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休媚妻》 第一章 宽广的街道为通往河港的主要干道,打从天方透亮,喧嚷的人声、车马声就没停过,非得等到深更半夜才会恢复平静,无时无刻都充满热闹忙碌的气氛。 街角有间店铺,门口挂着绣有“元家面”的短帘,一股浓郁的香味自店里传出,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在这近午时分,是诱惑也是折磨,惹得人都饿了。 此时,一名妍媚秀丽的女子走了出来,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一端吊着竹编柜子,另一端吊着竹篮,里面放了个用布紧紧裹住的圆滚物事。 “我去送面喽!”朝里一喊,她步下台阶,抬头见外头飘着雨丝,雨不大,她也就不以为意,依然朝河港走去。 即使一身朴素,也掩不了她动人的姿色,她的丽颜带笑,脚步轻快,肩上挑的扁担仿佛没有重量,悬于两头的竹柜、竹篮随着她婀娜的身子一摇一摆,形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哎呀,元老板,你不在店里啊?亏我还赶着去吃面呢!”一名经过的男人看到她,掩不住一脸失望。 认出是店里的常客,元绮停下脚步,笑靥灿烂地说道:“您还是可以去呀,我送完面马上就回去了。” “那就好。”男人开心咧笑,总算发现美人儿正淋着雨。“在下雨耶,要不要我帮你撑一下伞?”说着,手中的伞就要递过去。 “没关系,这点小雨淋不湿的,您先到我们店里吧。”元绮微笑推拒。“先说好,别吃太快,等我喔!”朝他眨了下眼,融合了妩媚及俏皮的诱人风情,让那男人的魂都飞了。 “好、好,元老板,我先上店里点菜,你快去快回喔!”男人拚命点头,兴高采烈地走向面馆。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元绮眼中闪过一抹黠光。这客人食量可大呢,等越久,吃越多。她愉悦勾唇,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已可看到河港。 丰沛的河川孕育了富饶的土壤,便捷的漕运加上规划完善的河港,更为京城带来繁荣富庶,全国的货物皆经此转运,令人叹为观止的奇珍异宝、热闹非凡的情景处处可见。 对哪艘船又载来哪些稀奇的事物没兴趣,元绮连分神去瞄一眼也不曾,直接走向河岸边最大的一间店铺——黎氏漕运。 “打扰,面来喽!”她踏进铺子,笑着招呼道。“放外头吗?” “太好了,我快饿死了!”一看到她,店里几名忙翻的大汉欣喜欢呼,有人猴急伸手就想把她扁担上的东西卸下。 “欸、欸!要吃进内室吃,被客人看到像什么话?”店里石掌柜斥喝,尽管他也已馋得直咽口水,还是得扮黑脸维持秩序。 “石叔,对不起,我马上把面送进去。”元绮歉笑,挑起扁担往内走,不见迟疑的步伐,显示了她对这儿的熟稔。 店铺后方第一间房间,是伙计们吃饭、休息的地方。元绮把东西放上大圆桌,打开竹柜,将竹柜里一碗又一碗的面陆续取出。 跟在她后头的大汉们,一进内室,立刻争先恐后地抢了起来。 “哪一碗是银芽面?” “我的是招牌面,给我给我!对了,掌柜刚交代说他的蛋花面帮他留好,谁要是再敢把他的分吃掉,他就扣谁的薪饷。” “那是我的三丝面,你拿错了啦,你叫的明明是阳春面!” 你推我挤加上一阵混乱,一群汉子吼起来,震耳欲聋的声响都快把屋顶给掀了。 “我汤都还没倒呢,你们怎么吃啊?”元绮又气又好笑,抢不过几双大手,干脆将竹篮往旁一抱,板起脸佯怒道:“把碗全都摆回桌上,不然我当场把东西收走,不做你们的生意!” 语音一落,只见一个个外形豪迈粗犷的汉子,顿时都乖得像小羊似的,把碗放到桌上,然后巴巴地看着,就怕到嘴的美食真的飞了。 元绮忍住笑,取出竹篮里的圆形物事,把布一层层揭开,出现一个大铜茶壶。 原来每个面碗里只摆了面条和配料,怕面浸久会糊,也怕途中摇晃汤会撒,所以汤另外用铜壶装着,还用厚布层层包裹,这样也较能保住汤的温度。 在众人的注视下,元绮提起铜壶,壶身一倾,黄澄的汤汁呈一弧线注入碗里,随着热气芳香四溢,弥漫了整个内室。 “来,三丝面是哪两个人的?蛋花面三碗、阳春面一碗……”元绮一一点名,拿到面的人立刻闪到一旁,顾不得汤烫,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全都一脸心满意足。 “……哎呀,多了碗雪菜面。”分到最后,元绮低喊一声,盯着手上那碗面,看起来好懊恼。她眨了眨眼,美眸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光芒,才又开口:“带回去也麻烦,不然,这样好了……” “没关系,我买,我正嫌一碗不够呢!”话还没说完,马上有人自告奋勇,面的美味让他吃掉一碗还意犹未尽。 “你够胖了你,少吃点,那碗雪菜面我要!”又有人加入战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内室,因为一碗面再度变得闹哄哄的。 身形纤细的元绮被挤出圈外,不禁气恼翻眼。她话都还没说完呢!这可是她特地多煮的,又不是给他们的,抢什么抢啊? “你们在做什么?”突然插入的淡然问句顿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众人抬头,看见一名俊傲男子站在门口,脸色全都变了。 男子身形挺拔,温文俊雅及慑人气焰在他身上巧妙融合,即使唇畔带着淡笑,但那无形散发的气势,仍让人见了即打从心里臣服,不敢造次。 “少爷……”有人怯怯地喊了声,捧在手里的面碗,下意识地往后藏。 “少爷,您来啦?就、就……吃饭嘛!”胆子大些的人,嘿嘿讪笑企图蒙混过去。明明是掌柜说少爷今天不在,他们才敢叫元家面来吃,没想到却被逮个正着。 听到他的声音,背对门口的元绮微微一震,她紧抿着唇,把心里的波动全然抑下,没回头,故作从容地整理东西。 黎之旭走进,视线在众人脸上掠过,对那抹窈窕的背影视若无睹。 “内室怎能随便让外人说进就进?要是丢了东西,责任归属要如何厘清?堂堂黎氏有脸找一间小店索赔吗?”他的语调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却让一干人等全低下头来。“若传了出去,恐怕要让人以为咱们黎氏仗势欺人了。” 听似训勉伙计的话,矛头全都又刺又利地指向一个目标——说她的店小?暗指她手脚不干净元绮气得咬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会托船运的东西哪个不是又大又重,一个弱女子要怎么挟带出去?若丢了东西就想赖人,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她掩唇轻笑,像在喃喃自语,不大不小的嗓音却清楚地传进在场众人的耳里。 黎之旭挑了下眉,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掠过,眸色转深,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咱们船运行供膳,大伙儿何必浪费钱买外食?”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继续对众人晓以大义。“买来的东西也不晓得干不干净,要是所有人全吃坏肚子,整个黎氏不就跟着停摆?暂停营运事小,各位的身体健康可不能闹着玩。” “要不是主子供的伙食难吃,谁想多花钱?”元绮一双美眸已快喷出火来,扬笑的丽颜却更加明艳动人。“知道这状况,该做的应该是检讨自己的缺失,而不是拿别人的东西来大作文章吧!” 黎之旭看向其中一名伙计,微笑征询:“伙食很难吃吗?” 那人嘴里还塞着面,突然被问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忙不迭地摇头。 说实话,黎氏的伙食好得没话说,每餐五菜一汤必见荤,还有任人吃的白米饭,这可是放眼所有船运行都无人能及。偏偏人就是犯贱,再好吃的饭菜吃久了多少会腻,加上元家面的汤头好、滋味鲜,只要吃过铁定上瘾,隔个三、五天就想叫来解解馋。 “就说吧,难吃到让人直摇头,怎能怪他们买别的东西来吃呢?”元绮叹气,故意曲解那人的话,眼角眉梢盈满得意。要来阴的谁不会?他使出指桑骂槐这招,她就用无中生有外加借刀杀人回敬! 他哪有这么说那人眼睛瞪得老大,急着把面咽下,却岔了气,呛咳起来。 “哎呀,瞧,被主子的淫威给吓着了。”元绮嗔怪地睨了黎之旭一眼,赶紧过去,轻拍那人的后背,又是倒茶、又是掏出手绢为他擦拭。“来,喝点茶,顺口气。” 黎之旭眯起了眼,淡漠平静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他可以对她那些暗讽的话充耳不闻,也可以强迫自己对她的姣美视而不见,但她那几乎将男人环拥入怀的举动,和不住体贴轻抚的手,毁了一切。 曾经,那双手只温柔地抚在他身上……他握紧拳,把心里再次被狠狠撕开的伤痛努力抑制,然而明显的怒意仍张狂地往外发散,压得在场众人喘不过气来。 “这儿是黎氏漕运,谁准你在这里说话?”黎之旭终于直视她,自黑眸透出的眼芒却是如此锐利冷冽。 完了,又要开战了……没人敢看向主子的表情,除了为变成牺牲品的同伴默哀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大口大口地赶着把面吃完,准备一找着机会立刻开溜。 元绮深吸口气,抬头迎视他的目光,即使已做好准备,他那无情的视线仍深深地刺痛了她。 “有人叫面,我就送来,仅此而已,不需要说得这么严重吧?”她强迫自己扬起轻松灿烂的笑靥,一如这些年来,她要他看到的她一样,没有他,她可以过得更好。“还是黎当家被人说中痛处,恼羞成怒了?” “元老板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黎之旭低声笑了起来。“既然都是生意人,就该知道内室是闲人勿入。难不成你的厨房会随便让人踏进?那倒好,下次我再带人进去参观参观。” “不把东西送到内室,难不成要我把面一碗碗摆在船运行的柜台上,昭告天下说黎氏的伙食比不上我的元家面吗?”元绮嘴角轻蔑扬起,即使他说的有理,仍能反击回去。“想偷师用不着找这种借口,如果聘不到好厨子,你只要直接请益,我很乐意大方传授几个秘诀的。” “秘诀?我们黎式漕运可不需要靠卖娇卖笑来拉拢生意。”黎之旭冷冷嗤笑。“元家面吸引大批客人上门的恐怕不是高超的手艺,而是元老板的温柔款待吧?” 早已听惯的流言自他口中说出,成了伤人至深的诘问。元绮无视心头绞拧的痛楚,背挺得笔直,要自己别被打败。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她也没必要再去多做解释,在他心中,他早已将她定了罪,根深柢固,再无转圜的余地。 无所谓,他想看到这样子的她,她就让他看到这样子的她! “原来咱们元家面的特色,黎当家全都一清二楚啊。”将真实的情绪抑下,她掩唇轻笑,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尽是万种风情。“我这间小店比不上黎氏的家大业大,只能凭着小女子的一己之力,当然是能用的筹码就全都用上喽!” 没人发现,那双因笑弯起的美眸深处埋藏着心死的凄冷,包括他,都被她的故作无谓给瞒过了。 黎之旭俊眸微眯,眸色深沉得宛如无际的幽暗,不见一丝光亮。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只有在面对她时,即使凝聚了所有的意志,仍无法掌控澎湃的情绪。因心痛、因嫉妒,这些激烈的感觉几乎将他的心肺撕裂,她却依然扬着艳丽的笑,在他流血的伤口再狠狠笞上一鞭。 “这才能我自叹弗如,真的得好好请益了。”满腔的痛与怒,找不到出口,只能藉由尖锐的言词宣泄。“要是能靠着笑言几句生意就自动上门,我也毋须镇日忙碌奔波。” 元绮心头火起,笑颜不减地顶了回去:“黎当家谦虚了,多少姑娘找尽借口只为了见您一眼,就连破铜烂铁都拿来托运,您明知道,不也笑盈盈地收了?还送上一句欢迎再次惠顾,逗得姑娘家心花怒放,赶明儿又拿无关紧要的东西来寄。若要说到卖弄魅力,您比我还在行呐!” “和气生财,不然你要我板着一张脸把客人全吓跑吗?”笑话!明明是她用娇媚的神情把男客人迷得神茫魂酥,现在倒还反过来指责他? 元绮气坏了,已无法再维持脸上的笑容。她傲然抬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同样的事,为何用两种标准来看待?男的就叫应对有度,女的就叫风骚放荡?她受够这些无端的诋毁。“倒是你,别因为伙计叫了我的东西就胡乱迁怒,有本事就把伙食弄好一点,也省得伙计为了帮你保留面子,只敢背着你偷偷叫面!” 原本隐于虚伪平静下的暗潮汹涌搬上了台面,大伙儿全都不敢吭声,很有默契地缩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上回他们两人整整吵了一刻多才停止,这次不晓得要花多久?要不是被困在这儿,他们真想开个赌局开始下注了。 “就算是,又如何?”黎之旭双手环胸,藉着身形优势,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这是黎氏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用外人来置喙。” 理智清楚告诉他,他该做的,是冷冷撂话要她别再踏进黎氏,然后转身离开。但他做不到,步子像被什么给拉住了,依然在这里和她唇枪舌剑缠斗不休。 外人?这个无情的词汇震得元绮脑海一片空白。 她该庆幸吗?他说的是外人,而不是仇人,这表示现在的她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思及此,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分不清,她是宁可他恨她,还是宁可他已不把她放在心上。 元绮暗自握拳,没让心头的软弱表现出来。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依然是艳丽自信的元家面老板。 “我也不想管闲事,偏每次送面到黎氏就像进入龙潭虎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耗。让不让送?一句话。” 黎之旭看着她,那让他深恋又痛恨的她,简单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让她踏进这里又如何?她依然占据他心头的一角,任他用尽方法都无法抹去。即使她的存在是痛,他却宁愿让那痛钻入骨髓,伴着他一生。 “少爷……不要啦,别跟一间小店一般见识……”见气氛僵持不下,一旁的伙计帮着打圆场,怕主子气极真的下了禁令。 此时,有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铺子那边传来,布帘被唰地掀开。 “终于有空档吃饭了,少夫人,我的面呢……”石掌柜边走边嚷,等看到里头状况不对时,已经来不及,那声称呼点燃了引信—— “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黎家早就没有少夫人!” 激动的斥喝分别从黎之旭和元绮口中爆出,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以及听到对方的话时,均是一震,语尾像被硬生生截断,被沉默吞噬。 一时失防,害他们失足踏进不愿正视的禁地,竭力漠视的前尘往事狠狠反扑,更加让人难以承受。两人迅速别开脸,不敢看向对方,在这时候,他们都怕看到对方的表情,也怕来不及掩饰的情绪会被对方察觉。 内室的气氛仿佛在转瞬间来到寒冬,对上其他伙计们投来的同情眼光,石掌柜欲哭无泪。少爷休妻都五年了,他怎么还是改不过来?平常私下不小心喊出旧称谓也就算了,结果他居然连当着两人的面大喊这种蠢事都做了 “我店里忙,先走了,碗我会再来收。”须臾,元绮首先开口,抓起竹柜和竹篮勾回扁担。 她的动作太急,竹柜勾歪了、窜出的竹丝刺痛了手,也无暇顾及。她只想逃,那声称呼,崩毁了她的自持,她没办法再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去面对他。 “若不让送,以后别再叫元家面我就会晓得了。”一肩挑起扁担,她语音平板地抛下话,低头快步离开。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黎之旭没回头,脸上的神情漠然,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内室一片寂静,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然后视线一起射向石掌柜,拚命使眼色要他想办法。都怪他,喊出这里的大忌,不然场面也不会闹得那么僵。 石掌柜面都还没入口,闷倒是吃了不少,他苦着张脸,还得硬挤出笑。 “……少爷,您不是说今天不进铺子的吗?”这群小子也真是的,不会通风报信一下啊?少爷从后门进来,在铺子前的他哪会知道? “临时有事。”黎之旭简短应道,转过身来,俊傲的脸庞一如以往扬着从容温和的笑,让人如沐春风。“您辛苦了,忙到这么晚才吃。” 若不是桌上还摆着面碗,证明元老板来过,他们差点要以为方才两人激辩的场景是他们的错觉了。 “应该的,应该的。”石掌柜干笑,朝其他人猛挤眼。少爷不提,他也不知要从何处着手,中途才进来的他,根本不清楚他们刚刚是为了什么而吵。 “少爷,以后……真的不能再叫元家面了吗?”看到主子恢复平常的模样,总算有人鼓起勇气问。 “咱们黎氏的供膳真的很难吃吗?”黎之旭不答反问,微微弯扬的唇角缓和了他的尊贵及霸气,衬上轻松的语调,不像在质问,反而像在和朋友们闲聊谈笑。 马上有人抢着回答:“怎么会?料好、味美又任人吃饱,比我家里过节时吃得还好!只是……”那人语音一顿,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只是元家面太好吃了,明明里头的料也没多丰富,但那味道就是让人念念不忘。” “就是啊,我叫我家那口子学着煮,但不管怎么煮就是少了一味。”说到那玄妙的美味,大伙儿纷纷加入讨论。 黎之旭默默听着,黑眸里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她的手艺有多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吃过她做的东西,会忍不住发慌,怕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美味。 “其实说来说去都要怪石掌柜,”说着说着,有人皱眉叹气。“还不都是他叫过一次给大伙儿尝,害我们像中蛊似的,几天没吃就不对劲。要不然,元老板给少爷戴绿帽,我们恨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去光顾她的生意?” 已捧着碗在旁边偷偷大啖的石掌柜听到这些话,一口面差点喷出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少爷对伙计们宽厚,不代表他们可以口无遮拦啊! “吃饱了还不快去做事?想偷懒啊?”石掌柜怒声打断他们的话,站起来赶人,偷偷瞄了主子一眼——没生气,还好还好。“快、快、快,吃完的全出去!” 心思不够细腻的汉子们,不懂掌柜为何突然发飙,只好囫囵吞面,陆续离开。 知道掌柜在顾虑什么,黎之旭自嘲一笑。 其实他们可以不用担心的,经过时间的洗练,他已学会如何把情感埋在内心的最深处,在听到有人提起往事的不堪时,依然可以维持无动于衷。若不如此,他要怎么熬到现在?要怎么做到活在世上,而能不被她给的伤害击溃? 只有在见到她时,压抑不住的情感才会爆开,残酷地逼他面对过往,让他失了理智。因为,那会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舍弃了他,用背叛舍弃了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感情。 “少爷,我先出去忙了。”见人走得差不多,石掌柜也准备离开。 “石叔,”黎之旭喊住他。“等会儿你告诉大家,以后若是想吃元家面,就提早一天通知厨房不用开伙,面钱由公帐来出。” “太好了!”最后一个留下收拾碗筷的人听到,乐得拍手叫好。 石掌柜愣了下,望着黎之旭,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黎氏待了近二十年,他等于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身上发生什么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包括少爷娶亲时的喜悦,以及……妻子红杏出墙时的痛苦。 当年,得知被下休书的少夫人在船运行邻近开了间面馆,所有的弟兄都气到只想上门砸店,哪可能花钱买面吃?却有一天,少爷叫他过去,说厨子临时请假,没办法供膳,要他去元家面叫东西给大伙儿吃。 这一吃,把大伙儿的恨意连同美味的面一起吞掉了大半,后来有人想再叫,附和的人只有小猫两、三只,还被其他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没想到,一次、两次,叫的人越来越多,骂的人越来越少,后来,禁不起美食的诱惑,连他也阵前倒戈。 他一直以为那一次少爷是因为附近没有什么卖吃的店家,不得不让他去元家面买,直到后来有次偶然和厨子聊起,才知道那天少爷是特地放厨子假。 他想不透,对一个因撞破奸情被下休书的妻子,少爷应该恨之入骨才对,为何要这样暗地帮她?何况,要不是少爷默允的态度,弟兄们对元老板的憎恶不会消退得那么快。 “石叔,还有什么问题吗?”得不到回答,黎之旭看向他。 “没、没问题。”石掌柜只能把疑问放在心里,他不想再害少爷忆起那些不堪的事了。“我出去了。”他转身走出内室。 “少爷,我也出去了。”留下收拾的人弄好,也要随后离开。 “谁还没吃?”黎之旭看到桌上的那碗面,开口问道。 “喔,那是元老板弄错多送的。”闹了这么大的风波,大家早忘了这碗面的存在。“可能晚点看哪个弟兄肚子饿,再吃了它吧。”觉得主子对元家面一定没兴趣,那人不敢客套问他要不要吃,弯身鞠躬,走出内室。 黎之旭看着那碗面,直到脚步声去得远了,才上前拿起铜壶,缓缓将里头的汤汁注进碗里。 原本已经干硬没了卖相的面被黄澄的汤汁稍微浸泡,再拿起筷子把面和配料拌开,一碗翠绿的雪菜面重现眼前。 闻到熟悉的味道,黑眸染上些许迷离,黎之旭端起碗,先喝了口汤,汤已经没那么热了,但那味道、那香气,一如他记忆中的美好。 她还记得他最爱吃她做的雪菜面吗?简单,却又有着丰富的好滋味。以往,在他忙到没有食欲时,她总会下厨做雪菜面,软硬兼施地哄他吃下。 刚刚,他是否该庆幸石掌柜的介入,让他得以不将冷绝的字眼说出? 她不该逼他,她该懂的,他若开口,划清界线是他唯一能做的。但,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因为只要一说出口,就等于亲手斩断了彼此的关联。 她可以不用执着的,有哪一次他真的对她下过禁令?会找她麻烦,不是为了将她逼到走投无路,他只是,只是想藉着针锋相对和她有多一些交集。 唯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同时也说服别人,他不爱这个背弃他的妻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为了折磨她。 他恨她的伤害,但更恨自己,无法真正将她自生命中抽离。 黎之旭一口一口缓缓地吃着,把对她的情,还有她给的痛,透过这深爱的味道,独自一一品尝。 第二章 “欢迎下次再来——” 元绮站在门口,笑盈盈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随即转身拿下短帘,走进铺子,将店门关上。 下午是元家面的休息时间,趁着这个空档打扫整理,并为晚上的营业备料。 “阿绮,外头天气怎样?”一名忙着抹桌子的妇人问道。 “日芒照得我睁不开眼呢!”元绮笑应,走到柜台后,拿出算盘和记帐本,开始结算今天中午的收入。“下了几天雨,总算放晴了。” “哈,梁婶你输我一百文!”另一个扫地的姑娘小霜听到,拍手叫好。“我说今天过午雨会停你就不信,还硬要打赌。” “稍早阿绮送面出去,明明还下着雨啊……”梁婶叨念,放下抹布,掏出一百文。“拿去拿去,让你买点胭脂水粉打扮打扮,都二十岁了还嫁不掉。” “我嫁了你才要烦恼吧?少了我,你们哪里忙得过来?”平常说笑惯了,小霜也不以为意,笑吟吟地把一百文收下,转头看向元绮。“绮姐,你说对不?” “谁说的?别把错赖在我身上。”元绮故意说得冷淡,眼梢却满是掩不了的笑意。“要嫁尽管嫁去,没人会留你。” “看吧?嫁不出去就别找借口啦!”梁婶好得意。 “就当是说来哄我的嘛,有那么难吗?”小霜不依跺脚。 “因为我们都真心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元绮温柔笑道,脸上的戏谑神色已被真诚取代。“月老只是忙了点,总有一天,它会发现它竟漏了这么一个好姑娘没许配对象,到那时候,我绝对不留你,还会送上一个大红包。” 