还会进来看看,慌忙蹑足溜回了床上,可是他没有,进来的是窦弯儿,“王妃好些了么?” 云雅点头。 窦弯儿拍拍胸口,“幸好王爷来了,教训了那个不要脸的东西,真是大快人心!” 云雅抿了抿唇,“王爷去哪儿了?” “大约是回前面去了,出了这么大事,总要给人个交代。” 云雅默然。是啊,这么大事,给人交代总比给她安慰来得重要得多…… 她重新换了衣裳,梳过发髻,在镜前看着自己已经回复的脸色,绽出一个端丽柔和的笑容,装作没事发生似的回到后院女宾之中,一样闲谈,一样笑语。到晚间消息纷扬时,也已到了送客之时。不顾人或安慰或讥笑或幸灾乐祸的神情,云雅一一将她们送回。待回房时,君宜仍是不在,空空的房内只有丫鬟婆子们候着,似乎在议论些什么,见了她来皆是一跃而起,神色躲闪,“王妃。” 云雅知道她们都已知晓下午发生的事了,也不想多说,挥一挥手示意她们退去。又安抚了窦弯儿几句,挥手让她早些去歇息。茶是温的,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啜着,也不知是第几杯,灯火一曳,门口多了许多声音,“王爷。”“王爷回来了。”很快,声音又再次消寂,脚步声近,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眼前。放下杯,她冉冉施了一礼,“王爷。” 沉默,令人难堪。 云雅咬了咬唇,仰首看他的脸,“多谢王爷。” “为什么要谢我?” “谢王爷相信妾身。” 君宜神情依然冷淡,“我不是相信你,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王爷火眼金睛,可妾身依然还是要谢谢王爷。” 云雅说完,抬手似要为他更衣。君宜却只凝眸看着她,“就是一句谢么?” “这……”云雅手上一滞。 君宜又道:“单一声谢是不够的。” 那他还要什么?云雅望向他的眸,可眸色深沉,毫无线索可探;唇微微抿着,一副欠他多还他少的模样;再往下看,颈、肩、手都是绷紧,时间久了,惟有指尖轻轻一动。豁然开朗,云雅伸出手,连着他的手臂一起圈抱,“王爷,多谢你。”真是的,抱人也不会抱,好像当他是孩子似的。君宜的唇角抿得更紧,“不够。” 还不够?云雅望着他微微一动的唇角,犹豫半天,终还是贴了上去。他的唇是暖的,她的却有些凉,这样贴着,也不动,只是相依。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心贴着心,好像融在了一起。不知多久,外间自鸣钟忽然作响,云雅身子突地一跳,往后退一步垂下头去,“王爷,够了么?”君宜上前拥住了她,“真笨,学也学不会!” 还未等云雅开口,他的唇已经贴了上来,不止是贴,还有含、吮、咬,不满足,口中那灵活之物也探了过来,寻找到他想要的便激烈索取。云雅望着他的眼底有些害怕,又是透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王……王爷……”君宜松开了她。那烈火似的感觉骤然消退,但心上好像也随之一空,云雅呆站着,君宜却似乎平静了下来,“够了,替我宽衣。” 宽了衣,双双仰躺着看着床顶的并蒂莲花幔帐,都不想睡,可谁也不开口,于是就这样静静躺着,直到云雅打破沉默,“王爷那会儿怎么会来?” “外面唱戏唱得热闹,有些吵了,所以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君宜说着侧首,“你怎么会去那儿?” “妾身累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躺,想不到……” “守那处的人呢?明天打几板子赶他们走。” “是。”云雅垂睫,“那几个大约是摸鱼去了,幸好王爷来了。” “幸好我来的还不迟。”君宜忽然侧身相对,“他动了你哪儿?” “没……没有。”云雅脸上一烫,一扭腰也想侧过身去。 君宜扳过她,让她对着自己的眼,“说实话。” 云雅脸上更烫,“就是他捉住妾身的时候拉着手。” “哪只?” “右……右手。” 右手被捉到两人眼前。云雅颤动双睫,有些害怕,“王爷不会也想砍去妾身的手吧?” 君宜终于将目光从手上收回,瞥了她一眼,“砍了手,你以后怎么做菜给我吃?” 云雅才松一口气,蓦然又似乎想起什么,声音也是一颤,“王爷不会是想剥皮吧?” “是,被他碰过的东西,我怎么能再要?” 云雅看他郑重其事的模样,知道躲不过,索性一闭眼道:“妾身……妾身已经洗过几回了,王爷要是还不满意,就……就剥了吧。”手上骤然一烫,云雅一激灵,睁开眼,却不是刀划开了手,而是君宜的唇。一寸一寸吻过手背、手指、指尖,又分开春葱细细含吮。心跳随着他的一吮一吮,好像要被他吸去似的,云雅强抑住到了嘴边的呻/吟,咬住唇望着他。终于他停留在了掌心,贴着许久后轻轻松开,“记住,你是我的王妃,以后不用事事出头。”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云雅眸中一黯,要是承认她为妻,就不会仅止于亲吻了。“王爷以为这事是妾身挑起?” “我看他嘴上都是黑泥,应该是你做的手脚。” 云雅想到仲宁那狼狈模样,不禁莞尔,“妾身只想借机给他个教训。” “险些引火烧身,”君宜俯□,盯住她的眸,“要教训他也该我出手。” “王爷出手自然是万无一失,可是若有一天王爷不愿再为妾身出手,妾身只能自己动手。” 她还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君宜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你要是再不听话,很快就只能自己动手。” 云雅抿了抿唇,抬眸对上他的眼,“这次王爷亲自动手,不怕就此与侯府结仇么?” “不怕。”他低一低头,唇几乎贴着她的唇,“你怕?” “妾身怕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为王爷招来仇敌。” “我若是有此仇敌,绝不会是因为你,所以,”他吻上她如花瓣一样柔嫩的唇瓣,拼命克制着自己再次蹂/躏它们的*,“别怕!” 第49章 隐患 仲宁连夜进宫,彼时皇帝正在紫宸殿中批阅奏折,见了他来,也不抬眸,“你今天不是替你父亲去王府道贺了吗,怎么又进宫来了?” 仲宁跪倒在地,“微臣的确是替父亲去了谨王府,不过出了一件事,所以连夜进宫禀明皇上。” “哦,什么事?” “皇上请看。” 仲宁举起了手掌,鲜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这是谨王私下用刑的结果。” 皇帝瞥了一眼,滞笔道:“他为什么要对你私下用刑?” 仲宁沉了沉声,“是臣酒后糊涂,轻薄王妃……” “啪”地一声,一本硬面折子飞来,一下击中他的额角。仲宁吃痛又不敢揉,匍匐在地只是顿首道:“皇上……” “你好大的胆,竟敢动她……他的王妃,别说是剥你两块皮,就算真是砍了两只手也不为过。” 仲宁大汗淋漓。没想到风声传的这样快,皇帝早就知道白天发生的事了,而且听他话中深意,那女子在他心中分量占得不轻。不过幸好,爹聪明,让他连夜进宫请罪,因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抬头时,额上也是沁出了鲜血,“是臣的错,臣总以为她从前与臣有过婚约,是臣没过门的妻子,所以心里放不下,每回见着她,总想与她亲近。” 放不下的何止是他?皇帝怒火稍熄,“从前的事,总放在心里做什么?如今她已是王妃,与你没有半分干系。”“臣知道,但是每回见了她,总是不由自主,难以自禁。这次又有三分酒气上头,所以没能管住自己。”仲宁偷眼看着皇帝脸色,顿一顿又道:“臣想着,当初谨王逼着侯府毁除婚约,不也是为她情难自禁,强人所难么?家父有容人之量,不与他计较,但这一次臣酒后失德,他便大叫大嚷着要砍去臣的双手,半点情面也不留,即使臣搬出皇上,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灯火一烁,仲宁在皇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立时低下头去。片刻,皇帝果然问道:“你求过他?” “是。臣说臣是江麟候之子,皇上的殿前重臣,可他眼都没眨一下,只管让人拿刀。” “你折辱了他的面子,他气火攻心,一定什么都听不进去,”皇帝眸光一掠,轻描淡写道,“起来吧,既然已受了罚,以后便警醒些,不要再惹出事来。” 仲宁舒了一口气,起身垂手立在一边,“臣谨遵圣谕。” 皇帝摆了摆手,“过会儿下去让人拿瓶伤药,抹了很快就会好的。” “多谢皇上。”仲宁脸上松快,话也就多了起来,“这次臣的确不对,王爷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过皇上说他气火攻心,谁的话都听不进,其实也不尽然。” 皇帝收起他递上的折子,正准备看,这时听说便一挑眉,“怎么,他听了谁的话?” “听了臣三弟的话。” “仲衡?” “是。三弟说王爷砍去臣的手,小事化大,王妃也会难以心安。” “他听了?” “所以臣有幸还能留着手为皇上办事。” 皇帝眉心一动,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不顾朝堂倒是顾个女人。” 仲宁低低又道:“臣以为三弟还有一句说对了,小事化大,杀鸡儆猴!他知道皇上看重臣,想让臣去西北,所以这次借题发挥,不仅是为了折辱臣,也是为了折辱皇上啊。” 云雅是在三天后进的宫。这时仲宁被剥皮的事已是传到街知巷闻,她相信太后也早已耳闻,可是相见之下,太后却是面色如常,谈笑也一如往昔。云雅心怀感激,陪着说了许久,因太后又说起宫中寂寞,云雅便笑道:“家妹年少好动,一张嘴好像鹦哥似的,要是母后不嫌烦,妾身带她来为母后解闷如何?” 太后微笑道:“好,好。只要她不嫌哀家年老话多,哀家也不会嫌她烦。” “母后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家妹多听听是长了学问又长了见识,怎会嫌母后话多?是嫌母后话不够多才是。”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因指着她向跟班的嬷嬷道:“听听,这张嘴也算巧的了,平日你们都话多,可什么时候说得哀家这样高兴过?” 那老嬷嬷立即凑趣道:“太后说的是,奴婢平日听着王妃话虽不多,但句句都像是说到人的心坎里,听着舒服。” “这才是本事呢。” 太后笑着又赞了云雅几句,看一看天色便催着她去顺太贵妃那里。云雅告辞,老嬷嬷送着出去后回来又道:“王妃模样好,嘴也巧,要是再有一份家世,那可真是十全十美了。” “这么好,不知是她的福分还是祸事。” “太后是说侯府二公子的事?” 太后拨动佛珠,点了点头,“这事错虽错在别人,可君宜将它闹得这样大,焉知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皇帝……”她眉头紧拢,手中佛珠“嗒嗒”响个不停。 云雅等了很久才有一宫娥出来相告:“太贵妃头风发作,说还是改日再见吧。”云雅颔首,往回走时搓了搓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手。窦弯儿气愤道:“不见就不见,作什么让王妃在廊下等这么久?摆明是作弄人。”云雅嗔了她一眼,“才刚以为你大了,知道轻重了,这会儿又胡嚼什么?她是王爷的生母,连王爷都不敢说她一声不是,你怎好随意评论?”窦弯儿嘟起了嘴,“幸好王爷不像太贵妃,一点都不讨人厌。” 云雅如今一听说“王爷”两字,嘴角不知怎么就会微微上翘,“之前不是说王爷凶得很吗,这会儿怎么又不讨厌了?” 窦弯儿也笑了起来,“王爷凶是凶,不过凶的应该,而且他现在对王妃好,我就觉得他好。” 云雅脸上一红,“哪里好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不一样,王爷这会儿话多了,也会笑了,而且……” “而且他还赏了你一支玉蝶簪,好让你当嫁妆是不是?” “呀,王妃!”窦弯儿捂起了脸,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尖却仍翘翘的露在外头,引得云雅伸手想弹。 窦弯儿边笑边躲,冷不丁撞在一人身上。云雅看清那抹明黄,忙拉着她一起跪了下来,“妾身的婢女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是朕自己走的匆忙,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皇帝伸手欲扶,云雅赶忙自己站了起来,“多谢皇上。” 皇帝没做声,只收回手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天凉了,弟妹穿的还是这样单薄。” “妾身疏忽了,多谢皇上关心。” 皇帝淡淡一笑,“弟妹与朕生疏了呢。” 她什么时候同他熟络过?云雅蹙眉低头,“皇上日理万机,妾身不敢多行打扰,先请告退。” 皇帝却没有让她告退的意思,“朕批阅了两个时辰的奏章,正想找个人走走说说呢。既然遇上弟妹,恰能陪着弟妹走上一段。” 云雅不好推辞,只能缓步趋前。皇帝行的极慢,跟从之人都识趣的拉在了后面,只有窦弯儿扶着云雅,全不顾人时常溜上来的目光。皇帝禁不住一笑,“弟妹,这就是那个忠心护主,被人打昏在地的小丫头了吧?”窦弯儿脸上红潮刚退,这会儿又涌了上来。云雅颔首道:“是的,她是妾身的陪嫁丫鬟,姓窦名弯儿,妾身都叫她弯弯。” “弯弯?”皇帝瞥一眼窦弯儿弯弯的眉,微微笑道:“人如其名。”突然一顿足,“来人,去拿一枚新制的七巧月牙珮来赏给弯弯姑娘。”立刻有人答应着去了。窦弯儿屈膝欲跪,皇帝摆手道:“这是朕赏你的忠勇,免跪。”窦弯儿听话福身谢赏,过后仍是寸步不离。 皇帝好笑,“真是个实诚丫头。”“不仅实诚,而且知晓妾身的心意,就像妾身的妹妹,甚至比妹妹更为亲近。”云雅说着,侧首向窦弯儿看去。窦弯儿眼一红,低低唤了声,“王妃。”云雅紧一紧她的手,彼此都通晓了心意。皇帝感慨了一声,“弟妹与弯弯不是姊妹却胜似姊妹。朕从前也有个不是兄弟却像是兄弟的伴读,可惜轻薄忘形,枉跟着朕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云雅知道他是说仲宁,不便接口,只是默默。皇帝看着她又道:“弟妹那天受惊了。” “多谢皇上关怀。” “朕已经罚去他半年俸禄,降为殿前侍卫留待察看。” 云雅点一点头,并不搭言。 “朕本想让他去西北为朕办事,这次既有此事,朕只好劳动九弟出马为朕去一趟西北。”皇帝顿了顿,略露出几分歉然,“此行路途遥远,弟妹怕要与九弟暂别几月了。” 君宜因为办差的缘故,比云雅晚了一个时辰进宫,这时正在寿宁宫内听顺太贵妃的抱怨。“你看看,你娶的是什么人?到处招蜂引蝶,这回就召出事来了。” “这不干她的事,是唐仲宁无德。” “是人家无德还是她有心勾引,哀家看也不一定。” 君宜冷笑不语。 顺太贵妃眉结更紧,“你别以为哀家平日不喜欢她,这次就说一定是她的错。有因必有果,若是行止端庄,哪会惹出这样的事来?你看看听听,从前有谁家出过这样的事没有?” “是没有,不过儿臣相信她无心招惹,更相信儿臣不会娶回一个水性女子。” “她是不是水性杨花暂且不论,不过她门第低微,书念得又少,行事总不如那些大家闺秀。”顺太贵妃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原本哀家还寄望于你迎娶语娆,这回出了这事,江麟候怕是要闹一阵脾气了。” “他闹不闹关儿臣什么事?儿臣并不打算娶唐姑娘。” 顺太贵妃双眉一竖,“难道你就指望她来为你开枝散叶?”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她生的孩子,哀家是不会认的。” 君宜挺直背脊,眼中满是嘲弄意味,“母妃当年连儿臣都不肯认,儿臣的孩子自然就更不肯认了。” 在他的逼视下,顺太贵妃不觉有些胆寒,“哀家不是不认你的孩子,只是她……” “她不得母妃所喜,就像儿臣一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讨得母妃欢心,索性不讨也罢。”君宜说着站起,略躬了躬身,拂袖就往外走。 顺太贵妃想要阻止,张口却是道:“你总是以为哀家不对,哪里费过心思来讨哀家的欢心?哀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没有她这样的儿媳,索性断了干系,大家清净!” 君宜听得清楚,攥紧拳头后蓦然又是松开。也对,既然互相看不顺眼,何必又常来常往的找罪受?断了干系……这可是她说的!大步踏出宫门,回了王府,本想在小书房中再处理几件事务,只是心神不宁,半天也没看进一个字。 青霜自那次后是不太敢在他面前出现了,只有紫陌还如从前,奉上茶后轻手轻脚地为他研墨。君宜抬眸,“王妃回来了么?” “回了,不过没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做菜,就只待在房里。” 没去做菜?看来有人同他一样心神不宁。君宜放下书信,再次出门。 第50章 变化 云雅坐着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翻来复去的耳边就是那句话,“路途遥远,暂别几月”。究竟是几个月呢?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六个月、九个月?要是这么久,为什么要说暂别呢?为什么他不带着她一起去呢?心底似乎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怎么可能带你去呢?他这是去办差,而且路上崎岖,带着你多不方便?还有个更大的声音似在说:不带你去带谁去呢?总要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要是没有你……可是有紫陌啊!他可以带着紫陌,留她照管王府。云雅的眉皱了起来,鼻也皱了起来,嘴也抿成了一条线,正在自己同自己较劲时,眼前人影一晃,有人在笑,“真丑!被蜂蛰了?” “没有。”云雅起身,神色又恢复如常,“王爷这么早就过来了?” “嗯,事情都做完了。”君宜咳嗽了一声,“所以来问问你才刚进宫,母后和母妃都说了些什么?” “母后并没说什么,母妃更是一句话都没说。” “一句都没说?” 云雅垂了眸,“母妃头风发作,并没有见妾身。” “头风……”君宜喃喃重复,“母妃的头风是很厉害,以后你不用过去了,由我去即可。” “那怎么能行呢?纵然母妃无话,别人又会怎么看妾身呢?” “你去也没用,她又不能见你。” “见不见是一回事,去不去又是另一回事。妾身虽笨,还懂得些道理。”君宜眸中露出赞赏之色,只可惜云雅低着头,无法看见,“王爷让妾身以后都不用过去,是不是母妃的意思?” “不是,是我看天冷了,你又常常疏忽大意穿得单薄,怕你来来去去的受凉而已。” 云雅一听,便知道自己与皇帝的谈话又被传了出去,因也大大方方道:“妾身的确是疏忽了,玉都不像临汾,说冷就冷,说热就热,风也透,东南西北的到处吹。” 君宜唇边一抹淡淡笑痕,“疏忽了以后就要小心,真得了病,总是你自己吃苦。” “是,”云雅低一低头,“妾身不能拖累王爷。” 君宜眉尖一挑,“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爷就要去西北了,妾身若在这时候得病,总是不好。” 君宜眸光一闪,“你知道了?”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看来他根本不在乎把她晾在家里几个月。“是,妾身正打算为王爷收拾衣物呢。” 原来是为这事心神不宁,君宜了然,神清气爽,“还没定日子呢,不急。” 云雅看他一脸轻松,心底就像是被填了一捧冰,不仅冻住了一腔热火,化成的冰水更是慢慢凉透骨髓,“总要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忙乱。”君宜不甚在意的模样,只管让人开了饭。云雅默默地陪着吃了,也不知入口的饭菜是甜是苦。 一时饭毕,君宜看她仍是神不守舍的样子,便道:“听说今天皇兄还赏了弯弯一枚七巧月牙珮?” “是啊,弯弯收着呢。” “这是新制的,皇兄亲手画的图样,满宫里都巴巴地等着看先赏谁,没想到是弯弯拔了头筹。” 云雅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又如何?弯弯说她还是喜欢那支玉蝶簪。” “为何?” “因为……因为她喜欢。”说到“喜欢”,云雅颊边如抹胭脂。 君宜心中一动,望着她道:“细细想来,我赏过她东西,却没给过你什么。” 云雅低头,“王爷给妾身一个安稳,妾身已经很满足了。” “是么?”君宜收回目光,疏淡道,“那就不给了。” 云雅一口气闷在胸口,此后便是无声地垂首发呆。君宜闲闲的看了一会儿书,说声累便让她伺候着上了床。云雅放下床帐,闷闷躺倒后仍是沉默,直到那双手又熟稔地探了过来,她才一扭身道:“王爷不是累了吗?” “嗯。”君宜说归说,做还是做。 云雅咬了咬唇,“妾身累了。” 手上顿了顿,“没给你东西就累了?” “不是,妾身真的累了。” 君宜一笑,灿若朝阳,“进一趟宫就累了,要是随我去西北,还不是要跑断了腿,累弯了腰?算了,我不带你去了。” “不……”云雅立时回身,“王爷,你说真的……真的带妾身去?” “你这么怕累,我看还是算了,留着理家吧。” “不,不要!”云雅欣喜,眉眼中皆是期盼,“我跟着王爷去。” 听她不说那句“妾身”,君宜目光又柔了几分,“去是能去,不过累哭了我不管。” “嗯。” “洗衣做饭梳头都是你来。” “嗯。” “得学会骑马。” “嗯。” “还有,”君宜的手触到了她的柔软,“不许再说累!” 云雅大窘,低着头任由他摸索抚弄,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在人掌中骤紧骤松。许久,她难以按捺,大胆问道:“王爷。” “嗯?” “王爷喜欢了它们这么久,有没有觉得什么变化?” “有,”君宜攥紧了手,“大了。” 呀,他怎么能这样?云雅挣扎着想要挣开,被他一把抱住仍搂回怀里,“我说的不对?” 云雅羞得不敢看他,口齿不清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王爷那时自己说的,要看看自己在里面占了多大的分量。” 君宜一勾唇角,“那我也没说错,占得多了,自然就大了。” 云雅脸上红透,闭上眼不再说话。 君宜垂眸看着她颤动的眼睫,低低道:“你不试试我的么?” “不了。” “为什么?” “因为……”云雅心里有些怅然。他为她教训了唐仲宁,又愿意带她去西北,连窦弯儿都说他变了,待她好了,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他与她之间始终还是有条鸿沟,要是他不跨过来,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跨过去。“妾身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连试一下都不肯?君宜眸中攸忽一黯,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默默搂紧了她,“既然怕,那就以后吧。”“好,以后。”云雅心头怅然愈浓,犹如在起雾的密林中,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皇帝让君宜去西北的事很快就定了下来,并且择定了日期。这天散朝之后,他特意留下君宜细商出行事宜。在絮絮说定后,抿一口茶,他又温和笑道:“这次路途颇遥,你虽然征战惯了,但也要一路小心。”君宜恭谨答应。皇帝又道:“这里一切你无须担心。母妃有母后照拂,王府则有王妃主持,朕也会多加照应。”君宜听罢起身,拱手道:“多谢皇兄。不过臣弟想这次带着王妃一同前去,王府事宜仍交给管家陈贵打理。” 皇帝脸上笑容一僵,“带同王妃?” “是。臣弟想这次出行并非征战,又是轻骑简从,所以想带着她一起出去走走,让她也见识见识。” 皇帝讪讪道:“虽然不是出兵打仗,不过这一路山高水远,弟妹身子娇弱,怕是难以应付。” “臣弟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但看她实在想去,又特意学会了骑马,所以也就答应了。” “这……这也好。”皇帝摆了摆手,“只要别误事,别的随你。” 云雅听说皇帝答应,立即高兴地准备起衣物来了。这时深秋,玉都城中已颇觉风寒透骨,更何况是偏远的西北崇山峻岭?因此将所有厚重衣物都搬了出来,除了雪裘,一切大毛小毛皮子都被搬到了床上分类整理。到君宜回来时,满眼都是毛茸茸的物事,而云雅和窦弯儿就在这一堆毛中讨论着。 “王妃,我看还是都带过去吧。” “太沉了,王爷说了轻骑简从,可光这些东西就够装一车了。” “那怎么办?听人说西北冷得很,一壶热水浇上去转眼就会成冰,流个鼻涕也能成冰挂,还说……” “还说什么?” “说去茅房的时候要小心,蹲的时间一久就会连人一起冻住了。” 云雅脸上一红,嗔了她一眼,“打哪听来的?尽胡说。” 君宜笑道:“这事是有的,你别错怪了弯弯。” 窦弯儿见了他来,立即起身行礼。云雅也跟着行礼,脸上仍是红红的,“要真冻成这样,还真有些怕人。” “打退堂鼓了?”君宜一挑眉。 云雅立即说:“不是。” “不是就好,我还指望着你为我洗衣煮饭呢。”君宜心情甚佳,接过冬雪递上的茶后道,“我这次只预备一辆车,你要都带上,可就没地方坐了。” 云雅诧异,“一辆车?除了妾身和弯弯,难道王爷就不准备带别人了?” “有了你们两个,我还要带谁?” 窦弯儿口快,抢先说出了云雅心中所想,“王爷不带紫陌姐姐和青霜姐姐吗?” 君宜打开茶盖慢慢品茶,“事情既然都有人做了,我还带她们两个去做什么?” 第51章 添堵 云雅心情舒畅地在王府中准备衣物,燕家却是一片惨淡。二夫人整日啼哭抱怨不止,惹得继棠不敢回来,乐得成天待在赌坊。其余人则没这么好运,不得不整天听着她那番说辞。这天一早去给燕老夫人请安时,她又说了起来,“也真是我们云嫣命苦,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姐姐,惹来这么一出,如今仲宁迁怒于她,房门也不肯进。侯爷侯夫人冷淡着她,见面话都不说一声,以后可怎么是好?” 燕夫人虽觉云雅此事没有做错,但事关仲宁迁怒云嫣,心里总是带着几分歉疚,“这也是没法子,等过些日子,仲宁气顺了便好了。”二夫人撂下帕子,瞪起那对被揉得通红的眼,“姐姐说得倒轻巧,如今仲宁在这么多人面前没脸,皇上又扣了他的俸禄,降了他的职位,他的气哪顺的过来?要我说,这事得让大姑娘出来说个清楚,究竟是仲宁酒后胡闹还是人蓄意勾引在先!” 燕夫人变了脸色,“这话岂是能随意说的?云雅从来循规蹈矩,举止稳重,断不会有这样伤风败俗之事。”二夫人“嗤”了一声,“姐姐你省省吧,要真循规蹈矩,怎么能让人逼着侯府断了婚约嫁去王府?你还能在这里说她一声‘举止稳重’,我都替你们脸红。”燕夫人涨红了脸,因事关云雅声誉,不得不辩个清楚,“侯府早有退婚之意,你怎么能说是王爷逼着的?”“逼没逼大家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是给人留个脸面而已。当初既有这样的事,现今事破反咬人一口也是有的。” “胡……咳咳!”燕夫人一口气上不来咳喘连连。 三夫人忙上前扶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道:“二姐你少说一句吧,大姐和大姑娘都不会想到这事会牵连二姑娘的。” “什么想不到?我看她就是生性如此,见着王爷好就勾王爷,见着仲宁不差也就想勾着仲宁,以后妹妹你可要小心了,万一三姑娘嫁了个好的入了她的眼,她也是会想尽办法勾上手的。” “啪”地一声,燕老夫人拿起茶盏重重放下,“你闹够了没有?继棠被你闹得不回来,熙斐和三丫头被你闹得不敢出房门,今天又到我这里来闹,是不是要把我闹得眼一闭腿一伸,你就满意了?” 二夫人半躬着身,脸上却没有半分歉意,“媳妇不敢。不过媳妇是有一说一,藏不住话的人,不像人面上老实,”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又狠狠剜了一记燕夫人,“其实尽在人背后弄小巧。” 燕夫人揪紧胸口道:“你和云嫣都是我们燕家人,算计你们做什么?”“因为你们只想自己好,见不得别人好。”二夫人说着转向老夫人,“之前老爷说想问大姑娘借一百两银子趁手,谁知姐姐不肯去说,真到老爷自己去说的时候,大姑娘只拿出一文钱来给他。老太太你说说,这不是寒碜她爹吗?哪里当我们是一家人!” 燕夫人脸上一白。这事她知道,也曾为此责备过云雅,这时听二夫人说出来,便知继棠又曾向她抱怨过了。“这事是云雅不对,不过她本意也是想劝诫一下老爷,之后她也筹了钱给老爷还债,并没有什么坏心。” “老太太听听,说什么筹钱?王府每天百八十两的在她手上进出,她却要老爷等足五天才给,要人天天担惊受怕,还说什么没坏心!” 燕老夫人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她虽然觉得继棠好赌输尽燕家家财的确是不对,但是云雅这样对待她父亲,她又觉得是云雅不对了。“也不过是一百两银子,等有了自然是会还给她的,再说又没让她倾家荡产,怎么能又是戏弄又是拖延的?”顿一顿,又道:“我看这丫头是人大心大,有些忘本。” 燕夫人急忙欠身垂首道:“这绝不会。云雅是惦着家里的,前几天才让人送了好些干果来。”“光送这些不值钱的有什么用?家里最缺什么她清楚,别事事帮衬着那边想讨那边的好,也不想想她就算省下个金山来那边也不稀罕。”二夫人这唇枪舌剑的一说,燕老夫人也不出声,燕夫人便知心是偏过去了。她拙于唇舌,求助似的看看三夫人,三夫人却也不敢趟这趟浑水,只低头不做声。 这时燕老夫人嗽一声道:“会理家是好,不过也别忘了本!大丫头这一向是不大来了,你哪天去别忘了把这句话带给她,就说是我这老太婆说的。”燕夫人喏喏答应了一声,抬头正对上二夫人一泓眸光,冷毒如蜂! 燕夫人想了一晚,第二天便去了王府。云雅正在检视账本,听说她来颇感意外,“娘怎么来了,是不是二娘又在闹了?”燕夫人接过窦弯儿奉上的茶,知道她把家里的景况又同云雅说了,因此也不隐瞒,直言将事情经过一说,最后道:“没想到这回连老太太都偏帮着她。”云雅眉心一动,“也不是帮着她,是为护着爹吧。” “这我也知道,老爷是四代单传,老太太说他说得再凶,到最后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帮着他的,要不是如此,家里也不会弄成这样。”燕夫人叹了口气,“这回我不是来说银两的事,只是想着云嫣无辜,你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这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云雅冷淡,低头继续翻着账本。燕夫人看她如此,也知道这话难说,“说到底你和云嫣总是姐妹,君宜和仲宁也算是连襟,如今他们夫妻不和,仲宁总也不去她比那边,天长日久的,总不是个事。若是……若是你能有法子给人下个台阶,王府和侯府重归于好,那么……” 云雅眉间更冷,“娘别再说了,唐仲宁要真念及亲情,也不会有那天的事端了,再说王爷已经做了处置,若我站出来给人下个台阶,外人会怎么看我?王爷会怎么看我?到时恐怕那边好了,我这里就要散了。”燕夫人听着二夫人说云嫣可怜,因此总想着能帮就帮,这时听云雅一说,自也明白其中关键,“是娘糊涂,只想着云嫣可怜,没想到你的难处。” 云雅看着母亲后悔不迭的神色,将桌上几样小点往她那里推了推,“娘别怕她!回去后她要是再胡说,就告诉她皇上和王爷都对唐仲宁做了处置,孰是孰非已是分了清楚,她要是再有那些污言秽语想说,就叫她到宫里去说。要是进不去宫,就来王府,当面说给王爷听听,让王爷做个了断!” 燕夫人想到君宜当众剥人皮的手段,心里也对他渗着惧意,“好,娘知道了。”云雅起身,转到里间去拿了几锭碎银子出来递到她手上,“娘,我很快就要同王爷一起去西北了,或许要有几个月才能回来,这里一共三十两,你先收着,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救救急。” 燕夫人怔了怔,“不是说君宜去西北么,怎么你也要去?” “王爷同皇上说的,想带我出去见识见识,左右不是行军打仗,所以皇上也就答应了。” 燕夫人将银两又塞回到她手上,“这么说你就更需要这些了,路上想买什么也能买。” 云雅一笑,将银两又递了回去,“我还有呢,再说我也不要买什么,一应吃用都有王爷,就算买些零碎玩意儿,剩下的那点也尽够我用了。” 燕夫人这才点头收了,“听说西北那里冷得很,滴水成冰,你身子单弱,多带些衣物过去,饮食也要小心。” 云雅点头。燕夫人望着她有些不舍的样子,又怕她看出,拿起一块点心勉强笑道:“娘看着君宜待你也算是好的了,别说他是王爷,就是平民百姓之中也没几个人能想着带妻子出去见识见识。”云雅也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咀嚼着只是不说话。燕夫人又道:“如今娘对你这里是越来越放心了,只等着哪天抱小外孙罢。”云雅脸上绯红,拭一拭唇角轻声道:“还早呢,娘还是先等着我从西北带些好东西回来吧。” 十月十七,君宜与云雅起程,一行除了吟风与窦弯儿,其余的便是四名侍卫,轻骑简从。出城门才要转上山路,从后突然追来一匹骏马,君宜看清马上所坐之人,立时勒转马头迎了上去,“唐姑娘,你怎么来了?”语娆因一路疾行赶来,双颊绯红,拖在脑后的青丝被风吹得稍显蓬乱,颊边被汗水打湿的散发则都贴服在脸上,一反她往日发不乱、行不急、话不错的闺秀形象。“王……王爷,语娆知道西北寒冷,所以亲手做了两件棉衣,请王爷和王妃收下。” 君宜怔了怔,“唐姑娘……” 语娆移开目光,“王爷,上回二哥对王妃无礼之事,语娆听完之后也很气愤,也不知道该如何赔礼,因此这次亲手做了棉衣,只希望王爷和王妃能收下。” “唐姑娘,你不用如此,那件事即便有错也是你二哥的错。” “二哥是语娆的兄长,也是一家人,语娆代他赔礼并不为过。”语娆解下了马鞍上的包袱,双手递给君宜。 君宜迟疑了一下,接过道:“多谢。” 语娆垂眸,转身又上了马,“王爷,一路保重。” 君宜点了点头,挥鞭促马赶到了队伍的最前,再回头望时,语娆仍是在马上遥相望着,直到树影将她遮去。云雅早已在车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因此在君宜将包袱丢进来时,她并没有惊讶,只在打开时,稍稍有些愣怔。是一色靛青竹纹棉袍,袖口襟上都密密绣着竹叶,针脚之细密就连她这个以手工见长的人都不得叹服。窦弯儿却是看不上眼,撇一撇嘴角道:“这有什么好的,比王妃做的差远了。” 云雅清浅一笑,“就算再差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何况她的绣工裁剪都不在我之下。” “那也要王爷喜欢才好。我看王爷对她一向都是淡淡的,也就是她百折不挠,时不时冒出来给人添堵。” “给谁添堵?我看谁都很好,就是你自己把她放在心里。” 窦弯儿鼓着腮道:“我是看不惯她,本来王爷同王妃很好,她非要插一脚进来,从前也就算了,现今王府同侯府不和,她也要巴巴的贴上来,明着说是赔罪,其实就是想显显她自己的手艺,让王爷对她另眼相看。” 云雅嫣然,“她送两件衣服倒惹出你一车话来,要是以后她真能进门,我这耳朵里就装不下别的,都是你的话了。” 窦弯儿不理云雅玩笑,只追问道:“王妃看她真会进门吗?要是她真进来,太贵妃那样喜欢她,她又有侯府撑腰,以后我们还能安生么?” 云雅的眸光飘忽了一下,“她进不进门不是我说了算,再急也没有用。” 窦弯儿扁起嘴,将包袱收好后塞在最底下,“真讨厌,唐家没一个好人!” “又胡说!”云雅沉了沉脸色,责备道,“才刚我就要说你了,什么王府与侯府交恶,其实不过是王爷不想理会唐仲宁而已,对侯爷、对三公子、还有对唐姑娘都没有什么怪责之处,一如从前,你往后要再说什么侯府王府,可就是搬弄是非,存心挑拨了!” 窦弯儿敛眉,“是,王妃,我知道错了。” 云雅点了点头,“你别以为我话说得重,如今外头传言纷纷,都说王爷剥了唐仲宁的皮就是在打皇上的脸,要是再传什么王府和侯府不和,不是更将王爷推入险境,孤立无援了么?” 窦弯儿肃容,“王爷处境很危险么?可是皇上才刚派了他一个要紧的差事啊。” “所以这次的差事只能办好,不能办错,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云雅掀开帘子,望着君宜在马上的挺拔身姿,轻轻道,“半点把柄都不能给人捉到。” 第52章 要求 晚间找了间客栈住下,用过食水,闭门安歇时,云雅将那身棉袍取了出来,“王爷明天可要穿这身?” 君宜一扬眉,“王妃,如今你是越来越了解我的心意了。” 云雅低头,“王爷并不讨厌唐姑娘,如果……如果娶了她,那么前事一笔勾销,王府与侯府将结秦晋之好。” “所以我就该穿上这一身,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愿娶她为妃是不是?” “如果王爷愿意的话。” 君宜逼近,“你愿不愿意?” 云雅抬眸望了他一眼,瞬时又垂下头,“这事只在王爷。” 君宜有些失望,本以为离了那牢笼之地,在青山绿水间能与她敞开心扉畅游一番,谁知她还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他的心意。早上才刚出了个唐语娆,晚上就拿了人家的衣服来试探,还一口一个一笔勾销、秦晋之好。好像一切都是为他好,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她强加上来的。“如果王妃愿意多个姐妹分理王府事务,我并不介意多娶一个。”君宜捏住她的下颔,迫她看着他,“这事只在王妃。” 云雅也很疑惑。明明都知道唐语娆是找个借口送他衣物,他也还是收了,既然收了,为何不愿给个明话?非要折磨着其他人,尤其是她呢?“如果这桩婚事能让王爷喜欢,妾身自然不会多言。” “如果不呢?如果我娶了唐语娆后,皇兄依然疑我;江麟候依然忌我;唐仲宁依然无时无刻的想置我于死地,你还会赞同么?” “不,不会。” 云雅声音轻细,可听在君宜耳中,无疑就是那黎明时的第一声雀鸣,悦耳而又充满希望。他松开了她,指一指那棉袍,“收起来吧。” “是。” “以后你有话就问,不用总是妄加揣测讨好。” 云雅滞住双手,“王爷之前不是要妾身多加讨好么?怎么如今……” “闭嘴!”君宜从后拥住了她,双臂用力,紧得快让人窒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要的是燕云雅,不是揣测人心的谨王妃。” 燕云雅……从她重生那刻开始,她就再不是之前的燕云雅了。她步步小心,时时警惕;她学会了要挟别人,也学会了耍弄心机;她试图看透所有人,却不能让人看透她。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转变了等待她的命运,可是失去的似乎更多,好像从重回人世起,她就忘记了怎样笑;怎么简单的过活;怎样平平静静地绣下一根线,制成一件衣。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目的,而这个目的眼下却要她做回燕云雅,做回那个没用的,被自己妹妹害死的燕云雅,她怎么能够做得到? 云雅沉默,眼角沁出一点凉意。君宜似有所觉,扳过了她的身子,“我带你出来就是想你不用顾虑太多,一切烦心等回去再说。眼下,我是展君宜,你是燕云雅。”那滴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君宜伸手为她轻轻拭去,“不用再什么‘王爷,妾身’,就是君宜和云雅。”云雅颤动双睫,心海如潮,似不敢相信,她也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王爷……”君宜唇角微抿。云雅终于改口,“君……君宜,真的可以?” 他笑,笑容如同他贴着她脸颊的手掌一样,让人感到温暖而又安心,“是的,可以。” “不用向你行礼?” “是的。” “不用揣测你的心意?” “做你自己就好。” “如果……如果做了我自己,你更加讨厌我怎么办?” 她真是木!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还会讨厌她?于是重又箍紧她,箍得她透不上气,“怎么办?回去凉拌!这会儿还是做你自己再说。” 云雅终于放下心情,轻轻松松的迎来了在外的第一个黎明。那透过窗纸的朝阳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她的心。侧首,君宜还在沉睡,双眉舒展着,颔下有新长出的胡茬,青青的,摸一摸,又有些扎手。她注视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想要起来,谁知才一动,他就睁开了眼,眸中也似带着几分同她一样的喜悦,“醒了?” “嗯。” “不再睡会儿?” “晚上睡得很好,不想再睡了。”云雅脸上微红,又问,“王……你睡得好么?” 君宜伸手拨弄着她的长发,怎么会好呢?有她在身边,自己总是在炙火边缘游荡……“还好,不过我还想再睡会儿。” “那我先出去梳……” “不要,你陪我。” 这样一种近乎于撒娇耍赖的语气,她可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些不适应,有些想笑,回应他的,却是柔顺,“哦。”她重新躺倒,与他相对而卧,“你睡吧。” “你看着我,我怎么睡?” 无奈阖上眼,没多久,就有一团火热将她包围,“云雅……” “嗯?” “给我唱支曲来。” 云雅摇头,“我不会唱,难听。” 君宜勾起唇角,“难听也要听。” 真是个难哄的孩子!想了半天,云雅终于轻轻唱出一曲,“……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惊飞去。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 半日,君宜合拢眼眸,低低舒出一句,“果然难听,比我唱的还难听。”云雅咬唇,“那我不唱了。”“为什么不唱?”君宜搂得她更紧些,“我说难听,又没说不喜欢。唱吧,你越唱,我睡得越香。” 赖床多时的君宜和云雅终于梳洗出门,早已候在门口的窦弯儿躬身刚要行礼,君宜一摆手,“出门在外,免了。”窦弯儿一喜,跟在云雅身后悄悄道:“王妃……”云雅回眸一嗔,“还王妃?”窦弯儿一笑,立刻从善如流,“夫人。”云雅微笑。窦弯儿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才刚是不是在唱曲儿?我听着唱了很久呢。” 云雅不意唱得这么轻也会给人听见,这时恨不得有个洞能让她钻下去,“没有的事,你一定是听错了。” “不会啊,我听得清楚,夫人哼哼了许久呢。” 云雅真希望这洞能更大更深一些,“那一定是别人,你知道我素来是不唱曲的。” “可是是夫人的声音啊,而且……”窦弯儿瞥见云雅红得像是要滴血的脸色,一笑而止,“夫人说没有就没有吧,只要王爷听着喜欢就是。” 终于这个多话的鬼灵精安静了下来,其余在楼下等候许久的侍卫自也不会多话。两人相对着吃了饭,收拾好后便又再次启程。暂时抛下心事,云雅自在许多,又兼君宜叫着她骑马,便也伴着他一齐骑在最前。她新近才真正学会骑术,正是最新鲜之时,一路踏起纷飞秋叶,看着两边忙于割稻收麦的农人,心境也似开阔许多。君宜看她展露笑容,便也指点着树木花草教她辨识,谈谈说说的,时间虽然过得快,但云雅毕竟较弱体质,骑马骑得久了便有些不支,她又不想扫了君宜的兴,因此只是暗暗忍着。 君宜缓了马匹,侧首望着她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你懂得这么多,我一时听住了。” “我不止懂得多,看得也多。”君宜责备地睨了她一眼,“是不是累了?” 云雅垂眸,“马儿不累,我却累了,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君宜听她话语,再看她委屈可怜的模样,一笑缓了神色,“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总比到时候掉下来好。来,过来。” 云雅一怔。 君宜催马靠近她的马匹,一手夺了她的马缰,一手又把自己的手递给她,“到我这儿来。” 云雅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他的手,甩开马镫,身子一轻,人便横到了他的怀里,顺势抱紧他的腰,抬眸时,正对着他盛满笑意的眼,“你真的很轻,云雅。” 云雅抿了抿唇,“你也不胖,君宜。” “我说你一句,你就要顶我一句的么?” “要是你不喜欢,我下回就说‘是,王爷,妾身很轻,不过为了王爷,妾身也可以变重’。” 君宜朗声而笑,“我还是喜欢前面那句,这句听着顺从,其实还是在同我较劲。” 云雅也跟着他微笑起来,“我哪里敢同你较劲?是你自己爱笑话人。” “说你轻就是笑话你了么?那么说你美呢?” 他可从没说过她美。云雅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羞怯,“这样的实话,我洗耳恭听。” 君宜大笑,低头在她发上吻了一吻,“这样的实话,我也喜欢。” 云雅仰首看着他的眸,曾经的玄潭似乎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澈,引得她想看透自己,也想看透他,“君宜。” “嗯?” “如果……如果你喜欢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碰我?” 最后两个字细若蚊声,可君宜听得清楚,说的也很清楚,“我想要更多。” 更多?更多的什么呢?云雅不解,目光疑惑。 君宜手上用力,让她贴紧他,柔软的胸脯挨擦着他的胸口,“我要里面都是我展君宜,而不是一个只求自己安稳的燕云雅。” “如果我永远都做不到呢?” “只要你想,就一定能够做到。”君宜说着,忽然勾了勾唇角,“反正急的是你,不是我。” 云雅的心跳果然疾如骤雨。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恨,不仅爱剥人皮,还爱剖开人心。“我知道我很自私,为了自己的周全就要挟王爷,对……对不起。”她的眸中有自悔、有歉疚、有他想要的一切。君宜低声,“你真以为我是受了你的要挟才娶了你?” 云雅眼睫一颤,“不是么?” “不是。那件事虽然的确是我不对,不过要真说出来,我想皇兄并不会太过责怪。” 云雅动了动。 君宜又续道:“我的确是微服先回了玉都城,因为我想拿着虎符去一趟菩提寺。” “菩提寺……”云雅骤然想起那天自己就是在菩提寺附近卖的绣品。那时她对玉都城一无所知,可此时她却清楚,菩提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不过有一人独爱它偏僻,常常到那儿放下烦杂,去住上几日静心。那人就是先帝,也就是君宜的父亲。 君宜知道她明了,点一点头道:“我想告诉父皇,他做的没错,虎符的确比玉玺更合适我,更能展我所才。” 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眸,连她的心也好像清澈净透起来,“王爷并无争雄之心,是我猜错了。” “我知道此举的确是引人怀疑,但若是事先告知皇兄,一切按照规程来,我就无法既能入城又能不解兵符。要是为我特地开了此例,又怕那些大臣多嘴多舌。你知道,侯府势大,与我并不合契。” 云雅颔首领会,可心情并不平静,存着疑惑不吐不快,“既然如此,王爷……你为什么又会答应娶我?” 君宜笑容清冽,“有人胆敢要挟我,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可是你并没有给我多少罪受,反而是我给你惹下了祸。”云雅垂下的长睫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你……你从没有想过休了我么?” “从来没有,所以你也不用成天绷着脸怕我休了你。” 咬了咬唇,云雅终还是说出心头所想,“你对我太好,我……” 君宜驻马与她相对,“记住,我要多少身体都可以,可我要的是你的心。你要是想回报我,就把你的心给拿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好意思,我迟到啦~~ 第53章 开怀 侍卫们都识趣的拖在最后,只有吟风始终跟在十步左右位置。窦弯儿着急,怕他打扰两人亲近,所以拍着车壁叫过一名侍卫,“我……我肚子疼,叫吟风来给我治治。”侍卫好笑。这小丫头,真把吟风当大夫了。因笑嘻嘻地向吟风传了这个口信。吟风皱眉,勒马回转靠近马车,“我不是大夫。” “咦,你不是吗?”窦弯儿把原本掀开一角的车帘给拉了开来,“那上回王爷怎么让你来救我?” “你一时闭气我当然可以救你,其余头疼脑热肚子疼什么的,自己去找大夫。” 窦弯儿扁了扁嘴。吟风像是不屑于再同她说话,一转马头就要走。窦弯儿急忙又唤住他,“那个……那个上次我还没谢谢你呢。” “不谢。” “要谢的,”窦弯儿转了转眼珠,“不如我给你唱个曲儿,跳支舞?” 吟风眉头紧锁,嘴角抽动,“你在马车里跳舞?” 窦弯儿巡视了一下不算开阔的车厢,讪讪笑道:“那我就给你唱曲儿吧,你想听哪支?” “你什么都会唱?” “是,是啊。”窦弯儿硬着头皮,“你点哪支我就唱哪支曲儿。” “哪支都不要听。”吟风一转脸仍是要走。 窦弯儿伸长手臂挥舞着道:“喂,喂,你说你想要我怎么谢你吧?” 吟风回眸,“你说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吧。” 窦弯儿涨红了脸,小声嗫嚅道:“你……你能不能别过去,王妃怕羞,你在她会不好意思的。” 吟风扬眉,“这是我职责所在,怎么能不过去?” “可是你要是过去,王妃就不敢为王爷唱曲儿,不敢……不敢说些知心话了。” 这个小丫头,管的还真多!吟风瞅了她一眼,“我不会听他们在说什么的。”“可是你会看啊,”窦弯儿眨眨眼,突然压低了声音,“对了,他们在做什么?我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这丫头!吟风一抖马缰,促马回了原位。他谨守侍卫守则,留意四周动静,并不去听驻马在前的君宜在说些什么。只是时间久了,窦弯儿那压低了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他们在做什么?做什么? 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落定在一处,那里君宜正垂眸看着怀中的云雅,而云雅也在望着他,透过树叶的秋阳在两人脸上撒上斑斑金芒,被风吹拂的长发纠缠在了一起,理不清、分不开,也没人能够分开…… 再往前走几日,大路渐稀,时常走的都是小道。往往半天才能看见两三户农庄,三四天才能行到一处集镇。这天走了很久,眼见落日彩霞将一切染成殊色,落单的鸟儿天上啾啾叫着,急寻着回巢的路。看走不到最近的市集,君宜便命人扎下帐篷,带着侍卫去寻些野物来吃。云雅在帐中铺床理被,窦弯儿则守着火堆发呆,连吟风走至身后也兀自不觉。“喂!” 窦弯儿身子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没好气道:“喂什么喂,我有名姓的。” “那我也有名姓,你怎么总叫我喂?” “我喜欢叫人喂,可不喜欢人家叫我喂。对了,你叫我什么事?” 吟风指一指那铜吊子里已经泼出溢满的水,“告诉你,水开了。” “呀!”窦弯儿像是刚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的想要把它拿下来,谁知才刚一触及把手,手上就给烫得燎起几个小泡,跳脚揉耳的弄了半天,吟风早已把吊子给取了下来,“快拿进去吧。” 窦弯儿也来不及说什么,急急忙忙地冲进了云雅的帐篷。一时拿着出来,吟风仍旧蹲在火堆旁,只是火上不是水,而是几块石头。窦弯儿才刚的气还没消,这时看他烧石头,两股气就混成了一股,“你烧石头作什么?快拿开,我还要烧水。” “等我烧完了,你再烧。” “不行,先来后到,我还没完,你得排到后面去。” 吟风盯着那几块石头,看也不看她,“王妃已经有水喝了,王爷又不在,你急什么?” “就算都不在,我也是个人不?我想喝水。” 吟风抬眸看了她一眼,好像才刚发觉她是个人,“等一等不会渴死你的。” “我就是很渴,再说烧水总比人干烧石头好。” “我烧石头有用。” “有什么用?不是为了治你的脑袋吧?” 吟风沉默,两眼向着那烧红的石头,似不屑再看她一眼。窦弯儿扁了扁嘴,低头看自己手上小泡,“都是你害的,早就可以说了,非要等水出来了再说,存心害人!” “是你自己不小心,怎么怪我?” “我哪里不小心了?都是你找我说话,害我分心。” “你早就分心了,哪用我害?”吟风边说边试探着去摸那几块石头。 窦弯儿吓了一跳,急忙去拉他的手,“你做什么?脑袋坏了,手也想坏了不成?” 吟风早已试到了温度,这时便顺势让她拉过,“我的手哪里这么容易坏?又不是你。”说着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看了看,“几个小泡而已,过会儿抹点药就没事了。” 窦弯儿刚才急切中没有顾及其他,这时被他拉着手仔细观瞧,脸上一红,夺手道:“我又不像有些人那样皮糙肉厚,光抹药不知道会不会好?” “你抹了药不够,还想抹什么?”吟风又往火中添了几根柴,拿过她手中铜吊子添了水又架在火上,“好了,我替你看着,你快去治你的手吧。” “不行,王妃让我看着水的。”窦弯儿也蹲了下来,“我得办完了这个再去治手。” “你倒还晓些事理,懂得分主次。”吟风眸中多了几分赞赏,试探了一下几块石头的热度后,飞快地将它们从火中取了出来,“喏,给你一块。” 窦弯儿看着黑黑红红的石块,傻了眼,“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不要。” “前几天你不是肚子疼么?用布包着它,放在肚上会好些。” 窦弯儿没想到他还记着那茬,微微愣怔,“你……你都说是前几天了,这会儿我不疼了,还要它做什么?” “晚上这儿冷,你把它放在被窝里会暖和些。” “真的?”她看着这不起眼的石头只是狐疑,“能暖和多久?” “一晚上没问题。” “有这么久?我不信。” 吟风一笑,“不信就去试试,明天起早再告诉我行不行。” 窦弯儿像揣个宝贝似的揣着石头入了帐,“夫人,你看。”云雅这几天正在寻思君宜那天的话,愁肠百结。他什么都不要,偏要她的心;而她什么都可以给,可偏偏这颗心她想自己留着。早在重生之初,她就决定这一世绝不会再为人左右,她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想将心交给别人,由别人所制。即使她的心里有他,即使他是她最该亲近的人…… 窦弯儿又连说几遍,云雅才从内心交锋中挣脱出来,“这是……什么?”窦弯儿用帕子包着石头递到她的手上,“夫人,摸摸。”有些烫,坚硬之外颇有分量。云雅猜不出。窦弯儿一笑揭开帕子,“是石头。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信石头能有这么暖。” 云雅看着那两个拳头大小,光滑圆润的石头,“看起来同别的不太一样,从哪儿来的?” “是吟风给我的。” “吟风?” 窦弯儿有些不好意思,将刚才的对话和盘托出。 云雅微笑道:“吟风这人倒是外冷内热,同这石头有些像。” “是啊,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肚痛的事,算他有心。” 云雅抬眸,望着窦弯儿长久不语,蓦然,她道:“弯弯,如果我要你把心交给我,你肯不肯?” 窦弯儿虽然有些莫名,但回答得毫不迟疑,“肯,夫人要拿,我自然给。” “真的?交给我后生死就由我定,一切都由我做主,你也愿意?” “我愿意。因为我知道,夫人绝不会伤我害我,比放在我自己这里还要好。” 云雅怔忡。 窦弯儿指指那石头又道:“吟风说这石头贴着身能暖很久,不止是因为烧热过的缘故,还因为人用身子暖着它的缘故。两两相依,才能暖的更久,就像夫人要了我的心,贴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只会更好。” 如醍醐灌顶般,云雅一下站起身将石头交还给窦弯儿。是啊,为什么她总想着把心交给他就是受他所制,他要害她一样?其实他从没害过她,只会帮她……她掀开了帘,在窦弯儿的惊呼声中冲出了帐子。外面起了风,在山石间呼啸着来回,将树木枝冠吹得东倒西歪,把落叶长草卷到空中旋转撕扯。云雅瑟缩着抱起肩头,眯缝着眼向那马蹄声处,“君宜,君宜……” 很快有温暖笼罩她,声音却是责备,“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也不怕冻出病来。”云雅微笑,“我想通了一件事,以后你就等着瞧吧。”等着瞧?等着瞧什么?君宜想问,只是对着她由心而发的笑颜又不由止住了声。他很少见到她笑,即使有也是应付或是强装出来的,从没有这样的灿烂,好像是冬日里绽出的春花,珍贵而又美好。他舒了一口气,默默搂紧她,管她要他瞧什么呢,只要她开怀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开心就好~~~大家要开心哦~~~~ 第54章 上青云 这样行走了将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冷,路也越行越窄,君宜不再让云雅骑马,而是让她坐在车内与窦弯儿相伴。间或他会叩一叩车壁,让她们掀帘看一些从未见过的景象。比如山峦叠嶂,秋色染尽的树叶像是为群山穿上一件五彩霞衣;又或是一道从石间迸出的山泉,汩汩的还带着暖气。这天君宜又叩车壁,拉开车帘,侍卫们都已下马,他也已下了地,“快到了,前面没有路,马过不去,跟着我走。” 云雅答应。君宜又向窦弯儿道:“拣要紧的衣裳带几件,再把我那只枕头带上。” 云雅环视四周嶙峋怪石,“那就把车留在这儿么?” 君宜颔首,“除了吟风和弯弯,其余人都留着。” 云雅抬头又仰望前方那如刀斧砍削的山嶂,“我听说萧家四公子娶的是大周皇帝最宝贝的一颗明珠,难道他们就住在这儿?” 窦弯儿背起包袱时正听见这句,张大了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住得了人么?” “有什么住不得的?”君宜随常地拉起云雅的手,向前行道:“我也想住在这儿呢。” 窦弯儿吐了吐舌。云雅却是笑,“男耕女织,简简单单,也没什么不好。” 君宜侧首望着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 只轻轻一句,“我做得到。” 紧了紧她的手,心头如卷云渐舒,“我知道你做得到。” 相对一笑,两人并肩而行。 吟风大步跟上,窦弯儿则拖在最后,“喂。” 吟风回头,“怎么还是叫我喂?” “改不过来了嘛。”窦弯儿叉着腰喘几口气,“我再给你个包袱好不好?太重了。” 吟风瞅了瞅自己肩头上的两个大包袱,“王爷让你拣要紧的背,你自己偏要背这么多。” “我看着都很要紧嘛。”窦弯儿说着又将一个大包袱递了过去,自己只背一个小的,“再说这里这么冷,多带几件总是不错的。” 吟风摇摇头,将包袱接过后甩上肩头,“还有没有?”“没有啦。”卸了重担,窦弯儿脚步也是轻快,“多谢多谢!”吟风越过她而行,背上像是背了座小山,“你说没有的,过会儿别再叫我。”怎么还会叫他呢?她虽然力气不大,脚力却算是好的,这样的山道,走上几遍都不怕。 窦弯儿想的美好,可脚步却是越走越沉。山势愈陡,林间树木也就愈密,连下脚之处也难以寻到,到吟风察觉不出脚步声响回身时,她已经不知落在了何处。吟风急忙回头找寻,总算在一棵大树后看见撑着树干喘着粗气的她。“你还走的动不?” 窦弯儿摆手,连连摇头,“让……让我歇会儿。” “就算王爷肯等你,这天也不肯等你。我们要在天黑前上山的。” “那怎么办?我的腿快要断了。”窦弯儿哭丧着脸,“我们在这儿歇一晚,明早再上山得了。” “这是你能说的?”吟风伸手卸下包袱给她。 窦弯儿简直要哭出来了,“我人都走不动,你还要我背这些个包袱?” “当然你背,”吟风转身背对着她,稍稍弯□子,“我背你。” “啊?”窦弯儿反倒退后了一步,“这……这不太好吧,我还是自己走的好。” “你不是腿要断了么,还走?” “那我爬也要爬上去。” “谁要你学乌龟?”吟风屈膝,“快点,不然就赶不上王爷和王妃了。” 窦弯儿举目遥望前方的两个黑点,权衡半天,终还是背上包袱勾住了吟风的脖颈,“多谢你。” 吟风起身,脚下飞快如履平地,“不用谢我,王爷吩咐了我要照拂你的。” “哦,”窦弯儿对君宜又添好感,“王爷真好。” “是很好。” 想了想,窦弯儿又道:“你也不错,不过看着就有点凶。” 吟风托了托她,“总比人看着有点傻好。” 窦弯儿竖起了眉,“你说谁傻?” 吟风一笑,“问这句的人最傻。” 窦弯儿叽叽呱呱,吟风脚下飞快,很快便赶上了在前的君宜和云雅。这时两人已相扶相携地登上了一块巨石,再向上看去,山峰笔直陡入云霄,要靠人力攀上简直难于登天。云雅蹙眉道:“这样悬直下来,怕只有你和吟风才能上去。”君宜摇首,“公主虽比你好些,但也是三脚猫的功夫,她能上去,别人也都能上去。” “怎么上呢?”云雅再次环顾,“没有藤蔓,连个着力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天就快黑了。”君宜也是头次到来,从前只见信中描述,今天一看山势,才知道萧逸寒并没有夸大,只是他能带着自己的妻子上去,他展君宜怎么就不能呢?因回眸向吟风道:“刀呢?” 一把佩刀加上几把匕首,是吟风身上所有的家当。君宜试了试锋,将一把刀和一把匕首先行插入山石之间,回头又向云雅道:“拿根腰带出来。”腰带?云雅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是从包袱中翻出一条递给了他。君宜回身半蹲,“上来。”云雅依言。君宜将腰带绕身几圈,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抱紧我,不要松手。” “嗯。”云雅听话的贴紧他,环抱住他的脖颈。君宜咬住一把匕首,又将其余几把交给云雅,“到时递给我。”云雅答应。君宜攀住山石,以脚尖点住那两把刀柄,看清位置,又将口中的匕首插入土中,试了试,看稳当之后,借力攀上,踩定突起的石块略看了看,回手要刀,“给我。” 云雅递给他一把。他探长了手臂又定了位置,这样凭着脚力和手劲,一气登上老高。山风愈加凛冽,有不少碎山石头被风吹得不断落下,打在手上、脸上都是生疼。君宜停了停,回眸看一看背上的云雅,“撑不撑得住?”云雅就觉身子像是悬在空中,随时都会像那些小石子一样被风吹下。也不敢看,闭着眼只管搂住了他,“撑得住。” 君宜瞥见她脸色,知她害怕,因一笑道:“我唱支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她吓都吓死了,他还有心唱曲儿?云雅抱得他更紧,“不要。” “为什么不要?是不是怕我唱的比你好听?” 云雅啼笑皆非,“才不是,我是怕……怕你分心。” “不会。” 君宜看准了位置,往边上腾跃了一步。云雅就觉心儿跟着他上下了一回,手上也有些发抖。君宜抬头看了看余下的几步,高声唱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他的声音醇厚有力,本是极易能打动人的,只是这样扯着嗓子一唱,惊鸟群群,只有乌鸦“嘎嘎”叫着似在应和。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不知为什么,云雅手也不抖了,眼也睁开来了。山峦起伏,有渺渺云烟在身周浮动;远处金芒万丈,茫茫云海犹如脱缰野马一样奔腾而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君宜正停在一处比划着位置,手眼专注,嘴上也是不停。听见她这一句,知道她不怕了,口中却是唱的更为大声。像是知他心意,云雅默默靠近,与他一样抬首仰望。峰顶就在眼前,从那山石中探出一张脸来,透过云烟望去,好像是九重谪仙在同他们招手,“我还想让雪狼下去接你们呢,快上来吧!” 君宜又登上一把匕首,没有握住那人的手,全然靠着自己的力量攀上山峰,“萧逸寒,你来接的太晚了。”逸寒微笑,“到你像我一样拖家带口的时候,就知道我来的已不算太晚。”因转向云雅,笑容温和,“这位就是嫂夫人了?”“是。”君宜解开束带,放云雅下来,“这是萧逸寒,这里的主人。” 云雅一直在看逸寒身边那头巨兽。铜铃样的眼、血盆大口、那宽厚硕大的巨爪似乎一下就能把人给拍成肉泥。逸寒笑了笑,拍一拍那巨兽的背,“雪狼,去打个招呼。”雪狼起身,湿润的鼻吻立即凑到了云雅面前用力嗅着。云雅本就脚下发麻,全仗君宜扶持,这时再被它这么一嗅,几乎想要软倒。所幸竟也支撑了下来,双眼对着那凶恶的眼,目不转睛,“雪狼,你好。” 雪狼好像听懂了她的话语,点一点头探出了舌。君宜立即上前一步挡去了它这深长一舔,“它怎么还是这样爱舔人?”逸寒笑,“它只爱舔它喜欢的人,你是借了嫂夫人的光。”君宜皱眉抹去一脸口水。云雅已经回复过来,转向逸寒施了一礼。逸寒忙回了一礼,唤回雪狼道:“嫂夫人别怕,它既然喜欢你,就绝不会伤你。” 云雅微微一笑,“我也很喜欢它,这样通人心意。” 逸寒听她说喜欢,大有知己之感,“不错,雪狼能听懂人语,辨出人心。不过很少有女子能像嫂夫人这样大胆,敢说一句喜欢的。” “它样貌虽然凶恶,但是看得出来,只要你对它好,它必也会十倍报之。很多人都不如它,我当然不能不喜欢。” 君宜看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他晾在了一边,喉咙不适,连咳几声,“吟风和她的丫鬟弯弯还在下面,你快让雪狼把他们接上来。” “好。” 逸寒从云雅身上收回目光,同雪狼低低说了几句后,雪狼便几个起纵一跃而下。云雅惊呼一声,返身往下看时,雪狼的巨爪牢牢地扣住了石缝,迅速地穿过云烟奔向峰底。很快,窦弯儿的尖叫声模模糊糊的传了上来,“啊……狼……救命!”云雅疾呼,“弯弯别怕,它是来接你的。”也不知是窦弯儿听见了,还是被吓傻了,其后许久没有动静,到云雅有些焦急地看向逸寒时,逸寒指一指底下,“上来了。” 果然不久,一团白影驮着两个人上来,一个面色如常,步履稳当地下地向三人各行了一礼;另一个面色灰白,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直往云雅身后躲,“夫人,这么大的狼,我还以为它是来吃我的。”云雅轻抚她背脊,低声安慰。逸寒又往下望了望,在前引路道:“三哥已经到了,不过三嫂还要迟些。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云雅奇怪。君宜解释道:“他的三哥三嫂各司其职,常常分开行事,你不用奇怪。”在这样一个讲究三从四德的年代,竟也有这样不夫唱妇随的夫妻?云雅疑惑更深。君宜淡淡一笑,“你看他就知道了,世上怪人多得是。”云雅不意君宜这样说人,看了逸寒一眼。逸寒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世上怪人多得是,可偏偏有人想做怪人还做不成,只好假公济私地来这儿做回怪人过过瘾。是不是,君宜?”君宜笑声爽朗,“入乡随俗,你们这儿都是怪人,我也只好做个怪人了。” 第55章 肉包 云雅原先以为君宜只是同萧家人比较熟稔,皇帝才会派他来这里探问情况,谁知听他与逸寒话里话外,分明是可以随意放言的至交好友。这样的亲近,怪不得他愿意带她来,也怪不得皇帝更属意唐仲宁来……感到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云雅越发持重起来,又缓了脚步,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与褶皱的衣摆,仍不放心,又问窦弯儿道:“如何?” 窦弯儿惊魂未定,打量了她好几眼方才道:“很好,夫人。”云雅又帮她理一理鬓发,“别怕了,那狼不会伤你。”“可……可是这里有这么多狼……”窦弯儿偷眼打量四周。夜幕渐沉,那一团团绿色的鬼火在树后一隐一现。云雅自觉自己才刚攀上峰顶时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对这些倒已不再害怕,“你别去看它们就行了。来吧,跟着王爷。”窦弯儿点头,趋步跟上在前行走的君宜和逸寒,因又回眸望一眼吟风,见他也是目不斜视,举动自若,心里不觉稍稍定落。 回首正视前方,他们似乎已来到了这山顶腹地,绿草茵茵如毯,空气中也泛着轻暖甜香,窦弯儿轻轻扯了扯云雅的衣袖,“夫人,这里怎么这样暖和?真怪!”云雅也颇感奇怪,但是君宜正同逸寒一路闲谈来时见闻,她也不好打断,因此也只用心留意着此间不同。绕过一片青翠树林,前面是一座新起的宅院,门口有三条像狼一样的大狗正与一年轻男子嬉戏。见了他们到来,那三条大狗吠几声就向逸寒扑去,甩尾摇首显得十分高兴。逸寒在它们头上各拍一掌,那年轻男子也迎了上来,“驸马哥哥。” 逸寒颔首。君宜似乎同他熟悉,笑微微道:“傻牛,看来你又胖了。”傻牛大惊失色,“真的么?那我不是又不能吃东西了?唉……”逸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理他,我看你瘦了。”那么他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傻牛求救似的看向云雅,“姐姐,你看我是胖是瘦?”云雅忍俊,“我看你正好,不胖也不瘦。”傻牛击掌,“那就好,我还能每天吃一碗肉。”君宜故作不乐,“傻牛,你不信我的话,倒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傻牛笑嘻嘻道:“姐姐比你好看,所以我听她的话。” 几人都忍俊不禁。逸寒边引着他们入内,边向傻牛道:“去吧,告诉糊糊一声,客人都到了,让她快出来。”傻牛答应着去了,云雅却又记下了一个古怪的名字,“糊糊”是谁呢?叫的这样亲昵,难道是他的妻子?可他的妻子不是公主么,怎能这样称呼?她带着满腹疑惑跨过门槛,转过影壁,穿过前厅,中厅内灯火通明,各色菜式都已上桌,一个黑衣人端坐在主位半闭着眼,见了他们来也不起身招呼,只向逸寒道:“怎么这么久?” 逸寒语带钦佩,“你没看见,君宜是带着嫂夫人攀上来的,用的是三嫂那什么攀……攀岩的法子,比我们都厉害。”攀岩?难道同她一样是穿来的?云雅格外留神,但是他们已转了话题。“是么?”黑衣人睨向君宜,“我还以为你只顾着剥人皮,没工夫练武了呢。”“要是荒废了武艺,以后拿什么同你比试?”君宜笑着坐下,一时又向云雅等人道:“来坐,这里不分宾主,不拘身份。” “虽不拘身份,人还得认一下。”黑衣人说着转向云雅,“这位就是你夫人了?”君宜颔首,“她姓燕,燕云雅。”黑衣人点了点头,“你夫人看着比我那弟妹好多了。”云雅红了红脸。君宜却知情,因一笑让她坐下,道:“他这也不算夸你,不过是因为你没盯着他看。” 云雅恍然,随即轻声道:“原来名满天下的萧家三公子也怕给人看,我记住了。” 逸寒和君宜同时一笑。云寒扬了扬眉,“难道你喜欢别人都盯着你看?” “若我是美的,人家不会把我看丑;若我是丑的,人家至少还愿意看我,没污人的眼。” 逸寒入席,最先为云雅斟了一杯酒,“嫂夫人说得好!”说着又向云寒道:“三哥,你遇上对手了。” 云寒一笑,锋芒尽褪,“对手难得,先敬你一杯。” 云雅微微抿了口酒,脸色愈发红润。才刚进来时,的确是为云寒的容貌所惊,那细如凝脂的肌肤,那微微上斜的唇角,即使从前常听人说起萧家三郎美姿容,她也总以为再美也不过君宜、逸寒之流,可今日一见,她才明白这样的美的确不该男子所有,怪不得人第一次见时会盯着他看呢。吟风不用介绍,窦弯儿由君宜说了两句,让她挨着云雅坐了,“我们这边人都齐了,你们呢?” 逸寒道:“糊糊过会儿就能来,三嫂不定时,还是我们先吃吧。” 云雅对着满桌佳肴,的确是有些肚饿,但是循礼,她依然向君宜道:“我不饿,还是等等公主吧。” 君宜向逸寒道:“你媳妇儿架子大得很,要不要去请请?” “不用,她已经来了。” 众人听话望去,并没有见到人影,可是逸寒坚持,仍微微笑道:“孩子也来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一粉团儿冲了进来,摇摇晃晃地一头撞到逸寒怀里,“爹爹。”逸寒抱起他亲了一口,“你娘呢?”小男孩往后一指,奶声奶气道:“娘在后面照镜镜。”逸寒似是习以为常,其余人听着却是好笑,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不多时,门帘一分,现出一张娇若芙蓉的脸来,身形柔美,莲步轻移,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儿,好似从画中走出,只是她秀眉轻蹙,唇角微抿,似乎不太高兴,一见那男娃就责备道:“胡说,娘哪里照镜镜了?娘是让你看看你自己的光屁屁,不知羞!” 小男娃扁着嘴,揉着逸寒的衣服,“爹爹不喜欢穿衣衣,羽儿也不喜欢。”从他进来,云雅就疑惑这小娃儿大冬天的为什么只穿一件红底彩鱼的小肚兜?虽然这里暖和,但光着身怕也是要冻着的,这时听他这一解释,不由莞尔一笑。那女子见桌上众人都是各自含笑,扬眉向逸寒看去,“你听听,都学着你的样子,也不知道管管。” 逸寒抱着这个面容酷似他的小男娃,又接住那个伸长手臂要他抱抱的小女娃,“羽儿又没说错,我怎么管?” “那你就任由他不肯穿衣服?” 逸寒一笑,“他冷了的话,自然就会穿了。是不是,羽儿?” 羽儿点一点头,坐在逸寒的膝头够着桌边,“是的,爹爹,羽儿不冷,羽儿饿!” 逸寒更笑,“快坐吧,糊糊,我看不止他饿了,我们都饿了。” 这个叫“糊糊”的女子一扭身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饿了就吃,又不是什么外人。是不是,君宜?” 君宜颔首。 女子又注目于云雅,“这是你的王妃?” “是,燕云雅。”说完,君宜又看向云雅,“这就是那个糊糊,媚翎瑚。” 云雅含笑向翎瑚点了点头,“九公主。” 翎瑚久已不听见人家称她为公主,此时听见,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在这里我就不是公主啦,你叫我‘锦平’就好。”“锦平。”云雅向着逸寒膝头那两个孩子,眼中略带羡慕,“这一双孩子都很好,一动一静,都很讨人喜欢。”翎瑚在没有孩子之前最喜欢听的就是人家赞她美貌聪颖,有了孩子之后就喜欢听人赞孩子的好了,云雅这一说,正说到她的心坎上,因立时接口道:“其实这两个都一样调皮,苓儿这会儿安静是因为有逸寒抱着,要是到了别人手上,你就知道她的本事了。” 君宜吃过几口菜,正逗趣着喂给羽儿吃,一听她这话便道:“这不就是你么?到处惹是生非,到了逸寒手里才安静。”“我哪里惹是生非了?”翎瑚不服气地转向逸寒,“你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惹过麻烦?”逸寒摇头。云寒道:“你惹得麻烦太多,说不过来索性不说。是不是,逸寒?”逸寒点头。翎瑚脸上才刚起的喜色又被恼色取代,“你们都欺负我,等会儿罚你们洗碗碟,看你们还多话!” 君宜、逸寒和云寒面面相觑,让他们上刀山不怕,洗碗筷么……于是各自噤声,吃饭的吃饭,喂孩子的喂孩子。云雅好笑,吃了几口饭后见苓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心里实在喜欢,隔着君宜向她招手笑着。苓儿看了一会,圆圆的脸上竟也露出笑容,小手舞着似在向她回应。逸寒发觉,因侧首向云雅道:“她喜欢你呢,要不要抱抱?” “好,”云雅放下筷子,由君宜抱了转抱给她。云雅第一次抱这样小的孩子,小心翼翼抱定了就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苓儿,你几岁了?”苓儿眨着玄色宝石样的眼,只是不说话。翎瑚咽下一口菜,道:“她不爱说话,也不知道像谁。”云雅笑,“苓儿在心里回答我,是不是?”苓儿咯咯一笑,伸小手捉住云雅垂下的发丝,缠在手上一圈圈的绕着。云雅忍着痛,笑问她道:“苓儿想吃什么,我来夹给你吃好不好?” 苓儿玩头发玩厌了,扭过身子又扑到她肩头,小脚还在她膝上踩着,像是踩水车一样。云雅揽着她的腰,试图让她坐下来,可是她不肯,反而慢慢爬着像是要翻过她的肩头。云雅这才体会到了翎瑚才刚说的话,因求助似的看向才放下酒杯的君宜。君宜一把抱过小肉团,直接让她坐在膝上,“要吃什么,八宝鸭怎么样?”说着也不看孩子,夹过腿来撕碎了就往她嘴边送。苓儿抿着小嘴只是摇头。君宜自己吃了,又换一筷松鼠桂鱼,“这个吃不吃?” 苓儿继续摇头。君宜又消灭了鱼,再舀了勺珍馐豆腐,“这个怎么样?”苓儿的小手拍起了桌子。君宜吹的凉了些送到她嘴边,没多时,一勺就给吃得干净。翎瑚看女儿渐渐坐定乖巧吃饭,心下安定道:“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本事。” 君宜仰脖喝了一杯酒,“同逸寒学的。” “那你怎么不多学点?像做菜的本事;驯狼的本事;还有哄……” “就这一个本事我不用学。”君宜放下酒杯,扬眉笑道,“我的媳妇儿还算讲理,不用我来哄!” 第56章 暧昧 翎瑚一瞪眼,于是这晚的碗筷真的就由君宜来洗了。吟风和窦弯儿想要帮忙,都被他赶了出去,只留着云雅为他抹干洗好的碗碟,一洗一擦,倒也做得颇为顺手。 “我看这里没什么下人,难道公主和驸马什么都是自己来么?”云雅打破沉默,率先开口。 “这儿只有两个下人,恰好傻牛的妻子新近有孕,所以这些家务活就得分着做了。” 云雅点头,“他们……他们也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了?” “放下荣华富贵在这里养狼,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你为他们可惜?” 云雅想了想,摇首道:“我很羡慕他们,尤其是逸寒。” 君宜眉心一动,“为何?” “公主金枝玉叶,从小娇生惯养,如今布衣荆钗,在这无人之地自己动手做活,想必是爱极了他。” “那么你又知道逸寒为她做了多少?” 云雅放下手中活计,“洗耳恭听。” 君宜边洗碗边说,将两人相遇后的波折细细说了一遍,好半天,云雅才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顿一顿突又问道,“你是不是也很羡慕他们?” 君宜眸色复杂,“是有些,不过我自问没有逸寒这样好的耐性。” “是啊,他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 君宜看她神色向往,将手中湿漉漉的瓷碗猛地往她手中一塞,“也是一物降一物,不是锦平,他也没有这样好的耐性。” “也是。锦平公主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的确很美。” 虽然知道这是句实话,但云雅的语气仍是为之一涩,“既然那次锦平公主曾张榜招亲,你……你怎么没去?” 君宜眸光一动,“我原本是想去的,不过母后说她太过娇宠,怕娶回来后难于管教。” 难于管教……云雅揣度着话中深意,“母后的意思,是不是也是皇上的意思?” 君宜微微点了点头,“不去也好,去了,反倒是自找罪受。” 云雅一抿唇,“又或许是另一番光景呢?” “不错……”君宜声音中带出少许感慨之意。云雅唇角抿的愈紧,将碗碟一只只叠得齐整后放在桌上,“可惜已经晚了,就像这碗碟都已配成了对,拆也拆不开。”君宜唇角微扬,“若我娶了锦平,这世上就会少一对佳偶,多一对怨侣。我是为此感慨,你呢?你又想到哪儿去了?”云雅知道着了他的道,低头只是绞着那块手巾,似乎要把其中每一滴水都给绞出来。被问得急了,只指着那些碗筷道:“我也没说错啊,配好的一对,拆开了就是错,就像逸寒同公主,像云寒同他的夫人。” 君宜更笑,“你都没见过她,怎么知道他们是对佳偶而不是一对怨侣?” “我看他虽然喝着酒、吃着饭,可眼风不停往门口去,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一定是念着他的妻子了。” “不错,这世上能制住他的就只有他的妻子,所以他能放任她去做想做的事,再思念也不会多说一句。” 云雅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能令他这样心折?我真想见上一见。” 君宜挑眉,“这么心急,是想向她讨教制人的招数?” “你从不受人制,我要讨教,也要向公主讨教怎样向人交心的招数。” 眉目间隐隐含笑,云雅抬头时,也正对上君宜蕴含着笑意的目光。心头有如鹿撞,她一转目光,眼前却有团白影闪过,快如闪电,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她低呼一声,往后连退了几步,君宜拉过她,指着那才刚定下来的毛绒头道:“别怕,是锦平养的雪貂。” “雪貂?”云雅仔细看清楚了那有着尖尖小嘴、圆圆眼的貂儿,松下一口气道,“一个养狼,一个养貂,他们这对夫妻真有趣。”“是很有趣,”君宜对着那想要偷吃剩菜的貂儿,脸上兴致颇高,“所以我想多住几天。” 君宜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每天不是跟着逸寒和云寒去探寻狼群,就是带着羽儿和苓儿到处玩耍。他不像是个王爷,更不像是个办理公务、探听情报的人。云雅看不懂他,窦弯儿也是疑问多多。“王妃,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不知道。” “我看这天像是快要下雪了,要是再不走,到时候怎样下山呢?” “我看王爷像是想留一个冬天。” “一个冬天?”窦弯儿像是吃了口黄连,满脸苦色,“这里有什么好的,要留这么久?” 云雅知情,宽慰道:“总要办完了事才能走。你要实在挂念,写了信,我让王爷替你飞鸽传书回去。”窦弯儿红了脸,“也没什么好挂念的,我就是想这儿都是狼,怪怕人的,,而且每天和公主驸马同桌吃饭,不自在。”云雅一笑,“有什么不自在的?你就当他们是寻常人就好了。” “可是他们不是寻常人啊,还有驸马的哥哥,吟风说他如今掌管整座狼山,也就是大周一半的兵权。”窦弯儿咋舌。云雅没有在意这个消息,只道:“吟风吟风,你不是说他凶巴巴的吗?如今倒同他说得来。” 窦弯儿不好意思的一笑,“那天王妃是王爷背上来的,我是同吟风骑在狼背上上来的,一样很怕人,尤其是那狼往上窜的时候,我手上没抓住,险些就要掉下去了,幸好有他抓住我,所以……” “所以他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还是我的朋友。”顿了顿,窦弯儿点点头又道,“是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是朋友就好,”云雅嫣然,做了个以帕拭汗的动作,“不然我可要为熙斐担心了。” “哪……哪会?”窦弯儿吃吃道,“我心里有人,吟风心里也已有了人,王妃不用担心。” “吟风心里也已有了人么?是谁?” 窦弯儿摇头,“不知道。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 云雅嗔她一眼,“一个女孩子家问人这样的话已是不好,你还追着他问,要是我,我也不说。” “可是我很想知道啊,他成天跟着王爷跑,平日也都住在王府里,能看上谁?一定是府里哪个丫鬟。王妃,你说会不会是冬雪?要不……不会是紫陌吧?同他一样是个闷葫芦。” 云雅摇了摇头,“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要为吟风捏把汗。你慢慢猜吧,我去看看王爷回来了没有。” 步出宅子,夕阳正为天地镀上最后一抹浓彩。山中静逸,风也似乎静止,只有翎瑚的声音如金铃样满山飘荡,“哎,别急别急……捉住他!”循着声音走去,山坡上两个小粉团正围着君宜在转,嬉笑着、追逐着,摔倒了又再爬起。翎瑚则坐在边上频频指挥,“围住他,羽儿,从后面……”云雅绽出一抹笑,久了,又有些凝滞。这样美的景色,这样欢乐的时刻,同他分享的却不是她…… 翎瑚回眸看见了云雅,向她招手道:“云雅。”云雅走近,同她一样坐在松软的草地上,望着那停不下来的一大两小,“你怎么不上去同他们一起玩,锦平?”翎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你不知道么?我又有了。”云雅一愣,随即道:“恭喜。”翎瑚微笑道:“你们到之前发觉的。逸寒这一向正忙着同他三哥商量怎么迁几群狼过来,所以让君宜陪着我和孩子。” 云雅垂眸。翎瑚望了她一眼,“君宜没告诉你么?” “没有。” “大约他以为这是我的事,无关紧要,所以没有告诉你。逸寒也是这样的。” 云雅默默。 翎瑚偏又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只向着被两团粉团压倒的君宜道:“君宜这样喜欢孩子,我倒是没想到。从前我以为他是个最没耐性的,可是这几天看他陪孩子玩耍,有时候我都被他们闹得烦了,他却还是能耐着性子哄他们。” 云雅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君宜,一个笑得这样肆意欢畅的他;一个行动举止像孩子一样的他,她也是从没见过的。想起太后曾经所说,她有些明白,他为何对孩子会有这样好的耐心,或许是因为失去,才会加倍想要给予。翎瑚看她一直不作声,还以为她是想着君宜和她未曾到来的孩子,因一笑道:“你别急,我从前同逸寒也是一直没有,你再看看现在,我两只手都要抱不过来了。” 云雅哑然,对着那双真挚的眸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翎瑚看她有些忸怩,压低声音悄悄道:“那时候宫里的嬷嬷都说垫高了腰会有用,后来我发现是你自己最不想要的时候才会有,要不你两样都试试?”云雅飞红了脸。她再不想要,再把腰垫得高有什么用?他又不碰她……头顶光线骤暗,君宜一手抱一个已站在了她们身前,脸上笑微微的,不知是因为两个孩子,还是因为两个大人。 翎瑚做贼心虚,决定立即撤退,“都玩得一身泥,我要带他们去洗洗。”她说着想要站起,君宜放下孩子扶了她一把,“小心些,我同你一起回去。”“不用不用。”翎瑚抱起疲惫欲睡的苓儿,又一手拉住跳脱顽皮的羽儿,“逸寒应该快回来了,我慢慢走下去正好。”说着回头又睨一眼云雅道:“都说这里的落日很美,趁这会儿工夫你还不带着你的夫人好好看看?别浪费机会。” 她这句既像是对君宜所说,又像是对自己所言,云雅脸上火辣辣的更加不敢抬头,直到沙沙的脚步声去得远了,才听君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想不想去看?”“嗯。”云雅起身,一直跟着他行到山口。火红的落日正像圆盘一样夹在两山之间,飞鸟渡去,就像是奔向一团火焰。浴在金芒中的君宜指一指远处,“过了那座山,就该是大溱。” 云雅遥望着烟霞笼罩的山头,久了,忽然打了个哆嗦。君宜侧首,“冷了?” “还好。” “这里风大,下去吧。” “哦。”云雅恋恋的跟着他下山,回首再看时,那一轮圆盘已隐向山间,似乎想做最后的挣扎,绚烂之色比方才更为浓郁如彩。她站定,直到那抹炫色渐渐被黑暗取代才又重新举步。君宜也不急,负手等她,“今天怎么想到出来了?” “做完了事,就想到出来走走。” 君宜挑眉,“做完什么事?” “我想我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锦平又不擅绣工,所以拆了一件新的红绫子袄做成几件肚兜,羽儿和苓儿都可以穿。” “你想的很周到。”君宜神色柔和,顿一顿又道,“我想三天后,我们就可以下山了。” 云雅抿了抿唇,“三天后,狼群就能迁好了,逸寒也就能照顾锦平了,是么?” “是。”他理直气壮,“你都知道了?” “是,所幸还不是最后一个。” “你这是在怪我没告诉你?” 如有骨鲠在喉,云雅不吐不快,“我以为这件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你呢,你的事怎么说?” “我?我有什么事?” “你成天窝在房里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 “我不是在赶做肚兜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是……小……小事……”云雅抿紧了唇。 君宜不依不饶,“我也以为是件小事。”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他怎么这么小气?云雅负气道:“那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你也把什么都告诉我!” “可以。” “你……那你先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君宜脸色一变,眸色如冷月寒霜。云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大胆,小声补充道:“你今天不想说,以后再说也可以。”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君宜沉吟片刻,缓缓道,“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丹凤宫中伴着母后,我也以为母后是我的亲生母亲,直到有一天,有个小太监跑来告诉我,我的亲生母亲是怡华殿的怡贵妃,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我不信,打了他一巴掌,可是之后有更多的人在偷偷议论,我走到哪儿都有人在指指点点,于是我跑去问母后,母后不肯说。我又去问父皇,父皇也是一言不发。我又回头去找那个小太监,他带着我去了怡华殿。第一次我的母妃抱了我,说她不是心狠不要我,而是她想对我好,为我的将来谋划,一切都是为了我。” 如霜雪笼身,云雅在他的目光下也觉得有些寒冷,“母妃那时既是贵妃又很是得宠,为什么她不能亲自抚养你?为什么送你到母后那里就是为你好呢?” “因为她想得到更多,因为她以为我会像她一样想要得到最多的东西,所以真的是一切为了我。” 云雅噤声。她明白了顺太贵妃想要得到什么,更明白了她想要君宜得到什么。 君宜垂眸对着她,唇边是一抹冷笑,“从她告诉我的那刻起,我就再回不到从前了。我对着母后觉得歉疚,对着她又觉得自己有负她所望,所幸父皇带我去了兵营,每天与那些将士摸爬滚打,日子也过得容易些。” 云雅拉住了他的手,指尖沁凉,“君宜……” 许久,君宜似乎是从过去又回到了现下。他回握住她的手,一样也是指尖沁凉,“你看,我终究是让她失望,所以她总是挑拣我的错处,从来不想让我好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云雅只是低低的唤他一声名。君宜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没让她好过。她要我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她想要我娶唐语娆,我偏不娶;她不喜欢你做我的王妃,我偏要让她看看,你这个王妃无可取代。” 云雅仰首,天空中那一闪一闪初现的星光就如同君宜此刻的眸,“我都说完了,轮到你说了。” 似沉溺在这星光里,半晌,云雅才出声,“我?我的事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你才刚同公主说了这么久,有没有讨到怎样交心的心得?” 他的笑有些坏,她的脸有些红,“没有。” “那么交身呢?” 呀,她就知道给他听见了!云雅抽手想走,急切间忘记了自己是站在山坡上,一脚踏空,紧跟着就要往下摔去。幸好君宜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没有让她滚下山坡,“你怎么样?”云雅坐倒在地,按着自己才刚崴了一下的脚踝,“没事。”君宜拉开她的手,想要褪下她的鞋袜。云雅只是不肯,“没事了,扭了一下已经不疼了。” “真不疼?”君宜借着星月之光,仍是将她的鞋袜褪下看了看,“好像不红,也没有肿。”“就说没什么。”云雅动了动脚踝。虽说还是隐隐有些痛,可刚才看他关切,心里不知怎地竟有些甜丝丝的味道,“都是你不好。” “我哪里不好了?”君宜唇角微微扬起。 “偷听人说话,还要说出来!” “我可没偷听,是你们自己忘了还有人。” “那你听了之后也应该即刻忘掉,不应该……不应该说出来。” “你不是让我什么都要说么?”君宜目光狡黠,“不说出来还不高兴。” 云雅不是他的对手,挣扎着想要逃离战地。君宜一把拉住了她,“云雅……” 云雅定住了身,“怎么?” “你在这里高兴么?” “高兴的,这里很自在,人也很好,很有趣。”云雅耳根如烧,由衷道,“而且……而且今天特别高兴。” “真的?”君宜趋近。 云雅后仰,一直到半靠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姿势,“真的。” “为什么特别高兴?” 他还要她说出来么?云雅想要移开目光,可不知是被那星光所惑还是怎地,她一直望着他,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因为你,君宜。” “我也是。”他的手抚上她的脸,薄薄的唇也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第57章 亲亲 云雅第一次没有躲闪的意思,半垂着眼帘,感受他的呼吸、他的唇,心跳也骤然而快。蓦然,身侧长草一动,有那尖尖的童音稚嫩道:“在亲亲……叔叔……亲亲……”然后有更为稚嫩的童音鹦鹉学舌似地不断重复,“亲亲……亲亲……”君宜的唇擦着她的唇而过,一探手,拨开长草,露出两个粉团儿来。“你们两个怎么出来了?” 酷似逸寒的羽儿一脸委屈与不甘,“娘在和爹爹亲亲,我想找叔叔来玩。”同翎瑚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苓儿则继续重复,“玩……玩……”君宜抱起一个,又将另一个放到云雅怀中,“吃饱了饭才有力气玩,我们先去吃饭。”苓儿偎在云雅怀里,揉着眼跟着道:“饭,饭饭……”云雅爱极,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吃饭饭,走。”羽儿似乎不乐,扒着君宜的肩头道:“叔叔,羽儿也要亲亲。”君宜大笑,抱过他凑近云雅,“亲亲,来一个。”云雅莞尔,在那小嫩脸上亲了一口。君宜趁势凑近,“我也要。” 在那两双简单纯净的眼眸注视下,云雅红了脸,“你又不是孩子,一边去。” “可是孩子们想看我们亲亲,是不是,羽儿,苓儿?” 羽儿同他熟极,点着小脑袋道:“嗯,我要看亲亲。” 苓儿听见哥哥说亲亲,自动为他重复,“亲亲,亲亲。” 于是在两只小云雀的助阵声中,云雅不得已,飞快的在君宜唇边一啄,“好了。” “好了?你们看清楚了没有?”君宜不满意,两个小粉团也晃着脑袋。云雅羞嗔他一眼,不顾脚踝上的疼痛急急就走。君宜在后朗声笑道:“别急,慢些走。要给所有人都看清楚也得等我来,是不是?” 云雅脚下更急,本想着吃过饭后躺一晚上,这脚就会没事。谁知回房除下鞋袜,这脚踝已肿得老高。君宜去找逸寒讨了草药,为她敷上后才刚睡下不久,云雅身上又似起了热度,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君宜披衣起来想去找逸寒,云雅拉住他道:“我没什么事,明早再去吧。” “一定是刚才着了风,”君宜在她额上试了试,为她掖好被道,“他那儿有药,吃一剂发散发散就好了。” “可你这样一去,必要吵醒锦平,她才刚有了身孕,最是要紧的时候。” “她要紧你就不要紧了么?”君宜捉住她的手往被里一塞,“我去去就回。” 逸寒很快就跟着过来了,诊了脉后也说是寒风入体,只是他身边草药恰巧用尽,得等到早晨才能去采。君宜焦急,“那今晚怎么办?” “多喝些水,最好捂出一身汗来,或许不用用药也能退烧。”逸寒说完,安慰几句也就走了。 君宜眉头紧锁,“他以为谁都是锦平,不用药也能好么?” 云雅弯了弯唇角,“大凡着了风都是这么治的,我身子弱,从前家里拿不出银钱的时候,也是用这法子治的。” 君宜拨开她额头散发,语音轻柔,“以后不会了。” “嗯。”云雅阖了阖眼,“我睡了,你也睡吧。” “你睡,我等等再睡。” 朦朦胧胧的,云雅在他的注视下睡去,梦中只是觉得热,想要踢开被子,耳边又有人低声哄着帮她盖好;想要喝水,动一动,就有人端过了水杯,温温的,既不烫口也不冷心。这样断断续续的折腾了一夜,烧似乎是退下去了,只是人还是发软没有力气。云雅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大半天,再睁开眼,床边只有焦急不已的窦弯儿。“弯弯。” 窦弯儿见她醒了,立即念一声佛,“王妃,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清粥?都备下了。” 云雅的目光在房内巡视了一圈,攸黯,“王爷呢?” 窦弯儿还以为她在找什么,听说是找君宜,松一口气道:“王爷出去了。” “去哪儿了?”想一想,眸光更黯,“是不是陪两个孩子去了?” “哪儿呀,王爷天还没亮就跟着驸马上山采药去了,才刚回来不久,这会儿是去煎药了。” 云雅连咳几声,“他哪儿会煎药?你去看看吧。” 窦弯儿抿嘴一笑,“我早就说过了,可王爷说他上过战场,这煎药的活他最熟,比吟风煎的还好。”想一想,窦弯儿又是一笑,“王爷真好。” 云雅也没力气说话,喝几口水缓一缓,道:“他要煎药,公主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窦弯儿绽开了一个更大的笑脸,“吟风在带呢。” “吟风?” “是啊,刚才还在院子里扮马玩呢。” 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吟风趴在地上扮马儿,云雅也是一笑,“那两个鬼灵精,他治得住?” “治不住,不过有公主呢,还有那头大狼。”窦弯儿说起雪狼,脸上颇有惧意,“我看着它就怕,可那两个孩子喜欢得紧,还敢拽着它的毛在上面荡秋千呢,真怪!” “有什么怪的?这是家学渊源。”云雅轻松了心情,说几句,又觉得有些疲累。 窦弯儿重又扶她躺好,掖紧了被道:“王妃再睡一会儿吧,等药好了,我再叫你。” “嗯。”云雅重又昏昏睡去,等再醒来时,满屋子里都已是扑鼻的药香。 君宜扶她坐起,吹了吹药汁,道:“喝吧。” 云雅看着那一碗黑黄,不自禁的皱了皱眉,“少喝一点好不好?” “不好,都喝干净了才有用。” “一气也喝不下这么多,剩一些晚上再喝吧?” “晚上有晚上的,这碗一定要喝完。”君宜丝毫不让,将碗送到她的唇边。 云雅闭起眼,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好苦……” “喝完了才能喝水。来,把这点喝下去。” 云雅眉心成结,“我又不是犯人。” “你是病人,就得听我的。”君宜气势逼人,“来,再不喝,冷了更难喝。” 不得已,云雅全数喝尽,正憋着劲想要忍下喉间汹涌翻腾的苦水时,君宜放下碗,又道:“张嘴。” “还要吃什么?” “张嘴就是。” 云雅张开嘴,君宜从袖中取出几片叶子塞到她的嘴里,“吃了它。” 他以为她是兔儿还是马儿,给她吃这个?云雅握着嘴想吐,君宜拉开她的手,“吃了。”像是被他禁锢的牢囚一样,云雅只得嚼了几口,奇怪的是,并没有草腥味或是别的异味,反而有几分清甜,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这是什么?”云雅嚼出味来,从他手中拿过一片余下的叶子细细看着。 “是香花菜,既能盖去苦味也能治你的风寒。” “一定是逸寒告诉你的。” 君宜一挑眉,“没有他,我就不认识这些草药了么?” 云雅一笑,身子一歪靠在他的肩头,“是是是,我说错话了,逸寒哪会想的这么周到?一定是你特别为我找的。” “当然。” “我吃了以后一定好的很快。” “一定。” “多谢你,君宜。” 君宜笼住了她的手,“我不想听什么谢谢,我只要你能快些好起来。” 云雅也想尽快好起来,不仅是为着君宜的心愿,也是为了原定的归期。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越想快点好起来,好得就越发的慢。待觉一切无恙时,积蓄已久的大雪早已降了下来,为了安全,也为了她才刚病愈的身体,君宜不断推迟归期,直到近年关,再无可推时,他才决定在两天后下山。 到了准日,冬日的太阳懒洋洋的在树梢露出笑脸。山顶上地势奇特,又兼有着地暖,积不了雪,往山下看时却是白茫茫一片。逸寒让雪狼准备着,又往它身上挂着让君宜带走的干肉和草药。翎瑚只抱得动苓儿,羽儿便在云寒怀里眨着眼,“叔叔,你不要走。” 君宜摸了摸他的小脸,“舍不得叔叔的话,就跟着叔叔一起走,好不好?”羽儿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圆圆的脑袋还是往云寒怀里顶,“不好不好,娘没有了羽儿会哭的,爹爹怎么亲亲都不好。”众人听了皆是莞尔。只有翎瑚羞红了脸嗔怪道:“你不肯跟着叔叔走,就不走,怎么扯到娘头上来了?娘没有了你这个到捣蛋精,不知有多开心,哪里会哭?笑还来不及。” 羽儿扁起了嘴,勾着云寒的脖颈猴儿似地扭来扭去,“小叔叔,娘不要我了。”云寒笑着拍拍他的背,“她不要你我要你,来,跟叔叔走。”说着他便挥手召来另一头巨狼。翎瑚着了急,急忙拦住他道:“你要带羽儿去哪儿?” “你不是不要他了么?”云寒轻松坐到巨狼的背上,一手抱羽儿,一手扯住巨狼颈肩处的长毛,“我带他回狼山去。” “狼山这么远,羽儿哪里能去?快放他下来。” 云寒一笑,低头问羽儿道:“跟不跟小叔叔走?” 羽儿看看他,又看看皱眉瞪眼的翎瑚,才刚扁着的嘴又咧了开来,“娘亲亲羽儿,羽儿就不走。” 翎瑚没奈何,凑近亲了他一口,又让逸寒抱他下来,“小坏蛋,串通了叔叔欺负娘。” 羽儿咧着嘴直笑。 云寒探□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是舍不得你娘,看来小叔叔只能一个人走了。” 逸寒一怔,“你真的要走?” “她说等什么花开,等来等去还要再等三天,我说人家客人也要走了,让她别来了,直接回狼山去。我这时候回去,应该能同她差不多时候到。” 翎瑚总被他挟制,这时候听见,嫣然道:“三嫂宁愿等花开也不要过来陪着你,看来花儿比你好看多了,你又急着回去献什么宝?”云寒也冲她一笑,“逸寒迁了这么多狼来,你也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吧?唉,他比我苦多了。”也不待翎瑚反应,他回头就向君宜和云雅作别,也不多话,轻轻一踢巨狼的肚腹,这一人一狼就往山下一纵,消失在众人眼前。 君宜扶云雅坐上雪狼背脊,回头向逸寒一抱拳道:“云寒走得这样利索,我也不该再拖延了,告辞!”逸寒笑道:“本是来送你和嫂夫人的,谁知道先送了三哥。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一路小心。”说着向云雅一点头,又回首向翎瑚道:“糊糊,你不是还有话同嫂夫人说么?”翎瑚解开了云寒那句话的含义,正对他生气,听见逸寒这句,只好将气恼抛在一边,上前道:“我也就一句,下回带上小娃娃来,更加热闹!” 云雅红了红脸,才刚一直在翎瑚怀中安静着的苓儿这时忽然开口,“亲亲,亲亲。”云雅嫣然,弯腰矮□来在她额上一亲,“苓儿乖,下回再来看你。”苓儿的小手扯着她垂下来的发,“弟弟,要弟弟。”君宜在一片笑声中亲了苓儿一记,坐上雪狼背脊后,从后拥住窘迫不已的云雅,“知道了,下回一定给苓儿带个漂亮弟弟来,后会有期!” 第58章 有喜 云雅和君宜在风雪中踏上归途。而在侯府中的云嫣则已是历经风霜刀剑,此刻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木木的,“娘,你来了。”三夫人看她身上一件半旧云纹小袄,随常如意髻上只簪着一支素金如意钗,眉也没画,脂粉也不施,心中直叫不好,“嫣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不是看见了么?”云嫣木然地看着窗外,“还没死呢。” “呸呸,什么死呀活呀的!”二夫人蹙眉,“娘看你好好装扮装扮就是活,否则,就真是等死了。” “如今也差不多了,这个院子里还有气的就是我和香草了,等我一死,香草一走,就真正干净了。”云嫣说着往桌上一趴,教人看不见她的头脸,惟看见露在袖外的手渐紧成拳,那白玉似的肌肤上显出一根根可怖的青筋来,“不过娘放心,我没这么容易死,教别人得了意。” 二夫人本以为她失宠于仲宁,心底已经绝望,听她这一句,不禁抚一抚她的肩头,“这才是你该有的志气,娘也没白疼你一回。来,随娘进去梳洗梳洗,换身衣裳去园里走走。娘听说仲宁今天没出门呢。”云嫣一摇头,“不,娘,我已经让香草去请了大夫来。”二夫人一惊,“你身子不舒服?”云嫣抬首,才刚腕上的玉镯子在她唇边留下一道印记,显得颇为古怪,“是啊,人懒懒的,吃不下东西,月事也迟迟不来。” 二夫人是过来人,这时一听便转忧为喜,“是不是闻着油腥味就恶心?是不是想吃酸的?是不是一天到晚睡不醒?”她说一句,云嫣点一下头。二夫人喜不自胜,立即起身道:“你这个傻孩子,一定是有孕了,等着娘让人去请仲宁来。”云嫣拉住她的手,“娘,还没定呢,再说,他也不一定肯来。”“他不肯来,娘就去把他拖来,这样的大事!”二夫人拨开云嫣的手,一笑让她安定道:“据娘看,一定是的!嫣儿,好生待着,想想问他要些什么是正经。” 仲宁听到这消息时,正在第四房小妾梦如的美人榻上抖着脚哼小曲儿,乍然一听丫鬟来报说这个,怔怔的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有了?”丫鬟颔首,“大夫刚到,不过据那边说,一定是错不了的。”梦如正握着美人拳为他捶腿,听见这一说便是一声轻嗤,“还没做准呢,就到处宣扬,也不怕臊!”仲宁推开她翻身坐起,“不管怎么说,这要是有了也算是喜上加喜,先去看了再说。”梦如一扭腰也跟着站起身来,“那我也跟着爷去看看,若真有了,也算沾沾喜气。” 等俩人踏入小院时,里面已满是人影,各个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听着里面请脉大夫的动静。仲宁见外间正座上自己的母亲正坐着,忙上前几步行了礼。侯夫人放下茶盏,眼光略过挨着行礼的梦如,“眼看着快做爹的人了,也不知道保养,尽跟着人胡闹,还不进去里面候着?”仲宁瞥了眼梦如,尴尬一笑后就进去了。梦如知道侯夫人看不上自己的出身,虽说云嫣一家更令她厌恶,但若是一朝得子的话,情势恐怕就会反转,因此恭谨道:“二爷正在我那里小睡,一听说这事就赶过来了,连斗篷都来不及披上。” 二夫人正赔笑站着,听见后便即向侯夫人道:“听说皇上复了仲宁的职,这一向可是劳碌了。” 侯夫人淡笑道:“可不是,天天忙进忙出的,恨不得有个分/身。饶这样,皇上仍嫌他太空,年下里还有几件差事等着要他去办呢。” “能者多劳,何况仲宁又是最知道皇上心意的呢?” 侯夫人微微颔首,“这是,皇上常说他比亲兄弟还要亲呢。” 二夫人听一听里面动静,笑吟吟道:“仲宁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是我说句大话,将来这世袭的爵位恐怕也不在他眼里呢。” 侯夫人含笑不语,端起茶盏揭起茶盖轻轻一点,“这大夫看得仔细,你先坐会儿吧。” 二夫人知道刚才那句说到了她的心里,因一笑让了座,又道:“我们嫣儿也是个有福气的,能得仲宁关怀,还有侯爷和夫人的照拂,衣食不缺,事事顺心。这不,这一胎也来得正是时候。”侯夫人频频点头,往日嫌弃云嫣的心淡了几分,“云嫣这孩子的确不错,也不像有人那样是个锯嘴的葫芦,”说着,她望了眼缩在角落里的三房,又瞥了眼垂目像在凝思的四房,“也不像人太过妖娆,上不得台面。” 二夫人喜出望外,正觉云嫣扶正有望时,里面传出一声响,仲宁送了那大夫出来,外面道道目光霎时都聚在那矮个大夫身上,连侯夫人也不例外。仲宁扫了众人一眼,最后落在母亲身上,微微点了点头,“是有了。” 侯夫人似乎舒出一口气,低头抿了一口茶。二夫人在心里念了声佛,再扬首时面上就带上了几分得意。众人一拥而上,纷纷道贺,只有梦如蹙着眉,对着那矮人一头的大夫低低道了句,“怎么这大夫从没见过,不是常来的呀?” 君宜回到玉都城进宫复命时,正是云嫣确诊有孕的一个月后。这一个月才正是她如二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有人关怀,事事顺心。仲宁每日回来后也不去四房那里了,向父母请完安后便到了她的小院,嘘寒问暖;侯夫人也不再当她为无物了,每日遣了人来送些瓜果补品,自己也时常过来探视;下人们更是以她为瞻,小心翼翼地奉上各色她想要吃的美食,再不是受冷落时的残羹剩饭。 云嫣不好出门,又懒得动弹,吃的也好,调养的气色红润,肌肤微丰,到云雅入侯府来看她时,也同其余人等一样觉得她颇有孕相,只是没有显怀。“大姐,”云嫣让了茶,自己则拈一颗酸梅放在嘴中含了一会儿,“你跟着王爷一去西北三月,回来可觉玉都城中大有不同?” 云雅知她所指,淡然道:“没觉得,一切一如从前。” “是么?可我记得王爷走的时候是与侯府闹得不痛快的,哪成想这一回来,还未洗尘,又赶忙来侯府道贺,倒让侯爷有些过意不去呢。” “侯爷这次在南方一带治水有功,不为别的,单为那些受益的百姓,王爷也该来向侯爷道声辛苦。” 云嫣一蹙眉,嘬着嘴向香草招了招手,待她过来便将酸梅往她手心一吐,“太酸了,酸得都有些发苦了。” 香草喏喏道:“这是前两天王妃让人送来的,一直放着没动,今天见王妃亲自来,我便想趁着这机缘恰好送上来。” 云雅冷眼旁观,听说是自己送的便即一笑,“娘这里传来的话都说你爱吃酸,越酸越好,我便买了这些。原想投你所好,没想到酸过了头,倒成了过犹不及了。”云嫣含一口茶漱了漱口,挥手让香草下去,“大姐原是疼我,我哪会不知道大姐的心?只可恨仲宁……”她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腹,“从前的事不说他,如今快要当爹了,也知道事情轻重了,就请大姐不计前嫌,再原谅他一回吧。”云雅只看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你既有了孩子,就多想想孩子的事吧,可为他想了名字?做了衣裳?纳了被子?” 到出侯府上了马车,窦弯儿一脸嫌忌的看向云雅道:“王妃怎么能听得下去?二小姐就差没明说王爷赶着巴结他们侯府呢。” “如今情势,侯府的确如日中天,即便是王爷也得让着几分。” 窦弯儿不乐,“可王爷是皇上的亲兄弟,侯爷算什么?不过是有个侄女儿在宫里做妃子,有个儿子是皇上从前的伴读而已。” 云雅拢了拢袖,“弯弯,你瞧着我是对你好呢,还是对云嫣好?” 窦弯儿愣了愣,“这……这个当然是对我好。” “那就行了。”云雅望着她,若有所思,“她也是我的亲妹妹啊。” 马车一路缓行并未回王府,而是到了燕家的小院。继棠正巧又出去碰手气了;老夫人则在歇午晌;二夫人、三夫人各自在房打理自己的事物,只有燕夫人同着孙嬷嬷拿了小板凳在廊檐下拣菜,闲闲的说几句话,见了云雅和窦弯儿进来,自然都是欢喜。燕夫人洗了把手,让着云雅进了房,又是倒热茶,又是送手炉,一时想起又要孙嬷嬷去热些蒸糕来。云雅拉着她坐下,“娘,让嬷嬷同窦弯儿好好说几句话吧,我才从云嫣那里过来,不饿。” 燕夫人终于坐定,“你去过侯府了?她怎么样,人可还精神?” “还好,气色也好,除了爱吃酸,别的都一如从前。” “酸儿辣女,看来她这一胎是个男胎。”燕夫人说着笑了笑,眸中却起了几分怅然,“她是个有福的,当年你二娘生熙斐的时候,也是一味爱吃酸。” “娘……”云雅拉起她的手,将手炉放到她的手中,“难道你生了我,就是个没福的?” 燕夫人收回神思,嗔怪地瞅了她一眼,“娘怎么会那样想呢?娘也有福,只是这福气还没积到能抱上小外孙罢了。” 云雅俏脸生霞,起身推开一道窗缝,“这屋里不烧炭也比王府里暖和得多。” “那是因为房子大,透风,你看夏天那会儿就一定比这里凉快。”燕夫人顿了顿,自失的一笑,“我怎么同你说起房子来了?该说的是你和君宜哪。” “我和君宜很好,娘不用担心。” “问你你总说很好,可这肚子里的消息一天不得,娘也总为你着一天的急呀。这事要拖得久了,就算君宜不发话,别人也总要替他放话的。” “我省的。”云雅幽密的长睫一颤,发鬓边细长的流苏贴在脸颊上像是与雪辉映,隐隐地泛出一层流光。 燕夫人长久地注视着她,低低叹出一口气。云雅就是她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幼时看着虽然沉静些,但也时常撒个娇说句知心话什么的,但随着家势式微,她脸上笑容渐少,惜字如金,到了出阁这几年,更像是压着什么心事,总透着一股子疏淡,摸不透她的心。也知道她不容易,娘家帮不上忙,反是要靠她的;王府这里君宜再好也毕竟是个在外办大事的男人,总不能事事照拂。家务操持、人情来往,再加上宫中的太后太贵妃,要想的要虑的也确实是多,也难为她都周全的过来。 想着这些,燕夫人便放过孩子的话头不提,另行问道:“你前两天才刚来过,怎么今儿又过来了?”云雅一笑道:“上回来得早,没有见着熙斐,今天出来看看时辰差不多,想着再等等他就能下学了。”燕夫人抬头看看窗外天色,“是该下学了,我先出去看看。”“不用了,娘,”云雅起身,“我去外面看看,他要还没回来我就去他房里等着,顺便看看他的功课。” 燕夫人知道她关心弟弟前途,颔首道:“我看他近来念书很上心,每天看书都看到夜半,明年开春大比,一定是能高中的。”云雅嫣然,出去看了果然是还没回来,转身便往熙斐房里等候。甫一进门,窦弯儿便是一皱眉,“这样乱!”云雅弯腰捡起本课本子,“你不在,他就大闹天宫了。来,我们帮他一起收拾收拾。” 因将地上的残纸捡去,桌上的笔墨收好,又把那些乱七八糟叠在一起的课本子收好,正想替他理一理书架时,熙斐忽然掀帘而入,“大姐,弯弯。”云雅回眸,因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眼前人影比记忆中更高更瘦,再走近一点,又觉他比从前看着老成些,只眉目间多了几分愁苦。“下学了?快过来坐。” 熙斐坐了,双眸向着云雅,“大姐你又瘦了。”迅速瞥一眼窦弯儿,补上一句,“弯弯倒胖了。” 窦弯儿皱了皱鼻,“西北那里成天吃肉,哪有不胖的?王妃是因为病了一场才瘦的。” “大姐你病了?”熙斐关切。 云雅含笑摇头,“不过是点风寒,早就好了。” “哦,”熙斐点了点头,卷着课本子的纸边不再说话。 云雅看出他有些异样,斟酌着想要开口。窦弯儿比她更急,立时就问了出来,“你怎么了?好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 按照从前,熙斐说不定上去就给她个小小爆栗,然后斗嘴一番,这次却是依然垂头丧气的盯着那课本子,半天才道:“大姐……” “怎么了?” “我……我不想去考了。” 第59章 婆婆 “什么?”窦弯儿最先跳起来,“你都用功用了一年了,这时候说不去?” 云雅也道:“怎么突然想到不去了?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怎么?” “都不是,就是我不想去了。” 云雅蹙眉,“那时候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一步步来,你先有了立业之本,才能向爹娘还有祖母提弯弯的事。如今你说不去,可是连弯弯都不想娶了?” 熙斐瞅了眼脸红脖子粗的窦弯儿,摇一摇头,“就是我想娶她,才不想去了。” “为什么?” 熙斐似乎有些烦躁,将课本子往云雅这边推一推,“你看看,我就算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另想个主意,赚钱娶弯弯才是。” 云雅低头翻了翻他所做的题目。窦弯儿在边上道:“除了考取功名,你还能有什么法子赚钱?” “我可以做个买卖什么的。” “你做什么买卖?有没有本钱?有没有门路?” “我……”熙斐张大了口,说不出话。 云雅抬起头道:“弯弯说的不错。而且做买卖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的起来的,得有相熟的人帮你带路,可你看看,我们熟识的人中有谁是做买卖的?” “就算不做买卖,我也可以去考个武举人,不一定要去做什么狗屁文章。”熙斐恨恨地看着云雅手上的课本子,“书院里的人说了,那些考官才不看你文章写得好不好,是看你钱袋子鼓不鼓,手上大方不大方才是真。” 窦弯儿咬了咬唇。云雅一笑合上本子,“这圈出来的头甲三名都是要上殿比试的,难道弄些不知所谓的人去给皇上看么?他们也不怕掉脑袋?” “头甲三名自然是真材实料,可惜我没那个本事。”熙斐扁起嘴,露出从前的孩子气,“我也没钱让他们选我做四五六名。” “那你就认真念书,等你有了做头甲三名的本事,何惧他们这些蛀虫?” 窦弯儿也附和道:“是啊,王妃说得对,你自己文章写得好了就不用怕他们。到时候等你官做得比他们大了,就把他们一个个推出去斩首,看他们还敢不敢问人要钱?” “是,弯弯这话说得有志气!”云雅看向她这个惟一的弟弟,目光柔和中带着鼓励,“谁也不指望你一去比试就能成的,这次先去看看题目,历练历练,等以后再去心里就有底了。” 熙斐仍是紧锁着眉头,“如果这次去考不中,下次去还考不中,难道要我考个十七八次才能娶弯弯吗?” 窦弯儿听说要考个十七八次,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不会吧,真要考个十七八次,我不就成了个老婆婆么?” 熙斐点头道:“对,你是老婆婆,我是老公公,然后对着花烛拜天地。” “啊,我不要!”窦弯儿求救似的看向云雅,“王妃,我不要等这么多年。” “你不要等,就得要熙斐多用用心。”云雅转眸凝视着自己的弟弟,“我看过你的文章,有几篇还颇有精髓,要用心写下去,不一定会输给别人。” “可是……” 云雅不容他再说下去,“凡事都要用心,就像你所说的武举人也不是花拳绣腿能得回来的,每日勤学苦练,不分寒暑,不论雨雪,真要让你去,你能撑下来么?再者又如你所说的做买卖,先不说道上会遇见些山贼盗匪,就说路途艰险,暑日要你去最热的地方卖货,冬天要你去最冷的地方置货,你又能受得住么?” 熙斐原是打了退堂鼓,这时听她所说无从置辩,闷了许久瓮声道:“我也不是不能去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大姐能不能……能不能让王爷去吱一声,免得那些人把我撸下去。”“你有本事,谁能把你撸下去?你要没本事,王爷就算说破了天也没用。”云雅将课本子又推到他眼前,轻轻一拍道:“王爷不会去说的,我更不会。你要想早早的娶弯弯,就拿出些真材实料来。” 回到王府,君宜未归,云雅一人随意吃了点饭,移了灯又绣一幅绣样。不知几时,门口几声脚步响动,知是他归了,忙将东西收好迎了出去,“王爷。” 君宜淡淡应了一声。 云雅又问:“吃过饭了么?” “陪皇兄一起用的。” “哦,”云雅看他神色不豫,知趣的不再多话。递上手巾送上茶,又命人点起一支香,清淡的仿佛梅花蕊的香味,令君宜的眉头渐渐舒展,“云雅。” “嗯?” “等过完了这个年,皇兄就会大赦天下。” 云雅眸光一凝,“这是好事。” “皇兄还会准许各太贵妃随子出宫居住。” 眼眉一跳,“这么说来,母妃也会回府居住?” “是,我今天已经去探过她了,她已经知道消息,准备回来。” “那么……该收拾哪个院子出来呢?王爷指一个吧。” 君宜在灯火下望着她,“你愿意?” 云雅苦笑,“只要母妃愿意,我还能说个不字?” “她回来后一定会挑你的错。” “我知道。” “一定会找许多事来让你做。” “我等着。” “每天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 “只要……只要你给我好脸色就行了。” 君宜慢慢绽出一抹笑容,“过来。” 云雅起身,君宜手上一带就将她揽入怀中,“我这会儿的脸色好不好?” 云雅凝望着他,“好,比刚才好了许多。” 君宜轻轻吻了吻她的唇,“我才去,她已是诸多要求,真要到来,怕要闹得王府人仰马翻。” “可是也没办法,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从前受恩最多,习惯了众星捧月。”云雅靠上他的肩头,赤金绣蟒的朝服仍带着一身寒气,“我会小心的,你不用担心。” 君宜眉头渐紧,怎么会不担心呢?才与她化去心结没多久,回来后正想推去朝务同她好好相处几日,谁知接二连三的事故令他比从前更忙乱,几乎有些应接不暇。唐仲宁的复起;侯府的坐大;如今又将他最为头疼的人放了回来,他这位皇兄可谓是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云雅,”他抱紧了她,感受着她那温软的身躯与那一下一下的心跳,“辛苦你了。” 没有回答,垂眸,却发现她已经睡了,枕着自己的肩,睡容是那样的纯洁宁静,好像理当如此。君宜垂首抚着她的发。他知道她累了,一路跋涉回来,未曾休憩又要面对王府中的诸多事务,想要为她分担偏又是自顾不暇。如今又往她肩上扔了一副重担,以后怕是连这样安宁的时光也要少之又少了。 侯府中,仲宁也才刚到家,步进云嫣的小院时,里面正飘出阵阵香味。“好香,吃什么呢?” “能吃什么?是新蒸好的枣泥糕,大夫说补血养人。” 仲宁坐到床边端详着她的气色,“不用补了,我看着很好。” “你看着好有什么用?今天刘大夫还说我脉细无力,要多滋补些呢。”云嫣吃一块枣泥糕,又挑一块喂给仲宁。 仲宁躲开不吃,“这是你们女人吃的东西,我不吃。让香草给我剥点核桃来。” 云嫣手上一滞。她还当他这么好人,这几晚天天过来睡着,原来不是为了她的胎,是为了她这丫头。“香草,听见没?去取些核桃来给二爷剥着。”香草在外答应了一声。云嫣吃了那块糕,看着半靠在床上的仲宁道:“今儿大姐来过了。” 