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锦卿》 【序章:结局】 长安,天授十五年春,大周都城最后一夜。 朱门高阶巍然矗立,这座府邸除了尤为大气华贵之外,与皇城内其他官门侯府别无二致,若要真论有何不同,那便是,府门两边竟没有刻画门神。 门内深院中,一个着月白色衣裳的侍女提裙快步走向正堂之后的主屋。 主屋大门敞开烛火灼灼,书案前有一道锦衣华却略显萧索的身影,正提笔垂首拟写着文书,直到听见近侍婢女凌乱失措的脚步声方才微微抬首,“扶苏,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扶苏颌首,有些沉重地回道:“大人,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灯烛映衬下,分明是一张几分苍老但风韵犹存眉目明晰的女子面孔,她安然不惊地放下毛笔,目光扫了一眼门外幽暗的夜空,沉默一瞬,道:“更衣吧。” 尽管万般忧虑,扶苏也不复多言,只回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白衣丧服……” “不。”她走向铜镜前,看着镜中身着褐底黑花宽袖锦袍半披束发不沾脂粉的自己,指尖抚摸着袖边华丽繁琐的银丝刺绣,道:“这身官服我已经穿了快三十年了,是该换换了……给我梳妆盘发……戴上金钗……” 扶苏犹疑地应声:“是。”传来众侍女一齐为她上妆盘髻。 端庄悦目的贵族妇人装扮逐步让她改头换面,但那眉宇间的傲然英气依旧不为画眉掩盖。幽暗的夜空逐渐明亮起来,红色的光芒随着愈渐喧哗的杂声传进屋内。 扶苏疑惑不安地跑出去查看发生了何事,不消片刻便面色发白地跑进屋内,这次更加慌张,匆忙间连发钗斜落了都未有察觉,踱步到铜镜前在她面前扑通跪下,颤抖地回道:“……皇城铁卫……已经将府苑全部包围了!他们说……他们说,让大人您尽快……出去认罪!否则……血洗……” 扶苏已然再说不下去,惶恐到极致,瘫坐到地上,屋内其他丫鬟听闻此言全都震惊失色,顾不得什么规矩,直接逃出了主屋,好似离这里远一点就更容易保命。 而她只是缓缓一笑,转头看扶苏,顺手给她扶正了云鬓间的金钗,不言其他,只问:“熹儿来了吗?” 扶苏双眼中即刻盈满泪光,回道:“来了,督尉大人就在外面……” 她的笑意加深,道:“那不就好了?还不快让熹儿进来?我的熹儿都来了,我能有什么危险?莫慌了,叫人开府门去吧,在前院亭内摆茶。” 扶苏见她一切了然的样子,也只能勉强镇定,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她再细看镜中自己的模样,抚了一下眼角眉梢痕迹明显的细纹,道:“唇色有些浅,再点些胭脂。” 小丫鬟颤抖着打开模样别致的刻花胭脂盒,她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吧。” 她直接用指尖沾上许些朱红胭脂,轻轻抹在双唇上,镜中朱唇已就,孔雀金钗的金钿在额上轻摆,虽韶华不再,却依然能捕捉到旧时明动容颜。 片刻方过,一位身披银色甲胄,英姿勃发,腰间佩剑的少年径直走进前院石亭中,垂首半跪,恭敬地行礼:“孩儿见过母亲……” 她放下茶盏,温柔笑道:“快些起来,熹儿,来,先喝杯茶解解乏。” “母亲……”顾熹眉头紧蹙,神情复杂,好似还想说什么,在她面前坐下,没有碰茶杯。他只是扫过她一眼便低下头,她此时神色平静如水,甚至比平日更神采焕发,全然无视外面的喧哗与漫天的火光。 她道:“不用着急,熹儿,事情已经成定局。你就再陪陪我吧,昨日我与你师父对弈的这一盘棋尚未分出胜负,不如你来替他下完吧。” 顾熹目光有些颤动地落到面前的棋盘上,端起热气腾腾的香茗喝了一口:“嗯,好,母亲……” 她一直凝视着这个少年,用以此生都难得的真诚而深邃的目光,掂起一颗黑棋,目观棋局,道:“熹儿,你瞧,这本是白棋占上风,后来却被黑棋扭转了局势,依你看,哪一颗棋子是胜负变化的关键?” 他举棋落棋,不假思索地回道:“这些棋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棋的人。” 她红唇浅笑,黑子落下:“对,就是这样。” 他终于抬头直视她,目光中是有别于少年的深沉:“就像,在八岁时我就听母亲说过,寄望于人,顶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有自己掌控一切,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孩儿一直谨记。” 她红唇浅笑,声音有些沧桑,道:“很好。” “然而,大多数人却不能同你一样早早就明白这一点,这种错误我就犯过,你舅父也犯过,甚至精明如你祖父都不能避免,还因此让自己多年成就毁于一旦陷入绝境之中……” “但是,他这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并不是这个,而是,养育了我们这一双儿女……” 第一章:大业定 棋子弃 长安,天佑元年冬,大齐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此刻华灯已上,长安城内处处溢彩流光,唯独此处石墙灯影府苑深深,堂堂正二品户部尚书府,较之皇城内其他官邸侯府却稍显简朴,就连这佳节之时,依旧门庭清冷。 府中正堂之后乃书房,此时灯火黯淡大门紧闭,不,不只此时,这番景况已持续三日之久。书房内书卷皆是整齐摆放,虽是书卷气浓,却不见纸张翻动,书案上多的是凌乱的公文奏折,摊开的折子从书案一角垂至地下,白纸上是空无一字。暗色地面上散落着零星棋子,黑白分明且剔透如宝石,颗颗映照着烛光,透亮圆润,质地罕见,可见是奇珍,原本盛放棋子的锦盒就算是被打翻在地,于这简朴书房之中仍显得华贵突兀。 他仰靠在木椅上,纹丝不动,枯桃似的双眼直直望着上方的灯烛,那一点茫然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摇曳焚烧。未及半百之龄,白发已生,几许银丝随着窗缝中透入的凉风摇晃,苍白的面色使他看上去宛如石雕。 “……算计二十年,只得这一场结果?”他默想着,往事历历在目,怎么想都觉得讽刺,僵硬冷峻的脸庞上不禁浮现悲凉的苦笑。 二十四年前,他只是洛阳一贫寒书生,及到长安科考中举,官不过七品御史台主簿,后得左司丞卢远植——如今权倾朝野的卢相国赏识,为之效力,或说是与之勾结比较切实。 风雨二十年,多少阴暗事,做成了什么?不过是把最不得志三皇子扶上皇位,不过是从七品微末之官做到当朝二品…… 而今,大业已定,他又迎来什么结果? 当年礼贤下士恩待与他的卢远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当年允诺他的三部司丞之位呢?呵,泡影罢了!这几月内之前的盟友尽皆被弃,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自己更是被安上了贪污巨额赈灾银的罪名,如今只待“罪证”落实…… 哼!飞鸟尽,良弓藏,新业定,旧人亡。 卢远植啊卢远植,终究是容不得朝堂上的第二人! 可是,又有谁甘做,第二人? 书房之后的长廊通向后院,院中西南角落有一小厅,屋门敞开,其间烛火通明,正对门之处有一四脚相连的木架,上斜有一方形木板,看似绣架却没有寻常绣架那般秀气,更不见一针一线,有半人高,上面摊开了一大张图纸,纸上内容繁杂,线条规整。一位年轻女子一手执细长毛峰一手摁着木尺,凝神作业,看似绣花,又好似作画,可笔下并不是鸳鸯或花鸟,而是工笔线条绘成的建筑布局。 这便是顾家长女顾清宁,芳龄已过二十三,却尚未出阁,身姿尚可,容貌中等,明明是着湖色长裙腰身纤细的女子,但不见一丝婉约媚气,将手中一副尺笔使得如同匠人手中的刻刀那般灵活流畅。须臾,她停下来垂首静看案上的图纸,秀发从倾斜的肩头散落,柳眉微微一蹙,即刻放下笔尺,将画了许久的图纸直接揉成一团掷于墙角的废纸堆中,又顺手在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张白纸摊开在自己面前。 正欲再落笔,却听见门框被敲响,抬头看去,原来是二弟顾清桓,他神色低沉,郁郁地唤了声:“姐姐……” 她看了他一眼,收起工具,不再作图,“怎么样了?” 他走进来,回道:“父亲还是不出来……三天水米不进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真不知道那天父亲到底跟卢相国谈了什么……一从相国府回来就成这样了……” 顾清桓思量着,忽将目光投向顾清宁:“额,姐姐,昨日你不是去相国府了吗?你没有向卢大公子打探一下?” 她闻言,目光撇到别处,指尖暗暗紧攥水袖一角:“没有,昨日他没有见我,说是正在待客,卢二小姐根本没有让我进内府。” 顾清桓顿时又添紧张神色:“会不会是卢远思故意气你?卢远泽可是向来把你当座上宾啊,更何况你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客人比你重要?” 顾清宁眉头一挑,放松了指尖,缓步走出房门:“清桓你错了,新皇登基,卢家长女为后,卢家跃身为长安第一名门以来,恐怕于他卢远泽而言,任何一个门客都比我重要。” “卢家人竟薄凉至此……”顾清桓与她一道出了工房,一时怒气攻心,忍不住放声骂出来,但忽见母亲沈岚熙正向这边走来,便立即收住了怒意,与长姐一起迎上去。 “母亲……” 沈岚熙看了一眼他们俩,平和浅笑,又回头望了下书房,然而没有任何难安神色,只问道:“这几天你们可曾跟他说过话?” 他们双双忧虑地摇头,顾清宁道:“母亲,你还是去劝劝吧。” 沈岚熙挽住女儿的手,说着:“算了,不用。” 三人边说边走已到书房门外的长廊上,顾清桓还欲言劝:“母亲……” 沈岚熙打断他,一边拉着他们俩走开,一边笑言:“好了,清桓,清宁,你们不要担心他了,今日是上元佳节,你们江伯父和弦歌来府中与我们一起过节的,前堂都设好宴席了,你们别在这耽误了,再说清风刚跟他师父回长安来,我可不想他整日听你们姐弟的碎碎怨念……” 话未说完,她忽地脸色一变,气息急促,痛苦地捂住心口,困难地喘息几声,直直向地面瘫倒,近乎晕厥过去。 “母亲!”顾清宁与顾清桓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顾清宁急躁地喊道:“快去请大夫来!母亲心悸病犯了!快去!” 丫鬟都慌了神了,失措地说道:“可……可今日过节,同源堂的大夫都不出诊啊……恐怕去叫张大夫也不能及时赶来吧……” “我去叫!怎么也得把大夫找来!”顾清桓是真急了,匆匆向外面跑去。 却听背后“嘭地”一声房门大开的声音,他不禁回头看去,只见他们三日未露面的父亲——顾家家主顾清玄从房内冲了出来,慌张而失态地扑向倒在顾清宁怀里的沈岚熙,干裂的嘴唇颤抖张合着:“夫人!夫人……”苍白憔悴的面上又添十分的焦急神色,直接从长女臂弯里扶过沈岚熙。 就在他如此心慌之时,靠在他肩头的沈岚熙睁开了眼睛,站直了身子,安然无恙地对他笑笑,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总算肯踏出书房门了?这便好了,走,回屋梳洗一下,大过节的,你一家之主不露面怎么行?” 他们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又都松了一口气。顾清玄与沈岚熙对视,无可奈何地笑笑摇头,轻叹一口气,搀扶夫人的手臂,道:“诶,那好吧,就听夫人的。” 他们夫妇俩携手径直往主屋走,全然忽略方才被吓得不轻的长子长女,顾清宁与顾清桓只好也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轻叹,笑了出来。 顾清宁回头望了下书房,料想里面应是有些杂乱了,便想亲自去收拾一下,顾清桓也随她去了。二人进屋,瞧见散落的一地黑白棋子,都变了脸色,沉重而无言地对视一眼。顾清宁似有思量,拿起锦盒,弯身将棋子一粒粒拾起。 顾清桓也帮忙,只是触碰到冰凉棋子的指尖不由得颤抖,失神地说着:“当年他赠父亲这一盒白瑶玄玉的棋子以作合盟之礼……父亲向来当作珍宝来供奉……而今却……”他闭眼,攥紧棋子,愤恨道:“可见大祸不远矣!” 顾清宁看了下他,示意他镇静下来,继续拾棋,叹道:“天下熙攘,终不过是,因利而合,因利而分。有利可图,便是珍宝,无利可取,便是弃子。” 此时顾清桓却没有言语了,顾清宁向他看去,只见他定定地看着从地上拾起来的一张白纸,白纸上是父亲顾清玄的亲笔题诗。 “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 收拾完之后,顾清宁与顾清桓一齐出了书房走向前院,他们刚踏入前院,就见顾清风从外面回来。 “哥!姐姐!” 十八岁的少年,一见兄姊就活泛起来,虽说是生在官家,却总也没个正型,未及加冠之龄,正好是满心的烂漫,随时笑闹开怀,无甚顾忌,偏偏是家里最讨喜的。他的师父是武林第一剑派河洛剑派的掌门人洪洛天,洪洛天还有一个身份——河洛镖局的大当家。洪家是洛阳的第二大豪门,说起第一也不陌生,便是世代经商富可敌国的沈家——他们的母亲沈岚熙便是沈家的大小姐,只是她嫁于顾清玄之后便与沈家断了关系,多年未有联系。 顾清风跟着洪洛天学习剑法,十六岁之后也随他一起走镖来增长江湖经验,洪洛天至今未有娶妻无有子嗣,待他如亲儿。他今日按礼去向师父敬茶,洪洛天赠予他一把上等的短剑,又拉他练了一会儿剑,所以耽误到此时才回来。 顾清风问起了父亲的情况,他是毫不知内情,兄姊对他也只是说父亲身体不适,听说父亲已经出来了,他便吵着要去主屋拜见父亲母亲。顾清宁劝说父亲正在梳洗此时不宜拜见,他才作罢。 他们观赏起他的宝剑,三姐弟正笑闹间,沈岚熙从后院来到前院,此时顾清玄已经将一切向她坦明,她远远看了一会儿顾清宁,掩过情绪,找了个由头唤顾清宁回闺房。 母女二人把话说到近来的事上,沈岚熙只得告诉她:“清宁……那日,你父亲去见卢相国,卢相国坦言……要解除跟我们顾家的婚约,卢家将与晋轩王府联姻,卢远泽将迎娶成硕郡主。” 听闻此言,顾清宁只是无言,稍过一晌,她的神情又变得异常呆滞,不像是惊讶而像是惊恐,望着地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岚熙轻抚她的肩想宽慰她,她却忽然抬头,双手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眼中含泪,咬唇道:“可是母亲,我,我已有身孕……” 第二章:参差分两势 沈岚熙只觉耳边一阵轰鸣,捂住了心口难以喘息,不敢置信地瞪着女儿。顾清宁心神大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沈岚熙喘息几声瘫坐在方凳上:“什么时候……” 顾清宁双手支撑额头,似是回忆起了多么不堪的事:“两个月以前……我以为他会娶我的……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只要新皇登基,卢家事成,这婚约就会兑现的……不想卢家竟然……我真是愚昧!母亲,我错了,我错了……求你千万不要告诉父亲……” 沈岚熙拭去眼角泪水,扶起她:“不……清宁,错的是我和你父亲……当年为了攀附卢家给你定了这门亲事……不想竟毁你至此……” 母女正是思绪纷杂崩溃失常之时,有丫鬟到门外告知正堂宴席已布好顾清玄也已经梳洗完毕,请她们到前院去准备入席。沈岚熙便与顾清宁别作商量,拭干泪水整理仪容出了房门,看似无恙。 前院的兄弟二人还在说剑,顾清风拔剑出鞘,故意向顾清桓比划了几招,顾清桓直被他闹得左逃右蹿,连连叫停。 玩够了他才收回短剑,笑话气喘吁吁的顾清桓:“哥,你真是文弱书生一个啊,哈哈!瞧你怕的那样儿……” 顾清桓还没有缓过神来,好不狼狈,也拿这个弟弟无可奈何,只能由他嬉闹,不作争辩。 两兄弟正笑话间,影壁之后又走进来数人,一个声音传来,娓娓悦耳:“清风你莫笑话你二哥,这舞刀弄枪并非他之所长,但你可能写出如他一般的锦绣诗文?” 听闻此言,顾清桓即刻正了身形,转头望去,先见出言相助之人——江弦歌,报以微笑,继而与顾清风一齐上前相迎,向走在最前方的江河川见礼:“见过江伯父。” 江河川是开茶楼的生意人,年轻时也同顾清玄一般是落魄书生多次落第,只是顾清玄早得功名,便助他在长安城里立了足,故而与顾家的交情非同一般。因为妻子早逝,两家又亲近,所以每逢佳节都会受邀到顾家来共度。 他所经营的江月楼可论得上长安城内的第一风雅处,常年文人名士盈门,贵族官家自然不在话下,但江月楼引得长安子弟踏破门槛不只因茶楼雅致,还因为一人,即是江弦歌,江家独女,才华横溢琴艺卓绝的长安第一美人。 江河川一贯的乐呵模样,与两个后生说笑了几句。顾清风打趣地埋怨江弦歌偏心相助于顾清桓,她只是浅笑泯之,关切道:“听父亲说顾伯父近来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顾清风正要回答,顾清桓先回道:“好……好多了,弦歌挂心了,江伯父也无需担忧,父亲只是小恙,已安然如常。” 江河川笑着点点头,与顾清桓对视一眼,了然于心。他近来也听到了不少风声,所以心里一直记挂着顾清玄之事。顾清桓先迎他入正堂,又吩咐管家去通晓父母双亲。 顾清玄得知老友已到就也利索地出了主屋,顾家母女两也到了正堂。顾氏夫妇落座,先由江弦歌向他们敬茶叙礼,后由顾家三姐弟依次向江河川敬茶贺岁,一如往年,礼数周全而情意不怠,正堂内虽只有两家人却也其乐融融,加之顾清风的顽皮逗乐,席间总笑语不断,合是最亲密的一家团圆,共道喜事。 宴席吃罢,最坐不住的顾清风先去前院张罗着点灯挂灯了,顾清桓与江弦歌随后也退席去院中长廊内看月作诗,顾清宁自然是陪到最后,又向双亲伯父叙过一轮茶后方告退出前院去挑选灯笼准备笔墨。 沈岚熙唤下人来撤去碗碟,在侧厅放了几样小食清酒,顾清玄与江河川已喝至微醺尚不尽兴,又转至侧厅半倚在靠榻继续对饮。沈岚熙出了正堂,只留两位老友互诉衷肠。 下人们已拆下了府门口的旧灯,院内长桌上放着新灯,这些灯笼都是沈岚熙亲手制成,不同于一般的纸灯,灯罩用的是蝉翼一般薄稀透彻却实为上等珍品的锦帛,顾家人一向崇简,这样的灯笼算是奢侈,奈何是沈岚熙选制,顾清玄自然不会介意,还连连夸赞夫人技艺精妙。 将近子时,顾清玄与江河川稍作醒酒出了厅堂,与众人聚在前院,各选了一个灯笼,在梅花笺上写下缄语福愿,置入灯笼下方悬着的铜球之中,系好红色流苏,如此等来年取下旧灯时还能看到今日所写之言。 “看尽长安花?”江弦歌瞥了一眼顾清桓的笺条,疑惑地念道:“清桓为何今日写这一句?是想早及春风得意之日,还是想效仿花花公子哥的不羁劣行?” 面对佳人的打趣,顾清桓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望她一眼,笑意腼腆,继续在这句之后写下:“万众不如她。” 江弦歌哑然无语,转过头去,故作不知。 江河川在笺上写的是“家有淑女,佳婿难成。平生所愿,之子于归。” 沈岚熙将他纸上的字看得真切,笑道:“河川真是会说笑,弦歌如此妙人淑女,长安城内的大家名门有哪个没有往你江月楼抬过聘礼以求佳媳?你还有何嫁女之忧?” 江河川摇头笑叹:“不不,嫂夫人此言差矣,长安城内就是有一家,我怎么盼都没能盼到他家的聘礼抬进我江月楼。” 顾清风故意问:“江伯父,是哪一家啊?” 江河川含笑看向顾清桓,回道:“顾家。” 听闻这二字,众人皆笑,顾清桓心上大喜,而江弦歌的笔触一抖,羞涩垂首。 她提笔顿了一会儿,才发觉笺上最后一个字已写毁了,只得另写一张,把原来的这张叠起来放入袖间。 挂完灯祈完福愿,已近深夜,江家父女告辞,顾家人相送,顾清桓送江弦歌出府门,江弦歌已听他说过近来顾家与卢家的一些形势,上马车前回头低声问他:“……如此情势会不会影响到你的科考,再过两月便是春闱……” 见她如此关心,顾清桓很是可喜,自信一笑,回道:“弦歌,无需担忧,文章应考我还是有些把握的,只待揭榜之日便好。” 后又说了一句:“已经让江伯父等了这么久,很快就再也不用等了……” 江弦歌淡笑颔首,上马车坐入车篷,行动间,水袖轻摆,一卷残笺无声飘落。 马车驶过,顾清桓瞧见了地上的笺纸,已不及归还,好奇心起,暗自打开一看,上面写道:“落花自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向东。” 他失魂地木然独立许久,方回首走进府门,见顾清宁正立在影壁前的长廊下静视着她自己刚挂上去的灯笼,便驻足与她一齐仰首观望,问了句:“姐姐,你写的是什么?” 顾清宁收回目光,背向而去,身姿挺直,语气坚厉,只回了四个字。 “命不由天。” 第三章:玄素引双行 一辆青篷马车从相国府崭新华贵的高阶正门前经过,顾清宁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吩咐道:“唐伯,就在这儿停。” 车夫不禁疑惑地问了句:“大小姐,往常不是都在后门下吗?” 她摇头,苦笑,自言自语:“不,以后都不会了。” “清宁……”沈岚熙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许愧疚,拉了下她的手:“也好,母亲陪你一起进去。” 她道:“不用了,母亲,你在马车中等我就好,你若出面有伤颜面,女儿绝不能连累你一起受辱。” 顾清宁独自下车,径直走上高阶,到了卢家大门外,被门房拦下:“小姐,这是相国府邸,没有名帖拜上,外人不能擅入。” 她目光凛然一冷,看向门房,拿出名帖交于他,笑言:“我叫顾清宁,户部尚书家大小姐,你认好这个名帖。我要见卢大公子,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门房悻悻地点了下头,赶忙让手下人进府通传,实则心里暗自鄙夷,一个官家小姐这样抛头露面,还自持名帖独自上府,真是有失体面。 不过一会儿,便有人匆匆前来,恭敬道:“有请顾小姐入府,大公子已经在等您了。” 大齐先皇不喜臣子私下交往过密,曾布下众多耳目来监视大臣府邸,也是以防臣子结党营私,更别说顾清玄与卢远植谋的就是私相勾结扶植势力的事,所以两家人很少在明面上交往,也是以此原因,两家儿女婚约也从未声张过,一晃多年,婚约,交情,竟都成了无凭无据的泡影。 卢家豪门庭院深深,有多深,深到她从孩童走到成人,才从后门走到前院,一个相当于她第二个家的地方,连门房都不曾认识她,而她还幻想成为这一府的女主人,多么可笑? 进入内府,辗转来到东苑书房外,引她进来的人已经变成了相熟的东苑管事,见到她是一脸难言,她只作无视,讽刺道:“怎么今日张管事不先通报你们二小姐了?” 张管事难堪地笑笑:“顾小姐勿上心,上次也是恰好被二小姐知道,谁想……” 她哼笑一声,扬扬手示意他退下,她自己推门,直接踏入卢远泽的书房。 书房内,身形硕长面如冠玉的公子来回踱足,失了翩翩风度,眉宇间尽是无奈,见她进来了,不敢直对她的眼睛,急切地把门关上,问道:“清宁,你怎么直接从正门进来了?” “新皇登基,一切都变了不是吗?”她笑看他:“再说,不这样,你还会见我吗?” 卢远泽脸色一僵,心虚道:“清宁……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不见你?” 她一直微笑着,步步靠近他,直盯着他的眼睛,两人相距咫尺,她问:“你若见我,那成硕郡主怎么办?” 卢远泽转头:“你都知道了……对不起,清宁,是我负了你……这是父亲的决定,我不能反抗父亲……” 她平静道:“你还记得吗?给你我立下婚约,也是你父亲的决定?我不想问这是不是你的本意,我只想问,你们卢家如此背约,是把我们顾家置于何地?是把我置于何地?” 他被她的冷厉击溃,开始慌张失措,颤颤巍巍地摁住她的肩:“清宁,我对不起你,但我是家里长子,我要争这世子之位,就不能违逆父亲,晋轩王贵为皇叔,我娶郡主,这样对卢家最有利……清宁,我不会不管你的,要保住你顾家,你我两家的婚约也能维持……” “如何维持?让我给你做妾?”她嘲讽道。 卢远泽不住地摇头:“不不,我怎能让你做妾?我是说……你可以嫁给远承啊,他虽为庶出,也照样是相国之子,这样我们还不是可以朝夕相见做一家人吗?于你顾家也有利,我会去劝父亲,让父亲同意的……” “啪!” 顾清宁一个耳光挥过去,太过用力手掌都在发抖,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咬牙道:“我怀孕了!” “什么……”这一句话比掌掴更让他内心震荡,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几乎失语,一步步地往后退,不住地轻轻摇头。 她看着这个人,面上的怒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嘲笑,不是嘲笑他,而是嘲笑自己,怎会愚昧至此?因为这么一个人而耽误自己这么多年,倾注心力在这么一个人身上,这么多年啊!还将自己的前程随清白葬送,都是因为这么一个人…… “清宁……”他终于开口,眼泪直下,惊慌地抱住她,“我,不能……清宁……我们不能留这个孩子……若是被父亲知道……” 她不说话,也不惊讶,任他抱着自己哭,他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腰,脸紧贴着她的小腹:“清宁,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我对不起你……我求你……” 她推开他,弯身扳过他的下颚,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卢远泽,你害怕什么?害怕我把事捅出去?害怕我缠着你?不,不会。” 他逐渐恢复理智,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你……你想要什么?” 两人对视,顾清宁笑了:“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了解我。若是你父亲要对付我们顾家,你能帮我们吗?怕是不能吧?我也不指望你,我只是想要回我替你画的广和宫样图原稿,那是我的心血,我也再画不出第二份了。” “可是清宁……”他急切起来,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犹疑一下之后就郁郁地点头:“好。” 他转身走向内室,拿出一幅用金色丝绸包裹的卷轴,交给她:“恐怕整个工部也没人能制出比这更好的图样了……事到如今,我也没脸求你再帮我,只是要谢谢你,清宁,要不是你一直在背后支持,我也没法在工部做到侍郎的位置……本来还指望靠这副图纸升上尚书,还是我太贪了……” “不,没有我,你也能图得高位,没了这幅图样,没法给皇上建出最好的宫殿,你当上尚书也是眼前的事,因为你是卢远植之子,他如今权倾朝野,给你一个二品尚书之职又有何妨?” 顾清宁把卷轴打开看了下,果然是出自自己之手的原作,她收好了,就欲离去。卢远泽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眼中含泪,道:“清宁,你要知道,我是没有办法。我是相国之子没错,但我也只是相国之子而已,这官位权力都是父亲给的,都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有自己的权势地位,我没有资格反抗,我没有选择的权力!” “如果我有,绝不会这样……” 她没有回头,推开房门,冷风袭来,一瞬间还是红了眼睛,只是再不停留。 顾清宁离开不久,一道人影从书房外长廊拐角处走出来,进入门内,与卢远泽直面相对。 卢远泽已正了衣冠仪态,独坐失神,见她忽然出现还是惊了一下:“远思?远思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卢远思是卢远植最小的女儿,年方二九,虽为妾室所生,但从小受宠,与长兄卢远泽最是亲近,她生性骄纵傲慢,向来与顾清宁不和,两人的摩擦没少过,得知卢家要与顾家解除婚约她是最高兴的一个,为防顾清宁来纠缠兄长,还特意吩咐管事但凡见顾清宁来要第一时间让她知晓,她好出面阻拦,没想到顾清宁这次直接从正门进来所以没来得及拦。 “我不想她纠缠大哥,特意赶过来轰她走,所以……早就到了,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第四章:舍生非假命 她关了门,一脸愤懑,见卢远泽难堪无语,她怒道:“大哥,你干嘛要受她威胁把图样还给她?就这样把大好的功劳放弃了!” 卢远泽摇摇头:“不,没有,我还她的只是原稿,其实我怕有变,早让人把那份图样绘了摹本,已经送到工部去了……” 卢远思转怒为喜:“这就好,还是大哥有先见之明。哼,顾清宁真是不知好歹,她爹是尚书又怎样?还不是靠着我们卢家才混到今天,她竟还敢来纠缠,以怀孕作威胁,一个卑贱之人就算真怀了我们卢家的骨血又怎样?还想挤掉郡主吗?她可不配当我嫂嫂!要让父亲知道了……” 卢远泽抬头出言打断她:“不,远思,大哥求你,这件事决不能让父亲知道,决不能!若被父亲知道我做了这么……羞耻的事,他定然不会放过我,指不定怎么看我,那我就完了!” 卢远思望着他焦急的模样,沉默了会儿,方道:“大哥,你不是怕父亲不放过你,而是怕父亲不放过她吧?若是被父亲知道她怀有身孕,她必然难逃一死……你还是不忍心……” 被妹妹一语道破心思,他垂头不作辩解,只道:“你答应大哥吧,不要说出去。” 卢远思无奈地点头,允诺道:“放心大哥,我绝对不会泄露此事。” 顾清宁按原路出了相国府,上了马车坐入车篷内。沈岚熙见她表面无恙,有些疑虑,以买东西为由支走唐伯,担忧地问女儿:“怎么样?他是什么态度?” 顾清宁就将卢远泽的决定跟她如实说了,沈岚熙情绪崩溃,抓着顾清宁的手,按耐不住激愤心情,道:“他怎能如此?走,清宁,母亲去向他卢家要说法!他们不出八抬大轿把我女儿娶回去,我决不罢休!” 顾清宁却反握住她颤抖的手,道:“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你可是已身怀有孕!若不嫁他,你以后该怎么过?”沈岚熙泪眼朦胧,心如刀绞。 顾清宁道:“母亲,若此时卢相国知道我怀有身孕,你觉得他会放弃与晋轩王府联姻而选择我们顾家吗?” 沈岚熙怔住,其实这她不是没想到,只是一时情急,毕竟她也是个寻常的母亲。 “只怕他更不会放过顾家。这个孩子不会是我们的救命稻草,而是我们的灾难。所以还不如利用卢远泽对我的愧疚来求暂时自保,威胁也好,妥协也罢,眼下只能这样。” 沈岚熙见她目光阴沉,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惶惶不安地问:“那你以后该怎么办?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顾清宁抚了一下腹部,道:“我听说洛阳洪家有一种药,可以堕胎,而不伤及性命,母亲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沈岚熙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含泪抚摸了下女儿的侧脸,哽咽许久之后,艰难地点头:“好……我去找洪洪师傅帮忙。” 沈岚熙在未出阁时便与洪洛天相识,算是知己故交,因此事找他帮忙,她也没什么顾虑。这日稍晚时,母女二人又乘着马车出门,来到洪洛天所在的客栈外,这次换顾清宁在车内等候,沈岚熙戴了斗笠独自上楼与洪洛天会面。 等到天近日暮,沈岚熙才从客栈出来,面色凝重,顾清宁追问,她方开口:“我没向他说明具体原由,他就答应帮忙弄到那种药,但他说……” 顾清宁问:“洪师傅说什么?” 沈岚熙抬头痛心地望着她,声声含悲:“他说……用此药堕胎,虽不会伤及性命……但恐怕终生不能再孕。” 顾清宁愣了下,眼中浮上一层水雾,疏忽散去,恢复坚毅决绝,咬牙点头:“好,可以。” “一生不能再孕啊,身为一个女子,终生不能做母亲,这是多么残忍……清宁,不要这样,母亲舍不得你受这种罪,无论如何,你把孩子生下来吧,就算卢家不要,我们自己把他养大,这也是顾家的孩子……”沈岚熙彻底失控,痛诉道。 顾清宁见她这样,更添悲戚,为她拭去泪水,摇头:“母亲,我意已决,谁让我做了蠢事,那我注定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晚间,她们乘坐的马车与顾清玄的官轿几乎是同时在府门前停下,母女二人收拾好情绪仪态,相扶下车,看见顾清玄之后便对视一眼,向他走去。 顾清玄见沈岚熙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她身体又有不适,她只说无恙,问她们母女何来,沈岚熙只道:“蒙洪师父教导清风,我们一家人也未曾报答,今日刚好是节后,我就买了些礼品和清宁一起送去表示感激。” 他若有所思,点头道:“嗯,这也是应当。”遂引妻女入府。 进了正堂茶室,顾清宁问:“刚过上元,今日不是休沐之日吗?父亲怎么还去户部署事?” 顾清玄见女儿一切如常,有些欣慰,面上又闪过一丝阴郁,摇摇头道:“是,其实后日才开朝,我今日不是去户部,而是去见了董尚书,春闱将至,礼部事忙,恐开朝后来不及打点,故而今日与他见面相谈,为清桓通通门路。” “清桓还需要投公卷求人保荐吗?以他的才学,就算直接入闱笔试也差不了的……”说着,她也觉得自己天真了,便苦笑作罢。 顾清玄道:“清桓的才学自然是差不了,但为周全,多通一条门路也好。” 顾清宁其实明白他的用意,礼部尚书董烨宏,为人实诚敦厚,博学广识,与顾家也有交情,平日里他们姐弟都要称一声伯父,更何况他为学士时,顾清桓也曾受他教导,本就算是他的门生,顾清玄这时托他为顾清桓作保荐人也无可厚非。 沈岚熙浅笑问道:“清玄,此事清桓知道吗?” 顾清玄道:“嗯,还不知,我了解,我这个儿子,性情虽平和圆通,但骨子里就是个文人,有才且傲,若此时让他知道,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没事,等别人都忙着投公卷投行卷找门路的时候,他就该急了,到时候再给他一说,他把卷子作好一投就成。” “父亲劳心了。”顾清宁笑道,斟了一杯香茶奉上。 顾清玄接过茶,看着她,有些伤神模样,道:“清宁,为父在你幼时就为你定下婚事,也实属无奈情势所迫,有欠考量,不想就这样误了你,是父亲的过错。如今成了这种局面,你也莫过伤心,你的前程,父亲也是十分看重的。你也到年纪了,耽误不得,再过些时日,就让你母亲找媒人来,父亲定会为你选一门最好的亲事,我们不求门第,毕竟我女儿如此优异,再高的门第出身都是配不上的,为父只想为你选一佳婿,当然也得是你愿意才行,等给你找到了归宿,为父才能安心啊。” 顾清宁神思郁结,但不想父亲过意不去,没有表露,只道:“父亲良苦用心,女儿明白,不过此事也不需太急,还是等到清桓春闱入试之后吧,也能再观望观望形势。” “嗯,也好。”顾清玄赞同道。顾清宁不复多言,看了沈岚熙一眼,便退出了正堂,去了工房。 少顷,顾氏夫妇也出了茶室,进入卧房,沈岚熙亲自伺候他褪下官服换上常装,准备用晚餐。 她一边为他系玉带,一边低头言道:“清玄,卢家背约对清宁的打击是最大的,难免心伤,我想带她出去散散心,或许暂离长安这是非地,我们母女交交心,能让她缓解一下愁思,你看如何?” “暂离长安?”顾清玄疑惑道:“去哪里?” 沈岚熙停顿了下,似作思考状:“去洛阳吧,今年天暖,想必牡丹花开得早,我带她去小住两个月,赏过牡丹就回长安,正好赶上清桓春闱入试。” “洛阳?”沈岚熙背过身整理官服,未见他有些许讶然神色,他看着她,沉吟了一声,便道:“好,就去洛阳吧,那你好好陪陪她,多加开导。我待会儿就派人去安排你们母女的行程……” “不。”沈岚熙转头否决,温婉一笑:“不用麻烦,我自会打理,我们到了洛阳便住在我表兄的别苑里,一切都有安排,至于路上所需,我也会准备妥当,无需夫君挂心。” 顾清玄淡然颔首,若有所思,回道:“嗯,夫人有安排就好……” 沈岚熙说过明日便要启程,顾清玄也不加多言,只嘱咐一切小心而已。 此事说罢,沈岚熙问起:“今日你真只见了董尚书吗?没有去户部再核对一下账目?几十万两银钱不翼而飞,怎会毫无痕迹?可不能就这样任他们陷害!” 第五章:玄黄得失有谁凭 顾清玄摇头道:“我管着大齐的国库,对于朝廷每一项税收、征粮、消耗、开支都了如指掌,河西的赈灾款项笔笔经我手,我能肯定不曾错漏分毫,偏偏在这上面出了岔子,我们新任的司丞大人要查账就让他查吧,他能查出我是如何“贪污”了这笔钱最好,也倒为我解了疑惑!”他咬牙讽道。 沈岚熙担忧道:“事情如此蹊跷,两边目前都没法拿出证据,他们还没法动你,但清玄,你也应该赶在他们把这诬陷做实之前拿出证据自证清白才是。” “自证清白?夫人也知道有一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有意构陷,怎容我自证清白?如今朝堂大势由卢远植操控,他要向我们这些老人开刀,动我也是早晚的事,若我举措过急,反而引他注意。”他思量道。 沈岚熙凝神深思,问道:“既然无法与之相抗,那能不能暂避其锋芒?他如今势大,怕人分功,故而打压旧党,那我们不争又如何?” 她一言恰巧与顾清玄心中所思不谋而合,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说道:“此“不争”非彼“不争”。” 一家五口不过多时,便齐聚一堂,于正厅用晚膳,沈岚熙亲自下厨为儿女做了爱吃的菜,顾清玄一改前几日抑郁之态,不谈烦心事,话也如同往日一般不多也不少,与长女聊高楼平地起,与长子聊应考文章,训示幼子虽身在外也不得沾染江湖不良习气,嘱咐妻女前往洛阳途中该注意之事,一家人闲话家常,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顾清桓兴致不大高涨,虽尽力掩盖也难避母亲沈岚熙与姐姐顾清宁之眼,饭后,母女二人一齐到后院去找独自倚在廊下读书的顾清桓,问起他心情不佳的原由,顾清桓只道是因近日家中变故而难免心忧,以此哄走了沈岚熙。 沈岚熙暂且不管他,去收拾她与顾清宁去洛阳需准备的物什,只以眼神示意顾清宁好好开导顾清桓。母亲走后,只余两姐弟,顾清宁坦言道:“清桓你可别想瞒我,前些日子你是为父亲担忧不假,可今晚父亲已一切如常,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定然是有应对之法的,你还担心什么?所以,你心里定然还有别的事,说说吧,是不是与弦歌有关?” 见姐姐对自己如此了解,顾清桓也没法再找理由掩饰,自然地向她宣泄心中不平:“姐姐,还是都瞒不过你……我只是气不过……” “怎么了?”她问道。 顾清桓拧起眉头,用握惯了笔的手捶了下木柱,道:“今日去江月楼,弦歌在琴阁为众抚琴,之后我入琴阁见她,谁想……谁想卢远承竟然闯入了琴阁!” “卢远承?他也去了江月楼?擅闯琴阁实在唐突,但想必弦歌这种事也见多了,以她的性子定不会招惹卢远植,更何况江伯父不会不管……还是说,卢远承闹事在江月楼闹事了?”顾清宁猜测道。 他丢开了书册,愤懑地摇头,道:“不,他没有闹事!除了擅闯之外,他甚至比平日还有规矩守礼,没有过于冒犯……只是,他将这个赠予弦歌!” 说着他就从袖间拿出一柄玉骨折扇递给顾清宁看,她一眼看出:“这诗,这文采,这字迹,明显不是出自他手,是清桓你写的吧?” 他抿唇,剜了一眼扇子上的字,道:“确实,这是我写的,是我为他代笔题在这把扇子扇子上的,可当时他只是说他要送与某位官家小姐,让我代他写一首情诗,谁想他是要送给弦歌!更别说我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他明知道我对弦歌……” 他越说越气,将隐忍多时的怨怒彤彤道出:“他就是故意羞辱我!他非当着我的面这样做就是想让弦歌看低我!” 顾清宁看着他,问道:“弦歌定然也是能一眼看出这诗出于谁手,那她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顾清桓道:“没有……我哪还有脸在她面前言语,卢远承被江伯父劝走,我一时气急就直接从弦歌手里抢了扇子落荒而逃,真是尊严全无!” 顾清宁把扇子合起,紧捏着冰凉的玉骨,不再看他,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清桓,你就真没想过吗?虽然你一直与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交好,可他们有几人是真佩服你的才华的?当你的诗篇文章能帮他们哄骗姑娘混过科考时,他们自然装作与你志趣相投感情真切,然而时势一变,当顾家处于危机之时,恐怕他们就连你的才学也瞧不上了……只有妒忌和奚落……或是落井下石……” 她这话刻薄而真实,顾清桓听完,心绪倒沉静下来,长久无言,之后闭眼点头:“嗯,姐,我明白了,这怪不得别人,也是我自己的过错,一直想与他们为和,融入他们的圈子,谁想无论自己怎么做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个笑话……” 顾清宁把扇子还给他,“不,清桓,你要知道,他们不容你,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你不同。清桓,我们都该醒醒了,往昔一切都是烟云,自己错了便就是错了。” 顾清桓伸手接过玉扇,一瞬又随手抛到长廊外的沟渠里,玉砸到坚硬的石子上,终究是碎了,碎片扇面皆随流而去,不见踪影…… 他没有转头望她,只是与她并肩立着,凝视着在夜色下涓涓暗涌的流波,两人都沉默了一晌,后来他道:“姐姐,你也要保重,我知你并非软弱之人,何须用两月来避世抚心伤?所以,我挺希望,在你从洛阳回来之后,我能听你亲口说,一切都已过去。” 在顾清宁与沈岚熙出发的前夜,洪洛天让心腹手下星夜兼程先一步赶去洛阳作安排,并在她们刚出城时就给她们送去了他的亲笔手书,难得他一切布置稳妥,从始至终甚至未有多问一句,沈岚熙开口了,这个忙他便帮了。 顾家母女简装出行,连家中侍女都没有带一个,她们到达洛阳之后自然不会是在沈岚熙娘家人的府苑里落脚,而是在洛阳城外的一处尼庵中安身。 而长安城内,春寒料峭之时,正是风雨欲来之期。 第六章:新势斜飞一角差 上元节休沐期方过,朝廷开朝议政的第一日,早朝上看似一切如常,毕竟正逢节后,虽天气反常阴雨早来,这齐聚一堂时热闹话还是要说够的,朝堂上下一派和气,只是百官行列之中几个站位已空,昂首立于前排的人已然更迭,权位交接在这最堂皇正式的明殿之上进行得最为悄无声息。 种种变化百官心照不宣,只趟着这暗涌的流波而行,相反的,在明堂上最瞩目的,是荣耀。新皇开朝第一召:赐相国卢远植明堂座案,于丹墀之上,坐于帝君之侧,每日临朝,总摄国事。 大齐数百年未得一见的君相同坐于朝,这等恩赏真是到了极至,卢远植百拜谢恩,新皇亲自下殿迎他入座。 二品官列中的顾清玄整个朝会未置一言。 早朝既毕,群臣散去,顾清玄受皇召到御书房面圣,却先被搁在与门外跪候了多时,总管太监晋公公终于来传他进去,他垂首入内,按规矩对龙案所在的方向行大礼,一抬起头来却不见新皇,先入眼帘的是坐在茶座一侧的卢远植,还有立在一旁的卢家长子卢远泽及庶子卢远承。 “平身吧,顾卿。” 他从书房左侧的书架下走过来,垂目审阅着手中的奏章,并不侧眼于任何人。早朝过后,他换下了深沉的玄红色龙袍,取下了玉珠皇冠,着一身银底白龙纹的长衫,系暗色琥珀玉带,服饰简约而不失华贵,七尺之身风华正好,不急不躁从容自若,毕竟是出身皇家,贵气天成,气宇非凡。虽也只是二十又七的年轻人,在经过卢家两位公子时却更显气质突兀,卢远泽有长安城第一公子的美名,相貌身姿的确无人可及,但论气质风度,此时一身官服的卢远泽,在他面前,泯然众人矣。 顾清玄此时莫名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陈景行的情形,那时候陈景行尚是七岁幼子,与卢远植并无瓜葛,正是先皇寿诞国宴,皇子公主齐聚,他因母妃出身一般而被冷落于末席。当年的自己也不过是刚得功名的微末之仕,得国宴特恩,才有幸进宫面圣祝贺。 十数年夺嫡之战随陈景行的登基而落幕,当年的满殿皇子公主如今踪影何在?只余他陈景行一人而已。 “谢陛下。”顾清玄施礼起身,又转身向卢远植躬了一礼,便面向陈景行肃立:“微臣谨听圣训。” 陈景行在龙案前坐下,看了眼顾清玄,脸色一变目光一凛,随即将手中的奏章掷到他面前,“顾卿解释解释吧!” 顾清玄便又跪下,拾起奏章来看,虽然奏章上未有署名,只有户部公章,然而他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是出自谁人之手——自己的副手户部侍郎魏坤。再扫一眼,所奏内容并不让他吃惊,不过是所谓的“罪证”。 先是列了去年的税收、进贡、盐运、赈灾、皇室开支等等总出入款项,每一项都列明数目,显然是从户部年底总筹报表上誊写下来的,只是最后算出的总额之下又用朱笔标出另一数目,这数目是他亲自统计而得的,而黑笔所算的数目却与之相差六十五万以上。 顾清玄合上奏章,叩首道:“去年六月,河西洪灾泛滥,陛下命微臣拨款赈灾,国库总支一千三百五十四万两,总筹款所得五百七十八万两,而后陛下又支整一千万两重固河西河东两岸防洪大堤,总计两千九百三十二万两,微臣每一笔都清楚明知,其他开支收入更是无有牵扯,至于为何户部库银会有六十五万余两的无头支出,微臣不知,但可以确定绝不是在赈灾款项上有差错,请陛下明鉴。” 陈景行不语,卢远植冷眼看顾清玄,开口道:“顾尚书岂能不知?其余款项都有专人司责每月一统根本没有纰漏,而河西赈灾拨款由你全权经手……哼,就算这六十五万两无头并非你私吞,但你身为户部尚书失款而不察又该当何罪?” 陈景行瞥了眼卢远植及卢家二子,道:“相国说得对,光是失职之罪顾卿你就在所难免!” 顾清玄叩首:“微臣失职,但请陛下宽限时日,微臣一定将漏款查明补齐!” 听他这么一说,卢远植只是哼笑一声,陈景行脸色愈冷,道:“不必了,朕已经给了你许多时日,可你实在叫朕心寒,枉朕对你信任有加。相国已看过,户部奏表上纰漏可不止这一处,顾卿啊,朕觉得这户部的账目是该好好查查了……” 陈景行停顿了一下,卢远植似有所言,但他接着道:“朕令你三日内将户部近十年所有账目册交到御史台,由御史台亲审清查,朕自会令御史大夫主查此事,若最终查出的确非你之过,那一切好说,若查出一两一钱的贪没……” “那你这户部尚书也别做了。” 顾清玄三拜叩首:“微臣谨遵圣意,谢主隆恩。” 他告退之后,卢家父子继续与陈景行议事,直到午时受赐御膳后才出了御书房。 当朝权势最大的一家人父子三人行于甬道上,卢远泽见卢远植皱眉深思,便问:“父亲是否在思虑顾清玄贪污之事?” “贪污?”卢远植忽然哼笑出声,摇头道:“不,他贪污?绝不可能!顾清玄啊顾清玄,他只是贪权罢了!” “可也蹊跷了,他这回怎么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孩儿还以为……”后面的卢远承嘀咕道。 卢远植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什么?以为是为父暗中害他?哼,我弃他,是为了防他,害他,又于我何益?别太拿他当回事了,哼!” 卢远承连忙赔笑,挡开兄长,靠近父亲,低声道:“是,是孩儿想岔了,但是父亲,孩儿明白你在思虑什么,我们卢家与他们顾家要划清界限,父亲你就没法护他了,可毕竟二十年的联手,我们卢家难免有大小把柄落在他手里……这下他眼见不能自保,陛下又要御史台清查户部的账目,这恐怕会牵连到我们卢家吧……” 第七章:算人常欲杀 他转了下眼珠看四周无人,又压低声音接着道:“父亲曾信用于他,也让他暗自挪用户部库银给我们卢家周转过啊,虽都已还上,但孩儿不能不担忧啊……加上这么多年谋事多少,其中总会有那么几件不可告人的……要是他泄密,说出什么对卢家不利的话来……终是祸患啊!父亲不可不防,斩草除根为上!” 卢远植稳重的步子陡然停下,面色冷硬,沉默了一晌,若有思量,狠绝道:“这顾清玄还是留不得!” “可……父亲不是没有害他之意吗?怎么就因此变了主意?”卢远泽问道。 不及卢远植开口,卢远承先讽道:“有把柄被他捏着,不动他,难不成等着他借此挑事吗?诶,大哥,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偏袒顾家啊,还舍不得这个岳丈嘛?呵,是不是忘了,你要娶的是郡主,心思可别长歪了!” 两兄弟又争论起来,冷言冷语互相攻击,卢远植听得心烦,拂袖踱步而去,他们才作罢。 三人各乘马车回府,卢远植先在府门前下车,二子相随而上,他忽觉额心一凉,仰头望去,天幕阴云漠漠,寒风又起,簌簌白雪飘飞而下。 “下雪了。”卢远承昂首看去,爽朗笑言。 卢远泽感叹一声:“开春的这场初雪,还是来了。” 卢远植无言,转身入府。 晚间,顾清玄从户部行署冒雪归府,走入正堂茶室,嗅到茶香,是他偏爱的明前香茶。他爱品茗,沈岚熙好茶艺,每日她都会为他沏上一壶,待他从官署归家,水温正好,茶香正郁。此时一嗅这茶香,他立即醒神,脱口问侍女:“夫人何在?” 侍女懵懂,回道:“大人……夫人与大小姐出远门了呀,今晨才走,大人忘了?” 他恍然,自斟茶水,疑惑道:“那这茶……” 侍女笑回:“哦,这茶是弦歌小姐沏的。弦歌小姐听闻夫人和大小姐去了洛阳就来府上问好,现在正与大公子在后院廊下赏雪。” 顾清玄略有失望,点点头:“嗯,原来是弦歌啊……” 此时白雪落满山石树上,烛光映照下点点荧光,江弦歌与顾清桓在廊下并立。今日她一来,顾清桓恨不得自藏地缝,但奈何弦歌豁朗,一语点破他的窘况,并好言开导,明理而体贴,顾清桓因此又找回主张,更为这位红颜知己心折。 她已来了一个多时辰了,虽一直与顾清桓对话,而眼中流波不时抛向正前方主屋,见那屋灯烛亮起,面色稍变,轻声道:“顾伯父……回来了……” 顾清桓点头:“是啊……”他正欲引弦歌去见顾清玄,却见管家过来了,向他道:“公子,大人回府了,不过大人今日身体不适一回来就入卧房歇息了,吩咐老仆转告公子要好生招待弦歌小姐,今晚大雪,应当亲送小姐回江月楼。” “好,我知道了,这是应该的。”他道。 江弦歌哑然一瞬,尔后言别,并不让顾清桓相送,找了个理由让他进书房写诗,她自己戴上披风毡帽,冒雪而去,却没有直接出府,看四下无人,在长廊转角变了方向径直走到主屋门前,未有扣门就推门潜入房内…… 乍暖还寒时候,开春严寒突降,大雪封城,一夜之间,长安处处银装素裹,如此天气出行最为艰难,寻常百姓皆在家晚起避寒,可怜百官依旧早起赶朝,冒雪而行。 大齐历代帝王,无论贤愚,都能是勤政之君,除非大节大丧或大战,非休沐之期朝会从不可迟不可误。每日未到辰时,百官们便已到达皇宫东门外,按照规矩宫门内不得行车抬轿,就算是相国赶朝,也得就此步行到明堂。这时天往往还没放亮,偏偏为消火患,宫门宫道上没有一处灯烛,所以百官每每“摸黑”赶路,或者“借光赶朝”。 何谓“借光赶朝”?按规矩,正二品以上官员及皇族有特待,他们赶朝时,走入皇宫内门后,会有专门的司明太监为他们掌灯行路,其他官员可以等候这“有光”一派的到来,跟随其后,借光而行。然而为防官员结党,这“借光”也有一条规矩,就是同部官员只能借本部大臣的光,左右司丞要么独行,要么与相国同行。 这大雪之日,天地昏暗,宫门前更是热闹。 顾清玄的马车一到,在雪中等候多时的户部各官员却没有急切上前,显然已有了隔阂。他下车后,直接入了皇宫东门,户部属官跟随在后,与其他各部相较,这一路人尤为沉默。 在东门与内门相隔的宫道上没有灯火,他们沿宫墙行进,实现不明,难免有磕跘,不时有人滑倒,连顾清玄都不慎一脚踩进冰凉雪水里,双靴湿透,又弄脏了披风。 他正起身来,心烦意乱,“真是晦气!如此仪容上明堂怎么行?” 顾清玄冷着脸回头看向后面的侍郎魏坤,道:“我马车中有备用官靴,我得去换换,你等先随灯入朝,不需候我,朝会不能迟!魏侍郎你领他们继续往前便可。” 魏坤似是不耐烦,嘀咕道:“那行吧,真是误事!” 顾清玄不与他计较,又独自返身走向宫门,这次未有灯照,他倒是一步不失。 到了内门前,司明太监问了句是哪一部人,魏坤怕太监有微词,就直接报了户部,接着坦坦然然地领众人随灯而行。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户部众人行至殿侧的沐恩桥上,这是一座跨越御河的小桥,没有桥栏,桥面拱圆平整,此时结了冰行步艰难,众人过桥时难免拥挤。 寒风大吹,司明太监没有护好灯笼,烛光忽灭,这时桥上众人忽闻一声惊叫,又乍起落水声,众皆哗然,等烛光再续,他们过了桥,一齐查看,发现魏坤不见了踪影,太监急忙张罗着捞人,可御河水深,加上寒冷黑暗没人敢下去捞,落水人噗通了几下就没了声息,等捞上来了,人已经死了。 第八章:悟得机关早,都缘冷眼明 侍郎雪天落水溺亡的事震惊朝堂,成了当日朝会的主题,陈景行下恩旨,视魏坤之死为因公殉职,厚葬赐殓,家人由朝廷赐金养之。 并下令为沐恩桥加上围栏,特旨取缔先皇所定的赶朝不可私结群而行的规矩,自此百官可自由合群借光赶路。 是日晚间,顾清玄的马车直接从官署驾到江月楼,到顶楼雅间与江河川相见,江弦歌先出来见礼,“伯父今日无恙否?” 顾清玄点头,微笑:“一切无恙,这也多亏了弦歌及早相告,不然……那躺在御赐棺柩中的恐怕就是我顾某人了,这次真得谢谢你们父女俩,你父亲何在?伯父今晚要与他畅饮一番!” “晦气之言,伯父勿言。”她神色中依然有一丝担忧,接着道,“父亲稍候便会上楼来,伯父且坐先饮一杯热茶。”她说完就去往对面的琴阁,坐在纱幔之后,扶起琴弦,一曲动人。 江河川来了,两人关门对坐,顾清玄道:“卢家人还是太急了,这么快就想直接要了我的性命,哼,还好天不绝我!” 昨日卢氏父子讨论过不能留顾清玄,于是想在父亲面前争功的卢远承自作聪明,想出一条又笨又狠的计策,买通司明太监利用大雪寒天,在百官赶朝时暗杀顾清玄。 却没想到那司明太监并不认识顾清玄,只知他是户部尚书,见魏坤走在户部官员最前放,就把他误当作顾清玄,下了杀手。 这江月楼名士往来频繁,时常有官员在此小聚,因设有僻静雅室,来这里商量不可告人机密的人也不少,喜好江月楼静雅的卢远承昨日就选择在这里与易装出宫的司明太监碰面谋事,但是他们不知道,江月楼就是顾清玄的耳目所在。 顾清玄当年资助江河川开江月楼,目的之一就是探听长安城内动向,两位老友联手二十年,江河川为他提供的消息情报更重于卢远植对他的提拔。 二人细聊近来之事,顾清玄道:“我为官二十年,能做到正二品,也都是多亏了老兄你在背后帮衬,今日更是救了我一命,这大恩,我顾清玄至死不忘!” 他亲自为江河川斟酒,江河川推却,感慨道:“清玄你莫这样说,当年我落魄到那个地步,还不是多亏你和嫂夫人拉我一把?倾尽家财助我开这江月楼,嫂夫人还为我做媒聘得爱妻,这恩情我又何能忘怀?你我两家合为一家息息相关,如今你身临险境,但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自然是要倾尽全力来帮!” 顾清玄放下酒杯,起身向他鞠了一正躬,他也起身回礼,两人不多言一切了然于心。江河川又问顾清玄以后当如何。 顾清玄只答:“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第二日,他派人将户部近十年的账目交到御史台,并以受寒得重病为由告假在家,不问政事。 再说顾家母女这头,她们出了长安城,当夜也遭大雪封路,耽搁许久,又几经艰难,终是到了洛阳,住进北山的清乐庵后院中。 这个后院与前边只有寥寥数人的尼姑道场是两相分开的,整个院中只住了一人,是一十六岁少女,名为扶苏,她并非尼姑,她住在这里本是为服侍带发修行的祖母,前两年祖母去世,她又没了其他家人,便成了孤女。 但这孤女来历不俗,她的祖母是洛阳药王的孙女,他们家族曾以研药制毒闻名天下,后来家境衰败,又遭仇家报复,几乎满门被灭,只有她与祖母侥幸逃生,被洪家收留,受洪氏庇荫而余生。她的祖母为报洪家恩情,也为本门技艺得以传世,就在这北山开了药炉,亲自制药供洪门药店出售,也为洪门走镖人研制各种强身治伤的奇药,制活血药时偶然制成了可以致使女子滑胎的药——寒丹散。谁想竟有官门侯府的女子大量偷买,十几年前还有后妃用此药害死宠妃的胎儿。她的祖母那时就觉自身造孽,不再制此药,并入清乐庵带发修行。 这次顾家母女带着洪家家主的手书来求寒丹散药方,扶苏顾念洪家恩情,拒绝不得,又听她们坦明了内情,她只得找出祖母遗物中的药方,为她们制药,她虽年纪轻轻,但完全继承了家族药术,制一味寒丹散不在话下。 离开长安半月有余,顾清宁就得了药,毫不犹豫地饮下,受万般折磨,血流满床,过程中几度晕死过去,虽知不会伤及性命,而当时情形是生不如死。沈岚熙也苦熬了一夜,几乎陪着她流干了血泪。只有扶苏全程清醒,往来照顾。 顾清宁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有了知觉,渐渐醒来,朦胧间看床前沈岚熙的模样,好似苍老了十岁。见她睁眼,沈岚熙又泪如雨下,紧握女儿的手埋头抽噎:“清宁……还好,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清宁……” 顾清宁面无血色,微启干涩双唇:“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顾清宁在北山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完全恢复,有扶苏帮助调理她身体已然无恙。乍寒天已过,洛阳今年春暖来得早,她们将走时,正好赶上北山牡丹开花,沈岚熙带她赏过牡丹,二人回清乐庵收拾东西准备归程。 当晚,顾清宁与扶苏闲谈,向她表示谢意,听说了她的身世,思量道:“扶苏,你一个女儿家久居深山也不是长远之计,在此孤苦无依实在可怜,不若就随我去长安吧,你陪我在此患难一回,于我有大恩,我必视你为亲妹,今后我们姐妹永不相离如何?” 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望着顾清宁,双眸平静无波澜,沉默了一晌,抬手平举到眉心,正身伏地一拜,道:“姐妹之分不敢高攀,作一丫鬟足矣,请小姐放心,扶苏必尽心侍奉,永不泄露这山庵之事。” 顾清宁微微一怔,哑口失言,不及她回应,扶苏已经起身走出房门。不过多时,她又归来,神色平静如前,与顾清宁对立,从袖间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将瓶内药物一饮而尽。 顾清宁来不及阻拦,扶苏已摁着胸口跌倒在地,嘴角含血,瞪大眼睛直视失措的顾清宁:“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扶苏将永不泄密……” “你怎么能喝毒药?我就算要你保密也不用你服毒自尽啊,你怎么这么傻?”顾清宁被她吓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不……这不是致命毒药,这是致哑的药……扶苏以此表明决心……从此失语……绝不泄密……绝不背叛你……你……也不能背弃我……我会竭力帮你……而你也要成全我,帮我达成目的……可行?” “好!”顾清宁摁住她的肩头,与她决绝的双目对视,坚定立誓。 第二日,她们三人乘马车驶出北山,回头望时,清乐庵后院的方向飘来滚滚浓烟燃起熊熊大火。 三人的秘密就此付之一炬,却永远根植于心。 第九章:带死不关伤 顾家母女带着扶苏又赶了数日路程,返回长安。家中父子三人知晓了她们即将进城,顾清风早早骑马去城门口等候她们的马车,顾清玄与顾清桓商议着明日入春闱之事,先去试场周围走了一遭熟悉环境,赶在她们到家之前回来了。 不出顾清玄所想,原本不屑于投公卷请礼部之人保荐的顾清桓,在看到其他学子纷纷找门路投行卷时,也有些急了。他一直留心着,找了个适当的关口跟顾清桓谈了一番,劝他作了文章,给礼部尚书董烨宏送去,正式拜作他的门生,请他在试后保荐,加上应考文章早不在话下,这登榜得功名于顾清桓而言已有十成把握。 顾清玄宽解顾清桓:“清桓,为父知道你不屑于靠公卷得功名,事到如今你心里还是不很乐意对嘛?” 顾清桓道:“是……我总觉得,这样无异于舞弊……礼部还好,毕竟由皇上直察,不敢胡来,可那些给其他大官皇族投行卷的,有多少不是作假文章以金银求保荐,如此实在不公!败坏仕子风气!前一段日子竟有人拿重金来求我给他们代笔写行卷文章,真是岂有此理!真不明白这试前投卷试后保荐于选才何益!” 见他如此义愤填膺,顾清玄笑道:“我儿莫急,这投卷举才本是有大益的,仕子们试前投卷,官员为之作保,试后考卷一出,以两卷学问综合考评学子取仕,这不但能为朝廷选得真正有才之士,也是对官员的一项考核,官员举得良才也能证明自身有才能,若举的是庸才,倒霉的还是自己,先皇如此设计,何说无益?只是到了这几年,随着官治松散科考不严,歪风就开始吹了……” “我记得几年前就有许多考生上门来给父亲投行卷,其中不乏有才之士,为何父亲从不为人保荐呢?父亲从不收门生,按理说,多举才在朝堂培植自己的势力不是更好?” 顾清玄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不,你要知道,什么事都有好坏两面,大功大利都是双刃剑,我不收门生,就是不想自找麻烦。” “父亲是早料到这种考制会有今日之歪风?” “谁人不能料到?只是我比较谨慎罢了。”他道。 “父亲当年考科举时,不还没有投卷这一回事嘛?可见考制数十年一变,这投卷入试也长久不了!”顾清桓拂袖道。 顾清玄看看他,道:“好啊,你有此远见最好,如果当真看不得这种歪风,你去废除不就好了,就看你能不能入朝为官了,父亲就等着看你在朝堂上大展拳脚整肃官治!” 顾清桓也大笑起来,后来一想:“诶父亲,这投卷应考是先皇一人主张吗?还是有人倡议?” 顾清玄回道:“自是有人倡议。” “谁?” “当今相国,当年的吏部尚书卢远植。” “啊?那又是何人给他出的主意?” “我。” 顾清桓讶然失语,还想再问,就听到管家远远地招呼:“大人!大少爷!夫人和小姐回来了!” 父子俩立即快步走向前院,正遇上沈岚熙她们进府,顾清风也围在她们身旁。 顾清玄先仔细打量了顾清宁一眼,又上前去搀扶沈岚熙,一家人重聚大喜是自然。顾清宁向家人介绍了扶苏,说她是她们在洛阳城收留的孤苦哑女,以后就作她的贴身侍女。 顾清风不禁问:“姐姐,为何出去散心两月,你反倒消瘦了许多?” 顾清宁只道:“没什么,去的路上遭遇大雪感染风寒病了一阵。” 与沈岚熙携手走在前面的顾清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回头望向顾清宁,问道:“那现在好了吗?” 对上父亲的眼神,她难免心虚,回道:“好了,父亲,都大好了。” 顾清玄皱着眉点点头:“好了就好……” 顾清桓也欣慰道:“好了便好……” 顾氏夫妇进了主屋,沈岚熙自作梳洗清理风尘,顾清玄坐在椅上,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沈岚熙一惊,转过身来看他:“夫君你说什么?什么事情?” 顾清玄上前来,无奈道:“夫人何须瞒我,虽不知具体原由,但我绝不相信你和清宁只是去洛阳散心看花而已。” “为何?”她微微垂首。 他道:“自从二十四年前我们离开洛阳来到长安,就都没回去过,你与娘家人算是彻底断了联系,洛阳于你而言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岂不知?所以当你故作轻松地说要去洛阳赏牡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有事瞒我,而且是大事……” 沈岚熙低头不语,他握住她轻轻颤抖的手,转而说:“夫人啊,你是再聪慧不过的,若是对别人恐不会有一点破绽,怎么在我面前就没有成功地说过一次谎呢?而且你还从来不知这一点,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她摇摇头,仰起脸来,眼中含泪直视着他,郑重道:“清玄,答应我,忘记你现在的疑虑,答应我,永远不要问清宁这事情的真相,永远不要!你答应我!就这一回!让我骗你一回!” 见她这样,顾清玄怔忪一晌,然后木然地点头,承诺道:“好,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向清宁问起,我永远不会再有怀疑。” 一家人齐聚正堂用过午饭,闲谈了一会儿,顾清风就在家待不住了,要去找他师傅练剑,沈岚熙便许他去了,顾清宁受路途奔波身体有些疲乏先回屋歇息。前院只余顾氏夫妇和顾清桓,他们父子二人围着石桌对弈,沈岚熙在一旁观棋绣花,不闻人声,只听棋子敲落,伴渐暖春风,未尝不是光景静好。 府门外忽然传来马车停驻声,不过少时,唐伯先一步进来禀报:“大人,吏部侍郎等人来访。” “吏部?”顾清玄与沈岚熙对视一眼,稍有疑惑:“这么快就找上来了?还真是我小瞧御史台这帮人了……” 随后就有前前后后十数人直接进入前院,虽不是军士兵卒,但也是来势汹汹,最前面的吏部侍郎方梁轻蔑地瞥了顾清玄一眼,稍稍见礼:“顾大人好兴致,告假两月不问政事,想必这棋艺已有大成了吧?” 顾清玄不以为然,“今日方侍郎莫不是来与老夫论棋的?还是已找到老夫的“贪污”罪证,来传召老夫去吏部受审?” 方梁道:“不,查顾大人你那早是御史台的事了,至于御史台顶不顶用,我们吏部也操不了心,今日我等来此,是奉文书请你家大公子顾清桓到吏部受审,顾公子被人指控涉嫌投卷行贿,罪证确实!” 第十章:双棋未遍局 顾清桓大惊,顾清玄震怒拍桌而起:“行贿?胡言!我儿有大才,何须行贿!” 顾清桓心乱起来,勉强镇定,扶住父亲,示意他不要发怒,问方梁:“敢问方大人,罪证是何物?又是何人指控晚生?” “因所贿者乃朝廷重臣,故吏部主查此事,请顾公子配合。至于罪证,有公子的亲笔公卷文章,及贿银一百万两!检举者就是受贿人——礼部尚书董烨宏大人。” 真是人证、物证具在,不给顾清桓辩解之余地,顾清玄如今又是待罪之身,虽为二品上官,吏部一干人等已不把他放在眼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给顾家人一大重创。他们是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交好的老实人董烨宏也会对他们落井下石。 顾清桓被带走后,顾清玄旋即去找董烨宏,然而董烨宏闭门不见,让属下传话,因同有案情未定,不便与对方相见。 他回到府中,沈岚熙与女儿急急来问情况,他将经过言明,沈岚熙此时心神大伤,顾清宁问:“父亲,这事……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顾清玄身影摇晃,老态初现:“若不能为清桓澄清……明日春闱他不能入试尚属事小,贿赂高官可是重罪,就算不被斩首,也会……终身监禁服刑……” 沈岚熙呼吸急促,一时提不上气来,近乎晕倒在地,他们急忙扶住她,她死死地抓住顾清玄的手腕,双目迷濛,声音悲切:“清玄,你一定要把清桓救出来,不能啊,不能啊,我这个儿子决不能就这么毁了!” 顾清玄郑重点头,揽她入怀:“你放心,我一定把清桓救出来,卢远植想要什么,大不了我让他如愿就是。” 说着他便不顾妻女阻拦,径出府门,前往相国府。 他想的没错,这背后的主谋就是卢家父子。 上次卢远承害顾清玄不成,又被父兄知晓了他所作所为,挨了卢远植好一顿教训,言他自作聪明见识短浅等等。原来卢远植早有了主意,老谋深算如他,是想因势利导,将顾家逼到绝路。他与顾清玄共事多年,岂不知朝中谁与顾清玄最为投契,又知顾清桓将要参加科举,早已洞穿一切的他就等着顾清桓给董烨宏投公卷,顾清桓拜师的当天晚间,他就让卢远泽暗中往董府送了二百万两白银。 于是顾清桓大好的公卷文章,就成了明明白白的行贿佐证,拜师时抬进董府的一箱藏书简礼就成了一百万两白晃晃的贿赂银。 而这一百万两银子也刚好能做顾清玄贪污的罪证,到时候不需御史台详查,这罪证已明,只待皇上一道圣旨,顾家将被满门抄斩。 一箭双雕,斩草除根,卢远植的好算计。 顾清玄已经猜出了卢远植为什么会出如此狠招,所以他一见到他,便直言:“你我合谋多年多有牵连,如今皇上查我,御史台查了两个月,这般仔细,想必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罪证,相国大人你不就是怕顾某会泄漏有关你的秘密吗?顾某一死不就了事了?何必牵连我家人?这么多年,我在朝堂上谋的事,他们可是一无所知!” 卢远植眸中寒光凌凌,一笑,道:“对,你想得没错。不瞒你说,顾清玄,二十多年了,哼,我没有一刻放心过你,因为我了解你,你太可怕了,就算我没有背约,就算我真让你做了司丞,你也会成为我最大的威胁!我太了解你了,若今日你我调换了处境,你顾清玄恐怕会做得比我还绝!” “所幸的是,今日我居于你之上,我能左右你生死,所以,你去死吧。” 顾清玄恨上眼眸,目光如刀,绝然道:“我现在就进宫向皇上……认罪,你马上去放掉我儿子,若你守诺,我的供词上不会有一个卢字,若你背诺,你放心,我会让你卢家给我们顾家陪葬!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大齐律法,官员贪污一万两即是满门抄斩,而若贪官在定案前主动认罪,则免除连诛,他顾清玄终是宁愿以一人含冤身死,来保妻子无恙。 顾清宁又去找过卢远泽一次,以自己堕胎之事告之,卢远泽深为震撼,她自作卑微求他去向卢远植说情,卢远泽的确心软动摇了,答应了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但别无他法,又不知顾清玄已与卢远植达成协议,只能行此下策。 卢远泽去求卢远植放过顾清桓之时,刚好卢远植正听人说顾清玄真的闯宫认罪了,就信他必死,卢远泽只能见机劝说父亲守约放过顾清桓,卢远植听之,就叫他去让董烨宏改证词。 顾清宁一直候在相国府后门外,卢远泽怕她生疑,马不停蹄地急办此事,当夜就让董烨宏把新的证词交给了吏部尚书,又催吏部尚书当夜拟好了通知放人的文书。 而顾清宁直到见了吏部文书才起身回府,当时天已微明,她告知了在家中等候了一夜的沈岚熙和顾清风,彻夜未眠的三人立即赶去刑部。 顾清桓昨日在吏部受审一下午,晚间就被移去了刑部大牢拘押,文书一到,他就被放了出来。一出牢门,与家人相聚,他在牢中苦熬一夜,身心俱毁,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出来后只向沈岚熙磕了个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徒受煎熬……”之后便不置一语,双眼无神,颓废到了极点。 马车经过春闱试场,东方既白之时,考生们已聚在场外候试,个个奋发精神,谈笑自若,犹如锦绣前程就在眼前。而因此事被今年科考除名的顾清桓,在马车内看过一眼,便把唇角咬出血来,终于说话:“苍天不公!苦我至此!” 沈岚熙痛惜地望着他,为他拭去泪迹整理鬓角乱发,自己却双眼泪目:“今年不考,来年再入闱场便是。我家清桓三岁能背诗,五岁能习文,才华盖世,岂是俗流可比,功名不止在科场,更不能拘泥于眼下,要成大事的人,总是会历万般磨难,你还有的受呢,今日这一场小败非你之过,你切莫自我悲悯,如此自弃,母亲如何放心……” 顾清桓收起颓靡之态,道:“母亲……我知错了……但母亲,你果真相信我吗?父亲含辛二十年,如今……更何况我呢?” 她正色道:“母亲相信,母亲就是相信。我信我儿必建功业,我信我女不凡于世。此路多舛,心坚则成。清桓,母亲也只能说到这儿了,至于以后……母亲相信……必然大好。” 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坐着顾清宁与顾清风,两人都无有言语,各有所思,顾清宁注意到一向急躁的顾清风从昨日得知此事之后就变得尤为安静了,这一夜他一直守着母亲,早间又跟随她们奔波,似是一言未语。 顾清宁勉强一笑,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事了,清风,你不要多想,一切安稳如常……” 顾清风抬起头来,两眼含泪,愤愤道:“一切如常?哥哥险些受刑前途受阻,这也叫安稳?姐姐啊!其实我自回到长安起,就隐隐感觉不对劲,近来见家中事情,分明不得安稳,可你们偏偏……都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我也是顾家人,虽为家中最小,但也愿为家人尽力,你们干嘛什么都瞒着我?” 顾清宁不想他竟洞察一切,哑然失语,随后也已坦然,就对弟弟说开了顾家与卢家决裂之事,顾清风好生气了一番,她劝了一会才劝住。后来顾清风渐渐镇静下来,顾清宁却开始惶恐,回想着什么,念道:“不,不对,卢远植这么快就收手了,绝对不只因为卢远泽去求情……” 顾清风见她神色不安,忙问:“姐姐你在担心什么?” 她道:“父亲!我在担心父亲……” 四人到家,还未进府就见府门前停了江家的马车,正是江家父女,他们已到多时,却没进府,一直在府门口等候他们回来,见顾清桓无恙而归方安下心来。 江河川若有难言,踌躇再三后对沈岚熙轻声道:“清玄兄昨日傍晚闯宫……认罪之事,嫂夫人可知?他一夜未归……” “认罪?”沈岚熙浑身一颤,驻足僵立,含泪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罢了,为了儿女,自偿罪孽……罢了,罢了,我自会随他去……” 三个子女听到这话都悲恸起来,江家父女劝解不及,江弦歌被沈岚熙绝然相随之意震撼到,连忙跑向自家马车,撩开车帘,扶下一人,却是顾清玄。 原来,昨日情形如是。当时顾清玄冒死闯宫,一路直奔御书房外,被晋公公拂尘一甩挡在门外。晋公公俯身靠近他低声道:“顾大人都闯到这里了,还急个什么?还是让咱家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咱家好言相告,这天下终归是皇上的天下,你漠视皇仪,哼,必自食其果!” 果敢如他,听闻此言都不由得浑身轻颤一下,后退一步:“下官有罪,劳烦公公通禀。” 晋公公进去了,片刻后出来,叫跪候着的他起身去觐见,他俯首走入书房,向陈景行行大礼。陈景行坐于龙案之上,姿态随意,神色平淡,不惊不怒,一直审阅着奏折,缓缓道:“顾卿平身。” 当时御书房内还有一人,御史大夫殷济恒,他为三公之一,总领直属皇家的朝廷监察机构——御史台,有直谏直荐之权。他们殷家三代为公,皆官至御史大夫,朝堂都有戏言道这御史大夫一职是由殷家世袭的。殷家如今权势虽不如正红的卢家,但根基之深影响之广,非卢家可比。 “谢陛下!”顾清玄起身后,又向殷济恒稍拜一礼,正欲开口自呈“罪行”,就听到陈景行的一身咳嗽,他缓了下,抬头看陈景行一眼,陈景行收起随意坐态,放下奏折,正视顾清玄,浅笑一下:“顾卿这般焦急闯宫,莫非是来向朕问罪的?贪污之事御史台已查明,的确与你无涉,之前也的确是朕冤枉了你,朕正欲明日颁旨还你清白,怎么?这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及了?” 顾清玄愕然一惊,立即跪倒叩首:“微臣不敢……陛下明鉴,还微臣清白,微臣岂敢有微词?请陛下恕罪!微臣一直在家待罪,尚不知御史台已查明漏账之事,敢请教御史大夫其中真相!还望赐教!”他转而又向殷济恒拜了一礼。 殷济恒道:“户部账目多杂,数目庞大,御史台查了两个月连一年的账都没有清完查实,陛下英明,让御史中丞先统查去年账目,再查了一下你们户部各官员的去年行账,果然发现蹊跷,现已查实,那六十五万的漏账是前户部侍郎魏坤私自划去,是为补修河堤拨款中他自己造成的错账,魏坤怕陛下责罚,便将此罪栽赃给了顾尚书你。陛下正老夫与商议对魏坤的处罚,陛下念他已意外身亡,只留孤儿寡母,便恩减株连之刑,只收回一切恩封赏赐并免后代入仕之权以示惩处。” “陛下英明仁慈!大夫明智宽厚!微臣感恩甚隆!”他又一一拜过,恭敬到极至。 陈景行道:“顾卿此时进宫到底是为何呀?” 顾清玄叩首道:“请陛下容禀……微臣长子受冤,被指行贿官员,臣一时情急,求陛下明鉴此事……” 陈景行冷哼了一声:“这事朕已经在礼部的折子上看过了,貌似是人证物证具在……顾卿你好荒唐啊,你以此事求朕,难道朕听你一人之言就会立即放了你儿子?那要吏部刑部干嘛?清者自清,总会查明,你求朕何用?哼!对了,吏部刑部是归左右司丞管的,左右司丞又听命于相国,顾卿你来求朕,还不如去求相国大人。”他笑了几声,转头看向殷济恒:“殷卿你说朕所言可对?” 殷济恒干笑了下,附礼道:“陛下说笑了,无论是相国也好,还是左右司丞及六部,更别说我御史台了,皆是朝仰皇恩的,难怪顾尚书一情急就来求陛下主持公道,他虽失礼误法,但从情理上说,倒可理解,毕竟下至百姓,上至百官,无不将陛下时时敬念于心。” 陈景行指指殷济恒,大笑起来:“就你殷卿最会说话。” 顾清玄松了一口气,百拜谢恩,正欲告退,陈景行又问他:“顾卿方才进来时说你有罪,是何罪啊?” 顾清玄瞥了一眼晋公公,这一时竟有些无措,转而叩首言道:“微臣……因私事闯宫,有失礼法,触犯龙威,实在罪过……” 陈景行点点头,道:“嗯,的确罪过……朕念你是老臣,不深究惩处,顾卿你就去宫门前自领二十廷杖吧。” 顾清玄重重伏地叩首:“谢主隆恩!” 所以,这次背诺的不是卢家。 顾清玄负伤出宫门,怕卢远植先有察觉变了主意,就暗自去了江月楼,一是为了疗伤,二是为了暂避一夜观察卢府动向看卢远植会不会遵守约定放过顾清桓,今早听说顾清桓被放了才回府来,他本想暂不入府避开一时的。 这时候他身负棍伤,面色惨白,然性命无忧,如此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又惊又喜。顾家姐弟立即奔向顾清玄,只有沈岚熙一人于顾家府门正中间默然而立,凝视着阶下的丈夫与子女们。 顾清玄只仰面望着沈岚熙,不闻他人之语,忍痛含笑,一步步走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来搀扶。 沈岚熙却一动未动,身如风中乔木,独立门间,霎时间倏然倒下,再无声息。 第十一章:万事皆为空 是年,春暖,顾夫人沈岚熙病发辞世。 顾家举家戴孝,一片哀鸿,顾清玄病倒几日不进饮食,顾清宁顾清桓悲痛断肠不成人形,顾清风几乎哭瞎在母亲灵前。顾家上下心神皆伤,溃不成家,江家父女也是悲伤不已,他们多日来一直在顾家帮忙操办丧礼,照顾无心为生的顾家人。 顾家父子四人在灵堂守了三天三夜不曾踏出门外一步,身着白麻丧服的姐弟三人面色灰白,跪于堂下垂首不语,顾清玄正对火盆背靠沈岚熙的棺木席地而坐,头发散乱面容干枯,如一具风干的枯木,不动也不语,这几天几夜都是睁着枯桃般的眼睛盯着火盆里燃烧的火苗,怀中紧抱着夫人的新刻灵牌。 不时有人前来吊咽,宫里也派人来抚问,连卢相国夫人都来过,无论他们真心与否,到底是来吊丧还是来探顾家实情,只要一见这灵堂情形都不忍再言其他。他们吊咽完毕,顾家三姐弟依礼叩首哭送以谢孝,这几日下来他们的嗓子都哑了也无甚力气,动作整齐而麻木。顾清玄不能尽家主之礼迎客送客谢客,全仰江河川代为安排家仆招待吊丧之人。 第四日,封棺之时已到,但家主一直不发话做决定,封棺之人也不好进灵堂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最后一个吊丧之人来了,那便是河洛镖局当家,顾清风的师傅洪洛天。 他的悲痛不亚于任何一个顾家人,自从得知沈岚熙病故,他就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心来此,看到顾家此番情形,却并没有如他人一般劝慰顾家人。 他正对沈岚熙的灵柩而立,愤然痛诉:“哀哉!岚熙!来此之前,我是不信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真的不信!但来到这里之后,我就信了,岚熙啊,痛哉岚熙!你死了,顾家也死了!你在天之灵没瞧见这一堂枯骨吗?他们都随你去了!你的丈夫!你自己选择的丈夫!你抚育的儿女!他们都随你去了!痛哉悲哉!苍天不悯!沈岚熙辞世!顾家已死!” 江河川听他此言连忙来阻止他,他将江河川一把推开,自取了五炷香,在顾清玄面前的火盆里点燃,直直跪下,虽曲身磕头然坚毅不改,道:“岚熙,我念你辛苦一世相夫教子,惜你一世功亏不得如愿!你我相识多年,自此天人永隔,老友在此祭你,也祭你的顾家!可怜你死不能瞑目,可怜顾家已死!” 他插了香,最后看了棺中沈岚熙一眼,恍若当初少年时,他在沈家与她初见,他江湖漂泊,豪气一生只有这么一点柔情全付与这个已经长眠的女子,直到她以他人之妻的身份离世,他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洪洛天转眼冷漠地看着抱着灵牌的顾清玄,不走也不言语,顾清玄缓慢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渐渐撑着身体站起来,顾家姐弟怕他支撑不住赶紧来扶,他微微左右看了看儿女们,最后直面洪洛天,艰难而坚定地说出这些天他说的第一句话:“顾家……未亡,她……终会如愿。” 洪洛天不置一言,转身大步跨出灵堂,对在外等候的封棺抬棺人挥手大喊:“查殓!封棺!”声音豪迈震天,而瞪大的双目中泪光充盈。 顾清玄终是松开灵牌,将它放回正位。他伏在棺口再看沈岚熙最后一眼,笑了一下:“岚熙,就此别过,我们,天上再见。” 他将洪洛天点的香拔下四根来,丢在地上踩灭,然后强撑病体,不顾他人询问,只身出了家门,前往皇宫。 封棺之前,一直给沈岚熙看病的同源堂张大夫进灵堂查殓以确认死者安葬无误,这些都是一般规程,他查完之后,惋叹一声:“可惜可惜!老夫还是没能留住她……顾夫人可是老夫平生所遇的最安定从容的绝症病人……生之坚强,死而不惧,真是一奇女子!” 顾家三姐弟听他这样说陡然一惊,顾清宁难以置信地抓住张大夫的手腕,问:“你是说……你是说……母亲不是病发暴毙……而是……她早知自己时日无多?” 张大夫却更为惊讶:“是啊……小姐怎会不知?还是顾夫人没有……”说着他明白过来,解释道:“夫人的心悸病是天生顽疾,一直在服药治疗,前几年还好,这几年就变得愈加严重了,老夫一直在设法为她医治,总是时好时坏,四个月前……老夫给她诊断,发现她的病突然恶化,已入膏肓药石无灵……老夫也为她遍访名家,但……诶!你们怎会不知?” 他们悲痛心境又添一层,顾清风一直哭到晕厥过去,他们将他送回房休息,之后,开始封棺。按一般丧制,他们将要守灵三天,灵柩将在家中放置一个月然后送殡下葬。 之前顾清玄闯宫却没有向陈景行承认“贪污罪状”,陈景行又为顾清玄下旨澄清了,反使卢家父子白算计一场,卢远植因此深恨顾清玄,想再加害顾家,却得知顾夫人突然逝世,他便让自己的正室夫人以吊丧为名去查看顾家情形,夫人回来后说起所见所闻,他清楚了顾家的惨状,便欲再次出手,乘这顾家最脆弱之时,一举将之击溃。 对付别人,以自己目前的权势都是轻而易举的,但要动真格地对付顾清玄,还真让他好生头疼了一番。 午间,卢远植在府中小憩时,一直想着这事,合不上眼,忽闻次子进门道:“父亲!父亲!有大喜!” 他懒懒地问是何喜,卢远承哈哈大笑道:“顾清玄今日穿着丧服进宫,向陛下提出辞官了!” 卢远植惊坐起身:“顾清玄辞官了?怎么可能?” 卢远承道:“是真的,父亲!我亲眼瞧见的!当时我就刚出御书房,看着他由两个公公扶进去的,啧啧,父亲你是没看着,那老匹夫都不成人形了!这顾夫人一死,他整个人也好像丢了命一样,啧啧!想不到他还挺深情……我御书房外听着呢,他跟陛下说自己太过悲痛无心无力再理政事,恐耽误朝廷有负陛下,就提出辞官,请陛下再任选贤能掌管户部!我都听的真切呢!” 卢远植知道顾清玄与沈岚熙感情之深厚,想顾清玄此时悲痛欲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会真的辞官,就这样放弃二十年的成就? 还是,经过上次的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卢家抗衡,不如就这样退避,以保家人万全? 第十二章:一灯明暗复吴图 卢远植想着,又问道:“那陛下怎么说?” 卢远承得意地回道:“陛下自然说准了呗!还问顾清玄以后怎么打算,他说他打算等丧礼一结束就举家搬到南城外,从此过躬耕田园教养子女的日子,他还打算一直在南城外为夫人守墓……算了,说这干嘛,反正已经没他什么事了,父亲,现在要紧的是户部尚书的位置啊,到底该由谁来做对卢家最有利,这是我们要考虑的啊……” 顾清玄与长子长女在灵堂守了三天灵,又将三个夜晚在沈岚熙灵柩前度过,然而这三夜并不是缄默的。 夜班更深,灵堂里无有他人,他们三个谈了很多,想了很多,解开的迷惑很多,未解的迷惑也很多。 自此以后,他们三人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一直到顾家真正地告终。 丧礼结束,送殡下葬完毕,顾家人送客谢客,一月过去他们一家人看似没有半点好转,勉强把形式走完结束了一切琐事,他们最后送走的是江家父女。 无论真假,劝慰他们的人已经有很多,江河川就不加啰嗦,走之前一直担忧此时身心皆伤的顾清玄。 顾清玄送他出门后,合掌附礼,淡漠道:“如今我已辞官,再没劳烦你为我操心之事,今后我们两家……不需来往过繁,且当在下也只是江月楼一闲客吧。” “这……”江弦歌先不平起来,欲有所言,被江河川示止。 江河川还礼,道:“那好,顾兄,你好自为之。” 他们父女上了马车,江弦歌见江河川脸色肃然,不想他伤心,宽慰道:“父亲,女儿想,顾伯父并不是那个意思……他此时正是最颓靡的时候,心神受挫,或许他那只是无心之言……” 江河川抬头看了看女儿,忽地爽朗大笑起来:“哈哈,我这痴女子……岂不懂他那是真有心之言?”他撩起车帘,往回看,顾清玄与长子长女依旧立在顾家府门前,门前已无客,三人已毫无消颓萎靡之态。 他与顾清玄遥遥相望,一切了然。 当天,顾家就遣散所有家仆封闭了府门,下人中只留唐伯与扶苏,没有多携金银器物,一家人身着布衣带着简单物什,搬到了南城外的农庄里,说是农庄,其实只有几间草屋瓦房,这里距沈岚熙的新坟只有数里之遥,离长安内城很远,几乎不闻晨钟暮鼓。 农庄的生活条件自然与之前不能同日而语,顾家人以静心修身为目的,下田躬耕,临溪浣纱,吃喝简单,一切自取。 晚间闲时,顾清风要么去外面练功要么跑进城去见师傅洪洛天,其他三顾则在书房下棋轮流对弈。 起初几月,常有城内之人“偶然”经过这里,或是以打猎为由或是以收租为由,总要来顾家农庄看看,或见顾清玄面容枯槁在田埂间叹气,或是见顾家姐弟不适田园耕种生活辛苦,后来就见顾家人已适应田园生活,只是顾清玄身体始终不好,未及半百却枯瘦如田间老叟,顾清宁后来就时常往城内跑,时常去同源堂为父亲抓药,银钱不够还典当了些金银细软。 这般日子持续了半年有余,这半年,长安城内耳目已经不再关注顾家。他们已从那些大人物的视野中销声匿迹。 卢家与晋轩王府的关系愈加紧密,一个为国相掌朝政大权,一个为皇叔掌皇城军务,卢家与晋轩王府结盟正是亲上加亲强强联手,这半年来卢家顺风顺水,卢远植在朝堂上大举消除异己,总摄国政权位无极。 而新皇日渐暗弱,万事仰仗卢远植,怠于国事,醉心于酒色舞乐。 卢远植早将南城外的旧日盟友抛却脑后,户部尚书的位置,他给了自己的内弟黄正廷,这黄正廷便是相国正室黄夫人的亲弟,卢远泽的舅舅,他不需多提,紧要的是户部侍郎一职,卢远植安排给了次子卢远承,这让卢远泽内心不安。 为是何故?原来,卢家兄弟二人只差一岁,卢远泽十八岁就得了功名,又靠着父亲和顾清宁的背后帮助,一路连升,六年之内升到了正四品工部侍郎。而卢远承少有学问不学文章,科考功名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又是庶子不得父亲看中,谁想他生性狡黠最懂投机硬是在卢远植手下混了替补保荐,帮卢远植做成几件大事撤掉几个小官,他见缝插针从小捡大,三年内就从一刑部替补执事混到从五品刑部郎中,如今跨级跨部,一跃成为与卢远泽平起平坐的正四品户部侍郎。 卢远泽恐父亲心意有变重待庶子,会威胁到他,因此深感危机,黄夫人也开始难安,一直有意无意催促卢远植早立世子,但卢远植态度模糊左右摇摆,有故意让他们兄弟俩竞争以促进他们进取的意思。 两人进取之心是有的,而兄弟之心早已不和,时常暗自较量,互相嫉恨。 一晃到了九月金秋,天已微凉,九月初三日,顾清宁的生辰,生辰一过,她就虚岁二十四了。一般这年纪的女子都以为人母,而她尚婚事无着,顾家人自然心急。顾清玄决定回城内给她办生宴,也能收拾一下荒置的府苑,更为了寻媒人为她说亲,对外只以给自己看病为回城之由。 顾家人无声无息地重返长安内城,顾清宁的生宴也只是一家人的小宴,没有声张。江家父女不请自到,而席间早就为他们准备了席位。 顾清风最为姐姐的婚事担心,心想洪洛天见多识广定然认识很多俊才英豪,想让他为顾清宁留心着点,当日白天就去找他说要请他赴宴,而洪洛天一言回绝:“不去!” 顾清风疑惑问:“为什么呀?” 洪洛天摸摸络腮胡子,看都不看徒弟一眼,直接回道:“我就是不喜欢看你家其他那三个,你父亲,你兄姊,我不喜!” 顾清风知道师傅生性豪爽,如此直言也没有恶意,他就嬉皮笑脸继续道:“我姐姐可是跟我母亲越来越像了,师傅你不觉得吗?你就不想看看?” 洪洛天继续扭头,嘟囔:“去你小子的,哪里像?连你母亲美貌的十分之一都没遗传到!” “可是……”顾清风无奈,追着师傅满院子跑:“师傅你就帮帮忙,给我找个好姐夫吧……” 洪洛天拔剑开始练剑,一语给他怼回去:“找什么呀?就你小子瞎操心!那三个回来能真是为了给你姐说亲?瞎扯皮!他们才不是寻亲事,恐怕只是寻事吧!” 顾清风顿时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便作罢,为姐姐买了礼物就回府去了,心中有疑也没透露,只与家人共贺姐姐生辰。 果不其然,席间,顾清玄跟江河川说起明日就去请媒人之事,被顾清宁一口回绝,她并没此意,说不如再等些许时日,顾清玄也没法,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 顾家正堂内酒宴正酣,江家有小厮来寻家主,给江河川递了一张字条。 宴后,江河川打开与三顾看,字条消息是:已确认,卢远泽将于下月中旬迎娶成硕郡主。 重回顾府的第一夜,就是顾清宁二十四岁生辰当夜,她闭眼就是噩梦,难以安枕,后来体乏神伤,不觉间入梦而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因为梦境那般真实,可惜去日事,已成今夜梦。 顾清宁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今年春暖花开之时,在洛阳,她与沈岚熙赏过牡丹,准备返回长安之前,沈岚熙还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她们步行到洛阳最华贵富丽的私府前,沈岚熙望着那府门,对顾清宁道:“真仿佛是前世来过一般……清宁,这便是母亲的娘家了,你的外祖母,你的舅舅们都在这里……母亲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怎么样?够气派够富贵吗?” 顾清宁点头,道:“的确,比长安相国府还要气派。母亲这么多年果真没有回来过一次吗?” 沈岚熙摇头,道:“没有。二十三年前,我执意要嫁你父亲,要嫁给一个穷苦的书生,你外祖父外祖母决意反对,我在这府门前跪了三天都不能使他们改变主意,最终我进正堂向长辈磕了三个头,告诉他们我要陪你父亲去长安赶考,你祖父大怒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于是离开了沈家,陪你父亲一路跋涉到长安,从洛阳首富家中的大小姐,变成一书生的寒门之妻,你祖父祖母恨我甚笃,不许族人与我有一字往来……” “可是五年前,外祖父逝世的消息传来,母亲你还是哭成泪人大病了一场……我一直没想通的是,那时候父亲都已身居高位,要带你回洛阳奔丧,为何母亲你却不肯?” 沈岚熙回忆道:“我自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他最骄傲的女儿,却做了最忤逆他的事,他不相信我选择你父亲是对的,哪怕多年后你父亲出人头地了,父亲依然是恨我们的,这我知道……然而,我不回来奔丧,是因为,他不让我回来,当年我要离开沈家时,他曾在沈家祠堂训我,跟我说,走了就不要回来了,让我永远也不要回头,沈家与洛阳都将成为我的过去,以后的路就是我新的人生,与过去无纠……” 她说着便红了眼圈,“不管父亲信不信我,我知道,他始终是懂我的……” 其实顾清宁并不很明白她说的,当时个人心境,真也谁都难懂,“可女儿疑惑的是,当年母亲何来的决心抛却这荣华与父亲私奔?那时父亲前途缥缈,母亲怎么就那么相信父亲呢?而且是多年如一?” 沈岚熙只道:“因为我不只是相信他,更是相信自己。我自己选择的夫君,我就绝不会让他负了我自己的期许,我信我夫必成宏业,也信我终不负己。” 沈岚熙终究是没有再踏入沈家大门,母女继续往前走,她挽着女儿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第十三章:犹是人间胜负心 次日,顾清宁醒来,不觉泪湿香枕。 扶苏进来伺候她梳洗,见她脸上泪痕,知她又梦到沈岚熙了,只对她摇摇头。顾清宁洗净面容,对她一笑:“没事的。” 扶苏点了点头,继续照顾她穿衣梳妆。顾清宁从不以丫鬟待扶苏,即使扶苏一直拘谨周到,而顾清宁无论是在农庄还是在府里,都坚持自己事事自己动手,并非需要丫鬟随身伺候的大小姐。所以扶苏虽每日积极也都无需时刻侍奉左右,大部分时间是在帮唐伯料理其他家室,也会周到服侍顾家其他人,无声而小心,拘谨而从容。 顾清宁自己早起打扮,扶苏便出去了,等她收拾好自己准备去与家人共用早饭,扶苏又来到她的闺房,交给她一个锦盒并一封信,向顾清宁示意是有人送到府上交给了唐伯,唐伯有让她拿来的。 信封上未有署名,但锦盒她是认识的,一打开见盒中物什也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四个月前在当铺当掉的自己所有的金银细软首饰钗环。 当时卢家还在注意着顾家的动向,顾家人自扮可怜,顾清玄人前装病,她时常以买药为由到城中来,实则是探听皇城消息。他们不便与江家父女明面上交往,就以同源堂为消息中转点,托付张衡冲张大夫帮他们两家传递消息,她每次买回去的“药”实则都夹了江家父女为他们搜集整理的消息情报。 张大夫早年被权贵诬陷险些丢了命,后来求助于沈岚熙得到顾清玄的救助,才得以洗刷冤屈,所以顾家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与沈岚熙更是多年医患好友,让他相助于顾家,顾家人是放心的。 当时,为做戏做到真,她不惜典当了这些首饰来换钱“买药”,在卢家眼线面前营造出顾家已山穷水尽的惨状。 而此时,这些东西又重现于眼前,莫非是张大夫帮自己赎回?不,自己付给张大夫的钱他都会加在下次的药里还回来,她其实是不吃亏的,张大夫没有理由这样做。 那么……这又会是谁? 她急急打开信封,拿出信笺,纸上只有一排字,字迹熟悉,写道:“负你至深,苦你至此,我自愧至极。清宁,愿安。” 署名为,远泽。 竟然是他?顾清宁看完信,停滞片刻后,便带着东西跑向正堂侧厅。此时昨晚多喝了几杯的顾清风还未起床,顾清玄与顾清玄坐在桌前喝粥,她快步走进去,却没有坐下用早饭,而是将东西放到他们眼前,道明原委。 顾清桓一听这,就有些不安:“卢家人这么快就注意到我们回来了!这如何是好?这半年岂不白费?” 顾清玄道:“不,就算他们此时注意到也不会对顾家怎么样的,卢远植如今也是多事缠身,卢家上下都在忙于准备卢远泽与成硕郡主的婚事,只要我们暂时维持现状,他们就不会在意我们。” 顾家人照做前状,借为顾清玄看病为由留在长安内城,日子算是平静,一切如常。 而几日后,长安城内渐有流言传开,说将要迎娶郡主的相国长子卢远泽其实早就与他人定亲,且是多年婚约,但卢家为了攀附皇家就背信弃约,耽误了人家女子多年而不娶,还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近况凄凉,如今卢大公子另娶皇亲,恐是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再过些许时日,就又传出,当年卢家立约结姻的就是顾家,原二品户部尚书家,卢远泽辜负的就是顾家大小姐顾清宁。 又有传言,卢大公子对顾大小姐旧情未了,在顾家落魄时还暗自相助,为顾小姐赎回当掉的金银首饰,并附上情书送至,有意背着成硕郡主与顾小姐再续前缘…… 甚至有传言,顾小姐已为卢大公子失去贞洁…… 半月间,长安城内,流言肆虐,所有人,包括卢家,再次将目光转向了顾家。 顾清宁名节几乎毁于一旦,顾清玄真病了一场。 九月末,江月楼顶楼群芳斋内,聚了不少名门小姐,她们来此都是为了参加江弦歌每月一办的诗会。 江弦歌“长安第一美人”的美名已传多年,她不但容貌绝色,且才华绝世,无论乐艺书画还是吟诗作颂都让人折服,加上江月楼人气太高,她虽不是出身望族,但也能让长安城内无数同龄名门千金趋之若鹜地与她结交,都对她佩服之至。再说,这些小姐们也是平日无趣,男子尚能单约好友在外玩乐,而她们没有专门的由头连家门都出不了。为了笼络这些小姐官眷,从她们口中探听消息,江弦歌就在这群芳斋办了这个雅集,每月聚会一次,闲谈诗文,久而久之就成了长安众千金必来的日常消遣之处。 聊完诗文,有些嘴闲的小姐自然会提起近来传遍长安城的风闻,黄家小姐最是嘴碎,其实一进门就想打听了,难为她憋到此时,她故作神秘地靠到江弦歌旁边,拉拉她的水袖,问道:“弦歌姐姐,我听说那顾家小姐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想,你是不是早就知晓其中内情呢?这顾家落败到底是为何?你也跟姐妹们说说嘛。” 有几个人也开始起哄,想让江弦歌透露内情。江弦歌自顾自地翻着文集,不以为然道:“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恐怕才是最大的谣言吧。我与她相识,不过是因为她父亲与我父亲是旧交,故而偶尔应酬,我对她吧,那谈得上什么感情,不过是见过罢了,她那人……呵,也不是好招的,我不怎么与之来往的,你们莫要冤枉我……” “好姐姐,不想冤枉你的,只是问问嘛,问问,也真是的,弦歌姐姐如此洁身自好,怎么会与那种人有多少交情……姐妹们也不过是好奇,最近这传言实在刺耳,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江弦歌提笔写字,又停住了,兀自言语道:“……嗯……我也奇怪着呢……早先是听说她把首饰全都当了以补家用,然而,前日在街上偶然见她,明明看到她是戴着去年的珠钗的,那副白翡翠镯子好像也见她戴过,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我听父亲说过的……” 声音又小了些,仍清晰可闻:“也是奥,她如今都未出阁,这个年纪了,实在奇怪……” 说着说着她好像出神了,碎碎嘟囔着,后来晃过神来,看看众人,连忙摇头:“诶,看我都糊涂了,这乱嘀咕什么,你们切莫当真,我胡说罢了。” 话虽如此,而她们却因她的零碎嘀咕而更加相信流言为真。 诗会结束,闲谈结束,小姐官眷们散去了,只余江弦歌一人收拾书案,而手一抖就打翻了砚台,黑墨瞬间浸染整张雪白文稿…… “弦歌,勿忧,我无妨。” 顾清宁从书斋最里侧的屏风后走出来,身后还跟着扶苏,见她情绪失稳便出言宽慰。 江月楼,总是江月楼,这里既能集长安广闻秘事,就能让流言风传长安城。 第十四章:背局临虚斗著危 顾清宁在江月楼暗中观察半天,已知这流言传播之广影响之深,她听别人说长道短都容色不改,只是江家父女都长吁短叹,行此事却坐立难安。 江河川忧心道:“清宁,你父亲……诶!伯父就不应该答应你的,你这女子,自毁至此,何苦呢?” 顾清宁道:“伯父你是明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一直退避有何用?就这样看着卢家安享太平?不,是时候更进一步了。伯父勿忧,我早已看明白,这流言能毁我一时,岂能毁我一世?但对卢家来说却不同,这是他们最畏惧这些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因为他们将要与晋轩王府联姻,他们不仅要护自家的颜面,还要顾及皇室,这些流言再传几日恐怕……他们两家的喜事也要砸了……” “至于父亲……”她叹气沉吟,又说了片刻话,之后就带着扶苏从江月楼后门走了。 回到家中,她去了主屋,唐伯正来给顾清玄送药,她接过药碗开门进屋去了。顾清玄坐靠在榻上,额上搭着汗巾,闭眼休息,时时咳嗽,喘息艰难。张大夫诊断是因劳神过度心力衰竭肝火过盛,而导致寒热气虚之症,这病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谁也没法说有准好的时候。 顾清宁轻抚了下父亲额头,还是滚烫,她把药碗递给扶苏,自己去给顾清玄换冰凉汗巾。汗巾一换,顾清玄感觉到凉意,缓缓睁眼,见是顾清宁,一边咳嗽喘息一边以拳捶床。 顾清宁顿时跪下,磕头认错:“是女儿不好,害父亲气到病倒,请父亲原谅。女儿自作主张,有辱顾家名声,致使父亲颜面尽失,女儿有罪,但父亲,女儿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如此关头,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顾清玄艰难地顺了顺气,平复了一些,抬手示意她起来,她起身,扶顾清玄靠稳,坐在榻侧听父亲说话,“清宁,你的心思为父明白,只是……如此自损过甚,不说什么顾家名声,为父颜面也不算什么,只是女儿啊,你……清宁,我女儿啊,你虽有男儿之志,但终究是要嫁人的,这样放出流言,是毁你清誉啊,你今后如何好过?为父百年之后又怎么向你天上的母亲交代?” 顾清宁握住他颤抖的手,含泪道:“父亲,眼下尚不能解脱,更何谈以后?女儿可以终生不嫁,但不报复卢家我死不甘心!父亲,你忘了女儿说过什么了?女儿是再无心婚嫁的,我的志向是高楼平地起,我是要到朝堂上去拼一回的,父亲,这都是我在母亲灵堂上说与父亲听的话啊……” 顾清玄点头:“为父记得,一直明白,但,清宁,何苦绝自己后路?怎么就不听为父的话多隐忍一时?为父知道这是个好时机,可你在行此事之前也要跟家人商议一番啊……” 顾清宁更为自愧:“我知父亲必不会赞同此法……” “是,我不会赞同,但不表示为父不会帮你想别的法子,这是下下策啊清宁,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怨无益,无论后事如何,为父与你同受同解便是了。”顾清玄扶额靠倒。 顾清宁道:“谢父亲体谅,清宁知错。” “清宁,为父还有一言,你要牢记,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一个整体,同荣共辱。清风还小,又志在江湖,护他安好要紧,而你,清桓,还有为父,我们三人是共同在你母亲灵堂前发下宏愿的,虽各有目的,但要心齐,只有这样,才能走得长远。这世上最靠得住的盟友,终究是家人。” 顾清宁又磕一头:“清宁谨记。” 服了药,安睡半日,顾清玄便好了许多。黄昏时分,顾清宁亲自下厨做晚饭,而左等右等都不见顾清桓与顾清风回来,就让唐伯去看看。 回到内城这一段时日,顾家始终清苦如在农庄时,顾清桓为观察长安城内动向,也是为自己的计划着手打基础,就在最热闹的九方街上支了一个摊,日常着青衣布衫在街头待人写信。九方街多是市集,周围少有管家府邸,不过多的是闲散的纨绔子弟,有不少公子哥都是认得他的,就算那些人到他摊上故意取笑一番,他也无妨,还故作低微,让人知道顾家就是落魄至此,这样那些尚有猜疑的耳目才会对顾家完全放下戒心。 只是最近难了些,自然是因为顾清宁的传言,有认识他的好事者来问他事实真相,他知道内情,也只是矢口否认,更添那些人的心中疑云。 顾清风这段日子跟洪洛天出远门走了一趟镖,昨日才回来,对这些事认识不深,今日闲来无事就陪兄长去街上摆摊。 按理说这个时候顾清桓早就收摊回家了,今日却迟迟不见人,顾清宁莫名心慌,唐伯刚走,她自己也想出门去找。 然而还没走出后院,就听到前院动静异常,她赶忙跑去看,就见唐伯匆匆地跑回来了,随他后脚进来的还有顾家两兄弟,顾清风扶着顾清桓,两个人都一身凌乱伤痕累累,顾清桓衣衫破烂,伤得也更重些,一看就是在外跟人殴架所致。 唐伯一出去就碰到往回走的他们,这会连忙去找药给他们收拾伤口。 一见他们俩这样,顾清宁差点气出个好歹来,一边把他们扶进正堂,一边问:“这是怎么了?你们跟人打架了!” 嘴角青肿的顾清桓坐在那里,抿唇垂首,闷闷不语。 顾清风可憋不住话,脸上还带着伤呢,就开口大骂:“那混账何十安出言不逊当街狂吠,被我教训了!” “何十安?是那个骠骑将军府的大公子?你们跟他动手了?还教训他呢,我看是你们被教训惨了吧?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还逞能!”顾清宁一急,直接教训起来,“清桓!你这个兄长怎么当的,清风性子急,你也不知道劝着点,还跟他一起打架!” 顾清桓闷着哼了一口气,咬咬牙,擦掉嘴角的血迹:“是我先动手的,不怪清风。” 顾清宁愣了下,继续怒斥:“本就没怪清风!你逞什么能?也不想想现在是惹事的时候吗?那何十安怎么招惹你了,让你如此动怒?” 顾清风愤愤不平抢着说道:“姐,我们没错!那姓何的竟敢说姐你自取其辱!说姐你是痴心妄想攀附卢家的弃妇!我们怎么能忍!这还不算什么呢!要不是他们有十几个人,我非打死那姓何的!” 她瞪大眼看着他们,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不再怨怒,只依旧倔强道:“他说得很对啊,我就是不知廉耻自取其辱我就是痴心妄想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们气什么?人家说得有错吗?没错啊!” 顾清风瞬时安静下来,拉她的手,“姐,你别说气话,我知道错了……” 顾清宁闭眼,摆摆手,“别说了,洗把脸,把衣服换了,给父亲送饭去。”顾清风只好依言照做,他只是一些小伤,练武之人都不打紧的,就这么去了。 顾清桓伤得重,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始终埋着头,任由伤口作疼。 唐伯把药箱找来了,顾清宁拿出药,用帕子沾了温水,对顾清桓说:“抬头,我看伤得怎么样?”声音温和起来。 顾清桓却把头一扭,赌气道:“我没事。” 顾清宁直接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转头:“犟什么?清风都认错了,你还觉得你很对是不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是!中伤我姐姐的人,清桓绝不能忍!” 顾清宁滞了一下,“清风有武艺倒罢了,你一文弱书生,何况又是知道内情的,还这么沉不住气?听了几句话就跟人动手?事到如今,背后指点我的人那么多,今后更是不会少,你还能跟每一个中伤我的人拼命不成?” “我能!”他斩钉截铁地回道,咬牙切齿,双目炯炯。 顾清宁看着弟弟,心中感动,手却不留情,直接敲上他青肿的额头:“能你个头!” 第十五章:人心无算处 这就是顾清桓平生第一次跟人动手了,他并非犟死理的人,只是在气头上不肯深思,后来也想通是自己莽撞了,恐会给家里招来祸端,倒不后悔出手教训轻薄无礼的将军府公子。 顾清宁帮他收敷了药,劝他吃了饭,他就去躺着养伤了。 顾清风端着饮食进主屋之前,顾清玄就已经听唐伯说过这事了,他恐父亲责骂,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进屋,不敢直视顾清玄,只听他咳嗽就很揪心。 顾清玄靠在榻上,对他招招手:“清风,过来,让父亲瞧瞧,伤得严重吗?痛不痛?” 顾清风放下食盘,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垂面嘟囔:“父亲……我是不是做了大错事了?我……” 顾清玄摇摇头,疏朗笑道:“不,你没错,你当然没错,血性男儿有些冲动也难免,若是当时父亲在场,没准也会跟你们一起动起拳脚来。” 他有些讶然,内疚地问:“真的?我知道这样做不好,父亲你骂我一顿吧……” “无妨,清风,你没错的,错的是你兄姊,你姐姐的事让你无辜受累,你哥跟人动气却不顾及寡不敌众,没有好法子教训别人,还害你受伤,这都是他们的错,父亲要骂的是他们。” 顾清风摇头:“不,父亲,哥哥姐姐待我再周全不过了,我已长大成人,却不能为你们分忧,是清风无能,我哥哥姐姐的好是真没人能比的。” 顾清玄宽慰地笑笑,仔细打量小儿子:“为父今日才发现,你们三个中,原来你的长相是最像你母亲的,呵,真好,只是,若她看到你脸上带伤,指不定会怎么伤心。” 一提沈岚熙,顾清风立即掉下泪来,啜泣起来。顾清玄拍拍他肩膀:“清风我儿,你是你母亲最小最心疼的孩子,父亲绝不能让你有失啊。如今是多事之秋,今后的事更少不了,你本就不爱长安城内的沉闷日子而是志在江湖,所以父亲想……不如你直跟你师傅游学去吧?暂离这是非之地,过快意潇洒的日子,你师父待你如亲儿,他必会护好你……如此才对得起你母亲啊……” 顾清风伏在父亲床前痛哭,最终还是答应了。 顾清玄又将顾清宁顾清桓叫进过来,跟他们说了这个决定。他们虽心中难舍,但也都是认同的,毕竟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他们不能拉着顾清风一起承受潜在的风险。 第二日,顾清玄撑着病体早早起了床,收拾了一份赔罪礼,自是简单礼物作个形式罢了,让唐伯套了马车,没有支应儿女,就打算去骠骑将军府走一趟。 谁想刚要踏出府门,就被顾清桓叫住。顾清桓伤痕明显,嘴角额头还是肿的,直直跑过来,从唐伯手中拿过赔罪礼:“这是孩儿的过错,不能害父亲丢脸受屈,就让我自己去给姓何的……赔罪便是!父亲你在家歇着,这事由我。” 顾清玄不肯,摇头叹息道:“丢脸怕什么?我们顾家丢的脸受的屈还少吗?无所谓了,你伤还没好,在家待着吧,我去去就来。骠骑将军与为父有旧,他为人也不是尖酸之辈,想来必不会让我多难堪,你不需担心。” 顾清桓心里憋屈,抱着礼盒不肯松开,埋头顿顿道:“那也得让我与父亲同去!无事最好,若何家人问罪,父亲只骂我就是!”他不听劝,先一步跨出府门上了马车,如此,就是父子俩一齐去给人家“赔礼”去了。 顾清玄想的是没错的,这骠骑大将军何誉深戎马一生建有赫赫战功,为人算是大气忠厚不拘小节,常年在军营或边境巡防的将军,自然与皇城内的官员风气不同,因而何家也自然不似卢家殷家那般富贵势大。 这何将军育有一子一女,但他常年在外,难免对儿子疏于管教,何十安在长安城公子堆中长大,好的没学上,尽沾上一派纨绔之风,人心并非恶极,只是太过随性贪玩不学无术。 何将军听说儿子因逞口舌之快而与人动粗,还欺负弱方,本就气极,自昨日何十安负伤回家,他就开始教训了。 这时听说顾清玄携子上门赔罪,更觉颜面无存,赶紧招待他们。他是知顾家近况的,然而没一丝奚落的意思,与顾清玄互道旧情,顾清桓向他致歉,他看顾清桓伤得比自己儿子重多了,就把何十安叫出来,当着顾家父子的面训了一顿,让他也赔了罪。 然而何夫人受不了,一听说前堂有此事,就和女儿匆匆赶来护着儿子,不听何将军相劝,刁钻的母女俩没少给顾家父子俩难堪。 顾清玄与顾清桓可以说是腆着脸赔尽不是,受了一肚子屈辱打道回府。 顾清宁知道这事更是心酸非常,这些事毕竟是由她的作为牵连出来的,她实在内心难安。 顾清玄倒没再说此事,回府吃了午饭就又出去了,去找了洪洛天,将顾清风托付给他,洪洛天就将带顾清风去四处走镖游历,这一走,何时再回长安都是未知数了。 可以说,洪洛天留在长安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天,就在等顾清玄去找他的这一天。 接下来顾家人就把心完全放在将要久离家门的顾清风身上,他们为他细致准备一切,千叮万嘱,无微不至,心中难舍之情更不用说。 没过两日他就启程了,他们带他去南城外沈岚熙的坟上拜别,洪洛天也去了。 祭拜完,就此分别,顾清风随洪洛天南下,三顾往北回城去。 顾清玄想去江月楼见一见江河川,让儿女自回。顾清宁与顾清桓走在长安街上,听闻喜乐漫天,又见迎亲队吹打而来,披红结彩,浩浩荡荡,新郎骑高头大马,着新锦红袍,戴高顶玉冠,相貌堂堂,俊秀清奇,如此喜事,好不热闹。 顾家姐弟立在茶棚下旁观这迎亲阵仗,顾清宁漠然地扫了一眼人群拥嚷中骑马而行的新郎,道:“真是没想到,几日前的街头纨绔,今日也就大婚了,看着人模人样,但终归只是一不学无术轻浮浪荡之辈,娶了谁家的小姐恐怕都是祸害人家。” 顾清桓笑了起来,缓了缓道:“的确,真要可怜这女子了,新婚之夜就要开始独守空房了……” 顾清宁问了句:“不会吧?何十安就算在外有人,心思不在她身上,也不至于在新婚之夜冷落新娘吧?” 他摇着头止不住笑,偏近顾清宁一些,说:“他不是心思不在新娘身上,而是心思不在女子身上。” 顾清宁会意一惊,脱口道:“你是说他好男……”又立即捂住自己的嘴,脸红了一下。 顾清桓与她对视下,挑眉点头。 她滞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望天道:“果然,我就不信这长安城内谁会比谁好过!” 顾清宁望着那骏马之上,掩不住落寞神色的何十安,却没想到,多年以后,她今日嘲笑的这个男子,会同样成为她的新郎,且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丈夫。 第十六章:国手有输时 相国府,上苑书房,卢家父子闭门谈事,卢远植来回踱步坐立难安,显然正怒火中烧,长子卢远泽跪在堂下惶恐难言,卢远承在茶座上坐着,微微垂首,目光一直向卢远泽有意无意地瞟去,难掩几分得意神色。 卢远承起身,斟了一杯茶,奉到卢远植面前,恭敬道:“父亲稍安,喝杯茶去去火吧。” 卢远植却一手拿过烫手的茶杯直接向地上掷去,砸碎在卢远泽身旁,茶水溅到他的衣摆上,卢远承也惊了一下,心中暗叹一声,上好的官窑骨瓷呀,就这么綷了! 他连忙退后,劝道:“父亲莫气,这流言肆行也并非大哥之过啊,大哥也只是顾念旧情才帮顾清宁一下嘛,谁想竟落人话柄呢?也都怪那些好事者,成天传闲话,非闹得满城风雨,想看我们卢家的热闹,我们不需理会啊,这晋轩王爷问罪……虽然的确是个事儿,但应该不会影响到两家婚事吧……” 卢远植听着更火,指着卢远泽大声骂道:“旧情?你与那姓顾的有什么旧情!我早就告诫你要跟那女子断得干净!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让你跟她订婚约只是为了利用顾家人!你还拎不清嘛!如此优柔懦弱,如何成大事!如今晋轩王府已经有疑,连皇上都问罪于卢家了!满城人都在看卢家的热闹,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放!不过几天就要行大婚了,恐怕王府那边就快改主意了!你这逆子!自作孽啊!” 卢远泽叩首:“父亲,孩儿知错了,但人非草木怎能无情?虽从来都知道父亲的用意,但毕竟与顾清宁相处多年,孩儿难免会动恻隐之心,一时心软之过,谁想落得如此局面?请父亲息怒,原谅孩儿愚昧,晋轩王府那边孩儿已经登门澄清过了,外界传言,孩儿一概否认绝不失口,王爷还是相信卢家的,请父亲勿忧。” “勿忧?如此便能让我无忧!”卢远植斥道:“愚昧!你以为我最担心的是晋轩王,是皇上?错!你这痴儿竟还不明要害!” 卢远植气极,一时激动,咳嗽起来,卢远承扶他坐下,故意帮卢远泽解释道:“父亲莫急,大哥多么明智的人,怎能不明白其中要害呢?父亲现在烦神的不是王府信任卢家与否,而是顾家呀!这流言传得如此蹊跷,而且都是只有顾卢两家人知道的隐秘,必然不会只因大哥一时心软之过,父亲怀疑是顾家在背后捣鬼可是?” 听次子说中自己心思,他稍微平静一些,可卢远泽抢言道:“如果真是顾家,那他们岂不是自毁过甚?冒如此风险又意欲何为?这种流言也是在毁他们自己啊!” 卢远植咬牙,“没准他们就是不惜自毁也要毁我卢家呢!若他们真得逞,损失最大的还是卢家!顾清玄啊顾清玄,谁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哼!原以为顾家已是苟延残喘,现在却把我们都推上风口浪尖!真是可恨!如此下去,必有变故,你一日未和郡主完婚,我就一日难安!” 卢远承心思一动,道:“父亲说得是,若真是顾家,那他们就必不会放过一点破坏的机会,只要他们还在,对我们卢家来说终是威胁,不如……父亲,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杀手吧!” 卢远植一听却没有喜,反而更气,怒目圆睁:“如今全长安城的眼睛都盯着相国府与顾家,我们不动则已,一旦顾家被害,最有嫌疑的就是我们卢家!对他们下杀手?不就等于不打自招自掘坟墓吗?我卢远植枉生二子!竟一个比一个愚昧蠢笨!” 卢远承脸色悻悻,终于不再自作聪明,附声道:“是!父亲教训得是!孩儿无知,父亲息怒,那父亲你看应该怎么办?” 卢远植顺了顺气,卢远承见状立即麻溜地用紫砂杯斟了茶端给他,他喝了口茶,思量道:“远泽,你起来吧。事到如今,怪你也无用,第一步还是得先稳住王府稳住皇上要紧,要确保在完婚之前不会发生变故,流言终究只是流言,只要我们应付过去,概不承认,便能为卢家正名,所以,无论是不是顾家搞鬼,都得先解决他们的问题……” “好!父亲说得对!”卢远承急于应和,看向卢远泽,道:“大哥,你得听父亲的话,要跟顾家断得彻底一些才好,不能再与他们有所牵扯了,尤其是那顾清宁……” “啊!”他说着,平白地挨了卢远植一巴掌,整个人都懵了下,还不知过错,回头看,只见卢远植又瞪大了眼睛,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卢远泽淡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如今我们不但不用跟顾家划清界限,反而要跟顾家来往更密才行。故意躲避只会适得其反,只有我们坦然不理流言,才能以绝流言之患。” “看来你不是不明嘛?”卢远承讽道。 卢远植背过身不再看这两兄弟,道:“卢远泽,加一副请帖,请顾家人出席你与成硕郡主的婚宴。” 卢远泽有些犹豫:“父亲,这样是不是有些冒险?” 他道:“冒不冒险,就看你能不能封住他们的嘴了。记着,一定要让他们出席!” “是,父亲。” 两兄弟退出书房,谁也不搭理谁,直往外院走,正好碰上妹妹卢远思,她拎着一食盒,笑道:“大哥,二哥,我正要去找你们呢,看,我刚学会做糕点,这些果仁膏都是我做的,给你们送来,尝尝我手艺如何?” 卢远泽一把拿过食盒,紧紧抱住,瞥了卢远承一眼,赌气地嘟囔:“不给他吃!一个都不给他留!” “你想得美!”,卢远承叉腰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抢过食盒护在怀里,蹭蹭地跑了,卢远泽反应过来,立马追上去,两个人互相追赶,怄气拌嘴,闹个不停。 卢远思石化地站在原地,望着两个穿着官服还跟孩子一般争闹不休上蹿下跳的哥哥,也是无奈,转身走去父亲的书房,她也清楚卢远植如今忧虑所在,前去宽解,卢远植见了她,改了主意,亲自写了请帖和一封简信,让卢远思去顾家走一趟。 第十七章:绝景寥寥日更迟 次日午后,卢远思乘轿来到顾府,她虽自小熟识顾家人,但亲自来顾府这还是头一回,一见顾府清贫现状,真有些讶异。 知她前来,顾清宁到前院迎接,一个绫罗绸缎华彩神飞,一个布衣罗裙面色暗黄,孰贵孰贱明明白白,更长她傲慢之气。 “顾姐姐,好久不见。”卢远思挺直腰身站在顾清宁面前,带着稍稍得意的浅笑,“这一晃都大半年了,没想到昔日神采奕奕的顾姐姐,如今竟变得如此消沉,好似老了十岁啊,这还好没有被我大哥瞧见……” 她以往跟顾清宁较劲惯了,就想奚落奚落她,以为顾清宁会与她斗嘴,谁想顾清宁低眉顺眼面无怒色,只道:“卢小姐说得是。清宁这一年多病缠身,不觉憔悴至此、” “你……生病了?”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仔细打量顾清宁一回,语气软了下来:“那……那现在……好了吗?” 顾清宁回道:“劳卢小姐挂心,我已无大碍。”说着她又不住咳嗽了几声,身弱气虚,由扶苏搀住才立足:“不知卢小姐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此时卢远思渐无嚣张之气,似有心虚,只是记着父亲的嘱托不敢疏忽,便正色道:“还是等我见过顾伯父再说吧,请姐姐为我引见。” “好,父亲知卢小姐来访,已在正堂摆茶待客,请。” 卢远思随着顾清宁去正堂,一路上将顾家苦境看得真切,顾家人对她万分礼待虚心至极,她渐有怜悯之意,及到顾清玄面前也不好刁难,该有的礼数都周到。 她将卢远植的书信及请帖交给顾清玄,询问顾家人是否会出席婚宴,顾清玄客气一番,言必会回贴给卢相国,届时携子女出席道贺。 又是顾清宁送卢远思出府,临了了,她掩不住神情凄凄,对卢远思轻声婉言道:“贵府好意,清宁本不应该谢拒,但无奈清宁体弱,实在不知卢公子大婚当日能否出席,贵府见谅,请卢小姐代为转达歉意,清宁感激不尽。” 卢远思一听便知她是在借口婉拒,也明白她的难处,就没有说破,只道:“只有心宽才能体健,世事无奈,顾姐姐只有接受,多加保重才是。” 卢家小姐走后,三顾聚在书房看请柬,顾清桓问道:“父亲,那书信上写的什么?” 顾清玄转过身,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们看,那纸上只写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顾清桓笑道:“卢家人已经上钩了,他们想借我们故作坦荡澄清流言,岂有这么容易的?” 顾清宁颔首:“他请是请了,后来场面如何就由我们掌控了,父亲,我们走的这一步险棋已初有见效……” “不。”顾清玄微微蹙眉,摇头道:“我们这一步的确够险,如今主导权是在我们手上没错,但这只能保一时,目前卢远植有顾忌不敢对我们下手,然事情平息之后他必会对我们下狠手来斩草除根。” 顾清桓问:“那我们该如何?” 他道:“我们应该跟卢家一样,以终结流言为目的,并要设法让他们相信顾卢两家的隐秘不再对他们有威胁,他们才会相信我们是无害的,才会免去杀心,不然必遭不测。” 顾清宁知道父亲说得没错,而这一切的确是自己弄险过甚,没有为以后想退路,便开始想法脱离困境。 晚些时候,顾清宁走到后院,见自己的工房旁边的一间小屋此时房门大开,这间屋子已有好长时日没打开过了,扶苏来顾府这么久都未曾踏足过一步,见此状难免惊讶,以询问的目光望向顾清宁。 顾清宁眉睫一动,若有所思,一边解答扶苏的疑惑一遍向小屋走去:“这间屋子原是我母亲礼佛所设的佛堂……想来难怪扶苏你感到惊讶,是否未曾察觉我母亲是礼佛的信徒?我也是时至今日才想起来,母亲平生吃斋念佛甚是虔诚,还是元愁师太的俗家弟子……然而,自她去世的四个月前起,她就再未踏进这佛堂一步了,过去我一直不明原由,此时细想,那正是她诊断出身患绝症的时候……她信奉的佛祖,没有救她……” 扶苏听了,却摇了摇头,她没来得及问原由,就已到了佛堂门外,里面没有别人,只有顾清玄一人,他点亮了熄灭已久的灯烛,挽起袖口,用拧干的绢巾细细擦拭佛堂内每一样器物,原本蒙尘的金身佛像都焕然一新。 自从沈岚熙去世后,他们怕顾清玄睹物伤神,也都再没打开过这佛堂的门,今日顾清玄却自己将这门打开了。顾清宁在门口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顾清玄将屋子里的一应器物都布置得有如沈岚熙在,鼻子一酸,走进去,轻声唤道:“父亲……” 顾清玄闻声,停下缓慢的动作,看向顾清宁:“清宁,为父给元愁师太写了信,请她回长安来,你知道父亲意欲何为吗?” 顾清宁环顾了一遍这小小佛堂,“嗯,女儿明白,还是父亲想得周全,确是此法最好。” “你真的愿意吗?”顾清玄问道。 她点了一支香,在佛瓮前跪下,磕了一头,“父亲勿忧,女儿愿意。” 三顾商议过后,顾清桓见事不宜迟,就要带着顾清玄的书信亲自去寻访元愁师太,然而他还没启程,就得了元愁师太的来信,她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不日便可到达。 元愁师太的修行之处原在长安城北的灵源寺,这不是一座普通寺庙,而是一座皇家寺庙,皇家法事太后参禅等等都是到此寺,虽无有正名,在长安人心中灵源寺就是皇城第一国寺。灵源寺内有天下最大的僧尼道场,其中数元愁师太资历最高,长安城内上至太后嫔妃下至富家女眷皆信她敬她,信佛女子无不想拜作她的俗家弟子,然而她这一生只收了一个俗家弟子,便是沈岚熙。 三年前她为广布佛学而离开长安游教天下,未曾再回皇城,直至今日,她终是回来了。 元愁师太在到达长安之前,给顾家送去书信,告知顾清玄,沈岚熙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之后,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请求她在自己去世后见机相助顾家,于是,她在听说有关顾家的流言之后,就开始返程,她知道,沈岚熙说的时机,到了。 元愁师太回到长安之后并没有与任何一个顾家人见面,她径直重回灵源寺,与顾清玄又暗中通了次信,此后她回城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长安,那些前些日子还在忙着传流言的官眷,纷纷前往灵源寺拜见师太,听经吃斋探讨佛理,连宫中太后都发旨慰问。 究竟顾家人与元愁师太有何意图暂且不说,只道那日卢远思去过顾家之后,一回府中就先被大哥拦下了,卢远泽问她情形如何,她就说起顾清宁还有心结似是对卢远泽旧情未了,恐怕大婚当日,她不会出现在喜宴上。 她又向父亲去回了她在顾家所见,说顾家如何落败,门庭冷清根本不与外人来往,看起来不像是他们故意传播流言。卢远植会让卢远思去走这么一趟,就是因为他知道卢远思与顾家人交情最浅,尤其跟顾清宁向来不睦,所以必不会被他们假意蒙蔽,如此一来,他是觉得女儿的话可信的。 卢远泽听了卢远思的话之后便一直难安,又想着顾清宁如果不出席喜宴恐会更遭人口舌,就决定自己去见顾清宁一面。 而顾清宁早知,卢远思回去之后,他就会来了,所以次日晚间收到他邀约见面的书信也并不惊讶,与父亲弟弟商量了一番之后就去赴约了。 第十八章:人间甲子不同时 月明星稀,秋风萧瑟,城北未央湖畔,有一处竹林,林中三里处有一凉亭名为悠然亭,这里鲜有人至,原本这小亭已破败,后来被卢远植与顾清宁发现,他们当时正是豆蔻之龄,得家中告诫不便明面中往来,就常常相约在这亭内见面,把这悠然亭重新修整一番,不失为一雅处。不觉间,距离他们上一次来此已有一年多了。 明月上柳梢之时,卢远泽持灯前来,走过林中小径,遥遥看见亭内挂了灯笼,点了几支明烛,一道青衣倩影立在亭内,倚着石柱,仰首望月,风拂青丝,添无尽落寞萧索。 “清宁……”他走到亭外,柔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听到这声音,瞬时转身回头,双目含泪,跨下阶梯,直直投进他怀中。卢远泽心头一颤,顿时酸涩不已,丢掉了灯,紧抱住她:“清宁,对不……” 她伸出双指摁住他的双唇,落泪摇头:“不,不要说对不起。” 她环住他的腰身,倚在他怀中,无言落泪。卢远泽亲吻她的额头眉心,见她面色憔悴消瘦了很多,倍加心疼。 “我知道你见我是为了什么,我都知道,我是故意和你妹妹说我不会出席你的婚宴的,因为我想见你,我知道你会来……” “你想见我?”他疑惑道:“你不是恨我吗?” 她捶了他一拳,道:“我恨你,我当然恨你!但是卢远泽,你能无情,我顾清宁不能!我知道这个关头我家人出现在你的婚宴上意味着什么!你要澄清流言,我帮你便是!何惜成为他人笑柄?” 卢远泽心中震荡,“难道真不是……你们放出的流言?” 顾清宁一惊,跟被人用匕首狠狠剜了一下似的,猛地推开他,含泪质问:“什么?你竟然怀疑是我们?我放出流言于我何益?如今我这般声名狼藉受人指点是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些流言!你竟然会觉得是我们故意的?卢远泽啊卢远泽,你自己无耻也就罢了!还这样揣测我们!” 他心神大乱,连忙道:“不是的,清宁,是我们误会了,毕竟那些事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啊,这流言突起,不容我们不怀疑……” “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她厉声控诉:“你确定只有我们至亲的人知道吗?我们相交这么多年,来往频繁,就算再怎么保密也难免被人察觉吧,更何况你卢家府中那么多人,从后门守卫到后苑管事,哪个不心知肚明?还有上次我为见你直接从正门进去,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确定没有多心之人?你还觉得一直保密得很好是嘛!” 她这样说,卢远泽也认同,想着可能真不是顾家人,劝慰道:“清宁,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刻意猜忌,只是如今情势特殊,不得不多心。我们卢家是对不起你们,所以难免心虚,才加以揣度。” 顾清宁缓过来,平复怒气,背过身去,道:“你对不起我是真,但其实,我也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我今天见你就是想……” 卢远泽以为她是在赌气,拉她手道:“哪有?你有何对不住我的?” 顾清宁回握他的双手,低眉道:“你还没发现吗?我帮你画的那副广和宫样图,是有错的。” 卢远泽大惊:“什么?可广和宫都建到一半了!清宁,你不要吓我,此事非同小可啊!” 顾清宁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有几处构架根本不能实现,现在只建到一半是看不出的,只是若以后加顶束梁,必有大问题,若按原图建设,那广和宫必然不出一年就会塌。那图纸是我画的,我清清楚楚,工部的人看不出是自然,我也是反复钻研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卢远泽难以置信,愤然道:“清宁!你是故意害我吗?” 顾清宁甩开他的手,怒道:“你还在怀疑?若我真想害你现在就不会告诉你!我会等广和宫建完了再去奚落你!可是我没有!” “也就是说,如今弥补还是来得及的?”他急问。 她冷着脸点头:“是的。” “那你快告诉我应该怎么修改图纸?” 她摇头:“光修改图纸是没用的,宫殿已经建到一半了,基本框架已落成,再看图纸无用,只有看实情做调整修改才能彻底更正,就算是我,现在不看实情,也无法指出具体该怎么调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公然改正的话,就相当于承认是自己错了,那么罪责都在你一身……” 卢远泽真急了,又拉住她的手:“那清宁你快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让我进工部。” “什么?这不可能!你是女子怎能为官?”他讶异道。 顾清宁不以为然,再靠近他一些,笑看他:“怎么不可能?大齐律法上哪一条写了女子不可为官?再说我也没想为官,我只是想进工部暂任参事,帮你把错误改过之后便退出,参事是候补虚衔,工部的建筑参事大多来自民间,多如牛毛,多我一个有谁会在意?不然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卢远泽惶惶不安,犹疑着:“可我还是担心……若我荐你进工部,必遭人猜疑,父亲,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你还敢让他知道?”她苦笑一下:“这种错误事关重大,若不改正,你将导致新皇登基后所建的第一个祭天宝殿毁于一旦,如此过错,你还敢让你父亲知道?别说他知道你我还有往来会怎样了,就单说他若知你在工部的大部分作为都是借助我之手,他还会将世子之位给你吗?” 他愣住了,迟迟开口:“清宁,你不是在故意赚我吧?” 顾清宁耸肩轻笑:“你若不信,去再看看图纸吧,我估算着建工进程,不出几日你就能察觉异样了。” “为避人口舌,我会出席你的婚宴,到那时你再将保荐公文给我也不迟,且你已完婚,别人已无可猜疑,你看如何?” 卢远泽转脸直视她,好似看透了什么,却也无法,只能点头:“好,我且做一试。” 顾清宁也点头,倏忽间眸色一转,柔情再现,让他猝不及防,她低头轻握他的手,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远泽……远泽……” 她缓缓靠向他,攀上他的颈项,在他耳边呢喃:“往昔在这悠然亭中,你我是多好的一对啊,真不敢相信,你就将迎娶他人了……” 她的气息如同旭阳暖风一般萦绕在他颈项间,让他痴醉失神,一时迷乱,抚住她的脸颊,吻上那一片香唇,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紧紧揽她在怀中,与她缠绵拥吻,手掌颤抖着急切地去拨她的衣襟……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与冲动,情之所至,身不由己,而她却在此刻摁住了他的手,一下咬住他的唇。 他顿时吃疼,唇角流血,一把推开她,“你干什么!” 顾清宁擦掉嘴边沾染的他的血迹,笑看他,一步步往后退:“记着,我曾比你痛上千倍万倍。” 她转身离去,没有持灯,径入夜色之中,随月而去。 顾清宁回到府中,顾清桓已在前院等她了,见她回来了,就迎上去,问道:“姐姐,事情如何?” 她笑起来,点点头。顾清桓一脸喜色,道:“恭喜姐姐就要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官了。” 顾清宁看看他,挑眉道:“这么早就急着高兴干嘛?只是一候补参事,暂且以此麻痹卢远泽,让他以为我无争心罢了,要真的为官还早着呢。” “总之走出这第一步就很值得高兴了,姐姐你是建工奇才,只要进了工部就定会大有作为的!” 顾清宁笑笑不语,他继续问:“姐姐,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察出图样有误的?” 她答道:“我一直都知道,从开始画这图样时,我就知道。只是在等时机而已,现在时机到了。” 第十九章:若算机筹处 十月中旬,相国府与晋轩王府联姻之日已到,在经历数次风波之后,这场婚宴还能如期举行,是很多人意料之外的,而这一日,更是发生了许多出乎长安人料想之中的事。 当朝权势最大的两家人联姻,轰动全城,成为长安城第一大盛事。鼓乐十里,红绸漫天,百人迎亲等隆重场面自无需赘叙,当日全长安城的权贵名士都齐聚在相国府中,这场婚宴的喜帖甚至可以成为身份的象征,没有足够的权名声望是完全碰不着的,然而,有一户布衣平民持贴上门,仅备了区区薄礼,甚是寒酸,却被卢相国奉为上宾,亲自接待,备受瞩目。 不是他人,正是顾家,顾清玄与他的长子长女。 顾家人一到,管家持贴宣告,满堂宾客无不唏嘘讶然,其中认识顾清玄的官家名士不在少数,皆不明就里,只见正在与亲家晋轩王交谈的卢远植从堂上下来,径到前院迎接三顾。 他们三人虽受众人异样目光,而神色不改,自在从容,卢远植与顾清玄并肩入堂来,卢远植满面喜色,顾清玄身着布衣稍显谦逊,只听卢远泽笑道:“清玄贤弟赏面前来,老夫甚是可喜,自你辞官之后,你我都有大半年未见了,如今总算有机缘,再请昔日同僚聚到府门共道喜事,开席后贤弟你可要陪老夫畅饮一番啊!” 顾清玄含笑颔首,附手合礼,道:“谢相国大人相邀,顾某能与孺子弱女参加如此盛宴,实蒙相国大人重恩,顾某感激不尽。” 两人笑言间,顾清玄与卢远植目光相交一瞬,卢远植双目中闪现一丝阴狠,却未从顾清玄眼中看出任何波澜,他一派和悦之色,安分谦谦。 顾清桓与清宁又向卢远植叙礼,举止从容规矩,而表态生疏。卢远植作首次见顾清宁之状,还夸赞了几句顾贤弟之女风姿不俗甚是聪慧等等,一概表面文章,他游刃有余。 之后他又去招待晋轩王府的人,三顾在众宾客之间,四处应酬,大多与之相识,不说全无尴尬,倒也不失仪态。即使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落魄至此的顾家来此实在突兀,但表面一片和气,见顾家人与卢家人甚是生疏,三人在喜宴上并无异样,也渐渐觉得流言不可信。 “九州巡察御使乔大人携礼来贺!” 府门前的门子扯高嗓音,响亮地通传来客,在这么热闹喜庆的时候,这并不能够引起其他宾客的注意,毕竟只是一个五品巡查使,这堂上十有八九的宾客品级都位于他之上,但让人奇怪的是,听完这一声通传,卢远植与晋轩王竟一齐走出门去迎接来客,如此待遇,只有先来的三公之一御史大夫殷济恒才享有。 在最末席的三顾不由地将目光投向正堂外,见来客是一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身姿健硕却不粗犷,面色平和,气质儒雅,颇显宽厚疏朗之态,身高六尺又五,衣饰简单,纶巾广袖,立于当朝两位权贵之前,比谁都和悦从容,不卑不亢,无声行走时恍然如深山雅士,与人攀谈时又是温和学者模样。 “父亲,他是?”顾清桓低声问。 顾清玄细想了一会儿才有印象,回道:“乔怀安。” 顾清宁正想问乔怀安是谁,忽闻相国府外礼乐愈响,是迎亲队伍归来,所有人都起身离席到前院去迎新人,对话就此中断了,三顾也被人挤着到了院外,不消一会儿,鞭炮响声震天,鼓乐齐鸣,八抬大轿在相国府门外停下,一片鲜红夺目,新郎下了高头骏马,去挑轿帘扶出自己的新娘。 相国府门内外,数百人见证新娘过门一刻,金冠红袍的尊贵郡主在卢远泽的搀扶下,轻盈地越过火盆,一双红衣玉人在众人的夹道相迎中,缓缓走向正堂。 这条路的终点处就是正堂大门,那里是人群最末端,那里站着顾清宁。 鞭炮鼓乐和在一起,如雷声不间断地轰鸣着,掩盖了所有的人声,即使那么多人大笑大声说话,都听不到分毫。她反而觉得很静,心也很静,望着卢远泽携着他的新娘目不斜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她与这满府宾客一样,微笑、鼓掌、道贺。 礼炮放完,新人入堂,众人又一齐涌进堂内,顾清宁差点被人绊倒,勉强站住脚先避在一旁,有人在她肩膀上安抚地轻拍几下,她扯出笑容,道:“我没事,清桓……” 一回头,看到的却不是弟弟,而是卢家二小姐卢远思。她故作倔强不屑,问:“真没事?” 顾清宁摇摇头。她又问:“你是进去还是走?” 顾清宁看了看正堂内准备拜堂的新人,笑道:“卢公子大婚之喜,我自然是奉陪到底。” 卢远思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轻声道:“这是你自己选的,总之此后他都跟你没瓜葛了,你莫要纠缠,我会一直盯着你,你别想动什么坏心思,尤其是在这婚宴上。” 顾清宁苦笑了下,不言语,默默进入正堂去了。 卢远植与黄夫人正坐堂上,新人三拜奉礼,最后夫妻对拜,红烛高照举案齐眉,礼成后送入洞房。 之后,宾客正式入席吃酒宴,不间断地又有贺礼送上,其中最为瞩目的是晋公公来宣旨赐赏,阵仗何其宏伟,待他念完皇上亲赏珍宝的礼单,众人跪得双膝都发麻了,如此恩宠真是到了极致,卢家人与晋轩王府人共叩谢皇恩,新郎卢远泽亲自送晋公公出府,然后就开始受宾客敬酒道贺。 推杯换盏,共道喜事,好话说尽,琼浆配着甜言,斛筹交错间,人影缭绕,卢远泽喝完一杯又一杯之后,眼有重影,身形晃动,还是坚持到了末席,及至向顾家人敬酒,他已有些恍惚,身体看似快要支撑不住了,差点跌倒,众人笑闹着来搀扶他,混乱间顾清宁也扶了一把,只是没被人看见。 卢远泽正起身后,继续敬酒,与顾氏父子都喝了,之后就是顾清宁道贺,她与卢远泽默契地假装不相识,为他斟了一杯酒,落落大地附礼道贺:“小女子顾清宁恭贺卢公子与成硕郡主喜结连理,永福同心。” 她一饮而尽,他如鲠在喉,相互疏离一笑,他再敬下一位,她坐在席间与他人交谈。 顾清宁的手在桌子下摁着自己的袖口,广袖中躺着一封加印文书,这就是能让她进入工部的保举荐书。 卢远泽没有食言,那她也不会食言,最起码这次不会。 酒宴吃到一半,相国府门外又停下一驾马车,这时才赴宴实在太迟,偏偏这位还算是个不速之客,不过却是上座之宾。 卢府管家急急入正堂,通传道:“灵源寺元愁师太来贺!” 第二十章:沧沧海未深 满堂宾客听闻之后皆是哗然,连卢家人都难以置信名声至高的元愁师太会在此时亲自登门拜访,她可是从不过问俗事的,就连给先皇太后讲经都是太后亲临灵源寺道场听教,今日却不请自来,这一尊驾突临让卢远植都有些失措。 还好黄夫人这些时日常去灵源寺听经,多受元愁师太点拨,算是与师太有交情,连忙率府中女眷与卢远植卢远泽一道去前院迎接。 元愁师太年近六旬,身安体健,着玄底白纱衣,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出家人一贯的严肃,又会显露出长者的慈悲亲切,别有风骨,独到韵味,身后跟着四个年轻僧尼,最前的一个手中捧着黄布锦盒。管家迎着师太进府门,相国夫妇与卢远泽迎面而来,远远地就向师太拘礼。 “不知师太尊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卢远植谦恭道,他虽不是佛家信徒,但卢家长辈信佛者众多,他自小受影响,又知元愁师太盛名,自然以礼相待。 元愁师太还礼,温和笑道:“不请自来,扰了这大好喜宴,是贫尼之过,还请相国大人与夫人原谅贫尼才是。” 黄夫人连忙道:“不不不,师太一向不问俗事,今日却为我这痴儿大婚而下山,实在是我们卢家莫大荣幸,哪会是扰了?是让我们卢家蓬荜生辉了!若早知师太要来,我们定会亲自去灵源寺迎接的,这真是喜上加喜,还请师太入内,赏光吃我儿一杯喜茶如何?” 元愁师太摇摇头:“多谢贵府盛情美意。黄夫人也知贫尼从不过问俗家之事,但黄夫人多年来常在贫尼道场中听经,只要贫尼在长安便没错漏过一场,甚是虔诚,很有佛缘,今日夫人的大公子大婚之喜,贫尼除了来道贺一声之外,还为新人带来一样佛家宝物,以保吉祥安泰,还请新人收下。” 她身后的弟子把锦盒打开拿出宝物,黄夫人当即认出,这是灵源寺的三大镇寺法器之一——紫金佛钵,奉于主殿金佛身上已有数百年之久,如今却被请到卢家,这真是再没得比的至宝贵礼了。 卢家人连连道谢,晋轩王等也盛情相邀元愁师太进堂,师太推脱不过,只好答应进正堂吃一杯喜茶。 他们拥着师太往里走,这时大多数宾客都在堂上席间坐着,心里好奇也不好随意进出的,师太刚踏入堂内,众人未来得及起身寒暄,但见顾清宁径直快步走上前来,在元愁师太面前跪下,磕头叩礼:“有幸与师傅偶遇此间,弟子顾清宁拜首。” 众人更是讶异,传闻这元愁师太从不收俗家弟子的,为何顾清宁能直唤师傅? 而元愁师太面容慈祥,浅笑道:“原来是清宁啊,快快起来,让师傅瞧瞧,你父亲兄弟何在?自从得知你母亲去世,师傅就一直挂心着你啊……” 顾氏父子上前见礼,顾清宁眼眶微红,道:“师傅回长安之后,清宁便想去灵源寺拜见听教,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耽搁了,还请师傅原谅。” 元愁师太轻抚她的肩,道:“无妨无妨,你心中有佛便是佛家人,又何须进寺叩拜?只要功课不要怠慢了就好。” 一番叮嘱,意思明显,他人心间却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大多人还停留在前一段时间的顾家丑闻中,就等着看顾家人在卢家的婚宴上会惹出什么笑话以证实他们的猜测,未曾想过会有元愁师太这一节。 黄夫人问道:“莫非顾小姐是师太的高徒?可师太不是不收俗家弟子的嘛?” 元愁师太携着顾清宁的手入席落座,回道:“收与不收还是要看佛缘的,清宁自小就拜入了佛门,一心向佛,颇有慧根,且她是带发修行,早已发愿终身不嫁一生事佛,确是贫尼唯一的俗家弟子。” 此话一出,是真叫众人心中唏嘘,而卢家人也终于明白,元愁师太来此,不是为给卢家送镇寺法器,而是为给顾家送这么一句话。 顾清宁早已立誓终身不嫁。 一语解长日流言之祸。 之后元愁师太提出为卢家新人颂念佛经祈福送愿,并让顾清宁与她一起在院中颂经,顾清宁的表现完全是深知佛礼,颂经打坐,焚香结业,娴熟虔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其他佛门弟子无异,众人见识过后纷纷对先前流言变了看法,知道她不嫁原由后,原先嘲弄顾清宁的官眷小姐都对她有了敬意。 这于顾家和卢家来说都是解困之举,如此局面不但安了晋轩王与众人之心,也安了卢家人之心,但于顾清宁而言,是自加桎梏,净了名却困了身。 佛事做完,元愁师太告辞,宴席继续,众人待顾家人已是另一种态度。满堂华彩,礼乐又起,顾家人依旧在末席吃酒,顾清宁没再动过筷子,卢远泽接着敬东堂的宾客,人群嚷嚷中望向这边,与她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宴至末时,宾客去向主人新人敬酒,这一角只余顾家三人,他们看着堂上热闹人群,顾清桓问道:“满城权贵共聚一堂,父亲,你可看出我们能与谁人为盟?虽知父亲筹谋,但孩儿愚笨,一直留心,也没个主意。” 顾清玄自斟一杯酒,望向堂上首席,笑道:“有何难的?只要看这满堂宾客中,谁最为盛情,谁送的礼最厚,谁与卢相国并肩而坐应酬最欢,我们就可与谁为盟。” 三顾的目光齐齐落在卢远植身侧,他右边坐着晋轩王,这是亲家不算宾客,而他正与左边之人推杯换盏对饮正酣,那人与他同样位高权重,并携几车豪礼来贺,席间与卢家人敬酒最多,与卢远植密切之态甚至超过晋轩王,卢远植也将他视为上宾不敢怠慢分毫,那人就是——三公之一,御史大夫,殷济恒。 三顾看过一眼,尔后相视一笑,默契地碰了一杯,然后一齐去首席给卢家人和晋轩王敬酒。 喜宴将罢,三顾告辞,他们向外走着,顾清玄在前,长子长女紧随其后,皆是布衣简装,穿越满堂锦袍华服,走出富丽明堂,步伐平稳,缓缓而去。 依照礼数,管家送客,他们一走,当面还客气的相府管家瞥了下顾家人送来的礼盒,不屑地轻声嘲弄道:“带着这么粗陋的礼物就敢来相府吃喜酒,这顾家人,真是够可笑的!” 不想被旁边的乔怀安听到,他望着三顾的背影,凝神思量,一时不语,后来微微摇头,兀自轻叹,“如此境地,从容而来,从容而去,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怕?” 第二十一章:白头灯影凉霄里 随着大喜落幕,风波也完全平息,顾家人深居简出,并不引人注目,长安城内事事多变,处处是新意,很快就不再有人过问顾家之事。 如今朝堂大事由卢远植一人决断,他殚精竭虑,更为愈渐颓靡不问国政的新皇陈景行伤神。今日的陈景行再不是刚登基时那个雄心壮志意气勃发的北梁新皇,他日日只顾寻欢作乐,醉心舞乐荒唐取闹,恣情放纵毫无帝王担当,早朝虽未曾迟过片刻,然而每每都是一身酒气入金殿,无心听政,坐到龙椅上就昏昏睡去,直到朝散,有人劝谏他只往旁边一指,道:“有相国在,朕何须费心?一切倚仗相国就是。” 朝臣们再有劝谏,一律被他斥回,又怕得罪卢相国,故而到后来就没人敢进言了。 …… 不出顾清宁所料,广和宫的工事很快就暴露出了问题,卢远泽也是因此相信她所言,才在大婚之日将保荐书给她的,然而她拿了文书之后,却迟迟未去工部报道,只在家中时时关注工事状况,是想坐观事态严重化,等到卢远泽来催她,那么她去工部就会更有把握了。 且说卢远泽大婚的五日后,顾家人第三次前往灵源寺拜访元愁师太,这一次,他们还是没有见到她,事实是,自从那日在卢家见过一面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师太,无论是来道谢还是叙旧,一概被回拒,他们第三次登门,却得知元愁师太已辞去灵源寺道场住持之位,离开了长安,僧尼还透露,元愁师太自那次从卢家回来之后便在禅房佛像前跪了三天三夜。 至此,他们也明白了,元愁师太与顾家的情分,尽了。 她为了达成沈岚熙遗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助三顾欺骗世人,所谓出家人不打诳语,而她背弃了佛门清誉,违背了出家人的信条。 这是为情义,但于佛法不容,即使真相不为人知,她也难逃内心自谴。 三顾甚是愧疚,无奈事已至此也从补偿,只得随缘。 他们乘车下山,顾清玄挑起车帘回望香烟袅袅的灵源寺,几分惆怅,顾清宁也不住叹息:“都是因为我……” 顾清桓叹道:“若不是因为母亲……我们顾家何德何能让师太牺牲至此?诶,这份恩情恐怕再难报答了。” “岚熙……”顾清玄若有所言,皱了皱眉头,又止住了。 顾清宁问:“父亲是在思量什么?” 他轻轻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元愁师太是早得了你们母亲的信才相机帮助我们的,也就是说,岚熙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便开始为我们顾家的往后作打算……而从她病重到……离世……有四个月时间啊……” 听他这么一提,顾清宁与顾清桓也恍然有所悟,不思则已,一思便深为疑虑,顾清宁道:“父亲你是说,母亲为我们做的筹划不止于此?” 顾清玄颔首,思忖道:“岚熙的智慧谋略远在我们之上,在她最后的时日里,看得也比我们长远很多,既然能想到元愁师太这一节,其他的,如何不思量呢?”他仰面望向苍白天际,“上天留给她四个月时间,她又会留给我们什么呢?” 转目看见儿女神色凄然,他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这不过是生者的臆想而已。” 三顾回到府中,得知江月楼那边有信传来,自然是江家父女为他们搜集的消息情报。他们在书房关门看信,了解宫中与卢家动向。 早朝上,几位大臣向陈景行进言,而陈景行大怒驳回。之后,为解烦闷,陈景行在御花园与嫔妃饮酒嬉戏。 连日来,后宫之人变着法儿地讨陈景行欢心,听曲观舞,投壶游船,一一玩过,时至今日都腻烦了,他们绞尽脑汁想新招供他作乐。能歌善舞的李昭仪与众舞姬费心编排了一出“花间舞”,在陈景行游园时,一个个妙人着轻纱舞衣扬花起舞,随着花园移步换景,一处花开,一处舞姿,李昭仪舞在海棠花树下,犹如天人,一举博得陈景行宠爱,更胜于其他嫔妃。 但花间舞再好,看多了也总会厌烦的,李昭仪也是聪明人,只舞那么一次,保留新意,让陈景行对她宠爱不衰。难为的是其他人,还在苦思冥想如何让新皇取乐。今日,他本就心情不佳,连李昭仪都心有戚戚,不知如何讨好他。 慧嫔善妒,恨李昭仪独得宠爱,也想了一招解皇上烦闷,于是建议道:“陛下,不如今日还是玩投壶吧?” 陈景行几乎大怒:“投壶?爱妃不难道还不腻吗?” 慧嫔连忙倚到他耳边,娇声道:“投壶是腻了,但若换个玩法,没准也很会有意思呢。” 他问如何,慧嫔媚眼一转瞥了下旁边的李昭仪,道:“寻常投壶都是以陶壶为器,掷箭也只是那么一抛而已,甚是无趣,难怪陛下不喜欢,但若是以人为器呢?” 陈景行放下酒杯,看向她,难察情绪,似是来了兴趣:“以人为器?” 她浅笑一下,继续道:“嗯,臣妾的意思是,可让昭仪妹妹为陛下再现花间舞,花间舞妙就妙在,不可预知美人是从何处花丛中舞出,陛下不就可以以这些美人为器来投箭嘛?只要射中美人头上发髻,就算陛下得一分,怎么样?如此充满未知,如何不惊喜?” 陈景行勾唇,笑了,掂起她的下巴,双眸中依然是朦胧莫测,道:“爱妃的主意甚好。” 而李昭仪已吓得全身发颤,花颜失色,却只能按皇上吩咐去准备,舞姬们无不震惊含泪,也只得照做,不敢拂了他的兴致。 未几,一切布置妥当,一个个身着粉白薄纱的妙龄美人将曼妙身躯隐在花丛树木之间,深秋冷风吹过,皆瑟瑟发抖,石亭外乐声起奏,她们听着乐音,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段乐声响起。 陈景行持着金弓羽箭立在亭上,慧嫔在一旁笑靥如花,他搭好弓箭,闭眼听乐声,今日乐声有些不同,起时便是高亢之音,所以是李昭仪先舞。她飘然舞出花树之后,如风中残红飘零绝美。 陈景行将锋利的箭矢瞄向海棠树下,第一箭,不中,第二箭,不中…… 他皱了眉头,道:“换弓。” 晋公公赶忙去取新的弓箭,回来时,还未走过来便被人叫住,他如遇救星,“皇后娘娘您终于来了!快去劝劝陛下吧……” 他急忙要跪下施礼,皇后卢远晔抬臂一拦,看着不远处的御花园水榭,揽过锦纱水袖,拿起晋公公托盘上的弓箭,搭上,拉弓,松手,一支金翎飞羽直直向百步外亭榭内的慧嫔射去…… 第二十二章:上品还推国手能 “慧嫔果真死了?” 顾清玄听顾清宁念着江家传来的情报,了解了今日宫中之事,最后确认了这么一句。 三顾在书房内,围绕棋盘而坐,此时正在对弈的是顾清玄与顾清桓,顾清宁念完情报,将目光转到棋盘上,“嗯,是的,一箭致命。” 顾清桓讶异道:“这卢家父女也真是太大胆了!一个在皇上面前放箭,一个闯宫大闹御花园,他们是真将这天下当成他卢家的了……” 顾清宁道:“父亲,新皇疏政,卢家势大,卢远植竟敢公然给皇上难堪,想必这原本密不可分的两方已有裂痕,不会长久,皇上恐怕不会再容忍卢家了吧?我们能不能借皇上……” 顾清玄落子,摇头否决:“不,没这么容易,皇上是一时荒唐,卢家人是一时冲动,就算皇后今日如此犯上,就算卢远植闯到御花园训斥皇上,但在他人看来,他们做的都是大快人心之事,虽触怒龙颜,而敢于冒死劝谏,在朝臣心中实是大功一件,如今各方不稳,皇上还是要倚仗卢家的,这事恐怕难成嫌隙。” 顾清桓听完,有些颓然,泄气地胡乱下了一子:“如此说来,卢家还真是不可撼动!” 顾清玄瞥了一眼儿子,笑了一下,是笑他年轻心躁,双指放在他刚落的错子上,帮他移到原本该落之处,道:“这事暂时于卢家无害,但于我们有利啊,可笑我这痴儿痴女都看不穿。” “父亲,这是怎么一说?”顾清宁问道。 他停子,指指那封书信,反问他们,“就拿今日御花园之事来说,你们觉得谁人结果最好?” 顾清宁思量道:“皇上大怒,卢远植卢远晔父女触犯龙威被斥,慧嫔殒命……” 顾清桓再细看了眼情报内容,恍然大悟:“父亲是说李昭仪?” 顾清玄笑了,点头:“嗯,新皇继位以来,后宫佳丽虽多,出众的也不过是那几个,皇后自是不用说,最为得宠的也就是慧嫔与李昭仪,今日皇后惹怒皇上,慧嫔身亡,只有下李昭仪不但保住了命,还能独得皇上宠爱……我们费心在宫中安排眼线,就是想掌握所有有利我们的情报,哪怕是细节,也不容忽视,你们看了江伯父为我们总结的这一份情报,却没注意到他想告诉我们关键所在。” 顾清宁明白过来,指着书信一处:“父亲是说这?李昭仪不敢拂逆圣意,但心怀仁慈,暗使乐工变换曲乐,她自先舞,欲自承身中流矢之危?” “是。”顾清玄道:“宫中乐工舞姬无不是选自贵族名门,她今日此举定使他们感激,若再宣扬一番,也算得了人心,在后宫的地位必将上升,大有可争之势,而这李昭仪,是出自殷家,是御史大夫殷济恒的外甥女,她若得势,于殷家可大有好处。” “这样,等父亲去与殷大夫谈合盟对付卢家时,就多了驱使他与卢远植相抗的理由与筹码。”顾清宁笑道。 三顾心中皆已了然,顾清宁看了一眼棋盘,谈话间顾清桓过于分心,已处劣势,她扬手指了一圈:“清桓,白子都被黑子逼至死地了,你此盘要大败呀,还是早点认输,让姐姐与父亲对战一局吧。” 顾清桓不服气,嘴一撇:“那倒未必!”他落了一子,直抵要害之处,原来之前的死子都是虚招是为让顾清玄不备,他这一下点明玄机,情势逆转,竟直提了一片黑子,颇为得意。 顾清玄怄起气来,看他哼哼着提子,直接敲了一下他脑袋:“竟敢算计你父亲!” 他哼了一声,起身拂袖踱步而去:“痴儿看着就生气!哼,这破棋不下也罢!不如去殷府喝杯好茶呢!” 顾清宁望向懵然的顾清桓,指指父亲愤愤的背影,挑眉道:“这都怪你!所以,下一盘得让我赢。” …… 顾清玄到殷府拜访殷济恒,先是恭喜他,族中将出宠妃,殷家即受皇眷,后来把话转到卢家,试探他的意思。殷济恒言语之中处处恭维卢家,毫无与卢远植为敌之意。顾清玄就没有将自己的心迹挑明,不费唇舌再劝,无趣而归。 顾清宁与顾清桓知道了这个结果以后,大为失望,顾清桓叹道:“殷家四世三公,世代与皇族联姻,根基深厚影响最大,殷家人向来自持尊贵,而卢家是到卢远植这一辈方发迹扬名,却后来居上成为长安第一名门,老贵族中有多少是不服不屑卢家的,更何况是殷家呢?如今殷家虽有地位而权势远不及卢家,还真不相信殷济恒会这样毫无争心!就甘愿落后于卢家?” 顾清宁见顾清玄神色淡然,把玩着一张名帖,若有所思,便问道:“父亲,殷家果真不愿意与我们结盟灭卢?那我们是不是得另寻他法?” “不用。”顾清玄轻笑,摇头道:“他是愿意的。” 顾清桓不解:“可是父亲不是说殷济恒不愿与卢家对敌吗?为何又说他愿意结盟?” “因为他见我了。”他答道。 顾清宁道:“毕竟曾一起在朝为官多年,父亲持名帖上门,殷大夫应该不会直接拒见吧?” “可我持的是假名帖。”顾清玄将名帖递给他们,背手而立,望向远处:“若是真名帖,他可能不见,而看过我这假名,他就当即邀我入府,心迹可见一斑,至于向卢之言,不过是试探我,一番虚词惑人视听而已。” 顾清宁打开名帖,他们看到,上面没有注明官位身份,只写了一个名字:尹胜庐。 …… 一夜之间,长安城内的流言从赞扬卢家劝谏庸君,陡转为卢家父女倚权威胁皇上,卢远植无视君臣之礼出入皇宫如自家府邸,公然蔑视皇威斥责皇上以下犯上,卢皇后骄横善妒在皇上面前凌虐嫔妃害宠妃惨死御花园…… 不明真相之人,见卢家权势滔天富贵无双,自然觉得流言可信,乃至于朝臣都在私下议论纷纷,见卢家人就心有戚戚如见洪水猛兽。 自御花园一闹,卢远植心有郁结,就告病在家,不问朝政。陈景行除了照例上早朝,拒见任何臣子,不听任何人的谏言,虽不发怒却一概不受,而在两日之后,有一人于黄昏时分请旨入宫觐见得允,且是陈景行亲自到御书房外迎接。 此人便是九州巡察御使乔怀安。 …… 御书房之后是皇上寝殿乾元宫,乾元宫之后的来仪殿,富丽堂皇高台明阁,重檐之上凤凰于飞,这里的主人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卢家长女卢远晔。 自御花园一事之后,她父亲卢远植是托病,而她是真病了,心病深重。 午夜梦回,一闭眼就是当日情形,她挽弓射箭,一羽擦过慧嫔的发髻,吓得慧嫔魂飞魄散。皇上也受惊,发怒斥责她,她苦口相劝陈景行,阻止他以活人为乐,指责慧嫔残虐心毒,尔后卢远植闯宫入御花园,结果陈景行放弃了活人投壶,怒不可遏地将他们父女斥退。 当时树下的李昭仪受惊吓过度倒在花树下,慧嫔欲上前奚落,装作姐妹和睦亲自去搀扶她。 晋公公问皇上:“陛下,这弓箭……” 他道:“好弓好箭都拿出来了,不射岂不可惜?” 还未走出御花园的卢远晔驻足回头,望见陈景行搭箭,拉弓,飞羽如梭射向花树之下,一箭射进慧嫔的心口…… 秋凉日暮,海棠树下,落英缤纷,鲜血染红锦衣华服,美人娇颜,痛苦狰狞,死不闭眼…… 第二十三章:公道世人高下在 巡察御使官衔五品,隶属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却是外任官职,主责是巡察各地纪检地方官员,常年在外,除非受特旨留居长安,或回朝秉事,不然一般不会直接在朝堂听任。当朝任此官职的共有十五人,乔怀安就是其中之一。 他此番回长安一是为了秉事,二为了参加卢家的婚宴,所以停留时间较长,因只是五品官员,一般无重大事宜,都是直接向御史中丞秉事,所以较少面圣。在百官都急于劝谏陈景行之时,他一直未有表态。 那日,他入宫,陈景行立于御书房外,望着宫道上的乔怀安直直走来,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相望一眼,默然浅笑。 他上前施礼既毕,陈景行亲切地携着他的手往殿内走:“朕候望多日,今日终于得以与先生相见,甚是欢喜啊。” 他低头笑道:“陛下早想见臣,何不传召?” 陈景行转面笑看他:“朕就不召!非等先生来不可,朕就不相信你会不来!” “那陛下应该知道臣此次面圣是为何事了?”他们进入殿内,晋公公关了门,陈景行示意他同坐,乔怀安坚持站着,恭敬地立在皇上面前。 陈景行脸色一变,笑意消失,神情莫测:“不会吧?先生也要向朕说教吗?他们都唠叨过的,先生就不必说了吧?” 他垂首不语,听陈景行道:“朕自登基之后便想与先生单独详谈一次……”他开口了:“奈何臣官职低微任职在外,要单独面圣恐怕不够资格。” 陈景行知他赌气,哼笑起来:“先生这不是来了吗?朕就让先生有资格日日见朕如何?朝中四品以上官职先生任选,朕当即拟旨任命。” “不。”他只闷闷地吐出这一个字。 陈景行置若罔闻,提笔准备亲写圣旨:“正二品刑部尚书刚被相国免职,就给先生吧?” “不。” “正三品御史中丞?秦咏年老而昏聩,该给先生让位了。” “不。” “大理寺卿?先生耿直,必能公正司法。” “不。” 陈景行憋闷地呼了口气,抬头看他:“朕不准你再说一个不字。” “遵命。”他接着说:“回陛下,在皇城为官非臣所愿。” 停顿了下,补上一句:“……没有不字。” 陈景行被噎了下似的,放下笔,摆摆袖,走到他面前,道:“朕也是没办法了,先生,不如这样,只要你答应留在长安,留在朕身边,朕就亲自去相国府给相国赔罪请他回朝如何?” 乔怀安抬眼与他对视,点头:“好。臣谨遵圣意。” 他笑了,转身道:“先生定然是听了许多传言才进宫的吧?朕也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说朕的。” 乔怀安道:“如今朝野内外皆在传言,陛下骄奢淫逸,荒废朝政,任权臣祸国,且暴虐成性!实乃大齐百年难见的昏君!暴君!” …… 日后,顾家人得知,乔怀安入宫劝谏皇上,因言辞过激触怒龙颜,被贬职为从六品侍御史,于御史台待罪留用。 近来因进谏而被贬的官员不在少数,乔怀安也不算特例,但让三顾尤为注意的一点是,乔怀安的劝谏起了作用,陈景行摆驾出宫,亲至相国府,安抚卢远植,请他归朝主政,对卢家恩宠依旧。 而经此一事,卢远植虽不是真病,却是顿时沧桑,毕竟已年过半百,老态初现不容乐观。陈景行去探望他时,卢远泽与卢远承这一对兄弟正在父亲床前伺候,卢远植故作病态,陈景行看得心揪,自承过错虚心致歉过后,双方无有郁结,卢远植只当他是年轻帝王心性不稳,他倍加恭敬,对卢家人皆以亲人相待。 叙到最后,陈景行看了看旁边的卢家二子,叹道:“相国为我朝廷栋梁,不可有失,还望相国能保重身体,朕对相国,对卢家,是最为信任,最为倚仗,无奈相国已年过半百,有病缠身,为家国安危计,相国应早作长远打算才是,这卢家世子一直未立……朕心难安啊……” 一听此言,卢家兄弟都是心中一紧,卢远植转头看了下二子,自有思量,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这二子各有长处,老臣实在难以决定让谁来担卢家的重任,还请陛下容老臣再考量些时日。” 陈景行欣慰地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御驾离开相国府之后,卢家兄弟想再回父亲房中伺候,而卢远植房门紧闭,不见他们任何一人。 想到自己虽娶郡主而近来多事缠身没有特别作为,卢远承近来成就又远在自己之上,卢远泽心中实在不安。 卢远承在卢远泽面前故作得意,其实心中甚是惶恐,他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立嫡立长是大多数贵族名门的第一选择,他胜出的可能实在渺茫,不,只要他前面还有卢远泽挡道,他就希望渺茫…… 卢远承面上不肯有半点怯色,被拦在父亲房外时还要跟兄长斗嘴,故意问了一句:“听说最近广和宫的工事多有异常,大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来年开春,皇上便要开广和宫祭天祭祖的,若到那时不能竣工……” “绝对不会!”卢远泽咬牙道:“没有任何麻烦,广和宫定会如期竣工!不用你费心!” …… 就在当天,顾家人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江河川,告诉他们乔怀安劝谏与皇上驾临相国府之事,还有一封是卢远泽暗中写给顾清宁的。 看完了江河川送来的消息情报,三顾除了不悦皇上与卢远植关系缓和之外,还注意了一个问题。 顾清宁问:“父亲,乔怀安是谁?” 顾清玄回想道:“他常年在外任巡察御使,官职不高,做事低调,向来不引人注目,你们未曾听说过此人也是自然,其实,若不是事到如今,为父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他曾做过皇上的辅学文士,皇上年幼时尊他为师,他又素无争心,皇上或是与他交情更甚,故而会听取他的谏言……” “诶,就算是尊为师长又有何用?”顾清桓叹道:“言语不对,照样是贬职受惩。” 之后,顾清宁说起卢远泽写给她的信,顾清玄问卢远泽何意,她将那封书信连带江河川的信一同用烛火点燃,任其变成灰烬,回道:“他急了,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催我早日到工部报到,助他建完广和宫。” 第二十四章:儒雅风流胜算全 九回街上,不惹人注意的街角处,有一简朴小摊,扯着一块麻布为招旗,上书“妙笔生花”,一布衣书生模样的青年当街而坐,提笔蘸墨,在薄笺信纸上流畅书写,字字珠玉,挥笔间如行云流水,耳畔无一字,而落笔有千言。 不消片刻,他停了笔,掂起信纸风干墨迹,双手奉于对面而坐的中年妇人,“夫人,家书已写完,还请你过目,若不合意,晚生再改。” 妇人没有接,而道:“我识字不多,小先生可能念于我听?” “好。”他点头浅笑,平声念道:“君见书如吾……” 他读至最后,落音抬头,却见妇人眼泪连连不住拭泪,更有许些行人闻声驻足,与之一般感怀落泪,成街角一奇观。 他将书信封好,交于妇人手中,拿出备用的手帕给她,安慰道:“千金易得,家书难求,夫人快去将信寄了吧,你的夫君定然也是盼望多时。” 妇人连连点头,感激不尽。这一个客人走后,其他旁观者争相上前,让他给写家书、情书、文书、悼文,甚至有书生前来向他讨教诗词,路人越聚越多,或哭或笑,皆是因为他笔下之字,长街之上求文的人竟排了数丈,堵住了街口,有人出钱“插队”,有人为此争吵,甚是热闹。 他连写数十封信,下笔有万言,而无一字停顿为难,往往一气呵成,切合情理,让人叫绝。 街对面,不远处的如意酒楼二楼上,坐着卢远承,他在窗边饮酒,刚好可以看见那一处书信摊,他遥望着顾清桓,抿着酒,眼神中有些轻蔑又有些别样的钦佩。 卢远承收回目光,哼了一声,不屑地讽道:“都写了一下午了,难道他就不累吗?什么人嘛这是?无聊!” 旁边的随从不禁轻声吐露:“可是公子……你都看了他一下午了,难道也不……累吗?” 卢远承被酒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瞪了随从一眼,“要你管!本公子乐意!” 随从也是嘴笨,连忙迎合道:“是是是!小的知道二公子乐意看顾公子,你继续继续……” 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酒也喝不下了,起身就要走,不经意间瞥了下窗外,见顾清桓好像是在谢客准备收摊了,而一群原在楼下喝酒寻欢的公子哥们正向那边走去。 顾清桓代人写信,一封只收五文钱,而今日竟赚得满满一铜罐,看来都有好几两银子。马上天晚了,就是九回街最热闹的时候了,他不想太招摇,就起身送走了还在排队的客人,准备收摊,看着满满的钱罐,也会心一笑,觉得可乐,自己去抱还有点抱不动。 “顾公子这就收摊了?今日赚得不少嘛?看来就算顾公子得不到功名,也能以此养活自己了,哈哈,只是这一罐钱都不够本公子一顿酒钱的,可惜了顾公子这才华啊~” 一群公子哥拥嚷着走过来,都是之前与他相识的酒肉朋友大多是纨绔子弟,此时都在嘲笑他想给他难堪。这也不是第一回了,顾清桓不搭理他们,收拾了桌布笔砚,扛着招旗抱着沉重的铜罐,自顾自离去。 但那群人不肯放过他,几个人把他拦住,无赖地让他帮写情书,出言猥琐,拿银子羞辱他,他寡不敌众,只得闷声隐忍,夺道要走,却被人伸腿绊了下,摔到地上,铜壶咚地坠地,铜钱洒了一地,他憋屈地蹲在地上捡,他们还到伸脚踢踏,抢他的铜钱。 卢远承早出了酒楼,就站在那里望着这边,看到顾清桓此时慌张狼狈,忍不住乐了下,眼眸一转,拿出一张百两银票对随从道:“去对面钱庄,把这一百两都换成铜钱。” 随从照办,结果从钱庄抬出一箩筐铜钱,他让他们抬着铜钱上了书信摊正对面的酒楼,他上了楼,吩咐随从去跟那些公子哥说话。 随从拦住他们,笑道:“诸位公子,诸位少爷,我们二公子在那楼上瞧见你们了,见你们玩得开心,想与你们同乐,来,你们看,我们公子有东西送给你们。” 那些公子哥一听是卢远承,赶紧跟着随从走到酒楼下,抬头看,卢远承在二楼窗边轻摇折扇,笑道:“诸位可尽兴啊?你们这么喜欢铜钱,不如直接找本公子要呢,难为一落魄之人有什么意思?本公子送你们便是。” 他折扇一挥,身旁的随从抬起箩筐,将整筐铜钱瞬间倒了下去,那些得意洋洋的公子哥反应不及,被如雹而下的铜钱砸得鼻青脸肿,惨叫不断。 顾清桓也蒙了下,抬头望向卢远承,他面无表情,卢远承玩味地笑着。 那些公子哥骂骂咧咧地落荒而散,铜钱尽被路人乞丐抢走,在这街上玩乐的人也都清楚那些公子哥的劣行,不少人觉得卢远承此举大快人心。顾清桓却没有感谢他,直接要离开,一转身却被卢远承的两个随从拦住。 他请顾清桓上楼,顾清桓不上,他们就挡着他的路,左拦右拦纠缠起来,看得楼上的卢远承很不耐烦,道:“拦什么拦?直接架上来就是!” 于是顾清桓就被两个强壮的随从架上了酒楼二楼,与卢远承单独处于雅间,他抱着铜罐,低着头闷声不语,一脸愤懑。 卢远承上下打量他,道:“我知道你在怪我,但今日我好歹算是帮了你吧?你就不能给个好脸?” 他气得喘了几下:“你这叫帮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在羞辱我!” “是啊!我就是在羞辱你!”卢远承倔强道:“但我不准他们羞辱你!” 顾清桓开口骂道,“你可耻!” 卢远承立即回:“你可恨!” “你不知羞耻!” “你不知好歹!” “你不学无术!” “你……长得丑!” “你才长得丑!” …… 两个人骂着骂着,也都烦了,在动手之前及时停了下来,都沉默了。 后来卢远承转面凑近他,先开口道:“诶,清桓,你我是一起长大的,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待你与他人不同,你若是有心,定然是知道的,但是奈何我父亲要那样对你们顾家,我也是没办法,见你落魄至此,我实在不忍心啊……” 他拍着顾清桓的肩膀道:“清桓,清桓,我们重拾旧日友情如何?” …… 当晚顾清桓回家后,将此事说与父姊听,道:“卢远承自知才学不足,想让我再为他代笔谋事。我就按计驱使他与卢远泽相争,叫他拉拢贵族子弟,以此在朝堂上培植势力,他也同意,所以,我会在下一次科考中帮他拉拢之人代笔答卷中得功名……” 第二十五章:埋伏不如休意马 几日后,早朝一散,卢远泽没有在宫中停留,急急地赶往工部官署,车夫见他神色匆匆,就自觉地加快速度,到了官署外,他却又不急了,下了马车,走进去,向署门管事问了句:“早些时候可有人来?” 管事回道:“诸位大人还未到署,大人您是第一个……哦,不,小的糊涂,是有人来,不过是一女子,拿着侍郎大人您的荐书到此,说是来任参事的,小的觉得奇怪,但见她所拿书信的确是大人笔迹,只好让她进来了,不知……” 他直问道:“她在哪里?” “后廷图样工事房。” 卢远泽信步向官署最后面最偏僻不起眼的一间房屋走去,走出一段路,又觉不妥,就回过头望向管事:“不过是寻常的招参事入部,你等不得乱传口舌。” 管事会意,点头应和。他继续向前,走到工事房外,见那房门大开,周围寂寂无声,门内,一青衣布裙的女子,背影绰绰,立于许许多多作图画架之间,面向堂内正壁背手而立,她的面前,是放大了几十倍几乎占满了一面墙的广和宫建筑图样,她就这样静静地立着,在她本不该出现的地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作品。 “清宁……”他屏退旁人,走进工事房,唤了唤她。 她闻声回头,面上笑容淡淡,卢远泽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有点蒙神。她走向他,问:“你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卢远泽摇摇头道:“哦,没什么,只是刚才恍惚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从来没见你那么开心过……” 她没有止步,离他越来越近,苦笑道:“有嘛?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他也笑自己傻:“一时错觉吧,我知道就算你真的开心也不会让我看出来的。” 顾清宁驻足,两人之间有一步之遥。 “可你还是看出来了……”这话在她心中响起,却没有说出来,她说出口的话是:“这是自你大婚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呢,怎么样?还好吗?她还好吗?” “你是问郡主?”他尴尬地笑笑,回道:“她很好,什么都好,很单纯,毕竟才十八岁,满心的烂漫,只是脾气有些大,我每日回去晚些她就气得不行……不过跟远思倒是最为投缘……” 她道:“毕竟才二八芳华,又是晋轩王唯一的掌上明珠,脾气大点是自然的。至于跟二小姐投缘,那也不奇怪。” 虽然顾清宁很淡然,但卢远泽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跟她进行这种话题,转而道:“清宁,此刻你虽已在工部,然而我不能再帮你什么,你亦清楚女子入官署会遭受的种种,自此都只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你我不能在他人面前有交集,最要紧的是更不能让我父亲或我家人知道我将你荐进了工部,你可明白?” 她点头,挑眉:“我自然清楚。” 卢远泽看了眼墙上的图纸,依稀听见前廷有人声,便知是同僚们到署点卯了,问:“这很难啊……你真的要这样吗?” 顾清宁有些讶异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果决地回答:“我确定,再难,我不惧。” 他想了想,道:“你进工事房,我事先已跟建工执事梁正卿打过招呼了,他是聪明人,定然不会多问,我现在倒是担心,直管工事房的司监们……他们定然回来找我问原由,今日恐怕不宁……” 顾清宁直道:“你今日不见他们便是,过些时日他们看我看习惯了,就不会闹了。” 他急得摆手:“清宁,这个关头了,还说笑?我在官署里,怎么躲开他们?” “我是说,你这几日不用在这儿,他们自然闹不到你面前去,你就回家避几日如何?反正你在这,你我皆不便,难免落人口实。”她道。 卢远泽觉得她越说越荒谬,“不行不行!” “你是怕我在这有所暗图?你对我不放心,要防着我是吧?”她靠近他,笑着问。 被她一眼看出心中所忧,卢远泽难堪道:“清宁你不要乱想,我只是怕你在这受排挤而孤立无援……” 两人已近在咫尺,顾清宁深望着他,突然掂起脚尖,攀上他的肩膀,在他颈项间用力一吻。卢远泽整个人都惊颤了一下,生怕有人来瞧见,脸上也猝不及防地红了一阵。 顾清宁迅速放开他,他还在呆滞中,她伸手摸了下自己在他颈项上留下的痕迹,示意他看一眼旁边光可鉴人的铜制案板,他立即看见自己脖子上有一道极为明显的深色吻痕,任他怎么揉搓都揉搓不掉,这时外面动静越来越大,参事们就要过来了,他实在气闷,“你真是疯了!” 顾清宁坏笑一下:“还记得十八岁那年,我脖子上第一次有这种痕迹,怎么弄都弄不不掉,吓得我不敢回家,还好你买了一条狐裘围脖给我才挡住了。但这时候还未到隆冬,用围脖遮拦恐怕你是指望不上了,还是找个地方避几天吧,我的侍郎大人,不,是郡马爷。” 卢远泽又气有急,捂着脖子快步走了,不敢去前庭,直接绕小路从官署后门溜出去,到了人前,难免遇到认识的人,问他,他只能说是脖子上有些擦伤,更不敢回相国府受家人追问,在马车里就想出主意,让随从去通知家里与部里他有急事要出门一趟,自己则到客栈中避着,再另寻他法。 他走后,顾清宁独立工事房内,正对大门,端臂直立,望着工部最底一层的属员——参与图纸细化完善的参事们成群地向这里走来,涌到她面前。 她知道自己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这第一步,她走出了,她没有成为第一名门的新娘,她没有成为高墙华苑中的贤妻良母,她没有处于绣阁闺房…… 而是在这里,在这官场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立足,向前,成为了她自己,世间仅有的顾清宁。 工部属员们纷纷就位,开始了一天的繁忙公务。今日对于后廷工事房的所有人来说,最惊奇的是,他们一早到署,在这里见到了,女子。 这些参事们都是临时任职,甚至不算工部的正式属员,无官无级,有的不过是成为正式官员的可能性,却一个个自视甚高,围到顾清宁面前,百般缠问。 顾清宁不想跟他们多费唇舌,刚想搬出自己早先准备好的说辞应付他们,却听工事房外有人语气严厉,斥了一声:“这一个个的是在干嘛?到署了还不好好干事!在这瞎胡闹!不就是一女子嘛?你们没见过女子嘛!把这工部当什么地方了?罗红阁啊?让你们尽看女人来了?” 第二十六章:莫将绝艺向人夸 顾清宁耳根一烫,转眼瞧见走来之人,就是主修广和宫的建工执事梁正卿。 他这一喝,参事们就算心里觉得好笑也不敢再造次了,都安静下来。 他进来,瞥了一眼顾清宁,向他们介绍道:“这位顾姑娘是由部内引荐的,会在这暂任参事,与你等共事,是给你们帮忙,你们不要不以为然,多一个人终究多一份力,顾姑娘有心来此,今后你们需要沏茶磨墨裁纸等等,尽管教与她去做便是。” 沏茶、磨墨、裁纸…… 哼!这就是卢远泽说的他已交代过了? 她是来任公职,还是来当丫鬟了? 顾清宁听梁正卿这样说,的确心中有怨,但也不得不说,其实这也都是在她意料之内的,卢远泽的确帮不了她什么,她也从来不能指望他,这些同僚定会轻视嘲笑她一女子,这也不算意外,她还是早有准备的。 于是,她面不改色,微笑,附礼躬身向他们鞠了几下,“正如执事大人所言,小女子来此暂任参事,是想助诸位才子早日完成工事,定会竭尽所能做好大小事宜,小女子自不量力,到此学习,还望诸位多多指教,小女子甚是感激。” 她如此谦卑,将自己的姿态放得不能再低了,正合他们口味,对这些参事十分受用,他们也还礼,另眼相看于她。 毕竟是在官场上,谁也不敢过于放肆嚣张,他们倒没有谁刻意为难顾清宁,只是轻视她,只觉得她一姑娘是来打杂的而已,就让她做做收拾图纸,摆放模型,研磨裁纸等等细碎活,众人讨论工事之时,也把她晾在一边。 刚来半日,她没有显露一点才华没有急着参与到工事中去,司监李象瞳将她的位置安排在工事房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也不在那作图,只时时带笑满场跑着给人干碎活,一口一个“公子”“大人”叫着,他们从一开始抗拒女子到此变得能够接受,与她相处后,也都暗自敬佩她有胆量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谦卑而不自卑,恭敬而不谄媚,温柔而不软弱,奇女子也。 工事房分东堂与西堂,由两位司监主管,分别是李象瞳与蒋嵘,他们便是参事们的顶头上司,除去他们手下的这些非正式属员,其实他们才是工部最底层的官员,任务却最为繁重,地位高,品级低,怎会有好气?所以两个人都不好招惹,脾气都大,好闹事。见了顾清宁之后,两人默契地没有给她一个好脸。 正如卢远泽所想,他们两人按耐不住,很快就打听到了顾清宁是卢远泽荐来的,怒气冲冲地去前廷找他吵闹,却没想到得到的是卢远泽告假的消息。他们俩的顶头上司梁正卿及时把他们叫过去谈话,让他们对此事一定保密,梁正卿自己都不完全知晓其中情况,更不谈,如何向他们解释,所以原因都说得不清不楚的,反而让他们更有猜疑,私下猜测卢远泽是因私情而荐顾清宁入部,对她就更为鄙视。 一日下来,顾清宁算是自觉地揽下了工事房的所有细碎活,比他人都要辛苦很多,两位司监对她冷言冷语,她也只能默默承受。 下午官员署事的时间将尽,他们辛劳了一天,自然都急切地想要还家。上面的人愈加为近来广和宫工事有误的事头疼,不知如何解决,而工事房的参事们却毫不心急,就如同说是当一时和尚撞一时钟,他们匆匆交完图稿,就在那结群闲聊。 顾清宁整理好了图稿,准备给司监送去,见两位参事在厅堂最中间的模型盘前摆弄积木,这些积木搭成一个小小的广和宫,原本完全是按照墙上的总图样搭的,而每日讨论修改,都会将积木造型弄乱,每日最后,都要有人将模型还原,那两位参事就是在做这个事。 顾清宁路过时看了一眼,他们好像很不耐烦,毕竟要对着那么大张图纸一点点地还原,实在繁琐,于是她就主动上前说她可以替他们还原,而她今日刚好搭过模型也上手了。有人揽这件苦差,他们又何乐而不为? 顾清宁就将图稿给他们,让他们给司监送去,她开始一个人还原模型。 梁正卿按每日常例到工事房来与司监们审查图稿,讨论修建之法,一走进工事房,就见顾清宁一人立在偌大的模型盘前,背对着图样,完全没有对照,直接拼搭,动作流畅熟练,信手拈来。 他讶然地立在门前,看她低着搭着,后来陆续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在看她,于是也看到了她此时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嘈杂的工事房渐渐安静下来,满堂的人,数十位建工才子,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顾清宁兀自乐在其中,不察周围动向,等她搭完最后一块脊顶,总用时不过一刻钟,转头之后方察觉堂内很是异常,两司监不知何时出来了,门口还站着一脸诧异的梁正卿。 她故作惊慌,有些失措地上前见礼:“见过执事大人……是不是小女子做错什么了?还望大人训示。” 梁正卿往里走,一直走到模型盘前,望着这一片宏伟宫殿的缩影,又看了看墙上的图样,“竟然分毫不差……” 参事和司监们也围了过来,见情形一如梁正卿所言,皆惊讶道:“怎么可能呢?这么迅速……” 她依旧一脸不知何谓,梁正卿问她:“你怎么会这么熟悉这广和宫构造?建模速度如此之快?” 顾清宁心里觉得好笑,他们怎知,这一面墙上的宫殿图样本就是出自她手,经有百次的修改,才已这么完整的样子呈现在他们眼前,她又怎么会不熟悉? 她回道:“哦,我只是在建模之前仔细看过一遍图样而已,就此记下了,还原起来自然会快一些。” 听了她这解释,梁正卿不住地摇头:“不不,这太不寻常了!” 其他人都不住惊赞道:“顾姑娘真乃奇人啊!” 梁正卿拧眉打量了一遍看来有些无所适从的顾清宁,轻声叹道:“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荐你进工部了……” 是日顾清宁稍晚时才还家,她一到门口,下了马车,就见唐伯与扶苏在门前等她,皆是一脸欣喜,进了家门,顾清玄与顾清桓那时不在书房而是在前院弈棋,看来也是在等她回来。如此场景让她心安不少。 她与父亲弟弟环石桌而坐,顾清玄问她:“今日第一天到署,感觉如何?” 她整个人放松下来,真性表露,把玩着棋子,寞寞回道:“很累,要与那么多人周旋,还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着,而我又是他们中的异类……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还得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才能争取道一点点立锥之地……” 顾清玄理解地看着女儿,安慰道:“嗯,确实如此,一开始总是很难。” 她抬头问父亲:“那以后呢?” 顾清玄回答:“以后会更难。” 顾清宁哽了一下,然后三人同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好笑,就是忍不住想笑。 晚饭过后,唐伯禀报说,方才来了一人,自称是殷家家丁,让他转告顾清玄,殷济恒明日晌午过后将去未央湖南岸垂钓。除此之外无有多言,莫名其意。 顾清玄了然,笑道:“殷大夫这是想让我跟他来一场湖边“邂逅”啊。” 第二十七章:局局赢来何作奇 深秋之末,寒冬将至,每日晨昏呵气成霜,唯有这晌午日光普照之时才有许些暖意。长安城北,未央湖畔,秋风微拂,南岸游人较多,沿岸设有多处亭榭,还有许多供人浣纱垂钓的石台石阶。若是暖春时节,这里往往多有热闹,城中人,无论平民贵族,都乐于来此踏青赏柳,垂钓游船,看花吟诗……而今秋寒,沿岸一片萧瑟景象,少有人影。 顾清玄一身墨青布衣,将一根细长竹竿扛在右肩,竹竿末端系着一个竹编鱼筒,他沿水迎风而行,终在一处停下。 那里坐着御史大夫殷济恒。 他此时褪去朝服,亦着一身简朴布衣,无有冠饰,手持一根长长钓竿,独坐湖边,眼望一湖瑟瑟秋水。同着布衣,若说顾清玄,此时看上去就是一姿态清闲的文雅学士,而殷济恒,就算他装扮再怎么简朴,他都始终是殷济恒,是长安影响最深的家族——殷家的一家之主,不用刻意,贵族气质自然流露,皇城老贵族的自持深厚一目了然,绝不会因地因位而改变,更不是谋权而上的新贵可比的。 一眼望去,顾清玄心中不禁钦服,招呼道:“殷大夫,别来无恙?” 殷济恒见他来,就放下了钓竿,起身与他同时向对方合掌附礼:“甚好甚好。” 两人一并面湖坐下,顾清玄放下竹竿,殷济恒拾起钓竿。顾清玄打趣道:“殷大夫真有闲情逸致,今日并非休沐之期吧?还来此垂钓?” 殷济恒笑道:“人生在世,若是没有点喜好,不太无趣了吗?老夫就是噬爱此道,闲来无事便独自来此垂钓,无论时节,乐此不疲,今日御史台事少,老夫便偷得这半日闲咯。” “嗯,谁人都有个人喜好,只是顾某不善垂钓而已。” “那顾贤弟你喜好什么?” 他随口道:“平时就爱弈棋度日罢了。” “弈棋啊?棋中可有大学问,老夫一直不得精通,改日还要向贤弟请教呢。” “也好也好。” 风吹天寒,顾清玄穿得有些单薄,揉搓了一会儿冰冷的双手。殷济恒看了他一眼,道:“秋日寒凉,顾贤弟要注意保暖才是,毕竟你我都是有年纪的人了,可受不了风寒。” “是啊,今年的秋天似乎尤为漫长……寒冬将至未至,凉意侵骨啊……”顾清玄转而叹道:“的确是上年纪了……就是可惜,年华易逝,却一事无成……” 殷济恒不接他这话,转而道:“今日与顾贤弟在此会面,老夫是想向贤弟请教那日贤弟登门所言之事。那日,贤弟言尽新贵对皇城老贵族的威胁,似乎是在试探老夫啊?” 顾清玄笑道:“殷大夫不也在试探顾某吗?敢问殷大夫事到如今可有结论了?” 殷济恒道:“有没有结论是无从说起,只是,自那之后,长安城内流言纷起,风头直指卢家,而皇上的确开始偏宠李昭仪,倒让老夫觉得贤弟你对我们殷家之事分析得颇对啊。” “卢家势大,气焰嚣张,必不能长久!而殷氏一族历经数朝,四世三公,虽没在夺嫡中为皇上建功,却得人心而得君心,孰能得胜再清楚不过,殷大夫何须多虑?” 殷济恒转面正对他,安然地对上他的眼睛,笑含深意,“顾贤弟啊,老夫的确是没参与夺嫡,但老夫清楚地知道,贤弟你可是在这场纷争中建功颇多居功至伟啊,且多年辅助卢相国,他们卢家有今日的权势,其中也有老弟你很大的功劳吧?但今日为何一改立场,如此仇视卢家?” 顾清玄恨上眼眸,紧握竹竿,咬牙道:“大夫何用此问?看顾某今时今日之处境不就了然了?正如大夫所言,顾某出力颇多,操劳二十年,又换来什么下场呢?” 殷济恒垂目,思量道:“老夫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一切变故都是人为……” 他直言道:“话说至此,顾某就不避羞惭了,顾某就是想要报仇!想让卢家把欠我们顾家的都还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若此世不能报仇,顾某定死不瞑目!” 殷济恒的钓竿抖了一下,如镜的水面上惊起一层涟漪。顾清玄问道:“如此说来,殷大夫还有什么疑虑吗?” 殷济恒摇头道:“容老夫思量思量。” 顾清玄平静下来,面向湖面而坐,殷济恒继续持竿钓鱼。岸边水浅,守候多时,终于得见有一条稍大的鱼游过来,却没有直奔香饵,而是围着香饵绕圈打转,似乎是在犹豫试探。 殷济恒屏息凝神,纹丝不动,静等鱼上钩。那条鱼游了几圈,离岸近了许多,也清楚了许多,就在它游得最为靠近岸边之时,顾清玄突然起身,拾起自己的竹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插入水中,恰好叉中了那条鱼,扬起一阵血色波涛。 殷济恒愣了一下,看着那条被竹竿横穿的鱼还在摆着鱼尾,都懵了一会儿,之后大笑起来道:“没想到顾贤弟不善垂钓,却是个好捕手!” 顾清玄面色淡然道:“我是在洛阳的农家长大,幼时丧母,常与我父亲去狩猎打渔,但他从来没有教过我钓鱼,因为他从不喜欢虚等猎物自入陷阱,往往是找好目标,看准时机,主动出击,绝不给猎物侥幸逃生的可能。” 他直接用手把鱼从竹竿上拔下来放进殷济恒的空鱼桶里,居高临下与他直面相对,道:“这就是我们顾家的猎渔之法!” 他蹲在岸边洗完手,指了指桶里的鱼,对殷济恒浅笑道:“顾某就不打扰大夫垂钓雅兴了,就此告辞。还请殷大夫好好享用这条肥美的鲈鱼。” 殷济恒看了鱼一眼,道:“这是分明是黑鱼,不是鲈鱼。” 他已转身准备离去,回头对殷济恒哼声一笑:“只要大夫想它是鲈鱼,那它就是鲈鱼。” …… 晚间,顾清桓知垂钓之事后,问顾清玄:“父亲,你说殷大夫会动摇吗?他今日有没有表示同盟之意?” 顾清玄讳莫如深地笑着,肯定地点头:“勿忧,他定会成为我们的……一块踏脚石。” 几日之后,一辆锦绣篷车停在顾府大门前,这位来客款款径入顾家正堂,见顾清玄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笑道:“顾大人别来无恙啊?近日老夫听闻顾大人对我卢家怨恨甚深啊,老夫今日特来讨教一二,看怎样才能让顾大人你死得瞑目?” 第二十八章:更比局中惊 顾清宁去工部的第二日,众人待她的态度已有所好转,虽然变化不大,但难得没人再想为难她,就连东堂司司监李象瞳都没有再抱怨什么,只是视她为无物而已。 即使是一时不能让他们完全接受自己,不能参与工事的正式讨论,她对现状也已经很满意了,所以打算先一直保持这样的低调,一开始不引人注意才能在这里立足更长远。 这一日过去,她却发现自己还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眼下广和宫的工程横生各种状况,可以说工事房是百事缠身,她还怕别人看不惯自己,其实别人根本就顾不上看她。她也说不上这是好是坏。 卢远泽回工部正常署事了,他只避了一天一夜而已,脖子上的痕迹也不知他是怎么去掉的,反正到署之后,一切如常。他自是不放心,远远地在工事房外看过几眼,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梁正卿,得知这两日顾清宁的情形,他稍微松了口气,料想顾清宁定是自有办法,就不再说别的,也不再见她,暗示梁正卿安排人盯着她点,他的确是很怕顾清宁不是真心要帮他解决麻烦,要防着她。 连续干了几天的零碎活,且每天都是她最晚离开工事房,今日也不例外,走时路过李象瞳的公房,她进去问了句自己的参事制服什么时候可以领到,结果却被李象瞳冷言冷语地嘲讽一番,说什么制服向来只有男子的款式,难不成还要为她一人配罗裙啊? 顾清宁真被气到了,郁闷归家,一见顾清桓独自在前院打转,就想跟他诉苦宣泄一番。可她还没开口,顾清桓就用一言止住了她的气话:“今日,卢远植亲自上门来了。” 顾清宁一惊,问:“他怎么会来?所为何事?” 顾清桓气愤地跺了下脚:“因为殷济恒!他不但不愿与我们一同对付卢家,还偏向卢家,不惜出卖父亲,跟卢远植说父亲在他面前抱怨卢家种种,真是可恶!阴险啊!” “那父亲呢?父亲是怎么应付他的?”她急问道。 顾清桓回道:“今日他来时,我不在家,也没见当时情形,只听父亲说,卢远植是来给我们顾家下马威的,对父亲一派问罪的样子,父亲知再怎么装软弱也无法,就向卢远植直言心中怨恨,都是卢远植能想到的,掩饰也无法。听唐伯说父亲与卢远植吵了好久,这下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糟了,那我们之前的掩饰不都前功尽弃了吗?卢家知道了我们的报复之心,绝不会再放过我们了!卢远植开始死盯着我们顾家了,怕是将有大祸……”她蹙眉深思,也开始惶惶不安。 顾清桓道:“父亲也是这样说的……” “父亲都这样说?”顾清宁讶异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难不成就这样任人宰割?” “父亲说他会想办法,此时正一人待在书房里,我也不好打扰他……”他回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一阵强烈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顾清桓突然支撑不住,几乎瘫在地上:“完了……真的完了,我早该知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顾家没救了……” 顾清宁心里也是一阵冰冷,惊颤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环视了一周自家的庭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停驻了目光。顾清桓分明可见她睁大的双眼中有恨绝的泪水,她摇头,直接抓起他的胳膊,拖他起来,嘴里念着:“不会!绝对不会!这是不可能的!我们顾家不会就这么完了!我绝不允许!” 她拖着顾清桓往书房跑,直接一把推开紧闭的书房门,还未进去就先开口:“父亲!我们还有办法!我们有办法自救的!卢远植他一时又不能拿我们怎么办!我是说就算他想顾家人死,但我们此刻不还都活得好好的嘛!我想到了,此时他都还来不及动手,我们可以设法先引开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忽略我们!他一定有更紧急更在意的事!” 顾清宁与顾清桓冲了进去,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在屋子里找寻顾清玄的身影,以为顾清玄此时正焦头烂额地在书桌前发愁,看到的却是,他背手立在书房墙壁前,望着墙上新挂上去的一张图纸,说不上是泰然自若,但也并不愁苦,似在深思某事。 姐弟俩看到他这样,心中瞬间平稳了不少,惊恐感褪去,安静下来,走到他身旁,与他一齐望着墙上的图纸。其实那也不算图纸或者图画,只是一张写了密密麻麻的字的大纸,纸上内容主体部分可分为三行,从左往右去,纸张的下部用大字写着“工部、御史台、礼部”,这三个分别是顾清宁和他自己还有顾清桓的进取目标。 以顾清宁为例,她已进工部,现在是最小的参事,位于最底层,依次而上便是司监、执事、总执事、总监工……一直到工部尚书,工部尚书之上有另写了左司丞及其他兵刑两部。这一行内容从底部一一排去,不但写了每个等级的官位品级还标出了目前任此职的人,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她进取的障碍。 同例,御史台与礼部也是如此。 这三部就是他们的目标,图上人名上百,谁可为友,谁已成敌,皆有标注,与其说他们是在看图,不如说他们是在直视自己的野心。 顾清玄转头面向儿女,与他们相视,他开口,只问:“甘心吗?” 他们皆道:“不甘心!” 他点头:“这便好。” “世事无常,人心难料啊,父亲,我们是谁也指望不上,此时应该尽快想办法对付卢家才是,不然这一场谋划都白费了。”顾清宁道。 顾清桓知道因为泄密才招致祸患,顾清玄是有些自责自己不慎失算的,就也宽言道:“父亲,自我们谋这事以来,前途凶险都意料之中的,今日事态如此,我们不能让前功尽弃,刚才我也是慌乱糊涂了,正如姐姐所想,我们本非全无办法。而且,如今,父亲你不再如往年一般,孤身在官场奋战,我们也已经可以出力了,这条路是要我们三个人一起走的,遇到艰险,也要一起想办法才是,决不让父亲你一人承担!” 顾清玄很是欣慰,“不再孤身奋战,好,很好!那我们就一起去面对这次的风浪,我们顾家人,绝不妥协!” “清宁,方才我听到你说的了,你说得很对,我们的确应该想办法转移卢远植的注意力,或许能保一时平安。” 当夜子时三刻,皇宫最东边的一处突起大火,那里就是正在建造的祭天宝殿——广和宫之所在。皇宫中人彻夜灭火,皇上大怒,当夜就派人查起火原因,把主持这场工事的工部侍郎——卢远泽连夜传进宫中,大骂了一顿,怒不可遏,若不是卢远植与晋轩王求情,卢远泽的官职当场就要被罢免了。 在皇上面前谢完罪后,卢远泽没有回府,而是赶去大火现场,跟众人一起救火,拼尽全力想把损失降到最低,然而纵使他精疲力竭,也只能看着那宫梁高台被大火吞噬,无力回天…… 修筑了大半的广和宫主体部被大火焚毁,历时半年多的工事功亏一篑。 第二十九章:不知胜负落谁家 皇宫大火之事,震惊长安城,卢家人一夜未眠,因此事而奔走调查,卢远植一直在皇宫安抚皇上与后宫众人,是焦头烂额坐立不安。天还没亮,他们都没有休息一会儿,就到早朝了,卢远植随着陈景行直接进殿上朝,百官们陆续到来,一一交上奏折条陈。 陈景行也是气了一夜,自然疲惫不堪,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面拿起奏折来看,一面听着朝臣奏事,早朝上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夜里的大火,奏章上也全是论此事的,而且他面前堆的奏章有往日两倍之多。 陈景行看着这一堆奏章,讽笑道:“看来诸位爱卿也跟朕和相国一样,忙了一夜嘛。” 百官听语气不对立即跪下山呼:“臣有罪!皇上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陈景行听着这整齐划一又毫无意义的山呼,火气又上来了,翻着奏章,发现其中一大半都是监察御史们指责工部指责卢远泽的闲话,他这一下终于按不住火气了,一起身,将面前小山似的奏折一并推倒在地,大声斥道:“御史台!御史台!还是御史台!” 他指着御史台的那一片御史,怒斥:“一点小事你们就弄得鸡飞狗跳的!但凡大事正事倒不见你们有什么作为!不就是不慎失火嘛!怪这怪那有什么用?朕就奇怪了,这烧的是朕的皇宫,又不是你们家!你们激动个什么劲?不说把事查清楚就急着上折子!朕要你们何用?” 百官们又齐齐跪下,山呼:“臣有罪!皇上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陈景行眼见就失控了,吩咐道:“来人!将这些御史台的折子全给朕烧掉!就在这烧!不止如此,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何在?” 御史中丞连忙回道:“回陛下,殷大夫身体不适,今日告假了。” “他告假了?那好,就你,御史中丞!既然你不会让你的御史们办正事,朕就罚你!昨夜朕的皇宫被烧,那就把你家也烧了!看你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 御史中丞呛地求饶,卢远植为免陈景行又行荒唐之事,所以就算心里气着御史台,也出言帮御史中丞求情,不想陈景行听他说完之后,面无表情,漠然道:“相国说如何就如何,朕也不操心了可行?” “陛下……”卢远植愣住了。 “朕不烧,朕不罚,只要你家大公子能在来年开春之前给朕变出一个祭天殿来,朕谁都不罚怎样?若是做不到……你们父子就看什么能烧就烧什么吧!朕已经很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这早朝相国你来开不就完了!”陈景行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就走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早朝未尽时离开大殿,看来这一气的确非同小可。 朝臣们哪敢再提这事,把其他事务议过就匆匆散朝了。晋轩王入宫帮卢家照顾皇室中人的情绪,经过早朝他也心有余悸,与乔怀安碰上就同行出宫,说起皇上朝上发怒对卢家实在有点苛责过甚了。 乔怀安道:“不,王爷,我想陛下表面上是苛责卢家,实则是为了帮卢家堵百官悠悠众口,陛下若不表现得过激些,恐怕御史台那帮人是不会轻易放过卢家的,定会揪着这事不放,捕风捉影大作文章,他们可不怕得罪谁,只要众口一词,就能完成他的任务。谁让他们是负责监察百官的呢?” “也对啊,还是贤弟你比较了解皇上的心思……”晋轩王信服地点点头,目光扫到乔怀安的墨底朝服,指指,笑了起来:“贤弟你倒是说得好像自己不是御史台的似的,哈哈。” 乔怀安低头看了眼官服,也笑了:“诶呀,我忘了!我现在是侍御史之一,不是巡察御使了,诶,常年在外明察暗访,少穿朝服,这下留任皇城竟适应不了,哈哈,瞧我糊涂的。” 晋轩王笑过之后又有些忧虑,问道:“陛下责罚卢家是假,那责罚贤弟是真吗?自从听说贤弟被陛下贬官,我就觉得诧异,陛下怎么会……” 乔怀安回望了一眼金殿,摇头笑笑,叹道:“王爷别说这了,我们的陛下,是今非昔比了。” …… 卢远植到宫门口乘车,欲去殷府见殷济恒,让他约束御史们不要再在此事上做文章,还没上马车,就见次子卢远承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父亲,父亲,事情怎么样了?听说皇上大怒?诶呀,这次大哥的麻烦不小啊!” 卢远植看他一早就没个正型,火气一上来,骂道:“这一夜你跑哪去了!全家人都在着急,就你不见人影!连早朝都不上!看你这一身,把官服穿得歪歪扭扭的,浑身酒臭!像个什么样子!” 卢远承嗫嚅着小声回道:“我,我昨晚在江月楼请客,跟朋友们多喝了几杯,又跟他们去了罗红阁……不想竟在那里睡了过去……一直到天亮才知道出事了……” 听他说了,卢远植差点气背过去,一夜疲惫让他也怒气难收,直接将上朝用的象笏往卢远承头上招呼,激动起来,一边骂着:“你这孽子!”一边挥着象笏对卢远承动起手来,就在皇宫大门外,父子俩一个揍,一个躲,卢远承被揍得上蹿下跳的,不断说着:“父亲,父亲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知道错了!我穿着官服呢,不是小孩子了,你别这样啊!” “我管你是不是当官了!你这逆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卢远植都气昏了,完全失了分寸,就如同一寻常父亲,粗暴地教训不成材的儿子。 场面乱成一团,其他人赶忙来劝止,才控制住。 卢远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着挨父亲的叱骂,卢远植气极,后来也没力气了,让他自己去思过,其他人也不敢再看卢家的热闹,就都散了。 “父亲……” 卢远泽来了,他从昨夜入宫起就一直在失火现场忙着,此时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锦衣官服上全是灰烬,脸上手上都有些许伤痕,完全不似平日的潇洒光鲜模样。 他听说了朝上朝下的事,来此,对卢远植道:“都怪孩儿,连累父亲……” 他刚开口,卢远植便摆手止住,平和地看着他,说道:“你不用说了。没事,一切有父亲,你累了一夜了,回家歇息吧。” 卢远泽心中暖意顿生,含泪点头:“多谢父亲,孩儿知道了,父亲也操劳一夜了,还请父亲先回府歇息,孩儿还是先去工部稳住各方另寻办法吧,不如此,孩儿心中实在难安。” “也好,你去吧,你只要把工部那边顾好就行,其他的不用操心,为父自有安排。” 卢远植说完,上了马车回府去了,卢远泽也乘了马车向着另一个方向前往工部官署,只有卢远承被无视在原地,宫门前也没其他人了,独留他一个。 他看着那两辆马车走远,心中怨气横生,愤愤地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 有一人靠近卢远承,站在他旁边,打趣道:“啧啧,真是天差地别啊,卢二公子,你确定你是亲生的吗?” 他本是和卢远承一道来的,不便现身,就在不远处的宫墙下旁观了这场宫门外的闹剧,此时上前来,忍不住笑话卢远承一下,甚是可乐。 卢远承瞪了瞪一脸看好戏模样的顾清桓,摔袖道:“庶出之子,亲不亲生有何区别!” “你最大的障碍不就是卢远泽吗?有他在你就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他道。 卢远承咬咬牙,“是,你一直说得很对,我只有拖垮他,才有机会……呵,枉我在此之前还觉得歉疚,但看方才父亲待我和大哥的差别,真是再烧十个广和宫都不能解气!” 第三十章:一局与谁同 卢远泽赶到工部时,里面已经炸开了锅,从上到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安。虽说失火之事他们不负主要责任,但归根结底最为难的还是工部之人。正如陈景行所言,若能在来年三月建成广和宫,让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场祭天大典顺利举行,那便一切无事,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简直天方夜谭。 工部尚书沈方奕也挨了左司丞的教训,跟众人一般心急如焚,虽说本部的工事众多不止广和宫这一项,但这最为重要,且是工部上下奋力多时的成果,就这样毁于一旦,他真是痛心拔脑,当然也不只是这个原因,更让他不安的是,就算广和宫的工事是卢远泽主持,他不负全责,可万一皇上要怪罪,又怎会真的降罪于卢家人之一的卢远泽呢?到时候倒霉的恐怕还是他。 所以沈方奕心一横,在众人围着卢远泽吵嚷着的时候,他装作头风病犯,跌倒在地,被送去救治,也借此告假脱身,把这烂摊子一股脑地丢给了卢远泽。 于是卢远泽就经历了他这一生中最糟糕最狼狈的一天。上午在工部前廷大堂上被部下吵了几个时辰,到了午时,他给他们放假,让工部郎中带上下所有人到外面酒楼中用午膳,他独自留在官署中图一时清净。 卢远泽去了工部后廷最偏僻的角落,进了空无一人的工事房。今日这些参事的确也无事可干了,早间沈方奕便让他们先回去待命,此时偌大而清冷的工事房是最安静的所在,他在一个作图工位前坐下,望着墙面上的广和宫图纸,兀自失神,不觉困上眼眸,渐渐睡去,后来感觉到脸上有些许润感而醒过来。 他睁眼,却见顾清宁的容颜近在咫尺,她神情忧伤,目光中似有心疼,此时难得有些柔婉气质,坐在自己身旁,手上拿着一方丝帕,见他睁眼便停住了动作。 他靠在椅子上,她微微俯身与他直面相对,四目相接,两人一时都无有声息,就这样对视了许久。顾清宁先动摇了,目光一颤,要远离他,他一把握住了她拿着丝帕的手腕,放到自己脸颊上依偎着,“清宁,原来你还没离开……” “是的,他们都走了,我不愿走,因为我要等你……”她此时含情脉脉蹙眉抿唇惹人怜,说道:“本打算去找你的,不想你先到这里来了,还是这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不修边幅的,脸上脏脏的都没顾得上清洗,昨夜你一定特别辛苦吧?真是为难你了。”她说着,用另一只手,继续给他擦拭面颊。 他一直那样看着她,眼里有着莫名的笑意,或是因为疲倦,所以还笑得出来,注视着她道:“我多想骗骗自己……” 顾清宁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他无奈地笑着,道:“我想骗自己,这样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你,我想骗自己,你现在还在这里是只为了安慰我……可是我明明又知道,不是的,你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为了我……” 顾清宁心颤了一下,挣开他的手,与他不复亲密,而是低头咬唇,似有委屈,道:“不管你怎样认为,反正我在次等你也只是为了跟你说声告辞,以后我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你要离开工部?”卢远泽有些讶然,坐起身来。 她转头望向墙上的图样画幅,还有前面她亲手搭建的模型,转头时,双目中果真有泪光盈盈,道:“是的,广和宫被焚毁,我留在这里还有何用?” 卢远泽双手摁住她的肩,摇头道:“不!不!清宁,这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是工部最需要你的时候!只有你才能帮我重建广和宫!你不可以走!” “难道你没听相国大人说起我们顾家什么吗?”她问道。 “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去湖边垂钓与殷大夫偶遇,受殷大夫相激,一时糊涂说起了你我两家的私怨,父亲是逞一时口舌便道自己如何怨恨你们卢家,却没想到,殷大夫把父亲的一时气话添油加醋捅到相国大人面前,于是你父亲恨毒了我们顾家,昨日白天甚至亲自登门与父亲对峙!说绝不放过我们啊!你是了解你父亲的,而如今我们顾家人活如蝼蚁般艰难,他要对付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远泽,我是自身难保,怎还可能冒险为工部之事出力?”她声声悲切,如此倾诉。 卢远泽就此了解了内情,料想是因为昨日他归家晚,又突发大事,故而没来得及听卢远植说起这些,他听顾清宁说完,便垂面深思了会儿,然后抬头坚定道:“没事,不用担心,清宁,我保你们顾家!” “只要你能留在这里帮我解决眼下难题,我必不会让父亲损伤你们顾家分毫!” …… 殷济恒早间见过卢远植,向他承诺会约束御史们,除此之外,这一来二往的,他也与卢远植走近了不少,几乎是默认他殷家是与卢家站在一边的。 当晚,顾府闭门之后,已是更深之时,忽有人扣门。扣了许久之后,唐伯方听见声响,赶来开门,只见来人乘着单架马车,车篷上罩着深色粗制篷布,自身身着玄色衣衫,总之于这晚间赶路,丝毫不引人注目。 唐伯询问来人身份姓氏,那人递上名帖,上书:“御史大夫殷济恒”。 正准备上塌歇息的顾清玄知道他来,莫名其妙,心中尚有怨气,披上外衣就直接踱步去了正堂。 顾清玄面色铁青,而殷济恒却满面悦然。他一看见顾清玄便附礼弯腰而鞠,笑意爽朗,道:“贤弟那日所赠的鲈鱼果真鲜美无比,老夫今晚是特来向顾贤弟致谢的。” 顾清玄不发一言,也不看他,只背手而立,神情冷漠。 殷济恒又说了几句,见他还是那样,就玩味地嘀咕了一句:“顾贤弟为何不理会老夫?这岂是待客之道啊?顾家人渔猎之法与旁人不同,莫非这待客之道也特别?” 顾清玄气从鼻孔出,冷哼了几下,闭眼就是不看他,扭头嘟囔道:“并非顾某失礼,在大夫面前一言不发只是因为顾某担心自己又说出什么不慎之言,让大夫给传出去。” 这嘲讽之意满满,殷济恒听了却不生气,疏阔笑道:“若老夫不传出去,又怎知顾贤弟会全心与我殷家合盟?不要怪老夫,老夫这下是过绝了,但结果还是不错。” “这么说,殷大夫是为了绝我退路?到底还是不信顾某。”其实从他今晚看到殷济恒的第一眼起,顾清玄就猜出了他的真实用意。 原来他竟谨慎多疑至此,再三试探,断绝退路,才能做出抉择。 “是不信啊,是因为实在不敢信,但是今日老夫确是信了……广和宫一把大火一夜焚毁,顾贤弟真是大手笔啊!顾家人果然够狠绝啊!真是虎狼之辈也!” 顾清玄耸肩笑笑,不置可否,只问他:“殷大夫可知,虎狼之辈,不为其友,必为其虏?” 二人直面,目光相接,顾清玄渐渐走近,语音转冷,道:“狼群向你发出邀请之时,最好不要拒绝,不然就必成其猎物,殷大夫,你是选择入狼群,还是选择做猎物?” 殷济恒豪气摆袖,附礼,回道:“至高权位,愿与顾氏共狩之!” 第三十一章:坐运神机决死生 皇宫一场大火,掀起一阵风波,广和宫在夜间突然起火,事后的前几日,工部的人忙于收拾现场讨论如何补救,刑部的人勘察火场欲找出失火原由,是偶然失火还是有人蓄意纵火,一时难明。 因起工事,皇宫西边宫墙开了一道小门,日间有两名御林军把手,准时放行关门,这道门只是供参与修建的工匠出入,每日进出都要登名记录,上百工匠都是往来此间。日落之后,工匠还家,这道门也就锁了,只留固定的五人在工地旁搭棚把守轮流巡逻,一个时辰换一次岗,直至天亮。 失火之后,五个守卫中有一人失踪,下落不明。不过起先还不能判定失踪的守卫是否与失火之事有关,因为守卫也是从宫中太监中选出的,每每遇到这种火灾等等,趁着场面混乱而逃出宫的宫女太监也大有人在,就像这次除了这个守卫之外,还有几个太监宫女同样下落不明。 而两日之后,他们在废墟中找到了那个失踪守卫的尸体,已被烧焦,但能从腰牌辨明身份,经查验,他并非死于火灾,而是被利器割颈而亡。 也就是说,这不是因天干气燥偶然失火,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刑部经过一番调查,得出,其余四个守卫当夜皆在一个棚子里歇息,可为对方作证除去嫌疑;西墙小门当晚是紧锁的,并无撬开的痕迹,日间御林军也是分班把守,晚上钥匙一律交到御林军少尉手中,由少尉保存,而当夜少尉也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纵火犯是从皇宫直入工地的。广和宫属于皇宫的一部分,自然与内宫相通,只是皇宫通往此处的路都有御林军重重把守,一般人很难靠近这里。御林军当晚在事发之前也并没发现异样。 …… 卢远承知道此事之后,连忙找顾清桓商议,他慌如獐麇马鹿,与顾清桓在江月楼雅间见面,捶胸顿足道:“愚蠢啊!愚蠢!真是气死我了!今日我去问他,他才说那晚他溜进去放火时不慎被那守卫太监瞧见,就杀了他灭口!又怕我知道之后怪责他,所以隐瞒了!原以为人都被火烧焦了看不出伤口,谁知还是被刑部的仵作验出来了!真是气死我了!这刑部再深查一下,恐怕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完了啊!诶呀!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让人去烧广和宫,我也是疯了啊!这一旦事发,我必遭殃!” 顾清桓也有些无措,看卢远承急得满屋子打转,他沉默地思量着什么,后来有了主意,想自己当晚既然能在这里劝动他去买凶纵火,今日也就能忽悠他买凶杀人。 顾清桓犹疑了一下,横下了心,一把摁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卢远承的肩膀,强行让他稳住,与他对面而立。四目相对,卢远承呆了一晌,被顾清桓眼中的坚毅所动,尔后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顾清桓才开口道:“你慌什么?要做怎样的事,就得承受怎样的风险,你想赢你大哥,日后恐怕会有比这大得多的危险磨难,难道你就因为害怕而放弃吗?你甘心因庶出身份而失去世子之位吗?你要知道你没有退路!要是卢远泽成了卢家世子,他定不会容你!你还有什么指望?” 卢远承咬唇,定定地摇头:“不,我绝不甘心被我大哥压制一世!事已至此,我绝不后退!” 顾清桓放开他,道:“这就好。” “这事说险也不险,你怕那人泄密查到你头上,那就封住他的嘴不就行了?人啊,总是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只是有的时候代价小,有的时候代价大,有的时候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 黄昏时分,僻静的外围宫道上,陆续有身着金甲的御林军由此走过,此时他们不是在巡逻,而是交班过后由此出宫还家。 有一个有些急急忙忙的,小跑着追着前面某人,唤着:“立孝!立孝!等等我!”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御林军驻足回头,他脸色有些苍白,双目无神。 那人追上杨立孝,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怎么了?今天我看你脸色一直好差呀?是不是还郁闷着呢?诶,有什么嘛?看守工地虽然比巡逻轻松些,算是件美差,但风险大呀,你看,你这次不过是被撤回来了而已,这算是很好了,幸好保住了饭碗,还有什么好可惜的?真是的,回来跟兄弟们一起巡逻不挺好的嘛?还郁闷个什么劲?知足吧!” 杨立孝勉强笑笑:“你,你说得也对……是我想偷懒罢了……这没什么的……嗯,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家去了。” “怎么这么早回去?我们去喝酒嘛,再去如意坊赌两把?” 他摇摇头:“算了,改天吧,我有点不舒服。” 杨立孝与好友告别,走出宫廷,回家去了。他独自居住在长安城南门外的一间小院里,还家之后,他从床底取出一个由毡布包裹着的盒子,正在打开,忽然听见大门被什么砸了一下,他警惕起来,慢步走向门前,从门缝里窥视外面,却不见人。 杨立孝等一会儿,才把门打开,查看情况,只见门边落了一个纸团。他拾起来打开看,上面写着:“灭口之危,杀手将至,请君速逃,暂且隐忍,万望自重。” 纸上没有写姓名,落款只一字:顾。 杨立孝大骇,连忙收拾了东西,带着一盒金银,逃之夭夭。 当夜果然有数十黑衣人上门,但扑了空,他早已不知踪影。 那些杀手去见卢远承回报情况,卢远承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整夜眼不交睫,惶惶一夜。 次日,卢远承归家后听卢远植道,刑部已经定案。 原来,陈景行知道有人蓄意纵火杀人之后气冲斗牛,立即下令给刑部让他们必须将此事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还特别恩准刑部人进宫盘问宫人守卫。 让刑部惊喜的是,进宫盘问的当天就有了眉目。几个宫女太监在受盘问时表现异常,被带进刑部受审,因畏惧受刑,而供出:他们确与纵火之事无关,但他们知道谁人的嫌疑最大。就是那些失踪宫女太监中的两个,一个是在来仪殿听差的宫女,一个是在御用房办事的太监,他们勾结对食私相授受。 那几个宫女太监与他们相处较多,其中有人知道他们近来时常潜入夜半无人的广和宫工地,在那里行苟且之事。 火起当晚,其中有一个太监亲眼目睹他们潜去了广和宫,而火起之后,他们就失踪了。 至此,案情明了,刑部判定,这一对苟且男女在偷情时被巡视的守卫撞见,所以他们杀人灭口,为毁尸于是放火烧了广和宫,之后趁乱逃出了皇宫。 因此案情有损宫廷体面,刑部人定案之后也不敢声张,先去向陈景行禀明,陈景行让他们对外言案情尚不明了未有定案,不动声色地将案子交由大理寺审理,让刑部派人以宫中财物被窃之由追查那一对宫女太监。 第三十二章:休将胜负争闲气(今天三更哦) 这场大火对卢家父子来说的确是不小的冲击,卢远植忙于安抚人心体恤圣意,卢远泽急着想法修整被焚毁的工事,工部人一直在讨论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加快工程进度。所以近来从工事房到侍郎廷,整日整日都是争吵之声。 工部人大多务实,风气不似吏部礼部那般虚浮,但是相比起来工部人又普遍较为刻板,大多数人会为横梁长度分毫必争,却不会奉一杯好茶讨上司欢心以求变通,既想争功又不会从旁取利,也算是工部人的有趣之处。 尤其是负责工事建造的承建司,他们将工部人耿直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平时吃苦最多的就是他们,遇到事受责最多的也是他们,但凡大功大利倒很难轮到他们头上,也难怪这一司人从上到下都没个好气,其中以工事房两位司监为代表。这两位司监不仅受承建司最高官员建工执事梁正卿的直管,还要对工部特设的总司监有交代。总司监的司监执事们与梁正卿同级,负责各项工事工程的监督,在承建司众人眼里总司监就是给他们找茬儿的,所以双方向来不合,一见面就火气十足。 是日,顾清宁与众参事在工事房闲着待命,等上级们与总司监们讨论出对策,隔着几重公房,都能听到侍郎廷的争吵声,她都能想到卢远泽此时是多么头疼。 之后那边动静变得有些不对,有几个参事急急跑了进来,满脸怒气,对堂内人喊道:“兄弟们,司监大人执事大人跟总司监打起来了!” 一呼百应,堂上慵懒闲散的参事们立即蹿了起来,嚷着:“总司监那帮匹夫又搞事情!这还了得!兄弟们抄上家伙!走!不然他们还以为我们承建司是好欺负的!” 顾清宁看着他们抄上板凳、木尺、镇纸……甚至有人把案板都拆下来了,几十人一股脑地冲出门去,涌向侍郎廷,她整个人都懵了,环视一遍空旷的工事房,都有些怀疑自己不是在工部官署,而是在某个水泊山寨里。 这真是一大奇观啊,放眼整个官场,恐怕找不出第二处。她反应过来后,觉得可乐,也一下从凳子上蹿起来,提着裙角向前跑去,赶着去围观本部上司与总司监们的掐架。 侍郎廷内,一片混乱,梁正卿与一等总司监王硕打得难分难舍,李象瞳与蒋嵘正与其他几个总司监纠缠着扭打在一起,全都气得面红耳赤的,官服都撕得歪歪扭扭的,李象瞳不知被谁破了一身的墨水,蒋嵘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肿得老高…… 其他人劝拦都止不住,工部郎中似乎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窃窃地躲到一旁。而整个侍郎廷大堂里有一个人的脸色比正在打架的众人脸色还要难看,就是坐在主位上看着他们掐架的卢远泽。 他一直没有说话,后来参事们涌到了侍郎廷外,准备为本部上官助阵,一到门外,就只听廷内一声咚地巨响,仿佛地都震了一下,然后廷内廷外都安静了。 顾清宁在人群之后,看到廷内的卢远泽暴怒掀翻了公案,震住了他们。参事们不敢上前了,李象瞳蒋嵘和总司监们住了手,只有地上扭打在一起的梁正卿和王硕互相掣着抱着对方的腿,两人咬牙切齿地,依旧不肯放手。 卢远泽指着他们一个个,大声怒斥:“打啊!你们继续打!是把工部官署当什么地方了?枉为朝廷官员!一个个三番四次如此丢脸!好个承建司!好个总司监!”他们急忙跪下认错。 卢远泽不理他们:“主簿何在!记上!这两部所有属员,从上到下,罚俸三个月!” 他们连忙求饶,只有梁正卿与王硕不动,他继续斥道:“承建司建工执事梁正卿!总司监之长王硕!身为两部最高级却带头殴架有辱官仪失职失责!罚俸六个月,重打二十廷杖!” 他指着他们说完处罚,那两个人却依然不动,卢远泽几乎暴跳,“好啊!还不放手是吧?那你们就不要放手!千万别动,就这样保持着!我记着你们这个样子!若我回来你们样子变了就再加四十廷杖!谁先放手!谁就先给我滚出工部!郎中,留在这看着!” 卢远泽说完转身就走,参事与其他总司监连忙散去,他看到了人群之后的顾清宁,她捂嘴笑着,他郁闷之极,气冲冲地踱出工部内廷,出了工部大门。 卢远泽独自去了广和宫工址,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已无人迹,他一个人站在烧毁的台阶下苦思伤神。 绕着主殿台阶转了几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黄昏将至,红日坠天霞光映照,他一抬头望见高高的石阶宫座之上立了一人,她稍稍倚着残存的阑干,在高处对他微微笑着。她此时的装束是陌生的,她此时的模样也有一种陌生的美。 “清宁?” 卢远泽讶异地上了台阶,向她跑去,“你怎么来了?还打扮成……小太监的样子?” 顾清宁正了正帽子,有些调皮地一笑:“我就猜到你要来这里,所以就跟来啦。不过是买通了一个小太监换了身衣服,有何难的?不是我说,这皇宫管制实在是太松散了。” “可是你怎么认得路呢?” 她轻笑一声:“你忘了?我十五岁那年就能把皇宫建设图画下来了?我生平画的第一张完整的图就是临摹的明堂金殿的图样,认得宫里的路有什么奇怪的?” 他挠头笑笑,掩不住钦佩眼神:“哦,对奥,瞧我差点忘了。” 她转头望向烧毁的宫殿,本就是建到一半还未修砌外墙,被大火毁过一遭,真如同一片废墟。