小霜的父亲早逝,母亲又长年卧病在床,身为长女的她,一肩挑起家计重责,因为这样,错过了婚期,成了媒人不想碰的烫手山芋,还受尽嘲讽指点。 “还是绮姐对我最好。”感动溢于言表,小霜扫地扫得更卖力。 “你忘啦?月老不敢踏进咱们这儿的。”明明心疼小霜,又说不来柔软的话,梁婶只好用调侃来表达心里的关怀。“想嫁人,你得先离开才成,老跟我们这群人混,好姻缘要怎么找上门?” “不离开不离开,我要待在这里一直烦你!”小霜对她扮了个鬼脸,两人又吵了起来。 见状,元绮嫣然一笑,任她俩吵去,低头继续算帐。她知道她们是感情好才老是斗嘴,要是哪天两人都不说话,那她才要担心呢! “别吵了,吃饭,吃完还得忙呢!”厨房走出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端着摆满菜的托盘走出。“咱们都半斤八两,寡妇、弃妇、老姑婆、下堂妻,每个都是月老处理不掉才丢到这儿,它哪有脸踏进来?” “我,年轻的老姑婆。”小霜首先举手招认,走到桌旁用力一闻。“哗,杨姐,你的手艺越来越进步,快跟绮姐煮的菜一样好吃喽!” “我,寡妇。”梁婶忙着布筷添饭。“阿绮,快来吃饭了,等会儿再算。” “我,丈夫跟狐狸精跑掉的弃妇。”杨氏坐下,向元绮睨去。“咱们这是物以类聚还是孽缘?” 大家都那么踊跃,她怎能置身事外? “下堂妻当然非我莫属。”元绮强忍笑意,收好帐本,走到桌旁坐下,煞有其事地认真答道:“我看八成是面馆风水不好,才会一群孤苦无依的女人全累到这儿来。” 世俗对女人总是多了分严苛,没有丈夫、没有归宿不是梁婶她们的错,但在刻板无情的礼教规范下,她们却成了异类,没人愿意对她们的困境伸出援手,反而还多加刁难。 她们只想找份糊口的工作,却处处碰壁,见她一个女人家独自撑着这间面馆,觉得同病相怜的她或许可以收留她们,就算她在京城的名声差到令人发指也顾不了,接连上门询问,先是梁婶,再来是杨姐,然后小霜也来了。 上天对她们的不公,反倒变成她们来到这里的契机。她相当感谢有这群好姐妹,给了她满满的帮助与关怀。 “绮姐,我很高兴当初我有鼓起勇气踏进这儿问你缺不缺人。”想到过去,小霜眼眶有些红。 “我也很高兴有你们帮我。”元绮拍拍小霜的手柔笑道,望向梁婶和杨氏,大家都相视一笑,即使没有言明,也能明白彼此间的感情。 “哎呀,吃个饭干嘛弄得这么肉麻兮兮的?”梁婶埋怨,嘴虽硬,眼角也有些湿润湿润的。“我们这叫自力更生,不用靠男人,依然能养活自己,所以,赶快填饱肚子吧!” “是~~”大伙儿笑应,开心地吃饭聊天。 聊着聊着,梁婶突然冒出一句:“对了,阿绮你今天送面去黎氏,怎样?” 没料到话题转那么快,元绮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装死。 “没、没怎样啊!”胡乱应了句当作交代,她赶紧低头扒饭。 “嗯……我来猜猜,”杨氏瞄了元绮一眼,故作沉吟状。“阿绮今天送面花了不少时间,看样子,应该又跟冤家杠上了吧?” “又吵起来了?今天吵什么?”小霜兴奋追问。 “我、我哪有跟他吵?是他先来惹我的。”元绮小小声地嘀咕,脑海浮现刚刚的情景,水眸被落寞染上了暗泽。 如果那时石叔没进来,他会怎么回答?她知道,他会答应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她却赌了,期望能从他口中听到退让的话语。 好傻,明知不可能的,她却还怀着这样的奢望。 “……绮姐?绮姐!回神呐!”耳旁传来小霜的喊声。 元绮一惊,赶紧捉回思绪。打从回到店里客人就络绎不绝,让她无暇厘清心思,直到现在才能静下心来,却被梁婶的问题攻了个猝不及防,引她怔忡出神。 “我有在听啊。”她企图粉饰太平,瞄到梁婶笑得古怪的神情,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呻吟。要命,明明还在聊天,她居然就这么发起呆了?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阿绮只要送面去黎氏就会失魂落魄好一阵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杨氏笑哼,听似帮她解围,实际却是在落井下石。 “你们……”被说个正着,元绮难以抑止地窘红了脸,面对客人的长袖善舞,在这些相知甚深的伙伴面前完全施展不开。“……还、还不是你们没人想送黎氏,害我得亲自跑这一趟?你们以后都不准推托了,知不知道?”她只好板起脸,端出老板的威严吓人。 这招根本没效,三人对视一眼,很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哈~~” 梁婶还意有所指地说道:“明明是有人只要听到黎氏叫了面,就开始心神不宁,面老煮错,客人也不招呼了,与其留在店里添麻烦,倒不如直接派出去送面还比较干脆。” 应了就像在承认那人是她,元绮恼也不是、抗议也不是,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把饭吃完。 “我去熬汤了,你们慢慢吃。”找了借口,她赶紧落荒而逃。 直至进了厨房,还听得到她们的大笑声。 真是的,老爱捉弄她。元绮皱了下鼻,因羞窘烧灼的双颊还热烫烫的。她深吸口气,宁定心神,开始清洗熬汤用的材料。 猪大骨、鸡架子、葱、萝卜、小鱼干……不知道后来那碗雪菜面是谁吃了?边洗边清点材料的顺序被突然冒出的念头打断,元绮停下手,懊恼拧眉。可恶,想这做啥?谁吃了都不关她的事啦! “熬汤、熬汤。”她喃喃念着,强迫自己专心。 她先用热水将猪骨和鸡架子氽烫掉血水,再把铁釜抬至灶上,材料一一摆放进去,然后从水缸舀水进铁釜里。 面的美味,全靠这锅汤了。她蹲下,审视灶里的火势。只要熬好汤、备好料,她可以放心把厨房交给杨姐,专心在外头招呼客人。 明明她会煮的菜那么多,他却偏爱简单的雪菜面……元绮看着跃动的火苗,神情变得恍惚,心思又开始飘离。 这次,她懒得捉回了,任由自己坠入回忆,过往的一切,全都历历在目—— ***bbs.***bbs.***bbs.*** 五年前—— 现在该怎么办呢? 随着日落,昏黄的天际已快没了光线,元绮看着兜在怀中的红艳李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夏天一到,园子里的李树开始卖命结果,一颗颗长得圆嫩多汁,每次看到,都像在引诱她把它们酿成香醇的李子酒,于是,她就被困在树上了。 树上?没错,就是那种不小心掉下去可能会摔断脖子的树上。元绮瞄了一眼离地的高度,很没用地往后一缩,努力在枝干间取得平衡。 堂堂黎氏少夫人居然为了采李子被困在枝头进退不得,说出去怕不笑掉人家大牙?想起自己的处境,元绮只能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张小脸好哀怨。 “咱们家的老李树居然成精了,跑了个漂亮的小李仙出来。”突然,戏谑的醇厚笑语从树下传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元绮喜出望外,连忙探头,果见黎之旭站在树旁,夕阳余光笼罩着他,衬得一身淡色衣袍的他更显俊逸超凡。 一时间,她忘了自己被困在丈余高的李树上,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心里满是甜意。成亲都快一年了,但每次看到他,总让她有种身处美梦的感觉,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嫁得如此良人。 只有他,如此宠她、爱她,对她的特立独行完全包容。她相信,就算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遗弃了她,他也不会背离她,会永远用他的温柔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相公,帮我,我下不去……”她微嘟着唇,看起来好懊恼。 黎之旭噙着慵懒浅笑,非但没有马上英雄救美,反而还好整以暇地仰头看她。 她的衣裳染了脏污,有几绺不听话的发丝落在腮际,却全然无损她颠倒众生的美,如星的眼眸闪着澄澈的璀璨,为她染上不同一般姑娘的灵动活泼。 “原来我娶的妻子是小李仙,我到现在才知道。”他调侃笑道,爱恋的目光无法自她身上别开。在他眼中,他的妻子比天仙更美、更独特,谁都比不上。 “不要再笑我了啦!”元绮窘红了脸,软言央求:“人家也是为了酿李子酒给你喝,才会落到这地步,快救我嘛~~” 赧着红艳的娇媚脸庞衬上软呢的语调,让人的心都融了。黎之旭扬笑,却很坏心眼地想自她口中听到更多。 “再求我。”他故意挑眉,露出一副骄傲冷淡的表情。 明明想佯装生气逗他,元绮却忍不住绽出甜笑。谁能想像在外头呼风唤雨、掌控京城漕运大权的黎氏当家居然也有这一面? 她爱透了在她面前的他,会逗她、会跟她赌气、会撒娇,这是外人看不到的,也因为这样,她知道他对她感情有多深,愿意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每一面展露在她面前。 “救我下去,我会报答你的。”她轻咬下唇,如扇的眼睫无辜轻扇,还补上关键性的一句:“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旭,求你……” 她知道,他最爱听她叫他的名,果然,那声令人酥到骨子里的柔唤立刻奏效,才一眨眼,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什么事,就落进一个坚实温暖的环拥。 “该死的你,要不是爹娘还在等我们用膳,我一定会要你付出‘代价’!”黎之旭自后用力将她环住,沙哑懊恼的嗓音完全透露出她对他造成的影响。 清楚他口中的代价为何,元绮嫣红了脸,轻拂耳旁的温热吐息以及那霸道不留一丝空隙的拥抱,都将他身上燃烧的烈焰及欲望全数传递给她。 “别生气嘛……”她回头柔声哄道,想用轻吻先安抚他,结果才一触上他的唇,就被他的大掌托住脑后,她想抗议,反被他窜入口中,吞噬了所有呼息。 黎之旭沉醉在她的甜美中,她的柔软、她的芳香,让他无法停止,若不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这是随时会有人经过的花园,他们正在李子树上,他真想在这里就要了她!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将她放开,黎之旭的呼吸已变得紊乱。“除非你想试试在其他地方的感觉,否则以后别在寝房外对我说那些话,我的定力没那么够。” 他的沉稳内敛在京城是有目共睹的,没人能够看见他失去控制的样子,只有她,只要一个小动作,或是一句软语,就能轻易撩拨了他,将他自豪的自制完全崩毁。 元绮被吻得脑海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好半晌,才会意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不禁害羞得低下头。其实,只要没人看到,她也不反对啊……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她轻吐舌尖,怕现在一说出口,他会以为她在邀请他了。 或许,等晚上独处时再跟他说……想到说出这些话可能造成的影响,她的脸更红了。 “在想什么?”黎之旭凝视着她,她不知道她晕红双颊时,会让人很想一亲芳泽吗? “没、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元绮哪敢说?赶紧找理由搪塞,突然忆起,她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是趁着园子没人时搬了长梯爬上树的,谁知道当她开开心心地摘完李子准备下去,却发现梯子不见了。 在树上困了近半个时辰,园子里是有人经过没错,但她哪有脸呼救?本想自己爬下树,可满怀的李子舍不得放,单手爬树的高超技术她又做不到,只好就这么一直待着,拚命思索最佳的解决方式,她还以为会在上头待到地老天荒呢! 黎之旭挑眉,坏坏地笑道:“我回来后看不到你,又没人知道你的下落,我只好把整个宅第全都翻遍,差点要去府衙报官说妻子跟人跑了。” 这不代表全府的人都知道她不见了吗?元绮急得跳脚。“娘也知道了?完了啦!”她就是不想传到婆婆那里去,才这么忍辱负重地待在树上,结果全白费工夫了! “骗、你、的。”黎之旭开心扬笑,手臂环住她的腰际,以防她太激动摔下去。“我还不懂你吗?你从李子还没红就一直在觊觎了,好不容易等到熟透,哪有可能放过它?绕了屋里一圈没见到你,我就先到这儿来找人了。”不出他所料,果然看到她可怜兮兮地窝在枝干上,还怕被人发现。 “你!明明知道我怕死会被娘发现,还这样吓我!”双手忙着抱李子没办法打人,元绮气得张口咬他,黎之旭不避不闪,任她咬上脖子。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谁也没问。”他柔声笑道。 虽然娘从没直接责骂过元绮,但她对元绮这个媳妇,其实相当反对。因为元绮并非出身豪门世家,亦非深居闺中的千金小姐,身为前御厨独生女的她,自幼接触的环境及人事物造就了她的特殊,然而,这样的特殊,也是娘对她的诟病之处。 她的活泼大方,娘觉得是不够端庄;她无法放弃下厨这项喜好,娘觉得是缺少当家夫人的风范;更别提她为了采得最饱满多汁的李子而爬上树的举止了,这种对于食材异常的执着,娘怕是永远也无法理解。 “谢谢你。”他知道,为了他,她一直很努力,想在爹娘面前建立好的印象,努力得让他心疼。 那声道谢,让元绮好感动,含住他颈子的嘴咬不下去了,转为轻轻印下一吻。“谁教我的心给了你,就算你住的地方是龙潭虎穴,也得跟着你一起闯。” 不受拘束的她嫁进这个深宅大院,说没有任何不适应是骗人的,但他从没要她改变,在他的保护下,她一点儿委屈也没受。 黎之旭满足扬笑,将她拥得更紧。 “下去好吗?再待下去,真的会成小李仙了。”须臾,他揶揄笑道。 “再待一会儿就好。”元绮将头埋在他胸前,舍不得离开。如果下去,她就必须留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不能再这样向他撒娇。 明白她的心思,黎之旭干脆环着她,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你呀,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脑子里只想着怎么煮出好菜,连生命危险都抛到脑后,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为了取得食材,把我这个相公也拿出去换了。”他故作哀怨状地咕哝说道。 “才不会,把你拿去换,谁来救我?”元绮皱了下鼻,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忍不住低笑。 那时秋高气爽,正是栗子结实累累的季节,她为了煮板栗烧子鸡,爬到栗子树上摘栗子,却不小心失足滑落,只靠双臂挂在树上,要爬上去,力气不够,要松手落下,又没那个勇气,就在她快支撑不住时,刚好被走到园子散步的他发现,解救了她,还帮她摘了好多栗子。 “哦?那我该庆幸我还有这么一点可用之处喽?”黎之旭扬起一眉,脑海同样浮现当初相会时的情景。 这还得感谢一个老船师开出的条件,将他们的红线牵在一起。 为了请技艺精湛的老船师为黎氏造船,他答应了老船师的要求,前往淆州延聘返乡养老的元御厨设筵,没想到元御厨却因某些因素宣布今年“封铲”。 为了说服元御厨,他每天登门拜访,也因此,他才会进到花园,遇见了她。那一面,她的灵黠就已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更幸运的是,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坚持封铲的元御厨想出折衷的方式,派出得尽真传的独生女——就是元绮——跟他一起回到京城。 这一趟,让他不仅达成了老船师的要求,同时也抱得美人归。 “你当初怎么会愿意跟我一起回京城?”黎之旭问,从她怀中拿了颗李子,在衣上擦干净,剥开果皮,送到她唇边。 元绮张口咬下,香甜的汁液立刻满足了整个唇舌。 “好甜哦!用这些李子酿出来的酒一定很好喝。”她笑眯了眼,捣着唇,即使嘴巴被果肉塞满,仍口齿不清地开心说道。 黎之旭宠爱地看着她,以袖为她拭去嘴角的汁液。“我相信,你精心挑选的材料,再加上你的厨艺,这完美的组合,连琼浆玉液都及不上。” 那温柔的举止,还有他的话,都让她甜入心坎,比咽下喉头的李子还甜。 “我会跟着你回京城,因为我喜欢你。”元绮靠在他的肩窝,柔声倾诉心意。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喜欢上他。 她知道自己很怪,在爹和师兄们的耳濡目染下,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娘常感叹,说她的相公八成只能从师兄里挑选,不然一般男人根本没办法接受她。 结果,却遇见了他。看她为了摘栗子粗鲁爬树,他面不改色;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个厨子该有的坚持与不随便妥协,他居然用他对老船师技术的执着与信任来相提并论。就像现在,她兴奋说着这李子有多棒,他不是嗤之以鼻,而是鼓励她。 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全给了他。而他对她的呵护,也证明了她没做错决定。 “你呢?为什么会娶我?”元绮期待地看着他。 “因为我若不娶你,谁会娶一个随便跟男人离家远走的姑娘?”黎之旭故意说道,马上看到她气恼地嘟起了唇。他莞尔一笑,在她的唇轻啄了下。“娶你是因为我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样独特的姑娘,所以才会一送你回家,隔天就跟着提亲。” “又耍我!”元绮轻哼,这才又嫣然笑开,用肩顶顶他。“你那么急,是怕我被其他师兄娶走,对不?” 那时在完成筵席后,他立刻派人送她回淆州,甚至没跟她告别。一路上,害她难过死了,以为自己被利用,结果回到家的隔天,他竟带着大批礼品来提亲,她这才明白,原来他不亲自送她回去,是为了准备提亲和成亲的事,她的心,瞬间从严霜冰封的寒冬来到百花盛开的暖春。 “对。”黎之旭直承不讳,尤其那时岳父老念着要从徒弟里招个女婿入赘,听得他胆颤心惊,深怕只要去迟一步,就会错失佳人。“还好你愿意跟我回京城,让我省下拐走你的工夫。” “早知道你老爱欺负我,那时就该多刁难你一点。”元绮皱鼻说道,顿了下,回头看他。“真的可以让师兄住在这儿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出嫁前最疼她的师兄何冠廷被召聘进宫当御厨,怕师兄在京城没人照应,她提议让师兄住在府里,相公也答应了,她兴冲冲地写信告诉爹娘,结果收到回覆的家书里,爹拚命称赞她,娘却拚命骂她,说她不够深思熟虑。 “黎府那么大,我会介意多了个人吗?”黎之旭轻笑。在这里的她是孤单的,能有个熟悉的人住在这儿,陪她聊聊家乡的事,她也会觉得快乐些。 “男的哦,别说我没事先提醒。”元绮挑眉,半开玩笑地说道。娘就是执着这点,在信上写了好长一篇,害原本不觉得怎么样的她,也变得有些在意起来。 “难不成有女的师兄吗?”眼中有抹暗光掠过,黎之旭用笑掩饰了。 他以为自己够豁达,没想到,心头一角依然有丝阴影存在,因为初次造访元府时,他就见过何冠廷,对方的敌意昭然若揭,尤其是当元绮答应帮他的时候。 只一眼,他即刻明白,何冠廷颇受元老御厨重视,同时也爱上娇俏的师妹,原以为自己是娶得师妹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却杀出他这个程咬金,夺走了她。 对这样的自己,黎之旭自嘲扬笑,随即释怀。 他们之间已被甜蜜和幸福填满,没有空隙被那些无谓的嫉妒和猜疑横亘介入。他相信元绮,若她真对何冠廷有感情,当初不会毅然决然地跟他回到京城。 “来吧,该去用膳了,再不去娘真的会起疑。”他环住她的腰,平稳跃下。 “等一下,先回房梳洗和放李子。”元绮紧紧抱着李子,快步跑了起来。要是就这样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之前辛苦建立的好印象就全毁了。“快点、快点,别让娘久等!”她边跑边回头催促。 真是的。黎之旭摇头低笑,施展轻功掠至她身旁,将她打横抱起。 “这样比较快。” 元绮倚靠着他的胸膛,漾起甜蜜的笑。风在耳旁掠过,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怕,因为她在他的怀里,也在他稳恒的守护之下。 第三章 当黎之旭和元绮来到厅堂,其他人已经入座,却没人动筷。 “爹、娘,对不起,我有事耽搁了。”黎之旭一进来,立刻告罪。“你们可以不用等我。” “晚膳是全家人团聚的时间,更何况你在外头辛苦奔忙,等你也是应该的。”黎老夫人和蔼笑道。 “爹、娘。”元绮弯身一福,坐到自己的位置。 “倒是绮儿,怎么整个下午都不见你的人?”黎老夫人看向元绮,脸上的笑立刻消失,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就算旭儿晚归,你也该在这儿一起等。” “是,娘,我晓得了。”元绮低头应是,悄悄吐了下舌。果然被骂了,不过总比被发现她爬树还好。 “是我吩咐她在房里等我,如果娘觉得这样不妥,我以后让她在这儿一起陪爹娘等。”黎之旭淡淡开口,没特地为她辩解,却是不着痕迹地解释了她的去向。“元绮,听到了吗?” “是,相公。”元绮又乖巧地应了声。 淡然止乎礼的态度,是他用来保护她的方式,他从不在爹娘面前表现出对她的温柔,免得加深娘对她的芥蒂。 每次看到他这种神态,她总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命令权威的口吻,和他私下温醇好听的嗓音,简直天差地别。她不禁庆幸自己是被他爱着的,她不敢想像,若独处时他依然用这种态度对她,那感觉会有多痛。 “都饿了,快用膳吧!”黎父把话题带开,为儿子媳妇解围。见惯世面的他,眼界比妻子开了许多,对元绮的包容度也广阔许多。 “姨母,我帮您盛鸡汤。”坐在一旁的年轻姑娘热络服侍着黎老夫人,她正是黎老夫人的外甥女韩玉珍,虽然家不在京城,但因和黎老夫人谈得来,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长住黎府。 “好、好。”黎老夫人开心笑道,对外甥女的态度和对元绮的态度明显不同。“别只顾着帮我打理,你也要多吃点,瞧你最近都瘦了。” 这也难怪,打小她就看着韩玉珍长大,两家门当户对,玉珍又是贴心娴淑,她一心盼着儿子能把她娶进门当媳妇,谁知道,儿子只不过是去了趟淆州,就把她长年的期盼给完全粉碎。 这一切,黎之旭全看在眼里。怕元绮心里不舒服,他不着痕迹地望向她,却见她一脸崇拜地盯着韩玉珍,他不禁微微扬笑。他就爱她这单纯的心思,不懂得计较,只知道如何检讨自己。 哗,原来要这样才会得人疼,要抿唇笑、要举止优雅……元绮学得好认真,希望自己能及得上玉珍表妹的十分之一,好让婆婆能更喜欢她一些。 “对了,最近阎逍准备成亲,应该没空忙阎记的事吧?”黎父突然忆起,促狭道:“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多抢点生意过来!” “这么一点小事哪里难得倒阎逍?他守得可紧呢。”黎之旭挑眉扬笑,提到好友的终生大事,俊魅的面容染上难掩的喜悦之色。 黎家主漕,阎家主陆,并列京城二大首富,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互相竞争的敌手,但实际上,他们是密不可分的战友。因为有对方的存在,激励出彼此潜在的才能,亦敌亦友,互相砥砺,是他们的最佳写照。 感受到丈夫的好心情,元绮也觉得开心。她见过阎逍,加上御史项沛棠,都是旭重若性命的好友。 “阎家真有福分,结亲的对象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黎老夫人叹了口气。 听出母亲意有所指,黎之旭不动声色,在桌下悄悄握住元绮的手。“若能娶得心怡的姑娘,是更大的福分。”状似随口回应,却是在捍卫元绮。 知道现在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元绮保持沉默,感觉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像握住她的心,带来一阵温暖。 坐在元绮身旁的韩玉珍察觉到两人的举动,怨恨涌上心头,她咬牙,没让情绪表现出来。 “就是说啊,表哥和表嫂的相遇让人好生羡慕,而且表嫂的厨艺那么棒,连厨子都比不上呢!”韩玉珍掩唇轻笑,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表面听来称赞的话,其实都是说中黎老夫人心头的痛。 “堂堂黎氏当家主母,光会做菜有什么用?”果然,黎老夫人脸整个沉了下来。“有空就往厨房跑,不然就是送吃食去船运行,给外人看到成什么样子?咱们黎家不缺煮饭的人,倒不如把这些心思拿来跟玉珍学学怎么打理家务。” 