仲宁正抖着的脚停了停,“怎么,她从西北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也没什么,就是块皮子,看着倒好,一色雪白,没一根杂毛。” “她多待了这么些时候,就带了这个给你?我还以为她会带几头野狼回来呢。” 云嫣一撇嘴角,“这是什么话?她再有本事也不敢带狼回来。” “她不敢有人敢。”仲宁复又抖起了脚,“皇上留意着呢。” “是么?”有些许快慰之色在云嫣眸中掠过,“皇上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没办法,即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不防啊。你看老三,在家里一声不吭,像是与我有大仇似的,一转脸,就去展君宜那里讨好卖乖,真以为人家能帮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其实还不都是我这做哥哥的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好?” “三爷就是个书呆子,哪里看得懂风向?” “就是。”仲宁一拍大腿,“他要再跟这个人走得近,以后有他的苦头吃呢。” 云嫣称意,见香草进来便不再说下去,只靠在软枕上抚一抚肚腹,“这几天也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还是吃了不该吃的,隐隐的总有些不对劲。” 仲宁正斜眼望着香草初初长成的秀丽身形,心不在焉道:“我看你是吃得太多了,还是少吃点为妙。” “我也想少吃点,可每天有这么多人做了东西送来,不吃人家又说不承情。”云嫣侧首,不去看他那魂不守舍的目光,“吃了又要被你说,做人还真是难哪。” “有什么难的,你偷偷给香草吃了不就行了?”仲宁说着话,接过香草递上的核桃仁后故意又一摸她的手,“这样一举两得,是不是?” 香草春心萌动,见他是个人物,心下自也遂意,只是在云嫣面前仍不敢太过放肆,抽回手红了脸道:“二爷问我做什么?我是不敢的。”云嫣轻声一嗤,“现下不是你敢不敢,而是二爷要不要。”仲宁听她说到点上,向香草摆一摆手示意她出去。云嫣侧眸看他,“才刚要她进来剥核桃,这会儿怎么又让她走了?”仲宁倾身凑近,涎着脸笑道:“你刚才问我要不要,我这会儿就是要,也得先问你一声是不是?” 云嫣转了转眸,“爷要什么?我不懂。” “你懂的。”仲宁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她是你的丫头,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也不会多说一句。” “瞧爷说的,”云嫣眉尖一挑,脸上似笑非笑,“这府里有什么不是爷的?爷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何必来问我?” 仲宁心情大好,“我就知道你明事理。赶明儿想要什么,尽管说!” “好好好,今晚让我好好想想,”云嫣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累了,有些想睡了,爷也快去睡吧。” 仲宁本来心痒难耐,这时倒做起了脸面功夫,一会儿伸手帮她揉肚,一会儿又凑过去亲嘴,闹了半天才坐起伸了伸腰,“有些饿了,你先睡,我去去就来。”云嫣抿嘴儿一笑,“吃饱了再来,好睡。”仲宁回她一笑,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云嫣望着他身影消失,笑容渐冷。就让他多畅快几日吧,等她解决了心头恨,再回头收拾这个贱丫头! 第60章 归来 第二天一早,云雅便开始为顺太贵妃选择院落。既要幽静又不能偏僻,既要往来方便又不想离得过近,这样一圈转下来,只有从前存放零散衣料的华锦苑合乎条件。况且院中有莲池,池中又养着数尾锦鲤,游动起来华彩烁烁,想来顺太贵妃在这里住着也不至会太讨厌。因定下后问过君宜,也说可以,便着手让人重新打扫布置。之前放着的衣料都被一一搬出,又有数只木箱也被随之抬出。照管的下人也说不出里面是什么,只说当初是吟风让人搬来的,都是君宜的东西。 云雅看了那几只檀木箱一眼,都是一尺来宽,两尺多高,也没上锁,也不是很沉。窦弯儿最是好奇,贸然又不敢打开,敲了敲箱子道:“会是什么呢?” 云雅莞尔,“你还指望那哑巴东西答你?等王爷回来问了便知。” “何必等王爷回来?又没上锁,王妃就不想看看么?” 云雅虽然心中同她一样有惑,不过仍是摇摇头,坚定道:“是王爷的东西,总要等他说了能看才能看,我们自己偷偷看了,倒像是……像是做贼似的。” 窦弯儿绕着那几只木箱走了两圈,叹一口气道:“好吧,等王爷回来再问。” 可是君宜知晓后却没有说这是什么东西,只让人搬到小书房里了事。望着云雅注目于木箱的眸光,他微微一笑,“你才刚没有打开来看看么?” “没有。” “听着像是很后悔。” 云雅被他说得一笑,“是有些后悔,不过王爷不说也就算了。” 君宜凝眸,“是些很要紧的东西。” “兵书?兵器?信件?珍玩?”云雅一连猜了好几样。 君宜连连摇头,“既然放在那里,自然同布料相干,你说的那些有什么要紧的?” 布料又有什么要紧的?云雅百思不得其解。君宜也没有为她解开的意思,敛了笑容又说了个坏消息,“皇兄说既然准备让各位太贵妃出宫居住,那么索性就让她们过个团圆年,与家人共聚天伦,所以……” “所以母妃要提早回来了?” “是,除夕那天就会回来。云雅,你可得抓紧了。” 云雅得了消息,立即就命人新刷了漆,添置了家具物什,又亲自拣了几个伶俐能干的丫鬟婆子拨到华锦苑中伺候。到了除夕那日,一切准备妥当,她换了身鲜丽的蝶舞裙,随同君宜一起进了宫。本以为顺太贵妃今次能出宫居住必会高兴和顺些,谁知见了面,依然是有诸多不满,“皇上这次心是好的,只是未免操之过急了些。至少得等你把王府扩建完了,哀家才能过去。” 君宜冷淡,“儿臣并没有扩建王府的打算。” “这怎么行?不扩建你打算让哀家住哪儿?” “已择定了华锦苑,想来母妃应会喜欢。” 长眉一动,顺太贵妃唇角微抿,“小小一个院落,怎能让人住得舒服?哀家以为至少得将三四处地方一起归并了才行。” “儿臣以为那一处就可以了。母妃要不信,回去看了便知。” 又是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顺太贵妃心中着气,转首看向云雅,“这样小家子气,必然又是你的主意了?” “是儿臣的。” “就算是你的主意,那么布置打扫呢?一定是她的了。” 云雅福身,“是妾身的。” “那哀家更是不敢住了。君宜,你去找了语娆,先让她去看过再说。” 君宜心中已是一肚子的火,这时听说后便不再敷衍,拉了云雅的手往外就走,“儿臣这里鸡窝狗洞,的确不合母妃您的身份。母妃这么相信唐姑娘,不若认作义女,请皇兄单辟一处任由你们布置居住。”他步子大,一停说,一停已跨出门槛。 云雅皱眉道:“真就回去了?” “当然回去了,我还等着你晚上烧顿好的呢。” 云雅瞥了眼身后,“母妃下不来台,恐怕真不会跟来了。” 君宜一笑,“不跟来就不跟来,正好清静。” “你真这样想?” 君宜笑而不语,步子放慢,遥遥指一指御苑中探出墙头的梅花,“不若去赏会儿梅花?我听说那株墨梅已经开了。” “好。” 云雅似已明白了他的心意,跟随着去了御苑东南一角的墨梅树下。那深紫透黑的墨梅展开了花瓣,露出其中的金丝花蕊,凑近闻了,香味比别株梅花更为清淡,但是香气悠远,淡淡的好似一直凝在鼻间。云雅流连。君宜含笑道:“不如我请旨把它移回去吧。” 云雅连忙摇头,“不要,移回去就只得我一个人闻,放在这儿,好歹还有更多人能来看它。” “你怎么知道移回去后我不会看呢?” 云雅盈盈笑道:“你每天这么多事,哪来闲工夫看它?即便偶尔有些工夫,也都交给那些竹子了。” “不止那些竹子,还有锦鲤我也会喂。” 云雅嗤地一笑,“要按你的喂法,那些鱼儿不知要死过几回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照这样说的话,我还得多谢那个喂鱼人?” 云雅莹白的肌肤上生出两团红晕,衬着身后红梅,更显娇美。君宜不禁伸出了手,捧住她的脸,“多谢。” 云雅长睫更颤,眼中氤氲着一团潮气,好像随时会滴下水来,“我不要听什么多谢,我只要你……要你珍重你自己,别尽顾着忙。” “知道了。”片刻的停顿,君宜再次出声,“你也是。” 云雅看着他的眼,轻轻点了点头。唇上传来几分热度,带着雪的气息,又有几分墨梅那独特而幽淡的香气。一定是在树下站得久了,才会沾上这独特气味,就好像他于她而言,也是那样的独特,能让她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心拱手奉上,一分不留。她开始回吻他,笨拙的模仿他,忘记御苑中也会有其他人出入,忘记这里还是皇宫,只是吻他,吻他…… 到两人再次回到寿宁宫时,顺太贵妃仍是安坐在上,唯一不同的,就是身边多了皇帝,似乎正在话别,嘘寒问暖,极尽关怀之能事。君宜同云雅忙上前行礼,皇帝微微一笑,眼光带过云雅仍然嫣红的双颊与略微肿起的双唇,落定在君宜身上,“朕方才批阅奏折时看见仪仗经过,才想起母妃今日就要回王府居住,所以放下手头事务赶来相送,幸好还来得及。” “多谢皇兄关怀。”君宜躬着身,十分恭谨。皇帝又问了府中居住情况,又问到随伺人手,一时道:“母妃入宫多年,乍然搬出,起居上必有些许不惯之处。这样吧,除了寿宁宫中原先服侍的宫人,朕再拨十人过去伺候母妃。”君宜眸光一闪。顺太贵妃推辞道:“哀家哪用得了这样多的人手?还是让他们留着伺候皇上吧。” “母妃也是朕的母亲,朕以后不能时常照应,总得留足人手代朕尽孝,母妃不必推辞。”皇帝祭出尽孝大旗,有谁还敢异议?所以顺太贵妃再无话可说。君宜也只能叩谢皇恩,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与数十个宫娥还有内侍回了王府。 人多杂乱,又都是宫中而来,比不得普通仆役,云雅特意召了管事的陈贵与另两个嬷嬷一起,将他们所居之处和今后每月的月钱都说定了。回到中堂,君宜却似与自己的母亲无话,见她来了方才开口,“儿臣带母妃去华锦苑看看吧。”顺太贵妃扬起下颚,站起身搭着嬷嬷的手,“你这里哀家也不指望什么了,将就着吧,待哀家以后再慢慢改动。” 君宜也不答话,当先而出。云雅欠身让过顺太贵妃后才慢慢步出。这时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候,道上的积雪已经扫尽,房上、树上、还有檐下的冰挂正在慢慢化成水珠。华锦苑中的锦鲤池用的是活水,并不结冰,池中锦鲤也不畏寒,游动穿梭,细细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银光。顺太贵妃瞥了这些活泼好动的鲤鱼一眼,再抬头,“华锦苑”三字苍劲有力。知道是君宜的笔迹,也不多说,径直入内。 云雅考虑得周到,一早便让人在屋中四角置了炭盆,这时分开暖帘,屋内暖意融融,抱瓶内的一枝红梅也在这暖意中绽得娇艳欲滴,分外热闹。顺贵太的妃目光一一扫过桌椅橱柜,君宜看她不吱声,知道挑不出什么错来,于是亲自取了茶壶茶盅,斟上一杯热茶奉上道:“母妃今天也累了,先坐着歇一歇,到晚饭时儿臣再来请。”顺太贵妃接过茶,点一点头道:“你先去忙,到时候再来。” 君宜告退,云雅跟着也想告退时,顺太贵妃却把她留了下来,“也难为了你,置出这些东西,总算还能让人住。” “母妃喜欢就好。” “哀家不是喜欢,哀家是看在君宜面上能忍则忍罢了。像是这红梅、这椅垫、这用的茶盘茶盅,你该知道哀家并不喜欢这些俗艳之物,到时候都得换了。” “是,妾身知道。”云雅坦然,“妾身只是想着年下里用些俗物显得热闹些,母妃若是不喜欢,到时全换了就是。” “这也是你们小门小户的想头,宫里从不讲究这个。”顺太贵妃抿着茶,轻巧道,“明日把哀家带来的那套四时君子蓝玉杯给取出来用上,再把那几匹织金贡缎拿出来裁了,赶着换上才好迎客。” “是。” 云雅一味应承,顺太贵妃有些无趣,“三天内要做好的,不然哀家可不依。” “是。” “上回语娆画了幅《斗艳图》送给哀家,你去找出来让人挂上。” “是。” “这茶出味不好,哀家习惯了兰雪。” “兰雪今年量少,府中已用完了。” 顺太贵妃瞅了她一眼,目带不屑,“兰雪如今一两抵黄金,哀家看不是用完了,是送完了罢。” 云雅不恼,抬眸一笑道:“是送到王爷的肚里去了,王爷同母妃一样,也爱极了这兰雪呢。” 顺太贵妃听说君宜也爱这兰雪,眸光不由一柔。暂且放过云雅后,她在床上略歪了歪,到日落时分又起来重新梳妆打扮。君宜迎着她进了正殿,坐上上首,看看满满一桌酒菜,再看看君宜都还算满意,只有下首的云雅,看着总觉不如意,因也不太看她,只低头吃几口菜,又向君宜道:“你这里厨子不错,手艺比御膳房里的人还好。” 君宜看着云雅一笑,“母妃才刚吃的几道都是云雅做的,她最擅长这些清口菜色。” 顺太贵妃滞了筷,“她也下厨?给下人看见传出去,成何体统?” 君宜脸色一凝,“儿臣看不出有何不成体统之处。” “她也算是你的王妃,偶一为之也就罢了,若是时常出入油烟之地,又不是烧火丫头,总是自降身份。”顺太贵妃一头说,一头摇了摇头,“出嫁前可说是没法子,这入了王府,行为处事就得有分寸,免得让人看笑话。” “儿臣看不出有谁会笑话,更看不出烧几道菜肴就会自降身份。若真是如此,母妃从前可为父皇做了不少菜式,一路也从贵人到了贵妃,并没成什么烧火丫头。” “你!”顺太贵妃双眉直竖,“要不是为了你,哀家怎会挖空心思去学那些失传已久的菜式?怎会被油淋坏了手,惹得人笑?哀家教她也是为了她好,为了你的颜面,你到反过来奚落哀家?”云雅一直没有见过顺太贵妃的双手,记忆中似乎总是长袖遮掩,这时她激动中将双手放在桌上,才看到那白皙的看得出青筋的手上满是点点斑痕,像是白发老妪脸上的老人斑,令人瞬间老了十岁。 第61章 酸甜 云雅触动,君宜却是冷然,“原来母妃很早就在为儿臣铺路,可是真到儿臣出世,母妃却不要儿臣了。也真是奇怪,辛辛苦苦一场不知是为了什么。”顺太贵妃攥紧了手指,长长的广袖又覆没了手背。云雅为她夹一筷子菜,又为君宜夹了一块鸡放到碗中,“今天是团圆日,过会儿我让小厮们多放些焰火爆竹,热闹一下可好?”对着她,君宜眼中清冷俱散,“好。” 顺太贵妃也不说话,只在饭后默默地站在廊下仰望星空。不一时,鞭炮焰火齐发,空中五彩缤纷,像是绽出了各色花朵,左边的像垂丝海棠;右边的像雍容牡丹;最上的一朵又像是抱球,万千花姿令王府中各路小厮、丫鬟,甚至是那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侍卫都停下脚步,对着夜空露出笑脸。 随着最后一朵烟花散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人们重又各就各位,只是脸上还存着尚未散去的笑容。君宜与顺太贵妃的心绪也仿佛好了一些,各自坐下后没有再提从前往事。按着大溱俗例,在除夕之夜是必要守岁的,宫里宫外俱是如此。所以撤下酒席后,君宜和云雅并不离去,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说着话,待丫鬟们送进晚上垫饥用的鸭子肉粥和黄金卷后,三人略用了一点便等待着那更鼓之声。 只是越等就越觉得慢,迟迟不响,云雅连日疲累,终于撑不住支着头睡去。迷迷糊糊间,就听顺太贵妃道:“皇上说今年过了初一就要出去狩猎,你明天歇不了多少时候,过会儿早些去睡吧。”君宜似乎答应了一声。云雅听着听着又行睡去,只在听见自己名字时突然又醒了过来。“……要带她去?不行。” 君宜不屑于辩,只道:“在这事上,儿臣还能做主。” “你是能做主,但是你们两人一走,教哀家如何处置?” “母妃会不知道如何处置?真是笑话。”君宜轻嗤了一声,“王府交由母妃处置,儿臣便在外数载也是放心。” 顺太贵妃也从鼻间嗤出一声,“打理王府自是小事一桩,不过哀家才刚由宫中迁回,你便带她一同出行,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皇上要显孝道,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到时不是又会落人口舌?” “母妃事事都虑到别人会如何看如何说,却从不虑到儿臣会如何,儿臣有时真想做母妃口中的别人,而不是母妃的儿子。” “君宜,母妃的苦心……” “儿臣不想再听什么苦心了。儿臣不像母妃能顾着别人,儿臣只想顾着自己。”君宜说罢,轻轻推了推云雅,“过子时了,回去吧。” 云雅装作才刚睡醒来的模样,怔忪片刻方点一点头。一宿无话,第二天祭祖入宫,之后又准备行装,到君宜入内时,一箱子衣物用具也已堪堪理好。他略翻了翻,眉尖一扬,“你的呢?”云雅摇摇头。他面露不豫,“你不想去?” “想的,可是,”云雅走近,眸间浮着一层忧色,“你说唐仲宁也去。” “不必怕他,这样的小人我有的是法子对付。” “我不是怕他,我只是不想看见他。再说到时万一又生出事来,皇上为难,明贬暗升的也麻烦。” 君宜一笑,面色稍霁,“他不过是小人之志,再升也升不到哪儿去。” “那这么说来,我也是小人之志,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可以。” 她这声“好好的”颇多意味,也令他心底蔓出如丝柔情,“我一定会好好的,”顿一顿,又轻轻拥住她,“不跟我去,就只能对着母妃了。” 云雅莞尔,“母妃又不是老虎,你还怕我被她吃了?” “吃了到不至于,不过受点委屈是免不了的。” “这也没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担心的是那十个宫人。” 君宜眉头一蹙,“那十个之中一定有几个颇为耳聪目明,你要小心应付。” “所以趁着你外出狩猎,我也有工夫仔细留意着是哪几个,找出来防着就是。” 君宜垂首,在她发心一吻,“我会把吟风留下,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云雅一愕抬头,“你不带吟风去,谁来为你梳头?” 君宜粲然一笑,“他手艺这么差,我让他留着同弯弯多学学。” “那到时候你自己梳么?” “我会带着紫陌去。” “紫陌……”云雅垂下了睫,唇角也跟着垂下来,“有她去,我也放心了。” “我看没有。”君宜搂紧了她,脸上依然笑微微的,“正月里吃什么都好,千万别吃醋,会酸一整年的。” 云雅被他看破心事,嘟囔着说:“谁吃醋了?我才没有。” “真的没有?” 云雅不吱声。 君宜唇角弯弯,“是不要吃什么醋,不然等我回来吃你的时候,不就是酸的了?” 云雅脸上如烧,偷看一眼那晶莹的眸,瞬即又低下头去,“什么酸不酸的,我看你最酸!” “真的?你试过了?” 云雅嫣然,“哪还用试?闻一闻就是酸的,酸不可闻。” 君宜亦笑,在她耳边低低道:“你最爱吃醋鱼,以后也不用再动手烧了,直接吃就是。” 只略躺了躺,云雅就不得不送走了不正经的君宜。虽然这次他只带了几个人去,可不知为什么,王府似乎为之空落不少,连带着她的心也是空的。不论是查点库房还是审看账本,都有些意兴阑珊,只有在去给顺太贵妃请安时,才勉强装出点笑容,不令人觉出异样。 顺太贵妃也顾不上感觉云雅的心事。她先将华锦苑中里里外外的织物都换成了她所钟爱的织金锦,再将一应器皿小物都换成了云色山水纹,墙上是几幅语娆从前送上的花鸟图,身上是语娆为她选定的蟹壳青色兰纹锦衣,到她开始在屋内会见宾客时,所夸耀的也只有语娆,仿佛她才是她的儿媳,王府的主人,为她整理布置了整个居所。“看看这画,一挂上就显了生气,比这几盆水仙更像真的呢。”语娆红了脸,垂首听人的附和赞美。顺太贵妃望着她,满目怜惜,“只可惜君宜没福分,不然……”她瞥了眼低头枯坐的云雅,眸色沉了几分,“以后多来陪陪哀家,就当这里是你自己的家。” 语娆偷眼看了看云雅,其余贵妇的眸光也都落定在她脸上。云雅奉出适巧的笑容,声音柔和,“我事忙,不能时常陪伴母妃左右,若唐姑娘肯常常来往,真是再好不过的了。”众人对视一眼,脸色各异。顺太贵妃拍了拍语娆的手,“你上回不是要君宜教你学骑马么?等他回来,哀家让他再多教教你,等你学的熟了,再让他带你同去狩猎。等明年这个时候,你说不定就能同他们去一争长短了。” 语娆轻轻应了一声,“臣女并不指望能猎到什么,只要能去为父兄……还有王爷助助威,就已心满意足了。”顺太贵妃颔首,大是赞同。一时又拿出她这次新送来的手笼,大加赞赏。云雅听得直想打哈欠,好不容易忍住了,熬到她们散了才送几个贵妇出门。语娆是最后上车的,见身边无人方才期期艾艾道:“王妃,上回我二哥……”云雅摇头,“唐姑娘不必说了,这不关你的事。”语娆咬了咬唇,“爹责备过他了,相信他以后再也不敢了。”云雅不置可否。语娆看马车驶近,犹豫片刻又道:“这次狩猎我二哥也去,到时有皇上和爹主持,兴许王爷同二哥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到时候她就能顺利嫁入王府?云雅有些厌烦。从前她在意眼前女子会代替自己的王妃之位,而眼下,她在意的是眼前人一样愿意向君宜奉献身心,而且百折不挠……笑容疏淡,眸中也透着一点凉意,“到时候再说吧,天还冷,唐姑娘快请上车吧。”语娆看出她的疏离,郁郁上了车,点一点头,轻轻道了声,“再会,王妃。” 云雅向她点了点头,却没有道那声“再会”,她不想看见她的,她无法欺骗自己。慢步回到自己的房内,窦弯儿已在等着她,“王妃,都打探清楚了。那十个宫人中有三个出自青华宫玉妃那里;有三个是出自祤珅宫丽妃处;剩下那四个有两个是安老太贵妃那里的人,还有两个是从皇后那里过来的,看上去都聪明伶俐,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那几个宫婢都样貌过人,像一把子水葱似的。” 云雅心头一动,淡淡笑了笑,“精挑细选出来的,自然非同一般。如今且混着,看看他们能弄出些什么把戏来。” 第62章 治家 云雅等着看人耍把戏,果然没过几天,府中原有的几个管事就纷纷过来诉苦。“王妃,那几个宫里出来的人好挑嘴,一会儿说菜不新鲜,一会儿又说送去的菜不够热,还天天闹着要翻新不能重样。” “那几个凭谁差遣都不挪窝儿,又说分给他们的住处不宽敞,挤得慌。” “说送去的衣裳料子不好,不能穿,仍是穿宫里的服制。” 最后陈贵站出来道:“王妃,属下想问问这几个的月钱如何安排,是给他们一等的还是二等的?” 云雅揉了揉额角,“做多少事,拿多少钱。母妃院中除了那几个近身伺候的,其余之人都是二等和三等的。” “可是属下已经听闻这几个在宫中拿的都是一等的月俸,若是给少了……” 云雅一挑眉尖,“宫中有宫中的规矩,王府有王府的规矩,要是嫌钱少便多做点活,少说点话,要是什么都不做尽想着从前宫里如何如何,我便回了母妃让他们回去,只辜负了皇上一番苦心而已。” 众人听她说完,都不再出声。云雅原以为有了她这番话,那些人至少能安静几日,谁知才刚过一天,冬雪便急匆匆赶来,“王妃,不好了!” “什么不好?”云雅心头大跳,只以为君宜那边出了什么事故。 冬雪喘上几口气,结结巴巴道:“华锦苑里吵起来了,已经惊动了太贵妃。” 听说不是君宜有事,云雅舒了一口长气,“先说说是怎么回事?谁和谁吵起来了?” “就是那几个皇上派来的同太贵妃从宫里带出来的人吵起来了。说什么是王妃说的,多做事才能多得钱,他们要做活,要近身伺候太贵妃,要是有人拦着他们,就是不给他们活路。”冬雪瞅着云雅越来越沉的脸色,低声又补上一句,“王妃想,太贵妃身边那几个都是用老了的人,哪会由着他们来?所以就吵起来了。” “这是拿着我的话做因头了,”云雅起身整一整衣摆,“走吧,我再给他们个结果去。” 到了华锦苑,顺太贵妃已在窗下的贵妃长椅上坐着,满面怒容,“这要是在宫里,你们敢这样大吵大闹?早就拖出去杖责了。”一眼瞥见云雅进来,满腔怒火又转到了她的头上,“你也是!既是皇上派来尽孝心的,便给他们一等的奉例也不算什么,难道君宜就会克扣着这点银子?分明就是你存着私心。” 云雅一听便知道她又要说自己拿钱贴补娘家,有些委屈,也有些愤慨,强咬牙关平一平气才道:“母妃说得有理,王爷的确不会克扣这些银子。但是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早在他们每一个进来做事之前,妾身都让人对他们讲明少说多做、多劳多得的话,王府中每个人的月例也是按这样发的。若是单就这些人不同,妾身怕以后不能服众。” “这有什么不能服众的?他们是皇上派来伺候哀家的,也代表着皇上的一份心,多拿一些又怎么了?要是谁不服,只管找哀家来说。” 云雅恭谨,“虽说是皇上的一份孝心,但是进了王府就是王府的人,就该按着王府的规矩来办,若是特地显出他们的不同,恐怕也违了皇上的心意。” 顺太贵妃僵着脸,凤眸中显出几分不屑,“哦?那你说说,怎样算违了皇上的心意?” “皇上加派人手跟来,原本是怕母妃出宫后起居不惯,所以才想着多添些人手多些小心,但若是不问缘由一律给他们一等的奉例,那么母妃身边的人先就不服,小心伺候反倒与人相同,时候长了,难免懈怠。再者原先留在华锦苑中的人也会不服,做同样的事,得不同的奉例,少者恒少,多者恒多,那么为何还要做呢?索性都不做了事。这样多份小心最后成了没人小心,皇上知道后恐怕也会不乐。” 听云雅这么娓娓一说,顺太贵妃暂且消了气,沉吟片刻后亦知她所说不错。僧多粥少,分的不平难免生事,而生事一多,岂不是正中人下怀?云雅看她默然,便知是说动了她,“母妃,这次既有这事,妾身便想借此机会在这里说个清楚,若以后再有人为此生事,必将严惩不贷。”顺太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好,你说。” 云雅回身,待所有人等到齐后轻轻咳了一声,提高了声量,“不错,我是说过多劳多得,不过并不是说近身伺候就是多劳,更不是让人抢了别人的活计算是自己的。多劳是指人做完了本分的活计又能帮上别人,或是去做一些别人疏漏的活计。要是你们不懂,便去留意下我王府中的下人是如何行事的;若是懂了,也按这样做了,自然会酌情增加月例,否则,只管来找我,我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顿一顿,扫一眼众人脸上神情,又道,“但若是懂了之后又不肯多劳,依然要为此生事,我也会按规矩发落你们,不会因你们从前是宫里的,又或是因你们是皇上派来的而有所不同。记住,进了王府便是王府的人,尽忠王爷,孝敬太贵妃,埋头做事才是你们的本分,谁要是存了别的心思被我给捉出来,可休怪我没事先讲明!” 一张张脸上看过去,或坦然,或躲避的目光一一尽收眼底。云雅回过头又向顺太贵妃施了一礼,“这次惊扰母妃者,各罚去半月例钱。母妃可还满意?”顺太贵妃从她身上收回目光。从前以为她出身贫贱,必不会治家,更不能打理好这偌大王府,每次君宜来说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耳朵听着,心里也是不信。怎么可能呢?又没怎么念过书,也没人没心思教她,成天盯着些买米钱的人,如何会懂得安置财物,治驭下人?可此时,她亲眼见识了,无论口才、心思、还有手段都颇有大家风范,即使是她一向满意的语娆怕也做不到这样好。“也罢了。不过正月里图个喜庆,半月的例钱就扣在下月里吧。” “是,母妃想得周到。”云雅遣散了一众人等,自己也慢慢退出。顺太贵妃望着她的背影,眉心成川。在宫中跟了她十多年的一个老仆沈嬷嬷为她换上热茶,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轻声道:“这件事王妃处置得很好,既给人敲了钟也安抚了我们自己人,太贵妃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哀家怕她是太过能干了。” 沈嬷嬷疑惑,“之前太贵妃不是怕王妃不够能干么,怎么太能干了也怕呢?” 顺太贵妃低低叹了一声,“太能干了,又是这个模样,未免就招人爱。你看看,之前为了她,君宜已经同侯府交恶了,眼前为了她,皇上又放了这么多人进来。” “皇上?”沈嬷嬷一愣。 顺太贵妃抬眉看了她一眼,“别以为哀家不知道,明着是尽孝,其实是放着几个人来盯着君宜,顺带要是能搅得王府大乱,他就更称心了。” “王府大乱,皇上又有什么好处得呢?” 顺太贵妃眸中精光一现,“他知道哀家不喜欢这个儿媳,未尝不是想多派几个人来推波助澜,到时候若是闹得君宜与哀家离心,就更无心与他一争长短;若是闹得与她离了心,他岂不是能趁虚而入?” 沈嬷嬷咋舌,“皇上还没死心么?” “得不到才是最好的,”顺太贵妃摇了摇头,“唉,这句话只对君宜无用。” 沈嬷嬷附和道:“是啊,这么多年,王爷从来对人无动于衷,除了王妃。”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一低声又道,“太贵妃,青霜那丫头又来过了,因着太贵妃还在歇晌,奴婢便让她回去了。” 顺太贵妃淡漠道:“这也是个没用的,当年哀家看走了眼。” “单挑出来看也算是好的了,不过同着人一比就显得不如。” “看来哀家也只能寄望于语娆了。有模样有家世,心思又活软,也肯听哀家的话,到时进府分一分权,也好过一家独大。” “可在奴婢看来,王爷似乎没有纳妾的心思。” 顺太贵妃眼眉一跳,眸色犹如江上起雾,令人看不分明,“心思是会变的,有可以变的没有,没有也可以变成有……” 有了云雅那一席话,那些新近进府的下人们终于安静了几天,各自安生做活。云雅欣慰,数着日子盼着君宜早些回来。只是左等右等,等来了冬雪化去,嫩柳出芽,却没等来一个确定的归期。皇帝这一次兴致浓厚,又说必要猎到一只白狐方回,所以回程之期一改再改,君宜也是隔三差五的送来“抱歉”两字。 云雅心焦烦闷尚还能支撑着主持家务,顺太贵妃却似不能支撑了,也不知是迁换住所不惯,还是受了时气所感,每日咳嗽不止,渐至连晚上也是久咳难眠。她是君宜的母亲,又是才从宫中迁回府中居住,若是在他出门时有些好歹,云雅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他交待。因此请了大夫细心调治,自己也昼夜服侍,汤药粥水,一应都是极为尽心。这天才喂完了药水,正端着药碗出来想吩咐下人几句时,门口人影一晃,一身箭服更显出他的勃发英姿,“云雅。” 第63章 进退 “君宜……”云雅脱口,可随即又想到此时屋中正候着不少人,立时带头行礼,“王爷。”君宜扶起了她,在她脸上细细搜寻着什么。云雅也在看着他,只是眼角余光瞥见满屋子的人都在盯着他们,脸上越发如红纱覆面,“王爷怎么不先递个信回来?好让我做个准备。” “回自己的家要做什么准备?”君宜随意摆了摆手,示意那些人起来,“母妃怎么样了?” “今日看着好些,只是还有些喘,咳嗽的时候还带着些许痰液。” “哦,我先进去看看。” 君宜说着想要入内,云雅忙止住他道:“才刚喝了药睡了,到晚些再过来吧。母妃这几晚都没好睡,好不容易睡了别吵醒她。” 君宜点了点头,与她一齐出来,边走边道:“皇兄总算没有白费功夫,不止捉到那只白狐,还猎到一头花豹,只是朝务已经积压了不少时日,所以一得着就命起驾回宫。我想着写信回来说不定还没我自己人回来得快,图省事就省了。” 云雅一笑,“你是省事了,可把我吓了一跳,想着总还有些日子呢。” “这么不想我回来?怪不得刚才我怎么看你脸上都是惊吓,没有惊喜呢。” “胡说!怎么没有惊喜?我……”云雅止口,冲他皱了皱鼻,“你再不回来,我就以为是你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呢。” “怎么会?那里只有老虎、豹子,最美也不过那只白狐,被皇兄设陷阱活捉了。” 云雅眸光流转,亦喜亦嗔,“都是皇上得的,你得了什么回来?” “我怕别的都比我好,索性一样都不带,就把自己带回来了,你要不要?” 云雅含羞不答。 君宜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要了。” “那我要是说话呢?” “反正我耳朵坏了,听出来的都是‘要’字,”君宜笑容狡黠,“你刚刚好像说了七个‘要’字。这么急?” 这人怎么这样坏法?云雅想要抽手,君宜却是捉牢不放,“我在那里,每天都在想你,你想不想我?” “想的,”她抬眸,剪水双瞳中只有他一个倒影,“很想很想……” 夫妻二人早早吃了饭,云雅又亲自熬了一点粳米粥,端了一起送过去。恰好顺太贵妃也醒了,闻着粥香似乎有了点食欲,见着君宜就更是高兴,一气吃了大半碗才摇了摇头。云雅将碗交给了沈嬷嬷,从袖中抽出帕子为顺太贵妃拭了拭唇角。“母妃,药正温着,过会儿妾身再让人端来。”顺太贵妃没吭声,只端详着君宜道:“紫陌那丫头是越大越不成话了。你看看你,去了大半个月,人瘦了一圈回来。” 君宜微笑道:“不是她不好,是儿臣成天在马上跑来跑去的,所以清减了一些,精神到比之前更好。” “哀家知道,你是在外惯了的人,总拘在一处倒会生病。不像哀家,才动一动就添了病症。” 君宜体谅她在病中,因此也尽力安慰道:“这是时气所感,多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母妃不必太过担忧。” “哀家到不担忧别的,只是……”顺太贵妃说着就是一阵猛咳。 云雅忙轻拍她的背脊,又示意君宜取过案头的热茶,“母妃,进一口吧。” 顺太贵妃摇了摇头,握着胸口好一会儿才指了指云雅道:“这几天你不在,倒是她忙里忙外的,晚上也睡在这里服侍。哀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君宜听着她的口风,竟像是觉出云雅的好来了,心里不禁欢喜。云雅也想着若是婆媳和睦,以后日子过得也会愈加顺畅,因低一低头谦柔道:“这是妾身应该做的,母妃不必放在心上。” “虽该如此,但你这几天总是操劳,如今君宜回来了,你也趁便回去吧。那些药啊、水啊什么的,你告诉霜蓉一声,让她晚上伺候着就行。” 云雅蹙了蹙眉。她这里还病着,若是君宜一回来自己就甩手不管,未免说不过去,再加上这药啊水啊的之前都是自己经手,要再说给别人什么时辰喝什么又有些麻烦,因也为难地看了眼君宜。君宜虽不情愿,但想到若是能就此安生,再迟几天自己也等得了,所以也就接口道:“既是云雅伺候惯了,便让她伺候到母妃病好吧,总是母妃的身子最重要。” 顺太贵妃眸光一动,大叹一声道:“好,好,你们俩个都很孝顺,只是哀家这身子骨不争气。”云雅劝慰道:“母妃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病,按时服药,多歇歇就好了。到时候等好了,一定比从前更精神呢。” 云雅说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想着看她病势不过几天就该好的,谁知这病竟是一直不好,反反复复,大夫也说不上什么名堂,只能今天换一味药;明天又添两味,撤下一味;到第三天又减几味,只说调理身子。来探病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君宜忙于政务,这迎客送客之职自然都落到了云雅头上,再加上手头原本的活计,真成了连轴转毫无停歇之势。 这天窦弯儿自告奋勇地去库房帮忙清点一批新到的布料。一时回来,云雅也正送了客回来,见她来便问:“怎么样,都齐全么?王爷说要拣几匹好的送人呢。” “各色都齐全,有一匹香粉的特别好,我做主让放在了最上头,到时候王爷看见了一定会给王妃留着的。” 云雅嫣然,“你又聪明过头了,怎见得王爷一定会留给我呢?” “我已经看出来了,每次有东西到,王爷总是把最好的留给王妃和太贵妃,余下的才送人。不过王爷不懂布料,而且五颜六色的放在一起也分不清,所以我就把最好的给拿上来,省的王爷寻得麻烦。” 云雅嗔她一眼,“你这个鬼灵精!不过刚才什么最好次好的千万别说出去,免得人家挑刺说王爷只顾自家。” “知道啦,王妃,我才没有那么笨。” 窦弯儿说着做了个鬼脸,惹得云雅一笑出声,显得轻快不少,“弯弯,再这么着,我可舍不得放你走了,留你一辈子,熙斐来说都没用。” 窦弯儿笑眼弯弯,“不走就不走,到时候白天伺候王妃,晚上再回去不就行了?” 云雅听后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有些怅然,“若能这样倒也好了……” 窦弯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因轻轻道:“王妃,你说……说太贵妃这病会不会是她自己不想好啊?” 云雅眸色一凝,转而摇了摇首,“哪有人喜欢生病的?应该不是。” “可是不是的话,怎么会总是不好?什么好的大夫都请过了,御医也都来过了,能用的补气的、补血的、疏痰益气的药都用了,还是这么咳法,按着她从前的身子骨,应该不会啊。” 云雅也是疑惑,这一天天拖下来,病不好,精神倒见好,见这个会那个的时候都是谈笑风生,一旦君宜来了就是猛咳不止,病弱可怜。初时自己不作他想,但到今天,整整又是半个月过去,自己不得不想到最初的那一晚,所有的说辞,所有的示弱,也许就是为让自己和君宜分离。名为夫妻,同住一府,可事实上呢?每天除了晚饭,她见他的时候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一多,就有人会来找了。而与之相反,唐语娆过府的次数却是逐渐增多,更巧合的是,每次来不是君宜在场,就是正巧要送些什么东西去他那儿,于是顺理成章的,她便能带着顺太贵妃的话语给送了过去,独留自己一人在那儿继续端茶倒水,捶腿拍背。 窦弯儿看云雅兀自长久沉思,也不好多说什么,随手折过拂在眼前的柳条编篮子玩。正编到一半,有个小丫头跑来道:“王妃,唐小姐又来了,还有王妃的妹妹嫣如夫人相陪。” 云嫣?云雅眉心一动。算来她已有孕三月有余,这时候过来做什么?“她们到了哪儿?” “已经进了华锦苑。” “好,你去吧,我这就过去。” 小丫头行了礼后又走了。 窦弯儿放下手中初出成型的篮子,道:“二小姐怎么来了?来还不来我们这儿,去华锦苑做什么?” “如今她这‘夫人’二字已经写了一半,按着礼数,过来探望一回母妃也是顺理成章。” “可事先也不打声招呼,这么陪着过来,算是个什么道理?” “由着她去吧。”云雅一停走,一停似望见了什么,稍作止步,“唐语娆……” 窦弯儿顺着眼风望去,语娆一如之前的清丽打扮,一身浅杏色纱衣,头上簪着数朵白玉水晶的飞蓬,娇俏可人,脚下也是裙不带风,但微微向前倾的身子泄露了她心底的期盼。身后跟着个手捧木盒的婢女,一看方向便知是往君宜的小书房去。“真是阴魂不散!”窦弯儿的脸像肉包子上的褶子一样皱了起来,“王妃,别去什么华锦苑了,去王爷的小书房,看看她敢做什么。” 云雅犹豫了一下。她的确是很想跟去看看,纵然她知道语娆并不会有什么挑逗勾引之举,君宜也不会像唐仲宁一样见花就要摘,可是日久生情,何况又是面对这样一个柔情似水,满腔情意完全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女子?要是……要是他真动了心,她该真么办? 看云雅仍是驻步不前,窦弯儿着急道:“王妃,她已经走没影了,我们……” “我们去华锦苑。” “王妃……” 云雅咬了咬唇,定了心,“她要去送东西,我跟着过去算什么?又阻不了,还是去听听云嫣说什么吧。” 第64章 心思 云嫣穿着石榴色的襦裙,因才过三个月,并没有显出身子,气色也在这红艳颜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的好,艳光逼人。顺太贵妃之前并没有见过她,这次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脸上轻视之色益发浓厚,“你既有孕在身,如何还陪着语娆过来?伤了身子事小,伤了孩子可是事大。” 云嫣像是没听见她的刻薄言语,只从容微笑道:“大夫说总坐在屋子里也不好,出来走动走动,也算散散心。何况太贵妃这一向病着,妾身心里一直牵挂,这次同语娆一起过来,看太贵妃病势好转,精神上佳,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要你这样有身子的人挂心,哀家可不敢当。” 云嫣一味谦和,“太贵妃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受万民瞩目,更不用说这一病了。而且算起来,家姐是太贵妃的儿媳,小妹语娆兴许也能入住王府,妾身对太贵妃更是要多多挂心的。” 顺太贵妃抬眉瞥了她一眼,“你这话说的倒巧。” “妾身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讨太贵妃的巧,妾身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才敢对太贵妃开口。太贵妃知道,家姐的身子也并不强健,如今打理王府、照应太贵妃与王爷已是勉力支持,若一旦有孕,又有谁能为她分担事物?又有谁能替她照应王爷?” 顺太贵妃不意她竟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不由微微颔首,“府中事物哀家尚能替她料理,只君宜一事,着实让哀家头疼。” 云嫣附和,“太贵妃事事为王爷着想,自然平日思虑就多,这次这一病大约也是由此来的。” 顺太贵妃没说话,方才的鄙夷之色却已敛去不少。 云嫣又道:“家姐的身子不好,一直未能为王爷开枝散叶,使太贵妃忧思更重,连妾身都为她着急。” “未雨绸缪。你既然为她着急,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云嫣向着顺太贵妃点一点头,“妾身知道小妹的心意,也知道太贵妃属意小妹,如今惟一的难处就在于王爷。” “恐怕也不尽在于他。有人不晓事,以为多一个人就会分了她的权也是有的。” 云嫣垂眸,掩去眸中那一抹毒意,“家姐恋权,的确是不晓事,劝也劝不听,所以妾身想……” 门帘一分,云雅踏着丫鬟的禀报声而入,施过礼后转向云嫣一笑,“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让人知会一声。” “我是看今天天好,又念着太贵妃的病情,所以临时起念跟着语娆来的。”云嫣目光坦率,“自家姐妹,大姐不用费心准备什么的。” “倒不是要准备什么,只是你是有身子的人,自当小心一些。再说母妃今儿见了一下午的客,也怕劳累了。” 顺太贵妃见她来了,知道说不下去,这时便咳嗽几声,“是有些累了。霜蓉,来扶哀家进去躺着。你们姐妹说说话吧,左右还要等语娆来了一起回去的。” 两人都施了礼,待沈嬷嬷扶着她进去后,云雅盯视云嫣一眼,“你同母妃倒说得来。” “我是关心太贵妃的病情。这不,翻箱倒柜的送来这支千年人参王,谁知太贵妃还是看不上眼,说不喜进参,让语娆给王爷送去。” “我看王爷也未必会要,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 云嫣疑惑她刚才进来时听去了什么,因含笑道:“人参大补,并不适用我,我看大姐你倒是又瘦了几圈,若是王爷不收,我便转赠大姐吧。” “这样的大礼我可担当不起。” “大姐从小照顾我颇多,你担当不起,又有谁担当得起呢?”云嫣舌灿莲花,全然是姐妹情深的模样。 云雅睨视着她,淡淡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不过我劝你以后还是多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不要东奔西走的浪费精神,安心休养比吃多少支人参都补呢。” “是,我记住了。”云嫣讪讪,望一眼窗外斜阳,“语娆也真是的,送样东西怎么送了那么久呢?” 语娆进书房的时候,君宜正在整理几处文书,听她来意便即笑道:“这样好的东西,还是让她自己留着吧。要不然仲衡体虚,拿回去给他补一补正好。”看他笑,语娆也不自禁的微笑,“三哥生来如此,娘说从前不知道用了多少人参灵芝替他补身,都没见有什么效用,索性也就罢了,最多不练武就是。” “怪不得他这样聪明,出口成章,原来都是这些人参灵芝的功效。”君宜说着,继续低头批写着什么,“你拿回去吧,唐姑娘,再把这支人参给他补补,怕又能写出几篇惊世文章来。”语娆莞尔,知道他不肯收便也不再勉强,只是不想走,便搭讪着四处张望了一下,道:“我原先以为三哥那里的书已经算多了,想不到王爷这里的书更多,能不能……我能不能借阅几本?” 君宜因这半个月同她处的熟了,便也点头道:“你只管看吧,我这里还有几个字,写完就好。”语娆忙道:“王爷公务要紧,我自己看就可以了。”婢女们早就识趣退下,君宜低头写字,语娆便转到书架后抽出一本书,目光却又落到了他的身上。墨缎样的发束成一髻,因在家中并不戴冠,只束着纶巾,剑眉斜挑,眼帘半垂,透过窗纸的春阳侵染着他的肩头,镀上他的发丝,又调皮地跑到他的脸上,连那如扇的睫毛也给绘成了金色,几乎像是一尊神像,令人想要膜拜。 心跳一下比一下急,语娆耳根发烧,急忙垂下头来。君宜听她多时没有发出动静,抬眸瞥了一眼道:“你要找什么书?我拿给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找就行了。”随手拿了两本,语娆低头走到桌边,“王爷,就是这两本。” 君宜看了一眼,微笑道:“云雅上回也说要借去看,但是她实在太忙,一直也就放着没动。” “王妃也要看么?那我不借了,免得到时王妃不能看。” 君宜摇一摇头,“你先拿回去看吧,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工夫。” 语娆看他稍稍蹙起的眉头,心也跟着皱了起来,“王妃要主持家务,又要照顾太贵妃,的确是很忙。” “我怕再这样下去,她自己也未必支持得住。母妃……”君宜那玄潭似的眸成了两泓寒潭。他早该知道他的母亲不会这样轻易示弱,需要云雅还不如说是需要云雅离开他,以为他孤枕难眠就会另起心思,尤其是……他抬眸看住语娆,“怕是母妃的病要好了,她却要病倒了。” 语娆在他的注视下就觉自己所有的小小心思都无所遁形,低下头,声音也是轻细,“王爷既然担心王妃,可有什么主意?” “再过几天就是云雅的生辰,到时候我想让她松泛一日,要是唐姑娘得闲,我想请唐姑娘过府陪伴母妃一日可好?” 这就是要带着云雅出去玩了?语娆眸光一黯,“好,只要太贵妃不嫌弃,语娆定当相陪。” “母妃向来喜欢唐姑娘,到那天有唐姑娘的陪伴,说不定会病痛全消,就此痊愈。” 语娆浅浅一笑,“若如此,我天天陪着太贵妃不是更好?” 君宜笑得坦然,“难得有一天已是姑娘赏脸,哪能天天劳烦姑娘呢?” 看他不接茬,语娆也失了胆,不敢再说下去,沉默片刻道:“既然是王妃生辰,我也想送一样东西略表心意,不知道王妃喜欢什么呢?” “她喜欢……”君宜想起在西北的日子,唇边露出一抹笑痕,“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喜欢,一枝花、一株草,你就是送她一片别致的叶子,她也喜欢。” 语娆笑不出来,“我与王妃并无深交,这样的贺礼未免不恭,还是……还是送幅绣像吧。” “绣像?”君宜一挑眉。 语娆问:“有什么不妥吗?” 君宜摇头,“没什么不妥,只是我也准备送她一架绣屏。”似乎是来了兴致,他放下笔,起身进内室取了样东西出来,“才让人做好了送来,你看看如何?” 语娆接过,是一架巴掌大小的金丝楠绣屏,托在掌上颇为沉重。里面放的是一幅骏马图,马颈长扬,马鬃飞舞,好像能听见它的奔腾马蹄声。“这个……”语娆曾见过云雅的绣艺,对她的针法、起线、收尾都颇有研究,这时前后对着,微有些诧异,“这幅双面绣,好像……好像是王妃的手笔。” 君宜颔首,“是她绣的。” “用王妃的东西再送回给她,似乎……” 君宜朗然一笑,“她会懂的。” 这样的了然与自信,有着旁人难以懂得的默契,也让旁人的心头泛起阵阵酸意,“王爷很了解王妃的心意。” “十之八/九。” “那么,”语娆将绣屏双手奉回,“王爷既能费尽心思准备这份礼物,为什么不再多想一想,为王妃解决个难题呢?” 君宜将东西重又用布包好,眸间一凝道:“什么难题?” “独木难支,王妃需要个帮手,王爷不觉得吗?” 君宜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是母妃说的吧?” 语娆说完刚才那句,似是已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时只能微一点头。君宜看住她道:“那么等下回母妃再提起时,你可以告诉她一句,我不准备再纳妾,云雅更不需要什么帮手。” “可是……” “夫妻同心,她若力有不逮,我自然会出手相助,无需第三个人来帮忙。” 语娆紧咬下唇,“王爷,我……” “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过我已有了妻子,只缺一个妹妹,”君宜起身,神色真挚,“你愿意做我的妹妹么?” 第65章 绽放 语娆强忍着出了王府,一上马车便忍不住掩面而泣。所幸她自持稳重,那断线了的珍珠虽然滴滴答答不尽,但也只是无声而泣,只有云嫣一人冷眼瞧见。“过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王爷给你难堪了?”语娆平日与她并不太相合,因此只是哽咽道:“谁敢给我难堪?是刚才风沙大,迷了眼。” 云嫣在心底里其实也不太喜欢她。侯府嫡女,又是唯一的千金,平日里比几个儿子更为宝贝,什么事都是顺着她的心意,除了这桩婚事,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比自己不知顺心百倍。“既是风沙迷了眼,就让我给你吹吹吧。不然等会儿到了家,一看你眼睛肿成了桃,又要说我这个做嫂嫂的照顾不周了。” 语娆一想也是,默默地止了泪,用帕子拭了拭眼,道:“过会儿娘要是问起,不许你胡说!”“我胡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是给风沙迷了眼,”云嫣哂笑,“怪就怪这王府太大太好,用的东西与别地不同,风向也与别处不同。有地方吹东风,有地方却是刮北风呢。” 语娆不理会她的暗讽,回到府中只说累了,径直回到自己房中。彩霞散尽,天色一点点昏黑下来,丫鬟说要点灯,她不让;说请她去吃饭,她也说不饿。到房中真的不辨五指时,有轻轻脚步声靠近,“小妹,怎么不去吃饭?”语娆知道是仲衡来了,回身像幼时一样扑入他的怀中,“三哥,我不要做他的妹妹。” 仲衡略怔了怔,已知语出君宜,抚了抚她的长发,柔声道:“他已给你指了路,你要再强人所难,只怕会惹他厌烦。” “我……我已经不要做他的王妃了,只做侧妃……侧妃也不行么?”语娆嘤嘤啜泣,“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了?我想不通。” “之前我已对你说过了,不是你不好,是王爷他已定了情,你要强行挤在他们中间,只会自讨没趣。” “又不是我硬挤进去的!论理,我认识王爷比她早得多;论情,我也比她先喜欢王爷,如今我都退了几步了,为什么她就不能退一步让我进门?” 仲衡皱着眉,脸上又是好气又是疼爱,“你真是被人惯坏了!这事哪有先来后到的理?定了便是定了,就像爹和娘情深意重,哪容得下第三个人?” “可是爹再喜欢娘、疼爱娘,不也纳了两房妾室多添香火?” 仲衡眉头更紧,“王爷不同,你别再打这个主意了。” 在他面前,语娆仍像个小女孩,尽情坦露着自己的心声,“我知道王爷对人一心一意,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所以我才……”她脸上羞红说不下去,仲衡替她说了个完整,“所以你才非他不嫁。但是小妹,既是一心一意,他的心里就容不下别人,即使你真能进门,所得也不过像两个姨娘一样取个名分而已。”语娆动一动唇似要开口,仲衡又道:“依你的心性,到时一定又不满足,惹出他的火来,你也知道他对人的手段。与其那样,不如此刻安心做他的妹妹,他待你一样的好,而且时常能见。” 时常能见……想到那暖阳下的身影,语娆又有些不甘,“三哥,你就能肯定王爷以后一定不再娶吗?万一王妃无出,他会不会……要是我此刻退出,岂不是白放了机会给别人?”仲衡小心地为她拭去挂在颊上的泪珠,容色却是坚定,“不会,他不会为人左右,连天也不行。” 语娆一连几天没有过府,顺太贵妃的心气又不顺起来,见着君宜便问:“你那天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怎么她就不过来了呢?” “儿臣没说什么,想来是唐姑娘家中有事,所以才不能来探望母妃。” 顺太贵妃哼了一声,“有什么事?就算有天大的事,过个三五天她也应该来了,如今到此时都没个人影,一定是你给她气受了。” “她是母妃的座上宾,儿臣怎么会给她气受?儿臣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实话?什么实话?” “比如母妃想让儿臣纳妾的心思,又比如儿臣永不纳妾的主意。” “你!”顺太贵妃脸色泛青,凤眸含怒,“不知所谓!” “儿臣不过是开诚布公,免得耽误了人家姑娘。毕竟是江麟候的独女,万万不可得罪。” 君宜愈是恭谨,顺太贵妃就愈是恼怒,“你既然知道不能得罪,为什么又去剥了人家儿子的皮?如今哀家千方百计想为两家和解,你倒好,又来个永不纳妾,断了后路。” “若是不断这条后路,儿臣怕母妃会对此事太过劳心,忧思成疾就不好了。” “什么忧思成疾?哀家已经得了病,如今你再这样气哀家,这病看来是永远好不了了,哀家只等着去见先帝了。” 君宜眸光似水,却是冰水,看得人心里冷飕飕的,“儿臣不知道究竟是儿臣在气母妃,还是母妃故意为难儿臣,就像儿臣不知道母妃究竟是要这病好,还是要它不好?” “哪有人想要自己的病不好的?你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大逆不道!”顺太贵妃被他点破,脸色铁青。 君宜看在眼中,淡淡一笑,“母妃既如此,儿臣也无话好说,儿臣告退。”说着躬了躬身,正要走,忽又顿住步,“儿臣看母妃得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云雅连日辛苦,还是让别人过来伺候吧。” “哀家的病哪里好了?你这个不孝儿,哀家……”顺太贵妃气火攻心,真的连咳了几声。 君宜讥诮道:“儿臣哪里敢不孝?儿臣是看母妃才刚说了那么多话都没有咳嗽,自然以为是病愈了,若再让云雅留着,怕也只会像儿臣一样给母妃添堵,让母妃再度病发吧?” 云雅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居室,躺回到自己的床上,适意地伸伸腰,一回头,君宜正从门边转了进来,脸一红想起来时,他却已跟着躺倒在边上,道:“这床一个人睡着不舒服。” “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睡的。” “那你是怪我让你一个人睡?” 云雅羞涩,翻转身背对着他,“胡说!我是说我一个人睡得很好,哪像你,这样挑剔。” “我不是挑剔,我只是识床,少一样都不行。”君宜从背后拥住她,“尤其是你。” 心头荡起阵阵漪涟,云雅回眸对着他的眼,想说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只拿手轻轻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君宜……” 外间有细碎脚步声响,窦弯儿兴高采烈道:“王妃,汤水已经准备好了,厨房也已经吩咐过了,让她们多加两个菜,等晚上你和王爷……” 君宜步了出来,“和我什么?” 窦弯儿没想到他已经到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吃吃吃菜,喝喝酒,好好,好好说说话。” 君宜灿然,回头对一样红透了脸的云雅道:“你的安排很好,我喜欢。” 明月当空,春风送醉,面对言笑晏晏的云雅,君宜畅怀而饮,唇边笑容始终不绝。可同样是明月春风,华锦苑中的顺太贵妃却是面沉似水,声音冰冷得似是一把寒刃,“他就是想要气死哀家才甘心。” 沈嬷嬷小心翼翼道:“如今王妃已经回去了,唐姑娘又不再登门,太贵妃不若再另想办法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哀家一片真心为他,他却总以为哀家是要害他。他也不想想,虎毒尚且不食子,当初送他走,哀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却都怪在哀家头上。哀家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不对,看中的人也是百般不好,眼里就只有那个破落户的女儿。” 沈嬷嬷低头思付,“王妃是有王妃的好处,不过那天连她的亲妹妹都说了,太过恋权,怕也是穷怕了的缘故。” 顺太贵妃眼皮一跳,“提起她的妹妹,那天话说了一半,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主意。” “可要奴婢寻去问问?” “白眉赤眼地找过去算个什么?不如你送几样点心过去,就说看看语娆,这几天不来可是身子不好?”顺太贵妃想了想,又道,“顺道再去她那儿一趟,虽然没收她那支人参,不过念她是孕中前来,找枚玉珮给她算是回礼,也算是尽了情面。” “是,奴婢明日一早就过去。” 顺太贵妃抬首看了看天色,“这事放在心里总是难受,趁时候尚早,你这就过去吧。” “是。” 沈嬷嬷取了几样时令点心,又找出一枚水绿色泛着波纹的玉珮让顺太贵妃过了目,整理一下后便即出发,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又回转。顺太贵妃正等得心焦,见她回来便问,“如何?” 沈嬷嬷福了福身,“都见着了。唐姑娘身子无恙,只说是在赶一幅画送人,所以没有过来,说让奴婢向太贵妃道个歉,过几天就来探望太贵妃。” “那么还有一个呢,怎么说?” “收了玉珮,说是多谢太贵妃,改日再来登门致谢。” 顺太贵妃瞪了她一眼,“哀家是问那个主意,谁理她来不来。” 沈嬷嬷脸色古怪。伺候了眼前人这么多年,自己早已摸透她的脾性,此刻迟迟不说出那个她最想知道的主意,不是自己不想说,而是真的说不上来,“太贵妃,这是她敬上来的,说就是这个主意。” 顺太贵妃狐疑地望着沈嬷嬷从袖中取出的小小纸包,“这是什么?” “奴婢不知,问她,她说太贵妃会明白的。” 顺太贵妃打开了那个纸包,轻轻嗅一嗅那淡粉色的粉末,眉头拢得更紧,“这是什么玩意儿?哀家不明白。”沈嬷嬷低头不作声。半晌,听顺太贵妃又道:“霜蓉,你来试试。” 沈嬷嬷心头一跳。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又不能不试,于是用指尖捏了一簇,慢慢放在嘴中一抿,淡淡的有股怪味,甚或有些苦。刚想说话,心头一阵大跳。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灼烫之气到处游走,人飘飘荡荡的,好像只想跟着那团气走,全然制不住自己……“哗”地一声,一杯凉茶兜头泼在她脸上,“霜蓉!” 沈嬷嬷醒悟过来,摸一摸烫热如烧的脸颊,跪倒在地,“太贵妃,这是……” “这是宫中禁物,”顺太贵妃看着那纸包中的粉末,点一点头,“她能有这个,很好!” “她手里怎么会有这个?侯夫人治家一向严谨,怎么会允许……许她用这种东西?” “有也不一定是用,再说她有个下五流出身的娘,有些个鸡鸣狗盗的东西不足为奇。” “可是……”沈嬷嬷看她神色,已知她心头所想,“难道太贵妃想把这东西用在王爷身上?” 顺太贵妃没有看她,喃喃自语道:“米已成炊,等你得了语娆,就知道母妃是不会害你的了。” 语娆不知道该画什么,犹豫了几天才绘出一幅芙蓉出水图,想着要打发人送去王府算作给云雅的贺礼时,王府中却已派了人来,说是有宫中新赐下来的杏仁沙,顺太贵妃邀她过去尝尝。本想不去,可是画的画一样要人送去,还有那两本书也得尽快还回去,于是略作梳妆,上了马车还是去了。 顺太贵妃见她来,心中欢喜,“这么多天不来,还当你厌烦了哀家呢。” “臣女怎敢?是怕来得过勤,耽误了太贵妃休养。” “你来得勤,哀家心情舒畅,身子只会更好。”顺太贵妃让她坐了,笑吟吟看一眼沈嬷嬷。沈嬷嬷知意,垂首去端了一盏杏仁沙来。顺太贵妃指着那玛瑙盏道:“这东西难得吃到,哀家尝着略有些苦味,你尝尝看如何?” 语娆点头称是,用小勺舀了一口小小抿着,“臣女尝着还好,虽不是很甜却也不苦,比别的倒多些回味。” 顺太贵妃一笑,“那大约是哀家这一向一直吃药,把嘴也给吃苦了。你既喜欢吃便多吃一些,还有呢。”回头又向沈嬷嬷道,“给君宜和云雅的送去没有?” “已经预备下准备送去的,不过王爷上朝后还没回来,王妃那边又听说还在安寝,所以都还放着。” 顺太贵妃皱眉,“这时候还在安寝?怎么回事?” “说是王爷吩咐了,今天是王妃的生辰,让她好好休息一天,万事不用她管。” “生辰?”顺太贵妃扬了扬眉,“这回君宜倒细致,从前可从不记这些的。” 语娆听着,头埋得更低。顺太贵妃瞥见,安慰似地一笑,“这也表示他会疼人了。语娆,用用心思,以后……”语娆大窘,放下那红艳似火的玛瑙盏,道:“太贵妃,我……”顺太贵妃摆了摆手,“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哀家也知道你所缺的就是一个机会。霜蓉,去问问,这会子君宜回来了没有?” 沈嬷嬷答应着出去,很快又回转道:“刚回来,正在小书房内。”“好,”顺太贵妃露出几分喜色,“拿一盏杏仁沙出来。语娆,你就跑这一趟腿,替哀家送去。”语娆听了仲衡的话语,本是想断绝这几年来的恋慕之思的,可是进到王府,见到顺太贵妃,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君宜,想起那个能让阳光也黯淡了的男子。那个想认她作妹妹的男子,即使断绝情思,她也无可避免的是要见他的,那么她又何必躲避这一次呢?何况还有画、还有书,总要有人给他。 顺太贵妃无视她的犹疑,已让沈嬷嬷端出了杏仁沙,“既然他在,就快去吧,省得他过会儿又不知要到哪里去了。”语娆做梦似的接过那小小的镂花食盒,点一点头道:“是,太贵妃,臣女这就送去。”待她走出,顺太贵妃又落在余下的杏仁沙上,“霜蓉,把这个拿出去弄干净,再盯着她一点,别半道上发了。” 君宜回到书房更了衣,又从柜中取出那架绣屏,拿在手上看了看后满意的正要出去,紫陌进来道:“王爷,唐姑娘来了,说是有东西要给王爷。”君宜急着想把手中事物交给云雅,但是对语娆,不止因为她是仲衡最疼爱的妹妹,也因为她对他的那几分真心,他不忍一再伤她的心,于是将手中事物暂且放下,颔首道:“让她进来。” 语娆一路过来,额上已沁出了几点汗珠,放下东西后更是微微的有些气喘,“王爷,这是我送给王妃的画,还有这两部书,我已经看完了,王爷正好能送给王妃。”又将食盒盖打开,“这是杏仁沙,太贵妃……”对上君宜的眸,一直剧烈跳动的心头莫名一荡,身上阵阵烘热起来,“很好吃的。” 君宜看她脸上潮红,只以为她是一路走来热了,让她坐下后又让紫陌送来了茶,“这天怪热的,你先喝口茶歇歇。”语娆就觉心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因勉强支撑着道:“我喝茶,王爷……你也吃。”君宜一路上回来也是有些热了,拿起玛瑙盏就吃了个底朝天,“很好吃,是你做的么?”语娆摇首,呼吸愈发急促。君宜看出不对,走近她几步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难受……”语娆像是坐不住,挨着椅子一溜坐到了地上,“热……”君宜随手拿过一本书为她扇扇,“这样呢?”模模糊糊的,语娆眼前就剩下了那对关切的眸。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呢,从来都只有自己这样看着他,移不开分毫,“王爷……”她抓住了他的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王爷,我不想做你的妹妹,我……我……”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目光恋恋,“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了……心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的身体很烫,像是在烧,眼睛却很亮,内中万千柔丝令人无法阻挡。恍惚间,君宜似又回到了昨夜,云雅就是这样躺在他的怀中,因吃了几杯酒,乌发垂肩,雪靥酡红,身上更是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怜她辛苦,他强忍着放她睡了,可是又禁不住,轻轻吻她的秀发、她的脸、她的唇……虽然没有一句话,但他知道在她的心里,他不再是一座摆脱旧日婚约的的靠山,更不是一个保她荣华富贵的工具,他就是他,占满了她全部的心…… “君宜……”语娆大胆地贴近,柔软的唇瓣如花朵般绽放,“君宜。”似着了魔,君宜低头向那花瓣吻去,“我等了很久,云雅……” 第66章 沉沦 语娆神志昏沉,只知道有一股男子气息在向她靠近。低低逸出一声,她也凑过唇去,可是那人却躲了。不,她不是云雅,她身上是淡淡的熏香,没有那股熟悉的烟火气息。君宜摇了摇头,想甩去眼前重影,“云雅,云雅……”他松开了怀中人儿,跌跌撞撞的往外就走。他要去找云雅,即使体内烈火几乎要将他吞噬,即使身体涨得快要裂开,他也要找到她。 “王爷,你怎么了?”有一个人影在他眼前闪过。 君宜定了定神,终于找准了那人的脸,“吟风?” “是,属下来送几份加急文书,还有……” 君宜推开了他,继续往前,“替我照应唐姑娘。” 唐姑娘?吟风望着君宜踉跄背影,回头又看向那扇大开的门。这是怎么了?他全然无从头绪。 “唐姑娘已经进了书房,奴婢按太贵妃的吩咐,已召了所有在书房伺候的下人过来听训。” “好。”顺太贵妃唇边露出一痕志在必得的微笑,“那边如何?” “王妃仍在房内,没有踏出过门口。” 顺太贵妃笑意盎然,“很好!霜蓉,过来扶哀家出去,哀家要好好说上几句,让她们都警醒着点。” 云雅一夜好睡,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拉开床帐,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花枝上跳跃来去,莺啼婉转,就如她此刻心情,喜悦中夹杂着期待。有多少年没有庆过生辰了?依稀记得最后一次是爹为她买了一块花布,让娘做了一件衫子给她。年年穿着,衣裳愈旧,颜色愈暗,就好像全家人的心情,一年比一年沉重。谁也没有庆生辰的兴头了,除了二娘偶或能在她生辰那天要到几样东西,其余人不过是一碗面而已,有时,连面都没有。 所以当昨晚君宜对她说要为她庆生时,有一霎那她还反应不过来,直到他说要她穿最美的衣裳、要带她去最好玩的地方、还有一样最珍贵的东西要给她……什么东西是最珍贵的呢?云雅嫣红了双颊。窦弯儿为她取出一身水蓝色的纱裙,梳了一个飞仙髻,用蓝宝石缠丝藤花簪定住,疏疏又用几只蓝宝石蜻蜓点缀其中。 云雅细细妆成,又不放心,回头只问窦弯儿,“如何?” “好,好看极了。” “真的么?”云雅又照镜子。 窦弯儿掩口偷笑,“王妃,真的不用再照了,真的很好看,王爷真的会喜欢的。” 云雅自己也笑了起来,娇嗔她道:“你也真的很坏,真的不许再笑话我。” 窦弯儿嬉笑着做了个把嘴封住的手势。云雅起身将裙摆理好,“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儿,弯弯,还是把我那件白羽纹的斗篷拿来吧。”窦弯儿听命取了过来。云雅比了比颜色,自觉妥当,抬头又看一看天色,“他怎么还不来?”窦弯儿再也忍不住,嗤地一笑,“王妃别急,我这就出去看看。”云雅含羞想让她别去看了,可偏又说不出来,巴巴地跟着到了外间,看她灵巧地打开门,正要迈步而出,从外突然撞进个人来,将窦弯儿一下撞开了两三步。云雅急忙上前扶住,“弯弯……” 窦弯儿抚了抚胸口说声没事。那人影已抬起了头,“云雅?”云雅惊了一跳,忙松开窦弯儿上去扶住了面色赤红的君宜,“你怎么了?君宜,君宜?”君宜拥紧了她,“云雅,我……我没怎么。”怎么会没怎么呢?他就像是个快要溺毙的人,死死地抱住了她,勒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君宜,你身上怎么这样烫?是不是发热了?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请个大夫?弯弯,先去拿水来。” 她怎么这样啰嗦?闹得他的头更涨、更痛。君宜一低头,以吻封缄,再不让她说出一声。窦弯儿的眼瞪得溜圆,在看见云雅瞥向她的目光时才抿嘴一笑,捂着眼快步退出,临走前还知心地掩上了门。不知多久,君宜稍稍放过了云雅,“我还是热。”云雅好不容易透过了气,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那怎么办?我还是让弯弯去请大夫吧。” “不要大夫,要你!”君宜再次吻住了她,如星火燎原,将她也卷入他的烈焰之中。“云雅,云雅。”他不断唤着她的名,让那一片水蓝在他眼前展开、漫延、沉浸,不留丝毫缝隙。水能灭火,可是这一次水却没能浇灭他体内的那把烈火,反而激发了他。他伸手,拨开这不中用的水,露出底下洁白无瑕的雪。像是感到一阵清凉,他顿住了急促的呼吸,凝视着那一片冰凝玉洁,以及那雪峰之上为他而绽的花蕾。 “云雅,”他嘶哑着嗓子贴近,像是要用这雪来掩埋体内烈焰,又像是要用这烈焰来融化冰雪。吻是霸道的,动作也是激烈,笼在他身下的雪人儿似乎不适地吟出几声。他顿住,低头再次看住那对眸,没有躲避,没有忍耐,有的只是坦然与接受。他安心,撷取花蕾的同时沉身将自己埋入…… 痛!云雅弓起了身,“君宜……”声音可怜,即使铁石心肠听了也会动心,可君宜只是暂且一滞,在她那蕴满水汽的眼上吻了一下后又将自己深深埋入。云雅痛的发不出声音,那氤氲着的水汽终于化成了一滴泪,沿着眼角慢慢坠下。君宜一低头,啜了之后再次侵占她的双唇,温柔夺取,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与身下的疾风骤雨完全不同…… 云雅几乎就要晕去,抱也抱不住他,只能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渐渐地,痛意已消,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慢慢周身蔓延。她有些害怕,极力想要克制自己,可是只要他一松开她的唇,她的喉间就会逸出一些令她自己听了都会脸红心跳的声音,而他就会愈发深入地探寻,掌握她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体好像已不是她的了,就像她的心,早已随着他而走,要上便上,要下便下,宛如腾云驾雾一样,一时像是冲上了山峰,只差一点就要达到山顶;一时又像是回到湍流,跟随着漩涡一直坠到暗无边际的河底。只是还不够,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直到伸展手臂就能碰触到那寻觅已久的未知,指尖、指腹、乃至整个手掌,整个人,都似融化在这绚烂之中…… 君宜清醒时,屋里已是一片暗沉。他动了动,随即一下坐起,他之前做了什么?云雅……云雅!他回头,就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裹在被中,毫无声息。心头大跳,他立时伸手过去,幸好,还有呼吸,不至于铸成大错,只是……摸索着点了灯,这才看清床上的一片狼藉。破碎的蓝衫、耷拉着翅膀的蜻蜓、还有一蓬乱发下苍白的小脸以及床褥上的点点殷红。他以为这已是最差的情形了,可是在轻轻抱起她,想要将她挪到枕上去时,他才发现被下的情形更为骇人。 她玉雪一样的肌肤上到处是他留下的痕迹,青青红红,甚至还有咬痕。君宜攥紧了手,他怎么会这样对她?他不明白,好不容易盼来的第一次,他怎么能亲手将它毁了?她一定很痛,一定会讨厌他,一定会以为他只是把她当做了泻火的玩物。烛火忽地被吹灭,黑暗中君宜默默穿好了衣物,在那毫无生气的脸上抚了一抚,大步而出。 正是一天中最阴寒的时刻,月冷星稀,王府中除了值夜的守卫,其余人都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君宜深吸了几口气,转步先去了吟风的住处。吟风是他的贴身守卫,一个人住在小书房后的跨院里,因着一片竹林遮挡,愈发显得幽静。“吟风!”君宜大步走到门前拍了拍门,如同从前一样,门很快就开了,可是星光下,吟风的脸色显得从未有过的苍白。“噗通”一声跪倒,他的头几乎垂到了地上,“王爷,属下犯了大错,愿一死以还……还唐姑娘清白。” 君宜怔住,他来就是想问唐语娆的景况,哪想到他视若兄弟的属下竟要一死还人的清白?拉起吟风,他盯着他晦暗的双眸,“说,怎么回事?”“属下……”吟风的的眼前再次现出语娆的柔美。她的眼、她的鼻、她柔弱无骨的身姿,他明明知道的,她的眼里只有君宜,可在她拉住他的手,让他无法出去唤人时,他的眼光就再也无法移开。 她不知道,在她的眼波如影随形般跟着君宜时,他的眼光也只在她的身上。可是他不能,他也知道他不配,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怎会嫁给一个王府侍卫?若她知道他的心思,上回骑马时那一鞭恐怕早就打下来了。他是想扶起她的,想为她开窗透风,想倒一杯水给她,她却像是丧失了神志,总往他的怀里钻。他知道是他不对,不该迷失心智犯下滔天大错,可是清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君宜静静听着吟风说完,双眉一扬,“你以为死就能给她个交代,给侯府一个交代?” 吟风低头,“属下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做些对她有用的。”君宜沉吟片刻,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近晚刚点灯的时候。” “你送她出去的?” “没有,属下……她打了属下一个巴掌,说……说再也不要看见属下。” 君宜结眉,可看着一味自责的吟风又说不出什么,只能道:“先换了衣物,随我去上朝,过后我们去侯府一趟。” 吟风霍然抬头,“王爷?” “放心,这事在没弄清楚之前,我不会让第四个人知道。” 云雅又一次在鸟鸣声中醒来,与昨天不同,这一次四肢百骸都如同被车马碾过一样,动一动就是酸痛,尤其是……云雅红了脸,想到昨夜的反反复复便更是颊如火烧,幸好他早早去上朝了,不然要是看到她留在他肩头的咬痕,一定会觉得她不知羞。伸了伸腰,云雅慢慢坐起,衣裳都被他扯成了碎布,下不了床,只能围起被唤入了窦弯儿,“弯弯,替我拿身衣服来。” 不一会儿,窦弯儿喜气洋洋地捧着衣物进来,只是在云雅松开被子的一刹那,笑脸一变,惊呼出声,“王妃,你身上……”云雅低头一瞥,迅速将被子又围了起来,“没……没什么。”怎么会没什么呢?一看就很痛的样子。窦弯儿皱起眉头,不乐道:“原来王爷这样坏,一点都不疼人,王妃,等一会儿要好好罚他才是。” 云雅莞尔,身上疼痛也减轻少许,“罚他什么好呢?” “罚他也让王妃打几下,要不就让他扮小狗,逗王妃笑了才作数。” 云雅笑而不语。 窦弯儿看她出神,闷闷道:“王妃一点都不怪王爷么?” “不怪,他是无心的。” “可是王妃从前不是最怕疼么?怎么这次就……” 云雅睫毛一颤,眸中盛满了幸福的笑意,“弯弯,以后你就会知道了,真的一点都不疼,只会让人……让人欢喜。” 窦弯儿摇头不明白,云雅也知道说不清楚,只让她帮着自己穿上衣物,“王爷回来了么?” “没有。” “母妃呢?” “太贵妃在花园里。” “那我们想过去吧。”云雅说着话,脚下就是一软。 窦弯儿忙扶稳了她,“王妃还是再歇一天再去吧。” “不行,昨天是有王爷的安排,今天若是再不过去请安,便是不敬了。” 窦弯儿扁了扁嘴,“早上冬雪同我说,太贵妃看起来很不高兴,像是要把满园的花都给剪了呢。” “是么?那更应该去了,免得以后又生事。”云雅强撑着站直身体,对镜瞥了一眼自己后又正了正衣领,将脖颈上那连绵的吻痕遮去,“去吧,去一趟总不会有错。” 第67章 再娶 顺太贵妃拿着竹剪正在修剪花枝,地上七零八落的都是残叶,甚或有几朵开得正艳的山茶都被她剪去。真是碍眼!明明都按着她的安排来了,最后君宜怎会又回了房呢?难道是他没吃那盏杏仁沙,还是下的药不够,不足以让他动情?“咔嚓”一声,顺太贵妃又剪去一朵盛放的美人脸,抬眸对上云雅,“你眼里还有哀家么?” 云雅正衣行礼,恳切道:“是妾身贪睡,请母妃恕罪。” “不敢,你哪里来的罪?伺候君宜,打理王府,样样都是要事,一趟两趟的忘记来请安算是什么罪?” 云雅听她口气不好,还以为是君宜没有事先交代昨日之事,于是又道:“昨天为着是妾身生辰,王爷体恤,说让妾身好好休息一日,所以没有出门。” 顺太贵妃哂笑,“你是没出门,不过可把人给勾去了。好好休息一日,这休息得都快让人站不稳了,真是生受你了!” 云雅面红耳赤,向着那地上的残花道:“妾身只是尽了本分,就如这花,开得好就是它的本分,若是有人看不惯而剪了它,错也不在它。”“你!君宜还真是太纵着你了!”顺太贵妃回身将剪子递给沈嬷嬷,“一支独大,就像这园里的花一样,就那么一两枝开得特别好,看着有什么趣味?哀家喜欢满园芳菲,非要剪了这些碍眼的不可。” 语声落,她也缓步回了房。窦弯儿扶着云雅起来,又是关切又是不平,“这也错、那也错,王妃之前就不该那样照应她,做了这么多,还是得不到一声好。”“这也无法,不过各人的缘法罢了。”云雅对着那几枝残花低低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了这花……” 天光好,暖意融,云雅并未受这件事的影响,一心等着君宜回府。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到夜深时,紫陌匆匆来道:“王妃,王爷说今晚上歇在小书房,让王妃不用等了。”云雅怔了怔,“为何歇在书房,是有什么公务紧急要办么?”紫陌摇头。云雅抿了抿唇,向窦弯儿道:“去取件斗篷来。”紫陌知她要去,阻止道:“王妃,王爷说很累,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把她一人晾在这儿?有些别扭,有些失落,云雅默默坐回桌边。窦弯儿不忿道:“凭他怎么累,今天怎么能不回来?紫陌姐姐,王爷才刚是从哪儿回来的,就这么累?”紫陌轻轻道:“江麟侯府。” 一夜无眠,此后又是接连三天,君宜都是深夜而归,并且留在了书房独宿。到了第四天,云雅处理完家事,索性就等在了书房。一更天、二更天、直到近三更时,君宜才从外走入,满脸疲惫,“紫陌……” 云雅起身从桌后转了出来。君宜这才看见她,微一顿步后如常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你不是也没睡?”云雅望着他的眸,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这么累,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君宜眸光一动,“有事情没有办完。” “是什么事?” 君宜打了个哈欠,避过云雅探寻的目光,“重要的事。” “什么事这样重要,要天天过去侯府?”云雅不依不饶。 君宜微一皱眉,“等以后你就知道了,先去睡吧。” “我不睡,”云雅咬着唇,直愣愣挡在君宜身前,“你告诉我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再去睡。” “我这会儿不能告诉你,等事成了之后你自然就会知道。” “成事?成什么事?成就你和唐语娆的婚事么?” 君宜一下冷了神色,“我以为你已经不会再胡思乱想。” “要是我连着三四天站在一个男子的门外,你也会胡思乱想的。”云雅这几日积下的闷气一泻而出,“你要是不想我胡思乱想,就告诉我你为什么每天去侯府?每天都等在她的门口?每天……每天都不理我?” 君宜心上一柔,轻轻揽她在怀,“我没有不理你,只是回来得这样晚,不想去你那儿闹着你。” “可是你明明知道……”云雅脸上一红,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这样依恋他,于是改口道:“你明明可以早些回来的。” “办成了事,我就不用再去那儿了,天天早回来,而不是早些。” 君宜想的是让吟风娶了语娆,自然就皆大欢喜,不用一个想要自尽谢罪;一个成天闭门不出。可云雅听在耳中,则成了君宜若娶了语娆成就婚事,自然就不用每天去到侯府迟迟不归。至于他为什么转变主意又要娶语娆,她的眼前瞬时现出顺太贵妃剪下的花枝,就算开得再好,剪下后也成了残花败柳,哪比得上人新鲜妍丽? “你一定能办成的,到时候……”她咬住唇角不愿再说,君宜却没听出她话中异样,微微颔首,“是,我一定能成的,到时候再问她几件事,就都清楚了。”云雅没有在听,满心满眼的只想再在他肩头用力咬上一口。她早该知道的,把一切珍贵都要去后,她对他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 君宜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时辰后又去上朝,等将一些必要的事务办妥后,他便带着吟风进了侯府。这几天的出入,侯府众人都知道他是来找语娆的,因也没人拦阻,由着丫鬟一路带着进了西跨院。语娆的房门依然紧闭,放在门口的饭菜也全然没有动过,拍门,也一样是悄无声息。君宜止了手,回头看向得到消息后赶来的仲衡,“还是不肯出来么?” 仲衡摇头,“什么法子都用了,就是不肯出来。爹出了外差,娘为她的事已经病倒了,让她去看看,她也不肯。”吟风的头垂得更低。仲衡不知其意,还以为他也是不赞同语娆的做法,因点一点头道:“娘素来疼她,如今她却这样不懂事,君宜,看来只有靠你了。” “单我一个是无能为力,得靠吟风。”君宜看向吟风。 “吟风?”仲衡大惑,“吟风有什么法子?” “你让这里的人都退下去。”君宜神色坚定。 仲衡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听他的话将一众奴仆都赶了出去。 君宜背手向吟风朗声道:“吟风,你知错么?” 吟风跪地,“属下知错。” “既知道错就要受罚。” “属下愿意受罚。” “你该知道,本王下手绝不会留情,当然也不会让你太过受罪,一刀毙命!” 仲衡听得稀里糊涂,在听到“一刀毙命”时,却是吓了一跳,“王爷,吟风犯了什么错,要将他一刀毙命?” 君宜没有答话,从吟风腰间抽出佩刀后便横在他的颈上,“既然唐姑娘不肯原谅你,你又甘心受死,本王成全你。”寒光一闪,吟风闭起双眼,坦然扬起脖颈。冷锋扫过,他还没觉得痛,已有人“哗”地一下打开门,“不要!” 君宜神色一松,收刀负在背后。吟风睁开眼,看着憔悴不堪的语娆,恍如隔世,“唐姑娘。”语娆看他只断了几根头发,便知君宜做了手脚,又不能说,回身就要关门。仲衡忙抢上前去抵住门口道:“小妹,究竟是怎么回事?”语娆不理,只管低头走入。君宜跟着步了进去,“仲衡,让人拿些粥水来,我想唐姑娘会吃的。” 仲衡心焦,但看他意思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让自己听见,权衡片刻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取。”他匆匆而出,君宜望着他的背影道:“他实在是位好兄长。”看语娆不语,又道:“侯夫人也是位好母亲。”语娆知道母亲病情全因她而起,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想到……她望了眼仍跪在门外的吟风,重又垂下头去沉默。君宜轻轻叹了一声,“如果你想,也会有一位好夫君。” 语娆的头垂得更低,“我不想。” “那么你想如何?永远把自己关在这里,还是让吟风永远活在自责之中?” “我……”语娆心绪烦乱。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吟风的怀中醒来,会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会成为他的妻子,“等爹回来,我……我自请修行去。他……随王爷如何处置他。” “我是会处置他,不过唐姑娘你自请修行,我看是行不通的。” 语娆也知道自己若不给个合理的解释,谁也不会放她去修行,可她如何说得出口呢?难以启齿。“王爷只需处置吟风就好,何须来管我?” “因为我如何处置他,取决于你。”君宜缓了神色,遥向负疚的吟风低低道:“你肯出来阻止,至少也算对他有着一份心意,为何不能让一分变成十分呢?” 一分变成十分?语娆抬眸,第一次在君宜的注视下注视着他。她十分的心意都已给了他,如何再给人十分呢?“我对他有一分的心意,也只是因为王爷与他情同手足,如果失去了他,王爷一定也会很难过。” “我会难过,但是如果你不肯原谅他,我知道他情愿我一刀杀了他,也不愿再留在这个世上。” “我……”语娆的眸光迅速在吟风身上掠过,“我不会……” 君宜打断了她,“语娆,你要好好想想,当时真的是一丝神志也无么?” 当时……语娆记起他丢下她后的那份心痛,她很热,很难受,为什么这样他都不肯帮她?她想大喊大叫;想要咬自己;想要做一些从没做过的事,幸好,有人来了。她以为是他回来了,紧紧拽住不放,可是到那人抱起她时,她便知道不是了。那不是他,不是他的怀抱,她分得清楚却不想逃离,因为这个怀抱更暖、更安心、抱得她也更为有力…… 语娆双睫频颤,不敢再往下多想。君宜了然道:“如果真的是他违你心意,那么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随你怎么处置。”君宜起身要走,语娆慌忙叫住,“我……我不要处置他,请王爷把他带走。”君宜一笑,“这事是你们两个的事,自然由你们两个自行处理,我去找仲衡喝杯酒,过会儿再来。” 终于还是走了,语娆瞥一眼门口身影,起身想要关门。吟风的动作却是快如闪电,身形一晃便已跪在门内,“唐姑娘,吟风凭你处置。” 语娆一跺脚,回头,“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吟风后退一步,腿撞在门槛上,膝盖结结实实地敲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这样行不行?” “不行!你给我走,快走!” 吟风不走,坚决地望着她的眸,“你想杀我,就杀了我;你想打我,随你怎么打;或者你要骂,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高兴。” “我看见你就不高兴,你给我起来,出去!” 语娆伸手推他、挥拳打他,吟风只是不动,痴痴地望着她,好像望着一尊神女像,“唐姑娘,我知道我错了,我也想死,可王爷说,死不能解脱我,更不能解决你的难处,只有活着才能做一些让你高兴的事,才算真正悔过。” “让我高兴的事就是你快走,再也不要到我这里来,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我就……就……”语娆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下去。 吟风伸手想要为她拭泪,可是手张开,只能接住她的串串晶莹,“如果我走,就能让你真的高兴起来,能让你再不把自己锁在屋中,我就走,再不会出现。” “好,你走,越远越好。”语娆绝情地背过身去。 吟风撑地站起,低头向她躬一躬身,“对不起,唐姑娘,我走了。” 语娆没有理睬,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既没有回过头,也没有走开,只是这样站着。不知多久,脚步声去而又返,她咬牙恼道:“你不是走了么,还回来做什么?” “是我。”声音清远,带着几分感慨,“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语娆垂下的袖摆一颤,冷淡道:“我知道。” “西北兵防出缺,我预备让他去那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衫子簌簌而动,“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宜向着那双茫然的眸,微微点头,“是。所以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依然还是从前的唐语娆,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还是从前的唐语娆么,怎么可能?语娆齿冷,“可是我知道我已经不同了,以后……也会有人知道。” 君宜眸光一凝,“如果你不想别人知道,我愿意娶你。” 第68章 露馅 语娆脸色一白,她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可是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他说出。君宜坦然道:“我不是可怜你,只是吟风想让你重新高兴起来。” “他求王爷娶我?” “他以为你只有嫁了我才会高兴,所以求我。” 语娆默默。曾经她是以为只有嫁了他才是真正的顺心畅意,可是此刻,她感受不到一丝的欢畅之情,只是想哭。“如果王爷早几日说要娶我,我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如今……” “如今你为什么不高兴?我娶你,绝不会看不起你,你应得的,也一样都不会少。” “我……”语娆结口。她说不清,只知道就是不同。“王爷若要娶我,王妃那里怎么办?” 君宜剑眉一扬,“王妃依然会是王妃,依然是我唯一的妻子,这个你之前就知道。” 语娆咬紧下唇。是,她是从前就知道,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如此不同。“王爷,请让我想一想。” “好,是该好好想想。”君宜点了点头,折返身似要出门,未几,又顿住脚步,“我再多问一句,那天那碗杏仁沙是你做的?” 语娆摇首,“是宫里赐下的,太贵妃让我拿给王爷。” “那你一定也吃过?” “是,很好吃。” 君宜眸光渐冷,是很好吃,也很要命,就像他的母亲,既美且毒。 云嫣惬意地靠着软枕,手边盘上是一只只做的小巧如生的蝴蝶酥。随手拈过一个,细细咬去那振翅欲飞的双翅。太好了,君宜天天来侯府,必是生米已成炊,不得不拉下面子来求娶,而语娆装个几天样子就必定会答应的,到时候……她又一口咬掉了蝴蝶的身子。她的好姐姐就将会多一个对手,一个既有家世又有婆婆支持的对手,一定很快就能分得宠爱,让她的姐姐头疼不已……脸上显出一抹得意的笑痕,云嫣抚一抚肚,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料理了这摊,她就得解决自己的事了。日子见长,老不显怀也不成事,趁着侯爷不在,侯夫人病倒,她得去找个替死鬼去。 这样想着,便也留意起府中众人。这个看不起她;那个曾说她娘家没钱;另一个又说她不如苏梦如美貌,不过口舌再毒,又哪比的过人真心恨毒她?云嫣想着,眼光攸地一亮,“香草,进来。”香草近日颇受仲宁宠爱,因此便有些自矜,来得极为缓慢,“什么事?”云嫣一看她脸上脂粉,便知她刚才又在修妆,因讥笑道:“二爷今天不会回来,你妆饰得这么好又给谁看?” 香草撇了撇嘴角,“我不像如夫人你,能待在屋里半步不出,我还得跑进跑出的伺候人呢。”云嫣嗤出一声,虽然不忿,但要靠她来笼络仲宁,一时也不得翻脸,“谁说我半步不出了?我这会儿就要出去。”香草一愣,“这会儿太阳可毒,你真要出去?”“在廊下走走,太阳毒有什么关系?”云嫣拂一拂衣裳,轻巧起来道:“再不出去,人也要发霉了。” 一路出去,一路经过的下人都欠身行礼,屏息凝神地注目于她的小腹。云嫣挺着肚,在香草的搀扶下慢条斯理的走着。没几步,远远就见梦如也扶着个小丫头过来,心里一动,松开香草的手,指了指庭院中的垂丝海棠,“这花今年开得到好,可惜太太病了,赏不得。” “可不是,等病好了一定会说可惜。” “那也没奈何,只能等以后了。”故意说得大声,眼光又在来人身上一转,轻轻笑道:“反正有的是时候。” 梦如恨恨瞪了她一眼,见她走近,少不得欠身相让。云嫣走过,在她身前顿住脚步,“妹妹放心,你早晚会有的。” “借姐姐吉言,”梦如注视着她的小腹,“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吧,姐姐的身量看着一如从前,真羡慕死妹妹了。” “没法子,吃的也不少,老爷太太又都疼爱着,仲宁也想着,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吃了,偏就不显怀,真叫人头疼。” 梦如眼中含忿,“怕是个女孩子呢,吃的这样少。” “我也怕是个女孩子,不过太太说她怀头胎的时候就是如此,等着再过一个月就好了。太太还给了我一支玉铃簪、一只玉镯、还有一块玉牌,都是上好的羊脂玉,说是怕这个孩子胆小,不易长大,所以多用些玉给他压压惊呢。” 梦如刚染就的凤仙花指甲深深滴掐入自己的掌心,还未知男女就这样宠着,要真是男胎,还不得捧到天上去?心中不忿,胸口也是起伏不平。云嫣嫣然而笑,扬起下颚就要走,谁知脚下一崴,人一趔趄往前就倒。香草惊呼出声,伸长手臂欲要相扶,可不知是她脚底打滑还是心急生乱,自己反倒绊了一下,眼看着云嫣就要在地上摔个结结实实。 梦如本能地想要后退,她没有碰她,但也犯不着去救她,最好的法子就是事不干己,只是……她注目于云嫣的小腹,想象着那里有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纵然再不喜欢,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眼前逝去。拉住云嫣是不可能了,于是咬一咬牙,一挺腰飞扑上前做了一张人肉垫。胸口剧痛,云嫣头上的玉铃簪也划在她的脸上,不过幸好她接住了她,双双软倒在地。 看着发懵的云嫣,梦如松开手,咬牙揉一揉胸口,“怎么样,摔着了没有?”云嫣摇一摇头,脸上全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梦如起身向香草道:“好好看着姐姐,若再有事可就是你一人担着了。”香草喏喏。梦如转身扶着惊魂未定的丫鬟走了,留下云嫣兀自发愣。她算计得很好了,只要摔倒后说是梦如踩着了自己的长衣害得自己掉了孩子,至于是有心还是无意就由别人来判了,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个与自己一向不和的女子竟然出手相助,真不知是猫哭耗子还是另有所图?不过不论如何,这一次的精心准备泡汤了,她得再想个妥当的主意。 香草弯腰扶起了她,口中不断责备着自己,“都是我不好,笨手笨脚的没有拉住如夫人你,让你受惊了。”云嫣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我若没了这一胎,你也没命同我平起平坐。你若还想叫我一声姐姐,就好好伺候着,到时候二爷面前,我少不得替你争回一个位子。”香草听说,立时殷勤了许多,扶她回去后端茶送水的十分热心。 云雅呷几口水,半靠在美人榻上,“你替我传话出去,就说我今天受惊了,这会儿心口跳的难受呢。” 香草关切道:“要不要先去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不用,这么点小事就请大夫,没得人说我轻狂。你先把这话传出去再说。” 话很快就被散了出去,如今她腹中金贵,除了卧病在床的侯夫人和心绪纷乱的语娆,府中各人纷纷遣人过来探视,送上些静心宁神的粥水汤羹。云嫣一律收着,直到晚饭前梦如来了,才舒出一口气道:“我还怕妹妹嫌我轻狂,不来看我了呢。”梦如脸上笑容适巧,“怎么会呢?那件事连我都惊了一挑,又何况是姐姐?我不来,是在煮安神汤给姐姐压惊呢。” “是么?妹妹心灵手巧,煮出来的汤也必定特别美味。”云嫣侧眸看了眼丫鬟手中的汤碗,轻轻一嗅道,“大约是加了茉莉花?好香。”梦如笑微微端过碗送到她的面前,“我知道姐姐最爱茉莉花香,茉莉花亦有安神镇静之用。姐姐喝了若觉得好,以后妹妹可以常常做来给姐姐享用。” 云嫣亦是回给她一个亲切的笑脸,“我就知道妹妹出手必定与众不同,幸好还留着肚子,还算有口福。”说着抿了一口,笑容更灿,“好喝。” “好喝就都喝了吧,我明天再做来。” “好,那就劳烦妹妹了。”云嫣一气喝下,拭了嘴,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到了饭点才放她回去。 香草暗暗纳罕,送梦如出去后返身回来道:“如夫人今天对她这样客气?我瞧着比亲姐妹还好。” 云嫣睨了她一眼,“方才她也算救了我和孩子,对她好一些不应该么?” “应该是应该,不过从前她得宠的时候给了如夫人多少零碎受?这会儿贴上来,看着真让人不放心。” “时移世易,如今连太太都要让我三分,何况是她?”云嫣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乏累,“她这一碗汤还真有效用。你放下帐子,出去吧。” “是。”香草伺候她躺入被窝,又放下床帐悄悄退出。本以为今晚她能睡个好觉,自己也能得闲早些入睡,谁知吃了饭才刚躺下,云嫣就连声唤她:“香草,香……” 香草皱着眉头,披衣起来道:“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 肚子疼?香草一激灵,赶忙趿鞋过去。云嫣已拉开了床帐,捂着小腹神情痛苦,“好……好痛……” 香草慌了神,“那怎么办?好好地怎会肚子痛?我去请太太?” 云嫣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边滚滚而下,“太太病着,这……” “可总要让太太知道呀,不然……不然我可担不起。”香草一转身跑了,不多时又急匆匆冲了进来,“太太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她这就过来。” 云嫣点了点头,“或许只是吃坏了什么,倒劳烦太太亲自过来。” “太太说她躺着也不安生,索性过来看看的好。而且卢老大夫刚从南边老家回来,她想趁着这回请他老人家好好诊诊如夫人的胎。” 云嫣撑着身子坐起,汗湿重衣,“什么卢老大夫?这一向不都是刘大夫给我看的么?得去请他。”香草按着她想让她躺下,“我说了,可太太说卢老大夫脉息好,从来都是请他老人家来为家里人看病的。之前他有事回了老家,这次回来,总还得请回他。”“可……可……”云嫣急得说不出话。香草还以为她疼大发了,慌忙又让人倒了热水过来,“这么疼,还是先喝点热水暖暖吧。” “我不要,我……”云嫣拉开被子,忽然起身下床,“我不疼了。去告诉太太,不用请大夫了。”香草一惊之下连杯子都给打碎了,“如夫人这是怎么了?快请躺好,就算不痛,让大夫瞧瞧也好。”“不用不用,我说了不用。”云嫣要走,香草慌忙拉住她,正这时,侯夫人已带着一脸病容进来,“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去躺好,卢老大夫已经到了。” 云嫣脸色灰败,知道逃不掉,只能规规矩矩地躺了下来。香草为她掖好被子,放下床帐,又往她手上搭了块帕子。侯夫人坐了,向躬身进来的卢老大夫道:“你给看看吧,这头一胎最是要紧,也只有你看了我才能放心。”卢老大夫客气了几句,又问香草病状。香草一一说了,又添了一句,“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喝了梦如夫人送来的安神汤就躺下了。” 侯夫人蹙眉。得到消息赶来的梦如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在汤里放了东西害她不成?” “我可没这个意思,不过大夫问我,我照实说而已。” “那你怎么不说她受惊的事?说不定就是此时发作了呢?” 侯夫人问:“受惊?受什么惊?” 梦如抢在香草之前将详细经过说了,“若说我害她,当时就不会冒险去救她了。太太可要为我做主。” 侯夫人眉头扭结,“大夫还没定论呢,就来提什么做主?敢情你没做过的事,别人还硬是要栽赃陷害你不成?” 梦如垂首,在侯夫人嫌弃的眼光下退后了一步,“清者自清,是我糊涂。”因又盯了香草一眼,似乎是在警告。 香草自同仲宁搭上后就有些瞧不起她,想着论身份贵贱,自己好歹是清白人家出身,比舞姬出身的梦如强了百倍,如果日后自己能在侯府占上一席之地,怎么都该站在她头上。这样想着,便又偷偷瞅了眼纱屏后的卢老大夫,“太太,看上去不大好呢。” 侯夫人自也能看清卢老大夫紧皱的眉头,心底愈发忐忑,正暗暗祈求上天保佑让这一胎平安无事时,卢老大夫已经转了出来,面露难色。侯夫人急问道:“如何?” “禀夫人,如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 侯夫人念了一声佛,刚舒下一口气,就听卢老大夫稍带迟疑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 她的心又提到了心口,“只是什么?” “只是如夫人并无孕相,不知是哪位大夫说她有喜?” 第69章 意外 仲宁在皇城中整顿事务,直到第二天来了人交了牌子后方才哈欠连天地回了侯府。一进门就有小厮凑了上去,“二爷,太太说让您过去呢。”仲宁皱眉,“办了一晚上的事,累得要死要活的,有什么大事不让人睡觉去?”小厮的脑袋耷拉的更低,“的确是件大事,二爷去了便知。”仲宁拢着眉头推开他,“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小妹不出门么?让展君宜再来哄两天保准就好了,犯得着……” 他嘟囔着一路进去,却见母亲高坐在内,旁边两个小妾外加一圈奴仆都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云嫣同香草则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疑惑着紧走几步上前向侯夫人施了礼,“娘,您这是……” “别问我,问问你的好媳妇。” 仲宁看她声色不同以往,侧首看一眼抖如筛糠的主仆二人,“这是怎么了?说呀!” 云嫣不敢搭腔。香草则带着哭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又道:“二爷,我真的不知情。如夫人让我去请东街的刘大夫,说他医术高明,曾为她治过病,我自然相信无疑的就去请了,哪会想到内中另有隐情啊。” 仲宁也没听她说完,劈手就给了她身边的云嫣一个巴掌,声音之响亮让堂上众人的心尖都颤了一颤。“好你个贱人,敢骗我!” 云嫣唇角渗血,跪在地上只是求饶,“二爷,我也不知情呀!月信一直未来,又爱作酸又爱吃酸,总往这事上想,谁知道这大夫……” “你还敢说你不知情?这大夫明摆着就是收了你的好处替你圆谎,打量着我们侯府都是傻子,任你耍不成?”又是一记耳光。 云嫣的腮帮子肿起老高,说话也不甚利索,“二爷,我真的不知道啊,再说要是作假,几个月之后总会让人知道,我怎么敢骗二爷呢?” 梦如冷笑一声,站出列道:“你早算计好了,昨天先在我面前摔倒,到时候请了那个什么刘大夫过来后,就说都是因为我,这一摔把孩子摔没了,一石二鸟!可惜我没上当,反而扶了你一把,让你挑不出错。谁知你心肠歹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晚上喝了我送去的安神汤就说肚痛,要不是太太另请了大夫,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仲宁双目欲眦,“贱人,你好毒的心肠!”云嫣脸上全是泪,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哭求道:“二爷,我只是一心求子,上了人家的当而已,真没有骗人害人之心啊!”侯夫人双眉一笼,“你还真是死不悔改,打量我找不到那个大夫?告诉你,人已经在柴房了,事也全都招了,你给人的二百两银票也全数缴了。” 云嫣眼前一黑,这才真正瘫软下来。仲宁踢开她,回头道:“娘,这事该如何处置?”侯夫人瞥了眼瘫软如泥的云嫣,尖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他们燕家出来之人都是如此的卑鄙无耻,这个就更是其中翘楚!我那时就说这门亲事结的不好,你却偏不听。如今,还是你自己定吧。” 仲宁想了想,回身道:“你做出这等丑事,照理是该休了你的,”云嫣听出他口风,黑暗中似现出一丝光明,“二爷,我死也不会出侯府大门的!以后……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定当好好侍奉你,孝敬老爷和太太,照应两个妹妹……”一停说,求恳的目光就挨个转着。仲宁无视;侯夫人看着窗外;只有梦如与她对视,眸中似有着坚冰,一寸寸地让她冷了心肠,失了希望。最后仲宁冷笑了一声,道:“死都不出侯府?好,你说的,以后若要出府,你就先抹了脖子再说。” 云嫣看他阴狠表情,身上一阵寒颤。她似乎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了,如果真是那样,他还不如休了她。看她脸上显出畏惧之色,仲宁的声音显得更为阴冷,“既然你想要害梦如,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以后你就跟着她做个粗使丫头。梦如,你敢么?”“二爷说我敢,我自然就敢。”梦如剜了一眼云嫣,轻扬眉尖,“兴许跟着我时候长了,真能去了黑心生出善心来呢?” 云嫣咬牙。仲宁满意点头,“好,能教化她最好。娘,你看如何?”侯夫人不置可否,“我如今只想着这事该如何向老爷交代。唉,这要传出去,真是全玉都城中最大的笑话了。”仲宁拧眉又踢了云嫣一脚,“害我们侯府丢人,滚,走开些!” 含泪起身,云嫣默默走到梦如身后,那些跟着的丫鬟都像躲苍蝇似地避开了她。但听香草道:“二爷,我呢?我该去哪里?”“你?”仲宁一挑眉,“你也是个蠢笨的,近身伺候,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也别伺候人了,留在那儿做个打扫吧。”香草扁了扁嘴,磕了头后退了出去。侯夫人望着她窈窕身影,又瞅了瞅自己的儿子,暗暗摇了摇头。 君宜到华锦苑的时候,顺太贵妃正执笔为画上的金雕添上羽翎,一笔一笔,极为细致。为她伺候笔墨的沈嬷嬷抬头见他入内,立时放下墨条躬身行礼。君宜摆了摆手,待她退出后也不行礼,也不称呼,只问:“那两碗杏仁沙里你究竟放了什么?”顺太贵妃笔未停,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你这是在同谁说话?” 君宜也没有答她的话,只道:“若是江麟候知道你对唐姑娘下药,王府以后永无宁日。” “你娶了她不就是了?”顺太贵妃轻描淡写,“难道江麟候还会计较你缘何娶她?” “我倒是想娶,不过她恐怕不会嫁我。” 顺太贵妃滞了笔,“嫁你是她的夙愿,如何会不答应?” “拜你所赐,她迷失心智,*于他人。” “什么?”笔落在画上,污了那只展翅欲飞的金雕,“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是谁这样大胆,是谁?” 君宜未予回答,注目于又惊又怒的顺太贵妃道:“从前听你左一声右一声的说是为我好,这一次我算是看清了,你不仅要害我,而且要将我置于死地。” “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要下药?坏人心性,毁人名节,又为我结下死敌,你还真是我的好母亲。” “没有,君宜,哀家从未想过要害你。”顺太贵妃转出桌案,脸上的惊怒都被惶恐取代,“哀家只是想让你娶她,与侯府化干戈为玉帛,从没想过……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么?”君宜眸光一转,“那么你是认了?下了什么药,怎么来的?” 惊恐之下,顺太贵妃一一道明。君宜脸上神色愈听愈冷,直到最后像是封了寒冰,“你自己心术不正,如何怪人家给你禁药?” “若不是她给哀家,哀家怎么会将念头转到这上面去?要说心术不正,一定是他燕家的女儿心术不正。到底是卑贱之地长大的,耳濡目染,各种小巧都拿得出来,胆子也大,禁药也会……” “够了!”君宜厉声喝止。 顺太贵妃惊了一跳,往日气焰全消,“君宜,母妃从来一心为你。云雅虽说不太坏,但与语娆一比就差在了身份家世上。你想想,若得侯府支持,你就不会处处受人压制;不会再到闹出乱子压制不了时才想起你能带兵平乱,过后却又像防贼似的防着你。你不得志,母妃知道,所以母妃想要帮你……” 君宜冷笑出声,“我不得志是谁种下的因?母妃,你口口声声说云雅家世卑贱不如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你的家世又比她高贵多少?” 顺太贵妃脸色泛白,倒退了一步,“你说什么?母妃的家世公告天下,你外祖是镇远大将军;外祖母是孔家后人,世代书香;你舅舅……”君宜大笑出声,“舅舅?我的舅舅怕还在茶楼里打杂;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已过世;至于你,母妃,”他盯视着吃惊掩口的顺太贵妃,“不过是镇远大将军的家奴,只因为父皇巡视北方边防,留住在镇远大将军的府中时才得以一窥天颜,此后,”顿了顿,面露不屑,“凭母妃美貌和手段,父皇自然逃不过去,但是要迎一个家奴入宫又谈何容易?无法,改了你的名姓,改了将军的族谱家谱将你写入,于是你摇身一变,成了功臣之女,无人再会有异言。” “你……你都知道了?”顺太贵妃连退几步,脸上白的吓人,“你怎么会知道?”君宜眸色一黯,似是想起了令他再不愿回想之事,“父皇赐我蟒纹荷包的时候,我不甘心,便冲进宫中质问,父皇便说了一个故事,又说我的确合乎‘君宜’之名,但我虽宜君,无奈母妃身世太过低微,恐怕以后会给他人捉住把柄势成掣肘,所以还是皇兄最合适。” 顺太贵妃抖唇不语。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会是君宜的障碍,所以自从生下他后便处心积虑的为他铺路,宁愿不见也要送他去皇后那儿;宁愿远远望着他也不愿表露过分亲近,以免让皇帝想起他还有她这样的母亲。她自问自己已做到了最好,不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君宜的将来,可是……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她逃脱不了自己的身世,就如他注定要受她身世的影响…… 君宜又道:“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母后那儿;为什么不肯亲自抚养我;为什么总要我与人一争长短。”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怪我?是怪我的身世没让你做成皇帝?”顺太贵妃似回过了神,重又挺直背脊,下颚微扬,显出一份傲然。 君宜亦回复了冷淡之色,“心淡了,早就不怪你了,若说怪,只怪你多事,徒劳一场而已。” “不错,哀家是徒劳一场,不过哀家不后悔!” “我知道,”君宜转过眸光,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后又各自弹开。沉默片刻,君宜拿定了主意,“如今王府与侯府势必成水火,母妃喜欢清静,儿臣看还是搬到城郊别院居住比较妥当。” 这是要赶自己走了?顺太贵妃的头颅扬的更高,“不去,哀家就喜欢这里。” “母妃不是要个宽敞的地方么?不是要亲自布置么?那里一切都由母妃做主。” “哀家……” 君宜不容她置辩,“王府中由儿臣做主!三天后,儿臣送母妃离开。” 步出华锦苑,夜风依然有些沁凉,君宜仰望星辰,定了定心神后迈步向小书房走去。“我拿样东西就走,不用奉茶。” 迎上来的紫陌怔了怔,随即低头而站。 君宜看了她一眼,“怎么,有什么事?” “禀王爷,青霜今早收拾东西走了。” “知道了,”君宜回头拉开了柜子,“她昨晚同我说过。” 紫陌抿了抿唇。同为奴仆,伺候一场,既然心愿都未达成,不如一同归去,或许还能留些体面。“王爷,奴婢……奴婢也想出府。” 君宜一怔,回头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紫陌望着那星辰一样的眼,默默垂下眸去,“王妃定的规矩,二十必要出府,奴婢到六月就二十了,想着……”君宜摆了摆手,“当初是我答应你的,只有你自己想走时我才会送您你走。你这会儿自己想走么?”怎么会想走呢?可是这样留下去,恐怕也是自找没趣,“奴婢……奴婢伺候惯了王爷,出去也不知该做什么。” 君宜一笑,“那就是不想走了?” “可是……可是年岁到了……” 君宜放下手中物,走近她道:“你看准了谁,告诉我,我保管成就你的姻缘。” 她看准了谁?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看准了的。只是她若开口,他会成就么?“王爷,”她仰首望着他,像是望着天边最明亮的一颗星子,明明看着很近,其实离得很远。“王爷……” 君宜对着她的眼,犹记得宫中第一次相见时,她还是个瘦瘦小小的丫头,少言寡语,对他却是绝对顺从,无论交办什么差事给她,他都绝对放心。“紫陌,说吧,是谁?”紫陌像是在做梦,梦中的青霜仍在王府,神气活现地对她说,“就算王爷不要我,我至少还上过他的床,你呢?你有什么?” 是啊,她有什么呢?容貌不比人差,情意不比人假,只因为胆怯就只能远远观瞧,看着他娶了个家世还不如她的女子。“王爷,”轻轻靠近,拽紧他的袖,将自己埋入他怀中,“奴婢喜欢的是王爷啊。”君宜愕然,抬眸时正对上一双比他还要惊愕的双眸。是云雅,手中锦盒已经掉落在地,汩汩的汤水不断从中溢出…… 第70章 离心 紫陌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仓惶逃出,亦有丫鬟进来收拾干净翻倒在地的锦盒。待一切落定,君宜出声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你来的正好,我有话对你说。”云雅从僵立中抬起头来,“王爷请说,妾身洗耳恭听。”君宜怔住。她怎么又同他来这一套王爷妾身什么的?“云雅……” 故意不去看他的眼,她坚持道:“王爷请说。”君宜脸上沉了沉,“上回之事,是有人故意下了药。”云雅一时还未明白上回是什么事。君宜嗽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都说了个一清二楚。除了隐去语娆和吟风之后发生的事,他将药的来历也说了出来,“你的二妹并非善类,你以后小心些,不要与她过分亲近。” 云雅没在听他所说关于云嫣的警语,她只知道他在说自己用了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解释着他当时的异样。唇边挤出一抹苦笑,是啊,一遍一遍的要她都是因为药力,清醒之后她就不值一晒了。他需要抚慰的是唐语娆,抚慰他的则是紫陌,那么她又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失了身又失了心的女子,空自憔悴,空自猜测着夫君的心思…… 君宜看她一直默然,拉起她的手低低道:“这几天都在查这件事,所以冷落了你……云雅,那天是我制不住自己,你……你还疼么?” “过了这么久,”抽回手,云雅语气恭顺,神情却是冷淡,“譬如被狗咬了一下,早已经不疼了。” 狗咬?君宜眸色一凛,透出些许清寒,“你还在生我的气?” “不敢,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二妹而起,王爷不生妾身的气已经很好了,妾身又怎敢生王爷的气?” 君宜眉头复拢,“你不生气的话就把话说清楚,不用这样阴阳怪气的。” 云雅后退一步,“妾身说话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如果王爷不喜欢,妾身以后少说。” 君宜不知她究竟在生什么气。那天的事他已经解释清楚了,至于刚才紫陌之事虽然出乎意料,但他觉得无须解释,她也该明白他对紫陌无意,而且他已经准备送顺太贵妃去别院居住,以后就剩他们两夫妻,她还想他怎么样?“你若是不想说就别说。” 云雅如蒙大赦般福了福身,“是,妾身无话好说,妾身告退。”君宜还来不及制止,云雅已转身准备出门。君宜抬高了声量,“燕云雅!”云雅的脚步一滞。紫陌却从门外匆匆而来,“禀王爷,唐姑娘求见。”唐语娆……有什么事这么晚还要来呢?云雅回头,笑容端庄,“唐姑娘这么晚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妾身不打扰了,王爷与她慢谈。” 什么慢谈?君宜伸手想要拉住她,云雅轻巧一躲,闪身出了门外。望着她的背影,君宜薄薄的唇角慢慢抿紧。他以为他已经得到了她的心,可是眼下,这颗心好像又要溜走了。语娆入内的时候,君宜已将取出的东西又收了进去,回头见她眼下暗红,知道是她又哭了不少场。“唐姑娘这时候来,是想定了什么事?” 语娆颔首,福一福身道:“王爷好意,语娆心中感激,但是想了很久……”她抿紧了唇,现出一个坚毅的弧。君宜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但是”,这时接口道:“想了很久,终究我不是那个能令你重新开怀的人?”语娆抬眸看着他,“语娆一直以为是的,直到王爷那天告诉我说可以娶我,可以给我所要的一切。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落下心头大石开怀大笑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 君宜回望着她,但听她轻轻续道:“我先前一直不甘心,一直以为只有嫁给王爷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其实作茧自缚,不仅苦了自己,也带累了王爷,还有王妃。” “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语娆自失的一笑,“是啊,王爷的心里只有王妃,王妃的眼里也只有王爷,我又怎么能横插一杠?”说着又低一低头,语出真挚,“王爷,我想通了。” 君宜安慰,“想通就好,以后有什么打算?” “三哥说修完了书之后想要去周游各地,我也想去。” “恐怕侯爷不会答应。” “那就说到他头疼为止,”语娆显出一个久违的笑容,“爹总会依我的。” 君宜看她解开心事,稍稍松了口气,“吟风下个月也要去西北了,若是你以后去那儿游玩,说不定就能看见他。”“我不想看见他,”语娆敛了笑意,眉间又显出一层轻薄恼意。君宜的眸光从她脸上滑过,落定在窗外远处,许久,幽幽道:“不见不提,事情就算过去了么?他一向是个冷静自制的人,语娆,你为什么不问问他,那天究竟为何会失去自制?” 云雅刚一回到住处,窦弯儿已迎了上来,看她孤身一人,又不死心地张望了一下她的身后,“呀,王妃,王爷没有一起回来么?” 云雅摇了摇头。 窦弯儿不解道:“王爷喝了那盅汤,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做?” “不知道,也许……也许什么都比我要紧。”再也止不住,云雅回头,一下抱住了窦弯儿,泪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肩头。 窦弯儿不知所措,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一边焦急劝道:“王妃,出了什么事?王爷怎么会以为你不要紧呢?” “就是……就是不要紧……”云雅抽噎着,肩头一耸一耸,“弯弯,我错了,心怎么能给别人呢?应该留在自己这儿,只有自己护着才最安全,谁也伤不了。” 新一天的朝阳升起,云雅也似收回了她全部的心。依然打理着王府;依然忍受着顺太贵妃的脾气;依然忙忙碌碌的为君宜做着菜,可是再不同他一起吃,推说着身子不好,连房门都不让他进,衣物也送回了小书房,方便他每日更衣上朝。君宜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三天后送了顺太贵妃去到别院,交代完诸事后,他同云雅回到王府,进门后并未向左转去小书房,而是径自跟着她一起回了房。好像又回到了云雅初进王府时的日子,他脸上冷淡,声音也是生硬,“侍寝不行,更衣行不行?” 云雅咬牙,“衣裳都不在……”君宜转首看向窦弯儿,“弯弯去取。”窦弯儿瞥了眼云雅,垂头走了出去。又有冬雪送来热茶,君宜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后又将它置于桌上,“王妃病了,你也病了不成?这茶要冲泡三遍方才出味,你这会儿拿出来让人怎么喝?”冬雪吓得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低头躬身急急退了出去。 云雅知道他要寻事,自己褪着钗环首饰不出声。君宜在屋内踱了几步,道:“过几天我要办一趟外差,大约有十来日不能回来。” “知道了。” “你替我准备行装。” “是。” “母妃那里你也多照应着点。” “是。” 君宜忽然探手,捉住了她的下颔逼着她看着自己,“你的气永远不消么?” 云雅转开了眸光,“妾身没有气,怎么消?” “没有气?那么我有气,怎么消?”君宜手上用了点力。 云雅对上他的眸,眸中却没有他想要的东西,“王爷想让妾身怎么消,妾身就怎么消。” “你该知道我想让你怎么消。” “妾身不知道。” “你知道。” 云雅的眸中隐隐有着几分愤怒。她挣开了他的手,走至床边褪去了轻薄的外衫,正解中衣的衣带时,君宜已捉住了她的手,“你以为我要这个?”“妾身如今只有这个。”她的手有点冷,眼神中也没有丝毫的热度,“王爷想要别的,可以到别人那里……”几乎是被撂倒在床,君宜压在她的身上,一手扯下床帐,“既然你给我这个,我就要这个。” 剩余的衣物很快就被撕碎,云雅闭紧了眼,咬破了下唇。痛,除了痛还是痛,就像是钝刀子割肉,来来回回的,只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痛楚。她推他、打他、甚至咬他,可他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从日落时分折腾到了大半夜。