她往正门方向慢慢走着,仔细地观赏着这片废墟,神色不由得有些戚戚:“总算是见到它了……自从把那张图纸交到你手中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着,这座宫殿建出来会是何等的辉煌壮观……一直想亲眼看它落成……可是……如今却成这般模样……” 卢远泽体会到她的心疼,随在她身旁,与她一起走进大殿的正堂,看那满目疮痍:“那夜我来救火,看着大火吞噬这里,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真是痛不欲生……清宁,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重建的,这座宫殿定能如你所画图样一般惊艳于世!只是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处理这片废墟,怎么把宫殿结构还原……” “不。还原是不能够了,我的那张图纸,已经彻底作废了。”她道。 第三十三章:只子如轻用 “什么?” 卢远泽问:“清宁,这是什么意思?这工事真的完全继续不了吗?” 顾清宁打量着被焚毁的梁柱,摇头道:“不是,我是说原图纸已经没用了,要想在明年开春建成这祭天宝殿只有改变策略才行,不然就是徒费周章,时间又不够,工部损失巨大。” 他惊喜道:“这么说清宁你已经有新策略了?可将损失降到最小?” 顾清宁走在布满灰烬粉尘的宫室中,一时踏踏地面,一时观察衔接结构,一时数数残存的宫柱,一面道:“是的。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这工事在这五个多月内完成。” “什么办法?” 她伸手触摸着宫柱,掸掉一些灰尘,看柱子完好程度,回头道:“以石换木。” “以石换木?”卢远泽思考一会儿:“清宁你是说,把修建宫殿的主材木头换成石砖?” 她点头,道:“是的,制造宫室的楠木光是采集都要花费许多时间,但若把做宫室架构的木头换成石砖,直接用石砖堆砌,以黄土粘和,这样不但省时,而且所建宫墙更为牢固,砖石之外再以汉白玉砌之,雕花修饰,宫顶可照样以木柱搭建为梁……” 她还没说完,卢远泽就恼火地打断她,踱足道:“清宁!你这不是戏言吗?怎么可能全以石砖搭建?这可是祭天宝殿!你且看全皇城的宫殿府邸,谁筑过全石的房屋?要有那也是……也是陵墓啊!以石造屋可是不祥大忌,更何况是建宫殿呢?” “那我们就不建宫殿。”顾清宁直截了当,道:“我们要建的不再是一个广和宫,我们要建真正的祭天神坛!” 卢远泽冷静下来:“这有何区别?” 顾清宁笑了一下:“这是没什么区别。建这广和宫无非是为了祭天祭地、供奉神位,举办大典、祈福祈天,这样说来祭天宝殿与祭天神坛都是一样的……可以往这些事宜又有多少时候是在殿内举行,尤其是祭天大典聚会诸国,往往不都是在明堂金殿外举行吗?所以这个工事最重要的就是外在,无论神坛如何,这祭天台群宴场首先要气派要实用。恰好这广和宫宫座够高,三层重叠,我刚才也检查过,这青石与汉白玉垒成的台基没有被大火损坏,只需扩建三倍大小,刚好够用,到时皇上在正坛前在这圜坛上主持祭天,百官与外来贵宾在下面两层,这种场面何其好看?” “若把建造宫殿改成建造神坛,整个三层祭天主坛占地大小不过是这广和宫的一半,建造时间是其三分之一,扩建台基时间也足够。试想一下,祭天主坛以石垒造,外砌汉白玉,琉璃金顶,不但华美而且坚不可摧,象征大齐千秋万代,内以黄土连之,代表皇天后土,有尊神祈天之意,祭天坛外坛变方为圆,时时受光,拱顶重檐,象征普受吉光四海升平。且此处遭过火患,为五行之火,而砖石以土为材质,经火烧不毁却更坚,浴火而成材,既属土又克金,甚符五行之理。如此一来,就算是与反对者分辨,你都有绰绰辩词。最重要的是,时间足够,皇上能如时祭天,你能得偿所愿,各方皆合,又有何不可?” 听她一番言语,卢远泽内心震荡,深以为奇,拘了一礼,叹道:“清宁这一策略可谓千古奇论!如此修建,必能造就天下第一祭天神坛,若之后再加以扩建,这是不世功名啊……” 顾清宁望向他,浅笑道:“这份功劳是比建广和宫大得多啊,此坛建成,或许你就能直接升任尚书了,司丞之位都可期,并且可能会名留史册,怎么样?你有这份野心吗?” 不知是因为大惊还是因为大喜,卢远泽有些无措了,左右张望,尔后答道,“我自然期望如此,可是……清宁,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她转头苦笑一下:“我不愿意,我依然恨你,我也想把这功劳据为己有建下功名,可我又能如何?身为女子,我难道能图谋官场名利吗?不过是求自保而已。卢远泽,你记住,我赠这大功劳给你,你就是欠我的,你就得保我顾家无恙。” 卢远泽目光深邃,若有神伤,敬重地对她拘了一礼:“我记住了,必不忘恩。” 之后顾清宁与他在这里四处细细查看,讨论如何改建,两人在废墟中行走,搬弄各种石木,顾清宁不避尘土污垢,一番测量勘察,她身上都沾了许多泥土灰烬,但她似乎乐在其中毫不介意,对于工程工事侃侃而谈,声音娓娓言语详尽。 卢远泽知道她之才华远超过工部其他人,一个女子,扮作小太监模样,却仍显风骨,在宫室废墟之中尤有指点江山之态,认真神情让人动容,他一直看着她,不觉失神。 这偌大的宫室,四面破壁残垣,颇有荒凉之感,宫室顶部本就未盖砖瓦,撘梁的横木被火焚毁不堪承重,已有断裂之状。两人正在入神讨论工事之时,顶上的侧梁吱呀一声从火焚烧之处断裂开来,一段一人多高合抱之粗的梁木突然落下,砸了下来。 “清宁小心!” 卢远泽及时拉开顾清宁,两人身体一转,那段横木刚好就砸在他们身旁的沙土堆上,因土堆坡度倾斜向一侧滚了几圈,滚到了墙角一处。 若不是被拉开,那段横木就直接砸到她头上了…… 顾清宁受了惊吓,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卢远泽也心有余悸,把她揽入怀中,紧抱着,亲吻她的额头,温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清宁,别怕……” 她抬头,两人四目交汇,卢远泽柔情双目凝视着她,此时亲密无间,爱意萌生,两人都有些迷失…… 顾清宁先回过神来,脱离他的怀抱,自作镇定,抬头望一下宫顶,透过梁木构架看到天光,此时看来尤为刺眼。 她收回目光,又去查看落下来的梁木,那段梁木滚到宫墙角落处,那里本就有一堆废墟,无非是烧毁的木头器物,后来又经水浸泡烂成泥泞,难以踏足,所以清理火场的人没有先动这里。被这沉重的横木一砸,那一片泥泞陷得很深。 顾清宁弯身去推横木,查看能否复用完好之处,毕竟是珍贵木材。 卢远泽为解尴尬,吸了几口气,四处查看,疑惑道:“清宁,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腐臭味?这气味不像被火烧过的木头气味呀?” 她此时双目瞪大,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差点跌坐在地,强撑身体向后木然地退着,颤抖的手指着横木砸出来的泥泞凹陷之处…… 那废墟里显然可见一团黑色毛发,分明是人的头发…… 她惊恐失神,战栗摇头,道:“不,不,是尸体的腐臭……” 第三十四章:全功更莫论 卢远泽也看到了,他亦然失色,尔后把惊恐到极点的顾清宁拉到一旁,为了确认,他鼓气上前,用力推开横木,踢开废物,接着他看到从废墟之下露出来的人的衣物饰物和几处腐烂的皮肤。 那几块衣料颜色依稀可辨,其中有与顾清宁此时身上所穿的太监服相同的衣料,还有宫女所配的玉牌…… 显然这一堆废墟下埋的,就是那一对失踪的苟且宫人。 卢远泽惊骇非常,仓皇地拉着顾清宁逃出正殿,远离大门。两人在高阶下喘息,顾清宁心里涌起十分后怕,而卢远泽此时面无血色,魂不附体,他嗫嚅着:“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还在?不是他们放的火吗?” 顾清宁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而脸色依旧惨白,紧紧拉住他的手臂,道:“远泽,远泽,无论是不是他们放火,他们都会毁了这场工事的!如果被人知道,这广和宫还埋了两具尸体,皇上必会重查此事,案情倒不急,但是你想想,御史台那帮人岂会善罢甘休?定会在这事上大做文章指责工部!还有,最紧要的是,死的这两人在这祭天所在广和宫行龌龊之事又葬身于此,皇上知道后必要重新选址修建,那我们之前的改建之策就来不及实施了!到时候数罪加于你一身……” 卢远泽惶惶问道:“那我该怎么办才好?清宁!” 她凑近他,与他十指相扣,低声道:“你不要慌,先把尸体的事瞒住再说,先保证工事展开,之后再说案情。” “这样,你派人在夜里潜进这里,把那两具尸体运走,不露痕迹,自可无恙。” “好好好……”他赞同道:“眼下也只能如此,我一出去就着人办……” 她又道:“不,先不要急着今天办,反正这几日也不会有人进这个地方,你太急的话恐会露出破绽,先找几个可靠之人,也要安排好怎样潜进皇宫最安全。” 他点头:“你说得对!” 之后她看卢远泽镇定了许多,就放开了他,不想自己崩成一根弦的身体忽然失重,头脑晕眩,直接无力支撑向后倒去,被卢远泽扶住了。 这一吓对她来说也是非同小可,她的脸色久久恢复不过来,一直紧握着卢远泽的手,直到换下太监服出宫去。卢远泽不放心她,就一直把她送到顾府门口,才与她分别。 顾清宁回到家,将此事紧急告与顾清玄知晓,父女另有谋划,暂且不提。 …… 且说在此之前,卢远承得知杨立孝逃走之后,就几日没有见顾清桓。 顾清桓难免不安,一日终于得见卢远承在九回街上出现,他立马撂下笔去追他,直接跟进了酒楼里。卢远承单开了一个雅间,随从正要关门,顾清桓突然出现,一把抵住门,不顾阻拦,冲了进去。 他一进去,冷着脸直接抛出一语:“你为什么不见我?” 卢远承一脸幽怨地看着他,拂了拂手示意随从们出去,门关之后,他才开口,“我在生你的气你不知道吗?” 顾清桓莫名其妙,气吁吁地甩袖道:“我都没见到你,我怎么知道你在生气?再说,你生什么气?我哪儿对不住你啊?卢二公子!” 卢远承也气了,拍拍桌子,诘问道:“你还说?你哪儿对不住我?那个姓杨的的跑了!灭不了口了!我这是顶着多大的危机啊!” “你是在怀疑我?”顾清桓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瞪着眼问他。 他哼哼着点头:“对!我就是怀疑你!这事只有你我知道,恰好就泄了密,让那姓杨的跑了,你说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顾清桓抿着唇跺了跺脚,向他伸手过去,卢远承以为他要动手连忙躲闪,而顾清桓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你没发烧啊,不是烧糊涂了,就是有病啊,竟然怀疑我?建议你纵火的是我,建议你杀人灭口的是我,结果放掉知情者的又是我?我是不是闲得慌啊?我是有病吧?卢远承!” 卢远承本就有些不确定,这下心思更加飘忽,缩在椅子上,侧头嘟囔道:“你有没有病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病……” 顾清桓气得腮帮子都鼓鼓的,一下子从袖中抽出一沓纸卷扔到卢远承面前,“好,你怀疑我就是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枉我费尽苦心,帮你想办法对付你那个倒霉的大哥,又操心替你想可拉拢之人,还通宵达旦地给这些倒霉的纨绔子弟写什么公卷行卷!我真是受够了!你既然怀疑我,那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我!不应该用我!这下让我白费苦心!好个卢远承!你真是够没良心的!” “说就说嘛,干嘛这么凶啊……”卢远承愣愣地嘟囔着,一面伸手拿那些纸卷来看,心里发虚,毕竟顾清桓此时的怒态太不常见了,他一向都是闷闷的,有脾气也不会吼人,这下看来是真气极了。卢远承扫了一眼纸上的名单,看到了几个名字,觉得奇怪,又想转移话题,便问道:“这王楠丰,崔华……我记得那天,就是他们带头在街上欺负你吧?你竟然不气他们?还要我拉拢他们?” 顾清桓背面对着他,不看他一眼,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气,却让他难为情起来,顾清桓说:“我是气他们!我都恨死他们了!可是这样对你有利啊!他们一个是工部总司监之首王硕的儿子,一个是吏部尚书崔彦之的儿子,若他们得了功名,定能在朝堂上帮到你,他们的家族也有十分好处,不拉拢他们那你就是傻!” “至于我气……我受气又何妨?反正你也不在乎!你们卢家人都是没心没肺!”顾清桓说着说着,就甩袖往外走。 卢远承赶忙从椅子上蹿起来去挽留他:“清桓!清桓!不要这样!”他挡在门前,双手撑着顾清桓的肩膀,赔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为我好,我知错啦,好兄弟,你就原谅我啦,我太害怕就想偏了嘛,诶呀,你别生我气了。” 顾清桓闷声抿唇,瞪着他,任他赔不是也不理。卢远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留下了,“诶呀清桓,别气了嘛,你说,你怎么样才能解气?大不了就跟小时候一样,我让你捶一拳好啦?” 他头一昂,“我才不捶你!你现在身份尊贵,我一布衣平民哪敢跟大人你动手?只是小生今日摆摊还没有进项,又被大人你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我看,不如先把书稿费结了吧?” 第三十五章:恃强斯有失 “我何时欠你的书稿费?”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一沓纸卷,道:“这些啊,一般收价是五文钱五百字,鉴于大人身份尊贵,那就一百字算十两银子好了,这里总共有五万多字,去掉零头,请大人付小生五千两银子。” 他把手直接伸到卢远承面前,如此市侩,着实让卢远承懵了一下。他郁闷地打了一下顾清桓的手:“五千两?顾清桓,你也太黑了吧?” 顾清桓白了他一眼:“我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卖你五千,你能卖出去五万。这可是一个个功名官位啊,我亏大发了才是。” “可谁会随身揣着五千两银子出门啊?不怕被打劫啊?我现在没有,这五百两你先拿着,剩下的以后给你。” “不行。”顾清桓抱起那摊纸卷,又要夺门走:“你骗我我不信!” 卢远承拉住他:“那你说如何?” 顾清桓又从袖口掏出一张纸,举到他面前:“写欠据呗,不过这一写就不是五千两了,而是八千两。” “欠据?八千两?”卢远承伸手摸他的额头,又扶着自己的额头,道:“顾清桓你不会真有病吧?你让相国二公子给你写欠据,还坐地起价?” 顾清桓坦坦荡荡地点头,指指纸上内容道:“你看清楚了,这上面写的是‘事成之后则付代笔人八千两纹银’,是事成之后我才收你八千两,若事不成,你拉拢之人没能靠我的文章中举,那我一文不收。这名为欠据实为订单,别说你不担心我的文章不过关,我自己都担心,这个法子也是给了我们余地,怎样?你不吃亏吧?” 卢远承一听,是有些道理,就把欠据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纸上只有两三行字,分明是一起草简单的欠据,上面只道他在顾清桓处出钱请之代笔书写文稿以助他成事,事后总应付款八千两,并未写明这“事”是何事,与寻常欠据并无不同。 卢远承笑笑:“清桓啊清桓,你果真只为这八千两?才高如你,就不想到考场上去作一试,为自己谋得官名?” 他是试探之语,而顾清桓神态自若,不以为然,道:“我苦读多年,也曾痴想中举做官,可是真要上考场之时,却发生那种变故……哼,我是看透了……我父亲在朝堂上混了二十年都没有混出头来,何况我呢?都说千里为官只为财,既然都是为财,我又何必只着眼于官位?我的才华何须到考场一试,一支笔一篇文章为别人谋一个功名,我得雪花现银,省心省力,足矣!” 卢远承玩味地打量着他,说道:“很好,清桓你说得很对,这长安城内,有人谋权,有人谋财,各有志向。既然你这么看得开,那我就成全你便是。” 他寻来一只笔,在欠据上签下了大名。 顾清桓将借据收好,把那一沓文章交给了他,之后与他讨论该怎样劝说那些公子哥,应怎样找人为他们拉拢之人作保荐…… 谈了许久,日落之时,顾清桓先离开了,收摊回府,回到家中,听姐姐正在跟父亲闲聊工部建工执事与一等总司监打架的事,他也乐得不行,问及后来如何,顾清宁道:“可笑就可笑在,这两人都五十出头的人了,还都是个牛脾气,犟得不行,果真依照卢远泽的话在地上保持那个姿态僵了大半天,直等到晚上卢远泽想起他们了,传话过来,他们才分开。第二日,果不其然,两人没有一个能好好走路的,老胳膊老腿都扭歪了,即使如此,还都去领了廷杖,都几天了,两人还在家里躺着养伤呢……” “也就数工部有这点可爱,梁正卿,王硕,都是妙人啊!”顾清玄抚着胡须笑着打趣道。 顾清桓陪他们聊了一会儿,就说起了正事,把欠据拿出来给他们看:“卢远承果真怀疑我了,不过我矢口否认,打消了他的疑虑,文章他也都买下了,这是他签的欠据,姐姐,你看能用吗?” 顾清宁把纸张摊开,对着光亮仔细瞧了一边上面的墨迹,回道,“好,能用。” 他们要这欠据意欲何为,也都是后话了。 此时距顾清宁与卢远泽进宫那日已有三天了,她就知道卢远泽很快就等不及。 顾家人不过当夜就听到消息,有三个黑衣人潜进广和宫欲行不轨,却惊动了夜中守卫拴在殿门外的大犬,大犬狂吠之声让他们暴露行迹,被御林军逮捕,受审后他们怕服刑就招出卢远泽是背后主使,是他派这他们三人偷偷进宫,是为了运走广和宫残址中的尸体,意图瞒天过海。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又以流言的形式风传长安城,大多百姓关心的是,那两具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各种阴诡论调不过是闲来谈资,而那些有心人最在意的自然是,卢远泽,卢家是有什么下场。 当夜,陈景行再次被气得蹿下龙床,勃然大怒,立即宣召卢远泽进宫受审。 一道皇喻把睡梦中的相国府惊醒,卢远泽知道事情败露,惶恐之下只好将事情俱告知卢远植,只是没有提起顾清宁。 卢远植气虽气,但也能谅解卢远泽的作为,于是父子二人在乘车前往皇宫之时,就一直在讨论如何应对如何安抚龙颜大怒的皇上。 到了皇宫内宫门内,卢远植就得了主意,交代卢远泽要趁此时向皇上提起改建祭天神坛的事,以邀功补过。 陈景行披着银色龙纹披风,在御书房内等着卢家父子,下面跪着与他一样睡眼惺忪的御林军少尉和刑部侍郎。 被抓到的三个人已经审完收监了,龙案上放着他们三人的画押供词。 御书房内的他们确实是在干等那父子二人,陈景行怒气之盛可想而知。听外面通传卢远泽与卢远植已到,而刑部侍郎魏琛跪在那里都快闭眼睡着了,陈景行一气,连着砸了几个白瓷玉杯,巨响连连,可谓是雷霆震怒。 卢远植与卢远泽远远地就听到这个动静,一进去两人直接伏身拜倒,呛地磕头:“臣有罪!甘受惩罚!陛下息怒!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第三十六章:守分固无侵 “真是荒唐!荒诞!荒谬绝伦啊!”陈景行拍桌而起,绕到前面,拿起供词往卢远泽怀里一揣,斥道:“卢侍郎!卢公子!卢大人!看看这供词!你能给朕作何解释?” 卢远泽快速扫了一眼纸上供词,再次拜倒:“陛下英明!臣知罪!” 陈景行道:“你承认是你暗使那三人进宫咯?” “是。” “你为什么要派人溜进宫悄悄把广和宫废墟中埋的尸体运走?是不是想对朕隐瞒什么?” “回禀陛下,臣是几日前偶然发现那两具尸体……” 卢远泽刚要回话,只见卢远植示意他停下,接着道:“陛下,容老臣禀奏,小儿如此做法的确大失妥当,然而并非有意欺君,要说隐瞒,小儿并不是想对陛下隐瞒,而是想瞒过天下人!毕竟那两个行龌龊之事的宫人陈尸祭天宝殿内,实在是玷污神祗,有辱皇家体面!小儿也是顾及这一点才出此下策,想先转移尸体,瞒过他人耳目,再禀奏陛下,谁想现在弄成这般情势,实在罪过!请陛下责罚!” 听了卢远植一番辩护之言,怒气消了一些,问道:“相国在之前就知晓内情?” 他回道:“不,小儿为防泄密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此事,连老臣在事发之前都不曾知晓。” 陈景行转过身去,点点头:“的确,这事实在不光彩,若卢侍郎的确是为避他人口舌,而不是别有所图,倒也情有可原。” 卢远泽松了一口气,拜首:“陛下英明,谢陛下宽宥,微臣一片忠心,绝无他想!” 后面的魏坤与少尉心里却紧了起来,料想这卢远植父子是皇亲国戚,看这情形恐怕罪责是落不到他们头上了,恐怕还是得自己顶罪,两人暗自对视一眼,皆在心中叫苦。 陈景行让卢家父子起身,看向卢远泽,沉吟道:“然而此事已经泄露,必遭流言猜疑,恐怕祭天宝殿得另外选址了……” “不!”卢远泽差点失稳,语气一激,被卢远植瞪了一眼,连忙收住,恭敬道:“启禀陛下,如今广和宫的位置是钦天鉴历时三个月才测出选定的,恐怕难再找出更好的方位,且会误了明年的祭天大典,其实不用大费周章再重新选址……” “可是这宝殿工事历遭祸患,恐怕不吉吧?”陈景行顾虑道。 卢远植道:“陛下,小儿之意是,宝殿虽历遭祸患,但都是人为,与天数无有冲突。正如修道成佛,都得先历劫数,或是天灾或是人祸,祭天宝殿乃大齐古往今来第一神迹,这铸就过程绝不会事事平顺,与其重新选址从头再来,不如升殿为坛,即可祈天祈福,亦可镇地消灾,神坛建成,神明庇护,定能保大齐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升殿为坛?何解?”陈景行有了兴致,问道。 于是卢远泽就将改建神坛的事详细地禀奏了,增添众多修饰溢美之词,父子两人一唱一和一派慷慨之态,陈景行听完果然十分赞赏,当场允准了这个方略,并为神坛赐名为“天一神坛”,寓意天人合一,天地为一,天下第一。 说完此事,陈景行高兴过后,想起广和宫之事怎么说都太过蹊跷,就跟他们议论起案情。 卢远泽看了一下旁边的刑部侍郎魏琛,回道:“启禀陛下,之前刑部定案,那一对宫人偷情杀人纵火,致使广和宫被毁,而现在已确实他们是死在广和宫大火中的,所以之前的刑部定案并不成立,纵火行凶的必然另有其人!” 陈景行当即诘责刑部不明察案情而草草定案,一气之下就降旨罢免了他的官位。 此时已经跪到双腿发软的魏坤,只好拜倒磕头认惩:“谢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他被叉出去的时候向少尉抛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老兄,好自珍重吧。 果不其然,处理完刑部,就轮到了负责守卫皇宫安危的御林军,如今御林军督尉由晋轩王兼领,此事又与他无涉,自然怪不到他头上,倒霉的只有少尉。 少尉启奏,他今夜派人捉拿闯宫者的时候,为了打开广和宫工址的通行门,拿出通行门的钥匙,就发现两把钥匙是不不一样的,原来之前建工时,由御林军把守通行门,他们每日都会将钥匙交到少尉这里,而少尉还另有一把钥匙,而今一对比却发现之前御林军交给他的钥匙不对,已被人掉包,那几个负责看守通行门的御林军自然嫌疑最大,他最为怀疑的是当时的守卫之一,而今已经失踪的杨立孝。 即使他启奏了这事,也没能免罪,反而让陈景行更气,直接罢了他的职位,降为普通御林军,专门负责看守即将要改建的天一神坛。 “说完罚的,就来说说赏的吧,归根结底,卢卿是有功的,若天一神坛建成,又是大功,应当赏赐。”陈景行对卢远泽道。 卢家父子心中暗喜,不想能够这样化过为功,本是大祸事却变成了好事,两人跪下准备受赏。 此时门外忽来传一声,打断了陈景行的话:“不可!陛下!卢侍郎有过,不应受赏!应当惩罚!” 他们讶然回头,却见皇后卢远晔匆匆进入御书房来,在陈景行面前跪下拜倒:“请陛下恕臣妾失礼!” 陈景行扶她起身,疼惜道:“皇后怎么来了?夜深之时不好好休息,你的病怎么能好呢?看你憔悴之态,朕实在痛心啊。切莫担忧,朕不是要处罚你弟弟,他立了大功,朕要嘉奖他呢。” 卢远晔双手平举到眉心,恭敬持礼,道:“不,陛下,承蒙陛下错爱,臣妾与家父幼弟感恩不尽,但是臣妾已得知此事内情,派人闯宫移尸,隐瞒圣听,就算本意为皇室着想,而此举是大有不妥,远泽行事轻躁,有失君臣之礼,请陛下降罪责罚!臣妾身为其姐,甘与之同惩!”她再次跪下请罪。 卢远泽这才反应过来,背脊一凉,拜倒叩首:“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陈景行拧眉看着这一家人,携卢远晔的手,让她起身:“皇后言重了,远泽年轻,浮躁一些也是自然,要连你一齐惩罚太过了,不过皇后倒是提醒了朕,的确应该赏罚分明些,这样,念其功,赐南海珍珠十斛,青玉珠冠一顶,黄金百两,惩其冒失之过,责廷杖二十,罚俸三月。” 卢家父子伏地磕头:“陛下英明!谢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第三十七章:多争易受伤 黎明之时,顾清宁出了房门,自进工部后,她每日都是最早起的一个,何况这一夜她其实未曾合眼,洗漱收拾完,天还未完全放亮,她往前院走去,却见前面书房里有未燃尽的寥寥烛光,料想顾清玄也是彻夜未眠。 她走向书房,推门进去,见顾清玄独自在内翻阅棋谱,“父亲……” 顾清玄见她来,抬头道:“清宁啊,今日是休沐之期,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道:“反正也睡不着,就起了,倒是父亲,怎么没睡?天都快亮了,父亲还是去躺会儿吧。” 他继续翻动纸张:“无妨,我在等那边的消息。” 顾清宁了然,这时听到大门的方向传来敲门声,她一笑:“也真是巧了,父亲你看这消息不是来了吗?待我去收信。”她说完快步走向府门,到了前院却看到顾清桓往里走着,敲门之人已经离开了,送来的信正在他手上,他一边走,一边借微弱的天光看着信。 “清桓,可是那边来的消息?”顾清宁迎面走上去问道。 顾清桓读完了信,抬头时一脸大失所望的神情,“嗯……” “怎么说?” 他道:“确实如事前所料,卢远泽派人进宫移尸的事情败露了,但是……但是皇上并没有重责于他,只是罢免了刑部和御林军少尉,卢家父子巧言令色以功掩过,非但没有受惩罚,还受皇上褒奖……” “这皇上也是够昏庸的!”顾清宁难免置气,怨了一声,不过想想也就看开了,宽慰顾清桓道:“算了,也没什么,要皇上现在惩办他们卢家人本就不太现实,只要能借此事让御史台缠上卢家就好,那么多人眼睛都盯着他们,其中对错谁都心知肚明,卢家人越是没有受罚,越是嚣张,就越能激起他人怨气,一个昏君,一家权臣,百官的口诛笔伐都有得他们受的。” “不……”顾清桓神色愈加落寞,摇头道:“在受赏的同时,卢远泽还是受了处罚的,挨了廷杖又被罚俸,算是堵住了御史们的嘴……且是皇后谏言的……” 他们走到了书房门口,顾清宁听他说到这,讶然失笑了一下,摇头道:“原来是晔姐姐,呵,真是可笑,卢家最聪明的竟然还是这个被强迫嫁入皇家的大女儿……” 卢远晔比卢远泽年长两岁,也是与顾家姐弟从小相识,两家人来往频频之时,两家的大女儿也有了交情,不论其他,顾清宁是真心欣赏卢远晔的,卢远晔过去待顾清宁可比她妹妹卢远思好许多,幼时常与她姐妹相称,事到如今,顾清宁都不愿将对卢家的恨怨牵及到她身上。 三顾早间谈论过昨夜宫中事之后,也都没有再为这事与愿违而挂心了,此路多舛,岂会事事顺心?好在给卢家找了麻烦,卢远植一时半会儿不会加害顾家,他们三人就趁此时暗中谋事,一计不成,自然另有打算。 …… 相国府内,卢家父子在四更天归家,全家人也是眼不交睫等他们到那个时候。卢远泽挨了廷杖,负伤而归,被卢远植扶着进家门,立即惊动全府上下,只有卢远承不屑旁观。 黄夫人见儿子伤成这个模样心疼之至,上下张罗着为他疗伤医治,大夫都请来了一堆,还不准他有意见。全家人慌慌乱乱的,反倒是他安慰他们。 卢远泽伏在靠塌上,看家人为自己忙乱,心有不安,却也无法,好不容易劝动双亲回屋歇息去,妹妹又来了。 卢远思看他疼得面无血色,寒天中额头上都有汗珠,一下就急哭了,“长姐怎么能那么狠心?还真让陛下责罚大哥啊!二十廷杖啊,怎能受得了?下回我进宫见长姐,一定要问问她……” 卢远泽摆摆手:“傻妹妹,长姐这是为了护我才让陛下惩罚我的,不然更有大麻烦……你以为姐姐真的忍心?她也是没有办法,她若不替我主动请罪,他人必不会放过我,到时候群臣进谏甚至是弹劾,我要挨的绝对不止这二十廷杖……我挨打了,长姐也心疼,还没出宫,她就让御医给我配了许多药送来了,她的苦心,我怎能不知?” 她明白过来,擦擦眼泪:“原来是这样。长姐还是偏向家里的。” “这是自然,她入宫就是为了我们……”卢远泽无力地倒在靠塌上,眼神忧伤,沉吟道:“可苦了她自己,想姐姐出阁之前,刚烈英气直逼男子,既熟读诗书,又能骑马射箭,时常狩猎游园,还曾壮言恨不身为男子可上战场入江湖,那般时日,何等自在开朗,而今却时常郁郁寡欢,在深宫中不得自在,嫁的人虽是再尊贵不过的,但是所谓的母仪天下……说到底,不过是一座黄金的牢笼……” 卢远思想着长姐昔日模样,又回忆起卢远晔当年跪求父亲不要把她嫁进皇家的场景,她把自己关在宗祠里关了七天七夜,最终还是拗不过父亲,强拖病体披上最华美的嫁衣嫁进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人家。卢远思噙泪点头:“是的,为了卢家,长姐牺牲太多了,你们都牺牲太多了……” 她抿唇看着卢远泽,停顿了一会儿,犹疑地开口问:“大哥……放弃顾清宁……是否也是你心中一痛?” 卢远泽哽了一下,滞神许久,之后向妹妹承认:“怎能不心痛?妙人如斯,我却深负于她,害了她一生……” “我不是说愧疚。”她道:“大哥,除了内疚之外,你还是心里有她,对不对?” 卢远泽回答:“我不知道。” “那便是有!”卢远思有些气闷,急着劝他道:“大哥你不能这样。昨天我就听你的马车夫说了,你还与顾清宁有来往是吧?几天前你还亲自送她回家了?我都知道了。大哥,你不能再这样了,愧疚也好眷恋也罢,你必须跟她断得彻彻底底的,这样藕断丝连迟早会惹祸上身!你要想着,你现在已经娶了郡主了!这可不是一般女子,容得你三心二意,若被她知道你跟顾清宁的事,那就大事不妙了!” 卢远思劝着他,他也没法说明什么,就只能暂且敷衍保证。 他们兄妹不知道的事,这一番对话已经被他们最想隐瞒的人听到了。 成硕郡主来给卢远泽送粥,听了他们的话之后,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与卢远泽理论,而是转身走了,将亲手做的粥随意丢弃在石桌上,独自回房,只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第三十八章:.仙界一日内 朝堂上有卢远植镇着,卢远泽告假在家养伤,不过他没有就此暂停公事,毕竟现在工部得加紧修筑神坛,一时半刻都不能耽误了。顾清宁已经答应卢远泽尽早画出天一神坛的建筑图样,在此之前,他即使在家,也会与本部人见面或通信,为他们安排各项事宜,主持日常公事。 卢远泽如此上心,卢远植也都看在眼里,在那事发的第二天他甚至在散朝后独自去了广和宫工址,那里已有众多御林军把守,包括被贬的原御林军少尉韩沉。卢远植见到他,假意安抚了一番,让他暂且忍耐,等皇上气消了,就会帮他说好话让他官复原职。韩沉被他说得高兴,又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落得如此地步,只顾着迎奉讨好卢远植。 卢远植在杂乱的工址上,看到了那条大犬,就是致使卢远泽计划败露的“罪魁祸首”。那条大犬有一人之高,模样凶悍,皮毛光亮,却不轻易发出吠声,白日只卧在墙角处,被拴在殿门前的石柱上,也未有狂躁之态,自若泰然,不惧生人。 卢远植指指大犬,向韩沉问道:“就是那条狗害得我儿挨廷杖,害得韩大人你被贬官的?” 韩沉瞪了一眼那大犬,那大犬好像能感觉到似的,立即抬起了头,目露凶光,给他瞪了回去。韩沉心里有些发虚,回道:“是的,就是这畜生!” 卢远植又问:“老夫之前未曾听说过御林军有用大犬看守或巡视宫室的呀,这狗是什么时候弄来的?谁弄来的?” 韩沉想着就来气,跺了跺脚,道:“诶!本来这不是卑职好议论的,但实在是气人!好巧不巧的,刚好是卢侍郎派人潜进来的前一日,听说是御史大夫殷大夫跟皇上建议的,皇上好像是有说御林军人手不够什么的,然后殷大夫就给皇上荐了这条大犬,这狗的确特别有灵性,会认人,最适合看守家门……这不?相国你看这狗现在是无声无息的,当晚那三人潜进来时,这狗的叫声可比打雷还响,这不,它一“上任”就立下大功了……” 在广和宫工址上走过一遭之后,卢远植受召进御书房面圣,陈景行是在早朝上被人吵得烦了,就直接把问题丢给卢远植:“刑部尚书被罢免到现在尚未有人选补上,刑部侍郎又被罢免了,这广和宫被烧的案子还未查明真相呢,朕又能着谁人去办?百官都吵了一早上了,相国你也是知道的,那朕就问你,相国你觉得谁来继任刑部侍郎之职最好?” 卢远植不假思索地叩首回道:“陛下,老臣举荐御史大夫殷济恒之子,现兵部郎中殷齐修,继任刑部侍郎一职!” …… 顾清宁完成了天一神坛的图样,欲去与卢远泽商议一番,可卢远泽不出府门,她又难以请见,一时无着。又到休沐之期,她带着图样去往相国府,想让相国府后门的侍卫暗暗给卢远泽递个口信,好让她得以见他。 路过距离相国府的不远的大街时,唐伯想起府中茶叶等物品将尽,就暂且把车停在路边,他与扶苏去采买物品,顾清宁在车中稍作等候。 已过了赶集的时辰,街市上不似早间那般攘攘,她坐在车内听到前方传来哄闹的声响,好似有人在追赶打闹,正想掀开篷帘探望一眼,谁想马车门被人突然推开,一个陌生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钻了进来,她受惊要喊,被那人一手捂住嘴巴。 那人伸指放在唇边作噤声状,一脸可怜的表情,示意哀求她不要出声为她作掩护。 顾清宁见这人眉目明晰,薄唇若丹,眼眸净亮,动作恣意且身量瘦小,不像有歹心之人,就镇静下来,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声张,这人才捂她嘴的手,小心翼翼地缩在车里。 顾清宁认得,这人穿的是卢府的下人衣衫,料想他是相国府的人,疑惑起来,伸手撩开车帘,看不远处正往这边追来的那群人,也分明是相国府的人,其中还有卢家的前苑管事。 那人见顾清宁掀帘,以为她要声张出去,连忙握着她的胳膊把她往车里拉,顾清宁摆摆手,回头道:“你藏好便是,放心,我不会害你。” 那人安了心,明灿一笑,有些羞涩地看着顾清宁,安坐在车里。 顾清宁下车,往前走了几步,拦住卢家前苑管事问道:“黄管事在追赶何人?” 黄管事认得她,便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回道:“府中一个不安分的下人,偷了东西,我等要捉拿他去送交官府,这小偷竟跑了!顾小姐方才可有见到?” “追拿小偷何须管事亲自出马?黄管事你也一把年纪了,何苦劳累?让他们捉去便是。对了,说到卢府下人模样的人,方才我好似见过一个,慌慌张张地往那边跑过去了,不知是不是你们在追的人。” 她随便指了一个方向,黄管事信了,连忙带人追去。 顾清宁又回到车里,对那人道:“他们被我支走了,你不用害怕。” 那人长舒一口气,双手握住顾清宁的手腕,笑道:“谢谢姐姐帮我,小……小生感激不尽。” 顾清宁道:“还小生小生的,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分明是小女子。” 她不肯承认,叉着腰倔强道:“哪有?我就是男孩子啊!姐姐什么眼神啊?” 她眉眼一挤,故作豪迈,伸手将顾清宁一把抵到车壁上,学登徒浪子坏笑着,勾起她的下巴,调戏道:“美妞,还不快给小爷笑一个?” 顾清宁被她这副样子逗笑,见她犟嘴不承认,便突然作势伸手去拉她胸前衣襟,她反被吓到,瞬间改了轻佻模样,赶忙双手抱臂护住自己,脸都红了。 “还说不是女子?”顾清宁看她羞涩模样,调笑道:“一个姑娘家扮成这样被人追赶,必有隐情吧?方才那位管事大人说你偷了府中的东西,可是真的?” 第三十九章:思深情转惑 被人拆穿了,她有些不乐意,瘪嘴道:“姐姐好眼神啊,至于偷东西……”她嗫嚅了一会儿,眼珠一转,换作一副可怜模样,抱着顾清宁的胳膊哀求道:“是的,我是偷了东西……我是相国夫人房中的小丫鬟,见她的首饰好看就偷了……犯下大错,管事要拿我去见官还要打我,我就变了装逃出来……求姐姐不要把我送官府,我知错了,我怕疼我不想挨打……” 顾清宁只问道:“你偷了相国夫人什么首饰?” 她额了一下,避开顾清宁审问的眼神,回道:“嗯……一对南海珍珠耳环,一副和田翡翠玉镯……还有一支金步摇……” “就是因为这些首饰好看?”顾清宁又问。 她心虚地点点头:“是啊……” “相国夫人的首饰想来必然华美非常,你看我怎么说也是救了你,你可能拿出来让我瞧瞧,好让我长长见识?”顾清宁伸手到她面前。 她目光乱晃,支吾半天憋不出话来,粉白双颊变得通红,后来见顾清宁笑了起来,她眉头一揪,率真地拍了一下顾清宁的手:“姐姐坏死了!原来早就看出我在说谎,还故意捉弄我……” 顾清宁笑着摇摇头道:“好了,我不捉弄你了,也不问你了,如何?” “好啊。”她凑近顾清宁,道:“姐姐,你看这样吧,姐姐不再问原由,我们也不互问姓名如何?相识也是有缘,若问得太清反而失了趣味。姐姐可唤我君瞳妹妹,姐姐如何称呼?” 顾清宁见她天真可爱,也不愿再追根问由,只当普通相交,道:“你唤我宁姐姐便是。” “好的宁姐姐!”她撒娇地晃了晃顾清宁的胳膊,“这一声声姐姐也不能白叫可是?若姐姐此时有空,我请姐姐去吃好吃的吧?” “你不急着逃命了?” 她幽怨道:“逃又能逃到哪儿去?还不是会被捉到?还不如争取几分闲时,及时行乐,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回,我必要好好玩一天。听说江月楼不但是长安第一雅致处,还有各式绝味佳肴,姐姐我请你去江月楼吃饭如何?就当答谢姐姐为我作掩护的恩情。” 顾清宁自然而然地答应了,受她所动,竟一时抛却沉重心绪。待唐伯和扶苏回来了,她没有多作解释,只让唐伯驾车送她们去江月楼,之后让唐伯先回府,她带着扶苏与君瞳入江月楼,要了一间雅间。 君瞳似是见什么都新奇,在江月楼内上蹿下跳,到处张望,直到美食上桌,她才坐下来开始大快朵颐。见她豪迈吃相,顾清宁都食欲大增,与她一起享用佳肴。 “你身在长安却从没来过江月楼?”顾清宁好奇问道。 她答:“是啊,我只是一丫鬟,平常被圈在府苑里出不了门,哪能来这地方潇洒?今日还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快活呢。” 她眼见侍者端着酒壶从门前路过,灵机一动:“姐姐知道我还想作做什么吗?我平生只喝过一次酒,今日我想与姐姐痛饮一番,姐姐可愿陪我?” 顾清宁一笑:“小爷要喝酒,小女子自当作陪。” 于是两个人就叫来美酒对饮,她果然是没怎么喝过酒,拿起酒杯往嘴里灌,被呛了也无妨,看似是豪爽模样,却又像是在借酒消愁,发泄着什么,很快就醉了,倚在顾清宁肩上,落泪道:“姐姐,其实,我并不是相国府的丫鬟,我是卢家的媳妇,成硕郡主……” 顾清宁全身一颤,瞬间酒醒,扶苏也是双眼一瞪,两人对视,听她继续道:“我嫁进他们家,其实好不开心……他们只把我当外人……我什么也不会,就像一个傻瓜……谁会喜欢一个傻瓜?长在王府十八年,从未好好见识外面的天地,就被一顶轿子直接抬进了相国府……我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顾清宁一直没有说话,后来起身道:“我去再叫瓶酒。” 她痴痴地道:“好呀……” 顾清宁一出去绕到无人的角落独自发呆,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扶苏果真去要了一瓶酒,端来她面前,又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杀还是挟?” 她愣了一下,也能想通,在扶苏看来,她自然是恨透那个顶替她嫁入相国府的成硕郡主的,都不需要分辨谁人对错,人之爱憎不就如此无理吗? 此时杀了她,可一解心中嫉恨。 挟持她设计谋害卢家,也不失为一上计。 在此之前,她能毫不犹豫地回答扶苏的问题,然而到了此时,却难以抉择了。 “让我再想想吧。怎么做都是犯险,我想谨慎些为好。”她说道。 扶苏看着她,似乎看出了什么,把托盘放下,伸手向她要回纸条,然后从头上取下一根银簪,双手一拔,簪子竟从中间分成两半,一半原是嵌入另一半中的,有一半是空心的,她从那半根簪子里倒出一些粉末,用那张纸包好递给顾清宁。 顾清宁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毒药?” 扶苏点头,她又问:“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毒杀她?” 扶苏再次点头,顾清宁收好毒药,道:“那好吧……我再想想,见机行事……” 两人上楼进雅间,还未进门,顾清宁便见小郡主已经醉倒,瘦小身子蜷成一团,倒在坐榻上睡着了,在人来人往的茶楼还能睡得如此如此安然的人,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扶苏眼神示意,这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顾清宁再看了一眼小郡主,却转头摆手道:“算了吧。” 扶苏似乎心有不甘,拉住要走的她。她知扶苏有怪自己心软的意思,便道:“我不是不忍心,只是此事犯险,我需回去与父亲商量。” 扶苏虽不能发声,仍张嘴做了“狡辩”的口型。 二人各有心事,失神地走出江月楼,回了顾府。顾清宁果然与顾清玄商议起了此事,顾清玄抚须笑道:“清宁你定不会加害于她。” “父亲怎么这么肯定?” 他道:“你此时回来了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你真狠心,又怎会容她多活一时半刻?” 顾清宁被戳中心意,有些莫名的自责,问道:“父亲,我这样是不是太懦弱了?连对她下手都做不到……” 顾清玄道:“不,人性而已。” 她只顾着想这事,到了晚间,才发现自己的随身带出门的天一神坛图样不见了。 第四十章:人间千岁穷 顾清宁四处寻找图样,顾清玄问道:“你与郡主在江月楼吃饭时,图还在吗?” 她僵住了,这正是她最不愿猜测的:“父亲你是说,是郡主故意……” 她心里瞬间凉到彻底,自己往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真是蠢得离谱!” 顾清玄道:“诶清宁,先别这样,无论是与不是,还是先去江月楼找找吧,就算被她弄走了又怎样?没有你,这工事还是做不下去的。” “好!”顾清宁与扶苏立即出门赶向江月楼,越是靠近那里,她就觉得之前的猜测越真实,几乎确信自己是上当了,心中愤恨到极致,甚至觉得此时再去江月楼也无用,不如直接去相国府闹一场。 然而,她们到了江月楼外,看到的却是,打扮成家仆的小郡主独自席地坐在茶楼外面的石阶旁,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双颊依旧通红,是酒醉未醒,又冷又倦的样子,倚着石柱坐着,小心翼翼地望着街上的行人,似乎在期盼什么。 她怀里紧抱着的就是顾清宁带出来的图样卷轴。 看到此番景象,顾清宁心里咯噔一下,都不知该作何感想,与扶苏对望一眼,扶苏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直到她的身影突然进入小郡主迷濛的视野中,小郡主的眼神瞬时一亮,“宁姐姐!”她惊喜地起身,却因为酒醉头疼差点摔倒。 顾清宁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她倚着顾清宁抽噎道:“宁姐姐,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都不打声招呼就走!你真是太讨厌了!你都不知道,这江月楼的人多凶,不就是没银子了嘛,就把我赶了出来,还要打我!都怪你宁姐姐,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不管我?” 顾清宁有些歉疚道:“我是听你说了真实身份后,有些怕了,所以才不高而别的,原是担心惹上麻烦,毕竟相国府我们怎么招惹得起……不想却委屈你了,是我不好,不应该想太多。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她头点得跟小锣鼓一样,将一直护在怀中的画轴塞给顾清宁,道:“姐姐你落下这个了呀,我不知这是什么,但见你之前一直随身带着。就想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就只能在这里等你了……还好你来了,我还以为我得在这街头过夜呢。” 顾清宁给她理理头发,道:“就算等不到我你也能回相国府去呀?何至于流落街头?” “不!”她闭上眼睛,醉醺醺地念着:“不,我才不回去,我就是要让他们急……谁让他负我……我就是要让他急……” “别闹了,我送你回相国府去吧?” 顾清宁拉她,说要送她回去,结果她一听,就立马转身抱住了旁边的柱子,整个人都缠在柱子上,抗议道:“我不!我就不回去!” 顾清宁也没办法,看她这个样子哭笑不得,只好细言安抚道:“好,不回去,你现在醉了嘛,我先给你找个地方睡觉吧?” 她这才松开柱子,转而抱住顾清宁:“好啊,我要跟姐姐你一起睡。” 一边的扶苏看得目瞪口呆的,连忙帮忙拉开小郡主,扶着她进江月楼。顾清宁带着小郡主在江月楼顶层开了一间客房,安置她。小郡主躺到床上之后还不肯放过顾清宁,她只好让扶苏带着画轴先回府去,她留下照看小郡主。 顾清桓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也是惊讶莫名,不断跟顾清玄嗟叹:“父亲,可怜了好好的江月楼,今晚不知会遭受怎样的“腥风血雨”呢,姐姐竟然跟成硕郡主过夜?真是不可思议,但愿姐姐能稳着点,不要在江月楼动手,不然就太对不起江伯父了……诶,父亲,你说卢远泽要是知道他的夫人今夜与姐姐同床而卧,是不是得气背过去?” 顾清玄一边看着方才传来的情报,一边听儿子碎碎念叨,不觉间,脸色越来越差。顾清桓见父亲神情不对劲,连忙止住了打趣,忧心问道:“父亲,怎么了?” 顾清玄道:“今日,卢远植向皇上举荐殷大夫的三儿子殷齐修升任刑部侍郎,皇上准了。” 他一听,也神情骤变:“父亲你是说,卢远植在拉拢殷家?” 顾清玄思量着,慨然道:“必然是这样!卢远植多么奸诈!我们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 顾清桓急切起来:“殷大夫应该不会答应吧?他都听父亲的,弄大犬陷害卢家了,又怎会与卢家结盟?这两家迟早是不相立的!” “这可未必。”顾清玄咬牙道:“说都想立于不败之地,卢远植拉拢与自家势均力敌的殷家,也能为自己灭掉可能成为对立方的强敌,而殷济恒……恐他没胆气,还是不敢与卢家相抗,会受蛊惑偏向卢家。” …… 这一夜,在江月楼,并没有发生任何“腥风血雨”的事,与顾清桓猜的相反,江月楼里的情势出奇得安稳。只是相国府上下的确是整日整夜没有平静过一时。 顾清宁躺在成硕郡主身旁,与她同枕而眠,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却也一夜未眠。天刚亮时,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衣出了房门,这个时候正是江月楼最为寂静的时刻,她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走着,径直往楼下去,想到后苑的江家人住宅里见江弦歌。 还没下到一楼,却刚好与江弦歌正面相逢,她自然也是来找顾清宁的。两人默契一笑,倚在三楼扶栏上说话,江弦歌轻声探问:“清宁,你昨天是跟谁过来的?我跟父亲一直注意着,你还跟他共睡一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清宁笑问:“弦歌你与伯父都以为我在你们江月楼偷会情郎吗?哈哈,真是好笑,恐怕让你们不安了一夜吧?其实啊,跟我同睡的,是一个女子,且是一个你怎么样都猜不到的人?” “女子?谁?” “成硕郡主。” “啊?” 江弦歌真的是极其难以置信:“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成硕郡主?” 顾清宁点头:“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成硕郡主。 江弦歌惊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后,张望了一下那个房间的方向,小声问道:“清宁,那她现在还……活着吗?” 顾清宁噗嗤笑了出来,“弦歌你也以为我会把她生吞活剥了是不是?我有那么可怕吗?” 江弦歌道:“清宁你是不可怕,我担心的是她若是个可怕的人呢?” “可惜啊,她不是。”顾清宁苦笑摇头道:“弦歌,我多么希望她是歹毒的,是凶狠的,是极其丑恶的,是可怕的,这样我也好为自己找讨厌她的理由,但事实上,她不是,反而是那么善良天真可爱,莫说是卢远泽,我都喜欢上她了……” 她叹道:“传说中的成硕郡主啊,一个我本该嫉恨的人,在此之前,我幻想过无数种恶毒的办法让她遭罪,可是,她却那样突然地闯到了我面前,还是以这么美好的样子,丑恶的反而是我自己。” …… 成硕郡主醒后,顾清宁劝她回相国府去,酒醒后的她郁郁地答应了。两人刚上马车,她若有所思,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问顾清宁:“宁姐姐,你知道顾府在哪儿吗?我想在回去之前,去找一趟顾家的大小姐。” 第四十一章:对面不相见 顾清宁哑然失色,片刻恍惚,问道:“你去找她做什么?” 小郡主垂面,绞着如同柔荑般的玉指,微微咬唇,道:“我说了,姐姐可别笑话我……其实,我这次跑出来就是想去找顾家大小姐闹一回的……至少,我觉得我应该这样……” “为何?” 她有些愤慨的样子,抬头,拉起顾清宁的手诉说道:“姐姐,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恨!我亲耳听到我夫君承认他心中还有那女子!他们竟然还有来往!” 顾清宁低下头,躲避她直白率真的目光,听她道:“想必姐姐也听说过,我与他成亲之前,就有流言道,他与顾家小姐有私情,他一直说那是谣传,但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那是真的……且他还与她纠缠不清……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 “我就是想去找顾家小姐,让她自重!不要纠缠我的夫君!我都想好了,我一定要到她顾家大闹一回,给她一个耳光,让她颜面扫地!我还要夫君给我道歉,跪着跟我发誓他再不会搭理那女子!让他发誓一辈子心里只有我一人!对,我就应该这样!我听别人说过,正室就应该这样做!我可是郡主!若那个女子再来纠缠,我就把她……把她……赶出长安城去……” 说到后来,她却自己先泄了气,这些似乎都是赌气的话,是她虚张声势,说给自己听的气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打颤,低下头,冰凉泪珠就落了下来,砸在顾清宁的手背上。 “你不会这样做的对不对?”顾清宁看穿了她的逞强。 她哭着摇头:“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变成怨妇泼妇,我不想余下的大半生都在猜疑他心中有谁……这不是我想要的!在与他成亲之前,我根本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顾清宁伸手为她拭去泪水:“那就不要再猜疑了……何苦折磨自己?无论他过去心中有谁,如今娶的还是你,最终只有你能够与他共度一生,其他什么都是浮云。” 其实她想说的是“男儿皆薄幸,你且自珍自重”,也有过一瞬的念头,想借此挑起他们夫妇不和,或能破坏晋轩王府与相国府的联姻,但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这样。 顾清宁轻抚她清丽的脸庞,问:“他对你好吗?” 她含泪点点头:“相敬如宾,无微不至……他待我是极好的……” “那不就好了?”她好似真的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宽慰道:“他负了别人,而跟你一人举案齐眉,你还不解气?你是郡主,你是他的正室夫人,无论今后还有什么顾家小姐王家小姐,她们都不会有你好过。说到心里有谁,不过是谁先来而已,你这么好,谁能比得过?再加以时日,他定会忘却旧情,只爱你一人,只要你做好自己便是。” “真的?”小郡主擦掉眼泪,瘪嘴问道。 顾清宁诚恳地点头,她破涕为笑。 “好啦,快回去吧。”顾清宁送她回相国府,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卢家人,还有卢远泽。 他们全城搜找,找了一夜,卢远泽伤还没好就连夜奔波亲自寻找郡主。她们在离相国府不远处见到他时,他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由两个扶着,在路上艰难地走着。 郡主从马车里瞧见他这副模样,立即心软下来,急急让人停车,指着卢远泽对顾清宁道:“宁姐姐,你看,那就是我夫君!” 顾清宁点点头,随她一起下车。 “远泽……” 卢远泽此时正头昏脑涨眼前蒙雾,却见失踪的成硕郡主突然出现,他诧然惊喜,一时心绪难平忘乎所以,急急上前:“君瞳!” 郡主心疼他,先认错道:“我错了,不应该任性偷跑出来……” 卢远泽拥抱住她,疼惜道:“没事,没事,你无恙归来就好!” 之后,他才看到正向这里走来的顾清宁,顿时脸色大变,放开郡主,苍白面孔呆若木鸡。 郡主未发觉异样,便只拉着顾清宁,对他道:“夫君,就是这位宁姐姐送我回来的,昨天我一直跟她在一起,还好有她照顾我。” 顾清宁不经意地与卢远泽对视一眼,微笑上前,面色平静,作陌生状,见礼道:“小女子见过卢公子。” 卢远泽看着眼前二人,滞愣了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回过神,还礼道:“多谢姑娘把郡主送回来。” 两人真如素未平生一般,顾清宁与他夫妇告别,郡主追上来问:“对了姐姐,姐姐都知道我姓名身份了,我还不知道姐姐芳名呢?请姐姐告诉我,日后,我定要再找姐姐玩耍!” 顾清宁上了马车,望了卢远泽一眼,知他心中此刻有多么紧张,而她只是一笑,回身对郡主道:“有缘再聚吧。” 她坐进车篷,走了。长街之上,马车向南,卢远泽夫妇携手向北而行。 这一天,顾清宁告了假,没有去工部署事,而是去了江月楼,与江弦歌相见。 “怎么?送走你最喜欢的姑娘了?”江弦歌知她心绪复杂,而打趣道。 顾清宁笑起来,玩笑道:“胡说,我只是心怜她可爱而已,要说我最喜欢的姑娘,还是你呀,弦歌。” 江弦歌握住她的手,得意道:“好吧,反正我不会走,也不会跟你抢夫君。” 顾清宁噗嗤笑出来,尔后想到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江弦歌看她神情,道:“清宁,让我猜一猜,你现在定是在想,不知道自己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对吧?” 顾清宁没否认,道:“那弦歌你说呢?” 江弦歌道:“要我说啊,你这就是庸人自扰,做事都已随心,事后还这样多想有何益?是劫是缘,命数罢了。” 顾清宁听她之言,心里豁然开朗,也觉得自己过于扭捏了,便不再多想,这一日既不去工部,也不归家,只与江弦歌品茶闲游,姐妹二人难得闲适,就一齐逛街游湖。 她们携手走在街市之上,日暮黄昏,行人渐少,她们准备回江月楼,行至一处,前方便是长安城第一烟花之地——罗红阁。 忽有一人向她们迎面而来,步如行云,姿态闲散,爽朗笑道:“奇哉!幸哉!今日竟真让我见着了倾国双子!” 第四十二章:独自凌丹虹 “倾国双子?” 顾清宁向来习惯他人盛赞江弦歌之绝色姿貌,不过这“倾国双子”的说法倒是头一回听到,她们都有些莫名,对视一眼。 那人也算得上是长身玉立的佳公子,只是毫无贵族公子做派,相貌俊朗中更添阴柔,气质慵懒,头上一顶上等白玉冠,而前额几缕青丝散乱,临冬寒天依旧着单薄衣衫,棕褐色蝉纱外袍随意敞开随风飘摆,隐约可见衣袍上有黑白太极八卦图样,一派翩然不羁的风流之态。 顾清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对江弦歌道:“弦歌,莫听他胡言,想必是个刚从罗红阁出来的江湖术士,又要给你算命测字,说你容貌绝世,命中富贵,有母仪天下之相,让你积福报等等,这些个虚言,你从小到大听得还少啊?我们弦歌有倾国美貌,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何须他言?” 那人径直走到她们面前,将顾清宁的话听得真切,伸臂拦住她们的去路,略带无赖模样,靠向顾清宁道:“在下眼睛不瞎,但姑娘你确定你耳朵没问题吗?我说的可是倾国双子,只言一人何来双子?双子乃天上星宿,双星同明,坠入凡间则为一对绝世奇人,姑娘没听说过吗?” 顾清宁瞪他一眼:“什么谬论?我没听说过又怎样?” 他只笑道:“那你就该多读点书了。”眼见顾清宁被气得要打自己了,他连忙转言道:“在下的意思是,两位姑娘便是现世一对倾国双子,千年一遇,一人有倾国之貌,一人有倾国之才!必将不凡于世,往后富贵功业卓然可期啊!” “说完了?”顾清宁面无表情地问道,向他靠近一步。 他点头:“姑娘就信我吧,我说的没错的,姑娘你前途大好,必建功名啊!你们看,不如这样,在下为你们算了命,二位佳人就陪我去酒肆畅饮一番如何……” 他自说自话,还未落音,顾清宁就重重地往他脚上踩了一脚,痛得他抱足乱跳:“谁信你的鬼话!” 他气闷道:“不陪就不陪嘛,干嘛动怒?一点都不淑女!还是这位美人看着赏心悦目,美人你可愿陪我?”他一边跳着,一边调笑江弦歌。 顾清宁拉江弦歌走,回头对他一笑道:“借你这浪子吉言,若我真能建下功名,必会给你送一坛好酒,只是看你有没有好命喝到了!” …… 街上术士之言,她们只当是闹剧,后来说与江河川听,不知为何,他却深以为然,愈发看好这一对非亲姐妹。顾清宁没有上心,只是江弦歌好像有所思虑,美人独自蹙眉,也不知为何。 顾清宁晚间归家,听父亲说起卢远植意欲拉拢殷家,这才收起玩闹心思,与父亲弟弟共商对策。 次日,她从工部官署中散值回府,江月楼所在的九方街是必经之路,刚过江月楼,她想去看看摆摊写字的顾清桓,马车却不知为何被人拦住截停,一人忽地钻进车里,坐到她旁边,是一俊秀青年,面如冠玉,五官英挺,一上来就勾住她的肩揽她入怀,挑起她的下巴,朗朗吟诗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顾清宁下了马车,让唐伯先回府,她带着一人去到顾清桓的书信摊前,道:“清桓,快瞧!姐姐给你找了个好姐夫!” 正在埋头书写的顾清桓一抬头,一脸茫然,傻傻地看着姐姐一副小鸟依人模样倚靠在某人的肩头上,而那人浅蓝色广袖长衫,装扮朴素却风采出众,笑貌爽朗而颇有英气。 分明是……江弦歌。 “……弦歌?”他看着顾清宁与扮作男装的江弦歌此时的亲密做派,虽然无妨,但仍是觉得各种别扭。 江弦歌束发配冠,褪去脂粉,将脸上皮肤弄得稍微黑了些,把眉毛画成英气逼人的剑眉,加之她本就五官立体,鼻梁挺立,这样的妆容让她一反寻常柔美之态,显现英俊气质,身上多穿了几层里衣显得身姿魁拔一些,靴子里又垫了几层垫子,本来就不矮的她此时看着不比顾清桓瘦小多少,加之本就容貌出众,这样一装扮,俨然一翩翩佳公子。 江弦歌笑道:“清桓看我这装扮如何?还能看出是一女子吗?” 他滞愣地摇头:“很好,看不出……” 江弦歌揽过顾清宁,又问道:“那与你姐姐般配吗?” 顾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捂了下脸,久久之后才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顾清宁与江弦歌都大笑起来,江弦歌道:“清桓是看不惯我这样子,可我却觉得如此自在许多,我决定了,以后都这样装扮,也好出面接触来江月楼的达官贵人们,更便于搜集消息情报,我都把父亲说服了,以后就这样。” 顾清桓一起身,不停摆手:“不不不!不行!” “为何不行?”她问道。 他却说不出话来了,顾清宁打趣弟弟道:“不管他,弦歌,他呀,无论你扮不扮男装,只要一听你要跟别人接触,就不乐意的。” 江弦歌羞涩一笑,装作不懂,只道:“清桓无需多虑。” 顾清桓收了摊,江弦歌与他们姐弟一同往顾府去,三人笑笑闹闹,快到的时候,却远远看见,顾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一位姑娘,走近了一看,那赫然是卢家二小姐卢远思。 她怒气汹汹地来到这里,顾清宁一想便知她来此原因,就示意顾清桓与江弦歌先进府,然而他们俩怕顾清宁吃亏,就在一旁等着不肯先走。 见顾清宁回来了,卢远思直接踱步到她面前,劈头盖脸地斥道:“顾清宁!你还要不要脸!你们顾家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勾引我大哥!” 顾清宁回道:“请卢小姐自重,不要说瞎话污蔑我!” “让我自重?顾清宁你真是不要脸啊!该自重的是你吧!我大哥都成亲了你还来纠缠?更可恨的是,你还胆敢到郡主面前去招摇!你安的什么心啊?你是不是想挑拨他们?” 她不想与卢远思争吵,只道:“你知道是我把郡主给你们卢家送回去,就应该知道昨日情形,你大哥与郡主是否反目?若没有,你怎么能说是我挑拨他们?我是帮了你们卢家,你们还不知感激!” 卢远思气愤道:“你会好心帮我们卢家?你定然是别有居心!你说你想对郡主做什么?顾清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绝非善类!” 第四十三章:输我几分犹自可 顾清宁白了她一眼,懒得作解释,于是倔强道:“我是别有居心啊,我现在惹不起你们卢家,巴结一下总可以吧?我偶遇你离家出走的嫂嫂就好生照看,劝她回去,还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就是想卖个人情给你们相国府嘛,就是如此居心,不难猜吧?” 卢远思觉得这也像是她的作风,便道:“你妄想!想借此占卢家的便宜,想都别想!还有,你别装无辜,我知道你还在纠缠我大哥,我嫂嫂就是知道有你这个人在才气得离家出走的,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接近我大哥!不然我让你好看!” 她继续咄咄逼人,叱骂顾清宁:“你就死了心吧,难道还指望我大哥会对你回心转意?他与郡主可是伉俪情深,哪还想得了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哪一点比得上郡主的?像你这样的女子,哪个男子愿意娶你?” 顾清桓忍不了要上前帮姐姐反驳,江弦歌阻拦了一下他,而是自己上前,争道:“谁说没人愿意?我若……在下若有幸得到顾小姐芳心,定会八抬大轿迎娶之!” 忽然听到另一人的声音,卢远思这才注意到江弦歌,此时江弦歌男子装扮,说话时又把声音刻意放粗了许多,看上去与男子无异,而且,还比一般男子俊美许多。 这一眼望过去,卢远思真有那一瞬的恍惚,脸莫名地红了一阵,一下气势全无,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是何人?本小姐说话你插什么嘴?” 江弦歌坦然上前,把顾清宁护在身后,与卢远思直面,道:“在下姜贤,江月楼一磨墨书生,道出心中所想而已,还请卢小姐自重,不要仗势欺人,污蔑顾小姐清白!” 卢远思逞强让自己保持镇定,实则都不敢与眼前这一双剑眉下的美目对视,恼羞成怒:“不过一磨墨书生,竟敢出言顶撞,大言不惭!信不信本小姐……” 她伸手要打向江弦歌,却被江弦歌一把握住了手腕,她一愣,瞪大了眼睛。江弦歌道:“书生低下,但也比卢小姐你身为名门千金而在此大放厥词失礼失仪好得多!请你不要再纠缠!不然丢脸的可是你们相国府!” 卢远思气坏了,挣开她的手——那是一双她见过的最好看的手,这架没办法吵下去了,她又不甘示弱,威赫了顾清宁几句,上马车走了。 她走后,顾清宁他们三人往府里走,顾清宁跟江弦歌玩笑道:“弦歌,可见刚才卢小姐看你那眼神?我还从未见她那么害羞过呢,嘴上虽在逞能,那一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上马车后还频频回头看你,我看啊,卢二小姐八成是看上你了,姜公子,你说呢?” 江弦歌掩嘴笑,轻锤了她一下:“清宁你坏死了,这不是调戏我嘛?我一个女子,她怎会对我有意?” 顾清宁抚了一下她的脸,道:“可你现在看着不是女子啊,反倒是俊美公子,那卢小姐会动心也是自然。啧啧,我们弦歌果真绝色,作女儿模样,引得长安城内无数男子断肠相思,扮作男子模样,恐怕又要误了其他女子一生了,啧,妙人啊,清桓,你觉得姐姐说得可对?” 顾清桓低头绞着手,抿着唇,一脸纠结,不说话。 江弦歌见他神色异常,便问:“清桓这是怎么了?” 顾清宁一眼看穿弟弟心思,笑道:“他还能怎么了?以前他要防其他男子对你动心思都防不过来了,现在你扮作男装连女子都会对你倾心,如此一来,全天下都是他的情敌,清桓怎能乐意?” …… 卢远思在回相国府的路上,就感觉心如乱麻,一直看着自己方才被“姜贤”握过的手腕,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什么怒气什么顾清宁都被抛之脑后,然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恍恍惚惚地回到府中,一进前苑,就见管家迎来:“二小姐,相国在正堂等小姐你,请小姐速去。” 她回过神来,赶忙去往正堂。卢远植独坐在堂上,见她来了,微微笑着将她打量了一遍,慈祥地叹道:“诶,一转眼,我的小女儿都长大成人了……远思啊,你也快十九了,早该许配人家了……” “御史大夫殷济恒膝下有三子,我见那第三子殷齐修与你正好般配,父亲去给你说亲如何?” 她急忙摇头:“不!父亲,我不愿意!我不要嫁到殷家!” 卢远植立马变了脸色,严肃道:“远思,不要任性,你终究是要嫁人的,更何况父亲给你相中的还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人家,你有什么不乐意的?卢家若与殷家联姻,今后两大家族联手,卢家地位会更加稳固,最近家里多出事端,你也不是不知道,若得到殷家相助,卢家还有什么可忧的?” “可是,父亲……”卢远思还想争辩,被卢远植利言打断:“远思!听父亲的,不要任性,再好好想想,为父过几日就找殷大夫商谈儿女婚事,你尽早考虑好。” 父亲做的决定,又有谁能反抗? 卢远思如阴霾当头,恐惧不安,被卢远植一顿斥责之后,也不敢再抗议,只得另寻他法。她先去找黄夫人商量,她生母早逝,自小由黄夫人养育,她一直视黄夫人为亲娘,以为黄夫人会为她考虑。 谁想一阵倾诉之后,黄夫人还是同意卢远植的决定,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卢家也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她遵照丈夫的决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进皇家,如今贵为皇后,这一次又要把自己养大的小女儿推给贵胄名门,虽有不舍,但也无法反对。黄夫人只对卢远思道:“你应当如此,为了卢家……” 卢远思气极,一时想不开,跑出门去,一个人在长安大街上游荡,六神无主,心中一片茫然,一直逛到江月楼下,看到那一楼的热闹,想起不久前见过的那双眼睛,那副面孔…… “在下姜贤,江月楼一磨墨书生……” 耳边似有那人音容,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进了江月楼。侍者引她进二楼雅间,她问道:“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姜贤的磨墨书生?本小姐要写诗,叫他来伺候。” 那侍者有些懵懂,思量了一下回道:“姜贤?小姐,我们江月楼没有叫姜贤的呀……” 第四十四章:妙着时出奇 想卢远思是何等暴躁脾气,加上此时又心有不顺,立即火大起来,不及细想,便拍桌斥道:“怎会没有?他说了他是你们江月楼的!” “叫姜贤出来!本小姐要找他算账!不然小心本小姐砸了你江月楼!”卢远思蛮不讲理起来,不管不顾,一心要见姜贤。 那侍者也无法,怕她闹事,便急忙去找二楼的领事说此事,二楼领事也是刚得知江弦歌扮作“姜贤”与客人交际,但这属于机密,他是万万不敢泄露,只好回那侍者姜贤是新来的,他不知道也是自然,于是匆匆上三楼高等雅舍找正在应酬几位官员的“姜贤”。 江弦歌知道楼下情况,便急忙赶去,以为卢远思是记着白天的仇故意来寻她事端的,便想着如何应付这位刁蛮的大小姐。 下到二楼雅间,她出现在卢远思面前,见礼道:“小生见过卢小姐,侍者招待不周,请小姐见谅,小生这就为小姐研磨,伺候小姐书写。” 卢远思见她来了,反而沉默无言,坐在那里,低头也看她,冷着脸,毫无动静。 江弦歌让其他人出去,关了雅间的门,见她脸色不好,就随时准备应付她的发难,坐到她面前,为她研磨铺纸,而刚把雪白的宣纸放到她面前,就有几颗泪珠砸到纸上,晕湿了一片。 这倒让江弦歌无措起来,她连忙问道:“小姐为何哭泣?” 卢远思也不答,只是越哭越厉害,有着说不出的委屈,江弦歌看她此番脆弱模样与白天那个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判若两人,顿时心软下来,毕竟是心思细腻的女子,她不忍见卢远思如此伤心,默默坐到她旁边,拿出方巾为她拭泪,语气温柔起来,“小姐若有伤心事,尽可道与我听,姜贤愿为小姐分忧。” 卢远思转面看向身侧的姜贤,倔强地咬唇打了她一拳:“你算什么东西!本小姐干嘛要跟你说!你算什么嘛……” 江弦歌不想自讨无趣,捂着被她打疼的肩膀往旁边移动,要远离她,却被卢远思一把拉住。卢远思把她拽过来,一脸埋在她肩头,痛声哭泣,把她弄蒙了。 江弦歌愣愣说道:“你若有委屈,我愿做知心人,都已经伤心至此,又何须在我面前逞强?” 这温柔之语,一言击中她内心,卢远思回过神来,看着自己与这人的亲密之状,不由得脸红,她羞怯地移开,不再痛哭,小声啜泣:“你果真愿意?” 江弦歌也是刚扮作男子,还没有完全适应男子的做派,难免显露女儿柔情之态,无心地伸手轻拍她的肩,安慰道:“在下愿意,可小姐心事,在下怎敢贸然打探,但若小姐不诉,在下愿为小姐奏乐一曲,以宽小姐忧心……” 江弦歌说着就准备去拿墙壁上挂着的玉笛,而一起身,卢远思就突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拉住她,冲动地仰面恳求道:“姜贤,带我走吧!” …… 再晚些时候,江弦歌急急赶去顾家,将她从卢远思那里探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三顾。在得知卢家要与殷家联姻之后,他们的心绪都十分不爽。顾清玄的猜想证实,而他们对殷济恒的心意又不能确定,万一殷济恒真的选择了卢家,后果不堪设想。 顾清桓问起:“弦歌,她为何会对你说这些?她与你只是一面之缘啊……” 江弦歌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双手绞着衣带,说出让他们大吃一惊的话:“因为……因为她想让我和她私奔……” “啊?”顾清桓一听,差点坐不稳而从凳子上摔下去。 顾清玄看着男装的江弦歌,笑了起来,转忧为喜。 “她果真对你有意?”顾清宁也噗嗤一笑,愁闷全无,双手握住江弦歌的手,而转面对顾清玄道:“父亲,我有主意了。弦歌,我们来使一招美男计如何?” 江弦歌故作怪嗔,打了一下她的手:“清宁胡说,我哪是美男?你又动什么坏心思了?” 顾清宁忍不住笑道:“好好,不是美男,那就是美人计吧。弦歌,既然卢小姐对你动了心,你就一直这样与她接触如何?诱使她反抗她父亲,拒绝殷家的亲事,这样问题不就能解决了?” 江弦歌又捶了一下她,笑道:“好个清宁,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个念头,所以呀,不需你说,我……我已经这么做了。” 顾清桓扶额,连忙问道:“弦歌你做什么了?” 她道:“卢远思跟我说时,我就先安抚住她,让她稍作冷静,也没有直接拒绝她,还给她出主意,让她请两个哥哥帮忙去向她父亲抗议,至于我和她的事……容后再议。” 顾清宁与顾清玄都开怀地笑着,顾清玄不断赞道:“弦歌果真妙人啊!” 她脸一红,犹疑道:“也不知道这个主意,能不能见效……伯父,我觉得,这只是一时之计,如果卢远植执意要与殷家联姻,而殷家又同意了,那卢远思现在的反抗恐怕也改变不了结果。” 顾清玄点点头:“的确,弦歌你考虑得极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殷家的态度……” …… 就在顾家与江弦歌正在做盘算之时,卢家又是另一番景象。卢远思果真找卢远泽与卢远承倾诉,说她不愿嫁到殷家,一番哭闹,两个哥哥本就待她最好,如何不心疼她,一听她说了,就一齐跑到卢远植的书房里,想劝说他改变主意。 卢远植正在看公文,一见两兄弟破天荒地和气相处一齐来到他跟前,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懒得看他们,只摆出冰冷的脸色。 卢远泽先开口问道:“父亲,你果真要把妹妹嫁到殷家吗?” 卢远植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又问:“殷家那边也决定跟我们卢家联姻了?这事是还在商议还是已经定下了?” 卢远植道:“我已经跟殷大夫提过了,他说还需问问他儿子的主意,哼,但这事岂容他考虑?我做决定了,那便是定下了,大不了先请陛下下旨赐婚……” 两兄弟同时摇头道:“不行啊!父亲!” 卢远植气得把公文随手一丢:“怎么不行?殷家四世三公,地位极高,影响极深,卢家与之联姻,更能巩固卢家的地位,与我们可有大好处,你想不到吗?” “可是远思不愿意呀!”卢远承道。 卢远植瞪了他一眼:“那也由不得她不愿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怎能容她任性?” “不行!”卢远承是真急了,跺脚道:“不就是与殷家联姻吗?他家没有女儿吗?大不了我娶就是!干嘛一定要嫁我这妹妹!” 他一说完,卢远植当即朝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你娶?好大的口气!他殷家就是没女儿,就算有,他殷家的女儿是你说想娶就能娶的吗?” 卢远泽抢道:“那我们卢家的女儿又岂是他们殷家想娶就能娶的?父亲!卢家现在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及了,何须拉拢殷家啊?为什么父亲总想着借联姻来巩固卢家地位?你哪有那么多儿女可嫁可娶的?” “啪!”卢远泽也挨了卢远植一巴掌。 卢远植气得发抖,两人连忙跪下,他怒斥了他们一顿,让他们去祠堂罚跪思过。这是他们两人平生第一次反抗父亲的决策,也是头一次如此齐心,两人在祠堂罚跪一夜,都不曾改口妥协。 第四十五章:让他两着不为迟 次日,顾清玄决定去见殷济恒,与他把话坦白,试探殷济恒是否有结好卢家的意思。在去殷府的路上,他顺路去了一趟江月楼,与江河川见了一面,照例翻看了一下预定江月楼雅间席位的客人名单,没有多加逗留。 顾清玄与殷济恒往来,表面上只以“尹胜庐”为名,今日他的假名贴刚送进殷府,休沐在家的殷济恒就亲自到前堂迎他,与他在茶室书斋单独叙话。 殷府历几世富贵,其气派其别致,都是其他王府官家难比的,且不只拘于表面富贵奢豪的浅薄,殷家的贵气是不显自露,古色古香,处处是景致,任何一块不起眼的匾额都有可能是皇族贵胄亲题。 顾清玄在书斋匾额下驻足仰望一眼:“万宇斋?奇怪,从大门到正门,无一块匾额不是出自贵族名士之手,大夫的书斋却没有一个响亮的落款署名?这是由何人写的?” 殷济恒先入内,随口道:“这不是出自哪位皇族,这块匾是家祖父所写……不过是先皇亲自磨墨……那时候先皇尚是太子。” “呵~”顾清玄低面一笑,双手互揣在袖间,淡然地往里走,松快道:“这我便放心了。” 殷济恒一边请他坐下,一边摆弄茶具,“顾贤弟是何意?” 顾清玄道:“我已得知,卢远植想跟大夫你做亲家啊,在此之前,我还有些担心大夫会答应,到殷府走一圈,这才明白是顾某自己想多了,卢家这个亲家,哼,恐怕殷大夫你还看不上吧?” 殷济恒倒茶的手顿了顿,听后直笑道:“哈哈,果不出老夫所想,顾贤弟就是来问老夫这事的,哈哈,顾贤弟啊,瞧不瞧得上这话不可说,殷家不敢自傲,只是,与卢家结姻,老夫确实没这打算。顾贤弟,老夫曾向你许誓,与顾氏共狩权位,又怎会弃约?” 顾清玄接过一杯他递来的香茶,细品一口,道:“不论大夫是不是瞧不起卢家,但见大夫会拒卢家姻亲,顾某心里就有些拿不准了……” “顾贤弟是在疑惑什么?” 他对上殷济恒的眼睛,道:“大夫连如日中天的卢家都不屑与之共谋,那又怎会瞧得上此时卑如草芥的顾家呢?” “卑如草芥?”殷济恒抚须大笑,摇头道:“顾贤弟这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我等眼拙?若是别人跑到老夫面前说他要与卢家相抗,老夫只会把他当疯子直接打出去,而顾贤弟你……呵呵,二十年啊,最了解卢家的是你,最恨卢家的是你,受卢家打压迫害依旧能自保的依然是你顾家,这样的顾家,谁瞧不起,谁就是自取灭亡,卢家?浮云耳!要成大事,仗一时权势有何用?能与殷家共谋的只有真正的强者!” 顾清玄微笑颔首,双手平端,恭敬一礼:“得大夫如此知心之言,顾氏再无憾矣!” 殷济恒拉过他的手,拍着他的手背,满面诚恳道:“顾贤弟现在可知我心了?你放心,老夫绝不会答应与卢家的联姻,就算皇上下旨赐婚,老夫也自有说法……” “不。”他摇头,打断殷济恒信誓旦旦的话,沉着道:“不,大夫你应该答应。” 殷济恒不解,“答应?不是老夫听错了吧?顾贤弟这是什么意思?” 他答:“相国求亲,皇上赐婚,殷家怎能拒绝?何故要在明面上得罪如今权势滔天的卢家?殷大夫不是自找麻烦吗?所以,殷大夫你不但要答应,还要主动邀请卢远植共商儿女婚事,且要郑重以待,带上令郎设宴招待卢相国以求当场定亲,宴请场面不可敷衍,得选一等一的地方,江月楼就不错,时辰也得挑吉时,事不宜迟,好事早定,就约在明日戌时三刻吧。还望大夫郑重其事,不要辜负了卢相国的一番美意。” …… 又过一日,殷济恒果真亲写手书邀约卢远植到江月楼赴宴相谈儿女婚事,他言辞甚为诚恳,且整日都满面喜气,与卢远植在朝上朝下相见,更是亲切非常。 当晚,他在江月楼内摆下宴席,与三儿子殷齐修早早到场,恭候卢远植的到来。卢远植心中自然喜不自胜,本想叫两个儿子与他一起赴宴,但那两人都罚跪了一天一夜了尚不动摇,坚决反对这门婚事,说什么都不肯前来,卢远植懒得与他们置气,就携黄夫人一齐去江月楼赴宴,不过因为教训儿子而耽误了些时间,出门晚了些。 戌时,正是长安城内华灯初上之时,也是江月楼晚间热闹刚起的时候,虽说江月楼不如一般酒楼那样嘈杂拥挤,然而到这个时辰也是宾客如云络绎不绝。此时来的,大多不是等闲之辈,非富即贵,且往往是成群聚会而来,江河川这是也就亲自到楼下招呼这些客人,生怕有所怠慢。 江河川见一着金丝罩衫戴珠玉束冠,大度雍容气质尊贵的中年男子从门外走进来,身旁身后还有一群军人气概的同行者,他连忙恭敬上前笑脸相迎:“在下见过王爷!见过各位大人!贵客临门,敝店蓬荜生辉啊!快快,楼上请,四楼雅间内酒席已备好,一般曲目想必各位贵人也听腻了,在下特意请来新的乐师为诸位演奏塞外鼓乐,十分豪气动听,可图一乐啊!” 晋轩王与众位御林军督尉少尉领军等人都笑,由他引着往楼上走,晋轩王夸赞道:“江老板有心了,如此甚好!” 江河川客气道:“应该的,应该的,各位大人提领御林军辛苦啊,其他官署都是五日一休沐,只有各位大人休期不定,长时间奔劳护卫皇城安危,难得王爷这般体恤的上司,月月与各位大人出来吃酒解乏,还都照顾了我江月楼的生意,在下真是不甚感激啊,为王爷和大人们尽心着想些还不应该吗?不图报答,那在下就太不知好歹了不是?” 晋轩王他们只与他说笑,上到二楼,经过一间酒室,那酒室门没关,几位书生公子模样的人在里面喝酒畅聊放浪形骸,晋轩王忽而听到他们似乎在议论晋轩王府的事,便缓了步子,听清里面有人道:“我看啊,这长安城内一天一个变数,你瞧着那卢家和晋轩王府成亲家了,天大的好事,可是,我看啊,也长久不了……你们没听说吗?晋轩王把他的宝贝郡主嫁到相国府,那郡主可没过得好日子,听说就在前些天,小郡主都被婆家人欺负得跑出来了,想离家出走呢,这指不定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所以你看啊,卢家哪把晋轩王府放在眼里?只是借个虚名而已……” 第四十六章:胜负心中料己明 上楼的一行人脸色都变了,江河川尴尬道:“这些闲人胡言,请王爷不要介怀,在下马上叫人把他们轰出去!” 晋轩王面色冷漠,摇摇头:“算了。” 走到三楼,他们中有人觉得有些奇怪,又恰好想转移话题,便问江河川道:“诶,江掌柜,这楼上楼下都热闹得不行处处笙歌的,怎么这三楼无客啊?而且都是明烛高照?是哪个贵人这么有钱,把这一层楼都包下来了?” 江河川悻悻地笑笑,看了晋轩王一眼,道:“诶?奇怪啊,王爷您应该知道啊……” “什么叫做本王应该知道?”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道:“是御史大夫殷大人将这一层楼包下来了,好像是为了定什么喜事婚事……这殷大人要招待的就是……王爷的亲家呀,王爷怎会不知?” 晋轩王脸色再次转冷:“你是说,卢相国?” 江河川点头道:“是啊,在下原想相国府的喜事,王爷肯定是知道的呀……这不,王爷你看,卢相国不就来了吗?” 晋轩王没有打算往楼上再走了,向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是卢远植,他正携着黄夫人上楼来。 这种场面实在有些尴尬,御林军的各位长官又都是直肠子的武夫,这一时都面面相觑有些愤懑。 晋轩王扫了一眼江河川,又转面看着走来的卢远植夫妇,面色却渐渐缓和,似乎想起了什么,敲敲自己脑袋笑道:“诶哟,原来是相国,我都老糊涂了,明明听相国说过要宴请殷大夫,却忘了就在今日,哈哈,好啊……” 低着头的江河川眼色一变,看着晋轩王一面笑着一面转身往楼下去,与卢远植夫妇正面相迎。 卢远植一见他,心上却是一惊,片刻的难堪无措。晋轩王径直走向他,爽朗地笑着,也不拘礼,只上前携着他的胳膊道:“亲家公!亲家母!真是巧啊!没想到相国就是今日在江月楼宴请殷大夫,不然本王也能凑凑热闹啊!相国啊,方才他们还说呢,相国你是来跟殷大夫谈什么婚事喜事的,可是真的?本王怎么没听说过相国有这个打算?” 卢远植忍痛扯出笑颜,摆摆手道:“哪有?哪有?只是寻常宴请而已,同朝为官的,小聚一场热络热络嘛,若王爷有兴致,不妨加入我们?” 晋轩王放开他,与他对视一眼,后退道:“不了,不了,你们事先有约,本王就不搅扰了,这事先都没打招呼,恐扫了殷大夫的兴,你我各自为乐吧!本王与各位将领上楼饮酒听曲,亲家好生招待殷大夫便是。” “也好,王爷尽兴就好,改天老夫再与王爷把酒言欢。”卢远植夫妇向晋轩王拘了一礼,晋轩王稍回一礼就引着众人上楼去了。 卢远植夫妇目送晋轩王疏朗而去,走在楼梯上,在众人的簇拥中,又回头瞥了他一下,面上是在笑着,而那一眼却是怒气如剑,锋芒毕露,让人胆寒。 黄夫人心有余悸,低声问:“夫君,晋轩王看来是知道了,那这婚事?” 卢远植掀开自己的衣袖扫了眼方才被晋轩王握过的手臂,分明有乌青的淤痕,痛楚仍在,他倒吸一口凉气,摇头道:“罢了,这婚事谈不成了,王爷是真生气了……” 黄夫人苦恼道:“可殷大夫还在等候我们赴宴啊,取消这婚事,得想个好理由推脱,先把殷大夫应付过去才是……” 她的话还没有落音,身后侧边一扇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夫妇俩回头,只见房门大开,殷济恒与殷齐修父子俩阴沉着脸立在门内,殷济恒愠怒道:“不劳相国和相国夫人费心找理由了!方才之事,老夫都已听到!敢问相国,是把我们殷家当什么了?老夫自认殷家是不及晋轩王府尊贵,但也不容相国如此戏弄羞辱!” 卢远植难免骇然,连忙上前道:“不!不!大夫请听解释……” 殷济恒瞪了他一眼,拂袖打断他的话:“相国不用解释了!老夫诚心要与相国当亲家,在此设宴精心招待,谁想相国如此轻慢?算了算了,是老夫自取其辱,妄想高攀相国府,行了吧?老夫谢谢相国赏脸前来,殷家感恩戴德啊!不敢妄念,不敢妄想,犬子看来没福气娶到相国千金了,老夫识趣,就此告辞,相国你好自为之!” 殷济恒抛下一席讥讽恼怒之言,与殷齐修愤然离去。 卢远植在江月楼自惹不爽,心中郁结,千头万绪的,苦恼着,这下不但弄砸了与殷家的联姻,还得罪了亲家晋轩王,两边不讨好,从江月楼回相国府的一路上都憋着气,听黄夫人体贴劝慰才稳住一些。 卢远植回府后,独自走到后苑祠堂。卢远泽与卢远承依然跪在那里,已经两天了,他们俩不惜抛下公事,不进饮食,只想打动父亲,到这个时候都憔悴不堪,几乎晕倒在祖宗牌位前。 卢远植看着他们兄弟俩这样,怒气迸发,却浑身无力,紧紧蹙眉咬牙,挥拳打向两个儿子,完全失控,声音嘶哑,凄声道:“让你们嫁娶而已!有这么难吗?” “你们觉得这是牺牲!这是委屈!这算哪门子委屈!要说这是牺牲,这也是最小的牺牲!为了卢家,我都牺牲了多少了!你们身为卢家儿女却只念一点私情!这个不情那个不愿!卢家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你们可曾想过,卢家能有今日谈何容易!” 见父亲如此崩溃,他们都心神大乱,连连磕头认错。 卢远思本是想来给兄长送水送食,却看到父亲这番痛心模样,自责难当,泪流满面,跪下道:“父亲!远思知错!远思不该任性!女儿愿嫁殷家!请父亲宽心!” 卢远植渐渐平静下来,看了下她,僵硬地摇摇头,转身缓慢挪步往门外走,凌乱的发丝中几缕白发飘动,嘴里念着“用不着了,用不着了……” …… 听人传言自己的女儿在相府受亏待之后,晋轩王没有片刻安宁,加之亲眼撞见卢远植欲与殷家结姻,他心中怨气一时难消,连夜找来相国府的人探问郡主的情况,得知郡主的确偷跑出相府过,他怎能受得了?心中忧煎,只是想着自己的小女儿在相府受着怎样的委屈…… 第四十七章:又从堂上出奇兵 一宵易过,次日早朝之后,较晚出宫的卢远泽在宫道上与领着御林军巡防的晋轩王狭路相逢,当即挨了晋轩王劈头盖脸的一顿揍。 这事直接捅到了皇上面前。陈景行听晋轩王诉完成硕郡主婚后受苦,他亦十分心疼这个小堂妹,直斥了卢远泽一早上。卢远泽百口莫辩,一直到卢远植闻讯前来向皇上和王爷赔罪过后,方安抚住他们的情绪,这事才勉勉强强算过去了。 但是,两方因此生怨,和气难复。 卢家父子心里都清楚,晋轩王并非一气便方寸全无的人,他会在宫道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出手教训卢远泽,明面上只是指责卢远泽亏待郡主,实则是在给卢家下马威。 他想警告卢家的是,他们两家联姻,并非晋轩王府依附权势滔天的相国府,而是相国府高攀皇族嫡亲的晋轩王府。 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卢远植岂能咽下这口气?原先还为自己的朝秦暮楚之心感到些许愧疚,这下他也怨气难消,难再把这位“亲家”放在眼里。 最苦恼的是卢远泽,家事公事倾轧而来,他整日整日不得安稳。不过沈尚书回到工部署事之后,就一直向他催要新的工事图纸,他忙于筹备改建天一神坛,也无暇他顾。 顾清宁所作的图样早拿给他看了,但仍需调整修改,所以暂时没有对外透露,改建的事只有工部几位高层知道。他与顾清宁又不好明着见面,只能等其他人散值之后,他再与她单独留下一起研究图样,每每都要商议到很晚,然后各自归家。 是日,他们讨论完了最后一处的修改,此时散值时间刚过不久,他们一致认为图样能够完全定下了,便都如释重负,在侍郎廷内稍作休息。 这时周围寂静,整个官署内廷只有他们二人,没有言语,只有融洽默契的动作和眼神,一眼望去,无不般配和亲近。 之后,顾清宁坐在侍郎的主位上写后续筹备的所需材料清单,抬眼见对面的卢远泽靠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发呆。 她只看过一眼,又垂面继续书写,问道:“你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卢远泽转眸凝神看她,抚了下眉心,摇头道:“累,很累,但……回去了更累……还不如在此,图一时清静安宁……”说着他莫名地笑了一下。 顾清宁问:“笑什么?” “图一时清静安宁……”他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喃喃念道:“清静安宁,不就是清宁吗?清宁啊清宁……” 她也笑出来,没有多说什么。 外面空旷的廊道里出来急促的奔跑声,他们听到有人还未进侍郎廷就一直喊着:“大公子!大公子!公子快回啊!” 会叫他大公子的就只有卢家下人,看来家里人派人来催他回去了,顾清宁不想被卢家人撞见,便主动藏到屏风之后去了。 卢远泽起身到门口去看,的确是卢府家仆,那人跑得气喘吁吁地,一脸喜色,见他就激动地大声道:“大公子!相国让小的来请公子速速回府去!” 卢远泽见他匆忙,就紧张问道:“怎么了?府上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缓了缓气,笑着向他拱手一拜:“小的恭喜公子,公子就要当父亲了!” “什么?”卢远泽难以置信地摁着他的肩问道。 小厮再次向他确定:“是啊,今日大夫为郡主把过脉,郡主有喜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相国知道后欢喜得不得了,让小的赶忙来催公子回府!公子快走吧!郡主还等着呢!” 一刹那的懵神之后,卢远泽心中狂喜,顿时变了个人似的,顾不上其他,直接急急奔出侍郎廷,火速往回赶。 他们走后,整个官署万籁俱寂,天完全黑了下来,顾清宁在屏风后面抱膝坐在地上,一直坐了很久,没有一丝动作或言语,只是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 尔后,她放开了自己,平静地从地上站起来,收起图样稿纸等等,吹灭了侍郎廷的烛火,关上门,转而去后廷的工事房,一路只有她一人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走过,到了工事房,依旧只有她一人。 她把东西收拾好,在工事房正中央的建模沙盘前站了一会儿,微微抬头凝望墙上的巨幅广和宫图样,灯火昏暗,她眼眸不眨,看得不舒服,眼泪自然地从倾斜的眼角滑落。 她哭了,哭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地不能自已,她只能向自己认输,双手捂着脸,低头痛哭出来,双肩急剧颤动着,整个人都有颤得越来越剧烈。 她终于压抑不住了,情绪暴发,坠入短暂的疯狂中,她不管不顾地泄愤,直接把墙上的图样扯了下来,丢在地上,发疯地践踏着,这样还不够,她双臂一挥,将沙盘上自己亲手搭建的广和宫模型统统掀翻,砸得粉碎,彻底毁灭。 发泄完,她看着这一地狼藉,终于清醒过来,双手拭干泪水,蹲在地上将模型的碎片一块块地捡起来,将图样画布折起来放到桌角,将凌乱的沙盘抚得平整,清理了上面的所有杂物,整个沙盘看上去就像一方平整的荒漠。她拿起新的木块,一块块地堆叠在这片荒漠的一处,搭成一个高耸的建筑物,如海市蜃楼,又真实显现,孤零零地处于一片荒漠中…… 做完这些之后,她离开了工事房,沿路吹灭照明的小烛灯,独自离开工部官署,归家去了。 翌日,早晨,不同于前廷的一派喜气,后廷工事房的人一见广和宫模型被毁,图样被撕,都暴跳如雷,两位司监最是气愤,嚷嚷着一定要揪出恶意捣乱的人。 众人闹着,只有少数人注意到沙盘里的模型,当然他们也没能上心,毕竟那模型在他们看来只是冰山一角,不解其意。 李象瞳大动肝火,誓要重惩犯事者,闹过一上午,当他独自在公房内气得打转的时候,顾清宁端着茶盘进去了。 李象瞳哪有心情喝茶,直让她出去。 她却关了门,在桌上放下茶盘,淡然地坐到李象瞳对面,拘了一礼,直视他道:“司监大人,稍安勿躁。小女子前来,是想告诉大人,那模型是我毁的,图样也是我撤下来的。” 第四十八章:肯舍原非弱 李象瞳勃然大怒,更被顾清宁这不以为然的态度刺激到了,伸手就拿起茶杯想向她掷去,又觉得不妥赶忙收住,想给她几巴掌,但念及她是女子,手乱挥了一阵还是收回去了,只指着门吼道:“你给我滚!马上滚!我真是受够你了!” 顾清宁心中汗颜,仍不显惧色,“大人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 李象瞳瞪着她道:“失心疯?” 顾清宁心中暗叹,这下总算知道李象瞳为什么在工部混了十多年还只是个小司监了,她不理他嘲讽,打开茶盘里的茶壶盖,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那是一副建筑图样。 她道:“并非我蓄意捣乱,而是因为我想出了改建广和宫的办法,原来的图样都要作废了,建模也就不成立了,还留着何用?大人请看,这就是我作的广和宫改建图样。” “你会作图?”他轻蔑道,根本不屑于看。 顾清宁把图纸往他眼前挪了挪,“小女子不才,学过皮毛而已。” 而他只扫过一眼,就难以置信地停住了目光,把图样拿起来,仔细地瞧了又瞧,脸色一下就变了,自顾自念道:“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啊……那个宫殿的建模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下我是看懂了……在烧毁的原址上这样改建的话,不但省了时间,还省了工料……这样一来,就能在明年三月之前完工了……” 他讶然地看完图纸,又转眼看向顾清宁,全然不复之前的恼火,“这真的是你作的?” 顾清宁点头:“嗯。大人你看这个方案可行?” 李象瞳笑了出来,简直对这图纸爱不释手,拍着大腿道:“可行可行,当然可行,真是妙啊!” 他尔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图纸,合掌向顾清宁附了一礼,诚恳道:“姑娘有大才啊,工事房众人尤不及也,是敝人眼拙,轻视姑娘了。” 顾清宁回礼:“大人言重了,小女子谢过大人赏识。” 李象瞳又细看了一阵图样,问了她几个问题,又提到:“我看你这图中样式里所需横木梁木较多啊,可这建宫只能用金丝楠木,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却被一把火都烧毁了……这下,再找长度径宽相符的恐怕有些难度啊……” 她道:“大人勿忧,小女子去工址上看过,其实烧毁的广和宫内有大量木材是可用的,一些横木木柱,只是小有断裂,若以黏土粘和修复,也可以复用……” 顾清宁语气微顿,试探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认同了自己的说法,才放下心。 这样一来,李象瞳忧虑全无,不断笑着,拿着图纸从公案后起身,对顾清宁道:“好,那这就去与大家讨论这个改建图样,若这个方案得以实施,顾姑娘你当居首功。” “谢大人。”顾清宁随他一齐出去。 李象瞳到工事房大堂,召拢众人,将图样悬挂在墙上,立在众人之前,蒋嵘也上前细看,立即赞同这是最好的方案。 参事们到齐之后,顾清宁立在前排,期待地看着李象瞳。 李象瞳满面愉悦,抚着短须,骄傲地指指墙上的图样,慨然宣布道:“各位,经过大半月的苦思尝试,本司监,终于想出了最好的改建方法,此图就是我历时半月才作出的改建图样!” 被这项苦差压抑了半月的参事们这时都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地夸赞图样,而人群中,顾清宁面色僵硬,目光愤怨。 李象瞳恬不知耻,继续道:“诶,说来惭愧,其实之前的广和宫图样和建模都是昨晚本司监撤下的,今日一来还让各位白白恼火了,只当玩笑嘛,请各位不要介怀啊!哈哈哈,来来,一起看图样,希望大家多提建议,好好完善图样,若能定下来,那明日就请执事大人过来审图……” 蒋嵘虽心中嫉妒,但嘴上还是一口一个赞赏:“如此甚好,甚好……” 有些参事凑近了看图样,似乎发现了什么,但见两位司监这么肯定,便觉得不好多说,反而怀疑自己能力不及。 李象瞳好像感觉到了顾清宁含有怨意的目光,转头看向她,掩过心虚,故意道:“讲图费口舌,还请顾姑娘为大家备好茶水啊。” 顾清宁忍住怨愤,深吸一口气,平和情绪,虽动作慢了半拍,而掩住了眼中恨意,一如往前,动作身形毫无波澜,毕恭毕敬地附礼道:“是,大人。” …… 在工事房众人面前出尽了风头,李象瞳料想自己这次能捞个大功劳了,得意非常,喜不自胜,但无论怎样还是有些心虚,就想宽慰宽慰顾清宁,确保她不会对外传他将她的图样据为己有的事。 是日,众人散值之后,顾清宁照常是留到最后的一个,她在整理图样画稿,打扫工事房。自她来后,这些都变成了她的事,她从无怨言,就算是细碎劳累的小活,她都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李象瞳也留到了这个时候,见众人都走光了,才到工事房来找顾清宁,手里捧着一套参事的制服,不提其他,只道:“顾姑娘,你现在也是我们工事房的参事了,之前不是想要制服吗?我都为你张罗来了,你看,虽是男子衣衫,但毕竟是在官场,姑娘也只能顺应大势不是?来,拿着吧,姑娘穿上,必然别有风貌,堪称我承建司一道美景。” 顾清宁正在焚烧作废的书稿,停下了动作,一手接过制服,道:“谢大人。” 李象瞳很高兴,笑道:“姑娘还是很识趣的……” 话还没落音,转眼却见顾清宁直接将接过去的参事制服掷入火盆之中。 李象瞳恼羞成怒,叱责她道:“你这女子!竟敢如此猖狂?这可是朝廷官服!你真敢烧啊!” 顾清宁看了一眼已经化成灰烬的官服,转头冷眼望向他,轻蔑一笑:“这衣服不合我身,我留它何用?” “放肆!”他指着顾清宁,骂道:“你这分明是胡言狡辩!都没穿过怎知不合身?” “我就是知道。”她语气绝然,镇定自若,靠近李象瞳,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咫尺间对上他的眼睛,神情莫测,微微仰头浅笑道:“我看大人身上的这一套倒是正合适。” 李象瞳被她的眼神摄住了,怔忪一晌,久久回不过神来。 顾清宁放手,推开他,熄灭了火盆,掸掸手,云淡风轻地转身,走出工事房,回头看他一眼,笑靥温柔:“时候差不多了,司监大人可以走了。” 第四十九章:中间有余地 顾清宁归家后,与顾清玄说起此事,后续进程也商议妥当。 顾清桓这些日子一直在与卢远承周旋,鼓动他去说服笼络那些公子哥们,他自己以恐遭人耻笑为名,并不出面。事情一直按照他与顾清玄谋划的进行着,倒也算遂心,只让他心中郁闷的是,江弦歌果真日日作“姜贤”模样亲自出面招待江月楼的客人,并与卢远思密切往来,非但如此,一些到江月楼去的夫人小姐也对这“姜贤”着了迷,还发生过为了“姜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甚至有一些“爱好特殊”的公子哥也看上了“姜贤”…… 顾江两家其他人只当这是笑话,谁知他心中郁闷? 这日他回家较晚,与家人用过晚饭之后,听唐伯乐呵呵地说有客人到,还以为是谁呢?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江弦歌,与她父亲江河川。 江家父女二人为避人耳目趁晚间来此,是因有事实在放心不下。江河川无意地看了一眼与江弦歌在一旁说话的顾清宁,向顾清玄提起:“今日得到消息,成硕郡主有孕了,晋轩王还亲自到相国府去看望郡主,想必两家就此重归于好了,清玄老弟,恐怕我们的离间之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顾清玄有些伤神地揉揉额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了,河川老兄勿忧,本就没打算一役成功,想要离间他们两家,恐怕还需要多费功夫。这事本就是随机而动,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大计,暂时不顺也无妨。” 江河川点头:“嗯,的确,老弟,你放心,那边的事已经差不多了,过几日你便可以带殷大夫去那里。只是不知道工部那边怎样了?” 顾清玄看向顾清宁,顾清宁明白他的意思,便向他们微笑点头,顾清玄对江河川道:“也快了。到时候我就可以提起这事了。” “嗯。”江河川掏出一封书帛,递给他:“名单已经列出来了,你看挑谁最为合适?” 顾清玄仔细地看了一遍书帛上的名字,指着一个道:“就他吧。” “右司丞,荀高阳?”江河川轻声念叨,认同地点头:“嗯也好,他管着兵工刑三部,先把他扯下来,也好给清宁让路。” 顾清玄望向正在与江弦歌说笑的顾清宁,叹道:“清宁啊,选了一条太难走的路……” 江河川看顾清宁的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赞赏:“清宁是个奇女子,其才其志不亚于男儿,只是可惜生为女儿家,这世道本就没给这般志向的女子多少好路可走。但愿清宁能一路走下去。可叹的是我这傻女儿,我实在拿她没法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非要扮成男子模样,你看都成什么样了?诶哟,我这弦歌啊……”看着扮作男装的江弦歌,江河川头疼起来,跟老友笑叹起来。 顾清玄将目光投向江弦歌,若有所思,摇头笑道:“弦歌向来娴熟静雅,突然又此大胆举措,老兄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江河川狐疑道:“是啊,弦歌并非胡闹任性的人……” 顾清玄笑看那一双姐妹并立于廊间,意味深长道:“要说惊奇女子,其实弦歌与清宁一样,有志有才,只可惜弦歌是被美貌所耽啊。” 顾清桓听到父亲的话,上前问道:“被美貌所耽?父亲是何意?” 顾清玄与江河川对视一笑,江河川拍着顾清桓的肩膀道:“你父亲的意思就是,要你快些将我家弦歌娶进门,不然伯父也没法帮你了。” 他依然一脸懵懂,顾清玄指着他,摇头跟江河川打趣道:“就我这二十年不开窍的痴儿,哪配得起弦歌?只可惜清宁不是男儿,不然跟弦歌倒是绝配。” 顾清桓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默默地低头揣手走了。 …… 被顾清宁那样一吓,李象瞳做贼心虚,无论怎样都不能踏实,想想还是得早些把这改建样稿的事定下来,他才能吃准这件功劳,所以次日,他便请来前一日告假的梁正卿,让他定夺这一方案。 梁正卿来到工事房,参事与两位司监各就其位,把位子都拉近了一些,李象瞳在最前方为众人讲解墙上的图纸。至于顾清宁,她已在会议开始前为众人备好了香茶,打点了一切,安然无恙地坐在她最角落的位置,无声地看着最前面一脸得意的李象瞳。 梁正卿得知工事房已经拿出改建方案来了,原是很高兴的,从侍郎廷议事完之后便赶来工事房,听李象瞳解说,一开始是兴致勃勃,毕竟难得看到工事房如此积极有所作为,而不是成天乱成一团等着他拿主意,然而听着听着,梁正卿的脸色就变了。 后来,说到用材方面,一言不发的他终于开口,打断李象瞳一派激昂的演说,问了句:“李司监……广和宫遭大火烧毁之后,你可曾去工址上看过一眼?” 李象瞳停下来,有些尴尬地笑笑:“额……去过,去过,怎能不去?只是梁大人你也知道,在下有肺病,受不得粉尘,也不敢接近……就在外面看过一眼……但是大致情况我还是了解的!” “你了解?”梁正卿双目一瞪,拍了下桌子,斥道:“你了解个屁!”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李象瞳立即蔫了下来,蒋嵘咳嗽一声示意梁正卿不应失态地吐露脏话。梁正卿吸了口气,压制了一下火气,问:“那好,我问你,你说以金丝楠木重搭横梁,那你知道那广和宫的横梁已经断裂了吗?我们应该从哪里再找出那么长的楠木横梁?你说啊!” 原来是这个问题,李象瞳稍微松了口气,腆着脸笑道:“原来大人是在担心这个,大人勿忧啊,下官已经了解过了,原来的梁木只是被烧断了一截,大体无妨,只要用黄泥黏土将断裂处粘上便可,稍加修饰,也没人能看出……” 他还没说完,梁正卿立即将一笔筒掷向了他,完全按捺不住火气了,指着他骂道:“荒谬!枉你在工部呆了这么些年!简直混账!那是横梁!那是祭天主殿的横梁!你要用断木作横梁!就等着断头吧你!” “啊?”李象瞳懵了,回头望了一眼顾清宁,她装作一无所知,看起来亦是十分茫然。 梁正卿环顾四周工事房的人,越看越生气,站起来指着李象瞳训道:“用断木作梁,乃建工大忌!你竟不知?你这司监是怎么当的?你们工事房就连这点水准都没有吗?李象瞳啊李象瞳,你平日里庸碌无为尸位素餐也就罢了,我也不指望你给我什么惊喜,但你能不能学学人家蒋司监,少做就少错,不做就不错,不照样能混这么多年的朝廷俸禄吗?哪像你还整这些幺蛾子!尽出丑!” 他一番话,骂了两个人,那两位司监脸上都羞得通红,跪下认错。 梁正卿停顿了一会儿,指指李象瞳道,“你这司监也不用做了。工部如今事多,不留闲人,你混了这么多年也混到头了,领一笔宦养金回家去吧!” 第五十章:赢亏却屡更 李象瞳被撤职后,工事房就由蒋嵘一人提领,他管着东西两堂所有参事及事务,却不能为此自鸣得意,因为,李象瞳一走,其实就相当于,整个工事房的重担都压到了他肩上。尤其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他本就没有才学,靠着一张脸皮在工部混日子,向来是能推则推能避则避,心想着反正手下有这么多人,上头又不指望他有多大作为,加上职务与所得完全不等比,心中一直都颇为不平,也是因此,整个工事房的风气都很颓然,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在应付交差。 这下李象瞳撤了,就剩一个他,真是再想躲也没法躲了,怎能不心急? 自从在工事房目睹过这一回荒唐事后,梁正卿似乎决心想整饬工事房的风气,所以他连着两天都呆在工事房大堂,亲自监督参事们的工作,多少图样都不合意,全被他打回去重做了。他整日眉头紧锁,在大堂内转来转去,就是没看到一点如意的地方。 隔日,他大手一挥,不再让参事们各自提图样方案了,把所有人聚齐来一起讨论该如何改建广和宫。 事先问蒋嵘的意思,蒋嵘嗫嚅道:“梁大人,你说我们急有什么用?最后还不得看侍郎大人的……往常不都是上边给总图样,然后我们来细化吗?你说你让我们想法子这不是为难我们工事房吗?” 梁正卿拂袖道:“再等下去,你们工事房还不如直接散了,各回各家,岂不自在?” 蒋嵘悻悻道:“我不是想推诿,只是怕不合侍郎大人的意……” 梁正卿道:“蒋司监你不会是忘了吧?你可是工部的老人了,还记得在卢侍郎来工部之前吗?所有的工事图样可都是你们工事房先绘出来的,现在都只会指望卢侍郎了?你还想不想升官了?也不知道为自己争功劳?前几波司监可不是你们这样的!” 蒋嵘小声幽怨道:“人家那可是相国之子,年纪轻轻就官至四品了,我们就算想,又怎么敢跟他争功?” 梁正卿睨了他一眼:“自己没本事就别在这嚼舌根。好好想你的法子吧,不然倒霉的还是你。” 蒋嵘无言,默默地站在一旁,想着怎么样才能糊弄过去。 参事们都齐聚一趟堂,梁正卿让蒋嵘主持论谈,令他们提出自己的想法,满堂的参事们竟然面面相觑,一时陷入沉默,无人发言。 蒋嵘看这也不是办法,就点名了几个平日比较活跃的参事,问他们为何不发言。有几人被逼得没法,窃窃地瞥了一旁的梁正卿一眼,小声道:“前日……李司监提案……都被否决了……我等是怕……” 梁正卿看着他们,淡然起身,一语点明:“你们是怕,你们今日发言,也会被本官否决,甚至怪罪,所以不敢说。” “是……大人英明。”那人难堪道。 梁正卿正色而立,道:“诸位来工部这么久了,应当都知道,工部与其他五部不同,这里不讲究什么虚礼出身,从来都是以才取士,放眼大齐官场,有哪一官职不是得经科考才能得到,或靠显贵出身得以保荐,只有你等,工部参事,是靠你们自己的一技之长考进来的,才能在这里大放异彩。我梁正卿也是如此!奈何近年这工事房因为诸多原因充斥着歪风邪气,不乏有不思进取之辈在这里混闲差,纵容这等人在此,是本执事的过错,所以今日,本执事就把话撂在这里,前有李象瞳为例,且不止于他,工事房上下都得整顿!” “所谓优胜劣汰,只有在用人关头,才能看出谁为大才,广和宫一事拖到今日,我已经给了你们相当多的时间了,今天就来做个了结,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你们自由发言,谁能提出好的改建方案谁就留下,最优者直接晋升为司监!”他这样一说,众人心中一动,跃跃欲试。 而他话锋一转,道:“若谁说不个主意,还滥竽充数,那就对不起了,脱下制服拿上东西,给我滚蛋!” 工事房内再次鸦雀无声,几十个参事以及蒋嵘都心有戚戚,垂着头,不敢妄言。 “大人。”一阵寂静之中,响起一道清丽平朗的声音,众人寻声回过头去,看着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上,顾清宁面色恬静地起身,双手平举到眉心拘了一礼,从容道:“小女子有一法可解如今困局,大人可愿听?” 梁正卿见她先起身,脸色青了一阵,不屑地摆手,讽道:“顾姑娘有何高论不妨说出来听听,毕竟勇气可嘉……” 顾清宁提裙离位,向前走来,在建模沙盘前停下,一边摆弄木块,准备搭建模型,一边道:“时不我待,留给我们的时间局限了一切,要想在明年三月之前改建好广和宫,是不可能的。” 众人闻言尽皆哗然,蒋嵘不耐烦道:“若顾姑娘你只是想说这,那还是闭嘴吧,改建之难何须你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当然知道不可能,可皇上要求我们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我们就只得想办法!” 顾清宁面色不惊,转头含笑直视蒋嵘,道:“司监大人说得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那小女子敢问大人可有主意了?” 蒋嵘瞪了她一眼,哼声道:“我有主意还让你说干嘛?” “那就是没有咯?”顾清宁双手背后,向他靠近一步,接着道:“没有主意,那就请大人闭嘴。” 蒋嵘面色铁青,顾清宁不给他回嘴的机会,直接转身,一脸微笑,道:“其实办法就是八个字,化宫为坛,化方为圆。” 一语惊醒众人,紧接着,顾清宁直立众人之前,当着两位长官的面,一边搭建圜坛模型,一边解说其中原由利害,将当日劝解卢远泽的话又搬出来畅言一通,不过没有细说详解,只是说了大概的构思。她滔滔不绝,就工事侃侃而谈,一番深入浅出别具一格的言论震住了工事房上下,气概才华显露,面对众人提问也毫不怯场,仔仔细细考量了每一关节,让人折服。 有相当长的时间,整个工事房大堂都只有她一人的声音,甚至堂下的参事们都一时忘却她是女儿身,只沉浸在她的言论和动作之中,直到一座高基圜坛在沙盘中落成,她放下最后一个木块,话语随之戛然而止。 顾清宁倏然转身,直面众人,颔首示意,又转向沉默的梁正卿,端臂鞠躬一礼,利落大方:“小女子愚见,请大人赐教。” 梁正卿一时滞愣,回过神来,立即给她鼓掌:“好啊,好啊,顾姑娘妙才啊!” 参事们都叹为观止,再次面面相觑,尔后为她鼓起掌来,她面带微笑,向众人端臂鞠躬,之后容色不惊地往回走,在最角落的位置,重新落座。 梁正卿站到圜坛模型旁边,看向顾清宁,抚须开朗笑道:“奇啊,奇啊,满堂男儿,竟不如一女子!我工部果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顾姑娘的才华,你等也都见识了,可能服气了?” “好,既事先有言,那本执事就特此任顾姑娘为工事房司监!”梁正卿宣布道,而眼中神情莫测。 参事们哪有这么容易信服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只是顾清宁是女子,他们难免疑虑…… 蒋嵘第一个坐不住了,拍桌而起,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啊!大人!” 第五十一章:运智奇复诈 蒋嵘急急上前,指着顾清宁道:“她是女子!怎能为官!” 梁正卿叉腰,白了他一眼:“大齐律法上哪一条写了女子不可为官?” 蒋嵘气得跺脚,仪态全无:“可是,可是,女子为官,从古至今都没有的事!这不是牝鸡司晨吗?岂不有损工部名声?梁大人千万慎重啊!” 梁正卿不耐烦地看着他,直言:“从古至今都没有?那现在有了!不行吗?我看蒋司监你不是在为工部名声着急,你是不愿意与一小女子平起平坐吧?” 蒋嵘被他一语噎住,“大人……” 梁正卿向他拂拂手,凑近他,拍拍他青筋暴起的脸,道:“住嘴吧蒋司监,还是那句话,工部是以才华论人的,尤其是你工事房!要的就是实打实的才干!这一下午以来,你还没看出顾姑娘的才华在你等之上吗?在工部混了十几年,还不如一年轻女子,我都要为你这张老脸羞煞了!” 蒋嵘哑然失语,也没法再说什么了,眼珠一转,愤懑地哼了一声,退后一步,拘礼道:“大人教训得是,下官愧疚难当,特向大人告假,下官要归家面壁静思己过,还请大人允准!” 他以为这样能让梁正卿改变主意,他想着毕竟这个关头梁正卿也应该明白顾清宁是镇不住工事房众参事的,他要一走,这里肯定乱套,觉得梁正卿会顾忌这一点,没想到梁正卿直接道:“好,难得蒋司监有这种觉悟!好走不送!” 蒋嵘一下子脸色煞白,跺脚走了。 也快到散值时间了,梁正卿在工事房又说了一会儿话,嘱咐众人尽快按照今日所议的画出图样,尔后听到放班的锣声,他就让他们散值了。 顾清宁随梁正卿去领了司监印与官服,拜谢叩恩,不惧其他,在散值的参事中款款而行。 放眼前方工部前廷,一间间望去,执事公房、总司监庭、郎中院、侍郎廷、尚书堂……一路走去,前路如何清晰,今后的每一程都近在眼前,后事可期。 她做到了。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只有她做到了。 …… 蒋嵘岂肯善罢甘休?在众人散值之后,他又去执事公房堵住了梁正卿,千方百计劝他改变主意。梁正卿不想与他置气了,把门关上,一脸无奈地问他:“蒋司监,你可知这位顾姑娘叫什么名字?” 蒋嵘莫名其妙,一时无解,道:“我哪知道?女子的名字能随便说吗?她从不说,我们也没人问啊,只知道她姓顾,这皇城里也没哪家姓顾的有多大台面啊……” 梁正卿摇摇头道:“我来告诉你吧,她是前户部尚书顾清玄之女,名叫顾清宁,有没有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蒋嵘想了想:“好像是……”之后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个之前传言与卢侍郎有私情的……” 梁正卿不置可否,只道:“我再告诉你两件事,你自己想去吧,一,她是拿着卢侍郎的荐书进来的,这事卢侍郎只与我说过,还让我保密,再有一件事就是,昨日,卢侍郎找我商议过改建广和宫的事,你猜怎么着?他的想法与今日顾姑娘所说的一般无二。” 蒋嵘如醍醐灌顶,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道:“大人你的意思是,这小女子是借卢侍郎的主意在此卖弄?” “谁借谁的主意倒说不定,只有一言,这小女子不是我等惹得了的。原来我还没这猜想,今日让你们提办法也只真只是想整一整你们工事房的风气,主意其实已经有了,只等卢侍郎把图纸拿过来,但听那小女子敢那样说,我这就心里就明白了,没准是卢侍郎有意成就她,你说我能不把那司监的位置给她吗?“ 蒋嵘沉吟了一会儿,“可我还是放不下啊,梁大人,你果真让她为司监?这太冒险了吧?” 梁正卿拍拍他的肩:“你呀,怎么还不开窍?找一个人为你顶罪不好吗?” “顶罪?” 他道:“是啊,你也不想想,就算按照卢侍郎建坛的方案去做,又谈何容易呢?你自问自己能担下这么大的事儿吗?顾姑娘自己要往这风口上撞,你就让她撞去好了,有什么岔子也都算她的,我们不就能躲过是非了嘛?” 蒋嵘还是有些顾虑:“对,风险是被她担了,可功劳不也被她抢了吗?要是她办成了……” 梁正卿道:“办成了又能怎样?她还指望升官啊?就算卢侍郎帮他,那卢相国能愿意吗?如果卢侍郎不惧卢相国反对,会让我保密?所以你放心吧,哪有那么容易的?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子,以后有她受的,你还不平?有什么好不平的?不如趁机去享几天清福。” 他看蒋嵘在思量,便说最后一句,道:“你只需记住,她不成,自有罪责要担,她成了,还有卢相国之祸。我们只需作壁上观便可。” 翌日一早,顾清宁首次着官服上署,工事房的参事见了她,有的假作欢迎上前贺喜,有的直接对她不屑一顾,根本不打算承认她这个司监。她也是清楚的,这些参事不会轻易服她。 她按礼去梁正卿的公房叩谢上官,行礼完毕之后,她拿出一封书信交于梁正卿。 梁正卿不明其意打开来看,只听她道:“下官恭喜梁大人,令郎将金榜题名取得功名,实在可喜可贺。” “你说什么?”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打开一看,是一篇文章,分明的行卷格式,且只有一半,上面的字迹格外眼熟,再细看行文开篇,署名竟是他的儿子梁言琛。 他始终摸不清头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清宁柳眉细挑道:“梁大人莫非连令郎的笔迹都看不出来了?这篇行卷文章,可是他花一万两银子买的,加上明年科场文章,他还得再出两万两,这么大一笔支出,难道梁公子未曾与大人商议过?” 梁正卿紧攥着纸章,怒目圆睁,“不!不!他绝对不会!”他难以置信,火气上头,直接将那张纸给撕了。 顾清宁睨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安然不惊,道:“撕掉又有何用?这只是一半而已,底稿尚在,只好劳烦梁公子再抄一遍了。梁公子是个爽快人,早就付了银子,亲笔写了字据,且画押签名,此事已是铁板钉钉,梁大人何必动气?只待明年放榜不就好了?” 梁正卿额头上青筋暴起,骂着:“这逆子!逆子!”他发泄了一阵,后来恢复理智,问:“这文章怎么会到你手里?是你在搞鬼是吧?你想借此要挟我?” 第五十二章:举诀清风吹 顾清宁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一脸无辜,退后一步道:“不,梁大人你误会我了,我真的只是来向你道喜的,这不是好事吗?梁大人何必动气?我哪有那能耐为令郎捉刀代笔写行卷文章?还打保票他一定会中举?只是恰好这文章落到我手里了而已。要说在背后帮衬梁公子的人,可是目前长安城内第一名门的贵人啊。梁大人不用担心,令郎前途大好。” 梁正卿锁眉沉思,看着一地碎纸上那熟悉的字迹,颓然道:“你是说卢家?” 她答:“有这种本事的还能有谁?至于是卢家哪一位,梁大人去问令郎就好了呀。” 他转过头来,用厌憎的目光直视顾清宁,压着声音问道:“那这文章怎么会落到你手里?还说与你无关?” 顾清宁毫无怯意地对上他的双眼,靠近他一步,神色陡转,双眸中的冷厉锋芒直戳人心,她道:“因为我与卢家人有私情,纠缠不清啊,梁大人忘了吗?我就是靠着卢远泽的抬举上位的啊,所以,这些事我能不知道?” “你……”他被顾清宁嘲讽的话语刺到,这才看清原来她一直心如明镜,将别人对她的看法摸得一清二楚。 她步步紧逼,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把我推到前面担风险,而你们在一旁见机取利,岂有那么容易?你知道借卢远泽在工部谋事的我最畏惧什么,我自己更是知道,所以,卢相国那一头,你想不都不用想。我就直说吧,若梁大人你能保我在承建司安然无恙,我就能给你儿子光明前途,若我一日失官,我必让大人你陪我一起被驱出工部!” 梁正卿骇然无言,想他四十多岁的官场老人,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被一小女子厉言威胁,顿时脸色煞白,暂且稳住,赔上笑脸,一番虚词打发顾清宁,想等回去问过儿子之后再作打算。 顾清宁岂能不知他的打算,多说已无益,就给了他好脸色,出了他的公房。 这时,卢远泽带着天一神坛图样定稿来到了工事房,见工事房内一片嘈杂无人管制,心下生疑。众人一见他来,才安静下来,连忙行礼。 卢远泽环顾了一下两厢的司监公房,皆门户紧闭,便问道:“你们的司监呢?” 有人回道:“回禀大人,李司监被撤职了,蒋司监告假在家不上署。” 他郁闷道:“那现在谁是你们的司监?偌大的工事房不会无人提领吧?” “自然有人提领。”他背门而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便闻声回头,一眼看到身着司监官服,束冠佩印的顾清宁,霎时间愣了片刻,只见她微笑上前,声音娓娓:“禀大人,下官就是工事房的新任司监。” “清……”卢远泽诧异失言,看着顾清宁淡然走到自己面前,行官礼,问他道:“侍郎大人驾到所为何事?下官专候大人指教。” 卢远泽始终难以置信,看向随之而来的梁正卿,梁正卿此时心有顾忌,便赔了一笑,拘礼道:“大人,这位便是昨日刚任命的顾司监,在蒋司监告假期间由她总领工事房,任命文书已经交到郎中院了,应该不日就能传到侍郎廷请大人过目。” 卢远泽转头与顾清宁对视,看出她眼中的坚定,还有一瞬似乎只为他一人而显露的恳求,他如鲠在喉,缓了一下,只点了点头,转而言道:“嗯,这些事梁执事你拿主意便好。我此来是向你承建司移交图样定稿的,后续细化事宜,还请梁执事与……顾司监多多费心。” 顾清宁上前双手接过画轴,答道:“侍郎大人放心,工事房诸位必尽心完善,不负大人所愿。” 她行完礼,直接打开图样画轴,挂到墙上,一副新的工事图样就这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堂下诸位参事尽皆唏嘘,因为那图上画的竟与顾清宁昨日提出的方略相似,也就是说,顾清宁的见识竟与侍郎不谋而合。 顾清宁看出参事们看她的眼神变了,便明白自己成功了。她故作惊讶,称赞卢远泽的图样如何惊奇,听卢远泽向众人宣布新的工事开展,众人至此才真的心底安稳起来,又受顾清宁一番激励,参事们士气高涨,个个跃跃欲试。 天一神坛图样的公布象征着他们这大半月的惊疑不定终是结束了,一项工事拉开新的篇章。而顾清宁与卢远泽此刻并肩立在工事房大堂之上,也让有心人感知,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无论是工事房还是承建司,或是偌大的工部,都将因这个女子的到来,彻底改变。 讨论完工事,顾清宁按礼送卢远泽出工事房,卢远泽依然有些晃神。 她对他浅笑,道:“将为人父,恭喜。” 他深望了她一眼,道:“初为人臣,小心。” 是年,十一月末,天一神坛正式动工。 …… 几日后,在如意酒楼二楼,两位长者靠窗而坐,一个贵气自显,一个风雅恬淡,相对饮酒笑谈,话语不多,其间还掺杂着算珠拨动的声音。 顾清玄打着算盘,十指灵活如行云流水,认真思量着。殷济恒看着他,笑道:“顾贤弟不愧是当了十几年户部尚书的人,这算起账来真是熟稔,打算盘的方式也让人佩服啊。” 顾清玄手指没有停顿,只笑回:“是啊,殷大夫不知吧?顾某平生所好,除了下棋便是拨弄算盘算筹了……” 他推上最后一个算珠,收手停下,凝神审视算盘上呈现出的数字。殷济恒问道:“哦,那贤弟你此刻算出什么了?” 顾清玄伸手一拂,又将算珠全部打乱,道:“顾某算出,皇上得心疼一阵了,各位大人恐怕也要割点肉了。” 次日下午,殷济恒受召进宫面见陈景行,陈景行还招了两位司丞及户部要员,坦言国库吃紧,加上天一神坛的工事消耗,国库严重亏损,让他们进言想法解决这次财政危机。 殷济恒谏言,废除官员年底领福银的政策,将这一笔款项充作公用。 殷济恒的谏言当即遭到众人的反对,两位司丞在御书房里都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了。陈景行也觉得有些不妥,未置可否就让他们先退了,他再与卢远植和两位司丞商议。 第五十三章:终须杀尽缘边敌 殷济恒的谏言当即遭到众人的反对,两位司丞在御书房里都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了。陈景行也觉得有些不妥,未置可否就让他们先退了,他再与卢远植和两位司丞商议。 陈景行坐在龙案之后,看着户部统算的折子,蹙眉凝神思量着什么。 眼前的三人,相国卢远植,左司丞杨隆兴,右司丞荀高阳,都是在陈景行登基前,于皇位之争中帮他出了很多力的功臣。新皇登基后,卢远植大力排除异己,许多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昔日盟友也未曾幸免,连当年与他最为紧密的顾清玄都没落得好下场,而杨隆兴与荀高阳却如日中天官至从一品司丞,各领三部,其中原由也耐人寻味。 或者说最简单的一点原由,就是,他们不会威胁到卢远植,就算这二人位高权重也不会威胁到卢家。与其说他们是新皇的功臣,不如说,他们是卢远植的心腹,且是两个没有野心,易于满足的心腹。 掌管吏、户、礼三部的左司丞杨隆兴,其人出身微寒,表面忠厚可亲,实则为人奸滑,无利不起早,极善阿谀奉承曲意逢迎,没有大才远见,而手段下作,毫无底线,传言他的发迹靠的就是给高官拉皮条,后来傍上卢远植,百般示诚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日。 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荀高阳,人品不似杨隆兴那般下作阴暗,但个人毛病不少,出自官宦人家的他,向来爱慕虚荣,好摆官谱,专享玩乐,虽然做起正事来并不含糊,但其人在私下毫无官员操守,吃喝嫖赌种种嗜好,尤其嗜赌,无论是与人交际还是在赌场上,每每一掷千金肆意挥霍,早在多年前就把祖上基业败个精光,进项虽多,也耐不住他这般挥霍,就算如今官至从一品身家也并不富裕。 所以,在听殷济恒谏言要取缔官员年底福银之后,他是第一个反对的,可见家底已经捉襟见肘。 此时陈景行对着他们,问他们有何见解,荀高阳说了一些,但都不能解决近危,杨隆兴实在胸中无一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虚话搪塞皇上。唯独卢远植一直不发言,他在低头看着宫廷司交上来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皇宫中人包括皇上的每一项开支,脸色愈发地不好。 陈景行第二次问他:“相国,你有何见教?怎样才能填补国库的空虚?” 卢远植有些沉不住气,一时失神,重重地合上账本,忘乎其他,指指账本看着陈景行道:“陛下啊陛下!难道忘了先皇的嘱咐吗?要廉政克己,切勿靡费!而今,陛下却如此铺张奢靡!国库如何能不亏空!” 陈景行愤然起身:“相国是在怪朕?朕如何靡费了?国库空虚岂是朕一人之过!别跟朕提先皇!先皇会那样叮咛,就是因为他知道大齐国库已经没得铺张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先皇留给朕的就是一个烂摊子!” 三人一齐跪下,卢远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过激了。 陈景行的怒意被激起,一发不可收拾,甩袖道:“连年征伐,大兴土木,天灾不断!先皇在时,大齐岂有一刻能够休养生息?光是连年的征战都得多少军资!加上各地水灾旱灾,几时太平?哪一处不得花钱!大齐国库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入不敷出了!连年亏损又怎能避免?” …… 后来,两位司丞与卢远植总算熬过了皇上的龙颜大怒,被训一顿之后出来御书房。卢远植思量深沉,又开始一言不发,两位司丞只顾着埋怨之前殷济恒的谏言,后来见他脸色一直不好,才打住了,向他问对策。 杨隆兴道:“相国,依下官之见,国库的空虚并非是一时危急,而是由来已久弊病太多,要想此时力挽狂澜恐怕不易啊,下官觉得,不妨先设法解决当务之急,就是修建天一神坛。” 荀高阳附和道:“是的,相国,距原祭天殿废弃之始已将有三年了,一直拖到陛下登基后才动工,还遭这一波三折的,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自然会急,祭天本是历代新皇登基后的首要大事,而今却一拖再拖,祭天可是新皇受天子之封,受万民来朝的仪式,再拖下去让那些属国友国怎么看我们大齐啊?” “怎么看?”卢远植看了下左右两人,气闷道:“让他们跪着看!” 杨隆兴道:“诶呦,相国就别说笑啦,这不在问相国您有何高见嘛?” 卢远植知道这两人遇事只会推诿,也不指望他们分忧解难,直道:“有何高见?老夫没什么高见,想拿主意去陛下面前邀功,就自己想去!” 卢远植没给他们一个好脸就走了,两人兀自郁闷。分开后,荀高阳在宫道上跟进宫秉事的礼部尚书董烨宏碰上了。 董烨宏也听说了殷济恒提议取缔官员福银的事,这时也是一脸不悦,吹胡子瞪眼地跟荀高阳抱怨起殷济恒,讽道:“这殷大夫也真是站着说话不要疼,以为谁家都像他们殷家那般有那么大的家业啊?像我们这种,虽在朝为官,又能得几个俸禄,家里还有老小要养,时常应酬,一年到头手上都不剩几个银子了,就等着发福银过年呢,他倒好,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陛下取缔,凭什么呀?真不顾人死活!” 荀高阳道:“这不对吧,要是小官小吏说紧着福银过年,我还信,可董尚书你可是二品大员啊,还过得这么寒酸?我不信。” 董烨宏凑近他道:“司丞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是不用指福银过年,可那些小官们不都指着领福银之后四处走动吗?我一人没了福银不打紧,可他们没了,我收谁的去?这过年得少了多少进账?司丞大人难道你就不走此道吗?要是下面的人不向上贽敬,我等都得损失多少啊!” 他说出的正是大多官员心里的小算盘,荀高阳自然早就这样想着了,只是没说而已,听他说完,只与他心照不宣地笑笑。 后来他想起什么了,纳闷道:“我就想不通了,莫非殷大夫真是油盐不进?合着大齐朝堂就他一个清官了?竟然主动提出取缔福银,难道他从不收下边的贽敬?” 董烨宏又凑近他,讽刺地笑笑,道:“这司丞大人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殷大夫根本不在意这点小利,人家手下有大把大把的生意,油水厚着呢。” “生意?诶,他有侯位在身,这我是知道的,可他那封地不是早就成贫苦之地了吗?他又指不上食邑,还能怎样?你是说他还有别的买卖?”荀高阳低头耸肩,与他窃窃私语。 董烨宏拍拍额头,道:“诶,司丞大人可知长安城内的如意酒楼是在谁人名下?” 荀高阳道:“如意酒楼原来真是他的资产啊?原先还只是听说……可酒楼也赚不了什么钱吧?” “那如意坊呢?”董烨宏一板一眼,低声说道,这三个字倒是把荀高阳一下子给整蒙了,他接着道:“司丞大人也是如意坊的常客了,日日在那消遣,就不曾知晓如意坊的背后老板是何人?” 第五十四章:四面通同掩大荒 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九回街,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在东街大多是风雅去处,类似江月楼如意酒楼等等,越靠西,档次就越下,最西边青楼赌坊林立,像罗云阁就是在这最西边。 毗邻罗云阁的一家赌坊,从外面看上去并不算气派,只有单单的一层楼,而门前却客似云来络绎不绝。时常有官轿官车在这不远处停下,那些人大多已脱下了官服,穿着便装四处看一看,才放心大胆地一头扎进罗云阁或着这个赌坊里。 赌坊门匾上书三个大字“如意坊”。 天色将暮之时,一辆马车在赌坊不远处停下,一个人身着寻常的暗色衣衫下了马车,却不进正门,而是绕到后门,敲响了后院的门。院门随即打开,一个小厮拱手欠身请他进去:“大人请,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候着您呢。” 他若有所思,听着前部传来的嘈杂声,感觉有些复杂,还是随小厮往里走。那小厮一路恭让,引他入内,渐渐地听到声音越来越响,明显是离赌场越来越近。及到内场,他终于得见如意坊里面的赌场,场中人群嘈杂拥拥嚷嚷,他随小厮在靠墙的廊道上走着并不引人注意,况且这一层赌场的人大多是平民,认识他的人怕是也没有。 小厮引他走进一扇门内,门中并无厅室,只见小厮走到一处,跪地敲了敲某块地板,即见那一块地板被抬了起来,从地下伸出一个人的半边身子,打量了一下他,接着就点了点头。 小厮撑起木板,做出邀请的姿势,道:“劳烦大人屈尊,由此下去,我家主人就在下面等您。” 他就靠近那个地方,看到里面原来别有洞天,有一段阶梯通向下面,下面也有灯光与人声,想来是如意坊的地下赌场。 他跟着小厮下了楼梯,又进一门,他一踏足进去,立马觉得有些不妙。这层的人显然没有一楼的人多,而场上布置装饰却比一楼雅致许多,更重要的是,他毫无防备地进门现了下身,梭巡一眼就发现,这一层赌徒中十之八九都是熟面孔。 自然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他根本不及躲避,当即被一人拉住手臂,仓皇抬眼看去,竟是荀高阳。 荀高阳正赌得酣畅淋漓,一见他推门现身,立马窜了过来,好似逮住他了似的,其他人还有些怯意,只有荀高阳无畏地笑道:“殷大夫!你也有这个兴致来此消遣?” 殷济恒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的,抽开手,瞪了瞪他,还有一些在场的官员,甩开他的手:“放肆!老夫怎会在这儿厮混!有事前来而已!倒是荀司丞真该收敛收敛了!身为朝廷重臣竟流连赌场!这是什么罪过?” 荀高阳没被他唬住,反而不屑道:“得了吧,殷大夫,这慷慨虚伪之词还是留到朝堂上去说吧,这儿可是消遣的地方,吓唬谁呢?” “你……”殷济恒见他一副无赖样,更不想与他纠缠反而引起更多人注意,气冲冲地转头走开。那小厮也怔了半晌,见他要走才反应过来,连忙再引前行,去往内室。 有官员注意到了方才之事,心下担忧,来问荀高阳怎么办,而荀高阳满是无所谓,只道:“怕甚?他要检举我等,那早就办了,到如今都还没下手,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陛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合而已。” 那人疑惑道:“大人你是说殷大夫也是这里的常客?可我怎么没见过他啊?” 他不回答,自顾自嘟囔着:“有事前来?堂堂御史大夫有什么事非来赌场办?这下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平时还尽摆架子,可笑。” …… 殷济恒怒气冲冲地进了内室,想不到里面的人见了他却更为诧异,直接上前给了那小厮一巴掌,骂道:“你这蠢货!不是让你把大人接到上面的内室去吗?你怎么引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被人看到了!你闯祸了!” 那小厮抱头,慌张地解释:“不不,老板你只说是内室,没说上下啊!小的以为要大人带来跟老板见面啊!老板你在这,我还能把大人带哪儿去!” 他气极败坏,动手教训小厮,直到被殷济恒劝阻,他才反应过来,赶忙向殷济恒赔礼道:“殷大夫请见谅,手下实在太蠢笨了,给大夫徒添麻烦了。小人也知道这下面大夫不好来的,特意让顾翁在上面等您,谁想这蠢货……诶呀!” 殷济恒摇摇头:“算了,江老板不必介怀,先带老夫去见顾贤弟吧。前面的事只当是让老夫长见识了,不来亲眼看一回,还真不知道我大齐官员竟然如此德行。” 江河川呵退小厮,拘礼道:“大夫莫气,他们不如此,我等又怎么成事呢?来,这边请,顾翁在楼上候望多时了。” 他引着殷济恒从另一条无人的暗道去往楼上,路上有言语,殷济恒笑言:“要不是顾贤弟介绍,老夫是哪会想到长安第一楼江月楼的江掌柜就是这如意坊的老板?呵,江老板生意做得够大的。” 江河川回道:“还是不及殷大夫啊,那如意酒楼望月阁不都是殷家人开的吗?在下曾听生意场上人传言说长安城内十家酒楼中有六家酒楼与殷家有关系,前日听顾翁说起方始信这是真的,哈哈,没想到殷大人不仅是官至一品的朝廷重臣,还是经商大家啊!日后若有机会在下还想向大人取取经呢。” “江老板说笑了。外面夸张传言而已,切莫当真,哈哈,只是族中人在经营而已,老夫很少过问这生意场上事。话说回来了,就算老夫经商,也只是做些寻常生意,不如江老板这么有胆色,敢碰赌场买卖……” 江河川摇头道:“大夫都不敢碰,区区在下又怎敢呢?只不过这如意坊的原主惹上仇家了,不敢再在长安城里混了,刚好在下得了消息,与顾翁一合计,才接受这桩买卖,也是正巧,才捞到这个机会,待大夫事成,这如意坊也就没了作用,迟早还是要易主的。” 殷济恒与他顺着光线稍暗的楼梯上去,到了一间屋内,是如意坊明面上的会客室。其间,顾清桓正端坐在案后,沏着一壶香茶,案旁的鎏金镂空香炉内点了几许香片,清淳的龙井茶香融进馥郁的香味中,氤氲在他的布衣青衫之上,他双眼微阖,虚无莫测的目光落在一本摊开的账本上,旁边放着一张薄而宽大的纸笺。 他们叩门进去之后,顾清玄听到脚步声,随手合上了账本,起身而迎,互相见礼既毕,他看着他们,对殷济恒笑言:“看来大夫已与江兄见过了?就不用顾某介绍了。来,请坐。” 殷济恒微微颔首。江河川与顾清玄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叙礼告退,让他们单独相谈。 殷济恒注意到了顾清玄面前的纸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坐下去,顾清玄拿起那张纸笺,铺到他面前:“大夫请过目。” 第五十五章:行势侵吞远 “这些名字……”殷济恒的目光在纸上梭巡一遍,便已看明:“这些官员都来过这如意坊?” “不。”顾清玄道:“不但来过,而且欠下的赌债累累,以右司丞荀高阳为首,其中不乏有与卢家关心紧密之人,比如现户部尚书黄正廷,他虽不是常客,但也在这如意坊的账本上有名。” 殷济恒笑道:“嗯,顾贤弟好生厉害,到这不久便把这些名字都摸清了。好!如今证据已足,老夫不日便可安排御史开始起笔弹劾……” 顾清玄附和道:“顾某正是此意,我们可以先从荀高阳黄正廷着手,一一铲除卢远植一党,料想他们怎么也没防备我们有这一招……”他试探性地缓下了语气,看着殷济恒。 在他说后话之前,刚高兴过一阵的殷济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遽变,有些怨怒道:“糟了……可是,方才过来时,老夫不小心在楼下露了一面,正好被荀高阳等人瞧见了,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他们有防备,就不好继续取证了……” 顾清玄一听此言,也紧张起来,闷恨地皱起眉,道:“怎么会这样?诶呀,真是……真是……恐怕他们真的是有防备了……那大夫,我们只能暂且隐忍了,此时出手他们必然知道是大夫要对付他们,一举除尽了还好,要是除不尽,恐怕会给大夫你带来隐患啊……不如等等,先让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可想想能不能借别人的手揭发这些人……大夫你觉得如何?” 殷济恒想了想,道:“嗯,顾贤弟所言极是,还是你考虑得仔细。也是真不凑巧,偏偏出了这个状况。” 顾清玄宽解道:“无妨,先稳住他们便是,我们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取证。嗯,我想了一下,目前江兄到手的这个账本只是他们参赌欠债的一小部分证据,就算拿这个举发,他们也只会被治小罪而已,而荀高阳所欠的绝对不止这些,还得想办法从如意坊原主那拿到他们画押的欠据才稳当……” 听了他的分析,殷济恒深以为然,同意了,两人又商议了如何如何,方才停歇,后来殷济恒先离开了。 江河川不知从何处进了房内,跟顾清玄直面,两人还没说话,只目光相接一瞬,就同时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顾清玄捋捋短须,道:“方才他说的河川老兄你都听到了?” 江河川只笑着点头。他继续喟叹道:“诶,这人啊,就是容易得意忘形,聪明人一旦被眼前利益冲昏了头,可比普通人还糊涂。哼,他竟然逮着这么一点事儿就想下手了,是太急还是太贪啊?要是靠着检举官员赌博就能拔掉卢家的爪牙,我等何苦费心经营这如意坊,岂不早就事成了?十几年的心血,就为了撤几个官?” 江河川道:“诶,也不怪他,其实都怪老弟你。” 顾清玄疑惑:“怎么他蠢还怪起我来了?” 江河川点头,轻拍了他一下,笑道:“不是他蠢,是老弟你太能谋划了,两面摆迷魂阵,这场局又是思谋已久,他如何能招架?你呀,就是欺负厚道人,不,至少是比你厚道的人,哈哈……” “那在暗中经营这如意坊,还捏造出一个‘如意坊原主’的老兄你,是不是也很不厚道?”他玩笑道。 江河川不停摇头:“不不不!我只是生意人,眼馋人家如意酒楼赚钱,就抄人家的名字开了个赌坊而已,哦,这还是你给出的主意呢。说到底,这赌坊也不在我名下啊,那房契官证上写的可是姜谷的名字……” 顾清玄伸手搭上老友的肩,挑挑眉头,道:“嗯,顾某掐指一算,这姜谷遭了大祸了,而且后来遭遇会更不妙啊……” “这是什么意思?”江河川问。 顾清玄一旋身,在案后落座,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账本,像在讲述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一般,悠然道:“姜谷,如意坊原主,经营赌坊多年,因惹上权贵仇家不得不逃离长安,仓促将生意转手他人,携带与官员相关的字据逃之夭夭,在路上遭人追杀,死了,而那些欠据下落不明。这是我们讲给殷大夫听的故事。”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姜谷,如意坊现任掌柜,背后老板实乃御史大夫殷济恒,背着殷大夫借贷与他人,却导致亏损惨重,不敢上告,只能请求欠债的官员们还钱,以暂时补上亏损,可是那些官员们也一时无法凑出那么多银子,他只能另外想招啊,就提议那些官员先出一部分银两,立下字据,让他拿着再去放贷,以放贷收回的银子抵债,并帮他们取得暴利。这是老兄你要讲给荀高阳黄正廷他们听的故事。” 江河川入神地听着,听他说完之后,愣了愣,才笑出声来:“以御史大夫的露面安他们的心,又以暴利诱之,引他们挂名,加上这几位正在为国库亏空的事头疼……反正我是明白了,赌博之罪比不过放贷之罪,放贷之罪又抵不过……哈哈,清玄老弟你好狠的心啊,这是要诛荀黄等人的九族啊……” “不止于此。”顾清玄抬手斟茶,掩袖将温热的香茶一饮而尽。 “不止于此?” 他放下茶杯,晃过目中凛然之色,看向江河川,面色平和,道:“是的,这样的话河川老兄你也能挣许多钱啊,反正是以假名开的赌坊,到时候卷钱一走,老兄你不是早看中隔壁的罗云阁了吗?到时候一并买下,保你生意做得更大,赢利更多。” “什么叫我看上罗云阁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弦歌晓得了指不定怎么想她父亲……”江河川窃喜,嘟囔了几句。 顾清玄笑问:“那到底有没有看上嘛?” 江河川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不是看上了,而是……已经让在跟那边谈了……” 顾清玄噗嗤笑出来,忍俊不禁:“河川老兄真生意人也!诶,是让谁在谈?” 江河川道:“我不便出面,是让郁生去谈的。” “郁生啊?”顾清玄若有思量,赞赏地点点头:“嗯,这小子是跟着你长大的,的确学了不少本事,看把这如意坊打理得多好,的确是做生意的好手,对了,他不怎么去江月楼的吧?” “是的,他是不怎去江月楼的,毕竟不能让人知道江月楼与如意坊有关系,只好委屈他在外帮我打理这些生意。这小子在做生意上很有主意,头脑又机灵得很,刚才让他配合做戏,他装小厮装得可像了……”回想着刚才他在殷济恒面前打郁生那几下,一开始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哦?”顾清玄道:“那这次就让郁生出面跟荀黄等人谈吧,你还是不要出面。” “郁生……郁生……”江河川沉吟了一会儿,之后点头道:“也好,就让他去与他们斡旋吧。” 第五十六章:犹残织女两三星 寒冬已至,风起,雪飘。 江月楼内,三楼的雅室中添了新铸的暖炉,毛毡铺地,座上铺了色泽鲜明的绒毛坐垫,铜壶盛着状元红在殷殷炭火上烘出了香气,令人迷醉的芬芳沁入鼻息,天寒,而这里不寒,在座几位年轻公子都卸下了裘袍,披着锦缎外袍,或坐或躺,斛筹交错,吟吟停停,笑语不息,笔走龙蛇,落在地上的白纸墨迹未干。 她系着白色披风,银色的交叠云纹,狐毛滚边,直拖到地,长身玉立,缓步走向窗前,伸手拔掉窗枭,寒风随即卷着白雪扑面而来,屋内的人直叫冷,而她只是笑望窗外被大雪覆盖的锦绣长安城,接了几片雪花,回过身去,轻轻一吹,手一扬,白色的飞花还未落到温热的毛毡上便消融不见。 她笑看屋内人,提音粗声平和道:“是你说要吟雪作诗的,怎么又怕起冷来了?落雪是好看,但怎么吟诵怎么喜欢,雪都是冷的……” 一个公子朗朗笑道:“姜贤弟就饶了我们吧,今日来找贤弟吟诗以沾沾贤弟的才情,可不要挖苦我们不受寒。” 她摇头笑笑,关上窗,拎起铜壶把手,去给他们添酒,笑道:“你们呀,吟诗是差了点,喝酒倒是在行的,尽点这最贵的状元红,饶的是你们阔绰。” 另一人道:“哪阔绰?不是想借贤弟的面子给便宜些嘛。”他们都笑了起来。 她斟酒,道:“我只不过江月楼一小厮,哪来的面子?你们指望错人了。” 后面一个人酒至微酣,拍桌笑道:“姜贤弟这面子可大了去了!诸位都听说了吧?那相国府的小姐可是天天往这江月楼跑,对我们的姜贤弟甚是殷勤啊!我等还苦苦巴望着考试中举,可我们姜贤弟没准就能入赘相府平步青云了!当相国的乘龙快婿,这面子大得没边了!” 他们全起哄笑了起来,江弦歌心中汗颜,故作脸色,将一盏酒噔地放到那人面前,嘟囔道:“我只当你们是嫉妒。” 那人调笑得更欢,一边醉醺醺地笑着,一边伸手要碰她的脸,“是啊,我等当然嫉妒,只怪自己生得没有姜贤弟这样美,能引相府小姐倾心!” 江弦歌打开他的手,不与他们计较,斟过一轮,酒壶空了,她出去传酒,一出去却见一个侍者在门六神无主地打转,看到她出来了,才松口气道:“姜公子,快上楼吧,卢小姐在四楼漱玉斋里等你。” 她没法,犹豫了一下,把铜壶交给了侍者,提着衣摆,快步上楼去了。 漱玉斋的门是开着的,一到门前,便感受到一阵寒意,寒风穿门而过,想来不应该,楼上的布置向来比下面精致舒适很多,这漱玉斋又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没理由会冷成这样。 她抬眼梭巡,望见屋内正对门的一扇窗大开着,寒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带着纷飞的雪花,在屋内飘扬飞舞,扑向人的面孔。 房屋正中央,一方坐案直对门户,江弦歌看到那道身影面窗而坐,身上披着带有毡帽的月牙黄锦缎狐裘披风,却依旧显得得双肩削瘦背影单薄,身后垂在锦缎衣衫上的如瀑黑发几丝几缕随着白雪飘飞。她的背影始终挺直,披风垂地如雀尾,带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与骄傲,还有孤单,就这样迎雪而坐,静默无声。 江弦歌敲了敲门框,“卢小姐。” 听到这声音,她立即回过头来,双眸中有晶亮的光点,前额的青丝中抖落几片白雪,微提的唇角满是盈盈笑意,她看着走过来的“姜贤撑,撑着桌沿起身,“姜贤……” 却因为盘腿坐太久了,不觉腿有些麻,起身又过快,竟一时不稳向前倾倒,江弦歌急忙上前一步去扶她,她直直跌进江弦歌怀里。 卢远思原本冰凉的双颊上立时浮上一阵羞臊的绯红,江弦歌连忙放开她,别过脸,差点露了原声,扯了下嗓子,道:“冒犯了,请小姐见谅。” 卢远思用冰凉的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结巴道:“没事,没……没什么……姜贤,我等你很久了……” 江弦歌转头看向她,问:“何不让侍者早点通知在下?还让小姐久等……” 她道:“等等没什么的,我是怕误了你的事,你又不是闲人,怕耽搁你,让你觉着我很刁蛮不讲理……”她越说越不好意思,就这样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江弦歌感觉自己心头涌上一阵柔软,这还是那个骄横的卢二小姐吗?那日在顾府前斥责顾清宁的大小姐在她面前怎会如此羞怯柔情? 她顿了顿,故作疏离,问:“卢小姐小姐光临,有何事吩咐在下?” 卢远思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持礼冷淡,反而欣赏这份宠辱不惊,兀自对她献以热情,喜悦地指着窗口,揪着江弦歌的袖口,眉开眼笑道:“姜贤你看!这雪花可美?我最爱长安下雪了,我来找你是想你陪我赏雪。” 说着她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近乎是习惯性的命令,连忙语音一转,小心翼翼地看着江弦歌,补上一句:“我是说,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可不可以?”她轻轻晃着江弦歌的袖摆,恳求道:“就一会儿……或者我可以等你招待完别的客人……” 江弦歌随手为她掸去发丝上的白雪,温和笑道:“可以,当然可以,你就是姜贤最重要的客人,何须等待?在下随时待命。” 卢远思抿唇一笑,羞怯又喜悦地埋下头,拉江弦歌坐到她对面,关了门,两人谁都没有提及要关窗,就这样一道迎风坐着,任白雪簌簌而下,好似身处最雅致的园林,什么也不用做,也不会有人打扰,天地间,只有这两人,还有飘飞的白雪。 江弦歌真的在看雪,卢远思在看她。 江弦歌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她却立即低下头,一手仍是撑着下颚,一手摆弄茶具,作倒茶的样子。她偷偷抬了下眼,看江弦歌正凝视自己,她连斟茶的手都颤了起来,只好说话掩盖难堪,道:“我,我听说……这江月楼有一位小姐长得极美……听说是江掌柜的女儿……被人称赞为长安第一美人……是不是有这个人啊?姜贤?” 江弦歌听闻此言,反而避开了她的目光,犹疑道:“嗯……是有的,是掌柜的女儿,江家小姐……不错的……” 卢远思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就以为有什么,连忙问:“你认识她?她真的那么美吗?” “认识,认识,也还好吧,传言毕竟都很夸张……” 她双眼一瞪,莫名地急了起来,攥着江弦歌的衣角,道:“可是你却真的是很好看,她要是喜欢你怎么办?” 江弦歌看着她天真的吃醋模样,哽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摇头道:“不会,不会……” 她追问:“你怎么知道不会?我听说她都二十了却还未出阁,这必然有隐情。” 江弦歌低头摆弄茶杯,微阖的美目中,清冷的目光无处停歇,最终停留在杯中温热而透彻的茶水上,启唇,听不出心绪,“她……心里有人了,而那却是个不可能的人,所以,她只能等,一直等……不会喜欢上别人……” 卢远思安静下来,有些失神,手指依旧紧攥着她的衣角,还是不放心,问:“你真的不会喜欢上她吗?” “不会。” 她更加用力地攥着那一角,仿佛倾注了今生所有的勇气,赌掉了今生所有的运气。 “那你会喜欢我吗?” 第五十七章:我老天宇内,白雪凝须眉 有很多男子,或是与她偶遇,或是精心设计与她见面,细腻的她总能在他们眼中看到一种渴求,那是一种让她无法接受的欲望。他们的目光总是那样,看到她的脸,便一寸寸地下移,仿佛想将她彻底地看穿,想用他们的一切,深情、才情、权势或财富,将她的冷淡融化,将她据为己有,或奉为高岭之花,或玩弄践踏…… 她已习惯,却依然害怕。 或许有太多人都认识那个待字闺中名动长安,一直深入简出,偶尔会在江月楼顶楼琴阁的纱幔后抚琴,偶尔会在长安街上游走,偶尔与同龄女子欢聚一堂谈诗作画的美人。 但很少有人认识,江弦歌。 当她化妆成男子,终于能够不受那些目光所扰,可以装作潇洒,与所有人欢笑自如,还能学男子的豪迈,放浪形骸,她觉得这样很快乐。 她跟他父亲一样,能倾尽心力帮助顾家人,忽略一切,去做于他们有利的事,就算有时违背纯良,她也愿意,所以她甘当“姜贤”,与情窦初开的卢二小姐往来,作男子状,有意无意,撩拨她,引诱她…… 然而,这个时候,她望着这个少女眼中纯真的爱恋与期盼,只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心潮涌起,全是艰涩。 她愧疚了,也想到自己,或许,也曾有这种目光,但她只能隐藏,她想自己永远都做不到,握着那人的衣角,问一句:“你会喜欢我吗?” 她目光伤感而柔软,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会啊,很喜欢。” 卢远思整个人一怔,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回答,惊喜地望着她,那种纯粹的喜悦溢上她的眼眸。 真快乐,这样真好,又何必打破一个梦呢? 江弦歌收回目光,换上一副低沉模样,道:“但是喜欢又能怎样?我们是不可能的,卢小姐,不,远思,我们很难在一起,毕竟差距太大,我只是一个寒门书生,无官无爵……” 卢远思的神色遽变,却不是破碎的伤心,而是一种坚定的勇敢:“你是怕我父亲反对?没事的,姜贤,我就要定你了,谁反对都没用!我会去求父亲,求他同意,求他给你官位,求一次不行就求两次,他一直不答应,我就一直跟他闹下去!他觉得我给他找的女婿不配我,那他就应当塑造一个配我的女婿,而这个人只能是你,姜贤。” 她被她的坚毅感动,道:“那他一直不同意呢?” 卢远思眼中黯然了一下,又转而明,双手握住她的手,道:“呵,姜贤,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江月楼找你吗?我让你带我私奔啊,这次也是这样,父亲再不同意,我们就私奔,走得远远的!” 江弦歌苦涩地笑了出来:“可是我想让他同意。” 她说:“我不想拐走他女儿,我不想让你奔波吃苦,他想要一个地位财富与你相配的女婿,我也想成为这样一个人,而且不是靠他施舍,而是靠我自己争取,这样,我才配喜欢你,才能堂堂正正地将相国千金娶回家。” 卢远思听着她的话,双目泪湿:“可是,可是这样很难啊……” 她伸手温柔地给她拭泪:“是很难,但你相信我吗?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会去拼,去争取,为了你,不再浑浑噩噩,不再得过且过。” “我相信你……”卢远思点头道,殷切地望着她。 她接着道:“那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去考功名建功业,等功成名就,便带着很多很多的聘礼去相国府,在你的父亲,在你的兄长面前,亲口提亲,让他们放心满意地将你交给我,我要办一场最瞩目的婚礼,用八抬大轿迎娶你。远思,你说可好?” 卢远思热泪泉涌,又有些不舍:“那你需要多少时间?无论多就久我都等。” 她摇头:“不,不要等,等是很痛苦的,暂时忘了那个叫姜贤的人,你只要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心里有你,你是他进取的动力,他在为你而变得越来越好,这样就够了。遇到喜欢的人就同样大胆地去喜欢吧,去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不要只牵念一人。” “不……”卢远思抽咽着,抿唇摇头。 “远思,若今生真有缘,我会在你嫁给别人之前回来娶你,若今生无缘,我只想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而不是因为等待而痛苦。你能明白我的心吗?” 卢远思握着她的衣角,握了很久,哭了很久,最后终于点头。 她深深望着这个姑娘,给她所有的温柔,为她拭干了泪水,拢上毡帽,帽檐上柔软的绒毛随风扑着她如凝脂软玉的脸颊,江弦歌伸手轻抚一下,带着怜惜的笑,微微倾身,轻轻一吻。 “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家,陪你在雪中走一回。” …… “姜贤”与卢远思在雪中走了最后一程,没有过多的言语,小雪也沉默地飘飞着,萦绕她们身侧,她们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 卢远思始终攥着“姜贤”袖摆的一角,直到到达相国府前,两人话别,她终于放开手:“姜贤……” “嗯?” 她抬头:“没什么,只想再叫叫你的名字。” 最后,她踏上了相国府高高的台阶,朱红府门在夜雪的映衬下红地刺眼,门前烛火在灯笼中摇曳,一轮圆月洒下清辉,映照着人间雪地中,两道孤影。 卢远思停在府门前,看着“姜贤”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的长安街上,消失在风雪中。 …… 一边是离别,转身就是相遇。 她独自在灯火寥寥的大街上冒雪而行,遥遥望见熟悉的身影显现在朦胧的视线中。 顾清玄刚从如意坊出来,走到九回街上,遇上了江弦歌。 顺路同行,顾清玄打趣她的男儿装扮,见她神色郁郁,问起是否有心事,江弦歌将这些事都跟他说了,后来问,“伯父可觉着我傻?” 顾清玄双手揣在袖子里,目视前方,眸色平静,微笑摇头:“不,弦歌不傻,弦歌再聪慧不过了,女子最明白女子的心思,你不忍直接拒她断她念想,怕骄傲的卢二小姐会接受不了,这很好。” 她道:“是啊,我就是觉得,比起知道自己心仪的人不喜欢自己的伤心,知道自己被喜欢着却不能跟那人在一起,这两种痛苦,对于女子来说,后者好似会轻一些,只是遗憾,不是伤心,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愿为她变得更好,这样的梦不正好嘛?生而为人,总需要一些念想,才能撑过这漫长的一生。” 顾清玄侧头望着她,认真地听她说这些话。她察觉到这平和又含带欣赏的目光,转头问:“怎么了?伯父,弦歌妄言了?” 他转目望向飘飞的白雪,摇摇头:“不,弦歌,是长大了。” 她笑了一下:“我早就长大了。” “是啊。”他喟叹道:“弦歌长大了,伯父老了,成老朽了。” 她望着他:“不,伯父不老。” 顾清玄指指自己的头:“怎么不老?都长出白发来了,很快就要白头了。” “不。”她固执地摇头,看着顾清玄头上落满了白雪,同行一路,她知道自己也是这样,就笑了,指了一下自己,道:“要说白头,此时此刻,弦歌也是白发满头,是否是与伯父一齐变老?” 顾清玄驻足,伸手为她轻轻拂去青丝上的白雪,叹了一口气,平和浅笑,语气深深:“不敢与卿同老,恐负芳华。” 走到了江月楼外,江弦歌停下,目光在地上流连,无意地想找出两人齐行的步印,而铺满白雪的街道上有太多的痕迹,凌乱的脚印,错杂的车辙,他们曾一同走过的痕迹早就匿迹无寻。 顾清玄笑看她,目光和蔼,摆摆手道:“快回家去吧,弦歌……哦,不对。”又想打趣一下她,便拘礼道:“就此别过了,姜贤姜公子。” 她含笑,一步步倒走着,一直望着他,一手拔下束发的玉簪,随手一扔,簪子无声地落到地上被白雪覆盖,发髻瞬间散落,长发在风中扬逸,青丝如练,寒风微拂,白雪随之飘舞。 她的笑那样浅淡,那样疏离,却又那样温柔。 她说:“长安城内,已经没有姜贤了。” 第五十七八:势回流星远 他目送江弦歌进了江月楼,然后上前一步,弯身在雪里拾起那根玉簪,看了一眼,回身继续走他的路,而一转头,没走几步,就看清了,在前方灯火稍暗的一处,一道人影佁然不动迎风而立。 他向他走去,笑了笑:“清桓……” 顾清桓是出来寻父亲归家的,却停在了那里,也不知停了多久,只望着这边,神情呆滞,一动不动,等顾清玄走到他面前了,他的依旧固执地直视着方才江弦歌停留过的位置。 顾清玄将簪子到他手里,随口道:“江家阔绰呀,上好的玉簪说扔就扔了,怪可惜的,父亲替你拾来,你什么时候还给弦歌吧。” 他看顾清桓还是一脸呆滞,就拍了一下他的肩,“看傻了?臭小子,美吧?还不早点把她娶回家来?父亲明日就去找你江伯父提亲……” “不!”他回过神来,否道。 顾清玄有些意外:“怎么?你还想等到取得功名之后?” “不……不是……”顾清桓垂下脑袋,望着手中的玉簪,好似在苦恼什么,低声道:“我觉得……她好像不喜欢我……” “她当然不喜欢你。” 这话着实让顾清桓哽了一下,“父亲……” 他引着儿子往前走,回望了一下江月楼,继续道:“你以为跟她一起长大,她就会对你芳心特许?感情呐,哪有这么简单的?弦歌待你之情如家人,女儿心思细密,情窦初开,尚懵懂,你要想得佳人芳心,得加把劲啊儿子,不然追求她的人那么多,万一被别人拐回家做媳妇了,你可就落空了。” 还是第一次跟父亲谈论儿女之情,未曾想过父亲这么豁达开明,他得到少许安慰,下定决心一般重重地点头,将那只冰冷的玉簪珍惜地放进怀中,又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父亲看得这么明白?想必当年追求母亲的时候也费了很大力气吧?不然怎么能把洛阳首富家的大小姐拐来做你书生之妻……” 顾清玄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责他轻言父母之事,嘴上却轻松坦然道:“哪需要费多大力气?我与你母亲是一见如故,再遇定情,第三次相见就有你姐姐了,哪像你这么没出息?我看清风没准都比你灵光些……” “父亲……”顾清桓又愣了,被他的话噎住,支吾了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去说给顾清宁听,又被顾清宁笑话了一晚上。 …… 顾清宁在工部当着她的司监,当得好不容易。虽然事先有了把柄威胁住了梁正卿,但她还有好多顾虑,手下的参事们真心服她的没有几个,随着天一神坛动工,工事房愈加繁忙,也愈加混乱,想让这群参事完全服她一女子的领导,真是比登天还难。 顾清玄为她想过几个计策,她拉拢了一些人,在其他各司也开始打点起来,但效果甚微。也不敢冒进引人注意,她还是忌惮卢远植的。但是部里已经渐渐传开,有她这么一位女司监,她就担心这些传到尚书的耳中,幸好暂时稳住了卢远泽,让他帮自己作掩护。 公务繁忙,而地位岌岌可危,她感觉自己被夹在逼仄的夹缝中,无力为生,常常莫名地梦到自己被许多人掐住了脖子不得喘息。毕竟是凡人,哪能处处让她顺心得意?她不能指望什么神通,只能这样咬牙坚持着,再一边候机而动。 长安大雪天,她准时到署署事,忙了一上午,却被梁正卿叫去了他的公房,他指着案上的一封禀呈告诉她,这是十几位参事联名上书让他撤掉她的官职。 顾清宁没有因此有所惧色,反而说起他儿子已经在报名应试明年春闱的事,咄咄逼人,强迫他把这禀呈压下去,就当没发生过。梁正卿已知他儿子无法脱身了,只能向她妥协,虚伪地说他本来就是想让顾清宁取走这禀呈,提醒她注意着联名上书的人。 顾清宁却一眼都没看禀呈上的内容,直接拿着文书就走了,到了工事房里,她看着满堂或忙碌或吵闹的参事们,没有刻意说什么,只环顾一遭,那些心虚的人瞥到了她手上拿的文书都默默关注着她,她不置一言,径直走到大堂角落热茶的炉子旁,一手提起水壶,一手将那文书掷下,烧成灰烬。 至此许多人已经看到了她所为,她只作无恙,顺手便往桌上放好茶叶的瓷杯中添热水,笑言:“天这么冷,得多喝些热茶暖暖……” 有人连忙围了过来,嚷嚷道:“这事还是我们来吧,怎能劳烦司监大人斟茶?”他们奉迎赔笑道。 一人殷勤地伸手来接铜壶,顾清宁停下了动作,顺势将盛有半壶热水的铜壶递给他,扫了他及周遭人一眼,目光沉着,“你们记住,我斟茶,是因为我愿意,而不是因为我是谁,我愿意斟就斟,不愿意……” 她话语缓了下来,快要交到那人手中的铜壶柄突然从她指尖滑落,咚地一下砸到地上,她迅捷而平静地退后一步,那倾覆迸溅而出的热水全溅在周围参事的腿上,有几个被烫得尤为严重,抱腿号了几声。 她面色不改,若无其事,只看着原先要接壶而现在抱腿叫疼的那个参事道:“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看把你烫得,诶,站在我旁边就应当更小心才是,下次别这样了。” 顾清宁说完,又看了他们一眼,就转身走了,身后一度鸦雀无声。 她走进隔壁属于自己的公房,一推门却见卢远泽正坐在她的书案后面,双眼无神眼帘低垂,气色极差,竟没有穿官服,前额几丝头发散乱,姿态随意地坐在她的位置上。 她向他走去,“怎么了?” 他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以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反问她道:“你昨日去哪儿了?” 顾清宁道:“昨日?昨日我整天都在署里啊,下午还跟你讨论了一下午的工事,你居然不记得了?” 他还不甘心,追问:“你真的没有出去?没有去祈元寺?” “卢远泽你疯了吧?”她走到他旁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整天都忙得要死,哪有闲情跑出去逛寺庙?” 卢远泽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瞬间爆发的绝然悲痛令她心神一怔,他双眼中尽是血丝,含泪咬牙,艰难地说出:“可是昨日……君瞳在雪地摔倒……孩子没了……” 第五十九章:世间甲子须臾事 这一次,换作她,穿上家仆的衣服,溜进相国府内,去看一个女子。 相国府东苑,长房的居处从内到外都变了陈设,一片白雪掩盖苑中景物,她看着这一切觉着全然陌生,这府宅,这庭院,好似从未来过,今生没有,前世更未曾踏足。 卢家人开了一间东苑最大的屋子作为卢远泽与郡主的卢远泽与郡主的婚房,他原来的卧室此时门户紧闭,门上加了一把锁,经风雪侵蚀,已经有些生锈了。 路过那门前时,她不由得心虚纷乱,心头终于找回熟悉的感觉,瞥了一眼卢远泽,看着这个已陌生的人,刻意躲开自己的目光,因为那时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与卢远泽的第一夜,就是发生在那间如今已然废置的屋子里。 当时,两情相悦,翻云覆雨,她将自己完全交付, 如今,她来这故地,不是为他,却是为他的妻。 顾清宁装作小家仆,弯腰垂面跟在他身后,到了东苑主屋门前,他先进去,让在屋子伺候的丫鬟医婆们尽皆退去,她这才转进屏风围挡住的内室。 一张簇新的梨花木榻上堆着几层厚厚的锦丝鹅绒棉被,隐约可见那蜷缩着的瘦弱的身形。顾清宁突然觉得这相国府的下人一点也不会伺候,她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个小郡主不会过得舒服,从不开心。 “郡主,郡主……”她拿掉帽子,跪坐在榻边,轻轻唤着她:“宁姐姐来了……宁姐姐来看你了……” 原本娇柔欲滴的两片红唇此时干裂发白,微微张合了几下,还未睁眼,那细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有些艰难地抬开沉重惺忪的眼帘,循着她的声音,侧目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眉头一松,苍白的脸上转尔浮上让人心疼的笑容,“宁姐姐……宁姐姐,你真的出现了……” 顾清宁双手握住她伸出被窝的手,苦涩一笑:“嗯,我知道了你的事,就溜进来看你了……你还好吗?”她顿了一下,继续问:“是不是还是很疼?” 这个问题很少有人直问,因为有禁忌,他们所有人只会问好不好,不会问疼不疼……只有她了解,所以,她问了。 她抿唇,似乎痛楚犹在,双眼一闭泪珠滑落:“很疼……好疼……心疼得好像要死掉……” “我知道,我了解……”顾清宁伏在她枕边,与她额头相抵,不觉间也落下泪来。 郡主哭得愈加悲伤:“宁姐姐,我的孩子没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卢远泽不忍郡主这样悲痛,坐到床边,握起她的手,柔声宽慰道:“君瞳,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一定会再有的,你相信我啊……” 是啊,你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可是……我不会再有了…… 她放开了郡主,上身直起来,看着这对夫妇,独自无言,只等他们情绪好了一些了,她才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大雪天去寺庙祈福?” 卢远泽似乎有些介意她问得太直接,而郡主无妨,虽然虚弱但还是答了。 黄夫人早就为郡主选好了祈福祈子的吉日,昨日恰好是还愿之期,谁想遭大雪封城,黄夫人又是个极其虔诚的人,就怕误了吉日,郡主不想她煎忧,便与她在雪停之后乘车去往祈元寺。一路上所有人小心翼翼,还算顺利,只是祈福还愿之后,黄夫人留在禅房为儿媳诵经积福,郡主在寺庙客室中等候,忽见一人从门前走过,她恍惚间见着了觉得熟悉,便出门去追。 她会去追,是因为,那个人的样子与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宁姐姐”十分相像。据她回忆,那个身影无论是身形还是装扮都与她初见宁姐姐时看到的相似,她一见那个身影晃过,就以为是偶遇了宁姐姐,忍不住去追。 那道身影走得很快,她也跑得很快,然而无论她怎么叫宁姐姐,都不能让那身影停下,她越追越着急,从风雪簌簌的廊下,到寺院的后院,她看到那道身影上了拱桥,于是她也踏上铺满白雪的拱桥,在下桥时由于跑得过快,足下在一层结冰的台阶上打滑,倏地跌倒,滚下了拱桥…… 所以卢远泽怀疑是顾清宁故意为之,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这一次,他真的怀疑错了。 顾清宁极力否认郡主看到的那是她,郡主也想通了,她所见的那道身影比顾清宁要矮些,只是装扮与姿态太过相像,是她自己看错了。 她也不信真是宁姐姐,因为她相信她的宁姐姐不会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他们在这里安慰郡主的时候,相国府的正堂正被闹得天翻地覆。晋轩王得知爱女因雪天出门而堕胎,又气又心疼,来相国府问责于卢家人,卢远植好言相劝也无用,他只是责怪卢家人没有将郡主照顾好,逼得卢远植与黄夫人连连致歉,可他还不罢休,完全不给他们脸面,执意要将郡主接回王府去。想那卢远植心中也是有傲气的,愈发受不了他的盛气凌人,与他大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管家知道卢远泽回来了,就连忙到门外通知他,他将顾清宁送出去之后,就赶去正堂向岳父赔罪。 顾清宁出了相国府之后,一直恍然失神,也没心力再返工部去继续署事了,就乘马车回了家中。在她回去之前,顾清桓也还未归家,顾清玄无人对弈,便教扶苏下棋,指教她道:“……下棋也是这样,攻守进退,必有得失,你看这一处势盛,好像胜券在握,实则,弱点缺处也暴露了,所以,一定要懂攻防之道,暗藏锋芒,攻取敌方弱处……” 顾清宁却无法拾起闲情来,与父亲招呼一声,便独自去卧房休息,在挂解下的披风时,她无意间瞥到衣橱下方的一双绣鞋,这是在秋日穿的夹棉丝履,天寒下来,她早已换上了厚绒毡靴,再说自当上司监之后,她平日只穿司监制服,没有再穿女儿衣衫,更不会穿这双鞋。 可此时,这双鞋的鞋底却是湿的。 她凭着直觉翻找那套自己与郡主初遇时所穿的衣裙,果不其然,不见踪影,跑到浣洗房一看,那套衣裙被晾在风口出,衣角还在滴水…… 顾清宁赶去前院,冲进茶室里,冷着脸问正在含笑数子的扶苏:“扶苏,你动了我的衣服?” 扶苏一怔,看向她,摇头又点头。她上前,诘问道:“是你!是你装成我的样子去的祈元寺!是你害郡主滑了胎!” 扶苏见她越来越激动,不知如何应对。默然坐在一旁的顾清玄开口了:“不怪扶苏,是为父吩咐她去做的。” 顾清宁睁大双目看着父亲,哽凝无言。顾清玄让扶苏出去了,他下了坐榻,与女儿直面:“清宁不要这样,做大事者哪能有所顾念?心一软,就容易暴露缺陷,投鼠忌器更是不能成事。” 她咬牙艰难地摇头,“可是父亲……我就是觉得,再怎样阴谋算计,也得留下一些什么吧?为了对付卢家,而害无辜之人,这样是不择手段了……我恨不得将卢远泽千刀万剐,但成硕郡主……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原本面色如水的顾清玄,在她说出这样的话后,突然震怒,面目扭曲,痛苦地捶着胸口,大声吼道:“那我女儿就不无辜!不可怜了吗!若不是因为那扯谎的婚约,你怎会被耽误到现在都不能出嫁,若不是卢家犬子伤你至深,你怎会立誓不嫁人?卢家毁我女儿一辈子啊!我怎能容忍他们好过!” “父亲……”顾清宁双目含泪,握住他气到颤栗的手臂:“父亲,我没事的,没事……” 顾清玄深深喘了一口气,好似心中有千斤巨石,压得他不能喘息,充满血丝的双眼中充斥着悲凉的泪光,他托着女儿的手,声声泣血一般:“怎会没事?清宁!” “清宁……从你出生起,父亲就一直在盼着,在想着,一定要找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来配我女儿……可是,可是,你却再不想嫁了……你知道父亲看着别家女儿出嫁是什么感觉吗?我心痛啊!父亲永远没法做岳父,永远没法做外祖父,永远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不,父亲,就算不嫁人,女儿也能非常好过,你相信我。这一生这一世,我不要谁来配我护我,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要加官进爵,我要图谋权位,我不会再为人所伤,我会凌驾于所有瞧不起女子的男子之上,我不要他们爱我,我只要他们怕我!就算他们想嘲笑我这个老姑娘,也只能憋着!就算千夫所指,我也绝不罢休!定让天下男儿在我面前俯首!” 第六十章:虞姬歌舞悲垓下 一日,江弦歌归家后,见郁生从江河川的书房里出来,就问他怎么大晚上的还往这里跑。这郁生见到她,本来低眉顺眼步步谨慎的年轻人立马眉开眼笑,一面是不好意思跟她说话,一面又是怕她不与自己说话,只挠着头看着她傻笑。 郁生是江河川收养的孤儿,从小也是在江月楼长大的,比江弦歌小一岁,便唤她姐姐,虽然江河川只把郁生当徒弟来教育培养,而江弦歌是待他极好的,把他当作亲弟弟,待他的上心不次于待顾家姐弟。 江河川器重他,自他十六岁起,就让他在外面帮忙张罗生意,他头脑机灵又深谙人情,年纪不大却很有做生意的手段,久而久之,江河川就将外面那些不好在明面上与江月楼扯上关系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为了不遭人抓住把柄,只能让他独居在外,少与江月楼的人往来。 而顾清桓,极其不喜欢他。 江弦歌知道江河川最近正在与顾清玄筹谋赌坊的事,就悄然问了郁生几句,知道父亲让郁生主导此事之后,她若有思量,忽而道:“郁生,姐姐去如意坊给你打下手如何?” “什么?”郁生反应不过来,只见她握起自己的手腕拉他一同进书房去了。 江弦歌当即跟江河川说了她的打算,她要再扮男装,去如意坊做事,跟郁生一起促成这件事。江河川自然不同意女儿混迹赌场,好说歹说,江弦歌就是下定主意了一点不听劝,反而一直在设法劝动他。 江河川拍拍书案,严厉道:“想什么呢?我是不会同意的,弦歌你就安生点吧!不准再提这事儿!不准再扮男装!好好的女儿家有你这样的吗?” 江弦歌有些赌气了,见父亲这么顽固,她也不好再惹他,就闷着转身往外走。 江河川看着女儿妥协下来的背影,有些窃喜,谁想她还没踏出门去,与她走在一道的郁生急急道:“弦歌姐姐,你别哭啊,不就是挨了几句说嘛?别哭,别哭……”然后江弦歌捂住了脸,好似拭泪。 这一下子,江河川惊了一下,立即从书案后面蹿起来,急慌慌地奔向江弦歌,嘴里好言说着,完全不复严厉之状:“别哭!别哭!是父亲的错!父亲错了!女儿你别气啊,你说如何便如何可行?你想扮男装就扮嘛!父亲高兴着呢,你想去如意坊那就去,父亲都同意!你别哭……” 江弦歌捂着面颊,抽噎了几下,问:“真的?父亲不反对了?” “不反对!”他态度陡转,此时比之前反对时还要坚定许多:“绝对不反对!” “好……”江弦歌缓缓放下手,脸上一点泪迹都没有,反而笑容灿烂,“父亲答应了可不准反悔。” 江河川无奈地拍了下额头,看看他俩,“诶呀,又上当了!” 郁生与江弦歌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她又跟他们重作商量,问清所有关节之处,说了打算,这次她将换装扮作那个虚有的人——姜谷。 若是别人,郁生定然怕谁跟他分一杯羹,可这是江弦歌,于是他尤为高兴,不断地给她出谋划策,教她该怎么装扮,该怎么待人行事。 江弦歌也看明白了,扮“姜贤”时自己模样太光鲜太引人注意了,这次她就狠狠地扮丑,把皮肤涂得更黑更粗糙,在脸上粘了一颗痣,且衣着庸俗,通身装扮下来,俨然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俗气富商。 第二日她装扮好了要出去时,江河川捧着什么东西来到她房里,给她看:“弦歌,来,把这胡子粘上,父亲做了一晚上呢,只有粘上胡子,我这漂亮女儿才真像男人。” 江弦歌也同意,任由父亲在自己嘴唇上方粘了一道一字胡,这样一看,她的模样不但庸俗丑陋,而且颇有喜感。 她摸着胡子疑惑道:“父亲,你哪来的须子做的这个胡子?” 江河川一边打量这个“儿子”,一边扬起自己的下巴掀开短须露出内侧,道:“还不是剪的自己的?反正父亲胡子厚,剪一些也无妨。” 江弦歌噗嗤笑出来,故意拘礼道:“劳江掌柜费心了。” 收拾完之后,她就随郁生去了如意坊,开始熟悉赌坊事宜,装成赌坊掌柜与人偶有接触。因为如意坊一干事宜向来手郁生出面打理,所以当郁生有意无意地向那些官员透露这个就是帮御史大夫殷济恒经营赌坊的掌柜,他们也就信了,开始与她有接触,她和郁生便想着法子试探这些人,有时让他们赢钱来讨他们信任,有时又在他们输钱时“慷慨解囊”借钱给他们赌。 几天下来都算顺利,这也记急不得,毕竟他们还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就是——几经周折,为了保证天一神坛准时落成,皇上终于同意了殷济恒的提议,下旨取缔六品以上官员的年底福银。 荀高阳等人一下子就丢了一大笔收入,气得三尸暴跳,他还与黄正廷等人打算着报复殷济恒,故而在卢远植面前也说尽殷济恒的坏话,而卢远植清楚他们的心思,所以也不怎么理会,正为国库着急,加上与晋轩王闹了矛盾,忧患重重,哪有心思与殷济恒私斗?每每被他们烦到了,或被皇上逼急了,总不由得叹朝中无能人,这个时候往往会想起顾清玄…… 在卢远植那里讨不到便宜,年关又将至了,光生气还是没用的,荀黄等人就开始想办法捞钱,这个时候,早就观察许久了的江弦歌与郁生出手了。照着顾清玄编好的故事,一通演下来,又许了他们许多好处,几番应酬,将他们逐个击破。 数日之后,他们投了第一笔钱到如意坊,次日便收到了高利,不但偿还了一部分债务,还能到手不少现银,这下把他们拢住了,在郁生的诱导下他们又投了许多钱,并立下了字据。 顾清玄的筹谋算是成功了一半。不遗余力地跟这些官员斡旋的江弦歌对此尤为高兴,但让她心里有些介意的是,在与这些人应酬上,郁生所表现出的老练世俗让她有些吃惊,那些丑陋不堪的事,郁生招架自如,那样子,不像完全是装的,她恐郁生混迹生意场久了沾上不好的习气,总想找他谈一谈。 为了照顾夜间的事务,江弦歌暂住到如意坊后院,与郁生的住处相隔不远,她有意留在他身边引导他,郁生很高兴。 而顾清桓不高兴……极其不高兴。 在得知江弦歌与郁生一起谋事之后,一向内敛的他直接到江河川面前去抗议了,无奈江弦歌坚持,他就日日去如意坊,有意无意地搅扰他们,晚间也会故意赖在郁生房里不走,直到江弦歌回房去睡了,他才打道回府。 这种种,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就是他知道,郁生喜欢江弦歌,从小就喜欢。 这天,江弦歌与郁生顺利地拿到了荀高阳亲笔画押的贷条,两人喜不自胜,晚间就把顾清桓留下,一起喝酒庆祝。郁生也烦顾清桓缠着江弦歌,就一个劲地灌他酒,顾清桓也不甘示弱,两人喝得酣酊大醉,差点打起来。但是无奈顾清桓一书生,他的酒量怎能比得过经常在外应酬的郁生,所以最后还是他先醉倒了,郁生就把他扶上自己的床睡了,江弦歌没有喝多少,看顾清桓卧倒安眠之后,她也就回自己房间洗漱就寝。 她取下带了许多天的假胡子,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里,放下髻冠,用清水洗净脸上的妆粉,褪去扮丑的模样,又现美人娇颜,宽下外衣,收拾床榻,却听有人敲门。 “弦歌姐姐,我有话跟你说……” 她听是郁生,便道:“郁生稍等。”心里想着,刚好趁此机会能跟郁生好好谈谈,就怕因为这生意误了他。 江弦歌披上披风,去开门,让郁生进来。 郁生步履有些踉跄,走进房内,关上门,停顿了一下,靠在门上,抬起一双迷醉的眼睛看着江弦歌,缓缓道:“姐姐好美……” 江弦歌知他醉了,给他斟了一杯茶,走到门前,笑道:“你果然醉了,都开始说醉话了,好了,把茶喝了醒醒酒,姐姐好好跟你说说话。” 他眼中浮上一层愈渐浓烈的迷离之色,不像是醉了,而是一种冲动,一种显露无疑的本色,带着一抹决绝。他一把抓住江弦歌端茶的手,茶杯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碎。 她心头悚然一颤,看着这样的郁生,那种熟悉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郁生,你要干什么?” 他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她的手腕处,贪婪地依偎着,脑袋缓缓向前:“我陪姐姐说话,姐姐陪我睡可好?” 第六十一章:用心险且倾 “你放肆!”她挣扎着要抽开手臂,却被郁生抓得越来越紧。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想着他是喝醉了才会这样失态。 感受到他手腕的力度,她心里惊骇莫名,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连话都不敢高声说的少年,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力气?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这么可怕? 不,她不信,她的郁生不会是这样…… “郁生你清醒一点,我是姐姐呀,你不要这样,你听话放手好不好?你抓疼姐姐了。”她尽量按捺住惊恐,想劝他悔悟。 直到他扬起头来,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扯掉她的披风,扯开她的衣领,她才彻底绝望,“郁生!不要!” 他任她捶打挣扎都不放手,步步逼近她,用一切手段去撕她的衣服,嘴里说着:“弦歌姐姐?你知道我想了你多少年吗?我才不放手呢,我必须得到你,这么多年啊,我一直想做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每次见到你,我都在想着,把你的衣服一件件剥下,亲吻你,摸遍你的身体每一处,这么好的身子,这么细的腰,多软多销魂啊,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想着你在我身下该多快活……” 江弦歌心碎如齑粉,恐惧到极致,混乱地打他踢他,而他毫不躲避也毫不退缩,纵使脸上身上伤痕累累,他只用尽全力禁锢着她,把她往后逼,将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撕开了自己的衣领,欺身压倒她,跨坐在她身上,一手捂住她惊叫呼救的嘴,一手解自己的腰带。 “姐姐别怕啊,你是第一次,我会小心一些的,这样的快活事儿你抗拒什么呢?好姐姐,我为你们江家付出了多少啊?你就连一副身子都不肯给我?好姐姐,你就从了我吧!” 说着他一下撕开了江弦歌的白绫衬衣,身体突如其来的寒意如一把把利刃剜着她,她拼命护住自己,泪水倾盆,眼前一片黑暗,他狰狞贪婪的面孔,他猥琐露骨的话语,他粗暴下流的动作对她来说都是残忍凌迟。 那一瞬她想就此死去,与这污秽的人世断了干系…… 他在她身上死命地揉压抚摸,一边应付着她的抗拒,一边染指她最私密之处…… 忽然,紧闭的房门被人撞开,没有一分的停滞,随着寒风卷进房内,郁生被一把圆凳砸到了后脑,咚地一下,他双眼泛白,动作戛然而止,轰地倒地。 然而他没有晕倒,他从地上爬起来,抵挡顾清桓的攻击。 顾清桓的眼里此时没有人的气息,而是疯魔般的恐怖,他与郁生扭打在一起,也不咒骂他,只是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挥出每一拳,打在郁生脸上,打得郁生双眼出血面孔扭曲。 这样还不够,他把郁生摁倒在地,伸手捡起门边的碎瓷片,狠狠咬牙,双手握着瓷片,用尽全力,插进郁生的颈项,鲜血直涌,他还不松手。 江弦歌大喊:“不要!清桓你不能杀他!” 他将她的呼喊声置若罔闻,又加了一重力道,向下一摁,锋利的瓷片扎进喉骨的声音清晰可闻,郁生脖子上的每一条脉搏都铮铮断裂,直到那块瓷片彻底地嵌进郁生的喉咙里,顾清桓只瞪着郁生,看着他做最后的痛苦挣扎,然后死去。 床上的江弦歌不顾自己衣衫不整,跪在床沿上捶着床,伤痛欲绝地哭喊道:“清桓,你怎么能杀了郁生?他是郁生啊!就算他这样对我,也罪不至死啊!你可知道,你是在杀人啊!你杀人了!” 顾清桓从地上站起来,手上尽是鲜血,他面无表情,看着江弦歌,木然地摇头:“不,我不管,伤害你的人,我绝不容许他活在世上!” “清桓……”江弦歌心神俱碎,瘫坐在床沿上,缩在床边紧紧地抱着自己,她不敢再看横尸地上的郁生,不敢看地上触目惊心的鲜血,更不敢看顾清桓疯狂的眼睛,她战栗地蜷缩在那里,揪住破碎的衣衫,指尖揪出了血迹,好似意图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挽回她破碎的世界。 顾清桓闭眼,深深吸气,咬牙止住不断的颤抖,看着手上的鲜血,本来想靠近江弦歌的他停住了脚步,目眦尽裂一般,双眼血红***微微抬手,沙哑的声音说着:“弦歌,别怕。没事了。接下来……我会处理的。” 第六十二章:穷荒回日月 他撑着疲惫的身体从地上起来,坐到她旁边,双眼迷濛,缓缓伸手抚上她裸露的双肩,撕裂的衣襟内一片雪肌润而丰盈,微微浮动,他的手颤栗着触碰到她削瘦的肩头,指尖仿佛是在消融的冰雪上游走,柔滑而冰凉…… 他靠近她,感受到她稍显紧张的呼吸,她的气息带有淡淡的香味,微拂他的面颊,此刻心如擂鼓,天崩地裂,他已不能喘息,十指尖都变得滚烫,从她的肩头徐徐滑到她的脊背,顺着挺直可触的脊梁抚到她柔软的腰肢,温热的手掌在她腰窝轻轻打转…… 他的动作很生疏,很笨拙,很小心翼翼,将她拢向自己,想用自己的温度暖化她每一寸玉体,可她还是那么凉,像一片脆弱而毫无生机的白雪,他的炽热只能融化她,可是融化之后…… 一无所有。 他想她的唇应该是香软而温暖的,于是深深喘息,将面颊凑向她,一手抚上她后面的头发,一手轻扶她的脸颊,如此贴近,如此亲密,慢慢地将自己的唇递过去,在她微抿的唇上点了一下,再次贴合,鼓起莫大的勇气,轻吮她薄薄的下唇,感受她的味道与温度。 美人香醉人心,而无意散发出的薄凉,却刺人骨断人肠。 他移开唇,睁眼看到,即使她一脸坚定,但她微蹙的眉间分明写着了痛苦,身体主动迎合,而低垂的睫毛不住地惊颤着。 顾清桓啊顾清桓,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背了千万鸿章诗篇,笔下锦绣文华,心中国策韬略,可此时此刻,你是否能找出一句话,一个字,来形容你的失落? 那一刻他恍惚间突然感知到,此生此世,他所有的痛苦、失意、绝望,都抵不上一个名字,江弦歌。 他闭上眼,泪水垂下,用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嗅着她青丝间的香味,如此依恋。 他终于停止了试探,悲哀地得出结论:“你不愿的……你不想嫁我……也不想给我……你只是不想……欠我……” “清桓……清桓……”她的声音如裂帛,低沉而让人心碎,她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样表达歉意,只能唤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在他耳边萦绕,泪水落在他的颈项。 她不知道,她的痛苦更是致命的情药。 这声音就像鼓点一般敲击捶打着他如死灰般的心,他甚至有那一瞬可怕的冲动,抛却理智,丢弃良知,将她压在这榻上,狠狠蹂躏,占有她,折磨她,伤害她,对她做尽一切下流的勾当,直到在欲望中窒息、堕落、灭亡,与她一齐死去…… 弦歌啊弦歌,你可明白,你的美是让人那么想伤害的美,是不该存在于这丑陋人世的美,是凡人的滔天大罪…… 可他不会,因为他是顾清桓,就算他对她有再多的欲念和冲动,他也不忍看她有一丝的痛苦。 他放开她,用披风裹住她的身体,以友人的姿态拥抱了一下她,“弦歌,我不会……你既不愿,我绝不会轻薄佳人。” 他立起身来,站在她对面,虔诚地鞠躬,拱手一礼:“弦歌,请原谅我方才的失礼忘情。” 她含泪摇头:“清桓……不要这样……” “你放心,我不会向你索取什么报答,不会染指你的清白,你亦不欠我什么。” 他说完之后,转身走向橱柜,取出江弦歌带过来的衣物包裹,放到她旁边,轻声道:“弦歌,你换身衣服吧,我送你回家,这里是待不得了。” 江弦歌脸上泪痕未干,木讷地思量着什么,看了一眼包裹,又用无神的目光环视了一遭这间屋子…… 旬日前,她搬进来的时候,郁生是那样雀跃欢喜,怕她住得不舒服,不断地张罗着为她添置好东西,置了这满满一屋,带她来看时,俨然像个期待姐姐夸奖的小孩子…… 而现在这一切…… 她摇摇头:“不,清桓,我不能走,事情还没有完,我还得继续扮姜谷,不能因为今晚的事而让江伯父的计划中道夭折,不能让他白费苦心……” 这个时候,她还如此惦记着他父亲的筹谋大事,顾清桓心中深为震荡,感动不已,又有深深的忧悒,“可是弦歌……发生了这些事情,还让你待在这里,你怎能受得了?不,我不能让你受苦,父亲知道也绝不会同意……” 江弦歌眼睫一颤,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恳求道:“不!不能让他知道……清桓,绝不能让江伯父知道……今晚郁生对我做的事……” 女儿家的名节大事,自然尤为敏感,顾清桓连忙应允承诺道:“别怕弦歌,我不会告诉父亲,也绝不会让别人知道,你不用担心,我怎能让你的名节受损?” “好……”她顿顿地放下手,又拢住了包裹自己的衣服,神情呆滞,而问他:“那清桓,该怎么处理郁生的尸体?” 他道:“等到更深之时,前面人少一些了,我就去把家里的马车牵来,将尸体运到城外荒野埋掉,应该不会不会被人发现。” 江弦歌摇摇头:“不,你先别急,还是先回去问过顾伯父吧……郁生之死,他不能不知道……” 顾清桓想了想,觉得她思虑得周全,“嗯……那江伯父呢?” 想到父亲,江弦歌心中凄然,抿唇道:“不能让我父亲知道今晚的事……郁生是父亲养大的,一手栽培,若他知道郁生竟对我……父亲定然痛心难当……清桓,更不能让父亲知道是你杀了郁生,你可明白?” 顾清桓颔首:“的确,我明白。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就得欺瞒伯父了……” 他沉吟着,见江弦歌听他此言眼中又现泪光,便急忙俯下身来,宽慰道:“欺瞒他,总比让他伤心好啊,不是吗?” 江弦歌点头,攥着衣角,缩到榻上去了,又蜷起了身子,“罢了……清桓,你还是赶快回家与顾伯父商议怎么处理郁生,由他定夺才好。” “嗯……”他向外退着,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凌乱的丝锦床榻上,美人垂目更见风致,心中顿起一片涟漪,爱怜之情更深,不久前所嗅的玉肌清香仿佛仍留鼻息,又如百爪挠心一般难忍,他强迫自己别过头去,转身离开,好似再多看一眼都是罪恶。 他赶回顾府已是夜深,顾清玄正安眠时,被他的敲门声唤醒。 顾清桓进入父亲卧房内,扑通跪下,声音颤栗,“父亲,我杀人了……” 第六十三章:诈贪常易丧 第二日,江弦歌一如前日,换装扮作如意坊的掌柜,亲自与那些官员周旋,有条不紊地打理如意坊的生意。 她没有归家,江河川一心惦记女儿,时不时就悄悄来如意坊看她,也察觉郁生不见了踪影,起初时还以为他去料理别的生意了,后来江弦歌告诉他,郁生已几日没有露面,没有声讯,他就派人查找,然而还是下落不明。 江弦歌按照原来的计划,将荀高阳和黄正廷及多位卢远植一党的官员牵扯进如意坊的地下放贷生意中,他们都是赌惯了的人,赢利越多就越贪,逐步泥潭深陷。 顾清玄给他们挖的坑越来越深,他们坠入其间尚不自知。 一到年底,皇城内官员走动频繁,外地官员的贽敬贿赂源源不断,荀黄等人不但在如意坊投钱放贷,还用赃款入资如意坊,意图洗钱。 顾清玄在家日日拨弄算筹,算来算去,他得出的一直是,不够,不够,这样还不够。 直到,腊月二十,江河川带去消息,荀黄二人往如意坊各投了一百万两。 顾清玄拨着算珠,给他们算了一笔账,荀高阳,一品右司丞,一年俸禄是一千两,黄正廷,二品户部尚书,一年俸禄是八百两,饶是任他们用几辈子的俸禄,再算上几辈子的贪污受贿脏银,都弄不出一百万两来。 果然,他们终是坠到坑底了——受高利所诱,经江弦歌劝说,荀高阳和黄正廷私相勾连,挪用国库库银,趁年关大肆投钱放贷,贪图暴利。 等江弦歌将荀黄二人投钱的字据送到顾清玄面前,他便知道,可以了,足够了,这累累罪行够他们死千回百回了。 最后,只差致命一击。 腊月二十五,荀高阳正埋头在家盘算着刚到手的新一笔放贷收益——十万两银子的时候,刑部侍郎及长安令尹带人直入荀府,官兵将荀家团团包围。 荀高阳闻讯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正堂时,只见刑部侍郎殷齐修持搜查令正立堂上,一队刑部官兵直闯荀家后院。 不过多时,那队人便又回到前院,抬来了一具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腐烂尸体。 为首的刑部属员肃然回命:“禀侍郎大人,果然在荀府后院挖出尸体,已经核验,的确是失踪的如意坊管事郁生的尸体,仵作查验,死者大概死于七天前,与证人所举时间相符!” 荀高阳顿时如五雷轰顶,愕然失措,惊恐地看看白布腐烂的尸体,腿一软猛然跪地,嘶声喊道:“不!不!这尸体与我荀家没有任何关系!” 殷齐修冷漠肃穆,审问他道:“荀司丞是说,你从未认识过如意坊的郁生?” 荀高阳抖如筛糠,不断摇头:“不,我是见过他,我,我去如意坊时见过这位管事……前些天听说他下落不明,我还纳闷……可是,可是,怎想到他被人杀害,还埋在我家后院?殷大人明察啊!” “埋在你家后院还跟你无关?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吧?”殷齐修讽了一句,接着正身正色道:“今日有人向刑部举报,荀司丞在如意坊投钱放贷,与如意坊管事郁生发生龃龉,因钱银纠葛,于本月十八日晚将上门勒索的郁生杀害,埋于荀府后院院墙下!”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账本,扔到荀高阳面前,道:“来贵府搜查之前,本官已去搜查过如意坊,找到这本账册,上面荀司丞的名字可不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请荀司丞去刑部接受审查!令尹大人已颁封锁令,即刻封闭荀府,府中八十三口人尽数入狱待审!” …… 荀高阳矢口否认杀人罪行,百般询问是谁诬蔑举报他,殷齐修以保护证人为名不肯透露,他急着自证清白,然而就在当天,刑部彻查了如意坊账目,搜查出荀黄等人放贷的签字字据,霎时间,杀人之罪变得无足轻重。 放贷、贪污、挪用国库巨款…… 一条条浮出水面,一重重压了下来,这滔天大罪一经查实,满门抄斩就在眼前。 横祸突至,荀高阳在刑部大牢内吐血三尺。 当天傍晚时,殷齐修照样带人包围了黄府,捉拿黄正廷,黄府上下四十八口人全部下狱。黄正廷甚至还没来得及到相国府向卢家求助,便身陷囹囵。 其他参与赌场放贷的官员也相继被查。 荀黄的供词直指如意坊的掌柜“姜谷”,而姜谷已彻底消失。 眼见大罪难逃,荀高阳在狱中上书,检举殷济恒私设赌场。 结果也是徒劳,殷济恒对他所指最不能解,更何谈与他们的事有什么牵连?得知荀高阳的检举之后,殷济恒当即进宫在圣驾前为己澄清,但他更没有忘了给自己邀功。 谈及荀高阳供词中所说亲眼见到殷济恒在如意坊现身,殷济恒向皇上“坦白”,其实他一直在暗中调查荀黄等人,那次去赌场也是为了调查他们,本想取证弹劾他们参赌的罪状,却也未曾想他们所犯的竟是比参赌深重千倍万倍的弥天大罪。 知道荀黄等人竟在国库空虚之时挪用巨额库银,就已经雷霆大怒的陈景行自然不会信荀高阳等人的片面之词,且下旨让御史台参与到这场大案的审查中,集吏部、户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五司共同彻查荀黄等人。 更深一层,这刀锋,其实已是正冲卢远植一众朋党。 卢远植虽知荀黄等人有嗜赌劣行,却从未想到他们会犯下如此大罪,这一切对卢家来说最为突然,恰似一夜之间,长安城内风云变色。 他始料未及,身旁梁柱便被折掉数根,轰然坍塌,挽救无望。 黄正廷事发之后,黄家人赶到相国府求助,如同一声天雷劈到卢远植眼前,黄夫人苦苦哀求他救下黄正廷,然而他还有什么对策可想? 卢远植进宫去了,适逢殷济恒殷齐修父子在圣驾前细数荀黄罪状,陈景行将刑部呈上去罪证扔到卢远植面前。 确实了荀黄等人挪用国库巨款的罪行之后,卢远植当即拜倒,只说了四个字。 罪有应得! 这样还不够,他出了宫之后就直接去了刑部大牢,当面痛斥荀高阳与黄正廷。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都已无望,黄正廷五内俱焚,大骂卢远植,情急下威胁他,若不救自己,那卢远植将失去整个户部的支持。 卢远植在大牢内仰天大笑:“当初没有了顾清玄,我能把你提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没有你!我照样还有远承!户部依然被我卢氏捏在手里!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老夫手下的一颗棋子!你们都是!” 黄正廷目眦尽裂,抓着牢门大喊:“姐!姐!你都听到了吧?姐!我们黄家存不了了!” 第五十四章:当局奈嗔言 黄夫人从牢房走道的另一拐角处走出来,原来,她在卢远植之前通关系进牢房看望娘家人,还没跟黄正廷说上一句话,就听说卢远植进来了,不想被他知道自己滥用相国夫人的名义行事就匿在一处,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黄夫人走过来,走到自己亲弟的面前,拂手给了他一耳光,痛心道:“弟弟,我们黄家世代为官,父亲,祖父,就算官至一品也从无贪贿,而你却贪财失义,滥赌败德!荒唐到在国库空虚之时挪用巨款放贷!相国大人为国事夙夜忧思,殚精竭虑地为大齐开源节流,自减俸禄贴补军用!你等为之臂膀不但不为相国大人分忧,还做出这等丑事!你有何颜面求相国大人救你!” 黄正廷被她一番话震到哑口无言,含泪凝咽许久,“可是……姐姐……你也是黄家人啊……我一人死不足惜,可是黄家啊,几代基业……都被我毁了……你怎忍心看到黄家满门抄斩?” 黄夫人眼中泪光乍现,颔首,道:“是的,我也是黄家人,你犯下大错,牵连族人,又岂能少了我?” “夫人……”卢远植为夫人的深明大义感到欣慰,又隐隐担心…… 她转过身,正对卢远植,毅然道:“相国大人,今日我不求你枉法徇私救我娘家,从此刻起……你我夫妻缘分已尽,我将不再踏足相国府,黄家满门抄斩之日,就是贱妾身死之时。” “你也威胁我?”卢远植震怒。 黄夫人神色决绝,摇头道:“不,贱妾怎敢让大人为难?今后,我已与你无纠,你又哪来威胁?” “相国大人,我身死无妨,只有一言忠告,权位虽重,而人情不可灭。你可以不徇私,但不能无情,我去后,还望你惦念骨肉亲情,善待远泽、远思、远承、远晔……他们是你的儿女,不是为卢家谋权的棋子或筹码。” …… 当夜,顾家,书房内,三顾摆棋,轮番手谈,棋桌旁放了一叠信纸,都是江家那边传来的消息情报。 顾清玄与顾清宁对弈时,顾清桓侧面而坐,面前摊开一大张图纸,对照着刚送来的入狱获罪名单,用朱砂笔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划去一个又一个,卢远植名下是一片鲜红…… 一局下来,顾清宁惨败,顾清玄一面数子,一面道:“清宁,你分心了,不然哪能败得这么惨烈?” 顾清宁恍神,目光无意间瞥了顾清桓一眼,道:“是的……我一直忍不住想郁生的事……” 顾清桓停笔,有些无措地看向她:“姐姐……我吓到你了可是?” 顾清宁点头:“就是无法想象……我文质彬彬的弟弟清桓,竟会动手杀人……” 她见顾清桓目光凄然,抚了一下他的手掌,与他对视一眼:“但是我理解……清桓,我知道,若不是因为很过分的原因,你是不会这样的做的。” 顾清桓看她眼神,就明白她都知道了。 江弦歌前日完成了如意坊的布局,就换回女装,让“姜谷”彻底消失匿迹,她回到了江月楼。顾清宁从工部散值后就去看她,见她神采气色,竟像变了一个人。 几日前见她,她男子装扮倒看不出什么,这下换回女装,让顾清宁忽然感觉,之前见到的“姜谷”,是她逼着自己强撑意志才装下去的,而当使命完成,她就彻底显露本心,毫无生气。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姐妹,而胜似姐妹,她怎看不出,这个弦歌不是她的弦歌了?原来的弦歌虽然安静,但有一颗活泼的心,就像一条冰面下的鲤鱼,她是不易接近的,却是鲜活的,是热情的,她以前虽然温柔内敛,但总对外界充满好奇。 不是她眼前的模样。 所以她坚持在江月楼住下,当夜与江弦歌同床而眠。姐妹间,向来有一些调皮的小举动,从小到大两人这种游戏也没少玩,在床上互相调戏,江弦歌一向比顾清宁还主动。 但这一晚,当顾清宁的手掌滑到她的腰际,想挠她逗她笑的时候,却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就像受惊的鱼儿摆尾消失在水中,那是出自本能的抗拒。 顾清宁被吓到了,连忙收回手,在昏暗中撑起身来,侧身看江弦歌,一手安抚地从她头上秀发间慢慢抚到她的下颚,柔声问她:“弦歌,你怎么了?” 江弦歌当即缩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痛哭起来,将一切都告诉了她的清宁。 那时候顾清宁才知道,前几日顾清桓告诉她自己杀了郁生,并不是因为他说的郁生酒后侮辱自己,他醉酒冲动就对郁生下了杀手。 而是因为江弦歌。 唯一不知道这个原因的顾清玄,却知道一些其他的。 就是…… “父亲,无论清桓杀不杀他,郁生都必死,是不是?”顾清宁转头,问正在拾棋的他。 顾清玄手顿了一下,接着把最后一刻黑子放进棋盒里,“是,在这整个计划中,他是必死,只是原来以我所想,没有这么快而已。” “父亲……原来,你早就想好了,事成之后杀害郁生,陷害荀黄等人,以揭起他们的罪行……难怪那夜,你都没有怪我杀人……还那么干脆地决定把郁生弄进荀府埋了……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出奇得顺利……把尸体丢进荀府后院,再翻墙进去,竟然完全没有被人发现……”顾清桓失神地回想道。 顾清玄揣手而坐,目光幽幽,点头:“是。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所以起先就在荀府安排了人,把荀府摸得清清楚楚,今日才有人以荀府家仆的名义去刑部举报,这一切本就应当这样发生……我原先还在愁,怎么解决郁生,甚至犹豫要不要灭他的口……没想到,是你帮父亲解决了这个难题。只是……对不起你江伯父啊……” 他看向旁边带有泪迹的情报信纸,“郁生是他一手养大的,他没有儿子,我知道,他是想把这个小伙子培养出来,谁想……是我对不起他,我们顾家终是欠他们父女的……所以,清桓,清宁,你们要始终把你们江伯父当父亲来孝敬,清桓,你要加倍地对弦歌好啊。” 姐弟二人各有所思,一齐点头:“是,父亲。” 该顾清桓与他对弈了,他在空棋盘上落子,垂目低吟:“这样……若河川知道了我原本打算……而恨我时,好歹有你们能帮父亲赎一些罪过……” 第六十五章:夜凉吹笛千山月 腊月二十八,顾清宁一如往日在工部官署忙到很晚才准备归家。从她进工部的第一日起,甚至到现在她已当上司监,几乎每一天都是她最晚离开官署,每日散值之后,都只留她一人点灯署事。 确认新来的参事把工事房的公用器具归整好了之后,她吹灭了工事房的灯,关门出来,眺眼一望,却见侍郎廷依旧灯烛通明。 她有好几日没见过卢远泽了。 顾清宁走到侍郎廷外,在敞开的门前张望,并不见里面有卢远泽的身影。 她失神驻足片刻,不觉有人站到她背后,突然伸手将她往前一推,她一个踉跄踏入门内,随后听到后面的门被重重摔上,她心下大骇。 猛地转身回头,卢远泽赫然立在她眼前,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怨道:“你干什么?这么吓人?” 卢远泽没有穿官服,装扮随意,神色颓唐,双眼无神,紧蹙的眉间写满了尽致的痛苦,直直地看着她,开口抛出一个字—— “脱。” 顾清宁下意识地退后一边,惊讶道:“什么?” 卢远泽不由分说,直接向她扑来,抱住她,冲动地亲吻她,每一声喘息都很沉重,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拔下她头上的束冠玉簪任她长发披落,扯掉她的披风外袍,然后骨节分明的手掌在亲吻间从她耳后摸到锁骨,隔着衣服拢住她的震荡起伏的左胸狠狠地揉压,再滑到腰部…… 他还记得,这是她最敏感的路线,她就喜欢被这样抚弄撩拨。 “卢远泽,你放开我……”她被他逼得后腰抵到侍郎公案上,剧烈地挣扎着。 然而他是那么熟悉她,通晓她身体的每一个欲点,攻势越来越强烈,一手拂去公案上的所有物什,将她摁倒在公案上,一身压下来,眼眸中是极致疯狂的情欲之色。 她扭头挣扎,躲避他的亲吻,却被他咬破了唇角,痛楚涌上来却没法让她清醒,反而逐步沦陷,身体的每一处肌理都在惊颤着,既痛苦又渴求…… 他吸吮着她唇角的鲜血,身体与她贴合在一起,用力地磨蹭,疯狂地索取,“清宁……清宁……我什么也不要了……我要你,我只要你……你知不不知道我好痛……我好累……我承受不了了……清宁……清宁……我活不成了!” 荀黄等人事发后,他的舅舅黄正廷被定罪,他母亲黄夫人与父亲断绝关系,回到被封锁的黄家,与娘家人一起待罪,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都苦苦哀求母亲回家,而黄夫人心坚似铁。 得知了父亲在牢中所言之后,他们更加心寒。 郡主堕胎、晋轩王大闹、加上这些事情接踵而至,公事家事,一重重大山压着他,一双双手撕扯着他的心,这深重的痛苦让他变得彻底失控,疯狂到忘乎一切。 仿佛这世间,只有顾清宁是他唯一的慰籍。 为什么非要承受那多的痛苦?为什么非要争名夺利满足父亲对自己的期许?为什么要压抑自己逼着自己放弃真心? 又有谁在乎?又有谁珍惜他的牺牲?又有谁了解他的痛苦? 不如就这样吧,不要做什么相府世子了,不要做什么侍郎大人了,不要什么克制礼数道德……他只要顾清宁,要她如往日一般的柔情缠绵,要那些他自己弄丢的纯情抚慰…… 他想要她,此时此刻,千回百回。 她的身体随他变得滚烫又柔软,那种阔别已久的悸动重新占据她的身体和心头,一时意乱情迷,不由自主地回应,环上他的腰,舌尖轻舔他的喉结,任他扯开官服的腰带,喘息变得粘腻潮湿…… 他的手伸进她的上身衣内,揉捏抚弄,闭上了双眼,在她耳边,声音颤抖地说着:“清宁,清宁,我们走吧,我们离开长安,管他什么工部,什么相府,我们去过自己的日子吧……名利,地位,哪比得上这般欢乐?我们什么都不要了……” 他的一句话一下刺到顾清宁的神经,她猛然惊醒,瞪大了眼睛,紧咬嘴唇强行抑制身体每一处都要炸开一般的冲动。 她摁住卢远泽解自己腰带的手,用力地推开他,艰难地撑坐起来,摇头道:“不,不,你疯了,你在发疯……我差点也跟你一样疯了……不,我不行……” 他双手握住她裸露的肩头:“我没疯,清宁,我认真的,我已经失去太多,也亏欠你太多,就让我带你走,用余生补偿你吧。” “不!”她绝然道:“你不是想补偿我,你只是想逃避,你被重压压得喘不过气了,就想放弃,就想逃离!卢远泽,我不会陪你的。” 她伸手扳过他的下巴,与他四目对视,“你看着我,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为了现在的所有,你放弃了我,你早就做出了抉择,你回不了头了!我也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再选一次!” “卢远泽,你给我清醒点,你看着,这是侍郎廷,你是工部侍郎,以后还要成为尚书,司丞!你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追名逐利,就是这样辛苦地活着!” 他放松下来,不再癫狂,双眼中盈满破碎的波光,闭眼,深深喘息:“好,清宁,我回不了头,也不会回头,我听你的,好好做我的侍郎,明日一早,我又是朝堂上的一员,继续负重奔忙的一天,心甘情愿……” 他退后,下了公案,顾清宁以为他清醒过来放弃这荒唐之事了。 然而他站在她面前,低头俯视她,伸手轻抚她潮红未褪的脸颊,“可是今晚……你就再陪疯一起吧?” 她打开他的手,感觉他的语调带有一些邪狷和痴缠。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往上拉,撩开宽下衣带的外袍,把她的手摁在一处,“都到这个点上了,清宁,你让我就这样走岂不残忍?” 隔衣触到那坚硬发烫的东西,她浑身一颤,手却被他抓得死死的,上下摩挲…… “清宁,要不你帮我舔舔吧?” 她脊背一寒,拼尽力气抽出手,却被他一手摁住脑后,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的脸扳过来,将胯递过去。 “清宁,你看看,你是在工部啊,如今我是你上司,我完全能左右你的去留,你还要拂逆我吗?你不就是不舍得这官名地位吗?那你总得为你的仕途做点什么吧?” 第六十六章:楚江巫峡半云雨 她闭眼挣扎,感觉到那东西戳到了她的脸,碰到了她的唇边,耻辱感天崩地裂地席卷而来…… 她被他摁住了肩膀不能起身,更可怕的是自己的欲念反而愈加浓烈冲动,心里是惊惶羞耻,但肉体却是忍不住想要更多…… 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无底线地陷落,声音有了哭音,细碎而嘶哑:“卢远泽,你不能这样辱我……” 他睁眼看身下的她,那脸上是泪光吗?他也能让她害怕到落泪了? 卢远泽手上的力道松弛下来,整个人都失去了张力,倒了下来,下巴嗑在她的肩窝处,深深吮吸她的味道:“清宁,你别哭,我疯了,我错了,我只是太想要你,我对你——对我们以前在床上做的一切——都难以忘怀……” 他的呼吸变得稠腻,在她耳边撩拨:“我还记得以前,你是很难满足的,总是会要很多次,就像个贪婪的小妖精……” 她整个身躯都震荡起来,每个毛孔都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洞,疯狂地想要被填满。 他感受到她的反应,动作愈加放肆,“我帮你完成吧……不然你怎么受得了?” 不要,不要,不要坠入这欲潮孽海,不要…… 她在心中千百次呐喊,想要拯救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的舌尖在她锁骨处游走,他的另一只手伸入她的内衣领中,又痒又痛快的感觉像一根根刺传遍她身体每一处…… 是,就是那里,就是…… 这个人是如此了解她,看穿她,这个人打开了她情欲阀门,带她尝试那些新奇,一次次缠绵律动,一次次悱恻旖旎…… 过去的感觉又浮上心头,那些画面,都是诱惑,让她难以抵抗…… 不,这不是极乐,这是愚蠢的欲望,这是万劫不复的地狱,这是她所有痛苦之源! 她永远无法忘却过去的榻上之欢,更无法忘却那一次次放纵所换来的伤痛,一生之痛! 所有欲念几乎是一瞬间抽离了她的躯体,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仇恨,她猛地推开卢远泽,给了他一耳光。 也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不能陪你疯了。” 她慌乱地拢上衣服,下了公案,整理衣襟,拾起披风裹住自己的身体,打开侍郎廷的门,头也不回地冲进寒风中…… 顾清宁没有回家,她去了江月楼,从江月楼后门直接潜进江弦歌的屋子里。 她此时需要换下身上沾上污迹的衣服,需要清洗被肮脏欲念充斥的身体…… 江弦歌没有急着问她发生了什么,先丫鬟给她准备了浴桶热水,她嘱咐亲信的小厮去顾府送口信,通晓顾清玄今晚顾清宁会留在江月楼过夜,不想顾家人为顾清宁担心,也是考虑周全。 江弦歌将顾清宁的官服外袍拿给丫鬟去浣洗晾干,为她找出一套自己的衣服作换洗。她关了门,闺房中只留她与顾清宁,她捧着衣服绕到屏风后,放到衣架上,转头疑惑地看着浴桶中的顾清宁。 热气氤氲中,花香若有若无,顾清宁一,丝不挂地浸在热水中,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清宁……”江弦歌走向她,轻轻唤她的名。 但这声音好像惊吓到她了一样,她一闻声,随即将整个人沉进水中。 江弦歌有些慌,在浴桶旁喊她,她许久不肯浮出水面。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她终于从水中伸出头来,仰面喘息,每一声的尾音都是极致的冰冷与痛苦。 “我总是做一个梦……梦到洛阳的牡丹花田……那么美丽……忽然却变成铺天盖地的一片猩红……那是血的颜色……一片翻滚的血海……向我涌过来,将我吞噬……让我窒息……不仅如此……那血海中还有千万只小手,不断向我伸过来,掐着我的脖子……捶打我的腹部……让我好痛……好痛……” “每一次在梦中……我都觉得自己一定就那样死去了……然而梦醒之后,我竟然还活着……依旧好痛……每一处都在痛……” 江弦歌站在她后面,抚上她战栗的肩头,用手拨热水帮她清洗肌肤,动作轻柔,抚慰她恐慌的心。 外面隐隐约约飘荡着管弦乐声,音色悦耳,盖过俗世喧嚷,忽而激昂,忽而明动,忽而缓缓…… 是谁家喜宴同欢?是谁舞在江月楼上?是谁奏响这一世长安? 这是谁家的姑娘,生得这般眉目如画红唇欲滴?这又是哪家的小姐,这般肤白若雪吐气若丝? 是谁的青丝落到她布满温热水珠的肩头?是谁用细嫩的侧脸紧贴她发寒的面颊?是谁的纤纤玉手搅动流波亲吻她的身躯? 是谁拭去她的泪水,在她耳边呢喃…… “让我陪着你,让我安慰你,让我帮你赶走这些恐惧……” “救救我……” 这是谁?我是谁?今夕何夕?莫要想,莫要思…… …… 腊月二十九日晚,顾清风的信送到顾府,本来应该今日便到达长安,回来与家人一齐过上元节的他,在信上说,因为路上耽搁,恐怕是没法在上元节前回家了。 清风都走了好几个月了,是啊,明明才几个月啊,为什么感觉像好几年那样长? 罢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这个节只有自己和父亲二弟一齐过了,她最牵挂的幼弟还飘荡在外…… 顾清桓忙于春闱的事,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归家,顾清宁一个人先看了信,有些失落,便折起信,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心里一直想着清风,她都忘了此时有客来访正与顾清玄在书房交谈,走到门外听到殷济恒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连忙驻足,打算离开。 偶然听到殷济恒问:“卢远植倒干脆,对荀黄等人一概不救,老夫听说黄正廷在大牢里威胁卢远植,可奇怪的是,之前与卢远植谋暗事最多的荀高阳却一点都激愤,也没求他搭救……” “荀高阳往日只是被贪婪冲昏了头脑,其实在除钱财外的事上他还是看得相当清楚的,卢远植的搭救已然无望,他不自取其辱,自甘认罪,倒是个明白人。”顾清玄道。 殷济恒低吟片刻,问:“嗯……荀高阳一撤,右司丞之位就空下了,顾贤弟,依你看老夫应当向陛下举荐何人?” 顾清玄却先问他:“殷大夫知道荀高阳给卢远植的最后遗言是什么吗?” “这……老夫怎么知道?” 他道:“可是顾某知道。” “荀高阳在狱中吐血,刑部怕他在结案前死了,就请郎中给他看病,而他拜托郎中帮他暗中送了一张血书到相国府。血书我等是无眼亲见了,但那郎中向顾某透露,那血书上只写了六个字,且是两个人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名字中……有老夫?” 第六十七章:数奇藏日月 怎会没有? 在外面窃听的顾清宁都能想到,从顾清玄鼓动殷济恒进谏取缔官员福银开始,就是在一步步地算计着他,将殷济恒一点点地推到危险风口。 让他进谏取缔福银,表面上说是逼荀黄等人更沉迷于赌,好让御史台取得罪证弹劾他们,其实是让他得罪官员,并且引他在如意坊出现,借他的门面诱荀黄等人入局。 荀高阳大祸临头之时,定然会想起自己会坠入如意坊黑暗生意的诱因,就是殷济恒在地下赌场露的那一面。 而殷济恒尚不知赌场放贷也是顾清玄亲手设的局,而自己就是最初的“饵”。 她暗自嘲笑,当初殷济恒向卢远植出卖顾清玄,害得顾家面临巨危,说是为了试探顾家,后与顾家结盟。 但其实他的真正居心谁知呢?他那一招,若是真把顾家逼上绝路,那他正好可以结好卢远植,而结果如是,他又有说辞,来与顾家结盟。 如此周全算计,何其心狠?他以为顾家人真的那么好哄的?哪想到他们全都心知肚明。 顾清玄设暗局时把他牵扯进来,是还他一击。 他想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他们偏不让! 果然,屋内的顾清玄回他道:“是的。” 殷济恒惊道:“那他怎么就能确定是老夫害了他?他为什么会一口咬定如意坊与老夫有关?就因为老夫露了个面?就因为殷家有酒楼叫如意酒楼?” 顾清玄沉默一会儿,“或许就是呢?有什么难想的?” 顾清宁听出,父亲这是有些狡辩的意思了,心下也不由得生疑。 殷济恒苦恼地叹了几声,“那还有一个名字是谁?” 她听到顾清玄拨弄棋子的声音,杂音退去之后,他的声音明晰:“董烨宏。” “董烨宏?”殷济恒疑惑道,“他怎会与他们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个顾某也同样想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董烨宏并非卢远植一党,殷大夫你可以拉拢他,荐他做右司丞,他必为我等盟友……” 殷济恒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他本来就是顾贤弟你的盟友吧?” 这一语,让房内房外之人皆讶然。 凝滞片刻后,顾清玄没有否认,他道:“无论如何,总是大夫的可用之人。” 殷济恒的棋子重重落下,声音略显阴沉:“顾清玄啊顾清玄,你这一盘棋下得可真是够玄的!” …… 不久之后,殷济恒离开,顾清玄恭敬地送他出去。书房门开时,顾清宁隐到转角后面。 送走殷济恒后,顾清玄重返书房,却见女儿赫然坐在他方才下棋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面前的的棋盘。 “清宁?”他走进去,唤了唤她。 她倏忽抬头,直视他。 那一霎间,他只感觉一道极寒意的目光穿身而过,瞬时变天,两人之间如被闪电击破,轰地支离破碎。 “董烨宏?”她绝厉的双瞳又转而溢满泪光,血丝明显,难以置信地瞪着顾清玄,口中念着:“董烨宏?董烨宏?” 顾清玄便知道顾清宁都听见了,他欲有所言,面上浮现一种无奈,张张嘴又闭上,只是点点头。 再次得到他的默认,顾清宁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像当初得知他们从小敬重的董伯父会与卢家勾结陷害顾家时的感觉一样,太过吃惊,太过离谱! 看着父亲,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但还是固执地想要从他口中得出不一样的答案:“如果他一直都是父亲的盟友……那当初陷害清桓又算怎么回事?还是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时候揭开迷局了吗? 他自问,无可知,但顾清宁已经猜测至此,不说也已无法。 他在她对面坐下,准备将一切向女儿坦白:“是,我一直都知道,因为从始至终这些事都在为父筹谋之内。” “害得清桓差点被监禁终身功名无望,也都在父亲的筹谋之内?”她迷茫了,什么都想不通。 顾清桓安抚地看她一眼,叹气道:“清宁勿慌,且听父亲一一道来。父亲怎会害清桓呢?当初只是借清桓的科考给卢家卢家下局而已。先皇登基后,我早料到卢远植不容我顾家,接着几番遭他打压,正遇上清桓科考,那不是入仕的好时机,所以我就与你们董伯父商议演一出戏,让清桓向他投公卷,引卢家出手,然后拿下罪证,揭露卢远植多年在科考中包庇门生舞弊的事,就算把清桓牵扯进去,最后董烨宏还可以翻供,以贿金举报卢家挟他诬蔑考生,清桓终会无恙。” “我太了解卢远植了,他每年最在意的就是科考取仕,对于考场事宜,他一向关注,在那个关口,他绝不会让清桓得功名!必将入局!然而……” 就算是此时回忆,他都还有些不能释怀,深感谋局者也是被谋者…… 他怎想到自己高估了卢远植的耐性?那么早就想将他除去,污蔑他贪污,然后又以顾清桓的事威胁他去皇宫认罪? 他之所以到那个关头都没有让董烨宏中止计划,就是想干脆拉卢家给他陪葬! 就算自己为了救儿子含冤而死,后面还有董烨宏会帮他完成对付卢家的事。 又怎想,他一心赴死,闯宫认罪,皇上却在他认罪之前查清了他贪污是被人陷害…… 他思考着这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讲起,还未说出这后来种种,书房大门被人推开。 顾清桓站在门外。 又是这种目光? 