虽然没怒声责骂,但那些规劝却都是建立在又尖又酸的言语之上。元绮咬唇,要自己别想那么多。娘是为她好,希望她能做个称职的当家主母。 “是,娘。”别反驳,以后她做菜小心点别被发现就是了,她喜欢看旭品尝她手艺时的满足表情,只有这点,她不想放弃。 那失了光灿的丽颜,让黎之旭的眸色跟着变得深沉。他尊重长辈,但不代表他们可以无限度地抹杀掉她的自我。 “元绮,我明天要去拜访项御史,你先回房帮我准备衣服。”黎之旭缓声开口。 “是,相公。”明白他是借故让她先行离开,不让她再被婆婆挑剔,元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爹、娘,我先告退了。” 一见她离去,黎老夫人立即抱怨:“旭儿,不是娘爱唠叨,有时候你真的得管管元绮。出身比人差也就算了,至少要有点自觉,咱们是举国知名的黎氏,不是一般寻常人家啊!” “若说到在厨界的名号,元家比黎氏还响亮,所谓出身,完全是见人见智。”黎之旭眸光直视黎老夫人。“如娘说的,黎家不缺厨子,黎家也不缺管家,我娶元绮进门为的不是要她打理家务。我只希望,她能孝敬长上,能得到仆佣们的爱戴,这就是一个称职主母该尽的本分,而她也都做到了,不是吗?” 虽然俊雅的面容依然蕴笑,丝毫不见无礼冲撞,但那自然流露的气势,却在不知不觉间连迭声嘀咕的黎老夫人也震慑住了。 黎老夫人找不到话反驳,即使如此,心里还是觉得委屈。她知道儿子说的没错,元绮的讨好努力她也都看在眼里,但、就是不合她的意啊!有玉珍这么优秀的姑娘在旁边做比较,叫她怎能满意? “算了,只要元绮别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我以后也不想管她那么多了。”黎老夫人退让了,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倒是你,旭儿,娘昨天跟你提的事情你决定得怎么样?” “姨母,您怎么当着人家的面问嘛!”韩玉珍一跺脚,害羞地躲到黎老夫人身后。 “与你有关,当然要当着你的面问。”黎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呵呵笑,然后看向黎之旭。“你成亲一年,差不多可以纳妾了,难得玉珍这么一个好姑娘,当妾是委屈她了,但玉珍对你一片痴心,可以不计较名分,这么好的姑娘你可要好好珍惜。” “姨母……”韩玉珍脸几乎要埋进黎老夫人的背后,只是没人发现,她正欣喜窃笑着。 无所谓,坐不上正室没有关系,有姨母站在她这边还怕掌不了大权吗?只要能嫁进黎府,就算是当妾,她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抢下元绮那贱女人所拥有的一切! “我不打算纳妾,不管成亲几年,我都不会纳妾。”黎之旭语音不曾微扬,轻柔吐出的话语,却充满不容转圜的坚决。“我昨天已经拒绝过您了,如果您没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次。” 娘一直处心积虑想将他和表妹撮合在一起,但他完全没办法对她产生任何异于亲情之外的感觉。在元绮尚未出现之前,他就已经明白她不是他所等的人,更何况在遇见元绮之后? 韩玉珍脸上的笑僵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不是叫你再考虑吗?”黎老夫人脸色乍变,没想到儿子竟这么狠心。“你不想想玉珍从小就待在黎家,她的青春都耗在这儿了,你居然连个名分也不给她?” “这一点,我从之前就不断提醒您,耽误表妹的人,不应该是我。”黎之旭不疾不徐地反驳回去。 自从察觉到母亲的打算,他就反对让韩玉珍留在府里,不想顺理成章就这么被定了生死。娘却找尽理由,说她身体不好需要玉珍照顾,说舍不得让玉珍回乡下,要她待在京城多见见世面。 既然她们如此执迷不悟,就必须自己承担后果。这些年来,他一直保持距离,没留给她们任何痴心妄想的余地,他责任已尽,现在别想把这顶帽子扣到他头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不是为了你,玉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虚掷青春吗?”黎老夫人气得丧失了一贯的轻声细语,开口大嚷。“你成亲时,她有多难过?但为了照顾娘,她忍着伤心留下来,结果你连娶她当妾也不肯,你要我怎么跟你舅舅交代?” “我不要紧,姨母,别因为我害您和表哥吵架……”韩玉珍惨白着脸,强颜欢笑的表情让黎老夫人看得好心疼。 “玉珍……”黎老夫人轻拍她的背,眼泪都快掉下来。 黎之旭完全无动于衷,他知道,他只要对她们有稍微的心软,都会对元绮造成极大的伤害。他只想保护他心爱的人,其余的,他只求仁至义尽。 “我认识许多人品优秀的青年才俊,如果表妹信任我,我保证一定会为她找到一桩好姻缘,若那些人表妹都看不进眼里,那也只好请表妹回乡,由舅舅为她安排婚姻大事。” 这番话,等于下了最后的警告,整个厅堂顿时没了声音。 其中最难以接受的人是韩玉珍,从懂事以来,她就离家待在黎府,侍候姨母、嘘寒问暖,就是为了博取姨母的好印象,把她许配给表哥,就连他娶妻她都还抱着希望,结果,梦全碎了,他甚至不希望她再待在这儿! “纳妾的事,我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黎之旭起身。“孩儿告退,爹、娘,您们慢用。”他转身走出厅堂。 厅堂上一片尴尬,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珍别哭,姨母再为你想想办法。”黎老夫人见状不停安慰。 “你就别再乱出主意了!”沉默多时的黎父终于开口。“旭儿已经够给你面子,你要是再胡闹下去,当心儿子忍无可忍,跟你反目成仇。” “都怪你,也不多在旭儿面前说些玉珍的好话。”黎老夫人哀怨地叹道,看向韩玉珍,又心疼又心酸。“玉珍,没关系,姨母会帮你在京城找户好人家,你还是可以常常来看姨母的。” “嗯。”韩玉珍勉强挤出笑容,心里却是充满了恨意。 她押错宝了,以为姨母可以为她作主,结果却是一点影响力也没有。死老太婆!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忍耐工夫全都白费了! 她恨,恨那突然冒出的元绮,抢走了她该拥有的一切,等着,她不会就这么罢休的,原该属于她的,包括表哥的心,她要一样一样抢回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师兄,这儿是厨房,大厨人很好,你若缺什么材料,只要拜托他,他都有办法弄到。”元绮带着今天刚到的何冠廷参观黎府,一路走着,来到厨房。“各位,这位是我师兄何冠廷,住在西厢房,还请你们以后多多照顾。” “何公子好。”厨房里的人纷纷停下手边工作,点头招呼,一边好奇打量。 不愧是被选进宫中担任御厨的人,同样是做汤汤水水的工作,人家长得就是斯斯文文的,比他们这些粗人好上太多。 “各位好。”何冠廷回以微笑。 “不好意思,我还要带师兄去看其他地方,先走喽。”元绮笑道,领头离开。“师兄,这是花园,沿着这条长廊走,可以通到我和相公的厢房,左边那个拱门没事别随便踏进去,我公公、婆婆住那儿,他们人也很好,只是比较严肃一些……” 自成亲离家后,她就没再见过师兄们,难得见面,加上他要在这里住下,元绮开心又兴奋,一股脑地想把所有的事都与他分享,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何冠廷静静跟在后头,看到她幸福洋溢的模样,既为她感到高兴,又有些失望。他衷心希望小师妹能嫁得好的归宿,却又矛盾地期待她过得不快乐,想离开这里。“看样子,你在这儿过得很好,我也可以写信请师父、师娘不用担心了。”他勉强扯出笑。他该欣慰,师妹能过得好,就是他的幸福。 “对啊,我在这里很快乐,相公和大家都很疼我。”元绮用力点头,没发现何冠廷的笑里带着苦涩。“今晚相公会为师兄洗尘,他的好友项御史,对宫中很熟,你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请他先帮你打听哦!” “哦,好。”何冠廷脸上的笑更僵了。 如果可以,他不想吃什么洗尘宴,更不想见黎之旭。想他何冠廷在淆州也是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但和黎之旭站在一起,他顿时平凡得有如路旁的杂草,难平的自卑以及被夺走佳人的怨恨,让他连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刺耳。 原本他没打算住在黎府,寄人篱下,非但矮人一截,更代表他会常常见到黎之旭,教他如何忍受?但一想到唯有这样才能见到小师妹,他还是答应了这个邀约。不是想去做什么,而是只要能看着师妹,陪在她身边,他就心满意足。 从以前元绮就不曾察觉师兄对她隐有情意,更何况是现在心思全放在黎之旭身上的她?她只把他当成兄长,竭尽地主之谊。 “从这儿可以通到玉珍表妹的厢房,她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礼,自我嫁过来之后就很照顾我。”元绮指着前方说道,此时转角有人走来。“表妹,你来得正好,正说到你呢!”见是韩玉珍,她开心迎了上去。 “是吗?表嫂,说我什么?”韩玉珍握住元绮的手,娇笑说道,神态之亲热自然,没人看得出来,她其实恨得想杀了她。 “我师兄以后要住这儿,我正要警告他别乱闯闺房,以免唐突佳人。”元绮笑道,感觉握住她手的一双柔荑细嫩嫩的,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她怕是永远都达不到玉珍表妹的境地了,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惹人怜爱。 “想必这位是何公子喽?”韩玉珍盈盈一福,趁势偷偷打量何冠廷。 打从知道他要住进黎府的消息,她就一直在等,总算让她等到了。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既然表哥对她不为所动,她也有别的方法。姨母对于元绮邀请陌生男人住进府里的事已经很不高兴了,就看她如何把握机会煽风点火。元绮这笨女人将会知道,她的欠缺考虑,会害死她一辈子! 何冠廷颔首回应,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对韩玉珍根本没放在心上,一双眼不由自主地跟随元绮的娇俏笑靥而走。 韩玉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窃喜更甚。太好了!她本来只是想利用这人让表哥对元绮产生猜疑,没想到上天如此帮忙,竟派了个和她拥有相同处境的人给她! “晚上的洗尘宴表妹你也会来吧?到时候你们可以好好聊聊。”心思单纯的元绮没发觉他们各有所思,一心只想着要怎么让彼此多熟稔一些。突然发现,他们两个郎才女貌,还挺相配的呢! “好的,表嫂,我还得去陪姨母礼佛,不打扰你们了。”韩玉珍微一欠身退开。 临去前,她瞄了何冠廷一眼,他那心神都落在元绮身上的模样,完全正中她的下怀,她勾起诡谲的笑,迈步离开。 “好,晚上见。”元绮看看她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师兄,脸上漾满了笑。 师兄未娶,玉珍表妹未嫁,真的很适合呢!元绮越想越开心,但忆起婆婆的门户之见,兴奋的心不禁冲淡了些。说不定表妹也不爱嫁给厨子呢?她还是别莽撞的好,先探探彼此双方的意思,再来做红娘吧! 元绮耸肩一笑,继续她的向导。 “师兄走吧,我带你到你的厢房整理东西,有空还可以带你去街上逛逛……”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 或许是黎之旭的警告有用,黎老夫人收敛了许多,没再动不动就挑剔元绮。即使反对何冠廷住在家里,也忍气吞声,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几天,既可和师兄聊聊在家乡的趣事,又少了长辈口头叨念的拘束,元绮过得惬意极了。 这一天晚上,用过晚膳,黎之旭和元绮连袂走回厢房。 元绮悄悄瞄了黎之旭一眼,轻含下唇,犹豫了下,伸手握住他的掌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黎之旭微笑,停下脚步看她,神情一如以往温柔。“我看起来像有事的样子吗?” “嗯。”元绮点头,仰首望进他的眼里。“你有心事,我感觉得到。”虽然他表现得和平常没有异状,用膳时也和爹娘有说有笑,但她就是知道。 黎之旭怔了下,镇日抑压的情绪几乎因她的关怀而溃堤。他勉强自己扬笑,用无谓的从容神态掩饰了一切,轻点了下她的鼻头。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好得很。”他要做的,是保护她,其余的,由他来承担就好,他不想把自己的情绪也压在她的身上。 元绮捧住他的手掌贴近脸颊,不让他的手缩回。 “我不要你这样!”她哽咽低嚷,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她心好痛。“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没关系,但你连我也不信任吗?我没办法保护你,至少,我能为你分担一些心事啊!” 黎之旭一震,一直以来他习惯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下,当痛到让他熬不过时,他会暗自握紧了拳,即使指甲刺得掌心发疼,他也不会流露出丝毫颓丧。在别人眼中,他永远是从容自若,没有事能难得倒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发现他的隐忍,在她的关怀下,他没办法握拳,掌心被她温暖柔嫩的脸颊填满,指尖被她的手包覆,她的温柔,随着心跳,缓缓流进了他的血脉。 强撑的武装被瓦解了,他无法再撑起无谓的笑容,他需要她,他深爱的妻子。 “阎逍在外地遇劫,他们甚至找不到他的尸首。”黎之旭闭眼沉痛道,自得知恶耗就一直强抑的情绪,终于得以放任倾诉。 天!他有多难过?他那若无其事的表情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强撑出来?元绮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心疼地紧紧抱住他。 她在颤抖,她在无声啜泣……黎之旭感觉眼眶发热,一直以为感同身受只是安慰人的话,而今,他相信了。她不是像其他人一样,以为他可以有如旁观者般对此事平静以对,而是真的能体会他的痛。 不需任何的言语,她的环抱已是最好的安慰。他低头渴切地寻找她的唇,想再多汲取一些能够承受痛失好友的力量。 元绮紧拥着他,任由他索求,只想穷尽所能多给他一些温暖,缓解他的痛。 廊檐的丝灯地上拉出两人交缠的长影,如此深情缱绻。 不远处,刚走过长廊转角的何冠廷撞见了这一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转身就走。住进黎府,他已做好看到他们如胶似漆的心理准备,但当真的亲眼目睹时,锥心刺骨的痛仍让人难以承受。 “那画面很刺眼对吧?”充满讥诮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心里的念头被人道破,何冠廷惊骇回头。“谁?!” “是敌是友,端看你怎么决定。”韩玉珍自阴影处走了出来,眼里透着诡诈的光芒。 “韩姑娘?”何冠廷强迫自己镇定。她是黎家的人,他要小心应对,别害师妹难做人。“在下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想瞒我?”韩玉珍仰头大笑。“想到苦苦守候的师妹变成别人的,心很痛吧?看着心爱的师妹倚在别的男人怀里,很想把对方杀了吧?” 何冠廷越听越心惊,只能用怒斥来自欺欺人。“你别胡说!” “我懂你在想什么。”韩玉珍逼近他,望进他的眼里,缓缓地一字字说道:“因为我也是,我恨不得杀了元绮,抢回我心爱的表哥。” 没料到会听到这番话,何冠廷愣在原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话:“你、你不能伤害她……” “心疼了?我还怕你一时忍耐不住伤害我表哥呢!”韩玉珍轻蔑嗤笑,退了开。“所以我想到一个好方法,谁也不用杀谁,你得到元绮,我得到我表哥,咱们都皆大欢喜,不过,这得要有你帮忙才成。” 她想破坏师妹的婚姻?何冠廷张大眼,拒绝立刻脱口而出:“我不可能会帮你的,我要警告师妹叫她小心你!” 韩玉珍也不慌张,反而抬高下巴睨着他。 “所以,就算她只把你当师兄,也无所谓了?别的男人吻她、抱她,你也不在意了?”越说越见他脸色惨白,韩玉珍娇笑。“别想骗我了,咱们的心思是一样的。你在怕什么?把她抢回来对她只会有好无坏啊!你会疼她,不是吗?难道你没自信,觉得你对她会比我表哥对她还差?” 那句话踩中何冠廷的死穴,他握拳嘶吼:“我怎么可能会输他?我对元绮的心没人能比,他只是幸运,比我早一步提亲!” “这不就得了?”看他一步步走进她设好的局,韩玉珍气定神闲,只等着收网。“我这不是在陷害她,而是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望着她的眼,何冠廷像望进自己再无法隐藏的心思。他受够了,师妹是他的,他不想再看到她对着黎之旭笑了。他不是在拆散他们,而是让师妹回到她该去的归属,他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苦。 “……你打算怎么做?”挣扎半晌,他输给了私欲。 成功了!韩玉珍缓缓扬唇,美丽的脸庞布满了得意。“跟我来。” 两人走到园子隐密的一角,低头窃窃私语。嫉妒、不甘形成了化解不开的恨,推动了命运之轮,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第四章 元绮坐在房里,看着窗外的景致,不禁叹了口气。 这几天,相公为了找寻失踪的阎逍,花费重金派人四下探访,传回的消息却让人失望。她好气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做的,是守候房中,在他疲累归来时,端上一碗他爱吃的雪菜面,让他别饿坏了身子。 “表嫂!”亲匿的呼唤拉回她的心神。“我有话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一回头,看见韩玉珍有些羞窘地看着她,元绮扬起笑容。“当然可以啊!” “那个……”韩玉珍欲言又止,瞄了一眼站在元绮身后的婢女。 元绮立即会意,回头朝婢女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婢女踌躇着不想走。她实在很不想让少夫人和表小姐独处,表小姐对少爷的觊觎,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但为了不想伤少夫人的心,所以大家都没说,反正只有老夫人吃她那套,聪明的少爷可是半点也没被蒙蔽,但她真怕表小姐会跟少夫人胡说些有的没有的。 “叫你下去没听到吗?”见她不动,韩玉珍拧眉。 “是。”婢女无法,只得躬身退下。 婢女一走,韩玉珍又恢复害羞的神色。“表嫂,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元绮好奇地问道。 “我、我……有意中人了。”韩玉珍扭着手绢,头低得快埋进胸口。“虽然他就住在这儿,可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如果常去找他一定会被人说闲话,只能靠写信来纾解相思之苦,但我老是送信去他房里也不妥当……” 意中人?住在这儿?过滤所有的人选,答案呼之欲出,元绮眨着大眼,不禁惊喜低嚷:“那个人是我师兄吗?” “嗯。”韩玉珍点头,看起来好害羞。 “我师兄知道你的心意吗?”元绮欣喜不已,想到师兄要是能娶到玉珍这么好的姑娘,就替他感到开心。 “他晓得,我们已经交换过信物了。”韩玉珍抬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恳求地看着她。“表嫂,我需要有人帮我传信,但其他人我都信不过,想到表嫂和何公子熟,而且已经成亲的妇人较不会被人说话,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拜托谁了。” “没问题,我一定会帮你的。”元绮接下信,一心为了可以成就一对佳偶而感到雀跃的她,完全没发现那听似妥当的理由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祸心。 “谢谢你,表嫂。”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韩玉珍脸上的笑再真实不过了。 “你和我师兄是在洗尘宴上一见钟情吗?”元绮兴奋地追问。 有丝憎烦自韩玉珍脸上一闪而过,目的达到,不想多扯这无益的事,她随即带开了话题。 “还有,表嫂,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她握住元绮的手。“这件事,绝对别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是表哥也不可以透露。” “连相公也不能说吗?他一定也会为你高兴的!”元绮失望低喊,她还想用这个好消息让相公的心情好一点呢! 说了她的计划就全毁了!“不行!”韩玉珍怒道,从元绮诧异的神色发现到自己显得反应过度,赶紧用羞怯粉饰。“如果传出去,我就不用做人了,我不希望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到何公子耳里……” 受尽礼教拘束所苦的元绮,很能够体谅她的担虑,不但没有起疑,还反过来安慰她。“我懂,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放心吧!” “表嫂,那就拜托你了,如果何公子有回信,一定要马上跟我说哦!”韩玉珍娇羞一笑,起身离开。 原本的沉郁心情一扫而空,元绮笑得好开心。第一次被付予红娘这个使命,帮的又是视若兄长的师兄,让她感到新奇又迫不及待。 世上有太多不顺遂的事,阎逍刚成亲就下落不明,多教人感叹?她好希望能成就一桩好姻缘,弥补这些无法白头偕老的憾恨。 ***bbs.***bbs.***bbs.*** “娘,您找孩儿?”黎之旭返家后,在仆婢的通报下来到双亲的厢房。 “不特地叫你来,怎么见得到你?”黎老夫人埋怨道。“连续几天都不回来用晚膳,到底在忙些什么?” “夏季水患较多,需要调配航道及船只。”不想对母亲解释他为阎逍耗费的心力,黎之旭简单带过。“如果没重要的事,孩儿累了,想早点回房休息。” “怎么会没事?”黎老夫人拧眉,看起来很不高兴。“你只顾着外头,也不管家里起了什么变化,你都不晓得元绮和她那个师兄走得多近,动不动就去他房里找他,还有说有笑的,这哪是一个妇道人家该有的行径?” “何兄初到京城,元绮对他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娘多虑了。”黎之旭完全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他信任元绮,就是因为她的活泼大方,他才会爱上她。 “照顾也该有个限度啊!”见儿子不为所动,黎老夫人气恼挥手。“算了,要是到时真出了什么事,别说娘没提醒你。” 黎之旭略挑起眉,察觉到母亲的异样。若是娘对元绮有所不满,尤其是这些妇德规范,不可能只讲这几句就简单罢休。 “娘,您心情不好?”想也知道,一定有更让她烦心的事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果然这一问,让黎老夫人掩面哭了起来。 “玉珍说她要回家了,再也不住黎府,都是你,连娶她当妾都不肯,她哪还有脸待下来?不管我怎么劝,她就是心意已定,说再过十天她就要启程了,旭儿,你帮我想想法子啊!”她泪眼汪汪地看向他。 这是自阎逍失踪后,他听到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了。黎之旭总算觉得他唇畔的笑是发自内心,而不用刻意假装。 他知道母亲是希望他能开口挽留,更希望他能一时心软应允纳表妹为妾,只是,好不容易能将她送走,他又怎么会傻到自动将麻烦揽到身上? “我会亲自护送表妹,让她平安返乡。”那方向离阎逍出事的临州不远,他正好可以顺路走访,一举两得。 “你只有这句话?”黎老夫人不可置信,哭得更凶。“护送玉珍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要是不闻不问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但……你至少也装得依依不舍一些嘛,你这么冷淡,叫玉珍心里怎么受得住?” “我当然不会只有这样。”黎之旭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啜饮。 