云雅不知晕去几次,到最后醒来时,君宜似乎还留在她的体内,只是不再激狂,而是着意怜惜,轻轻地吻着、含着、吮着,直到她心跳加快,迸发出一阵不能自己的颤抖,他才拥紧她,将她送入到那高不可攀的云端,正轻盈欲飞时,有声音从云上传来,坚定不容疑,“云雅,你给了我的就不许拿走,不许!” 到云雅睁开眼时,屋里已经有了一抹微淡的光亮,天气渐热,晨曦也比之前来得更早。她看着墙上的影子,就知道他在穿衣。再过片刻,他似乎低下了头,她赶紧闭上眼,耳垂上传来他的热度,长久不离。她咬紧了牙,一动也不敢动,就感到热意沿着她的颈滑到了她的肩,像是不够,那热意又再次回到了她的颊边,许久,才渐渐收回。 窸窸窣窣的,掀开的被褥重又紧贴着她,耳后是一阵风,云雅知道他下了床,忍了半天,终还是回过眸去。身影早已消失,空洞的心头似乎也有些怅然,他又要出门了,一去十来日,留下她独自照管着整个王府。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其实一直是有些怕的,怕会出差错;怕有些事自己会应付不来;更怕的似乎是他的不在,即使是眼下,即使他将她折腾得半死…… 云雅动了动,忽然又恨起自己来了,想好了要把心收回来的,怎么又开始惦着他呢?这会儿害怕他的离开,到时候回来,他怕是就要提起他和唐语娆的婚事了,说不定还有紫陌……反正娶一个也是娶,娶一双也不多,到时候……云雅的唇角耷拉下来,身上也开始隐隐作痛。 第71章 缺点 三天,整整三天,云雅下不了床。君宜的行装是窦弯儿和紫陌共同整理的,大小事务也暂时交回给了陈贵。下人间开始流传着她有孕的消息,但是在第四天她下床照常处理家事时,那些人的眼光又变的暧昧起来。既无孕,又无病,三天不下床,之前夫妻二人都是连晚饭都没吃,自然留给了人无穷无尽的想像。 云雅对君宜的怨念又多添了几分,君宜却像是毫不知情,只在临别前那一晚将云雅捉到身边,从后抱住了她,不让她挣脱分毫。“吟风下月头上就要走,我不一定来得及赶回来,到时你替我送送他。” “知道了。” “我不在的时候,宫里除了母后那里,别的地方你别去。” 云雅没应他,只道:“妾身不是个贪玩的人。” 君宜知道她嘴犟,也不说话只管玩弄手中绵软。云雅渐渐气促心慌,恼他的手,又恼自己的身体禁不住他撩拨,因往里挪了挪道:“王爷明天一早就要上路,还是早些睡吧。”君宜知道她再难禁住,贴着她的耳低低道:“睡不着,你给我唱支曲儿。”云雅大咳,“身子不爽,唱不动。”君宜一勾唇角,“那你早些睡,我再玩会。” 心头大跳,他这样弄着,别说睡,就是阖一阖眼,也怕就此沉沦,完全由他掌控,“妾身也睡不着,还是给王爷唱支曲儿吧。”君宜唇角更扬,“不是唱不动么?”赌气,她捉住他的手用力拿开,“王爷不捣乱就唱的动了。” 第二天起,王妃为王爷唱曲儿送行的闺房乐事又在王府中铺天盖地地散开。一半是不好意思见人,一半也是因为君宜叮嘱,云雅送完他回来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天沥沥春雨从早起就没有停歇,云雅处理完事务后便拿起了许久未曾动过的针线。一针、两针,眼前又幻出他的身影,皱眉,赌气狠狠用针戳下,却扎了手,一点殷红如花一样绽开在指尖。 云雅急忙放在口中吮了吮,窦弯儿看见,关切地取过针线道:“王妃既没心思便放一放吧。” “谁说没心思的?拿来。” 窦弯儿不肯给,“都扎手了,何苦呢?” 云雅默默,垂眸向着自己的手,“扎坏了又如何?反正……反正他也不心疼。” 窦弯儿知道是又想着君宜了,耐心劝解道:“就算王爷不心疼,王妃也犯不着扎自己的手呀,何况……何况王爷是心疼的。” 抬头看了她一眼,云雅神色依然郁郁,“你又哪里知道了?” 窦弯儿一笑,“王妃忘了?前几天我不是同紫陌姐姐一同整理王爷的行装么?我想她从宫里起就跟着王爷,最熟知王爷的性情,所以就同她打听了很多事。” 云雅想起偎在君宜怀中的紫陌,脸上也似起了一层雨雾,濛濛中令人看不清晰,“在她眼里王爷自然是好的,你问了也是白问。” “这倒是,在她口中王爷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除了心思难猜一些,其他的没有半分缺点。” 云雅抿了抿唇,“笑话,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我看他身上的缺点数之不尽。” 窦弯儿眨了眨眼,“有些什么缺点?王妃说说嘛。” “譬如心思不定、朝秦暮楚、妄想齐人之福、还最喜欢……”云雅想起逞尽威风的君宜,脸上一烫,对着窦弯儿的笑脸嗔道,“笑什么,我难道说错了?” “说不说错我就不知道,不过在紫陌姐姐口中,王爷可是一心一意只对一个人好,她很羡慕呢。” “是么?我看她是以为那些话是我要你去问她的,所以拣一些我想听的来说。” 窦弯儿皱了皱眉,“可她不像是骗人,要不叫她来,王妃自己问吧。” “我不问,”云雅起身,望着窗外那水晶帘似的雨幕,“我有眼睛自己看,有耳朵自己听,才不要别人来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窦弯儿正努力偏首思索,门外有丫鬟道:“禀王妃,老夫人来了。”“娘?”云雅疑惑着略整了整衣,及至门口迎了燕夫人进来,才将满腹疑问问了出来,“这下了一天的雨,娘可是有什么急事?”燕夫人颔首,也顾不得喝口茶,只道:“你可听说了云嫣的事?”云雅摇了摇头,“这几天并未出过门,她怎么了?”“唉,”燕夫人长叹了一声,满脸忧愁,“说起来也是这孩子太心急,如今侯府中人只说她串通了大夫假孕,将她发落到四房那里做个粗使丫头。” 云雅眉心一蹙,“若果真如此,她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话虽如此,但她毕竟是燕家的女儿,是你的二妹,说出去一样有辱你的声名。本来想着让你二娘过去问问清楚,但是侯府里传出话来,说她如今是个丫头,断没规矩让人进去看她的道理,所以你二娘进不去,也等不到她的信,急到直哭。” 云雅淡漠,“娘是想让我进去问问?” 燕夫人听她自己出言,心中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想进去,不过此时情势,也只有你去了他们才无法阻拦。” “可我对她也无话好说。”云雅摇摇头,仍是拒绝,“况且她这时候失势,我去看她的话又会说我是去看她的笑话,还不如等一等,等那边气消了些,说不定就会有消息出来了。” “我倒是能等,可老太太和你二娘都等不得了。毕竟之前好好的说有孕,还盼着能扶正,谁知道突然又说是假的,还不让人看,都说是遭人陷害,出了变故。” 云雅轻嗤一声,“她不陷害人就很好了,哪有人能陷害的了她?娘别再担心她了,在这里坐一坐,回去就说我这几天身上也不爽,不能替她们去问了。” 燕夫人听她语气冰冷,拧着眉,额上横纹更深,“云雅,你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心寒呢?能帮人时且帮人,何况她是你妹妹,现下万事不知,你就一点儿也不为她心急?”云雅张了张口,终又闭拢。她怎么能说她这个妹妹曾经给了她一碗毒汤呢?即使重新来过,她也没有痛改前非,仍是处处使心计耍手腕,自己没有下手惩治她已经很好了,帮她?休想!“娘,这事我的确不宜出头,再者王爷临走前也留下过话,让我不要出门。至多等明天雨停了,我让人先去打探打探,一有消息即刻传回来。” 燕夫人一听也只好如此,因细细审视着她的眉眼,道:“娘知道你的苦处,又要打理王府,又要照拂家里,如今又摊上云嫣这事儿,真是难为你了。”云雅看着母亲愈发苍老的面容,想着若有一天君宜说要另娶几房姬妾,然后神淡爱弛,再得不到他的眷顾,自己会否像母亲一样迅速衰老?“娘,这些我都能应付,只要……只要娘一直想着我就行了。” 燕夫人摇了摇头,抚了抚她垂下的秀发,“傻孩子,娘怎么能不想着你呢?别看娘现下为你妹妹着急,其实心里都是为你,每天都念着呢。” 云雅伏在母亲怀中,“女儿不信,娘才刚还说心寒呢。” “这也是为你着急啊,”燕夫人垂眸,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你是这里的王妃,可娘只以为你还是娘的云雅,会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耍;会教他们识字念书;还会帮着哄他们乖乖听话。” 云雅心头一涩,将脸埋得更深,“娘,我记得的。我是你的乖女儿,也是他们的好姐姐。” 像是要兑现承诺,第二天云雅便让人去四处探听消息,到弄清事情的始末后她便让窦弯儿将话传了回去。窦弯儿回来时,云雅还在阴暗的天色下绣一幅鹤舞图,见她进来便稍作停顿,“如何?” “大夫人就是哭;二夫人进房锁了门,也不知在做什么;三夫人和三小姐只是唏嘘,没什么别的表示;老夫人呆呆的,说要等老爷回来后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如今理亏的是她,唐家没将她扫地出门已经很好了。”云雅说着,眉头又紧紧结起,“熙斐怎么样?可别脑子一热就跑去找人生事。” “没有没有,”窦弯儿摇头道,“我回来前劝过他了,这次的错都在二小姐,他要是去也是自找没趣,还不如等几天让人家消了气,再让老爷夫人去说几句好话,二小姐再赔个不是,指不定这事就能过去了。” 云雅没吭声,沉吟半天道:“这全看她自己了,别人可帮不了她。”顿一顿,又道,“再告诉熙斐一声,过了夏天就是秋闱,让他专心念书,别的少理。” “是。”窦弯儿应下,扁了扁嘴道:“王妃,你看二小姐这回还有翻身的机会么?要是一直做丫头,怕以后有的好闹了。” 云雅低头重又拿起针线,借着那点光,细细绣下一片鹤羽,“要我说还是让她多做些苦活累活,受点教训的好,免得以后……”心下突然揪紧,烈火烧焦了皮肉的味道似乎又旋绕在周围,她怎么忘了?云嫣就是因为失去宠爱成为人丫头的变故才会葬身火场,之后还被人反咬是故意纵火,带累家人。这一次她又是相同的境遇,会不会重蹈覆辙?自己又该不该出手相救?手上针头一歪,一抹赤红顷刻将仙鹤雪白的羽毛染成红色,分外刺眼。 第72章 复宠 其实不但云雅想到了上一世,云嫣更是晚晚梦见前世情景。她睡不好觉,白天又是做的最粗重的活,扫地、拖地、拔草、洗衣,没一刻停歇,好不容易等到饭点,别说从前的精致小菜没有,就是下人该吃的白饭也是无从寻找。送给她的永远都是些馊粥烂菜,起先也是吃不下,后来捱不过饿,终于还是吃了,只是一向舒适惯了的肠胃如何经得起这个?不消几天就泻得脱形,偶然一次遇见仲宁,正哭着想要上前求情诉苦时,仲宁却是一皱眉,抬脚就走,“哪儿来的丑八怪?走开些!” 云嫣咬破了下唇才没让自己软倒在地。夫君厌恶;公婆更是早已忘记了自己;家里人又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除了云雅……可是她怎会要一个自己最忌很的人来出手帮她?当然,她更不想在火场中悲惨的死去,而她的姐姐却能在王府中永享富贵!不行,她要想一个法子,想一个能让自己翻身的法子。 机会来得很快,仲宁将香草留在云嫣原先所居的院落后就时常过去寻欢,渐渐无所不至后便有些厌了。这晚回到府中办完正事,哼着小曲儿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三房像根木头,一板一眼没趣味;四房像条鱼,滑不溜丢的不好捉;香草那丫头又成天提着要名分,听得他头大。要是有人肯为他唱个曲儿,拼着三天不下床陪他尽欢……想起那暗暗流传的王府轶事,仲宁的眉角就是一跳。他倒从没想到她会这样知情识趣,既会理家又通媚道,展君宜还真不是一般的有福!不过……鼻间轻哼出一声,仲宁抬脚,溜溜达达的进了梦如的小院。 满院的蔷薇已经待放,而那一树的藤花已如累累葡萄般垂下,散发着幽恬的芳香。连着几天他都未踏足此地,所以这一次,梦如换了件新鲜的烟霞色金丝绣合欢图样的薄纱衫,再一条同色的曳地薄纱裙,头发绾成追云髻,好比那墙头第一枝蔷薇花,新鲜得仿若带着朝露。“二爷不认识这里了么?这样看法。” 仲宁一笑,勾起她的下颔凑近道:“是不认识这里的主人了,这样好看!” 娇羞一笑,梦如星眸流醉,“再好看也好看不过这些花儿,二爷看的都呆了。” “我是看着花想着你,”仲宁搂着她入内,“这几天没来,你可想我?” “要是不想,就不会成天换了衣裳守在门口了。”梦如接过丫鬟送上的茶杯,亲自奉了送到他口中,人也顺势坐入他的怀里,“倒是二爷你口是心非,说着想我,脚却是往别人那里跑。” 仲宁大笑,“你这一说,这茶都变酸了,吃不得。” 梦如故作气恼,“我这茶酸吃不得,人也丑得看不得,二爷还是快走吧,再寻好的来替了我就是。” 仲宁不恼反笑,搂紧了她道:“谁能替你?你到说一个我来听听。” “远的不知,近的可不是有一个天天想往我头上踩么?” “想归想,答不答应可就是我的事。”仲宁向她挑了挑眉,“要是不想让她踩,你就先收起你的小性子,再喂我一壶好酒,然后……让我仔细看看你究竟丑不丑。” 梦如欲娇还嗔,“要是没有好酒,人也没有别人美,二爷就真让人踩我头上了是不是?” “你说呢?”仲宁用力,让她贴着自己的身体,“你问它舍不舍得?” “噫……二爷……”梦如似要推阻,娇柔双峰却在他身上蹭了蹭,惹得那坚硬之物愈发明显,“二爷好坏!” “我坏?还是你坏?”仲宁牵着她的手就往下面摸索,“快好好问问他,看它怎么说。” 半推半就的,梦如真的低头往下似要问话,仲宁舒服地往后仰身,正半眯着眼准备恣意享受一番时,大开的窗户下花影一动,有人似乎闪了过去。“是谁?快出来!”他动了动,摁着梦如的头示意她继续,“不然要是让我出去寻到,可得不了好果子吃!”半天,有人挨着墙边蹭了进来,低着头,垂着发,柔弱堪怜,“二爷,是我。” 仲宁抬了抬眉,“你?不去做你的活计,在这里偷看什么?” “我……我很久没见过二爷了,所以忍不住……” 仲宁轻笑出声。梦如抬首,一边轻手继续抚弄,一边拭了拭唇角娇声道:“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还有脸说想二爷?还不快出去!” “嗳,就让她在这里又何妨?”仲宁拉她过去亲了个嘴,斜叱着眼道:“馋馋她,让她知道离了我可有多难受。” “我已经知道了,二爷,”云嫣跪着,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从前都是我不好,不止骗了二爷你,还想陷害妹妹,我已经知道错了,这一向都拼命做活。二爷你问问妹妹,这院里的活是不是我一个人包了?” 看她边说边要伸出手去拉仲宁的手,梦如哼了一声,扭过纤腰挡在他们之间,“你以为做这么几天工夫就够了?告诉你,你做到死都还不了这笔债,贱人!” 云嫣嘤嘤哭泣,“我知道我是贱,害人害己,可是我实在挂念二爷。二爷,以后还是让我跟着你伺候吧,做牛做马都愿意。” 仲宁斜叱着眼,“你真这么想我?” “是啊,二爷,想得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恐怕再见不到二爷你,我就要去见地底的阎王了。”云嫣仰起脸,拨开发,果然形容憔悴,与从前判若两人。 仲宁伸出手,抚了抚她削尖的下颚,“倒真有些可怜见儿的。” 云嫣贴着他的手掌,眼角又挂上串串泪珠,“二爷……” 梦如厌恶地瞥了眼她身上洗净的湖蓝布衫,再看了看她虽然披下却似用发油抹过的发,根根不乱。这贱人,看来是天天晚上收拾着来等这一出呢,可恨自己没让人看紧她,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二爷,她是可怜见儿,那我又是什么?” “你说你是什么?”仲宁收回了凝注在云嫣身上的目光,双手在梦如身上游走,“动来动去的,像条蛇。” “才不是呢。妾是丝萝,君是乔木,我一辈子都缠死在二爷身上,怎么会像蛇一样动来动去的?”梦如的身子软得真像一株藤萝,扭着、缠着、吻着,啧啧出声。 云嫣咬碎了银牙,但是为了大计,双目仍是向着不堪的两人,脸上也挂着娇怯小心的笑容,“二爷,可要我伺候?”仲宁百忙之中脱出空来,“你伺候?怎么伺候?”云嫣甜甜一笑,脱去外裳后露出里面嫩黄色滴露牡丹的小衣,又从边上取过一枝红烛,“二爷可别怕疼。”说着素手一倾,蜡油随之滴在仲宁光洁的背脊上。 有些烫又有些疼,身子绷紧愈发勇往直前,云嫣抚上他的背,又是一串的恰到好处。仲宁大吼一声,只觉蜡油干处痒,新滴下来的又是烫,彼此交错反复,激得他兴致大发,耸动不止。梦如在他底下娇吟着,云嫣转过身来,双唇轻触着他的额、他的鬓、又着意含吮他的耳垂,再滑到他的喉结…… 仲宁一把抓过了她,半明半寐的烛火下,那尖尖下颔又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果然娶妻该娶这样的妙人儿,上的了厅堂,下的了厨房,风情万种又只对着你一人而发……他狠狠卖弄一记,扯去云嫣的小衣,将她拽倒在了梦如身上…… 经过那荒唐一夜,云嫣总算在仲宁心中又找回一点位置。虽然暂时还要不回什么,不过他来找她的次数愈渐增多。下人们总是最会见风使舵的,眼见她颇有复宠迹象,馊菜冷饭是不敢给的了,大鱼大肉的倒是多了起来。云嫣却不像从前,沾过几筷后便放下不吃。他既喜欢她瘦弱,她便只能瘦着。眉是按着云雅的来画,发式也是按她惯常的来梳,只双唇总是抹得红红的,添多几分娇艳,也留着她几分本色。 仲宁看她的眼光也越发怜惜,终于这一晚欢好过后,他搂过她汗津津的身子道:“爹这几天就要回来了,我同娘商量着也别告诉他老人家实话了,省的让他烦心。”云嫣眼睫一颤,目光似水般柔和,“多谢二爷包容。”仲宁在她腰上拧了一把,“多谢两字就够了吗?” “二爷……”云嫣娇喘细细,“人家再禁不住了……” “才这么会工夫就禁不住了?你姐姐可是被人折腾得三天下不了床呢。” 推一推他,云嫣眉眼中尽是清浅笑意,“姐姐是姐姐,我哪有她本事呢?” 仲宁发笑,在她身上又摸了几把,“我知道你比她厉害,光那一手倒蜡油的本事就没人能及上,更何况还有别的。” 云嫣莞尔一笑,捉住他不怀好意的手,与他温存了一回才复又安静了下来。“二爷,这么说,我可以搬回去了?” “明早搬回去罢,一切照旧,孩子就说是不小心掉的。” 云嫣喜出望外,“真的?太太真能不计前嫌?” “娘说只要你伺候好了我,她也就不来管了,不过……” 云嫣心头一跳,“不过什么?” “不过以后你即便有了孩子,也不能扶正。” 失望之色如潮水般涌上,仲宁紧了紧抱住她的臂,“这个我也无法,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云嫣柔顺地挨着他,“我只要能伺候二爷就行了,别的……不再想了。” 云嫣失势后突然又再起势,云雅虽然有些疑惑,但至少不用再想着要不要出手帮她以避免之后与唐家的一场纠纷,总算也是了却桩心事。遣了窦弯儿回母家传递消息后,她理出几样东西,让冬雪拿着一齐去了吟风的住处。门是掩着的,窗虽是敞开着,但望进去也没有人。冬雪喊了几声,无奈地摇摇头,“王妃,看来他不在。”云雅皱了皱眉,“明天就是他启程去西北的日子,这时候不整理东西,又跑去了哪里?” 没奈何,抱着东西又回了住处,等着窦弯儿回来便问:“你这几天见过吟风么?” 窦弯儿点了点头,“见过,我还送了双自己做的棉鞋给他呢。” “那他有没有说今天会去哪里?” “他不在王府么?” 云雅摇首,“不在,说是一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候也没回来。” “那就不知道了。他这一向总是古里古怪的,像……像是掉了魂。” 云雅蹙眉,“又没什么事,怎么会掉了魂?难道他不想去西北?” “应该不会吧。这是王爷放他的好差事,以后一定能做个将军啊,或者是副将什么的回来的,怎么会不想去?” “既然想去又像是掉了魂,那是……是放不下心上人?”云雅知道吟风无父无母,因此只往情/事上猜测。窦弯儿琢磨着点了点头,“也许。不过他这人的嘴巴像是用针线缝上的,问也问不出来,只有等他自己想说了才能知道。”云雅望着桌上的几件棉衣,还有一顶皮帽与两双皮靴,“我还想今天把东西给他,好让他一起收拾进行李,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熄灯就寝时,门人才递了消息进来说吟风回来了。云雅让窦弯儿拿了东西,又让人点了灯笼,一行三人去了吟风的小屋。屋里已亮起了灯,吟风开门见她亲来,脸上也是一怔,再看那几样东西,心中越发感怀,恭敬行礼道:“多谢王妃。”云雅微微一笑,“王爷待你犹如亲生兄弟,弯弯也视你为友,你又何必对我这样客气?” 吟风站起身来,本想笑一笑缓解尴尬,只是心中忧愁,这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窦弯儿看不过眼,摇着头道:“你还是别笑了,一笑吓死人。”吟风愈加尴尬。云雅嫣然道:“坐吧。东西可整理好了?可还缺什么没有?”吟风挨着椅边坐下,“属下没什么东西,早几天就整理好了,也不缺什么。”云雅颔首,环视了一圈几乎空荡无物的屋子,“王爷这两天也没送信回来,想是赶不及了,明天我送你出城。” 吟风一下又站起了身,连忙道:“王妃事务繁忙,属下自己出城就好,不用送了。” “我才刚说过了,王爷视你如弟,那么我就是你的嫂子,岂有弟弟出门嫂子不相送的?不用见外。” 吟风抬眸看了她一眼,仍是那句,“多谢王妃。” “家人是不用说谢的,”云雅一笑起身,“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明早再过来。” 吟风低头,送她出了门口。夜深,风里稍许带着些寒意,竹林随着风动发出龙吟之声,丫鬟手中的灯笼也随之摇摆不定,只有云雅目光盈盈,犹如月华,“回去吧,吟风。”吟风躬了躬身。他与云雅接触不多,记忆中最深的仍是他在满荷园中带着她去见君宜的情形。那一刻,他认定她是个贪慕荣华的女子,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他才发觉她要的并不是那数之不尽的金银…… “王妃,”他走上几步赶上云雅。 云雅回眸,疑惑道:“怎么了?” “王……王爷这次出门前似乎并不太高兴。” 黯了黯神色,云雅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我知道。” “王爷的那几只木箱,王妃为何不打开来看看?” 云雅更是摸不着头脑,“木箱?那几只木箱里究竟是些什么?” 吟风低一低头,“王妃看了就会知道了。” 第73章 风暴 木箱此时是放在小书房里,云雅不愿夜半过去惊醒众人,只得自己在床上猜测了一夜。第二天起早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窦弯儿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恼,“吟风这木头就是木头,说话说一半。王妃你也是的,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去看呢?”“夜半去翻他的东西,到时候还不传的满府皆知?算了,送了吟风回来我再去看。” 话是这么说,可回来后又有宁国公的的夫人带着几个女儿过来造访。一时云萱也来了,说是前几日身子不爽没有过来住,这几天好了,趁着君宜还没回来便想来住上几日。云雅只得放下心事,命人收拾了屋子又接过她带来的几样东西。“这都是些什么?” “有大娘做的几样糕点,还有我舅舅托人带来的茶叶和几样干果,我娘说是家乡的东西,所以让我带来些给大姐姐尝尝。” 云雅莞尔,“正想着家乡的东西呢,三娘就让你送来了,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她吧。” “这有什么好谢的?譬如大姐姐你还在家里的时候,难道我们得了东西就不分出来给大家尝尝么?光我和我娘吃着有什么好的?” 云雅更笑。窦弯儿在边上道:“三小姐的脾气越发爽利了。好!”云萱嫣然,“在大姐姐面前,我总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正该是这样。”云雅看她这一向又长了个头,穿一袭湖蓝色的水纹衣,清秀飘逸,颇有几分少女初成的模样,心里自也为她欢喜。“要不是你不想留,我倒想让你常住这里,陪着我说说话也好。” 云萱脸上一红,“等大姐夫回来了,大姐姐你怎么还会要我陪着说话?所以我还是识相一点在他回来之前就走,既解了你的寂寞又不耽误你们夫妻相聚。”云雅羞嗔她一眼,“才刚想夸你长大了,你这又露出孩子气。什么解了寂寞?什么夫妻相聚?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云萱笑嘻嘻道:“那该怎么说?大姐姐你教我。” “才不教你,教了你越发口没遮拦了。”云雅边让窦弯儿把东西收拾好,边又问:“家里这几天怎么样?”云萱滞了笑意,露出几分忿忿之意,“从大姐姐你把消息递回来的那一天起,家里就炸翻了天。二娘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就去了侯府,回来就说二姐姐怎么本事,怎么聪明,怎么得人疼爱,好像之前假孕害人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让她去吧,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后有她苦头吃。”云雅不屑地放下茶杯,“熙斐怎么样?可别给她闹得静不了心。” 云萱脸上现出些许难色,踟蹰着道:“他倒是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过……” “不过什么?” 云萱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见窦弯儿还在向两个丫鬟交待晚上要些什么菜时,才道:“我看弯弯回来陪着他时,他才翻着书用功,不来便没精打采地打瞌睡,有几次我拍窗户吓他说弯弯来了,他过后还生我的气呢。” 云雅眉头结紧,“我原先看他不肯用功念书才想着用弯弯和他的婚事来激一激他,谁想到他真以为念书是为人而不是为己了,真是本末倒置。” “要是他这次秋闱能中的,那也就算了。” 云雅默然。云萱看她脸色不好也噤了声。这时窦弯儿进来看她们两人不同先时谈笑,都是愁眉沉默,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云萱勉强笑道:“正说起爹呢,好像最近又欠了一笔债,真是……” 继棠手风不顺,家里没处弄钱,主意自然就又打到了两个女儿头上,想着上次见云雅时她口风决绝再不借钱,这次便去了云嫣那里。在门口等了一会,不久就见香草婷婷袅袅的出来,“老爷来啦?快请进吧。”继棠心里受用,跟着她穿花渡柳的进去,脚不停,嘴里也不停,“云嫣这几天如何?听说侯爷办差回来还特意带了几样奇珍给她?” 香草暗笑。那是预备给将来的孙子的,回来后知道这胎没了,东西也就留待发落了。“如夫人很好,二爷疼着呢,还说她瘦了,让人多送了许多银耳燕窝来呢。” “这是,左右也不是白吃的,身子好了,自然能为他开枝散叶的。” 香草因看仲宁不是很热心给她名分,因此云嫣这次再度起势后便着意服侍,想着以后能为她说句好话。“是啊,到时候如夫人也就不再是如夫人了,而是少夫人了。” 继棠抚须而乐,跟在她后入了内,却见迎出来的云嫣穿着一件秋香色半旧衫子,下系着蜜合色罗裙,头上也只结着个平髻,并无装饰。“爹今儿怎么来了?快坐快坐。香草,快去倒茶。”香草答应着去了。继棠坐下,看屋里雪洞一样并无玩物,弯弯上翘的唇角往下耷拉下来,“怎么这样寒酸?让人看着像什么!” 云嫣苦着脸坐下,“没法子,女儿历经这一次,恐怕在侯府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哪还敢要东西打扮装饰?” 继棠皱眉,“这什么话,仲宁不是待你很好?将来再有了孩子,谁还记得这档子事?” “那也得等有了孩子再说。如今虽然在吃上头没什么,其他的玩物、饰物可都给人收的干干净净了。” “这……这算什么?” 云嫣叹了口气,“他们是只要女儿的肚子,哪管女儿的人啊!” “可是刚才听香草那丫头说……” “说什么?不过是在吃上头手松些,要拿别的东西可是一毛不拔。” 继棠沉下了脸,眉心起皱。这兴冲冲的来,看来是要双手空空的的回去了。“既如此,怎么不同家里说?你娘还一天到晚的说你本事,眼见着要把你扶正呢。”云嫣柔婉一笑,亲自从香草手里接过茶奉了上去,“爹也知道娘的,嘴碎,又不肯失了面子,前一阵子女儿不好,她日日以泪洗面,这会儿转过来了,她自然要往好里说,也是不想你和祖母太过担心的缘故。” 继棠听着有理,抿一口茶后想想又是不甘心,低声再问:“真什么都不给你?我看仲宁不会这样小气。”“他虽不小气,但手上也不宽裕。爹知道的,朝里的俸禄是养不活人的,全靠着别的来路还有庄子上的孝敬,只是这前份他不够资历,后一份又都扣在侯爷手上,他不过是个空心杆子罢了。”云嫣一气说着,又吩咐香草道:“别光顾站着,去后头拿些银耳燕窝来给老爷带回去。” “是。”香草答应一声去了。继棠将扇子骨在桌上敲得噼啪作响,“这也太欺负人了,家里的下人还得每月给个例钱呢,到你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看爹去找唐文功理论去!”云嫣看他起身要走,急忙拦住道:“算了,爹,上回那事的确是我不好,如今……人家肯给口饭吃就不错了。再说侯爷也不在,去了宫里还没回来呢。” 继棠早知理亏人前,这时哪敢找人论什么理?听说江麟候不在,转口风顺势下了台阶,“罢了罢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让人家如今位高权重呢?爹帮不了你,你自己小心身体,等以后生个小子出来就能扬眉吐气了。” “是,爹,你自己也小心保重身体。”云嫣说着,拿过香草手中的两包东西送到继棠怀里,“女儿不孝,就只有这些能拿的出手的了。” 继棠叹了口气,“唉,爹知道你向来最孝顺的,不过时也命也,没法子,等着以后时来运转吧。” 送走继棠,云嫣坐在桌边,看着几个丫鬟忙忙碌碌的又把才刚收起的东西给搬出来。在她身后为她打散发髻重新梳理的香草笑微微道:“老爷还真以为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呢,唉声叹气的,看来出去就会把那两包东西给出手了。” 云嫣轻嗤以鼻,“那是最下等的货色,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总算还叫他一声爹,这些就算是还情吧。” 香草比划着为她簪上一支点翠凤头钗,凤嘴上衔着的那颗珠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柔光下,“幸好如夫人聪明,不然还情的可不止这些。” “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爹那点子心思我还能不明白?那边大姐给他脸色看,他就往我身上打主意,这回我推了他,他就只能回头去看人家脸色去了。哼,要不是怠懒出门,我倒也想跟着去瞧那一出好戏。” 继棠果然把那两包东西给转手了,得的几两银子不够还债,又去赌,结果输得精光不说,又欠下一笔债。他想了半天,只得借着接云萱回家的名义去了王府。进到里面,云萱不在,云雅正埋首针线,见了他来,略欠了欠身,冷淡道:“三妹在收拾东西,爹坐着等等吧。” 真是天赐的好机会!继棠趁着丫鬟出去准备茶点,自己踱着步子走到云雅身边,“手艺越发好了。” 云雅不理。 他咳一声又道:“究竟是你聪明,寻了王爷这样一棵大树,吃穿不愁,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爹以为我好么?”云雅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活计。 “你不好么?” “爹以为我绣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我知道,君宜不在,你为了打发时间才弄这些玩意儿。” 云雅苦笑,“我要打发时间不会到园子里走走么?不会去别家串个门子?不会养些小狗小猫的来玩玩?” 继棠皱眉,“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生计,多绣些花样出来好贴补家用。” “贴补家用?贴补谁家的家用?” 云雅看着他,“自然是燕家的家用。不然娘的首饰同我的聘礼都已用尽,这两年这么多张嘴,靠的是什么来吃饭的?” 继棠虽然是来借钱的,可又忌讳人家说他没钱,因此眼睛瞪得比以往都大,声音也比从前响亮许多,“这算什么话?这几年难道我没拿回来银子过?”“你虽然拿回来过,不过拿出去的更多。”云雅缓一缓语气,“爹,你看看我的手。”继棠垂眸,云雅这几天心绪不宁,几乎每个手指上都有针眼。“爹若是还心疼女儿,就请别再赌了吧。” “这是你自找的,有王府的金山不用,偏要来唱苦肉计。”继棠退后了一步,不再看她手上伤痕。 “是,我的确是自找苦吃,可爹呢?耗尽半生就为了逞一时之快,不也是自找苦吃么?” 继棠怔忡半晌,复又凶狠道:“这是我的事,你母亲都不来说我,轮得到你来说?” “好,我不说,不过我话也放在这里,家用可以补贴,赌债绝无可借。” “你!”继棠唇须直颤,“好,以后别说赌债,就算是家用也不用你贴了,看着我和你娘,还有你祖母,你弟弟妹妹都饿死好了。” 对这样无赖的话语,云雅毫不相让,“若他们不想死,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死,但若是爹一意求死,我也不会阻拦。” “好好好,你这个不孝女!我就算死,也要先拉着你下去。”他伸手欲打。 云雅侧首躲开,“你要再闹,我可要叫侍卫了。” “你叫,我就不信我管我自己的女儿也管不得了。”继棠气急败坏,也顾不上几个丫鬟的阻拦,挣扎着还扑上去要打。 云雅恼极,正要出声喊那些护院的侍卫时,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紫涨着脸,胸脯起伏不定,“王……王妃,不好了。”云雅愣怔,连继棠也停止了吵闹。沈嬷嬷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连喘几口气,扑通一声软倒在地,“王爷……出事了!” 第74章 面君 继棠灰溜溜地走了,云萱本想留下陪着云雅,但继棠说这是抄家连坐的大罪,所以也硬是把她带走了。窦弯儿看着木愣着的云雅,焦急道:“王妃,眼下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她也不知道。心里很乱,像是凭空给人挖去了什么,想喊喊不出来,想忍着却又无法忍耐,“我去……去别院先问清楚。” 别院里也是一团乱,顺太贵妃似乎才刚从宫里回来,一身瑰紫色掐银丝西番莲的宫服,脸色灰败,撑着头在看人收拾东西。“宁国公最喜欢羊脂玉,把那颗白玉生菜给他,配那个梨花木的底座。安平候喜欢木雕,那架子乌木刻的八仙过海给他……”云雅正了正衣,进屋拜倒:“母妃。”顺太贵妃睨了她一眼,“扫把星。”云雅的双手在袖中握紧成拳,“君宜……王爷绝不会有夺位称帝的念头,一定是个误会。” 顺太贵妃不语,沈嬷嬷赶着各人出去,将门掩上后方才听她艰涩开口,“你该知道,皇上从来放心不下他。” “妾身知道,可是无凭无据,怎么能随意坐定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又有江麟候找来的人,说是那年君宜带兵剿匪后未交虎符便擅自入城回到玉都,欺君罔上,有不臣之心。”提起江麟候,顺太贵妃目中起火,看向云雅时也是火烧连营,“江麟候为何会找到这样一个人来,还不都是因你而起?” 云雅垂眸,理了理心绪,道:“这事王爷曾同妾身提过,无关不臣,只要向皇上解释清楚就行了。” “解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抓到这个机会,你以为他会听解释?” 云雅起身,“妾身会进宫将这件事说个明白,即使皇上不听,妾身也可以说给母后听。 “太后?”顺太贵妃唇齿含冰,“你以为她真是个佛爷,求一求她就万事可解?这一次虽说是她让人传来的消息,但是她也说了,她不干政!” 云雅咬唇。她以为太后即使不是君宜的生母,但也至少抚养了他二十余年,难道一句不干政,就能心安理得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子杀了自己的养子么? “江麟候回来不过三四天,皇上就派人悄悄地去押了君宜回来,事前不张扬,事后也不让传出消息,哀家看他是想独断独行,迫得君宜认罪就好任他宰割。” 云雅被顺太贵妃说得心乱,呆呆重复道:“这个要杀,那个不管,这可怎么办?” 顺太贵妃轻蔑地看着她,“乱什么?他既想暗中进行,哀家就偏要为他点灯,让人全都知道,而且全都为君宜说好话。” 云雅这才明白她急急忙忙让人收拾东西的用途,心内一阵感慨,“母妃再要什么,只管让人开张单子,妾身即刻让人送来。”顺太贵妃不意她这样大方,怔忡片刻微微颔首。云雅又道:“妾身不通官道,这些事务只好劳烦母妃。”“哀家本也没想过交给你。”顺太贵妃目光幽幽,“这些人比猴儿还精,你一个破……小门小户的女儿,哪里能压得住他们?只有哀家出面。” 云雅垂首,“母妃联络大臣,妾身……妾身想去见见王爷。”顺太贵妃摆手,脸色比之前又黯淡了几分,“别说是你,就连哀家刚才进宫也没见着。守门的的侍卫说只有看见皇上的令牌才能放行。哀家才去见皇上,又说政务繁忙,无暇相见。”好一个无暇相见!云雅沉默片刻,坚决道:“妾身一定要见到王爷,皇上无暇,妾身便等到有暇。” 她说完施了一礼后转身就走。顺太贵妃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作声。沈嬷嬷轻轻道:“太贵妃,依太贵妃看王妃能见到王爷么?” 顺太贵妃叹了一声,“哀家今日才算看清楚一些事,有志者事竟成,这话是不错的。” “话虽如此,但要救王爷,还是要靠太贵妃。” “兴许亦要看她,”顺太贵妃眸色渐深,不可捉摸,“最后还是要看皇上。” 云雅回去后换上柳黄色琵琶袖的深衣,稍作修饰后便入宫求见皇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日落西山,小太监才从里面姗姗而来,“皇上说请王妃回去,等查明原委后自然就能与王爷相见。” “什么时候才能查明原委,皇上能不能给个准信?” 小太监为难道:“这个……王妃回去等就是了。” “左右在哪儿都是等,我就在这里等。”云雅毅然挺直背脊,向着那目瞪口呆的小太监道,“烦劳公公回禀皇上一声,云雅就在这里等候消息。” 小太监看她苦劝不听,只得疾步回去报信。窦弯儿抬头看了看天色,忧虑道:“王妃,天就快黑了,还是先回去,等明天再来吧。” 云雅摇首,“你先回去,明天带些吃的来就行。” 窦弯儿大愕,“王妃想在这里过夜?” “皇上不肯让我见他,我便在这儿等上一天;一直不肯相见,我便一直等下去。” “可是……”窦弯儿焦急万分,“这里又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晚上风大,王妃受不住的。” “受得住。”云雅笔直站着,双眸只向着紫宸殿的门口,“我一定受得住。” 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一个白天……无论是太监劝说还是侍卫驱赶,云雅都分毫不动。窦弯儿为她送了一天的饭后便也陪着她等着,送饭之责就落到了冬雪头上。到了第七天,冬雪带着两个提盒过来,抬眸就见云雅摇摇欲坠的身躯。她慌忙放下手中物,与窦弯儿一起抱住了她,“王妃,王妃,你怎么样?” 云雅面如土色,“我很好,你们放开。”两人对视一眼,犹豫着松手。云雅站不住,半跪半坐在地上,“府里怎么样?母妃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冬雪一边端出饭菜,一边道:“府里有陈管家照料,一切还算妥当。太贵妃那里,沈嬷嬷来取过几样摆设,还说已见眉目。” “好,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就是奴婢们都担心王妃的身子。” 云雅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没事,好在天气暖和,晚上吹吹风也凉快。” 头顶上传来嗤地一声笑,抬头看去,是久未谋面的玉妃与丽妃,脸上多少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果然宫里比哪里都好,吹风也不怕。”“就是。非但吹风不怕,晒太阳不怕,就连淋雨也是不怕的。”一身娇杏色的玉妃挽着丽妃的臂,居高临下,“脸皮可是厚的很哪。”云雅低头,吃几口饭菜又对冬雪道:“我不在府里,你各处多照管一些,还有弯弯,别在这里陪着我了,跟冬雪回去,帮着一起料理。” 窦弯儿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怎么能留王妃一个人在这里?” 冬雪也道:“是啊,有弯弯在这里总要好些,要不奴婢同她轮流陪伴王妃?” “不用,毕竟天热,何苦跟着我一起受罪?你们守好王府,我才能安心。” 玉妃眼见着她们主仆将自己视若无物,心头隐隐火起,“本宫在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云雅这才将目光转到她身上,“玉妃娘娘有何赐教?” 玉妃哼了一声,取出香帕抹了抹脸颊,“皇上既不见你,何苦赖在这里不走?难道……难道天生就是条癞皮狗?”窦弯儿和冬雪怒目相向。玉妃笑着回头向丽妃道:“一赖赖这么多天,赶又赶不走,看着又碍眼,真是难缠!”丽妃点一点头,眉心间一枚水晶珠子花佃耀目刺眼,“可不是?听说这是她们燕家人的家传,当初在侯府里不是也有人用过这一招来逼婚的?” “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一招可谓是横行法宝,可惜……”玉妃瞥了眼在日光下琉璃泛彩的紫宸殿,“皇上不吃你这一套!” 云雅扬着下颚,两眼向着前方,“皇上吃不吃是皇上的事,难不成玉妃娘娘想替皇上做主?” “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皇上摆明是不想见你,你就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扰人清静。” “我在这里等候并没有碍着别人,扰人清净的恐怕是另有其人。”云雅说着,目光在玉妃面上一转,“弯弯,冬雪,你们有没有听见犬吠?吵得人头疼。” 两个丫鬟立时应声。窦弯儿又添了一句,“这宫里何时养了两条看门狗来?” 玉妃大怒,伸掌对着云雅脸上就要掴上,“贱人,如今你自身难保,还敢辱骂本宫?”云雅向着她,并不退缩,“妾身是说犬吠,何时说到娘娘头上?再者圣意未决,王爷仍是王爷,妾身也仍是王妃,‘贱人’二字,娘娘敢不敢同妾身到皇上皇后座前论理?”玉妃手上一滞,但她素性骄纵惯了,哪里忍得了这口气?用力仍是要打上,“贱人,贱人就是你!破落户的女儿,逼着人要同你成亲,过后又水性杨花另择高枝……” 丽妃怕事情闹大,急忙拦住她道:“算了,何必同这种人计较?有*份。你看这会儿日头这样毒,还是先回去吧,小心晒坏了身子。”玉妃甩开她的手,“今天我不打她,如何在这宫里待下去?你别管,出了事有我。”丽妃听她这样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窦弯儿和冬雪可是不依,上前挡在云雅身前。玉妃不把云雅放在眼里,对她们两个更是视作无物,“给本宫让开,不然一起打!” “你敢!”窦弯儿挽了挽袖,“你敢碰我一下,我就让你好看!”玉妃没想到她这样大胆,回头招呼那些木立无措的宫娥,“瞧瞧,人家养的狗都要咬本宫了,你们还愣在那里看着本宫被咬么?”宫娥们立即围拢到她身前,眼见着就是一场混战,紫宸殿内突然传出尖细一声,“皇上摆驾寿安宫。” 有小太监即刻将这消息迭迭传远,皇帝也踏着这声音缓步走了出来。丽妃忙拉着玉妃屈膝行礼,皇帝摆了摆手,也不看她们,也不看云雅,径直只管朝前走。云雅向着他的身影,以膝代步追着,连声道:“皇上,请让妾身见王爷一面,皇上……”皇帝想要回头。他也知道她已经筋疲力尽;也知道这样追着,没几步她的膝上就会磨出血,可是他不能软下心肠放她去见他,不能! 玉妃和丽妃已经跟了上来,“皇上是去向母后请安么?臣妾们恰好也要过去。”皇帝瞥了她们俩一眼,“是该多去去,跟着母后念念佛,也好静一静心,免得像乡野村妇似得只会骂人打人,丢了朕的脸面。”两人白了脸,知道皇帝在关切着外面的举动,心里都是莫名一刺。“皇上,臣妾们只是念着从前的情分好心提醒她几句,谁知竟是好人做不得呢。”“是啊,皇上,她看着柔弱,其实心里恶毒,羞辱臣妾,皇上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皇帝眉心一动,正要出言,忽听身后有人急唤,“王妃,王妃你怎么了?快醒醒,王妃!”皇帝猛然回头,云雅在窦弯儿的怀里青白着脸,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任凭人怎样呼唤都像是死了一样。脑中一片空白,步子飞快而又凌乱,皇帝的眼前只剩下那张青白的脸,还有那嬴弱不堪的身躯,“……弟妹,云雅……” 第75章 周旋 云雅悠悠醒转时,眼前是一幅蛟龙出海的床帐,明黄色,用金线细细勾着边。再动一动,临床而坐的人身上是一件海水江崖的袍子,那刺目之色令她猝然坐起。皇帝伸手按住了她,“别动,躺着吧。” “不用了,皇上,妾身已经好了。”她边说边坚持着要下床,只是双脚刚一踏上地面,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皇帝不顾她的拒绝,坚持扶她躺下,“太医好不容易才把你这胎救回来,你要是再不听话,可真就没了。”这胎?这胎?云雅的耳边全是这两个字。她有了?有了他们的孩子? 皇帝的双眉慢慢皱拢,重又坐回床边,“你这又是何苦?” 像是回过了神,云雅的目光这才定在皇帝脸上,“皇上,妾身只是想见王爷。” “他很好,你无需担心。” 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云雅声音低落,“妾身也不想担心,但心已由不得自己。” 皇帝看着她,“就算见到又如何?他犯的是滔天死罪,只会祸累家人。” 强撑着支起身子,云雅眼也不敢眨一下,“敢问皇上,除了江麟候带回的那个证人之外,可有其他的证据?” “怎么没有?”皇帝双眉轻扬,“朕给了他三个月的期限去西北,他却留了四个月才回来,这多出的一个月他在做什么?” 云雅急忙解释,“那次是妾身身子不好,外加大雪封山才回转不得,所以多留了一个月。” “是么?可是据人说,他曾去过镇远大将军府上,而镇远大将军是他的外祖,手下仍有五十万雄兵。” 云雅蹙眉。被他这么一提,她倒真的记起回程途中的确去过将军府,但是短短半日,她丝毫没有感到他们祖孙之间有血脉相连。皇帝看她不说话,点了点头道:“这次西北有空缺,他又荐了他的贴身侍卫去顶缺,再加上萧逸寒调动过来的狼兵,恐怕就是等着里应外合来个最后一击了。” 云雅心下发沉,“皇上,妾身斗胆问一句,除了那人的证言证实王爷曾不奉诏擅回玉都城外,别的事上可有证据?毕竟去探视外祖和调遣一个合适的人去任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至于萧逸寒调遣狼兵也是大周的事,并不能说明是王爷指使。” 皇帝默不作声,双眼向着窗外许久才道:“朕已下令搜查王府,相信不日必有所获。”云雅怔怔。他的王府,他们的家……皇帝侧首,看着她脸上才刚凝聚起来的一点血色瞬即又消失殆尽,“你暂时不能回去了,朕会让人送你回别院。”云雅摇首,“不见王爷,妾身不会回去。” “朕要你回去!”皇帝似乎对她有些恼怒,一贯低沉的声音陡地拔高,惊得窗下两只啄食花草的雀儿张开翅膀扑棱棱飞向天空。寂静半晌,皇帝觉出自己的失态,咳一声缓和语调道:“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他的眸光掠过她的小腹,“要为孩子着想。” 云雅惨然,“如果王爷被定罪,这孩子还能来到这世上么?” 皇帝身子一震,盯着她的眼,“朕不会杀你。” “那么孩子呢?如果是个男孩,皇上会放过他么?” 会放过么?他一直凝视着她的腹,似乎那个孩子已经出生长大,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面容;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才干;还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雄心……他很担忧,即使父皇赐了他龙纹荷包,即使父皇说他乐于为君,比宜君之人更为合适,他也丝毫不能放下心事。他的九弟几乎夺走了所有的父爱;夺走了一半的母爱;更险些夺走了皇位。他知道他未必甘心,就如幼年的他一样,总是不甘心。“朕不会处置顺太贵妃,也不会处置你。” “可是皇上会处死王爷,会处死他的孩子是不是?” 如坐针毡,皇帝一下站起了身,双手负于身后,“你以为朕太过狠心?” “不……不是,皇上不是太过狠心,而是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王爷已经没有争雄之心,不愿相信王爷会甘于人下,所以皇上想要斩草除根,好过日日受这煎心之苦。” 皇帝回眸,冷然道:“要是他不犯事,安分守己,朕也动不了他。” “那么如果在王府中什么都搜不出来,皇上就会放过王爷?” 皇帝脸色阴沉,“即使别的事只是猜测,那个人的证言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的确没有说谎,那件事也确有其事,”云雅吃力地靠在枕上,目光幽幽似在回思往事,“妾身也可以作证,而且比他说的更清楚。” “你?”皇帝像是不敢相信,“你知道?” 云雅淡淡一笑,“妾身就是在那天遇见了王爷。王爷很好,买去了妾身所有的绣品。”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相识……皇帝沉吟了一下,问:“你知道他进了城,买了你的绣品,别的又知道多少?” “别的还知道王爷是去了菩提寺,”云雅将君宜当日所说又复述了一遍,“妾身相信,皇上问王爷时,王爷也是这样答的。” “这又如何?也不能证明他没有撒谎。”皇帝的眸光中仍是重重疑色,“或许他不仅骗了朕,也骗了你。” 云雅轻轻叹一口气,“或许吧,不过妾身愿意相信王爷,皇上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一次呢?” “因为是他先骗了朕。要不是这次江麟候在菩提寺中祭奠父皇,与这名僧人偶然提起了他,朕就不会知道他当初拿着虎符擅自回了玉都。朕相信他让他带兵,他却将朕当三岁小儿耍!” 看出皇帝的恼怒,云雅长睫微颤,“皇上,这件事王爷也知道做得不对,但是他的初心的确是为了祭告先帝。” “手拿虎符祭告父皇?这话也只有你信,别人谁不知道菩提寺附近就有一个兵营?” 云雅的心沉到了谷底。顺太贵妃说得对,皇帝并不需要一个确实的证据,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即使是莫须有,他也可以动手。“若按这样说,王爷岂不是万无生理?”皇帝眸光一烁,“也不一定。朕可以不杀他,只囚禁他。孩子也可以送到一个不知他来处的地方,只要……”望着他有些异样的目光,云雅攥紧了手中被褥。不,不会的,他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也根本不可能宣之于口,可是,他还是说了,毫无愧色,“你这么聪明,该知道朕想要什么。”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手,与君宜指节处有着沙沙的薄茧不同,这双手的主人显然保养得宜,从未沾过阳春水。云雅的心里有些起腻,抬眸望了他一眼,垂下眼帘,“妾身多谢皇上厚爱,可惜……”她没有收回手已令他成竹在胸,这时听说“可惜”两字,也只以为她口不对心而已。“云雅,朕会料理好一切的,你别怕!”云雅身子一颤。她别的什么都不怕,只有眼前人才会令她害怕,可是又不能惹恼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轻轻道:“能伺候皇上,的确是妾身的福分,不过,皇上可愿意要一具行尸走肉么?” 皇帝柔和温煦的目光陡然一凛,“行尸走肉?” “是的,臣妾说过,臣妾心不由己,全系于王爷一人,若皇上愿意要这具剩下的臭皮囊,尽管拿去。”云雅脸色虽然惨白,唇角却显出一抹坚毅的弧,“只要皇上喜欢。” 皇帝松开了手,退后几步,猛然又冲上前去直对着她的眼,“朕可以先得到你的人再得到你的心,朕不急,慢慢来。” “皇上,心只有一个,给了人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云雅感到那灼烫的呼吸,想要后退,皇帝却又逼了上来,“杀了他不就能回来了?” “皇上不能出尔反尔,不能既要了妾身又要杀了王爷。” “你是说朕只能选一样?” “是。” “那么朕就先要了你。” “可以,不过皇上得到的就永远是个臭皮囊。” “朕杀了他!” “妾身不会独活。” 皇帝紧盯着她的眸,似乎在审视着她,也似乎是在审视着她眸中的自己,“你给了朕一个难题。” “皇上可以不用做。” “朕也想,可惜做不到。”皇帝的语气忽然就柔了下来,像一个初初萌动春心的少年,贪恋地看着眼前人的容颜,“朕一直提醒着自己,朕富有四海,后宫佳丽三千,比你美的、比你聪明的,也不是没有。九弟能有你,朕就能有一个比你更好的,朕也确实找到过,什么都好,无论容貌、学识、家世都不逊于你,可是朕对着她,偏偏就是喜欢不起来,连一丁点都不行。” 似能感到他的失落,云雅婉转了神色,“这个不行,皇上可以再找下一个,妾身相信下一个一定比妾身要好上千倍、万倍。” “不可能了。朕知道,朕又输给了九弟一次。”他的语声黯然,眸色却是清澈见底,隐隐地似有情意流动。 云雅转开了目光。她不能,帝王的真心,她承受不起,“皇上已赢了最重要的一局,何况这次也未必算是输。” “怎么说?” 云雅语音轻柔,眸色也是明亮,“妾身是大溱的子民,自然有着一颗忠君爱君之心,永世不变。” 皇帝乍然笑了,如春风吹皱湖面,杨柳拂上肩头,“你的话,听着总让朕惊喜,忠君爱君……”他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感受着掌下细腻凝脂的柔滑,几乎想要吻;想要她冰雪样的肌肤完全展现眼前;想要听她的娇吟细喘;更想要的,却是那颗灵慧的心。双唇滑过她稍稍偏转的脸颊,站起身,背身相对,声音也同这寝殿一样空洞冷寂,“去吧,朕准你这一次,顺带再告诉他一声,若有什么不该做的做了,不该说的说了,最好尽快告诉朕,否则要是朕从别处知道,他就只能先到地下去向父皇请罪了。” 云雅跟着小太监去了宫中最深处的宝崇殿。这里原是給先帝几个不太受宠位分又低的嫔妃所居,之后这些人死的死,疯的疯,于是再无人居住,又因地处冷僻,更是无人打理,长草遍地,满目荒芜。守在门口的侍卫见了玉牌自然放她进去,在让人打开重重落锁的宫门后,他指了指阴暗的室内,“里头的气味不太好,王妃若不适就快些出来。”云雅点了点头,跨过门槛寻着那熟悉的身影,“君宜,君宜……” 殿内有着隐隐的回声,扑簌簌的,还有积尘从头顶坠落。云雅嗽了几声,捂着口鼻摸索着前进。那些朽去的木桌木椅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横梁上有几只空置的鸟笼,摇摇晃晃的成了蜘蛛的摇篮。君宜就盘膝坐在这几只鸟笼下,低着头,手在地上比比划划的不知在写些什么。 云雅走近,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怎么也发不出声。他不该在这里的,大漠上的雄鹰,草原上的青狼,假使能够保住性命,也不能与这座空殿一样慢慢腐朽。“君宜……”君宜回过了头,发角有些凌乱,颔下也长出了青青的胡须,只容色平静,好像早知道她会来似的,“我很好,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她坐在他的脚边,抱紧他的臂,就像是抱紧心中的支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君宜默默看了她一会,“我想过了,跟着我对你没有好处,桌上有一封休书,你拿去罢。” 第76章 交心 云雅愕然抬首,眼前人依然是那样平静,不带半点留恋之情,“我护不了你,也不能给你荣华富贵,早些了结,你还能……” “还能什么?还能做人的妃嫔,琵琶别抱?”她松开了手,臂上的批帛不断颤动。 君宜移开了目光,“至少他能护你周全,不用担心唐仲宁的侵扰。” “你死,我就死,不用人护我周全,也不怕人来侵扰。” “他不会让你死的,我也不想有什么拖累。”君宜闭紧了眼,重又在地上画着什么,“死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又怕苦又怕痛,受不了的。” 云雅张望着,终于发现角落中的歪腿凳上放着一叠纸,过去拿了最上一张,墨迹犹新,显是刚写就不久,“死不好玩,写休书就很好玩?告诉你,展君宜,”“嘶啦”几声,她将手中纸撕成了碎片,全都丢在他的脸上,“我才不怕死,我……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什么?”君宜蓦地睁眼。云雅垂着泪,一点一点将前尘往事诉与他听,从那一碗毒药一直说到了亲眼见到云嫣惨死。“……所以我不愿再嫁唐家,所以我利用了你,一切都是因我之错,是我太过自私……”“云雅,”君宜展臂搂住了几近虚脱的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小心翼翼地守着她的心;为什么总会狐疑,总会不信。“既然重活一次,一定会更为珍惜自己的命,你并不自私。” 从泪雾中望着他的脸,她几乎不能相信,“你相信我说的?” 君宜点头。 “真的相信?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 “傻丫头!”君宜吻去她的泪水,又轻轻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脸颊,直到将泪痕全都吻去,“为什么不信?你这样一说,才能说通你为什么一定不要嫁入侯府,一定要嫁给我。” 在他的怀里,云雅心安神定,“谁让我上一世见过你,做鬼的时候又见过你呢?要不然,我只得另寻他法。” 紧了紧手臂,君宜把她抱得更紧些,“另寻他法就是要另外嫁人,你还想嫁谁去?” 云雅莞尔一笑,好像这里已不是尘土满地的冷宫,而是温馨安适的王府,他们的家,“好像想来想去,也只有嫁你了。” 君宜亦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含弄轻咬,“云雅,雅儿……” 吻意更深,抱得她也更紧,云雅喘吁吁推了推他,“小心。” “小心什么?” 面上一红,附耳低低对他说了一句。 君宜呆愣,瞬即抱起她一个旋身,“你有了?有了?我要做爹了?怎么不早说?” 云雅面红耳赤,推着他想要下来,“你才要休了我呢,我怎么对你说?” 君宜小心放她下来,箍住她的腰,“我知道你在紫宸殿外等了七天,也知道皇兄肯放你来见我一定是提了什么要求,所以……” “你以为我答应了才能见你?”云雅面色一冷。 君宜抚了抚她的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他,所以想让你答应他,毕竟这次九死一生,我不能拖累你。” 云雅在他唇上狠狠一咬,“就算了你休了我,就算我答应了他,以后我也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雅儿……” “君宜……”云雅抱紧了他,恨不能嵌入他的身体,“我的心在你这里,你活,它才能活。” “嗯。”默默抚上她的发,嗅着她的淡淡体香,君宜阖上眼,好半天低低道:“生死只在他的一念间,你要想法子见到母后。” “知道了。” “母妃那里让她别再联络了,满朝文武为我说好话,只会让皇兄妒,不会让他放。” 身子一凛,云雅重重点头,“是。”顿了顿又道:“母妃也是想救你。” “知道。但是过犹不及,她懂的。” “君宜,”云雅稍稍离开他的怀抱,望着他的眼,“做到这些就会没事么?” “或许,”他不想让她抱太多希望,也不想让她绝望,字斟酌句道,“至少机会大些。” 云雅再次抱紧了他,“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知道她的紧张,也感受到自己是她的唯一,君宜不断抚着她的背脊,柔声道:“我身上有两颗心,还有个孩子,怎么能让自己有事?”想象着他胸口跳动着两颗心,背上又背着个孩子,云雅有些想笑,出声时却又是带着哭音,“你知道就好,自己也不会照顾自己,看看你的头发,还有你的手,都是灰!在写什么?” 君宜突然显得有些窘迫,“没,没写什么。”他脚一动想要擦去地上的字,云雅急忙止住,借着那点微光俯身细看,“云鬓花颜,雅姿堪怜。”来来去去的都是这两句,又因刚才脚步移动,有些地方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有些则因重重叠叠地写着,显得有些凌乱。君宜想要拉起她,“别看了,小心身子。”云雅不听,伸指在地上也写了两句,“君心雅意,不离不弃”,看着那并排所列,心满意足,“君宜永远陪着云雅,云雅也永远陪着君宜,好不好?”擦去她手上的灰尘,他捧着她的脸,在那对灿如明星的眸上印上深深一吻,“好!” 云雅上了马车,精神甚或比七天前入宫时还要好。窦弯儿和冬雪都惊异于这样的变化,扶着她坐下后问东问西。“王妃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太医说王妃的胎象不稳,要好好调养呢。” 云雅摆了摆手,“等王爷平安无事后,我自会调养。弯弯,先回王府再说。” 窦弯儿蹙眉,“王府?我在门口听说……” “我知道,可我先得回去看看情形再说。” 情势比想象的还要糟糕。王府朱色大门牢牢紧闭,门上贴了封条,兼有官兵把守。冬雪上前去问,回来后满面惊恐,连嗓音也有些颤抖,“府里的东西都被查封了,所有人都被赶到了前院廊子后面,由人看守。”窦弯儿听说后也有些慌张,“这……这……算什么,是要抄家么?那会不会把我们也给捉进去?”云雅缓缓摇了摇头,“暂且还不会,只是要让陈贵他们受几天苦了。”想了想,又吩咐车夫道,“去别院。”车夫却没答应,“王妃,有两个人过来了。” 车内三人都是容色一变。窦弯儿和冬雪想着是要抓她们进去同人一起关着;云雅则以为是皇帝出尔反尔,不想让她回别院与顺太贵妃碰面,而是要把她也给囚禁在王府之中,若是如此,她又怎能去见太后,怎样告知顺太贵妃罢手?一时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车夫兴奋着再次开口,三人才缓出一口气。“王妃,是吟风,吟风回来了。” 吟风?窦弯儿立时拉开了车帘,正见吟风跪倒在车前。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雾紫色的短装,手持马鞭,秀眉微拢,秋月般的面庞上满是愁容。张大了嘴,窦弯儿望望云雅,又望望眼前两人。云雅替她问出了口,“吟风,你怎么回来了?快起来!还有……唐姑娘是?” 吟风起身,抱拳低头,“唐姑娘说王爷出事被囚在宫内,所以属下赶回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吟风久随君宜,一向又是镇定处事之人,能回来帮忙自是多了条臂膀。云雅心里安慰,但对语娆热心通知一事莫名又有些别扭。即使两家如今势同水火,她还是向着他的,而且所思所虑要比自己周全得多。“王爷暂且还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你能回来最好,有些事我正想问个清楚。”说定后又微微侧首,“唐姑娘,多谢。” 语娆福了福身,“王妃不用说谢,我……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自己的本分?云雅眉心一动。语娆瞥见,知道她多了心,慌乱道:“王妃以后会明白的。语娆告辞。”说罢她转身就走。窦弯儿撇了撇嘴角,“她真是尽自己的本分就让她爹少向皇上进点谗言吧,光把吟风找来有什么用?” 云雅不作声,命吟风跟上后便缓缓驶向别院。王府的别院坐落在城郊以东,占地并不广,但因占着地势之利,冬暖夏凉,居住也颇为怡人。这时向晚,荷塘中出水的荷苞比白天更为浓艳多姿,顺太贵妃执着酒杯双目定定,见云雅来了,方似从这浓墨重彩中回过了神,“坐吧,这里说话没人听见。” 云雅颔首,欠身刚要坐上那石凳,顺太贵妃止道:“石凉,霜蓉去取个垫子来。” 云雅微有诧异,以为她是知道了自己有孕一事,所以才会比往常不同。“多谢母妃。” 顺太贵妃淡淡道:“有这七天,给你什么都是值得,何况只是一个垫子。” “母妃……” 顺太贵妃摆了摆手,“君宜有没有对你说过哀家的事?” “王爷提过一些,不过说的最多的是他同母后间的事。” 顺太贵妃仰颈饮下一杯酒,“哀家记得,霜蓉第一次把他抱来,他就像一团肉,动来动去的手脚不停。”取来垫子的沈嬷嬷扶云雅坐下,唇边也是带着一痕怀恋的笑意,“奴婢记得太贵妃一抱上手就不肯放下,王爷也是,谁抱都不安定,只有太贵妃抱着才老实。”云雅想到小小的君宜扭来扭去的样子有些想笑,可心里更大的疑惑却是盖过了这份笑意:既然这么喜欢,为何又要把他送给太后抚养? 顺太贵妃也似看出了她的这份疑惑,又饮下一杯酒道:“既然这样欢喜,哀家总要给他最好,免得他像哀家一样,因为出身而矮人一头。” “出身?” 顺太贵妃睨了云雅一眼,点头道:“对,哀家的出身就如你,不,比你还不如。哀家家中世代为奴,遇见先帝的时候,哀家只是一个在将军府中端茶倒水的奴婢。” 这……云雅心头一震。 顺太贵妃看她惊讶不信的样子,淡漠笑道:“就因为这,哀家前半生只做了两件事,烧制别致的菜肴和保持不变的容颜,绝不能有半分的老去。” 云雅垂眸,眼光落在顺太贵妃那一双斑驳的手上。她今天没有穿宽袖大衣,窄窄的袖口刚没至手腕。 “哀家做尽功夫,可不如哀家得宠的进了贵妃,不如哀家美貌的做了皇后,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哀家的出身?在先帝心里,这永远是个污点,即使他亲口为哀家改了名,亲自要卢老将军认哀家做了女儿,可一到关键,哀家就永远不如人,连带着君宜……君宜……”顺太贵妃颤抖着唇,似乎再也说不下去。 云雅起身,半伏在她的膝头,“母妃,王爷知道的,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他知道,可他也恨,恨哀家将他送走;恨哀家的出身;恨哀家在他心里埋了颗种子,可最后又是因为哀家而让它发不了芽,成不了树。” 云雅摇头,望着似乎老了十岁的顺太贵妃,从前种种不快已经消逝无痕,“母妃,王爷如今所求已再不是那棵树,而是无际的广阔任他遨游。他放下了,母妃,您也要放下。” “是么?”顺太贵妃垂首望着她,“他对你说的?” “是,王爷亲口所说,所以这次的事全是臆测,绝不会有真凭实据。” “没有真凭实据又如何?皇上……” “皇上这里由臣妾去说,还有母后,王爷说一定要见到母后。” “太后……”顺太贵妃望向沈嬷嬷,“才刚你对哀家说过什么?” 沈嬷嬷躬身,道:“奴婢从宫里得来的消息,明天太后会去菩提寺进香祭奠先帝。” “明天六月初七,正是先帝祭日。”顺太贵妃喃喃说着挺直了背,“霜蓉,吩咐着人明早备车,哀家也去祭一祭。” 云雅道:“还是让妾身去吧,只要能冲破那些侍卫就好办了。” “光你怎么行?哀家有哀家的本事替你冲过去,只是太后那里,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云雅颔首,“多谢母妃,妾身绝不会白去这一次。” “好。”第一次,顺太贵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哀家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你平日爱吃的菜色,吃完了早些回去休息,养好了身子才能救君宜。”“是。”云雅起身后正想要福身告退,谁知心口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到了嗓子眼里,低头“哇”地一声,满地的污物溅湿了自己裙边,也弄脏了顺太贵妃的长裙。沈嬷嬷忙上前抚着云雅,又高声叫人过来为顺太贵妃整理。顺太贵妃却不以为意,只探身过去问道:“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中了暑气?要不要去请大夫?” 云雅摇首,红着脸道:“不用,是妾身……妾身有了。” 顺太贵妃愣怔半响,在沈嬷嬷的叠声恭贺下才算回了过来,又似不敢相信,反复问道:“真的?” 云雅细如蚊声,“想来宫里的太医不会诊错。” “好,好,哀家就要做祖母了!”凤眸中欢欣情切,再无从前半点疏淡之意,“既如此,才刚怎么不早说?” 云雅含羞不语,倒是沈嬷嬷替她解围,“太贵妃才刚在说那个出身,难道叫王妃说这个出生么?” 顺太贵妃会过意来,绽出些许笑容,盖过了那无边的愁思,“那个出身不好,这个出生一定是好的。有君宜这样的父亲,还有云雅你这样的母亲。” 知道她不再介怀自己的出身,云雅心头暖意融融,又添了一句,“更有母妃这样的祖母,这个孩子将来必定出人头地,能为大溱做一番事业。” 顺太贵妃微微颔首,“能做一番事业固然是好的,不能,也别强求。身强体健,安安乐乐或许更好。” “不错,过犹不及,顺应自然才是天道法则。”云雅刻意咬重。 顺太贵妃颇为诧异,在看见她目光所向后才恍然大悟,“君宜要哀家收手?” “是,太过耀眼反遭人妒,母妃不也曾受其苦么?”云雅从那株搬移过来的珊瑚树上收回目光。 对视一眼,顺太贵妃已了然于心,感念于她的婉转,声音也不同以往的柔和下来,“哀家明白了,哀家以后顺应自然,再不做那些多余的了。” 第77章 绝境 躺在别院的床上,云雅又哪里休息的了?找了吟风来问清楚君宜那次的菩提寺之行后,又多问了许多关于逸寒,还有西北布防的事。吟风一一作答,“王爷若想以兵权夺得皇位,早在先帝仙去之时便能登高一呼,拥兵自立,何必等到现在?再说属下曾听王爷说过,带领大溱兵马时他只有抗衡外敌之心,绝不会让大溱兵勇自相残杀。” 云雅微微颔首,注目于他片刻道:“这番话,你能不能对皇上也说一遍?” “能,千遍万遍也能。” 云雅让他下去,揉了揉额角后又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份满足。她和君宜的孩子,虽然在这样一个时刻不期而至,可是她会护着他的,直到他的父亲平安归来。窦弯儿也没有休息,端着一满碗汤药进来,“这是按太医的方子煎的安胎药,王妃趁热喝了吧。”云雅未喝就已经感到有苦水从喉间泛出,但是为了孩子,她仍是咬着牙一气将它喝完。窦弯儿收了碗,卷起她散开的裤腿,查看着膝头的伤势,“那太医的药倒灵,看着都已经结痂了,明天再上一遍我们自己的药粉吧。” 云雅点头,又拉着她的手问:“我听冬雪说你也划伤了腿,上过药没有?” 窦弯儿一笑,“我没事,就破了一点皮,也没出血,也不痛。” 云雅歉然,“哪有不痛的?那么硬的石板,又是这么大的日头,看你脸上,都晒得起皮了。” 窦弯儿摸了摸脸,“还好还好,就鼻尖上一块。王妃你也是的,鼻头上红红的,要不要敷点药?” “不用,倒是你,过来,我给你上点药。” 窦弯儿连忙退后几步,“王妃还是早些睡吧,我自己会上的。” 云雅叹了口气,“我哪里睡得着?” “睡不着也要睡呀,”窦弯儿替她解了外衣,扶她躺倒,也不放下床帐,只移了灯回来后又坐在床头为她轻轻打扇,“这七天都没好好睡,要不是王妃今天晕倒,这小王子还要跟着王妃受罪呢。” 云雅宽慰地把手横在腹上,“这倒是,是我疏忽了,累了你,给你陪个不是吧。” 窦弯儿唇角弯弯,“王妃既然知错就要改,快点阖上眼,和小王子一起睡个好觉。” 云雅果然阖上了眼,只是双眉仍是不自禁地蹙拢,“弯弯,我明天要去见太后,要是说不通的话……” “不,会说通的。” “你怎么知道?” “太贵妃这样的都能说通,何况是太后?”窦弯儿想到太后那圆圆的脸,还有宽柔待下的名声,语气愈发坚定,“王爷怎么说都是她半个儿子,难道真的坐视不理,任由皇上杀了王爷?” “我不知道,也许为了皇上的江山永固,也许另有别情……”云雅动了动,神色痛苦。 窦弯儿不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方道:“就算太后真的不肯救,不是还有皇上么?皇上……皇上对王妃……”那个抱起云雅一路狂奔的人影又飘回到眼前,“冬雪告诉我说,看见皇上抱着王妃一路进了寝殿,玉妃和丽妃的嘴巴也要气歪了呢。还有那张药方,那些药都是皇上给的,皇上还说要什么都可以去宫里取,那个太医也会每天到别院来给王妃请脉。” 云雅想起那片明黄,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的好,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医明天来时,你让他回去吧,说我们另有大夫。”“是。”窦弯儿答应着,迟疑片刻,又问,“王妃,要是皇上和太后都说不通,那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叫吟风进了宫把王爷劫出来?”这个傻丫头!云雅勾了勾唇角,睁开的眸中却有着淡淡的悲哀,“不用这么麻烦,要真说不通,我自有主意。” 好像方才阖了阖眼,天光已然透亮,云雅挣扎着起来,知道太后喜欢人打扮的素洁清爽,于是头发只梳成个平髻,簪了支白玉平纹簪,疏疏几朵新折的鲜花点缀。身上是象牙白的的衫子,暗绣着莲花如意纹,虽然气色黯淡,鼻头上晒红的一块也未褪去,但也不施脂粉,用冰水醒了醒肤,强打精神而出。 顺太贵妃早已上了仪驾,见她出来略一点头,道:“哀家先去,你看着差不多了再过去。”“是。”云雅上了后面一辆平顶车,等窦弯儿上来后,她扣了扣车壁,向赶车的吟风道:“走吧。” 菩提寺虽也在城郊,但是与别院所处南辕北辙,行了许久才算看到寺中宝顶。此时顺太贵妃的仪驾早已将寺中前路堵死,而那些守在寺门前的侍卫已纷纷迎到了她的车前,“禀太贵妃,太后正在寺内祭拜,恐怕……” “怎么,太后能祭拜先帝,哀家就不能祭了?” 当先的侍卫统领忙低头道:“这不是。但是太后吩咐,闲杂人等……” “哀家是闲杂人等?”顺太贵妃掀起车帘一角,凤目含威,“单凭你这一句,哀家就能治你个死罪。” 那统领汗意涔涔,“卑职不敢,卑职已遣人进去请示太后,请太贵妃稍等片刻,容后就能进去。” “不行!过了时辰怎能显出哀家的真心?哀家此刻就要进去,谁敢阻拦?” “太贵妃……”那统领抹一把汗,真恨不得刚才进去报信的就是自己,“卑职也只是奉了太后懿旨,卑职……” 云雅已在窦弯儿的搀扶下下了车,不去看那浩浩荡荡的人群,只管跟着吟风绕到了寺院后门。这里虽也有侍卫巡逻,但比之大门口处已少了许多。“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见了人来,几个侍卫立即停下脚步相问。 吟风傲然道:“我们是来进香的。” “进香怎么不往正门去?” “前面都堵死了,过不去。” “这里不能进去,你明儿再来吧。” 吟风摇首,“不行不行,来都来了,怎么能够不进去?” “叫你明天来就明天来,啰嗦什么!”几个侍卫不耐烦起来,“再多话,小心治你的罪,把你关起来!” 吟风哇哇大叫,“凭什么?我们来进香的不能进去,还要把我们给关起来,这是什么理?还有没有王法?” 被他这么一嚷嚷,原本闲散着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围了过来。“是啊,这是什么理?” “仗着有钱就了不起了么?” “你们是哪家的呀?上回宁国公来都没这么横!” 太后这次出行本不欲大张旗鼓,因此一应随从都是普通打扮,这时见众人围上来鸣不平,摁着刀柄出言驱赶,“走走走,关你们什么事?” “不关他们的事,关我的事吧?”吟风抱拳挺胸冲在最前,“今天我偏要进去,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侍卫之中有人冲地上吐了口唾沫,“臭小子,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进什么香?是来太岁头上动土的吧!兄弟们,先拿下他再说!” 这一呼喊,众侍卫随即一拥而上,将吟风团团围住。其余百姓见他们真要打起来便做了鸟兽散,只有一直低着头不出声的云雅和窦弯儿摸着门边,趁人不注意就闪了进去。掩上门,窦弯儿抚一抚仍旧胡跳乱蹦的心口,回头望着云雅窃声道:“王妃,接下来该怎么办?” “吟风说先帝从前所居的禅房在南院,我想太后也该在那儿。” “那我们快过去。” “嗯。” 云雅点点头,扶着她刚转过身,甬道那头的侍卫早已迫了过来,“谁?哪里来的?别动!” 太后望着座下的云雅,手中佛珠一颗颗捻过去,像是有千斤之重,“你要说的,哀家都已经知道了。”“但是妾身想亲口对母后说一说,”抬眸望一眼依旧慈和无比,宛如菩萨下凡的太后,又环视一圈整洁明净的禅房,云雅沉了沉气,道:“想必父皇也想听一听君宜的近况。”佛珠“嗒”地一声而止,许久,太后有些疲惫的声音再度响起,“起来说吧。” 云雅谢恩过后理一理思绪,将所听所闻全都娓娓道出。这些话中有些是同顺太贵妃商量着得来的,有些则是君宜向她吐露的心迹,贯融在一起,仿佛是一篇最剖心坦诚的词话,任谁听了也会动容。太后默默听着,双眸则向着墙上的一幅兰草图,直到云雅说完,她也依然那样望着,“这幅画,你可以拿回去。”云雅一愣。太后转过目光看着她道:“你也算得上是蕙质兰心了。” “妾身不敢。”云雅欠身。太后做了个起的手势,“这画是先帝所画,静如兰,美如玉,所求不得,只好付之以画。”云雅噤声。太后顿了顿,目光慢慢笼在她的身上,“先帝所求,即是皇上所求,你该知道,君宜今日有此劫,除了往昔因果,也因为他有了你,而皇上没有。”云雅垂首,“若能保住王爷性命,妾身愿与王爷远走他乡,终老乡野。” “你以为皇上会让你们走?”太后苦笑,“哀家最清楚自己的儿子了,他既不放心君宜,也放不下你,绝不会让你们离开这儿。”“那么妾身该怎么办?求母后指点。”云雅再次跪倒。太后默默,眉头簇成一团,“不是哀家不帮君宜,之前能说的、能做的,哀家都已经说过做过,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若再说再做,恐怕皇上会另有所想。”她起身,扶着云雅起来,深深叹了口气,“如今你也有孕,该知道做母亲的第一个护着的会是谁。” 云雅知道她始终是亲子重要,因咬了咬牙,道:“母后说的有理,妾身懂,只是妾身恳请母后别断了王爷的生机,毕竟王爷始终以为只有母后才能救得了他。”太后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若是他没有异心,哀家自会同皇上再说一说,不过……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云雅如何会让老天去定君宜的性命?出了菩提寺,她立刻就带着吟风去了紫宸殿。所幸皇帝正在殿中,见了她来,只抬了抬眉,“怎么,又想求朕放你去见他?” “不是,妾身只是想让皇上听一个人说一说,王爷那天究竟在菩提寺中做了什么。” 皇帝瞥了眼吟风,“朕认得他,他是九弟的贴身侍卫,他说的话如何能信?” 云雅抬首,“皇上既认得他,该知道他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何况再要不信,皇上可以去请寺中主持,大家当面对质便可知真假。” 皇帝摆了摆手,耐心听着吟风将当日情景复述了一遍。“就这么些?” 吟风低头,“是。” 他挥手让他下去,复又看向云雅,“他说九弟出五十两买了你所有的绣品?” “是。”云雅抿了抿唇,补了一句,“王爷是个好人。” “若是朕在,朕会倾囊相授。” “可惜皇上不在。” 她答得这么直接了当,皇帝脸上显出几分惘然,“朕是不在,所以朕也不信。”看云雅欲辩,他先她开口,“就算朕放过这件事,还有别的呢?别的你也找几个人来同朕说说?” “别的妾身找不到人来说,不过妾身相信皇上心里清楚,萧逸寒如今伴着公主不问世事,而卢老将军,皇上也该清楚他并非王爷的外祖吧?” 面对云雅的目光,皇帝面色不变,“朕清楚,朕还可以告诉你,从王府中并没有找到朕想要的。” 云雅眸光一跳,“那么皇上就是不肯相信?” “不错。此刻没有心也不意味着以后没有,朕怕放虎归山。” 这样都不肯放过?果然太后说的没错。绝望如山石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那么削去王爵,贬为庶民,此后在深山荒野中终老,这样皇上能否放心?” 想到从此再不能见她,皇帝几乎脱口而出,“不能!” 走不行留不行,难道真要她夫君的一条命和她的一具空囊,他才会开心?云雅如木雕泥塑般地站了许久,猛然间才发觉那抹明黄已到了眼前,“朕昨天抱过你,你很轻,轻得好像随时都会飘走……朕不会让你跟着他去受苦。” 云雅几乎想要冲他大喊,想要扯烂那张与君宜相似的脸,可是终是忍住,只在他轻轻拥住她时,在那明黄色的龙袍上留下一串泪,湿润化开……似感到了她的悲哀,皇帝的声音中也带出几分难以发觉的轻愁,“朕暂且不会杀他,也不会放他,朕会想出办法的……” 第78章 机会 别院中荷苞已绽,不输霞色。云雅每日就这样痴痴地躺在床上望着,望着……好像看到了君宜,看到他在接天莲叶中向她微笑,向她招手,她想要过去,可刚一动,阵阵烦恶之气就涌到了喉头,挣扎着吐出后又再次无力地躺倒。窦弯儿清去污物,为她送上茶盏,“王妃润润喉吧。”云雅摇了摇头,“喝了也是要吐出来的,不喝了。” 窦弯儿咬一咬唇,“这个大夫也真没用,王妃害喜害得这样重,他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也说了法子了,安神安心,是我自己做不到,怨不得他。”云雅无力地看向窦弯儿,“母妃回来了么?” “没有。” “这样毒的日头,我怕母妃受不住。” “母子连心,那天听沈嬷嬷说,她也劝过太贵妃好几回了,只是太贵妃不听,说就算见不到,离得近些也踏实些。” 云雅眸光黯淡,“我也想如此,可是……” “可是大夫说了,王妃要是想保住小王子,再不能东奔西走了,”窦弯儿上前为她扇着风,又用帕子抹去她脸上汗珠,“再说天这么热,连我出去都受不住,何况是王妃?” “要不是为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受得住。”云雅侧首又望向那片荷塘,“王爷被关在那里,又臭又闷,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窦弯儿想象着四壁无风,人宛如在一个闷罐子里的情状,也是担忧,但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尽力安慰,“王妃上回说王爷不是在那儿练字么?等出来字就更加好了,到时候一字千金,给我写一张的话我以后都不用愁了。” 云雅勉强笑了笑,“要真是那样,让他抄卷佛经给你可好?” “好好,到时候我就将所有的赌坊都买下来关了,再不让老爷去赌钱,然后买一座大宅子,让我娘陪着夫人一起住,还有老太太、三夫人和三小姐,二夫人就让她同老爷做活去,做了活才有饭吃。” 云雅听她提起家人,才刚舒展一些的眉头又皱拢在一起。父亲知道出事后就趋利避害,自不用去说他;母亲只知道哭;熙斐也没有主意;只有云萱还算给了她一点安慰,时常过来帮着料理一些家事。窦弯儿看她眉结又紧,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于是到屋角看了看放置的冰盆,“冰都化了,我让他们再送些来吧。” “不用,你让他们把冰都送到母妃那里,热了一天,回来后能凉快凉快也舒爽些。” 窦弯儿答应着出去,不一时又转进来继续打着扇,只一言不发,比刚才沉默了许多。云雅瞅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怪热的,看那廊下的雀儿都恹恹的。” 云雅熟知她的性情,知道刚才一定是又听说了什么不好说的才这样存着,因强撑着坐起来道:“雀儿恹恹的,看你人也恹恹的了。快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是不是王爷有什么不好?” 窦弯儿慌忙摇头,“不是,不是王爷,王爷没什么事。”看云雅稍许回复了一点气色,她垂眸道,“是太贵妃中了署回来,又不让说,怕你知道了就要过去探视。” “什么?”云雅心里一阵烦乱,低着头又呕出好些,“怎么会中了暑气?走,过去瞧瞧。” 窦弯儿扶着她绵软的身子,一力劝慰道:“太贵妃也是怕王妃撑不住,所以不让说的。还是明天再去吧,趁早,天气也凉爽些。”“你这会儿让我躺着,我也躺不住啊!走吧,我撑得住。”云雅半扶半靠着窦弯儿,脚踩棉絮似地出了小院,绕过花亭,进了顺太贵妃的屋子。因为用了冰,又将帘子全都放下,屋内倒是静逸生凉,只云雅虚弱已极的人,才从外面太阳底下走过,这时一进去便打了个冷颤。 沈嬷嬷快步从内迎了出来,“王妃怎么来了?”说着又瞪了窦弯儿一眼,“天这样热,身子又不好。” 云雅紧住窦弯儿的臂,生怕自己软倒,“我没事,倒是母妃怎么会中了署?” 沈嬷嬷脸现愁容,小声道:“太贵妃想去见太后,又被拦着;想去见皇上,又说忙着;想起王爷一人在里面受苦,所以就跑去了宝崇殿,又看不见,就只这样站着望着的中了署气。” 云雅神色间也是惨淡,“有没有请过大夫?” “请了,也来了,正在诊脉呢。” 说话间,那大夫也从内步了出来,见了云雅先是一礼。“太贵妃无碍,多歇一歇,喝点水,再喝一剂汤剂就会没事了。” 云雅谢过,让沈嬷嬷照应着送出去,自己则缓步进去。内室比外间又更凉快了些,因是夏日,并未焚香,放着新鲜瓜果借着一点清新香气。云雅看床帐垂着便不过去,轻轻问道:“母妃可觉好些了么?”半晌,顺太贵妃才沙着嗓子道:“好些了,你回去吧,杵在这里倒叫人烦心。”云雅抿了抿唇,“晚上妾身让人煮粥吧,放些百合、绿豆、莲子,清凉败火,再添一道糖醋莲藕……” 顺太贵妃似乎厌烦,“哀家会吩咐人做的,要你劳心?歇着去吧。” “是。”云雅想要转身,忽然间又似想起了什么,滞住脚步道:“母妃以后还是别去了,天也热,又见不着人。” “谁说见不着?哀家见得到君宜,君宜……”云雅愣怔,听顺太贵妃不断呼唤着那个在心头萦绕了几千几万遍的名字,“君宜,他是想害死他啊!大热的天,紧闭着门窗,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屋里,怎么会不生病?是我……是我不自量力,是我害了他!要他争什么太子,让人记恨着,恨不得他死……” 顺太贵妃越说越不能自已,几乎是哭喊着拉开了床帐,长发披散,双目红肿,丝毫不见往日的仪容风度,只觉像是个鬼,双手乱舞着要把一切扯碎。云雅扑了上去,在窦弯儿的惊呼声中抱住了几欲发狂的顺太贵妃,“母妃,别说了,君宜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顺太贵妃哑着嗓,大滴的泪珠垂落在云雅的发上、脸上、手上。“是我害了他,他说得对,我只想着自己,即使他那么可爱,那么依赖我,我也能亲手把他送走。” 云雅大恸难忍,紧紧箍着她的臂,仿佛还是从前,紧紧抱着君宜的的手臂,知道他才是她的依靠,“不是,不是你害的,是我,是我不好!母妃,我不会让君宜死的,绝不会!”窦弯儿看着痛哭不止的两人,默默也是垂泪,直过了很久,才低声劝慰道:“太贵妃身子要紧。王妃,小心身子,还有小王子呢。” 提到腹中骨肉,婆媳两人这才渐渐止了泪。云雅收回手,才想要扶她躺下,顺太贵妃摇一摇头,半靠在枕上道:“哀家没事,你也回去吧。”云雅也觉眼前发黑,由窦弯儿扶着起来后,声音也是轻弱,“母妃放心吧,再过几天是母后的千秋节,妾身会去贺寿的。”顺太贵妃凤眸陡然圆睁,“这怎么行?你不为你的身子也要为这孩子……”“妾身正是为这孩子着想,”双手几乎掐入窦弯儿的皮肉,云雅强撑着一口气道,“妾身要他见到自己的父亲。” 太后千秋节这一天,似乎是整个夏日中最热的一天。一早上,连往常最喜欢唱着单调曲子的蝉儿也不唱了,荷塘里的青蛙也全都躲到了荷叶底下不再出来。云雅起床时就觉得头昏脑涨,但想到今日重要,仍是唤着窦弯儿过来为她梳妆。既是庆贺千秋,发髻便选了如意髻,用的是鎏金点翠七尾凤步摇,配上一身嫣红暗绣兰纹的广袖纱裙,显得明艳耀目。只是不能细看,细看便会发觉那精致妆容下掩不住的苍白与憔悴。 窦弯儿担忧地看着镜中的云雅,“王妃,一定要去么?” “嗯。”云雅又戴上一只金丝多宝手镯,“车备好了么?” “备好了,吟风说他来赶车。” 云雅不再作声,到临出门前才又回望了自己一眼。真是瘦啊,衣裳也撑不住,长长的像是挂在竹竿子上;头上的发钗与步摇仿佛有千斤之重,细瘦的脖颈似乎随时都会折断,可她还是美的,不是么?即使美得像是个艳鬼。 大约不止她一入如斯作想,寿安宫中大殿上的那些娇女贵妇仿佛都是这样的想法,对着她的眼神中有着惊诧、讥讽、不满、怜悯……云雅望了眼站在玉妃身后的语娆,默默收回目光,“妾身恭祝母后千秋万载,福寿安康。”太后摆了摆手,免了她的大礼,关切道:“哀家知道你身子不好,何必又过来?回去歇着吧。” “母后千秋,妾身总要来的。”云雅说着,示意窦弯儿送上寿礼。太后略看了看,微笑道:“这几只玉石桃儿看得人都馋了,难为你选的。”云雅福了福身,向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和皇后又欲跪倒,“妾身参见皇上,愿皇上……”皇帝如做梦似的从椅上起来,几步下了台阶就要相扶,“云……弟妹免礼。”云雅低头自己站起,“谢皇上。” 皇帝在一片不忿目光中收回了手,盯着她道:“弟妹怎么……瘦多了。”他的眸中有着惊愕与不信,正如她自己照镜时那样,眼前人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只令她想起一个词:“红颜枯骨”。“妾身谢皇上关心,妾身只不过有些庤夏而已。”皇帝皱拢了双眉。坐在太后一侧的皇后适时地轻咳了一声,“庤夏么?本宫这里到有几张方子,过会儿让人送去。” “多谢皇后娘娘。”云雅施礼谢过。皇帝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走回座去,仿佛是仍不能相信,几番回头相望,而每望一次,其余妃嫔对着云雅的目光里又会多出几分嫉恨。云雅对她们笑着,坦然自若地坐在太后赐下的座椅上,听着太监一遍遍唱名宣人进殿,看着人进来送上各具特色的寿礼,适巧地献上祝寿之词。稍停,为了免去太阳下的劳顿之苦,皇帝命人在相邻的芳华阁内摆了宴席,自己与皇后一边一个扶着太后当先而出。 云雅拖着疲惫的身躯跟随众人缓缓步出,没多时,耳边就传来相熟的几声嗤笑,“什么玩意儿,这样还要跑来讨人的好。” “可不是,看着都渗人,晚上怕是睡不好,要梦魇了。” “人家自个还不觉得呢,也难怪,为了王爷嘛。” “为了王爷?为了王爷就不会这样了,我看她是又想跳枝了。” “跳也跳得上去,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没皮没脸的。” 一直忍耐着的窦弯儿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你们说谁没皮没脸的?敢不敢指名道姓!” “你说我们说谁呢?”一名穿着橘粉色长衣,浅碧色撒花宫裙的宫妃回过头来,“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除了一个叫不上名的。”她拖长了声,满含嘲弄的的眼光在云雅身上一转。 窦弯儿回握住云雅欲止她的手,扬首道:“这倒是,眼前几位娘娘都有名有姓。左边这位是丽妃娘娘,中间这位是玉妃娘娘,就是你这位小主还是娘娘,奴婢从没见过,不知是哪个宫里的?怎样称呼?”那宫妃不过是皇帝新挑上来的一名更衣,因有几分姿色又肯依附玉妃而多得了几分宠爱,这时听见窦弯儿敢这样问她,柳眉倒竖就要翻脸,“你算什么东西,敢来问我的名?” “不认识就要问啊,不然奴婢怎么知道那个没皮没脸的是谁呢?”窦弯儿也有意拖长了声,惹得几个随侍的宫娥掩口偷笑。那宫妃这才醒悟过来着了她的道,暗暗攥紧了手再要骂,玉妃止步回身道:“何必同她一般见识?也不看看她跟的是谁,人家专练的就是这嘴上功夫,合宫里的嘴说的都没她好听呢。” 云雅莞尔一笑,“真有这么好听么?多谢玉妃娘娘夸奖。”玉妃没想到她竟这样认了,一时反被气怔在那里。云雅含笑走过她的身侧,但听语娆在后道:“算了,表姐。”“算什么算,她以为她是谁?”玉妃尖着嗓子,看一眼遥遥在前的华盖,“王爷还被囚着呢,自己倒出来赴宴,真是丧门星,不知廉耻!” 她们说她什么,她都能不放在心上,但是提到君宜,心里就犹如万根针扎,痛得连半点东西都吃不下,勉强喝了几口水,又看了会歌舞便推说着身子不适出去走走。烈日当空,外面似乎比里面更难熬,那红漆漆的栏杆、柱子都被晒得灼烫,廊下放的盆花也显得无精打采,所幸这里离湖边不远,绕过几株垂柳便有一小亭。放下几面垂帘坐了,窦弯儿又让人取了软枕过来,另要了一壶茶,云雅慢慢地喝着比之前舒爽了很多,“弯弯,再去取些新败的果子来吧。” 窦弯儿摇首不肯,“王妃如今有着身孕,这果子太凉,怕是……”“不是要吃,是想借点凉意,闻着也舒坦些。”云雅自己摇着扇,慢慢阖上眼,“去吧,我倒想睡会儿。”窦弯儿无法,只得去了。不一会儿,脚步声又回,却不是那样的轻巧,带着几分迟疑,落地时却是有力沉稳。云雅知道是他,也不睁眼,婉声如绵,“弯弯,是你么?” 第79章 帝心 皇帝轻咳了一声,“是朕。”云雅像是没想到他会来,慌忙间掉了扇子,整衣就要起身。皇帝疾步上前扶住了她,“不必。”云雅垂首坐定,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也不着急出声,摆弄着手上的多宝镯,在静寂中发出细细脆脆的声响。半天,皇帝似乎再也忍不住了,“朕吩咐过,别院一切用例按王府规制不变,你怎么会……怎么会?” 云雅抬头,盈盈一笑,“皇上,东西是没变,甚至是更好,只是……人变了。” 皇帝敛眉,语气中有着几分薄责之意,“你何必为他如此?” “是啊,何必?所以妾身已经想通了,到时一切按皇上安排,妾身再无异议。” 她真就这样答应了,皇帝倒又疑惑起来,“你……你真的肯?” 云雅嫣然,“皇上不肯么?” “不,不是。”皇帝忽然有些局促起来,偷瞥了眼她略微凹陷的双颊,还有那双枯瘦显出青筋的手,眼光又转向别处,“朕求之不得。” 云雅笑靥更深,“妾身与王爷终究不能白头,保住他的性命,保住孩子,已算是尽了往日夫妻之情,以后……妾身就是皇上的了,皇上要妾身做什么,妾身就做什么。”她还在笑,只是这样的笑在皇帝眼中实在比哭更为难看,“云雅,朕不是要逼你,朕只想……只想你和从前一样。”云雅惘然,“从前?再回不到从前了。妾身以后就是皇上的云雅,没有心,只有空壳。”猛地起身,扯着绳子卷起了竹帘,烈阳一下透入,照着她的脸,脂粉尽褪,眼下青黑再伴着那不见人色的雪肤,皇帝骇得往后倒退一步,“你……你……” 云雅向着他,苦笑,“皇上,妾身是不是不美了?” “不是,你很美。快放下帘子,小心晒着。” 云雅依言,缓缓放下竹帘后,身子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身上,“为了皇上,妾身不得不美,以后,妾身还会更美。等产下孩子,妾身就会效仿汉室飞燕学习掌上舞,到时就能为皇上献艺,皇上喜欢么?” 皇帝没有法子说喜欢。他握住了她的手,笼在掌心,“朕不想你累着,朕只想同你说说话。” “说什么呢?”云雅顾影,指一指头上发簪,“皇上喜欢这一支么?妾身挑了许久,芝兰玉树,还有这身衣裳,玉兰纹的,绣的这样的精致,好像能闻得到花香呢。皇上,你闻闻。” 皇帝不闻,“云雅,你这样聪明,该知道朕想听你说什么。” 云雅敛袖垂手,“妾身如今只会说这些了,皇上要是不爱听,妾身也没法子。” “没法子?你怎么会没法子,你有的是法子!”皇帝松开了她的手,拂袖道,“你就是不肯为朕去想,你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 云雅趋步上前扯住他袖口明黄一角,“皇上,不是妾身不愿想,而是已经给出的东西无法收回,妾身能给的只有别的。” “朕不要别的,朕一样要你的心,”皇帝望着她脆弱而又哀伤的脸,突然返身抱住了她,像是要把她揉进心口,“云雅,朕想要完整的你,不是别的,不是剩下的。” 透过他的肩头,云雅望着竹帘后捧着果盘的纤细身影,眸色凄凄,“皇上,太迟了。” 庆贺太后千秋的盛宴维持了一天,直到月上中天,燃尽了最后一枚烟花,皇宫中才逐渐安静下来。皇亲国戚们和妃嫔们纷纷告退,至走尽最后一个人,太后摒退了宫人,向皇后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歇息吧。”皇后看了眼一杯连着一杯饮着杯中物的皇帝,屈膝一福,“是,母后。” 待那金凤展翅的正红色拖地长衣消失许久,太后才转首看向皇帝,“别喝了。”酒壶撞着酒杯发出清脆声响。太后提高了声量,“别喝了,皇帝!”是仰首灌酒的声音,咕咚咕咚。太后眉头收敛,将不离手的佛珠串往案上重重一掷,“君乐,别喝了!” 皇帝叱眼看向她,“母后要说什么便说罢,儿臣同九弟一样,想醉也醉不了。”太后下了宝座,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哀家知道你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好,但是有一样,你不如他!”皇帝抬眸看着自己的母亲。太后沉沉道:“为了个女人就迷惑心志,你实在令哀家很失望。”皇帝放下酒杯,“儿臣知道,所以儿臣按着母后的话去做了,可是……做不到!” 太后看着颓丧的他,缓和几分语气,“你做得到的,君乐,你是大溱的皇帝,先帝选择了你而不是君宜,你比他做得好,也比他更强,你才是真正的赢家。”皇帝依然垂着头,“母后何必说得这样好听呢?你和朕都知道,父皇没有选他是因为他的母妃身份低贱,为防以后有人生事才不得已选了朕。” “糊涂!”太后厉色,一改往日平和,“什么叫‘不得已’?你哪里不如他,是文还是武,是心智还是手段?你明明样样都比他好,可偏是一味地认着自己不如他,所以现今连他的女人也得不到!”皇帝用双手捂着脸,痛苦不已,“她说心已经给他了,给不了朕全部,可朕要的就是全部。” “既然已经不全,你还要她做什么?”太后爱怜地看着他,“就为了争下一口气?” “朕争不下了,朕已经输了。” “输这一次又何妨?你已经赢了最多的了。” 皇帝抬首,“母后,这话……这话她也说过。” “她是个聪明人,”太后的指尖触到了他的发,脸上重又现出一个母亲该有的慈和,“况且输这一次,赢的或许更多。就如从前,谁都以为你要输了,可偏偏,最后真正的赢家是你。” 皇帝眸中颓色一敛,挺直了背脊。他记得,永远都记得最后登上龙椅时的那一刻,从高处往下俯视着低头跪拜的君宜。再也没有人说他不如他了,再也没有人说父皇错了主意,他是一国之君,统治天下,而且真正做成了几件连父皇都没有做成的大事,巩固了皇位。太后看他敛起颓唐之色,满意地点了点头,“记住,你才是最后的赢家,留着输家又何妨?让他对你俯首称臣,看你怎样赢取更多,不是比一刀杀了他更好么?” 皇帝许久没有做声,仿佛是在衡量。太后拾起案上的佛珠串,傲然道:“珠串虽多,但要挑一串毫无瑕疵又能用得称手的并不简单。如今北齐有称霸之心,西越也蠢蠢欲动,你父皇既留了串好的给你,你便好好用着,毕竟怎么用,何时用都在于你,不是他!” 皇帝眸中精光一烁,此后就寝、上朝、批阅奏折,每天重复,直到一日将近满月,忽发了兴致,命人搬来几坛美酒,又让人从宝崇殿中带出君宜。约莫总有一炷香的工夫,才有宫人小心回禀,“禀皇上,谨王带到。”皇帝抬了抬眸,手上一滞,“九弟?”君宜跪倒,“臣弟参见皇上,愿……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约是因为许久没有说话,君宜的吐字有些含混,语声也不连贯。皇帝让伺候的宫人都出去,目光却是不离他片刻。像那次见到云雅一样,他也几乎认不出这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弟弟了。印象中那夺人的俊美与轩昂的气度都已消失殆尽,惟留那双眼,依然如星子般明亮,让人知道他还是他,百折不挠。“免了。九弟,坐。” “臣弟不敢。” 皇帝下了台阶,一甩袍摆席地而坐,“这样敢不敢?” 君宜眨了眨眼,盘膝与他相对而坐。“这几个月臣弟都是这样坐的,舒坦。” “舒坦就好。”皇帝随手拿过只酒坛,拍碎泥封喝了一口,“你自己随意。” 君宜依样画葫芦,只在灌下第一口酒时呛了一声,酒水淋漓,都挂在了他的长须上。皇帝哈哈大笑,“才几个月没喝而已,不会这么不中用吧?”君宜大大的喝了几口,随意抹一抹嘴,“这是丢不了的本事。”“好。”皇帝也大口灌下,不一会儿酒坛就空了,“如何?”君宜一笑,仰脖连喝上几口,直至酒尽,“臣弟奉陪。” 皇帝未语,又拍开了一坛酒,与他相对着喝下后,又拿起了第三坛。君宜打了声酒嗝,摆手道:“喝不下了。” 皇帝朗声笑道:“你也有喝不下的时候?” “臣弟近来吃的少,喝的也少,已不惯这样的猛灌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徐徐喝了一口,“慢慢来吧。” “是。”君宜亦陪着喝了一小口,沉默了半晌,突道:“臣弟记得从前有一次也是这样同皇兄喝酒。” 皇帝目光悠远,“是有一次,那时父皇还在世,说要试试朕和你的酒量。” “结果父皇看得馋了,下来一起喝了个痛快,究竟谁胜谁负,最后也没分出来。” “何必要分出?论喝酒多少朕是不及你,不过要比快,” 君宜一拱手,“臣弟甘拜下风。” “你也不必自贬。朕喝的快,无法细细品味酒的甘醇,你却不同,分离之差也能体会得出。” “正因为体会得出,才缺少了那份畅快。”君宜少少的又喝了一口酒,“臣弟其实也很羡慕皇兄。” “是么?”皇帝的眸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除了这个,你还羡慕朕什么?” “皇兄能与母后在一起,而臣弟的亲母却将臣弟拱手送人,虽然母后将臣弟视若己出,但臣弟还是得陇望蜀。” 皇帝面色无变,“这是一,二呢?” “父皇共有十三子,十二女,最疼爱的就是皇兄。” 皇帝眉尖一挑,“父皇对你宠爱有加,你还不知足?” “父皇对臣弟是宠,对皇兄是疼,不是皇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是每样都挑最好的供给皇兄,无需皇兄自己开口。” 皇帝眸色一凝,想起幼年,神色之中也带着思忆,“父皇的确想得周到,不论是物还是人……”顿了顿,又问:“还有三么?” “皇兄一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臣弟却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君宜放下酒坛,郑重道,“臣弟明白之后就想尽快告诉父皇,因此惹人误会,生出事端,还请皇兄降罪。” 皇帝眸光深远,“父皇知人识人,不是你我能够比拟。” “是,臣弟如今都明白了。” 皇帝喝了一口酒,眸光定在他的身上,话锋却是一转,“你说羡慕朕,朕还有些羡慕你。” 君宜扬眉。 皇帝幽幽道:“不用每天对着奏折;不用听那些老头子啰唣;更不用对着一群争风吃醋的女子。” 君宜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微垂下眼帘,“有甜必有苦,有苦必有乐,皇兄无需羡慕臣弟。” “朕也不想,不过有一样,朕不得不羡慕,九弟该知道是哪一样吧?” “臣弟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又要给朕出难题呢?” 君宜抬眸,看一眼深沉难辨的皇帝,坦然道:“臣弟自作主张,违逆圣意的确是死罪,不过臣弟想,臣弟若是身死,臣妻就会心死。臣弟身上系于两命,即使酷热难熬,痢症缠身,也想求得一线生机。” “若是求之不得呢?” “黄泉路上,臣弟会等她,以后生死再不分开。” 皇帝托着酒坛的手微微一动。生死不分开,他的心,她的意啊!“她是个好女子,值得……值得你如此。” “是,臣弟有她,一生之幸。”星子更为明亮,几乎有耀目之辉。 皇帝不愿再看,仰首大口喝酒,半天,掷碎酒坛道:“朕要去睡了,你的一线生机,等着吧!” 第80章 鸾凤 君宜就这样等着,看着窗外透入的光线由暗到明,又由明到暗。地上的灰尘再也无法供他写字,每一处都是斑斑驳驳的“云雅”,看着这些字,就好像看着她的脸,或喜、或嗔、或恼,但是很少笑,真正的开怀大笑,只有等他出去,出去……毫无征兆的,那一直紧闭的宫门霍然大开,一宫人高举着明黄圣旨大步而入,只在闻到内中气味时,脸色未免有些发绿,“谨……谨王接旨。” 君宜跪倒,听着太监那尖厉的嗓音充斥着整座将将腐朽为土的宫殿,“……虽有违逆,但念其纯孝之心,免其死罪,除留王爵外概余差事一概免除,钦此。”君宜磕头谢恩,从那几欲呕吐的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后一步也没有停留,直朝外走去。 薄薄雨丝洒在肩头,荷塘中惟余断叶残荷,更添了几分秋意。君宜穿着单衫,迎着秋风在池塘边伫立了片刻便往太后和皇帝那里各谢了一次恩。步出宫门,已有马车等着,吟风穿着蓑衣戴着斗笠,颤抖的双唇几乎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王爷!” 君宜上前,如以往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回来了?”“属下一知道便赶回来了。”吟风简要的将语娆通知他的情况一说,君宜慢慢弯起了唇角,“这差事你是轮不到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大步上了车,叩一叩车壁,“走,去别院。” 因为长时间的日夜难寐加重了胎象不稳,云雅被大夫禁了足,此时只能躺在床上,抚着已经隆起的小腹望着绵绵秋雨,“弯弯,吟风回来了么?” “没有。” “怎么这样慢,别……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窦弯儿知道她心焦,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开解道:“不会出事的。皇上都已经下了旨,王爷谢完恩一定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云雅咬了咬唇,“弯弯,我该去宫里接他的。” “王妃以这样的身子出门,王爷见着必是要怪罪的,何况还有太贵妃,太贵妃也是不准的。” “可我总怕会横生枝节,会有什么变故,或是有人临到头改什么主意。” 窦弯儿弯下腰,语声柔和但是坚定,“王妃信我,王爷一定很快就会到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云雅在她如水样的目光中平和下来,稍顷,自嘲地一笑,“弯弯,从前是你耐不住性子,如今,轮到我了。” “关心则乱,况且王爷命悬一线,王妃紧张也是应该的。” 云雅望定她不同以往的从容之色,“弯弯,以后熙斐有你,我很放心。” 窦弯儿双颊红润,如雨后花颜,“王妃……” “怎么了?” 她欲言又止。 云雅微笑道:“如今真是改了脾气了,有什么话这样吞吞吐吐的?” “我是……是想,少爷真要去考取功名么?为皇上办事,我看也没什么好。”窦弯儿有些义愤,眼前浮起那个拥着云雅的明黄身影,“皇上……皇上不是个好人。” 云雅笑容一滞,轻轻握住她的手,“弯弯,这话再不能说第二次,记住么?”窦弯儿望着她的眼,微微点了点头,“记住了,王妃。”云雅紧一紧她的手,“不论他是好是坏,他都是一国之君,无可指责,王爷这次虽能逃过一劫,但是以后还得同他周旋,你我以后还会出入宫廷与他相见,千万别给人看出了。” 感受到她视若己命的关怀,窦弯儿这回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云雅松了口气,“伴君如伴虎,我并不指望熙斐以后能出将入相,只要他能用心办几件事,别像我爹那样虚度光阴就好。”“不会的,王……”眼前光线一暗,窦弯儿回头,惊得叫出声来,“你……哪里来的野……”蓦然收住口,退后一步望着那交缠在一起的目光,知趣地悄悄退出,掩上了门。 云雅望着那对明亮的眼,想说又说不出话来,想给他一个笑容,可不知怎的,泪水就蒙住了眼。君宜半跪在床前,一手抹去她垂落的泪珠,一手拥她入怀,“别哭。”云雅哭得愈加厉害,伸手抱紧他,用尽了全力,生怕仍是在梦中,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君宜,君宜。” 君宜也用力搂紧了她,许久,稍稍松开些,“又瘦了这样多。” “你也是。” 再次拥紧,“磕人。” “你也是。” 又添了一把力,几乎让她透不过气,“以后多吃点,我会看着你的。” “我也是。”侧首,吻他的须、他的鼻、他的眉眼,“君宜。” “嗯?” “你留着须一点也不好看。” 君宜朗声大笑,恍然间秋雨似止,灿阳重又回到大地,“我自己倒很喜欢,你不喜欢的话,我就去修了。” “嗯。”云雅凝望着他,眼也不眨一下,“见过母妃了么?” “还没。” “去见见吧,我让窦弯儿备水,你回来就能用了。” “好。”君宜抚着她散落的长发,低头吻一下她的唇,垂眸时瞥见她隆起的小腹,“你瘦了,孩子倒大了。” “是啊,长得很快。” 君宜弯了弯唇角,轻轻抚着她小腹,好像在抚那一触即碎的珍宝,“还好,我还能看着他长大。” “不仅能看他长大,还能看着他娶妻,生子。”云雅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君宜,答应我。” 君宜的手留在她的腹上,融融的暖意慰藉了她焦灼已久的心田,“一定。” 顺太贵妃早就在翘首以盼,只是在见到君宜步入的那一刻,不知怎地半侧过头,声音也显得有些冷漠,“回来了?”“回来了。”君宜跪地,恭敬行了大礼,“要母妃担忧,是儿臣的错。”望着底下几乎让她认不出的亲儿,顺太贵妃很想要过去搂住他,告诉他全是她的错,是她的不知深浅造成了他今日险境,也是她不知深浅的相救几乎要了他的命,偏是又说不出口,拿捏着从前的姿态,道:“怎么,今日不怪哀家了?” 君宜抬头,释然一笑,“儿臣由死到生,已知母妃心意。” “虽有心却无力,还不如你的媳妇。” “儿臣知道母妃同她一样是真心相救儿臣的。”君宜坦诚,声色不同以往,“儿臣这次回来,也只想侍奉母妃,照顾好她和孩子。” 顺太贵妃正过脸,露出红润了许久的眼眶,“你真不怪母妃?” “不怪。” 顺太贵妃的心上没有因为这声“不怪”而松下来,反而更加沉甸甸的。她宁愿他说声“怪”,也比此刻心头涌上的更多自责来得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情,君宜顿一顿又道:“儿臣没有一事顺了母妃的心,既没登上帝位,也没有娶唐家姑娘,母妃会怪儿臣么?” “怎么会?”顺太贵妃脱口。 君宜微笑,“这就好,母妃不再怪儿臣,儿臣也不怪母妃,以后也不用再想这些过去的事了。” 顺太贵妃望着他的眸,许久,亲手拉他起来,“母妃再也不会自以为是了。” “儿臣也不会再怨天尤人。” 相视一笑,君宜拉着母亲的手,再无芥蒂,“母妃看儿臣的胡须好不好看?雅儿说不好看呢。” 净完发,沐过浴,君宜一身清爽的又回到了云雅床边。云雅恰好在吃粥,见了他来便是笑,“要不要也来一点?” 君宜接过了冬雪手中的碗,示意让他来,“我同母妃一起吃过了。” “吃过了也可以再吃。”云雅伸出手,轻抚着他光滑的下颔,“剃了须,你好像比刚才更瘦了。” 君宜一笑,“你再吃一碗,我就陪你吃一碗如何?” “好。”云雅答应了他,吃完手上这一碗后果然又吃了一碗,看君宜不动,催促道:“快吃,不许耍赖。” 君宜大口吃完,脸上却是一副苦色,“你没告诉我是甜的。” 云雅粲然,“我嘴里没味,所以让人多多的加了糖。” “甜得发苦。”君宜挨着她身边躺下,“你存心的。” 云雅笑得愈加灿烂,“我存心又怎么样?你自己一气吃完了。” “我想着你也不爱吃过甜的东西,哪想到你改了?” 云雅侧过身,静静地对着他,“有一样没改,永远也不会改。” “我知道。”君宜也侧过身对着她,神色亦柔,“有你,我才能熬过来。” 就这样相对看着,好像也不知道疲倦,不知多久,窗外淅沥渐止,天色比之前更为暗沉,无法再看清彼此的容貌,可相互对视的眼眸却是愈来愈亮。 “君宜,”云雅打破了沉默,“王府的封条已经揭了,明天让人收拾收拾,过几天就能搬回去住了。” “嗯。” “母妃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会的。” “哦。” 君宜抚了抚她的背脊,“怎么,不喜欢?” “不是。”云雅贴得他更近些,“这几个月多亏了母妃照应,而且以后几个月,恐怕也要母妃照管王府的事了。” 君宜点了点头,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这次回来,母妃好像老了许多。” “因为母妃总是在自责,说是她害了你,即使知道皇上会放你出来,她还是说都是她的错,让你……让你只能留个空衔。” 君宜浅淡一笑,“空衔也没什么不好。能陪着你,还有孩子,也能同母妃多多相处,好处多着呢。” “可是我怕你会闷,毕竟……”云雅仰首望着他,“我只能吃了睡,睡了吃,不能陪你游山玩水,连一步路都不能多走。” 君宜眯起眼看了她半天,突然在她唇上重重一吻,“这会儿就开始操起心来了?我会不会闷,到时候你就知道。” 云雅不知道,可是有他的陪伴,自己绝对是不闷的。回到重新布置过的王府,同起同息,白天闲躺无聊,君宜会为她讲书,天南海北,诗书词话,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要是天气好,他便抱着云雅出去,赏花喂鱼,又或是施展拳脚让她观看;要是阴雨绵绵,便是习字绘画,逗弄着她玩笑。到了晚上,他便抱着她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又或是对腹中胎儿喁喁一番后才相拥着睡去。 此际府中内务大多交给了顺太贵妃处置,外务有陈贵打理,偶然君宜要进宫半日或是出门会客,云雅倒又不习惯起来。晚间说起,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惯坏了我,弄得我离不了人了。” 君宜笑,“你离不了的人是我,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一没看见就心慌,今天连弯弯都笑话我了。” 君宜用鼻尖磨了磨她的鼻尖,“我不笑话你就是。” “你敢笑话我?”对着他,云雅也是笑意盎然。 君宜捏了捏她圆鼓鼓的脸颊,笑道:“雅儿,你好像胖了。” “天天调唆着我吃那么多东西,怎么能不胖?”云雅瞥了眼自己微丰的手腕,抬头又看了看君宜不再凹陷的脸颊,“你也胖了,气色也好。” “我的下痢之症已经好了,大夫说不用再吃药了。”君宜抚着她皓白玉腕,“都是你的功劳。” “我有什么功劳?不过是提醒你吃药,尽力逼着你吃东西而已。” “这不正是你最大的功劳?”君宜低头吻着她的手腕,又慢慢吻上去贴着她的手心,“我没有你本事,还没医好你。” 云雅脸上一层绯色渐染,不知是因为他的吻还是因为想起了大夫的话,“医好了。” “什么?” “今早你出门的时候,大夫来过,说我可以下地走走了,而且……” “而且什么?” “可以……你知道的。”云雅结结巴巴,几乎不敢看他的眼。 君宜轻笑,偏要她看着自己的眸,“可以什么?我真不知道。” 第81章 歧途 云雅不说,只吻上他坏笑着的唇角,细细地勾勒着他的唇形,像条小鱼儿似的滑入他口中寻找同伴。君宜刚要回应,小鱼儿灵巧闪避,躲了开去,“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我要睡了。”君宜哪会让她睡?撬开她的唇齿,将小鱼儿勾出来好一番折磨,犹嫌不够,双手也像鱼儿似的到处游走,“可以的,是么?”云雅低低喘息,“嗯。” 君宜放心,轻柔地放倒她,解开衣衫,细吻随之倾覆上去。脖颈、胸口、双蕾,还有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云雅抑不住吟声,扣住他的手腕,像是水中找到了浮木,“君宜……”君宜又回到了她的唇,极力的夺取,“我会轻轻的。” “嗯。”云雅放心接纳了他,望着他的眸,看尽他眸中春意涌动的自己。君宜又吻住了她,动作轻柔而又舒缓,仿佛是那暖风轻拂的湖边,层叠的湖水一*涌到,拍打着、轻拂着、让人随波浮沉,再不愿醒来…… 云嫣却是刚从情潮中挣扎着出来,浑身湿透,腻在仲宁的怀里不愿睡,“二爷明天还来么?” “近来事忙,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云嫣得不到他一句准话,恨得用牙齿去啮咬他的胸膛。仲宁不觉得疼,反而觉得麻痒酥人,因掐了她一把道:“小妖精,道行越发深了。” “还不是为了二爷嘛?”云嫣知道他喜欢,越发用心。 仲宁享受着道:“我真不是不想来,不过人家王爷白领钱不管事,从前的差事又都不能耽搁着,总得有个人去做啊。” 云嫣心中一动,“皇上又最信任二爷你,差事自然放给你得多。” “是啊,每天忙进忙出,头都大了。”仲宁嘴上说着烦,脸上却是得意。 云嫣赞叹着道:“那也没法子,能者多劳嘛。” 仲宁益发舒坦,“这倒是,别人还真办不上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虽然累死累活,拿的俸禄还同从前一样,比不得别人,百事不做一样钱袋满满,赏赐不断。” 云嫣知道他嫉妒,嗤地一声笑道:“二爷羡慕?” “哪会?留着一条命,指不定哪天想起来又没了呢?” 云嫣转了转眼珠,“哪舍得呢?到底是兄弟,而且还有大姐求着呢。” 仲宁把玩着她的发,“我就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要真为了她,早就杀头了,哪肯留到现在?” “不是为了大姐么?那是为了什么?” “北齐武帝又缓过劲来了,蠢蠢欲动,还有西越,借着放牧放牧越放越过来,皇上正头疼呢,哪里舍得杀他。” “哦?”云雅眼帘一动,“那以后还是离不得他喽?” “也不是离不得,只不过暂且养着,以后万一要用还能用上。” “要是用上,兵权不是又得交给他?” 仲宁颔首,“所以要找个人盯着他。” “盯着……”云嫣盯着他的眸,“谁能盯着他呢?” 仲宁勾起唇角,“你说谁能有这个能耐?” 云嫣嫣然,在他唇上印上一吻,“当然是二爷你了。” 仲宁志得意满,“皇上已经让我开始熟悉军务了,到时候万一打起来,他赢,我就抢他的功劳;他输,人头落地我顶上。到时候别说将军,挣个王爷回来也是能的。” “那当然,二爷……不,王爷以后不可限量,妾身先祝王爷马到功成。”云嫣媚眼如丝。 仲宁抱了她个满怀,大声笑道:“好,好,最知情识趣的莫过于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侧妃,赏你个协同理家之权。” 云嫣欣喜,“二爷是说真的?” “当然真的,”仲宁捏了捏她的鼻,“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仲宁陶然于以后封王拜将的美梦,虽说皇帝擢升他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自己也用了一两天的功,但他到底懒散惯了,军务又杂,理不出头绪,渐渐地便推于脑后,只说一时半会儿这仗也打不起来。 这天近晚无事,邀了从前几个一起喝酒玩闹惯的侍卫到醉香楼买醉。下了马刚要进门,瞥眼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打此经过,面目清秀,颀长身材,眉目与云雅相似,脸庞轮廓却与云嫣相同。他驻了步,一弯嘴角向那人招呼道:“熙斐?” 熙斐看他许久,方才像是认出了他,“二姐夫。” “你做什么?失魂落魄的。”仲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秋闱已经放榜了,如何?是不是已经金榜题名,准备与我同殿称臣了?” 熙斐苦笑,“金榜题名如何会在这里?我正想着回家该怎样交待呢?” 仲宁知道他落第,唏嘘道:“多少人想跳龙门呢,你这也是常有的事,什么交待不交待的!” 熙斐低垂下头。他别的不怕,只怕一样,“大姐等着我的喜讯,我却……唉!” “唉什么?这次考不上便下次再考,你大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熙斐的头垂得更低,“吃我倒不会,不过她一定会让我跟着她那个王爷多学学,说什么人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武全才,只要教会我一点半点的,我以后就受用不尽了。” 仲宁听出他的不服气,微笑道:“这也是,人家出了名的好学问,而且最是勤学不倦,你跟着他个一两年,别说榜眼探花,就是状元郎也是十拿九稳。” 熙斐不出声,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仲宁故意又问:“怎么,我说错了?” “他学问再好也是他的,我可不要同他学。” 仲宁朗声笑道:“好,有志气,我看你以后必成大器。” 熙斐原先因他调戏云雅一事,心中对他有些芥蒂,这时说得投契,便将过往不快抛诸脑后,向他微微躬一躬身道:“其实我倒想跟着二姐夫你学。” 仲宁挑眉,“跟着我?” “是啊,其实我对这些诗书文章什么的实在头疼,我想跟着二姐夫你学些骑马射箭的本事,将来能做个侍卫,保护皇上就行。” 仲宁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有这个心,你大姐知道么?” “不知道。” “怎么不同她说?” “提过。我说我想练武,她说……她说我吃不了苦。” 仲宁一笑,“练武是有苦的时候,不过也有乐的时候。怎么样?跟我进去喝个几杯,我慢慢的告诉你?”熙斐抬头望了眼招牌,慌忙摇了摇头,“不,不了,还是下回再登门向二姐夫请教吧。”