他讶异地回头,对上儿子殷红的眼睛,那道寒光直射心底…… 第一次,他还可以承受,第二次,他害怕了。 他一直最怕的事,就是他的儿女也会用这种眼神看他,那是被他算计的人发自心底的恨怨,可是他怎会算计他的子女? 还是自己已经这样做了? “清桓……”他站起来,走向儿子,拉他的手进屋内,却被他一把甩开。 “原来……我的首次科考失败,是由我父亲一手促成……呵!父亲,我原以为你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吏部的人把我带走的时候,你那般维护我,我以为你是真的相信我的才华……却没想到,原来那些都是假的!”顾清桓咬牙痛诉,是真的伤心了。 顾清玄惶惶恐恐,急忙辩解:“不,不,清桓,父亲自然是看重你的,你想考取功名,父亲当然在意,只是那时候并非良机啊!卢远植想铲除顾家,必不会让你中举……” “不!”顾清桓嘶声诉道:“父亲你以为我在乎是一时取不得功名吗?我气的是父亲你竟然对我演戏!你竟然骗我!你为什么不起先就告诉我真相?你觉得我不会配合你?你怕我会舍不得功名而将它亲手剥夺!” 顾清玄摇头,“不,清桓,我是怕你受不了……” “是啊!我的确受不了!可你明知道我受不了却还是那样做了!” 顾清桓失控,夺门而去。 顾清玄失神了许久,回头看向顾清宁,脊背又是一凉。 还是这种眼神……第三次,他是真承受不住了…… 顾清宁含泪,声音幽凉:“父亲……你的这一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身影颤了一下,似有深思,回道:“从二十四年前,我与你母亲踏入长安城那一刻起……” “所以,父亲这么多年来,也就是追名逐利,步步为营……与卢家为盟,与卢家结姻也是在父亲算计之中,而并非无奈?” 他合眼思虑,往事涌上心头,“是……” 顾清宁忽然看得好透彻,似乎明白了一切,这才看懂了她父亲,她站起身来,与他对立,怆然道:“卢远植把父亲当谋权的棋子,然而,其实他卢家才是父亲的棋子,可对?” 顾清玄点头,她向他走近一步:“棋子,终可弃……若父亲早早事成,那么,又将置我的婚约于何地?还是从未想过我的结果?” “不!”顾清玄骇然,失措地不停摇头:“不,清宁,父亲绝无此意!你的终身幸福父亲怎会不顾?所以这么多年我都在隐瞒这婚约,不被别人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顾家也可以随时反悔,你照样能觅得良人啊!”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父亲就没打算让我真嫁卢家?就像卢远植从来没有真的打算让卢远泽娶我一样?若不是卢家先反悔,父亲事成了,也是会反悔的……” “可是,父亲,你知道十多年间会发生什么吗?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对卢远泽动情?若我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是不是就只能遗恨终生?” 第六十八章:凤城南陌他年忆 “清宁……”他惊疑地看着女儿,心中翻江倒海。 后来他垂下了头,沉沉道:“那是你想要的吗?清宁,不念其他,你就问问自己,如果卢家没有背约,我也没有反悔,真让你穿上嫁衣嫁给卢远泽,你真的愿意吗?” 这一问,叩中她心弦,打入她内心最深处,一个人的声音莫名地涌上来,恰似在耳边—— “不管父亲信不信我,我知道,他始终是懂我的……” 是母亲,是洛阳,是沈家门前…… 她终于懂了,原来真的会这样,即使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始终有一个人最为了解她,最能看懂她的心,就是眼前的父亲…… “你是我女儿,你的秉性我怎会不明白?儿女情长是世间所有女子的终生事业,但不包括你。于你而言,就算嫁得良人,也不会比在工部操劳公事更快乐,这世上最华贵的嫁衣,也不会比你此时所穿的官服更好看。不是吗?” 他是如此通透,双目中露出镇静的威严,对上顾清宁的眼睛,“你姓顾,你是我的血脉,你比你的弟弟们更像我,你也是天生的野心家,天生的逐权者,你就是这样,清宁,你承认吧。” 你就是这样…… 对,她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 她永远不能为自己找借口,她永远不能向自己假装这一切都是别人在逼她,她永远不能对着自己的良心装委屈。 因为她就是这样。 “那……父亲你为什么还总是说要给我找一个好夫君?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希望我找到归宿吗?”她问。 顾清玄低垂眼帘,眸色瞬间变得黯淡,整个人都好像抽去了力气,随意地坐下去,低头时乌发间几根银丝若隐若现,长声叹息,语落凝霜。 “因为,懂是一回事,期望又是一回事……清宁,这世间的所有父亲,都希望儿女选择一条更简单更安稳的路,我也不例外……我知道这……太难……” 顾清宁瞬间哽滞,鼻子一酸,双目泪湿:“可是,父亲……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她说完便转身,走向门口。 “你是说……洛阳的事吗?” 顾清玄这一问,让她猛然驻足,刹那间人神分离,她回身,脸色变得苍白:“什么?母亲……母亲告诉你了?” 顾清玄抬面,颓然地摇头:“不……我和她之间从未曾有过秘密,除了洛阳……年初时她陪你去洛阳,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并让我永远不要向你问起……” 想到沈岚熙,想到洛阳,顾清宁再也支撑不下去,捂面悲恸起来,泪流满面,望着父亲,不断摇头,后来似乎想起了什么,顿顿地向后退了几步。 “除了这个,全无秘密?” 她不敢深思,但还是忍不住问:“那么,母亲的病情,父亲你也是早就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母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恰似一把利刃,狠狠地捅进他沧桑的心中,烛火映照,他低垂的眼睫下,有颤动的泪光,他许久不语,然后点头。 “我都知道,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却留不住她……” …… 二十四年前,那是洛阳最冷的一天,却是他一生中最暖的一夜。 不是她选中了他,也不是他选中了她,而是上天选中了他们。 “喝完这壶,顾兄你就得将氅衣脱下来抵酒钱咯~”是哪个同窗友人肆意地笑话年轻的自己,他早已忘记。 他仰靠在木椅中,解开狼裘大氅,扔到一旁,身上只余单薄的布衣,随意地倒在椅背上,微醺的酒气让他气质潇洒而姿态放肆。 “这大氅直管拿去,我就是要定这最后一坛女儿红了!” 掌柜吆喝了一声:“好咧!”便跑过来,拿他的大氅。 毕竟狐裘貂裘看多了,这狼裘还是第一回见到,他迫不及待地披到自己身上,炫耀地在众人面前打了几个圈。 顾清玄仰头灌下一碗酒,看了掌柜一眼,“这可是狼裘,俗人怎可能配上?掌柜,你还是披你的貂皮吧,狼皮就罢了,远观则可!” 掌柜不服气道:“同样是兽皮,为人御寒而已,有什么差别?怎么就配不上了?” 他道:“狼者,孤也,绝也,狠也,非勇者不可降,非智者不能驭,世人敢屠谄媚之狐缩首之貂,又有几人敢与野狼相搏?更何况食其肉衣其皮乎?”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人能配这狼裘?” 他答:“智者,勇者,降狼者。” “何人?” 手一扬,烈酒入喉,他仰天而笑:“世间,唯有顾某人。” 书生们围桌哄笑,在洛阳城最豪华的酒楼中放浪形骸,轻狂年少,放纵不羁,更无惧那些达官贵人蔑视的眼光。 今日我没有的,以后我终会有,今日瞧不起我的,迟早要臣服于我脚下…… 或者,江湖夜雨,诗酒琴棋,得一生快意,未为不可? 年轻时,总有那么多的豪气,总有那么多傲气。 然而当他看到沈岚熙的第一眼时,那一瞬间,他心里只有烈酒都没法抹淡的自卑。 …… 他话音未落,再一转眼,只见掌柜抱着的狼裘到了别人手里。 一只纤长的手挑起狼皮,身后的丫鬟自然地接过,披到她单薄的肩头。 她一旋身,端臂正立于他眼前,那一刹那,天下倾覆。 她微微低眼欣赏了下身上的狼裘大氅,抬眼勾唇,对他浅淡一笑,“我看这狼裘,我披也正合适。多谢公子割爱。” 那一双眼眸那般平静,带着天生的骄傲自持,却比狠厉的狼眼更惊摄他的心魂。 轻躁狷狂的肤浅青年如他,第一次领略到,用美丽来赞美一个女子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眼前的她,不是绝色,却已倾国。 “大氅我要了,掌柜一并算账吧。”她为自己系好颈带,莞尔笑道。 掌柜有些惊异,连连点头:“好好好,小姐楼上请。” 她转身,在丫鬟的拥簇中走上楼梯,端庄发髻,精致钗环,身上一袭灰色狼裘,光背影就显现通身的气派,却又不盛势凌人,而是那样浅,那样淡,那样温和。 她回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稍稍驻足,对掌柜道:“这位公子的酒只当我请的,给他上酒吧。” 掌柜应声:“小二,快把公子要的女儿红拿出来……” “不。”她打断掌柜的话,转眸又看顾清玄一眼,两人的目光相接,“上最好的状元红。” 她继续往楼上走,进了二楼的雅间。 “沈家大小姐啊!天哪,真的是她……”同伴们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惊叹着,他却沉默了。 这一桌坐了四个人,其中一个将要在今晚之后前往长安,赶赴明年的科考,故而他们奢侈一回在此设宴为同窗践行。 那个将要去赶考的书生,就是二十岁的顾清玄。 他喝完了一坛状元红,到了暮时晚间,外面北风呼啸,酒楼客人逐渐散去,他也告别了同窗,却没有离开,而是仰头望着二楼那扇门。 后来,有人来到他面前,是随侍沈家小姐的丫鬟,问他:“公子可会弈棋?” 他点头:“会。” “我家小姐楼上有请,邀公子手谈一局。” 第六十九章:绝艺如君天下少 岚熙啊岚熙…… 他好像是发烧了,病得昏昏沉沉,一闭眼仿佛沉入一片灯海中,摇摇曳曳,无数放大的烛火,恰如那年的酒楼一厢…… 二十岁的他上了洛阳酒楼二楼,就算已经被酒迷醉了,心中依旧有些紧张,看着她的侍女打开雅间的门,又全部无声地退到外面。 接着门关上了。 他抬起头,有些慌张的目光在屋子里梭巡,看到了她,拥着狼裘坐在暖炉旁的她…… 顾清玄上前,附手一礼:“小生顾清玄见过沈小姐,多谢沈小姐赠美酒。” “不必多礼,顾公子坐吧。”她没有看他,只抚摸着狼裘。 此刻的随和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富家名门,向来最多礼的就是她,这时候是怎么了?在这一个陌生人面前竟一点都不拘束?倒想显露最自在的样子,只要在他眼前…… 他在她对面坐下,看了下她面前的茶具和一壶香茶,随意问道:“小姐来酒楼不喝酒吗?” 她道:“我本就不是想来这酒楼的,只是在门口避风时听人说有狼裘,才进来看看。” “那已经得了狼裘了,为何还不走呢?”他心里放松下来,充满期冀与好奇。 “那你又为什么留到现在?”她毫无怯意。 他笑了笑,“因为我想等小姐下楼,再看小姐一眼。” 她问:“只看一眼就可以了?” 他点头:“是,一眼就足够了。” “那你现在已经看了好几眼了,又当如何?是否过分?”她玩笑道。 他端坐着,又点头:“那好,我闭上眼睛,不看了。反正已经记下小姐的样子了。” 他果然闭起了双眼,较真的样子惹得她一笑:“你这样闭着眼睛,又怎么陪我下棋?” 他笑道:“其实我不会下棋。” “那你方才为什么说会?” 他道:“因为我想上楼。” 她默然片刻,也坦诚道:“其实这雅间里根本没备棋盘……” “那小姐为何还邀我下棋?” 她垂面,双颊微红,“我不知道,或许只是想要你上楼吧……” 他睁开了眼睛。 不再问下去,不再探究动机,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和她都明明白白。他看着她,像在观赏一块珍藏已久的美玉,陌生的疏离,仿佛从来都是认识这样一个人的,仿佛她是注定要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惊喜。 “我……我邀公子上楼,是真想与公子弈棋的……”她在他的目光中变得心乱如麻,不知为何,她开始有些害怕,她害怕这个人所有的吸引力,害怕自己陷进她不能想象的心绪中。 他的目光不打算移开一点点:“没有棋子棋盘,怎么弈棋?” 她拿起旁边的一张大纸,铺到两人间的桌案上,又拿笔蘸墨,递给他:“在纸上画棋盘对弈如何?” 他接过笔,点头:“小生不善奕,还请小姐赐教。” 有些人是注定要相遇的,不然这一生如何圆满? 洛阳城的寒夜,伴着不眠的灯火,外面寒风凛凛,而他与她对坐在暖炉前,画纸而奕。 他们下了好多局,画满了好多张纸,纸张随意地堆在案边,上面的墨迹随着时间凝干。 更深了,纵使忘形,也难以再放任自己,她准备离去,回到她高墙深院的家里去。 她没有叫丫鬟进来,而是自己披上厚重的狼裘。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厚厚的一沓画满方格的纸,抱在怀里,贴着单薄的布衣。 “你要这些废纸作甚么?”她问道。 他回道:“你把我最贵重的东西都带走了,我只能留下这些了,以后不能见到你的日子里,好歹有个念想……” 她心头一动,惶惶失神:“我拿了你什么贵重之物了?” 他指指她身上的狼裘,又指指自己,有些迷醉的眼神忽而变得很忧伤,“我唯一的狼裘大氅……还有,我的心。” 她凝然不动,全心全身仿佛都死在了他这一句话这一个忧伤的眼神中。 两人默默地对视,他靠近她,走到她咫尺之处,伸手抚了抚她身上的狼裘:“你知道这狼皮是怎么来的吗?” 她摇摇头,身体却依然动不了,看着他越来越近,附到自己耳边,说着:“我到山上打猎时,猎来的。没想到吧?我一弱质书生还会狩猎……你知道那时候有多危险吗?我瞄中了一只野兔,而那匹野狼盯准了我……它从背后向我扑过来……” 随着他的话语,她心中一紧,“然后呢?” 他的身体再向前倾,贪婪地又近一寸,“我被它扑到地上,它的血盆大口向我咬下来……我当时怕极了,它的的每个利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头向下,呼出的热气扑到她的脖子上:“那时候,我都能想到自己会被它怎样撕得粉碎,会被它吃干抹尽,连骨骸都不剩……” 他看清她白皙的脖子上,根根血管在细软的小绒毛下涌动,每一寸皮肤经络都笼上一层诱人的色泽,然后…… 他张嘴咬了下去。 没有用牙齿碰到她细嫩的肌肤,而是双唇含住,舌尖撩拨地一触一转,他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她惊恐起来,伸手推他。 他丝毫不让步,一手抚上她的背脊,一手将怀中的纸张扬手洒向空中,白纸飘飞满室,在他们身周盘旋而落…… 他誊出了手,将她完全拥入怀中,抚着她的侧脸靠到自己胸膛上:“你听一听,贴着我的心听一听,那时候,我的心跳也是这样快这样慌,我相信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我没有妥协,恶狼扑倒我的时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也没想到我竟会有那样的力气,紧紧锁住它的脖子,把他的血盆大口硬是扳开了,然后反身将它压倒,拿起石头猛砸它的头颅,它的血浆迸到我脸上,我直视着它的眼睛,露出比它还要凶狠的目光,我不但要杀它,还要震慑它,让它亲眼看着自己被降服,被毁灭……” 他的语速加快,略微激动地讲述着他惊心动魄的故事,将她越抱越紧,仿佛身体中有一股能将人刺穿的力量即将冲破一切爆发而出,须臾灭顶…… “你听过狼嚎吗?那是一种很骄傲很野性的叫声,甚至在它死时发出的呜咽都带着狼性的凌厉,死不甘休一般,摄人心魂……” 他的舌尖在她耳垂上打转,“你知道为什么这狼皮上的毛这么柔软吗?”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上抚摸,摁了下去,隔着狼裘轻揉她的身体:“因为,我在那匹狼还没完全死掉的时候,就一刀扎进它胸膛,活活将它整张皮扒了下来,它还在呜咽着,那声音却不再骄傲……” 她的喘息声愈加强烈,身体浮动颤抖得愈加厉害,给他一种完全沦陷的错觉,他不由得得意起来,闭眼去吻她的唇。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她脚步一踮,一下咬上他的颈项,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深色的牙印,渗着斑斑血迹…… 猛地一阵痛楚,传遍全身,他却感觉更加快意。 趁他吃疼的一瞬间,她推开他,却毫无一般女子在这种情况下的羞涩怯意,理好衣襟,抚平狼裘,与他对立,微微仰首,甩袖一笑:“疼吗?你可以降狼,可降不了我。” 他抚摸着劲上的隐隐作痛的牙印,似有贪恋,与她对视而笑:“那你可愿做驯狼者?” “驯狼?听着挺有意思,如何做?” “嫁我。” 她大笑起来,故作轻蔑,道:“嫁你?你可知我是谁?洛阳首富沈家大小姐,连名震天下的洪家大公子求亲,都没有答应,你一贫寒书生,把唯一的御寒大氅都换作了酒钱,凭什么让我嫁你?” 他道:“因为我能给你他们都给不了的,无论是洪家公子还是别家少爷,都不能让你成为驯狼者,可是我能,与我共赴前程,你所得到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还有一生的惊心动魄。” “你什么都有,但可曾亲手创造过什么呢?沈小姐,前半生平稳安乐,后半生伴我逐权于天下如何?” 她不置可否,淡然笑着,望着眼前这个人,踏过一地画满棋子的白纸,走到他眼前,道:“再与我对弈一局,我们来赌一赌吧。” 他问:“赌什么?” 她道:“赌一生。” 他微笑颔首,拘了一礼,“好。” 最后这盘棋,他赢了,赢了半子。 “输了一晚上,这最后一局却被你赢了……” “不是我赢,而是小姐想输。” 有很多事情,从相逢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她放下笔,眼观纸上棋局:“其实你会下棋,且十分善奕,对不对?” 他点头:“三岁会棋,七岁善奕,再无败局,今晚却只赢了这半子。” “你欺我?”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此生此世,顾某只欺世,再不欺卿。” …… “岚熙……” 他梦中呓语,浑身冰冷地醒来,伸手一揽,身旁却是空,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有习惯没有她。 榻边挂着那张狼裘。 二十四年前让她们结缘的那张狼裘,他们曾在赶往长安的路上用它共同御寒,一张狼裘将他们裹在一起,也在极其贫寒的时日中犹豫过要不要用它来换女儿的药钱…… 他撑着虚浮的身体从榻上起来,外面青空正暗,天未拂晓。 做了这么多年官,他已习惯在这个时辰醒来,而往往沈岚熙起得比他还早,为他操持洗漱备好官服,与他在用早膳时谈论公事或家事。 今日是年末,往日年这一天,沈岚熙会起得更早,去为儿女们打理过节的衣食…… 顾清玄没有穿外衣,只披上狼裘,出了房门,往后院去了。 他到杂物房中找出一把锄头,此时这锄头对他来说已过于沉重,而他还是扛了起来,走到前院的一颗槐树下,独立寒风中,微垂着无神的眼眸,一下一下地挖着…… 从深更挖到黎明,他愈加虚弱,身体昏沉不堪,终于完全失去知觉,向前倒去,昏迷在他挖出的浅土坑中…… 天放亮之后,早起做活的唐伯发现了他,连忙呼救,他的惊喊声呼出了休沐在家的顾清宁。 却没有唤来顾清桓,他昨晚未归。 顾清宁连忙与唐伯扶苏一起将顾清玄扶出土坑,送回卧房,扶苏打来热水给他清洗,唐伯赶紧去请大夫。 照拂好他之后,顾清宁出了屋子,到他晕倒的槐树下去看,一好奇,就拿起锄头接着顾清玄挖的坑继续挖,挖得越来越深,逐渐看清土下埋着的木板,好像是什么箱子。 把坑挖大之后,她撬开木板,只见那箱内是一坛坛封存紧密的陈酿。 唐伯把大夫找来了,一回来见她跪在地上拨土,就急忙道:“怎么把这挖开了?这不时候还没到吗?大小姐,还是先填起来吧?” 顾清宁问:“这是什么?” 唐伯有些讶然:“这是女儿红啊。” “小姐怎么会不知道?在小姐你出生的第一年,大人刚入仕,在这开府的第二天他就和夫人一起在这里埋下了九十九坛佳酿,说是等小姐出嫁时再挖出来给小姐作喜酒……” 第七十章(上):闲人似我世间无 宿醉后的头疼让他睡得很不安生,一直半梦半醒,后来有了知觉,感到躯体愈加沉重,好似被什么压着…… 他本能地抗拒,侧身反转,又感觉腰部承受着重压难以扭动,烦躁地挣了几下,他终是睁开了眼睛。 揉着疼痛欲裂的额头,撑开惺忪的眼皮,他眼前一片模糊的粉红,逐渐清晰,头顶是艳丽粉红的帐子,鼻息一通,可以嗅到浓郁的脂粉气。 他有些错愕,想撑起身来一看究竟,却发现四肢麻木,举手都艰难。 这酒,真是碰不得! “躁动什么呀?烦死了。”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声音响起,从斜上方传进他耳朵里。 他不安地起身:“这是哪里?” “罗红阁呗。”那人轻佻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一惊,急忙撑起上身,看到卢远承坐在床榻的内侧,背靠墙壁,面向榻边,双腿随意地放在自己腰上,腿上还有一沓一沓的纸张,他正在认真地审阅着纸上的文章,不满自己醒来打断他。 卢远泽盘起腿收起纸张,道:“我带你来的啊~谁让你非逞能喝那么多酒?一个人倒在如意酒楼,差点被人撵出去,还好被本公子瞧见了,就把你这醉鬼捡回来了呗,真是烦人,昨晚缠了我一晚,还不肯回家,犟得跟什么似的,烦都烦死了……” 听着他的嘟囔抱怨,顾清桓逐渐想起了昨晚彻底醉倒之前的情形,有些慌乱地看看这房间,挣扎着起身来:“那你也不能把我带到这罗红阁来啊?我怎么能睡在这种地方?” “呵!这可是罗红阁花魁墨玉姑娘的屋子,别人想睡还睡不着呢。我昨晚可是真心要给你成一段好事呢,谁想你都醉成那样了倒在我肩上还喊着弦歌弦歌的,把人家墨玉姑娘都气走了。”似乎是不乐意自己的恶作剧失败,他闷哼哼地怪责顾清桓。 从十五六岁起卢远承就常常混迹这种风月场所,还非常看不惯顾清桓洁身自好正直纯情的做派,老想带坏他,大大小小的恶作剧也不少。 顾清桓知道卢远承昨晚又动起歪脑筋,害怕他得逞,下意识地往身下看去,确认衣衫齐整才放心,想下榻,一动神经就痛,他疼得靠在榻上。 卢远承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就坏笑着靠近他,调戏道:“清桓,清桓,看你这脸红的,你不会还是处子之身吧?” 顾清桓一下脸红到耳根,以袖拂面:“猥琐!关你什么事?你尽想着捉弄我……” “果然是!”卢远承拍着他的大腿笑道:“诶呀,我昨晚就不应该作罢,应该让你好好尝点……” 顾清桓恼羞成怒,一下推开他,向塌下挤,无意间却看清卢远承身周放的都是自己的笔墨文章,就指着问道:“你看我这些文章干嘛?” 卢远承不以为然道:“昨晚帮你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啊,我就好奇看了看,还以为是代笔文章呢……没想到都是一些给别人写的家书情书什么的,无聊死了……” 顾清桓想起他醒来时看到的情形,夺回那沓纸,纳闷地问:“无聊你还看了一晚上?卢远承你才无聊吧?” 轮到卢远承羞恼了,他一时竟然语无论次起来,“我我……谁说我看了一晚上?我只是瞧瞧……” “没有看一晚上你在这里干什么?就算想戏弄我也不用陪我在这儿待一晚吧?” 是啊,自己不知不觉都陪他在这儿呆了一整晚了…… 因为他几篇文章,就把花魁赶出去,在这儿陪他呆了了一整晚…… 自己这是怎么了? 卢远承本想跟他吵一番的,但又没法为自己辩解了,就干脆软了下来,说真心话:“诶……清桓,你要是去考功名的话,肯定大有前途,你真的很有才华嘛,从小就是……就连代笔书信都能写得这么好……我们这些庸俗子弟恐怕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了……” 卢远承竟然会真心真意地夸自己,他有些不敢相信,想到功名等等,又想起昨日了解到的残忍的真相,心中依然凄怨:“可惜……我是没有机会了……连……” 他想说的是,连我父亲都不给我施展才华的机会,还是噎住了。 卢远承勾了勾他的肩,道:“清桓,你真是个奇才诶,从小到大都神得很。想想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太学读书,董先生就最喜欢你,总夸清桓清桓文曲下凡什么的……我还气不过,纳闷你父亲一个五品小官怎么把你弄进太学的,听我父亲说你父亲为了让你进太学把自己晋升的机会让给了太学总师长的儿子,都笑话了好一阵,想想那是你父亲也真是的……” 当年父亲只是五品微末之仕,没有背景身家,在官场艰难求存,尚面临着卢远植的存疑试探,又有同僚对他攀附卢家指点忌惮。 而自己不过是路过太学书院,瞧着那些贵族名门子弟能在那样堂皇宏大的学宫学习,偶有艳羡,对父亲随口一说,几日后却真入了太学。 七岁的自己虽早聪明慧,但又怎懂得世故人情?当年父亲领自己去太学报道之时,对太学总师长恭敬到近乎讨好的做派,此时才记得深刻,想起来难免心酸…… 这背后,居然还有官位之易,才换来他幼时在太学中的人一方学案,父亲从未跟他说过这个…… 在他眼里,父亲一直都是那样精于算计,就算再落魄,也百般打算,进退自如,从不吃亏,在他们儿女面前,他向来风轻云淡,让他们以为他无所不能。 但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顾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父亲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走得太久了…… 卢远承还在那兀自刻薄地念叨:“清桓,你说你父亲这是什么命啊?那么庸俗势利的一个人,竟然能生出你这么天才的儿子?” 庸俗?势利? 他嘲弄的话一下刺激到了顾清桓,被顾清桓猛地捶了一拳:“我不准你说我父亲!” 卢远承也怒了,跟他在榻上推搡起来:“我就是说了!你还敢打我?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父亲不势利不庸俗吗?” 是的,他是庸俗是势利,他们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他不准别人说! 第七十章(下):一条玄妙路 顾清桓跟发了疯似的,向卢远承扑去,跟他扭打纠缠在一起,好似将所有的怒气和怨气都朝他发泄出来。却因为醉酒四肢乏力,又被卢远承反扑过来,他不依不挠地反击,卢远承压着他跟他互相撕扯捶打,就像小时候两人置气那样顽皮打闹。 一起在太学读书时,顾清桓时常被那些王孙公子嫉妒取笑,卢远承自然是带头的那一个,可他怪得很,若是别人在他之外欺负顾清桓,他反而更气,又要出面护顾清桓,两人时常相伴,又时常打闹斗嘴。 两人打得面红耳赤,把榻上滚得乱七八糟,那些都被他们碾得粉碎,纠缠间,顾清桓伸手一扯就撕裂了卢远承的领子。他华服被撕胸膛袒露,更不服气,就把顾清桓压得死死地,去扯他厚实的衣服,两人都不肯退让一点。 顾清桓头痛欲裂,实在不敌,又不肯认输,直把脸憋红,圆睁的双目中溢满血丝狠狠地瞪着卢远承。卢远承伏在他身上,摁着他的肩与他对视,僵持了一会儿,他好似先败下阵来一样,怒气退散,倒了下来,脸埋在顾清桓肩上,喘着气,闻着他身上的酒香……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招惹你,从来都是我的错……” 他竟然先认错了。顾清桓一怔,不再发怒,也放松下来。 “清桓,我只是嫉妒你,从小就嫉妒,你有那样超群的才华,还有疼爱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姐姐弟弟也都爱你,你不用面对豪门中复杂的嫡庶争斗,考取功名也是轻而易举……” 听他这样说着,顾清桓心中似有所动,感觉到自己肩上有一些湿润,“你哭了?” 卢远承嘴硬道,“我才没有哭!我……我只是累了……” 顾清桓轻拍了下他的后背:“累了你就睡会儿吧……” 这么多年,只有顾清桓最明白他的苦楚,最能看穿他…… 就算那么多人都围着他那光芒万丈的哥哥而对他假意敷衍,但顾清桓一直都在,就算被自己欺负,他也从不抛弃自己,他一直都懂自己想要什么…… 多年前,如果没有顾清桓的激励扶助,自己恐怕也就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子了,跟这长安城中满城的贵族纨绔一样,永无止境地堕落下去。 所以他才那么舍不得他…… 他抱紧顾清桓,“你会陪我吗?留下来陪我……” 顾清桓抚着他的后脑安慰道:“我一直陪着你啊,你放心,我会一直帮你的,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争取。” “清桓……清桓……”卢远承喝醉了一般,低声连绵地念着他的名字。 在这青楼中,在这凌乱的床榻上,卢远承的依赖,让顾清桓感觉有些诡异,听着他的喘息越来越重,身体好似与自己相连分不开似的,腰间也有奇怪的异样…… 他心如鼓锤,莫名不安,轻轻推开卢远承,把他放倒在榻上,自己小心翼翼地移下床,整理衣服,揉着绞痛的头颅,想要离去。 “清桓,你怕了?” 他回头,见榻上的卢远承嘴角扬起邪魅的坏笑,那么玩世不恭,却又孤单酸楚:“算了,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低头往前走,却听卢远承又加了一句:“对了,把墨玉姑娘叫进来,还有初荷姑娘也一起吧……” …… 一夜酒醉,宛如梦靥,顾清桓失魂落魄地游荡回家。年尾之时,长安街上尽是热闹,他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游走其间,心中无限落寞。 回到家中,前院无人,看着一副的清冷寂静,心里更不是滋味,想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家中最热闹的时候,若母亲还在…… 他惋叹着,闻到浓重的药味,心中疑惑,径直向父亲的房间跑去。 无论怎样,这还是个家啊。 此时顾清玄正躺在榻上,身上依旧披着狼裘,嘴唇干裂发白,半昏半醒。顾清宁不发一言,坐在他榻沿上,喂他喝苦涩的补药。 顾清玄睁开眼,看看女儿,从床榻内侧枕下拿出一个小匣子。顾清宁放下药碗,接过匣子,疑惑地打开,见匣子里安然保存着三样东西,似曾相识。 有一样她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一把粗糙的玩具小木剑,箭把上还歪歪扭扭地刻了“顾清风”三个字,这是顾清风六岁时削的一把小剑,当时还划伤了手指,惹得他们好是心疼,被父亲发现就没收了。他在剑身上留下的一点血迹,现在已经变成黑色一点。 再打开另一样,是一张折叠泛黄的纸张,上面的笔迹稚嫩,写着四句诗,她念了念,那是顾清桓五岁时写的第一首诗…… 顾清玄伸手,从匣子里拿出最后一样,是一副卷轴,缓缓摊开,装裱其间的纸张已经陈旧泛黄,上面的线条笔墨已然淡去,顾清宁看清上面的图画,鼻子一酸,几乎落泪。 “清宁,你还记得吗?你十二岁那年,父亲想重建书房,你就画了这幅图样,给父亲设计了一间书房……你知道父亲看到这图样时有多么激动吗?我跟你母亲那晚一夜没睡,就在这屋子里,看着我们女儿画的建筑图样……十二岁的小女儿啊……你母亲一直说,她的儿女都是要不凡于世的……” “父亲……”顾清宁哽咽着握住顾清玄的手。 他仰面,满目苍凉:“我顾清玄何其荣幸?得妻如她,又生儿女如你们……” 顾清桓在门外看到房中情形,含泪扑了过来,跪到父亲榻前,握住他另一只手:“父亲……” 顾清宁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父亲,无论你有何图,我和弟弟都会助你,我们不可分隔!” 顾清玄看看儿女,道:“父亲并非只有私心,你们是我的儿女,我能够抛弃自己的一切去成就你们,因为我们都是顾家人,顾家永不离心,如此才能长久……” 他抚着身上的狼裘,真切道:“自从我遇到你们母亲的第一日起,就向她袒露了我的野心。她抛却一切跟我历经风风雨雨,父亲筹谋二十年,唯有一愿,就是不负她……这么多年,争争抢枪,富贵贫穷,几大起落,我无数次问她,自己是不是让她失望了……我是那么害怕,害怕她当年选错了……” “她走了……我也有无数次想问你们,父亲可是让你们失望了?” “不!”顾清宁与顾清桓齐齐摇头,俯倒在他身旁,“父亲从未让我们失望。” 他拍拍长子长女的肩膀,凝视他们,“清宁,清桓,陪陪我吧,陪父亲将这条路走下去……” “好……” 主屋内,三顾正感伤之时,顾府门前有骏马勒缰,如同白马一般昂扬清朗的少年披风飞扬,冲进府门。 “父亲!哥!姐!我回来了!清风回家了!” 第七十一章:就令投险胜 虽然在路上因事耽搁很难脱身,但洪洛天还是让顾清风在上元节前回家了。 这一年的年末,顾家一家团聚,只是少了沈岚熙。 顾清风一回来,整个顾府都重现生机一般,家里又是到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不再唳气深沉。其他三顾不约而同地忘却了先前的心结,以最明朗最简单的一面对待他们最偏爱的清风。 朝廷还没有开始闭朝休沐,顾清宁依旧整天为天一神坛的工事忙碌着。 春闱将近,顾清桓忙着打着卢远承的名号联络各方,引诱那些公子哥上钩,不断撺掇斡旋,甚是头疼。 只有顾清玄,看似很闲。 顾清风一回到家里,见父亲病了,就急得不行,直责怪兄姊没有照顾好父亲,也如埋怨自己长时间在外不能侍奉父亲,所以在顾清玄病好之前的那些时日里,他几乎是寸步不离顾清玄,整日陪着他,给他讲讲江湖趣闻,向他透露师傅洪洛天的糗事,顾清风一向好动,是最坐不住的人了,这次回来后却整日陪父亲下棋也不聒噪,体贴了许多。 过去年关,顾府也是时常有人走动的,今年清冷异常,经常来往的只有江家父女了,且还是暗中来往。 知道沈岚熙不在,顾家四个就没有过节的打算,江家父女就常常往顾府搬过节的吃食用具,帮他们打点。两家人一道过节这个传统,是他们谁也不想打破的,所以今年的上元节,依然是两家一起过。 上元节当天,江家父女早早去了顾府,跟他们一起布置做宴。江弦歌本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特意学了不少菜式,亲自下厨,顾清风一直给她打下手,其实是给她捣乱,顾清桓也没有好多少,这两兄弟没差点被她轰出厨房去…… 一处有一处的热闹,对于长安城内皇亲贵胄一品大员来说,上元节这天最庄重最热闹的一节,就是进宫献礼祝节受赏。 尤其是卢家殷家这样的人家,更是早在节前就选好了入宫朝贺的礼物,家族中有娘娘在宫里,还得备上别具人情的礼物。今年上元佳节,卢家百事节省,惟有进宫贺节是一贯的大手笔。 宫中有明规,上元节进宫贺节的贡礼不得多于一方木箱,抬礼进宫的礼侍不得超过两位。 卢远植在半月之前就特意搜罗了一箱珍宝,选了两个中用的家仆,为这次献礼准备着。 没办法,这一年卢家过得实在不安生,他但愿这精心所献能讨得皇上开心,好作“礼”释前嫌。 这样的礼,他还为晋轩王府备了一份。 上元宫宴,皇宫中大摆宴席,礼乐鸣奏,磅礴慨然,宫女们奉着千支灯烛点亮明堂,如星河灿烂,熠熠炫目。 陈景行坐于龙座上,右边是皇后卢远晔端坐在侧,左手边是李昭仪依偎在旁,难得闲适的他此事的确心宽不少,堂下皇亲列坐,共赏舞乐。 百位舞姬秉着菱形梅花灯随乐起舞,娇颜玉容,身姿婀娜,层层叠叠起起落落,美不胜收,一舞便是一派长安盛世旖旎风光。 陈景行目若含情,轻拨李昭仪金钗垂穗,手指滑过佳人脸颊,柔声道:“爱妃编排的这出灯舞实在是妙,只可惜……” 李昭仪不由得心中一紧:“可惜什么?是不是不合皇上心意?是臣妾之过……” 他唇角微挑,轻揉她的下颚,打接着道:“只可惜,百位美姬,世间佳人,不如朕后宫一人。” 他说这些话,总是眉目含情的,总是让人意料不到的痴醉心迷,让她以为都是讲给她听,心中无限欢喜。 李昭仪永远想不到,此时就算看着自己得宠也毫无波澜的卢远晔,也曾爱眼前这人,很深,很深。 最起码,在嫁给他之前,卢远晔是真的心里有他的。 只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想嫁的只是陈景行,而不是争夺帝位的大齐储君,她料到他迟早君临天下,她却不想围困深宫。 十六岁那年,皇家春猎,她不慎落马,陈景行掠身而过,拉她上自己的马上,带她纵马飞跃山丘,她在他怀中一箭射中奔鹿,百人欢呼。 她曾那么清清楚楚地听他说过:“远晔,这世间万人,不及我眼前一人。” 而今,她只是一个沉默的皇后。 …… 舞罢,礼乐停歇,司礼太监在殿外通传早已等候多时的各府礼侍将献礼依次抬进大殿,由自家主人当众进献给皇上。 第一个,自然是卢远植。 卢家的两个礼侍将沉甸甸的红木金箱抬进大殿,与卢远植一同行礼叩拜,等卢远植说完祝词,他们又将箱子抬到离龙座近一些的礼坛上,揭开封纸,打开箱盖…… 所见者无不惊叹箱内珍宝之多,卢远植小心地拿起最上层的一个锦绣匣子,其中是一支长颈花瓶,向陈景行献宝道:“陛下,这是汉代……” 电光火石之间,他身后右侧的一个礼侍瞬间窜到前方,一把夺过他双手捧着的匣子中的那支长颈花瓶,在丹墀上砸了一下,瓷瓶底部破碎,变成利刃,直直向上方正座上的陈景行刺去…… 霎时间雷霆变色,众人惊骇,御前护卫都来不及护驾,眼见着猝不及防的锋芒直戳陈景行心口,那发疯似的刺客还没冲上丹墀,李昭仪就奋不顾身挡到陈景行面前,以身护驾。 这时卢远晔却镇定如常,一手拔下头上金钗双指一掷,就在瓷瓶利刃将要伤到李昭仪与陈景行时时,金钗正中那刺客的肩胛。 刺客随着瓷瓶落地的又一声脆响而倒地,滚下丹墀,侍卫们一拥而上将他钳住,他双眼盛火,瞪着卢远晔,声嘶力竭地喊道:“皇后也是卢家人!为何要坏卢家大事!” 卢远植此时近乎被吓到魂飞魄散了,听他这一言,满堂更惊,卢远植最是如遭惊雷轰顶,在一殿的混乱中,直直滚下,长叩喊道:“陛下明鉴!此事与我卢家绝无关系!” 惊恐只在陈景行眼中存留了一霎,他很快恢复安稳,揽着受惊的李昭仪坐正起来,疼惜地拍着她的肩,目光却不经意地瞥向站起来的卢远晔。 还是一脸平静? 这种关头,他命悬一线,而她始终沉稳如常? 就像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相国大人,小的辱没大人托付,不能杀了这昏君,是小的没用!请大人放了我家人!小的以死相抵!” 他冲卢远植喊着,声声悲求,然后决绝地咬断了舌根,一瞬毙命。 卢远晔急忙走下丹墀,在卢远植身旁下跪,对陈景行道:“请陛下明察!这刺客分明是在陷害卢家!他一死就死无对证了,定是有人对卢家有险恶居心才设此局!派来这等死士!臣妾恳请陛下详查此案,揪出背后主谋!” 她的确是很聪明的,总是看得最清楚,就连卢远植慌神之时,她都能一语道中要害。 可是,她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眼中口中,只有卢家。 陈景行怒气勃发,或许是真怒,或许只是恨。 他直接推翻了龙案,指着卢远植与卢远晔吼道:“对卢家有险恶居心?那方才行刺就不算是对朕有险恶居心了?为了设局诬陷你卢家,不惜搭上朕的性命,你卢家真是天大的面子!” 第七十二章:闻到长安似弈棋 顾家正堂灯烛华彩,点香烘炉,各色酒菜佳肴端上圆桌,江弦歌在桌旁亲自摆盘布碗,添置美酒佳酿。 顾家姐弟跟她一起来来回回地忙着,只有两位长辈闲适地在前院廊下谈话说笑。 顾清宁端菜进来,江弦歌在茶座旁,一面小心地煎煮香茶,一面道:“清宁,菜都差不多了,你去叫我父亲和顾伯父入席吧,该敬茶了……” 顾清宁道:“诶,我去叫江伯父和清桓清风,父亲他出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用等他了,我们先开席……” 江弦歌手一抖,壶中的开水洒到她的手背上,细嫩的肌肤立即烫红了一片,泡了好几遍才好的明前香茶也泼了一半。 顾清宁被她吓到了,连忙过去查看她手上的烫伤,拖着她的手,给她吹了吹,心疼道:“弦歌你怎么了?看把你烫得,都不小心一点?” 江弦歌只摇摇头,问道:“顾伯父此时怎么出门了?还有什么事情要忙吗?” 顾清宁若有所思,抬头凑近她,低声道:“方才有殷家人来,请父亲去见一面,我想大概是今晚的事成了,殷大夫还要跟父亲商量之后的安排……” “什么?今晚的事……”江弦歌有些茫然,沉吟道:“我还以为,今晚只是过节……” 顾清宁一笑,抚了下她的耳垂,道:“今晚我们过节,卢家也要过节啊,皇宫里的人也要有热闹啊……” 说着她就将顾清玄的筹划简单地告诉了江弦歌。 …… 家家阖家节庆之时,长安街上有一辆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的马车,马车中点了小而明亮的灯烛,两人相对而坐,皆露笑颜。 殷济恒道:“果然如贤弟所料,这一局真让陛下对卢家忌惮起来,老夫当时瞧着都心惊,要不是皇后出手护驾有救驾之功,恐怕卢远植此时就不只是被疑待罪而已了……陛下龙颜大怒,卢远植百口莫辩,不说是否真的有行刺之心,这带刺客进宫就是一条天大的罪状了,不由得他不请罪进言自贬……这大齐朝堂上,是再无于金殿上座听政的相国了……” 顾清玄高兴是高兴,但他并不像殷济恒这样得意,思量道:“还是差了点……诶,罢了,这样的局面已经够好了,也算不枉费这半月来的各种安排。对了,那个死士的家人呢?殷大夫你还打算留着吗?” 殷济恒想了下道:“贤弟你不用担心,当时不就是以卢家的名义买的凶去挟持他的妻子吗?那小子的妻子到如今都还只以为是相国害他家呢,不会牵扯到我们。只是老夫想,还是再藏一段时日再说,往后没准能够用来作为人证。” “这样的话……”顾清玄点点头:“暂时这样吧。藏好就是。陛下是把这桩行刺案交给刑部详查了吧?” “嗯是,就在我儿齐修手下,所以老夫才有把握,哪怕不能陷害到卢远植,也不会让别人查出什么与我们有关的来。” 他自然不会说,不久之前,宫中风波停歇,他们在陈景行的震怒下惶惶退散,他还殷殷切切地到卢远植面前去讨好,用这相反的言辞安抚卢远植——殷齐修定能查出真相,还卢家清白。 殷济恒拍拍顾清玄的肩,赞道:“顾贤弟你可知道你半月前跟老夫提这主意的时候真让老夫吓了一跳,连陛下的命你也敢赌?你也真是太大胆了!” 他安然道:“那是因为我早知陛下会无恙,陛下从小习武强身,顾某挑的刺客恐怕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你看这不?他都能被皇后一招制服……” “那人是叫罗……东是吧?是跟卢远植很多年了,可是贤弟你又怎么知道卢远植一定会选他做礼侍?” 顾清玄眸色黑白分明,却又朦胧莫测:“因为顾某设在相国府的耳朵眼睛不止这一双……” “大夫可知弈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布局。所有的正面较量都各有亏损,只有事先预见局面所趋,才能主导全局,所有开局时看似随意落下的棋子,终会在一局中逐渐显现它的作用。” 商谈完后事,马车又绕到了离顾府不远处,顾清玄下车告辞,走之前想起某事,对殷济恒拱手一礼,道:“都差点忘了,恭喜大夫,李昭仪以身护驾有功,受旨册封为妃,有宠妃在宫中,殷家幸甚!往后更添富贵!” 殷济恒还礼道:“这还是拜顾贤弟所赐啊!殷家大势全仰贤弟筹谋!” …… 顾清玄回到府中,走入前院,看着灯烛通明的正堂,寒风拂过身侧,而眼前是一室的温暖,朗朗笑声,恍若旧时。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找来杆子,走到廊庑下,在第一盏灯下停驻,久久凝望灯笼下悬挂的铜球。 那是去年上元节时,他与沈岚熙一起挂上的,铜球中有沈岚熙写下的祷语。 佳节又至,年复一年,得把旧灯取下来挂上新灯了,可去年的岚熙祈愿的又是什么? 他沉思了很久,抬起竹竿,又放下,几次往复。 顾清宁从正堂走出来,看见了他,心中凄然。 “父亲……不取吧……去年的灯,还是由它挂着……” 他回头,放下竹竿,木然颔首:“也好……” 父女俩进正堂时,已换上了欢喜的笑颜。 刚开宴不久,先前顾清风担心他们因为顾清玄缺席而兴致不高,就一个劲地逗乐他们,在席上惹得江弦歌都笑得花枝乱颤。 江河川受过他们的敬茶之后,便一直拉着顾清风的手问他这几个月在外如何如何,顾清玄进堂时,他们的笑声间歇,因为顾清风正讲到他回来的路上耽误的原因。 “……我跟师傅师兄他们都觉着奇怪得很,那商丘离长安多近啊,想来应该是富足之乡,但那时所见却是满地饿殍,更糟糕的是那一带都瘟疫肆行……对了,听我去青州走镖的师兄说,那边也有许多饥荒之地,民不聊生啊……还有……” 顾清玄咳嗽了一下,“清风,大过节的,不要讲这些,多扫兴。” “父亲……” 他们见顾清玄回来了,都十分欢喜,江弦歌起身迎他入座,准备敬茶,他与长子长女还有江家父女都有目光接触,暗示今晚之事事成,只给了顾清风一巴掌,因为顾清风不高兴他不让自己说路上所见。 敬茶之后,顾清玄让唐伯和扶苏也入了席,两家人合是一家人,团聚欢庆,喜乐自然,一如往年。 只是这一个上元节,谁都没有提起挂灯祈愿,没有人忍心将去年挂上的灯拆下,仿佛去年落笔,今生已成定局,那一个个玲珑巧妙的锦绸花灯,已是人间绝笔。 第七十三章:之子江湖黑白色 天佑二年,上元节后开朝,朝堂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特设的相国座已被撤掉,开朝首日,卢远植没有上朝。百官中风头渐偏,一些墙头草正好可以趁卢远植看不见而去讨好巴结殷济恒。 散朝后,晋轩王与乔怀安单走一道,看着前方拥簇的人群,他笑道:“殷家出了宠妃,立下护驾之功,怎么?乔老弟你不去巴结巴结你御史台的第一红人?” 乔怀安揣手笑道:“权位更易,君恩转变,谁人能预料?今日之红人,明日何见乎?” 晋轩王抚须而笑,转而似有忧思,皱眉点点头,低声叹道:“是啊……明日之事谁能料定?我真是后悔啊,当初老弟你写三封信来劝我不要与卢家结亲,我都没有听取……而今成这样的局面,真是可怜了我女儿……” 乔怀安神思也凝重起来,拍拍他手背,深沉道:“王爷还是早些把小郡主接回去吧……卢家,恐怕长久不了……” …… 顾清宁到工部署事,顾清桓去街上摆摊写字,家中又只剩顾清玄与顾清风父子俩人。 他们在院中对面而坐,顾清玄教顾清风按谱摆棋,他解说间,顾清风只双手撑着下巴,愣愣地看着棋盘上黑白纵横的棋子。 顾清玄瞅瞅他,道:“你自小好动,最在家待不住的一个,怎么这次回长安都不出去走动走动?别说你是想在家孝敬父亲,为父可不信。” “父亲……”顾清风嘟起了嘴,拧着柳叶般的眉,似有心事,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其实,过节之前,并不是因事耽搁才回不来……而是,我不想回来……” 顾清玄手一顿:“什么?” 他继续嘟囔道:“父亲,我跟你说过,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商洛一带,那里瘟疫成灾,到处都是饥荒,师傅就决定出钱出力救灾,然后我们就在商洛停留下来,事情严峻,人手完全不够,我是想留下给他们帮忙的,但又想你们,想回来过节……本来都说等救灾后再回来的,所以才写信说在上元节前回不来,可是师傅不许,他把我轰回来了……” 顾清玄继续摆棋,听着他的话,头都不抬,故意道:“那你这闷闷不乐的,就因为师傅强让你回家过节?不高兴在家呆着,那你再到商洛去便是,我又不留你……” “不是。父亲,你怎么说气话嘛?”顾清风郁闷道。 顾清玄抬头,看看儿子,似有欣慰地笑起来:“清风我儿,父亲还能不懂你吗?你在商洛看尽贫苦,回到长安再见这满城繁华纸醉金迷,伤心了可是?所以都不想出去看一眼了?” 被父亲说中心思,顾清风立即明朗起来,不住点头:“是啊,是啊,父亲你说,这都是大齐国界,为何差距如此之大?长安洛阳权贵云集夜夜笙歌,好一个太平盛世,可我在外所见却都不是这样?各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而朝廷……” 他越说越气,激动地快拍桌了,顾清玄赶忙护好棋枰,一边把棋子往棋盒中收,一边道:“收拾收拾,我们去商洛见你师傅去。” “我们?父亲你也要去?”顾清风愣了下。 他点头道:“是啊,我倒是要去问问他,我把这小儿子托付给他来教导了,他把我儿赶回来又算个什么事?” 顾清风知道顾清玄身体还没大好,这又要远路颠簸恐怕是扛不住,连忙劝慰,可他又怎么能劝得住? 顾清玄当天就让唐伯打点了行装,带了一盘棋几服药些许笔墨几箱银钱药材,就准备次日赶赴商洛。 晚上顾清宁与顾清桓才得知他的这个决定,都惊讶得不行,而他的解释是—— 这一段时日,他不能留在长安。 因为卢家刺客之事还在审查,卢远植绝不会束手任人陷害,很有可能就会与殷家展开角力。他需要避开一段时间,以免被殷家牵连。 顾清玄走之前去了一趟江月楼,江河川也担心他身体有恙,况且是奔赴那苦寒之地,就也劝阻他,然而并没有成功,反而被他劝动投了一大笔银子以作赈灾之资。 他拿着从江河川那里“诓”来的厚厚一沓银票出了江月楼的顶楼私家会客厅,听到对面的琴阁有乐声悠扬,便驻足直听到曲罢,然后缓步向那边走去。 楼下之人听此曲如闻天籁,曲终之时尽皆叫好,几层楼内的客人都从雅间中出来站在走廊上仰望琴阁,莫不赞叹江家小姐将一曲欢愉明动的《春日宴》演奏得多么美妙。 江弦歌走出琴阁,转身进入一旁的茶室,却见顾清玄独坐在内,洗叶煎茶,神情专注。 “见过伯父。”她上前见礼,坐到他对面。 顾清玄低叹了一声:“弦歌这一曲《春日宴》,竟比再多哀曲都伤人心啊……” 她一滞,低垂螓首:“伯父……弦歌明明弹奏的是再欢愉不过的曲子,伯父怎听出伤感?” 顾清玄放下茶壶,故意问道:“哦?不是吗?那是伯父多心了?” 江弦歌失语,只能坦白,看了他一眼:“我……不……伯父是真知音人……” 他关切道:“诶,你和清宁姐妹俩都是心事特别重的孩子,尤其是你啊,一颗玲珑心,最是多愁善感,也最让伯父挂心……儿女大了,都有心事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好多问,弦歌啊,伯父只愿你凡事都能看开些,放宽心……生死有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伯父……” 原来他都懂。 江弦歌心中宽慰,想了想道:“是啊,可能是在长安待得太闷了,无处排遣忧思,听说伯父要去商洛,可愿让弦歌同去?也好给伯父帮忙啊……” 顾清玄犹豫了下,还是同意了:“也好,弦歌只当去散心吧。不过,你若去,还得换上男装才行。” 扮男装,对她来说已成阴霾,她以为自己再不会那样了,什么姜贤姜谷,不是伤自己的心就是伤别人的心,可是…… 她点头,微笑道:“好,小生明日就随伯父远行。” …… 节后开朝,整个工部都一心扑在天一神坛的修建上,从上到下焦头烂额,如临大战,工址上日夜两班开工,昼夜不息,顾清宁时常亲赴工址,哪怕是夜间,也要亲自督促。 一忙起来哪还顾得上其他,她常常在散值之后与卢远泽长时间探讨工事,两人仿佛真只是上下级,那晚的疯狂之事被他们用忙碌掩盖得好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无论表面伪装得多完美,她都始终逃不过自己的本心,每每在侍郎廷待到晚间,卢远泽不小心碰一下她,都能让她的心脏剧烈撕扯。 不行,实在是太疼了,怎能让她一人这样疼? 两人静默时,她也会不由得看着卢远泽玉雕石刻一般立体明晰的俊美侧颜兀自出神,不同于幼时的迷恋,她只想将这美好的皮囊撕碎,将手中裁纸作图的刀子,插进他那深檀色的侍郎官服,一下一下绞着他的心脏,就像他对自己那样…… 此时天将昏暗,初春梅雨时节,雨落檐下空寥满庭,卢远泽去尚书苑取文献,不知因何耽误迟迟未归,她独坐在侍郎廷内,裁纸的手停滞了好久,失神地望着前方堆满图样的侍郎公案…… 空旷无人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是轻盈灵动又急促的步伐,伴随着暖心悦耳的声音:“夫君!夫君!我给你送伞来了!你何时归家?” 第七十四章:路暗迷人百种花 顾清宁闻声回头,与她直面,这一次,无处躲藏,无法掩饰。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竟是她最害怕的情形。 “宁姐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自己堕胎之事,她的父亲晋轩王连连大闹相国府,两家人多有结怨,但她的夫君是真心疼惜她的,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养好身体之后还多次去劝慰父亲不要让婆家为难,只求门户和谐,想学做一个贤惠贴心的妻子,知道夫君近来忙碌,她百般关怀,心疼他日日劳累晚归。 今日飘雨,她一时兴起,想起此时工部应该人少了,就想到夫君办公的地方看看,看看她的侍郎大人……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的宁姐姐。 对她来说,宁姐姐一直都是那么神秘,不愿透露姓名,却是真心关怀她,初次见面就对她百般呵护,知她遇难就溜进相府去看她,活在她印象中的宁姐姐总是那么温柔善良,就像她的一个美梦,来去无痕,却长留心间,每每走在长安街上,她也会期待与那位青衣姐姐再遇…… 但是,却从未想过会在工部官署见到她,她不再着青衣长裙,及腰的长发都被束进髻冠中,穿着一身官服,堂而皇之地坐在侍郎廷,背影俨然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属员,而一回头,却是那副印象深刻的容颜…… “郡主……” 这一刻终是来临了。 她起身,沉郁地看着满面疑惑的郡主,十分艰难地张嘴几次才发出声音:“因为,我是工部工事房的司监……顾清宁。” “顾清宁?”这熟悉的名字一下子闯进她的脑海里,她骇然一惊,丢掉了手上的伞,失神而慌乱,瞪着顾清宁,不断摇头:“不!不!你,你怎么能是她呢?你怎么会是顾清宁?” 顾清宁心如死灰,沉默地走近她,“我就是顾清宁,就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女子,与你夫君有私情的那个女子,这是事实,我终于不用向你隐瞒了……” 成硕郡主崩溃地哭了出来,她始终抗拒这个真相。 外面天空晦暗,风起云卷,冷雨入廷来。 顾清宁伸手试着去拉她的手臂,安慰道:“不过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从来都不会,我跟他已经两相清白了,郡主,你相信我……” 她猛地甩开顾清宁的手,泪流满面,目光含恨,情绪爆发,难以自控,道:“我不相信!我知道他心里还有你!而你却在这里!却日日在他身边!我才不信你们之间是清白的!你进了工部,接近他接近我定然有所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肯轻易放手!” 她疯狂的控诉将顾清宁也推至崩溃的边缘,顾清宁怔住,目光变得破碎而决绝,无语片刻,尔后失控地冷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要对你这么有耐心……你恨我?你恨顾清宁?但你可知我又是多么恨你?你知道什么?我跟他依然纠缠不清?我腆着脸勾引你的夫君?笑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这掠夺的!” 顾清宁越来越激动,逼近她,狠绝而可怕的神情一下震慑到了她。 看着她受伤的模样,顾清宁此时莫名地感到一阵可耻的快意,终于有机会将这些鲜血淋漓的真相在她面前剖开了,就是想让她了解,让她心痛,跟自己一样心痛!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跟他从小认识,从小定亲,他为了攀附你们晋轩王府而悔婚于我这都是真的!是!我跟他的确还有千丝万缕的纠缠不清!我恨他!我也恨你!现在你相信了?你看清了?” 她把郡主一下拖进亮堂的廷内,摔到地上,她背对着门,俯视在地上痛哭的郡主,漠然道:“你怪我?你凭什么怪我?你知道我失去多少吗?为了娶你,他伤我多深你可知道?” 顾清宁强撑着双目,眼泪固执地凝滞在眼中,抚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神情变得更加可怕:“你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也失去了一个孩子,可你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我却永远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了!因为他的抛弃,我不得已选择亲手杀死我腹中的胎儿,你堕胎的时候流了多少血,很疼是不是?我比你更疼!几乎流干了全身的血!更残忍的是我还要亲眼看着那一团红色的骨肉脱离我的身体!亲手将它埋葬!” 成硕郡主惊恐到极致,缩在地上往后退:“不要!不要!不要再说了!我求你……” 顾清宁立身俯瞰着地上的她,看着她如此脆弱如此害怕,一张粉雕玉琢的脸眼泪纵横。 顾清宁没有再说下去,极端的残忍戾气渐渐褪下她的眼眸,她终于闭了下眼,泪水坠落,再睁眼时不再尖锐,而是一种茫然的癫狂。 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凝视着小郡主,俯下身,跪坐到她旁边,又温柔起来,疼惜地看着眼前这双破碎的天真的眼眸,缓缓伸手抚上她的侧脸,触碰她的泪水,柔声道:“郡主……不,君瞳……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真的……我是你的宁姐姐啊,我以前不会伤害你,以后更不会……我只是恨卢远泽,我也知道我和他的恩怨终是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郡主撑坐在地上,咬唇啜泣,顾清宁与她相对,上身徐徐倾向她,为她拭泪,“卢远泽,不配你。我可怜你嫁给了他……君瞳,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从来都没想过伤害你,毕竟你是这么纯良这么可爱……就算他喜欢你,我也不会嫉妒,因为我也喜欢你……” 两人落泪的脸近在咫尺,顾清宁的柔情让她放松下来,抚慰了她内心的恐惧,如此贴近,亲密如往昔,恍惚间,眼前又是让她心心念念的宁姐姐。 顾清宁拔下簪子去掉髻冠,长发垂下,她抬起小郡主的下颚,让她看着自己,含泪笑道:“君瞳,你看,我还是你的宁姐姐啊……” 她放开手,上身继续前倾,郡主的腰身不断向后倒去,最后躺到了地上,她也侧躺下去,与郡主上下直面,借着烛光,疼惜地抚摸这柔嫩而冰冷的面颊,用自己的指尖使之升温。 顾清宁喃喃道:“还记得我们初见那天吗?你留宿在江月楼,喝醉了,非让我陪着,我就陪你睡了一晚,但你知道那一晚我有多么煎熬吗?那天夜里,我也是这样,躺在你身边,看你睡得那么安稳,像个可爱的孩子,但我脑子里却忍不住想那些最龌龊不堪的事情……我在想你躺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会怎样对你?” 手指从她的额头滑到唇边,顾清宁将手继续往下移,面颊向下,轻轻一吻,那一刻小郡主全身僵硬,灵魂出窍。 她吐气如游丝:“这么柔软的唇,他吻过是不是?还有这额头,这脸颊,下巴……”话语声声撩拨,双唇随之轻点。 手不觉间已经滑到了她的腰间,手一挑,解开她腰间束带,温暖而柔软的手掌隔着厚厚的衣物探进她衣裳下,忘情地爱抚…… “你是郡主,多么尊贵,他压在你身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同朝圣一般?” 她的手渐渐加重力道,摁了下去,明显感觉到娇柔的身躯本能地挣扎颤栗起来,顾清宁没有收手,而是抱紧了她。她仰着头,闭着眼,顾清宁就用舌尖挑逗她雪白如藕的香颈。 她想抵抗,恐惧地瞪着顾清宁,却被她一个哀伤的眼神化解,几乎堕落。 “宁姐姐……放开我……不要这样……不要……”她近乎哀求起来,而潜意识里却是别样的期冀…… 顾清宁没有松手,继续柔声在她耳边道:“你看吧,君瞳,我的心里并非只有恨,我也会爱的,我爱真正美好的东西,我不忍心看着它破碎……这是一种很特殊的爱,你感受到了吗?” “我……” 她堕落了,不可避免地投降了,在顾清宁润湿的双唇再次坠下来的时候,没有抗拒。 她们一起在地上翻滚,任冷风吹着,任心中千疮百孔,任整个人世天塌地陷。 伤痛可以致疯。 卢远泽出现在侍郎廷大门外,其实他早就到了,只是不敢现身,他就是如此怯懦,不敢面对两个女人的仇恨,这一切开始失控的时候,他更无力阻拦。 荒诞,疯狂,污秽。 没有什么比此时眼前所见更能击垮他,他终于承受不住了,天崩地裂一般,“顾清宁!你疯了!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他的声音惊到地上忘情的两个人,顾清宁撑起身来,搂住惊恐的成硕郡主,看着立在暗色天幕下的卢远泽。 然后她笑了。 对。 她突然发现,这就是她想要的。 比刀还狠,比仇恨更伤人。 这种疯狂,诛人诛心。 第七十五章:未碍东山是矫情 卢远泽发疯地跑了。 只剩下她和她。 顾清宁的冷笑变成了苦笑,兀自道:“看吧,君瞳,这就是你我都爱过的男人。” “不……”她双眼无神,整个人都变得虚无空洞,不再落泪,摇头道:“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只是顺从,做他的妻……然而,我错了……” 一旋身,她直直将头往旁边的案角撞去…… “不要!”顾清宁大惊失色,被她的绝然吓到,立即一手拉她,一手去掩覆桌角,她没有拉住君瞳,所以她的额头撞下去后安然无恙,只听到清晰骇然的骨骼断裂之声。 顾清宁痛得叫了出来,君瞳也惊骇落泪,“宁姐姐……宁姐姐……” 她没有管自己流血的左手,而是紧紧抱住君瞳,哀求道:“你怎么能寻死?这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样啊,我求你,姐姐求你,好好活着……” 她们相拥悲恸,顾清宁第一次想留住一个人,就是此时此刻。 君瞳轻轻捧着她受伤的手掌,清冽的泪水与她的鲜血一起落到地上,看着那伤口,心痛难当,已然失魂,苍白的嘴唇打着颤都说不出话来。 顾清宁用完好的右手为她梳理垂落的发丝,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没事,君瞳,姐姐不疼,会好的,只是左手罢了……你不要伤心,世间无人值得你伤心,你只要好好活着,好好做你的小郡主。君瞳,离开他吧,回家去,不要再卷进这样丑恶的俗事中了……” 她几乎废了一只手,而救了君瞳一条命,也救了她的心。 冷雨纷纷,白伞下妙人一双,血迹斑斑的白布包扎的巧手托在如同柔荑一般的指上,缓缓携手而行,在长安街上四处求医。 大夫给她上药时她疼得晕了过去,君瞳找来马车,将她送回顾府,却没有离开。 夜间相依相偎,她渐渐醒来,身旁玉人未眠…… 一宵过去,扶苏一如往日,在顾清宁起床的时辰,端着温水毛巾准备伺候她洗漱,推门进去,无声地来到榻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就放下东西走了。 榻上两人都是醒着的,顾清宁撑起身来,拢上衣服,君瞳也起来,下巴抵在她肩上:“姐姐要去工部署事了?” 她道:“是啊,得做我该做的是啊,你也是,我们都去做我们应当做的事吧。” 君瞳应声:“好……那我先帮司监姐姐束发穿衣……” …… 这一日,顾清桓十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姐姐和成硕郡主一道出了房门,出了家门。 顾清宁照常上署,继续忙碌奔命,成硕郡主陈君瞳到相府,拜别公婆,不作解释,回了晋轩王府。 卢家和晋轩王府的联姻至此彻底完了,卢远泽也完了。 他失踪了好几天,侍郎廷也空了好几天,直到卢远植将他从长安城内最纷杂最糟糕的客栈中揪出来,而他已经开始吸食五石散,并沾上了瘾。 卢远植把他绑回家,关进宗祠内,差点把他打死,之后买通心腹御医到府中来给他戒瘾,他已然不成人形。 几日后,多番折腾,他终于清醒了些,勉强振作起来,被卢远植逼着到工部去署事,却不再踏进侍郎廷一步。 工部尚书沈方奕责他失踪多日玩忽职守,回来后又精神恍惚不堪重任,他排斥进入侍郎廷的举动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他是铁了心不愿再进侍郎廷,沈方奕怨他莫名其妙,甚至到卢远植面前去抱怨他。 这些时日他不在,天一神坛的工事各项主事基本上全靠顾清宁撑着,她虽为小小司监,职责却越来越重,在这种紧要关头,就算别人对她有异议,也不敢轻易动她。 一边忙碌,一边旁观前廷的鸡飞狗跳,看着卢远泽失控癫狂,她的内心是报复的快感,但并不等于快乐。 卢远泽用五石散麻痹自己,她就只能用昼夜不息的忙碌和压力麻痹自己。 沈方奕去卢远植面前抱怨的第二天,卢远植上了一道折子,弹劾沈方奕尸位素餐从无建树,且排除异己打压下级。 沈方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罢免了。 卢远泽同样一心茫然,就这样被推上了尚书之位,进驻工部尚书苑。 再也不用进侍郎廷了。 第一个叫不公的,是他弟弟卢远承。 之后卢远植病倒,告假辞朝,久久不临朝堂。 坐上尚书之位的卢远泽,被逼着打起精神装作正常地署事。他一升任,上下逐级升官,原郎中升为侍郎,梁正卿升为郎中,顾清宁升为建工执事,主管承建司,并将由她提升新任司监。 在新任司监确定之前,她不但主管承建司之事,还要依旧提领工事房,所受非议可想而知。 就在她升任的第二天,首次以建工执事的身份组织代表参事与总司监共同审定天一神坛主坛内式建筑图样,在她的新公房内,一件旧事重演。 参事与总司监因为意见相左互相挑衅发生纠纷,又打了起来。 这一次她不能置身事外了,没法看好戏了。 却也没有劝阻,因为她知道就算她劝,他们也不会听她的。 承建司上下一派混乱,就因为几个参事而闹得乌烟瘴气,他们打得难分难舍,顾清宁护住自己受伤的手挤出公房,拉架的人自然有,他们谅她是女子,也不指望她有何作为。 卢远泽与侍郎等人闻讯赶到承建司,这才压制住火气十足的双方,闹事斗殴之人都跪在堂下,那些参事依然不惧后果,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回,动手之前都有数,就算被处罚也要争这口气。 卢远泽此时本就性情大变,情绪极端,又碰上这种事,气愤程度可想而知。他立在执事堂上痛斥殴架参事,正要发落,却见避在一旁的顾清宁走到了堂前,跪在众参事之前。 那些参事个个年轻气盛怒气冲冲,而她却是面色平静气度慨然,行礼道:“尚书大人容禀,工事房参事殴架,也是因总司监刁难寻衅而起,错绝不在我承建司一处,请大人明察,秉公处置闹事双方。至于参事们是先动手的一方,下官也不否认,实乃下官管教不严提领不力之过,下官甘受处罚,自担全责!” 自担全责,四个字,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坚韧无畏。 她身后本来气焰跋扈的参事们瞬间无声了,面面相觑,不由得自惭形愧。 卢远泽稍稍抬眼看着她,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既然顾执事已然认错,就依律处罚,管束本司属员不力,起事致乱,是上官失职,罚俸三月,廷杖三十!” 她沉着叩首,行官礼:“下官领罪!” 然后刑官进来,将她带走,至刑房受廷杖。 参事们纷纷失色,请求卢远泽饶恕执事,直惩他们,但卢远泽不允,直接继续宣布对总司监的惩罚。 听着从刑房中传来的顾清宁的吃痛声,对于这帮气盛的青年参事来说,无异于扇他们耳光,比直接打他们狠得多。 工部侍郎看着依然不断求情的参事们,冷言道:“你等谓她是女子,从她升任以来没有一刻服气,然则此时如何?无论她是否是女子,一做你们的长官,就得为你等的过失担责!堂堂男儿,竟无一人气量能比过一小女子,还谈何不服?” 第七十六章:举棋山河方圆局 三十廷杖,就算是健硕男儿挨上一顿都得丢半条命,更何况她本就是体虚带伤的女子,几乎晕死在刑板上。 那一群参事面红耳赤地候在刑房外,等她受完刑,就急忙找来医官和在官署做杂活的妇人给顾清宁上药包扎。 顾清宁气息奄奄,脸色惨白,不能起身不能翻身。治完伤,他们张罗着找马车送她回家养伤,她却摇头拒绝,让他们把她抬去执事堂。 她受伤过重,身上血迹斑斑,但在官署不能有一刻失仪,所以她坚持扶着桌案撑起身来,不能坐,就端跪在坐垫上,微弱无力而依旧严肃,道:“不,今天的事还没完……于外,我自担责,于内,承建司也绝不纵容有过之人……主簿,记录,今日,工事房参事唐风……” 她将参与斗殴的人一一点名,该除名的除名,该罚俸的罚俸,该训责的训责,一通处置下来,有理有据,节节分明,众人心服口服,再无话可说。 承建司与总司监的矛盾冲突向来难平,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两司长官也好意气用事,到担责的时候又都互相推诿,上下为泄一时之愤而不顾及后果,受惩时只管个人得失,所以两司往往乱打一通,事后又和稀泥,总不清不楚,积怨愈深。 处置完下属过错,她让案员另起文书,当着众人面,口措奏疏,检举弹劾总司监滥用监察职权多番刁难打压承建司以泄旧怨,致使工事进程拖延多方受阻,令工部对外失责失颜。 她不是弹劾一人,而是弹劾整个总司监。 承建司上下因此奏疏热血沸腾,谁能想到那么多任建工执事都不敢干的事,都被她一人做了。 这一系列事情完毕,还未到散值时间,她让挤在堂下的参事们和承建司其他属员尽皆散去,各司其职,并点明今天要照常审核图样文稿。 他们走后,执事堂大门关上,她再支撑不住,向前倾去,倒在公案上,额头上的汗水如泉涌,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半昏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又关上,一个声音缓缓靠近:“对外自担全责收服人心,对内惩处严厉建立官威,与属员统一立场共抗外敌以显露胆识震慑内外,妙啊,真是妙啊!不愧是顾家女儿,顾家人真是不容小觑啊,个个心似虎狼,有胆有谋,一边朝堂陷害,一边科场笼络,一边官署逐权,如此攻势,卢氏休矣……” 神智模糊,她困难地睁眼,视线迷茫,好不容易才看清来人的衣衫颜色及身形,她没有撑起上身,也撑不起来了,只用胳膊枕着头,闭眼笑道:“那也多亏了有殷氏相助啊。侍郎大人过誉了,顾家只是无奈才有此谋,不算人必被人算,谈何虎狼之心?” 她不会说真话的,他也没想要听真话。 殷韶初——原工部郎中,现任工部侍郎,御史大夫殷济恒第二子,长期以来的潜在“盟友”,终于与她直面。 他看着她现在憔悴虚弱的样子,难免又些怜悯之情,来到她旁边,跪坐下来,掏出丝帕给她擦拭汗珠:“一个女子,这样拼又何必呢?” 她苦涩地笑道:“我只知道,我已经失去很多了,若我不拼,便会一无所有,退一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 这一日,她依旧是最晚离开官署的一个,苦苦支撑,直到诸事完毕才放心地昏迷过去。 殷韶初在侍郎廷一直候到这个时候,虽然之前两人为不让卢远泽起疑而从不往来,但他对这位女下属也有关注过,了解她的习惯,等众人散值之后,再去执事堂找她,将她抱上马车,送她回府。 知道了顾清宁的情况,顾清桓赶忙提前收摊回家,他急着去同源堂请张大夫,然而唐伯告诉他,殷韶初已经请了与殷家交好的太医到府中给顾清宁诊治了。 回去之后,眼见姐姐惨状,了解事情经过,顾清桓更怨卢远泽的无情,深恨卢家人,当晚又按耐不住,去酒楼找正心有不平的卢远承好一阵撺掇,激得卢远承更为怨愤。 卢远承本就觉得,就因为不肯进侍郎廷这种莫名奇妙的理由,卢远植就帮卢远泽升官实在是太荒谬,不甘许久。当晚喝了酒,一气之下,就向顾清桓泄了密,透露了卢远泽吸食五石散的事。 又陪卢远承胡玩一夜,顾清桓满意而归。 第二日,顾清宁不肯歇息一天,强撑病体,穿上洗净的执事官服去工部署事,自己都不能行走,还是让唐伯驾车,扶苏随行搀扶,才到了官署。 这一天,她到工部,第一回感觉不是那么逼仄,虽然身体还是痛的,堆在面前的大小事务还是如同大山般繁重,可总算是能够看到一些真实的笑脸,或是人群中几分飘忽的敬佩的目光。 挨了一顿打,坐稳了建工执事的位子,算来算去,好像也没亏。 晨间,顾清宁当众宣布,再过一月,待天一神坛主体修建完成,她会根据这一个月内众人的表现来决定举荐谁为新的工事房司监,共有两个名额,优者得之。 自此,整个工事房焕然一新一般,这些参事终于认真起来,专注投入到工事中,不再拗着那点男子的自大自尊,谈什么男女之别,真心信服她。就因为她是女子,而且重伤在身,他们反而对她呵护了许多,整个承建司一致对外,见不得别人说他们执事大人的不是。 对于总司监的事,他们更是上下同心。 顾清宁的奏疏交到信任郎中梁正卿那,不说梁正卿有把柄在她手里,单说他长久以来受的总司监的气,就没有理由不通过的。 之后弹劾奏疏直传到殷韶初那一级,他见顾清宁写得有理有据大义凛然,就着手查证,的确揪出不少总司监的弊病,于是又加拟了公文,上书请示整顿总司监。 殷韶初的公文呈到卢远泽面前,卢远泽正被药瘾折磨得痛苦不堪,平素又信任他,就没有认真看,直接盖了尚书印,放权给他整顿总司监。 王硕被罚,险些丢了官位,几个跟承建司最过不去的总司监也被贬的被贬,被撤的被撤。对承建司上下来说简直大快人心,连带着梁正卿都高兴了好几天。 受顾清宁的勤勉刚正所影响,承建司风气大改。越是临近天一神坛竣工之期,工事房就越紧张,顾清宁晚归已经养成了习惯,逐渐地,这就成了整个工事房的习惯。 所谓上下齐心,莫过于一起愉快地加值到深更。 毕竟都还是年轻人,不想梁正卿等人那般老奸巨猾,忙碌起来更无暇耍什么心思,熟稔起来,参事中叫顾清宁姐姐的有,叫妹妹的也有,虽有讨好之嫌,但毕竟也算关系好转。 她在工部,或要挟或利诱,总需要拉拢一帮人的。 这些参事就是,梁正卿也算,王硕也是。 因为她的弹劾,王硕差点被撤职,然而他没有被撤职,也是因为她的谏言。再私下恭敬迎奉“推心置腹”一番,他更犯不着与顾清宁计较什么了,从此对承建司宽容了许多。 …… 一月末,顾清玄到商洛大半月有余,春寒料峭之时,不同于长安城内处处渐有欣意,他所处之境,不容乐观。 第七十七章:挟子一去九州外 这并不是她见识过的最疾苦的情形。 十年前,那是大齐最多难的一年,东南有南楚进犯,西北有北秦压境,太子争权国内动荡,南涝北旱天灾频发…… 前太子夺取兵权,逼迫先皇赐死威胁他地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并传位于他,而暗通敌国致使敌军兵临长安城下,皇城被围困长达半月有余,城中人人自危,官民仕子惶惶不可终日,水粮断绝人难存活,加之瘟疫爆发,长安城中尸体成堆血流成河,堂堂大国之都几近沦为一座死城…… 那时候她还很小,清宁、清桓、清风他们都很年幼,她和父亲到顾府避难,跟清宁缩在小榻上听着外面渗人的号声,看着顾府书房的灯烛连着几天几夜通明不息。 当时,就算是官宦人家也都面临着绝粮的苦境,敌军派细作入城诱惑策反城中权贵,许多皇亲官员背国投敌,富商名门为保自身贿赂敌军…… 城中暴乱最多的那一日,顾清玄执意出门,历经一番波折才平安归来,他们都以为他是为了国家公事,但他回来时却只抱了一个长盒,放到她面前来打开,笑道:“今日是弦歌你的十岁生辰啊,小弦歌,你瞧,伯父答应送你一把绝世好琴的,伯父没有食言,寻了几月才找到这把古琴,再不去取,那琴行都快被人砸了……” “小弦歌,你看你可喜欢?” 小小的她轻抚琴弦,含笑点头:“很喜欢……” 沈岚熙温柔和悦地从后廷走出来,“弦歌的生辰宴已经备好了,都入席吧,幸好之前有准备,不然这满城慌乱的,都不知道怎么给小弦歌做生辰……” 顾清玄摸摸她的头,跟沈岚熙道:“夫人,先不急,我们弦歌是小乐痴,这好琴到手,不试弹一曲怎么行?” 他弯下身,对她笑着,纵使外界纷乱世道动荡,他的笑容依旧如暖阳般和煦:“弦歌,为伯父弹奏一曲吧?” “好,弦歌新学了一曲,名为《破阵子》,就为伯父弹这一曲如何?” “甚善,甚善。弦歌是乐痴,伯父就做个知音人吧。” …… 她一曲未完,顾府大门破开,兵甲入府来…… 那年顾清玄刚当上户部尚书,掌管国库操持一国钱粮调度,掌管都城防卫的长安令尹被敌方策反,带军士包围顾府,逼迫顾清玄叛国投敌,为敌方细作打开大齐国库任其攻下城后肆意掠夺。 顾清玄为保家人周全,只身出府。 面对外敌,他声厉色疾大义凛然,走之前回过身,轻声细语温柔如常,俯身道:“待伯父归来,弦歌再接着为伯父弹完此曲吧。” “好……伯父一定要回来……” 他们无可奈何,沈岚熙与儿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独出府门。 当年顾清玄离开时留给他们的那个背影,一袭布衣,洒脱,从容,前方是虎穴龙潭依旧波澜不惊。 顾清玄拒不叛国,被叛军带走,囚禁于令尹府内。 三天之后,敌军正式准备攻城。御林军护卫皇宫尚不暇,长安城内其他军士皆由长安令尹控制,所有人都在等着,不战自败,等着长安令尹主动为敌军大开城门……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顾清玄拿着调动长安防务的令牌出现在长安城墙之上,将包含长安令尹在内的二十颗叛贼头颅抛下城门,并亲自领军抵挡敌军攻势。 直到卢远植从外调兵来解长安之危,两面夹击,杀退敌军,剿灭叛贼,平了太子之乱。 那三天,是长安城最黑暗的三天,也是他们人生中最阴霾的三天。江河川照看着他们,也急着打探消息。 沈岚熙却一直很淡然冷静,总把她和顾清宁两个女孩子揽在身边,叮嘱他们四个孩子很多话,好似想把这一辈子的叮咛都说完一样。 直到沈岚熙去世的那一天,她才想明白,其实在那个时候,沈岚熙就已经打算好了,若是顾清玄回不来了,她也会去的,从来都是这样…… 幸好三天后得知了顾清玄无恙的消息,一直强撑着的沈岚熙终于支撑不住,心悸病犯,却不准别人去告诉顾清玄。 政乱平定之后,他没有跟卢远植一样急着去朝堂上邀功,而是亲自整顿长安城内各方防务,带人收拾街面官署,开粥棚,治瘟疫,抚民心…… 除了乱党,朝堂上平静如初,刚过三天,先皇就在宫中大摆宴席奏乐欢庆,百官照常享乐,长安城内富贵云集之处歌舞升平,一如旧时。 顾清玄连着几天都没有归家,后来他们得知他在南城墙下开了灾民营,沈岚熙好些了就去找他,四个小孩儿也都要跟去。 残阳如血,高高城墙,烽烟初散的战场使长安城外一片肃杀之气,暮时无人,城墙上冷清萧瑟,他一袭布衣,立在墙垣边,俯瞰长安城,暮鼓声响,不远处笙歌缥缈。 她随着父亲挤上城墙时,看到的又是一个背影。 不再洒脱,而是凝重而寂寥的。 前方是巍峨皇城,在她童稚的眼中,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长安城…… 他回过头,夕阳下浅笑淡淡,缓缓抬起手,“岚熙,过来。” 沈岚熙走向他,与他携手并立城垣上,于是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双人。 她父亲乐呵呵地笑着,不再上前,搂搂他们四个孩子:“走咯,回家。” 于是她抱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古琴转身走了。 回头一望,依稀记得,那淸啸叹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 琴声缓落,古韵流觞,商洛有青丘,丘上无青葱,独独一小亭。 琴音在荒凉之地消匿无声,耳边又只有不远处飘来的戚戚之声,眼前是荒芜的城池,破败的城垣,仿佛世间所有的绝望与凄凉,都汇到了眼前。 人间百态,人间百苦,万言难诉。 天将暮,那人又独立高处,眺望商洛城景,一袭布衣,孑然一身。 “好啊,姜冉公子琴艺真是高妙!让洪某这粗人长见识了!劳累一天,这慷慨之音着实振奋人心!” 她收回目光,轻抚古琴琴身,谦逊地颔首微笑:“谢洪伯父赞赏。伯父仗义疏财心系民生之高义,更是让小生由衷崇敬,伯父哪是粗人?是当世侠气英豪才对。” 本是豪气江湖人,在这贫寒之地,一点也没有富贾贵人之态,散尽随身之财,一身简朴衣裳,依然显现非凡的侠骨豪情,洪洛天被她夸得十分舒服,拍着顾清风的肩大笑道:“臭小子,你说你们顾家哪来的这么好的福气啊?能出这么一个妙人?比你哥哥姐姐可讨人喜多了!这才华,这气度,师傅真是太中意了!” 他又拍拍江弦歌的肩,亲切道:“小子,不要跟着那姓顾的做什么随从了,有什么意思?做老夫的徒弟如何?老夫教你武功!传授你洪家绝学!我侄女跟你年纪差不多大,我看你俩挺般配……” 一旁的顾清风笑得前仰后合的,江弦歌也哭笑不得,急忙打住,附礼道:“洪伯父的心意,姜某十分感激,但姜某一文弱书生,实在没有习武的天分,恐辜负伯父期望,不过,以后伯父若还要出资救民赈灾扶贫等等,小生乐意给伯父打下手做点杂活,就如这些时日一般,与伯父一起奔忙。” 洪洛天还不死心,又尝试问:“真的不考虑考虑?洪某平生可从不愿收徒的,只想收你一个呀,考虑一下嘛。” 顾清风的笑僵住了,有些茫然:“师傅……我也是你徒弟啊……什么叫做只收一个?” 洪洛天把他拍到一边:“有你什么事儿?” 江弦歌掩嘴笑,目光又瞥到对面丘上的顾清玄,寒风已起,她拿起旁边顾清玄之前宽下的狼裘大氅向那边走去。 她走后,洪洛天脸色一变,故意幽怨地瞪了顾清风一眼:“说吧,这个姐姐是你家的什么人啊?” 顾清风更蒙:“啊?师傅,你看出来她是姑娘啦?不对啊,弦歌姐姐装得这么好……师傅你真神了,怎么看出来的?” 洪洛天望向那边,江弦歌与顾清玄一前一后立在那丘上,他若有所思:“看她眼熟……” …… 江弦歌走到顾清玄身边,帮他披上大氅御寒,“伯父在思量什么?” 他皱眉松释,似有回味地一笑:“一曲《破阵子》,荡气回肠,气壮山河,在这悲凉之地,高亢之音更添悲壮之情,不是凄诉,而是激昂,足见艺之高,心之坚,令人陶醉于琴音,折服于曲意,高妙啊。弦歌果然乐痴,技艺已然造极,心意更为难得。” 她垂面一笑,心中悦然:“伯父果真知音人。” 你有没等一句话,等过十年? 你有没有想说一句话,一开口,便知要伤心一生? 第七十八章:世人黑白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在商洛城外山丘之上,观满城民生之艰,顾清玄一如十年前的慨然,怀揣着刚写好的一封长文奏疏,也是一心的沉重。前路未知,而义无反顾。 在商洛一带救济赈灾多时,他们能做的也都做了。洪洛天一行准备回洛阳补充物资,继续走镖顺带帮助各地救灾,顾清玄打算就此返回长安,顾清风听说顾清宁受伤打算先回长安探望姐姐再去洛阳追随师傅继续游历。 收拾完行装,洪洛天在等手下打点车队,整装待发。一同在城外小山丘上休息。 顾清风见父亲与师傅一直互相不给好脸色,这些天虽然同心赈济灾民,却也没停止过斗气,临别了,就想他们坐下来缓解一下关系。正好顾清玄在与江弦歌弈棋,顾清风便唤道:“师傅,你前些日子不是念叨着想学下棋的嘛?我父亲可是弈棋高手,不如……”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那边的洪洛天就从鼻孔中哼出不屑之气,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哼!他善弈?对,他也就会下下棋了!算什么本事?” 顾清玄只拿冷眼瞧他瞥他一下,对顾清风道,“对,是不算什么本事,只是刚好靠下棋娶到了你母亲,而已。” 那一霎,顾清风都能感觉到洪洛天拔剑的冲动了,连忙蹿起来,去挽住他师傅的胳膊,尴尬地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师傅,父亲,你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不要再跟小孩子一样赌气了嘛,你们一文一武刚刚好,各有所长……” 他又被洪洛天抢了话,挨了一下:“你是说你师傅是只会动动拳脚的粗人咯?” “不,不,不,我哪有这意思?师傅不是粗人……” 这边还没哄好,那边又起怨怨之声:“那清风你是在笑父亲是只会舞文弄墨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吗?为父当年与野狼徒手相搏时,某人还在练剑。” 真是难为顾清风两边不讨好,没有劝和,反而两人怨气更甚,他只能踱到江弦歌身边去,拍拍自己的嘴,郁闷自语:“今日我不宜说话,我闭嘴。” 江弦歌看着一脸委屈的顾清风,真是苦笑不得,以前听她父亲笑话顾清玄与洪洛天一见面就会不约而同变回十岁心性各种争闲气,现在看来的确属实,也是可乐。 一向最为深沉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清玄,大概只有在面对洪洛天的时候会完全显露小脾气,洪洛天亦然,豪气爽朗的大侠,一碰上顾清玄就变得幽怨小气,这两人…… 江弦歌只好发声调停,起身扶洪洛天到亭内落座,给他们斟茶道:“洪伯父大侠风范,武艺高强而且广播仁义,入世经商也是高明莫敌,顾伯父鸿儒国士,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既有治国利民之策也有独身赴险之勇,最难得的是二位伯父是同样的乐善好施为国为民,如此二位并立于世岂不是世之幸也?又何必互争闲气?惹我们这些不知事的晚生笑话?” 洪洛天被她夸得心里乐开了花,大笑起来,顾清玄也释然,抚须而笑,“弦歌是真会说话啊。” 顾清风向江弦歌投去钦佩的目光,洪洛天没忘了对他补一句:“臭小子,学着点,这才叫夸人!” 顾清风默默地转身走了。 洪洛天后来不笑了,又看向顾清玄,道:“其实你要是去经商的话,也能成一方首富的吧?恐怕洪某都要自愧不如。” “这是什么意思?”顾清玄脸色也冷了下来。 还没高兴过一会儿的江弦歌又顿觉不妙。 “就好比拿这商洛之行来说吧,洪某是行善举,彻底亏空了一回,而顾老弟你,走这一遭,定是满载而归吧?” “你认为我拖着病体来这儿涝灾之地做戏来了?难道顾某就不能真的像弦歌方才夸的那样忧国忧民一回?这几年大齐是从未太平过,南涝北旱的,顾某亲赴灾地救灾抚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可问题是,你现在不是官了。你此行必然是另有所图。” 顾清玄默然一科,直起背脊,正视洪洛天,讽刺地笑了出来:“是啊,我不是官了,于灾民灾地,只不过是虚伪做戏的路人而已,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但是!我的虚伪我的做戏,就是为了争取能为他们做什么的权利!你以为你洪洛天出钱出资就能救苦难百姓?不!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当权当政之人!民生不治,国力不强,纵你洪家万贯家财富可敌国,也救不了这泱泱大齐!” 好似终于把他心里的话逼出来了一般,洪洛天快意地笑了,不复多言,只看着他,起身,提剑离去。 慷慨之气撤去,疲惫之意又涌上心头,顾清玄垂首,合上双眸,再开口,声音沧桑:“弦歌……恐怕伯父要负了你的国士之许了……” “伯父这是何意?” 他叹道:“因为我不是大义国士……我只是变相的名利小人……为国为民,只是长安城中争权夺利的借口……可是我又想做到……哪怕不择手段……” 江弦歌望着他,沉默许久,尔后缓缓开口道:“伯父,你最是善弈,应当最为懂棋,你看这一方棋枰之上,黑白分明,然而这世间却不是如此……”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抬首环顾苍穹:“苍天如圆盖,陆地为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伯父不是枰上棋子,而是世间一人。世人皆好争,然而并非黑白分。哪个救世安民的国士不是争名谋利的凡人呢?” …… 洪洛天的车队走后,顾清风过来通知父亲他们也可以启程了,并告诉顾清玄:“父亲,方才师傅走时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他说什么?”顾清玄问。 顾清风心中尚有疑惑,据实而回道:“他说,这次洪家出资出钱救商洛,是因父亲你主张,往后洛阳商户捐资赈灾,也只因你一人……” 顾清玄知道洪洛天看出自己的意图了,心中开始感激他如此相助,又见顾清风似乎有所难言,就问:“他还说什么了?” 顾清风支吾起来:“师傅说,说……他就是有钱,就是要拿银子……拿银子,砸死你丫的!” “……他非让我传原话!父亲你别打我呀!是师傅说的!我只是……” …… 第七十九章:一局输赢料不真 顾清宁面色发白,接过药碗,屏息皱眉,将半碗黝黑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扶苏一手从她手里接过碗,一手捻了一个杏脯递到她唇边给她吃了,以淡化口中的苦味。 她脸色依旧十分惨淡,有些忧悒地抚了下自己的腹部,抬头望向扶苏,拉住她的手:“怎么办?我不会……” 扶苏用指尖掩了下她的双唇,摇摇头,指指药碗,示意她只要好好吃药就会没事,不用担心。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能安稳坐卧,此时也是撑着桌案直着身坐着,“那一顿板子的确是重了些……我哪想到会这样?现在我真是害怕……” 扶苏洗完手,又到铜镜前来给她梳头。自她手伤之后,连盘髻戴冠这样简单的事都没法自己做了,每日扶苏都会在她之前起床,帮她打理梳洗,早早去工部上署。 昨天得了信,父亲弟弟今日便要到家了。虽是休沐之期,但因为天一神坛工事还没有通过钦天鉴的考察审核,所以她今日还得去工址上,继续应付钦天鉴的人,都没有办法先和父亲弟弟见面。 她出门之前再三拜托扶苏把她换下的衣物洗了,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在服药。 今日顾清桓也起得特别早,腆着笑脸给姐姐准备早饭,妥妥帖帖地伺候她出门,临走了还要讨好一句:“执事大人慢走!执事大人早些回家!” 却还是被顾清宁瞪了一眼,训道:“别以为你卖乖姐姐就会饶了你,等我把钦天鉴那帮可恶的术士搞定了,再回来接着教训你!” 顾清桓扶她上马车,无奈道:“姐姐,我也是为你着急,才在写给父亲的信里提了一下你受伤了嘛,你挨那一顿打,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就想着跟父亲商量一下,怎么……” 顾清宁用完好的右手敲了一下他脑袋,气道:“手断骨难以复原?被打掉了半条命?这还叫提了一下?至于这么夸张吗?清风和弦歌知道了指不定吓成什么样?父亲着急起来,你哄去!” “姐,我说的不是事实嘛?御医都这样说了,我多担心啊,要是你的手……”他担忧地念着,又挨了一下。 顾清宁叮嘱道:“反正父亲回来了你不准说得这么严重!我的手好着呢,就算只有一只……也照打你不误!” 她扔下话之后,就让唐伯驾车出发,今日不去工部,而是要走较远的路去天一神坛工址。 此时春寒渐退,暖意欣然,只有在晨间还有稀薄凉意,倏忽间,已到二月中旬,他人乐于踏春游玩之时,她却好似大限将至,没有一刻轻松舒畅。 身体也是,好像没有一处不痛不酸疼似的。跪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就感觉这副身体已然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目光凝固在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上,她心底也隐约有几丝不安,想着想着,就想到最让她头疼的公事…… 通过这几月的紧急改建,天一神坛逐步落成,只差最后的修缮,便能赶在祭天之日前竣工。 她和整个承建司,克服了重重阻碍,想尽一切办法加快进程节省材料,熬了无数个通宵,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却没想到会遭遇一个很大的阻碍—— 每项与皇家有关的工事建造前后,都必须接受钦天鉴的筛选审理,钦天鉴会通过占星卜卦来为工事选择最吉利最适合的方位,在竣工之前也要对建筑工事仔细考验,确认各项稳妥,不与天数五行相悖,不沾不洁不祥之物,不触犯龙威避讳得当等等。 世道迷信,俗例如此,钦天鉴对工事的态度就显得举足轻重,一直以来不乏有钦天鉴祭司借查验名头刻意找茬,巧立名目,污蔑陷害,遭讹诈或把工事推翻重建还不算最遭,因此被害致使满门抄斩的都不在少数。 所以从画图开始,顾清宁就尤为注意,不想还是被钦天鉴各种找茬,审查已经进行了两日了,那些祭司严苛到刁难的地步,让工部人十分火大。 这是第三天了,要是还不完善通过,按规定就得再加三天的审核期。 对于工部来说,眼前正是寸时寸金的关头,岂能再这样耽误拖延? 顾清宁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她今日一定要钦天鉴通过审核,一定。 做到建工执事,亲自与钦天鉴斡旋,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梁正卿升任时会那么爽快地同意她继任这个职位?当上郎中就高兴成那样? 反正现在的苦头都栽到她头上,真是有得受的。 她一直注意着朝廷的动向,知道卢远植这一段时日都不理朝政,都不去政事堂主事,才安心冒点头,不然她还真不敢这样出面行事。 然而,官场上皇宫中还是有了她这个女官员的传言,她真是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 到了工址,恰是早朝散朝之后,守门的御林军已经打开了通行的门,这两天跟她一起应对钦天鉴的工部属员也陆续到了。 他们都在抱怨钦天鉴的苛刻,也有人窃窃私语,是因为她这位女执事才被钦天鉴的祭司瞧不起,还有人暗暗商议要不要劝她回去不要出面掺和…… 更甚者,有人暗示她应该私下给祭司塞点好处…… 负责审核的两位祭司打着哈欠来了,跟前两天一样,把昨天交上去的纠改条陈往代表参事的怀里一塞,懒懒地说:“我们大祭司说还是不行,让你们工部再改去,今天再查。” 其他人看那条陈是交上去什么样还回来就什么样,想必是他们根本没有呈给大祭司看,官场老人心里都清楚,这两位祭司是想讹他们一把。 他们都十分泄气及恼火,顾清宁拿过条陈只看了一眼,抬头时换上了一副恭维的笑:“好的,本部会再改的。” 她爽快的态度让他们都愣了下,前两天她可不是这样的…… 她指指天一神坛内,道:“那就请两位继续查验吧……哦,对了,我刚想起来,神坛阁楼上壁雕了四大神兽图,可是,这神兽,谁都没见过,我看那图中有一只神兽的爪子和须子与龙有些相似,恐怕有些犯忌吧?这个,一个人有一个人眼光,我也拿不准,还请两位祭司大人上去看看,是否需要修改?” 她做出邀请的姿势,引着两位祭司走在最前面,对他们笑着,眼神中有所暗示,刻意抬高袖口,露出其间的银锭一角,对他们意味深长地挑眉点头。 那两个祭司知道她终于开窍了,都欣然随她进入神坛大殿。 她回头对工部诸人道:“神殿森严,内殿最是神圣,不宜搅扰,你们先在外殿等着,待本执事与祭司进去查验便是。” 他们停在外殿中,顾清宁往里面走,又回过头道:“谁带了火折子?内殿昏暗得很,得点烛照明。”于是一个参事就将随身带的火折子给了她。” 三人进入内殿,点灯照明,顾清宁指着东墙阁楼顶部,道:“就是那里。” 她对他们眨眨眼,拍拍靠墙的梯子:“对,就在这上面,得上去才能有所……发现。” 两个年轻祭司面面相觑,犹豫了下,还是爬上了梯子,上了阁楼,围墙而修的一圈石壁凸出,与墙面相错,刚好可以容人驻足。 他们上去之后,四处张望,问:“在哪儿呢?” 顾清宁娓娓笑道:“就在前面一点,石雕下面,你们凑近些看吧,把火折子点起来找找。” 一个参事就把火折子吹燃了,靠近墙面,在墙雕下摸索。 然而,他一将火苗贴近雕纹的墙面,眼前就蹿起火光,离火苗最近的一幅壁雕立即燃了起来。 那两人大惊失色,一边叫嚷着一边扑灭火光,差点摔下来。 下面的顾清宁也惊地叫了起来,里面的声音惊到外面的人,他们连忙赶进来看怎么回事。 只见顾清宁在梯子下对上面的祭司喊着:“你们俩好大的胆子!竟敢放火烧毁壁雕!到底是何居心!” 第八十章:且可随缘道我赢 那两位监副被火熏得一脸焦黑,心惊胆战地,又听顾清宁这样叫嚷,都懵了。 他们急忙扑灭了火星,那一方壁雕上的墨彩全毁了,一块黑迹,面目全非。 工部众人看着那上面的痕迹,清楚发生什么了,刚欲声张,顾清宁抛了个眼神给他们,几个参事立即领会,憋着笑,跟顾清宁一样大叫不好。 两位监副灰头土脸地爬下梯子,瞪着顾清宁:“这……这怎么回事?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顾清宁一把抓住那个监副握着火折子的手,斥道:“还说什么都没干?你当我们工部人都没长眼睛吗?好个钦天鉴,诚心找事儿是吧!本执事定要参你们一本!恶意毁坏神迹,等着砍头吧你们!” 工部人也都嚷着,给她助势,那两个监副真是吓坏了,狼狈不知所措,求她道:“顾执事,你听我们解释,这真的不怪我们……” 顾清宁甩开他们的手:“还狡辩!好,跟你们无关!那跟你们大祭司有关是吧?我不管,你们给本执事听好了!赶快去把你们大祭司叫出来!我们要找他说说理!他来了,一切好说,他不来,你们就等着担罪吧!” 他们心里清楚,这是反被顾清宁讹上了,慌张一会儿,也实在没法,只好去请他们的大祭司出面。 两个监副灰溜溜地跑远之后,顾清宁一回头,与工部众人对视一下,全都憋不住了,大笑起来。 顾清宁笑完,咳嗽几下,故作正经道:“严肃,严肃,官仪,官仪。” 他们顺气平稳下来,参事程墨然道:“顾执事真是有法子!钦天鉴讹我们还少啊?他们打的好算盘,没想到执事大人根本不买账,还来这招,他们被吓这一回,还敢找事儿?哼,就看他们大祭司来怎么说!” 其他人应声又大笑一片,顾清宁看着那熏黑的地方,对一个属下道:“明天记得让工匠把那一处重新上彩。” 的确,这样与这些刁钻的小监副周旋,只能是胡搅蛮缠,他们都是欺上瞒下想收受贿赂,只有跟他们的大祭司直面,才能尽快完成这番审查。 她没有时间精力跟他们耗了,“擒贼先擒王”,虽不贴切,但也就是这个道理。 她让他们先各自去巡查工址,她一人在天一神坛的坛基上等待钦天鉴大祭司的到来。 正在检查神坛外墙云式雕纹的时候,旁边的程墨然道:“执事大人,他来了。” 顾清宁回头,看到一个人从台阶下走上来,步态翩然,优哉游哉,似曾相识。 白玉髻冠,前额几缕青丝散乱,敞开的棕褐色蝉纱外袍随风飘摆,衣袍上有黑白太极八卦图,步如行云,风流不羁。 这个人…… 他向她走来,唇角一直挂着玩味的笑意,坦然地直视她,仿佛与她是旧相识,上前便直道:“姑娘欠我的一坛美酒,准备何时还啊?” “你?你是……”她隐约想起来了,“你是那日在街上说什么倾国双子的术士?” 他走近一步,甩开玉骨折扇,轻摇拂风,道:“非也,不是术士,是大祭司,是大齐钦天鉴唯一的大祭司。” 顾清宁看他一脸狂妄自傲的样子,愈发不顺眼,讽笑道:“原来你就是大祭司,那也是术士,大术士!” “姑娘你再这么说,我可以参你诽谤啊。” 他依旧不羁:“术士有我这么英俊潇洒的吗?” “呵……”顾清宁无语,莫名的就是不想给他好脸。 他凑近她,挤眉弄眼道:“那日我预言姑娘必建功名,怎样?果真实现了吧?姑娘还不信我?” 顾清宁小声嘀咕:“术士就是术士……”其实心里也开始有些动摇,感觉奇妙。 他不跟她置气,摇扇道:“你不是要见本大祭司吗?现在我来了,倒是想请教一下执事大人,为何要污蔑我的属下烧毁神迹?你是何居心啊?” “污蔑?他们点火烧墙是事实好吧?” “点火烧墙?你以为就你们工部人知道?这天一神坛内,那四大神兽壁雕上的墨彩中都是含有灵粉的,这样夜间都能发光,但是不能遇一点火苗,不然就真会烧起来,你们不提醒查看的监副,就是故意陷害他们!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他戳穿道。 顾清宁白了他一眼:“这你都知道?看来钦天鉴的人也不全是无脑嘛。但你清楚又如何?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提醒他们?若我一口咬定他们是明知故犯恶意破坏,你又能奈我何?” 她如此咄咄逼人,半步不肯退让,继续道:“你说我陷害你们钦天鉴,那你们钦天鉴故意刁难我们,想讹诈工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 他意外地干脆,理直气壮道:“不讹诈你们,本大祭司哪来的酒钱?” 顾清宁噎了一下,愈发气愤:“你无耻!” 他收起扇子,广袖一摆,直道:“是啊!我就是无耻了,你又能奈我何?想检举弹劾,还得拿证据出来呢。” 她真觉得胸口堵得慌,仰天喘气,简直气极。 他得意地笑了,直接抽去她别在腰间的条陈,嚣张道:“你不是想让本大祭司出面来审查吗?我就审给你看,执事大人,你就瞧好吧!我连祭司印都带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给你盖上!” ……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顾清宁平生第一次感到招架不住,就是面对这位大祭司的时候。 眼前的人明明是最没心没肺,最明明白白的一个人,却又实在敌我难辨,根本没有办法确定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一时神神叨叨,一时一本正经,亦正亦邪,亦智亦癫,亦敌亦友。 他到底是谁? 这一日,这个大祭司完美地向顾清宁展示了什么叫“臭不要脸”以及“刁钻古怪”。 他是铁了心给工部找茬的,比原来那两位监副更狠更无耻,还头头是道,从风水到星象,从石纹到基深,一一为难个遍。 顾清宁听到身后几位参事气闷地小声商量:“要不我们揍他一顿吧?” 她瞥了一眼一脸欠揍的大祭司,回头对他们说:“这次你们动手,我绝不拦着。” 他们知道她是说反话,就干笑了笑。 眨眼间又到天暮,参事们陆续告辞,顾清宁还在跟大祭司审查神坛内殿。 不知不觉间,神坛内只剩他们二人。 他们出神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看工址的通行门都被锁上了,御林军已撤走。 是顾清宁让先于他们走的程墨然不要告诉御林军里面还有人的,这样他就跟她被锁在这里。 两人站在神坛外的扶栏边,他看她一脸淡然,就问:“你想干嘛吧?” 顾清宁把厚厚的审核条陈摊开,举到他面前:“盖印!” 他不从:“还没完成呢,明天继续!” 她伸手拦住他:“不行,今天就要结束!反正都还没过子时,要不大祭司你继续验着?” 他气闷甩了下袖,看向她,故作轻佻道:“你就这么想跟本大祭司在这过夜吗?” 她脱口道:“无论怎样,你给我盖印就行!” 他玩味一笑:“无论怎样?” 说着上身向她倾过来。 顾清宁毫无怯意,就趁此时,一把拽下他系在腰间的印章,侧身一避,拔印就要往公文上盖。 他赶忙扑过来抢,顾清宁再避,一个旋身,不想疏忽间猛地撞到身后的汉白玉围栏上。 腰间受强力一击,瞬间痛楚迸发,她脸色骤变,豆大的汗珠从她额间坠落。 她捂着腹部,摔倒在地,痛到失去知觉,银白色的官服下摆被一片鲜红晕染…… “你怎么了?怎么会……”他真被吓到了,跪到地上,骇然无措。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那种痛楚剥夺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力气,甚至是所有的求生欲。 “救我……” 为何还要呼救?为何还要忍受折磨? 今夕何夕? 第八十一章:对面知为敌 “可曾打听到一点你姐姐的消息?” 顾清桓与顾清风一踏进家门,就被顾清玄拦住,听他第无数次问起这个问题。 他们第无数次忧忡地摇头。顾清桓焦虑地念道:“都已经两天了……江伯父派出去的人都没能找到一点线索……姐姐会去哪儿呢?” 父子三人颓然地坐在前院,稍作休息,准备再各自分头去找。 唐伯也出去寻顾清宁了,所以有人叩响府门时,顾清风就蹿去开门了。 来人驾着锦篷马车,不明身份,只是一车夫与一随从模样的青年男子,那青年不肯透露来历,只道他有顾清宁的消息,顾清风就赶忙把他引进府。 那青年拿出顾清宁日常所戴的发冠给他们看,取信他们后,道:“顾小姐暂且在我家主人府上逗留,至于原因,小的也不清楚,顾小姐只道她会亲自回来与顾翁解释的,请顾翁不要为她担忧。” 顾清风与顾清桓还想再问,那人只打住,转而道:“依顾小姐的意思,小的来接贵府的扶苏姑娘去与顾小姐见面,请扶苏姑娘务必走一趟。” “扶苏?”顾清玄疑惑道,转头看了下立在一旁的扶苏。 她听闻此言,神色微恙,上前来,对顾清玄点头示意,有些急切地表示她愿意去。 顾清玄沉吟片刻,道:“那扶苏你就走一趟吧,看看清宁是否安好。” 她又恳切地点了点头,让他们稍等片刻,她跑去自己房间取了某物,并把房门锁上,才出来,随那人上马车去了。 马车驶出一段路后,顾清玄对上顾清风的目光,他点头,“去吧,小心。知道她是否平安就好,勿扰。” 顾清风嗯了一声,随即向前奔去,飞身跃上街旁的屋脊,去跟踪那辆马车…… 顾清玄对顾清桓道:“清桓,你先去江月楼通知你江伯父先不要找了。父亲去工部一趟。” “工部?”顾清桓反应了下,颔首:“好。” 说完各自行动。 待唐伯回来之后,驾车送顾清玄去了工部官署。 顾清玄在门房管事处递了名帖,门房管事很快就出来请他:“顾翁请,殷大人在侍郎廷等着呢。” 顾清玄随他进去,从侧廊走向侍郎廷,刻意绕开了尚书堂。 殷韶初对殷济恒与顾清玄所谋之事是一清二楚的,顾清宁失踪两日,他也着急,正打算去顾府问问,不想顾清玄先来了。 他此来,不但是替顾清宁告假,而且是想打探一些具体情况,也好帮女儿观望了一下工部的情势,以防生变,有些事还是得当面拜托殷韶初才行。 顾清玄此来并不引人注意,他走后,少顷,又有人来侍郎廷通禀道:“殷大人,尚书大人请你过去,有事商议。” 殷韶初就去了。 他进尚书堂主厅,厅内此时却安静得出奇,这正是各处署事的时候,其他各级各司皆忙得鸡飞狗跳,尚书堂为何偏偏这么冷清? 殷韶初进去后,大门就被引他来的人关上了,厅内视线一暗,显得尤为诡异。 他抬眼张望,看到主座上的卢远泽,一眼望去,就感觉心中一抑。 几日未见,卢远泽好似又消瘦了许多,面色枯槁,双眼无神。他随意地靠坐在尚书位上,身上着暗红色一品尚书服,侧面对门,披散着头发,手中把玩着髻冠与发簪。 殷韶初上前行官礼,既毕,卢远泽先开口,声线低沉,“韶初,你我是同一年中举,同时进入工部,你我的交情是与他人不同的……我父亲之前还想与你们殷家结亲,只是可惜没成……我也觉得挺遗憾……” 此时他神情莫测,阴晴不定,殷韶初不知如何接话。 他却转眼看向殷韶初,接着道:“韶初啊,请问你们殷家不愿与我们卢家结亲,是想跟顾家结盟吗?” “顾家?”殷韶初心中一凛,面上无恙,道:“卢大人何出此言?” 卢远泽有些不耐烦,将髻冠随意抛下:“我都知道了,方才你见了顾清宁之父顾清玄……” 他语调不惊地回道:“顾执事乃下官的部下,她因病不能上署,就让其父来替她补个假单,于下官有个交代而已,这何足为奇?” “顾执事……”卢远泽垂下头,语气冷淡,喃喃念着这个称谓。 许久之后,他道:“工事房一日不可无人提领,本部已经通知了蒋嵘蒋司监,让他结假回来署事……” …… 顾清玄刚从商洛回到长安,就碰上顾清宁失踪这事,急着找寻女儿下落,一时顾不了其他,直到这日那神秘人来告知他们顾清宁的消息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接着筹谋他的事。 晚间,他与殷济恒在如意酒楼见面,准备详谈事宜。 殷济恒奇怪他为何会消失这大半个月,去商洛救灾什么的听起来都有些离谱。 他正要解释,雅间门忽然被人敲响:“殷大人,我家主人请见。” 殷济恒警惕地去开门,在门前见一陌生人,他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只道:“我家主人就在对面的玉琼居,摆了酒,请大人过去一会,大人去了便知道了。” 殷济恒料想,定然是谁刚好看到他来如意酒楼消遣,就故弄玄虚,请他吃酒,这样的人不是刻意与他套近乎,就是有事相求的同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他直接回绝:“不了,老夫正在待客,有约在先,不好轻慢客人,与你家主人改日再聚吧。” 那人一笑,又拘了一礼,安然道:“无妨,我家主人是邀殷大人与顾翁同去,一并饮宴。不会疏忽了顾翁。” 殷济恒不由得诧然,里面的顾清玄听到此言也是心下一沉,两人对视一眼。 是谁?竟会知道他们在此相会? 顾清玄往外走,与殷济恒道:“殷大夫,看样子,我们是得去见一见了。” 于是两人就随那人出了如意酒楼,进了对街的酒坊玉琼居。 玉琼居不似如意酒楼,生意冷清,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设雅间。 那人直接引他们去往酒坊最里边的一间内室,道:“两位大人请,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他们二人犹疑地走到门前,向里看去,这一眼就让他们都怔住了。 因为,在那里面等着他们的是—— 卢远植。 第八十二章:浑输却有翻 “顾大人,别来无恙啊?” 卢远植悠然地自斟自饮,听他们来了,只微微侧目一瞥,轻笑一声。 顾清玄当即有一种千方百计终是没有躲过的宿命感,立在门口,默然不语。 卢远植倒了两杯酒,一扬袖,他们身后的门嘭地紧闭,于是三人共处一室。 卢远植望向殷济恒,道:“殷大夫,来,喝一杯吧。” 殷济恒强作镇定,上前,坐到他对面,若无其事地笑道:“相国大人不是身体有恙辞朝休假吗?如此看来,病是大好了吧?” 卢远植冷冷地扫他一眼,转面看着伫立在一旁面色沉着的顾清玄,阴鸷地笑起来,指指着顾清玄道:“病?老夫是有病,老夫的病就是他啊!顾清玄!一直都是!” 原来他一直都清楚,告假是假,隐在暗处探明一切才是真。 殷济恒内心惶恐,卢远植这一出面实在太突然,让他不知所措,真是方寸大乱。 而他就是想让他们完全乱了方寸,才给他们这个“惊喜”…… 顾清玄却容色不惊,揣着手,走近了几步,冷言道:“相国大人真是太抬举顾某了。 卢远植冷哼一声,轻蔑道:“可是你实在太不识抬举了!” “殷大夫你也是!老夫欲与你结盟,你却选了他?但是你哪能想到,从荀高阳一党获罪之后,老夫就一直密切注意着你,然后我发现了什么?呵,你竟然还是与顾清玄搅在一起了!” “顾清玄啊顾清玄,老夫容你苟活于世,你竟不知足?还四处勾结陷害我卢家!要挟我卢家礼侍在上元节朝贺时御前行刺,这主意是你出的吧?” 顾清玄不语,暗自揣度他到底查清了多少。 殷济恒毕竟是心虚,听他这么一叱问就有些慌神了,也知道此时不宜多说,试探他道,“相国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冤枉了人可不好,指罪也得有证据吧?” “放心,殷大夫!老夫不会冤枉他顾清玄!也不会冤枉你!”卢远植坦言道:“老夫之前还是小瞧大夫了,要不是加以提防,还真不敢想殷大夫你竟敢,与我卢家为敌!” 殷济恒手指都颤了起来,阴着脸道:“相国大人不要妄言,还是先拿出证据为上!” “好!老夫就让你瞧瞧你要的证据!”卢远植一拍桌,仰面笑了几声,提高音量,对外面的人喊道:“抬进来!” 继而门被打开,四五个黑衣人抬着两口大箱子进来了,又把门关闭,他们没有退出去,而是接着开箱。 然而这箱子中的东西并不是静止的,在开箱之前他们一直可以听到碰撞箱壁的声音。 箱子里不是什么物什,就是两个人。 不是别人,而是二十几天前,他们筹谋御前行刺之前,挟持的卢家礼侍的家人——相国府下人罗东的妻子与儿子。 他们为出后招,一时犹豫,将人质关押至今,藏得极其隐秘,负责调查搜查得又是他们自己人,以为万无一失。 他们也想过,这对母子不一定要死的,因为他们的人一直让人质以为背后主谋是卢远植,随着刑部调查的深入,他们甚至可以放出这对人质,让他们出面指证,帮助他们陷害卢远植。 然而…… 那个年轻妇人与那个八岁的小孩被绑着手脚堵住了嘴,站在箱子里惊惶地颤抖着,事到如今,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怎样残忍地利用了。 卢远植看着惊诧惶恐的殷济恒,肆意地大笑起来:“好个刑部侍郎,不愧为大夫之子,真是诡诈!接案至今,非但不尽责查案,还故意隐瞒线索,帮幕后主谋挟持人质,这是何等的罪过啊!恩,你们藏得还是挺好的,真让老夫安插在刑部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 “原来你一直都清楚……可是!那也是你相国大人折辱我殷家在先!骗老夫联姻,却出尔反尔!”殷济恒明显认输了,颓唐地垂头,想为自己找理由,这事的后果毕竟太过严重…… 顾清玄在卢远植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苦笑饮下,对他道:“是顾某低估相国了。” 卢远植更加恼火,一拍桌,对他吼道:“顾清玄!你死到临头了!这次,这次,老夫绝不放过你这祸害!” 他对上卢远植的眼睛,轻蔑一笑:“可是你又能如何?你如何证明这件事与我有关?我能想到这一条诬陷之计,定然是也想好了后路,卢相国,顾某掐指一算,觉得自己还能多活几天。” 殷济恒终于明白,这种关头,自己就成了顾清玄的挡箭牌,他周密谋划,事情败露,牵连最深的不还是受他鼓动而买凶设局的自己吗? 卢远植与顾清玄对视,目光阴狠,沉沉地点头:“是啊,你设的好局,让老夫能耐你何?即使戳穿一时也没法拿证据治你的罪……但是,顾清玄,你知道坐到一国之相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吾之令即是国之令,我能轻而易举置你于死地,真要越过法度草菅人命又何妨?只要我想,就能让你,哦,包括殷大夫你,都走不出这间屋子!” 说着,为了验证自己这话似的,他眉目一转,手掌一扬,向那些黑衣人示意。 那些黑衣人立即拔刀,却不是对顾清玄与殷济恒下杀手,而是残忍果断地用锋利的刀刃划过人质的脖子,那一对母子终于结束了惊惶,在恐惧中颤栗地死去。 他们的血喷洒而出,溅到顾清玄与殷济恒的身上,死不瞑目,四只眼睛直瞪着座上三人。 殷济恒被吓得不轻,再也镇静不了了,对卢远植嘶吼:“卢远植你真是丧心病狂!” 顾清玄抹掉面上的血滴,微阖双目,长舒一口气,惊恐在他面上只存在了片刻。 之后,他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渐渐变得透彻,上身向前倾一些,仔细打量眼前卢远植杀气肆虐的阴狠神情,却愈发地没有怯意了,此时两人虽如刀锋相对,随时是你死我活的绝境,但相视间,俨然有一种深厚的默契在逐渐回升。 他太了解他了,二十年啊,他也是,太了解他了…… “可是你舍不得我死。”顾清玄最后下了结论,坦然无畏直言道。 那抹冷厉狠绝一瞬间撤出卢远植的眼眸,只剩下深不可测。他讽笑道:“是嘛?我该多稀罕你啊?” 顾清玄提起沾有血迹的酒壶,一边给他们三人斟酒,一边道:“拉拢殷家不成,又跟晋轩王府闹僵,荀高阳一党获罪折掉大批爪牙,御前行刺无论真相如何,都注定失皇恩了,加上国事繁杂,内忧外患……此时,于相国大人而言,最要紧不是怎么拔除顾某这个眼中钉,而是怎么挽回大局吧?” 卢远植面色沉静下来,含笑凝视顾清玄:“莫非你觉得,老夫还是要倚仗你?” 他放下酒壶,掂着酒杯缓缓摇晃,看着杯中的玉露琼浆,道:“相国大人已得真相与证人,明明可以直接去举证戳穿我等,让我等措手不及就置于死地,然而你没有,你今晚来找我和殷大夫,这么一番威胁恐吓,若无他意,不是很多余吗?而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人质,是最好的证明,证明相国大人你,还是舍不得顾某死,还是想与殷大夫结成同盟,不是吗?” 殷济恒更加不解其意,这太出乎意料了,他都理解不了顾清玄此时的有恃无恐是来源何处? 但是卢远植太清楚了。他道:“顾清玄,我真是讨厌你的精明,更加讨厌你这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就不能假装求饶一下吗?” “不。”他摇头道:“因为我知道,我若求饶,你必不饶。” 第八十三章:九年重把诀 顾清玄举杯,与卢远植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一笑而饮:“有我顾清玄在,你害怕自己的相国之位坐不稳,可没有我顾清玄,你的相国之位更加坐不稳。承认吧,你需要我。” 卢远植冷笑了几声,就是不肯承认,嘴硬道:“说说吧,我如何能饶了你?” 顾清玄思量道:“据顾某推测,商洛等地的难民不出十天,就会涌到长安城下,虽然你派人沿路阻拦,但终归于事无补,各地求资赈灾的折子应该堆满你的政事堂公案了吧?然而你只能把这些奏折全部压下,不敢让皇上知道,因为你的户部已经拿不出银子救助任何一方了,堂堂一国之相,国库空虚而不能补,身旁之人无一有良策安国,无能济世安民,无法解救国危,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你煎熬的?所以你就想到了顾某人……”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就这样说吧,洛阳的赈灾筹款不会少于五千万两,十天之内,必回送到长安充入国库,而长安赈济款项多少,全由殷大夫说了算。如此一来,你还有何忧?” “好你个顾清玄!” 卢远植与殷济恒几乎是同时说出这一句话,一人是不禁赞叹,一人是恍然大悟。 顾清玄转面对殷济恒道:“殷大夫,顾某之前去商洛等地,就是筹谋此事,想着殷家在长安城影响最深,殷氏家族又是经商大家,若由大夫你筹款救灾定然可成,所以今晚顾某原本打算与你商议救灾之事的,想让你揽全功,但是奈何有卢相国这么一出,也没法子了,大夫你就委屈点,与咱们相国大人一起分功吧。” 殷济恒想了想,看向卢远植:“相国也是此意吗?” 卢远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若无此意,殷大夫你与他就已经是死人了。老夫再给你一次机会,殷大夫,好好掂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殷济恒受他威吓,心有余悸之际,他又忽然变脸,热络又诡异地大笑,拉过殷济恒与顾清玄的手,道:“与其为敌,不如为友!如今朝堂之上人才凋敝,卢家又处于劣势,不想与殷家相争,殷大夫,你就也大气点,与我卢家强强联手不好过背后阴谋算计吗?” 又对顾清玄道:“还有你,我的顾大人,是老夫对不起你在先,好了吧?就再与老夫共谋一回如何?一复当年啊……” 如此关头,只有当了十几年户部尚书的顾清玄最懂得如何弄钱,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不然如何支撑多灾多难的大齐? 只有真正的掌权者,才知道,在这一片盛世繁华之下,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共谋一回?谋完这一回,就是真正的死地了…… 在这些谋权者的眼里,没有谁该不该不死,只有谁还有没有可利用的价值。 “好,一复当年。”顾清玄铿锵回道,点头垂首间,锋芒毕现。 卢远植以胜利者的姿态,靠倒在椅背上,“户部尚书之位已空多时,顾大人啊,回来继续执掌户部吧。” 顾清玄却又摇头,否道:“不,顾某不贪尚书之位,若相国大人真有心成全,顾某只愿如当年刚入仕时一般,做御史台一七品主簿足矣。” 卢远植目光一晃,看向殷济恒:“好啊,不贪心就好,御史台嘛,还是要看殷大夫的。” 殷济恒若有所思,只点点头说好。 卢远植笑着打量眼前二人,颇有得意之状,又给他们斟酒,举杯道:“饮完此樽,出了这门,还请二位忘掉之前的愚蠢念头,与老夫为敌?哼,自不量力!记着,长安城内,只有站在卢家这一边的,才能存活于世!” …… 他们出了玉琼居之后,殷济恒似乎心有余悸,今晚这一切,于他而言,最为意外,最为复杂,坐在顾清玄与卢远植面前,他深深感到,什么是真正的阴谋家,且弄不清自己是如何卷进这复杂的局面中的…… 若把这比作一盘棋局,到底谁是下棋的人?谁是旗子?又有谁能看得清呢? “卢相国要还你户部尚书之高位,顾贤弟为何不受?”他问一言不发的顾清玄。 顾清玄回道:“因为我要的是最有利的位置,当年我选择户部,就已经选错一次了,这次,我绝不会再错一次。” 殷济恒不解:“七品主簿之位竟比二品尚书之位更有利?” 顾清玄点头道:“方才答应妥协于卢远植,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殷大夫不要忘了,顾某是想与大夫你为盟的,在御史台当然好过在卢远植手下受制。莫非殷大夫果真要与卢家结盟?” “不,可是刚才……”殷济恒被顾清玄多变的态度弄得有些糊涂了,实在看不穿顾清玄到底意欲何为。 他驻足,目光森森,直视殷济恒道:“殷大夫莫非忘了?按照官制,国无相时,御史大夫便可直接升任丞相一职?难道你就甘心做一辈子的御史大夫?殷大夫啊,同样是位列三公,你与相位,也只是一步之遥啊,你就没想过,取而代之?” 他怎会没想过? 顾清玄这一语,直戳殷济恒最深切之念。 他趁殷济恒讶然间,继续以恳切言辞表真心:“顾某第一次舍弃尚书之位,是为了保命,再次舍弃,是为了坚持初心!我就是要报复卢家!除此之外别无他念!而在御史台,我才能与大夫你一起筹谋,毁灭卢家!此愿达成,余生足矣!” 殷济恒无言片刻,眼眸一转,好似全然相信了他的话,犹豫道:“可是……卢远植已经看穿了我等全部谋划……” 顾清玄冷笑一声,打断他道:“全部谋划?不尽然吧?或许顾某不是个绝佳的博弈者,但顾某可以自诩为一个好的赌徒,殷大夫可知?一个聪明的赌徒,是不会将自己所有的筹码押在一方的。卢远植再狡猾,再紧盯我等,也有一些他盯不着看不透的地方……” 世人皆在赌,顾清玄者,赌技绝妙。 经他此言一提点,殷济恒终于明白了,这场赌局,顾清玄既没有全押他,也没有全押卢远植,他押的是他自己。 …… 顾清玄脱下沾有血迹的外袍,往回走,顺路去了趟江月楼,与江河川将一切言明。 之后,他独自走回顾府,在自己府门前,见小儿子顾清风独坐在门外石阶上,沉静失神,怅然若失。 他走过去,露出亲和笑容,问:“怎么了?清风,有发现你姐姐在何处吗?” 顾清风抬头看他,愣了愣,然后木讷地垂首,摇头:“……没,没有……我跟丢了……没发现那马车的去向……” 顾清玄蹙眉,因为他知道,顾清风是在说谎,轻轻叹息道:“无妨,我们再找就是,你姐姐最稳重,不是因为什么特别原由,绝不会如此,她也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你莫要担忧。” “父亲……”顾清风若有所言,有些难过地拧着眉头,还是作罢了。 顾清玄在他身边坐下,抬头仰望当空的皓月,“清风,你去洛阳吧,明日就启程,想你师傅那时应该也到达洛阳了……你帮父亲送一封书信给你师傅,然后再随你师父的车队回来……” “车队?师傅还要来长安?”顾清风疑惑不解。 顾清玄拍拍他的肩道:“是,跟他说,父亲这次拜托他了,务必在十日内,将我要的东西和我的清风送达长安。” 第八十四章:残局分明一着难 “你服过寒石散?” 那时天将暮,她听见屋内的更**滴声响,仲春时节,尤觉得刺骨寒凉。 这是两天两夜以来,她第三次醒来,她知道御医来过,她能感觉到陌生的衣帛被自己的汗水浸透,她能感觉到,那个人一直都在…… 第一次醒来时,朦朦胧胧间,她听到那位老者与他讨论她的病情,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她的秘密终是被这个人窥探了…… 服下寒石散,杀死那不该来到人世的孩子,虽保性命无恙,但于身体,是大损。 调养半年,好不容易康健一些,然一时心狠,为了官位,去挨那一顿廷杖,一着不慎,不想会牵动身体中的隐患…… 几天前就开始出血了,所以她小心翼翼,扶苏精心帮她养护。 谁想,那争执间,腹部会受重击,当即血崩…… 还是在这样一个人面前。 她觉得很耻辱,很难堪,身体的疼痛逐渐在药物的麻痹下消散,但是心里,她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将那个人等闲视之了。 第二次醒来之时,她才有了模糊的意识,一直念着扶苏的名字。 她需要她,她无法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第三次醒来,她终于退烧了,清晰地听见那个人依旧难以置信地问她这个问题。 她不想回答,不敢回答。就像要把自己最深最鲜血淋漓的伤口袒露在人前,她不想…… “……扶苏呢?”她缓缓开口。 他用带有兰花香味的丝巾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珠,回道:“她来了,正在给你煎药,马上就过来。” 仿若一颗定心丸,她的眼眸渐渐变得清澈,安然地抬开眼帘,看清这人的样子。 他披着白色的外袍,随意地散着头发,其实这是一个挺好看的人,就像那白玉屏风上所画的墨兰一般,时静时动,是飘逸的,也是深幽的。 让人看不透。 “你到底是谁?” 他答:“钟离。” “这是你的姓?” 他答:“亦是我的名。” 她轻轻舒气,道:“好,钟离,算我欠你的,请你答应我,忘掉你所知道的一切,帮我守住这个秘密,我会报答你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挟人之短。你说你欠我的,我也不客气,你就欠着吧……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怎样的女子,能狠心到服寒石散杀死自己的孩子?选择终身不育?你就不曾害怕过吗?你就没后悔过吗?” 她惨淡一笑:“像我这样的女子就能狠心如此……我害怕,我时时刻刻都害怕,但我从未后悔过。” 屋脊之上,忽有砖瓦响动,钟离跑出去查看,无有发现,疑心是自己多疑。 再欲回屋时,扶苏已经端着药走进了他府苑中的客房中,他犹豫了下,没有进去。 这是位于皇城北郊的一处清雅院落,位于众多名门别苑中,并不起眼,但院中极其清幽雅致,摆设布景都有一种精致雍容的气质,这是他的居处,又不像是他的居处。 略显陈旧的匾额上写着“芝景庭”三个字。 因为新皇陈景行的名字,一般人家都会避讳“景”字,就算要用,也会刻意减写一笔,然而这块门匾之上却堂而皇之地用了这个字。 门前的灯烛,还没有亮起,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了这三个字后,顾清风就走了,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劝服自己,就当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 服下扶苏的药,顾清宁好了许多,毕竟扶苏是最了解她的身体情况的,一整夜都衣不解带地在她床前陪她。 顾清宁发现自己的左手完全康复了,有些疑惑。钟离告诉她,他把她安置在这儿之后,就请刚告老退职的老御医唐之乾给她看病,唐老御医最善治骨伤,就帮她顺便治好了手伤和之前的杖伤。 顾清宁隐隐担忧这位看穿她的秘密的唐老御医…… 而钟离十分肯定唐老御医绝不会泄密……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 一夜过去,顾清宁坚持下地,回家去。钟离拗她不过,只好用马车送她和扶苏还家。 走在途中,她又坚持撑着病体,去工部一趟。 毕竟是紧要关头,自己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两三天,就算知道,钟离已经在钦天鉴审核条陈上盖了章,工事得以顺利进行了,她也没有一刻不挂念公事的。 扶苏搀着羸弱气虚的她进工部官署,工事房的参事知道她回来了,许多人都跑过来迎她,她稍得安慰。 到了执事堂,她见自己的公案上竟然没有堆积待处理的公文,就有些讶异,问他们。 他们却面面相觑,程墨然回道:“前日,蒋司监回来署事了,尚书大人让他替执事大人处理公事……” 顾清宁愣了下,面上只作无恙,惨白的脸上浮现浅笑:“也好,公事总要有人处理的,你们先散去吧,好好作图,我们就快成功了,也不能马虎。” 他们听她的话,回到了工事房,被蒋嵘训了一顿。 参事们走后,顾清宁立即让扶苏扶她去尚书堂,却得知卢远泽并不在官署。 她往回折返的时候,在通廊中碰到在那里等她的殷韶初。 殷韶初忧思沉重,看到她虚弱的样子,更是心有不忍,却还是没法不直言相告。 他凝重地对顾清宁说:“卢相国都知道了,你在官署的事……他让卢远泽把你撤掉。卢远泽找回蒋嵘,就是想让他顶替你……” “他……他怎么会?”顾清宁身形一颤,几乎瘫倒在扶苏怀中,一念思量,她也觉得自己这一问太可笑了。 卢远泽怎么不会这样呢? 在卢远植面前,卢远泽难道还会护着自己吗? 而且天一神坛的工事就要成功竣工了,于他卢远泽而言,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不就只能抛弃了吗?又一次抛弃…… 她其实都明白的,都能预料的,卢远泽这番作为并不能让她吃惊的。 可是她还是吃惊了。 因为人啊,总习惯抱有一些幻想,在内心深处,总愿意把人心往好处想…… 是的,她以为卢远泽会有那么一些愧疚,会有那么一些不忍。 卢远泽那么了解她,那么清楚这官职对于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并亲眼目睹她为了现在所有而付出的血泪…… 此刻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爱痴心妄想的人。 卢远泽的心比她想象中狠太多了。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是太狠了…… 那么……就不妨再狠一些。 …… 晚上她回到家中,跟家人解释,自己不慎在天一神坛前摔倒,才被同僚带回去医治的,借口很蹩脚,但是顾清玄和顾清桓都愿意相信。 只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就好。 她听父亲说了卢远植的事,知道事情的严峻,但幸亏父亲尚能掌握。 无法掌控的倒是自己的事。她把卢远泽要撤掉她的事说了出来,顾清桓震怒,恨不得找卢远泽去拼命,一怒之下,就将卢远泽吸食五石散的事说了出来。 这件事他早就告诉了顾清玄,本不打算告诉顾清宁的,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姐姐知道她过去喜欢过的人会不堪至此。 他气愤道:“父亲!我在卢远承那里打探到,那卢远泽至今都没有完全戒瘾,我们可以把这事宣扬出去,让卢家蒙羞,卢远泽定然声名荡然无存,我看他还怎么当工部尚书!官员沾毒可是重罪!姐姐,你说呢?我们就这样做吧!” 顾清宁心如死水,眸色无神,沉默了许久,道:“堂堂相国之子,工部尚书,更有长安第一公子的美名……若被人知道他沦为瘾君子了,必然名声破裂,完全颠覆……而他卢远泽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声名……这样一来,他必然生不如死……” 听着顾清宁痛苦的语气,顾清桓纳闷道:“姐姐,难道你不忍心了?” 顾清桓不知道,她无时无刻不想报复卢远泽,她做梦都想毁灭他,可是当她在现实中看着他痛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到快乐。 看着他痛苦,她也是痛苦的,所以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卢远泽在这人世受折磨。 顾清宁转身,双目含泪,强撑双眼望向深幽夜空。 “是的,我不忍心,我不想让他生不如死。” 终于支撑不住,闭眼时,泪水从唇边滑落。 “我只想让他死。” 第八十五章:当场黑白尚漫漫 顾清宁回工部正常署事,好似一无所知。 几日后,她趁卢远泽在时,独自去见他。 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就算是涂有脂粉,也难掩憔悴面色,惹人心疼。 而卢远泽,也没有比她好多少,甚至更加糟糕。 这一见面,顾清宁就觉得,真的是陌生了。眼前的这人,绝对不是她以往芳心所许的那个长安第一佳公子,卢远泽。 不过,自己真的对他动过心吗?即使是在他最美好的时候,自己可曾真如其他女子一般,单纯地爱慕过这位名满长安的翩翩公子? 当然她也知道,他会变成这样,自己难辞其咎。 她走进去,无声地在他的尚书公案前侧身席地而坐,一直看着他。 他斜身靠在座椅,合眼休憩,就算是睡着,晕倒看出他通身的疲惫,也不知道是被药瘾折磨得疲惫不堪,还是头上的尚书冠太过沉重,让他无力承受。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卢远泽醒来了,抬起眼帘,看见对面的顾清宁。 她穿着执事官服,但是已将束冠除去放在案角,披散青丝,这样的她与那日侍郎廷的她一般形象,刺得他眼睛疼。 可是再着眼一看,她眼中的泪光却是那么陌生而哀伤,却不虚假。 他如梦似幻,伸手去触她的脸颊,指尖感知到泪水的湿润,才确信她是真实存在的。 “清宁……”他收回了手。 她看出,他害怕自己,也难怪,那一天,自己留给他的阴影实在太重了。 她握住他的手,也不知自己是否真心,开口说:“对不起。” 他对她说过千万句对不起,都比不上她这一句来得深沉。 卢远泽心中一动:“清宁,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她含泪微笑垂首,将一封文书推到他面前:“好……我们是该做个了结了。” 他移动麻木的手掌,拿起那份文书来看,只过一眼便诧异道:“辞呈?清宁你要辞官?” 她无奈地苦笑,点头:“是,我准备明日就向郎中大人递交这封辞呈。你知道的,我没办法了。天一神坛即将竣工,我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一个女子,难道还能贪恋官位不成?罢了,罢了……” 卢远泽沉默良久,再次伸手拂过她苍白的脸颊,看着此时如此真诚如此温驯的她,想说什么,却还是滞于喉中,最终只化作万般酸涩的沉吟:“清宁……清宁,保重……” 她依偎着他温热的手掌,一直微笑着,喃喃道:“远泽,在我生病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当年……那时候我那么笃定,会成为你新娘,那么期望跟你过完这一辈子……可是如今,我却想谢谢你,谢你没有娶我,才让我这一辈子有了更多的可能……所以,我不恨你了,卢远泽。” “谢谢你……”他与她抵额相对,听到她原谅他的那一刻,泪水肆意而下:“清宁,谢谢你做这样的了结。” 她放开他,给他拭泪:“名利也好,恩怨也罢,你我终究是两清了。但是卢远泽,有一些事,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想已经到时候了,该跟你坦白了……今晚我们在向晚亭中再见一面好不好?我想把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都说与你听……” 她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远泽,远泽,在那向晚亭中……当年我们是多好的一对啊……” 他答应了,今夜未央湖畔,向晚亭中,最后相会,一如当初青葱之龄。 …… 当日官署散值之后,卢远泽先回相府,回去吃药,克服在他体内肆虐的五石散之瘾。 今时今日的相国府似乎也不是最初的那个相国府了,黄夫人去后不久,府中依旧挂着白灯笼,这些灯笼为卢远植赢得刚正不阿的美名以及一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痛。 卢远思至今还在与卢远植置气,独住在偏僻小院,许久不到前院来请安。 成硕郡主归宁后,东苑的主屋也空了,卢远泽搬回原来的卧房,每日在与药瘾的争斗中彻夜不得安眠。 …… 喝完药,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准备倒在水杯中化开服用。这是御医给他的,说在喝完药汤之后喝一包这个会更有效果,戒瘾戒得更快。 他刚打开药包,就见卢远承抱着一摞公文路过门前,也许是习惯性地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弱处,就连忙攥起药包往怀里藏。 不想卢远承看到他这动作,误会他又在偷吸五石散,扔下公文跑进来夺他手里的东西,弄得药粉撒了一地。 他被卢远承推得一个踉跄摔在椅子上,卢远承指着他骂道:“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偷吸那玩意儿!你是在毁你自己!毁卢家啊!” 卢远泽急忙解释,让他闻过药粉才安抚住他。 卢远承愤懑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卢远泽叫住他:“远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生气父亲提我做尚书,这是很荒唐很荒谬!可是,远承……父亲真的不是偏心我,他也不想对你不公平的……” 卢远承转身,倔强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嫡长子,他偏爱你溺爱你,何足为奇?我一个庶子有资格抱怨不平吗?” “不!”卢远泽痛苦地摇头,捋起自己的袖子,手腕处有凌乱的伤痕,刚结痂,触目惊心,“不,他不是溺爱我,他是没办法了,他是被我吓到了,我不肯回侍郎廷,他逼我变正常,我那时候甚至想到了自杀,也真这么做了……我不想活了……父亲是被我吓到了,他也被我吓疯,才这么荒唐的……” 卢远承奔上前,握着他的胳膊看,不觉间眼眶变红,依然逞强地瞪着眼睛,一把甩开他的胳膊,对他嘶吼道:“你以为我最气的是这个吗!我气的是你竟然变成吸食五石散的瘾君子!卢远泽!你怎么能这么堕落!你是卢远泽!你是相国长子啊!” “我从小到大都嫉妒你的优秀!可是我也得庆幸你是那么优秀出众!所以我才会千方百计向你看齐!追赶着你!我不让自己堕落,不让自己变成纨绔,就是因为永远有一个完美的哥哥杵在那里!让我嫉妒!也让我进取!可是你呢!你竟然成了这个样子!你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更对不起我!” 卢远泽崩溃,缩在椅子上,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远承……” 卢远承扑上去,摁着他的肩,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自己却也是涕泪横流,“我不要你说什么对不起!我要你振作起来!卢远泽!你给我变回原来的样子!你给我清醒一点!我要你继续跟我争跟我抢!我不要你说什么对不起!” 嘶吼到破音,最后声音颤栗地喊了声:“大哥!” “远承……”卢远泽感动不已,终于冷静下来,看着卢远承,欣慰地笑了:“谢谢你还认我这个大哥。” 卢远承也缓释了情绪,往后退一步,感觉有些丢脸,急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转头赌气道:“我不想认啊,谁让我们都姓卢呢?谁让那个傻妹妹远思天天唠叨我们是一家人呢?我要是不认你就是不认她……那等她嫁人的时候,只有你能送她出门,我才不会让你独占这个风头……” 卢远泽从椅子上撑站起来,走到弟弟面前,拥抱住他。 争斗了二十几年的兄弟在这一刻和解。 他终于放下一切:“远承,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卢家世子。” 卢远承一愣,推开他:“你瞎说什么?” 卢远泽释然地笑着,感觉二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轻松,诚恳道:“我是认真的。远承,其实你比我有用多了,更比我有才有出息。家里那么长辈都劝父亲立嫡立长,他本可以早早决断的,却拖到现在,就是因为他也同样看重你,想给你机会……” “你不要再说了!”卢远承捶他一拳:“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卢远泽宽厚又无奈地笑笑,拍拍他肩道:“好啦,大哥不说啦。你别生我气了。再容大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从小到达,我都没有尽好做大哥的责任,还跟你一直争一直闹,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远思嫁人的时候,我们两个哥哥会都在场,一起给她送嫁,她要是在婆家受委屈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给她出气……少了谁都不行……” 为了掩饰自己快哭了,卢远承倔强地跑了。 他跑去前苑,看卢远植的书房亮着灯,就进去了。 卢远植忙着看奏折,头都没抬,知道他来了就问:“远承,户部的统算折子都拿来了吗?” 卢远承站在门前,摇摇头,只道:“父亲,你立大哥为世子吧。” …… 翌日,他们发现卢远泽彻夜未归,失去音信。 两日后,他们找到了他—— 他的尸体。 第八十六章:棋罢不知人世换 未央湖畔,晚风微拂,篁竹影动,在明柔的月光下,他们衣衫半解,交颈痴缠…… 她任他在自己颈项间留下深刻的吻痕,听他不断似悲似欢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清宁……清宁……” 婉转多情,如柔软的晚风撩动她的心弦。 她顺从地向后仰去,躺倒在石桌上,由他伏在自己身上重复律动,渐入佳境,忘我缠绵。 她轻咬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说着:“我想告诉你的是……卢远泽,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话音一落,几乎是同时,她的手在石桌下一捞,拔出一把白晃晃的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 “执事大人?执事大人?” 堂下的参事见她对着天一神坛的建筑图样失神许久,都没听到他们的话,就唤了唤她。 工事房大堂之上,她背手面墙而立,面前是巨幅天一神坛图样,身后是一堂认真作业的参事,望着她背影的人,变成了很多人。 她回过神来,问:“你刚才问我什么?” 程墨然无奈地笑了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她:“执事大人,我们几个刚才是说,这天一神坛也快落成了,我们是好奇执事大人你有没有想好提谁为新司监了……” 有人应声道:“是啊,蒋司监虽然回来了吧,但他不能让我们服气啊,执事大人也知道他的德行,简直……” 顾清宁看向那人道:“蒋司监是你们的上司,他的不是,我说是训教,你们说就是乱嚼上司的舌根,是大不敬。” 他们吓到了,尴尬地沉默下来。 顾清宁捂嘴一笑,对他们眨眼道:“等他不是你们上司的时候,才能说嘛。” 他们领会她的意思,全都噗嗤笑出来。 她最后又说:“你们不要多想,好好画图去,提任司监的事,我自有考量。” 他们只好散去了,各自回位作图。 蒋嵘从司监公房走出来,不屑看她一眼,装腔作势地巡视参事的工作。他到现在还是有恃无恐,不把顾清宁放在眼里。 因为他想着自己是尚书大人亲自提回来的,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取代顾清宁,只是这两天尚书大人一直不见踪影,让他有些着急…… “啊!”工事房一处传来一声惊叫,原来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参事不小心打翻了用来作图的朱砂盘,弄得自己胸前的衣服都染上了红色。 其他人看着那人笨拙的样子,都哈哈大笑。 而顾清宁闻声看过去,眼前只有一片鲜红,触目惊心的红…… 眼前一阵眩晕,双腿发软,扶着沙盘案角才稳了身形,背后却依旧扑来一阵一阵的寒意…… 那晚,卢远泽的心口,就是那样鲜红一片。 她亲手将利刃插进他胸口,还加重力气往里狠狠地一送,他的血就溅在自己脸上。 他瞪大的眼睛映着她惶恐而疯狂决绝的模样,他向后倒去,双手痛苦地握住了她刚松开的刀柄,好似想拔出自救,但还是失败了,最后气绝身亡…… 至死都在喊着她的名字:“清宁……清宁……” …… 散值的时间快到了,殷韶初却出现在工事房大堂外,吵闹的参事们立即安静下来。 他本是到执事堂找顾清宁的,知道她在这,就来了这里,示意她出去一下。 顾清宁上前见礼,随他走远一点,听他说完一番话,果真身形一晃,差点摔在地上,还好殷韶初扶了她一把。 “不然,我去说吧,我知道你可能承受不了,但这已成事实,明日就会发正式讣告的,必须提前让大家都知道。”殷韶初道。 顾清宁站稳了,僵硬地摇头:“不,我去宣布就好。” 她端正姿态,走向工事房,面对一堂聚拢在她身上的眼睛,沉着地宣布:“诸位,本部刚得到一个十分哀痛的消息,失踪两日的工部尚书卢远泽卢大人,已确认死亡……” 堂下众人惊诧不已,都乱了起来,那个打翻朱砂的参事站起身与前面的人说着什么,于是一片鲜红又涌到她眼前,好似猛然一击。 她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毫无所谓,然而,当别人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却依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当她亲口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却连自己的声音都不敢相信…… 话音一落,她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顾清宁在梦靥中惊醒,睁开眼,正是黑夜,在自己的屋子里,点满了明烛,她仿佛能听见长安城内某处传来的哀乐…… 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早就知道既成事实,已犯下不能逃脱的大罪,为何还要躲避? 她可以瞒天过海,却再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内心的伤痛。 扶苏在她床前,无声地守着她,见她醒来了,才放下心来。 顾清桓在外面敲门:“姐姐……” 她便让扶苏去开门了。 顾清桓见她醒了,也是长舒一口气,说道:“姐姐,来了一个叫钟离的公子,说要见你。” 她揉了下额头,下床披上外衣:“好,我这就去见他。” 顾清桓跟她一起往外走,有些忧虑道:“姐姐,他的死……的确是太过突然了,我今天听说也吓了一跳,真是没想到……但你也不要太为他伤心了……” 到了前院,她看到在长廊中等她的钟离,身披银白色孔雀纹披风,坐在那里把玩着一支长箫。 顾清桓看着姐姐走到那人身边,露出了笑容,与之平和交谈。 他心中微漾,觉得他们很般配。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钟离。 就在两天前的夜里,他那时还没入睡,路过前院,看到晚归的顾清宁在庭院一边,摆了一个大火盆,她发疯似的把衣服往熊熊燃烧着的大火中投着,脱到身上只有单薄的里衣衬裙。 顾清桓被她吓到了,却没有上前,因为他看到一个陌生公子,站在他姐姐身旁,拾起她扔在地上的披风围住了她…… 没有马上松开,而是拢她在怀,拥抱许久…… 她亲手杀死卢远泽的真相,就连顾清玄和顾清桓都不知道,他们见她今日晕倒被送回来,还以为是她听说了卢远泽的死讯受惊过度导致。 但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就是钟离。 因为那夜,他也在场。 …… 卢远泽彻底死去之后,她抹掉脸上手上的血迹,惊惶地跪在地上看着已经气绝的他,为他理好衣冠,万籁俱寂中,好似可以听到泪水坠地的声音。 她把刀鞘取出来,扔在他旁边,让他的双手保持握着刀柄的姿势,以作成自杀的假象。 看着地上无有声息的他,她那样僵硬地凝视了很久…… 等她支撑着麻木的身体站起身来,清理了现场自己留下的痕迹,转身要走时,却见一人立在亭外。 五步之外的一棵柳树下,他背靠树干而立,没有直视这边,而是在仰头望月。 顾清宁大惊失色,向那边走去,拔了自己的簪子,甚至做好了与那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直到她看清,这个人的样子。 “钟离?”她骇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离转头,面色冷漠,道:“我去你家找你,刚好看见你出门……一时恶趣味,就跟踪你到此……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她失措地往后退,豁出去了,逼问道:“是!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你想怎样?报官抓我?” 他深望着她,看她如此激动,伸手拍拍她的肩,示意安抚。 然而那手却停下了,不打算收回,握住了她战栗的肩头,沿着她带血的衣衫一路下滑…… 顾清宁惊恐地抖了一下,他的手却更加放肆,游走到她的腰间,试图解她的衣带。 她双手摁住:“你想干什么?” 暗色夜空下,他的目光变得邪魅狂狷,愈发可怕,俯身到她耳边,回了一个字:“你。” 第八十七章:飞角侵边劫正阑 顾清宁用尽全力推开他,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他毫不退步,轻蔑的目光在她身上游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你可是犯了杀人的重罪,若我声张出去,你就是死路一条!你不怕吗?但现在,只要你顺从我,由我为所欲为,我就帮你隐瞒这件事,就当我今晚什么也没看到,怎样?” “你妄想!”她再次后退,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境。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来得如此之快,苍天饶过谁啊? 罢了,罢了,认了吧…… 她苦笑一声,在钟离面前,拿出簪子,决绝地扎向自己心口,一如不久之前将匕首刺进卢远泽胸膛那样……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截停了,手腕受了一击,簪子掉落在地。 她睁开眼,却见眼前的钟离又换上了另外一副模样,既慌张又深沉。 他惊道:“你对自己也能下得如此狠手?你真是疯的!” 顾清宁挣脱他的手,崩溃道:“是!要让我受挟与人,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让你得逞!” 他皱皱眉,叹了几口气,道:“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刚才那样是想试探你。” “试探我什么?”她问。 他回道:“你的底线。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完全不择手段……” 顾清宁忽然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笑弯了腰,像发狂一般,笑到脸上挂满泪水:“不择手段?你还用试吗?我亲手杀了人啊!这还不叫不择手段?我杀了卢远泽,我杀了我从小念到大的卢远泽……这还不够疯狂?不够丧心病狂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才出声道:“你服寒丹散,就是因为他吧?你和他的事……我都知道。” “是!我服寒丹散就是为了杀死我和他的孩子!”她嘶哑道。 他道:“因为他选择娶郡主,背弃你们从小定下的婚约,抛弃了你……” “是……”她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钟离继续道:“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背后帮他,他才能在工部做到现在的位置……我知道这些,因为我一直都在关注着卢家,我对卢家的仇恨,甚至比你们顾家更深……所以你放心,今晚的事我绝不会泄露……” 顾清宁镇静下来,问:“你和卢家有什么仇恨?” 他偏头望了眼亭中卢远泽的尸体,发丝在风中飘扬,闭眼,深沉道:“灭族之恨……而且,卢远植还害死了我爱的人……” “谁?”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他毫不避讳,说出一个名字:“陈景安。” 顾清宁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这个名字的印象,最终惊讶道:“先皇的二皇子?” “是的。” …… 今晚他来到顾府,问她:“怎么样了?听说你还晕倒了?真的假的?” 顾清宁垂下头,道:“我宁愿是假的……” “诶~”他叹了口气,道:“我来之前让我的人打听了,相国府的人既不承认卢远泽会自杀,又不肯让仵作验尸,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顾清宁摇头:“不奇怪,因为他们不想被人发现卢远泽吸食过五石散,对于卢远植那老狐狸来说,家门的名声大于一切……” “但是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详查内情。”她苦笑一下:“祝我好运,能逃过这次吧。” 钟离有些讶异:“怎么?动手之前你没有想好退路?” “你真的觉得我会处心积虑安排谋杀?或许吧,又或许不,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把刀捅进他胸膛的前一刻,我还动摇过,你信不信?”顾清宁笑得愈发酸涩。 钟离思量道:“我相信啊,但是你为什么会动摇?” 好像就是强迫自己不要相信似的,她故意为难自己,放肆地笑:“因为他说他爱过我……” 钟离却沉默了,看着她癫狂地笑,看着她笑弯了腰,看着她笑出了泪。 又是这样…… 他无奈地拍拍她的肩头:“好啦,你控制一下自己,老是这样,怪让人心疼的。” …… 钟离走后,顾清玄回来了,见顾清宁好了才安下心来。 三顾又都去了书房,围坐在棋盘边,顾清玄道:“我方才去见了殷大夫,卢家明日就会正式办丧事了,他要去吊丧,为父也得去……” 他看向顾清宁,忧虑道:“清宁,你好些了吗?“ 她抬头,只回道:“我也会去的……怎么说也算是他的下属,不能不出面。” “不。”顾清玄道:“你不能去,不能让卢远植见到你。” 她好似很累,颓然道:“到现在了还不是时候吗?我还要担心他稍有不高兴……父亲,我已经是朝廷任命的七品官了,还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躲躲藏藏的?” “是!”顾清玄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要说你现在是在册授印的七品官,就算你是金殿上的一品上卿也得仰他鼻息而活!清宁,不要犟,听父亲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受够了!以前我与卢远泽有婚约的时候,就要躲躲藏藏,如今他死了!他死了!我都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去给他吊丧!哪怕是以一个毫不相干的身份!” 顾清宁一下失控,歇斯底里起来。 顾清玄望着她,道:“清宁,父亲知道你心里苦,但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其实你是知道的,相信父亲,那个时候快到了。他卢家已经开始崩溃了,终有他卢远植说话不管用的时候,只有让皇上承认你,你才能真正算得上做了官,你放心,父亲从一开始就在帮你谋算着,你会等到那一天的,很快了,很快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快疯了,她也没有办法掌控自己了…… “我杀了卢远泽!”她忽地说出这一句,很沉着地说着:“是我,亲手杀了他。” “清宁!”顾清玄着实被她惊了一下,不是为她所做的事而惊惶,而是她此时的模样,太让他心惊,这疯狂的眼眸,这失控的神态,不像是平常的清宁…… 顾清桓也惊愕了片刻,缓了缓,去轻声安抚她:“姐姐,你别这样,姐姐,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没事,都已经过去了,他已经死了。” 顾清宁抓着顾清桓的手,闭眼,颤抖着,犹如梦靥。 顾清玄起身,面向窗户,望着外面的夜空,叹了口气:“清宁,三月祭天之日,就是你坐稳官位之时,只有那个人出现了,你才能以女子的身份在官场上立足。” “清桓,不过几日就是春闱了,你准备好了吗?” 顾清桓转眼看了下顾清宁,扶她起身,回道:“准备好了。” 他搀扶着顾清宁出了书房,送她回房间休息,又让扶苏点了安神的熏香,顾清宁侧身缩在榻上,渐渐昏睡。 夜间,屋子里只亮了一盏烛灯,灯丝燃烧将尽,几片灯花落。 她醒来,感觉身后有一种特别的温暖,她转头,对上江弦歌柔情的眼眸,相顾无言,她倚在她怀中,感受她的玉指划过自己垂散的青丝…… “清宁,你在害怕什么?” “我只是害怕……心中有愧……余生有憾……” 莫要思,莫要想…… 第八十八章:遥知更解青牛句 成硕郡主回了相国府,披麻戴孝,跪拜守灵,以尽未亡人之责。 守灵三日后,她形销骨立,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去了顾府。 只是她没有想到,顾清宁今日照常上署去了,她到顾府门前时,大门紧闭,扣门也是无人回应。 这一日也是顾清玄去御史台任职的首日,顾清桓更是在为春闱奔忙,就连唐伯与扶苏都去采买物件整日不在府中。她自然是被拒之门外。 于是她就坐在顾府门前等,她知道顾清宁总会回来的,她总能让见到她…… 是何处传来的马蹄声? 长街广陌,人影疏疏,惟见白马飞骑踏风而来,谁家的少年郎,风姿俊逸,神采飞扬? 却没有入她眼眸。 直到勒马回头,一声长啸,方打破的她的神思迷离。 她迟钝地转头望去,一个身披藕色披风的少年,从马背上跃身而下,停驻在眼前。 这一身哀伤的白衣,这一对明澈的眼眸,微显木讷的神色,一回头,又慌张羞怯如小鹿? 只一眼,他就为她的哀伤感到心痛,那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酸楚,凭白的有一种直觉,那一双眼眸应该是含笑的,而不是此刻这般清冷…… 这是谁家的姑娘,为何来到我家门前?为何如此顾盼于我? 顾清风扔了缰绳,上前几步,收回滞愣的目光,有些腼腆和慌张,拱手一礼,垂面问道:“敢问姑娘……姑娘是何人?为何在我家府门前逗留?还是在等谁……” 她站起来,看向他,浅淡的眉眼间浮现一丝笑意,道:“你是清风?对不对?她跟我说过,她的幼弟……就是这个样子……” 她笑了。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愣了下,无措道:“姑娘认得我姐姐?这是在等她吗?” 她点头:“是。” 顾清风看了看自家紧闭的府门,跑过去敲了敲,照样是无人应,他对陈君瞳憨厚地一笑,“今日姐姐应该是去上署了,到下午才会回来,家中这会儿也没人……” 她转身要走:“那我就不搅扰了,等她回来我再来吧……” “不,不。”他一时失态,不住挽留她,慌神地看看天色道:“他们应该快回来了!这会儿也快到姐姐散值的时候了……不若,姑娘不若进府稍候?” 见她有应允的意思,他才松了口气。她问:“可是府门锁着,恐怕你也进不了家门吧?” 顾清风明灿地咧嘴一笑,让她稍候,快步地跑向围墙边,纵身一跃就进去了。 不过少时,她听到顾家府门后有声响,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还在吗?” 他是怕自己一转身,她就走了? 她回道:“我在。” 那边笑声爽朗,一把钥匙从门缝中递出去,“你用这钥匙开外面的锁就好。” 她接过钥匙,开锁,拿下沉重的门锁,打开顾家府门,两人直面,她这才发现,钥匙的末端系着很长一段红绳,红绳的另一端一直攥在顾清风手里,从未放开。 她把钥匙还到他手中,放开了手。 他亦步亦趋地引她入府,请她进正堂入座,她却被前院廊庑下的风车水轮吸引,问他,他解说那是顾清宁小时候与母亲一起做的玩意儿,她向那边走去,就在廊庑下坐下,要在那里等待顾清宁,拨玩着那精巧可爱的风车。 顾清风端来茶水,紧张地走到她身旁,捕捉到她阴郁的眼眸中一丝新奇的笑意,于是心中悦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偷偷看着她。 她先开口了:“宁姐姐,真的很聪明是不是?” 顾清风额了一下:“是啊,姐姐从小就很聪明。” 她倚靠在围栏上,转身看他,伸手牵了牵他衣袖下摆,恳求道:“给我讲讲她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顾清风挠了挠头,傻笑了几下,忙不迭地点头,就说起了他们姐弟三人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说顾清宁从小多么聪慧等等,她听得很认真,他越来越搞怪,想逗她笑,就闹个不停。 说了很久,他见她陷入失神的沉思中,才想起来问:“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 她道:“我叫陈君瞳。” 他打量了她一下,试问道:“冒昧问一句,程陈姑娘一身素服,是否是刚经白事?” 她目光一颤,抿唇点头:“是,我夫君去世了。” “啊?”顾清风一惊,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不禁往后退一步,手足慌乱起来,“对不起,在下无礼冒犯了……” 府门前传来声响,是唐伯和扶苏回来了,他们见顾清风与一姑娘坐在廊下,就不好打扰,只是遥遥向顾清风招呼一下,连君瞳的样子都没有看清,就去忙别的事了。 经过片刻的尴尬,顾清风转移话题,继续跟她聊顾清宁。 不过多时,顾清玄与顾清桓一道回来了,刚踏进府门就见这廊下情形,心中奇怪,又见顾清风与那姑娘相谈正欢,长廊之下,虽有一些异样,但同样是花样之年,顾清风又是一脸雀跃的样子,看起来倒十分有意思。 父子俩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对面廊下一避,不想打扰他们。 唐伯见他们回来了,就也凑过来,颇有意味地跟他们说在他回来之前,这二人就在一起了,一直独处到现在。 顾清桓嘀咕:“家中无人,清风带姑娘进来?男女独处……多失礼啊?” 顾清玄睨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能把弦歌娶进门了。你这痴儿,都还不如你弟弟灵光。” 顾清桓面上一臊:“父亲……” 顾清风向这边看过来了,他们三人连忙装作视若无睹,转身昂首走自己的路。 走到正堂门口,又都回过头来偷看,顾清玄问顾清桓:“可知这姑娘是谁?” 从这个角度顾清桓才看道君瞳的脸,瞬间一懵,哑了许久才开口,道:“她,她就是成硕郡主,卢远泽的妻……父亲你去商洛时,姐姐还把她带回家睡了一晚……” “成硕郡主?”顾清玄眉头拧了起来,似有难言,凝滞良久,最后长叹一声:“我得找清宁谈谈了。” 顾清桓示意他看门口:“父亲,这不?曹操来了。” 顾清宁进府,也是一眼看到了廊下两人,她怔了一下,反应比其他人都强烈了些。 顾清风看到她,远远叫了声:“姐姐!” 君瞳一转身,与她对望,她走过去,对顾清风道:“谢谢清风帮姐姐招待客人。”,说完便拉着君瞳的手向后院走去。 顾清风望着两人的背影,如陷异世,他失了心神,也忘乎了自己,心里又开始莫名地酸痛,只能坐下,趴在围栏上,拨弄那小风车,目光忡忡,已有了心事。 正堂内,顾清玄和顾清桓开始商量谁去告诉顾清风君瞳的真实身份,谁都不想让顾清风伤心,或吓他一跳,他们互相推脱,犹疑不定。 顾清桓无奈,掏出一个铜板,与顾清玄并立,各选了一面,往上一掷。 但是,铜板还没落地,就被一人于半空中截得,正是飞身过来的顾清风,他调皮道:“父亲,你和哥哥在玩什么?” 顾清玄与顾清桓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两人爱惜地揽着顾清风,带他进堂坐下。顾清玄先跟他谈了洛阳此行,确认洪洛天已经到长安了。 后来他终于问起:“清风,你可知方才那姑娘是何人?” 顾清风道:“她说她叫陈君瞳,是姐姐的好友,父亲你认识?” 顾清玄又与顾清桓眼神交流一回,他咳嗽了下,指指顾清桓道:“不,父亲不认识,你哥哥认识的,让他告诉你吧。” 顾清桓转过身,拿头呛了一下柱子,心中幽怨,也没法,就绕到一脸懵懂的顾清风面前,跟他坐在一起,为难地开口:“清风啊,她,她就是,成硕郡主,陈君瞳……” …… 看着她着素服簪黑花,顾清宁心中很是心疼。 最无辜的是她,最受伤的是她,自己罪恶深重,竟让她在如花之龄就做了寡妇…… 君瞳靠在她肩上,不知她心中多么愧疚,兀自说着:“我也想明白了,这都怪不了他人,他去了,我和他这一段孽债是了了,可是我终将此生都不会好过,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答应嫁给他,我应该强硬一点,跟你一样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君瞳,以后好好过好吗?” 她点头:“嗯,宁姐姐,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 “都结束了……等他的丧期一过,我便会去灵源寺,削发出家,一生事佛,与这俗世一切断了干系……” “不要!” 顾清宁紧紧抱住她:“不要,君瞳,留下来陪我吧……再陪陪我……” 第八十九章:明朝投局日未晚 一府素缟,丧乐不息,人间至痛又在这长安城中最显赫的人家上演了一回。 卢远植病了,这次是真病。 几月内,他送走了结发正妻,又送走了长子,其痛其哀可想而知。 韶光易逝,垂垂老矣,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什么比这儿更伤人? 这滔天权势,这赫赫功名,竟然丝毫不敌世事之多舛,二十年的博弈,自己到底算输还是赢? 卢远承出现在门外,他这几日丧服不离身,不得片刻的休息,既要照顾家中哀痛的长辈,又要操持丧礼招待宾客,更要为将至的春闱做打点。 家中朝中一概重担都压在他肩上,压得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机会为长兄好好痛哭一场,就算是夜间守灵,也难抵身体的疲惫会不觉地睡过去,每每被人背后指责不念手足之情…… 他走进去,“父亲,你早些歇着吧,前面有我照看着。” 卢远植咳嗽不止,气吁沉重,面色干枯如纸钱,手边放着的却依然是看不完的公文,桌角另放了一堆公文,这些都是被他扣下来的灾情禀呈,他枯桃似的眼底也尽是外界的悲苦。 他见卢远植不说话,继续道:“下午宫里传来消息……长姐自听到大哥逝世的消息后就开始咳血……今日昏迷良久……” 卢远植手中的奏折滑落摔在地上,他费力地抬起头,嘴巴张合:“远晔,远晔……” 卢远承连忙上前,帮他拾起折子,安抚道:“父亲你放心,我已经问过御医了,长姐不会有事的,我还让远思进宫去了,让她好好陪陪长姐。远思这几日滴水不进,进宫之前才肯喝下一点粥……不过父亲,勿忧,都好着,父亲你更要保重……” 卢远植仰面看他,他怕他费力,就蹲下来听听他说话。 “远承,你很好……你很好……” 卢远植虚弱地念着这句简单的话,对卢远承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比任何褒扬都更使他欣喜。 睁眼,却感觉眼前白光一晃,脖子上忽有悚然的寒意,他脊背一凉,转眸看去,自己肩上架了一把匕首,持匕首的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卢远承瞬间心碎如齑粉。 卢远植艰难地撑着眼皮,俯视这个儿子,道:“这把,就是插在你大哥心口的那把匕首……你看这刀柄上刻的这个“卢”,是不是很眼熟?我仔细比照过了……这不是你大哥的字迹,这分明是……你的字迹!” 卢远承跪倒在地,含泪诉冤:“父亲!这一个字又能代表什么呢?若我真要加害兄长,我怎么会蠢到在匕首上刻自己的字呢?这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我!没准……没准是大哥死也不要我安生,故意用这样的匕首自杀!好让父亲怀疑我……” 他一急起来开始口不择言,言及卢远泽,生生挨了卢远植一耳光,被打摔在地上。 他倔强起身,目眦尽裂,面部扭曲,跪在地上对卢远植吼道:“你不信我!你认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你就杀了我好了!就用这把匕首给我一刀!我倒是要去问问大哥到底是谁害了他!” 卢远植再看他最后一眼,靠倒在椅背上,阖上眼眸,手一松,匕首落地,他道:“从此刻起,你就是卢家的世子了,待丧事结束后正式行礼……” 卢远承一僵,恍神片刻,之后拜倒,垂头时泪水砸落:“是,父亲。” 他继续道:“一时权重富贵不可贪,卢家要的是真正的根基稳固,朝中朋党尤为重要,为父从政三十余年,在朝上为我们卢家招揽了大批同盟,他们一直忠心于我,今后也会忠心于你,但是你要记住,今日之友,没准就是明日之敌,所以你在利用他们的同时还要防备他们,更重要的是同时扶植属于你的朝中心腹,你尚年轻,不能指望那些朝上老人有多服你,得从青年官员抓起。” “科举就是一个很好的招揽势力的机会,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都是最看重科举的,故朝内朝外门生无数,但是选人也得谨慎,不能让朋党连累自身。今年这一块,是让你全心盯着的,你做得比我预想中的好很多,我看过那些考生的行卷公卷了,贤良的有才之士不在少数,且大都出自世家,人选都是可以的,你小心就是……” “是,父亲。”他再拜,起身,出门去了。 走之前没忘帮卢远植捡起地上掉的那把匕首,放到他案角。 卢远承路过重重白绢的前院,回头望了灵堂内的棺柩一眼,一咬牙,想扯下头上的白巾,手一抬,还是作罢了。 他大步跨出府门,去了最热闹的九回街,在酒楼里一人自斟自饮,有随从来找他,卢远承只让那人去顾府叫顾清桓来。 顾清桓到的时候,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半靠在坐榻上,一见顾清桓进来,就举杯,夸张地笑道:“清桓,快来,陪我喝酒庆祝!庆祝……我终于当上了卢家世子!” 顾清桓在他旁边坐下,夺下他的酒壶,道:“你成世子了?不是好事吗?怎么还哭丧着脸?” 卢远承已经感知不到自己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有多么别扭了,一仰首,一杯饮下:“因为我就是在哭丧啊,没见我这一身丧服吗?” “到底是怎么了?”顾清桓不耐烦道。 卢远承倒在堆满空酒壶的桌上,嗫嚅着:“因为匕首上的一个字……我父亲他就怀疑是我……杀了我大哥……我父亲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唯在这种糊涂事上宁愿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疑点,都不相信我……” 顾清桓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其实说到那个字,跟他也脱离不了干系。 他曾让卢远承签过欠据,并交给了顾清宁——鲜有人知,顾清宁有一个特技就是模仿别人的笔迹能到乱真的地步。 他们弄来卢远承的笔迹原有他用,却被顾清宁先在别处用上了,也直到顾清宁告诉他们卢远泽死的真相时,他才知道这件事。 不过此刻面对卢远承还是要装作惊讶的,便问他详细,卢远承像说梦话一样说了事情的经过,还跟他透露了卢远植对与他在科场的安排十分满意。 今夜的卢远承看不出是大悲还是大喜,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顾清桓陪他喝了几杯,他更为畅快,开始唱诗,不似平日刻意搬弄高深诗词来附庸风雅,酣酊大醉的的他只谈真性情,想到什么就吟什么…… 夜深时,两人出酒楼,在长安街上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走着,一如浪人。 他们放肆地在参差的楼宇高阁之间穿行,在大街上放声吟咏,忽高忽低,诵着那些诗句。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 “……花开未老人年少。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丹禁漏声……衢鼓报。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 夜静,而人不静,九回街上,有笙歌徘徊之处,有彻夜不眠之地,有浮生错杂之人…… 长安城,今夜未眠。 巍峨耸立的坚壁城墙内是盛世太平,城墙外是饿殍满地的坚苦世道,人世的真相终于从这一夜起开始陆续涌向长安城。 鸡鸣,晨钟响,城门大开,有的人即将被惊醒…… 有的人,已经醒来。 三月十八日,大齐祭天大典,万国来朝。 三月十日,殿试选吏,官场新秀崛起。 三月五日,春闱入试,考场角逐。 三月二日,难民始入皇城,一发不可收拾…… 第九十章:一灯闲照覆图时 三月二日晨间,天将放明,暗色的苍穹下,是急促的马蹄车轮声,无人的长街之上,车头遥遥微微的灯光一个接着一个,在皇宫门前串成入朝之火。 顾清玄阖着眼帘,在颠簸的马车中安坐如常,问:“殷大夫,你听到了吗?” 殷济恒感知了一下,但除了急促的赶路声就没有别的了:“没什么特别的呀?顾贤弟你听到了什么?” “哭声。”他道:“很多的哭声,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有的人死了再无声息,有的人饿得奄奄一息,他们在呻吟,在求救……他们向这里涌来,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世上最繁华之地,他们向往长安,比我们更向往长安……” 殷济恒以为他是在装腔作势,故意不理,顾清玄睁开了眼,道:“这就是顾某在商洛的所见所闻,也是殷大夫你将见到的……” 殷济恒想想,算了算日子,笑道:“是啊,看来接下来这些日子长安令尹有得忙了。” 顾清玄从广袖中掏出一叠文书,交到殷济恒手上,道:“等下就把这些交给你的监察御史们吧。卢远植今日定然会上书给陛下,可以正式接济灾民了,卢远植陈情表示忧国忧民的时候,大夫你就做点实际的,把这个统筹呈给陛下,这上面是长安洛阳两城所筹的善款,可解一时之急情。” 殷济恒接过东西来看,应承道:“好,就按贤弟说的办。” 到御史台官署外了,不远处便是皇宫东门,但是他得先下车了,因为他此时只是御史台一七品主簿,连上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 顾清玄坦然下车,他对御史台也是熟门熟路,然而他并没有马上去那门前等着开门署事。 他往东边走去,在御史台东侧,与之毗邻的就是一国之相日常处理政务之所在——政事堂。 这里离皇宫最近,也离至高权位最近。 在政事堂大门外稍稍驻足,他眉目一抬,在稀薄的晨光下浅浅一笑,一拂袖手肘往后撑着背脊,直直继续前行。 顾清玄,回来了。 …… 在顾清玄去往北城门口时,金殿上朝议正盛,陈景行终于见到了关于各地灾情难民情况的禀呈,堆了龙案一半的位置,朝廷上下如梦方醒。 卢远承接着呈上所谓卢远植亲笔所写的万言书,司礼太监在金殿之上朗读出来,一文诉尽民生之艰,及国库空虚之难,为万民请命。 这是顾清玄送给卢远植的礼物,而他送给殷济恒的倒枯燥得多,却是最能让人为之振奋的——筹款账册。 陈景行听万言书听得头疼,后来一看殷济恒所呈立即清醒过来:“好啊!好啊!殷大夫能筹得这么多善款,真为朕解了难!这是于社稷有大功啊!不过……” 他审量着手里的折子,思量道:“朕看这折子上的统账方式好似十分眼熟……” 殷济恒没法,只好实言以禀:“回禀陛下,老臣正想启奏陛下,这份账目并不是出自老臣之手,是一年前辞官的前户部尚书顾清玄所统算的,且洛阳的善款大多是顾翁所筹。” “顾清玄?”陈景行这下便清楚了,“顾清玄,回来了?” 殷济恒愣了下,回道:“是的,顾翁于此有大功,又不好高位,一心为朝廷献力解时运之难,刚入了御史台,暂任正堂主簿。” 百官中有了窃窃私语声,陈景行看着手里的折子,咳嗽了下止了杂音,神情莫测,只褒扬了顾清玄几句没有多言其他,把大部分功劳还是算在殷济恒与卢远植头上,大肆夸奖,让卢远植主持赈灾,让殷济恒主持筹款。 整个早朝,卢远植都没有露面,因为他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北城门外,难民在与官兵纠缠,官兵在限制进城的难民人数,而卢远植早早就到了,特意穿得很朴素的他,在众人拥护下挤了出去,于城门脚下,即刻搭起了粥棚、营帐,安置难民。 他甚至拖着病体亲到粥棚前为灾民发放各种救济物资,耐心安抚他们的情绪。 然后他的手下有意无意地向灾民百姓透露这是尊贵无比的相国大人,让民众对他又跪又拜的,敬佩爱戴他,宣扬他的美名。 顾清玄来这之后,就没有凑他的热闹了,只在城墙上俯视着这一切,眺望远处不断涌向长安的人影。 洪洛天不屑地瞥一眼下面的卢远植,问他:“看着别人拿着你筹来的银子做善事,是何感想啊?” 他疏朗一笑,道:“他这戏作得不够好,要是我,定能更感人些。” 一旁的顾清桓也笑出来,洪洛天依旧没好气地讽他:“你们这些当官的呀,说是对世人演,其实都是演给皇帝看的,朝堂百官,不过是天子家中养的优伶。” 顾清桓不笑了,感觉有些复杂,顾清玄倒不介意,只道:“清桓,以后要好好当官,让你洪伯父看看,我们这些官场优伶是怎么把这天下富贾巨商吃干抹尽的。” 顾清桓一转眼,见洪洛天的手抬了起来,像要把顾清玄推下城墙一般,连忙劝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顾清玄瞪了洪洛天一眼,转身就走,对跟在后面的顾清桓道:“就让卢家人抢风头去吧,他们瞎折腾,我们刚好能行事,还有几天就是春闱了,你董伯父那里已经安排好了。” 顾清桓心里其实是有点紧张的,感觉有什么放不下似的,回道,“好的,父亲。” …… 三月五日,一年一度的春闱入试终至。 考生们在前一日就入了试场,提了卷子,在各自的号房内等候,五日凌晨准时开考,直到当日晚间才正式结束。 入闱前一晚,即将入试的梁正卿之子梁彦之在罗红阁狎妓,与人相争,被江湖人偷袭围殴,打成重伤。 梁家人为保名声,不敢声张,加上入试在即,梁正卿心急如焚,想到打通关节的是卢远承,就去找他求助。 按卢远承和顾清桓之前的安排,顾清桓代写公卷行卷的十位公子将在次日入闱,而事前卢远承已经弄到了备卷,他们进场考试,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卷子顾清桓已经帮他们做好了,到时候誊录时,被卖通的誊录官就会帮他们把考场上的原卷换成顾清桓所作的卷子,再将之誊录一遍。 这十个人是顾清桓和卢远承精心挑出来的,于卢家最有利,也是顾清玄精心挑的,于顾家也最有利。 他们的行卷公卷都投给了与卢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和贵族,得到保举,中榜后可直接得官位,所以离功名只差春闱入试这半步之遥。 卢远承得知梁彦之的消息,也是十分着急,找顾清桓商量要不要放弃梁彦之。 顾清桓道他不愿自己的努力有所白费,也不想失去梁彦之所付的巨额定金。 最后只剩一个办法,就是他冒梁彦之之名,入闱参试。 卢远承想着反正顾清桓没有入考籍,替梁彦之去考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于是安排他进了科场。 五日晚间,考生出试场,一切稳妥。 接下来就是誊抄,批卷。 上千份考卷,须由五十位誊录官闭门封院连日誊写,原卷由主考官交到誊录司,再按考号分配到不同的誊录官手中。被买通的誊录官心里有数,所誊抄的都是事前从卢远泽那里拿到的“原卷”。 因为有顾清桓亲自上场,那一沓原卷中就没有梁彦之的了。 誊录完毕,被封弥的卷子将直接交给考官批阅。 然而,在交上去之前,发生了一些意外。 誊录司起火,誊好的卷子被烧毁。 祭天大典在即,春闱必须准时结束,所以陈景行接受礼部尚书董烨宏的建议,这一次破例直接批阅原卷。 卢远承阻拦不及,也没法在卢远植面前揭露自己所为。 功亏一篑。 考生试前所投的公卷行卷已经交到了礼部,礼部又早就交到卢远植那,由相国亲阅,最后在春闱结束后,再呈到皇上面前。 他只能争取在卢远植呈上去之前,把那公卷行卷扣下,以免大祸。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得到消息之前,礼部人就到卢远植那里提了卷子,呈了上去。 别无他法,只能做最后的挣扎,他买通皇上身边的太监,让他在皇上看到卷子之前,把那十份卷子偷出来。 这是顾清桓给他想的主意。 但是,那个太监却被晋公公当场逮住,拷问之下,供出原委。 在揭榜前夕,卢远承与那十人科场舞弊之事败露,全部入狱。 三月十日,揭榜,顾清桓的名字赫然登在金榜之首。 第九十一章:冷笑古人心许谁 “姐姐,那是个怎样的人?” 她轻抚顾清风侧倒在她膝上的脑袋,闭上眼,轻声道:“她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人,跟我的清风一样单纯,一样好……” 那日陈君瞳走后,他看到顾清宁哭了,他心坚似铁的姐姐为了另一个女子哭得宛若稚子。 他不知她心中有愧,只知她心中有痛。 在他知道陈君瞳的身份之后,他便更加敬佩他的姐姐。 “姐姐……你真的不恨她吗?她和卢远泽……” 顾清宁摇头:“不恨,不恨了,他死了,她过得比我还不好……我有什么好恨的?” 他抬头,携起她的手:“姐姐,你能释怀就好……只是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心,前倾脊背,疼惜道:“清风也喜欢上她了是不是?” 顾清风面上羞赧,偏转过头,躲避姐姐的目光,窘迫道:“姐姐,姐姐不要乱说,我怎么会喜欢她?她可是卢远泽的夫人……卢远泽……我恨卢远泽……” “不,她是他的遗孀,可他已经死了,人间的事与他还有何干?” 顾清宁若有所思,拿起骨梳,轻轻梳着顾清风背后披散的头发,她的清风尚未加冠。 “卢远泽不配她,她那么可爱的人,只有我的清风最与她般配,因为你们都是最好的人……” 顾清风心中异动,神思错杂,想到顾清宁这几日情绪都不好,只当她是随口呓语。 只是想到那个人,心中还是有点痛。 顾清桓回来了,面上有掩不住的喜色,看到廊下的他们,便踱步过来。 他还没有开口,顾清宁就拍拍顾清风的肩道:“清风,快恭喜你哥哥,你有个进士哥哥了。” 顾清风惊喜地蹿起来,“真的假的?哥,你没说你要参试啊?” 顾清桓笑笑:“有一句话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总之,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这就去拜母亲,告诉母亲这喜讯。” 他看着顾清桓喜悦的背影,只与他一样雀跃,道:“太好了!我父亲当官了!我姐姐当官了!我哥哥也要当官了!”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有些事他是知道的,也能猜出一点的。 春闱入试的前一晚,随他师傅到长安来的一些师兄们在青楼与人发生冲突,他听到他们说教训了什么即将入试的公子哥,然后他师傅就责怪他们混迹青楼,让他们连夜滚回洛阳。 可是他知道,这些师兄是师傅养大的弟子,怎会有这么荒唐的行为? 看来师傅也是心里清楚的,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自己。 他给顾清宁细细梳好刚晾干的头发,就出门去了。 顾清玄今早出去探听消息,这时也赶回了家,正好报喜赐冠的人来了,三顾一起到门前听喜报。 看着顾清桓换上状元的金冠,上进士轿,被浩浩荡荡的队伍送去皇宫金殿,即将接受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当场册封官位。 他们演练筹划许久的事情终于成真,顾清玄的喜悦之情不亚于当年自己中榜之时。 “父亲,卢家那边怎么样了?”顾清宁问。 顾清玄往堂内走,道:“已经确定,陛下很快就会让大理寺正式审理卢远承等人的科场舞弊案,如今证据确凿,他们大劫难逃,卢远植已经第五次进宫求情了……” 顾清宁道:“可是我还是担心清桓,今日一揭榜,卢远承知道这个结果,肯定什么都明白了,卢远植必将深究。” 他摆摆手道:“无妨,清桓自有准备,而且,卢远植今日的麻烦也不止这一桩。” “还有什么?” 他道:“今日早朝,有御史参奏,卢远植好大喜功贪图名位,自尊自大不可一世,明明是奉旨救灾,却把功劳自揽,弄得城外难民只知相国大人而不知金殿天子……” …… 明堂殿试,榜上翘楚齐聚天子座下,面临最后的角逐。 吏部礼部等高级也在场,相国更是不能缺席。 所以当卢远植见到顾清桓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简直气到青筋暴起。 一日前他根本不能想到,卢远承还在与顾清桓来往,而且竟会被他玩弄操控于股掌之间! 也是直到揭榜的消息传来,狱中的卢远承才明白顾清桓是在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 什么想帮他当上卢家世子,什么帮他拉拢朝堂势力,都是在一步步引诱他犯下大错。 最后说是替梁彦之考试,而他却是为自己考的,事后春闱名册上会有他的名字及他顺理成章地中举,都是最好的证明,他设了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局,把卢远承推下去,去成就自己的功名。 卢远植也看清白了,顾清桓之所以能参试,也有礼部尚书董烨宏的帮助,定是他帮顾清桓暗中加了考籍,他们联手作了这个局,不然一向关注科考的自己怎么会在事前不知道顾清桓上了考场? 而这背后,恐怕还是顾清玄,他是真正策划这局的人。 卢远植不恨顾清玄的阴险,不恨顾清桓的狡诈,不恨董烨宏的两面三刀,他只恨自己的儿子——不是恨他的愚蠢,只恨他筹谋此事竟不与自己相商,不然奸猾如他卢远植,怎会让顾清玄得逞? 而顾清玄就是利用这一点,才达成目的。 卢家沦落至此,不是毁于敌手太强,而是毁于心不齐,先有兄弟的世子之争,后有父子的猜疑不睦,怎能成事? …… 殿试结束,最受皇上青眼有加的自然是天纵之才的顾清桓。 顾清桓跪于众考生之前,听陈景行赞赏自己,三叩谢恩:“愚生顾清桓叩谢吾皇圣恩!” “顾清桓?” 他走下丹墀,细看顾清桓一眼,唇角含笑:“你就是顾清桓?朕好像在卢远承的陈情折子上见过你的名字,他说是你为那些考生代笔写的公卷行卷,还说是你蛊惑他于科场舞弊的,是不是?” 卢远植听陈景行此问,以为事情有望,正要跪下指控顾清桓的罪行,却见—— 顾清桓长拜,道:“是。” 陈景行又向下走一步,旒珠后的目光中有些许玩味:“这么说,你认罪了?” “不。”顾清桓面色沉静道:“启禀陛下,我为人代笔写行卷公卷是真,可从未蛊惑怂恿卢远承行舞弊之事,反而是受他要挟,迫不得已才为他所延揽的考生代笔作卷!” “陛下!”卢远植激愤起来,指着顾清桓道:“请陛下勿要听信这奸徒所言!他居心险恶,陷害我儿,致使我儿犯下大错!他也在罪难逃!” 陈景行看了卢远植一眼,有些为难的样子,又转眼看向顾清桓。 顾清桓毫不畏惧卢远植所指,辞色铮铮道:“陛下容禀,愚生只是一介布衣书生,如何能蛊惑得了堂堂相国之子朝廷四品要员?实是卢远承……卢远承盛势凌人,逼迫我与他同流合污!抹黑科场……” 明明在心里背了无数遍的话,怎么越说越不顺口了? 尤其是在说到那个人的名字之时,本该振振有词咬牙到底的自己,怎么会感觉心虚起来?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念头,怀疑着,真的要这样吗?真的要把卢远承逼到死地吗? 仿佛感受到他的气势稍弱,卢远植施然跪下,坦坦荡荡道:“陛下,老臣请旨传人证来对质!” “传何人?” “就传那九位涉案考生,让他们向陛下禀明顾清桓在此案中所行之事是不是只有那么简单!” 第九十二章:几时终一局 这就是要殿审了? 听他如此说,顾清桓心中一凛。他想到自己从没有出面与那些公子哥周旋过,都是卢远承在笼络他们,他们又怎么知道这些事与自己有关呢? 而且事发突然,卢远承与那九人各自被捕之时,都没来得及碰一面,后来又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卢远承是官员,他的关押之处与那九人定然有一定距离,想要事后串供都不可能。 这个时候怎会想到传他们来指证呢? 他不是害怕这个,倒是好奇了,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陈景行同意传召,在那九人来之前,先让顾清桓候在一旁,他继续在各位参与殿试的进士中选吏,给他们指派官位。 顾清桓默然立于一旁,听着陈景行一个个宣告那些进士所获的职位品级,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抽搐。 参与殿试的进士由皇上亲自选吏,但一般官位不会很高,只是初涉仕途,以此为起点,没有被皇上赐官以及那些没有参与殿试的中榜者,将参加吏部的选试,竞选空缺官位,大多数都是作为候补官员等待再有空缺才能正式任职。 这是他第一次上殿,偷偷环顾这堂皇金殿,这里有至高的权力,这里荣誉相逐,同样这里也危险重重,一着不慎,性命不保,上一刻笑傲朝野,下一刻人头落地,更是大有人在…… 这个地方,让人向往,也让人害怕…… 一如那至高无上的陈景行…… 进士们一个个谢恩,齐齐退去,这就要结束了,而他还没有开始。 陈景行的龙案上放着考生的行卷公卷,还有那另外挑出来的九套卷子,人犯尚没传到,他一边拿起那些文章来随意看着,一边听着吏部尚书的禀奏。 写满锦绣文章的卷子遮住了他的正面,让他更加神秘莫测,听到外面通传人犯已带到,他稍稍侧目,看了顾清桓一眼。 顾清桓依旧立在那里,安然不惊,在这长时间的等待中他的目光落在一处,就是龙案一角,那里放着陈景行常用的一只玉管毛笔,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依然可见那支毛峰之精致特别,笔杆是由整块蓝天白玉雕成,更为奇特的是玉杆是镂空的,所以十分轻巧。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晟天玉笔了,但凡是第一眼见它的人,都会忍不住滞目,只是顾清桓尤为入迷些。 顾清桓回过神来,看着那九人戴着镣铐,被御林军押入金殿。 这些贵公子,大多是与顾清桓认识的,之前他在街上摆摊时,那几个仗势欺人的也都在,而此时双方的形势却完全不同了,一方沦为阶下囚,一方成为天子的殿上臣。 他们齐齐指认,是顾清桓驱使他们作弊,蛊惑他们欺瞒圣听,卢远承也是被他所迷惑才如此行事,罪责最大的就是他顾清桓。 见他们如此一致如此肯定,顾清桓就明白了,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出面就能隐瞒自己在背后行事,但其实卢远承早就将幕后的他透露给了这些公子哥。 并早就打算,但若结果有失,就将全部罪责推到自己身上,把自己推出去顶罪…… 他的猜想证实了,也坦然了。 再也没有疑虑不忍了。 面对他们的指控,面对胜券在握的卢远植,顾清桓冷笑了下,淡然地从怀中掏出一物,俯首上呈:“启禀陛下,卢远承为诱骗愚生代笔写卷,曾立下巨额欠据,承诺帮他拉拢之人取得功名之后,便付我重金!欠据在此,可以为证!” 他双手高举,将欠据奉上,司礼太监取了呈给皇上。 卢远植面色又是一变,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这封欠据自然不是当初那简洁的欠条,而是一份完整的文书,上面分明写着卢远承支使顾清桓行事,并承诺在科考后付顾清桓巨额代笔费,与顾清桓所言一字不差。 陈景行无言地看过一眼,漫不经心地对卢远植道:“相国,你不妨看看,辨认一下,这上面的签字是不是出自令郎之手?” 公公又把欠据接过,送至卢远植面前,他接过来看,脸色愈来愈不好,知道就算自己否认,皇上也会派人再去核实,一时窘迫,只能道:“确是有几分相像……” “几分相像?” 陈景行转眼直视他,十二旒珠之后一双墨瞳中忽现凛然寒芒,他面色骤变,一下拍案起身,将手边的折子扔到卢远植面前:“这是你的宝贝公子在狱中亲写的陈情书!向朕诉冤!你且看看上面的笔迹是不是与这欠据上的签字同出一辙?” 龙颜震怒,满堂皆惊,所有人齐齐拜倒,只有顾清桓慢了半拍:“臣有罪!陛下息怒!” 顾清桓霎时间心底一沉,这才领略到皇威之盛,不由得有些戚戚。 卢远植扑到最前边,跪拜在地:“老臣教子无方,犯下大罪!陛下息怒!老臣甘承罪责!万死不惜!” 陈景行侧转了一面,又平静下来,不怒自威,垂眼,扬手指指旁边的刑部官员,道:“刑部,给相国说说,科场舞弊,该当何罪?” 刑部侍郎殷齐修上前,平声回禀:“舞弊骗取功名者,斩,贿赂官员舞弊得功名者,尽诛三族,勾结党朋上贿下欺者,尽诛九族。” 陈景行睁开眼看着卢远植及那些涉案之人,站在高处,微微俯身,道:“听到了吗?听清了吗?不是朕要尔等死,是尔等自己找死!” 顾清桓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抽搐了几下,窃窃抬眼瞄了一下陈景行的神色。 卢远植猛咳了几声,几乎发不出声来,却渐渐挺直了脊背,端正地行礼,叩首道:“陛下,案情查明,要定老臣之死罪,老臣死不足惜!但此儿虽不肖,却已是老臣仅存于世的儿子!恳请陛下饶他死罪!老臣愿一死以报陛下!” 陈景行似有斟酌,背对群臣,不见他面色。 顾清桓知道,不会就这样定了卢家的死罪的,不说还未定案,不知卢远植会再使什么花样,就单说卢家之权势,后宫还有卢皇后在,真要动卢家还得再三掂量才是。 自己不妨再推一把…… 顾清桓向前挪了一些,再叩首,行大礼,言辞恳恳,一脸真诚道:“陛下容禀,愚生低微,本不该多言,然已入金殿,就不能失责于陛下,只能由衷谏言,以尽忠心。” “陛下,愚生斗胆进谏,请陛下饶恕卢家!”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继续无畏道:“陛下,愚生浅见,相国大人乃社稷重臣,卢家更是长安城内的第一名门,其功绩其声名,卓然空前,无人能及!相国大人身为一国之相何其劳苦功高?声望广摄朝野,百官仰其光,百姓慕其名,实乃大齐之栋梁,家国之强盾!怎能因其子之过,牵连相国?律法森严,而国为上,相国大人若被株连,定致朝野动荡,于社稷江山有失!请陛下三思,恕卢家之罪!” 第九十三章:一寸功名心已灰 听着顾清桓的慷慨之词,陈景行向下走的脚步一顿,眼中锋芒更盛。 他们都垂着头,看不到陈景行的面容,就不知他此刻笑了一下,转眸依旧是威严冷峻,看了一下顾清桓,沉默一晌,只问道:“众卿的意思如何?” 董烨宏随即拜倒,附议:“回禀陛下,臣认为顾状元所言,确合大局之虑,相国有失,恐社稷不稳,请陛下三思!” 殷齐修等本来不是偏向卢家的官员都纷纷应声为卢家求情,那些卢家党朋大多以为这是朝堂大势还有转机,便更加卖力地求情,明堂之上,为卢家求情的呼声一片。 然而,卢远植的面色却愈加难看,他的目光向顾清桓抛去,如利刃一般,简直想把他千刀万剐。 就像陈景行看他的目光一样。 不求情,还有生机,一求情,卢家必亡,只是早晚而已。 最后,陈景行饶了卢远植,免去此案的株连,让三司审查卢远承,一旦定案,卢远承死罪难逃。 卢远植再求已无益,知道自己是救不了卢远承了,那他也不会放过顾清桓。 他请求陈景行将顾清桓一并收监,治他协同卢远承犯案之罪。 而董烨宏上折澄清,道顾清桓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因为就是他事先洞穿了卢远承与那九人的阴谋,为保科考顺利进行,就主动找上董烨宏,将内情相告,因而,他才能在被卖通的誊录官换卷之后,截下伪卷,以保证科考结果不受影响,对外声称誊录考卷被烧,其实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取证揭发卢远承等人的罪行。其实这次取仕并没有破例,依旧是按制批阅的誊卷,结果完全公正,这恰是顾清桓的功劳。 卢远植又落空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清玄之子——新状元顾清桓被皇上赞为天纵之才,亲自给他赐官封级。 顾清桓当面提议整顿科考弊病,上长文条陈建议各项整改事宜,再次显露奇才。 陈景行当即任命他为礼部郎中,官居正五品。 还将那支晟天玉笔赐给了他。 顾清桓行大礼,三拜叩首:“微臣顾清桓拜谢吾皇圣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 几日后,大理寺定刑,科场舞弊案涉案考生尽皆判刑入狱,涉案官吏问斩,为那九人试前保举的官绅尽被诛三族。 卢远承被判绞刑。 但御史台并没有就这样放过卢家,监察御史们上书参大理寺判刑不公,其实就是在拐弯抱怨卢远承被判的刑太轻了。朝上朝下舆论重重,指责卢家仗势枉法,公然挑战大齐律,轻视皇威。 重重压力之下,逼得卢远植既要再次面临丧子之痛,还得上书自贬,官降三级,为国辅,照行丞相之事。 皇后卢远晔为卢远承求情,抱病在御书房跪了一天一夜,仍被陈景行拒见,在御书房侧殿听尽百官指责卢家之言,性烈如她撞柱为父亲正名,当众以死相挟,保住了命,却被打入冷宫。 …… 十五日午时,正式行刑,长安城西行刑台上,血流成河。 卢远植没有出现,因为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就已然昏死过去。 三顾都到了。 卢远承被绑在刑架上,卢远思及卢家长者在他面前哭成一片,他们尚未解下为卢远泽戴上的白纱,就要这样送走卢远承了。 卢远思扑上去抱着卢远承发疯地阻止行刑者靠近他,他将下巴抵在妹妹额上,眼中无泪,心中已灰:“远思对不起,哥没法送你出嫁了,你以后一定要嫁个好男儿,照顾好自己,好好孝顺父亲……哥去后,就不要在家停灵一个月了,跟大哥一起出殡就行……帮我向父亲道歉,我终是辜负了他最后的期望……” “二哥!我不要……”她几乎哭到昏厥。 他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绑着,根本做不到了,“乖,远思,不要哭了,帮哥把酒拿来,让哥走得舒坦些。” 卢远思恸哭着,用颤抖的双手将倒好的一樽酒端过来:“二哥,喝了,你就不会痛了……” 他转头,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目光停驻在顾清桓身上,与之对视。 片刻后,顾清桓上了刑台,监刑官认识他故而没让人阻止。 顾清桓向卢远承走来,站在他面前默然不语。 卢远承嘴角勾起笑意,一如往日,道:“清桓,最后再陪我喝一次酒如何?你我共饮此樽。” 顾清桓拿起那一樽酒爵,先给他饮用。他豪气地咽下一大口,给顾清桓剩了一些,然后爽朗地笑着凝视着顾清桓。 顾清桓持樽敬了他一礼,“走好。” 然后将爵中残酒一饮而尽,笑着与他对视。 行刑时辰已到,他看着刑官给卢远承套上绞索,听到卢远承嘶哑的声音说着:“不要看。” 顾清桓便转过了头,慢慢往台下走,成全他最后的骄傲。 在绞索拉紧之前,他口吐黑血,安然死去,没有受绞脖之苦。 顾清桓听着后面卢家人震天的哭喊声,眼帘一垂,掉下一滴泪。 他走到紧张的顾清宁和顾清玄面前,笔直的身体突然失力向前一倾,被父姊扶住,吐出了口中的酒,嘴角流出殷红中带黑的鲜血。 “清桓!” 他知道那酒有毒,依然要他喝了。 他也知道那酒有毒,也还是饮了。 毕竟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只能最后再送他一程。 曾几何时,九回街上,同作少年游…… “……花开未老人年少。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丹禁漏声衢鼓报。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 …… 卢家又折去一大批党羽,此事牵连甚广,那些之前受卢远承笼络的官员都被治罪,像王硕等人皆被撤被贬,侥幸保住了命。 转眼间,许多富贵繁华成烟云。 而有人幸免于难,却也整日心有戚戚。 例如梁正卿。 事完之后,顾清宁就去提醒了一下他,告诉他,他的儿子梁彦之没有出现在春闱考场上是多么幸运。 他这才明白其中之诡端,不敢再与顾清宁相较。 他也知道顾清宁想要什么,为保万全,他主动向顾清宁提起,他将辞去官职,并力荐顾清宁继任工部郎中。 然而顾清宁没有他想象中的这么贪心,她只要他在祭天大典当日告假,让她代为出面向皇上及外宾百官介绍天一神坛宣扬神祗就行,梁正卿答应了。 …… 御书房内,陈景行的龙案上放了三本奏折,分别来自,御史台,礼部和工部。 乔怀安觐见,见他正看着面前的奏折,凝神不语。 良久之后,他才抬头,微微一笑,出声道:“他们来了。” 两人对视,乔怀安点头:“是,他们早就来了。” 第九十四章:胜负都由一着时 三顾曾讨论过一个难题,若有重权在握,是应该提携忠心于自己比较好掌控的人,还是提携比较有能力但不好掌控的人? 顾清桓选前者,朝廷百官,就是多个朋党,若身后无人,也不能在朝堂上立足长久。 顾清宁选后者,她始终有女子秉性,喜欢驯服的成就感,宁愿出力迎击对手,也不愿被人拖累凝滞不前。 顾清玄只道:“你们且看长安卢家今日如何?” 论党羽,卢远植朝上党朋最多,论实力,这三十年的政治生涯,亲手成就一个帝王,难道不令人折服吗? 有党朋却不会剔除渣滓扶持能人,有能力却不会应势变通。 才弄得如此局面。 顾清玄有言,所谓朝堂结盟之道——我要你,你最好是会做事的,我不要你了,不一定因为你不会做事,只是没做有利于我的事。 …… 工部官署工事房内。 虽然天一神坛工事已完成,只剩一些零碎收尾的事情要处理,工事房也闲下来了,但顾清宁仍日日亲自来监督参事们的工作。 她还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就是还没定下要提拔谁为新任司监。 她看着堂上数十位参事,觉得人太多了,翻着手边的图样稿件,又觉得人太少了。 如今工部最高一级,是侍郎殷韶初,她的前面已经没有了太多障碍,如果顺利,升官也是指日可待。所以她必须保证她的下级是既忠心又可用的。 他们会是她最初的势力。 顾清宁背手游走在一排排画案间,偶尔用余光扫几眼参事们所画的图样。 这些参事大多有较大的进步,不再似她刚来时那样懒懒散散应付了事,如今就算很闲,也有很多人愿意主动学习,参考临摹着各种经典图样。 他们也会向顾清宁请教,一开始难免有多动心思的人想试试顾清宁,或给她难堪,刻意请教一些较高深的问题,或者让她帮忙看复杂的图样中有什么缺漏。 然而他们试出来的却是顾清宁的真才实学,还有天赋异禀一般的作图能力,不由得对她尤为敬佩。 当然他们不知道,在本该专注于女红和《女则》的年龄里,顾清宁就开始将自己全部身心投入到这项技法中,人家女儿在绣阁日复一日绣鸳鸯,她却趴在绣阁屋顶日复一日描绘楼宇宫阁的图样…… 顾清宁在程墨然的画案前驻足,看着他笔下所绘,等他画完之后才出声,由衷赞赏道:“画得不错,你的画技真是整个工事房都没得比的。” 程墨然听她如此盛赞,心中欢喜,放下笔,抬头笑着看她:“谢执事大人赞赏。” 顾清宁轻轻掂起那张图来细赏,看了他一眼:“这画的是我?” 他疏朗含笑点头:“是的,我一直记着,执事大人你作女装时就是这样清丽动人……” 他仿佛是个天生眉眼含情的人,风华正茂之龄,有芝兰玉树之貌,声音总像缥缈在山谷间那样悠远动听,作画的手也很好看…… 其他参事都在心中轻蔑地嘲笑他,其实在官场,男子也和女子一样,不能太好看,不能太张扬,不能太聪明。 所以,他们瞧不起他用这等花招讨上司欢心,也气自己没办法讨上司欢心。 顾清宁微笑着,“那好,这幅画我收下了。” 她微微欠身,面色不改,道:“但是你在官署署事期间不做正事,画画取乐,还是得罚的。” 程墨然面色一僵,其他人也愣了一下。 他低头道:“是,卑职认罚。” 她道:“我罚你去给天一神坛画展览图,画大幅的,务必在祭天大典之前完成,且要画好,若不是佳作,本执事也观赏不了。” 程墨然只好回:“是,卑职遵命。但是……这画展览图不是丹青阁的事吗?” 她自然道:“是啊,你现在就是丹青阁的人了啊,等下带着你的画笔墨彩去丹青阁报到。” 谁愿去做最难升职的画工? 原来真正的处罚是这个…… 程墨然的心瞬间就沉下去了,郁闷地垂下头,“是……” 她看着程墨然落寞的背影出了工事房,远去,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将前程寄于别人身上的人难道不可悲吗?委曲讨好设法迎奉难道不算用心吗?最后落得这种下场难道不可怜吗? 只是,在这名利场上,总有一些人要充当牺牲品。 她知道身后有些人笑了。 她没有回头,直接转身去往自己的公房,当天拟了提拔新司监的禀呈,给梁正卿送去了。 梁正卿很疑惑,她没有选中最有才华的唐风,也没有选最偏向她的程墨然,而是选了在才华上略次唐风一些的徐子桐,还有当初极力反对她做司监的张远宁。 她此有考量,徐子桐比耿直呆板的唐风更会做人做事,很有能力的张远宁当初虽然反对她,但如今已对她十分折服,且当初她烧了那些人请求撤她的禀呈而没有发作报复,已经算给了他们恩惠了,所以张远宁面对她,一直是心虚的,才更好掌控。 程序一走,公文下来,第二日,她当堂宣布,徐子桐为东堂司监,张远宁为西堂司监。 这一辙就是定下了。 接下来,她就是要准备将要到来的祭天大典。 那才是最为严峻的一节,若成,她再不用畏畏缩缩,若不成,前功尽弃。 …… 大齐今年的天灾尤为严重,南方各州大都上了报灾求济的折子,络绎不绝的灾民涌向长安,朝廷却没有源源不断的银子去接济他们。 赈灾事宜方开展进行,又面临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祭天大典将至。 在这历届皇帝最在意的神圣仪式上,从皇室到朝廷都是不得马虎的,届时邻国来访属国来朝,各地的知府皇亲都会聚到天一神坛前,而这些贵宾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往长安赶了,这几日达到皇城的不在少数。 礼部早在开始科考之前就在忙这项重大外交事宜了,他们负责接待他国使臣及封地贵胄。 皇上交代了礼部和长安令尹府一件很难办的事——让各国外宾都从东城门入,不能让一个难民出现在东门五里范围内,因为这关乎大齐的颜面。 这么为难的事情,礼部上下都应对无措,董烨宏又要忙于祭天大典的筹划,接待事宜原是由礼部侍郎杨容安负责的,于是顾清桓一成礼部郎中就被他拖上了“前线”,两个书生开始整天脚不沾地地在城外“拦截”贵宾的行辕,引他们走“正确”的路,向他们展示大齐最繁盛的美景。 负责“扬长”的是礼部,负责“避短”的自然是长安令尹了,难民救济营都被迁到了离长安城五里之外的地方,加派皇城防卫军在城内城外巡逻,之前已经进入城内的难民都被赶到了南城郊野,官兵限制他们进入内城。 朝上有殷济恒在那里提防卢远植,救灾筹款的事多得是好大喜功的人抢着去做,所以顾清玄,看起来挺闲。 话说自从他年初病过一场之后,那姐弟三人就没有一时不担心他的身体情况的。 他们也都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体魄强健,但自从做官后因为劳心劳身劳神,就开始变得体虚多病,加上年纪上来了,身体就愈发虚弱。 最上心的是顾清风,他留在长安城就想帮父亲调理好身体,认为他是不怎么活动才导致身体变差的,就要他每日在去上署之前都先做一整套的立式八段锦,每日睡觉之前再做一整套坐式八段锦,每每都是陪他一起做,一个动作都不准少。 且不止如此,每逢休沐,他还要拉顾清玄每隔一个时辰就出去绕府苑快步走一圈以活络筋骨,就差逼着父亲跟他一起练剑了。 顾清玄是“苦不堪言”,每次见到洪洛天都“催”他把顾清风快点带走。 后来每次休沐,他都不在家待了,每每一早扛着一把锄头慢慢悠悠地走去南城。 那里有顾家的几处农庄田园,他把这些地方都给了难民,让他们住在那里自己耕种为生。 他一有空闲就去那里跟那些农人一起种地,也能达到强身的作用,然而身后总会跟一个“小尾巴”,自然是顾清风。 第九十五章(上):如何一局成千载 三月十八日,祭天大典至。 那一天很早很早的时候,工部和礼部的人最先到达天一神坛。两部的人在神坛内交错行事,这时候他们依然匆忙,因为要抓住最后的机会查漏补缺。 那时顾清宁正与工部的人讨论这一些事情,她是挺紧张的,在这正式落成的宏伟神殿内,别人很难体会她的心情,只有一个人可以。 过来帮忙的徐子桐凑到她旁边挤眉弄眼道:“有个礼部的小子一直在偷瞄我们执事大人,要不要我们去揍他一顿?” 她一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顾清桓,早间一齐出门的姐弟俩在这里重遇,一看到彼此竟有初相识般的新奇感。 顾清宁心里一下子踏实了,道:“你要敢揍他,我就揍你。” 徐子桐愣愣地看着顾清宁向那边走去,笑得那样温柔。 礼部的人正在试盛放在神殿内招待贵胄的酒,顾清桓顺手拿了两杯,将一杯递给走过来的顾清宁,她自然地接过。 他们含笑无言,轻轻地碰了下杯,目光交汇间,是他们二人才懂的默契,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姐姐,我顾清桓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不是在明堂封官的时候,而是今天走进这里,见到这壮观的天一神坛,看到我身为女子的姐姐穿着官服立于一众男儿之间,真是太不容易,太伟大了。我真的很骄傲,姐……你今日最美……”顾清桓说着。 顾清宁鼻子陡然一酸,第一次明明笑得很开心却有哭出来的冲动,眼眶已经红了,故意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他配合地装疼,她道:“别以为你说你几句好话来哄姐姐,我以后就不教训你,你下次再敢干出喝……毒酒的蠢事来,我照打你不误!” “知道咯。”他瘪了下嘴,准备去继续做事。 “等一下。”顾清宁叫住他,顺手为他理了下官服的领子,道:“清桓,你也做得很好,我的好弟弟……” “但你最爱的还是清风……”他幽怨道。 “好,你可以去了。” 各自散去,各自行事。 徐子桐靠过来笑嘻嘻地跟她打听:“那是谁呀?” 她望着顾清桓的背影,笑容中带着掩不住的骄傲:“那是我的弟弟。” 一切稳妥之后,两部人都尽快撤出了殿内,宫廷司的人又来确认一遍。 …… 东方旭日升起,曦光漫天,天一神坛现于凡世,万人来朝。 七品以上的官员尽皆着朝服持玉圭,端立于高高圜丘之下,六部依次排开,行行列列形形色色,既齐整又等级分明。 百官之前是各国使臣,持节钺,盛五土,宁息以望这泱泱大齐的盛世荣光。百官之后是各地知州知府,难得进皇城,一睹圣容。 皇亲贵胄于最前方肃穆而立,各个公主王爷都从封地汇集此处,他们是这王朝最荣耀的人,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姓——陈。 钟鸣鼓瑟颂乐起,宏大的御行礼仗缓缓在高阶上布开,在这气势磅礴震撼天地的鼓乐中,大齐新皇陈景行登上圜坛至高处,君临天下,苍生俯首。 他着宽厚的玄衣红袍龙纹冕服,冠十二旒玄冕,帝王之仪,荣威撼天。 司礼官执礼,起红幡,提声命:“山呼!端礼!” 万人朝拜,齐齐山呼:“吾皇万岁!大齐万年!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这臣服之声如巨浪洪涛盖过礼乐,响彻天地,久久回荡不息。 原来这就是,天子,这就是,天下。 礼毕,则开始奉五谷,献少牢牺牲。 而陈景行先让司礼官奉上蟠龙匕首,他亲自执刀,宣告首以天子之血祭天。 众皆惊撼,看着他挽起一层层锦服,静穆地拔出利刃,不由人劝谏,果断地插入腕中,当即鲜血如注,他握拳,任血液流入金色铜觯中。 这惊心一幕震惊了所有人,此时无论是谁,站在这里,必会心颤,拜服于这凛凛皇威。 黄巾包腕,匕首入鞘,他面色镇静,气势愈强,宣言此举是以诚心感天,为苍生祈福,护大齐之国泰民安。 他祈万民安生,祈天下太平,祈大齐千秋万代。 唯独没说,他此举,根本是因为,他的皇后病笃,太医称已无力回天,但他还是想试一试,自己不是天子吗?天子之血祭天,能否让上苍有些许动容? 至于天下,他会亲自治理,尽此生统治大齐,以他的帝王之道贤君之智强国安民,这些他知道自己都能做到,只有生死他无法左右,也力挽回。 …… 祭天典礼既毕,等候在一旁的御医急忙上前为陈景行包扎治疗,少顷,继续后事,使臣献贺,百官颂扬,皇亲进礼,自不在话下。 大多数参礼之人都在完成颂礼朝拜后依次退去了,只有重臣皇亲得以随皇上绕行神坛,祈福祈礼。 之后还将进神坛参拜参观。 工部和礼部的高级都候在圜丘下,后面的事还需要他们主持。 顾清宁在队列中,偷偷抬眼,看着正在环行的御仗,最前始终是他一人,陈景行。 结束之后,他立在高阶上,接受拜礼,卢远植等高官及皇亲再次长拜山呼,礼乐终毕。 顾清宁觉着忽如梦幻,经过如此浩大的仪式,神思有些缥缈,但她也不能松快,因为接下来才是她的主场。 拜礼完,众人起,陈景行还是那样神采炫目,殷济恒他们虽想问他的伤势,也不好开口。 有一道身影自然向前,高髻丽容,日光下银丝孔雀纹的披风瞩目,一双盈盈素手直接伸向陈景行手上的手腕。 “陛下伤口可疼?哪有这样胡来的?真直教我心痛。”她上前,查看他的伤势,蹙起了柳眉,怨了几声,与陈景行一道同行。 后面的九亲王也应声道:“是啊,皇兄,你那一下可真把我吓到了。” 他回头,亲和一笑,然后轻挽她的手,恭顺地扶她一齐走上白玉高阶:“姑母勿忧,小伤罢了,祭天大礼,朕应当心诚,如今大齐多灾多难,若真能护佑社稷,心血流干都值得,更何惜这一点血?” “陛下如此专注社稷之治,姑母甚感欣慰,有如此贤良之君,是大齐之幸,黎民之福,然一国之治,全仰明君是不够的,朝中有贤臣忠臣,才是帝王之幸。”她微微回头,转眸浅笑,看向后面的臣工,目光掠过卢远植沉着的面容,嘴角有一丝傲然的笑意。 陈景行颔首回道:“姑母提点得是。” “陛下在上,我这老妪怎敢说提点?姑母老了,这一老就容易多操心罢了。”她自嘲道。 “姑母说笑了,姑母哪里老了?明明就还与以前一样倾国倾城。朕以后还想姑母多指教呢,若姑母能留在长安帮朕操心,朕就无忧了。” 卢远植听闻此言,眉头一紧,深沉的双眸中似暗波涌动。 她只笑笑,摇摇头,与陈景行同时踏上最高一层台阶,回望后面的臣子,卢远植等也驻足抬头仰视他们。 她温柔而透彻的目光拂过每一位朝中重臣,似水无痕,道:“你们啊,要乖,不要让你们的皇上忧心。” 卢远植及殷济恒等人皆只感到面上火辣辣地疼,也只能顿首,按礼齐声叩道:“大长公主教训得是……” 第九十五章(下):可敌国手应吾师 乌泱泱的人人群中,有的人愁了,有的人笑了,顾清宁就是笑的那个人,借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注目于她,目光中是少有的欣赏崇拜—— 晋仪大长公主,先皇的幼妹,大齐王朝的一个传奇,她心中向往的神话,此刻就这样立于眼前的至高处,或者她是一直都在,一言一笑皆可震慑这满目名利之徒。 十六岁就作为镇国长公主辅佐先皇执政,先皇在位三十多年,她主政近二十年。 卢远植从政之初,她就以国辅的高位临朝主政,可以说那近二十年的时间,卢远植都只能活在她的阴影下,好不容易才从小官变成朝廷重臣。 若不是十多年前她不愿意卷入激烈的夺嫡党争之中,自请辞朝离开长安去封地安邑,恐怕卢远植也很难有今日的权位。 毕竟,若她在,是不容权臣的,因为她就是最大的权臣。 他们在神坛主门前停下,众人依礼排列,礼部尚书董烨宏提声宣告,“龙驾入神坛,起礼,尊迎,拜神祗!” 众人朝礼完毕,殷韶初转头与顾清宁目光相接,她只感到心中轰鸣一声。 终于到这个时刻了。 董烨宏有些担忧,稍有迟疑,正色向陈景行禀奏:“启禀陛下,天一神坛初落成,为天下第一神迹,其神殿祭坛多含奥妙,请旨让工部属员为陛下分解。” “准奏。” 顾清宁平缓一下呼吸,随殷韶初一起上前,站到董烨宏旁边,附礼叩首。 “工部承建司建工执事顾清宁参见陛下。” 按照礼数,有条不紊,面对她期望了无数次的场景,既没有刻意显现自己的特殊,也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特殊。 他的目光终于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停滞下来,细观,一笑:“你是女子?” 她向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确是女儿身。” 身后百官中有了交头接耳的杂响,顾清桓一直盯着前面心里无比紧张,卢远植这才注意到这是顾清宁,顿觉不妙,心中愤恨。 陈景行向她靠近一步,面上笑意加深,“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朕面前自称微臣,顾清宁……顾清宁……” “为陛下之臣,乃小女子之幸。” 她再叩首,敏感地揣度他的语气中是否有怒气,可听他念着自己的名字,语调辗转,忽然心底有一种微妙感。 仿佛面对一个巨大的谜题无从下手,她只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忽略耳边这个声音了,却又摸不透它何时响起何时落下。 在她发慌之前,一只手伸过来,覆到她的手上,将她自然地拉拢了过去。 这才是她今日最紧张的时刻,只在那一刹那,她好似不能呼吸,心头剧烈地打颤。 一抬眼,她与她目光相接,那是一双历经风浪涤尽铅华仍温柔多情的美目。她的手骨节分明手心温热,包揽着顾清宁颤栗的左手,轻轻向下拍了几下以示安抚。 “原来是女子,难怪看着如此亲切,真是个妙人。” 顾清宁看着咫尺之间的她,可以清晰地嗅到她衣饰上的熏香,那也有抚慰的作用,她冷静下来,垂目:“谢大长公主赞赏,微臣愧不敢当。” 顾清宁礼貌地把身子往后避了避,她却没有放手。 陈景行看了她一眼,又转对殷韶初笑道:“殷侍郎,朕怎么从没听说过你们工部还藏了这么一个奇女子?” 殷韶初隐隐不安,镇定上前,叩首道:“回禀陛下,顾执事天资聪颖甚敏于工事,实乃建工奇才,本来是由部内保荐暂任工事房参事,恰逢天一神坛改建工事开始,正是用人之时,顾执事屡有奇议奇功,便被提拔为司监,后升为建工执事,总管天一神坛的工事建设。至今天一神坛顺利竣工,顾执事是功不可没。建工执事乃七品,不能够入朝觐见,故而陛下从未见闻,今日也是因为工部郎中因病告假才让顾执事代为面圣,向陛下展览天一神坛,毕竟,她是最了解这项工事的人。请陛下明鉴。” 后面的殷济恒脸色很不好,有些怨殷韶初这样立场分明地为顾清宁说话,就怕有祸患。 “原来如此。”陈景行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察情绪。 其他官员虽然心中觉得荒谬异议众多,也不好提出,因为晋仪大长公主在此,不好言女子之事。 但卢远植岂肯善罢甘休,就算知道不妥,他还是出声道:“陛下,女子为官……似有不妥吧?” “卢大人是对女子从政有什么意见吗?” 果不其然,被大长公主剜了一眼。 他只好暂且隐忍,固执道:“并非臣有偏见,还请陛下三思。” 陈景行没有说话。 大长公主看看顾清宁的脸,笑着对他道:“陛下,像顾执事这种奇才能为朝廷所用,建下大功,不是大好事吗?如今朝廷多举贤良,不拘一格纳人才,于国于社稷是莫大福荫啊。眼见如此,姑母心中甚喜。” “的确,朝廷正当用人之时,是应不拘一格纳人才,吏部,还得向工部好好学学。”陈景行颔首,过来搀她,她放开了顾清宁的手。 顾清宁一颗心这才算是落地了,人群之中,顾清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接着就是按一般章程下去,顾清宁小心翼翼,为皇上解说天一神坛各处奥秘,表现得从容而出彩。 她能感觉到那些官员带刺的目光,习惯了女子顺从的他们在排斥她这个“僭越者”,顽固不化地反对一个女子做着他们才能做的事……但她不怕,毫不畏惧,从她走上这条路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将承受什么…… 只是,有一道目光,会让她心底发慌,那目光并不尖锐,反而是十分温和,仿佛能感知她所有微妙的情绪,懂她,了解她,看穿她,向她释放同类的信号…… …… 后来殷韶初向陈景行提及梁正卿要辞官的事,建议提升顾清宁为工部郎中,陈景行准奏。 终于结束了,她的主场,终于落幕。 随着天一神坛主殿门的关闭,看着御驾远去,百官散去,她痴愣愣地站在圜丘高阶上,耳边安静下来,眼前空旷起来,她就像在自己门口送走客人的主人家,在那里立着。 “姐姐……” 顾清桓自然陪她留到最后,上前唤她。 她有些站不稳,晃了一下,被顾清桓扶住,姐弟俩对视,她紧紧握住顾清桓的手臂,失神道:“清桓,清桓,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顾清桓比她还开心:“当然是真的!姐姐,你终于熬出头了!以后就是郎中大人,还会成为侍郎、尚书……你是大齐有史以来第一位能上朝问政的女官啊!” …… 他们俩回府,迫不及待地想跟顾清玄说道今日情形,而顾清玄已经等他们多时了。 他们一进府,就见顾清玄从正堂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扁木盒,盒子上扎着锦绸,他对他们道:“你们终于回来了,走,陪父亲出去一趟。” 两人疑惑道:“去哪里?” 顾清玄径直往府门走去:“去镇国公主府,人家帮我们顾家这么大忙,能不去送点谢礼吗?” 第九十六章(上):不垢不净是色空 十年如一梦,浮生尽未歇。 将坠的红日洒下余晖,烟霞映红一片荷塘,塘中无莲叶,只有去年的枯枝。封闭已久的府苑就算拭尽积尘重整荒芜,也终归是旧了,此时此刻,旧城旧地旧人。 她说:“子楚,这是我最后一次回长安了。” 他坐到她身旁,疑惑道:“这次回安邑就不再来了?真要永别长安吗?” 她斜靠进他怀中,浅笑,低声沉吟:“不,我也不回离开长安城……” 稍稍提声,转而道:“子楚,我等了十年,不想再等了,是时候了。” 听她这样说,他有些欣喜又有些凝重:“真的到时候了吗?” “是。”