黎老夫人停住哭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下一刻,却被他抛出的话打击得心灰意冷—— “我还会送上大批珍宝,祝表妹早日嫁得良人。”他还不清楚娘在打什么主意吗?只要他配合放软姿态,娘就会打蛇随棍上,他倒不如狠心到底,一劳永逸。 “你……”黎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刚好此时黎父进房。 “爹,娘心情不好,您多多开导她。”黎之旭微笑,起身离开。 一出房门,他终于忍不住愉悦低笑出声,连日来的郁闷心情,总算好了许多。漫步走回厢房,站在门前,他停下脚步。 想到里头有人等着他,他的心里就被柔情盈满。感谢有她的陪伴,否则这段痛失好友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我回来了。”他推门走进。 “吃过了吗?累不累?要不要先喝茶?”元绮立刻迎了上来,用关怀将他紧紧包围。 “我在外头没吃太多……”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她像只忙碌的小蜂儿转了起来。“汤还温着,马上就好!”她一边跑进内室一边喊道。 黎之旭低笑,随她走进,看她从一团布里取出小铜壶,将汤注入碗里。 “趁热吃吧!”元绮拉着他坐到桌旁,将面和汤拌开了,端到他面前。 汤未入口,心就先暖了。为了送菜肴给他,又怕从家中送到船运行的这段路程会让菜变冷、走味,她苦心想出许多保持美味温度的方式,这面、汤分离的作法就是她的巧思。 黎之旭接过筷子,开始享用这迟来的晚膳。 “阎逍的事有进展了吗?”元绮为他倒了杯茶,关心地问道。 “还是一样。”黎之旭摇摇头。“十天后,我会到他遇劫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线索。”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元绮不解地问道。依他对此事的重视,应该是心念一动,立刻就着手安排了。 黎之旭微微苦笑。虽说要查访线索,其实只是不愿面对现实的说词。这么多天都找不到阎逍的下落,他很明白,阎逍是凶多吉少。到他遇劫的地方,想做的,是凭悼故人,望他好走。 “我需要安排一些事情,表妹整理东西也需要时间,我这一去,大概要半个月才回得来,你别太想我。”不想引她难过,他用戏谑的语调轻描淡写地带开。 那么久……元绮咬唇,觉得心头好闷。不行,她不能不开心,他是去办正事,她怎能让他为难……突然,她察觉到不对,疑惑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玉珍表妹要整理东西?”阎逍的事和表妹根本没有关系啊? “她要回乡定居,不待京城了。”黎之旭吃了一大口面,想到此事,心情又变得很好。 “那……”师兄怎么办?忆起这是个秘密,元绮及时掩唇,却压不下心头的着急。师兄知道吗?他们每天传信正浓情蜜意,怎能就这么拆散了? “怎么了?真那么舍不得我?”她那震惊的神情引他低笑。 “不是啦……”元绮有苦难言。不行,她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师兄!“相公,我出去一下!”她倏地起身。 “我才刚进房,都还没看够你呢。”他啼笑皆非,伸手拉住她。“而且这么晚了,你想上哪儿?” “我有事要找师兄。”元绮试着把手抽回。 黎之旭怔了下,不知为何,母亲刚刚说的话,此时清楚地浮现脑海。 “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去吗?我在家的时间够少了,多陪陪我。”他半开玩笑地收紧掌握,不让她离开。 怎么在这时候撒起娇来了?元绮又气又好笑。怕说太多会不小心把韩玉珍的事透露出来,她只好什么都不说。 “只是一点小事,我马上回来,很快的。”她覆上他的手,柔声哄道,然后把他的手拉开。“我回来前要把面吃完哦!”语音未落,她已奔出房门外。 黎之旭看着被挣开的手,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荷在心头。 若是三言两语即可言明的小事,她为何不说?他们向来是无话不谈,没有任何隐瞒。是否,真如母亲所言,在他这段忙碌的时间,真起了什么变化…… 他在想什么?!黎之旭拧眉,为起了这个念头的自己哑然失笑。明明清楚没有什么,心眼却直往死胡同里钻。 只不过是母亲的无端埋怨,他竟放在心上了?他向来不齿这种行径,难道他要做个自己最唾弃的善妒愚夫,随不实的流言起舞吗? 黎之旭摇头苦笑,将那些不该的念头全数甩落。捧起面碗,继续大快朵颐。 他以为自己调适了,却没发现,那芽,淡淡地、刺刺地在心的一角着了床,等待着时机,成长茁壮。 ***bbs.***bbs.***bbs.*** 这十天,元绮忙透了,不断为了小俩口奔走。 韩玉珍见了她就哭,说她爹逼她回家,她不得不从,要她劝劝何冠廷,希望他能有所行动,别就这么让她走。 为了说服师兄,元绮去何冠廷房里的次数更多了。结果,何冠廷听了只是摇头,说他不过是个初进御膳房的御厨,根本高攀不上,看得元绮一阵难过,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常常在那里一待就是个把时辰都不自觉。 很快地,离别的日子到了。院子里,车队准备出发,元绮前来送行。 “表嫂,这是我最后一次拜托你了。”韩玉珍含泪握着元绮的手,将揉成团的信塞进她掌心。“何郎是不可能出现了,这封信,写着我所有的思念,在我走后请你帮我交给他。” “嗯。”元绮点头,把信藏进袖中,想到自己帮不了他们,不禁红了眼眶。 黎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近,激动得抱着韩玉珍大哭。“玉珍啊,姨母好舍不得……” 元绮退了开,看到站于队伍前头的黎之旭,正在做最后的审视。 蓦地,一股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她用力咬唇,怕难抑的哽咽会冲出喉头。 这几天光忙着师兄和表妹的事,她都忘了相公也会跟着离家啊!半个月,多长?他还没离开,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仿彿感受到她的呼唤,黎之旭回头,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 “你这样,教我怎么走得安心?”他轻松笑道,没让心里的不舍显露出来。这是成亲后他第一次远行,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牵绊的滋味。 不行,相公离家在外已经够辛苦了,她不能让他担心。元绮用力吸了吸鼻子,挤出灿烂的笑。 “我很好,你不用挂念我。”信心满满地保证,一双大眼还开心地眨呀眨的,浑然不知那僵得像是被人钉住的唇角,已将她的真实情绪昭然若揭。 黎之旭心头一悸,再无法维持若无其事的神态,大手一揽,将她揽进了怀中。 那温暖的怀抱击溃了她的伪装,元绮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为了不让她被人说闲话,他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这么亲匿的,而今他却破了戒,证明他有多不舍…… “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了。”黎之旭在她耳畔低语。“回来后,你要多拨点时间给我,别老是陪师兄,知道吗?我会吃醋。” 最后四个字,让元绮破涕为笑,她抬头,好笑地允下承诺。“好——等你回来后,我会整天守在房里,就等着你的召见,满意了吗?” 看到她的笑颜,黎之旭总算比较放得下心。他松开怀抱,用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等我和阎逍做过最后的道别,我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忙了。” “嗯。”元绮点头,心疼他亲临阎逍遇劫之地所要承受的情绪。 黎之旭定定地看着她,将她的美敛进眼里,然后深吸口气,毅然转身。 “出发!” ***bbs.***bbs.***bbs.*** 当晚,何冠廷从御膳房回来后,元绮来到他的房里。 “这是玉珍表妹要我交给你的。”把信放在桌上,元绮低头无语,不像之前总是拚命劝说。 人都离开了,还能怎么办呢?更何况,她现在的心情也不好,安慰自己都来不及了,哪有办法顾到他?想到今晚要独自一人孤单单地入眠,她心一酸,好想掉泪。 何冠廷没拆信,自顾自地斟酒喝着,一杯又一杯,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 “师兄,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也不能藉酒浇愁啊。”见他这样,元绮努力打起精神。相公半个月就回来了,师兄却是永远失去玉珍,相较之下,她的难过也就微不足道了。“如果你真舍不得玉珍,我请相公帮忙好不好?由他去跟舅舅说,成功的机率也会高些。” 何冠廷不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要伸手去拿酒壶。 “你别喝了!”元绮生气了,抢过酒壶。“放不开就去追啊,只会坐在这儿难过有什么用?” 何冠廷也不抢,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深吸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而后抬头看她。“你陪我喝一杯酒,之后我就不喝了。” “真的哦,最后一杯哦!”为了不让他继续喝酒,元绮答应了,先为他将酒斟满。“还有酒杯吗?” “柜子里。”何冠廷朝她身后一指。 “好。”元绮放下酒壶,起身找寻。 她一转身,何冠廷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头的粉末倒进了酒壶,拿起酒壶摇晃,手因紧张过度而不住颤抖。 “找到了。”元绮回头,见他拿着酒壶,并不疑有他,主动把酒杯递向前。 何冠廷吓了一跳,还以为被她发现自己的举止,直到看见她依然像平常一样信任地看着他,才强作镇定为她斟酒,手却抖得连酒都泼出杯外。 “干杯。”怕被看出异样,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仰头喝尽,看到元绮也喝了那杯酒,他握紧手中的酒杯,分不清心里倏然漫开的感觉,是歉疚还是心安? “喝完这杯酒,就别再难过了,该做的是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元绮放下酒杯,准备告辞。“那我……” 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哪能让她走?何冠廷情急之下,赶紧找了个话题。“师妹,玉珍在离去前,还有没有说什么?” 元绮本想离开,被这么一问,又坐了下来。“她很难过啊,一直哭,她到最后都还相信你会给她承诺的。师兄,你真的不想想办法……” 以为事情有转机,元绮又开始努力劝说,隔了会儿,突来的昏眩侵袭了她的神智,眼皮酸涩得直往下掉。 “奇怪……我怎么会那么累……”她揉揉眼,想回房休息,还没站起,已整个人趴回桌上,不省人事。 何冠廷看着她,见她一动也不动,才起身走到她身边,屏息轻唤:“师妹?” 元绮却像睡熟了,没有任何反应。 别再错下去了,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何冠廷闭眼,内心不断挣扎,最后,他一咬牙,将元绮抱起,往床榻走去。 没有退路了,早在遇见韩玉珍时,就没有退路了。他的私念已被唤起,他没办法退,也不想退—— ***bbs.***bbs.***bbs.*** 元绮觉得她睡得好痛苦。四肢明明很重,人却虚浮得像踏不到地,一种空虚的感觉席卷心头,让她好慌好慌。 是因为相公不在身边的关系吗?才第一天,她就这么无法适应,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办…… 昏沉间,只觉周遭充满了嘈杂声,硬把她从睡梦中拉回现实。 怎么了?天还没亮,为什么会这么吵?元绮嘤咛一声,揉揉眼,试着从浑沌中捉住心神,她没发觉,四周的纷杂瞬间变得悄然无声。 元绮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黎之旭的面容,她不禁扬起甜笑。原来那是梦,相公没有离开家,他还在她身边…… “元绮?”冷得像冰的呼唤自他口中吐出,不带任何感情。 为什么他用这种声音叫她?为什么他的表情是这么的不可置信和震惊?元绮困惑地看着他,视线越过他,才发现房里不只有他们,而且这里不是他们的厢房。 她惊骇坐起,发现一件更让她惊恐的事——她身上竟只穿着肚兜! 元绮倒抽一口冷气,将丝被直拉至下颔处,脑海一片空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何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表嫂!你怎会做下这种错事?你还不快下榻跟表哥解释?”韩玉珍又尖又高的叫声刺进耳里。 玉珍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会在这儿?元绮无法反应,只能望向黎之旭,但那双向来盈满柔情的眼,此刻却透着如刀锐光,笔直射入她的心坎,让她难以直视。 什么错事?她做了什么错事?元绮慌乱无主地想找寻答案,却看到赤裸上身的师兄跪在地上,站在门边的婢女们,都用鄙夷嫌恶的眼神看着她。 她紧揽被角,无法动弹——这情景代表什么意义,再清楚不过了。 “表嫂你真那么留恋这男人的榻啊?!”韩玉珍跺脚怒喊。 她没有……元绮全身发凉,挣扎着想要下榻,但才稍微一动,脑中就昏沉一片,四肢完全不听她使唤,又跌坐榻上。 她的异状以及无言,看在黎之旭眼中,全成了心虚和逃避。 当他看到她衣衫不整地蜷缩在别人怀里,黎之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那份娇媚只专属于他,他以为她的依赖只会寄托在他身上,她却在他离家之时,全数给了别的男人,这甚至是他离开家的第一天晚上! 被人背弃的痛将他的心撕成了碎片,他却依然必须站在这儿,面对她所给的伤害。 “为什么不下来?你不敢面对我吗?”平板冷抑的声调,不见情绪起伏,却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我……”元绮试着解释,却被韩玉珍打断。 “表哥,这儿不方便说话,先让他们整理好再说。”看似体贴的举止,其实是不想让他发现元绮被人下药至今药效未退。“表哥,我们先离开吧。”韩玉珍整个人几乎贴上黎之旭,努力给予安慰。 “你们帮少夫人整理好,带到我的书房。”黎之旭对婢女下令,看到跪在一旁的何冠廷,狂烈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一把揪起他的领口将他提起。“你给我离开这儿,在我去找你之前,别出现在我眼前!” 他用力往外一掷,将何冠廷扔至门边。这已是他最大的忍耐极限,再让何冠廷待在这儿,他会忍不住亲手杀了他! 何冠廷吓得连站都站不直,抱着衣服,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元绮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他要踏出房门,呼唤脱口而出:“旭!”别丢下她在这儿,她好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黎之旭狠狠一震,那曾在耳旁亲匿的呼唤,在这时候却成了天大的讽刺。胸口的痛让他难以呼吸,他握紧拳,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一幕,让韩玉珍阴恻恻地笑了。捉奸在床,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表嫂,等你啊!”韩玉珍笑睇了她一眼,扭身跟着离开。 元绮一怔,那一眼,让她有种怪异的感觉,一股凉意自背脊整个漫开,然而尚未完全清醒的神智,让她无法捉住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们一离开,两名婢女立刻上前,丝毫没给她定心细想的时间。 “快点,别让少爷等。”气她的背叛,她们连称呼都省了,一个掀被、一个拉她,粗鲁地将她拖下榻。 手被拉得发疼,却远不及心里的恐惧及慌乱,看到自己只着亵衣的模样,元绮不禁落下泪来。 相公会怎么看她?她又要怎么面对相公?最让她害怕的,她根本不敢想师兄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第五章 书房里,一片静默。 黎之旭把所有人都遣退了,连韩玉珍也没让她待着,自元绮被婢女带进来后,就一直沉默。 元绮已不像乍醒时那般难受,但她的心和她的手一样冷,不管她再怎么握都温暖不了,因为他不发一语,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那无情的神态,让她的心像往无底的深渊坠。 “什么时候开始的?”须臾,黎之旭缓缓开口。 元绮愣了下,好半晌才理解他所说的话。她要怎么解释,他才会信她? “我没有……”她的心里一片凌乱,只能摇头。 “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还想否认什么?”黎之旭扬手一掷,一叠物事在她眼前散开。“这是在我们厢房里找到的,和你的心思一样,藏得真隐密,连我都被你瞒过了。”要不是玉珍提醒,处于震惊的他不会想到要去搜房间,没想到却真的搜到这铁证如山的证据。 元绮瞠大水眸,她认得那些信笺,全是师兄写好要她转交给玉珍的,一封一封,她都交到玉珍手上,还换了回信交给师兄。 “那信不是写给我的,是师兄写给玉珍的……”可怎会在他们的厢房里找到这些?她不懂啊!为什么现在发生的一切,她完全不懂状况? “你以为我不会看过里面的内容吗?信上的抬头全是你!”黎之旭起身,抽出其中一封信,扔到她面前。 元绮颤着手拾起,里头露骨的文字吓坏了她,信从手中飘落。为什么里头会有她的名字?她从没看过那些信啊! “这些信真的不是我的,我对师兄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 “够了——”黎之旭倏地握住她的肩头,凌厉地望进她的眼里。“平常给你们私会的时间还不够吗?你等我离家的机会等了很久,是吧?知道我不会回来,就肆无忌惮地整晚留在他房里了,对吧?” 越是愤怒,他的语调越是轻柔,激狂的情绪在体内汹涌翻腾,却找不到出口,将他的身体冲撞得疼痛不堪,最痛的是他的心,成了碎片。 被那冷戾的眼神紧锁,元绮无法动弹,他轻声吐出的字字句句,像巨大的石块重击着她。不,他只是一时误会,只要她说清楚,他就会明白的!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是为了玉珍表妹才会常去找师兄的,他们彼此心意相许,那些信,真的都是师兄写给玉珍表妹,表妹也有回信啊。”元绮急忙解释。 “为了替自己脱罪,你竟连玉珍也要拖下水?”不敢相信她是如此卑劣,黎之旭将她推开,嘶声咆哮。“她不可能会喜欢你师兄,你以为她为什么一直待在黎府?因为她的心里只有我,就算我成亲,她依然等着,甚至甘愿做妾,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做出你说的那些事?” 玉珍喜欢的人是他?怎么可能!元绮如遭雷殛,脸色苍白,脑海浮现韩玉珍临去的眼神,模糊的思绪突然变得清晰——她懂了,这全是计,那一眼,盈满了阴狠及得意…… 难怪韩玉珍撞见她在师兄房里,一点也没有被人背叛的痛苦,也难怪她要她对此事守口如瓶,这全是她策划的。 泪模糊了眼,元绮慌乱急道:“是真的,玉珍说她怕引人非议,要我帮他们传信,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要相信我!” “你真把我的信任拿来这样践踏?”黎之旭狂声大笑,蚀骨的痛,让他再无法承受。“如果他们真的互相喜欢,那你躺在何冠廷榻上又要怎么解释?说你舍不得师兄被人抢走,主动投怀送抱?你几乎衣不蔽体!” 被说中心里最深沉的恐惧,元绮喉头一窒,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要她怎么据理力争?要她怎么说她是被陷害的?不管怎样,师兄对她下手是事实,她的清白都已经失去了,她的身子已经被玷污了,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会回来?”她强忍着泪,颤声问道。就算被陷害而死,她也要死得清楚。 “玉珍家传的玉佩忘了拿,我们又赶回来。”若不是如此,他会永远被她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是被她深爱着…… “你不会觉得这一切太巧了吗?找出这些信,刚好撞见我在师兄房里?我是被陷害的!”元绮捉住他的手。她已经没资格再当他的妻子了,但至少要让他知道,她心里只有他,她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 “那是因为你是如此迫不及待!”黎之旭用力甩开她的手。他的心如刀割,如果可以,他宁可杀了自己,也不愿承受这样的痛。偏偏,她残忍地让他撞见了。 好友离去之痛,有她陪他度过,如今呢?当初握住他手的人,如今成了刽子手,将他伤得体无完肤,却用无辜的表情以及漏洞百出的谎言,要他视若无睹。 元绮要自己别哭,但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你不信我,宁可信她?”她哽咽低喃。拜托,别用猜忌回报她的感情,她需要他的信任…… 黎之旭望进她眼里的澄澈,发现直到这时候,他竟还有着想自欺欺人的念头。如果就这样信了她的话,多好?他还可以欺瞒自己是被她深爱的。 他想笑自己的愚傻,又痛苦得想放声大哭,但,他却该死地明白,就算再多的泪,都载不走他丝毫的创痛。 “我只庆幸,上天是站在我这边,让我及早看清你的真面目。”他费尽所有的自制力,强迫自己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书案,提笔写字。 元绮呆站原地,不敢相信,在他眼中,她竟这么不值得信任,这么轻易地就让人攻进他的心,把她的爱破坏了、污蔑了。 是呵,教人怎能不信?都捉奸在床了……想到那段昏迷不醒的空白,元绮环紧双臂,却抑不住从心里不断涌出的冰冷和自我嫌恶。 黎之旭停笔,望着纸上的字,良久,才拿起那张纸,一字一字缓缓地念道—— “元绮,嫁为黎家妇,却勾搭外人,淫佚不贞,故以此休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平缓的嗓音,却成了震耳巨响。元绮惨白着脸看着他,悬泪的眼一瞬也不瞬,仿彿这样她就可以拒绝相信、可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恶梦。 “马上离开黎府,我不想再看到你。”黎之旭冷道,临去前,将休书扔到她身上,绝情迈步离去。 只余下她在书房,静默得可怕。 元绮拾起那张纸,将那上头的字一一印进眼里。 “元绮,嫁为黎家妇,却勾搭外人,淫佚不贞,故以此休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黎之旭……”她喃喃念道,在看到尾末熟悉的签字,盈眶的泪,整个溃堤。 她的感情、她的深恋,全终结在这充满不实的字里行间里。 ***bbs.***bbs.***bbs.*** 之后,不管过了多久,每一次只要看到这封休书,她就会哭到泣不成声,泪落到了休书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休书变得皱拧不平。 元绮躺在榻上,晶亮的美眸在黑暗中闪耀,视线飘向榻旁放有休书的小柜。 房里暗着,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进窗棂,映照着这位于“元家面”二楼后方的小房间,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睡不着。只要见了他的日子,她就睡不着,更别提去碰那封休书了。已经难忍的漫漫长夜,她不希望眼泪再来凑热闹。 但,即使没把休书拿出来,里头的字字句句早已深烙在她的心坎。 元绮叹了口气,起身走至窗旁,将窗推了开,远远地,可以看到一些停靠在河港的船只上矗立的桅杆顶端。 五年了,她不晓得自己继续守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 当时,托黎氏显赫名声的福,她红杏出墙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所有难听的话语她都听到了,再怎么鄙夷的对待,她也都见识到了。 