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仲宁大笑不止,“熙斐,别告诉我说,你从来没进去过吧?”熙斐摆手摇头,仲宁搭着他的肩头,带他入内道:“你既然要跟着我学,就得学着到这儿来,我们做侍卫的有谁没来过这里?没来过就不是我们的人。” 熙斐还待不肯,那几个随从的人早已将他团团围住,簇拥着他一拥而上。老鸨见了他们,香帕甩得像飞花,脸上也笑出了一朵花,“二爷,今天得闲来这里呀?”“是啊,顺道带我的小舅子来见识见识。”仲宁一拍熙斐,笑嘻嘻又道,“你可要好好招待他。”“省得。”老鸨立刻招手唤来了五六个姑娘,一一安排着坐好了,又叫来三个拥在熙斐身边,“伺候好这位公子,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那几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嬉笑着答应了,争着为熙斐倒酒布菜。熙斐哪里经过这种场面,低着头几乎想把自己埋入桌底。仲宁一手搂一个,笑道:“我说熙斐,你连这个胆子都没有,将来怎样保护皇上?我看你大姐是对的,你不仅吃不了苦,还没胆量,以后也只能耍耍笔杆子,同人争当那个破状元罢了。” 熙斐今年已经十七,说他什么都可以,但说他没胆,他可是满心里都不服。因有样学样,左右各搂过一个要人喂酒喂菜,又让第三个坐在他怀里说些风流笑话,好不得意。仲宁看他得趣,向左右一递眼色道:“如何,这里比你在家里有趣得多吧?”熙斐点了点头。“还能有更有趣的,你想不想要?”窦弯儿俏生生的脸庞闪过眼前。熙斐摇摇头,有些愧色,“二姐夫,我就想知道练武能有什么乐处?” 仲宁喝过一口人送上的酒,醉眼睨他道:“有什么乐处?你问问你怀里的美人儿,不就知道了?” 熙斐不明所以,又问不出口,只得跟着人一起笑道:“二姐夫好风趣。” “我可不风趣,我是实话实说。”说着仲宁又问身边那柳眉细眼的女子,“你说说,我是不是最厉害的那个?” “是,二爷最厉害,奴家每次都下不得床,要被妈妈骂呢。” 众人哄笑一片。熙斐这才明白,涨红着脸想要推开那些女子。仲宁用筷子敲着酒杯道:“急什么,你还没练过武呢,做不到那样。” 众人益发笑倒。熙斐再坐不下去,抽身离座道:“二姐夫,你醉了,我先……先回去了。” “我没醉,你,你坐下!”仲宁不让他走,那几个女子也帮着拽住熙斐,“坐吧,才刚喝上呢。” 不得已,熙斐重又坐下。仲宁满意笑道:“究竟是个孩子,这几句话你就抹不开脸,以后怎么跟人混?” 熙斐低头,“我只要办好差事就够了。” “光你一个人能办成什么差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看你这为人,谁敢和你同心?” 熙斐不语。旁边陪坐的有人道:“我们和二爷同心,不仅同吃一碗饭,一杯酒,盖一条被子,还用同一个女人呢!” 熙斐瞥了眼他身边的女子,“你这个我不要。” 仲宁拊掌大笑,“那我这个呢,你要不要?” 熙斐看着他身边穿红的女子,微微点了点头。那女子果然来到他的身边,吐气如兰,“公子。”熙斐一揽她的腰,那女子随即倒在他怀里,轻软得就像是天边的云霞,直欲让人入梦,“公子好相貌。”熙斐双颊微红,“你也很美。”那女子妩媚一笑,双目灵动有勾人魂魄之意,“公子只知我美,我可还有别的好处呢。”熙斐愣愣的,忽然别过头喝下一杯酒。仲宁啜着酒,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美人在怀,熙斐,你还要让她来告诉你这个好处不成?” 熙斐脸上红透,“我……我……不想……” “不想,还是不行?” 熙斐慌了神,“不,是……是不想。” “那你对谁想?” 熙斐低头不答。 仲宁了然一笑,“是不是你大姐身边的那个丫头,叫什么弯弯的?” 被他一语道破心事,熙斐更加不肯出声。 仲宁又道:“说起来,那丫头是有几分姿色,不过……我看她是要一直留在王府的。” “不会,大姐答应我会……” 熙斐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语,忽然想起眼前人就是云嫣的夫君,要是回去一说,按着云嫣的性子,一定会传给二夫人听,到时候就又是一场大乱了。仲宁看出了他的顾虑,自诩高深的一笑,“她答应是她答应,弯弯呢?弯弯可答应了你?”熙斐迅速地一点头,却引来他嘲弄的目光,“她答应你也是去王府之前的事了吧?眼下呢?眼下她还肯嫁给你?” 熙斐紧抿双唇。这次科举落第,恐怕不仅要面对云雅责备的目光,同窦弯儿的婚事恐怕也要推迟了。仲宁抓住了他倏忽一黯的眸光,“你想想,她进的是王府,见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别的不说,单只你的大姐夫,” 熙斐眼眉一跳,“他怎么了?” “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论身份地位,你与他天差地别;论模样人品,你虽然长得不差,不过也不是他的对手;再论到诗书文章,你大姐是要你向他多学学,而不是要他向你请教吧?” “那……那又如何?弯弯同我一起长大,不会……” 仲宁哈哈大笑着又饮下一杯酒,“不会?人是会变的,就像你大姐,当初我们两家订的婚约可是我和她,到头来呢?一认识展君宜她就变了心,非要嫁给他。你说,女人变心是不是像翻书一样快?” 熙斐的语气不再是刚才那么确定了,“弯弯不是这样的人,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成天跟着你大姐,又成天对着你的大姐夫,心里就不会生出些小九九?” 熙斐想要反驳,可张开口,心里想的却是窦弯儿这次没有陪他一起来等着放榜,之前回来的次数也大大减少,只说是云雅胎象不稳,需要她照顾。胎象不稳……会不会是她心思不稳呢?前几次见面,她就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问她她也不说;逗她笑又被她说孩子气;要她陪着一起看书,她又急着要回去。难道……难道真是心意生变? 他怀中的女子适时地抚上他的脸,“公子,她会变心,我可不会,我一直都会是你的……”她的唇很香,腰很细,胸前蜜桃更是诱人采摘。熙斐粗喘一声,急于想要发泄心中愤懑时,那女子却闪身逃了。又不逃远,回身笑着向他勾着手指,“公子,来呀。”熙斐站起了身,像饿虎扑食似地扑了过去,“看你往哪儿去,有本事别逃!” 第82章 情债 看两人追逐着进了内室,仲宁又向其余女子一扬眉,“好处都在里面呢,还不进去伺候?”莺莺燕燕们立刻涌了进去,不一时,就听里面笑闹声,喘息声响成一片。陪客们心领神会的一笑,都看向仲宁,“二爷,作什么对那个小子这么好?不过是个穷亲戚。”“是啊,还是个青蛋瓜子,有得好教了。”“难道是为了如夫人?” 仲宁一概不应,只微微笑着饮酒。直到里面声音渐息,他才起身道:“怎么说都是我的小舅子,我不教他谁教他?看着吧,等以后教好了可有的本事了。”说着一推门进去,各色亵衣搅成一堆,大床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地上也有两个趴着,香艳不堪。仲宁是见惯的人,神情甚是自在,“熙斐,我要回去了。” 熙斐赤着身,虚空地向着他的方向,“好。” “酒钱我已经给了,别的五十两一个,玉嬛是二百两,别忘了。” 熙斐一下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近,“二百两?” “是啊,她是这里的花魁,要价自然高。” “可……可是……”熙斐扯过一条被子掩住身体,狼狈不堪,“可是我没银子。” “没银子?没银子你来做什么?” “我……”熙斐低头,悄声求恳道,“二姐夫,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仲宁双眉斜展,“怎么,你嫖了人,要我来替你付账?” “不是,只要二姐夫替我先汇了账,以后……以后我一定会还的。” “什么时候还?” 熙斐哑口。他哪里来的银子?家里也早已被继棠掏空了,能借得到的,只有云雅。“三天,给我三天,我就能还了。” 仲宁盯了他一眼,忽又松下脸来拍着他的肩头道:“好,三天就三天,不过你要记住,我身上没带这么大笔的数目,这笔账是兄弟们一起帮你结的。要是你逾期不还,我不能对你怎么样,可他们,我也不定能管住。” 熙斐出门时比进门时更为失魂落魄,在街上徘徊了许久,只能绕到王府西北角门,“我要进去。”看门的门子并没见过他,看他穿戴普通,脸上也是一副愁苦之色,因驱赶道:“你是谁啊,想进就进?去去去!王爷这会儿不见客。” “我不见王爷,我要见王妃。” 门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王妃?你是?” “我是她弟弟,燕熙斐。” 半日,接到消息的窦弯儿迎了出来,“你怎么来了?”熙斐面对她,心里的黄连水泛滥成灾,“我……我要见大姐。”“哦,”窦弯儿一边带他进去,一边道,“王妃和王爷正在吃饭呢,你吃过了么?”熙斐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窦弯儿止住脚步,诧异道:“你怎么了?”“没怎么。”熙斐索性移开了目光,“你话怎么这么多?快带我进去就是了。” 窦弯儿狐疑地又看了他一眼,走几步蓦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冲熙斐一笑,“我知道了。”熙斐一愣,“你知道什么?”窦弯儿眉眼弯弯,“忙着忙着都给忘了,今天是你放榜的日子,你一定……一定是高中了,所以来见王妃对不对?”熙斐对着她的笑颜,愧色更浓,”“弯弯,我……”“我什么我呀,”窦弯儿看门廊里人来人往,这样站住了说话颇为不好意思,“快进去吧。” 熙斐也觉说不出口,因又低垂着头跟她进去。这时天色昏黑,王府中已经点起了灯,隔着花海树影,那亭台楼阁宛如天上神邸,遥遥不可及。窦弯儿发觉熙斐愈行愈慢,不由又顿住了脚步,“王妃这几天欢喜,你……就算没中,也没什么打紧,大不了下次再考就是。” 熙斐知道她看出来了,沮丧道:“下次再要三年,你怎么办?” “我?我就跟着王妃呗,又不急。” 熙斐脸上沉了沉,不再说话,跟着她穿过月洞门又进了一条穿廊。廊下站着几个小丫头,见了窦弯儿都微微笑道:“弯弯姐姐,我帮你打帘。”“弯弯姐姐,我帮你提灯笼。”窦弯儿两手轻松的进了屋内,回头看熙斐仍杵在门口,一伸手拽了他一下,“怎么像个女儿家似的?王妃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就说,怕什么?” 云雅正同君宜在里间吃饭,因顺太贵妃近日有感而改成吃斋,这一向都是两人同食。也不要人伺候,你给我夹一筷菜,我喂你一口汤,乐趣无穷。此时君宜正在为云雅剥虾,双手淋漓地听见窦弯儿的声音,便要取布巾擦拭。云雅取出了自己的帕子,盈盈笑道:“我来。”君宜回给她一笑,听话地伸手过去,任由她细细擦了。 熙斐入内时恰好看见这一幕,一撇嘴角哼了一声。君宜瞥了他一眼,起筷继续吃饭。云雅身子日重,不方便起坐,向他招一招手道:“过来吧,傻站着作什么?”熙斐这才走近,不情不愿的向君宜行了一礼,“王爷。”君宜没看他,向窦弯儿道:“让人搬个凳,再拿副碗筷来。”窦弯儿答应着要去,熙斐道:“我吃过了,不劳王爷费心。”君宜也不坚持,捧起饭碗不再出声。 云雅让熙斐在边上坐了,一头吃着虾子,一头问他道:“你晚上吃了什么,要不要再吃一点?” “不用了,我吃饱了。” “今晚上有些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的出来?” “我……我白天出来,还没回去过呢。” “哦?”云雅看着他微微笑道,“是不是喝过酒了?一身酒气。” 熙斐想起刚才在醉香楼里的荒唐,红了脸道:“是喝了点酒。” 云雅向窦弯儿道:“弯弯,去做一碗解酒汤来,给他醒醒酒。” 窦弯儿去了。熙斐看着她身影消失,回头沉默了半晌,看云雅也没意思再说话,鼓足勇气道:“大姐,你……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云雅放下碗筷,“你若高中,早就自己说了,还等到现在?”熙斐低头。云雅温和道:“谁都没指望你一次就中,下次再考吧。反正你年纪还小,这次就当长了见识。” “大姐……”熙斐咬一咬牙,“我欠了人一比债,要是不还,别说三年后再考,就是三天后,你……你也不一定能见到我了。” 云雅眉心一动,“欠债?欠了谁的债?” 熙斐不敢说出自己的荒唐,支支吾吾道:“我知道落榜,心气不顺,所以去赌坊里玩了几把,结果……” “结果定是输了,输了多少?” 熙斐目光闪烁,“五百两。” 云雅色变,“燕熙斐,你真是青出于蓝哪!” “大姐!”熙斐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云雅见他如此,似乎更为生气,“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一跪算什么?逼着我定要替你还了这笔赌债?” “不是,我只是想这次只有大姐你能救我,我也只会求你一个。” 云雅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起来说话。” 熙斐站起身,“大姐,就这一次,以后我会攒了银子还给你的。” “何必要还我呢?”云雅沉吟着道,“你欠的是哪家赌坊的债?我让人带你过去,替他们做些零碎活计还了这笔债如何?” 熙斐脸上一片死色,“我……他们不会答应的。” “怎么不答应?我让陈贵带你去,玉都城中的三教九流他也算认识一些,应该会给他一些面子,”顿了顿,缓下颜色又道,“熙斐,不是我吝啬钱财袖手旁观,我只是怕你重蹈覆辙,以为钱财来得容易就不加节制。你想想,爹当年何尝不是时常跪下说知道错了?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他可曾真正知道错了?” 熙斐攥紧了拳头,“我不会是爹。” “我也知道你不会。”云雅费力起身,君宜伸手想要相扶,她摇摇头,自己走近熙斐,“大姐不会怪你这一次,弯弯也不会知道。今天晚了,明天我让陈贵去家里找你。” “不用去了,我自己同他们说。”熙斐僵着脸转身,“大姐,我先走了。” 云雅唤他道:“单你一个人怕是说不通,熙斐……” 熙斐不听,低着头快步直冲门外,“我自己会想法子的,我……” 身后忽有一股大力袭来,有人似乎揪住了他的衣领子,提货物样地把他提了回去,“说,是哪家赌坊?我陪你去。” 熙斐煞白着脸,瞪着君宜说不出话。云雅听着却是心里宽慰,“有君宜陪你,再好不过了。说吧,是哪家赌坊?”熙斐说不出来,又怕他们识破,挺直腰杆子大声道:“王爷贵人事忙,我这里区区小事,不用劳动你大驾,我自己去就行了。”君宜挡在他身前,“吃完了饭正好想走走,说,是哪里?” 熙斐深深后悔来这一趟,他不怪云雅,只怪君宜多事,“狗拿耗子,我说了自己去!” 云雅皱眉,“熙斐,你怎么这样同你姐夫说话?” 君宜倒是不以为意,仍是这一句,“是哪家赌坊?” “是家小赌坊,离这儿远得很。” “再远也走的到。”君宜说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来,一起走。” 他要走,熙斐反而不走了,“太远了,明天再去。” “我让人备马。” “我不会骑马。” “备车。” “那要多少时候?到那儿早就关门了。” 君宜扬眉,“赌坊生意通宵达旦,不分昼夜,怎会关门?” “那……那里不一样。”熙斐嘴犟。 君宜哼了一声,“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要不然,我带着你走遍每家赌坊,看看你究竟欠了哪家。” 云雅也看出其中不对,只不肯信,“熙斐,你究竟欠了谁的账?” 熙斐摇头不语。云雅站不住,慢慢挨倒在椅上,“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撒谎骗我?” “我不想的,大姐,我只是……只是说不出口。” 君宜轻嗤,“做都做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熙斐抱着头,一下蹲坐在地。 君宜松开了他的手,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你要不说,过几天你还不出钱,我们还是会知道,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说,说了也好让人帮你。” “我不要你帮!”熙斐抬头吼了一声,看云雅掩不住的失望之色,又想到要是让窦弯儿知道了,恐怕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姐,你也别问了。” “熙斐!”云雅厉声,“你若当得了,今日也不会进王府的大门。说,究竟是什么帐?” 熙斐低垂着头,许久,声音轻不可闻,“醉香楼。” “醉香楼?”云雅疑惑,“是家什么店?你是打破了人家的东西还是怎么的?”君宜眉尖一扬,“雅儿,那里没有东西,只有人。”“人?”云雅更是疑惑,只在转向熙斐时才慢慢悟出了什么,“你……你怎么会去那儿?”熙斐的神色十分痛苦,“我……我考不上,怕大姐你失望,又怕娶不上弯弯,所以糊里糊涂的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云雅呆愣着不说话。君宜问道:“他们既放了你回来,想必是有人结了账了,是谁替你结的?” “二姐夫。” 唐仲宁?云雅心头噌地一下窜起了一捧火,“他也在?是他带你去的,是不是?” “是,不过开始我们只是喝酒来着,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是我把持不住,点了他身边的姑娘,然后……”熙斐眼前现出漫天乱飞的亵衣,“又跟进去几个,我……我……” “嘡啷”一声,片刻的沉寂后是冬雪急切的呼唤,“弯弯,你往哪儿去?这汤……” 第83章 安分 云雅好半天才从窦弯儿的房里回来,双目红红的,看得君宜有些心疼,“别再烦恼了,事情已经出了,得想法子补救才是。”云雅点了点头,深吸几口气想要振作精神想出些办法,可偏偏浑身无力只想躺倒。“想不出,什么都想不出。怎么办,君宜?” 君宜抱过了她,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怀里,“五百两我可以替他还上,以后看得紧些,让他好好念书就是。” “我不想用你的钱。” 君宜垂首,“你再绣一样好的卖给我不就是了?” 云雅想起从前的自欺欺人,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沉重,“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每次都卖给你什么,何况……何况我眼下也绣不得东西了,拿什么卖给你?” “什么都可以卖给我,一个笑、一句话、还有,”他亲了亲她的唇,“这个一千两我也买。” 云雅禁不住一笑,“我哪有这么值钱?” “对我来说,你就是无价之宝。” 君宜声音柔柔,听得云雅的心也柔了起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看来你比我更值钱。” 君宜粲然一笑,柔柔地吻着她的唇,乐此不疲,“这样好些了没有?” “别的都好,就是下不来这口气。”云雅双颊红透,但是一提起这个,眉目间泛起一抹冷色,“唐仲宁就是不想让我安生。” “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成不了大器,找机会给他个教训就是。倒是江麟候无意听话,有意生事的本事,”君宜双眸微眯,“以后我还想再领教领教。” 云雅回握住他的手,“他们侯府气势日盛,你要小心。” “我知道,”君宜吻了吻她的手,“不急于一时。” “嗯,”云雅放了点心,忧色虽去,愁色却又漫上脸来。 君宜望着她道:“你弟弟还小,还能教一教。我看等还清这笔债后,你让他住过来吧。” 云雅正是愁着如何教导熙斐一事,这时听君宜提起,悦然道:“你肯教他?” “反正我也无事,教教他就像自己温习功课一样,而且住在这儿,你也能看住他,他和弯弯也有化解的机会,是不是?” 他想的这样周到,到教她无言以对了。半天才想起道:“我就怕……怕母妃不答应。” “母妃这里由我来说,应该没什么阻碍,反倒是你弟弟这里,我看得有你费些工夫。” “我知道,他有些小孩心性,你别怪他。” 君宜一勾唇角,“他不止小孩心性,还执拗,认定了我不会照应你,不仅让你一个人走雪道,还要让你大着肚子替我擦手。” 云雅侧首望着他的眸,“熙斐心地不坏,人也老实,从小对我就比对他自己的亲姐姐更亲些,只是他是家中独子,未免娇惯些,容不得人怠慢。他……”停了停,又道,“君宜,家里有爹好赌,外头又多了个好色的唐仲宁,我不能让人带坏了他。”君宜点头道:“放心,我虽然算不上一个好夫君,起码严师一项还能做到。” 云雅冲他皱了皱鼻,“你这是要我夸你呢,你不是好夫君,谁是?” “谁是?你说谁是?” “你坏!”云雅作势要咬他的鼻,结果却被人攥住了唇,夺取她的甜蜜,“雅儿。” “嗯?” “你很甜。” “你很坏。” 于是各自抬眸,望着对方眼底的笑意,继续甜着和坏着…… 不出君宜所料,熙斐果然不肯答应住进来。“好好的,为什么要住在他的地方?我不住。” “是我的主意。我想让你用心念书,也想让他趁这工夫好好教你。” “我不用他教。”熙斐扬首,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 云雅眉头愈蹙愈紧,“你不让他教,难道你想让爹教你?还是唐仲宁教你?” “我……”熙斐想了想,“我不用人教。” “你不用人教,就是能无师自通了?还是你根本不想学,只想像爹一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大姐,”熙斐一脸苦恼,“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就是念不了书,没心思,你还是让我学武的好。” “学武就更好了,君宜不止能教你拳脚刀剑、行军布阵,领兵驻防他也能教你。” 熙斐脸上像是要滴出了苦汁,“他忙得很,我又是一窍不通,从头学起,他如何能教我?” “他近来没有差事,而且他答应了我,一定会好好教你。”云雅望着他,眸中甚至带着几分求恳,“熙斐,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一定要为将来打算。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弯弯。” “弯弯……弯弯已经不理我了。” “你不再做那些荒唐事,好好的做人,我不信她永远不理你。” 熙斐紧抿双唇,半日,终于道:“好吧,大姐,我来。” 云雅舒了一口气,欣慰道:“你的屋子我已让人收拾下了,你回去收拾几件衣物,再把书本带过来就是。弯弯,弯弯。” 窦弯儿挑帘进来,目不斜视,“王妃。” “你同熙斐回去一次,帮着他收拾点东西,今晚就过来。” 窦弯儿一路当先,任凭熙斐磨破了口舌。“弯弯,要打要骂随你,只别不理我就行。” “弯弯,你就说一句话嘛。” “我知道错了,我……” 窦弯儿终于开口,打断他道:“少爷,到了。” 熙斐抬头,果然已到了家门口。“弯弯,”他拦着门,不让她进去,“你就真的再也不理我了?” “王妃是要我来替少爷收拾东西的,不是来陪少爷说话的。” 熙斐看她横眉冷目,一跺脚道:“大姐不就是想让你我和好么,你怎么不懂她的好意?” “我是不懂,不像人一点就透,一挑唆就失了魂。” 熙斐原是除了云雅,没人会给他一句重话的,这时做低伏小却换来一句剜心话语,脾气立时上来了,“对,我就是失了魂!那些姑娘又美貌又听话,不像人只会给我冷脸子,回头对着别人却是‘王爷王爷’叫的来劲。”窦弯儿气得发抖,“你这算什么,做错了事还是我的不对?” “不是你的不对,不过我也没什么大错,本来极平常的事,揪着不放,好像我十恶不赦似的,我担不起。”熙斐说着负手入内。窦弯儿抖着唇,正待要回击,恰好二夫人从屋里出来,见了两人情境便是眼眉一挑,“哟,这是怎么回事?贵人是出了门便不肯进门的,如今连贵人的丫头也不肯进门了?”窦弯儿咬着唇跨门而入,“二夫人。”二夫人取下发上一支银耳勺作势掏着耳,“这是谁在那哼哼唧唧的?” 熙斐“嗐”了一声,“娘,我要住去王府一阵子。”“王府?”二夫人不料云雅会有此心,盘算片刻又觉利多弊少,便不阻拦,“这倒也是桩好事,老爷出去了,等回来我再告诉他吧。你先去同老太太说一声。”熙斐应一声,想走时又怕留下窦弯儿一人会被母亲啰唣,回眸看她一眼道:“衣服随便去拣几件,书架子上的书别动,就把桌上的几本带走就好。” 窦弯儿答应着进去了。二夫人赶上熙斐,小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让你住去那儿了?王爷会答应?” “答应了,连太贵妃也答应了。”熙斐有些烦躁,“不然让弯弯跟着我回来拿东西?” “这倒是新鲜!她都快临盆了,不让你大娘住过去照应照应,怎么想到让你住过去了?” 熙斐不耐烦道:“你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有的住便住,有的吃便吃,总好过窝在这儿。” 二夫人白了他一眼,“傻孩子,你以为那里有这么好吃,这么好住的?你姐姐说了,那边太贵妃同她不和,再者王爷又刚被端掉了所有的差事,这时候让你过去,别是让你去做念心儿受气去的吧?” “管他是什么心,我心里有数就行。”熙斐挥了挥手,自向燕老夫人那屋子里去说了。 二夫人在门口听了一会壁角,回头想想,进屋拾掇了一回,待熙斐告别了燕夫人,又同三夫人与云萱道了声别后,跟着他到了门口,“该是让人赶车送你来的吧?我要去你姐姐那儿,顺道也送我过去。”熙斐脸薄,又知道王府与侯府不睦,不想同车夫说要去侯府,因看了窦弯儿一眼。窦弯儿正挽着包袱等候,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二夫人当作没看见,一路过去道:“今天省了脚力,等以后你念好了书,当了大官,娘就不止省了脚力,也不用看人脸色喽。” 窦弯儿脸上的不以为然之色更浓,熙斐脸上一红,低着头咕哝道:“有等我,还不如等二姐的,你不是说二姐本事,将来迟早做侯夫人么?”二夫人扬脸一笑,“那是,而且以侯爷的本事,仲宁的能耐,将来你姐姐别说是侯夫人,弄个王妃当当也不是不可能。” 二夫人沾沾自喜,云嫣却是坐立不安,见了她来更是唉声叹气,“娘,这回糟了!” 二夫人一怔,“怎么糟了?糟什么?” “那边有了。” “有了?”二夫人心头一紧,“木头还是狐狸精?” “狐狸精,所以我才说糟了。” 二夫人站着出了会神,接了丫头递上的茶后方才呐呐坐下,“做实了么?大夫说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一会儿说要吃酸,一会儿要吃甜,都围着她转呢。”云嫣紧蹙着眉头,向着梦如所居的方向道,“要真是为他们唐家添了长孙,我在这儿还能有立足之地么?” 二夫人攥紧了茶杯,也不觉得烫,只是有些刺心,“向来都是我压过人头的,哪有被人压过头的道理?你要是在这里待不下去,你那个好姐姐在那头又生个小子出来,我在燕家别说立足了,笑都要被她们几个笑死了。你大娘,还有你三娘都等着这一天呢!” “就是,”云嫣支着头,垂目看向自己的小腹,“都是这里不争气,满打满算十天里有个七八天是在我这里的,偏就是没有。” 二夫人凝眸看着她,“你的身子骨一向比你姐姐结实,照理该比她强才是,怎么会一直没有呢?” “我也想不通,可看了大夫都说没什么事,只说让我别急,耐心等着。等着……我还等的下去么?” “等得下去,”二夫人似想起了什么,拉过她的手示意她靠近,低低说了几句后又向她点一点头,“她若是如此样人,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无用了。” 云嫣觉得母亲说的不错,可一想到万一被人拆穿,自己就再无翻身之日,心下仍是忐忑,“娘,这法子真能行?” “能行。” “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那……我就用这个法子。”云嫣振作了精神,“娘你到时可要帮我。” “自然,”二夫人紧一紧她的手,“我还指望着能做王妃的母亲,到时候弄个一品夫人当当呢。” 定了计策又说了许久的话,一时提到熙斐,便又说到云雅。云嫣语中带着嫉恨,“没想到她这么好命,王爷大罪能赦,她也有了孩子,到时整个王府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这是什么话?还有个太贵妃在那儿坐镇呢,哪容得她做主?” “娘你不知道,”云嫣郁郁叹了口气,“她最会笼络人的,听说如今太贵妃已经同她和好了,连王爷身边从前伺候的丫鬟都让她给她赶走了,就让她一人做大呢!” 二夫人啧啧道:“她真这么有本事?你从前不是说那个太贵妃最喜欢仲宁的小妹,叫什么……什么语娆来着?怎么如今不要她做媳妇了?” “第一是为侯爷如今与王爷势不两立,第二也是为她不中用。” “不中用?” “是啊,这么久以来都嫁不进人家的门,前一向出事前,王爷来找她她又不见,眼下没事了,她再去找人家,人家就不提了。” 二夫人听说,诡秘一笑,“倒有这样的事?我才刚看见她出去,难道就是去找王爷?” “大约是吧,可惜郎心/如铁,再转也是转不回来了。” 第84章 儿女 语娆的确是去见君宜的,不过不是她一人,还有仲衡。君宜也不是单独相见,而是带了必不可少的吟风。相对坐下,语娆只是闪躲着目光,低头看着满桌菜肴。但听仲衡说道:“……我想等明年开了春就走,游历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你倒自在,可惜雅儿有孕在身,之后又要照拂孩子,不然我头一个跟你去。”是君宜的声音,这么亲昵的唤着云雅的名,语娆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瞥见他身边看过来的两道目光,立时又低下了头。 仲衡笑微微道:“太贵妃就要有弄孙之乐,你也有养儿之福,比我孤家寡人的好多了。” “不怕,有吟风陪你,不止你一个孤家寡人。” 吟风听君宜提到他,微微低了低头。 君宜笑道:“你先要往南边去,他也一样是要去南边,不过月底就要走了,等不到开春。” 仲衡向吟风举了举杯,“男儿志在四方,我敬你。” 吟风饮了酒,打破之前的沉默,“属下曾随王爷去过南边的楚曜,青山绿水,连风也是柔的,所以这次一有机会便求着王爷去了。” “也是去做个总兵么?” 吟风的的眸光迅速掠过语娆的脸,又落在仲衡身上,“不,从最底下开始。” 仲衡眉心微微一结,随即释然笑道:“一步一步来,扎实。” 君宜颔首,“相信以他的本事,三年后必有所成!” 看着他信任不疑的目光,吟风心中暖融融的,“属下定不负王爷所望。” 君宜饮下一杯酒,转首看向语娆有些失神的眼,“语娆,怎么话也不说,筷子也不动?”看她没反应,仲衡低咳一声,“小妹,王爷在同你说话呢。”语娆这才回过神来,“我……我正吃呢。”她说着夹了一筷口蘑,君宜一笑,道:“上回多谢你告诉吟风,他回来后也帮我料理了不少事情。” 语娆红了脸,支吾道:“我……我也是想帮王爷。” “也只有你想到这样帮我。吟风说他看见你骑着快马像风一样,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语娆脸上红透,瞪了一眼吟风后放下筷子,“我……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君宜与仲衡对视一眼,爽朗笑道:“我们也吃饱了,小二,结账!” 结完账,四人步出门口。仲衡陪着君宜走在前面,语娆自然落了单,瞥一眼落在她身后的吟风,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喂。” 吟风怔了怔,脚下的步子却快了起来,“唐姑娘?” 语娆又落后了前面两人几步,“你真要去南边?” “是。” “月底就走了?” “是。” “离月底也不过只有七八天了。” “是。” 语娆结眉,“你除了‘是’还会说些什么?” “我不太会说话,只会做。” 语娆想到他对她所做的事,双颊染嫣,星眸似嗔非嗔。吟风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低着头闷声解释,“通常都是王爷吩咐,属下去办,不用说什么话。” 语娆不理他,直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重又开口,“你什么都是王爷王爷,以后没有王爷怎么办?” “不知道。”吟风十分干脆。 语娆咬了咬唇,忽然驻步回头,“你这么笨,还是别去当兵了。” “不行,我总得做出番事业来才能不负王爷所望。” 又是王爷!语娆咬紧了唇角,“王爷叫你去当兵你就去当兵,那我叫你别去呢,你去不去?” 吟风愣神,“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语娆一脸郑重。 “这……”吟风想了半日,终于抬起了头,“我还是想去。” “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 语娆愣怔。 吟风又道:“侯爷也不会让你嫁给我。” 语娆眸色黯然。 “我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嫁给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侯爷答应这桩婚事,不过我总想试一试,或许三年后真能小有所成,我会来侯府提亲。”吟风一气说完,语娆的心仿佛也随着他话音落定,只是脸仍是板着,语气中也带着几分着恼,“什么三年后?三年后我早嫁人了,你还来提什么亲?” 吟风想一想也是,才刚凝聚起来的一点信心也随之飘散,“那么……那么若是你嫁得如意郎君,我便送上一份厚礼;若是没有,我再来提亲。” “若是我遇人不淑呢?” “这个……”吟风结口。 语娆又问:“或是我待他千好万好,他却对我置之不理呢?” 吟风面对她的逼问,往后退了一步。 “又或是他待我千好万好,我却偏偏不喜欢他呢?你说到时候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 吟风一个也说不上来,结结巴巴道:“怎么办?我……我……你别嫁……” “我怎么能不嫁?爹娘已经在为我挑选人选,到时候一个不嫁,两个不嫁,到第三个一定会逼我出嫁。” 吟风想到她所面对的的困局,不禁又退后了一步。 语娆冷笑,“你是去不负人所望了,我呢?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也想带你去,只是……” 语娆一口打断他,“没有只是了,你就带我去。” 吟风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踩到了身后人的脚。一番赔礼过后,再抬头,语娆仍是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的答案,“你敢不敢?”许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她一甩斗篷,回头就走,“孬种!” 人流熙熙嚷嚷,她望不见君宜和仲衡的身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跟着人的脚步,眼前也是愈渐模糊。蓦然,有人紧攥住她的手,声音不大却是坚定异常,“我不是!跟我走!” 语娆抹了抹泪眼,“去哪里?” “侯府。”吟风紧了紧她的手,低沉道,“你要跟我走,一定要做我的妻子,我展吟风的妻子。” 君宜在人潮中遥望着相携而去的两人,唇角徐徐上弯。仲衡一样注视着两人,“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胆量。” “是语娆还是吟风?” 仲衡一笑,“两个都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从没看出吟风是何时对小妹有意的,也从不知道小妹是何时对他有心的?” 君宜含笑望向秋天一碧如洗的天空,“何必要你看出?只要他们自己知道就行。” “也是。”仲衡赞同着点头,“原本我还担心小妹对你难以忘情,谁知道姻缘自有天注定,哪里用得着我来瞎操心。” 君宜一笑正色,“恐怕他们这一去,侯爷那里还需你费一番心思。” “小妹外柔内刚,作定的主意很难更改,就是……”仲衡语意一滞,露出些许难色,“爹恐怕很难咽得下这口气,往后对你会更有成见。” 君宜疏淡,“只要他能答应这桩婚事,别的,由他去。” 侯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江麟候唐文功摔碎了一只汝窑玉定纹的杯子,踢翻了紫檀木做的茶几,拂袖而去。侯夫人也是回屋嘤嘤哭泣,只有语娆与吟风并肩跪在门外,不理会别人的指点与私语。仲宁因不干己事,窗下负手站着道:“小妹这回闹大发了,爹可有的头疼。” 云嫣挨着他,指一指吟风道:“模样也就寻常,又只是个王府侍卫,还说是要去南边当兵的,我看小妹真是糊涂了。” “糊不糊涂我不知道,不过照这样下去,爹娘早晚都得答应。” 云嫣疑惑,“真的?” “天寒地冻的,心疼哪。再者传出去,说跟一个侍卫一起跪在这里,她不要脸爹还要脸呢。” 云嫣一撇嘴角,“那倒真便宜了这人。” “哼,便宜了他,可便宜不了展君宜!看着吧,爹早晚会收拾他。” 云嫣仰首望他,“这关他什么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自己不娶小妹,连小妹自降身份,愿意做他的侧妃他都不肯,如今调唆着底下人娶了小妹,这不是看不起人是什么?” 看他眸中含忿,云嫣附和道:“不错,怠慢小妹不说,连整个侯府都被他贬成了脚底泥,只配同他的侍卫做亲戚。” 因她这一句,仲宁更恨,“他自己如今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朝不保夕,还敢看不起人,到时候有的他好受!” 云嫣称愿,只嘴上仍是柔柔劝他,“算了,别同这种人一般计较,我去太太那里劝劝,你也去侯爷那里劝几句吧。” 仲宁摇头,“这时候谁去谁是爆竹,我先去梦如那里转转,等晚些再过去。”听说他又要去梦如那里,云嫣即刻拉住他道:“那我也迟些再去。屋里正巧有刚煮好的桂圆八宝茶,二爷不如先去我那里坐坐,暖暖身吧。”仲宁也不坚持,跟着她走了一步,突又回头盯了吟风一眼,“王府有什么好的?个个都要嫁进去。主子嫁不成,连奴才都肯嫁,真是失心疯!” 君宜回去同云雅说了语娆和吟风之事,云雅只觉诧异,“他们俩……什么时候?” 君宜笑,“你同仲衡一样没看出来。” 云雅嗔了他一眼,“你聪明,你看出来了?” 君宜颔首,“她骑着快马去追他回来,我就知道了。” 云雅瓮声,“我以为她是为了你。” “也是为了他,要不然怎么会清楚他何时出发,走的是哪条路?” 云雅想了想,“她是为了他,可真要嫁给吟风,对她来说也不是件易事。” “有志者事竟成,你不用担心语娆的。”君宜显然对语娆信心十足。 云雅心思一转,半含笑意道:“虽说有志者事竟成,不过也有竟不成的时候,你不就是个例子?” 君宜刮了刮她的鼻,“我的事要是成了,不是有人要哭鼻子了?” “哭鼻子不会,最多喝两坛陈年老醋而已。” “那更不好,”君宜抚了抚她愈发隆起的小腹,笑道,“生出来个醋汁子做的小娃娃,以后可有的头大了。” 云雅嫣然,看着他的笑脸只觉不够,“君宜,要是这桩婚事成了,再加上我们的孩子出生,真可说是双喜临门了。” “是呀,到时候要好好热闹热闹。” “热闹热闹也就罢了,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的依恋,刻入他的心底,“我会天天陪着你的。” “嗯。”她靠在他的肩头,抚平时时涌上心头的不安,“你要陪我,还要教熙斐,他已经住过来了。” “好,明天开始我来教他。”他搂着她,轻轻吻一吻她的发心,“还有什么事?” “紫陌…母妃已经答应让她走了。你呢?” 君宜眉间一滞,“她没问过我。” “若是问了,你会放她走么?” 君宜有些怅然,“在宫里的时候她就跟着我,照顾我,有时候我会以为她是我的姐姐,是唯一能说真心话的人。所以我答应了她,到她想走时才会让她走。” “她如今想走,也是因为你……”云雅想到之前那一幕,摇了摇头,想甩去那不愉快的影像,“我听说她在家乡已没有亲人。” “是的。” “那么你会留下她么?”云雅抿了抿唇,“她也很可怜。” “我要娶一个人,必是因为喜欢她,而不是可怜她。”君宜对着她的眸,沉静道,“不然,她会更可怜。” 云雅垂眸,“那时候你娶我,也是因为喜欢么?” 看她不自信的模样,君宜一乐,“你说呢?” “我说不上来。有时候你像是很讨厌我,恨不得我死的模样,有时候又对我有一点点好,让我以为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哦?那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喜欢你?” 云雅脸上发烧,“就是……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君宜兴致盎然,“是不是说不出口?” 云雅脸上更烫,“你自己做得出,我怎么会说不出?我……我一时忘了,以后再说。” “怎么会忘了?我提醒提醒你好不好?”君宜抱住云雅,不让她逃,“一定是这样的时候。” 他吻住了她,带着惯有的霸道与掠夺,让她心头怦怦偏又无法抵抗。“是不是?” 云雅娇羞垂首。 君宜侧首,吻着她的发角与耳垂,灼烫气息萦绕着她,让她逃无可逃,“至少,你不讨厌我是不是?” 云雅回吻住他,“是的,一点都不讨厌,只怕……只怕你讨厌我。” 唇齿间缠绵更深,分开后,彼此喘息着,却又止不住的笑。终究是云雅忍不住,“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 “我……我笑我自己有点傻。” 君宜再次吻住她,“我也是。” 青霜是在一个清晨悄悄地离开王府,紫陌也是。背起前晚就收拾好的包袱,回头再望一眼蒙在清晨薄雾笼纱之中的王府,绕过支楞着身子打瞌睡的门子,自己推开小门,跨出门口,抬头,却是一道颀长身影,“要走怎么不先问过我?” 紫陌红了眼圈,“奴婢怕自己再留下去,只会惹人不快。” “你没有惹我不快,”君宜的声音如暖暖的秋阳,驱散寒气,“不要多心。” “奴婢不敢,”紫陌低下头,“奴婢是怕王妃……” “她也没有。你若是留下,仍是在我书房里伺候,并没有人想要你走。” “之前奴婢是要走的,只是那时王爷刚巧出了事,王府被封,奴婢走不得,”紫陌说着,苦笑了一下,“直到最近雨过天晴,奴婢想着是时候该走了。”看君宜沉默,她又勉强笑了笑,“王爷无须为奴婢担心,之前王爷给奴婢的赏赐,再加上这次太贵妃赏给奴婢的,足够奴婢以后所用。” “看来你真是想走了……”君宜感慨,向着她走近一步,“既如此,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奴婢……奴婢想去东边走走。” “去做什么?” 紫陌愣怔,“不……不知道。” “你从小进宫,之后又一直跟着我在王府,从没有出过什么远门,这回身上带着大笔银两随意乱走,教我如何不担心?”君宜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紫陌,你这是存心让我不安。” “没有,王爷,奴婢不敢。”紫陌惶恐中想要屈膝。 君宜拉住她道:“你都要弃我而去了,再跪我又算什么意思呢?” “王爷,”紫陌苦恼地望着他。从小到大她都是跟从听话的份儿,如今,也只能依人,“王爷想让奴婢怎么做?” 君宜一弯唇角,“既然你不想留下,我这里有个朋友开了春就要出去游历,到时候你跟着他一起走,又有人陪伴又有人指路,不是比你一个人出去走更好?” 第85章 严师 君宜的这个主意,在仲衡来说,随行人中只是多一个人而已,并不在意;在云雅来说,又嗅出些许姻缘的味道,颇为赞同;只有紫陌,思来想去总觉不妥,只是面对君宜,她的反对苍白无力,“王爷,奴婢想着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好。” 君宜一扬眉,“你想让我不放心?” “奴婢伺候不惯别人。” “不需你伺候他,就当搭个伴而已。” “可唐三公子未必愿意……” “他很愿意。”君宜的坚持不容拒绝,“紫陌,你只要跟着他走就是。” 紫陌噤声,犹豫着福了福身,悄然退去。君宜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熙斐正蹲着马步,一副摇摇欲倒的模样。“好了没?”看君宜出来,熙斐即刻出声。君宜也不答,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抬脚从后踹向他的腿肚。“哎哟”一声,熙斐一下跪倒在地,簇新的袍子上满是污泥。“你做什么?” “下盘不稳,起来再练。” 熙斐揉着腿肚,“你在这儿蹲两个时辰,照样下盘不稳。” “我蹲一天,你照样踹不倒我,想不想试试?” 熙斐哼了一声,“踹不倒有什么用?难道上了战场你就往那儿一蹲,等着人来踹你么?” “那么你以为学些花拳绣腿就能上阵杀敌?”君宜轻蔑地一笑,“再练!” 熙斐没奈何,起来继续蹲着马步,时不时的,君宜想起就会去踹他一脚,到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手脚发软,连夹几片菜叶都夹不起来。云雅看他困难,好笑地往他碗里多夹了几筷子菜,又添了一只大大的鸡腿,“练武不是这么轻松容易的事吧?”熙斐扁着嘴不做声。君宜道:“就他这腿力,腰力,吃再多的鸡腿也没用,得练上一两年才能看得出些许成效。” 云雅一笑,也夹了只鸡腿放到他碗里,“你吃总有用了吧?吃上一两年,踹人的功夫更厉害。”君宜莞尔,夹上一筷子鱼肉给她,“你也吃。”云雅笑着吃了。熙斐却是“啪”地一声放下碗筷,“我吃饱了。大姐你吃,我先回房了。” 看他一瘸一拐的身影,云雅微微皱了皱眉,“君宜,我们是不是逼他逼得太凶了?” “要他成器,恐怕还不够凶。”君宜吃着鸡腿,津津有味道,“你弟弟松散惯了,也娇贵,不磨磨他不行。” “我知道,只不过……” 看她一脸忧心,君宜沉吟了一下,“好在他还算有些气性,假以时日,应该能行。” 熙斐回屋换了衣物,稍稍梳洗过后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连骨节都是僵硬。挨着床边躺下后,他又低低咒骂君宜几句,正一翻身拉过被子想睡时,房门外有人轻声叩了叩门,“少爷,王妃让我送药酒过来。” 弯弯?熙斐一骨碌爬起身,浑身的酸痛让他禁不住又咒骂了君宜一通。“弯弯,等等。”拖着步子,过去开了门,窦弯儿脸上淡淡的,“王妃说习武免不了要伤筋动骨,这瓶药酒留着,少爷想用的时候就能用上。”说着进屋放下瓷瓶,转身要走。 熙斐叫住了她,“你还没消气么?” “我没有生气,哪来的气消?” “你既然没气,怎么连正眼也不看我?” “你是少爷,我是下人,难不成瞪着眼看你?自然是要小心的。” 熙斐哼了一声,“那你从前怎么就敢瞪着眼看我?” “从前……从前……”窦弯儿想起从小玩到大的情分,想起花前月下他曾对她许下的承诺,双睫颤动有些伤感,“从前你也不会……我在你心里,本来就是个下人,如今我也不过是做好下人的本分而已。” “你知道我从没拿你当过下人。”熙斐拽住了她的手,“弯弯,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娶你的。” “娶了我又怎么样?你还是会拿我当下人,就像老爷对三夫人,高兴的时候喜欢,不高兴的时候她就都是错,”窦弯儿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那天我已经想明白了,也同王妃说明白了,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伺候的时候我不会偷懒,别的,各不相干。” 熙斐还想再抓住她,结果却是徒劳,惟有看着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那月洞门后。许久,他张开的手掌慢慢紧握成拳,“咚”地一声捶在墙上,一下,又一下……练了几天,因太后身体抱恙,君宜便入宫探视。熙斐难得得了闲,不高兴继续练了,瞅了个空便往门外一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跟着人慢悠悠地到处晃,正东瞅西看的当儿,忽听头顶上有人招呼他,“熙斐,上来!” 熙斐抬头,却是仲宁,一手搂着玉嬛,一手拿着酒杯。熙斐犹豫片刻,摇摇头道:“不了,我正要回王府呢。” “哟,一进王府的门就不认人了?”仲宁不断摇头,“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玉嬛?” 熙斐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我……” 仲宁一笑,“这顿我请,放心上来吧。” 熙斐看推不过,只能上去。刚一入座,那些陪客便不断地敬酒,玉嬛也挨着他身边坐下,一头为他夹菜,一头往他耳朵眼里吹气,“公子,上回一别,你就再不来找奴家了,是不是不喜欢奴家?” 熙斐涨红了脸,搂一搂她的蛮腰,“你这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 “既然喜欢,怎么不来?是没工夫还是惧内?” 熙斐含混着说不出口。 仲宁哈哈笑道:“玉嬛你何必作弄他?他既没娶妻也有的是工夫,只不过……” 熙斐怕他要说出自己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的臭事,埋头猛灌着酒。但听仲宁续道:“他正被他的王爷姐夫管教着,就算来了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一阵哄笑。熙斐舒了口气,干笑着附和道:“是啊,成天让我蹲马步,练得我腿上无力,身上也是一块一块的伤,你们看。”他挽起袖管,果然手臂上有两道紫痕,“边蹲边还要举着两个水桶,一天下来,手也要断了。” 玉嬛心疼地往他手上哈一口气,“这是教你练功夫么?折磨你还差不多。”熙斐抿着唇不说话。仲宁轻笑道:“可不是?练武没见这样练的,我看他是存心欺负你。”熙斐见还没说君宜时不时来踹他两下的事,仲宁就有断言,忍不住急切问道:“二姐夫,你不是这样练的么?” “我不是,在座的都不是。要这样练,十年八年你也不一定学的成,我们只练必要的。” “什么是必要的?” “招式,心法,练个两三年必有小成。” “是么?”熙斐狐疑。 在座的其他人纷纷道:“先练拳脚再练刀剑,这蹲马步意思意思也就算了,哪有人成天练这个的?” 仲宁看熙斐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抿嘴一笑道:“他这么教你,你姐姐也没话?” “没有,大姐如今最相信他不过了,还以为他是为我好呢。” “也是,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还不是一哄一骗就上了当?”说着仲宁向玉嬛看了一眼,“是不是,玉嬛?” 玉嬛向他甜甜一笑,“二爷既然这么清楚,还问奴家做什么?难道奴家就不是那好哄好骗的?” “你是,不过你还多了一样,”仲宁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掷了给她,“有这一样,你就更听话了,是不是?” 玉嬛掂了掂分量,娇笑着收入囊中,“奴家已经很听话了,二爷还要奴家怎么听话法?” “我不要你听我的话,我要你听熙斐的话。好好安慰安慰他,听他倒到苦水。” 玉嬛嫣然,“这又何必二爷吩咐?奴家晓得。” 因低头含了一口酒,侧首看向熙斐,剪水双瞳中满盛着诱惑意味。熙斐难以克制,低头吻住了她,由着她将酒水缓缓渡入自己口中。仲宁鼓掌,“好好好,喝了玉嬛的酒,百愁全消。熙斐,来,别想着烦恼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喝了再说。” 熙斐答应着胡吃海喝了一通,临了搂着玉嬛,醉眼迷蒙的向仲宁道:“二姐夫,我……我不想同他学了,我想……想跟着你学。” “好,到时候你来侯府找我,我教你。” 熙斐看着他许久,猛地一举酒杯,“好,谢……多谢!” 仲宁慢慢喝干了,再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他,不由笑了,“这几杯就醉了?没用!” 玉嬛又坐回到他的身边,“二爷既然觉得他没用,怎么又待他这么好?” 仲宁狎昵地捏了捏她小巧的下颔,“他对我是没用,对别人可是有用,牵着心呢。” 玉嬛眸光一动,“二爷是说王府?” 仲宁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嘘,知道就好。他们王府里的人搅乱我们侯府,就不兴我用王府里的人搅乱他们自己?等着瞧!” 第86章 好事 吟风与语娆在侯府中掀起的风波仍未平息。这已经是两人在府中下跪的第五天了,而江麟候与侯夫人仍是未发一声,也不露一面。风寒露重,吟风担忧地望一眼身边娇弱的语娆,“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让人拿些过来?”语娆摇头,“不用,我吃不下。”吟风挨得她更近些,“你在发抖。”语娆脸上红了红,身子却没有动。“是有些冷,这样……这样好些。” 吟风不动,维持这姿势。语娆悄悄瞥了他一眼,“你饿么?” “不饿。” “冷么?” 吟风摇头。 “那你怎么也在发抖?” 沉默了半晌,吟风硬着头皮,“我……我不是挨着你么?” 语娆苍白的脸庞上如抹了一痕最为鲜妍的胭脂,明媚醉人,“你……不许胡说!” 吟风果然不再说,渐渐地也平复了心绪,只在她娇柔小手握住他手的时候,禁不住又是一震,“语……语娆?” “嗯?” “若是侯爷和夫人一直不答应,我们该怎么办?” 语娆向着前方,目不斜视,“我会一直跪着,直到爹娘答应。你呢?” 吟风回握住她的手,“我会跪到你起来为止。” 侯夫人站在小楼上,遥望着平素最疼爱的女儿,“老爷,这该怎么办啊?” 唐文功也是头疼,“怎么办?都是你惯的。她要什么你便答应什么,如今你瞧瞧,整个玉都城的人都在笑话咱们家呢。” 侯夫人攥着帕子,止不住抹一抹泪,“她从小乖巧又懂事,妾身怎么知道长大了会成这样?之前不记名分的要嫁谨王,如今又要嫁给王府中的侍卫,唉,真不知道我们侯府欠了他王府多少!” “我看一定是展君宜搞的鬼。语娆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要下嫁一个侍卫,一定是他又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侯夫人哀怨地看他一眼,“即使他再做什么手脚,我们无凭无据的又怎好说他?还是想法子……想法子了结这件事才好。” “怎么了结?说,说不听;打,打不得,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即便真拆散了,又把她嫁给谁去?”唐文功揉着额头,不再看那相互依靠着的两人。“罢了,就当白养这个女儿,把她嫁了吧。” 侯夫人本心也要答应,只是真从别人口中说出,自己反倒迟疑起来,“就这样嫁给那个穷小子?” “当然不是,我唐文功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下人?他不是要去当兵么,让他先去当个两年,看看是否可造之材再做定论。” 侯夫人即刻点头,“要是不行,老爷估摸着挑个肥缺给他,别人也笑话不得。” “唉!”唐文功捋了捋须,长叹一声,“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当年你要是听我的,肯把她送进宫里,如今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一入宫门深如海,妾身那时舍不得,老爷又何尝舍得?要是知道眼前的事,自然当断则断了。”侯夫人擦净了泪,探询着又问:“妾身这会儿下去让他们起来?” 唐文功想了想,摆手道:“别让那小子以为我们这么容易心软,明天,到明天早上你再下去让他们起来。” “哦,”侯夫人答应着又有些心疼,“语娆这孩子,身子娇弱,这几天也够她受的了。” “也够我们受的了。”唐文功缓缓靠在榻上,“这笔账,迟早要他展君宜还出来!” 君宜睡得香甜,梦里云雅喂给他好几只鸡腿吃,醒来,也有她柔柔一吻印在唇边,“做了什么好梦?梦里也在笑。” 君宜但笑不语。 云雅将吻印上他的笑靥,“你最近很喜欢笑。” “不喜欢么?” “喜欢,最喜欢。”云雅偎入他怀,顺便也将大肚的分量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君宜揽着她的腰,坦然接受她把一条腿也给挂了上来,“我也最喜欢,你笑起来像个孩子。” 云雅笑得粲然,“以后你要养两个孩子,怕不怕?” 君宜轻抚她的脸颊,“两百个都不怕,两个怕什么?” 云雅啐了他一口,娇嗔道:“谁同你……两百个?又胡说!” “两百个没有,二十个好不好?” “二十个也没有。” “十个?” 看他讨价还价的模样,云雅禁不住一笑出声,“你当我是什么?一说就说两个手的,我最多……最多,”她伸出一手。 君宜一把捉住,“好吧,五个就五个,再加个你正好凑成个双。” 云雅急忙想要抽手,“不好不好,谁同你凑成个双?我是说五个以内。” “我都从两百个降到五个了,你多饶我一两个也不成么?” 君宜一脸委屈,惹得云雅忍俊不禁,“说我像个孩子,你才像个孩子呢!小心教我们的孩子看见,以为你不是他的爹,是他的哥哥。” 君宜大笑,低头亲了亲云雅的大肚,“这多好,又有爹又有哥哥,能教他也能陪他玩。” “还能说些没正经的话给他听,是不是?”云雅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满是安逸,“枉我从前还以为你很正经呢。” “知道我不是,是不是很后悔?” “是啊,后悔没有早些识破你。”她的笑眸灿灿,好像落日余晖下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又好像洒落银河的星子,教人移不开目光。 君宜沉醉,直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我也后悔没有早些让你对着我笑。” 云雅又是一笑,娇柔无限,“以后我一直对着你笑,笑到你厌烦了为止。” 君宜哪里会厌烦她的笑?非但不厌烦,还时常拿出来回想,因此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惹得步进来的仲衡和吟风还以为他已经事先知道了消息。“王爷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仲衡看一眼颇为不好意思的吟风,笑微微道:“我爹说只要吟风能在两年内建功立业,在军中至少谋得个参将一职,他便会应允小妹的婚事。” 君宜喜悦,“这便达成了一半,还有一半我想对你来说也并非难事。” 吟风下跪,诚心诚意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属下能有今日,全赖王爷悉心扶持,属下……” 他低头还想再叩首,君宜已扶了他起来,“你有今天,是你自己的诚心与毅力,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仲衡亦道:“爹也说是看重你的胆量与骨气,还有一份对小妹的真心。” 吟风被他们两个夸得脸上更红,君宜爽朗笑道:“这时候倒像个大姑娘了。来,去拿酒,我们先喝上几杯。”吟风答应着去了。仲衡望着他背影,眉目舒展,“这次这样顺利,倒真是意想不到,只小妹跪了这几天受了风寒,娘正按着大夫开的方子吩咐人煎药调治呢。”君宜点了点头,“我不方便过府,你就替我传话回去,说按吟风的本事,两年后必定能够娶她,让她放心。” 仲衡颔首,微微一笑,“我知道王爷一直把吟风当做自家兄弟,如今小妹未嫁成王爷,却做了王爷的弟媳,世事真是颇为有趣。” “有趣是有趣,只是难免不称人的心,像侯爷,答应是答应了,心里不知怎样把我骂了个遍呢。” 仲衡笑容一滞,“等我回去说明吟风与王爷的交情,爹心里一明白,也就不会多想了。” 君宜知道他始终书生意气,也不便多说,一笑也就略过不提,“如今语娆的大事已定,你出门游历更是了无心事。” “不错,或许我一高兴,游历个两三年,等回来喝他们的喜酒正好。” “你打算的倒好,不过我听说你二哥那里已经有了,等生下之后满百,你这个做伯父的不回来庆贺庆贺?” 提起仲宁,仲衡有些不齿,“他哪里像是要做父亲的人?成天在外喝酒赌钱,眠花宿柳,近来又兴着找人练箭骑射,其实还不是借着名头去玩?每天三更半夜的回来,还美其名曰是‘夜射’。” 熙斐趁着夜色摸回了王府,蹑手蹑脚地穿到了自己的屋子,悄悄打开门,摸着黑进屋点灯。蓦然,手上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还带着热气。“谁?谁在这里?”他惊了一跳,几乎向后弹开有半尺远。火光一动,有人点上了灯,半明半暗下脸色也显得阴沉吓人,“你去了哪儿?” 熙斐愣了半天,“你坐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等你。” “等我做什么?” “我看往后光白天练功还不够,晚上也得加练。”君宜眉尖一扬,看向他道,“你今晚上自个练箭练得如何?” 熙斐想不透他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动向,恼羞成怒道:“你让人跟着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何必要人跟着你?只需知道醉香楼的玉嬛姑娘今晚上去了哪儿,不就知道了?” “你……我晚上跟着人练箭,你管不着。”君宜起身,熙斐顿觉自己矮了半截,“大……大姐只说让你教着我练武,没……没说我不能同别人学。” “你同谁学我是管不着,不过你真是在学人武功么?还是在借着学武功的名头在学人喝酒宿娼?” “我……我没有,”熙斐答得结结巴巴,目光也是躲闪,“我这几晚学到的功夫比你几天教我的还多。” “是么?”君宜忽然拉住他往外走,“那我们试试。” 第87章 分手 “试什么?怎么试?”在熙斐的不断叫嚷挣扎中,君宜一直拖着他来到了小书房的后面。那里已经收拾出来一大片空地,四周点着火把,亮如白昼。“去射给我看看,究竟你学到了些什么。”熙斐看一看那墙下的箭靶,再看看小厮递上的弓箭,“我才学了几次,哪里能射的中?” “这样都射不中?”君宜向那些小厮一挥手,“去把那靶子移过来些。”小厮听命移靶,箭程缩短了一半。“这样该行了吧?”熙斐咬咬牙,在他的目视下拿起了弓箭,沉腰劈腿摆开一个架势。君宜轻嗤了一声,“花架子功夫学得不错,快射了我看看。”熙斐的手在发抖,额上也在冒汗,“催什么,总要瞄……”他手上无力,一说话更加泄气,箭矢飞出,堪堪过半已掉落在地。小厮们双肩耸动。君宜毫不客气地大笑,“你姐姐来射也会比这好些,再来!” 熙斐又搭上一支箭,这次卯足了劲射了出去,“腾”地一声,箭矢晃动,定在了离箭靶两步远的树上。小厮们捂着嘴低下头。君宜负手道:“你眼睛长歪了么?再来!”第三支也不比前面几支好,落在了草丛堆中,半天才被找到。看着忍笑到身子不断晃动的几个小厮,熙斐扔了弓,负气道:“才刚射了这么多箭,这会儿手都快断了,哪里射得好?” 君宜冷冷看着他,“你射了几支箭?三十支还是五十支?”看他不答话,君宜捡起了地上的弓,向小厮道:“拿箭来。”一支连着一支,支支都正中靶心。射过五十支后,他又对准被寒风吹落的树叶,一支一片叶,直至将箭用尽。熙斐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君宜收了弓,不累不喘,“唐仲宁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得不到回答,他又道:“既然没有,你又何必舍近求远?”熙斐攥紧了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嘎达一声。“你比他好有什么用?我就喜欢同他学。” “愚不可及。”君宜瞪着他,“他是真心为你好还是有意摆布你,你看不出来么?”“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他是我姐夫,你是什么?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人人都要侍奉你,听你的话,由你摆布,连大姐都不例外,何况于我?”熙斐直视君宜,毫不相让,“我又不是你养的狗,才不会听你的话。明早我就走,不用你再来教我什么!”说罢他气冲冲的走了。君宜也没拦他,也没说话,只让小厮们收拾着,自己则抱臂步了出去。 月冷星稀。转过那片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的竹林,门口的争执声已清晰传来。“熙斐,你要练武,我便让君宜教你练武,你说的话我听,我说的话,你能否也听一听呢?” “我哪里不听了?只不过不想再住下去,不想再让他教我而已。” 云雅撑着腰,寒风中似有些不禁,“你要真心想学到些本事,只有君宜一人能够教你,别人,都教了你点什么?” “教我的东西多了,不像人,存心作弄我,”熙斐回来前喝了几杯酒,这时酒气发散,说话也就没了把门,“成天要我蹲什么马步,举什么水桶,有屁用?大姐你也是,什么都听他的,知道他踢我踹我,还送药酒给我,存心想让我被他踹死是么?” “踹死你,我们能有什么好处?”云雅气到口中发苦,腹中也有一丝丝的痛意漫上来,“谁害你,谁疼你,你就一点也分不出么?” 熙斐瞥眼见君宜从竹林中走出,抬脚就走,“我就是分清楚了才要走的,再留着,真是要被你们疼死了!” 云雅伸手欲拦,君宜从后拉住了她,“让他去吧,这会子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 窦弯儿追着熙斐的身影,“王妃,要不让我去看看吧?” 云雅点了点头,无力地倒在君宜怀中,“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是我逼得太凶,让他以为唐仲宁那边给他的都是蜜糖。” 云雅抬首,“这不怪你,凡事都是一步步稳扎稳打来的,你要他练马步,也是想练好他的底子。不像唐仲宁,分明是要引他上歧路。” “酒色之诱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抵得了的,我如今只担心我们越想把他拉回来,他就越是要走得更远。” 云雅眼皮一跳,“难道不拉他,任他而去?” “或许弯弯的话他会听进去一些,要不然,只有等他自己想明白了。” 云雅抿着唇不作声。君宜拢了拢她的斗篷,扶着她慢慢往回走道:“我不是让你别出来么?” “等着心烦,而且你这么久都没回来,我想总是他难以说服。” 君宜唇角一动,“你弟弟同你一样,别扭得很,让他往东偏要往西,我看是要撞了南墙才会回头。” 云雅双眉一扬,片刻,又化为无奈一笑,“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看着他去撞南墙呢?总得想些法子,但愿……但愿他能听弯弯的吧。” 熙斐一路回去,翻箱倒柜的将不多的衣物搬弄出来,窦弯儿进去时,就见他一股脑儿的将衣物往包袱里塞,抬头见她进来,哼一声道:“又是大姐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熙斐便不作声。 窦弯儿走近他,闻着他一身酒气,皱了皱眉,“你才刚说的话也太伤人了,王妃怎么会想要害你?就是王爷,也绝不会存心戏耍你。王爷是个好人,虽说不太说话,看着也有些凶,可他都是真心待人好的,府里面无人不服,就算出去,也从没听人说他一句欺横霸市,更不会……” “哼哼……哼哼……” 窦弯儿说不下去,看着连声冷哼的熙斐,“你哼什么?” “我还当你是回心转意,却原来是为他说好话来的?是是是,他谨王不止模样好、本事大、而且心肠好、会做人、无人不服无人不爱的,你跟着他去就是了,何必再拿他来奚落我?” 窦弯儿双眉倒竖,“我哪儿拿王爷来奚落你了?我只是想让你跟着王爷学,不要跟着唐仲宁这样的大恶人!” “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恶?他唯一恶的地方也就是没与你那好王爷同道而已。” “你忘了他轻薄王妃的事么?他这样下流,要不是王爷来得巧……” 熙斐一摆手,“这事本来就是个误会,何况他也已经道过歉了,你那个好王爷也剥了他两块皮,还要他怎样?” 听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窦弯儿愤然道:“就因为他请你喝酒,带你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他就成了个好人了?燕熙斐,你真是是非不分!” “我是是非不分,也总比人水性杨花,贪慕富贵的好。” “你……你说谁贪慕富贵,水性杨花?” 熙斐抱臂站起,神情轻蔑,“谁成天在那儿提什么王爷好,谁就是喽。” “啪”地一声,窦弯儿挥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我错认你了!” “我也错认了你!”熙斐大声嚷着,捂着脸追着窦弯儿的背影道,“你就专心伺候你那王爷去吧,也省得你说什么离不开大姐了!” 窦弯儿嘤嘤哭着,直到转入云雅的院内才勉强自己止了声,摸索着理一理发辫,又用帕子小心拭了泪痕,轻悄悄地推开门。里面云雅立即问道:“弯弯,怎么样了?”窦弯儿的脚步有些沉重,低着头像是有千斤之重,“他……他不听。”长久的沉默由君宜打破,“他说了些什么,弯弯?”“他说……说……”想到那些钻心的话语,窦弯儿退后一步,恨不得躲到纱帐后痛快地哭上一场,“就说唐仲宁是个好人,他不想再跟着王爷学,想……”君宜掀起蜜合色的床帐,露出脸来,“抬起头说话。” 窦弯儿的头垂得更低,“王爷,真的就是这些了。”云雅紧一紧君宜的手,“弯弯,说不通就明天再想办法吧。快回去睡了,别再想了。”窦弯儿答应一声,默默退去。君宜摇一摇头,道:“这小丫头一定是听了什么刺心的话,又怕你知道了难受,所以才这么吞吞吐吐的。” 云雅轻轻叹息,“我宁愿她还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比如今这样细致好得多。” “为什么?” “她越细致,开心的时候好像也就越少,近来又添上熙斐的事,我已经很久没见她笑过了。”云雅说着,又往君宜怀里钻了钻,“君宜,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把这匹野马给拉回来?怎么样才能让弯弯重又开心起来?” 君宜轻抚着她的发丝,“我还是那个主意,由他去。等他知道悔了,一切也就好办了。” 云雅蹙眉,“要是跟着唐仲宁,我怕他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不行,我不能由着他去,明天……明天我让人守着门,看他还能不能出去找那群狐朋狗友!” 第二天一早,云雅果然下令不让放熙斐出门。即使他在门口吵闹半日,即使他冲进房内气势汹汹地质问,她都没有松口。“不行,我不会让你出门,你要不就好好跟着君宜学,要不就在这儿静心想一想,这些天来究竟做了多少荒唐事。” “我才没做什么荒唐事,是你荒唐,以为这里是牢房,我是你的囚犯。” 云雅不予理睬,“我真要囚禁你,还能容你在这里大呼小叫?” “你有本事就真把我锁起来,不然,我就成天在这里大呼小叫,谁也别想安生!” “好,”云雅拂袖转身往里走去。 熙斐跟着还想进去,君宜一横身,目光冷冽。想到他那箭无虚发的本事,还有剥人皮的狠劲,熙斐退后了一步,“别以为关着我我就会怕,咱们走着瞧。” 他不再闹,转而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不吃不喝,也不嫌冷,窗户大开,被子也不盖,就这样直挺挺的躺了三天。到第四天,窦弯儿捧着食盒子进来,一碗碗地拿出来放在他面前。“这都是王妃亲手做的,知道你爱吃鱼,还特地托人送了条鲥鱼来蒸上,你快尝尝。”熙斐看也不看,口里喃喃的只有四个字,“放我出去”。 窦弯儿将大开的窗户关上,又拉过被褥替她盖上,“王妃说吃不吃随你,不过她是不会放你出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熙斐翻身向里,“那我就死在这儿,看你们同爹娘、还有祖母怎样交代!”窦弯儿咬了咬唇,“你死了,我就让王妃说是我害死你的,一命抵一命就是。” 熙斐身子一震,但是仍旧不肯回头,“你舍得死?大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呢,死了岂不可惜?” “那么你呢?你就真肯死,舍了你的狐朋狗友,还有……还有那个玉嬛?” “你怎么知道?”熙斐一激灵,回转过身,“你从哪里知道的玉嬛?” 窦弯儿看着他,目光中有几分讥诮,“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是醉香楼的花魁,我只是王府里的小丫头,自然比不上她。你喜欢她,想要娶她便去娶,犯不着说我什么见异思迁!” “我没有。” “没有你为何把我们的事东拉西扯的搭上王爷?可见你生了二心,又怕落人口舌,所以尽往我身上推。” “我……”要真辩论起来,熙斐哪里是窦弯儿的对手?这时笨嘴拙腮的又说不出话来,“我……她……” “也别你和她了,今天我窦弯儿就成全你们,吃过饭菜,我就送你出去。以后你娶我嫁,一刀两断!” 熙斐心里并非忘情,说出狠话也只是因为心底愧疚又无法面对,外加被人挑起的嫉恨才堵着一口气,这时听窦弯儿如此说话便有些发怔。他不是不知道云雅对他的好,可是想到那两只盛满了水的木桶;想到那无休无止的马步;再想到君宜轻而易举的射中落叶;心里泛出的全是无休无止的苦涩。他永远也做不到像君宜那样好,又何必吃苦受累,看人脸色呢?名师未必出高徒,到时候令云雅失望,窦弯儿失落,而君宜就更加会以为自己是个废物! 窦弯儿看他神色变幻,还以为自己已经说动了他,正在心内暗服君宜的激将法时,熙斐却一把抓过床头的包袱,“走,你带我出去!”窦弯儿全没想到他真的不顾情分坚持要走,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后,好一会儿才道:“你真的要走?”熙斐以手做筷,捞着碗里的饭菜,“你都要同我一刀两断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看着你嫁人做小妾么?”窦弯儿咬得牙根生疼。熙斐大口吞咽着东西,临了又吮了吮手上淋漓的汁水,对着那条一动未动的鲥鱼道:“这鱼刺太多,我不吃,走吧。” 窦弯儿不再说话,领着他往最近的南角门走。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只有地上的枯黄的树叶因着脚步发出沙沙声响。到了门口,侍卫并没有得到云雅的命令,自然不肯放行。正僵持,君宜负手而来,脸上一片凝重,“你可想好了?出了这扇门,以后万事都与王府无关,绝没有人会出手替你收拾烂摊子。” 熙斐高高扬起下颚,“谁要同你有关系?我还怕被你带累呢。”“好,”君宜冷笑了一声,“开门!”侍卫听他的命令,不敢再拦。熙斐扬着头出去,跨过门槛后又回头瞥了眼窦弯儿,眸色含冰,“这事情大姐不知道吧?你同他合起伙来要我走,哼,一刀两断,我算认清你了!” 第88章 寻衅 窦弯儿呆呆站着,半晌才算回过神来,无助地看了眼君宜。君宜的眸色却是深沉如海,不见一丝波澜,“弯弯,回去吧。” 窦弯儿垂首,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王爷,王妃一定会恼的。” “不怕,她知道我的心。” 窦弯儿抿了抿唇。 君宜顿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要心是好的,她会明白的。” “可是我的心、王爷的心、还有王妃的心都是好的呀,他……他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呢?”窦弯儿沮丧,无意识地踢着地上蹁跹的落叶,“真是狗……狗咬吕洞宾!” 君宜清浅一笑,回转身看着她,“弯弯,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条狗?”窦弯儿圆脸通红,“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没有少爷的架子,一直带着我玩,帮着我做事。冬天洗菜水冷,他会偷偷地帮我洗;夏天热,二夫人整天让我去帮他扇扇子,其实……”她抿嘴一笑,颊边红霞更添一抹俏色,“她看不见的时候,都是他在替我扇。” 君宜莞尔,“这样说来,他对你真的很好。” “是啊,从前我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可是如今……”窦弯儿惆怅地望着光秃秃一片的枝头,心里愈发萧瑟,“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听了。” “或许还会听的,只是要等上一等。”君宜望着她,目光温和,“你等得了么?” 窦弯儿用力点头,“只要他变得和从前一样,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不止是一样,也许能比从前更好。” 君宜显得信心十足,窦弯儿却不敢同他一样乐观,“我只要他变回从前就好,再好,怕也当不起。” “我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 窦弯儿抬眸,君宜还是负手向前,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那几个月的折磨仍在他身上刻着鲜明印记,依然还是瘦,仿佛是那几杆竹,纵使狂风呼啸也不会被压弯折倒,只是挺直着背脊继续向上,向上…… 就这样回了房,云雅正歪在榻上,才刚的炒菜煮饭已让她筋疲力尽,这会儿见窦弯儿空着手进来,眸中蕴起一点光芒,“弯弯……”窦弯儿绞着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偶尔抬起眼,云雅眸中星辉早已隐去,脸色也比先前更差。“就这样让他走了?” 君宜向窦弯儿做了个手势让她退下,“是的,是我的主意。” “可我说过,我不想让他再去见唐仲宁,不想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君宜侧身坐在榻边,拢住她的手,“可他也不是孩子了,你不能一直关着他。” “我就能,我是他的姐姐,知道什么对他好。” “那么我也是他的姐夫,而且知道按着他的脾气,是关不住的。” 云雅气呼呼地抽回了手,“要不是你,我就关得住。” “关住了又如何?你一眼错不见,他还是会去找那些人,到时候,他只会更讨厌这儿,也会更讨厌你我。” “就让他讨厌去好了,到最后,他总会知道谁是对的。” “那得要多少时候?你等得,弯弯等不等得?” 云雅咬了咬唇角,“难道按你的主意,熙斐就能一时变好了?” “一时不会,或许是大半年,又或许是一年。总之,他跟着唐仲宁不会长久。” “为什么?”云雅疑惑。 “熙斐与王府无干,与你也无干,唐仲宁就会失了对他的兴致,不再供他吃喝,更不会替他养一个青楼女子。” “可是到时候熙斐一文不名,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得,按他的脾气,也是不会回来的。” “不回来,我就找个地方让他去,只要他有心,在哪里都能学到一身的本事。” 云雅默然,半天还是迸出一句,“就算你说得对,也不该先斩后奏。” 君宜灿然一笑,“那么你罚我,打板子还是跪瓦片?随你。”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就会饶你?”云雅冲他皱了皱鼻,“这些对你都是小菜一碟,我知道你最怕什么。” 君宜笑,俯身挨着她,“我最怕什么,嗯?” “怕……”云雅在他耳边说了,嫣然笑道,“以后你每天都给我做,直到熙斐变好为止。” 熙斐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上了醉香楼。果然仲宁一行人都在,见了他来纷纷问道:“这几天去哪儿了?人影子也没有。”熙斐摆了摆手,“一言难尽。”玉嬛适时地为他奉上一杯酒,“言难尽,酒可是要尽的。”熙斐一笑,仰首喝干。仲宁看他道:“你手里拿着包袱做什么?敢是要住在这儿?”熙斐叹了一声,“我同展君宜说开了,一刀两断,与他王府还有我大姐都再无干系!” 众人正忙着要与他推杯换盏,听见如此便都滞了手,面面相觑。仲宁抬眉道:“这是什么话?你毕竟是他的小舅子,难道说一声无干就能无干了?”“反正我不会再回去,以后是好是歹也不用他们来管。”熙斐将包袱往玉嬛怀里一塞,“这几天我想住在这里,玉嬛,你替我收拾收拾吧。”玉嬛看了仲宁一眼,捧着包袱笑靥如花,“我替你收拾是可以,不过这里毕竟是妈妈的地方,你得同她老人家说一声。”“好,我过会儿就去说。”熙斐一扬手,又向仲宁道,“姐夫,我想找个差事做做,你能不能帮我留意着?” 仲宁点了点杯,熙斐立刻为他斟上美酒,看他一口喝干,又道:“什么活都行。”仲宁这才向他一笑,“急什么?我看你气色不好,先歇个几天,让玉嬛把你伺候好了再说。”玉嬛迤逦出来,听说如此,即刻像蝴蝶见了花蜜一样翩翩过去,“放心,我别的不会,伺候人最擅长。” 熙斐就这样住了下来,白天酣睡,晚上不是与仲宁一伙人喝酒,就是与玉嬛缠绵,神仙样的日子令他乐不思蜀,有家不想回,有事也不想做,偶尔想起窦弯儿与云雅,也是一翻身就忘。直到这天仲宁来提起家中事,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已在醉香楼中整整待了八天。 “……听说岳母大人将王府闹了个个底朝天,连太贵妃都给惊动了。”仲宁说话时,不见惊动只见惊喜,“还说要是再不见你,她就要去报官呢。”熙斐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回去说一声。姐夫,你没告诉二姐,让她知会娘一声么?”仲宁一笑,“傻小子,我要是说你在这儿,你姐姐非要让我把你带回去不可,到时候有得烦了。所以她问我的时候,我都说没见过你。”熙斐点头,“这倒是,被她们知道了别想清净。算了,我过会还是回去说一声,就说住在朋友家。” “嗳,”仲宁阻止道,“你在这儿能有几个朋友?,到时候一问不都知道了?顺藤摸瓜出来,你姐姐不说我骗她,也会说我有意替你瞒着,必会闹上一场。” 熙斐自然不想带累他,听说后便道:“那该怎么办?” “照我说你就再等几天回去,就说去了附近散心,松散松散才回来的。” “也好,”熙斐答应着又问玉嬛要纸笔。 仲宁抬了抬眉,“要写信告诉她们一声?” “是,免得再过去闹。”熙斐执笔写信。 仲宁抿着酒,闲闲道:“你写完了给我,我回去时正好让人带回去。” 熙斐感激,“好,多谢姐夫。” 这封信并没有送到燕家,所以在过了三天后,二夫人重整旗鼓,再次冲进王府。消息送到里面,云雅烦恼不已,“王爷进宫去了,你带着她来这儿吧。”“带她去哀家那里。”不知何时,顺太贵妃已跨入门槛,看云雅要起来,摆一摆手示意道,“哀家听说这几天小娃娃闹得凶,所以过来看看。”说着又向报信的冬雪道:“先带她过去,哀家随后就到。”冬雪听命出去。顺太贵妃挨着云雅坐下,捏一捏她细瘦的手腕,摇摇头道:“还是这样瘦,要多吃点才好。” 云雅点头,顿一顿向她道:“母妃,二娘她……”“哀家知道她是什么人,哀家会对付。”顺太贵妃凤眸一凝,唇边现出两道深深的法令,“哀家只要你同君宜的孩子平安落地。”云雅垂眸,“妾身知道。”“你不知道。”顺太贵妃眸光一转,显出些许慈和之意,“别以为哀家只想着孩子,有了上回那件事,哀家对你也很是看重。” 云雅抬眸,对上的是一双真正关切的眼,几分慈和、几分威严、又带着几分期盼,与从前的讥嘲轻视判若两人,“母妃,妾身真的知道。” “知道就好好休息吧,哀家这副老骨头还能抵挡上一阵。” 云雅不由微微一笑,“母妃并不老,穿着这一身青莲紫,更显出朝华气度。” 顺贵太贵妃凤眸微眯,露出难得的笑容,恍如回到年轻妍丽之时,“听说你二娘年轻时也是难得的美人,哀家这就去看看,究竟谁更如朝华。” 二夫人并没有进过王府,上回来了一次,君宜也只让人带她到了中堂,如今穿过花园一路进来,亭台楼榭,奇花异草令人目不暇接。来往的仆婢们也都穿着秋香色统一的服制,走路行礼都是鸦雀无声。好不容易到了顺太贵妃的华锦苑,里面更是一丝儿声气也无,二夫人本以为没人在,可一进门,丫鬟仆妇们纷纷围上来,只在看清是她后,打量了几眼又都退了下去。 那引路的丫鬟交待两句后便向二夫人福一福身告退,另有丫鬟上来让她坐,又端茶倒水奉上点心。二夫人拣了块核桃酥,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看着垂帘后交头接耳的人影。她知道她们在谈论她,她的衣服、她的首饰、还有她的身份,不过她不怕,为着今天要来,她一早就已取出了她最好的一件宝蓝色锦缎鱼纹袄,头上是一颗小手指甲盖大小的明珠簪,耳上也是同样式样的明珠珰,圆润均匀,为她脂粉细腻的脸上再添了一层光润。 她不怕人看,只怕人不看,想着,又故意放下点心起身环视整间屋子。屋子很宽敞,地上铺就的是厚地宝象长绒毯;一色的黄花梨桌椅,在温煦的阳光下泛着木头特有的光泽;窗下的宝瓶中供着几支叫不出名字来的花,花色似绿非绿,团簇成球,花香却是浓郁芬馥,弥漫着整间屋子。二夫人凑近了去闻,久了,垂帘后传出几声轻笑。她立时直起身,撇了撇嘴角,抬头又向那墙上挂着的麻姑献寿图看去。 她听说过这绣像的来历,也知道有两幅一样的,因靠近了想看看如今究竟挂的是哪幅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回头,却是一四十来岁的妇人,头上梳着福髻,三颗拇指大小的明珠琔熠熠生辉,身上是双喜团绒的线褂子,腕上一串白玉串,简洁中带着贵气。“是二夫人吧?请坐。” 二夫人依言坐了,突然想起是否该向其行礼时,那妇人又道:“太贵妃正在喂那些鱼,片刻就来。”她不是太贵妃?二夫人紧盯了她几眼,幸喜自己还来不及行礼,没有闹出笑话。沈嬷嬷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奴婢入宫不久就被派去伺候太贵妃,到今年恐怕有整三十年了。”二夫人知道按她身份,在宫中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因稍稍点了点头,才要开口,从外又走入一人。长眉入鬓,凤眸斜挑,若是再年轻一些,必是能颠倒众生的尤物,如今虽风华稍减,却也依然能令人生出惭愧之心。 沈嬷嬷回头见是顺太贵妃,立刻躬身扶她入座道:“太贵妃的手有点凉,奴婢让人取了那只美人蕉的手炉来吧。”顺贵太贵妃微微颔首,这才看向二夫人。二夫人看她眸光掠过,立刻离座起身,不知该行什么礼,略欠一欠身道:“见过太贵妃。”顺太贵妃转向拿着手炉走近的沈嬷嬷道:“霜蓉,她不会行礼,你教教她。” 二夫人脸色一变。沈嬷嬷将手炉交到顺太贵妃手中,转身客气有礼道:“二夫人算起来与太贵妃虽是平辈,但国礼大过家礼,以夫人身份,应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二夫人脸色更是难堪,但在顺太贵妃的目光下以及沈嬷嬷的指导下,仍是勉强行过大礼,挨着椅边坐下,嘴里刚说出一句,“我这次来……”沈嬷嬷又提醒道:“二夫人在太贵妃面前,应自称‘民妇’。”二夫人蹙眉,“民妇这次来,是想问问民妇之子熙斐的下落。他是由人带着进王府的,如今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何道理?” 顺太贵妃暖着手,又轻轻嗅一嗅那香,“如今这手炉用得久了,花香也不如从前浓了,下回还是用那只梅花的好。”沈嬷嬷答应一声,“奴婢记住了。前次皇上又让人送来一只玉兰的,奴婢也让人备着。”顺太贵妃微笑着点一点头。二夫人看着几乎想要跳脚骂人,她在说熙斐的下落,这两人却在说什么香花手炉,一点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第89章 柔情 勉强忍着气,二夫人又道:“太贵妃能不能告诉我……民妇一声,熙斐究竟在哪里?怎么说他也是云雅的弟弟,总不能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不见了吧?”顺太贵妃凤眸一转,“论起来,熙斐的确是云雅的弟弟,不过他也是你的儿子,儿子不见了,你就该去找,跑来这里兴师问罪的是何道理?”她语气平常,目光却是凌厉。 二夫人心头一凛,“民妇到处去问了,找也找了,就是找不见。” “找不见就再去找,十八/九岁有手有脚的,做母亲的看不住,难道要我们这些做亲戚的替你看住?” “话是这么说,但论情分……” 顺太贵妃唇边漾出一抹讥笑,“论情分,我们是该派人出去帮着你找找,不过也是该你来求人,而不是来闹人,你说是不是?” 二夫人下不来台,但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无端有些施展不开手脚,因讪讪道:“太贵妃的话有些重了,民妇可从来不敢闹人,上回也是情急之下才说要进来每处看看,并不是有意冒犯。” “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冒犯了。既说到情分,哀家可以既往不咎,再要别的,这情分未免就太重了。” 二夫人听她说要撇清关系,僵着脸道:“单论情分是如此,不过说到底,熙斐也是在这里不见的,你们……” 顺太贵妃打断她道:“那天清清楚楚有人看见他从王府的门口走出去,怎么就说是从这儿不见的?再要让哀家听见这话,哀家可不依!” “但是好好的怎么会走呢?走了怎么也不回去呢?这么多天工夫,真要出了出什么事,叫人怎么是好啊?”二夫人说着又掉下泪来,哭声也由小渐大,分外凄惨。 顺太贵妃揉了揉额角,转向沈嬷嬷道:“哀家平日最烦人大哭小叫,你该知道怎么做。” 沈嬷嬷点头,向二夫人道:“二夫人光坐着哭也不是办法,总要先找到人才好。” “我找不见人。” “那么他平日喜欢去哪里,有什么朋友没有?” 二夫人哽咽着道:“这……这我不知道。” “你这为娘的都不清楚,叫别人又从哪里找起呢?” 二夫人无言以对。 沈嬷嬷一转语气,安抚道:“如今太贵妃身子不好,还要打理王府内务;王爷又事忙;王妃也是身子沉重,你要能说出些什么来,我们或许还能派些人手替你找找,可如今你一事不知,王府里人再多,也找不遍整个玉都城啊!” 二夫人在听她说话时,就觉顺太贵妃的眼风在自己身上不断打转,弄得她要撒泼撒不出,要忍气又忍不下,犟嘴道:“我虽是熙斐的娘,但他对云雅比对我这个娘好多了,也亲近多了,我不知道的事,或可问问云雅呢?说不定她都清楚。”沈嬷嬷郑肃神色,“这几天王妃已经为此事不安,胎动频繁,太医已着紧让她静心休养,二夫人要是再执意打扰,恐怕到时候王爷回来,不会再像太贵妃一样客气!” 二夫人想到上回她来的时候,君宜三言两语说完后就下了逐客令,几乎就是把她给赶了出去。那冷冰冰的眼神,想起来身上就像是被刀锋抵着,寒意凛冽。沈嬷嬷看她白了脸,一笑又缓和了神色,“按奴婢说,二夫人还不如回去再仔细想想,到底人会去哪里?再不然,过个几天说不定公子就会回来了,少年人嘛,保不住东走走西看看的忘了往家里递消息。要是知道二夫人为此闹心费事,说不定还会埋怨你几句呢!”二夫人哑口无言,站起身来刚想走,顺太贵妃又轻咳了一声。看着沈嬷嬷的手势,她没奈何,大礼告退。临了刚出门口,就听顺太贵妃嫌弃的声音,“哭得人头都疼了,来人,把薄荷油拿来。” 沈嬷嬷送了二夫人回来,顺太贵妃正在窗下摆弄花枝,见了她来便哂笑道:“不过是面空心锣,还敢四处敲打。” 沈嬷嬷微笑道:“奴婢看她是怕了,不会再来了。” “不来最好,再来的话吩咐门子,消息不用递进来。她要闹就去外面闹,闹翻天也不干我们的事。” 沈嬷嬷垂首,“是,奴婢晓得,太贵妃无须挂心。” 顺太贵妃微微蹙了蹙眉,“哀家哪里会挂心这个?哀家担心的是云雅,这孩子还是这样瘦,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妃之前为王爷担忧,这次又是亲弟,总没有安定的时候,不过……” “不过什么?” 沈嬷嬷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取出帕子掩口笑道:“奴婢刚进来时,看见王爷又往厨房那儿走了。奴婢想照这样吃下去,王妃总会有心安神定,胖起来的那天,到时候王爷也真就是无所不能了。” 顺太贵妃眸中显出隐隐笑意,“君宜这孩子,智勇像先帝,模样也像先帝,就是这做菜的手艺随了哀家,不琢不行。” “奴婢记得太贵妃初始学做菜时也是手忙脚乱,一盘青菜多放了盐,咸得先帝整晚都在灌水,一边喝一边说好吃好吃。” 忆起从前,顺太贵妃的笑意愈加明显,“看先帝吃得高兴,也是哀家最高兴的时候。” 沈嬷嬷一笑,“这是做菜的人用心,吃菜的人也用心,所以不管吃什么都觉得好,不管做什么都是乐意。” “可惜到哀家满手油斑,烧得出这世上所有菜色的时候,先帝却又觉得索然无味了。”顺太贵妃笑意一泯,低低叹息。 沈嬷嬷劝慰道:“那是因为先帝操心的事情太多,食不知味。” “是食不知味还是索然无味,哀家分得清楚。”顿了顿,顺太贵妃伸手将瓶中最大也最饱满的一支花枝拿去,整了整余下几枝,道:“过了这么久,哀家早已经不在意了。能不能成为最好的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哀家看重的好,哀家就已经满足了。” 君宜烧菜烧得满头大汗,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到进了云雅房内,他却又是蹑手蹑脚,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云雅仍在沉梦之中,半侧着身,一头秀发蜿蜒在侧,衬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越发显得浓黑如墨。君宜轻轻坐下身来,望着她的睡颜低下头,才刚在那轻蹙的眉心上一触,那浓黑双睫就颤动着张开,一刹那的迷蒙过后,眼神复又清亮,“回来了?” “嗯。”君宜吻了吻她的鼻尖,又在她唇上逗留许久,“母后的病已经大好了,陪着说了会儿话就回来了。” 云雅点了点头,“二娘也来过,幸好母妃将她打发走了,我才能睡上一会。” “她还敢来么?上回我看她生怕我拿刀子剥了她脸上的皮,怎么今天又有胆了?” “一定是在门口打听着你不在,所以又进来了。” 君宜一嗤,“我不在,母妃也不是好惹的,从前她对付那些妃嫔的手段可是宫中一绝。” 云雅当然知道顺太贵妃从一个普通嫔妃擢升至一人之下的贵妃,单凭帝王的宠爱是绝对不能的,“母妃对付二娘绰绰有余,我不担心这个,我只担心熙斐。” “放心,他在醉香楼好得很。” “正因为他好得很,我才更担心。” 君宜抚了抚她的脸,“不是说了交给我么,还担心什么?” “就是担心嘛。”云雅扁着嘴,仍是闷闷不乐。 君宜扶她起来,为她披上衣裳,“别担心了。我今天多学了两个菜,快来尝尝。”云雅一笑,净了手随他坐到桌前。“炒时件和木耳云片都是一翻就熟的,还好意思说自己多学了两道菜?”君宜各样为她夹上几筷,堆满了小碗,“做起来简单,预备起来可麻烦呢,这样一点那样一点的,头都大了!” 云雅莞尔,“从前记这么多事也不见你烦,这会儿就这几样头就痛了?” “头痛,不过只要你都能吃完,我的头就不痛了。”君宜说着,又揭开一只小砂锅的盖,汤色金黄,喷香扑鼻,“再要喝了这汤,以后都不会痛了。” “你是不会痛了,我也不会饿了,这么多东西。”云雅瞅瞅满桌的菜,又瞄一眼砂锅鸡汤,“不行,你一半我一半。” “你大半我小半。” “我多喝汤,你多吃菜。” “好。” 两人像是谈成了一桩生意,相对一笑后云雅起筷,君宜则为她另舀了一碗汤,一时看她鼓着腮帮子嚼咽的模样,侧首问道:“味道如何?” “比上回好。” 君宜将汤送到她面前,“汤呢?” 云雅舀了一勺,慢慢喝下,“很好。” “真的?” “真的,都比从前好。” 君宜半信半疑,自己夹了一筷子酸鱼,刚放入口中就吐了出来,“醋放得多了,酸!” 云雅笑,“我吃着还好。” 君宜皱着眉,又喝一口汤,半日,又喝一口,苦着脸道:“没味,忘记放盐了。” 云雅“噗嗤”一乐,喝着汤,津津有味。 君宜伸手拦她,“别喝了,我让人加盐去。” “你要加你加,我吃着都很好。”云雅一会儿工夫已经喝了小半碗,这时又拿汤泡着饭道,“你的手艺真的越来越好了,等我再能掌勺的时候,说不定要拜你为师了。” 君宜笑着摇头,“你别笑话我了,等以后你能掌勺,我还是更乐意吃,要动手我也只给你打下手,免得到时候菜盘端出来,人都闻风而逃了。” 云雅灿然,“人都逃了,还有我呢,我喜欢吃。” 君宜眸中一缕柔情,“也只有你喜欢。” “有我喜欢就够了,你还想要谁喜欢?”云雅唇角弯弯,将酸鱼吃去大半条,又喝了两碗鸡汤,抚着肚满足道:“吃饱了,小宝贝也说饱了。” 君宜看着她亦是一脸满足,“小宝贝说还没吃饱呢,还差一只鸡腿。” 云雅摇头,慌里慌张的起身要逃,“小宝贝说鸡腿吃不下,留着明天再吃。” “明天还有呢,”君宜眼明手快,端着碗送到她面前,“这会儿不吃,小宝贝晚上会饿的。” 云雅满脸难色,“真的吃不下了呀。” “那就吃一口。” “一口也吃不下。” “一小口好不好?”君宜哄着将鸡腿送到她唇边,“你闻闻,香喷喷的,皮酥肉嫩,保你吃了一口还想吃。” 云雅禁不住笑出了声,“君宜。” “嗯?” “我想吃你。” 君宜扬眉一笑,“吃了鸡腿再吃我,正好。” 云雅乖乖地吃了鸡腿,君宜也说到做到,由着她不疼不痒的咬了几口。“好吃么?” 云雅乐不可支,“你说呢?” “我说一定比我做的菜好吃,看你吃得嘴都合不拢了。” 云雅更笑,在他唇上又补了几口。这回,君宜可没轻易放过,含吮她的唇瓣,品味她的香泽,许久才喘息着道:“雅儿。” “嗯?” “你比我好吃。” 云雅笑,再次吻住他,搂着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身躯,只是,不够紧密。君宜垂眸看着两人间的阻碍,“小宝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出来,我来问问他。”“到时候就出来啦,偏你每天都要问。”云雅红着脸,看他一脸虔诚地揭开被,对着高高隆起的大肚絮絮不止。一时语毕,他又将唇贴了上去,纵使隔着衣衫,也能感到那火热的气息。云雅垂手抚着他的发,“君宜,你说我们的小宝贝儿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君宜不假思索,“女孩。” 云雅扬眉,“真的?” “当然是真的。”君宜吻了又吻,“像你这么美的女孩儿,我喜欢。” 云雅望着他,眼神恋恋,“像你也会很好。” “像你会更好。”君宜抬首吻在她的眉心,“就是别有那么多心事。” 云雅一笑盈盈,“有你这么啰嗦的爹,她都没工夫想心事,成天听着你去说吧。” 君宜大笑,低头又对着那大肚道:“小宝贝儿,听见没有?你娘已经嫌你爹啰嗦了,要再多说几句,她怕是要缝了我的嘴呢,你快出来救爹吧。” “胡说!”云雅笑推他道,“小宝儿别听你爹的,他才没这么好欺负呢,从前……” 君宜忽然捉住她的手放在腹上,“你听。” 自然是听不出什么的,只是有块地方一跳一跳的,像是有只小小的手在摸着肚皮边儿玩耍戳动,在告诉他们她正在听,正同他们一样开心着。云雅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君宜,“她好像真的在说话。”“是啊,”君宜附耳上去,又伸出一根手指贴着那调皮小手的地方,许久,眸中蕴着难以言说的欢喜,“真好,雅儿,真好!” 第90章 忙活 二夫人败走王府,又被顺太贵妃一番羞辱,气不过,转身回家门后又是一通报怨。别人不过是听过算过,只有燕老夫人实在担心熙斐,对云雅也因此生出诸多不满,“怎么,既然是跟着她去住的,回来也得好好的送回来,这会儿人不见了,不去找她去找谁?”二夫人啧啧道:“老太太,我说不就是这个理么?可恨大姑娘躲着不见我,那个太贵妃又满口都是国家大礼、宫中规矩,把我给唬出来了。” 云萱插嘴道:“人家也没说错啊,斐哥哥又不是个小孩子,出门后去了哪儿,人家怎么管得着?”二夫人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小孩子别胡说!”云萱撇了撇嘴角。老夫人连嗽了数声,青白着脸儿道:“我是老了,去不得王府,你,你去叫大丫头回来一趟,别的不说,总把人找回来是要紧。” 燕夫人对着她的目光,为难道:“云雅身子沉了,恐怕也来不得。”“身子沉了就不要自己的弟弟了?”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探出手一指门外,“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熙斐是她领走的,不问她要问谁要?今天她要是不回来,明天……明天我老婆子就去死在王府里!”燕夫人僵愣着不知所措。二夫人跑上前为老夫人顺着气道:“老太太莫气伤了身。我是没那么大的脸面,见不到大姑娘,大姐要去的话,不论如何人家总得给个脸面。老太太想想,就算是个畜生,她总也得认娘吧?” 她出言刻薄,燕夫人就算再好性儿也难以忍受,“这说的什么话?你……”老夫人摆了摆手,“别你啊我的了,眼下我的乖孙儿是要紧,你就跑这一趟把她带回来就是。”燕夫人看她偏帮,攥着手指道:“这天就快黑了,路上也不方便,还是明天……”二夫人因有老夫人撑腰,语声比往常更为尖利,“大姐,熙斐还生死不知呢,别说天黑,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呀!” 燕夫人没法子,换了身衣服出了门,只是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的又不知该去哪儿。云雅有孕,自己这做母亲的不能多加照应,反而要拉她来趟这趟浑水,如何忍心?但要说不去,这边又是不肯罢休,柔肠百结时,云萱从门后快步出来,“大娘。”燕夫人回头见是她,抚一抚胸口道:“你这丫头,冷不丁来这一声倒真让人吓了一跳。怎么了,又有什么话要你带出来?” 云萱摇头,“没有,我是溜出来的。” “你溜出来作甚么?” “来陪大娘一起去啊。” 燕夫人眉头更紧,“你大姐她身子沉,为着这事听说也是胎动不安,我们要再过去……” 云萱一笑,“谁说要去大姐那儿?我是来陪大娘去二姐那儿的。” “云嫣?”燕夫人愣怔,“去她那儿能做什么?” “二娘能老打着主意去闹大姐姐,我们就不能去二姐姐那儿也让她跟着急上一急?斐哥哥是大姐姐的弟弟,也是二姐姐的亲弟弟啊!” 燕夫人明白了她的意图,脸上犹豫之色反是更浓,“去倒是没什么,就是去了怕也没什么用。” 云萱唇角弯弯,“有用没用,去过才知道。再说大娘你杵在这里,被二娘发现了也是麻烦,还不如去二姐姐那儿坐坐,说不定能讨得些主意呢?” 燕夫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跟着云萱去了。见着云嫣,还没等她开口,云萱已抢先道:“二姐姐,斐哥哥到今天也不见影儿呢。爹也不管,我们几个到处也找不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云嫣虽与熙斐是亲生姐弟,但素日并不太和,听着二夫人说了也没怎么着急,只说会回来的。这时听见云萱如此说法,便接口道:“这找不到也没办法,我这里出不得门,也没人手能出去找,你对我说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找大姐,反正熙斐是从她门里出去的。” “二姐姐你也说人是出去了,既出去又怎么能找大姐姐呢?” 云嫣皱眉对着这个妹妹,“那按你说该怎么办?” “大娘同我刚才商量过了,想着要是斐哥哥到明天再不回来,我们就只能去报官了。” “报官?”云嫣眼眉一动。她曾听说过仲宁带同熙斐在外玩乐之事,这回熙斐不见影,她也疑心是同仲宁在外乐不思蜀,只是问过仲宁后,他又说没有,因此也就没有再告诉别人。此刻要真按云萱所说报官,到时候万一查出是同仲宁在一起,传到外面可就不好听了。“报官虽是个法子,不到最后还是不要用上,事情闹得太大,万一是同朋友一起小聚几日或是出去游玩,闹腾出来倒成了个笑话。” 云萱与燕夫人对视一眼。云嫣扶一扶鬓,侧首笑微微问道:“大娘说是不是?要真如此,连带着大姐同王爷都会被人笑话,我们脸上也无光呀。”“这个……”燕夫人踟蹰着没有接口。云萱想了想道:“二姐姐既说我们的主意不好,自己又没有主意,难道就任由斐哥哥下落不明?”云嫣睨了她一眼,“三妹妹人大了,口齿也伶俐,会逼着人出主意了。”云萱抿了抿唇角,“这说不上是逼,我也是为斐哥哥着急,而且祖母说了,要再见不到人,她老人家明天就亲自出来找,到时候别说是二姐姐,就算大姐姐有着身孕,也不得不一起出来,是不是?” 燕夫人听云萱这样自然而然地改了老夫人的话语,眸光微微一动,低头发愣。云嫣看她呆滞着神情,还以为也是在为这或许将要发生的事情发愁,因此便也深信,“祖母也太心急了,熙斐的年岁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了,又没结仇又不生事,在这天子脚下,能出什么大事?依我看……”顿了顿,她转首向燕夫人道:“还是请大娘回去先安抚着,等明日熙斐若是再没消息,我求了仲宁派人去找他。” 燕夫人不意她竟肯出声相助,连忙接口,“好,好。”云萱也跟着道:“二姐夫交游广阔,即使不派人,着人问一声也比我们跑断了腿强。二姐姐,你说是不是?”云嫣一笑,心里受用了些,着人送她们出去后,又吩咐人看着仲宁回来后知会她一声。至晚,送信的前脚刚走,仲宁后脚倒跟来了,“哪里都没趣,还是在你这里坐会儿的好。” 云嫣侍奉他更了衣,笑盈盈道:“怎么会没趣呢?梦如妹妹的肚子可是一天天大起来了,我今儿去看,眼热得很哪。”仲宁一勾唇角,“这肚子是大了,人可也没从前好看了,哪像你,嬛嬛一袅楚宫腰呢?”云嫣吃吃而笑,“我倒是宁愿没有这细腰,要她的肚子呢。二爷这么疼她,一回来总是要在那儿过夜的。” “在那儿过夜又不能做什么,”仲宁的手从她腰那儿又往上撩,“她如今金贵,碰不得,往哪儿一坐都菩萨似的。”云嫣纤腰一扭,躲开他的手,“她是菩萨我就是妖精了?”仲宁笑得暧昧,“我最喜欢妖精,你来不来?” “来,”云嫣媚眼如丝,伏过身去,“二爷喜欢妖精,我就做个妖精。” “我要是喜欢天上的仙女儿呢?” “那我就做仙女。” 仲宁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可不像仙女。” 云嫣笑容一滞,复又明媚道:“我知道我是不像,最像的那个是我大姐。” 仲宁没吭声。 她一笑又道:“不过如今她即将临盆,再像也不是仙女,是尊大肚子弥勒佛了。” 仲宁朗声一笑,“没想到你也会说笑话。” “我会的多了,二爷不知道而已。”云嫣偎着他,任由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二爷太忙了,连见一面都难,何况是别的?” “我今天不是来了么?”仲宁抚过手下起伏,“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看看。” 云嫣逸出一声吟,迷蒙着眼道:“光今天怎么够?要天天来才好呢。” “天天来也要有工夫,外头这么多事情要做,这么多人要见……”他的手指勾住了她的腰带。 云嫣趁着间隙,赶忙道:“二爷见这么多人,能不能帮我递个消息出去?” 仲宁一愣,“什么消息?” 云嫣耷拉着唇角,无奈道:“还不是我的宝贝弟弟?这么多天都没有回家,家里头吵着要去报官呢。” “报官?”仲宁眉心一动,“这不是要把事情闹大吗?” “我也是这么说,可她们不听。二爷知道,熙斐是我们家的独苗,再不济也是个宝贝,尤其是祖母,拿他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说要再不见人,就要亲自出来一家家的找去呢。这不是存心寻事,让人白看好戏嘛!” 仲宁扣下那封信,本意是想让燕家人去王府闹腾,让君宜的头疼上一疼的,谁知道事情眼下与他所想背道而驰,要是再闹上官府,到时岂不是连他自己也要被人拉下水?沉吟了片刻,他继续手上动作,“这事犯得着去找官府么?我替你传句话出去,保准比官府的人找得快。”云嫣知道他答应了,一脸欢悦道:“多谢二爷,等找到了熙斐,定叫这浑小子上门来好好谢谢二爷!”仲宁一抽她的腰带,翻身覆上道:“他谢我就够了?”云嫣轻笑,挨着他的身躯磨蹭道:“当然还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听凭二爷……唔……” 一晚兴发,第二天仲宁起早,将那封信交给了个小厮,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当孙嬷嬷拿着这封信进去的时候,继棠正在老夫人房里责骂燕夫人,“怎么,她是你女儿,熙斐就不是我儿子了?让她回个家能要她的命?分明是你想让我们燕家断子绝孙!”燕夫人如何受得起这样的话?焦惶之中急忙分辩,“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熙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见了我一样着急,只是我想着云嫣既然说让仲宁帮忙,云雅那边也就不用去了。” “怎么不用去?回来交代一声也费她的事了?”继棠直眉瞪眼,“云嫣是熙斐的姐姐,她就不是了?不知道帮忙还躲着不见,也就你教得出这样的好女儿,家里的事一概不理,要死人了都不知道管管!”燕夫人也不知道二夫人昨晚上吹了多少的枕头风,因看她一眼,轻声道:“老爷别动气,这事是我的错,不关云雅的事。” 云萱忍不住上前道:“也不关大娘的事,是我说去二姐姐那里求主意的。”继棠瞪了她一眼,“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出去!”云萱咬了咬唇,正要再说,三夫人暗暗拉了她一下,“别说了,出去罢。”云萱负气回头,正见孙嬷嬷拖着脚进来,一脸喜悦,“老夫人、老爷、夫人,少爷有信到了。” “信?”二夫人当先抢上,却被云萱捷足先登,“二娘,你又不识几个字,还是我来吧。”说着打开信,朗朗念了一遍,边念还边瞅着二夫人不断变幻着的脸色,“……住上一段时日就回来,勿念。”燕夫人和三夫人都松了一口气;老夫人低低念了声佛;继棠则抬脚就往外走,“这臭小子耽误我工夫,等他回来要好好教训教训!”二夫人拽住他道:“老爷,我怎么疑心这封信不是熙斐写的呢?你再看看。”继棠皱眉,取过信后仔细看了看,“是他写的,这笔字我还认得出。” 云萱一扬唇角,“斐哥哥这手鬼画符,别人想仿还仿不像呢,二娘你放心吧!”二夫人斜了她一眼,“就算是他写的,这信也给耽搁了这么久才送来,天知道是谁这么缺德!”云萱疏淡道:“这就得等斐哥哥回来后再问问看,究竟是托了哪只折脚猫送来的呢。” 熙斐不知道家里为他的事已经闹翻了天,只知道逍遥几天后,渐渐地也有些难过起来,尤其是在午夜梦回时分,窦弯儿都在对他说着一刀两断,醒来,汗意涔涔,心里也是绞痛不止。玉嬛看出他的变化,着意安抚的同时也让人知会了仲宁。这天趁着酒兴,仲宁取出一包药粉放在熙斐面前,“连玉嬛都没法子安抚你,我看只有这个能救你了。” 熙斐打开纸包,闻了闻那褐色粉末,“这是什么,一股怪味儿?” “怪味儿?这是逍遥散。” “逍遥散?什么东西?” 仲宁讳秘一笑,“你自然没听说过,这是宫里内用的,不外传。”看熙斐一脸迷惑,他又解释道:“你以为宫里人人都是神仙样的没烦恼?告诉你,愁多着呢,就看你怎么消,这逍遥散就是其中一种。” 熙斐对着那粉末发呆,“吃了这个就能解愁?” “当然,”仲宁看他不信,将药包中的粉末倒了一半化入自己的酒中,“你看着。” 他一口喝干了酒,起初没有什么不同,渐渐地,他在笑,边笑边说,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其后又开始唱,引吭高歌,快乐至极。受他感染,熙斐也大着胆子将逍遥散倒入酒杯之中一口吞下,口中辛辣,本已暖融融的小腹中此际越来越暖,就像有团火在烧着,热得人神智也有些不清。只是人却是异常的舒服,精神也是好,一杯连着一杯,一曲连着一曲,偶回头,窦弯儿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边,娇艳如花,“熙斐。” “弯弯。”他搂过她,怎么也看不够,“你不同我一刀两断了?” “我那是气你的,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她说话时像是喝了酒,玉脂染嫣惹人心醉。 “那么展君宜呢?” “他哪里能同你相比?熙斐,你是最好的。” 熙斐心酣意畅,“弯弯,你也是最好的。” “是么,我哪里最好?” 熙斐凝视着她,“你的眉、你的眼,还有你这里……”他指了指她唇边一粒嫣红小痣,“这里也很好。”虽是这样说,心里却犯起糊涂来,窦弯儿这里有痣么,什么时候多了这粒痣,自己竟不知道?不信似地又晃了晃脑袋,眼前人分明还是窦弯儿,语带关切,“熙斐,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就是高兴,你能来……” “我也高兴,你还记着我。” 熙斐拥紧她,“我当然记得你,你是我的弯弯,我们一起起过誓,永不分离!” 第91章 做梦 熙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窦弯儿走的,一早醒来,身边不见人,再出去,却是玉嬛在对镜梳妆,见了他来,笑容清淡,“醒了么?”熙斐尴尬地挠了挠头,回身去里面穿好了衣物,重又走出来道:“那个……昨晚上来的那位姑娘去了哪里?” 玉嬛挑了挑眉,“哪里来的姑娘?昨晚上除了我和水月她们几个,并没有别的姑娘。” “怎么没有?就是那个眉毛弯弯,眼睛圆圆,脸也圆圆的姑娘。她叫窦弯儿,我们都叫她弯弯。” 玉嬛对镜画眉,不甚在意道:“我同你再说一遍,并没有什么姑娘,更没有什么叫弯弯的姑娘,你要再不信,可以出去问水月她们。” 熙斐果真走了出去,到回来时,垂头丧气,“怎么会没有?昨天我明明看见她的,还说了好些话呢。” “你要不就是在做梦,要不就是醉了酒,糊涂!” 熙斐不觉得自己糊涂,他觉得一定是那个药粉把窦弯儿带回了他的身边,然后又偷偷送了回去。于是在晚上仲宁过来时,他又问他要了一包药,没多久,窦弯儿果然从楼梯下步了上来。她不再梳着双鬟髻,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短装,而是一身红綃衣,赤金盘凤的双股钗稳稳定在发上,明艳照人。“熙斐,好看么?” “好看,很好看!”他不断打量着她,“是大姐给你的么?” “当然不是,是你呀。” “我?”熙斐不记得自己送过衣服给她,别说是衣服,就连丝帕香粉什么的,自己都没钱买给她。 “是你。”窦弯儿浅笑盈盈,“你这么有本事,已经当了平远大将军,皇上还说要授你爵位呢。” “是么?” 熙斐轻飘飘起来,恍然间自己竟真的在大殿上受封,受人瞩目,万人景仰。连君宜也在,不是从前冷冰冰的模样,而是拱着手,未语先笑,“当年是我妄自尊大,满以为自己能做你的老师,其实,该是你做我的老师才对,请受我三拜。”熙斐摆了摆手,大度道:“何必说谁是谁的老师?互相切磋嘛。”仲宁也迎了上来,未等他开口,熙斐先道:“从前欠下的银子我都还你,再多还你一千两,随你去哪儿花,如何?哈哈,哈哈!” 他笑着醒来,眼前是一灯如豆,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胡乱拿起茶壶灌了几口茶,唤道:“玉嬛,玉嬛,你在哪儿?”没有人答他,只有里间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熙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攥紧门帘想要掀开进去,可是半天,仍是悄悄地退了回来。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谁在她那儿,有什么用呢?他给不了她钱,而她,要的就是钱。钱钱钱,为了钱,连窦弯儿都可以离开他,他又怎么能管住她?心头绞痛,拿过才刚残存的半包药粉全都倒入了口中,闭上眼,痛楚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柔和暖意,升腾着,缠绕着,让他又回到了那个人声鼎沸的大殿,有笑靥如花的窦弯儿;有伏低做小的展君宜;还有卑躬屈膝的唐仲宁…… 一连十数天,熙斐都是在这样的美梦中渡过,到有一日醒来,再想回到那梦中时,仲宁给他的药粉已全数用尽,想等着他来,却是一连三晚都等不见人。熙斐有些焦急,“他之前还天天来的,怎么这几天突然不见了?” 玉嬛慵懒地在被窝中伸了个腰,“你自己整天做梦似的,二爷那天临走不是说要去办皇差么?十天半月不回来。” “什么?”熙斐愣愣地看着她,“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就是继续留在这里白吃白喝么?” 熙斐涨红了脸,因矮着人一头也不好说什么,自去外面洗漱吃饭。到回来时,玉嬛已经披衣起来,对镜打扮着道:“今晚西街上的林老爷请客,我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没个准。”虽然她在身边的时候不能对自己有什么安慰,可她不在的话,自己似乎就更为烦闷。熙斐想着,闷闷道:“你就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 玉嬛滞了滞手,轻声一笑道:“我比不得你,有个这样好的姐夫出钱供着,我还得自己养活自己呢。” “我也能养活你,只要……只要等他回来给我寻个差事。” 玉嬛放下炭笔,又去寻了胭脂来,一边拍着颊一边道:“就算有个闲置的差事也要你能行才是,或文或武,你哪样拿得出手的?” “我……”熙斐张口结舌。 玉嬛对镜照了又照,回头对他嫣然一笑,“算了,你有这个心已经比别人强了,留着继续做梦吧。我走了。” 她带着一阵香风去了,熙斐失落地望着她刚才所坐的位置,突然一伸手,将桌上那些香粉头油全都扫了下来,连那面铜镜也跌落在地,裂了个口子。犹自不解气,他又伸足去踩上几脚,推开涌进来的老鸨和龟奴,下楼冲到了街上。玉嬛所坐的轿子已去,遥遥望着,只剩下那暗色的顶子在人丛中忽隐忽现。熙斐跟了几步,自己又觉没趣,也不想回去,转着转着就到了王府门口。 自从君宜解了差事,门前车马已经稀落不少,几个门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闲聊。他怕给人看见,移步又到了东边角门那里,几个巡岗的侍卫正站在门口比划着刀,一忽儿对攻一忽儿又耍着刀玩花活,热闹异常。熙斐默默看了许久,直到天黑那群人涌进去将门落了锁,他才一步一回头地又返身回去。玉嬛说的不错,他真的什么都拿不出手,就算是前些时一直在练的射箭,他也十有九偏,没个定准。 他真的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越想越烦,越烦头也就越痛,好像受了凉,连骨骼关节都痛了起来。熙斐佝偻着身子,一步一踉跄地回到醉香楼。没人理他,他也不相理任何人,打着哆嗦进了玉嬛的房里躺下,拉开被子,浑身发抖,昏天黑地也不知挨了多久,有人声和脚步声在外响起,嘀嘀咕咕地说了许久方才安静下来。又不知多久,床帐被人拉开,一阵风从脑后透入,“天怪冷的,快让我进来。” 熙斐卷着被褥不动。玉嬛似乎有些动气,推一推他道:“成天睡,像只猪似的。快让让,想冻死我啊?”还是没反应,玉嬛拉扯着被褥道:“你也就暖被的用处,再不给我,就连这个用处也都没了啊!”熙斐仍是不说不动,只是像抱着冰块似的不断发抖。玉嬛终于觉出不对,伸手往他额上一试,“又没发热,你抖个什么?喂,熙斐,喂!”她扳过了他的身子,“你怎么了?” 熙斐说不出话,身体里好像有千百枚针在扎,又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会儿痛,一会儿痒,一会儿麻,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玉嬛……玉嬛……” 玉嬛低头,“我在,你要什么,水?还是我煮碗热汤给你?” “我要药……那个药粉……” 玉嬛皱眉,“你放在哪儿?” 熙斐一时又咬着牙说不出话来。玉嬛想着他平日里放东西的地方,披衣去翻了翻,什么都没有。回来,她抱怨着道:“没有了,你等着二爷回来吧。” “等……等不了,你给我……我去弄。” “我到哪里去弄?”玉嬛强拉过被子,挨着他身边躺下,“你忍忍吧。” “忍不了。”熙斐翻来覆去,大叫大嚷道,“我死了,你也没法子向他交代,快!快给我去弄!” “我说了,我没法弄,这是宫里的东西,我哪里弄得到?”玉嬛被他闹得没法睡,索性有坐起身来,“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一天不吃就会死?” “就是会死……死……”熙斐咬着牙,涕泪交流,“死在这里。” 玉嬛被他说得寒毛直竖,忙起身去找老鸨。老鸨进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到第二天早上再说。玉嬛惊惶道:“到明天早上,他会不会死了?” “哪里这么容易死?你要是怕,去我那里将就一晚上。” 玉嬛立时点头答应,拿了几样东西就跟着她走了。熙斐愈发痛楚难当,翻腾了一夜后终于在黎明之际昏昏睡去。 到了日上三竿,玉嬛一觉睡醒才蹑着步子过来悄悄打量,“熙斐,熙斐。”她哆嗦着手伸一指到他鼻下试了试呼吸,片刻,松出一口气,抬脚刚想走,熙斐突然伸手拽住了她,“我要真死了,你会怎么办?”玉嬛青白着脸,连连摆手道:“我……我没想让你死。”