她闭眼,唇角含笑:“你也等得太久了,这十年苦了你了……” 他用手指给她梳了梳披散的头发,面上闪现一丝艰涩的笑,“不苦,盼着你来就够了。” …… 顾家的马车在镇国公主府前停下,三顾陆续下车,顾清桓和顾清宁紧随顾清玄之后,与他一起走上府台。 顾清玄向门房递上名帖,“御史台主簿顾清玄携长女长子求见大长公主,望通传。” 那门房恹恹地看一眼名帖,瞧见上面的七品官阶,窃窃乐了一下,也难怪,这几天这镇国公主府的门槛都快被高官皇亲踏破了,这区区七品确是少见。 他又看了一下后面的顾清桓,注意到他的官服,便问:“这位大人可有名帖呈上?” 顾清桓顺手将自己的名帖递过去了,门子一看,就将两张名帖递进去,对通传的人道:“禀告大长公主,礼部郎中与其父其姐前来拜谒。” 一下子把三顾都惹笑了,顾清玄用胳膊肘捣捣顾清桓,打趣道:“郎中大人,这么些天,下官都没给你行过官礼,请见谅啊。” 顾清桓脸上一臊,搓搓手怪嗔道:“父亲,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顾清宁捂嘴笑着,也捣捣他:“顾郎中,以后多多照顾下官啊。” “姐……” 通传的人跑出来了,满面堆笑,对顾清玄道:“大长公主请顾大人进府。” 顾清玄故意左右看看儿女,对那人道:“哪个顾大人?” 那人陪笑,点头哈腰:“三位顾大人,有请!” …… 他们姐弟仍然随在顾清玄之后,由公主府管事领着去往后花园。 走进后花园,望见那水榭内的人,他们都有些诧异。 顾清玄是有些讶异晋仪大长公主光天化日之下倚在一青年男子怀中,但想起这正是她的作风就释然了。 而顾清宁和顾清桓尤为惊异,因为他们一眼认出,那青年男子不是别人,而是钟离。 他们上亭台,见了一礼,顾清宁目不转睛地盯着钟离,回不过神来。 钟离看到他们来了,便站起身,扶她坐好,弯身欠了一礼:“母亲大人,孩儿先告退了。” 顾清宁和顾清桓稍微松了口气,却又有了新的疑惑。 钟离还是那随性的样子,路过顾清宁身侧,对她搞怪地眨了下眼,这就走了。 晋仪大长公主依旧慵懒地倚着亭榭的围栏,侧身坐着,此时她已换上了常服,单薄的锦纱春装,质地华贵而颜色素朴,头上不簪髻饰,只用一根玉簪绾着两侧的头发,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肩头,气质雍容而出尘。 她把玩着手中的名帖,抬面与顾清玄对视:“从二品尚书做到七品主簿,顾清玄,你这官做得真是别出心裁。” 顾清玄从容笑道:“大长公主谬赞,顾某愧不敢当,只感谢朝廷厚恩。” 她轻摇玉骨小扇,也笑:“十年过去了,顾清玄还是那个顾清玄。” 他点头,回道:“大长公主还是大长公主。” 两人有一种老友似的默契,明明地位天差地别,也相对从容无间。 她看着顾清玄身后的儿女,最终目光久久停驻在顾清宁身上,对他道:“儿女教得不错,我当年怎么说的?你和岚熙的孩子定是很有前途的。这不,一个新科状元直登五品高位,一个虽是女子却能在朝堂任职,真是不错。” 两姐弟再上前见礼。顾清桓拜见完,顾清宁对她表示感激:“清宁此来,是想特别拜谢大长公主的提携之恩。” 她一直望着顾清宁,观赏一般,“莫要谢我,得谢你父亲连连写信拜托我,不过……若他不求助于我,我还是会为你说话的……” 她轻抬一只手,对顾清宁招揽几下示意她过去:“你不像你母亲,与你父亲却是极像的……” 顾清宁垂首,小心翼翼地向前,把自己的手交到她手中。 她缓缓起身,将顾清宁拉得更近些,亲切地挽着她的手臂,对顾清玄道:“把你带给我的东西留下就行,你与清桓早些回去吧,我与清宁投缘,就让她在这儿多陪陪我吧。” 顾清玄在桌上放下那个扁盒子,看了顾清宁一眼,微笑着转身:“那好,顾某与痴儿告辞了,有机会再来拜见大长公主。” 他们父子走了,顾清桓频频回首望这边,顾清玄一直似有思虑。 来这长公主府一趟,没有解惑,反而增添不少疑惑,顾清桓就向顾清玄问起了:“父亲,你这十年间一直与大长公主有联系?” “不。”顾清玄摇头:“在卢远植眼皮子底下混差事,还敢与他当初的最大的劲敌互通往来?只是最近联系过而已。” “那大长公主怎么好像跟父亲从未远隔千里一般?简直就是视父亲为老友……到底是怎样的?我从来都不知道父亲跟大长公主有什么牵连……”他追问着。 顾清玄道:“不用维持联系,就算分别十年,依旧如初,因为我们有一样的目的,从未更改动摇过。” “什么目的?” “灭卢。” “原来……父亲一直与大长公主是一个阵营……而卢家……”他低吟着,又忽然想起:“那父亲你今日这样堂而皇之拜见大长公主,不顾忌会被卢远植看穿……也就是说……已经到时候了?” “是,是到时候了。” …… 今日第二次,将手交到她手里,这一次,由她引着自己往前慢慢走着…… 她们走过亭台水榭,绕出重重府苑,在绿枝长廊下穿行,她衣带如仙,锦纱飞扬,给人无限遐思柔情。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随暖风扑来,很香,很好闻,很舒心…… 顾清宁亦步亦趋跟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或者就什么都不说,只有沉默才适合她们,只有完全忘掉自己,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是平素无纠,却好似在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日都未曾缺席过,待她如此,宛若一人,是,宛若是同一人,她是她的过去,她是她的将来…… 她们身后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到一间亮堂的宽阔房间里,就只余她们二人。 这是公主府的主屋卧房。 横向分为三间,由两面巨大的屏风分隔,进门一间是居室,左边一间是卧室,右边一间是浴池。 这两面屏风不是普通的屏风,而是巨大的铜镜,每边各三面,正反映照,她手一扬屏风转动,千百个她们的影子也随镜中灯火蹁跹打转…… 第九十六章(下):无法无空亦无灭 她们在一方茶案边坐下,没有对坐,而是并肩坐在一起。 顾清宁看着她闲雅地摆弄茶具,泡出一壶好茶,抬高手臂,掂起紫砂茶壶,让茶水连贯如线倾在一个个青白玉杯中,茶水澄碧,没有一点茶叶残渣,完美无暇。 袅袅香味沁人心断人肠,让人分不出是茶的香,还是她的香。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顾清宁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认真地点头:“是,很多……” 她掂起一个盛有香茶的小小玉杯依到顾清宁的唇边:“那就莫要问,莫要想。” 顾清宁有些失神,低头,用嘴唇抿了一口茶水,顿时觉得通体轻盈,舌尖有余香,“好……” 她用带有温度的指腹捧着顾清宁的脸,轻轻触了下她湿润的唇,一只手指在她颊上游走勾画:“我第一次见你,你已不记得了,我本来也忘了,今日,我还是想起来了,那是十多年前,你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不是在这个公主府,是在另一个已经被烧掉的地方……” 她曾有过两任丈夫,第一任,是她十八岁就嫁的一个,也是她最爱的一个,但结果却最惨——活在年轻的她的强权阴影下,借五石散避世,最后发疯,放火自焚,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也烧掉了她的第一个公主府。 她亲自救火救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只有那一夜,她全然不是个公主,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失去家的普通女人,弄得心身憔悴,在府门前忘我悲恸。 顾清宁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 那时候她八岁,与沈岚熙一起从那里路过,大火已经扑灭了,只剩一片废墟。 在那高高的府台台阶上坐着一个抱着自己痛哭,却无人敢接近的女子。 她问母亲为什么那位夫人会哭得那么伤心?母亲只说是因为她的房子烧毁了,她没有家了。 当年那个小姑娘不知道那里坐着的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她只觉得她可怜,便趁母亲不注意跑过去给她擦拭眼泪。 “不要哭了,夫人,房子烧了还可以再造的呀,都可以从头再来啊,哭是没用的……夫人,你这么美,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我美吗?”,她终于不再哭了,问这个小大人模样的幼童。 …… “我美吗?”她带着忧伤的笑,问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 顾清宁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轻点她的面容,就像八岁时那样,真诚地作答:“美啊,夫人,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你的鼻子很美,眼睛很美,嘴巴也很美……这么好看的人,应该住在最美丽的屋子里……而不是坐在这里哭啊……” 她久久凝视顾清宁的双眼,与她互相抚慰,额头相抵:“清宁,我还是你见过的最美的人吗?” 她认真地回忆,诚恳地回答:“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美人……其实,除了弦歌……你的确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美的人……并且永远是我遇见过的最完美的人……” “弦歌?”她有些失落,勾着顾清宁的下巴,笑问:“她比我年轻是吗?” 顾清宁道:“可也总有人比她年轻啊……” “是啊,我们都会老,都会死……” 两人对视,目光游离,她的一只手指一直在下滑,沿着顾清宁的唇边滑到她的颈项,带着浅浅的酥麻感蔓延下去,轻拨衣领,勾画她的锁骨,并没有停下,又回到中心,继续向下…… 顾清宁惊颤了下,打翻了手边一杯茶,溅湿了衣摆。 她停下了,笑出声来,拉起顾清宁的手,引着有些慌张的她走进另一面屏风之后。 浴池中热气氤氲,红色花瓣漂浮游散,如梦似幻。 她含笑,打量着顾清宁身上的官服,“这衣服你穿不合身,脱下吧。” 顾清宁僵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只看了下她,然后转身,解开自己的衣带,锦纱顺着肌肤滑下,她踏进水温正好的浴池中,仰面舒气,轻挑水波。 顾清宁缓步走过去,坐在她背后的浴池边沿上,探身问她:“那你觉得我穿什么合适?” 她回头,光洁的手肘撑在池沿上,依旧用手指勾顾清宁削瘦的下颚,说着:“幼时,你母亲可给你买过许多衣裙?每件裙子刚上身时,都觉得是最美的,然而总会有下一件更美的,于是你就学会了期盼,永远期盼更好更美的裙子,从布裙到罗裙,从罗裙到锦纱,从一件到两件,从没有到很多……最后甚至会不知道该穿哪一件了?清宁,官服是更具有诱惑力的衣裙,此后你会期望更多更多的颜色,从藕色穿到绛色,从绛色穿到玄色……你会发现永远没有合身的……倒不如什么都不穿了。” 顾清宁笑了,站起身,解下腰间佩玉的衣带,衣衫尽落…… “我不是不记得,只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谁……可我能想起第二次见你……那是在皇宫中,母亲进宫帮你挑选新婚的嫁衣,也带我去了……” 那年她九岁,第一次进入宫墙,看到皇宫的样子。 她们由太监领着去往长公主寡居的晋泉宫,然而一进皇宫东门就遇上了他们将要拜见的长公主殿下,原来她一直在等她们。 顾清宁却没有看出眼前这位威风光鲜的长公主就是一年前她安慰的那位夫人,甚至有些怕她。 在路过明堂金殿时,她惊喜地指着那一处,问母亲那里是否就是父亲每日上朝的地方,母亲说是的,她就满心好奇吵着想进去看看,母亲不许,说女孩子不能进金殿。 她不依不挠,问为什么女儿家能进皇宫其他地方,就只不能进这金殿? 长公主对她说:“不是女儿家不能进,只不是任何女儿家都能进的。” 母亲她们都沉默了,她以为长公主瞧不起自己,胡言道:“等我变成不一般的女孩子了是不是就进得了?” 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没有气她顶嘴,反而欢快地笑了:“是的,是的。” 她又指着那明堂问顾清宁:“你是不是觉得那是最美丽的房子,所以想进去看看?” 顾清宁摇头:“不,我并不觉得它美。” “那你觉得哪间房子最美?” 她环顾皇宫,蒙蒙地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公主殿下住的房子吧……” “公主住的房子也不美……” 她想了想,仰头天真道:“那我要造最美的房子给公主殿下住……” “你能造吗?小可人儿。” “也许呢,怎么不能?” ……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衣衫褪尽,去掉髻冠,青丝散落,一双秀足踏入水中,水洗凝脂,花拂玉容。 “也许呢,怎么不能?” 她揽过她的肩头,与她亲密无间,两人就如一般年纪的女子,没有近二十年的年岁之隔,也没有十几年的千里分别。 她明明一直在。 顾清宁微笑垂眸,观赏眼前完美旖旎的风景,羞红了脸,仰面道:“公主殿下,小女子当官了,能入朝了,从政这么多年的你,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只道:“有,嗯……你可以穿男式的官服,但是不能忘了描女子的眉;你可以说虚假的话欺骗别人,但别做虚假的事欺骗自己;你不可以无情,但也不可以多情……” “还有吗?” 她说:“还有一件,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跟比你品级高权势大的男子上床。” 顾清宁噗嗤笑出来:“好,我记住了。” …… 芙蓉如面,柳如眉,清波拂玉肌,温和浅淡,是沉溺,是痴妄,是俗世之欢。 出水后,为对方披上一样的白锦外衣,轻梳长发。 走入卧房,顾清宁服侍她上榻躺下,然后准备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 脱衣时,手被她从后面轻轻拢住,她旋转她的身体,两人一起旋身,顺势就倒在了锦丝软塌上。 顾清宁只感到脑海更加晕眩,眼前尽是她眉目间的动人光彩。 她是个多情的人,更是个女子,所以她最为了解女子,最能打动女子。 顾清宁在她面前始终是个晚辈,是个青涩的晚辈。 “你……你不是说不能跟比我有权有势的人……上床吗?” 她嫣然一笑,手一勾放下帘幕:“我是说男子……而我不是男子。”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顾清宁情思迷乱,虽然这不是初次体验……但是,她从未被如此强大的攻势压制过,且这是一个各方各面都不容她抗拒的人…… 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顾清宁心中紧张,立即轻推她,准备起身。 她却不依,依旧环着顾清宁的腰肢,继续动作,轻咬她的耳垂,安抚道:“不用怕,没事,是我夫君回来了。” …… 第九十七章(上):从教柯烂尽 顾清宁是逃出公主府主屋的。 还与大长公主的第三任驸马安邑侯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她在大长公主的榻上一点都不惊讶,反而笑着看了看慌张的她,对大长公主道:“不要吓到人家。” 顾清宁那一刻真感觉自己是真疯了,只想立即结束这一切,于是落荒而逃。 跑出主屋,发现自己有些迷失方向,一转身,又差点撞进一人的怀中。 钟离手持一盏灯,打量她:“你怎么了?慌得跟被捉奸了一样。” 顾清宁满脸通红,幸好是在晚上,不会被他看出,连忙摇头:“不,不,你胡说什么?” 钟离玩味地看着她,靠近她一点,轻声道:“你真的跟她挺像的,难怪她喜欢你……知道吗?她今天回来跟我说,她看你站在百官之中的样子,简直好像看到了她的当年……你呀……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顾清宁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或是因为慌张间腰带系紧了,她重重呼吸,不知如何应话,支吾了一阵,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刚好可以用来转移话题:“钟离?你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你怎么会是……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呀?” 钟离坦然道:“我是她的义子,我的亲外祖父曾任钦天鉴大祭司,我的亲生母亲是在长安长大,年轻时与长公主交好……“ 他停顿了下,她脑海中还在回忆这方才房中的种种,与他眼神交际,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母亲……” 他点头:“是的。但我母亲后来还是嫁给了我父亲岭南侯,嫁进岭南钟离家。我十三岁那年,大长公主到岭南看我母亲,就将我收为义子,把我带回了长安抚养长大。因为从来没有对外宣称过,就没人知道我与大长公主的关系……” “岭南?那你们钟离家怎会被卢远植所害?” “因为党争。” “岭南侯当年也参与了夺嫡党争?那他是……他莫非是二皇子一党?” 想到那些封尘往事,他如墨的双瞳中再没了戏谑的洒脱:“是啊,我父亲当年是支持二皇子的,他之所以同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给大长公主做义子,就是想让我到长安来,接近二皇子,作为两方的联系……十年前,太子作乱,敌军打到长安城下,卢远植到军防重郡岭南来调兵,就是由我父亲亲自领兵来解长安之危的,然而,事过之后,他却诬蔑我父亲与二皇子掌兵密谋造反,害我钟离氏被尽诸九族,二皇子也被先皇赐死……” 顾清宁见他对自己如此坦诚,心中感动,太多的真相席卷过来,让她一时理不清头绪,她拉钟离到亭子里坐下,看着他眼中化不开的忧伤,柔声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向别人说过他了…… 十年了,别人早就将那位早逝的皇子忘记了,可他永远不会忘…… 十五年前,十三岁的他,初到长安城,第一次见到二皇子陈景安,是在长公主府上。 那位锦衣华服剑眉星目的十六岁少年来拜访他的姑母,着鹅黄的长衫,佩藕色的玉珏,轻摇折扇,扇面上画着一支古朴苍劲的红梅。 犹历历在目,仿佛还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初见时,在长公主座下,那人面上带着优雅的浅笑:“子楚,可会作诗?习得词曲否?” 他摇头:“还请殿下指教?” 陈景安伸手勾了下他的眉眼,道:“今日我见子楚,只想起,红颜美少年这一句,子楚是当之无愧……” 他蹙起眉,嗅着这人身上的酒香,觉着眼前并不是个皇子:“殿下是在笑话我?” “此话何解?” “唐时有诗,‘可怜半死白头翁,依昔红颜美少年’,可想这并不是悦人的词句。” 陈景安笑了,携起他的手:“子楚,韶华不为少年留,我们都会老,都会死,但求此生尽欢……” 他跟随陈景安去了二皇子府,与之朝夕相伴,少年时,尽欢颜。 …… “他是个好诗人,好曲者,好酒客,也注定他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他的本心从未贪恋过江山权势,他是那那么浪漫自在,然而一生为人所操控……他的生母是先皇最爱的女人,怎会甘心自己的儿子不得帝位?所以一直逼他,让他活得很痛苦,他不想与手足相残,却一次次被他的兄弟逼到死境……” 钟离回忆着,面上是如同醉酒一般的沉迷,他深切地思念着那个人。 顾清宁坐到他旁边,揽过他的肩膀,他将头枕在她的肩上,笑了:“你信不信?他真的不爱皇位,他最爱的是我。” 虽然这是她无法想象的,可她还是点头了:“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你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不贪恋权位……”他说。 顾清宁想说,其实是你不相信。 却没有说出口,只道:“我不是不信,只是我,从未被人那么真切地爱过。” …… 这一晚实在太过复杂,她离开公主府时已到夜深,钟离持灯送她回顾府,两个有着沉沉心事的人在更深夜静的长安街上同行一路。 晚风残月,暮春天暖,天上一月如钩,地上人影一双。 是顾清桓给她开的府门,见钟离送她回来,他心里高兴得不行,顾清风也看到了,两兄弟就窃喜了一晚上。 顾清宁笑而不语。 顾清玄还未休息,在书房写着什么。她进书房,为父亲斟茶,父女对坐,她跟顾清玄说了今晚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顾清宁问:“父亲,大长公主当年是二皇子一党?” 顾清玄似乎有些奇怪她会这样问,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跟大长公主相处这一晚,就会了解她了呢……谁想……诶。” “父亲这是何意?” 顾清玄道:“她从未参与过夺嫡党争,相反的她是最反对的。清宁啊,她是个多情的人,也是皇室中唯一顾念亲情的人。即使是当年临朝议政,先皇都未曾把她当作威胁,就是因为相信她,她最在乎是社稷安稳,只要这大齐江山姓陈,她就不在意是哪个侄儿坐在皇位上,所以陛下至今都很敬重她,那是真的敬重。” “当年她辞朝就是为了不卷入党争,可以说她最恨党争,所以最恨卢远植,当年夺嫡之惨烈,全因卢远植而起……” “可是她也明白权位争斗都是在所难免的,有的事她也阻止不了,因此,在卢远植权势愈大之时,她选择了避开。” 联系种种,她终于明白了:“可是她将父亲你留在了卢远植身边?” 顾清玄笑一下:“算是吧,总之,从那时到如今,她都在等待,直到新皇继位,她就不用等了……我也不用等了……” 顾清宁思量着:“父亲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总算要有个结果了。” 他问:“你怎么不认为下这盘棋的人是大长公主?” 她笑:“因为父亲才不会做别人的棋子,就算不是卢远植,换作别人,父亲也不会容忍其成为进取的阻碍。” 第九十七章(下):春秋狼烟入局来 祭天大典结束,工部是闲下来了,但礼部却更加忙碌。 顾清桓毕竟是朝堂新秀,虽有董烨宏帮衬指点,在忙乱中也难免回出现纰漏,而且礼部的人更难相处,官署内上上下下无处不是斤斤计较的过节,真是让他神烦。 所以他更愿意在外办差,哪怕是天天跟着侍郎一起去招待使臣外宾,受累来来回回地跑,他也是乐意的。 二十三日,礼部安排车马仪仗,到驿馆接南楚的使臣进宫朝贺,礼节规制都完善无遗,来回皆由御林军护卫。这一切都是顾清桓亲手安排,他心细,不敢出一点差错。 然而,仪仗走到半路上,使臣被驾车车夫所杀,刺客逃之夭夭。 这个消息立马传到朝上,与陈景行一起等待接待使臣的他大祸临头,右司丞杨隆兴参他失职失责不察细微,致使使臣被害,引起邦交危机。 于是他被撤职收监,等待案情查实,然而无论是何种结果,他都难逃大罪。 除非捉到刺客,查出幕后真相。 他这个新任礼部郎中,还没有做够十天,就锒铛入狱。 …… 休沐之日,顾清玄与顾清风在南城耕锄,直到顾清宁赶过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才知道。 顾清玄收拾收拾,与儿女赶回内城,他让顾清宁在家安抚顾清风,他去找董烨宏询问实情。 顾清玄走后,江河川和江弦歌来了,他们母女亦知道了此事,并为顾家人带来了使臣被杀当时的详细情形。 据江河川探听到的,御林军前两日换了新的少尉,就是之前被贬的韩沉,有眼线称韩沉与卢家有来往。 而今日负责护卫南楚使臣的那一批御林军正是韩沉统领的那一批。 为使臣配备的车夫随从,都是经御林军与礼部核查过身份的,危险人物很难接近贵宾,然而那刺客扮作车夫行刺却异常地轻易,事后那么多御林军在场,竟然还能让刺客逃脱,实在太过奇怪。 顾清宁很赞同他们的看法,揣度其中有人作祟,故意将罪责牵连到顾清桓身上,若真是这样,那人定是卢远植无疑。 他们讨论时,听到远处传来异常洪亮的哀乐,寻常人家一般不会有这种阵势。 大风刮过,有几片白花吹入顾府。 顾清宁正是忧心时,又见这不吉之物,烦闷道:“今日是哪家人家送葬?真是晦气!” 江弦歌与江河川还有顾清风三人面面相觑,有些难言,最终,江弦歌挽着她的胳膊,让她安坐下来,道:“清宁,今日是卢家出殡的日子啊……” 她猛然惊醒一般,是啊,自己怎么忘了?一个月了……是到他出殡的日子了…… 卢家两兄弟,于今日,同时下葬…… 而清桓恰恰是今日出事…… 顾清宁愕然,心上大骇,变得惶惶不安,“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清桓在狱中恐遭不测……” 顾清风诧异,问道:“姐姐,怎么会?” 顾清宁细想,道:“卢远植那老狐狸!他绝对不会只是害清桓入狱待查这么简单!不然等事后查清了,他很难得逞,他要的是……清桓死!很有可能……就在今日动手……” “啊!那怎么办?姐,我要去大牢救哥哥!”顾清风说着就提剑往外走。 被顾清宁拦下:“不!这我也不能确定,而且就算是真的,恐怕卢远植早就在牢中布置好了,就等着我们去呢!” “那我们也不能不管哥哥啊!不行,我必须得去,姐姐,你放心我有武功,先进去探查一番,若真有陷阱,我不会轻易动手,除非有人对哥哥下毒手……” 顾清宁内心轰鸣作响,一时也没有主意。 江河川道:“清宁,清风,你们先别急,伯父马上就去安排人查探刑部大牢内的情况,不用闯进去劫狱,还是先打探清楚了再说。” 顾清宁问:“伯父在刑部大牢也有眼线?” 江河川点头,对他们道:“你们别急,先等等。”说完他就乘马车走了。 …… 听着外面的声音,江弦歌望向顾清宁,“清宁,要不出去看看吧?我陪你去。” 她犹疑了下,又转头望向顾清风,“那清风你在家待着,等着江伯父的消息。” 顾清风点头,“好,姐姐你们去吧。” 她们出门,在长安街上走着,循着那愈渐清晰的声音,踏着白花追寻着那浩荡的队伍。 走到北城门下,她们停下来,旁观卢家的送葬队伍抬着两具棺椁前行着,在最前面捧灵牌送葬的是卢远思与成硕郡主。 顾清宁看着这漫天素白,低声道:“我不知道是看着卢远泽出殡更心痛,还是看着她捧着他的灵牌更心痛……有时候,我真弄不懂自己,到底是我在装有情,还是他们在装无情……” 江弦歌揽过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这样清宁,就当是送他最后一程吧……” “他是送走了,可是她呢?”她的目光跟随着陈君瞳走远。 江弦歌无解,只拍拍她的肩膀,引她往回走:“清宁你发现了吗?卢远植并没有来给他儿子送葬,你说他此时应该在哪儿?” 顾清宁面向另一个方向,抬头望天,向前走,心里感觉越来越不好:“不知道,这的确很蹊跷……” 恐怕他已在刑部大牢! 江弦歌握住她的手,紧张道:“那顾伯父呢?他这么久没有回来,是还在董尚书那里吗?我们要不要去找他?” 顾清宁摇头,道:“不用找,父亲根本就没有去见董尚书,今日是休沐日,董尚书没必要上朝,怎么会知道使臣的事?父亲说去见董尚书,分明就是借口……” 江弦歌更加疑惑:“伯父为什么要这样?他是另有打算?” 随着思虑愈深,顾清宁眼眸中波涛暗涌,“是,江伯父应该也知道他的打算……” “我父亲也知道?清宁!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顾伯父会不会有危险?哦,清桓会不会有危险?”江弦歌有些急了。 顾清宁转了下眸,不觉间眼眶微红:“没事,不要担心,父亲自有安排,清桓当然不会出事……” 江弦歌还是觉得隐隐不安:“那我们该怎么办?” 顾清宁道:“弦歌,你先回我家,陪着清风,等消息,我去了解了解情况。” 她尽量说得很轻松,然而说出口却是连自己都不能承受的压抑,她有自己的直觉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可是她不能不管清桓啊。 江弦歌听了她的话,赶回顾府去了。 顾清宁找了辆马车,快速赶去殷府,递上名帖求见殷韶初,见到殷韶初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让他引她去见殷齐修。 殷韶初告诉她,今日殷齐修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三兄弟中只有殷齐修没有成亲,难免随**玩些。 她告诉殷韶初顾清桓的事,拜托他找到殷齐修。想让殷齐修帮忙提防大牢中发生变动。她也知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殷韶初答应了她,然后她离开了殷府,又赶回了家,想看顾清玄是否有消息了,然而回去之后只见江弦歌一人。 江弦歌说她回到顾府时就找不到顾清风了,问唐伯他也说并不知道顾清风是何时出门的,更不知他去向。 顾清宁立即再次出门,赶往镇国公主府。 第九十八章(上):争先一着有人知 很不幸,顾清宁没有猜错,卢远植就在刑部大牢。 他特意挑选了这个日子,布好局,陷害顾清桓下狱,又趁刑部侍郎殷齐修休沐不能插手之时,暗中去“探望”顾清桓。 监牢内,他与穿着囚衣的顾清桓隔门对坐,倒了一杯酒,推到顾清桓面前。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阴鸷的双眼在白色麻衣的映衬下冷得渗人。 顾清桓看了看那杯酒,道:“是卢远泽和卢远承出殡的日子。” 卢远植却笑了,轻晃着半白的苍首,笑得那样癫狂:“不,不,今日,不止是我卢远植二子下葬的日子,还是他顾清玄丧子之日!不仅如此,今日,老夫还要让你顾家给我儿子陪葬!” 顾清桓眼底稍惊,“你妄想!我父亲不会让你得逞的!” 卢远植冷笑着:“那你就看看你的好父亲会不会来救你……” 他手掌一扬,被卖通的狱卒上前,打开牢门,他身旁的两个随从进去了,将顾清桓钳制住。顾清桓惊恐地挣扎。 “哦不,你应该是看不到了,你还是先行一步吧,放心,老夫很快就让他下去找你,还有你姐姐,你弟弟,一个都逃不掉!”他端起那杯毒酒,起身。 “哦?是嘛?相国大人,我可不这样认为……” 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比这声音更先接近他的是一把冰冷的短剑,那利刃猝不及防地架到他脖子上,卢远植惊了一下。 顾清桓看清卢远植身后人的脸,更加惊骇,“清风!” 扮作狱卒混进来的顾清风一直在不远处潜藏着,直到卢远植身后的护卫进牢房去了,他看准时机,用轻功移步飞速上前,短剑出鞘直指卢远植。 卢远植回首看到他,反而笑了:“好啊,你这小子也来送死了!顾清玄害死我两个儿子,我今日就叫他也断子绝孙!” 顾清风咬牙,再逼近一些,将利刃贴得更紧:“你敢!你若敢伤我哥,我必会杀了你!” 顾清桓却大喊:“不要!清风!你不要管我!你快走!不要做傻事!你杀了他就中他的计了!现在这里都是他的人,他不会让我们活着出去的!你先走,不要管我,还有一条生路!” 卢远植沉静道:“听到了吗?你哥哥看得很明白。小子,你认为老夫如今还贪恋这条老命吗?我的两个儿子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你最好杀了老夫!你顾家一门都要给老夫陪葬!” 顾清风猛地一击,打翻他手中的毒酒,看着他阴狠的眼眸,又转面望了顾清桓一眼,眼眶微红。 其实他不是不懂,听了他们所说的一切,听卢远植控诉自己的父亲,是非对错,其中原由,他亦能猜出七八分,虽然这是他万般不愿承受的事实…… 顾清风没有半步退缩,眼帘一垂,更加冷静而坚定,道:“相国大人,请你放过我兄长。我知你对我们顾家之恨,我顾清风愿自尽于此,以解我们两家的仇怨。我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他的丧子之痛必不会轻于相国大人你!” “不要!清风!”顾清桓死命地挣扎,歇斯底里地呼喊着。 顾清风正对卢远植的眼睛,依旧坚决,继续道:“相国大人,你就算这样把我们兄弟都杀了,于你也只有解恨,并无益处,如此鱼死网破又是何必?你就真舍得吗?倒不如采纳我的建议,既可报仇,又与你无纠。” 卢远植面色微动,看着顾清风,笑道:“哈哈,顾清玄生的好儿子啊!果然一个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没想到你小子竟有这觉悟!好!老夫成全你!” “清风!不要相信他!”顾清桓大喊,“卢远植你杀了我吧!放走我弟弟!” 其实卢远植想的是他们一个都逃不掉,但是顾清风分析得也没错,他自杀,总比自己动手好。 卢远植又扬手,让那人把顾清桓押出去,赶他出牢房。 顾清桓被他们挡在了牢房之外,已经没人挟制他了,卢远植的人都与顾清风处在这一重牢房之内,顾清桓趴在大门上,发疯地摇打牢门。 顾清风放开卢远植,含泪看着顾清桓:“哥,好自珍重,清风先去了,帮我跟父亲姐姐致歉……” “不要!清风!” 顾清桓哀求着他,眼睁睁看着顾清风抬起了短剑,靠近自己的脖子…… “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转机来了。 惊闻此声,顾清风手一顿,脖子上已有一条血痕,幸好及时顿住了。 所有人向通道入口望去,只见着常服的殷齐修与一干之前被卢远植打发走的狱卒快步走了进来。殷齐修看到这牢门中景象,连忙上前喝止。 卢远植见到他,心中暗呼不好,明明一步步都布置好的,为何还会这样?殷齐修万万不该此时出现的…… 殷齐修与卢远植隔门而立,看着这一切,愤然道:“敢问相国大人这是何意?为何下官的囚犯会被赶到门外?为何大人你会在此?” 功亏一篑,卢远植恨恨地瞪着顾家兄弟,只作无恙,道:“没什么,就是听说顾郎中入狱,老夫前来探望一下而已,只是不知顾家三公子为何会扮作狱卒混进来,故而想替殷侍郎你好好审审他们,问他们意欲何为。” 殷齐修命人打开这一重牢门,将顾清桓押进来,顾清桓连忙扑向顾清风,对殷齐修道:“殷侍郎明查,卢远植是想逼死我们兄弟二人!” 殷齐修进来,阴沉脸色直视卢远植:“相国大人,可真有此事?下官敢问大人支走这牢中狱卒是否就是想向顾郎中下毒手?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卢远植拂袖,不屑一顾道:“绝无此事!他们兄弟二人诬陷老夫,殷侍郎莫信,要说老夫对他们下毒手,还请拿出证据。” 殷齐修道:“眼前所见,下官自会拟折上奏,让人详查,最好是如相国所言。”他转面,下令道:“来人,将今日当值的狱卒全部收监审查!” 下面的人行动起来,顾清桓又被关进监牢,但性命已无虞。 卢远植的人与他退到一边,他很不甘心,指着一旁的顾清风,道:“殷侍郎不要漏了,顾三公子假扮狱卒,分明意图不轨,理应一并收监待查!” 殷齐修望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略有思索,顾清风无言,他只能接着下令:“将顾三公子收监!” 顾清风束手就擒,被关进顾清桓隔壁的监牢。 卢远植掸掸素衣,向外走,准备离去,冷眼瞥了殷齐修一下:“老夫等着殷侍郎来提审老夫!不过,你可得先将你的人犯看好了……” 殷齐修道:“下官自会尽责,不劳相国大人费心。” 他讽笑了一声,凑近殷齐修一些,道:“殷侍郎最好别忘了是谁让你当上刑部侍郎的。” 殷齐修波澜不惊,用年轻而沉着的眼眸与卢远植对视:“下官从不敢忘大人保荐之恩,故而上任以来尽职尽责,半点不敢懈怠,这不,就连这休沐之日都要来牢房巡视,只是不巧坏了相国大人你的事,下官给你赔罪啊。” 卢远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殷齐修布置好一切,不复多言,也离开了刑部大牢。 顾家两兄弟总算是暂逃一劫,却皆身陷囹囵。 这一局,依旧算卢远植赢了。 …… 他们庆幸得以保命,却不知于此同时,顾清玄在进入皇宫的路上,被人刺杀,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第九十八章(下):雁行布陈众未晓 “顾清玄死了?” 卢远植离开刑部大牢之后,便去了城北追送葬的队伍,亲眼目送自己的两个儿子入土为安,悲恸许久,对顾家之恨深入骨髓。 之后回到府中,杨隆兴急急来见他,告诉他顾清玄被刺杀的消息。 卢远植也惊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再三确认:“他真的死了?” 杨隆兴道:“是的!就在皇宫东门,那些守卫亲见他被一黑衣蒙面人一刀刺进腹部,与他同行的殷大夫也险遭毒手,我打听了,当时在场的人说他的确是听殷大夫喊人没气儿了!诶,相国大人,为何你也如此惊讶?不是大人你派的人吗?” 卢远植气闷,咬牙道:“我倒是想!老夫的确安排了人去结果顾清玄的性命,但是在顾家不远处的偏僻之地,怎么会蠢到在皇宫东门动手啊!到底是谁?竟抢在老夫之前下手了?” 杨隆兴想了想,笑道:“反正与相国大人你无关,正好乐得有人顶罪不是吗?顾清玄死了,这下好了,相国大人大仇得报呀!还有什么可烦忧的?” 心上确实是痛快的,可他还是感觉有些异常,总也舒坦不起来,于是准备亲自去皇宫东门和顾府探查一番。 卢远植与杨隆兴刚走出相国府,只见长安令尹带着一队人马火速向这边赶来,一见他,长安令尹直接下马呛倒在地,如大祸临头,道:“相国大人!大事不妙!驿馆中待诏的四国使臣都被杀了!” …… 镇国公主府。 晋仪大长公主与晋轩王相对而坐,大长公主亲自沏茶,奉上香茗。 晋轩王似有所思,垂着眼帘,从神色上就显现一些不自在。 同是出生在皇室,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然而至今他都不能跟这个妹妹融洽相处。 幼时,他是嫔妃庶出,大长公主与先皇乃皇后嫡出,本就有差距,后来晋仪长公主临朝议政,权位愈重,他只能一直隐忍,忍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把她请出长安城了,晋轩王府才开始揽权,谁想如今她又回来了…… 她掂着白玉杯,红唇浅笑,从容优雅:“王兄这些年来过得可如意?” 他面色含凉意,自嘲一笑:“托皇妹洪福,为兄过得还算如意。” 她眼波一转,放下茶杯:“既然如此,就不应该与卢远植勾结!” 晋轩王爷面色不改:“何谓勾结?皇妹言重了吧?只是寻常结亲,我女儿总要嫁人的吧?” “那也不应该嫁他儿子。然则现在如何?可怜小君瞳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有些愤然无奈。 晋轩王爷眼底也有哀伤,郡主的婚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结,注定成为一生所憾,但他不能在她面前示弱,只道:“这也是她的命,不幸守寡,但清名仍在,不似旁人心性轻浮名声有污。” 她冷笑一下,慵懒地侧靠在坐榻上:“但愿她不会像我这丢人的姑母一样一世伤心就好。” 晋轩王有些不耐烦,道:“皇妹你今日请我来,不是只为了说这些闲事的吧?” 她道:“是啊,小妹是想请王兄帮一个忙。” “何事?” “借王兄的腾龙符一用。” 晋轩王手中的茶水一抖荡起涟漪,他望着她,感觉愈加看不透:“你要调令御林军?这……恐怕不行吧?得先请示陛下。” “不。”她微微摇头,唇角依然含笑:“事先不能让陛下知道,只要王兄将腾龙符放在我这里几日则可。” 晋轩王怒上心头,拍桌道:“不行!这绝对不可!” 她正起身来,淡然道:“这也容不得王兄反对。” “你想怎样?” 她伸手,侍女扶她起身,她向西墙走去,推开侧厢的窗户,回头对他道:“王兄请来一观。” 晋轩王快步走到窗口,与她并肩站着,一眼望过去,再不复镇定之色:“君瞳?” 后院中的一处,有水榭长廊,还未褪去素服的陈君瞳在廊下坐着,似乎在等待某人。 后院各处都有守卫。 “你怎么把她弄到这里来的?”他诧然问道。 她道:“这可怜的丫头,刚给夫君送完葬,我心疼她,就请她来我这公主府上叙叙旧,我这做姑母的好歹能跟她说些体己话不是?王兄你也知道我与那卢相国不对付,所以请郡主来就没让相国府的人知道了。” 他怒火中烧,捶了下窗棂:“你竟敢拿我女儿要挟我?” 她手一勾,关上窗子,往屋内走:“不敢要挟王兄,只想让王兄帮我这一次,也是帮王兄跟卢远植撇清关系,不然你迟早会被他所连累。” 她伸出手:“现在,能把腾龙符交给我了吗?” 他愤恨地瞪她一眼,看着那紧闭的窗子,终是伸手从怀中掏出腾龙符,交到她手中:“这下你能如愿了!” 她接过腾龙符,笑道:“王兄不要光说我了,要是王兄真不肯,完全可以骗小妹说符不在身上要回去取,再带你的御林军来包围我这公主府,可是你还是给我了……所以,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现在不正好吗?你有借口跟你的好亲家解释了。” “你……”晋轩王被她堵地哑口无言,思索一下,神色又变了,压低声问她:“你这样就不怕皇上猜忌你吗?” 她只是笑笑,并不作答,而道:“小妹有一言,还请王兄记着,你姓陈,当以守江山为己任,而不是图一家之功利。” 他气恼非常,大概是因为被她看穿了自己的私心。 “我会把小郡主送回王府的,你放心,我是她姑母,怎么会害她呢?”她道。 晋轩王这就准备离开,不想再与她直面。 却听身后的她语气转沉,道:“王兄,以后……陛下就拜托你了……” 晋轩王爷离开了镇国公主府。 他走后,大长公主推开那扇窗,又向那边望去,见那蜿蜒长廊下,一对妙龄女子结伴游行,春深华木,芳华正好。 君瞳之所以会在送葬完之后就直接来到此处,不单是因为姑母相邀,而是顾清宁亲自出面。 早先,顾清宁来此求见大长公主,想请她帮忙救顾清桓,她却让顾清宁先去帮她请成硕郡主到这里来,并承诺保顾清桓无恙。 顾清宁弄不懂这算不算是威胁,也不懂为什么她会这么清楚自己与成硕郡主的关系,为了狱中的顾清桓,她也只能这样一试,便赶去相国府,找刚送葬回来的陈君瞳,料想大长公主应该不会对她的侄女有坏心。 后来她偶然见晋轩王来到公主府,心中就差不多猜出了个大概 大长公主也来到长廊下,成硕郡主给她见礼,她携着她们俩的手,一同游走赏花,温柔地安慰君瞳,就如一般姑母待晚辈那样,并没有提及晋轩王来过的事。 一旁的顾清宁一直无语,后来提出告辞,大长公主让郡主在后院稍等,她携着清宁,亲自送她出门。 顾清宁问:“让我出面请郡主过来,是我父亲的主意对不对?” 她笑道:“当然,不然我怎知郡主与你要好?” 顾清宁愁思凝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敢问大长公主意欲何为?” 她轻抚顾清宁激动颤栗的肩头,柔声宽慰:“清宁勿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相信我,你父亲不会不管你弟弟的死活的,我也让我夫君去刑部看望他了,清桓不会出事的。而我更不会伤害郡主,请郡主到此,我的目的已经达成,郡主很安全,你不用挂心,静观后事就行。” “那好……”顾清宁实在不喜欢这种自己什么都掌控不了的感觉,就像陷在迷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至于,我们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锦帛,“这就是你父亲那次来拜访我时,给我带的大礼。” 顾清宁好奇地接过来,展开锦帛细看,只见上面写着九个字: 杀使臣,诛佞臣,清君侧。 她手一抖,问:“难道早间使臣被杀是父亲事先安排的?” “不。”大长公主道:“那次不是,你想想,那使臣在觐见途中被杀,会害到清桓,你父亲定不会这样安排,那一次的确是卢远植所为,你弟弟入狱绝不在你父亲筹划之内。” 顾清宁点着头,向外走,“好,我知道了。” 她们走出前堂,在前院遇上迎面而来的安邑侯,顾清宁正准备见礼,只听他道:“顾姑娘,你听我说,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你一定要撑住……” 她惊恐失神,急忙问:“是不是我弟弟出了什么事?” “不,他们暂时性命无虞,是你父亲……”安邑侯凝重道。 “我父亲怎么了?” “他……去世了……请节哀……” 顾清宁瞬间呆滞,感觉耳边眼前一切都失真,不敢相信,只好侥幸地回头看向大长公主,以示询问。 谁想大长公主与她一样惊骇,摇头低沉道:“不!不!这也不在他筹划之内……” 第九十九章(上):虎穴得子人皆惊 杀了使臣,就意味着绝交宣战。 这次来长安朝贺的使臣分别来自大齐四周的六大国,以北秦、南楚为最强,其他四国多为戎狄蛮族,一直向大齐进贡称臣,然而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归附大齐,只要大齐与南楚或北秦有战事,他们可为援,也能为敌。 先有南楚使臣在觐见途中被杀,当日下午其他四国的使臣又在官驿中被害,独剩北秦使臣一人,安然无恙。 在朝堂上谋权的人,都明白什么于国最有害,什么于己最有利。 所以他们往往能想到一块儿去,至于结果胜负,就看谁的招数更高明了。 …… 天至日暮,顾清宁在马车上哭到断肠,往家中赶着,她听说,父亲的遗体已经送回了家…… 到了自家门口,一下马车,只见府门两侧已经换上了白灯笼,顿时视线中一片迷濛,几乎摔倒在地,强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扑进门去。 “父亲……” 扶苏听到她的声音,最先出来,过来扶她,一直含泪摇头,唐伯跑了出来,见她如此,也是一脸悲戚。 “父亲在哪里?”她哭着问唐伯。 唐伯道:“大小姐,大人他在主屋里,你此刻最好先不要去……你听我说……” 她不管不顾,向主屋跑去,已经穿上孝服的江弦歌就站在主屋门口,眼眶湿红,见她来了,便伸手阻拦,哽咽道:“清宁,不要这样……” …… 房内,他倚榻卧着,上身袒露,左侧下腹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白色的纱布被渗透出来的鲜血染红,斑驳刺目。 他双唇干裂,额上发着冷汗,与榻边的人相视一眼,就算很吃力,也还是放声笑了出来。 着一身黑衣的洪洛天给他敷完洪家秘制的药粉,指着他包扎好的伤口,用手指比划道:“你知不知道?就只差这么一点儿,我就真能要了你的命,要不是给你带了止血丹,恐怕你现在真是死人了!你说有你这样找死的吗?亏的是我下手准!” 因为疼痛,顾清玄倒吸了口凉气,笑道:“那时候,我还真是有点怕,我就担心你为了泄私愤真对我下了杀手,你呀,我实在没法放心。” 洪洛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还别说,我动过念头的,反正是你找死,我乐得成全,但是一想,这不太便宜你了吗?这么早就送你去与岚熙相见,岂不是又成全了你们?再说我也害怕杀了你之后,岚熙不会放过我。” 顾清玄苦笑了几下,勉强地拱拱手作一礼:“那顾某还真要感谢洪大侠的不杀之恩。” 坐在一边的江河川看看他们,其实仍有后怕,毕竟顾清玄这事出得实在突然。 早间刚听说顾清桓出事,就见顾清玄赶到江月楼找他,说要提前开始计划。 本来他替顾清玄卖了杀手,准备过两日再行事的,谁想他突然有这个决定,只好尽快去安排。 顾清玄只跟他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江月楼,他联系过那些杀手之后,想去顾家找顾清玄,却见他不在,只好帮忙安抚顾家姐弟。 之后去打探顾清桓的消息,半路上又见顾清玄乘着殷家的马车,与殷济恒一起出行,一个疑惑未解,到了下午就听说顾清玄被刺杀,他都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 赶到顾府,才得知真相…… “清玄老弟,你要再这样来一回,别说你到底是真是假了,我这老命可是要给你搭进去!诶呦,你也真是太胡来了!”江河川抱怨着。 顾清玄脸色发白,仍笑着拍拍江河川的手背,道:“老兄勿忧,这一刀挨得还是值得的!与殷大夫一齐进宫觐见上书弹劾卢远植,却在皇宫东门外被刺杀,朝廷官员啊,一个丧命,一个受伤,这事还不够大吗?我那沾了血的折子不就更可信了吗?哼!也是卢远植给我的启发,不是他借使臣的事害我儿,又派人暗杀我被我提前得知,我还真把握不了今日这么好的机会……” 洪洛天又不屑地睨了他一眼,跟江河川道:“江老板,看吧,这官场中人一个个都狠成什么样了?可怕不可怕?” 江河川和他都哈哈大笑起来。顾清玄无奈,其实他们不知道,顾清玄事先并没有十成的把握…… 得知顾清桓的事后,他就猜出卢远植的意图…… 这完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如旧事上演,他又面临那样的境地。 既然有些事情已经无法阻止无法挽回,那就……鱼死网破吧! 赌上一回,无论自己是生是死,他的计划都能得以实行,就算死,也要拉卢远植陪葬! 然而他没死,他醒了,已被殷济恒安排的人当作尸体送回了顾府,睁开眼,发现自己活着,第一句话就是问:“清桓呢?我儿清桓呢?” 直到打听到消息的江河川向他确认了顾清桓生命无虞,他才放心地晕死过去。 幸甚,幸甚。 上苍总算帮了他一回。 …… 顾清宁听到房内那熟悉的声音,才停了下来,逐渐冷静,身体失重跌坐到廊下的围栏上,紧握着江弦歌的手,缓了好久,方抚平住悲伤过度的情绪,然而心里感觉更加繁杂。 “好了,清宁,你放心吧,伯父没事了……这些是他让布置的,是想迷惑卢家……清桓和清风也没事……”江弦歌俯身,拍着她的背,柔声劝慰着。 顾清宁心中涌上一阵后怕,抱住江弦歌的腰,紧挨着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这一日,真是太难熬了。 等她哭完了,扶苏捧来一套白色孝服,江弦歌给她拭去眼泪,道:“清宁,不要伤心了奥,换上衣服,我们还要布置灵堂呢。” 她此时说这些都十分冷静,仿佛不曾比顾清宁哭得更厉害一样,当她看到浑身是血的顾清玄被抬回来时,明明痛苦地像要死掉,那种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远也没法向人说起,他身上的那片红色是她这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顾清宁看着那孝服,分明是沈岚熙去世时他们穿的丧衣,这才一年时间,她又要穿上了,仿佛是个逃不掉的轮回…… 她挪开目光,沉默地摇头。 江弦歌耐心道:“清宁,不要任性,现在清风清桓都不在,只有你能帮伯父演完这场戏,不能让他的谋划都白费啊,听话,穿上,你看我不是也穿着吗?”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谋划…… 她的父亲,是世上最高明的棋手,将一颗颗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这盘棋局太深太大,让人望不到边,只知道最终的胜者,注定是他。 至于其他…… 顾清宁站起来,用袖子擦干眼泪,披上白麻孝衣。 江弦歌道:“伯父应该包好伤口了,走,我们进去看看吧。” 顾清宁放开她的手,转身,异常地平静,因为哭得太久了,所以声音沙哑,“不了,我要去刑部大牢一趟,给清桓清风送点吃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说这个消息,指不定哭成什么样了……我去陪陪他们……” …… 不过多时,天晚之后,一驾马车直驱到顾府门前,是殷济恒来了。 他刚从皇宫出来,身上的朝服上有干凝的血迹,手臂也受了伤,一下车看到顾府门前的景象,虽然事先知道这是顾清玄的安排,还是受到了惊吓。 进去之后,急问顾清玄的情况,唐伯也不好多说,只能引着他往内走,去见顾清玄。 房中的顾清玄得知殷济恒来,就让洪洛天先离开了,江家父女都到了房门外。他向江河川确认了顾清玄性命无忧之后才安下心来,接着进门,见到榻上气息微弱的他。 他上前,拉住顾清玄的手,喜上眉梢:“顾贤弟!事成了!卢远植死期将至!” 第九十九章(下):置之死地翻取强 五国使臣被杀,只有北秦使臣独活,并向陈景行呈上两国结盟联手灭其他四国的国书。 这封国书上有两国之相的盖印。 现在只差陈景行玉玺一落,就等于直接向其他五国宣战。 这不是先斩后奏,这是逼宫! 是日,当北秦使臣将这封国书呈到陈景行面前时,他一言不发,让使臣先退去了。卢远植随之受召进宫。 他直接将那封国书掷到卢远植面前:“你盖!朕这就把玉玺给你!你来盖这个印,你来结这个盟啊!对五国开战?除非朕疯了!” 卢远植跪在堂下,看着地上的国书,也是莫名其妙,失措道:“陛下!老臣对此一无所知啊!请陛下明鉴!” “一无所知?”旁边的殷济恒道:“这上面分明盖着你相国大人的相印!若没有你卢相国的事先应允,那使臣怎敢带着这封国书觐见!卢相国啊卢相国!你好荒谬啊!这是要将大齐置于何地?要将陛下置于何地?” 卢远植怒火蹿起,指着殷济恒骂道:“殷大夫!你不要血口喷人!诬蔑老夫!此事明明与老夫无关!” 殷济恒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愤愤道:“还说与你无关?今日老夫与顾大人拟折进宫向陛下参奏相国大人你,就刚好遭刺客刺杀!在皇宫东门口!怎会与你无关?顾大人早就在调查你了,这才掌握了你与敌国互通往来,还私下盟约祸乱大齐的证据,却惨遭你的毒手!证物被抢!顾大人不幸丧命!你好狠毒啊卢远植!” 原来如此…… 卢远植这才明白了这种种,才看清了今日发生的这些事端,原来他们的剑锋早就对准了他! 他不再与殷济恒争辩,看向陈景行的背影,俯倒叩拜:“陛下明鉴,老臣绝对没有做过殷大夫所说的那些事!这是诬蔑!这是陷害!请陛下明鉴!” 陈景行转回身,往下走着,在接近这两位大臣的地方,就地坐在台阶上,微微垂首,一半面容隐在旒珠的暗影下,他异常冷静,顿顿地说着:“就在皇宫门口……朝廷命官,御史台谏臣……就这样被刺身亡了……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都负伤了……好狠啊……谁能做到这么狠啊?” “陛下……”卢远植将头埋得更深。 陈景行稍稍抬面,道:“相国大人,朕也不问其他了,你是朕的恩人,朕能拿你怎么样?” “陛下……”这是殷济恒与卢远植同时呼喊出的一声,一个悲愤,一个激愤。 他拾起地上的国书,接着道:“朕只想问问你,相国大人,这份国书应该怎么办?” 卢远植思量一下,回道:“陛下,这份国书真假有嫌疑,此时应该立即拿下那名使臣严加审问!这背后定有人在使阴谋……” 陈景行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呵,在我大齐的国都,刚死了五个使臣,尚没有交代,又要再关一个?连着把北秦一起得罪了,就好了是吧?相国大人?” 卢远植心底发寒,看着陈景行,道:“可是陛下,不查清就无法给那五国交代啊。” 陈景行站起身,徐徐向他面前走:“你知道那北秦使臣跟朕说什么吗?他说这国书是我们大齐的相国,亲自与他见面协定而立的,你的相印,在这上面也是一点不差……他还说,感谢我们大齐真心示诚,杀了那五国使臣,他北秦一定全力相助大齐攻克其他小国……” 听着他的语气,卢远植就知道他一定是相信了,此时他再解释什么又有什么用? 卢远植往后退一步,再在他面前叩首,恳恳道:“请陛下容老臣详查,老臣必会查明真相,自证清白,给各国一个交代!” 陈景行走到了堂下,与他平地而处,深望着他,那一双眸子中是冰冷的寒意,沉默良久:“好,相国大人,去查吧……” 卢远植三拜而起,沉着道:“谢主隆恩,老臣告退。” 他走出了金殿,殿上只余陈景行与殷济恒。 殷济恒跪下长拜,声声含屈道:“陛下!怎能轻易放了他?卢远植漠视皇威,公然通敌,致使国家陷入险境,让陛下何其为难,怎能放过此等居心险恶的权臣?陛下……顾大人死得好惨啊……” 陈景行叹了口气,闭眼,哀声道:“可是殷大夫,朕又能怎么办?殷大夫还看不出朝堂大势吗?若朕就这么治了他的罪,下面得有多少人反对?你御史台多番弹劾卢家,朕为何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因为……朝堂大势……而且,我不想你御史台的人沦到顾清玄这种下场……” 殷济恒便明白了,“请陛下宽心,老臣必竭尽全力为陛下去除祸患,让陛下再无后顾之忧!这大齐江山,只以陛下一人为尊!” …… 殷济恒告退之后,陈景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明堂金殿坐了很久,然后他去了来仪殿,又在来仪殿坐了很久。 次日,殷济恒率御史台全体监察御史上书弹劾卢远植通敌祸国,为乱朝纲。 正当卢远植一党摩拳擦掌,准备跟这一方人死磕下去的时候,辞朝十多年的晋仪大长公主觐见,亦上书弹劾卢远植,顿时,朝中风头大变。 …… 他曾找北秦使臣对质,北秦使臣口风严密,紧咬之前的说辞。那五国使臣被刺后,北秦使臣就被朝廷派的卫兵紧密看护着,卢远植也没有办法对他使用强迫手段,毕竟此时的大齐是真的应付不了任何一件战事。 他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又怎知六国使臣其实无一幸存,最先被杀的就是北秦使臣。 早在来大齐的路上,真正的北秦使臣及其队伍全部被洪洛天的人杀死,他们扮作使臣的样子,持北秦使节,拿着顾清玄假造的国书,到长安来搅动这一城风云。 卢远植又能查出什么? 大齐朝廷急需向其他五国有一个交代,而陈景行知道这个最好的交代的就是卢远植。 卢远植也知道。 压垮卢远植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卢远晔病逝。 这一下,真好,他再无顾忌了,终于被逼到了绝境。 皇后驾薨,举国哀悼,长安城变为满城素缟。朝廷休朝半月,皇宫封闭举哀。 …… 全长安城都在办丧事,顾家也是。 顾清桓与顾清风尚在狱中,顾清宁打点好了一切,每日都看望他们,也得知了当日的狱中情形,害怕卢远植再次对他们下手,就拜托殷齐修帮忙留心。 顾家人一致对外宣称,顾清玄已死。这些日子,因为种种关系,也有不少人到顾府来“奔丧”,顾清宁做戏还是做得挺全的。 然而顾清玄还好好地活着,日日在家养伤。顾家人与江家人都是整日不大门不出,在府中全心操办“丧事”。 …… 很快,卢远植还是得知了晋轩王的腾龙符被夺的事,怀疑晋仪大长公主要调令御林军谋异动,毕竟是整个皇宫安危都落到了她手里,他不得不提防。 后来他的宫中眼线告诉他,晋仪大长公主已趁着内宫封闭之时,软禁了皇上,意图逼皇上下旨铲除卢家。 他几次进宫求见均是无望。 朝上人心已失,宫中人心已乱,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种时候只有最后一搏了,谁先动手,谁就赢了…… 三月末,晋仪大长公主于晚间去天一神坛,为皇室颂经祈福,是钦天鉴选出的好日子,好时辰,届时只有少数随从随行护卫。 卢远植等到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第一百章(上):黑白谁能用入玄 其实,随晋仪大长公主此行的人数,比卢远植探知到的还要少些。 只有顾清宁一人。 她穿着素色的锦衣,单薄的锦纱长衫,依旧是简单地绾了个髻,在神坛内亲自秉烛,一盏一盏一盏地将神殿中的灯烛点亮。 顾清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跟随着她,慢慢行走。 她依旧很痴迷,点着明烛去看清坛壁上的每一处花纹雕饰,用手认真抚摸,好似抚弄爱不释手的珍宝。 她既不叩拜,也不颂经,只不断游走在这神坛内,细细观赏着这栋建筑,让顾清宁一点一滴地跟她讲述自己在这项工事上的用心,任何一点故事,都不愿错过…… 眼前一片灯海,还有这妙影迷乱,她们只这样走着,相伴相依。 她携着顾清宁的手,带她走到神坛外,俯视高高的圜丘,她靠在顾清宁的肩膀上,沉醉地讲述着:“清宁……你看到了吗?万民来朝……百官称臣……就在这下面,那么多人,那么多官爵名位……” 顾清宁笑了,任她带着自己,持着一盏上面画着墨梅的白色宫灯,在圜丘上蹁跹打转,四处遨游…… “你是否也有过遗憾?”顾清宁伏在她耳边问道。 她在顾清宁颈项间呼气:“没有,从来没有。这一生,我想做的,都做了,我做不了的,也忘了……” “可是这一生这么漫长,到底该怎么才算圆满?填满自己欲望?忘却自己的欲望?”这些都是她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心中解不开的迷惑。 她答:“要很多很多的爱啊,清宁……”随着音落,一个浅浅的吻点在顾清宁额心。 “这世上有很多人,尤其是朝上百官,位列上卿,但不见得圆满,因为他们只有欲,没有爱……他们不会爱……他们将权力当作春药……感受不到俗世之欢……他们多可怜?清宁,不要,不要成为那样的人,要爱,要爱我……” 如梦似幻,人世颠倒,这俗世之欢…… 月光下她的面颊愈发明艳动人,一片红唇轻咬,说出悦耳的语句,怎么能这么美?怎么能这么颠倒众生? 神坛的汉白玉外壁在夜色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巍峨高耸,神圣庄重。神坛前的高高圜丘上,她逛累了,便席地坐了下来,靠在顾清宁肩头,仰望着空中皎皎明月。 “清宁,你杀过人吗?”她喃喃问道,仿佛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好似重重一锤打在她心头,顾清宁收回望月的目光,“杀过。” 她只点点头:“嗯,以后你还会杀更多人,这是你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罪孽,这下半生怎么过活?” 顾清宁不敢细想,“那你呢?” 她回道:“以前我没有杀过,但今晚会……” “谁?”顾清宁心底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她闭上眼:“我自己。” 这三个字更让顾清宁如受重击,惊恐不已,瞬间变了脸色,含泪紧紧抱住她:“不,我不会让你死,你在吓我是不是?你怎么会死?” 这是顾清宁第二次如此强烈地想留住某人。 她笑了:“清宁你怎么忘了?我都会老,我们都会死啊……” …… 不同于天一神坛前的空寂无人,此时相国府外,被御林军团团包围。 殷济恒执皇喻去查抄卢家,在卢府门口侃侃宣旨,奉天子之命诛杀叛国权臣卢远植。 说是奉天子之命,但此时皇宫内的陈景行已经与外界断了联系,卢远植一党都知道这究竟是奉了谁的令。 然而卢远植并不在府中,他的政事堂也空了。 与此同时,长安令尹被杀,失踪的卢远植与几位军中朋党夺了令尹府令,调集长安巡防营军士直闯皇宫。 火光逐渐靠近皇宫最东面的天一神坛,接着轰隆一声,披甲持戟的军士推翻了宫门,闯了进来,将天一神坛重重围困。 卢远植以进宫救驾为名,亲自引军从东门闯入内宫,与守卫皇宫的御林军刀兵相见,一路杀到金殿外。 紧闭的金殿大门瞬时大开,数百位甲兵鱼贯而出,挡在殿前,矛锋正对巡防营军士。 这是卢远植始料未及的,眼看这些兵士明显不属于皇城巡防营,也不属于御林军,他不由地揣测他们到底来自何处?怎样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进入这皇城? 不过,区区几百人也不足为患,他身后可是三千巡防营精锐,一半御林军又由自己的人掌控着,大不了,就在今夜……变个天…… “诛佞臣!清君侧!” “诛佞臣!清君侧!” …… 那几百兵士一齐呼喊而出,这声音如涛如浪,越来越响,从后面传来更为轰动的响声,四方通往金殿的宫道上,无不是整齐的脚步声兵器顿地声,及这铺天盖地的呼声…… 形势瞬间发生了逆转,金殿前的卢远植一党被无数兵士完全围困住了。 卢远植终于明白,自己是主动栽进了圈套了。 御林军被晋仪大长公主掌控是假,包括查抄相国府,都只是用来迷惑诱逼他的假象,就是想引他走到这一步——带着巡防营精兵闯宫。 这成功构成了他争夺兵权闯宫造反的这一项大罪,顺利成就了“诛佞臣,清君侧”这个名义。 他以为自己是早走一招,先下手占先机。 事实却是,一头扎入别人引君入瓮的陷阱中。 是谁?究竟是谁? 这步步为营,阴谋算计…… 宫墙四周皆举起火把,暗夜通明如昼,统兵前来的安邑侯出现在兵士队列之前。 又是一声门户大开的声音,卢远植看着顾清玄从金殿正门中走出来,一袭布衣,重伤在身脸色枯黄却焕发神采,穿过身披甲胄的兵士,一步步向他走来…… 原来他没死,而是潜藏了这么多天,逃过自己的注意,与安邑侯离开长安城去各地调兵。 安邑侯持剑直指卢远植:“奉晋仪大长公主之命,调岭南、华阴等五城之兵入皇城,诛杀佞臣卢远植!扶明主清君侧!卢远植!还不快束手就擒!” 卢远植根本没有回头看安邑侯,直盯着顾清玄,与他遥遥对视,逐渐靠近。 顾清玄走到他面前,他讽笑道:“好你个顾清玄,竟敢假死诈我!” 顾清玄淡然一笑,颔首道:“是的,顾某是假死,不过今夜相国大人就要真死了。” 卢远植抬眼望向金殿,愤慨道:“不!你们这些奸贼!勾结晋仪大长公主作乱!必不得好死!陛下在哪儿?你们把陛下怎样了?” 第一百章(下):千回生死体方圆 近在咫尺,而他毫无畏惧,只道:“相国大人放心,陛下安然无恙,已经去陪他姑母了。” 他的声音略低,向卢远植揭露一个残忍的事实:“不过,相国大人,你还没看明白吗?真以为调兵进城诛你卢氏,全是大长公主的主意?呵,以大长公主把权自重逼君灭相为名,只是安抚你的朝堂党朋而已,毕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吧?这背后……你还没有看出究竟是谁想让你死吗?” 卢远植顿时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明堂金殿,难以置信,骇然道:“你是说陛下?怎么会是陛下!不可能!我卢远植操劳二十年,一手将他扶上皇位!他为何如此待我卢家!我卢远植做了什么对不起陛下的事?” 顾清玄直对他疯狂的眼眸,所显露的漠然沉静似乎能够冰封人心,让所有的歇斯底里都消匿殆尽。 他道:“你以为这是非对即错的审判吗?不,清醒点吧,卢远植,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你没做错什么,只是已经威胁到陛下的皇权了而已。相国大人,一朝新政,你的旧时功绩已经没有说服力了,如今民生凋敝百业待兴,陛下不再需要结党谋权的帮手,他需要的是有能力帮他收拾这烂摊子的臣子。所以……” 似乎是因为重伤未全好,说话说久了都有些吃力,顾清玄停顿了下,笑道:“相国大人,你是很好,只是于今时,毫无用处。” 顾清玄就这样将这个鲜血淋漓的口子撕扯开来,残忍地袒露在他面前,卢远植终如醍醐灌顶,他仰天大笑,癫狂极致,伸手拔腰间的佩剑,想结果了顾清玄的性命。 然而长剑还未出鞘,一把短刀就已经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心口,鲜血如注。 这是顾清玄给他的最后一击,卢远植惨叫一声,已无力拔剑,双眼瞪大,上身前倾,与顾清玄咫尺相对。 顾清玄毫不退避他如魔鬼般绝望疯狂的眼神,直视着他,手上再用力一送,“这是你欠我的一刀。” 卢远植用最后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顾清玄……” 仿佛是死也要记住这三个字,这是刻进灵魂中的仇恨烙印。 他终是没有了声息,顾清玄也放了手,任气绝的他就此倒地。 他们见卢远植已死,全都慌张大乱,有的人还想垂死挣扎,发狂地砍杀抗争,两军交锋,作乱的巡防营军士全部被安邑侯所领的军队剿灭,明堂金殿前,血流成河。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陈景行由御林军护卫,赶往天一神坛,包围天一神坛的巡防营将士见到他之后才明白事情有乱,连忙俯首跪拜相迎。 他斥退他们,让御林军围守天一神坛,他亲赴神坛内殿,身后只有少许内侍相随。 陈景行进入内殿,独自向前,终是见到了在那里等待他的两个人。 神殿四周,十六盏铜雀金枝灯盏尽被点亮,通道两旁的地面上缀着如同星火一般的小灯烛,在这一片茫茫灯海之中,坐着两位女子。 顾清宁端坐在拜神的主位上,却不面向神祗,而是面向神殿大门,晋仪大长公主倚靠在她怀中,闭上了双眼。 她双手环抱着大长公主,下颚依恋地抵在她的额心,沉默不语,久久无神。 直到见陈景行出现在眼前,她也没有动身行礼,而是转眸,依旧沉默地看向他,眼中浮现泪光。 陈景行上前来,凝望着大长公主,跪坐在她们面前,拉起大长公主冰冷的手,含泪唤了声:“姑母……” 那一刻,顾清宁愿意相信,他是真的悲伤。 封锁皇宫,持权调兵,剿灭卢氏,她并非不顾念皇上会猜忌她憎恨她,而是早就准备好,以自己的死,帮助她年轻的侄儿坐稳皇位。 名高权重如她,怎会不知自己对于君王来说是怎样的威胁? 当年,对于先皇是如此,如今,对于新皇更是如此。 当年,她可以选择退避,可如今,她已经不想再退避了,毕竟心中还有仇恨未泯,不如就这样,彻底了结。 陈景行抬起哀伤的双瞳,望向顾清宁,问道:“你是陪她到最后的人……可听她留下什么话?” 顾清宁看着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眼一眨,掉下泪来,道:“大长公主说,她已经……不怪陛下了……” 那一瞬,陈景行眼中闪现泪光,似乎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让他沉积多年的心事得以释怀。 夺嫡党争,因卢远植为争权挑起,然而根源是他,他以这最残忍的方式赢得了皇位,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歉疚? 身为她的侄儿,却杀了她那么多侄儿,他怎会不怕她恨自己? 然而,最终,她还是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他会是个明君,会守住陈氏江山。 陈景行依着她的手掌,低喃:“谢谢你,姑母……” 出了神殿,他依旧是镇定威严的九五至尊,于众人前宣告,晋仪大长公主已逝,平乱有功,加封追谥,以国丧之仪厚葬。 更深之时,动乱平息,皇宫上空飘荡着血腥杀戮之气,风一吹,散了。 他们又聚到天一神坛下,俯首叩拜,虔诚山呼:“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 顾清桓与顾清风被释放,顾家一家团聚,一起连夜收拾了府中的白花灵堂。 东方既白,又将到上朝之时。 顾清玄立在正堂,看着那高案上立着的灵牌上写的自己的名字。 确实很难得,这世上有几人能够为自己办一场丧礼?为自己准备好灵牌棺椁? 他抚着面前的空棺,笑了。 反正,此时,躺进楠木棺中的不是他…… …… 卢家被满门抄斩,几日前的堂皇相府荡然无存,彻底消失于长安城中。朝堂之上,论功行赏,在活着的人里,殷济恒被奉为首功,多加封赏,三公中只余他一人,权位至此无极。 然后是安邑侯,调兵平乱有功,陈景行给他加封食邑,他却推辞,只愿永留长安,做一庶人,为葬在皇陵中的晋仪大长公主守陵,陈景行准奏。 其次才是顾清玄,并非陈景行不知这背后他有怎样的功劳,而是他不争,将种种大功推给了殷济恒。 陈景行欲恢复他的二品官职,他婉言推辞,甘居从四品监察御史,依旧在御史台任职。 顾清宁主动上书请旨主持修建大长公主陵墓,陈景行准了,于是她熬了无数个日夜,为晋仪大长公主设计了一片华美陵园。 她终是实现了幼时的诺言,建一间最美的“房子”给她心目中最美的人住…… 国丧种种结束后,已到四月下旬,朝堂安定,总算一时无风浪。顾清玄受召进宫,于御花园觐见。 陈景行独立在御花园亭榭内,见他来直接让他免去大礼,招之上前,一派闲适,指指桌上的棋盘,笑道:“今日无事,朕来了棋兴,想到顾卿是最善奕的,故召卿来,顾卿,陪朕对弈几局如何?” 他附礼叩首:“遵旨,此乃臣之幸。” 陈景行把玩着棋盘中的玉子,笑道:“当年,朕初闻顾卿善奕,便将手中那副白瑶玄玉棋子赠给了顾卿,一晃这么多年了,顾卿还留着吗?” 顾清玄回道:“陛下所赐乃世之珍品,微臣这么多年来无不将之作镇府至宝来收藏供奉。” 第一百零一章:最后一面 顾清宁终是进了金殿明堂。 在晋仪大长公主去世的半个月后,她以新任正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与父亲弟弟一道赶朝入宫,自此开始于金殿参政议政。 这是大齐数百年来,第一回有非皇亲女子进入金殿,所以颇为瞩目。 若是以前,她定然会十分紧张,但如今,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有些不同。 在经历了这种种之后,她的内心变得更加无畏,却又更加迷茫。说实话,她知道眼前只有这一条路,但可怕的是,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走下去…… 那个人就那样死在她怀里,让她难以忘却,她想沿着那个人的路走下去,可那条路的终点是哪里呢? 金磬声响,百官入朝,分属于三部的顾家三人一齐向前走着,顾清宁与顾清桓依然跟随在顾清玄之后,踏入金殿,不管他人侧目,三人的神情是一致的沉着,宠辱不惊,尔后换履,各自分散到百官之中。 散朝之后,走出金殿,三人又走到一起。顾清玄转头看看顾清宁,问道:“清宁,你怎么了?这一段日子你脸色都不怎么好?” 其实他身上伤还未完全复原,他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只是多了几分精神。 顾清桓也道:“对啊,姐姐,你怎么了?今天可是你第一次上朝,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顾清宁抬眼望望他,又垂首,木木地摇头,并没有答顾清玄的话,兀自上马车去工部官署。 她走后,顾清桓跟顾清玄道:“父亲,看来姐姐真是有心事。” 顾清玄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略微失神,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感觉莫名地心慌。 从那次自己假死开始,顾清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了……到底是为何? …… 帮助顾清玄达到灭卢的目的之后,洪洛天就不打算在长安城内停留了,他将离开,继续做本家的事。这次顾清风却没有立即跟他走,而是选择留下,陪伴照顾伤势未痊愈的顾清玄。 当然,他留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成硕郡主陈君瞳。 他一直在关注她,不仅是因为自己不知不觉中对她有了好感,还因为,他知道,这世上能让自己的姐姐顾清宁在意的人不多,他不想她们难过。 自卢远泽下葬以后,陈君瞳就归宁在家,久居晋轩王府内,整日郁郁寡欢,还向晋轩王提出要出家的打算,若不是遭到晋轩王的反对,恐怕她早已上了天梓山进了灵源寺。 父女俩各执己见,这一段日子一直在互相劝慰,不肯退步。晋轩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珍视爱护,哪肯她就此常伴古佛青灯了却一生? 他也明白君瞳如今的痛苦都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而致,心中颇为愧疚,想尽一切办法补偿她,在长安城内广罗珍玩,使了各种法子只想哄她一笑。 打探到晋轩王府的动向后,顾清风悄悄溜进了王府一趟,在郡主所居的庭院内放了一样东西。次日君瞳一见,果然露出了笑颜。这事传到晋轩王耳中,他颇为高兴。 但顾府的唐伯却一点都不高兴,一大早的,他就发现廊下的风车水轮不见了,疑心有贼人进府,就各种巡察。因为那算是沈岚熙的遗物,顾清玄也很紧张,顾府上下都慌乱起来。 接着几日,府内还有其他物什失踪,几乎全都是顾清宁的东西,她工房里那些闲时所做的小玩意儿一件一件地凭空消失了。 开始她还奇怪,后来就不追究了。 终有一次,顾清风被偶然提早散值归家的顾清宁逮个正着。 他抱着她做的一个小马,一转身就撞见站在门外的顾清宁,只好用袖子捂着东西,对她故作无恙地笑笑:“姐姐,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顾清宁只问一句:“她还好吗?” 顾清风愣了下,笑笑:“原来姐姐都知道啊?呵呵,我……” 她宽慰地笑道:“没事,你做得很好。她喜欢这些吗?” 他憨憨地点头:“嗯嗯,她很喜欢,一见这些小玩意儿就笑,说在家里无聊,她很喜欢看这些……她老是不开心,整天念佛经什么的,只有看到这些小东西才会高兴起来。” 顾清风讨好地凑近顾清宁,嬉皮笑脸地嘀咕道:“姐姐啊,你看,你这屋里的东西都被我搬得差不多了……你要不再做些?你知道吗?五月十日就是她的生辰啊,我都不知道送她什么了……好姐姐,你帮帮我啦。” 顾清宁拿出他怀里的东西,戳戳他的额头道:“你老这样借花献佛算怎么回事?要讨小姑娘欢心,得有点诚意啊,不如你学着做点什么送给她?她一定很会很开心的。” 于是顾清风就听取了她的建议,不如她手巧,就学最简单的雕刻,打算雕一个小木像送给君瞳做生辰贺礼。 …… 如今工部已没有多少事忙,顾清宁也清闲下来,不再似以前总是很晚才回家。然而她也没有懈怠,承建司但凡有事,她都会亲自监察到底,也会亲自教导新进署的参事们。 今日,她一时兴起,到工事房搭建城墙的模型,又拖到了很晚,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有些不想归家…… 她伏在沙盘边沿兀自发呆,有人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 顾清宁着实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那人,却更受惊吓,“卢远思?”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锦衣华服的相府相小姐,她穿着朴素布衣,面色憔悴,只是面对顾清宁时,那双眼眸中依旧显露天生的骄傲。 “你没有死?你不是被斩了吗?”顾清宁失措地往后退。 她往前走,面无表情,开口道:“是,我本来该跟我的家人一起死的……但是父亲舍不得我死……在他举事之前,为预防不测,他就将我送出了长安,事发之后,卢家……满门抄斩……是我的丫鬟扮成我的样子替我……去死的……” 顾清宁恐慌地看着她,“那你怎么不逃?这样露面被逮到怎么办?远思!你快走吧!你快离开长安!” 看着顾清宁此时的模样,她几乎相信顾清宁是真的为她担忧,但她宁愿劝服自己不去相信,冷笑道:“顾清宁,你怕什么?我一个人能拿你怎样?能拿你们顾家怎样?我不会逃,我全家都死了,我怎能独活?” 顾清宁不断摇头:“不,不,你要活着!你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卢远思打断她的话:“够了,顾清宁,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我来见你,就是没打算活着。只是想完成一件事,也死而无憾了。” 顾清宁微怔:“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犹豫道:“我想见姜贤,我知道你认识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顾清宁更加失神,不知所措,避开了她期盼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答复她。 若不让她见,她定然放不下。 若真让她见,她却已抱了死心。 这该如何是好? 顾清宁看着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我知道他在哪里……但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活着?见他一面就离开长安好不好?” 卢远思甩开她的手,坚定地摇头:“你没资格让我答应你。” “那如果姜贤想让你活着呢?”她继续尝试。 卢远思道:“顾清宁,我不是你,我是顾念人情的,我全家都死了,你觉得我还会因为一个人而活吗?我只不过想最后见他一面,你就当行行好啊?哪怕不用跟他直面,只让我远远看他一眼好不好?” 第一百零二章:卢氏未亡 为何如此执念?何苦如此决绝? 顾清宁知道,卢远思是恨毒了她的,此刻却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来求她,她又在迫切地想着自己怎样才能让卢远思活下来? 她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头:“好。我带你去见她。” 卢远思戴上斗笠,等顾清宁吹灭工事房的灯,关了门,跟随在她身后,往外走去。 在工部官署外,她回头看了下,又转头打量着顾清宁身上的官服,苦笑了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清宁低垂眼帘,深深吸气:“你永远不知道我牺牲了什么……” 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死去,一个个远离自己……终于满足了她的心愿,当自己失去的够多了,就是该有所得的时候了,不是吗? 卢远思也笑,但她不语,看着这样的顾清宁,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该羡慕,或是该同情? 或许,她知道呢?她就是知道顾清宁最深最大的那个秘密…… 两人走在路上,卢远思借着天光,透过斗笠的垂纱瞧着顾清宁沉着的侧脸:“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你吗?” 顾清宁问:“为什么?” 她望向前方,依然挺直着脊梁走路,说道:“因为你太假,我一直都知道你并不爱我大哥。或许连你自己一直都没弄清楚,你从小到大,好似对大哥十分地真诚,为他做了很多事,牺牲了很多,但你从来没有用真心对他……你跟那些为我大哥的外表倾心的女子一样,不,你比她们还可恶,她们好歹是真的喜欢过我大哥身上的某些优点的,而你呢?你最了解我大哥,却一点都不喜欢他……我从小就讨厌你,讨厌你的聪明,不含感情的聪明……” 顾清宁回头,瞥她一眼,不语,眼前出现了江月楼的影廓,她扯出一个冷笑,故意道:“是啊,我是无情,可有情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为人所伤?你呀,太傻了……” 卢远思瞪了她一眼。顾清宁面无表情,引她进江月楼,先让她在一个雅间中等候,她去找“姜贤”。 江弦歌这几日晚间都会去顾府照看顾清玄,十分关心他的伤势,每天不间断地做一些药膳给他送过去,每逢休沐,更是整日都待在顾府,帮他打点上下。 这个时候稍微晚了些,她刚从顾府回来,不想顾清宁在她家等她。两人一见面,顾清宁就说出了卢远思的事,问她如何决策,要不要让姜贤再现? 江弦歌思虑了很久,最终伤感地摇头:“算了,她是时候知道真相了……可是,我又怕这样对她的打击太大。” 顾清宁道:“经过了灭门之灾,你觉得此时还有什么能对她伤害更大?弦歌,我不想她死,可是她来找我就已表明她没活着的心了,我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有求生欲望?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死心离开长安?” 江弦歌理解地点点头,跟她一起冥思,“清宁,或许她知道我是女儿身后就会断了念头离开长安呢?” 顾清宁携着她的手:“那我们试试吧。” …… 她们就这样,一起去了卢远思所在的雅间。当江弦歌出现在卢远思面前,她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江弦歌靠近她,温柔道:“远思,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姜贤……本就不存在……” “不!”这破碎的声音,尽致淋漓的痛恨:“你怎么能这样欺我?” 顾清宁上前,道:“不要怪她,这都是我的主意,那时候,为了阻止你嫁进殷家,我便让弦歌女扮男装与你接触……” 卢远思直视着顾清宁,听她说着真相,破碎的目光中闪现一丝狠辣,一咬牙,不让顾清宁有半点反应的空隙,直接拔下头上的银簪刺向顾清宁的心口。 江弦歌手疾眼快推了顾清宁一下,还是没有躲掉,那簪子一下扎进顾清宁的肩头,鲜血从她的官服下渗了出来。 果然,这就是报应吧。 那晚她这样杀害了卢远泽,也曾在钟离面前自杀,却没得赎罪,这下倒好,报应还是来了。 在江弦歌的惊叫声中,顾清宁捂着伤口,本能地拿起旁边的茶杯,愤恨地向卢远思掷去,不料江弦歌错身一拦,挡在了卢远思之前,那茶杯就砸到她脸上! 她头一偏,锋利的碎片还是在她完美无暇的面颊上划出一道狰狞的口子。 “弦歌!”顾清宁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比方才自己挨刺更加惊恐,向江弦歌扑过去。 卢远思那一刻也魂不附体,心中受到巨大的震动,更加难以相信,江弦歌竟然为她挡了这么一下? 女子的容貌可是与生命同样重要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顾清宁惊颤着,一时不敢直视江弦歌受伤的脸,抱住了她,止不住地痛哭:“弦歌,弦歌,对不起,对不起……” 江弦歌因为伤痛,蹙着眉,看着顾清宁的肩头在冒血,心疼道:“清宁,你先起来,不要慌,我们先把血止住啊,没事的,清宁。” 说实话,看到顾清宁抱着江弦歌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时候,卢远思真的相信了,原来顾清宁并非无情。 江弦歌拿出丝帕,捂住自己受伤的脸,抬眼看着震惊的卢远思,恳求道:“远思,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怪清宁好不好?她已经很苦了。你也很苦了,何不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死者已矣,你父亲好不容易才保住你的命,你不能辜负他啊,你就好好活着行不行?” 卢远思一低头,哭了,跪坐在江弦歌面前,看着她半张脸都挂满了血迹,还有顾清宁肩上那刺目的一片红,她茫然无措,觉得自己的仇恨都无处安置。 外面的江月楼领事听到这房内的动静,急忙赶来,在门外问:“大小姐,怎么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江弦歌与顾清宁对视了一眼,顾清宁偏过头去,她已经明白江弦歌的意思了。 卢远思知道若她们把人叫进来,自己必将在劫难逃,她看着江弦歌。江弦歌握住她颤抖的手,对外面道:“没事,张领事,劳烦你帮我备一辆马车,待会儿送我的客人出城去。” 张领事疑惑道:“这么晚出城?” 江弦歌只道:“是的,她家中有事得赶回去,张领事你赶快去准备吧。” 外面的张领事应了一声,就去做事了。 江弦歌看向卢远思,道:“你等下就收拾下,打扮成男装,乘马车出城,离开长安!放心,张领事是个可靠的人,不会多问你什么的,你身上有银子吗?这些你拿着,还有这些首饰,你都收着,在外过活也能应应急。” 她任脸上伤口疼着,不断地从身上拿出银子和首饰塞到卢远思手里,有条不紊地叮嘱着。 又到门口,隔着门让侍者将她的丫鬟叫来,窃窃吩咐丫鬟拿来男装和伤药纱布。 贴身丫鬟进来看到这一切都吓坏了,但她一点也不犹豫,指挥若定,让一个丫鬟给卢远思变装,让另一个去请张大夫。 她把让顾清宁安坐着,轻轻解开她的上衣,给她敷止血药。因为这些时日一直在照顾顾清玄,所以对于疗伤也有了些经验,顾清宁的伤口不算很深,幸好没有伤到致命处,她暂时可以应付得过来。 卢远思在房间的另一头换上了“姜贤”的衣服,听着那一边的顾清宁发出一声惨叫。 是江弦歌给她拔出了簪子。 听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卢远思更加迷茫,这算是报仇了吗? 在江弦歌给顾清宁敷药的时候,顾清宁也忍着疼,给她查看伤口,看着她右脸上那道一寸长的口子还在不断地流血,怎么擦也擦不完,顾清宁的眼泪也怎么流都流不尽。 她不怕自己受报应,哪怕因此殒命呢?可是她的弦歌何其无辜? “弦歌,这会留疤的,怎么办?我……我真是罪不可恕……”她呜咽道。 江弦歌给她擦拭眼泪:“清宁,放过她好不好?” …… 当晚,张领事驾着马车,打点了一下守城的护卫,将卢远思送出了长安城。 然而,她们谁都不知道,天亮之后,卢远思又回来了,她带着她的仇恨潜藏到长安城的某处。 她想江弦歌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很对的,她父亲好不容易让她活了下来,她怎么能辜负他?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卢家就未亡,不报复那些卢家的仇人,她就绝不罢休。 第一百零三章:弦歌毁容 当晚,顾清宁没有回家,而是留宿在江月楼。 两人的受伤的事暂时没有向家人透露,只有张大夫来看过,说顾清宁伤得挺重,但没有性命之危,只需静养几天就好。 糟糕的是江弦歌脸上的伤,因为伤口较深,恐怕真的会留下疤痕。 江弦歌就这样毁容了。 长安第一美人,倾国倾城之貌,无复存在。 这是顾清宁有生以来最为惶恐最为不安的一夜,甚至超越了卢远泽死的那晚。 看着江弦歌脸上的伤口,她知道她将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毕竟这次她伤害至深的,是这样一个她挚爱的人…… 江弦歌倒不以为然,在听张大夫断定之后,她是有一瞬间的恐慌,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仿佛潜意识中,还在感激上天终于取走了她的某种禁锢。 失去美貌的江弦歌,就是另一个新的江弦歌了。 她不想顾清宁害怕,特意让她睡在自己的左侧,安抚着整夜不安的顾清宁。姐妹相拥而眠,顾清宁在她肩头留下很多的泪水。 两人夜间时睡时醒,一晃天已放亮,都了无睡意,起床了。 今日是休沐之期,顾清宁正好可以用来养伤,以及面对这一切…… 她肩膀受伤手臂不能抬,江弦歌便亲自帮她梳头,在铜镜前为她梳上一个精致而简约的女子发髻。梳完之后又将梳子递给她,让她帮自己梳。她大大方方地在铜镜前坐下,直视镜中的自己,背后的顾清宁却又落下泪来。 她回头握住顾清宁的手,笑道:“你呀,怎么梳了姑娘家的发髻就变得跟小女儿一样娇滴滴的了?莫要哭,清宁,你再这样,可要把我惹哭了。” 她又把黛笔递给了顾清宁,“先帮我画眉吧。” 顾清宁坐在她对面,用黛笔细细勾勒描画,柳叶长眉下,那双眼睛依旧美丽,清澈,深情…… 画完之后,江弦歌伸手挠她逗她笑,闹了一阵,帮她穿好已经洗干净补好了的官服。本来梳女子发髻,应该穿女装的,不过她就是喜欢看清宁穿官服的样子。 穿完衣服,两人并立在铜镜前,江弦歌一笑,道:“顾大人,你可愿意娶小女子为妻?” 顾清宁笑出来,真诚道:“在下若有幸得江小姐芳心,必会八抬大轿迎娶之。” 在出门前,江弦歌戴上了一层面纱,只露出眉眼,将受伤的脸遮住了。 她们先去见了江河川,江河川这才得知昨晚的事,看到江弦歌的容貌被毁,江河川近乎吓晕过去,痛心疾首,五内俱焚,一个早上都不得安生,为女儿叫苦。 江弦歌劝慰了很久,才稳住江河川的情绪,他又反应过来,不想顾清宁太过自责,也就抑住了自己波动的心情,反过来安抚她们俩,跟她们一起乘车去顾府。 到了顾府,顾清桓早间出门办事去了,并不在家,顾清玄与顾清风先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忧心不已。 顾清玄立即写手书,让唐伯去请与顾家交好的老御医来再给江弦歌看看。 将近午时,顾清桓归家时,顾江两家人都聚在顾府正堂上,江弦歌解下了面纱,去了纱布,老御医正在给她查看伤势,再三研究,还是确认道这真的会留下疤痕。 江弦歌脸上狰狞的伤口,老御医的话,就这样砸到顾清桓面前。 他万万不能接受,痛心地扑进正堂,俯在江弦歌面前的桌案上,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沉默了会儿,老御医会看眼色,这便告辞,顾清玄亲自送他出门。 老御医走后,顾清宁便将昨晚的事又说了一遍。 “姐姐,弦歌竟然是被你伤的?” 顾清桓激动起来,失去了理智,怎样也安稳不了,直接对顾清宁吼起来:“你怎么那么糊涂?干嘛要把卢远思带到江月楼去?怎么能让她见弦歌呢?弄成这样!姐姐!你真是把弦歌害惨了!” 顾清宁被暴怒的他骂得有点蒙,无措起来,“清桓……” “你总是这样!这么自以为是!你真以为什么事都能掌控得了吗?那卢远思是什么人?她会好好对你们吗?她是卢家人,恨不得把我们都碎尸万段了才好!姐姐你竟然还带她去江月楼!你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顾清桓无法控制自己,江弦歌的伤痕将他性格中最为戾气的一面刺激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清桓,你不要这样,清宁又不是故意的,我们谁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伤了脸,这又怎样呢?”江弦歌出言维护顾清宁。 顾清桓更加不能承受,痛惜地看着她,双眼都溢满血丝:“弦歌,你还替她说话!要是这伤疤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要是这伤疤真的一辈子都好不了,清桓,你还愿意娶弦歌吗?” 顾清玄踏入正堂,看着他们,平静而镇定地问。 这一句话,让江弦歌和顾清桓都内心震荡一下。 顾清桓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愿意!” 堂中安静了,片刻之后,顾清玄欣慰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信心的,所以才这样问。 江河川一瞬间转忧为喜,顾清风也是,都畅快地笑出声来。 顾清桓愣了,暴戾之气一下撤走了,他变得呆滞腼腆。 江弦歌收回看着顾清玄的目光,垂下头,掩饰自己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 堂上霎时间充满一派和悦之气,顾清玄揣着手,端步走进来,站在江河川面前,故作庄重,鞠躬一礼,道:“江掌柜,顾某今日正式为我儿清桓向令嫒提亲,聘书彩礼不过多时便会有媒人抬到江月楼,还望你老成全这桩美满姻缘,不要嫌弃顾某这个寒酸的亲家。” 江河川笑得合不拢嘴,不断敲着桌子,看看顾清玄又看看顾清桓,喜不自胜,道:“诶呦!清玄老弟,我等你这句话都等了十多年了!甚好!甚好……” 这时,一直沉默的江弦歌缓缓站起身来,给自己覆上面纱,抬头仰面,向门外走去,路过顾清玄身边,停了下,面纱之上的一双美目中在那一瞬显现破碎的波光,始终深沉,此时是真伤了心。 她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嗯,这个理由找得不错…… 依旧是倔强的样子,然而谁也不会懂得她到底在执着什么。 江弦歌不管不顾地跑出了顾府,上了马车,立刻让马夫驾车走了,独自在车内哭成了泪人。 顾清桓追来时,已来不及了,他也懵着,经历这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江弦歌。 只是明白,她还是不愿嫁自己…… 可堂上两位长辈还在期待着,他失魂落魄地回去,他们安慰他江弦歌只是受了毁容的打击一时想不开。他不忍断了他们的念头,也不忍心彻底否认自己。 …… 再晚些时候,顾清桓端着扶苏为顾清宁煎的药汤,来到她的工房外。 她因为伤口疼痛,伏在在桌案上假寐,知他进来了,并没什么反应。 顾清桓跪坐到她面前,放下药碗,愧疚道:“姐姐,我听父亲说你也受重伤了?现在怎样?还疼吗?先把药喝了吧。” 她撑起上身,端坐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沉重泛红,直视着顾清桓,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道:“就算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也永远会原谅你……” “姐姐……” 她的目光投到那一碗黑色的药汤上,手一伸,拿起药碗,直接掷出门外,嗔道:“但不表示我不会生气!” 那瓷碗一下摔得粉碎,药汤撒了一地,就像有些话,有些事,都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第一百零四章:城墙见驾 暮色将至,顾府的大门被敲响,唐伯恭敬地将来人请入正堂。 殷济恒有些神色匆匆的样子,见到顾清玄之后,他直接拉起他腕子道:“走,顾贤弟,快随老夫去见一人。” 顾清玄问:“见谁?” 殷济恒头也不回地回答:“陛下。” “陛下此时正在北城墙上,微服巡视难民营,特召你我去见驾。” 他们一刻都不敢耽误,紧急赶往北城门,两人气吁吁地爬上城墙,果然见陈景行在上面游走巡视。 行礼既毕,陈景行唤人给额头上冒着汗珠的他们送上茶水,笑道:“这天一热,的确难受了点。” 两人谢恩,之后随他沿着城垣缓缓而行。 陈景行穿着银白色常服,手持一把白扇,移步向前,姿态从容而随性,却显露天然的优雅贵气。 这城墙下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怎么能想到,他们的皇上此时离他们是如此的接近。 顾清玄看得出,陈景行对难民及各地灾情的在意是真心的。 陈景行在难民营最为聚拢的一处停下,叹了口气,回头对他们道:“朝堂政乱初平,然而民生不治,这些日子以来,朕真是夙夜不安,想着百姓受苦,朝廷却无力救助,真是让人忧心……” 两人自然齐声叩首回道:“臣无能,臣有过。” 陈景行一笑,甩开折扇,轻轻扇风:“两位再无能,那我大齐朝堂就是真无能人了。好啦,这也不是怪谁的时候,今日召两位爱卿来,就是想跟爱卿们商议商议……这先皇留下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他这直白之语,让殷济恒脸色微恙,讶然失语一阵,后来回道:“陛下勿忧,老臣定会与顾大人大力筹款,解难民之急,等旱涝过去,税收上来,自然会有好转。” 陈景行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愈加靠近墙垣,眺望下面的难民营,平声说着:“你们看,下面这些,只是苍生疾苦的一部分缩影罢了……他们从南到北,齐聚到长安城下,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是全天下最富庶地方,这里有天子,有左右政令的大臣,于黎民百姓而言,长安城不仅是大齐的都城,且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信仰朕,信仰大齐朝堂,他们等着这长安城中的权贵救他们呐,但是如果我们辜负了他们呢?若是天下万民发现他们的希望全部都是繁华的泡影呢?” 他转身,微倾上身,靠近他们接着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对不对?” 两人俯首:“陛下英明,天佑大齐。” 陈景行挺直脊背,收起扇子,在自己手掌上敲打了一下,清脆声响震着他们的耳膜,他笑了下,拉长音道:“天佑不了大齐了,得靠人了。筹款也只能解决一时危急,之后呢?这连年的战乱荒废,国库空虚至此,朝廷陷入这般尴尬境地,就表明得下功夫想别的招了。顾卿,殷卿,如今你们是朕在朝堂上最为指望的大臣,朕就这样说吧,你们要么给朕人——济世之人,要么给朕财——源源不断的济世之财,不然……朕自己去找。” 他最后停顿较长,声音沉沉,几个字敲击着他们心弦。 两人叩首齐声道:“是,陛下。” 陈景行往回走了,目光依然在城下的众生间流连,只在最后让他们退下时,转眸看了下顾清玄,补了一句:“若是下回朕见顾卿你,你还是如此一言不发,那朕就……让你去做户部尚书。” 顾清玄立即摆手,摇头,不再似先前的僵硬,“不不不,微臣不敢了……” 陈景行笑了起来,“瞧你怕的,顾卿啊,朕不是跟你玩笑,如今朝上谁敢坐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整个户部就是一盘散沙,这个官位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接,朕想来想去,还是顾卿你做最为合适。顾卿,在御史台玩够了就得了,还是回来好好做你的尚书……” 顾清玄依然摇头,再次否道:“不不,陛下就饶了微臣吧,微臣在御史台真的挺好的。至于户部尚书……陛下,可容微臣举荐一人?” “你荐谁?” 他道:“额……现任大理寺卿杜渐微。” 陈景行思量后,玩笑道:“杜卿可是与顾卿你有什么仇怨?” 顾清玄放低声音,笑道:“没什么仇,只是人家杜大人比微臣有钱多了……” 陈景行点点头:“那好吧,就他了。杜渐微升为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嘛,就由现大理寺少卿,殷大夫你的世子殷成渊升任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殷济恒有刹那的蒙然,之后赶紧谢恩,想着自己的大儿子殷成渊在大理寺熬了这么久,自己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更进一步,今日顾清玄这轻轻松松几句话就…… 心里高兴是高兴,但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眼前顾清玄与陈景行这般的默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两人告退之后,一并走下城墙,御驾宫人依旧在城门后等待,他们没有乘车,一齐走路回去,走入内城,长安街上万家灯火熠熠。 殷济恒心中有结,面上照样是露出和顺的样子,向顾清玄道谢。 顾清玄却另有所司,言及让他拉拢杜渐微,因为户部真的是十分紧要的,但他们谁都不好直接插手,把杜渐微推上这个位置,刚好能让他在前面顶着,是一举两得。 他重重思谋,自有主张,殷济恒一时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之后,两人各自分散,殷济恒归府,顾清玄去江月楼。 …… 工部官署内,天刚黑的时候,顾清宁依旧是一人留在署内做事,身上的伤还没好,能做的也不多,但她就是乐意在这里这样捱着,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样想的。 这是她归署署事的第一天,她这个时候都没有归家,顾清风坐不住了,于是到工部来找她。 偌大的郎中院,只有她一人,独坐在公房的公案后,手持一本旧书翻阅着,右手提笔缓慢地写着什么。 顾清风的轻功让他走路无声,即使在公房外默默站很久,也不会被发现,他知道顾清宁有心事,他自己也是心事沉甸,但他们谁都不会说。 他看着这暮色下的工部官署,望着姐姐身上的锦绸官服,想着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 顾清风收起苦涩目光,调出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蹦进了顾清宁的公房,清朗的声音唤着:“姐姐!” 他轻盈地窜到她面前,趁她滞愣间,拿掉她手里的书和笔:“该回家了!” “你怎么来了?”顾清宁讶异地问,没想过顾清风会溜进官署来。 他眨眨眼,“诶呀,父亲还没回家,哥哥又不在,你还不回家,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来找你玩儿呗。” 她笑起来,用手边的尺子敲了下他的头:“好啦,我回家就是。” 他笑嘻嘻地去扶她起身,看起来大大咧咧闹腾不停,其实每个小动作都体贴入微。 看着这样的清风,她心中安稳了许多。 两人在通廊上走着,顾清风问她:“姐姐,你以后就打算这样啦?一直做官?” 顾清宁道:“这样很好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说着,晃了晃脑袋,“只是……还是想有人陪着你……” “你是想姐姐嫁人?”她知道清风心疼自己,心中感动。 顾清风不置可否,瘪瘪嘴道:“姐姐你有这么优秀的两个弟弟,找谁当我们姐夫压力都很大呀,我真是发愁,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我姐姐娶了?” “那要是一直没有那样的人呢?清风,也许,真的没有了,可能我这一生除了这官名爵位,就不会有其他了,丈夫不会有……孩子……”她苦笑着,声音哽咽。 顾清风酸涩地一笑,坚毅地摇头:“不,姐姐,你还有我们,我,哥哥,父亲,我们永远会照顾你,保护你。” “清风……”听他如此肯定,顾清宁心里更不是滋味,稍稍沉默一会儿。 他似乎是领会了她沉默中的意味,依然坚定,补充道:“我可以的,姐姐,纵使世事千万变迁,我永远是你弟弟,这一点,怎样都不会变。所以,你永远也不用怕身边无人。” 他的确做到了,世上千千万万人,只有她的清风从未辜负过她。 两人走出官署,看到顾清桓在外面徘徊,他已等候多时。 “姐姐……”身着同样颜色的郎中服,此时他不似成熟的仕子,在顾清宁面前垂首而立。 顾清宁看了他一眼,携着清风往前走:“回家吧。” 第一百零五章:门前扑倒 “弦歌可好些了?”顾清玄问道。 江河川叹气摇头。顾清玄拧眉,思忖道:“诶,老兄,我看弦歌与清桓……这婚事恐怕成不了……” “怎么会?这两个孩子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只要弦歌想开了,一定能成。”江河川始终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不。”顾清玄道:“老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弦歌啊,对清桓没那个意思,这孩子心沉,有心事,恐怕已经心有他属了,我们也不能勉强她是不是?还是得考虑弦歌的真实心意。” “心有他属?怎么会?”他是再了解自己女儿不过的,倒从没看出她对别的青年侧目过。“不不,这么多年来,多少王孙贵胄追求她,她可都是见都不愿人家见一面,弦歌的品行你也知道,向来矜持有度,怎会与其他男子有瓜葛?她最在乎的也就是你顾府的事了,这一天到晚一趟一趟的跑,心心念念的,与清桓来来往往,还没过门,都差不多是你顾家半个媳妇儿了,哪会有别的心思?” 顾清玄也困惑不解,道:“诶,无论怎样,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我们也不要操之过急了,再等等吧,以后自见分晓。我是很想弦歌做我们顾家的儿媳妇,但她若不愿意,也不能勉强不是吗?” 江河川觉得他说的也对,点点头,仍在思考着什么,后来顾清玄要走时,他一下拉住顾清玄的胳膊,道:“不会是清风吧?” “啊?”顾清玄愣了下,一时反应不及。 …… 顾清玄上了江月楼顶层,刚踏上台阶,就见蒙面的江弦歌正往下面走,与她在楼阶上正面相逢。 她不似那日那般漠然,也收起了这几天积攒的伤感阴郁,见到他,便关切地开口问道:“伯父身体好些了吗?药膳可有坚持食用?” 顾清玄欣慰地笑笑:“弦歌勿忧,你瞧,伯父这不是好着吗?” 她闲雅地颔首:“伯父安好则可……” “那弦歌可好?”他问道。 江弦歌端手走下来,“有伯父此问,弦歌甚好。” 顾清玄亲切道:“弦歌啊,伯父此来,是特意来向你赔罪的。” “赔罪?伯父何出此言?” 他道:“上回跟你父亲说要定下你和清桓的婚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弦歌你的想法,让你难过了,诶,是伯父不对,自说自话了,还请弦歌勿怪,以后啊,你和清桓的事,伯父绝不多言。” 江弦歌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伯父多虑了,弦歌并不介怀。” “还是弦歌豁达。想来也是,这世上的姻缘,难能件件如人意愿的,伯父是真想你能嫁进我顾家,但……也是清桓这小子没福气吧,不管了,只要能随你心就好。”他叹道。 江弦歌沉默地看着他,无言地笑笑,无言地点头,将万千心事,都隐于无声中。 顾清玄又问她:“脸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滞了一下,也不顾念其他了,伸手摘下面纱,露出受伤的面容。 “怕是,好不了了。” 顾清玄看清了她脸颊上那一道明显的伤疤,已经结痂,像一片暗红色的细长柳叶贴在玉容上,残忍地破坏了整张面孔的美感,让人有一种想为她掸去的冲动。 “真是可惜……”他不由得惋叹。 她豁朗而平静地笑笑:“不可惜。” 没有再把面纱覆上,恭敬地掬了一礼,与他擦肩而过,走开了。 离去时,别在腰间的覆面纱巾滑落,无声地坠在地上,她不管不顾,坦然向前。 顾清玄看了看她的背影,拾起了面纱,叠好,放入袖间。 …… 回到家中,那三姐弟正在廊下纳凉,等他回来一起用晚膳。 这一段日子以来,难得看到家里人这么齐整,顾清玄颇感安慰。他走过去,一路看着廊上挂的灯。 他将那条面纱拿出来交到顾清桓手里,顾清桓认出这是弦歌的东西,而且面纱上隐约还有已经淡化的斑斑血迹,顿时一阵心揪。 “江家的恩情,我们顾家是怎样都还不清了……”他感慨道。 他看看顾清桓又看看顾清风,摇头道:“两个儿子,没一个有点出息的。” 顾清风摸不着头脑:“父亲,这关我什么事?” 顾清玄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就要加冠了,该成亲了。” 顾清风莫名其妙,把顾清桓往前推:“父亲,前面不还有哥哥吗?我们还是先把哥哥的问题解决了吧。” 顾清桓低下头,攥着面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觉得一切都已失控。他原以为自己得了功名,他与弦歌的事就是水到渠成的,谁想会变成这样? 自己这么多年的念想,难道就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顾清玄看穿他的心思,道:“甘心吗?不甘心的话,不妨再试试。但也不要操之过急。” “父亲……”顾清桓受到鼓舞。 顾清玄坐下来,望向顾清宁,问:“清宁,你与弦歌最为要好,可知道她有什么心事?这姑娘是不是看中别家公子了?” 顾清宁想了想,摇头:“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别家公子?应该不会吧……” 听顾清玄有此问,顾清桓就开始紧张了,又听他接着问道:“那对清风呢?” “清风?”三姐弟都诧异起来。 顾清宁不禁笑了,说道:“绝对不可能。” 顾清风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姐姐这样否决自己,心里有些不服了:“姐姐,你这什么话?什么叫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弦歌姐姐没准……” 他这话还没嘀咕完,就感觉到对面射来一道寒光,连忙住了嘴:“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有可能……” “你想有什么可能?”顾清桓咬牙问道,扑向顾清风。 顾清风还故意逗他,两兄弟就打闹起来,在院子里互相追逐。 顾清桓向来文弱,谁想一碰到这事,大脑就发了热,不依不挠的,顾清风被他追得上蹿下跳,也没法,直到听见有人叩门,才松了一口,向大门奔去:“哥,别闹了,让客人看到多惹人笑话,我去开门,你别缠着我啊!” “你别想逃!清风!”顾清桓还在追着。 顾清风跑去开门,顾清桓追过来,他把门一打开,后面的顾清桓因为跑得过快没注意脚下,被台阶绊倒了,撞倒了顾清风。 一片哀嚎声中,两兄弟一下子将来人扑倒在地。 “诶呦~~今日果然不宜出门~~” 原来还在门外作翩翩之态的钟离这会儿却倒在顾府门口叫唤着,身上还有顾家两兄弟压着,极其狼狈,叫苦不迭。 顾清宁与顾清玄赶到门口,看到地上三人的惨状,真是哭笑不得。 顾清桓与顾清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看到来人是钟离,两人连忙一齐扶他起来,殷勤地给他掸身上的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误伤。” 钟离揉着磕疼的下巴,看到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的顾清宁,恼火道:“什么人嘛?见到本大祭司至于这么激动吗?” 又乍一眼看到顾清玄,立即变了脸,忍着疼拘礼:“在下见过顾翁。” 顾清玄回了一礼,问他:“钟大祭司没有受伤吧?” 他惊魂未定,摇摇头,又恼火起来,回头看那两兄弟,他们都弄得衣衫凌乱灰头土脸的,钟离甩甩袖:“诶呀,顾翁家中怎会有这样的人?真是……” 顾清玄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两兄弟一眼,把钟离往里边请,转身,若无其事地笑笑,向他解释道:“我不认识他们。” “父亲……” 第一百零六章:与子期于局上销 其实钟离这次是来找顾清宁的,却与顾清玄聊得甚为欢愉。 原来顾清玄一直知道钟离的存在,晋仪大长公主很久以前就向他提过这位义子,只是没想到他就是钦天鉴的大祭司,之后在大长公主府见到他,事后又听顾清宁说起他的身份来历,方了解他。 虽然没有交集,也算是很有渊源了,顾清玄与他谈了隐藏身份的事,叮嘱他不能轻易泄露自己的出身。他也深以为然。 顾清宁奇怪的是,一向没个正型的钟离在顾清玄面前倒是规规矩矩恭敬得很,一派后生的模样,与他谈天说地,搬出旧事来聊,好似刻意亲近一样,暗忖他装模作样,不知他意欲何为。 更让她郁闷的是两个弟弟,看钟离都是一副崇拜的样子,之前撞倒了他,都很过意不去倒还可以理解,但这一脸窃喜是怎么回事? 几盏茶推将过去,钟离与顾家三父子都熟稔起来,反而没跟顾清宁说几句话。 钟离多能言善道的一个人,后来竟跟顾清玄聊起了棋道,言自己也是爱棋之人,这下已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又轮番对弈几局,一不当心就到了深更。 他对顾清玄的称呼一晚上就从顾翁变成了顾伯父,顾清玄对他的称呼一晚上就从大祭司变成了贤侄,顾清桓和顾清风也不叫大祭司了直接改口为钟离大哥。 他与顾家父子对弈,后来房中就只余他与顾家父女三人,更深坐隐,挑灯落子,两人手谈,一人煎茶,听夏夜蝉鸣,可嗅明前茶香。 一局下来,顾清玄甚是欢愉,为钟离拍手叫好:“贤侄好棋艺,这棋逢对手真是一大快事啊!” 钟离笑道:“伯父谬赞,在下输了一晚上,这盘都输了伯父三子,还能叫好?” 顾清玄抚须道:“嗯,可以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只输顾某三子了。” 钟离执扇拱拱手,附礼道:“伯父绝技,晚生甘拜下风。” 顾清玄含笑,欣赏地看着钟离,目光落到一处,凝滞片刻,后来变了脸色,指了指钟离手中的扇子,问道:“这个扇坠……莫非是麒麟双玦?” 钟离故作慌张地掩了一下,也变了脸,“伯父认得?” “此物,顾某上一回见到,还是……五年前……” 顾清玄若有所思,伸手向他要过扇子,将扇坠拿到手中细细观看,良久不语,后来望向钟离,道:“顾某只知贤侄是出身岭南钟离世家……不知贤侄与前朝钦天鉴大祭司白如晦有何渊源?” 钟离看了下顾清宁,目光又与顾清玄相接,直言道:“他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玄学术术皆是由他传教。” 顾清玄眉睫稍动,目光变得幽凉深沉:“这就难怪了……” 顾清宁不禁好奇,接过那扇坠细看,问道:“父亲是何意?我记得白氏一族是因为宫中巫蛊之事被满门抄斩,四五年前就在长安城内销声匿迹……与这玉珏有什么关联?” 顾清玄看向钟离,道:“白氏一族被灭,其实并不是因为与后宫巫蛊之事有关,而是因为长生教,长生教以双麒麟为图腾,这种白玉双玦是长生教教士级别的人所佩的,这个虽然只有一半,且经过修饰,与长生教图腾不尽相似,然而我还是有印象,当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曾佩过这样的一双玉玦……” 顾清宁记得,长生教曾在大齐各地盛行,无数人加入过此教,以信仰宗禅大师,修仙道得长生为名义,所揽教众极多,长安城内上至皇亲官员,下至黎民百姓,都有信奉此教的,只是后来长生教被先皇视为邪教,下旨铲除,因此事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 她听顾清玄说过,当年卢远植还假借灭邪教的名义,陷害打压过不少异己。 顾清宁想着,思量起来:“我记得我读过相关的书,说长生教最高级的是虚有杜撰出来的宗禅大师,下面就是教士,分别有两名,东教士盘踞洛阳,西教士在长安……莫非当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是西教士?” 钟离转眸,笑笑:“是,我外祖父就是当年的西教士……但是,清宁你有一点说错了,其实很多人都错了,长生教的最高级并不是供人信仰的宗禅大师……而是先皇。” “先皇?”顾清宁惊诧了一下,这是连顾清玄都没有想过的,的确骇人。 钟离道:“当年先皇追求长生,曾暗中派人寻访术士神医以求长生之术,有人借此谋事,笼络人心,将我外祖父拉拢入内,并联合洛阳的药王世家,以为先皇谋长生之名,笼络各方,成立了长生教,各人有贪心,随着长生教势力越广,他们获利越多,我外祖父开始为了白家权位,后来是骑虎难下,最后事情失控,先皇不得已废除长生教,且受人挑唆,对长生教高级教众赶尽杀绝,白家毕竟是长安望族,不好明面上让人知道白家与长生教有关,先皇就听信心腹奸人所言,给我外祖父扣了个私通后宫妃嫔行巫蛊之术的罪名,白家满门抄斩,当然洛阳药王世家苏氏一门也不得幸免……” 顾清宁沉默了,她陷入沉思之中。 顾清玄起身,走向窗边,道:“那贤侄你为何就这么放心地将这些说与我父女听?就不怕我们以此加害你吗?” 钟离就喜欢顾家人如此的坦诚透彻,依旧笑着,回道:“不,我不怕,因为说出这些事,是于顾家有利的,我知道只要伯父你了解了这些真相,我的目的也终会达成,就算伯父你把我交出去指罪于我来换取功劳,我也无憾。” “与顾家有利?”顾清宁不解。 顾清玄已经猜出了大概,回身与钟离对视,“蛊惑先皇求长生,又陷害你们白氏和洛阳苏氏的是殷济恒,对否?” 钟离畅快一笑,点头:“伯父猜得没错,正是那老贼!我潜在长安城中这么久,一是想报复卢家,二是为了查清白氏被灭的真相,一开始我是怀疑与卢远植有关,直到卢家被灭,我才看清,陷害白氏的并不是他,而是殷济恒。” “你不觉得你有些冒险吗?万一顾家是与殷家站成一线的呢?”顾清玄问。 他道:“是嘛?是我看错了?晚生认为不可能。” “为什么?” 他扬扇,勾起嘴角,“因为晋仪大长公主曾跟我说过,长安城内,只有顾清玄一个聪明人。” 顾清玄笑了出来,心胸开阔,在他面前坐下,拿起一杯顾清宁倒的茶,“以茶代酒,顾某敬贤侄一杯。” 他举杯回礼:“不敢言敬,幸与伯父共饮此樽。” …… 他们未曾想过,屋内的对话,已被屋外的人听去。 是扶苏,她在书房外立了一会儿之后,悄然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她依然无眠。 房内没有点灯,她倚靠在榻侧,借着月光,凝望着手中的物什。 那是一块白玉麒麟玉玦。 第一百零七章:自言台阁有知音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一夜的最后,顾清宁如此问他。 不知为何,钟离向她透露得越多,她反而越觉得看不懂他了。 顾府门外,皓月当空,她以送别客人为名,向他追问道:“你今天来这,就是为了来告诉我们这个秘密吧?” 钟离摇着扇子,阵阵凉风扑到她面颊上,他笑如朗月,毫不矫饰,“是啊,本来是想说给你一人听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他停顿一会儿,一副不羁之态,笑道:“没想到,你家人都还挺有意思的。” 顾清宁实在无奈,抱怨地睨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向前走去,一袭白衣迎风踏月而行,没走出几步,忽而回头,却又换上一脸的正经:“故事我是说了,该怎么利用这个故事,我相信伯父他自有打算。” 顾清宁停在原地兀自出神,他停了停,问:“愣着干嘛?” 她见他不走,不禁疑惑地看过去,只见他手中折扇一敲,理所当然道:“送我回家啊。这么晚了,让我一个人回去,你放心?” 顾清宁下意识地回头,可惜没见两个弟弟在身后,她还真想让他们都瞧瞧钟离这副无赖的样子,好让他们打消幻想。 她吸了口气,认真地点头:“嗯,我放心,您走好,不送。” 说完便转头往家门走,不料被他从背后一把拉住胳膊,回头,看到他挤眉弄眼耍赖道:“我不,就要你送,大黑天的,人家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得很。” 顾清宁被他缠得没法,只好跟他去了,其实是想看看他这般装傻卖痴,到底想怎样。 两人又是如此,执一盏明灯,同行于月下,在无人的长安街头缓缓行走。 过了好一会儿,顾清宁才察觉到,钟离还没有放开手,一直拉着她的手腕。 她投以奇怪的目光,他坦然受之,没有因此放手,还握得更紧:“我说了,人家害怕。” 顾清宁笑了,不挣脱,反而直接握住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钟离都愣了一下。 她扬扬两人交握的手,道:“没事,我对你放心。” 他倒有些迷惑了:“为什么?姑娘你这样可不好啊。” 她坦言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意思的。” 钟离转头望天而笑,不语。 两人就这样向前走着,顾清宁忽然问:“钟离,以后怎么办?” 钟离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加重了些力气,还有微微的颤栗,就了解了她一往无畏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挣扎与困惑。 他答:“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自嘲地笑:“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做什么好事?” 他道:“好事是对自己好的事,清宁,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不须犹疑,不计成败,你只有走下去。” “可要是走这条路,就注定会失去很多呢?”她问。 钟离望着她:“你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以后就注定会又更多的牺牲。” “是啊,我已经失去很多了……也不惜会失去更多。”她的目光变得坚定,一扫这些时日中那些捉摸不定的迷茫。 钟离道:“其实,自从那一晚之后,我就想来找你,问问你……” 她见他有些许的深沉,便知道了他所说的是哪一夜,安抚道:“放心吧,她走的时候,很平静,那是她的选择,她早知一切都是注定。” “那你呢?”他问:“你是陪她到最后的人,若那事对你没有一点的影响,你怎会变得如此犹疑?” 你是陪她到最后的人…… 是谁也曾这样说过? 顾清宁承认,“是的,的确是因为她……但更多的是对我自己的怀疑,经历那一番变故,我忽然有些没信心了。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我真的有可能成功吗?” 钟离将她的心思看透,直言道:“清宁,这不是你对自己的怀疑,而是对她的误解,其实你是觉得她失败了,对不对?” “我……”顾清宁一下失语,尔后道:“或许吧。就连她都不能……我的结果又能如何呢?” 钟离笑笑,摇头:“我以为你们是知己,谁想你还是不够了解她,清宁,你要知道,她的死,不是失败,不是向什么投降,她从来没有失败过,也不会投降。” 他仰首,傲然地望着前方长安城的满城飞檐高墙,道:“清宁,遍观长安城名利场上人,不止不休的争夺角逐,你以为他们争的是什么?权力?地位?财富?其实这些终归只等于一样,就是选择的权利,世人皆处桎梏,最成功的人便是打破桎梏的人,有的选,能够选,才是人生之大幸。而她,一生都有得选,选择自己的爱与恨,选择对权力的执着与放弃,选包括择生命的何去何从。所以,她始终是成功的。” 顾清宁忽觉豁然开朗,双手握住他的手:“钟离,你觉得我有可能成为她那样的女子吗?” 钟离直接摇头:“不,你不能,谁都不能像她那样伟大。但你会成为你自己。” 顾清宁内心安定下来,终于清醒,是啊,她不用沿着谁的轨迹走,她会成就自己,成就独一无二的顾清宁。 “那钟离呢?”她笑问:“你会走怎样的路?” 钟离的目光变得幽凉,但尤为坚毅:“至于我……我不是名利场上人,我不争夺什么,我早已有了自己的选择。” 思及钟离的身世,她还是感到沉重:“可是你的身后却是重重的仇恨,你又如何释然?” 他道:“我从来没想过释然,可我也不会在仇恨中沉沦,我并非为仇恨而生,身世经历,不过是上天强加给我的附属品而已,我的人生中,还有更重要的事。” 顾清宁问:“是什么?” 他望向她,笑而不语,放开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前面就是他的居处芝景庭,他走到门前,回头,看着她,“都到这儿了,你不用送了。” 顾清宁背手移步倒走,豁朗地看着他:“那好,我走了……” 他却摇头,推开府门:“我是说,你该进来。” “你想让我留下?”她有些愕然。 钟离走过来,再次拉住她:“把你从你家拐到这里来,我容易吗?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顾清宁莫名地感觉有些不对劲,疑虑起来。 他故意挑眉道:“你不是对我放心吗?” 她抬眼,扫到门前匾上的那个“景”字,心思一转,笑道:“是啊,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携着她的手,引她入内,侍者关闭了府门,为他们沿路点上小小烛灯。 她随他在庭院内游走,借着月色细赏这片她初到时没来得及好好看过的别致庭院,看着他。 不可否认,在她心目中,钟离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看透她,了解她最深的隐秘,她对他无可隐藏。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真实的,她的恶,她的畏缩,都无需掩饰。 而且,她知道她的确可以对他很放心,他们之间不会有男女之情,他就像弦歌一样,可为挚友,是永远让她安心的存在。 而且,对着他,她还可以永远缅怀那位她生命中最特殊的女子。 她知道,无论过多久,任长安城中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纵使世间人都将那个人忘记了,她和钟离都不会忘记。 不知不觉中,她将很多对那人的感情都安放到钟离身上,所以她认为钟离对她也是一样。 进了庭院主屋,他一扬袖,房门合上,他放开她的手,一转身,一手揽住她的腰,猝不及防地将她抵在门上,柔情的面容自上垂落,贴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吻。 她怔忪一晌,“钟离……” 他抬头,满意地看着她雪白的颈项间那一片殷红,指尖从她面颊上滑过:“叫我子楚。” …… 第一百零八章:何人合用心 初夏将至,夜短昼长,天刚放亮时,顾家人就都起了,毕竟有三个要早早赶朝的官员,全府上下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只有顾清风一向闲散惯了,又没有师父的约束,总是最晚起的一个。 今日却是例外。 顾清玄到正堂侧厅用早饭,一进厅门就见顾清桓与顾清风两兄弟在餐桌旁交头接耳偷笑私语,察觉到他的到来才赶紧正起身形,装作一本正经地吃早饭。 “你们姐姐昨夜没有回来?”他在坐下,一边盛粥,一面问道。 对面那两人往嘴里送粥的勺子同时落下,抬头对他傻笑,不知所言。 顾清风挠挠头,嘟囔着:“好像回来了……好像一早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 “什么话?”顾清玄脸色稍冷,故意作严厉状吓他们。 他们不傻笑了,立时安静下来,埋头喝粥。 方过少顷,他们这边刚静,外面就传来唐伯的声音:“大小姐?你刚回来?” “嗯,我回来换官服,去上朝,父亲他们还没走吧?” “还没,在用早饭。” …… 顾清宁转入正堂,踏进侧厅,立马感觉到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僵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里边异常沉默的三人。 “父亲?”她往里走,感受到两个弟弟焦急紧张的目光。 顾清玄放下勺箸,拭嘴起身:“赶紧收拾,准备上朝。” 他往外走,看似如常,却让顾清宁更加心虚紧张。 顾清玄又回头,对她道:“清宁,改天把钟离大祭司再请到家来,喝茶。” 他转身时,三姐弟分明看到他面上浮现出和悦的笑意。 顾清玄去院中做八段锦,厅内两兄弟霎时间变了样,对顾清宁笑得不知道多开心。 她坐下,打算吃点东西,自己还没有动手,那两人就相继冒到她面前。 顾清桓给她盛粥,忍着笑奉上:“姐姐,我也要找钟离大祭司,喝茶。” 顾清风给她递勺箸,同样挑眉,憋笑:“姐,我也要找钟离大祭司,喝茶……” 顾清宁自知这下怎样都撇不清了,无语地咬唇,瞪了他们几眼,把筷子一丢,道:“算了吧,都瞎想什么呢?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们还是趁早死心吧。” “为什么啊?”两人同时失望地问道,两双眼睛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能怎么解释?顾清宁犯难,心一横,脱口道:“他不会喜欢我的,他……他,他喜欢你们都比喜欢我的可能性大。” 顾清宁撂下这句话,赶忙走人,只留那两个僵化在原地。 后来在整个去皇宫的路上,她都不得不承受着顾清桓十分困惑十分难言的目光。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说。 到了宫门外,马车停下,顾清玄却没有立即起身下去,而是安坐在车内,面对他们,正色道:“清宁,清桓,自灭卢之后,我们都有些懈怠分心了,也是时候收收心做正事了,眼前这个局面,来之不易,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都得更加当心。” 他们点头,齐声道:“是,父亲。” 顾清玄挑起车帘,看了一眼东门下,天光愈亮,一片朦胧中,有百官来朝,在巍峨宫门前静立等候,十色官服交错相连,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不喧闹,齐整的动作胜过任何宣告,不结群,无声相迎的步态胜过任何迎奉。 一辆朱顶高篷马车驶过来,在宫门前调转马头而停下,高傲的棕马发出一声淸啸,众人转首,那一片颜色开始向着一个方向流动。 百官的礼迎中,殷济恒出了锦篷,年近六旬的御史中丞秦咏年最先上前,亲自扶他下车。他的马车之后还跟了另一辆马车,殷家三兄弟,殷成渊、殷韶初、殷齐修也依次下了车,追随其后,正冠走向宫门。 “要小心啊……毕竟长安城,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顾清玄看着那边,低吟着,放下车帘,与儿女对视一眼,微笑,下车。 自从皇上特准官员可自行结群借光赶朝以来,百官中孰人正红孰人遇冷,在赶朝时都能够一目了然。 殷济恒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走到了东宫门下,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梭巡一番,好像在找什么,面上一副随和的样子,道:“顾贤弟还没来啊?老夫再等等吧,各位大人不妨先走……” 他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清玄,都在心里郁闷殷济恒这么稀罕他,连连说着:“不急不急,一起等,一起等……” 尔后,众人终于瞧见三顾下了马车,向这边走来。 顾清玄不急不躁,见众人驻足,也坦然上前,与身后儿女一起向他们拱手做常礼。 殷济恒靠过来,与顾清玄并肩齐行,互相问好,看起来甚是热络。 自然有人眼红,旁边的杨隆兴轻蔑地扫了一眼顾清玄身上的四品官服,故意酸道:“我还记得一两年前,顾大人是二品尚书时,就有前相国卢远植百般举,这回做了四品监察御史,还能得殷大夫如此赏识看重,真顾大人真是好大的面子啊!不过,不是我唠叨,下回顾大人赶朝还是得麻利点好,哪能让殷大夫久等?岂不失礼?还是恃宠生骄,故意让我等眼红一回?” 他仗着自己司丞的高位,有意揶揄顾清玄,有的人也不好拂他的面子,就随他笑了几声。 顾清玄面不改色,道:“司丞大人莫怪,顾某大伤初愈,行动有些不便,故而来迟,这走路也慢了些,当然是比不过司丞大人步履灵活,如随风而行啊。” 这不是在暗骂他如墙头草随风倒吗?杨隆兴脸色立马就变了,冷哼一声,再也无言,其他人也沉默,皆有些尴尬。 殷济恒笑着,打破宫道上的沉静:“老夫愿意等,来得再晚,也等得,老夫不愿意等,就算有些人深更便持灯来到宫门前也是枉然。” 杨隆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难堪得不像样,偶然间看到后面的顾清宁与殷韶初默契地笑着,分明是在得意地笑话自己,心里就愈发得不是滋味。 进了内宫门,虽天已亮了,但司明太监依旧提灯为他们引路,他们循着宫墙红壁,走进内宫。 走上沐恩桥上时,顾清玄在杨隆兴旁边,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游离在桥下的御河水上,出声道:“每次经过这沐恩桥的时候,顾某都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他作表面功夫,随口应声道:“谁?” “上一个在进宫途中给顾某难堪的人……”他缓缓吐露那个名字:“前户部侍郎魏坤。” 杨隆兴面色一僵,又听他道:“司丞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语气平和,而让杨隆兴感觉有阵阵凉气。 他上身向前一点,声音稍低,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九章:点头初得计 长安,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总有一些暗流在盛世安宁的掩盖下涌动着,或伺机而动,或如影随行。 权力角逐,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 夏日将到,城外难民营已不足以供难民容身,天气一热,人再多些,轻了说容易引起难民中暑,重了说会引发瘟疫都不一定。 朝廷不敢马虎,长安令尹上折求旨拨款搭建更多的民棚。 新任长安令尹吴中白的折子一递上去,新任户部尚书杜渐微的右眼皮就开始抽搐了。他上任以来,就没有一刻安生过,盯着那几屋子庞杂的账目,再看着统账册上那跌宕起伏的数目,每当有人上折求朝廷拨款怎样的,就无异于是拿尖刀在他心坎上一下一下地剜着。 这几个月以来,顾清玄与殷济恒为朝廷筹了一大笔款项用以赈灾,但这些银子已经分拨到各灾地去了,只有少部分的银子是用来安置长安城下的灾民的。即使筹银一干事宜户部也在持续进行着,可也总是杯水车薪,顶多能解一时之急,加上春耕发种、祭天大典、修建陵园、犒赏军士、封赏功臣等等,一笔笔款项如流水,户部早已不堪重负。 让杜渐微绝望的是,皇上准了吴中白的请奏,让户部核定后就给工部拨银,尽快修建起民棚等。 早朝一散,殷济恒还没来得及去找顾清玄同行,顾清玄就被杜渐微拽了过去。 他拖着顾清玄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摇着手指对满面迷茫的顾清玄又指又戳,哀怨道:“顾大人啊顾大人,在下平素没开罪您吧?没跟您结什么仇怨吧?” 顾清玄诚恳地摇头道:“没有啊,杜大人待人和善,怎会与顾某有什么闲气?” 他捶了下顾清玄的胳膊,道:“那你是为何要荐我做这户部尚书?你知不知道这可把我害苦啰!” “怎么会?让大人你升官还不好吗?顾某是没辙啊?皇上要我荐一个适合的人选,顾某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到大人你,大人的确是最合适的呀,放眼朝堂,顾某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能比得过大人你的,杜大人你就别为难下官了。”他看起来更加委屈,幽怨道。 “我为难你?顾大人哟,分明是你在为难我哟!这户部是人待的吗?它不是啊!亏得别人还眼馋,以为有什么油水捞,哪有!都说我姓杜的不好好当官尽忙着做生意揽财,说我掉到钱眼里了,他们怎么知道,我进了户部还真是掉进钱眼里了!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都从没这么为难过,一文一两的抠啊,我顶着多大的压力?一会儿皇上要用钱了,一会儿要建民棚了,一会儿又要拨赈灾粮了……皇上问我还不能说没银子了,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都比这好过些……” 杜渐微这下是打算逮住顾清玄死命地抱怨一番了,种种怨言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地涌向顾清玄,说得他都头昏脑胀了。 顾清玄拍着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对他道:“杜大人啊,你就别埋怨了,你以为你埋怨的只是你这一个月来的苦境?你可知,这也是顾某当户部尚书十多年的常态?我都熬过来了,你再撑会儿吧。” 杜渐微用双臂一把缠住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一脸决绝道:“我不管了,顾大人你得给我想招啊,不然我就只能倾家荡产去补国库的亏空了,就这么着为大齐再出最后一把力,出完我就辞官!” 顾清玄无奈地摇头叹气,对他道:“杜大人,至于吗?还倾家荡产?从来只有贪官把国库蛀空的,哪有把自己私家钱往里贴的?你要真贴了,我是不知道该说你是大齐第一大忠臣,还是大齐官场第一笑话了。好啦,莫急,想想,还是有法子的……” 他急忙问道:“什么法子?” “你好歹容我想想嘛……”顾清玄焦躁地四处张望,好像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转头目光又落到杜渐微身上,恍然大悟一般,欣然道:“有了!杜大人你还真想出了办法!” 杜渐微不明所以:“我想出了办法?” 顾清玄又环顾周遭一遍,确认没人注意,然后沉下声对他道:“是啊,你说补贴国库那事,正好启发了我,其实想想,这也可以啊!诶呦,你先别急,我没说真让你拿私财补救国库,知道你舍不得。我是说,可以让别的官员拿自己的钱去充国库啊,眼下可是国穷官富啊,想杜大人你这样一边领着朝廷俸禄,一边在外做着买卖的同僚,朝上朝下可有不少吧?”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又怎么会肯呢?”杜渐微疑惑道。 顾清玄接着道:“要是用官位品级跟他们换呢?朝廷公然卖官,你说他们是买还是不买?” 杜渐微如遭雷殛,之后稍稍回神,开口道:“顾清玄,你疯了吧?” 顾清玄无所谓地笑笑:“你看像吗?杜大人,特殊关头,必须得疯一点了,顾某给你想的这法子,没准能让你直升左司丞,你信不信?” 杜渐微眼中有光一闪,明显是被他诱惑地动心了,“你且细说看看。” 他顿住,若有所思,道:“嗯,我想了一下,此事还得有一人来与杜大人你一齐主张才行。我们不妨去找他,然后顾某再将心中图划说出来如何?” “顾大人你是说谁?” 他回答:“殷大夫。” 听到这,杜渐微的神色又有些细微的变化,反正是逃不过顾清玄的眼睛,他拍拍杜渐微的肩头道:“杜大人,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别人分功,但是这事儿还真是少了殷大夫不可,因为这将把御史台牵扯进来。” 怎么能少了他呢?该牵扯进来的,一个都少不了。 杜渐微摆手道:“哪有身舍不得?只要能为大齐效力,这功劳是谁的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 他们往前,继续走出宫去,在宫门外追上殷济恒的马车,随他一起去了御史台。在御史台的主堂中,三人独处,顾清玄向殷济恒说了来龙去脉,并将他的构想全部阐述出来。 殷济恒与杜渐微听了都深为震撼,即刻拟了折子,三人联名上书,写好禀呈,就此送进宫去。 午后,陈景行在御书房内召见这三位大臣,殷济恒为先,杜渐微在侧,顾清玄退居其后,反倒沉默起来,任由他们两个在皇上面前大显神通,慷慨激昂地向皇上禀奏具体筹划,好似每一句每一词都完全是第一次出自他们之口。 陈景行听了殷济恒与杜渐微的禀奏,也不断称奇,当下大喜,立即准奏,让他们再上详细条陈,准备明日朝上颁布。 非但如此,尤为欣喜的陈景行当场褒扬赏赐了他们三人,褒扬之语中没有一句提到顾清玄,而说赏赐时,顾清玄所得珍宝比他们二人加起来的还要多还要珍贵。 晋公公在旁边小声提醒陈景行这样的赏赐好像有些不对。 陈景行好似回味了一遍自己刚才所说的话,道:“哦,是有点不对……但君无戏言啊,朕既然说都说了,那还能收回不成?不对就不对吧,赏就赏是赏了。” 堂下三人一齐下跪行礼,顾清玄神色如初:“微臣叩谢吾皇盛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孰重孰轻,孰愚孰明,好像从来都不难看懂。 …… 次日早朝,陈景行颁布“报效令”,宣布朝廷正式开始卖官。 当日,杜渐微便升上了左司丞。 第一百一十章:虎口祸难移 此卖官非彼卖官。 大齐朝廷颁布的“报效令”,将每个现缺职位明码标价,公然叫卖。 但出售对象只限于朝廷的正式官员,包括各地各级外官。 所谓“报效”,自然是用银子报效朝廷了。 具体如下:“报效令”即日颁布,也能随时由皇上下旨取缔。朝廷的在册官员均能参与这场买卖,但其实这最利于的是那些因之前犯了小错而被贬被撤的官员,比如自身无罪却受他人牵连被贬的,因谏臣谏言被贬的,得罪了皇亲而被贬的等等。这些官员都可以向御史台申报,以相应价值的银钱换取晋升,得到想要的官位。 也不是所有用钱买官的官员都能够如愿以偿,他们每一个都得先通过御史台与吏部的审查,再经皇上亲自审批,方可成事。 若有多位官员竞买同一官位,则由御史台审核官员政绩,择优选取。 在“报效令”实行期间,御史台特设专察司负责审查买官官员,以御史大夫殷济恒为用统筹,御史中丞秦咏年为首要审察官,包括顾清玄在内的三位监察御史为佐察官。 这毕竟是特殊之时用特殊之法,“报效令”的弊端和潜在的消极作用都是有的,朝上百官中,就算有个别人有所察觉,他们也不会说,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会伤害到很多同僚的利益,还会得罪殷济恒,多嘴又有何益处?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看看热闹。 殷济恒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弊,所以他与顾清玄一样,不全权负责此事,把主要事务全部推给了秦咏年,明面上说是因为他资历深厚,“报效令”的实行非让他主持不可,实则是推责,顾清玄推给他,他又推给秦咏年,好名声大功劳由他揽了,苦的是秦咏年操劳受累。 朝堂上之事,大多如此。在朝为官,权衡利弊,明哲保身,进退自如,方能做到八面玲珑,屹立不倒。 但有一个人不会这样。 当晚,乔怀安进宫面圣,与难陈景行同游于御花园内。 陈景行静心听蝉鸣,在花陌上行走,问乔怀安道:“先生今日在御史台静观一日,觉得这“报效令”收效如何?” 乔怀安随在他身侧,转眸看了眼后面兰亭内的石桌上放着的厚厚的奏章奏本,也知道陈景行近来辛苦,晚间有这样一点纳凉的空闲,有是难得。 但他更为此高兴,自卢远植垮台后,朝堂之上再也没有那般权重的臣子,国政要务终由一人定夺,虽然一时这种局面并不牢靠,但陈景行已经成功地迈出了做为一个真正帝王的第一步——亲政,他的用心可见一斑。 乔怀安回道:“户部的折子应该已经送到陛下面前了,陛下自然知道收效如何,何须微臣赘叙?” 陈景行回头笑看他:“户部折子所呈的确很让朕欣慰,不过御史台那边呢?朕还是有些不放心。旁观者清,我想先生此来就是想提醒朕什么吧?直言便是。” 他道:“谈不上什么提醒,听陛下有此言,微臣也知道陛下心里是清楚的,便无忧了。第一日,御史台虽忙碌,而行事高效,一切井井有条,审察事宜十分周到,秦大人不愧为御史台老人,断事敏锐,思虑周全,有他主持此事,陛下可以放心。” 陈景行垂目望着桥下御河中深幽流动的河水,道:“朕放心,也是因为先生在御史台。至于秦咏年……可怜啊,可怜人……” 乔怀安神祗其意,与他对视一眼,自有默契,乔怀安道:“只是今晚我御史台的各位同僚可有得忙了。” “忙什么?” 他答:“忙应酬啊,不知此时专察司众人都吃了几回酒席收了几车礼了?刚散值那会儿,御史台外就人锦车如云了,今后朝上可就热闹咯,好多熟面孔要回来了……” 陈景行笑笑:“嗯,朕也想到会如此,不过,朕想,顾清玄也是能想到的。” 乔怀安思忖着,点头:“他自然能想到,或许他本就想如此。” 陈景行道:“这会儿,顾大人应该也挺忙……” 乔怀安回道:“陛下所想无误,顾大人此时应该正在见一人。” “谁?” 他停顿了下,觑着陈景行的面色,答道:“今日,李永承李国丈专门去御史台找了殷大夫,殷大夫恰好不在,他就去见了秦大人,之后给专察司的三位佐察官都递了请帖,邀他们吃酒,料想顾大人也不会推辞,此时就在应酬李国丈吧。” “李贵妃之父?李永承?他想干什么?他也想买个官做做?” 乔怀安道:“他都那一大把年纪了,肯定不是为自己求啊。只怕是有些官员的政绩实在拿不出手,或之前触法过甚,又想趁此机会花钱晋升,便只能指望御史台那边的审查放宽一点,李国丈可是殷大夫的妹夫,这么紧密的关系,加上国丈的脸面,拜托他来打通御史台各关节自是再有用不过的。” “哼。”他不禁冷哼一声,拂拂袖:“就算意料中早猜到他们会瞄准了御史台,却还是没想到,他们行动地居然这么快速。罢了,罢了,任他们玩儿去,朕倒是想看看顾大人会怎样应对这种事情?” …… 翌日早朝上,陈景行听着秦咏年秉事,翻着专察司提交上来的官员审查详情及名单,特别注意着顾清玄的举措和态度,却见他并没有任何异常。 而其他两位监察御史都在奋力地向他举荐那些官员,甚至有几个特别点明,请求他批准那些人晋升或免罚。 陈景行问过殷济恒的态度后,便都批准了,一大笔银子充入国库,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杜渐微喜不自胜,亲自提拔了原户部郎中张霖为户部侍郎,他自己安坐左司丞之位。 …… 几日后,顾清玄带着数箱珍宝,进宫觐见,在御书房向陈景行上书检举李永承贿赂御史台监察御史,与他人勾结卖官,从中自谋暴利。 李永承被传召进宫,见之前用来行贿之物忽然变成了检举他的证物,为料想顾清玄出尔反尔,气急败坏,想着后宫有李贵妃,陈景行不会对他太过严苛,就有些心骄,当着陈景行的面痛斥顾清玄诬蔑。 顾清玄将他的罪行一一阐明,指着他慷慨激昂地训斥,“李国丈!你居然仗着陛下恩宠,投机取巧,腐化我御史台官员,荼毒官场!你才是真正十恶不赦!你是把朝廷官位当什么了?娼妓吗?有钱就能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争筹忆坐帷 李永承被斩了。 顾清玄举证弹劾李永承及其他两位受他贿赂的监察御史,三人悉数获罪。 陈景行在金殿上大发龙威,特喻,在“报效令”上欺上瞒下徇私舞弊者,在原罪上罪加一等,直指御史台与吏部官员。 他们大多以为这次有便宜可捞,谁想这一来,就拿国丈先开刀,足够震慑那些原打算从中取利的人。殷济恒和秦咏年都心有余悸,所幸这次没有牵连到他们自己。 在处置李永承的时候,殷济恒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他要避嫌这也是常理,只是他人都在暗自臆测,他对顾清玄的态度会有什么改变。 这次,顾清玄是玩大发了,斩了殷济恒的妹夫,斩了后宫宠妃的父亲,还把一批官员拉下马,连杨隆兴都对他刮目相看了。不过杨隆兴心中更多的是窃喜,他就想看着殷济恒以后会怎样对顾清玄。 然而他并没有。 李永承在当日早朝时被拖出金殿斩首,以摄众臣之心。散朝后,殷济恒一如往日,主动与顾清玄同行,待他亲厚热络。 顾清玄礼貌性地致了下歉,道法度无情,他只是秉公处理,不能顾殷济恒的私情。殷济恒却直为他叫好,言语刚正,甚是深明大义。 那两位监察御史被斩,他们的公房由替补升任的侍御史接管。秦咏年另选了两位监察御史接替他们,与顾清玄一起做专察司的佐察官。 其中就有从侍御史升为监察御史的乔怀安。 首日,三位佐察官各自行事,皆忙碌不得闲,只在快散值时一齐去了御史中丞的公房,向秦咏年细述今日各项事宜,递上已通过审查的各官员名目。 叙事之后,他们各自退去,此时已过散值之时,御史台的其他官吏都走得差不多了。 顾清玄整理完文书,关了公房,独自走出正廷,看到无人的御史台官署正门外,有一背影,静默独立,自有风骨。 “乔大人?天色已晚,怎不归家?还是在等谁?”顾清玄向他走去,客气笑道,两人并不相熟,其实顾清玄对他无甚了解。 他回身,谦和一笑,微微顿首:“是,我在等你,顾大人。” 顾清玄稍诧,与他对立,“哦?不知乔大人有何指教?” 乔怀安从袖口中拿出一张折过几道的纸张,递给他:“顾大人请过目。” 顾清玄接过,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像被揉过,分明是一张稿纸,且看上面的文字格式,可以看出是奏折文稿,虽有涂改,但依然能分辨所书内容。 细看下去,顾清玄的面色稍变,攥着那张纸的手指力度不由得加重。 乔怀安道:“今日,在下搬进监察御史公房时,无意间在前任的公案桌角发现这张纸,一看,真是让乔某也略有惊讶,私以为应该拿给顾大人瞧瞧。” 乔怀安接任的是今日被斩的监察御史唐元初的位置,这纸上的笔迹也的确是唐元初的,所以,顾清玄这才知道,他今日上折举证弹劾那三人,但其实,其中之一的唐元初本来就打算跟他做一样的事情,就是上书弹劾他收受李永承贿赂,与其勾结舞弊。 所幸的是,他出手比唐元初早了一步,结果才得以逆转。 他以为自己这一手够狠了,没想到有人与他想到一块儿了,简直比他还狠绝! 在和他一起受李永承邀请吃酒席时,唐元初答应李永承的态度比他积极许多,原以为唐元初是真受不得高利诱惑,接受李永承贿赂,谁想原来他跟自己一样,也另有打算。 唐元初与自己素来无纠,若真是秉公待事,没必要只检举自己一人,必会将另一个监察御史也一并弹劾,但从这文稿看来,唐元初明明是只想将自己置于死地,这难道不奇怪吗? 仔细一想,顾清玄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李永承来御史台通门路的时候,没有坚持打通殷济恒那一关?他与殷济恒的关系最为密切,没道理不去请求他,殷济恒也不可能不知情,或者说,殷济恒本就是最先知情的一个。 所以,当李永承去御史台之时,殷济恒就那么“恰巧”地不在官署,李永承又很“恰巧”地想起应该从专察司的三位监察御史入手…… 好个殷济恒啊! 这一切明明就是他一手主导,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夫,联合唐元初,做了这一场戏。 他的目的,当时是引顾清玄入局,趁机除去他。 却没想到顾清玄没有入套,也给他们下了这一局,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好险啊……”顾清玄苦笑一下,摇头感叹,尔后折起那张纸,放入自己袖间,退后一步,对乔怀安恭敬拘礼,道:“乔大人慷慨提醒!顾某感激不尽。” 乔怀安回礼:“顾大人言重了,乔某只是做了件再微小不过的事。今后顾大人还是要自加小心啊。” “是,顾某明了,多谢乔大人指教了。”顾清玄诚恳道,望着眼前的乔怀安,忽觉自己好像一直遗漏了什么,却又怎样都捉摸不清。于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只是,不知乔大人为何这般特殊眷顾顾某?难道不怕得罪上边的人?”他还是问了。 乔怀安朗朗笑道:“上边的人?何人?何惧?乔某只知道,只要不得罪最上边的人,其他一切无妨。” 顾清玄体会着他话中之意,深思点头,“乔大人所言甚是,顾某领教了。” 之后,两人离开御史台官署,同行一路,身后不远处是巍巍皇城,落日余晖照亮琉璃金瓦,两边是朱墙玄门,高高宫墙愈渐远去,青石板路上,身着同样官服的两人,并肩而行,谈笑风声。 …… 日后,顾清玄与殷济恒交际如前,没有疏远,反而更加紧密,顾殷两家的关系也日渐亲近。 顾清宁与殷韶初同在工部,互相赏识,甚为投契;而殷家三子殷齐修于顾清桓有救命之恩,在后来的交往中,两人也逐渐相熟相知,加上礼部侍郎杨容安与他们两各有交情,所以三个性情较近的官场年轻人就结成了好友。 殷顾两家儿女晚辈的关系的确亲密非常,只是顾清玄与殷济恒却各有打算。 顾清玄更加尽力地为殷济恒出谋划策,加重殷济恒在朝上的分量,将他捧得很高。 殷济恒以为他是吃准了顾清玄,心里得意。 “报效令”起了很大的作用,殷济恒居功最高,深得陈景行赞赏看重,殷家愈加权重。 殷济恒在御前正红,让人有如看到第二个卢远植。 而没人想到,顾清玄就是想让他成为第二个卢远植。 顾清玄建议他进取相位,联合众多大臣一齐上书,推举殷济恒为新任丞相。 陈景行没有否决,立相之事,正式加入朝上议程,殷济恒入驻政事堂指日可待。 第一百一十二章:此兴予非薄 “一夜未归?宁姐姐怎么会……” 君瞳低下头,绞着手指,两条细眉紧蹙着,低垂的眼眸中黯然失神。她听顾清风说了前几日顾清宁的事,似有不安。 这是在晋轩王府内,顾清风又带着小玩意儿来看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了给她解烦解闷,想尽了办法,却不知君瞳最喜欢的是他过来给她讲顾清宁的事。 她归宁之后,顾清宁一直没来看过她,她虽有出家之心,但更多的好像是别有期待,尤其是顾清风带着顾清宁做的小玩意儿来陪她时,她会满心欢喜,顾清风也告诉过她,他拿这些东西,是顾清宁准许的,她就知道她的宁姐姐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她总向顾清风问顾清宁近来如何如何,不论巨细,只要有她的音讯便很开心。顾清风只捡好事跟她说,像之前顾清宁受伤的事,他就从来没说过。可是今日他向君瞳说起顾清宁与钟离的趣事,她却开心不了。 反而有些紧张地问他:“宁姐姐……真的喜欢他吗?” 顾清风还沉浸在姐姐归宿有着落的喜悦之中,道:“我觉得是,钟离大哥之于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他对姐姐也很好……我想他们会在一起的……哥哥和父亲都很看好钟离大哥呢……嘿嘿,以前我总担心姐姐,现在好了,有钟离大哥,姐姐的终身大事不是问题 了……” 兀自乐呵了一阵,见君瞳面色似有忧伤,以为是自己当着她一个新寡面前言这种喜事有所不妥,连忙住嘴,拿起桌上的那个他亲自雕刻的小木像,逗她道:“不要皱眉啦,看,这个小君瞳笑得多开心啊,你也笑一个啊?” 他玩闹地伸出两根手指去提她的唇角,不想君瞳直接避开了,依然忧思忡忡,神色间多了一分坚决,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忽而道:“我明日就上天梓山,去灵源寺。” “啊?”顾清风一愣,只感到心里咣当一下,不知所措,眼见着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难道终是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抬面时,亦是满面神伤,不复雀跃之态,沉沉地点头:“那好吧……” 顾清风走了,从晋轩王府后院院墙翻了出去。 君瞳去向晋轩王说了自己的决定,晋轩王也实在无奈至极,未曾料想,还是留不住女儿,怎么劝说都是枉然,只好帮她打点,准备亲自送她进灵源寺,当夜心愁得辗转难眠。 次日,晋轩王府的人护送郡主上天梓山,晋轩王驾马走在最前,有意走得很慢,毕竟心中还是难舍女儿。 君瞳坐在马车中,已经沐浴熏香,衣饰素朴,一心遁入空门,始终无神,只怀抱着一个小包裹。 车队方上山不九,在稍为平缓的山路上慢慢行进,道路两旁是茂密的草丛,行到一处,忽有一道人影从草丛中飞窜出来,目标明确直冲马车而来。 晋轩王从军多年,反应迅捷,调转马头,拔剑与之过招,护卫围攻而上。 而那人毫不示弱,与晋轩王对打都游刃有余,一边挥舞利剑,让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一边用剑鞘猛击,打开车夫,占了马车,又重重地还了晋轩王一招,趁他避开时,迅速地驾马掉头,扬鞭策马而去,硬生生地在晋轩王眼皮子底下将郡主劫走了。 他们追赶上去,追了一段路,晋轩王突然驻马,看着远去的马车,挥臂拦下紧急向前的护卫们:“不要追了。” 手下人诧异:“不追?那郡主……” 他笑了,这些时日以来难得如此快意地笑,“本王知道该去哪里找。” …… 君瞳在颠簸的马车中惊慌大呼救命,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推开马车门,打算应对歹徒想法逃生,扑到了马车前,捶打推搡那个人:“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劫我!我父亲不会饶了你的!” 马车已驶出去好远,正在山下的大道上飞驰着,他回望了一下,见后面没有人追了,放缓了速度,任她打着自己,也不还手,也不停留,继续往前。 结果被慌乱的她一把扯掉遮面的黑纱斗笠与面罩,露出了真容。 “清风?”她惊呼出他的名字。 顾清风异常地镇定,面色稍冷,只看了她一眼,驾车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你这是干嘛?为什么要劫我?清风,你想做什么?”她急问道。 她倔强,不想顾清风比他还倔强,他坚定而沉着地说:“我是不会让你上山出家的。” 君瞳抿唇道:“我意已决,谁也没办法改变,清风,你不要这样,我父亲可不会饶你啊。” 他道:“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怕王爷怪罪。” “你劫我这一回又何用?我还是会再上山的。”她固执道。 顾清风更为强硬:“那好,你上一回,我劫一回好了,大不了我就住在这山道上了,看你怎么上山。” 君瞳气得捶了他一拳:“顾清风,你真是野蛮!不讲理!你太过分了!” 顾清风扬鞭,驱策马车驶向长安内城,道:“是啊,我就是这么野蛮,这么不讲理了。你能拿我怎样?打又打不过我,你难道还能咬我不成啊?” 本来是故作嚣张之语,谁想,话音一落,他还真被她咬了…… 气急败坏的她心一横,扳过他握缰绳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耳边立马响起他的惨叫声。 但他依然不放手,就这样任她咬着,自己都快疼出眼泪来了,还坚持把马车驾回了城内。 君瞳对他又打又咬的,折腾了一路,他叫唤了一路,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劫谁。这样闹了一通,于君瞳而言,似乎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方式,她只顾着跟顾清风生气,那些沉郁的心事那些伤春悲秋的幽怨情绪都被抛之脑后。 顾清风把马车驾到顾府门前,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身上都已经伤痕累累了,到达目的地才如获大赦。 看着顾府府门,君瞳也不闹了,瞥到顾清风手腕上那渗血的牙印有了些心疼,憋屈地缩在马车上,跟他僵持起来。 “下车啊。”顾清风冲她道。 她只抱着自己的包裹,往车篷里缩:“你这个劫匪!恶徒!” 顾清风也不跟她啰嗦了,直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前一拖,让她倒在自己肩头,将她拦腰扛起,走进自家家门,哼声道:“出家?想都别想!还是跟我回家吧!” “顾清风!你这个混蛋!”君瞳在他背上对他又骂又掐的,就这样被他硬是扛进了顾府。 顾清风还让完全错愕的唐伯关闭了府门,以防她乱跑。 顾清风扛着她,一路奔到后院的工房,将她关在顾清宁的工房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这间屋子,就是凭直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从外面扣上了工房的锁。 起先屋子里还有君瞳的闹腾声,但很快就平息下来,完全安静。 他觉着奇怪,转眸看到地上有君瞳挣扎时掉下来的包袱,便为她捡起来,掸了掸包袱上沾的灰,听着里面木头撞击作响,他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全是他这段日子里给她送去的那些小玩意儿,顾清宁做的一件不少,唯独没有自己雕的那个小像。 第一百一十三章:但闻琼花新落地 她毅然出家,入山进寺,没有带任何贵重之物,只带了这么一个包袱,即使是在自己被劫走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把这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 屋内安静了,屋外也安静了,他霎时间感到天地洪荒,一切虚无,耳边无声,心中也无声。 顾清风转身,面向工房的门,向那边走去,将门锁打开了,轻轻推开门,望向里面。 君瞳不再吵不再闹,在工房内四处走四处瞧,一时摸摸顾清宁作图所用的画案,一时摆弄顾清宁写字的毛笔,将墙上悬挂着的图纸都一一仔细赏过,就算看不懂,也是一脸的新奇,满目的欢愉…… 许久之后才注意到顾清风打开了门,她连忙向门口扑来,顾清风立在原地佁然不动,于是她一下子撞进他怀里,心里还有些气,跟他纠缠着:“清风,你放我走啊,你别再胡搅蛮缠了行不行?我就是要去灵源寺出家!你们谁都别想拦我!” 她对顾清风又捶又打地,吵闹不休,顾清风不动如山,只问道:“就这么走了,你舍得我姐姐吗?” 君瞳顿时怔住,一晌之后,双睫一颤,眼泪就掉落下来,忍不住哭了,那些无法言喻的苦痛酸楚在心中翻涌,让她不能不能自已,就好像顾清风刺穿了她用来封闭自己的茧壳,她终于得以喘息,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靠倒在他怀里抽噎着:“都怪你,都怪你……” 刚散值归家的顾清宁,一听唐伯说这事,就赶来后院,远远看见君瞳被清风揽在怀中,一个哭,一个哄,一个委屈,一个宠溺…… 少年少女,有泪有笑,也不失为一幅很美好的画面。 她在廊下驻足片刻,不打算打扰他们,转身走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宁姐姐!” 君瞳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脱离了清风的怀抱,向她跑来,从背后抱住了她,凄切而率直道:“宁姐姐,我舍不得你。” 她回身,看着君瞳,温婉笑道:“舍不得就不用舍,留下吧,清风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你呢?”她双眼中泪珠晶莹,有一种天生的惹人心疼的纯真。 顾清宁用官服的袖子给她拭去眼底的泪水,“我一直都在啊。” 她终于笑了出来,投入顾清宁怀中。 顾清风一直站在工房门口看着君瞳,没有察觉这边的顾清宁一直看着他。 这么九以来,她之所以从没去看君瞳一回,只是因为她心中有愧,有别人都无法窥探的秘密,那是一个残忍的,疯狂的秘密。 每次见到君瞳,她就会想起,已经入土为安的卢远泽,这像一个魔咒,折磨着她,成为她逃不开的心魔。 君瞳的悲剧,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这一点她不能否认,也不会否认。 可是她是那样喜欢君瞳,她总是想,若有办法,她定会拼尽全力补偿君瞳,偿还她所遭受的一切,还她一场圆满…… 而她的清风,实在是这世上最好的补偿了。 感谢上苍。 …… 日暮低垂之时,顾清玄与顾清桓也回来了。顾清宁在后院陪君瞳,已经劝说君瞳放弃了出家的念头。顾清风独自堂前,向父亲兄长主动坦白了今天劫车的事,在父亲面前跪下认错。 顾清玄又怎会多么苛责他?只是有些担心就此开罪了晋轩王。 顾清桓埋怨了顾清风几句,说他太莽撞,给家里招祸患,却立马被顾清玄怼了回去,“你是不莽撞,你多懂事啊,这么多年了,父亲头发都盼白了,也不见你扛个姑娘回来。” 顾清桓闭嘴,默默往外走,也想去找姐姐诉诉苦,走出正堂,忽闻外面有兵甲马蹄声,稍有困惑,又见唐伯跑进来,喊道:“不好了,大人!外面来了一队御林军,把咱们府苑都包围了!” 顾清玄与顾清风闻声出来看,与带着一众军士从影壁后走进来的晋轩王正面相迎。 随后晋轩王爷身后的御林军涌进院中,在顾家正堂前排成两排,持戟而立,气势森森。 顾清玄面色不改,带着两个儿子,上前,向晋轩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王爷驾临敝府,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晋轩王一副傲然的神情,瞥了顾清玄一眼,看向他身旁的顾清风,道:“顾大人,令郎胆子是真大啊,竟敢在本王眼前劫走我女儿成硕郡主,本王是怎么也没想到你顾家能出这号人物!” 顾清风有些惊异,好奇晋轩王是怎么猜出劫车的就是他的? 他坦然无畏地上前,在晋轩王面前跪下,直道:“王爷,此事确是清风一人所为,与我父亲无关,我家人都不之情,全是我闯的祸,我愿意一力承担,听凭王爷处置,还请王爷不要责于我父。” “王爷勿怪,犬子……”顾清玄刚要为清风说情,被晋轩王直接示止。 “好!”他哼笑了声,不怒自威,俯首对清风道:“那本王就问责于你好了。顾清风,你为什么要劫走郡主?” 他回道:“我不想郡主出家,苦劝无果,就只能强行阻拦了。 “那你可知打劫王爷抢走郡主这是什么罪过?” 顾清风顿时道:“我知道,是死罪。” “那你为何还敢为之?就不怕死??” 他坚决地脱口道:“是,因为在我心里,较之郡主的终生幸福,我的性命微不足道。” 晋轩王爽朗地笑了起来,瞬间拔出腰间佩剑直指顾清风。 顾清玄和顾清桓大惊失色,连忙为跪下为清风求情,君瞳与顾清宁也从后院出来了,急忙来劝阻。 晋轩王只是扫了女儿一眼,见她无恙就好,依旧将宝剑剑锋正对着顾清风,细看顾清风面上神情,竟没有一丝惧色,他没直接下手,而是道:“小子,拔剑吧,与本王一决高下,今日山道上一战不作数,那是本王有意让你,本王习了几十年的剑还没有输过呢,必须得把那一局扳回来!” 众人讶然,顾清风抬头看晋轩王,道:“不敢跟王爷动手……” 晋轩王喝道:“不敢?劫车时你可没犹豫过!还敢打伤本王的手下!本王可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小子你听好了,今晚你要是赢了本王,本王就不计较你劫车之事,若是输了,本王就要跟你顾家好好算算账!” “王爷……”顾清风无奈,只好应声,起身来,拔剑拘礼:“那请恕清风无礼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随缘冷暖开怀酒 晋轩王大手一扬,其他人退散开来,他挥剑劈向顾清风,气势如虹,招招果决。 顾清风敏捷接招,起初还有些拘束,只是自卫退避,然受晋轩王紧逼挑衅不过,后来出招反击,将他师父教他的短剑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让不懂剑法的旁观者都叹为观之。 晋轩王自幼尚武,曾拜天下武学宗师学艺,几十年的磨砺,即使年岁已长,但身强体健,武艺的确精湛,与顾清风这样的少年对战多时都不显逊色,始终傲气凛然,剑气英气都可震人心。 旁观这场比试的顾清宁与顾清桓皆心惊胆战的,他们都知道这场比试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好收场,既担心顾清风被晋轩王所伤,又担心顾清风真伤了王爷。 而其他两人与他们不同,君瞳看着自己父亲与清风过招,心中实有宽慰,她知道父亲虽贵为王爷,然而生性豪爽,自己未出阁时父亲向来是心胸广阔豪迈快意的,只是在这些事发生之后,父亲一直在为自己操心,很久未见他有过如此痛快的时候了。 顾清玄则全然不似长子长女那般紧张,他安然观望这场对战,看着顾清风的目光中充满为人父母的自豪。直到这时,他才真心实意地对洪洛天有了感激之情,毕竟他将自己的儿子教得这么好。 剑影交错,两人身影忽闪,招式如行云流水,往来跌宕。晋轩王剑法强硬,老练而果决,顾清风的河洛剑法灵活多变,攻防得当。两人就是一对忘年的劲敌,真是棋逢对手,武遇强敌,打得甚是精彩。 他们足足打了大半个时辰,旁观者都有些疲乏了,他们俩倒乐此不疲,不见收招。 晋轩王兴致愈高,攻势愈强,顾清风一飞身,凌空倒转而下,手中短剑舞如飞花,直乱人眼,晋轩王的长剑左右横斜,抵挡顾清风的每一招速攻,战至巅峰,两人身形诡变,让人眼花缭乱。 倏忽一顿,顾清风张臂往后飞退,晋轩王手中的长剑直抵他心口,眼见顾清风已成败势,性命堪忧,三顾惊呼:“不要!” 那长剑刚好在触碰到顾清风之前准确无误地停下了,两人出招停歇,晋轩王傲然地笑看顾清风。 顾清风低眼看了下晋轩王的剑,抬头直视他,面上带笑:“王爷好剑法,清风受教了。” 晋轩王收剑回鞘,低眸掠过一眼,笑看他,目光中显露几分赏识,“很久没人能与本王这样痛快地过招了,你小子有点意思,不错,顾家真是尽出人才!好了,既然郡主无恙,本王又高兴,就不跟你小子计较了,放你顾家一马。” 他说着,扬扬手让御林军撤出了顾家前院。 众人长舒一口气,三顾上前来,先看了顾清风一眼,确认他没受伤,然后顾家四人一齐向晋轩王行礼谢恩,顾清玄道:“小儿莽撞,多谢王爷宽恕,赦顾家之罪。” 晋轩王看着顾清风,笑道:“不要谢本王饶你们性命,是本王得谢这小子饶本王一命才是。” 众人不解,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指了指自己的锦袍胸口位置,他们这才看清,王爷的金丝外袍上有一道口子。 他拍怕顾清风的肩道:“小子,你厉害呀,在三十招之前就给了本王这一下了,若是真对本王下手,本王岂不真一命呜呼了?本王不得不服啊。” 原来是因为顾清风赢了,他才守诺不计较了。 顾清风谦虚地拘礼,“不敢,承让,承让。” 三顾此时都有些愣怔地看着清风,这还是他们的清风吗?在他们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天真的孩子,此时他们才发现,清风真的长大了,他纯真少年的外表下,已有了一颗明慧沉着的心,有胆有识,有勇有谋。 晋轩王对顾清风都打心眼里赏识喜爱,看看他,再看看一旁的女儿,对她招手,唤她过来:“君瞳,别闹了,跟父亲回家。” 君瞳不舍地看了下顾清宁,上前来,点头道:“好,是女儿不对,让父亲忧心了,今后女儿必会好好待在家里孝敬父亲。” 眼见女儿又变回乖顺明朗的样子,晋轩王不知有多高兴,其他的什么都不计较了,对顾家人没有那么强的敌意了,尤其是对顾清风,好感更甚。 他故意笑嘻嘻地问君瞳:“不出家啦?不出走了?” 君瞳乖巧地摇头:“不了。女儿要留在长安城,哪都不去。” 晋轩王心下快慰,感觉一块压在心里很久的巨石终于撤走,豁然开朗,“好,走,我们回家。” 他领着女儿就要走,顾家人给他送行,走到门口,他回头对顾清风道:“下回来我晋轩王府就不要翻墙了,走正门吧。” 顾清风与君瞳都愣了一下,他装作听不懂,应声道:“是,谢王爷。” 顾清玄给他行礼送行的时候,晋轩王问他:“顾大人,你这小儿子现在有何功名吗?” 顾清玄道:“幼子年轻,尚在学艺,没有功名。” 晋轩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顾家长子长女,道:“呵,连你女儿都入朝为官了,偏偏有一个儿子还没入仕途?奇了啊。这样吧,顾大人,我御林军中缺一副尉,六品,不委屈他吧?改天带他来找本王,给他入职。” 顾清玄略有犹疑,顾清风先抢道:“多谢王爷赏识,但清风年幼无知,不慕功名,只想做平头百姓,不想为官。” “不想为官?顾清玄的儿子竟然不想为官?真是奇哉!”他上马笑道,转而语气变得强硬:“臭小子,本王发话了,岂容你想不想的?老老实实来御林军总营报到吧,本王保你前程似锦。 “王爷……”顾清风还有所言,却直被他瞪了回去。 晋轩王最后道:“做本王的女婿没有功名怎么行?” 说完便扬鞭,领着车队与浩浩荡荡的御林军远去了,只留顾家四人呆滞在原地。 亏的是进了马车的君瞳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不然定会比顾家人还震惊。 目送晋轩王与郡主远去,三顾齐齐错愕地看向顾清风,顾清风也惶然失措,“我……我……” 他支吾了半天都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后来急得抱头往家门里蹿:“我还是收拾收拾去投奔我师父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松荫花影满棋枰 顾清桓跑着去追他,将他的衣领一把拎住,笑道:“你干嘛?这么不乐意的?得到晋轩王爷赏识,说做官就做官,要是别人都乐疯了,你还不想要啊?” “我,我就是不想做官嘛!”顾清风被顾清桓撵得恼火,六神无主地,直接在正堂门前的时节上坐下,一副就地撒泼的样子,完全就跟个孩子一样。 “可是晋轩王爷想让你做他女婿呀,你不想娶郡主?还是你介意她……”顾清桓故意逗他。 他猛地摇头:“才不是,我,我,那是不可能的啦,就算我想,就算王爷想,郡主都不可能嫁我的,王爷是误会了,我没那意思……”他郁闷地嘟囔着。 顾清桓蹲到他面前:“不喜欢郡主?那你还对她那么上心干嘛?” “我……”顾清风真是有苦说不出,“可她不喜欢我呀!” 顾清桓哄他道:“怎么会?郡主都为你打消出家的念头了,还不喜欢你?没事,你有什么心思可以跟哥说,哥帮你想办法,别死不承认的,父亲又不是古板的人,只要你真心喜欢,我们都不会介意的……” 顾清风很绝望,觉得跟哥哥没法交流,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兀自叫苦。 顾清玄与顾清宁也都进来了,顾清玄走过来,也席地坐在清风身旁,拍拍他背道:“清风,你要想好,父亲支持你的任何一种决定,无论是娶郡主还是做官,只要你乐意,父亲都不会反对。” 顾清风镇静下来,转头看顾清玄,问道:“父亲你想吗?你愿不愿意让我加入御林军?或是做晋轩王的女婿……” 顾清玄目光变得深沉,坦然地摇头:“不,为父不想,我只想我的小清风一辈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的,做官太累了,你兄姊都已经够受罪了,还是想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要掺和到这些复杂的事情里来。” 顾清风心里感动:“可是晋轩王都发话了,也不好拂他的意吧?” 顾清玄道:“这你不用担心,你若真不想去,父亲自会想办法应付晋轩王,你直管背着包袱去找你师父就是了。” 父亲总是这样,永远以自己的意愿为先,为他周到考虑,他又怎么忍心让父亲为难? 顾清风思虑了一会儿,环视他们一遍,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姐姐,都穿上了官服,他们已经掺和进父亲所说的复杂的事里了,自己同为顾家人,怎能心安理得地受他们保护,做一个局外人? 顾清风道:“嗯,父亲,我去吧,你和哥哥姐姐在朝为官不易,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他会考虑到这一层,三顾尤为意外,被他感动,但是顾清玄还是打心眼里不想顾清风做官,叹气道:“不急,清风,你再考虑考虑。” 稍晚时,顾家两兄弟在廊下乘凉谈心,顾清桓依旧说着那一番话,想让清风珍惜大好的机会。 顾清风却反问他:“哥哥,若是你呢?如果有人给你这样的机会,但让你放弃弦歌姐姐去迎娶郡主,你愿意吗?” 顾清桓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当然不愿意,可你不一样呀,你不是喜欢郡主吗?又不用放弃什么。” 顾清风瘪嘴摇头:“可她是真的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我……我若真娶她,不是我放弃什么,而是她要有所舍弃……” 顾清桓想着,道:“郡主嫁过一回,她心里还有卢远泽?这……这也不奇怪,但时过境迁,只要你努力点终会打动她的。” “不会的,她心里不是有卢远泽。”他神伤着,脑中神思错乱,心里也酸楚难受。 顾清桓奇怪地追问:“那她心里是有谁?” 顾清风趴在阑干上,不答话,双眼愣愣地望着长廊尽头。 顾清宁正笑着从那边走来。 …… 像修建天一神坛和大长公主陵园这样的大工事结束后,工部几乎没有可忙的了,只是一些琐碎的工事和日常事宜,很难有所作为,顾清宁自然是要另做打算。 顾清玄劝她不用过急,她怎么说都是初入官场,太冒进没有好处,不如利用这一段空歇期好好打牢自己在官署的地位,她就开始跟同僚上级交际应酬,摸清整个工部的门路,并向外延展,或是工事交接,或是经顾清玄殷韶初他们介绍,她与其他各部的重要署员也有了来往。 她的确是最像顾清玄的,完全遗传了父亲那仿佛是天生的政治嗅觉及手段,还有经他亲自传授的为官之道,也学会了长袖善舞,能屈能伸,加上本就有女子的柔性,平时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都有谦有礼又不失威仪,更加八面玲珑,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 时日愈久,官场上人逐渐习惯了她这位女官,她的才华也让人折服,不少人都有些敬佩她的意思,称她为奇女子。 最难得的是,她在公事上,完全摒弃了女子的弱势,考虑问题从不从女子的角度出发,而是放眼全局,更加周到也更加开明,且有十二分的专注和努力,纵使是在闲时,也要把没一件小事都做得尽善尽美。 她的顶头上司殷韶初在公事上对她颇为赞赏,在私下也和她结下相知的深厚友谊。而那最高层的,她日日朝上百官仰望的陈景行,自她上朝后就从未将她当作女子看待,只作一般官员,从无偏颇,这一点让她对陈景行尤为敬服,也庆幸自己能够遇到这样的君王。 做好了大环境的工作,适应了官场百态,就得着手为自己培养势力,这样才能加固提升自己在官署的地位。 她将表现突出的徐子桐提为承建司建工执事,让司监张远宁总领工事房,她计划周详洞察细微,对他们俩开导有方,也没让谁觉得不公,都尽心为她办事。 有了这两位助手,接下来便是从最底层开始整顿,她要大力整顿工事房。既然要张远宁一人提领偌大的工事房,她就是早就想好了,要削减参事人数,优胜劣汰,剔除那些没什么作为的,留下真正的可用之人。 这样一来,那些参事自然是怨声载道,心有不服。但她在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在正式拟定参事去留名单之前,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上书提议,将工部工事房参事一职变成正式官位,而不再是候补虚职,让能够留下来的参事都变成朝廷的正式官吏。这一下,又扭转了众人的心意,有这样大好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想痛失,开始积极竞争。 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她只是向他们稍稍透露了这个意思,然而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就是让朝廷通过她的提议,这不但涉及工部内部的官职调整,还需要吏部那边的意见一致,更为难的是工部上头的右司丞杨隆兴,他本就看不惯顾家人,不知有多仇视他们,她的条陈到他那一关定然会受阻,还得想办法才是。 然而,她还在苦思怎么摆平杨隆兴的时候,前面却又忽地多出了一重大山——沈方奕回来了。 他被卢远植罢免,卢远泽又暴毙之后,工部尚书的位置就一直空着,本以为加以时日能够让殷韶初顺利升任,谁想他竟也凭借“报效令”,花了半个身家买回了他的尚书之位,几乎是天降到工部,让整部人都惊到了。 殷韶初也没有那么贪心,并不急着做尚书,所以他们暂时并不把他当作威胁。 但是,他一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顾清宁的条陈全盘否决。 第一百一十六章:蓝田美玉清如砥 顾清桓的处境与顾清宁在官场人际上的如鱼得水截然不同,谁能想到一个新科状元突降至礼部做郎中,竟比一个女子混官场还要困难许多呢? 顾清玄早就说过,纵观整个官场,也就工部的风气较好了,这也不是妄论,是事实。 六部虚浮腐化最严重的当属吏、户、礼三部,以吏部最甚;礼部因为有董烨宏整顿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户部之所以会比其他两部好,也只因为时下数户部最为艰难,加之顾清玄曾做过十多年的户部尚书,对这一部的影响是很大的,只是后来到了黄正廷卢远承的手里风气又开始走低。 礼部、礼部…… 初入官场,就挑上五品大员的重担,这对顾清桓来说是一个很艰难的挑战,但倒不是因为公事上处理不当缺乏手段,完全是因为官员交际。 礼部官员大多是进士出身,个个都是书生,不乏有所谓的老学究,所以充斥着迂腐虚浮的风气,除了几个高层比较洁身自好有正直品行之外,其他人大多私下平行放肆,吃喝嫖赌无一不通,且爱拉帮结派,排挤新人,贪污受贿等也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如果说对于顾清宁这一女子,其他官员还会有些拘谨,稍微掩饰些官场阴暗面的话,那对于顾清桓这样的一般新晋官员,那些人就是毫无保留且异常乐于向他展示那些不堪之处,意图带坏他的也大有人在,他要自爱自重,就是不合群,又怎能与那些人相处融洽? 加上他的过人才华,实是招妒的利器,让那些迂腐书生都恨得牙痒痒的,就连他郎中院的属员都没有几个是服他的,想方设法地排挤他,他又怎会好过? 再说清桓不是清宁,说到底他终是个文人,难去傲然秉性,外表看似温和,但骨子里那文人的气性就是十分刚强的,打心眼里排斥那些同流合污虚与委蛇之事,还得建立维护自己作为郎中大人的威信。 连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董烨宏在礼部都是小心谨慎的,虽有他照应,也奈何下面乱象太多,就算是比他早进官场数年的侍郎杨容安到如今都是没有一天不如履薄冰的,他一个新人真是谈何容易? 他在礼部艰难求存,是各种不适应,但庆幸的是,他的上司杨容安也是与他一般的年轻人,两人甚是投契,对于官场风气都有抵触,兴趣也相合,杨容安对他多番照顾提携,两人在公事上互相扶助,在私下也结成挚友。 说到杨容安,就不得不提,他的父亲就是右司丞杨隆兴。 刚开始,顾清桓是各种担忧,不知如何与他相处,怕他仇视自己,谁想杨容安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生性爽朗,品行高洁,不爱弄权,不喜拉帮结派,而且明理刚正,不图私利不谋私仇,简直就是礼部的一股清流,故而两人一拍即合。 在顾清桓做官之前,殷齐修就与杨容安交好,加之后来于顾清桓有救命之恩,两人也有了交情,于是这三个年轻官员结交甚好,闲时常同行出游。 …… 五月末,暑意渐盛,午后院中蝉鸣不休,唐伯领着几个家仆洒扫庭院,让府苑中的火气消散一些。 堂内也有丫鬟在布置厅堂,把一些旧时用的棉垫布座换成新编的细竹软座,在茶案上时时备着止渴解热的茶水,用扇子扇凉,随时备用。 扶苏在侧厅茶座边,挑拣着江家人送过来的鲜果,摆在冰凉的瓷盘里,一个个净润可爱,让人望而生津。 她做着事,无声地望着里里外外面上皆是欣然的的下人们,还有这翻然一新的顾府。 他们都是以前在顾府做过事的人,大都比扶苏来得早得多。沈岚熙去后,顾家人就遣散了他们,堂堂尚书府变得至为简朴暗弱,而今,他们都回来了。 顾府,也回来了。 “文姐姐你别瞪我,我可没把地踩脏,这都是哥哥的脚印,都怪他,你知道我练轻功的,踏雪无痕呢,不是跟你吹牛……来,香妹妹,给你吃果子,我刚从树上摘的……为了摘这桑葚,哥哥都摔了个狗啃泥,你们是没瞧到,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唐伯,我们钓到鱼啦,今晚我们吃糖醋鲤鱼吧……” 听到这闹腾的声音,就知道是顾清风,他一大早地拉着休沐在家的顾清桓去河边钓鱼,到这会儿才回家来,眼见着府中又热闹起来了,他是最高兴的一个,上蹿下跳地,四处招呼,一边炫耀自己这一上午的“战果”,一边宣扬顾清桓的糗事,逗得全府上下处处是欢笑声。 顾清桓席地坐在廊下,满脸热得通红,大汗淋漓,身上还尽是泥土,在那一边扇风,一边喘气,累得说不出话来。丫鬟给他端来的茶水还没送进嘴里,就见父姊阴沉着脸从后院通廊快步走过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父亲,姐姐……”他愣愣地抬头看他们。 顾清风也窜了过来,扯着花猫似的脸对他们笑:“父亲,今晚吃鱼啊……姐,你没去太可惜了,不知道今天多好玩儿……” 他还叨叨着,被顾清宁一把推开,顾清玄左右瞅瞅这两个儿子,不堪入目似的,恼火地别过脸去。 顾清宁的手上沾了顾清风身上的泥,她就奔到那边去,一面拍打着顾清桓,一边将泥全抹到他衣服上,教训着:“你们两个!胡闹!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跑出疯玩儿?弄成这个样子!三岁小孩子吗?清风也就罢了,清桓你个做哥哥的还带头胡闹!你们气死我得了!知不知道父亲找了你们一上午啊!” 顾清桓委屈,顾清桓不说话。 顾清风还腆着脸,嘻嘻哈哈地,凑到顾清玄面前道:“父亲,不是说下午才去御林军总营报到吗?这会儿还早嘛,我跟哥哥就出去玩了会,没耽误事,这不回来了嘛?你跟姐姐就别气啦。” 顾清玄甩手,瞪了他一眼,“原来你还记得啊?那还不快去收拾收拾!准备去啦!还胡闹?简直不像话!” “好咧,父亲,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去……”满身汗臭腥气的他连忙放下鱼篓子,跑去沐浴换衣服。 他溜走后,顾清玄就看向了顾清桓,接收到父亲的目光,本来筋疲力尽丝毫不想动弹的顾清桓立即从地上蹦起来,也赶快去收拾自己。 看着他们兄弟俩的背影,顾清宁忍不住乐了,顾清玄埋怨了一句:“多大的人了?都当官了还没个正型!” 嘴上这样说着,其实也绷不住了,笑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弯身一个个地捡起顾清风掉落在地的果子。 顾清宁则是蹲在那逗了半天他们钓回来的鱼。她爱吃鱼,尤其是鲤鱼,而眼前这鱼篓中大多都是鲤鱼。 家里人手多了,做什么事都快些,那两兄弟弄脏地地板又被擦得干净锃亮,水光中隐约可见廊下的杨枝绿影,他们的满是泥污汗渍的衣服都换下拿去盥洗了,就连随意丢在石阶下的钓竿都被拾起收好了。 不过多时,沐浴更衣后的他们从各自的房间来到前院,头发还没有晾干,两人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顾清宁之后,吓得她差点摔倒在地,又被她斥了一通。 听她碎碎念地唠叨了一阵,加上丫鬟给他们扇风,头发很快就干得差不多了,丫鬟拿来他们的簪冠,梳好髻冠,就能出门了。 顾清宁也说累了,从扶苏手上拿过木梳,立在后面,亲自给清风梳头,多动的清风一下就安稳了,乖乖地任姐姐扯着他的头发,弄疼了也不叫唤一声。 一旁的顾清桓幽幽地抬头看向顾清宁,觑着顾清风得意的笑脸,眼神中都是怨念,闷闷道:“我大概是个假弟弟,只有清风一个是真的……” 顾清宁给顾清风别好发冠,转面用梳子敲了敲他脑袋,道:“清桓,不如你跟姐姐说一下为甚么你们两个这大热天的不玩儿别的非要去钓鱼?还有你们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这一上午就能钓这么多鱼?” 第一百一十七章:玉子纹楸一路饶 顾清桓脸色骤然突变,掩不住的心虚,也不管有没有梳头了,起身往后退,意图远离她,尴尬地笑着,眼神慌乱:“姐姐……天气不错哈,我还是披着头吧……” 趁此时,顾清风无声地开溜,谁想被顾清宁头也不转地揪住了领子。顾清宁看看他们俩,一副审犯人的样子。 顾清桓躲避姐姐的目光,转身拿头呛柱子。 顾清风眼见逃不掉了,干脆招认:“诶呦,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姐,我就跟你说吧,其实,其实是钟离大哥约我们出去玩儿的,这鱼也会跟他一起钓的,他说让我们别告诉你……” “钟离?”她莫名其妙:“他干嘛要找你们去钓鱼?你们什么时候跟他这么孰了?” 顾清风道:“钟离大哥说他今天要去未央湖边……做法事……但他一个人去会害怕,就找我和哥哥一起去,顺便钓钓鱼游游湖什么的,我们也是好奇大祭司做法事是什么样的嘛,就去看看……不过真没想到钟离大哥钓鱼那么厉害!除了最后从船上摔下去了之外,他真的是太厉害了,太完美了!姐,你是没看到他用桃木剑当钓竿的样子,不然你肯定会爱上他……” 他不住地夸赞钟离,顾清宁却失神了,心底忽起凉意,这五月天里,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她看向顾清桓,顾清桓神情也不一样了,与她目光示意。 她道:“哦,原来是这样。清风,你先去吧,父亲在等你出门呢。” 顾清风如获大赦,应了声,就跑开了。 顾清宁和顾清桓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他们的清风今日就将踏上仕途,涉足官场,自此以后就是御林军的一员,未足加冠之龄便做了六品副督,前途无量。 前途莫测。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跟他们走同样的路。 又或许有些不同。 毕竟,虽然他姓顾,但他始终是顾清风。 顾清宁神思凝重,开口问:“你们去的是未央湖?” 顾清桓走到她旁边,任发丝随风拂面:“是的,钟离大祭司就是在未央湖畔做的法事,说要超度亡魂。” 顾清宁的指尖一颤,思绪缥缈,无有言语。 顾清桓走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低下声,问道:“姐姐,他,是不是知道卢远泽死的真相?” 即使自己早已知道想到,然而听他一问,依旧感觉有些悚然:“嗯,那晚,被他撞见了……你怎么会想到这?” 他皱眉,似在忧虑纠结什么,道:“首先是未央湖,我听说这个地方就先想到死在那里的卢远泽,其次,在我问他做法事到底领不灵验时,他说,就算他能够超度亡魂,也驱逐不了人的心魔,明显意有所指。” 顾清宁又陷入沉默,他深思了一会儿,问她:“姐姐,该拿钟离怎么办?他知道这么多……” “你是觉得他是隐患?”她直问道。 他道:“难道不是吗?姐姐你不害怕?” 顾清宁难以应答,转面看向他:“我不知道……” “可是我害怕!”他有些失控,好像有一股后知后觉的恐惧感将他包围了,他像是在自责又像是在惊颤:“其实,他今天会掉下船去……是因为我……是我做的……我装作站不稳,撞了他一下,把他撞下去了,那是在湖心,幸好他会游水,幸好……” 听到他的坦白,顾清宁更加吃惊,“你?清桓!为什么?你想替我灭口?” 他痛苦起来,揉着自己的头,咬牙道:“我不知道!姐,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他那样说之后,我就心虚了,我就害怕了!我想到你可能……我就失掉理智了,鬼使神差地……我真不知道……幸好他没事……” 顾清宁顿顿地往后退了几步,望着他,出神许久,之后,拍拍他的肩膀,微微摇头,安抚道:“算了吧,没事了,清桓……” 她扶他坐下了,轻抚着他披散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梳起。 “没事的,清桓,我不会有事。” “或许就如他所说的,这会是纠缠我一生的心魔,会永远地折磨着我,一次一次地揭起我的罪大恶极,但又怎样?” “我不畏过去,只会前行,也会回顾,但不会后悔。” …… 顾清风与顾清玄去皇城南门崇安门的御林军总营见晋轩王,顾清风正式成为御林军的副督之一,领了军甲印绶,次日就职。 下午顾清桓在家休息了半天,然后傍晚时出门去了,杨容安与殷齐修与他约在江月楼。 结交以来,他们玩了长安城的很多地方,不过还是第一次去江月楼聚会。 他原以为杨容安也许会叫上一些其他的官场同僚,把这次作为应酬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他去了,才发现这次仍旧只有他们三人,倒松了口气。 他到江月楼之时,恰逢江弦歌为众奏曲。 她的琴艺与她的容貌一般享誉长安,成为江月楼的招牌,不过后者是不轻易示于众前的,就算她答应,江河川也不容许。 而前者,她愿意展示出来,不仅是为了招揽生意,且是因为她始终有一颗乐者之心,她爱琴善琴,也想知道,这江月楼来往千万人中,是否还有知音? 往日她只是偶尔在琴阁弹奏一曲以助客人兴致,每每琴声起,江月楼上下皆会安静下来,少有杂音,来这的大多是文人雅士,他们或是真为这琴音痴醉,或是通过这琴音对那琴阁之内的长安第一美人遐想连篇,总是不乏有入迷的常客。 而这些日子以来,她抚琴愈加频繁了,但特意来听她琴曲的人变少了。 因为她毁容的消息逐渐传开来,或说是她有意传出去,就此驱逐了很多虚伪听客。 默默独自走进江月楼,入神地听着那琴阁上传来的悠悠琴音,他想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弦歌了,他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而是因为尴尬,因为不知如何面对。 垂头走进三楼的雅间,一眼看到在内等候的殷齐修,却不见杨容安。 他好奇道:“诶?容安还没来?” 虽是上下级,但在私下,他们已经热络地直呼对方的名了,也不讲究什么虚礼,三个年轻人难得投契,相处自在。 殷齐修性子爽直,在官署朝堂上是一副冷傲铁面的样子,在私下却是最痛快的一个,也不似他父亲兄长那样多少有些以贵族自居,或是因为没有成家的缘故,天性自然,随性爽朗。 他饮着酒,靠倒在坐榻上,笑道:“他呀,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吗?那人都痴了,在廊上听琴呢。” 杨容安爱好乐艺,尤善吹箫,极具文人雅士风骨,崇尚魏晋之风,总戏说自己是误入仕途的乐师。 “听琴?”此时琴声已终,他还没进来,顾清桓愈加疑惑,略有思索。 殷齐修说着:“清桓,我也是今天才弄明白,容安每天散值后都溜得那么快,你知道他是干嘛去了吗?他呀,就是来这江月楼听琴了,每天都来啊,你说痴不痴?这人也是……” 第一百零八章:燕泥点点污棋枰 “你怎么了?清桓?” 他见顾清桓脸色变得有些不对劲,疑惑问道。 顾清桓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去看看容安。” 他对殷齐修说着,还没落座,便又转向门口,出去了。 他在三楼的长廊上找寻着杨容的身影,并没有看到他,于是顾清桓继续往上走,四楼也没有,接着是顶楼,顶楼是不对一般客人开放的,然而他却在那里见到了杨容安。 “公子你又来了?不说了嘛,我们小姐是不见外客的,你就不要再来,也不要再送什么东西了……”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中部,他被江家下人拦下,跟他说话的是平日贴身伺候江弦歌的丫鬟棠欢。 他不恼不燥,对棠欢拘礼,摇头,诚恳道:“不不,在下并无搅扰江小姐之心,只是这样东西并非一般的俗物,是绝世的古琴谱,在下想着只有江小姐才配拥有之,故来相赠,别无他意,姑娘不妨拿去给江小姐看看,若她还是不肯受,再还给在下也无妨啊。” 棠欢怎不懂江弦歌爱琴之心?于是便留了他的东西,打发他走,她自拿去给江弦歌看。 棠欢去后,杨容安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已经空了的琴阁,兀自向后退着,都不看脚下,果然差点摔下楼梯,幸好被赶上去的顾清桓及时扶住。 念及自己方才的痴样或被顾清桓瞧见了,杨容安有些窘迫:“清桓啊你怎么……” 顾清桓笑笑:“齐修都在那等你许久了,谁想你自个跑到这儿给佳人献殷勤来了?” 他们往下走着,杨容安不好意思道:“清桓就别打趣我了,说实话吧,这江月楼里的确有我思慕之人,未见其容,但听琴音,我心便向往之,多番求见,苦无结果,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这样一天天地候着,都有两年了吧,平日怕你们笑话,可从没说过……” 顾清桓不再看他,微微垂目,掩盖眸中神色,叹道:“襄王空有意,神女但无梦,这江家小姐名满长安,来江月楼,如你一般痴望之人不知多少,可见谁遂愿了呢?杨侍郎,杨大人,听在下一言,还是早些了了这个梦吧,别自找苦头了,多情无益。” 杨容安一时不能察觉他言语中那掩盖不住的寒意,以为他只是笑话自己,“诶,清桓,你不懂,虽不能见佳人之面,只闻这琴声,杨某便觉此生足矣,如何了了这心事?只怕这一世都有为这妄念受苦了,倒甘之若饴……” 两人走回三楼,与张领事正面相遇,张领事与顾清桓相熟,便跟他招呼见礼,习惯称他顾公子,顾清桓也是自然地向他回礼。 这却看傻了杨容安,他眼睛直直地望着顾清桓,问道:“原来清桓你认识江月楼的人?” 顾清桓道:“岂止认识,是相熟。” 张领事见他如此坦言,就也应道:“顾公子与我主人家可是亲似一家人。” “那你也,也认识江家小姐?”杨容安有些夸张地惊道。 顾清桓只笑笑,没答话,表示默认。 张领事笑道:“又岂止是认识?顾公子与我家小姐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 杨容安激动起来,看着顾清桓的眼睛都亮了,多么痴迷失魂的人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那清桓,你你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只要能见江小姐一面,我必对清桓感激不尽啊……” 顾清桓面色有细微的变化。张领事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他又是知道顾清桓对江弦歌的意思的,见他略有停顿,便懂了,插话道:“真是不巧,这位公子,我们小姐方才出去了,见不着了。而且我们小姐是从不见外客的,你要顾公子引见,不是让顾公子为难吗?这事可行不得,我们小姐会不高兴的。” 杨容安的心又黯然消沉下去,瞬间没了神采,“也对……” 谁想棠欢此时跑了过来,急忙忙道:“杨公子,杨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真是峰回路转,杨容安心中起伏澎湃,难以置信耳边所闻。 张领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蹩脚的谎话,年近半百的人还脸红了一阵。 但杨容安哪还顾得了其他?一听棠欢这样说都快乐上天了,赶忙跟着棠欢往楼上跑去,将什么顾清桓,什么殷齐修都给抛下了。 顾清桓滞愣在原地,望着杨容安的背影,目光愈冷,面色十分难看。 张领事尴尬地看向他,他不语,拱手作别,转身进了雅间,二话不说,从殷齐修手里抢下酒壶就往嘴里灌。 殷齐修又怎懂得他心中苦闷,只能陪他一起喝,两个人都喝得酣酊大醉。 殷齐修是喝酒的行家,加上腰包阔绰,便与顾清桓尽品江月楼的佳酿,他是在细品,怎奈顾清桓是在求醉。 后来天将晚,殷府有人来找殷齐修,道殷济恒急找他回去,他不得已向顾清桓告辞。 顾清桓任他去了,只留下一桌案的瓶瓶罐罐,他注定一人醉倒。 不知喝了多少,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桓终于醉得失去神智,身体也酸疼难受,大脑嗡嗡争鸣,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活不成了…… 他支撑着缥缈虚无的身体,提着一壶酒,走出了雅间,依旧往嘴里灌着,摇晃了几步,眼前一黑,摔在廊道上…… 顾清桓完全不知后来是怎样,他再抬开眼皮时,眼前却是江弦歌。 “……清桓不善乐,但他的诗文从来都是一绝,自小天资非凡,小时候,我识字还不多的时候,他就熟读四书五经了,总当我们的小先生,教我和清宁清风认字读书,清风总故意逗他,他说《楚辞》最好,清风就非读《诗经》,他说孔圣人的《春秋》,清风就非说《论语》,气得他直哭,那会儿他可都十岁了,还爱抹眼泪,被姐姐弟弟气得没法了,就往我家跑,还怎样都不肯回家……” 她侧坐在自己躺的榻旁,对谁笑说那些他们的童年往事,蒙着面,却依然能感觉到她的盈盈笑意。 “哭?清桓还有这样的时候?真是太有趣了。” 是谁?是谁同样在榻侧,共她谈笑风声,洽洽相应? 是杨容安。 他睁开了眼睛,无声望着江弦歌。 杨容安注意到他醒了,喜道:“清桓,弦歌小姐你看,清桓醒了!” 江弦歌也转面看他,双眸中有欣然欢愉的笑意,拿开他额上搭着的毛巾,直接用手探他额头的温度,蹙了一下眉,担忧地怨道:“还是很烫啊。清桓,感觉怎么样了?你真是胡闹,怎么能喝冰梨酒呢?你明明知道自己碰不得梨的,还喝那么多?得亏是在江月楼晕倒的,要在别处,谁能救你一把呀?你呀,太胡来了,我非向伯父告状去……” 听着她这怪嗔的声音,看她为自己担忧的模样,这久违的关切,这久违的温情,让他的心终得一点安慰。 值了,值了。 天生对梨过敏,吃一个便能丢小半条命,但不久前殷齐修说要点那壶梨酒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而且自顾自喝下了小半壶…… 终于让她看到了自己,恰如幼时,他但有委屈,就跑来找她作陪,她总这样温柔照顾自己。 有时不如姐弟引她注意,自己被冷落了,就故意摔一跤,生闲气,跟清风拌嘴…… 不过是想她来到自己身边,说一句:“清桓,别哭啦,清桓最好了,才不是清桓的不是,我相信你啊……” 所以,他不能让任何人,夺走他这小半生最大的一个梦想,一个执念。 他要看她,要爱她,要跟她相伴。 哪怕代价是伤害自己,也值得。 伤害别人,更不足惜。 第一百一十九章:独收万籁心 是张领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晕倒的他,见状况不对,急忙将他送到江家后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当时不在,他就跑去通晓江弦歌。 就此打断了江弦歌与杨容安的首次会面。 江弦歌了解了他晕倒的原因,派人去请大夫,又亲自来照顾他,杨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来,帮她照看顾清桓。 他的情况稳定后,他们就在这里等他醒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因为兴趣相投,互相欣赏,又加上顾清桓这个中间关联,两人交谈愈欢,随和无间。 顾清桓醒后他们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为他前前后后地忙着,哪还顾得上跟杨容安谈什么琴谱乐艺? 后来杨容安问起是否要将顾清桓送回顾府,暗示留在这里于礼数恐有不妥。 顾清桓始终不吭声,从从容容地卧着,享受江弦歌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头脑昏沉,侧躺在枕上,蜷着身体,面无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个身体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无声地抗议,实则是无声的炫耀。 江弦歌回应杨容安的话:“无妨,清桓是家人。他现在情况还没有好转,不宜颠簸,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我已让人去知会顾伯父了,想他父亲姐姐不过多时便会来这儿……天色已晚,杨公子还是先归家吧,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清桓的。” 杨容安尴尬地笑笑,不想自讨没趣,嘱咐顾清桓好好休养,等身体大好了再回部里署事,之后他向江弦歌告辞。 这个了了一件长久心愿的年轻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内,给顾清桓替换降温的帕子,轻拭他的面颊。 顾清桓渐渐抬起了眼帘,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那个人……是谁?”他开口了。 江弦歌以为他是在问刚走的杨容安,一边扶他靠坐起来,一边笑说:“清桓真病糊涂了?那是杨公子啊,你的上级,礼部侍郎杨大人,这都不记得了?” 棠欢将药汤送进来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细滤置凉,准备喂他服下。 屋中只余他们二人,顾清桓再次无力地出声:“我不是问他,我是想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里,溅起苦涩的药汤,她摇头道:“清桓,不要乱想,我心里没有什么人……” 她没有直视他,就是心虚了,她的确骗了他。 顾清桓固执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饰道:“不要这样,清桓,你想多了,没有那个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先把药喝了吧……” 她舀起药汤,递到他唇边,他却别过脸去,虚弱的面上满是倔强和不甘。 她再试,他就再转,紧紧地抿着唇,愣是把喝药弄成了喝毒药的场面。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里是个多么犟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顾了理性,自己不给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药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尝试,而是放下了药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寻她眼中的真诚。 “如果我跟你都没有可能的话,那我与别人就是更无可能,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应该感到高兴吗?还是透彻的悲哀? 她否决了自己,也否决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杨容安呢?”他问。 她笑,摇头:“清桓你误会了。” “我可能误会你了,但不会误会他。他爱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说道。 “不,他不会。” 江弦歌解下面纱,露出全貌,那道柳叶形的长长伤疤,已经脱痂,变成了粉红色,成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迹,成了她面容上的一部分,划破了美貌,让倾世之容当然无存,碍眼而伤人。 “今日我就是这样见他的。清桓,如今我只要解下面纱便能将那些口口声声说倾慕我的人吓走,比任何拒绝都管用。你觉得见了如此尊容的男子还会对我动心?” “见他不过是想感谢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着她如此笃定的样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个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还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费力地抬手,轻触她脸颊,用指腹轻抚那道疤痕,“疼吗?” 她垂眸,“已经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视着她,深情毫无遮掩地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却让她不堪重负。 “见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只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总是让我心痛……” 她努力压抑自己,努力不露声色,亦不肯给自己半点喘息的余地。 手掌贴着他单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这血肉之躯下有一颗怎样火热的心,在向她表白多么强烈的爱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对不起”说出口之前,敲门声响起。 “清桓?弦歌?” 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一颤,瞬间抽回了被顾清桓握着的手。 “伯父来了,我去开门。”她有些慌乱地起身,一面戴上面纱,一面向门前快步走去,心里实是如释重负。 打开门,见到顾家另外三人,她只做如常:“伯父,清宁,清风,进来吧,清桓就在里面……” 顾清玄往里走,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屋里只有弦歌与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搅了儿子的大好机会,便心下懊恼不已。 所以之后,他也没打算把顾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来,了解了这个情况,更不让顾家人将他接走。 他们都想给顾清桓创造机会,好一阵撮合,找了各种理由,同心协力地将顾清桓留下了,顾家人还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顾他。 于是顾清桓就待在江家调养身体,大夫说他挺严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马虎,只能尽心照顾他。 江弦歌还是猜错了,杨容安对她根本没有死心。 反而一发不可收拾。 以探望顾清桓为名,他几乎是日日来江月楼,跟江弦歌探讨乐理,弹琴吹箫,小心翼翼,费心费力地接近她,试图打动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过是欣赏他较为清雅的为人与高超的乐艺,又敬他是顾清桓的上级,与他只作寻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几日,顾清桓得闲,时时听曲看书,消了许多刚入官场的躁性,内心渐为平和,心性沉淀,反思种种,人又成熟了几分,算是过了一段较为安适的日子。 暂别官场,落得自在。有时,在江家后院看着弦歌煎茶抚琴,看着她的轻纱拂风妙影恬淡,他也会失神地想,不如就这样吧?争什么功名利禄?猜什么伪实人心? 不如这样平静自在地过完一生。 真的,他总是想,只要弦歌开口,只要她点一下头,他就愿意抛却这一切,毫不犹豫地选择长留在她身边。 他们谁也不会受到伤害,谁也不会难过。 此一生,清风朗月,丝弦伴墨,红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会,她永远都不会。 她也许会选择这样的生活,但不会选择他。 弦歌,弦歌…… 黄昏日晚,江月楼上琴音缭绕,一曲《花月夜》清亮悦人,使人心神随之飞扬,绝妙的是楼下忽起萧声相和,客似云来江月楼,人间绝唱琴箫曲,若说长安城内有桃源,那定是在这一曲乐音中。 他还有些虚弱,或是之前饮过毒酒的缘故,这次病得深重许多,一直难大好,手执一本书卷,独自倚在江家后院的临水围廊上,闭目养神,静听曲声。 “清桓,该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一角斜飞好问谁 这是顾清宁第三次被沈方奕驳回条陈。 还是那个结果,他一字不受,通通否决。 看着自己拟的文书上,那刺眼的朱批,及那深凹的尚书印痕,她没耐心了,这次一字不改,直接拿着这份已经被否决的条陈去了尚书堂。 本是不应该越级秉事的,但她不想再连累殷韶初受难了,前几次殷韶初通过她的条陈,结果都被沈方奕推倒,他也连带着被沈方奕训斥了,所以这次就不拖着他了。 她自己来到尚书堂上,准备向沈方奕问个明白,那朱批的“旧制不可改,常序不可乱”十个大字才打发不了她! 下官求见上官,各项礼数周全,不急不躁,静待沈方奕处理完手上的事,她才大大方方入堂去,堂上郎官主簿文书等等俱在,刚好,她就是要当众将这件事拎出来,让全部的人都知道她的主张,她要逼得沈方奕不得不同意。 不过这个“逼”也是不强逼,在官场上,最重要的是做事的方法,同样的一件事若盖上不同的动机,很有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已经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此事,也要把沈方奕拉下水,让此事变得与他利益相关。 顾清宁调整好了表情,准备一堆条理清晰的说辞,然而还没等她正式劝说,沈方奕先开口,屏退众人,道有要事与她相商。 堂内只余他们两人之时,顾清宁带着疑惑等候他说出那件重要的事。 他从堂上走下来,只绕着顾清宁走了一圈,脸色忽而变得亲切,一直笑着。 顾清宁心里更不舒服,“大人……” 她刚开口,便被沈方奕打断:“啧,都是一家人,叫什么大人?生疏了,生疏了。” “一家人?”她着实不解。 沈方奕看起来比她还不解:“怎么?清宁,你还不认得舅父?你父亲从来没说吗?难怪你这姑娘一直与舅父这么疏远,真是的,这官场真没意思,天天在眼前,竟不知是血亲……” 她一时梳理不清接受无能,“舅父?莫非大人与我母亲有亲缘?” 沈方奕抚须笑着:“是也,你母亲岚熙,与我是堂亲兄妹,洛阳沈家的家主,也就是你去世的外祖父,与先父可是同胞亲兄弟,清宁你说是不是得叫一声舅父了?” 他见顾清宁一副愣怔的样子,知她心中所想,颇有意味地笑着,道:“没想到吧?姑我的外甥女?不过,这也并无突然嘛,既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好藏的,直说呢,清宁你想想,舅父姓沈,之前被卢远植摆一道罢了官,这下竟然能把尚书之位买回来,不贪不脏的,若不是因为家业深厚,哪来这捐“报效令”的银子?除银子外,舅父能回来做官,还多亏了你父亲呢,若不是他亲自审查给我方便,我还不一定能回来呢……所以你想想,是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是清楚,再明白不过,只是她还有疑问。 他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她愕然,他道:“清宁啊,其实你能进工部,并不全靠卢远泽啊,舅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来了,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在这里大展宏图,不过也是因为你父亲早就跟我打了招呼,来拜托我照顾你,这机会可还是你父亲给你创造的,不然你一女孩子家哪能在官场走到这一步?” 她十指一颤,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条陈,之后握得更紧,指尖摁得发紫。 “舅父……”她终于开口,抬面直对沈方奕,故意问:“那为何舅父还要三番四次为难清宁?将清宁的条陈驳回?未免太不体恤了吧?” 沈方奕不以为然地笑着,道:“清宁,并非舅父为难你,只是你这提议实在不妥,舅父真的没办法给你通过。” “为什么?清宁所提的参事整顿条案,皆是经过深思熟虑,能进一步为工部聚拢真正的人才,也是为了让最底层的属员获得公平的待遇,更能调动他们的积极心,让工部人更加上进,这有何不妥?舅父但称旧制不可变,可是旧制于今时无益,舅父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出手好好整顿一番了,有如此革新,定能使朝廷对舅父更加重视……” 她言之凿凿,尽力劝说,不想他全无所动,还是一副笑话晚辈的样子,道:“清宁啊,你终归是太年轻,有很多事都不懂,这官场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参事是最底层的,舅父就这样跟你说吧,官场只有高低,没有公平,最底层的没有权利奢望公平。” “你的想法是对的,此举的确算是革新,能让朝廷对我部刮目相看,我也能收获好名望好口碑,让底下人心怀感激,但是,此举却会大大地伤害上面人的利益,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会因此损失很多。” 她的确是没有念及这里面有利益关系存在,犹疑了。 沈方奕继续道:“清宁,你在工部这么久,又当过参事,可你太过幸运了,没有跟那些参事一样,付出很大代价才得以进来,就不知他们为了得到那个候补官位都付出过什么。你也知道,他们都不是经科考进来的,他们都参加的是工部和吏部的考试选拔,不过,他们参加的考试可没有科举那么严谨,科场上都有人舞弊,更何况这种考试呢?换句话说,他们的机会是用银子换来的,决定他们能否入署的,不是他们的才华,而是吏部与刑部的官员。” “你的条陈那般正派,说什么削减参事人数,优胜劣汰,以才量士,皇上听起来也都会觉得好听,可是你想想吏部工部主持考试的那些人会乐意看着上百的录取名额突然被削去一大半吗?你削的不是参事的名额,而是他们腰包里白花花的银子!是故,为大局利益计,舅父绝不能给你通过这份条陈。” 听着沈方奕头头是道的话语,她都开始笑话自己幼稚,而她始终不甘,她不是不会从“大局”看事情,只是觉得失望,觉得愤怒。 恰似一种美好的幻想被狰狞的现实戳破了,她难以承受。 是的,她本来以为,有那么一点点以为,工部是朝中最公平最开明的一部,这里以才取官,这里可以给人最多的机遇,最公平的竞争。 原来不是这样,官场名利场,无一处不是利益纠葛。 其实,更让她难以承受的现实是,她以为自己现在所得的成果都是靠自己的牺牲及努力换来的,却没想到,会败给沈方奕一句“都是你父亲给你创造的机会”。 对啊,她的父亲真伟大,好厉害。 还是那句话,她的父亲是这世间最高明的棋手。 “这些,我父亲也都知道是不是?”她问。 沈方奕直言:“当然,你以为舅父看了你的折子,就只写句话盖个印来敷衍吗?你第一份条陈递上来之后,我就去找你父亲商议过了,本以为他是在打算什么,没想到这竟是你一人的主张,他还不知……” …… 是日,散值归家,她将前后被否的三份条陈放到顾清玄面前,“父亲,你既一早就知道,为何不跟我说?” 顾清玄瞥了眼她的条陈,拿起一份打开来看,道:“那你又为何不跟为父说?” “我……”她一怔。 是啊,她做此事,并没有提前与顾清玄商议过,若不是事已至此,恐怕她这时依旧不会说与他听。 为何会变成这样? 起初,她也是跟清桓一样,事无巨细皆会与顾清玄商议,征求他的意见和建议。 可是这一段日子以来,她做的任何决定,都无心向他说起。 这也是困惑了顾清玄许久的问题,终在此时挑明。 他目光深深,似有无奈神伤:“我就是在等,清宁你什么时候才会向我开口?还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再与父亲共同谋划官场之事?” 她失语,心中仍有不平,和愈积愈深的愤懑。 “清宁,你不再信任父亲了,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各自有争心 有人烦忧就有人欢喜。在公主出走,掌门失踪,不可预知的潜在祸乱威胁罗云门之时,同样知道的内情的人中,有一人是欣喜的,那便是展英。 季长安走前与展英见的那一面,暴露了他的意图。展英猜出当晚在那马车里的是昭明公主苏嘉宁,后来的细作回报也证实了他的猜想。所以在罗云门细作们一筹莫展之时,展英带来的那些万朝宗细作却在暗中紧随季长安与嘉宁,掌握了他们的动向。 