她该离开京城,这样她会好过些,但她没有,还在河港旁开了这间面馆。爹从一开始扬言断绝父女之情,到不断写信劝她回娘家安顿下来,她仍然不为所动。 她告诉自己,她是气他的不信任,所以她宁可受尽嗤笑指点,也要当他的眼中刺,就待在他每天会经过的路上,时时提醒着他,提醒着京城里的人。 他活该!吝于对她付出信赖,活该被人讽刺讪笑说他戴绿帽! 然而,总是在夜阑人静时,像此刻,她怎样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不想离开他,即使此生此世他都无法原谅她,她还是不想离开。所以,她宁愿被人谩骂是无耻的女人,宁可承受他冷漠无情的态度,也要咬着牙,装出无谓自若的神情,厚颜留在京城,再苦、再痛,她都只能在没有人知晓的深夜里,躲在房里暗暗舔舐伤痕。 元绮探头,想能看到一些有关黎氏漕运的事物,明明知道从她这里是看不到的,却还是试着,发现到自己的痴,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以为他会娶了韩玉珍,这也是韩玉珍陷害她的最终目的。但他却没有,过了一年之后,韩玉珍嫁给了京城里的富绅,而他至今仍未再娶。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因为她没再遇过韩玉珍,而他,也不可能会对她提起此事。 是她伤他太深了吗?可……他也一样伤她很深啊!元绮倚着窗棂,无声落下了泪。 她一直隐隐冀盼,或许他终有一天会发现她的无辜,但又能怎样呢?她已经配不上他了,或许让他恨着,才是最好的方式。 勾搭外人,淫佚不贞,故以此休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只能凭依这段狠绝的字句,再次伴她度过无眠的夜。 ***bbs.***bbs.***bbs.*** 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近午时分,元家面挂出迎客的短帘。 “陈员外,快请进,还是老样子吗?这位爷,想用点什么?咱们的招牌面远近驰名哦。”才一下下,陆续进来的客人坐满了大半店铺,元绮柔媚又热络的招呼声以及汤浓面香,是店里最大的特色。 “请等我一下——”眼角瞥见又有人来,元绮先将面前的客人安排好,正要巧笑倩兮地迎上去时,看清来人,动作顿住,只一瞬间,立刻又扬起更艳丽的笑。“黎当家,欢迎啊,承蒙您的惠顾,小店感激不尽呢!” 不大不小的喊声,正好引起了店里所有人的注意,大伙儿一回头,看见黎之旭和项沛棠站在门口,原本热络的铺子全静了下来。 无视众人看好戏的目光,黎之旭泰然自若地走向窗边的空位入座,项沛棠则是发挥高官爱民的精神,一路微笑挥手致意。 “你干嘛老爱挑这里吃饭?”一坐下,项沛棠脸上仍笑着,语气却是咬牙切齿。“每次进来都是这等阵仗,我不想出名都不行。” “河港附近只有这间馆子,你委屈点。”黎之旭一脸平静,说得一副实非他愿的样子。 项沛棠闷哼了声,连反驳都懒得反驳。好笑的是,他们是从皇宫附近特地跑来河港这儿来,而之后要去的地方,和河港根本就反方向。 “请用茶,待会儿请我们老板帮您点菜。”小霜送来两杯茶,瞄了黎之旭一眼,一边离开还一边窃笑。 可能客人正多,也可能是故意的,元绮忙着和其他客人寒暄,一直没过来。见没好戏看,其他人纷纷调回目光,吃面的吃面,聊天的聊天,又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黎之旭抬头看向墙上挂的菜名,状似研究,其实心思全落在元绮身上。她又在跟客人打情骂俏了,瞧那老头笑得多开心?俊魅的眸子略微眯起,锐利的眼神几乎穿透写有菜名的木板。 察觉到她走向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黎之旭的下颚几不可见地抽了下。那人会动手动脚的毛病是京城有名的,她不会保持点距离吗?要拉拢客源不是这种拉法! 项沛棠喝着茶,凉凉开口:“觉得刺眼,就去把她拉过来啊,光在这边一直看有什么用?”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在考虑要点什么面。”黎之旭总算敛回视线,端起茶杯喝了口。 “哪还需要考虑?”项沛棠嗤笑。“反正除了雪菜面以外,把墙上的面轮过一遍便是,上回叫的是蛋花面,这次应该就是三丝面了,准吧?我都可以去摆摊算命了。” 被说个正着,黎之旭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他,眸子略微眯起。“皇上不会嫌你太聒噪吗?”不想点雪菜面,是因为不想忆起过往,没想到竟被他看出来了。 凌厉的目光,让人望之生畏,偏偏在他面前的,是和他熟到不行的项沛棠。“和你的口是心非比起来,我这点小毛病根本不值得一提。” 黎之旭正要开口回敬,看到朝他们接近的身影,所有情绪全都抑下,顿时恢复从容沉敛的神情。 “抱歉,客人太多,招呼不周,请问要点些什么?”元绮对项沛棠娇媚笑道,刻意不看向黎之旭。 她不是故意让他等的,而是要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她需要心理准备,所以才会在其他人那儿拖延时间,但,一旦过来这儿,她还是无法正视他。 一见她走到他们桌旁,有些好事者又开始张大眼睛,竖起耳朵。 她那对他视若无睹的态度,让黎之旭好不容易抑平的情绪又开始有了波动。 “沛棠,河港边就只有这间店,点不出什么好菜,你就将就将就点。”他慵懒噙笑地对项沛棠说道,如法炮制,也没看向她。 “不过是个小面馆,期待吃到什么山珍海味?您可能走错地方了吧!”元绮脸色一变,表面扬笑,实际上很想踹他。可恶、可恶、可恶!她手艺有多好,他再清楚不过了,却在大家面前让她没有台阶下。面馆只卖面,哪里不对了? “我以为一个厉害的厨子,即使只有现成材料,也能煮出美味的菜肴。”黎之旭总算看向她,却是用睥睨的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他恨自己必须用这种方式。众目睽睽下,唯有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看她,自头到脚,将她完整地敛进眼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黎当家没听过吗?”元绮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高兴。愤怒让她有勇气直视他,这么近,就像以前和他独处时的距离,但那时他说的是温柔情话,而不是冷箭直射。 “元老板,你对黎当家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弄点特殊菜色出来也是应该的吧!”有人突然大喊。 爱吃元家面的人不少,但不代表每个人对那段往事都已释然,从店铺里不见女客就可看出端倪,许多良家妇女和保守百姓对元绮仍视若蔽屣,不想和她有所牵扯。 “就是说啊,他还愿意踏进你这儿来,够抬举你的。”霎时间,帮忙吆喝的人多了,黎之旭在京城的好人缘,可见一斑。 “好,我去。”鼓噪越起越烈,元绮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她瞪向黎之旭,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恨声道:“在我最忙的时候来找我麻烦,你满意了吧?”她愤而拂袖走向厨房。 “就是要这样,给她点颜色瞧瞧!”见她答应,许多人都高声欢呼。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黎之旭心里很后悔,他没料到会这样,他只是想引她和他多说点话而已。满腔郁闷无法发泄,只好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见他自食其果,项沛棠没再落井下石,拿起茶壶,将两人的杯子添满。 “你打算送阎逍什么礼?”他换了个话题。失踪五年的阎逍前不久现身京城,并演出一场复仇大戏,如今戏码成功落幕,阎逍重新执回阎记当家的位置,为了庆祝他历劫归来,当然得送份大礼替他去去霉运。 “我会直接问他,只要他开口,我一定办到。”黎之旭淡道,仿佛就算好友开出天价,他也会面不改色地一口应允。 “那我要先送,省得你开口一问,我的小礼就拿不出来。”项沛棠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怜我这个官当得清廉爱民,两袖清风,比不上黎氏的大手笔呀。” “若不是你的帮忙,阎逍能那么快把那群混蛋摆平吗?”黎之旭笑睨他一眼。“他报答你都来不及了,哪敢跟你收什么礼。” “不用、不用,省得人家说我收贿。”项沛棠忙不迭摇头,然后跟着笑了。 三个好友能重新相聚,那种欣悦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只是……看了黎之旭一眼,项沛棠不禁暗暗感叹。世事难料,当初以为凶多吉少的阎逍,如今与娇妻团聚,而当初幸福美满的黎之旭,如今却是孑然一身。 “久等,您要的‘特殊菜色’来了!”元绮从厨房走来,丽容扬笑,美眸却冒出火花,用力将手上的托盘朝桌上一摆。“寻常人家没黎府的大鱼大肉,这‘现成材料’做出的菜肴,还请多包涵。”咬牙切齿的言词里,充满了针对他的回讽。 银芽炒鲜韭、麻酱黄瓜拌鸡丝、芙蓉烩豆腐、辣椒炒鱼干,都是元家面里可见的材料,却重新组合成简单又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黎之旭不疾不徐地举筷挟了口鸡丝送进口中,酱香、鸡丝嫩,充分展露出前御厨之女的好手艺,也是他一直怀念的好味道。 四周的人全停了动作,屏息等着他的评论。 元绮双手环胸,看他一道接着一道品尝,也在等他开口。他怎么说她都无所谓,就是有关厨艺的事,这点她绝不能容忍。他要是敢说出违心之论,她就和他没完没了! 黎之旭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才看向她,淡笑着说道:“佩服,短短时间可以做出如此美味的佳肴。”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一阵哗然。他们原本等着看黎当家对她再百般刁难,没想到这些菜竟能美味到让他忘记被冠绿帽的前嫌,元老板的手艺果然了得! 得到这声赞扬,元绮丝毫没有胜利的欣喜之感。以前他吃到她做的菜,不会说出这么客套漂亮的话,他只会不停筷,一口接一口,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会让她开心好久好久。 是谁变了?她是否再也看不到那专属于她的那一面了?元绮咬唇,觉得心揪得想哭。可恶,明明是她赢了啊! “既然合黎当家的口味,就表示您愿意付这笔帐了。”怕被他看见她泛红的眼眶,不等他回话,元绮已匆匆转身,往厨房走去。“梁婶、小霜,我到后头看这顿饭怎么算,这里由你们顾着。” 早知道黎当家一来老板就会跟着失常,梁婶、小霜互看一眼,只得无奈地长长应了声:“哦——” 旁边的人交头接耳,不断讨论请元老板增设菜色的可能性,还说要多带些朋友来,吃吃这让黎当家俯首称臣的好口味。 对自己所引起的骚动置若罔闻,黎之旭持筷,将桌上的菜肴一一清空。 “这样不是太累了吗?”项沛棠突然冒出一句。“明明想对她好,干嘛老是用找麻烦的方式来掩饰?” 黎之旭顿了下,俊傲的面容没有透露出丝毫心绪,又继续把菜送进口中的动作。“东西好吃是事实,我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昧着良心。”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项沛棠点到为止,抢了最后一口麻酱鸡丝送进嘴里。黎之旭很多看似找麻烦的举止,其实都是暗地帮着元绮。因为他的一句称赞,经过在场客人的宣扬,明天元家面的生意会变得多好,可想而知,人人都有好奇心,在商场上打滚多年的他不可能不懂这道理。 就连当初元绮刚开店时,连着三天都没人上门,要不是他黎当家跑到这儿跟她吵了一架,把好事者跟着引上门,才发现元家面的好口味,否则怕不用一个月,元家面老早就关门大吉,哪还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都不够吃了,他还抢?!黎之旭拧眉,见项沛棠又伸筷,手中筷子递出夹住,内力一运,项沛棠手中的筷子应声断成两截。 捍卫成功,黎之旭勾起嘴角,这才又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项沛棠看着手中的断筷,哭笑不得。这是刚刚夸口说什么都送的人吗?还是为了几盘不值钱的菜! “那么舍不得,把她接回去啊!”他忍不住嘀咕。“她现在也是单独一人,破镜重圆不是很好吗?” 黎之旭怔住,眸光因沉思变得迷离。 他想不透,原以为下了休书后,她会和何冠廷双宿双飞,他知道何冠廷还待在京城,结果她却独自在这儿开了间面店,人人口中的奸夫淫妇形同陌路。 她是后悔了,还是被何冠廷抛弃了?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求重新拥有她。但他忘不了那一幕,那些信、她的背叛,全都狠狠地烙进他的脑海,只要一想起,深沉的痛就排山倒海地扑来。 “不可能。”简短三字,里头却隐含着无限的绝望与悲痛。他不敢赌,他无法再一次承受那样的重创。 项沛棠叹了口气,停了下,才又开口:“或许……会不会那只是场误会?” 从元绮刚刚的神态,他看得出她对黎之旭还留有深厚的感情,否则依她对待其他客人的玲珑手腕,她大可一笑带过、不予理会,结果她却和他杠上,还烧了数道好菜。 明明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居然会走到这地步,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教人怎能不怀疑这是场误会? “当你亲眼看到有人在街上杀了人,还在他身上搜出计划如何杀人的字条,你要怎么相信罪犯的清白?”黎之旭讥诮低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 如果不是这么地罪证确凿,他会选择自欺欺人,宁可销抹一切猜疑,堵住悠悠众口,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偏偏,她连这点余地也不给他。 项沛棠没再言语,眉宇因思索而拧了起来。 “走了。”黎之旭把菜全吃完,起身往柜台走去。 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被布帘遮住的厨房,项沛棠跟着离开,扬笑的斯文面容似乎暗暗下了什么决定。 第六章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趁着下午休息的空档,元绮出了店铺,往河港的方向走去。 她不禁想,这次去会遇到他吗?察觉到自己竟隐有期待,连忙把那抹念头甩落。她可不是又要制造什么相遇的机会,而是订的干货已经到了,她必须去把东西拿回来罢了。 对,没错,她是有正事要办才会踏进黎氏漕运的!她抬头挺胸,傲然继续往前行,在看到前方伫立街角的身影,她神色一白,不由得停了脚步。 那人的外表和流浪汉相似,衣着肮脏,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直直地看往她的方向,手中握紧东西,一副想上前却又不敢造次的神态。 即使他的模样已和当年完全不同,但这些年来,他常常在她周遭徘徊,她亲眼看到他从俊秀斯文变为落魄狼狈,不仅因喝酒误事被逐出宫中,还因奸夫之名受人唾弃,没人愿意聘他设筵,他不断酗酒,把身子、味觉都弄差了,最后连锅铲都拿不起,现在只能靠着打零工维生。 她依然认得他,她以为最疼她的师兄,一个狠狠摧毁她的天真的元凶。 元绮深吸口气,凝聚全身力量,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 何冠廷犹豫了下,隔着数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有什么事吗?”走了一段路,元绮忍无可忍,停下脚步,回头防备地瞪着他。 何冠廷一脸尴尬,局促地递出手。“这个……给你……” “我不需要。”元绮看也不看,语气冷得像冰。“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别再出现我面前,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想把这给你……”何冠廷依然不死心,情急之下,想把东西塞进她的手里。 “别碰我!”元绮像被针刺到了似,用力挥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手中的物事落了下来,用布包住的碎银散了一地。 “别捡,那是我的、我的……”何冠廷急急拾起,瘦削的手颤抖,蹒跚地趴在地上捡拾,就连被路过的人绊到也顾不了。 这情景让元绮一阵鼻酸,泪涌上眼眶。 她不知该恨他对她做的事,还是要怜悯他对她的一片心意。离开京城他可以从头再来,他却依然待在这儿,即使连自己都有一餐没一餐的,还一直想攒钱给她。 但,如果真想对她好,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她完全不敢问他对她做了什么,因为只要一看到他,她就厌恶自己,好不容易说服自己默视的不堪,又会轻易揭了开来,再无法遁形,要她怎么有勇气听闻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过往细节? 何冠廷好不容易把碎银全捡齐了,抬头看她,怕一站起,她就会落荒而逃。“师妹……”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元绮狠下心,要自己把话说得狠绝。“别再缠着我,否则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何冠廷脸色惨白,颤抖着唇。“至少……让我解释……” “不需要,我很清楚,你自私自利,听信谗言,陷害了我,再清楚不过了。”她相信个性温和的师兄没办法想出这些诡计,但他为了私欲伤害了她,不管他再怎么喜欢她,一旦用错了方式,再多的弥补都挽回不了,她永远都无法给予原谅。 何冠廷颓然跌坐在地,心头满是悔恨。 在她被赶出黎府后,他去找过她,她给他的,是像见了洪水猛兽般的惊恐憎恶。他这才绝望地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非但没办法拥有她,反而是将她推到遥不可及的距离之外。他想补救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却完全不接受,连听他说话都不肯。 这些年,他得用酒麻痹自己,才能不让罪恶感把他的意志摧毁,他必须活着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错,但这错太大了,任他怎么努力都补不了。 见四周已开始聚集围观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元绮紧紧握拳,把所有情绪抑下,转身快步离去。 远远地,有抹犀利的视线把这一幕看进眼里。 直至人都散去,项沛棠仍若有所思地望着何冠廷踽踽而行的背影,而后勾起淡笑,转身离开。 ***bbs.***bbs.***bbs.*** 元绮一直走到接近河港的入口,才停下脚步。 她交握双手,闭上眼,努力想把冰冷的指尖温暖。镇定点,他再也伤不了你了,忘了他,你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好不容易呼吸平稳了,她才放下手,再度睁开眼,美眸散发出自信冷静的光芒。要进黎氏呢,不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怎成? 元绮深深吐息,确定脸上已勾起完美无瑕的笑容,才往黎氏漕运走去。 “石掌柜您好。”一进铺子,清脆好听的笑语立刻活络了里头的气氛。“我的东西今天应该到了吧?” 寄来的干货,是她用来熬汤炒酱的重要材料,有小鱼干、干香菇、干贝,这间干货是她试过许多店才找到的,便宜、品质又好,可以煮出她理想的味道,就算位处远地需要花上十天的船运也值得。 “有、有、有,元老板,你先坐会儿。”上回喊成了少夫人,这次石掌柜可不敢再犯了。“小四,去把元老板的东西拿来。” 元绮坐到一旁,不经意地东看看、西瞧瞧,状似随口一问:“你们……当家应该不在吧?”她没别的用意,她只是不想和他冤家路窄而已。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探询的行径找了正当的理由。 “嘿,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当家刚好……”石掌柜笑吟吟的,“不在”这两个字却在看到自门口走进的人影时,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马上换成恭敬欢迎的笑。“少爷,您回来啦?”要命,又遇上了!石掌柜心里暗暗叫苦。 黎之旭早在进门时就已看到她,一如往常对她视若无睹,直接走进柜台。“铺子里有什么事吗?”他低声询问。 不想理她就别理,不稀罕!刚刚才遇到讨厌的人,元绮现下也没力气再去和他意气用事,她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像若无其事般,却是专注在听他和石掌柜的对话。 其实他们说了什么,她一点也没听清楚,她只是想让他温醇的嗓音在她的心里滑过、拂过,只是想听着他的声音而已。 “元老板,你的东西,请签收。”伙计拿来一个油纸包放到她面前,还递来签收本和毛笔。 讨厌,喊那么大声,还把她的视线全挡住了。元绮没让懊恼表现出来,拿起毛笔签下名字。“谢谢你。” 拿起纸包正想离开,纸包的重量却让她觉得有异。奇怪,怎么比平常重了许多?但看包裹的大小,并没有差别……她疑惑拧眉,直接坐回椅上拆开系绳,把油纸一层层打开。 她的举止引起了石掌柜的注意。“元老板,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确认一下。”元绮扬笑回道,在拆开最后一层纸时,笑容僵凝在唇畔——所有的干货全都湿濡变黑,甚至有些还长出了霉。 怎么会这样?!她连忙翻动干货,却发现里面无一幸免,她怔怔地看着那些腐败的食材,沮丧得好想哭。她仅存的干货快用完了,就等这批货来救急啊! “哇,都坏了——”石掌柜过来一瞧,吓得惊喊。 “石掌柜,这会不会是……船运的途中出了问题?”元绮困难地询问。 她实在不想怀疑他们,但这间干货行的品质一直都很值得信赖,没道理会寄这种东西给她。 “这我想、应该不是吧……”石掌柜一脸为难,说得很婉转。 “可是……”元绮还想解释,却被人抽走那包干货。 黎之旭拿着那包物品审视了会儿,最后放回她面前,冷淡地看着她。 “每一层纸包都没有受潮的迹象,表示在船运的过程受到妥善的照顾。我想你该做的,是去跟干货行追究,而非赖在我们黎氏追索赔偿。”就事论事的语调,冷得连客套礼节都省了。 她不是想赖他,她只是问一下不行吗?她只是想找出原因有错吗?就算要讹诈他,她也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法!元绮气坏了,被暗指耍计和顿失食材的慌乱,让她失去了理智。 “不然呢?这间干货行和我配合那么久,品质从不曾出过错,怎么可能会寄这种货色给我?”她仰首逼向他怒道。“而你堂堂黎氏当家,在面对客户的询问,不是去了解问题,反而一心只想推卸责任,这就是你们处理事情的方式吗?” 望进她的眼里,黎之旭的心随之揪紧,因为他看见里面盈满了惊慌失措,显示了这些干货对她有多重要。 但所有船运行的人都看着,他必须公事公办,不能用不同的标准去对待她。即使他想做的是想将她拥进怀中,柔声在她耳边安抚着要她别怕、他会帮她,却早在五年前,她已剥夺了他这项权利,如今他只能用黎氏当家的分际来面对她。 “因为这很明显与我们无关,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经过抑压的语调不见起伏,冷漠疏离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恶客,没人知道,他的拳,握得有多紧。“经过说明还依然咬着黎氏不放,让人不得不怀疑你的居心。” 不敢相信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些话,元绮倒抽一口冷气。她不是想找麻烦,她只是想问个清楚,为什么要被说得这么不堪? “元老板,你要不要先写封信跟干货行联络看看?看这样子,真的不是在船上受潮的。”石掌柜觉得不忍心,赶紧出来把话圆得好听些。 怪了,少爷对于处理这种事明明很得心应手的啊,而且元老板也不是那种难以沟通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闹得这么僵? 怕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哭出来,元绮将包裹一把抱起。 “算了,我没空跟你吵了。”她气到发抖,掉头离开。 黎之旭神色平静,见她离去,他也迈步走进内室。 当事人一离开,铺子里立刻一阵低声讨论。 “元老板红杏出墙的事,少爷真的记恨到现在耶!我没看过少爷这么狠的,平常要是有客人发生这种事,他至少还会和颜悦色安慰个两句。” “当然啊,要是我家婆娘敢给我戴绿帽,我才没少爷那么好风度,直接抓去浸猪笼,还下什么休书。” “我本来还以为少爷对元老板留有一些旧情的,啧,都误会了。”石掌柜也加入了话题。 “石叔,”突然一声轻喊,所有的人噤若寒蝉。“我出去一趟,有什么要紧的事记下,回来时再跟我报告。” “是,少爷。”石掌柜冷汗直冒,目送黎当家离开铺子才吁了口气。还好还好,少爷应该没听到。 “欸,听说啊,前几天少爷又跑去元家面找碴,我就说嘛,少爷恨元老板恨之入骨唷!” “其实也没必要这样,都休了人家了,有时想想元老板也挺可怜的……” 见人一走,大伙儿又开始肆无忌惮地讨论起来。在黎之旭似有若无的刻意安排下,世人对元绮的歧视越来越淡,甚至增添了些许的同情。 ***bbs.***bbs.***bbs.*** “请问阎爷在吗?”黎之旭走进阎记,轻敲柜台问道。 顿时,阎记一片安静,一双双眼睛直看向他。 一般人包括黎氏和阎记的伙计,都只看表象,以为黎之旭和阎逍是互争生意的对头,浑然不知他们的私交有多深厚,看到敌对的当家踏上门来,当然,除了防备之外,完全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请稍等。”掌柜很不情愿地吩咐伙计进内室通报,一双小眼仍目不转睛地监视着他。 早习惯了,黎之旭也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坐到一旁椅子等着。所以平常除了有急事,他和阎逍都不会直接到对方铺子找人,而是等到晚上老盯着他们看的好事者没那么多时,才会施展轻功直接到对方家里拜访。 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黎之旭薄唇噙笑,带着点戏谑和自嘲。原来,他树敌那么多,不管是进她的小面馆或是到阎记,都会让里头的人如临大敌。 “你来做什么?”高大魁梧的阎逍一现身,加上浓眉不悦地拧起,整个铺子立刻充满压迫感。 黎之旭挑眉,温雅俊逸的气质在对方的气势压迫下,丝毫不显逊色。这小子,失踪五年再回来,相貌、性情全变了个样,现在连该有的虚伪礼节也全省了。 “有事,里面谈吗?”他言简意赅,往内室一指。 “进来吧。”阎逍直接回头往里走去。 黎之旭随后走进,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帮我用最急件派你当地的驿站去买这些东西,越快送回京城越好。” 阎逍接过,迅速瞄过,原就冷峻的面容显得更加慑人。“干贝、香菇、小鱼干?”还写了店家的省份位置。“你居然要我的快马浪费在这种东西上?你店铺街口出来就有一堆人在卖了!” “味道不一样。”黎之旭反驳。他不敢相信,以前她常用来辩驳他的话,现在居然出自他的口中。 她常咕哝念着,不是最完美的组合,就煮不出最棒的味道,这种坚持是做为一个厨子最基本的要求,要是连这点小事都不在意,就会越来越松懈,甚至滥竽充数。 所以,为了摘最甜最红的李子,她情愿自己爬上树;为了熬出最满意的汤头,她宁可千里迢迢从外地订来食材。当发现这些干货全都不能用时,她的震惊可想而知。 “哪里不一样?”没爱过热衷厨艺的女人,阎逍完全不能理解。也不想想他一出现立刻就会引来一堆人的揣测传言,却为了这点小事找上铺子,饶了他吧! “我付双倍的费用可以吧。”黎之旭咬牙,向来从容的俊颜难得染上窘色。“你现在立刻派快马出发!” 阎逍怔了下,脸上的烦躁转为兴味盎然。 “好,等着。”阎逍走出内室,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换成一张收据给他。“快马已经出发了,三天内保证送到。” “到时直接拿去元家面。”黎之旭没接,刻意望向别处淡道:“就说有客人一直没来取货,想转卖给她。” “元、家、面?赶成这样,我还以为是皇帝下诏呢!”阎逍那张脸,连调侃人都面不改色,依然粗犷霸气。 黎之旭睨他一眼,冷冷地抛出话:“几乎垄断京城对外陆运的阎爷,何时怕过皇帝?”要不是陆运比漕运快捷,他需要这样受他嘲弄吗?要是哪天阎逍想寄什么大批货件,看他怎么回敬他! “身为漕运之首的黎氏,只要一声令下,国内的船运量就会应声瘫痪,这样的权威也不遑多让啊!”知道他不可能说出急买小鱼干的原因,阎逍也懒得问,反正和元家面有关,不用想也知道为了什么。“听项沛棠说,你要送我礼?” 昨天项沛棠来找他密谈,他还半信半疑,没想到今天黎之旭反倒自己送上门来,还要他快马加鞭去买小鱼干,印证了项沛棠的推论。正好,省得他还要浪费和爱妻相聚的时间去找他。 “你想要什么?”黎之旭直问,他们的交情不需要客套迂回。 “加上今天这份情,我可得好好想想。”阎逍垂眸沉吟,突然张眼,笑睇着他。“有了。” 那充满诡谲的笑,让黎之旭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不幸的是,他敏锐的观察和直觉向来是神准无比,让他对商场上的变化能够洞烛先机。 “以前我曾托某人的福,吃到天下绝品美味,想形容给我妻子听却总是词穷,这么吧,干脆再办一次盛宴,让她也能品尝到我当初吃到的美食。”阎逍扬眉,不怀好意的表情完全不加以掩饰。“这个要求应该不很难吧?” 黎之旭心头顿时雪明。“那个某人,不会刚好是在下敝人我吧?”还用问?他甚至知道是哪一场筵席——那场为了说服老船师所设的盛宴! “咦,好像是哦。”阎逍还在装傻。“对了,那道‘一品汤’绝对不能少,滋味之鲜呐!”他意犹未尽地直咋舌。 黎之旭眯起了眼,恨不得把阎逍五花大绑,送回困住他五年的地狱!他当初就不该好心邀阎逍一起与宴,种下这个祸根。 他明明知道那场筵席是元绮一手筹办,尤其是那道一品汤,需要耗费三天不间断地守护炖熬,其间的火候掌控及调味,除了元家人绝不外传。 他要去哪里找人重现当年的盛宴?尤其是当他和元绮决裂多年之后! “你故意的?”黎之旭沉声道。这五年的日子阎逍虽然缺席,但回来这么久,也该清楚他和元绮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做不到没关系,你直说。”阎逍很不怕死地咧了个笑,等于默认他的问题。“唉,还说什么只要我开口,就一定办到,害我的希望都破灭了。”偏偏,他还补上这段让人想当成没听到都难的自言自语。 “你们在打什么主意?”黎之旭双臂撑在桌面,盯着阎逍的视线,几乎要将他射穿。他敢确定,项沛棠一定对他说了什么,而且要他捉住这个机会联手陷害。 “想再确定一些事罢了。”阎逍这次没有回避,光明正大地回望着他。 或许是不曾参与那段岁月,也没看到好友难过的神情,对于那件往事,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同时对于元绮的观感,并没想像中的深恶痛绝。 项沛棠的猜测,他接受了,毕竟他之前也曾受过误会之苦。若是真能挽回什么,为何不去试?就算到最后发现那全是真的,也不会糟过现在,总比看着两人明明爱着对方,却要装得跟仇人一样针锋相对还来得好。 “如果我不答应,你们不会就这样善罢干休,对吧?”都已经和项沛棠言明了,还遭到这样的对待,黎之旭完全不想再去辩解什么。更何况,一旦拒绝,赔上的是他的诚信和自尊,知他如他们,早已料定他就算咬碎牙根也会接下这个要求。 “这个就要看聪明的项御史会再想出什么应变之道。”阎逍也很直言不讳。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帮她?是她背叛我!”明明是和他生死相交的好友,却为了一个被休的友人妻,连袂设计他,叫他这口气怎么忍得下? “到底是帮她还是帮你,现在还没有办法确认。”阎逍敛了笑,真诚回答。“但全是为了你,我们才会费神去做这些事。” 黎之旭握拳,呼吸因忍怒而变得深沉。有什么用?只不过是逼他再次重温残忍的往事,再次深刻地想起,她放弃他爱上别的男人! “好。”黎之旭怒极反笑。“这项大礼,我送定了。要是三天后,那些干货没到京城,我就拆了你这块招牌。”不想再多废话,他直接离去。 阎逍扒过额发,不耐地喷了口气。该死的项沛棠,尽要他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起身,想走出内室,结果一掀起相隔的布帘,就看到元绮刚好踏进铺子,他迅速后退,没让她看见。等了会儿,揭开布帘一角,见人已离去,才踏出内室。 “刚刚元老板来寄什么?”他问负责收件的伙计。 “一封信。”伙计把信拿出来。 看到信封上写的地方和刚刚出发快马的目的地一模一样,阎逍笑了。这两个人想的全都一样,知道要快,就得找阎记。只是黎当家大手笔多了,特快件比起元老板的急件,会缩短两倍有余的时间。 “这交给我来处理,你们忙吧。”把信收进袖子,阎逍心情之好,带着笑容,出门和项沛棠报告进度去也。 第七章 整个下午,元绮一直为了干货的事奔忙。 先回店铺写信要求干货行尽快补送,拿去阎记寄了之后,随即到街上找寻可以暂时备用的货色。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不是品质不佳,就是价格贵得离谱。 好不容易,总算找到一间还在可以接受范围内的店家,那价格却比原本的花费贵了四成。 买了这段时间应急的分量,元绮身心俱疲地回到了元家面。 “我回来了……”她推门走进,有气无力地喊,却被坐在铺子里的人震得当场愣在原地——他怎会在这儿?! 黎之旭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她点了下头。“你回来了。”自然的神态,仿彿两人之间的不堪与芥蒂完全不存在。 怎么回事?元绮看向挤在柜台后面的梁婶、小霜和杨姐,她们全都双手一摊,对她疑惑摇头。 元绮走到他面前,气他那时的冷漠,不禁语出讥诮。“黎当家是特地来赔罪的吗?承认你们运送上有疏失了?” “元老板要这么想也可以。”没被她激怒,黎之旭淡道。“黎某有求于人,您怎么说怎么是。” 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摆低姿态。元绮拧眉,忍不住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他必须求助于她?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吧?”她不想如此示弱,但,这是事实。 “你却拥有一项我永远也比不过的才能。”黎之旭微笑,眼里掠过复杂的情绪。“以前,我也曾经登门拜托过你。” 那时,她的首肯促成了一段姻缘,而今,只是让他体会到那段姻缘有多短暂,所给予的甜蜜,远不及带来的伤害,他却被迫必须再一次重复当年的举动。 “你又要造船了?”元绮低喊。但最近并没听说他有船只严重损坏的传闻啊! 她和他一样想到同样的事,他该庆幸他们还保有这些默契吗?黎之旭唇角蕴着淡淡的苦涩。“阎逍历劫归来,我答应送他一份礼,他希望他的妻子也能尝到他当年吃过的珍馐。” 元绮怔住,好半晌,才迟疑地开口:“你要我……再办一次筵席?” “菜式可以由你开,里头只要有‘一品汤’即可,与宴者只有阎逍夫妇、项御史和我。”他记得她那时的繁忙,老船师开出的十道菜式几乎将她累垮,阎逍既然没有要求细节,他自然不会让她做到当年的程度。 一品汤?元绮杏眸圆瞠。“不可能!我不会把元家面丢下那么多天不管。”一品汤至少要花上三天二夜来炖煮,他应该很清楚。 “你的损失我会完全负责,还会奉上重金酬谢。”黎之旭心里觉得很矛盾,既期待她答应,又希望她拒绝。但对好友的承诺在先,纵有再多不愿,他还是必须用尽方法让她首肯。 元绮只觉心跳纷乱无序,让她无法思考。要她回到黎府,再次做出当初让两人结缘的菜肴?她做不到,她只想忘了一切,她做不到! “……你去找别人。”握住变得冰冷的手,她开口拒绝。 “能找谁?元老御厨吗?”黎之旭嘲讽扬笑。“天底下还有谁做得出一品汤?”她怎么可能让他为了这点事去烦她爹?有关她的传闻已经让爹够伤心了。 “只不过是朋友间的要求,需要什么都接受吗?”这五年来不见他对她说过一声软语,结果阎逍想疼他的妻子,他就愿意来向她低头? “我承诺了,就必须守信。”黎之旭暗自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用冷硬的神态说出最后的底限。“如果你不答应,我有办法让你的店做不了生意,直到你答应为止。” 元绮的丽颜瞬间毫无血色,几乎没办法呼吸。不过短短一个下午,她却连番遭到他无情的打击,他竟然……真的一点余地都不留给她? “……你威胁我?”她强忍着不让泪泛上眼眶,声音却难以抑止地轻颤。 “没错。”黎之旭藉着喝茶的举止,不去看她心伤的表情。他懂她,唯有激起她的愤怒,她才有可能踏进黎府。 元绮握紧拳,指甲刺得掌肉发疼,她却恍若未觉,因为她的心好痛好痛。 既然他要这么绝情,她也可以。他应允要重金礼聘,她就开出让他难以承受的要求!“什么时候?” “十日内,让你开菜式及备料,还有安顿元家面的生意,最晚十日内必须进黎府厨房开始准备。”听到她像是答应的询问,黎之旭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没有把握可以做到看她站在曾为他洗手做羹汤的旧地,而能心里不起一丝波动。那几天的情绪折磨,将会痛到难以想像。 “我答应,所有材料的费用你必须先支付,还有,”元绮停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我有条件,除非你全部做到,否则就算你弄垮我这间元家面,我也不会踏进黎家一步。现在,请你洗耳恭听,我不再说第二次——” ***bbs.***bbs.***bbs.*** “姨母。” 正在凉亭喝茶的黎老夫人,看到韩玉珍走来,高兴得眉开眼笑。“玉珍,你好久没来看姨母了,姨母想你想得紧啊!” 一见到玉珍,她就忍不住要感叹。旭儿娶了个败坏门风的媳妇也就算了,原以为他休了妻之后会发现玉珍的好,结果他却坚持不再娶。害得玉珍只好死了这条心,嫁作人妇。原本陪在身边的可人儿变成一年见不到几次面,让她想到就想哭。 “我家那口子生意忙,这也没办法。”嫁表哥都没望了,她何必浪费时间在她身上?韩玉珍敷衍虚应了下,直接切入正题。“听说表哥去找元绮帮他设宴?” 这件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元绮那女人居然开出无理条件,要表哥派人抬着十二礼篮,由他领头,绕京城一圈后,亲自送进元家面,求她答应接下这项请托。结果表哥竟然真的照办,京城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一提到此事,黎老夫人脸色难看得紧。 “旭儿这孩子就是信守承诺,阎逍说的话理它做什么?旭儿却为此必须受到那贱妇的大肆刁难!”虽没亲眼看到,但事情闹得太大,连下人都议论纷纷的。 “姨母,你不劝劝表哥?你不知道元绮她开出更过分的条件,要表哥行三跪九叩之礼,用大轿将她抬进黎家啊!”韩玉珍激动地喊。 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把元绮赶出黎家,表哥却依然对她不屑一顾。她等了一年,再等不下去,趁夜进了表哥的房,却被表哥严厉谴责,把她赶出房外。隔天,受表哥请托的媒人立刻踏进黎府说要为她介绍对象,她不得不死心,挑了个人嫁了。 结果现在那贱女人居然又要回来?虽然只是来设宴,但表哥愿意对她这么礼遇,难保不会尽释前嫌。 她绝望嫁作人妇,元绮却能重回表哥怀抱,这样的结局叫她怎么能接受! “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旭儿那性子你也清楚,他决定的事旁人都说不动,不然当年要是娶了你,也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想到这几天的争执,黎老夫人开始掉泪。惨的是,旭儿根本不跟她争,只用坚决有礼的态度面对他们,根本就难以说服。 “就是后天了啊——”韩玉珍想到就恨,手中的帕子几乎被扯成两半。整个京城里的人都兴致勃勃,等着看这场好戏。 “那天一早我和你姨丈就要出门礼佛,那贱妇在这里待多久,我们就住在庙里念多久的经,要我和她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死都办不到!”黎老夫人咬牙道。 韩玉珍紧抿着唇,满腔的怨怼化为毒计,跃上心头。元绮竟还敢痴心妄想接近表哥?她绝不会让她称心如意! “姨母,你帮我跟表哥说说,让我参加那场筵席吧。”隐下眼中的阴狠,韩玉珍开口央求。 “你还想吃她做的菜?”黎老夫人惊喊。“没的污了你的嘴!” “那场筵席阎爷和项御史都在,是我帮我相公拓展人脉的最好时机。更何况,您和姨丈不在府里,总是要有人留着监视啊。”韩玉珍诡计动得飞快,已想出无懈可击的说辞。 “这倒也是。”黎老夫人被说动了。“好吧,我请你姨丈去跟旭儿说,我现在见了他就有气,不想跟他说话。” “姨母,拜托了。”话虽说得温柔,韩玉珍眼中却充满势在必得的决心。 她给了元绮机会,结果她不仅死皮赖脸地留在京城,还再次搭上了表哥,这下子,休怪她赶尽杀绝。 她无法得到表哥,元绮也别想得到,甚至必须为了她的不知好歹赔上一条命! ***bbs.***bbs.***bbs.*** 元家面早在日前就贴出字条,宣告店内有事,休业五日。 在休业的第一天,天方透亮,街道的两旁就被围观的人群挤了个水泄不通。想想,一个被休的淫妇,居然要被当年下休书的丈夫,像迎娶一般行大礼、用大轿迎回夫家,这场好戏,连三岁小儿都想看。 为了办场筵席,值得吗?每次讲到这件事,不分人己亲疏都会热络地加入话题。 有人说阎逍太刁难对手,人家好意要送礼,他却开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有人说元老板太拿乔,人家找她设筵是看得起她,没必要把一件小事搞得这么大。 最遭人议论的,是黎之旭。有人笑他不够霸气,他该拆了元家面、把阎逍打了个落花流水,而不是答应这么做。但有更多人赞许他,佩服他的重信重义、能屈能伸,不愧为真男子。 不过,不管旁人再怎么猜测,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缠绕心头的思绪为何。 “来了来了!”时辰一到,有人指着远处喊。 只见黎之旭骑着高大骏驹,对周遭的嘈杂人群视而不见,俊魅的面容自然流露着一股凛凛气势,让人不由得没了声息,没人敢再说他不够狂霸,此时,在场所有的人完全被他的轩昂器宇所慑服。 来到元家面前,黎之旭勒住缰绳,身后八人抬的华丽大轿随之停下,在后头还跟着一队吹鼓手,准备在接到人后,一路大锣大鼓地送至黎府。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清楚缘由,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以为是哪户有钱人要迎娶媳妇呢! 黎之旭翻身下马,走到紧闭的大门前。 他很清楚,京城百姓对此事的评论,也很清楚,他答应了她开出来的条件,等于承认屈居下风,尤其她开出的条件又是如此极尽刁难之能事。 至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他会应允? 是她那双满盈伤痛却又绽出恨意的眼?还是她明明傲气却凄苦无比的笑?在他理解自己做了什么事之前,他答应了。 他告诉自己,他是不想和她一般见识,但总有股心音会冒出来,残忍地拆穿他,他是心疼她才会答应。因为他若不答应,又该怎么做?真毁了她的店让她无路可走吗? 既然这麻烦是他引起的,这一切就由他来扛,就当是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对她的保护,之后,他又会退回对她百般挑剔的界线之后。 黎之旭平静的俊容读不出思绪,他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众人屏了气,无不引颈企盼,现场鸦雀无声。 “咿呀”一声,门开了,出来的却是一脸不耐的梁婶。看到眼前的阵仗,她撇了撇唇。 她人呢?黎之旭眉宇微拧,只一瞬,没让疑惑的神色显现出来。 “黎某依照约定前来迎接元老板。”他拱手一揖,不卑不亢地扬声开口。 “这个嘛,”梁婶顿了下,看了看群众,再看向他,才继续说道:“元老板已经自行出发前往黎府,现在应该已经抵达,请黎当家自行解散队伍吧,慢走,不送了。” 此时,黎家后门出现一抹窈窕的身影,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袱,正是众人久等却不见踪影的元绮。 她上前敲门,退后等候,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开锁的声音。 “谁呀……”门一开,原本问到一半的话,在看到来人时,顿时没了声响。 “黎当家应该有提过我会来的事。”对门房讶异又带着鄙夷的神色视而不见,元绮平静说道,仿佛她从没来过这里,仿彿她只是应邀来办场普通的筵席那般简单。 但……少爷明明出发去迎接她了呀?面对这怪异的状况,门房不敢乱做决定。“你等会儿,我去问问。”他把门虚掩,快跑的脚步渐去渐远。 元绮勾起嘲讽的淡笑,装有器材的包袱重得累人,她卸下等候,吁了口气。 她后悔了,在他遵守承诺抬着十二礼篮送进元家面时,她就后悔了。 因为一时气不过,累积的怨怼全一涌而上,气他怀疑她对他的真心,气他对她的无情姿态,所以她仿着迎娶的方式,要他过大礼、要他亲迎。 那时,看着他用红盘托着黄金,在她面前揖弯了身子,过往和现在的情景交叠,她的泪差点夺眶而出。 当初纳征时,他就是这样将聘礼交给了爹,爹还含泪笑说,要他珍惜她这个独生女。他点头答应了,那些话言犹在耳,却只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亲手毁了承诺。 这些要求,原是想惩罚他,却反而将她好不容易痊愈的伤疤又狠狠撕了开。当晚她就已经整整哭了一夜,要她怎么有办法看他在她面前行三跪九叩的古礼,迎她上轿?于是,她放弃了,放弃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自行来到了这儿。 “进来吧,”门房去而复返,把门拉开。“管家说厨房已经空出来了,你可以直接进去。” “好,多谢。”元绮敛回心神,抬头看着这远离许久的深宅大院,她深吸口气,将包袱扛起,隔了五年第一次踏进。 在黎之旭的迎接队伍离开之后,原本聚集不走的人群也开始退散。原本的期待成了场空,无不骂声连连。 有个穿着披风、用手绢遮了脸的女子,她不像其他人拚命往前挤,而是站在远处观望,看人潮散去,也跟着转身离开。 她专挑无人的小路走,绕了段路后,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院后门。她放下手绢,韩玉珍秀丽的脸庞显现阳光下,满脸的笑容,让她眼里的阴沉消退了些。 太好了,这贱货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没让表哥真的对她三跪九叩。韩玉珍轻蔑地哼了声,正要推门进屋,却被突然冒出的人影阻断了去路。 满身酒气的何冠廷挡在她面前,阴森森地开口:“韩玉珍,还是我该叫你夫家的姓氏?” “啊——”韩玉珍抚着心口,在看清来人后,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 “他用大轿去迎接她,看了很刺眼吧?看到他们又勾搭上,心很痛吧?”何冠廷没答,而是迭声反问。“尤其是你又嫁作他人妇,已经没办法再回黎之旭身边,更是恨得想杀了元绮吧?” 这些话,和以前她挑拨他时说的话几乎相同,韩玉珍越听越心惊。“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不会是想用这个来勒索她吧? “因为,我也是,我恨不得杀了元绮。”何冠廷扬起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依你的性格,对这件事应该不会袖手旁观,有什么计划,让我插一脚吧!否则堂堂的富商夫人,要害人、又要避人耳目,未免也太绑手绑脚了些。” “你以为我会信你?”韩玉珍冷冷嗤笑。“你对元绮的一片痴心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可能会想杀她?” “我当然恨她,你看她把我害得多惨!”何冠廷嘶声咆哮,将手伸到她面前。“因为她,我的御厨之职没了,只能借酒浇愁,结果喝成这副德行,那女人对我却不屑一顾,自己开了间面馆过得逍遥自在,我怎么不会想杀了她?!” 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不断地颤抖,再看到他潦倒落魄的模样,韩玉珍不得不相信他的话。这些年从不曾听说元绮再和他有所牵扯,会由爱生恨也是在所难免。 要陷害元绮的计划她全都想好了,经过姨母的回覆,表哥答应让她参与宴会,只等那一夜,元绮这根一直梗在心头的刺就可以藉由他人的手拔除掉,但事前的准备工夫却让她想破了头。 他说的没错,碍于她的身分,一旦被人认出,就容易留有把柄,有些事她没办法亲自去做,指派下人又怕口风不够紧,若他那么恨元绮,又愿意帮忙,将会是最安全的人选。 