熙斐手上用了用力,“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玉嬛浑身上下抖得厉害,“告……告诉二爷。” “怎么告诉?” “找他的几个兄弟,总有路道送消息过去。” “那好,快送封信过去,就说我要那药,没药就要死了。” 消息最后是递了过去,可惜,仲宁并没有让人送来药粉,而且在他回来时,也是两手空空,并无一物,“怎么样,有没有死?”玉嬛摇了摇头,“死是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仲宁挑眉,负手要往里走。玉嬛又道:“二爷,你还是带他走吧,成天不是大喊大叫的要砸东西,就是睡在床上发抖,真的很吓人。”“知道了。”仲宁一摆手,挑帘入内。里面熙斐正抱被坐着,眼神呆滞,活脱脱像个死人,只在看清人影转动眼珠时,才仿佛有了一丝生气,“二姐夫,你总算回来了!” 仲宁坐在床边,先自叹了口气,“这次办事不顺,晚了这两天就被皇上好一顿训斥。” 熙斐才不关心他办事办得如何,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道:“逍……逍遥散呢?” “哪还有什么逍遥散?办不好差事,不降罪就是恩宠了,逍遥散……等我下回办好差事得了脸,才能给你呢。” 熙斐充耳不闻,伸长手臂狂喊道:“逍遥散,我要逍遥散,你听见没有!” 仲宁挥开了他的手,变色道:“说了没有了,你喊什么喊?” “有,你有!”熙斐像发了疯似地扑到他的身上,“你带着的,给我,给我!” 仲宁被他带倒,一时推不开他,手上用力劈掌切在他的后颈。熙斐惨叫一声瘫软了下来,“给我……你给我!”仲宁起身整理好衣物,冷声道:“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白吃白喝的住在这儿,又有这里的花魁伺候你,你还不知足,非拿逍遥散当饭吃?告诉你,如今我自身难保,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世。明天你就给我走,要吃要喝要东西问你家里要去,别来问我!” “问你,问你……逍遥散……”熙斐喃喃着忽然哭了起来,“你给我好不好?二姐夫,姐夫……” 仲宁低头拍了拍他的脸,“你叫我祖宗也没用了,看你可怜,再告诉你一句,王府里肯定有,而且只要他肯为你费心思,要多少有多少。” 熙斐无神地望着他的眼,“王府?” “对,王府,你大姐家里,多得是!” 第二天一早,熙斐便给人扔了出去。躺在雪地上半天,对着那些指指点点的黑影,他忽然一翻身,挣扎着还要爬回去。那龟奴踢开他的手,狞笑道:“打开门做生意,你有银子自然让你进来,你有没有银子啊?” “有,我以后会给你的。”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就你这副鬼样,以后也就是烂泥的命,还银子!”龟奴说罢就关门进去。 雪大,那些看热闹的也都逐渐散去,只有熙斐直挺挺躺在地上,口中兀自喋喋不休,“问他要去……银子,逍遥散……银子……” “熙斐,熙斐。”有人在推他,呼唤声是这样的焦急。熙斐木木的从雪中抬一抬头,窦弯儿一手执伞,一手推他,鼻尖和双颊都已被冻得通红。“快起来,你会死的。” 熙斐绽开笑容,“弯弯,你来看我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你死有什么好看的?起来,快起来!” 熙斐动也不动,“弯弯,你别理我了,让我在这儿,死了也干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不是?”窦弯儿动了气,一甩手道,“好,我就看你怎么死。” 风雪愈大,吹得窦弯儿的身子也有些摇晃。附近早已没了人影,空留下许多或大或小的脚印,随着风雪渐渐被覆没。熙斐这时候已感觉不到痛楚,也感不到痒,心里面一片空明。他是要死了,难得还能见到窦弯儿,在她的目视下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轻飘飘的雪花如扯絮般拂在他的脸上,眼皮渐渐地沉了,可仍是坚持着望住那苗条的身影,恍恍惚惚间,有另一道颀长的身影靠近。江牙海水五爪龙的蟒袍,玄狐皮裘,头上紫金冠,颔下金黄束带,打着伞,另一手似乎要去拉窦弯儿的手…… 第92章 刺激 熙斐气苦,冻得发僵的手指在身下慢慢并拢,想抓团雪扔向他,扔向那张俊逸过人的脸,可惜,雪虽然拢成了一堆,手却没法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向窦弯儿靠近,靠近……君宜将七巧玲珑手炉递给了窦弯儿,回头又将玄狐皮裘解了下来盖在熙斐身上,“跟我回去。” “不去。”熙斐气若游丝,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那英俊脸庞向着自己靠近。 “不去就死在这儿。” “死就死。” “弯弯怎么办,留给我么?” 熙斐双目欲眦。 君宜唇角一扬,轻笑道:“雅儿与她情同姐妹,以后若是能姐妹共侍一夫,倒也是一段佳话。”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死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以后每年今天,我让她带着我们的孩子来祭拜你。” “你……你!”熙斐两眼上翻,直直晕死了过去。君宜摇一摇头,回身招了招手,“把他带回去。”窦弯儿攥着熙斐冰凉的手,又将手炉塞进他的怀里,“王爷,他还救得过来么?”君宜大步向前,“他想活就救得过来,不然……” 仲宁躲在半卷的湘帘之后看着这一切,玉嬛送上一杯暖酒,旋身又偎入他的怀里,“二爷知道把他丢出去后,王爷就会来捡吗?” “不捡也不过多个死人。” “二爷可真够狠心。”玉嬛半嗔半娇,“算起来,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小舅呢。” “我的小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仲宁喝了酒,又举高了杯作势要将残酒喂她,“怎么,你心疼他?” 玉嬛仰颈张开檀香小口接了,像是意犹未尽,伸舌又舔了一圈嘴唇。仲宁看得心痒难耐,覆唇上去与她对弈搏戏一番,“怎么不答我,嗯?” 玉嬛仰起脸,眸光醉人,“奴家的心里只有二爷,要心疼也心疼二爷,怎么会心疼他?” “那也不一定,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同他也做了好几天的夫妻吧?” 玉嬛娇声媚笑,“奴家同他做夫妻还不是为了二爷你?二爷不会是为这个吃醋吧?” 仲宁放声大笑,“能让我吃醋的人必不是你,你是灌我酒的那个。” “奴家也想灌二爷醋呢。”玉嬛灵巧的又将小红炉上暖着的酒倒在仲宁杯里,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二爷,那逍遥散究竟是什么,吃了真能让人快活么?” “你想吃?” 玉嬛摇头,“我看他吃了是很快活,可过后……” 仲宁一笑,轻巧道:“逍遥散就是在曼陀罗花粉中再添上几味药,吃了的话,你想什么便会有什么,时候一长,自然离不了它,不吃比死还会难受。” 玉嬛的眸光有刹那的凝滞,“怪不得……怪不得他对着我叫‘弯弯’……”一抬眉,见仲宁看向自己,脸上复又堆起笑意,“这会子真的弯弯来了,他会好受些吧?” “好受?他吃不到药粉就会一直想吃,就算真人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是梦里那个更好,眼前这个是假的,是有心来害他的。说不定,”仲宁手一笼,在玉嬛修长的脖颈上轻轻一带,“杀了眼前这个,梦里那个才会成真。” 终于安顿好了熙斐,窦弯儿忙进忙出,没个停歇。君宜则在听完大夫的话后陷入了沉思,半晌,让人送走大夫,又对绞着热巾子的窦弯儿道:“弯弯,这里的人听你差遣,不过到了时辰,你得回去。” “是,王爷。” “绝不能让雅儿知道你在做什么。” “是。” “他在这里的事,谁都不能告诉。” “是。” 君宜点了点头,又望了眼面如土色的熙斐,“他暂且没什么大碍,不过等他能够动弹的时候,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君宜寒声,“绑住他,手脚都要绑住。” 窦弯儿脸上变色,一条巾子也重又掉落到了盆里,溅起水花无数,“为什么?” “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 君宜骑马,一路又回到王府。这时吟风已去往南边当兵,跟着他的是两个新调上来的侍卫,见他径直往里走,便也跟着要往里走。君宜顿住步子,回身道:“才刚我去过哪里?”两个侍卫皆是一愣。一个侍卫老实,开口道:“王爷去了别院。”另一个瞅着君宜脸色,揣度道:“王爷哪儿也没去,因为下了朝被人绊住才会回来得迟了。”君宜满意,看向那第一个开口的侍卫,“要是之后有人再这样问你,你该知道怎么说了?”那侍卫立时低头,“是,属下知道。” 君宜继续向前,分开暖帘,转进暖意融融的里屋。云雅正腼着肚子靠在床边,手上是一件小小的衫子。君宜舒展的眉头不由结起,转向在边上伺候的冬雪,“是谁拿给她的?”冬雪还来不及开口,云雅已笑道:“你迟迟不回,我总要找些事情来做做,闷得慌。” 君宜挥手让人都下去,侧身坐在床边,“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快别做了,听我给你说件好事。” “什么好事?” 君宜一笑,“逸寒托人带信来说他又得了个小逸寒,如今别说驯狼,就是偷闲吃上口饭都是桩难事。” 云雅嫣然,“锦平也一定被闹得头疼。他们可给孩子取好名字了?” “取好了,叫萧羿。” “萧羿……好名字。” 君宜颔首,“是个好名字。你也要加把劲才好。” 云雅扬眉,“想名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就不用想么?” “我已经想好一个字,你再想好一个字添上去不就齐全了?” 云雅嘟哝道:“你那个字,男女都能用,我再想个什么字来配它好呢?” 君宜含笑,“把你手里那些零碎都给我吧,这会儿你可有事做了。” 云雅冲他皱了皱鼻,将手中的小衣裳还有针线篓子都塞到他手上。君宜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乖乖地想,我去母妃那里,过会儿就回来。”云雅点了点头,看他走远,叫了冬雪进来道:“去问问今天跟着王爷的人,为什么回来的晚了?”冬雪听命步出,不多时,回来复命道:“说是宫里头被人绊住,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晚了。” 云雅虽说觉得这话前后对得起来,但心里隐隐的总感到有事发生,心神不宁下她又问冬雪道:“弯弯呢?才前出去这么久有没有回来?” “还没有。不过外面雪大,路上兴许不好走。” 云雅望向窗外那片飞絮天空,“要不迟两个都不迟,要迟两个都迟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窦弯儿是在饭点前回来的。彼时窗外看去已是茫茫一片,云雅正担心她能否回来时,她却已搓着通红的手进了屋,“王妃,我回来了。”云雅舒了一口气,“嬷嬷很不好么?耽搁了这么久。”窦弯儿垂了垂眼睫,“她每岁到了秋冬必犯病,今年天冷,腿脚愈见僵硬。”云雅蹙眉,“可惜我出不去,不能看她,要不让王爷请了太医再过去看看?” 窦弯儿忙摆手,“这都是十几年的老病了,上回太医看了也说保养罢了,这回就算再去,怕也没什么好法子。”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些新进的鹿茸膏,你拿去泡了酒再让嬷嬷喝了,或许会好些。” 窦弯儿推辞不得,谢过后站在那里红了眼圈。 云雅只当她担心窦嬷嬷病情,因关切道:“不如你回去伺候几天吧,我这里有冬雪她们,不碍事的。” “不用了,王妃。每天能去看看、帮着做些事已经很好了,再说还有夫人、三小姐她们照应,我再回去,娘还嫌我烦,说我偷懒不伺候王妃你呢。” 云雅听了便不再提,只道:“这两天风雪大,路上也不方便,你自己看着吧,实在不行就去住几天,不然我同人说一声,拨辆马车给你,来去也方便。” 窦弯儿眼眶愈红,“王妃,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云雅看她脸上哀哀戚色,总觉着她有什么心事,于是道:“家里最近如何,可有什么事没有?” “没什么事。老爷一样在赌,不过近来手风顺,赢多输少;夫人身子还好,就是依旧有些痰喘;三夫人和三小姐也好,都在为小王子做衣裳呢。” 云雅点了点头,又问:“二娘呢?近来没有生事?” “没有。她惦着少爷,想着风雪这样大,恐怕开了春才能等到他回来呢。” 云雅眸光一凝,“虽说是熙斐的亲笔书信,不过我总觉得疑惑,好好的他跟人出去转什么?那人的名姓又从没听过,若是与唐仲宁一党的,他这一趟出去比不出去更让人担心呢。” 窦弯儿正是为了熙斐心焦不已,听见这样说几乎要哭了出来,只为想着君宜的嘱咐才强忍道:“说是这样说,不过要是个好人带着他出去转一圈长长见识也好,说不定回来后就开了窍,正经念书习武了呢?” “也只希望如此了。”云雅叹息了一声,望着她道:“弯弯,若是熙斐肯改,你还愿意当我的姊妹么?” “王妃,”窦弯儿抿了抿唇,有些茫然,“我也……我也不知道……” 第93章 情深 第二天一早,积蓄了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雪已经厚至膝盖处。王府里早早有人铲除积雪,但是一到门外,那数尺厚的雪令所有人都打了退堂鼓。窦弯儿试着踩入雪堆,再像拔萝卜似的拔/出来,没几下,人已经累得气喘如牛,只想卧在这白雪堆成的软床上,望着这仍在不断飘落的细雪入眠。看来她今天是去不成别院了,别说是今天,就是以后几天怕也是不能去了。可是熙斐在发着烧,昨儿一晚上虽然有人照料,但今天烧有没有退、吃不吃得下东西,仍是叫人牵着心丝,剪不断、放不下。 窦弯儿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弯弯,弯弯!”她回头,就见冬雪执着伞,一身茄色团花的雪褂子,“王妃说已经让人备了马车了,在正门侯着,快去吧。”窦弯儿愣怔,心田中霎时暖流涌动,“王妃不是还睡着么?”“是啊,王妃吩咐完这句后又睡下了。” 窦弯儿点了点头,吃力地又往回走,到正门后果然马车已在等着,车夫见了她来便问:“窦姑娘,去哪儿啊?”怕车夫知道行踪,窦弯儿想了想道:“先去曦月楼给夫人买些东西,完了再给送去。”车夫不再多问,扬鞭赶马而行。因为曦月楼临近别院,所以窦弯儿楼上楼下的买了些东西便瞅空儿往后门溜了,到了别院,也顾不得拂去发上衣上的雪珠,只管问迎上来的丫鬟,“如何,退烧了没有?”丫鬟点头,“下半夜已经退了烧,喂了小半碗稀粥,这会儿仍睡着没醒呢。” 窦弯儿知道熙斐退了烧又肯吃东西,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稍许放下,“我去看看。”丫鬟带着她进去后便退出门外。熙斐静静地躺着,面色蜡黄,透着股死气,原先常常扬起的唇角紧紧抿着,像是睡梦中也是烦难不安,低低发出几声吟后又蹬起了手脚。窦弯儿忍了许久的泪水簌簌而下,怕揉红眼回去后给云雅看出,也不敢抹,只任由它淌着,淌着…… 云雅睡了一个回笼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君宜还在身边躺着,怕是在做梦,揉了揉眼再看,果然还是君宜,也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好梦,唇角上还带着一道高高扬起的弧。云雅禁不住好笑,望着他许久,悄悄凑上去吻了吻那上扬的弧线。君宜那浓黑的长睫动了动,双手揽住她不让她逃,“就这么一下算好了?” 云雅绯红着脸,“你不好好去上朝,偷懒,还想要几下?” “我哪里偷懒?出了门就收到消息今日免朝,回来又陪着你再睡,给我再多些也不算多。” 云雅给了他几下粉拳,“给你这个够了么?” 君宜一掌就握住了她的小拳头:“你知道我要什么的。” 云雅脸上更红,“不给。” “不给我就黏着你。” 云雅嫣然,“什么时候你会黏人了?这可不像你。” “从你来的时候。” 君宜说着低头欲吻,云雅用手一挡,俏皮笑道:“骗人!我来的时候三天两头见不到你,你什么时候黏过我了?” “心里。”君宜顺势吻她掌心,“你没看出来么?” “我哪里能看得出来?你要是存心不想让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的,对不对?” 君宜心中一动,拿开她的手掌侵占她的双唇,半天,稍稍松开,用鼻尖磨磨她的鼻尖,“我都摆在那里给你看了,你自己没看出来,还怪我?” 云雅瞥见他眼光所在,笑容更是怡人,“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一只枕头就能占了你的心呢?” 君宜一笑,看住她道:“还有很多的,你不知道。”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我已经告诉你一样了,别的要你自己找到才有趣。” “我不要有趣,我要你告诉我,好不好?” 云雅勾住他的脖颈,撒娇半天却只得了一句,“好,你像这样黏着我三天,我就告诉你。” 怎么能一直这样黏着他呢?他不怕别人笑她还怕别人笑,尤其是当几个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吃饭时,他仍恋恋地望住她,像喂孩子一样的要喂她吃饭,她就忍不住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丫鬟低头偷笑着走了。云雅瞪了眼故意使坏的君宜,“我不黏着你啦,你也别黏着我。” “你不想知道了?” “我以后总会知道的。” 君宜含笑,“你这么笨,以后不一定能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反正你是我的了,逃都逃不掉。” 君宜笑意更浓,爱怜地吻住她的唇,“我可从没想过逃。”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有一个时辰的工夫,过后收拾了桌椅,怕云雅积食,君宜便揽着她在窗下看雪,“听说北方下的雪更大,逸寒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我问他要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云雅一愣,“你问他要什么东西?吃的?玩的?” 君宜摇头,“是样好东西,为你要的。” “为我?” “你不是闷么?等有了这个就热闹了。” 云雅扬眉,“你别是把他们家几个宝贝要来了吧?大狼?二狼?三狼?还是豆豆?” 她说一个,君宜摇一次头,“这几个我哪里要得来?” 云雅神色一紧,“不是这几个,那里就只有狼了……你别是要了头小狼来吧?” 君宜朗声笑道:“小狼我养不来,不过我要的也不比狼差,你看见了就知道了。” 三天后,云雅果然看见了那个小东西:圆滚滚的一团,雪白的长毛、粉红色的小舌、还有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藏在厚厚的长毛下。大约是毛挡着看不清路,冲出来想嗅嗅云雅时不小心撞到了凳子腿,打了个滚呜咽几声像是在哭。云雅又爱又笑,君宜一手抄起这小东西送到她怀里,“逸寒说这是一窝里最顽皮的那只,我看大约是最傻的那只。” 云雅揉着肉团的脑袋,“我看它很好,就叫它雪球吧。”“好,”君宜神情柔和,“给你的自然你做主。”云雅嫣然,“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也想好了名。”君宜扬眉。云雅柔婉道:“若是女孩,就叫她真妤;若是男孩,去了那女子边仍叫真予,如何?”“展真妤?很好。”君宜一笑。云雅也笑。她怀中的小雪球看见他们俩笑,也止了呜声咧开嘴,跟着人一起笑了起来。 过了这三天,熙斐身上的寒热之症已消,但是因吃逍遥散而留下的症候又全都显现了出来。这天窦弯儿才刚进门,一只细瓷碗就迎面飞了过来,幸而她反应及时偏首躲过,那碗擦着她的耳边就撞在了墙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再看时,病床上的熙斐正伸长了手臂在拿另一只药碗,窦弯儿急忙抢上去按住他的手道:“你要做什么,这些碗哪里碍着你了?” “我不要吃药,我要逍遥散,听见没有?逍遥散!” “我没有,有也不会给你。大夫说了,你再吃这东西会死的。” “不会,我吃了舒服得很,舒服……你去给我拿!” 窦弯儿摇首,“没有,我……” 熙斐“啊”的一声大叫,面容扭曲,“没有没有,你有什么?你这个贱人!放开我,贱人!” 他挣扎着、扭动着,可是缚在床板上的两条粗绳仍结结实实地将他定在那里。他动不了,手上就更是用力,窦弯儿的手被他反手捏着,痛得几欲落泪,“熙斐,放开我……”“你这个贱人,不给我逍遥散,我……我……”他忽然攥着她的手就往床架子上撞,砰砰有声,没几下就已是青肿一片。有丫鬟冲了进来,忙忙地拉开窦弯儿道:“没事吧?”窦弯儿看着高高肿起的手背,摇头道:“没事。” 那边熙斐仍在高声叫骂,“你们都害我,害我,没一个好人!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你……”他的手挣着,目色发赤,口角上还留着涎水,看着既让人觉得可怖又让人觉得可怜。那后进来的丫鬟白着脸道:“眼下怎么办?他力气一天比一天大,要是真挣脱出来……”窦弯儿咬了咬牙,“再拿两根绳子来捆住他的手!” 于是熙斐被五花大绑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窦弯儿让人重新煎了碗药,吹凉了哄他道:“你喝了,喝了就不会再想吃什么逍遥散了。” “逍遥散,我要逍遥散……”熙斐摇着头,口中兀自迭迭不休,“你这是毒药,是要害死我的,我要逍遥散……” “逍遥散才会害死你,” 窦弯儿扶着勺想往他嘴里送,熙斐不断摇头,忽一下往她脸上吐出口唾沫,“贱人想我死,我才没这么容易死!我要活,活……” 窦弯儿放下碗,取出帕子拭干净脸,平静道:“你既然要活就喝了这碗药,不然你就会死。” “我不喝你的药,我要弯弯,你叫弯弯来。” 窦弯儿看着他,“我就是弯弯。” “你?你不是。弯弯穿着大红衣裳,戴着金凤钗,她嫁给我了,梳着髻子,怎么会是你?”熙斐也在看着她,目光审慎,“你不是弯弯。” “我就是。你若想我嫁给你,穿着大红衣裳,就先把这碗药给喝了。不然你死了,我嫁给谁去?” “不喝,我不喝。”熙斐蹬着腿,挣着手,连整张床都被他带动起来。 窦弯儿打定主意,任他挣扎许久后突然一下扣住他的下颔,端起药碗就往他口中灌,“你不喝,我让你喝!” 第94章 生产 晚了回到府中,窦弯儿换了身衣裳依旧前去伺候云雅。因算着日子临盆就在这几天,府中上下人等都十分小心,进出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连着顽皮不堪的小雪球也像懂了什么,趴在床边不再要云雅陪着它玩耍嬉戏。云雅自己倒还算拿捏得住,像平日一样下了床稍作梳妆,又陪着君宜一起吃饭。将将吃完,窦弯儿从后递上热巾子,刚要收手,云雅恰瞥见她手背上的瘀青肿痕,脸色一凝道:“这是怎么了?” 窦弯儿慌忙收回手扯着衣袖想要盖住,“没怎么,雪没化干净,路上摔了一跤。”“摔了一跤?”云雅眉心结得更紧,“在哪儿摔的?怎么摔的?为什么是摔在手背上?你一样样都告诉我。”窦弯儿张口结舌,求助似地望了君宜一眼。君宜放下筷道:“你光问人这些,倒不问问她上没上过药?”没等云雅回答,又转首向窦弯儿道:“摔得这样厉害,上过药没有?”窦弯儿赶紧摇头。君宜道:“快回去上药吧。今天不用来伺候了。” 窦弯儿答应着正要去,云雅冷声道:“弯弯,这伤绝不是摔的。你快说,怎么回事?” 君宜却道:“弯弯,去上药。” “说完了再上药也不迟。” “上完了药再说也可以。” 云雅怒目相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既然瞒不住,就快些说了给我听。”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看她手上肿得厉害,总得让人先上完了药再说。” 窦弯儿也嗫嚅着道:“王妃,我真的是在路上滑倒的,手上疼得厉害……先回去好……” 云雅一摆手,双眸只向着君宜,“你知道的。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是不是熙斐?熙斐出了什么事?” 君宜摇首,“他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够不担心?你要想让我安心,就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君宜沉默。云雅又把脸转向窦弯儿,“弯弯,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熙斐在哪里?他没同人一起出去是不是?他在这里,就在这里是不是?” 窦弯儿被她问得连连后退,“王妃,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云雅一下撑着桌缘站起身,“你们都知道,就是瞒着我。我本来也想由着你们瞒去,可是……可是你的手,弯弯,熙斐是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他……他……”她紧紧咬住牙关说不出话来,君宜伸手想去扶,云雅甩开他,自己却也跌坐在椅上,“疼……疼……”君宜捉住了她的手,“雅儿……”云雅的指甲深深掐在他的肉里,“疼……君宜,告诉我,告诉……”豆大的汗水滚落在颊边,她说不出话,眸中的企盼恳求之色却是盖过了痛楚之色。君宜结拢了双眉不去看她的目光,一边打横抱起她一边向呆愣着的窦弯儿道:“去请稳婆,快!” 稳婆是早已请到住在王府里的,这时一叫便到,一边指挥乱哄哄的人手,一边把君宜和小雪球也给赶了出来。接到消息赶到的顺太贵妃入内时,君宜正对着小雪球道:“……是我不好是不是?是我要瞒着她的,让她不安心,还让她动了胎气……”顺太贵妃轻咳一声,“太医说不就在这两天么?什么害不害的!” 君宜放下小狗默然无语。顺太贵妃听了听里面动静,心中焦急又是期盼,绕着屋子转了两个圈,坐下片刻,终是不定道:“哀家看她也是个难的,得去向菩萨多求求福。君宜,你跟着哀家来。” “儿臣想留在此处。” 顺太贵妃看他肃容,情知他关切不便勉强,“既如此,哀家自己过去,有什么消息你让人递来。” 君宜颔首,看她走至门口,忽又唤住,“母妃。” 顺太贵妃回头。 君宜抿了抿唇,“儿臣出生时,是不是……是不是也很难?” “很难,不过,”顺太贵妃柔和了神色,“值得。” 君宜走近几步,握紧了母亲的手,“真的值得么?” “值得的。与你的父皇有了你,是哀家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值得的事。”顺太贵妃回握住他有些发凉的手,望着他的眉眼,“你以后问云雅,她也会这么说的。” 君宜不知道云雅会怎么说,他只知道稳婆在内不停的鼓劲,几乎喊哑了嗓,但云雅似乎已经用尽了全力,声音由高到低近乎奄奄。君宜攥紧了门帘,跨一步想要进去,里面窦弯儿急忙堵住,“王爷,不能进去。”君宜望着那忙乱的人群,“她……她还好么?”窦弯儿皱拢了眉头,“稳婆说孩子太大,有些……难……”君宜面色更是难看。窦弯儿急忙道:“歇上一会儿等有了力气就会好的,王爷别急。” 怎么能不急呢?天色已暗,再拖下去,他怕自己就算得了孩子也会失去她,“告诉那婆子一声,无论如何大人性命要紧,别勉强。”窦弯儿重重点了点头,“王爷放心。”君宜慢慢地放下帘,不去想象那垂散的床帐后是怎样无力虚弱的身影,吃不下饭,也不想喝水,只一圈圈地踱着步,直到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外到了南首的窗下,“雅儿,雅儿。”没有人回应他,里面所有的人正在为云雅鼓劲,希望她再加一把力。“雅儿,熙斐会好的,等你能下地的时候,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好好的熙斐,你放心。” 云雅仍是痛苦地呻吟,或高或低,没有止境。君宜扒紧了窗口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天空重又飘起了小雪,一片一片地散落在君宜漆黑的发上、睫上、手上,到窦弯儿打开窗时,外面世界已是一片凝白笼罩,而君宜就在这凝白中几乎成了一个会说话的雪人,“……还你一个好好的熙斐,你不用担心。” 窦弯儿掩住了口,半天忍着泪道:“王爷……王爷!”君宜抬眸,窦弯儿带泪绽出一个笑脸,“是位小王子,快进来吧。”君宜带着一身雪疾步到了云雅的床边。被褥已经由人换过一床,床帐也已被整齐束起,云雅望着白发斑斑的他,无力地一笑,“你发什么疯,得了病我该怎么办?” 君宜牵过她的手,“我不会病的,我还要照顾你和孩子。”“我看你才需要照顾,真是个傻子!”云雅嗔着,眉目中却全是浓浓爱意,“看过我们的孩子么?”君宜摇了摇头。稳婆见机立时抱过了襁褓中的孩子,“恭喜王爷!小王子身强体健,福寿双全。”君宜小心地接过了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抱,两手捧着只是发呆,“很像你。”“是啊,”云雅望着扁嘴阖目,安稳睡着的小肉团,微笑道:“总算有一样仍如你所愿。” 君宜莞尔,又仔细地凝望了一会,抬手抱还给稳婆,“估摸着母妃就要到了,你抱出去给母妃瞧瞧吧。”稳婆答应着去了。君宜低头刚要开口,窦弯儿又步了进来,手上是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王爷。”君宜接过后也顾不得烫,一气喝了下去,“好了,下去歇着吧。” 窦弯儿告退。还没待挑起的帘子放下,冬雪又步了进来,“王爷,王妃的小鱼粥……” “放下,我来。” 冬雪一笑,依言行事。云雅无奈道:“你要同我说什么?把人都给赶走了。” 君宜抱着她稍稍坐起,“有我一个就够了,要她们做什么?” “你也累了一天了,”云雅噙下一口粥,望着他道,“况且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 “生的。”云雅一抿唇,瞥见君宜倏忽一暗的目光,复又释然一笑,“等我能下地的时候,你要再不还给我一个好弟弟,我就真的生你的气了。” 君宜如释重负,“我说到做到。” “那我也说到做到。”云雅手上一动,伸出小指道:“拉手。” 君宜同她勾了勾手指,微笑道:“都做娘了,还是孩子气。” “你不也是?把你自己弄成个雪人,想同雪球比美么?” 君宜含笑。床底下不知何时溜进来的雪球“汪汪”叫了两声,扒着床沿看着云雅直摇尾巴。君宜一弹它圆圆的脑门,“还真以为自己美了?快下去,别让我赶你出去。”雪球咕噜一声,乖乖地蹭着君宜的靴子躺了下来。君宜拿脚尖逗了逗它,吹凉一口粥正要再喂,抬头却见云雅已安稳阖目睡了。她是累极了啊……君宜悄悄放下碗,小心地又抱着她躺倒,掖好被,拨开她散乱的长发,吻上那尚且留着齿印的下唇,良久,良久…… 第95章 结果 云雅头胎得子,整个王府都陷于一片洋洋喜气之中。顺太贵妃爱极小真予,一来抱着便不肯释手,“看,他在对哀家笑。你看,你看。”沈嬷嬷笑着点头。君宜也凑上来道:“他对谁都笑。”顺太贵妃睨了他一眼,“跟你大不相同。” 君宜一挑眉。云雅忍不住笑道:“母妃,君宜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他呀,小脸绷得紧紧的,只有见到他父皇才会笑,所以那么疼他。” “他不肯对母妃笑么?” 沈嬷嬷笑道:“也笑的。不过要太贵妃施尽浑身解数才肯笑一个,真个比书上所说的‘千金难买一笑’更难呢。” 云雅捧腹,“原来这么难伺候,幸好予儿不像你。” 君宜捏了捏她的腕骨,“我不是早就同你说了么?要像你才好。” 云雅冲他皱了皱鼻,“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顺太贵妃看看他们俩夫妻,又低头看看咧开没牙小嘴的小孙儿,笑容满足,“像谁都好。嗳,看看,咂嘴了,是饿了吧?” 云雅一看时辰,颔首道:“是啊,差不多到点了。”顺太贵妃恋恋不舍地抱还给云雅,整一整衣摆道:“哀家先回去了,晚上再来。”云雅歉然道:“这样大冷的天要母妃跑来跑去,到晚上还是让冬雪抱过来吧。”顺太贵妃一摆手,“这大冷的天,予儿怎么经得住?放心吧,哀家这一路走走,身上比从前松快得多呢。”沈嬷嬷搀着她亦笑道:“王妃勿需担心。太贵妃看见小王子心里才喜欢,要是看不见,一晚上都睡不好呢。” 云雅含笑,目送了太贵妃与她出去,侧首又看向君宜,“你呢,也该出去了吧?” 君宜偏坐得更近,“我帮你。” 云雅红了脸,“谁要你帮?” “你一手怎么解衣服?我帮你解。” 云雅打开他的手,“你坏!” 君宜轻笑,“我不坏怎么会有这条鱼?” “呀!”云雅脸上更红,娇嗔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不多时,予儿就发出津津有味的啧啧声,惹得床底下的雪球以为有什么好吃东西,钻出来拿着黑黑的大鼻子直嗅。君宜拉下床帐子,掩过云雅道:“你养了两个贪吃鬼。” 云雅回眸望了他一眼,“谁说的?我看是三个!” “还有哪个?” 云雅粲然,往后一靠就落在他怀中,“你!你最贪吃!”“我哪里贪吃了?”他的吻落在她的发、她的耳垂、又沿着颈线一直往下,“你说我贪吃什么了?”云雅逸出一声吟又慌忙咽下,一边轻轻拍着予儿一边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问我做什么?”君宜笑,热热的气息拂着她的身、还有心,“我虽然贪吃,但是吃不到,不像他,想吃就能吃;还有它,三餐定时。”他的手抚过予儿,又指了指在地上乱转圈的雪球。 云雅嫣然,“说得这么可怜,倒像是委屈你了。” “你就是委屈我了。” “那也没办法,这里唯一能委屈的好像只有你。” “我这么不重要?”君宜紧了紧手。 云雅掩过衣襟,将吃饱喝足的予儿交到他怀里,“你说呢?” 看看打着呵欠要睡得小肉团,君宜无奈摇着手臂,哄他入睡,“现时是他重要。” 云雅轻轻一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其实你也重要,不过不是眼前,眼前不能和他比。” 君宜抓住了空子,“那么以后呢?” “以后?”云雅扬起眉尖,“以后再议。” 窦弯儿因过了明路,也不需要再绕圈子了,直接吩咐车夫送去别院,至晚方回。有时看着不好,也会住上一两天再回去。这些天看熙斐神志渐清,她便松了绳索带他出去转转。别院房舍本是精巧,这时经过霜雪,再有那红艳欲染的红梅点缀,真如一幅画似的,引人入胜。只是熙斐虽不再想着逍遥散,同样的,对世间万物也似失了兴致,不论窦弯儿指给他看什么,他都是漠然视之,冷冷不语。 窦弯儿心下焦急,脸上又不好露出来,只得用尽办法想引他说话,“你看,那边红梅花开得多好,我看比宫里的更好呢。”“我听王妃说红梅是天气愈冷开得愈艳,真像人一样愈挫愈勇呢。你说是不是,熙斐?”熙斐木然遥望远处。窦弯儿忽又轻轻推一推他,指着雪地上的一只雀儿道:“你看,它在翻东西吃呢,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我们要不要帮帮它?” 熙斐缓慢转过头,许久,看着那雀儿扑楞着翅膀飞去。窦弯儿无计可施,拉着他站到日头下面,“熙斐,你不是冰做的,还会变暖的是不是?还会变回从前一样的是不是?”熙斐眯着眼看着那太阳,“弯弯,我已经没用了,你还是别管我了。” 窦弯儿咬紧了唇,“你怎么没用了?是断了腿还是折了手?大夫说你身体里的毒都已经去尽,你根本就没事了。”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那你说,你究竟哪里还觉得不好,哪里还有事?” “心!” 回应她的却不是熙斐,而是怀抱着火红襁褓走来的君宜。窦弯儿立刻躬身行礼。熙斐则带着一贯的漠然,“我哪里不好还轮不到你来说。”君宜一哂,低头对着怀中刚睁开眼的予儿道:“你看看,以后千万别同你舅舅一样,是非不分,恩将仇报。”熙斐攥紧了手指,怒目相向时对上的却是予儿皱成一团的脸。那黑白分明的眼,还有挺直的鼻梁、翘翘的鼻尖,活脱脱就又是一个云雅。君宜看他盯着予儿看住了神,将怀中小人儿往他手上一送,“抱着。” 熙斐慌乱至极,几乎没将予儿颠倒,幸好窦弯儿从旁协助,才算让予儿安稳下来。君宜揉了揉酸胀得有些发麻的手臂,“这小子就是喜欢人抱他,我这两只手算废了。” 窦弯儿莞尔。 熙斐抱得心惊胆战,急于将他交回,“你手废不废关我什么事?快抱回去。” “我看你躺了这么多天,这会儿手劲一定比我好。多抱抱,你看他多喜欢你!” 果然予儿又在熙斐的怀里绽开笑颜,“咯咯”地吐出一个泡泡,像是觉得好玩,一气又连吐了四五个,惹得熙斐也不禁展颜道:“这么喜欢吐泡泡,还真像一条鱼。” 窦弯儿嫣然,“小王子就叫展真予,小名就是予儿。” 熙斐抬眸望了君宜一眼,“你取的名?” “我和雅儿各取一字。不过她这一字其实就是为了你。” “为了我?” 君宜凝重道:“真予就是‘真语’。她那时已看出弯弯形迹,想着要让我们说了实话。” 熙斐抱紧孩子,“你有没有说?” “要是你再不好起来,我想瞒也瞒不住。” 熙斐垂首,想到云雅对自己的在意和关切,心下就更是一阵纠痛,“我对不起大姐。” “她想听的可不是这句。”君宜负手,“你该清楚她想听什么。” “我做不到,我是个废……” 君宜哼了一声,“眼下让你做什么了,你就说做不到?” “我……我什么都做不到。” 君宜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抱回孩子交给窦弯儿,“抱予儿进去。听这废物说废话,我怕他也会成个废物!” 熙斐面上有些羞惭,更多的又是不忿。君宜扬眉,“怎么,我说错了?你才刚自己不也要说自己是个废物?” “我……” “你既然自己都看轻自己,我顺你的意有什么不对?” 熙斐说不出话来。 君宜冷声又道:“你同雅儿真是一点也不像,全然没有她的志气。” 熙斐咬着牙,但又无法反驳他一句。 君宜继续道:“先不说别的,就说这次予儿出生,连稳婆都说这小子个头太大,雅儿身子娇弱,未必能母子平安,可雅儿硬是受了一天的罪将他产下。过后见了面,想的仍是你这个弟弟,要我好好的把你交还给她。” “大姐……”熙斐垂眸低声,“大姐对我是很好的。” “好又有什么用?你回报给她的是什么?你说要是我这会儿带着你去见她,她会怎样伤心自怨?” “我也不想,可是……” “可是什么?你同从前一样有手有脚,缺的就是一颗心而已。”君宜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什么都能帮你,但是这颗心,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 熙斐垂下的手臂渐渐绷紧,“我要是找不到呢?” “连我都能找到,你怎么会找不到?” 熙斐一抬眸,“你也找过?” 君宜清冷一笑,“你也该听说过我的事。虽然顶着个王爷的名号,其实……未必如你。” “怎么不如我?你很有本事,”熙斐嘀咕着又瞅了君宜一眼,“至少比我有本事。” “我的本事有什么用呢?带兵征战已经轮不到我;出计献策也要审度再三;连我的部下也被我拖累到难再升迁。你想想,究竟是我好,还是你好?” 熙斐低头,“照这么说,我是比你好些,至少心不用这么累。” 君宜一笑,“这也是我从前锋芒太盛,如今只得吞下这个苦果。” 第96章 逆袭 熙斐扫了他一眼,眸中已少了几分敌意,“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这话该是我问你的,你倒来问我?”君宜扬眉,眸中却蕴含着几分笑意,“我有雅儿,有予儿,以后再有些小虾米、小螃蟹什么的就圆满了。” “你甘心?” “总比人躺着什么都不做的好。”君宜笑意一敛,低沉道,“我有我的不得已,尚且要站着做人。你呢?就愿意像滩烂泥似的躺着,被人一辈子踩在脚底?还是继续醉生梦死,在你的逍遥散里寻找慰籍?” 熙斐眉心成川,但没有开口的意思。 君宜微微摇了摇头,“算了,我也是白费力气,还是教我的小予儿去吧。” 他说完就往里走,一路雪行沙沙声响,每一下都似敲击着熙斐的心。真的要这么躺下去么?由着人照顾,由着人心碎?蓦然,他抬脚追上了君宜的脚步,“姐……姐夫!” 君宜脚步不停,“怎么?” “从前先帝真的把你扔在兵营里不管么?” “那时候我以为是不管的,不过之后我知道,父皇时刻都能知道我的消息,为我或喜或忧。” 熙斐抿直了唇角,“你这一身本事都是从兵营里来的?” “是。” “那我也想去,你能……能给我找个去处么?” 君宜停下了脚步,注目看他,“你可以等开春时节征兵的时候。” “我想立刻就走。” 君宜眉心一动,“就算你不想躺着,也不用跳起来就跑,等一等养好了身子也不迟。” 熙斐坚决,“我的身子已经好了,只不过我想等征兵的时候也不定会把我征去哪儿,所以想让你通个门路。” 君宜豁然道:“你想去南边?” “不是,我想去北边。” “北边?北地苦寒,而且若是要起战事,必是从那里开始。” “我知道,但是我想当个真正的兵。” 君宜眸光一动,忽而微笑道:“好,不过不能立刻,还得等上些时日。” 熙斐点头,一时想起,压着嗓子别扭道:“多谢。” 君宜朗然,“去那边还能对我说声谢的,你是头一个。好,很好!” 窦弯儿惊讶于熙斐的变化,才刚还是寒冰似的失去生机的一个人,转眼间却似恢复了生气,依稀有了从前的模样。“王爷,这是?”趁着熙斐更衣,她偷偷转向君宜。 君宜微笑道:“他始终还是雅儿的弟弟,激一激不难成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或许很久都不能见他。” 窦弯儿惘然,“又是很久?” “三年五载不定。” 窦弯儿低头望着怀内酣睡的予儿,“这么久,等他回来,予儿都不认得这个叔叔了。” “只要你认得他不就行了?” “我认得……”窦弯儿琢磨着话中深意,再次陷入了沉思。 回王府的路上,几个人坐在车上都是默然无声,只有睡醒了开始觉得饿的予儿咂着嘴,哼哼唧唧的蓄势要哭。窦弯儿红着脸,想要躲避往她怀里拱的小予儿,“王爷,这可怎么办?”君宜看向熙斐,“你这个做叔叔的,快想个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我又没有养过孩子。”熙斐话是这么说,仍是想尽了法子去逗弄予儿,做鬼脸逗他笑;拉他小手逗他玩;又或是伸出一指去挠他的小下巴。可惜予儿无动于衷,只对他的手指略有兴致,扬着小手像是要去捉。熙斐总不让他捉住,惹得予儿张大了小嘴,哇地一声就嚎啕大哭,好不伤心。君宜急忙接过予儿,大义凛然的献出了自己的拇指,“好予儿,叔叔不给你吃,爹给你吃。乖乖的,莫哭。” 予儿像是吃到了天下间的至尊美味,立刻转悲为喜,两只小手扒着他的手吮个不住。熙斐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也能行?”“不然你来喂他?”君宜一抬眉,熙斐立刻缩了回去,只在注意到他不时蹙眉的模样才又凑上去问他,“你很疼?”“他又没牙,怎么会疼?”君宜展眉显得乐在其中,在熙斐和窦弯儿四道质疑的目光下才说了句实话,“这小子还挺有力气的。”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语,予儿又是用力一吮,简直是要把那根拇指给吸下去。只是在发现这样用力都没有得到他想吃的东西时,他松开了手,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君宜看了看那根*的手指,“这小子厌烦了,熙斐,把你的手指给他。”熙斐急忙摇头。君宜又看向窦弯儿,“弯弯。”窦弯儿拨开车帘一角张了张,松出一口长气,“王爷,已经到家了。” 云雅赶着喂了予儿,整衣出去时,熙斐一看见她,即刻起身跪倒在地,“大姐,对不起。”云雅急忙扶他起来,“若要说对不起,你也该对自己说,该对弯弯说,对我,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熙斐望了望窦弯儿,重又低下头去,“我对你们都该说一声的。”云雅拉着他坐下,又让窦弯儿也坐下,“前事不提,如今既然知道了错,你可有什么打算?” 熙斐张口还没出声,云雅又道:“弯弯可是照应了你许久,按我说,你先得给她一个交代。”窦弯儿低垂下头,轻声道:“王妃,我不需要什么交代,只要……只要少爷能改过自新,就已是最好的交代了。”云雅握住了她的手,目光转向熙斐。熙斐仍是垂着眸,出语艰涩,“我想去北边当兵,同王……同大姐夫也提过了,他说他会帮我。” 许久无声。他缓缓抬起头,云雅正注视着他,“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出乎意料的,云雅没有再说什么,只向窦弯儿道:“弯弯,以后如何也由你自己决定,当断则断,你一样会是我的妹妹。” 窦弯儿抬眸,黑亮的眼中有着泪花闪烁,“王妃,我能不能想一想?我……”她的眸光又转向熙斐,却在同他一触后迅速转开,“我会想清楚的,不会对不起自己。” 晚间好不容易哄予儿睡了,君宜把玩着云雅的发道:“你为什么不拦他?” “为什么要拦?北边虽苦,熙斐若要洗心革面,那儿却也是个最好的地方。没有祖母和二娘对他的宠爱;没有你我的照应;更没有唐仲宁的有心引诱,他心无旁骛,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这么相信他?” “嗯,我的弟弟一定不会是个废物。” 君宜一笑,搂紧她道:“那么弯弯呢?我看她对熙斐并没有断情。” 云雅叹了一声,“弯弯如此,我只觉得熙斐以后做得再多,只怕也难以相报。” “所以你逼着她做决断,其实是想要她离开他?” “我是不是很残忍?”云雅在他怀里动了动,抬眸望向那对深如大海的眼眸,“若是熙斐有成,祖母和二娘一定会挑剔弯弯的出身,就算让她进门也会逼着熙斐再娶;若是熙斐无成,他就更配不上弯弯,以他的自尊心,怕是根本不会回来,年复一年,我又怎忍弯弯蹉跎了岁月?” “雅儿,你顾虑得太多,恐怕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事?” “熙斐为何定要去北边?我已告诉他若起战事,必从北而起,他听后却还是要去北边,可见他是存了心要用最短的工夫去闯出一番事业的。” 云雅眸光一跳,“你是说……” “我是说你我在他心里都没这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弯弯,他能从雪地上爬起来;能求着我去北边;能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头地,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弯弯。” “那么说来,其实我不该顾虑这么多,更不该想着去拆散他们,而是应该顺其自然地由着他们自己去?” “我知道以你的脾性很难做到,”君宜拨了拨她的发,“一边是你最疼爱的弟弟,一边是你朝夕相对的好姊妹,一定想破了头也要为他们拿定个好主意是不是?” “按着你的说法,我大约是拿了个坏主意。”云雅说着,掀被想要起身,“我去看看弯弯,你看着予……” 君宜将她拉回被中,“你这会儿去做什么?有人应该已经去了。” “熙斐?” 君宜一笑,“自然是熙斐。弯弯是要看他的诚心,你说的再多有什么用?” 云雅想了想,将被子掖好,半天,看他道:“说的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不是什么都知道,就是比你知道的多一点而已。” 云雅嗔他一眼,“照你这么说,你不是还比我聪明一点?” 君宜笑吻她的唇,“不喜欢?” “喜欢,最喜欢。” 云雅回吻他,渐渐情动,辗转难舍。君宜也是难收,动一动刚抚上她饱满的双峰,里床的予儿忽然一声啼哭,紧接着便是不停抽泣。云雅慌忙拉开了他的手,转身去哄那宝贝,只是百哄不止,不得不又拉开了衣襟。才吃过没多久的小予儿闻着奶香,果然凑上去渐渐止了啼。君宜喘息声重,“这小子是不是存心算准了时辰来馋我的?” 云雅红晕满颊,“他是饿了,你是什么?好没羞。” 君宜从后搂住了她,“我也饿了。” “饿了自己找吃的去,找我做什么?” “你不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么?” 云雅吃吃笑着不作声。 君宜望着正在饱餐的予儿,无奈叹道:“喂饱了他,饿苦了我,雅儿,你对我才是残忍。” 第97章 接驾 熙斐的确是在窦弯儿这里,隔着门,语声亦如这夜色一样深沉,“弯弯,不论你同我断是不断,我只想告诉你一句,我燕熙斐除了你,不会再另娶他人。” 窦弯儿贴着门,无力道:“你走吧,早在你上回出这个门口的时候,我们早已经是断了的。” “我知道,那时候是我一意孤行,是我以为自己样样不如人,想着你或许更愿意嫁给大姐夫,所以……” “你在胡说些什么?”窦弯儿一下拉开了门,清冷月光下,她的脸上泛着莹莹光泽,凄楚不堪,“王爷心里只有王妃,哪会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我也……” 熙斐捉住了她的手,“是我错了,是我私心作祟,嫉妒人。弯弯,我的心里真的只有你。” “只有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窦弯儿抽出手,抹去脸上泪痕,“你别说是人逼着你的。” 熙斐垂下了头,“没有人逼着我,是我自己糊涂,禁不住人诱惑。” “你就是糊涂,不仅糊涂,还笨!不止笨,还是非不分!” 窦弯儿说了这一连串,熙斐全盘皆收,“是,我是天下最笨、最傻、最不知好歹的人!我想改,也会改,只要弯弯你肯帮我,像帮我摆脱逍遥散一样的帮我,好不好?” 窦弯儿绞紧了手,睫毛颤动,“我也很笨,很傻,你还是找个聪明人去帮你改吧。” “去哪里找聪明人?”熙斐走近她,伸手又想去拉她的手,“我看你最聪明。” “我要是聪明,怎么会放不下?你对我这样坏,我早该……早该离开你的。” 熙斐终于捉住了她的手,紧紧一握,“弯弯,你真的比我聪明得多,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耽于逸乐,要是你不肯再帮我,我就会像那天在雪地里一样,慢慢的变冷,变僵,变……” 窦弯儿握住了他的嘴,“别胡说!” 熙斐笑了,绽出一个令她思念许久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窦弯儿红了红脸,松开手背转身道:“谁说我舍不得了?我是……是……” “是我舍不得,弯弯,”熙斐从后轻轻拥住了她,“特别是大姐要你当断则断的时候,我就怕你立时说一声断,那么我就只好再回到逍遥散里去找你了。” 窦弯儿回过身,怒目相向,“你还敢碰这药?” “有你我不会碰!” “我不会……不能一直在你身边。”瞥见熙斐黯淡了脸色,窦弯儿稍弯唇角,添了一句,“你不是要去当兵么?” 熙斐低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千山万水,你也在这里。” 窦弯儿静静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的跳动,半晌,抬眸对着他的眼,“再远我也会跟着你。别忘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第二天一早,云雅看见两人神色就知道自己无须再替他们决定什么了,因放在一边,先向熙斐道:“你吃完了饭回去,先别说要去北边当兵的事,等君宜为你安排好了,你再开口也不迟。” 熙斐颔首。 云雅又道:“祖母和二娘是一定不会放你去的,只怕爹也未必肯。你先徐徐提几回想出去历练的话,等定下后再说去的是北边,要是他们再不肯,就说名姓已经递上去了,收不回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说早了,怕在家里住不得。” 云雅一笑,转向窦弯儿,“你如何?是在他出行前完婚还是等他回来?” 窦弯儿飞红了脸,“我……他……” 云雅更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熙斐在桌下紧一紧窦弯儿的手,代她答道:“我恨不得今日就娶了弯弯,只是一事无成,怕委屈了她,还是等回来再娶的好。” “熙斐,”窦弯儿望着他的眸,“我不委屈的。” “可我想给你更好的。”熙斐眸色深深,“弯弯,你是最好的。” 云雅望着眼前这对经历了重重波折的佳偶,心下也是为他们欢喜,“既如此,三年为限,不论你成功与否,都要回来娶弯弯。” “好,”熙斐点头,又问窦弯儿,“好不好?” 窦弯儿含笑低头。 熙斐乐极陶然,在云雅面前又不好怎样,只好大声道:“大姐夫不在,不然我们该喝上一杯相庆。” “哪有人一大早上就喝酒的?”云雅口角含嗔,眉目中却满含笑意,“晚上等他回来了,我们好好喝。” “大姐,你能喝酒么?”熙斐望向她怀中的予儿。 云雅一笑,豪气干云,“让君宜替我喝,喝够两个人的才作数!” 到了晚间,云雅果然让人布下许多菜色,又请了顺太贵妃来一起热闹。熙斐很早就到了,陪着坐了许久才见君宜从门外步入,“大姐夫,你迟了,先罚三杯。”君宜怔了怔,云雅笑对他说了缘由,又向熙斐道:“他这一天都在外,没有回来过呢。”熙斐歉然一笑,“我还以为是回来之后又出去,所以误了时辰。”君宜趁他们说着话,已自喝了三杯,“本来是误不了时辰的,不过皇兄说予儿满百时他要亲来,为这事商量了许久,故此才迟了。” 满桌皆安静了下来。顺太贵妃怀抱着予儿,凝神道:“怎么会想到要亲自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儿臣也说予儿经不起,可是皇兄执意要来,又说从没到过王府,想着趁此机会过来看看。” 顺太贵妃沉色,“才刚说你有谋逆之心,这会儿又亲身来看,还真是费尽心思要坐实你这个罪名。” 君宜望了眼好奇探看满桌菜色的予儿,“那时都没搜出来什么,这会儿就更不会有什么了。” “没有什么,他也可以生捏硬造出来什么,接驾时万一出什么乱子,还不是我们王府担干系?” 君宜抿了抿唇,“若是坚决推阻,也是个不敬之罪。皇兄既要来便来吧,我这里的侍卫也非无能之辈,保一天平安总是可以。” 顺太贵妃不再说话,只在逗弄予儿时存了满腹心事。云雅也是蹙眉,但为着熙斐和窦弯儿,强作欢颜道:“皇上要来的话,倒也能解一桩难事。熙斐,到时候你也来,有皇上金口,比君宜替你安排更好。”君宜望了她一眼,颔首道:“不错,或许另有收获。熙斐,到时就看你的了。” 有了皇帝的这个念头,王府上下都调动了起来,平时疏漏的犄角旮旯都一一重新打扫布置,安全守卫另行调配,重又多添了许多人手。大管家陈贵成天忙进忙出,向君宜报告着准备进度,还有临时想起需要预备的事物,都写明单子让君宜过目。因为临近年下,预备年货与迎驾这档子事都合在一起,君宜是一家之主,不得不决定完这个又决定那个。不过让他最头疼的却不是这些大小决定,而是愈长愈大、愈大就愈爱吃、愈爱吃就愈爱同他抢云雅的小予儿。 这晚眼见着小家伙吃了个饱,君宜搂过云雅,低低道:“听皇兄这两天的口气,到时候母后说不定也会来,这置办的荤素菜点可要再多添几样了。” 云雅眉心一动,“吃上头倒也无须多费心神,左右不比宫中,尽心意罢了,就是在别的上头,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我知道。”君宜垂眸,越过她看向在里床摊手摊脚熟睡的予儿,“到时候你只要管好这小子就行。” 云雅莞尔,“我哪天没有管好了?说的他好像一直找你麻烦似的。” “他给我的麻烦还少么?每回我有那么一点心思,他就冲我泼冷水。” 云雅嗤地一笑出了声,怕吵醒予儿,忙又用手捂住,半天忍笑道:“那是他为你好,让你少在这上头用心。” “我不用心怎么行?以后小虾米,小螃蟹什么的怎么出来?” 云雅伸手想扯他坏笑着的唇角,“才刚有条小予儿就已经闹不清了,你还想什么虾米螃蟹,到时候别说是起心思,就是像现在这会儿说说话也难。”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说不定有了小的,几个一起玩就不用闹我们了。” “谁说的?我看是一起闹才对。”云雅回眸望一眼伸了伸腿的予儿,“除非是等他长大了,懂得照顾弟弟妹妹了。” “按你这样的说法,我不是要等上个好几年?” 云雅转向变了神色的君宜,盈盈笑道:“那倒也不至于,等个一两年就差不多了。”顿一顿,她笑得更灿,“从前你不是也等过?” “我等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君宜说着话,手又偷偷遛跶进了她的小衣,触摸着她柔滑如脂的肌肤,沿着曲线来到至高峰,“从前可都是我的,如今……”他看见予儿睁开的双眼,眉头扭结,“这小子怎么每回都在这时候醒过来?故意的是不是?” 云雅也不知道为什么予儿每次都精准的在这种时候醒来,她只知道要是不赶紧再喂他吃上一顿,这宝贝又会哇哇大哭了。“他知道什么?不过是要吃的罢了。” “每天都在这时候要吃的?分明就是在同我抢。” 云雅嗔了他一眼,“你这个当爹的真小气,让给儿子又怎么了?” “不怎么,我知道我抢不过他。” 回眸看他如孩子般可怜兮兮的神情,云雅腾出一手,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君宜倾身靠近,“这次想让我赢?” “赢你是别想赢了,”云雅说着,抚了抚他披垂下来的长发,明媚笑道,“不过我明天要沐浴,你要想来也可以。” “真的?” 云雅抚上他脸,“假的!看你来不来。” 君宜又怎会不去?不仅去,而且隔三差五的让人备水沐浴。这天完事,他神清气爽的去准备明天的接驾事宜,云雅则梳妆许久才到了顺太贵妃的华锦苑中。彼时予儿正安稳睡着,脸上红扑扑的,小嘴巴噘着,偶尔还会吮动一下,像是梦中也在吮吸乳汁。云雅爱怜地看着他,与顺太贵妃的目光一对,都是欣慰一笑。“这孩子好吃好睡,又不怕生,很好养。” 云雅嫣然,“看他模样,将来只怕会淘气。” “淘气倒不怕,君宜和你都制得住。” 云雅一笑。 顺太贵妃缓缓移步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远离安睡的予儿,“君宜小时候心事重,都是为着哀家的缘故,所以哀家想要予儿无忧无虑,不会为了不属于他的事烦恼。” “妾身知道。” 顺太贵妃微微点头,“哀家知道你很聪明,明天皇上一到,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中,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云雅郑重。 顺太贵妃望着她重又纤细下来的身形,暗暗叹了一声,“皇上从小顽皮,心不定,太后虽然悉心管教,但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难免也有些宠着,要什么有什么,难得有一两样得不到的,必会放在心里时时计较,非要得到了为止。” 云雅垂下眼帘,“妾身明白,得不到总是最好,得到了也就丢开。” “正是如此。况且这样得不到的又在他从小较劲的兄弟这里,也难怪他总是放不下。”顺太贵妃顿了顿,眸色清明,“哀家知道这事十分难办,但为了予儿的将来,为了你和君宜的长久,勿近勿远,才是生存之道!” 第98章 请君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大批下人出去泼水扫路。君宜早早换好了玉冠蟒袍,只等外间消息。直到过午,才有太监来报说皇帝起驾,太后亦随行。君宜让人递了消息进去,自己则仍在二门外等候。将将又是大半个时辰,有太监快马赶到,报说人已至街口。君宜命人将消息送进去,不久,云雅便扶着顺太贵妃一起出来,看君宜长身玉立在门前,自己上前一步笑道:“予儿这大半天没看见你,连吃都吃不好了呢。” “是么?”君宜唇角弯弯,“我早知道他就是喜欢我看着他吃。” “那等以后他长大了,你也看着他吃,我是不管了。” 君宜唇角更弯,牵着她的手悄悄道:“我知道,那时候你是要管小的了。” 云雅脸上飞红,“哪来的小的?才没有。” “没有么?我再加把劲就有了。” 大庭广众,云雅不好啐他,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道:“你又坏,成天想着这个。” “谁让你越来越美了呢?”君宜微笑,为她整一整垂下的海棠红色发带,又将扬起的轻烟一样的挽臂纱轻轻拢好。 云雅脸儿羞红,心中却有如蜜糖浸润,“都是孩子的娘了,还有什么美不美的?才不信你呢。”嘴上虽说不信,心里却是有几分信的,尤其是在与皇帝对视的那一刹那,云雅便知道自己在他眼中不再是红粉骷髅,而是重又回到了初初见到的那刻。可是与得到自己夫君的赞誉是那样的不同,她惟觉尴尬,甚至有心避过那两道灼灼目光,只是躲不过,还听到皇帝不避嫌的赞美,“弟妹气色大好,又兼着今天一身红,倒像是芙蓉花开在了春日里。” 君宜淡淡一笑,“春日里万物向好,人也是如此。岂单她?臣弟看母后和皇兄的气色都是上佳。”太后微笑颔首,“上回你进的那些药,哀家吃着觉得很好,从前一到春天就会发的痰喘,今年倒没发过。”君宜一躬身,“母后若觉得好,儿臣等到时候再送来,隔天服用,补身益气也是一样的。” 他们母子俩说话,皇帝的眼光仍在云雅身上打转,只碍着众人,不好多开口,因道:“予儿呢?朕还没见过他呢。”云雅应道:“予儿还在里面睡觉,皇上要见,妾身去将他抱出来吧。”皇帝一摆手,“既是睡着,便等晚上也是一样的。”太后听说便道:“哀家去看看。君宜,你陪着皇上多说会话,让云雅带哀家进去。” 君宜自是答应,连带着将一同跟从来的唐文功和唐仲宁父子都一起引入中堂。云雅则与顺太贵妃迎着太后进了内院,转过才刚萌芽的垂柳,指点几句振翅翩舞的白鹤,又特地去看了华锦苑中文彩烁烁的锦鲤鱼,最后方才到了君宜与云雅所居的恬心居。两个绿裳的丫鬟早已低头打起了门帘,太后缓步入内,目光一转,温和笑道:“很好,雅致中别有几分心思,是你收拾的吧?” 云雅含笑道:“只略微添了几样。” “让哀家猜猜,是添了哪几样。”说着,太后的目光掠过窗下的案几,到了墙上的宝格,笑道:“这一对牙雕绣锦屏一定是你添上去的。” “是。”云雅点了点头,“妾身喜欢那图样。” “鸳鸯戏莲,的确是好喻头。”太后说着又看,“那一对细纱蝴蝶灯虽说精致,看来却不像内造之物。” “是妾身的幼弟看见好看,买来送给妾身的。” “的确是好,”太后微微颔首,移步又往里走,看见悬垂的床帐边上挂着一对绣囊,眸光一亮,“这该是你的活计吧?” 云雅笑吟吟道:“这是妾身小妹所送的新婚贺礼,一直挂着,没有取下。” 太后托着细细看了看,“针脚比你绣的还细密些,可见是青出于蓝了。你的小妹……哀家记得之前你曾说要带她过来见哀家,终究也是没带来。” “的确是曾想要带她入宫觐见母后的,只是一来是想着要多教她些宫中礼仪,二来是家中有事又给忙混了,所以一直也没有带她入宫。” 太后点了点头,也不作声,以目示意人拉开莲年有余的帐子。恰好予儿睡醒,一双黑曜石样的眼就这样睁开后看过来,也不怕生,舞着小手小脚像是要抱。太后当即笑弯了眼,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了过去,逗弄许久方道:“别的都像你,就是这下巴像君宜,透着刚强。” 顺太贵妃一笑接口,“脾气也像她,透着乖巧。” “可不是?哀家记得君宜小时候认生,除了先帝,别人总是要哄他个几日熟悉了方好。哀家还记得刚抱他过来时,他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连先帝都拿他没辙。” 顺太贵妃心头酸涩,脸上仍维持着笑容,“君宜虽说认生,对他好的他却是不会忘记,这也是他最大的好处。” 太后瞥她一眼,低头又看予儿,“看着予儿也不差。来人,把东西拿过来。” 是一对赤金多宝坠铃铛手镯、一对长命锁、还有一只如意金项圈。云雅谢恩过后,太后又道:“这孩子哀家看着喜欢,等往后再大些,你要时常带着进宫来。” “是。” 太后抬眸又瞥了眼那对绣囊,“你妹妹这样好的手艺,下回带她进宫来,哀家有活计派给她。” “是。”云雅躬身领命,心中欢喜。予儿也像有所感应,在太后怀中手舞足蹈,忽然一下,一直在旁伺候的宫女低呼了一声,“呀,太后。”太后低头,垂膝的大袖摆上已是一片淋漓。云雅慌忙接过予儿,“才刚说你乖巧,你这会儿又捣蛋了。” 太后笑道:“不妨事,这是财水,小予儿喜欢哀家呢。”顺太贵妃道:“总是湿了,不如让人去我那儿取身衣服来?”太后颔首,一时又向着还在咯咯笑着的予儿道:“这么喜欢笑,有再大的错也免喽。” 这边三人逗弄孩子,那边君宜让着皇帝略坐了坐后便陪着到各处赏玩。别的都还好,只逛到君宜小书房那里的几杆翠竹时,皇帝扶竹笑道:“朕原本也想在宫中种上几杆竹子,借些清幽之气,可惜无论种在哪儿都长势不好,半黄半绿的最后索性砍掉了事。” “这是沙土不合宜,换了土应该就没事了。” 君宜话音刚落,随侍在侧的唐仲宁便道:“皇上,据微臣看是因为宫中是天下第一富丽之地,清幽之气与繁华之境格格不入,所以才会长势不好。” 皇帝莞尔。 仲宁瞥了眼君宜道:“再换多少土也是无济于事。” 君宜的眸光划过正捻着须髯的唐文功,“这也是。臣弟上回去侯爷府中做客,看府中那几杆竹子同样是长得半黄半绿,想必也是自知与侯府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所以才自行惭愧的吧?” “王爷此言差矣。老臣府中修竹原本长势甚好,可惜前番有人故意使计搅乱,这才使得竹子青黄不接。”唐文功像是早知道君宜会有此言,立时将他的话顶了回去。 皇帝两边看看,微微一笑道:“朕听来这话中都别有一番深意,还是离了这几杆竹子的好。” 说着话他便继续向前。君宜指引着上了一座小桥,举目望去,噙香阁中几株晚梅花势正好,唐文功赞道:“如云似霞,怪道人说王府中的梅花比御苑中的也不遑多让。” “过奖过奖,御苑中的梅花以珍奇取胜,见之令人忘俗。本王府中的梅花只是普通凡品,大片看着唬人而已。” 皇帝一笑,“九弟太谦了,朕听说其中有一株紫砂是西域奇种,连宫中都没有,朕倒想过去看看。” “紫砂开得早,这时候已经谢了,皇兄……” “无妨。朕随意看看。” 皇帝说着抬脚就往那边去,君宜跟上,“皇兄且慢。” “怎么?” “这几天噙香阁中有王妃的幼弟燕熙斐暂且住着,他想报效朝廷,每日勤于练功,这会儿怕是正在练拳呢。” 仲宁眉心一动,“这人只怕不妥,他……” 唐文功接口道:“王爷早知皇上会在今天圣驾到访,如何还让闲杂人等居住在此?万一心存歹念,惊扰圣驾,你……” 皇帝一摆手,“既是王妃的幼弟,又会有何歹念?燕熙斐是吧?走,朕看看他去。” 君宜让过,回眸向仲宁道:“他如今神智清明,不妥的恐怕是另有其人。”仲宁冷眼看向别处。他没想到那个将死半疯的人竟然还能从逍遥散中挣扎出来,如今显然是故意要向皇帝告上自己一状。虽说他并不惧怕,但终究自己的计策是失败了,没给人惹出什么乱子不说,反倒将了自己一军。 待跟着进了噙香阁,梅花那或红或粉或白的花瓣正如蝶舞般在空中扬起,熙斐架势十足,拳拳劲风,又兼着他眉清目朗,虽然练得大汗淋漓,但在最后收势拂去肩头花瓣时,仍是不失气度,显得俊逸超群。皇帝鼓掌,“好拳法!”唐文功与唐仲宁也不得不随之鼓掌敷衍。熙斐回头,见君宜身边之人器宇轩昂,虽然与他面目有些相似,但气度迥然,隐隐有些迫人之势。 他呆愣片刻,在君宜的示意下立时跪地磕头。皇帝抬手,“免礼。” 熙斐起身,谦逊道:“皇上过奖,草民这拳法只是花拳绣腿,要是真刀真枪的上了战阵只怕不敌。” “照你这样练下去,早晚敌人见到你就会闻风丧胆,”皇帝兴致高昂,因向君宜道:“朕虽说从未见过他,看着倒觉亲切。既然他有心报国,之前你怎么不带他来见朕?” 君宜解释道:“臣弟也说要带他进宫觐见皇兄,但是他心气高,不想借他人之势,非要从底下一步步做起。” 唐文功听着睨了熙斐几眼,不知他用意究竟,“英雄出少年,既有报国之心又何必拘泥于此?早一步替皇上分忧不是更好?”皇帝也笑道:“不错,既有才能又何必再走弯路?朕看你拳脚利落,应对也得体,不如先进宫来做个三等侍卫,等以后历练得久了,自然能有所进益。”熙斐重又跪倒,“能进宫伺候皇上固然是好的,但草民有一心愿,就是能往西北边陲重地去历练自己,建功立业,求皇上成全。” 皇帝本以为君宜安排这一出无非就是想为熙斐讨个官职,看在云雅份上,自己自然会顺水推舟答应,但这会儿说要去往边陲,这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你有这样的心思,你姐姐……你家人可知道?”“知道,他们都赞成草民出去闯荡,免得人说家中出了个王妃就一意凭此荫萌,没有真本事。”熙斐说着话,眼光已在仲宁身上转了一圈。 仲宁深恨,才要开口,就听他父亲已先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所谓举贤不避亲,若你没有真本事,即便一时得人相助也必不能长久。” “侯爷说的不错,本王也是如此这般劝说,可惜少年人心气大,志气高,一意要去往边陲,连稍近之地也不肯往。” 君宜这一说,皇帝已解了过来,“怪不得要来求朕,怕征兵时分给你个好去处,所以特来要朕的一句话吧?” 熙斐叩首,“皇上圣明,求皇上成全。” 皇帝沉吟片刻,“朕是能给你一句话,不过近来北齐蠢蠢欲动,边陲只怕不稳。” “草民不怕,草民只想报效皇上,抵抗外贼。” “好,”皇帝大是满意,“朕就答应你。月底朕会拨几队兵马过去,你就跟着一起去吧。” 熙斐大喜过望,“多谢皇上!” 君宜也躬身道:“多谢皇兄,总算他一走,臣弟这儿的梅花能开得久一点。” 皇帝哈哈大笑。唐文功与仲宁因听见之前所说之话心有触动,对视一眼后由仲宁先开口道:“皇上,微臣也愿随军前往,为皇上分忧。”皇帝扬了扬眉,“朕知道你有心,不过你从未上过战阵,去那里的话还不如在宫中为朕调整内防。”唐文功躬身道:“所谓上阵父子兵,皇上要是不放心仲宁,老臣愿与他同往,若起战事必能固守城池,克敌制胜。” 君宜闲闲不语。皇帝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今天朕是来散心看侄儿的,怎么你们又扯到国事上头?天天提起这烦心事,真是扫兴!”唐文功父子听说后立刻止了声,但听君宜朗声道:“臣弟不能在军事上为皇兄分忧,不过在别的事上,尤其是吃喝玩乐上,臣弟愿替皇上一洗烦忧,请!” 第99章 使坏 进到花厅,太后已在顺太贵妃的陪伴下入座,看他们来后见了礼,一一分主次坐下。皇帝坐主位,往下扫了一眼道:“弟妹怎么不在?”话音未落,云雅已带着人进来,微微笑道:“妾身想母后和皇上难得到访,宫中珍馐美食供奉不上,家常手艺或能添些风味,所以技痒下厨,请母后和皇上别见怪才好。” 皇帝听说是她亲自下厨,忙不迭道:“弟妹所做必定是好的,朕怎么会见怪?朕最喜……”瞥眼看见太后脸色,他方咳嗽一声正襟道,“家常随意就好。”太后笑一笑道:“你能有此心也可算是心细如发了,宫中菜肴虽然味美,但缺的就是家常风味,哀家也许久没有尝过真正的家常小菜了。” 云雅福一福身,命人上了菜肴后自行落座。皇帝低头看自己眼前那一份:黄焖鸡、清炒虾仁、红烧甩尾、素三丝和翡翠白玉羹。都不是什么名贵菜点,但配成一桌色彩分明,未动筷已是食欲大增。“弟妹这菜先不说味道,在色香上已是占了一绝。尤其是这素三丝的刀功,根根如发又能不断,看着都能做绣线了。” 云雅抿嘴一笑,“这菜虽是妾身烧的,但是这细如发的三丝却是王爷的刀功。”皇帝扬眉,连太后也是大感意外,“君宜竟会有这样好的刀功?”“熟能生巧而已,并没有多难,”君宜笑着解释,“儿臣左右无事,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算碰过刀,练练手法而已。”太后睨了皇帝一眼,不再作声。皇帝豁然一笑道:“从前九弟随父皇上阵杀敌,如今随弟妹上台切菜,有趣有趣!” 君宜淡然而笑,看着他动了筷,又让唐文功父子,客气几句后又向皇帝道:“有酒有菜又怎能缺少歌舞?臣弟上回收了两个波斯来的舞姬,不知道皇兄可有兴致欣赏一二?”皇帝的眼风正在云雅身上打转,听了这话随口道:“好,让她们上来吧。” 君宜拍了拍手,在帷幕外候着的一众彩衣舞女立刻踏着乐点翩然而出,或跃舞,或旋转;时如春天蹁跹的蝴蝶;时如雨后彩虹耀人双目,蓦然,曲声急转为一段哀沉曲调,仿佛乌云满布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在这阴沉中,有两个黑衣女子旋舞而出。同样长而弯曲的褐发,同样细腻如白瓷样的肌肤,高鼻深目,细看那眼珠竟是蓝色的,犹如最纯净的蓝色宝石,映得出人心内最隐秘的*。 仲宁本是吃几口菜,觑视几眼云雅的,见了这两个舞女,那眼珠子不禁就定在那两道身影上,久久不动。黑衣舞女仍在舞着,仰首、转眸、扭腰、劈腿,那身子软得彷如两团面团,随意扭着形状。皇帝也渐渐滞了筷,看着这两张同样面目的脸庞在他眼前交错重叠,同样曼妙有致的身躯折成飞跃九天的姿势。 霍然,原先的彩衣舞女又挡住了她们,曲声重又变回悠扬,仿若春回大地般给人以希冀,却不是希冀别的,而是那一场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黑雨,是那两张同样神秘妖娆的脸……音乐停了许久,皇帝才如大梦初醒般跟着人鼓了几下掌,一时转向君宜道:“这就是那两个波斯来的舞姬?看着又似乎与波斯人不同。” 君宜点头,“她们的母亲是大溱人氏,父亲是波斯人,早早亡故,这次是随着母亲重回故里,谁想刚到家乡不久,母亲也染病亡故了。” 皇帝唏嘘,“听着真是可怜。” “臣弟也觉着可怜,才收容她们回府,不过臣弟素来不喜歌舞,她们也难以找到施展身手的机会。” 皇帝想了想,侧首向太后道:“她们的舞蹈中还掺着柔术,不如让她们两个进宫教一教别众?” 太后吃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半晌,“皇帝既喜欢,也好。” 皇帝欣喜。君宜向那两个舞姬一招手,两人立刻轻灵地转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多谢皇上,多谢太后!”皇帝看着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笑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左边那个微笑道:“柔月。”右边那个俏皮地一眨眼,“飞星。”皇帝笑着多瞅了她一眼,“你是妹妹?”飞星点头,“皇上真聪明!”太后脸色一沉。皇帝却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敢这样说朕的,你是头一个。你也真大胆!” 君宜欠身道:“请皇兄恕罪,她们姐妹俩从小在波斯长大,不通礼数,虽然臣弟之前曾教过她们一些,但怕是脾性一时还难改。”“无妨,让人慢慢教着就是。”皇帝摆了摆手,对那妹妹似乎大起好感,接连又问道,“几岁了?是波斯好还是我大溱好?” 云雅借故步了出去,一时回去喂完了予儿便抱着他一起过来,未近花厅,那一角彩绣团龙已在树后现了出来。云雅知道躲不过,定一定心神,怀抱孩子扬起了笑脸,“皇上怎么出来了?”皇帝见了她,面色柔和,“你做的菜肴太过好吃,朕吃得多了不得不出来走走,消消食。” 云雅笑意盈盈,“是因为皇上难得吃这些家常风味才会觉得好吃,不然要是问江麟候,他一定说是宫中御厨做的美味才是天下无双。” 皇帝一笑不再多提,只向她怀中予儿道:“这就是予儿了?真的很像你。” “是很像,不过太过调皮,又太爱吃。” 皇帝莞尔,就着她的手逗着予儿“看他长得这样结实,你一定费了很多心思。” “王爷也花了很多心思。” 皇帝瞅了她一眼,“九弟从前最怕麻烦,绝不会去厨房烟火地,都是因为你。” “人事在变,他的心境也在变,不只是因为妾身。” “朕知道,否则他怎么会安排你的弟弟来见朕?怎么会想到收容两个舞姬来投朕所好?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行事。” 云雅垂下眼帘,“那么皇上是否喜欢这样的变化呢?” 皇帝深深看着她,“朕喜欢你还是从前的你,若是他能让你一直如此,朕便也喜欢。” 他终于选择了放手么?云雅抬眸,皇帝向她一笑,“朕知道你害怕见朕,所以一直没有入宫。” “不是的,妾身的确是身上不好,也实在脱不开身。” 皇帝接过不分生熟,一律伸手要抱的予儿,“不论你是为了什么,朕知道以后见你的机会怕是越来越少。” “皇上……” “朕这次来,只是想看看你身子好了没有,”顿一顿,皇帝声音沉沉,“你很好,朕的确不如他。” 云雅垂首,“王爷待妾身很好,皇上也待妾身很好,不过一个的好只有妾身独享,另一个的好,妾身只能同人分享。” “分享……就为这个么?” 云雅粲然,“妾身自私,想到的只有这个。” 皇帝一笑,亲了亲予儿的脸,忽然道:“若是朕让九弟重掌兵权,他一忙碌的话就没有工夫好好陪你,你也就不能独享他了。” 云雅眨了眨眼,“所以妾身觉得眼下此刻最好。” “朕可以让它变。你知道,北边随时会开战。” “虽说会开战,但皇上手下人才济济,并不一定非要用王爷。” “朕可以用他。” “若为国事,妾身不能开口为王爷请辞;若为家事,予儿还小,妾身并不想让他们父子分离。” 皇帝一挑眉,“兴许九弟十分想去呢?” “妾身怕王爷已经习惯手拿菜刀,怀抱孩子,即使去了怕也是于事无补。” 皇帝扬了扬唇角不再开口。云雅跟着他,心头却是雀跃。她已为君宜埋下了一颗种子,兴许会发芽,以后能展他所长;兴许不会,那也没什么坏处,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不用担心那悬在头顶的屠刀随时都会落下! 晚间,被每个人都轮流抱过的予儿满足地安睡。云雅站在君宜身后,轻柔地为他蓖发,“皇上真的答应让熙斐去北边了么?” “真的,月末出发。” “想不到真能成行,他……他没有动疑吧?” “没有,熙斐此去只是做个兵士,疑不到他头上。” “虽说如此,我看唐仲宁一定不愿让熙斐成行。” “我会让人看着的,他动不了什么手脚。” 有他一句话,云雅顿觉安心不少,“他是动不了什么手脚,不过你之前做的手脚没给他看出来吧?” 君宜一弯唇角,“他一进去就看见熙斐的拳打得虎虎生风,心里一定在琢磨一个曾经被逍遥散折磨的人怎么会好,还好的这样快,哪会想到这花瓣是早已被人拆散了放上去的?” 云雅嗤地一笑,“也就你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他能出馊主意,我就不能出歪点子?还想带兵去西北,我迟早要他充军去西北!”君宜握紧了拳,镜中的面容显出难以忍耐的愤恨。云雅俯下身,轻轻抚着他的背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这样恶劣,一定没有好下场。”君宜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眼下侯府气势正盛,唯一所缺的就是兵权,我看他们以后还会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 云雅眸中有着淡淡的鄙视,“真是贪得无厌!” “权势蔽眼,以为拿到了兵权就能治我于死地?休想!” 云雅直起身,重又为他梳理,“且看他们如何自取灭亡吧。” 君宜微微颔首,看着镜中一缕缕梳理整齐的长发在她的手中又变成整齐一束,“母后答应了么,你的三妹?” “答应了。我想着等天气再暖和些,便能带予儿和云萱一起进宫了。” 君宜眼含笑意,“其实何必要进宫这么麻烦呢?我这儿就有个上佳人选。” 云雅脸上一红,“你知道什么!” 君宜眼中笑意更浓,“你想多带她进宫行走,以后觅个好夫婿不是?” “这是你的心思,可不是我的心思。” “那么你是什么心思?”君宜捉住了她的手往自己怀中带,“告诉了我,也好让我帮你一起筹谋。” “谁要你一起筹谋?”云雅禁不住他的手劲,软在他的怀中,“你只管切你的菜,哄好予儿去。” 君宜回眸望了一眼,“他睡得那么好,哪里需要我哄?” “那你切菜去。” “菜可以明天再切,你的心思我这会儿就要弄清楚。” “偏不告诉你,看你怎么办。” 君宜笑,“那我可要用刑了,过会儿别告饶!” 云雅飞红了脸,“有予儿在,我还怕你不成?” “不怕?”君宜往手上吹了口气,“我们试试?” “呀,不要。”云雅未经他碰触就已先笑了起来,又怕吵醒予儿,埋首在他怀里吃吃笑着,“告诉你就是了。” “快说。” 云雅抬头,掠了掠鬓发,“云萱还小,也不急在一时,我是想趁着常出入宫闱的机会让她多见见世面,或有机缘有个合适的人选那就更好了。” 君宜帮着她理了理刚才弄乱的鬓发,“我就说你是舍近求远,母后那儿随你带她去,人选我却已有了。” “谁?” “仲衡可好?” 云雅轻蹙眉头,“他的才学人品的确无可挑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不是想让紫陌同他……” 君宜一笑,“我是让紫陌同他一起出门,可没让她嫁给他。” “你不是那个意思么?” 君宜捏了捏她的鼻,“他们两个早就认识了,要是有些什么,哪用等到这时候?” “那也不是这样说,若是相伴个一年半载,也许心意就不同了呢?” 君宜望着她,“也是,你对我不就是变了心意?” 云雅脸上骤然如烧,“说的你自己好像没变似的,难道你从一见我就喜欢我了不成?” 君宜含笑不语。云雅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索性躲到了他的怀里,“人的心意是会变的,况且他是侯府中人,到时万一牵连……” 君宜摇了摇头,“仲衡才学虽高但不涉仕途,母后和皇兄都很欣赏他,即使会治侯府的罪也必不会将他算计在内。” “那么紫陌……” “我和你一样,想让自己的姐姐出去见见世面,而仲衡,我相信他会把她照顾得很好,就像我在她身边一样。” 云雅默默点了点头。 君宜低头又问:“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有了。” “真的没有?” 云雅嫣然,“真的没有了,你想的比我多,比我细致,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君宜笑靥深深,“早上不是说我尽想着那些事么?这会儿又夸我想得多,想得细致了?” 他这两句分开来说也没什么,连着一起说出来,不由让人有别样思绪。云雅说他不是,不说他也不是,伸手想去捏他的坏嘴,“你……你又使坏。”君宜更笑,在她唇上印上深深一吻,“我就爱对你使坏。” 第100章 初心 熙斐得到皇帝首肯,高兴得一夜没睡,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趁着继棠还没出门的工夫就把事情全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熙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惟有在云萱眼里找到几分欢喜鼓励的意味。“等我建功立业回来,我就能……” 二夫人率先打断了他,“你就能什么?你也不想想,到时候有命没命回来先不说,万一缺胳膊少腿的,老爷和我该怎么向你祖母、向燕家的列祖列宗交代?”老夫人咳嗽了一声,也道:“熙斐,你要敢去,除非先把我一拳打死!”“祖母……”熙斐懊丧道,“我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好机会,你们不帮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尽咒我死啊活啊,扯我的后腿呢?” 继棠瞪出牛眼,“让你去死就是帮你了?也不想想自己有个几斤几两,真以为去当个小兵,回来就能成将军了?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 “即使当不成将军,也比整日无所事事,喝酒赌钱的好!” 继棠重重放下碗筷,那桌子腿儿也跟着颤了一颤。二夫人忙抢先道:“有这样同你爹说话的么?我看你是在你那大姐那儿待得时候长了,目中无人,长幼尊卑都不知道了!”说着又向继棠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竟要把自己的亲弟弟送去送死。” 燕夫人青白了脸。 熙斐急道:“这是我自己想去的,不关大姐的事。” 老夫人道:“怎么不关她的事,还不是她纵容的你,出的主意?真不知道是怎么做人姐姐的!” 云萱听不下去,“去闯一闯有什么不好?我要是个男子,这回就同斐哥哥一起去了。” 三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少胡说!” “怎么胡说了?男儿志在四方,斐哥哥要去报国,大姐姐帮他有什么不对?” “反了反了,这家里究竟是谁做主?是她燕云雅还是我燕继棠?”继棠怒火冲天,扫了一眼众人后,目光定在熙斐身上,“告诉你,我绝不准你去,你死了这条心罢!”熙斐直视着他,毫不畏缩,“我是一定要去的,不去,就是抗旨,满门抄斩!”屋里又是一片寂静。二夫人开始小声啜泣;老夫人开始唉声叹气;继棠跺了跺脚,拂袖道:“去死去死,反正我也拦不住,以后再有什么事,你们也别来同我说了,直接问你们那个宝贝姐姐吧!” 熙斐看他出去,自个回了自个的屋子。二夫人跟着过去,半天出来,哭天抢地的又去了老夫人那里,恰好燕夫人也在那里听训话,她便一把拽住燕夫人的衣袖,哭哭啼啼道:“大姐,你要是恨我恼我就拿我出气,犯得着要断燕家香火吗?”燕夫人早已被老夫人说得眼泛泪光,这时听见,抓着她的手道:“我如何会有这样的心思?才刚我也对老太太说了,熙斐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做姐姐的知道了,难道就不帮他?” “帮他也要看怎么帮,明明都见到皇上了,不为他讨个好差事还让他去北边送死,这是帮他?这分明是害他!”二夫人拗不过熙斐,这时满腔的怨愤都撒到了燕夫人头上,“你们为什么要害他?要害他还不如来害我!来来,这会儿我站在这里,明刀明枪的让你们来害,省得你们背地里算计熙斐。” 燕夫人连连摇头退后。二夫人犹嫌不足,强摁着她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掐,看燕夫人抽手要躲,索性拿头往她身上撞,拿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反正熙斐也要被你们弄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干脆先弄死我是正经。”燕夫人脸色雪白,趔趄着要往后逃。二夫人捉住不放,掐着、扯着,恨不得把人给撕成两半。孙嬷嬷瘸着腿拉不住,向老夫人下跪道:“老太太,夫人和大小姐真不会有半点害少爷的心哪,再说事情定也已经定了,要是老太太真不想让少爷去,还是得让大小姐和王爷出面去求皇上。” 老夫人想了想,这才向二夫人道:“听见没有?要保住熙斐的性命,还不去王府一趟?”顿了顿,又道,“罢了罢了,我拼着老命与你同去,免得你又被人赶出来!”二夫人这才收了手。燕夫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她揉搓的皱成一团,发髻也松散了下来,披头散发的不成样。老夫人不满地瞥了她们两个一眼,“快收拾了,都去!” 接到消息时,云雅正闲适地躺在榻上看着君宜为予儿换衣裳。一个是手动脚动满头大汗;一个是一边穿一边在扭动着想把衣服褪下来,各做各事,惹得云雅忍俊不禁,“他一定是穿的不舒服,你再看看。” “他哪里不舒服?我倒是很不舒服。”君宜抹了把汗,捉住莲藕似的小手臂就往小衣服里套。云雅提醒道:“你倒是看清楚呀,袖口也不对。”“对的,就是这个口。”君宜不信邪,仍是一力拉着小手往里套,谁知套了一半就怎么也套不进去,再一看,是袖子反折了。没奈何,他又将套了一半的袖子给褪下来。 云雅笑微微道:“谁让你不听我的话了?” “是这小子太好动,”君宜又抹了把汗,勉力将那身小衣服给予儿穿好,为难地又看了眼他光溜溜的屁股蛋儿,“这个还是你来得好。” “没力气了?” “不是,”君宜挠了挠那两只乱舞的小脚丫,“每回我给他穿裤子,他总要淋我一身财水,还是你来的好。” 云雅笑出了声,“这是他知道你辛苦,给你的奖赏,偏你又不领情。” “他哪是给我奖赏?分明是嫌我伺候的不够好,罚我呢。” 云雅粲然而笑,倾身过去为予儿穿好了小裤子,又在君宜的唇边亲了亲,“他不奖赏你,我奖赏你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你这奖赏给的也太少了。” “这都还嫌少?小心一样都没有。” 君宜轻笑,凑过去用鼻尖磨了磨她的鼻尖,“我是贪多不厌,你却总是那么小气。” 云雅嗤的一笑,任由他慢慢吻上来。一边的予儿眼儿睁得圆溜溜的,同已经长到齐榻高的雪球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还嫌不够,一个的小嘴一张一合,发出些咿呀之声,像是在为父母赞叹;一个则张大了嘴喘着粗气,不时还在地上转一圈,回头又对着正在浓情蜜意的主人发出两声吠,像是在为他们叫好。 云雅只是笑,最后实在撑不住,正伏在君宜怀里揉肚子时,外间窦弯儿轻咳一声,“王爷,王妃,老夫人、夫人、还有二夫人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云雅眉角一跳,低低道:“一定是为了熙斐的事。” “我出去吧,省的你二娘纠缠不清。” 云雅摇首,“我能对付它,你照顾予儿就是。” 君宜紧了紧她的手,“予儿可以由弯弯照顾,我想照顾你。” “君宜,”云雅声音柔柔。 君宜为她理了理鬓发,语气也是柔和,“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 云雅回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又松开道:“弯弯,进来看着予儿。冬雪,替我更衣。” 换了身浅碧桃纹的夹纱衣,紫碧纱间色裙,云雅同君宜一起出去,瞥见母亲通红的眼,心中暗恼,见过礼后也不说话,只托着茶盏拿着茶盖一下一下地撇沫子。二夫人按捺不住,抬头刚想说话,瞥见君宜的眼风扫来,不由自主地收了口,侧首向着坐于首位的老夫人。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开口道:“今天来,想必你也明白,熙斐这事你帮他帮得欠妥。” 云雅放下了茶盏,“祖母言重了。熙斐有心为国效力,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帮他才是欠妥,如今怎么反说我帮的欠妥呢?” 二夫人一竖眉,“你帮之前没想过么?熙斐是燕家的独苗,此去偏远,又是随时会开战的地方,万一有个好歹,我们问谁去要人?问你么?” “若按这样说,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又该如何?他们一样可以是家中唯一的劳力,是家中幼儿的父亲,全家都指望着他,他们的亲人又该问谁去要人?难道为了这个,仗也不用打,国家也不用保了么?”君宜语锋凌厉。 二夫人冷笑数声道:“既这么说,那边也不会只缺熙斐一个人,少他一个又何妨?” “少他一个是不少,但是他有心,到了那里必能学到许多东西,以后建功立业,二娘你说不定还能封个诰命呢。”云雅诱之以利,又把她挡了回去。 二夫人倒从没想过诰命这一条,一听之下未免就有百样思绪缠身。老夫人睥视她一眼,“我不稀罕这个诰命,只要不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行了。” 云雅冷淡道:“祖母,这事皇上金口已开,断不会朝令夕改。” “改是不能改,不过到时候报个病上去,不就不用去了?”老夫人咳嗽着抚了抚胸。 燕夫人关切,看向云雅小心道:“这倒是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云雅蹙眉,“就算得病,得的是什么病?到时候派人一查,若是查出一星半点的不对,报上去就是欺君,结果如何,你们都该清楚。” 老夫人和二夫人对视了一眼,一齐望向燕夫人。燕夫人受不了两相夹击,为难地看着云雅,“可否再去同人说说,让熙斐做个妥当的差事,譬如烧火劈材,豢养马匹,一样都是为国效力。”云雅气苦,看着母亲又觉可怜,只得忍耐道:“娘,熙斐千里迢迢去到那里就是为劈柴烧火,照料马匹的?再说军前效力一视同仁,熙斐又是谁,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二夫人插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只要有人肯发一句话,谁还能说什么不成?”她瞥了眼君宜,君宜淡漠道:“我费尽心力为熙斐讨得差事,可不是为了送他去养马烧火的。你们能找到门路,我管不了,要我去说,不能!” 他的一句“不能”,连老夫人都鼓不起勇气再说什么,怏怏回去后,二夫人掉头就去了侯府,意思是想让云嫣同仲宁说说,让他去兵部那里说个情。云嫣这几天恹恹的,听了这话随口应下。二夫人看她不好,将熙斐一事略放了放,道:“你气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叫十个大夫都没用。”云嫣叹了一声,“那边成天挺着个肚子到处逛,这边又要给仲宁定亲娶妻,愁死人了。” 二夫人抬眉扬起脸,“怎么这时候想起给他娶妻来了?不是说谁得子谁扶正吗?” 云嫣嗤了一声,“不过是白说说哄人罢了。那天进宫遇见西华太妃,不知怎么就说起延平郡主的婚事,一来二去的说对了眉目,就等着问八字,下聘礼呢。” “去了个公主来了个郡主,听着都是难伺候的主儿。” “可不是?仲宁这几天也不过来这边,话也说不上,你说我这气色哪里会好?” 二夫人无可安慰,絮絮说了几句宽慰之词便走了。云嫣打听着仲宁回来后又去了梦如那里,饭也不吃,被也不盖,横着身子就躺在床上。等着香草过来看她气色更差,心里不由有些焦急,“吃不吃,睡不睡的,还是去请个大夫吧。” “我又没病,你去请什么大夫?传出去又说我装病装可怜呢。”云嫣说着一翻身,面向里不再说话。 香草因为仲宁宠爱日淡,近日来更是不假辞色,形同陌路。她心里没底,对云嫣也就愈加依附,“就许那边三天两头的请大夫,不许我们这里难得请一回吗?” “我们能同人家比吗?人家肚里可是唐家香火,我们有什么?还不是吃干饭的。” “吃干饭的就不许生病了?再说如夫人是二爷心坎上的,万一有什么好歹,我怎样向二爷交代?”香草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云嫣一回头,“你去哪儿?” “我去告诉二爷一声,请不请大夫由二爷去定。” 望着她步履匆匆的身影,云嫣一扬唇角,笑了。 第101章 毒计 香草很快就回来了,说仲宁很快就到。只是等着等着,连云嫣也禁不住打起瞌睡,门口却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看着歪在一边床上连打哈欠的香草,云嫣心里有气,顺手将一只桃花芯枕扔向她,“不是说就来的么,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香草揉了揉眼,“是说就来的呀,我还想着二爷真是疼如夫人你呢。” “哼,八成又是被那只狐狸精给缠住了,你再去瞧瞧。” 香草撇着嘴,拿开那只落在脚边的枕头,正懒懒的想要起身,仲宁已溜达着步了进来。睡意立刻一扫而空,香草唇边漾起笑意,纳了个万福,“二爷总算来了,再不来,如夫人的病又得加重几分。”仲宁看她钗褪鬓松的样儿,念起从前,口角含情道:“越来越会说话了,是不是同她学的?”香草嫣然,暗暗飞了个眼儿退了出去。 仲宁回头看了她几眼,这才坐到床边,俯身看道:“这又是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都不舒服。” “那不是病得很重?得赶紧去请大夫。” “三更半夜的,请来了我也不看,免得说我闹腾。”云嫣两颊鼓鼓的。 仲宁一笑,伸指弹了弹她的面颊,“我就是那大夫,你看是不看?” “不看,你是个蒙古大夫,专门乱看病的。” 仲宁大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还能说笑话就是没事,我放心了。” “二爷怕是来之前就放心得很吧?要不然从香草去请到眼下这时候,真要有什么急病早就死了,还能等到爷来?” “什么死啊活啊的,你以为我不来就不知道你的事了?你们家里现烧着一把火,今儿已烧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云嫣睨了他一眼,“你不来就是不想被烧着?” “那倒不是,”仲宁正经了神色,“不过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皇上金口一开,调兵遣将的事又不许爹和我插手,所以你那宝贝弟弟只能去那儿。” “就不能变通一下,换个不用上阵的差使?” “那边几个带兵的都是从前跟着展君宜一起上过战阵搏过命的,怎么替他变通?” 云嫣拨了拨贴在脸上的耳坠子,“看来这事只有单求他了喽?” “眼下只有去求他。再要不行,你等着我娶了郡主,有了诚安公的势力,到时开口说一声也就是随口的事。” 云嫣听他得意洋洋的提起娶郡主为妻的事,心下更为不快,“郡主有个好父亲,又有个好姨妈,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了个做王妃的姐姐,还尽闹出些乱子来。” “那也没法子,”想起抱着予儿与君宜并肩而立的云雅,仲宁口齿含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展君宜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她跟着他还能好到哪里去?” 云嫣仿佛来了些兴致,“他上回大难没死,这会儿不安分守己,还想做什么乱?” “现今皇上夺了他的权,大乱生不出,小乱可弄出好几桩。” “怎么说?” “你弟弟的事是一桩,还有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两个波斯美女献给皇上,以后可不是要生出些乱子来?” “波斯美女?一定很美吧?” “美到还在其次,就是那身段……”仲宁眼前现出那两具柔软得能任意揉搓的躯体,干咽一口口水。 云嫣知道他的心思,暗暗冷笑,“看来他是要投其所好,重新争权。” “争权?”仲宁哂笑,“除非他肯把你姐姐献上去,不然再吹枕头风,那两个美女也至多保他不死而已。” “姐姐?皇上还想着姐姐?” “想着呢!”仲宁抱着她的手臂骤然一紧,慢慢地又放松道,“实话告诉你一句,只要你姐姐开口,任何事没有不准的。” 云嫣伺候他睡下,心下计较一番后又将晚上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二夫人,临了又道:“不求王爷单求她,看她答不答应!” “可是如今要见她也是一桩难事,不是王爷陪着就是太贵妃挡着。” “这有什么?” 云嫣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二夫人转忧为喜,“不错,到时候看她还能不答应!” 云嫣沉吟片刻,又道:“这桩事越多人去越好,最好拉上大娘,还有三娘,再加上祖母,看她还有脸说个不字。” 二夫人按着云嫣所说行事,不仅硬是拉上了燕夫人,还一定要三夫人跟着她们一起去,所幸云萱听见,立时拦了回去,“我娘身子不好,别说是跪,就是叫她去坐一会儿她都觉得累。”又拉过燕夫人道:“大娘的身子就更不好了,还有祖母,万一出什么事情,你担当得起?” 二夫人紧紧挽住老夫人,“我可没让老太太去,是老太太自己一定要去的。”老夫人也道:“只要能保住熙斐,让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都可以。”云萱劝道:“祖母,您这一去跪算什么,是去折大姐姐的寿么?还是非要闹大了让皇上知道后怪罪?”她说的前一桩老夫人没往心里去,后一桩倒是叫她为难,生怕因此连累熙斐。二夫人看她犹豫,搀着她就要走,“皇上哪有这么容易知道?再说知道了又如何?皇上也是人,断没有叫人家断子绝孙的道理。先前怕是被人唬弄了,这会儿知道下情,一定会体谅的。” 老夫人听她说的有理,不再踟蹰,抬首向挡在门口的云萱道:“你不去也别挡着我们去,快让开!”云萱不让。那边熙斐也赶了过来,撩袍摆一下跪倒在地,“祖母,孙儿的事何须您老人家如此?要是……要是您真去,熙斐就不去了。”老夫人一愣,“不去了?”熙斐咬牙,一字一顿道:“是,哪儿都不去了,就跪死在这里。以后祖母就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怪大姐姐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夫人听他说要死,心中大怮,老泪纵横。从后赶来的孙嬷嬷忙取出帕子递了上去,“老太太,少爷也是想为燕家光耀门楣哪,何必泄了他的志气呢?” 老夫人拭着泪也不说话。 二夫人望着地上的熙斐,哭道:“娘听说皇上已经给了你三等侍卫的头衔,你又何苦一定要去北边拼命呢?可是你那个姐夫许了你什么?” “没有,我就是自己想去。宫里清闲,可做到头也不过是个统领,而且……而且我同那些人也合不来,还不如出去闯闯。” “你这一去闯要让家里人多担心,你知道么?” 熙斐颔首,“我知道,不过娘、祖母、还有大娘、三娘、嬷嬷,你们放心,我自己会小心的,我不是个小孩子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二夫人望着他仍是不舍,燕夫人向老夫人道:“熙斐聪明,又这么上进,何愁有什么事不能成的呢?娘和妹妹都放宽心吧。”老夫人想了想,无奈叹息一声,扶起熙斐道:“起来吧,这天还阴着,跪久了会骨头疼的。”熙斐起身,“祖母也知道这天不好,还说要去大姐那里跪,若是生出病来,该教孙儿如何是好呢?” 有他这几句,老夫人心里好受了些,点点头拍着他的手不做声。熙斐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娘,快别哭了,等我建了功回来,有宝马骑,有金刀佩,到时候娘也能威风威风呢。”二夫人抽泣着嗔了他一眼,“说的这么简单,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别的,有最好;没有,也没什么。”熙斐一笑,拖着她的手,再搀着老夫人缓步回去。 燕夫人舒了口气,向云萱与孙嬷嬷道:“幸好有你们,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没真拦住,还是嬷嬷聪明,知道叫斐哥哥来。” 孙嬷嬷望见她们两人感激的眼,红着脸摆手道:“我伺候老夫人这么多年,知道她的脾气,这家里呀,除了老爷就是少爷说的话还能听些,认真起来,只怕如今少爷的话还肯听得多些。” 云萱扁了扁嘴,“我看近来二娘的话,祖母也肯听了。就说今天的事,摆明是要去给大姐姐没脸,偏祖母就肯去。” 三夫人暗暗扯了她一下,“还不是为了熙斐?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大姑娘做的是不道地,既然知道熙斐有这个心,何不先递个消息回来商量一下?就这么悄悄的办了,难怪老太太心里过不去。” 燕夫人无话好说。云萱不平道:“大姐姐知道一说开,你们不都是不答应?到时候整天吵吵闹闹的拦着阻着,还不如先办了,能让斐哥哥安心,也能让你们拦不了。”三夫人瞅了她一眼,“我告诉你,以后进宫万一有什么事,你得先同我说了,不要你们都定了主意了再来告诉我,我可不依的。”云萱脸上一红,“我进宫是去见太后,给她老人家解解闷,你以为我去做什么,能有什么事?别胡思乱想了。” 云嫣知道自己的主意没成,除了惋惜没能给云雅没脸之外,别的也没什么。熙斐要去也只能由着他去,与其担心他可能小命不保还不如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嫡妻之位眼见着是没份了,自己的肚子又迟迟没动静,连第二把交椅恐怕也坐不成,只能排在梦如之后。而且她也清楚,在侯夫人心里,她的出身又比不上三房里的,所以在外更是不如人;在内,像仲宁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以后没几年怕就要被打入冷宫,到时候像上回那样吃馊食、穿粗布、死活不管……云嫣的身上一阵发凉,看向捧着热茶进来的香草才觉好了些。“怎么,口角含春的,早上过去时又给你好处了是不是?” 香草因是过了明路的,也不害羞,只道:“急急忙忙的只顾着要去办差,还说以后连这工夫也未必有呢。” 云嫣哼了一声,“是啊,以后娶了妻,再有了孩子,哪还会想到我们?” 香草递上茶,脸上也不像刚进来时那样轻快了,“那可怎么办?” “哭丧着脸有什么用?要不你肚子争气,为他养一堆小子,要不……” 她故意顿着不说,香草急忙问:“要不什么?好好的怎么不说了。” “要不就让人都没孩子,好过人家有我们没有,把我们撂在脑后。” 香草脸上变了变,紧着看看外间,又到窗口张望了一下,“如夫人是说真的?” “那你说假的,我们该怎么办?” 香草低头思索了半天,“我可没主意,还是听如夫人的吧。” 云嫣展颜一笑,“你倒乖觉,有什么都听我的,再有什么不好也怪不到你头上,是不是?” “话也不是这么说。如夫人聪明,我蠢笨,只能跑跑腿,办办差,要我想主意的话只能坏了事,到时候万一连累了如夫人,岂不是更不好?” “好话都被你给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云嫣喝了口茶,起身道,“到外面走走吧,一边走一边说。” 第102章 自损 这时虽已入春,但风中还是透着寒凉,一阵阵地侵入人的骨头,仿佛比大雪天还冷些。云嫣披着领米黄暗花缎面豹纹镶边斗篷,扶着香草的手沿回廊慢慢转到花园。梅花早已落尽,园中绣绒方吐,桃叶才展,绿影中有雀鸟叽喳直叫,也有绿豆大小的蜘蛛在悠闲地吐丝结网。 云嫣至树下看着那才刚摆放着的巨大琉璃缸,“这鱼虽不是名种,但配着这七彩琉璃缸也算是美的了,到夏天再养上那千叶莲,别致得很。” “是啊,我听说养好了要送到宫里去呢,家里只留两缸。” 云嫣眼皮一抬,“除了侯爷那里有一缸,这里有一缸,还有哪里有?” 香草窃窃道:“那院里就有,只是比这缸小一些。” 云嫣望着她手指方向,“一时有也算不了什么,到时候还不得送出去?” 香草摇头,“不是送她那里的,听说是把这缸送……” 缸里的鱼儿一甩尾,溅出几点水珠。香草慌忙往后一闪,才要再说,云嫣一甩手道:“多看也没什么意思,我们走。” “是没什么意思,原本你这种福薄之人哪里会懂得其中积福的道理?”梦如一停说,一停扶着小丫头的手从后转出。浅杏色忍冬花样的的八幅襦裙舒展着,遮去她将近五个月的肚腹,怕冷,又穿了件五彩绣金褙子,上面一点一点的珍珠母贝在春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花。 云嫣皱眉,“这鱼缸再好看也是鱼缸,什么积福不积福的。”梦如扬眉,得意道:“这缸虽是养鱼,但这鱼是从哪里来的?是侯爷钓了来放生的。不单为看,也是一份心意,所以我为它取名积福缸,庇佑家里多福多乐,侯爷也很喜欢呢。”云嫣看了看那缸鱼,眸中冷意一掠,“怪不得要在妹妹那里放上一缸呢,如今这家里的福可都要聚在你那儿呢。”梦如抚了抚肚子,抿嘴一笑。云嫣也是一笑,“不过我劝妹妹一句,福太多的话就会满出来,还是收着点的好。” “多谢姐姐指教。”梦如扶着那小丫鬟,一手撑着腰道,“恕妹妹我无礼,这会儿行动不便,改日再补过吧。”云嫣扬起下颚,让过了道。梦如走几步,忽又回头道:“想起来了,那晚二爷问我有了孩子后可要多添人手,我想着姐姐你当初在我那里伺候过,各样都熟惯,所以就对爷说想让姐姐多来搭把手。姐姐,你不会生气吧?”云嫣僵着脸,“哪敢?其实就算妹妹你不说,我也会多去照看的,毕竟是爷的第一个孩子么。” “正是,我想的也是这个理。”梦如盈盈笑着转身去了。云嫣这里已将手中一块锦帕揉搓的不成样子,“听听,还没生出来呢就想着要折磨我了,要真让她生了,我们主仆两个不要死在她手里么?”香草也是恨,“就是。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就这样张狂,还说要如夫人去照应她?呸,她也配!”云嫣望着那身影转去月洞后,长叹一声道:“要真是生了个小子,就算我拗着不去,你也必是要去的。先告诉你一声,她的零碎手段可多得很,不扒你几层皮是不会放你回来的。” 香草眉心紧蹙,绞着手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然一弯腰捡起样东西,“如夫人,你看。”云嫣接过,日光下亮闪闪的是一只猫眼石耳坠。她记的很清楚,这是前些时侯夫人拿出来给梦如的,说是从前带来的陪嫁,一直收着没用,现今整理出来,放着也是放着,给了她正好同她相配,而且猫眼石能定惊,也是希望她这一胎能顺顺利利的生产。这是自己从没得到过的,那时也为此眼热了几天,刚放下不久,想不到今天就落到自己手里,既如此……云嫣踱了几步,生怕梦如发现后回来找,侧首向香草道:“才刚我同你说的那个主意倒不如这天赐的机会好,而且一了百了,没有后顾之忧。你愿不愿意帮我?” 香草没有犹豫,“我当然帮如夫人你的。”“好!”云嫣点点头,“你快去拿点子头油来,记住,问起来的话就说是天冷,拿个手炉出来捂捂。”“知道。”香草急匆匆走了。云嫣转了转,看四下无人便又靠近那鱼缸,手中猫眼石沁着几分凉意,她思索了片刻,一松手,那耳坠子在水中激起一点漪涟,然后缓缓的,在那几条鱼儿的逐吻中沉入缸底…… 香草神色匆匆,在云嫣的授意下将头油抹在了缸口边缘。远远地见有人过来,忙忙的收好了东西,扶着云嫣道:“如夫人,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云嫣颔首,正要走,那边厢过来的梦如唤住了她,“有没有看见我的耳坠子?”“没有。”云嫣瞅了她空空如也的耳垂一眼,翩然转身就走。梦如又唤,“我一路寻来都没有,才刚又只在这里停了停,想必是落在这儿了,你帮着一起找找。” 云嫣回首扬眉,“你的东西不见了,就该叫你的下人帮你找,找我算什么?”梦如原是心里发急,怕好不容易得来的赏赐没几天工夫就掉了去,好像有意轻慢侯夫人似的,所以一时也没想这么多,只道:“才刚就你和你的丫头在这里,就算没看见,帮着一起找找又怎么了?除非是你心里发虚,急着拿去藏起来。” 云嫣气得发笑,“捉贼捉赃,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你的东西?再说你这一路出来,指不定掉在哪儿呢,怎么就断定是掉在了这儿?” 梦如瞥了她一眼,语带讥诮,“你前番假孕不成还想陷害我,这回一定是想拿了东西藏起来,我到处找不见后自然要挨人的骂了,是不是?” “从前是从前,如今你有了身孕,谁敢跟你过不去?除非你是想学我那招,自己藏起东西反诬是我拿的,好叫太太来训斥我。” 梦如倒竖柳眉,“你别含血喷人,我没你这么下贱,我……” 她正说着,那个低头哈腰在为她四处翻找的小丫头忽然惊喜道:“如夫人,你看看,在这里不是?” 梦如顺着她手指望去,琉璃缸里果然有一处金绿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凑近了细看,正是那只耳坠子。“怎么会在水里?”梦如疑惑,自思着道,“难道是刚才看鱼的时候掉进去的?我怎么没听见响声?”云嫣冷笑道:“你怎么会听见?你满心满意的在想以后怎么欺负人呢!”小丫头踮着脚尖探头往里看了看,“好深,我去拿根树枝子把它勾出来吧?”梦如蹙眉,“这东西金贵,万一弄坏了怎么办?你伸手试试,不行再去找树枝子。” 小丫头无法,挽起衣袖伸一手探了进去,只是她身量未足,手也短,即使踮着脚够了半天也没够到。梦如推开她,“真没用,你就这样闭着眼睛瞎摸怎么能摸得到?看我的。”她挽一挽袖子半侧着身就往琉璃缸里探。游鱼啄吻着她的手臂,越往底下阻力就越大,实在吃不住力,索性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缸沿上,探出身子往里探看。云嫣指挥着香草,道:“干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忙。” 香草答应着过去,“梦如夫人,我来帮你吧。”梦如看她不同以往的殷勤,怕她们主仆俩会使坏故意损毁东西,于是张嘴连声道:“不用不用,我就快摸到了。”香草半蹲下身,看着她的手慢慢接近那耳坠,“快了快了,再往左边一点,左边,不是右边,好好……呀,梦如夫人,有条鱼过来了。”梦如发急,身子更往前倾,香草站起身,有意无意地碰了她一下,“梦如夫人,小心!” 话音未落,梦如搭着缸沿的手一滑,身子往前一冲就栽进了这大缸里。水花四溅,小丫头急得尖叫。香草像是吓傻了,只有云嫣赶快几步走到缸边,“快抓住我的手,快!”梦如已经吓傻了,明明可以自己站起却偏要去抓她的手,可是怎么也抓不住,人是软的,眼是花的,满天满地的都是大呼小叫的丫鬟婆子们。她吐出几口水来,手里抓着那冰凉的猫眼坠子,只觉得心也凉了起来,冰冷冰冷…… 大夫向闻讯赶来的仲宁摇了摇头,“如夫人既受了凉,又受了惊,孩子……已经没了。老夫先开几剂压惊暖宫的药,保养着身子再说。”仲宁沮丧中点了点头,进去看见梦如脸色雪白地躺着,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侧首先吩咐边上几个丫鬟婆子几句,回头出来后又送了侯夫人回去,再来时看见满身是水的云嫣,不解道:“你这是怎么了?” 香草解释道:“才刚如夫人为救梦如夫人,自己也险些掉进了缸里,我劝她回去先换身衣裳再说,她不肯,只说要等着梦如夫人没事了再回去。”仲宁叹了口气,“这已经倒了一个了,你还想再倒下去么?回屋里去吧,你待着也帮不上忙。”云嫣垂泪,“二爷,我要是有力气,那时一把抓住妹妹把她拉起来就好了,都怪我。” “算了算了,”仲宁摆摆手,“这是再想不到的事情,娘本想给她这一对猫眼石是辟邪保平安的,谁想到给她招了灾呢?你又不是个男人,哪有力气一把子拉她出来?别再多想了。”云嫣便不再提,仲宁又赶她回去,她便回去了。到屋里抹了身子换了衣裳,重又匀了面,画了眉,对着那镜子笑个不住,“辟邪保平安倒招来了灾,谁又想得到呢?” 香草也是笑,“太太没想到她手里还捉着那只猫眼坠子,看到后颜色都变了,直说她傻呢。” “是啊,那个傻子丢了孩子,再要养个一年半载,到时候谁还认识她是谁呢?” “就是,二爷也就这会子心疼,过个几天就会到如夫人这里来了。” 云嫣更笑,只肚子和后腰隐隐的有些酸疼,以为是太开心笑痛了肚子,于是拿捏着敛了笑意,道:“身上寒浸浸的,才刚不是说做了桂圆红枣汤么?去拿些过来。” “是。” 香草去了片刻回来,云嫣趁热喝了一碗,觉得甜津津的好喝,不觉又多喝了半碗放下。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打听着仲宁留在梦如那里便一个人闷闷睡下,到了半夜,忽然腹中绞痛,弓着身子疼得直喊“哎呦”。香草听见后急忙披衣起来,“如夫人怎么了?” “疼……肚子疼……”云嫣满床里打滚。香草忙忙地拉开床帐,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拿了灯来,待看清楚后捂着嘴,半天没吱出声来。云嫣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有气无力道:“傻……傻站着看我死啊?还不去……去找爷来。” 第103章 浮生 香草回过神后脚不沾地的去了,没一会功夫,仲宁嘟嘟囔囔地来了,“才刚睡下,又闹什么?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总得……”待他看清楚满褥子的血,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香草哭道:“我也不敢同爷说,只请爷来看罢了。”云嫣这时已完全失了力气,朦朦胧胧地看见仲宁站在床边,伸出手想要拉他,“二爷,你……你来了。” 仲宁退后一步,向香草道:“快去请大夫,快!”回头又向浴在血中的云嫣道:“好好躺着,我这就回来。”返身疾步出去,叫了婆子丫鬟们一齐进去,自己则再不敢看,让人拿了酒来喝下两杯,心中才算稍定。他虽杀过人,可从没有看见过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还能伸手出来拉他,好像要把他拉到地狱之中去一样。想着身上又是一寒,仲宁多喝了几杯,等着大夫来了才陪着一起进去。 这时候云嫣已换过床褥铺盖,连那沾血的床帐也已经换了下来。仲宁走近,待那大夫把完脉便低沉问:“她这是怎么了?白天好好的,晚上就血崩了?”大夫皱着眉头。仲宁知道不好,请了他出去,他方才低低道:“如夫人与白天那位如夫人一样,小产了。”“啊?”仲宁大愕,“小产?”慌忙叫了香草来问,香草也是愕然不知,逼问得急了才跪下道:“如夫人这一向懒懒的,吃又吃不多,上回那边二夫人来了看说要请大夫,如夫人也拦着没让请,说不是病,是……”她瞅了仲宁一眼。仲宁嗤出一声,“这还是你伺候的不够仔细,还有她,连自己有孕没孕都不知道,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大夫听了不好作声,等着他说完了便又问道:“病由也是相同,惊了风着了水,怕还吃了什么大热之物。”香草点头,“是,是吃了桂圆红枣汤,说好吃,还多吃了半碗。”大夫摇了摇头,“桂圆性热,虽能补气,但女子有孕多吃了也会惊胎,两厢里夹在一处便有了此时之果。幸好如夫人身子还算结实,吃了药,将养些时日便会无碍了。” 仲宁一天之中失去了两个孩子,懊恼得不行,命人送了大夫出去,嘱咐香草几句后抬脚便走出门外。云嫣在帐内默默垂着泪。才刚虽然未有听得真切,但自己身上的事,自己总还有些知觉,再听仲宁那一声‘一个比一个蠢’,心头之痛比才刚的腹痛更为厉害。待到香草来了,侧首向里也不说话,也不哭,静静地看着墙上孤单的影子,听着那些虚弱无力的安慰之语,慢慢阖上双眼。 熙斐的出发日恰好同仲衡的启程日定在了同一天。云雅和君宜兵分两路,各送了人回来,在门口遇上,相视一笑。“你倒早。”听对方也是这句,彼此又是一笑,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的手,只知道掌心乍然一暖,眼前也尽是对方的身影。“前几天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今天去也就是再嘱咐他几句,让他别忘了而已。” 君宜点一点头,“我看他的确长进不少,你不用担心。” “要说不担心是假的,不过比起弯弯,我的担心又能算作什么?” “那也无法,过了今天,我看你还是多派些活计给她做做,免得她胡思乱想。” 云雅抿嘴一笑,“人家在担心我弟弟,你却要我多派给她些活,好狠心。” “我也是为她好,有事做总好过成天担心,绷着脸,时候久了会老的。” “你在说你自己么?绷着一张脸比谁都紧。” 君宜莞尔,“那是从前,你看我现下,不是时常在笑?仲衡还说我像是变了个人呢。” 云雅细细看他,以手画着他的眉、他的眼,“我怎么没看出来,到底哪里变了?” 君宜捉着她的手画到唇上,“这里。” 云雅笑画他唇角勾起的弧,“这里是变好看了。” “从前不好看么?” “好看,不过我更喜欢现在。”云雅吻了吻他的唇角,看着笑了笑,又偎入他的怀里,“你去送仲衡,侯府那边没为难你吧?” “没有,江麟候春风满面的说要请我喝喜酒,唐仲宁又说要向诚安公讨教兵法,看来他们想两家成一家后便能连兵权一起掌握。” 云雅眉心一动,“诚安公手下有多少兵将?” 君宜伸出一只手,“诚安公的五万兵将专责护卫玉都城,人数虽不多但个个勇猛,以一当十。况且还有他的长子,宁海将军谢武衣,手下水军三十万。” “那么有了这一层关系,侯府往后的气焰不是更胜?皇上倒也准许?” “为什么不准许?人家你情我愿,难道硬把婚事挡下来?又没什么理由。” 云雅偏首思索片刻,“挡不是,不挡难道看着他们坐大?” “这不叫看,是盼着他们坐大。” 云雅眼睫一颤,“皇上已经有了心思?” “唐仲宁几次三番主动请缨,这次带着熙斐这支队伍过去的又是从前江麟候的门生,他们这样急不可耐的想要得到兵权,皇兄怎能容忍?” “可是江麟候不是最善揣摩皇上的心思么?唐仲宁又是皇上从前的伴读,按说也该清楚皇上的脾性啊,怎么这次如此失策?” “他们以为皇兄不会再派我带兵,朝中又无良将,北边若真要打起来,谁去谁便是大权在握,兵符到手,只是他们也不想想,皇兄既放心不下我,又怎么能放心的了他们?” “皇上是谁都不放心的……”云雅眼前一亮,“那他们不是自寻死路?” “正是,他们越想得到兵权,皇兄就越不会给他们,到时候,我手上搜罗的东西就有了用武之地。” 云雅扬起脸看他,“能扳倒他们固然是好,不过你也要小心些,别着了痕迹,皇上会疑心的。” “嗯,我知道,”君宜抚着她的发,沉思片刻问,“可要去接予儿回来?” “让他在母妃那里多待一会吧,回来了也是淘气。” 君宜一扬唇角,“那我们两个趁着这会工夫做些什么?” 云雅一下红了脸,“做些什么?青天白日的,昨天又刚沐过浴,你还要做什么?” 君宜揽上她的腰,“谁说昨天做过了,今天就不能做的?那条小鱼儿不在,正好安安心心的。” 云雅羞涩欲逃,“我不安心。库房里昨天还有几笔帐没记;紫陌跟着仲衡出去游历,她留下的空位还得挑人顶上;还有……” “这些事都能慢慢来,”君宜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眼下八百里加急的,就只有我。” 云雅也在认真看着他,“一直都只有你,君宜。” 君宜低头吻下,甜美的唇瓣,柔巧的丁香,品尝再久也嫌不够。云雅身上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在他的怀里,由着他炙热的大手在她身上到处点火。“君宜,”她忽然止住了他,带笑道,“闭上眼。” “什么?” “闭上眼。” 君宜看着她的笑脸,慢慢阖上眼帘,“你想做什么?” “你猜。” 