这样一来,无论季长安是不是在为万朝宗做事,展英此次来长安的目的都算是达成了,他急忙飞鸽传书一封向上官天元禀报此事,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收到展英的情报,上官天元大喜,写下红字密令,让展英掌握季长安与嘉宁的去向,然后追杀之。 上官天元随即去安延殿求见荀韶陵,将此事向荀韶陵禀告,荀韶陵连连称好,暗叹道:“嘉宁?季长安?真是没想到他们会在一起……”想起季长安长了一副他的脸,不禁轻嘲道:“看来嘉宁对朕还真是念念不忘……” 垂面的上官天元咳嗽了一声,意在提示他君王不可出如此轻浮之言。他瞥了下御河中自己的倒影,看到那个穿着龙袍的人,恍惚了一下,还是不习惯这就是他自己的样子。 “老臣已下令给展英,命他趁势追杀昭明公主与季长安,斩草除根,陛下意下如何?”上官天元问道。 荀韶陵道:“师父既已下令,又何须问朕?” 上官天元梗塞无言,他继续道:“这是你们万朝宗的事,师父可自决之,不用巨细都禀朕。” “是……”上官天叩首道,满鬓沧桑的他眼里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色。 他又问荀韶陵:“陛下,老臣不解,为何非指派展英去长安呢?他随侍陛下多年,武功高忠心可嘉,如此远调,老臣是担心陛下身旁不再有比他尽心的护卫……”固执如上官天元,他还是不愿去猜测荀韶陵这是有意将他身边的万朝宗之人都调开,总要问个明白他才安心。 荀韶陵望了他一眼,道:“师父勿忧,皇宫大内,数千的御林军,要护卫朕还是足够的。朕之所以坚持指派展英去长安,是因为,他与季长安也算是认识的,他熟悉季长安的秉性,且办事得力,实在是行此事的最好人选。看吧,这不,他果然不负朕的托付,也不负师父的任命,如此迅速便见效利了。” 既然他给出这个理由,上官天元便信了。上官天元问:“其实老臣还有一事最为不解,不知陛下能否告之?” “师父是想问朕是如何得知季长安与昭明公主之事的?”荀韶陵转身面对他,上官天元退后一步,更为恭歉,道:“是的。” 荀韶陵道:“其实这也算是万朝宗之事,朕应当让师父知晓内情的。朕在南珂潜伏十年,不光在南珂朝堂中埋下了万朝宗势力,在江湖上也是亦然,更是因此朕掌握了南珂皇室的一大秘闻,加以利用,就成了如此局面。” “师父应知峨眉派的天愁师太吧?” 上官天元道:“是。” “那师父可知二十五年前艳名冠绝长安的第一名妓秦红羽?” “略有耳闻,但年月已久,不是很记得了。” 荀韶陵徐徐道出其中隐秘:“那师父应不知秦红羽曾与南珂当今国君南成帝有过一段私情。当年慕秦红羽艳名之人甚多,南成帝微服出宫时与之相见,惊为天人,就多次相交往来,两人甚至有过真情,秦红羽也是想当宫中娘娘的,便谢绝了长安客,只待南成帝一人。但当时长孙皇后权势甚大又刚诞下昭明公主,后宫中几乎容不得第二人,更何况是一青楼女子?” “再怎么隐瞒,南成帝与秦红羽私下相交之事还是让罗云门细作探清了,当时的罗云门掌门成凰长公主知道了便告知长孙皇后,而这时秦红羽已身怀龙胎,南成帝力保,怎奈何还是抵不过长孙皇后与成凰长公主的联合劝谏。以护全皇家名声为由,成凰长公主派人杀害秦红羽,长孙皇后心有不忍,便只授意让人将秦红羽驱逐出长安城,这一驱逐,就将她驱了千里,秦红羽怀着孩子狼狈逃窜四处流离,后来到了西川之地,上了峨眉山,被天愁师太收留,这才有了容身之所,生下一女,在峨眉山活了七年然后病死了。此女由天愁师太养大,收为入室弟子……” “峨眉派虽在南方,但与其他南方武林帮派向来有颇多冲突,近年来更是矛盾激化,饱受排挤,这时他们最需要的便是北方势力的援助支持,于是在七年前,朕就借游历为名暂离南珂皇宫,去了峨眉一趟……结果可想而知了,天愁师太被策反,愿投靠我们北梁,接受北梁各派的援助,成了北梁埋在南珂武林中的一股潜在势力……” “走那一趟的收获不止于此,天愁师太更是将这桩南珂皇家秘事都告诉了朕,朕见了南成帝的民间遗珠,秦红羽的女儿——秦凤歌,当时她已年满十六岁,朕见她天资聪颖懂机谋,且目光狠辣暗藏野心,知她不甘只为江湖人有搅弄风云之志,便将她招揽为万朝宗细作,她答应相助北梁,同时让我北梁相助于她,朕就留下了一位万朝宗细作中的高手传授她细作之术,也是控制她……” “她开始暗中与南成帝通书信,言明身世,南成帝知她尚在世,甚为感念,她激南成帝,让本来就忌惮罗云门,虽为君主却受压制的南成帝起了除去罗云门独揽大权之心,并表明愿助南成帝成事。” 听了这一番叙述,上官天元看眼前的荀韶陵又忽觉他从未改变过,还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只不过这是一瞬的错觉,他太明白,在荀韶陵登上帝位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最直观的就是他口中的“万朝宗”,已然变成了“你们万朝宗”。 “所以在先皇驾崩,陛下不得不放手南珂事宜之时,便命她离开峨眉去长安?此女如今应是在南珂皇宫之内吧?”上官天元问道。 荀韶陵道:“她此时的确是在南珂权势中枢搅弄风云,且做得十分出色,季长安的消息就是她传来的。” “朕离开长安之时,命她到长安来展开行动,她亦与南成帝表明欲去长安之心,南成帝以为有助甚至秘密派人去峨眉接她,加之天愁师太配合她弄出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峨眉叛徒的身份,她就此去了长安潜进了皇宫……” 上官天元有疑,未加多思,问道:“可是,陛下,她既在陛下返回北梁不久就行动了,季长安又是早就逃去长安了,她应是早就与季长安见过,怎会在近来才将他的行踪禀告给殿下呢?且是如此重要的情报……” 荀韶陵的目光寒如御河之水,他微微冷笑道:“她有私心啊。想她的身份怎么说也是南成帝的民间遗珠,算是南珂的公主吧,她或是对长孙家对昭明公主有恨,但她不会忽视自己可能拥有的权势,她是想利用我们北梁,也是被北梁所用,从一开始,朕就没指望她能尽心为万朝宗办事,说白了,之于北梁,她的作用就是给南珂添乱的,她要对付昭明公主要对付长孙家是为了她自己,只是恰好有益于北梁而已,实则,她既不是北梁之友,也不是北梁之敌,她谋的是她的事,只有在为北梁提供情报是有利于她自身之时,她才会慷慨地提供。所以,她这时才透露季长安的消息有何奇怪?她是想借万朝宗除掉季长安和昭明公主而已。” 上官天元大意明了,赞叹道:“陛下深有远谋明见啊。” 荀韶陵转眼望他,笑道:“也是完全是受益于师父多年的教诲啊。师父,秦凤歌之事,朕之前也并非刻意隐瞒,今全部告知师父,是想将她这条暗线交于万朝宗,此后朕就不过问了,毕竟这是你们万朝宗的事,朕已无权干涉了。此下全部交接完毕,师父自决即可。” 上官天元心中惋然:“陛下言过了,万朝宗终究是陛下的臣属机构,无须分得如此清楚。” 荀韶陵拂手道:“诶,算了,还是分清楚点好,省心些,师父您说是吧?” 上官天元附礼颌首回道:“陛下所言确实。” 第一百二十二章:未去交战意 他们赶了三天路,远离长安数百里之遥,一路往南,每过一镇都不会多加逗留,只是补充一些食物饮水等必需品,以防被跟踪,沿途换了数次马车。季长安觉得难得的是,连日的赶路中,嘉宁竟一点也不觉疲倦,她的态度一向是果决的,看起来无有半分倦色或悔意,超出他印象中的开朗兴奋,许多他想都想不出的样子,她都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觉得惊喜,奇妙,也奇怪。 他们停在河边休息,季长安去取水,打湿一块方巾给嘉宁递过去,“擦一下脸吧,清醒点。” 嘉宁接过方巾,随意地擦拭了一下脸颊,把双手也擦拭了,顺手将方巾还给季长安。她抱着他的狙击枪坐在一旁,出神地打量着这架神奇的武器,有种爱不释手的痴迷感。 季长安看着她,摇头啧啧感叹:“这画面真是太带感了。” 一位古装美女坐在阳光正好的河水边,不是抱着古琴也不是琵琶,而是一把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狙击枪,这种画面就算季长安看上几百遍都不会厌,而且每次都会兴叹:“值了,值了。” 嘉宁的目光从枪上转而投到寒冽的河水上,久久凝神,若有所思。 季长安在她旁边坐下,伸手去触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随口道:“我还以为出了长安之后你就不会烦神了呢,这会儿又在思虑什么?” 嘉宁转头望向他,嘴角浅笑,道:“我没有思虑什么。” 季长安搞怪地摇头晃脑,说道:“呀,那看来只有我在烦神嘛。” “你在烦神什么?”嘉宁问。 季长安挑挑眉头,煞有其事地细数他的“烦心事”,“你想啊,我就这么离开长安了,莫离会发现吧?她肯定会想我的呀,还有清源长老,他知道我不在了,不得着急死啊?虽然嘉懿那死小子不听话,但我这么一走他也没人管了,要是被他那几个皇兄欺负了怎么办?还有秦凤歌,她要是知道我放过她了,人又不在长安了,得多得意啊?你说是不是?还有什么长孙丞相啊,北边等指令行动的细作们啊……你看吧,我烦神的事多着呢?” 嘉宁被他逗笑,轻捶了他一下,道:“得了吧,这都不是你烦的事,都是我该烦的还差不多。” 季长安不闹了,咧咧嘴,正色道:“我说准了就是了。你怎么可能不为这些事担心呢?还装得很开心很豁达的样子。” 嘉宁道:“我担心是难免的,我开心豁达也是真的。” “那你后悔吗?”他问道。 她望着他,衷心地脱口回道:“我不后悔。” “可是你不能不自责,是吧?”季长安看着她难得明澈的眼中浮上一丝黯然。 嘉宁诚实地点头:“自责也是有的,毕竟我就这样把这一切都抛下了,莫离清源长老他们肯定已经心焦万分了,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这不是大胆地告别,而是一种……” “逃避?”他直接将她不愿明说的这个词点破。 嘉宁失言,缓缓点头。 季长安轻抚她的发梢,对上她的双瞳,道:“嘉宁,我只要你知道,你永远有后悔的余地,只要你想,就可以立马调头回到长安去,只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回去了……”她问:“那你呢?” 他以为她已经开始动摇了,回道:“我肯定是跟你一起回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可是好难得才碰上你,可不能弄丢了。” 她莞尔一笑,“那我就不会往回走了。因为,我不会为自己做的事后悔,也不想失去你这么个人。” 季长安爽朗地笑了,自夸道:“那是,我这么完美的大帅哥,绝对是走过路过绝对不能错过的!” 嘉宁望着他的面容,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问:“你怎么不戴面具了呢?比起看这张脸,我倒还是觉得你戴面具比较顺眼。” 一想到面具,那日与展英对决风云堂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还有展英说的那些话,让他做的那些事,还有他放弃的神玉,如今面对嘉宁他感觉很复杂。 季长安碰碰自己的脸:“怎么?看到我就老想着荀韶陵是不是?”他瘪了下嘴,道:“我可要不高兴的呀。” 嘉宁忽地脸色一沉,伸出手掌一把挡开季长安的脸,利索地抬起狙击枪,对着季长安。季长安见她拿枪指着自己,吓了一跳:“嘉宁我错了还不行嘛?有话好好说嘛,别这样……” 嘉宁却直视他身后的某处,将枪身一下放在他的肩膀上,沉着道:“别动。”然后就跟他相对着,瞄准了,果断决然得连开几枪,最后稍微一顿,偏了一点角度,又开了一枪,最后收手。整个过程干脆熟练,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连眼光都迅速而犀利。 她放下枪,朝他一笑。季长安整个人都呆了,不住地给她鼓掌,吻她的手背:“威武啊。你真是帅惨了!天哪,就是你了,这才是我爱的姑娘啊。” 他赞叹完,回头看嘉宁开枪打的是什么,再转过头时却又换了副无语的表情,仰头望向放了枪起身的嘉宁,“呶,嘉宁,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奥,子弹打完就没了奥,你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开枪打鸟了!” 嘉宁向前面的小山坡走去,弯身提起那只被她打落的野雁,在那里停了下,张望了下山坡后稍远处的草丛,转身往回走,白色的衣衫,银色的锦丝披风,飒飒风姿,气势凛凛。 到了这山野间还有如此强大气势的恐怕这世间也只有她苏嘉宁一人了吧。 季长安愣愣地看着她走过来,把大雁扔在自己面前,随意道:“饿了吧?今天就不吃干粮了,吃烤野雁。” 季长安颇感神奇,指指那野雁的尸体,问:“这能吃吗?” 嘉宁淡然道:“当然能吃。以前我跟莫离在外赶路时,就吃过。不过不是用子弹打的,是莫离用石子打的。” “赶路?赶路去哪儿?怎么没人跟着服侍你吗?” 她觉得好笑,道:“你以为我只是深宫高墙里的娇贵公主啊?还能随时都有一群宫人围着周到伺候着?我也是经常在外潜伏的,尤其是刚从天梓山回长安那会儿,为了能当好掌门,门中稍有重要的任务,我必躬亲,也在外流难过多次的,有的时候连野雁都没得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幽州那会儿,青楼我都待了……” 因为她太显眼的公主身份,他有时竟会忽略了她还是个细作,只看到她的尊贵傲慢,却没看见她坚强坚韧的那一面。 季长安道:“看来我是得好好了解你了。” 有他在嘉宁不愿动手给野雁开肠破肚手沾污秽,所以拾掇野雁烤野雁的任务就落到季长安头上了。季长安积极主动甘之若饴,利索地清理了野雁的皮毛和内脏,取出了它中的子弹,浇了点酒消毒,就架火烤上了。 两人吃着烤野雁,回想起了当初季长安在霏云阁后院烤肉,嘉宁与他月下对坐而饮的情形,嘉宁看看他的枪和装备包,问起他以前的生活,她是到现在都不明白季长安究竟是来自哪里。 季长安躺在枯草地上向她讲述他来这个时代之前的军旅生活,讲起了他所在的特种部队,讲起了他的战友,还有他的家人,他便滔滔不绝,嘉宁认真听着,如同在听天方夜谭,可是他说的天方夜谭她是愿意信的。 “……未来?你真是来自未来的人?”嘉宁出神地念着。 季长安道:“知道你还是不相信,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奥。” 嘉宁躺在他身边,道:“我没说我不信,我已经信了,只是难以接受,你应该理解,你自己也很难才接受你穿越的事实不是吗?原来你是来自未来的啊……难怪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原来你根本不属于这个朝代,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不像是真的……” “这有血有肉的不是真的还能是梦啊?”他调笑道。 嘉宁点头:“是啊,就像梦,你虽然现在是荀韶陵的样子,但你一点都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你就像……就像随时会走一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做些让人莫名其妙的事,说的话也奇怪,还有你的这些东西,这些枪啊子弹啊,也太神奇了,匪夷所思啊……” 他望着这样真性情说这些话的她,道:“嘉宁,上天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吧?我或许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过客,但我既然来了,就是得做点什么,成就一点什么不是吗?” “是啊,那你想做什么?”她问。 季长安侧身扳过她的脸,俯身与她对视,目光柔惑,低头吻了下她的唇。 嘉宁一懵,有些脸红,望着坏笑的季长安。 他在她耳边道:“天快黑了,今晚我们就在这睡了吧?” 她侧了下脸,不好意思直视他,羞怯道:“可是这里很冷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且停千里船 顾家变了。 顾清风初入仕途,三顾早早就暗中为他打点了御林军中的各层关系,晋轩王对他也尤为照顾。 他更虚心谨慎,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个新任副督,在公事上一点也不马虎。加上身手极佳,性格逗趣,他刚入御林军几日,便与营中上上下下打成一片。 每日散职后,他不是与同僚去喝酒玩乐,就是去王府陪王爷练武谈天陪郡主嬉闹游玩,正是处处遂心,好不得意。 然而,家里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不复往日和睦。 他不在时,府中气氛严肃冷清,那三人已经多日未曾碰面聚首,连一顿饭都没有好好坐下来吃过,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顾清桓总是深夜醉酒而归,顾清宁就算回到府中也不是待在房内就是埋头在工房做事,顾清玄更为忙碌,很少露面,下人们将三顾的情况暗自观察在心,已知情况不对,只有清风未觉。 后来他发现家人情绪异常,便想探出究竟,日日准时归家,找他们谈心说话,而他们在他面前总表现地一切如常,只关切他的情况而不谈自己,也不一起共用晚餐,总是忙忙碌碌,来去匆匆。 六月末的一日,他们却不约而同提早回家,齐整地聚到了正堂。 因为今日是顾清风的生辰。 顾清风最先到,今日他特意推掉了御林军同僚的宴请,回来跟家人同过他的第十九个生辰。 去年因为在外,没能过成,他的父亲兄姊在很久之前便答应他,今年会给他补上寿礼,所以他满怀期待,第一个窜回家,候在堂上,等着三顾回来给他惊喜。 左等右等,等到太阳下山,那三人还没影。 一般官署散职都是在太阳尚高悬于空的时候,但他的父亲兄姊都是大忙人,他能怎么办呢? 后来顾清桓先回了,他的郎中院主簿与他同行,是来取他今日遗落在家的文书,今晚得让主簿拟定,所以顺路来取一下。 唐伯见顾清桓回来了,知道能让顾清风不那么心急了,就赶忙去正门,随口迎道:“大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已经在等……” 谁想旁边的主簿插了一句:“好没规矩的管家,还公子公子呢,你家大公子都当官了,该改口称大人了。” 唐伯面上的笑容立时僵住,年过半百的人被一生人训得不知所措。 他是看着顾家姐弟长大的,为人忠厚,尽心尽力,多年如一,只是从来没有意识苛遵这些细枝末节的礼数,被主簿这样一戳,一时慌神,想到顾清桓这些日子的情绪,他连忙应和道:“是是,是老奴失礼了,是该称大人……” 顾清桓几乎是想脱口道:“父亲在上,岂敢自居大人?” 然而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顾清桓眼中形色几变,睨了主簿一眼,其实他是再烦这些装腔作势不过的。 他笑道:“方主簿如此知礼,应当明白上下有别,你为本官下级,却对本官家人指手画脚,好像有点不妥吧?我顾府的管家怎么称呼人与阁下又有何干?” 主簿讨好失败,神色立时变得尴尬起来。 他不刻意摆弄官威,接着拂手对唐伯笑道:“唐伯,你不知,这位方主簿人送趣方长舌,是说他见识长远,巧舌如簧,以后你见他得称长舌大人,这才够敬意合礼数。” 唐伯几近失笑,努力憋着,一本正经地向方主簿附礼道:“老奴见过长舌大人。” 方主簿脸色发青,僵着不语。 顾清桓自向他告别,与唐伯进了家门。 后来文书也是唤人给他送出来的。 之后顾清玄对此事有所耳闻,只叹顾清桓还是年轻气盛,容易意气用事。 他会有此念,也并无道理,毕竟官场上人所讲的意气应是与寻常人不同的,顾清桓还没学会怎样正确应用官威,不知何时应当有所取舍。 逞一时口快,很有可能遗祸无穷。 不久以后,这便得到了佐证。 进了府门,顾清桓又是另一副样子,有些自喜,欢快地向正堂跑去,怀里抱着两个礼盒:“清风!清风!” …… 顾清宁与顾清玄也陆续回来了。 四人在堂上落座,唐伯传菜开席,一如往年,顾清风最为高兴,收了他们的双份贺礼,也不怨他们较之往年态度怠慢了,体谅他们的忙碌。 只是他还是受不了的是,三顾之间的冷战。 他们对他都言笑晏晏,看似并无不妥,可转而一细想,他们一直没有互相交谈,只是用十分娴熟十分完美的方式向他展示什么叫“其乐融融”。 问又什么都不向他说,他无可奈何,也开始生闷气。 唐伯引人进来斟酒布菜,稍稍抬眼瞥了下堂上光景,见三顾面色冷漠,又看向一脸郁闷的顾清风。 唐伯给顾清玄斟酒时,恭称大人,这是称惯的,就算是在他去官的时候也是这样称呼的。 后来到顾清桓面前,思及种种,照样称大人。 对顾清宁自然也是如此。 他寥寥三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实则十分刺耳。 刺的是顾清风的耳。 他不乐意了,脸耷拉下来,“呵!全是大人,敢情就我一个小人?” 他当然不是针对唐伯,而是故意对三顾发脾气。 唐伯见“点火”成功,功成身退,默默地挪到一边。 顾清玄咳嗽了下,“清风,不要胡闹。” “我胡闹?明明是你们无理取闹!”顾清风怒了,第一次顶撞了顾清玄。 “别乱想,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顾清玄道,目光扫过堂下的顾清宁与顾清桓。 “是啊!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了嘛!” 顾清桓出声:“我和姐姐不说,是不想你失望。” 他顿了一下,补道:“是不想,你对父亲失望……” 顾清风心中刺痛一下,看向顾清玄,不知顾清玄也中也有痛楚失落。 他直视长子长女,道:“我对你们也很失望。” 第一百二十四章:何必恋旁边 每个通过“报效令”得官位或得以晋升的官员在就职一个月后都将经御史台专查司再次审查考核,通过这次考核才能真正确定去留。 而沈方奕就是因为这一次审查,再次丢了官位,且被治以“欺瞒圣听,谎报实情”的大罪,被彻底革职,打入大牢。 这次负责考核沈方奕的依然是顾清玄。 所以,交上审核秉呈的也是他。 顾清玄交上去的秉呈上指出了沈方奕在首次接受专查司审核时所隐瞒的劣迹——在他之前被撤职期间,他儿子沈修霖打死了过人。 这事情的主要罪责其实并不在于沈修霖,他只是为了自卫而误杀了恶徒。但沈方奕担心这会影响到沈修霖的前程,所以他四处打通门路,将此事压了下去,让官府勿在案情中提到沈修霖的名字。 这一隐秘他在当然连顾清玄都不能告诉,却不知顾清玄怎么查出来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揭穿此事? 这于顾清玄并无利处,反而有麻烦。 幸好陈景行没有追究他首次审核时未察明的过错,让他继续跟进“报效令”的事宜。 可是,狱中沈方奕不会知道的是,顾清玄在得知他被检举的事后,比他还要讶异。 自己亲手拟的秉呈,自己亲手盖的印,自己亲自呈交上去,为何再次下发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一打开,除了笔迹与印章仍旧眼熟外,内容却面目全非了? 当晚,他将这份折子扔到顾清宁面前,怒斥:“愚蠢!”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 厚面封皮的秉呈砸到书案上,“啪”一声重响,清脆而惊人,落下时划出一道冷厉的风,扬在她面上,在这炎热的九伏天中不失为一阵清凉。 这次换他站着,她坐着。 “父亲不是说我思虑浅薄不会先了解对手吗?现在我学会去了解了,去调查了,却查出什么?我的好舅父,背靠父亲你的工部尚书大人不照样有把柄可抓?不照样是漏洞百出?”她冷静地说着,甚至有些故意在父亲面前炫耀自己有所长益,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认可自己。 顾清玄坐下来,敲了下桌案,直视她,目光中有些少有的无奈:“清宁,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是在跟父亲作对,你是在算计父亲!” 顾清宁微鄂,她是真没意识到顾清玄会看得这么严重,她会去查沈方奕,是纯粹地想对付他,去掉这个障碍,得知真相后,她偷进书房模仿顾清玄的笔迹改了他的秉呈,不过是一种较为幼稚的炫耀,想向顾清玄证明自己有“下棋”的能力…… 这下才有所察觉这后果或许会变得很不好。 但心中怒气未消,她还是要嘴硬:“我知道,不就跟父亲对待我们一样吗?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是算计了,就是用了阴谋诡计。” “哼!”顾清玄情绪有些失控,被她气得发抖。 若此事是别人做的,哪怕对方的目的是将他推入死境,他也不会如此生气。 可这是清宁啊。 她所谓的“回击”,足以给他造成很大的伤害。 出了昭明殿,秦凤歌轻松地笑道:“苏嘉宁果然不在宫中,果真是私奔了!若不是真不知她的行踪,莫离那小贱人绝不会这么忍气吞声!” 苏嘉胤也是大喜,克制自己,压低声音道:“那我们能放心大胆地出手了不是吗?你不是说他们往南去了吗?我这就去买一批绝顶的杀手去追杀他们。” 秦凤歌虽然知道万朝宗的人已经在追杀了,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同意了苏嘉胤的做法,并让他去将嘉宁与季长安私奔的事告知南成帝,只是不要说他们将对嘉宁下杀手,以防南成帝心有不忍。 紧接着,他们商议下一步行动,先是密切注意昭明殿的动静,还派人去监视丞相府,并与南成帝细谈进一步的动作。 莫离去了罗云门,清源长老一见她红肿的脸,便关切地问道:“离儿这是怎么?谁打你了?” 莫离将苏嘉胤与秦凤歌去昭明殿之事俱告之,说道:“师父,恐怕秦凤歌与二皇子已经听到什么消息了,他们此来昭明殿分明是想试探公主殿下的行踪,弟子只得以公主出宫行罗云门之事应付,就担心他们不信,若是真被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糟了!” 清源长老蹙眉道:“是的,如今公主殿下尚下落不明,宫中要是有变故,将不堪设想啊,公主殿下这么多年的经营难道真要毁在他们手上?” 莫离扭过头,有些愤懑:“不是要毁在他们手上,是公主殿下自己放弃了……” 清源长老道:“离儿,慎言。” 莫离颌首:“弟子知错。” 清源长老忧虑万千地望着鉴天阁对面的飞星筑,殷殷期盼会有一只信鸽带着嘉宁的行踪回来,叹道:“诶,公主殿下年轻,一时冲动罢了,殿下迟早会想通的,会回来的……” 莫离拿出唐剑一传来的情报递给清源长老:“师父,这还有比宫中变故更严重的事呢?” 清源长老阅完情报,更添忧思,沉静如水的幽深眼眸中都有了一丝颤动:“如今已将近冬至了,北梁年末就要发军南侵,正是迫在眉睫啊!这个消息不能不告知陛下啊。” “那若是陛下问起公主殿下的行踪呢?师父不会以实相禀吧?”莫离问道。 清源长老道:“若是陛下问了,老夫也不能欺君啊,只能……” 莫离有些激动地打断清源长老:“师父!不可!此时我们绝对不能承认公主殿下与人私奔了!无论是对谁!哪怕是陛下!师父……你只能欺君了!” “放肆!莫离!”清源长老不是不明白她的思虑,只是有些难处,“为了公主殿下而欺瞒陛下,恐是不妥吧……” 莫离道:“师父!这不是为了公主殿下,这是为了罗云门!” 清源长老看向自己的徒儿,犹豫了下,心一横,还是同意了她的看法。其实他又何尝不了解南成帝的心思呢?只是想一心秉承罗云门之志,保证对君王完全的忠心而已,然而在有些事情上,还是不能两全。 “好吧,只愿能够尽早找回殿下,这才是补救之法……”清源长老低声叹道。 他吩咐莫离道:“至于沈东来与卫如深那边的安排,离儿你现在就仿照公主殿下的笔迹回书给青龙,让他告之沈卫二人,可自行酌情行事,就说公主殿下赞成他们的意见,只是他们也不能急切,保证能在北梁对南珂开战时掌握绝对的军政主导优势便好。” 莫离道:“恩,弟子明白。” 最后清源长老还再三叮嘱:“离儿,如今我们不但要瞒宫中的人,也不能让北边的人知道公主殿下下落不明之事,绝不能泄露,甚至是对青龙和朱雀,恐乱细作之心啊。” 莫离向他保证不会泄露,后来莫离还是有一点放心不下,问道:“师父,那秦凤歌与二皇子呢?恕弟子僭言,陛下可是偏向二皇子的,他们这个时候定然会趁机谋事……” 清源长老思虑道:“恩……我们罗云门不好插手宫廷内事,但又怕公主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诶,老夫会跟长孙丞相商议的,他应该可以暂时稳住局面。” 莫离这下便放心地去给唐剑一回信了。她放走银翎鸽不久,嘉懿来到昭明殿,他告知莫离,长乐着人以送玩意儿为名给他送了信,信中写道,他已经去天梓山请了成凰师太。成凰师太雷厉风行,还未下山就派人去搜寻季长安的踪影,待他们接近长安城时,就收到回报说季长安往南去了。 为防宫中人起疑,成凰师太就没有进长安城了,而是直接亲自向南去寻找嘉宁。长乐也跟成凰师太一并去了。 无标题章节 顾清桓眼中形色几变,睨了主簿一眼,其实他是再烦这些装腔作势不过的。 他笑道:“方主簿如此知礼,应当明白上下有别,你为本官下级,却对本官家人指手画脚,好像有点不妥吧?我顾府的管家怎么称呼人与阁下又有何干?” 主簿讨好失败,神色立时变得尴尬起来。 他不刻意摆弄官威,接着拂手对唐伯笑道:“唐伯,你不知,这位方主簿人送趣方长舌,是说他见识长远,巧舌如簧,以后你见他得称长舌大人,这才够敬意合礼数。” 唐伯几近失笑,努力憋着,一本正经地向方主簿附礼道:“老奴见过长舌大人。” 方主簿脸色发青,僵着不语。 顾清桓自向他告别,与唐伯进了家门,后来文书也是唤人给他送出来的。 之后顾清玄对此事有所耳闻,只叹顾清桓还是年轻气盛,容易意气用事。 他会有此念,也并无道理,毕竟官场上人所讲的意气应是与寻常人不同的,顾清桓还没学会怎样正确应用官威,不知何时应当有所取舍。 逞一时口快,很有可能遗祸无穷。 不久以后,这便得到了佐证。 进了府门,顾清桓又是另一副样子,有些自喜,欢快地向正堂跑去,怀里抱着两个礼盒:“清风!清风!” …… 顾清宁与顾清玄也陆续回来了。 四人在堂上落座,唐伯传菜开席,一如往年,顾清风最为高兴,收了他们的双份贺礼,也不怨他们较之往年态度怠慢了,体谅他们的忙碌。 只是他还是受不了的是,三顾之间的冷战。 他们对他都言笑晏晏,看似并无不妥,可转而一细想,他们一直没有互相交谈,只是用十分娴熟十分完美的方式向他展示什么叫“其乐融融”。 问又什么都不向他说,他无可奈何,也开始生闷气。 唐伯引人进来斟酒布菜,稍稍抬眼瞥了下堂上光景,见三顾面色冷漠,又看向一脸郁闷的顾清风。 唐伯给顾清玄斟酒时,恭称大人,这是称惯的,就算是在他去官的时候也是这样称呼的。 后来到顾清桓面前,思及种种,照样称大人。 对顾清宁自然也是如此。 他寥寥三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实则十分刺耳。 刺的是顾清风的耳。 他不乐意了,脸耷拉下来,“呵!全是大人,敢情就我一个小人?” 他当然不是针对唐伯,而是故意对三顾发脾气。 唐伯见“点火”成功,功成身退,默默地挪到一边。 顾清玄咳嗽了下,道:“清风,不要胡闹。” 顾清风直接道:“我胡闹?明明是你们无理取闹!” 这是他第一次顶撞父亲。 顾清桓开口了:“清风,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了什么,又置什么气呢?” 顾清风更加恼火,道:“那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们怎么了嘛?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还想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顾清桓道:“我们不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不想让你失望……” 他看了顾清玄一眼,闭眼补道:“不想你对父亲失望……” 那一瞬,顾清风心中一阵刺痛,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清玄:“父亲……” 顾清玄在这一瞬,也体验到破碎极致的伤痛。 他的目光掠过顾清宁与顾清桓,道:“你们也让我很失望。” “父亲……”顾清风迷茫了,他看看父亲又看看兄姊,几近崩溃道:“到底怎么了嘛?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不能决绝呢?怎么会弄得这么严重?” 他们又陷入沉默。 后来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天际传来的一声惊雷。 外面响起轰轰雷鸣,白光冲破阴重云层,突破而出,声声乍响,磅礴的雷雨坠地,围困长安城。 顾清风眼中忽有泪光扑朔,他不再与他们僵持,跑了出去。 雨滴砸在顾府房屋的瓦片上,片片洗刷,无一幸免,前几日蒙上的尘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不再对望,不再互相埋怨,只是都站起了身,三人一齐目送顾清风内远去,听着廊下他的脚步声与雨声相合。 少顷后,脚步声没了,雨声仍在。 前后三道身影立在门前,望着这一院风云,也都知道此时长安城内风雨满城。 顾清玄忽而开口道:“你们知道那一刀,刺进父亲身体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只是感到放心,那一瞬脑中心中只有你们三个个,我放心的是,因为我相信,就算为父就那样死了,你们也会继续将我们的路走下去……” 他回身,看向他们,道:“我相信我儿我女必有大作为!我相信你们有那个能力,怎么不信?你们是我的儿女,我对你们无用怀疑!” “好了,都别闹了,我知道你们对父亲有很多的不解,有很多的怨愤,清桓你,甚至认为父亲为了达到目的,连你的性命都不顾了,可是?” “怎么会呢?父亲所走的每一步都经过周密的计算,我小心谨慎,即使是在出现意外的情况下,也要保证自己能赢。当我儿身陷囹囵之时,我想到的是一定要想确保你的安危,然后才保证计划能继续进行。所以,清桓我儿,你如今安然无恙。” “至于清宁,父亲原谅你了,你可能原谅父亲?” 他似乎是用了最大的耐心,说出这些话,让儿女看到他的真心。 顾清宁失语哽咽,:“父亲,不是不能原谅,从来都没有恨,何谈原谅,只是我有那么多不解,我无法认同父亲你为了逐权而作的种种,或牺牲自己或牺牲棋子……” 她摇着头,几乎是在折磨自己:“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明白!父亲……这样值得吗?” 顾清玄走到她面前,按住她乱颤的肩,“清宁,等你走到父亲这一步的时候,你会就知道,这值不值得了。现在,不要想,你终会走到这一步,你也会成为下棋人……父亲一直都相信。” 他看着长子长女的神色已经缓和,对他们笑笑,摇头叹气,道:“好了,我得去哄我最心疼的孩子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怡然一笑楸枰里 这场雷雨一直到后半夜方才平息。 顾清玄持灯穿过遮挡住肆虐风雨的通廊,衣带不湿,脚步平稳,去往后院中顾清风的卧房,他敲门,无人应,只听得敲门声与雨声交际。 再往后走,却见那个小佛堂,此时灯光明亮,顾清玄心中若有所动,神色怅怅,遂向那边走去,抬头看通廊两侧悬挂的灯笼,那些锦纱方灯,都是由沈岚熙亲自制成,亲手挂上,不会被风吹坠,不会被雨冲毁,不会因光阴流转而褪色。 他特意吩咐过唐伯,每逢雨时,都要给这每一盏灯笼套上特制的白色油布套子,所以即使是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满府通廊上仍有这一盏盏明灯照亮,顽强的光点在风雨交加中摇曳生辉,如星如月…… 之前府中人手不多,每逢暴雨突来,他和儿女都会亲自来给这些灯套上油布,他们慌慌张张,又一点都不敢马虎,全家人一起在这通廊上前后奔走,上蹿下跳,忙完之后长吁一口气,也是挺有意思。 当然,他最怀念的还是沈岚熙在时,与他在每个宁静的晚上持一盏烛灯,携手走过这通廊,一齐望着那边的三间小卧房…… 清宁刚学会做木刻玩意儿,着迷得不行,白天做不够总偷偷在晚上熬夜做,他们是不准的,一定要去她房间“逮”她个“现行”,其实每每沈岚熙都会陪她一起做完,哄她睡着后才回主屋; 清桓从小听话,规规矩矩,都是最先睡的一个,但会被好动调皮的清风搅得不能安稳。他七岁时偶然看了一本志怪杂说,便吓得不敢睡觉。清风还故意夜里溜进他房间装鬼吓他,两兄弟闹腾起来,打进了姐姐房间,将清宁做的小木偶打坏了,这一晚他们就都不能安生了。 三个小家伙又哭又闹地跑去主屋,他和岚熙分工明确,他装凶教训他们三个的不是,沈岚熙安慰他们把他们哄去睡觉。 谁想一转眼,清桓“学坏”了,把那些吓人的故事讲给清风清宁听,让他们也吓得不敢睡了,这下好了,三个人缩在一个屋子里,清宁还雕了“桃木剑”,清桓画“符”,清风披着被单念“急急如律令”拿着木剑到处蹿着…… 顾氏夫妇俩无奈,就把他们都抱到主屋来睡,看着他们三个安然入梦,沈岚熙总轻声在他耳边低喃—— “要是他们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 “或是上天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想看着他们长大……” ——“不要胡说,岚熙,我们要一起看着清宁嫁人,看着清桓考上状元,看着清风变成大男子汉,我们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清玄,你知道,我不怕的,这天生顽疾,自幼我就做好了随时会与世长辞的准备,我不怕死,人终有一死,但是,我害怕上天带走你的妻,我害怕他们失去母亲……” …… 上天终是带走了她,带走了他的妻,带走了他们的母亲。 他从来没有做过准备,就永远地失去了她。 岚熙,他们长大了…… …… 顾清玄走到佛堂外,推门门不开,就敲门,温声道:“清风,开门,让父亲进去好不好?” 响应他的是倔强任性的怨声:“我不!我在向母亲告你们的状,才不让你听!” 顾清玄失笑,心中却有酸涩,“好了,你母亲都去世了,你怎么告状?别胡闹了,清风。” 顾清风霍然一下将门拉开,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我烧纸告诉母亲,不可以啊?” 顾清玄不语,和蔼地拍拍他的肩,目光投向佛堂内,那金佛下供奉的就是沈岚熙的牌位,上面的名字,他虽已看过千万遍,但每次目光触及,心里仍有不可承受的疼痛。 门一开,大风入屋,吹熄了灵牌前顾清风之前点着的香烛,他走进去,将香烛重新点上,回头望向一脸倔强愤闷的顾清风,道:“清风,父亲知道……其实,在为父心中,她也是从未离开过我们……” 顾清风故作的怒色顷刻间了然无存,眸色有伤,“父亲……” 他神情稍凝,忽然正色,无复少年稚态,道:“或许是真的,不是说人死后都会以灵魂的形式存在吗?或许母亲就是从未离开过这个家,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悲喜离合,她都能感知到,也会为我们伤心,为我们高兴。毕竟母亲最在意的就是我们一家人,缺一不可,不可分隔,无论生死……” 有些不适应清风如此深沉的样子,顾清玄问道:“你什么时候相信这灵魂一说了?” 顾清风道:“不是相不相信,只是,我想,如果这是一说是真的,那母亲的灵魂一定会滞留于人世,她舍不得,也也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么?” “我们啊。”顾清风肃然恬静,道:“逝者已矣,生人不宁,她当然会放心不下。” “生人不宁?”他低吟,明白这才是顾清风想说的重点,听他继续道:“母亲走了,顾家还活着,但人心散了,就算家人俱在,顾家也将于人世无存。” 原来他一直看得如此透彻,顾清玄有些惊喜,也有些惆怅,笑看这个小儿子:“清风果然长大了。” 刚欣慰一些,顾清风就变了正经脸色,作青白眼,佯怒道:“谈人生呢,严肃点好吧?父亲,反正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你好好想想吧。” 看他这样装模作样地,顾清玄敲了他的头一下,“臭小子,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 他一闪开,躲到灵桌边上,耷拉着脸装可怜,“父亲,我要跟烧纸跟母亲告你的状!你竟然打我?母亲从来都没打过我!” 顾清玄无奈道:“好,父亲不打你了,向你赔罪行了吧?臭小子。” 顾清风得意道:“好啊,父亲知错就好。” 这转念一想,顾清玄怎么觉得有点奇怪,明明是想来开导他的,谁想结果反而被他训了一通,这当父亲的还跟儿子赔上罪了? 他兀自叹息,也算明白了,清风是太灵光了,会把沈岚熙提起来说事,一语中的,实在高超。 是啊,他们的清风的确是长大了,而他们呢? 父子二人絮叨完,顾清风要去睡觉了,先出了佛堂,在关门之前,回头,对顾清玄道:“父亲,官场险恶,官途多舛,你还有姐姐哥哥,要当心,要齐心。你们都是我和母亲最为珍重的人,我想你们都好好的。” 他含笑,点头:“好,父亲受教了。” “嗯,孺子可教也……”他一眨眼,调皮道,。 眼见顾清玄就要抄起蒲团向自己砸过来了,急忙关门,溜走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敌手知何处 “当年先皇与皇叔微服巡视江南,与先生相识,当时先生还不到二十岁,先皇甚是赏识先生的才华品性,与先生不论身份作忘年之交,以兄弟相称,及至先皇亮明身份,邀先生入朝为官,先生却逃了,皇叔将先生找回,先生又连逃了两次……” “那是因为,臣父辈是先朝叛臣,犯下满门抄斩之罪,臣幼年时侥幸逃生但终是罪人,知道先皇身份之后,怎能不怕?又岂敢入仕途?却没想到,晋轩王爷会拿出丹书铁劵为臣脱去诛连之罪保臣入仕为官……” “当年父皇也同朕今日一般,在这御书房内,任先生自挑官职,而先生只受了一个六品官衔,进凌烟阁作辅学文士,且选择做朕的辅学先生,当年朕不过十岁,最不受先皇看好。自那时起,朕一直视先生为师。朕十七岁那年,向先生坦明自己要角逐储位,先生却不肯相助,而是请旨作巡察御使常年任职在外……” “陛下怪臣吗?” “不,朕不怪先生,朕敬先生。”他道:“先皇也是。先生知道吗?其实先皇对于夺嫡之争一直是心知肚明,因为他也是那样过来的,在先皇驾崩之前,他跟朕说,先生在夺嫡中无功便是大功,先生之才不是用以阴谋夺位,而是能够忠心保国。” “所以,先生,皇位朕已得,往后,就是要先生帮朕守住这皇位这天下了。” 那一日,御书房内,刚回长安不久的乔怀安在这位大齐新皇面前庄重跪下,伏地拜首:“臣遵圣意!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陈景行知道,或有成千上万的臣子在他面前无比虔诚地山呼这八个字,而真心信仰这句话的,恐怕仅有乔怀安一人。 ……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他从默默无闻的六品官,摇身一变,成为大齐国辅大臣。 殷济恒推举他之后,正式任命之前,他曾到御书房向陈景行推辞任此职,但陈景行没有依他,反而说:“无论他们是什么用心,倒是刚好做了朕想做的事,反正先生你这国辅大臣是当定了。” “先生屈身守分,蛰伏十数年,是时候出来大展宏图了。” “不,时候未到,他们是在试探……究竟是谁?” …… 他思绪纷杂,略有不安地揣测着,走在散朝的宫道上,有人来向他贺喜,他也无心应对,自顾出神。 这种情况发生在乔怀安身上,是十分少见的,因为他总是只作一个旁观者,最为清醒,最为隐秘。 他旁观朝堂上的一出出好戏,深谙局势变化,静待时机,他一直做得很好,将这个局外人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但是如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还是被牵扯进来了。 好似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入局中,变成局内人。 是谁? “乔国辅。”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靠近他,一用力,拍了下他的肩头。 正在出神思考的乔怀安不由得一惊,回头,看见顾清玄谦谦带笑的面容。 他向他拘礼,朗朗道:“下官恭喜乔大人荣登国辅高位。” 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官服,所以他们俩还是穿着一样的监察御史官服,相对而立,他望着顾清玄,想从他平静的面色中找到一丝破绽。 遂直言道:“恐怕在下敝人还得感谢顾大人你吧?” 顾清玄面上神色转换自然,天衣无缝,“乔大人何意?” 他越是自然,乔怀安的直觉就越为确切,恬然笑道:“殷丞相对我并不了解,却突然举荐我为国辅,这应该是顾大人你给他的建议吧?真是没想到我之前稍稍提醒顾大人一回,顾大人便给我这么高的官位,敝人真是无以为报啊。” 顾清玄思索一下,也不装了,直笑道:“乔大人言重了。顾某只是非常钦慕乔大人,才会谏言推举大人,并无他意。既得高位,乔大人应当高兴才是,为何有不喜之意?” 乔怀安道:“顾大人一定不会相信这长安城内有不慕名利之辈吧?” 顾清玄微笑,与他对视,道:“顾某相信啊,且相信乔大人你就是其中一位。然而,可能有人不求功名利益,却无人无所负,有的人负担的只是权欲虚荣,有的人担负的却是家国天下,无论是哪一种,都得为这负担去争取去抢夺,慕名利又怎样,不慕名利又怎样?终归走的是同一条路,谁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乔大人你所负担的或许不是权欲,但你注定是要入这权局的,所以……” 他面向乔怀安,向后倒着走,背后是巍巍宫门,双臂一摊,笑道:“欢迎你,乔国辅。” 谁也没办法藏着躲着,冷眼旁观…… 那是多么敏锐的一双眼睛啊? 他能看穿世人,洞察一切名利纠葛,世人却读不懂他心中所想所欲。 顾清玄啊顾清玄…… …… 几日后,陈景行擢升顾清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在御史大夫未定之前,由他总领御史台公务,主导“报效令”的推行。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一国之相? 那动静自然是非比寻常。 在升任丞相不到半月之时,殷济恒便正式禀奏皇上——为兴国力,需大刀阔斧地革新,首要一条,抑商兴农。 他的禀呈中明确指出,经这一月多的“报效令”的实行,能够明显看出朝廷官员私产之富,而如今却是国穷官富,这与官员在外经商狂揽暴利紧密相关。 毕竟,若说这世上谁人做生意最为得意,当属手握重权的朝廷官员,他们的权力可以给他们带来最为通达的经商门路与利润。 这样的买卖从来不是对等的生意,其中涉及了太多权钱交易,甚至不少官员滥用权力,搅乱市场,被利欲腐化,不但有失官员操行,于民间经商者更是大害。 权与利,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应当只能存一样。 所以,他建议朝廷定下官制——官员及其三族以内血亲皆不得经商,商人直系后辈不可入仕。 目前所有在任官员,都要将家族经营生意向户部报备,并全部移交给户部专门设立的“振业司”,不过可以保留已得私产,不会被朝廷没收一文一两,只是将他们的生意全部变为国营。 兼顾官员利益,朝廷应上调官员俸禄,整体翻倍,福银福利可以重新实施,并加为一年两次,福银数额提为原先的五倍。 …… 他的这一禀呈,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官员愤慨难当,坚决反对,朝上朝下乱成一团。 然有殷济恒主动上交自家生意为先,他们想说不服都难以成话,又都忌惮新任丞相的高威,一时胶着,就等着陈景行做决策。 第一百二十八章:不愿灯花偏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但仍有人有逸致闲情,无心搅和官场争斗的乱局,醉心于长安城内静雅的一隅。 殷家正处于风口浪尖,殷齐修忙着帮殷济恒做事,难得空闲,便很少出来饮酒寻欢了,顾清桓也开始钻研科考整改的事不得轻松,只有杨容安,他管不上他父亲杨隆兴这种时候有多么焦头烂额,照旧天天往江月楼跑,比去官署上署还要勤些。 真是少有的痴心人,只听琴音,只见一面,便寤寐思服,牵挂愈深,为伊消得人憔悴。杨容安也是难为自己,不敢放下,不敢靠近,只能报以长久的守望,在江月楼中,日复一日,心中眼中都只有那么一人。 江弦歌并不厌烦他,而且算是有些喜欢他的,欣赏他的人品乐艺,也乐于与他见面,偶尔琴箫合奏,互为知音。可她的喜欢终究是太浅了,又不想他有所误会,行止恪守礼节,刻意对他较为疏冷,保持距离。 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的存在,江河川起初是并不待见他的,怕他搅了江弦歌与顾清桓的姻缘,可江河川这左盼右盼八爪挠心地,就是没盼到江弦歌态度软下来,承认愿意嫁给顾清桓的时候,他心里着急啊,之后了解到杨容安的家世背景,几番接触看清他为人正直性格又好,与弦歌更是兴趣相投才华相配,便渐渐对他改观。 无奈江弦歌实在无意于他,这也是顾清桓放心他接触江弦歌的原因。 她的心谁也看不懂,谁也得不到。 这一日,他有幸被允准进入琴阁,观江弦歌弹琴,一曲过后,他双眼明亮,合掌赞道:“琴音绝妙,而琴绝世!今日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听得如此琴音,得见传说中的‘绿绮’!” 杨容安虽心中迷恋她,在面上还是相当矜持的,从未有如此夸张过,所以江弦歌有些奇怪,疑问道:“绝世之琴?‘绿绮’?杨公子是何意?” 听她此问,杨容安似乎颇为诧异,大胆上前,坐倒在地,双手举起想抚摸她面前的古琴,左摆右靠的,却始终没有落下,不解道:“弦歌小姐不知这琴是‘绿绮’吗?怎么会?在下别无长处,犹善辨识乐器,读过上百本古琴典籍,完全可以确定,这就是汉代传世古琴‘绿绮’啊。” 得到江弦歌目光的默许,他拿起琴身,指给她看:“弦歌小姐你瞧,这琴通体为黑色琴身隐隐透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这琴是由梓木与桐木制成的,故在琴底有‘梓桐合精’的刻痕,你看,虽已磨损,仍能辨出这就是那四个字,看琴纹琴身,已有上千年历史,这分明就是汉代司马相如的那把‘绿绮’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江弦歌看着这把自己弹奏了十多年的古琴,竟有一种初始感,隐约自责,自己眼拙不善会识琴,哪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把琴是绝世的珍宝? 绿绮,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 “司马相如?我读过他的诗赋,知他才华盖世,却不知他也善琴,还是我孤陋寡闻了,真是惭愧,这么久以来都是暴殄天物……”她有些羞惭道。 杨容安连忙道:“不不,弦歌小姐并非见识浅陋,只是你是专心与于琴音而不是琴身的人,用心之至,方有如今的琴乐造诣,依在下看,不是小姐你有愧于琴,而是这‘绿绮’有幸遇上了弦歌小姐你。” 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赞语向来真心真诚,说完之后又会与她一样有羞赧了。 江弦歌若有所思,轻抚琴身,道:“公子对‘绿绮’如此了解,定知晓它的故事吧?能否说与我听?” 杨容安心中欢愉,点头,目光流传,温情动人,娓娓道:“司马相如原本家境贫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诗赋极有名气,梁王慕名请他作赋,相如写了一篇‘如玉赋’相赠,此赋辞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甚为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珍藏的‘绿绮’琴回赠于他,相如也因此名声更隆,前途有望……” 江弦歌道:“原来,这琴之后是一位才子扬名发迹的故事……” “不。”他望向江弦歌,含有深意地微笑,道:“这琴还与一段爱情故事有关……” 江弦歌不语,听他细细讲述,“司马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他绝佳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名噪一时。一次司马相如到富豪卓王孙府中作客,酒兴正浓之时,友人提出想听司马相如弹奏‘绿绮’……司马相如早就听说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卓文君,才貌出众,精通琴艺,而且对他极为仰慕,于是他就奏起琴曲《凤求凰》向她表明爱慕之意,文君听琴后,理解了琴曲的含义,对司马相如心驰神往,她倾心相如的才华,为酬知音之遇,便夜奔相如住所,缔结良缘,成为一段佳话……” 心诚如杨容安,自然将故事给她讲到了结局。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毅然私奔,卓文君不弃夫家贫寒,当垆卖酒……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后来司马相如终得了功名,夫妇共享富贵,然而恩爱渐衰,当初的才子佳人,成为了一对怨侣……司马相如终是负了卓文君,爱上他人……” “‘闻君有两意,古来相决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女子的愿望与凄楚,都被文君写到极致……相爱一场,相怨半生……” “伯父,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太让人惋惜了?” 倏忽天晚,顾清玄到江月楼来,江弦歌抱琴去见他,沏茶抚琴,绕梁音毕,她缓缓讲述了这个故事。 顾清玄回道:“是,恩情易逝佳人被负,总是让人扼腕。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可世间又有多少所谓的天作之合?缘起已是难得,白首偕老更求不得,开头过于完美的故事,好似都注定会有一个不得圆满的结局。” 她望着他,问:“伯父当年赠我此琴时未曾听说这古琴的来历吗?” 顾清玄点头,道:“听说了,伯父知它为绝世古琴‘绿绮’,才会将它买下,送给弦歌作生辰礼物。” “那为甚么伯父从没跟我说过这琴的故事?”她问,目光泠泠。 顾清玄轻叹,含笑道:“因为这是个让人伤感的故事,伯父不想弦歌感到悲伤。” 她微垂螓首,面纱下笑容苦涩,只是眼眸依然明亮,含情万千,附礼抱琴而去。 最后低声婉约:“谢伯父赠予弦歌这样一段注定不得圆满的故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阙下传新势 顾清宁的条陈到了杨隆兴那里,起初他是看都不想看一眼,真是很烦看到‘顾’字,想到顾家三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把条陈扣下,许久不给回应。 她知道承建司的众人都把期望放在她身上,这已经不只是她个人的功利了,还关系整个工事房的革新换代,他们急需真正的改善改良。 顾清宁等不下去了,与殷韶初商议过后,两人决定一道去右司丞署走一趟。 新相册封,政事堂开堂,目前仅有的一个司丞杨隆兴却变成了闲人。即使他能在卢远植倒台后,靠着多年沉积的实力照样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然而朝堂大势已将他抛弃了。 他不受新丞相的待见,处于劣势,这对于一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杨隆兴来说是十分煎熬的。 这里有点冷清。 这是工部两位高层刚踏入司丞署时,所有的第一感觉。 递上官贴,司丞署的门房副官引他们入司丞政厅,几盏茶喝过,都不见杨隆兴人影,后有一个司丞署主簿职官出面,告诉他们杨隆兴此时并不在署内,请他们留下官贴,改日再来禀见。 两人进来时,明明见到杨隆兴的官车还在,听主簿一番推脱,便知杨隆兴是刻意不见他们。他们只能另想办法。 他们的官贴送进去之后,杨隆兴看到那贴子上的“殷”字和“顾”字就头疼得很,哪还有心思见他们?但又不好直接拒见殷韶初,他毕竟是相国之子,不好得罪,就故意称不在。 其实他不仅在官署,而且正在看顾清宁所写的条陈,以他从政多年的眼光看来,能写出这样的条陈,能有这般刚绝心智的人,绝对不简单。 又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顾清宁这一女流之辈,便更觉可笑。 促狭如他,向来不喜欢太聪明的人,更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两日后,顾清宁收到司丞署来人送的帖子,杨隆兴邀她明日晚间去江月楼饮宴,受邀的除了她,还有一些兵、工、刑三部的官场新人,来人还向她特意道,杨隆兴也是想借此机会跟她谈谈条陈之事,要她务必赴约。 分明的不怀好意。 顾清宁没有告诉殷韶初,回去与顾清玄顾清桓说起,他们都猜出杨隆兴的意思。顾清桓这一段日子见多了官场老人在新人面前耍的手段,不想姐姐亲眼目睹那些不堪之事,一直劝阻她赴宴。 而顾清宁不甘示弱,决心去看个究竟。顾清玄知道这些都是她必须经历的,就没有反对,只让她随时保持冷静事事小心,然后他先抽空去了一趟江月楼,让江弦歌次日将杨容安请到江月楼去,又给江家父女打了招呼,以防到时候生出什么乱子。 次日,顾清宁散朝之后,本打算着男装赴宴,但见自己的衣橱里除了官服尽是女装,转念一想,便大大方方穿了女装,梳了发髻,敷上浅浅的粉,点了朱唇,细细地勾画了柳眉。 她不是江弦歌那样的美人,她通身显现出的从来不是女子的动人柔情,性别仿佛只是她的一个标签,而不是一种禁锢。 纵使因为这个性别在这个世道受尽了磨难,她也从未埋怨过,她一直尊重这个不被公平相待的性别,甚至比谁都体谅这个性别。 …… 到了江月楼,顾清宁款款进入四楼最大的雅间望兰轩,杨隆兴与几位年长一些的官员已经到了,她从容上前与他们互相道礼。 那些官员虽知道她这么号人,但从未与她相处过,更难以适应她以女装示人的模样,她刚进来时,他们还以为是哪个走错雅间的名门千金,一眨眼,她已到他们面前开始附手行官礼了,弄得这些老派儒生一阵恍惚。 杨隆兴打量顾清宁,对那几位笑道:“诸位大人可别出神咯,这是朝廷的五品大员工部郎中顾大人,可不是来坐局的罗红阁姑娘,还直勾勾地看呢?官仪何在啊?” 那些人哈哈笑起来,故意迎合杨隆兴的讽笑。 顾清宁面色恬静如初,客气一笑,道:“司丞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这般姿色,怎能比得上诸位看惯的烟花女子?不说论看人的眼光,论辨蜂识蝶,大人的眼光还是谁都比不上的。下官佩服之至。” 杨隆兴的面色微恙,迅速敛起不悦,与那几位又尴尬笑起来。 其他年轻官员陆续到来,众人落座,今日是杨隆兴做东,他位最高,坐于主位,几个资历稍长的官场老人坐在离他最近的两侧,那些分别是兵部与刑部的高级官员,接下来离他最近的是顾清宁,在年轻人中她的官职较高,那些刚涉官场不久的男子还有些不愿与她见官礼,见了,她就坦然受之,从容回礼。 点了曲乐,传了酒菜,一番寒暄应酬,他们大多是以听杨司丞训导为名来此聚会,难免说不少场面话,虚与委蛇阿谀奉承自是不在话下。 年长的官员就一本正经地念叨自己的“当年功业”,向年轻人展示自己的“地位非凡”,也不论自己官职高低,总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张嘴就是家国天下忧国忧民,闭嘴就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 年轻的官员则是面上装作谦和,实则互相讥讽,主要讨好杨隆兴,与各位长官套近乎,时而装傻充愣,时而巧舌如簧,口口声声尊称前辈,心心念念求出头之机。 推杯换盏,斛筹交错,看似一场寻常宴会,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其实都是在绞尽脑汁靠手段夺名利,谈笑间,权钱人脉交错相应。 顾清宁只是随意应付他们,他们一开始也没怎样,她便抱着看猴戏的心情旁观这些男子的酒场交际。 可杨隆兴是不会任她如此轻松的,他把全场的话题引到顾清宁身上,说这位女官如何如何,装作很赏识她很关心她的样子,对她问长问短,一会儿夸奖,一会儿讽刺,试探她,威吓她。其他人知道他的意思,也都附和。 可顾清宁都一一应对回去了,她向来不愿意花力气在这明嘲暗讽的口舌之争上,却也从来没有吃亏过。 改回击的时候回击,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了。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他们在事先便叫好的“歌姬”们来了。 顾清宁知道,这才是重头戏的开始。 第一百三十章:烂斧几寒芳 所以,一切尘埃落定,清宁最不希望的事还是发生了,甚至于这一次她都无法找到破解之法,无处还击。 “那好,这就是你们罗云门的事了,朕不再过问。既然也算是为罗云门招募一人才了,闯宫之罪,朕不妨饶了。”南成帝道。 季长安拜礼:“谢主隆恩。” 南成帝正眼细看他,“季长安,是吧?清源长老为你求情,收你入罗云门,此后你也是清源长老的弟子了,还不拜师?” “是。”季长安应和,继而转身给清源长老跪礼:“弟子季长安拜见师父。” 清源长老心生笑意,总算是完结了一个心愿,他如意了,恬淡的如光微微扫了下清宁,然后笑视季长安,亲手扶他:“嗯好,见礼起身吧。” 季长安端正身姿,见礼:“谢陛下,谢殿下,谢过师父。”他起身来,望了清宁一眼,清宁却失神地望着别处。 南成帝咳嗽了一声,说道:“恩,这就由长老处置吧,起驾!清宁,此事已了,继续与朕前往凌烟阁吧。” 清宁面色疏冷,波澜不惊,附礼:“是,父皇。”莫离扶她上轿辇,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回望了季长安一眼。 清源长老还是要去凌烟阁的,他低声吩咐凤歌,“凤歌,将他引入鉴天阁等候。” 秦凤歌浅笑:“是,师父。” 銮驾远去,宫道之上重现昏暗寂寥。季长安实在难以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眼睛还愣愣地目送清宁的轿辇渐渐远离,心里千头万绪的,一片迷茫。 秦凤歌笑望季长安,“公子请随我去罗云门吧,待师父归来给你行入门之礼,你我也算是同门了。” 季长安跟着她转向另一个方向,无言地走在她旁边。 秦凤歌压低声,很是无意地随口叹了一句:“公主殿下果真是神了,这想收的人就没收不了的。” “你是什么意思?” 秦凤歌这听似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却像重重的一锤给季长安了当头一下。 季长安怔在原地,秦凤歌回头一笑:“没什么,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冷笑,轻轻摇摇头:“我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回望清宁轿撵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哼,我应该早就想通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抬头说道:“我不去罗云门了!我要先去昭明殿!” “什么?”秦凤歌焦急起来:“公子,长老吩咐了的,我必须先带你去罗云门……” 季长安气冲冲的:“我不,我必须得先见到她,跟她问个清楚!” 秦凤歌忙道:“公子怎能对殿下不敬?是我刚才多嘴了,公子不要介怀才是……” “不关你的事,我还得谢谢你,提醒我了。”季长安愤慨地迈步往前走。 秦凤歌拉住他的衣袖,季长安回头,看见伊人楚楚可怜一脸委屈,她恳求他:“公子,我求你了,若是殿下知道是我不小心说出了……殿下肯定不会饶我的!公子,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季长安心软了,承诺道:“放心吧,我不会提起你的,我绝不连累你!” “谢过公子。”夜色之下,她眉心的朱砂一点失了灼目之色,收敛锋芒,装作柔弱,她倒是装得比一般宫女还要可怜些。 “公子且听我一句劝,圣上金口一开饶你一命,长老收你入罗云门,此事已成定局,你要想活命,就只能顺从,无论是圣上还是殿下,你都反抗不得的,就认了吧,安心做罗云门细作,顺了殿下的心意吧,不然就凭你这一张脸,是怎样都活不成的。”她恳恳切切贴心劝慰。 “顺了她的心意?哼!我的确只能顺她心意了。” 秦凤歌将季长安带到鉴天阁之后,没过多久,只见莫离忽然出现了。原来清宁经此事之后也无心看嘉懿的入泮之礼了,就借口先行告退返回了昭明殿。清源长老欲与谭老先生会面,所以还需耽搁一段时间才会来安置季长安。 莫离来了,季长安正郁闷地靠在鉴天阁外的长廊外,她脸色看起来也很阴沉,道:“公子,殿下请你到昭明殿一会。” 季长安白了她一眼,怨愤地嘀咕着:“这是真要和我见面,还是又有什么计划啊?” 莫离道:“你说什么呢……” 秦凤歌上前来打断莫离的疑问,在季长安面前做出一副小心偏帮着他的样子,问莫离:“长老不是说要来为季公子行入门仪式的嘛?殿下为何此时叫公子过去?” 莫离没拿正眼瞧她,对季长安说道:“长老暂时不会过来,趁此空档,殿下有话跟公子说。公子走吧。” 季长安甩头迈开步子:“哼,尊贵的公主殿下叫我去我怎敢不去?走吧!莫离姑娘前面带路。” 莫离觉得他这样有些莫名其妙,引着他出罗云门,秦凤歌也跟着回昭明殿,这与她计划中的有些出入,所以她有点不放心。 他们三人进了殿内,清宁目光幽凉地看季长安一眼,季长安却扭过头不看她。 清宁摆手,让宫人们退下,莫离与秦凤歌在殿门外的两侧候着。 见季长安神色有些愤然,清宁觉得有点不对劲,上前去,问道:“你……” 季长安转头直视她,冷冷的目光瞪得清宁一愣,他反问:“我是不是还要给你跪下行礼啊?公主殿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清宁埋怨地问。 “我还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苏清宁!我以为终于看到你一点真心了,谁知道还是中了你的圈套!我可真是傻啊!怎么就信了你?我真是个傻瓜!竟然还为了你留在这么个鬼地方!”他对她吼道。 清宁一时无措:“我怎么给你设圈套了?你胡说什么?我怎么骗你了?我还奇怪你今晚为何要闯宫呢?明明是你自己折腾的!这不是我设计的!我没有骗你!” “你别耍我了!你们不就是看中我长的这副样子,想利用我为你罗云门办事嘛?先是哄我把我留下,又飞鸽传书把我叫进宫来,让人埋伏我,又好巧不巧地刚好撞上皇上的銮驾,以命要挟我加入罗云门,你还装得无辜无奈,把事情撇得干干净净,把责任都抛给别人!你真是机关算尽,设的好局啊!苏清宁!你真是阴险!狡诈!让我恶心!” “啪!”她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怒道:“季长安!你怎么如此看我!我什么时候飞鸽传书叫你进宫了?我怎么叫人埋伏你了?” 季长安被她这一巴掌打得更火了,他不至于跟她动手,但心里横生恨意,目光里的温度降到冰点,“苏清宁,别装了,我还没傻到极点,我有脑子的,你说过那灰鸽是你罗云门独有,让我进宫见你的纸条分明是你的字迹!还想糊弄我?你向来就是这样,虚情假意,只会算计人,这不是你设计的又是谁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上):局尽天将晓 偌大的雅间里安静了一瞬,然后暴起笑声,只有顾清宁和那对孪生子没笑,她们着实笑不出来,那些人的笑声分明是在掩饰尴尬,像锯木头的声音凌迟着她们的耳膜,癫狂而嘈杂。 而杨隆兴干笑了几声后便停了下来,脸色一沉,故作认真,呷了一口酒,吐出一个字,声音如钝器砸地:“脱。” 全场又霎时沉寂起来,这次终于谁也笑不出来了。 那两张如花似玉的娇颜丽容上浮现出一样的惊恐神色,纤弱的她们立在雅间中央,四周是闲坐着等着看好戏的达官贵人和风月场上人,她们孤立无援,只能相互执手,闭上眼睛——闭眼不是不想再看道这满堂的看客,而是为了掩饰眼中悲恐的泪光,她们不敢哭,甚至不敢露出一点点让人不悦的表情。 一对少女,颤抖着向对方伸出了手,眼睛是闭着的,只凭借彼此之间的熟悉,探向对方的衣领和腰带…… 罗纱外衫缓缓下滑,露出雪白的香肩,最美的年纪,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好似润玉一般,一寸寸地暴露出来,在上方灯烛光照之下散着莹亮润泽的柔光…… 他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带着蠢蠢欲动的期望,丑恶的期望,用目光剥削她们…… 顾清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人世疯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权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狠狠地瞪着杨隆兴,也用余光观察着身周是否有于心不忍之人,但,可能是他们掩饰得很好吧,她就是没有看出来一个有惜廉耻之意的。 她受不了,拍桌而起,在那两个少女解下对方腰带之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制止道:“不要!住手!” 顾清宁奔过去,拾起掉在地上的外衫,从后面一把将她们包住,拼命地用衣物遮挡她们已经裸露在外的玉体,她会如此激动,也是因为她心中自责自己有所犹豫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她搂着她们,安抚地拍拍她们颤栗的肩,两个少女如惊弓之鸟,不受控制地在她怀里相拥痛哭,也不敢哭得大声,咬唇压抑着自己。 杨隆兴眼中有怒意,瞟向顾清宁,厌烦道:“顾郎中,为何要扫本司的兴致?如果你看不下去,直管走就是,这点小场面都受不了,还想混官场?回去绣花吧你!省得让人跟着一起无趣。” 顾清宁怒目圆睁,直接指着他痛骂道:“杨隆兴!你枉为朝廷一品上卿!竟能做出这般龌龊恶心的事!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杨隆兴掀桌而起:“放肆!你竟敢教训本司?只是寻常玩闹而已,怎么到了顾郎中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明明是你一女流见识少!大惊小怪!这两个贱丫头,莫说叫她们脱衣,就算让她们去死,她们也没敢不从的!你凭什么对本司指手画脚的!” 孪生姐妹被他的雷霆怒气吓到腿软,摔倒在地惊恐地哭着,顾清宁把她们护在后面,道:“你们别怕,只要我顾清宁在,这老恶贼就别想得逞!我会保护你们的!” 她继续与杨隆兴对峙,这下平静了一些,或是因为心理暗示显得更加自信,斥道:“杨司丞,杨大人!下官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吧?年纪不过跟她们一般大小,你威逼折辱这两个姑娘,就不怕来日有人这样对你的千金吗?你还是积点德吧,省得报应到你女儿身上!” 杨隆兴被她狠辣的诅咒激怒到极点,向这边跑过来就有上手给顾清宁一耳光的意思,还好被人拖住了。 顾清宁看着他发狂的样子,丝毫不畏惧,上前一步,对张牙舞爪的他,道:“哦对了,你不止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啧啧,令郎礼部杨侍郎容安公子,何等磊落?何等文雅?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廉耻丧心病狂的父亲!我真是为杨公子羞得慌!” “泼妇!恶妇!你个贱人!” 在杨隆兴顽固地跟她争吵,几乎真动起手来的时候,雅间的门开了。 顾清宁回头,看到蒙着面纱的江弦歌与张领事出现在门口,她与江弦歌对视一眼,江弦歌侧身让出后面的人。 那正是杨容安。 他踏进雅间门,看着里面的一片狼藉,自己发狂的父亲,地上衣衫不整的少女,满室尴尬混乱的官员与娼妓…… 杨容安瞪大了眼睛,越看越惊奇,魂不附体一般,直视着杨隆兴:“父亲……” 他就是在听张领事说了这里面的情况之后才赶来的,然而就算是亲眼所见,一时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外面对杨隆兴的传言有很多,他从未全信过,他知道自己父亲的为人不是那么光鲜正直,但杨隆兴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好,还教他怎么做好官怎么做贤官,他就是因为敬仰自己的父亲不想他失望,所以就算无心仕途,也一直顺从父亲的意思,考功名,当官,当好官…… 谁想?这个自己心目中的楷模,他最崇拜之人,竟已不堪至此? 杨隆兴真的慌了,怒火冷却下来,连忙向他道:“容安,容安,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容安迷茫了,他自己都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一起,怎么直视自己的父亲。 他身旁的江弦歌出声了,叹息道:“真是没想到,杨公子你父亲竟是这般……诶,罢了,你好自珍重吧。” 杨容安被她的声音又戳了一下,心碎不已,她说完就走了好似生气的样子,他哪还顾得了其他,干嘛追着她跟她解释。 他们走后,为避嫌,里面的人赶快关上了门,杨隆兴毕竟是顾场面的人,为了保住面子,他只与在场同僚说无妨,作要继续饮宴的样子。 这时候,整个望兰轩里,唯一能笑出来的就是顾清宁了。 她难免有些得意,看着杨隆兴那欲盖弥彰的窘迫模样,心里暗爽,转身弯下腰,去给那对姐妹披上衣服,拉她们起来:“我带你们走。” 坐在地上的两姐妹却没有动弹,含着泪对视着,压住了哭声,费力地啜泣,没有把手交到顾清宁手里。 她们仍如受惊的鸟雀,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反而更如大祸临头一般,顾清宁扶她们起来时,她们躲开了她,含泪摇头。 顾清宁俯身看着她们的反应,有点不知所以。 坐在上位冷眼看着她们的杨隆兴,笑了一声。 年长的是身上有蝴蝶胎记的宛蝶,她握着妹妹宛鱼的肩头,抬头仰望顾清宁,露出凄凄的笑容,摇头道:“多谢大人垂怜,但……奴婢既已被送给杨大人,就应以杨大人为先,奴婢……自愿做一切事情让杨大人开心……请顾大人不要……多事,搅了杨大人的雅兴……” 第一百三十一章(下):残星数点明 谁想?这个自己心目中的楷模,他最崇拜之人,竟已不堪至此? 杨隆兴真的慌了,怒火冷却下来,连忙向他道:“容安,容安,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容安迷茫了,他自己都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一起,怎么直视自己的父亲。 他身旁的江弦歌出声了,叹息道:“真是没想到,杨公子你父亲竟是这般……诶,罢了,你好自珍重吧。” 杨容安被她的声音又戳了一下,心碎不已,她说完就走了好似生气的样子,他哪还顾得了其他,干嘛追着她跟她解释。 他们走后,为避嫌,里面的人赶快关上了门,杨隆兴毕竟是顾场面的人,为了保住面子,他只与在场同僚说无妨,作要继续饮宴的样子。 这时候,整个望兰轩里,唯一能笑出来的就是顾清宁了。 她难免有些得意,看着杨隆兴那欲盖弥彰的窘迫模样,心里暗爽,转身弯下腰,去给那对姐妹披上衣服,拉她们起来:“我带你们走。” 坐在地上的两姐妹却没有动弹,含着泪对视着,压住了哭声,费力地啜泣,没有把手交到顾清宁手里。 她们仍如受惊的鸟雀,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反而更如大祸临头一般,顾清宁扶她们起来时,她们躲开了她,含泪摇头。 顾清宁俯身看着她们的反应,有点不知所以。 坐在上位冷眼看着她们的杨隆兴,笑了一声。 年长的是身上有蝴蝶胎记的宛蝶,她握着妹妹宛鱼的肩头,抬头仰望顾清宁,露出凄凄的笑容,摇头道:“多谢大人垂怜,但……奴婢既已被送给杨大人,就应以杨大人为先,奴婢……自愿做一切事情让杨大人开心……请顾大人不要……多事,搅了杨大人的雅兴……” 【第一百三十一章(下):残星数点明】 两姐妹想扶相持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再次对立,而顾清宁就立在她们中间的方位,痴傻地看着她们继续那被她打断的动作。 没有再哭,没有犹豫,因为她们害怕,她们本就别无选择。 顾清宁并当不了她们的保护神。 顾清宁大概明白了,自己被放弃了。 她们互相去衣解带,腰间丝带一松,衣衫尽落,满目春光,一览无余。 那一刻,顾清宁闭上了眼睛,绕开了她们,直直走出门去。 身后杨隆兴放肆的笑声洪亮震耳,完全不是因为他多么欣赏眼前的美景,而是陶醉于自己的威慑力中,他看着顾清宁的背影,以胜利者的姿态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一次怎样的挫败啊?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惨败了,心里低落到极致,甚至也开始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游走在晚间无人的街道上,她不乘车,也不与人同行,只这样一步步走着,连自己要去哪里都没想过。心中只有满心的压抑,最可怕的是——认输。 她此时就感觉自己是一片随风飘摆的蕉叶,原以为自己还能给别人带去一片阴凉,谁想那人还是选择委身蹲在阴沟中,她只能这样飘着飘着,无处着落…… 走了大半个时辰,其实也没走出多远的路,听到身后空寂的道路上传来马蹄马铃声,一辆挂着花灯的马车在长安街上行驶着,路过她身旁的时候停了下来。 顾清宁稍微一瞥,便认出这是罗红阁送坐局姑娘的马车,离得老远就能嗅到车上的一股香粉味。 果不其然,马车车帘挑起,月色下出现一张娇媚的面容,是方才陪杨隆兴的秦红墨,此刻酒局应是结束了,她,还有她弟弟一齐乘车回罗红阁。 “顾大人……”秦红墨对她一笑,轻盈地跃下马车,立到她面前,微扬水袖拦住她的去路。 顾清宁对她不屑一顾:“姑娘是想干什么?我可做不成你的恩客。” 秦红墨摇着团扇,道:“顾大人多想了,小女子只是想看看顾大人此时有多伤心罢了。” 她嘴硬:“哪有什么伤心?我不要太好啊?” 秦红墨哼哼一声,道:“没做成救世圣母,就算不伤心也会有些失落吧?” “世人盲目,自甘堕落,我如何搭救?还能做什么圣母?我才不要管闲事了。” 秦红墨看着她,苦笑着摇头:“不是别人自甘堕落不让你救,而是你没资格救别人!要知道请人救命还得掂量掂量来救自己的人够不够格呢?” 顾清宁被她戳中,又蹿起怒火,“放肆!你什么意思?” 秦红墨脸色一变,靠近她,阴沉着脸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放聪明点,不要有了点特权就沾沾自喜妄自尊大!这些破事你以为你自己处理得很好?其实都是在闹笑话而已!你想保住你的自尊,那就请你先丢掉自己的自尊!从刚开始就耀武扬威的,只顾着生这些闲气!我才不信你能有什么大作为!” 顾清宁以为秦红墨是杨隆兴故意派过去刺激她的,气得不行,直接回道:“再没什么作为也比你一青楼女子好得多!” “不!你还不如我们青楼女子!”她斩钉截铁,神色凛然道。 顾清宁愤恨地回身,瞪她,刚要与她继续大吵一架,却听她道:“你一点都不聪明!只会自作聪明!顾大人!承认吧,你只是比一般女子幸运而已。你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很懂,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笑?我们青楼女子好歹不会自视甚高自欺欺人,我们懂得忍耐,我们懂得退避,我们会耍手段促成事情,而你遇到事就只会强出头,为了自己尊严,急着要什么公平,但你又要得起吗?” 顾清宁沉默了,因为她觉得秦红墨骂得真对。 自己的确是迷失了,太自视甚高了,只会玩小聪明,真正把控全局的权力和能力皆没有,或许不是没有,她目前只是太心躁了,不会忍,放任自己志得意满沾沾自喜…… 秦红墨一派激昂地训斥过她之后,见她不回嘴,就也平静了一些,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想做那个最特别的女子,你也的确做到了。但是你也要明白,这远远不够……” “我看多了官场中人,我深知这是个怎样的圈子,你今日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官场上地位决定了一切,你的地位不够高,就算想保护谁,也做不到,即使你勇往直前,被你搭救的人没准还会因为畏惧而撤退。你懂吗?地位!在变得跟他地位一样高之前,什么不能忍?什么不能舍?” “自尊又如何?善良又怎样?等你权最高的时候,那你丢失的一切都会自己找回来。” 顾清宁从来没想过,她在官场摸爬滚打之初,印象最深刻的一堂课,是一个青楼妓女教给她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涧草山花一刹那 七月流火,烈日下蝉鸣声都慵懒几分。 门户大敞的书房内,顾清玄打着纸扇扇凉,手指间掂着冰凉的白瑶棋子,闲来无事,他独自一人摆弄棋盘,然而许久没有动作,稍稍瞌眼,静听府苑中的蝉鸣风声,体察细微,若有思量。 然而,他还是没有听出顾清风用轻功落到他面前的声音。 “父亲!”顾清风一下扑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故意大叫一声惊吓他。 顾清玄睁眼,略有错愕,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手中掂得温热的棋子终究落下:“作什么?你这臭小子,大白天的吓人?不知道你父亲身体不好经不得吓吗?” 顾清风嘻嘻笑着,装乖顺地向他低头:哄他道:“好啦,我错了,下次吓你老人家之前先给你打个招呼啊?” 顾清玄作势要用棋子丢他,他连忙去接,嬉皮笑脸地捧着棋子:“诶呦,小心,父亲,这可是御赐之物啊……” 顾清玄的目光在手边这盒白瑶玄玉棋上掠过一遭,又看向他:“你们御林军都像你这么闲的吗?看来我得向陛下建议一下整改整改御林军营了……” 顾清风拿顾清玄也是无奈,只好卖乖,得意地托腮笑着:“呵呵,我是副督嘛,当然清闲一点,王爷才舍不得我累着,父亲你都不知道王爷对我有多好。” 顾清玄随手拿了个李子塞过去,堵住他的嘴,“恃宠生娇能有几时好?你还是快些闭嘴吧,别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的,他能对你多好?不过是想让你逗他的掌上明珠开心开心,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顾清风吐掉酸李果,无所谓,瘪瘪嘴,故意感慨道:“啊,这么热的天啊,听了父亲一席话立马凉快多了,凉透心啊!” 他也不是有意泼顾清风凉水,晋轩王对顾清风的赏识之情他是清楚的,只是不想儿子太抱希望,或许在潜意识里,就不愿顾清风有今日的处境,晋轩王府那边,走得太近了终归不好…… 顾清玄在他感叹时,又往他嘴里塞了个泛着青光的李子,酸得他差点掉出眼泪来,直嚷着:“这不是亲爹!这不是!我要去洛阳投奔我师父!” 顾清玄伸手往他头上招呼,而他眼疾手快,没有退避,而是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挡在面前。 神奇的是,顾清玄竟然因此停了手。 那本书册封页上书《仙机奕局》,这是一本古棋谱,失传已久的战国时代棋谱,可谓是绝世珍宝,在顾清玄这种爱棋人眼中更是地位崇高无可比拟。 他看得眼睛都发直,把书捧在手里,虔诚信徒翻阅佛经一般,一页页地掀开略显陈旧的书页,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珍重万分地欣赏着。 “这是真谱!这竟然是真谱?我找了这么多年……”他惊奇得不能自已,顾清风都很少见到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清玄面上露出这样激动的神情,于是更加得意,抱臂站在一边等夸奖。 “这本棋谱可难找了,谁想刚好在陪王爷逛天澜书阁时看到了它,就帮父亲弄回来啦,你儿子是不是很出息?” 顾清玄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有异:“天澜书阁?晋轩王?” “是啊。”他道:“是用我领的第一笔俸禄买的,父亲你感不感动?” 七月流火,烈日下蝉鸣声都慵懒几分。 门户大敞的书房内,顾清玄打着纸扇扇凉,手指间掂着冰凉的白瑶棋子,闲来无事,他独自一人摆弄棋盘,然而许久没有动作,稍稍瞌眼,静听府苑中的蝉鸣风声,体察细微,若有思量。 然而,他还是没有听出顾清风用轻功落到他面前的声音。 “父亲!”顾清风一下扑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故意大叫一声惊吓他。 顾清玄睁眼,略有错愕,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手中掂得温热的棋子终究落下:“作什么?你这臭小子,大白天的吓人?不知道你父亲身体不好经不得吓吗?” 顾清风嘻嘻笑着,装乖顺地向他低头:哄他道:“好啦,我错了,下次吓你老人家之前先给你打个招呼啊?” 顾清玄作势要用棋子丢他,他连忙去接,嬉皮笑脸地捧着棋子:“诶呦,小心,父亲,这可是御赐之物啊……” 顾清玄的目光在手边这盒白瑶玄玉棋上掠过一遭,又看向他:“你们御林军都像你这么闲的吗?看来我得向陛下建议一下整改整改御林军营了……” 顾清风拿顾清玄也是无奈,只好卖乖,得意地托腮笑着:“呵呵,我是副督嘛,当然清闲一点,王爷才舍不得我累着,父亲你都不知道王爷对我有多好。” 顾清玄随手拿了个李子塞过去,堵住他的嘴,“恃宠生娇能有几时好?你还是快些闭嘴吧,别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的,他能对你多好?不过是想让你逗他的掌上明珠开心开心,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顾清风吐掉酸李果,无所谓,瘪瘪嘴,故意感慨道:“啊,这么热的天啊,听了父亲一席话立马凉快多了,凉透心啊!” 他也不是有意泼顾清风凉水,晋轩王对顾清风的赏识之情他是清楚的,只是不想儿子太抱希望,或许在潜意识里,就不愿顾清风有今日的处境,晋轩王府那边,走得太近了终归不好…… 顾清玄在他感叹时,又往他嘴里塞了个泛着青光的李子,酸得他差点掉出眼泪来,直嚷着:“这不是亲爹!这不是!我要去洛阳投奔我师父!” 顾清玄伸手往他头上招呼,而他眼疾手快,没有退避,而是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挡在面前。 神奇的是,顾清玄竟然因此停了手。 那本书册封页上书《仙机奕局》,这是一本古棋谱,失传已久的战国时代棋谱,可谓是绝世珍宝,在顾清玄这种爱棋人眼中更是地位崇高无可比拟。 他看得眼睛都发直,把书捧在手里,虔诚信徒翻阅佛经一般,一页页地掀开略显陈旧的书页,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珍重万分地欣赏着。 “这是真谱!这竟然是真谱?我找了这么多年……”他惊奇得不能自已,顾清风都很少见到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清玄面上露出这样激动的神情,于是更加得意,抱臂站在一边等夸奖。 “这本棋谱可难找了,谁想刚好在陪王爷逛天澜书阁时看到了它,就帮父亲弄回来啦,你儿子是不是很出息?” 顾清玄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有异:“天澜书阁?晋轩王?” “是啊。”他道:“是用我领的第一笔俸禄买的,父亲你感不感动?” 第一百三十三章:尽日竟沈吟 殿外金罄再次击响,百官山呼,齐行退朝送驾之礼,在金罄余音中,百官退朝,出了天华殿。 沈东来行于朝臣之前,被百官簇拥,他们齐齐向他道喜,而他却愁容不展,只是客套回礼,颇显忧愁,众官问之,他道:“陛下着我全掌军政实承皇恩啊,可这重担上肩,南征在即,唯恐不才有负陛下重托,我心实在惶恐。” 众官奉承道:“太尉大人过谦了!太尉大人执掌军政多年未曾有失,又三次助先皇南征,每每扶社稷于危难之中,今新皇有将重任托付于大人,实乃肯定大人之才也,大人真为我北梁朝庭第一人。” “众同僚太过抬举我沈东来了,我愧不敢当!”他淡然回礼,向前而去。 宫道上,万朝宗一心长老迎面走来,他比天元长老年岁稍短,须发未白,形态端立,笑容可鞠,也不似天元长老那般严肃,平日与人甚是亲和。 百官与他招呼见礼,他在沈东来面前停下,与他互相叙礼完毕,两人单独靠向路旁,一边行进,一边交谈。一心长老道:“老夫闻沈大人又得陛下重任,故来道喜。今沈大人虽名为太尉实掌两大公卿之重权,真乃北梁百年难得的朝庭栋梁国之重臣啊。” 沈东来苦笑道:“长老说我掌两大公卿之重权,不若说我集两大公卿之重压于一身,其中滋味长老岂会不知?” 一心长老侧面观他神色道:“沈大人似乎十分苦恼啊?依老夫之见,沈大人你不是烦忧临危受命恐负皇恩,而是另有所忧吧?司徒大人病重突然辞官,沈大人与他向来交好,定然会为司徒大人之病情而神伤吧?司徒大人自病后就闭门谢客,老夫欲探视也不便搅扰,不知他可有好转……哦,对了,沈大人前日未时三刻应司徒大人病中之请,去他府中探视,可见他气色如何?” 时刻都精准至此,他哪是在问司徒连英之病情啊?分明是在代表万朝宗给沈东来下马威。 沈东来一听便明,在司徒连英卸任,荀韶陵给他加权之时,却也让万朝宗对他加强了监视,重用他而戒备他,荀韶陵和上官天元是将人谋使到极致了。 他不表露于色,而是更加哀伤,叹道:“诶!司徒大人病重,全无往日之神采,让我见了十分痛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司徒大人是非完人,德行有失,但于朝政向来是尽心尽责,他向陛下请辞实乃我北梁朝庭一大损失!也怪我,与他挚交多年,却没能体贴相劝,没能助他改掉恶习,方落得如此……” 沈东来声声痛诉,眼眸湿润,无限哀伤,情真意切,看得一心长老都有感心寒,跟着他叹气。 正叹着,沈东来声音骤止,轻掩其口,作失语状,有些难为情地低声道:“……这,一时感伤,我都失口胡言了……司徒大人让我为他保密,我怎能随便道出呢……不过,我想,长老您应该已知实情了吧?如若不然我真是罪过啊……” 一心长老也低声道:“陛下已经将实情告知老夫与天元长老了,沈大人你这也不算失言。陛下念司徒大人功劳显著,也特意保全他的体面,没有向朝臣明言他的病况,还请沈大人以后多多注意,不要失言,司徒家的体面可不能有失啊。” 沈东来连连称是,更拜托一心长老在万朝宗追究司徒连英罪过之时多多宽恕司徒家不要让司徒家人太受牵连,一心长老见他心诚,也答应要将在天元长老面前为司徒家说情。 沈东来与一心长老道别后分向行进,其他朝臣见沈东来与一心长老单独谈话不便上前自讨没趣,就各自顾着往前走,这时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在百尺之外,尽着玄色官服玄色官帽的诸臣百官走在这冗长宫道之上,他在后面,望着那一片玄色,施然独行。 到了宫门外,百官纷纷上了自家的马车长驱而去,沈东来上了马车,马车里已有一人,却是兵部尚书魏南山。 马车离开宫城,两人在其间附手见礼,沈东来小心地问道:“方才你上车时没被人瞧见吧?” 魏南山回道:“应该没有,下官在宫墙脚下的隐蔽处上的车,又有掩护,应该没被人瞧见。不过话说回来了,沈大人为何如此谨慎?既是商谈公事,何须再三嘱咐于下官?” 沈东来笑道:“如今万朝宗监察严密,陛下不喜朝臣之间私下来往过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最处在风口浪尖的了,陛下刚把军政大权交于我,不知道安排了多少眼线盯着我呢,我只得多加注意,望魏尚书体谅。” 魏南山觉得这也十分在理:“下官明白了。只是不知沈大人是有何要事要与下官相商?” 沈东来凝重地点点头,沉吟了会儿,反问魏南山:“魏尚书,对于今日陛下加权于我,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魏南山垂头细想后道:“是有一个……还请沈大人赐教。” 沈东来道:“你但说无妨。” 魏南山犹豫了下,道:“恕下官直言,此前,陛下主张南征,沈大人你就一直有异议,能说是最为反对的一个,故而惹得陛下十分不悦,既然大人你与陛下主张如此不合,为何这南征在即,陛下反将军政大权交托与沈大人你?这下官实在不解。沈大人,如今备战紧急,我兵部首当其冲,所以这军政大权的归属及陛下的圣裁决议下官不得不格外在意,望沈大人原宥下官多心猜疑。” 沈东来豁然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哈哈,魏尚书岂是多心?只能说这朝上百官惟魏尚书你有心啊!今日我邀魏尚书密会正是想与你说说这个……” “沈大人你的意思是……”观沈东来此态,魏南山更觉其中别有奥义。 沈东来故作隐晦地倾身与他低语:“魏尚书,你想想啊,军机首辅司徒大人为何会突然辞朝闭门不出啊?真的是因为病了吗?若只是病了,为何会不接受任何同僚探视?陛下知我反对南征,又为何会还在这时任命与我呢?” 在魏南山陷入思考中之时,他停顿了下,更加别有意味地补了一句:“魏尚书,这私下跟你交个底,前日,司徒大人可是邀我过府一叙了……” 魏南山不由得心中一惊,在朝这么多年事事小心故而也容易多疑,被沈东来这么一诱导,他就不禁要按照官场思维揣度圣意:“沈大人,你是说……这是陛下与司徒大人共同演的一出戏?临时交接军政大权,莫非陛下有更改主张之意?” 沈东来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嘘,魏尚书,你慎言啊……我是体恤你主管兵部诸多不易不想你多走弯路白耗心力,故而提醒你……这本是只有我、司徒大人还有陛下才明晰的事,今日告知与你已是有违圣意了……” 魏南山叩礼,道:“多谢大人好意指教下官,下官不甚感激。那沈大人,这接下来,应做何打算呢?陛下几时才会明示于朝廷?” 沈东来道:“你这还想不清楚吗?陛下是在找台阶下啊,而司徒首辅的卸任,与我的继任都是他的台阶……我自此肯定是要更加有意地反对南征,你想啊,这朝上掌军政大权的太尉都反对南征,陛下不就有理由更改主张了嘛?若是这时……你兵部又跟陛下圣意相合,岂不是又给陛下找了个台阶?这样陛下自然很快就会宣布更改南征之策了,于你也是功劳一件啊,虽然百官不知,但陛下心里明了啊,魏尚书你说有什么好过我们做臣子的能够契合圣意让陛下称心?” 魏南山顿悟了,点头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下官明白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满城风雨满城清 魏太后摆驾安延殿,荀韶陵出殿相迎,行礼罢,他扶太后入殿,道:“近日儿臣政务繁忙,疏于请安,不知母后近来可安好?” “诶……”魏太后神思凝郁,显现憔悴之色,道:“自锦妃去了,哀家是一日也不得安稳啊。” “未有及时关切母后,是儿臣之过,望母后节哀,保重凤体,不若,儿臣心也难安。”他安抚道,扶魏太后在丝塌上落座。王公公引宫人端上香茶,荀韶陵亲自奉于魏太后。 魏太后见他如此贤孝,心有安慰,喝了口茶,脸色稍霁,不再哀叹,转而问道:“皇儿,哀家听闻今日早朝时你又与天元长老起了争执,是吗?” 荀韶陵差不多知道魏太后的来意了,回道:“是。儿臣与师父在分派兵部尚书卫如深主管整备南征军务的决议上,小有分歧。” “小有分歧?哀家可是听说皇儿你都直接怒斥长老愤然离朝了,难道哀家听闻的不是实情?”魏太后尽量柔和地询问。 荀韶陵垂下首,抑住眼底的怒气,道:“恩,是实情,但母后放心,并没有那么严重,儿臣只是一时气恼而已。师父近来日日上朝议政,这本无可厚非,但他常常与儿臣意见相左,在儿臣为整备南征焦头烂额之时,他非但不为儿臣分忧,只会劝谏儿臣这人不能用那事不能做,指指点点的,实在教儿臣心烦意乱。” 魏太后道:“皇儿啊,对于朝堂之事,哀家也不能多言,只不过,哀家相信,天元长老的劝谏再让你烦忧,也是真心为君上谋划为北梁着想,若他的谏言皇儿不能加以耐心受纳,那朝堂上还有谁的谏言可听呢?你是一国之君,应当宏量,勿要与长老计较,他为人如此,一生小心,难免多疑些,你只当多多包涵,至于他的谏言,有心明辨即可,不能排斥不纳啊。” 荀韶陵附手叩礼,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自当谨记。” 魏太后和蔼一笑,点点头,又吩咐宫人将她亲手做的糕点拿上来摆在桌上,给荀韶陵品尝。她拂手屏退宫人,笑看糕点,娓娓而道:“这些啊都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在你去南珂前,每次跟你师父练功完,都会跑到哀家的寝宫来吃哀家做的点心,还喜欢跟哀家说今日跟师父学了什么,明明万朝宗的技法都是不能对外说的,你却还要向哀家展示……你一去南珂就去了十年,少有回国,哀家是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啊,你这一回来,却连容貌都变得让哀家认不出了,也不知你的口味有无变化,这些糕点哀家也是许久不做了,今日做了给你拿点尝尝,你吃吃看,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 忆起儿时之事,荀韶陵也有些许感慨,心里顺畅一些,掂起一块千层糕细细品尝,露出笑容,不禁赞道:“恩,还是如儿时一般,虽许久不做,母后的手艺一点都未有生疏啊。” 太后掩嘴欢笑:“你就是哄哀家开心,都这么多年了,哪能一点都不变的?” 荀韶陵道:“的确一点都没变啊。” 她望着荀韶陵转而叹道:“是啊,这学会的手艺啊,还真是不易生疏的。一样的,皇儿啊,长老当年的教诲,你也不当相忘啊。” 荀韶陵还想再拿一块糕点的,听闻此言后,手一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对魏太后浅浅笑言:“恩,儿臣明白,师父的教诲,儿臣时刻谨记在心,纵数十年光阴荏苒也莫不敢忘,更何况师父如今还能在堂前日日提点,儿臣多有受益。” 魏太后望他神色,似看出他微有不悦,顺手将一盘他最爱吃的糕点推至他面前,神情亲和得俨然如寻常慈母,继续道:“皇儿也不应忘天元长老当年的恩情啊,若不是他相助,哪会有如今局面?可以说你走向皇位的每一步都有长老的功劳啊,这么多年,你在外潜伏,朝内又都是靠天元长老维持着,你虽为皇,尚是年轻,今后稳固朝政还是要指望他老人家的,皇儿就听母后一言,跟天元长老多多修好吧,不能因君臣之分而生疏了。放眼北梁朝庭,难道你还能找出一个比天元长老更值得倚重的良臣吗?” 魏太后虽然语调轻缓,循循教导,但话中之意已经很明确了,放眼北梁朝庭,没有一人能比上官天元更了解荀韶陵的成皇之路。他掌握着那么多内幕隐秘,荀韶陵只能保持与他同一阵线,不然他就是个很大的威胁。目前,荀韶陵最好的选择就是倚仗上官天元。 即使魏太后真有劝解荀韶陵与上官天元修好之意,奈何荀韶陵听来就是这个意思了。他颌首道:“是,儿臣记住了。” 或许魏太后也有那个意思,所以她又补了句:“皇儿,为大局计,你只当多多忍耐才是。” 对魏太后而言,在对付很有细作之嫌的未央这件事上,上官天元是与她同战线的,而她也不能不与荀韶陵一般对上官天元有忌惮之心,毕竟,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荀韶陵登上皇位的这一路,所有隐秘黑暗,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上,他们岂能不防? 说完这事,魏太后又开始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她知道最近荀韶陵多去锦绣宫,十分宠信未央,若是此时跟荀韶陵说那时锦葵对她说的种种,又担心没有证据,让荀韶陵心中不快,以为她也跟天元长老一般多疑了也不好。 魏太后便借思周锦瑟所怀的龙子胎死腹中之事,说起了皇嗣的延绵,提醒荀韶陵不要专宠,要恩及各宫,一是能维持后宫的和睦,二也有利于皇嗣绵延。 她最后建议荀韶陵,在后宫发生悲事不久,为安抚各宫重现喜气,而大封六宫,给众妃尽皆晋位。 魏太后话言至此,荀韶陵只好答应,准备拟旨大封后宫,升众美人为昭仪,晋原来已封的昭仪及嫔位。 商议将毕时,她笑着,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阑妃嘛就不用升了吧?反正她已及妃位,在宫中算是独占高枝儿了。” 荀韶陵还是有些为未央着想的,他道:“这恐怕有些不公吧,母后,既然大封六宫,怎能独遗她一人?” 魏太后耐心道:“不是独遗她一人,只是她已及妃位,再往上……就过了吧?要是觉得不公,哀家自会备一份丰厚的赏赐,去好生安抚她,阑妃甚是贤良,想必不会计较太多的。” 荀韶陵便遵了太后的意思,不复多言。 第一百三十五章:垆边人似月 天愈发得冷了,然而从北方而来的旅人依旧能在江南感受到别样的暖意。寒冬将至的时节,江南不似西北的风寒干燥万木皆枯,此间依然有绿水长流小桥荡舟,河边常见绿叶翠枝,一路的三色堇在北方肃杀而来的冷风中顽强生长含苞吐蕊…… 历经将近半月的时间,他们从陆路换成水路,从长安奔赴洛阳,从洛阳函谷关一路南下到淮阴,乘船到江都,然后到余杭绕路赶往嘉兴。这一路,他们数次逃过万朝宗的追杀,百般变换路线以迷惑追杀者与罗云门的追查者,过了余杭之后就太平许多了,似乎真的甩掉了后面那些穷追不舍的黑影。 河水碧绿幽凉,岸边游人如织,台阁画廊清雅别致各式各样美不胜收,一只乌棚小舟驶过桥头,又换了一番景致。 季长安抱膝缩在乌棚内打瞌睡,这连日连夜的赶路让他十分疲累,毕竟在这个没有飞机火车的时代,他就只有从幽州到长安时才赶过一次远路,而且那次哪有这次这么费心劳神?还有这么多死里逃生的惊险。他不是完全的浪漫主义者,有些事情的负面影响,他是可以直面承认的。 他迷迷糊糊地撑起眼皮,看向棚外,依稀看到绿水上的一道白色身影,揉揉眼睛,嘉宁的背影清晰地映入眼帘,她在船头立着,侧头观望岸边的景物,倏忽间展现笑靥,昙花一现般的尽致的欢愉。 好吧,还是挺值的。 季长安感叹了一下,心情随之舒缓,伸了个懒腰,揉揉发麻的腿,钻出了乌蓬。 他从后面给嘉宁披上银色披风,体贴道:“天还是挺冷的,别着凉了。” 嘉宁转过身来,笑望他,拢上披风。 他看着晨初时分的江南美景,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嘉宁莞尔一笑,回道:“我们到嘉兴了。” 季长安精神大振,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那就可以去吃粽子了嘛!我一直惦记着嘉兴的肉粽呢!” “粽子?”嘉宁不解道:“早就过了端午了,哪还有粽子可吃啊?你来嘉兴就想到粽子啊?” 季长安想了下,有点失望,道:“哦,对,嘉兴的粽子是从清朝才开始闻名全国的,现在只有端午才吃……真是的……” 嘉宁不理他搞怪的表情,道:“你是饿了吧?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难怪你惦记起粽子,等下船靠了岸我们就去烟雨楼吃饭,这个时候粽子是没有,但江南的鲜鱼可是四季都有的。” 季长安满意地点头:“恩,全鱼宴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艘他们在余杭来嘉兴中途转租的乌棚船顺着运河漂进嘉兴城,驶入贯穿嘉兴的月河中。他们并立于船头,望着满城的风貌,眼前便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季长安道:“我们终于到啦……只是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人追上来……” 嘉宁也在思虑这个问题,她道:“嗯……我们变了这么多次行踪,北梁细作又不会有多么熟悉江南,他们要再找到我们也不易,应该能安稳一段时间……只是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从我们离开长安城起就一直紧追不舍?且不像是突受命令,一批死了,又有另外一批追来,而且一批比一批武功高,这明显是有组织的,他们背后的人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行踪了,说来也不应该啊,万朝宗的细作就算是在暗中监视我,也不应比罗云门的人更先一步啊……我们究竟是如何向他们暴露的,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嘉宁不由得又以细作的思路细细思量起这一疑点。她每说起这个问题,季长安都有些心虚,因为他是清楚的,他想想也知应是他去云来客栈与展英见的那一面让他们的行踪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万朝宗眼底。 他转移话题道:“比起万朝宗的追杀者,我还是更加担心罗云门……清源长老已经派人出来找你了,虽然万朝宗细作不熟悉江南,但江南有罗云门的细作啊,他们可是很熟悉的,万一被他们认出了你……” 嘉宁看了他一眼,笑道:“就算是罗云门的细作,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找到我的,又不是每个细作都见过我,而且清源长老就算是要派人找我,也不会直说是找我,大概会以找你为由……” 季长安挑挑眉,做出一副自认倒霉的表情:“那好吧,我认了。反正现在不还没被逮到嘛?我们也别瞎操心了,来都来了,及时行乐吧!”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划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嘉宁果真摒弃那些疑惑不定的思虑,被眼前秀美的景致所动,轻声吟了一首词。 此情此景,不正与词中意相合吗? 季长安听了都不由地感叹:“这是什么词?不过说真的,这些诗啊词啊我本来都是无感的,这个时候看着这景听着这词才觉得美啊,这古时候的文人真是将江南写绝了!未老莫还乡……嗯,可不就是嘛,真想老在这里啊……” 嘉宁侧头望着他,“这是韦庄的《菩萨蛮》,你之前都没有读过吗?” 与其说季长安奇怪她这样问,不如说她问这话时的语气的确挺奇怪的,出乎意料一般。 季长安玩笑道:“是啊,我就是没读过啊,公主,我是兵哥哥来着,十六岁就进部队了,文化课没好好学嘛。” 嘉宁却低面掩嘴一笑:“以前你说你不是荀韶陵我还不信,不过现在我是真的信了。” “你这什么意思?嫌弃我没他有才啊?”他佯作吃醋。 嘉宁道:“不是嫌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看着你的样子,再听你说你没有听过这首词……” 季长安脸色一变,“诶停!你不会是想说,他跟你提过这首词吧?” 嘉宁实诚地点头,回忆道:“是啊,就是他跟我讲过,还为这首词排了首埙曲,是四年前吧,那时候我才知道江南这么美……就一直向往江南……” “天哪!”季长安崩溃地拍了下额头,仰天哀嚎了一声。 嘉宁还未反应过来,问:“怎么了?” 季长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戳戳自己的脸,说道:“所以这一切只是在圆你和他的梦是不是?我说这天大地大的你为什么非要来江南呢?原来是他给你的启发!天哪嘉宁!你在逗我呢!我算是他替代品还是你的安慰奖啊?” 嘉宁只是无心而言,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呆傻了一下,解释道:“你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什么我和他的梦?你也太能乱想了吧。” “是我乱想还是戳破你的心事了呀!他在你身边呆了八年啊,鬼知道你有多喜欢他!”他甩开她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不要再哄骗我了,我现在简直想跳河!” “你别这样……季长安!” 他们争执间,已经到了码头,另一端的船夫撑杆泊了船, 船身与岸边石头撞了一下,就在季长安退后时,船一摇,他没站住脚,往后一倒,噗通一声,摔进了河里。 第一百三十六章:方知仙岭侧 “你哥你姐到哪儿去了?” 今日休沐,难得一家四个都得闲在家,午后还见儿女们齐聚在后院谈天,他不过是出去陪殷济恒喝了杯茶,一回府,就见只剩顾清风一个人坐在廊下打瞌睡了。 顾清风看到顾清玄,立即嘟嘴告状:“姐姐,姐姐带哥哥去逛青楼了!” “青楼?” 顾清玄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顾清风热得中暑了在这胡言乱语。 顾清风蹦起来,煞有其事地点头:“是啊,父亲,哥和姐姐不学好,趁你不在家,就偷偷跑到罗红阁去了。” 顾清玄想了想,瞟了瞟顾清风这一副大义凛然正直实诚的样子,问:“你在气他们不带你去玩儿吧?” 被父亲戳穿了心里的小九九,他挠挠头,腆着脸笑着:“是啊,父亲,姐姐为什么不待我去嘛?只带哥哥一个,我也是她弟啊,真是偏心……” “偏心?”顾清玄听这样他故意强词夺理,纳闷道:“你姐姐是够偏心的!自你这小子出世后,你哥都觉得自己白活了,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顾清风心里得意,面上还要装一装生气:“反正我就是气不过,人家也想去青楼见识一下嘛。” 顾清玄有些头疼:“你都快成亲的人了,还想这些?尽胡闹!” 顾清风靠靠父亲的肩,对他挤眉弄眼:“父亲,你就不想知道哥哥姐姐去罗红阁干嘛吗?” 顾清玄严肃的面容上露出笑意,与他对视一下,“好,走,父亲带你去。” “太好了!父亲万岁!” …… 罗红阁外,顾府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换作男装的顾清宁与病体初愈气色不佳的顾清桓下车了。 两位翩翩佳公子,锦衣环佩,面如冠玉,唇若点朱,手持玉骨金箔扇,脚踩镶玉银丝履,尽显器宇轩昂潇洒风流模样。 两人往罗红阁门口一站,即刻引来蜂蝶无数,妖冶妩媚烟花女子围绕在身侧,迎他们进阁,在脂粉红堆中,顾清桓有些紧张,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罗红阁,可之前几次他都是被人忽悠进来的,而这次却要以寻花问柳为名…… 他看着与自己联袂同行,已经开始与那些姑娘调笑起来的顾清宁,感觉真是一言难尽,不禁在心里暗叹,还好他姐姐不是男儿,不然这天下姑娘恐怕都得遭殃了。 好似感知到他眼神中的意思,顾清宁一笑,打开扇子掩面靠向他,低声道:“别这么吃惊,你姐姐撩拨女子也是有一套的,这是女人的天赋,要是来的是弦歌,恐怕场面还要好看些,都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顾清桓耳根一红,用袖子掩嘴咳嗽了几声:“这,这事可不能让弦歌知道。” “怕弦歌知道你来逛窑子?”她玩笑道:“那我偏要说。” 顾清桓一咬牙:“你说我也说,就向父亲父亲告状姐姐你带头不学好,带坏我……” 顾清宁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没心没肺,早知道带清风来了,诶,办正事吧。” 他们进入了罗红阁一楼的厅堂,堂内人来人往,一片莺歌燕语,满目花红柳绿,这楼下无非是一些寻常客人,三教九流都有,应付他们的都是一般姿色的姑娘。 而楼上就不同了。 他们装作对身旁卖弄风情的姑娘瞧不上眼的样子,摇扇踏上楼梯,走上二楼,二楼的花厅里的鸨母一见这两位贵气人物出现,便殷勤来迎,“两位公子是第一次来?看着面生啊,可有认识的姑娘?” 顾清宁放粗嗓音,开口:“听说你们阁里的红墨姑娘美貌无双风情婀娜,特来一见,就让她来陪我们哥俩消遣消遣吧。” 鸨母一听这,似乎有些为难了:“额,公子啊,这红墨姑娘……是不见客的,恐怕请不出来啊,我们阁里还有好多姿色上等的姑娘,不如叫出来让两位公子挑挑?” 顾清宁合起扇子,一笑,用一端挑起鸨母的下巴,眼波朗朗而有威慑力:“不,先不急,你先给我们在顶楼开摆一桌酒,去告诉红墨姑娘有一个姓顾的公子哥求见美人一面,她来与不来,自有分说。” 鸨母被她摄住心神,连忙赔笑,反应了下,“可是顶楼,诶,公子是欢场中人,自然晓得这青楼常例,何况我们罗红阁?这顶楼是不招待……” 她正在为难地编理由,顾清桓打断她道:“不招待一般人是吧?若是两个当朝四品呢?” 鸨母脸色一变,又点头哈腰起来:“诶呀,原来是两位大人,贱妇失礼了,快快,楼上请!酒菜马上送上去,这就照大人的意思去请红墨姑娘!大人多担待,罗红阁准让大人玩得尽兴。” 小厮热切地引他们上楼,一路走过去,在各楼层门户张合间,他们也看到不少熟面孔。 进了包厢,他们让伺候的姑娘都出去了,顾清宁特意挑了这个方位的房间,走到窗口,推窗往下看,下面正对罗红阁的大门,可以看到楼下迎来送往的情形。 少顷,门外有人敲门,是鸨母道:“红墨姑娘来伺候两位贵客了。” 顾清宁去开门,目光掠过笑吟吟的鸨母,看向她身侧的秦红墨,两人目光相接,笑靥双生,她作豪迈状,一把勾上秦红墨的肩,将她拉扯入怀中,动作大胆,肆意而为。 鸨母不敢让秦红墨受委屈,见客人如此放肆,有些不安,劝道:“大人不要心急嘛,岂不是在佳人面前有失仪态?红墨姑娘谈得一手好瑟,不若让她先给两位贵客弹奏一曲?” 顾清宁哼声一笑,轻佻狂妄,佯怒道:“啰嗦!本大人是堂堂四品吏部侍郎,有什么不好做的?来青楼听曲?我很闲啊?难不成还要你这老妇教本大人如何玩儿妓?” 她一怒,那鸨母心惊得不行,听着她报出的名号,也不好直接顶撞,只能使眼色给秦红墨,让她暂时委屈一下。 可这秦红墨也是性子烈的女子,背后有人撑腰脾气自然大,在顾清宁怀里推搡着她,娇嗔道:“侍郎大人莫急,不是小女子不会伺候,只是实在不好让大人尽兴的……就算小女子愿意,恐怕小女子的一个恩客会不高兴啊……大人还是敛着点,不要乱得罪人啊。” 顾清宁一脸气愤,粗声叱问道:“哪个恩客?我不敢得罪?荒唐!” 秦红墨道:“恕小女子直言,大人只是四品,那位恩客可是当朝从一品的司丞大人,你还得罪得起?” 她面上似有一瞬的惧色,但很快变成了死要面子的强硬,将秦红墨抱得更紧,犟嘴道:“哼!司丞大人?司丞大人我就要怕了吗?他杨隆兴算个什么东西?没几天好混的了!他的女人我照样玩儿得!” 手一挥,嘭地摔上了门,鸨母直愣在原地,听着屋内的调戏推搡声,心里也气,就想给这个郎中大人一些教训。 第一百三十七章:烂斧几寒芳 载着秀女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进了北宫门,御林军在宫道两旁严阵以待,一个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都不禁地掀开马车一侧的方帘好奇地往外探望。她们都是出自名门的千金小姐,正是芳华正好,难免都有傲气,身处这群芳争艳之时更是不愿收敛,唯独最后一辆马车的方帘未曾动过。 她们一个个弯身从马车里出来,放端了仪态,伸出搭着丝绢的手等随行婢女扶自己下来,而每一个的美目都在张望眼前金碧辉煌的宫宇,期待那高阶之上会走出那位至高尊贵的新皇对自己一见倾心。 其实秀女们盼望见到的荀韶陵不会在那高阶上出现,因为此时他就在宫道一侧的御林军队列之前,和展英一样恭敬地立着,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奉太后的命令在这里确保秀女进宫无虞。展英小声笑问他:“陛下可有中意的?” 他浅笑:“无不是各中绝色,可你也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 最后一辆马车里的未央也走出来了,只抬眼看了一下,神色淡然,在婢女来扶她之前,手指间的丝绢一滑被风吹走,她故作愕然,花颜明动。 他的那句“除却巫山不是云”还未说出口,就看到了她,转而改成:“我错了。” 他身后的御林军副统领唐祺尤为警觉,立刻伸手去接那块丝绢,却被他抢先一步。 荀韶陵接到未央的丝绢,扫了眼白色丝绢,然后浅笑着抬眼看她,她有点羞涩地低下头,他探寻的目光将她打量一遍,得出八个字,弱柳扶风,绝美无华。他走向她,将丝绢交于她:“你的方绢。” 未央不去直视他,只微笑接过,优雅地回道:“谢过将军。” 她心里在想,不是他。根据罗云门的安排,她入宫之时会先与罗云门四刹之一谓号青龙的细作相见,青龙就在御林军里,她会故意松掉丝绢,然后青龙捡起还给她还会说“绢子”这个词,而眼前这个人动作是对上了,可暗语不对。而且青龙是熟知北梁礼法的,他若捡到丝绢定不会直接给她而是给她的婢女才对。所以,这个目光张扬笑容中都颇含深意的人绝对不是他。 下了马车,李公公与一众宫人引她们到鸾凤宫面见皇上和魏太后。 荀韶陵和展英走在她们五步之外,展英说:“陛下方才可注意到那块方绢?上面竟没有绣花,按理说,北梁每家的贵小姐大多用上等的绣品啊,这空白方巾不都是下人用的吗?” 荀韶陵说:“你是怀疑她是南珂的细作?那方绢是她与同门交接的暗号?” 展英回:“是啊。陛下不怀疑吗?” 荀韶陵望着未央的背影笑说:“或许是,先看着吧,切勿草木皆兵。” 秀女们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皇宫,一边用扇子掩嘴和刚结识的其他秀女叽叽喳喳地说笑,未央安静地走在她们之间,她们都多看了她几眼,走在前面的当朝太尉之女沈画音对她尤为不屑,其他人只是小声嘀咕,她却故意放大声音笑说:“这出自小门小户的女子何必到皇宫来丢人现眼?穿这一身素色,绸不绸锦不锦的,明白的说是质朴,不明白的还以为是死了爹呢……” 她的父亲沈太尉沈东来在朝堂上的地位与丞相齐平,鲜为人知的是,沈太尉本是南珂人,年轻时才华横溢野心勃勃,因为恃才傲物犯下过错被南成帝抄家罢官,他心有不甘上书南成帝却反而惹怒了南成帝获株连九族之罪,好在提前得了宫里的消息连夜带着妻女逃向北梁,在逃亡路上只有五岁大女儿走丢,妻子病死,当时北梁先帝知他之才也知他对南珂之恨,就大度地礼遇贤才将他招为北梁之臣,他也感怀先帝之恩,对北梁鞠躬尽瘁,十几年间从四品侍郎做到当朝太尉,还发展了雄厚家业,如今沈家可谓是幽州城里第一名门。他膝下无儿,只剩这一个小女儿,自然奉为掌上明珠宠溺有加,养成她这般骄纵。 其他人也只好讨好地陪沈画音哄笑。她们皆是钗环玉娆罗裙霞衣的,唯独她头上只绾了一支玉钗,穿着素里透着浅青的罗裙,她自然知道她们是在笑话自己,她还是默不作声,把头低得更低,像一朵无意争春的白梅。 沈画音刻毒的话还没有停,见她不作声就更加嚣张,李公公咳嗽几次她都不听,她还想戏弄未央,走在御河回廊上的时候,她故意放慢脚步与她缩短距离,未央经过她的时候,她很“无意”地一撞,未央险些栽进河里,还好被婢女如意拉住了,不过她还是摔了一跤,头磕在围栏上,额角立刻青肿了一块,狼狈地起身,含泪不语,只柔弱地望着沈画音,更显楚楚可怜。 沈画音轻蔑地嘲讽她:“真是笨手笨脚的,路都走不好。”一转身却见靖成王从另一边的长廊上走过来,皱眉望着自己。 这靖成王是魏太后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年轻的时候是北梁使交大臣,功绩无数,地位自然不一般高,这皇上选妃他受太后之命来参与。即使他如今已不参政,每天只是养鸟听曲陪太后下棋,到哪都是弥勒佛般的乐呵,却也是出了名的严明刚正,朝堂内外甚至于荀韶陵都是要敬他三分的。他与沈太尉也颇有交情,沈画音自然认得他,连忙变了脸,恭敬起来。 李公公回头对秀女们说:“还不快见过靖成王爷。” 秀女们整齐地行礼:“王爷万安!” 靖成王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直看着沈画音和未央,看来是动气了,过来对沈画音道:“你这是干什么?画音!这还没选上呢就做出这等事情!本王看着你长大的,还真不敢相信你竟会这样!” 沈画音心虚地红了脸,低着头说:“王爷说的何事?画音不明白啊?画音什么都没做!” 一向直爽的靖成王最讨厌别人知错不认了,一气声音更加大:“还狡辩!本王虽年迈,这眼还没瞎耳还没聋呢!竟然说人家死了爹,还推倒人家,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嘴巴那般恶毒,心机这么深!你爹是怎么教你的!” 这朝堂上下敢这么训斥太尉之女的恐怕也就只有心直口快的靖成王了,再说他连先皇都训过,如此作风也是见怪不怪了。 不远处就是鸾凤宫,他却这么大声地骂自己,沈画音慌了,连忙说:“王爷教训的是,画音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是画音一时糊涂。” 第一百三十八章:阴行狡狯谓知机 听到这声音,眼见走进来的人,顾家人全部齐齐起身,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儿女们是觉得有意思,而顾清玄则有些无奈,自己特意赶过来,就是不想儿女知道某些事,但这人一出现,一下子就什么都暴露了,他白费了力气。 “江伯父!”顾家三姐弟上前相迎,又惊又喜,又实在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情况?江河川什么时候也学坏了?竟流连于青楼之中? “你们这一家人是想干嘛呀?长安城里这么多酒楼饭馆,你们非挑罗红阁这个地方来吃酒?还全家出动?这心得多大啊?”江河川打趣道。 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应答,只疑惑问道:“江伯父你又是来这儿干嘛的嘛?” 顾清风还道:“伯父你不会是堕落了吧?到这个地方来玩儿?诶呀,真是没想到伯父你会这样,我要去向弦歌姐姐告状了!” 江河川捋须,一派商人模样,用手指比数银票的动作:“才不是呢!伯父是那样子的人吗?诶,伯父是来收账的。” “收账?”他们更为诧异,顾清桓问:“莫非这罗红阁也是伯父的生意?” “嘘!”他示意他们小声些,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啊,不过这事儿只有红姑一人知道,我是从她手上买的,平常还是她在打理,我只是偶尔过来收收账罢了,其他的可什么都没做奥。” 顾家三姐弟故作不信,顾清风开他的玩笑:“伯父别想糊弄我们,这都当上青楼的幕后老板了,还什么都没干?我们不信,我们还是要去找弦歌姐姐,说伯父你学坏了,已经不是我们纯洁的江伯父了!” 顾清宁和顾清桓也起哄,江河川被他们烦得不行,都后悔说出来了。 顾清玄坐在那里,抬眼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摊手道:“老兄,我也是没办法啊,特意来给你打掩护,结果你自己给全招了,结果招上这帮烦人精,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江河川看顾清玄这满是无辜无奈的样子,上前道:“诶呀,碰上你们顾家人我也真是没辙!啧啧,这一帮人精!” 之后他们就定定心心坐下来吃酒菜,也不觉得在这青楼包厢里有多么怪异了,其乐融融,只当一场笑话说了就罢了。 这最主要的话题还是顾清风的婚事,江河川看看清风,又看看清桓,道:“啧,我们小清风都要成亲了,清桓却还没娶上我闺女,这真是,真是让人没法说啊。这弟弟都赶在哥哥前面了……” 顾清玄瞥了顾清桓一眼,道:“那还不是只怪他没本事?” 顾清桓委屈,默默地举杯,喝闷酒。 江河川是真心心疼清桓,拍拍他的手背道:“不,清桓啊,是弦歌这姑娘太轴了,我这当父亲的都看不透她到底是什么心思,诶呦,可不苦了你了嘛?我是真想清桓做我女婿的,想了这么多年啊,怎么就不能如愿呢?” 一老一少都苦恼起来,几杯酒下肚,更添愁肠。 “不,不关弦歌的事,是我不好,不讨她喜欢,是我活该……伯父我会努力的,我一定要娶弦歌的……我顾清桓这辈子非她不娶!”喝多了,他的真心话就脱口而出了,听得江河川甚是感动,两人勾肩搭背一起碰杯叹气,看得另外几个哭笑不得。 顾清玄呷了一口酒,看着江河川,提到一件敏感的事情:“老弟我听说,近来杨隆兴之子杨容安常常往你们江月楼跑,对弦歌也是痴心一片,不知老兄有没有考虑过真和杨家结为亲家?毕竟是一品大员之家……” 他还没说完,江河川的酒杯“咚”地一下砸到桌子上,怒气顿生,对顾清玄斥道:“清玄老弟你这是在试探我吗?” 这气氛骤变,顾家姐弟立马都清醒过来,紧张地瞧着两位长辈。 顾清玄道:“不是试探,是直问啊,老弟我对老兄你何用试探?” 江河川脾气上来了,拍桌道:“可是也不够信任!不然你不当有此问!清玄老弟,你真是太伤我心了!” 顾清玄连连拱手道:“诶呀,老兄不要生气,是我不对行了吧?我不该有此问,我向你赔罪!” 顾家姐弟也都劝起来,可江河川倔性上头,顾清玄挑的可是他心里最不能触碰的底线,难免他气愤难当,几十年的老友,少见有这样的时刻,他久久不肯露好脸色。 顾清宁不想闹得不欢而散,就让清风先扶喝醉的清桓出去到楼下马车内等候,她再试着劝劝两位长辈。 顾清风与顾清桓走后,顾清宁给他们二人一人添了一杯酒,举杯对江河川恭敬道:“伯父支持我们顾家这么多年,尽心尽力,我们都甚是感激。父亲与伯父是兄弟,多年深厚情意,相扶相助才有今日,可以说伯父是这世上父亲最信任最倚仗的人了,又怎会对伯父有疑心呢?今日父亲问伯父这一句,实无他意,伯父勿要见怪。” “只是伯父是最清楚我们现在的境遇的,杨隆兴在朝上与父亲多生龃龉,有意打压我们,他是容不下我们顾家人的,我们与杨家迟早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眼下杨容安又在追求弦歌,难怪父亲有所忧虑,还望伯父体谅……” 顾清宁如此恳切,江河川自是理解,一时火气也去了,瞅瞅神思凝重的顾清玄,道:“诶,你们现在的处境,我当然清楚,所以更不会犯糊涂与你们站对立面,放心吧,谁是敌谁是友,我从来都没有混淆过。杨容安与他父亲不同,我的确是有些喜欢这后生的,可是,他再好,能跟清桓比吗?我姓江的绝不会跟杨家有什么牵扯,清玄老弟,你们就只管大展拳脚对付他们好了,哪管他姓杨姓殷姓王还是姓陈呢?我永远是站在你们顾家这一边的。” 顾清宁心里都感动不已,看着父亲举杯抬臂,郑重地敬了江河川一杯,两位老友默契无间。 这时该引进正题了,顾清宁环视四周,望向江河川,道:“伯父接下这罗红阁的生意不止是为了赚银子吧?说到底还是在为我们打算,对不对?” 江河川笑而不语,顾清玄道:“自然是啊,清宁你知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有多少重要情报是你江伯父从这儿给我们弄来的吗?这罗红阁作用可大了,也是辛苦你江伯父如此费心劳神。” 顾清宁笑笑,跟江河川碰杯:“有劳江伯父了。不过,伯父刚接手这里的生意,又不是亲手打点,恐还没有完全掌握吧?” 江河川明白她的意思,道:“是,主要还是靠江月楼,这罗红阁的势力大多还是红姑掌控着,没有尽入我手。” “其实红姑也不是真正掌控这罗红阁的人。”她道:“在罗红阁中势力最大的是秦红墨,她控制着这阁里大多数的姑娘,让这些姑娘为她所用,也就是为她背后的金主杨隆兴所用……” 江河川讶然,他的确是还没注意到这些,在暗中与红姑达成交易之后,他直管出资分红,没有真正开发罗红阁的作用,所以没摸清其中的门道。 顾清宁直言:“说句不好听的,伯父这么久以来都还是在为杨隆兴做事。” “不,不。”江河川又被她这一句话刺激到,急忙向顾家父女解释:“我不知此事,这一层我也没想到啊。” 顾清宁向他点头示意他冷静些,然后继续说道:“我们相信伯父并不知情,清宁今日说破这些,只是想告诉伯父,身为罗红阁背后真正的老板,有些权力必须要收在自己手中才行。伯父是生意人,总不乐意自己投入的资本光为别人生利吧?” …… 当晚,杨隆兴留宿罗红阁,秦红墨果然将顾卿清宁顾清桓白日所为之事告诉了他。他知道顾家两姐弟挑拨生事,意图拿他当刀使之后,自然气愤,想着以后怎么惩治他们俩。 夜间,喝花酒喝到烂醉的杨隆兴睡得不省人事,秦红墨恍惚间听到叩门声,心中奇怪,遂起身,披衣下榻去看个究竟。 房内无灯,暗影重重,她走到门边,方一推门,细白的脖子即被套进一圈白绫中。 从上方垂下来的白绫向上一缩,她被紧紧缠住,双脚离地,吊在半空,四肢狂舞,青筋暴起,姣好的面容扭曲狰狞,发不出一丝绝望的声音。 黑暗中,下方伸来一双手,抓住她的脚踝向下一拉,帮她结束了痛苦的挣扎。 秦红墨立时窒息而亡…… 第一百三十九章:对局旁观意不同 杨隆兴在罗红阁一觉醒来,身畔弱水佳人已成门前僵硬死尸。 她眼如坠珠,死不瞑目地望着房中人。 “死人啦!死人啦!” 天刚亮时,走廊上早起的人目睹了这番惨状,遂惊叫连连,众人围过来,看到惨死的秦红墨,还有她房中的杨隆兴。 当朝从一品三部右司丞夜宿青楼,烟花女子在其门前吊死,这一消息不胫而走,飞速地传遍朝野。 虽不能即刻分辨出是他杀还是自杀,而杨隆兴的嫌疑是怎样都不能免除了。 刑部开始着手调查,长安令尹府将罗红阁暂时封锁,杨隆兴被传审,当日御史台就连上几道折子弹劾杨隆兴,朝堂上多有官员指责他丧德失仪请旨将他治罪…… 身为朝廷官员夜宿青楼已是大罪,故而消息查实之后,皇上当即下旨撤掉他的司丞之职,留朝待查,若无杀人治罪,则以品行不端之罪治以贬黜,若秦红墨之死查实与他有关,那就是杀人之罪,以命偿之。 陈景行与殷济恒商议此事,殷济恒向他谏言,此事关于朝廷一品要员,必须严查,以整肃朝野风气,当让御史台全程参与调差,刑部负责侦讯,御史台负责审讯,大理寺负责定罪。 三司同审,而这三司,无不在殷家人与顾家人的掌控之中。 陈景行同意了殷济恒的谏言,于是,调查此案的主要职责就落在了御史台。 也就是说,杨隆兴的生杀予夺,全由顾清玄决定。 …… 八月上旬,已是月上柳梢之时,新相国府殷府的主堂书房依旧门户紧闭。 不知何时起,这般情形成了殷府的常态,那个人时常往来其间,与殷济恒一谈就是好几个是时辰。 殷齐修知道,他们是在商谈官商整改的事,有的时候也会谈起别的,例如皇上,例如他们的异党…… 父亲刚上任时提出的改革政令,不久之前得到了皇上的批准,正式奉旨实行,对朝上朝下都是不小的冲击,殷家时至今日仍受众议抨击,而父亲敢冒千夫所指,咬牙将这政令贯彻到底,他坚决而强硬到不知变通的态度,让殷齐修一直存疑在心。 连他都可以看出,那个人在拿父亲当挡箭牌,父亲自己又怎么会不知呢? 殷齐修向书房门口走去,没到门口,书房正门先开了,他与出来的殷济恒正面相对。 殷济恒没有注意他,而是在门口回身,以礼送出里边另一个人。 那人走出来之后,殷齐修也上前来了,向他拘礼:“见过顾大人。” 顾清玄看看殷齐修,眼神中似有赏识,他了解过殷家三子,知道他们个个颇有才能不同凡响,这对于世家子弟来说是很难得的,所以他也比较欣赏这样的后生。 “殷侍郎最近查案辛苦了,不知罗红阁一案,有没有新的进展?”他随口问道。 殷齐修抬眼瞥了他一下,不由得冷脸道:“负责主审的是御史台,自然是顾大人想要什么进展就有什么进展……” 殷济恒咳嗽了下,作严肃状,打断他,道:“齐修,休得妄言。” 他眸色沉沉,低下满是不乐意的脸,又一拱手,道:“晚生失礼胡言,顾大人不要见怪。” 顾清玄始终保持笑容,亲切长辈的的样子,望着他,道:“不失礼,不失礼,殷侍郎说得对极了。御史台既然负责主审,自然要尽心尽责,与刑部合作查明真相,秉公量刑。事关重大,御史台上下无不想尽快惩处罪人整肃朝堂,顾某的希望也不过如此,只盼后事顺利,于朝堂,于皇上,于相国府,于你,于我,都有利。” “哼。”他轻笑一声,道:“于众人得利,总会有人失利吧?” “是。”顾清玄直接回道:“不过,那也得看是何人了,有的人是无辜,而有的人,是死有余辜。” 顾清玄云淡风清地转身,向他们父子二人拘礼,道:“顾某不多搅扰了,这就告辞。” 殷齐修在原地沉闷地立着,不应他声。 殷济恒十分热切地携他的手,道:“好,老夫也不缠烦顾贤弟了,走,老夫这就送你出府去。” “丞相大人留步,顾某随管家自行离去便是,怎能劳烦大人相送?”说完他就附礼退后,转身而去。 看着顾清玄消失在庭院尽头后,殷济恒面上的吟吟笑意消失了,转面望向小儿子,问道:“齐修,你是怎么了?对顾大人有什么看法吗?” 殷齐修反问道:“父亲对他就没什么看法吗?” 殷济恒道:“为父看来,他是国之大才,无双之士。顾清玄,顾清玄,他的才能就像他的智谋一般,是深不可测,凡人遥不可及。” 殷齐修叹气道:“就是这样的人才可怕啊。孩儿就是一直不放心他,觉得他在利用父亲……” 殷济恒一笑,傲然道:“利用我?差矣差矣,不是他是不是在利用为父,而是为父愿不愿意被他利用。顾清玄啊顾清玄,他或是以世人为棋,而世人也皆可以他为棋啊。” 殷齐修思索了下,道:“可是父亲,他的整改官商之策实在苦你太甚了,这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啊?对殷家来说是多么不利?父亲干嘛要做他的挡箭牌呢?如今我们处于风口浪尖,他倒好,只要在背后动动嘴皮子……” 殷济恒定睛看着儿子,笑出声来:“做他是我挡箭牌?你怎么就会认为父亲是听了他的话才提这政令呢?” “啊?难道不是他怂恿父亲吗?可是父亲你一向机敏于交际待人周到,怎会有这么尖锐的提议?一下子得罪大半的朝臣,于父亲有什么好处?” “这傻儿子啊,你怎么还不懂?为父当上这个丞相,谈何容易?这背后还是看得谁的脸色?只有一人,那就是陛下。陛下给了殷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力,不是只贪殷家一点生意资产,他是要我出力推行新政,整肃朝纲,这抑制官商也是陛下的意思,但他身为帝王有些主张是不能明言的,所以,你父亲就要在朝上说出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哪怕会得罪天下人,也不能得罪他一人!” “这么说来,父亲不是在当顾清玄的挡箭牌,而是在当陛下的挡箭牌……”殷齐修有些蒙,感觉沉重。 “顾清玄?哼,他还不够格!” 殷济恒眼中的野心锋芒毕露:“你知道帮陛下完成兴国之治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为父的名字,意味着殷家都将载入史册!至于其他功利,得失又有何惜?” …… 可是,殷济恒没有想到,顾清玄从丞相府出去后,没有直接归家,而是乘车前往皇宫。 纵使是晚间,陈景行依然速准他到御书房见驾。 他递上一份厚重的禀呈,道:“陛下,抑制官商已初见成效,可以接着走下一步了。” “接下来是更加深重的一层,分为两大内容,一是整肃吏治,二是扶持农商。” “好!大齐之重兴,由此而始!” 第一百四十章:缘边度陇未可嘉 烈日当空,农人汗流浃背,弯腰埋首于田间,用一把把长镰刀收割麦秆,农妇与刚会走路的幼童背着箩筐在田野间拾捡遗穗,不远处的田埂外农场里打麦的声音此起彼伏。 金茫茫的一片麦海在热风阵阵中翻波,远观甚为壮丽。顾清玄扎好一捆麦杆扛到田埂边放进谷堆中,收起镰刀,席地坐在梗上稍作休息,沾满泥土的手上捻着一根麦穗,他举起来细细瞧着,颜色尚好,可谷粒不够丰腴,壳子一捏就瘪了。 今年春种少雨,夏收多旱,长安周围的耕田尚且如此,更何况再北些的地方呢? 看来,今年也不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百姓又要苦一年了。 他将那根穗子插回谷堆里,擦擦脸上的汗珠,用斗笠扇风,双眼上抬,直视当空烈阳,垂眼观着忙碌的农人。 几个年长的农夫扛着刚收割的麦子过来了,笑音朗朗,说话时带着北方人浓重的口音。他们本来是背井离乡的难民,来到长安流离无居,被顾清玄安置在这南郊农庄,才有了耕田住处,对顾清玄都甚是感佩。 他们刚来时,顾清玄还只是一个七品主簿,这时他已是当朝正三品御史中丞,但他们可都不会知道这些,只见他常常扛着锄头来这里与他们一起劳作,他们不会唤他大人先生什么的,也不会行官礼说客辞,只会憨憨地叫他顾老爷,在田间与他闲话家常,儿女多大啦,什么时候抱孙子啊…… 顾清玄自在地坐在田边跟几个老农一起乘凉说笑,埂上有马车驶来的声音,远远听到有人叫“大人!”,他转头看,驾车的是唐伯,料想是来给他送水送饭的。 马车在宽阔处停下,唐伯没有直接过来,而是打开了车篷门,顾清桓与顾清宁相继下车向他走来,行色匆匆。 顾清玄暗自叹气摇头…… 因为他早就摸清规律了,一般唐伯一人来找他,天下太平,若是顾清风跟来,准是来报什么好事,若是长子长女有谁来,那就是出了什么事了,若他们俩一起来,情况可就大有不妙了…… “父亲,快回家!”他们向这边快步走来,顾清宁远远就向他喊着。 顾清玄纳闷地瞅着他们俩:“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让他意外的是,顾清宁一脸喜色,拖他的手道:“父亲,晋轩王爷来我们府上了,说是要与你商定清风和郡主的婚事,你快回去吧!王爷在等着呢!” 果然,依旧不是什么好事…… 顾清宁是当局者迷,顾清桓对此事清醒很多,心中暗有揣测,细觑顾清玄的神情,问道:“父亲,你怎么看?” 他一耸肩,“我还能怎么看?王爷都登门了,我能不露面吗?” “那好,走吧,父亲。”顾清宁催他上车。 他扬扬手示意他们先去,他弯下腰收拾自己的农具茶壶,与农夫作别。 儿女穿着锦绸衣服,小心翼翼地在田间行走,他一袭短打布衣,竹编斗笠,双颊被烈日晒得泛红,胡须干燥,缓步随后走着。 他们俩发现父亲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去,只见田埂上,顾清玄沉重地挪着步子,似有不适。 他们连忙折返,去扶顾清玄。 然而,还没来得及跑到他面前,就见顾清玄在一处滞足,身形开始摇晃,一个不稳,突然倒下,一头扎进田里…… “父亲!” 他们惊骇地奔过去,发现顾清玄已然昏迷,急忙与众人把他扛上马车,送回城里找大夫医治。 …… 这是晋轩王府第二次驾临顾府,来与顾家人正式确定顾清风与成硕郡主的婚事。 他还是没有听乔怀安的劝告,再次选择与别家结姻,上次嫁的是长安城中最显赫的人家,这次嫁的,是他认为的长安城中最有前途的人家。 他到时得知休沐在家的顾家家主顾清玄去城南务农了,顾家长子长女请他稍候,让顾清风在家招待王爷,他们俩急急感到南城外去唤顾清玄回府。 但是,谁想到,他等了一场,只等到中暑昏迷的顾清玄被抬回来,根本不省人事,哪能说什么话? 顾家子女没法子,只好先恭送他,向他赔罪,请改日再议。 若不是有顾清风哄着,恐怕他是要大发雷霆的,一直等不到顾清玄醒来,最后只能黑着脸走了。 …… 傍晚,顾清玄醒来时,身上已换上干净的绸衣,额上搭着纳凉的帕子,嗅到一室茶香,屋内有点点落子声。 顾家主屋卧房内,床榻的不远处摆着一方棋枰,一方茶案,有人对谱摆棋,洗叶烹茶,棋局未完,茶香已就。 “顾贤弟,午睡得可安适啊?”有人问道。 顾清玄坐起身来,拿掉帕子,清了清嗓子,听外面府苑中只有吟夏蝉鸣,露出浅浅笑意,披衣下榻:“丞相大人什么时候来的?下官身体微恙,怠慢了,多多体谅啊。” “哦,是在晋轩王爷刚走不久便到了,本是来找贤弟弈棋,谁想一来便听说贤弟中暑昏迷了,老夫放心不下,就在这儿静候贤弟醒来。”殷济恒笑道,依然专注地照着《仙机奕局》摆着棋局。 顾清玄伸展了下肢体,走过去,稍拘一礼,在他对面落座,目观棋局:“多谢丞相大人惦念,下官感激不尽。” 殷济恒落子,没有再拾子,而是顺手提壶,倒了两杯凉茶,将一杯自然地推到顾清玄面前,俨然主人家做派,平和道:“老夫不敢不惦念贤弟你啊,这一不留神,你就要做别人的亲家了,老夫再不上心点,恐怕就要与贤弟疏远咯。” “呵。”顾清玄不以为然,“若是真想与别家做亲家,顾某今日也不会‘中暑’啊,丞相大人多虑了,顾家寒酸,攀不上名门贵胄,只想图一室安稳罢了。” “可那晋轩王爷又怎么容得你‘安稳’呢?令公子与郡主的婚事怕是推不掉的。”殷济恒道。 推不掉,当然推不掉,顾清玄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顾清风已经向自己坦白过心迹,他是一定要娶郡主的,郡主也一定要嫁他。抛开什么晋轩王府什么利益攀附,光说这门亲事,自己又怎能不让清风如愿? 他说过,只要清风想要的,他都会帮他争取,他给他最大程度的选择的去权利,这就是一个当父亲的应该做到的。 今日这一场戏,不是演给晋轩王看得,而是演给殷济恒看的。 所以他此时更是一脸无奈,叹气道:“诶,郡主怎么就偏偏看中我这痴儿了呢?我怎么能想到,在毁了晋轩王府一个亲家之后,自己要成他的亲家?这也真是造化弄人啊。晋轩王爷一向铁腕,说一不二,顾某能装一次,逃一回,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殷济恒瞧着他这副愁苦的样子,问道:“顾贤弟真不想与晋轩王府结亲?” 顾清玄颓然一摊手:“怎么到这会儿,丞相大人还不明白顾某的心意呢?” 殷济恒哼声笑道:“只是因为顾贤弟你的心意实在太难琢磨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眼底三人皆国手 “要是丞相大人非要这样认为的话,那顾某也无话可说了。”他脸一耷拉,显然不悦。 殷济恒道:“老夫还委屈你了不成?” 他扬袖道:“顾某不委屈,顾某冤枉!这也不知道是造得几辈子的孽,弄来弄去,反而弄得自己两边不是人!真是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丞相大人要是怀疑顾某有异心,想攀附他晋轩王府,那顾某也没办法,大不了辞朝不做这官了,在家种地不知有多快活,还操这份心?现在是朝上乱成一锅粥尚且理不清,这朝下私事又有麻烦找上门,还给不给人活路?丞相大人若不信我,就不应该与顾某结盟,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在计较与谁家结亲与谁家亲近?有必要吗?” “那顾贤弟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必要的?晋轩王前与卢家结亲,后又来拉拢顾家,他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卢家的覆灭与我们殷顾两家有直接关系,他现在对你顾家示好,不就是想挑拨我们,对付我们殷家吗?你觉得老夫还能等闲视之?”殷济恒倒是思路清晰,没有被顾清玄一顿抱怨弄糊涂了。 顾清玄安坐下来,对着他,自嘲一笑:“顾家什么时候变成香饽饽了?这么受人看好?不过是一桩亲事,且不说还没成,就算成了又怎样呢?丞相大人这就坐不住了?不想想此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天下熙攘,因利而来,因利而往,说实在的,若此事对我们当下所谋之事有利处,也不一定要推脱。”他道,沉着地对上殷济恒的眼睛,眼底是真诚恳切,又有十万分的无可奈何。 “丞相大人你想想,今时今日,长安城内,除了殷家,还有谁家能左右局势变化左右人心所向?不就是晋轩王府吗?人家可是姓陈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啊。这就是为什么顾某一直没有直接拒绝与晋轩王爷联姻。顾某不敢啊,顾某人微言轻,没法硬气地拒绝一门皇亲,丞相大人也为我顾家想想啊?我顾家夹在这层层叠叠的利益纠葛中有多艰难啊?” “丞相大人猜测他有意挑拨殷顾两家,想分散殷家的势力,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丞相大人就没想过,不一定要跟晋轩王府为敌的吗?如今,丞相大人在朝上的主张处处受阻,得罪的皇亲贵胄都不在少数,殷家虽影响深厚,但成众矢之的也会损伤过重,丞相大人就不担心吗?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四处树敌不行的,必须有一强助,而晋轩王府就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卢家什么结姻都是过去的事了,晋轩王爷也是拎得清的。丞相大人你想想,如果我顾家与晋轩王府这场联姻,能把晋轩王爷拉到我们的阵营来,帮助丞相大人你完成主张的推行,也未为不可啊?” 殷济恒的眼神变了,含带笑意,点头道:“是,顾贤弟你分析得对,与其为敌争个你死我活,不如结盟互利……只是,老夫就是不放心你顾家与晋轩王府走得太近……就算老夫心胸狭隘吧,说实在的,要是你顾清玄变心了,帮着姓陈的对付我姓殷的,怎么办?” 顾清玄作恍然大悟状,嘲讽地笑出声来:“哈哈,原来症结在这里啊!丞相大人不是忌惮晋轩王府,而是忌惮我顾家!说到底,丞相大人就是一点都不相信我顾清玄!真是枉费我顾清玄这一片真心与殷家结盟!到头来换不得一丁点的信任!” 殷济恒不受他撒泼这一套,绕开他的重点,只道:“就当老夫是多心吧,顾家与晋轩王府结姻,总比不得与我殷家结姻来得放心……” 顾清玄说累了,道:“可是我顾家唯一一个女儿都立誓终生不嫁了,恐怕与丞相大人家没有姻缘了,不然顾某又何尝不是巴不攀附殷家这个亲家呢?” 殷济恒摆完了最后一颗棋,又给他倒了杯茶,一时看不出什么心思,勾唇一笑,道:“顾家无女儿可嫁,但别忘了,我殷家有三个儿子……” 顾清玄目光一颤,瞬间明了他的意思,镇定地掂杯,饮茶,道:“而郡主看中的偏偏只是我顾家的痴儿……” “哼。”殷济恒哼声轻笑,揣手起身,并不多言,尔后道:“时候不早了,老夫该走了,顾贤弟好生歇着吧,静静心神,方能养好身体。” 顾清玄也起身,低头拘礼:“下官恭送丞相大人。” 他开门,送殷济恒出去,与他走出府门后,顾清玄面上又是另一副颜色,恳切道:“顾某还有最后一言,丞相大人,若晋轩王爷真想借此挑拨殷顾两家……那他成功了。” 殷济恒踏上马车,处于高处望了下顾府府门,稍垂眼皮俯视顾清玄,上身下倾,捶了捶顾清玄的心口,道:“他成不成功不要紧,要紧的是殷家成功。” 殷济恒的马车走远后,沉默良久的顾清玄冷笑了声,风轻云淡。 他走进家门,儿女都在廊下等他,他们也都察觉了殷济恒走时的不悦之色,隐约猜到殷济恒不满顾家与晋轩王府联姻。 顾清风上前,闷闷道:“父亲,殷丞相可是不高兴了?父亲没必要为孩儿的婚事惹他不喜的。” 顾清玄转面望向儿子,“管他高不高兴,只要我儿子高兴就成。” “父亲……”顾清风还有什么想说,心仍担忧。 顾清风毫无预兆地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不要多想了,安心等着当你的郡马爷吧。” …… 不过一日之后,殷济恒进宫面圣,请皇上降旨赐婚,将成硕郡主嫁于他的第三子殷齐修。 而陈景行以不舍新寡堂妹再嫁为由,一口回绝了 顾及殷济恒的面子,陈景行让这事止于御书房中,然而不知怎么还是让顾清玄知道了,于是足足让顾家人乐了好几天。 殷济恒尚不知道,他正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 不是与顾清玄撕破脸,不是轻视顾家人。 而是,贪。 贪的人,见利便失智,往往忘了利字也有一把刀。 第一百四十二章:果然终取敌兵翻 “传杨隆兴受审!” 御史台,最高级官员御史大夫缺位,以御史中丞为首,开堂提审前任右司丞杨隆兴。 刑部目前调查的结果还停留在秦红墨是自杀的阶段,而杨隆兴由御史台直接审理,这一场审查,将直接影响他的罪与罚。 顾清玄端坐在堂上,平静地看着杨隆兴被御史台押司带上来。 若在半个月以前,他见到杨隆兴,必须得跪下行官礼,然时至今日,已完全变样。 杨隆兴在堂下跪倒,按礼参见,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堂堂从一品,当官当到这个程度,谈何容易?但官位名利,总是来得难,去得易,昨日堂上臣,今日阶下囚,屡见不鲜,让人唏嘘。 照例问讯,条条框框都有明文规定,不过是走一个程序,有众人各司其职,在堂上监察记录。顾清玄照着审讯前就有人拟好的案情答疑向他审讯,他一一对答,什么该隐瞒,什么该弱化,什么该坦白,分寸拿捏得十分好,对自己**夜宿青楼供认不讳,甚至痛哭自责怨自己败坏官场风气,又慨然指责官场风气低下需要大力整顿如何如何,反正是对杀人之罪一个字都不认也不提,审官问起,他直拿头呛地以表清白。 跪得利索,哭得好,磕得好头,喊得响,诚表忠心,痛诉冤。 大概就是一个上御史台受审的腐败官员临场发挥最好的表现了。 杨隆兴不愧为官场老人,深谙此道,届时加上老泪纵横的忏悔和伸冤,对堂上文官无论官职地位都一律尊视,看起来诚恳到极致,俨然一个偶人迷途沾染恶习,而本性纯直的朝廷忠臣良臣。 官场辞令,繁琐虚浮,不加赘叙,反正通俗总结来说就是“我出身微寒,一心报国,眼里心里只有我皇只有家国,此心苍天可见!我为政多年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还想用余生为大齐为我皇发光发热奉献自己!此心苍天可表!但奈何官场黑暗,贪腐成灾,我被人引诱误入歧途品行有失,为应大势以顾大局不得已同流合污!但我内心正直出淤泥而不染,此心可昭日月!总之都是这个世道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品行上微有瑕疵,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身为凡人也有诸多无奈啊!我只是一个忧国忧民忠心不二的普通人,还遭受此等冤枉,真是六月飘雪苍天见怜!若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正陋习并尽力整改官场风气,洁身自好,做道德标杆!感谢朝廷!感谢我皇!感谢大齐!感谢各位大人!” 他涕泗横流,额头青紫,指天慷慨而道:“……效忠吾皇,天佑大齐!我杨隆兴此心苍天可鉴!” 侃侃之词还没有诉完,顾清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终于没了耐心,将惊堂木猛地一拍,高声冷冷道:“别苍天可鉴了,杨大人,你行行好,就当老天爷聋了瞎了吧!老天爷才不给你背这锅!” 杨隆兴有些愣,没想到顾清玄这么直接,连一个把戏演完的机会都不给他,心里暗恨顾清玄嚣张。 顾清玄转眼看向一旁做记录的文书师爷,师爷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供词拿到杨隆兴面前给他签字画押,杨隆兴确认无误之后,就签下了名字,然后再由师爷奉到顾清玄面前。 顾清玄接下,放到案上,看都没看一眼,只道:“好了,今日的审讯就到这里,已从杨大人口中问出了初版供词,实情还待查证。” 这当然没完,这就是一个非常难熬的过程,一步步折磨着人,官场上审案录案向来如此。 杨隆兴转着眼珠瞟了瞟堂上参案的人员,心里盘算着,私下给几人送礼给几人塞钱,下次再传审时情形定然大有不同。 这些他都是轻车熟路的,自能应付,他最拿不准的还是顾清玄。 如今自己是仰他鼻息,怎样才能打通这一关呢? 鸣锣退堂,顾清玄坐于堂上不动,让其他人先走,与向外退着的杨隆兴对视一眼。 杨隆兴心下大喜,想来,原来顾清玄也不能免俗。 堂上人皆撤走后,杨隆兴又悄然折返了。 “顾中丞……”不用扮忠臣了,他此时原形毕露,一副皆是我类的神情,藐视着顾清玄。 顾清玄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目光停在面前的一纸供状上。 “杨大人,今日的所供罪名尚小,不过是贬官罚俸……”顾清玄出声了,从他的话语中一时听不出什么意思。 杨隆兴道:“是啊,只要顾中丞在这供状上敲上章子,其他的就与我无关了,大不了是个贬官,再托人送几道保荐折子,这司丞之位还是要回来的……诶,放浪形骸这么多年,哪能不翻一次船?还请顾中丞高抬贵手,不要刁难,以后,本司还是会多多照顾你的……” 顾清玄垂面,唇角斜斜勾起,双目上抬,一道锋利的精芒直摄人心,语气却是再轻松不过:“若是顾某非要刁难呢?” “你……” 杨隆兴心里顿时被大片阴影笼罩,干瞪着眼,眼看着顾清玄撕掉了他的供词。 “从此刻起,你的生死,我说了算。”他站了起来,手一扬,白花直扑到杨隆兴脸上。 杨隆兴只觉得脸上像被刀子一下下剜着,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你打点了多少人,但你打通不了我这一层,也左右不了刑部侍郎交上怎样的查案结果,你应该看得清楚,你眼前,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司同审,而是顾家与殷家人,杨隆兴,走到这一步,你就别妄想轻易翻身了。” “顾清玄!你到底想怎么样?就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杨隆兴有些失控了,因为他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顾清玄已走到他的咫尺处,“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毕竟,我是你最后的机会。” “机会?你会放过我?你想要什么?”他又看到了契机。 顾清玄又换了副神情,不复威慑阴狠之状,而是含笑道:“司丞大人,你的案底你的供词都会留在我御史台,如今是御史台主审此案,所以无论刑部交上来怎样的调查结果,也都能被御史台驳回,或是扣下。此案,我自有办法让它变得与司丞大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其花那么多银子打点别人,不如拿出一半家私捐了‘报效令’,皇上自然会饶恕你失德渎职的罪过,恢复你的官位,你就继续安心当你的右司丞……” 杨隆兴明白了,苦笑起来:“这样,我就成了你顾清玄手中的提线木偶……” “对。”顾清玄毫不掩饰,直回了这一个字。 “最起码,还能留一口气,知足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战胜将骄疑必败 唐剑一赶回长安,正式向罗云门请旨启动清朝令,与暂代昭明公主坐镇罗云门的清源长老商榷良久,定下参与这场清朝令的细作人选与执行清朝令的详细计划,他冷静周全,清源长老也不多言其他,最后听完清源长老训示拜了礼就出了鉴天阁。他抚着手中方才从清源长老手里接过的清朝令令牌,眉头凝结,在阁外沉思了许久。 “青龙,别来无恙啊,在幽州一切可好?”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轻扬玉骨折扇翩翩走来,步下无风,似踏雪无痕,玉冠绾发,眼含桃花,薄唇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折扇边缘敲在修长青葱的指尖,画了一枝墨梅的的扇面叠合间扬起一阵轻风,风虽轻,却利,拂上身旁一处矮木,矮木的枝叶就落下一地,叶口齐平,如利刃削过。 唐剑一抬眼看去,笑回:“一切都好,劳玄武挂心了。” 项天歌自讽一笑:“哼,罗云门第一探子,在下怎能不惦记?” 唐剑一不理会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反正他在自己面前向来如此:“是来拜见师父的吗?” 项天歌回道:“非也,今日已经向师父请过安了,我是知你归来,特来一会,毕竟从小同门受教,上次幽州城外追杀荀韶陵,事过紧急,尚未寒暄,长久不见,甚是想念。” 唐剑一刚赶回长安城,一路上的行踪隐秘非常,还未见过其他人,他这就已经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了,唐剑一知道他这是有意在自己面前炫耀,“玄武果然情报准确消息灵通,有你主管长安城的情报网,公主殿下亦可无忧啊。” 项天歌扫了一眼他腰间挂的清朝令令牌,“过誉了,剑一兄,我也只不过是坐守本营,哪比得上你在幽州探秘多年,不但建功在外,还要囊收内朝之功?剑一兄累否?何不为同门留些机会?” 唐剑一自然懂他在揶揄自己贪功,也无从解释:“天歌你说笑了,皆是受罗云门指令的细作,哪有什么可选?可抢呢?” 项天歌说道:“让剑一兄你千里迢迢赶回长安亲启清朝令,就算是调查一品官员也过于费事了吧?莫非殿下是认为门下无人?” “殿下之命怎能容我等在此猜疑?青龙既已受命,莫说千里,就算万里也得执行。” “那可能透露此次清朝令有何人参与?”项天歌直接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唐剑一明说:“由我执令亲启、调查、主审,清源长老督审督刑,户部配合陈归一算师审计,大理寺卿协助魏和及广龙两名特等细作取证,由云飞以下的一等细作十六名负责捕擒,王冲以下的二十名二等细作负责查抄。就是这样。我已接过令牌,需要马上去安排,就不跟你多说了,下回再聊。”他说完之后就要走,没注意到项天歌的面色颇为不快。 “四刹之中竟只有他一人参与,还是亲启,凭什么?”项天歌在心里嘀咕着。听唐剑一说的这整套执行人选配置,调查对象定然是一品高官,甚至更高,这样一项重大任务,就身在长安而且亲启清朝令调查过过多位三品以下官员的自己竟然参与不了!项天歌向来不服唐剑一罗云门第一探子的称号,这下他还跑回来与自己抢功,想想心中就愤懑不平。 长安城东,一座华府前灯火通明,高阔的朱门大敞,门前停了长龙般的轿子与马车,朝内一品及以上的高官和皇亲显贵几乎全部都聚集于此,携着装扮华美的正室夫人款款踏入朱门的金砌高槛,门前迎客的管家却丝毫不显得慌忙,反而神色倨傲,一一核查过这些显贵之人递来的请帖,有想来凑热闹却没有请帖的哪怕是个二品官,那管家都只是眉毛一挑,轻言一句:“请出去!”若哪位客人身后跟着的抬礼队伍少于十人,那管家就连一声客气的“唐府有幸,欢迎贵人驾临”的礼仪话都懒得说。 府内各处景致皆如皇家园林一般无可挑剔,在满府的烛火通映下,虽是晚上,却更显壮美耀眼,亭台楼阁,飞梁画栋,惟皇宫而不能及,正堂的礼乐已上,一首《冠年曲》由宫廷乐师演奏,响彻长安城。 唐剑一在远处就听到了曲音,这一府的热闹也是清晰可闻,他不由得住了马,身后整齐的铁蹄声也随之停下,他有片刻的愣怔,魏和上前问道:“怎么了?公子察觉有何异样吗?” 他问:“唐府是不是在办喜事?” 魏和回道:“公子不知吗?今日唐家大公子唐真行冠礼,此时是晚宴。” 唐剑一心中一沉,兀自低语:“唐真都二十岁了……”唐家的大公子唐真实为二公子,已到加冠之年了,他都还记得自己离开那年,唐真才五岁,看到自己落水时那一张小脸哭成泪人,不断地对岸边的人喊着:“爹!爹!爹!快救哥哥啊!快救哥哥啊!” 云飞问:“有何不妥吗?”罗云门执行清朝令,为了让被调查的官员没有任何准备时间,向来是见令即行,很多次都是在官员家办喜事时直接闯进去,他们都习以为常,自然不觉得有何不妥。 唐剑一眼中闪过一丝悲戚,目光落在马头上的罗云铃上,迅速调整情绪:“没什么!继续前行!” 礼乐声太响,盖过了逐渐靠近的罗云铃声,府内依然一片泰然。唐左源在入正堂的圆拱桥上亲自迎候各位贵宾,他春风满面,身腰硬朗,与各位皇亲客气寒暄一番,旁边站着今日的主角唐真,这一行过冠礼他就是成年男子了,可袭父亲侯爵之位,而且家业如此丰厚,他亦是掩不住得意之色。 突然,管家一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慌张得像有洪水猛兽在后面紧追一样,与方才的倨傲形似两人,“不好了!不好了!侯爷!不好了!罗……罗云门……罗云门来了!” 一听到“罗云门”三字,满院的人无论是何身份都纷纷变了脸,不知情的乐师还在奏乐,但热闹喜悦的气氛已在这三个字传来时瞬间蒸发了,唐左源一时脸色煞白,差点站不稳,还好被唐真扶住了。 唐左源虽然面上迅速恢复镇定,心里却已是心惊胆战,好似那铁蹄不是踏在地上,而是踏在他心里一样。 第一百四十四章:劫残鸿雁破行飞 “啊!” 眼前的光亮突然扑灭了,廊道上蜡烛滚动的声音掩没在慌张的脚步声和惊骇的惊叫声中。 听这叫声,显然是受了惊吓的女子,而不是女鬼。 殷齐修松了口气,直向前去追,视线昏暗,好在他动作迅捷,紧跟目标,随着那道云锦纱衣缥缈无定的身影往前奔去。 “你是什么人?站住!”殷齐修大喝一声,瞧准距离向前一扑。 谁想手上落了空,面前也一空,转而他身体失重,不知何处,直向下摔去。 咫尺处,又响起一声娇气的惊叫,这次还有吃疼声。 原来她在跑下阶梯时脚一踩空摔了下去,所以他也扑了空,随她一起滚下楼梯。 一片混沌中,是两人的吃疼惨叫,终于停在一处,两人摔在一起,殷齐修扑倒在她身上,他惊愕之余,只觉得身下柔软,一阵清香入鼻,他摔出的痛楚仿佛都被这软香绵玉麻醉了,一瞬时感觉飘忽忘乎所以。 “你这混蛋!放开我!你这该死的流氓!给本小姐起开!”怀中人暴怒,捶打喝骂着他。 他清醒过来,视线变得澄亮一些,往下面看去,依稀可辨身下女子清丽的面容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明亮,虽充满怒气,仍显得明动可爱。 殷齐修急忙从地上弹起身来,面红耳热,“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女子也利索,似乎是急着逃走,从地上迅速爬起来,不由分说,直奔下层阶梯。 殷齐修手疾眼快,伸手去拉她,没碰到她的胳膊,一把抓住她奔跑时扬起的衣带,无意识地一拽,她被迫回身,一旋转停在他面前。 他的手往回一收,谁想力道过重,一下扯掉了那根纱带。 她的外衫瞬间滑落,裸露如雪的肌肤,颈项细长,肩背光洁。 “你混账!” 一个耳光招呼过来,准确无误地扇在他脸上,明暗参半间,他依稀可见眼前人模样,有些痴愣,被她一打更是失措。 她急忙摸起地上的外衫,胡乱地裹在身上,包住裸露的肉体。 这次他没有给她再逃的空隙,直接用手中的纱带缠住了她,束住了她的双臂,系了个结,衣带够长,他动作迅猛,将她一拖,绑在了楼梯的扶栏上。 “姑娘莫怕,在下是不得已为之,只是想向姑娘查问一番,请姑娘配合。” 他保持着理智,沿着刚才跑的路,向上走,捡起那段掉在地上的灯烛,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亮,又点起了廊道两侧的灯笼,阁中这才明亮起来,视线复明。 或是潜意识里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直视她,所以他用点灯来拖延,一盏盏地点,点到她旁边,眼前明如昼,他终于转身,抬眼看清她的样子。 她哭了。 倔强的脸上挂满泪水,双眼含泪圆睁,发丝因为奔逃而散乱,几缕散乱下来,飘摆在敞开的前襟上…… 她瞪着殷齐修,毫无畏惧,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样子,泼辣骂道:“你这个狗官!竟敢如此辱我!你千刀万剐!你不得好死!” 殷齐修有些怔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知道我是官?” 她头一偏:“你当我瞎吗?连身上的官服都看不出?侍郎大人!臭狗官!杀千刀的侍郎!” 殷齐修没想打她人如此泼辣,眼光也十分狠辣,恍然一下,作镇定之状道:“你先别骂,我又不是故意的。既然知道我是官了,那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吧。第一,你是什么人?” 她无可奈何,只能先隐忍,眼珠一转,回道:“我在这罗红阁中,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罗红阁的姑娘?”他微鄂,虽这是一眼明了的事,心里还是觉得她不像是风尘女子:“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潜进这主楼来?朝廷不是把这里封锁了,禁止任何人出入吗?你一个人鬼鬼祟祟深夜潜入有何意图?” “我……”对着这个审案一样的男子,她有些心虚,找理由道:“就算暂时封闭了,这罗红阁还算是我们的地方吧?我以前就住在这的,回来取点东西怎么了?” 见他还要追问,她先发制人,语出连珠一般,咄咄道:“话说回来,你是谁?你来这儿干嘛的?大半夜还来这儿办公事啊?大人你也太勤勉了吧?” 殷齐修道:“我乃刑部侍郎殷齐修,晚间路过此处看阁里有灯光,以为有贼人,才进来看看,不想只是一个捣乱的丫头……” 刑部侍郎,殷齐修…… 他的名号在她心里反复游转,难以置信,眼睛瞪得更大,一时安静了,不复刁蛮之状,眼中的泪水在打转,泫然落泪。 殷齐修看她突然变成这样,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官衔身份吓到了,声音温和起来,“算了,本官不与你一小女子计较,今晚的事一笔勾销,你不要再暗闯案场就是。等案子查完,这里就会还给你们,放心,我不会治你的罪的。绑了你也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行了吧?” 他说着,为她解开了束缚,她却一动不动,垂头落泪。 带子一解,她手垂着,那胡乱裹在身上的外衫纱衣因为没有依托又滑了下来。 这次有烛光照耀,他眼前一片盈润的雪白,顿时痴傻,别过脸去,慌手慌脚地捡起她的外衫,为她披上,“对不起,对不起……” 殷齐修脸上羞得臊红,加上体内酒的作用,神思迷眩,一靠近她嗅到她的味道,如梦似幻,好不真切,又勾心挠人。 给她披好衣服,他才敢转脸直视她,这次她也转面了,与他对望。 丝罗纱裙,雪肤红唇,惹得他忽地心头一动,难以自控地慌乱起来。她面颊上的泪光更让他心疼,不知不觉便抬起了手,用官服袖口轻拭她的泪水。 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心翼翼的男子,不再哭泣,揽好衣襟,理好裙衫,系上纱带,伤凄之色荡然无存。 “大人还在查秦红墨的案子吗?”她正色道。 殷齐修微愣,尔后勉定心神,退后一步道:“是的。” “那能否听小女子一句证言?” 他点头:“当然,还请姑娘赐教。” 她目光平静,转过身,仰望顶楼,眸中神采如黑云翻动:“秦红墨死的当天,顾清玄一家人来过罗红阁,还跟秦红墨见过一面。” 第一百四十五章:死生共抵两家事 “什么?顾家人?”殷齐修一惊。 她道:“是,是他们,顾清玄,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一个都不少。他们来此用的是别称,所以刑部的人没有查到这一层,但我认得他们,当日我亲眼看着他们进了罗红阁,后来又得知顾家姐弟见了秦红墨。秦红墨是杨隆兴的女人,一般是不接待其他客人的,那天顾清宁自称是礼部侍郎,强让秦红墨陪局,而当晚,秦红墨就死了,大人,这种种还不够可疑吗?” “是,的确可疑……”他陷入沉思,疑云团团,未想过这案子会有这样的转折,“我会详查的。” “无论秦红墨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与顾家人脱不得关系……”她望他,沉沉问道:“若真是顾家人的阴谋,大人你会据实查明治他们的罪吗?” 他被她这一问触动,似在向自己保证一般,他道:“当然,我一定秉公查证!无论是谁,都无可侥幸!” 过去的那种热血似乎又涌上了心头,如此熟悉,如此慷慨跌宕。 她笑了:“如此就好。” 长久潜藏,暗中跟踪,终于让她发现了顾家的破绽异端,她必紧咬不放,所以今晚才会潜进这里,想在案发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指证顾家人与秦红墨之死有关的蛛丝马迹,不想撞上了他,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经历过种种绝望,她已经很难相信别人能给她希冀了,她不知道眼前这人会不会辜负她的寄望,她只知道自己不会放弃,顾清玄、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一个都逃不了…… 如果还能多些希望,那殷家,她也不会放过…… 殷齐修对她愈加好奇:“姑娘到底是何人?能否告知在下芳名?” 她耸肩,挑眉一笑,“都说了,是罗红阁的姑娘。”眼睛瞥到墙上的花名牌,随意选了一个顺眼的,敷衍回道:“我叫青芷。” “青芷……”他念了下这个名字,记在心头。 差不多了,该散了,她转脸,道:“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快离开这儿吧,深更半夜,在青楼艳阁独处,恐误了大人的清名,大人自去,明日好查案。” 殷齐修有些怅然,点头:“是,我该走了,姑娘也该回去歇息了,这里不好待的,请姑娘随我一同出去。” 她颔首:“好。”遂跟在他后面与他一起走。 先往上去,一盏盏地吹灭了他点起的灯烛,他心里有事一时大意,忘了留一盏照明,所以当他吹灭最后一盏灯时,眼前全暗,身后的她不由地一惊,诧然呼了一声。 她害怕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身子一缩,手下意识地往前探去。 被他接住,在昏晦中,两只手自然相触,他宽厚的手心将她颤栗的一只手覆住,拉近,“不用怕,跟着我走。” 他带着她一步步向前,她在他身后望着他身影轮廓,安心行进。 从顶楼走了下去,来到罗红阁后门,两人一出门,她抽走了手。 殷齐修若无其事,借着微弱的天光,将门锁套上,粘上封条,借这些动作掩饰自己慌乱的心事。 一回头,身后只有空空院落,月色下,妙影无痕,仰望夜空中的明镜,失落而沉默。 目光所及,有一片安静的屋舍,这户户间间中,那一处住着今夜的人? 不想了,走吧。 他说服自己,沿原路,翻出墙去。 其实她是看着他离开的。她躲在石壁后面,不与他作别,是不想他知道自己的真正去向。 殷齐修走后,她等了一会儿,瞧着没有异样,就也从他出去的地方翻出了这片画栋香阁。 她在大街上游走,这个时候,热闹的九回街都变得冷清空寂了,她终于不用躲藏遮掩,坦然地走着,瞧着安睡的长安城。 长安城还是那个长安城,还是盛世帝都,而她却不再是她了。 她也是爱过长安的,爱它的晨钟暮鼓,爱它的宫室画舫,爱一年又一年的上元灯起,爱一日又一日的朗月当空…… 最爱的,还是长安的下雪天。 …… “远思!远思!” 前方空旷的大道上传来马车行辕声与呼唤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了。 她向前跑去,与亲自驾车来寻她的人碰面:“舅舅,不用担心,我这就回去了。” 她在卢家事发后,便投奔了她生母的亲弟弟,前任政事堂主笔,周延,一直被他掩藏在家中。周延也是受卢远植牵连罢官的,但因为地位不高不引人注意,所以得以保命,也保住了卢家唯一的血脉。 “不是说只出来一会儿吗?怎么拖了这么久?太让人着急了,你这姑娘啊,外面多危险啊?” “是远思不好,让舅舅担心了。” 以前她是刁蛮任性的相府小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娇惯得目中无人,生母又去得早,她从不体恤长辈,哪会懂得别人对她的好?如今她对舅舅一声关怀的埋怨都感激万分。 上了马车,她让周延把车停在一旁,叫他也坐进来,跟他说了今晚她遇见殷齐修的事。 周延听完之后,有些怀忧不安,道:“可是,远思啊,你跟他说你是罗红阁姑娘,他要是再去找你问话,不就露馅了吗?” 卢远思这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啊……诶,算了,也没办法了,就算他知道我在骗他又怎样?他又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以后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就没事。” 周延垂着头,若有思量,无言片刻之后,开口,道:“不,远思,你以后还得见他。照你说的,这殷齐修并非顾清玄一党,又是刑部高官,若加以利用,对你所谋之事可是大有好处,你想想,是不是?” 卢远思明白他的意思,也认同,“可是我能怎么利用他呢?他若再见我,必会知道我在骗他了,哪还会信我?” 周延摇头,似乎已得了主意,不过稍有犹豫,道:“不,只要你不让他知道你在骗他不就行了?” “舅舅的意思是?” 他道:“我与罗红阁的红姑有一番私交,要托她在罗红阁藏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她稍惊:“舅舅,你是说我将计就计真入罗红阁?” “是的。你就干脆真装作罗红阁的姑娘,等殷齐修去找你,然后你再迷惑他,利用他对付顾家。这样你的身份不会暴露,我们也有下一步的打算了呀。你放心,我会让红姑照顾你,不让别人烦到你,只见殷齐修一人,只要你靠上他,就定然能成事……” “不!”她激愤起来,道:“舅舅,你怎么能给我出这样的主意呢?太龌龊了!我才不要去当妓女!我可是卢家……”骄傲秉性使然,她自然一时难以接受,这话脱口而出,不过说到一半还是抑住了。 她想说什么?她是谁?卢家二小姐?相国府千金?卢远植的掌上明珠? 不,她什么都不是。 关于那个大家族的印记在长安城中彻底湮没了。 她,只是一个幸存者。 一个复仇者。 还有什么不能舍?什么不能弃? “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静驱云阵起 经御史台及刑部协查,杨隆兴无犯杀人之罪,只涉作风不正品行败坏,被撤职罢官。 七月末,“报效令”结束的前几日,他花一半身家捐了“报效令”,复官还朝,做了二品户部尚书。 是由顾清玄审查的他,皇上亲自批复,朝上也有不少人为他上书求情保荐。 兜了一圈,他虽没有官复原职,也只是降了一级而已,照样当他的大官。 他被撤之后,右司丞之位就空出来了,御史台上书举荐原礼部尚书董烨宏,经一番朝议,陈景行同意提升董烨宏为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 左司丞为杜渐微,右司丞为董烨宏,至此,掌管六部的两位司丞尽皆被换成了让三顾称心的人。 殷济恒大力推行治商新政,本就需要以户部为根基,之前无奈户部无人,新立的“振业司”起效甚微,大部分重担还是指望着政事堂。 而今将杨隆兴放到户部,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毕竟最棘手的差事还是得让最不知羞耻的人来担。 顾清玄让殷济恒看到这点好处,才通过他那一关,保下了杨隆兴。但其实杨隆兴是在三顾的掌控下,也就是说户部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对于杨隆兴复职的事,殷齐修最难接受。 在他看来罗红阁的案子根本没有查完,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深查一番时,殷济恒与顾清玄却手一挥,让他终止此案,只判秦红墨是自杀。 他们才不会在乎案情真相如何,他们只要利用这案子为自己谋利,或许他们是最了解案情真相的,所以才最明白调查应该在哪一步截止。 殷齐修感觉自己这个刑部侍郎完全就是一个傀儡。 不,他不愿意就此屈服。 …… 四队刑部人马分别前往御史台、工部、礼部、御林军营,将一封同样的传审令交到顾家四人手中。 顾清玄最先到刑部官署外,没有直接进去,一直到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都来了之后,他还让他们再等等。 接收到刑部问案的传审令,三顾便已猜到,当日他们去罗红阁的事被刑部怀疑上了。而顾清风还是不明所以,来这里看到他们都在,奇怪问道:“父亲,刑部为什么传审我们?莫非是跟罗红阁的案子有关?” 顾清玄把儿女拢到一旁,道:“想来也是,谁让我们当天在罗红阁出现过呢?或许就是是因为这个,被谁举证了。反正事已至此,你们切记一点,绝不能承认我们去过罗红阁,不然无论与命案有无关系,都会招上祸患,杨隆兴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个儿女都明白了,顾清宁与顾清桓好奇是谁举证他们,而顾清风是有点懊恼,他没想到当日自己贪玩一回,也留下如此隐患,果然官场险恶,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父亲,我们在等谁啊?”顾清风问。 听着官道上愈来愈近的马车行辕声,顾清玄笑了,“来了,走,我们先进去受审吧。” 于是顾家四人不再于刑部官署外逗留,而一齐随传审押司往大堂走。 刑部尚书位缺,刑部最高级就是刑部侍郎殷齐修,此时他在刑审大堂上正襟危坐,摆好了阵势,左右持杖肃立,准备开审。 受传审令进入刑审大堂,就没了官位品阶高低之分,在这堂上唯以主审官为上,就算是无罪之人也当遵此规。 殷齐修看着容色不惊的顾家人,目光与顾清桓相接,内心感觉复杂,他明明白白地认识到,这可能就是一条很明晰的分水岭,从此以往,他们将不复亲近的好友情意。 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顾家四人上堂,准备依规行礼,然而还没有跪下,就听到外面传来的鸣锣声,五下,这是上官入部巡视的传令。 众人尽皆回头,看着丞相殷济恒从外面走进来,身旁有一众随从下属,仗势浩大而正式。 其他人一见状,连忙行官礼相迎,堂上的殷齐修有些愣怔,也猜到了殷济恒此来是为何,不由得瞪了顾清玄一眼。 在接到刑部传审令后,顾清玄便派人把那封传审令送去了与御史台毗邻的政事堂,殷济恒一看就明白了,顾清玄无异是在对他说“管好你儿子”。 顾清玄需要他出面制止殷齐修,他只能来,但也不能在明面上劝阻,就借着巡视下面官署日常署事为由,大张旗鼓地来到刑部,打断这场审讯。 在殷齐修瞪顾清玄的同时,殷济恒也在不动声色地瞪他,进入大堂,政事堂巡检属官宣布检视刑部各司,殷济恒见过顾家人,笑道:“呀,今日真是巧了,怎么这么齐整?一家人都到刑部喝茶来了?顾中丞?” 顾清玄也陪他一起虚伪地笑,道:“令郎,哦,刑部侍郎大人相邀,下官不得不来。” 殷齐修僵立在那里,愤愤地看着这一堆人,被殷济恒一个冷厉的眼神瞪回去。 殷济恒热络地拍拍顾清玄的肩:“顾中丞,到刑部来串串门也好,只不要去错了别的地方就行。” 话外之意威胁显然,顾清玄只作不觉,道:“下官事忙,无空闲逛。不搅扰丞相大人巡察了,下官在御史台恭候丞相大驾。” 顾清桓对堂上的殷齐修道:“侍郎大人,既然丞相大人来巡示,这传审今日就此先告一段落了吧?下官能否告退了?” 殷齐修冷冷望他们一眼,直视殷济恒,也不说话。 殷济恒一摆手:“你们自去。” 顾家四人齐齐俯首拜道:“多谢丞相大人。” 顾家人走后,殷齐修把堂上的刑部其他人也都驱散了,政事堂的属员在外面巡察,堂上只剩殷济恒与他二人。 殷济恒向他走近,面上浮现怒意,问:“你想做什么?” 殷齐修拿出自己的侍郎印,当着他的面打开,“我交印请辞!” 殷济恒火气上头,一耳光招呼过去:“混账!” 殷齐修毫无惧意,直道:“父亲!到底你是丞相,还是他顾清玄是丞相!为什么处处护着他?顾家人狼子野心!不择手段!父亲你干嘛要容忍他们!” 他慷慨激昂地,殷济恒反而没有那么火大了,拍拍他脸上的红掌印,有些后悔自己下手重了,平静道:“你知道他们狼子野心不择手段就好,我还就怕你不知道……” 殷齐修有些懵,心中的火苗忽被殷济恒掐断了,他反应不及:“父亲……” 殷济恒随手合上案上侍郎印的盒盖,近距离直视殷齐修:“对付他们这种人,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这傻儿,你就不能稍微有点耐心吗?还是想坏为父的大事?” 殷齐修道:“不是,父亲,孩儿只是想做我刑部侍郎该做的事,秉公办案,现已有证据证明顾家人与罗红阁的案子有关,我不想徇私枉法装作不知道……” “齐修,你当明白,眼下还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你所坚持的公正,得放一放了。现在父亲需要顾家,你就不能与他们对着干,别说有证据证明他们有嫌疑,就算你是亲眼见他们杀了人,你都得装不知道。”他直言道。 殷齐修骇然:“父亲,这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为了殷家就不过分!顾家就是为父手里的一把刀,你明白吗?他们现在做的事,于他们自己有利,于我们殷家更有利,不然我怎能容他?”殷济恒有些激愤,眼中恨意满满,这是对顾家人的恨,是在虚伪的外表下隐藏已久的恨意。 殷齐修看懂了殷济恒的隐忍,他沉默了。 殷济恒看着儿子,好似为了安他的心一般,说出真心话,“等到于我们无利的时候,就是你为所欲为的时候了,儿子,懂吗?忍着!多忍一会儿。” 殷齐修却没有因此感到心宽,他望着殷济恒,漠然道:“若是这把刀,会伤到我们自己呢?” 殷济恒轻蔑一笑,自信满满,“不可能,为父绝不会给它回刃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七章:疏点雁行遥 殷齐修看懂了殷济恒的隐忍,他沉默了。 殷济恒看着儿子,好似为了安他的心一般,说出真心话,“等到于我们无利的时候,就是你为所欲为的时候了,儿子,懂吗?忍着!多忍一会儿。” 殷齐修却没有因此感到心宽,他望着殷济恒,漠然道:“若是这把刀,会伤到我们自己呢?” 殷济恒轻蔑一笑,自信满满,“不可能,为父绝不会给它回刃的机会。” 杨隆兴正式还朝就职的那一天,许多同僚在散值后前去他府中拜贺,张罗着摆酒庆祝什么的,但他通通没见,只是让杨容安代为做简单答谢。也是学老实了,一时不敢再放浪形骸。 不过,当日晚间,他还是见了人的,就是同样以祝贺为由上门拜访的三顾。 顾清宁在杨府见到了那对孪生少女,她们现在是杨隆兴的侍妾,看她们穿金戴银安然无恙,顾清宁就没有多加注意了,与父亲一起以下官的身份拜谒杨隆兴,与他在杨府书房谈事,说的却不是下官能说的话。 而顾清桓,在杨家后院,与杨容安独处谈心,这段时日以来,两人很难说上一句公事以外的话,也有了心结,更不好说起殷齐修。 他们毕竟是上下级,不会闹得多僵,也能互相理解,但是这次殷齐修真是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了,他们都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他,能否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怕是不能。 …… 杨隆兴在升上右司丞之前,曾在吏部待过十数年,可以说,他是最了解吏部的,如今吏部大多数高官也是他的人,像吏部侍郎方梁等都是他提拔上来的。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杨隆兴作风如此,也不知道是他带坏了吏部的风气,还是吏部腐败的风气影响了他。 总之,他对吏部的影响力,才是他这次能够逃过灭顶之灾得以苟全的根本原由。 三顾需要他的这份影响力,他们知道,他也知道。 那晚秦红墨向他透露顾清宁冒充方梁,想挑起他与方梁的过节,他就知道顾家姐弟是想借他对付方梁,还曾在秦红墨的榻上笑顾清宁手段幼稚。 哪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他不能确定秦红墨的死到底跟顾家人有没有关系,只能确定一样,就是顾家人要借他的手对付吏部,对付方梁。 所以,今晚三顾登门,他便主动向他们说起了吏部的种种,问到顾清宁与顾清桓主张的吏治革新在吏部引起了什么反应,有没有受阻等等,就是想体现他的作用,让三顾委事于他。 如此卑微,也是无法,只因他实在怕了顾清玄。 不仅是怕他的威胁,他还知道顾清玄与殷家的紧密联系,还有即将要与晋轩王府结姻,反正他是不能得罪,只有迎奉讨好,暂求自保。 杨隆兴主动向三顾承诺,他会帮顾清宁顾清桓打通吏部的关系,让他们所行之事畅通无阻。 杨隆兴这个官场老狐狸,还是非常有手段的,提领户部不久,便将一盘散沙样的户部官署治理得井井有条,按照顾清玄的安排指示,他对户部时下的各项公事也应付自如,并且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在皇上面前赚足了面子,百官看他都觉得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可是,他在对付吏部时就没有这么顺心遂意了。 让杨隆兴与三顾都未曾想到过的是,方梁根本不买他的账了。也不知从哪来的深仇大恨,方梁一心与顾家姐弟死磕,杨隆兴从旁调节,甚至给他下马威都没有用。 他们很好奇方梁为何这样有底气,一番调查,才看出其中端倪。 方梁根本不怕杨隆兴或顾清玄,因为他背靠的是殷济恒。 面上表现出是因为个人私怨,才对顾家人处处设难题,但背后授意他阻挠顾家姐弟推行主张的,是政事堂里的殷济恒。 他有意打压顾家人,不想让顾家姐弟出头,又不能做得过于明显,便拉拢了吏部一干人,盯着顾清宁与顾清桓所上的条陈,变法子为难他们。 殷济恒还是出手了。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这些自然不是轻轻松松就看出来的,殷济恒用心极其隐秘,他忙着推行新政,用自己的忙碌让他们忽略他的另一些考量和打算。 三顾之所以能够洞察这些,是因为政事堂里有他们的人。 就如一开始顾清玄打算的那样,不人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眼下政事堂里,看似对殷济恒最为忠心的秦咏年,其实早就受顾清玄挑拨,偏向顾家一党,暗暗伺机对付殷济恒。 互相利用,互相掣肘,互相提防。 殷顾两家的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但是懂得忍的,不只有殷济恒,三顾都会忍。 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继续一门心思与吏部周旋,见招拆招,迎难而上。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也急不来的,顾清宁也知道,她与顾清桓的主张若成,定能为他们带来很好的晋升契机,可是这一路,注定要开罪很多人,受到无穷的阻力。 吏部就像一块牛皮糖,怎么扯也扯不断,反而将他们缠住,让他们寸步难行,他们只有拿出最大的耐性,就像用热水去浇洗一般,将这个乱象最多的吏部渗透化开,让它失去黏性,自然没了阻力。 …… 因为“报效令”和抑制官商,大齐朝廷在这几个月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种人事变动,朝上面孔日新月异,这有很大的益处,同时也有不良影响。 值此关头,吏治,对于大齐朝廷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八月初,给百官仕途带来最多变故的“报效令”实施告终。朝廷已经借此揽够了银子,这个超越一般选吏制度的偶然特例就该消失了。 接下来就是治理因此带来的乱象,调整朝上官吏。御史台与吏部的作用凸显出紧要性。 左司丞杜渐微开始分散一部分专注于户部的注意力,放到吏部,他要整顿吏部,这是当务之急。 第一百四十八章:河沙世界尽空空(福利~~~) 罗红阁解除封锁的那日,刑部的人到办案现场做收尾,殷齐修也去了。 “我对你很失望。” 他来到后苑,正独自失神间,身后猝不及防地传来那个他印象深刻的声音。 果然,她在这里。 可是他又该怎样拿这个结果来面对她? 殷齐修转身,怯于直对她凌厉明动的眼睛:“对不起,我也是无可奈何……但我不会放弃,迟早,迟早我会撕开他们的假面具,揭露那些被他们隐藏的真相……” 她走向他,偏头端详他此时躲闪又暗藏坚定的眼神,扪心自问,应该相信他吗? 她已不是那个只会叫嚣质问上门问罪的大小姐了,她也学会了忍耐,她有更深的打算,恰好与他所说的不谋而合。 “侍郎大人,你是来找我的?” 突然的笑意双靥生,之前的质疑似是过水无痕,毫不在意一般。 刑讯,审犯,拷问,逼供……他都是行家,可此刻角色倒转,眼前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反而不会答了。 “青芷姑娘……” 为了今日的见面,她学阁中最美艳的姑娘化了娇媚的红妆,用银丝玉珠步摇挽起慵懒的坠马髻,一身锦绸长裙,披纱罗画帛,在他面前款款而立,风姿动人,缓缓抬手用青葱般的双指触碰他似有所言的双唇:“我不是青芷。” “我不叫这个名字,这是我说来骗你的……” 他痴愣,目光随她的动作凝滞,“那你到底是谁?” “元心!” 红姑从阁里走出来,看着这边亲昵暧昧的两个人,“很不识趣”地唤了一声,打断两人的接触。 殷齐修惊了一下,教养使然,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还是在卢远思身上飘摆。 红姑摇着扇子,扭着风情万种的腰肢,向这边踱步而来,半谄半怨地,对殷齐修笑道:“殷大人不是来办公事的吗?怎么办到我们这后院来了?” 殷齐修心虚,偏过头,正色道:“本官是来向这位姑娘取证词的,好收案。” 红姑看了多少风月场上事,他的小心思怎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故意轻推了卢远思一把,怪嗔道:“你这丫头,可别妨碍大人办案啊,我们还指望早些重新开张呢。别动歪心思,这殷大人可是正经大官,做不成你的恩客的,你还是快去收拾收拾,等着明日卖个好价钱吧。” 卢远思甩过脸去,咬唇含泪,倔强又我见犹怜的样子。 红姑又对殷齐修笑道:“殷大人不要介意啊,这姑娘是刚进阁的,不懂事,不会看人,大人不要听她胡言。” 殷齐修看着卢远思,心中不忍,亦不舍。他犹记得她那晚泼辣野蛮的样子,就更心疼她如此委屈,心下挣扎了一下,看向红姑,从官服袖口掏出一沓银票,塞给她:“我不是常来你这消遣的人,不知道你们阁里的价钱,但这些银子应该足以换来我和这位姑娘独处片刻了吧?” 红姑见钱眼开的样子显露无疑,紧攥着银票,眉开眼笑,点头道:“当然当然!大人你随意,随意。” 红姑凑到卢远思耳边轻声叮嘱道:“你可要好好伺候,这可是丞相公子,四品大官,哄好他,卖进来也值了。” 她这会儿识趣得不行,往外退走,“大人放心,红姑我不会对外乱说的,你的下属若问起,我就说你已经走了,你就只管在这儿找乐子……” 殷齐修有些羞臊,他实在不喜欢这些事,不会应付红姑这样的人。 红姑走后,院落中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但这时候定会有别人来往,他就问她:“元心姑娘?可有地方方便说话?” 背对着他的卢远思咬了下唇,压下这让她承受不来的耻辱感,转过头,又是一副娇颜含笑的样子,握住他官服袖口的一角,拉着他向前走去。 走到一间房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打开门,走进去,如入自己的闺房,熟悉这房内的一切,唯独不熟悉这房中的自己。 关上门,房中光暗,点着烛灯,两人在烛光中对立,金炉中龙脑燃烧生香,他恍惚间忽而不知人世几何。 她不能让他多问,她也不能多说,言语最容易露馅,她唯有孤注一掷,用最致命的东西去诱惑他。 不容他片刻的犹豫,她大胆地投进殷齐修的怀中,缠住他,踮起足尖吻上他的唇。 他一瞬身心僵住,看着她双颐绯红,可爱又羞涩的样子,顿时心神俱散,理性尚有挣扎,抵了下她的肩:“不……我不能这样……你误会了……” 她用自己的面颊贴着他发烫的脸,细长灵活的手指从他的颈项一路下滑,探进他官服的领口,感受到他轰如雷鸣的心跳,下力一按,炽热的手心与他发汗的肌肤紧密相贴,“嘘~~不要说话……” 就像一颗心都被她攥在掌心,他早已迷离,吐息变得很沉,很烫,深深咽气。 她再次尝试,笨拙地吻他的唇,他不能自以地回应,唇齿相依,含住她的下唇,贪恋地吮吸,体味她的甜美滋味。 这次她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盈润的玉体紧贴他宽广的胸膛,官服环佩裙裾锦衫落了一地,她与他缠在一起,柔软的肉体温暖芳香,如锦被丝棉包围他。 啮人心肺的感觉占据心头,湿湿软软,又痒又痛,身下是一窜一窜的火苗,一点即燃,喷薄而出,燃烧整个人世。 她双眸晶亮,泛着盈润水光,瞳孔如墨云,层叠漫卷,比她灵活大胆的手指更能挑拨情欲,让他的心房如同被水浸润,江流翻滚,一浪接着一浪拍打而来,但他仍觉得饥渴难忍,体内的冲动只觅一个去处,踅寻出口,直到陷入一片芳泽…… 手足无措,摧枯拉朽,任火苗燃尽了一切。 不要活,不要死,要在这人世,千回百转,欲仙欲死。 她豁出一切,用刚学会的动作言语,撩拨他,点燃两具肉体最凡俗最不可控的火苗,激烈碰撞,摩擦纠缠,而当那一团火冲进她体内时,她疼出泪来…… 原来真的会痛…… 好痛…… 不甘认输,无可退避,她只能向前,再紧一些,再快一些,痛楚被磨灭,化成蚀骨的激流,在四肢百骸间流窜碰撞,撕扯着她的心,蹂躏着她的身。 可是又是这样痛快…… 这样难以抗拒。 她害怕,她演不下去了,或者早就没在假装了,只是凭着一股欲念,不停不止,是恨,是欲,是同归与尽的绝望。 在一番激流退去之后,他亲吻她的面颊,吻干她的泪水,爱抚她战栗的身体,在黑暗中,眸色如星,那么温柔,那么喜悦,那么疼惜…… 她不敢与他对视,畏惧领略这个人真挚的柔情,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他的目光,她承受不起,只能逃避,泪水干涸,扯出娇笑,手像一片暖云,在他健硕结实的身体上游弋,向下缩去,如一条小鱼滑进他怀里,润湿的舌尖轻触他的胸膛,每一下,都像是雷击一般在他心上敲打,含住,一咬,欲念冲顶而上,传遍全身…… 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不知疲倦,忘乎一切,颠倒沉沦。 后来过了深夜,到了晨昏,半梦半醒,殷齐修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一起看着窗外夜散,天明。 “你不去上朝吗?” “不去,我哪也不去。” “可是我想离开这里……” “好,我带你走。” “你带我去哪儿?” “回家。” 她在他怀里轻笑:“把我带回去?你就不怕把那个丞相父亲气死吗?” “那就不回相府,回我的侍郎府。我早该成家了,只是侍郎府里缺一个女主人,所以还住在家里,现在有了你,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家了。” 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眸中泪光一动,她只作苦笑,“傻了吧你?我能做你的侍郎夫人吗?怎么可能?你别说胡话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压在身下,手臂圈住她,让她与自己直面:“你是我的,你记着,我要把你带回家,挑一个好日子与你成亲,我要把你养在家里,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要做的就是天天在家里等我散值回去,脱光,躺下……” 她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嘴,制止他胡乱迷离的话。 天亮了,人醒了,榻上的冲动没有带到地下,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他也不会再说。 殷齐修去找红姑,给她赎了身,用一辆马车,载着她去了他几乎未曾打开过的侍郎府,让她住下。 她不会问什么名分地位,只安安静静地待着,天天在府里等他散值回来,然后脱衣,躺下…… 日复一日,看着他对自己越来越痴迷…… 后来,一次缠绵完,他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带你去见父亲,我们成婚。” 而她说:“让我进刑部。” 第一百四十九章:天定著长新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压在身下,手臂圈住她,让她与自己直面:“你是我的,你记着,我要把你带回家,挑一个好日子与你成亲,我要把你养在家里,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要做的就是天天在家里等我散值回去,脱光,躺下……” 她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嘴,制止他胡乱迷离的话。 天亮了,人醒了,榻上的冲动没有带到地下,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他也不会再说。 殷齐修去找红姑,给她赎了身,用一辆马车,载着她去了他几乎未曾打开过的侍郎府,让她住下。 她不会问什么名分地位,只安安静静地待着,天天在府里等他散值回来,然后脱衣,躺下…… 日复一日,看着他对自己越来越痴迷…… 后来,一次缠绵完,他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带你去见父亲,我们成婚。” 而她说:“让我进刑部。” “光天化日的,你这直挺挺地往本公子的榻上一躺,是几个意思?” 顾清宁不理他,拔下髻冠发簪,任青丝散落在靠塌上,她一脸倦意,意兴阑珊地把玩她的郎中髻冠,“好累啊,子楚,好难啊,我觉得我要撑不下去了。” 她直白的倾诉,让钟离一下子收起戏谑的样子,变得更戏谑了,他往她旁边一躺,揽她入怀:“既然你自荐枕席,我就不客气了。” 她捶他一下:“我刚才说什么了?” 他眉眼一挑,笑道:“你说你最美,你最狠,你最厉害,谁也打不倒你。” 顾清宁露出会心笑意,她就知道钟离是最懂她的,所以她在他面前可以完全坦诚。 “就像活在夹缝里,没有一处可容我喘息,我想过很难,但没想过会这么艰难,甚至举步维艰,一点进展都没有,到现在,一点小事都不能顺心……” “不要心急,清宁,你只有捱着,越是冒进,越会招惹变数,所以,不要心急,你有那个跟那些贱人折腾的功夫,不如多往我这芝景庭跑跑,本大祭司的怀抱随时欢迎你。”他轻佻笑道。 顾清宁摊手,一掌拍到他脸上:“好了,该说正事了……” 他满脸洋溢着惊喜,翻身伏在她身上,打岔道:“可以干正事了?那我……” 她打开他的手,“别闹,啧,不过子楚,我还真是弄不懂你,你是最了解我真面目的人,看我做了那么多恶劣不堪的事,竟然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是真爱啊。”他随口答道,捏起她的双颊,语气转沉道:“有的人会被可怕的事物吓退,但有的人反而会受其刺激,更加着迷。” “胡言乱语……”她偏过头去,“子楚,你知道我的,我自己都怕我自己,那些事情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魔障,永远走不出去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会梦到他,我不敢想到他,我害怕跟别人有身体接触,好不容易不梦他了,我就总会梦到我自己穿着一袭白衣,站在血泊里,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瞪着谁,然后把刀刺向自己,一片鲜红……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子楚,你做的那些法事都没用,我觉得自己就是在遭报应,永远都赎不了罪……” 钟离轻揉她的额头,让她放松,在她耳边念了几句术语,近在咫尺,吐息道:“你不要再执念了,忘了他,忘了所谓的罪恶感,那些都是虚无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只会让你痛苦……你还不够强大,总是被这些心魔所扰。” 他笑,看她睁开了眼睛,“至于害怕跟人接触,你看你此刻是在做什么?” 她在他怀中,两人紧密相依,而且不是仅有一次,她在别的男子面前,都有不自控的排斥感,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躺在一起,自然轻松,毫无芥蒂。 就像她之前所说的,她对他很放心,是从心底生出的安心。 “你需要的不是法事,是新的一段感情,是重新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顾清宁恍惚,微抬眼帘,视野中是迷迷旋旋的房间,窗扉上的竹叶影影绰绰,就像他的眉眼,惑乱人心。 他的面容愈加贴近,伴随着安抚的动作,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她腰际游走,润湿双唇,吻了下去。 她没有抗拒,她没法抗拒…… “咚咚……” 敲门声响,外面侍女传话:“公子,顾大人请见。” 两人回过神,动作被打断,钟离一脸不乐意,看看身下坏笑着的她:“顾大人?这边躺的不就是顾大人吗?” 他的话语毫不遮掩,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外,便听到一声尴尬的咳嗽。 顾清宁起身,下榻,掩嘴笑:“除了我之外,我家里还有三个顾大人,你忘了?” 他懒懒地躺着,作青白眼:“没忘,忘不了,我还被其中一个撞下水差点丢了命呢。” 门外又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 顾清宁一边走过去开门,一边道:“巧了,外面的就是他,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正事就是清桓,他是与我一起来的,让我先来见你看你生不生他的气了……” 她打开门,顾清桓揣手站在门外,往房内瞥了一眼,偷笑道:“姐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你去了这么久,以为你跟大祭司谈不拢才来看看……” 钟离还是不给好脸色,幽怨地瞪了顾清桓一眼,又四仰八叉地躺下了:“你来得真是时候啊!本来谈得拢的,现在是谈不拢了!” 顾清桓不知所以,看向顾清宁。顾清宁直接让顾清桓进去了,对钟离哀怨的态度不作理会,“清桓,既然你来了,那还是你跟他说吧。这个小气鬼还惦记着那点事呢……” 顾清桓扯出笑脸,接话道:“那我先跟钟大祭司赔罪……” 他正要弯腰拘礼,顾清宁伸手一拦,“别,他会原谅你,会答应我们的求助的,不用你赔罪。” 钟离被她的话一激而起,当下就不乐意了,瞅瞅这姐弟俩,“顾清宁,本大祭司是不是太给你面子了?我得多惯你啊?才忍得你这样嚣张?人家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顾清宁不言,依旧自信,把手往他面前一伸,露出一物,他的面色随即一转,愣了一晌,失语无言。 她道:“你先原谅清桓,答应他求你办的事,我就把这东西的来历告诉你。你答不答应?” 第一百五十章(上):指下寒泉流太古 “殷齐修从罗红阁带走一女子?” 江河川再三确认道:“是的,的确是殷齐修,红姑亲口告诉我的,就在罗红阁解封的那一天,他看中两人那姑娘,还在罗红阁过了一夜,之后就给那姑娘赎了身,带回他的侍郎府去了。” 狎妓买欢这种事情在长安城的世家子弟中并不稀奇,但对于殷家来说就是十分不寻常的。 殷家家教何其森严,殷家三兄弟哪个不是规规矩矩洁身自好的?从未听说有谁沾染过此等不良习气。加之,经过这么长久的接触,顾清玄对殷齐修的品性已有了解,故而在听江河川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时候,难免惊异了下。 “红姑说那姑娘是前几日刚进阁的,原来是一大户人家的丫鬟,被卖到青楼,几乎前脚刚踏进来,后脚就被殷齐修赎走了,她也觉得奇怪,所以就向我提起。涉及殷家的事,我不好掉以轻心,便跟你说说。”江河川也是思虑周全。 顾清玄点头:“嗯,多掌握一些消息是好。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奇,殷齐修……” 他还是觉得不用刻意注重这件事,遂托江河川让红姑留意一下殷齐修与那姑娘的动向,无事最好,有事也好尽早看出端倪。 罗红阁正式恢复营业后,江河川就对这个场所多加注意了些,平常还是只与红姑暗中往来,在背后打理生意,让红姑管理好手下的姑娘们,为他们提供有价值的消息。 两位老友都是难得偷闲,在江月楼顶楼的茶室里小会一面,方浅酌两杯,张领事在门外通报道:“掌柜,户部尚书杨隆兴杨大人携其子礼部侍郎杨容安杨大人请见掌柜您,正在楼下的雅意斋候着呢。” 房内的江河川与顾清玄对视一眼,心下好奇。 江河川明朗道:“那我去看看吧。老弟你要不要同去?你们也是熟人,一起叙叙?” 顾清玄只笑,摇头:“罢了,此时我与他见面不便,老兄你自去应付他们父子就好。我嘛就在这里多白喝几杯你们江月楼的好酒。” “我去去就来,你别把这青梅酿一个人喝完了奥,这可是最后一壶了。”江河川叮嘱一句后,转身往门口走,打开门,随口问张领事杨家父子可有说他们是来干嘛的。 张领事回道:“杨尚书带来了媒人和聘书。” 这话房内房外的人都听到了,江河川回头,又与顾清玄目光相接一下,他未有多言,只点头表示自有主张,便关门去了。 江河川去后不久,白玉壶中的青梅佳酿余下一半,顾清玄停杯,起身出了茶室门,立在顶楼的走廊围栏前俯望三楼的雅意斋。 目光所及的一楼,可见有人不断地往江月楼里抬扎着红绸的箱子,不见停歇,只摆在江月楼此时人少空旷的大堂上。 这不是第一回了。 “伯父……” 江弦歌走了过来,她在琴阁正准备抚琴,听说顾清玄与江河川在此饮乐,方过来见见他,尚不知楼下的事。 顾清玄转头,对她亲和浅笑,又将目光投到了楼下。江弦歌与他并肩站在阑干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楼下的聘礼和媒人,和悦的笑意转而变成恹恹之色,侧目看了下顾清玄的神情。 “又来了。”顾清玄笑道:“我们小弦歌不出嫁,长安城里的大户就止不了瞎惦记的心。” 听他还在玩笑,她稍有心安,“不知是哪一家……” 顾清玄直道:“这次是杨家,杨隆兴亲自带着他儿子杨隆兴上门提亲,你父亲正在跟他们商谈,这么久了,真是难为你父亲了。” 他想想,叹道:“其实若不说其他,杨容安也算是个好后生,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品侍郎,前途无量,与你又志趣相投,要是真能成,也可以说是一桩好亲事……” 不待顾清玄说完,江弦歌旋即转身而去,似有坚决主意。 她一向温柔,很少这样,更别说是在他这个长辈面前了,这样漠然地甩头而去还真是第一次。 顾清玄唤了一声:“弦歌?” 她在几步外顿足,止了一晌,尔后缓缓回身,让他看到自己眼眸中平静温和的笑意:“伯父入阁独饮,弦歌愿弹奏一曲,给伯父解闷如何?” 顾清玄轻抬广袖,做出礼请的姿势,对她微笑颔首:“好。” 江弦歌自去,走进不远处的琴阁。 顾清玄回到茶室,浅斟一杯清酒醉酿,青玉杯微晃,品味酒香。茶室阁门大开,与对面的琴阁咫尺相望。 一方琴阁纱幔四合,白纱轻扬,其内美人妙影绰绰,若有若无,若静若动。 琴声起,若浮云流水,渐入人间,低唤世中人…… 雅意斋内,江河川与杨家父子对坐,他待杨隆兴只作场面应酬,恭敬尊称杨大人,互相往来客套寒暄。 难得的是杨隆兴今日也尽显谦谦之态,对江河川甚是和气,一片诚心诚意的样子。 不过他的确是诚心想跟江河川做亲家的。 儿子杨容安对江家女儿的痴迷之情他也有所了解,本来还不以为然,听杨容安说起他有向江家求亲的打算甚至有过反对。 但在听杨容安说过江家与顾家的亲密关系之后,他立即改观了。 更深入了解,发现江河川这些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红火,在长安商贾间地位愈高,而他如今是户部尚书,掌管“振业司”,要应和殷济恒治商的新政弄出一番作为,他必要与长安商贾打交道,且要有深厚的影响力。 如此情形下,若跟江家结亲,未尝不是一件于他有万分好处的事。 所以,他就主动提出带儿子到江月楼来提亲,也是下血本备了丰厚的聘礼,媒人聘书无不郑重正式。 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江河川却在绞尽脑汁想法子推辞他的提亲,也真是为难。 杨容安只觉得紧张,他真没做好准备,心里虽高兴期待,却还是隐隐担心着…… 当琴音起,一片起伏跌宕的乐声自高阁盘旋而下,进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心中。 前奏便入清响,音顿音起,恰如一个喝醉的人在空旷的廊上踉跄前行,步声回响,凌乱而清越…… 连绵交错,琴音转而轻快流畅,若斛筹交错,又如击案独酌,一派癫狂中孤独…… 琴上空弦散音切切,缓入浑浊激荡,是已酣酊,人世颠倒,若醉若痴…… 一路高起,却显孤零凄怨,若一种避世的无奈,似万千隐忍的醉语…… 杨隆兴不会听琴,只知弹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开口夸赞江弦歌的琴艺,却被杨容安制止,示意他噤声。 于是他们便无言地静听琴声。 只见杨容安面上有寞寞之色,不悲自伤。 琴音落,一曲既毕,他才抬头,沉沉道:“算了……父亲……” 第一百五十章(中):寻知世界都如梦 这不是第一回了。 “伯父……” 江弦歌走了过来,她在琴阁正准备抚琴,听说顾清玄与江河川在此饮乐,方过来见见他,尚不知楼下的事。 顾清玄转头,对她亲和浅笑,又将目光投到了楼下。江弦歌与他并肩站在阑干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楼下的聘礼和媒人,和悦的笑意转而变成恹恹之色,侧目看了下顾清玄的神情。 “又来了。”顾清玄笑道:“我们小弦歌不出嫁,长安城里的大户就止不了瞎惦记的心。” 听他还在玩笑,她稍有心安,“不知是哪一家……” 顾清玄直道:“这次是杨家,杨隆兴亲自带着他儿子杨隆兴上门提亲,你父亲正在跟他们商谈,这么久了,真是难为你父亲了。” 他想想,叹道:“其实若不说其他,杨容安也算是个好后生,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品侍郎,前途无量,与你又志趣相投,要是真能成,也可以说是一桩好亲事……” 不待顾清玄说完,江弦歌旋即转身而去,似有坚决主意。 她一向温柔,很少这样,更别说是在他这个长辈面前了,这样漠然地甩头而去还真是第一次。 顾清玄唤了一声:“弦歌?” 她在几步外顿足,止了一晌,尔后缓缓回身,让他看到自己眼眸中平静温和的笑意:“伯父入阁独饮,弦歌愿弹奏一曲,给伯父解闷如何?” 顾清玄轻抬广袖,做出礼请的姿势,对她微笑颔首:“好。” 江弦歌自去,走进不远处的琴阁。 顾清玄回到茶室,浅斟一杯清酒醉酿,青玉杯微晃,品味酒香。茶室阁门大开,与对面的琴阁咫尺相望。 一方琴阁纱幔四合,白纱轻扬,其内美人妙影绰绰,若有若无,若静若动。 琴声起,若浮云流水,渐入人间,低唤世中人…… 雅意斋内,江河川与杨家父子对坐,他待杨隆兴只作场面应酬,恭敬尊称杨大人,互相往来客套寒暄。 难得的是杨隆兴今日也尽显谦谦之态,对江河川甚是和气,一片诚心诚意的样子。 不过他的确是诚心想跟江河川做亲家的。 儿子杨容安对江家女儿的痴迷之情他也有所了解,本来还不以为然,听杨容安说起他有向江家求亲的打算甚至有过反对。 但在听杨容安说过江家与顾家的亲密关系之后,他立即改观了。 更深入了解,发现江河川这些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红火,在长安商贾间地位愈高,而他如今是户部尚书,掌管“振业司”,要应和殷济恒治商的新政弄出一番作为,他必要与长安商贾打交道,且要有深厚的影响力。 如此情形下,若跟江家结亲,未尝不是一件于他有万分好处的事。 所以,他就主动提出带儿子到江月楼来提亲,也是下血本备了丰厚的聘礼,媒人聘书无不郑重正式。 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江河川却在绞尽脑汁想法子推辞他的提亲,也真是为难。 杨容安只觉得紧张,他真没做好准备,心里虽高兴期待,却还是隐隐担心着…… 当琴音起,一片起伏跌宕的乐声自高阁盘旋而下,进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心中。 前奏便入清响,音顿音起,恰如一个喝醉的人在空旷的廊上踉跄前行,步声回响,凌乱而清越…… 连绵交错,琴音转而轻快流畅,若斛筹交错,又如击案独酌,一派癫狂中孤独…… 琴上空弦散音切切,缓入浑浊激荡,是已酣酊,人世颠倒,若醉若痴…… 一路高起,却显孤零凄怨,若一种避世的无奈,似万千隐忍的醉语…… 杨隆兴不会听琴,只知弹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开口夸赞江弦歌的琴艺,却被杨容安制止,示意他噤声。 于是他们便无言地静听琴声。 只见杨容安面上有寞寞之色,不悲自伤。 琴音落,一曲既毕,他才抬头,沉沉道:“算了……父亲……” 杨隆兴莫名奇妙:“算了是什么意思?今日可是给你提亲!” 杨容安对江河川拱手作礼,道:“晚生凡俗庸人,配不上令千金,不敢妄念,这场提亲,就此作罢,还望江伯父原谅,另择佳婿,只当我们父子从未提过,请让令千金放心,晚生绝不痴扰,纵有遗憾,亦不过是此生无缘。” 江河川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不通为何杨容安有如此变化,不过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心里自是松快不少,面上作疑惑无奈,望向杨隆兴道:“额……既然杨公子心意如此……那只能作罢了。杨大人你看,这年轻人的心思真是一时一个变……” 杨隆兴尚有迷昧,左顾右看,只想让杨容安给他一个清楚的解释,但杨容安只是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与江河川作别,先应付过去,悻悻而走,出了江月楼再叱问杨容安。 …… “这杨容安却也是个乐痴,知音人,不然也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不失为一朗朗君子。” 望着楼下杨家人把他们刚抬进来不久的聘礼又仓皇地往外抬,顾清玄感叹了一声。 江弦歌立在他身侧,“看来伯父最懂曲中意,亦为知音人。” 只有江河川尚不明所以,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听了一曲之后,杨公子就马上放弃了?” 顾清玄侧头一笑,清朗道:“魏晋时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无心政治,不依附宫廷显贵,寓居山林,吟诗作画,对酒当歌,多为文人雅士,其中有一人便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饮酒、弹琴、喜怒不形于色,口舌不臧否人物,以出尘避世。当时的掌权者司马昭欲与他政治联姻,想让后来的晋武帝司马炎迎娶阮籍的女儿,派人到阮籍家中提亲,他不好公然推拒,便醉酒佯狂,居然一连六十天喝得酣酊大醉,不知人事,令提琴者都无法开口,丧失耐心后自行离去,因此婚事作罢。后来阮籍有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也谱了一首琴曲,便是今日弦歌所弹的这曲《酒狂》。杨容安听出此曲,想到琴曲由来,自然明白了弦歌拒绝的意思,故而自行离去。” “原来如此。”江河川恍然,悟出其中趣味,赞赏地看看女儿,又有所思虑,笑道:“这样看来,杨公子真是懂琴又明理,好后生啊!” 他夸赞着,觑了顾清玄一眼,故意笑道:“有这样一个女婿好像也不错啊,跟我女儿多配啊?难得的是,这个亲家还心实得很,说提亲就提亲了,一点也不含糊,哪像有些人家,磨磨蹭蹭磨了十多年,也没个表示,让人心焦啊。” 顾清玄由着他打趣,转头对江弦歌道:“弦歌啊,你听你父亲都幽怨成什么样了?他是急着想把闺女嫁出去呢。” 江弦歌淡淡一笑,不语。 江河川只顾与他说笑,率直道:“我不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是急着把弦歌嫁到你家去呀!清桓这小子,再不急一些,下回再有人抢在他前面怎么办?还让弦歌弹一曲《酒狂》不成?” 江弦歌默默走开,进屋给门外笑谈的两人倒茶去了。 端茶回来时,听顾清玄与江河川恳恳道:“放心吧,你我注定是要当亲家的,你急什么?以为清桓就不急吗?他如今这样奋进,还不是为了当大官,好让弦歌做高官夫人?诶,这两个孩子,就是天定姻缘,天作之合,什么杨容安,什么李家公子,王家公子,都起不了什么波澜,最终他们还是要在一起的,我们两个老家伙就不要多操心了。” 第一百五十章(下): 忽思争道画平沙 顾清桓与杨容安在礼部侍郎廷的大堂上打了一架。 “我向她求亲又怎样?是我妄想,可我也有妄想的权利!与你何干?顾清桓!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凭什么指责我?” 杨容安也发了狠,跟顾清桓扭打在一起,还击他抡下来的拳头。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只一味撕扯互掐,在地上瞪脚翻滚。顾清桓是彻底豁出去了,杨容安亦爆发出来。 “你父亲是怎样利用我父亲的?你顾家人对付我父亲的时候又讲过什么道理吗?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吗?顾清桓,我把你当好友当兄弟,你是怎么对我的?是你对不起我!是你们顾家人可耻可恨!” “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别说我没有娶到她,就算我真把江弦歌娶了,你又能怎样?” 顾清桓怒吼一声,猛然翻起,用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脖子,腾出另一只手,抓住公案角上摆放的石砚往杨容安额上抡了过去…… 杨容安在那一瞬惊恐地瞪着双眼,惊叫出声,被他压制不得动弹不得喘息,只觉那一刹间,眼前的不是顾清桓,而是一个癫狂的恶魔。 电光火石之间,沉重的石砚砸下来,在他脑袋旁摔开了花,冰凉的墨水与石块溅在他额上。 预想中的痛击并没有发生,几近窒息的他感受到额上的冰凉,伸手去触,睁开眼发现是黑色的墨水,而不是红色的鲜血,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手一拿开,看清顾清桓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并且在极力克制他自己的样子。 杨容安完全相信顾清桓当时真的会朝他头上抡那么一下,然而最后他还是没有对他下那样致命的狠手…… 廷内的动静被外面的署员听到,他们最先听到的是恰好此时来这催顾清桓动身的方艾兴的叫唤声:“侍郎大人!侍郎大人!出什么事了!” 听着通廊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骑在杨容安身上的顾清桓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方艾兴已经冲到了门外…… 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两人惊慌对视一眼,杨容安反应迅速,抱住顾清桓的腰,撕扯他已然松垮的衣领,搂住他的颈项,揉搡他的脊背…… 顾清桓一瞬时懂了他的意思,敏锐地回应,与他抱在一起,互相拉扯衣服,上身半光,肢体交缠,一起在地上翻滚,动作暴力而……香艳…… 一踏进来,一眼看到这一幕的方艾兴,仿佛被闪电明芒刺瞎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不过像他这种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不至于有多恐慌,反应比廷内两人还要机敏,愣了一霎之后,便立即返身闪出了侍郎廷,还很识趣地带上门,堵在门外及时阻拦跑过来的其他人,“没时,没事,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马上就出来,马上就走,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廷内两人如遇大赦,都松了口气,停止了奇怪的动作,放开彼此,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顺气喘息,望着侍郎廷的顶梁,竟一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亲我了?” “才没有!” “那我脖子上应该是被狗啃了一下……” “你才是狗……” …… 顾清桓缓了缓就从地上爬起来了,整理衣服,揉着伤口,感觉诡异,偷偷瞥了杨容安几眼,他还躺在地上不动,顾清桓就拿脚踢踢他:“诶,起来了,该去吏部了。” 杨容安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墨水和汗水,搂起衣服,收好腰带,“算了,我就不去了,你主持吧。我们两个这样一起出去,肯定会被人看出打了架。” 顾清桓想了下,站起来,掸掸自己身上的灰,“那好吧,我们的事回头再说。” “我们……的事?”杨容安擦着嘴角的血,似有懵懂。 顾清桓莫名地脸红了一下,补充道:“我们和弦歌的事!” 他直接转身往外走,杨容安对着他的背影说:“我也是真心爱她的!清桓,我不想因为我对她的感情而失去你……” 顾清桓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开了门,又关上,调整情绪,只作无恙。 刚走出几步,就又撞到方艾兴,此时方艾兴对他已毫无畏意,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他,笑容阴诡,故意问:“顾大人怎么弄得一脸伤啊?” “摔跤摔得不行吗?” 