歹念一起,忐忑不安的心反而笃定了。韩玉珍看四下无人,抑低声道:“这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你住哪里?我再找时间去找你。” “好。”何冠廷报了住所,随即离去。 直至不见人影,韩玉珍才仰首大笑。 瞧,老天多帮她!反正到时事成之后,她会再想个法子把他给除掉,这种像乞丐似的人就算横死街头,人家只会草草埋了,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死因。 等着吧,这次她绝不留活口,要元绮这贱女人再也无法出现在表哥面前! ***bbs.***bbs.***bbs.*** 打从一进厨房,元绮就开始忙碌。 虽然筵席在三天后,但压轴的一品汤就需要三天的功夫熬煮,将鱼翅、鲍鱼、海参、火腿等绝顶好料放入酿制陈年好酒的坛子用文火慢炖,其间必须小心掌控火候,不能让汤沸腾,在最后的时刻,再移入冬瓜盅里蒸炖,将冬瓜鲜味和汤汁融为一体,才会完成这道费时费工的好汤。 但这三天不光是只守着这瓮汤,她必须利用空档做其他菜肴的事前准备,鱼肚要油发、海参要水发,什么要先蒸、先炸、风干、刻花,都必须有所安排,每一道程序都不容许任何闪失。 太久没办这种盛宴,才过了一天一夜,元绮已觉得好累。 见炉火太旺,她用铁火钳挟了些柴薪出来,用铁盆装着,然后蹲下调整火势。跃然的炉火映入眼帘,看着看着,神智开始游离,呈现出一副呆傻的模样。 意识变得恍惚的她,没发现原本只有她一人的厨房,多了道人影。 黎之旭站在旁边,她那略带憔悴的神情,让他见了心疼。他知道她昨晚整夜没睡,这就是她的坚持,五年前他就见识到了,不管再苦再累,绝不假他人之手,一定会自己咬牙完成。 已陷入半昏睡状态的元绮,身子不由自主地直往前顿,眼看额发就要触到火苗。 黎之旭见状脸色一变,赶紧上前将她往后一拉。“小心!” 元绮失了平衡往后跌去,望着已经拉开距离的火苗,好半晌才意会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冷汗涔涔。要是真打盹一头栽进炉火里,那牺牲可大了。 “要睡回房去睡,我可以派人帮忙看着。”满腔的担虑无法化为温柔关怀,只能转为冷淡言语脱口而出。 感觉被他温暖的臂膀环拥,元绮脸一红,赶紧挣开。“不用,这是我的菜,我绝不让别人碰。” 她藉由看一品汤的状况,和他拉开了距离,心里不禁暗暗呻吟。老天爷这不是在整她吗?昨天他整天没现身,结果才一来,就捉到她在打瞌睡。他不会因为这样就以为她是为了故意搞砸这场筵席,才答应接下的吧? 察觉到她的躲避,黎之旭强迫自己别有任何的反应。他只是怕筵席进行得不顺利,所以才会过来看看,她的态度,他一点也不在意。 “有缺什么东西吗?”他浏览四周状况,刻意不看她。 昨天从元家面离开,他并没有回府确认她的行踪。因为他知道她说到做到,而且他也不晓得要跟她说什么。问她为何独自离开?得了吧,他相信她也不会想提此事,多提只是多尴尬,倒不如当作没这回事。 她为了守汤没办法睡,他的状况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只要一想到她在这儿,他的思绪就开始起伏,让他整夜无眠。 “没有,什么都没缺。”看吧,不是来关心她,而是关心这场筵席。元绮故意忙东忙西,不愿回头看他。 望着她的背影,黎之旭收不回视线。她的秀发绾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颈项,婀娜的腰身随着她忙碌的动作款款轻摆,撩动着他心灵深处的欲望。 以前,发现她独自在厨房为他煮宵夜时,他总爱从后面抱住她,任她用又嗔又羞的娇声抗议将他包围……喉头不自觉地变得干哑,炉火的热仿彿全数移转到他身上。早料到让她踏进这里是种折磨,逼他承受着理智与情感的折磨。 看到她回头要拿材料,黎之旭来不及抑下眼中的情感,情急之下,只得往旁一让顺势别开了脸,却没留意到旁边摆着障碍物,一脚踩进了她刚刚挟出、还燃着零星火花的铁盆。 “那里有——”元绮要喊已经来不及,吓得脸色苍白,急忙冲过来。“你要不要紧?有没有怎样?” 凭着敏捷的反应,还没踩实他就已立刻把脚伸出,别说受伤,连鞋底都没染黑。然而,此时他却只能怔站原地,望着她蹲在他的跟前,着急地审视他的双脚。 “有没有哪里受伤?”元绮急得忘了要和他保持距离,一双小手在他脚上又摸又压,浑然不知这是将他勉强压抑的火苗,煽动成燎原大火。 该死的!她在关心他,他却用满腔邪念回报?怒火和欲火焚得他全身发疼,黎之旭下颚绷紧,退步避开她的碰触。 “我没事。若是缺什么,直接跟仆人说即可。”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把持不住。他冷冷丢下话,立刻转身离开。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元绮握紧手,掌心似乎还残留有他的温度,难过得闭上了眼。他连让她碰都觉得肮脏吗?在他眼中,她竟如此污秽…… 她用力咬唇,逼自己把所有的心思全然抑下。专心,她不能毁了元家厨艺的名声,不管怎样,她都要把菜做好。 再次睁开眼,她抹去伤心和落寞,继续和这场盛宴奋战。 第八章 黎之旭自离开家中就一直让自己处于忙碌状况,甚至连船进了港口都去帮忙搬货,吓坏了石掌柜一干人。 因为若不如此,她的面容会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必须藉由繁忙把心思禁锢住,消耗掉他无法发泄的欲望和体力。 直至夜幕低垂,他还是不想踏进家门,怕空闲下来的心再无法限制,会忍不住走往厨房的方向。 庆幸下午项沛棠派人送来短笺,要他今晚到阎家一聚。 当他踏进到平常聚会的书房,阎逍和项沛棠都已经在里头,桌上摆了水酒小菜,他们正吃到一半,看起来惬意得很。 “什么事?”黎之旭一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空酒杯,斟了杯酒润喉。 看到他这个举动,阎逍和项沛棠对视一眼,交流过一抹诡诈的光芒,随即若无其事地别开。 “明天晚上就要品尝飨宴了,我想确定一下菜准备得顺不顺利。”阎逍回答,忙着吃菜的他,不晓得是无意还是有意,都没看向黎之旭。 “很顺利。”害他想到元绮,黎之旭觉得心烦,不想多谈,直接三个字简单打发。 “你之前说你出嫁的表妹也会出席,有确定吗?”今天的项沛棠像是对酒很有兴趣,不仅自己喝,还拚命帮他倒。“她是今天去你家还是明天过去?” “她一直请我爹说情,怎么可能不会出席?”幸好阎逍不介意,答应让玉珍参加,否则他会被爹和娘烦死。“她明天才会到,和你们的时间一样。”奇怪,明明不是夏天,怎么屋子里越来越热? 明天才会到。项沛棠挑眉。 她绝对会出席。阎逍也挑眉。 两人又对望一眼,笑意都扬上了唇角。 “你们不觉得热吗?”体内有把火直烧,烧得他整个人浮躁不已。黎之旭瞥了两人一眼,发现他们都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禁觉得奇怪。 “不会啊!”两人立刻不约而同地摇头,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但着了道的黎之旭没发现,他不断凝聚意志力和体内那把火对抗,非但没用,一整天刻意不去想的身影却在此时变得明显——曾经吻过他的唇、抚过他的手,清晰得像正在他身上流连。 怎么了?他是压抑过了头吗?竟连在他们面前都能起了绮念!黎之旭咬紧牙关,又喝了口酒,企图将愈发不可收拾的熊熊火势扑灭。 “你要不要先走?你看起来好像很累。”项沛棠关心地看着他。 “也好。”黎之旭站起,想尽快回去淋个冷水,否则他不断攀升的渴望,会将他的心智全然焚毁。 “不送。”阎逍目送他走出书房,然后回头看着他刚刚喝过的空酒杯,一脸古怪。 结果,那个酒杯却被项沛棠一把拿走,拾起袖子猛擦。“湮灭证据。”他还不断往外头看,就怕黎之旭去而复返。那小子太精明,很怕他是佯装中计。 “你那个药到底有没有问题?”阎逍拧眉。“他会不会撑不到回家,随便在路上抓一个了事?” “你不信任你朋友啊?他的自制力,能摧毁的没几个。”项沛棠说得很有信心,拿出一个小纸包丢在桌上。“你要不要?剩下的可以给你。” “我可不像你那么虚,你留着自己用。”阎逍不用板脸,光是眼睛一瞪就足以让人双腿发颤。 不过,和他相熟的项沛棠可不吃这一套。 “没关系,哪天不行了再来找我要。”他把纸包收回袖子里,痞痞一笑,完全无视阎逍杀人的目光。“今晚早点休息,别太劳累,明天还有好戏要看呢!” “你都安排好了吧?”想到他们的计划,阎逍眼神转为兴奋。 “当然。”项沛棠回以微笑,俊逸优雅,和他眼中闪过的那抹精光完全不相衬。 明晚的盛宴,真是让人期待啊! ***bbs.***bbs.***bbs.*** 在黎府的厨房里,元绮为了怕自己睡着,不断用手绢沾了冷水拭脸,希望能藉由冰冷的触感驱散睡意。 只要熬过今晚就好了,明天得忙着把菜完成,会让她没时间想睡。元绮拚命鼓励自己,发现襟口被手绢滴下的水染湿了一大片,赶紧将手绢拧干,然后稍微拉开衣襟,用手绢按擦着,以免水染湿了肚兜。 突然,门被用力推了开。 元绮吓了一跳,绢帕滑落在地,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随即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情。 “这么晚,是来监视我有没有打瞌睡吗?放心吧,我的自尊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她嘲讽道,半晌,却都没有回音,她才发现他的视线正盯着她微敞的衣襟,一瞬也不瞬。 元绮脸蓦地整个赧红,又羞又恼,连忙将襟口拉拢。“你快离开,三更半夜,我不想和你独处。”她想板起脸斥责他,但在嫣红的双颊映衬下,完全没有吓阻作用。 黎之旭不仅没退,反而将门踢上,缓步朝她走来。他的炽热目光紧锁着她的脸,眼中毫无掩饰的烈焰,随着他的视线掠过之处,灼烫了她的肌肤。 没见过他如此狂肆的眼神,元绮心慌得乱了节拍,不住后退,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才几步,她已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你怎么了?”她觉得怕,更多的是担心。他之前和人谈生意喝酒从没醉过,为什么今天那么奇怪? 黎之旭凝视着她,缓缓伸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她几乎快将他逼疯了!从阎府回来的一路上,他的思想像被无形的手剥夺,只有关于她的一切充斥在他所有的思绪里,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娇媚诱人,逼他无法漠视自己潜藏的情感,要她的渴求不断在脑中呐喊。 他的理智被狂火摧毁,让他忘了她曾给过的伤,只想要她,要她!迫他走进这里,迫他一步一步接近她。 元绮想逃开,但被他如此深刻地注视着,她连目光都无法挪移,她的知觉仿佛全凝聚在他触碰的位置,感觉到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颊际,挑高她的下颔,然后屈起手指,轻柔地勾勒着她的唇瓣轮廓。 黎之旭再无法忍耐,俯首攫取那令他朝思暮想的樱唇,把这些年的压抑和相思欲狂全数传达给她。 他的情感来得激狂且猛烈,强壮的臂膀将她拥得好紧,元绮只能无助地抓住他的衣襟,任由他用火热的唇吞噬她的呼息。 感觉他的唇沿着她的颈项而下,扯开了她的衣襟,失了遮蔽的肌肤起了阵凉意,捉回她些许的神智。 “不要,放开我……”她推着他,想逃离他的索求。 他怎能碰她?在他用一纸休书毁了她的感情之后,在他对她极尽所能地鄙夷之后,又是用什么心态去碰她?觉得她人尽可夫?觉得她淫荡下贱?所以他可以不发一言,就这样吻她、在她身上发泄? “别动……”黎之旭只想要她,被药迷了神智的他,在碰触到她之后,已完全失去了自制。 “你别碰我!”他那声命令,让她涌出了泪,使尽全身的力量拳打脚踢。他凭什么这样要求她?! 黎之旭脑中糊成一片,不懂她为何抗拒。她不爱他了吗? “我要你,绮,我要你,要你……”他不断低喃,在她脸上落下细碎的吻,寻找着她的唇。 声声的呼唤在耳畔回荡,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空虚、他的痛。元绮的泪潸然落下,任由他吻上了她的唇。 不公平,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用这种语调唤她?她拒绝不了啊……她环上他的颈项,渴切地回吻他,把这些年的寂寞和难过,全在这一吻里释放。 他撩起她的罗裙,除去了两人之间的屏障,将她的脚勾环住臀际,深深埋进她的体内,用吻吞噬了她的呻吟,化为一次又一次有力的撞击,狂猛的力道,将她抵上了墙。 元绮黛眉轻颦,在他停住了吻让她喘息时,咬着下唇。 “痛吗?”黎之旭注意到了,停了下来。 她摇摇头,勾着他的脚一收,让两人更加紧密相贴。“是背……”散乱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却裸出一截美背,抵在粗砺的墙上,细致的肌肤哪受得住? 那鼓励似的举止,让他的强忍全然弃守,他托住她的背部,用双臂当了阻隔,继续感受她的美好。元绮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怀抱中,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愿想,只想承受他的给予。 在他激烈的索求下,两人一起攀上了巅峰。 虚软的她无力站立,只能凭依着他,呼息凌乱。 黎之旭的呼吸也同样紊乱,丧失的理智逐渐回笼,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全身血液变得冰冷——他做了什么?他竟在这种地方要了她! 察觉到他的身子在瞬间绷紧,元绮闭上眼,眼睫不住轻颤。天,别告诉她他是酒后一时失去理智,她不想听到这种残忍的话。 他退了步,看到她靠着墙,衣衫凌乱,脸上还染着激情过后的红潮,他不知道该掐死自己,还是再一次深吻她。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约束着自己,连家门都不敢踏进的啊! “你走。”元绮抖着唇,用残存的力气说出这两个字。她不想听到他说任何话,她知道,那都会深深伤害她。 许多呐喊在脑海里喧腾,他却只能怔站在这里,不发一言。他该说什么?抱歉?要她别当一回事?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纷乱的思绪让一向冷静的他也觉无措,黎之旭握紧拳,转身离去。 直到门关上,元绮再无力撑持,滑坐在地,痛哭失声。 ***bbs.***bbs.***bbs.*** 进入黎家厨房的第三天,元绮眼下的黑影更深了。 昨晚他离开之后,她不敢让自己的心思空下来,不断找事忙,甚至拿了根萝卜,刻了个栩栩如生的凤凰展翅,即使刻得眼睛发酸,也不停手。 如果不让自己像个陀螺一直转着,她怕泪会不停落下。 好不容易捱过了晌午,她先是屏气凝神将一品汤舀至刻好花样的冬瓜盅,怕混浊了汤色,每一匙都小心翼翼,然后移至大蒸笼蒸煮。接下来,就开始进入菜肴最后的烹煮阶段了。 庆幸有这些事引走她所有的心思,让她忘了时间的流逝,否则待在这里,会让她更加难捱。转眼间已是黄昏,戌时开始的筵席,剩不到一个时辰。 叩、叩—— 门上传来轻敲。 “进来。”元绮忙得头也不回。她知道不会是他,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会傻到来破坏她的心情。 “打扰你了,我是阎逍的妻子。”轻轻柔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元绮回头,看到一个温婉动人的姑娘站在不远处,脸上漾着柔笑。原来这就是这场筵席的主角,被阎逍呵护在掌心的女子。 “你好。”即使心情不好,她仍勉强挤出笑。 “听说你厨艺很好,我可以在旁边看吗?”朱履月软言请求,还红着脸,小小地埋怨了自己一下:“我相公要我自个儿过来,结果我太兴奋,来得太早,真是的。” 那惹人怜爱的模样,连同为女人都狠不下心拒绝。元绮莞尔,想到阎逍对她的好,不禁百感交集,既羡慕他们的感情,又心伤自己的遭遇。 “你可以看,不过我没空教你哦!”她答应了,不忘小心叮咛。“你最好站在那张桌子后头,不然怕油溅起来会烫到你。” “好。”朱履月听话地站到后头,看到桌上一尾片平摊开的鱼,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做炸鱼吗?” “不是炸鱼,是松鼠黄鱼。”她辛苦帮黄鱼去骨片肉,怎能随便用炸鱼两个字污辱它?别生气,外行人不懂,别跟她一般见识。 “它要和松鼠肉一起煮?”朱履月吓得惊慌退开,盈盈水眸像要哭了般。 看到她这样,元绮哑然失笑,觉得这姑娘真的可爱得紧。 “不是松鼠肉,而是我先用刀工片好这条黄鱼,再用油炸得像条膨松的松鼠尾巴一样漂亮,之后淋上酱,就是美味的松鼠黄鱼,你没吃过?” “可能吃过,但没人跟我说过。”朱履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以后请我相公多教教我。” “你相公对你很好,不枉你等了他五年。”看得出来在阎逍的保护下,天真无邪的她过得有多幸福。 朱屦月笑得更害羞,却掩不住一脸的欣喜甜蜜。“你也是啊,黎当家也是对你百般呵护。” “啊?”元绮瞪大眼,看向她。“你弄错了人吧?黎之旭恨我都来不及了。”他对她的挑剔刁难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这错得离谱的消息? “可是,”朱履月疑惑地眨着眼。“我从我相公那里听到的,都是好事啊!” “他们是好朋友,当然帮他说话。”元绮嗤笑。原来是阎逍抹灭事实,啐! “像之前你不是缺了批干货吗?”相信自己的相公不会骗她,朱履月努力举例佐证。“那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是我自己寄了封信过去,跟黎之旭根本无关。”元绮嗤笑得更大声。 “不是的。”朱履月用力摇头。“相公说,就算你那封信寄到,对方再把东西寄回来,至少也得花上六、七天的时间,那是黎当家早在你之前,已经请我相公特地派出快马,才会在三天内就交到你的手上。” 元绮闻言脑海一片空白,震惊不已。当阎记派人送干货到元家面,说她幸运刚好搭上一批快信,她还庆幸不已,结果……那是他暗中帮忙? “我相公还说,要不是黎当家常常当着大家的面找你麻烦,讨厌你的人会比现在还多很多,就算你的手艺再好,那间面馆也绝对开不下去。”从这些事情看来,她一点也不觉得黎当家恨元老板啊! 那都是他的一片苦心吗?元绮紧紧按压心口,却按不住疯狂鼓噪的心。他不是对她深恶痛绝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她愤怒反击时,他在想什么?她竟还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天! 看到她一脸苍白仿彿快晕倒的模样,朱履月担心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人找大夫?” 元绮闭眼,双手交握,勉强自己镇定。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赋予了她这项重责大任,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筵席办好,再多的疑问,都要等筵席结束之后再说。 “我没事。”深吸口气,元绮朝她扬起笑。原本疲惫不已的身心,像被注入了活力泉源,充满了干劲自信。“可以再跟我多说一些你相公提到关于黎之旭的事吗?” “好啊!”见她脸上绽出笑靥,朱履月当然很乐意。“我相公说,黎当家都会……” 元绮一边听着,一边拿起铁锅置于炉灶上烧热,准备开始翻炒。那些话,流入心里,都化为他温柔的神情烙在脑海,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原本沉重的铁锅拿在手上也不觉得累了。 ***bbs.***bbs.***bbs.*** 华灯初上,黎家大门敞开,等着参与盛宴的宾客。 由于这场盛宴太过轰动,主人、厨子、主客间的巧妙关系为人所津津乐道,周遭少不了有百姓聚集围观。 但早有先见之明的项御史已先派了六名官兵在门口守着,以防有人想乘乱溜进,于是大家好奇归好奇,还是只能乖乖地在外头引颈企盼,甚至一个叠一个,看能不能多少看到一些景象好去跟人炫耀。 马车得以进出的偏门也有两名官兵守着,但大家都觉得没有宾客会委屈自己走偏门,这里少了群众伫足,比起大门的情景显得有些冷清。 一辆马车接近,立刻被官兵拦了下来。“来者何人?” 车夫头低低的,递上请帖。 “快请进。”看是宾客之一的韩玉珍,官兵急忙让开,让马车进入。 马车驶入停下,车夫跃下车头去开车门,步履显得有些蹒跚颤抖。 “夫人,请。”他伸出手臂。 韩玉珍看了他一眼,按住他的腕际当成支撑,下了马车,在收回手时,不着痕迹地从他手中取过一项物事,随即攒入袖中。夜色中,动作太快,完全没有人发现。 “表小姐,这边请。”一看到她,婢女立刻上前迎接。 “我这车夫是新来的,你们告诉他要到哪里歇着。”韩玉珍看似不经意地说,其实是提悬了心,只因为那名车夫是由何冠廷扮的。 虽然何冠廷之前曾住过黎府,但已事隔多年,他又因酗酒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加上这些年黎之旭和元绮的互动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已没多少人记得他的模样,所以韩玉珍才会大着胆子要他扮成自己的车夫。 “是,表小姐。”另一个仆人立刻接下吩咐。“这位大哥请跟我来。” 何冠廷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跟着那名仆人退下。 见他没被人认出,韩玉珍暗暗松了口气。虽然接下来的计划已经用不到何冠廷,但怕临时出了什么乱子,也是防他变卦扯她后腿,所以要他一起跟进来,以备不时之需。 对黎府已太过熟悉,韩玉珍自行往里走去。“少爷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了,正在厅上和阎爷夫妇聊着,只剩项御史未到。”看到她走向和宴客厅相反的方向,婢女傻住。“表、表小姐,宴会是在宴客厅……” “你当我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吗?”韩玉珍不悦地回头瞪她。“人都没到齐,我那么早过去做啥?难道你要我在那里枯等吗?” “是……”婢女被骂得无辜,只好低头应是。 “我在我房里,等项御史到了再来叫我。”不等婢女回答,韩玉珍转身离开。 她受尽黎老夫人疼爱,虽然已出嫁数年,她之前住的厢房还是保留原貌,供她随时回来可以休憩。 一关上房门,韩玉珍立刻从袖中掏出刚刚从何冠廷手中接过的物事——一个纸包。 她打开纸包,里面包着的是白色的粉末,她接着从怀中拿出一个不及掌心一半小布袋,将粉末全倒了进去,束紧袋口后挂在腕间,袖子一遮,什么也看不见。 布袋是用特殊缝法制成的,留有线头,只要扯住线头一拉,布袋就会从中裂开,到时候……韩玉珍想到即将收网的结局,脸上的笑更加灿烂。 第九章 整场筵席,让人叹为观止。 三个男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稀有珍奇的事物也见了不少,但道道由仆婢端上桌的菜色,还是让他们不禁眼睛一亮。 每一道菜式都和当年的筵席相同,却又有着些微的变化,将味道的层次往上提到更高的境界,虽然其中少不了一般厨子会做的名菜,但在元绮的妙手厨艺之下,所呈现出来的精美和鲜味不是一般功夫可比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席间多了个闲杂人等。 “来,项御史,乌参补身,我为您舀一些。”韩玉珍扬着娇笑,热络招呼宾客,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多谢。”项沛棠笑着接下,心头不住嘀咕。要不是因为缺了她这场戏就唱不出来,他哪里会准阎逍答应让她与宴的要求? 因为有她在,他们三个不方便深谈,只能言不及义地说些风花雪月,阎逍更是摆明了只顾他娘子,连敷衍应一下都懒,害她的矛头除了黎之旭就是指向他,连绵不绝的“关照”实在让人承受不起。 “玉珍,他们自己会动手,你不用忙。”看出好友的为难,黎之旭淡淡开口。 早在一开始他就应该制止表妹的行为,但他没有,因为要维持若无其事的神态已费尽他所有的心力。 他会不由自主一直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想到她在他怀中绽露的娇媚表情,但一忆起便会连带勾起更多更深沉的情绪。那时候,她也是用这种表情对着何冠廷吗?昨晚她接受了他,表示她对他也是有感情的,却又为何要背弃他? 满腔的疑问和杂乱心绪已缠得他几乎崩溃,再吃到她亲手煮出来的菜肴,不啻是火上加油。要不是自制力过人,他连坐在这里都办不到。 “是,表哥。”