君宜不猜,只紧紧地抱住她,“不许走。” 云雅轻笑,抬手为他摘去玉冠。君宜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微微睁开眼。云雅冲他眼里一吹气,“不叫你睁开就不许睁开。”君宜听话,手却是没有松开,“帮我摘个冠也怕羞?”云雅的双颊如同染就层层胭脂,“你的话真多。”君宜一笑,索性松开双手笔笔直站着,“我看你还能做什么。” 脸上红透,云雅咬着唇,移手到他腰间解开了袍带,再是外袍、中衣……君宜深吸了口气,“好看么?”云雅嗤地一笑,带着他坐到床上,又为他除去靴子,“你说呢?”他感到她就在他的怀里,不用睁眼,也能知道她在看着他,“一定很好看,不然你怎么盯着不放呢?”云雅笑而不答,吻他那扬起的眉、那颤动着的睫、那高高的鼻梁、削瘦的下巴、如裁的鬓边,最后才到那张嘴上。“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里?” 君宜摇头。云雅慢慢往下,沿着他的颈到了胸口,“这里。”君宜想要抱住她,云雅却捉住了他的手,只是吻,每一处肌肤,每一道伤痕,细细密密的,像极了三月里的小雨,润滑万物。“雅儿……”君宜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只记着她的话,并不睁眼。云雅回上来,吻着他的脸,“你真听话。”君宜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只听你的话。”“是么?”云雅坐下,各自叹出一声吟后都不出声,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融合。“好啦,你可以睁开了。” 君宜这会儿偏不睁眼了,顺着那曲线慢慢抚上去,“雅儿,你现在一定很美。” “那你怎么不看?” 君宜勾起唇角,顺应着,爱抚着,“看了只怕你受不住。” 云雅心跳更急,但是又不想向他低头,俯下身来吐气如兰,“你受得住么?” 他怎么能受得住呢?她的呼吸、她的体温、还有那挨擦着的温软……君宜轻哼了一声,睁开眼,起身迎向她,“别怪我。”云雅仰颈几乎窒息,伏软在他怀里,扣紧他的臂膀,对着他的眸,随波逐流。没有汤池内浓郁的水汽,也没有大肚阻碍,她能够看清他眼中的自己,那一抹嫣红春痕,那一泓迷离眼神,只是为他,为他…… 第104章 情愫 天色昏暗,云雅和君宜才将饿得皱起小脸的予儿抱回,看着他大口吮吸的模样,云雅嗔怪地看了君宜一眼,“都怪你,每次都……” 她咽下了话不说。君宜抬起头扬眉一笑,“我才刚都说了别怪我,你这会儿又来怪我。” 云雅冲他皱了皱鼻,“不怪你怪谁?才刚母妃在那儿问怎么来的这样晚,你也不说一句,还在那里偷笑。” “我看你扯谎扯得那样好,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雅放下喝饱了的予儿,掩了怀道:“说我扯谎,你自己也不是?” “我哪里扯谎了?” 云雅看向躺在地上摊开四肢,要君宜挠肚皮的雪球,“它是怎么回事,怎么越长越像雪狼?” 君宜挠着雪球鼓鼓的肚皮,一时又捉住那厚厚的脚掌仔细查看着道:“长得像雪狼有什么关系?有了它,以后谁也都不能欺负你。”云雅走近,也蹲下身来。雪球最喜欢她,一骨碌起来就要往她怀里拱。云雅一边抵挡它的热情,一边抚着它长长的毛发让它安静,“我还以为你要它来是为我解闷用的,原来是用它来保护我的。” 君宜看向她,“要是单为了你解闷,何必千里迢迢的要它过来?我就是想以后我再有不在家的时候,你也不用怕人来扰你。” “如今还有谁来扰我?就是你罢了。”云雅柔柔地靠上他的肩头,“不过还是要多谢你。” “谢我作什么?我不能时时保护你,反而还要你来护着我。” “要不是你护着我,我哪有机会护着你?”云雅望着他的侧颜,一手握住了他的手,“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早死了,就算不死,也是生不如死,像云嫣……” 君宜反握住她的手,“所以我们俩个缺了谁都不行,是不是?” “是,”云雅向他一笑,“特别是你。” 君宜也是一笑,低低道了句“是你”后,侧首就要吻她。雪球挤在中间觉得自己被人忽略,呜噜一声先他一步亲了记云雅。君宜皱眉,扬手刚要把它赶出去,那湿漉漉的大鼻子也撞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就是一舔,滴滴答答的口水沾了一脸。云雅忍俊不禁。君宜一把捉住了雪球,提着它就把它扔到了门外,“去,找人喂你去!” 雪球虽然馋,但这会儿偏不想吃什么东西,看他进去,也探着大脑袋想要跟进来。君宜回身给了它一个暴栗,“还不听话?”雪球呜咽了一声,颠颠地走了。云雅笑得合不拢嘴,“果然只是像雪狼,要不然哪会让你这般教训?”君宜朗声笑道:“它虽然不是狼王,号令不了群狼,不过有个狼王的样子唬唬人也够了。”云雅嫣然,“也就唬唬生人,熟了的谁会怕它?” 说是这样说,但是在雪球长到站起后有一人多高时,府中众人见到它后还是有些惧怕的。特别是在听到它发出狼一样的长吠,还有一顿吃一大铜盆肉的食量,远远的看见它来,从前那些喜欢引逗它的人也皆是躲避。只有君宜和云雅是不怕的,还有予儿,玩耍时总离不开它。雪球也喜欢他,不是拿大鼻子拱他就是任他在身上摸来摸去,要不就是一起疯着在大毡子上东滚西爬,不亦乐乎。 这一天一人一狗又在那儿疯着,叽叽嘎嘎的笑声并着狗儿快乐的大吠,吵得云雅连话都没法说,只得命人看着他们,自己则带着云萱出去,看着火烧云将天际烧透。“太后赐你的东西归整好,别露了眼。” “知道。”云萱颔首,“我回去后都锁在了小匣子里。除了娘,没人知道。” 云雅点了点头,“别人都还没什么,爹反正是成天不在家的,就怕二娘见了话多,或者透风过去,多事。” “我晓得。那回太后赐了匹宫缎给我,拿回去被她看见后就惦记着说了几天。我就说这花样太过素淡,同她不衬,等以后得了喜庆艳丽的再送她吧。” 云雅莞尔,“你说得到巧,也不得罪人。” “也没办法,她天天欺负完大娘就来欺负我们,天天吵也没那个力气,只能想些巧话来搪塞她。” 云雅听她提及母亲,眸中不禁一黯。云萱深知其情,安慰道:“大姐姐,我会照顾好大娘的,你放心。” 云雅瞅着她一笑莞尔,“真是有大人的样子了,我不放心也不行。” 云萱羞涩一笑。 云雅携着她的手在花影下穿梭着,“我不是不放心我娘,只是想到她这样喜欢予儿,却不能看着他天天长大,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孝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娘要照应祖母,操持家务,每天同孙嬷嬷算计银钱可着头做饭,哪里能过来住着?” 云雅也知其理,但是心中总觉得怏怏不乐,“接娘过来住着是不能,不接她想让她过得舒坦些,银钱一过去必是要给人夺走的,所以想了这么久,总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云萱看她又皱起眉头,也知这是她一桩难解的心事,“大姐姐,别想了,以后有法子最好,没法子的话,只要你过得好,我看大娘比自己过得好还要开心呢。” “说的也是,自己做了娘,才算真正明白为娘的心事。” 云萱微微一笑,“我看大姐姐如今成天围着予儿转,连针线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吧?” “忘是没忘,不过手上是生疏很多,想给予儿做几顶别致的小帽子,小鞋子,总是没工夫。” “大姐姐想做成什么样的?我来帮忙。” 云雅看着她明净的眼,“我想做成金鱼帽,最是烦难的,你做不做?” 云萱一脸自信,“大姐姐要什么样的,我就能做什么样的。” 云雅也不跟她客气,带着她又往回走道:“还有几个式样,我已经画好了样子,回头拿给你,”顿了顿,又道,“左右针线衣服什么的拿来拿去麻烦,不如你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住过来可好?” 云萱想了想,“住过来是好,不过姐夫,还有太贵妃……” 云雅一笑,“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自己肯住过来就好。” “我当然肯,家里斐哥哥也走了,没人同我说话,怪闷的。”云萱挽着她的手,亲热道,“这里有大姐姐你,还有弯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自在得很。” 云雅捏捏她的鼻,“还说你长大了呢,原来还是个小孩子,就顾着说话。” “那我该顾着什么?” 云雅抿嘴一笑,“你说呢?” 云萱面色红润有如桃瓣,“大姐姐,我还想多陪你几年呢。” “你出嫁了也一样可以常来常往啊。”云雅说着进屋,早有丫鬟打着帘子迎她进去。 云萱随后入内道:“常来常往也没有如今那么自在,而且……” “而且什么?”云雅抱起滚得一身毛的予儿。 云萱逗了逗他,引得他笑得更加厉害,“而且予儿这么有趣,我舍不得他。” 云雅看着孩子的笑脸,似乎忘记了一切烦忧,“他的确很讨人喜欢,不过要说喜欢他喜欢到不肯出嫁,我看他还没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没有?不止他有,连雪球,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不想同它分开呢。”云萱说着又去拍了拍雪球圆滚滚的脑袋。雪球原就是人来疯的性子,这时再听她称赞,立时扬起头往她身上蹭。 云萱笑着也没阻止。雪球见她默许,胆子更大,前腿一扬后腿一蹬,直起身来就想亲她的脸。云萱虽然不怕它,但冷不丁一个庞然大物往自己身上压来,嘴巴大张,露出长长的犬牙,一团团的热气往自己脸上直喷,她心里不禁还是一慌,本能的退开想往后躲时,身后已有人越她而过,将她挡住道:“雪球,你又讨打!” 雪球看清来人,立时合拢了大嘴,蹲下身来做认错自省状。君宜伸指弹了一下它的脑门。云雅也呵斥道:“我叫你你不听,非要让人弹你几下才老实,真是皮痒!云萱,你没事吧?”云萱摇了摇头。君宜也回过身来看她道:“有没有惊着?” 这是云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君宜,这样浓墨如画的眉,这样深邃如海的眸,还有那长而密的睫……心头鹿撞,对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君宜微微笑道:“下回它再敢这样扑上来,你就做个要弹它脑门的手势,它看见了就不敢扑了。”“真的么?”云萱有些不信。君宜一笑,作势对着雪球头上一弹,还没碰到,它就一歪脑袋,老老实实地蹲得比方才更好。云萱跟着试了几次,笑道:“真的很灵!” 云雅莞尔,“这是他教了好久的成果,怎么会不灵?不过雪球坏得很,要看见他才认呢。”君宜走近她,“谁说的?我昨儿又教过它了,再不认这个手势,它以后都别想同予儿玩了。”云雅冲他皱了皱鼻,“你如今不止会要挟人了,还会要挟狗了。”君宜笑,“我不也是为了你么?它常偷起来亲你。”“那还不是因为你?都是跟着你学的。”云雅嗔怪。君宜却是笑得越发开心,在予儿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亲后,又在云雅的唇边亲了一口,“我忍不住。” 云雅脸上更红,轻声道:“小妹在呢,别胡闹。”云萱并没有在看他们,只是垂着头。云雅将孩子交到君宜手上,一时想起又问:“我想接小妹来住上一段时日,可好?”“好,”君宜毫不迟疑,“想住在哪里?吩咐了让人去收拾就行。” “小妹也爱竹,把你的小书房让给她好不好?”云雅促狭地一笑。君宜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小书房收拾起来太麻烦,凤尾轩那里也有一片竹子,离这里又不远,住在那儿可好?”云雅一笑点头赞同。云萱似回过神来,盈盈施了一礼,“多谢姐夫。”君宜微笑,“一家人,何须道谢?”云萱听说便不再多谢,一旁静静坐了听他们夫妻说些孩子的事,偶一抬眸,君宜在笑;在哄着孩子换尿布;又或是抱着孩子在看云雅翻找花样子……一家人……真好…… 第105章 月老 当晚云萱便回去同三夫人与燕夫人说了,自然没有说不妥的。晚上吃过饭,三夫人看着她整理了几件衣物,因又到燕夫人房里提起这事,道:“多亏大姑娘想着,萱儿才能去觐见太后,这回又能住到王府里去,省了家里的开销不说,还能多见见世面,长长知识。”燕夫人也正盘算着下月开销,听她说起便是一笑道:“萱儿也不是白住着的,还得为予儿做些手工活计,说起来,倒是云雅该多谢萱儿才是。” 三夫人连连摆手,客气了几句后又道:“萱儿在家里也说闷,跟着大姑娘还好些。况且王爷那里青年才俊常来常往,要是能觅得一段良缘,我也算心安了。”燕夫人慈和道:“天下做娘的还不都是一个心思?我看萱儿模样、谈吐、手工都不逊于云雅,以后一定能觅得个好夫婿的。”三夫人微笑道:“像王爷这般人品的我也不敢想了,只盼着能得个正经人家,夫婿能对她好,我也就知足了。” 云萱这时候已经收拾完东西躺下了,只是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阖上眼,眼前就总是现出那抹身影,长身玉立,回过头,那对眸直教人沉溺其中……她摇头,竭力阻止自己去想。他是她的姐夫,是最疼爱她的姐姐的夫婿,她不该想着他的,她该敬着他、远着他、就是不该想着他…… 第二天,云萱便带着衣物住进王府。凤尾轩早已收拾妥当,屋子不大却是精致,推开窗,那一竿竿的翠竹正是浓绿得要滴出水来。云雅转了一圈,笑吟吟道:“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同我说,弯弯这一向也会过来伺候你,要吃什么要玩什么,让她去取就是了。”“这里已经很好了,什么都有。”云萱的指尖拂过窗下摆放着的墨玉棋盘,转身又对着多宝格上摆放的牙雕仔细端详了片刻,“我可想不出再能要什么了。” “想到再说吧。”云雅看她喜欢,心里也是高兴,“我已经让人多拿了几套书过来,你要看完了,只管问君宜那里借去,他的小书房里有许多书,够你看的。”听见“君宜”两字,云萱脸上莫名一红,低头道:“知道了。”云雅又低低嘱咐了几句,一时想起又道:“母妃近来总吃素,所以不同我们一起吃,你到点就过来,饭摆在我那里,一起吃着热闹。” 云萱点头答应,送着云雅出去,又与窦弯儿归整了一回东西。看看天色,窦弯儿笑向她道:“三小姐,差不多时候该过去了,王爷这一向准时得很。”“哦,”云萱答应着换了衣服,顺着石子路过去,转两个弯便到了云雅这里,未进门,就听君宜笑道:“……修书回来,说是入冬就回来,还说紫陌比他志向大,要走到极东边去呢。” “她一个人去么?”云雅问罢,抬头见云萱进来,忙让她入座。君宜带笑向她一点头,转首又向云雅道:“仲衡说留了人陪她一起去,不妨事的。”“那就好,她一个姑娘家,总要人多照应些。”云雅说着,看云萱总低着头,便道,“别拘束,想吃什么便夹来吃。” 云萱点头应着,终不像在家中那么自在。云雅知道是为君宜在场的缘故,笑着向他道:“你快快吃了抱予儿去,他等你一天了。”君宜一勾唇角,“等我一天的何止是他?偏有人心口不一,等着我来了又要赶我走。”“是我心口不一还是你妄自尊大,以为人家就是想着你的?”说着话,云雅看向云萱,“小妹对他说说,我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工夫想他?” 云萱抬眸,对着君宜满是笑意的眼,不知怎么就是说不出话来。君宜笑意更浓,“看,小姨她不好揭穿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是被你吓的。” “我很吓人么?那以后外出打仗皇兄也不用派兵了,让我往阵前一站就行了,都怕我,动都不敢动。” 云萱忍不住一笑,自在了许多。 云雅也笑道:“你从前是很吓人,现在也就是只纸老虎,同雪球一样,唬人罢了。” 这样说说笑笑的,几天下来,云萱便觉熟惯,不似从前那样拘谨。白日做些针线活计,逗逗小予儿,或是同云雅一起进宫拜见太后;晚上看看书,与窦弯儿说笑一回,十分得乐。这天进了宫回来,云萱更完衣便往云雅处走,刚转过墙角,打头见君宜进了门洞。她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和睦,自己这一进去未免嫌多,于是便驻了步,也不想回去,只慢慢地沿着小道往前走,没多久,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小姨。” 云萱忙止步回头,“姐夫。”君宜一笑,“前面就是小书房,你是想去借书么?”云萱抬头,才发现这条小道只通往小书房,因脸上一红,顺口道:“是想去借几本书,不知道姐夫肯不肯借?”“雅儿没同你说么?你要什么书尽管自己去拿好了,我不在也可以。”君宜边说,边指引着她往前,“过会儿你自便,我拿样东西就走。” 云萱低着头答应了一声,跟着他进去后正四面环顾时,君宜已拿了几张纸匆匆离开。有丫鬟上来相问,云萱摆摆手,只说自己来找,可是面对着那排排书架,一时又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桌案边。桌上有些凌乱,之前写的东西没有收,散乱的放着;笔墨也是不在其位,想是等着他回来再写;几本册子倒是放得齐整,堆在桌角,看上面封子,大约是用来写奏章的。 云萱看丫鬟们都不在,走近拿起一张花笺正看着,门口突然一声轻咳,吓得她赶忙丢下纸,再看来人,俏脸粉红,恨不得将头埋入胸口。君宜看她模样,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微笑道:“小姨看着觉得如何,我的字还算能入眼吧?” “姐夫的字很好,萱儿自愧不如。”云萱终于抬起了头,一脸愧色,“对不起,姐夫,我一时好奇……” 君宜一摆手,“又不是什么机密文书,不过是白写的几首诗而已,还怕小姨你看了笑话呢。” “姐夫写的诗很好,是……是写给大姐姐的么?” 君宜想起之前旖旎,眸中那分笑意又与刚才不同,“她可不觉得好,还要我毁了这个再写好的呢。” “大姐姐一定是看的多了,所以挑剔。萱儿看来是极好的了,寄情于景,十分动人。” 君宜笑而不语,收了纸揉成一团,“我不擅于这个,等我的一个朋友回来,他写了你才会觉得真好呢。” 云萱眉尖一动,“姐夫的一个朋友,是谁?” “说起来你也该认识,不过我看还是先等他回来再说。”君宜说着,看向她空空如也的手,“想过借什么书没有?想好了,我帮你取。” 云萱转了转眼珠,“想好了,我要借《王摩诘全集》。” 君宜微微一愣,“小姨喜欢他的诗?” 云萱粲然笑道:“姐夫你说自己不擅于作诗,大姐姐又说你做的不好,我就借了这个多看看,以后才能仔细品评品评,究竟是你做的不通,还是大姐姐太过挑剔。” 晚间君宜同云雅说了,云雅嫣然笑道:“小妹本来就很有趣,而且很有些古灵精怪。” “很好,仲衡这人除了书画就是书画,有了她,正能红袖添香。” 云雅扬眉,“这都是你的自说自话,他们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小妹就一定愿意嫁给他,仲衡也一定会娶小妹呢?” 君宜一笑,“我这人看人很准。” “是么?”云雅看一看熟睡的予儿,回眸一笑,“我看你是无事好做,只能千方百计的做了月老来玩。” 君宜揽着她,似沉醉在那一泓秋水之中,“我这个月老,或许不比天上那个差。” “我知道,”云雅伏在他怀中,“你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姻缘之事不能强求,一切还得等仲衡回来,让他们两个见过面再说。” 君宜扬起唇角,“据仲衡上回那封信上所说,十天半月就该到玉都了,等他安置妥当,我便邀了他过来,到时大家一起吃顿饭,不是都解了?” “说得这样轻巧,你要请人来吃饭也得有个名目,不然彼此看出痕迹倒觉尴尬。” 君宜抚一抚她的发,“放心,一切自有我安排。就是饭桌上的菜色,还得你来掌勺才行,仲衡那张嘴挑剔得很。” “你的嘴就不挑么?”云雅娇嗔他一眼,“我就喜欢吃你做的菜,不然小厨房里做的也好,你作什么非说这个不入味,那个太过酸的?” 君宜眸中皆是笑意,“所以趁着这回,我也能解解馋。” “偏不给你吃,你要吃,先做首好诗来。” “我正在想呢。” “曹子建有《洛神赋》,你展君宜比他强十倍,写的诗也应该比他强百倍才行。” “你这究竟是夸我呢,还是笑话我呢?” 对住云雅戏谑的眸,君宜的手沿着腰线慢慢上移。云雅素来触痒不禁,笑着就要往后躲。君宜抓牢不放,一个起伏就将她置在身下。云雅急忙推他,“予儿……别吵醒他。”君宜侧首,望一眼摊手摊脚的小予儿,低头吻住身下人的双唇,良久,轻轻道:“还敢不敢再说了?” 云雅胸口起伏,“不敢了。” “说,我的诗究竟好不好?” 云雅目光狡黠,“好!” 她这样轻易屈服,倒教君宜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看他狐疑不透的眼神,云雅轻笑一声,仰首也吻住了他的唇,半天,娇语慰人,“是写给我的,怎么都是好!” 云嫣丢了孩子,怎么都觉得不好,不仅身子比从前弱了一大截,连仲宁对她的宠爱也比从前少了一大截,着三不着两的。云嫣郁郁,在看见侯府众人都在为迎娶郡主而做准备时,心里就更为郁结难舒。这天见了二夫人,语中含忿,“都是那个害人精,自己掉了孩子,还带累了我!这会儿可好,仲宁的心思都在那郡主头上,连来都不大来了。” 二夫人叹了口气,“男人都是这副德行,喜新厌旧,好歹你有儿女还能栓栓他的心,偏你又……唉,娘看你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云嫣对镜自怜,“我也知道,不过现时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收起来等着娶郡主呢,要用什么都要经过太太。昨天要用两支参,还只让人送了些参须来,那整支的、成形的都不肯给呢。” 二夫人一撇嘴角,“这家人就是飞上天也改不了落毛鸡的做派!没法子,让香草替你去外面买吧。” “她哪里懂得好坏?还是辛苦娘跑一趟吧。” 二夫人没辙,只得答应道:“好是好,不过你知道娘手里不宽裕,如今这原枝的山参是大价钱,只怕……” 云嫣知道母亲这向来的脾气,在银钱上分外计较,于是去了里面,拿出两三块银子送到她手上,“娘就替女儿买两支好的吧,余下的拿着买些首饰什么的,好的或许买不了,就买几样看得过眼的吧。” 二夫人也不客气,接过掂了掂道:“娘也不是想要你的悌己,只是你心里清楚,你爹是有出账就没进账的,家里这么多口人又都是要往外用钱的,眼下好些,大丫头将三丫头接去住,少了一张嘴,饭桌上的菜好多摆一样。” 云嫣眉角一跳,“她把三妹接去了?” “是啊,接去有段日子了,听说还带着进宫,想必是想为她谋份好姻缘吧。” “哼,她自以为得所就想为人做红娘了?家里正经事情不管,尽做这些有的没的。” “可不是,自己在王府里大鱼大肉,让我们天天青菜豆腐,可怜她娘也吃不上一顿好的,你爹和你祖母都恨透她了。” 云嫣长叹了一声,“可惜我做不了主,做得了主的人又只顾自己,熙斐听她的也不懂事,娘你只好继续熬着。” “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什么了,就盼着你能好起来吧。” 二夫人嗟叹着拍了拍她的手,转身离去。过了两天,带着两支小手指粗细的参又来,恰逢仲宁也在,笑着迎上去正想说些什么,仲宁略欠一欠身,抬脚就走。二夫人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回头向云嫣道:“姑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云嫣也不顾香草就在屋里伺候,忿忿道:“还不是要来赶我走?” “赶你走?” 云嫣切齿,“说要把我这里和旁边的锦澜阁打通重建,到时迎了郡主进门,也好符合人郡主的身份。” “那你呢?” “我?我要挪到西边的小院里,同四房做邻居呢。” 二夫人蹙眉,“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不带这样厚此薄彼的,况且你又在病中……” 云嫣冷笑,“我便死一百回又怎比得上人家郡主的一条命?等着吧,我倒要看看娶回来后是她好过还是我好过!” 第106章 湘妃 仲衡回来没几天就带同语娆一起去王府拜会,见过顺太贵妃后,一个留在那儿继续逗小予儿,一个则在君宜书房中畅谈许久。“这次出去,我总算真正见识了各地风俗,知道自己从前是坐井观天。” “坐井观天倒也不至于,不过书上得来的总是不如自己亲身去历过的好,就好像行军打仗,兵法读得再多的将军也不如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 仲衡颔首,“不错,所以我想等二哥成亲后再出去转一圈,到时写本《大溱民风记事》,想来皇上和太后都会喜欢。” 君宜一笑,“算你有心,不过今天先不同你说这个,我有些别的难题想要请教你。” 仲衡一愣,“请教不敢当,我自觉没什么能教你的。” “有,”君宜从桌上拿过几张纸递到他手上,“在诗词上我的学问可比你浅多了。你今天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我这几首到底哪里写的不好了?” “你什么时候有心情作诗了?”仲衡惊讶,低头看了那几首诗,脸上的诧异之情逐渐化为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气,强忍着道:“这诗王妃看过没有?” “看过,还是她说不好,我才想着要让你看看。” “我看不错,对的也工整,平平仄仄,实实虚虚,就是……” 君宜一挥手,“等等,你要指我的错处还得忍着些,让我先去请一个人。” “谁还想听你的错处,王妃?” 君宜一扬唇角,“不是,是她的小妹,近来住在这里,也在学诗呢。” 仲衡听说,连连摆手,“我在诗词上头也有限,不敢误人子弟,你还是……” 君宜哪听他说?自唤了人来叫去请去,“我被人说错处还不怕,你怕什么?” 仲衡始终尴尬,走又走不得,留下要在一个姑娘面前说诗词,他又抹不开脸,因此在听得环佩叮咚时只是垂下了头。像是过了很久,才听得君宜笑向他道:“仲衡博览群书,在诗词上尤其出色,你要学的话,不如多向他请教请教。仲衡,这就是燕姑娘,算起来也是你的小姨。” 仲衡当然听说过云萱,但是之前也从没见过,这时瞥见一抹丽色倩影,慌忙之中眼观鼻、鼻观心,“燕姑娘。”云萱落落大方,“三公子。”声音如泉,带着一丝甜味,让人心生亲近。仲衡抬头,眼前现出的是一张与云雅有着五分相似的脸,只是前者清幽如莲,自有几分只可远观之意;后者则灿若春桃,多出几分惹人喜爱的娇憨。 云萱与他目光一对后便即笑向君宜道:“我一直听说三公子文采卓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想不到能在姐夫你这里相见。”君宜微微笑道:“他不止文采卓著,而且也可以说是见多识广,这次去外面转了大半年,有数不尽的新鲜事物可以说,怕是几天几夜都听不完呢。” “是么?”云萱一双美眸又转向仲衡。仲衡无端红了脸,道:“若是燕姑娘想听,我这一向无事在身,可以时常来说。”“好。”云萱一拍手,笑靥如花,“我最喜欢听新鲜事,不过在听之前,请三公子先把姐夫那几首诗说说吧,究竟哪里不好呢?”君宜也笑道:“不错,到底哪里不好?说出来我心服口服。” 说到诗词,仲衡眼眸明亮,背脊也挺得笔直,“既如此,我便直说了。王爷那几首诗虽然对得极为工整,但是缺少意境,情致也少了几分。须知道,诗通人心,读在口,眼前现出的是画,走进去,仿佛身临其境,登山,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触,观水,有……”仲衡这一通说,直说到天光渐暗,有小丫鬟进来有请方止。“禀王爷,王妃说一切准备妥当,请过去入席吧。” 君宜笑着点头,“好,我们这就过去。” 仲衡慌忙起身,“已经说了大半天了,还是下回……” “同我客气什么?再者你这诗论还没论完呢,等着吃了饭,让雅儿一起听听。”君宜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又向云萱道:“仲衡的小妹唐姑娘今天也来了,她也长于绣艺,你们正好一起探讨探讨。” 云萱点头称是,跟着他们慢慢步入中堂。里面云雅、予儿、语娆都在候着了,正见了礼,分主次坐下时,顺太贵妃扶着沈嬷嬷也进来了。君宜和云雅忙起身出座相扶,顺太贵妃摆一摆手,笑向众人道:“你们都坐,哀家看着今天人多,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云雅命人再搬了一张椅来,请她坐在上首,又亲自奉了碗筷,方才在催促之下落座。“有用素油炒的面筋,还有蒿子杆儿,母妃可以尝尝。” 顺太贵妃点一点头,看众人噤声凝神的模样便道:“怎么,哀家一来你们都成泥人儿了?哀家可要走了。”君宜笑道:“母妃走了可就不齐全了。”“可不是?今儿都可说是自家人,比过年还齐全。”顺太贵妃与他相视一笑,举起面前的翡翠杯道:“除了哀家的小孙孙,你们可都是要喝的。”众人听命。予儿看着大人们都喝,先动了馋意,咂巴着嘴伸手就要去够云雅面前的杯子。顺太贵妃一眼瞥见,笑向云雅道:“真是什么都想吃呢!来,把他给哀家。” 云雅抱了过去。顺太贵妃用筷子沾了一点梨花白让予儿吮着,边看边笑,“这孩子同君宜一样,都是还没吃饭就先喝起了酒,想来以后必是千杯不醉的。”众人莞尔,谈谈笑笑的十分和乐。予儿看见众人笑,小嘴咧得更大,咿咿呀呀的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话。顺太贵妃吃了几口素菜便下来了,低着头专心逗弄予儿,一会儿沾点酒给他,一会儿亲手撕了面筋喂他。予儿鼓着嘴开心嚼着,顺太贵妃喜悦道:“这孩子真是好哄的,不如过会儿跟着哀家去睡吧。” 云雅笑道:“他在母妃手里总是乖巧,晚上在妾身那儿总是闹腾。如今天气冷了穿得也多,他在床上翻来翻去的像个球似的。”“顽皮!”顺太贵妃抚着予儿的小脸,爱不释手。云雅又道:“只要母妃不嫌弃他闹,就让他跟着母妃睡吧。”话音刚落,予儿一直咧开的小嘴慢慢合拢起来,显出一个委屈的弧,圆眼眨巴着,莲藕似的手臂伸向云雅,“破……娘……破破……” 顺太贵妃又疼又爱,“哟,看这急的,破是什么呀?”众人忍俊。云雅抱他过去,笑道:“娘破,爹破,祖母破,是不是?”予儿破涕为笑,在云雅的怀里扭了扭后,又张开小手向顺太贵妃道:“破,破破!”顺太贵妃立时接过了他,“好,破,祖母破。” 语娆笑吟吟道:“如今有了小王子,太贵妃再也不怕寂寞了。”“是啊,有什么心事,看见他也都解了。”顺太贵妃抱着孩子亲了亲,眼光掠过众人,“不过在宫中这么多年,哀家是极怕寂寞的,以后若有多多的孩子,哀家更喜欢。” 语娆是等着吟风回来娶的,听见这句就把脸上飞红;仲衡低一低头,抬头时无端看了云萱一眼;云萱心中一动,默默低头放下筷子;君宜似在用唇语说着什么,云雅耳根火辣,直到吃完饭送了客人,回房之后也不愿看他,自顾自哄着予儿睡下。 君宜从后抱住她,“我就这么难看,一眼都不肯看我?” “你在饭桌上说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说的什么?” 云雅的耳根子又开始烧起来,“你也不怕人看见。” 君宜轻笑,大手慢慢探入她衣内,“母妃都说的这么明白了,我恕难违命。” 云雅捉住他使坏的手,“母妃说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是清楚,不过好歹同我们也沾边,而且……”君宜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挑抹复拢,引得云雅身上也开始发烧,“予儿也该有个小妹妹了。” “不要,等他再大一些再说。” “为什么?两个一起长大不是更好?” 云雅控制不了他的手,只好转回身贴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了两个你想要三个,三个之后又是四个,反正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君宜大笑,云雅急忙握住他的嘴,看予儿睡得熟才放下手,瞪他一眼道:“要是吵醒了他,就是你哄他睡,我是再没力气了。” 君宜笑得意味深长,“雅儿,你这样懂我。” “那你懂不懂我呢?”云雅反将他一军。 “当然懂。”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君宜望进她的眼底,“我。” “大言不惭!”云雅说是这样说,吻得却是轻柔,“再猜。” 君宜深深吻住她,蛮横地霸占她的一切,直到她无力地软倒在他怀里,再说不出一个字。“我看仲衡很喜欢你妹妹。”他满意地轻啄她樱桃般红润的双唇,“你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 云雅好不容易缓过来,听见这句立时道:“怎么能不操心呢?就算仲衡喜欢,萱儿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样呢。” “她听仲衡说了一下午,又急着想听他在外看见的趣事,一定是不讨厌他。” “不讨厌可不等于喜欢,中间差得远呢。” 君宜勾起唇角,“姑娘家害羞,一回两回的怎么看得出?再多几次就好了。” “说的你好像很懂似的。”云雅咬了咬他的唇,一笑嫣然,“那我就把这事交给你了,要不成,你知道我会怎么罚你。” “怎么罚,嗯?”君宜不怀好意地挺了挺身。 云雅含羞带娇,在他唇上重重印上一记,“反正你知道,如今最紧要的一桩事就是这个了。” 君宜自然是放在心上的,而仲衡也的确是对云萱另眼相看,只是不确定她的心意不好开口,一时也没有进展。君宜看不过,在一天云萱来借书时便借机问道:“仲衡编纂的那部《溱风》你有没有看过?我这里有。” “我在大姐姐那里看见时就借回去了,才刚看完呢。” 听她说看过,君宜一笑,“觉得如何?” “写得很细,难得又有几分趣味,不枯燥,很好。” 君宜含笑看她道:“书很好,那么人呢?” 云萱早已察觉仲衡情愫,这时听问,便以为是仲衡托君宜来问的,因低一低头,轻声道:“三公子是位君子,怪不得皇上、太后、还有姐姐姐夫都对他如此看重,只是……” 君宜听她赞扬,十成里有了九成把握,谁想最后来了个“只是”,剑眉不由微微拢起,“只是什么?” 云萱抬头,望着他的眼,“只是太过文弱些,看着一点也不像时候府里出来的人。” 君宜展眉,“他虽然没有练武,但还是有本事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是么?”云萱抿了抿唇,突然一指窗外,“姐夫你看,大雁。” 君宜顺着她手指望去,果然一队大雁排列成人字形向南飞去,“深秋了,它们都要越冬去了。” “大雁是忠贞之鸟,姐夫,我们出去看看它们如何?” 君宜也想着要继续对她说说仲衡,因答应了一句,陪着她出去到了院里,举目遥望,那一队大雁“嘎嘎”叫着已经飞得远了,渐渐地成了点点黑点消失在天际。云萱微微侧首,望着君宜专注的眼,如果……如果他能这样望着她该有多好?“姐夫,你也喜欢大雁么?” “也没什么喜欢,不过每年看着它们来来去去的,像是旧友一样,”君宜说着收回目光,看向她道,“仲衡倒是很喜欢,还专写了几首诗,下回你可以让他念给你听。”“哦,”云萱淡淡。君宜也看不透她的心思,沉吟着又道:“仲衡崇尚大雁也是为着它们的忠贞,一夫一妻,别不再娶。”“我知道,”云萱垂眸,直直地盯着那几杆绿竹,“姐夫今天说了这样多的话,都是想让我放心不是?” 君宜看她这样通透干脆,便也挑明道:“我们都以为这是桩极好的婚事。” 极好……云萱目光流转,“既然姐夫也以为好,那定是极好的了。” 君宜眉尖一动,“虽说我们都以为极好,你若不喜欢,也没人会勉强。” “我不知道……”云萱垂首,闷闷地向着那竹子根上的青苔道:“我同三公子也只是刚认识而已……” “左右他常来,或者你邀着唐姑娘出去游玩,捎上他也可以。” 云萱的头垂得更低,“我同唐姑娘也不是很熟,不如……不如姐夫你同我们一起吧?” 君宜怔了怔,对上她明亮的目光,霍然一笑道:“也好,这时候上山看看秋色也不算很冷。” “对啊,我来了玉都这么久,这附近的凤凰山、柳溪涧都没去玩过呢。”云萱眸中更亮,“姐夫,我们就去凤凰山好不好?” “好。” “真的?你这么忙……” “我也是无事瞎忙而已,你要去,定好了日子同我说一声就是。” “那……那我去问过唐姑娘,定下日子再同你说。” “好。” 云萱的唇角扬起,宛若秋风中绽放的春花。君宜以为她小孩心性,知道出去玩便这样高兴,于是也向她莞尔一笑,“到时候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做好了带过去。” “好,多谢姐夫。”云萱眉间一团喜悦,见君宜转身要进去,急忙又问道:“姐夫,你这里的竹子长得真好,比凤尾轩里的长得更好。” 君宜驻步,“是么?或许是这里的竹子多,看着更茂密些。” “也或许这里多的是书香,所以让它们不同?” 君宜听她这样别致的解释,不由微微一笑。 云萱又道:“我看过了,这里紫竹为主,又有黄槽竹、金镶玉竹,就是没有湘妃竹。” “怎么,你喜欢湘妃竹?” 或许是因为夕阳西照的关系,云萱的脸颊上有着两圈淡淡的红晕,“姐夫不觉得若是多了湘妃竹的话,这片竹林会更好看么?” “或许吧。”君宜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云萱却是以为他赞同她的提议,心头窃喜,紧跟着他步伐的同时,回眸又望了那片竹林一眼,似乎其中已有斑斑点点的湘妃竹在内茁壮成长。 第107章 出游 很快便定下日子。那天一早,云层被太阳勾勒出极细的金边,因为前晚上下过一点小雨,空气格外的清新。云萱换上一身玫瑰红掐金丝边的短衫,下着马面裙,乌发扭成一束垂在肩头,以秋海棠略作点缀。窦弯儿见了,直赞道:“三小姐这样打扮更精神了,有些……有些像书里说的脂粉英雄。” 云萱粲然,刮了一下她的鼻,“你如今也读书识字了,脂粉英雄,我哪里当得上?” “怎么当不上?王妃常赞着三小姐你好学不倦,琴棋书画样样来的,以后一定是巾帼不让须眉!” 云萱抿唇,“就算我比世人都出色又怎么样?大姐姐有姐夫疼爱怜惜,你也有斐哥哥的一腔真情,我呢?” 窦弯儿眨了眨眼,“三公子是个好人,王妃也常夸他呢。” 云萱瞪圆了眼。 窦弯儿掩口笑道:“这话是真的,而且我同三公子说过几回话,看得出他心肠好,又没架子,同他哥哥一点都不一样。” “他是很好,可是……”云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比不过姐夫。” “王爷的确是文武全才!”窦弯儿没有想到其他,只顺着她说下去道,“心也细,事事为人着想,想来这世上能比得上他的人也没几个。” 云萱睫毛颤动。窦弯儿又道:“不过除了王妃,能配得上王爷的又有谁呢?而且王爷心里只有王妃,再无其他人了。”云萱长睫急颤,低着头也不做声。窦弯儿收拾完几样东西,结了个小包袱便招呼她道:“三小姐,快走吧,王爷说不定已在等着了。” 云萱跟着她出去,一路出了正门,果然君宜已站在马车边上,头上扎着随常的纶巾,一身半旧的竹青色长袍,披着白底竹叶纹的斗篷,不见华贵却处处透着不与人同。 “姐夫,对不住,我迟了。”云萱向他施了一礼。 君宜笑一笑道:“你这不算迟,有人也才刚出来,我正说她呢。” 云萱怔了怔,车帘一分,露出云雅半嗔半笑的脸来,“才刚数落完我,这会儿又要向小妹告状么?” 君宜莞尔,“我怎么敢?姐妹情深,我要告状也不会向她去告。” “你向谁告也没人会理你。”云雅侧首向呆愣着云萱道,“别理他,快上来吧。” 窦弯儿扶着云萱上了车,自己也在边上坐好。君宜看她们都整顿妥当后才上了马,一扬马鞭带着马车隆隆启程。云雅分开车帘又张望了几眼,云萱顺着看去,正见君宜回头时的笑脸。她咬了咬唇,向放下帘子的云雅道:“大姐姐不用照看予儿了么?” 云雅微笑,“他有母妃照料,又有雪球陪他玩耍,才不要我呢。” “哦,”顿了顿,云萱又轻轻道,“大姐姐也很久没出来玩了吧?” “是啊,所以这次君宜一说,我便答应他一起出来,我也没有到过凤凰山呢。” 窦弯儿笑道:“我也没去过,这次能来,正是借了三小姐的光了。” “我可没那么大的脸子,左右都是大家散心罢了。”云萱秀眉一拢,颇有几分负气意味。 窦弯儿以为是自己玩笑过了头,咬唇不再做声。云雅看了看她们两个,轻轻拍了拍窦弯儿的手,道:“不错,今天是大伙儿一起去散心的,只是弯弯说的也没错,要不是你提个头,日子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人也不会到得这样齐整。”云萱也觉自己刚才神气不好,低了低头道:“姐夫肯来,也一定是想着要大姐姐你一起出来,单我一个可请不动他。” 云雅清浅一笑,“单陪我的话,什么时候不能陪?他对你的事也很上心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云雅释然,“这就好。你看外面天气这样好,你又打扮得这样美,快笑一个吧,别再皱着个眉头了。” 云萱弯了弯唇角,又拉了拉窦弯儿的手。 窦弯儿也绽开了笑脸,“三小姐,你这样才好看呢。” 到了凤凰山的山脚,仲衡和语娆也已到了,一一见过礼后,仲衡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云萱身上。君宜牵着云雅的手,相对一笑,“仲衡,此景此人,是不是起了诗兴?” 仲衡脸上微红,但对上云萱目光,又是昂然,“是,可惜没有纸笔。” “这点记性总是有的,回去写将出来,好与不好,我们都来评评。” “好。”仲衡颔首。 语娆嫣然道:“三哥这样干脆,真是少见。” “一定是有了绝妙好诗,就等着我们赞他呢。” 仲衡听他们打趣,脸上不禁红了又红。云萱指向山上那片浓郁秋色道:“真美,像是画出来的。我先上去了,你们慢慢探讨作诗吧。”说完,她一马当先往上就走。仲衡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君宜催促道:“还不快跟上?”他抬脚也走了。余下语娆与窦弯儿知趣的缓几步再跟上,留下的君宜为云雅理一理鬓边散发,“我们给他们垫后,好不好?” 云雅一笑,抬手整理好他的纶巾,“怎么样都好,只要不跟丢就行。” “跟丢了又如何?他们又不是小孩子。”君宜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兴许他们也希望我们跟丢了呢?” “仲衡才没有你这种心眼。”云雅望一望走在最前的身影,轻轻笑道:“不过我看他对三妹真是有心的。” 君宜给了她一个“看,我没说错吧?”的眼神,拉着她缓缓向前走去,“他就是缺几个心眼,等我教教他,保准这事就成了。” “才不要,”云雅嗔了他一眼,“你不要教坏老实人。” “老实人?难道你夫君我就不老实么?” 云雅含笑,“你说呢?” “我说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老实的了。上朝听皇兄的话,下朝听你的,一步也不敢多走。一句也不敢多说。” “要真如此,每天那么多书信是为了谁?时时出去,有时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又是为了什么?我让你早些回来,你怎么又不理我?” 君宜听了只是笑。云雅伸指在他脸上刮了刮,“你主意大得很,看予儿就知道了,还说听我的?” “我也只有这一个主意,别的,不都是听你的?” “你哪里听我的?你……你……”云雅脸上嫣红,看见前面人影又不好说,只能瞪他一眼道:“回去再同你理论。” “好,”君宜笑不可扼,“回去论就回去论。你看,我多听话?” 云雅加快了步子。君宜更乐,攥紧她的手同她并肩而行,“小心,地上还有些滑。弯弯,你扶着唐姑娘一些。”窦弯儿答应。最前的仲衡听见,也向云萱道:“燕姑娘,小心脚下,走慢些。”云萱像是没听见,偏又加快了脚步,谁知泥地湿滑,她也不常出门,走不惯这路,没几步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仲衡急忙上前,“燕姑娘,你怎么样?” 云萱揉着自己的脚腕,“大约是崴到了,疼!”仲衡皱眉,欲待为她查看,又怕男女有别,唐突了佳人。这时语娆和窦弯儿,还有后面的君宜和云雅都已围了上来,仲衡就更没查看的份了,背身等了片刻,就听云雅道:“没有肿,你动一动看,会不会好些?” 云萱按着她的话转了转脚腕,“还是……是有些疼。”说着又挣扎着站起来,刚把脚放在地上走了一步,秀眉又再次蹙紧。云雅看她难色,忙止住道:“疼就别走了,过会儿看肿起来,更不好。”云萱咬了咬唇角,“这才刚过了山腰,我还想到顶上去看看呢。”窦弯儿道:“三小姐,你看看,越往上越难走,还是下回再来玩吧。” 云雅见云萱一脸不甘,转首望了望一脸关切的仲衡,目光落定在君宜脸上,“她不能走,只能背上去了。”仲衡上前一步,但一想到远近亲疏就打了退堂鼓,“这道上难走,还是我先开道吧。”君宜也知他顾虑,脱下斗篷送到云雅手上,“我来背吧。”云雅微微点头。云萱含羞歉然道:“姐夫,我……”君宜一笑,“没事,许久没有活动,今天正好练练。” 云雅莞尔,“什么练练,你拿小妹当什么?”“不好,给你捉住语病了。”君宜笑着半蹲下身,示意云萱上来,“我们快走。”云萱搭上他的肩头,整个身子都挨着他的背脊。君宜反手托住了她,轻松站起快步而行。云雅抱着他的斗篷缓缓而行,“小心些,要是再摔了可真是要罚的。” 君宜走得很快也很稳,不一时就赶上了在前开道的仲衡,谈谈说说的,只等着云萱开口搭话。按照往常,云萱自是不出三句就会乐于开口,只是今天趴在君宜的背上,鼻间是属于他的男子气味;眼前是他墨黑的发、轮廓清晰的耳垂、还有一截露在衫外的脖颈,移不开眸光,心口也是不同以往的跳动。君宜感觉到她的不同,还以为她仍在自责之中,于是回头笑道:“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怎么把舌头也给摔没了?” 云萱沉浸在他的笑容里,半天才想起道:“我……我是看姐夫你背着我还能走得这么快,都快越过三公子了。”“是啊,我看要不是为等着我,他这会儿说不定已经上山顶了。”仲衡的话中虽有些玩笑意味,但更多的也是赞叹。君宜含笑道:“已经大不如前了,要是在练兵那会儿,我已经打了个来回了。”云萱与仲衡目光一触,同时笑道:“这可就离谱了,怎么可能?” 君宜听他们语气相同,说的话也相同,笑容更灿,“怎么不可能?从前跟着我的人都知道,我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跑得快,他们给我起了个号,叫什么‘急旋风’的。” 仲衡笑而不语。 云萱到是信了,认真神色问道:“姐夫,你真能跑这么快?可是你不是带兵打仗么,要跑这么快做什么?” “他喜欢做带兵的将军,更喜欢做急先锋,最好自己一人上去就能把所有的敌人都给撂倒。”仲衡做着解释。 君宜边笑边回头望了云雅一眼,“这也是从前,以后即使再能带兵都不会了。” “这会儿说不会,以后真要上了战场,我怕王妃要时时盯着你才作数呢。”仲衡了然。 云萱听了却又是陷入沉默,这样的男子……想象着君宜横刀立马在敌军阵前,威风凛凛,气势逼人,由不得人不敬佩不爱慕……慢慢垂下头,她将脸贴上他的脖颈。君宜身子一紧,微微蹙了蹙眉,“怎么,脚上很疼么?” 云萱一时忘情,这会儿立时抬起头来,羞红着脸道:“还好……姐夫,还是让我下来自己走吧。”君宜举目一望,“离山顶也不远了,先上去再说。”仲衡一路为他们扶枝开路,到得山顶先顾不得欣赏美景,寻了一块避风之地,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了,回头向君宜道:“让燕姑娘坐在这里吧,既能赏景也能休憩。” 君宜依言放下云萱,回头又找云雅。云雅与语娆一起缓缓走上来,看云萱得了这样一个好所在便是一笑,“还是仲衡细心,什么都想到了。你呢?”君宜伸了伸腰,拉过她的手道:“我也想到了,跟我走。”云雅脸上一红,轻声道:“你带我去哪里?还要吃饭呢。” “去去就回。”君宜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窦弯儿正采了几片红透的枫叶上来,看他们要走,慌忙道:“王爷,王妃,水在我这里呢,要不要……”君宜一摆手,带着云雅转到树后去了。窦弯儿见惯两人如此,一笑也就不再追问。云萱黯淡了眸光,望着眼前层叠渐染的山峦,兴致顿失。 仲衡看她始终闷闷不舒的样子,便问:“燕姑娘脚上还疼么?我……我略通医术,要不要替你看看?”云萱摇首。仲衡又问:“是不是有些饿了?我这里有干粮,桂花糕、千层饼、酥油卷、还有……”云萱一听便知道自己爱吃的都在他这里,心下不知怎么就更为发堵,“我不饿,三公子若是饿的话,就请先吃吧。”仲衡收回了包袱,“我也不饿,陪着姑娘坐一会吧。” 云萱微微点了点头,看他在对面拣了一块地方坐下,也不说话,沉默着相对。语娆和窦弯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诺大的山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风儿在身边阵阵吹过,似在赛跑;雀鸟在林间枝头鸣叫,似在同他们猜谜,本该高挂在正空的太阳大约是同云萱一样不太高兴,躲在云后偷起了懒。仲衡坐了半天,忽然起身往底下走。云萱以为他闷了,自去找语娆她们,低头抿了抿唇,再抬头时,却看见他又走了回来,手上是一朵金黄灿灿的小野菊。“这个给你,燕姑娘。” 云萱的唇角稍牵,接过后触了触那娇嫩的花瓣,“多谢你,三公子。”仲衡微笑,“这坡下面就是一片野菊花地,小妹同窦姑娘在里面都挪不动步,只顾着要折一朵最好看的,却没想到最好看的已在我手里。”云萱看着那耀眼的金黄,“这朵是很美,不过三公子怎能断定它就是最美的呢?”仲衡指了指他刚才折花的地方,“它能从一条石头缝里长成,纵使别的再美,也没有它的韧性与决心,所以我以为它是最美。” “韧性与决心……”云萱忽然笑了,“三公子说的很对,这朵的确最美。”仲衡望着她的笑颜,忘情道:“燕姑娘,你也……你也很美,比这朵花更美。”听见这样大胆的话语从他口中吐露,云萱霎时羞红了脸,低下头默默不语。仲衡也觉自己失言,一样低头不再作声。 各捧着两大捧花藏在石头后的语娆和窦弯儿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三哥怎么这样腼腆?比大姑娘还像大姑娘呢。” “就是,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三小姐娶进门?”顿了顿,窦弯儿又道,“要不我们上去给他壮壮胆?” 语娆想了想,“就算能给三哥壮胆,燕姑娘那边怕更会害羞了。” 窦弯儿扁了扁嘴,“其实三小姐从前很爽利的,怎么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她侧首,对上语娆同样燃气一点希望的眼眸。 难道……难道这样的变化正是为了仲衡? 第108章 瑰宝 君宜带着云雅一直往下越过一个小坡,再穿过几棵参天巨树后,云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再走下去,只怕天也要黑了。” “天黑怕什么?有我呢” 云雅嗔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那你是指哪个?” 君宜那弯弯上斜的唇角让云雅忍不住伸手想扯,“都是做爹的人了,还是这么坏。” 君宜唇角更弯,伸手抱住她,“我怕变好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云雅脸上飞起霞色,扯他唇角的双手垂落在他肩头,“你放开我,我就还喜欢你。” “为什么要放开你?这里又没人。”君宜反抱得她更紧,再冷的山风都别想吹散他们之间浓浓的情意,“就算有人,也只会识趣走开,不会来看我们的。” 云雅双颊霞色更浓,半天,贴着他的耳道:“把我拉到这里就为这个么?”君宜一笑,恋恋不舍地松开她一点,伸手一指斜下方道:“你看。”云雅顺着方向望去,苍天大树下映着一潭碧水,清澈透明的没有一点杂质。若是粗粗一看,几乎以为那里的树木是分两极而长,一头往上,一头往下。 “像是树也爱美,在照镜子。”云雅脱开君宜的怀抱,往下走到潭边观瞧。君宜跟着她的脚步,“你看着它,不就是你也在照镜子?爱美。”云雅望着水中倒影,忽然同时绽开笑颜,“不止我在照,你也是。”君宜会心,揽她入怀道:“是我们,看。”对着水中相依相偎的身影,云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要是予儿和母妃也来照照就更好了。”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君宜为她拈去发上的一片落叶,“到夏天我们再来,不止能照镜子,还能玩玩水,冰冰脚。” “看情形你从前这么做过?” 君宜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云雅吃吃笑道:“有你常来,难为这潭水还这么干净。” “这是活水,你没看见那里有个泉眼么?再说,”君宜扬了扬眉,“你夫君我很脏么?” “不是不是,你很干净,”云雅敛了笑意,认真对他道,“从里到外。” 君宜满意,在她唇上亲了亲,拉着她在潭边坐下,“那时父皇刚赐给我那只蟒纹荷包,我心里不甘又无处发泄,找到这里待了很久,自己看清自己,心也就跟着静了下来。”云雅偎在他怀里,“是啊,这里能让人安静,而且你看看,”她抬头,望向头顶的山峰,“哪里的风景也不一定是最美,最美的在我们这里呢。”君宜拥紧了她,无需开口,已从她眸中读懂了所有的心意,再看那面水镜,自己分明已拥有了最大的瑰宝,别无所求。 两人相携着重又登顶,看云萱手中那朵金灿灿的野菊花便是对视而笑。仲衡迎上来道:“燕姑娘正和我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吃食都在我们这里,你们也不怕饿。”云雅从窦弯儿递上的布包中拣了块饼分给君宜一半,笑微微道:“你不说真不饿,你一说就真有些饿了。” 君宜三两口吃完饼,挑了个眉毛酥让云雅先尝一口,自己这才吃剩下的,“我找了块好地方,回头指给你,你以后带着人去,就知道在那儿待多久也不会饿的。”他说着话,眸光已转向云萱。仲衡知道他所指,笑容一涩,“下回吧,燕姑娘说她脚上发疼,还是早些下山看看吧。” 君宜和云雅听说,自也没了游玩的心思,草草吃完几块干点,喝了几口水便依旧由君宜背着云萱下山。回到王府,又找了大夫,一切料理妥当后,云雅将那插着野菊的小小瓷瓶送到云萱房里,“弯弯说这瓶子配它最好,我看也是,你呢?”那小野菊攥在手里一下午本有些发恹,这时喝饱了水,花瓣舒展,重又焕发了生机。云萱看了眼那再次夺目的金黄,侧首移开了目光,“是很好,大姐姐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好了。” 云雅笑吟吟将花瓶放在窗下的卓案上,映着落日余晖,这一瓶一花更染上了一层殊色,“这是人家的心意,我怎好要?”“不过是一朵花而已,”云萱神色淡淡,翻了翻手中书页,“姐姐言重了吧。”云雅眉心一动,回身缓缓坐到她的床边,“一花一叶也都是人的一份心意,除非你不喜欢。”云萱低下了头,抚着垂在胸前的一缕秀发只不出声。云雅轻柔道:“要真不喜欢,我和君宜此后便不再提,三公子是个聪明人,以后常来常往,两下里也不尴尬。” 云萱还是无声。云雅料不到她在这情/事上面如此不干脆,顿一顿又道:“要是你没想好,等过两天他必是要来探望你的,到那时再说说话,或者再约着出去走走,好不好的也就分明了。”云萱换过另一边的长发,依旧无言地慢慢捋着。云雅皱了皱眉,“三公子是个难得的老实人,不说文武全才,也可算是德才兼备,而且他心地好,人品好,对你也是……”云萱乍然开口,“他什么都好,我就一定要喜欢他了么?” 云雅一愣,“并没有说你定要喜欢,只是觉着他和你相配而已。” “那也是大姐姐你自个觉着,我可不觉着。” 云雅看着她鼓鼓的腮帮,翘起的下巴,恍然失笑,“不喜欢就不喜欢,同他说了就好了,不用瞪着我像瞪仇人似的吧?” 云萱也惊觉自己的言辞不妥,眨了眨眼后垂下长睫,“大姐姐,对不住,我近来心烦得很。” 云雅体谅她的小儿女心情,抚了抚她的发,“心烦什么?我们都不是迫你同他好,况且你和他相处时日尚短,一见倾心又不如细水长流,慢慢的看着再说吧。” “大姐姐怎么这样说?你和姐夫不就是一见倾心,难道说不如细水长流?” “我们?”云雅怔了怔,眸色就如此时殊丽的落日彩霞,幻出别样异彩,“或许起初是一见倾心,不过愈相处愈是……喜欢。” 云萱盯着她的眸,“那么……若是……若是姐夫以后纳妾,大姐姐你还会喜欢他么?”纳妾?云雅眼睫一颤,“他不会。”云萱咬了咬唇,诧异于她这样坚定的语气,“可是我看那些富家子弟无不纳妾,就算姐夫没有这个心思,太贵妃若是开了口,恐怕也不会驳了她的心意吧?” 云雅有些诧异于她今天的言谈举止,但是转念又以为她怕的是仲衡将来也会纳妾,于是微微笑道:“男人纳妾无非是为了新鲜美貌,又或是多子多福,但若是他真心喜欢你,一定容不下第二人。我看三公子就是个一心人,你不用担心这个。”云萱脸上红了红,“大姐姐,我是问你和姐夫,你怎么又说到三公子头上去了?” 云雅嫣然,“你姐夫同三公子最好,近朱者赤,他们两个都是一类人。”云萱仍是不死心,“那么万一……万一有一天姐夫心里有了第二个人,想要再娶,大姐姐你会原谅他么?”“不会,”云雅轻轻摇首,“他不会再娶,无论是绝世美女还是天上谪仙,他的心只有一个。” 仲衡送给云萱的花儿绽放了许久,直到她的脚伤痊愈,那花才慢慢枯萎。云萱并不放在心上,命窦弯儿丢了花,仍旧像往常一样出入君宜的小书房,问他借书还书。这天进去时君宜正在练字,她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姐夫,你的字真好,能不能……能不能教教我?” 君宜这才抬头看向她。身上是一件象牙白色月季纹的小袄,再一条月白色的留仙裙,腰间水绿色丝绦束成柳叶合心的式样,别有一番清淡素雅。况且原本有些圆润的脸庞瘦削了,现出与云雅一样尖尖的下颔,惹人生怜。“大冷的天,还学这个做什么?不如捧着手炉看看书,再让你姐姐准备些吃食来得自在。” 云萱笑容娇俏,“那姐夫你怎么不这样做?” “我倒是想,不过有几件事在手上,办完了才能自在。” “什么事,是公事么?” 君宜一笑不答。 云萱扁了扁嘴,又道:“我前几天一直窝在房里,这会儿倒想寻些事情来做做,姐夫你既然有事要办,不如等你办好了,清净了,我再来拜你这个师父吧?” 君宜笑容温和,“我这算什么师父,三脚猫师父吧?你要真心想学,不如找仲衡来教你,他的字极好,比我的好上百倍。” “我看过他的字,好是好,就是笔锋婉转,有些像女子的字,过于娟丽了。不像姐夫的字,铁画银钩,看着有气势。” 君宜朗声而笑,“这就是文人与武夫的不同,其实我倒喜欢他的字,那时候还临过,只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 云萱近前几步,笑容明媚,“姐夫何必学他?做自己就好了。” “是啊,画虎不成反类犬,只好做回自己。不过你要是学的话,还是学他的字好,不然写出我的字来,与你不配。” “为什么不配?难道一个女子就不配写出有气势的字来?” 君宜眸光一凝,随即笑道:“小姨问的倒叫我难以作答了。好的字,可以清丽婉约,也可以龙腾虎跃,是,我方才说的错了。” 云萱声音娇柔,“字如其人,凭我自然也写不出姐夫你这样的字,所以也可以说你没说错。” “这话更教我无言以对了。”君宜收了东西,起身道,“我要去搬救兵了。” “谁是姐夫的救兵?” 君宜笑道:“仲衡善写也善辩,你想不想同他辩一辩?” 云萱一敛眸中光芒,唇角微微往下,“我不喜欢同人辩,也不喜欢人善辩。” 君宜挑了挑眉,“善辩有什么不好?” “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披上战甲拿起刀枪上阵杀敌去,光凭着嘴皮子在那里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 君宜莞尔,眸光却是深远,“上阵杀敌固然是男儿之责,不过兵不血刃,能凭巧舌杀人于无形或许更是一种本事。” 云萱撇了撇嘴角,“是么,三公子真能有这样的本事?” “不错,我正拜师向他学艺呢。”君宜微微一笑,大步向外走去。 第109章 舌战 三天后,朝堂上,皇帝眉头紧拢,原本就薄的唇角更是成了一线,“北齐的几路大军已齐聚西越凉城,看来不出几日就会有个结果。” 唐文功同皇帝一样愁眉紧锁,略站出一步道:“凉城是西越粮仓集聚之地,若是被北齐攻占,掐断粮米之路,西越迟早覆国。” “所以大周文璟帝已派兵支援,而西越孝昭帝也已发来文书求助,要我大溱提供兵马。”满朝文武互相望了望,相邻的便有些人窃窃私语起来。皇帝等了等,咳嗽一声道:“众爱卿,你们看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那细小的私语声很快变成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唐文功。唐文功也当仁不让,挺一挺胸道:“臣以为这次若是派出兵马,就是向北齐宣战。齐武帝好战且记仇,虽然我大溱不怵他,但也犯不着引火烧身,还是厉兵秣马,等待出击之时为上。”皇帝一时没有说话,众人附和着道:“江麟候所言不差,臣等也以为如此。既然北齐这次舍近求远,我们便坐山观虎斗,到时无论谁胜谁败,于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皇帝依旧不开口,目光扫过众人后停在君宜身上,“九弟,你有何高见?”君宜出列道:“臣弟没有什么高见。”众人都知道他被皇帝削了权,眼前只不过是个空杆子王爷,这时听他说没有意见,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都把目光聚在唐文功与唐仲宁父子身上。 仲宁自觉皇帝倚重,百官倾向于侯府,因此双眉斜展,神采奕奕地上前一步道:“王爷没有高见,微臣倒有一低见,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微臣以为大周这次派兵相助,也是怕北齐吞并西越后从西北方攻入大周,而我大溱暂且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不若趁北齐此时兵力空虚的机会,点将带兵去攻北齐,对外就说是围魏救赵,实则却是直捣黄龙。” 皇帝的浓眉一点点扬起,蓦然,他一击掌,“好,好一个围魏救赵!仲宁,你的兵书没有白读。”仲宁得皇帝赞誉,立时低头道:“皇上对微臣的指点,微臣时刻铭记在心。”其余人等看见皇帝神色,也即刻赞扬道:“真是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少年啊!单这一招围魏救赵,就已让我大溱立于不败之地,真是高招!” 仲宁的头虽然低着,唇角却是愈渐扬起,但听皇帝道:“这一计确实是好,不过,由谁带兵出征呢?”才刚有些热闹起来的大殿中霎时又都安静了下来。北齐人骁勇善战,即使此时倾巢而出,兵力空虚,谁都没有那个本事能保证从他们手中偷得一胜。因此殿上众人个个垂首,只有唐文功暗暗瞥了仲宁一眼。仲宁扬首道:“微臣愿意领兵。” 皇帝知他斤两,这时便不搭言,目光又转向君宜道:“九弟可愿领兵出征?” “臣弟虽有心,但无奈技艺生疏,家中幼子又实在让人挂心,所以不敢担此重任。” 皇帝眉心一动,“可放眼朝内,只有九弟最擅军事,你若不敢担当此任,又有谁敢担呢?” 君宜仍是推辞,“此战成败牵连甚广,臣弟确实有心无力。” 皇帝不悦,“是有心无力还是无心有力,九弟自己心里最清楚!” 君宜屈膝,行大礼道:“皇兄,臣弟确是有心无力。自从之前交出诸务后,臣弟就无心于军事,只想陪伴妻儿与母妃游乐,皇兄若真要臣弟带兵,臣弟或可一试,但是成败与否,臣弟实在心中无底。” 皇帝的脸色阴沉难辨。仲宁又上前一步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王爷只想着自家和乐而罔顾皇上烦忧,百姓安危,真是枉为人臣!” 君宜双眉一扬,看向他道:“人贵而自知,要是揽下责任却无力成事,不如不揽得好。”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不行?” “行不行,自己心里清楚。” 仲宁额角青筋暴起,转而跪倒向皇帝道:“皇上,若让微臣领兵,定会大胜而归!” 皇帝摆了摆手,依旧看着君宜,“九弟既说仲宁不行,那么谁行呢?不如举荐个人出来,大家一起斟酌斟酌。” 君宜想了想,道:“广宁将军单勇或有此力,麾下亦有臣弟从前的侍卫吟风,智勇兼备,或能担此重任。” 皇帝眉尖轻扬。唐文功冷笑道:“王爷说了半天,还不是要保举自己从前的旧将?真是身不去而心去了。” 君宜神色坦然,“不错,这两人从前都跟过我,不过皇上是问谁能胜任,而不是问谁没有跟过我,所以侯爷若有人选也可荐出,不必理会谁亲谁疏。” “老臣不敢像王爷一样举贤不避亲,单勇是一名勇将,但获封广宁将军全赖跟着王爷在汴城大败北齐兵勇一事。而吟风更是无名小卒,如今升任参将全因他尽忠职守而非带兵之能,试问这样两个人,怎能对抗北齐兵勇?” “单勇以勇为名,但是历经这几年磨练,于兵法上也小有所成,不然看侯爷你不就知道了?” 唐文功的眸光乍然收紧,他不说仲宁而说自己,难道是清楚那条围魏救赵的计策是自己所得?“说是这样说,真正如何谁都不知,难道你要皇上以战场胜败和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做赌?”君宜望着他,玩味一笑,“那么依侯爷来看,该当用谁?”唐文功沉吟片刻,向皇帝道:“依臣愚见,不如用宁海将军谢武衣最为妥当。” 君宜轻笑出声。唐文功沉下脸道:“怎么,王爷以为将军不行?” “谢武衣擅长海战,人人皆知,而且人人都还知道,他的妹子宁馨郡主就要嫁入侯府,两家快成了一家。” 唐文功哂然一笑,“方才不是王爷所说,皇上问的是谁能胜任?再者,谢武衣虽擅海战,但是熟读兵书,海陆相通,他为帅的胜面可比别人大多了!” 君宜笑了笑,不再说话。 皇帝偏首思索片刻,“谢武衣是良将,单勇又是一名勇将,若二人能合二为一,朕便是放心了。” 唐文功知道皇帝出兵即要万无一失,捋一捋须便道:“虽然人不能合二为一,不过以谢武衣为帅,单勇为将,微臣相信皇上定能高枕无忧。”他这个安排不可说不好,只是皇帝清楚那两人的火爆脾性,再加上这背后荐举的两位……他的眸光从唐文功转到了君宜,又从君宜转到了唐仲宁,“这两人都可出战,不过为帅人选,”他的眸光落定在君宜身上,“九弟,你不是对父皇所择大加赞同么?这一战若胜,必能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君宜眸色一凛,再无犹豫,跪下道:“既如此,臣弟愿为帅,不胜不归!”“好!”皇帝击掌起身。唐文功与唐仲宁父子对视一眼,突然又都跪了下去,“皇上,微臣有事起奏!”皇帝双眉斜飞,“怎么?”唐文功叩首先道:“此次征战若由谨王挂帅,微臣恐怕他会借取大周之力拥兵自立。”仲宁跟上道:“皇上忘了?此去北齐,必经西北边界,萧逸寒在哪里豢养狼群,名义上是为大周,实则是为他的知交好友也未可知啊。” 群臣正要为皇帝选定元帅人选而歌功颂德一番,这时听见这对父子如此一说,立时低下头去各自垂手而立,鸦雀无声。皇帝脸色平静,只目光对着君宜,像是在质问。仲宁叩首后又道:“微臣听说王爷已在王府中驯养了一头狼王,还时常带它去山中行猎,到时经过西北只需狼王嚎叫召唤,不知有多少狼兵会跟从而战。对不对啊,王爷?” 君宜一乐,像是不屑于辩,“你说本王驯养了一头狼王?” “是,体壮如牛,浑身白毛,形貌与萧逸寒驯养的那头狼王如出一辙。” 君宜更笑,“那你可知雪狼在这世上只此一头,并无相似?” 唐文功冷笑了一声,“那你是不认了?可要让人到你府里去搜上一搜?” 君宜极为坦然,“本王王府中并无可隐瞒之物,要搜,有何不可?” 皇帝道:“好,九弟如此光明磊落,朕便相信你这一次。” 仲宁急迫道:“皇上,王府中真有狼王,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皇帝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君宜躬身道:“既如此,就让副都指挥使带人到王府中走上一圈,若是有,臣弟人头落地;若是无,臣弟便看人人头落地,皇兄以为如何?”唐仲宁脸色一变,脖颈后不免有些凉飕飕的,偷眼看向自己的父亲时,唐文功微微点了点头。他沉了沉气,大声道:“好,臣愿带人前往。” 很快,他便带人到了王府门口,里面云雅听说消息,将予儿交给顺太贵妃,自己则牵着雪球到了前厅。陈贵早已吩咐人上了茶,见了她来便躬身退至一边。仲宁看见雪球已是喜上眉梢,再见素雪凝霜的云雅,轻飘飘一拱手,“有劳王妃。” 云雅正眼也不看他。雪球嗅了嗅味道,忽然仰头一声嚎。凄厉如狼,震得仲宁退后一步,“好畜生!”他身后几人想要接过云雅手中绳索,但在看见雪球的血盆大口与犀利犬牙时,纷纷都退了回去。仲宁自也不敢试,只向云雅道:“若活的无法带回,只好将死的带回去了。”云雅眸中讥诮,“原来唐副都指挥使这么怕狗的么?”狗?唐仲宁眸中得色一敛,挥手示意身后随从道:“进去仔细搜!” 身后众人领命。云雅眸中讥色更深,入座后抚了抚雪球的背脊,令它也坐好,道:“雪球孤单得很,只有它一个。” “只有一个?若是从后面再搜出一头,王妃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云雅漠然,“王爷如何,我便如何。” “王爷在金殿上提脑袋等着呢,王妃跟着他,不会也想跟着掉脑袋吧?”仲宁站定,一脸惋惜,“王妃若是没有脑袋,可就不美了呢。” “是么?”云雅扶一扶发,手中绳索不知何时已然松开。 雪球早就在盯着仲宁,这时一旦松缚,跳起身就向他身上扑过去。仲宁一腔心思都在云雅身上,全没料到这庞然大物会向自己扑来。等回过神时,雪球已将他扑倒,巨大且厚实的脚掌踏在他的胸口,口中涎水不断滴落在他的口鼻上。仲宁狼狈不堪,大声呵斥呼唤。只是这时候他带来的人都已进去搜查,剩下的都是王府之人,不听云雅命令如何会理睬他? 陈贵垂着手拦在门口,兴味盎然地看着云雅不慌不忙地捡起绳索,“哎,它的力气就是大,又不听话,怎么叫也叫不动。雪球,雪球!”雪球在仲宁身上转圈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牙齿贴着他的脸颊而过,仲宁但觉一股说不出名堂的怪味扑鼻灌入,两眼一翻好玄没背过气去。“快把它扯开!” 云雅越拉,雪球扑腾得越开心,壮而有力的爪子将仲宁身上的锦衣几乎扯了个稀烂,要不是那群手下回来帮忙拉开,那几块破布片只怕也难以保住。被人扶起的仲宁脸上红红白白,瞪向云雅时,云雅正在刮雪球的鼻子,“你不乖,等君宜回来好好治治你。” 仲宁哼了一声,拿眼溜了一圈手下,“有什么发现没有?”众人齐齐摇头。他脸色更沉,目光再次扫向雪球,“把它带去,这狗不狗狼不狼的,保不准比狼王更厉害呢!”云雅暗笑,将绳索交到人手上,摸了摸雪球的长毛,“乖乖的跟着他们去,君宜会在那里接你的。”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雪球将湿漉漉的大鼻子往她手上蹭了蹭,乖顺地跟着人走了。云雅向陈贵使了个眼色,陈贵也即刻跟上。 仲宁留在最后,用斗篷紧紧裹住身体,“王妃要是不放心,不如跟着我们同去。” 云雅冷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没什么不放心,怎么让大管家跟着?” 云雅一笑,“前车可鉴,我是怕有人再落得个与副都指挥使同样的下场,传出去后让皇上脸面无光呀。” 仲宁气急败坏地走了,临入大殿前匆匆又换了身衣服,拉着雪球一路大步,待到皇帝座前,还没等他施礼,雪球就是奋力向前一蹿。他拉不住,又知道若是一松手,冲撞了皇帝的话自己也是难辞其咎,于是死命拽住绳索,“皇上,小心。” 君宜出列,拍了拍手,“雪球,坐下。”雪球即刻坐下,不仅坐下,而且极其无辜地呜咽了一声,惹得步下龙椅的皇帝也禁不住一笑,“这分明是条狗,而且是条听话的狗。”仲宁脸色泛青,“微臣以为狗不会有这样的体格,简直像只小狮子,应是以狼和狗杂交而成。” “九犬成一獒,一獒抵三狼。雪球是条獒犬,虽然能同狮虎巨兽拼一拼,但不会召狼,更不能像狼王一样指挥狼群。”君宜说完,向皇帝躬一躬身,“雪球的确是臣弟问萧逸寒要来的,不过是为行猎和护卫家人,至于别的,”他的眸光掠过仲宁,又在唐文功脸上一转,“无非是人妄加揣测,以己度人。” 仲宁不忿,“你数次遮遮掩掩地带它出行,有时甚或在深夜,不是引人怀疑是什么?” “本王若光天化日下带着它在街上走一圈,你以为会如何?再者夜深出行,更能猎到白日难见的异兽,像白鼻心,还有花叶猴,本王都已送入宫中御苑。” 皇帝颔首道:“怪不得前一阵九弟送来这些个,母后喜欢得很,每天都要亲自去喂它们。” 唐文功出列,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这就是个误会。既然真相大白,那么元帅之事……” 君宜一摆手,“侯爷且慢。雪球一事虽然说得清楚,但另有一事,本王还等着下文呢。” 唐文功咳嗽一声,脸上不太好看,“王爷指的是何事?”君宜负手,微微扬起下颔,“才刚殿上大家都听得清楚,怎么侯爷就忘了呢?”“哈……哈哈,老夫怎么敢忘呢?”唐文功示意仲宁退后,转向皇帝道,“皇上,眼下大事要紧,仲宁的的人头就先给他记着,待他随王爷行军回来后再行定夺可好?”皇帝未语,君宜先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王出兵前向来要祭旗,这次就用副都指挥使的人头来祭,想必定会大胜而归!” 第110章 胜败 殿上群臣刹那间白了脸色,纷纷看向唐家父子与皇帝。唐文功脸色微沉,“正如王爷所说,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心胸如此狭窄?即便之前有所误会,此时既已在皇上面前解释清楚,又何须再咄咄逼人?”“不是本王咄咄逼人,而是本王想做个了断。”君宜分毫不让。皇帝看了看两边。一个是亲如兄弟之人;一个是不得不倚仗之人,这时一个开口闭口祭旗了断;一个又是肯定不能以项上人头来做了断的,这教他该如何为他们化解? 像是看出皇帝难处,君宜忽又改了口风,“看在侯爷面上,本王可以先不要他的脑袋。” 唐文功倨傲道:“王爷早当如此。” “不过公平起见,本王也想派人搜一搜侯府。” “休想!”唐家父子同时脱口,在瞥见皇帝脸色后又同时噤声。 皇帝温言问道:“九弟怎么突然想到要搜侯府?” “侯爷与副都指挥使听说王府中有狼,可本王却听说侯府中也有些不该有之物,既然才刚王府养狼之说已解释清楚,那么侯府中那些来历不明之物是否也该解释清楚呢?” 唐文功与唐仲宁身子一僵。皇帝眼皮一抬,看向两人道:“不该有之物……是什么?九弟能不能说说?” “是,有本事就说个清楚明白,别含血喷人!”仲宁义愤。 君宜淡定自若,“正因为是听说,臣弟并未亲眼所见,不敢说,只等过后一搜便知。” “道听途说得来的,你连说都不敢说,还要去搜?你以为我们侯府是什么?” 君宜哂笑,“那么副都指挥使以项上人头担保要去搜本王王府的时候,又以为王府是什么?” 仲宁哑口。 唐文功颤巍巍跪下,伏地叩了三个响头,“皇上,不是微臣有什么东西想要藏着掖着,而是府中妇孺众多,这无来由的搜上一搜,只怕妇道人家禁不起啊。” 皇帝目光微凝。若是唐文功像君宜一样大方地让人搜上一搜,他或许还会为他调解两句,让君宜收了心思,但这时看他们父子都是极力不肯的样子,心中狐疑陡然而起。“这好办,让九弟带上四五个人手随意走上一圈,只说取物即可。” 唐文功额上汗珠涔涔。君宜下跪道:“臣弟若去,的确是有所不便,所幸才刚臣弟的管家陈贵跟着来了,皇兄不如让他带着几个内侍去,惊不了人。”唐文功听说他要派管家去,简直就像是对侯府中一切了若指掌,随意指个人出来就能搜出些凭据来,头上汗珠直坠在金砖之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皇帝一摆手,坐直身体,“让他们快去,朕等着。” 日头渐渐高升,一班大臣苦着脸,悄悄动了动已经站得发麻的双腿,猜测着还要捱多少时辰才能看这两家结清恩怨。所幸这一次来去很快,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陈贵就高举一叠册子,疾步上殿复命。别人还没什么,唐文功一眼瞥见那册子的纸页,身上发软几欲伏倒,勉强挣扎数回才算镇定下来。 皇帝接过内侍转递的文册,略翻了翻,看清是唐文功的手迹,眉头就是一蹙,“这是……”君宜抢先道:“臣弟早前曾听人提起,大凡官员升迁调动,除了皇兄钦点,其余的并不是看人以往功绩,而是看人供奉银两多少。多,便能往富裕之地去;少,则去穷苦之地,同样的升迁,区别可大着呢。” 皇帝眉头成川,低头又细看册中罗列款项。唐文功叩首道:“微臣不知王爷是从哪里拿来的册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君宜睥视着他,“这传闻由来已久,只是近来传得尘嚣日上,相信殿上各位也都曾听闻过。”殿上有人喏喏,有人则出列道:“是,臣听说过。”“臣也听说过。”皇帝寒声,“既听闻,怎么不报上来?”君宜道:“无凭无据,又怕冤枉了好人,所以到今日手上拿到这些册子,才敢向皇兄禀明。” 皇帝睨了他一眼,“你早知道有这些册子?” “是,臣弟还知道它们就放在江麟候书房内的铜鹤腹中。” 唐文功一跤坐倒。 皇帝未有理睬,又问:“既然放置的这样隐秘,你又从哪里知晓?” 君宜跪倒,“臣弟先前带同雪球行猎,有时无趣便会去侯府转上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别致的东西,岂料别的没看到,看到的都是江麟候珍而重之的将这些册子藏进鹤腹之中。臣弟有心想看,但是转念一想,那里毕竟是江麟候府,臣弟这样进去实在不敬,所以……” 仲宁怒声,“你私闯民宅,还说什么实在不敬?皇上……” 皇帝将册子仍在他的脚下,“不入虎穴又怎能得来这个!唐文功,你可知罪?” 皇帝目光冷厉,唐文功刹那间似乎老了十岁,垂首含胸一动也不敢动,“臣……知罪。” “带下去!” 有侍卫上前扒去唐文功的朝服,摘走他的官帽,将他带了下去。仲宁跪倒在那几本册子上,“皇上,父亲年迈糊涂,一时利欲熏心才会犯下大错,看在他治河有功的份上……”君宜眉角一动,望着仲宁的眸中兴味盎然。皇帝虽在听,但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这时便问:“九弟可有什么话想说?” 君宜垂眸,一派恭谨,“臣弟是在想有功或能抵过,但若是一人无功,又怎能抵他的过呢?” “九弟的意思是?” 君宜剑眉一扬,眼神直逼仲宁而去,“副都指挥使,你靴中那几包药粉可别给汗水打湿了吧?” 仲宁怔了怔,“什么药粉?王爷在说什么?” 君宜向皇帝道:“皇兄若让副都指挥使脱去靴子,便可一看究竟。” 皇帝瞥了眼仲宁,道:“既如此,你就脱了靴让人瞧瞧。” 仲宁方才从人狗大战中脱身后便匆匆赶回宫中更衣交旨,到这时皇帝让他脱靴,他才惊觉靴中的确似有异物硌脚,但这时候殿上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无法先行看个究竟,只得道声“告罪”,慢腾腾脱了靴。一股浓重的汗味夹杂着脚气蔓延殿上,众人纷纷屏息皱眉,只有君宜神色不变,“请副都指挥使倒置这靴子。” 左脚,空无一物;右脚,“啪嗒啪嗒”两声,有两包药粉随之倾出,落在地上。仲宁色变。皇帝微一沉声,“这是什么?” “这是……是……微臣治疗脚疾的药粉,才刚配好还没来得及用。” 君宜轻笑出声,“副都指挥使果然机智多变,不过一旦查实所说不符,你可又多了一条欺君大罪。” 仲宁咬牙。 皇帝挥了挥手,“去找个太医来。” 太医很快就到,拿起一包药粉打开后轻轻一嗅,又用手捻了捻,沾点粉末放在舌尖上试了试,随即叩首大声道:“回禀皇上,这是……是逍遥散。” “逍遥散?”皇帝有些怀疑,“你可确定?” “臣确定。” “逍遥散惑人心智,父皇在世之时就曾明令禁止,朕继位之初也曾将零星散余集中销毁,”眸色一寒,皇帝看向仲宁,“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说!” “臣……臣……”仲宁委顿在地,衣袖簌簌,忽然抬手一指君宜,“王爷,我已为当初调戏王妃一事认过错,受过罚,如何今日还要陷害于我?” 殿上一干臣子先是为仲宁叹息,这时听他所指,蓦然又都想起从前他调戏云雅,被君宜剥皮一事,于是一道道原本盯注于仲宁的目光此刻都转到了君宜身上。君宜却是坦荡荡朗声道:“你是说本王让人将药粉塞在你的靴子里,还是本王亲手把药粉塞给你?为了从前,本王倒真是有心,不过你想过没有,本王和本王的手下从始至终未曾接近过你,如何陷害你?”仲宁直愣愣瞪着他许久,半日,咬牙不发一声。皇帝皱起眉头,示意左右侍卫,“来人,将他打入天牢,朕要亲审!” 君宜带着一身疲惫回到王府。云雅见他归来,立时迎上去道:“成了么?”微微点了点头,君宜伸手搂住了她,“多谢!”云雅回抱住他,“谢我做什么?”跟着进来的雪球看他俩抱在一起,伸前爪抓挠着硬要挤在中间。君宜抱紧云雅非要同它比力气,云雅好笑,松开他低头抚了抚雪球的脑袋,“要谢就谢它吧,没有它挡着,我也无从下手。” 君宜也给了雪球两下,哄着它出去后再次拥紧云雅,许久,又捉住她的手轻轻吻着,“幸好从前没有把它们砍了或是剥皮,不然今天谁能帮我把药粉放进去呢?”云雅笑,“这倒是,平时烧菜记账也要靠着它们,它们可是劳苦功高。”君宜吮着她的指尖,一点一点用舌画着她的指甲、指节、再到掌心。云雅咽下那几乎夺口而出的吟声,将自己埋入他的怀中,“够啦。” “真的么?”君宜笑得很坏,热热的气息始终不离她的掌心,“它们劳苦功高,不是要好好犒劳么?怎么才刚开始……”“大姐姐,”门口人影一晃,捧着一副布料的云萱急匆匆进来,蓦然看见抱着云雅的君宜,脸上一红,扭头就走。云雅急忙唤住了她,“什么事?”云萱顿住脚步,背着身头垂得更低,“没什么事,就是昨天大姐姐说要看了布料再定式样,所以……” 云雅早已推开了君宜,过去拉过她道:“今天事忙,我倒把这茬给忘了。来,把布料给我。”云萱偷睨一眼君宜,“姐夫……”云雅嫣然一笑,向着君宜道:“事有先来后到,我要替三妹定式样,你请自便。” 君宜含笑摇头,“看来我也是雪球了,好,我去陪它。” “不用了,姐夫,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天……” 君宜摆了摆手,打断云萱道:“我也没什么大事,真的大事,要到晚上。” “晚上?”云萱愣了愣。 云雅绯红着脸,斜他一眼道:“晚上的事晚上再说,这会儿说些什么?” 君宜大笑,伸手掀门帘出去,“好,晚上再说。” 想不到晚上真有大事,待吃完饭,君宜郑重脸色将大事一说,各人脸上都是复杂莫辨,只有小予儿拿着小勺捣弄碗里剩下的两只鱼丸。不久,顺太贵妃似乎看不下去变成鱼饼的鱼丸,拿过小勺一块块喂到他口中,“哀家是没什么,左右在宫里也住了几十年,又有着予儿,只是……”她的眸光落到了云雅身上。 云雅微微笑道:“我也没什么,在宫里待着最多拘束些,别的有母妃,有予儿,也是一样的。”顿一顿,又看向云萱,“只三妹要回家住上一段日子了。”云萱开口,眸光却是向着君宜,“姐夫,这一仗会打多久?”君宜唇角微抿,“一年半载,还得看齐武王的兵略布置。” 夜深,云雅偎着君宜,恨不能连成一体,永远相依。君宜对着她,默默吻去她颊边汗水夹杂着的苦涩,“雅儿……”云雅哼了一声,慢慢坐起俯视着他,“我想跟着你一起去。”还没等君宜答话,她低头又吻住了他的唇,像是蝴蝶的蝶翼,温柔拂过他每一根心弦,“可是我知道,最让你放心的是我留在这里,照顾母妃和予儿。” 君宜仰视着她的眸,双手抚过他珍视的每一寸肌肤,“我算过了,这一仗若快,至多四五个月我就能回来。” “四五个时辰,我也觉得很久。” 君宜猛一用力,将她置于身下,吻着她、抚着她、爱着她……直到再无半分力气。维持着姿势相拥许久,慢慢地,他的眼神复又清澈,神情也平静下来,“我答应你,一定会很快回来。” 云雅抱着他,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君宜一点点吮去,耐心地安抚着她,“我上过好几回战场,什么箭石刀枪都不会往我身上飞,你不用担心我的。”云雅还是哭,“你上战场的时候还没有我和予儿,心里也存着同母妃的气,如今有我们,你要更加小心才是,伤到哪里,我……我们都经不住。” “我知道,”轻叹着又吻去她漫出的水汽,君宜拥紧她,“我会小心,你也是。” “我有母妃和予儿,至多再去母后那里坐坐,不会惹什么事的。” 君宜捧着她的脸,望着她净澈的眸,苦笑道:“我知道你会应付皇兄,不过皇嫂那里……” 云雅听他提起皇后,眸色一动,“你要我小心皇后?” 君宜嗓音低沉,“几年前六哥带同几位侧妃来玉都交旨探亲,之后匆匆而去,半道上侧妃之中有一人突然暴毙,然后皇嫂在宫中日夜不宁,诞下死胎,与皇兄又生嫌忌,其中种种,不是没有人怀疑的,只是都被人压了下去。” 云雅愣怔,但觉心头漫出一股冰寒之气,冷得她愈发抱紧君宜,“皇后……” “我在沙场,明刀明枪。你虽然在宫里,但是暗箭难防,格外需要小心。” “嗯。”云雅默默不再出声,只恋恋地看着他,近乎痴怔,“君宜……” “嗯?” “你会胜,我也不会败,是不是?” 君宜一笑,仿若三月里最和暖轻旭的春风,吹散那积聚一冬的冰冷,“是,不会!” 第111章 保全 同一刻,月冷如钩,钩去了唐文功与唐仲宁曾经拥有的权势与风光。天牢里很冷,也很潮湿,幽暗角落中,老鼠似在打架,不断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仲宁颓然坐在地上,靠着墙,另一边是他的父亲,同样的姿势,眼内却是喷火。“展君宜这小子竟然在我侯府中来去自如,这一班护院岂不是瞎了眼的狗,剁了爪的狼?” 仲宁哼了一声,“爹你这事还能怪那班蠢货,我的呢?那两包药粉……一定是那个贱人!” “我早就同你说过美色惑人,偏是你一味沉迷,这下好,杀头的大罪,想救也救不了你。” “不,不会的,皇上不会杀我的,也不会杀了爹你,”仲宁拍了一记大腿,“最多让展君宜再得意几天,等这次打完了仗,西北一定,我看皇上……” 唐文功伸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别说了,有人。” 仲宁噤声。有轻微的脚步声伴着话语声,很快由远及近。“皇上,小心脚下。”皇上?唐文功和唐仲宁立时一蹦而起,叮叮当当的铁链敲击着碗口粗细的的铁栅栏。“皇上,臣冤枉啊!皇上!”“皇上,这是人有心陷害,故意布的局!” 灯火半明半寐,站在牢前的皇帝戴着兜帽,人也笼在玄色大氅中,像一团幽暗的鬼影,“陷害?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暗地里在做什么!” 仲宁的心像是被人吊了起来,五内翻腾,磕头的声音伴着铁链的声音,砰砰不绝,“皇上,臣的确让人私自配了一些药粉,可是只是自己享用,并无流传祸害。” “真没货害过人?那么想必是朕听错了,又或是冤了你。” 磕头之声更为响亮,很快,仲宁的额头上一片鲜红,“臣不敢。臣想起来了,臣一时糊涂,错将药粉给了小舅,也就是谨王妃的弟弟,但是臣……臣并不是有心要害他的呀!”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那两包东西总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吧?”皇帝眸光一转,声音低沉,“你爹的账本也不是人凭空捏造出来的吧?” 唐文功在另一边的牢房内磕头如捣蒜,“臣知错,不过……臣……臣也是一片苦心为皇上啊!” “为朕?” “皇上雄才伟略,微臣知道皇上不满北齐已久,这次千载良机,就算不能让北齐就此覆国,也要杀得他们无力还击,再无余力来我大溱西北之地寻衅滋事。” 皇帝眉角一跳,“所以朕这一次挑了一个最不会出错的元帅。” “是,皇上慧眼识人,但是行军打仗,不仅在于人,也在于钱。” “钱……”皇帝的唇角微抿。 唐文功续道:“臣多年以来执掌工部,这几年又执掌户部,知道大溱这几年虽说风调雨顺,但补上早几年战事以及天灾的窟窿,所余已经不多。这次北上北齐,战线之长、人力之众都是开大溱之先例,而且粮草、兵马之用所费甚巨,若是单凭增加赋税恐怕不能,所以臣这次私下收受并非为己,乃是为公,所得之数再加上臣的微薄家产,相信能为这次战事添上一份力,为皇上解去一层烦忧。” 解忧?皇帝眸色一亮。他之前看过册中所记之数,若是能添上,的确解了大难。“若真如你所言,你还真是大溱的忠臣,朕的知心人了。” 唐文功连连稽首,“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一心为皇上着想,为大溱添力啊!” 皇帝对他头上渗出的血丝视若无睹,只道:“你既有此心,朕也有此意,朕却之不恭。” “皇上请尽数取去,微臣只盼这份绵薄之力能助王爷凯旋,能令皇上以后一统九州!” 这正是说到他的心坎里,皇帝脸色稍霁,显出稀薄的笑意,“钱财朕可以取去,你们的命呢?” 两父子同时身上发软,又同时磕下头去,“微臣请皇上处置。” 无声,只有夜风尖叫着从那窄小的窗口穿过,一阵一阵,就如皇帝的心思,不知旋了几旋,方才罢手止歇。“朕放了一个最能为大溱带来胜利的人去西北,朕也想放几个最想大溱胜利的人去西北。唐文功,革去户部尚书一职,褫夺爵位;唐仲宁,革去殿前副都指挥使一职,家产悉数上缴,即日发往西北充军!” 父子俩听说,那一身沾湿重衣的冷汗终于止住,“谢皇上不杀之恩。”皇帝点了点头,紧了紧大氅往外走道:“仲衡无罪且有功,侯府的宅子暂且给他留着,别的,等你们有命回来再议!” 十天后,君宜领兵出发,云雅带着予儿与顺太贵妃一起进宫居住。空置多时的寿宁宫早已打扫干净,予儿毕竟年幼,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便叽叽咯咯的东奔西走,到处探看。窦弯儿和冬雪两人看着他,顺太贵妃则看着沈嬷嬷带同一众宫人规整布置。“这里虽然不算宽敞,但住上我们几个应该还不能算挤。” 云雅含笑正要开口,宫门外忽又进来几个内侍。云雅认得带头之人正是皇帝这边的,急忙让窦弯儿拉住笑闹玩耍的予儿,看着内侍们缓步走近。“谨王妃接旨。”云雅整衣,带同一众人等齐齐跪倒,就听那尖利的嗓音抑扬顿挫道:“皇上口谕,寿宁宫居所狭窄,太贵妃又素喜安静,特赐王妃于寒绯轩居住,钦此。” 云雅结眉。那带头之人却是欢喜,满脸堆笑,“王妃,请随咱家去吧。” 云雅回首望向顺太贵妃,“母妃……” “寒绯轩近御苑,推窗出去就是那几株珍品梅花,难得的清静之地,你过去吧。” 云雅看她眸中无奈却又冷毅之色,心中自也刚硬起来,“是。” 抱过予儿,又想从带进来的下人中拣出几个跟随,打头的内侍又道:“王妃无须担心,寒绯轩中已有极妥帖的人手伺候,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云雅当然知道这精挑细选意味着什么,于是笑微微道:“公公说的是,宫中的伺候自然是极妥帖的,只是这两个丫头跟惯了我,比别人多晓些心意。” 那大太监瞥一眼窦弯儿和冬雪,一笑微微躬身,“王妃,请。” 寒绯轩是一座两层小楼,南北通透,门前是几棵寒绯樱,因未到花季,满枝皆是绿叶,层层叠叠的,倒也现出勃勃生机。云雅踏着屋内的缂丝金线繁花毯到处略看了看,回身微笑道:“果然是个极好的所在。”大太监笑道:“皇上虑着天就要冷了,所以指了这么个上佳的所在,冬暖夏凉,而且离着紫宸殿又近,王妃若有什么需要,尽管遣人过来。” 云雅答应着,让冬雪取了两张银票递了上去。太监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又有在这里伺候的内侍、丫鬟和婆子等人上前行礼。云雅一一留心看了,吩咐几句让他们散去后,予儿已扁着小嘴在她怀里睡着了。云雅怜爱地看着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双腿。冬雪上前轻声道:“王妃,让奴婢抱小王子去睡吧。”云雅摇了摇头,“我来吧。你同弯弯把东西拿出来收拾收拾,再取些小玩意儿出来散下去吗,这里的人都是不能得罪的。”“是。”冬雪听命下去了。 云雅抱着日渐沉重的予儿缓步上了二楼,掀开仙鹤撷芝的幔帐,拖过百福枕与如意被。予儿咂巴着嘴,在梦中露出笑颜。云雅也禁不住笑了,低头吻了吻他柔嫩的小脸蛋,悄声道:“是不是梦见了你爹?在做什么呢,让他快些回来好不好?就说……说娘想他了,很想很想……” 送来的晚饭是极为丰盛的,而且像是知道云雅喜欢吃什么,每一样都极合她的口味。云雅喂完予儿,勉强吃了几口后便命撤下。窦弯儿为她端上茶,抱过予儿道:“皇上怎么不在战事上用用心?尽……”瞥见云雅眸光,咽下下半句,嘟囔着道:“不安好心!” 云雅抿了抿唇,“皇上于百忙之中仍然关怀母妃同我的饮食起居,实在令人感佩。” 窦弯儿瞪大了眼,“王妃你……” “我什么?我说错了么?王爷带兵出征,这一仗不仅攸关大溱,也关系着西越与大周,皇上殚精竭虑,心系前方之外还要关心着我们,所思所为实在无人能及。” 窦弯儿张大了口。予儿大约是觉得好玩,伸出小拳头就往她嘴里送,“吃……吃……”窦弯儿哭笑不得,捉住他的小手亲了亲,道:“不吃不吃,吃饱啦。”予儿噘起小嘴,瞥眼看见门口明黄一角,一下又拍起小手来,“皇伯伯。” 云雅和窦弯儿同时站起行礼。皇帝脸上带着几分倦色,但对着云雅,仍是温和而笑,“弟妹快请起,弯弯也起来吧。”窦弯儿不知道他何时进来,听去多少,脸上便有些讪讪的。皇帝却似平常,接过予儿后突然双臂举高又放下,反复几次,惹得予儿挥舞着小手,咯咯大笑,“要,还要!” 皇帝又抱着他来了几次,云雅笑吟吟上前道:“予儿,你皇伯伯也累了,你也该休息了,下次再玩吧。”予儿搂着皇帝的脖颈,嘟起嘴道:“不要,不要睡!”皇帝抚了抚他的小脸,“不睡不睡,我们再来玩,好不好?”予儿点头。云雅轻咳了一声,“予儿。”予儿不乐,扒着皇帝不放。皇帝向云雅道:“朕不累,陪他多玩一会儿无碍。” 云雅正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如何都得按着规矩来,不然有这一次,下回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岂不是坏了规矩,乱了纲常?”皇帝眸光倏然一烁。云雅无觉,伸手向予儿道:“听话,让雪球陪着你上去睡。”听说有雪球相伴,予儿总算松开皇帝伸出双臂。云雅抱了他下地后又交给窦弯儿,让窦弯儿带着他上去睡了,一时回首向皇帝歉然道:“皇上请坐,失礼了。” 皇帝默然,喝了几口人送上的茶后方才开口,“在宫里还习惯么?” “习惯,妾身才刚还同弯弯说皇上一心几用,对母妃和妾身等人关怀备至,还有……” 皇帝放下了茶盖,只轻轻地一声“嗒”,就让云雅的话头止住了,“你知道朕这么用心是为了谁。” “妾身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会感念皇上不避嫌忌,愿意为妾身坏了规矩。” 皇帝眸色深深,看了她许久后不怒反笑,“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 云雅低头不语。 皇帝笑意不减,“不论你说什么,总让朕觉着很有趣,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云雅苦笑,“妾身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从前王爷常常被妾身惹得动气呢。” “或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呢?” 云雅眉角一跳,再望着他的时候,脸上带着天真神气,“在皇上面前,妾身不敢随心所欲。” “可是朕听得出,你说的话都是真心。” “妾身的话是真心,那么别人呢,难道都是假意?” 皇帝的脸色有些凝固,“朕听过太多的假话。” “也或许是因为假话听得太多,所以有时即便听到真话,也只以为那是假话。” “是么?”皇帝唇角微微一扬,现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那为什么听你说的都是真的呢?” 云雅笑意清浅,如见底湖泊,漾起人心头层层漪涟,“因为妾身对皇上无求,所以皇上才会放心倾听。” 皇帝一手支着头,烛火下眸色晶莹明亮,脸上显得清澄许多,“其实朕很想你对朕有求。” “求什么呢?妾身如今唯一心愿就是王爷能早日平安归来。” “朕也求这个,不过有时候想到齐兵骁勇、武帝狡诈,朕也会担心九弟,怕他……未能如人愿,到时候……” “到时候妾身就会有求于皇上,皇上也会有求必应,是不是?” “是,不论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答应。” 云雅垂下眼帘,交握着的双手中有一层薄薄的汗液,冷了,透着一股钻心的凉,“妾身求的就是王爷,王爷不在,妾身无欲无求。” 一片沉寂,静得能听见彼此轻细的呼吸,蓦然,皇帝陡地起身,打破难堪的静默,“朕不信,万一有那么一天,你真会无欲无求!”窦弯儿下楼看皇帝走远,扶一把僵立着的云雅,道:“王妃,小王子睡了,我让冬雪看着呢。”云雅颔首,抿一口已经放凉了的茶,“弯弯,我很怕,怕这场仗会输。” 窦弯儿以为她说的是君宜的仗,宽慰她道:“我打听过了,王爷上过大大小小的战场不下二十场,而且人人都说他是武曲星下凡,从来不会输的。”云雅又喝了一口茶,心头更凉,“我是说我。如何能打消皇上的念头,如何能在这皇宫中保全自己,越来越没有胜算。” 窦弯儿咬着唇,也是没有半点主意,“皇上真是贪心不足,自己都有这么多妃嫔了,还觊觎……”云雅向她皱了皱眉,悄声道:“才刚还没有吃过亏么?这里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万一被他听到个一星半点,恼起来,我怕我也救不了你。” 窦弯儿掩口失色,转了转眼珠又跑到窗口和门边四处探看了一回,“按王妃这么说,我们以后岂不是很难熬?”云雅目光深远,“是,从明天起,这里就是宫中瞩目之地,所以你和冬雪要分外小心看紧予儿,饮食上也半点马虎不得。”窦弯儿郑重点头,“知道了,我和冬雪两双眼睛四只手,绝不教人得逞就是!” 第112章 关怀 果如云雅所料,从第二天一早起,各宫就有各式各样的礼物送到,又有三三两两的妃嫔结伴过来拜访,说予儿道战事,一坐就是大半天。云雅知道她们在等什么,只是教人失望的是,皇帝并没有再次出现。一天、两天、五天、十天……皇帝把自己关在紫宸殿中,会见各路大臣;关心北齐与西越的战事;关切君宜大军的行进;又从前方传来的消息中推测着北齐的部署。 他没有再去过寒绯轩,可他又像是无时不在的。每天晨曦中开出的第一支花朵是云雅的;最新鲜的时蔬瓜果也是寒绯轩的;最有趣好玩的玩意儿是予儿的;甚至连所喝之水,都是连夜从竹叶上收的,每天一瓮,不多不少。不是不感动的,这样的细心,不仅知道她喜欢什么,也知道她讨厌什么,再没有华贵的雪裘,也没有耀目的珠宝首饰,有的,只是那一朵朵沾着露水的花朵与沁人心田的竹香…… 只是再感动,再喜欢,也只是感动和喜欢罢了,她忘不了在西北雪峰时,君宜塞到她手里的樱草花,更忘不了他脸上的朝霞辉映,像是既害怕她将这随处可见的花朵扔还给他,又害怕她将花朵随手丢弃,那样的无措与小心,简直像个孩子,一个害怕再度受伤的孩子。云雅的眸中凝聚起一点一滴的笑意,侧首吹灭烛火,安稳躺下时,手中攥紧的是一只小小荷包。他会知道的,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第二天起早,天上下着雨,不大,却是一点两点的扰人。送来的花上带着雨滴更显娇艳;水也依然清澄无比;给予儿的是一手五个胡桃雕成的小童,或站或坐,或躺或奔,还能并在一起,惹得予儿拿起后就再也不愿放下。云雅让冬雪带着他去玩了,又想着下雨不会有人来,随意披了件衫子,懒懒地躺在床上。窦弯儿在窗下缝着一件棉袍,看她形容不禁关切,“王妃,要不要去请位太医来看看,这几天你总是不太精神呢。” 云雅望着窗外,神思也像是飘去了远方,很久,才轻轻道:“我在想君宜到了哪儿。” “王爷呀,”窦弯儿低头掰着指头算了算,“应该是出了青云关,到了北齐的地界。” “那么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一场大战了。” “是啊,”窦弯儿望了眼手中棉袍,怔忡片刻,道,“不过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王妃不用担心的。” “怎么会不担心呢?还有熙斐,还有这么多大溱将士,”说着话,眼光又落到了窦弯儿手中的棉袍上,“不知有多少人在苦苦盼望着他们早早归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缝衣纳鞋,想着别让人冻着、饿着……” 窦弯儿的头一点点低垂下去,手上的针线也似有千斤之重。云雅自失地一笑,勉强振作精神道:“过几天应该会有君宜的书信送到,到时候你把东西交给来人,让他一起带回去吧。”窦弯儿绯红了脸,轻轻答应一声,转首看向窗外时,眸光也变的幽远,“雨又大了呢,不知道他们那儿有没有下雨?” 捷报传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紫宸殿内靠着椅背闭目小憩。连日辛苦,只有此时听着窗外那时大时小的雨声,心中才能得到几分安宁。绿水芭蕉,淋竹醉调,若是能得闲,同她一起在窗下品着茶,赏着雨景,再听她的娇侬软语该有多好,多好……“皇上,禀皇上!”那清丽娇弱的身影瞬即消失,皇帝一皱眉,睁开眼不悦道:“什么事?” 太监满面喜色,双手将明黄色的折子高举过顶,“王爷已率军攻破了北齐的祈山关。” “攻下了?”皇帝一挺身坐直身体,喜不自禁,“这么快?” “是,都说王爷神勇无敌呢。” 皇帝脸上的欢喜之色滞了滞,随即道:“好,把折子拿上来,朕要好好看看。”看完折子,皇帝舒一口气,“齐武帝就算灭了西越又如何?朕让人捣了他的老巢,让他得不偿失。” “皇上英明!” 皇帝扬眉,神采飞扬,“朕让你预备的东西预备好了么?” “已经预备下了。” “好,摆驾寒绯轩。” 寒绯轩中,窦弯儿送了人出来,抬首望一望灰蒙蒙的天际,回身正要进去时,却见廊下几个小宫女惊喜莫名的神情,“皇上来了。”皇上?窦弯儿转身,皇帝正从肩舆上下来,有太监上前搀扶;也有太监为他打伞;为了不弄湿鞋袜,还有几个小太监跪在地上铺上干燥的油毡。 小宫女们夹道纷纷屈膝低头。窦弯儿冷眼看着这番忙乱,暗暗撇了撇嘴角,垂首福身时,皇帝笑盈盈问了上来,“今天又是个雨天,王妃在里面做什么?” “没做什么。刚请了大夫来诊脉,这会儿说有些饿了,想吃些东西。” “太医?”皇帝剑眉扬起,“她病了?” “不是。”窦弯儿一停让着他进去,一停向内唤道,“王妃,皇上到了。” 云雅很快迎了出来。丁香色云雁纹锦衣,简单挽了个流云髻,用双燕衔柳的长钗定住,又几枚丁香琉璃球点缀其中。因不出门,脸上脂粉未施,盈盈笑着,姿容不见黯淡,只觉破云初晓,连日阴雨积压在心头的阴沉之气因而一扫而空。 皇帝长久凝视,半天才在她的微笑注视下尴尬一笑,坐下身来,“听说你找了太医来,是身上不好么?”云雅脸上微红,摇首道:“并没有什么大碍,有劳皇上关心。”皇帝看她不说,也不好多问,抬眉向跟从进来的内侍道:“还不拿上来?”云雅看那提盒,“这是?”皇帝一笑道:“弯弯说你饿了,朕正巧带了样东西来,你尝尝。” 内侍将提盒放上桌后打开,里面是一盆十来只白玉样的饺子,散发出扑鼻香气。云雅细细看道:“这似乎是……用鱼冻做的皮?”皇帝微微颔首,“果然是行家,一看就看出来了,只是这馅,朕看你是看不出来的,要吃过才知道。”云雅含笑看了他一眼,轻轻嗅一嗅道:“似乎与鱼香不同,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时令之中只有一样能够做到。”皇帝拊掌而笑,“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你猜出来了?朕没带彩头,只好请你把它们全都吃了吧。” 云雅莞尔,却没有接过内侍递上的筷,“妾身谢过皇上美意,只是这蟹是寒凉之物,妾身……妾身恐怕有几个月不能吃了。”皇帝的笑意凝固在唇边,“你……你有了?”云雅低头,“有一个多月了。”“好,很好!”皇帝猛一回头,向那呆愣着的内侍道,“站着做什么?还不撤下去换别的来?” 内侍被他那突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嘡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内侍吓得赶忙跪地告饶,皇帝眉头紧拢,呵斥道:“掉了就快捡起来,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没用的废物!”云雅不作声,待那内侍收拾好东西,战战兢兢地走了,她才柔声道:“皇上不愿意再添个小侄子或是小侄女么?” 皇帝侧首看住她,渐渐地,松了神色,“愿意的。” 云雅笑容清浅,“予儿在午睡,要不然知道皇上来了,他一定最高兴的。那一天母妃问他最喜欢谁,他连王爷和妾身都不要,单说最喜欢皇上,要皇上陪着玩呢。” 皇帝扬了扬唇角,“予儿的确很喜欢同朕玩耍,不过……” “不过皇上事忙,抽不出多少工夫,而大皇子又忙于功课,几位公主也不会喜欢同予儿玩那些男孩子玩的玩意儿,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企盼众位伯母能为他多带几个小弟弟来,一起玩耍。” 皇帝望着她的笑颜,刹那的失神后是清冽如泉的笑意弥漫唇边,恍然间更与君宜相似了几分,语气中微微带着几分宠溺,“这样的要求,朕一定会答应,只是……”看云雅一味低垂着眼帘,他自己说了下去,“只是再快,恐怕也赶不上了。云雅,朕……我实在是有些羡慕九弟的。” 听他以“我”自称,云雅有些意外,抬眸看他一眼,婉声道:“皇上何必作如此想?折煞王爷,也令妾身惶恐。” 皇帝笑容清淡,“有时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但有时夜深人静想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云雅渐渐明白“我”中深意,目光中带出几分柔和,“皇上或许只是以为自己没有而已。” “以为?” “是,明珠蒙尘,只需有心寻找。”云雅说着,忽然微微一笑,起身接过窦弯儿送上的托盘,亲自递了上去,“才刚皇上送来的蟹饺,妾身无福享用,妾身让人做的素饺,皇上可愿尝尝?” 皇帝一笑颔首,兴致勃勃地看着云雅揭开蒸笼,一屉子金黄色的蒸饺小巧玲珑,鲜香之气催得人食欲大增。皇帝的鼻翼动了动,“是豆皮、香菇、木耳、口蘑、还有……” 他长久不语,云雅笑吟吟递上筷,“皇上用过就知道了。” 皇帝接过筷,“你也吃。” “是。”云雅待他吃了,方才自己夹起一个,“皇上觉得滋味如何?” “很好!有这一点荸荠,比朕的什么鱼皮蟹饺好得多。” 云雅嫣然,“各有滋味罢了。要是妾身能吃,想是早就把那些蟹饺吃得一干二净了。” 皇帝弯了弯唇角,“也不过就这几个月,等你能吃的时候,朕让人给你送来,想吃多少有多少。” “多谢皇上,妾身却之不恭。” 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又低下头去吃着。一时食毕,皇帝净了手,喝几口茶便说要走。云雅相送,看外面仍是雨雾蒙蒙便道:“这雨不知几时会停?”“应该不会太久,”皇帝看人打起伞,回头向云雅道,“九弟已经胜了第一场仗,相信明天就会是个艳阳天!” 第113章 知足 第二天果然雨止,君宜攻入北齐关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云雅笑着醒来,面对为她梳妆的窦弯儿,脸上仍是止不住的笑意,“弯弯,雨停了是不是?” “是,一大早那雀儿就叽喳乱叫,吵得人睡不着。” “它们也是许久没见太阳了呢。”云雅择了一支翡翠绿羽孔雀簪,让窦弯儿为她簪上,“许久没去母后宫中了,今天雨止,正好过去坐坐,还有母妃。” “是,”窦弯儿为她披上一条孔雀羽毛织就的披帛,“小王子一早上也闹着要出去,冬雪就先带着他去御苑那里转了。” “那正好,这一路过去,省得再让人把他们找回来了。” 出了门,阳光虽然清淡,但看了多日的阴雨,这稀薄的阳光已令人欣慰不已,何况还有被雨水冲净的花草,争着在阳光下尽展妖娆。窦弯儿扶着云雅一路看过去,听见前方梅林中传来笑闹之声,不由驻足一笑,“小王子笑起来真快活,一听他的笑声,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是最简单的了,所以能这样快活。”云雅说着,略略抬高了声量,“予儿,你在哪儿,是不是又在欺负冬雪?” 不一时,脚步声响,冬雪率先出来,云雅边笑边过去道:“小予儿呢?又躲到哪里去了?”冬雪福一福身,刚待要说,予儿就牵着一个人的手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娘,皇伯母要带予儿去玩呢!” 眼前人是一身朱红色挖云鹅绣金翟服,头上是纹丝不乱的飞天髻,赤金凤腾祥云步摇,朱环翠绕下,连眉目也似看不分明。云雅急忙上前欲要行礼,皇后淡淡一笑,“免了。”云雅谢过恩后,语中又带出几分歉然,“予儿顽皮,希望不致惊扰皇后娘娘。”皇后低头看着予儿,微笑道:“调皮是调皮了些,不过很惹人爱,本宫正想带他回去坐坐呢。” “这……”云雅本想说还要去太后那里,但看皇后脸上难得露出的笑意,便也恬淡一笑道:“娘娘不嫌他吵闹的话,就让他陪伴娘娘吧。妾身正要去母后处请安,到时再去丹凤宫接他吧。”说着又半蹲下身来低低嘱咐了予儿几句,到看着皇后牵着他走了,才不舍地收回目光。窦弯儿为她拢一拢披帛,道:“王妃刚才怎么不说要带小王子一同去给太后请安?” 云雅目视前方,“皇后膝下无子,看见孩子自然喜欢,由己度人,我也不好说定要将予儿带去母后那边。”窦弯儿回头又望了眼人群簇拥着离去的身影,“可是……可是皇后似乎并不喜欢王妃,这样突然地要带小王子走,教人……教人不太放心呢。”云雅的眸光掠过她有些担忧的双眼,“我是我,予儿是予儿,我想皇后会分清的。”顿了顿,她又道,“何况还有冬雪跟去,不会有什么事的。” 寿安宫中太后正在做每日功课,等了半天方才有宫娥扶着她出来。室内浓郁的檀香味还未散去,太后才念完经,歪在榻上显得有些不禁,“天才刚好,路上还有些湿滑,你身子既不方便,如何又过来了呢?”云雅猜测是皇帝对她提起自己有孕一事,因微红了脸低下头道:“妾身因着连日阴雨也没有过来向母后请安,今天天好,想着既能活动活动,母后和母妃这里也能走动走动。”太后点一点头,“你也算孝顺了,只是……予儿呢?” 云雅一笑,将方才之事一说,太后静静听完,目光有些悠远,“皇后那孩子若是活着……唉,总是解不开心结……”心结……云雅想到君宜临行前所说,心中一动,“妾身想皇后娘娘只要养好了身子,孩子自然是会有的。”“心结不解开,身子又怎会好得起来?”太后摇了摇头。若不是留意着,云雅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从寿安宫中出来,云雅也不去寿宁宫了,径自去了皇后的丹凤宫。甫一进宫门,老远就听见予儿“咯咯”的笑声,“五!七!”云雅好奇他究竟在玩什么,跟着引路的宫娥进去后,就见皇后抱着予儿坐在金鱼池旁,石桌上是一盘五颜六色的玉石子儿。云雅知道是在玩猜子儿的游戏,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恕了她的礼,摸一摸予儿的小脑袋,“去吧,你娘来啦。” 予儿玩得兴起,拉着她的手道:“还要玩,玩!” 皇后一点他的小鼻子,“你今天已经赢了不少啦,再赢下去,这一盘都要给你了。” 予儿咧着嘴,好不得意,一时又爬下皇后的膝头,两手攥着拳头扑到云雅怀里,“娘,娘,你看。” 两只小手里满是各色石子儿,云雅一笑,无可奈何道:“快去放下,这都是皇后娘娘的。” 皇后随和道:“让他拿去玩吧,放着也是白放着。” 云雅谢过,又向予儿道:“该说什么,自己还不去说?” 予儿将小石子儿统统塞到云雅手里,回身又扑向皇后,扒着她的膝头道:“谢谢皇伯母。”皇后爱怜地看着他,“谢什么?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予儿笑得眯起了眼。皇后忍不住在他娇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好予儿。”予儿眨着葡萄般的眼,望了她一会,忽然凑过去也亲了亲她的脸颊,“好伯母。” 皇后愣怔,身后一个颇有年纪的宫女轻声提醒道:“皇后娘娘,天又阴下来了,还是请王妃和小王子里面坐吧。”皇后这才回过神来。云雅为解她尴尬,抬头也望着天色道:“好不容易出了会太阳,这一下又阴了,看来这雨水还是不能消停。”皇后的脸上已换成了平素神色,微微一颔首,抱着予儿起身道:“下雨天,留客天,本宫这里有新备下的兰露,王妃要是无事,就请进来尝一尝吧。” 云雅虽曾听说过兰露一物,但因极为难得,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今次皇后说有这个,本就无心要走,这时便趁势道:“听说兰露能清心解忧,妾身慕名已久,这次机缘巧合,妾身无心推辞。” “什么清心解忧?不过是兰花瓣底下的一滴蜜露而已。难得是难得,只是还算不得仙品,至多能算作解渴的俗物。”皇后一停说一停往里走,一时又回眸瞥了云雅一眼,“要是王妃想喝,只需一句话,以后都会有的。” “王爷曾说过要为妾身存下一壶兰露,不过他此刻在外打仗,这壶兰露恐怕要等到明年了。”云雅声音柔婉。 皇后哂笑,“王妃以为本宫是指王爷么?” “妾身的心愿向来只有王爷一人能为妾身达成,不过这一次,”云雅顿了顿,眸中带出真诚的谢意,“谢谢皇后娘娘。” 皇后抱着予儿在正中坐下,目光在云雅身上停留片刻,一样绽出真切笑意,“王妃何必这样见外?请坐。”云雅谢过坐下,闲闲谈说几句,就有宫女端出兰露,未喝,已是感觉一股清甜之气徜徉在喉间。予儿最喜新奇,这时盯着茶盘中的水晶杯便道:“予儿想喝,喝。”皇后笑着拿过杯子送到他唇边,“喝吧,小口儿,别呛着。”予儿才刚玩了半日,又笑又叫,这时口干,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 云雅知道兰露极难收集,看他喝得这样大方,微一蹙眉刚要说话,皇后已摆手向她做了个手势,低头问予儿道:“好喝么?” “嗯。” “还要喝么?” 予儿点头,“要喝!” 皇后又让人送了一杯上来,如此这般总有个三四次,予儿才算喝足,扭过身子又开始抓取盘中的各色小点吃。云雅禁不住出声制止,“予儿,看都吃在皇后娘娘身上,快过来。” 皇后摆手,“衣裳脏了换过就是,最难得是予儿高兴,是不是?” 予儿咧嘴,喷出满口碎屑,“是。”说着又将手中小点往皇后口中塞,“高兴高兴!” 皇后果然很高兴,抚着他的脑袋长久不语。 云雅轻轻啜了口兰露,放下杯子道:“果然回味悠长,与别不同。妾身以为此露不仅能喝,也能入菜尝新。” 皇后扬起眉尖,“是制成兰露豆衣做蒸饺,还是用它做蘸蟹馅的调料?” 云雅悠悠道:“娘娘聪慧过人,眨眼间就想出这样好的主意,妾身自愧弗如。” 一瞬间,空阔的大殿内都是予儿不停咀嚼的声音,不过很快,皇后端庄平和的语声已盖过了所有声响,“王妃这样聪明,岂不知东施效颦?” “天下饺子无非是用荤衣素馅或是素衣荤馅,跳不出荤素的框框,可是想到用花露做衣添香的,娘娘是天下第一人。”云雅带着笑,满脸恭谨与叹服。 皇后注视她许久,霍然一笑,“王妃不仅手艺了得,口才也是不输他人。” “妾身真心之语,绝非虚妄之词。” 皇后一摆手,原本在殿内伺候的众人都纷纷低头退下。窦弯儿和冬雪看了云雅一眼,躬一躬身也跟着退了下去。到人影消失,皇后开口道:“你是不是真心,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云雅的唇边依然噙着一抹笑,“妾身是王爷的妻子,予儿的母亲,很快……”她低头,柔和地看了眼自己的小腹,“予儿很快就会多添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妾身全副心神都在他们身上,实在容不下别的了。” 皇后的目光也跟着她落到了那尚且平坦的小腹上,“你……你又有了?”“是,”云雅抬头,带着为人母亲的骄傲,“妾身想有的已经都有了,所以不再需要刻意掩饰或是违心夸赞,今日所说,句句都是真心。”皇后眸色复杂。她想有的都已经有了,可自己呢?贵为一国之母,午夜梦回时,却又有什么?“你……你真的很让人羡慕。” “妾身知足。”云雅此际清亮的眸色一直刻在皇后心底。她若能像眼前人一样有个深爱自己的夫君、有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她也会知足。只是她退了一步又一步,她的夫君却半分也不肯信她,非但不信,而且认定了她就是杀人凶手! 第114章 凶手 云雅走后,这淅沥小雨有缠绵了几日方才真正云收雨歇。天际现出剔透的蓝,汉白玉的台阶被雨水冲洗得泛出莹莹白光,再看那琉璃瓦和檐角六兽,都在同那久未露面的日头争辉,显出一派肃新气象。君宜连战连捷,破竹般的气势令皇帝也觉不可思议。北齐尚武,纵然大半兵马都去了西越,余下的兵马也不该这样不堪一击,这样的顺利,简直令他有了灭齐的念头。 这天下朝后,他召集几味谋臣商议,谁知响应者寥寥,都劝他战线过长,后手不继,再有就是提防齐武帝后招。皇帝意兴阑珊,批了几本折子后便唤人端来了绿头牌。一排排的名字对应着一张张的如花笑脸,可他心里只觉得腻烦,挥手道:“听说前一向柔月和飞星又排了一支新舞,让她们进来跳给朕看看。”小太监刚答应着要下去,从门外又进来个太监躬身道:“禀皇上,皇后娘娘在丹凤宫设了兰宴,请皇上前去品赏。” 兰宴?皇帝施施然进了丹凤宫。天色明净,站在殿外的皇后也如天边最明澈的一抹蓝,摒弃了艳丽繁复的宫装,亦没有穿上端庄华贵的后服,只一袭浅淡如水的大袖衫,配着同色的罗裙,裙上疏疏绣着几支兰,衬着她的螺髻和水玉兰花簪,别有一股清幽之气。皇帝几乎忘了她也曾有这样清丽的时刻,一时间反觉陌生,“你这是……” 皇后盈盈一笑,“既是兰宴,臣妾也不好太俗。” 皇帝的眸光在她脸上一掠,“你今日气色也好。” 皇后的头低了低,颊边浮起一抹桃红,“许是兰露的功效吧,臣妾这一向觉得心下舒快,并无滞涩。” “哦,是么?”皇帝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复又向前走道,“那么这兰露看来也该给朕多喝些。” “臣妾以后多收一些,皇上可以喝得痛快。” “兰露难得,又要皇后你费心了。”皇帝不冷不热,目光在殿内一旋,落在窗下的几盆寒兰上,“你这几盆广寒素开得倒好,九王妃那里都只长叶,不出花。” “那是因为雨露润泽过勤,换个地,少照管它一些就行了。” 皇帝回眸。 皇后觉出他眸中疑色,自失地一笑,“臣妾妄言了,还是得看过花才能知道缘由。” 皇帝紧抿双唇,单看着宫女们端上的一盆盆美味佳肴。不多时,殿内幽兰的花香夹杂着饭菜香味充盈鼻间,仿佛是在花丛中的盛宴,令人愉悦之余也不由食指大动。兰花枸杞酒、兰花醉鸡、玉兰含香、兰花牛柳、还有一大碗兰花蛋羹,最后送上的兰露烧麦如同雕制的金黄花朵一样盛开在碧绿荷叶之中,那阵阵异香夺去了所有香味。皇帝举筷,却不是为吃,而是夹起一只兰露烧麦看着它慢慢变冷,“东施效颦,俗不可耐!” 皇后面色不改,仍是盈盈笑着,“臣妾只是听说皇上近来爱吃面食,所以特意做了这烧麦想博皇上一笑,皇上若是不喜欢,不吃便是,何必大动肝火?”皇帝扔了筷子,那烧麦也随之落在桌上破皮剖腹,露出里面五彩的馅来。“博朕一笑?你明明知道朕最讨厌你什么,偏还要弄出这样一道点心来,为什么?为的不就是要朕以后都不想再碰豆衣皮和这荸荠做成的素馅?” 皇后摆手,示意全部宫女都退了下去。“臣妾心中绝没有如此作想。” “没有?这几年来,凡是朕喜欢的,你就要毁去。朕爱吃辣,你就说辣伤脾胃,调唆着母后和太医都不准朕吃辣;朕素爱歌舞,你就说歌舞惑人心志,不如诗书画艺能涤心洗尘,教那一班宫妃全都跟着你挥毫写字作画;还有朕喜欢的女子,你……” 皇后平静接口,“不错,臣妾是处处和皇上作对,不过妾身是真心为皇上好,皇上心里清楚的,至于那个女子……”皇后忽然整衣跪倒,“臣妾虽然示意诚王早归属地,但是绝没有暗中布置杀人之心,请皇上明鉴。” 她的衣裙如水,姿势也如水一般柔软。皇帝的语气却是僵硬,“不是你还会有谁?那白毫银针不是你送给她的?明人不做暗事,朕早已知道你的为人,何必推得干净!” 皇后的面容一如水般沉静,“臣妾是送了她茶叶,臣妾也的确是恼她,不过她已经走了,再不会回来,臣妾何必要将她置于死地?况且她是暴毙而亡,大夫也说她素有心疾,这次旅途劳累……” “劳累?朕问过太医,用天仙子夹杂在茶叶中泡茶喝,也会诱发心疾。” “臣妾不通医术,如何得知这样的法子?皇上太过高估臣妾了。” “你是不通,不过你身边之人未必都不通,只要你稍加示意,自有人会替你出谋划策。” 皇后仰起脸,“那么臣妾敢问皇上一句,这人会是谁呢?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既精通医理,也算准了她就会喝这茶。” 皇帝居高临下,睥视着她,“朕相信只要朕下一道令,那人立刻就能找到。” “臣妾请皇上下令。” 皇帝的眸光乍然收紧,“朕不查,是想给朕死去的孩儿留些余地,不是给你机会来逼迫朕!” 皇后静静地看他片刻,突然低头俯身叩首到地,“皇上不查,这些年来却是认定臣妾是个杀人凶手,臣妾心中惶惶,又无从解释,所以才缠绵病榻,以致皇上愈加笃信臣妾心中有鬼,愧对天颜。今日既说开,臣妾恳请皇上密查此事,若真是臣妾指使,臣妾随皇上任意处置,若不是……” 她顿了顿,皇帝抬手扣紧她的下颔,逼她正视自己,“密查?那天之事你知我知她知,对她有恨的,也只有你,朕何必再去密查?” 他的语声中透着彻骨寒意,皇后不由哆嗦了一下,“臣妾对她有恨,可臣妾对皇上也有爱啊,皇上喜欢她……” “朕越喜欢她,你就越恨她,所以即使她走,你的恨意也不能消。” “不,不是。” “不是?不是你为何好巧不巧的送的是茶叶?她又好巧不巧的半途暴毙?你究竟指使了谁,谁帮你出的主意,谁帮你下的毒,是谁?” 皇后脸色泛白,语气却是坚定,“臣妾没有指使任何人,臣妾……” “你不用再逼问她了,是哀家。是哀家给了她茶叶,是哀家替你斩断了这条祸根!”太后昂首而入,一条龙头拐触地有声,“那样不知廉耻的女子,死不足惜!” “母后!”