方艾兴挤眉弄眼地,捋着他的八字胡子,阴阳怪气:“那大人你可得小心啊,自己摔倒也就摔了,可不要撞倒侍郎大人……” 余光一望,通廊上无人,顾清桓一咬牙,将方艾兴抵到墙上,用十分凶狠的目光直对他的眼睛:“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方艾兴吓傻了,哆嗦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顾大人你不小心在侍郎廷摔了一下,谁还没个不小心磕跘到的时候啊?” 顾清桓放开他,勾着青紫的唇角笑起来,“是啊,都见怪不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是不是?” 方艾兴顺从地点头:“是,没什么好说的。” 顾清桓帮他拍平胸前皱起的官服,看他一眼:“那走吧,去吏部。” 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于官署殴架,一律重罚,五品以上处以贬官罚俸,情况严重者直接撤职。 于此关头,他不能出这种状况,杨容安比他冷静,也比他大度,所以最后还想办法帮他化解这个危机。 总之就是一句话,浊浊官场,打架事大,断袖事小。 一个是立即被治罪,一个顶多被人传言诟病,且谁都耻于摆在明面上说,无凭无据,谁也不想得罪上官自毁前程。 …… 礼部官署与吏部官署不过相隔几里,然而两部高级官员互通来往还是以马车仪仗全礼出行,平时场面事情做得尤为好看,不肯互低半分,细枝末节都讲究攀比。 因为整改科考是两部当下的头等大事,共同讨论研究了数月,就在今日要做出最后的定案,将由最先拟案的顾清桓主导分解条陈详情,届时左司丞杜渐微会亲到吏部与两部人一起商议决策,经左司丞署通过的整改条陈将直接用到下次科考中,并开辟新的秋闱之制。 杨容安托故不出面,礼部这一边的最高级就是顾清桓,他将独自面对左司丞署与吏部的阵仗。 他为了今日准备了很久,即使是一脸青紫地走进吏部尚书堂,亦不失沉稳气派,面对或生或熟亦敌亦友的上级下属,都应付自如有礼有节。 顾清桓将安放在锦盒中的条陈取出来,呈与杜渐微过目,这是他几个月的心血,终于到了事毕功成的这一刻。 杜渐微对顾清桓是比较欣赏的,加上有顾清玄的缘故,他自是会全力配合顾清桓。 他坐于吏部尚书堂正位上,接过厚重的终版条陈,打开来看。 却在打开后一瞬时又给合上了,动作略惊,响声让人一怔。 众人不解,见他不像是动怒的样子方安下心来。旁边的吏部尚书郑之阳疑问:“敢问司丞大人,有何不妥吗?” 杜渐微的目光掠过顾清桓及堂下齐整的各部官员,掩过尴尬之色,只摇头笑道:“顾郎中所上的这本条陈不是修改的终版吧?怕是与之前的改错版弄混了,拿错了,还是换过再来讨论吧。” 顾清桓稍有惊异,茫然无解,从他手里接过条陈文书,打开只看一眼,他自己都着实惊了一下,急忙合上,稳住情绪。 “请恕下官疏忽,这的确不是下官今日准备上呈的终版。” 第一百五十章:独笑无言心有适 一踏进来,一眼看到这一幕的方艾兴,仿佛被闪电明芒刺瞎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不过像他这种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不至于有多恐慌,反应比廷内两人还要机敏,愣了一霎之后,便立即返身闪出了侍郎廷,还很识趣地带上门,堵在门外及时阻拦跑过来的其他人,“没时,没事,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马上就出来,马上就走,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廷内两人如遇大赦,都松了口气,停止了奇怪的动作,放开彼此,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顺气喘息,望着侍郎廷的顶梁,竟一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亲我了?” “才没有!” “那我脖子上应该是被狗啃了一下……” “你才是狗……” …… 顾清桓缓了缓就从地上爬起来了,整理衣服,揉着伤口,感觉诡异,偷偷瞥了杨容安几眼,他还躺在地上不动,顾清桓就拿脚踢踢他:“诶,起来了,该去吏部了。” 杨容安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墨水和汗水,搂起衣服,收好腰带,“算了,我就不去了,你主持吧。我们两个这样一起出去,肯定会被人看出打了架。” 顾清桓想了下,站起来,掸掸自己身上的灰,“那好吧,我们的事回头再说。” “我们……的事?”杨容安擦着嘴角的血,似有懵懂。 顾清桓莫名地脸红了一下,补充道:“我们和弦歌的事!” 他直接转身往外走,杨容安对着他的背影说:“我也是真心爱她的!清桓,我不想因为我对她的感情而失去你……” 顾清桓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开了门,又关上,调整情绪,只作无恙。 刚走出几步,就又撞到方艾兴,此时方艾兴对他已毫无畏意,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他,笑容阴诡,故意问:“顾大人怎么弄得一脸伤啊?” “摔跤摔得不行吗?” 方艾兴挤眉弄眼地,捋着他的八字胡子,阴阳怪气:“那大人你可得小心啊,自己摔倒也就摔了,可不要撞倒侍郎大人……” 余光一望,通廊上无人,顾清桓一咬牙,将方艾兴抵到墙上,用十分凶狠的目光直对他的眼睛:“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方艾兴吓傻了,哆嗦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顾大人你不小心在侍郎廷摔了一下,谁还没个不小心磕跘到的时候啊?” 顾清桓放开他,勾着青紫的唇角笑起来,“是啊,都见怪不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是不是?” 方艾兴顺从地点头:“是,没什么好说的。” 顾清桓帮他拍平胸前皱起的官服,看他一眼:“那走吧,去吏部。” 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于官署殴架,一律重罚,五品以上处以贬官罚俸,情况严重者直接撤职。 于此关头,他不能出这种状况,杨容安比他冷静,也比他大度,所以最后还想办法帮他化解这个危机。 总之就是一句话,浊浊官场,打架事大,断袖事小。 一个是立即被治罪,一个顶多被人传言诟病,且谁都耻于摆在明面上说,无凭无据,谁也不想得罪上官自毁前程。 …… 礼部官署与吏部官署不过相隔几里,然而两部高级官员互通来往还是以马车仪仗全礼出行,平时场面事情做得尤为好看,不肯互低半分,细枝末节都讲究攀比。 因为整改科考是两部当下的头等大事,共同讨论研究了数月,就在今日要做出最后的定案,将由最先拟案的顾清桓主导分解条陈详情,届时左司丞杜渐微会亲到吏部与两部人一起商议决策,经左司丞署通过的整改条陈将直接用到下次科考中,并开辟新的秋闱之制。 杨容安托故不出面,礼部这一边的最高级就是顾清桓,他将独自面对左司丞署与吏部的阵仗。 他为了今日准备了很久,即使是一脸青紫地走进吏部尚书堂,亦不失沉稳气派,面对或生或熟亦敌亦友的上级下属,都应付自如有礼有节。 顾清桓将安放在锦盒中的条陈取出来,呈与杜渐微过目,这是他几个月的心血,终于到了事毕功成的这一刻。 杜渐微对顾清桓是比较欣赏的,加上有顾清玄的缘故,他自是会全力配合顾清桓。 他坐于吏部尚书堂正位上,接过厚重的终版条陈,打开来看。 却在打开后一瞬时又给合上了,动作略惊,响声让人一怔。 众人不解,见他不像是动怒的样子方安下心来。旁边的吏部尚书郑之阳疑问:“敢问司丞大人,有何不妥吗?” 杜渐微的目光掠过顾清桓及堂下齐整的各部官员,掩过尴尬之色,只摇头笑道:“顾郎中所上的这本条陈不是修改的终版吧?怕是与之前的改错版弄混了,拿错了,还是换过再来讨论吧。” 顾清桓稍有惊异,茫然无解,从他手里接过条陈文书,打开只看一眼,他自己都着实惊了一下,急忙合上,稳住情绪。 “请恕下官疏忽,这的确不是下官今日准备上呈的终版。” 【第一百五十章:独笑无言心有适】 顾清桓只能顺着杜渐微的话承认,不然他还能如何解释? 原本繁杂冗长的文书内容,已被换成了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并由他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呈到了三部司丞大人面前。 简直荒唐!恶劣! 他面上的伤肿之处从他看到条陈内容的那一刻之后就开始隐隐作痛,犹如将一指厚的文书直接砸到他脸上,若不是自控能力已有相当程度的提升,他真是难以想象自己会怎样崩溃。 幸好杜渐微有意为他遮掩,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自乱阵脚,连忙收回文书放进锦盒中封好。 吏部的人听他这样一言自然不乐意,郑之阳已有问责的意思,拉下脸道:“顾郎中,你们礼部就是这样办事的吗?今日可是司丞大人亲来审议你的条陈,事关科考,整肃吏治,国之大策,岂能马虎?这两部及左司丞署聚齐当下,郑重其事,而你们礼部就拿这样的态度对待?” 顾清桓面色不改,独立于堂中,环身向在座各位官阶在他之上的官员拘礼,从容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正如郑尚书所言,今日所议事关重大,为此,礼部上下苦熬数月,殚精竭虑,整备完善,丝毫不敢懈怠疏忽,然于大策之立,又岂是纸上几言就能写清阐明的?下官认为我们今日所议不应拘泥于条陈上所写内容,公文繁杂,文字机巧斟酌甚是无趣,不若现论现记,落笔之言经众推敲,也更准确无误。” 第一百五十二章:更约西风摇落后 环顾四壁,册籍砌满墙,密密麻麻,层峦叠嶂。 这是刑部录刑司的典籍室,眼前所见行行列列摆放整齐的册籍,不是经书诗文,也不是史书文献,这是专属刑部的历史,从上至下,按年号时月整理摆放着的书籍,记录着刑部历年来所处理的每一桩刑事案件。 她游走一周,又回到离门最近的那排架子前,仔细梭巡每一本册籍书脊上编著的时间。 ‘天佑二年二月’ ‘天佑二年三月。’ …… 明明不到半年,那些过往年月却似是前世。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 她踮起脚,取下架子第一排的某本册籍,打开书封,颤颤地翻开厚重的书页,专注地在每一列文字中寻找与‘卢’字相关的记载。 “元心。” 尚未找到自己想看的内容,典籍室门外传来一声清唤,叫着并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转身,望向自己走来的殷齐修,不着痕迹地随手将那本册籍放回原来的位置,身着男装的她迅速调出甜美一笑:“齐……不,侍郎大人!” 她蹦到他面前,调皮地对他眨眼,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官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她现在,是他的侍郎廷执笔文书。 殷齐修看她的眼神充满爱惜,他喜欢这样活泼快乐的她,即使有时会有些不讲理,有些小脾气,有些天马行空,他也能接受,只是觉得她无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顽皮劣性更接近她真实的样子。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嘛?你现在虽有明面上的官衔身份,但毕竟是初入官署,规矩都还没学全,万一惹出什么事怎么办?” 他总是对自己尤其得小心翼翼。 她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就是爱玩儿嘛,你要我一直待在侍郎廷多无聊?这里有这么多书,我好奇过来看看……我做错了?那你罚我好啦?” 看着她小鸟依人明动可爱的样子,他心里满是温柔,点点她的鼻尖,“好了,别闹了,我怎么舍得罚你?” 她得意地扬扬脸,放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嘛?” 殷齐修见四下无人,便对她直道:“哦,今日散朝,我与我表叔同行一路,我跟他说了我和你的事……”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殷齐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按耐不住欣喜之情,道:“我表叔他是翰林学士,跟我家很亲,他已经答应我,收你做义女,你可以入他们族籍,这样我就能明媒正娶将你娶回家了,父亲也不会反对……表叔对我很好,他是不会透露你的来历的……” “不!”她不受控地冷下了脸,脱口而出,直接回绝。 殷齐修一愣,“你不想嫁我?”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变态度,做温顺的样子,道:“不是。我只是不想这么快……成亲有什么好的?做侍郎夫人还没有做官好玩儿呢,我这才刚进刑部,你就让我多玩儿一会儿嘛。” 她极力撒娇辩解,作天真无辜状,知道他就吃自己这一套。 可他此时却另有思量,看着她,忍难掩失望与怀疑:“还是你……只是想利用我进刑部?” 她心头一颤,面上仍要坚持做戏,装生气不解:“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进刑部图什么呀?还不是想时时刻刻陪着你?你竟然怀疑我别有用心?殷齐修,你太过分了!” 她泪光点点的样子惹人心怜,但是不等于具有绝对的说服力,更何况是对于这么一个常年审案问案的人? 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了什么,但是他并不愿意去深究。 最后还是他先妥协,低沉道:“好了,是我多疑了。你不想成亲,就先不成。你不要生气。” 她心虚的心中感到一阵酸涩,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投入他的怀抱,依偎在他胸膛,“我把自己都交给你了,自然是愿意嫁给你。齐修,你要知道,你有显赫的家世,有位高权重的父亲,有官位有家人……可我只有你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 “我流落罗红阁,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看的姑娘,也不是最有才华的姑娘,更谈不上贤惠,可你偏偏独独看中了我,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我更要感谢你从来都不问我的过去,那也请你相信,我的将来只与你一人有关。” 他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我相信。你的过去我不管,你将来我来给。” 她埋脸在他怀中,忍住酸涩的泪水,心中感到一丝久违的甜蜜安稳,可这一点感觉立即让她有一种可耻的深重自责感,连忙抑住,掐灭那一点点希望。 目光上抬,隐约可望见架子上第一排的那几本册籍,“天佑二年三月”…… 抱他抱得越紧,心肠就好像更冷更硬。 她收起泪水,换上娇媚的笑意,像只小猫一样勾着他的颈项,拉开他的领子往里面呼了几口气,在他耳边说:“侍郎大人,你有没有跟你的下属……做过那事?” 他羞到耳根发烫,笑道:“我的下属一般只有男子,而你知道我的爱好……” 她整个人缠住他,带领他的身体转动,踢上门,“那现在可以试一下,就在这官署里……是不是更有意思?” …… 他们理好衣服髻冠,打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刑录司人少,然而殷齐修还是感到尤为心虚,回头扫了卢远思一眼,她面上仍有淡淡绯红,对他坏笑一下,调皮眨眼。 殷齐修心魂缥缈,久久难以平静。 走出刑录司,转入侍郎廷,已有署员入廷内等他秉事。 下官向他见礼,殷齐修上堂入座。 继而下官互相见礼,等次有序,官礼繁琐,他们对这位新来的年轻主笔尚不熟悉,而卢远思放粗声音,礼数不差,落落大方地众署员叙礼,自然地接过话茬,引向正题,继续商议昨日未完的公事。 殷齐修瞧着她应付自如的样子,的确有些意外。 这样的她,与众署员无异,在打官腔方面比他们谁都在行,都有人在私下问她是出自哪家,背景如何如何…… 谁能知道?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生,是出自曾经的长安第一名门? 她的父亲是一品相国,她的长兄曾任二品工部尚书,她的次兄官至四品侍郎…… 就算她贪玩任性,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官场之事,当一个七品主笔又有何难? 女子当官未为不可? 顾清宁能做到,她就不信自己会做不到。 第一百五十三章:自喜身心甚不忙 ‘报效令’结束,官商整改也有了显著的效果。 朝堂上论功,众皆拥戴殷济恒,对他的功绩加以盛赞。 御史台在百官的心目中,一向都是只会找茬搞事的,然而自从由顾清玄当上御史中丞以来,御史台的另一个大作用被发掘出来了,就是——赞扬功臣,推举贤臣。 他稍加指导示范,下面的监察御史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加上他们其中大多数本来就是殷济恒手下的人,故而在夸扬殷家这件事上格外地得心应手。 殿外金罄再次击响,百官山呼,齐行退朝送驾之礼,在金罄余音中,百官退朝,出了天华殿。 沈东来行于朝臣之前,被百官簇拥,他们齐齐向他道喜,而他却愁容不展,只是客套回礼,颇显忧愁,众官问之,他道:“陛下着我全掌军政实承皇恩啊,可这重担上肩,南征在即,唯恐不才有负陛下重托,我心实在惶恐。” 众官奉承道:“太尉大人过谦了!太尉大人执掌军政多年未曾有失,又三次助先皇南征,每每扶社稷于危难之中,今新皇有将重任托付于大人,实乃肯定大人之才也,大人真为我北梁朝庭第一人。” “众同僚太过抬举我沈东来了,我愧不敢当!”他淡然回礼,向前而去。 宫道上,万朝宗一心长老迎面走来,他比天元长老年岁稍短,须发未白,形态端立,笑容可鞠,也不似天元长老那般严肃,平日与人甚是亲和。 百官与他招呼见礼,他在沈东来面前停下,与他互相叙礼完毕,两人单独靠向路旁,一边行进,一边交谈。一心长老道:“老夫闻沈大人又得陛下重任,故来道喜。今沈大人虽名为太尉实掌两大公卿之重权,真乃北梁百年难得的朝庭栋梁国之重臣啊。” 沈东来苦笑道:“长老说我掌两大公卿之重权,不若说我集两大公卿之重压于一身,其中滋味长老岂会不知?” 一心长老侧面观他神色道:“沈大人似乎十分苦恼啊?依老夫之见,沈大人你不是烦忧临危受命恐负皇恩,而是另有所忧吧?司徒大人病重突然辞官,沈大人与他向来交好,定然会为司徒大人之病情而神伤吧?司徒大人自病后就闭门谢客,老夫欲探视也不便搅扰,不知他可有好转……哦,对了,沈大人前日未时三刻应司徒大人病中之请,去他府中探视,可见他气色如何?” 时刻都精准至此,他哪是在问司徒连英之病情啊?分明是在代表万朝宗给沈东来下马威。 沈东来一听便明,在司徒连英卸任,荀韶陵给他加权之时,却也让万朝宗对他加强了监视,重用他而戒备他,荀韶陵和上官天元是将人谋使到极致了。 他不表露于色,而是更加哀伤,叹道:“诶!司徒大人病重,全无往日之神采,让我见了十分痛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司徒大人是非完人,德行有失,但于朝政向来是尽心尽责,他向陛下请辞实乃我北梁朝庭一大损失!也怪我,与他挚交多年,却没能体贴相劝,没能助他改掉恶习,方落得如此……” 沈东来声声痛诉,眼眸湿润,无限哀伤,情真意切,看得一心长老都有感心寒,跟着他叹气。 正叹着,沈东来声音骤止,轻掩其口,作失语状,有些难为情地低声道:“……这,一时感伤,我都失口胡言了……司徒大人让我为他保密,我怎能随便道出呢……不过,我想,长老您应该已知实情了吧?如若不然我真是罪过啊……” 一心长老也低声道:“陛下已经将实情告知老夫与天元长老了,沈大人你这也不算失言。陛下念司徒大人功劳显著,也特意保全他的体面,没有向朝臣明言他的病况,还请沈大人以后多多注意,不要失言,司徒家的体面可不能有失啊。” 沈东来连连称是,更拜托一心长老在万朝宗追究司徒连英罪过之时多多宽恕司徒家不要让司徒家人太受牵连,一心长老见他心诚,也答应要将在天元长老面前为司徒家说情。 沈东来与一心长老道别后分向行进,其他朝臣见沈东来与一心长老单独谈话不便上前自讨没趣,就各自顾着往前走,这时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在百尺之外,尽着玄色官服玄色官帽的诸臣百官走在这冗长宫道之上,他在后面,望着那一片玄色,施然独行。 到了宫门外,百官纷纷上了自家的马车长驱而去,沈东来上了马车,马车里已有一人,却是兵部尚书魏南山。 马车离开宫城,两人在其间附手见礼,沈东来小心地问道:“方才你上车时没被人瞧见吧?” 魏南山回道:“应该没有,下官在宫墙脚下的隐蔽处上的车,又有掩护,应该没被人瞧见。不过话说回来了,沈大人为何如此谨慎?既是商谈公事,何须再三嘱咐于下官?” 沈东来笑道:“如今万朝宗监察严密,陛下不喜朝臣之间私下来往过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最处在风口浪尖的了,陛下刚把军政大权交于我,不知道安排了多少眼线盯着我呢,我只得多加注意,望魏尚书体谅。” 魏南山觉得这也十分在理:“下官明白了。只是不知沈大人是有何要事要与下官相商?” 沈东来凝重地点点头,沉吟了会儿,反问魏南山:“魏尚书,对于今日陛下加权于我,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魏南山垂头细想后道:“是有一个……还请沈大人赐教。” 沈东来道:“你但说无妨。” 魏南山犹豫了下,道:“恕下官直言,此前,陛下主张南征,沈大人你就一直有异议,能说是最为反对的一个,故而惹得陛下十分不悦,既然大人你与陛下主张如此不合,为何这南征在即,陛下反将军政大权交托与沈大人你?这下官实在不解。沈大人,如今备战紧急,我兵部首当其冲,所以这军政大权的归属及陛下的圣裁决议下官不得不格外在意,望沈大人原宥下官多心猜疑。” 沈东来豁然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哈哈,魏尚书岂是多心?只能说这朝上百官惟魏尚书你有心啊!今日我邀魏尚书密会正是想与你说说这个……” “沈大人你的意思是……”观沈东来此态,魏南山更觉其中别有奥义。 沈东来故作隐晦地倾身与他低语:“魏尚书,你想想啊,军机首辅司徒大人为何会突然辞朝闭门不出啊?真的是因为病了吗?若只是病了,为何会不接受任何同僚探视?陛下知我反对南征,又为何会还在这时任命与我呢?” 在魏南山陷入思考中之时,他停顿了下,更加别有意味地补了一句:“魏尚书,这私下跟你交个底,前日,司徒大人可是邀我过府一叙了……” 魏南山不由得心中一惊,在朝这么多年事事小心故而也容易多疑,被沈东来这么一诱导,他就不禁要按照官场思维揣度圣意:“沈大人,你是说……这是陛下与司徒大人共同演的一出戏?临时交接军政大权,莫非陛下有更改主张之意?” 沈东来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嘘,魏尚书,你慎言啊……我是体恤你主管兵部诸多不易不想你多走弯路白耗心力,故而提醒你……这本是只有我、司徒大人还有陛下才明晰的事,今日告知与你已是有违圣意了……” 魏南山叩礼,道:“多谢大人好意指教下官,下官不甚感激。那沈大人,这接下来,应做何打算呢?陛下几时才会明示于朝廷?” 沈东来道:“你这还想不清楚吗?陛下是在找台阶下啊,而司徒首辅的卸任,与我的继任都是他的台阶……我自此肯定是要更加有意地反对南征,你想啊,这朝上掌军政大权的太尉都反对南征,陛下不就有理由更改主张了嘛?若是这时……你兵部又跟陛下圣意相合,岂不是又给陛下找了个台阶?这样陛下自然很快就会宣布更改南征之策了,于你也是功劳一件啊,虽然百官不知,但陛下心里明了啊,魏尚书你说有什么好过我们做臣子的能够契合圣意让陛下称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何日无羁束 “八月过去,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对吧?想要什么?我满足你!” “我想要你离我远点,不要再来烦我。” “那好!”他沉下脸,往后退,远离她:”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她直接转身,背对将要离去的钟离,倔强又骄傲,“多谢!” 他脚步一顿,嘴角一笑,往前一扑,从背后抱紧了她,依恋摩挲。 “你干嘛?”她顿时无措。 他直道:“想要的给你了,接下来就是满足你啊。” 她被他理所当然的话羞得耳根发烫,也真是服了,向来以为自己的无耻已到极致,谁想钟离始终胜她一筹。 顾清宁推开他,不改恼火之色,“真不知道那两死小子为甚么要把你叫过来,分明就是气我!” 不远处躲在树丛后偷窥这边的顾清桓和顾清风只感觉脊背一凉。 钟离容色不变,摇扇道:“你今日在官署散值之前就回家了诶!他们说这比太阳从北边出来都要稀奇,认为你是受刺激了,我又刚好想来你家喝茶,就被他们拖过来啦。” 顾清宁坐在围栏边,整个人缩到长凳上,背靠木柱,双臂抱膝,“莫名其妙,我能受什么刺激?不过是今日实在闲而已……” “那你真一点都不在意那个空降到你上头的新任侍郎?是叫刘应须对吧?清桓都跟我说了,说你白高兴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咯……不然你还能因为什么不高兴?”他耸耸肩,站在她旁边,跟她靠在一根柱子上。 顾清宁合了下好似十分沉重的眼皮,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用力,也放沉了语气:“钟离,这个生辰一过,我就二十五岁了……” 钟离没想到她竟然会计较年纪,还为此伤感,他蹲下来,双手握住她的手,仰视她道:“是,是早该嫁人了,怎么?想好了吗?我时刻准备着呢。” 顾清宁看着他,觉得自己没心力应付他的戏谑,泄气地抽开手,又是自己抱住自己,侧脸伏在膝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烦恼自己没有嫁人,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到这个年龄应该做出的成绩……其他女子,在我这个年纪,早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而我……我放弃了那些,本应该得到更多的其他的,现在却没有……” “得了吧。”钟离似乎很不耐烦她自叹自怨的样子,直接道:“你得到的还少吗?一个女子,两年之间,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参事,变成六品郎中,抢了男子的官位不说,还说抢了女子的梦中情人,你尚不知足?还想怎样?” 以为她会跟自己争辩一番,谁想她却埋下头去,顺话说:“或许吧,我太急功近利了,我太不知足了,太爱幻想了,哪能指望一切如此顺利如此简单?” 他作青白眼,撇撇唇角道:“你们女人就是不靠谱。” “你说什么?” 他站起身道:“本来就是嘛!一到每个月那几天,就各种矫情,各种乱想!那日子一过,你又跟被灌了鸡血一样,一个劲往前冲,大杀八方,毫不手软……” 顾清宁又被他露骨的话刺激到,恼羞成怒,蹿起身来挥手打他,然而因为起身过猛,她又是站在长木凳上的,一站起来,后背撞到阑干,身体失重,往前栽去。 幸好站在她对面的钟离接住了她,她直扑到他身上,他抱住了她,竟然没有往后摔倒,一个趔错,还是站稳了。 她脚不沾地,双手撑在他肩上,双腿在慌乱中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腰。 此时承担着她全部的重量,怀抱着她整个人,无限贴近,他才发现顾清宁其实挺轻,挺暖,挺软…… 缓过一瞬的错愕之后,仰面与她四目对望,两人一起旋转,看她散落的发丝飞扬,双眸沉静中又有一丝慌乱,他笑了,“可爱的女人啊……” 他不放下她,旋身将她抵在柱子上,分散一些承重,一手依然托着她的腰,一手抚上她的后脑,往下揽,让她垂面,他抬脸迎上去…… 他吻到了她,一上一下,默契相和,交融缠绵。 她的理智渐渐回升,然而欲念恋栈不去,让她迷乱,忘我…… “不!” 熟悉的欢愉将她包围时,她的心和她的身终是忆起了过去,那些疯狂失控的画面,那种沉沦后的痛苦,那无法抹去的罪恶…… 她控制住了自己,一瞬间,不顾一切地挣脱,猛地推开了钟离,致使他的唇角被咬破了,人也差点摔倒。 她落到地上,嘴角有血的腥味,她惊恐地抱头,用力地摇头:“不!不!没用的!我还是忘不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魏南山顿悟了,点头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下官明白了。” 沈东来笑道:“尚书大人啊,你明白最好,而且还有一言我要提醒你,上次去给司徒大人‘探病’,我们商量的可不只是这事,司徒大人向我坦白,他并非病重,只是早有辞朝之意,故而陛下借此与他演这一场戏。所以就算后事既定,这军机首辅的位置都是要空的,你也知道陛下实则忌我原是南珂之臣,又岂会真的让我独掌军政?这事后必将借口迁怒与我再削我大权,这不又需一军机首辅嘛?魏尚书,你说这种情势下,谁最有可能接任呢?” 魏南山眉睫一动,尚未开口,沈东来轻拍他的肩头,道:“还不是你这兵部尚书嘛?若是能让陛下称心,你升军机首辅位列三公是指日可待啊。所以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啊……” 听闻此言,魏南山喜上心头,沈东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这一大利处诱惑他,不由他不心动,“果真如此?” 沈东来回道:“当然。还请你魏……首辅大人继任之后能不忘我今日这一番美意啊……你也知,我这当朝太尉有多难做……” 官僚之间岂有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真心?无非是一起图利互相利用,所以他以利诱之,以私心示之,反而更显真心,更让魏南山深信不疑。 “下官定当感念大人今日提携之恩,今后自当与大人同心同德,还望大人勿要嫌弃下官愚钝而不吝赐教。” 在这锦棚狭窄的一片天地里,他们两相对坐,目光相接,沈东来道:“明日早朝,我便要上书一封大力劝谏陛下放弃南征,到时候还望魏尚书你能附议,可行?” 魏南山颌首道:“下官明白,明日下官也会上奏陛下,详陈南征不妥之由,与大人一同劝谏陛下。” 沈东来点头:“恩,你兵部备战事宜也可缓下了。好,就这样吧,魏尚书,勿负今日之约啊。” 魏南山附礼,道:“下官铭记,多谢沈大人指教。” 车行到一个拐角处,早有一辆马车在路边等着,在两辆马车靠近的时候,魏南山直接从这辆马车的后门跃进那辆马车的前门,他本为将军,武功身手了得,以此避人耳目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散去,各自返回府邸,马车远离宫城,一南一北分道而去。 沈东来轻掀车帘,望向四周,观有无暗影潜动,眼中稍显慧黠的笑意,吩咐车夫:“先不回府,改道去太庙。” 第一百五十五章:覆图闻夜雨 翌日,罄声初响,百官入朝,魏南山与沈东来相隔数人对视一眼,魏南山微笑颌首,将手中的奏章交于执事太监,沈东来也将他的折子一同交上,在圣上驾临之前,百官的奏章皆摞到龙案之上。魏南山立于百官之间,笑意傲然。 皇驾临朝,百官山呼,荀韶陵降谕平身,尔后开始谈议政事。按照吏法,太尉沈东来的折子放在所有奏章之上,第一个被荀韶陵批阅。此前每日荀韶陵看沈东来的奏章都心有不悦,因为他的折子里都会有劝谏推延南征的意思,今日他翻开来,目光不由得先扫了沈东来一眼,显露几分憎意,这是忌惮他又不得不倚重他的憎意,但目光扫到他的折子上,略读一通,却不由得眉目舒展,因为今日他的折子里没有劝谏之意,而是务实的调整军政的建议和谋略,句句在理,句句紧扣军情,可见深思熟虑良苦用心,也尽显治理军政之才,只是言辞间并没有应和支持南征的意思,也就表明他虽然还是觉得南征不妥,但他已全掌军政愿全力为南征尽心出力。 荀韶陵合上折子,勾唇浅笑,看向沈东来,故作随意地问:“朕听说沈爱卿昨日去太庙了?” 沈东来出列一步,回道:“回禀陛下,微臣确实去过。” “所为何事?”荀韶陵问。 沈东来显露深沉感慨之状:“昨日受陛下委以重任,微臣诚惶诚恐,想到这是微臣第四次助北梁南征,深深感念先皇当年的知遇之恩,不敢有负陛下的信任,一时心绪难平,故而想去太庙祭拜先皇,悔过先前百般劝谏陛下推延南征之行为,以正微臣之心,从而摒弃一己私念,尽心竭力为陛下筹谋南征之事,助陛下承先皇遗志挥师南下马到功成建雄霸天下之伟业!” 听他此言,魏南山心中骇然,这才明白被他哄骗了,身心皆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荀韶陵手边的奏章,然而在沈东来“表忠心”时,荀韶陵已经拿起了他的奏章,打开来看。 荀韶陵哪有那么容易就信了沈东来的慷慨之言,一边看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冷嘲道:“朕与沈爱卿你争辩多次都未打消你的反对念头,倒是一给你加权,哦不,是你去太庙祭拜一回就都想通了?沈爱卿真是惦念先皇之恩啊。朕只愿真能正你的心……”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在奏章上停顿了,声音也停顿了,顿时忘却对沈东来的嘲讽,目光急促地扫完了奏章上的字句,突然间一掌重拍龙案,让百官陡然一惊,纷纷跪下。 而魏南山是直接瘫倒在地上的,百官按礼叩拜:“陛下勿怒,保重龙体!”唯独他嘴唇打颤不能言。 荀韶陵一时气急,怒吼:“魏南山!” 魏南山伏拜在地,惊颤地开口:“微臣在……” 霹雳君威,震如雷霆,荀韶陵怒斥道:“南征在即,你身为兵部尚书竟出此等言论!什么叫南征不合时宜?什么叫此时南征恐会出师不利!你这条条框框依朕看全是荒唐之言!枉你掌管兵部多年,在此关头,朕本指望你能尽心辅助南征!将大事相托于你!你却如此悖逆!” 魏南山激动地抬头,指着沈东来,急忙为自己澄清:“陛下!请陛下明鉴!臣是中了沈太尉的诡计!他昨日邀我密会!说他今日会上奏陛下劝陛下放弃南征让臣也上书附议!臣受他所惑才写了这个奏折!臣本以为这合陛下的心意!谁想是他诓骗臣的!臣真的只是上了他的当啊!望陛下明鉴!” 荀韶陵瞪向沈东来,却见沈东来面对魏南山所指也十分讶然,反过来愤愤地责问魏南山:“魏尚书!你为何要诬赖于我!我几时诓骗你让你劝阻陛下了?之前我是多次劝阻过不假,但我何时私下勾结过同朝官员让别人违心附议我的谏言!你也不能借此构陷我吧?你自己谏言不当触怒龙颜,也不能将罪责凭空推给我吧?” “是你!是你……你昨日和我密谈的!” “密谈,我何时邀你密谈过?昨日朝散之后我就去太庙了,何曾与你私下交谈过?你如何证明?但凡你拿出证据,我自向陛下请罪!” “我……对了,昨日给我驾车的车夫可以作证,你的确与我在马车中交谈过!” “荒谬!你的车夫是你府上的人自然会为你做假证!魏尚书啊魏尚书!没想到你是如此奸诈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天子在上,百官在下,众目睽睽,你竟如此诬陷我!荒谬!可笑!”沈东来怒骂他,转而面向荀韶陵,凛然地跪下拜礼:“请陛下明鉴!魏尚书此言实为诬陷!他触怒龙颜,怕陛下降罪,就此般推责与微臣,上瞒天子圣听,下辱微臣正名!请陛下明鉴!谁请谁浊,人心自明!” 大部分官员偏向沈东来,毕竟他如今权威甚隆,全都为他拜礼求情:“请陛下明鉴!” 唯独卫如深没有拜礼山呼,他在百官之间,冷静漠然,不曾屈身。 荀韶陵面色如水阴沉莫测,他不全信魏南山的话,也不全信沈东来的话,心中起疑。他敏锐的目光扫过跪拜在丹墀下的满朝文武,瞧见卫如深之态,不由得注意力一转。 他沉静下来,加以思量,先唤百官平身,然而问道:“沈爱卿与魏爱卿各执一词,又无证据以佐查……吏部尚书,卫爱卿,你怎么看啊?” 卫如深出列,附礼,依旧铁面不改,回道:“回禀陛下,微臣认为二位大人都有可疑之处。魏大人是无证据证明他所言是真,而沈大人亦无证据证明魏大人所言为假。不过是一个嘴上控诉,一个言语声辩,皆无实证。”他此言一出,满堂唏嘘,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对自己的怀疑竟直言不讳。沈东来与魏南山都瞪向他,他依然波澜不惊。 这与荀韶陵的想法不谋而合,荀韶陵看看他,唇角浅笑,让他继续说。 卫如深接着道:“恕微臣愚昧,魏大人指控之事的真假微臣不能辨出,也不知沈大人是否真的无辜,但是……” 他转身面对魏南山,道:“我有一言想问魏大人,你说沈大人诱骗你上书劝阻陛下,那他怎么就能诱骗得了你呢?倘若你所控是真,是不是表明只要沈大人诓骗你,你就会改变主张迎合沈大人而悖逆陛下呢?” 他这一问,比沈东来的“表真心”更让魏南山心惊,魏南山哑口失言。 这也提醒了荀韶陵,无论真相如何,既成的结果都是魏南山的确上了这么一封奏章,无论沈东来是否有罪,他都的确难辞其咎,荀韶陵再次拍案,厉声质问魏南山:“魏南山!就算沈爱卿真的诓骗你了,那你又将南征当什么了?儿戏吗?枉你为朝中重臣!南征这种国家大事面前,竟敢如此轻率如此愚昧!真是可恶!你一封劝谏的奏折顶多是让朕不悦,可你此般两面三刀摇摆不定的恶劣行径已构成欺君大罪!你还有何好说的!” 魏南山再次瘫倒在地,对啊,他还有何好说的?说沈东来以军机首辅的高位诱惑他他才上当?还是说沈东来教他揣度圣意他才误以为自己上奏能迎合荀韶陵的心意?无论怎么说都是难逃罪责。 他双眼通红目眦尽裂,绝望痛恨地瞪着前面的沈东来,沈东来面不改色坦然无畏地与他对视。他突然苦笑了几下,这位年轻时纵横沙场的将军终是在这朝堂之上打了一场败仗,而且无异于掘坑自焚,毫无还击之力。 魏南山心如死灰,迟钝地拜首:“罪臣无话可说。” 荀韶陵再愤恨地看他一眼,道:“念你建有战功,且饶过你的性命,但你这兵部尚书还是别当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一寸寒灰冷灯畔 上次季长安与长乐一起翻墙进昭明殿,长乐被架走之后,季长安也被赶了出去,并被嘉宁警告今后不得再接近昭明殿一步。 可他岂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此后他凭着莫离之前带他走过一次的印象,不动声色地探明了潜进昭明殿的密道。 他先在远处观察到莫离和秦凤歌都在殿外,想趁这个时候潜进去与嘉宁独处。他成功地进去了。嘉宁当时正在看情报,苦思冥想间,发觉到身后有动静,她从对面的铜镜中已瞥到是季长安了,却还是头都不回地直接抬手扔过去一只暗镖,若非季长安反应灵敏,那只暗镖就直中他心口了。 在暗镖离他心口咫尺间之时,他迅速地伸手截住,却将计就计,摁住心口,装作中镖:“啊!啊……嘉宁你好狠,竟对我下如此毒手,枉我对你一片真情,一片真情啊……” 嘉宁从玉案前起身,回过身去看他,面色如冰:“别装了,装受伤也免不了你擅闯昭明殿之罪。” “我没装啊。”他捂着胸口作痛苦状,乖张地眨眨眼睛,一下拉过嘉宁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心口上,开启了油嘴滑舌模式,道:“你摸嘛,我是真被你伤到了,重伤,心都碎了。” 嘉宁挣脱他的手,忍住了抬手给他一耳光的冲动,冷漠地别过头,道:“你要知道你我之间顶多只有公主与臣下的关系,再无半点情分,你若是再敢轻薄于我,就是大不敬的死罪。” “为什么你总要弄得这么绝?好像真的没心似的,这样你就好受吗?”季长安被她的话刺到,变了语调,凝重地问她。 她道:“我不是没心,只是心已死。” 季长安有些激愤地再去拉她的手,靠近她:“那就让它死灰复燃,为了我。” 嘉宁抬眼直视他动情的双眼,支撑着自己,绝情地冷笑:“你不值。” 这次她没有挣扎,他自己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消颓地垂着头:“不值?好吧……公主殿下,你放心,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两人不再对视,各自面向别处,神情疏离,嘉宁道:“那样最好不过。” 季长安看向她的背影,语气平淡冷静:“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秦凤歌很可疑,我怀疑她有异心,请公主殿下多多提防。” “证据?”嘉宁道。 季长安已经在向密道口走去了,没有回头,“我会找到证据的,总之你小心就是。” 嘉宁唤进莫离,问她:“莫离,秦凤歌入宫这么久,你可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莫离回道:“回禀殿下,莫离对她确有怀疑,总是觉得她太过敏锐精明,眼神不善,举止诡变,可这也只是直觉上的猜测,她并无明过,也没有证据,之前莫离也不敢擅言,今殿下问起,是否是发觉了什么?” 嘉宁对莫离明言:“一直多事多忧,我未曾对她加以留心,今季长安来提醒我说秦凤歌可疑,让我提防,故而问一下你。” 听她说到季长安来见她了,莫离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言。 嘉宁继续道:“她现在已是罗云门细作,未有证据,也不可轻言有罪,你今后对她多留点心吧,无罪最好,有异心则绝不容。” 莫离颌首:“是,莫离明白。” 将要退出去之时,莫离犹豫地开口问道:“殿下,季长安又潜进殿了吗?” 嘉宁明白她的意思,道:“是的,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和他的事已了解,今后不会再生旁枝错节了。” “真的能了结?”最清楚他们两人关系的莫离不由地直接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嘉宁没有介意她的直接,而是转头看着有些失神的她,浅笑道:“莫离你能了结,我为何不能?其实都是一样,我早该明白什么是妄念的,莫离你都比我看得清楚些,以后我会保持清醒,不会再昏了头了。” 后来,季长安有些后悔自己去提醒嘉宁了,虽然让她警觉一点是好的,但这样一来,嘉宁就会对秦凤歌多加提防,向她行令嘱事定然会与之前有所不同,即使嘉宁能把握好分寸尽量不让秦凤歌看出她有提防之心,然而秦凤歌那般敏锐心机的人恐怕还是会有察觉,这样的话,她必会更加小心保身,不会再有明显的异动,就很难让她露出马脚,他也很难再抓到证据了。 季长安也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还是要靠他自己对秦凤歌小心留神,最好能想办法让秦凤歌自露马脚,可这又谈何容易?他毕竟不是有阴诡心计的细作,有些事他现在还理解不透,也不会按照那种方式行事。 果不出他所想,秦凤歌果真注意到了嘉宁和莫离对她似有提防之意,故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深敛锋芒。 季长安与秦凤歌平日在罗云门受训时,两人都装傻掩饰,季长安本来就是那一副轻飘作态,与她相处不露戒心,因为两人受训时实力相当,所以清源长老经常命他们一起行事,两人表面看起来甚是融洽,在行动时两人配合得更是默契,毕竟秦凤歌也有可取之处,季长安除了对她有疑,也不是完全厌憎她,和她实则是亦敌亦友。秦凤歌更是善于伪装,完全装作不知道季长安在暗中监察她,欢颜以对,往往以罗云门的指令为先,不寻嫌隙,深明大义宽容坦荡的样子。 季长安与嘉懿多有来往,他请示过清源长老,清源长老也认为,他以皇子的学武师父身份来往宫中的确比较方便。罗云门的细作自有规矩戒律,分布在各处的罗云门暗卫都是有固定位置的,其他细作没有指令不可以出入后宫,只能在罗云门里活动。 嘉懿受季长安忽悠,去向宫门守卫打招呼,但凡是季长安入宫,不用请旨,只要向守将登记报备就是了。季长安入宫中教嘉懿武艺,也得以可以多见嘉宁几面,他别无他念,只是想见见她而已。嘉懿看出他们之间的疏离,还时常刻意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可是他们俨然不受,嘉宁高贵自持,季长安规规矩矩,话都不多言一句,看得嘉懿甚是郁闷。 秋日,昭明殿里扶桑花初开,嘉懿见嘉宁之前在宫门外折了一枝塞给季长安,天真烂漫的他告诉季长安这是嘉宁最喜欢的花,示意季长安将这花送给嘉宁哄嘉宁开心。 等到见了面,两人行完礼,季长安与嘉宁对立,却尴尬无言。嘉懿捣捣他让他把背后的花束拿出来,季长安拿出花,瞥到嘉宁依旧神情冷傲,旁边站着的秦凤歌明显是在等着看他被拒绝的好戏。 季长安转而一笑,却直接将花递到秦凤歌面前,道:“来,凤歌,这花送你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波上莲花水中月 天华殿外,百官来朝,行走于众臣之前的沈东来缓了一步,与后面的御史大夫邢清贤相邻而行。当朝两位为首的重臣见礼问候,谈笑晏晏,而邢清贤在闲话之余却有些烦忧之色。 沈东来觑他脸色,故作随口地问道:“邢大人,听说你的侄儿文远被罢免了?真是可惜了,青年才俊啊,为何会被六部除名呢?” 这正中邢清贤的心事,他摇头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某些人刻薄所致?我这侄儿任吏部侍郎以来一向恪尽职守严以律己,谁想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就被检举免职了,想来真是愤懑!” “那是何人检举的呢?”沈东来声音低了些问道。 邢清贤颇为不平,目光往后斜了一眼,神情刻板严肃的卫如深独行于十步之外,他道:“还会有谁?自然是我侄儿文远的前上级了,某人仗着自己后宫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识趣!” 沈东来也显露一些厌恶之色,后来面色一缓,离邢清贤更近了些,道:“邢大人何须生这种气?这兵部尚书被撤,尚书之职空虚,待会儿散朝后,陛下必会召见大人,询问邢大人你有何人可荐……” 他顿了下,邢清贤立马明了在心,两人目光相交,邢清贤面上的愁云顿消,笑意疏朗,感慨道:“妙哉!妙哉!沈大人你这轻轻一语消除我的两件烦心事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多谢沈大人点醒啊。” 沈东来笑笑,点点头,与他一道在殿前换履,率百官踏入天华殿。 朝散后,荀韶陵果然召见御史大夫邢清贤,询问他朝堂之上谁最适合继任兵部尚书,邢清贤力荐卫如深,言语侃侃,甚合荀韶陵之心。 第二日,荀韶陵在朝上询问百官对此还有何异议,百官答无所异议。荀韶陵当即在朝上颁旨调任卫如深为兵部尚书,卫如深领旨谢恩。散朝后,百官笑颜舒展,他们心里都清楚卫如深的女儿卫阑珊被封为阑妃,且最得荀韶陵宠爱,故而也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不屑卫如深了,此次他虽不是升迁而是平调,他们还是争相祝贺。 邢清贤最为得意,沈东来一言,让他所有的烦愁迎刃而解,而他呢,一来可以了他私怨坐看卫如深笑话,二来卫如深近来甚得皇上宠信他也算是荐人得当,三来他知沈东来对卫如深素有怨念这样一来也能让太尉满意,一举三得,己心,君心,同僚之心皆赚,他何乐而不为? 自上官天元接手万朝宗以后,荀韶陵正式卸任宗主之职,他专心国政,承梁文帝的遗旨备战南征,万朝宗之事上官天元全权掌控,一心长老辅之,荀韶陵就再没进过万朝宗了,亦无权再进万朝宗了。 荀韶陵在安延殿召见上官天元,上官天元道:“陛下,老臣听说,兵部尚书由卫如深接任了?” 荀韶陵回道:“是的,卫如深曾在兵部任职过,只是后来因为直言劝谏惹怒了先皇被调到吏部去任闲差了,依朕近来观得,卫如深才德兼备,做事沉稳,朕觉得他可堪大任,而且邢大夫也举荐他,师父觉得有何不妥吗?” 上官天元道:“可是陛下,老臣闻知卫如深上个月将邢清贤的侄儿给检举免职了,邢清贤难免会对他心有怨愤,此番举荐老臣认为并非真心。” 荀韶陵颌首:“嗯,朕也清楚,如今南征在即,兵部首当其冲,而兵部尚书刚被撤职,兵部事多任重却是一盘散沙,这个时候谁接任就是谁正撞在刀口上,邢清贤是有报复之心不假,于是他就将兵部这个烂摊子推给卫如深,但他也算是歪打正着了,朕思虑良久,卫如深的确是最好的人选,顶多就是性格太过耿直了,却是真的忠良贤臣,有才又有德,并非沈东来邢清贤之流。如今沈东来掌军政,朕任卫如深掌管兵部,也是想他能牵制沈东来。之前还担心任他众臣会有异议,而今邢清贤一荐正好堵了百官的口。” 上官天元端详荀韶陵,知他已深谙帝王用人之道,甚为满意,但他眉梢微蹙,尚有思虑,道:“陛下所思周全,但兵部尚书一职尤关紧要,还请陛下慎重。老臣旁观朝堂多年,免不得忧虑更多,此前魏南山被贬就有些嫌疑未解,如今卫如深接任……” “朕明白。师父无须多虑,既然嫌疑未解,就先解开便是,如果师父对卫如深也有所怀疑,不若在暗中再调查他一番。但目前朝政未稳正是用人之际,也暂时只能这样安排了,等万朝宗真查出了什么再做打算吧。”荀韶陵道。 上官天元知再劝无意,纵然心里还有疑虑,也不多言了:“是。” “师父,沈东来查得怎么样了?是否真是他害了魏南山?”荀韶陵问道。 上官天元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难言之色,白眉愈加紧蹙,道:“魏南山之控词,尚未被证实,万朝宗的细作们日夜监视他和沈府,也未发现蛛丝马迹……他暂时无罪。” “哦。沈东来是没有那么容易查的……”荀韶陵沉吟间话锋一转:“只是,师父,目前备战紧急,万朝宗也不能在这种案子上投入过多精力和人力,还请师父酌情调配,毕竟如今南征为先,我们自己不能先阵脚自乱。” 他是担心万朝宗对朝堂监视过密而引起臣心惶惶反而不利于朝堂的安定,上官天元也听出了他的话意,望着荀韶陵,他龙袍锦绣稍显刺眼,上官天元心生一丝不安,退后一礼道:“是,老臣明白。” 卫如深被重用,正如朝臣所猜想一般,上官天元也想到了近来颇受荀韶陵宠爱的阑妃,他之前提醒荀韶陵戒备阑妃,荀韶陵也有意疏远了她,但是近来她又复得恩宠,上官天元打听过其中缘故,荀韶陵对他直言自己信任阑妃,不过也还是会按他嘱咐的提防阑妃,上官天元还是难以安心,如今阑妃的父亲卫如深也被荀韶陵调职重用,他不由得思虑其中是否有牵连之故,他就担心荀韶陵因后宫而左右朝堂失了判断。对于后宫之事,他也不能多加指话,只能旁敲侧击地再三提醒荀韶陵,与魏太后偶有碰面也会请魏太后加以留心。 锦绣宫里的锦葵其实既不是魏太后指派的,也不是荀韶陵指派的,是上官天元借魏太后为掩安插在未央身边的眼线。他身为外臣出入后宫不便,但会刻意安排几次与未央的“偶遇”,对未央多有试探,未央始终小心提防着。 上官天元私下招来锦葵问话:“在锦绣宫中可有所发现?” 第一百五十八章:敢恃指纵奇 在昭明殿外,沈画音迫不及待的推着嘉懿往前走,“你可得帮我多说些好话,我可就指望你了。” “可是……”嘉懿却完全不似她这般有兴致,迟疑道:“皇姐不一定答应啊,这……” 沈画音道:“你可是她的亲弟弟,你说话肯定管用的!” “非罗云门之人不得问罗云门之事……若是皇姐生气了怎么办?”嘉懿为难地说道,踌躇不决。 沈画音不推他了,停下来跟他说道:“嘉懿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是真的想加入罗云门,你也知道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为了这事煞费苦心啊,你不帮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你去说,殿下就算生气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啊,毕竟你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啊,我求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回……” 她拉着嘉懿的手,对他撒娇,不由得他不心软。嘉懿望着她,似有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妥协,点点头:“好,我去说……” 沈画音喜笑颜开,“好!你最好了!” 嘉懿看看她,又看看前面的昭明殿,微微皱着眉:“那你先在外面等下吧,我去劝皇姐,如果她不生气我就叫你进来,要是她生气了也免得你遭难。” “嗯!”沈画音答应了,站在昭明殿庭外的扶桑树下,催促他赶紧进去。 “殿下,五皇子殿下来了。”凤歌给嘉懿见礼后,进殿通传给嘉宁,然后嘉懿就走了进来,给嘉宁行礼,嘉宁扶他起来:“嘉懿,今天怎么想起来看皇姐了?” 嘉宁笑道,转头看了下,莫离已经回避了,就问:“长乐这些天怎么样了?还在闹脾气吗?” 嘉懿因为心里惦记着答应画音的事,反应有些迟钝,回道:“哦……哦,他还在跟舅舅闹脾气,在府里整天不吃不喝的……也不上凌烟阁修课了……皇姐,莫离姐姐呢……” 嘉宁颇显烦忧,朝内殿看了一眼,摇摇头,叹气道:“诶,算了,就由着他闹两天吧,舅舅会管教好他的。” 嘉懿有些狐疑,点点头:“好吧……”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来。 嘉宁问他:“嘉懿,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请安吧?皇姐看你似乎有心事啊,是不是?” 嘉懿抬头,抿了下唇,在嘉宁面前跪下,道:“皇姐,嘉懿有一事相求……” 嘉宁看他这么郑重,就凝眉问:“什么事?你跟皇姐但说无妨。起身吧。” 嘉懿没有起身,他顿了下,似在打消自己内心的疑虑,下定决心了,道:“请皇姐收沈画音沈姑娘入罗云门!” 他一说完,就垂下了头,准备接受嘉宁的训责,然而嘉宁并没有对他发怒。 嘉宁缓了下,面色依旧平和,拉他的手让他起身,道:“沈姑娘有入罗云门之意,之前还去求过莫离,皇姐早就听莫离说过了,料想她也只是一时玩心,今日又让你来为她求情,她还真是固执。但是罗云门可不是好玩的,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嘉懿啊嘉懿,这么荒唐的想法你也由着她?” 见嘉宁神色柔和毫无愠色,嘉懿松了口气,遂为沈画音解释:“皇姐,画音姑娘不是一时贪玩才想入罗云门的,皇姐你应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为了入罗云门,她煞费苦心,又是习练武艺,又是钻研细作之术,她是认真的,绝无轻视罗云门之意。” 嘉宁道:“嘉懿,非罗云门之人勿论罗云门之事,这你是知道的,切勿再为她求情了,这种事不是你们可以谈论妄想的。皇姐念你和沈姑娘尚且年幼,原宥你们不懂事,不追究你们的过错。你再劝皇姐也没用,还是去劝沈姑娘早些打消这种荒唐的念头吧。” 嘉懿还是不愿放弃,有些任性地继续尝试:“皇姐……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入罗云门啊?她出身名门,身手出众,敏锐聪颖,这条条件件不都很符合罗云门选细作的要求嘛?而且,上回我偶然听清源长老说起过,罗云门正是急需人才之时,为什么皇姐你就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呢?” “皇姐不准自然是有原因的……”嘉宁语气强硬了一些,转而望向嘉懿急切的面容,问他:“嘉懿,虽然你是来劝皇姐收她入罗云门的,但,你真的想吗?” 知弟莫若姐,她一下就戳中了嘉懿内心的疑虑,嘉懿顿时哑然,不知怎么回答了,避开了嘉宁质询的目光。 嘉宁上前一步,再次追问:“嘉懿,你真的愿意让沈姑娘入罗云门吗?” 对啊,他只是照画音的意愿想帮她而已,可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入罗云门意味着什么,他岂会不知? 沉吟良久之后,嘉懿仰起脸,艰难地回道:“我……不愿意。” 随着他的回答,殿门外有了一下异样的响声,声音不大,嘉懿却心里一惊。 嘉宁喝了一声:“谁!” 嘉懿转过身看去,只见沈画音从殿门一侧现出身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眼,沈画音面色紧绷,目光冷冽如冰,让他心寒彻底,兀自羞惭。 沈画音走近了,却没再看嘉懿了,无视他一般,跪下向嘉宁行礼致歉:“小女子沈画音参见公主殿下。画音无礼,在殿外偷听,愿受殿下责罚。” 嘉宁俯视她,又瞥了嘉懿一眼,并不追究她偷听之过,直接问她:“沈姑娘,你为何执着于要加入罗云门?” 沈画音无惊无畏,道:“请殿下先屏退左右,再容画音详禀。” 嘉宁对凤歌摆摆手,凤歌让所有宫人退出殿外,嘉宁望向她,道:“你也出去。”秦凤歌心头一揪,只能尴尬地退出去。 她是知道莫离还在殿内的,然而嘉宁却只道让她出去,却没说要莫离也出去,而且对她如此冷淡,想来最近的事都没让她参与过,她不禁地猜测是嘉宁已经堤防她了,还是只为上次季长安献花的事而对她心生不悦? 殿内,嘉懿站在一旁,沈画音跪在嘉宁面前,明言她到长安来的整个过程和目的,将自己的心意剖白,“……画音浑浑噩噩地白活了十六年才知晓父亲大人的忠心,也才知道自己的亲生姐姐还存活于世,既然父亲大人和姐姐都在罗云门为国效力,画音绝不愿独自在外偏安求全,请公主殿下恩准画音入罗云门,为罗云门效力,为国尽忠!” 嘉宁神色不改,道:“你年方二八,不谙世事,想加入罗云门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你父亲不会愿意你进罗云门的,你姐姐……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愿意你进罗云门的,你死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入罗云门。”嘉宁果决地宣判。 第一百五十九章:白却少年头 那晚,唐剑一来与未央接头,向她传达嘉宁的指令,并带来了很重要的情报——周美人周锦瑟是万朝宗的细作,与她妹妹周锦葵一样,是天元长老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与她交好也只是为了接近她查她。 未央想不通自己是哪一步露出破绽了?为什么上官天元会怀疑上她呢?她明明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却还是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是因为资历的原因吧,就算她再会算计隐藏,在天元长老面前也只能算是初出茅庐的晚辈,天元长老心机之深沉目光之狠辣绝对不容低估。 说起天元长老对她的层层监视,未央双眸中寒芒乍现,轻声道:“在荀韶陵身边潜伏不难,上官天元才是最大的威胁,有他与荀韶陵互相联和防范,我们很难行事。要对付荀韶陵,得先对付上官天元,最好有什么计策可以离间他们,让他们二人都处于孤立的状态……”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相背而立,窗外的唐剑一笑了一下,甚至一时都没有控制住声音的压低,未央问:“为何发笑?是不是我的见识太浅薄了?” 唐剑一道:“怎会?如果你的见识浅薄那罗云门掌门的见识也一样浅薄了。” “什么意思?” “你的想法与公主殿下竟不谋而合。刚收到公主殿下的指令,殿下就是让我们设法使离间计,让上官天元失信于荀韶陵,能让他们师徒反目最好。”唐剑一回道。 “她也是这么想的……”未央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这样做吧,青龙你有想过该怎么行事吗?” 唐剑一沉吟道:“恩……起先无从下手,但查清周锦瑟的身份之后,我就在想不如就从她下手吧。大致行事的方向我已经想明白了,具体的事情还是得由你实施行动。” “好,你详说。” 唐剑一把大概的计划跟未央说了之后,未央连连称好,但心里不觉间有些许凝重。 商议即毕,唐剑一安然撤去,如意取消戒备,锦葵回来时,锦绣宫里已恢复成常态。 未央开窗向南方遥望,今夜月明,天上无星,她想看清每一道夜光下的暗影,却发现自己也站在暗影里。 月初时,靖成王爷进宫拜见魏太后,与魏太后在鸾凤宫赏菊品茗,清秋金菊吐蕊,碧螺春的香气氤氲,而叙话间魏太后眼神神微凝动作稍滞,手中的茶杯停盏任香气流失。靖成王爷问道:“太后似有忧虑?” 魏太后回过神来,道:“是的,最近,哀家的确是在为一事发愁,实在难以决断……” “敢问是何事?太后能否告知与我?”靖成王爷放下了茶盏。 魏太后明言:“说来也是家事,告知兄长无妨……”她摆手退去宫女,接着说道:“如今陛下最宠爱阑妃,说来,哀家也是打心眼里喜爱阑妃,她端庄娴静,对本宫体贴知心,人又孝顺贤惠,更有以身挡箭的救驾之功,但……”魏太后话语顿了下,轻轻叹息一声。 靖成王不解地问:“莫非阑妃犯何过错了?” “不,她素来无过……最起码看起来是的……”魏太后道:“可是,兄长你也知道,但凡是太过接近陛下的人,哪有不被万朝宗怀疑的?就是因为在陛下显露真身的时候,她就已得陛下宠爱了,所以天元长老就对她起疑,怀疑她是南珂的细作,猜测是她导致陛下一步步失稳一步步暴露了身份,诶,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哀家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魏太后伸手揉揉眉心,苦笑道。 靖成王加以思量,不明所以地嘀咕:“想来也不应该啊……阑妃入宫时,我也曾见过一面,的确心善贤惠,而且她是出身卫家,其父卫如深卫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耿直良臣,有一世清白的嘉誉,听闻阑妃那次以身挡箭差点殒命,也足可表忠心了啊……怎么就被天元长老怀疑是细作呢?” 他问:“那太后也认为她有细作的嫌疑吗?” 魏太后摇摇头,道:“哀家倒是没有看出她有何可疑之处,可哀家也相信天元长老不会妄加猜疑的,毕竟在细作的判断上长老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只是,这次,哀家是既相信阑妃又相信天元长老,故而犯难……” “今陛下最是恩宠阑妃娘娘,而阑妃娘娘却有细作之嫌,太后你一方面担心阑妃真是细作于陛下有害,一方面又担心误会了阑妃错看了好人,诶,的确夹于两难之间啊。”靖成王想着这个问题,也开始愁眉不展,亦无心赏菊了。 魏太后道:“兄长,你向来多智,今哀家将真心袒露,还请兄长你也为哀家思虑思虑,到底如何是好?这皇家之事,真心难全,哀家实在心揪……” “我愿为太后分忧,但是……”他迟缓地垂头深思,良久之后才抬头,道:“太后有一言甚对,就是这真心难全四个字,皇家之事的确向来如此,所以,我认为,虽太后与陛下都喜爱阑妃娘娘,却也不可轻视天元长老的警示,毕竟后宫人情是一回事,而君王安危社稷太平又是一回事,若两者相冲两相为难,就必须得从中取一而舍一,太后不得不谨慎啊。” “恩。”魏太后颌首:“兄长一言道破要害之处啊。如此说来,哀家自是应当舍人情而护国安……” 靖成王爷轻抿一口香茶后,眉睫稍动,似是豁然开朗,道:“太后,我有一言,若是进言不慎,还请太后恕罪。” 魏太后面色稍霁,道:“兄长但说无妨。” 靖成王爷道:“按天元长老的怀疑猜测,如今阑妃最得皇宠,在后妃中算是一人独大,陛下与她太过紧密所以危险才过多,但若陛下疏远于她不就万全了吗?太后您居后宫多年,也深知其中规律,后宫最怕的不就是专宠嘛?陛下专宠,无论阑妃是不是细作都不利于后宫安定,可要是陛下雨露均沾转移注意……” 先前还在悯恤阑妃被疑之苦的魏太后听靖成王爷此言之后,眉眼舒展,目含喜色:“是啊,兄长所言甚是!专宠才是问题根源啊!之前哀家也劝告过陛下不可专宠于一人,但如今阑妃最得陛下欢心,而其他美人哀家也实在不甚欢喜,陛下难以对她们上心啊……”魏太后笑眼看靖成王爷,道:“兄长既然提出此言,必是有解此难之道了对否?且与哀家明言吧。” 靖成王爷微微点头,浅笑道:“太后说其他美人们难以得宠,故而难以分散陛下对阑妃的注意,这的确是实,可太后,后宫中并非没有能与阑妃争宠之人啊,而且还是与我们魏家同宗的自家人,太后您何不多多提携?” 魏太后有些讶然之色:“与我们魏家同宗?有这人吗?” 靖成王爷细道:“诶呀,就是在初选进宫的那一批秀女之中啊,太后您岂不知与我们魏家结亲的周家也有一女进宫了?” 第一百六十章:人事掀天尽 嘉懿不赞同沈画音进罗云门让她很介怀,无论嘉懿怎么以好言相劝,她始终固执己见,从入不了罗云门的不甘到纯粹的对嘉懿的生气,她情绪愈加不顺,甚至怀疑起了自己来长安的意义,连回幽州的心都有了。 连日来,她在丞相府宜兰园闭门不出,拒见嘉懿,跟在府里闹绝食抗议长孙丞相的长乐简直成了一对难兄难妹,这两人的相处倒融洽很多,可是无奈,长乐能向她抱怨丞相反对他和莫离的种种,她却不能倾诉自己的苦闷和气愤。 长乐和画音是闲人,他们可吵可闹可以到处撒气,而嘉懿却不可以,身在宫中的他一面要认真地完成谭老先生及太傅们给他的课业一面要小心几个皇兄的算计和排挤,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画音,终日忙忙碌碌,终日内心不安,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只能吃画音的闭门羹。 若是长乐、画音和嘉懿三人比谁心里最苦的话,还真胜负难分。 又在宜兰园吃了一回闭门羹之后,拖着在家里要死要活的长乐出了丞相府,说他今日难得有闲暇,想与长乐一起去找他们那个戴着面具神出鬼没的师父季长安,指望季长安奇思妙想那么多没准能给他们俩开解开解。 他们找了风云堂,找了云来客栈,找了望月楼,就连他们好久没去的城外河滨都找过一圈,就是没见季长安人影。后来他们绕回城里,长乐道:“师父不会去玉琼居了吧?” 耿直的嘉懿摇头:“我觉得不会,师父答应了皇姐戒酒的,他都好久没沾过酒了……” 长乐不信,非要去玉琼居看一眼,嘉懿只得随他去。 结果,两人往玉琼居门口一站,便瞧见了他们那最不靠谱的师父。 季长安一人坐在酒桌前,没什么动作,面具挡了他一半的脸,看不出他是醉是睡。 嘉懿和长乐走到他旁边,长乐戳戳他,他正在出神中,被他们俩吓了一下,幽怨地斜他们一眼。长乐得意地对嘉懿道:“你瞧吧!我就说师父在这嘛。你还不听,早知道我们就不用走那么多冤枉路了。” 嘉懿有些埋怨,问道:“师父,你不是说你答应了皇姐要戒酒的吗?怎么又喝起来了?” 季长安烦躁地瘫在桌子上,表示很不想搭理这两个徒弟,“你们两个死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喝了?我只是到这里来坐坐不行嘛?烦死了都!” “可是你……”嘉懿还想说,却见他面前的酒碗里的酒好像真的没被动过,旁边的酒坛也差不多是满的,嗅了嗅,季长安身上并没有纵酒时的浓重的酒味。 长乐坐到他对面去,问他:“那你这是干嘛嘛?师父你狡辩!酒都倒好了,还说不喝?你是还没来得及喝就被我们逮到了吧?” “你知道什么呀?”季长安撑起来,对着那一碗美酒,甚是爱惜的样子,说道:“我不喝,我只是看看!就这样看看解解馋!不行啊?既然答应了嘉宁,我就绝不会食言!戒酒就戒酒!以为我跟你们似的,那么不着调啊?” 嘉懿与长乐无奈地对视一眼,齐声道:“是啊,你就是最不着调啊……” 季长安顿时觉得把眼前的一整坛酒干了都消除不了他心里的郁闷:“我怎么收了你们两个死小子当徒弟嘛?” “因为我们……”长乐要回答他。 却被他止住:“停停!我不是在问你们,我是在问我自己!” 他们俩无语凝咽,加上心里本来就百般郁结,长乐也不跟季长安贫嘴了,想把季长安面前的酒拿过来喝,他把手一伸过去就被季长安打了一下,师徒两个对抗几招,那个酒碗却被嘉懿直接端去了,在他们俩的注视下,嘉懿直接把一碗酒给干了。 长乐也没心思闹了,垂下头来,两个人都一脸愁容,唉声叹气,甚是可怜。 季长安瞅瞅他们蔫蔫的样子:“哟哟,怎么?两个人都这副死样子?到师父面前来装可怜啊?等等,让我猜一下,你们是怎么了。” 他倒来了兴致了,凑近嘉懿,问他:“画音跟你闹别扭了?是不是?” 嘉懿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不吭声,默认。 看嘉懿这样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哼声一笑,继而转头凑近长乐,问:“莫离不理你了?对不对?” 长乐也不吭声,扭捏地别过头。 季长安一猜一个准,恨铁不成钢地敲敲他们俩的头,啧啧怨叹,“瞧瞧你们俩,真是没出息啊,一个皇子,一个相府公子,因为两个姑娘弄成这个鬼样子,真丢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她们不搭理咱咱还不高搭理她们呢?就因为两个小姑娘,瞧把你们给烦的,把你们都整得跟娘们儿似的,在这里唉声叹气,弱爆了!” 嘉懿被他这么一训更加羞愧无言,长乐不服气地呶呶嘴,默声片刻,转过头来问季长安:“那师父你为什么在这里对酒发愁是为什么呀?” 他这一问把季长安噎住了,季长安的脸立马黑了下来,瞪他一眼,泄气道:“因为嘉宁不搭理我……” 嘉懿和长乐立马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长乐道:“师父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季长安见面子挂不住了,头疼地辩解道:“你们皇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搞不定她情有可原好吧?倒是你们,两个小丫头都搞不定!才叫丢人好吧?” “反正你怎么都有理……”嘉懿嘀咕道。 反正他现在也闲,难得同时患难的师徒三人聚在一起,季长安转移话题,问他们:“那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搞的?长乐你先说。” 长乐嘟囔道:“还不都怪我父亲,他不准我和莫离在一起,还到皇姐那去告状!莫离就说要跟我断绝来往!现在皇姐都不准我接近昭明殿!真狠啊!” “这姐弟恋不好谈吧?偏偏你招惹的还是莫离,活该!”季长安笑话他。 长乐的怨愤又涌上心头了,道:“莫离怎么了?她是宫女又怎么样嘛?师父你怎么跟我父亲一样这么死板?何以身份论贵贱?我就是中意莫离!” 听他这么说是还不知道莫离的细作身份,所以才误会季长安的话,嘉懿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是难以言明,默默为长乐惋惜,垂头不语。 季长安道:“我又不是歧视她的身份罗,我是说她的性格刁钻强硬不好招惹好不啦?你激动个啥呀?” “她哪里刁钻哪里强硬了?莫离是最温柔最贤惠最体贴的好吧?”长乐不服。 季长安故作肉麻呕吐状:“得了吧?我看她就对你才温柔,自从认识她起,她都没给过你师父我一个好脸色,真是够呛,就你把她当宝!” 他这么一说长乐倒反而得意了,“她只对我温柔?真的吗?” 季长安白他一眼,“你没救了!” 一直没说话的嘉懿此时忍不住说出真相:“其实……师父,莫离姐姐对谁都挺温柔的,只是不待见你……” “为什么呀?”季长安觉得莫名其妙。 嘉懿很惊讶他竟然如此不解,诚实地回答:“因为……你最无礼数……你不尊敬皇姐……你戏弄皇姐……还有你在昭明殿调戏宫女……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光阴动地销 他把地上散乱的东西收拾好,就背着他的装备包和狙击枪离开了,不过他留下了那把手枪和二十发子弹,以及一句话:“嘉宁,保护好自己。” 他是窗口出去的,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一路无阻,然而他和嘉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人在暗处亲眼目睹他从昭明殿出去。 那个人就是秦凤歌,她没有和其他宫人一样得了嘉宁的命令之后就退下,她察觉不对劲,就潜藏在外面候着里边的人出来,并且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季长安出了宫,去玉琼居买了几坛好酒,回了云来客栈。 这时候本应最热闹的云来客栈却安安静静大门紧闭,他敲了门,里边传来掌柜的声音:“客官对不住,今晚客栈被人包下了,还请您到别处打尖住宿吧。” 季长安说:“包客栈的就是大爷我,开门。” 掌柜一听,连忙来开门,见了他就说:“客官,你可总算回来了,我们照着你的吩咐把人都给你清了,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赶了一个晚上的生意,眼巴巴得等着,你倒好连个人影都不见,不是说约了姑娘在此鹊桥相会嘛?这鹊桥给你搭好了,这相会的人却一个没见着,客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不来了。”季长安拖着疲软的身体走进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让喋喋不休的掌柜走人了,他一个人背着装备包和狙击枪往楼上走去。 客栈里缀满了小小的白色烛盏,楼上楼下连成一片,如同从天上倾泻而下的银河,分别通向两个方向的楼梯呈丫字形在中部交汇,季长安走上楼梯,踩在中间交汇处的最后一节楼梯上,木梯响了一下,机关被触动,漫天的花瓣从空中飘下,像一场芬芳的雨落进银河里。 他无力地在阶梯上躺下,任花瓣飘落,埋葬他…… 长安城今夜灯火不休,城东的河边,每一棵桂树上都被少女们挂上了彩色飘带和各色各样的花灯,她们聚集在月老庙前,用绣花针乞巧,或是轻摇蒲扇,笑语嫣嫣地走过张灯结彩的街道,二八年华的少年少女并肩齐行,穿越河水之上的每一座桥,笑靥盈眉。 画音与长乐蹲在河边放花灯,河水被灯火映照地通透明亮,粼粼波光,映衬得河边每一张年轻的笑颜都愈加明艳动人。 可是,在如此欢愉的时刻,嘉懿还有一个心结未解。自从上次被罚之后,他就很少出宫,难得有与画音独处的机会,他知道如果不早点把心结打开的话,他今后面对画音依旧不会好过。于是他开口:“画音,上次那个青魂散……你是怎么知道的?”在嘉宁戳穿画音之前,嘉懿不知道青魂散是罗云门细作惯用的,只当画音从哪得来的偏方,但是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总猜想着莫非画音与罗云门有什么关系? 画音明白他想问什么,她也知道他是迟早要问的。所以她坦白地回道:“那是因为我研究过啊,我为什么会研究青魂散呢?因为我在偷学细作之术。我为什么偷学细作之术呢?因为我想加入罗云门。嘉懿哥哥,我的回答你满意了?” “可是为什么啊?你怎么会想加入罗云门?”嘉懿着实惊诧。 他们走到了比较僻静的地方,画音垂着头,双手拉住嘉懿的手腕,轻轻晃着:“嘉懿哥哥,你想知道,我都能告诉你,但你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嘉懿诧异又纳闷的心情被她的撒娇化解,他诚恳地点点头。 画音开始第一次向别人倾诉心声:“其实我不是来自洛阳,我家也不是什么经商世家。就在数月之前,我还是幽州城第一名门沈家的大小姐,直到父亲突然让我进宫参与选妃,我在家里闹死闹活地就是不愿意,父亲才向我表明让我进宫的目的其实不是选妃,为的是制造一些乱子,让我配合一名细作以使她在太后面前有突出的表现,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父亲北梁当朝太尉沈东来原来是南珂罗云门的细作,他年轻时得到南珂当今圣上的重用,他的才干被罗云门看中,于是父亲与圣上就联手演了一出戏,父亲得罪圣上,蒙受冤屈,圣上下旨将沈家满门抄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逃命去北梁,在路上我五岁的姐姐走丢,母亲病死。因为父亲的旷世之才当时天下闻名,北梁先帝惜才,将父亲招纳为北梁之臣,就这样,父亲在北梁潜伏了十五年。”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参与了选秀,第一次行细作之事,并且圆满完成了,父亲设计周全,我得以从皇宫全身而退,父亲担心我在北梁以后会有危险,就安排我假死,暗中把我送到长安,长孙丞相与父亲是故交,于是我就假用富商之女的身份投奔了长孙府。” “那你为何想要加入罗云门?你父亲定然是不愿意你这样做的,不是吗?” 画音回答:“那是因为,父亲告诉我,其实我的姐姐,并不不是走丢的,而是入了罗云门,成了罗云门的细作。我想加入罗云门,就是想接触罗云门的细作,找出我的姐姐,与她相认,父亲并不知道我有这个目的,不然他是绝不会让我来长安的。” 城东的永安桥上,长乐送了莫离一盏莲花灯,他们缓步在灯市上游走。莫离提着灯,一身藕荷色色长裙衣炔飘飘,背后散下的头发用丝带结成利落的发辫,低头浅笑,羞涩寡言,如一般少女无异。 虽然长乐比她小两岁,但个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长成英姿勃发的俊朗少年,她这样立于他身边都显得娇小了。然而四年前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十六岁,在罗云门受训完毕,正式以宫女的身份进入宫廷,到嘉宁身边协助她。 十六岁的莫离已经长得相当姣美可人,南成帝在御花园设宴招待皇亲,她侍奉在嘉宁身边,引起了三皇子苏嘉宇的注意,席闭之后,三皇子趁她落单时堵住她去路,出言轻薄行态恶劣,她作为宫女敢怒不敢言,就在这时十四岁的长乐突然冲过来直接给了三皇子一拳,把她护在身后,免她不受欺负。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如今这样高挑强健,却已经是个正直勇敢的少年了。拳打皇子可不是小事,可他不屈不挠地,皇上责罚他挨庭杖三十下,他都不求饶,每打一下就喊一声“我没有错!”,把皇上和长孙丞相都气坏了。 好在嘉宁得知真相后出言劝谏皇上,使得袭击皇子的长乐三十下一下都没少挨,而调戏宫女辱没皇室的三皇子被庭杖六十下关了七天的禁闭。 他们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却没怎么说话,长乐性格冲,但在儿女心思上真不知如何表达。长乐支支吾地:“我、我……” 莫离笑问:“你想说什么?” 长乐还是半天说不出,莫离说道:“天色已晚,若公子没别的事,莫离还是及早回宫吧。” 长乐坚决地说:“不!” 两人又这样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长乐突然猛地回过身,一把握住莫离的手,莫离被吓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长乐心里大喜,轻松了一些,就这样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说着:“以后我就叫你莫离,不叫你莫离姐姐了!” 莫离羞涩地低着头:“好。” 长乐继续说道:“以后你不准再公子长公子短了,你就叫我长乐!” 莫离点头,轻轻一个字:“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闲看数着烂樵柯 “你不是说荀韶陵还窃取了一大批罗云门细作的卷宗吗?那可是不妙……” “是的,那一批细作已经是死人了。可恨的荀韶陵折我一大批人,许多条线都得重新部署!” “那四刹呢?” “四刹的卷宗他是不可能碰到的,青龙在北梁已潜伏多年,安排好了一切,等你去了就能配合你保护你,玄武驻守长安探听各方,白虎一直协助我做事,他们都是分工明确各自万全,你就更不用担心,你的卷宗本就是不存在的。你就是我罗云门最强的暗剑,暗剑出鞘,命绝帝王。” “嘉宁,你我都是不愿自怜自艾的,可是说来,你我虽出身至尊名门,却只是这两国之争的祭品,你这把明剑何时杀尽奸佞?我这把暗剑到底是命绝帝王还是命绝于帝王呢?” “是啊,为了泱泱南珂,为了在高位下看着我们的百姓,我们只能把自己献祭。” 两人叹息,停了一会,嘉宁道:“未央,我恨他。” “我会替你杀了他的。”她郑重地许诺。 外面的嘉懿和长乐四目相对,长大了嘴,长乐太过激动了,蹭得一下站起身来,虽然没发出多大响动,还是被察觉了,嘉宁厉声问了一句:“谁!” 长乐连忙拖嘉懿逃走,一转身却直接被莫离堵住了,莫离给他们见礼:“见过长孙公子!五皇子殿下千岁!”面容平静疏离,极力掩饰的羞涩目光还是在长乐身上扫了一下。其实她是看着他们溜进来的,因为她一直在屋顶上用目光在丞相府搜寻她想见到的身影,终于如愿地看到他了,然后她就迟钝了,呆呆地坐在屋顶上,望着他,目光全然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细作的目光,与这长安城里每一家的深闺少女无异。 长乐依然像每次闯皇宫被她撞见了一样,立即嬉皮笑脸地说:“莫离姐姐啊,好巧啊!莫离姐姐你今晚真漂亮!这根簪子太适合你了!” 明明每次都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她还是每次都脸红,她有点歉意,想着自己要是早点阻止他们就好了,这次她已经帮不了他们了,因为嘉宁已经冷着脸走出了屋子。 “长乐,嘉懿,你们在这里干嘛?”嘉宁问。 他们过去给嘉宁行礼,长乐还伸长脖子往屋子里瞧,莫离低着头去关上了门。 嘉懿委屈地嘟囔:“皇姐,我和长乐来这里……” 长乐想怎么掩饰也没用了,他一急就直接说了:“是我想过来看我长姐的!” 嘉宁眉头皱了一下:“长乐,不要胡说,这里没有你长姐,你没有长姐的,你只有一个表姐,就是我。” 长乐哪憋得住话,“不是的!公主表姐啊,我都知道了,我长姐是罗云门的人嘛,所以得保密身份,你就不要再瞒我们了,这里又没外人,你就让我见一下长姐嘛!” “大胆逆子,竟敢在公主殿下面前胡言乱语!”长孙丞相和成凰师太听说了,匆匆赶来后院。 嘉懿使劲扯着长乐的胳膊提示他说话注意点,他却直接甩开他,往前一步直对丞相,激动地说:“我没有胡说!我是有长姐的!父亲,母亲,你们的亲生女儿啊,我的亲姐姐,我都知道了,她回家了,她才没有死……” 一直没说话的成凰师太直接说了一句:“那你就当她死了。”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的情义,这冷漠的话语却没有制止住长乐,反而让他更激动,他对成凰师太吼:“母亲!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她是你亲生女儿啊,你竟然这样说?为什么要这样对长姐啊?” “啪!”丞相直接打了他重重的一耳光。丞相是严父,但只对他的两个哥哥严,从小到大他受尽宠溺,闯了多少祸丞相都没打过他一下。丞相冷厉地说:“你知道你一句话能害死多少人吗?” 他本就在气头上,突然被打,他更加气愤,完全叛逆地不听话音,只顾把嘴边的话说出来:“爹,你打死我我也要说!你们不能这样对长姐!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连家都不能回?还说她死了!凭什么让她牺牲自己去当什么细作!她是长孙家的大小姐啊!她怎么可以受这种罪!她应该在家享丞相府大小姐的福的!我长孙家又不是没男儿了!哥哥们能领军上沙场,我也能替长姐当罗云门的细作!” 他话音一落,一个棋子从门内飞出来,点住了他的穴道,他立刻住了嘴,两眼一闭昏睡过去,被嘉懿扶住。 他们都转头望了下已经关合上的门。院子里没有下人在,嘉宁的目光与莫离相接,嘉宁吩咐道:“莫离,去把长乐公子扶回前院吧。”于是莫离连忙走过去,和嘉懿一起带走长乐。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各有所思。 成凰师太和丞相向嘉宁互相道礼,他们转身离开,丞相深深地叹了口气,成凰师太回望了几眼这亮着灯的屋子,手中的拂尘微微抖动。 嘉宁进了屋,见未央眼里有泪,拉住了她的手以示抚慰。未央浅笑:“原来我的三弟是这样的,从没见过我却这样为我鸣不平,真是个好弟弟……” 嘉宁说:“是啊,长乐虽然冲动,在外面凶巴巴地,还被人称为长安小霸王,但心地是不错的,和嘉懿一样天真纯善,我那其他几个皇弟没有能比得上他的。” “小霸王?我三弟这么厉害啊?” “他厉害着呢,出入皇宫都如入无人之地,从来不讲什么规矩,整天拉嘉懿出宫玩闹,两人可闯了不少祸,他还很仗义呢,莫离刚受训完刚进宫那会儿被我三皇弟嘉宇调戏,他撞见了,你猜怎么着?他竟然直接冲上去打了嘉宇一拳,那时候他才十四岁啊,都闹到父皇那去了,嘉宇到如今还记着他的仇呢。” “十四岁就会英雄救美了,真不愧是我长孙家的小公子。他如今十八了是吧?” “是啊,比嘉懿大一岁。” “也长成堂堂男子汉了,我长孙家的好男儿……”她回想了下刚才长乐说的话,然后停止了笑,说:“嘉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不让他当细作,永远不让他靠近罗云门。长孙家已经不缺为国牺牲的人了,总得有一个人能自在地活着吧,就让他当一辈子无忧的小霸王吧。” “好的,我答应你。” “恩。那嘉懿呢?你有没有为他打算过?” 嘉宁郑重而坚定地说:“他会被立储,成为南珂的太子,会继承大统。” “圣上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吗?” “父皇没有说过,但这是注定的,皇位只能是我的亲弟弟的。” “你真想为他夺嫡吗?” “不是我想,是我母后,她在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让嘉懿在父皇生后继位,母后还说不然她会死不瞑目。” “你还没有放弃追查皇后娘娘的真正死因是嘛?” “我不会放弃,无论怎样,我都不肯相信她真是服毒自尽,当年的她没有理由那样做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厉观迭兴衰 然后李公公就继续领着她们去凤鸾宫,靖成王同行,未央额角的淤青越来越明显,隐隐作痛。 进了凤鸾宫,魏太后端坐在庭前,而旁边给皇上留的金座上却是空的。未央看了一眼,想着就快要见到荀韶陵了。 她从十岁开始,她就是为了一个使命而活,习武、学艺、学媚术,学细作之术,成为罗云门四刹之一谓号朱雀的最隐秘的细作,就是为了等着一天将自己献给将出现在那个金座上的人,然后杀了他。就像嘉宁说的,她是罗云门的暗剑,按剑出鞘,命绝帝王。 魏太后看着行礼完整齐地立着的秀女们,问靖成王:“哀家听闻长兄方才动怒了?” 靖成王知道魏太后定然是知道了,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回道:“是啊,为点小事。” “小事?”魏太后有点不高兴:“长兄是知道的,哀家居于后宫多年,最厌烦后宫争斗之事,尤其鄙夷那些刚踏进宫门就不知所谓兴风作浪的人的。” 沈画音瞬间手指都在颤抖,心虚地低着头。 魏太后的目光落在未央身上,对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前答话:“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府上的姑娘?” 未央行礼,回道:“回禀太后娘娘,小女子贱名卫阑珊,家父是吏部侍郎卫如深。”这是她用于掩饰的身份,卫如深自然是罗云门的人,亦是在北梁潜伏了多年。 魏太后笑:“哦?原来是卫侍郎的千金,卫侍郎可是我北梁一等一的好官,哀家早听说卫家养在深闺的小女灵秀非凡,这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未央回礼:“谢太后夸奖,小女子不敢当。” 魏太后又问:“今日选秀,为何打扮如此简朴?卫侍郎虽是出了名的清廉,可也不至于如此朴素吧?” 未央一叩首:“请太后娘娘恕罪,小女子会打扮如此,实属冒犯皇恩,可……今日……是我母亲的冥寿……小女子该死,今日不应提这事的……请太后娘娘恕罪!” 天下人皆知魏太后仁厚,未央就是在赌她欣赏孝女,所以才这样的,她也果真不生气,反而更加赞赏未央:“为母戴孝何罪之有?哀家不会怪你的。明知这样也许会触怒哀家,你还是这样,可见你真是位孝女。我北梁皇室要的就是你这般贤良孝顺的女子。平身吧,不用害怕,哀家不怪你。” 她起身后,魏太后脸上又变了层意思,问她:“你这额头就是方才在外面伤的吧?哀家都知道了,听说是太尉府沈大小姐伤的,这沈大小姐出来给哀家瞧瞧吧,竟敢在我凤鸾宫外伤人,是把哀家不放在眼里是嘛?” 沈画音顿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太后饶命!太后饶命!画音并非有意冒犯太后娘娘!画音不是故意的!” 靖成王见这真是糟了,要给沈画音求情,他还没开口呢,谁想未央抢在他之前,也惊慌失措地再次在沈画音旁边,泪雨涟涟,说道:“请太后娘娘息怒!不关沈小姐的事,是未央笨手笨脚摔倒的!不是被沈小姐所伤!请太后娘娘息怒!” 魏太后见未央神情如此真诚,有点讶异:“阑珊,你不用担心,你照实告诉哀家就是,哀家会为你做主的,他沈家地位再高也高不过荀氏。但是你若对哀家说谎的话,哀家可就对你好感全无了,你要想清楚,哀家再问你一遍,是否是像哀家听说的那样,是沈画音推了你把你伤成这样?” 未央先是抬头望魏太后一眼,让她看清自己眼里的泪和无奈,然后快速看了一眼大祸临头的沈画音,对魏太后叩了两个响头,啜泣了一下,眼泪落在地上,望着魏太后回道:“回禀太后娘娘,的确是……小女子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不关沈小姐的事。”最后再磕了一下头:“惊扰了太后是小女子的过错,求太后不要责罚沈小姐,小女子甘愿受罚。” 这真挚无私的表演把沈画音都打动了,更别说魏太后了,魏太后看她这样,动容了,其实这才是她想要的答案,于是她下懿旨:“将沈大小姐送回家去吧,他沈家的女儿皇宫要不起。”沈东来毕竟是来自南珂,北梁皇室在倚重他的同时也在防范忌惮他。 她掷地有声的话一落音,沈画音万念俱灰,还不断叫着:“不要啊太后!饶了我吧太后!”她被宫人带走了。未央还在不断为她求情:“求太后娘娘赦免沈小姐!求太后娘娘……” 魏太后从金座上走下来,到她面前让她起身,她哭得梨花带雨,魏太后都心疼,亲自扶她起来,对她说:“哀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你还不惜欺瞒哀家来为那样的人求情,是不是傻?” 未央遵从礼数退后一步,停止了哭泣,认真地回道:“回禀太后娘娘,小女子是傻,可是小女子只是想与人为善,想和众姐妹好好相处,即有幸同入宫中,就得极力维护后宫和睦才是……小女子自作聪明欺瞒太后,请太后降罪……”说着又要跪,被太后扶住。 魏太后再下懿旨:“卫家卫阑珊贤良淑德宽仁孝义,册封为阑昭仪,赐居锦绣宫。” 众人愕然,未央装作愕然。李公公上前来,问道:“太后娘娘,是否要等陛下来了……” 魏太后望了一眼一旁站着的荀韶陵,他点了下头,魏太后果断地说:“不用了,陛下不会来了,就由哀家主事选妃。陛下龙体抱恙不能上朝,哀家垂帘听政,有人说不妥,就和当年先皇时抱病一样,那哀家也是无奈之举。但是,哀家执掌后宫几十载,莫非还有人要说哀家连替陛下选妃的权力都没有?” 自季长安逃跑之后,荀韶陵向魏太后坦白了真相,请魏太后替她朝上听政,不过一般事宜还是他亲自处理,他还能更加隐秘地做万朝宗的事,知道这事的还有王公公,王公公本就是太后心腹,她特意派去伺候新皇的,自然能保守秘密,也能在安延殿伺候不方便见人的荀韶陵。朝堂上下非议颇多,但因为荀韶陵虽然不出面但朝中政事依旧运行如常,有异心的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反而觉得被万朝宗盯得更紧了。 李公公只好照办。未央呆呆地下跪谢恩,一场精彩的表演谢幕。 没过几天,传来消息,沈家小姐沈画音因不甘失手妃位而自尽。 霏云阁内,嘉宁的病已经好了,可是她身体还是难受,心像落进了深渊,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躺在床上发了好几天的呆。 莫离详细地禀报着事情:“青龙来了消息,荀韶陵已经很久没上朝了,这一段日子是魏太后垂帘听政,荀韶陵对外称抱病,没有出过寝宫,连选妃都没去,不过据我们潜伏在万朝宗的细作回报,万朝宗依旧能收到他的指令。这样看来那人说的是真的。” 嘉宁没反应,她继续说:“沈画音来过,她说朱雀已经顺利入宫,赢得魏太后欢心,还被封为昭仪。她这次配合朱雀配合得很好,沈东来不想她当细作,所以给她安排假死,请求公主将她调回长安。” 嘉宁有反应了,只是张了张嘴,发出声:“准了。她本就不是罗云门在册的细作。莫离,你放心,我不会让她进罗云门的,毕竟你只有这一个亲妹妹。” 莫离跪拜:“谢公主!” 她却说:“你还叫我公主,我却觉得陌生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几危大壮藩 眼见着他们搜完第一遍了,都还没有发现什么,季长安耐着性子搜第二遍,也就是循着凤歌搜过的房间再搜一遍,凤歌同样这样做。 季长安在那书房里也耽误了好一会儿,他也发现了那花瓶的不同之处,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出来。 虽然相信秦凤歌已经细细地搜查过了,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把每个房间搜了第二遍,然而除了几张春宫图外他还是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找到。 秦凤歌潜进了孙府的主屋,也就是孙主簿的卧房,这间屋子季长安已经搜过了。她进去时,孙主簿还在熟睡着,她靠近他的床头,将那张她事先写好的纸条放到他的枕头旁。 季长安已经搜完第二遍,基本上都把孙府翻了个底朝天了,却还是一无所获。他不由得想,这孙主簿会不会真是个清官啊? 清官与好官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他家里没有可疑的财物只能说明他不贪,并不能表示他不曾作恶纵恶。 可是终究还没有搜出证据,又怎能质疑他不是个好官呢? 想想这些南珂官员也是够可怜的,谁知道他们自己平常睡觉时会不会也被人这样搜查过呢?想要是孙主簿知道他睡觉时,曾有人把他的府宅都翻了遍,那得多渗人啊? 秦凤歌装模作样地把季长安搜查过的房间再搜一遍,最后和季长安一样有些沮丧地走出最后一间房,两人手一摊,表示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季长安示意再搜一遍主卧,秦凤歌抢在他之前重新潜了回去,眼见季长安又要进来了,她怕他看到她放在孙主簿枕头边的字条,所以她一情急之下,做了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她装作无意地碰倒了一把凳子,很是巧妙地摔了一跤。 季长安还没有重新进来主卧,秦凤歌就用她绊倒的声音惊醒了孙主簿。 大事不妙,就要被发现了,季长安赶忙去拉从地上爬起来的秦凤歌。 孙主簿已经开始大吼大叫起来了:“来人啊!有贼!快来人!” 季长安没有只顾自己逃跑,他拉住秦凤歌的胳膊把她迅速地拖了出去,秦凤歌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任季长安拽着她逃跑。 在孙府的家丁被孙主簿叫起来之前,他们两个黑衣人就已经跃到了屋顶之上。 因为一直被季长安带动着,所以上屋顶时,秦凤歌没能靠自己站稳脚差点滑了下去,被季长安一把搂住,他的手一下扶住她的腰,随着她滑倒的趋势在她腰上转了一圈。 季长安触碰她的腰间时,秦凤歌着实受了惊,排斥地避了一下,季长安以为她是害羞,就连忙收回了手,秦凤歌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体。那个时刻情况太过混乱,两人都急着逃跑,所以季长安没有想太多,直接略过了。 孙府这夜因为他们的“拜访”变得一片混乱,大多人以为是飞贼潜进来偷东西,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贵重物品丢失,想来是那“贼”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发现了。 只有孙主簿,他在大叫完之后就看到了枕头边的那张字条:“花瓶内证物已收,若想保家人活命,请自灭口。” 他的汗水把那张纸条浸得不成原型,手颤抖了好久,奔进了书房,去看那个花瓶,而那空洞洞的花瓶口就像黑隆隆的深渊,等着他跳下去。 调查就算是告终了,项天歌最后呈报嘉宁的是,经细作详查,没有找到罪证,暂时只能承认曹广春清白无罪。按之前说的,查出这个结果,嘉宁赏了项天歌,将他的玄武令牌赐还给了他。 季长安有些不服气,在清源长老面前抱怨:“凭什么嘛?真不公平,明明是我和凤歌去搜查的好吗?我们冒了多大的险受了多大的累?凭什么就他一人受了赏?” 清源长老道:“你莫羡慕他的赏赐,要知道,你们这次的调查要是出了乱子,或者后来证明着调查结果有误,他可是要负全责的,而且你们两的处罚都得他一人承担。” 季长安还是抗议:“这还是不公平啊,我觉得这个规矩根本就不能做到赏罚分明,我们是团队作战,不能由一个人承担后果啊,赏只赏一个主要责任人,罚也只罚他一个,那其他参与行动的人怎么会有积极性呢?不会互相推卸责任吗?” 清源长老抬眼看了下他这义愤填膺振振有词的样子,点点头:“你说得很好,罗云门是应该更加赏罚分明些。” 他满意了:“这才对嘛。” 清源长老清清嗓子,道:“你和凤歌在搜查过程中不加小心,惊动了被搜查对象,有打草惊蛇之过,险些致使秘密行动暴露,老夫罚你们二人在端思堂面壁六个时辰。” “啊?”季长安懵了,气得干瞪眼。一旁的凤歌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怪他多嘴,拉着还想抗议的他跪下:“弟子知错,甘愿受罚。” 他们进了端思堂,在端思壁前跪下,噤声思过,然而他只负责跪下,噤声思过成了秦凤歌做的事,还得忍受他的聒噪。 季长安这是第一次进端思堂,在这么一个空有四壁的暗室里,面对端思壁上那十六字信言,他没有半分敬意,还在不停地抱怨:“……这整一个小黑屋嘛,罗云门真是变态,设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还是部队里直接一点,要么体罚,要么训一顿,要么劳动惩罚,要么写检讨,这样对着一面墙跪着有什么用?还真面壁思过啊?” 他们背后的门开合了一下,一个人轻摇折扇,踏着无声的步子走了进来:“这端思堂是罗云门之人静思己过的地方,自罗云门设立以来,此刻你们跪的地方跪过的细作不计其数,包括历任掌门和长老,连昭明公主殿下都时常来这面壁,公主殿下甚至曾在端思堂自罚面壁思过三天三夜,在如此庄重的地方,你岂能如此放肆无礼?” “三天三夜?她自罚?”回头看着项天歌走进来,听了他的话,季长安有点怔住了。 原来,这么一个幽暗沉寂的地方,是她经常来的,高高在上的她也在这里罚跪过。三天三夜啊?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转头,郑重地审视面前的这堵雕了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的铜墙铁壁,“国家为上,皇权至尊,忠死罗门,奉命天下”,这就是她的信仰吗?这就是罗云门细作们的宿命吗? 三天三夜,她跪在这里,想的是什么呢?她的国家?她的过错?这一切的重压她是如何承受的?她会不会也想过摆脱这一切? 他不禁失神了,眼前的那刷金的十六个大字似乎散发着鲜血的气息,端思堂庄严肃穆的气氛压在他心上,驱逐了那些浮躁与戏谑。 秦凤歌问项天歌:“你怎么来了?” 项天歌合上扇子,面容冷峻,似有伤神之色,径直走过来,在她旁边的垫子上直直跪下,回道:“刚得到消息,孙主簿自尽了。” “什么?”季长安惊道,秦凤歌也表现得和他一样诧异。 自从看到那张字条后,孙主簿就处于不能言明的惊恐中。此时已是他们潜进孙府搜查后的第二天了,在这一天的黄昏,孙主簿写下遗书,安排好身后事,上吊自尽了。 他用自己的死保住了秘密,保住了他家人的性命。孙主簿的死,着实是这整个调查过程中最大的疑点与结点。所谓疑点,就是他若真是无罪为何要自尽呢?可是物证没有搜出来,这人证也没了,即使罗云门依然觉得他和曹广春是可疑的,又能查出什么呢?根本都无法指控他们有何罪行,这就成了结点。 “他自杀的原因不明,又没有罪证,最终得了这么个没头没尾云里雾里的结果,所以,我们这次行动算是失败了,殿下很不满意,收回了对我嘉奖,师父罚我到端思堂面壁十二个时辰。”项天歌不甘而怨愤,紧紧地攥起了拳,他笔直地跪着,闭上了眼。 整个经过串联起来,在季长安脑海里闪现,一条人命的突然逝去,让他在感情上受到冲击的同时,大脑也受到了刺激。 证物?人证?如果换一个思维呢?这种种没头没脑的线索联系起来,结果是人证被灭了口,证物找不到。人证是怎样灭口的呢?物证是真的找不到还是消失了? 季长安沉默地思考了很久,那夜色下的一幕幕,一个个细节,在他脑海里撕扯,有什么不对劲?一定是有的,只是自己忽略了。 良久之后,他僵硬地转过头,望向秦凤歌。 第一百六十五章:有时逢敌手 跪满了六个时辰之后,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季长安和秦凤歌先出了端思堂,只余项天歌一人在端思壁前跪着。 季长安膝盖疼得很,连路都没法好好走,可他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骂骂咧咧抱怨不断,这时他仿佛完全没有了气力,疲惫地在鉴天阁前的阶梯上坐下。 他后面的秦凤歌,看他神情低落,坐到了他旁边,和他一同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际间那一道微弱的天光。 他缓缓开口:“诶,孙主簿死了……” 秦凤歌看看他,若有所思:“肯定是他做贼心虚了呗,所以一知道我们在查他,就自尽了。你就为他的死惋惜啊?未免太多愁善感了些。” “你的话未免太牵强了些。”他的语气骤变,不再是哀叹,而是直接且冰冷。 她心里颤抖了一下,稳住心气,装作不解他的意思:“怎么牵强了?他不是畏罪自杀又会是怎样?” 他转头直视她:“如果是有人想他死呢?如果是有人不但毁了证物还想灭人证的口呢?” “你什么意思?”她的脸色也冷了下来,隐隐察觉到了他的怀疑:“他明明就是畏罪自杀,哪是被别人灭口啊?而且有什么证物?我们明明没找到什么证物啊。” 近距离的,季长安凝视着她,用目光审量她削瘦伶俐的面孔,“真的没有找到吗?”他凑近她,直接将手伸向她的腰部,秦凤歌一愣双眼直瞪着他,他冷笑一下,说:“就是在这里,那个时候,我抱住你的时候,碰到了你腰,那时候就感觉硬邦邦的,不大对劲……” 她强做镇定,心一横,把他伸过来的手一按,让他的手掌紧贴自己的纤纤细腰,和他四目相对:“你说这里?这里有什么呀?你摸到了吗?” 季长安把手抽开甩掉她的手,说道:“你真以为我傻啊?现在肯定是没有了,你肯定将东西销毁了呀。可是我那个时候的感觉是不会错的,你先搜的书房,一定是搜到了什么,然后在他家的卧房里,我想再去搜一遍,而你就那么刚好地绊了一下,惊醒了孙主簿,你轻功那么好,心思那么细致,怎么就在那时候绊倒了呢?” “荒谬!我失手了不行吗?我一时不慎又有什么的?这就可疑了?你未免也太多疑了吧?竟然怀疑到自己人身上!真是岂有此理!”她怒道。 季长安道:“你不是失手,你是得手了!所以孙主簿死了!要不是他知道了什么?他何至于因为我们的搜查而自杀?我们真的没找到证物的话,他完全没必要自杀的!自己人?罗云门不是要怀疑一切的吗?排除了一切有可能性的,那看似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我就是怀疑你,我没有揪住你的证据不能举报你,但是,以后,我会盯着你的。我有一种直觉,你留在罗云门肯定有某种意图。” 荀韶陵恢复正常执政以来,大力整顿朝纲,一心为南征而做准备,然而他是新君执政,朝堂依然有不稳的迹象,如此紧锣密鼓地准备发动南征,自然少不了反对的声音。 其他大臣劝谏过几次之后就逐渐放弃了,只有沈东来,他坚决反对南征,不顾别人对他的怀疑,每逢朝上讨论南征,他都要向荀韶陵进几句谏言,每次都有新的劝谏的理由,惹得荀韶陵甚是恼火,还让天元长老在他四周安插眼线以证他对北梁有异心,可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他除了在朝上公然反对荀韶陵之外就真的没有别的异常动作了。 今日早朝,荀韶陵与众臣商讨南征时的军饷粮草的安排,沈东来又进言了,“陛下,请容臣一言,今年我北梁连遭大旱,粮食陡减,多地受灾严重,若此时陛下为南征而大肆征粮,必会大伤民利,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暂缓南征……” 荀韶陵怒火中烧,刚要开口斥责沈东来,忽闻百官中传出一道怒气满满的声音,大声呵责沈东来:“沈大人实在荒谬!我北梁虽今年一年受了旱灾,但国库充实,各地粮仓储粮丰厚,应对灾情绰绰有余,只需善加调配定能抗抵旱灾,且能为南征留有足够的粮饷,何来大伤民利引发民愤之言?沈大人是觉得我北梁朝庭无能所以没法顾民又顾军吗?还是沈大人有心挑乱众臣之心让臣等怯于南征?” 这刚正凛然的声音来自于三品吏部尚书卫如深。 沈东来连日的劝谏多次引得龙颜大怒,但他尊为当朝太尉,权倾朝野,朝堂之上还没有敢出声与他辩驳的大臣,连军机首辅司徒连英被荀韶陵问起对沈东来的意见时都是偏向沈东来的,更何况卫如深一个三品吏部尚书乎?然而就是他发声了,就是于此刻,让众臣及荀韶陵都觉得有些新奇。 卫如深的铿锵之词使荀韶陵颇感欣慰,这朝堂上总算有一人能让他刮目相看了,荀韶陵也不用一人与沈东来僵持了,他觉得甚好,甚好。他先不表态,不发言语,静看堂下两人争辩。 沈东来被卫如深呛声怒斥弄得一时语塞,不过气势不减,依旧与卫如深针锋相对:“……卫大人竟出此言,实则是考虑不周大意轻心!卫大人不知顾虑大局吗?如今两国若是交战于我北梁会有多大损耗啊!我只是为国力着想!你竟出言不逊!进如此荒唐之言以蒙蔽圣听!” 卫如深一向耿直,不善阿谀迎奉之事,在此时他更是体现了这一点,将忠心表得淋漓尽致,完全树立起傲视群臣的高洁形象:“沈大人!下官只是想提醒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多思多虑有何益处?你说顾全大局,难道陛下身为北梁君王就不知顾及大局吗?在朝堂上下商备南征如火如荼之时,沈大人非要几次三番泼下冷水,沈大人你居心何在啊?你到底是怕我北梁出师不利还是怕南珂被侵?恕下官不得不怀疑沈大人的忠心!” “卫大人!你……” …… 卫如深与沈东来朝堂争辩论,让众臣唏嘘,荀韶陵倒是看得尽兴,毕竟难得见到沈东来被朝臣顶撞。他一直和天元长老一样对沈东来颇有怀疑,也可恨朝堂被沈东来掌控已久,今见这种形式,他有些庆幸。最后还是荀韶陵开口劝止他们,他佯怒道:“忠与不忠朕自有分辨!朕只是觉得,这朝堂百官中还有如此耿直的良臣,实属欣慰。战与不战,朕早有定夺,沈爱卿何不省省力气,不要再与朕做口舌之争?朕已下定决心,南征刻不容缓,朕迟早要兵临长安城下,沈爱卿且看着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顾己自贪生 晚间秋凉,王公公见荀韶陵放下了奏章,趁他歇息时,招手叫进了已等候多时的司礼太监。司礼太监将各宫的名牌奉到荀韶陵眼前,道:“陛下今夜还未翻牌子呢。” 荀韶陵望向那一个个名牌,目光落在“阑妃”上,连司礼太监也注意到了,每次翻牌子时,他的目光都会在这个牌子上停留很久,但是他向来不会伸手翻动它,总是随手将别的牌子一翻,根本不会注意到底是哪个美人。 “今夜……”他收回手,“朕不翻牌子了。”他说道,扬手示意他们退下。 过了一晌,展英来呈禀情报,君臣议事完毕,展英见荀韶陵把玩着玉埙,神情失落,他岂会不知荀韶陵心思?轻轻地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一个月零十三天了……” 荀韶陵顺口道:“是啊,我都已经一个月零十三天没见过她了……” 展英道:“既然陛下此般惦记,何不去锦绣宫看看?” 他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朕惦记着她?” 展英笑答:“展英只不过报了个数目,陛下便知道展英是在说什么,就可见陛下是惦记的。” “原来你是在诈朕?”他笑道。 展英道:“展英不敢,只是道出实情而已。” 他点点头,沉思良久,露出一些纠结苦恼不堪的神色,后来似下了某种决定,自嘲地说:“是啊,这的确是实情。朕一直逃避又有何用?”他起身来,走出安延殿,展英跟着他,他回头道:“朕是要去锦绣宫,你就不用跟了。” 展英点点头,退下了。 锦绣宫中,未央于庭前静坐,倚在美人靠里,面前放着丝琴一把,然而她无心弹奏,一身单薄红衣,而肌肤却不显一丝血色。如意立在她身旁,时而跟她低语着什么。 锦葵从寝殿内走出来,看她这般萧索之态,摇了摇头暗自叹息,拿出一条锦袍,走过来,轻轻将锦袍覆在未央身上:“娘娘,晚间天凉,要保重玉体啊。娘娘要不在喝药之前用些甜汤暖暖身子吧?” 未央微微颌首,望着她,亲和地一笑:“还是锦葵想得周到,甜汤极好。”未央与如意目光相接一瞬。 锦葵正要退去盛甜汤,一转身便见荀韶陵只身一人踏进了锦绣宫,不由得愕然。 未央也望到了荀韶陵,这么久没见,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出现,她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不过这样正好,讶然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未央从美人靠里起身来,如意扶住她,给荀韶陵见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施然跪下,礼数不错分毫,然而一举一动皆显弱质纤纤之态,惹人垂怜。荀韶陵下意识地想扶住她不用她行大礼,手正欲抬起,还是放下了,“爱妃平身。” “谢陛下。”锦葵和如意扶她起身来,她微微垂头,立于荀韶陵眼前。 荀韶陵的目光扫过锦葵,摆摆手:“你们退去吧。” “是。”如意和锦葵双双退至侧殿。 庭院里只余他们两人,未央一时不语,面无表情,荀韶陵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他先开口了:“多日不见,爱妃清瘦不少……” 未央忽然背过身去,捂住了一边侧脸,情绪微浮,有些哀叹之感:“臣妾粉黛未施,妆容不整,以病容面圣,实是罪过。” 女为悦己者容,她在他面前也是这么在意容颜的,与一般女子有何异?又有何可疑?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让她正面相对,柔声道:“爱妃多虑了,朕只是心疼爱妃体弱而已。爱妃无需妆容修饰便能令六宫粉黛无颜色,就算是病容又有何人可比得?” “那你为何不来……”她抬起头来,双目泪光涟涟,最直接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今夜无月,他没有进寝宫,而是于庭前抚琴。她以香茶侍之,美目低垂,喜怒不形于色。 琴音缓缓如涓流,优美畅轻,由缓至急,扣人心弦,偶如夜半私语婉转低诉柔情缱绻,忽丝弦一顿如战鼓鸣金,悲壮痛切,一如荡气回肠的史诗,待琴调平转,却无柔意,凄婉断肠,无尽悲凉,余音绕人心头而不绝。 他坐在琴案对面,神色低沉,专心抚琴,两人之间除了琴音别无他言。在举杯落盏间,未央的目光瞥到了他腰间的佩剑。 宫闱内禁刀兵,他今夜前来为何会佩剑?他意欲何为?自己先前怎么没注意呢? 随着这曲《唐宫燕》于此刻突然一顿转入悲壮声,她旋即懂了,心下大骇,落盏的手抖了一下,急忙稳住,神色不改,寻摸对策。 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待余音回荡清绝,庭内无声,他的目光从琴上落在她的面容上,她稍抬美目,将一杯清茶奉于他:“陛下将这曲《唐宫燕》弹至绝佳境界了。” 他笑:“爱妃过誉,朕的琴艺哪能及爱妃半分?若是爱妃弹奏必然更加绝妙。朕班门弄斧了。” “谢陛下盛赞,既然陛下说班门弄斧,容臣妾臣妾也班门弄斧一回可好?”她拿起他面前的玉埙,看他一眼,将埙口靠近红唇边,玉指轻掩埙孔,埙声剔透,指尖青葱,红唇欲滴,自成图画。 埙音更添萧瑟凄婉,在这肃杀秋夜,这样的埙音入耳,让人不知该感叹埙音绝妙还是曲意甚哀,美人颜如玉,埙声扶玉容,低婉中暗含慷慨,埙音如泣如诉,人心玲珑巧妙。 他抚琴奏《唐宫燕》是对此曲最佳的阐释,她吹埙一曲《唐宫燕》,是对此曲含义最深的知悉,琴音动人,埙音伤人。 埙曲既毕,荀韶陵目含悲色,他未对埙音做评说,只是开口缓缓而道:“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盛世开元,贵妃宠冠后宫,唐明皇为美人罔顾社稷,险些葬送了大唐江山,贵妃终是死于马嵬坡下,玉颜香魂再难寻,而太液芙蓉未央柳,唐宫春色依旧……使人喟叹杨李一场悲情,何人懂这江山之重?惟万马当前,兵临池下,君王才明皇威不可失……” 他抿茶一口,避开她的目光。 未央心凉彻骨,待他语毕,静默一晌,未央仰面,双眼盈盈颇为凄婉:“江山之重,岂有一个“情”字容身处?与社稷相比,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抬眼直视她,似有万般难言,她却含泪一笑,“后人经传说中的霓裳羽衣曲排霓裳羽衣舞一支,臣妾于闺中学艺时曾特意向幽州乐坊舞姬讨教过,霓裳羽衣虽无,也可以红衣代之,请恩准臣妾为陛下献上一舞,以慰今夜知音之会。” 他勉强笑道:“爱妃还善舞艺?朕愿观之。不过爱妃独舞岂不是少了趣味,正巧朕也学过这首《霓裳羽衣曲》,朕愿为爱妃以琴音伴奏。” 未央起身,施了一礼:“臣妾荣幸之至。” 第一百六十七章:空门说得恒沙劫 在他面前,她解开颈项下的衣结,用以遮寒的银丝锦袍滑落,一袭红衣映衬她肤白若雪,身姿纤纤动人,退后几步,凤眼美目与他的目光相触,水袖抬起,半掩玉容,他的琴音亦起,音调圆顺,动人心弦,她拂袖妙舞身姿舒展,似有一片盛世于眼前。 再美不及今夜舞,再美不及今夜乐。他们琴舞相和,默契相融,一人一琴,一人一红衣,便足足勾画出一派歌舞升平,在这北梁皇城之内,宫苑深深,似是唐宫的繁华旖旎,美到极致,妙到极点。 与未央有默契的不止有荀韶陵,还有如意。从荀韶陵踏进锦绣宫开始,她就注意到了他腰间的佩剑,奈何锦葵就在旁边,她无法与未央交流,退回内宫之后,她把锦葵支去整理床榻,她以准备茶点为由出了寝殿,实则躲在暗处,确保自己的藏身之处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她捂住衣袖下的袖箭,紧盯荀韶陵和未央的方向,她时刻准备着,若是荀韶陵真的对未央下了杀手,她就破釜沉舟,来个鱼死网破,大不了与荀韶陵同归于尽。 乐声渐至尾声,未央和乐翩翩旋转,手臂抬起玉指直指长空,纤纤之体却尽显慷慨,红衣娇艳,舞姿魅惑。 寝殿另一侧的树围中,如意凝神盯着荀韶陵的背影,忽感有人从背后靠近,她稳住心绪,放下捂着手臂的另一只手,收起脸上的杀气,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 直到那人拍了下她的肩,她才做出受了惊吓的样子,回过头:“锦葵……”又捂住自己的嘴在阻止自己惊叫一般,瞪大了眼睛看锦葵。 锦葵审量地盯着她的脸,低声问:“你不是去准备茶点了吗?躲在这里作什么?” 如意再回头通过树枝间的缝隙瞥了眼庭内的形式。 她弯身端起旁边放着的茶点盘子,向锦葵示意她真的去准备茶点了,然后把锦葵拉进内殿,向她解释:“我就是看娘娘舞姿甚美,陛下又亲自为娘娘抚琴伴奏,真是难得一见,所以躲在那里想多看看罢了。好锦葵,你可不要告诉娘娘。” 锦葵暂且信了她的这个解释,说:“娘娘和陛下相伴为乐,我们身为下人怎么能暗自偷窥呢?真是没规矩。” 如意想自己已经算是很会扮宫女了,没想到锦葵扮得比她还有真,倪了她一眼,不做理会了,反正也没有证据落在她手里。 锦葵还有怀疑,故作无意地碰了下如意的手臂,却发现并无异常,她怎知,如意早就把袖箭抹到上臂去了,衣袖又宽,她怎么能看得出? 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她翩翩欲飞,华彩若仙,眼波流转,发丝轻扬,他的指尖在丝弦上拨动,目光却始终随她而动,惊艳,惊叹,惊讶。 余音将近时,她双瞳一滞,顺着舞姿突然旋转到他身侧,趁他不备时,一把拔起了他腰间的佩剑,银光在他眼前一闪,他一惊,手指挑断了琴弦,随着未央这一下,四周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靠拢声,有几道黑影情急之下露出了身。 然而未央并不是刺向荀韶陵,她知道此刻杀了荀韶陵,她和如意也插翅难逃了,她们的生死是小事,只恐坏了大事,现在荀韶陵已证明了真身,又是大战在即,自己若是以南珂细作的身份刺杀他只会让北梁更有理由南征,到时候战争定然更加激烈。 可她也不能让荀韶陵杀了自己啊,所以,破釜沉舟,且做一拼吧。 她拔起剑来,双手握剑柄,身姿一旋,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泪湿双眼直视荀韶陵,明晃晃如白练的长剑在夜色下映衬她凄美绝厉的面容。 “阑妃!你这是要做什么?快将剑放下!”荀韶陵惊得猛然站起身来,对她大喊。如果她是拔剑刺向他的话,他可能根本不会惊讶,可是她是拔剑挥向自己啊,如此决绝如此突然。 未央退后远离他,拿出自己所有伪装的技巧与智慧,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言语都直击人心,她说:“臣妾入宫本未尝得见天子真容,略有琴艺,幸得陛下垂怜,得以与陛下月下相会,将陛下当做知音,托以真心……近来恩宠渐衰,陛下多日未曾踏足锦绣宫,臣妾想定是臣妾自己有不足之处,暗自悔过,只盼与陛下再见……”她停顿一下,眼泪垂下,与荀韶陵四目相对。 “而再见时,陛下佩剑前来……一曲《唐宫燕》,臣妾已知陛下之心……陛下是想臣妾死啊。臣妾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会将臣妾看作杨玉环赵飞燕之流?陛下是怕了吗?陛下怕待臣妾情真?还是陛下在怀疑臣妾有不轨之心?所以才疏远臣妾?所以才派人监视臣妾?所以才对臣妾起了杀心?” 她声声痛诉,声声质问,最直接地揭露了他的心思,这最残忍的心思,在他们之间撕扯开来,他该怎么回答? “阑妃……” 看到他的神情荡漾已有泪光,未央咬牙,作最后的尝试,“陛下为一国之君,时刻为家国之安危担忧,所以一点隐患都不能容忍,臣妾明白。陛下既已对臣妾起疑,臣妾只有一死方能证明清白。臣妾死而无悔,可陛下能无悔吗?最后请陛下铭记一言,能提醒你家国为上万事小心之人能有很多,而能为你以身挡箭的恐怕不会多有。”她泪光朦胧的双眼瞥向长案上的琴,最后再看荀韶陵一眼:“知音弦已断,自此人鬼陌路,陛下,臣妾别过了!” “不要!”荀韶陵向她扑过来。她手中的剑紧蹭她雪白的脖子,顷刻间抹出一道血痕,好在他手快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剑锋用力扳开,打掉了她握剑的手,自己的手被剑锋剌伤,鲜血流出,长剑落地。 荀韶陵不顾手伤,将身体瘫软的未央紧紧拥入怀中。未央的一颗心终于平稳落地,又是逃过了命悬一线的一劫,她甚至都做好准备了,大不了在荀韶陵面前自刎,虽然任务失败,但好在保全了秘密,她没想到心狠如荀韶陵在最后关头还是心软了。 同样的,她不惊讶荀韶陵怀疑她想杀她,却十分惊讶荀韶陵救了她。 他受伤的手搭在她的肩上,透过薄纱衣服,她感受到他血液的温度,还有他紧张的呼吸。她问:“你不舍得我死?” 他说出了最真心的话:“是的,我舍不得。” 周围的杂响散去,夜空下恢复清平寂静。 未央便知道,还是她赢了,可是这场胜利为什么会让她心生酸楚? 荀韶陵吻上她满是泪水的脸,吻她的唇,吻她的颈项,吻她的伤痕…… 他是在庆幸还好没有失去她,她却觉得自己突然遇上了某些难以名状更难脱身的危险。她心中悸动,忽然紧抱住荀韶陵,把脸埋在他怀里,“今夜你不会再离开了吧?” “恩。”他将她横抱而起。 第一百六十八章:弹棋玉指两参差 南珂,广仁宫内,宫女木槿进内殿,一脸喜色,步履轻盈,走到瑾贵妃面前,行礼:“娘娘,二皇子殿下来了。” 瑾贵妃倚在靠塌上,双目微合,稍作小憩,慵慵倦倦,高髻丽容,玉钗挠头金步摇直插云鬓,虽年近四十却肤白若雪嫩如少女,难怪如今后宫她一人独大,所饰所用皆显华贵非常。听此言,她立即抬眼端坐:“还不快让我裕儿进来!” 话音一落,不待木槿通传,就听到二皇子苏嘉宇爽朗开阔的笑声:“母妃!” 他大步走进来,高挑韧健,珠冠锦袍,皇子的贵气尽现,向来眉宇间那股淡淡的阴郁之色消散,喜上眉头,浅笑上前,方要施礼,被瑾贵妃扶住,她道:“裕儿,今日母亲见你好似有些不同往日啊,为何如此欣喜?” 嘉裕笑意加深,示意瑾贵妃屏退左右,瑾贵妃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宫要与我皇儿说些体己话。” “是。”宫人们附礼退出内殿。嘉裕补了一句:“木槿可留下。”木槿住步,回望嘉裕,与他目光相接,笑道:“是。” 宫门关合,苏嘉裕与瑾贵妃落座,木槿奉上茶,伺候在一旁。 苏嘉裕接过木槿奉上的茶,细品一口,对瑾贵妃道:“母妃,今日在朝上,父皇降旨升曹广春曹大人为兵部尚书了!” “曹广春?你的岳丈曹广春?”瑾贵妃大喜。 苏嘉宇连连笑着点头:“是的,正是他!母后是不知,那长孙青云率一干文臣多次反对啊,父皇就是执意要任我岳丈曹广春为兵部尚书,这父皇明明是有意为之,母妃你说这还不可喜吗?更大快人心的是,我听说皇姐还借什么通天祭台之事派细作查过我岳丈,但一无所获啊!皇姐绞尽脑汁想抓他把柄,就是没抓着!” 瑾贵妃一时不顾仪态,掩嘴欢笑起来,前仰后合地,“怎想还有今日?昭明啊昭明,让她和她那无能的弟弟得意了这么久,也该挫一挫她了!” 心腹宫女木槿与他们同乐,上前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得此快事一桩,但请恕奴婢多言一句,纵然欢欣,也请多加小心,隔墙有耳,就怕被罗云门细作听去……” 木槿的提醒也是合理,瑾贵妃收起了得意的笑,恢复庄重。苏嘉裕眼波一转,落在木槿精巧面孔上,伸手拉住她的手,“还是木槿心思细,考虑甚是周全,此后还得多警醒我才是。” 木槿作羞涩挣脱状,“殿下吩咐,木槿莫敢不从。” 苏嘉裕放开她的手,与瑾贵妃说笑:“我早晚得跟母妃要了木槿这丫头,这丫头甚妙啊。” 瑾贵妃巧笑:“你呀你,要是把木槿许给你了,恐怕你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见母亲了吧?还是让木槿在宫里陪母亲,你且等等吧。” 晚间,苏嘉裕在宫外与曹广春饮宴庆贺完之后,回了他的长明殿。南珂皇宫内,以颐天殿为中轴线,这条中轴线由颐天殿依次推去是御书房、南成帝的寝殿天启殿、皇后寝宫韶华宫,还有昭明殿;颐天殿的西面是众嫔妃的寝殿,东面以东宫为首集聚皇子们的寝宫。南珂先皇后早殡,嘉懿未成年,便一直居于韶华宫,不与众皇子在一处。 苏嘉裕已年过二十二岁,因南成帝尚未立储,各皇子还不得封王出宫建府,所以成年后依旧居于宫内,趁此夜色路过空置的东宫门前时,他掀开马车围帘看去,看了这么多年,他只在今夜方觉得这东宫并非遥不可及。 他唇角浅笑,醉意微醺,放下了围帘,进了长明殿。 宫人扶着他入了寝宫,伺候他歇息,他暂无睡意,欲写信一封给朝中某臣收拢人心。宫人们退去,门尚敞着,他坐在书案前执笔写信。 忽有寒风一阵吹过,殿门四合,他住了笔,奇怪地抬头环视四周,寝宫内除他之外别无一人。 一时静寥无声,他方要提笔继续写信,却隐约听到寝殿另一端的书架边似乎有响声,他警惕起来,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取下墙上挂的做装饰用的宝剑,轻轻地往书架那边走去。 书架那边纱幔摇晃,在通明的烛火照映下,锦纱生辉,他眼前一闪,就在那一瞬间,好似有一道人影从纱幔上闪过,他大喊:“谁!”无人应答,他疑是刺客,拔剑挑开了纱幔,却见书架前并无人,他的目光从两侧书架落到地上,定睛一看,图画绮丽的地毯上放着一本较薄的旧书,他明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书。 苏嘉裕用长剑勾起那本书,看清书封面上赫然写着“账册”二字,他更加生疑,莫名其妙地翻开来看,细读下来,弄懂了这是一本记载了五年前修筑通天祭台时工部在这个工程上的所有银两支出,越往后看他越是惊骇,这哪是一本账册?这明明就是一本他岳丈曹广春贪污巨额公款的罪证!上面的数目一笔一笔,让曹广春死十次都不够还的!在与曹广春结亲之前,他也收了曹广春不少好处,这样看来那些好处也都是来自当年的那笔脏银! 他脸色煞白,犹如正被人用剑抵着咽喉,重重地喘息几下,把账册紧攥在手中,他急切地搜摸寝殿内帏的每个角落,并不见人,他意欲先毁掉这本账册,快步走出内帏,去寻火烛。 苏嘉裕慌乱地取下一盏宫灯的灯罩,刚要引烛火烧账册,却一不小心让蜡油烫了一下,手一抖把账册都掉在了地上。 “哼!” 一声稍显阴忌的冷笑从背后传来,苏嘉裕猛然转身,神色慌张惊骇的他望见,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坐在他书案的一角,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拿着他方才写的书信,冷峭的面容,薄唇一边勾起浅笑,一双凤眼精芒闪现,一点朱砂痣在柳眉间更添明艳,她玩味嘲讽的看着他,尖锐的目光似乎已将他看穿。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皇子的寝宫!”他大声叱问道。 她面色不惊,将他的书信拿在手里把玩,眉眼妩媚,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安静点,二皇子殿下。不就一本账册嘛?就把你吓得魂都散了?你这样何堪大用?” “这账册是你弄到手的?”苏嘉裕问。 她道:“是啊,可下了苦功夫了才弄到的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局中敌对神仙手 苏嘉裕怒视着她:“那你是想用这来威胁本皇子?还是想换什么东西?” 她只是笑而不语,惹得他恼羞成怒。苏嘉裕暗自思忖,与其受她威胁,不如先下手灭了她的口,之后将账册一毁,不就成了吗?于是他立马起了杀心,刹那间重新拾起宝剑,向她刺去:“你这贱人!” 她淡然处之,头稍稍一偏就躲过了他刺来的这一剑,他又挥剑从侧边向她的颈项劈去,她一个旋身,轻盈地跃下了书案,他目光中的狠辣到了极致,长剑再向她刺去,只抵她的心口,她却没有后退闪避,而是停于原地由他刺来,然后在他的剑离她近在咫尺之时,她伸出修长的玉指迅捷地夹住剑身将剑立即截停,谁想她窈窕身躯中竟有如此大的气力,让他再刺不动。 她始终直视他的眼睛,僵持间,她开口道:“储位。我要的是储位,但不是要跟你换,而是要把你送上储位。” 他更是大惊,怔住了,手腕一僵,她浅笑,手指夹紧了些,一折,他们之间的这把冰冷长剑顷刻间被她折断了,根本不废吹灰之力。 苏嘉裕有些站不稳,问道:“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她道:“我不是想用那什么账册威胁你,相反的,我帮你扣下了这本账册,让它没有落到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手里。我不会害你,我反而会帮助你争得储位,只要我们两人联手,定能击垮你的皇姐昭明公主瓦解罗云门!” 如此有野心的话他都未曾敢说出口过,这个女子却直接跑到他面前来跟他提出这个意图,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实在荒唐!我为什么要和你结盟?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就凭这个。”她从腰间束带里取出一块龙纹青玉佩举到他面前。 “父皇的双龙玉佩?你怎么会有?”苏嘉裕一把抢过,拿在手里端详。 她道:“因为他也是我们的盟友。” “什么?你是说……” “是的。他是想立你为储。” 这简直就是他有生以来最大惊喜,如一声春雷劈到他面前:“真的?父皇果真想立我?” “三皇子才智不足,四皇子有疾,五皇子年幼,其实陛下一直偏向二皇子你,只是碍于昭明公主和罗云门,不能立马立你而已。所以,今后只要我们一起联手对付他们,清除了这些障碍,储位终归你所有。” 他不禁大笑,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神采飞扬,直视她,“那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浅薄一笑,目光凛冽,“秦凤歌。” “秦凤歌?这是你的名?那你的身份呢?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他追问。 “我是昭明殿的宫女,我是罗云门的细作,也是和你有一致目标的人。只需记住这些就好了,其他不需再问。”秦凤歌道。 他道:“好,既然父皇信任你,我也会信任你!”她既不是寻常女子,他就不可等闲视之,故作恭歉,躬身附手一礼:“嘉裕方才多有得罪,姑娘莫怪。今后还需姑娘多多指教。” 她欣然受之,傲然立于他眼前,回礼,不语其他。 秦凤歌走了几步,举起一盏较小的烛灯,在那本账册前停下,手一松,烛灯落在账册上,和那本账册一起燃烧。 他们并肩而立,昂首垂目,睥睨这一片燃烧正烈的猩红色火焰…… …… 幽州城南,一座巍峨华府前驶来一驾锦棚马车,马夫挽住缰绳悠悠停下,先下了车,尔后撩起布帘向车中人道:“大人,司徒府已到。” 车内的人正襟而坐,眉眼稍垂,冷静而深沉,似在思量何事,闻马夫言便抬头,换了副神色,稍显急虑,起身出了锦棚,下了马车。 他脚刚一落地,司徒府的大门内旋即有一人匆匆迎出来。司徒府的管家上前行礼,一脸忧色,道:“太尉大人,快请入内,我家大人已经等候太尉大人多时了。” 沈东来与之一同走入府中,道:“今日朝中事忙,回到府里才见司徒大人的信笺,这就连忙赶来了,我也是甚为司徒大人担忧啊,管家,你家大人到底所患何症?前些日子还神丰体健的人怎会突然病重至此?” 管家连连哀叹,颇有难言之色,道:“太尉大人请恕在下不能擅议主人病况,待大人一见便知了。” 沈东来眉头紧锁步履急促,不加追问了,只跟管家入了后院,绕过几条画廊,便见一间别院,院内全无军机首辅府中前院的奢华精美,连下人都不见几个,还有两个家丁在别院门前把守。 他疑惑地问:“你家大人身体抱恙,为何还搬进如此简朴的别院侧室?” 管家见都已到门前了,反正他将知晓明白了,就不多加搪塞了,回道:“主院人多,会对我家大人的病情有所干扰,别院清静,也可保证我家大人的病况不外传。” 沈东来更为惊惑,还欲问,管家已经打开了卧房房门,请他进去,他转而踏进这一间充满药味的房舍,进去一看,屋子里陈设简单,有一张雕花木床在房间一端放着,床上纱帐四合,隐约可见里面躺着的人身形,不曾间断的痛苦低吟声传出,床旁生着暖炉热着气味奇异的汤药。 沈东来欲走近些,与军机首辅大臣司徒连英道礼问候,管家拦了下他,道:“请大人就在此处说话吧,不便上前……” 沈东来就在停在原地,担忧地伸头探望床上的人。管家提高音量通报道:“大人,太尉大人已经来了。” 纱帘后传出剧烈的喘息声,艰涩沙哑的声音道:“好,管家你先退下吧,我要与沈大人单独说话。”管家退出去,门关上。 “沈大人……恕在下抱病在身不能见礼……” 沈东来一脸焦急,上前了几步,道:“司徒大人怎会突然病得如此厉害呢?几日前我见大人多日没有上朝就派人来问候过,大人不是说只是微恙吗?” 司徒连英喘了几下之后就变得气息微弱,哀叹了两声,回道:“诶,劳沈大人挂心,我并非有意隐瞒,只为这病实在难以启齿,今请沈大人前来,就欲向大人坦白好将大事相托,请大人答应,一定要为在下保密,否则我司徒家几代清誉都要毁于我一人啊!” 沈东来道:“我与司徒大人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当年我转投北梁若不是有司徒大人保荐,我怎能受先皇重用?何来今日身家?司徒大人怎能不知我心?既司徒大人话已至此,我定当为大人保密尽全力顾大人周全!” “好。我就对沈大人明言吧……诶,你我相交多年,你也深知我这人最不好的一个恶性就是贪恋女色……纵情声色犬马,闲时眠花宿柳……现在想来实在惭愧,身为朝庭大臣却不知检点自身,反而自毁愈深,享受一时得过且过,直到……直到这……”他越说越说不下去了,这羞惭之言字字痛悔。 沈东来却越来越明白了,也越听越惊讶了,“啊!莫非司徒大人你得的……是……是脏病?” 第一百七十章:对人须且强推辞 纱帐里的人呜咽一声,艰难地回道:“正是……呜呜,沈大人,我悔之晚矣!” 沈东来又气又惊地跺脚,对他压着声音厉声道:“诶呀!你呀你!我几次三番劝你收敛爱惜体面,你却不听!如今可好!竟弄成这样!司徒大人啊司徒大人!你可是当朝军机首辅位列三公啊!平生朝堂无差错,怎么就这个坏毛病就是改不了呢!你真是让我如何说你是好啊!” 沈东来性情至真的一顿训斥,让司徒连英更难自容,他连声悲喘,“是啊,沈大人,我自作自受啊!这一生无措,谁想到老了来个晚节不保!” 沈东来也剧烈喘息,似乎是在稳住自己的情绪,不顾其他,上前一步,关切郑重地说道:“司徒大人,这事一定得压下,司徒家和你的名誉可千万不能毁啊!如今陛下南征在即,我虽有异议,但也奈何不得陛下旨意只能尽力辅之不敢懈怠,而你更是军机首辅,有执掌内外军事之大任,如此关头,你是陛下与朝中百官的仰仗啊,你必须得尽早治好恶疾,重归朝堂,以助陛下成大业!你且放心,这事我一定会为你保密,并为你寻求名医送到你府里为你全力医治,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医术高明也与你相熟啊,如果你不好出面,就由我去请太医过府为你诊治怎么样?” 司徒连英听沈东来此言感怀至深,眼泪横流,又悔又哀,病痛的折磨也让他痛苦不堪,他道:“沈大人待我诚心至此,不枉你我相交一场,但沈大人……其实,我已经请名医诊断过了,就算是当世名医都对我此病束手无策啊……只说我这病是由脏病恶化而成,如今已伤至肾脏肺腑……已无力回天!我时日无多了!” “啊!”沈东来闻言悲痛万分惊骇万分地跌坐在椅子上,倏忽间涕泪已下,声音至哀:“司徒大人!如此突然,你就让我听闻这天大的噩耗!你若先辞于世,弃北梁社稷何顾啊?我北梁岂不要失一朝庭柱石!我沈东来也痛失一挚友啊!” 两相悲绝间,司徒连英道:“我愧对先皇愧对陛下愧对北梁啊……何谈什么朝庭柱石?就一下作自毁之人罢了!真正的朝庭柱石是沈大人你啊……我一直对沈大人最为心折……也知道,我本是一尚书,若不是,当年覃文若去世,丞相之职空悬无人能任……于是先皇让本是总揽北梁军政的太尉大人你兼领丞相之职……又忌惮你本为南珂之臣怕你掌权太重……故而才升我为军机首辅,分走你一大半军务大权……不然我何德何能位列三公啊?如今,大战在即,我又时日无多……我今日已上书给陛下,自呈罪责坦白丑行辞去官职,并且向陛下力推沈大人你总揽军政……此后大任又全在沈大人身上了……请沈大人全力助陛下南征……保北梁强盛安定……也算是了我夙愿为我赎罪了……沈大人,可好?” “司徒大人,你高看沈东来了!我岂能担如此重任?在这关头,司徒大人怎忍心弃世而去?”沈东来掩面泪流,悲痛欲绝。 “沈大人虽来自南珂……却尽心为我北梁朝庭出力……这些年的政绩有目共睹……更助先皇三次南征,先皇南征不力,都是你全力保救力挽狂澜……这种功绩何人能比?” 沈东来连连摇头哀叹,虽然司徒连英看不见,他的摇头确实真诚,闻司徒此言,他心里不由得自嘲,“的确,若不是我“全力保救力挽狂澜”,北梁先皇的南征早就成功了,这种“功绩”是无人能比啊。” “陛下念我辅政多年定会为我留几分颜面……不会将我的丑行公布于众……而万朝宗律法严明,我触犯了有辱官员德行的大罪……万朝宗必不会轻饶我……纵使我死了,也恐陛下会借别的名目惩治司徒家,则我家人不宁啊……今日请沈大人前来,就是想拜托沈大人,在陛下降罪我司徒家的时候,为司徒家求个情……以免司徒家因我一个腌臜之人而招致重创……”他气息愈加低微,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 沈东来郑重向他起誓要力保司徒家,他放心了,交代了这最后一件事,他安心等死。 沈东来动情诉说劝慰良久,才不舍地离开,说要时常来探望他,司徒连英颇为感怀。 他走出了这间卧房,管家关上了门,他驻足回望,双眼泪湿,沧桑半世的面容上尽是悲哀,似乎还能听见司徒连英艰难的喘息声,声声痛心,他合眼一叹,沉沉地转身,往前走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徒连英与他相交十五年有余,向来对他信任有加,时日将尽之时还为他上书力保托以夙愿。其实,司徒连英本没必要这样的,稍微自私一些,他不用上书荀韶陵,只托病在家等待终日,司徒家的人定能为他保住秘密掩盖丑行,就算突然病逝,他的名誉也没有被毁之风险,司徒家也没有后顾之忧,但是他偏偏自呈罪责并将权位想让,他想做到对君主坦诚对朝庭负责,他以为沈东来是在他死后最堪托以重任的人,所以他甘冒风险自赎罪过为朝庭尽最后一分力,可见一片赤心。 可,司徒连英啊司徒连英,你考虑周全甘于牺牲,却是所托非人啊。 若你我生于一国,必能为一生挚交,只可惜…… 车轮辘辘驶出南城,这天子脚下,都城风貌,贵胄云集,物宝天华,一路繁荣盛景,一派盛世太平,谁能于此间笑看云诡风谲? 马车驶至幽州城最热闹的长生街,沈东来让马夫停下来,下了车,道:“你等先回府吧,我想自己走走。” 马夫见他从司徒府出来就神色郁郁,料想他是在为得病的同僚伤怀想自己在街上散散心,也不敢多言什么,遵命,驾车回府。 沈东来一人在街上走着,路过了霏云阁,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二楼的众美女间忙着揽客的阑姑刚好看到了他,与他目光相交一瞬,淡然浅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联翩百中皆造微 昭明殿内,秋日夕阳向暖,莫离引清源长老走进湖心亭,嘉宁正在逗弄一只银鸽,长老见礼完毕,嘉宁邀他落座。秦凤歌奉上茶水之后就被莫离支出了湖心亭,她心有愤愤,也只能识趣地回避。 清源长老道:“殿下急召老臣前来是有何事?”他瞥见嘉宁手上的鸽子,“莫非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嘉宁抬眼看了下莫离:“怎么?莫离请长老来的途中还未告知长老吗?” 莫离道:“上级之事,莫离不敢轻言。” 嘉宁挥手放走鸽子,银鸽飞入墙角的鸽笼,她浅笑道:“长老,北边可是有大好事,沈东来沈大人又立下一奇功。” 清源长老喜道:“哦?老臣愿闻其详。” 嘉宁道:“荀韶陵坚持南侵,上官天元鼎力助之,沈大人既知北梁南侵已成定势,便不再硬谏阻拦,而是改变策略,图取北梁军政大权。当年梁文帝第六次南侵失败之后,或是生疑或是忌惮,就将沈东来的太尉之权削去大半,让他主从丞相之职,而立一军机首辅来制衡沈大人,清源长老应知这军机首辅是何人……” “是原北梁兵部尚书司徒连英。司徒也是北梁一大名门了,代代出能臣,司徒连英更是位居三公,在任兵部尚书之前,曾任骠骑校尉,多次随梁文帝出兵南侵,人品敦厚,慧眼识才,为北梁举荐了不少人才……”清源长老忆道。 嘉宁掩嘴一笑:“这再能干的臣子也有失职之处,这再敦厚的人也有失德之恶习啊。偏偏我们的沈大人就恰好揪住了他的一大缺点——好色,故设计引诱他常流连于霏云阁,阑姑以美人迷惑之,给他下了奇毒,此毒过诊时与脏病相同,实则是致命之毒,所以,司徒连英已命不久矣,他还上书荀韶陵保荐沈大人总揽军政,就这样北梁的军政大权定然会落入沈大人之手,长老你说可喜否?” 清源长老不禁笑声朗朗,摇头赞道:“沈东来啊沈东来,好个沈东来!在北十五年有余每临大战他都能得以总揽军政,这也是他的惯招了!有他在北梁,我南珂岂有何忧?” 嘉宁傲意凌凌,道:“这军政大权都落入我南珂之臣手里了,我倒要看看他荀韶陵这仗还能怎么打!” 转念一想,清源长老面呈忧色:“不过,沈大人冒的风险也更大了,荀韶陵登基之后,沈大人就一直在跟他对着干,上官天元又已揣疑沈大人多年了……诶!毕竟是换了新朝了,不得多加小心。” 嘉宁道:“是的,我相信沈大人自有分寸,他在北梁多年又何时疏于谨慎过?而且为了周全,我早已飞鸽传书给他与他商议了一个更好的计划,换言之,其实他这次的作为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今日就是想让长老帮忙再斟酌一下这其中有何不妥或有何可改进之处。” 清源长老道:“请殿下详说,老臣洗耳恭听。” 嘉宁将计划详告与清源长老,清源长老听后更为大喜,不断称好:“妙啊,真是妙!先前老臣还担忧沈大人有失,知此计后,顿觉天衣无缝,沈大人果然思虑周全眼观大局,这下就算上官天元怎么怀疑沈大人,我们都占有取胜余地。” 议完计策,清源长老问:“朱雀好长一些时日没有消息了,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青龙可有来讯?” 嘉宁道:“上官天元归朝后对朱雀起疑,荀韶陵听从他言派细作监视朱雀,朱雀不得不与青龙暂时断绝联系,所以长久没有消息,如今她已重获荀韶陵宠信,青龙与她联系了一次,说上官天元还是对她有疑心,刻意试探过她,不过她还能应付,暂时她只是被疑,未暴露破绽。” 清源长老想了想,微微皱眉,道:“这上官天元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过,不愧为两次接任万朝宗宗主的长老,眼光比谁都狠辣!” “是啊,他才是最难对付的,如此下去,我恐朱雀就算不被他揭穿也难以在荀韶陵身边行事……”嘉宁叹声道。 正沉吟间,清源长老眼中精芒一闪,轻摆拂尘,道:“殿下,老臣想如今朱雀之难就难在荀韶陵太过信任上官天元对他言听计从,不若……” “不若使一招离间计?”清源长老轻轻一言便点醒了嘉宁,她立即转忧为喜。 清源长老云淡风轻地微笑颌首:“正是。” “可是,这恐怕不易吧?毕竟上官天元是荀韶陵的师父,深得荀韶陵信任……” 长老的神情浮现一丝莫测的深意,不知是叹是感:“殿下只当明白,古今帝王心才最难测,却也最好琢磨。” 清源长老走后,秦凤歌用她的星云镖在昭明殿的宫墙上打下两个“偷窥之徒”,原来是你偷偷潜进宫的长乐与“陪”长乐偷偷潜进宫的季长安。没有办法,他虽已入罗云门却不能向长乐透露,自然不能带他走罗云门的密道,只能依旧用这个笨办法潜进宫。 季长安还是以他师父的身份与他相处,并以风云堂拳手的身份为掩而留在长安,对于他的两个徒弟问他为什么突然戴起面具来了,他的解释是:“这张脸长得太丑了,我不好意思顶着它出门就戴面具咯,好了吧?” 此刻这师徒俩一顿好摔啊,在地上疼得打滚,抬头之后就见嘉宁已经走到了面前,俯视他们,不,是俯视长乐而无视季长安,她佯怒道:“长乐,你是爬皇姐宫墙有瘾吗?怎么就不知道好好走正路呢?” 长乐从地上爬起来,装委屈:“皇姐恕罪,这走正路不得请旨通传嘛?麻烦死了。呵呵,反正都爬习惯了……” 季长安也站起来了,拍拍身上的灰,恢复倜傥之态,咳嗽两下来让嘉宁注意到他。 嘉宁冷漠地白了他一眼,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秦凤歌见状,趁机给季长安找不自在,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以面具遮面?好生怪异!” 季长安瞅她一眼,轻佻地回道:“长得太帅,怕你惦记,所以戴面具,行了吧?” 秦凤歌被他无意间弄得有些脸红,忙道:“大胆!不但擅闯皇宫还敢在公主殿下面前如此无礼!” 季长安不想理她,故意吊儿郎当地对她吹了几声口哨。 长乐见嘉宁对季长安异常冷漠,发觉他们之间不对劲,想来怪不得很久不见嘉宁出宫与季长安见面了,而季长安也闷闷不乐。 长乐护他,对秦凤歌道:“凤歌姐姐这是我师父啦,又不是歹人。皇姐,你说是吧?” 嘉宁道:“我倒觉得像得很。”撂下句冷冷的话就转身离开。 季长安捣捣长乐,长乐会意了,跑上去追嘉宁,道:“皇姐,我师父有话想跟你说!” 嘉宁走出一段路了,回头余光瞥见季长安在原地与秦凤歌目光相交,更为不悦,反问长乐:“你就没话要跟我说?” 长乐不解她的意思,挠挠头,憨笑,道:“没有啊,我有话,是对莫离姐姐有话!” 嘉宁道:“可惜莫离已对你无话。” 是啊,自己来了,这么大的动静,先前还在湖心亭的莫离此时却不见踪影,这是为何?她有意躲避? 第一百七十二章:拂四取五旋风花 翌日,罄声初响,百官入朝,魏南山与沈东来相隔数人对视一眼,魏南山微笑颌首,将手中的奏章交于执事太监,沈东来也将他的折子一同交上,在圣上驾临之前,百官的奏章皆摞到龙案之上。魏南山立于百官之间,笑意傲然。 皇驾临朝,百官山呼,荀韶陵降谕平身,尔后开始谈议政事。按照吏法,太尉沈东来的折子放在所有奏章之上,第一个被荀韶陵批阅。此前每日荀韶陵看沈东来的奏章都心有不悦,因为他的折子里都会有劝谏推延南征的意思,今日他翻开来,目光不由得先扫了沈东来一眼,显露几分憎意,这是忌惮他又不得不倚重他的憎意,但目光扫到他的折子上,略读一通,却不由得眉目舒展,因为今日他的折子里没有劝谏之意,而是务实的调整军政的建议和谋略,句句在理,句句紧扣军情,可见深思熟虑良苦用心,也尽显治理军政之才,只是言辞间并没有应和支持南征的意思,也就表明他虽然还是觉得南征不妥,但他已全掌军政愿全力为南征尽心出力。 荀韶陵合上折子,勾唇浅笑,看向沈东来,故作随意地问:“朕听说沈爱卿昨日去太庙了?” 沈东来出列一步,回道:“回禀陛下,微臣确实去过。” “所为何事?”荀韶陵问。 沈东来显露深沉感慨之状:“昨日受陛下委以重任,微臣诚惶诚恐,想到这是微臣第四次助北梁南征,深深感念先皇当年的知遇之恩,不敢有负陛下的信任,一时心绪难平,故而想去太庙祭拜先皇,悔过先前百般劝谏陛下推延南征之行为,以正微臣之心,从而摒弃一己私念,尽心竭力为陛下筹谋南征之事,助陛下承先皇遗志挥师南下马到功成建雄霸天下之伟业!” 听他此言,魏南山心中骇然,这才明白被他哄骗了,身心皆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荀韶陵手边的奏章,然而在沈东来“表忠心”时,荀韶陵已经拿起了他的奏章,打开来看。 荀韶陵哪有那么容易就信了沈东来的慷慨之言,一边看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冷嘲道:“朕与沈爱卿你争辩多次都未打消你的反对念头,倒是一给你加权,哦不,是你去太庙祭拜一回就都想通了?沈爱卿真是惦念先皇之恩啊。朕只愿真能正你的心……”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在奏章上停顿了,声音也停顿了,顿时忘却对沈东来的嘲讽,目光急促地扫完了奏章上的字句,突然间一掌重拍龙案,让百官陡然一惊,纷纷跪下。 而魏南山是直接瘫倒在地上的,百官按礼叩拜:“陛下勿怒,保重龙体!”唯独他嘴唇打颤不能言。 荀韶陵一时气急,怒吼:“魏南山!” 魏南山伏拜在地,惊颤地开口:“微臣在……” 霹雳君威,震如雷霆,荀韶陵怒斥道:“南征在即,你身为兵部尚书竟出此等言论!什么叫南征不合时宜?什么叫此时南征恐会出师不利!你这条条框框依朕看全是荒唐之言!枉你掌管兵部多年,在此关头,朕本指望你能尽心辅助南征!将大事相托于你!你却如此悖逆!” 魏南山激动地抬头,指着沈东来,急忙为自己澄清:“陛下!请陛下明鉴!臣是中了沈太尉的诡计!他昨日邀我密会!说他今日会上奏陛下劝陛下放弃南征让臣也上书附议!臣受他所惑才写了这个奏折!臣本以为这合陛下的心意!谁想是他诓骗臣的!臣真的只是上了他的当啊!望陛下明鉴!” 荀韶陵瞪向沈东来,却见沈东来面对魏南山所指也十分讶然,反过来愤愤地责问魏南山:“魏尚书!你为何要诬赖于我!我几时诓骗你让你劝阻陛下了?之前我是多次劝阻过不假,但我何时私下勾结过同朝官员让别人违心附议我的谏言!你也不能借此构陷我吧?你自己谏言不当触怒龙颜,也不能将罪责凭空推给我吧?” “是你!是你……你昨日和我密谈的!” “密谈,我何时邀你密谈过?昨日朝散之后我就去太庙了,何曾与你私下交谈过?你如何证明?但凡你拿出证据,我自向陛下请罪!” “我……对了,昨日给我驾车的车夫可以作证,你的确与我在马车中交谈过!” “荒谬!你的车夫是你府上的人自然会为你做假证!魏尚书啊魏尚书!没想到你是如此奸诈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天子在上,百官在下,众目睽睽,你竟如此诬陷我!荒谬!可笑!”沈东来怒骂他,转而面向荀韶陵,凛然地跪下拜礼:“请陛下明鉴!魏尚书此言实为诬陷!他触怒龙颜,怕陛下降罪,就此般推责与微臣,上瞒天子圣听,下辱微臣正名!请陛下明鉴!谁请谁浊,人心自明!” 大部分官员偏向沈东来,毕竟他如今权威甚隆,全都为他拜礼求情:“请陛下明鉴!” 唯独卫如深没有拜礼山呼,他在百官之间,冷静漠然,不曾屈身。 荀韶陵面色如水阴沉莫测,他不全信魏南山的话,也不全信沈东来的话,心中起疑。他敏锐的目光扫过跪拜在丹墀下的满朝文武,瞧见卫如深之态,不由得注意力一转。 他沉静下来,加以思量,先唤百官平身,然而问道:“沈爱卿与魏爱卿各执一词,又无证据以佐查……吏部尚书,卫爱卿,你怎么看啊?” 卫如深出列,附礼,依旧铁面不改,回道:“回禀陛下,微臣认为二位大人都有可疑之处。魏大人是无证据证明他所言是真,而沈大人亦无证据证明魏大人所言为假。不过是一个嘴上控诉,一个言语声辩,皆无实证。”他此言一出,满堂唏嘘,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对自己的怀疑竟直言不讳。沈东来与魏南山都瞪向他,他依然波澜不惊。 这与荀韶陵的想法不谋而合,荀韶陵看看他,唇角浅笑,让他继续说。 卫如深接着道:“恕微臣愚昧,魏大人指控之事的真假微臣不能辨出,也不知沈大人是否真的无辜,但是……” 他转身面对魏南山,道:“我有一言想问魏大人,你说沈大人诱骗你上书劝阻陛下,那他怎么就能诱骗得了你呢?倘若你所控是真,是不是表明只要沈大人诓骗你,你就会改变主张迎合沈大人而悖逆陛下呢?” 他这一问,比沈东来的“表真心”更让魏南山心惊,魏南山哑口失言。 这也提醒了荀韶陵,无论真相如何,既成的结果都是魏南山的确上了这么一封奏章,无论沈东来是否有罪,他都的确难辞其咎,荀韶陵再次拍案,厉声质问魏南山:“魏南山!就算沈爱卿真的诓骗你了,那你又将南征当什么了?儿戏吗?枉你为朝中重臣!南征这种国家大事面前,竟敢如此轻率如此愚昧!真是可恶!你一封劝谏的奏折顶多是让朕不悦,可你此般两面三刀摇摆不定的恶劣行径已构成欺君大罪!你还有何好说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为余更作三五势 上次季长安与长乐一起翻墙进昭明殿,长乐被架走之后,季长安也被赶了出去,并被嘉宁警告今后不得再接近昭明殿一步。 可他岂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此后他凭着莫离之前带他走过一次的印象,不动声色地探明了潜进昭明殿的密道。 他先在远处观察到莫离和秦凤歌都在殿外,想趁这个时候潜进去与嘉宁独处。他成功地进去了。嘉宁当时正在看情报,苦思冥想间,发觉到身后有动静,她从对面的铜镜中已瞥到是季长安了,却还是头都不回地直接抬手扔过去一只暗镖,若非季长安反应灵敏,那只暗镖就直中他心口了。 在暗镖离他心口咫尺间之时,他迅速地伸手截住,却将计就计,摁住心口,装作中镖:“啊!啊……嘉宁你好狠,竟对我下如此毒手,枉我对你一片真情,一片真情啊……” 嘉宁从玉案前起身,回过身去看他,面色如冰:“别装了,装受伤也免不了你擅闯昭明殿之罪。” “我没装啊。”他捂着胸口作痛苦状,乖张地眨眨眼睛,一下拉过嘉宁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心口上,开启了油嘴滑舌模式,道:“你摸嘛,我是真被你伤到了,重伤,心都碎了。” 嘉宁挣脱他的手,忍住了抬手给他一耳光的冲动,冷漠地别过头,道:“你要知道你我之间顶多只有公主与臣下的关系,再无半点情分,你若是再敢轻薄于我,就是大不敬的死罪。” “为什么你总要弄得这么绝?好像真的没心似的,这样你就好受吗?”季长安被她的话刺到,变了语调,凝重地问她。 她道:“我不是没心,只是心已死。” 季长安有些激愤地再去拉她的手,靠近她:“那就让它死灰复燃,为了我。” 嘉宁抬眼直视他动情的双眼,支撑着自己,绝情地冷笑:“你不值。” 这次她没有挣扎,他自己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消颓地垂着头:“不值?好吧……公主殿下,你放心,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两人不再对视,各自面向别处,神情疏离,嘉宁道:“那样最好不过。” 季长安看向她的背影,语气平淡冷静:“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秦凤歌很可疑,我怀疑她有异心,请公主殿下多多提防。” “证据?”嘉宁道。 季长安已经在向密道口走去了,没有回头,“我会找到证据的,总之你小心就是。” 嘉宁唤进莫离,问她:“莫离,秦凤歌入宫这么久,你可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莫离回道:“回禀殿下,莫离对她确有怀疑,总是觉得她太过敏锐精明,眼神不善,举止诡变,可这也只是直觉上的猜测,她并无明过,也没有证据,之前莫离也不敢擅言,今殿下问起,是否是发觉了什么?” 嘉宁对莫离明言:“一直多事多忧,我未曾对她加以留心,今季长安来提醒我说秦凤歌可疑,让我提防,故而问一下你。” 听她说到季长安来见她了,莫离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言。 嘉宁继续道:“她现在已是罗云门细作,未有证据,也不可轻言有罪,你今后对她多留点心吧,无罪最好,有异心则绝不容。” 莫离颌首:“是,莫离明白。” 将要退出去之时,莫离犹豫地开口问道:“殿下,季长安又潜进殿了吗?” 嘉宁明白她的意思,道:“是的,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和他的事已了解,今后不会再生旁枝错节了。” “真的能了结?”最清楚他们两人关系的莫离不由地直接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嘉宁没有介意她的直接,而是转头看着有些失神的她,浅笑道:“莫离你能了结,我为何不能?其实都是一样,我早该明白什么是妄念的,莫离你都比我看得清楚些,以后我会保持清醒,不会再昏了头了。” 后来,季长安有些后悔自己去提醒嘉宁了,虽然让她警觉一点是好的,但这样一来,嘉宁就会对秦凤歌多加提防,向她行令嘱事定然会与之前有所不同,即使嘉宁能把握好分寸尽量不让秦凤歌看出她有提防之心,然而秦凤歌那般敏锐心机的人恐怕还是会有察觉,这样的话,她必会更加小心保身,不会再有明显的异动,就很难让她露出马脚,他也很难再抓到证据了。 季长安也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还是要靠他自己对秦凤歌小心留神,最好能想办法让秦凤歌自露马脚,可这又谈何容易?他毕竟不是有阴诡心计的细作,有些事他现在还理解不透,也不会按照那种方式行事。 果不出他所想,秦凤歌果真注意到了嘉宁和莫离对她似有提防之意,故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深敛锋芒。 季长安与秦凤歌平日在罗云门受训时,两人都装傻掩饰,季长安本来就是那一副轻飘作态,与她相处不露戒心,因为两人受训时实力相当,所以清源长老经常命他们一起行事,两人表面看起来甚是融洽,在行动时两人配合得更是默契,毕竟秦凤歌也有可取之处,季长安除了对她有疑,也不是完全厌憎她,和她实则是亦敌亦友。秦凤歌更是善于伪装,完全装作不知道季长安在暗中监察她,欢颜以对,往往以罗云门的指令为先,不寻嫌隙,深明大义宽容坦荡的样子。 季长安与嘉懿多有来往,他请示过清源长老,清源长老也认为,他以皇子的学武师父身份来往宫中的确比较方便。罗云门的细作自有规矩戒律,分布在各处的罗云门暗卫都是有固定位置的,其他细作没有指令不可以出入后宫,只能在罗云门里活动。 嘉懿受季长安忽悠,去向宫门守卫打招呼,但凡是季长安入宫,不用请旨,只要向守将登记报备就是了。季长安入宫中教嘉懿武艺,也得以可以多见嘉宁几面,他别无他念,只是想见见她而已。嘉懿看出他们之间的疏离,还时常刻意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可是他们俨然不受,嘉宁高贵自持,季长安规规矩矩,话都不多言一句,看得嘉懿甚是郁闷。 秋日,昭明殿里扶桑花初开,嘉懿见嘉宁之前在宫门外折了一枝塞给季长安,天真烂漫的他告诉季长安这是嘉宁最喜欢的花,示意季长安将这花送给嘉宁哄嘉宁开心。 等到见了面,两人行完礼,季长安与嘉宁对立,却尴尬无言。嘉懿捣捣他让他把背后的花束拿出来,季长安拿出花,瞥到嘉宁依旧神情冷傲,旁边站着的秦凤歌明显是在等着看他被拒绝的好戏。 季长安转而一笑,却直接将花递到秦凤歌面前,道:“来,凤歌,这花送你的。” 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秦凤歌一愣,嘉懿一愣,莫离一愣,嘉宁无语。 秦凤歌的第一反应是用余光观察嘉宁的脸色,嘉宁面色愈冷,有嘉懿在场,她只能尴尬地摇头,礼貌地回道:“谢季公子,凤歌不敢受。” 季长安直接忽略旁边的嘉宁一般,大大方方地拉过秦凤歌的手,把花强行塞进她手里,秦凤歌急忙挣脱,季长安还嬉皮笑脸地摘下其中一朵扶桑花,伸手就插进秦凤歌的云鬓中,让秦凤歌更是愣神。 他调皮地对秦凤歌眨眨眼,旁若无人地扶住她的肩,正视着她,笑道:“恩,真好看,花和人一样好看!” 一旁的嘉宁瞥了季长安与秦凤歌一眼,显露一些不悦之色,转身离开,嘉懿以为嘉宁真生气了,急忙捶了季长安一下:“师父,你在干什么嘛!” 第一百七十四章:东流岂不回 季长安视若无睹,继续调戏秦凤歌。 嘉懿去追嘉宁,唤了一声:“皇姐!”嘉宁的脚步停了,顿了一下才回头,也无视季长安:“嘉懿,近来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随皇姐进殿吧,给皇姐说说你受谭老先生教诲有何受益。” 嘉懿点点头,跟她去了,焦虑地暗示季长安也跟进去,季长安就是不动。 秦凤歌欲与莫离一道去随侍嘉宁,莫离却愠怒道:“你不用跟过来了,就呆在殿外吧!” 嘉宁回头望了秦凤歌一眼,目光扫过她云鬓间的扶桑花,那一眼让秦凤歌感受到了她明显的怒气。秦凤歌连忙跪下,作谦卑送驾状。 季长安一双含笑三分的眼眸目送嘉宁的背影远去,不是得意更像是别有意味。 嘉宁进了殿,他低头望向跪着的秦凤歌,面上又换了一层意思,拍拍她的肩,道:“别跪了,地上多凉啊,我心疼着呢,起来吧。” 秦凤歌愤愤地起身,目光如刀直剜季长安满是轻佻的脸,问他:“你到底是在用我气殿下呢?还是在气我?” 季长安装无辜,道:“我怎么气你了?好心给你送花你还不乐意了?” “你!明明你和公主……”秦凤歌怒道。 “我和公主殿下怎么了?我和她才没什么呢,我是对你有意思好吧?”季长安坏笑。 “我看你不是对我有意思,你是想害我!”秦凤歌对他咬牙切齿。 他依旧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勾她的下巴,逗她:“害你?我怎么舍得啊?” 秦凤歌气急败坏打开他的手:“怎么会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她骂了一声,愤然离去。 季长安一个人在湖心亭里,悠然地环顾昭明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自言自语:“你到底是可摘可触的扶桑花,还是只可远瞻的高岭之花啊?” 不久后,南成帝降旨封谭老先生为国师,百官敬服,黎民颂扬,诸位皇子皆知其中深意——谁能被谭老先生收为弟子,谁就能得天下仕子之心,谁就更有筹码接近储位。 礼部上禀,将于下月初举行封号典礼,南成帝将亲临典礼,众皇子皆会出席。 天华殿外,百官来朝,行走于众臣之前的沈东来缓了一步,与后面的御史大夫邢清贤相邻而行。当朝两位为首的重臣见礼问候,谈笑晏晏,而邢清贤在闲话之余却有些烦忧之色。 沈东来觑他脸色,故作随口地问道:“邢大人,听说你的侄儿文远被罢免了?真是可惜了,青年才俊啊,为何会被六部除名呢?” 这正中邢清贤的心事,他摇头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某些人刻薄所致?我这侄儿任吏部侍郎以来一向恪尽职守严以律己,谁想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就被检举免职了,想来真是愤懑!” “那是何人检举的呢?”沈东来声音低了些问道。 邢清贤颇为不平,目光往后斜了一眼,神情刻板严肃的卫如深独行于十步之外,他道:“还会有谁?自然是我侄儿文远的前上级了,某人仗着自己后宫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识趣!” 沈东来也显露一些厌恶之色,后来面色一缓,离邢清贤更近了些,道:“邢大人何须生这种气?这兵部尚书被撤,尚书之职空虚,待会儿散朝后,陛下必会召见大人,询问邢大人你有何人可荐……” 他顿了下,邢清贤立马明了在心,两人目光相交,邢清贤面上的愁云顿消,笑意疏朗,感慨道:“妙哉!妙哉!沈大人你这轻轻一语消除我的两件烦心事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多谢沈大人点醒啊。” 沈东来笑笑,点点头,与他一道在殿前换履,率百官踏入天华殿。 朝散后,荀韶陵果然召见御史大夫邢清贤,询问他朝堂之上谁最适合继任兵部尚书,邢清贤力荐卫如深,言语侃侃,甚合荀韶陵之心。 第二日,荀韶陵在朝上询问百官对此还有何异议,百官答无所异议。荀韶陵当即在朝上颁旨调任卫如深为兵部尚书,卫如深领旨谢恩。散朝后,百官笑颜舒展,他们心里都清楚卫如深的女儿卫阑珊被封为阑妃,且最得荀韶陵宠爱,故而也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不屑卫如深了,此次他虽不是升迁而是平调,他们还是争相祝贺。 邢清贤最为得意,沈东来一言,让他所有的烦愁迎刃而解,而他呢,一来可以了他私怨坐看卫如深笑话,二来卫如深近来甚得皇上宠信他也算是荐人得当,三来他知沈东来对卫如深素有怨念这样一来也能让太尉满意,一举三得,己心,君心,同僚之心皆赚,他何乐而不为? 自上官天元接手万朝宗以后,荀韶陵正式卸任宗主之职,他专心国政,承梁文帝的遗旨备战南征,万朝宗之事上官天元全权掌控,一心长老辅之,荀韶陵就再没进过万朝宗了,亦无权再进万朝宗了。 荀韶陵在安延殿召见上官天元,上官天元道:“陛下,老臣听说,兵部尚书由卫如深接任了?” 荀韶陵回道:“是的,卫如深曾在兵部任职过,只是后来因为直言劝谏惹怒了先皇被调到吏部去任闲差了,依朕近来观得,卫如深才德兼备,做事沉稳,朕觉得他可堪大任,而且邢大夫也举荐他,师父觉得有何不妥吗?” 上官天元道:“可是陛下,老臣闻知卫如深上个月将邢清贤的侄儿给检举免职了,邢清贤难免会对他心有怨愤,此番举荐老臣认为并非真心。” 荀韶陵颌首:“嗯,朕也清楚,如今南征在即,兵部首当其冲,而兵部尚书刚被撤职,兵部事多任重却是一盘散沙,这个时候谁接任就是谁正撞在刀口上,邢清贤是有报复之心不假,于是他就将兵部这个烂摊子推给卫如深,但他也算是歪打正着了,朕思虑良久,卫如深的确是最好的人选,顶多就是性格太过耿直了,却是真的忠良贤臣,有才又有德,并非沈东来邢清贤之流。如今沈东来掌军政,朕任卫如深掌管兵部,也是想他能牵制沈东来。之前还担心任他众臣会有异议,而今邢清贤一荐正好堵了百官的口。” 上官天元端详荀韶陵,知他已深谙帝王用人之道,甚为满意,但他眉梢微蹙,尚有思虑,道:“陛下所思周全,但兵部尚书一职尤关紧要,还请陛下慎重。老臣旁观朝堂多年,免不得忧虑更多,此前魏南山被贬就有些嫌疑未解,如今卫如深接任……” “朕明白。师父无须多虑,既然嫌疑未解,就先解开便是,如果师父对卫如深也有所怀疑,不若在暗中再调查他一番。但目前朝政未稳正是用人之际,也暂时只能这样安排了,等万朝宗真查出了什么再做打算吧。”荀韶陵道。 上官天元知再劝无意,纵然心里还有疑虑,也不多言了:“是。” “师父,沈东来查得怎么样了?是否真是他害了魏南山?”荀韶陵问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磨铅勘玉杯 上官天元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难言之色,白眉愈加紧蹙,道:“魏南山之控词,尚未被证实,万朝宗的细作们日夜监视他和沈府,也未发现蛛丝马迹……他暂时无罪。” “哦。沈东来是没有那么容易查的……”荀韶陵沉吟间话锋一转:“只是,师父,目前备战紧急,万朝宗也不能在这种案子上投入过多精力和人力,还请师父酌情调配,毕竟如今南征为先,我们自己不能先阵脚自乱。” 他是担心万朝宗对朝堂监视过密而引起臣心惶惶反而不利于朝堂的安定,上官天元也听出了他的话意,望着荀韶陵,他龙袍锦绣稍显刺眼,上官天元心生一丝不安,退后一礼道:“是,老臣明白。” 卫如深被重用,正如朝臣所猜想一般,上官天元也想到了近来颇受荀韶陵宠爱的阑妃,他之前提醒荀韶陵戒备阑妃,荀韶陵也有意疏远了她,但是近来她又复得恩宠,上官天元打听过其中缘故,荀韶陵对他直言自己信任阑妃,不过也还是会按他嘱咐的提防阑妃,上官天元还是难以安心,如今阑妃的父亲卫如深也被荀韶陵调职重用,他不由得思虑其中是否有牵连之故,他就担心荀韶陵因后宫而左右朝堂失了判断。对于后宫之事,他也不能多加指话,只能旁敲侧击地再三提醒荀韶陵,与魏太后偶有碰面也会请魏太后加以留心。 锦绣宫里的锦葵其实既不是魏太后指派的,也不是荀韶陵指派的,是上官天元借魏太后为掩安插在未央身边的眼线。他身为外臣出入后宫不便,但会刻意安排几次与未央的“偶遇”,对未央多有试探,未央始终小心提防着。 上官天元私下招来锦葵问话:“在锦绣宫中可有所发现?” 锦葵懊恼地摇摇头:“回禀长老,锦葵没用,锦葵观察日久,未见阑妃有何异常。” 他道:“诶,老夫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女子……”他心忧地叹道,目光扫视了下锦葵,想到她年纪尚小虽然是细作中的优异者,可毕竟刚入门没几年难免经验不足。 “若她真是细作,能一路走到现在也真是个厉害的细作,难查一些也是当然。诶,陛下撤走了监视锦绣宫的眼线,如今只靠你一个人一双眼睛恐怕不够……” “长老的意思是?”锦葵问道。 上官天元在太极阁的内室取出一本厚厚的细作简要名录,这里面记载了目前万朝宗每一位细作所在的位置所行的任务还有他们的一些简单的资料。 “靠你一个人是难以查出什么,待老夫查查,还有什么其他人可用,也好和你并力行之。”他翻查着名录,目光无意间落到锦葵的那一栏上面,有些讶然地抬起头,问道:“你们家不只有你一个入万朝宗了?” 锦葵回道:“是的,我还有一个姐姐,先于我入万朝宗。” 未央的气色好了很多,内殿里,锦葵和如意给她当镜理红妆。这时正是清晨,她方才送走了荀韶陵,待装扮完毕,早膳正好送来。荀韶陵疼惜她体弱,特意嘱咐过御膳房给她单独做些更精细的吃食,然而再好的吃食,她也没有什么胃口。 外庭传来欢笑声,一个妙龄女子,提着一只鸟笼,一边欢快地唤着:“阑妃姐姐!阑妃姐姐!”一边径直跑了进来。明明是嫔妃的装扮,却一点没有嫔妃拘束的仪态,拖着长长的锦袍,略施粉黛,她就这样轻快地跑着,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样子。 未央转头看她,眉目舒展,亲善地一笑,锦葵和如意对她见礼:“见过周美人。” 周锦瑟掠过她们,一步不停地扑向未央,把手里的鸟笼举给未央看:“阑妃姐姐!你看!这是我捉到的百灵鸟,你看漂亮吧?我追着它追了一早上呢!” 未央点头赞道:“的确是很有灵气的鸟……不过你看你,头发都跑乱了,来,给你理理吧。” 未央伸手给她整理云鬓,她巧笑嫣然,眼眸里的光如同孩童一般纯净,青春逼人。 头发还没理好呢,她眼睛一转,看到桌上的东西,就不拘礼数地跑去拿吃食了,见她如此,未央受了她的感染也心里明朗不少,和她一起共用早膳。 周锦瑟算是宫里的另类,她最为活泼也最为简单,不像是居于后宫的嫔妃,倒像是被宠着的公主,她向来无意争宠,也直来直往的,不喜欢跟王美人那些嫔妃交往,却独独喜爱未央。 未央去给魏太后请安时注意到了她,之所以会注意她,不是因为她在太后面前有多显眼,反而是最不显眼,别人在忙着讨好太后,只有她默默地立在最后面,她开始以为她是性格内向,后来在别处见她,却雀跃欢脱的样子,知道她的心思后,未央就十分欣赏她,后来王美人有意寻衅未央,她耿直地为未央出言冲撞王美人,未央就更加喜爱她的纯善,两人由此交好,愈加亲热,未央待她如妹妹。 晚间,确实了今夜荀韶陵不会来了,如意支开了锦瑟,四处巡看,确定锦绣宫周围没有眼线。 未央与唐剑一在老地方按着老方式相会,隔窗轻声对话,唐剑一告诉他:“我已经查实了,近来与你交好的那个周美人,是万朝宗的细作,与你宫里的锦葵是亲姐妹……” 在昭明殿外,沈画音迫不及待的推着嘉懿往前走,“你可得帮我多说些好话,我可就指望你了。” “可是……”嘉懿却完全不似她这般有兴致,迟疑道:“皇姐不一定答应啊,这……” 沈画音道:“你可是她的亲弟弟,你说话肯定管用的!” “非罗云门之人不得问罗云门之事……若是皇姐生气了怎么办?”嘉懿为难地说道,踌躇不决。 沈画音不推他了,停下来跟他说道:“嘉懿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是真的想加入罗云门,你也知道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为了这事煞费苦心啊,你不帮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你去说,殿下就算生气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啊,毕竟你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啊,我求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回……” 她拉着嘉懿的手,对他撒娇,不由得他不心软。嘉懿望着她,似有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妥协,点点头:“好,我去说……” 沈画音喜笑颜开,“好!你最好了!” 嘉懿看看她,又看看前面的昭明殿,微微皱着眉:“那你先在外面等下吧,我去劝皇姐,如果她不生气我就叫你进来,要是她生气了也免得你遭难。” “嗯!”沈画音答应了,站在昭明殿庭外的扶桑树下,催促他赶紧进去。 “殿下,五皇子殿下来了。”凤歌给嘉懿见礼后,进殿通传给嘉宁,然后嘉懿就走了进来,给嘉宁行礼,嘉宁扶他起来:“嘉懿,今天怎么想起来看皇姐了?” 嘉宁笑道,转头看了下,莫离已经回避了,就问:“长乐这些天怎么样了?还在闹脾气吗?” 嘉懿因为心里惦记着答应画音的事,反应有些迟钝,回道:“哦……哦,他还在跟舅舅闹脾气,在府里整天不吃不喝的……也不上凌烟阁修课了……皇姐,莫离姐姐呢……” 嘉宁颇显烦忧,朝内殿看了一眼,摇摇头,叹气道:“诶,算了,就由着他闹两天吧,舅舅会管教好他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谋略正类棋 天愈发得冷了,然而从北方而来的旅人依旧能在江南感受到别样的暖意。寒冬将至的时节,江南不似西北的风寒干燥万木皆枯,此间依然有绿水长流小桥荡舟,河边常见绿叶翠枝,一路的三色堇在北方肃杀而来的冷风中顽强生长含苞吐蕊…… 历经将近半月的时间,他们从陆路换成水路,从长安奔赴洛阳,从洛阳函谷关一路南下到淮阴,乘船到江都,然后到余杭绕路赶往嘉兴。这一路,他们数次逃过万朝宗的追杀,百般变换路线以迷惑追杀者与罗云门的追查者,过了余杭之后就太平许多了,似乎真的甩掉了后面那些穷追不舍的黑影。 河水碧绿幽凉,岸边游人如织,台阁画廊清雅别致各式各样美不胜收,一只乌棚小舟驶过桥头,又换了一番景致。 季长安抱膝缩在乌棚内打瞌睡,这连日连夜的赶路让他十分疲累,毕竟在这个没有飞机火车的时代,他就只有从幽州到长安时才赶过一次远路,而且那次哪有这次这么费心劳神?还有这么多死里逃生的惊险。他不是完全的浪漫主义者,有些事情的负面影响,他是可以直面承认的。 他迷迷糊糊地撑起眼皮,看向棚外,依稀看到绿水上的一道白色身影,揉揉眼睛,嘉宁的背影清晰地映入眼帘,她在船头立着,侧头观望岸边的景物,倏忽间展现笑靥,昙花一现般的尽致的欢愉。 好吧,还是挺值的。 季长安感叹了一下,心情随之舒缓,伸了个懒腰,揉揉发麻的腿,钻出了乌蓬。 他从后面给嘉宁披上银色披风,体贴道:“天还是挺冷的,别着凉了。” 嘉宁转过身来,笑望他,拢上披风。 他看着晨初时分的江南美景,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嘉宁莞尔一笑,回道:“我们到嘉兴了。” 季长安精神大振,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那就可以去吃粽子了嘛!我一直惦记着嘉兴的肉粽呢!” “粽子?”嘉宁不解道:“早就过了端午了,哪还有粽子可吃啊?你来嘉兴就想到粽子啊?” 季长安想了下,有点失望,道:“哦,对,嘉兴的粽子是从清朝才开始闻名全国的,现在只有端午才吃……真是的……” 嘉宁不理他搞怪的表情,道:“你是饿了吧?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难怪你惦记起粽子,等下船靠了岸我们就去烟雨楼吃饭,这个时候粽子是没有,但江南的鲜鱼可是四季都有的。” 季长安满意地点头:“恩,全鱼宴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艘他们在余杭来嘉兴中途转租的乌棚船顺着运河漂进嘉兴城,驶入贯穿嘉兴的月河中。他们并立于船头,望着满城的风貌,眼前便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季长安道:“我们终于到啦……只是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人追上来……” 嘉宁也在思虑这个问题,她道:“嗯……我们变了这么多次行踪,北梁细作又不会有多么熟悉江南,他们要再找到我们也不易,应该能安稳一段时间……只是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从我们离开长安城起就一直紧追不舍?且不像是突受命令,一批死了,又有另外一批追来,而且一批比一批武功高,这明显是有组织的,他们背后的人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行踪了,说来也不应该啊,万朝宗的细作就算是在暗中监视我,也不应比罗云门的人更先一步啊……我们究竟是如何向他们暴露的,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嘉宁不由得又以细作的思路细细思量起这一疑点。她每说起这个问题,季长安都有些心虚,因为他是清楚的,他想想也知应是他去云来客栈与展英见的那一面让他们的行踪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万朝宗眼底。 他转移话题道:“比起万朝宗的追杀者,我还是更加担心罗云门……清源长老已经派人出来找你了,虽然万朝宗细作不熟悉江南,但江南有罗云门的细作啊,他们可是很熟悉的,万一被他们认出了你……” 嘉宁看了他一眼,笑道:“就算是罗云门的细作,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找到我的,又不是每个细作都见过我,而且清源长老就算是要派人找我,也不会直说是找我,大概会以找你为由……” 季长安挑挑眉,做出一副自认倒霉的表情:“那好吧,我认了。反正现在不还没被逮到嘛?我们也别瞎操心了,来都来了,及时行乐吧!”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划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嘉宁果真摒弃那些疑惑不定的思虑,被眼前秀美的景致所动,轻声吟了一首词。 此情此景,不正与词中意相合吗? 季长安听了都不由地感叹:“这是什么词?不过说真的,这些诗啊词啊我本来都是无感的,这个时候看着这景听着这词才觉得美啊,这古时候的文人真是将江南写绝了!未老莫还乡……嗯,可不就是嘛,真想老在这里啊……” 嘉宁侧头望着他,“这是韦庄的《菩萨蛮》,你之前都没有读过吗?” 与其说季长安奇怪她这样问,不如说她问这话时的语气的确挺奇怪的,出乎意料一般。 季长安玩笑道:“是啊,我就是没读过啊,公主,我是兵哥哥来着,十六岁就进部队了,文化课没好好学嘛。” 嘉宁却低面掩嘴一笑:“以前你说你不是荀韶陵我还不信,不过现在我是真的信了。” “你这什么意思?嫌弃我没他有才啊?”他佯作吃醋。 嘉宁道:“不是嫌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看着你的样子,再听你说你没有听过这首词……” 季长安脸色一变,“诶停!你不会是想说,他跟你提过这首词吧?” 嘉宁实诚地点头,回忆道:“是啊,就是他跟我讲过,还为这首词排了首埙曲,是四年前吧,那时候我才知道江南这么美……就一直向往江南……” “天哪!”季长安崩溃地拍了下额头,仰天哀嚎了一声。 嘉宁还未反应过来,问:“怎么了?” 季长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戳戳自己的脸,说道:“所以这一切只是在圆你和他的梦是不是?我说这天大地大的你为什么非要来江南呢?原来是他给你的启发!天哪嘉宁!你在逗我呢!我算是他替代品还是你的安慰奖啊?” 嘉宁只是无心而言,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呆傻了一下,解释道:“你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什么我和他的梦?你也太能乱想了吧。” “是我乱想还是戳破你的心事了呀!他在你身边呆了八年啊,鬼知道你有多喜欢他!”他甩开她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不要再哄骗我了,我现在简直想跳河!” “你别这样……季长安!” 他们争执间,已经到了码头,另一端的船夫撑杆泊了船, 船身与岸边石头撞了一下,就在季长安退后时,船一摇,他没站住脚,往后一倒,噗通一声,摔进了河里。 这个时节落水,真是刻骨的寒凉啊,季长安一下被冰傻了,反应过来自救,在水里扑了几下,浮出了水面,抓住了船舷。 嘉宁焦急起来,想伸手拽他上来,他却还在置气,就连这江南十一月彻骨寒的河水都未能浇灭他的火气,不肯让嘉宁拉他。 嘉宁在他面前蹲下,看着成了落汤鸡的他,趁船夫还没有过来,她对他坦白真心:“我说过我不希望你是他,从来都不希望。就算你现在是他的样子,你在我眼里也只是你啊。他在我身边八年又怎样?我没有那么喜欢他。来江南是他给我的启发没错,但我从来没想过跟他走这一步,最终我还是跟你来的江南啊。” 他稍微平静一点,她试着伸手去擦拭他脸上的水,深望着他,道:“在你出现之前,虽然这张脸是他的,可是这张脸背后的一切都是假的,名字,身份,情意,都是假的,他顶着这张脸骗了我八年啊!你怎么还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念想呢?” 他开口了,抬眼望她:“可是嘉宁,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因为这本来就复杂,毕竟你是先遇到他的,还有这张脸,我没办法不想你会跟我在一起,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张脸啊……不是吗?而且,对你来说,跟他之间,总有一些未了结的事吧?我会不会只是一个延续?你能确定吗?” “不,你是开始,你是全新的开始,跟这张脸无关,跟荀韶陵无关。”她摇头,怔怔地说道。 她把手覆在他抓着船舷的手背上,“季长安,没有什么未了结之事了,你的出现就是我和他的了结,因为是你让我意识到,相比对你的心意,我对他的那一点不甘心的执念简直不值一提。” 他往上爬,趴在船尾,在她面前停了下:“呵!不值一提呵?” 她伸手把浑身湿透的他拽上来,眼见他笑了下,刚才一股脑说了那么多真心话,她有些羞怯,问:“这……没事了吧?” 季长安从水里出来,打了个冷颤,冻得发抖,风一吹,就打了个喷嚏,看看嘉宁,坏笑道:“没事了?你想得太美了吧?美女,今天晚上你可有麻烦了。” 周围的船多了,人也多了,嘉宁脸一红,捶了他一下。 嘉宁先带着行李下船了,他在船篷里把湿衣服换掉了。 他们离了岸,向城中热闹处走去,先找客栈安置下。初到嘉兴的第一日,季长安没吃上粽子,没吃上全鱼宴,先喝了一碗药。这种天落水,不染风寒才怪,所以他果断地病倒了。 嘉宁也的确有了麻烦,就是照顾他这个病人,从被服侍的人变成服侍别人的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寒日双西垂 清源长老将北梁已定于年末出兵南侵的情报向南成帝上禀,南成帝随即召朝庭重臣商讨调整备战的安排,一时满朝紧张,文武大臣皆提心警备。 因为当初未央冒死传回来的那份北梁确定向南珂开战的情报,丞相长孙青云得以在秋收前统筹户部完备大战所需的军粮钱银。兵马方面,兵部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长孙景文与长孙硕风在外奔赴半年,完成了全部边防兵力的调集,南北相交界的各处边防部署亦安排妥当。 大战在即,只余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悬而未决,就是任命何人为帅领兵抵御外敌。 这关系到兵权的归属,朝堂上意见不一,南成帝暂时没有决断。其实朝上大部分的声音都是偏于长孙家的,毕竟长孙家的两位将军调度兵防已久,而且二人虽年轻,却是英雄出少年,都参与过五年前的南北战争,并在战场上建下大功,长孙家长子长孙景文未过二十岁便被封为御北将军,二子长孙硕风已被封为骠骑校尉。 近年年资更高的将军们大多归隐及离世,南珂的军务主要落于两位青年将领肩上。他们的能力愈渐强硕,他们的功劳也是有目共睹,所以他们在朝堂上的呼声很高,绝不是因为长孙丞相的影响,相反的,为了避嫌丞相在帅印归属之事上未有多言。 南成帝却是最不想他们为帅的,一直以二人年轻恐托付不效为由婉言回拒朝臣的谏言保荐。他之所以能够这样无顾忌地再三否定,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经知道了嘉宁私奔的事。 虽然他向清源长老试探时,长老没有漏说一言,但他十分确信嘉宁真的已离开了长安,否则朝堂上讨论帅印归属这么久,嘉宁不可能不出来说话,长孙青云也不会一直这么沉默。 夜进深更,南成帝尚未就寝,他在御书房秉灯批复奏折,备战之事关系家国安危,纵他心有别想,身为一国之君,还是不敢懈怠。 龙案一角摆放着谭老先生所著的《明君集》,书页已旧,且是敞开的,可见他时常翻阅。却不是为了自省,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戒,他想让泉下的谭宗德看清楚他也是一位明君,与其说他是想向谭国师的英灵证明自己,不如说,他想做到少些自愧,慰藉自己不安的良知。 祁公公见这几日国事虽忙,而南成帝心气倒舒畅不少,身为奴才他不敢问其中缘由,只为南成帝感到欣喜,在他的印象里,少有见到南成帝有如此喜色。 他上前通禀:“陛下,凤歌姑娘求见。” 这些时日,秦凤歌即使依旧不能在白天正大光明地来面圣,却也宽松不少,不用再像先前那般窃窃地,祁公公也能随她之意明称一声凤歌姑娘。 南成帝道:“快快请进来。朕不是吩咐了嘛?她来就直接放行,用不着刻意通禀。” 祁公公正欲返身去请秦凤歌入殿,她已自己跨进了殿门,道:“陛下莫怪祁公公,是凤歌实在想多从这御书房正门走几回。” “你呀你……”南成帝笑着起身,向她走来,“深夜来见父皇,可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南成帝薄情,薄情到不念帝后情义,不念骨肉之情,甚至有时都可以不顾家国之义,但薄情的他,也是有真心念想的,他的最大的念想始终是皇权,除此之外,就只有当年那位长安城里的第一美人秦红羽了。 佳人已不在,只留这么一个女儿,眉眼中还有三分秦红羽的神韵,让他不由得多了许多亲和之意。 秦凤歌小施叩礼,回道:“不算是紧要之事,只是凤歌刚收到消息,昭明公主与季长安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而且有长留江南的意思。特来告知陛下,陛下也可安心了。” “甚好……”南成帝不禁笑意加深,看了一下秦凤歌,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妥,便转而收起笑容,换上怒色,道:“不过,说来,这嘉宁也真是太放肆了!竟敢做出与男子私奔这样的丑事!” 秦凤歌瞥了他一眼,道:“她非要这样,就算天也拦不住她,陛下气有何用?”她这话的潜在意思就是“苏嘉宁是在自取灭亡,天都帮不了她。” 她自然不能表现得太绝,更不能让南成帝知道她其实已经派杀手去追杀嘉宁了,南成帝会不会真的不忍心她不能确定,她能确定的是,南成帝若知道她的最终目的,定然会说一些类似先前这样的虚伪之言。 南成帝摇摇头道:“不,老天不一定能拦得住她做傻事,可成凰一定能够拦得住。只恐怕成凰早已得了消息,下了天梓山,此时都在追回嘉宁的路上了。” 听南成帝此言,秦凤歌蹙眉道:“本就没指望她真的不再回来……只是陛下,我们得利用这一段时间办大事才对,如今罗云门无首,长孙府没有指望,正是好时候,机不可失啊,陛下。” 南成帝微微颌首:“恩,朕也有一些打算了。” 听了南成帝的具体打算,秦凤歌喜道:“如此甚好,哼!长孙家!” 其间他们提到备战的事,在谈完下一步计划之后,秦凤歌便作无意地问道:“陛下,或是凤歌想多了,这北梁确于年底发兵南侵的消息准确吗?不会有偏颇吧?” 南成帝道:“不会的,这消息是来自于罗云门的情报,应是已确认了,就算临时有变,朕相信罗云门也能及时探明。” “哦?”秦凤歌试探道:“陛下如此深信不疑?可是就算是罗云门细作也会有失察之时啊,就说我们的罗云门掌门吧,不也有大意之时,竟让我潜藏在罗云门半年之久啊,可见罗云门也没有那么严谨,还是惯会出纰漏的。” 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南成帝笑道:“你呀,还是小瞧罗云门了,嘉宁年轻,是会出错,但罗云门几乎不会出错的细作也是大有人在的!不容小觑啊。你只与罗云门接触了这么一段时间,朕可是跟罗云门打了一辈子交道了。” “陛下说得也是,是凤歌一时轻狂了。不过,听陛下所言,似乎陛下对罗云门安插在北梁的细作很是了解啊,不然也不会这么相信他们的能力吧?我也听清源长老说过,其实外派在敌国的细作才是最厉害的,凤歌还猜想,罗云门不是有四刹嘛,这四刹啊,应是全部在北梁吧,不然何以得来如此机密的情报?恐怕一般细作是难以做到的……” 她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南成帝的脸色,她注意到,她提四刹的时候,南成帝没有什么反应,看来他对四刹并不了解。可后来顺着猜是四刹获取的这份军机情报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变,眼中有光微闪一下,不自觉地笑了,不是高兴的笑,而是有些讳莫如深的笑,所以她猜南成帝的确知道获取这份情报的是谁,且不是四刹,而是另有其人,甚至,也许这个人比四刹还要重要还要厉害。 后来秦凤歌大胆地推测,既然能这么及时地得到这份军机,就说明这个人在北梁扮演着十分核心的角色,因为他在北梁潜伏多年,对南珂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南成帝才会知晓他,甚至熟知他,而且对她都有所遮掩,证明此人是真的非常关键,稍有不慎泄露了身份,或有巨大损失。 第一百七十八章:昨日围棋未终局 回到霏云阁,嘉宁上了楼没多久,正在房里和莫离低声讨论怎么找到出逃的兵部王侍郎,窗户却被敲响了,“方若!方若!跟我走吧!”一听就是季长安的声音。莫离拉下脸,去开窗,季长安趴在窗口对莫离嬉皮笑脸地说:“美女你好啊!我找一下你家小姐!”他伸脖子望向嘉宁,身上还是湿淋淋的,头发都黏在脖子上,对嘉宁喊:“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我知道你看到我这张脸会很不舒服,我也不喜欢这张脸啊,我本来长得比这帅多了!相信我,我和他真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样的人!相信我,兵哥哥不会说假话的!”他还放开一只手对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就在他放开一只手的时候,莫离狠地打了下他抓窗沿的另一只手,他痛呼一下尖叫着摔下去了。嘉宁也走到了窗口,望向下面,他背后有装备包垫着所以没有摔伤,不过惊动了霏云阁的护卫们,那些大汉一个个挽起袖子,对他伸展拳头,他起身往上看到嘉宁在看着自己,所以也不好认怂,还耍酷地蹦了两下:“我说过的奥,你们别惹我奥,不然真动手啦,我可不怕你们!”他磨拳耸肩的,大汉们也忍无可忍了,真的动起手来,季长安只好与他们过招,虽然也别打得很疼,不过还是居于上风。 莫离看着楼下打斗的季长安,说道:“他果真是和荀韶陵不一样的人,却长了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招式奇怪,不过身手还是很好的,虽然说话奇怪,不过也有点小聪明,而且他如今对殿下神魂颠倒……真是天助我罗云门,殿下,不是吗?”她作为一个细作敏感的思维早就让她有这个想法了。 “你是说控制住他,让他为我罗云门伪装成荀韶陵?来一招狸猫换太子是吗?”她想到这,嘉宁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莫离挺心喜的,她早就想说了,只是这几天嘉宁生着病她不好提所以没说:“对啊,这不是一招妙计吗?简直可以一举端了万朝宗,能为南珂省多少事!杀了北梁真皇帝,推一个假皇帝上去,我南珂就能直接掌控北梁了……” 嘉宁望了眼季长安,转回了身,“可是我不想这样做。” “为什么?这可是大好的机会!”莫离很惊讶。 嘉宁对上莫离的眼睛,抿了一口茶,说道:“莫离,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理由吗?你真想知道,我能说一大堆给你听。” 莫离拧眉:“莫离不敢。” 季长安和大汉们打完,就和阑姑商量让他住在霏云阁后院,其实阑姑自他拿出那块出自皇宫的玉佩开始就对他颇多怀疑,心想不如把他留下查他究竟是什么人就答应了。 他身上湿透,怕又感冒发烧,又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就只好穿上自己的军装,把长头发堆进迷彩帽子里,顾不上奇不奇怪了就在院子里生了个火堆烤火,他穿成这样倒觉得自在些,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夜幕降临,前庭是舞姿妙曼笙歌迭起,后院的小厮们和季长安围在一起喝酒吃他烤的烤肉,他抬头便能望见嘉宁房间的窗户,他烤肉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庭院,前庭的姑娘们都围到他旁边来凑热闹,被他说的话逗得娇笑声不断。 二楼的窗开了,嘉宁和莫离往下望见楼下的热闹,莫离说:“真是奇怪,他穿的什么衣服啊?” 嘉宁说:“莫非莫离忘了,我们追杀荀韶陵到幽州城外,有一个怪人从天而降,不就是这幅装扮吗?” 莫离说:“是的,真是越想越奇怪,他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他就是荀韶陵啊?” “他不是荀韶陵。荀韶陵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不会做这样的事。”她说。 季长安拿把刷子给手上的一大把肉串刷蜂蜜,嬉笑着说:“诶,你要鸡翅膀啊,好啊,谁让你长得漂亮呢,给你给你好吧……” “长安哥哥~难道我不美吗?我也要啊……” “你美你美你最美行了吧,还有一个翅膀呢呐给你……” “哇,这里还有这么个大美女呢,我都没看到,这一把肉串都给你……” 姑娘们和他嬉笑,闹哄哄地抢他烤的食物,“那长安哥哥这个鸡腿你给谁啊?” 他顽皮地说:“当然是给最美的啦~” “那是给我的对不对?”“给我的!”“长安哥哥给我!” 他挥着手里最后一个鸡腿,抬头看见嘉宁立在火堆前,他直接把鸡腿递给她,其他姑娘们自然不乐意了,唏嘘着娇嗲着散去。 他们一上一下四目相接,她接过鸡腿,大大方方地在他旁边坐下,嗅了一下香喷喷的鸡腿一口咬下,动作并不粗蛮反而显得可爱,她说:“你真是有兴致,在这生篝火烤肉,不过味道还是不错……” “吃肉喝酒才爽嘛,要不要来一口?怕不怕醉?”他递酒坛子给她,调皮地笑。 她接过,举坛喝了一口,放下坛子,用水袖擦了下嘴,冷哼一声:“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千杯不醉?” 他愣愣地给她鼓掌:“厉害啊!”他自己倒有点喝上头了,说:“真是没想到你会这样,我,我总觉得不会做这样的事呢,竟然坐在路边陪我喝酒……哈哈……” 她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继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自言自语:“如果有必要,我能有一千种样子,这样又有何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倒忘了……” 她问:“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什么衣服?好奇怪啊。” 他耍帅地滑了下帽檐,拍拍迷彩服:“这是军装啊,特战旅的制服,你肯定不懂啦,其实我是军人,我也不知道我是倒了什么霉竟然到这鬼地方,我想我的战友啊,我想回去啊……” “回哪去?”她没有全部听懂。 他说:“方若,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带你回2016年去,我的家人在那,我的战友在那,我一定要回去。” “你真的要带我走?” “是啊。你不应该在这里受罪的。”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是荀韶陵?” 他捶着胸口发誓:“我发誓,我真的不是他,你相信我啊,你记住,我的名字叫季长安,不是什么荀韶陵。”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本来是名军人,现在是个浪人。”他灌下一口酒。 他不停喝酒,她也喝了好几口,没有再说什么话,到了夜深,前庭歌舞歇,他已醉醺醺的了,她还清醒着,他很认真地望着她望着夜空的眼睛,问道:“那你希望我是他还不是他呢?” 她心里一沉:“我希望你只是你。” 他抓住她一只手放在绣着军徽的胸口:“那就跟我走。” 她抽开手:“为什么?” 他的确是醉了,回答得很坦诚:“因为我睡了你,我想对你负责。” 她脸上一阵红晕,咬了下唇,冷冷地说:“你已经付过银子了,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 他勾上她的肩膀,无赖地笑说:“那换个说法,因为你睡了我,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她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杀过人吗?” 他比了个打枪的手势,回答:“杀过,一枪毙命。” “你杀过很多人吗?” “不算是很多,都是他妈该死的坏人。” 可是她杀过很多人,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杀过。 “你说过谎吗?” “说过。” “多吗?” “多啊,迫不得已才说的。但我不会对你说谎。” 可是她已习惯了说谎,对他也没有一句话是真的,甚至连名字都是谎言。 第一百七十九章:正在推枰敛手时 北梁凤鸾宫,魏太后宴请各位刚入宫的新妃,在那些妃子一面谄媚地讨好魏太后,一面自作聪明地打探皇上在哪儿的时候,未央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摆弄茶具,为魏太后奉上一杯她最爱喝的碧螺春,自然是最讨魏太后欢心。 魏太后喝着茶,说道:“皇上不但要忙国事还要执掌万朝宗,行踪成谜也无需奇怪,你们啊别像朝堂上那群老顽固一样大惊小怪了,他是皇上,皇上不是那么好当的,哪能光在皇宫里享福啊?皇上勤政才是好事……” “太后娘娘说得极是,皇上自然要以国政为重。臣妾定与众姐妹安居后宫,侍奉太后娘娘。”未央说道。 魏太后很欣慰,吩咐乐师换曲,埋怨了一句听这些曲子都听厌了,未央主动请旨为太后弹奏一曲,她的琴艺精妙,曲谱新奇,一曲如天籁,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殿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个人,待她琴音停歇,他不禁拍了两下手,屋子里的人都看向他。他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连忙下跪:“卑职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卑职参见众位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卑职有罪,因听到殿内天籁之音,贸然闯进来实在无礼,请太后娘娘降罪!” 魏太后望着堂下人,笑说:“方才阑昭仪的琴音真是绝妙,哀家都听得如痴如醉,子陵你向来是音痴,这一时失礼哀家恕你无罪,起身吧。” 荀韶陵起身,望了未央一眼,“谢太后娘娘圣恩。” 未央也看了他一眼,心里诸多疑惑。 魏太后一脸仁慈,对众妃说:“这位是皇上的近侍,也是后宫的守卫,吴子陵吴大人,吴大人音律造诣极高,尤其擅长吹埙,也是位知音人。”她看看未央又看看荀韶陵,心中十分舒畅,心想荀韶陵若不是变了模样肯定与阑昭仪十分相配,一对璧人。 未央用余光打量荀韶陵,怎么想怎么奇怪,他只是个侍卫而已,再怎么出神也不应冒冒然走进太后宫殿,那一副坦然的模样哪像是平常的宫人?又听魏太后介绍他名叫吴子陵,瞬间心中一惊,隐约有了大胆猜测。 魏太后说:“阑昭仪之琴艺真是出神入化,哀家想若是阑昭仪的琴与吴大人的埙和鸣定然是世间一绝,不知哀家可有这个耳福啊?” 未央起身回礼:“太后娘娘盛赞了,能为太后娘娘演奏是臣妾的福分,只是不知吴大人可愿赐教一二?” 荀韶陵笑道,拜礼:“娘娘过谦了。卑职刚好将埙带在身上,愿为太后娘娘奏曲,献丑了。敢问娘娘愿奏哪一曲?” 未央说:“大人的意思呢?若要琴埙合奏……” “《同生曲》为最佳!”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这种默契在他们之间油然而生。 他们互相点头微笑致意,开始奏鸣,琴音清幽,埙音醇厚,徐徐绕梁,她抚琴浅笑,善莱的明眸欲语还休,他转向别处的眼里全是掩藏不住的疼惜。 她看着他,感觉复杂,心潮暗涌,想到那日嘉宁对自己诉说:“……他为少年奇才,最善埙音,化名为吴子陵,作我宫廷乐师,想来真是可恨……当年的国宴上,我还曾与他双埙和鸣,一首《同生曲》……” 阑姑望见门口进来一人,连忙乐滋滋地迎过去:“诶呦喂,这不是周公子嘛,好久没来了啊,我们家春蓉可想你了!”她柔若无骨的手舞着手绢蹭着周公子的胳膊,往下一滑,以手绢掩盖着接过他手里的一个纸团,把他迎进去之后,她就左扭右扭地跑上楼,敲嘉宁的门:“方若,方若啊,我的好姑娘,该出来招待客人了!” 莫离开门让阑姑进去,她将纸团塞给莫离,语气立马变了:“贵客出现了,叫你家大小姐办事儿!” 莫离白了她一眼,“阑姑,我劝你呀说话还是客气点。” 阑姑不屑地甩头走了,心想自己管着罗云门在北梁设的最大的暗点霏云阁,还需对两个小丫头片子客气? 嘉宁上楼后,莫离低声告诉她:“已经查到王侍郎的藏身之处了,我们的人会把他引出有万朝宗保护的庭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动手。” “杀了他有什么意思,要撬开他的嘴才是关键。”她笑。 莫离想了想:“殿下说得对,那殿下有何好计策?” 嘉宁说:“若是我以飞羽公子的身份去找他,你觉得他会认为是南边的人要杀他还是北边的人要杀他呢?” 莫离笑道:“自然是南边的人,他上一层的细作自然在南珂有更高的地位,他如今出逃,那人定然知道罗云门已在到处抓捕他,也定会想若是他落在罗云门手里把自己供出来那自己的权位和性命都会不保,找个杀手去杀他灭了口自然也算是省事。但是若他不信呢?” “殿下,为保万全,莫离还有一个锦上添花之计。” “说。” 莫离说了之后,嘉宁沉默了一晌,才说:“的确是个上计,这样还能套出他妻女所在,不怕他不如实招供了,但是有必要让青龙出手吗?” 莫离回道:“青龙熟知万朝宗的暗语,反正他明日要来禀报朱雀的情况,他出手也稳妥些。” 嘉宁说:“那好,你去安排吧。” “……朱雀入主锦绣宫,据眼线回报,朱雀事事稳妥,所有新进宫的秀女中只有她被封为昭仪,魏太后最为疼爱朱雀。然而,荀韶陵却一直不曾露面,后宫之中都找不到他的踪影,奇怪的是安延殿灯火夜夜长亮,奏折日日照常批阅,万朝宗的事务也一切如常,我们唯一可以入手的就是探访安延殿,屡次尝试却都不得究竟……”唐剑一在嘉宁面前俯首禀报。 嘉宁说:“传命下去,切不可急躁行事,荀韶陵的行踪我自有把握,其他细作可放松对安延殿的监视以防露出马脚。你还是得尽快与朱雀接面,好好辅助她完成任务,待你和朱雀相见就把查荀韶陵踪迹的事交给她吧。” 唐剑一拜首:“谨遵殿下之命。” 此刻为二更未到之时,满城灯火渐歇,不远处的霏云阁歌舞依稀能够听闻,他们立于一处高楼之顶,莫离装扮如常,唐剑一黑布蒙面,嘉宁长发绾成男子束冠,一身白衣,多穿了几层衣服身形近似玉树临风的男子,眉毛画粗为剑眉,看起来颇有英气,他们俯瞰下面的城池,空寂的街道上有了急促的脚步声。 嘉宁笑了一下,说道:“猎物已出穴,狩猎开始。”她戴上了白纱,“莫离你去吧。” 莫离跃下屋顶,飞速地朝霏云阁方向前行,唐剑一在屋顶上待命,嘉宁从另一边飞下屋顶,长剑出鞘,一道白光划过夜色。 第一百八十章:莫将鼎足笑英雄 空幽的天际传来铃声,三下,顿一下,再响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罗云铃为谁而响,就是在送谁归西。 听到这铃声,王侍郎眼睛里没了一丝光彩直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双腿笔直咚地跪地,拜倒伏地,连害怕颤抖都忘了,只剩下绝望。整个庭院已经被包围,几道黑影从周围急速闪来,架住了王侍郎以防他自杀。 同时整齐恢弘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恭迎昭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道白色身影划破夜色,飞天而来,款款落在众人对面的假山上,居高临下俯瞰众生。莫离落到她旁边,躬身双手接过她解下的蒙面白纱。她勾唇一笑:“王大人让本公主好找啊。怎么样?本公主扮杀手还能入王大人的眼吧?” “饶命啊公主!殿下!微臣有罪!罪臣该死!但求殿下放过罪臣家眷吧!他们是无辜的!罪臣妻女对罪臣所犯之事一无所知啊!殿下,饶命……”王侍郎惊恐地涕泗横流,他的小女儿投过来抱住他,在他怀里哭,却被人生生拉开。 嘉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这种场面与她已是司空见惯,“王大人何须求我?你知道罗云门要什么,你的妻女是死是活就看你招还是不招了。” 唐剑一对王侍郎说:“王大人,你也知道,暗助敌国细作窃取军机,你所犯的可是诛九族之罪,要是招出事情原委及上级细作,按照罗云门的规矩还能换你妻女一条活路,殿下这是在帮你啊,大人难道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王侍郎连连跪拜:“谢殿下圣恩,谢殿下圣恩,可是,可……罪臣不能说啊……” 不需嘉宁一个眼色,莫离就跃下去,擒住了王大人仅有五岁的女儿,冰冷的剑架在她脖子上,“王大人,若再犹豫,你的小女儿就要先行一步了,看这粉雕玉琢的小脸,这眼睛多大多亮啊,还在叫大人你救她呢,大人你听不到嘛?多惹人怜啊。” 王大人再看了小女儿一眼,闭上了眼睛,想咬舌自尽,却被唐剑一一手夹住了脸,嘴闭都闭不起来,在他招供之前求死都不能。 “王大人真是心狠啊,竟想弃妻女而去,别妄想了,就算你死不招供,本公主也会让你最后一个死,你好歹是一家之主,本公主怎能不让你目送妻女归西?”她抬了下眼,另一个细作的剑架在了王夫人脖子上,她接着说:“本公主没有耐心了,亲自为你数五下,五下数完若你还不招出究竟谁是你的上级细作,你的妻女都会在你眼前毙命。” “一” 夫人和女儿哭着求自己:“爹!爹!救莲莲啊!”“相公相公!救救我!招了吧!招了呀!” “二” 自己虽为南珂奸臣,却是北梁忠臣,如此招供就是出卖万朝宗,出卖万朝宗就是出卖北梁…… “三” 招还是不招?一边是对家国的忠诚,一边是妻女的性命。 “四” “爹!莲莲不想死!爹救我!” 嘉宁的“五”还没有说出口,王侍郎目眦尽裂,厉声喊出:“唐左源!” 声音一落,细作的剑落,同时唐剑一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莫离也很激动,揪住了他的领口,“你不要胡说!胡乱招供你的妻女也是活不成!堂堂兵部尚书忠南候爷唐大人怎会通敌卖国!你明明是在胡说!” 嘉宁看了眼唐剑一,唐剑一让自己镇静下来,挡了下莫离,在王侍郎之前说:“如实招供!” 王大人跪在地上说:“罪臣没有撒谎!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罪臣胡说何益?唐左源在奉天二年便被北梁先皇策反,成了万朝宗的细作,万朝宗将罪臣安排在他手下助他为北梁效力,当北梁先皇驾崩,新皇必须回国登基之时,刚好南珂圣上要调整边防将边关军力部署图调到兵部军机堂,唐左源收到万朝宗命令,故派罪臣将万朝宗细作引入兵部,杀了罗云门护送边关军力部署图的罗云门守卫,进军机堂的令牌非罪臣所窃,是唐左源亲手给罪臣的!罪臣句句属实啊!” 莫离气得拔剑刺向王侍郎,嘉宁叫住她:“莫离,勿躁!” 莫离不甘地住手退下:“殿下千万不能相信这奸人所言啊!唐侯爷不会背叛南珂的!剑一哥哥你说啊!你告诉公主啊!” 王侍郎仰天悲恸,“公主殿下,罪臣句句属实,已到如此地步,若殿下不信罪臣的供词,罪臣也无话可说,只望殿下承公主之尊,守诺放过罪臣妻儿!” 唐剑一有点出神,没有抓住王侍郎,他一说完话瞬间向假山撞去,在嘉宁脚下头破血流,眼睛还瞪得很大,他的妻女疯狂哭喊起来,声音颇为刺耳。 一个黑衣人过去探了下王侍郎的呼吸和脉搏,向嘉宁回禀:“禀告公主,他已气绝身亡。” 嘉宁招了招手,细作们将王侍郎的尸体及他的妻女带走了,众人退去,只剩下她还有莫离及唐剑一。她从假山上飞下来,问道:“青龙,方才王侍郎之言你也听到了,你怎么看?” “父亲……”唐剑一按捺住激动,改口:“唐侯爷不会背叛南珂的!” 唐家是长安城内仅次于长孙家的名门,兵部尚书唐左源曾是南珂的天威将军,在战场上立下战功无数,不但有一品官职还有一等忠南候的爵位。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传言他的长子十岁那年落水夭折,不为人知的是他的长子没有夭折而是被选入罗云门,由清源长老一手调教,长大后成了罗云门四刹之一,谓号青龙,有罗云门第一探子的称号,化名唐祺以宫廷禁卫军副将的身份潜伏在北梁多年,为罗云门搜集提供情报,也就是唐剑一。 嘉宁说:“事关唐侯爷,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仅有王侍郎的供词也不可全信,还是要调查后才有定论。” 唐剑一跪地拜首:“殿下所言甚是。若是殿下信任青龙,青龙愿安排好幽州事宜,重返长安,亲自启动罗云门清朝令,亲自审查兵部尚书唐左源!” 清朝令是罗云门肃清朝堂调查可疑官员的程序,也是所有南珂官员最畏惧的三个字。 莫离抢说:“怎能如此?这样对你岂不太残忍了!殿下!白虎自愿请命启动清朝令……” 唐剑一坚定地打断她:“白虎难道是担心青龙会徇私?殿下!国家为上,皇权至尊,忠死罗门,奉命天下!青龙是罗云门的细作,罗云门十六字信言是刻在青龙骨血之中的,青龙生死不敢忘!青龙愿亲自启动清朝令审查兵部尚书唐左源!请公主殿下准许!请罗云门掌门准许!”他句句激昂,字字掷地有声。这就是一个罗云门细作的风骨。 嘉宁说道:“青龙唐剑一听令!本公主命你及早交接幽州任务,暂返长安城,启动清朝令,审查兵部尚书唐左源,不得有误!” 唐剑一再拜首:“青龙遵命!” 嘉宁和莫离回霏云阁,在路上,嘉宁问:“季长安呢?” 莫离呶呶嘴:“被我打晕了,丢在大街上。” 嘉宁说:“哦。他不会起疑吧。” 莫离回道:“不会的。” 她又问嘉宁:“殿下,王侍郎之事已解决,我们何时启程返回长安?” 嘉宁想了一下:“再过一日吧……还得杀一个人……” 莫离说道:“是季长安吗?莫离可以立刻去解决他!” 嘉宁望了望地上剑影,“不用,我想亲自来。” 莫离心里暗叹了一声,摇摇头,不作声。 早上,街上已经有人走动了,躺在地上的季长安被人声吵醒,他睁开眼睛,揉揉酸疼的脖子,糊里糊涂地起身来,惺忪的眼睁大,一眼望到坐在路边粥铺的嘉宁,她正微笑着看着他,她旁边的莫离依然对自己横眉冷对。 他走过去,傻傻地问:“你怎么……怎么我……” 嘉宁笑说:“你不是在找我嘛,现在你找到我啦。” 他拍拍额头:“哦,对,我想起来了。” 莫离在一旁嘀咕:“真没用,叫你帮忙找我家小姐,你倒好,睡死在大街上,还让小姐反过来找你,真是的……” 季长安不乐意了,坐了下来,说道:“诶!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你不知道嘛,昨天夜里我跑到这里,撞见有人在杀人诶,我是解放军战士嘛,正义的化身嘛,肯定要阻止这种事情啦,后来又冒出一个黑衣人叫我什么陛下,最后我不知道被谁从后面偷袭打晕了……这叫什么事儿……” 莫离白了他一眼:“没见过哪个废人这么会自夸的。” “诶呀!小姑娘你嘴巴也忒损了吧?方若,你真得好好管管她了,这么损是要上天啊这是……哦对了,你昨夜到底去哪了?没事吧?” 嘉宁说:“没事,只是出去走了走,走远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老夫袖手支颐看 嘉宁从窗口望去,季长安正在擦拭狙击枪,她看不出那奇怪的东西是何物,走下楼去问他:“这是什么?” 他有点自豪感,回道:“这是88式狙击枪,酷吧?” 她还是不懂:“这是用来干嘛的?” 他已经组装好了,装上子弹,比了个狙击的姿势,说道:“用来杀人的啊。就算那个人离我……一千米……哦不,三百丈远,也能一枪致命……” “三百丈?我可不信,你定是在说大话。”嘉宁笑道。 “别不信啊?跟我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他把狙击枪扛在肩上,带嘉宁往河边走。 在靠近河边的小山丘上,他伏在地上,瞄准了远处,射了一枪,那声响虽说不大却着实让嘉宁惊了一下,她望了望好像前方并没什么异样,季长安扬扬眉,扛起狙击枪,拉着她的手往前面的树林跑。 跑了一会儿,他才停下来,炫耀般地用下巴指指地上,然后嘉宁就看到地上有只死了的麻雀,麻雀的胸脯还在淌血,估量一下距离,不说三百丈也有两百五十多丈了。 嘉宁心服口服了,抚摸了一下冰冷坚硬的狙击枪:“好神奇啊,这狙击枪果然厉害,你怎么会有这个呢?” 季长安说:“不跟你说过了吗?我是特种兵啊,还是狙击神枪手呢,这狙击枪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武器,就相当于狙击手的生死搭档。” 嘉宁好像有点明白了,“就跟剑客与剑一样是吗?” “是啊!”他说:“你要不要试试?” 她点点头,接过狙击枪,有点重量,但没想象中那么沉重:“怎么用的?” 他说:“得先找一个适合狙击的阵地。”于是他找了一处山丘,又趴在了地上,支好狙击枪,见她还站着,就拍拍旁边的位置:“你得趴下来,狙击手可是得隐蔽的,要站着的话早就暴露目标被敌人打死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趴下来了。他很满意,凑近她,教她:“枪呢,都是要装子弹的,这就是子弹……” 他是个好教官,嘉宁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说的那些名词,却还是懂了大致的用法,她非常有天赋,他一说就通,试了几次,终于有一次打中了,季长安比她自己还高兴:“真棒啊,你也有做神枪手的潜质嘛,方若。” 此刻他们之间已无距离,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稳住她手扶枪的姿势,他们几乎是亲近到脸贴脸,她说了一句自己都毫无意识的话:“叫我嘉宁。”而且她知道不是因为他有着荀韶陵的脸,而荀韶陵也是得到她准许叫她嘉宁的,这一刻,她说出这句话,完全是与荀韶陵无关,哪怕他长着荀韶陵的脸,这一刻她就是莫名地确信,他就是他,她没有把他当做别人。 “嘉宁?为什么?”季长安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真名。”这是她唯一没有骗他的话。 季长安笑了:“好,嘉宁。” 作为公主,她本是只有邑号没有名字的,可她这个公主生来地位就不一般,她已过世的母后请她父皇准许她承皇子之名,取名嘉宁,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更少有人能唤这个名字,她曾让荀韶陵唤她嘉宁,是小女儿的柔情,如今脱口让他唤她嘉宁,是否是有一点真心? 季长安教会她狙击枪,就拿出了手枪:“这是92式手枪,是用于短距离射击的……恩……我想把它送给你。” 嘉宁拿起来端详,她还记得追杀荀韶陵那夜出现的怪人就是用这样的东西朝天射了一下,那一声响便能听出绝对不凡,“送给我?” “嗯啊,你拿着这个防身,就不用在房间里藏那么多匕首了,怪吓人的……”他说。 她若有所思,低垂的眼眸里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狠绝:“那好啊,你教我怎么用。” 他拿过枪,先向她介绍每个部件,然后动作熟练地向她展示如何拆组,她牢牢记下。 他手把手教她:“……先上弹夹,打开保险,这就是保险,然后拉枪膛,对准你要射击的目标,比如那棵树,对好了,最后用食指扣动扳机,就这样……” 他从身后环住了她,双手覆在她握枪的手上,带动她瞄准要射击的目标,他的食指与她的食指交叠,稍一用力,“嘭!” 枪声一响,子弹沿着笔直的弹道飞射而出,前方三米外的小树干被子弹穿击而过,细细的绿色枝干上有了一个洞。 她看着那个洞,笑颜明动,目光淡然而专注。季长安注意到她的神色,心里有些讶然,其实他这样教她射击是有点炫耀的意味在的,想让她这样一个古代女子见识手枪的威力,或许还会对自己生出崇拜之意,谁想她一直都没有表现出自己想象中的吃惊或怎样,仅仅面露喜色,而这种欣喜也很淡然,这样一个弱女子在这个瞬间看来隐隐显露出一丝大气持重的气质,相比下来好像是自己太过幼稚了。 他放开嘉宁,让她自己独立射击,虽然他只教了她一遍,而当她自己射击的时候动作却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枪击中,上弹夹,上膛,开保险,愈加熟练快速。即使她此时穿着是古代女子的长袖罗裙,手持92手枪,的确显得很混搭,她却把这种“混搭”感淡化了许多,就算是枪械这样的武器她也能驾驭,英姿飒爽的霸气随着她射出的每一枪迸发而出。 他给她鼓掌,“好!好!真棒啊!你要是生在我们那个时代就是活生生的陀枪师姐嘛!” 弹夹里的子弹打完了,她按照他教的,再装上子弹,安上弹夹,专注地低眼看着手里的枪,没有听他啰嗦:“你悠着点用,子弹不多了……” “没想到你学手枪都学得这么快,打得真好啊……” 手中的枪已经上膛,她抬起脸,面上变得薄凉,“是啊,我做什么都没失手过,但是……” 她双手握枪,瞄准了他的胸膛,目光冷落寒霜:“荀韶陵却是我唯一的败笔,而你,却给了我最大耻辱,偏偏你还长了一副他的样子……” “诶!方……方……不,嘉宁你冷静点!别呀……”季长安脸色骤变,嘻哈的神色不再,面对着她冰冷的黑色双瞳和枪口,他心里一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她,可是明明上一刻还在自己怀里笑意吟吟的呀。 他发现嘉宁看起来是冷面无情的,可她的确是还有犹疑,女人的心思不就是那么矛盾和多变嘛,恨却爱着,她微微颤动的目光出卖了她的内心,于是他就猜到还有转圜的余地。在她咬牙扣下扳机的前一秒,他突然张开双臂,作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用深沉疼惜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眼眶都红了些,“那好吧!嘉宁!是我伤害了你!你杀了我吧!荀韶陵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你开枪吧!我愿意死在你枪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善用中伤为得策 嘉宁从窗口望去,季长安正在擦拭狙击枪,她看不出那奇怪的东西是何物,走下楼去问他:“这是什么?” 他有点自豪感,回道:“这是88式狙击枪,酷吧?” 她还是不懂:“这是用来干嘛的?” 他已经组装好了,装上子弹,比了个狙击的姿势,说道:“用来杀人的啊。就算那个人离我……一千米……哦不,三百丈远,也能一枪致命……” “三百丈?我可不信,你定是在说大话。”嘉宁笑道。 “别不信啊?跟我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他把狙击枪扛在肩上,带嘉宁往河边走。 在靠近河边的小山丘上,他伏在地上,瞄准了远处,射了一枪,那声响虽说不大却着实让嘉宁惊了一下,她望了望好像前方并没什么异样,季长安扬扬眉,扛起狙击枪,拉着她的手往前面的树林跑。 跑了一会儿,他才停下来,炫耀般地用下巴指指地上,然后嘉宁就看到地上有只死了的麻雀,麻雀的胸脯还在淌血,估量一下距离,不说三百丈也有两百五十多丈了。 嘉宁心服口服了,抚摸了一下冰冷坚硬的狙击枪:“好神奇啊,这狙击枪果然厉害,你怎么会有这个呢?” 季长安说:“不跟你说过了吗?我是特种兵啊,还是狙击神枪手呢,这狙击枪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武器,就相当于狙击手的生死搭档。” 嘉宁好像有点明白了,“就跟剑客与剑一样是吗?” “是啊!”他说:“你要不要试试?” 她点点头,接过狙击枪,有点重量,但没想象中那么沉重:“怎么用的?” 他说:“得先找一个适合狙击的阵地。”于是他找了一处山丘,又趴在了地上,支好狙击枪,见她还站着,就拍拍旁边的位置:“你得趴下来,狙击手可是得隐蔽的,要站着的话早就暴露目标被敌人打死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趴下来了。