韩玉珍这才坐下,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 那贱女人煮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要不是怕引人疑窦,她死都不肯碰!韩玉珍心里这么愤恨地想着,手却像着了魔似地,吃过一道又一道。 阎逍和项沛棠互看一眼。虽然黎之旭现在的模样,看在别人眼中丝毫不会觉得有任何异状,但他们都一望便知——黎之旭心情差透了!想也知道,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是韩玉珍,他们一定要好好套话,看黎之旭怎么回答。 “履月,有什么挟不到的,跟我说。”高大壮硕的阎逍对爱妻说起话来,出乎意料的温柔。 “嗯。”不习惯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害羞的朱履月脸红红的,小小声地开口:“帮我挟松鼠黄鱼好不好?”她对这道菜的味道充满好奇,但鱼一上桌就离她好远,她又不敢站起来挟。 “好。”阎逍长手一伸,把她看了好久的菜挟到她碗里。“快吃吧。” 看着他们夫妻情深的情景,黎之旭发自内心扬起笑容,欣喜好友能平安归来,享受他的美好人生。 “阎逍,敬你。”他举起酒杯。 要敬酒也不会约一下?项沛棠赶紧放下筷子。“我也敬你。” “多谢。”阎逍拿起酒杯,三人相视一笑,深厚友情尽在不言中。 “你们都有美好归宿了,就差我。”喝掉酒后,项沛棠叹道。 “你把我忘了?”黎之旭自嘲笑道,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刻意拘禁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想到了她。 想到她昨晚紧紧环住他的举止,他的心猛地揪紧。 或许,他可以把过去忘掉,如果她真对他依然留有感情的话。只要她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他不介意别的男人碰过她,只是,她是否能承诺不会再一次这样对他? “你?”项沛棠瞥他一眼。“接下来要否极泰来了,干嘛和我相提并论?” 否极泰来?黎之旭觉得奇怪,正要细问,此时婢女端了下一道菜上来。 “这是一品汤。”婢女把汤送上后,就退了下去。 汤才上桌,香味就扑鼻而来,各式菜色太美味,直至看到这道汤,才猛然发现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吃了八道菜,只剩下这道压轴好汤和甜点。 “我来帮各位盛汤。”从婢女进门就紧盯着那道汤的韩玉珍立刻站起,拿起汤勺,垂下的长袖挡了众人的视线,白色的粉末从袖口落进汤中,被她用汤勺一搅,完全不留痕迹。“来,项御史,这碗给您。” 坐在她对面的阎逍一直在留意她,虽没真正看到她下药,但自她的举止和变得紧张的神情,判断出她已经行动,朝项沛棠使了个眼色。 项沛棠会意,不动声色地接下。“多谢。” 韩玉珍帮所有人都盛了,才坐回原位。一双眼飘移不定,想观察所有人的状况,又要故作若无其事。 “这道汤,需要花三天的功夫熬煮而成。”黎之旭看着那碗汤,轻声说道。 汤清如琥珀,味浓而不腻、鲜而不腥,是她煞费苦心守护出来的。他以碗就口,享用这记忆中的美味。 大家都一一喝了,很快的,都各自再添了第二碗。韩玉珍则是把碗端在唇边,假装用调羹舀着,实际上却是半口也没喝进。 “奇怪……我怎么觉得心口有点闷?”项沛棠拧眉,表情有点痛苦。 “你还好吧?”黎之旭关心地看向他。 发作了!韩玉珍心喜,正要将舀起的那一匙喝下,对面阎逍传来的暴喝却吓得她差点连碗都摔落。 “履月!你怎么了?怎么吐血了?!”只见阎逍抱着软倒怀里的朱履月焦急叫唤。“履月,你醒醒啊!” 吐血?怎么会?那毒不会吐血啊!韩玉珍脸色一白,看到黎之旭脸色凝重快步走过去,她也起身张望。 “嫂子怎……”黎之旭俯身问道,话还没问完,人已整个倒了下去。 “黎之旭!怎么连你也吐血了?醒醒啊!”阎逍的惊喊像个诅咒,喊得人心惶惶。“怎么没气了?你们到底怎么了……啊——”最后只听到阎逍痛苦地喊了声,人也往后倒去。 “我、我……”最先喊不舒服的项沛棠揪住脖子,一脸痛苦,趴倒桌上。 突然见此变故,韩玉珍吓得手脚颤抖,绕过桌子走到阎逍的位置,看到黎之旭倒卧地上,而阎逍抱着朱履月倒在旁边,三人都是嘴角流血,一动也不动。 “表哥?表哥!”她上前摇着黎之旭,却完全没有动静,伸手往他鼻下一探,没了呼息的状况吓得她倒退数步。 为什么连表哥都死了?她要何冠廷买的毒只会让人大病一场,不会死啊!韩玉珍又气又慌,踉跄奔到门边。 她勉强抑下脸上的惊慌,才将厅门拉出只容她身子探出的缝隙,对外头候传的婢女吩咐:“去把我的车夫叫来。” “啊?”婢女们一阵错愕。守在外头的她们只听到里头一阵吵闹,但主人没叫唤她们也不能自己跑进去,没想到门一打开竟是这奇怪的命令。 “啊什么?快去,其他人也全都给我退下!”韩玉珍气得破口大骂。“走啊,走、都给我走!” “是、是……”那像要吃人的凶恶模样把婢女们吓坏了,立刻作鸟兽散。 见人都散了,韩玉珍把门紧闭,再度转回厅内,看到东倒西歪的尸首,欲哭无泪。她就觉得何冠廷那人有鬼,不然怎会自动找上门来?他不仅要害元绮,他更想杀了她表哥,她竟然引狼入室,害死了表哥! “表小姐,人带到了。”没多久,门外传来禀报声。 “让他进来,你退下。”韩玉珍一见何冠廷进来,门才关上,立刻就冲上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还揪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晃。“你买的是什么毒?为什么人全死了?我只是想让他们中毒陷害元绮,没想杀他们啊,你把我表哥还来,你还命来!” “你冷静点!”何冠廷挣扎,好不容易将她的手扳开。“我买的毒没错,你不是叫我买毁元散吗?” “我是叫你买毁元散,那只会让人三天下不了榻,不会死啊!”韩玉珍怒喊。“你到底是跟谁买的?” “我是去你跟我说的那间药铺买的,不然还有哪里在卖?”何冠廷也怒声反驳。“我们不是也有先在乞丐身上试了药效吗?他是大病一场没错啊!” “你说,你是不是怀恨在心,暗中掉了包?”韩玉珍揪紧他的衣领恨声道。 “我没有!”何冠廷甩开她的手。“我干嘛要这么做?” “你想连我一起害了,对不对?”韩玉珍的脸色比纸还白。“你气我当年说服你陷害元绮,结果却什么也没得到,现在想把我们全都一起毁了!” “那为什么你现在活得好好的?”何冠廷嗤笑。 “因为我没喝啊。”想到自己因小心逃过一劫,韩玉珍大笑。“至少得有人中毒轻一点,好跟官兵说那道汤出了问题吧?不然他们要怎么知道是元绮下毒,把她关进牢里?结果我还来不及喝,他们就全倒了。” “我想,这一切应该说得够清楚了。”原本趴在桌上的项沛棠突然站起,用袖抹去唇角的血渍。“阎逍,解开他们两个的穴道吧。” “太好了,再躺下去我都累了。”只见阎逍撑地跪起,伸指在朱履月和黎之旭身上一点,然后扶着朱履月站了起来。 韩玉珍瞪大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尤其是当对上黎之旭那双冷厉的眸光,发现他脸上惯有的笑容全然褪去时,她不禁浑身起了一阵寒颤。 “下药谋害高官,是死罪一条,你竟想得到这条诡计诬陷元绮,算你厉害。”项沛棠在一旁啧声道。 “你刚刚说的全是真的。”黎之旭低语,那句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当年呢?你对元绮做了什么?”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冰冷的语调几将气温冻结。 “我没有啊,我这次是气她害你丢了面子,才会想给她一个教训的。”尽管吓得双腿发抖,不死心的韩玉珍还想扭曲事实。“当年是表嫂自己背叛你,我什么都没做。”她不能承认,她一承认就完了。 “你做得可多了!”岂料,站在一旁的何冠廷突然大声驳斥。“你拜托师妹代传书信,害得师妹一直往我这里跑,引人猜疑,你还借口回乡,要师妹来安慰我,却叫我用迷药乘机迷昏师妹,让她看起来像红杏出墙的样子,这些都是你的计策!” “你胡说——”没想到何冠廷会阵前倒戈,韩玉珍气极,急忙转向黎之旭。“表哥,一个勾搭有夫之妇的人所说的话能信吗?他只是想害我,你要相信我啊!” 此刻浮现黎之旭脑海的,是她那时泫泪欲泣的伤心表情。 你不信我,宁可信她?她是用什么心情问出这句话?她又是用什么心情承受他的怀疑和否定?结果呢?他不是信任她,再去抽丝剥茧查出事实,而是给了她一纸休书,要她离开黎府! 黎之旭感到难以呼吸,强烈的自责让他几乎无法站立。“元绮说的是真的,我早应该信她……”他痛苦低喃。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阎逍和项沛棠都欣喜不已,他们的辛苦计划总算有了代价! “履月,你知道厨房的位置,去把元绮带来。”阎逍对朱履月低语。 朱履月点头,快步走出厅门。 她这一动,引起了韩玉珍的注意。黎之旭那句话让她知道大势已去,仗着自己站得离门口较近,她拔腿一奔,正想跟着朱履月后头逃走,却被离她最近的何冠廷一把扯住。 “你别想跑!所有的人都听到你亲口说出陷害元绮的事,你该去的是官府!”何冠廷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段日子他一直忍受她的指使,就是为了拆穿她,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再也不用看她那张恶毒的嘴脸。 “我刚刚亲口承认要陷害元绮又怎样?”韩玉珍反而心一横,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我下的是药吗?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而五年前的事你要栽赃给我,想都别想!”反正表哥也不可能再信她了,她要保住自己的一条生路,五年前的事她绝不承认。 “刚刚汤里洒的全是珍珠粉,是定不了你的罪,但是——”项沛棠一顿,眼中闪耀着光芒,开心地看着她。“我们何兄,可是握有相当关键性的证据啊!” 一旁的黎之旭惊讶不已,他还以为何冠廷和玉珍是窝里反,互揭疮疤,没想到却是和项沛棠他们联手,难怪刚刚阎逍趁他不注意点了他穴道,不然他根本听不到玉珍亲口说出那番自白。 “你和他们勾结?”韩玉珍气炸了。“我哪有什么证据?当年明明是你和元绮旧情未了,暗通款曲。” “你忘了你要元绮交给我的信,全在我那儿吗?”何冠廷冷笑。“一封一封,我都收得好好的,里头要我怎么配合你,都写得一清二楚。” 在他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一直试着要拿这些信给师妹和黎之旭看,但他的错太深,他们完全不想见他。直至项御史找上他,要他协助破坏韩玉珍的计划,他一听到,立刻就一口答应了。 “你明明说那些信会毁掉的!”韩玉珍惊嚷,这句话等于承认何冠廷所言为真。 “你的心肠那么恶毒,我食言而肥又算什么?”何冠廷庆幸当初自己的一念之差,把信留了下来。他转身,朝黎之旭跪下。“黎当家,请你相信我师妹,她是被害的,从头到尾,她的心里只有你……” 此时,厅门突然打开,一脸着急的元绮踏进。她一听到朱履月说完大概状况,立刻从厨房奔来。 一看到她,韩玉珍所有的恨意全然爆发,摘下头上的金钗就往元绮刺去。“都是你——” 没料到有此突变,相隔甚远的黎之旭要救已经来不及,却见何冠廷用力将元绮推开,金钗划过他的颈部,为她挡下了攻击。 黎之旭随后奔至,将韩玉珍制伏在地,急忙看向元绮。“她有没有伤到你?” 被失去平衡的何冠廷扑得坐倒在地,元绮摇头,看到汩汩的血自何冠廷颈侧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襟,脸色瞬间苍白,泪涌了出来。 “快!救我师兄——”她哭喊,用手压住伤口想止血,血却还是不断地涌出。 “师妹……你……肯看……我了?”即使伤重,何冠廷仍欣喜地笑了。 “别说话……”元绮泣不成声,再多的怨,再多的恨,在他用生命相赔,她已无法再冷绝以对。 将韩玉珍交由阎逍接手后续,黎之旭蹲跪何冠廷身边,迅速为他点下止血穴道,并撕开衣摆,为他包扎伤口。 “黎当家……我对不起……你们……”何冠廷痛苦的说道,然后紧抓住元绮的袖子。“师妹……那一晚……我没玷污你……我、我连脱你……衣裳都是……闭着眼睛的……请你相信我……请你原谅我……” 她是清白的?元绮怔住,半晌,这个念头才传入脑海,占据心头多年的恐惧在此刻终于得以释放,还来不及体会喜悦,宽恕的泪首先潸然而下。 “快,立刻把他送去医治!”从外头唤来官兵的项沛棠扬声指挥。“把这名妇人带回府衙听候判决。”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韩玉珍不断挣扎,仍被人架了出去,怒喊声渐去渐远。 见官兵要来抬何冠廷,黎之旭赶紧将元绮带开。 “别耽误他们救人。”他柔声安抚她。“伤不深,只是划到血脉而已,我已先帮他止血了。” 元绮点头,起身让开,望着他们抬走他,抹去泪水,扬声大喊:“师兄,我原谅你——” 师妹愿意原谅他了……何冠廷听见,喜极而泣,欣慰地闭上眼。 项沛棠抠抠额角。该抓的都抓了,该退的也退了,剩下这道汤不喝可惜,只是……这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这场筵席还要不要继续?” “我放弃,我娘子被吓坏了。”阎逍首先开口。跟在元绮后头进来的朱履月,对韩玉珍行凶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脸都吓白了。“我们先走,有事明天再说。”他将还在发抖的朱履月打横抱起,施展轻功掠出厅堂。 “那我想……我去看看何冠廷的伤势好了。”项沛棠很识趣地往外走去。“等你们有空,也可以去我那儿看看状况。”临走前,他还很体贴地替他们关上门。 方才兵荒马乱的厅堂如今一片静默,只有元绮细微的啜泣声,一下又一下。 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黎之旭轻轻将她揽进怀里,用无言的温暖倾诉着他满腔的歉意。 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被他伤害的她,是怎么面对每一个孤寂的夜?只要一思及此,他的心就绞成了碎片。他恨自己,竟不够信任她,还以受害者自居,对她说出那么多残忍的话。 他的怀抱让元绮的泪奔流得更急,却是一种心安,像是在外头受尽苦难,重回温暖家中的心安。 “原谅我……”他埋首她的发丝里,沉痛低喃。 元绮闭眼,任泪水汩汩流下。有谁对?有谁错?谁会想得到眼见不一定可以为凭,猜忌和有心人的耍弄足以扭曲真相,她和他都因此受尽了苦难。 “我常常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我答应和你回京城,答应得太不假思索了,所以你变得不懂珍惜,进而怀疑我对你的感情。”须臾,她哽咽开口。 “不是的。”黎之旭收紧环臂,像怕她会就此消失那般紧。“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太深了,你的义无反顾让我更爱你,却也更怕失去你,才会在看到那一幕时,天地全然崩毁,让我丧失了判断的理智。” 在得知他为她做的一切时,她就已经明白他的感情了。元绮双臂环住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把啜泣平稳下来后,才又开口说道:“但我受伤好重,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失了清白,连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你知道吗?” “就算何冠廷没说,我也不在乎。只要你愿意继续爱我,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想到她所承受的苦,他痛得想杀了自己。“给我机会,让我弥补……” 有他这些话,够了……元绮嫣然一笑,她轻轻将他推开,抬头看向他的丽颜却不见笑意,只有一双闪烁泪光的水眸,令他好心疼。 “我要你用时间来证明。” 黎之旭呼吸一窒,涩声开口:“这代表你不会马上搬回来?” “是的,没错。”元绮点头。她是那么迫不及待想回到他身边,但不行,她还有事要做,她不能只顾着贪图自己的幸福。 听到她的回答,黎之旭全身一震,他闭上眼。他伤她太深了,他该庆幸她愿意给他时间,而不是把他排拒在心门之外。失望顿时被喜悦取代,他张开眼,深情地望进她的眸子里。 “证明的这段日子里,你会见我吗?” “会。”元绮扬笑,深深地回望他。“不然你要怎么证明?” “这段时间可以……吻你吗?”他用指尖轻柔地描绘着她唇瓣的轮廓。 想到昨晚他这么做之后,是多么的疯狂旖旎,元绮不禁脸红,嗔睨了他一眼。“只有吻,再多就不行。” 知道她和他一样想起昨晚的情景,再被她媚眼如丝地一睨,黎之旭情难自禁地吻住了她。这就够了,只要她还愿意给他机会,而不是对他心死,他已心满意足。 她说可以吻,他立刻就试啊?元绮原想将他推开,但那熟悉的好闻气息,让她完全无法抗拒,反而环住他,深深回吻。 算了,要“惩罚”他,还怕没机会吗?他要用好多好多时间来证明呢…… 尾声 四个月后—— 元家面,近午时分,人声鼎沸。 和过去不同的是,这里的生意更好了,连原本拿来堆杂物和有间小房间的二楼,都重新整修打通成了客座,还是不够应付客人的数量,店门口常常大排长龙。 都是因为黎当家和元老板的事,把元家面的名声打得更加响亮啦! 事情一传开,大伙儿纷纷傻眼。原来那韩玉珍才是坏女人,之前老被人指着骂淫贱的元老板,才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于是,以前打死不靠近元家面的人,纷纷上门光顾,生意才会好成这样。 更厉害的是,元老板竟然不计前嫌,收留了当初和外人一起陷害她的师兄,让人不禁竖起大拇指,佩服她的宽宏大量。 然而这样的宽宏大量,却没用在黎当家身上。黎当家每天中午、晚上都到元家面用膳,为的就是求元老板和他破镜重圆,都四个月了,元老板还是不为所动。 想当然耳,大家就怕漏看了元老板首肯原谅的一天,三天两头就往元家面跑,还好元家面东西好吃,又多了不少新菜色,上这儿吃东西可是种乐趣呢! 瞧,今天黎当家又来啦!他避开了人潮最汹涌的时间,但即使都未时了,楼下的位置还是座无虚席。 “黎当家,坐楼上好吗?”负责招呼的小霜一看到他,立刻笑道。因为生意好,店里又聘了两名姑娘,经过元绮的训练,以亲切为卖点的小霜已能独当一面。 “好。”黎之旭往楼上走去,自行找了空位置入坐。 没多久,东西送到他面前。 “谁叫你坐楼上?害我爬得气喘吁吁的。”元绮嗔道,将托盘里的菜肴一一端到桌面。 “楼下客满了。”黎之旭无辜说道。看到那些菜都热腾腾的,是她特地为他炒好的,不禁微微一笑。她已经不准他吃雪菜面了,说他只吃面会不够体力,每次都要弄出三菜一汤喂饱他。 元绮皱鼻。“谁叫你来那么晚?” “早来更没位置坐吧?”黎之旭伸手拉她。“忙完了吗?一起吃吧!” 元绮故意避开,一脸淘气。“还没呢,你一个人吃吧,待会儿没人自己下来。”笑睨他一眼,她转身下楼。 “黎当家,今天又没望啦?”旁人见了笑道,每天看他们逗着也是种乐趣。 黎之旭回以淡淡微笑,对受人瞩目这件事早已习以为常。他开始用膳,在吃得差不多时,二楼已经没人了。 将空盘放进托盘里,他下楼,看到一楼的客人也快空了,连负责厨房的何冠廷都跑出来聊天。 “黎当家,这我来就好。”看到他端着托盘,何冠廷赶紧奔过去接。 “给我,你在火炉旁站整个中午了,去坐着歇息。”看到他奔过去,小霜赶紧追上,抢过托盘,一直推他去旁边坐。 “别这样,黎当家在看。”何冠廷一脸尴尬,却掩不住满脸的甜蜜。 黎之旭莞尔,没去调侃他们,走到窗旁的位置入坐。 这算皆大欢喜了吧?元绮留她师兄下来,帮他戒了酒,还让他掌厨,开出的新菜式,就是由何冠廷负责,来了一个多月,就和小霜产生了感情,小俩口浓情蜜意的,已经要论及婚嫁了。 反观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明明她对他的态度已和过去一样柔情,却坚持不肯再嫁给他。就连母亲来元家面向她道歉,希望能再把她娶回去当媳妇,她可以温柔以对,像以前一样恭敬听着母亲的话,却是予以婉拒。 原以为,拆了她二楼那间房,可以让她搬回去,结果她却是租了间宅院,连何冠廷、杨姐他们都搬进去住了。 他不是怨,他知道他是活该,但……他真的想不透啊! “有吃完吗?”元绮来到他身旁,笑靥灿灿地看他。 “一干二净。”见她一直站着,黎之旭正想拉她坐下,却突然发现,她……好像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怎么了?”元绮挑眉,依然没坐下。 “你……是不是……”他斟酌着要怎么说。“变丰腴了?” 每天都见面不容易看出差异,才会突然发现。不过,原就纤细的她,变丰腴后反而更加秾纤合度,这样倒好,不然他老是心疼她操劳得长不了肉。 “我很喜欢。”他马上补上一句。这是事实,不管她胖还是瘦,都是他爱的那个她。 元绮掩唇笑了,眼中不只有愉悦,还有更多温暖的情绪。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呢。”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放在桌上。“这是杨姐做来送我的,她有点太心急了。” 看着置于桌上用布缝制的小鞋,黎之旭难得地怔愣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盯着那双鞋。 “……我、我要当爹了?”还结巴。 这可爱的模样,让元绮红了眼眶。“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是谁的呢!”她戏谑笑道。 “除了我,还会有谁?!”黎之旭低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他扬臂高声欢呼,整个店里都是他的声音。 店里只剩下元家面的人,看了都忍不住笑,却没人有惊讶的表情,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当什么爹?阿绮又没说要嫁你。”梁婶泼他冷水。 满腔喜悦顿时被浇熄一半,黎之旭回头,看到元绮泪流满面时,剩余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 这孩子,是办筵席那一次有的,而那一次,她几乎是被他强迫的。 “你不希望他的到来吗?”黎之旭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如果她还是无法原谅他,他可以接受,但孩子是无辜的。 元绮摇摇头,扬起一抹好美的笑。 “我好高兴,能有你的孩子。都是你,像个孩子又笑又跳的,把我弄哭了。”她从没看过他那个样子,从他欣喜若狂的表情,她可以深深感受到他对她的爱。 她的笑,让他从谷底跃上了云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在等你发现,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就什么时候答应再嫁你。”元绮点了下他的鼻头。 “所以,你愿意嫁给我了?”黎之旭站起,不敢相信他竟在同一天内得到两个好消息,高兴得直想对天底下的人大喊。 “嗯。”元绮用力点头,又被他的表情感动得想哭。“因为,时间够了。” 她故意不答应他,让他每天都到元家面来,为的不是刁难他,而是想藉此让所有的人知道她的清白。 她不在乎自己的评价,反正这五年来,她已经被骂得习惯了,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她要所有人知道,她一直都是爱着他,从未移情别恋,他没被戴绿帽,以后也不准再有人这么说他。 而且,她需要时间让他们接手这间元家面。这段日子,她不断放手让他们接下她的工作,杨姐知道怎么熬汤,可以煮出和以前相同味道的面,小霜和梁婶招呼客人已有自己的一套手腕,再加上师兄已经恢复水准的厨艺,就算少了她,他们也能把这间店撑得很好。 “什么时间?”黎之旭温柔问道。 他觉得自己太过幸运,并没被她要求从城门口一路三跪九叩前来请罪,也没要他摇旗呐喊自己的错绕京城一圈,而是让他得以陪在她的身边,度过了幸福的四个月。他隐约猜到,要他花时间证明自己的真心,只是她的借口,但他猜不到她真正的想法。 “等我嫁给你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她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其他人见了,无不欣喜欢呼,用力拍手叫好。 谁说破镜就无法重圆?他们用真心,将曾经破碎的感情,重新紧紧牵系在一起。 【全书完】 编注: 1再见阔别五年的妻子,阎记当家阎逍即使面对众人再冷漠疏离,在娇羞妻子面前也不得不化为绕指柔,请见花蝶系列1129【情陷京城之一】《愿嫁严夫》 2面对敌人以美色使计挑惹,斯文正直的御史项沛棠能反将一军,或者无法把持而沉溺?请期待花蝶系列【情陷京城之三】《艳挑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