皇帝退后了一步,望着穿过纱帐而来的太后,如见鬼魅,“你……你怎么会要她死?她……” “她什么?她狐媚惑主,害了你,也害了你!”太后望向皇后的眸光中带着几分怜惜。 “可她已经回去了,你何必……何必杀她?” “回去?回去就天下太平了?她若是有了你的骨血,君清这孩子未必就真的一傻到底,到时一算日子,他就算忍得了这口气,以后心里也必有芥蒂。那时先帝看他忠厚老实,划给他的属地是鱼米之乡,大溱的粮仓,你要教这样的人给你看守粮仓,以后怎能不出乱子!” 皇帝的脸上掠过几分哀伤,“只是珮瑜……” “她死了,也算死得其所,总比留在这世上祸害人,引得兄弟相残的好。”太后目光炯炯,平日慈和端平的脸上写满着精明与威严,“哀家知道她喜欢喝白毫银针,便示意景岚送她这个,至于那两罐茶叶,自是从哀家宫里出去的。皇帝要是觉得哀家有错,不妨罚哀家给人一命抵一命好了。” 皇帝垂首,默然片刻道:“儿臣不敢。” “既不敢,这事就算过去了,你要是再放在心上,也就别再来见哀家!” “晨昏定省,儿臣不敢有误。” 太后睨了皇帝一眼,缓和了神色,“哀家知道你孝顺,过来。” 皇帝上前,扶住她的手。太后转首又看皇后,“哀家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精致的菜品了,还是你有心。” 皇后迎上去,扶住她另一只手臂,“菜都凉了,臣妾让人送去热热吧。” “不必,再热一热反而失去原味,”太后左右看看,眸中意味深长,“最要紧的就是这原味啊。” 这一晚,皇帝宿在了丹凤宫。夜深,殿中落针即闻,只有那十几面落地的纱帐被风吹拂着,像是千帆起舞,劈波斩浪。 “她是个好女子。” “臣妾知道。” “你真的知道?”皇帝回首,目光转向她。 皇后笑容柔和,“‘敏慧’二字,她当得起。” 皇帝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别人,“敏慧……珮瑜远远不如。” “所以母后容得下她、太贵妃疼她、九王也离不开她。” 皇帝默默,眸中却有那浩瀚狂澜,卷尽千帆,“她又有了他的孩子。” “九王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朕也很高兴。”皇帝侧过了身,直视褪尽脂粉的皇后,带着几分陌生,“要是这一胎又是个男孩,朕可要输给他了。” 皇后脸上依旧挂着温婉大度的笑容,“如今战事未休,不便选秀,臣妾已从新进宫的宫娥中挑出几个出类拔萃的,明日便可到紫宸殿中侍奉。” 皇帝一笑,抬手抚上她的脸,“皇后真是深知朕意。” “皇上国事操劳,臣妾只是略尽绵力罢了。”皇后漾着笑意,只在皇帝倾身靠近时才略显出几分羞涩与拘谨。身体是近了,可是心,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离得却是更远了…… 第115章 隐瞒 帝后和好,战事却是急转直下。皇帝接到战报时,脸色陡地一变,拿在手中的纸也仿若有千斤之重,几乎将他压垮。下面站着的兵部尚书仍在那里滔滔不绝,“……王爷一直小心谨慎,生怕齐武帝留下什么后招,因此一路行进缓慢,只是……”他抬头瞥了眼皇帝,不敢露出半分责怪之色,“……连取两座城池,求胜心切,王爷又身先士卒,带领一队人马率先进入长岭,谁想遭遇埋伏。据几个逃回来的士兵说,那些象兵卷着榉木滚石,源源不断地扔下来,别说是人,就算是石头怕也被砸成了泥。” 皇帝深吸一口气,“可有派人去找?” “那一段正是峡谷险窄之地,单将军连派三人队马去寻,都是有去无回。” “那他们就被阻挡在那儿?” “要过长岭,必先要冲破那个峡谷,所以单将军和谢将军都是一筹莫展。” 皇帝也是眉结紧锁,“怪不得蓝祈枫只顾攻打西越,原来料到人讨不到好去。” 兵部尚书低一低头,“北齐这次势在必得,况且凉城一失,西越强弩之末,难以为继。大周那边已传来消息,文璟帝已下令收兵,固守大周城防。” 皇帝抬手揉了揉额角,“那边占了西越,这里只失两座城池,这样不赔本的买卖,难怪他懒得回来。”顿一顿,他复又道,“不能就这么被他挡在门口,眼下看来只有强攻。” “谢将军也是主张强攻,但单将军又主张先探明王爷生死之后再行进攻,两位将军帐下的将士们又是各说各的,有些成水火之势呢。” 皇帝勃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闹不清!传朕的旨意,先等两天,看看九弟能否自己回来,不能,三天后强攻。” 三天复三天,君宜不知生死,强攻亦是失败,战场上的愁云惨雾蔓延到了宫里,只有寒绯轩中一切如旧。早起的窦弯儿为云雅推开了窗,再在瓶中的花上撒上一点水,转首看予儿在云雅身上扭着,忙过去一把将他抱起,“小王子,你可别再扭了,小心碰痛你的弟弟。”予儿扁起嘴,但是很快又绽出笑颜,扯着窦弯儿的头发高兴地吐起泡泡,“背背,背背。” 云雅笑道:“他这是要骑大马了。”窦弯儿点点予儿的小鼻子,“要骑大马得等你皇伯父来,我最多抱你走两圈。”予儿咕哝了几句,又开始扭起身子,“皇伯伯,要皇伯伯。”云雅抿好头发,起身抚了抚他的小圆脸,“你皇伯伯事情多着呢,哪里能天天来陪你骑马?” 窦弯儿一边安抚予儿,一边看向云雅,“说起来,皇上也有好几天没来了,真是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我这里又不是寿安宫,皇上没必要天天都来吧?再者君宜去那里都快一个多月了,想是战事总有些吃紧。” “可是皇上那样喜欢小王子,突然不来,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给绊住了脚吧?”窦弯儿虽然不齿皇帝觊觎云雅的行径,但对他疼爱予儿之心没有丝毫的怀疑。 云雅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不敢想,也不敢问,尤其是在同君宜断了家书的日子里,她半点也不想知道皇帝不再登门的理由。 这晚躺下去后,云雅盘算着明天起早要去寿宁宫请安,让予儿和顺太贵妃相聚个半日,再去寿安宫陪伴太后说会儿话,或许能知道些西北战事的近况。毕竟皇帝每日必去请安,太后再一心向佛,这样事关大溱国势的消息也必定关心。想定了,云雅侧过身,看予儿一手抱着只布老虎,一手攥着自己的长发酣然而睡。他睡得可真香啊,红红的两腮,微微嘟起的小嘴,还有像他父亲一样的姿势,喜欢抱着人睡…… 云雅目光愈柔,极其小心地为予儿掖了掖被角。闭上眼,似乎身后也会有个人为她仔细掖被;会挨着她的身躯,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语;会将她拥在怀内,永远给予安心与温暖……泪意又再次涌上,云雅闭紧了眼,轻声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的,他说过的,一定会平安回家…… 第二天一早,窦弯儿端着铜盆入内,看云雅满是血丝的眼,就知道她一夜无眠。“王妃,这都几个晚上了?过会儿吃完饭,让我和冬雪陪着小王子玩耍,你安心睡上一会吧。” 云雅摆了摆手,抱起在床上翻来滚去的予儿,率先为他梳洗,“不用,睡也睡不着,吃过饭先去母妃那里,她前几天说腰腿乏力,这几天好了,想是要带着予儿到御苑里好好转转呢。” “那趁着太贵妃带小王子转转的工夫,你就在那里歇会吧,闭闭眼睛养养神都好,免得王爷还没回来,你就先撑不住了。” 听她提到君宜,云雅心头又是一阵酸涩翻涌,“弯弯……” 窦弯儿知道她的心情,拿起犀角梳为她梳起长发,“王爷说了四五个月就回来,如今也将将一个月了,王妃能少掰几个指头,为什么比才刚入宫时更为忧心呢?” 云雅放开予儿,让冬雪为他更衣,“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你看,那些妃嫔如今都不来了,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们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看着皇上的脸色?”窦弯儿极力安慰,“皇上不来,她们也就不来,王妃怎么会疑心到她们头上?” “那么皇上为什么不来呢?”云雅望着自己在镜中苍白的面色、发黑的眼圈、还有那晦暗无光的眼眸,“总有些缘由。” “我知道,”窦弯儿扬起唇角,“那个什么齐武帝就快带兵打到西越的都城了,皇上一定是想赶在他回来之前多拿下几座城池,所以这一向都没工夫来了。” 云雅回眸,“你怎么知道?” “今早那个一直送水来的小太监是这么说的,他还说皇上这几天也是彻夜不眠,召着人在紫宸殿议事呢。” 云雅思付着微微一点头,但是很快,她又从镜中凝视着窦弯儿,“那小太监无缘无故怎么说起这个?一定是你向他打听了。” “是啊,我想与其我们自己在这里乱猜,还不如向他打听打听,毕竟他在紫宸殿里办事,知道的消息总比我们多。” 云雅稍稍放心,双眸也跟着亮了起来,打开胭脂盒盖,用玉簪子挑了些点唇。 窦弯儿看她如此,笑微微道:“算来熙斐的信也该在这几天到了,到时候再看看他怎么说,王妃就好彻底放心,肚子里的小王子也好不用提心吊胆了。” 云雅唇角一动,勉强有了几分笑意,“总想着君宜不来信,倒忘了熙斐也在那里。好,到时候看看他又杀了几个敌人,立了多少功。” 送走云雅,沈嬷嬷为顺太贵妃放下暖帘,在香炉中又多加了一捧百合香,换过残茶,用热滚滚的水泡了一壶兰雪,霎时屋内满是四溢茶香。“太贵妃,”沈嬷嬷送上茶,待顺太贵妃接过后又往她背后多垫了几只软枕,“才刚……为什么不告诉王妃呢?”顺太贵妃抿一口茶,不知是因为水汽还是劳乏,她的眼圈有些泛红,隐隐有着泪光,“告诉她又如何?不过是多添一个伤心人。再者依她那心性,哀家怕她一时经不住,一尸两命。” 沈嬷嬷听后呆了呆,脸上也是哀戚,“可王妃那样聪明,奴婢怕就是瞒,也是瞒不了几天的。” 顺太贵妃低头望着茶盏,“能瞒一天是一天,所幸如今住在宫里,皇上又下了封口令,暂时还传不到她耳朵里。” “可是即便宫里没人说,王妃娘家那边的人……” “他们又无法进宫,即便想告诉她也只能书信传递。” 沈嬷嬷点了点头,“对,到时书信一来,王妃到时候不都知道了?” “你以为她会看见那些信?”顺太贵妃将茶盏交回到沈嬷嬷手里,“就算是君宜给哀家的信,有人也不知看了几遍,揣摩了几回,更遑论是给云雅的信?他会处理好的。” “就算处理得再好,王妃也终有一日会知道的,那到时……” “那到时,或许君宜已经回来了。”顺太贵妃一抿唇,现出一道刚毅的弧,“他是哀家的儿子,哀家比谁都清楚。” 云雅带着予儿进了寿安宫,因之前玩的累了,没说几句话,予儿就安稳地靠在太后怀里睡着了。云雅示意窦弯儿抱过他,太后摆一摆手,命人取过一床薄被小心地将予儿裹在怀里,“让他睡吧,哀家抱着他暖和,不怕着凉。” 云雅歉然,“原是想带着他来为母后解闷的,谁想到成了来让母后看他睡的。” 太后浅浅一笑,“看他睡得这样香,今晚上怕是哀家也能睡得香些。” “母后前几天睡得不好么?” 怎么会睡得好呢?战事告急,君宜又是生死不知,只是……太后眸光一转,落在云雅关切的脸庞上,“人老了,能像予儿这样好好睡的时候是越来越短了,大多数时辰只是在数更漏而已。” “听说小米能安心凝神,母后不若让人多煮些小米粥,或是在米中多添一把小米做饭。” 太后微微颔首,“你说的是,不过依哀家看来,也得让人在你的饭里多添一把小米才是。” 云雅低一低头。 太后又道:“你要照顾予儿,腹中又有个小的,不好好休息,身子可顶不住。” “多谢母后关怀,妾身记下了。” “记下就好,君宜在外为大溱开拓疆土,皇帝也是昼夜不宁劳烦国事,若有所疏漏以致你身体欠佳,到君宜凯旋归来时,皇上和哀家可就无法向他交代了。” 云雅长睫一颤,急忙欠身道:“母后关怀,妾身无以为报,只有养好身子等待大溱扬威辟土,再无西北忧患的一日。” 太后连连点头,“有你这一句,哀家相信这一天不会太久。” 第116章 纸鹞 予儿足足睡了大半个时辰方才醒转。怕他刚起就出去吹风,太后又留着他们母子吃了两碗雪耳莲子桂花羹。一时告退出去,暮色已现,风中寒意愈浓,冬雪早已从寒绯轩中取来一领斗篷与一件夹袄回来。云雅为予儿穿上袄,又为自己系紧了斗篷,“看样子这天是要冷了。” “是啊,这风吹在身上都有些冻人骨头的意思了,”冬雪搓一搓手,又道,“还不知道王爷那里要冷成什么样呢。”窦弯儿瞅了她一眼,望向怅然失神的云雅,“王爷那儿天再冷,心也是热的。才刚太后不是说那一天不会太久了么?王妃也该放心了。” 是么?她是该放心了么?在那一句句宽慰的话语、一个个关切的眼神下,她原是该放心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头总有不详阴云笼罩?好像那些话语和眼神后总是隐藏着什么,让她不安到无以复加。跨入寒绯轩的门槛,宫娥和内侍们纷纷迎上,其中有一个递给窦弯儿一封信,笑微微道:“才刚送到的。” 窦弯儿脸上腾起两团红云,本有心回房再拆,但看云雅一脸期冀,立时动手拆封,略略扫上一眼便道:“熙斐说他们在水龙涧与王爷汇合,但是那里地势崎岖,北齐人又占着要道,所以要过去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亲眼看到信上的白纸黑字,云雅心头才算稍稍落定。既遇上难题,他一定满心满眼地想着如何率军过关,忘记家书情有可原。窦弯儿瞥见她脸上神色渐松,心下也自然欢喜,“好了,王妃今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云雅微笑,“是啊,还可以好好大吃一顿,再把那些晒干了的桂花拿出一点来,我想做些桂花糕。”窦弯儿敛了笑容,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王妃,你别尽想着王爷,还有二王子呢。”云雅抚一抚肚,自失地一笑,“他比他哥哥安静得多,我都把他给忘了。” 窦弯儿责备地扶她坐下后,转身为她端来热茶,“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若是像怀着大王子那会儿,王妃你还想像现在这般走来走去,还有心思做桂花糕?早就只剩下两个字了。”冬雪在那头问道:“哪两个字?”窦弯儿鼻头一皱,弯起唇角,“躺着!” 不能做桂花糕,吃过饭后云雅便被窦弯儿和冬雪三请四催地催上了床,一时却也睡不着,取出君宜以往送回的书信翻看着。那一笔一笔的笔锋像他的眉、那刚劲有力的字体像他的人、而那一字一句组成的话语像他的笑,抚平她焦虑不安的心绪。“雅儿,我已过了祈山关,转向金川,天气骤冷,人人的鼻子都被冻成了雪里红,让我想起那一年你邀我赏梅时,你的鼻子也是红红的。”云雅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鼻,续看下去,“……那时身上是热的,可灌下再多的酒,心也是冷的,只有抱着你的时候,心里才暖和起来。” “我也是的,是的……”云雅低喃着沉入梦乡,不久,就觉得有熟悉的气息向她靠近,那么暖,暖的犹如火烧。“君宜……” 君宜吻着她,一如从前,“雅儿,” “君宜,”怕他消失,她回身用力抱紧他,“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君宜抚着她的发,“嗳,别哭。” 她怎么会哭呢?她是在笑,笑出的泪花。“回来就好,予儿很想你,成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予儿想我,他的娘呢?” 望着那熟悉的一抹笑痕,云雅禁不住抱得他更紧,“想,不止我想,还有我们的……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你又有了?”君宜挑眉,伸手探上她的小腹。 云雅臊红了脸,“才有两个月,哪里摸得出来?” 君宜低头吻在她的发心,“我猜这是个女孩儿,不会太折腾你。” 云雅嫣然,“她的确很乖,有时候我竟忘了还有她。” “这就好,”君宜的大手仍然覆在她的腹上,声音低沉,“是个好孩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她,还有予儿,母妃…” 不知为何,云雅心头一阵绞痛,大怮难忍。他为什么这样说?孩子,母亲,好像在托付后事一样。他不是回来了么,难道还要走?云雅惶急,紧紧想要拉住他的手阻止他再走,可是他的手呢?他的人呢?好黑!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惟有一个念头在脑海盘旋,要找到他,找到他再不让他走。伸手摸索着,大声呼喊着,一遍一遍,“君宜……君宜……”只要他能回来,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声音喊的嘶哑,人也疲乏得再无力气,他走了,只留她一人……一人……哀伤到难以自制,几乎能感到那填满心头的绝望弥漫全身,就如沉浸在一潭冰水之中,慢慢地麻木、僵硬、直至失去最后一点求生意志。 “嘎啦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了窗棱上,深夜寂静中听来格外的响亮。云雅身子一跳,陡然睁开了眼。烛火晃动,外间的窦弯儿也似被声响惊醒,嘟囔着披衣起来。云雅动弹一下,脸上是一片潮湿,枕上也是湿润,贴着肌肤寒浸浸的。她知道是个梦,揉了揉还在胡乱蹦跳的心口,将枕头掉了个个,“弯弯,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撞上来了?” 窦弯儿答应着去了,没多久,又拿上来一只破损的纸鸢,“王妃,是纸鹞,断了线的。”“纸鹞?”云雅疑惑,拉开床帐,接过那只做工并不精美的大雁看了看。窦弯儿撇了撇嘴角,“一定是哪个宫里放的给挂在树上,不高兴拿,晚上风大,就给吹到我们这里来了。”看云雅不说话,她伸手想要取过那只大雁,“要是做得好,明天修好了还能给小王子玩玩,这会儿这么个傻头傻脑的东西,只能当柴烧了。” “要玩什么样子的没有,何必放别人的?”云雅本已要将鹞子递给窦弯儿,但是烛火晃动间,那破损的雁翅上有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弯弯,把灯拿近些。”窦弯儿听话,低头一起仔细看道:“阿牛哥,你在哪里?我等着你……笑话我……元帅都回不来了,你就更不可能回来了。我不信,我知道你没死,一定能回来。我等着……这个鹞子,但愿风能带着它一直到长岭,到你那里……” 窦弯儿噤声,“王妃,这……”云雅死死盯住“长岭”,“元帅”几个字,“弯弯,熙斐说他们是不是就在长岭?”她的手抖得厉害,窦弯儿忙接过纸鹞仔细看道:“是,是说在那儿呢,可是……可是怎么会说王爷回不来呢?不可能的!”云雅抬头望住她:“他们瞒着我们,一定是瞒着我们。”“不可能,不可能!”窦弯儿摇着头,脸色渐渐如云雅一样惨白,“熙斐不可能骗我的,或者……或者事情发生在他写信之后?王妃,我们怎么办?”云雅也是心乱如麻,才刚梦中的那种绝望之意又再次缠紧她,几乎让她窒息,“我要去见皇上!” 皇帝几乎一夜无眠,强攻不下,君宜生死未卜,两位将军各执己见,军中士气涣散,这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他的失败。夺得两座城池算什么?照这样的情形下去,齐武帝迟早会把它们夺回去,到时候他、还有大溱,都将是最大的笑话,不仅是现在,千百年后都会是个天大的笑话!拳头重重地击在了桌案上,长岭的地形图,还有各地敬上的奏折都随之一跳。有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溅出的蜡油仔细抹去,“皇上息怒。” 皇帝哼了一声,“怎么,朕像是在发怒么?” 内侍急忙低头。 皇帝又冷哼了一声,“去告诉他们一声,今日免朝,明日再议。” 内侍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又回来垂首说道:“禀皇上,其余人都走了,只有兵部尚书,还有郑国公……” 皇帝摆手,“不见不见,没一天不来给朕添堵!告诉他们去,朕今天身子不爽,让他们消停一天。” 内侍答应了。皇帝看他不走,声音更沉,“怎么,是想让朕自己出去告诉他们?” 内侍跪倒,急切道:“奴才不敢,是……是谨王妃来了,想见皇上。” 第117章 挑衅 云雅进去时,皇帝才刚更完衣出来。紫色团龙常服,玉翅金冠,新修过的脸干净清爽,神采奕奕,“弟妹怎么来了?”云雅屈膝想要行礼,皇帝伸手扶住了她,“你是有身子的人,免礼。”云雅不动声色地摆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道:“妾身来,是想问皇上一件事情。” 皇帝让着她坐了,“什么事?” “妾身想问,近日前线战况如何,大军可有过了长岭?” 皇帝脸上堆着的笑意有些发僵,“这个……长岭地势艰险,近来那里又大雪封路,恐怕……恐怕还得再困上几日。” “妾身知道那里极寒,皇上说再困上几日,是知道几日后雪就会化了么?” “化雪?”皇帝尴尬间心念急转,“雪是化不了,不过再难过也得过是不是?总会想出办法的。” “皇上说的是,总会有办法的,”云雅低一低头,蓦然抬眸看住皇帝,“只是妾身想,越往后天气越冷,风霜刀剑,即便过去了,怕也走不了多远。”皇帝怔了怔,但听她继续道,“又或是过不去,全军覆没。” 皇帝神色一变,转瞬如常道:“弟妹如此不相信九弟的带兵之能吗?” 云雅心头一酸,挣扎着忍住那掉了一夜的泪水,“皇上,到今时今日还要瞒住妾身么?” “瞒住你?瞒住你什么,朕不懂。” 云雅垂眸,一字一句将纸鹞上的话语背将出来,“那女子尚且能相信她的情郎将会回转,难道妾身会连她都不如么?”看皇帝不说话,云雅起身又欲跪倒,“皇上一片爱护之心,妾身谢过皇上,只是妾身想知道实情,尤其想从皇上口中知道实情。妾身……” 皇帝扶住了她,扶得是那样的用力,令她无法挣脱,“云雅,有些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妾身想知道,而且迟早都会知道,请皇上成全。” 这一个早晨的时光就在皇帝缓慢而沉重的语声中度过,云雅终于清楚地知道,君宜也许真的回不来了。他托梦给她,让她照顾好孩子,照顾好他的母亲,而他,抛下她一人,空空荡荡……“弟妹,云雅,”皇帝的神色中带着些许不安。云雅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平静,“妾身知道了,多谢皇上。” “你……”皇帝第一次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本以为她会嚎啕大哭,会难以接受,会追着他讨要说法,可她没有,只是这样安静,安静得仿佛只留下一具空壳……“朕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云雅平静接口,“妾身知道皇上的良苦用心。妾身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儿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这样说,皇帝的心神愈加不安,“父皇从前常说九弟命硬,所以在战场上无往不胜,这一次,或许再过几天就又会有他的消息了呢?毕竟那里山势险峻,他要陷在哪儿,出来总要费一番功夫。”看云雅仍旧木然的眼神,他起身,走至她身前,“云雅,即便九弟不在,朕也会照顾你的,还有你的孩子。”云雅仰首,“多谢皇上。” 皇帝盯着她的眸,希望从中找出些许从前的光亮,可是没有,她往日灵慧的双眸,此时似乎成了一对死鱼眼,毫无生气可言。“为什么要谢朕?是朕执意要让他带兵;是朕急功近利,让他急速行军;不管他能不能回来,大错都已铸成。是朕,是朕害了他,你该恨朕的,为什么要谢朕?”皇帝扶住她的肩头,恼恨和悔意都已写在脸上。 云雅轻轻掰开他的手,“皇上出兵是为大溱,王爷带兵也是为了大溱。沙场无情,若是每一个死去将士的家人都要责怪皇上,那么何来大溱今日疆土,又何来大溱百姓的安宁?” “云雅……” 云雅起身退后,离他一步之遥,“皇上放心,妾身是王爷的妻子,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妾身懂得。” 皇帝望着她,却再难靠近,“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只轻轻地一个字,“等。” 云雅在等,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在等,每一个人也都知道她与从前不同了。她不笑,也不太说话,总是默默地坐着,好像皇城中的一缕幽魂,只知道黑夜中的寒凉,感受不到白日的半分暖阳。皇帝焦急,每天不止送去吃食、玩物和书籍,更将御苑中的珍禽异兽都放了出来。眼看毫无转机,他又下旨召燕夫人和云萱进宫陪伴云雅。这一下,宫中上下人等都炸开了锅,连以往对云雅心怀怜悯之情的妃嫔们都转而对她冷漠相视。 这天禁不住予儿吵闹,云雅带着他去御苑中走走,累了,便在亭中搭了大毛褥垫小坐。窦弯儿看云雅和云萱两人都是沉默,自抱过予儿陪着他玩耍,正教他数数时,从那树后转出两道丽影,凭空为那萧瑟之景添上几分春意。“哟,这天还没黑,鬼就出门了?”一身豆绿色团花襦裙外罩玉色镶金边斗篷的玉妃当仁不让,率先开口。披着洋红羽绉面狐狸毛斗篷的丽妃双手捧着暖炉,一脸惊恐状,“有鬼?还不请个法师来驱鬼?”“请法师有什么用?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鬼如今就死皮赖脸地赖在这儿,好吃好住,又有老鬼小鬼陪她,如何还肯回去?” 窦弯儿柳眉倒竖。云雅置若罔闻。云萱耐不住性子,出声道:“大姐姐,是不是皇上又把御苑里的异兽放出来一批,这样吵闹?”玉妃横眉,“你是谁,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云萱带着窦弯儿一起上前行过礼,“民女见过两位娘娘。两位娘娘莫要多心,民女方才的确是觉得吵闹异常,并非是说两位娘娘。”窦弯儿接口,“是呀,之前皇上放了好多鸟儿啊,猴子啊的出来,叽叽喳喳的闹死人,怎么赶也赶不走。” 玉妃的眸光只在云萱身上打转,“乡野贱民,毫无规矩可言。画眉,上去教教她该怎样给本宫行礼,怎样同本宫说话,还有,”她的眸光掠过窦弯儿,像是怕脏了一样,一闪而过,“这个奴婢掌嘴二十,教她还敢在本宫面前多嘴!”云萱涨红了脸,紧咬银牙。窦弯儿忿忿,对着那走上前来的宫娥道:“你敢!” “她替本宫执法,有什么敢不敢的?画眉,过去,她要再敢多话,掌嘴五十!”玉妃扬着脸,瞅一眼仍旧神游天外的云雅,“你的主子不教你,本宫就代她好好教教你!”画眉上前,手上刚一动,一直躲在窦弯儿身后的予儿忽然站了出来,张开双手拦阻道:“不许!”画眉看是他,退后一步向玉妃道:“娘娘?” “没用的东西!”玉妃推开她,伸手就向窦弯儿脸上掴去,“在这个宫里,本宫难道连一个奴婢都不能教了?”窦弯儿知道规矩,不敢躲闪,予儿却是低头就向玉妃冲去,“坏人,不许!”他虽然个头矮小,但身子敦实,这么一撞过去,玉妃身子一歪,被他撞开少许。丽妃扶稳她,“没事吧?”玉妃一把又推开她,站直身体道:“真是无法无天了,这宫里都是些什么人?魑魅魍魉,还带着个小野……”“野什么?”声音冷峻,脸色亦如寒冰。玉妃回头瞥见,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顿下去,“皇上。” 皇帝不看她,也不让她们起来,只向云萱和窦弯儿一摆手,抱起鼓着腮,满脸气愤不平的小予儿道:“乖,别动气,皇伯伯陪你去玩好不好?”予儿的小脸贴着他的脸,指着玉妃道:“她坏!坏!皇伯伯打她!”皇帝近前,玉妃抖衣而颤,“皇上,臣妾并没说什么,更没得罪小王子啊!” “你没说什么?”皇帝抬手就是一巴掌。鲜明的指痕立时留在她白玉样的脸上,令人不忍直视。玉妃进宫数载,仗着美貌与家世,从没有受过皇帝一句重话,即使唐府事败,自家受到稍许牵连,皇帝也依然常常召她侍寝,并没有半分冷淡。今日动手,她反倒被吓得呆住了,也不捂脸,也不哭,直愣愣地看着皇帝,“皇上……” 皇帝侧首问予儿,“还要打么?” 予儿许是被这番景象吓住了,扁着嘴忽然钻到皇帝怀里,埋着脸道:“怕。” 皇帝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这样的坏人,咱们不要看她,走,瞧你娘亲去。” 云雅对这一切漠然视之,只在予儿钻进她怀里时,她的眼睛才动了动,“怎么了?” “娘,我要回去。” “那就回去。”云雅起身,抬头才看见凝视着她的皇帝,“皇上。” 皇帝一摆手,心中一阵揪痛。原来他情愿得不到她,情愿看着她与人如胶似漆,也不愿看见她空留一个躯壳在这世上,“起风了,朕送你们回去吧。”“是。”云雅牵着予儿的小手,默然跟在皇帝的身后,看见跪在地上的玉妃与丽妃时,神色间微有诧异,但也没问出口,只在皇帝喝下三杯茶,扮马趴在地上让予儿骑了几圈后,方才忍不住道:“皇上,外面风大了。” “你冷么?朕让人多送几篓炭过来。” “妾身不冷,可是两位娘娘……”云雅眸中现出几分悲悯。 皇帝冷漠道:“朕看她们火气太大,吹吹风凉快凉快才好。” “她们的火气归根究底也是因为皇上,皇上不怜惜她们的身体,也请怜惜她们的心。” “她们的心?”皇帝望着她,“她们的心里有朕,不过更多的却是荣华权势,不像你……” 云雅垂下眼帘,沉默间像是一口枯井,耗尽一切,“妾身的心里的确没有荣华,不过也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会有的,”皇帝咬一咬牙,从齿缝间迸出一句不得不说的话,“朕一定会让人找到九弟,不论生死!” 第118章 惩罚 燕夫人望着皇帝远去的御辇,默默抚一抚云雅发凉的手背,“皇上既发了话,你也好安心了。” 云雅微微摇了摇头,“君宜一天不回来,我一天不会安心。” “娘知道你心里苦,只是为了予儿,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得保重自己,是不是?” 云雅长睫一颤,滴下一滴隐忍许久的泪珠,“要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早该去寻他了。” 燕夫人哀戚道:“千里迢迢,你如何到得了那儿?就算让你到那儿,你又往哪里去找他?” “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天,十天找不到就找十天,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 燕夫人看她枯槁多日的脸庞显出异样光彩,心头愈发沉重不安,“云雅,娘知道你的心,不过生死有命,即便君宜真……真不能回来,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没有他,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娘,我知道,眼下为了孩子,我一定会撑着的。”眼下撑着,以后呢?燕夫人满腹疑问,还想再问,云萱从楼上步了下来,“予儿吃完东西已经睡了,我让弯弯过半个时辰叫醒他,好一起吃饭。”云雅颔首,回头向燕夫人道:“娘,你来了也有三天了,家里那么多事,还是回去吧。” 燕夫人这几天的确是在担心,自己这一走,家里还不知道要被继棠闹成什么样子,只是看云雅形容,一时也放不下心,“能有什么事呢?你爹但凡手头有银子,一时半会也闹不起来,家里存着米粮,有孙嬷嬷照管着,谁也饿不上肚子。” “正因为饿不上肚子,才怕人无事可做,寻些是非来呢。”云雅说完,又转向云萱,“你也回去吧,宫里人多嘴杂,你不惯的。” “最多我做个聋子,不去听就好了。”云萱拉着云雅的手,焦急道,“让我留下来陪你吧,大姐姐。” “我为什么会在宫里,你心里也该清楚。如今君宜生死不知,以后会生出多少事来也不知晓,你又何必跟我一起趟这趟浑水?”云雅边说,边抚了抚她垂落的发辫,“我在这里是没法子,你呢?难不成你想跟我一样,做个活死人?” 云萱脸色大变,几乎以为自己心头的隐秘已经被云雅看破,“大姐姐,我……” “你是我的好妹妹,是最爱笑最爱热闹的那个,我不想你因我而变。” 云萱松出一口气,“大姐姐,我没有变,只是……只是……” “只是在这风口浪尖之处,即使你不想变,别人也会逼着你变的,”云雅顿了顿,隐下那满腹的苦涩与哀伤,“去吧,明早陪着娘一起回去,皇上那里我会交待的。” 夜风更凉,往日和暖的紫宸殿此刻冷如冰窖。玉妃和丽妃跪在沁骨寒冷的金砖上,连齿关都在打颤。“皇……皇上,臣妾……臣妾一时妄言,的确该死,求皇上恕罪。” 丽妃低垂下头,声音比玉妃更为娇怯可怜,“皇上,臣妾与玉妃妹妹都是无心的呀。” “无心?”坐在桌案后的皇帝手上把玩着一只破损不堪的纸鹞,齿间含冰,“要真是无心,这只鹞子是从哪里来的?” “鹞子?”玉妃和丽妃交换了一下眼神,瞬即又都望向别处。“什么鹞子?臣妾们不知。” “好一个不知!”皇帝将那只鹞子甩到她们两人面前,眼内似要喷火,“你们两个玩得一手好把戏,不止心存歹毒,而且抗旨不尊,欺君罔上!” “臣妾不敢!”玉妃率先伏倒在地,望一眼同样瘫软的丽妃,惊惶道:“臣妾真不知道什么纸鹞,请皇上明示。” 皇帝将目光转向丽妃,“她不知道,你也要说一句不知道么?” 丽妃叩首,抬头时,泛红的额头上黏着几缕松散下来的乱发,显得从未有过的狼狈,“臣妾……臣妾知道。”玉妃脸上指痕映着她白如纸的肤色,霎时变得更为鲜明,几乎有几分诡异。丽妃并没有看她,只凝望着皇帝道:“臣妾也曾劝过玉妃妹妹,要她放下与九王妃的过节,不再同她置气,可是玉妃妹妹……”“本宫如何?你说!”玉妃盯视着身边人。丽妃不敢触及她的目光,再次叩首道:“皇上,总之是臣妾劝诫不力,请皇上责罚臣妾。” “好你个贱人,都推到本宫身上?”玉妃伸手就去抓丽妃,“那时候是谁说这法子十拿九稳,又说查不到我们头上的?你这会儿这么怕事,那时候怎么就敢调唆我让人办这事呢?你个贱人!”丽妃的灵蛇髻被她扯散了,衣裳也撕出了口子。皇帝冷笑着阻止想要上前拉开两人的内侍,“让她们去!朕这几天烦闷,看狗咬狗正好痛快!来,再去抓她,去抓啊!” 玉妃止了手。丽妃哭出声。皇帝厌恶地看着两人,“你们一个出的主意,一个出的人,趁着月黑风高在寒绯轩旁边放风筝,之后果如你们所愿,她看到了那些字,以为是天意让她知道朕对她隐瞒的消息,其实,民间的东西哪有可能飞入皇城?不过是你们下的套,指望着没有了她,朕就能重新宠爱你们是不是?” “是。”“不是。”玉妃和丽妃各自脱口,各自睨视一眼对方后又都轻蔑地弹开目光。皇帝冷笑,“不论你们是不是,朕都不想再看见你们了。”丽妃不甘,一手拢起头发以膝跪地上前道:“皇上,就算是臣妾出的主意,听不听也在她啊。再者臣妾同九王妃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族中亲戚更没有同唐氏一族有什么瓜葛,即使再不喜欢九王妃,也不会真的出手害她,是她,是她!”她回身指向玉妃,“她天天怨着九王妃,恨着九王妃,臣妾被她闹得烦了,才会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臣妾日夜后悔,想着如果……如果这次九王妃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妾下去向她赔罪。” 玉妃嗤出一声,鄙夷道:“做了便是做了,何必猫哭耗子假惺惺?”说着她又一扬头,向皇帝道:“臣妾就是恨她,不止狐媚皇上,还联同九王陷害臣妾的伯父与堂兄,臣妾这次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心里真是痛快!”皇帝拍了一下龙案,声若霹雳,“你是好意思说是陷害?那账本难道不是唐文功写的?那逍遥散难道不是唐仲宁让人私配的?朕没有要他们两个的狗命,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几天再拿出这个来说事,就是说朕是昏君,耽迷美色,是非不分?” 玉妃那扬起的下颚早已缩了回去,萎顿在地道:“臣妾不敢,皇上是明君,臣妾只是怕皇上被小人蒙蔽。”“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朕一向分得清清楚楚,不需要你这种蛇蝎妇人来教朕!”皇帝阴沉着脸色,沉声道,“玉妃唐氏,丽妃苗氏,抗旨不尊,祸乱宫闱,即日起废为庶人,永不再召。” 丽妃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玉妃含着泪,却是在笑,“皇上,臣妾实属违旨,辩无可辩,可是祸乱宫闱一罪,她并非皇上的妃子,她只是个人质。哈哈,一个人质,原来连一个人质都比臣妾重要得多!”皇帝满面寒霜,唇角勾着却也是在笑,笑得人如坠深渊,万劫不复,“就算是个人质,也是朕的人,用来对付别人的质。朕要她活着,她就得活着,你们敢伤她,朕就能废你们,要是不服,朕可以再给你指一条路,白绫或是毒药,你自己选。” 玉妃没有选,痴痴呆呆地同丽妃一起迁入冷宫,看斗转星移,辩谁是谁非。后宫中因这两人的被废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再对云雅摆脸色,亦没有人敢再在背后议论她。她成了后宫中的禁词,人人都已知道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因为知道,所以惧怕,因为惧怕,所以暗恨丛生。 败落后的侯府也是如此,唐文功与唐仲宁充军西北后,侯府偌大的宅院虽被保留下来,但牌匾已撤,下人们不是自己走就是给人送走,原先的门庭若市,如今已是雀影也难见。仲衡不擅理家,侯夫人也是一病不起,这治家之责就落到了语娆头上。她当仁不让,命人封了前院,独留后院角门出入。留下的不多几个下人中,除了专责伺候侯夫人的,其余便是专司打扫与伙食,并无余人伺候云嫣等人。 离了下人,云嫣百事不惯,这天起早看着空空的铜盆,心头火起,一扬手将它挥落在地。“嘡啷啷”余音不绝,可等了许久,也没有人进来查看,她心头更恨,拿起桌上的铜镜又想砸时,门外人影一闪,云萱进来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哼,看看这些人,大约我死在这里都是无人理的!”云嫣动手仍是想砸,云萱放下手上东西,抢上去拦住她道:“我刚进来时,看见她们都在砍花树,商量着种菜呢,哪里能听见这边的动静?”“种菜?”云嫣一怔,随即松开手泄出一口气,嘲弄道:“我们燕家人沦落至此也没想到种菜呢,他们唐家人又没死绝,两个兄弟还在外做官,现留下的一个也是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哪里用得着这样下贱,做给谁看呢?” 云萱拉着她坐下,又端着铜盆去外面盛了水进来道:“今时不同往日,毕竟侯爷,还有二姐夫犯了事,又将家产充公,哪里还有闲钱留下来?再者皇上的眼睛盯着,外面那两个不犯事已经很好了,再要有余钱送回来怕是不能。还有三公子……”云萱脸上红了红,低低道:“他是个读书人,银钱上的事只怕不会上心的。” 云嫣接过她递上的巾子,净了面,斜睨她一眼道:“你倒是为他们想得周到,不过这里面的事你哪里懂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就不信他们没留下一点钱!可恨都交在别人手上,害苦了我们,便宜了她!” 第119章 流言 语娆正是踏着这个“她”字进来的。云萱抬头瞥见,神色间不免有些尴尬。云嫣却是不理,只管自己对镜梳妆。语娆同云萱寒暄几句,对着云嫣的背影道:“我同娘商量过了,如今剩下的下人不多,这几天要开菜园子,又多一件事,所以一应针线活计都是我们自己做吧,不必交给她们了。” 云嫣回首,“姑娘在针线上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不过我们这等粗人没有这样的巧手,做不来那些精致东西,怎么办?” 语娆迎着她的目光,“粗有粗用,细有细用,若是你不能,只能用那粗的。” “我原是只配用粗的,不过太太那里怕是用不惯吧。” “娘那里的东西由我动手,不需你操心。” 云嫣冷笑,“我原也不想操心,只是论亲疏,我也是太太的媳妇,你的嫂子,如今你操心这么多事,我就操心这一件也不行么?” 语娆这一向同她处的久了,深觉她比梦如更难对付,这时听她句句带刺,不由涨红了脸道:“你要是觉得自个闲得慌,想操心这许多事,尽可以去问娘、去问三哥,不用在这里无事生非。” “原来这叫无事生非么?那么好好的花园不种花种菜叫什么?明明有人手,非要叫我们自己动手又叫什么?叫有事生非么?” “这都是娘答应了的。三哥也说……” “罢了罢了,谁不知道你三哥恨不得卖了这宅子,自己去山上种菜呢?谁又不知道太太病得糊里糊涂,万事都听你的呢?我劝姑娘收手吧,何必呢?白放着银子不用,非要让我们苦捱,到时候攒了金山银山,也不知道嫁不嫁的成呢!” 语娆纵是再好性子,听见她这样的刻薄话语,也不禁提高了声量,“你这说的什么?” “说什么?西北长岭不知死了多少人,要是你那未来夫婿回不来,你克扣下来的银钱又能给谁去?谁又能说你一声好来?” 语娆气到发抖。 云萱暗暗扯了扯云嫣的袖管,“二姐姐,你少说一句吧。” 云嫣没理她,反而说得更加来劲,“为什么不能说?你过会儿走了,回家里去或是进宫吃香的喝辣的去,我呢?我还要在这里吃粥咽菜,看人脸色做人。你瞧瞧,你那好姐夫才刚走了几天,这里已经是天翻地覆,再过几天,怕是要物是人非了,就算他有命回来,也见不到我喽。” “二姐姐……”云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语娆深吸几口气,道:“要是你真受不了要走,我不拦你,不过你要留在这里一天,就必须按我的话去做,到二哥回来,我自会向他说明一切,由他处置。”说完她转身就走,再不多说一句。 云嫣攥紧了手指,手中那木梳也似折弯了腰。云萱使劲从她手中抽出木梳,低低道:“二姐姐,算了吧。” “算了?为什么要算了?我这寡妇不算寡妇的,以后就活该被人欺负了?” “可我看,唐姑娘也不像是会欺负人的人。再说不单是你,别人也不是如此?” 云嫣眉尖一扬,“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再说仲宁本就形同长子,原先定下的婚事又取消了,我就算不是他的妻子,要说上一两句话,管上一两件事总也是可以的吧?如今倒好,让个黄毛丫头来管,不止把香草给卖人了,还说要让我自己动手做活计,再过些日子,是不是要我自己烧菜做饭,自己养活自己了?” 云萱看她一脸不肯罢休的态势,暗暗叹一声安抚道:“二姐姐,我想唐姑娘有分寸的,至于那些针线活计,左右我在家里没事,多过来几回帮你做一些吧。”云嫣心头一动,随意将长发挽起,簪上一枝梅花簪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时不时要进宫陪伴大姐,哪里能得闲常来呢?” 云萱将带来的糕点递给她,声若细蚊,“我不会进宫了。” “哦?为什么?” 云萱眸光更黯,“大……大约是我成天愁眉苦脸的,惹得大姐姐心里更烦吧。” 云嫣随意拣了一块糕,边咀嚼边盯着云萱直看。 云萱被她看得心慌,红着脸,低头轻抚自己的发辫,“二姐姐怎么这样看我?” “我这一向没见你,今天一见,的确是觉得你瘦了,脸色也不好。” 云萱低下头,“家里发生这么多事,哪里能吃得下、睡得着呢?” “说的也是,我成天也是担心的不得了,只是你知道,再担心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只好听天由命。”云嫣说着话,又拿起一块糕,“你也要放宽心。熙斐是个大人了,自己会照应自己的。” “我知道,我……”云萱眼前现出一抹身影,鼻尖一酸,“我……不止斐哥哥,还有二姐夫,还有……还有大姐夫如今……” 她说不下去,脸上那抹哀伤之色令云嫣心头疑窦丛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确实令人挂心。” 云萱低垂着头,只发髻边簪着的秋杜鹃花瓣微微颤动。云嫣三两下吞下糕,自去倒了一杯茶,之后又给她端来一杯,“喝吧。”云萱抬起头,那发红的眼圈令云嫣更为坚定之前的猜测,“三妹,看来王爷待你很好吧?”云萱颔首,那克制了多日的眼泪终还是忍不住落下。从她第一天知道君宜下落不明的消息后,她就寝食难安,又不好给人看出,强自支撑了多日后奉召入宫,在云雅面前更要小心掩饰自己的情感,直到此刻,方才觉得自己能痛快哭上一场。“好……很好……” 云嫣声音更柔,“你也别太难过了,吉人自有天相,王爷这么好,老天也不会亏待他的,说不定过几天就能有消息了呢?” “二姐姐,”云萱扑入她的怀中,双肩颤动不止,“我很担心……要是王爷真的……真的……我……” 云嫣抚着她的背脊,“傻丫头,让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又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了。看看我,仲宁不也是在那儿?虽说眼下比王爷的情形好些,可也是随时掉脑袋、断手脚的命,我要是像你一样,还不早早就病得一命呜呼了?” 云萱痛快地流出了存蓄多时的泪水,心里觉得畅快些,渐渐收了声,在云嫣的婉言安慰下慢慢抬起头道:“多谢你,二姐姐。” 云嫣取出帕子,为她拭去脸上泪痕,“你都叫我姐姐了,我不开解你,谁开解你?说什么谢不谢的,听起来生分。” 云萱点了点头,对镜整理一下鬓发后但听云嫣问道:“你这件心事,大姐知道么?” 云萱摇头。 云嫣又问:“大姐如今精明,不再让你进宫,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应该没有。大姐姐……大姐姐成天像是丢了魂,哪里……哪里会来管这个?” 云嫣眸光一烁,“那么无缘无故的,怎么让你回来,不让你去了呢?是不是嫌你碍事?” “碍事?”云萱不明所以,“碍谁的事?” “当然是碍她的事。”云嫣压低了嗓门,“王爷这次生死不明,她还不得为自己寻条后路?” 云萱还是不懂,“找什么后路?二姐姐,我不明白。” “这都不明白?你想想,万一王爷不在了,她不就得守寡?依她的心性,怎么守得了?” “可是……” “可是什么?她从前生出的事还少么?出嫁前就是自己挑了王爷,毁了婚约,之后又说仲宁调戏她。我知道,仲宁的确是流连花丛,不过要是她不假辞色,他怎么会一头扑上去?还有……”她的声音更低了几分,“皇上同她的事,你不知道吧?” “皇上?”云萱大愕,但想到宫中所见,心里忽然又有些明白,“皇上待大姐姐很好。” 云嫣轻嗤以鼻,“要是我早就一头撞死了,大伯与弟妹,羞也羞死人!” 云萱绯红双颊,“我看皇上是对大姐姐很好,但是要说有什么,怕……怕也是谣传吧。” “谣传?要真是谣传,这回大姐怎么会让你出宫?多个家里人陪伴不是很好么?多少人眼红也眼红不来呢。大娘呢,大娘是不是也出宫了?” 云萱犹疑着点头。 云嫣一脸了然之色,“眼下这个时候,不知该是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么?可她偏偏把你们都给赶出来了,你说是为什么?”看云萱不出声,她又道:“你说皇上待大姐很好,是怎样好法?” 云萱想了想,“每天都让人送很多东西来,又将御苑里的珍禽异兽都迁到大姐姐所住的寒绯轩中,而且每天晚饭前,皇上必会来陪予儿玩上一会,有时候就会留着一起吃了。” 云嫣哂笑,“你这就叫好了?我这才叫好呢。” 因又将皇帝送雪裘,抱着云雅入寝宫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一说,云萱双眉渐渐蹙拢,“要是真的,大姐姐怎么能……王爷……王爷怎么忍得了?” “他又能怎么办?天子之尊,他有胆说个不字?” “可是……”云萱抿紧双唇,想要为云雅辩驳几句,眼前又现出皇帝关切的眼神。从前她不明白,如今一切明了,那眼神中所隐含的意味令她心惊,还有那种种越过众人的关怀,还有所有对予儿的好,不计天子之尊,不避他人眼光,简直不像是叔侄而像是父子。 云嫣看出她的心思,拍一拍她的手,“从前仲宁对我说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可后来,一件件、一桩桩,由不得我不信。就说最近这一件吧,宫里的玉妃娘娘和丽妃娘娘就是因为得罪了她,已经被废了。” “什么?”云萱身子一震,“这……难道就是为了那件事?” “你知道?” 云萱将那天发生在御苑中的事情经过一说,云嫣频频点头,长吁短叹,“太太前几天为这事,病又重了,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说皇上是有意迁怒,小事化大,今天听你这么说,我看皇上是决定了。” “决定?” “当然,战事一了结,我看以后我们就要管大姐叫娘娘了。” 云萱眼皮一跳,“二姐姐,别胡说,这……这怎么能?” 云嫣吃饱喝足,越说越精神,“怎么不能?其实上回王爷就已经差点死过一回了,这次皇上执意让他领兵,明面上是为他带兵之能,暗里,焉知不是存心要他出事,然后大姐成了寡妇,一切就都好办了?” 云萱垂首不作声,像是默认。 云嫣也像是忘记自己的处境,洋洋得意中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要是皇上纳大姐为妃之后,王爷又回来了,这才真是有趣呢!” 第120章 喜讯 云萱之前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云雅,如何向她表明自己对君宜的情意,这天与云嫣交谈过后,她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背叛君宜的云雅。唯一清楚的是,她想要君宜平安回来,甚至隐隐的,她希望他在云雅被册封为妃后再回来,这样的话,她就能……云萱脸上发烫,暗恼自己不该这样想,可是止不住的,念头就会飘过去,想着若是这样,云雅在宫中为妃,自己说不定就是王妃,也许……也许这就是各得其所? 她越禁止自己这样想,就越在其中难以自拔,直到有一天,窦弯儿兴奋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三小姐,王爷没死,而且已经联合萧驸马的狼兵破了长岭呢!” 云萱的绣针扎入了自己的手指,可她丝毫没感到痛,只呆呆地望着窦弯儿的笑脸,“真的?” “真的!” “王爷……姐夫没事?” “没事。”窦弯儿看见绣布上泛出的红,吓了一跳,“三小姐,你的手……” 云萱这才发觉针尖破肤之痛,一停让窦弯儿为她上药,一停喜不自禁道:“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之前怎么会找不见他,让人担心了这么久。” 窦弯儿为她抹上药粉,喜滋滋道:“究竟内中情形如何,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王妃说,等王爷回来后再仔细问问。” 云萱听见“王妃”两字,眉间喜色一敛,“对了,大姐姐如何?” 窦弯儿脸上乐开了花,“王妃呀,一听说王爷平安便回了魂,又哭又笑的,比皇上送她多少东西都有用!” 君宜大捷的消息很快传开,举国皆是欢庆。没过多久,北齐武帝率军攻入西越都城,杀越王,展北齐大旗,送合议书入大溱。此刻君宜正率军围攻倚长岭而建的雁门关,只要过了这个关口,北齐的大片国土就会稳落囊中。皇帝的龙案上一边放着议和书,一边放着君宜送来的最新战报;耳边也是一边议和之声,一边是继续攻打北齐之音。他想了许久,挥退那些兀自争论的大臣,揉一揉涨得发疼的额角,舒展一下双臂,向一边恭立的内侍道:“去寒绯轩。” 此时已是隆冬,刚下过一场雪,催着梅花傲立枝头,吐露芬芳。皇帝负手遥遥看了一会,抬脚正欲往寒绯轩的门洞里去时,就听门里有笑声传出。“娘,我不怕冷,我要在雪里翻跟斗。”云雅的声音既清且柔,带着掩不住的喜悦之情,“你爹回来的时候,你就想在他面前翻跟斗么?”予儿嘟嘟囔囔的似乎不依,云雅拗不过他,只好道:“去吧去吧,摔疼了不许哭。”予儿大叫一声,一溜烟地冲了出来。皇帝展双臂迎着他,“予儿。” “皇伯伯。”予儿一下扑到他的怀中,宝蓝色金狐毛镶边的棉袍,同色百福纹的小斗篷,仰起脸,眉目间与云雅愈发相似,黑白分明的眼睛骨溜溜一转,调皮可爱,“予儿要去翻跟斗,皇伯伯要不要看?”“要看。”皇帝一手拉过他的小手,一手微微一抬,示意行礼的宫人们起身,“皇伯伯陪你拣个好地方去。”予儿咧大了嘴,像只小猴儿一样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云雅目光不离他左右,“予儿,小心路上滑,慢些。” 皇帝拉得那小手更紧些,回头向她道:“放心,有朕呢。”云雅眼睫一颤,微微低头。皇帝一笑,带予儿到了梅林深处,随手解下自己的玄狐大氅似要铺在地上。云雅急忙出声阻止,“皇上,不用……”皇帝已将大氅扔进了雪堆,扯开铺平之后向予儿道:“来吧,又软又暖和,也不会冰手。”予儿笑嘻嘻地踩在上面跳了跳,迫不及待地就要弯腰伸手触地。冬雪忙上前为他解斗篷,“小王子,小心些。” 予儿像模像样地点点头,伸展一下手脚,接着一弯腰,两手撑地就往前一翻。众人皆是拍手喝彩。予儿乐不可支,“娘,皇伯伯,看我连着翻。”他一连又翻了三个,最后一次手一软,一下翻进了雪堆里。云雅和皇帝同时抢上,一个看手,一个看脚;一个脸上责备,“看看你,调皮捣蛋,这回冰着了吧?”一个脸上自责,“该让人多拿几件皮子铺上的,是朕托大了。” 予儿“噗”地一声吐出嘴里一口雪,一手搂过云雅的脖颈,一手又勾着皇帝颈子,“娘,皇伯伯,雪是香香甜甜的,你们也吃吃看。”他把满头满脸的雪往他们身上蹭。云雅又气又爱,捏了捏他的鼻,“这样顽皮,等你爹回来了,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又陪着他玩了半日,云雅吩咐人送他回去,自己则跟着皇帝进了香雪坞,捧着热茶,看着窗外一片银装。“皇上似乎有心事?” 皇帝注目于杯中舒展的茶叶,“局势不明,朕正在做一个决断。”停了停,看云雅注目的眼神,便将如今情势挑明,“只要攻克雁门关,一路向北,至少能再夺他五六座城池,若是大周再肯联手,兴许能占北齐一半疆土,到时候……”皇帝胸中豪气干云,想象着联周灭齐,最终一统的局面。云雅静静坐着,直到他收回神思,“若能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妾身听说这次同王爷联手的只有萧逸寒,大周兵马,甚至是萧家的狼山都毫无动静。” 皇帝眉头扭结,“文璟帝闲逸惯了,向来是兵临城下才会有所决断,只要北齐不犯他,他也不会大动。” “既然大周不肯出手,那么皇上觉得单凭大溱兵力,能否夺下北齐的半壁江山呢?” 皇帝良久不语,眉头越拢越紧,脸色也是阴沉,“战线过长,恐怕粮草不继,再者大周若是按兵不动,齐武帝兴许很快会带着大军回转,到时堵住退路……”他沉吟不语,半晌,叹出一口气,“看来这次又要前功尽弃。” 云雅轻声道:“妾身常听人说雁门关是北齐出入要道,进可攻,退可守,如果皇上要王爷放弃攻打,的确是前功尽弃呢。” 进可攻,退可守……皇帝在心里默默念着,眸光倏忽一亮,有如火苗蔟动,“或许……或许不用,朕要回去再召那些大臣来,或许……”一边说,一边他已站起身来,“朕拿住他们的七寸,即使议和,又有什么要紧?” 云雅也跟着起身。 皇帝回首看她,“云雅。”云雅抬眸,对上他又是欢喜又是迫切的眼眸。“朕独爱同你说话。” “原来皇上爱听胡言乱语?”云雅唇角淡淡一抹笑痕,漾起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若有你这样的胡言乱语,有多少,朕愿听多少。” 云雅一笑福身。 皇帝往门口走几步,突又回首,“你的胡言乱语,不会是九弟的意思吧?” 脸上仍是盈盈笑意,云雅注视着皇帝,眸色坦诚,“妾身与王爷有无书信来往,皇上应该最清楚。” 皇帝凝视她片刻,释然一笑,“又开始下雪了,朕让人送你回去。” 雪片纷扬,如无数洁白蝴蝶在空中蹁跹,云雅坐在肩舆中向外望着,许久,感受着那点点清凉化成水,收干的肌肤好像蝴蝶在虹吸着她的手,不疼,带着异样的紧绷。窦弯儿抬首望她,“王妃,天冷,小心冻着。”云雅垂下眼帘,“弯弯,王爷这一仗一定会胜的,是不是?”窦弯儿挺直背脊,扬声道:“是的,一定会胜的!” 君宜果然大胜,顺利攻占雁门关。与此同时,皇帝的议和书信也被送到齐武帝手中,纵使最后被人扯成碎片踩在脚底,这议和之事还是被定了下来。天下三分,北齐虽然失去雁门关和几座城池,但夺得西越肥沃疆土;大周稳坐钓鱼台,不得不失;大溱占取北齐城池,又控制了北方要道,虽在长岭一役中损失颇大,但终也有所补偿。战事休止,皇帝减免了赋税,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从前的惶惶不安如今都化为了对皇帝的一片赞誉,因此各地歌功颂德的奏折如雪片般呈上,皇帝的脸色也始终如冬日暖阳般和煦,令宫中一片祥和气氛。 过了正月,皇帝令君宜交接防务班师回朝。云雅心中欢喜,每日里恨不得睁开眼睛就见君宜的身影,只是事多杂乱,等均有交接完诸务,率军回到玉都城时,寒绯轩门口的那两棵寒绯樱已绽出了花朵,遥遥望去,就如两团燃烧着的火焰,温暖了院内主人的心。 从知道消息的前一晚开始,云雅就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拖着日渐沉重的身躯换了一身鲜亮服饰,耐心陪着予儿边玩边等消息。从日出到日落,宫中毫无动静,至晚时方有沈嬷嬷从顺太贵妃处带来了消息,“王爷已到玉都城,在城郊五里处安营解甲,上缴了虎符,只是皇上说今天时辰已晚,明日再出城亲迎,所以今晚王爷不得入城了。” 云雅脸上的喜悦之色一点点褪了下去。沈嬷嬷知道她心意,安抚道:“也就这一晚了,王妃好好休息,明天就能见到王爷了。”云雅点一点头。沈嬷嬷又道:“太贵妃说王妃身子沉重,明天就不必到寿宁宫来了。”云雅掩去失望之色,“请嬷嬷回去告诉母妃一声,多谢母妃细心,恭敬不如从命,我会在这里等候王爷的。”沈嬷嬷应了一声,又道:“太贵妃自己也等得心急,才刚得到消息便让奴婢过来告知王妃,还说让王妃今晚早些安歇,明天才有精神呢。” 云雅打起精神,微笑着又同沈嬷嬷说了几句,临别时沈嬷嬷抬头望一眼布满繁星的夜空,“才刚过来时,好像听说三小姐入宫见太后去了,不知道过会儿来不来得及过来?”云雅眉心一动,想了想方才含笑道:“我想起来了,前些时母后说她手巧,让她做两双鞋去,大约今天就是来送鞋的。”沈嬷嬷颔首,顿一顿又道:“王妃这一向不太出去,奴婢仿佛听人说起,三小姐这一向不止太后那里走得勤,唐家那边也没落下。别的都没什么,只是奴婢知道,那边王妃的二妹不是善与之辈,三小姐与她常来常往,可要小心了。” 第121章 重逢 云雅皱拢眉心,送走沈嬷嬷后,又叫了窦弯儿进来,“怎么萱儿近来时常去云嫣那里么,是二娘的嘱咐还是什么?” 窦弯儿疑惑摇头,“没听三小姐说起过啊,娘送来的信中也没提起过二夫人要三小姐多去看看二小姐啊。” 云雅眉心成川,“近来我看她总有心事的样子,问她又不说。” 窦弯儿思索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云雅一愣,“笑什么?” “我想……我想三小姐明着去见二小姐,其实啊……其实会不会是借机去见唐三公子呢?” “这……”云雅正沉吟,那边已有人进门道:“禀王妃,三小姐来了。” 云萱梳了个百花髻,身上也是一条淡彩间色的百花裙,配着海棠红的琵琶袖衫子,比那如火的绯樱更为耀眼,“大姐姐。” 云雅坐直身体,笑着示意她起来,“怎么越来越客气了?又没外人,行什么虚礼。” 云萱绯红双颊,低头坐在她身边,“宫里规矩大,我怕以后万一传出去,又说我们没礼数。” 云雅紧了紧她的手,“等明天君宜回来,回到王府就自在了。” 云萱眼帘一动,“姐夫明天能到么?” “能。”云雅将刚才沈嬷嬷的话重复一遍,“等他回来,我们就能回去了。过几天你收拾好东西再过来住吧。” “大姐姐你身子不方便,我……”云萱心头喜悦,可看一看云雅隆起的肚腹,神色间颇有些复杂,“我去的话,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正因为我身子不方便,母妃要替我打理家务,你过来能多陪予儿玩耍,又能替我做些活计,除非是你自己觉得麻烦。” 云萱摆手,“怎么会?我求之不得呢。” 云雅莞尔,“叫你来做活计,你还求之不得,真是我的傻妹妹。” 云萱脸上才刚褪去的红云复又聚拢。云雅又问她道:“今天过来,是不是给母后送鞋来的?怎么这样晚?” “之前听说姐夫今天该到的,所以我不敢进宫打扰,可是后来听人说大军在城外扎营,又没听说姐夫独自进城的消息,所以我就想把这两双鞋送来,再顺道来看看大姐姐。” 云萱说的半真半假。云雅不知道她迫切相见君宜的心思,只以为她是担心自己,于是温和笑道:“我都等了这大半年了,一天两天的总能再等等。倒是你,这天晚上还是冷,你穿的单薄,早些回去吧。” 云萱道:“才刚我去见太后,太后夸那两双鞋做得好,比别的更合脚些,所以又让我做两双单鞋,还说明天挑好鞋面花样就可以让我拿回去做了,今晚就让我歇在大姐姐你这里,说让我们姐妹俩多说说话呢。” “这也好,明天等见了你姐夫,正好同我们一起回去。你要什么,我让人回去替你拿就好。” 云雅清澈的笑容令云萱低垂下头,“也就几件衣裳,再同娘说一声就是了。” 熬过这漫长一夜,云雅坐在桌前,吃力地抬高手臂想要自己梳通长发,窦弯儿正为她选衣裳,回眸看见,慌忙从她手中抢过梳子,责备道:“王妃要梳头唤我就是,怎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你和冬雪两个宠得我是一动都不用动了,别的几个也跟着你们学,好像我是个没手没脚的废物似的。” 窦弯儿扬起唇角,“王妃怎么会是废物?不过是怕你累着。” “我哪里会累着?每天又吃又喝又睡的,就快成个大胖子了。” 窦弯儿手上麻利地为她梳通发,绾成望月髻的式样,“王妃哪里胖了?皇上前一向还让御膳房的人多送鸡汤来呢。” 云雅挑了一支鎏金点翠步摇,递给窦弯儿,让她为自己簪上,“总比来的时候胖。君宜……君宜怕是瘦了,还有熙斐……” 窦弯儿也正想起熙斐,俏脸生霞道:“他说自己结实了,还说王爷夸他有勇有谋,不像从前只会意气用事。” 云雅听了,更为高兴,“今天也是熙斐回来的日子,你帮我换好衣裳就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等跟着王爷和王妃一起回了王府再说。” 云雅回头,“回去吧,我知道你这两天也没睡好。这里有萱儿,又有冬雪几个,不会有事的。” “可是……”窦弯儿始终犹疑,“等也等了那么久了,再多等两三个时辰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云雅为她端正鬓边一朵珠花,又抚平她衫子上的折痕,“等了这么久,能早一些就早一些,不然熙斐会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识趣的。” 窦弯儿脸上更红,在云雅的笑语声中为她换上妃色襦裙,再披上一条象牙白樱草花纹的披帛,“王妃都会开玩笑了,王爷一定已经进了宫,再没多久就能来接王妃回家了呢。” 这回轮到云雅的脸颊上犹如抹上胭脂,“别贫嘴了,快回去吧。” 窦弯儿收拾收拾,先去了寿宁宫,再借口回王府先行料理事务,由沈嬷嬷带着出了宫。云雅则在云萱的陪伴下在寒绯樱树下等待,由着那绯红花瓣片片落在肩头发上。“按时辰早该进宫了,难道是皇上留着不让走?”头一个耐不住性子的是云萱。云雅心下虽也焦急,相较之下仍能平心静气道:“战场上有这么多事情好说,就算皇上不问,君宜也要交代清楚。” 云萱松开挽着她的手臂,一会儿绕着大树转圈,一会儿又低头踢散地上的花瓣。予儿原本在树下转着圈同雪球玩耍,看她如此以为她要加入进去,咯咯笑着拽过她的裙摆,“小姨姨,我们一起玩。”云萱弯腰点了点他的小鼻子,“不玩了,等你爹回来,我们一起回家了再玩,好不好?”予儿噘起小嘴,回首看向云雅,“娘,爹怎么还不来?” 云雅正觉得腿脚发酸,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撑住腰道:“快了,你爹同你皇伯伯说完话就能过来了。” “他们说什么话,予儿能不能去听?” 云雅笑着牵过他的小手,“你不会喜欢听的,还是让冬雪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予儿一旦停止玩耍,自发自觉地就黏在云雅身边,“予儿要娘讲。” “昨晚上还说娘讲得不好,这会儿又要听娘讲得了?” 予儿笑嘻嘻地抱住云雅双腿,“要听的,要听的,予儿就要听娘讲的。” 云雅拗不过这个淘气的娃儿,清一清嗓子道:“从前有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有一次他带兵抵御外敌,打啊打的到了一座山脚下,那里有很多树木花草,还有许多野兽,还有……” 予儿忽然扬起小脑袋,“那里有没有这个?” 云雅笑微微看着他小手指的方向,“有呀,不过那里是冬天,树上没有这么好看的花。” 予儿又指一指云萱,“有小姨姨吗?有小姨姨就好看啦。” 云萱的脸上似压上两朵寒绯樱,云雅粲然道:“那里在打仗,小姨姨怎么会在那儿?” 予儿扁起嘴,“那里没有好看的花花,没有好看的小姨姨,一点都不好玩。” “那里虽然没有这些,但是有你没见过的东西,以后……” 云雅瞥见远处走来的人影,拉着予儿再也发不出声。他……是他……他真的回来了,不只是在梦中。管不住自己的双脚,也不想管住,她一意向前,刚走几步,身侧已有人飞奔了上去,如一朵最美丽耀目的寒绯樱,扑向她最向往的归处…… 一众宫人目瞪口呆,张大嘴看着云萱扑入君宜怀中,“姐夫……”君宜万没想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幕,僵着脸,片刻轻轻推开她,“小姨的脚伤又发作了么?”云萱一时忘情,这时回过神来,脸上烧得发烫,“是……才刚脚上一扭,所以……”君宜微微一笑,越过她疾步走到云雅面前,“雅儿,我回来了。” 云雅毫无反应。君宜拉过她的手,“雅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你摸摸。” 云雅呆滞许久的眼眸终于动了动,“君宜。” “是。”顿一顿,君宜又将她的手贴着自己的心口,“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君宜,君宜。”云雅这才切实感受到他就在她的眼前,眉、眼、唇、刚修过胡须的下颔、还有消瘦的面颊、急促的心跳。“君宜。”她展臂想要抱紧他,可偏偏又抱不紧,正做无奈一笑时,君宜已倾身过来吻住了她。一遍又一遍,掠夺的、热切的、怜惜的,总是不够,总是再次反复,感受彼此失落许久的气息…… 寒绯轩中已然静得能听见花落的声音。君宜稍稍松开不禁的云雅,低头望向躲在云雅裙后的小予儿,“予儿长高了不少。” “是啊,”云雅缓了过来,拉过予儿的小手,“予儿,爹回来了,还不叫一声爹?” 大约是太长时间没见,予儿的声音怯怯的,“爹。” 君宜开怀,抱起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肩头,“想不想爹?” 这回予儿一点不怕生了,搂着他的脖颈大声道:“想!不过没娘想。” 君宜大笑,拉过羞涩想逃的云雅,再唤上快要摇断尾巴的雪球,“走,我们回家,回家仔仔细细告诉爹,娘是怎么想爹的。” 第122章 回家 王府中的一切早已由陈贵安排妥当。君宜带着家人回来时,一众下人都已候在门口,“王爷。”陈贵当先迎上,眼泛泪光,“恭喜王爷得偿所愿,平安而归。”君宜久不见家人,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里也觉亲切异常,“陈贵,为你这一句,我又得给你加月钱了。”陈贵的腰弯得愈加厉害,“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心喜王爷能平安回来。” 君宜点了点头,一手搀着顺太贵妃,一手拉着予儿,又由予儿牵着云雅的手,“从下个月起,每人的月钱多加两成。这是母妃与王妃的主意,不用谢我。”这是出乎意外的奖赏,一众人喜上眉梢。行过礼后声音整齐划一,“谢太贵妃,谢王妃。” 顺太贵妃睨了君宜一眼,笑而不语。云雅一停吩咐人备水,一停向顺太贵妃道:“母妃等一等是否也要沐浴?” “不用了,哀家几个月没回来,想听听陈贵那张巧嘴还能说出些什么好话来。你陪君宜吧。” 云雅低头称是,送走她,又打发冬雪陪着予儿去小睡一会儿,自己则在君宜的注视下红了脸庞,“你笑什么?” “我在想几个月不见,母妃愈发俏皮了。” 云雅嗔了他一眼,向低头喝茶的云萱道:“晚上想吃什么?说几个菜名,我让人去准备。” 云萱摇头,“我想不出来,大姐姐做主吧。” “那好,我帮你定。”云雅盘算着叫了人来吩咐下去。 待人走后,君宜又笑向她道:“怎么不问我想吃什么?” 云雅笑容娇丽,“你还用说吗?我定的哪样你敢说不喜欢?” “雅儿……”君宜伸出手,还未触到,云萱忽然一下站起身来,“姐姐,姐夫,我先进房收拾东西去。” “好。”云雅望着她的背影,握紧君宜的手,眸色有些发凉。 君宜也从中觉出些什么,紧一紧她的手道:“你妹妹还像个孩子似的,早上把我吓了一跳。” “也把我吓了一跳。”云雅犹豫着吐露出心头不安,“君宜,你看她会不会……” “不会,”君宜摇头,驱散她的不安,“我拿她当做妹妹,她也只会以为我是他的兄长,别无其他。” 云雅定定望着他许久,知道丫鬟来报说水已备好,她才一笑,松开手道:“去吧,我等你。” “你不陪我吗?”君宜怏怏,“母妃留下话的,要你陪我。” “你看看我这模样,怎么陪你?”云雅感到他的孩子气,又觉好笑,又觉无奈,“你成天说要为予儿添个弟弟,这回他来了,你又皱什么眉头?” 君宜起身,半蹲在她身前,“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快。雅儿,”他的唇贴上她的肚,“辛苦你了。” 云雅等了他一上午,又在马车上颠簸许久,本觉得身上有些疲累,但是这时听他一声辛苦,倦色一扫而空,“我辛苦什么?好吃好喝好睡的,倒是你,行军在外,风餐露宿,还有在长岭……”她攥紧了他的手,“长岭那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宜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着了他们的道而已,幸好有逸寒,还有那一队狼军,不然要冲破那个机关,我还得多费一番工夫。” 云雅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里不由有些发急,“那时候都说那些巨木滚石下雨似地掉下来,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君宜一笑,“没有,幸好我够瘦,躲进石头裂缝里,最多吃了点灰而已。” “你还开玩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知道,我知道。”君宜站直身体,搂她入怀,“置诸死地而后生,要去找逸寒,我不得不这么做。” 云雅圈着他的腰,一点一点,越拢越紧,“君宜,我多怕你伤着,更怕你……再也见不到你的话,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别怕,别怕,我回来了,”君宜搂紧她,轻声安慰,“以后都不会再走,再离开你了。” “真的么?”云雅仰首,“北齐人不会甘心,皇上的雄心也不会停止,你怎么可能……” 君宜勾起唇角,“想知道么?” 云雅用力点头。 君宜抱她起身,“陪我。” 到君宜在汤池边褪下衣衫,云雅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会再走,不会再去行军打仗,只是不敢信,抚着那肩膊处深可见骨的刀痕,想哭,又拼命忍住,“谁……是谁砍的?” “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手底下还有两下子。” “比你还有两下子?” 君宜笑容灿烂,“雅儿,你的夫君虽好,还不至于天下无敌。” “可……可是……”云雅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以为没人会比你更好。” 君宜笑得眯起了眼,半天才正色道:“我和他半斤八两,不过这一刀我没想躲。” “为什么?”云雅脱口,君宜凝视着她,即使隔着如雾水汽,她也能感受到他眸中的沉重之色。她抢先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同逸寒联手虽然赢了这场仗,但是皇上的疑心也被这场仗挑起,他会怀疑你和逸寒事先通信;会害怕你们再次联手;会以为你同大周的关系非比寻常,总有一天会起谋逆之心。” 君宜颔首,“他已经起的疑心,我无法化解,我只能让他明白我已无力再动刀枪,在战场上,我是个废人。” 云雅咬紧下唇。君宜伸手抚着她的脸道:“只是使不大出力气而已,别的,我都能行,你看。”他松开她,拉过浮在水面上的巾子为她擦背。云雅闭上眼,任由一串串珍珠断线滑落,“真的很好,比以前更好。”君宜从后拥住她,“雅儿,你不用担心的,这一仗至少能保十年平安,十年后,吟风、熙斐都是良将,我虽不能同他们一样保家卫国,不过教教我们那五个孩子总是可以的。”云雅的唇角轻轻扬起,“你总是忘不了这茬。”“怎么忘得了呢?”君宜的吻细密落下,“我以后有的是时候琢磨了。” 晚间,王府中堂内亮如白昼。君宜一时细说战场上所遇惊险,一时又问顺太贵妃与云雅在宫内的境况,再加上不停要吃、不停要玩的予儿和问题多多的云萱,整顿饭吃得可说是热闹非凡。只有云雅是安静的,几乎一言不发,一双秋水向着君宜,默默听着他说话,默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至夜深安寝,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生怕一个错眼,他就会消失不见。君宜阖拢的双眸再次睁开,带着一点笑意,亮如明星,“雅儿,还没看够么?” “没有。”云雅想往他怀里挤,偏是大肚碍事,只能枕着他的臂,捉住他胸前衣襟,“你累了,睡吧。我过会儿也就睡了。” “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嗯。”云雅动了动,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 君宜侧首,“我回来了,不会再走的。” “嗯。” “你要是不放心,我给你唱支曲子。” 云雅松弛了神色,绽开笑颜,“你要是一开嗓,满府里的人都要被你吓醒,以为是哪里来的野人呢。” “我唱的真有那么难听?我不信,正好在西北同他们学了几曲,今晚上倒真要试试。” 看他清喉咙真要开嗓的模样,云雅急忙阖目做安睡状,“我睡了,你那嗓子还是留着以后吧。” 君宜笑,凑过去吻一吻她的额头,“睡吧,我总在的,什么时候你想听,什么时候我就唱。” 云雅的点了点头,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君宜凝视她许久,安稳阖目,才刚进入甜梦片刻,怀中人儿忽然一动,捉住他衣襟的手胡乱动着,“君宜,君宜……”君宜侧首向她,“雅儿,我在这里。”云雅的长睫颤动不止,蹬着腿儿像是在追逐什么,“君宜,不要……不要走!” 那深切的留恋与不舍同样染上了君宜的脸,他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声音低沉,“我不会再走了,雅儿,不走了,一直陪着你。”似乎听到了他的安抚,云雅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没多久,那低低的呜咽声再一次将君宜吵醒,“君宜,别……别留下我……别……”君宜拥紧她,心头酸涩,“我在这儿,乖乖的,我在这儿。”云雅往他怀里钻了钻,又陷入沉梦。君宜再难入眠,抚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她,直到天明。 云雅是从梦中一下子惊醒的,在看见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近在眼前时,她松出一口气,伸手抚着他泛青的下颔,“这么早就醒了?” “在那边也是这样,”君宜动了动,为她掖一掖被角,“你也醒的这样早。” “习惯了,左右什么时候想睡都能睡。” 君宜深知她浅眠的原因,这时也不好点破,只道:“今天恐怕来的人多,你再多睡一会吧。” “睡不着,”云雅挣扎着想要起身,“我先起来,你再多睡一会。” “没有你,我怎么多睡?”君宜笑着抱过她,“要起来一起起来,要睡一起睡。” 云雅无奈,重又躺入他的怀中,“我怕我吵着你。” 君宜低头,眸色深深,“有你,再吵我也睡的香。” 在云雅的注视下,他果然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精神百倍,更完衣一起出去时,已有门子让丫环拿了一叠子拜帖进来,又说熙斐也已经到了。云雅刚拿起碗筷准备吃粥,听见这话不由一笑,“还是这么急脾气。”君宜也笑道:“他同我一样,是做急先锋的料。”说着又向那丫鬟道,“先让燕公子进来吧,余下的让他们再等等。” 丫鬟听命去了。因是熙斐,云雅也不着急吃,慢悠悠吃几口粥,又向吃得香甜万分的君宜道:“慢些,不然小予儿同你学,会呛着的。”君宜抬头瞥一眼伸长脖子急着要冬雪喂的予儿,“他一直都是这么急,可不是同我学的。”云雅嫣然,“不是同你学是同谁学?还好意思不认。”她刮了刮君宜的脸,又向冬雪道:“把小予儿在宫里做的那几件调皮事说一说,看看究竟像谁。” 冬雪未语先笑,“小王子最好动,除了睡觉的时候,别的没有一刻安定,近来还迷上了翻筋斗,走走路都要翻上一圈。”君宜边听边笑,“怎么听着是毛猴子投的胎?雅儿,一定是你……”这一声“毛猴子”让云雅俏脸生辉,明艳不可方物,“我才不是,是你,是你。”她娇嗔,君宜笑得也越发欢畅。予儿看他们开怀,自己也拍着小手道:“是我,是我,我是毛猴子。”屋内众人笑成一团,踏进门口的熙斐和窦弯儿却是一脸忧愁,好像带来了一片乌云,遮去一室晴光。 第123章 对策 云雅敛去笑意,看向一年多未见的弟弟。原本稍嫌苍白的肌肤如今已成了小麦色,长发干净利落的束成一髻,月白色回纹长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出宽背窄腰,只脸上郁色一片,神气不佳。“怎么了?” 熙斐同窦弯儿一起向他们行了礼,坐下时脸色更显凝重,“爹娘不答应,祖母也……” 云雅看向垂目不语的窦弯儿,“一句都说不通?” “夫人同三夫人为我说了几句好话,二夫人就说什么我和我娘是蓄谋已久,她绝不会要我这样的儿媳。”窦弯儿说着,头垂得更低。熙斐伸手过去想要拉住她的手,她移开手,稍稍侧过身道,“老太太也不答应,说……说……” “说什么?” 熙斐抢先道:“祖母说什么是她的事,我已表明心迹,只会娶你为妻。” 窦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老太太说的也是个办法,要是实在说不通,我可以……可以……” 熙斐夺过她的手,牢牢攥住,“你可以我不可以,我只要你做我的妻。” 君宜拊掌,“好,既然有他这句话,弯弯你还愁什么?”“王爷。”窦弯儿欲言又止。云雅深知她难处,向君宜道:“弯弯就同我的妹妹一样,要嫁也要嫁的风风光光,我不想让她受委屈,更不想以后进门还有人天天给她零碎受。”君宜沉吟片刻,神色渐朗,“我有个主意。弯弯,你可愿意做我的妹妹?” 窦弯儿惊愕抬眸。熙斐也有些发愣,“姐夫……” 君宜一脸郑重,“做我的义妹可好?” 云雅含笑,向呆愣不知所措的窦弯儿道:“你要是不想要这么一个爱剥人皮的兄长,就不要答应。” “我……我怎么会?”窦弯儿与熙斐对视一眼,起身就要向君宜跪倒。 君宜急忙伸手拦住他们,“为郑重其事,你要向我的母妃行礼。” “太贵妃?”窦弯儿显出退缩之意,“这……恐怕……” 君宜笑得笃定,“母妃正缺个女儿,一定会答应的。到时候你是母妃的义女,我的义妹,看谁还能挑剔你。” 云雅颔首,“正是。二娘纵有千百张嘴,也不敢再说到你身上去。只是事不宜迟,” 君宜接口,“我这就带他们过去,雅儿,你……” 云雅撑腰起身,“我也去,吃饱了,正好活动活动。” 予儿跟着一同过去,一见顺太贵妃,立即纵身扑上去,“祖母。”顺太贵妃正让人准备鱼食准备去喂鱼,见了他来立即弯腰抱起他,“又沉了,祖母快要抱不动你了。”予儿搂着她的脖颈,小脸蛋贴着她的脸颊,蹭啊蹭的,“祖母,抱抱。”顺太贵妃抱着他,满脸喜色。君宜笑道:“母妃有了他,连儿臣都不要了。”顺太贵妃睨他一眼,“记挂你这么久,要不是有这个小宝贝,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如今你还吃他的醋,真是越活越小了。” 云雅掩口一笑,“有母妃一张嘴,君宜就算能力敌千军又如何?” “所以母妃一人就能胜千人了。” 顺太贵妃免了熙斐和窦弯儿的礼,笑微微坐下道:“你们夫妻两个一口一个好的,其实都是在笑话我这个老婆子罢了。” 君宜和云雅相对一笑,分坐在她左右两侧,“母妃风华正茂,就算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笑话您呢。” 顺太贵妃笑容温和,“打一打仗,倒把这张嘴打得更甜了。说吧,今天来的这么齐全,是为什么事?” 君宜把熙斐和窦弯儿两人眼下的景况和难处说了一回。 顺太贵妃微微凝眸,向熙斐道:“你真下定决心?” “是。”熙斐侧首望窦弯儿一眼,“此心不变。” 顺太贵妃望着这一双小儿女,许久,又望一眼君宜和云雅,干脆道:“好,哀家成全你们。” 三天后,王府大宴,遍请宾客。除了这几天络绎不绝登门来拜会的文臣武将,又特别邀请云雅一家,说是一个不漏,一定要到。二夫人得知消息,私底下暗暗向继棠道:“这头我刚说不要这样的媳妇儿,那头就说太贵妃认她为义女,可不是冲着我们来么?”继棠枕在枕头上,悠闲地抖着脚,“人家要认,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说不给认。” 二夫人哼了一声,“这回那丫头的尾巴要翘上天了,以后可有的苦。” “有什么苦的?做了太贵妃的义女,这嫁妆总不会少,到时候又能用上一阵子,何乐而不为?” “用用用!你这手拿进来,另一只手还不是要拿出去?” “拿什么拿?左右就在我们家,知根知底的,还怕她们嫌东嫌西?” 二夫人侧身歪在他怀里,一脸嫌忌,“我们熙斐好不容易挣得点功名回来,我还想请媒婆为他说门好亲事,以后一路升迁更好风光些,哪成想他就看中那个小丫头,以后说出去,大将军的夫人从前是他的丫鬟,笑也要被人笑死了。” “什么丫鬟不丫鬟,人家现在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以后说出去是太贵妃的义女,谨王的妹妹,谁敢小瞧她?” “这也是唬唬外头人罢了,知道的谁不是暗地里笑话?偏我们那傻小子吃了秤砣铁了心,我看……”二夫人拧眉咂嘴,“又是你那宝贝女儿调唆出来的。” 继棠放下脚,朝外翻了个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是管不了她了。” “怎么管不了?老爷,不是我说,”二夫人又附上去,拢住他的肩头,“趁着这回熙斐要娶,我们就同她说开了,家里没钱,要娶她定的人可以,一应事宜由她操办,看她还有没有脸说王府没钱。要真没钱,这婚事也别办了,等有银子的时候再办。” 继棠摸了摸才刚修剪好不久的胡须,“你说的有理,这回君宜西北大捷,皇上一定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咱们摸不着,摸摸别的也沾点喜气。” “就是这话。”二夫人眉飞色舞,“明天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大家晾开了瞧,别总以为什么事都由着他们来定!” 第二天晚上,燕家众人都各自梳洗,收拾妥当后出门。孙嬷嬷挨在最后,虽然换了身簇新的暗花细纹对襟上衣、一条藕丝缎裙,但拖着发僵的腿,头也是垂得极低。到进了王府大门,裹纱罗美人似的丫鬟们迎上来,孙嬷嬷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缩着脖子躲在最后。谁知打头的丫鬟笑盈盈道:“王妃身子沉重,不方便出来招待,燕夫人、孙嬷嬷,请先随奴婢去往后院同王妃一聚。” 二夫人顿时拉长了脸,“哟,到底是母女,就是与人不同,我们这些闲人可怎么办呢?”那丫鬟笑容不减,“请燕老爷和燕少爷往前厅去,王爷正等着。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请往华锦苑去,太贵妃正在等候三位。”于是也只得兵分三路。燕夫人与孙嬷嬷由她领着往后面去;二夫人、三夫人和老夫人则由另外的丫鬟领着往华锦苑去。继棠和熙斐则由人带着去了前厅,里面人头济济,各级官员集聚一堂,几乎相当于半个朝堂。君宜站在门口,微笑着,敷衍着,忽一眼瞥见两人,剑眉轻扬,迎过去道:“熙斐,你来了。” 继棠气得把胡子给翘了起来,只因面对的是他,也不好说什么,自矜地一扬首,“君宜。”君宜的目光掠过他,“岳丈大人,你也来了?”还没等继棠有什么表示,他已向熙斐道:“走,带你去见几个好朋友。”看两人走进去,很快被人群包围,继棠从鼻间嗤出一声,自己寻了个空位坐下,端起丫鬟送来的茶,再从奉着的盘中挑出几样合意的点心,边吃边喝,倒也颇为得乐。他这个女婿他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不过在后院自有一番大战,他只需要静等战果就是。 二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揭盖略抿一口后,眸光就在顺贵太妃身上打转。高高梳起的缕鹿髻,攒珠累丝金凤钗,那垂在额心的一粒红宝石和双耳上那对红宝石坠珠耳环映得人气色极佳,连脂粉都嫌多余。二夫人放下茶,瞥眼看见自己腕上的翡翠绿镯子,立时觉得老气横秋,连忙抚平袖管盖住了它。 顺贵太妃轻轻一笑,向燕老夫人道:“窦弯儿乖巧伶俐,而且心也实诚,做人也厚道。云雅离不开她,哀家也怪喜欢她的,收做义女,既能了却哀家心头一件憾事,也能让云雅放心。老夫人知道的,云雅的身子已近足月,最是要宁心静气的时候。” 老夫人颔首,“窦弯儿这孩子也算老身看着长大的,论样貌、论聪明都不输人什么,唯一输给人的……”顺太贵妃截过她的话头,“这唯一输给人的地方,如今怕也是致胜的关键。今天大宴,一来是要为君宜洗尘;二来就是要教人知道,哀家多了个好女儿,虽比不得人家公主郡主,比比公侯家的女儿怕也是不遑多让。” 老夫人之前也曾挑剔窦弯儿的出身,听见这话虽然刺耳,但在她面前又无可反驳,只得道:“这是窦弯儿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有太贵妃你另眼相看。” “也是各人有个人的缘法,”顺太贵妃眼珠一转,向着二夫人的方向道,“有缘总会在一起,无缘就算机关算尽,怕也只能是竹篮打水的下场。” 二夫人暗暗一撇嘴角,抬头道:“有缘无缘这样奥妙的事,我们这些俗人是不懂的。” 顺太贵妃唇角扬起,勾出一抹讥嘲的微笑,“那么你们这些俗人懂什么?” 二夫人一梗脖子,“柴米油盐,还有婚丧嫁娶,样样都离不开一样东西!” 第124章 出头鸟 顺太贵妃唇边讥色更浓,“这东西不止人离不开它,而且是无人不爱,无人嫌它多的,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是走入旁门左道,可就是人憎鬼厌了。” 二夫人干笑,“杀人越货自然是旁门左道,一般俗人也没胆子做那个。” “那么有胆做什么呢?”顺太贵妃长眉斜挑,才染过凤仙花的指甲轻叩在杯壁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二夫人心想继棠不在,只有自己和老夫人是名正言顺开得了口的,因微微侧首向端坐如钟的老夫人望去,意思是想让她先提。谁知老夫人视若无睹,之后更低头向杯中轻轻吹气。二夫人心头暗恨,知道她看出顺太贵妃厉害,不想迎上去碰这个钉子,只是她不倚老卖老,自己就得做出头鸟,不然回到家中计算聘礼的时候,又要打主意打到自己的存货身上,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撕破脸皮,多多少少争回一点是好。打定主意,她又说了上去,“窦弯儿能认太贵妃做母妃自然是件极好的事,但是母亲不能留女儿一辈子,稍后嫁娶事宜,少不得同太贵妃商量商量。” 顺太贵妃自打她一提钱的事,就已猜到她的心意,因微笑道:“今天特邀你们来,本就是想说说熙斐和弯弯两个人的婚事。哀家知道,熙斐这一次回来也就一个月的工夫,过后还是得回西北。” 二夫人抢着道:“虽说时候有些紧,我们也不想委屈他。” “哀家知道,所以就定在下月初如何?一应酒水服制都由哀家来,自然,哀家的好女儿哀家也不会委屈她。” 二夫人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由她拿出梯己来为两人办婚事,虽说已是仁至义尽,但牵涉到最关键的聘礼一事,不得不特别拿出来说个清楚。“我……民妇知道太贵妃绝不会委屈自家女儿,只是这一娶一嫁,聘礼和回礼太过悬殊的话,到时候怕也不好看。” “哦?你不想委屈你儿子,就要委屈我女儿?” 二夫人连连摆手,“话不是这么说,我是想……民妇是想说到底,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亲戚,知根知底,婚事要想办得风光,少不得要大大破费一番。太贵妃富贵之人,自然不在乎这些个,只是我们……” “你们就想一毛不拔,空手娶个媳妇回去?” 听她点破,二夫人只能豁出脸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窦弯儿有太贵妃做靠山,妆奁自然丰厚,我们这里要想拿出相同数目的彩礼,恐怕就算卖了房子也凑不上数,到时候传出去,我们为人父母的被人笑话几句也就算了,熙斐前程远大,传出去总于他有碍,就算他们小两口对着,年轻人脸嫩,也怕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顺太贵妃听她说出这样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脸上似笑非笑,“你们的难处,哀家晓得,不过你们要把你们的难处转给哀家,哀家就不懂得了。这彩礼妆奁一家出,说出去,你们脸上无光,熙斐知道的话,心里怕是更要过不去了。” 二夫人涨红了脸,“这话说的,我们也是为两个孩子着想,总不能一边的妆奁堆成山,一边就出一两银子吧?” “一两银子也是银子,诚如你所说,大家知根知底,你们拿得出多少,哀家心里清楚,何必为了妆点门面而大费周章呢?”顺太贵妃说着,起身整一整自己金银丝鸾鸟朝凤服的广袖,笑容间更带轻慢,“聘礼多少,哀家不介意,弯弯就更不会介意,至于妆奁方面,哀家也不会由着聘礼的数目来,你们放心就是。” 二夫人讪讪。老夫人早由三夫人扶着起身,跟着顺太贵妃向门外走道:“我们从来没有不放心的时候,太贵妃多虑了。”二夫人咬碎银牙。要做恶人的时候就把她推出去,做好人的时候就自己抢上去,回头又要烦恼筹钱的事,何苦呢?还不如一起破罐子破摔,就说拿不出,难道这边就硬要他们拿?现在答应了人家,回去就往她身上打主意,天知道她那些零碎能值几个钱,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虽然不忿,但是二夫人明白自己是孤军奋战,没有丝毫胜算,只能带笑在后道:“可不是?谁让我笨嘴拙舌没心计,说错了话也不知道呢?”顺太贵妃回眸看了她一眼,轻轻笑道:“笨嘴拙舌没心计的也就罢了,最怕的是笨嘴拙舌有心计,这结果可都不太好。哀家在宫中见惯了,着实可怜她们呢!” 孙嬷嬷坐在云雅房中,神色自在不少,“王妃的的肚子中间顶出来,从后看像是没有身孕似的,应该又是个小子。”燕夫人笑道:“正是。予儿这样顽皮,有个小弟弟出来正好一起玩呢。”云雅抚着自己将将足月的大肚,惬意地靠在贵妃椅上,“君宜一直想要个女孩,要是这一次仍旧是个小子,他怕是又要失望了。” 孙嬷嬷笑道:“这可是天下奇闻了,哪有人不要小子要女娃的?王爷真是与众不同,不过,这样才好呢。”她边笑边看向燕夫人。燕夫人正回思当初,因自己一直没有身孕,燕老夫人急着为继棠纳妾,自己虽然满心不情愿,但又不好开口反对,问继棠的意思,他也是轻飘飘一句“无后为大”,自此离了心,断了情…… 云雅看见母亲神色,心里也是黯然,“娘,我这就要临盆了,趁着这工夫,在我这里住几天吧,屋子都已经收拾好了。”燕夫人回过神,拍一拍她的手背,淡淡笑道:“说定婚事,我们这边就要置办彩礼了,难不成一间瓦房就迎弯弯进门?”孙嬷嬷红着脸摆手道:“不用置办什么,那丫头已经够有福气了,再多,可就要满出来了。” 燕夫人温和道:“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你也知道家里如今的景况,就是想多也多不出来,但是太少又不成样,毕竟熙斐是燕家长孙,他和弯弯又是情投意合,我想着,老太太那里总会有一两样梯己拿出来,我这会子再筹上一笔也就够了。” 云雅眉心一动,“娘这里是该出一笔,不过熙斐怎么说都是二娘亲生,难道她照旧一毛不拔?”孙嬷嬷哀叹一声,刚要说话,燕夫人就以眼神制止她。“你二娘这么疼爱熙斐,怎么可能一毛不拔?只不过她那些首饰是她心爱的,真要拿出去也当不了几个钱,我算着若是够了,也就省下她那一笔,若要不够再问她拿。” 云雅蹙拢秀眉,“娘为她着想,她可曾为娘着想?家里面爹和祖母不算,你和嬷嬷成天精打细算操持家务,三娘和云萱会做针纨补贴家用,她呢?成天穿戴的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给谁看,又不做活,还挑剔饭菜好坏,哄着人为她买东买西的,你偏还要惯着她。”听女儿数落自己,又是在孙嬷嬷面前,燕夫人略显尴尬,“我也不是惯着她。你知道,她不通家务,不拿针线,惟一精通的就是音乐歌舞,难道……难道我还推她出去抛头露面?” 云雅沉一沉气,“不会可以学,谁生来就是会的?想当年,娘在外祖家里就是会做家务的?还不是没奈何丢下诗书琴画同嬷嬷学的?” “从前的事何必再去提?”燕夫人想到从前的一点一滴,眼角鱼尾纹更显深刻,“如今等熙斐的婚事落定,再有你三妹妹一出阁,我便能脱出身来,在你这里多住几日了。” 云雅鼓起腮,“他们的事都是大事,女儿的事就不是大事了?” 燕夫人伸手抚一抚她的脸,笑道:“都快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样爱娇,幸好是你孙嬷嬷在这儿,要是别人,还以为你心眼小,真为这事计较呢。” 云雅一笑粲然,“就算是别人我也不怕,我就是爱娇,爱计较,心眼小,传出去她们又能奈我何?” 燕夫人摇首。 孙嬷嬷却是笑道:“就算她们想怎么样,王爷也会第一个跳起来的,王妃的事,我看他比什么看得都重呢!” 燕夫人中终究是没有住在王府,而是忙碌地为熙斐操办婚事。因为顺太贵妃的表态,二夫人看着这一箱箱的绫罗绸缎、金器宝石,恨得牙根发痒。从前她看不起窦弯儿的出身,如今窦弯儿摇身一变,成了皇族义女,又带来这样丰厚的嫁妆,以后相处,教她如何有底气拿出做婆婆的谱来?这一定是那边存心,故意要她好看,她越想越觉得如此,越觉得如此就越恨云雅和顺太贵妃。 熙斐和窦弯儿的想法与她南辕北辙,成亲的第二天便去了王府。彼时云雅正在君宜怀中数着窗外飞花;予儿和雪球在窗下飞奔绕圈;云萱则在落英下绣花,时候久了,乌发上缀满粉色花瓣,衬得她愈发娇美可爱,好像花中仙子。 云雅瞅着她,柔柔道:“萱儿越来越美了,只是不如从前爱笑,话也少了。” “仲衡说他偶尔在府里遇见她几次,她谈笑一如从前,看来只是不想同我们说话而已。” 云雅侧首看他,“她遇见过三公子么?怎么不同我说?” 君宜低头看着她的眼,“为什么要同你说?人家小儿女的心事,你怎么会明白?” 云雅冲他皱一皱鼻,“我怎么不明白?我也是小儿女。” 君宜大笑,“我就知道,以后我总要多养个孩子,而且这孩子同人不一样,是越活越小的那种。” “有什么不好?你白发苍苍,我红颜不老,到时候人人都羡慕你呢!” “是是,能有你,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君宜星眸如醉,唇齿间的缠绵也让人心神欲醉。 云雅慢慢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正难解难分时,新近挑上来替代窦弯儿的丫鬟画眉在门外轻咳一声,“王爷,王妃,燕公子和燕夫人到了。”君宜恋恋不舍地抬起头,“知道了,请他们进来。”画眉答应一声就走。君宜还想继续,云雅笑着躲开道:“他们转眼就进来了,虽说熟不拘礼,也不用给人看这个吧?” “再快也不能飞进来,”君宜的眸光仍停留在她红艳欲滴的唇瓣上,“还有一会呢。” 云雅嗤地一笑,“人家才刚成亲还没如此,我们老夫老妻的倒争这个?” 君宜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唇上又印上一吻,“我们刚成亲那会儿浪费了那么多工夫,这会儿补上一些不算什么。” “你已经补得够多的了,”云雅在他的帮助下坐起身,整理好衣衫,堪堪推一推他,想要他坐开些时,画眉已引着人进来。 一身绛红色云水纹长袍的熙斐携着窦弯儿的手,喜气洋洋道:“大姐,大姐夫。” 第125章 信任 云雅看两人脸上的幸福笑意,自也为他们高兴,“坐吧。弯弯过来。” 窦弯儿依言坐到她身边,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王妃。” “还叫我王妃?”云雅拉着她的手,嫣然道:“听来不像认我这个姐姐似的。” “认的,当然认的。”窦弯儿急忙道,“只是一时改不了口,习惯了。” 君宜在边上笑道:“多叫几声就习惯了,不然你知道她这个人,东想西想的又要想岔了。” 云雅娇嗔他一眼,“我想的东西多,你想的就少了?边上去,同熙斐说说你的北防大计去。” “她们要说梯己话,要赶我们走了,”君宜一边笑,一边向熙斐招呼示意,“走吧,免得挨白眼,受家训。” 熙斐忍笑跟着他走了。窦弯儿望着两人背影,笑微微向云雅道:“真有趣,从前熙斐是最讨厌王……姐夫的,这次回来,三句话离不开姐夫,我都有些妒忌了。”云雅“噗嗤”一乐,“这叫日久见人心,何况他们两个在一起打过好几场硬仗,生死与共的交情,自然是不同的了。” 窦弯儿默默颔首。云雅看她身上密绣牡丹的水红色深衣和散花百褶裙,褪下手上一只玉镯子想要戴在她手上。窦弯儿连连摆手,“不用了,王……大姐,我刚去过太贵妃那里,太贵妃又赐了好多东西下来,就算天天换着戴也戴不完呢。” “母妃给的是母妃的心意,我的这只玉镯子也不是什么宝物,君宜说是在外练兵时得的,一红一白,最难得的是玉质通透,连里面的飘花都一样,所以今天拿出来,给你一只红的,我留一只白的,以后到哪里都记得还有个孪生姐妹在记挂着。” 窦弯儿长长的睫毛频频扇动,弯弯的眉毛耷拉着,鼻尖一抽一抽的像是要哭。 云雅急忙道:“哭什么?快笑一笑,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就不好看,想到要和大姐你分开,我心里就难受。” 云雅莞尔,“这有什么好难受的?又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算一算至多也就三四年的工夫,回来说不定就能抱四五个娃娃来叫我姑母了。” 窦弯儿赤红着脸,“人家伤心,大姐你偏来逗趣,哪有……哪有三四年就四五个娃娃的?” 云雅更笑,“你也会说三四年了,就那么短短的工夫,你难受什么?要是你非要留着陪我,熙斐那里就由君宜去说,让他自己孤零零一个去任职。” 窦弯儿自也舍不得,低头道:“我从小跟着大姐你,苦也好,乐也好,总也在一起,这回要分开这么久,心里想想总是发酸。再者小王子是我看着出生的,这回他有个弟弟还是妹妹,我却不能亲眼看着了。”云雅紧一紧她的手,柔声道:“要这么说,我或许一样不能亲眼看着你和熙斐的孩子出生,而且西北天气寒冷,民风又与这里截然不同,你在那里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说起来都让人牵肠挂肚。” 窦弯儿听出她话中浓浓担心意味,勉强一笑道:“这个大姐放心,熙斐说了,他会照顾我的,到时胖了瘦了,一切拿他是问。”云雅粲然,“听着还是像个孩子,不过不管了,只要他待你好就好。”窦弯儿眉目柔和,唇角也弯成了一个好看的月牙儿,“他待我真的很好,大姐,你放心。” 因为云雅身子不便,熙斐和窦弯儿在临去西北前特意又来看了她一次,第二天,由君宜带着予儿和云萱去为他们两人送行。回程时,云萱道:“姐夫,能不能去一次唐府?我有些东西想交给二姐姐。”君宜深知云嫣为人不妥,但又念及她们姐妹之情,不好多说,因吩咐完车夫,想了想,开口道:“她身子不好么?你这一向总去那里。”云萱低一低头,“她身子还好,就是心里不自在。” 君宜知道唐家人满以为这次打了胜仗,唐仲宁与唐文功将功抵罪便能回来,不说官复原职,只消从那苦寒之地回来便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谁知皇帝根本没有放人的心思不说,反而将两人拨到单勇帐下,说是修补城防将功赎罪。修补城防,其实不比打仗安全多少……“她这样不自在,你再劝她也没用,我看还是点到为止吧。” 云萱半垂的眼帘微微颤动,“姐夫对二姐姐似乎有所不满,是因为大姐姐么?” 她又怎会清楚其中纠葛?君宜无奈笑笑,“不是。” “我从前也不喜欢二姐姐,总是仗着有二娘撑腰就来欺负我们,不过如今,我看着她只觉得可怜。” “是么?”君宜形容淡淡,“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云萱沉默,半晌,突然道:“人无完人,一个人再好,怕也是有她的可恨之处的。” 君宜颔首,“不错。” “那么姐夫你的可恨之处在哪里呢?” 君宜怔了怔,霍然笑道:“我的可恨之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以后你问雅儿就知道了。” “姐夫的可恨之处要问大姐姐,那么大姐姐的呢?她的可恨之处是不是该由你来说?”云萱步步紧逼。 君宜望着一脸认真的她,神思却已陷入云雅的一颦一笑中,“雅儿的可恨之处也不少,不过她的可爱之处更多,一时之间倒也说不上来。” 云萱语中含酸,“大姐姐的可爱之处这样多,所以姐夫才会这样喜欢她,皇上也会对她念念不忘。” 君宜脸上陡然变色,“你说什么?” 云萱一激灵,敛眉道:“我……我混说的,姐夫你别生气。” 君宜看了她一眼,脸色微沉,“我以为你同雅儿姐妹情深,不会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 “我……我是不相信,不过……”在他的眸光下,云萱神色慌乱,急切辩白,“不过我在宫中的时候,的确是觉得皇上对大姐姐很好,无微不至,对予儿也……姐夫你能想到么?皇上甚至趴在地上让予儿当马骑,好像……好像是他的孩子一样。” 君宜眸色不变,“皇上是我的三哥,我的孩子自然同他的孩子一样,况且那时我在外征战,他自然会对雅儿和予儿多加照拂。”云萱咬了咬唇,“可谁都知道,大姐姐同太贵妃和予儿一起进宫是为了什么。皇上既不放心姐夫你,又对她们格外的好,很难不让人心生疑窦。” 君宜抿紧唇角,似乎不屑于同她解释。云萱第一次受他冷脸相对,勇气顿消,直到马车停稳,侍卫上前来报时,她才轻轻开口,“姐夫,我先进去了,你回去吧,到时候我自己回来。”君宜看着她起身,忽然道:“一个人可怜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可信,你这样聪明,应该分得清楚是非,辨得明忠奸。” 云萱耳根如烧,在见到云嫣时也是一脸恍惚。云嫣看她神色古怪,问明缘由后便笑道:“你这样问上去,他当然打肿脸充胖子,难道亲口承认自己是乌龟?”云萱皱眉,“什么乌龟不乌龟的,二姐姐怎么说话这样难听?”云嫣知道她的心思,了然道:“话虽然难听,理却没有错啊。他那样要强,就算万事都清楚,也要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不然传出去,一是没脸,二是……”她摸了摸自己修长的颈子,“再称兄道弟,那也是天子,说恼就恼,说充军就充军,说杀头……那年不是险些杀了么?” 云萱叹了一声,显出不与年纪相符的愁苦,“姐夫真苦,要是我……”她红了脸,闭口不言。 云嫣代她说了出来,“要是小妹你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做朵解语花,大姐和皇上就算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恐怕也伤不了他的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姐姐你误会了。” 云嫣看她一脸娇羞,欲语还休的模样,抿嘴一笑道:“王爷那样的聪明人,你的心思还能瞒得过他?他不点破,你就还有机会,只要再示一下好,我想他不会拒绝的。” 云萱用双手渥住脸,只觉得脸上烫红,心跳如鼓,“我……这个时候,我怎能说得出口?” “正是这个时候才好呢,大事落定,大姐又即将临盆,王爷成天不出门,又没别人伺候他,怕是忍了很久呢。”云嫣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他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人陪伴、要人关怀的时候,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妹,就看你的了。” 要人陪伴的君宜这时候正在陪伴云雅,“熙斐这一去正好替换吟风回来成亲,皇兄看重他,想多放他两年在外历练。” “我知道,只是苦了弯弯。” 君宜一笑,“我看弯弯意志极为坚定,你不用担心她的。” “我知道她吃得起苦,她原是跟着我吃惯苦的。”云雅想起从前分饼而食,心有戚戚,“如今依然没能让她享福,总觉得欠她良多。” “再过几年就好了,”君宜低语安慰。 云雅望着他,抚上他的脸,“怎么了?从回来我就看你就闷闷不乐的。” 君宜摇首,“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云雅往他耳朵眼里吹气,“你又不说实话。” 君宜知道瞒不过她,“我看你小妹同你二妹走得近,所以提醒她两句。” “云萱……毕竟年轻,少不更事。”云雅说着,瞥了眼自己的大肚,“要不是这会儿有他,早早为她定下亲事,也就让人安心了。” 君宜不想让她再为这事操心,于是俯身在她肚上印上一吻,“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的事,操心别人做什么?” 云雅嫣红双颊,“我们有什么事?” “这么快就忘了?”君宜伸手刮她一下鼻,“说好了的,等孩子出生,我们就搬去别院。那里清幽,只有我们两个,到孩子大些,我们就能带着他们到处去玩了。” “想得美!”云雅打破他的美梦,“有予儿一个,比十个人在一起还热闹,哪里清净得了?再说等孩子长大,总要再等一两年了,到时候……” 她脸上像压了两朵桃花,君宜忍不住吻上,轻声笑道:“到时候怎么?” 云雅更羞,躲闪着他的目光,“到时候再说。” 君宜一翻身,索性躺倒在她身边,对着她的目光,“雅儿,要是你不想有……”还没等他说下去,云雅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怎么会不想有呢?她曾经是那么的孤单,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即使到了这里,有了母亲,有了兄弟姐妹,她仍是觉得不够,直到有他,“除非没有,不然我想有很多很多个孩子,像你……” 君宜吻住了她,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只有透过窗纸而入的阳光洒在他们的发上、脸上,随着他们的动作变化着,像是一组跳动着的音符,谱出一曲欢乐乐章。 第126章 暗浮 又过了三四天后,留恋母体的二王子展暇予终于降临人世。顺太贵妃高兴得合不拢嘴,即使成天忙忙碌碌,没有停歇,她也显得精神奕奕,恨不能有三个分/身,一个处理家务;一个陪着予儿玩耍;还有一个看着暇儿安睡。有她这样全心照顾,云雅恢复的也很快,只是暇儿虽然活泼健壮,但与予儿不同,异常依赖她这个母亲,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她。 这晚夜半,云雅悄悄起来喂孩子,哄一会儿后刚想放下,那软软的小手勾着她的长发就是不肯松开。没奈何,她只能继续抱着,正半闭着眸打瞌睡时,身边人一动,慢慢坐起道:“我来抱着,你睡吧。”云雅摇头,“他不肯松手呢。再说你明天还有事情要办,睡不好可没精神。”“我睡一两个时辰都会有精神。”君宜说着,抬手想要接过暇儿。暇儿长睫扇动,小嘴一扁就要哭。云雅忙收回手,哄他睡后才向君宜笑道:“他扁嘴的样子真像你。” 君宜伸手抚了抚小胖娃的脸,“都像我,而且青出于蓝了。” 云雅吃吃笑道:“青出于蓝不好么?人家做爹的还巴不得呢。” “让他试试,他就知道好了,”君宜一手搂过她,让她安适地靠在自己怀里,“从前还能有沐浴的工夫,如今,连洗把脸都不成了。” 云雅更笑,“这还不是女孩呢,要是女孩恐怕更黏人,整天抱着你不让你放手。” “那也不错,至少到时候该你急了。” 云雅俏脸生辉,作势咬他一口,“又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急?” 君宜笑着吻她,动作大了,她怀中的小宝贝松开手,蹬着小腿睁开眼,那一对墨丸似的眼珠直溜溜地盯着两人。君宜抱过他相对看着,“这小子同他哥哥一个德行。”云雅又喘又笑,抱着他的胳膊轻柔道:“我只希望他以后别像他哥哥那样顽皮,不然到时候加上雪球,别说别院,就是王府他们也敢拆了。” 提起别院,君宜蹙一蹙眉,“本来想着下月就能迁过去消夏避暑,谁知道……” 云雅低低道:“皇上别的不能赏你,多划给你一些地,也是为着面上好看。” “我知道,不过他这样大方,我也不能白白收下,总得有所表示才能显出圣恩。” 云雅仰首吻着他的面颊,“最多晚几天过去,你让人赶赶工期,我们一家就能去那儿过年了。” “一家……”君宜回味着她的话,心头暖意融融,“一家,真好。”他勾起唇角,怀中的小肉团也勾起唇角,眯起眼,开心的笑了。 因为皇帝多赐了别院周围的几百亩地下来,君宜承圣恩扩建别院,白天时或去那儿走走看看,晚上帮着云雅照料孩子,十分劳累。云雅有心下厨多烧几道他爱吃的小菜,无奈自己尚未出月子,下不得床,而且暇儿黏人,半刻也离不开,只能叫了厨房的人过来吩咐。恰云萱正巧进来,听说后便道:“她们平时烧惯了菜,一时之间也难改。大姐姐不如把诀窍交给我,我来试试,说不定能做出一二分真髓呢?” 云雅莞尔,“你真是好学不倦,我怕教会你这个,以后再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怎么会没有呢?多着呢。”云萱说着话,逗了逗她怀中的小暇儿。暇儿咯咯一笑,小手抓着,张开还没长牙的嘴像是要捉她的手。云萱当然不会让他抓住,直到看见他扁着小嘴要哭时,她才将手指放入那小小的掌心之中。 云雅早已挥退下人,含笑看她道:“也是,别的教不成,教你怎样喂孩子哄孩子总是成的。” 云萱一下羞红了脸,“大姐姐说什么呢?我……我还早呢。” “说早也不早了,今年你也有十六了,我看三娘上回来看我时,也急着想抱外孙呢。” 云萱脸上更红,低着头不出声。 云雅又道:“我听君宜说仲衡又推掉几门亲事,闹得几个牵线做媒的人都有些不开心呢。” “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可没让他……”云萱的声音愈发轻微,“没让他这么做。” “话虽如此,但是你我都知道他的心意,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么?” 云萱摇头,“我只是敬慕他的才学和为人,别的从未想过。” 云雅听后,一时也沉默下去。半晌,云萱勉强笑道:“大姐姐该教我本事了,不然姐夫回来的话,就要饿肚子了。” 到君宜回来时,桌上满满一桌子菜,再进去里间,云雅正抱着暇儿看着他笑,“换了衣裳快去吃吧,趁热。” 君宜坐到她身边,“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还有萱儿陪你呢。” 君宜眉间一动,“小予儿呢?” “予儿今天跟着母妃,贪新鲜说也要吃素。” “母妃哪里舍得让他吃素?一定是备下好东西来了。” 云雅玩笑道:“你要是嘴馋就快去那里看看,说不定还能吃上一口呢。” “我不去。”君宜换过衣裳,接过画眉递上的面巾抹了一把脸,“我就喜欢吃你这里的。” 云雅冲他皱皱鼻,“我这里都是些平常东西。” “哪里平常?我看见了,有清蒸鲥鱼,还有虾子大乌参,”君宜说着,揽她在怀,“多谢你,雅儿。” “谢我什么?”云雅依着他,满心安乐,“我今天就动了动嘴皮子,动手的都是萱儿。” 君宜怔了怔。 云雅抬头向他笑道:“她正在炖最后那锅鸡汤,应该就快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外间脚步响动,声音清脆。“三小姐,让奴婢来吧。”“不用,我来。”君宜紧了紧云雅的手,出去时,云萱正将那碗汤放在正中,抬头见他出来,鼻尖汗珠亮晶晶的,“姐夫,快来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君宜待她坐下后,才起筷将各样都尝了点,“好,很好。” “真的么?”云萱欢喜,“之前我让人送来给大姐姐试过味,说是咸了一点。” “她素爱清淡,我跟着她吃惯了淡的,要在从前,我也喜欢这鲜咸一味。” 云萱抿了抿唇,“知道了,我下回再少放些盐。” 君宜抬眸看她,“怎么诗歌不想学了,想起学这舞勺的技艺来了?” “反正没什么事,大姐姐又不能下床亲自动手,所以我想趁此机会就学上一学。”云萱边说,边夹起一筷子鲥鱼送到君宜碗中,“姐夫,你多吃些这个,还有乌参。” 看她还要动筷,君宜止住她道:“我自己来,你吃吧,一家人,又不是在外做客。” 一家人……云萱听见这一句,莫名有些刺心。她是想做他的家人,不过不是什么小姨、妹妹,而是妻子,能陪伴她左右的妻子。从这一天开始,云萱便时常缠着云雅教她做菜炖汤,有时她自己也会突发奇想,炖一些汤水送去给云雅试味,要是她说好,她会炖上一大锅给众人享用。 因为每个人都能喝到,君宜也不做他想,只在晚上搂着云雅入睡时,才会提起云萱的奇思妙想,“从来只喝过绿豆百合汤,她在里面添了些薄荷叶,风味似乎更佳。” “而且她知道你不吃甜,所以少放了冰糖不是?” “一定是你提醒她的。”君宜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 云雅回眸笑道:“我看她再这么琢磨下去,很快就会超过我了,以后你再吃我做的东西,说不定就会觉得难以下咽。” “要真是难以下咽,也一定是你不想做给我吃,不是你手艺不好。”君宜说着又吻了上去,“矫情。” 被他这样吻着,麻痒挠心,云雅不禁回身抱住他道:“好啦好啦,我小心眼,矫情,我认错啦。” 君宜不放过她,攥取她的唇瓣吻弄良久,“下回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她揽住他的脖颈,“君宜。” “嗯?” “你有没有把萱儿的心思同仲衡说?” 君宜的神情凝重下来,“他这样聪明,我只提个头,他就已十分明白。” “那他准备怎么办?” “他还是一样的心思,又说父兄不回来,他也不急着成亲,等以后再说吧。” 云雅听完沉思许久,叹息一声道:“有他这样一颗真心,小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君宜跟着也叹了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留意着就是。” 云雅点点头,不放心,回身又探看一下酣睡的暇儿,“唐姑娘和吟风如何,定下日子没有?” “我看最快也得入秋,不过皇兄兴许会替他们主持婚事,所以等久一些也值得。” 云雅颔首,“他们也算是苦尽甘来,只是等唐姑娘嫁过去,唐府的家务由谁主持呢?听说唐夫人的身子一直不好,就算勉强支撑也得有个帮手。” “你是怕你的二妹会趁机抢权,兴风作浪?”君宜搂紧她,低声道,“放心,仲衡已经择定人选告诉语娆,以后一个教,一个学,不怕人来抢。” 第127章 争取 云嫣正是为主持家务一事不痛快,想了几天,终还是拣了个日子到语娆那里去。侯府门面虽在,留下的仆人也是忠心耿耿,但毕竟人单力薄,曾经擦得光亮的梁柱门沿此时都积着灰,一碰就是个印子。花园里的花已被除去大半,种上的丝瓜毛豆青菜倒是生机勃勃,藤蔓爬得满天满地,将几朵恹恹开着的花都给淹没了。 云嫣恨不得放上一把火烧了藤蔓,她喜欢奇花异草,要的是九重宫闱高高在上,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乡土气息?于是低着头猛往里冲,谁知道斜刺里钻出两只大白鹅,呆头呆脑的就往她方向扑过来。她吓了一跳,伸手轰它们道:“去去去,边上去。” 那两只大白鹅不怕她,扑棱翅膀伸长脖颈“嘎嘎嘎”地直冲她叫唤。云嫣生怕它们啄上来,边往后退边道:“看门狗养不起,养两只看门鹅了?我说唐语娆,你也太欺负人了。”语娆听见动静早就走了出来,看云嫣被两只鹅驱赶得狼狈不堪,抿嘴一笑,“我可不敢欺负你,这是养来卖的,到时候有了银子才能给嫂子你改善伙食不是?” 云嫣看她没有给自己解围的意思,恼羞成怒,“免了,姑娘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哪里敢让姑娘来关心我?”“关心不敢,不过在二哥回来之前,我总要照看好家里每一个人,不让她们受委屈不是?”语娆边说,边唤着那鹅回来,撒了把豆面给它们。云嫣趁此机会扶一扶发鬓,又紧了紧差点掉落的鞋,直起腰追上语娆道:“你还想得起你二哥么?你要真把他放在心里,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语娆哂笑,“我怎么对你了?” “哼,你明明知道你二哥平日里最把谁放在心上、最相信谁,却偏偏要一个他最不喜欢的锯嘴葫芦来当家,这不是有心给家里添乱,跟我过不去吗?” “跟你过不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也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云嫣脸上一阵红白,“我高估自己,那姑娘呢?退而求其次,同王爷做不成夫妻,就同他的下属做夫妻,好歹还算是王府里的人不是?” 语娆脸色大变。 云嫣自以为得意,又续道:“姑娘不顺心就要我也不顺心,别人不懂,我可是明白得很。” 语娆气得发笑,“你明白?” “当然,谁让我大姐是王妃呢?你欺负不了她,就只能欺负我了。”云嫣啧啧叹息,“虽说如此,你在别的事情上欺负我就算了,在理家大事上,怎么能挑个这么没用的人上来?要是太太知道了,头风一定又要发作了。” 语娆已平复了心情,淡淡道:“娘已经知道了,并无异议。” 云嫣一撇嘴角,“太太会后悔的。” “娘说了,心计差嘴笨一些没关系,只要为人尊重,下人服气,不会无事生非就好。” 这回轮到云嫣变了脸色,“为人尊重?难道我就不尊重,会无事生非么?” “原来嫂子你心里清楚,”语娆的眼光在她身上打转,“我要去娘那里,你去不去?” 云嫣暗暗拊度一回,终觉得去了也没意思,这母女俩摆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再吵再闹,大权也落不到自己手里,“我早上去过了,过会儿我三妹兴许会来,先不去了。” 语娆望着她远去背影,暗暗摇了摇头。去到唐夫人这里问明病况,又亲自从丫鬟手上接过药碗端了上去。唐夫人半靠在枕上,看着她微微笑道:“你来得正好,之前她们刚送来封信,说是从你爹那儿来的,快打开给娘念念。”语娆忙放下药,拆开信略看了看,脸上一红,又放下道:“爹说他和二哥都好,如今被分在……他……他的麾下。” 唐夫人看她脸色娇羞,就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吟风,温和笑道,“既如此,我更放心了。”语娆低头,片刻,端起药碗坐到唐夫人身边,“娘,还是先吃药吧,信等三哥回来再看。”唐夫人颔首,一口一口喝着她送上的药,脸色舒展,“虽说你爹和你二哥都不能回来观礼,不过之后总能相见,到时候他们看了,也必然会替你欢喜的。” 语娆垂首,“娘虽然这样想,但是爹和二哥……” “我知道,你怕他们拉不下脸,到时候彼此尴尬。” 语娆低低道:“而且爹从前虽说答应了婚事,但是从没想到婚事成就的时候,他老人家反而成了人家的属下,怎么不叫他尴尬难堪?” 唐夫人伸手握住她的手,“世上之事,必然有起有落,想开了就好。再者看眼前情形,皇上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或者你爹和你二哥将来还能起复呢?” 语娆抿了抿唇,“我只希望爹和二哥平平安安就好,皇上……心意难测。” 唐夫人眸光晦暗,“前几天你大伯母那儿传来话,说你堂姐在冷宫里病了,又没有太医肯好好医治,想找你三哥去说说情呢。” “三哥去说了么?” “你三哥胆子再大,也不敢当面同皇上说,只能悄悄求了太后,之后谨王知道,又让人送了几味药去,说是外面买不到的。” 语娆听提起君宜,头又低了低。唐夫人注视她道:“娆儿,娘一直在想,你那样倾心于谨王,当初怎么会突然要嫁给他身边的侍卫,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娘不知道的事?” 语娆猛然抬头,“娘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闲言闲语?” “就算人不说,娘也想不明白啊,只是看你那时候坚决,娘也不好反对什么,盼着你们好就是了。” 语娆低一低声,“娘,我们会好的。” 