他很满意,凑近她,教她:“枪呢,都是要装子弹的,这就是子弹……” 他是个好教官,嘉宁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说的那些名词,却还是懂了大致的用法,她非常有天赋,他一说就通,试了几次,终于有一次打中了,季长安比她自己还高兴:“真棒啊,你也有做神枪手的潜质嘛,方若。” 此刻他们之间已无距离,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稳住她手扶枪的姿势,他们几乎是亲近到脸贴脸,她说了一句自己都毫无意识的话:“叫我嘉宁。”而且她知道不是因为他有着荀韶陵的脸,而荀韶陵也是得到她准许叫她嘉宁的,这一刻,她说出这句话,完全是与荀韶陵无关,哪怕他长着荀韶陵的脸,这一刻她就是莫名地确信,他就是他,她没有把他当做别人。 “嘉宁?为什么?”季长安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真名。”这是她唯一没有骗他的话。 季长安笑了:“好,嘉宁。” 作为公主,她本是只有邑号没有名字的,可她这个公主生来地位就不一般,她已过世的母后请她父皇准许她承皇子之名,取名嘉宁,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更少有人能唤这个名字,她曾让荀韶陵唤她嘉宁,是小女儿的柔情,如今脱口让他唤她嘉宁,是否是有一点真心? 季长安教会她狙击枪,就拿出了手枪:“这是92式手枪,是用于短距离射击的……恩……我想把它送给你。” 嘉宁拿起来端详,她还记得追杀荀韶陵那夜出现的怪人就是用这样的东西朝天射了一下,那一声响便能听出绝对不凡,“送给我?” “嗯啊,你拿着这个防身,就不用在房间里藏那么多匕首了,怪吓人的……”他说。 她若有所思,低垂的眼眸里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狠绝:“那好啊,你教我怎么用。” 他拿过枪,先向她介绍每个部件,然后动作熟练地向她展示如何拆组,她牢牢记下。 他手把手教她:“……先上弹夹,打开保险,这就是保险,然后拉枪膛,对准你要射击的目标,比如那棵树,对好了,最后用食指扣动扳机,就这样……” 他从身后环住了她,双手覆在她握枪的手上,带动她瞄准要射击的目标,他的食指与她的食指交叠,稍一用力,“嘭!” 枪声一响,子弹沿着笔直的弹道飞射而出,前方三米外的小树干被子弹穿击而过,细细的绿色枝干上有了一个洞。 她看着那个洞,笑颜明动,目光淡然而专注。季长安注意到她的神色,心里有些讶然,其实他这样教她射击是有点炫耀的意味在的,想让她这样一个古代女子见识手枪的威力,或许还会对自己生出崇拜之意,谁想她一直都没有表现出自己想象中的吃惊或怎样,仅仅面露喜色,而这种欣喜也很淡然,这样一个弱女子在这个瞬间看来隐隐显露出一丝大气持重的气质,相比下来好像是自己太过幼稚了。 他放开嘉宁,让她自己独立射击,虽然他只教了她一遍,而当她自己射击的时候动作却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枪击中,上弹夹,上膛,开保险,愈加熟练快速。即使她此时穿着是古代女子的长袖罗裙,手持92手枪,的确显得很混搭,她却把这种“混搭”感淡化了许多,就算是枪械这样的武器她也能驾驭,英姿飒爽的霸气随着她射出的每一枪迸发而出。 他给她鼓掌,“好!好!真棒啊!你要是生在我们那个时代就是活生生的陀枪师姐嘛!” 弹夹里的子弹打完了,她按照他教的,再装上子弹,安上弹夹,专注地低眼看着手里的枪,没有听他啰嗦:“你悠着点用,子弹不多了……” “没想到你学手枪都学得这么快,打得真好啊……” 手中的枪已经上膛,她抬起脸,面上变得薄凉,“是啊,我做什么都没失手过,但是……” 她双手握枪,瞄准了他的胸膛,目光冷落寒霜:“荀韶陵却是我唯一的败笔,而你,却给了我最大耻辱,偏偏你还长了一副他的样子……” “诶!方……方……不,嘉宁你冷静点!别呀……”季长安脸色骤变,嘻哈的神色不再,面对着她冰冷的黑色双瞳和枪口,他心里一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她,可是明明上一刻还在自己怀里笑意吟吟的呀。 他发现嘉宁看起来是冷面无情的,可她的确是还有犹疑,女人的心思不就是那么矛盾和多变嘛,恨却爱着,她微微颤动的目光出卖了她的内心,于是他就猜到还有转圜的余地。在她咬牙扣下扳机的前一秒,他突然张开双臂,作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用深沉疼惜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眼眶都红了些,“那好吧!嘉宁!是我伤害了你!你杀了我吧!荀韶陵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你开枪吧!我愿意死在你枪下!” 激昂的声音转为柔情:“可是……我只想你记住,我不是荀韶陵,我对你是真心,我季长安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一个女孩子能像你一样让我一见倾心再见深情。”他含情脉脉,每个字都咬得那么真诚。 “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你之后,每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这张脸,我就想狠狠地扇自己两耳光,想想荀韶陵害你家破人亡害你沦落青楼,我有多恨你知道吗?我也恨老天为什么这么捉弄我!”几乎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还望着天重重地捶着胸膛,捶得忍不住咳了出来才发觉自己演技有点浮夸了,于是连忙收住,继续深望着她。 第一百八十三章:鸟跂星悬危复斜 她有点动摇了,握枪的手臂松了一点,他及时捕捉到这样一个小小细节,于是乘胜追击,一下迎了上去,双手紧握住她的的手,一把将她手里的枪直接戳上自己的胸膛,不动声色手指很迅捷地关了枪的保险,嘉宁自然没有发觉,她还很惊诧于他这样赴死的动作,怔仲地望着他的脸,听他真诚地说:“你开枪吧!是我活该!死在你枪下我死而无憾!但是,嘉宁,你要知道你现在杀的是伤害了你的季长安,不是那该死的荀韶陵!这一副虚伪的你痛恨的皮囊之下,是一颗真诚地愧疚的深爱着你的心!” 嘉宁的眼圈红了,她真的心中一动,酸楚而心痛的感觉很真实。虽然她是叱咤朝野杀伐决断的罗云门掌门,是心狠复杂百变千面的昭明公主,但她事实上是一个未经多少情事的年轻女子,她深谙人心,却不知己心,她习惯对人设防操控人情,却把握不了自己会被触动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是单纯的,所以她才会被荀韶陵骗八年,所以她此刻才会因为他的一场表演而动容。 看着她的眼泪落下,感受到她握枪的双手的松动,他放出最后一招,让自己眼睛饱含热泪,而唇角浮上一丝暖暖的笑,放下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拭她的泪水。 “不要哭嘉宁,我不怨你杀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以后不要为任何哭好吗?没人值得你落泪。你要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快乐,自由,幸福,然后找一个最好最好的人来爱你陪你白头到老,虽然一想到这我就会嫉妒,嫉妒那个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可我依然祝福你,和他……” 果然,他和一招彻底击毁她最后一分心防,若说荀韶陵的欺骗伪装让她心碎,而他这场她还未明了的虚情假意,足够让她心软。她猛然抽开了手,把手枪砸向他,喊道:“我恨你!”于是转身跑走,应该是说逃走,她真的害怕自己会沦陷。 浅灰色的辽阔苍穹下,是一片郁郁的山林,她的裙裾拂过青绿明艳的草地,月白色的背影在风中飘零,逐渐凝成一个点,消失远方的山岗之上。 从听到她说她恨他开始,他就莫名地陷入一阵阴郁的心潮里,变得呆滞,望着她的背影走远,觉得心里有一丝疼痛,那么孤单的背影,这么孤单的自己,在这天地间。 自己也许只是真的入戏了,他这样劝慰自己,回过神,还嘀咕了句:“原来古代的女孩子这么好骗啊。”他脸上分不出喜忧,弯身捡起手枪,扛起狙击枪,走到山坡下,找了块舒服的草坪,躺下来休息,前方就是嘉宁射击出一排弹孔的小树干,他望着灰蒙蒙的天,想着:“这天怎么跟北京似的,难道千年前就有雾霾了?”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嘉宁跑回霏云阁,吩咐莫离马上准备起身回长安,她先行一步,莫离收拾东西。这些天霏云阁就是因为她这个花魁的名声生意好得一塌糊涂,好多贵公子伸长脖子想上楼做她的入幕之宾,知晓她突然要走,阑姑不乐意了,想留她这大美人再招几天生意,泼辣惯了的阑姑闹上了楼,对莫离骂骂咧咧的。 莫离冷眼瞥了她一下:“阑姑,你这样出言不逊,要是被我家小姐知道了可不好……” 屋里没有其他人,阑姑直言不讳:“哟哟!我还怕她知道啊!我阑姑是什么人啊!就算是长安魏家人来了都还得对老娘客客气气的呢?莫说是她了!她能是魏家大小姐不成!” 莫离冷笑一声:“魏家?也配!” 阑姑见莫离这一副不屑的样子,心顿时犯了嘀咕,不张扬了,问道:“魏家都不配?难道是……唐家的?唐家没有女儿啊……” 莫离再冷哼。 阑姑更慌了:“莫丫头你别涮阑姑,总不可能是……长孙家的吧?” 莫离拎起包袱,拿起剑,潇洒地走开:“长孙家?还是差了点……阑姑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就告诉你吧,我家小姐是……苏家的。” 阑姑顿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苏……苏家……苏……” 莫离都走了好一会儿了,阑姑还在震惊之中,嘴唇打颤,念着一个苏。 季长安醒来时已是黄昏,天边竟然有霞光,他向着霞光走回霏云阁,去找嘉宁。其实是这样的,他或许现在对嘉宁的感情还没有多深,或许他本是薄情,可他是个纪律严明的军人,他知道自己的确是伤害了嘉宁,所以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心哪怕不是真的,但承诺是不可违背的,这是他的底线。 霏云阁前客似云来,姑娘们值千金的笑颜如花,恰逢暖春,愈加明艳动人,他从她们之间掠过,向二楼走,嘉宁的房间里却只剩阑姑愣怔地瘫坐在地上。 季长安走过去,想扶阑姑起来,阑姑瞪大了眼睛,没看见他走进来似的,他问道:“阑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神情?还没到夜里呢就见鬼了?” 阑姑有反应了,她木讷地起身,还是呆了半刻,才突然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尖酸刻薄的目光在季长安身上一溜,昂着脸:“你这混小子!”仿佛方才呆如木鸡的不是她。 季长安问:“阑姑,嘉……哦不,方若姑娘呢?屋子怎么空出来了?” 阑姑哄骗他,“方若姑娘命好,这么快就找到金主了,那是个外来的富商,对我家方若姑娘啊一见钟情啊,又跟幽州府尹有点交情,他一开口啊,官家就派人来把方若姑娘送给了那个富商,那大官人可阔绰了,还赏了阑姑我五千两黄金呢,这不,把方若姑娘带回去做侍妾了,哈哈,方若姑娘也算是有福了……呵呵……” “什么?当侍妾!这怎么可以?她被带到哪去了!”季长安不由得激动起来。 阑姑轻蔑一笑:“怎么?你还要去追啊?怎么会有你这般痴人……” 季长安吼道:“别废话,你就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他对阑姑吼,阑姑也凶起来,吼回去:“去哪你管得着吗!老娘说去长安了你敢追吗!”这话脱口而出,阑姑本是想吓退他,毕竟此时是在北梁,一般人要出关去长安是很难的。 偏偏季长安不知道这么个情况,直接信了,往外面冲。 阑姑又是一怔,心想不好,自己不小心说了实话,可是已后悔莫及。 季长安其实也没有那么冲动,他跑到后院去找到了自己的装备包,拔腿就要走,突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问了下这些天与自己交好的护院们是否见到方若姑娘被人带走,护院们都说自己整天在后院并不知前堂之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零落势背谁能弹 季长安问:“阑姑,嘉……哦不,方若姑娘呢?屋子怎么空出来了?” 阑姑哄骗他,“方若姑娘命好,这么快就找到金主了,那是个外来的富商,对我家方若姑娘啊一见钟情啊,又跟幽州府尹有点交情,他一开口啊,官家就派人来把方若姑娘送给了那个富商,那大官人可阔绰了,还赏了阑姑我五千两黄金呢,这不,把方若姑娘带回去做侍妾了,哈哈,方若姑娘也算是有福了……呵呵……” “什么?当侍妾!这怎么可以?她被带到哪去了!”季长安不由得激动起来。 阑姑轻蔑一笑:“怎么?你还要去追啊?怎么会有你这般痴人……” 季长安吼道:“别废话,你就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他对阑姑吼,阑姑也凶起来,吼回去:“去哪你管得着吗!老娘说去长安了你敢追吗!”这话脱口而出,阑姑本是想吓退他,毕竟此时是在北梁,一般人要出关去长安是很难的。 偏偏季长安不知道这么个情况,直接信了,往外面冲。 阑姑又是一怔,心想不好,自己不小心说了实话,可是已后悔莫及。 季长安其实也没有那么冲动,他跑到后院去找到了自己的装备包,拔腿就要走,突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问了下这些天与自己交好的护院们是否见到方若姑娘被人带走,护院们都说自己整天在后院并不知前堂之事。 他又去找阑姑了,阑姑所幸他尚未离开,他问道:“阑姑,你不要骗我,方若姑娘真的走了吗?我下午跟她闹了些不愉快,她是不是不想见我,就让你这样骗我?” 阑姑说:“哟~你好大的面子,方若姑娘哪会为你动这些心思?真是妄想!” “那你说,把她带走的人是谁!往哪边去了!你要不跟我说明白了,我也哪都不去了,就天天赖在你这霏云阁里!”他索性撒起泼来。 阑姑本就是编故事的好手,为了打发他,直接说:“就是一贩茶的富商!姓齐!傍晚之前就带方若离开了,现在啊,没准都已经出城了!告诉你了,你满意了!信不信老娘把你打出去!”她的侍女也为她“作证”。 他姑且信了她的话,换了副好脸:“那阑姑你就告诉我,他是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嘛?” 阑姑想,说近了他找不到肯定还要找回来,说别处又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她想还是说长安比较万全,这虽然是实话,可她就不信他敢出关追去长安,于是就说了长安。 他真的走了,出去将一些本用来保命的珠宝给当了,换了一笔钱,偷了霏云阁一匹马,在街上问清了去长安的方向,他于是跨马启程。 混出城门的过程还算顺利,但是等他走出幽州城,才发觉自己这些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夺回神玉。他还是想通过神玉回2016年,本来计划先逃出荀韶陵和展英的监视获得自由,再找机会潜回宫里寻回神玉,却被自己与嘉宁的纠葛给打乱了。而此刻他又要去追嘉宁,这若是半路追上了倒好,要是一路追去了千里之外的长安,那他就真的远离幽州城了,那今后如何寻回神玉呢? 可是,若自己不去追嘉宁,就真让她去给别人做妾吗?这样一个与自己有过亲密关系又纠葛不断的女子,难道真的要任她一生委曲?自己的承诺是不可违背的呀。 他的快马跃上了幽州城外的山岗,他回头望了一眼,幽州城楼上如整齐星点的灯笼亮在风中,更鼓声缥缈作响,那玄色的城墙渐渐隐入夜色中,幽州城那三个金色大字肃然而悬。他想自己终是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夺回神玉,就像他许诺自己一定会娶嘉宁一样。 这样的时代,没有一切便利快捷的机械交通工具,他只能靠一人一马,行走在天地间,去追寻那个女子的踪影。根据阑姑提供给他的信息,他特意沿商贾往来的道路行走,一路打听,听说了好几位贩茶的富商,也有姓齐的,可就没有一个知道嘉宁的影踪。 逐渐靠近北梁的边关,他事先打听过,除了北梁朝庭的人,其他人如果没有通关文牒都不可出关去南珂,大部分能取得通关文牒的就是来往的商贾。 他正烦恼着怎么混出关去,伏在山岗上用望远镜窥探边关守卫的情况,偶然看到前面的山路上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在打劫一支商队,他们人不算多,但个个凶悍而且有武器,这边虽然离哨位不远,而呼救已无用,所以商队的人都只好任人劫掠只求保命。 他望到那支商队的马车上全是大箱子,于是计上心头。他数了数子弹,架起了狙击枪,那些劫匪都在他的狙击射程以内,他并无意要杀他们,就连开了几枪从他们的身上擦过去。那些子弹咻地飞过去要不在劫匪膘肥肉厚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就是把他们的粗布麻衣给划破,虽说没有杀伤力,但是对劫匪来说真是十分吓人,毕竟是知道有人在对自己放暗器自己却不知道那人在哪,顿时都慌了马脚,看他们发狠地骂骂咧咧的,并没有要跑的意思,季长安心一狠,射中了劫匪头目的大腿,那个部位是不会导致残废的。这下劫匪们真的吓到了,拖着头目就逃,身后还有“暗器声”,吓得都不敢回头。 见他们跑远了,那支商队安全了,季长安向他们跑去,商队老板知道是他救了他们对他感激涕零,他问出他们是去南珂的商队,于是请求商队助他出关,他们自然是义不容辞,让他藏进大箱子里,躲过了边关守卫的搜查。 于是,他出了北梁,到了南珂之境。 万朝宗得知王侍郎之死,调查之下发现此事关乎“荀韶陵”,展英以此追查季长安,后来又收到细作们在当铺里找出来的那几样季长安偷走的皇宫宝物,于是了解了他的踪迹,毕竟他如今长着自己的样子,荀韶陵只能通过展英派人以保护之名去跟踪他。不过幸好他走得及时,不然晚一步就会被万朝宗的人跟上。 嘉宁和莫离在幽州城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霏云阁又选出了新的花魁,依旧客似云来,络绎不绝,阑姑日进斗金,又要隐秘地联络各方为罗云门搜集情报,自然是忙得不亦乐乎,忙着忙着都忘了自己写给昭明公主的万字请罪书,不过总也忘不了的是,她没受罚,反而晋级受赏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履机乘变安可当 唐剑一赶回长安,正式向罗云门请旨启动清朝令,与暂代昭明公主坐镇罗云门的清源长老商榷良久,定下参与这场清朝令的细作人选与执行清朝令的详细计划,他冷静周全,清源长老也不多言其他,最后听完清源长老训示拜了礼就出了鉴天阁。他抚着手中方才从清源长老手里接过的清朝令令牌,眉头凝结,在阁外沉思了许久。 “青龙,别来无恙啊,在幽州一切可好?”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轻扬玉骨折扇翩翩走来,步下无风,似踏雪无痕,玉冠绾发,眼含桃花,薄唇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折扇边缘敲在修长青葱的指尖,画了一枝墨梅的的扇面叠合间扬起一阵轻风,风虽轻,却利,拂上身旁一处矮木,矮木的枝叶就落下一地,叶口齐平,如利刃削过。 唐剑一抬眼看去,笑回:“一切都好,劳玄武挂心了。” 项天歌自讽一笑:“哼,罗云门第一探子,在下怎能不惦记?” 唐剑一不理会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反正他在自己面前向来如此:“是来拜见师父的吗?” 项天歌回道:“非也,今日已经向师父请过安了,我是知你归来,特来一会,毕竟从小同门受教,上次幽州城外追杀荀韶陵,事过紧急,尚未寒暄,长久不见,甚是想念。” 唐剑一刚赶回长安城,一路上的行踪隐秘非常,还未见过其他人,他这就已经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了,唐剑一知道他这是有意在自己面前炫耀,“玄武果然情报准确消息灵通,有你主管长安城的情报网,公主殿下亦可无忧啊。” 项天歌扫了一眼他腰间挂的清朝令令牌,“过誉了,剑一兄,我也只不过是坐守本营,哪比得上你在幽州探秘多年,不但建功在外,还要囊收内朝之功?剑一兄累否?何不为同门留些机会?” 唐剑一自然懂他在揶揄自己贪功,也无从解释:“天歌你说笑了,皆是受罗云门指令的细作,哪有什么可选?可抢呢?” 项天歌说道:“让剑一兄你千里迢迢赶回长安亲启清朝令,就算是调查一品官员也过于费事了吧?莫非殿下是认为门下无人?” “殿下之命怎能容我等在此猜疑?青龙既已受命,莫说千里,就算万里也得执行。” “那可能透露此次清朝令有何人参与?”项天歌直接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唐剑一明说:“由我执令亲启、调查、主审,清源长老督审督刑,户部配合陈归一算师审计,大理寺卿协助魏和及广龙两名特等细作取证,由云飞以下的一等细作十六名负责捕擒,王冲以下的二十名二等细作负责查抄。就是这样。我已接过令牌,需要马上去安排,就不跟你多说了,下回再聊。”他说完之后就要走,没注意到项天歌的面色颇为不快。 “四刹之中竟只有他一人参与,还是亲启,凭什么?”项天歌在心里嘀咕着。听唐剑一说的这整套执行人选配置,调查对象定然是一品高官,甚至更高,这样一项重大任务,就身在长安而且亲启清朝令调查过过多位三品以下官员的自己竟然参与不了!项天歌向来不服唐剑一罗云门第一探子的称号,这下他还跑回来与自己抢功,想想心中就愤懑不平。 长安城东,一座华府前灯火通明,高阔的朱门大敞,门前停了长龙般的轿子与马车,朝内一品及以上的高官和皇亲显贵几乎全部都聚集于此,携着装扮华美的正室夫人款款踏入朱门的金砌高槛,门前迎客的管家却丝毫不显得慌忙,反而神色倨傲,一一核查过这些显贵之人递来的请帖,有想来凑热闹却没有请帖的哪怕是个二品官,那管家都只是眉毛一挑,轻言一句:“请出去!”若哪位客人身后跟着的抬礼队伍少于十人,那管家就连一声客气的“唐府有幸,欢迎贵人驾临”的礼仪话都懒得说。 府内各处景致皆如皇家园林一般无可挑剔,在满府的烛火通映下,虽是晚上,却更显壮美耀眼,亭台楼阁,飞梁画栋,惟皇宫而不能及,正堂的礼乐已上,一首《冠年曲》由宫廷乐师演奏,响彻长安城。 唐剑一在远处就听到了曲音,这一府的热闹也是清晰可闻,他不由得住了马,身后整齐的铁蹄声也随之停下,他有片刻的愣怔,魏和上前问道:“怎么了?公子察觉有何异样吗?” 他问:“唐府是不是在办喜事?” 魏和回道:“公子不知吗?今日唐家大公子唐真行冠礼,此时是晚宴。” 唐剑一心中一沉,兀自低语:“唐真都二十岁了……”唐家的大公子唐真实为二公子,已到加冠之年了,他都还记得自己离开那年,唐真才五岁,看到自己落水时那一张小脸哭成泪人,不断地对岸边的人喊着:“爹!爹!爹!快救哥哥啊!快救哥哥啊!” 云飞问:“有何不妥吗?”罗云门执行清朝令,为了让被调查的官员没有任何准备时间,向来是见令即行,很多次都是在官员家办喜事时直接闯进去,他们都习以为常,自然不觉得有何不妥。 唐剑一眼中闪过一丝悲戚,目光落在马头上的罗云铃上,迅速调整情绪:“没什么!继续前行!” 礼乐声太响,盖过了逐渐靠近的罗云铃声,府内依然一片泰然。唐左源在入正堂的圆拱桥上亲自迎候各位贵宾,他春风满面,身腰硬朗,与各位皇亲客气寒暄一番,旁边站着今日的主角唐真,这一行过冠礼他就是成年男子了,可袭父亲侯爵之位,而且家业如此丰厚,他亦是掩不住得意之色。 突然,管家一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慌张得像有洪水猛兽在后面紧追一样,与方才的倨傲形似两人,“不好了!不好了!侯爷!不好了!罗……罗云门……罗云门来了!” 一听到“罗云门”三字,满院的人无论是何身份都纷纷变了脸,不知情的乐师还在奏乐,但热闹喜悦的气氛已在这三个字传来时瞬间蒸发了,唐左源一时脸色煞白,差点站不稳,还好被唐真扶住了。 唐左源虽然面上迅速恢复镇定,心里却已是心惊胆战,好似那铁蹄不是踏在地上,而是踏在他心里一样。 唐剑一的马率先破门而入,望着这朱门华府,是比自己记忆中更宏伟华贵许多了,他从未想过时隔十五年自己会以这种身份回到自己家里,他一眼认出,那桥上站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身形还是如当年一样健硕精干,只是岁月变迁还是写上了他的面容,记忆中的这张脸虽然模糊却完全不同于这样的横纹密布,扶着他的那个面色微滞的年轻公子应该就是唐真,自己今日刚满二十岁的弟弟,果然已经长大了,没有小时候的稚气了,成了贵气潇洒的佳公子了。他们应是认不出自己了吧。 看过一眼之后,唐剑一就移开了目光,克制着自己的手抖举起清朝令令牌,对着唐左源,“罗云门清朝令令牌已出,兵部尚书忠南候唐左源听旨!” “清朝令”三个字一处,四周皆是惊叹,又瞬间恢复安静,唐左源直直跪下,回道:“罪臣唐左源敬听上训!”但凡是见到清朝令的官员,无论是否已经认罪,都要自称罪臣。 听他自称罪臣,唐剑一突觉心中一痛,继续冷冷地宣旨:“罗云门尊令:兵部尚书忠南候涉嫌通敌卖国泄露军机,如今已有细作证言,本门特启清朝令,宣唐左源入罗云门接受盘审,自此刻起到调查完毕或定罪之日,唐左源不得与清朝令执行者以外之人见面、交谈及接触!自此刻起到调查完毕或唐左源被定罪之日,唐府全面交于罗云门接管,非唐府之人迅速撤离,唐府上下七十五人不得踏出府外一步,不得与清朝令执行者以外之人见面、交谈及接触!清朝令已启,清源长老督审督刑,户部配合算师审计,大理寺卿协助特等细作取证,一等细作十六名负责捕擒,二等细作二十名负责查抄,若有异议或别情,及早上达!”这是清朝令宣旨时通用的言辞与格式,他虽然念得极顺,语气都未有波动,却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才把最后一句话从干涩的喉咙中说出:“清朝令亲启者,罗云门细作,唐剑一!” 第一百八十六章:傍人道死的还生 “清朝令”三个字一处,四周皆是惊叹,又瞬间恢复安静,唐左源直直跪下,回道:“罪臣唐左源敬听上训!”但凡是见到清朝令的官员,无论是否已经认罪,都要自称罪臣。 听他自称罪臣,唐剑一突觉心中一痛,继续冷冷地宣旨:“罗云门尊令:兵部尚书忠南候涉嫌通敌卖国泄露军机,如今已有细作证言,本门特启清朝令,宣唐左源入罗云门接受盘审,自此刻起到调查完毕或定罪之日,唐左源不得与清朝令执行者以外之人见面、交谈及接触!自此刻起到调查完毕或唐左源被定罪之日,唐府全面交于罗云门接管,非唐府之人迅速撤离,唐府上下七十五人不得踏出府外一步,不得与清朝令执行者以外之人见面、交谈及接触!清朝令已启,清源长老督审督刑,户部配合算师审计,大理寺卿协助特等细作取证,一等细作十六名负责捕擒,二等细作二十名负责查抄,若有异议或别情,及早上达!”这是清朝令宣旨时通用的言辞与格式,他虽然念得极顺,语气都未有波动,却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才把最后一句话从干涩的喉咙中说出:“清朝令亲启者,罗云门细作,唐剑一!” 这名字一说出口,唐左源如被惊雷击中,怔怔地抬起头,望向唐剑一,目光相接一瞬,两人都快速地避开,目光扫到了唐剑一腰间的佩剑,唐左源布满皱纹的眼眶浮上一些难以察觉的红,眼里有泪,仿佛那一瞬间被夺走了十五年的精力,身心俱伤,重重地磕倒在地,声音嘶哑:“罪臣受训!” 唐剑一不再说一句话,因为他知晓,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会忍不住哽咽,做了个手势,自然就有人开始行动了。 府院里的客人如惊雀一般迅速散去,唐真和下人们都被带走关押在各个屋子里,整个唐府冷清下来,就像一个高歌的人突然被掐住了咽喉,所有的热闹戛然而止。 唐左源双手双脚都被锁上了玄铁制成的镣铐,被人押着,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唐剑一的方向走来,经过他马边时还是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下,在他目光投来之时,唐剑一闭了下眼,面上那一瞬间全是淋漓尽致的痛苦。 和“唐祺”这个名字一样,“唐剑一”也是他的假名,每个细作都有很多假名的,这不足为奇,只是这个假名他用得比较多而已。自当他被送入罗云门开始,他的出身就成了罗云门机密,后来成了四刹之一,出身就成了至高的机密,只有昭明公主,清源长老及莫离知道他是出自唐家。唐左源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罗云门之一的青龙,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当年把他交给罗云门之后,得皇上通融,去见过他一次,他师承清源长老学习剑术,唐左源就给他带去一把宝剑,他说起清源长老在给他取假名,唐左源便道:“父亲愿你成为南珂最优秀的细作,如宝剑出鞘,一心护国,不如就叫剑一如何?”十岁的他点点头:“好!孩儿就听父亲的,叫唐剑一!” 其实,当年他送他剑,给他取这个名字,都是有私心的,因为他想等哪天孩子长大了,自己好歹还可以凭这个名字或这把剑认出他来,于是,十五年后,他如愿了。 今日长安城里风光好,长乐早早就潜进皇宫去找嘉懿,嘉宁与莫离这段日子不在宫里,罗云门的人即便察觉是长孙小公子未有请旨就进宫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进进出出也自在很多。本来是想约嘉懿去踏春的,不巧的是嘉懿下午要答太傅留的课业只有上午有空闲,踏春是不能够了,他们就溜出皇宫去望月楼听书。 今日明镜先生没有接着说他们天天听的《剑侠传》,改讲昨夜就传满长安城的一大要闻:“……这唐府正是歌舞升平万分喜庆之时,门前的管家突见那长街广道上罗云门的铁蹄飞驰而来……若说唐家之贵,这长安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祖上世代为将,出了几大将军,出了多位贵妃,尽沐皇恩啊,到这一代,不但有一品尚书之职,还得封一等忠南候爵,这长安城内除了长孙家还有谁家能与之攀恒……钟鸣鼎食的富贵侯门,一夕间白纸封朱门,侯爷入天牢……清朝令已发,这唐侯爷是不是通敌卖国之徒,且让我等静待究竟……” 长安城街头巷尾都在津津议论这件事,而长乐却听得十分不耐烦,差点一气之下掀了望月楼的书台,拖着嘉懿出了望月楼:“真是扫兴!尽是这些事,这长安城就每一天安宁的!” 嘉懿嘀咕着:“这唐侯爷都有通敌卖国之嫌了,难怪早间听闻父皇在朝上大发天威……” 他知长乐不爱听这些,就不说了:“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消遣?听说风云堂来了几名打拳好手,要不我们去……” “还消遣什么呀?都没心情了都!还不如打道回府!去逗弄逗弄凤尾锦鲤……”长乐兴致怏怏。 “你找到凤尾锦鲤了?”嘉懿惊叹。 长乐这才恢复得意神色:“是啊!两条呢!前日才从东海送来。” “竟然不早告诉我,太没意气了,不行,你怎么也得分我一条!”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可有两条啊!” …… 两个少年推推嚷嚷互相追逐,说笑间便看到了长孙府的高门,门前停着一队车马,副管家董叔正在使人将马车驾入后院去安置。 长乐跑过去,董叔给他行叩礼,又远远看见嘉懿追过来了连忙向嘉懿行躬礼。长乐问:“董叔,府里来客人了吗?” 董叔回道:“是的,公子,丞相大人有一旧友之女来府上拜访,丞相大人正在前堂接待。” “父亲亲自接待?”侯门规矩多,按常理,一般女眷来访都是由夫人或管家在偏堂接待,除非是比家主地位还高的官员或皇亲携眷来访,才会由家主亲自在正堂接待,可是说来,长孙家世代与皇室苏家联姻,娶公主嫁皇后,本是南珂第一皇亲国戚,若论官阶,又还有谁能凌驾于长孙丞相之上呢?只是一旧友之女,又不是昭明公主驾到,缘何能让长孙丞相在正堂接待? 难怪长乐如此惊讶,其实董叔也有诸多疑惑,只答:“是的。” 长乐来了兴致,拖起嘉懿:“走!我们也去瞧瞧!” 第一百八十七章:行尽三湘不逢敌 正堂内,今早才在朝上受了南成帝训斥的长孙丞相竟看不出一点烦忧,反而笑容温和面色亲善,言谈间尽是关怀:“上个月初三便收到你父亲书信说你将来长安,便想你定然已在路上了,这又足足盼了一个多月你还不到,叔父还担忧是路上不顺,几次派人去接,今日你到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笑道:“劳叔父挂心了,一路上父亲安排妥当未有不顺,都怪画音贪玩,光顾着游山玩水,耽误了许多时日,惹叔父心焦了。” 长孙丞相笑意吟吟:“是叔父太操心了,怪不得你,你今年才二八芳龄,贪玩些也是自然。与你父亲多年不见,老夫时常挂心,他可好啊?” 沈画音回道:“父亲一切都好,还让画音代为向叔父,夫人,及各位兄长问好。” 长孙丞相轻抚乌须:“你父亲有心了,只是夫人成凰长年在天梓山修行,景文与硕风又都远戍边关,你怕是见不着了,不过家中还有最小的儿子长乐在,他也是顽皮心性,定能与你趣味相投。” “那真是太好了,定要见见长乐兄长……”她想到了一些什么,压低了声音,稍微俯身偏向丞相,说道:“画音已经见过了未央长姐,她果真是神仙人物,如今已被封为昭仪,想来还算安好,叔父也可宽心。” 长孙丞相眉心一颤,掩过伤忧,只道:“如此甚好,甚好……” “父亲!父亲!听说家里来了贵客!”长乐边跑边喊道,嘉懿跟在他后面。 他们看见最近一段日子里神色都不大悦然的长孙丞相此刻却慈眉善目地坐在堂上,旁边坐着一位青衫窄袖的女子,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仿,长乐就更不明白为何她能被父亲奉为上宾了。 长孙丞相见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进来,起了身,变了脸色:“知道是贵客,还如此没规没矩地闯进来。”也不是多生气的责备语气。 他又看到后一步进来的嘉懿,虽说不在皇宫不用行拜礼,他还是立即行了躬礼,“参见皇子殿下!”画音反应非常迅捷,在后面随着丞相行礼。 他们平身后,嘉懿向丞相见礼:“嘉懿见过舅舅。” 丞相转而向画音介绍:“这位就是圣上第五子嘉懿皇子殿下。” 画音再正式行躬礼:“小女子沈画音参见殿下。”她眼中流光灵动,没一丝拘谨之色,一身利落的短打薄衫,甚是明动可人,行礼直身时对向来一脸懵懂的青涩少年嘉懿眨了下眼,嘉懿就更呆了。 丞相拍拍长乐的肩:“这个呢,就是长乐。”听父亲介绍自己这么随意,好像还有几分嫌弃的意思,长乐就不高兴地撇了下嘴。 “画音是旧友之女,刚从洛阳过来,今后将入住府内。”丞相望向画音:“画音啊,今后且宽心住在这里,把长孙府就当你自己家。府中宜兰园最为别致,已为你布置妥当,大小事宜,有何需要都可直接和管家说。” 长乐见丞相对沈画音如此体贴关切,莫名得有点恼,想到自己的长姐未央更是心中一寒。其实那晚在后院见长姐的事对他打击颇大,没没想起母亲成凰师太说的那句:“那你就当她死了!”就万分心寒,他不懂那些复杂的事,只是觉得长姐未能在府中安然成长,不能与自己想见相认,如今还身赴敌国,心生怜痛惜,其实他一直在气父母双亲对长姐太过心狠,自那晚之后他心里就藏了一个结。 愈发对父亲此时的慈眉善目心觉不爽,也迁怒到了沈画音。丞相吩咐他:“长乐,为父朝政繁忙,你在家要好生照顾画音,她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你……” 长乐当即甩臭脸:“我不管!谁想照顾谁照顾去!”说完便气呼呼地跑出门外。 丞相不明他心意,对画音致歉:“长乐生性顽劣,向来如此,画音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若他日后对你有冒犯,尽管告知叔父,叔父为你做主,好好教训他!” 长乐如此态度,画音心中不悦起来,觉得自己没惹他他凭什么对自己这样,真是莫名其妙,她自小娇惯,还没人这样一见面就给她脸色看的呢,“画音知道了。” 嘉懿有点腼腆,还是出声宽慰道:“画……画音姑娘,莫要与长乐生气……他就是这样……冒犯了莫见怪……今后姑娘若是想游历长安城,嘉懿愿作陪……” 这位温和如玉容颜白净的皇子殿下看起来倒是颇为顺眼,沈画音转怒为喜,笑了出来:“好啊,多谢皇子殿下!” 嘉懿面上一红,涩涩地低下脸:“你……可以……叫我嘉懿……” 画音爽朗的叫了声:“嘉懿哥哥!”嘉懿脸就更红了。 丞相一旁看着,也不深究其中礼数了,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今日怎么说话结巴了?” 嘉懿听丞相这样打趣自己,更加羞赧,平缓了一下,说道:“没事。若舅舅没有训示,嘉懿先告辞了。” 丞相说道:“也好,殿下快些回宫吧,莫再与长乐嬉闹了,下午还有课业是吧?王太傅这次布的课题甚好,老臣也想看看殿下如何作这篇《祸国论》……”他对嘉懿课业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长乐的关注,自小嘉懿每天学了什么读了哪本书,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缘由,当然不仅是舅舅关心外甥这么简单,是因为长孙丞相也和嘉宁一样,对一件事,坚定到近乎默认的程度,就是,嘉懿定会被立储,将来继承南珂大位。 嘉懿心想,糟了,这次丞相大人都要看,这篇《祸国论》真是马虎不得了,想到这就觉得头疼,面上戚戚:“好好……拜别舅舅。” “恭送殿下!” 嘉懿走出正堂,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丞相身旁的画音玉立婷婷,灵动如将要一飞冲天的百灵。 他出了长孙府之后,却忽然被一个欢脱的声音叫住:“嘉懿哥哥!” 他惊喜地回头,看见画音追了出来,笑着向自己跑来,他都不敢直视她的脸,连忙停住。 画音跑到他面前,爽朗道:“嘉懿哥哥!择日不如撞日,我在府里也待不住,不如让我和你一路走,送你回宫,我也好顺路逛逛长安城!” 嘉懿愣愣地点头:“好好好……” 画音大大咧咧欢奔乱跳地走在自己身边,他却紧张到脑中一片混乱,只恨自己没有长七寸不烂聪妙如簧的巧舌,她对自己说不断地说着话,笨嘴拙腮的自己只知道点头傻笑,说话都结结巴巴。 画音还有点气长乐那副臭脸,问他:“那谁,长孙长乐是吧?他是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对我那么差劲,嘉懿哥哥,你说为什么呀?”她边说边摇了下嘉懿的胳膊。 嘉懿脑子一懵,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结结巴巴地回道:“因……因为……他有病……” 画音听了,毫不顾及什么小姐形象地大笑起来,就这样欢快地笑了一路。 第一百八十八章:百变千化无穷已 莫离在掐丝金炉内添上一些舒神檀香,轻推向嘉宁。她一只手肘撑在玉案上,轻如浮云的金丝飘纱从她如雪的皓腕上滑下,指尖撑着紧蹙的眉心揉搓着,些许烦忧的神色流露于外,嗅到檀香之气,眉间才舒展一些。 莫离呈上一杯雨前香茶,“殿下可好些了?这一路车马颠簸,夜里又休息不好,难免会有些头疼……” 她接过,微抿一口:“这幽州千里奔波已不是头一回了……”这一路劳顿倒是不伤她心神,只是早先一回宫就去拜见南成帝,南成帝为唐左源之事动怒,让她烦神的是,她一时竟无法摸清南成帝言辞闪烁间,到底是为唐左源不忠而动气还是在气罗云门未有请旨就将朝庭一品官员一等军候入狱,可唐左源通敌卖国之罪尚未坐实,他又何至于大动肝火?罗云门行使督君监政之权启动清朝令彻查官员亦是常事,他这次又为何如此介意? 她放下薄胎骨瓷茶杯,望了望昭明殿外的一树繁花,多日不见这宫内景致都好似陌生许多,自己的心境也好像变化了些。“收到回报了吗?” 莫离回道:“收到了,断后的细作回报,确有一男子沿北梁到南珂的商路打探千方若的行踪,好像不锲不舍地,快接近长安了……” 嘉宁眼波一横:“为何不阻拦?” 莫离回禀:“阻拦了,细作们多次设阻,都被他逃开了,没有吓退他,他反而追得更紧。” “拦一个人都拦不住?断后的是黑鹰吧?让他以后别自称是清源长老门徒了,罗云门可丢不起这个脸。”嘉宁有点怒气。 莫离知嘉宁心中不快,“是,殿下,黑鹰办事不力应受处分。但是殿下……要不就让莫离去把那个人杀了吧!” 嘉宁却不语了,看了下莫离愤怒的神情:“这事,以后我自有定论。你但要记得,这世上从未有过千方若这个人……” “莫离明白!”莫离拜首领命,眼眸间杀气未消,“殿下夙夜未寝,要不传流苏进殿来伺候殿下上塌稍眛?” 嘉宁摇摇头,“不了,早间外面风光正好,我想去湖心亭坐坐,待会儿嘉懿定要来请安的,长乐或是也要来,莫离你若不累,不如陪我一起去?” 莫离眼眸中波光瞬间变得柔和,扬起笑脸:“莫离遵命!” 御河之水四面环绕湖心亭,清风微拂,一片水光潋滟,春暖之时昭明殿内一片芳菲,却无杂艳之色,嘉宁不爱姹紫嫣红的俗媚,昭明殿里一个季节只许开一种颜色,暖春是山樱的白中带粉飘飞满庭满院,夏日是一池睡荷浮在无穷碧色之上,深秋便有环殿而植的白色扶桑迎秋风吐艳,寒冬白雪飘飞中一树血色腊梅在殿前傲然独立如殿中美人之唇…… 流苏已率众宫女在亭内石桌上铺好了真丝锦缎,掸好了石凳上的棉绒坐垫,桌上摆放着各色茶点,一杯清茶香烟袅袅。较之其他宫里的宫人,昭明殿里流苏等宫女是无不深感庆幸的,因为闲,真的很闲,一宫之主很少居住宫内,一直行踪不定的,不知她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隔十天半月不会被使唤一下是她们的常态,倒也全都不敢懈怠,平时殿里殿外都要打理好,公主回来了,更得十倍小心地伺候着。 远远望见嘉宁上桥向湖心亭走来,流苏就率众宫女在亭边跪下,一位眉心有一点红痣的宫女动作滞慢了些,直身望着嘉宁,一时间毫不避讳,目光微寒,稍有隐忍之色。流苏连忙拽了下她的裙角,轻声喝道:“凤歌,还不跪下!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凤歌收回目光,显露歉疚,装作慌张地垂首跪下,众人齐唤:“恭迎昭明公主殿下!” 嘉宁在亭内坐定,身后的莫离扫了眼桌面,回头问宫女:“为何没有翡翠酥?还不赶快去端些来!”宫女连忙去了。 嘉宁笑道:“你呀你就惦记着长乐的这点喜好,简直比照顾我还上心,若你只是个寻常宫女啊,我直接把你指给长孙府算了。” 莫离脸红了:“殿下尽打趣莫离了,莫离哪配被指丞相府啊……” 宫女们不在身旁,嘉宁直道:“太尉千金都不配?舅舅哪有那么高的心气?” 她们笑言几语间,宫门外就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吵闹声,一个少女的声音尤为尖锐跟谁针尖对麦芒似的,越靠近这声音就越小了,只是长乐的声音愈加叫嚣着:“真是蛮不讲理!我倒要皇姐来给我评评理!竟然两人欺我一个……” 长乐率先跑进来,气得脸红红的,没注意嘉宁在湖心亭,直往殿里跑,叫着:“皇姐!皇姐!嘉懿重色轻友!嘉懿不学好了!” 看他这样,嘉宁和莫离都噗嗤一笑,莫离唤了一声:“长乐公子!殿下在这儿呢!” 长乐这才住了足,望见莫离,面生一丝喜色,但还是很气恼的样子,也不绕路了,直接一个踮步飞身越过河水落在亭内,拉着张脸给嘉宁行礼,目光扫了下莫离。莫离望向桥那头,嘉懿正和一个青衫少女缓步走来,看清那少女的面容,莫离有了些难言之色。 嘉宁也看到了,余光扫了莫离一眼,转而笑问长乐:“哟,真是难得看你有这一副恼火之色,这是怎么了?谁胆子这么大敢在长安小霸王头上动土?” 长乐气得拍了下石桌:“就是有人敢啊!皇姐,你都不知道长乐这些天受了多少气!那可恶的沈画音竟然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凤尾锦鲤给烤了吃了!那可是我为莫离姐姐生辰准备的!” 听长乐这样说,莫离心中无限欢喜,有点羞涩道:“凤尾锦鲤……莫离那次也只是一说罢了,本是稀罕之物……长乐公子如此挂心,是莫离之幸……知道公子还为莫离寻得,莫离就已经十分欢喜了,比收到任何礼物还开心……公子毋须动气……” “可是!莫离姐姐!”长乐还愤怒地叫着,被嘉懿打断:“长乐,你莫要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对画音姑娘无礼在先,明知凤尾锦鲤是珍宝不好好藏着偏偏放在池塘里,游到宜兰园去了,被画音姑娘钓到烤了吃了,你又岂能怪人家?” “皇姐你听,这还是嘉懿嘛?”长乐不服气。 第一百八十九章:此时一行出人意 嘉宁笑道:“呦,这两月不见,我的好皇弟嘉懿就会胳膊肘往外拐,出言袒护佳人了?” “他哪只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他见到人家的第一日就把我给卖了!为了讨好人家竟然说我有病!”初见画音的第二日,画音坐在长孙府门前白狮上一看见他就笑得欢得很,对他说:“长乐兄长,画音是不会介意你对画音无礼的,嘉懿哥哥都告诉我了,你有病嘛,画音不跟病人一般见识!”长乐真是每每想到这里就气得牙痒痒,这才知道自己的好友兼表弟嘉懿如此容易叛离自己。 嘉宁掩嘴笑了起来,打量打量嘉懿和画音,点点头:“看来嘉懿长进不少嘛。” 长乐一气:“皇姐你偏心!天啊!罗云门掌门都徇私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莫离连忙塞了一块翡翠酥到他嘴里,笑道:“公主哪里徇私了?难得有个能欺负到你的人,公主觉得稀奇而已。”莫离的指尖无意间碰了下他的唇,他顿时羞赧,嚼着翡翠酥,看着莫离温婉的样子,气消了不少,也不再发脾气了。 嘉懿和画音行过礼,嘉宁问道:“嘉懿,来了这么久,还不快些向皇姐介绍介绍这位画音姑娘?” 嘉懿低头一笑,回道:“这位沈画音姑娘是长孙丞相旧友之女,刚从洛阳过来,住在长孙府,也被丞相安排进太院读书了,与长乐同为孙太傅门生。” 嘉宁装作刚刚知晓,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画音也不顾跟长乐生气了,见了嘉宁还是要规规矩矩一些的,上前再行拜礼:“小女子沈画音拜见昭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之后她又向莫离屈膝见礼:“见过莫离姐姐,画音不知那凤尾锦鲤是为莫离姐姐生辰准备的,莽撞而致莫离姐姐痛失珍宝,请莫离姐姐恕罪,画音定会择厚礼相赔!” 她之前奉父亲沈东来之命去北梁皇宫配合未央选秀,不辱使命之后就代父亲去向莫离复命,在幽州城里,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只当莫离是上级细作而已,尔后,她向父亲提出想加入罗云门被父亲喝止,父亲还让她忘却选秀之事,就当从未与罗云门有关,怕她在北梁会随他的身份曝露而遭不测,故安排她假死潜回长安,她只得遵命,实则她是阳奉阴违,心里打着不为人知的小算盘。此次再见,她知莫离是昭明公主的侍女,面上只能装从未与她见过,心里想着她能跟随在昭明公主身边,定然在罗云门内有较高地位,不如找个由头接近她。 莫离看着画音,虽说已见过一面,如此再见还是觉得心中颇为酸涩,抑住情绪装作疏离,柔柔笑道:“沈小姐请勿言重了,莫离岂敢当?” 嘉宁的目光扫过这二人,心中为莫离惋叹。 长乐不屑地瞥瞥画音:说道:“莫离姐姐怎么当不得了?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能找出比凤尾锦鲤更好的礼来!” 画音气得瞪了他一眼,只是公主殿下在上她也不好放肆,就只能忍着:“画音自当尽力。” 莫离却为画音说话:“长乐公子何必为难人家?比凤尾锦鲤还好的礼哪有那么容易寻得?莫离不介怀的,沈小姐请勿挂心。” 嘉懿也帮画音出声:“既是莫离姐姐的寿礼,我们都是要挂心的,嘉懿会帮画音姑娘找的,定让她寻得一份胜过丞相公子所送的大礼。” 画音娇笑:“嘉懿哥哥还是你好!”嘉懿腼腆一笑。 长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被莫离哄了几句也作罢了,和嘉宁一起打趣起嘉懿和画音,惹得两人脸上一阵红霞。嘉宁再问了问嘉懿和长乐的课业,听嘉懿颂了他所作的《祸国论》,指教了几句,听长乐说了一阵这些日子里长安城内的新鲜事,就让他们先辞礼了。 三个青春活泼的身影走下了桥头,最后不见了画音翩翩如蝶的背影,莫离顿时目中有些哀色,轻叹了句:“这才是真正的太尉千金……” 嘉宁抚了下她的手:“莫离不要如此,与妹妹相见而不能相认,知你心中感伤,但,终归是见了她一面了不是吗?以后也常能相见呢。” 莫离面上浮上浅浅的笑:“殿下说得是……看此般模样,她与长乐公子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嘉宁抿了口茶:“我看啊,她和嘉懿才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玉人。长乐啊,这小子心中念着谁,莫离你还不清楚?” 莫离装糊涂:“莫离不知。”脸上的娇笑突然僵住了,望向桥头,脸色一沉:“又有人来了。” “他果真着急了。”嘉宁淡然的笑中闪过一丝狡黠。 三皇子嘉裕走上桥头,远远就向嘉宁躬身致礼,让亲随们停在桥后,他只身走进湖心亭来,一脸恭顺,礼数周全:“嘉裕给皇姐请安,恭祝皇姐万福泰安。” 莫离不屑地蔑视他一眼,退后一步。嘉宁抿了口茶:“平身吧。三弟,今日怎么有如此闲心来看皇姐啊?” 他讪讪笑道:“瞧皇姐说的,皇姐事忙,常常不在宫里,嘉裕就是想常常来给皇姐请安,也不得见皇姐一面啊,今日不是恰好知道皇姐回宫了嘛,特来拜见。” 嘉宁和莫离心里都清楚,他此刻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准是一听嘉宁回宫了就赶向昭明殿了,只是被嘉懿长乐赶了先,所以只能在外面等着,他们一出去他就忙不迭地进来了,还能强撑镇定做这一副虚伪嘴脸实属不易。 嘉宁并没有示意他坐下,他也不敢坐,只好垂首躬身立着。嘉宁道:“三弟说得甚是,谁让皇姐比你们先生了几年,摊上这等劳碌命,确是事忙,所以三弟你有什么话直管道来吧。” 嘉裕镇静的脸色一塌,一下跪倒,作出一副凄然模样:“皇姐明鉴,你我姐弟之间本不需委婉扭捏,想来皇姐定是明白嘉裕心意的……嘉裕的母妃早早就弃嘉裕而去,只将嘉裕托付给舅舅,舅舅向来待嘉裕十分亲厚,而且在朝堂为官清廉律己,一片衷肠,而如今舅舅蒙冤入狱,嘉裕实在……实在痛心……特来为舅舅说情……” 嘉宁面色疏冷:“三弟未免也太坐不住了吧?还是竟不明白罗云门清朝令的规程?如今唐侯爷只是被请入罗云门接受审查而已,你就这样跑过来为他喊冤,到底是你心虚呢,还是觉得皇姐有心不公蓄意构陷唐侯爷呢?” 这每字每句都似在指斥他的愚蠢,嘉裕心中一惊,伏倒在地:“是嘉裕愚昧唐突了,嘉裕绝无此意啊,请皇姐明鉴,皇姐明鉴啊,嘉裕只是想来问问舅舅为何突然有了通敌卖国之嫌?舅舅对朝庭一片忠心,为南珂立下无数军功,不可能有通敌卖国之嫌的……” “三弟好生糊涂啊,竟到皇姐这来犯天下第一的大忌讳……”反正此时他是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 嘉裕更慌了:“忌讳?嘉裕愚昧,无意犯忌,但不知是何忌讳……” 嘉宁冷笑,“非罗云门之人,勿议罗云门之事。” 她放下青花瓷杯,瓷杯与桌面碰撞咯噔一下,嘉裕心里也咯噔一下:“皇姐!嘉裕愚昧,嘉裕不敢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弹棋玉指两参差(接主线正文) 独立在阑干旁,望着,望着,便又失了神,恍恍不知人世几许…… 这是怎么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都是自己做的决定,为何还有这么多无用的惆怅?都收到祝福了,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不甘? 放下吧,放过自己,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早该放弃了…… 这一世,她的未来将只会与这个眉目含情的男子有关,不再有虚妄的期盼,不再有违背本心的算计,不再有酸楚的等待。 她要像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嫁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妻子,安稳过完一生。 对,就这样吧。 她无数次在心里劝说自己,决心是已十分坚定,可如何能不心痛? 杨容安走到她身旁,只看着她,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相信,她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就在那夜,在这里,受惊的她在他怀里依偎了许久都没有推开,他正懵神之际,忽然听她问:“杨公子,你还愿意娶我为妻吗?再来一次……我不会拒绝了……” 上一刻是惊魂恐怖,下一刻却是喜从天降,他怎敢信这世事起落? 这个女子,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期待,后来又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失落,最后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惊喜。 今后,一切不同,终有一双人,叫杨容安与江弦歌。 “弦歌……”他轻轻唤她,声线温柔,就怕一个不小心惊破了这美梦。 江弦歌转眸,对他莞尔笑道:“容安……” 双人并立,含笑相视,一个温和如玉,一个风姿绝世,亦是佳侣一对。 “伯父还好吗?”他关切问道。 江弦歌稍有愁意,眼观这楼上楼下,若是往日,这个时候正是江月楼最热闹的时候,然而,自那个“闹鬼”流言传出去之后,这里便无客光顾了,长安城内人人畏江月楼如鬼屋,都不敢靠近,更别说做生意了。江河川甚是焦灼,急得白发都长出了好多,各种托人辟谣都没有用,江月楼已经关门好几日,再这样下去…… “诶……”江弦歌不禁轻叹一声:“父亲整日坐立不安,实在难受。江月楼可是他二十几年的心血,若真因此毁了,可惜不说,也实在不甘啊,真不知如何是好。” 杨容安道:“什么‘闹鬼’,也太荒谬了吧!我今日去了刑部一趟,看了那几个刑部属员,还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也跟殷侍郎谈过了,他跟我坦白说,为了保护朝廷官员清名不失民心,对外只能说郑之阳是死于中邪,怎样都不肯帮着辟谣!我试探过,他怎样也不肯承认那几个人‘中邪’是假装的……” 江弦歌听他说着,看他露出少见的急躁样子,知他心焦,便道:“容安你费心了,为了我家的事惹你心忧,实在感激。” 不觉间,就自然流露出些许客气,她说完才察出有些不对,好在杨容安知她恬淡的性子没有在意,只笑道:“没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啊,眼下江月楼有难,我自然要出力,只是结果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心中有愧啊。连刑部那帮人都对付不了,我这个侍郎真是没本事,也是白当了,若是清桓……” 江弦歌握住他的胳膊,打断他的话,温柔亲切地安慰道:“不要这样说,容安,人在官场,自有难处,谁也不是时时顺心的,我欣赏的就是你清正的风骨,与那些会使手段图功名的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一番置心之语,让杨容安心生暖意,只觉得再没有比她说的还要好听的话语了,看了一下她主动挽上来的手,仍没有放开,他与她对视微笑,有些羞怯地伸出自己的手,托住她的手心拉入自己怀中贴心道:“我杨容安何其荣幸……” 江弦歌低眸,试着向他靠近,依到他怀里。 两人正亲密时,忽闻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咳嗽声,是江河川。他们一惊,连忙放开对方,都有些红了脸。 江河川窃窃偷笑,故作严肃,向他们走来。杨容安端正姿态向他见礼,多日满面愁容的江河川这会儿看着杨容安却是从心眼里散发出欣喜之意。 江河川到他面前,已然拿出了岳丈的气势,招呼他上楼喝茶,说有事与他商议。 江月楼出事这些几天,江河川还没有找杨隆兴帮忙,说实在的他有些不好开口,毕竟是刚做亲家,这几日想约杨隆兴小叙都有些犹豫,这会儿他得了主意,想通过杨容安转达一个意思。 江河川在想怎么给江月楼辟谣,然后想到他两家已经定好了婚期,但还没有对外正式宣布,也就是说还没有摆结亲宴。 其实这结亲宴于一般婚事来说,是可办可不办的,尤其是他们两家的婚事又近在眼前,若如常,只等婚期,在杨府办喜事就行了,女方这一边不一定要大操大办,可是眼下,江月楼有了这个麻烦,这结亲宴忽然变得尤为重要。 江月楼闹鬼的传言是由官家传出去的,所以能让人轻易相信,要辟这个谣就得找更有权威的发言者才行。 而杨隆兴可是正二品大官,杨容安也是正四品朝廷要员,这亲家的确气派,若此时两家在江月楼大操大办弄一场结亲宴,准能请来大半个长安城的官绅贵族,张灯结彩,热闹一回,这场面是够权威了吧?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江河川提出摆结亲宴的想法,杨容安当即同意,立马回家与杨隆兴商议。 谁想杨隆兴一口回绝了。 原来,自江月楼出事以来,杨隆兴就怕江月楼的负面传闻影响到自己,一直以忙碌为借口不与儿子讨论婚事,也没再去江月楼一次,更不对外说自家与江月楼有亲事,狡猾如他,当然是想摘个干净,已然有了悔婚的意思,就想找个合适的当口劝杨容安放弃亲事。 所以这回杨容安一跟他提结亲宴的事,他再憋不住了,否决了不算完,还气到暴跳如雷,骂江家不要脸就想利用摸黑他杨家云云,跟杨容安说要解除婚约。 杨容安被杨隆兴闹了一晚上,心寒彻底了,他虽知父亲惯会趋利避害,但未曾想他如此势利无情。杨容安直扬言绝不会悔婚,他誓要迎娶江弦歌。 第二日,他来江月楼回复江家父女,很歉疚地说杨隆兴否决了江河川的主意,但并没说解除婚约的事,向他们百般道歉。 江家父女失望心寒是有,却并不气杨容安,反而百般安慰他,决定放弃计划,不想他们父子因此生嫌隙,还让杨容安回去代为致歉,与杨隆兴和好。 江月楼关门几日,原本客似云来的大门口鸦雀无影,许多老主顾老伙伴都对江家疏而远之,江河川毕竟是行商之人,趁机落井下石的商场对手更大有人在,世态炎凉,不过如斯。 晚间,秋凉,寒风起。 江家父女俩在后院坐着,摆弄着几个礼盒,江弦歌细细收拾包扎好,从外面看便知是精心准备的好礼,而父女两人的面色却有些阴郁,似有犹疑。 果然,江弦歌扎完锦带,将一个小礼盒揽在怀中爱惜地抚着,柳眉微蹙,问:“父亲,明日……我们去吗?还是只让张领事把贺礼送过去?” 江河川揣着手,垂着头,有些赌气似地瘪嘴道:“去什么去?明天就到日子了,人家都不来传个话发个请帖的,我们难不成还要做不速之客?我看哪,这礼也别送了……” 这气话刚说出,门口便传来人声:“不发帖子,是想亲自来请伯父您嘛?再说这么多 年,伯父这‘不速之客’还当得少啊?又何须提前请的?” “弦歌都为我准备好生辰礼物了?今年是送我什么好东西?” 听这声音,父女俩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顾清宁,及其他顾家人。 顾清玄、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一家四口悄然而至,径直入了江家院子,一如进自家后堂。 许久不见了…… 这是江弦歌看到他们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忽然欣喜,又觉心酸,今夕何夕?眼前何人?是故交?是新客? 能否再欢聚,能否再欢言? 若世事无常,那就随它无常吧,若人心多变,那就随它多变吧,若往日易逝…… 那能否再遇那一回眸? 第一百六十五章:百变千化无穷已 顾清宁二十五岁生辰过去几日之后,冷清许久的江月楼突然又热闹起来。 这一日,江月楼张灯结彩,敲锣击鼓,喜乐不断,楼上楼下,茶香萦绕,人影交错。顶楼的琴阁内又有了琴音绕梁…… 一曲既毕,江弦歌走出琴阁,这个时候,大门还未打开,楼中人来来往往紧锣密鼓地布置张罗着,她巡视一圈,然后又独立在廊上,此刻她站立的地方正是那晚她亲眼目睹郑之阳坠楼时所在之处。 此时立在这里,她依旧有些失魂,终于试着一眼望去,楼下大堂的地面上,那晚所留下的血迹早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并铺上了新的毡毯,暗红色的花团锦簇,大气夺目,不复惊心。 而空寂的大堂中央,有一道人影静默独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那人回眸,抬首望向楼上的江弦歌,与她遥遥对视,亲和一笑,轻微点头,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她忽觉心定,神魂皈依,再不彷徨,面纱下薄唇微抬,笑意疏朗。 再转眼,楼下的顾清玄已向门口走去,亲手打开了江月楼大门。 封闭多日的江月楼终于又门户大开。 外面人声鼎沸,楼中喜乐更隆。 这都是倏忽之间的事,长安城内百姓刚习惯了对江月楼的指指点点臆测饶舌,就忽见这里繁荣更比往日,难免好奇,都想着怎么有人这么大胆的,竟然还敢进这“鬼楼”? 一见这门户大开一听这喜乐声起,很多人就按耐不住好奇心,往这儿来探看,可是寻常人这日就算想来却也靠近不了了,因为今日,九回街这一段被朝廷军士堵住了,是长安令尹府的人,这次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办喜事,给主家方便。 两排军士将街道这样一堵,有专人在军队前迎客,只有四品以上的皇亲大官及其亲眷才能通行,且有人提前严密检查请帖,若有好事者来凑热闹一律被拖走,寻常百姓只有观望的份,然因此,来观望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很多人都在打听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办喜事竟然能出动朝廷军士?这气派这阵势,一般大官也不敢啊。 后来都知道了,这是晋轩王府做喜事。 晋轩王爷唯一的掌上明珠成硕郡主将再嫁,嫁与长安顾家幼子顾清风,今日两家特在江月楼摆结亲宴,表示正式定亲,告示天下。 这晋轩王是何许人也?当今皇上唯一在世的亲皇叔,长安城内除九亲王以外唯一的七珠亲王,且统领御林军,地位无极,前与相国府结亲,如今女儿再嫁,可比第一次还要轰动。 天将暮时,时辰到了,江月楼大门敞开,在众人瞩目之下,由御林军开道,晋轩王爷携郡主亲临江月楼,并且与他的亲家顾清玄一道立在江月楼大门外迎接宾客。 来赴宴的可不仅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且是其中之最,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员齐聚,城中首富巨贾更不敢不给晋轩王面子,拉贺礼的车堵住了大半条九回街,场面热闹非常,这不仅是一场结亲宴,还是长安城内贵族大官的一场大聚会。 说到底,能把这么多贵人聚到江月楼中的也就只有晋轩王了,这种场面这种气派只有晋轩王府能否够拥有。 然而谁都不知道,这都是因为顾家人所托。 因为郡主是再嫁,晋轩王本来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毕竟前一回的亲事争议太多,他又不是图这虚荣排场的人,未想过摆如此豪气的结亲宴,更别说这江月楼正在风口浪尖上,他也有忌讳啊。 可是两日前,顾家一家四口齐齐来到王府,跟他提摆结亲宴的事,顾清玄还向他挑明了,这一举就是为给江月楼辟谣。 他起初自是不同意,后来三顾做他的工作,顾清风做郡主的工作,君瞳点头,跟他闹一场,他不得不得点头。 而且,三顾跟他说得很清楚,他以后自得大好处,于是两家就“同心”了。 晋轩王府立即广发喜帖,邀请长安城内最有名望的官绅巨贾到江月楼赴宴,那些人自然有推脱的,还有人当晋轩王不知江月楼传言来劝他改变宴客场所。 但晋轩王是何等人?铁腕如他,直接扬言,晋轩王府发出的喜帖绝无更改的道理!他还玩笑说,都道江月楼有鬼,那他还真想要大家与他一道到这“鬼楼”看看“鬼”是长什么样的,所以不但不改地,还邀请感兴趣的人跟他一起在江月楼留宿一晚,共同“捉鬼”。 晋轩王都把谣言当趣谈了,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是怕极了的,也不敢拂了晋轩王的面子。 晋轩王一派阔朗的样子,跟顾清玄站在江月楼门口,一齐迎客,接受别人的见礼与道贺,说完“感谢光临小女的结亲宴”,还要笑言一句“欢迎某某大人来与本王一起‘捉鬼’”,众人捧腹,进了江月楼,照常吃喝。 后来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御林军围在江月楼前,天晚时分,越来越多的人到江月楼外看热闹,也看清了这‘鬼楼’之实。 如此盛宴,殷家人自然不能缺席,无论心中是何想,面上功夫都要做好,殷济恒携两个儿子及正妻出席,只有殷齐修没来,他是收到请帖的却拒不出席,殷济恒就只好帮他在晋轩王府的人面前打马虎眼,说他身体不适云云,当然晋轩王也不在意。 在意的是顾家人与江家人。 顾清玄与晋轩王楼上楼下忙碌应酬整晚,之后由顾家姐弟及王府亲眷招待客人,顾清玄到江月楼顶楼找江河川。 江河川刚与他的亲家——应晋轩王之邀而来的杨隆兴说过话。杨隆兴见今日江月楼情形又改了态度,对江河川甚是热络。江河川看在杨容安的面上,并不与他计较什么,只应付而过。 两人并立于阑干旁,俯视满楼宾客,熙熙攘攘,贵气非凡,他们也都说了一晚上的客套话了,只有此时聚首,才能显露真意。 江河川看着楼下正与晋轩王爷喝酒的殷济恒,道:“刚才我在一旁看着,殷丞相对你的态度不算好啊,老弟你这样昭告天下地与晋轩王府联姻,就不怕你的老盟友吃醋?” 顾清玄噗嗤笑出来,拍拍了江河川的肩膀道:“呵,只要老兄你不吃醋就行了。老盟友?殷济恒也配?不过是踏脚石,撕破脸也就撕破脸吧。” 他说得轻轻松松,江河川还是有所思虑,他知道顾清玄走这一步,将与殷家的关系推到这般田地,是很大的牺牲了,然而面上还是戏谑:“这有晋轩王这么强的新盟友了,果然硬气多了嘛?连丞相都看不上了?” 顾清玄又摇首,不以为意,“晋轩王?新盟友?他也配?于顾某而言,不过又是一块垫脚石。” 江河川笑他狂妄,随口一问:“晋轩王都不配做你顾清玄的盟友,那谁配啊?” “你啊。”顾清玄脱口答道,重重地拍他的肩,与他四目对视,诚恳道:“还是那句话,我顾家的盟友,永远只有你一个。” “老兄,一直是你在背后支持我们,为我们牺牲,现在轮到我顾家付出了,今日的满堂彩,可解江月楼之危,敢问能否复你我老友之情?” 江河川眼含热泪,道:“从未破裂,何谈修复?顾江两家,永为一体。” 默契如初,不复多言。顾清玄携起江河川的手,“那走吧,今日是我顾家办喜事,老兄你帮忙操持这宴席,应当与我一起去谢客。” “好。老弟,还记得江月楼开业首日吗?你我也是一起谢客,今日不如照那时一般,来赌一赌,这一桌一桌敬过去,谁先喝倒了,就算谁输如何?”江河川道。 顾清玄笑着点头:“行啊!那次我们有赌头,我输了,就为你找了贤妻,这次我们赌什么?” 一面向前走,一面想,江河川回道:“这次,若老弟你输了,就出钱再给我买栋酒楼如何?若我输了,就……就帮清桓找一门好亲事,怎么样?” 顾清玄爽快地应声:“靠谱,就这样。” 一对老友,再不用装作陌路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宾客之前,坦明多年交情,举杯敬过每一位宾客。 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们,还都是书生模样,一齐在这江月楼里局促地答客。 如今,他们已满鬓沧桑,携手共走这一路,一齐从容地应对每张虚伪的笑脸。 也是可笑,平素最会伪装的他们,在这一晚,却笑得最真。 敬完最后一桌,两人都没法直着走路了,谁又都不肯先倒下,就背靠背互相支撑着,在江月楼大堂上举着酒壶开怀傻笑,如同两个顽皮的老小孩儿。 终于一齐倒下,两人直躺在地上,望着楼顶,再唤一声—— “老兄……” “老弟……” 第一百六十五章:联翩百中皆造微 顾清宁二十五岁生辰过去几日之后,冷清许久的江月楼突然又热闹起来。 这一日,江月楼张灯结彩,敲锣击鼓,喜乐不断,楼上楼下,茶香萦绕,人影交错。顶楼的琴阁内又有了琴音绕梁…… 一曲既毕,江弦歌走出琴阁,这个时候,大门还未打开,楼中人来来往往紧锣密鼓地布置张罗着,她巡视一圈,然后又独立在廊上,此刻她站立的地方正是那晚她亲眼目睹郑之阳坠楼时所在之处。 此时立在这里,她依旧有些失魂,终于试着一眼望去,楼下大堂的地面上,那晚所留下的血迹早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并铺上了新的毡毯,暗红色的花团锦簇,大气夺目,不复惊心。 而空寂的大堂中央,有一道人影静默独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那人回眸,抬首望向楼上的江弦歌,与她遥遥对视,亲和一笑,轻微点头,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她忽觉心定,神魂皈依,再不彷徨,面纱下薄唇微抬,笑意疏朗。 再转眼,楼下的顾清玄已向门口走去,亲手打开了江月楼大门。 封闭多日的江月楼终于又门户大开。 外面人声鼎沸,楼中喜乐更隆。 这都是倏忽之间的事,长安城内百姓刚习惯了对江月楼的指指点点臆测饶舌,就忽见这里繁荣更比往日,难免好奇,都想着怎么有人这么大胆的,竟然还敢进这“鬼楼”? 一见这门户大开一听这喜乐声起,很多人就按耐不住好奇心,往这儿来探看,可是寻常人这日就算想来却也靠近不了了,因为今日,九回街这一段被朝廷军士堵住了,是长安令尹府的人,这次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办喜事,给主家方便。 两排军士将街道这样一堵,有专人在军队前迎客,只有四品以上的皇亲大官及其亲眷才能通行,且有人提前严密检查请帖,若有好事者来凑热闹一律被拖走,寻常百姓只有观望的份,然因此,来观望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很多人都在打听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办喜事竟然能出动朝廷军士?这气派这阵势,一般大官也不敢啊。 后来都知道了,这是晋轩王府做喜事。 晋轩王爷唯一的掌上明珠成硕郡主将再嫁,嫁与长安顾家幼子顾清风,今日两家特在江月楼摆结亲宴,表示正式定亲,告示天下。 这晋轩王是何许人也?当今皇上唯一在世的亲皇叔,长安城内除九亲王以外唯一的七珠亲王,且统领御林军,地位无极,前与相国府结亲,如今女儿再嫁,可比第一次还要轰动。 天将暮时,时辰到了,江月楼大门敞开,在众人瞩目之下,由御林军开道,晋轩王爷携郡主亲临江月楼,并且与他的亲家顾清玄一道立在江月楼大门外迎接宾客。 来赴宴的可不仅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且是其中之最,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员齐聚,城中首富巨贾更不敢不给晋轩王面子,拉贺礼的车堵住了大半条九回街,场面热闹非常,这不仅是一场结亲宴,还是长安城内贵族大官的一场大聚会。 说到底,能把这么多贵人聚到江月楼中的也就只有晋轩王了,这种场面这种气派只有晋轩王府能否够拥有。 然而谁都不知道,这都是因为顾家人所托。 因为郡主是再嫁,晋轩王本来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毕竟前一回的亲事争议太多,他又不是图这虚荣排场的人,未想过摆如此豪气的结亲宴,更别说这江月楼正在风口浪尖上,他也有忌讳啊。 可是两日前,顾家一家四口齐齐来到王府,跟他提摆结亲宴的事,顾清玄还向他挑明了,这一举就是为给江月楼辟谣。 他起初自是不同意,后来三顾做他的工作,顾清风做郡主的工作,君瞳点头,跟他闹一场,他不得不得点头。 而且,三顾跟他说得很清楚,他以后自得大好处,于是两家就“同心”了。 晋轩王府立即广发喜帖,邀请长安城内最有名望的官绅巨贾到江月楼赴宴,那些人自然有推脱的,还有人当晋轩王不知江月楼传言来劝他改变宴客场所。 但晋轩王是何等人?铁腕如他,直接扬言,晋轩王府发出的喜帖绝无更改的道理!他还玩笑说,都道江月楼有鬼,那他还真想要大家与他一道到这“鬼楼”看看“鬼”是长什么样的,所以不但不改地,还邀请感兴趣的人跟他一起在江月楼留宿一晚,共同“捉鬼”。 晋轩王都把谣言当趣谈了,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是怕极了的,也不敢拂了晋轩王的面子。 晋轩王一派阔朗的样子,跟顾清玄站在江月楼门口,一齐迎客,接受别人的见礼与道贺,说完“感谢光临小女的结亲宴”,还要笑言一句“欢迎某某大人来与本王一起‘捉鬼’”,众人捧腹,进了江月楼,照常吃喝。 后来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御林军围在江月楼前,天晚时分,越来越多的人到江月楼外看热闹,也看清了这‘鬼楼’之实。 如此盛宴,殷家人自然不能缺席,无论心中是何想,面上功夫都要做好,殷济恒携两个儿子及正妻出席,只有殷齐修没来,他是收到请帖的却拒不出席,殷济恒就只好帮他在晋轩王府的人面前打马虎眼,说他身体不适云云,当然晋轩王也不在意。 在意的是顾家人与江家人。 顾清玄与晋轩王楼上楼下忙碌应酬整晚,之后由顾家姐弟及王府亲眷招待客人,顾清玄到江月楼顶楼找江河川。 江河川刚与他的亲家——应晋轩王之邀而来的杨隆兴说过话。杨隆兴见今日江月楼情形又改了态度,对江河川甚是热络。江河川看在杨容安的面上,并不与他计较什么,只应付而过。 两人并立于阑干旁,俯视满楼宾客,熙熙攘攘,贵气非凡,他们也都说了一晚上的客套话了,只有此时聚首,才能显露真意。 江河川看着楼下正与晋轩王爷喝酒的殷济恒,道:“刚才我在一旁看着,殷丞相对你的态度不算好啊,老弟你这样昭告天下地与晋轩王府联姻,就不怕你的老盟友吃醋?” 顾清玄噗嗤笑出来,拍拍了江河川的肩膀道:“呵,只要老兄你不吃醋就行了。老盟友?殷济恒也配?不过是踏脚石,撕破脸也就撕破脸吧。” 他说得轻轻松松,江河川还是有所思虑,他知道顾清玄走这一步,将与殷家的关系推到这般田地,是很大的牺牲了,然而面上还是戏谑:“这有晋轩王这么强的新盟友了,果然硬气多了嘛?连丞相都看不上了?” 顾清玄又摇首,不以为意,“晋轩王?新盟友?他也配?于顾某而言,不过又是一块垫脚石。” 江河川笑他狂妄,随口一问:“晋轩王都不配做你顾清玄的盟友,那谁配啊?” “你啊。”顾清玄脱口答道,重重地拍他的肩,与他四目对视,诚恳道:“还是那句话,我顾家的盟友,永远只有你一个。” “老兄,一直是你在背后支持我们,为我们牺牲,现在轮到我顾家付出了,今日的满堂彩,可解江月楼之危,敢问能否复你我老友之情?” 江河川眼含热泪,道:“从未破裂,何谈修复?顾江两家,永为一体。” 默契如初,不复多言。顾清玄携起江河川的手,“那走吧,今日是我顾家办喜事,老兄你帮忙操持这宴席,应当与我一起去谢客。” “好。老弟,还记得江月楼开业首日吗?你我也是一起谢客,今日不如照那时一般,来赌一赌,这一桌一桌敬过去,谁先喝倒了,就算谁输如何?”江河川道。 顾清玄笑着点头:“行啊!那次我们有赌头,我输了,就为你找了贤妻,这次我们赌什么?” 一面向前走,一面想,江河川回道:“这次,若老弟你输了,就出钱再给我买栋酒楼如何?若我输了,就……就帮清桓找一门好亲事,怎么样?” 顾清玄爽快地应声:“靠谱,就这样。” 一对老友,再不用装作陌路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宾客之前,坦明多年交情,举杯敬过每一位宾客。 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们,还都是书生模样,一齐在这江月楼里局促地答客。 如今,他们已满鬓沧桑,携手共走这一路,一齐从容地应对每张虚伪的笑脸。 也是可笑,平素最会伪装的他们,在这一晚,却笑得最真。 敬完最后一桌,两人都没法直着走路了,谁又都不肯先倒下,就背靠背互相支撑着,在江月楼大堂上举着酒壶开怀傻笑,如同两个顽皮的老小孩儿。 终于一齐倒下,两人直躺在地上,望着楼顶,再唤一声—— “老兄……” “老弟……” 第一百六十六章:拂四取五旋风花 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少不了钟离,就算没有拿到请帖,也要腆着脸来江月楼凑凑热闹,好在事先傍着顾清桓,就跟他一起入了喜宴,不仅如此,钟离还带了一个女眷。 入宴之前,看到他带的人,顾清桓是又疑惑又抗拒,对着那装扮别致亭亭玉立而一言不发的姑娘吃惊了许久:“扶苏?” 钟离轻飘飘道:“哦,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 顾清桓差点将手里刚接到的礼盒砸到他脸上,“什么?我的大祭司呀,你在玩什么?我姐姐在呢,你就这样明目张胆地……” 他还没说完,扶苏已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之处,不待他们谁引进,她笑靥一扬,直接提裙跑进了江月楼,在满堂宾客中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顾清宁的身影。 他们俩也连忙进去了,看到扶苏已经和顾清宁碰面,她们相视而笑,不需言语,并肩行进,扶苏一如往日乖顺地跟随着顾清宁。 顾清桓还是有些莫名其妙,转面看向钟离,钟离手一摊,摇扇道:“我有什么办法?可不得带她来嘛,你是没尝过奇痒粉催心散的滋味。” 顾清桓拉住他,严肃地问:“你不会真要娶她吧?毕竟是家族定的婚约……” 钟离呵呵干笑了一阵,“你想太多了。” 他又忍不住追问:“那我姐姐呢?你到底会不会娶我姐姐?” 顾清桓又是一脸极度的认真,逼婚一般的神情,就怕顾清宁吃亏似的。钟离看他这样就觉得愈发地好笑,用扇子指指前面挽手行进的顾清宁与扶苏,意味不明地勾勾唇角:“你觉得还有我什么事吗?傻小子。” 顾清桓只觉得大脑嗡嗡的,十分混乱,千丝万缕理不清,他拂手道:“算了,太乱了,我再不会问这儿了,反正你们一个两个也都不是我姐姐的对手,我操什么心?” 钟离眼角一挑,看他如今还能照常说笑,反倒觉得好玩,一把握住他的左手臂,撩起他的官服衣袖看了一眼,道:“呀,我的尚书大人啊,你真能对自己下得去手?你们顾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啊。” 顾清桓连忙抽回手臂,裹好袖子,掩盖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将所有沉重情绪隐在眼眸中,掩饰无痕,照做如常,就像这些日子,他新官上任,在吏部应对官场上最难对付的一群人而从无怯意,风雷手段,老辣坚韧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官员。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将那些伤痛搁置一旁,他才能所向披靡,再无软弱一面。 此刻嘴上还能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一时想不开而已,你看我现在不全好了嘛?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好啊,好,你能释怀就好。” 两人走上楼梯,钟离抬头望向楼上,又指了一处,问道:“听说不过几日就是他们的大婚之期了,到时候你们全家都要出席吧?你会去吗?” 果然,钟离就是钟离,他有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 顾清桓抬头,看向并立在楼上的那一双人,杨容安与江弦歌,面不改色,依旧笑意扬扬,语气诚挚道:“弦歌是我家人,容安是我好友及同僚,他们大婚那日,我会为他们挑选最好的贺礼,写最好的贺词,还会保证他们有一个最完美的喜宴……” 钟离听罢,折扇在手心一敲,得出结论:“所以……你不会出席?” 顾清桓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脸色陡变,不是恨怨或生气,只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坚定:“不,我绝不会出席。” 他身着二品官服,一路行走,都有官员跟他见礼,或者互相招呼作礼,顾清桓脸上挂着笑,对于这些应酬都一派应付自如,大气不显新稚,俨然已有大官气势,对于自己的位置定位非常准确,这是大部分年轻官员都缺少的。 或许这就是一种家族天赋吧,顾家人的天赋就是做官。 在三楼阶梯上,顾清桓遇到礼部的几位官员,他们向他作礼完,因之前走得近,这会儿也热情地邀他一起去喝酒,说有几坛珍酿在雅间,顾清桓推辞,伤病在身,他今日本就没打算沾一滴酒,与他们客套地推拉几把,他们也没想胡缠。 但在人来人往的阶梯上,顾清桓与他们说得高兴,一时不慎,错身让人之时,不小心往后仰去,脚忽然踩空了,他们拉拽不及,他身体失重向后坠去,惊叫出声。 身子腾空一旋,眼见着就要滚下楼梯去,腰间忽有所依托,脊背被人揽住,接着天旋地转,他只觉得自己凌空飞了一圈似的,惊慌失措间脚已经碰到地面了。 他心跳得极快,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人世颠倒了一般,自己是谁?自己在干嘛?自己还活着吗?活着又为什么没有痛楚呢? 顾清桓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摔下楼梯,而是被人接住了,腰间背脊有两条纤细而有力的手臂前后环绕住了自己。 昏眩过后,他看清了,自己是在一个姑娘怀里。 首先入目的是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看似十分冷漠,像笼着一层冰,让人胆寒,然而再看,那冰面下似乎有跃动的光波,晶亮而热烈。 似笑非笑,唇边轻抬,像是炫耀又像是蔑视,就连稍扬的眉梢都有一种如剑如刀似的侵略性的傲意。 他错愕地看着她,正茫然出神,腰间的力道又突然消失了,她不光是放开他,还顺手把他往后一推,他这才回过神,好在他往后一个趔错是撞到一个人身上,不然又要摔一跤。 这…… 他懵了一下,看着那个一脸嫌弃地打量着他的紫衣女子,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富家千金,只是这粗狂做派还有凌厉气势实在教他难以承受。 “珞珂,救人都不好好救,扶住了又推出来像话吗?撞倒大哥怎么办?” 后面刚才被他撞到的人说话了,顾清桓闻声回头,看到咫尺之间的那人,觉得眼熟,向后退一步,“何十安?” 那面容俊朗的公子也认出了他,再看他的官服,脸色稍变,连忙退后俯首作礼:“是,大人,正是在下。” 顾清桓看他这恭顺的样子,深感诧异,犹记得一年多以前,那个在街上起哄辱骂他姐姐而被他扑上去暴揍的何十安,那个纨绔子弟,如今也成了这般正经模样了? 还是自己身上的官服太有震慑力?才让当初的对峙的双方如今情形互逆? 再看救自己的那个女子,也眼熟,他想起来,这就是何十安的妹妹,骠骑大将军府千金小姐,当初他和父亲上门赔礼时,她可让他很是难堪。 此刻,她依旧是那副高傲蛮横的样子,顾清桓看到她的神情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官服起了什么作用才让何十安变好,因为何珞珂对他还是不屑一顾,做青白眼,嘲讽道:“你们男子都是这么弱不禁风吗?” 这女子…… 顾清桓不想计较什么,就恹恹地做礼,对她道:“方才多谢小姐了。” 何珞珂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耐烦,束袖双臂往后一摆:“不想道谢就不道嘛,谁稀罕你这一句谢谢怎么的?” 何十安急忙道:“珞珂!不得无礼!” 他上前向顾清桓赔罪:“小妹年幼,刁蛮任性,请大人切莫见怪。” 顾清桓看看这兄妹俩,摆摆手道:“罢了,我不会与她一般见识,小姑娘而已,有口无心的……” “谁无心啊?你才没心!你全家都没心!”曲解就曲解吧,还一脸理所当然,愤愤难当的,好像他真说了什么特过分的话似的。 本是随口和解之言,谁想激起了她如此大的反应,顾清桓实在气闷,就像被人在心口暴捶了几拳,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秀才遇上兵也莫过如此。 钟离在一边看够好戏了,见这架势就怕他被气出个好歹来,过来拉他走,他也不想再跟这对兄妹打交道了,遂拂袖而去。 顾清桓帮忙应酬宾客,并不饮酒,后来事情就少了,全由钟离担着,他落得轻松,自顾自找了个安静的雅间坐着喝茶,等待今晚的结束。 有人叩门,他以为是钟离或家人,直让人进来,抬眼一瞧,进来的竟是方才与他胡搅蛮缠的何珞珂。 她埋头绞手,不复之前跋扈的样子,明显是故意装作乖顺,迈着小步靠近他。 一见她,顾清桓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问:“何,何小姐有何贵干?” 第一百六十七章:泠泠听我诵新诗 她先是闷着头不说话,若有纠结,走到他面前,头埋得更低,将手中的托盘举高,挡住了半张脸,只见盛放着白玉酒盏的雕纹柳木盘后有一张天然殷红的唇,紧抿着,不沾丹朱而娇艳欲滴,嗯声一阵,方开口道:“我,我是来向大人您赔罪的。” 一听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莫名地,顾清桓瞬时更加失措,不知如何应付,“为什么?赔,赔什么罪?何小姐你救了我,是无罪有恩啊……” 她立时抬起了头,放下托盘,一双眸子恢复张扬的光彩,顿时不复小心克制的样子,悦然道:“那好,是你自己说的奥,既然你都不计较了,那以后可不准在官署为难我哥哥!我于你有恩,你得照顾他!” 顾清桓茫然道:“什么?” 后来听她解释,他才明白了,原来,这何十安是去年的进士,但因为名次末等,他父亲骠骑大将军又不为他走动谋途径,所以他一直都只在候补待官,就算轮上他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近来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吏部侍郎廷执笔主簿的职缺,正要就职上任。 方才她一打听才知道顾清桓就是新任的吏部尚书,是她哥哥未来的上级,她为何十安着想,自觉之前对顾清桓有些鲁莽了,加上他们过去有私怨,就害怕顾清桓今后公报私仇不让何十安好过,故而忍气吞声,垂下骄傲的头颅来此致歉。 看似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大小姐,腹无诗书,不讲礼节,举止蛮横,不曾想也能干脆地在该低头的时候低一回头,让人实在不懂她是天真莽撞,还是彻底通透。 顾清桓笑容清浅,对她道:“何小姐放心,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我与你兄长过去的恩怨早已勾销,我不会再计较,今后你兄进入官场,作为我属下,我自会一视同仁公平对待,绝无偏颇。” 何珞珂没想到他如此豁达,反而感觉自己有些唐突了,怪不好意思的,搔搔鬓角,故作乖张的笑,道:“好吧,大人你真是大人有大量。”说着利落地摆酒杯倒酒,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敬你是条汉子,喝一杯吧!” 看她这豪迈直爽的样子,顾清桓深感这将军府的人真是不一般,让他想不通的是这兄妹俩简直是天差地别。瞥了眼面前的酒,他刚要习惯性地推拒,毕竟身体不好实在不能沾酒。 然忽而感知到她眼中似有期待,想着或许在这个头脑简单的姑娘心眼里,饮这杯酒就是和解的标志,他犹豫了下,终是不多言便举杯,与她碰了一下,将杯中甘醇一饮而尽。 酒如喉间,身体有了些暖意,几丝甘甜仍留在舌尖,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了,指着酒壶问:“这是什么酒?” 她尚不觉异常,爽快回道:“这是江月楼精酿的甘梨酒啊,这种时节很难喝到呢,我特意要来……” 说着,终于看出他面色的骤然变化,何珞珂笑不出来了:“怎,怎么了?” 顾清桓脸色迅速蹿红,喉间筋络突起,变得虚弱无力,艰难道:“……我对梨过敏,不能喝梨酒的……喝了就相当于……喝毒药……” “啊?”何珞珂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一慌打翻了酒杯,“那怎么办?你现在觉着怎么样?我马上去叫大夫!你等着!” 顾清桓已经喘不过气了,痛苦地摁着胸口,几乎匍匐在地。 她二话不说,就要起身奔走,却听他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挣出刀锯一般嘶声:“不要!”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制止她,刹那时全身的力气都转移到这只手上,感知到他的激动,何珞珂背脊一耸,更加怔忪,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震撼。 她回身,扶他,他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盯着她道:“不要声张……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让她知道……” 他气息微弱,声音低哑,她听清了,彻底慌神了,虽然不解,也急忙安抚道:“好,好,我不说,我不声张,我听你的……” 顾清桓稍微平缓一些,松懈下来,见她眼中已有泪光,也能想象自己的模样到什么地步了:“嗯,你听我说……不用怕,我应该是死不了……只是现在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出了事。我还能走,我待会儿自己走下楼去,从江月楼后门出去,你赶快到前门驾一辆马车来接我去医馆……你记着,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能破坏江月楼这个重要的晚上?不能叫家人为自己担心?还是怕被同僚取笑? 或许,都不是吧。 之于他,永远只有一个理由,便是,江弦歌。 这一次他不想她知道自己身上旧事重演,他敏感到害怕她会觉得自己是故意为之而博她的同情。 这一次,他不要她的同情了,不求她的温存了…… 心中所思,他不会对任何人说,只回她道:“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把当朝二品大员害成这样吗?你觉得谁会相信你是无意的?” 他神智已有些错乱,话不觉间说重了些,刺激到她了,她暂且忍着,应了一下,便按他所说的去做了。 这次,只喝了一小杯,还能勉强支撑着。顾清桓装作有些醉酒的样子,提着酒壶往外走,避开认识自己的人,强撑着身体,去往江月楼后院,完全凭着自己对江月楼的熟悉而走出这里,离开了丝竹旖旎斛筹交错之地,在江月楼后门外孤影独立。 身畔无人时,他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酒壶落地,摔裂,白玉如夜月,零星碎了一地,耳畔有马蹄声飘近,他终于放过自己,丢了余下的力气与神智,向前倒去…… 没有呛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路上,而是倒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中,昏迷闭眼之前,朦胧的视野里,依稀可见一双灵动的眼睛,饱含真切的关心,闪着清冽的泪光,如盈盈秋水中两弯明月的倒影…… 第一百六十八章:局中敌对神仙手 祭天大典结束,工部是闲下来了,但礼部却更加忙碌。 顾清桓毕竟是朝堂新秀,虽有董烨宏帮衬指点,在忙乱中也难免回出现纰漏,而且礼部的人更难相处,官署内上上下下无处不是斤斤计较的过节,真是让他神烦。 所以他更愿意在外办差,哪怕是天天跟着侍郎一起去招待使臣外宾,受累来来回回地跑,他也是乐意的。 二十三日,礼部安排车马仪仗,到驿馆接南楚的使臣进宫朝贺,礼节规制都完善无遗,来回皆由御林军护卫。这一切都是顾清桓亲手安排,他心细,不敢出一点差错。 然而,仪仗走到半路上,使臣被驾车车夫所杀,刺客逃之夭夭。 这个消息立马传到朝上,与陈景行一起等待接待使臣的他大祸临头,右司丞杨隆兴参他失职失责不察细微,致使使臣被害,引起邦交危机。 于是他被撤职收监,等待案情查实,然而无论是何种结果,他都难逃大罪。 除非捉到刺客,查出幕后真相。 他这个新任礼部郎中,还没有做够十天,就锒铛入狱。 …… 休沐之日,顾清玄与顾清风在南城耕锄,直到顾清宁赶过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才知道。 顾清玄收拾收拾,与儿女赶回内城,他让顾清宁在家安抚顾清风,他去找董烨宏询问实情。 顾清玄走后,江河川和江弦歌来了,他们母女亦知道了此事,并为顾家人带来了使臣被杀当时的详细情形。 据江河川探听到的,御林军前两日换了新的少尉,就是之前被贬的韩沉,有眼线称韩沉与卢家有来往。 而今日负责护卫南楚使臣的那一批御林军正是韩沉统领的那一批。 为使臣配备的车夫随从,都是经御林军与礼部核查过身份的,危险人物很难接近贵宾,然而那刺客扮作车夫行刺却异常地轻易,事后那么多御林军在场,竟然还能让刺客逃脱,实在太过奇怪。 顾清宁很赞同他们的看法,揣度其中有人作祟,故意将罪责牵连到顾清桓身上,若真是这样,那人定是卢远植无疑。 他们讨论时,听到远处传来异常洪亮的哀乐,寻常人家一般不会有这种阵势。 大风刮过,有几片白花吹入顾府。 顾清宁正是忧心时,又见这不吉之物,烦闷道:“今日是哪家人家送葬?真是晦气!” 江弦歌与江河川还有顾清风三人面面相觑,有些难言,最终,江弦歌挽着她的胳膊,让她安坐下来,道:“清宁,今日是卢家出殡的日子啊……” 她猛然惊醒一般,是啊,自己怎么忘了?一个月了……是到他出殡的日子了…… 卢家两兄弟,于今日,同时下葬…… 而清桓恰恰是今日出事…… 顾清宁愕然,心上大骇,变得惶惶不安,“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清桓在狱中恐遭不测……” 顾清风诧异,问道:“姐姐,怎么会?” 顾清宁细想,道:“卢远植那老狐狸!他绝对不会只是害清桓入狱待查这么简单!不然等事后查清了,他很难得逞,他要的是……清桓死!很有可能……就在今日动手……” “啊!那怎么办?姐,我要去大牢救哥哥!”顾清风说着就提剑往外走。 被顾清宁拦下:“不!这我也不能确定,而且就算是真的,恐怕卢远植早就在牢中布置好了,就等着我们去呢!” “那我们也不能不管哥哥啊!不行,我必须得去,姐姐,你放心我有武功,先进去探查一番,若真有陷阱,我不会轻易动手,除非有人对哥哥下毒手……” 顾清宁内心轰鸣作响,一时也没有主意。 江河川道:“清宁,清风,你们先别急,伯父马上就去安排人查探刑部大牢内的情况,不用闯进去劫狱,还是先打探清楚了再说。” 顾清宁问:“伯父在刑部大牢也有眼线?” 江河川点头,对他们道:“你们别急,先等等。”说完他就乘马车走了。 …… 听着外面的声音,江弦歌望向顾清宁,“清宁,要不出去看看吧?我陪你去。” 她犹疑了下,又转头望向顾清风,“那清风你在家待着,等着江伯父的消息。” 顾清风点头,“好,姐姐你们去吧。” 她们出门,在长安街上走着,循着那愈渐清晰的声音,踏着白花追寻着那浩荡的队伍。 走到北城门下,她们停下来,旁观卢家的送葬队伍抬着两具棺椁前行着,在最前面捧灵牌送葬的是卢远思与成硕郡主。 顾清宁看着这漫天素白,低声道:“我不知道是看着卢远泽出殡更心痛,还是看着她捧着他的灵牌更心痛……有时候,我真弄不懂自己,到底是我在装有情,还是他们在装无情……” 江弦歌揽过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这样清宁,就当是送他最后一程吧……” “他是送走了,可是她呢?”她的目光跟随着陈君瞳走远。 江弦歌无解,只拍拍她的肩膀,引她往回走:“清宁你发现了吗?卢远植并没有来给他儿子送葬,你说他此时应该在哪儿?” 顾清宁面向另一个方向,抬头望天,向前走,心里感觉越来越不好:“不知道,这的确很蹊跷……” 恐怕他已在刑部大牢! 江弦歌握住她的手,紧张道:“那顾伯父呢?他这么久没有回来,是还在董尚书那里吗?我们要不要去找他?” 顾清宁摇头,道:“不用找,父亲根本就没有去见董尚书,今日是休沐日,董尚书没必要上朝,怎么会知道使臣的事?父亲说去见董尚书,分明就是借口……” 江弦歌更加疑惑:“伯父为什么要这样?他是另有打算?” 随着思虑愈深,顾清宁眼眸中波涛暗涌,“是,江伯父应该也知道他的打算……” “我父亲也知道?清宁!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顾伯父会不会有危险?哦,清桓会不会有危险?”江弦歌有些急了。 顾清宁转了下眸,不觉间眼眶微红:“没事,不要担心,父亲自有安排,清桓当然不会出事……” 江弦歌还是觉得隐隐不安:“那我们该怎么办?” 顾清宁道:“弦歌,你先回我家,陪着清风,等消息,我去了解了解情况。” 她尽量说得很轻松,然而说出口却是连自己都不能承受的压抑,她有自己的直觉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可是她不能不管清桓啊。 江弦歌听了她的话,赶回顾府去了。 顾清宁找了辆马车,快速赶去殷府,递上名帖求见殷韶初,见到殷韶初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让他引她去见殷齐修。 殷韶初告诉她,今日殷齐修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三兄弟中只有殷齐修没有成亲,难免随**玩些。 她告诉殷韶初顾清桓的事,拜托他找到殷齐修。想让殷齐修帮忙提防大牢中发生变动。她也知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殷韶初答应了她,然后她离开了殷府,又赶回了家,想看顾清玄是否有消息了,然而回去之后只见江弦歌一人。 江弦歌说她回到顾府时就找不到顾清风了,问唐伯他也说并不知道顾清风是何时出门的,更不知他去向。 顾清宁立即再次出门,赶往镇国公主府。 第一百零二章:独翻旧局辨错着 为何如此执念?何苦如此决绝? 顾清宁知道,卢远思是恨毒了她的,此刻却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来求她,她又在迫切地想着自己怎样才能让卢远思活下来? 她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头:“好。我带你去见她。” 卢远思戴上斗笠,等顾清宁吹灭工事房的灯,关了门,跟随在她身后,往外走去。 在工部官署外,她回头看了下,又转头打量着顾清宁身上的官服,苦笑了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清宁低垂眼帘,深深吸气:“你永远不知道我牺牲了什么……” 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死去,一个个远离自己……终于满足了她的心愿,当自己失去的够多了,就是该有所得的时候了,不是吗? 卢远思也笑,但她不语,看着这样的顾清宁,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该羡慕,或是该同情? 或许,她知道呢?她就是知道顾清宁最深最大的那个秘密…… 两人走在路上,卢远思借着天光,透过斗笠的垂纱瞧着顾清宁沉着的侧脸:“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你吗?” 顾清宁问:“为什么?” 她望向前方,依然挺直着脊梁走路,说道:“因为你太假,我一直都知道你并不爱我大哥。或许连你自己一直都没弄清楚,你从小到大,好似对大哥十分地真诚,为他做了很多事,牺牲了很多,但你从来没有用真心对他……你跟那些为我大哥的外表倾心的女子一样,不,你比她们还可恶,她们好歹是真的喜欢过我大哥身上的某些优点的,而你呢?你最了解我大哥,却一点都不喜欢他……我从小就讨厌你,讨厌你的聪明,不含感情的聪明……” 顾清宁回头,瞥她一眼,不语,眼前出现了江月楼的影廓,她扯出一个冷笑,故意道:“是啊,我是无情,可有情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为人所伤?你呀,太傻了……” 卢远思瞪了她一眼。顾清宁面无表情,引她进江月楼,先让她在一个雅间中等候,她去找“姜贤”。 江弦歌这几日晚间都会去顾府照看顾清玄,十分关心他的伤势,每天不间断地做一些药膳给他送过去,每逢休沐,更是整日都待在顾府,帮他打点上下。 这个时候稍微晚了些,她刚从顾府回来,不想顾清宁在她家等她。两人一见面,顾清宁就说出了卢远思的事,问她如何决策,要不要让姜贤再现? 江弦歌思虑了很久,最终伤感地摇头:“算了,她是时候知道真相了……可是,我又怕这样对她的打击太大。” 顾清宁道:“经过了灭门之灾,你觉得此时还有什么能对她伤害更大?弦歌,我不想她死,可是她来找我就已表明她没活着的心了,我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有求生欲望?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死心离开长安?” 江弦歌理解地点点头,跟她一起冥思,“清宁,或许她知道我是女儿身后就会断了念头离开长安呢?” 顾清宁携着她的手:“那我们试试吧。” …… 她们就这样,一起去了卢远思所在的雅间。当江弦歌出现在卢远思面前,她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江弦歌靠近她,温柔道:“远思,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姜贤……本就不存在……” “不!”这破碎的声音,尽致淋漓的痛恨:“你怎么能这样欺我?” 顾清宁上前,道:“不要怪她,这都是我的主意,那时候,为了阻止你嫁进殷家,我便让弦歌女扮男装与你接触……” 卢远思直视着顾清宁,听她说着真相,破碎的目光中闪现一丝狠辣,一咬牙,不让顾清宁有半点反应的空隙,直接拔下头上的银簪刺向顾清宁的心口。 江弦歌手疾眼快推了顾清宁一下,还是没有躲掉,那簪子一下扎进顾清宁的肩头,鲜血从她的官服下渗了出来。 果然,这就是报应吧。 那晚她这样杀害了卢远泽,也曾在钟离面前自杀,却没得赎罪,这下倒好,报应还是来了。 在江弦歌的惊叫声中,顾清宁捂着伤口,本能地拿起旁边的茶杯,愤恨地向卢远思掷去,不料江弦歌错身一拦,挡在了卢远思之前,那茶杯就砸到她脸上! 她头一偏,锋利的碎片还是在她完美无暇的面颊上划出一道狰狞的口子。 “弦歌!”顾清宁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比方才自己挨刺更加惊恐,向江弦歌扑过去。 卢远思那一刻也魂不附体,心中受到巨大的震动,更加难以相信,江弦歌竟然为她挡了这么一下? 女子的容貌可是与生命同样重要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顾清宁惊颤着,一时不敢直视江弦歌受伤的脸,抱住了她,止不住地痛哭:“弦歌,弦歌,对不起,对不起……” 江弦歌因为伤痛,蹙着眉,看着顾清宁的肩头在冒血,心疼道:“清宁,你先起来,不要慌,我们先把血止住啊,没事的,清宁。” 说实话,看到顾清宁抱着江弦歌哇的一声哭出来的时候,卢远思真的相信了,原来顾清宁并非无情。 江弦歌拿出丝帕,捂住自己受伤的脸,抬眼看着震惊的卢远思,恳求道:“远思,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怪清宁好不好?她已经很苦了。你也很苦了,何不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死者已矣,你父亲好不容易才保住你的命,你不能辜负他啊,你就好好活着行不行?” 卢远思一低头,哭了,跪坐在江弦歌面前,看着她半张脸都挂满了血迹,还有顾清宁肩上那刺目的一片红,她茫然无措,觉得自己的仇恨都无处安置。 外面的江月楼领事听到这房内的动静,急忙赶来,在门外问:“大小姐,怎么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江弦歌与顾清宁对视了一眼,顾清宁偏过头去,她已经明白江弦歌的意思了。 卢远思知道若她们把人叫进来,自己必将在劫难逃,她看着江弦歌。江弦歌握住她颤抖的手,对外面道:“没事,张领事,劳烦你帮我备一辆马车,待会儿送我的客人出城去。” 张领事疑惑道:“这么晚出城?” 江弦歌只道:“是的,她家中有事得赶回去,张领事你赶快去准备吧。” 外面的张领事应了一声,就去做事了。 江弦歌看向卢远思,道:“你等下就收拾下,打扮成男装,乘马车出城,离开长安!放心,张领事是个可靠的人,不会多问你什么的,你身上有银子吗?这些你拿着,还有这些首饰,你都收着,在外过活也能应应急。” 她任脸上伤口疼着,不断地从身上拿出银子和首饰塞到卢远思手里,有条不紊地叮嘱着。 又到门口,隔着门让侍者将她的丫鬟叫来,窃窃吩咐丫鬟拿来男装和伤药纱布。 贴身丫鬟进来看到这一切都吓坏了,但她一点也不犹豫,指挥若定,让一个丫鬟给卢远思变装,让另一个去请张大夫。 她把让顾清宁安坐着,轻轻解开她的上衣,给她敷止血药。因为这些时日一直在照顾顾清玄,所以对于疗伤也有了些经验,顾清宁的伤口不算很深,幸好没有伤到致命处,她暂时可以应付得过来。 卢远思在房间的另一头换上了“姜贤”的衣服,听着那一边的顾清宁发出一声惨叫。 是江弦歌给她拔出了簪子。 听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卢远思更加迷茫,这算是报仇了吗? 在江弦歌给顾清宁敷药的时候,顾清宁也忍着疼,给她查看伤口,看着她右脸上那道一寸长的口子还在不断地流血,怎么擦也擦不完,顾清宁的眼泪也怎么流都流不尽。 她不怕自己受报应,哪怕因此殒命呢?可是她的弦歌何其无辜? “弦歌,这会留疤的,怎么办?我……我真是罪不可恕……”她呜咽道。 江弦歌给她擦拭眼泪:“清宁,放过她好不好?” …… 当晚,张领事驾着马车,打点了一下守城的护卫,将卢远思送出了长安城。 然而,她们谁都不知道,天亮之后,卢远思又回来了,她带着她的仇恨潜藏到长安城的某处。 她想江弦歌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很对的,她父亲好不容易让她活了下来,她怎么能辜负他?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卢家就未亡,不报复那些卢家的仇人,她就绝不罢休。 第一百零四章:机发动乾坤 暮色将至,顾府的大门被敲响,唐伯恭敬地将来人请入正堂。 殷济恒有些神色匆匆的样子,见到顾清玄之后,他直接拉起他腕子道:“走,顾贤弟,快随老夫去见一人。” 顾清玄问:“见谁?” 殷济恒头也不回地回答:“陛下。” “陛下此时正在北城墙上,微服巡视难民营,特召你我去见驾。” 他们一刻都不敢耽误,紧急赶往北城门,两人气吁吁地爬上城墙,果然见陈景行在上面游走巡视。 行礼既毕,陈景行唤人给额头上冒着汗珠的他们送上茶水,笑道:“这天一热,的确难捱了些。” 两人谢恩,之后随他沿着城垣缓缓而行。 陈景行穿着银白色常服,手持一把白扇,移步向前,姿态从容而随性,显露天然的优雅贵气。 这城墙下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怎么能想到,他们的皇上此时离他们是如此的接近。 顾清玄看得出,陈景行对难民及各地灾情的在意是真心的。 陈景行在难民营最为聚拢的一处停下,叹了口气,回头对他们道:“朝堂政乱初平,然而民生不治,这些日子以来,朕是夙夜不安,想着百姓受苦,朝廷却无力救助,真是让人忧心……” 两人自然齐声叩首回道:“臣无能,臣有过。” 陈景行一笑,甩开折扇,轻轻扇风:“两位再无能,那我大齐朝堂就是真无能人了。好啦,这也不是怪谁的时候,今日召两位爱卿来,就是想跟爱卿们商议商议……这先皇留下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他这直白之语,让殷济恒脸色微恙,讶然失语一阵,后来回道:“陛下勿忧,老臣定会与顾大人大力筹款,解难民之急,等灾情过去,税收上来,自然会有好转。” 陈景行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愈加靠近墙垣,眺望下面的难民营,平声而言:“你们看,下面这些,只是苍生疾苦的一部分缩影罢了……他们从南到北,齐聚到长安城下,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是全天下最富庶地方,这里有天子,有左右政令的大臣,于黎民百姓而言,长安城不仅是大齐的都城,且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信仰朕,信仰大齐朝堂,他们等着这长安城中的权贵救他们,但是如果长安城辜负了他们呢?若是天下万民发现他们的希望全部都是繁华的泡影呢?” 他转身,微倾上身,接近他们,目光幽深莫测:“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对不对?” 两人俯首:“陛下英明,天佑大齐。” 陈景行挺直脊背,收起扇子,在自己手掌上敲打了一下,清脆声响震着他们的耳膜,他笑了下,拉长音道:“天佑不了大齐了,得靠人了。筹款也只能解决一时危急,之后呢?这连年的战乱荒废,国库空虚,朝廷陷入这般尴尬境地,就表明得下功夫想别的招了。顾卿,殷卿,你们是朕在朝堂上最为指望的大臣,朕就这样说吧,你们要么给朕人——济世之人,要么给朕财——源源不断的救国之财,不然……朕自己去找。” 他最后停顿较长,声音沉沉,几个字撞击着他们心弦。 两人叩首齐声道:“是,陛下。” 陈景行往回走了,目光依然在城下的众生间流连,只在最后让他们退下时,转眸看了下顾清玄,补了一句:“若是下回朕见顾卿,你还是如此般一言不发,那朕就……让你去做户部尚书。” 顾清玄立即摆手,摇头,不再似先前的僵硬,“不不不,微臣不敢了……” 陈景行笑了起来,“瞧你怕的,顾卿啊,朕不是跟你玩笑,如今朝上谁敢坐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整个户部就是一盘散沙,这个官位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接,朕想来想去,还是顾卿你做最为合适。顾卿,在御史台玩够了就得了,还是回来好好做你的尚书……” 顾清玄依然摇头,再次否道:“不不,陛下就饶了微臣吧,微臣在御史台真的挺好的。至于户部尚书……陛下,可容微臣举荐一人?” “你荐谁?” 他道:“额……现任大理寺卿杜渐微。” 陈景行思量后,玩笑道:“顾卿你可是与杜卿有什么仇怨?” 顾清玄放低声音,笑道:“没什么仇,只是人家杜大人比微臣有钱多了……” 陈景行点点头:“那好吧,就他了。杜渐微升为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嘛,就由现大理寺少卿,殷大夫你的世子殷成渊升任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殷济恒有刹那的蒙然,之后赶紧谢恩,想着自己的大儿子殷成渊在大理寺熬了这么久,自己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更进一步,今日顾清玄这轻轻松松几句话就…… 心里高兴是高兴,但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眼前顾清玄与陈景行这般默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两人告退之后,一并走下城墙,御驾宫人还在城门后等待,他们没有乘车,一齐走路回去,进入内城,长安街上万家灯火熠熠。 殷济恒心中有结,面上照样是露出和顺的样子,向顾清玄道谢。 顾清玄却另有所思,言及让他拉拢杜渐微,因为户部真的是十分紧要的,但他们谁都不好直接插手,把杜渐微推上这个位置,刚好能让他在前面顶着,是一举两得。 他重重思谋,自有主张,殷济恒一时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之后,两人各自分散,殷济恒归府,顾清玄去江月楼。 …… 工部官署内,天刚黑的时候,顾清宁依旧是一人留在署内做事,身上的伤还没好,能做的也不多,但她就是乐意在这里这样捱着,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样想的。 这是她归署署事的第一天,她这个时候都没有归家,顾清风坐不住了,于是到工部来找她。 偌大的郎中院,只有她一人,独坐在公房的公案后,手持一本旧书翻阅着,右手提笔缓慢地写着什么。 顾清风的轻功让他走路无声,即使在公房外默默站立很久,也不会被发现,他知道顾清宁有心事,他自己也是心事沉甸,但他们谁都不会说。 他看着这暮色下的工部官署,望着姐姐身上的锦绸官服,想着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 顾清风收起苦涩目光,调出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蹦进了顾清宁的公房,用清朗的声音唤着:“姐姐!” 他轻盈地窜到她面前,趁她滞愣间,拿掉她手里的书和笔:“该回家了!” “你怎么来了?”顾清宁讶异地问,没想过顾清风会溜进官署来。 他眨眨眼,“诶呀,父亲还没回家,哥哥又不在,你还不回家,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来找你玩儿呗。” 她笑起来,用手边的尺子敲了下他的头:“好啦,我回家就是。” 他笑嘻嘻地去扶她起身,看起来大大咧咧闹腾不停,其实每个小动作都体贴入微。 有这样的清风在身边,她安稳了许多。 两人在通廊上走着,顾清风问她:“姐姐,你以后就打算这样啦?一直做官?” 顾清宁道:“这样很好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说着,晃了晃脑袋,“只是……还是想有人陪着你……” “你是想姐姐嫁人?”她知道清风心疼自己,心中感动。 顾清风不置可否,瘪瘪嘴道:“姐姐你有这么优秀的两个弟弟,找谁当我们姐夫压力都很大呀,我真是发愁,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我姐姐娶了?” “那要是一直没有那样的人呢?清风,也许,真的没有了,可能我这一生除了这官名爵位,就不会有其他了,丈夫不会有……孩子……”她苦笑着,声音微颤。 顾清风酸涩地一笑,坚毅地摇头:“不,姐姐,你还有我们,我,哥哥,父亲,我们永远会照顾你,保护你。” “清风……”听他如此肯定,顾清宁心里更不是滋味,稍稍沉默一会儿。 他似乎是领会了她沉默中的意味,依然坚定,补充道:“我可以的,姐姐,纵使世事千万变迁,我永远是你弟弟,这一点,怎样都不会变。所以,你永远也不用怕身边无人。” 他的确做到了,世上千千万万人,只有她的清风从未辜负过她。 两人走出官署,看到顾清桓在外面徘徊,他已等候多时。 “姐姐……”身着同样颜色的郎中服,此时他不似成熟的仕子,只在顾清宁面前垂首而立。 顾清宁看了他一眼,携着清风往前走:“回家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但闻琼花新落地 “一夜未归?宁姐姐怎么会……” 君瞳低下头,绞着手指,两条细眉紧蹙着,低垂的眼眸中黯然失神。她听顾清风说了前几日顾清宁的事,似有不安。 这是在晋轩王府内,顾清风又带着小玩意儿来看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了给她解烦解闷,想尽了办法,却不知君瞳最喜欢的是他过来给她讲顾清宁的事。 她归宁之后,顾清宁一直没来看过她,她虽有出家之心,但更多的好像是别有期待,尤其是顾清风带着顾清宁做的小玩意儿来陪她时,她会满心欢喜,顾清风也告诉过她,他拿这些东西,是顾清宁准许的,她就知道她的宁姐姐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她总向顾清风问顾清宁近来如何如何,不论巨细,只要有她的音讯便很开心。顾清风只捡好事跟她说,像之前顾清宁受伤的事,他就从来没说过。可是今日他向君瞳说起顾清宁与钟离的趣事,她却开心不了。 反而有些紧张地问他:“宁姐姐……真的喜欢他吗?” 顾清风还沉浸在姐姐归宿有着落的喜悦之中,道:“我觉得是,钟离大哥之于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他对姐姐也很好……我想他们会在一起的……哥哥和父亲都很看好钟离大哥呢……嘿嘿,以前我总担心姐姐,现在好了,有钟离大哥,姐姐的终身大事不是问题了……” 兀自乐呵了一阵,见君瞳面色似有忧伤,以为是自己当着她一个新寡面前言这种喜事有所不妥,连忙住嘴,拿起桌上的那个他亲自雕刻的小木像,逗她道:“不要皱眉啦,看,这个小君瞳笑得多开心啊,你也笑一个啊?” 他玩闹地伸出两根手指去提她的唇角,不想君瞳直接避开了,依然忧思忡忡,神色间多了一分坚决,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忽而道:“我明日就上天梓山,去灵源寺。” “啊?”顾清风一愣,只感到心里咣当一下,不知所措,眼见着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难道终是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抬面时,亦是满面神伤,不复雀跃之态,沉沉地点头:“那好吧……” 顾清风走了,从晋轩王府后院院墙翻了出去。 君瞳去向晋轩王说了自己的决定,晋轩王也实在无奈至极,未曾料想,还是留不住女儿,怎么劝说都是枉然,只好帮她打点,准备亲自送她进灵源寺,当夜心愁得辗转难眠。 次日,晋轩王府的人护送郡主上天梓山,晋轩王驾马走在最前,有意走得很慢,毕竟心中还是难舍女儿。 君瞳坐在马车中,已经沐浴熏香,衣饰素朴,一心遁入空门,始终无神,只怀抱着一个小包裹。 车队方上山不九,在稍为平缓的山路上慢慢行进,道路两旁是茂密的草丛,行到一处,忽有一道人影从草丛中飞窜出来,目标明确直冲马车而来。 晋轩王从军多年,反应迅捷,调转马头,拔剑与之过招,护卫围攻而上。 而那人毫不示弱,与晋轩王对打都游刃有余,一边挥舞利剑,让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一边用剑鞘猛击,打开车夫,占了马车,又重重地还了晋轩王一招,趁他避开时,迅速地驾马掉头,扬鞭策马而去,硬生生地在晋轩王眼皮子底下将郡主劫走了。 他们追赶上去,追了一段路,晋轩王突然驻马,看着远去的马车,挥臂拦下紧急向前的护卫们:“不要追了。” 手下人诧异:“不追?那郡主……” 他笑了,这些时日以来难得如此快意地笑,“本王知道该去哪里找。” …… 君瞳在颠簸的马车中惊慌大呼救命,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推开马车门,打算应对歹徒想法逃生,扑到了马车前,捶打推搡那个人:“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劫我!我父亲不会饶了你的!” 马车已驶出去好远,正在山下的大道上飞驰着,他回望了一下,见后面没有人追了,放缓了速度,任她打着自己,也不还手,也不停留,继续往前。 结果被慌乱的她一把扯掉遮面的黑纱斗笠与面罩,露出了真容。 “清风?”她惊呼出他的名字。 顾清风异常地镇定,面色稍冷,只看了她一眼,驾车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你这是干嘛?为什么要劫我?清风,你想做什么?”她急问道。 她倔强,不想顾清风比他还倔强,他坚定而沉着地说:“我是不会让你上山出家的。” 君瞳抿唇道:“我意已决,谁也没办法改变,清风,你不要这样,我父亲可不会饶你啊。” 他道:“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怕王爷怪罪。” “你劫我这一回又何用?我还是会再上山的。”她固执道。 顾清风更为强硬:“那好,你上一回,我劫一回好了,大不了我就住在这山道上了,看你怎么上山。” 君瞳气得捶了他一拳:“顾清风,你真是野蛮!不讲理!你太过分了!” 顾清风扬鞭,驱策马车驶向长安内城,道:“是啊,我就是这么野蛮,这么不讲理了。你能拿我怎样?打又打不过我,你难道还能咬我不成啊?” 本来是故作嚣张之语,谁想,话音一落,他还真被她咬了…… 气急败坏的她心一横,扳过他握缰绳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耳边立马响起他的惨叫声。 但他依然不放手,就这样任她咬着,自己都快疼出眼泪来了,还坚持把马车驾回了城内。 君瞳对他又打又咬的,折腾了一路,他叫唤了一路,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劫谁。这样闹了一通,于君瞳而言,似乎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方式,她只顾着跟顾清风生气,那些沉郁的心事那些伤春悲秋的幽怨情绪都被抛之脑后。 顾清风把马车驾到顾府门前,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身上都已经伤痕累累了,到达目的地才如获大赦。 看着顾府府门,君瞳也不闹了,瞥到顾清风手腕上那渗血的牙印有了些心疼,憋屈地缩在马车上,跟他僵持起来。 “下车啊。”顾清风冲她道。 她只抱着自己的包裹,往车篷里缩:“你这个劫匪!恶徒!” 顾清风也不跟她啰嗦了,直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前一拖,让她倒在自己肩头,将她拦腰扛起,走进自家家门,哼声道:“出家?想都别想!还是跟我回家吧!” “顾清风!你这个混蛋!”君瞳在他背上对他又骂又掐的,就这样被他硬是扛进了顾府。 顾清风还让完全错愕的唐伯关闭了府门,以防她乱跑。 顾清风扛着她,一路奔到后院的工房,将她关在顾清宁的工房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这间屋子,就是凭直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从外面扣上了工房的锁。 起先屋子里还有君瞳的闹腾声,但很快就平息下来,完全安静。 他觉着奇怪,转眸看到地上有君瞳挣扎时掉下来的包袱,便为她捡起来,掸了掸包袱上沾的灰,听着里面木头撞击作响,他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全是他这段日子里给她送去的那些小玩意儿,顾清宁做的一件不少,唯独没有他雕的那个小像。 第一百二十八章:月午蹙成迟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仍有人保有逸致闲情,无心搅和官场争斗的乱局,醉心于长安城内静雅的一隅。 殷家正处于风口浪尖,殷齐修忙着帮殷济恒做事,难得空闲,便很少出来饮酒寻欢,顾清桓也因钻研科考整改的事不得轻松,只有杨容安,他管不上他父亲杨隆兴这种时候有多么焦头烂额,照旧天天往江月楼跑,比去官署上署还要勤些。 真是少有的痴心人,只听琴音,只见一面,便寤寐思服,牵挂愈深,为伊消得人憔悴。杨容安也是难为自己,不敢放下,不敢靠近,只能报以长久的守望,在江月楼中,日复一日,心中眼中都只有那么一人。 江弦歌并不厌烦他,而且算是有些喜欢他的,欣赏他的人品乐艺,也乐于与他见面,偶尔琴箫合奏,互为知音。可她的喜欢终究是太浅了,又不想他有所误会,行止恪守礼节,刻意对他较为疏冷,保持距离。 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的存在,江河川起初是并不待见他的,怕他搅了江弦歌与顾清桓的姻缘,可江河川这左盼右盼八爪挠心地,就是没盼到江弦歌态度软下来,承认愿意嫁给顾清桓的时候,他心里着急啊,之后了解到杨容安的家世背景,几番接触看清他为人正直性格又好,与弦歌更是兴趣相投才华相配,便渐渐对他改观。 无奈江弦歌实在无意于他,这也是顾清桓放心他接触江弦歌的原因。 她的心谁也看不懂,谁也得不到。 这一日,他有幸被允准进入琴阁,观江弦歌弹琴,一曲过后,他双眼明亮,合掌赞道:“琴音绝妙,而琴绝世!今日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听得如此琴音,得见传说中的‘绿绮’!” 杨容安虽心中迷恋她,在面上还是相当矜持的,从未有如此夸张过,所以江弦歌有些奇怪,疑问道:“绝世之琴?‘绿绮’?杨公子是何意?” 听她此问,杨容安似乎颇为诧异,大胆上前,坐倒在地,双手举起想抚摸她面前的古琴,左摆右靠的,却始终没有落下,不解道:“弦歌小姐不知这琴是‘绿绮’吗?怎么会?在下别无长处,犹善辨识乐器,读过上百本古琴典籍,完全可以确定,这就是汉代传世名琴‘绿绮’啊。” 得到江弦歌目光的默许,他拿起琴身,指给她看:“弦歌小姐你瞧,这琴通体为黑色,琴身隐隐透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这琴是由梓木与桐木制成的,故在琴底有‘梓桐合精’的刻痕,你看,虽已磨损,仍能辨出这就是那四个字,看琴纹琴身,已有上久远历史,这分明就是汉代司马相如的那把‘绿绮’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江弦歌看着这把自己弹奏了十多年的古琴,竟有一种初始感,隐约自责,自己眼拙不善会识琴,哪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把琴是绝世的珍宝? 绿绮,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 “司马相如?我读过他的诗赋,知他才华盖世,却不知他也善琴,还是我孤陋寡闻了,真是惭愧,这么久以来都是暴殄天物……”她有些羞惭道。 杨容安连忙道:“不不,弦歌小姐并非见识浅陋,只是你是专心于琴音而不是琴身的人,用心之至,方有如今的琴乐造诣,依在下看,不是小姐你有愧于琴,而是这‘绿绮’有幸遇上了弦歌小姐你。” 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赞语向来真心真诚,说完之后又会与她一样有些羞赧了。 江弦歌若有所思,轻抚琴身,道:“公子对‘绿绮’如此了解,定然知晓它的故事吧?能否说与我听?” 杨容安心中欢愉,点头,目光流传,温情动人,娓娓道:“汉代才子司马相如原本家境贫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诗赋极有名气,梁王慕名请他作赋,相如写了一篇‘如玉赋’相赠,此赋辞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甚为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珍藏的‘绿绮’琴回赠于他,相如也因此名声更隆,前途有望……” 江弦歌道:“原来,这琴之后是一位才子扬名发迹的故事……” “不。”他望向江弦歌,含有深意地微笑,道:“这琴还与一段爱情故事有关……” 江弦歌不语,听他细细讲述,“司马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他绝佳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名噪一时。一次司马相如到富豪卓王孙府中作客,酒兴正浓之时,友人提出想听司马相如弹奏‘绿绮’……司马相如早就听说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卓文君,才貌出众,精通琴艺,而且对他极为仰慕,于是他就奏起琴曲《凤求凰》向她表明爱慕之意,文君听琴后,理解了琴曲的含义,对司马相如心驰神往,她倾心相如的才华,为酬知音之遇,便夜奔相如住所,缔结良缘,成为一段佳话……” 心诚如杨容安,自然将故事给她讲到了结局。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毅然私奔,卓文君不弃夫家贫寒,当垆卖酒……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后来司马相如终得了功名,夫妇共享富贵,然而恩爱渐衰,当初的才子佳人,成为了一对怨侣……司马相如终是负了卓文君,爱上他人……”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女子的愿望与凄楚,都被文君写到极致……相爱一场,相怨半生……” “伯父,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太让人惋惜了?” 倏忽天晚,顾清玄到江月楼来,江弦歌抱琴去见他,沏茶抚琴,绕梁音毕,她缓缓讲述了这个故事。 顾清玄回道:“是,恩情易逝佳人被负,总是让人扼腕。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可世间又有多少所谓的天作之合?缘起已是难得,白首偕老更求不得,开头过于完美的故事,好似都注定会有一个不得圆满的结局。” 她望着他,问:“伯父当年赠我此琴时,未曾听过这古琴的来历吗?” 顾清玄点头,道:“听说了,伯父就是知它为传世古琴‘绿绮’,才会将它买下,送给弦歌作生辰礼物。” “那为甚么伯父从没跟我说过这琴的故事?”她问,目光泠泠。 顾清玄轻叹,含笑道:“因为这是个让人伤感的故事,伯父不想弦歌感到悲伤。” 她微垂螓首,面纱下笑容苦涩,只是眼眸依然明亮,含情万千,附礼抱琴而去。 最后低声婉约:“谢伯父赠予弦歌这样一段注定不得圆满的故事……” 长日惟消一局棋 “弦歌是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醒来,听见何珞珂突然向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一时不知人世几许,只是耳边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痛楚仍清晰。 何珞珂双肘撑在榻沿上,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不是为他的苏醒高兴,而是充满迫不及待的好奇,一双笑眼灵动,追问道:“弦歌是哪家的姑娘啊?让你这么惦记?昏迷时都一直喊这个名字?是哪家的大美人?跟我说说啊?” 他虚弱无力,感觉身体还是有些麻木,口干舌燥,无心多想,无心多看,心上放那一个人就让此时的他难以承受了,转身侧躺,像小孩一样蜷着身子,目光涣散而落寞:“她……她是江月楼江家的小姐……是我的家人……” 她眼中的精芒机灵多变,怀疑地打量他的神情:“只是家人?我才不信!我敢打赌你一定很喜欢她……是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哦,对了,我听说过,这江家小姐可是长安城内第一大美人,就算毁容了都有多少男子对她痴心不改,难怪你对她这么着迷……” 她自顾自嘀咕着,显得有些莫名的絮叨,明明不是爱扯闲篇的性子,这会儿却逮到这个话题说个不停,非揪着这不放似的,又好像是在用笨拙的方法试探着什么…… 顾清桓环顾一周这陌生的屋子,嗅到床头的药香,枕边还放了一个别致的香囊,散发出特别的味道,似乎有安神的作用,这气味让他听着她的聒噪都不觉得烦,躺正了,闭眼,接了她的话茬:“她很好,她很美,可她终将成为别人的妻……” 何珞珂的碎碎念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他合着眼帘故而没能看到,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星芒都陨落殆尽,一闪而过的失望,是因为,她试出了自己既知的答案。 一转眼,又是大大咧咧一脸豪气的模样,竟重重地捶了下他的肩,撂下话:“诶呦!不是还没成亲嘛?你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再试试嘛?躺在这哀叹像话吗?这样,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追究我给你喝梨酒的事,我就去帮你抢亲怎么样?江家小姐大婚之日,我让你顾大人抱得美人归啊!” 顾清桓被她吓到了,顿时睁大了眼睛,“抢亲?” 而她满是理所当然英勇无畏,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拍着榻沿,太过用力还把自己拍疼了,强硬道:“是啊!就抢亲!看上人家就去抢,才不让给别人呢!就是这么有脾气!你也拿出点男子汉气概出来啊!” “那要是,我抢了,她都不肯跟我走呢?” 她答:“那就把她忘掉,忘得干干净净的!” 看她说着这些,顾清桓笑了。 喜欢了,就不放过,看中了,就去抢,伤心了,就统统忘掉。 若世间的事真能如此简单纯粹就好了。 他自嘲地笑着,甚至笑出了声来,后来愈发止不住,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癫狂…… 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一次了。 他玩笑自娱,边笑边念着:“好,好,抢,抢,就去抢一回亲……” 她看他笑得莫名其妙,沉默地看着他,愈渐不想言语了。 顾清桓笑过之后,使力撑起半边身子想靠坐起来,她小心地扶了一把,尔后收回手,继续坐在榻边,低头绞着手,皱着眉头,不知何所思忆。 他问:“我昏迷了多久?” 她回:“三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他问:“这是哪里?” 她回:“我家……将军府,客房。” 他问:“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顾府?” 她回:“我不知道顾府在哪儿。” 他停了下,看看她这忽然变得木讷的模样,觉得有趣,道:“哦,等你父亲骠骑大将军带着你和你哥哥登门赔罪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顾府在哪了。” 她终于一下抬起头来,咬唇瞪着他,刚要发脾气,就见他看着自己噗嗤笑了出来。 他安抚道:“跟你说笑的。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又不是故意给我喝毒……不,梨酒的,我不会为难你,你也不需介怀。何大小姐在我面前低头卖乖,在下真是难以消受。” 何珞珂看着他这般虚弱又疏朗的模样,也笑了起来,抿着唇,就是不怎么说话了。 顾清桓道:“我现在感觉好些了,还劳烦何小姐派马车送我回府去,我还得去赶朝呢。” 何珞珂听他此言,即刻摇头否决:“不,你现在还不能走!你伤得太重了……” 他摆手,宽慰道:“不重,没什么的,就只是过敏,喝了药就好了,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打断道:“不是!你别想骗我了!我嫂嫂给你诊过了,说你是新伤压旧伤的,中过毒,受过严重风寒,最近还受过大伤……我都看到你手腕上的伤了,还骗我……” 见她变得尤为紧张起来,他又故作轻松,左手下意识地缩进袖子中,道:“你嫂嫂是神医啊?诊得这么仔细?” “是啊,嫂嫂医术很高明。”她抬眼看着他,极力掩藏中,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丝丝心疼哀伤:“嫂嫂说,你的身体若再不加以小心调理,就完了……恐怕……熬不过几个年头……” 他沉默了,其实他之前就听御医说与这相似的一番话,只不过那时还没有这么严峻,今夜听她说出来,方觉垂危临近,不容忽视。 何珞珂见他神色黯淡下来,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安慰他道:“不过你不用怕,好在你遇上我嫂嫂这个神医了,她给你诊了脉,给你治了过敏,还给你写了调理身体的补方,只要你以后小心着,按照方子服药,会好起来的,我嫂嫂可神了,她的医术就是那什么妙,妙手生花!哦不,是妙手回春,不知救活过多少将死之人,所以你放心,不用怕……” 他看看旁边小桌上放的黑色药汤,摇摇头:“不,我不想没完没了地喝药,药很苦,御医给我开的补药我都没喝过……” 何珞珂没想到他会使这种小性子,纳闷了,一急起来,直接拿起药碗,暴躁地威胁他道:“你不喝药就是找死!本小姐可告诉你,你现在可是在大将军府,我要你喝什么你就得喝什么!容得你不想!反正我们府中梨酒也有不少,你自己挑,是喝梨酒还是喝补药?选一个吧!” 顾清桓被她这突然转变弄得有些发愣,傻傻点头:“我喝,我喝药,还不行吗?不要这么凶嘛……” 碗都送到嘴边了,他一怂,便垂头喝了起来,她毫不手软,几乎是直接往他嘴里灌着药汤。 咽下了大半碗极苦的药汤,最后一口喝得太急,他呛到了,狼狈地咳出来,一脸惨样像被灌着喝了毒药一样。 看得她神烦,她撂下碗,用丝巾给他擦拭嘴角洒出的药汁,鄙夷道:“这是药,救命的,喝得跟要你的命一样。有这么苦吗?太弱了吧你?” 他直回道:“要不你尝尝有多苦啊?” “尝就尝!谁怕谁啊!”说着她顺手点了下他湿润的唇,用指腹抹了点残存的药汁,直接送到自己嘴边,舌尖一沾,品尝了他刚入口的苦涩,不怎么喝药的她,也开始叫苦不迭,连忙灌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去了舌尖的苦味,她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顾清桓无声地僵住了,只愣愣地看着她。 她瞥到了他的唇,手指似乎还余有方才柔软的触感,脸一下就红了,慌张地躲开他的目光。 巡拾玉沙天汉晓 一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咳嗽了下,然后若无其事道:“现在药我已经喝了,你嫂嫂的药方我收了,能送我走了吗?我还要去赶朝……再说我家人也该急了……” 她始终低着头,回道:“好,我去告诉父亲,你没事了,再派车送你走。” 何珞珂说着,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时没加小心,一下向前摔了下去,扑到榻上,压到顾清桓身上,扑倒了他…… 两人一起发出惨叫一声,惊到了外面的人,丫鬟下人以为里面出什么事了,连忙跑过来。 这还不打紧,糟糕的是好巧不巧,这天刚放亮时,昨夜赴宴归来得知何珞珂闯祸的何大将军夫妇俩一夜没睡踏实,这会儿早起,跟同样不放心的儿媳妇——何十安之妻何少夫人一并来客房探视,正好听到这奇怪的声响,于是紧张地推门进屋查看状况,谁想一下撞见了两人在榻上混乱纠缠的情景…… 何将军为人刚正高洁,何夫人守旧持礼,他们看到自己女儿这样,震惊之情自然不用说。何将军直对何珞珂怒吼:“珞珂!让你来照顾人,不是这样照顾的!成何体统?” 出身书香名门,贤良淑德兼备绝世医术的何少夫人进屋看到这一幕,竟差点吓晕过去,她看起来尤为削瘦,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生自天然,她的面色过于苍白,整个人都有一种惹人心怜的病态柔美之感。 何珞珂滚下床,急忙向他们解释实情,这才止了他们的惊心,加上何少夫人心思通达,帮着她安抚公婆,何将军夫妇就没闹了。 只是何夫人仍有气似的,不多话,直接掉头走了,嘴里嘀咕着“伤风败德”云云。 顾清桓的身份地位已今非昔比,加上是自家女儿先害了人家,何将军对顾清桓难免多了些小心,来向他代女儿赔罪等等。 顾清桓没有自持身份对错,在大将军面前只以晚辈自居,对大将军谦恭持礼,也说到做到不计较何珞珂的无心之过,更不忘礼数周到地向何少夫人表示感激。 何十安昨夜在江月楼应酬,宿醉未归,故而不知府中事情。 虽何家人百般挽留,顾清桓还是执意辞行,不肯误了赶朝,于是何家人就帮他收拾打点,在黎明既往之时,扶他上马车,送他回顾府去。 上马车后,顾清桓挑起车帘,看向立在父嫂旁边的何珞珂,微微点头示意她过来。 何珞珂摆着一张冷漠的脸,不直视他,“干嘛?” 顾清桓看着她笑笑,道:“谢谢你照顾了我一夜,何大小姐。” 何珞珂偏头瞥了他一眼,尔后背手转身就走,“啰嗦!” …… 顾清桓赶回顾府,却未曾想父姊回来得还稍晚他一些,而且之前都并未发现他异常失踪。原来,顾清玄昨夜是真醉倒了,留宿在江月楼,顾清宁昨晚照应全程,最后也累倒在江月楼,这一早,父女俩方匆匆回府准备赶朝。 都急急忙忙的,闲话暂未提,顾清桓在家人面前装作无恙,直到三人都收拾好上了马车,父姊问起昨晚他的去向,他才坦白,并强撑作身体安健,更不敢说起短寿之论。 顾清宁还是有些不放心,难免担忧,又向他再三确认,顾清桓一面感动于家人的关心,一面故意转移话题:“姐姐,我真没事,好得很,倒是清风呢?他还没回家呀?是还在江月楼吗?” 顾清玄宿醉头疼,支着额头靠在马车角上假寐,听他问起,也注意到,问顾清宁:“是啊,清宁,清风呢?早些时候也没在江月楼看到他啊……昨晚一切都好吧?” 顾清宁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飘忽,往半撑起的车窗外掠过一眼,马车疾疾,深秋风凉,晨昏一片漠漠,前路不知几分清明,只听空荡的长街之上,马蹄车轮在石板路上碾过之声,踢踢踏踏清脆而知寒意。 不经意间犹豫了下,回过神,方道:“……一切都好。昨夜,王爷着清风护送郡主回王府,之后我便未见他,想来是留在王府了……” 这有些出乎顾家父子俩的意料,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三人辗转对视一圈,顾清玄和顾清桓先笑了出来,顾清宁之后才露出笑颜,无论怎样都算是有些勉强。 …… 晋轩王府与顾家声势浩荡轰动全城的联姻结亲宴,成功地给江月楼辟了谣,拯救了这长安城内第一热闹处。江月楼正常营业了,江家父女总算是解了忧,接下来就是忙准备江弦歌与杨容安的婚礼,大婚之期,倏而将至。 结亲宴次日,在官署中忙完一日之后,顾清玄早早散值离开了御史台,并让人给长子长女带去话,让他们及早一道至某处与他会首。 顾清玄先乘车去了江月楼,下车后,在宾客熙攘的楼下驻足片刻,仰头望去,见这层叠高楼,风雅画栋,丝竹绕耳,云锦交簇,不仅是心中欢喜,更好似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相望,默契一笑。 他走进楼内,楼中侍者见了他便知问好,急忙通报江家父女,江河川在后院结算账目,前庭的江弦歌先下楼来迎,问他此来为何,他只笑道:“昨晚与你父亲喝酒,未分胜负,但是赌约还是做效的,既然答应出资给你家再添一产业,伯父可不会食言,这不,已经挑好地方了,弦歌,快叫你父亲出来,与伯父一起去瞧瞧。” 江弦歌诧异,不过看他面有喜色,也着实心悦,便让张领事去催江河川出来。 坐下稍候时,江弦歌为他洗叶烹茶。一杯香茗,薄胎白瓷,清醇氤氲,送至面前,他合眼嗅嗅这明前茶香,接过品味,似曾相识的味道,难免多有流连,热茶入喉,却勾起心中不为人知的凉意。 这样的茶,许久没喝过了…… “伯父昨晚醉得厉害,今早没来及喝解酒汤就去了,可有头疼?”江弦歌体贴细微,问道。 顾清玄笑而摇首:“弦歌勿忧,伯父还没到老得不行的时候,那一场醉还是受得了的,昨晚很难得啊,与你父亲畅快醉一场,就跟当年年轻时一样。下回要喝这么痛快的酒,就得等到弦歌你大婚之时了,哈哈……” 他与江弦歌说着,江河川出来了,于是也不多坐了,直一起出了江月楼,乘上马车,去往一处。 马车上,两位老友除了提起将行之事,就是在欢谈儿女亲事,江弦歌一直看着窗外,少有言语。 锦篷马车在一处停下,三人下车,向前一看,便瞧见顾清宁与顾清桓已在那里等候了。 面前又是一热闹处,明灯高悬,客似云来,绣金匾额上四个耀目大字“如意酒楼”。 先打角头红子落 江家没有与顾家结亲,也是有好处的。 这样两家就不算亲族,江家的生意与顾家的官途不相冲,江家的买卖照样能做得红火,不会与顾江牵连。 危机一过,则该反击了。 顾清玄说到做到,当晚提出,出资给江家,买下原属于殷家现属于朝廷的如意酒楼。 在此之前,如意酒楼是由朝廷振业司经管,本就可以与商人自由买卖,于是今日顾清玄得了主意,晚间与自家江家人商量过后,两家人都笑逐颜开连连称妙。 次日,江河川就去户部拜访了一下他的亲家杨隆兴,跟他说了自己想收购如意酒楼,请他给个方便。 早先就有负江家了,这回杨隆兴自然不好多有微词,再说本就是小事,掌管振业司的他一句话撂下去,当天就给江河川办了交资收购。 如意酒楼当日便归了江河川名下,当晚,江河川就给这如意酒楼换了招牌,原来的绣金匾额被弃用,换上了一块刻意做旧的牌子,上书两个歪曲大字—— “鬼楼”。 接着就派来大批人马,关了酒楼买卖,开始着手改造,短短几日就让这里换了个样子。 那“鬼楼”二字在闭门改造的几日内就吊足了长安老百姓的好奇,所有人都莫名其中奥秘。 可把殷济恒气得够呛。 怎么说这如意酒楼原来也是他殷家的产业,经了几世经营,交于朝廷倒无妨,可如今被人拆了招牌,还扣上“鬼楼”这样不祥不雅的名字,于他看来,无异是在扇他殷家人的耳光,真是莫大的侮辱。 长安老百姓好奇了好几日,殷济恒足足气愤了好几日。 几日后,到了“鬼楼”开业的日子,大半条街都被人围堵了,很多人都想来一探究竟,就连许多官绅仕子都忍不住来凑热闹,其中当然少不了顾家人,更少不了殷家人。 一般店铺酒楼开业,无非是结彩奏乐,而这“鬼楼”开张却迥然不同,楼外没有红布飘摆,更不闻锣鼓之声,奏的乐是由人专门谱成的曲子,不是喜庆之声,也不是哀伤丧乐,是一种十分诡异,让人听着皮毛发寒,却又忍不住想探明听清的靡靡之音。 这开张之时也不在寻常白日间,是在天暮昏沉的晚间。不久之前,为配合治商的政策,朝廷下旨取消了皇城帝都的宵禁,这夜幕降临之时正是长安大街最为热闹的时候,“鬼楼”中的乐曲一响,就引来了许多人聚到楼下。 那往日客似云来的酒楼大门,此时被密实地封闭着,只留出中间一小扇,此时打开着,如同一个黑通通的洞,透着荧荧微光,光是这一眼看去就感觉阴森渗人。 正门立柱上的对联换上了新的字牌,—— 左边是“鬼楼有鬼,鬼楼无鬼,直入鬼门,人鬼莫辨”, 右边是“人或似鬼,鬼不似人,地狱人间,真假谁知”。 门口也没有人迎宾招呼怎么的,只有两个脸涂得惨白,脸颊两边各点了一粒红痣的男子,穿着土黄色的道士太极袍,双目无光,无声无息,直直立在门的两侧,一手持拂尘,一手提着一道长及地下的卷轴,布幅上清清楚楚写着大字—— “不轻言鬼事,不妄断人心,鬼楼开张月,喜迎大胆者,入门得十文,诚邀捉鬼者,楼中探玄奇,登顶奖百金。” 这就非常清楚了,虽不介绍这“鬼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看这副文字,就了解了大概的意思:在酒楼开张的首月,凡事有胆量踏进门的人都可以直接获得十文钱银子,要是有谁能够爬上这“鬼楼”的顶层,再加赏一百两黄金。 这是长安百姓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虽说神鬼之事有禁忌,但也有不少人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众人围观了一阵子,然后就有人试着走进那黑幽幽的门里了。 一走进去,并不是直接到了大堂,而是有一道墙隔着,据大门几步远,右边点着两小盏灯,灯都是笼着黑纱布的,所以光线极为昏暗,小灯笼再被风一吹摇摆起来,这小通道中的视线就变得迷濛虚幻。 那灯下有一道黑帘子,那就是通往一楼内间的门,门前也站了一人,是一模样寻常的中年人,托着一个放满银钱铜板的托盘,见人进去,那人就跟一般酒楼伙计一样,笑脸相迎,二话不说,直接数了够数的银钱送到来人手里,之后把帘子一撩,请客人入内。 一般去酒楼都是出钱,而这一进此处,什么也没干就白白得了钱,来探秘的人自然有了更大的兴致,把铜板揣好就走入了那帘子里。 可是人一踏进去,就只听惊叫声起,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叫,一个两个都是大喊着“鬼啊!鬼啊!”抱头发抖地跑出来。 在外面观望的人见此状,有的是被吓跑了,有的是依旧想要尝试,吓跑的人很多,而踏进这“鬼楼”的人也很多。 …… 对面的玉琼居中,顾江两家的两对父女在靠窗的位子上坐着,旁观外面的情形,看着那些人跃跃欲试,看着那些人惊叫跑出,也在拥挤的人群中寻着熟悉的面孔。 两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奔进了酒馆,跌跌撞撞地在他们旁边停下,顾家两兄弟,一个是被吓得惊魂不定气喘吁吁,一个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清风大笑着扶住顾清桓,揽着他肩膀,帮他拍背顺气,笑话他:“哥,你也太胆小了吧……我都没见你跑这么快过……” 顾清宁问道:“你们不是刚过去吗?这么快就被吓回来了?清风你胆子也不大嘛。” 顾清风推了推顾清桓,跟她说:“才不是呢,是哥哥,一进去就被那‘鬼’吓到了,还差点晕了过去,一步都不肯往里走,我拖他都不行!是哥哥不敢进!我都知道那是假鬼,我能怕吗?我还往里走了咧。” 江河川瞅瞅顾清风这逞能的样子,问道:“真的吗?清风?你真不怕?” 被戳穿了,顾清风有些不好意思,捂了捂脸:“诶呀,伯父……好吧,我承认,我也被吓到了,的确可怕极了,那里面就跟真的地狱似的,天哪,那血里呼啦的,那些鬼,尸体……都跟真的一样,还有吊死鬼,突然一下闪到面前,天啊,太恐怖了!伯父,这都是怎么布置的啊?弄得这么逼真?我就不信真有人能坚持走上顶楼……” 江河川有些得意,“哈哈,能把胆大包天的清风吓到,就算成功了,不过清风啊,你可以挑战挑战嘛,奖百金呢,伯父够大方吧。你先拿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清风眼珠转转,撑着下巴点头:“嗯,我确实能试试……下次就不带哥哥去了,他这么胆小的,在旁边都影响我发挥……” 顾清桓咳着,推了顾清风一下,面色不好看,好像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似的,让人看着都着急。 顾清风见他都被自己刺激得急得动手了,连忙卖乖,随口道:“哦哦,我说错了,不是哥哥胆小,是他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才被吓晕的,不是胆小,不是……” 江弦歌仔细地打量了下顾清桓,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关心问道:“清桓最近身体抱恙?是怎么了?看起来是有些不适的样子……” 听到她的声音,亲切地跟自己说着话,看到她的手伸到了眼前,他的咳嗽渐渐止住,目光停留在这杯茶水上,尔后双手捧起茶杯,轻轻抿一口,再抬头看她,对桌而坐,久违的温柔关切。 他笑了,平静地摇摇头:“我没事,我很好。” 几时开眼复联行 江月楼那一夜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最大的秘密,始终在顾清宁心里。 关于两个女子,君瞳和扶苏。 还有她的幼弟顾清风。 …… 那一晚,江月楼内高朋满座人影交错,扶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小别一场,重逢更欢欣。扶苏不用说话,顾清宁就知道她很高兴,那双眸子,含笑又带刺,让人爱恨不能。 扶苏不再作丫鬟的装扮,也不是当初山中小女儿的素朴模样,梳髻别钗,长裙及地,通身的穿戴都精致讲究,并不逊于满堂的名门闺秀。 顾清宁看着这样的她,伸手摸了摸她耳上溢彩流光小巧玲珑的流苏耳饰,道:“看来钟离把你照顾得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扶苏笑笑点头,无声随她前行。她作为长姐,代弟弟照应来客,巡过满堂,一位位宾客招呼过去,最后是这晚的主角——在楼上等她许久的君瞳。 未等到她上去,君瞳先自己出了雅间,于廊道上慢行,仔细地寻着她最想见到的宁姐姐,也顺便瞧瞧江月楼的热闹场面,她始终印象深刻,这是她们初遇当日来过的地方,最奇妙的江月楼。 至今她都记得,那天的每一个温暖的细节,两人在马车上说的话,顾清宁那日的音容笑貌装扮风姿,那日她喝醉后靠在顾清宁肩上哭诉心事的感觉…… 若没有那一日,就不会有她的今日,若没有当初误打误撞的初遇,哪能结下这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尘缘? 走上三楼,踏上楼梯,顾清宁便与小郡主正面相遇。 娉娉袅袅,身姿妙曼,步态端庄,微笑转星眸,娇颜月华羞,那一晚,与她再遇的君瞳也很美。 看到这个她很喜欢的姑娘她未来的弟妹,顾清宁满心欢喜,迈快步子走向她,两人同时伸出手与对方握在一起。 “宁姐姐……” 好听的声音,天真含情的眼眸,这是个可爱的女子,难怪人喜欢。 顾清宁携着她的手,两人一同俯视楼下,顾清宁扬手,笑道:“满堂贵宾为你而来,恭喜,我的君瞳……” 君瞳看着楼上楼下锦衣华服的人**汇簇拥,好不风光热闹,“可我只为一人而嫁……” 顾清宁勾勾她的鼻尖,喜道:“当然,我都快等不及看你和清风拜堂成亲的那天了,你们一对佳偶天成,太美好……” 君瞳转面看了下别处,目光游走一圈,看到楼梯口又走上来一人,是跟在顾清宁后面上来的扶苏。 她看着扶苏,表情忽然滞住,似乎有些惊愕。 顾清宁察觉到她的异常,但没多想,只将扶苏拉近,跟她道:“怎么了君瞳?不认得了?这原是我们府上的扶苏啊,今日来赴你的喜宴,特意装扮了一番,都美得认不出来了是不是?” “扶苏?”君瞳低下头,念着:“怪不得看起来眼熟……” 扶苏不能说话,但听力是极好的,一捕捉到她口中的“眼熟”字眼,察觉她的不对劲,就有了警觉,往后挪了挪。 穿上束腰罗裙宽袖曲裾梳上高髻的扶苏,从远处走来时,像极了一个人,在她眼里极为难忘的一个映象…… 看着她走来,渐渐靠近,那个映象就渐渐清晰,终于在脑海中成形,放大…… 人的直觉多么可怕。 无言一晌,再抬头时,她眼中已含泪光,不再温柔可爱,只是难以置信和悲痛,不自控地往后退,看着顾清宁,看着扶苏,说着:“像,太像了……那天,我没看清她的脸,但是我还记得……她穿着这样的裙子,你的裙子也是这样……” “君瞳,你说什么?你记得什么?”顾清宁紧张起来。 她咬唇,瞪着扶苏:“去年的雪天,出现在祈元寺的……原来真不是我的幻觉……那是真的,真的出现过……那个人不是宁姐姐你,却分明穿着你的衣服,并与你那般相似……” 顾清宁霎时心惊失色,拉住她的胳膊,摇头:“不不,君瞳你记错了,不是我,也不是她……” 君瞳依旧在往后退,好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偏偏那就是不可逃避的真相。 瞧着她眼中坚定的恨意,顾清宁已然失措,扶苏还保留一丝镇定,怕君瞳当场失控,就先出手把顾清宁和君瞳推进旁边无人的雅间里。 被她一推拉,君瞳更难平静,挣脱着,泄愤地打扶苏,愈加激动,“你放开我!你不准碰我……” 幸好马上就进了屋子,没被人发现,门一关上,扶苏哪还有耐心,君瞳有恨意,她心中也难忍,一脱手直接把君瞳推倒在地上,刻意用冰冷阴狠的目光恐吓她。 君瞳重重地摔倒,吃疼一声,眼泪砸地。顾清宁被扶苏粗暴的动作吓到,一时紧张,惊慌地推开扶苏,连忙去护君瞳。 被她狠狠一推,扶苏是没有摔倒,冰冷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伤痛。 顾清宁扑到君瞳身边,去扶她,揽住她的肩,安抚快要失控的她:“君瞳,有没有摔疼?你不要害怕,我不想伤害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她的声音都变得尖锐,从未有过的样子,“她假扮成你,诱我入雪中,害我摔倒,害我失去了我的孩子……这不算伤害?我都不敢想,宁姐姐,你是不是也……” 在她的控诉中,顾清宁已经认识到,再掩饰再躲避都没用了。她转眼看向一脸冷漠的扶苏,又回眸正对君瞳痛恨的双眸,道:“是,是我,我一开始就知道,因为那就我的阴谋,你不用怪扶苏,她是受令于我才那样做的。至于我为什么……你知道的,那时候你是卢远泽的妻,是我必然会恨的人……” 顾清宁的坦白再次将她彻底击溃,一丝幻想也不留,她坐在地上,放声哭喊,那一刻只想所有的痛与恨都有个发泄处。 但被顾清宁捂住了嘴,强势制止她所有的宣泄控诉。 此时此刻,顾清宁有很多想说的,想跟她说对不起,想再解释掩饰,可她的嘴却也像被封住了一样,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这样跟她坐在一起,四目相对,一起痛哭流泪。 控诉,痛恨,痛苦,都没了意义,只需要一个出口,让这一切都结束。 顾清宁终于又开口,说出话,半真半假,却都是心声:“我恨你,嫉妒你,我想狠狠地伤害你……害你堕胎……那是我做过的最痛悔的决定,我那时候是被恨迷了心,我不想你跟他有孩子……可是后来一切都变得不同,我没有办法再恨你讨厌你……让你受那么大的伤害,我一直很内疚,我真的不想的……君瞳你能相信我吗?你能理解我吗?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以后的日子好好补偿你?” 君瞳的眼泪打湿了她的手背,目光还是直直地对着她,眼中的尖锐一点点退去,最后用痛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一下很不留情地咬住了她捂着自己嘴的手掌,仿佛将所有被抑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咬得越狠,哭得越狠。 很痛,出血了,而她没有挣脱。 许久之后,君瞳稍微松了点力道,顾清宁用另一只手圈住她,跟她拥抱在一起…… 扶苏在她们相拥时,无声而去。 那一晚,她们一起待了很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们深深地了解对方,她们有相似的遭遇,有分解不开的情意。 后来顾清宁还要忙于招待宾客,要先出去,走之前给她整理云鬓,温柔道:“你和清风成亲,就是新的开始,我们就忘掉那些过去好不好?” 君瞳点头。 “清风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君瞳,好好跟他在一起,好好爱我的弟弟。” 君瞳点头,接着道出心意,“其实……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没法恨你,我都会原谅你的。因为……我爱你……” 对着她真诚又迷眩的双目,顾清宁心头猛地一颤。 君瞳投入她怀中,“宁姐姐,真的,我没有办法放下你,无论是在我为人妻,还是要嫁于他人的时候,我心里都只有你……我这一生从未自己选择过什么,是你让我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所以我选择为你留在长安,选择靠近你,选择去离你最近的地方……” 幡然领悟,这一切的真相,和她的用意。 顾清宁惊诧地推开她,又心疼地握住她的肩,坚定道:“不,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嫁给清风的话,你不能跟他成亲!你不能这样对清风,君瞳你清醒点,我们不能对不起清风!” “我不会对不起他,我会好好做他的妻子的,宁姐姐你相信我……” 顾清宁恐慌地摇头:“不!我不能让你们成亲!” 顾清宁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将眼前的事收场,一夜虚假地应付过去。 那夜是顾清风送君瞳回王府的,当晚他也喝得很醉,本想送完她就顺道回府歇息,最后却被她留下。 日后,顾清宁想劝君瞳取消婚事,也来不及了。 就在结亲宴的第二日,君瞳亲口跟她说:“我与清风已有夫妻之实。” 谁在毁谁? 谁伤害了谁? 情不知所起,更不知所已。 恨与爱都能致疯。 无限的疯狂在心底滋长,没有出路,没有解药…… 地狱人间,谁能分得清楚? 荒诞即人世。 心游万里不知远 其实当他萌生起这个念头时,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自己都劝慰不了自己,还想给别人带去一些安慰? 但毕竟已经踏入酒肆了,岂有回头的道理?顾清桓直直走过去,在何十安的酒桌前坐下,摁住他倒酒的手:“何故在此买醉?” 何十安正喝得迷迷眩眩时,耳闻肆中喧嚷人声中有一亲近之音,又见一只手掩在自己手背上,瞬时有些许讶然,抬首,看见来人竟是顾清桓,更为诧异,连忙抽起手欲附手作礼:“见过大人……” 顾清桓摆手止道:“私下何须多礼?在这酒肆中,你我一般无聊酒客而已。” 何十安勉强以微笑示意,仍少不了拘谨,他不知顾清桓身体虚弱不能饮酒,就顺手拿了个杯子给他斟了一杯,“这是玉琼居中佳酿,还请一品。” 顾清桓犹疑了下,还是接过了酒杯,与何十安碰杯一齐饮下芳酣甘醇。 顾清桓看他神伤模样,关心问道:“前日听令妹说尊夫人身体抱恙,不知可有好转?” 显然他问中了何十安的心事,只见何十安倏忽间红了眼眶,仿佛再无力掩饰一般,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坦言道:“她彻底病倒……已无力回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说……她的大限之期怕是已在眼前……” 想到佳人将逝,更何况那位贤淑年轻的何少夫人于自己也有治病之恩,顾清桓亦感到心痛,一时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只觉得在生死大劫之前,任何宽慰之语都苍白无力,许久后方道:“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直管开口,也不用担心官署中事,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署事都行。这段时日你应当常伴她身旁,悉心照料着,而不是在这饮酒买醉,她必不想你颓废至此……” 何十安张了张嘴,喉间呜咽,之后才发出声音,“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看着她因病痛苦,却什么都帮不上,只有彻底的无力……我跑遍了所有的医馆,求遍了所有的名医,翻遍了她的所有医书,我拜了所有的菩萨……可都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日渐病重,看着她饱受折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多么想救她……我多么想为她分担痛苦……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永远地离开了……” 顾清桓看着他真情流露越来越激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不要这样……生老病死,凡人都无能为力……” 何十安伏在案上啜泣一阵,又用广袖掩面,撑着额头哽咽着,不知不觉对顾清桓诉起衷肠:“你也知道……过去,我真的很糟糕,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每日浑浑噩噩,只是一惹人厌的无赖纨绔……就连娶她也是被父亲强迫的……可是娶了她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改变了我的所有……她是我这小半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她不仅是我的妻,还是我的挚友,我的知音,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大度,她明明知道我不会爱她,却依然为我侍奉父母恪尽妻子之责……她知道我那些不堪偏好,却依然包容,还鼓励我不要因此自卑要把自己当作正常人……她知道我喜欢上了别人,还帮我去四处打听那人踪迹……其他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鄙视我编排我的时候,只有她把我当作正常人,甚至父亲强迫我与她圆房时,她都站在我这边,维护我,甘做我名义上的妻子……” 听着他诉说这些,顾清桓心中颇为震撼,这才想起何十安与一般男子是有不同的,之前自己还以此与顾清宁嘲讽过他,所以愈发觉得何少夫人伟大,且不同凡俗之辈。 顾清桓的臂膀搭在他抽噎起伏的肩上,此番动作是有些亲密了,若待旁人并无不妥,可是念及何十安的异好,他难免觉得不自然,想收手坐正,余光却瞥到隔壁桌几个认得他们的公子在那觑着他们窃窃私语,不用猜就能知他们那一脸猥琐地是在说什么。顾清桓感觉耳根烫了起来,想了下,并没有移开胳膊,而是坦然地拥了拥何十安,与他坐得更近些,又一齐举杯而饮。 两人各有伤情愁绪,这杯中之物便成了最好的寄托,不觉中款斟漫饮起来,都喝得耳酣脑热,有借酒避世之意。 直到被人强行夺过酒杯,两人才算停杯止饮。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出来寻何十安归家的何珞珂。她来到这酒肆中,见何十安又在嗜酒便愤懑有气,想来带他回家,不想他身旁坐饮的人是顾清桓,一下更急了。因为她是知道顾清桓身体状况的,就怕他有所损伤。 何珞珂过去夺了他们的酒杯,熟练地把醉得厉害的何十安从酒桌旁拎起来拖出了酒肆,强行塞上马车。 然后她没有直接离去,而是折返入酒肆,再次来到顾清桓面前,也不干什么,也不说什么,只叉腰看着他。 顾清桓正在找杯子,想倒酒接着饮,不想一抬头对上了何珞珂的眼睛,顿时僵住,或是被吓到了,或是被震住了,半醉半醒的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一手拿杯,一手提壶,左右看看,愣愣地放下了,像自知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慌忙改正,垂下了头。 何珞珂满意了,坐在他面前一伸手捏住他的两颊,强行他抬头看她,也不说什么责怪之语,只问:“晚上吃药了吗?” 顾清桓不知为何,就觉得问此话的她尤为温柔,乖顺地点头:“吃了。” 何珞珂依然面无表情,“那就再吃一粒吧,嫂嫂说这药还有些解酒的功效。” 说着她就放开手,转而探向他的衣襟,从他衣中摸出一个葫芦形小玉瓶,这是她为他准备的,方便他随身携带,这会儿见他果然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不觉间露出笑容,打开瓶塞,倒出药丸,反手塞进他口中,又把小瓶盖好重新塞进他怀中,动作干脆熟稔,一气呵成。 顾清桓咽下药,晃过神来,看清她近在咫尺的面孔,那双大眼有明显的血丝,眼眶都有些红肿,料想她定是哭过,而开口问:“你还好吧?你嫂嫂……” 她耸肩作无谓状,“我很好啊。家中双亲痛断肝肠,哥哥又……这个样子,我再不撑着点,嫂嫂怎能放心……” 她说此话的尾音都有些打颤,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一般,转移话题,故意强硬地训他:“你都这样了,还敢喝酒?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嫂嫂的药是让你好好活着的,不是给你勉强续命再接着自毁的!你明不明白?” 顾清桓怔了怔,点点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的……” 何珞珂打了下他的手,连忙道:“谁紧张你了?我只是不想我嫂嫂的病人被自己作死了……” 他苦笑自嘲道:“放心,几杯酒而已,我不会这么容易死,再说生死有命,凡人岂能趋避之?天道无常,人世多辛,我们又能留住什么?” 何珞珂蹙起细眉,声音沉了下去,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就是因为已有太多人间留不住,就是因为已有太多无能为力,我们才应该更用力地去挽留我们能够留住的,去争取我们能够取得的一切……” …… 谁家女儿花嫁?长安路上迎她。 江弦歌出嫁了。当日,天未拂晓时,她就开始对镜理红妆,丫鬟将她的凤冠金钗一一奉来,她却让她们先出去了,独处于屋内。 长发垂肩尚未拢起,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手抚绫罗锦绣嫁衣,失神许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在做最后的自我劝说,尔后更加勇敢地接受这一切,自己选择的一切…… 门被人推开了,又关上。她没有回头,只露出微笑,眼底眉梢洋溢起一个寻常新嫁娘的羞涩喜悦:“棠欢,我准备好了,给我梳妆盘发吧……” 那人走向她,在她身后凝视镜中的娇颜,道:“可是我不想你成婚啊。” “我是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清坐且可与君棋 “你是何人?”江弦歌迅速恢复镇定,问道。 她撇撇嘴,向江弦歌踱步靠近,一蹦一跳地,骄傲道:“你甭管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顾清桓抢亲的就行了。” “清桓?”江弦歌觉得非常莫名其妙,她相信顾清桓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怎么会让你来……” “切~那家伙才没这本事让我来帮他呢,只会哭啼啼地为你买醉,婆婆妈妈的一点儿都不干脆……”那姑娘拿出藏在背后的东西,原来是一捆麻绳,对江弦歌扬了扬。 江弦歌有些慌,连忙道:“姑娘,你不要这样,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能看出你并无坏心,是在为着想……可是你这样太莽撞了,清桓他定然不想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他是这世上最不愿你嫁于他人的人好吧?”她向江弦歌逼近,捋捋绳子作势要捆她。 江弦歌坐下,对她道:“因为我了解清桓。” 这一句话便让她滞住了。 何珞珂一愣神,只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傻事。 对啊?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是他什么人?凭什么帮他做这么重大的事? 眼前这个女子了解他,并被他心心念念放不下,自己挤进他们之间又算什么呢? 江弦歌是多么善于感知人心的人啊,在她稍有犹疑之时便看出她的不对劲,想了下,放松下来,转而柔声道:“姑娘,你究竟是何人呢?为什么要替清桓来阻我成婚?” 何珞珂听她温声细语,又看她这倾国容貌,一瞬时心中不知该作何想?只抱着麻绳,瞪着江弦歌,倔强道:“不用你管。” 江弦歌反而颇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并无责怪她的意思,思考一会儿,又说出一句让何珞珂心颤的话:“你一定很在乎清桓。” 何珞珂一听此言,立即跳脚了:“谁在乎他了?只不过看他对我哥哥有恩而已,而且我差点送了他的命……” 江弦歌笑了,为顾清桓感到高兴,她毫不躲避地直视何珞珂那一双灵澈的眼睛,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清桓之间的事了,也知道清桓对我的情意……” 不待她说完,何珞珂抢着道:“是啊,我都知道,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却要嫁给别人,我都为他气不过。” “只是气不过吗?”江弦歌突然问道:“难道不是为他感到心疼?” 何珞珂哑然失语。 江弦歌走到她面前,与她对立,细看她有迷茫些失措的样子,笑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姑娘,比我还傻。” 何珞珂不服气,瞪着她,尖锐的锋芒却一下被她的眼中温柔消融了。 “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很喜欢他。” …… 她坐在江宅后院墙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面喜炮声响,她冷眼看着一院的人匆忙而欢欣,穿着花袍的喜娘用洪亮的声音喊着出阁吉时到,整齐热闹的人群拥着凤冠霞帔的江弦歌走出后宅,江月楼里的喜乐已起,江河川在路的另一头,眼中热泪朦胧,脸上仍是堆笑,接过江弦歌的手,亲自携着女儿出门,送女儿出嫁…… 她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旁观着这一场热闹,在他们走出之前,她能够凭借这些人所处的位置,大概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江河川就不用说了,那个搀着江弦歌走出闺阁与她亲密无间的女子应该就是顾清桓的长姐顾清宁,那个立在江河川旁边同样一脸亲和感慨的长者应该就是顾清桓的父亲顾清玄,随在顾清玄身后的那个笑得明灿的少年应该就是顾清桓的弟弟顾清风。 真好,他们都在这,他们都来送江弦歌出嫁了。 那顾清桓呢?他这时候会在哪里? 江家宅院中的人都随新娘走远,涌向前庭,楼中热闹正隆,杨家来接亲的队伍占了大半条九回街,新郎骑高头骏马,红衣锦袍,意气风发,一路鲜花唢呐,一路红妆明霞…… 她站在墙头眺望,不知眼观何方,一会儿之后,飞身跃下了高墙,与喜庆的人群背道而驰,独自离去。 …… 何珞珂驾了一辆马车,一路驱驰到吏部官署外。 今日并非休沐之期,官署照常署事,尚书堂内的属员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大堂门口忽然立了一个怀抱着一捆麻绳且一脸冷漠傲慢的少女。 有人奇怪问道:“姑娘你何人?来吏部所为何事?” 也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官署可不是能乱闯的……” 她都不回应,只问:“顾清桓呢?” 尚书堂主簿急了,呵斥道:“大胆,尚书大人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也有人私相交头接耳猜测这是顾清桓在外招惹的风流债…… 他们没耐心与她耽搁,直赶她走,反而被她一摆手几掌就给推得老远。他们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厉害,都不敢近她身了。 主簿正要叫护衙守卫来,然而这时却听到内衙的公房里传来一声:“让她进来。” 那是顾清桓的声音,此时听来,似乎都能听出他的消颓和力不从心。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自觉地停下了退散开来。主簿引了一下,“尚书大人在公房里,姑娘请吧。” 何珞珂瞪了他们几眼,接着大大方方地快步走向顾清桓的公房,推门进去了。 今日,顾清桓照常赶朝,却在朝上一言未发,他照常上署,到了官署后却什么都没做,只把自己关在公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她来了,走进了他封闭自己的地方,他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无处可藏。 较之外面忙碌的大堂,这尚书公房简直冷清得可以,他独自在内,抱腿坐在宽大的公案上,官服歪歪扭扭,脸埋在膝上让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几丝乱发散在额上,随着窗外吹进来的秋风微微飘摆。 她抿着唇,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原来不只是在发呆,而是在看案上摊开的公文,知她到跟前了也没有抬头。 她问:“今天可有服药?” 他回:“今天不想吃药……” 她凝视着他,静默了一会儿,索性蹲下去,下巴用手臂枕着放在公案上,用极其不舒服的姿势看着了他的脸,没有表情,没有光彩的一张面孔。 呆呆的眼神,犹如一个迷路的稚子。 “那就不吃。”她说:“今天不吃药,我们去喝酒吧。” 她的笑脸映入眼帘,他终于有了些生气,问:“喝酒?去哪里喝酒?” 何珞珂答道:“去杨府,喝喜酒啊。” 北风吹人不可出 清源长老将北梁已定于年末出兵南侵的情报向南成帝上禀,南成帝随即召朝庭重臣商讨调整备战的安排,一时满朝紧张,文武大臣皆提心警备。 因为当初未央冒死传回来的那份北梁确定向南珂开战的情报,丞相长孙青云得以在秋收前统筹户部完备大战所需的军粮钱银。兵马方面,兵部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长孙景文与长孙硕风在外奔赴半年,完成了全部边防兵力的调集,南北相交界的各处边防部署亦安排妥当。 大战在即,只余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悬而未决,就是任命何人为帅领兵抵御外敌。 这关系到兵权的归属,朝堂上意见不一,南成帝暂时没有决断。其实朝上大部分的声音都是偏于长孙家的,毕竟长孙家的两位将军调度兵防已久,而且二人虽年轻,却是英雄出少年,都参与过五年前的南北战争,并在战场上建下大功,长孙家长子长孙景文未过二十岁便被封为御北将军,二子长孙硕风已被封为骠骑校尉。 近年年资更高的将军们大多归隐及离世,南珂的军务主要落于两位青年将领肩上。他们的能力愈渐强硕,他们的功劳也是有目共睹,所以他们在朝堂上的呼声很高,绝不是因为长孙丞相的影响,相反的,为了避嫌丞相在帅印归属之事上未有多言。 南成帝却是最不想他们为帅的,一直以二人年轻恐托付不效为由婉言回拒朝臣的谏言保荐。他之所以能够这样无顾忌地再三否定,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经知道了嘉宁私奔的事。 虽然他向清源长老试探时,长老没有漏说一言,但他十分确信嘉宁真的已离开了长安,否则朝堂上讨论帅印归属这么久,嘉宁不可能不出来说话,长孙青云也不会一直这么沉默。 夜进深更,南成帝尚未就寝,他在御书房秉灯批复奏折,备战之事关系家国安危,纵他心有别想,身为一国之君,还是不敢懈怠。 龙案一角摆放着谭老先生所著的《明君集》,书页已旧,且是敞开的,可见他时常翻阅。却不是为了自省,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戒,他想让泉下的谭宗德看清楚他也是一位明君,与其说他是想向谭国师的英灵证明自己,不如说,他想做到少些自愧,慰藉自己不安的良知。 祁公公见这几日国事虽忙,而南成帝心气倒舒畅不少,身为奴才他不敢问其中缘由,只为南成帝感到欣喜,在他的印象里,少有见到南成帝有如此喜色。 他上前通禀:“陛下,凤歌姑娘求见。” 这些时日,秦凤歌即使依旧不能在白天正大光明地来面圣,却也宽松不少,不用再像先前那般窃窃地,祁公公也能随她之意明称一声凤歌姑娘。 南成帝道:“快快请进来。朕不是吩咐了嘛?她来就直接放行,用不着刻意通禀。” 祁公公正欲返身去请秦凤歌入殿,她已自己跨进了殿门,道:“陛下莫怪祁公公,是凤歌实在想多从这御书房正门走几回。” “你呀你……”南成帝笑着起身,向她走来,“深夜来见父皇,可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南成帝薄情,薄情到不念帝后情义,不念骨肉之情,甚至有时都可以不顾家国之义,但薄情的他,也是有真心念想的,他的最大的念想始终是皇权,除此之外,就只有当年那位长安城里的第一美人秦红羽了。 佳人已不在,只留这么一个女儿,眉眼中还有三分秦红羽的神韵,让他不由得多了许多亲和之意。 秦凤歌小施叩礼,回道:“不算是紧要之事,只是凤歌刚收到消息,昭明公主与季长安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而且有长留江南的意思。特来告知陛下,陛下也可安心了。” “甚好……”南成帝不禁笑意加深,看了一下秦凤歌,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妥,便转而收起笑容,换上怒色,道:“不过,说来,这嘉宁也真是太放肆了!竟敢做出与男子私奔这样的丑事!” 秦凤歌瞥了他一眼,道:“她非要这样,就算天也拦不住她,陛下气有何用?”她这话的潜在意思就是“苏嘉宁是在自取灭亡,天都帮不了她。” 她自然不能表现得太绝,更不能让南成帝知道她其实已经派杀手去追杀嘉宁了,南成帝会不会真的不忍心她不能确定,她能确定的是,南成帝若知道她的最终目的,定然会说一些类似先前这样的虚伪之言。 南成帝摇摇头道:“不,老天不一定能拦得住她做傻事,可成凰一定能够拦得住。只恐怕成凰早已得了消息,下了天梓山,此时都在追回嘉宁的路上了。” 听南成帝此言,秦凤歌蹙眉道:“本就没指望她真的不再回来……只是陛下,我们得利用这一段时间办大事才对,如今罗云门无首,长孙府没有指望,正是好时候,机不可失啊,陛下。” 南成帝微微颌首:“恩,朕也有一些打算了。” 听了南成帝的具体打算,秦凤歌喜道:“如此甚好,哼!长孙家!” 其间他们提到备战的事,在谈完下一步计划之后,秦凤歌便作无意地问道:“陛下,或是凤歌想多了,这北梁确于年底发兵南侵的消息准确吗?不会有偏颇吧?” 南成帝道:“不会的,这消息是来自于罗云门的情报,应是已确认了,就算临时有变,朕相信罗云门也能及时探明。” “哦?”秦凤歌试探道:“陛下如此深信不疑?可是就算是罗云门细作也会有失察之时啊,就说我们的罗云门掌门吧,不也有大意之时,竟让我潜藏在罗云门半年之久啊,可见罗云门也没有那么严谨,还是惯会出纰漏的。” 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南成帝笑道:“你呀,还是小瞧罗云门了,嘉宁年轻,是会出错,但罗云门几乎不会出错的细作也是大有人在的!不容小觑啊。你只与罗云门接触了这么一段时间,朕可是跟罗云门打了一辈子交道了。” “陛下说得也是,是凤歌一时轻狂了。不过,听陛下所言,似乎陛下对罗云门安插在北梁的细作很是了解啊,不然也不会这么相信他们的能力吧?我也听清源长老说过,其实外派在敌国的细作才是最厉害的,凤歌还猜想,罗云门不是有四刹嘛,这四刹啊,应是全部在北梁吧,不然何以得来如此机密的情报?恐怕一般细作是难以做到的……” 她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南成帝的脸色,她注意到,她提四刹的时候,南成帝没有什么反应,看来他对四刹并不了解。可后来顺着猜是四刹获取的这份军机情报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变,眼中有光微闪一下,不自觉地笑了,不是高兴的笑,而是有些讳莫如深的笑,所以她猜南成帝的确知道获取这份情报的是谁,且不是四刹,而是另有其人,甚至,也许这个人比四刹还要重要还要厉害。 后来秦凤歌大胆地推测,既然能这么及时地得到这份军机,就说明这个人在北梁扮演着十分核心的角色,因为他在北梁潜伏多年,对南珂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南成帝才会知晓他,甚至熟知他,而且对她都有所遮掩,证明此人是真的非常关键,稍有不慎泄露了身份,或有巨大损失。 不知甲子定何年 魏太后摆驾安延殿,荀韶陵出殿相迎,行礼罢,他扶太后入殿,道:“近日儿臣政务繁忙,疏于请安,不知母后近来可安好?” “诶……”魏太后神思凝郁,显现憔悴之色,道:“自锦妃去了,哀家是一日也不得安稳啊。” “未有及时关切母后,是儿臣之过,望母后节哀,保重凤体,不若,儿臣心也难安。”他安抚道,扶魏太后在丝塌上落座。王公公引宫人端上香茶,荀韶陵亲自奉于魏太后。 魏太后见他如此贤孝,心有安慰,喝了口茶,脸色稍霁,不再哀叹,转而问道:“皇儿,哀家听闻今日早朝时你又与天元长老起了争执,是吗?” 荀韶陵差不多知道魏太后的来意了,回道:“是。儿臣与师父在分派兵部尚书卫如深主管整备南征军务的决议上,小有分歧。” “小有分歧?哀家可是听说皇儿你都直接怒斥长老愤然离朝了,难道哀家听闻的不是实情?”魏太后尽量柔和地询问。 荀韶陵垂下首,抑住眼底的怒气,道:“恩,是实情,但母后放心,并没有那么严重,儿臣只是一时气恼而已。师父近来日日上朝议政,这本无可厚非,但他常常与儿臣意见相左,在儿臣为整备南征焦头烂额之时,他非但不为儿臣分忧,只会劝谏儿臣这人不能用那事不能做,指指点点的,实在教儿臣心烦意乱。” 魏太后道:“皇儿啊,对于朝堂之事,哀家也不能多言,只不过,哀家相信,天元长老的劝谏再让你烦忧,也是真心为君上谋划为北梁着想,若他的谏言皇儿不能加以耐心受纳,那朝堂上还有谁的谏言可听呢?你是一国之君,应当宏量,勿要与长老计较,他为人如此,一生小心,难免多疑些,你只当多多包涵,至于他的谏言,有心明辨即可,不能排斥不纳啊。” 荀韶陵附手叩礼,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自当谨记。” 魏太后和蔼一笑,点点头,又吩咐宫人将她亲手做的糕点拿上来摆在桌上,给荀韶陵品尝。她拂手屏退宫人,笑看糕点,娓娓而道:“这些啊都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在你去南珂前,每次跟你师父练功完,都会跑到哀家的寝宫来吃哀家做的点心,还喜欢跟哀家说今日跟师父学了什么,明明万朝宗的技法都是不能对外说的,你却还要向哀家展示……你一去南珂就去了十年,少有回国,哀家是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啊,你这一回来,却连容貌都变得让哀家认不出了,也不知你的口味有无变化,这些糕点哀家也是许久不做了,今日做了给你拿点尝尝,你吃吃看,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 忆起儿时之事,荀韶陵也有些许感慨,心里顺畅一些,掂起一块千层糕细细品尝,露出笑容,不禁赞道:“恩,还是如儿时一般,虽许久不做,母后的手艺一点都未有生疏啊。” 太后掩嘴欢笑:“你就是哄哀家开心,都这么多年了,哪能一点都不变的?” 荀韶陵道:“的确一点都没变啊。” 她望着荀韶陵转而叹道:“是啊,这学会的手艺啊,还真是不易生疏的。一样的,皇儿啊,长老当年的教诲,你也不当相忘啊。” 荀韶陵还想再拿一块糕点的,听闻此言后,手一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对魏太后浅浅笑言:“恩,儿臣明白,师父的教诲,儿臣时刻谨记在心,纵数十年光阴荏苒也莫不敢忘,更何况师父如今还能在堂前日日提点,儿臣多有受益。” 魏太后望他神色,似看出他微有不悦,顺手将一盘他最爱吃的糕点推至他面前,神情亲和得俨然如寻常慈母,继续道:“皇儿也不应忘天元长老当年的恩情啊,若不是他相助,哪会有如今局面?可以说你走向皇位的每一步都有长老的功劳啊,这么多年,你在外潜伏,朝内又都是靠天元长老维持着,你虽为皇,尚是年轻,今后稳固朝政还是要指望他老人家的,皇儿就听母后一言,跟天元长老多多修好吧,不能因君臣之分而生疏了。放眼北梁朝庭,难道你还能找出一个比天元长老更值得倚重的良臣吗?” 魏太后虽然语调轻缓,循循教导,但话中之意已经很明确了,放眼北梁朝庭,没有一人能比上官天元更了解荀韶陵的成皇之路。他掌握着那么多内幕隐秘,荀韶陵只能保持与他同一阵线,不然他就是个很大的威胁。目前,荀韶陵最好的选择就是倚仗上官天元。 即使魏太后真有劝解荀韶陵与上官天元修好之意,奈何荀韶陵听来就是这个意思了。他颌首道:“是,儿臣记住了。” 或许魏太后也有那个意思,所以她又补了句:“皇儿,为大局计,你只当多多忍耐才是。” 对魏太后而言,在对付很有细作之嫌的未央这件事上,上官天元是与她同战线的,而她也不能不与荀韶陵一般对上官天元有忌惮之心,毕竟,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荀韶陵登上皇位的这一路,所有隐秘黑暗,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上,他们岂能不防? 说完这事,魏太后又开始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她知道最近荀韶陵多去锦绣宫,十分宠信未央,若是此时跟荀韶陵说那时锦葵对她说的种种,又担心没有证据,让荀韶陵心中不快,以为她也跟天元长老一般多疑了也不好。 魏太后便借思周锦瑟所怀的龙子胎死腹中之事,说起了皇嗣的延绵,提醒荀韶陵不要专宠,要恩及各宫,一是能维持后宫的和睦,二也有利于皇嗣绵延。 她最后建议荀韶陵,在后宫发生悲事不久,为安抚各宫重现喜气,而大封六宫,给众妃尽皆晋位。 魏太后话言至此,荀韶陵只好答应,准备拟旨大封后宫,升众美人为昭仪,晋原来已封的昭仪及嫔位。 商议将毕时,她笑着,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阑妃嘛就不用升了吧?反正她已及妃位,在宫中算是独占高枝儿了。” 荀韶陵还是有些为未央着想的,他道:“这恐怕有些不公吧,母后,既然大封六宫,怎能独遗她一人?” 魏太后耐心道:“不是独遗她一人,只是她已及妃位,再往上……就过了吧?要是觉得不公,哀家自会备一份丰厚的赏赐,去好生安抚她,阑妃甚是贤良,想必不会计较太多的。” 荀韶陵便遵了太后的意思,不复多言。 在荀韶陵颁旨大封后宫之日,魏太后果然召未央到了凤鸾宫,对她赏赐诸多,且以细言相劝让她不要介怀,众妃也都在场,也都叹魏太后对未央的仔细关切。 未央向太后言明自己遵礼法不会有任何异议,并信服太后与皇上的旨意。 她虽是如此表明心迹,而比起魏太后的和蔼体贴,在众妃眼里还是差了些。众妃都在想未央不可能完全不介怀。魏太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欲在下次见荀韶陵之时提一提未央的态度冷淡,似有不服之意。 然而当天下午,未央就为受封的众嫔妃们都备了一份礼物,按照宫阁远近,一一亲自送到各宫中为诸嫔妃庆贺,一举彰显和善大度,就这样堵住了魏太后与众人的口。 历经此事,未央深谙魏太后居于后宫的手段,她也隐隐感觉到,某些事已经展露端倪了,比如,她与魏太后的较量。 这一夜,荀韶陵为了合魏太后的意,翻了新封嫔妃的牌子,锦绣宫就闲下来了。趁此机会,如意暗中通知了唐剑一。深夜时,唐剑一潜到未央寝宫的窗下,与她以纸笔对谈。 自从那次杀周锦瑟之前的会面差点被撞破后,为防锦葵,他们就选择了这样深夜无声的交流,谈话完就将纸烧掉,不留痕迹。 今夜,未央找唐剑一是为了说魏太后有意针对她的事,她怀疑上官天元已经和魏太后通气了,他们都要对付她。唐剑一让她和如意万事小心,先不要有吸收情报的行为,暂时以防范及自保为主。 他们终于还是说到了那夜那个未有完成的约定,虽然他们一直故意忽视不再提起,但这始终是唐剑一的一个心结,他问她:“那夜你为何改变了主意不肯离开了?” 未央静默了许久,才在纸上写道:“家国之志,莫不敢忘。” 他却有质疑,问道:“果真只是因为这?” 她回道:“是的。身为细作,当为细作之事。你放心,今后,我再不会退缩。青龙你也莫再因我动摇了,你若是真的帮我逃走了,那就是背叛罗云门你可知?” 想到当时的那个决定,唐剑一又怎么不知道自己在做怎么样的一件事?只是他真的想给未央一点自由,她让他不忍心了。 隔着墙她不知他的心伤,只收到窗缝里传过来的纸上,那冷冰冰的话语:“忠死罗门,莫不敢负。” 她在这句话下写:“共勉之。”便熄了灯。而他悄然离去。 又一夜,荀韶陵亲临锦绣宫,未央伺候他就寝。美人尽去珠钗,乌发倾泻而下,锦纱褪去,旖旎绝美,躺在他身侧。 他眉目含笑,却是在思量别得事,轻抚她的容颜,叹道;“诶……情劫难逃啊……” 她惊了一下,缩进他怀中,问道:“陛下……为何发此感叹?” 他道:“朕只是想到了一件大喜事。” “既是喜事,当高兴才是。”她心里有些忐忑。 “对北梁来说是喜事,是该高兴,可对南珂来说就是麻烦事了,此时南边不知有几人愁几人不能安眠呢。”荀韶陵似乎心情很是舒畅。 听闻此言,她心里愈发不安,为南珂担忧起来,面上巧笑,问道:“臣妾能知道是何事吗?” 他笑道:“说来你定然不信,南珂的昭明公主弃罗云门不顾,与一男子私奔了。可曾记得,朕跟你说过,朕是跟一个人调换了容貌才变成这样的?与昭明公主私奔的就是那个人。苏嘉宁啊苏嘉宁,再厉害的女子还是会被情所困啊……” “我的确不信……”她瞬间怔住,他话中的每一个字,她都不愿意相信,声如蚊鸣,微微启唇如此说道。 他的目光投来,她自然地换上一副舒展的笑容,而锦被下,玉指紧攥,指尖几乎嵌进了肉里。 代人危急处 他们赶了三天路,远离长安数百里之遥,一路往南,每过一镇都不会多加逗留,只是补充一些食物饮水等必需品,以防被跟踪,沿途换了数次马车。季长安觉得难得的是,连日的赶路中,嘉宁竟一点也不觉疲倦,她的态度一向是果决的,看起来无有半分倦色或悔意,超出他印象中的开朗兴奋,许多他想都想不出的样子,她都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觉得惊喜,奇妙,也奇怪。 他们停在河边休息,季长安去取水,打湿一块方巾给嘉宁递过去,“擦一下脸吧,清醒点。” 嘉宁接过方巾,随意地擦拭了一下脸颊,把双手也擦拭了,顺手将方巾还给季长安。她抱着他的狙击枪坐在一旁,出神地打量着这架神奇的武器,有种爱不释手的痴迷感。 季长安看着她,摇头啧啧感叹:“这画面真是太带感了。” 一位古装美女坐在阳光正好的河水边,不是抱着古琴也不是琵琶,而是一把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狙击枪,这种画面就算季长安看上几百遍都不会厌,而且每次都会兴叹:“值了,值了。” 嘉宁的目光从枪上转而投到寒冽的河水上,久久凝神,若有所思。 季长安在她旁边坐下,伸手去触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随口道:“我还以为出了长安之后你就不会烦神了呢,这会儿又在思虑什么?” 嘉宁转头望向他,嘴角浅笑,道:“我没有思虑什么。” 季长安搞怪地摇头晃脑,说道:“呀,那看来只有我在烦神嘛。” “你在烦神什么?”嘉宁问。 季长安挑挑眉头,煞有其事地细数他的“烦心事”,“你想啊,我就这么离开长安了,莫离会发现吧?她肯定会想我的呀,还有清源长老,他知道我不在了,不得着急死啊?虽然嘉懿那死小子不听话,但我这么一走他也没人管了,要是被他那几个皇兄欺负了怎么办?还有秦凤歌,她要是知道我放过她了,人又不在长安了,得多得意啊?你说是不是?还有什么长孙丞相啊,北边等指令行动的细作们啊……你看吧,我烦神的事多着呢?” 嘉宁被他逗笑,轻捶了他一下,道:“得了吧,这都不是你烦的事,都是我该烦的还差不多。” 季长安不闹了,咧咧嘴,正色道:“我说准了就是了。你怎么可能不为这些事担心呢?还装得很开心很豁达的样子。” 嘉宁道:“我担心是难免的,我开心豁达也是真的。” “那你后悔吗?”他问道。 她望着他,衷心地脱口回道:“我不后悔。” “可是你不能不自责,是吧?”季长安看着她难得明澈的眼中浮上一丝黯然。 嘉宁诚实地点头:“自责也是有的,毕竟我就这样把这一切都抛下了,莫离清源长老他们肯定已经心焦万分了,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这不是大胆地告别,而是一种……” “逃避?”他直接将她不愿明说的这个词点破。 嘉宁失言,缓缓点头。 季长安轻抚她的发梢,对上她的双瞳,道:“嘉宁,我只要你知道,你永远有后悔的余地,只要你想,就可以立马调头回到长安去,只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回去了……”她问:“那你呢?” 他以为她已经开始动摇了,回道:“我肯定是跟你一起回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可是好难得才碰上你,可不能弄丢了。” 她莞尔一笑,“那我就不会往回走了。因为,我不会为自己做的事后悔,也不想失去你这么个人。” 季长安爽朗地笑了,自夸道:“那是,我这么完美的大帅哥,绝对是走过路过绝对不能错过的!” 嘉宁望着他的面容,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问:“你怎么不戴面具了呢?比起看这张脸,我倒还是觉得你戴面具比较顺眼。” 一想到面具,那日与展英对决风云堂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还有展英说的那些话,让他做的那些事,还有他放弃的神玉,如今面对嘉宁他感觉很复杂。 季长安碰碰自己的脸:“怎么?看到我就老想着荀韶陵是不是?”他瘪了下嘴,道:“我可要不高兴的呀。” 嘉宁忽地脸色一沉,伸出手掌一把挡开季长安的脸,利索地抬起狙击枪,对着季长安。季长安见她拿枪指着自己,吓了一跳:“嘉宁我错了还不行嘛?有话好好说嘛,别这样……” 嘉宁却直视他身后的某处,将枪身一下放在他的肩膀上,沉着道:“别动。”然后就跟他相对着,瞄准了,果断决然得连开几枪,最后稍微一顿,偏了一点角度,又开了一枪,最后收手。整个过程干脆熟练,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连眼光都迅速而犀利。 她放下枪,朝他一笑。季长安整个人都呆了,不住地给她鼓掌,吻她的手背:“威武啊。你真是帅惨了!天哪,就是你了,这才是我爱的姑娘啊。” 他赞叹完,回头看嘉宁开枪打的是什么,再转过头时却又换了副无语的表情,仰头望向放了枪起身的嘉宁,“呶,嘉宁,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奥,子弹打完就没了奥,你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开枪打鸟了!” 嘉宁向前面的小山坡走去,弯身提起那只被她打落的野雁,在那里停了下,张望了下山坡后稍远处的草丛,转身往回走,白色的衣衫,银色的锦丝披风,飒飒风姿,气势凛凛。 到了这山野间还有如此强大气势的恐怕这世间也只有她苏嘉宁一人了吧。 季长安愣愣地看着她走过来,把大雁扔在自己面前,随意道:“饿了吧?今天就不吃干粮了,吃烤野雁。” 季长安颇感神奇,指指那野雁的尸体,问:“这能吃吗?” 嘉宁淡然道:“当然能吃。以前我跟莫离在外赶路时,就吃过。不过不是用子弹打的,是莫离用石子打的。” “赶路?赶路去哪儿?怎么没人跟着服侍你吗?” 她觉得好笑,道:“你以为我只是深宫高墙里的娇贵公主啊?还能随时都有一群宫人围着周到伺候着?我也是经常在外潜伏的,尤其是刚从天梓山回长安那会儿,为了能当好掌门,门中稍有重要的任务,我必躬亲,也在外流难过多次的,有的时候连野雁都没得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幽州那会儿,青楼我都待了……” 因为她太显眼的公主身份,他有时竟会忽略了她还是个细作,只看到她的尊贵傲慢,却没看见她坚强坚韧的那一面。 季长安道:“看来我是得好好了解你了。” 有他在嘉宁不愿动手给野雁开肠破肚手沾污秽,所以拾掇野雁烤野雁的任务就落到季长安头上了。季长安积极主动甘之若饴,利索地清理了野雁的皮毛和内脏,取出了它中的子弹,浇了点酒消毒,就架火烤上了。 两人吃着烤野雁,回想起了当初季长安在霏云阁后院烤肉,嘉宁与他月下对坐而饮的情形,嘉宁看看他的枪和装备包,问起他以前的生活,她是到现在都不明白季长安究竟是来自哪里。 季长安躺在枯草地上向她讲述他来这个时代之前的军旅生活,讲起了他所在的特种部队,讲起了他的战友,还有他的家人,他便滔滔不绝,嘉宁认真听着,如同在听天方夜谭,可是他说的天方夜谭她是愿意信的。 “……未来?你真是来自未来的人?”嘉宁出神地念着。 季长安道:“知道你还是不相信,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奥。” 嘉宁躺在他身边,道:“我没说我不信,我已经信了,只是难以接受,你应该理解,你自己也很难才接受你穿越的事实不是吗?原来你是来自未来的啊……难怪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原来你根本不属于这个朝代,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不像是真的……” “这有血有肉的不是真的还能是梦啊?”他调笑道。 嘉宁点头:“是啊,就像梦,你虽然现在是荀韶陵的样子,但你一点都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你就像……就像随时会走一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做些让人莫名其妙的事,说的话也奇怪,还有你的这些东西,这些枪啊子弹啊,也太神奇了,匪夷所思啊……” 他望着这样真性情说这些话的她,道:“嘉宁,上天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吧?我或许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过客,但我既然来了,就是得做点什么,成就一点什么不是吗?” “是啊,那你想做什么?”她问。 季长安侧身扳过她的脸,俯身与她对视,目光柔惑,低头吻了下她的唇。 嘉宁一懵,有些脸红,望着坏笑的季长安。 他在她耳边道:“天快黑了,今晚我们就在这睡了吧?” 她侧了下脸,不好意思直视他,羞怯道:“可是这里很冷啊……” 季长安将他的流氓潜质发挥到极致,咬了下她的耳垂:“我抱着你睡就不冷了。” “可是这里有死人啊……你睡得着吗?” 知过有文年 “死人?”季长安瞬间变了脸,惊坐而起。 嘉宁也起身来,往后面野雁坠落的山坡望了一眼:“是啊,你以为我开那么多枪就只射了只野雁吗?” 季长安震惊地向山坡跑去,他看到在黄昏渐暗的日暮河边,距离他们两百多米的杂草丛里,横陈着四具尸体,那是四个蒙面黑衣人,皆被子弹打中了致命部位,血流满地,染红了枯黄的杂草,他们的身周散着雪亮的利刃和袖箭。 原来那时,嘉宁不是为了打鸟,而是开枪射杀这些埋伏在他们背后的杀手,当时他背对着,枪声又太响,所以他都没有察觉,难怪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原因就在嘉宁连开几枪后的转折,先开的那四枪并非打空了,相反的是枪枪打中,最后一枪打的才是被枪声惊起的野雁。 他站在山坡上看着草丛里的尸体,惊得说不出话来。嘉宁走到他身旁,淡然地俯视草丛里的骇人场面:“我这是白衣服,不好沾到血,你去他们身上搜一下吧,应该能找到万朝宗的符令。” 季长安去查看,在尸体的衣服里搜了一通,果然找到了万朝宗的符令,符令上全是血,他手上也沾了血,肢体有些僵硬,看了下之后就又将符令扔在了尸体上,他闻着血腥味,直犯恶心,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死人,以前作战时,他亲手击毙的敌人也不在少数,可是这次他却觉得很是怪异,很诡异。 他什么也没说,跑到河边去洗手,然后忍不住吐了起来,把不久前吃下去的烤肉都吐完了,洗了把脸,用酒漱了下口。 嘉宁从山坡上走下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季长安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都感觉到一阵心里一阵发寒,他反问她:“你是怎么了?” 嘉宁微愣,道:“你是怪我直接把他们杀了?可是,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们啊,他们都是高手,如果我不开枪的话,我们是逃不过的。就跟你说的战场杀敌是一样的,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你怎么又想不开了?不要有这么多多余的怜悯心好不好?” 季长安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她,摇着头:“不,不,我不是怪你杀了他们,只是……你怎么可以这么淡定?这么无所谓?在开枪打死他们之后还能射死一只鸟跟我在这里烧烤?这么久,提都没提一下?天哪!你的心脏得多强大啊?” 嘉宁一时没法理解季长安的惊诧,“既然他们死了,我们的危险没了,我也是不希望你知道后多添惊扰,本是打算在离开这里之后再告诉你的……” 他有些失控地喊了出了:“不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的问题!问题是你太淡定了!杀了人之后还能这么淡定,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我以为!我以为你离开长安后就会有所不同了!可你还是这么残酷,这叫冷血你知道吗?冷血得让人害怕!” 嘉宁的心房被他的话撼动了一下,顿时感觉有些晕眩,她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嗯,我就是这么个可怕的人。” 季长安发泄完逐渐归于平静,极端的情绪消散,只剩下无尽的诡异感。嘉宁背过身去走到火堆旁坐下,不再言语。 季长安走过去,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起一根火棍,又走到山坡那边,将枯草都聚拢到那些尸体上,与四周裸露的土地分开,然后把火棍掷下,点燃了杂草,焚烧了尸体。 他做完这些回头看时,他们生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地上的物什没了,也不见了嘉宁的身影。季长安不及多想,有些失措,喊了两声:“嘉宁!嘉宁!” 都没有收到回音,他跑到马车那边去找,拨开锦棚的帘子,却见嘉宁在里面坐着,抱着他的狙击枪,他这才心安一些。 她眼眶微红,在暮色下不易看出,只是显然的面无表情,漠然道:“走吧。” 季长安放下帘子,上车来准备驾马,听到背后的她说道:“若是你想返回长安,或独自去往某处,我也不会怨你,马有两匹,正好你我一人一匹。” 他没有出声,挥鞭驾动马匹,蹄声踢踏,车轮碌碌,驶过小河,驶出这片山林野地。 一晌之后,她撩开锦棚侧边的帘子来看,发现他们的方向依旧向南。 静默了许久,驶出了好长一段路,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低沉的一声:“对不起。”她没有应言。 稍晚间的时候,他们出了野地,到了临近的一个叫“洛水”的镇子上,街旁少有灯火,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正准备打烊熄灯,季长安驾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前。他下车来,打开车帘,对她说道:“今夜不赶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他容色冷淡,语调不惊,应是心里还有不顺。嘉宁依旧面无表情,点了下头,戴上披风上的毡帽,弯身出了锦棚,他自然地接过她的手,扶她下车,然后放开。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这家洛水客栈。客栈不大,少有客人,但环境干净别致。掌柜殷勤地招呼他们,把他们当做一对夫妻,他们都不解释,只是在定客房时,季长安要了两间。掌柜都愣了下,也不好多问,就给了他们相邻的两间房。 他们走上楼去,季长安先给她打开了一间房门,说道:“你就住这间吧,今晚在这里将就一晚,好好睡个觉。把门窗关好,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先睡吧。” 她踏进客房,外面的他就要合上门,却被她伸手抵了一下。她扣住了门沿,一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一拽,便将他拽进屋子里。 雕花木门关上,屋内暖黄的烛光明明灭灭,她投入他的怀中,勾住他颈项,四目相对,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第二日,天微明时分,他醒来,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笑了,不想弄醒她,便搂住她继续睡。天彻底放亮时,他睁开眼,床上只有他一人,地上散乱的衣服已被收起放在了床头。他起身看了下,嘉宁正在铜镜前梳妆,她将后面披散的乌发挽了上去,梳到头顶用玉簪结成发髻。 季长安有了解,南珂女子只有在出嫁后才会结这样的发髻。 他披上衣服,走到她身后,她温柔明动的玉容在铜镜中浅笑。这是他印象中她最美的模样。 他接过她手中的另一只簪子,替她插入云髻中:“你真美。” 她笑道:“既然别人已将你我认做夫妻,我不妨扮得真实些。” 季长安轻抚她的肩,道:“迟早你我要成夫妻的,一定。” “就算我是这么个冷血到可怕的人?” “嗯,就算你是这么个冷血的可怕的人,我也能温暖你。” 忆昔白门道 他问她:“你确定你真的想这样吗?” 她已换下了公主盛装,着一身简单的白衣,披上银色夹绒锦袍,尚有泪痕的面容上是由心而生的决然,“我确定,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轻松过。季长安,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摆脱这一切,我选择你,你带我走吧。” 他点头:“好。” 他们暗自从昭明殿内的密道中潜出宫外,远离了那高高宫墙,嘉宁长吁一口气,两人回望一眼,季长安再问:“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她摇头:“不会。” 季长安给她戴上披风上的帽子,握住她的手,与她齐肩走入前方长安城内最繁闹的人群中,长街广陌,车马来往,灯火满街,一城灯火上,一城热闹起。 季长安先找了一辆厚实的锦棚马车,让嘉宁坐在马车内,他道:“我得先去一趟云来客栈,拿一下我的装备包,然后我们就出城,反正银子我已经攒了很多了,我们想去哪儿都行。” 嘉宁笑了:“恩。”她关了马车门,任他驾车前进,就这样安心地将自己交给了这个人。 到了云来客栈外,季长安下了车,叮嘱嘉宁道:“你不用下来,省得被瞧见,我去取一下东西,马上就来,你在这等着奥。” 他进客栈去了,结了房钱,然后跑上了楼,也是一脸的坚毅决然。他直接推门进了房间,展英果然在里面,他跑过去,掏出万朝宗的符令丢到展英面前:“老子不干了!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们万朝宗没有半点关系,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荀韶陵,你看着,我虽然长成这样,但我只是我!我不是万朝宗的人,也不是罗云门的人!我只是我!” 展英莫明:“你不想要神玉了?” 季长安咬牙,坚决道:“我不要了!” “你不想恢复原来的样子了?”展英有些措手不及。 季长安勾唇笑了一下:“是啊,现在这样挺好的。” 展英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就半日不见他态度转变这么大。“你难道也不想回你家乡了吗?” 季长安收拾好他的东西,把装备包和藏起来的狙击枪拿出来扛在肩上,利索地转身往房门走去,对展英摆摆手:“不回去了!” 展英微愕,拿起他还回来的符令,紧紧攥在手里,想了一下,遂开窗召来万朝宗细作,吩咐他们跟踪调查季长安。 季长安飞速地离开了云来客栈,又驾起马车迅速地往城门奔去,他知道可能会有万朝宗或罗云门的细作跟踪他们,而展英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所以他一秒也不敢耽误,带着嘉宁匆匆出了城门,离开了长安。 出城门之时,嘉宁撩开马车帘回望了一眼,她真的觉得心里空了,所有的重压都被抛开,她的心头涌上一种极致的未曾体验过的喜悦,有点像小孩子偷吃了糖之后的窃喜,又像是终于勇敢迈出新的一步时的冲动狂喜,她想快速地投身新的生命里,不再是公主,不再是掌门,只是单纯地去做一些快乐的事。 马不停蹄地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远离长安城城门之后他才敢停下稍作休息,跟嘉宁讨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去哪儿?” 嘉宁浅笑道:“去江南吧,嘉兴或扬州。” 季长安又挥鞭赶起了马车,爽朗地笑道:“好啊!那我们就下江南!去嘉兴好了!我们去开一家酒店!我做老板,你做老板娘!” 嘉宁开了车棚门,坐到他旁边与他同驾,说道:“我又不是卓文君,我可不会当垆卖酒啊,我什么都不会做,你说怎么办?” “那收钱花钱你会吧?你就做这些好了!别的事嘛有我呢!”他拍拍胸膛痛快地说。 嘉宁欣喜地望着他:“好啊!” 两人一路往南而去,嘉宁想到一个问题,认真地问他:“你真的确定……你想这样吗?” 季长安转头看她,伸手刮了下她的脸,道:“当然,我不早说过嘛?我要带你走,现在我的目标终于实现啦!没想到我这转了一大圈,还真能拐走一个公主,真棒!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了。” 看他这自恋的样子,嘉宁玩闹地推了他一下,他差点落下车去,坐好之后一把揽住嘉宁的肩,却突然正色地深望她,道:“嘉宁,你或许忘了,我从幽州追了千里追到长安,只是为了你。” “我没忘,只是不肯相信我会爱上你。”她的目光流转于他的眉眼间,道:“现在我信了。” 莫离将嘉懿劝回宫之后,叮嘱他作常态,不要让人知道嘉宁失踪的事,并且长乐也答应她帮忙在长安城内秘密寻找季长安与嘉宁。这一夜他们几人都没有歇息,嘉懿在韶华宫焦急等待,莫离让暗卫去搜寻季长安的踪影,然后自己在宫中四处寻找嘉宁,确认嘉宁不在宫里之后,天也将近放亮了,她去了罗云门,求见清源长老,向长老秘密禀报了这件事。 并且说出了她的猜测:“公主殿下……应该是跟季长安一起走了……” 清源长老抚须愁道:“这才一夜而已,离儿,还不好下定论吧,殿下不一定就是……或许只是出宫去办某事了,没这个可能吗?” 莫离焦急道:“可是师父,公主殿下将金钗和掌门令牌都留下了!而且是与季长安一并失踪的!殿下平日出宫从未这么没有交代,无论是多么突然的事,她都不会不带我去的!这次却一声不吭……” “不好!真是祸事了!”清源长老听她说掌门令牌都被嘉宁留下了,便明白了这事的严重,长叹了一声,一脸忧色,吩咐道:“离儿你莫慌,如今我们先要确保这事不会泄露,绝不能让人知道公主下落不明,你先回昭明殿去,稳住宫中各方,作一切如常,有人拜见便道公主出宫去行罗云门之事了,总之切记,要保密!你也要当作公主只是在外行事而已!” 莫离叩首领命:“师父!弟子明白!” “那应派人出城去找殿下吧?” 清源长老道:“恩,老夫会先派罗云门细作去找季长安,只道他背叛了罗云门要捉他回来,找到他差不多也有殿下的消息了。我们再等等,若确实了殿下是跟季长安走了……就得去天梓山请成凰师太了。” “是!”莫离拜别长老,回了昭明殿。 嘉宁与季长安的离去对莫离他们来说都太过突然,一向监察严密的罗云门细作们都未有所察觉,一时提供不出什么有用情报。 清源长老召来项天歌,让他在长安城各处搜寻“罗云门叛徒”季长安,这是项天歌始料未及的事,他就听了清源长老之言搜找起来,调动了长安城各处的细作,让他们全城通缉季长安。 因为季长安加入罗云门之后,罗云门的眼线都不怎么盯着他了,所以对于他的行踪没有掌握很多。查了一番,风云堂的眼线称,季长安消失的当天上午曾在风云堂与人打拳并且输了就此退出风云堂,到他日常借宿的云来客栈调查过后,发现他在昨日晚间结了账退了房,并驾马车离开了,具体去向罗云门的细作们尚未有结论。 项天歌晚间去回禀清源长老:“……弟子认为他应是因在风云堂受辱之事而决定离开长安,他本无当细作之心,任性潜逃也是有可能的……”他百思不得解疑,只得这样分析了,亦知这种说法牵强。 项天歌疑惑重重,但他一言解了清源长老与莫离的疑问,就是他说季长安昨晚驾马车离去,便证实了,嘉宁确实是跟季长安走了。 这就到了问题的关键处,嘉宁真的抛下这一切,与季长安私奔了。 可他们掌握的最新情报暂时只是有们出南城门而去了,还没有他们的具体去向。项天歌派了细作出城追查季长安,然而嘉宁和季长安都是隐踪匿迹反细作侦查的高手,他们此去就如同泥牛入海彻底无踪迹。 又查找了几日,清源长老决定向成凰师太求助,她是嘉宁的师父,在这件事上恐怕只有她能做主了。在派谁去天梓山请成凰师太的问题上,清源长老又犯了难。莫离得留在宫中稳定各方,他必须在罗云门代掌门处理门中事物,况且北梁那边时有消息来,只能由他或莫离接收消息,他们若有一方离宫都是不妥的。 探究此事时,莫离道:“师父,弟子觉得,有一人可去天梓山,只是他并非罗云门之人。” “何人?”清源长老问。 莫离跪下拜礼致歉:“还请师父先宽恕莫离情急之下泄露机密之罪。” “诶!离儿,都到这个时候了,老夫怎的还有心与你计较这些,你直管说便是。”清源长老让莫离起来。 莫离道:“当夜弟子去劝阻五殿下出宫时,长孙长乐公子也在,并且知道了公主殿下失踪之事,这几日他也在帮忙寻找。弟子是为劝阻五殿下才说的,无意泄密,请师父莫怪。” “长孙长乐公子?”清源长老凝神道:“他既知此事了,只要他能保密便可,说到他,也的确是去天梓山的最佳人选。” 莫离颌首:“那弟子这就去找长乐公子,请他走这一趟。” 莫离言毕即动身,清源长老却唤住她,道:“离儿不用你去,你还是守在昭明殿中,留意北边的消息。老夫去一趟丞相府便好,想来此事也不能不告知丞相了。” 当晚,清源长老私下去丞相府见长孙青云,将此事俱告之,长孙青云本就在为沈画音留书出走之事烦忧,又得知嘉宁在同夜也失踪了,更加心焦,当即命长乐赶往天梓山去请他母亲成凰师太回长安来 局尽天将晓 “父皇!”嘉宁失色大喊,眼看着那纸张的灰烬落到她面前,就有如被人推下了万丈深渊。 而推她的人还是她一直最敬重最信任的父皇。 南成帝屏息吸气,保持龙颜不惊,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瘫坐在地的嘉宁,这是他这么些年难得有帝王之气的时刻,此刻他终于不用藏不用隐了,就如同秦凤歌所言,嘉宁将他逼到了这个地步,他就不会再忍了。 “嘉宁,平身吧。”嘉宁心神动荡,眼里有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却依然嘴角含笑,伸手扶长女起身,宛然慈父模样,可这模样在金色龙袍的映衬下就添了几分虚伪。 嘉宁双眼泪湿,定定地望着南成帝,还不死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啊父皇?”其答案她完全了然于心。 南成帝道:“嘉宁,罗云门对朝中百官的监视已够严密了,严密到让朝臣无不惶恐,可知这样多损人心?多不利于政事?如今,朝臣有颇多非议啊。你又要将矛头指向你的皇弟了?嘉宁啊,这罗云门缘何这般容不得人?” 嘉宁一怔,目眦尽裂一般,“父皇是说我利用罗云门对付嘉胤?父皇啊,证据都呈到父皇面前了,父皇不愿认,也不愿信嘉宁之言吗?还是……有意偏私嘉胤?” 南成帝有些心虚,转瞬即逝,用强硬的态度辨道:“嘉宁,不是父皇偏心嘉胤,父皇知道你想帮嘉懿,可是嘉胤也是你皇弟啊,为何你非要如此对他?你身为长姐,又是罗云门掌门,怎能如此厚此薄彼呢?