唐夫人怜惜地望着她,“从前娘还能说声‘委屈你了’,眼下……” 语娆眨着眼,绽出一抹笑容,“如今不委屈,娘也该更加为我高兴啊。” 唐夫人伸出枯瘦的手,抚一抚她的脸颊,“你要是觉得委屈,娘也会替你做主。” 语娆伏到母亲怀里,“娘,我一点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云嫣气鼓鼓的回房,看云萱已等在屋里,没好气道:“这天这样热,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有车出来,还好。”云萱说着,指一指桌上一溜排开的东西,“这是上回你要的活计,还有我新做的酸梅汤。盘子里是绿豆糕,我在里面多加了一些薄荷,不知道二姐姐你会不会喜欢?” 云嫣嗐了一声,“不喜欢也得喜欢啊。”瞥眼看见云萱脸色,她了悟地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妹你做的东西我当然喜欢,只是……”她唇角一抿,眼睫一扇,像是要哭的意思,“想想也只有三妹你想得到我了,别人……” 云萱忙上前抚着她的背脊道:“二姐姐你快别这么说了,我们……我们都想着你的。” 云嫣以手掩面,似乎哭得十分伤心,“要真想着我,也不会只有你一人来来往往了。” “没办法,只有我一人最得闲,自然是我来了。二姐姐,”云萱去绞了把面巾,送到她手上,“你别胡思乱想了,快擦一把吧。” 云嫣接过去,飞快地抹了一把脸,“不是我要胡思乱想,是有些事情由不得人不胡思乱想。比方说大姐,这都摆上满月酒了,也不知会我一声,算什么?怕我给她丢脸么?” “不是的,”云萱劝解道:“是王爷的意思,说不用劳师动众,自家人吃一顿就是了。” “自家人?” 云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急道:“也就是太贵妃,爹、娘,还有我。祖母本想去的,偏又前一天吃坏了东西,二娘和我娘就都没去,陪着孙嬷嬷一起伺候她老人家了。”顿一顿,她又道:“大姐姐知道二姐姐你眼下的处境,这一去又不能空手,所以也有体谅之心。” 云嫣绞着手上那块面巾,“你就别为她说好话了,如今我的处境,追根究底还不是他们夫妻害的?我没有怨他们的心,他们却有防我之意,只有三妹你蒙在鼓里。” 云萱怔怔想了一会,“怎么说我们都是姐妹,大姐姐不会那么想的。” 云嫣眉尖轻扬,一时也并不说话,将那绞成一团的面巾丢在一边,转而道:“光顾着说他们了,你呢?你怎么样?” 云萱笑一笑道:“我还不是同之前一样?” 云嫣的眼光在她身上来回穿梭,“我看你才几天工夫就又瘦了一圈,是不是累着了?” “怎么会?”云萱摸摸自己的脸颊,“只不过这一向学着做菜,厨房里有些热,做好回来后就怠懒动了。” 云嫣拿过一把团扇,轻轻帮她扇着,“这天是一天热过一天了,你素来也是怕热的,这做菜又不急于一时,怎么不等天凉快了再说?” 云萱的脸上透出不自然的红晕,“王爷这一向忙,大姐姐又要照顾予儿和暇儿,无暇分/身,所以……” “所以你就代劳,想为王爷好好补一补是不是?” 云萱低头不出声。 云嫣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住在王府里多得他们的关照,眼前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要报恩的,是不是?” 云萱频频点头。 云嫣忽而又道:“不过你单为王爷做菜,大姐说不定又另有所想,不如你也学做些大姐爱吃的菜,到时端上去,大姐欢喜,王爷也会夸你。” “好是好,不过大姐姐的手艺强我百倍,我做不好,怕她不爱吃。” “这有什么?王爷和她是夫妻,应该最晓得她的口味,你做了想让王爷尝尝,王爷若说好,你再端上去;若不好,你再做到他说好不就是了?” 得了云嫣的这个主意,云萱果然如法炮制,时常做了菜去让君宜品尝。君宜以为她一片真心,所以从不拒绝,每每尝过后会指出她的不足,又多说了云雅素爱的味道,过甜过油腻都一一摒弃,云雅吃后自然都是赞不绝口。云萱和君宜都是欢喜,此后更是乐于此道,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商量。 这天为了一盅荷叶鸡皮汤,云萱忙碌大半天,最后端给君宜尝试时,君宜点头称赞,“就是这个味道,有淡淡的荷香又不盖过这汤的鲜香,单单闻着就令人食欲大增。”云萱嫣然,动手又舀了一碗给他,“姐夫既然也觉得好,就多喝几碗吧。”君宜喝了一口,抬眸道:“你也累了半天了,坐下一起喝吧。” 云萱常常请他试味,但始终没有坐在一起吃过,这时听他开口,低垂眼帘道:“不了,姐夫,我那儿还焖着别的菜呢。”君宜抬眉,“那里有厨子看着,怕什么?坐下吧。”云萱这才坐下,自己动手舀了一碗汤,喝一口,甜入心脾。君宜大口喝下一碗,笑道:“今天同人说了不少话,尤其是那位新科探花,从治国到治家,侃侃而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都要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了。” 云萱听他扯到这位探花身上,自然明白不是无因而起,刚刚扬起的唇角微微抿紧,“那么会说,看来连三公子也要甘拜下风了。” 君宜微笑,“仲衡如今一门心思撰写他那本《大秦风俗志》,两耳不闻窗外事,何况是舌战呢?” “所以姐夫就是要我同这位探花郎多学学了?”云萱冷了神色。 君宜眸中露出诧异之色,“难道你依然想同仲衡……” “没有,不是。”云萱放下调羹,低头默不作声。 君宜也不喝汤了,半晌,道:“我还有几件事要办,晚上你同雅儿一起吃吧,不用等我。” 第128章 表白 君宜没有去吃饭,让厨房送来几样小菜并一大碗白饭,匆匆吃完后便展开西北地图,对照着近日吟风和熙斐的来往信件一一比对。一时写完要略,又展开自家别院的扩建草图,正盘算着是否要引入活水来叠嶂成一道小瀑布时,烛火一动,门外脚步声渐近,扑鼻的香气也是盈满一室。“姐夫,我做了一盘鲜花饼,再泡了一壶普洱,你吃完再看吧。” 君宜起身,“我不饿,不知道雅儿要不要吃?”云萱已经将东西送到他桌上,“是大姐姐怕你饿,所以让我送来的。”君宜不再说话,随意拿起一个囫囵吞枣似地吃完,又喝几口茶,赞道:“好吃,好喝!”云萱笑道:“姐夫要是爱吃就多吃几个,要是不够,我明天再做。”君宜摆手,收去桌上物件,“我明天兴许一天都不在家,你不用做我那份。” 云萱抿了抿唇,“姐夫是要去别院察看吗?我也很想去看看如今扩建成什么样了呢。都说比原来地方大得多,又有姐夫的心思,像仙境似的。” “有我的心思,也有雅儿的心思,这不……”他挥一挥手上卷轴,“我正要回去向她汇报呢。” 云萱低垂眼眸,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茶壶顶上的壶盖,发出凌乱地声响,像极了她的心,“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更想去了。姐夫,你明天带我去好不好?” “那里还在扩建,尘土飞扬,你干干净净的一身衣裳过去,回来变成个泥人,雅儿一定会怪我的。” “我不怪你就是。”云萱伸手,像是要扯住他的衣袖撒娇。 君宜往边上让开,从桌案后走出来道:“要去也得先问过你姐姐再说,明天你去问她吧。” 云萱扯了个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君宜径自向前走道:“天很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走得快,云萱的声音也追得快,“姐夫,你知道的,是不是?”君宜脚下一滞,听着那声音揭开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只有你,姐夫,只有你!” 门上那条水晶帘静静垂着,许是受到窗外透过的月光侵染,亮得发白,连带地上那片影也像是月下寒霜,莹白地泛出一片。屋内极静,静得仿佛能听见火烧灯芯,蜡油大滴滚落的声音。“姐夫,我知道有大姐姐……我不该,我知道,可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陪伴在你身边,好不好?”云萱整个人都伏在君宜背上,双臂拢得很紧,像极了那天他背她上凤凰山的情景。只是那一次他能告诉自己说她当他是兄长,是全心的依赖,这一次……君宜用力拨开她的手,回身道:“我不爱湘妃竹,也不配让两个好女子为我流眼泪。小姨,你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娥皇与女英能够和睦相处,大姐姐与我就不能么?”云萱仰首望着他,就像是望着心中神祇,“我不会同大姐姐争的,我只要能留在你身边,伺候你、照顾你,还有大姐姐、予儿、暇儿和太贵妃,我就心满意足了。”君宜眉头拢紧,“小姨,你的确是没有明白。不是我怕你和雅儿会因为我而姐妹不和,而是我会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令你难以自处。” 云萱愣怔,似乎全没想到君宜会不喜欢她。君宜神色清冷,声音低沉,“我待你好,因为你是雅儿的妹妹,你真心对她,我自是真心对你,但若是其中令你有什么误会,我在这里向你赔礼。”看她依旧木然,君宜暗暗叹息,“我答应过雅儿,会关心你的婚事,以后我依然会为你留心。天下好男儿多如鸿毛,总有一个会真正称你心意。”顿一顿,君宜转身出门,“早些回去睡吧。”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然而话已至此,他也再无别话好说,抬手刚挑开那片月华,身后人已再次抱紧,“天下好男儿再多又怎么样?称我心意的只有一个,他姓展,名君宜!” 冬雪亲自提着灯笼,边为云雅引路边笑道:“大王子前一句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要替王妃好好照看二王子,后一句说声困,倒头就睡,还像模像样地抱着二王子,真有趣。” 云雅回想着连个肉团并头睡在一起的情形,忍俊不禁,“他白天带着雪球到处淘气,一到晚上沾着枕头就睡,我也很是羡慕他呢。” “王妃挂心的事太多,就比方说今天,刚侍弄好两位小王子,这就要牵挂起王爷来了。” 云雅脸上漾起淡淡笑意,“他近来忙碌,我又帮不上忙,今天好不容易捣蛋鬼和黏人精都睡了,我自然要下厨做些好吃的,免得以后手艺生疏,他吃了要挑嘴呢。” 冬雪抿嘴一笑,“王爷再挑嘴也不敢挑到王妃头上,我们奴婢几个私下说起来,就算王妃煮碗白水给王爷喝,王爷都会说甜到发腻呢。” 云雅笑嗔她,“弯弯一走,就轮到你来打趣我了么?小心明年到日子我也不放你出门,教你陪我一辈子。” 冬雪更笑,“奴婢巴不得呢。” “这会儿说得好听,到时候就要哭了。”云雅顿住脚步,接过小丫鬟手上的提盒,“到了,你们先回去吧。” 冬雪知道她一定会和君宜一起回去,因此带着人躬身退下。云雅抬眸望一眼书房内的灯影,心头盈满欢悦。两个孩子健康可爱,外头又有陈贵和顺太贵妃打点,以后她能有更多时间陪伴他,寸步不离。越想越羞,越羞就越想,规划着以后和乐,想象着儿女绕膝,云雅带笑跨入门槛,向迎上来的丫鬟做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放轻脚步进去。 披霜戴月的水晶帘微微晃动,帘后人影也跟着浮动,是谁呢?站在帘子后面做什么?难道是君宜听见自己来了,所以想要来吓唬她?云雅心内好笑,抬手一掀帘,“想吓唬我?没……”烛火下云萱正站在门口,身上仅余娇杏色蝶舞小衣,见她进来,也不躲避也不害怕,只向低头捡起地上纱衣的君宜道:“姐夫,看来我们瞒不住人了,大姐姐来了。” 她……她在说什么?瞒不住什么?云雅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勉力看向君宜,“你们……” 云萱扑入君宜怀中,“姐夫,既然姐姐都知道了,你就说了吧。” “不用说了!”云雅松开手,将一屉子食盒扔向他们,“我不答应!” 她回头就跑,穿过回廊,越过竹林,奔入小道,心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身子软得厉害,脚下却是停不下来,只知道不能让他追上,追上,他就会说出一个自己无法否认的事实。他应该早就知道云萱对他的情愫,但是他一直不说,还说他们是兄妹情谊……他在骗她、在瞒她,到今天再也瞒不住了,他就会把人娶进门,要她与她的妹妹共事一夫……他想的美! 终于,云雅看见了熟悉的院门,冬雪和一众丫鬟婆子都惊讶地望住她,“王妃?”她一个箭步就跨进房门,刚回身放下门闩,外面就像擂战鼓一样的捶起了门,“雅儿,你开门!”云雅入内,又将第二道门闩放下,可是他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雅儿,我瞒着你的事,不是她口中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让我进来说清楚。” 云雅捂住双耳,再将第三道门帘放下。正坐在床边看护孩子的丫鬟瞪大惺忪睡眼,“王妃?” 云雅示意她安静,“还都睡着么?” “睡着呢。” 云雅拉开床帐一角,里面两个孩子相对而卧,一个的小手捉着另一个的小手,额头抵着,鼻子都几乎挤在一处,看得她几乎想笑,伸手将他们轻轻分开些,掖了掖各自的被角,自己也跟着挪了进去,也不脱衣,只是放下床帐,将那一点声音隔绝。 她之前是准备做个古人的,忍受夫君的三妻四妾,为他平衡后院的一切,可是他是那样的洁身自好,让她几乎忘了他是个古人,忘了他可以想娶谁就娶谁,即使是她的亲妹妹,他也可以说是一段佳话,而不是一桩丑闻。 君宜放弃了在一众丫鬟婆子的惊恐目光下砸门,向冬雪招一招手,示意她过来:“过会儿王妃要是开门,你同她说,我会解决这件事情。” 冬雪抬眸看他脸色铁青,战战兢兢道:“是,不过……” 君宜停下脚步,“不过什么?” 冬雪小心道:“不过依王妃的脾气,奴婢怕今晚上是不会开门了。” 君宜回眸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无论她什么时候开,我解决完事情就回来。” 回到书房,云萱已穿戴整齐,默默在灯下发呆。君宜忍住心头怒火,一步步走近她,“你今晚所做之事,所说之话,是不是你二姐所教?” 云萱抬眸,“我今天所说所做,都是出自真心。” “你的真心就是这样的么?我为仲衡庆幸,幸好婚事未成,大错能改。” 云萱脸色惨白,“我喜欢姐夫你有错么?为你拒绝三公子有错么?让大姐姐知道我的心意又有什么错?” “都没有错,不过你不该有意让雅儿误会,更不该以为使我们夫妻生出嫌忌,你就会有机可乘。”君宜对着她夺眶而出的泪珠,冷漠无情,“你要嫌我说的话太重,可以立刻就走,不然,我给你看样东西。” 云萱擦去那些争先恐后的泪珠,起身跟着他转到书架后,看他打开几只没有上锁的木箱,“这是?” “你自己看。”君宜不再说话。 云萱弯腰从木箱中取出一只秀囊,又从另外一只木箱从取出一块帕子,“是大姐姐的?” 君宜不作声。 她又翻了翻另外几只箱子,“都是大姐姐的?” “你应该认得出。” “是……是她送你的么?” 君宜冷漠的眼中浮起一缕温情,“不是她送我的,是她为了养家,拿出去卖的。” “养家?”云萱惊诧莫名,“大姐姐不是有姐夫你……”看到君宜的目光,她闭上了嘴。 “如果她会用心计,从我每月拨下的款项中偷拿一笔,又或是撒娇撒痴的要我给她银两,今天我就绝不会信她、爱她,胜过己命。” 云萱怔怔,“大姐姐……这么重要?” 君宜垂下的手触了触腰间垂下的蟒纹荷包,“我不能忍受她所做的东西流落在外,也不想她这样劳累,所以瞒着她悄悄买下,可叹她一直不知道,一直以为那个绣庄的老板是个好人,肯出高价,其实,她的东西都是无价,哪有人买得起?” 云萱紧抿双唇,“大姐姐会做的,我也一样会做。”“你也许能做得更好,只是我不喜欢,再好也没用。”君宜说完,再不看她一眼,只顾自己返身出去。云萱眨着泪眼,在看见他背影消失后终于忍不住,伏箱嚎啕大哭…… 第129章 精灵 夜色冷寂,君宜坐在房门口等着,看那启明星一点点升起,最终星辉光芒被晨曦替代,院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扫地、泼水、浇花,在看见他坐在门口时,全都大眼瞪小眼地不知所措。君宜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在那一声声有律的挥帚声中阖上双眸双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发出一“吱呀”一声,虽然轻微,但是足以让他睁开眼,注视着那个一身新绿色衫裙的小丫鬟从内探出脸来,“王爷。” 君宜起身想要过去,她把住门,脸上涨得通红,“王爷,王妃说即便不顾及她也要顾及两位小王子,眼下她诸务无心,只想陪伴孩子,请王爷不要打扰。”不要打扰?难道她怕他要她操办婚事?真是可笑!君宜拂袖,想一想,终还是坐回原处,“告诉王妃,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什么时候想打扰我都可以。” 小丫鬟也不知听没听清楚,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就又退了回去。这一天云雅并没有出门,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婆子丫鬟,还有小予儿,牵着冬雪的手出门时,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着自己的父亲直转。到晚上吃完饭,他扒着门边偷看捧着饭碗的君宜,“爹,娘是不是不要你了?” 君宜坚定地摇了摇头。小予儿探出小脑袋,“那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吃饭?”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姨姨也不来。”君宜放下饭碗,“姨姨想要静一静。爹也是。”予儿看了他半天,“那么爹还是要予儿的喽?”那样小心翼翼的神情,君宜觉得自己正在看着年幼时的自己。他恍然而笑,向予儿伸出双臂,“予儿是爹的宝贝,怎么不要?” 予儿一声欢呼,像只兔子似地蹦入他的怀中,“爹,爹,予儿也要爹。”君宜抱住他,任那嫩嫩的小脸蛋磨蹭自己颌下青青的胡茬。一会儿,怕小人儿痛,终还是放他下来,对着那对明澈的双眸道:“这几天你要乖乖的,别惹你娘生气。”予儿用力点头,“爹也要乖乖的,别再惹娘生气。” 君宜怔了怔,豁然一笑,放低声音道:“你告诉你娘,以后你会同爹一样乖乖的,你娘就再也不会生气了。” “真的么?”予儿眨眨眼,“万一娘说爹不乖,以后我同爹一样的话,她就也不要我了,怎么办?” 看来这小不点儿门儿清,君宜无奈道:“那你就跟着爹。” “不要。”予儿晃着小脑袋,一步一跳地钻回房间,“我要睡睡了,娘身上香香的,爹身上臭臭的,我要跟着娘睡。” 昨晚跑得一身汗,今天又晒了一天的太阳,君宜自然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不过自己的儿子这么现实,他可想不通,“爹也想身上香香的,你把娘带出来,让爹身上也香香的,好不好?”予儿歪着头想了半天,突然拔腿就往里跑,“不好,万一爹把娘也给熏臭了,娘就会生我的气啦!” 云雅喂完暇儿,刚哄着他睡下,蹦蹦跳跳的的予儿就爬上她的膝头,“娘,我香不香?” 云雅抱住他,用鼻尖磨了磨他的小鼻子,“香!” “真的么?”予儿扑扇扑扇自己的两把小扇,“爹刚才抱了我好久,他身上臭臭的,我怎么会没有臭?” 云雅皱了皱眉,“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不会臭。” “那么爹呢?爹是个坏孩子么?”予儿抱紧云雅的脖子,嘻嘻笑道,“所以娘不要他了,是不是?” 云雅摇头,亲一亲他圆鼓鼓的腮,“娘不是不要他,只是他这儿臭,等他变香了,娘就会要他的。” 予儿盯着她的眸,一脸认真,“可是爹要是一直臭臭的呢?娘还会不会要他?” 云雅抚着他柔软的发,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娘还没想好呢,等娘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予儿用力点头,“好!” 云雅这一回想了很久,久到君宜颌下的胡须连鬓丛生,每天都扎得予儿哇哇乱叫。起初王府众人都不明白这对恩爱夫妻究竟出了什么事,直到他们发现,云萱也跟着闭门不出几天后,才算明白其中关键,议论和猜测隐隐约约的传到顺太贵妃的耳中,她听了也自是烦心,“君宜也真是的,从前千军万马都过了,这会儿一道门槛,有什么冲进去说清楚不就是了?” 沈嬷嬷替她挽起发髻,“想是怕王妃心里恼着,即便进去也于事无补。” 顺太贵妃摇摇头。 沈嬷嬷即刻放松手中长发,对镜徐徐道:“奴婢心里想,这三小姐看着一直很好,之前王爷也有心撮合她和唐府三公子,这会儿怎么就突然转向王爷,想要姐妹共事一夫呢?也怪不得王妃心里过不去。” “她生气归生气,总不能天天这么耗下去,天气又热,真要热坏了君宜,上上下下那个人能安心?” 沈嬷嬷知道母子连心,毕竟是偏疼儿子,于是手势利落地为她挽成个望月髻,簪上凤头钗,道:“那么太贵妃是否要过去看看?兴许太贵妃一发话,王妃就能消气了呢?” 顺太贵妃眼波流转,从铜镜中睨了她一眼,“罢罢罢,你以为哀家不懂么?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们自己的事,哀家多说多错,索性不理。” “太贵妃能不理么?今天日头这样大,再要晒下去,心可就要疼了。” 顺太贵妃从摆盘中择了几支淡紫色的玉簪花,“要心疼也是心疼小的,哀家那条小予儿天天代替他爹娘来请安,一脸的委屈呢。” 云雅想着接连几天没有出门给顺太贵妃请安,有心想带着予儿和暇儿一起去时,门口那端坐不动的身影又令她踟蹰不前。思前想后,终还是让冬雪带着予儿出门,自己则是回里间摆弄针绣。不知几时,那门帘打起,有丫鬟轻轻道:“禀王妃,三小姐来了。”云雅眉心一动,想起云萱,就想起她半裸着身子站在君宜面前,何其大胆,又何其像自己与君宜的初识?“告诉她,天怪热的,身上不爽,让她……” “大姐姐,”云萱推开那丫鬟,淡彩纱衫与彩底昙花纹的纱裙,好像凌波仙子,“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云雅面色一冷,“我不想看。” “你一定要看。”云萱从袖中取出一块凤穿牡丹的帕子放在她面前。 云雅瞥见那熟悉的图样,眸色一凝,“你……怎么会在你那儿?” 云萱望着那帕子道:“不是在我这儿,是在姐夫这儿。”看云雅不语,她沉一沉气,又道,“你所有的绣品,都在姐夫这里。” 伸手紧紧抓住那块帕子,云雅陡然间明白那几只木箱中放着什么。怪不得当时吟风说要她看,又怪不得他说她看了之后就会明白,原来如此。“是他让你看的?” “是的,姐夫说不想你辛苦,还说,”云萱咬了咬下唇,“说重视你胜过己命。” 云雅垂眸,“我也是……” “我也是,”看到眼前人陡然泛白的脸色,云萱苦笑道,“可是姐夫不是,就算我为他去死,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大姐姐,我是不是很傻?” “不,你很聪明,险些骗了我!”云雅望着这个同自己一直合契的妹妹,心头酸楚蔓延。 云萱低垂下头,衣裙上那明媚的色彩也似笼上她的哀伤,瞬间黯淡下来,“我是自作聪明,以为总有一天,姐夫会明白我的心。谁知道,姐夫很生我的气,他……他一点都不喜欢我,甚至比从前更不喜欢我。”云雅默默。云萱忽然跪倒,双手扶着她的膝头,“大姐姐,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请你别生我的气。”她娇美的的脸上挂满泪珠,一点一滴,滴落在她的衫上、裙上、还有云雅伸出的手上,“大姐姐?”她反握住那双手,眸中现出一抹希望,“我真的知错了。” “我不是也错了?不该不相信君宜,不该以为他和你……”云雅摇了摇头,“你没必要向我认错,你该向他认错。” 云萱一垂眸,又落下两串断线的珍珠,“姐夫不理我,连看都不愿看我。” “那么你回去吧,等到他想看你的时候再来。” 云萱一下子扬起首,“大姐姐,你是要赶我走?” “萱儿,我在这件事上也错了很多,我不会让它再错下去。你也不能再错下去,是不是?”云雅站起身,用力扶她起身,“你的心意,没有人能说是错的,可是你不该违背别人的心意,不该伤害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 “大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全心全意对你好的……” 云雅摇了摇头,望着她道:“我已经有一个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了,你的心意,应该交给一个同样会对你好的人,真心真意的对他,一定会有双倍回报。” 第130章 团圆 云雅跨出门槛的时候,正是盛夏中日头应该最毒的时候,只是这一天恰好飘来一大团乌云,将那火辣辣的阳光挡在身后,留下一片闷热潮湿。君宜仍然端坐在台阶上,几天前的衣物早已肮脏的不成样子,散发出一股刺鼻气味。 云雅拢起衣摆在他身边坐下,也不看他,只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这绿萼的叶子都挂下来,看来这天是要下雨了。” “嗯。” “是该下下雨,去掉些暑气。” “嗯。” “蚂蚁都知道挪窝避雨了,你还要坐在这里么?” “嗯。” 云雅抿抿唇角,瞅了身边人一眼,“你身上的味道很冲。” “嗯。” “我让人备水给你沐浴好不好?” “嗯,” “那你起来。” 君宜偏不起来。 云雅挨着他,将头靠上他的肩头,低语道:“我伺候你沐浴,你起不起来?” 君宜终于回眸看她,“让我想想。” 云雅又气又笑,低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有什么好想的?难道真要我给你斟茶认错?”君宜扬眉,“斟茶认错不行,你伺候我沐浴就行了?”云雅咬牙,“以后都是我伺候你,好不好?”君宜但笑不语。云雅嘟囔着道:“我错了,我错了,不该不相信你,你就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次好不好?”她这句话说的含含糊糊,口中好像含着一枚橄榄,君宜更笑,瞅着她只是不说话。云雅被他看得脸上发烫,身上也一阵阵发热起来,“你呀,得我一句话,一个承诺还不够么?小心太拿大,一样都不给你。” 君宜大笑,连同这阴沉的天气都似被他打败,从乌云中透出一丝金边来,“你气了我这么多天,我才气你这么一会儿工夫,你就忍不住了,雅儿?” 云雅背过身,不看他,“谁说我生气了?我才没有。” 君宜的双手拢住她的肩头,轻柔地扳过她的身子,“我有你一个就足够了,你放心。” 云雅垂着眸,不肯看他的眼,“我一向很放心。” “原来你放心就是这样的么?那我以后很担心。” 被他一语戳破心事,云雅急着想要逃开他的手。 君宜用力将她抱入怀内,“相信我。” “嗯。”云雅不再挣扎,伸手同样用力抱住他,“以后我都信你,君宜。” 君宜满意,拥紧她半日,忽然拦腰将她抱起,大步就往汤池那边去。云雅吓了一跳,脸上红得要沁出血来,“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君宜一路走,一路向那些目瞪口呆的下人们微笑,“你说过的,要伺候我沐浴。”他把“沐浴”两个字说的这样大声,云雅恨不能把自己缩小,再缩小,“我是说过,我也没准备逃,你快放我下来。”“不好,”君宜扬起唇角,“我等不及,还是抱着你走得最快。” 云雅被等不及的君宜抱进汤池,等出来时,雨水嘀嗒,伸手不见五指。小予儿最着急,在门口不断张望,一见两人身影出现便跳跃着道:“娘,你到哪里去了?弟弟又哭了,谁都哄不好。”云雅也顾不得君宜了,三步并作两步去内室哄暇儿。君宜洗净发,剃尽胡须,抱过予儿亲了他几下,“还扎不扎?” 予儿摸着他的下颔,“不扎了,滑滑的。”君宜笑,予儿又凑近他,在他脖颈间用力嗅一嗅道:“娘让你变香了?”君宜点头。予儿转了转眼珠,“今晚上我要爹你。”君宜憋不住笑,抬手捏一捏他的小鼻子,“问你娘去。”予儿扒着他的脖颈,将小脸蛋蹭蹭他光光的下颔,甜腻腻道:“爹答应了,娘还会不答应么?” 雨过天晴,云雅一家和乐无比的从一张床上醒来,云萱则已收拾好包袱,悄然回到自己的家。三夫人有些意外,问了她几句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回头只能去燕夫人那里探口风,“萱儿回来后一言不发,整天闷在屋里,我想着,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惹得大姑娘生气,所以让她回来了?” 燕夫人摇头,“她们姐妹俩好着呢,而且萱儿这么乖巧懂事,云雅哪里会认真同她怄气?” “可这样突然间回来,又不说是什么事,我总是放不下心。”顿一顿,三夫人又道:“我之前隐隐约约听孙嬷嬷说起,王爷和大姑娘想为萱儿同唐三公子牵线,不过萱儿糊涂,没答应下来,是不是……会不会就是为这个着恼?” 燕夫人哑然失笑,“萱儿不喜欢便不喜欢了,哪有为这个生气的道理?一定不是。” “可别的还有什么事呢?” 三夫人正绞尽脑汁时,门帘一挑,继棠一脸晦气的进来,唉声叹气道:“倒霉,倒霉,手风这样不顺,看样子得把这宅子给卖了。” “什么?”燕夫人和三夫人都白了脸色,齐齐起身迎上去,“老爷,这是怎么说?” 继棠在赌坊里豪赌了三天三夜,这时眼下泛青,胡茬丛生,显得有些苍老,“什么怎么说?我欠了人一千两银子,就算把这宅子卖了都不够。” 燕夫人听他说到卖房毫无所谓,心里越发愁苦,“老爷,卖了这宅子,你叫老太太和我们几个住到哪儿去?” “这好办,王府那边不是在扩建什么别院?让她腾几间屋子出来让我们住总是肯的。” 燕夫人眉锁更紧,“就算云雅肯,王爷那边……怕也是不好说呀。” 三夫人也附和道:“是呀,老爷,就算大姑娘是王妃,也得听王爷的不是?这岳丈一家住到姑爷家去,说出去总是于理不合。” 继棠眉毛一竖,把眼一瞪道:“什么于理不合?我看你们头发长,见识短,岳丈家有难,搬到他们家空房子里有什么不好?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住在一起还热闹些。”燕夫人和三夫人对视一眼,各自都是结舌。继棠缓一缓语气,柔声道:“阿芙,这件事就靠你了。云雅前些时不是一直想让你住过去么?你今天就去告诉她,不止你住过去,我们一家都住过去,彼此有个照应,多好?” 燕夫人一脸为难,“那时候我一个人去住都怕多生是非,所以每每总是推了,这次要一家人都去,我怕云雅为难,王爷也会不快。” “这叫什么话?难道她就眼睁睁看着我们一家风餐露宿,也不愿将那些空置的屋子借给我们住?”继棠这一说,嗓门又大了起来,“最多等手头有了银子的时候补给他们租钱就是,再要不肯,真就是养了白眼狼了。” 燕夫人气苦,哪有人硬是要搬到女儿女婿那里去住的?而且这么多口人过去,占地方不说,柴米油盐又是哪样拿得出钱来买的?到时还不是要云雅出钱,让下人们看笑话么!她打定主意,坚决摇头,“老爷,这事我没脸去说,我也不想住过去,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你说什么?”继棠瞪着她,几乎像是要把她吃了。燕夫人握紧胸口,仗着胆子道:“我们还是另想办法的好。”继棠没想到云雅一直不顺自己的意,如今连燕夫人这个一向对自己惟命是从的人也开始敢说个“不”字,要再这样下去,以后他这个一家之主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我就这么一个办法,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是不管了,最多到时候你们去睡大街,我去赌坊里睡!”他说罢拂袖出门。燕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心头酸楚,用帕子拭了拭眼,却没有多少眼泪,想是都流尽了吧? 三夫人却是泪流满面,惶惶捉住她的臂,“大姐,这可怎么办呢?要真是睡大街,别说是老太太,就是萱儿也受不住哪。” 燕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慌,总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呢?能卖的已经都卖了,剩下二姐这里一点,别说她不肯卖,就算是肯卖也卖不出一千两银子,哪里能为老爷还上账?”三夫人心急如焚,指尖几乎掐进燕夫人的肉里,“我看还是同大姑娘暂借一笔,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燕夫人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条路好走,于是托付三夫人找管家里,自己收拾收拾,慢慢走去王府。 王府中云雅和君宜正带着两个孩子去给顺太贵妃请安。看他们携手跨入门槛,沈嬷嬷最先向两人一福,转首向顺太贵妃道:“太贵妃果然高明,知道不用劝,这两个自己会好。”顺太贵妃搂住扑过来的予儿,笑得合不拢嘴,“这不是哀家高明,是他们自己聪明,知道一双筷子才能夹起东西的道理。” 君宜行礼后笑着入座。云雅微烫双颊,垂首行礼后道:“母妃说的是,这次全是我自己糊涂。”顺太贵妃摆手示意她起来,就着她的手看一看玉雪可爱的暇儿,“人都有糊涂的时候,只要明白就好。不信你问君宜,他糊涂的时候可不比你少。”君宜扬眉笑道:“我是糊涂,不过好在不偏心,予儿暇儿我都爱,不像母妃,有了儿媳,连儿子都不要了,尽抖落儿子的糗事。” 云雅嫣然,“母妃这可不是偏心,是帮理不帮亲。”顺太贵妃也笑道:“不错,哀家最喜欢的就是人明事理,错了就是错了,认一声糊涂也就是了,偏有人明明错了也不肯承认,反过来要指哀家的不是,不是强词夺理是什么?”君宜拱手,“好好好,是儿臣错,儿臣不该惹媳妇儿生气,更不该说母妃偏心,颠倒黑白,儿臣晚上下厨,做上一桌赔罪菜可好?” 顺太贵妃和云雅四目相对,齐声笑道:“不行,这是明摆着想用东西塞住我们的嘴,不能这样便宜你。”予儿看祖母和父母都在笑,拍着小手乐不可支,“予儿要吃,便宜予儿好不好?”三个大人低头看向他,尽皆捧腹。正笑闹间,丫鬟进来报说燕夫人到了。云雅敛起笑容,以为是为云萱一事,“我这就过去。”君宜低低道:“我陪你一起去。”云雅摇首,“你在的话,娘有许多话就不好说,我一个人去吧。” 君宜颔首,接过她怀里的暇儿,看着她去了,回头向顺太贵妃道:“母妃,别院那里加紧赶工,兴许秋末就能搬过去,到时那里清净,风景也好。”顺太贵妃颔首,“左右你在哪里,哀家就去哪里,只可惜你从小到大的志向,如今却连刀枪也不能碰了。”说着,眸色黯淡,望着他的右臂,“还疼么?” 君宜淡然一笑,“早就不疼了。”顺太贵妃向他点了点头,“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君宜抱紧暇儿,又看向等着好奇双眼的予儿,“儿臣的这只手虽然再动不了刀枪,不过能抱得动妻子、抱得动孩子、还能为母妃烧菜尝鲜,已是足够了。” 第131章 翻盘 悦心居中,云雅听明白母亲的来意,两条秀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娘,他今天说卖房子,我借给他一笔,明天他又说卖房子,我又借给他一笔,这一笔一笔的到哪里会是个头?”燕夫人长叹道:“娘知道不是个事,不过你知道,你爹向来如此,而且说得出做得到,要真把他逼急了,这房子一卖,我们几个女人家难不成真睡到大街上去?” 云雅沉吟,“那张房契不是在祖母那里么?娘你回去把它偷出来,放在我这里,我自有办法。” 燕夫人连连摇头,“这怎么行?要是被你祖母和你爹发现,我还有脸待在燕家么?” “你偷出来是为他们好,谁能怪得了你?”云雅握住母亲粗糙的双手,“娘,你听我一句,要救这个家,只有断了爹的财路才能成事,不然他有恃无恐,只会越赌越大,到时就算有金山银山,也还不了他积下的债。” 燕夫人犹豫不决,“能帮他改是最好,只是你爹这几十年都是好这个,真要改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好的,但是改总比不改好,比看着他越陷越深的好,是不是?”云雅看母亲仍是一脸犹豫难决的模样,深吸一口气道:“娘,实话告诉你一句,皇上有心要派王爷去边陲守城,到时圣旨一下,我必是要跟去的,爹要是再欠下债务,我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了。” 燕夫人一听说她要走,委实着急起来,“怎么刚一打完仗就又要去守城?这也太……太……唉!” 云雅的眸中也显出几分哀伤与无奈,“皇上对王爷始终放心不下,所以指一个荒山僻壤让他去待着,眼不见心不烦,也不怕他在那荒僻之地闹出些什么。” “皇上是放心了,可我们母女却是连见一面都难了。” 云雅看她留下焦急泪水,心下不好受,“所以娘要让爹改了这好赌的毛病,我走得才能放心。等一会你回去,瞅准机会把房契拿出来,家里没钱,爹要还债又动不了房子,只能自己想办法。到时候他要闹要耍无赖,你只管让他到我这里来,我自有办法。” 燕夫人默然,凝视她好一会才道:“我手笨,不知道拿不拿的出来,万一……” “万一给他们看见,你就说是我的主意,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燕夫人抿紧下唇,半晌,似乎拿定主意,“娘回去了。” “我送你,娘。” 云雅起身想要相扶,燕夫人本想阻止,但想到她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见,因此也就没有拒绝。“听说君宜正在扩建别院,这样子一来,也不知赶不赶的及住。” “就算此时赶不及,等以后总有能回来的时候,反正房子在那儿,不会变。”云雅低着头,紧挨着母亲的手臂。 燕夫人感到她的依恋,心头愈发伤感,“不错,到你们回来,予儿、暇儿也大了,说不定还有弟弟妹妹,一家子住进去更热闹。” “娘,”云雅贴着她的绸衫,双睫直颤,“到时候爹变好了,你心里也舒坦了,一家子过来住更加热闹。” 燕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娘心里喜欢,不过……”她低了低声,“你同萱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让她回来了?” 云雅眼皮一跳,“没什么,只是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总得整理整理东西,怕她看见了伤感,又把消息传回家去,所以先让她回来了。” 燕夫人听后舒一口气,“原来是为这个,你三娘还怕是萱儿哪里得罪你了,整天在琢磨呢。” 云雅勉强一笑,“她是我的妹妹,就算有什么不快,过去也就过去了,不至于长久生她的气的。”顿一顿,她停住脚步,郑重看着母亲,“娘,如今的头等大事就是爹,只要能斩断爹这条病根,我们燕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夜幕如纱一样将万物覆盖,有小虫在花叶草丛中唱着歌,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那旋律依然能令人放松紧绷的心弦,暂忘烦忧。云雅哄睡了予儿,又把沉浸在梦乡之中的暇儿轻轻放在小床上,望着他,直到有人轻轻拢住她的肩头,“雅儿。” 云雅将自己埋入他的怀中,“我是不是很坏?连娘也要骗。” 君宜搂紧她,“你是为了他们好。” “即便如此,以后娘知道实情,一定会怪我的。” 君宜抚上她柔软的长发,“你宁愿她怪你,也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了,是不是?” 云雅颔首,“要是再不做,我怕来不及。” “那就放胆去做,有什么需要,我都会帮你。” 云雅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指尖触着自己的头皮,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很舒服,只希望他不要停止。“君宜。” “嗯?” “我明天想回家一趟,看看云萱。” 君宜依然轻柔地帮她顺着发,“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去看她?”云雅睁开眼,发现他的目光柔和。 “她始终是你的妹妹,而且本性不坏。” “是,所以我想去问清楚,那天她所做之事,究竟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调唆。” 君宜眸光一凝,“你疑心是你二妹?” 云雅切齿,“不是疑心,几乎是肯定。” 君宜结眉,“从前唐仲宁教唆熙斐,险些毁他一生,如今他去修补城墙,你二妹却又出来兴风作浪,殃及无辜。若是不来个了断,我看这种小人还会无止境地出阴招玩下去。” “她有闲心要玩,我却没那个工夫,”云雅冷笑,眸光冷厉如冰,“即便重新来过,我与她也是天生的仇敌,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君宜的手上滞了滞,片刻又恢复成五指梳,慢慢为她梳理,“依我看她同唐仲宁一样色厉内荏,吓吓她就好,不用你死我活。” “是么?”云雅阖上双目,唇边绽出一抹冷笑,“我看我从前是太好性子了,得给她个厉害,她才能知道什么是收敛!” 第二天起早,云雅换一身嫩黄色燕子纹纱衣,抱着火红襁褓中的暇儿,独自回去娘家。燕夫人见了她来自是喜欢,只是看见几个婆子忙进忙出的搬运谷子、米面等物,不由低声向她道:“你人来就是了,怎么想起送这些东西来了?” 云雅浅笑,“这是庄子上刚送来的,我吃着觉得很好,别地又买不到,所以送些过来,大家一起尝尝。”“尝尝也不用送这么多,娘知道你的心,你……”燕夫人抬眸瞥见二夫人从房里出来,立时止口不言。云雅自也不提,只向里面走道:“祖母这一向可好?爹又出门了?三娘呢,还有萱儿……” 二夫人看着一大群人簇拥着她进去,又看那厨房里堆得高高的米面,心头不忿,想了想,一扭腰也跟着进去,但听老夫人道:“……真是个好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 云雅笑道:“其实调皮得很,同予儿一样。” 老夫人问:“怎么不带予儿一起来?” “原是想带他一起来的,后来说皇上想他,就让王爷带着一起进宫去了。” 老夫人颔首。 二夫人笑声清脆,“皇上可真是喜欢予儿,三天两头的想呢,要是他亲生的,以后的太子之位可跑不了。” 屋中众人都是神色一变,惟有云雅面色如常,“要是皇上喜欢就能坐上太子之位,那么这太子人选可就遍天下了,要知道皇上每个孩子都喜欢,可不止予儿一个。” “可这一个是特别的欢喜,都说像父子呢。” “都说是谁说?”云雅秀眉一挑,眼光直逼二夫人而去,“还是二娘你自说自话?” “那我可不敢,”像是觉得热,二夫人甩了甩帕子,“我只是听人说起,予儿和皇上长得很像呢。” “王爷同皇上本就相像,予儿像王爷,同皇上相像又有什么好说的?”云雅望住二夫人,面色不豫,“外面那些人乱传也就算了,二娘你也跑到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是何居心?” 二夫人没想到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怔了怔拉下脸道:“我能有什么居心?不过是众口铄金,为大姑娘你担心罢了。早知道要看大姑娘你的脸色,我也装没事人,躲在一边看好戏了。”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别人没什么,只有三夫人脸上颇为尴尬。云雅了然,“众口铄金,也得有几百张口才行,光是一个人在嘴上胡乱嚼蛆,我看非但铄不了金,还会崩坏了牙,自己打脸呢。” 二夫人鼻间一嗤,刚要说话,老夫人开口道:“这话说出来真是笑话,以后别再提了,免得给人听去,还以为我们燕家都是些什么人呢,理也不知,脸也不要!” 二夫人更恨,僵着脸道:“狗咬吕洞宾,我算是多管闲事了招人恨了,我走还不成么?”说完她纤腰一摆回身就走。 老夫人沉下脸道:“站住。” 二夫人脚步略顿了顿,“我这个多出来的人,连走都不行了?” “你要走也得等我们散了才走,难不成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再教你一遍规矩?” 二夫人回眸,满脸嘲讽之色,“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这家不像家,人不像人,还讲什么规矩?” 老夫人登时大怒,“你……你敢!”话没说完,喉头一口痰液涌上,憋得她发不出声,“嗬嗬”间顿足捶胸,显得难受不已。 燕夫人和三夫人都围了上去,孙嬷嬷忙着端茶倒水,云雅看着二夫人离去背影,摇一摇头,向燕夫人道:“二娘如今连祖母都不怕了?”燕夫人看老夫人好转了些,平定心绪,拉着云雅走到屋外,悄声道:“哪里还压得住她?成天说以后燕家就靠熙斐一人,她是熙斐的亲娘,自然是要主持家务的,所以……” “所以这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她不守规矩,倒要争掌家之权?” 燕夫人默默,片刻,道:“其实给她也不是不可以,我是没什么,就是老太太那里压着。” 云雅冷笑,“娘,她明知道眼下入不敷出,还争这让人愁白头发的事,不是要欺负你,连带着压制祖母是要什么?我看祖母在这件事上压得对,要是让她掌权,燕家顷刻即散,连最后那点渣子也要被她掏干净。” 燕夫人蹙眉,“可是成天这样耗着,老太太的身体受不住啊。” “祖母身子硬朗得很,我看还能支撑一段时日,”云雅看母亲眉结更紧,脸上大不赞同的表情,抢在她之前又道,“娘,你先照顾祖母,我去看看云萱,过会儿再来。” 燕夫人颔首,“去吧,这几天看她病恹恹的,整个人都憔悴了。” 云雅抱着暇儿,走几步就到了云萱的房门口,从窗口望进去,里面床帐半垂,依稀有个人影躺在那儿,“萱儿,我进来了。”没听见回音,云雅依然推开虚掩着的门,走到床边坐下道:“你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云萱披散着长发,面向里床不作声。云雅伸出一手,抚了抚她羸弱的肩头,“我那时的确很生气,气你骗我;气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君宜;更气你几乎成功,几乎让我放弃这样一个爱我的人。” 云萱一动不动,云雅叹一声又道:“从前我以为完全相信一个人很难,经过这次,我才知道其实相信一个人很简单,只要你愿意相信,就没有谁是不可信的。” 云萱肩头一动,闷声道:“那么大姐姐还愿意相信我么?” “愿意,”云雅坦然,“非但我愿意,君宜也愿意,只要你同样愿意相信我们。” 云萱有所触动,回过身,那肿得像桃子似的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我从来相信姐姐姐夫都是为我好,只是情难自禁,所以才走错一步……” 云雅放下吮着自己手指的暇儿,低头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拭了拭泪,“知道走错这一步,以后别再沿着这条道走就是了。快擦干净泪,陪暇儿玩一会,不然,他可要像你一样了。” 云萱向暇儿看去,果然那小小的嘴不满地扁着,眉头皱拢,连小鼻子也似皱拢起来。云萱擦净泪水,坐起身将他抱入怀内,“小暇儿,还认得我么?”暇儿咿咿呀呀,小手捉住她的头发。云萱欢喜道:“还记得的,是不是?”小手拉住她的发,动一动。虽然有些疼,但她脸上的忧愁已经去了大半,“叫我什么?该叫我什么?哎哎。” 云雅急忙帮着她把头发拔出来,“他的力气大得很,你可别小瞧他。”云萱莞尔,凑上去用鼻尖磨一磨暇儿的鼻尖,“力气大好,以后同你爹一样,也是大英雄是不是?”云雅知道她一时之间仍未能忘情,心下思付良久才做下决定,“萱儿。”云萱抬眸。云雅看着她道:“你要是愿意,过会儿跟着我一起回王府住吧。” 云萱愕然,良久才期期艾艾道:“大姐姐,我……你不怕……” “我既然说了相信你,为什么要怕?”云雅紧一紧她的手,“除非你怕。” 云萱怔忡半晌,突然下床跪倒在地,“大姐姐不怕重蹈覆辙,我就更不怕了!” 云雅弯腰扶她起来,“好,既然你我都不怕,该怕的就是那个给你指错路的人。萱儿,你能同我说一说她么?” 第132章 偷天 云嫣是在鸡鸭叫声中醒来的,想到从前悦耳的鸟鸣变成如今的一片嘈杂,她那一颗不痛快的心更像是浸在黄连水里,作苦连连。不愿早起,躺着又是无所事事,翻来覆去的,她忽然想起许久未来的云萱,之前有这个妹妹为自己做些活计,又时常送些吃的来,说说笑笑的倒也打发走一些时间。只是在她被云雅扫地出门后,连带着对自己也似起了怨气,不来看自己不说,连上回交托她的活计也没送来。 其实那件事最后没成功怎么能怪自己呢?是她没本事,绑不住人的心,连身体也绑不住,还妄想姐妹共事一夫,真是笑话!要是自己,早就除去眼中钉,坐上王妃宝座,哪管什么姐妹不姐妹的!这样想着,云嫣慢慢坐起身来,正拨开床帐想要下床时,有个婆子忽然匆匆进来,“如夫人,谨王妃到了,说要来看你。” 谨王妃?云嫣眉头结起,“这么一大早的,她来看我?” “是啊,还带了好多东西来,小姐正在前院招待呢,说是过会儿就到,要我先帮着如夫人一起收拾收拾。” 云嫣扫一眼地上的污垢,又看一看昨夜没有收去的碗筷,“那你就先收拾吧,我总不能这样见大姐,总得梳梳头,换件衣裳吧。” 老婆子低头暗暗撇了撇嘴角。这位如夫人好吃懒做不说,还成天无事生非,不是同小姐拌嘴争锋,就是到处抱怨说这家里一天不如一天,其实依她们几个底下人看,这家没了她就万事太平了! 看老婆子忿忿拿着笤帚扫地,云嫣也从鼻间嗤出一声,低头看向自己娇柔细白的双手。娘说的,女人的脸面最重要,而这双手又可说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怎么能沾染上半分尘垢?她不做家务,连带着收拾自己也是磨磨蹭蹭,到婆子收拾完屋子,她才堪堪梳好头,对镜打量自己时,云雅一行人已在语娆的引领下走了进来,看她依旧坐着,云雅一笑,向语娆摆了摆手,自己走过去道:“二妹。” 云嫣抬头,像是刚知道她进来似的,睁大眼道:“大姐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你还像是做梦似的,不敢打扰,所以步子走得轻。”云雅一停说,一停笑道,“二妹这是还没睡醒吧?” 云嫣一笑嫣然,“怎么会?我知道大姐想着我,什么时候都很清醒,以后大姐就算是半夜里来,我也会斟茶倒水,乐意奉陪。” 半夜?云雅眉尖一挑,“从前总有几年我们姐妹二人不离不分,从早到晚都在一起,如今要是二妹你愿意,我自然也乐意奉陪。” 两人对视,彼此都明白对方所指。语娆知道她们姐妹并不投契,这时说得亲热,听来总觉得别扭,因笑一笑道:“我手上还有些事,先去办了,过会儿再来。”云雅颔首,看她带着人去了,又向自己带来的人一摆手,“大清早的,二妹你大约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今早上现做的小米粥和葱油饼,还有……”她瞥了冬雪一眼。冬雪会意,带笑将手上食盒打开,“这是现熬的鸽子汤,请如夫人先用。” 云嫣的确饥肠辘辘,鸽子汤也是清香扑鼻,不过这对谁都是诱惑的一碗汤,在她看来,无疑是一碗毒/药,“大姐好心,我先收下了,不过大姐贵人事忙,不会是忘了我从不吃鸽子汤的吧?”云雅看见她发白脸色,轻轻笑道:“二妹的饮食习惯,我自然记在心上,这一碗汤中我多加了枸杞、党参、红枣,盖住鸽子本身的味道,要是二妹不信的话,可以先喝一小口尝尝。” 看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庞,云嫣离得那碗汤愈发远,“我在这里就闻到那鸽子味了,大姐还是自己享用吧,我实在无福。”云雅淡笑道:“昨天我刚回过家,二娘说你劳苦,吃得也不好,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多炖些汤水给你滋补滋补,鸡汤鸭汤虽好,功效到底不如鸽子汤,一碗喝下去,保准解疲慰劳,以后再不用操心费神。” “操心费神”这四个字,云雅故意咬重,云嫣岂有听不懂的道理?当下讪讪道:“我如今还能操什么心,费什么神?不过在这里白使力气而已。要说操心费神,还是大姐你最劳累,这碗汤……”她伸手将鸽子汤推到云雅面前,“还是大姐你喝吧。” “我要喝,什么时候不能喝?而且我出门前已经喝过了,这一碗……”她又把碗推到云嫣面前,“是特意为二妹你做的。当年我出嫁前生病,二妹你不是也特意做了汤给我喝?虽然我没喝到,但是这一份心意,我是一定要还的。” 云嫣听她提起当年,脸上红红白白,对那碗汤愈发避如蛇蝎,“多年前的小事,亏大姐你还记在心上,我早已忘了。” “怎么算是小事呢?从那一天起,我才真正知道二妹你的心,永世不忘。”云雅带着笑,向冬雪一使眼色,“光顾着说话,这汤也要凉了,二妹快喝吧。” 云嫣怎么敢喝?连碰都不想碰,“哎……哎呦呦……”她忽然捂紧肚子,鼻尖和鬓边渗出涔涔冷汗,“我肚子痛,大姐你坐坐,我去去……” 冬雪拦住她。 云雅也站起身,“好端端的怎么会肚子疼?是不是我这一来,耽搁了你吃饭,饿得疼了?” 云嫣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有这习惯,先去去……” 冬雪盯了两眼边上垂手而立的小丫头,“没听见如夫人说话么?先吃,还不快去伺候着?” 两个小丫头伶俐地上前扶住云嫣,冬雪捧着那碗汤,向挣脱无能的云嫣微微笑道:“如夫人,快喝吧,喝了肚子就不会疼了,以后都不会疼了。”是啊,是不会疼了,死人还会疼什么?云嫣瞪住她们,惊恐道:“我不要喝,听见没有,不要!”云雅也改了神色,冰冷道:“我那时候说不要,二妹怎么一定要我喝呢?这一次投桃报李,我也一定要亲眼看着二妹你喝下。” 云嫣转过目光,发狠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告诉你,这里虽然已经不是侯府,不过也容不得你害人性命,来人,来人!”云雅轻笑,向冬雪一点头,转身向着门外道:“叫什么人呢?有我伺候你还不够么?”云嫣依旧狂呼乱喊,但是很快,这声音就被压了下去,由一片寂静取代。有两个听见之前呼喊的老婆子悄悄向门内张望,就见云雅带笑出来,用帕子擦着手道:“我说的吧,喝下去就好了。二妹你好好休息,下回我再来看你。” 两个婆子低头哈腰,送她走远之后才商量着进屋,“如夫人?” 云嫣目光涣散,喃喃自语,“我要死了,死了……这个毒妇!去请大夫,听见没有?快去请大夫!” 两个婆子看她模样,不敢怠慢,赶紧去请示语娆。语娆听后淡淡一笑,“光天化日,王妃怎么会毒害自己的亲妹?真是笑话!” “可是……”两个老婆子轻声道:“如夫人是这样说的。我们看着也不好呢。” “她什么时候好过了?”语娆心不在焉,继续喂着白鹅,“这是她自惊自怪,过会儿就好了。” 老婆子们看她不放话,自己也不敢善做主张去请大夫,做了会家务事后,商量着又去看云嫣。甫一到门口,听见里面没动静,两人对视一眼,都怕进去后面对的是一具死尸,因此都以眼神示意对方先进去,磨蹭半天,像是约好了一样,两人大着胆子同时跨进房门,往里走去,“如夫人?如夫人?” 云嫣缩在墙角,闭着眼睛颤抖身子,口中念念有词。有一个老婆子弯腰听了,不出一个晚上,整个唐府的人都知道她是在念叨什么。“我该把药给你灌下去的,那天我就该把药给你灌下去的!” 云嫣并没有死,只是在又吐又拉了三天后,精神有些恍惚,不再像从前一样无事生非。这事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桩好事,只有二夫人拍着大腿,一包眼泪一包鼻涕地对继棠哭诉道:“你瞧瞧,她连自己亲妹妹都不肯放过,哪里还会顾念亲情,替老爷你还债?” 继棠正为这次欠下巨款的事而头疼,听她这样说,越发烦躁,“哭哭哭,再哭也没办法,如今只有指望她了,难道指望你?”二夫人哭得更加大声,“我要是有银子还用老爷你开口么?早就送上来了,哪会送些陈芝麻烂谷子,存心给老爷你添堵呢?”继棠被她说到痛处,一拍桌角道:“哼!她就是同我过不去,知道我要什么就偏不送什么。好,她不仁我不义,明天就卖房子进王府,看她怎么办!”说着他起身挑帘出去,二夫人知道他是要去问老夫人拿房契,用帕子拭了拭眼,在后唤道:“老爷,卖房可是大事,要三思啊!” 继棠没理她,径直走进老夫人的房里。二夫人虽也担心闹到最后自己没房子住,不过对云雅的恨意已经盖过了这份担忧,想了想,她起身步出,悄悄站在老夫人的房门口,听里面声音清晰传出,“……要是不给,到时还不出钱,赌坊里的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的,儿子……儿子怕以后都不能侍奉母亲了。” 二夫人用帕子握住嘴偷笑。这老爷,十几年来来回回用的就是这句,偏万试万灵,屡试不爽。“你把这房子卖了,我们这些人住到哪里去?”老夫人咳嗽着,声音戚戚。 “儿子想好了,到时候搬到云雅那里去将就几天,等儿子手上松泛了,再买房搬出来。” 他说的是轻而易举,老夫人却是不以为然,“大丫头那里虽好,但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能说搬就搬,说借住就借住?就算孙女婿没话说,太贵妃那里又怎么肯?” 屋内静了一静。二夫人倾身往门帘缝隙处观瞧,烛火下,继棠的影子如巨人般映在墙上,显得榻上的老夫人越发干扁瘦小,“儿子已让阿芙同云雅说过了,她自然有让他们答应的办法,娘你不用担心。”听见这一句,老夫人半晌无话,过后叮叮当当地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用那把黄铜的小钥匙,东西你该知道放在哪里。” 继棠应了一声,迅速接过后便转身进了屏风后面。二夫人看事情落定,蹑手蹑脚地正要走,却听继棠一声怪叫,“空的!娘,你是不是记错了?房契……房契在哪儿?” 第133章 嫁女 房契不翼而飞,燕家气氛凝重,如同一大团乌云盘踞在头顶,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最先支撑不住的是老夫人,在继棠将她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后,她就老泪纵横地卧倒在床,犹不能安心养病,反复思量着这当初自己亲手收好的房契去了哪儿。一个个怀疑过去,又一个个地摇头否认,到最后,她几乎要怀疑是继棠自己先偷偷拿走房契,然后再上演这么一出闹剧,目的是为了逼她把最后私藏的梯己都给拿出来,因此也只装聋作哑,静待事态发展。 继棠却是无法等待,外面一帮追债的天天喊打喊杀地候在门外,不敢出门,可不摸骰子手又会痒,简直就像蚂蚁钻心一样的难受。这天他实在忍不住,叫了三位夫人与孙嬷嬷过来,沉声道:“房契不会自己长脚跑掉,你们四个之中总有一人是伸手了。” 二夫人最先跳起来道:“老爷,老太太天天守在房里,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三夫人也附和道:“是啊,就算瞅个空老太太不在,那钥匙还不是她贴身藏着?怎么可能悄悄拿走。” 孙嬷嬷点头。 继棠的眼光扫到不发一声的燕夫人身上,“阿芙,你怎么看?” 燕夫人最清楚这房契是怎么回事,听他这一句,像魂魄归位似的抬头道:“家……家里是不可能有贼的,要我说,一定是老太太把它挪过位,之后又给忘记了,以后慢慢找总会找出来的。” 继棠哼了一声,“慢慢找?就这么块方块豆腐干样的地方都快翻了个个,还能怎么慢慢找?”燕夫人噤声。二夫人最伶俐,站出列后为继棠端上一杯热茶,“老爷是火烧眉毛,大姐是慢火炖汤,一点都不急呢。”继棠不满地看着燕夫人,“你是不用急,人家要砍要杀的人又不是你,是不是?” 燕夫人脸白如纸,身子晃了晃,“老爷……”继棠转过脸,接过茶喝上一口,不再看她,“就算房契不见了,问人借一些银钱周转也不是件难事,可惜,有母必有女,一样的不把人死活放在心上。”燕夫人如何经得住这样的话?上前一步抖着唇道:“老爷,云雅要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不孝顺,怎么会在临行之前送上米粮?她……她也是向着你的啊。” “向着我?向着我就该送些银子来,送些吃的顶什么用?”继棠扬起眉毛,翘起须,气急败坏,“都是你!你不顶用,连带着你那宝贝也不顶用,替人管着金山银山,偏就要看着她老子死,不孝女!”燕夫人身子晃动,三夫人和孙嬷嬷急忙上前扶住她,惟有二夫人抚着继棠胸口,娇声道:“老爷这又何必生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心里向着别人也是常有的事。哪像我们嫣儿这么实诚,向着家里呢?” 继棠颔首。孙嬷嬷有些不忿,“大小姐送东西没送到老爷心坎上就是不孝,二小姐连一粒米都没送,反是向着家里呢。”二夫人冷笑一声,“如今她被人害成这样,不要我们送东西去已经是好的了,你还要她送东西来?真是蛇蝎心肠!”说人不成反被人咬上一口,孙嬷嬷也是气到发抖,“那么之前呢?之前侯府风光的时候,二小姐可想到这个家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想到?难道女儿给父亲送东西还要知会你这个下人不成?”二夫人讥嘲道,“要是这么说,窦弯儿当初从王府带了多少好东西给你,你倒也说来听听!”眼看孙嬷嬷干瞪着眼败下阵来,三夫人暗暗摇头,轻声道:“算了,眼前解决老爷的难题是大事,这送不送东西的何必再提?” 二夫人颔首,“妹妹你这话还像样,比不得有些人成天乌眼鸡似地盯着别人呢。”三夫人看不惯她这占尽上风的得意样,眼光只向着继棠,“如今大姑娘和熙斐都远在西北,二姑娘不能帮忙,只有几门亲戚或能借些银两应急。”继棠胡须更翘,“你以为我没去借过?能借的都借过了,一个个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要不就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些零散碎银。哼哼,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初他们要是来……” 这一屋子女人没人想听当初,继棠眼风一扫也就收了声,“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看也不必打他们的主意了。”不问人借钱还能怎么还债呢?燕夫人着急道:“为今之计,能借多少是多少,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妹妹们……”二夫人不接口,站在继棠背后为他捶背。三夫人道:“我是有些梯己,再有些零散活计让孙嬷嬷拿出去卖了,恐怕还有一笔。”看她们着急,继棠反倒是不急了,只翘足道:“你们那一点拿出去塞人牙缝都不够,还是得要一笔大的……” 哪来大的呢?燕夫人不好说他从不赚钱,想了想道:“没有房契,房子卖不掉,这唯一一笔大的没有着落,老爷……”“老爷,”二夫人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我想如果事成,倒是有一笔大收益。”听说能有大钱进账,继棠眼前一亮,回身捉住她的手道:“要什么事成?你说。” 二夫人眼波盈盈,瞥了三夫人一眼,“那时候我常去西街买人参给嫣儿送去,那个药房掌柜是个好人,最近听说他丧妻之后想要再娶,聘礼加倍,我想着,我们家三个姑娘中如今就剩下一个,虽说岁数是差得多些,可男人年岁大些,不是更会疼人么?”她边说边向三夫人看去,“我想着这门亲事不错,就不知道妹妹怎么看?” 三夫人牙根咬的生疼。这哪里是嫁女儿?分明是要卖女儿,“萱儿年纪小不懂事,这……恐怕不太妥当。”继棠一瞪眼,“哪里不妥当?那个掌柜我也曾见过几面,最老实忠厚的,萱儿要是嫁过去,人家知冷知热懂得疼人,比那些年轻后生好多了。”三夫人急到想哭,“萱儿脾气倔,老爷不是不知道,这……” “婚姻大事,自然是要我们父母给她做主,她再倔,也不能倔过这个理去。”继棠摆一摆手,向二夫人道:“你出去打听打听,人选定下来没有?要是没有,你就同他说,我的三女儿聪明伶俐,容貌又美,针纨手艺尤佳,最是适合他不过的了。”二夫人点头答允,正要往外走时,燕夫人拦住她去路,“老爷,这人究竟人品如何,我们谁也不清楚,真要定亲也得托人问清底细再说。不然萱儿若是嫁过去不好,我们为人父母,心里也过不去不是?” 继棠皱一皱眉头,没有出声。二夫人娇笑一声,对燕夫人道:“大姐这话说的,好像信不过我似的。你可别忘了,萱儿怎么样都叫我一声‘二娘’,我也算是她的母亲,做母亲的哪里会亏待自己的女儿?” 三夫人结结巴巴道:“那么……我……我也是……” “你也是,不过你有更好的人选?更好的主意?要是没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想留她一辈子不成?” 三夫人拙于口舌,这时候心跳如鼓,急着想要辩驳,可偏偏话到口边又是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偏是绵软无力,“萱儿自然是要嫁的,但也不能草率成事,总得……总得精挑细选吧。” 二夫人笑得更娇,“这妹妹你就别担心了,老爷最会挑女婿,你看看,王爷不用去说他,就说仲宁,要不是被人陷害,这会儿不是封王就是袭爵了呢。” 继棠捋了捋两撇胡子,跟着向三夫人道:“你也是瞎操心,我亏待谁也不会亏待我们的女儿。好了,别再说了,再说,这样的好女婿说不定就要被人抢走了。”二夫人掩口一笑,回身去了。三夫人看他们几乎将这事坐定,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求助似地看向燕夫人。 燕夫人也知道这件事不妥当,深吸一口气又向继棠道:“就算这人果真是好,也得问吉、纳彩、下定不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老爷还是再想想吧。” “不用再想了,这人是续弦,一切俗例从简就是,到时还上账,就算了了一件大事,萱儿知道也会体谅的。” 燕夫人听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由此及彼,心里也不由感到凄然,“这怎么说也是件大事,萱儿再体谅,老爷也得亲口对她说清楚不是?” 继棠点了点头,“她这几天还在王府,你明天去把她接回来,好好整顿整顿,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出嫁了呢!” 第134章 赐婚 云萱其实并没有在王府陪伴顺太贵妃,而是在别院。云雅对母家说去了西北,其实也只是同君宜迁到了别院,唯留顺太贵妃一人坐镇王府。接到消息后,顺太贵妃一头推说云萱进宫被太后留住,要燕家三天后再来接人;一头又让人递信给君宜知道。 君宜接到信后怒极反笑,说给云雅听时也是一片冷嘲之色,“你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云雅也是气极,“他从来只想到自己,哪里会顾念到别人?”许是声音大了些,一直在安稳沉睡的暇儿一下子睁开眼睛,扁起嘴巴像是要哭。君宜熟练接过,边哄他边道:“幸好你之前将小姨接了过来,我们还有回旋余地。” 云雅蹙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又不能将她藏起来一辈子。” 君宜一笑,成竹在胸,“你都说父母之言了,我的母后要是想给小姨指婚,可不可以?” 云雅愁眉舒展,“当然可以,可也要有人选才行。” “人选总会有的,不过要她自己喜欢,你又能放心的,一时之间也是难找。” 云雅抿了抿唇,“我先前以为仲衡甚好,结果……其实别的都好找,难得就是她自己喜欢。” “事有轻重缓急,我想她自己心里清楚。你先报几个人选给她,总能挑出一个的。”君宜双臂拢成摇篮状,暇儿终于在轻轻摇晃中再一次熟睡过去。 云雅看着他们父子,莞尔道:“如今他在你手里似乎比在我手里更听话。” 君宜勾起唇角,“怎么,吃醋了?” 云雅笑靥如花,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醋吃得你比我还开心,为什么不吃?” 当云雅将消息告诉云萱时,云萱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焦急,只是默然,良久,才抬头看一眼云雅道:“大姐姐替我选一个吧,我都听大姐姐的。” 云雅深深看她一眼,摇头道:“萱儿,若是你要别人为你选择,今天这件事也不用大费周章,但凭爹和二娘去做主了。” “这怎么一样呢?我知道大姐姐绝不会因为几两银子将我卖给人家的。”她看着云雅时,身子有轻微的颤抖,就像秋天梧桐树上的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落,掉入泥潭。 云雅伸手,轻轻拥住了她,像是拥着自己的孩子,“我不会,但是要选一个能同你白头偕老的人,我也做不到。” 被她拥着,云萱的身子虽然不再颤抖,声音却依旧发颤,“大姐姐,我也做不到,这些人……这些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真的都是一样的么?”云雅稍稍松开她一些,看住她的眼,“人或许一样,心呢?谁对你最有心,谁或许就是最好的人选。” 云萱惘然。云雅没有再多说什么,抚了抚她的发,转身离去。半天,云萱也站起身,木然朝门外走去。别院新修,用的都是红泥树篱,遍植花草,一派山水田园景色。顺着石子小道,云萱一直走到了锦鲤池边,粼粼波光,还有水中忽隐忽现的金芒,都教人移不开目光。她怅望许久,转身刚要走时,迎面走来的正是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躲闪不及,她低下头行礼道:“大姐夫。” 君宜早已把那晚的事抛在一边,望着她自然道:“小姨也来看这些鱼儿么?” 云萱点点头,“鱼儿……鱼儿比人自在得多。” “也是在这一方池子里罢了,”君宜背负双手,望着那些鱼儿道:“到了外面,它们一样也有很多烦恼。” 云萱的声音更涩,“那也比人强,人在这一方天地中,都有着无尽的烦恼。” 君宜侧首看她,“小姨是有感而发?” 云萱自失地一笑,“我的烦恼,大半都由大姐姐和姐夫你替我解决了,余下的那些,是我庸人自扰而已。” “你这样的庸人自扰,你姐姐和我都曾有过。” 君宜的目光清澈坦然,令得云萱情不自禁地探究,“你和大姐姐……大姐姐不是一直很好么?” 君宜微微一笑,“有那么一段时候,我们两个都在犯傻,互相绕圈子,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云萱垂下眼帘,“姐夫的意思,是说我也是自寻烦恼?” “你这样聪明,一定不会像我们两个一样走很多弯路,”君宜目光柔和,就像看着自家小妹,“一个最有心的人,你一定会找到的,是不是?” 第二天一早,太后指婚仲衡和云萱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继棠已经几宿没有睡过安稳觉,听见这一消息,原本布满血丝的眼底更是红得怕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燕夫人全然不知情,听见他这一句更是懵在原地,“我不知道,太贵妃只说萱儿进宫陪伴太后,没说别的呀。” “没说别的,怎么会突然为她指婚?一定是你去的时候同人说了什么,连同那贱人一起捣鬼!”继棠一生气,顺太贵妃也成了贱人。 燕夫人脸上变色,“我连太贵妃的面也没见到,只有那位沈嬷嬷出来同我说了几句,如何能同人捣鬼?” “不是你还会有谁?我那厢连聘礼都已谈妥了,这边突然来个指婚,要在从前也就算了,这会儿唐家家财散尽,徒留个空壳,还能有什么好东西送来?”继棠越想越气,“不行不行,这儿女婚事得我们做主,什么时候轮到别人了?你去宫里说,就说我们已经为她订了亲,她们说的不作数。” 燕夫人结眉,“我哪里进得了宫?再说太后指婚,也是对我们家的恩典,要是说不答应,太后一生气,万一……万一拿我们都去治罪怎么办?” 继棠也知道太后金口一开,这婚事就断无再改的道理,只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一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你怕被人治罪,倒不怕我被人砍去手脚?告诉你,那些人说了,要是再不还钱,就要……就要拿你们去抵债!” “什么?”燕夫人身子一晃,几欲晕倒。 继棠狞声道:“房契不知所踪,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捣的鬼。老三胆小怕事,能动手的只有你和孙嬷嬷,哼,本来指望着能把萱儿嫁出去,我也不管这房契不房契了,谁想你们又弄这么一出。好,你不仁我不义,明天他们来要人的时候,我第一个把你给交出去!” 燕夫人软倒在地,挣扎着还想去抱住继棠的腿,不让他走,“老爷,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怎么能……老爷!”“谁让你断了我的财路?你不让我好过,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好过!”继棠用力蹬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道,“要么你今天就想办法去筹钱,要么你就坐在这儿等人带你走,随你!” 燕夫人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无泪可流,无话好说,只是木然地坐在地上……三夫人进来过,孙嬷嬷也进来过,她们的嘴唇在动,眼泪在流,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扶着墙进来,半天,对着她叹出一口气,“是我们燕家对不住你,你快起来吧,明天我自有道理!” 燕夫人愣愣地瞪着她,像是完全认不出她。老夫人又是一声长叹,向刚进门的孙嬷嬷道:“去拿盆水来泼醒她!” 孙嬷嬷面露难色,“这个……” “这个什么?快去。” 孙嬷嬷拖着腿去打了盆水,又不敢当头往燕夫人脸上浇,只用手弄了一点往她头上淋,“夫人,夫人!” 老夫人用力一打她的手,铜盆一歪,里面的水都倾泻在燕夫人的头脸上。孙嬷嬷一脸惊恐,燕夫人却像是如梦初醒般,“呀”地一声看了看两人,“老太太,孙嬷嬷,你们这是?”孙嬷嬷扶她起来,哽咽道:“夫人,老太太说了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的。你别……别再伤心了。” 燕夫人想起继棠的绝情,心中虽痛,但已不如刚才那样锥心,“我……”她转向老夫人,“我没事,老太太不用担心。”老夫人站了这么一会儿已是疲累不堪,找了把椅子坐下,紧喘几口气,“我原本以为这家里家财散尽,他就会收手,谁想到他竟变本加厉,连卖妻之事也做得出来,叫我……叫我如何向燕家列祖列宗交待?如何……如何有脸去见他死去的爹?” 燕夫人抹了把脸,稍作整理后便亲手端了热茶上去,送到老夫人手上,“娘有错,我就更有错了,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夫人接过茶并不喝,暖着手道:“以前的事,也别再提了,以后……你我都要看紧些,不能再让他去赌了!” 燕夫人低头,“以后只有老太太能看紧些了,我……我不能了。” 老夫人眉弓一跳,“怎么,你不想留在这个家了?” “我……就算我留下,老爷也是不想再见我的了,我……我还是走得好。” “你走,谁能撑起这个家呢?难道靠那个歌姬?”老夫人深深明白燕夫人对这个家的意义,这时候一着急,不由将平日的嫌弃之心都抛在脑后。 燕夫人有些感念,但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家的无望,对继棠的无望,“我走之后还有三妹,还有老太太,而且走我一个,能还清这笔债务,从头来过。” 老太太脸上沟壑更深,“阿芙,你这又是何苦?” 燕夫人郑重地正了正衣襟,屈膝跪倒后向她拜了三拜,“老太太,这是我能为燕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您就让我去做吧。” 第135章 峰回 第二天清晨,燕夫人将家中账本和钥匙都郑重地交给老夫人,老夫人没有接,“你要真想为我们燕家做事,就留下来。”燕夫人还未开口,门外的继棠先道:“她留下来,我拿什么去还债?”看他同二夫人并肩进门,燕夫人一脸惨然,“老太太,我已定下决心,您不用再拦我了。” 老太太看向继棠,恨声道:“阿芙不年轻了,眼睛又有毛病,哪里抵得了债?我看你要卖,不如把她给卖了。”二夫人迎向老夫人的目光,“老太太,人家点名要一个会理家、会收拾的老妈子,像我这种粗手笨脚、帐都不会算的人,他们不会要的。” “哦,我还以为他们像人一样,就想要个会哄人的妖精呢。”老夫人冷冷地看着眼前颇为尴尬地两人,哆嗦着手又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那把最小的,对着最底下那个木箱,你去把它开了,把东西拿出来。”继棠没有动,更没有往里走的意思。老夫人皱眉道:“往常这时候你跑的最快,今天怎么不动了?”继棠对着钥匙,没有抬头看她的意思,“娘你统共就剩下两串珠子、一只镯子,预备着走的时候戴的,儿子不敢用。” “我是想带到底下去,不过你今天都要卖媳妇了,我老太婆还能不拿出来么?”老夫人边说边喘,看着继棠渐变的脸色,灵光一现道:“我那珠子、镯子可从没入过你的眼,你怎么知道?你……你……”“我也是前几天找房契的时候看见的,以为娘是把房契放在里面,所以就打开来看看。”继棠说的理所当然,老夫人则是满心不详,向燕夫人道:“你去把东西拿来。” 燕夫人接过钥匙,去里面转了一圈,出来时面色惨淡。老夫人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揪紧胸口剧烈咳嗽。继棠起身过来,“娘,你……” 老夫人看见他,直愣愣的眼珠子终于转了过来,“你是一点东西都不给我剩下了!” “我也是没办法,这利滚利的,光送个人过去哪里够?” “那你就把我送过去,反正你是连媳妇都卖了,卖个老娘有什么要紧?”老夫人抚胸大怮,抓住燕夫人的手臂道,“走走,我给你一起去,这个家没法待了。” 继棠拦住她,“娘,等还了债,我赢了钱就去把它们赎回来。” “你赢钱?我可说是等了一辈子,也没见你赢过几回钱。” 继棠一边使眼色给二夫人堵住门,一边扶住老夫人道:“您这不是看扁儿子么?儿子总有顺手的那天,到时买大房子给您住,再买十几串珠子,百来只手镯给您……” 他这样的美好描绘,老夫人的耳朵里早已听出茧子来了,因此只是一意要走,正拉拉扯扯间,大门口又是一通猛捶。“燕继棠,还钱!”“没钱就交人!”“再不开门我们就进来了!”一时间屋内人等都静了下来,外面孙嬷嬷也不敢开门,进屋怯声道:“老爷,这……要不要开门?” 继棠不搭理她,只拿眼瞅着燕夫人。燕夫人就觉心里最后一点热意都冰冷下来,推开老夫人的手,出门道:“我跟他们去。”继棠唉了一声,跺一跺脚,身子却是往里转了。二夫人扶着门边,“姐姐,保重啊。”燕夫人不想理睬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只向哆嗦着手脚的老夫人道:“娘,你身子不好,别吹着风,我会……会好好的。” 说完这句,她扭头就走,没几步就到了大门口,那薄薄的门板似乎已有裂开的迹象,燕夫人一伸手,将门闩打开,面对一群彪形大汉道:“走,我跟你们走。”那群人倒也爽快,将一张条子扔给继棠后,带着燕夫人就往街口走。一路有人指指点点,燕夫人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的脚面走了许久,直到四周再没有人声,只剩下风吹长草沙沙声响时,才敢抬头看一眼四周荒凉,“这是……” 她不禁驻步,“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你家里人都把你卖给我们了,我们想带你去哪儿就去哪儿。” 燕夫人眼中一涩,强忍住泪道:“不是说去给人收拾房子,理家么?这里都没人的样子……” 不等她说完,有人从她身后推了她一把,“老婆子话真多,跟着我们走就是。” 燕夫人终于忍不住,边往前走边抹眼泪。想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当年求亲者络绎不绝,只恨自己挑花了眼,听媒婆说燕家好,公子年少英俊,人品风流便心下暗许,父母开明,由她择定。二十四抬大轿抬进门,花烛夜见了那张英俊的脸自然也是欢喜,暗拊媒人所说不错,哪知道……十天后,她便知道自己选错;十年后,更是深知此生无望。惟有女儿,幸喜她没有走自己的老路,得到一个真正有品又有貌的好夫君。 燕夫人一时为自己悲伤,一时又为云雅感到高兴,心情起伏间,走在前面的带路人已经停下脚步,“老婆子,跟着他们走。” 燕夫人一愣,抬头看前面等候的轿夫,“他们?他们是谁?” 那大汉皱紧眉头,“他们是买你的人。” “买我?我不是……你们……” 大汉一摆手,“我们这种人哪会要你这种老婆子?啰啰嗦嗦的,烦死人!快跟着他们去吧!” 他说完便转身带着人走了。燕夫人心下不安,想向那打头的轿夫打听打听,谁知那轿夫也是百事不知。她无法,只得上了轿,在暮色之中转入一处山坳,又行数里,忽然闻得前面有哗哗的水流声,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正见落日晚霞映在一片连绵白墙上。 这户人家的宅院好大,而且还是坐落在山里。燕夫人在心里啧啧称奇,轿夫们则已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趟过那片溪流,将轿子停在门前,“喂,人到了!”声音刚落,那门已然开启,一把声音清脆道:“怎么这么久?王妃都等得急了!”王妃?燕夫人似不敢信,拉开轿帘,拭了拭眼,“云……云雅?”云雅上前几步,亲自把她扶出来,“娘,我来接你了。” 燕夫人如坠梦境,像个木头人似的看了她半天,之后跟着她跨入门槛,顺着小道向前,两边翠竹挺立,静逸幽宁。“云雅,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同君宜去西北了么?”燕夫人终于忍不住问。云雅挽着她的手臂,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娘,我扯谎了。我没有去西北,只是同君宜搬来这里。” 燕夫人顿住脚步,“你……你连娘也要骗?” 云雅低头,不想看她失望神色,“若不如此,爹怎么会断了依靠娘,依靠王府的念头?” “那你也不该连娘一起瞒着,你知道,娘为你这一去流了多少泪,但了多少心么?” 云雅抬首,望着母亲憔悴不堪的面容,声音戚戚,“女儿知道,可是女儿怕娘心软,若是告诉娘实情,到时爹一有事故,娘再恨他,也会到这儿来为他求情借钱,助他脱离困境的。” 燕夫人很想反驳,可对着云雅的眸,她也知道女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半晌,她叹出一声,“娘是没用,你比娘有用多了。” “娘,”云雅挽紧她的手臂,依依道,“娘要是没用,女儿怎么会有用呢?都是娘从前教得好。” 燕夫人摇头,“娘教你的东西有用没用,你看看娘就知道了。二十四年,我嫁给你爹整整二十四年,最终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云雅眉心一动,“爹狠毒至此,娘又何必再去提他?如今我接娘过来,就是想让娘忘记烦忧,好好过几天舒心日子。” 又怎会舒心呢?那个家会如何,老夫人会如何,燕夫人始终都是放不下,只是面对云雅,她不忍拂她美意,勉强挤出笑容道:“这里好个清幽所在,我看比王府更好。” “当然,这是君宜花了心思和工夫的。”云雅说起这个,秀眉轻扬,带着母亲向前走道,“前面那条道更好呢。君宜让人种了红枫银杏,到深秋落叶时也不用人清扫,踏上去既有趣又好看。” 燕夫人莞尔一笑,“什么既有趣又好看,一定是你想出来的。娘知道,你从小就爱往那树叶堆里踩。” 云雅红了脸,笑容却是满足和甜蜜,“真的是他的主意,他,他不知怎么知道的……” 燕夫人虽然为家事烦忧,可听到他们小夫妻如此恩爱,自然心中也为他们欢喜,“君宜这么忙,难为他样样都放在心上,这会儿他人呢?出去了?” 云雅笑容更甜,“没有,他在烧菜,想让娘尝尝他的手艺。” “烧菜?”燕夫人诧异道,“君子远庖厨,连你爹尚且不肯走近厨房半步,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肯?” “他肯的。”云雅望着前方房舍中亮起的星星灯火,好像已经看见君宜的会心笑颜,“他同人不一样,独一无二。” 第136章 劳心 君宜虽然独一无二,但是做菜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燕夫人维持着笑容吃完,一回房,连灌三杯茶,正喝第四杯时,云雅抱着暇儿,身后予儿扯着她的衣角,雪球则含着予儿的衣角,一串大螃蟹似地进来,就听中间那个嘟嘟囔囔道:“我要同外祖母睡,要同外祖母睡。”燕夫人放下茶杯,弯腰抱起他道:“好好好,同外祖母睡,只晚上不许哭着找你爹娘的。” 予儿笑嘻嘻搂着她的脖颈,“我才不会找爹娘,有雪球陪着我,以后还有外祖母陪我,再以后还有皇伯伯呢。” “皇伯伯?”燕夫人疑惑地看向云雅。 云雅解释道:“皇上说等到他六岁的时候就让他进宫念书,他天天盼着那一天呢。” 予儿听说,笑得灿烂。 燕夫人则笑不起来,“要进宫念书不是不能回来了么?你和君宜……” 云雅淡淡一笑,“能进宫去念书也是件好事,而且他自己这么想去,我和君宜都很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燕夫人无奈地瞅了眼依然笑得像朵花似的予儿,“孩子喜欢就好,我看要是让暇儿去,恐怕天天都要哭鼻子了。”云雅低头,用鼻尖磨了磨暇儿的小小鼻尖。怀中娃娃咧开嘴,她也跟着笑起来,“君宜说他离不开人,是女儿性,错投了男胎。”燕夫人笑道:“我也是头回听说做爹的人这么想要个女孩儿的,说出去都没人信。” 云雅嫣然,看燕夫人抱着予儿显得吃力,便道:“你不是要同外祖母睡么?自己去叫人帮你拿被褥用具,还有雪球的那些零碎,都一并让人送过来。” “哦。”予儿答应的爽快,动作也像阵风,很快带着雪球去得没影了。 云雅在房内转了一圈,道:“娘,可还需要什么?我让人送来。” 燕夫人摇摇头,“这里收拾的这样好,我还能要什么?天宫也不过如此罢了。” 云雅抿了抿唇,“娘辛苦半生,女儿无用,到今天才能让娘过上安心日子。” 燕夫人体会她的心情,慈和道:“娘有你这个女儿已经知足了,你不用再整天想着为娘预备东西,娘足够用了,太多也用不了。” “用不了就慢慢用,”云雅笑微微道,“反正这里地方大,放着也不显。” 燕夫人看她兴致勃勃,一副想要留自己久住的模样,有心开口又怕引她不快。云雅看她面露难色,早已猜到她想说什么,因也不提,只道:“娘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带娘去花园里转转,过几天君宜得闲,说带我们去山上游玩,说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别院呢。” 燕夫人点头答应,看予儿带着人搬了被褥铺盖来,想说的话自然就咽了下去。云雅看人收拾完东西,又叮嘱予儿几句,这才抱着他出来。一时回房喂了他一回,才一转身,君宜正巧进来,相视一笑后,他问:“娘歇下了么?” 云雅颔首,“她今天行了一天的路,心情又是大起大落,才刚我嘱咐予儿的时候,她已经瞌睡了。” “这也好,睡了就不会有那么多心事,醒了又有予儿,让她没工夫盘算那边的事。” 云雅盯住他的眸,“老实说,予儿突然说想同娘睡,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君宜笑而不语,为她取下发中的双股梅花簪,让青丝泄满双手,“你前几天劳心劳力,到今天功成身退,也该放心交给我了。” “交给你我是放心,不过娘那里……”云雅轻轻抱住他,靠上他的肩头,“我看娘还是没放下。” “劳心半辈子,怎么会说放下就放下?”君宜抚过她的长发,“慢慢来吧。” 燕夫人的确是放不下,纵然是满目湖光山色,美景怡人;纵然是满口珍馐佳肴,享用不尽,她心里总是存着件事。这天待云萱来时,想问又不敢问,只能絮絮问她些婚嫁事宜。云萱也像是存着件心事,有时候答非所问,燕夫人还能听得频频点头,看得云雅连皱眉头,“娘,你要问什么便问吧,何必这样累赘?” 燕夫人尴尬地看她两眼,“我……我没什么事要问。”云雅摇头,向云萱道:“家里可有什么消息?”云萱的神情依然飘忽,“那天孙嬷嬷抽空过来,说爹用祖母的珠子和镯子换得的银两再加上用大娘所抵银两差不多还了债,可还没消停几天,他就又去赌坊里赌了。”燕夫人皱眉,“家里都空了,他还能用什么东西做赌注?” 云萱眉间不屑,“家里惟一还有些东西的就是二娘了。爹想赌钱翻本,说那天晚上他好说歹说没说通二娘,恼羞成怒,打了二娘一巴掌,抢了东西就走了。”云雅冷哼一声,“这也是穷途末路了,我看等二娘的东西用完,他就再要卖人了。”燕夫人摇头,嗟叹一声道:“我就不明白,那几张牌真有那么好?家产赔进去还不够,连人都要赔进去?” 云雅看她伤心,劝道:“娘,你又何必难过?这是爹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我也不是为你爹,你想想,那里还有你祖母、你三娘,还有孙嬷嬷,几个女人家跟着他吃苦,眼看萱儿的婚事就在眼前,这家不像家的,成何体统?” 云萱垂首。 云雅道:“好在三公子不是个会计较的人,唐夫人那里有唐姑娘说好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燕夫人听话,以为云萱的心不在焉是在为家事着恼,勉强收拾心情附和道:“三公子人品端方,那时候看着就比别人稳重些,而且他是深知我们家中事务的,要是放在心上,也不会有心求娶了。” 云雅看云萱仍是毫无反应,便道:“萱儿,你过几天就该住回去了,我不方便出面为你料理,娘也不在,你和三娘都要小心些,别教人坏了心情。” 云萱半晌抬眸,看她一眼道:“我不会,大姐姐放心。” 三天后,云萱搬回自家居住,印象中窄小的宅院空阔许多,往常收拾干净的地板窗棱则积满了灰尘。孙嬷嬷苦着脸道:“三小姐,我没工夫收拾了,老太太发咳嗽,我得请大夫熬药,又得做饭买菜,实在脱不开身。”云萱摆了摆手,劝慰她几句,又问:“我娘呢?” “在房里。”孙嬷嬷往身上抹了抹*的手,转身又去揭开药罐盖子看看好没好,“每天在那里绣个不停,我看连眼睛都要坏了。”云萱去了三夫人的房间,那里常年白昼黑夜不分,要靠点灯过活。只是为了省钱,三夫人这一向连灯也不敢点,凑在窗下借着微光,吃力地绣着线。云萱一把抢过,“娘,不是说让你别绣了吗?再绣下去,早晚成瞎子。” 三夫人抬头看是她,松快了语气,“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娘还总以为要等到晌午呢,所以没事拿着绣绣。” “就算真是没事拿着绣绣,也该到个亮堂点的地方啊,这样黑灯瞎火的,也就你才绣得出东西。” 三夫人一笑,扫去满脸疲惫,“也就这几天了,娘想多绣几幅拿出去卖,除去家中开销,好歹能让你多带几样东西去。唐家虽然不如从前,但是两个兄弟好歹是做官的,姑爷也是深受皇上器重,听说要入宫给大皇子做老师呢。” 云萱拿去母亲手中针线,一并与绣架放在一起,“我不缺什么了,太贵妃赐给我许多首饰衣物,我看就算一件件换着穿戴,至少也能有几个月不重样呢。” “虽说太贵妃赏下的一定是好的,但到底是别人的心意,留着平时穿也就罢了,成亲那天,还是要穿自己的。”三夫人拉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的气色,“娘看你没什么精神呢,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云萱挣扎出一个笑脸,“怎么会没睡好?我天天睡到大天亮呢。”三夫人嗔了她一眼,“还想骗娘?再有四天工夫就要嫁人了,能睡得好才怪。”云萱伏进母亲怀里,半天,抬头道:“二娘呢?我进来这么久都没听见她声音。”三夫人抿了抿唇,“她前两天被你爹扇了一巴掌,窝在房里两天没出门,后来不知怎的又转了性,说孙嬷嬷劳累,腿脚又不好,帮着她上街买菜去了。” 云萱扬眉,“她会有这么好心?” “我也不知道,左右她自己要去,老太太也没说什么,”三夫人说着,叹了口气,“自从你大娘走后,老太太的病根就全发出来了,唉,其实你大娘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啊,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云萱不便说破,只道:“我看只会比这里好,不会比这里差。”看三夫人眸中疑惑,她又道:“爹连卖妻的事都做得出,大娘留在这里岂不要伤心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到外头去,落得个干净呢!” 第137章 燕尔 云萱成婚当晚,太贵妃亲临,君宜和云雅虽然没有到场,大礼却是头一份送到。仲衡大红喜服在身,眉目间亦是喜气流动。众人看他喜悦,自也是祝酒一杯连着一杯,到夜深入洞房时,他已有三分酒气上头,步履也有些不稳。 云萱低着头,看见他的皂靴停在眼前,听见喜婆的连声催促,可是许久,眼前人也是没有动静。心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不能问,捱到头颈发僵再不能捱时,她轻轻咳了一声,“三公子。”眼前亮了起来,仲衡已为她揭开喜帕,云萱为自己刚才多说了一句,这时便谨守沉默,垂头不动。一旁的喜婆看他们俩木偶人似的,抿嘴一笑,“新夫人美若天仙,怪不得新姑爷看得呆了。两位请先喝了合卺酒吧,喝完酒再看。” 云萱涨红小脸。木瓜似地仲衡也终于动弹了一下,坐到她的身侧。两人喝完合卺酒,喜婆恭贺几句,识趣退下。云萱听着那一声门响,低头轻轻道:“我服侍三公子你更衣吧。”仲衡睁着朦胧睡眼,点一点头,看她起身,忽然又拉住她的手,“别走。”云萱触火似地抽回手,“我没走,我……我只是要为你宽衣。” 仲衡呆了半天,方才明白她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张开双臂。云萱半垂眼帘,为他宽去外衣靴履后扶他躺倒,拉过被子才要为他盖上时,仲衡忽然又捉住她的手,“其实,你以后叫我仲衡就好。” “仲衡。”云萱红着脸想要用力抽回手,可惜这一次,仲衡捉的很牢,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为什么要放开?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知道。”云萱眼睫一动,那泪珠儿不知怎地就一串挂落下来,滴在仲衡脸上,凉凉的,让他有了几分清醒。 “你不乐意?”仲衡松开手,“我以为你转了心意,原来,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云萱拭一拭泪,忙道:“不是,不是我不乐意,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哭?” 云萱头一低,又一串泪掉了下来,“我也不知道。” 仲衡坐起身看住她,“你还是放不下,对不对?” 云萱抬头,慌张道:“放不下?放不下什么?” 仲衡微微摇了摇头,“与王爷相比,我的确难以望其项背,也难怪你放不下。” 云萱往后退了一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云雅或者君宜告诉了他?仲衡似有些疲惫,神色间却不见愤怒或者悲伤,“没有人告诉我,不过那天看你伏在王爷背上,笑得那样满足与安宁。还有王爷带着王妃离开时,你那样失落与心不在焉,我就明白了。” “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仲衡一笑,对上她那双不解的的眸,“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不放弃才有希望,就像那朵花儿。” “那如果我也像那朵花儿似地不放弃呢?”云萱不喜欢被人看破心事,更不喜欢被人看破之后自己还全不知情,因此语气颇为呛人。 仲衡满不在乎,声音仍是柔和,“花儿并不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它至少需要一点点土才能破土而出。所以王爷是那块石头,我才是那点土。” “自大!”云萱抿紧双唇,“你以为那朵花就一定要开在你那点土上吗?它也可以寻别的土去。”仲衡一笑不再说话。云萱发觉自己这样站着被他看,或者是站着看他都不是很自在,于是放下床帐闷闷道:“你睡吧。”仲衡在里问道:“你去哪里?”“我……我想去外面坐坐。”她话音刚落,那绣着鸳鸯戏莲的帐子又被拉了开来。仲衡下床趿鞋道:“我到外面去。” 云萱看他一路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进来,下意识抱紧手中衣物道:“你不是要到外面去吗?”仲衡笑容温和,“去是去,不过我现在这副模样出去不太好看,把袍子给我吧。”云萱这才发现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大衣裳都在自己手里,脸上火烫,她低头,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穿着出去就好看了吗?今晚……今晚是我们的……”她说不下,仲衡替她说了下去,“我们成亲了,我很欢喜,你却不欢喜。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很欢喜,欢喜没有选错这么一点土。” 云萱唇角稍牵,“什么欢喜不欢喜的?绕得人头都晕了。”仲衡看她笑,一颗沉重了许久的心也飘荡起来,“萱儿,你笑了。”云萱绷紧脸想要不笑,可是不一会,她就忍不住又是一笑。仲衡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吻去那些泪痕,“萱儿,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云萱闭上眼,放心地偎入他的怀里,“我不会后悔的,仲衡。” 数天后,这对新婚夫妇到访别院,告辞时,云雅在门口望着小心搀扶云萱上车的仲衡,不由甜甜笑道:“他们真让人羡慕。” 君宜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向仲衡挥了挥,“羡慕他们做什么?难道我对你不好?” 云雅收回目光,看他笑道:“人家是新婚燕尔,甜甜蜜蜜,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老夫老妻,如胶似漆,不可以吗?” “可以。”云雅靠在他身上,“这一对我是放心了,如今只剩家中那对宝货了。” “放心,我让人看着呢。” “有什么发现没有?” 君宜剑眉轻扬,“近来你二娘很忙,成天进进出出。” “是么?”云雅疑惑,“我以为该是爹最忙才对,她在那里忙什么?” “我让人去跟了,相信不久就会有个结果。” “嗯。”云雅颔首,仰头看他道,“我已经去信给熙斐,说无论爹和祖母是要他回来还是要银子回来,一概不用回,只做不知。” “好,断了最后一条路,我看这事很快就会有个了断的。” 云雅抿一抿唇,“我想过了,要是这个法子再不起作用,以后无论他如何,我都不会再管他了。” “生死由他去?” 云雅咬了咬牙,一脸坚定,“最多做个不孝女,来世再还给他罢了。” 君宜拥紧她,“孝并不是一味顺服,你这样做,已经尽了孝道。” 云雅也回抱住他,许久,低低道:“但愿会有个好结果。” 这个结果来得很快,就在十来天后的清晨,君宜最早起来在后院练拳,一直在边上蹲坐着的雪球忽然竖起耳,喉中发出如闷雷般的声音。君宜收势,看向在月洞门口不敢入内的侍卫,“它没见过你,无妨,进来吧。”那侍卫躬一躬身,进来向君宜说了几句。君宜双眉渐拢,挥手示意他退下。侍卫在雪球的盯视下如蒙大赦,走路像飞。君宜一笑,向着那不断发出雷鸣般声音的雪球道:“别吓唬人了,走,叫醒雅儿去。” 雪球摇了摇尾巴,欢快开道,到房门口时熟练地用前爪一探,将那门扫开后就直冲入内,灵活地躲过冬雪的拦截,将硕大的狗头塞进床帐之内,给云雅来了个洗脸礼。云雅本已朦胧醒转,这时再有这样的热情呼唤,一下子就睁开双眼,精神道:“你又来捣乱,君宜呢?” 君宜掀开床帐,一脸笑容,“我在。” 云雅冲他皱了皱鼻,“都是你纵容它,每天都来这么一出。” “我只让它叫醒你,谁知道它是假公济私呢?”君宜说着,作势在雪球脑门上弹了一下,“去吧,去予儿门口等着,不然他起来看不见你,又要闹了。” 雪球高兴地吠了一声,转身走了。云雅半坐起身,看向君宜道:“今天想做什么?钓鱼还是骑马?不然我们带着娘去挖笋……” 君宜看定她,“雅儿,你二娘跑了。” “跑了?”云雅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跑去哪儿?她又没有亲人。” “她跟着人跑了,就是上回我对你说的那个药材铺掌柜,他们两个应该是要往南走,已经到了渡口。”看云雅迟迟不出声,君宜又道,“她应该是卷了你们家的东西,侍卫说她出来时,那个包袱鼓鼓的。” 云雅冷笑,“还能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前爹买给她的首饰衣物,想不到还是白填了别人。” 君宜拉住她指尖沁凉的手,“你打算怎么办?要追,我有人一路追下去。” 云雅思索片刻,摇摇头道:“虽然这是意料不到的事,不过是助我之力,能令这件事更快了结。”回握住君宜的手,她眸中坚色愈浓,“什么都没有,我看他还能怎么办!” 云雅不出手,耐心等待。君宜则命人将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当天,继棠知晓二夫人携款私奔,跳着脚去追没追到,回来时一路骂骂咧咧;三天后,继棠背着米袋出来置换银两,过后进入赌坊,第二天被人打出来,连外衣都被当街扒去;又三天,燕家没有炊烟升起,三夫人往唐府去借钱,结果有进无出,隔天继棠上门要人要钱,又被轰出,回途中遇见赌坊追债的人,跪地告饶许久才得以回家;五天后赌坊中人破门而入,将燕家仅剩的几样家具搬出,争执中打断继棠的腿。 半月后,云雅按着君宜消息所指上街,在香满楼的斜对面,终于看见久未谋面的继棠。那时他正对着阳光为人看画,眯着眼、皱着眉头、颔下胡须根根翘起,几乎让人认不出他来。那个颓唐邋遢得像个乞丐的人,真的是她那风流倜傥的爹么?云雅疑惑着回头,看向身边的君宜,“才半个月而已,一个人竟能老上这么多?” “这半个多月,他可真算是风餐露宿,每天起早摆出这字画摊,赚又赚不上几个钱,你祖母又有病,那点钱只够她吃饭和请大夫。他和孙嬷嬷每天只能拣些烂菜皮烧汤来度日。” 云雅心头一涩,“苦了孙嬷嬷了。” 君宜望向她,“你预备继续让她苦下去?” 云雅偏首,遥望着那个向人陪着笑脸的父亲,“若是这么容易就让他苦尽甘来,我怕以后他心里有了底,总以为有人会为他收拾烂摊子,很快就会重蹈覆辙。”君宜点了点头。云雅放下车帘,偎在他怀里道:“祖母和孙嬷嬷这边,你让人小心看着,万一有什么事,先解了她们的困再说。爹这边,我看他识画的本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让他多记些起来,以后你再得了什么好画,给他看看也行。” 君宜莞尔,“这会儿你说得这样洒脱,刚才我看你一脸想哭的样子,还以为你心软了。” “谁心软了?要是心软,这会儿早已经过去把他接回来了。” 云雅仰首,君宜伸手刮了她一下鼻,“嘴硬心软,你要不是念及这份父女亲情,也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了。” “我只希望费得值得,再说,”她贴的他更紧一些,“最后也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娘。” 说到燕夫人,君宜似乎想起什么,“予儿说这几天娘都睡不好,会叫人的名字,把他都给叫醒了。” 云雅抿了抿唇,“一定是想爹了。娘就是这样,待她再坏也忘得快,待她好点就能记一生了。” “这是你娘的好处,作什么说的这样咬牙切齿的?” 云雅怔了怔,随即缓了脸色,一笑道:“这是她的好处,但是要被人利用了就是她的坏处,我一直在为她着急。” 君宜拢紧她的肩头,“再着急也没用,这事,只在她自己。” 第138章 结局 云雅从看过继棠后就继续隐瞒消息,直到一个月后方才徐徐将事情对燕夫人说了,出乎她的意料,燕夫人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到她都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娘,你怎么不说话?” 燕夫人看她道:“你要娘说什么?” “说你打算怎么办?” 燕夫人蹙眉许久,“我也不知道。” 云雅以为以她的性子,就算说不出口要回去,也会要求回去看继棠一眼,从来没想到她会说声“不知道”,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沉默相对良久,燕夫人叹一口气道:“想来你早已有了主意,说来听听吧。” 云雅抬眸道:“我的主意都取决于娘,娘愿意帮他,我便帮他;娘若是想断个干净,那么此后他是生是死,都与我们再无干系。” 燕夫人避开她的眸光,“他虽然该死,但是还有你祖母,有你孙嬷嬷,难道看着她们同他一起去死?” “嬷嬷有弯弯,祖母我也可以想法子接来,但是爹,只在于娘你。”云雅盯住母亲的眸,直到她再不躲闪,“娘从前一直为爹着想,有了我之后又为我着想,今天这一次,就请娘为自己着想,想想以后到底该怎么过。” 燕夫人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告诉云雅自己的决定。云雅并没有多说什么,吩咐车夫备车后便与她一同进城,停在同上回一样的位置。这一次街上人群熙攘,继棠的生意也似好了许多,不时有人来让他辨画,或者让他书写书信。继棠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是那凹陷的双颊与疲惫的眼神都说明他过得不好。从前光可鉴人的发髻此时枯草一样结着;修得整齐的唇鬓也乱哄哄长成一片;挺得笔直的背脊这会儿也伛偻着,显得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蓝布衫越发皱巴巴难以见人。 燕夫人一边看一边拭眼,回头看见云雅脸上神情,结结巴巴道:“我……我眼睛痒,唉,老毛病又犯了。”云雅又好气又好笑,让人开车门让她下车,“娘,你去吧,只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嗳,我记得。”燕夫人由人搀扶着下了车。阳光刺眼,她又是迎风流泪的毛病,因此边用帕子拭泪,边走近继棠。 继棠正送走一位客人,揉一揉发胀的额角,盘算今晚是该让孙嬷嬷去买些肉回来,还是该继续存钱,好还上那笔依旧欠着的赌债。想来想去,他“唉”地一声,垂头丧气地整理好笔墨,换上笑脸准备招揽下一位客人时,燕夫人正好走到他的摊前,拭着眼抖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继棠愣怔过后猛地站起身,一下扯住燕夫人袖管,“阿芙,你真的是阿芙?” 燕夫人点点头。继棠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打量着她的周身打扮道:“你……我去找过那些人,他们说把你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要赎你,得要三百两银子。”燕夫人垂首,“那家人对我很好,至少吃穿不愁,也不会打骂。”继棠松手,“我知道,看你样子就知道。唉,你跟着我只会受苦。”相对沉默半天,燕夫人微微抬眸,“我今天恰好出来买些东西,刚看着很像你……你怎么样,还好么?” 继棠连连摇头,长吁短叹地将家中景况一说。燕夫人因早已知道,这时便没什么反应,只一声不吭,临了才道:“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怪道老太太支持不住呢。”继棠苦着脸,“再下去,我怕我也要支持不住了。”燕夫人看他可怜兮兮的神情,心肠一软,想要说声回去,但转念想起云雅的提醒,忙收回到嘴边的话语,“没法子,再难也得撑下去。何况你要是撑不住,老太太该怎么办呢” 继棠虽然坑蒙拐骗样样做过,但是对自己的母亲,仍然存着一份孝心,“不错,我如今心里就是存着娘,还有,还有……”他抬眸看一眼燕夫人,“阿芙,我知道是我不好,鬼迷心窍,不是人!如果……如果……你肯回来……我拿钱赎你回来好不好?”燕夫人强抑住心跳,她这次来,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过这么快就能等到,反而心里大石落下,不急了。“我现今过得很好。再说,再说你哪里有钱赎我?” 继棠摸着他乱蓬蓬的胡子,“我已经攒下一点了,不过你知道,我还欠着一笔赌债,等还清了,我就可以攒钱来赎你了。”燕夫人不置可否,返身走道:“那也不知道要攒多少时候了,等你攒到再说吧。”继棠听她口风松动,一瘸一拐地跟上她的脚步,喜悦道:“只要你肯回来,我一定攒的到。”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你真能攒到?”燕夫人顿住脚步,眼神忧虑,“你别是又想去赌吧?”继棠摆手摇头,“不赌了不赌了,脚都断了,连手也要断么?我会老老实实存的,一天不够存两天,总有存到的那天,只要你肯等我。”燕夫人望住他,好像又回到最开始,那个揭她盖头的少年,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说出那些打动她心的话语,“只要你肯老老实实地干活存钱,我……我没什么不能等的。” 三个月后,燕夫人和云雅去探望大病初愈的老夫人。老夫人半靠在床上,一手拉一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燕夫人忙为她拭泪。云雅软语安慰道:“祖母长命百岁,怎么会见不到我们呢?”老夫人叹道:“从前都是白活了岁数,经过这一次,才知道家里最缺不了谁。”她紧一紧燕夫人的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燕夫人嫁入燕家二十余年,从没听过这样一句宣告她必不可少的话语,一时也颇有感触。老夫人看她不答话,回头又看向云雅,“替我劝劝你娘,让她回来吧,以后继棠由她怎么教,我是不管了。”云雅抿嘴一笑,“祖母,爹还没把娘赎出来呢,她怎么回来?”老夫人疑惑皱眉,“怎么,你既然回来了,还预备让你娘留在外头做下人?” “我还不准备让爹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娘还得在外待上一段时日。再说,”她反握住老夫人的手,低低道,“爹好不容易发奋图强,如果能让他亲手攒上银子赎娘出来的话,比我横插一杠要好得多。”老夫人舒展眉头,领会道:“也对,让他长长记性,只是苦了你。”燕夫人道:“我不苦,为了老爷,总能忍的。就是娘和孙嬷嬷还的继续捱苦。”老夫人摆摆手,“这事关燕家以后几十年,我就再受几年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孙嬷嬷,以后得好好补偿她。” 云雅和燕夫人都齐齐点头,又说了一会儿话,怕继棠回来看见,云雅先行离去。燕夫人又坐上一会,安抚孙嬷嬷几句,才要出门,正撞上继棠收摊回来。看见她来,继棠满脸疲惫一扫而空,“阿芙,今天我为一位老客辨出一幅仿作,省了他几百两银子,他一高兴,给了我五两,说以后都来我这儿呢。” 燕夫人不由微笑,“不过五两,还以为他给了你五十两呢。” “积少成多嘛,”继棠如今晓得挣钱不易,说出话来也与从前截然不同。 燕夫人更为高兴,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上竹竿挑的招牌。 继棠不许,只道:“你进屋坐坐,我再去买些菜,晚上一起吃了再走。” “哪有这工夫?东家等着我回去呢。”燕夫人说毕就要出门。 继棠拦住她道:“你等等,我放下东西就送你回去。” 燕夫人心想送她回去不就要穿帮了么?心念急转道:“我还要为东家买几样干货,你这里还得帮着孙嬷嬷做饭,又要陪陪老太太,还是下回吧。” 继棠不舍,但是又找不到理由反驳,想了想,把东西往门后一放,追着燕夫人出来道:“那我送你到街口,你眼睛不好,这一路小石子又多,”说话间,他已走在燕夫人身前,为她踢走几颗圆滚滚的石子儿。燕夫人感念他从未有过的细心,因拉住他道:“好啦,一边踢石头一边走路,人家见了还以为你为老不尊呢。” “这有什么?我把石子儿踢开也算是做件好事,什么为老不尊!”他说着伸脚又去踢,哪想到一下子没踢到,身子一晃,腰骨间发出“咔哒”一声响。 燕夫人急白了脸,“这……要不要紧?还能不能动?” 继棠叉腰绷着脸,“还好,还能动。” “我就说让你自己小心些,也不年轻了,得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了。”燕夫人边说边扶他到路边,“慢慢来,我先扶你回去,再去帮你请个大夫。” 继棠听话,随着她的指示行动,“大夫有什么用?我记得前几次扭了腰,都是你帮我按的,一按就好。” “按一按倒是没什么,就怕按不好,反添了你的病症,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看看得好。”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继棠听她没有走的意思,腰板也挺起来了,脚步也加快了。 燕夫人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他之前没扭伤,在装假骗她了,“算了,这一闹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我还是先回去,有空再来。” “啊?”继棠的脸成了根苦瓜,“你就忍心让我疼上一晚?” “你不是说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燕夫人抿嘴一笑,扭头就走。 继棠愣了愣,回过神来后立即追上,“阿芙……”他拉住燕夫人的手正要说些什么,边上忽然有个人影冲了上来,一下抱住他的腿,“老爷,老爷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你让我回来吧。” 燕夫人和继棠都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披头散发的二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完全没有从前趾高气扬的模样,“都是……都是那人,说得天花乱坠,结果骗走我所有的东西就一走了之,我……我好苦!” 燕夫人自矜地没有说话。继棠冷笑道:“他走,你就去找他,找我做什么?” 二夫人抱他抱得更紧,“老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念在从前,就原谅我一次吧。那天你打我一巴掌,我也是气急了才错了主意。” “你带着东西跑路的那天,怎么没有想想从前?想我燕继棠对你不薄,可说是对不起所有人,也没有对不起你,你倒好,连家里仅剩的一点鸡零狗碎都拿的一干二净,害得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对不起,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我以后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二夫人哭哭啼啼,看继棠不理她,松手又去抱燕夫人的腿,“大姐,对不起,大姐,你是个好人,求你替我说句好话,让我回来吧。” 燕夫人看她哭得可怜,又兼围观人群渐渐聚拢,弯腰想先扶她起来,“这事是家事,你同他回去说吧。”二夫人不肯起身,“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我知道……知道老爷是很看重大姐的。”想起刚才所见,她心里又涌上一阵酸味,因要求着燕夫人,也不敢露出,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姐姐说一句,比我说百句还顶用。” 这事要放在从前,燕夫人兴许会心软,替她说几句好话,但是经过这几个月,她发现心太软并不是什么优点,尤其是对着继棠或是二夫人这样的人,纵容他们反而是祸害他们,因此向着继棠,只不说话。继棠明白其中意味,弯腰拉二夫人起来道:“你求她没用,她自己都没赎身回来,哪里能为你说话?” 二夫人疑惑,“刚才我看见大姑娘了呀,她还没替大姐赎身么?”燕夫人脸色一变。反而继棠在愣怔片刻后挺直背脊道:“是我的主意,我要亲手拿银子赎阿芙出来。阿芙,对不对?”燕夫人用力点头。继棠一笑,拉住她的手,甩开二夫人道:“以后我的银子都是攒给阿芙的,没钱给你花。你要不要回来,自己想清楚再说吧!” 站在街角暗处的云雅看见父母携手背影,不由欣慰而笑。身后有人拢住她,轻轻道:“好了没有?可以回家了没有?” 云雅回眸看一眼,“没有,你不老实交代就别想回去。” “交代什么?我都交代了呀。”君宜一脸无辜。云雅看他半天,他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道,“哦,你是指那个一去不回的人啊?他是真的拿银子去置办货物,只不过他眼神不好,置办成假货,没脸回来而已。” 云雅嫣然,“那他置货用的银子呢?私藏不交,也是要受罚的。” 君宜一笑,将她圈在怀内,“好,你罚,随你怎么罚。” 云雅也圈抱住他,仰起脸,对着他的笑眸,“听好了,展君宜,罚你永生永世陪着燕云雅,永远听她的话。” 君宜低头,深深吻上,“遵命,夫人!” 五年后,一片碧色莲叶中,有一只小舟摇摇晃晃地泊着。舟中人伸长手臂折下一片硕大莲叶卷成杯状,另一手拿起酒壶往其中倒满酒液,“好香!”云雅笑看向自己的夫君,“闻着这香味,我都想喝了。”君宜一口喝完,半滴不剩,“不是我不给你喝,是大夫说的,你一滴都不能碰。”云雅冲他皱皱鼻,抚一抚自己的小腹,“自从有了他,我突然就很想喝酒,偏你们都不给我喝。” 君宜笑,自己为自己斟酒一杯,“你要喝也得等他出来,不然我过会儿把这张荷叶给你,让你闻闻酒香?” “不好,”云雅盯着那荷叶杯中的梨花白,眼也不眨一下,“你这是存心馋我,我不依。” “那你要我怎么办?” 云雅偎在他怀里,笑意动人,“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就给我喝一点也没人知道。” 君宜没想到她怀这一胎怀成了一条酒虫,无可奈何下将那杯酒都倒入河里,“你看,都没了。” 云雅阻止不及,赌气将空酒壶也给扔进了河里,“坏人!” “我哪里坏了?我倒这一杯下去,以后你每天来,每天都能闻酒香。再说她们都用这水淘米煮饭,你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用酒煮的米饭?”君宜扳过她的身子,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子,“你想想,我这样做是不是最为你着想?” “才不是,”云雅仍是偏过身子,声音瓮瓮,“你要是好的话,我才不会整天想着要酒喝,都是你不好!” “好好,都是我不好。”君宜乖乖认错。 云雅终于回过身来,“不好就要认罚。” “这回又要罚什么?” 云雅笑靥如花,“罚你去把予儿接回来。” “这……”君宜为难,“皇兄似乎越来越看重他。” “再看重他,他也是我们的孩子,难道皇上想……”云雅不敢相信,“大皇子资质再不佳也是他的骨肉,再说皇上正当盛年,以后应当多子多孙,霸着我们的孩子算什么?” 君宜苦笑,“你可以说是皇兄霸着予儿,也可以说是予儿霸着他。宫里传来消息说,除了上朝,他们两个总在一起。” 云雅偏首靠上他的肩头,“我以为予儿待几天就会厌烦的,结果他待着待着就不想走了。” 君宜搂住她,轻轻抚上她的发,“他一定是喜欢那里,就像我们的暇儿就喜欢同我们在一起一样。” “予儿模样像我,脾性像你,最后怎么会喜欢留在那儿?真叫人想不通。” 看她一脸纳闷,君宜一笑,将吻印在她的发心,“只要他喜欢就好,何况他还小,你与其担心以后,还不如担心眼前。” “眼前?眼前有什么?” 君宜的大手慢慢覆在她的小腹上,暖意融融,“眼前是儿是女?是儿子该叫什么名?是女儿该叫什么名?要是再是儿子,我们就要继续努力……哎,你推我做什么?” 三十年后,皇帝虚弱地躺在龙床上,看着那明黄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像啊,真像啊……那一对眸,简直与她一模一样;还有那带兵之才,与他的祖父不相伯仲。当然,最像的,还是像自己,野心勃勃,永不知足!皇帝阖上双眼,满意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脸上仍是挂着那一份笑。他知道,他不会选错人,他的这个侄孙,一定会为他达成心愿,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