你知不知这会让宫廷动乱?你非要将朕的前堂后宫都搅得不能安宁吗?” 嘉宁心里犹如肝胆俱裂般得疼,她终于看清了,这就是她的父皇,这才是南成帝真正的心意,在他眼里,她这个罗云门掌门还有整个罗云门,都是朝堂安定的威胁啊,甚至为了掩饰他的私心,他都可以找出这个理由来驳斥她。 嘉宁再次跪下,道:“嘉宁任罗云门掌门未有尽责,让父皇多忧,实属罪过,但父皇,罗云门无罪啊,百年来,罗云门督君监政都只为护卫南珂安定,万事求全,不敢有差错,一切秉公,无论是哪任掌门都绝不敢利用职权谋私,嘉宁掌管罗云门不力自认有过,可嘉宁对天起誓,我从不敢擅用罗云门谋作私图,彻查嘉胤之事,也是绝对秉公,且证据确凿,而父皇焚毁证言,无视嘉胤之过……又将罗云门法令置于何地?” “放肆!嘉宁!你这是在问责于朕吗?朕这样做自然有朕的考量,岂容你猜疑?”南成帝怒了,对嘉宁怒喝。 嘉宁强撑着,僵直身体,逼着自己把这一切都弄明白:“若是猜疑错了就可以猜,但若猜对了才是不应该吧……嘉宁是想直问父皇一句,父皇是真的想立嘉胤为储吗?” 一切坦白,南成帝也不再隐晦了,他道:“是的!嘉胤是长子,立他也是应当!嘉宁,朕知道你是想朕立嘉懿……” 他准备好就嘉懿之事而与嘉宁争辩一番,而嘉宁却直接打断他,慨然地问他:“那为了让嘉胤得到储位父皇就可以漠视法度助嘉胤为乱朝庭了吗?父皇!你不想立嘉懿,就这样帮扶嘉胤吗?父皇你可是一国之君啊!朝堂安定与储位归属到底孰重孰轻!” 南成帝气得发抖,指着嘉宁道:“嘉宁你好大胆!竟敢如此诘责朕?朕无有纵容嘉胤!嘉胤也未曾犯下这等过错!嘉宁你勿要再诬陷你皇弟了!罗云门的清朝令查来查去,连你二皇弟都要查!还要查谁!是不是迟早要查到朕头上啊!” 嘉宁叩首:“嘉宁不敢!父皇请息怒!” 她起身,对着南成帝的背影,声声含悲,有如心成死灰之感,“父皇,那谭老先生之死呢?” 南成帝怔了一下,转身,咬牙问她:“谭老先生是自杀!又何须问朕?嘉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嘉宁望着南成帝,回道:“父皇,谭老先生自杀的当日曾来御书房见驾,尔后就去了昭明殿,对嘉宁说他要走了,并表明他是支持嘉懿的,恐怕,他的意愿也向父皇表达过吧……只是拂逆了父皇的意向,所以,他死在了最该死的时候……” “嘉宁!”南成帝恼怒道:“你这是在怀疑父皇逼死了谭老先生吗?” 她未置可否,只是说:“谭老先生是饮父皇所赐之酒而亡的,且在死前焚了一本《明君集》……” “可那酒中的毒药不是只有他会配吗?好放肆啊你!这是真查到朕头上来了啊!”南成帝气得发抖,几乎身形不稳,勉强地保持冷静与嘉宁对峙。 嘉宁道:“可谭老先生是儒学大家,恪尽礼法,若真无父皇的意思,他断不会在御赐之酒中掺毒自尽,然而他却这样做了……” 南成帝不语了,他定定地望着一处,不是在看嘉宁,也不是在看什么,就那样木然了,他不想再强辩,这是他作为九五之尊最后的尊严。 嘉宁再次跪倒,亦无言,眼中泪光闪烁,三拜南成帝后,起身走向殿外。 “嘉宁……”南成帝唤住她,并没有与她相对,问她:“你就是不肯相信父皇没有做……是不是?” 嘉宁回头望他,道:“嘉宁信过,但嘉宁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走出了御书房,步步维艰,心神俱伤,一个人走在秋凉的夜空下,走出御书房前的甬道后,她看到前方有人在等。 “嘉宁……”季长安凝眉,轻轻唤道。 她走向季长安,与他相对而立,在他面前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流得肆无忌惮,她抽噎着道:“我这才发现,我的父皇是多么得忌惮罗云门,我一直以为我做罗云门掌门是为国尽忠,却成了父皇眼里的威胁,在父皇眼里罗云门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父皇不愿立嘉懿,他要立嘉胤,他不愿立嘉懿,而且而且,嘉懿也不愿争储……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么久以来我就是个笑话!他们都不在乎,只有我在乎……母后的遗命啊,我是完不成了……” 嘉宁对他痛诉肝肠,将自己的迷茫伤心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季长安抬起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埋进自己的胸膛哭泣,怜惜地抱住她,亲吻她的头发:“没事的,嘉宁,没事……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只能去面对,其实你早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意看穿而已……” “不!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既然所有人都不在乎,我又为什么要强求?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公主还是掌门我都不愿做了!”所有积压已久的情绪都爆发而出,是深深的绝望与无力催发了她内心的叛逆。 她不住地摇头:“对!我不要这样了!不!我已经不想再做无畏的争斗了!我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呢?”她猛然地惊醒一般,这个问题扪心而出。 季长安愣愣地望着她,喉咙却好像被人掐住了似的,良久之后,才艰难地开口:“是,你当然可以为自己活一回……” 季长安进宫来找嘉宁时与莫离碰了面,莫离知道只有季长安能够安抚嘉宁,所以退到另外一条路上,让他们可以独处,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们过来,她去看了一下,那条路上无有人影,想必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走了,莫离就领着公主仪仗回昭明殿。 莫离多次来殿外,都不见有嘉宁在殿中的迹象,待到夜间,她再次执灯来,问在门口侍候的流苏:“殿下回来了吗?” 流苏答:“没有,殿门一直紧闭着,殿中应是无人。” 莫离几乎在殿外守了一夜,直到收到暗卫的情报,说嘉懿欲在夜间出宫,据他们所查,是嘉懿与沈画音相约私奔,莫离诧然,连忙找嘉宁禀报情况,一时情急闯进了内殿,却见内殿中果真无人,而玉案上,放着嘉宁的孔雀金钗与罗云门掌门令牌。 莫离一时大骇,先将金钗与令牌收了起来,然后急忙去韶华宫欲阻止嘉懿。 嘉懿是皇子,就算暗卫知道他的意图也不敢加以阻拦,只能先向上禀告,待莫离知道这个消息时,已近三更之时,她得知嘉懿正暗自潜往南宫门的方向,便领了暗卫紧急去追。 嘉懿避开了宫门守卫,躲过了宫廷内巡防的御林军,翻出了宫墙,南宫门的不远处,有长乐的马车在等。 他如约地出现在马车前,长乐让他快上车,将送他前往南城门去与沈画音碰面。 “五殿下!且慢!”在嘉懿上车之前,莫离赶到了,飞身落到他们面前。 嘉懿与长乐一惊,长乐先反应过来,把嘉懿往马车上推:“嘉懿你先走!你快走啊!画音还在等你!” 他拦住莫离:“莫离!你就放嘉懿走吧!” 莫离直接一把推开他,毫不留情,阻拦在嘉懿面前,急道:“五殿下!你万万不可私逃啊!殿下你若是就这样离公主殿下而去,就不怕公主伤心吗?殿下怎能如此辜负公主的一番苦心!” “莫离姐姐……”嘉懿也开始犹豫起来,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前面的皇宫里有他的皇姐,后面的城门外是沈画音在等,他知道今夜他终是要失去一人了。 莫离再劝道:“殿下真的能这么狠心背弃公主吗?公主殿下为殿下你谋划这么多年,费尽苦心,你就这么轻易地背她而去?那先皇后的遗愿呢?殿下也可以不顾吗?究竟这家国大业在你们眼里算何物啊?为了一己私心就能完全摒弃吗?” 其实她不光是在问嘉懿,这话她也想问问嘉宁。 “可是莫离姐姐,我也不能负了画音啊……”嘉懿垂首道。 莫离望了他一眼,叩首道:“请五殿下回宫!切莫意气用事!不然必引大祸!” 长乐见嘉懿有些动摇了,忙推他:“嘉懿你直管走,我来应付他们!” 嘉懿心一横就将转身,莫离一咬牙,脱口而出:“公主殿下不见了!” “什么?”嘉懿与长乐都停住了。 莫离对嘉懿道:“五殿下,莫离说的是真的!公主殿下已然下落不明,若是殿下你这时再离宫,真的会招至大祸!” “怎么会这样?皇姐为何……”嘉懿失神道。 莫离漠然道:“这得问殿下你了。” “皇姐是被我气到了?”嘉懿神情惶惶。 莫离不加置言,再叩首:“请五殿下回宫!” 长乐还欲多言,莫离转头直视他:“长孙长乐!若是此紧要关头,你还是只顾私情而不顾大义,那你实在不是值得我交心之人!你我这一生一世再无可能!” 三更已过,黎明将至,长乐的马车驶到了南城门外,沈画音扑过来喊道:“嘉懿哥哥!” 然而马车上只有长乐而无嘉懿的身影。 她的喜悦瞬间化为满面落寞。长乐神情抑郁,低沉道:“他不会来了,他选择留下。” 沈画音望了一眼长安城城门,眼中带泪,苦笑了一下,便潇洒地转身上马,飞驰而去,消失在微明的天幕下。 黑白仍如旧 台下嚷声一片,大有还没跟季长安动手就要私下动起手来的势头,季长安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心中得意更甚。 “我加八千两!直接给长安大侠翻个倍,不知长安大侠可敢接战?”一个平静而响亮的声音在台下的人群中响起。 季长安随口就道:“怎么不敢?这一下就得一万六千……”不羁的言语间,目光自然落到挑战的人身上,随之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和他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两相对望,一个笑容阴冷,一个神色愣怔。 季长安原想自己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可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这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当初费尽艰辛逃离北梁,却在半年后,还是被逮到了? “展英……”季长安无声地张了张下嘴,周围吵闹的人潮都被他忽略,他只是看着台下的展英,觉得整个拳台都在打转。 展英仰头望着他,向前走去,其他人被他的出价吓到,自动给他让出道来。他走上了台,扔掉玄色外衣,与季长安对视,“那好,这一万六千两,我也不是随便出的,我们就来赌,要是你赢了,我把这笔悬名金留下,若是你输了,自此离开风云堂,永远不得再登这拳台,如何?” 季长安开口,回了一个字:“好。” 这场豪赌就这这样定下了,两人相对抱拳一礼,开始过招。 展英的出现,让他疑惑间也忽然有了种宿命之感,展英代表的是他想逃离的事物,是这样一个让他心寒的象征。 他与展英对决,不单是过招还是在跟自己想要逃离的一切搏斗,所以,最终他输了。 一场恶斗到最后,季长安不敌展英,被展英一拳击中心口,差点吐出血来,已成败局,场下唏嘘一片。 裁判宣判结果之前,展英向季长安逼近一步,掌风击去,击碎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他的面容俱显,不那不是他的面容,是荀韶陵的,展英看在眼里的是荀韶陵的样子。 或许对展英来说,这张脸对他来说才是印象最深的,这才是他护卫了十年之久的北梁太子荀韶陵,至于那个高居皇位的北梁新皇,他似乎已经不是很认识了。 看到这张脸,想到上官天元,想到将他远调到南珂的荀韶陵,展英这才意识到,其实荀韶陵与季长安互换了身体面目全非之后,就是真的面目全非了。 季长安自然不知展英所想,他正遭受着展英带给他的挫败和耻辱。裁判宣判了结果,“长安大侠”终是完败了,台下一片哗然。 “好,你赢了。”季长安从铁索上挺直身来,走下台,到悬名墙上扯下自己的名牌砸到地上,走出风云堂。 展英随后就跟着他出了风云堂,走出一段路,伸手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让季长安不得不停下。 季长安坦然地转过身来,与他对面而立:“从幽州跑到长安?累不累?说吧,你们想怎么样?是要杀我还是要把我抓到幽州去?” 展英神色淡漠,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去你住的客栈吧,是云来客栈和字号房吧?” 季长安打开他的手,道:“别跟我炫耀你们万朝宗情报有多准!” “那走吧。已经被我逮到了,你就别想耍什么花样了,这长安城我还挺熟悉的呢。我可是找了你好久啊,今日难得重逢,就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吧。”展英推着他往前走去。 到了云来客栈,他们进了季长安长期包下的客房,季长安首先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展英回道:“我们派人追你到长安都被你甩掉了,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陛下几乎放弃你了,然而,前些日子,我们得到了长安的情报,说你在长安,当了风云堂的拳手,当了五皇子和长孙公子的师父,还和昭明公主有了私情,甚至于,入了罗云门成了细作,都没错吧?” 季长安不由得大惊:“是谁?”若是只是一般的万朝宗埋在长安的细作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还有这些内情,所以向万朝宗透露这些的定是常与他接触的人,甚至很可能是罗云门的人。 他问:“是秦凤歌对不对?” 展英看了他一眼,自然给不了季长安准确的答案:“什么秦凤歌?我不知道。至于是谁,恐怕只有她自己和陛下清楚,你就不用问我了,我无可奉告。” “那你说吧?你们打算对我怎样?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你们想杀我那就快动手吧。”季长安背过身去,暗暗咬牙,他故作轻松,似是无意地摸上了一旁的装备包,想从里面掏手枪出来自卫。 展英却笑道:“长安有很多我们的人不错,但是此刻我的确是独自一人在你眼前。我们不想杀你,也不想抓你去幽州,我们是想用你。” “什么?用我?”季长安惊问。 展英道:“是的,陛下说你现在既与昭明公主有私情又入了罗云门,刚好可以做我们的卧底,所以就派我来长安找你,收你进万朝宗。” 听他如此信心十足的语气,季长安不服:“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转投万朝宗,帮你们对付嘉宁对付罗云门的!” “不,你一定会答应的。因为,这个。”展英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季长安。“你别忘了这样东西还在北梁,你就不想要了吗?你不是说这是你战友用生命换来的吗?你不是想通过这个离开这里吗?” 白纸一摊开,那块上古神玉的纹路投入他的眼底,他的瞳孔放大,纹丝不动地立着,盯着这件他做梦都想找回的东西。 这一段时间,他决心为了嘉宁留在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觉得再回到幽州城去跟万朝宗抢这块神玉,成功的机率太渺茫了,并不代表他完全不想回现代了,毕竟他的战场他的战友他的家人还有他熟悉的一切都在那里,他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而这一场穿越只是时光的错位,他也希望能够恢复正常啊…… 展英望着他,道:“陛下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并不需你杀昭明公主,如今你和她不是情投意合嘛?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以情谋事乱昭明公主之心,能够让她与罗云门脱离关系不再掌权就好。这总不难吧?陛下承诺,只要你做万朝宗的细作,只要你把这样一个任务完成好了,就会将那块神玉还给你,任你去留。” “你觉得呢?你愿意吗?” 问完这个问题,他们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季长安痛苦地开口:“好。” 嘉宁到圣崇门前亲迎南成帝回宫,龙驾近至眼前,她端庄地跪下行礼,南成帝见了她,一如往常面色祥和,道:“嘉宁,快平身,就你一个来迎朕,真是有心了。” 嘉禾抬眼看他,这一眼却有恍如隔世之感,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化,父皇,龙袍,銮驾,华盖,一切都在她眼前笼上了迷雾,她拨不开,直到这迷雾将她也笼罩,让她失了方向,她再逃不过。 事情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嘉宁随驾去了御书房,南成帝屏退了宫人,问她有何事启奏,嘉宁将木槿的一纸供词奉上。 南成帝因为狩猎而疲惫,眼睛有些花了,靠到烛灯下查阅纸上的字。嘉宁在他身旁跪下,将苏嘉胤的罪状一一列举,尽量做到语音不惊,缓缓呈禀:“有细作证言为证,二皇弟嘉胤,勾结朝臣暗中结党,纵容臣下贪污互贿……” 南成帝背对着嘉宁,他的脸色已骤改,涣散的目光在纸上打转,耳边有嘉宁的铿锵陈情声,似是声声威胁他的皇威,他合了下眼,不能言语,直到嘉宁说完,叩首请他准许罗云门启动清朝令彻查苏嘉胤,他都未置一言。 嘉宁叩拜后抬头,望着南成帝如高山般沉稳的背影,看着她的父皇,徐徐抬起握那张供词的手,将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点燃…… 他手一松,沐火的纸片顷刻间化为灰烬 未肯告君知 他撑在玉案上,凝望着她,一双含笑的眼睛闪动柔光。她与他对视,道:“把手从我头上拿开。”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似是嫌弃,实则只是羞怯。 季长安吐了下舌,把手指从她紧蹙不展的眉间移开,还不老实地在她侧脸上滑了一下,才放下来。 嘉宁心潮稍有漾动,扭头不与他对视,而柳眉已然舒展,面有桃色,微微垂首道:“我说把手从我头上拿开不是说放到我手上……” 季长安“收回来”的那只手就大大方方地覆在她的手背上,听她此言还不放开,反而将她的手握住拉到面前,吻了下她的手背,挑逗她对她眨眨眼,她没有挣脱。 他们就这样说了一些话,季长安把她哄笑了,嘉宁的心情好不容易才不似先前那般阴郁,这也是他们之间好难得的轻松时刻。 季长安说他重返罗云门见清源长老的事,清源长老知道了当日长明殿发生的事,又知是嘉宁同意他回去的,却说他不是很愿意再收季长安入罗云门,长老还道:“或许当初公主殿下是对的,你就是不适合当细作,都怪老夫执念了一回。” 当时季长安问:“为什么?我怎么不适合当细作了?我身手好,我智商高,我反应快,我……” 他将这些话复述给嘉宁听的时候,嘉宁露出了与清源长老听过之后一样的无语表情,打断他道:“你能不能把这一大串自夸的话省略了直接告诉我长老是怎么回答你的?” 季长安意犹未尽一般,最后道:“长老叹气说,因为我心里有牵挂,所以我是成不了一个优秀的细作的。” 嘉宁疑惑道:“长老所言也对,当细作要心狠要无所顾忌,这是必需的……可长老说你有牵挂,你有何牵挂?” “这还用问吗?”季长安握住她的双手,上身靠近她,在她耳边坏笑着柔声道:“你呗。” 嘉宁心头一颤,上身往后仰拉开和他的距离,怪嗔道:“你又在调戏我!” 季长安却正色道:“反正无论如何,嘉宁,我心里都是有你的,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怎么对你,无论你在什么处境,我的心意不变。或许我一直用游戏人间的态度面对这个对我来说很陌生的世界,可是我能认真地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 “嘉宁,无论前途如何,我都是你的选择之一,你永远不要怕没有后路,因为有我。” 季长安离开昭明殿时,莫离刚好进来见嘉宁,两人在门口擦肩而过,季长安对莫离眨眨眼,莫离瞪他一眼,却并不惊讶他在此出现。 莫离看到嘉宁神情温和似有喜色,心中稍安,给嘉宁行完礼。 嘉宁起身望着莫离,深吸一口气,道:“莫离,有什么坏消息你就直管告诉我吧,不用怕我承受不住而先让他来哄我开心。” “殿下……”莫离回头瞥了眼季长安远去的背影,“是他告诉殿下的?” 嘉宁道:“不,我有感觉的。” “说吧,是什么事?”嘉宁问道。 莫离看着嘉宁,向前进了一步,低头说道:“殿下,今日早间莫离去给师父请安时,听师父说,有细作得到情报,称……谭老先生在自杀的当天总共单独见过三个人,一个是五殿下,一个是殿下你……” “还有一个是谁?”嘉宁隐隐不安,听莫离此言,就是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测会成真。 莫离回道:“在来昭明殿见殿下之前,谭老先生去见了……陛下……” 果然啊,又是一大噩耗,这一切终于还是往她最不愿意去想的方向发展了。 嘉宁如鲠在喉,不能言语,失神了半晌:“怎么会……” 莫离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当日陛下赏赐了谭老先生一壶美酒。” 她的言下之意,敏锐的嘉宁立即领会,但她怎么能这么轻易接受:“只是赏了一壶酒,这也没什么啊,谭老先生好琼浆,父皇赏一壶酒以作恩赐,这又有何不妥?” 莫离上前握住嘉宁有些颤抖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可是,殿下,谭老先生就是喝那壶酒才身亡的。” 即使嘉宁已经不罚嘉懿禁足思过了,在这些日子里,嘉懿依旧不曾踏出宫门,他现在太需要一个人静静,毕竟有那么多迷茫的事情,有那么多不愿接受的事情。 这天,许久不见的长乐进宫了,来韶华宫找他,是为了给他送一封信,是沈画音给他的信,很短的信,寥寥几句话。 她在信中写道:“嘉懿哥哥,虽然不甘心,但我也无可奈何只能选择放弃了。长安不好玩,我要走了,我想到外面去游历,见识见识我南珂的大好河山,若你愿意同行,今夜三更之时南城门外见。” 嘉懿阅完愕然,“她要走?” 长乐道:“她已经准备好一切了,就等你跟她走。” 嘉懿的心被这封信猛然一击,他只是觉得突然,觉得更加迷茫,不知如何应答,但他很明白,他不愿意失去画音。 长乐看他这样,就知道他还有所顾及,劝道:“反正你又不想当储君,不想蹚争储这趟浑水,何不就此离开呢?跟画音去走天涯,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过潇洒的日子。”少年的心思总是这么美好,经不住豪情浪漫的引诱,习惯性地把一切往最美好的境界想。 嘉懿心底是有这种冲动的,他未尝不想远离这一切长安纷扰?“可是,皇姐……皇姐若是知道,定会生气的,会让皇姐很伤心的……” 长乐也顾念着这一点,拍了下他的肩,道:“反正我就只跟你说一点,画音可是下定决心了,她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回头了,你若是不跟她走,今后就再无缘与她见面了,你可想好了,是要留在这皇宫内做困在牢笼里的小皇子,还是跟心上人远走天涯做一回自由人,都取决于你。而且,你怕皇姐伤心,就不怕画音伤心吗?” “皇姐终会原谅你的,但画音就不会了。” 嘉懿的目光环视了一遍这宫苑深深,想着画音,心一横,便道:“好!我跟画音走!” 暮色低垂之时,出宫祭天狩猎之后,南成帝的御驾回宫,在进圣崇门之前,昭明殿的莫离就得了消息,立即告知嘉宁,嘉宁即可赶往圣崇门,欲出面迎接南成帝。 出昭明殿前,莫离恰好收到北边来的唐剑一常例回报。在路上,嘉宁问道:“青龙的回报上说什么了?有什么变故吗?” 莫离低声回道:“没有什么变故,青龙只是禀告了一些那边的情况,说沈大人与卫大人配合得很好,基本上把北梁朝堂分裂成我们愿意看到的局面了,朱雀在后宫也很得势,虽然魏太后因为周锦瑟之事对她似有猜疑,还有上官天元也对她处处提防,但荀韶陵盛宠犹在。更可喜的是,上官天元与荀韶陵明显生了嫌隙了,荀韶陵不再似从前那般对上官天元言听计从,两人已经开始互相提防,就连身边护卫展英也被荀韶陵调走了,看来荀韶陵是容不得身边有万朝宗之人了。” 嘉宁浅笑了一下,道:“恩,很好。” 莫离由衷道:“可,诶,虽知是我们的人在步步推动,但还是觉得这师徒二人分裂得似乎太快了些,二十多年的师徒啊,上官天元还为荀韶陵以性命作保,如今却弄成这样,他们的同盟关系是不是太脆弱了?” 嘉宁目视前方,道:“有何奇怪的?二十多年的师徒又怎样?若是荀韶陵没有登帝位,那他们二人定然永远同心同德牢不可分,但一朝及帝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同了,万朝宗行的是督君监政之职,在一定程度上与帝位是对立的,万朝宗的权越大皇权就越受威胁,荀韶陵以为万朝宗开始监察他了,他又怎能不忌惮?故而在君王身边埋眼线是细作机构与君王相容的大忌,我们偏偏让上官天元犯了这个大忌,他们之间怎能不生嫌隙?” 嘉宁后来的话莫离就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垂头沉默了片刻,待嘉宁语音落下之,她抬头望了嘉宁一眼,眼中满是顿悟后的惊异,滞愣地开口:“殿下……罗云门行的也是督君监政之职啊 错向山中立看棋 木槿抬头望了望地牢的墙壁,木然地摇头道:“不用了,莫离,我已不愿出去再见天光,或死或囚禁,就都在这地牢内了结吧。” 莫离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守卫一句:“看好了她……别让她自杀了……” 守卫颌首:“遵命!” 莫离离开了地宫,她没有直接从密道回昭明殿去,而是上了地面,绕了一段路,独自在深夜寂静的皇宫内走着,慢慢地走向昭明殿,心中思虑万千。 进了昭明殿,她见主殿的灯还是亮着的,便进去了。 嘉宁早已了卸妆,却尚未就寝,一人在内殿中,披散长发围着锦袍席地坐在玉案前翻看罗云门的情报,闻外殿有动静,便出声问道:“可是莫离回来了?” 莫离僵了一下,直到嘉宁又问:“莫离是你吗?”她才有回应:“是,殿下。” 莫离走进去,在嘉宁面前跪下行礼毕,嘉宁让她坐在玉案对面。莫离拿出那张供词,呈给嘉宁:“殿下,木槿已经将她知道的都招了,这是她的供词……” “这么快就完事了?”嘉宁赞道:“我就知莫离你办事最得力。” 她打开供词来看,默念着:“……嘉胤果然是早有图谋,竟与这么多朝庭大臣有来往……哼!曹广春的事都跟他有牵扯?这曹广春果然贪了修通天祭台的银子,还掩饰得那么好,竟让我罗云门都没查出他来……如今想来,当时去搜证的有秦凤歌,季长安说得没错,必是她动了手脚,还说只是有私情,她明明是嘉胤派到我身边来的!瑾贵妃为嘉胤也做了不少打算啊……” 说着这些,嘉宁脸上显然有喜色,毕竟这一举抓到了苏嘉胤的罪证,这下苏嘉胤又怎会对她构成威胁?还如何与嘉懿争储? “待我明日将这份供词呈给父皇,嘉胤也算是折腾到头了。”阅完供词,嘉宁说道,轻松畅快。 而莫离却蹙眉不展,忧虑地望着嘉宁,欲言又止:“殿下……” 嘉宁见莫离如此神情,心情忽变,忙问道:“怎么了?莫离你是不是还知道了什么?” 莫离点了下头,缓缓开口道:“殿下,木槿还有一句证言,且她已用性命担保那是真的,只是那实在不能写在纸上……” “什么证言?”嘉宁问。 莫离顿了下,回道:“木槿说,二皇子之所以敢做这些,是因为有……陛下的支持……” 嘉宁面色骤改,大惊道:“什么!” “她是说……陛下一直偏向二皇子,暗中帮扶二皇子,为他在朝堂上培植势力,是想立二皇子……为储……”莫离道。 “就是说,朝堂上结党之事还有曹广春等人贪污之事……其实父皇都是知道的?而且他还支持?”嘉宁咬牙道。“为了帮扶嘉胤,父皇竟任朝臣为乱?不顾朝堂是否安稳?” 莫离有些意外嘉宁先想的是这些,她道:“应该是吧……” 这是比嘉懿上次拂逆她更重的打击,嘉宁再次受到强烈的刺激,崩溃之感猛然袭来,她心怒火横生,一下爆发起来,将玉案推翻了,倒在地上。 莫离忙来扶她,也满心伤痛,“殿下!请勿动怒,殿下!” 嘉宁从地上跌跌撞撞地起身来,散发下,脸色煞白,失神的眼眸望向外面,自顾自道:“我也想过,父皇或许是偏向嘉胤的,我也想过父皇可能有立嘉胤之心,但我未曾想,原来他已拿定主意,不会立嘉懿,而是一心要立嘉胤!甚至不惜帮他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如此!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莫离劝道:“殿下,且先别多想了,这或许是陛下受二皇子和瑾贵妃蒙蔽了呢?他们母子觊觎储位,瑾贵妃也是手段的,定是她从中作梗,左右了陛下的决策……定是这样!”说着这话,她只是为了稍微宽慰嘉宁之心,其实她自己都不是很相信。 嘉宁听完她的话,扑过来拉住莫离的手,如拉的是一根救命稻草,她在潜意识里逼着自己相信莫离的话,再三向她确认:“对,一定是这样的!父皇断不会为了嘉胤而任朝臣谋私!父皇是明君他自有明眼!父皇向来仁心治国,以家国为重!父皇定然是受蒙蔽了!” “是的。殿下且稍安,不能自乱阵脚,此事还待定不是吗?”嘉宁的心意莫离太了解了,她若是一时想自欺,莫离也任她自欺,只等她彻底明白过来。而现在她受的打击太大,莫离不想她多添愁思,且先安抚下来。 “殿下不若先歇息吧,待明日再将这纸供词呈给陛下,让陛下定夺,那样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嘉宁点点头,向床榻走去:“好,先不慌,我明日一早就去见父皇,与父皇说此事。” 莫离想了下:“可是陛下明日不是要去祭天狩猎吗?恐怕等晚上才会回宫,殿下还是待陛下回宫吧。” “恩,祭天是大事,不能耽误……就这样,莫离你注意着,等明日父皇一回宫就提醒我去见驾。哦,对了,明日嘉胤会随驾同行吗?” “不会。据莫离所知,陛下明日不带任何皇嗣,只有文武百官同行。” “那好,那明日我一定要在嘉胤之前见父皇,不然恐他已知事情败露抢先到父皇那去辩解。” “是。”莫离见嘉宁恢复了冷静思谋,稍微安心些,服侍她上塌睡下,给她的榻前香炉内添了些安眠的檀香,吹熄了灯,告退了。 在入睡前,嘉宁忆起,之前与清源长老商议离间上官天元和荀韶陵之时,清源长老不知是叹是感:“殿下只当明白,古今帝王心才最难测,却也最好琢磨。” 嘉宁只是还不愿去猜测去琢磨南成帝的“帝王之心”,一直都不愿意,所以这成了她的盲区。若是真猜了也不难猜透,可是猜透之后呢?恐是让她心寒,再无安宁,所以在这一点上,她的确是在以逃避的方式应对的。 有几人能懂她的心?恐怕她自己都不能明白自己。 木槿被罗云门所救的消息连夜传到了长明殿。苏嘉胤闻言,惊梦而起,如大难临头,连忙去找秦凤歌商议,秦凤歌还算镇定,没有慌乱,只劝他不要乱。秦凤歌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她都知道了就让她知道吧,反正无论如何,陛下会护着你的,顶多也就算是跟她挑明了,从此从暗斗转为明争。” “可是明争怎么可能争得过她!嘉宁皇姐可是罗云门掌门!只恐父皇会顾忌她势大,到时候皇姐一指控我,父皇定然也不会明着偏帮与我,没准就由皇姐处置我了!这可怎么办?父皇向来忌惮罗云门……”苏嘉胤依旧慌神,把自己往绝处想。 秦凤歌冷面道:“那是以前,如今陛下定不会再忍让她了,尤其是这件事,她要指控你查你,就等于是在逼陛下,陛下断然不会由她!” “为何?”苏嘉胤不理解。 秦凤歌道:“你想啊,到这程度了,任她打垮你,就是给陛下一记重创,你别忘了,我曾说过,陛下也是我们的同盟,既为同盟,互相扶持,唇齿相依,若你垮了,还有哪位皇子能与昭明公主抗衡?陛下不就只能将储位传位五皇子了吗?那可是陛下最不愿做的!陛下想对付罗云门想对付长孙家,可不会就这样为他们扶一位储君,岂不是合了他们的意?所以,你放心,你垮不了,苏嘉宁要逼陛下,只会把陛下逼急,陛下一急,可不会管顾那么多了,到时候什么都摆到明面上来,苏嘉宁不一定会赢,我们也不一定就会输 通精此有门 木槿柳眉微蹙,微微抿唇,“那公公,木槿在这里等候殿下得空可行?贵妃娘娘的话紧要,木槿不敢怠慢。” 江公公稍稍思索一下,点头道:“也好,那请姑娘在廊下稍坐,等殿下得空,咱家来传姑娘进去?” “如此甚好,多谢公公。”木槿叙完礼,就到长明殿侧的长廊内坐下等候,见江公公去往别处了,她站起身来,阴晦的目光盯着正殿紧闭的门。 玉影婷婷,独自在廊下立了许久,她还是不见那门有什么动静。木槿眼观庭内无人,便抱起锦盒,快步往正殿走去,放轻脚步走到殿门边,意图偷听里面的情况。 却不想,她刚站住脚,不及片刻,面前的门猛然打开,一只星云镖直直向她打来,她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好在殿门旁的苏嘉胤一见是她,连忙手疾眼快地拽了她一把,才让她没有中镖,也没有暴露武功。 苏嘉胤将她拉到怀里,锦盒落到地上,她惊魂未定,苏嘉胤没有放开她,而是向殿里发镖的人解释道:“额……这是木槿,不是偷听的细作,你请稍安。” 秦凤歌冷如霜雪的眸子瞥了苏嘉胤和木槿一眼,将他们的关系一眼看透,没有言语。 “吓到了吧木槿?你勿要怕,刚才以为是谁在外面窃听呢,不想是你。你怎么会在门外?”苏嘉胤扶稳木槿,木槿放开他退后一步。 她幽怨地看了苏嘉胤一眼:“殿下,木槿可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想来见殿下,来给殿下送这件木槿亲手所做的锦袍,谁料想差点中了镖,这长明殿恐怕今后木槿是来不得了。” 她蹲下来拾起锦盒,赌气地说道,目光触到秦凤歌,顿生怒气。 苏嘉胤不以为然:“怎会来不得了?是误会,误会。这锦袍做得甚是精美,木槿你真是有心了。”他接过锦盒夸赞道。 “木槿,这是凤歌,方才并非有意伤你。” 木槿拿正眼瞧了秦凤歌一眼,见她生得甚是美艳动人且神情倨傲,便心中暗生恨意,假装笑道:“这位便是殿下新纳的侍妾?”她语带嘲讽,惹得凤歌颇为不悦,上前故作拘礼,躬身道:“那木槿就见过娘娘……” “啪!”木槿的话还未说完,就挨了一耳光,秦凤歌愠怒地斥责她:“大胆奴婢,我与殿下说话哪有你多嘴的份,还敢擅入长明殿?还不快滚出去!” “你!”木槿气急了,她以为苏嘉胤会护着她一些,就欲与秦凤歌算账,不想站在两人间的苏嘉胤也被这一耳光震住了,缓过神后却伸手拦住了木槿,道:“木槿不得无礼。”他不但不气秦凤歌掌掴木槿,甚至对她有几分谦恭之色。 木槿难以置信地瞪着苏嘉胤,她还是不肯信苏嘉胤会这样对待她,怒火上涌,要扑上去还击秦凤歌,然而她都还未碰到秦凤歌,就被苏嘉胤一掌推开,差点跌倒在地。 “木槿!别再闹了!你先出去吧!”苏嘉胤喝道。 木槿如再中晴天霹雳,一双明眸中片刻间噙满泪水,她怔怔地望了望苏嘉胤,掩面跑了出去。 她一走,苏嘉胤急问秦凤歌动怒缘由,秦凤歌说了几句话。 他惊诧不已,“她果真是罗云门细作?怎么会?木槿在母妃身边两年了,我与她也情义互通……” “恐怕不只是情义互通,还有私相授受吧?苏嘉胤你可别傻了,我一听她的步调一看她的眼神就知她是细作无疑,只不过她是个失败的细作,一吃起醋来就不会隐藏了,所以我才故意激怒她,她现在应是恨绝你了。” “可是为什么要让她恨绝我?”苏嘉胤镇静下来,问道。 秦凤歌道:“先别问了,快去追你的小美人吧,试试她便知我言真假了。” “如何试?” 秦凤歌早已想好,极速地将主意交代给他,他便去了。 木槿已经出了长明殿,哭着往前跑。 苏嘉胤追出来,但在宫道另一端还有其他几个宫人,他暂时没有发声,直到顷刻后宫人们都不见了,他才唤道:“木槿,等等!” 木槿忽闻他的声音,驻了足,回身望他,噙满眼泪的眸子里原先是怨恨,看到他之后便成了不解,她不是有什么想问他,只是在转身看到他平淡如常的面容时,突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不或许是自己一直认识他,但把他误认为另外一个人了,其实他只是二皇子苏嘉胤,而不是与自己暗中相交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且许自己名分的那个男子。 从刚才他维护秦凤歌而任她受辱时,她便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所以当他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追出来时,她不吵也不闹。 苏嘉胤到她面前,道:“木槿,方才你真是胡闹了,你怎能对凤歌动起手来呢?怎么说她也是本皇子的侍妾,名正言顺的,你一个宫女,以下犯上,岂不太无道理?你就别气了,凤歌就是脾气大点,我都能受得,你如何受不得?木槿啊,你亦知我待你之心,可不能恃宠而骄啊。” 木槿简直不敢确信自己听到的这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不是幻听,这么无情的话他竟能说得如此自然?她的眼泪一下止住,用硬气的那一面来掩饰自己的伤心,冷笑道:“恃宠而骄?木槿岂敢?至于殿下之心……我本来以为我是的确知晓的,可如今看来,原来我从来不知你真心。” 苏嘉胤有些恼怒道:“什么叫不知?你又在说气话了。木槿别这样!我都已经哄过你了,你就别使小性子了。凤歌不但是我的侍妾,她的出身也很不一般,把她就在我身边,对我争取储位可是有很大的好处,你切莫添乱了。” 木槿一直盯着他,听他说这话,充满恨意的心一横,眼中的泪水蒸腾消散,只留下不易察觉的决然。“她的出身特别?难道她不也是宫女出身吗?”她质问道:“殿下,我已经跟你两年了,你总言我的身份不够尊荣,不能明面上纳我入殿,可是?她就可以吗?凭什么她就可以?她的身份?她身份若是真的尊贵怎会当一宫女?” “木槿!凤歌她不只是一宫女,还师从峨眉派,更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她父亲是朝堂上的六品长史……”苏嘉胤道。 木槿被他彻底激怒,失声道:“六品长史?哼!长史之女就了不起了?我还是尚书之女呢!” “木槿放肆!不得胡言!” 木槿一咬牙,道:“我没有胡言!我是说真的!我的亲生父亲就是当朝三品礼部尚书穆秋!我是出自穆家!” “什么?那你……那你怎么会……”苏嘉胤惊道,其实心里亦有了答案。 果然不出秦凤歌所料,木槿终究是抵不过嫉妒心和痴心,向苏嘉胤坦白:“是因为,我从小就入了罗云门!我是罗云门的细作!昭明公主安排我监察殿下与娘娘!但是我从未做过不利于殿下的事!我待殿下真心真意,这两年见,为了殿下,近乎背叛了罗云门背叛了公主!还冒着被公主发现之罪!可殿下你是怎么待我的!相交两年,殿下如今却为了一个贱人弃木槿如敝履!殿下何负于我?” 苏嘉胤哑然了一晌,把自己的怒气都压在心底,转而作深情状,怔忪地问道:“你果真没有帮皇姐做有害我的事?也从未曾将我的秘密告知皇姐?” 木槿道:“当然!不然殿下如今怎得安生?殿下与贵妃娘娘将多少心里事都与木槿说过,可木槿从未泄露过!” 苏嘉胤看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就抿唇眼眶微润,抱住了木槿,道:“我真是对不起你木槿,是我有负与你!竟不知你对我的情义如此深厚!我苏嘉胤发誓,今生必不再负你!”他哄她道:“你不要多想,我待凤歌好,不过是在利用她,我与你相知相交之情岂是她可比的?你是知道的,就连我的妃子们,我亦无真心,只有你一人为特殊……” 他一番情意绵绵的话语让她信服了,他承诺不过几日就将秦凤歌弄出宫去,并让皇上做主准他纳木槿为侧妃,这样木槿就不用再受罗云门控制而可以与他相守。 终是因为这一点痴念,木槿相信了。 把她哄走后,苏嘉胤冷着脸回到长明殿,对秦凤歌道:“你说得没错,她果然是罗云门细作!我用你交代的方式一激,她就说出来了!哼!真是可恶!我竟让这贱人监视了两年之久!” 秦凤歌道:“她知道不少你的事吧?可留不得她了。” “恩……她暂时被我稳住了,我今夜就会设法结果了她以除后患。”他阴狠地说道。 晚间木槿收到苏嘉胤的信,言他已有主意帮她脱离罗云门恢复尚书之女的身份,邀她夜间无人时到御花园后的御河边相见,她去了,等不过未几,却有数位蒙面人持利刃从宫墙后蹿出对她痛下杀手,她这才明白苏嘉胤的狠心。 她独自一人,又在皇宫偏僻之地,难以应敌,命悬一线之时,有数位罗云门暗卫从另外一堵宫墙后蹿出来救她,情势陡转,那些杀手死的死逃的逃,她得救了,未来得及庆幸便被暗卫们拿下,擒去见莫离了。 已拼坐隐躁心捐 走出长明殿,嘉宁一直未有言语,有些失神。被她忽略在一旁的季长安伸手触了下她紧蹙的眉头,低头与她近距离对视一眼,他勾唇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嘉宁心潮一漾,却依旧愁眉不展,神色冷肃:“很奇怪……父皇怎么就那么及时地出现在长明殿了呢?还那般动怒?” 季长安目视前方的天幕,道:“这可能只有你父皇知道了。” 嘉宁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猜想和他一样,垂着面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可能……是父皇恰好经过长明殿吧……或许是听说长明殿有人交手恐嘉胤有失……” 这样说着,她心里却越来越乱,也觉得自己可笑,便不说了。 季长安倒是笑道:“恩,公主殿下分析得很对!你们皇家真是姐弟和睦父子情深!” 听着他这轻嘲的话语,嘉宁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还装无辜:“怎么了嘛?我这么支持你,你还不高兴?” 嘉宁道:“支持我?你还不如直接说我自欺。” 季长安笑得更欢:“很好嘛,你知道就好!” 后面的莫离实在郁闷,看着季长安这样,一路都没个好脸色,很想训斥他的无礼,又奈何嘉宁并不介意,她也为嘉宁担心,这下又重新信任季长安,谁知道嘉宁会不会又被伤心?毕竟这个季长安…… 走出一段路,季长安问:“你把秦凤歌许给你二皇弟不只是为了撇开她吧?” 这下嘉宁笑了出来,不过是冷笑,她故意道:“我是为了羞辱她,好了吧?” “听起来不像你会干的事啊。就算她亲过我,你要吃醋也不至于这样报复吧?”他想了想,摇头道。 这自恋的话果然惹来嘉宁的一个白眼:“吃醋?我吃什么醋?我是不会吃醋的。”她肯定道:“不过有人会吃醋倒是真的。” “什么意思?谁啊?”季长安摸不着头脑。 “你自是不知……”嘉宁停下,回身看向莫离,两人默契的目光相接,她笑问:“莫离知我心否?” 莫离脸上浮现一丝明朗的笑意,颌首道:“莫离明白。” 季长乐瞅瞅她们俩,调侃道:“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我倒是要吃醋了。” 莫离始终不给他好脸,嘉宁看向他:“今后自有分晓。” “你就不能给我剧透一下吗?”季长安急了。 嘉宁道:“你已不是罗云门之人,毋问罗云门之事。” 季长安脸耷拉下来:“嘉宁,能别闹了吗?我都做出这么大的贡献了,还不让我重回罗云门,啊,卸磨杀驴啊?掌门,做人不能这么无情啊。” 嘉宁看他这没正经的样子,比了个手刀架在他脖子上,威吓他道:“就你这没规没矩暗潜皇宫的罪,就够你死十回了,要是我真无情,何须等到“卸磨”?你早就人头落地了……” 季长安笑意满满的眼睛与她在咫尺间对视,依旧轻佻,一把握住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那也就表示有情咯?”嘉宁懵了一下,抽出手:“休得无礼!” 他笑笑,往后退着,故意做了个叩礼的样子,边退边道:“请掌门准许我重返罗云门!”才正经了不到半秒,便又任性道:“一二三!不说话就等于同意啦!我这就去罗云门找师父要回玉牌!” 季长安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轻狂不羁的身影消失在灯火明灭的宫道上。 嘉宁继续往昭明殿走,莫离跟随着她,心里有话,却又不敢轻言,就沉默着。 嘉宁回过神来,想起正事,对莫离道:“莫离,什么时候去找一下木槿吧。” 莫离了然:“遵命。” 次日子夜时分,莫离捧着一个小金丝暖炉独立于广仁宫后墙的一棵枯死的槐树下,等了片刻,月影下显现一道曼妙的人影。 两人相对,拱手一礼,木槿问道:“莫离,殿下有何指令让你传达于我吗?” 莫离打量她一眼,道:“没什么具体指令,殿下是让我来问问你,最近有什么发现吗?瑾贵妃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木槿低下头,面色平静地回道:“木槿惭愧,未有什么有用的发现……”她顿了下:“只是偶闻瑾贵妃对公主殿下有些怨言,在举动上倒无什么明显异常,广仁宫一切正常。” 莫离靠近她一步,又问:“那二皇子呢?” 木槿轻轻咬唇,回道:“二皇子只是隔天来广仁宫请安一回,并不长时间逗留,故而木槿少有接触二皇子,据木槿观察二皇子亦无异常。” 莫离无声地冷笑,道:“木槿,公主殿下将你安排在广仁宫已有两年了,你可是从未为殿下带来什么有用情报啊。” 听莫离质疑自己,木槿难免心虚,面上依旧淡然,道:“是,木槿惭愧,监察不力,有负公主殿下。” “有负殿下是真,但监察不力恐怕是假吧?是不力还是不想出力?”木槿在受令监察瑾贵妃和二皇子之时,何曾不是在罗云门的监视下?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不知她对苏嘉胤的那点心思莫离和嘉宁早就清楚了。 木槿一惊:“莫离你这是何意?我怎么不想出力?我已经尽心尽力了,只是瑾贵妃和二皇子实在无有异动而已,而且罗云门的细作不得沾上夺嫡的事,就算我想为公主弄出些可用的情报,也不能有意针对瑾贵妃和二皇子吧?”她终不是嘴拙之人,欲以此言堵莫离的嘴。 莫离斜了她一眼,逼近她一步,警告她道:“好大胆啊你,竟然擅提夺嫡?你这是在说公主殿下有意找二皇子的茬打压二皇子吗?” 木槿咬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料想公主殿下也绝无此意,所以所有事情我都秉公从规,只行监察之事,绝不敢从中作梗,以损罗云门清名。” 与木槿说到这些,莫离心里也自然地开始思量罗云门、昭明公主及储位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道:“木槿,你最好还记得你是罗云门的细作!” “木槿从不敢忘!”恐怕她从来没忘过的不是细作的身份而是细作的伪装之术。 “你说二皇子并无异常?那昭明殿的宫女多次与二皇子私会这件事也不算异常吗?为何你从来没发现?还让公主殿下亲自查到?”莫离质问她。 虽然今日已有所耳闻,但她还未曾向二皇子确认过,听莫离一说,木槿顿时心生怒气,又有些畏惧,毕竟莫离是指责在先。她道:“什么?我……我的确是未曾发现啊,是我无能,可我绝无刻意隐瞒之心!” 莫离道:“你尚知自己无能便好!那名宫女是殿下的近侍,居然与二皇子私下暧昧,多次潜入长明殿与二皇子暗交!殿下知道后震怒了,但耐不过二皇子请求,只得暂饶她,还同意将她赐给二皇子做侍妾!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若那名宫女只是与二皇子有私情也罢,只是又怀疑她是二皇子安插在公主身边的眼线,想让你注意一些,查实一下,她到底是只有私情还是在为二皇子做事。” 木槿目露寒光,愤懑之情极甚,颌首道:“我明白了,请回禀殿下,木槿会尽心查的。” “你能尽心最好。”莫离说完,身姿一展便跃上了宫墙,远离广仁宫,回昭明殿去向嘉宁复命。 蕉阴分韵罢 注意到嘉宁与莫离动作,秦凤歌心里稍安些,庆幸自己没有直接把那封手书偷走,而是将其中大致内容用纸笔誊了一遍,带到长明殿来给苏嘉胤看过之后,就让苏嘉胤烧掉了,就这样才没有留下证据。 谨慎如此,如此心细如尘,她就更想不通了,自己怎么还是被嘉宁逮到了呢? 嘉宁从正座上下来,走到秦凤歌面前,勾唇冷笑,“看来你是真的不适合当宫女。”接着微微弯身,伸手勾起她尖尖的下巴,稍微用力捏了下,居高临下地与她目光相触,秦凤歌尽力掩藏自己眼中的恨意,嘉宁的目光寒厉如刀,一下一下地剜着她的玉容,好似能将她刺穿。虽只有一瞬的目光对峙,秦凤歌却还是被嘉宁的气势震住了。 嘉宁凑到她耳边,接着低声说了句:“也真的不适合当细作。” 秦凤歌心里一颤,挺直的身子抖了一下。嘉宁再扫了她一眼,放开了手。之后较长的一段时刻里,秦凤歌的心绪始终难以平静。 嘉宁直起身来,将目光转向苏嘉胤,笑容中多了分玩味:“嘉胤,你很中意凤歌是吧?” 嘉胤点头,回道:“是的……皇姐,嘉胤对凤歌真心喜爱。” 秦凤歌猜出嘉宁要做什么了,她紧紧咬牙,水袖下玉指绞在一起,垂下眼眸,听嘉宁说道:“那皇姐就将这个宫女赐给你可好?” 到了这个地步,苏嘉胤也没有办法了,他只能用接受来自圆其说:“好,多谢皇姐。” “凤歌服侍皇姐也有些时日了,甚得我心……”她试探地望着苏嘉胤的眼睛,道:“你也不能轻贱了她,就让她做你的第三个侍妾吧,如何?” 苏嘉胤看了下秦凤歌,她的脸色变得僵硬铁青,太过明显,掩盖都掩盖不住,他有些犹豫了,最终却只能颌首,跪下拜谢:“甚好,多谢皇姐……” 苏嘉胤的话还未说完,殿门前传来雷霆一喝:“不可!” 听到这个声音,满堂俱惊,紧接着祁公公的声音通传道:“陛下驾临长明殿!” 眼见着南成帝拂袖走进来,嘉宁连忙引众人接驾行礼。南成帝立于堂前,颇有愠色的目光一一扫过下面跪着的嘉宁,嘉胤还有秦凤歌,眉头紧皱,几乎拧成一团,震怒之色未消,显得有些异常,并未有让他们平身,好不容易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脸色缓和一些,目光落到嘉宁身上,道:“嘉宁,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何朕一来就听到你在赐宫女给嘉胤?而且就一宫女,怎能做皇子的侍妾,如此随意,太失礼了!” 听南成帝阻拦,秦凤歌心里稍微轻松一点。 跪在最前面的嘉宁,拜首道:“回禀父皇,嘉宁偶然得知二皇弟对我昭明殿的宫女凤歌青眼有加,时常与之……私会,这方是大失礼节,嘉宁想与其责备,不如成人之美,直接将凤歌赐给二皇弟做侍妾。” 南成帝本是想来化解嘉胤的危机,谁想来晚了这么一会儿,嘉胤已经找了这么个理由应付嘉宁了,此时这已被嘉宁认定,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了,他是万万不愿让秦凤歌给嘉胤做侍妾的,即使是名义上的也不行,他深知这对秦凤歌来说是多么大的屈辱。 “不可……嘉宁,不可……”南成帝道。 嘉宁很是慷慨,再拜道:“父皇,二皇弟真心喜欢凤歌,请父皇成全,若是能让二皇弟遂愿,嘉宁这个做皇姐的,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然,若还是让凤歌待在我身边,她定不能心服,此事传出去也不好,有损皇家体面,若嘉胤不能将凤歌名正言顺地纳了,那只能将凤歌逐出宫去了……还请父皇网开一面,成全良缘!” 季长安在门外旁观这一切,心里暗叹,嘉宁真是好演技啊,这看起来是一副多么温馨的场面啊,做姐姐的这么为弟弟着想,竭力想促成一段良缘,可是,呵呵,却是各有心思。嘉宁是想把秦凤歌撇开,苏嘉胤是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至于南成帝…… 嘉宁如此请求,他还能再否决吗?再否决就要露破绽了。南成帝沉吟良久,“好,好吧。那便如此。” 秦凤歌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了南成帝一眼,眼中的光彩瞬间暗淡下来。 感觉到秦凤歌的目光,南成帝有些羞愧难堪。 既已敲定,堂下众人谢恩,南成帝满怀心事地离去。嘉宁也走了,她心中也多了一些疑惑。 他们离开时,秦凤歌才注意到跟在嘉宁后面的那个太监原来是季长安,这下她就明白了,原来季长安没有离宫,而是在暗中监视她,她还记得季长安有那样叫“望远镜”的东西…… 所有人退散,苏嘉胤与秦凤歌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独处。秦凤歌突然暴怒,脸色狰狞,一把将面前的案几掀翻,咬牙切齿地吼:“苏嘉宁!你辱我太甚!” “还有季长安……好啊,季长安!你这次是真的惹怒我了,等着吧!你的好日子结束了。”她自顾自地念着,目光游离失神却透着狠辣。 苏嘉胤问了嘉宁也一直想问的问题:“方才……父皇为何为那般动怒?他明明知道这只是在应付皇姐啊?” 秦凤歌甩身看向他,怒气上涌,伸手抽了他一耳光:“因为我也是公主!因为我也是你皇姐!” 这是周锦瑟的头七,宫中的哀乐至子时未休,锦绣宫主殿的灯烛还未燃尽,光亮微弱。 如意执灯走进来,望着端坐在茶案前的未央,未央也看到了她。 未央的目光躲闪了一下,问道:“如意?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就寝?” 如意直视着她,走过来:“你不也没睡吗?为什么呢?” 未央低下头,她在如意面前真的不大会伪装,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是周锦瑟的头七……我……有些不安,故而难以入眠。” 如意没有坐下,直立在她面前,眼里似有隐忍的挣扎,“是啊,今天是她的头七,荀韶陵在玉棂宫亲自为她守灵……就不会来锦绣宫了……锦葵也去了玉棂宫守灵……今夜……锦绣宫安稳了,多好的一夜啊……” 听她如此说,未央就明白如意已经知道她的意图了,拉住如意的手,眼眶微红:“如意……对不起……” 如意抽开手,道:“你想逃就逃吧,你想丢下我就丢下我吧,这是你的选择,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只是对不起罗云门而已。” “我……可是我真的不能这样了,我当不好细作的,我是个不合格的细作,我没法完成这些残忍的任务……”她诉说道。 如意面色稍霁,眼中的冰冷消散了,深吸一口气:“你只管离开便是,何须跟我解释?我不想听……只希望你能够不后悔。” 未央浑身无力地瘫坐下来,不再看如意,迷茫的目光流连在茶案上。 她们两厢沉默,既然各自心意已坦白,如意便执灯离去,走到殿门前,欲推门,忽听闻外面传来王公公的通传声:“皇上驾临锦绣宫!” 如意动作一顿,回身看向骇然失色的未央,拧起了眉头,决然道:“莫慌,给他一剂迷药便好。” “如意……”未央没想到如意竟愿助她。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稳住了心绪,把握好分寸,与如意一起推门走出殿外接驾。 她们在殿门口跪下:“臣妾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多日不见的荀韶陵摇摇晃晃地向她靠近,他身上的酒气扑鼻,王公公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他将王公公推开,到了未央眼前,未央抬头望他。他双眼如笼罩了水雾一般迷濛,神色萎靡,没有着龙袍,而是一身丧服,九五之尊没有了威严的神采。 荀韶陵伸手扶未央起身,未央起身了,他却直接跌坐在台阶上,宫人们慌乱地来扶他,他推开他们,“退下!都退下!” 王公公只好引宫人们退出锦绣宫,如意也退到了暗中守望。 未央在荀韶陵旁边坐下,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做温婉状,问:“陛下,今夜不是要给锦妃妹妹守灵吗?” 他并没意识回答她的疑问,此时他的傲然彻底崩塌,眼眶发红,他的悲哀也与常人无异,转头看她,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会这样?她怎么就这样去了呢?朕是不会怪她骗朕的……” 他将自己的真心话对她说出:“锦妃,锦妃,是因朕而死啊,朕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也是别人安排在朕身边的……可她明明一点都不像骗朕……她怀了朕的孩子啊……” “陛下,请节哀,保重龙体要紧啊。”未央抚慰他。 迷醉中,他凝视着她,费力地想拨开眼前的迷雾看清她的面容,与未央四目相对,间隔咫尺,“你不会也在骗朕吧?” 涧草山花一刹那 晚间,锦葵暗自去了万朝宗,进太极阁求见上官天元。 荀韶陵一从行宫回到皇宫,便听闻了周锦瑟上吊自尽之事,还未来得及赶到玉棂宫去见她遗容,就有御医禀告言周锦瑟已有身孕,她这一死是一尸两命,荀韶陵震惊悲绝,尔后这双重的噩耗传到魏太后耳中,魏太后差点晕死过去。 荀韶陵立即命人详查周锦瑟的死因,怎么看她的自杀都实在是太突然太没有道理,直到搜查之人在周锦瑟的寝殿里搜出万朝宗的符令,并且薛承上报周锦瑟上吊的白天上官天元曾擅自进入内宫,他才大概明白了,顿时雷霆大惊,对上官天元失望至极。即使上官天元主动上表向他解释周锦瑟之事的内情,并澄清不是他逼死周锦瑟,也无济于事了,毕竟他也曾是万朝宗之人,他深知万朝宗,亦知上官天元城府之深,况且爱妃之丧龙子之亡确实太过沉重,让他受的打击太大了。 上官天元也明白,荀韶陵虽然给他的批复是相信他确未逼迫周锦瑟亦无安插细作监视天子之心,但荀韶陵终究是疑他了,只是碍于师徒情分未有道破,这么些天的拒而不见就是证明。在内宫齐鸣哀乐昼夜不息之时,上官天元在太极阁更加内心煎忧不得宁神。 锦葵此时来求见,上官天元准见,她一进太极阁就在上官天元面前噗通跪下,长拜哭道:“长老,请为我姐姐伸冤,她是被人杀害的!” 上官天元诧然,他不是没有想过有这个可能,只是未曾料锦葵说得如此肯定:“你怎知道的?有何明证?” 锦葵回道:“姐姐亡故之前,曾见过阑妃,告知阑妃她已身怀龙子,阑妃后来回到锦绣宫便神色郁郁近乎说得上是悲绝,一度昏迷,就在当晚,锦葵无意间听到她和宫女如意似在跟一个男子说话,待锦葵入寝殿欲撞破他们之时,虽不见那男子身影,可阑妃与如意主仆二人面有泪色,阑妃还瘫坐在地,实在异常,锦葵由此起疑……却未曾想,当夜姐姐就吊死在玉棂宫……长老,姐姐正得皇宠又身怀龙子,何以自杀?锦葵深知姐姐的性格,就算她畏惧万朝宗追责与她,她都断然不会以自杀脱罪的!她向来要强,岂有那般容易妥协?长老,阑妃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锦葵猜想就是她让人去杀我姐姐,然后弄成我姐姐自杀的样子!她何其歹毒啊!望长老明察!” 上官天元沉思道:“锦葵,你确定你听到了男声?” 锦葵泪流满面,咬牙点头:“我确定!” “如此看来,阑妃果然有细作之嫌,那与她见面的恐怕是她在宫里的同门,她忌惮锦妃身怀龙子会让她失去陛下的宠爱和亲信,所以让同门去杀害锦妃,并将罪过牵连到万朝宗,一是可以保她地位好让她行细作之事,二是可以挑拨陛下与万朝宗的关系让陛下猜忌于老夫……” “是的!”锦葵有些激动,她完全认同上官天元的看法。 上官天元白眉紧蹙,沉默思量,有些犹豫,道:“可这毕竟只是猜测……你又没有找到明证……” 锦葵顿然叩拜,语气坚决,道:“长老!锦葵当夜所闻就是明证啊!锦葵敢以性命保证,阑妃定然是南珂奸细!只待锦葵再查,必然会查出证据,揪出她的同谋!” 上官天元道:“老夫并非不信你之言,只是碍于没有明证,这才是最苦恼的。老夫派你们姐妹二人去监察阑妃,就是早已怀疑她了,可是,证据,证据!没有证据,陛下岂会信?” “长老!锦葵必当全力以赴找到证据,但是此一时,我们也不能姑息她啊!”锦葵道。 上官天元目中显露精芒,微微颌首,道:“哼!老夫绝不会姑息那妖女!” 他想就算暂时没有明证,但未央的奸细之嫌已经确实了,若是直接去跟荀韶陵说,又恐万朝宗一时查不出什么,落得跟上次查卫如深一样的结果,反而失信圣听。上官天元是一定要对付未央的,于是他有了一个借助外力对付未央的计策。 上官天元向锦葵交代过后,锦葵就去了鸾凤宫,求见魏太后,并向魏太后袒露自己的出身,她也是出于周家,与周锦瑟是亲生姐妹。她并没有提到这是上官天元的主意,只是声泪俱下地向魏太后诉说周锦瑟的惨死真相,让魏太后知道这确实不是上官天元之过,而是未央谋害,将那晚所闻又向魏太后详言。 魏太后本就在为周锦瑟之死悲痛欲绝,又见周锦瑟亲妹周锦葵,得知了那般残忍的内情,她震怒万分。作为后宫之主,无论未央是不是南珂细作,她都无法容忍未央有迫害后妃之嫌,更何况周锦瑟还是她的同宗至亲,从此魏太后对未央有了切齿之恨,誓要未央不得安生。 日暮时分,季长安伏在韶华宫主宫的宫顶,眼前架着他的望远镜,望着一道白影翩跹而至,随着她的靠近,他的眼睛从镜前离开,不再趴着了,坐了起来,握望远镜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头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落在他面前的嘉宁。 嘉宁在他旁边坐下,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她问:“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他就是不移开目光,回道:“其实你穿白衣服最美你知道吗?刚才看着你落到我面前,我就想起第一次见你……”他笑笑。 “……在霏云阁?”嘉宁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有些不好意思。 季长安知道她想到什么了,对她坏笑,摇摇头:“不是,是在幽州城外,那夜,你追杀荀韶陵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摔到你们面前,我还以为你们是在拍戏呢……” “又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嘉宁怪嗔道。 季长安靠近她一些,继续道:“总之,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虽然戴着斗笠,但那时我就觉得你好美啊,一身白衣,拿着剑,有点小龙女的味道……” 嘉宁看看他,故意装凶来掩饰自己的羞涩,修长的的手掌比出一个手刀抵在他脖子上,威胁道:“办正事!若是你查案的本事不及你花言巧语的本事,本公主不用剑也能解决了你。” 看她这样,季长安倒不怕反而觉得可爱,邪魅挑逗的目光掠过她近在咫尺的容颜,低头吻了下她的手背:“好,办正事。” 嘉宁手一颤,像被针蛰了一下似的,立即收回了手。季长安伏下身来,继续用望远镜观望长明殿的方向,两人一时都沉默无言,前方落霞如火坠落天际,她风吹发扬,面带柔光。 过了一晌,或是无聊了,嘉宁低眼看看季长安的侧脸,开口问道:“……那个……小龙女是谁啊?” 季长安笑出声来,回答道:“杨过的姑姑。” “额……杨过是什么人?” 他答:“小龙女的徒弟。” “啊?”嘉宁越听越不懂:“又是姑姑又是徒弟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最后确定了答案,道:“他们是情侣。”他就是故意逗她。 这真是她听说过的最乱的关系,嘉宁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只是问:“小龙女很美是吧?” 季长安抬头瞥她一下,点头:“是啊,她很美……” “但她已经有杨过了,你失望了是不是?”嘉宁打趣他。 季长安噗嗤大笑,“哈哈,对,好失望啊,没机会了嘛,就只好将就将就来找你啦。” 嘉宁脸色一冷,伸手一推,差点将他推下宫顶。 两人难得轻松地闹了一通,嘉宁看着旁边的侧殿,不由得又神思凝重起来,问道:“嘉懿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在怪我?” 听她这语气,季长安就心疼,“哪有?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知道自己误会了你也特别不好受,只是……他还一直犟着,不想当皇储,希望你能改变主意不要强迫他了……” “你也觉得我是在逼他是不是?”嘉宁问,“可我都不知道是谁在逼我……” 季长安道:“好啦,嘉宁,嘉懿心思单纯,他不愿意参与复杂的斗争,而且在他这个年龄,正是开始有主见的时候,你要是太过强硬,他反倒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不如慢慢来。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吵着不愿意读书整天想着辍学去做一名流浪歌手,结果被我爸拽回来直接送进部队,现在想想我爸的决定的确是对的,但我也不后悔为了自己的那个有些愚蠢的梦想斗争过啊……”他说着,想到嘉宁可能听不懂,就不说自己了,劝道:“你有你的选择,他有他的选择,若是意愿不合,那你也没办法啊。” 嘉宁听着,摇头,打断他的话:“不,我从来没得选择。” 季长安的话似乎戳到嘉宁的痛楚了,或让她意识到了什么。他起身望着她,她与他对视道:“的确啊,出身我没得选,前程我也没得选,恐怕到后来嫁人我也没得选……我一出身就是罗云门掌门了,然后就遵守着师父的意愿,母后的意愿,还有舅舅的意愿……当掌门,当细作,帮嘉懿夺嫡,这些都是我生来就必须要做的事,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嘉宁不觉间有了些崩溃的情绪。 季长安静静地注视着她,听她倾诉真心话,他问:“那……你愿意吗?” 嘉宁转头与他目光相接,她道:“我不愿意。” “嘉宁……”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心,原来她一直不快乐。 季长安张开臂弯揽她入怀,他问:“那你真正愿意拥有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靠在他的肩上,她内心沉静下来,多了许多柔情:“其实……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幻想的,以前就想过,如果不生在皇家,我愿意当民间的一个寻常女子,哪怕为过日子而奔忙着也是安稳……然后嫁一个如意郎君……”她说着不觉地浅笑起来。 他觉得这是他听过的她说的最真实的话,也是最动听的话,他没想到,嘉宁也是有小女子的心怀的,如此质朴真实。他笑着问:“然后呢?” 可能此时的心情和气氛的确是太温柔了,让她有了更多沉醉的情愫,她埋下脸,入迷地微笑,道:“然后,开一家店铺,最好是在江南,开个茶铺或开个酒馆,跟卓文君一样,做个当垆卖酒的老板娘也不错……” 她望向残阳如血的前方,似在憧憬什么,季长安看到她的眼睛在发亮,美得不可方物。她低吟道:“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我应该可以过这样的日子吧,如果不生在皇家……” 长空下的一片宫宇金顶映射着霞光,这座她母后长孙皇后生前所居的宫殿投入她眼中,她的话语突然顿住,似乎一惊,推开了季长安,有些自责地自言自语:“我在说什么呢?我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简直妄想,我竟然想不生在皇家,我可是公主……” 季长安心中唏嘘,面具下的剑眉蹙起,“嘉宁,向往自由不是罪,你又何必自苦?” “不……”嘉宁转头躲避季长安的眼睛,她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我不能这样,我怎么能这样?竟然想逃避?我是绝对不能逃避的!” 他们两人都沉默了,各自坐着,嘉宁又恢复了目光含冰面色如水的自持模样,季长安看了她一会儿,也无奈地转过头去,继续用望远镜探看长明殿。 他打破沉默,转移话题问:“你透给秦凤歌什么假情报?” 嘉宁低眼,回道:“我让莫离透给她,谭老先生那日来昭明殿给我留了一封手书,写的是朝中受教于他的大臣名单,而且他已经跟这些大臣联系好了,他们都愿意助嘉懿……此刻,秦凤歌应该已经把这封手书偷到手了……” “哦?她比你想的还更快呢……”季长安在望远镜里看到了秦凤歌的身影。 “她已经得手了?”嘉宁拿过望远镜,架在自己眼前观望起来,她也看到了,长明殿的后墙宫道上,秦凤歌快步行进,与迎面而来的宫人们分开,等宫人们走远,四周彻底无人之时,她立即起身一跃从后墙翻了进去。 嘉宁移开望远镜,还给季长安,目露寒光:“她果然有鬼。” 季长安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吧?我就说她是你二皇弟派到你身边的吧?” 嘉宁轻笑点头,看向他:“好,你是对的。” 季长安自嘲道:“能被昭明公主殿下肯定一次也真是不容易啊。” 嘉宁起身,“或许你一直是对的。”她踏在韶华宫的主宫宫脊上,往前走着,离他而去,季长安坐在原处,看着她走到宫脊的另一端,轻盈的身影停留在凤凰雕饰上,回过了身,与他对视,笑颜明动,而眸色清冷,微微抬开双臂,水袖在风中摆动,如同一只白色蛱蝶,她就那样看着他笑,然后往后仰倒,瞬间坠了下去。 季长安大惊,叫着:“嘉宁!”他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一时间跟傻了一样,连忙跑到那一端去往下望,却见嘉宁安然无恙地立在平地上,昂首对他一笑,有些调皮,他心顿时放了下来,长吁一口气。 他也下去了,追上了嘉宁:“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就那样跳楼了呢……” 嘉宁道:“我怎会那么想不开?捉弄你罢了,你刚才那一声叫可是惊动了全韶华宫的人啊,至于吗?” 季长安无奈地指指她:“啊啊,嘉宁你也学坏了奥?” “那又怎样?你不是老说让我有点幽默感不要老板着张脸吗?”嘉宁道。 他们两人一转头,看到面前已经站了一群宫人,季长安的那一声叫惊动了他们,他们出来一看,却看到他们的公主殿下……霎时间,他们都愣了,慌慌张张地跪下行礼。 嘉宁让他们平身,尔后,看了眼侧殿紧闭的门,对韶华宫的主管太监陈公公吩咐道:“开门,放五殿下出来,惩戒结束了,恢复他自由。” 雁行非假翼 锦绣宫内,面无血色的未央依在美人靠里把玩那只被人从御河里捞出来的花灯。天色渐晚,如意在寝殿里挑起明黄的火烛,走过来问道:“要不要先梳妆?” 未央道:“算了,今晚他不会来了,梳了妆,也是白等一场。” 殿外有宫女伺候,怕被人听见,如意做给她整理披风的样子,凑到她耳边说:“已经近十天了,我们不用做点什么吗?” 未央气若游丝:“不用,顺其自然,现在锦绣宫内外都布满了万朝宗的眼线,我们做什么都会让他起疑,你只需保证青龙不靠近锦绣宫就是了。” 如意道:“我已经设法提醒过他了。” 魏太后调来服侍未央的宫女锦葵进殿来奉茶,主仆两人恢复常态,未央随意地与如意说着话,大多是在说进宫之前的闺中生活,有一搭没一搭的,两人聊着聊着都有了怀念之情,就好像那些事真的是她们的经历一样。 “今晚他不会来了。” “是的,奴婢听说,陛下今晚翻了宋美人的牌子。娘娘,要不奴婢先伺候你就寝吧……” …… “娘娘,陛下都已经半个月没进过锦绣宫了,你就不急……” “没有半个月,是十四天……” …… “三岁那年,一个高僧到家里给我算命,说我命中注定一生富贵,非宫门皇城不得入,所以父亲就把我养在深闺,从小到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由一个老宫女伺候到大,说这样可保命数,可我总在想我的命数是什么呢?就是入宫为妃吗?由这一道院墙直接一顶轿子抬进另一堵宫墙?我实在不解……幼时,母亲常常跟我说只愿我长大了嫁一寻常人家,能与称心的夫婿举案齐眉互相扶持共度一生,千万不要如她一般,嫁进官家,父亲虽是待她极好,但家中姨娘们有哪个是让她省心的呢?二姨娘入门之时,我还小,她是出身书香府邸为人温和,待我很好,母亲先前与她也是相处融洽,可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母亲暗地里有多少心酸……” “母亲去得早,她的心愿终是落空了,父亲与姨娘执意将我送进宫里……这最后,我嫁的是这世上最称心的夫婿了,却是在这皇宫内,众多姐妹,他要雨露均沾,我明白的……” “娘娘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真的不委屈,我知道我已经得到最好的了,那是别人都没有的,我不但嫁了最优秀的夫君,还得了一位知音,这是最重要的……” …… 安延殿内,荀韶陵退去了众宫人,他坐在玉案前翻阅奏折。锦葵在一旁模仿复述未央与如意的对话,他不由得听得分了心,朱笔停在半空中,一滴朱墨滴下,如同那日从她肩头落在这玉案上的血滴。 锦葵说完了,静立在一旁,他问:“就这些?” 锦葵答:“是的。” 他问:“她们说的你都核实了吗?有没有可疑之处?” 锦葵答:“回禀陛下,奴婢已经核实过了,并没有可疑之处。” 荀韶陵放下笔,合上折子:“她平时都做些什么?” “阑妃娘娘伤还没好,只能在宫内静养,时常对着一盏花灯,晚上一直在前庭乘凉到很晚,叫奴婢们把琴放在她面前,但她从来不弹……天天如此。”锦葵回道。 “她的伤怎么样?还严重吗?” “太医们说娘娘中毒太深,恐怕难以彻底根治,奴婢们每天给娘娘换三次药,每次娘娘都疼到出一身的冷汗,在夜里……也时常听娘娘喊疼,疼到睡不着……” 荀韶陵抑制不住心疼,紧紧地攥起了拳,痛苦地闭上眼,“你说实话,她怨不怨朕?” 锦葵想着自己日夜监视的阑妃,纵使她是心硬如铁的细作,都难免有些动容,她道:“她不怨,她在等。” 今晚荀韶陵没有翻任何人的牌子,他独自走到了锦绣宫外,天刚入晚间,却听宫内有些吵嚷,似乎都乱成了一团。他走了进去,无人通传,谁都没想到他会来。端着一个铜盆从寝殿内慌慌张张地退出来的宫女差点撞到他,看到是他吓得连忙跪倒,铜盆里带有血色的水洒了一地。 其他从内殿出来的宫人都纷纷下跪行礼,荀韶陵越过他们看向内殿,纱幔笼罩并见不到里边情形,只是能听清那痛苦的呻吟声,一下一下揪着他的心。 他问跪倒的如意:“这是怎么了?” 如意泪眼婆娑:“回禀陛下,娘娘毒发伤口血流不止……” 他看了下地上的血水,触目惊心:“太医来过了吗?” 如意回道:“来过了,太医也无计可施,只是让奴婢们为娘娘换药止血。” 荀韶陵脚步僵住了,他看向内殿,沉默半晌。 如意试探地问:“陛下,是否要进去看一下娘娘?娘娘可是盼陛下盼了好久……” 荀韶陵做了最艰难的一个动作,转身离去,“不了,阑妃有伤在身不便侍寝,朕先走了。” 他是在害怕,他知道自己若是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了,他害怕自己又放下好不容易拾起的防备。 内殿床榻上的未央把他的话听得真切,苍白的面容上惨淡一笑:“荀韶陵,你好狠的心啊……” 另一边是另一方世界,是另一番光景。 “你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好几次都差点杀了你呀。” “不是都差点吗?没有得手就不算。” “我不是真的想你杀你,只是与某些境遇相比,我宁愿你死了。” “这么狠心?” “季长安,我从来没有自由……” “我知道。” “所以,我不想你和我有一样的痛苦。” “好吧,你这个心狠的借口,我接受。” 云来客栈里,房门紧闭,他们相对而坐,第一次心平气和坦然交流,嘉宁终于安心地把手放在季长安手里。 四目相对,温声软语,他们携手相望,他摩挲着她的皓腕,亲密依恋。 嘉宁的嘴角一丝浅笑,这分笑意发自真心,这是她难得的快乐:“那你以后还喝酒吗?” 他爽快地回答:“不喝了!” “那你以后还气我吗?” “不气了!” “那你以后还走吗?” 他的目光一滞,片刻哑然,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很重大的决定,未来该怎么办呢?会不会走?会不会留? 她似乎也懂,收回了期待的眼神,扫向窗下的光影,不再追问:“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宫去与长老议事了。” 嘉宁起身来,拾起凳子上的白色披风,季长安起身从后面帮她披上,她戴上披风上的帽子,回身来,直视季长安,“季长安,我待你是与别人不同的。” 季长安还在思量之中,嘉宁继续问他:“你会留下吗?若是为了我呢?若是你还是要走,就请你尽早离去,不要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与我告别,我不想恨你。” 季长安轻抚她的侧脸,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慎重的犹豫之后才是坚定的抉择:“不走了。” 嘉宁笑了,脱离他的怀抱,面含羞涩地转身,打开门。门外候着的莫离确认走廊里没有可疑的人之后,迎她出来,两人往外走,下了楼,上了客栈外的马车。 云来客栈外的墙角之后,走出一道丽影,在暗处望着那华贵的马车车轮碌碌地往皇宫驶去,马车行远之后,她侧头看向云来客栈的匾额,面纱下笑容阴森。 几天后,嘉懿与长乐得了空,到云来客栈来找季长安,画音也来了,他们聚于一室笑笑闹闹。 嘉懿笑道:“师父,你戒了酒之后气色好多了……” 长乐抢着打断他,一脸坏笑:“嘉懿,瞧你笨的,还叫师父?我们得改口叫姐夫了!是吧皇姐夫?” 他们哄笑着附和长乐拿季长安开玩笑。季长安敲了敲长乐的头,也有些得意:“你们这两个小子,就有胆拿我开玩笑,有本事到你们皇姐面前去闹,看她怎么治你们?上次跪得膝盖还疼吗?” 他们两个被戳到痛处消停一点了,画音却还接着笑话他:“大侠,你这变得可真快,前些日子还跟公主殿下针锋相对的,跟仇人见面似的,变着法地气殿下,这下却和殿下站一边了?” 季长安也敲了下她的脑袋:“你们懂什么呀?小子们,别以为叫我姐夫,以后的训练就可以偷懒了,我可不会饶过你们,瞧着吧,你们敢不听话啊,我就到你们姐面前去说道说道你们,看她怎么罚你们?” 长乐与嘉懿笑着跳起来给他行了个军礼:“是,首长!” 季长安很满意点点头:“稍息!” 画音好奇地问:“长安大侠,你是怎么攻下公主殿下这座大山的呀?那可是公主殿下啊,高不可攀冷漠无情的……” 季长安喝着茶,瞟瞟他们:“别瞎打听,天机不可泄露,这就是我的本事了,不然怎么叫大侠呢?” 长乐一时没管得住嘴,手一抽,拍了拍季长安的脸:“还用问嘛?师父长了这张脸就是先天的优势!”这一说完才发觉不对,嘉懿和画音都觉得尴尬了。 季长安不高兴了,白了他一眼,打开他的手:“死小子!去你的!谁稀罕这张脸了?” 长乐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吐吐舌,“师父,我不是那意思,你可比吴子陵俊多了,吴子陵可没你厉害!” 季长安倒还没有到吃这种醋的份上,他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脸,一想到荀韶陵就恨得牙痒痒,他没心情跟他们笑闹了,把他们往外赶,然后趴在窗户上望着皇宫的方向。 嘉宁不方便出宫,这些时日,他们之间只能书信来往。就如同长乐他们所说的,他们之间的变化真的是急转,先前他们全力走陌路,互相不愿有任何牵扯,可是他们戳穿了自己的心意,然后一切都不同了,爱与恨就在一念之间,他们的感情就是处于这样的极端。 最起码,他们现在都是快乐的,之前的痛苦折磨告一段落了。 今天鸽子来得早些,从他翘首以盼的那个方向飞来,落在他的肩上,他打开鸽腿上的字条来看,“酉时三刻到昭明殿一会,阅后即焚。” 御书房内,嘉宁与清源长老向南成帝呈禀情报,嘉宁道:“父皇,据报,上官天元已接手了万朝宗,并帮助荀韶陵证实了真身,荀韶陵已有所警觉,我们的细作不得不沉寂一些时日以保周全。事到如今,荀韶陵必然将重新准备南侵,嘉宁以为,我们也要加紧些备战迎敌了。” 南成帝的目光投向殿外逐渐昏沉下来的天幕,深沉忧虑状,叹息道:“诶,想他梁文帝在位三十年,六发南侵,扰得我南珂边境动乱不堪,这荀韶陵一继位就也如此急不可耐地欲挥师南下,两国交战,受害最深的就是百姓,这一开战又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啊……嘉宁,罗云门就真的不能再从荀韶陵容颜骤改之事上挑些事端?以阻止他南侵?” 嘉宁回道:“父皇,罗云门已经借此拖延过了,如今情势已定,且有梁文帝遗旨在,北梁都已经统筹过兵马了,再搬弄此事也是于事无补。” 清源长老附议:“陛下,老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荀氏觊觎我南珂疆土,狼子野心,屡犯我边城,两国相争,一争就是几百年,我们不能再姑息了,这次南珂不应只是抵御,应是全力反击……” 他们讨论良久,清源长老与嘉宁都明白这次南北大战已是在所难免,然而听南成帝的言辞闪烁间似乎还有犹疑之意。 南成帝扫了眼一旁的祁公公,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祁公公回道:“回禀陛下,酉时一刻了。” 南成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朕都差点忘了,今日是谭崇德老先生进凌烟阁任皇子太傅的日子,此时皇子们应该已经在行入泮之礼了。事情就先说到着,改明日早朝再议。嘉宁,随朕一起去凌烟阁看看你的弟弟们入泮吧?” 嘉宁附礼:“是,父皇。” 谭崇德老先生是南珂儒学第一大家,如今年过七旬,被两朝帝王尊称为儒圣,但谭老先生游历四方传学于天下很少入宫门,在这两朝中,不过只是受邀进宫给皇子们讲学一段时日而已,顶太傅之名暂行太傅之职。 南珂先帝南谨帝对谭老先生最为推崇,也曾将谭老先生请入凌烟阁暂任皇子太傅,那时候南成帝还只是皇子,谭老先生还在众皇子之间独选他一人长期教授。传说南谨帝在立储之时特意征求谭老先生意见,谭老先生推荐了南成帝才让南成帝能够登上帝位。 嘉宁也清楚谭老先生今日再次入宫,可能也将在立储之事上起到很大作用,她自然是要去观摩的。清源长老与谭老先生也是旧识,嘉宁就邀长老一同前往了。 终局一大笑 季长安揪住他的两肩,直直瞪着他,说道:“苏嘉懿我告诉你,我最后悔的事就冤枉了嘉宁,我看错她一回,就彻底失去她了,但我完全不怪她狠心,只怪我自己多心。可你不应该揣疑你皇姐,如果,你因为别人故意挑拨就误会你皇姐,这才是对她伤害最大的。” “我也不是完全认定就是皇姐,可是……师父,的确有可能吧,谭老先生之前就一直不看好我,皇姐定然不想先生偏向皇兄们,而且有可能她认为是先生让我有了放弃储位的念头……谭老先生的死,也很符合罗云门的手段不是吗?” 他心里很乱,这些话没意识地就说出来了。 一道人影撩开纱帘进入内殿,他们看去,却是莫离。 莫离望着嘉懿,一时都不顾了礼数,满脸焦虑,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莫离姐姐……”嘉懿和季长安都吃了一惊。 然而莫离此时根本不在意季长安,而是对嘉懿道:“五殿下……公主殿下见你因谭老先生心伤一天都没进食就让御膳房做了这些你喜欢吃的……亲自给你送来……刚好听到了你方才的话……公主殿下让莫离来告诉五殿下,不是她害死谭老先生的。” “皇姐来了?”嘉懿震惊地跳下坐塌,听了莫离的话于是立马变得羞愧难当,怨责自己心智不坚竟然有那些不应该有的猜测。 嘉宁方才就在这帘后听着吗?那她得多伤心啊?让莫离来转达的这么一句话,有多么委屈啊? 季长安抢在嘉懿之前向外冲去,他不是为了逃避莫离,而是去追嘉宁。 嘉懿也要去追,被莫离拦下,莫离道:“五殿下,公主殿下让你在宫内禁足思过,不得擅出。 “可是我有话跟皇姐说,我要向皇姐道歉!”嘉懿焦急地说道。 莫离道:“五殿下,公主殿下不会生你的气的。”她顿了下,接着道:“只会有些伤心。” “还请五殿下不要再违逆公主殿下的禁令了。” 季长安追了出去,嘉宁孤独的白色身影已经出了韶华宫门,他不顾其他,直对她在风中摇曳的背影喊道:“嘉宁!” 嘉宁停下脚步了,她回过了身,勉强维持傲然的的模样,季长安走向她,到了她面前,“嘉宁……” 然而她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还在宫里,她只是仰着面看着季长安,眼眶通红,余光瞥见四周没有人,遂崩溃地哭了。 她就那样哭了出来,柳眉拧在一起,本来薄凉的面上写满委屈,犹如一个被冤枉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子,崩溃的泪水不能自已。 季长安心中顿时黯然,这是他见过的她最脆弱的样子啊,之前无论怎样,她都竭力维护她那最不能放下的倨傲,此刻所有的傲慢自持却都荡然全无,只有不尽的心酸无助,这比别人在他面前哭一千次一万次还让他心疼。 他张开双臂,把她揽入宽广的胸膛里,只求能在此刻做她的依靠,她一时忘情,没有挣脱,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压着自己的声音哽咽着。 季长安轻轻吻了下她蒙着白纱的额头,声音温柔,安慰她:“嘉宁,好啦,别这么伤心了,嘉懿还小嘛,容易受人挑拨,你别难受了奥……” 嘉宁此时陷入一种让她恐慌的迷茫当中,她抽噎着,向他诉说真心:“可是……我还是受不了……我就是受不了……别人怎么看我都没有关系……可是嘉懿,嘉懿,我竟承受不了……” “我明白。”他轻声说道:“没事的,嘉宁,嘉懿会想通的,他只是一时拎不清了而已,他会明白你的苦心的。你是他的亲姐姐,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没事,你放心,一切都正常,一切都还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没有失控,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意愿进行的。”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居然能将每句话都说到她的心里,将她没有诉说出来的担忧都看破,不慌不忙地安抚她给她最无助时的依靠。他没有把她当做公主,只把她当做一个寻常的女子,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这一刻,两人之间没有误会没有争执,暂停了针锋相对,她就这样依偎他怀里,在这最崩溃的时候。嘉宁这才明白,季长安对她来说,无论怎样都是特殊的。 她的哭声渐渐收住,依恋地在他怀里逗留了片刻,然后还是推开了他,低着头不曾直视他面具下的眼睛。 季长安伸手用袖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她躲闪了一下,他却没有放弃,直接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将她的泪水拭去,有一种霸道却温柔的力量。 嘉宁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隐忍自己的情绪望了季长安一眼,心里不由得喟叹,这个人啊…… 季长安道:“在我面前你不用隐藏你的心情,想哭想发泄,冲我来就好了……”他又故意补了一句:“反正我见你丢脸的样子见得多了。” 嘉宁背过身去,依然装作冷漠,好似先前的依赖不曾有过似的,“你怎么还在宫里?我不是让你走了嘛?” 看她又这样了,季长安无奈,回道:“你让我走我就走?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那你想怎样?”嘉宁故作冷厉地问他. 他脱口而出:“带你一起走。” 嘉宁怔住,他却转而大笑:“哈哈,公主殿下,好了啦……”他拍拍她的肩,正色道:“我留下来当然是为了正事,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心,秦凤歌陷害我,我都差不多要揪出她的真面目了,我才不想放弃。” 嘉宁没想到他真的一直坚持着,“上次……真的是她陷害你?” “当然。”他说道:“不然还能怎样?你真当我那么饥不择食啊?” 嘉宁语塞,看着无赖的他,他戏谑地低头凑近她的脸,坏笑一下,道:“你想把我赶走,五十大板可不够。” 原来他都懂…… 嘉宁与他对视不语,他不再玩笑,正经地说道:“嘉懿之所以会误会你,肯定是有人挑拨,我听他刚才说,是你二皇弟苏嘉胤跟他讲的谭老先生去过昭明殿的事,我想就是他没错了,而且我还有个大发现,秦凤歌私下与二皇子有来往。” “她和嘉胤?”嘉宁从未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过,有些讶然:“你有什么证据?” 季长安道:“我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秦凤歌多次潜进长明殿,我亲眼所见的,你相信我。秦凤歌肯定是二皇子派到你身边的。” 嘉宁思考着事情没有应话,季长安接着说:“要是你还不信,就试试她吧。” “怎么试?”她问。 他想了下道:“你给个假情报给她,她定然会去找二皇子商议,到时候你等着看就是。” “好了,你先去这样做吧,等把假情报传到秦凤歌耳朵里了,你就到那上面来找我。”他指了指韶华宫的主宫宫顶。 “到那上面?”嘉宁不解。 他道:“你忘了,我有望远镜啊,就是靠望远镜,我才发现秦凤歌和二皇子来往呢,到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在上面看着就行,她潜进长明殿的路线和方法我都摸清了。就当守株待兔吧,你先去放饵。” 嘉宁望着他,“钓鱼才放饵,兔子不吃香饵……” 他搞怪地嘟了下嘴,做了个鬼脸:“那你就去放胡萝卜,兔子吃萝卜的。” 嘉宁果然被他逗笑,伤怀的情绪暂时收起,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从韶华宫出来的莫离一眼看到季长安与嘉宁相拥,就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这会儿才过来,快步赶上嘉宁,路过季长安的时候,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说:“真是搞不懂,公主怎么又上了你当了。” 季长安得意地对她眨眼,然后就转身回韶华宫,把嘉懿狠狠地教训了一通。 北梁后宫内,夜幕之下,锦绣宫在一片沉寂之中。 自从周锦瑟死后,未央昏迷了好一阵,太医说她是受惊过度,她整天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有如意守着她,倒是没什么乱子,只是她很难缓过来。 明明当时她已然对周锦瑟下了杀心,可是当她看到真的变成死人的周锦瑟时,那种惊惧的感觉还是足以震碎她的心魄。 周锦瑟死了,她腹中的胎儿也死了。 每当想起,未央恐惧万分。 也是自从那晚之后,她再没有见过唐剑一。如意试着找过唐剑一,可宫里完全没有了他的身影,她打听到他向御林军统领告假了,就这样在好几天里他都杳无音信。 今夜,夜深人定时分,失眠难以入睡的未央,却又听到窗外一声麻雀鸣叫,她心头一颤,恍恍惚惚地下床来,走到那扇窗边,敲了下窗棂,外边又传来一声鸣叫。 窗开了一条缝,一张纸条传进来,她接过来,靠坐在窗下,打开来看,“你还好吗?” 未央起身取来纸笔,在字条上写道:“那是你干的吧?”,又瘫坐到地上,将纸条传了出去。 未几,外面一张纸条传来,上面写着:“是的,你没法下手,我就去杀了她。” “对不起,我不应该退缩的。”她写道。 停了一会儿,她才拿到递进来的字条,上面的字有些扭曲,写道:“你走吧,你不应该当细作的。” 她揪着这张纸条,肢体僵住,岿然不动。 她一直没回他,过了许久,另一张纸条从窗缝里落到她面前,她木然地展开来看,上面写道:“明夜子时三刻,到锦绣宫侧门外去,我帮你离开。” 未央这次有了动作,手颤抖着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好”。 晚间,锦葵暗自去了万朝宗,进太极阁求见上官天元。 荀韶陵一从行宫回到皇宫,便听闻了周锦瑟上吊自尽之事,还未来得及赶到玉棂宫去见她遗容,就有御医禀告言周锦瑟已有身孕,她这一死是一尸两命,荀韶陵震惊悲绝,尔后这双重的噩耗传到魏太后耳中,魏太后差点晕死过去。 荀韶陵立即命人详查周锦瑟的死因,怎么看她的自杀都实在是太突然太没有道理,直到搜查之人在周锦瑟的寝殿里搜出万朝宗的符令,并且薛承上报周锦瑟上吊的白天上官天元曾擅自进入内宫,他才大概明白了,顿时雷霆大惊,对上官天元失望至极。即使上官天元主动上表向他解释周锦瑟之事的内情,并澄清不是他逼死周锦瑟,也无济于事了,毕竟他也曾是万朝宗之人,他深知万朝宗,亦知上官天元城府之深,况且爱妃之丧龙子之亡确实太过沉重,让他受的打击太大了。 上官天元也明白,荀韶陵虽然给他的批复是相信他确未逼迫周锦瑟亦无安插细作监视天子之心,但荀韶陵终究是疑他了,只是碍于师徒情分未有道破,这么些天的拒而不见就是证明。在内宫齐鸣哀乐昼夜不息之时,上官天元在太极阁更加内心煎忧不得宁神。 锦葵此时来求见,上官天元准见,她一进太极阁就在上官天元面前噗通跪下,长拜哭道:“长老,请为我姐姐伸冤,她是被人杀害的!” 上官天元诧然,他不是没有想过有这个可能,只是未曾料锦葵说得如此肯定:“你怎知道的?有何明证?” 锦葵回道:“姐姐亡故之前,曾见过阑妃,告知阑妃她已身怀龙子,阑妃后来回到锦绣宫便神色郁郁近乎说得上是悲绝,一度昏迷,就在当晚,锦葵无意间听到她和宫女如意似在跟一个男子说话,待锦葵入寝殿欲撞破他们之时,虽不见那男子身影,可阑妃与如意主仆二人面有泪色,阑妃还瘫坐在地,实在异常,锦葵由此起疑……却未曾想,当夜姐姐就吊死在玉棂宫……长老,姐姐正得皇宠又身怀龙子,何以自杀?锦葵深知姐姐的性格,就算她畏惧万朝宗追责与她,她都断然不会以自杀脱罪的!她向来要强,岂有那般容易妥协?长老,阑妃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锦葵猜想就是她让人去杀我姐姐,然后弄成我姐姐自杀的样子!她何其歹毒啊!望长老明察!” 上官天元沉思道:“锦葵,你确定你听到了男声?” 锦葵泪流满面,咬牙点头:“我确定!” “如此看来,阑妃果然有细作之嫌,那与她见面的恐怕是她在宫里的同门,她忌惮锦妃身怀龙子会让她失去陛下的宠爱和亲信,所以让同门去杀害锦妃,并将罪过牵连到万朝宗,一是可以保她地位好让她行细作之事,二是可以挑拨陛下与万朝宗的关系让陛下猜忌于老夫……” “是的!”锦葵有些激动,她完全认同上官天元的看法。 上官天元白眉紧蹙,沉默思量,有些犹豫,道:“可这毕竟只是猜测……你又没有找到明证……” 锦葵顿然叩拜,语气坚决,道:“长老!锦葵当夜所闻就是明证啊!锦葵敢以性命保证,阑妃定然是南珂奸细!只待锦葵再查,必然会查出证据,揪出她的同谋!” 上官天元道:“老夫并非不信你之言,只是碍于没有明证,这才是最苦恼的。老夫派你们姐妹二人去监察阑妃,就是早已怀疑她了,可是,证据,证据!没有证据,陛下岂会信?” “长老!锦葵必当全力以赴找到证据,但是此一时,我们也不能姑息她啊!”锦葵道。46 秦淮秋老咽寒潮 大战在即,应照礼法,荀韶陵让钦天监补了一卦,得了当月初七这个吉日,去太庙祭祖,魏太后亦前往行祭礼。近来魏太后多次梦到先帝,思念更甚夜不成寐,与靖成王爷诉说之后,靖成王爷建议她趁去太庙祭祖之时,不妨到先帝陵旁的行宫里小住为先帝诵经两日,这正合她意。魏太后要留下为先帝诵经,荀韶陵就也留下陪同。 魏太后与荀韶陵出宫的当日,就猜想上官天元定会有所行动的唐剑一在巡视宫闱时,“恰好”地与进了内宫的上官天元碰了个面。 上官天元属于外臣,若无召见,他在皇宫里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万朝宗与天华殿,这样擅自入内宫其实实在不妥,但他也是无奈为之。 唐剑一这一日以帝后不在宫中应加强后宫警戒为由,劝御林军统领薛承加了几班巡逻的队伍,在后宫巡视更加紧密。午时,第三次巡至宝华宫,前面不远处便是玉棂宫,唐剑一果然见到了上官天元,他提示薛承上前与上官天元问话。见了薛承,上官天元倒是坦然,行礼毕,上官天元捋须笑:“这不是御林军午间换防休息之时嘛?薛统领还在巡视宫闱?” 薛承附礼道:“是啊,陛下与太后不在宫中,卑职不得不更加警醒,不敢掉以轻心。不过,长老此时入内宫是何为啊?” 上官天元道:“老夫是想巡查一下内宫的暗卫们,看是否有暗卫疏于职守,因是出其不意的突然检视,未有请旨,有不妥之处还望薛统领见谅,待陛下还朝,老夫自会去向陛下解释。” “无妨。”薛统领连连摆手:“长老也是在行公务,卑职可以理解。” 言毕,各自散去,上官天元与御林军相背而行。唐剑一回望几眼,已不见上官天元年迈的背影,薛承见他露出异常神色,忙问道:“怎么了?唐副将。” 唐剑一犹豫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好像看见天元长老……进玉棂宫了。” “什么?进玉棂宫?”薛承诧异起来。 “或许是我看错了,天元长老那么一跃,不知飞身落到何处了……”唐剑一看看薛承,转而低声跟他说道:“不过统领,我觉得无论如何,在陛下回宫后,统领你都要及时去向陛下禀报今日之事,无需刻意说,只要向陛下提到有这么一回事就好了,你不说陛下要是知道了虽不会责天元长老,却定然会责御林军失职。” 薛承听他此言好像也对,就点头同意了。 是日,周锦瑟邀未央到玉棂宫品茗,未央与如意没有带随侍的宫人,主仆二人单独走向锦绣宫,如意略有不平,低声怨道:“她还真是得意,自从得宠以来,就百般炫耀,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这下都懒得往锦绣宫跑了,直接叫一宫女来招你过去,哼,真是可气!果然这后宫就不可能有纯善之人,枉你在初识时还待她那般好。” 看如意愤愤的样子,未央轻笑:“她得意就让她得意去吧?她还能得意几天呢?在她不安守本分意图其他之时,就等于是废了。此时她有多得宠,日后荀韶陵就会有多恨她。” “但万一荀韶陵宽容她了呢?”如意问。 “不可能。荀韶陵现在在玉棂宫做着一场美梦,而当这个梦破碎了,他会最恨谁呢?是戳破美梦的人还是编造了这个美梦的人?”未央容色浅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如意笑道:“自然是编造了这个美梦的人。” 她们刚出锦绣宫不远,就见唐剑一正领着一部分御林军巡视宫廷,与她们迎面相遇,众军齐齐跪下见礼:“阑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实唐剑一本就是准备找个借口摆脱御林军去锦绣宫向未央传达消息的,这下恰好碰上了。在行礼时,他刻意与未央目光相接一瞬,一只手指指着自己的袖口,示意自己有东西要给她。 未央低眼看向唐剑一,道:“平身。”手中的丝绢忽从玉指间滑落,落到唐剑一眼前。 唐剑一拾起丝绢起身来,隐隐瞥未央一眼,上前一步,弯身将丝绢奉上,恭敬道:“娘娘,你的绢子。” 未央身侧的如意伸手接过。 未央与如意转身而去,身后众军再拜:“恭送阑妃娘娘!” 如意将丝绢重新交于未央手中,未央展开一看,里面夹有一小包药粉,包药粉的纸上写了二字,“收网”。 “如意,该我们行动了。”未央看了看手中的药粉道。 如意对上她的目光,颌首:“是。” 未央用水袖作掩,嗅了下药包,辨识出了这是何物,柳眉一蹙,一抹郁色闪过她的眼眸。 “怎么了?”如意问道。 未央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他们还能弄来这么绝的东西。我还以为如今已经没人能配出了呢……” 如意微笑道:“既然如此这可不能浪费了。” 上官天元的确进了玉棂宫不假,他在不起眼的角落看了下,等到宫人们退出正殿了,他到后殿窗外在窗沿敲了几下,短短长长停停顿顿,代表万朝宗的暗语“宗主驾到”。 敲了两遍,里面的人才开窗,颤颤巍巍道:“长老……长老您怎么来了?” 周锦瑟站在窗后,一见上官天元,花颜失色,双目不敢直视,面上写满了心虚和惶恐。 上官天元面色铁青,愠怒道:“老夫是不是应该给你跪下行千岁礼啊?锦妃娘娘?” “长老……锦瑟不敢,请长老恕罪。”周锦瑟飞身越出窗子,在偏僻的角落里与上官天元相对,直直跪下,慌张地求饶。 上官天元压着声音呵斥她:“你不敢?你还有何不敢?当初为陛下选妃,一心长老让你也参选,是为了在选妃之时监察秀女们确保其间没有南珂细作,你进后宫也应只是尽暗自侦查以卫后宫清宁之职,按照规矩你断不可与陛下有接触!老夫也只是命你接近阑妃监察她而已!而你却连自己身为细作的身份本责都忘了!跟阑妃争起宠来,在这里安然地当娘娘骗取皇宠,背叛宗门!欺君罔上!你好大的胆子!” 周锦瑟犹如魂飞魄散连连叩首,“长老,长老恕罪!锦瑟知错了。锦瑟之前并无意争宠,所以一直保持自己不起眼的位置,可是就在快完成任务时,又收到长老您的指令,去接近阑妃……这且没什么,可是太后,太后注意到了我,是太后让我侍奉陛下的,锦瑟无奈才答应的……” “放肆!还狡辩!你以为老夫不知你就是贪图皇宠!不然在太后误会你时,你早该主动禀告老夫,何至于拖至今日!还几次三番借由不见宗中之人,阑妃那你也查不出什么来!这分明就是背叛宗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将万朝宗置于何地?是将老夫置于何地?若是被陛下知道你是万朝宗细作,陛下定会以为是万朝宗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这可是犯了万朝宗历来与君主相容的大忌!”谁能想到,周锦瑟受宠之时,最忧虑的不是未央,也不是后宫嫔妃,而是上官天元。 周锦瑟涕泪涟涟,在上官天元的呵责下,她却渐渐收住了情绪,好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拭泪起身来,恭歉之态不再,她的语气都变为颇有底气,道:“不,长老,陛下不会知道的。” “为何?”见她如此模样,上官天元有些讶然。 她抬头,面色沉静而倨傲,“因为长老你是不会告诉陛下的,而且还会准许我与万朝宗脱离关系,并帮我隐瞒这一切。” “荒谬!老夫岂会助你!等陛下回宫……” 不待上官天元说完,周锦瑟抛出一言,立即让他瞠目无声,此来他没有带节杖,身形一颤,差点失稳,良久之后才开口,“把你的万朝宗令符交出来吧。” 与罗云门的方形白玉名牌一样,万朝宗的圆形铜制令符是万朝宗细作们的身份象征,与证明,上官天元果然妥协了,他让她交出符令就是同意她与万朝宗脱离关系了。 周锦瑟泪痕未干的脸上忽现一份得意的喜色,道:“符令在寝殿内藏着……” “阑妃娘娘驾临玉棂宫!”前殿传来通传声。 周锦瑟依然不慌,回头看了一眼,继续道:“长老,本宫要待客了,您老自去吧,符令本宫会找机会交还给万朝宗的。” 上官天元最后看了她一眼,目光寞寞,苍老的面庞上神色冰冷而有种万般无奈的凄然,道:“好。娘娘……你好自为之。” 周锦瑟护了下腹部,迅速地翻身回到窗内,傲气地回道:“长老您老也好自为之。”遂关了窗。 周锦瑟没有叫宫人,而是亲自打开了殿门,笑盈盈地请未央入殿。 互相见礼完,两人落座,宫女摆置茶具,未央看来很有兴致,亲自沏茶,跟周锦瑟笑言近来新学的茶艺。 未央边用水洗叶,边观她面色,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像刚哭过似的?” 周锦瑟抹抹脸,笑道,“不是的,是因为午睡方醒,不想姐姐这么早就来了,还没来得及整理妆容。” “原来是如此……”她轻晃茶壶,调匀茶色,将香冽的茶水倒进薄胎白瓷杯中,指尖相碰一下,涂了凤尾红的指甲盖里有一些细微的粉末不着痕迹地落入茶水中,与温热的茶水相融即消。 周锦瑟的目光扫了她恬淡温和的眉眼一下,假意揉揉头说道:“其实,也是有些不舒服……” 未央将茶水摆到她面前:“妹妹有何不适?可传御医看过了?” 她道:“就是有些头晕恶心,近来总是吃不下东西。还未传过御医……诶,上次姐姐不是说你会把脉吗?不如为我把把看吧,我倒是想见识下姐姐的技艺。” 周锦瑟笑着把皓白的手腕伸到未央面前,未央看了下她,放下手里的茶具,“好吧。”她的手指搭上周锦瑟的脉搏处,停留片刻,瞬间心头大惊,面上都掩不住讶异之色。 这正是周锦想看到的,她故意问:“怎么了?姐姐,我是患了何疾?” 未央僵硬地收回手,有点魂不附体的样子,此时这真的是她最真实的反应,她愣怔而迷茫的目光落在周锦瑟面前的茶水上,艰难地开口:“你不是患了什么疾症……是有喜了……” “有喜了?真的吗?怎么会……阑妃姐姐,我是真的有了?怪不得最近又晕又吐的……”周锦瑟惊喜非常,装得有模有样的。 未央却装不出来了,她跌入了沉思之中,不知所措,目光一直停留在周锦瑟面前的茶水上。 周锦瑟看她这样,心里更加得意,“待太后娘娘和陛下回宫了,知道了这个消息……” “都会很高兴的……”未央突然出声,说出一句自己都无意识的话,“陛下和太后定然会很欣喜。”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该说什么。 周锦瑟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稍稍点头,“嗯。” “茶都快凉了,还未来得及品呢,好香的茶。”周锦瑟娇笑着,欲伸手去端瓷杯。 未央一惊,完全失了分寸,全凭下意识地抢在她之前,伸手去夺瓷杯,杯子被她打掉破碎了,茶水泼了一桌,周锦瑟都被她吓了一跳。 “你不能喝!”未央惊恐地瞪着眼,喊了一声。 周锦瑟语气一转,质疑道:“我为何不能喝?” 后面的如意见未央如此,连忙上前来,用丝绢擦拭桌面上的茶水,帮未央解释道:“锦妃娘娘受惊了,阑妃娘娘的意思是,这杯茶水已放了一会儿,都凉了,现在锦妃娘娘你喜怀龙子,喝凉茶可不好,天凉应该喝热的。”如意摁了下未央的肩提醒她稳住,“阑妃娘娘,是吧?” 未央依旧有点失神的样子,迟缓地点了下头:“是,是,喝凉茶不好,我是太紧张锦妃妹妹了,突然得知这样的大喜,我还在恍惚中呢,这一下吓到锦妃妹妹了,妹妹无碍吧?” 周锦瑟似有疑态,摇摇头:“无碍。”目光在打湿的桌面上游走一圈,又转向眼前的主仆二人。 如意利索地擦干了桌面,收拾了碎瓷片,退到一边道:“阑妃娘娘,恕奴婢多嘴,锦妃娘娘有如此大喜,娘娘你应该以礼来贺……” 未央理解了她的意思,勉强笑道:“是的,还是如意想得周到,我这就去为妹妹准备一份贺礼,妹妹好生保重,我就先去了。” 未央起身附礼向周锦瑟辞别,如意看得准,她自己也明白自己这个时候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再在周锦瑟面前待下去,她肯定会更加失常,于是早点撤退才是最好。 未央与如意走后,周锦瑟的神态中一扫先前那副单纯可爱的灵气,显露尖锐与狠辣,她用银钗试了下茶壶里的茶水,还试了下桌上未干的水渍,都没有试出有毒,就料想未央是因为她有喜的消息才大惊失色慌张成那样。 未央准备给她下的是天下奇毒清欢散,在跟成凰师太学毒杀的时候,未央就掌握了天下各种毒物的毒性,什么毒是用什么配的她一闻便知,用多少量才能夺人性命她清清楚楚。成凰师太曾特别向她和嘉宁讲过清欢散,这是一种天下奇毒,使用前是白色粉末状,有特殊的兰花清香,但与水相融后便无色无味且试毒都试不出来。中了清欢散的人不会有明显的中毒症状,也不会立即毙命,用量越少死得越迟,但无论是用多少都是必死无疑,而且没有解药。 传用至今,已无人知清欢散是何人首创,这种毒药一度失传,而就在二十多年前,云游四海传教四方的谭宗德得了一本奇书,这书上就记载了清欢散的配法,他烧毁了书籍,而过目不忘的他记下了配法。后来他还改造了配法,将毒药清欢散变成了一种更实用的药物——青魂散,被罗云门所用。这世上没有几人可以调配出清欢散了。可还是有那么几个人的,例如曾受教于谭老先生的沈东来。不知真假,传说上官天元也配出过清欢散。 在此时,真是周锦瑟最扬眉吐气最轻松的时候,这短短半日间,她就消除了两大烦恼。之前她整天为自己的细作身份而内心不安,害怕上官天元诘责她,这下把话都说开了,她既已怀了龙子,木已成舟,上官天元还能怎么办呢?她就猜作为荀韶陵的师父,上官天元断不会做出有害皇嗣的事,这可是荀韶陵的第一个孩子啊,果然,上官天元真的妥协了,放她脱离万朝宗,安安心心地当娘娘。而这样一条消息就能把未央吓成那样,她也算是解气,之前她嫉恨未央最得荀韶陵之心,如今她未荀韶陵怀里这第一个孩子,未央的地位怎么能保?想来今后她就是后妃中的第一人了。 周锦瑟似是看到了她春风得意的将来,心中快哉可想而知。46 五百年来棋一局 未央走出了玉棂宫,整个人都在轻轻打颤,单薄的身影如风中一叶。如意扶住了未央,扶她往前走,小声问她:“你何至于那般慌张?倒是一点也没平常冷静的样子了。我更不解的是,你怎么会临时变卦呢?一下子乱成那样,浪费了一包多么难得的清欢散……明明说好趁荀韶陵不在给她下了毒,然后把嫌疑引到上官天元身上,你这一慌,把整个计划都打乱了……”其实不得不承认,如意的确比她冷静得多,作为一个细作,也比她称职得多。 未央却好似理解不透如意的话,不可思议地看向如意:“她有孕了……” 如意一时不明白她的心意,自顾自道:“有孕又怎么了?一杯清欢散下去,什么麻烦都没有了,现在你放过了她,她又怀了龙子,今后你如何是好啊?” 虽然如意此时说话的语气与平时无异,但此时听在未央耳中却显得异常地冰冷,冰冷地瘆人,让未央不寒而栗,未央依旧那样看着如意,挣开如意扶她的手臂,与她分开,那种神情就好似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只知道重复一句话,“她有孕了……” 如意这才明白过来,问她:“你心软了?你不忍心了?” 未央没有回话,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 “你要是这么容易不忍心,那你就不应该到北梁来!”如意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空旷的宫道上,她们一前一后地走。 如意没有跟她一起走回锦绣宫,也没向她交代什么,就在半路上转了方向离开了她。 未央走回锦绣宫,踏进寝殿内,回头看没看到如意,这才发现如意没跟她一起回来,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浑身无力,向前倾去,跌倒在地。 殿门边的锦葵连忙扑来上扶她:“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快来人,传太医啊!娘娘晕倒了!” 未央睁开迷濛的双眼,看到锦葵的脸,目光渐渐清晰,从地上撑起来:“没事,不用叫太医,本宫只是有些乏了,你扶本宫去坐一会儿便好。” 锦葵将未央安置在美人靠上,未央闭目凝神,锦葵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如意的去向,未央找了个理由应付过去了,遂让众宫人都退下,她在内殿闭门独处,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朱雀。” 她被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醒,睁开眼,晕眩的光影散去,她看到了唐剑一。 “朱雀……”唐剑一就在她的内殿里,在她面前。她在美人塌里虚弱地睁着眼睛,望着他:“青龙……” 她的意识尚在朦胧中,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剑一英眉紧蹙,看她这样也有了些心疼,“是如意找我过来的。如意现在正在外面守着,我冒险进来看看你。” 他的声音召回她的意识和知觉,未央如同忽然惊醒,双手一把紧握住了唐剑一的手,央求他一般,惶恐地说道:“青龙,我不想杀周锦瑟,我不能杀她啊,她已经有孕了!她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死啊!” 唐剑一有片刻的怔仲,他弯下身,半跪在未央面前,痛苦地尝试着把残忍的话说得温柔一些:“不,朱雀,她必须得死,如果你不杀她,她怀了龙子,那你在后宫的地位就不保,而且我们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朱雀,你不能心软,绝对不行。我已经得到消息了,荀韶陵会在明日午时提前回宫,所以现在到明日午时前的这点时间就是这是我们最后的时间了,你必须得尽早动手。” “我不要!”未央彻底崩溃了,她激动地推开了唐剑一,好似不能置信唐剑一也这么心狠,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打颤,再也收复不了崩塌的情绪,对他哭喊道:“不,我做不到!我不能下手!”顷刻间泪流满面,美丽的容颜都被痛苦扭曲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杀荀韶陵!我可以杀他!可以骗他!为了完成任务,我已经把自己都献给他了!你知不知道这每日每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次躺在他身侧,我都觉得我自己跟妓女一样恶心!这我都熬过来了!我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中了剧毒也不在惜!甚至都可以随时跟荀韶陵同归于尽!可是现在你们还要我去做更残忍更恶心的事!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去戕害一个还未出世的最无辜的生命!不!青龙,我绝对不要!” 在她完全失控的话语冲击下,唐剑一震惊了,他也近乎崩溃,未央此时的模样此时话语让他的心顿时变得千疮百孔一般,那些他已经习惯性用麻木来掩盖的的伤痛,都在这一刻浮动了上来。 未央迷失了,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开始怀疑这一切,不断摇头哭道:“我就是做不到!那么没有人性的事!青龙,我不要!” 在外面守着的如意听到了里面的哭喊声,知道未央完全不受控了,她连忙进来制止未央,劝她克制自己。 唐剑一被未央推倒在地,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重新站起来,他如同失了神一样,涣散的目光不知在望着何处。 如意也心疼起未央的痛苦,她制止未央哭喊,捂住了未央的嘴,自己却流下泪来,未央抱着如意崩溃地哭着。 唐剑一的视线凝聚起来,投向未央,他的眼睛变得通红,有摇摇欲坠的泪光,挣扎着隐忍着,他起身靠近未央和如意,双手摁住未央颤抖的肩,与她对视,咬牙说着劝服她也是在劝服自己的话:“朱雀,不要这样,其实你知道,你是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外面传来锦葵的声音,她听到了殿里未央的哭声,觉得不对劲,就过来探看,被如意警觉地发现了,如意喝了一声,她只好作答,询问殿里的情况。 锦葵故作慌张地冲进来时,唐剑一已经从后窗潜走了,但是地上的未央和如意还未来得及收拾情绪掩盖泪目。 锦葵看到这种景象,暗自生疑,问道:“娘娘这是……” 如意泼辣地对她喊道:“娘娘毒发了!浑身都疼得难受,都弄成这样了,你还不快去把药煎来!” “是……奴婢这就去……”锦葵最后狐疑地看了一下这主仆二人,退出了内殿。 第二日,未央醒来,心绪平静了许多,前夜的事如同一场梦,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失控成那样,竟对着唐剑一说了那些最真心最歇斯底里的话,这实在不是一个细作该做的。 前夜的泪水流尽了,睁开眼依旧是痛苦的现实,她知道自己已经没退路了,有些事不该做,而有些事不得不做,或许唐剑一说得对,她是可以做到的。 如意进来了,伺候她起身,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道:“如意,做一盒果仁酥,那是锦妃最爱吃的……” 长长的停顿之后,她的目光与如意相接,“把剩下的那清欢散都用了吧。” 洗漱完毕,理好妆容,她们带着一盒果仁酥和一些礼物去了玉棂宫。 宫人道周锦瑟尚未睡醒,寝殿的门是紧闭的,他们也不敢打扰。未央心里立即涌上一种预感,强硬地命令他们开门。 门一开,一道白影映入眼帘,正对着大门的横梁上,三尺白绫倾泻如注。 宫人们惊恐地大喊:“锦妃娘娘上吊自尽了!” 未央顿时晕厥过去。 …… 谭宗德谭老先生死于是年寒露时节,享年六十九岁。他被尊为当今儒学第一大家,平生传教四海,桃李满天下,多次任科举主考官,多次进宫为皇家子弟教学,他的名望享誉天下,多少朝庭重臣曾虚心受教于他门下,多少文人士子仰慕他的博才,更有国师之封,他一生著作无数,年轻时所作的一本《明君集》让他扬名,而他临终时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只将一本《明君集》焚毁在香炉内…… 南成帝降旨破格以国丧之礼安葬他,并亲自主持国师悼念大典,足显他对谭老先生的敬重。 出殡之日,皇家子弟皆为谭老先生服丧为他送葬,他们大都年轻,有几人是真懂谭老先生盛德的,不过是做戏给南成帝和百官们看而已,真正心悲的恐怕只有嘉宁与嘉懿。 嘉懿近日一直被嘉宁禁足于韶华宫思过,直到谭老先生出殡,嘉宁才准他出宫为谭老先生送葬。 嘉宁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应该说所有人都不解,谭老先生为何会突然自杀?完全没有头绪啊。嘉宁如今想来,当时他到昭明殿对她说的那些话倒真像是在交代遗言,原来,他果然是做好死的打算了。可是,为什么呢? 谭老先生刚被封为国师,又将在诸皇子中选一人传教,被他选中的可能就是储君了,这样功名双收应该安享晚年的时候,他是无论怎样都没有饮毒自尽的理由的。 而且他未有遗言,死相又安详,事前又有征兆,这些交杂在一起,让嘉宁无法弄清了,她既不相信谭老先生会自尽,又找不出他被害的迹象。 在出殡仪仗间,莫离着白衣随在嘉宁身侧,今日,被禁足在府的长乐也出来送葬了,奈何有长孙丞相在前面,他也无心上前搅扰莫离,只是和嘉懿齐行,嘉懿心中阴郁,亦无心言语,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路。 因为贵为公主,嘉宁只是头系一条白纱孝布,她是不用穿麻衣孝服的,但她还是特意穿了一身白色锦服,简装出行,不同于其他只待了孝布的皇室子弟。漫天白花飘飞在长安城内,哀乐齐鸣,她退于仪仗的中部,前部是谭老先生的家眷,后部是文武百官。长孙丞相与清源长老行于嘉宁左右,嘉宁偶与他们交谈事宜。他们对于谭老先生自尽之事都是心有怀疑。 “长老,确实是清欢散吗?”嘉宁蹙眉,问道。 清源长老也是一脸哀色:“是的,殿下,罗云门的仵作和老夫都已经验过多次了,谭老先生临终前喝的酒里验不出毒性,而从谭老先生的亡相看来又确实是中毒而亡,这种种确实是清欢散的迹象,而清欢散……目前在南珂,只有谭老先生自己懂得如何配制……” 一旁的长孙丞相掩面叹息:“真是太突然了……前几日与老先生对谈,尚见先生意气勃发,可曾想,竟这样去了……” 嘉宁只是哀声默念,“清欢散……清欢散……难道这世上真的只有谭老先生会配吗?为何又是这样?” 在旁的两位都懂懂得她为何会说,又是这样。她这一提,长孙丞相更加悲哀。 清源长老白眉凝结,似是想到了某事,轻轻摇头道:“不是,当今世上还有一人会配,就是沈东来,近来他还用过这种毒药,可他身在北梁啊……谭老先生得了清欢散的秘法之后,只传授给了两人,一是沈东来,二是……长孙皇后……” 嘉宁侧头望了清源长老一眼,把他止于唇边的话说完:“世上仅有的三个会配清欢散之人,已故去两位……且都是因服清欢散而亡……可是……” 她又望向长孙丞相,满目哀伤,问道:“舅舅,你信吗?他们果真都是自杀吗?” 长孙青云一时间如鲠在喉,凝重地摇头:“不,老臣从来没信过,无论是先皇后,还是谭老先生,都是死在最不该死的时候……”他低头沉吟道,然而似有什么浮上了他的脑海,让他神色怔仲,目光滞愣了片刻:“或许,是都死在了最该死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低,依旧传入了嘉宁与清源长老耳中,嘉宁诧异道:“舅舅是何意?” 但长孙青云只是不断摇头,不曾作答,目光恍惚间与清源长老对视一下,清源长老亦有难言之色,就只有嘉宁依然不明。 对于两位长者,嘉宁也不好逼问,疑惑间只好转移话题,道:“长老适才提到沈东来近来用了清欢散?” 嘉宁与清源长老说起罗云门之事,长孙青云自觉地退后。 清源长老回道:“是的,殿下,在出宫之前,刚收到青龙的情报。”他压低声音道:“青龙回禀殿下,北梁那边的事已经得手了,沈大人与卫大人互相配合成功地让卫大人得到荀韶陵的重用,更有朱雀在后宫里应外合,他们用一只鸟,两条人命,就离间了荀韶陵与上官天元。” 嘉宁道:“一条人命是假死的陈庆,另一条人命,莫非就是上次说的那个万朝宗细作周锦瑟?” “然也。”清源长老道:“就是她,她得荀韶陵盛宠,又怀上了龙子,却在荀韶陵离宫之时死了。” “让我猜一下,是不是朱雀用沈东来配的清欢散毒死了周锦瑟,然而北梁向来有传言说,只有上官天元会配清欢散?毕竟他对清欢散有颇多研究,也曾派细作潜到谭老先生身边偷师,荀韶陵定然是知道的,然后,朱雀青龙又故意让荀韶陵知道周锦瑟是万朝宗细作,荀韶陵就会怀疑上官天元安排细作在他身边监视他,而且还是嫔妃,这可是大忌,最致命的,加上周锦瑟在这个关头有孕而亡,荀韶陵心里怕是恨死上官天元了吧?是这样吗?长老?” 清源长老捋须道:“殿下猜得很对,但殿下只是猜中了朱雀他们原先的计划,实际他们的行动与之有偏差。沈大人配的清欢散并没有排上用场,周锦瑟并非被朱雀所杀,而是被青龙勒死然后弄作上吊自尽状,青龙还找出了她的万朝宗符令放在显眼处,再加上御林军禀报周锦瑟死的当天上官天元曾私自进入了内宫,让荀韶陵以为是上官天元逼得周锦瑟自尽。荀韶陵和上官天元果然中计,据青龙回禀,荀韶陵虽然未有明言他师父上官天元有罪,近日却拒而不见上官天元,他们师徒之间明显有了间隙。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算计部署,我们的离间计终究奏效了。” 嘉宁全然明白了,又有些疑惑,道:“为什么朱雀不用清欢散呢?却打乱了计划,让青龙犯险去杀周锦瑟?” “老夫也觉得有些奇怪,青龙在回报中也没有对此作出解释,殿下需要追究吗?”清源长老问道。 嘉宁思考了下,道:“算了,没必要追究,嘱咐他们更加谨慎行事便好。这次他们做得都很不错。上官天元与荀韶陵,哼,原来师徒情深不过如此。”46 心似蛛丝游碧落 “他果真着急了。”嘉宁淡然的笑中闪过一丝狡黠。 三皇子嘉裕走上桥头,远远就向嘉宁躬身致礼,让亲随们停在桥后,他只身走进湖心亭来,一脸恭顺,礼数周全:“嘉裕给皇姐请安,恭祝皇姐万福泰安。” 莫离不屑地蔑视他一眼,退后一步。嘉宁抿了口茶:“平身吧。三弟,今日怎么有如此闲心来看皇姐啊?” 他讪讪笑道:“瞧皇姐说的,皇姐事忙,常常不在宫里,嘉裕就是想常常来给皇姐请安,也不得见皇姐一面啊,今日不是恰好知道皇姐回宫了嘛,特来拜见。” 嘉宁和莫离心里都清楚,他此刻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准是一听嘉宁回宫了就赶向昭明殿了,只是被嘉懿长乐赶了先,所以只能在外面等着,他们一出去他就忙不迭地进来了,还能强撑镇定做这一副虚伪嘴脸实属不易。 嘉宁并没有示意他坐下,他也不敢坐,只好垂首躬身立着。嘉宁道:“三弟说得甚是,谁让皇姐比你们先生了几年,摊上这等劳碌命,确是事忙,所以三弟你有什么话直管道来吧。” 嘉裕镇静的脸色一塌,一下跪倒,作出一副凄然模样:“皇姐明鉴,你我姐弟之间本不需委婉扭捏,想来皇姐定是明白嘉裕心意的……嘉裕的母妃早早就弃嘉裕而去,只将嘉裕托付给舅舅,舅舅向来待嘉裕十分亲厚,而且在朝堂为官清廉律己,一片衷肠,而如今舅舅蒙冤入狱,嘉裕实在……实在痛心……特来为舅舅说情……” 嘉宁面色疏冷:“三弟未免也太坐不住了吧?还是竟不明白罗云门清朝令的规程?如今唐侯爷只是被请入罗云门接受审查而已,你就这样跑过来为他喊冤,到底是你心虚呢,还是觉得皇姐有心不公蓄意构陷唐侯爷呢?” 这每字每句都似在指斥他的愚蠢,嘉裕心中一惊,伏倒在地:“是嘉裕愚昧唐突了,嘉裕绝无此意啊,请皇姐明鉴,皇姐明鉴啊,嘉裕只是想来问问舅舅为何突然有了通敌卖国之嫌?舅舅对朝庭一片忠心,为南珂立下无数军功,不可能有通敌卖国之嫌的……” “三弟好生糊涂啊,竟到皇姐这来犯天下第一的大忌讳……”反正此时他是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 嘉裕更慌了:“忌讳?嘉裕愚昧,无意犯忌,但不知是何忌讳……” 嘉宁冷笑,“非罗云门之人,勿议罗云门之事。” 她放下青花瓷杯,瓷杯与桌面碰撞咯噔一下,嘉裕心里也咯噔一下:“皇姐!嘉裕愚昧,嘉裕不敢啊……” 嘉宁将一只玉手抬起,莫离搀住,扶她起身,她背向跪倒的嘉裕,迈步离去:“你尚知晓自己愚昧便好,皇姐事忙,三弟你还是先行辞拜吧。” 嘉裕埋着脸,咬了下牙,捶了下地:“恭送皇姐,嘉裕告退。” 嘉宁走远了,宫女们也整齐地跟在她后面离开,最后面的凤歌经过嘉裕时停了下,笑道:“三皇子殿下还是起身吧。” 嘉裕缓过神来,气闷地起身,甩了下紫袍广袖:“多嘴!”他本是如常地向宫女撒气,回身看清这宫女的目光竟不由得心头一怵,她已经浅笑着低下了头,淡然施礼:“奴婢多嘴,殿下恕罪。”他扫了眼她眉心的红痣,就当那一怵只是错觉,甩袖而去。 凤歌看着他踱步离开的背影,笑容阴鸷而冷傲:“如此庸才,还妄图嫡位,可笑。” 罗云门鉴天阁外,迟暮深深。莫离见唐剑一走进来了,瞬间展露笑颜,迎上去唤了一声:“剑一哥哥!” 唐剑一本是脸色阴郁,见她才稍微放松一些,笑道:“莫离,殿下在与师父议事吗?” 莫离回道:“殿下午间就来了,先与师父议事,就一直在端思堂里……”莫离有些忧虑。 “端思堂?殿下在思过?”唐剑一不由得问了一句。 莫离点点头,两人虽然都心有疑惑,却也不再议论。莫离关心地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为难你了吧?” 唐剑一瞧见四下无人,才向她吐露心声:“这些天……诶,我还在取证,迟迟没有去亲审……” “取证本是第一步……查出证据了吗?” 唐剑一道:“尚未有进一步的证据……我这天天在唐府查找……诶,反正无论找不找得到,我终是要去面对他,去审他的……真希望,他真是无辜的……我就不须用罗云门的手段盘审自己的父亲了……” 莫离说道:“难怪你内心苦闷,这也是必然。你可知道,如今三皇子殿下也急了,他还去求见公主殿下了……”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朝中若有父亲扶持他,相比朝中无人的二皇子,他更有可能接近储位,但若唐家有失,他又不像二皇子既受皇上重视又有受宠的母妃,一下子就输了个彻底,能不急嘛?说来他的母妃唐淑妃还是我的姑姑,唐淑妃娘娘在他幼时不幸殡天,他能指望的也就只有父亲了,可不像五皇子殿下那般命好,既是嫡出,又有长孙府可以倚仗,亲姐姐更是手握大权的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储位就唾手可得……父亲刚下狱,三皇子殿下就来找过我……” “他知道你的身份?”莫离惊道。 “他不知,他只知我是亲启清朝令的细作,所以想先打点一下,给我一个威吓罢了。”唐剑一说道。 莫离望了望他,面生难色,唐剑一自然清楚她在想什么,故作轻松道:“其实,我也明白,公主殿下准我亲启清朝令不单是信任我的忠诚,还有她的深意,殿下明知我的出身而且清楚父亲在朝堂上的立场,还派我查,是意图撇清一点,就是殿下不是蓄意对付唐家,她身为罗云门掌门是处事公允的。” 莫离说:“是的,殿下自会有这一层考虑。不过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都深知殿下,她定是会为五皇子殿下争夺储位的,唐家若是倒了,对殿下自然有好处,剑一哥哥,你又真的能无所动摇吗?毕竟你是唐家的人,你会不会有一些偏向三皇子之心?” 她如此直言不讳,他也不介意,说道:“莫离,你这话说错了。五皇子本是嫡出,他能取得储位也合理合法,殿下所作所为只能说是护嫡,而其他皇子但凡有夺嫡之心便是大逆。说实话,若我一直身在唐家的话,我也许会偏向三皇子,可是,我十岁就进了罗云门,身为罗云门细作,奉命天下,为国效忠,怎能犯大逆之事?” 莫离一笑:“还是剑一哥哥你有这一片赤子之心。那也没法怨命苦了,你终是要面对自己的父亲的,青龙!” 唐剑一也苦笑:“说什么命苦,其实都是人为势造的,想我罗云门,甚至是北梁万朝宗,哪一名细作不是前世投胎的好手?个个生于名门贵胄之家呀,最不济的也是个四品官家出身啊,谁想生于富贵门却享不了富贵福,做了细作便只能隐姓埋名锦衣夜行,如我这般情况的不知有多少例呢。” “是啊,高祖创立罗云门时如此定规,其实是有连带之意吧,不选平民而费力地选官家贵族之后,不就是为了易于掌控吗?但若哪名细作犯了罪,牵连的就是身后一大家族,而家族中若谁犯了罪,也可因族中出了细作而免除株连之罪,若细作无罪而立功,也能让家族冥冥中沾光,如此提贬相结合,哼……” 唐剑一拍了拍她的肩:“莫离你呢?如此牢骚?你又是出自长安的哪个名门?” 莫离一垂眉,想起画音:“我不是出自长安的哪个名门,反而是北梁赫赫之家,我比你还惨些,家中只有一个妹妹不是细作,我五岁就未曾见过的父亲至今都还是细作呢……” 唐剑一常潜伏于幽州,她虽没有明说,他却立即了然了:“原来……莫离你姓沈……” 莫离突然捂住了他的嘴,警觉地厉声一呼:“谁!” 唐剑一顺着莫离的目光望向长廊石柱后,正准备去捉捕,那人倒自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项天歌扬着扇子,邪魅一笑:“不就是唐大公子所说的最不济的出身四品官家的玄武嘛。” 唐剑一说:“我没有那个意思!玄武……” 项天歌打断他,故作爽朗地笑:“哈哈哈!你们两人倒是有闲心在这里发牢骚,你们说的话哟,要是被殿下听到,在那端思堂罗云壁前跪着的可就是你们了……” 他轻功和耳力是一绝,在罗云门内还无人能比过他,所以他在一旁偷听他们直到这时才发觉,也不知道话被他听到了多少。虽说三人是从小一齐在清源长老门下受教,但莫离确是只跟唐剑一亲近些,就算他长期潜伏敌国,两人还是情同兄妹,而莫离从小到大都对项天歌没什么好感,这也是事实。 她说:“你又没证据,别拿这话来唬我们,我们只是有口无心罢了。” 项天歌本就是一说,也没要挟之意,就对她笑道:“莫离妹妹,你真是好没意思,都没跟我说过你的出身……” 莫离抢道:“你莫胡说!罗云门四刹的出身是绝密,无论你是知道与否,一旦泄露都是死罪,你最好记得这点!” 项天歌坏笑:“泄露?我怎会?我可是对罗云门忠心耿耿啊,只是希望唐大公子能像我一样忠心耿耿,不要徇私了才好!” 进鉴天阁内给清源长老请过安之后,唐剑一就继续去查案了,莫离后来得了嘉宁的话先行回昭明殿了,项天歌则是潜出宫门招了几个世家公子去醉芳楼痛饮一番,那些纨绔子弟狐朋狗友都看出了他心中苦闷,他却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吐露一个字。 他顶着花花公子之名,结交了整个长安城的名门公子,常年与他们在青楼楚馆花街茶肆里寻欢作乐,与诸位皇子都有交情,人人皆知吏部侍郎项长春之子项天歌是长安城内第一风流人物,却鲜有人知,这最显眼的身份之下行的是怎样阴暗绝密的事,他的贪图享乐之态为罗云门吸取了多少情报,他的不思进取浑浑噩噩之后有着怎样不甘的争强之心。 项天歌本来就很不服唐剑一能领审查唐左源这么大的功,如今突然知道了他的出身,他就更不服了,心想难怪他能被捧为第一探子能够担负掌管敌国潜伏情报网的重任,原来不过是因为他出身于赫赫唐家!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不被重视是因为自己只是出身于一个四品侍郎府,所以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成为四刹之一,还只是驻守长安探听情报而已。 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到侍郎府里,他的父亲,刚因为他立了一功而升上二品官的吏部侍郎项长春正在门口送客。除了罗云门的少数人,只有他父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项天歌看到院子里的礼箱,对项长春发了脾气:“你还敢收礼啊?你就差这么点钱吗?你儿子可是罗云门的人啊,我可不想哪一天亲启清朝令来查你!” 项长春扶住他,连忙解释:“人家送礼来想换个闲官做做……我这不还没答应嘛……明天就把礼给他送回去……也真是的,你爹我这不没办法嘛,只是想多笼络几个人为我撑撑腰嘛……你不知道那尚书大人多刻薄,明里暗里地针对你爹,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厌憎地推开他,漠然地往屋里走,嘲讽地笑道:“你急什么呀?等我哪天为罗云门捐躯了,你不就能升尚书了嘛?” …… 晌午刚过,日光已有些许灼人,巍峨的城楼下,季长安住了马,抬眼凝望那高高的城门,长吁一口气,卸下一身的疲累。 这就是长安城了。一路上都在听说这座城多么风光旖旎气势恢宏,亲见了也不得不感叹这一城盛况。他所见过的北梁幽州城已经算是这个时代中至为繁华的城池了,可比起眼前的长安还是稍微逊色一些。眼前这座南珂都城,不禁让他想起历史中的大唐都城长安,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地理位置,一样的贵胄云集,长街广陌,高阁华府,笼罩在皇权的光辉下,万国来朝。 他不知道他父母为何给他取名为长安,大概是期盼他长乐安好吧,那这座与自己同名的城呢,这座城里的人是否真的能够一世安长? 最重要的是,这座城里如此多的人里,到底有没有那个自己赶赴千山万水苦苦追寻的人影?1946 古今豪杰辈 与九回街垂直相交的是德怡路,九回街上商家酒楼居多,而德怡路边票号武馆齐聚,其间最有名的就是风云堂,风云堂与九回街上的望月楼齐名,不过风云堂是武馆而不是酒楼,不同于这长安第一热闹处的歌舞升平,这里是拳来剑往的热血涌动。 有人称风云堂是武林的一处缩影,而真正的武林人士却对这一称谓嗤之以鼻,因为风云堂不是纯粹的武学交流之地,没有江湖的豪气干云,这里将武学与金钱利益挂钩。 风云堂的大堂中央那方最大的擂台,是比拳的主场擂台,其他每间侧堂里的擂台用以比剑、比枪、比刀等。因为拳法是近身肉搏,场面最为热烈和粗暴,也最能鼓动人心,所以比拳的擂台最大,擂台边围观的人最多。上擂台比试的人皆有一个目的——比武赚金,不论身份地位,任何人都可以上场挑战擂主,但是要先交一笔“悬名金”给风云堂,若是挑战擂主成功了,风云堂会将这一笔悬名金全数归还,而且此人还可以在风云堂挂名接受别人的挑战,若是挑战失败了,悬名金的九成就归擂主所有,另外一成归了风云堂。 风云堂每一间比试堂正梁大柱上都悬着一张“风云榜”,每月依次排出十位上月所得悬名金最多的高手,他们的名字后面标着价码,想挑战他们的人拿出与那些价码相对的悬名金,他们就必须接受挑战成为擂主,赢了得悬名金,输了自己在风云榜上的名次就会被挑战之人所取代。 每场比试开始后围观者就可以到一旁的押注台上下注赌谁输谁赢,台上过招十个回合后就结束下注。所以这风云堂相当于是个高手云集的赌场,台上的人在赌,台下的人也在赌。 风云堂虽然不得武林侠士的青睐,却是长安城内贵公子们的聚集地,他们喜欢在望月楼里听书唱曲消遣快活之后,就到风云堂来故作豪迈,为某场打得热火朝天的比试一掷千金,例如长安城内最乐天快活的五皇子苏嘉懿及丞相家的小公子长孙长乐。 他们俩从小跟着大内高手和一些武林豪杰习武,自认为功夫还是不错的,所以他们不光是擂台边的看客,还都缴过悬名金,在风云堂比拳擂台上挂名接受挑战,而且让他们尤为得意的是他们的名号在风云榜上几乎每个月都榜上有名。在这里打擂台的人大多用的是假名和诨名,他们为了保密身份,都用了诨名,长乐的诨名是“长安小霸王”,嘉懿的诨名是“黄门五公子”。 是日,长乐走进风云堂,风雨堂的拳台上正打得热闹,满堂热火朝天的,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却死气沉沉的,长乐不耐烦地推了嘉懿一把:“怎么了嘛?一直蔫蔫的,自那日见过吴子陵之后你就这副鬼样子!真是搞不懂!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是不是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嘉懿回道:“不是,没有发生什么,我没事。” 长乐重重的捶了他一下:“没事就给我打起精神来!都什么时候了?都怪你,这些日子一直不肯出宫门,你看看那榜上,我们的名次都掉到最后了!”他指着风云榜对嘉懿吼着。 一旁女扮男装的沈画音本来是心事重重无精打采的,但是一听他对嘉懿这么凶,她一下就恼火了,一把推开嘉懿,挡到他面前,双手掐腰,对长乐大吼:“你那么凶干嘛!你名次掉了是你没本事!别赖别人!在这里叫什么叫!有本事自己赢回去啊!” 长乐一怔,话说,自从上次到宫里给莫离庆贺生辰之后,这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就消沉了不少,干什么都意兴阑珊的,已经多日不曾与他斗嘴吵架了。 她这样突然爆发出来倒让长乐片刻不知所措了,“长安小霸王”别过头去,幽怨地说:“凶什么凶嘛……” 沈画音心里正烦着呢。前几日,她和长乐嘉懿去昭明殿给莫离送去生辰贺礼,她送的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稀世夜明珠,经了一番唇舌才劝服莫离收下,也能看出莫离是十分喜欢自己的礼物的,而且待她甚是亲切。 也因此,那天她把握机会私下向莫离坦白她来长安的目的——加入罗云门。但是莫离言辞激烈地让她断绝这个念头,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在北梁时父亲向她表明了身份,并让她在选妃的过程中配合未央完成任务,父亲是不愿她与细作之事有牵连的,只是那次无奈于上级的安排,那个任务完成之后,父亲就设计让她离开北梁,她欣然答应,可是连她父亲沈东来也不知晓她的真实目的。本想借助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莫离来达成这目的,可莫离却如此决绝,还让她想都不要想这件事,她真是大失所望,所以这些天一蹶不振。 嘉懿看这两人又剑拔弩张地,只好装作打起精神来,劝道:“好了,好了,画音,不要和长乐一般见识。” 长乐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画音得意地笑笑,佯装男子的豪迈形态,迈着大步和他们进了拳场,拳场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比试,擂台下挤满了人,押注桌上的银子堆成了两座小山。 “长安大侠!长安大侠!长安大侠!”周围的喝彩声呼喊声震耳欲聋,这些围观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热烈地为台上的拳手打气,就跟他们自己在台上打似的,可见这场比试很精彩。 嘉懿问长乐:“这长安大侠是谁啊?” 长乐回道:“不知道,新来的吧……哦,你看,风云榜榜首就是他。” 他们来得晚了,前面挤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一推开这些挤到前面去,刚靠近擂台边台上突然“咚”得一声巨响,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大汉摔在他们面前,满脸通红,口吐白沫,辛苦地捂住胸口,然后吐了几口血,晕过去了。 嘉懿和长乐都有点惊讶,因为被打得这么惨的这个大汉,是风云榜上每个月都排名靠前的还屡次夺冠的“风云巨人”,他们也都和他交过手,“风云巨人”每次都是以几招险胜他们,他们对付他都是很费劲的,今日却如此惨败。 随着“风云巨人”的倒下,周围人的呼喊声如同爆炸一般激烈,裁判上台,敲了下锣,宣布:“此场,擂主胜!风云巨人第三次挑战长安大侠失败!” 他们定睛去看台上得胜的擂主,起先他击倒风云巨人之后就靠在一旁的铁索上歇息,垂着头喘气,裁判宣判完之后,那人才抬起头来,去接裁判捧着的悬名金。 看到了那人大汗淋漓的脸,台下的两个少年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长乐指着那人:“……吴子陵?” 嘉懿看着台上的“长安大侠”,从震惊转为另一种更复杂的感觉,他低声道:“他不是吴子陵,他是季长安。” “啊?季长安?”长乐更加不解。 嘉懿道:“说来话长,你还是不要问了,总之这是个跟吴子陵完全不同的人。” “可他们长了一样的脸!哪有人这么像的?那我们上次见到的……” 嘉懿闷闷的说道:“就是季长安。” 长乐想这样看来,那日在昭明殿果真发生了什么事,嘉懿不让他问,但他是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是敌是友?” 想到那日季长安挟持自己的场景,嘉懿道:“应该是敌,只是不知为何皇姐把他放了。” 长乐来了兴趣,他摩肩擦掌,邪笑着看正往台下走的季长安:“是敌正好,我得去会会他,一直不爽吴子陵,奈何他只是个乐师又打不得,这下我一定要让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点彩!” 虽然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但画音就是看不得长乐这嚣张自满的样子,冷笑一声,激他:“哟,吹吧你!他刚才可是把风云巨人都打趴下了,就你?别找死了。” 偏偏长乐就吃这一套,他和画音互相瞪了眼,嘉懿这次没偏帮画音,或许是在为季长安挟持自己威胁嘉宁的事气着季长安,他推推长乐,鼓励他:“长乐!去!好好教训他!好歹我们也都是在风云榜上榜上有名的!怎知就打不过他了!” 于是长乐翻身跃上擂台,叫住已经下场了的季长安:“长安大侠!且慢!本公子要挑战你!” 季长安之前终日在玉琼阁喝酒晚上就露宿街头,直到他身上一点钱都没了被玉琼阁的人赶了出来,他才有点生存的觉悟,每天这样借酒遁世终究不是个办法,基本的生存问题得解决一下。他开始在长安城找工作,偶然见风云堂这么热闹,想来混个职务,直到直到这里面做的是何种生意之后,他就有了上台挑战拿巨额悬名金的想法。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可是要上台挑战先得叫一笔悬名金,他身无分文只能另想办法。 摸清了风云堂的规矩之后,季长安抱着尝试的心态,去找风云堂的管事人风叔商量,让风云堂先借他一笔悬名金,无论他挑战输赢都会将悬名金归还,并且他在风云堂挂名接受挑战之后,所赢得的悬名金与风云堂三七分账,他吃点亏多让出两成。在他的纠缠和砍价之下,风叔答应了。不过原本风叔对他这样一个俊秀的酒鬼没什么信心的,答应他也是想耍他,就安排他去挑战一个以凶残著称的风云榜高手,结果他却赢了。 以长安大侠的诨名,他打遍了风云榜上的高手,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赚了很多悬名金,有了这些钱他在悦来客栈开了长期住的客房,并且还能继续天天在玉琼居借酒遁世…… 季长安应声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见了长乐,还有另一边台下的嘉懿,他大汗淋漓的背脊一阵发凉,却不是因为害怕,他只是有些反感这些与皇宫有关的人。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何目的,猜了下还是猜不透,而长乐这小子,一副嚣张欠揍的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 季长安与长乐四目相对,互相挑衅,“好啊!先交悬名金!” 长乐问台上面色郁郁的裁判官:“多少银子?” 不知为何裁判官看起来很为难,不敢正眼看长乐,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回道:“八千两……” 长乐眼也不眨地掏出几大张银票扔给裁判官。季长安重返擂台,两人准备过招。 台下的押注官扫了眼长乐和人群中的嘉懿,跟旁边的小厮低语了一句,才迟迟疑疑地敲响金锣:“这一场,长安小霸王挑战长安大侠!押注开始!” “长安小霸王?呵呵,今天我倒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小霸王。”季长安热了热身,摆开架势,对长乐冷笑。 长乐脱掉锦缎外衣,只留一层单衣,撸起了袖子,尖锐的目光怒视季长安,他目标很明确,急不可耐地出招,一拳向季长安的脸抡过去。 季长安侧身躲过,顺势握住长乐出招的胳膊,一个反手擒拿将他制住。长乐万万没想到季长安这么快就压制住了他,他化解蛮力,倒立飞身旋转,从季长安的钳制下逃脱,两人又恢复对立的状态, 两人开始过第二招,此时风云堂的管事风叔出现在擂台下的人群中,一脸焦急。几招下来,长乐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眼见着越来越吃力。数个回合之后,长乐大汗淋漓,趴在铁索上喘气,裁判照例上场做中场调节,让双方稍作歇息。 季长安退到擂台边,瞥见了台下的风叔,风叔趁着这个机会,将一个纸团扔给他,他一把接住,打开一看,他眉头一皱,目光凛然扫向风叔,风叔有些惭愧神色。季长安把纸团塞进腰带里,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继续与长乐过招。 之后,季长安出招更狠,长乐节节败退气得不行,台下的风叔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季长安的招式按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拳法,他是在部队里练的特种兵徒手格斗术,而且他从小就练跆拳道和泰拳,所以出招稳准狠,讲究用身体最硬的部位去攻击对手最脆弱的部位,招招追求一招制敌。 长乐就算是从小习武,但毕竟是娇惯公子哥,拳法不够精准有力,招式过繁,难敌季长安的军人铁拳,他往季长安脸上抡的拳头,季长安都巧妙躲过了,而季长安捶在他腹部的拳头却像是铁锤般的重击,要不是他身量灵活善于躲闪,恐怕早就败退了。 “啊!”一心想在季长安脸上留点印记的长乐百般不能得手,却反过来被季长安一拳击中,右眼变成了“熊猫眼”,季长安又一拳从他下巴抡了上去,一个勾拳打掉了他的一颗牙,他惨叫一声,一颗牙和着血吐了出来。 他这一声惨叫在风叔心里又如同地震般的效应,看长乐被打得这么惨,嘉懿心急着,画音却乐了,还用手绢包起了长乐吐出来的那颗牙,跟着台下的人一起喊“长安大侠!长安大侠!”。 紧接着“咚”地一声,长孙家小公子长孙长乐被撂倒在地,季长安的膝盖压着他的背,又一个反手擒拿向后扳他的胳膊,将他制住动弹不得,于是长乐败局已定。 裁判上台,有点颤颤巍巍地数了十下,长乐还是反抗不了起不了身,于是裁判只能和风叔对视一眼,擦擦额上的汗,敲响了锣:“此场,擂主胜!长安小霸王挑战长安大侠失败!”押注官又宣布了一遍,台下买长安大侠赢的人热烈欢呼。 季长安一点没松手,趴在地上的长乐像只发怒却无可奈何的小狮子,怒骂季长安,季长安拍了下他的头:“服不服?说服我就放了你!” 长乐那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任季长安怎么拧他的胳膊,那个服字他反正是不会说出口。裁判小心地凑过来对季长安道:“比试已经结束了,快些放手吧。” 季长安瞪了裁判一眼,甩开了长乐的胳膊,起身拿过裁判端着的悬名金。嘉懿赶忙过来扶起长乐,刚遭受了人生中第一场惨败的长安小霸王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季长安,然后他们看到季长安下了台径直到拳场的悬名墙上把“长安大侠”的名牌拽了下来,对风叔不屑的喊了一句:“大爷不陪你们玩了!”季长安愤然地往风云堂外面走。 长乐推开嘉懿,也冲出了风云堂,在门外,他对季长安吼:“混蛋!你给我站住!”170??? 知有过文年 紧接着“咚”地一声,长孙家小公子长孙长乐被撂倒在地,季长安的膝盖压着他的背,又一个反手擒拿向后扳他的胳膊,将他制住动弹不得,于是长乐败局已定。 裁判上台,有点颤颤巍巍地数了十下,长乐还是反抗不了起不了身,于是裁判只能和风叔对视一眼,擦擦额上的汗,敲响了锣:“此场,擂主胜!长安小霸王挑战长安大侠失败!”押注官又宣布了一遍,台下买长安大侠赢的人热烈欢呼。 季长安一点没松手,趴在地上的长乐像只发怒却无可奈何的小狮子,怒骂季长安,季长安拍了下他的头:“服不服?说服我就放了你!” 长乐那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任季长安怎么拧他的胳膊,那个服字他反正是不会说出口。裁判小心地凑过来对季长安道:“比试已经结束了,快些放手吧。” 季长安瞪了裁判一眼,甩开了长乐的胳膊,起身拿过裁判端着的悬名金。嘉懿赶忙过来扶起长乐,刚遭受了人生中第一场惨败的长安小霸王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季长安,然后他们看到季长安下了台径直到拳场的悬名墙上把“长安大侠”的名牌拽了下来,对风叔不屑的喊了一句:“大爷不陪你们玩了!”季长安愤然地往风云堂外面走。 长乐推开嘉懿,也冲出了风云堂,在门外,他对季长安吼:“混蛋!你给我站住!” 季长安驻足,咬牙回身,望向追上来的三个贵族少年,直视着长乐:“怎么?小子,还想打啊?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这辈子都别想打赢我!你还是省省吧!” 长乐气不打一处来,不服气地说道:“我是三脚猫的功夫?你说我武功差?你知道我有多少师傅吗?小爷我好歹是在风云榜上有名的好吗!” 季长安冷笑:“都被我打成这样了还没有点自知之明?还榜上有名呢?要不是别人看着你的身份让着你,你这长安小霸王的名号根本和风云榜挂不上边!” “怎么可能!岂有此理!”长乐冲上去对他怒吼:“你这混蛋胡说!” 季长安和他在咫尺之间对视,嗓门提得比他还大:“就是别人让着你!就是就是!不信?你自己看!” 他把那个纸团塞给长乐,长乐打开,嘉懿和画音也冲上来看,上面急促的笔迹写着:“贵人在此,手下留情,若是输拳,必有厚赏,但若赢拳,取消悬名。” 长乐和嘉懿都气得面红耳赤,长乐问:“这是谁给你的?” 季长安回道:“风叔。他就怕我赢了你这贵公子,还威胁我,真是混账的风云堂!” 画音脱口而出:“可即使他威胁你,即使你知道对手身份不一般,你还是打赢了?”像他们这种贵族子弟,其实多多少少心里都清楚,在外面做什么事,只要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都会歉让奉承,风叔若是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比试时安排人输给他们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见惯了别人的阿谀虚伪,像季长安这样有骨气的倒让他们惊讶。 季长安横眉,瞪了一下风云堂的招牌,“是啊!大爷我才不会打假拳哄你们这些纨绔子弟高兴呢!你们在我看来的确不一般,是很差劲!我最讨厌潜规则做假了!没想到风云堂也是这样不堪,老子不惜得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嘉懿和长乐看着这个长得和吴子陵一模一样的人撂下这吴子陵不会说的话转身走了,他最后还回头对他们喊道:“傻小子们!长点心吧!下回找师傅找个靠谱点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长乐问:“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嘉懿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季长安,他不是荀韶陵。” 长乐转身,怒气冲中地重回风云堂,脸上挂着彩的长安小霸王也许在拳场上是有名无实的,但论起砸场子,他是无人能比的。他进去揪住风叔质问,风叔只好招了,从他和嘉懿来风云堂悬名的第一天起,风叔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为了让他们在风云堂玩得高兴,每次他们比拳,风叔都要私下和挑战者“沟通”一番,所以他们每次都吃不了亏,还能在风云榜上挂上名次。谁想这次长乐挑战季长安,风叔来不及安排,季长安又偏偏不肯配合,这才泄了底。 长乐和嘉懿大受打击,自信心受创,长乐把风云堂拳场砸得一塌糊涂之后,就发誓再也不会来这了。画音刺激他:“就知道发脾气砸场子,有种的好好找个师傅学点本事再打回来啊,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啊!”长乐第一次觉得画音说的话很对。 季长安拿着那些银票,直接去了玉琼居,先不考虑风云堂的饭碗没了以后该怎么办,他只顾着喝酒把自己灌醉。 他又喝得烂醉,趴在酒桌上呼呼地睡着,到了日暮西沉时都还不醒。直到一盆凉水倾盆泼来,他才一个激灵吓醒了,睁大眼睛,看见长乐和嘉懿立在面前,长乐手上举着一个木盆,见他醒了才放下。 季长安怒火中烧,抖抖湿透的上身,用力拍桌,手臂一甩就甩出一串水珠,对他们吼:“你们有毛病啊!干嘛用水泼我!” 长乐还理直气壮地回答:“叫你半天了,你都不醒,只好这样罗!” 嘉懿垂下脑袋,嘀咕了一句:“我拦他没拦得住……” 季长安把衣服上的水甩向长乐,长乐用“熊猫眼”愤愤地瞪着他,“有完没完?你们两个死小子想干嘛!还要打架是吧!” 长乐和嘉懿齐声回道:“我们不打架,我们来拜师!” “拜师?”季长安怔了一下,抹了把脸上的水,十分不解的望着他们:“你们有病吧?” 嘉懿真诚地摇头:“我们没病!” 他和长乐对视一眼,齐齐在季长安面前跪下,拜倒:“弟子拜见师父!” 季长安的醉意已经被长乐一盆凉水给浇清醒了,但他不确定这两个小子是不是喝多了:“扯什么呢?别给我来这套……”他的话被一阵酒香打断,转过头来,见画音凑到了他旁边,把一坛酒举在他面前,说着:“这是玉琼居最好的酒,百年花雕,特地买来给大侠尝尝,还有这……”画音指指放在桌上的一箱金锭子:“这是拜师金,大侠,你就收了他们俩,教他们拳法吧!” 百年花雕加黄金,这真的太诱人了,季长安怎么拒绝呢?他很“挣扎”地思考了一下,还是一把抱住了那箱黄金和酒坛,对那两人说:“想让我收你们为徒,可以!但是还有一个条件!” 嘉懿喜道:“什么条件?师父你只管提!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季长安看着他俩,不经意地邪笑一下:“那好,你们两小子去酒馆门口站着,等我出来!” 他们起身,看了季长安几眼,出了门外,长乐和嘉懿站在玉琼居门口,画音在门里看着以防季长安逃跑。 好一晌没有动静,嘉懿和长乐奇怪地回头望,突然间一盆凉水扑面而来泼在他们俩身上,一滴都没有浪费,把他们淋得全身湿透,两人傻眼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到季长安在哈哈大笑,满意地放下了盆子。画音简直笑到不行。 “好了!扯平了!两个傻徒弟,走吧!” 于是乎他们离开了玉琼居,浑身水淋淋的师徒三人在画音不停歇的嘲笑声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昼市将歇的九回街上。 “师父,你的拳法好奇怪,是什么拳啊?” “……只管学就是,还问名字,怎么这么烦人?” “那师父你是从何门何派啊?” “……特战旅……飞鹰派……”. 惊起白云飞 第二日,随着昨夜一道密信从北方跋涉千里抵达长安,引得今日南珂朝堂惊动,颐天殿的早朝到午时才散。 已到灼灼炎夏,昭明殿外的御河里菡萏满池粉苞待放,满庭满殿的幽香在闷热的空气里涌动。 “皇姐!”长乐吵吵嚷嚷地跑进昭明殿,嘉懿和画音跟在他后面进来了。 从朝上返宫不久的嘉宁正在翻阅一本奏章,眉头紧锁,站在她两旁,为她掌扇的莫离和秦凤歌亦是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三人进来,给嘉宁跪拜行礼,嘉宁没有动静,依旧垂首看奏章。 嘉懿见嘉宁神色不对,就不知该怎么说准备好的话了,可长乐和画音下定了心,纵使莫离在一旁悄悄地给长乐使眼色,长乐都不上心,还是急切地说:“皇姐,不好了!我师父他……” 嘉宁从奏折后抬眼看他:“你师父?季长安?他怎么了?” 他们见嘉宁问起了,以为嘉宁还是对季长安有心,都心生希望,长乐装得很焦急的样子:“皇姐,我师父打拳受了重伤!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那应该去找大夫,而不是到昭明殿来嚷嚷。”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画音从后面拍了拍嘉懿的手臂,示意他出声,嘉懿便轻声问道:“皇姐,你……不去看看吗?他伤得很重……” 嘉宁眉头皱得更紧,“伤得很重?是要死了吗?若是他要死了,我或许会去看一看他。” 听这声音,他们不寒而栗,但是在长乐这样的年纪里最不学不会的就是适可而止,他还是想把事进行下去,回了一声:“是啊!他是要……死了!皇姐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一旁的莫离急得满额头都是密密的汗,长乐却没察觉。 嘉宁将奏折合起来,直视着嘉懿,问他:“嘉懿,是真的吗?” 嘉懿犹豫了一下,但被画音掐了一下,他就点了点头:“是啊。皇姐,你去看看他吧……” 嘉宁再望了嘉懿一眼,起身了:“那好,我去看他,走,今日皇姐就与你们一起出宫一趟。”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嘉宁平静地走在前面,莫离紧随她身后,出了圣崇门,侍卫驾来两辆马车,看嘉宁上去前面的那一辆,画音颇为得意:“看吧,我就说嘛,殿下还是在意长安大侠的!” 嘉宁上马车之后,莫离在上去之前回头看向长乐,长乐这才注意到她神色的异常,终于发觉不对劲了,嘉懿心里一直不安,长乐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这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闷闷地上了马车,带嘉宁去季长安所在的云来客栈。 两个少年在马车里闷声地暗自猜测嘉宁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算是忐忑地熬完了这一路。 云来客栈外客似云来,两辆华贵的马车在门前停下,随行的仅有两个车夫,在这贵胄云集的长安城这也并不算惹眼。 莫离扶着嘉宁下马车,长乐他们已经站在客栈门前候着了,嘉禾交叠的手里依然拿着那本奏章,她面无表情,不置一言地走进客栈,对嘉懿道:“嘉懿,前面带路,带皇姐去见你的师父。” 嘉懿和长乐对视一眼,两个少年还想安慰自己是自己想多了,走在前面,一行五人穿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上了二楼。 他们开了门,请嘉宁进去了,房间里弥漫着中药味,床上躺着季长安,他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腿和手肘被布包扎着,其他部位没有明显的伤处。嘉宁过去看了看他,探了下他的鼻息,鼻息微弱,试了下他的脉搏,手指在他的颈项上停了挺长时间。 他身上酒味浓重,头发散乱,脸上有淤青和红肿,可以想象他过着怎样颓靡的日子,眼前这般安静虚弱的季长安,让她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 她移开手,回过身,在弟弟们面前端立,目光落在画音身上,说道:“他的腿和胳膊伤成这样,就更不应该给他服青魂散,不是吗?沈姑娘?” 画音连忙跪下:“殿下,怎知……”嘉懿和长乐没想到这么快就败露,有点慌乱,不过他们觉得这不过是跟嘉宁玩的一个小把戏,嘉宁就算生气也不会责怪他们的,这个时候莫离却是最着急的一个。 嘉宁冷笑一声:“真是可笑,我是罗云门掌门,细作一般就是用青魂散来装死,我会不知?青魂散由六种草药配成,其中五种都是最常见的,但有一味迷殊草只有宫中才有,而且配量若有差池,药力是不会有什么影响,却会散发出强烈气味,就和这屋子里的药味一模一样。” “公主明察秋毫,画音知错……” 嘉宁继续说道:“不,你不知错,你最大的错误不是高估了你自己配药的本事,而是低估了罗云门搜集情报的能力,昨日巳时,季长安在风云堂拳场上摔伤,昨日申时,你在凌烟阁修课完毕,没有随长乐出宫,而是潜进了太医院,去偷迷殊草,昨日酉时,我就得知了这些事情。说说吧,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嘉懿和长乐跪在画音旁边,长乐勉强嬉笑:“真不好玩儿,皇姐,你知道了怎么不早说啊?皇姐,不要怪罪嘛,画音这样做,我和嘉懿都是知道的,其实,我们就是打了个赌,想跟皇姐开个玩笑,想知道皇姐如果知道师父病重,会不会来看他……谁想皇姐……” “你们想试什么?试我对他有没有情?幼稚!”嘉宁怒喝一声。 “给季长安服青魂散的主意是谁出的?沈姑娘是你吗?”被嘉宁这样一问,画音有点莫名的毛骨悚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玩笑之举,会演变成这么尴尬的局面。 她一问,莫离就跪了下来,“殿下,沈小姐年幼贪玩儿,并非有心捉弄殿下,请殿下恕罪……殿下勿要动怒。”此时莫离是最懂嘉宁心情的,她一着急就忙着给画音求情了。画音有些吃惊,没想到莫离会维护自己。 画音拜礼:“殿下,画音自作聪明,意图戏弄殿下,画音知错,甘愿受罚。” 嘉宁看了下莫离和画音,“你不是皇家人,我不想管你,姑且只把你当一个自作聪明的小姑娘吧,我也不想和你计较这些。”莫离为画音松了口气,却又为长乐和嘉懿心头一紧。 “但是,嘉懿,长乐,我气的是你们!不学无术!贪玩任性!” 嘉懿和长乐一愣,嘉宁还是第一次这样责骂他们,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皇姐,我们错了。” “你们知错?不,你们知错也不会改,我让你们离季长安远点,你们却还是在跟他鬼混,平常也就罢了,今日竟然还有心情做这种无聊的事!在整个朝堂都动荡的时候,还只是在以儿女私情之心来猜测我?”嘉宁憋了这一路的怒气爆发出来。 嘉懿和长乐的脸色都变了,长乐问:“皇姐,今日发生何事了?” 嘉宁把手里的一直没放下过的奏章直接扔到嘉懿面前:“嘉懿,读!” 嘉懿捡起奏章,打开来照本宣读,这份折子不是奏事折,而是一份统筹计划书,标题是《南征统兵前言》,折子的署名是北梁兵部尚书兼宣武大将军魏南山,上面盖的玺印是北梁的国玺,折子上几处暗沉的血迹触目惊心。 看到了那标题,嘉懿的手就抖了一下,惊诧地望向冷峻的嘉宁,低下头来读:“南珂虎视北梁已久,两国争斗不休,南珂之威胁应当早日剿除,待南珂臣服,四海归心,我北梁方可千秋万代坐拥天下。陛下初登大位,雄心勃发,兼合天下之壮志,为臣等钦佩,秉承先皇遗愿之孝心,为天下楷模,臣等自当奋发图志,谨从陛下调配,上下合力合心,誓破敌国,壮我北梁……故此,臣魏南山于南征之事思酌良久,兵部上下夙夜盘查,调配各方兵马,从各地招兵买马,统计之下,有三十万雄兵已整备完善,陛下一声令下,三十万兵便齐聚都城之外,随陛下挥师南下……阳城广林军十万为后援……三万风川军负责把守粮道护运粮草……” 这意味这什么,他们都已明了,嘉懿和长乐都有一种大梦忽醒的意识,所有的少年玩闹都显得可笑和愚蠢,嘉懿话音落下后的半柱香内,屋子里都没人言语一声。 嘉宁开口说道:“这封奏折,由罗云门的细作从北梁皇宫中窃出,为此,那个细作受了重伤,为了把这份情报送到长安,六个细作死在路上……对了,长乐,将这封奏折窃出的那个细作,你也算是认识,上面的血迹就是她的。” 长乐的心好像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夺过嘉懿手中的奏章,呆呆地看着上面暗红的血迹。 嘉宁道:“北梁已经在准备南征,敌军南侵已成迫在眉睫之势,今日这个消息一公布便震惊朝野,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两个还像没事人一样,在这捉弄皇姐逗趣!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平民人家的公子?只要纵情享乐便可?之前你们玩闹,皇姐只当你们年幼不曾约束过你们,可现在国难当头,你们怎能无所察觉?” 这时,他们两人才真心实意地叩头认错:“我知错了,皇姐。” 嘉宁接过长乐奉回的奏章,紧攥在手中,“起身,回宫,你们两个到罗云门外去罚跪思过十二个时辰。” 他们毫无怨言,“遵命。”两人起身往外走。 “嘉懿。”嘉宁叫住将转身的嘉懿,问他:“你还有九个月就满十八岁了,到那时候你是想出宫开王府呢?还是想入主东宫?” 这一问,让嘉懿彻底愣怔:“入主东宫?我没想过……” 嘉宁打断他,扼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那你今后就可以想了。” 长乐和画音都看向了嘉懿,嘉懿兀自无言,心情沉重,点了下头,打开门出去了。 “嘉懿哥哥!”画音追上来,被莫离拦住,莫离依旧拘礼,冷淡的样子完全不合先前求情时的关切:“皇子殿下及长孙长乐公子将随公主殿下回宫,沈小姐,请留步。” 画音停下了,看莫离的眼神很滞愣:“好。方才多谢莫离姐姐……” 莫离颌首附礼:“不必。莫离只想再劝告沈小姐一句,还是不要再钻研细作之术为好,立过一次功,并不代表就有真本事了,下次再弄巧成拙了可不好。”说完,她便出了房门,跟随在嘉宁之后,把画音一人留下。 真是想感激她都感激不得,这才对莫离有了点好印象,就被她这一番嘲讽教训给弄得郁闷至极,画音颇为伤神。 过了半个多时辰,青魂散的药效过了,季长安醒来,身体有些乏力,腿和胳膊都受了伤一时也动弹不得,见屋子里只有画音一人怔怔地坐在圆桌旁,他撑起上身,问:“诶,画音,你给我喝的什么药啊?不是说是一般的补药嘛,我喝了怎么睡了这么久?” 画音瞥了他一眼,嘟着嘴,怏怏地回道:“那其实是青魂散,细作们装死用的。” “那你给我喝那干嘛?”季长安没想到会着了这小丫头的道。 画音依旧呆呆的,回道:“想让你装死啊,我们三个打赌,看你病重快死了,公主殿下会不会来看你,为你着急……” “那结果怎么样呢?她来了吗?” 画音抬眼看看他,以为季长安是心怀期待的,就哄他:“来了……”她心中感叹,季长安怎知,嘉宁来了是来了,却根本不是他们预想的那样,他们什么都没试出来,还受了训斥和责罚。 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一夜,嘉懿与长乐都得跪在罗云门紧闭的朱门外垂首思过,对于他们来说最煎熬的不是灼热的日光,也不是行人的目光,而是内心的挣扎。 两个皇家子弟在罗云门前罚跪,这是南珂历朝历代都难得一见的事,而且这是这一任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亲赐的罚跪,谁都无法过问,就连三皇子苏嘉裕路过这里想下轿辇来取笑他们一番都得忌惮三分。 在这十二个时辰的罚跪中,嘉懿和长乐总算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们从客栈里出来之后就没有说过话,两人沉默地跪了很久,各有所思,后来嘉懿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 他一开口,长乐便懂得他是要问什么:“我想过啊,而且我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种事。你是嫡子,又是昭明公主的胞弟,将来你会继承大位几乎是所有人默认的事。” “那也就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想过?”嘉懿听长乐一言,神情低落。 长乐回道:“是的。” 画音回到长孙府,向长孙丞相说了他们惹怒了昭明公主被罚跪的事,长孙丞相勃然大怒,倒是没有数落画音的不是,只是一口一个逆子自言自语地骂长乐骂了好半天,画音想劝丞相进宫去给他们二人求求情,丞相却直接否决,对这事撒手不管。 第二日,长乐与嘉懿已经跪了整整一夜,两人浑身无力面如土色,只是不知从哪来的倔性,两人一声都不嚷嚷,逞强地支撑着上身跪得端庄笔挺。 到了早朝时间,大臣们在圣崇门下了各自的马车,穿着暗红色的朝服,纷纷往颐天殿走去,而这罗云门外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多数大臣是一脸忧思,边走边与同僚谈论备战之事,可就算是在此关头好事者依旧是少不了的,暗红色的人流中,有那么一些杂音,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五皇子与长孙公子被罚跪在罗云门前的要闻。 此时,百官之首,走在众人之前的丞相大人长孙青云心里最不好受,一边在为国事烦忧又要为家事伤神,路过罗云门前时,他没有多看一眼,正欲直接走过去,可是总有多事之徒要撩拨几句,几个御史在他身侧,装作不知这罗云门前跪的少年中就有一个是丞相之子,故意提声议论:“听闻丞相大人才是教子有方,长孙府的公子们皆是华彩英姿,文武出众……” 长孙青云面色不惊地说道:“林大人真是过誉了,犬子哪有那般杰出?只是说来也怪,我长孙青云一世为文臣,两个儿子却成了武将,皆远赴边疆戍卫南珂国土……”他这不经意的语气和话语让好事之徒都闭了嘴。 长孙丞相引着百官愈走愈远,而他的话长乐却听得真切,长乐被父亲这一言打击地心里更为难受。嘉懿转头看他神色愤懑,道:“长乐,舅父说这话也是想叫你以两位表兄为榜样长进些,你不要多想。” 长乐说道:“哼,我才没有多想。父亲大人的意思没错啊,哥哥们的确是为长孙家长脸的,可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出我一个给长孙家丢脸的也不足为奇!” 气话是这样说,可是终究长乐不是叛逆到自甘堕落之人,他有自己的思维,他也有自己在乎的事情。 罗云门陈述可公开的有用情报,兵部盘点兵马,户部上报粮饷,工部请旨冶造军械……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皆为备战之事出谋划策积极部署,而龙椅上的南成帝却如昨日一般少有言语,不为开战之事表示看法,只吩咐朝臣切莫操之过急,先不要将消息流向民间,未雨绸缪是好,可若是因此搅得民心惶惶就大为不妙了。 今日的早朝又是到正午才散,文武百官行过大礼之后,纷纷拖着疲劳的身躯退出颐天殿,嘉宁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莫离与凤歌早早就在殿外候着了,她出来之后宫女便将月白色华盖举过她头顶为她遮阳,她在颐天殿的高阶上望向那边罗云门前跪在炎日下的两个少年,苦涩地自问一句:“我是不是对他们太过严苛了?” 莫离上前说道:“殿下若是心有不忍,不妨且饶过皇子殿下与长乐公子,他们已跪过一夜,也该知错了。” 嘉宁道:“也好,莫离你去叫长乐起身回家去吧。” “那五皇子殿下呢?” “他就跪着吧,十二个时辰少不了他的。”嘉宁勉强狠起心,做了最后的决断。 莫离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多劝了,便去了,却一脸愁容地回来了,向嘉宁回禀:“殿下,长乐公子不肯起,他说说好的十二个时辰就一刻钟都不能少……” “这小子的脾气也是极倔强的。”嘉宁感叹道。. 席上谈兵较两棋 莫离上前说道:“殿下若是心有不忍,不妨且饶过皇子殿下与长乐公子,他们已跪过一夜,也该知错了。” 嘉宁道:“也好,莫离你去叫长乐起身回家去吧。” “那五皇子殿下呢?” “他就跪着吧,十二个时辰少不了他的。”嘉宁勉强狠起心,做了最后的决断。 莫离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多劝了,便去了,却一脸愁容地回来了,向嘉宁回禀:“殿下,长乐公子不肯起,他说说好的十二个时辰就一刻钟都不能少……” “这小子的脾气也是极倔强的。”嘉宁感叹道。 莫离却道:“殿下,这不是倔脾气,这是骨气呀。” 嘉宁一笑:“莫离你说是就是吧,反正他是得为了这骨气多遭点罪了。” 比起嘉懿,嘉宁其实更不忍心责罚长乐,因为她对嘉懿有要求,对长乐却没有。未央远赴北梁的前一夜与她在长孙府见面,她就曾答应过未央,她不会让长乐进罗云门,她会确保长乐做一世乐天长欢的长安小霸王,所以,在她眼里,长乐与嘉懿注定是要走不同的路。 十二个时辰终于熬完,一直掐算着时间的莫离迫不及待地过来请他们二人起身,嘉懿本就体质较弱,跪了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一起身就眼冒金星晕睡了过去,莫离连忙叫人送他回韶华宫。莫离去扶长乐起身,长乐还在她面前逞强嬉笑,说自己没事,笑话嘉懿太过孱弱。 他一起身也有点懵,差点站不住脚,被莫离扶住了,长乐依着她的胳膊,坏笑着顽笑道:“这十二个时辰总算没白跪。”莫离低眉娇羞地浅笑,毕竟是宫里,她处处谨小慎微,换了一个不这么亲密的姿势,搀扶着长乐往宫门走。 他们远远便见长孙府的马车停在圣崇门前,长孙丞相在马车旁。莫离放开了长乐,辞别他返回昭明殿。长乐做好被训责的准备,向长孙丞相走去。 “父亲,你亲自来接我啊?”他到丞相面前硬着头皮笑道。 长孙丞相满脸愠色,直接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你这逆子!把长孙家的脸都丢尽了!” 长乐捂住脸,瞪了一下父亲,不再理会他,直接撞了他一下,上马车去了。 丞相也上了马车,正想继续骂他,他闷闷地说了一句:“长姐为了窃取情报,受了重伤,皇姐说的。” 丞相沉默了,面上的怒气散去,只有严肃和冰冷:“然后呢?” 长乐幽怨地看着这个“狠心”的父亲,说道:“我问过了,她性命无忧,还被封了妃……” 丞相微扬了一下头,将沉重的心思都收回去,说了一句:“好啊,我们长孙家的女儿都是皇妃的命……” 长乐只听得出他话里得意的意思,却不明白他的惋叹:“敌国的皇妃也算?” 丞相不回答他,只冷着脸命令他:“以后不准你再提起这些事,关于她的事一个字都不准提,也不准再问!” 韶华宫,烛灯初上。 嘉宁进了嘉懿的寝室,守在一旁的御医给她行礼,她问:“他怎么样了?” 御医回道:“回禀殿下,皇子殿下是因过度疲劳而晕厥,身体并无大碍,待好生歇息之后,喝点补药,便能完全康健了。” “恩,你先退下吧。”嘉宁点了下头,让御医和宫人退去,她走到嘉懿床头坐下,守着他,等他醒来。 良久之后,嘉懿才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嘉宁坐在一旁,面上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他虚弱地叫了一声:“皇姐……” 嘉宁展现一丝微笑,扶他靠坐起来,如同一个普通长姐那样关切贴心:“还难受吗?应该饿了吧?想吃什么?” “莫离,去让御膳房送点羹汤来……”她吩咐着。 嘉懿却扶住长姐的手臂,打断她:“不用了,皇姐,我不饿。” “那就不要吃的,莫离让御医把补药送进来。” 嘉宁作罢,转向他,伸手为他整理散乱的鬓发,看他有些虚弱的脸色,她有点心疚:“嘉懿,皇姐也是不忍心啊,这是我第一次责罚你,你要知道,我只是想让你想明白自己的身份,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事。” 嘉懿点点头:“我明白,皇姐,我已经都想明白了,你的责罚是对的。” 嘉宁说道:“你年幼时再任性贪玩,我都由着你,但到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就不能再浑浑噩噩了,如今是国家危难关头,你也该收收心了。” “恩。谨遵皇姐教诲。”嘉懿想了一下,抬头望向她,问道:“皇姐,我……以后必须继承大位吗?” 嘉宁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你不仅将继承大位,而且得做一位南珂最好的君主。” “好吧。”嘉懿垂下头,凝眉深思。 嘉宁说道:“皇姐知道你有些不愿意,或许成君为皇并不是你的宏愿,可是,嘉懿,你出身如此,就必须走这样一条路。皇姐不想问你愿不愿意,因为也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我从出生开始便成了罗云门的细作,十六岁归朝执掌罗云门,也并无人给我选择的余地,就是这样。其实,是母后,她临终前嘱咐皇姐一定要让你在父皇之后继承大统,这可是母后的遗愿,你也可以和别人一样认为这是皇姐给野心找的借口,但是嘉懿,若皇姐是男儿身,定然不会让你走这样一条路……” 他冷酷无情杀伐决断的皇姐昭明公主,只有对他才会尽诉衷肠,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今后必须得承受什么,嘉懿再清楚不过,他说道:“皇姐,我真的明白了。我会的……继承大位……做南珂最贤明的君主。” 嘉宁合意地拍拍他的肩,柔声道:“嘉懿,你放心,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便好了,其他的,自有皇姐承担。” 嘉懿明白,自此之后,他的前途就成了一条直道,没有其他可选,他就只好接受。 后来,姐弟俩不再聊这个话题,嘉懿问了备战的事,嘉宁告诉他朝堂各部的安排,跟他讨论了南成帝的意思。关于两国之争,嘉懿感叹道:“两国相争几朝几代了,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天下何时能太平?” 嘉宁说道:“一山不容二虎,天下岂容二主?南珂不能输,只能争取在这两国相争中胜出,赢得这天下,大概只有等到天下一统之时才会天下太平。” 后来,他们不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嘉懿知道怎样避讳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嘉懿还是提起了季长安:“皇姐,我师父……季长安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你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的长相吗?” 嘉宁不悦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他就是个来历不明的怪人。” “那你到底跟他有什么渊源?为何上次在昭明殿会那样对他?后来又放过他?我倒觉得皇姐你不是完全恨他也不是对他完全没有好感。”嘉懿把心里的疑惑说出。 嘉宁真的在认真地思考嘉懿给她的问题,答案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个特殊的人,嘉懿。” “有什么特殊……”嘉懿追问。嘉宁横他一眼:“别问了,我不想提他。” 嘉懿浅浅笑道:“皇姐,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自那以后,嘉懿很少出宫,长乐也很少再偷偷进宫找他玩,两人几乎只在平常去凌烟阁修课时才会见面,难得有那么一两回一起去找季长安。朝堂上讨论备战之事讨论得如火如荼,他们也开始注意朝堂的动向。 直到七夕这一天,长乐终是坐不住了,再次翻墙溜进皇宫,嘉懿早已溜出宫去找画音了,所以这次他不是到韶华宫找嘉懿,而是去了昭明殿。 暮色刚刚降临,长乐趴在昭明殿宫墙头往前庭张望,嘉宁在湖心亭乘凉,莫离就在她身旁。在暗中监护昭明殿的细作知道是长乐都对他视若无睹了,可从宫墙下经过的凤歌还没有适应这位习惯闯宫的长孙公子,抬手一串飞镖打去,好在长乐反应迅捷马上躲过了。 但他还是从墙头摔了下来,这动静惊动了昭明殿的宫人。长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凤歌姐姐,是我,原来你身手这么好啊,我差点就中招了……” 凤歌知道自己错手差点长乐,连忙致歉:“凤歌误将公子当成闯宫的刺客,一时下了重手,请公子恕罪。”长乐揉着摔疼的腿,说道:“不怪你,不怪你,我的确是在闯宫。” 湖心亭亮着烛灯,里边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他加快步伐,一个飞身跃到湖心亭内,站稳了脚,先对莫离眨了下眼,接着向嘉宁行礼。 嘉宁问他:“长乐,今晚怎么有这种闲情逸致来爬我这昭明殿的墙头了?” 长乐嬉皮笑脸地回答:“皇姐,今天不是七夕嘛……”嘉宁接着问:“然后呢?” 长乐继续说:“长安城里有灯会,可好看了……”嘉宁装作不懂他的意思:“然后呢?” 长乐却有点不好意思直接说了,就找借口:“然后……然后我知道皇姐是肯定不会去看的,我这不是怕皇姐一个人无聊嘛,就进宫来陪陪你找你说说话……”嘉宁看他还真装得有模有样的,就也装糊涂:“好啊。还是长乐有心。那你想跟皇姐说什么?” 长乐努力地想了想,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就是上次罚跪的事啊,你为什么罚嘉懿跪整整十二个时辰,而让我提前起来嘛?你就对我这么没要求啊?皇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只会打架闹事很没用嘛?皇姐你也放弃我了是不是?就为这事,你都不知道,我都纠结了好多天……”这其实也真是他想说的。 嘉宁道:“就你爱胡思乱想,皇姐心疼你了,让你少受点罪不好嘛?长乐,嘉懿与你是不同的,皇姐对你没什么要求,只愿一世安长好好当你的长安小霸王,这是我答应了别人的。” 长乐问:“谁?”嘉宁直视着他,叹了口气:“你不用知道。”她虽没说,长乐心里也猜到了。她不拿长乐顽笑了,说道:“七夕灯会真的有那么好看嘛?皇姐是宁愿一个人待在宫里的,可不去看花灯又可惜了,不如你帮皇姐买一盏吧,让莫离与你同去,她把灯带回来,你也不需要再往宫里跑了,再被当成刺客攻击可不好。莫离你去吗?” 莫离欣喜地说道:“莫离当然愿意为殿下走这一趟。” 长乐的目的终是达成了,喜不自胜,和羞涩的莫离对视一眼,两人告退,拿着出宫令牌出宫去了。走之前,长乐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又转回来对嘉宁道:“对了,皇姐,有一个人邀你到云来客栈一会!” 长乐进宫之前,是和季长安在一起,师徒俩在玉琼居喝酒,季长安怂恿他进宫约莫离出来共度七夕,长乐哪禁得住他的怂恿,立即说要溜进宫去找莫离。 季长安一听他说他有办法在大晚上的溜进皇宫,就套他的话,问他具体路线,长乐也不蠢,戳破了他,问他想进宫干嘛,季长安就糊弄他:“我当然是想去做和你一样的事。” “你也想去约莫离姐姐?那可不行!”长乐一时没拎清,脱口而出这句话,于是就挨了画音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 画音对季长安挤眉弄眼的:“才不是呢?长安大侠是要去找公主殿下,是吧?” 季长安笑着点头,算是默认。 长乐和画音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佩服他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精神,简单地向他表示了更上一层楼的崇拜之情。 已经问到了最安全的溜进昭明殿的路线,季长安又忽然说道:“要不算了,我不进宫了,好徒弟,今晚你就当一回月下老人呗?帮我把她约到云来客栈来怎么样?” 长乐当然愿意做这样一个“月下老人”,顺口就答应了。 七月初七的满城花灯,人约黄昏后的美妙意境,总之在这样一个浪漫的七夕佳节,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把一切都能理解成美好的事。 然而事实是,这一晚,季长安忍住了酒瘾,勉强保持清醒,换上黑色的衣服,乘着夜色,还是进宫了一趟。他熟记了长乐经多年闯宫得出的一条路线,绕开了御林军戒备最森严的宫道,翻过暗卫细作最少的宫苑,逐步向昭明殿靠近,虽然他的伤刚好,但凭借着他身为特种兵的高水平地理勘察能力和迅捷敏锐的敌后渗透身手,他在宫里潜行还是比长乐要轻易些,而且更有能力保证自己不被罗云门细作发现。 总之,他顺利地潜到了昭明殿,趴在长乐所画的路线图的终点,也就是长乐被秦凤歌击落的那堵宫墙之上,偷偷窥探,这个时候昭明殿的灯火很暗,他想嘉宁真的出宫去了。 他沿着墙根,用灌木做掩护,绕到了昭明殿后庭,贴在嘉宁寝宫的墙角下,听着里面的动静,静寂无声,依窗纸上的灯影来看,里面没有人。他确认再三自己没有暴露,就将特制的钩子从窗缝中伸进去,凭着感觉和微弱的声音,拨掉了从里面插上窗栓,他打开一条缝,往里面看,确认里面没有人,就轻身翻了进去,再把窗户关好。 他借着稍显昏暗的烛光,在嘉宁华丽宽阔的寝宫内寻找他的目标。找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没有收获,这时一道隐藏多时的丽影,从高高的宫梁上缓缓下落,身姿轻盈,一袭薄衫飘飘如仙。 原来她没有去云来客栈,她一直在这里等他。?? 近泪无干土 此时已是夜深,她肩上的伤口又痒又疼,动人花容在月光下失了颜色,密密的汗珠布满她的额头,她闭眼已久,却难以入睡。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不适,她丢失了细作对周围异动的敏锐知觉,直到他靠近了床头,用一块方巾擦拭她额上的汗珠,她才睁开眼睛:“青龙……” 夜半熄灯的宫殿里,唐剑一在她旁边坐下,将用凉水浸湿的丝巾搭在她的额头上:“为他挨这一箭,中毒至深,若不是及早服了丹心丸压制住毒性,或许会当场毙命,你可知?最难受的是这毒已入骨髓,是治不好的,今后都无法彻底痊愈,受这般罪,值得吗?” 她答:“为了他,不值,但为了南珂,就很值。我如果那时不挨这一箭,又如何把那封奏折偷出去?如果我不挨这一箭,就算得手了也必会被万朝宗怀疑……相反的,我挨了这一箭,丢了半条命,却顺利地把情报偷了出来,他也为我舍身相护而感激更不会怀疑猜测我,如今我得了妃子之位,离他更近些,一举多得,有何不可?杀他,总是有机会的……” 那奏折有关北梁南征的具体出兵总数,得到了这,南珂会更好防御,既然北梁已经全面启动备战了,就算那一事得手杀了荀韶陵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反而给了北梁出兵南征的理由,所以那日,在看到那份奏折的第一眼,她就明白行动不能照计划进行了,于是她将计就计,借口开了窗,在与荀韶陵卿卿我我之时,她看准了那一支羽箭破窗而入直射荀韶陵胸口,然后她就以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了这一箭,因为身高,箭射到她肩上,不是致命处,却有致命剧毒,她顺势倒在堆满奏折的书案上,趁荀韶陵去取丹心丸之时,把那封奏折藏在背后。 她的鲜血直涌,奄奄一息,声音缥缈,还不忘补上一句夺心之言:“陛下,今夜臣妾既为悦己者容,亦可为知己者死。” 何为绝顶的细作?长孙未央如是。她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说先前自己美貌与才情,已经吸引了他的倾慕之情,而这以死相许的悲壮在那一刻便成功地谋取了他的心。 在那一刻,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荀韶陵近乎崩溃,若不是一直守在殿外的展英听到他的声音,赶在御林军与众宫人之前破门而入,及时劝谏荀韶陵:“陛下,请镇静三思!刺客行刺,娘娘负伤,着实可气,但陛下此时还不能暴露身份啊!若此时暴露,必会遭朝臣怀疑,心怀不轨之人定然会趁机掀起朝堂动乱,还请陛下稍安,卑职立马去召集御林军捉拿刺客,立即招太医来为娘娘疗伤,但陛下次此时切不可暴露,还是速速离开为是!” 展英之所以能得荀韶陵器重至今,也是有理由的,比如说在此关头,荀韶陵都因为美人而险些失了分寸,他却还分得清主次,可以条理清晰地应对危机。 荀韶陵当然听了他的劝谏,抱着浑身是血的未央滞了一下,未央见自己的一个目的已经被展英搅了,就只好顺应着,唇角带血,对荀韶陵露出惨然一笑:“陛下,臣妾……没事……展护卫说得对。朝政安稳为重,请陛下先行离开……” 荀韶陵万般痛惜地放开她,脱下龙袍,换上侍卫装,离开了殿内,御林军赶到时,他以御前侍卫吴子陵的身份赶来护驾,未央已经趁他们离开的那么短暂的时间内,拼了最后一口气,将奏折藏进背后束腰的宽腰带中。 御林军赶来护驾,所得的证言不过是展英的,刺客在皇上召幸阑昭仪时从窗外射杀,阑昭仪以身护驾受了重伤,皇上在第一时间就出去追拿刺客了。 紧接着御医赶来抢救未央,如意也来了,在一片混乱中,她将奏折传给了如意,这才放心地晕死过去。 好在唐剑一早安排了退路,知道未央是有意开窗受那一箭的,立即潜逃出安延殿,得以全身而退。 荀韶陵虽然不能现身,但暗中派出了众多细作搜捕刺客,不放过宫里的任何一个角落,看着生命垂危的未央,他恨不得将刺客千刀万剐,随后又发现那封奏折消失了,他不是没有怀疑到未央身上,就算他没有,展英也会的,但是他在听御医说完未央的伤势时就不由得打消了疑虑。 让万朝宗没怀疑到未央身上的另一个原因是,唐剑一安排得太周密,他让一个和他一样潜伏在御林军中的细作故意暴露做了替死鬼,那细作说他和同门的计划是,先刺杀荀韶陵,然后混在御林军里借救驾之名闯进安延殿偷得奏折,奏折已经被送出了宫,招完这些他便咬舌自尽,所以他是第一个为了这份情报而死的细作。 因为丹心丸的奇效,未央生命脱险,荀韶陵虽然不能暴露身份,但也时常到锦绣宫伴随她身旁,还让魏太后出面封未央为阑妃。他或许是动了真心了,可未央步步谨慎,就连昏迷中的胡话也安排好了说些什么。 纵然是荀韶陵这般的男子,这般的细作,也难敌她用自己的全部为筹码来谋划每一步,纵然是他,也看不破她真诚的伪装,化不了她的柔情魅惑。 今夜他没有来。唐剑一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潜进她的寝宫,与她会面。 见她如此,唐剑一由衷感叹道:“你真是了不起,我自己都没法保证如果换成是我,我会不会也这样做,把自己的命都毫不犹豫地押上,你就一点都不畏惧吗?” 未央的脸上有一丝笑意,摇摇头:“青龙,不要怀疑你自己对罗云门的忠心,其实你知道你是可以做到的,几乎每一个细作都能,你又何须怀疑?” 唐剑一在沉思中,“你说得对,我们身为细作,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随时准备为罗云门为南珂,牺牲掉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对自己的怀疑是一码事,真正行动起来又是一码事,事实上,他的怀疑太多余,因为他早就已经做到了,为了保证完全的忠心,他刚刚大义灭亲,他一直以来为此痛苦不堪,直到未央的出现,他才想通,他没有什么好痛苦的,因为他是一个细作,牺牲自身,应是本能。 “情报已经送出去了吧?” “恩,早就到长安了。” “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来信说,要我们设法让荀韶陵不得不暴露身份,挑起北梁朝庭的纷乱,以此为南珂争取更多的备战时间。” “好的,我们就这样做吧。” 未央伤势已经大好,只是经这大病一场,身体更显娇弱,面色尚未恢复如常,搽了一层胭脂才显出些血色,这副病容倒给她更添几分颦眉西施的美感,当然,她是不自觉的,她任发髻垂散到瘦弱的肩头,身子懒懒地依在一把朱藤美人靠里,眼帘合拢,稍作小憩,轻薄如云的锦纱衣衫飘垂在地,七月流火,殿外蝉鸣,她独独避于这一处阴凉之下。 如意立于一旁,为她轻摇蒲扇,听到宫外有人声,眼光流转:“来了。” 脚步还未踏进锦绣宫门,那娇嗲而吵嚷的声音便已经清晰可闻,明明知道未央大病初愈,却依旧没有一点收敛,就是欺着未央平时待人柔善,纵使她封妃了,她们都对锦绣宫无几分尊重。 一群美人进了锦绣宫,出身最尊贵的王美人和宋美人招摇地走在最前面,一笑一语,仪态万千,故作闲适:“阑妃姐姐,阑妃姐姐……” 今日七月初七,七夕佳节,在这皇上行踪成谜的北梁皇宫内,这些刚进宫的连皇上龙颜都未见过一眼的美人们,自然多了许多心事,倘若她们的现状如一,也倒罢了,可是偏偏这与她们同日进宫的卫阑珊却在她们之前得见天颜,状况莫名间,她就成了宫里的第一位妃子,她们心中怎么能平顺? 尤其是今日这种日子,她们自然由不得要到这锦绣宫来多瞅两眼,万一刚好碰到皇上在这,她们也能有些指望。 她们进殿来拜见,未央抬了下眼帘,虚弱地说道:“各位妹妹们免礼……本宫病体未愈,怠慢了,且请担待。”如意把她的身子扶坐起来,她一手握一支笔,颤颤巍巍地蘸着一点墨彩,吃力地在手上的纸笼上勾画着什么。 她们答礼,见未央病弱至此,而且锦绣宫内不见龙驾,实则心里也都暗自松了口气。王美人掩面娇笑,道:“姐姐为了救驾伤重至此,妹妹们实在心疼,这给姐姐送些补品来,还望姐姐笑纳,不要怪妹妹们惊扰姐姐清静了才好。” 未央浅笑:“多谢妹妹们关心,待本宫身子好了,必将一一回谢。” 宋美人上前来,说道:“诶,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何不好生歇息着?这是在描画什么?” 未央目光柔美平和,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缓缓道来:“这是在描花灯……进宫之前,在家做姑娘,大门不得出,一年到头,只盼七夕这天,母亲会教本宫与姐姐描花灯,晚间就带我们去河边乞巧,然后将亲手做的花灯放入河水中漂走,对着桂树拜月老,为我们自己求一段美满姻缘……” “北梁是不兴放花灯的,七夕节姑娘们多在月老庙外结同心结,而这是母亲故乡的习俗,有了我们两个女儿之后,这就成了我们家一个传统,这年年描花灯,年年求月老,后来姐姐果真嫁得如意郎君……” 王美人说道:“姐姐你也得尝所愿了呀,如今恩宠正盛,真是羡煞旁人。” 这些话,晚些的时候,她对荀韶陵也说了一遍。正逢佳节,她气若游丝,音容怜人,还有她亲手描好的花灯精致可人,荀韶陵难掩心动,特意在晚上支开御花园的护卫和宫人,带着未央到了御河边。 仅仅只有他们两人,他穿的不是龙袍,是简单的侍卫服,他在这一晚不以帝皇自居,她弱质纤纤柔情似水,没有皇妃的光环,在他们互相依扶走进夜半无人的御花园时,他们只是一对红尘间相恋的璧人。 御河之上,烛火连连,荀韶陵细心地扶未央在河边蹲下,未央揭开花灯上的布,荀韶陵用火折将灯芯点亮,未央面上浅笑,细细端详花灯,有点不舍得将它放入河水上。 她看着灯,荀韶陵看着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点出神:“她就从来不会这样,她不可能在七夕时描花灯盼姻缘,她不会欣赏美丽的事物包括她自己,她不会弹琴,一首最简单的埙乐也要学好久……” 未央面色微僵,目光失神,轻轻地问:“她……是谁?” “苏嘉宁。”他说出了这个名字,并不含带什么特殊的感情,然而在她听来却不然,她移开双目掩饰情绪,等他继续说:“她就是南珂的昭明公主。” 未央语气平常:“久闻大名。” 他说:“在南珂潜伏八年,与她相处了八年……” 她鼓气勇气打断他,勉强地笑着,问:“她可是陛下爱慕之人?” 荀韶陵在她眼里看出了在意,看她这样他倒觉得十分有趣,他轻抚她的脸颊:“她很美,但没有你美,所以,她并非朕爱慕之人,她是朕的对手,这世上最让朕敬畏的对手。” 这柔情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未央却分不清哪句话最伤她。 对手?最敬畏的对手?荀韶陵,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嘉宁,就在你眼前与你朝夕相爱的长孙未央才是你真正的对手。 而现在她是他的妃嫔,她不可以显现一点凌厉之色,她只能察言观色曲意逢迎,用自己的美色俘获他暂时的爱怜,就算方才他承认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另一个女子,她也不可以有所微词,因为他是帝王。 原来,他待她之心真的不过如此,就算她为他差点豁出了性命,她之于他也不过是个妃子,与其他以色侍君的妃子没多大不同。 未央有些不可名状的难受,她认为是挫败感,她开始担心一切能否真的可以按照她预计的进行。 荀韶陵拿过未央手中的花灯,看到灯的一侧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在另一侧加了一句,转过来给未央看,道:“明年的七夕,你无需再用花灯求姻缘了,就当这最后一次是还愿,好吗?” 他如此语气虔诚,使他在花灯上写的这句词显得更加可信,“但愿人长久”。 她望着他,点了下头,终于放手把她第一次做也是最后一次做的花灯放到河水之上,任涓流将它带走。未央想问,相逢就一定能长久吗?长久又能如何呢? 他们立在御河边相依相偎,荀韶陵将她揽在怀中,两人的亲密之态尽入他们身后两双眼中。信了未央所说的花灯之事的王美人也做了一盏灯,与她的侍女一起悄悄趁夜半无人之时潜进御花园,想放灯祈愿,却恰好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于是王美人看到了这一切,放弃了放花灯,因为她觉得她找到了比放花灯更有用的方式。次日一大早,王美人和其他几位美人一起去鸾凤宫求见太后,以她在河里捞到的花灯为证,举报阑妃与侍卫私通。 旁观饶好着 所以,一切尘埃落定,嘉宁最不希望的事还是发生了,甚至于这一次她都无法找到破解之法,无处还击。 “那好,这就是你们罗云门的事了,朕不再过问。既然也算是为罗云门招募一人才了,闯宫之罪,朕不妨饶了。”南成帝道。 季长安拜礼:“谢主隆恩。” 南成帝正眼细看他,“季长安,是吧?清源长老为你求情,收你入罗云门,此后你也是清源长老的弟子了,还不拜师?” “是。”季长安应和,继而转身给清源长老跪礼:“弟子季长安拜见师父。” 清源长老心生笑意,总算是完结了一个心愿,他如意了,恬淡的如光微微扫了下嘉宁,然后笑视季长安,亲手扶他:“嗯好,见礼起身吧。” 季长安端正身姿,见礼:“谢陛下,谢殿下,谢过师父。”他起身来,望了嘉宁一眼,嘉宁却失神地望着别处。 南成帝咳嗽了一声,说道:“恩,这就由长老处置吧,起驾!嘉宁,此事已了,继续与朕前往凌烟阁吧。” 嘉宁面色疏冷,波澜不惊,附礼:“是,父皇。”莫离扶她上轿辇,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回望了季长安一眼。 清源长老还是要去凌烟阁的,他低声吩咐凤歌,“凤歌,将他引入鉴天阁等候。” 秦凤歌浅笑:“是,师父。” 銮驾远去,宫道之上重现昏暗寂寥。季长安实在难以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眼睛还愣愣地目送嘉宁的轿辇渐渐远离,心里千头万绪的,一片迷茫。 秦凤歌笑望季长安,“公子请随我去罗云门吧,待师父归来给你行入门之礼,你我也算是同门了。” 季长安跟着她转向另一个方向,无言地走在她旁边。 秦凤歌压低声,很是无意地随口叹了一句:“公主殿下果真是神了,这想收的人就没收不了的。” “你是什么意思?” 秦凤歌这听似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却像重重的一锤给季长安了当头一下。 季长安怔在原地,秦凤歌回头一笑:“没什么,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冷笑,轻轻摇摇头:“我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回望嘉宁轿撵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哼,我应该早就想通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抬头说道:“我不去罗云门了!我要先去昭明殿!” “什么?”秦凤歌焦急起来:“公子,长老吩咐了的,我必须先带你去罗云门……” 季长安气冲冲的:“我不,我必须得先见到她,跟她问个清楚!” 秦凤歌忙道:“公子怎能对殿下不敬?是我刚才多嘴了,公子不要介怀才是……” “不关你的事,我还得谢谢你,提醒我了。”季长安愤慨地迈步往前走。 秦凤歌拉住他的衣袖,季长安回头,看见伊人楚楚可怜一脸委屈,她恳求他:“公子,我求你了,若是殿下知道是我不小心说出了……殿下肯定不会饶我的!公子,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季长安心软了,承诺道:“放心吧,我不会提起你的,我绝不连累你!” “谢过公子。”夜色之下,她眉心的朱砂一点失了灼目之色,收敛锋芒,装作柔弱,她倒是装得比一般宫女还要可怜些。 “公子且听我一句劝,圣上金口一开饶你一命,长老收你入罗云门,此事已成定局,你要想活命,就只能顺从,无论是圣上还是殿下,你都反抗不得的,就认了吧,安心做罗云门细作,顺了殿下的心意吧,不然就凭你这一张脸,是怎样都活不成的。”她恳恳切切贴心劝慰。 “顺了她的心意?哼!我的确只能顺她心意了。” 秦凤歌将季长安带到鉴天阁之后,没过多久,只见莫离忽然出现了。原来嘉宁经此事之后也无心看嘉懿的入泮之礼了,就借口先行告退返回了昭明殿。清源长老欲与谭老先生会面,所以还需耽搁一段时间才会来安置季长安。 莫离来了,季长安正郁闷地靠在鉴天阁外的长廊外,她脸色看起来也很阴沉,道:“公子,殿下请你到昭明殿一会。” 季长安白了她一眼,怨愤地嘀咕着:“这是真要和我见面,还是又有什么计划啊?” 莫离道:“你说什么呢……” 秦凤歌上前来打断莫离的疑问,在季长安面前做出一副小心偏帮着他的样子,问莫离:“长老不是说要来为季公子行入门仪式的嘛?殿下为何此时叫公子过去?” 莫离没拿正眼瞧她,对季长安说道:“长老暂时不会过来,趁此空档,殿下有话跟公子说。公子走吧。” 季长安甩头迈开步子:“哼,尊贵的公主殿下叫我去我怎敢不去?走吧!莫离姑娘前面带路。” 莫离觉得他这样有些莫名其妙,引着他出罗云门,秦凤歌也跟着回昭明殿,这与她计划中的有些出入,所以她有点不放心。 他们三人进了殿内,嘉宁目光幽凉地看季长安一眼,季长安却扭过头不看她。 嘉宁摆手,让宫人们退下,莫离与秦凤歌在殿门外的两侧候着。 见季长安神色有些愤然,嘉宁觉得有点不对劲,上前去,问道:“你……” 季长安转头直视她,冷冷的目光瞪得嘉宁一愣,他反问:“我是不是还要给你跪下行礼啊?公主殿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嘉宁埋怨地问。 “我还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苏嘉宁!我以为终于看到你一点真心了,谁知道还是中了你的圈套!我可真是傻啊!怎么就信了你?我真是个傻瓜!竟然还为了你留在这么个鬼地方!”他对她吼道。 嘉宁一时无措:“我怎么给你设圈套了?你胡说什么?我怎么骗你了?我还奇怪你今晚为何要闯宫呢?明明是你自己折腾的!这不是我设计的!我没有骗你!” “你别耍我了!你们不就是看中我长的这副样子,想利用我为你罗云门办事嘛?先是哄我把我留下,又飞鸽传书把我叫进宫来,让人埋伏我,又好巧不巧地刚好撞上皇上的銮驾,以命要挟我加入罗云门,你还装得无辜无奈,把事情撇得干干净净,把责任都抛给别人!你真是机关算尽,设的好局啊!苏嘉宁!你真是阴险!狡诈!让我恶心!” “啪!”她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怒道:“季长安!你怎么如此看我!我什么时候飞鸽传书叫你进宫了?我怎么叫人埋伏你了?” 季长安被她这一巴掌打得更火了,他不至于跟她动手,但心里横生恨意,目光里的温度降到冰点,“苏嘉宁,别装了,我还没傻到极点,我有脑子的,你说过那灰鸽是你罗云门独有,让我进宫见你的纸条分明是你的字迹!还想糊弄我?你向来就是这样,虚情假意,只会算计人,这不是你设计的又是谁呢?” 嘉宁心寒彻底,她睁大了眼,直视他,双眼泪光晶莹,“那你就没想过灰鸽可能是别人从罗云门偷的?你就没想过有人伪造我的字迹?你就这么肯定我于你只有假意没有真情?” 他嘲讽地冷笑:“呵呵,苏嘉宁,行了,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不是个普通的女人,你也不是简单的公主,你只是个称职的细作,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不择手段!我是瞎了眼才被你欺骗被你利用。真的,苏嘉宁,差一点,我就信你了。” “可还是差一点不是?”嘉宁也笑,眼里的泪水始终不肯掉下来,让她假装柔弱她装得,可让她真的示弱她却做不到了。 殿外的莫离听到里面的响动,她本来就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她记得自己在跟着轿辇去凌烟阁时明明也注意过季长安的脸色,那时候他虽然低落无措,却没有这种怒气,更何况是恨起嘉宁来了,季长安的确不是没脑子的人,不会凭那一两点线索就咬准时嘉宁害他,除非他得知了更加确切的线索,还是旁观者清,莫离在脑海里整理这些头绪仔细思量。 然后,莫离转头望向了另一边的秦凤歌,问她:“方才只有你与季公子接触过不是吗?你对他说什么了?” 秦凤歌心里一惊,“莫离,你是在怀疑我……” “是的!”莫离斩钉截铁地一声应下,立刻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殿内拖。 莫离进去打断正在争吵的两人,她甩开凤歌的手腕,跪下说道:“殿下,恕莫离失礼未经传就闯了进来,莫离只是想告诉殿下,今日是秦凤歌喂养殿里的鸽子!而且她经常伺候殿下写字,熟知殿下笔迹!莫离怀疑今晚之事是她心怀不轨刻意设计!” “你血口喷人!殿下!凤歌冤枉!”秦凤歌噗通跪下。 秦凤歌眉心的朱砂一点在昭明殿明晃晃的烛火下明艳扎眼,她重重地叩首,解释道:“殿下,今日是凤歌看管信鸽不错,可凤歌未曾放鸽子出来过,更别说假冒殿下笔迹给季公子送信了!殿下明鉴!” 莫离就是不信她这话,嘉宁也觉得这件事很异常,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秦凤歌,看得秦凤歌心里发虚,她一慌,不打自招,哆哆嗦嗦地说:“凤歌,凤歌只是多嘴,多了一句嘴……” 她还没说完,嘉宁怒火直升,抬手一个耳光扇向秦凤歌削瘦的脸颊,却在半空中被人截下,季长安一手紧握她的手腕,制止她,愤慨地对她吼道:“你扇人耳光有瘾啊?打完我还要打她!她什么都没说!她没做错什么!你别掩饰了!苏嘉宁你能不能坦白一点,就承认吧!别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了!” 她本来就是想装作坦白说出自己多嘴的事,来激怒嘉宁在季长安面前显露凶相,没想到季长安死守着她之前的请求还为她遮掩,不过这样效果更好,既体现了她作为一个小宫女的无助,又让嘉宁显得更加强势野蛮,没想到他为自己出手针对嘉宁,嘉宁还更加生气了。 “季长安!你放开!凭什么阻止我管教宫人!你这是大逆!” “苏嘉宁,你可以高高在上,但是请给别人留一点尊严好不好?没人生下来就得受你摆布受你颐指气使的,我对你失望透顶了。” 他冷冷地瞪了嘉禾一眼,甩开她的手,往外走,转身前对她最后说了一句:“苏嘉宁,你好自为之!” 秦凤歌伏在地上,连连拜跪,哭得梨花带雨:“凤歌有罪,凤歌知错,殿下恕罪……” 看着他的背影,嘉宁在笑,笑得嘴角酸疼,任眼泪在眼眶中蒸发。 季长安还没有走出几步,一位老者手持拂尘,迎面走进来。 清源长老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殿下,此事有疑不假,但并非凤歌主谋,是老臣指使的。”听到他的声音,秦凤歌暗自失望。 清源长老的话让一殿的人都惊住,季长安停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清源长老直直掠过他走到嘉宁面前,跪下拜礼,说道:“殿下,飞鸽传书给季长安的灰鸽的确是罗云门,但不是昭明殿的,殿下的字迹也是老臣指使出云鬼手仿造的。” 嘉宁不敢置信,问道:“长老为何要这样做?就是想把他招入罗云门吗?” “老臣是想将季长安招入罗云门,但老臣这样做根本上是因为皇上。”清源长老神情肃然,又在嘉宁面前抛出一声惊雷。 “因为父皇?为何?”嘉宁更加不懂了。 清源长老叩首:“请殿下容老臣详禀。十日前,殿下突然出宫,于宫门前截下内务府的马匹急奔尚德门外,去追这位季长安季公子,被人看到,禀告了皇上,只是当时那人并未看清季长安面容,陛下以为殿下是与男子幽会,向老臣问起了,老臣查后向陛下澄清殿下是为罗云门招募人才并不是如陛下所想,不知老臣这样回禀可对?殿下?” 嘉宁紧抿双唇,很艰难地回答:“对,长老所奏没错。”她知道清源长老是想维护她的清白名声,她自己也很在乎自己在南成帝面前的形象。 “后来,陛下不知从何处得知殿下时常出宫与男子相会,老臣担心殿下清誉受损,也问过凤歌殿下是与何人来往,探听殿下行踪,这是老臣不对,请殿下恕罪。”清源长老再拜。 嘉宁问:“那凤歌是怎么回禀长老的?” 秦凤歌主动回道:“回禀殿下,清源长老问起,凤歌只答偶尔见殿下与季公子有来往,凤歌也不知详情,也与长老一般认为殿下只是想将季公子招进罗云门,殿下,难道不是吗?”她看起来无辜且无知,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嘉宁点头:“是啊。” 清源长老道:“陛下问了多次,不解殿下你为何对这样一个人如此执着,老臣就只好回禀了季长安的特别……” “也就是说父皇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与荀韶陵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了?”她问。 相对终无语 五月的艳阳天里,长安街头人群熙攘,刚入城来的商队进入九回街,前往那天下闻名的望月楼打尖歇息,行人不得不给这壮大的车队让路,项天歌也从路中间避到了路旁,走向一处街角,街角的墙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的破烂衣衫搭在肩上,只露有一只手臂拿根树枝敲着破碗,嘴里念念有词,另一只破袖却空荡荡地晃着,墙边还放着一只烂木头做成的拐杖。 项天歌在他旁边停下,看着他面前的一块木板,轻声念着上面的字:“小人命苦,八岁丧父,母染重疾,双眼俱瞎,贪官无德,夺我良田,恶霸欺凌,打断我腿,惨兮哀兮,人间悲剧……” 项天歌有点纳闷了,眉头一抬,合上了扇子,“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悲惨的身世?陶大少爷?” 这位陶大少爷正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角,十分满足地敲着破碗:“这是一个人教我的,看吧,果然有效,这么一会儿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哈哈~” 项天歌无奈地扫他一眼,丢了个银锭子在那装满铜钱和碎银子的破碗里,“那在下就不打扰你发财了,等你收了工,午时三刻,老地方见。” “好的,项公子。”陶春说道。 九回街末就是望月楼,望月楼旁有一条与九回街垂直的小巷,小巷口尽是贩卖各种杂物的小摊,这些小摊都是在蹭望月楼的人气,这里人气最旺,自然最有生意可做,这些小摊就越来越多,几乎堵住了这个巷口。 午时三刻,陶春拄着拐杖,进了那条巷子,别人见了也不过是以为乞丐在找阴凉处睡觉歇息。巷子深处却别有洞天,拐过几个弯之后赫然可见一方小院,这竟是望月楼后院的一角。 时辰差不多了,正在望月楼三楼的雅间里与几位贵公子饮酒听曲的项天歌借故告辞,来到这后院,与陶春见面。 “你……你这是什么情况?”项天歌用扇子指指他的拐杖和手臂。 陶春大笑,扔掉了拐杖,抽出缩在衣服里的手臂:“哈哈,没什么啦,做戏做全套的嘛,挺好玩儿的。” 项天歌郁闷地摇摇头:“好了说正事,我让你盯的事儿怎么样了?有什么情况吗?” 陶春正色道:“有了。唐剑一已经联合大理寺卿三审过唐左源了,只是唐左源一概地否认通敌卖国之罪,起先证据还未落实,也只能这么审着,陈归一审计了唐家家产也未查出什么可疑之处,眼见着魏和与龙广一趟趟往唐府跑,跟他们打探他们也都说还没查到确凿的证据,唯一有点眉头的,就是四月二十七那夜,我看到云飞带人出城去了,我跟踪他们去了,他们追捕到一个人,是万朝宗的细作,好像说是身上有与唐左源有关的信件,上面是一块唐左源贴身玉佩的印纹,疑是向万朝宗求救的信物,而那玉佩本身怎么也寻不见,那个细作前日已经自尽身亡了……唐剑一这案子查得真够拖拉的,到现在连个证物都尚未落实……” 项天歌皱眉,思索着什么,说道:“案子查到这,看似没头没脑,实则很好查实,只是我们这位唐大公子还是有所羁绊,不愿用果决之法啊。” 陶春问道:“你的意思是唐剑一有私心?难不成他真是唐……” 项天歌斜了他一眼:“你莫问这个!” 陶春不介怀地大笑:“哈哈,得了吧,说说还不能说了?姓唐的查姓唐的,一看就明白了……” 项天歌不想跟他争议这些:“你继续盯着唐府的动向就对了,参与这次清朝令的细作的你也多注意注意,我就不信这里面真没纰漏可抓,他唐剑一还真下得去手……哦,对了,那人呢?不是让你留心了吗?不会早已出了长安城了吧?” 陶春一想到这就有些愤懑:“哪会?他整天赖在那玉琼居里买醉呢,整一酒鬼,没个人形儿,哪需要我盯啊?他恐怕连爬都爬不到城门去!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和那荀韶陵长得一模一样,做派却全不相同,之前还以为能立大功了呢,谁想他不是荀韶陵,还被公主殿下给放了,方红姨都气惨了,每次见我都一顿好掐!” 项天歌道:“你以为我不气啊!真是蹊跷了,这世上竟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反正你注意一下就得了,不能让他落在万朝宗手里,也不能让他离开长安,他必须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日后兴许有大用处呢。” …… 与陶春议事完毕,他就离开了望月楼,陶春也拄着拐杖出了那条巷子,继续去街上乞讨。项天歌从罗云门细作密道进宫去了,到罗云门鉴天阁去向他的师父清源长老请安,按例禀报每日长安城内的情况。 不同于莫离长期跟随昭明公主行事,也不同于唐剑一长期潜伏在外,项天歌是一直在长安的,可谓是罗云门监管整个长安城的头号耳目,是清源长老身边最得力的弟子,他自然与清源长老更加亲善些,清源长老也十分了解这个徒弟的脾性。 当他旁敲侧击地问唐府的案子时,清源长老一看就看出他的心思,沉默不语,项天歌问到后来,就直接说出他对唐剑一的猜疑之意:“师父,你也知道青龙是唐家的人,真的就这么放心让他折腾下去啊?这可是事关一等军候府,朝里朝外千丝万缕的关系牵扯着,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万一罗云门在这事上出了什么差错……” 清源长老说道:“你,剑一,离儿,都是老夫一手调教的,老夫都了解得很,剑一是绝对不会在这件案子上有什么私心的,唐侯爷有罪他定然能如实查出,若是唐侯爷无罪他也能查清了还之清白。” 见清源长老这么相信唐剑一,项天歌也不好再从这点寻什么嫌隙了,一时心急,就说道:“那幽州那块儿呢?幽州的事宜总得有人负责吧?身为潜伏在外的第一探子将罗云门安插在敌国的主要情报网弃之不顾,在这为家事忙,真够可以的!朱雀还需有人接应呢,师父,若不然就让我过去,我一定能潜伏进北梁皇宫……” 清源长老神色肃然地看向他:“这才是你想提的主要之事吧?你不是对剑一的忠心有所怀疑,你是还惦记着幽州那边的总揽之权,你就是想和剑一争一争这第一探子的名号!” 项天歌连忙否认:“非也!师父,我是真心为罗云门着想!” 清源长老脸色阴沉下来:“得了吧,玄武,待你真为罗云门着想之时你就不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了!你啊,还记得罗云门的十六字信言嘛!” 项天歌有些羞恼了,心里埋怨自己太急功近利,重重叩首:“弟子当然记得!国家为上,皇权至尊,忠死罗门,奉命天下!玄武生死不敢忘!” 清源长老平息怒气,闭目养神,“你是太浮躁了,尚需历练。去端思堂吧,面壁两个时辰。” 项天歌拜礼:“是,师父!” 跪在端思堂罗云壁前,对着那十六字信言面壁了两个时辰,项天歌心中怨气还未消散,想着自己这样折腾一番却还是不能如愿,心中实在不甘,出了端思堂,就见唐剑一入了罗云门,正向鉴天阁走去,他忽然心生一计。 项天歌飞身落在唐剑一面前,先掩饰怒气和他套了一会儿话,说到了唐左源的案子,项天歌就直接示意这案子进度慢得可疑,唐剑一心里正为查案的事万般烦郁,也不想搭理项天歌的蓄意挑衅。 唐剑一道:“……可能真是因为在下能力不如玄武你强劲吧,故而案情这般停滞不前,但天地为证,在下绝无私心,绝对会为罗云门竭尽心力……” 项天歌阴狠狠地打断他:“不对!你没有竭尽全力!若是你真的有那么忠心,何不用那最基本的一招来获取唐左源的口供?你说啊?你明明可以的!你却没有!所以这次的清朝令才如此不顺!” 唐剑一双眉凝集,目中有撕裂般的痛楚,不敢相信地望着项天歌,“你是说……诈谍之计?” 项天歌眉开眼笑:“是啊!难道你能否认这一招不是目前来说最能起到作用的吗?” 唐剑一将那一刹那的伤痛之情掩藏起来,低眼,漠然说道:“我不会用这一招。” 项天歌靠近他,阴鸷而尖锐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挑衅地冷笑,激他:“这诈谍之计可是罗云门细作都会的基本诱供招式,师父当年教我们审敌诱供之时,最先教的就是这诈谍之计,莫非青龙你在北梁多年,将这都忘了?不然怎么不会用这一招呢?你不是忠心耿耿吗?那为了罗云门而对你父亲用这一招又有何不可呢?” 唐剑一紧紧咬牙,额上青筋可见,攥紧拳头,一拳向项天歌挥去,项天歌正中了他这一拳,俊美的左脸上瞬间青肿了一片,整个人摔向长廊的围栏上,捂住脸咒骂唐剑一。 唐剑一冷冷地瞪他一眼,拳头依旧紧握着:“好。谢谢你建议,我会用这一计的。” 长久以来不乏有自恃本事高强的飞贼到这皇家宫墙内来猎奇探秘,皇宫禁地,长孙家的小公子长乐更是都闯过十之八九了,然而那座最显眼的玄顶宫殿却是连长安小霸王都不敢闯的。并非这里守卫有多么森严,相反的,这座宫苑是最空旷的,无一人守卫,平日几乎不闻一点人声,就算是进去了,也不见得多么阴暗可怖。 可是这个地方连皇帝都难以涉足,因为这是罗云门,非罗云门之人,毋问罗云门之事,非罗云门之人,不得入罗云门。罗云门以宫苑的形式,设在皇宫的中心部位,与万臣朝拜上朝议政的颐天殿两相对望,既是一种守卫,也是一种警示。每每上朝的大臣路经罗云门正门都会觉得脊背发凉,因为那暗红色大门常常是紧闭的,不见什么人进出,但若是哪天开了,就定能见到某个当天早朝时还在对面的颐天殿指点国政的大臣被黑衣蒙面的人押进去,有的去而复返更受皇恩,那是少数,大多是一去不返抄家灭门。 唐左源是在夜里被人押着走进这暗红高门的,虽然只有少数宫人有幸目睹这一幕,但是先前在他在唐府被带走时,却是一府热闹,长安城中的一城权贵都亲眼目睹了他这一等忠南候上了罗云门的囚车,自此满城风雨,朝堂惊动。 罗云门的细作从来不从罗云门正门进出,在一般人窥见不得的角落有无数个密道暗口,或是在宫墙下,或是在御花园内,或是在宫殿里,或是在御河之下,或是在皇宫外的某处,这些暗口星罗棋布十分隐蔽,即使是历任掌门都无法将这些暗口所在都完全掌握。这些暗口密道小部分是通向罗云门主殿鉴天阁的,除此之外都是通向罗云门的地宫。罗云门的地宫,除了设计者之外无人知道它具体有多大,它占的地下面积也许远远超过皇宫的占地面积,也许远远小于皇宫的占地面积,这都无可得知,唯一可以知晓的,就是那玄顶朱门的宫阁只是罗云门的冰山一角,人们所畏惧的也不是那座宫阁,而是罗云门隐秘的,根本无法探清和预知的那一部分。 这一段地道没有设灯,他持一支火把绕出地道,见了光亮,便到了地宫中。唐剑一把火把熄灭插在墙上的石架上,在这较为宽敞的壁廊上走着,走到了一个岔口,他分清了方向,右边的路通向罗云门放置各种机密文书及重要资料的天机堂,那里十步一守卫,且机关重重。 唐剑一取出罗云门的玉牌挂在腰上,转身往左走,左边的路通向地宫的主体——罗云门地牢。罗云门以天地玄黄为四个等级来分每个任务及每个暗杀目标的重要程度,还以这四个等级,将地牢分为四个部分,最前部是最大的黄字号狱牢,这里关押的犯人多且杂,大多是敌国等级较低的细作,往后就是玄字号狱牢,这里关押的是敌国等级较高的细作,再往后走是地字号狱牢,关押的是叛门的细作,及一些必须特殊监押的犯人,例如上次的季长安。 走过地字号狱牢,就可以看见天字号狱牢的提审室,相比其他三号狱牢的提审室,天字号狱牢的提审室更大却更少血腥和惨叫,这里陈设庄重肃穆,他这一段日子就是执着清朝令坐在那提审台上,冷静谨慎毫无他想地盘审唐左源。天字号狱牢常年阴寒,每间牢房都把守严密,羁押的无不曾是长安城内举足轻重的皇亲贵胄,这些人中很少有已经定罪的,因为在这间牢房里被定罪的人大多已经死了不需关押,还活着的大多是接受清朝令调查的官员,例如唐左源。 他在天字一号牢房外停下,看向里面,他的父亲,堂堂一等军候,兵部尚书,当朝国舅,手脚戴着沉重镣铐,坐在牢房中央的茶案旁,面前放着棋盘,他正聚精会神地思索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茶案一角的给他写供词的纸笔依旧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他拿出清朝令和罗云门玉牌给守卫检查,“打开牢门。”听到他的声音,唐左源抬起了头,指尖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牢门打开之后,唐剑一对看守这间牢房的守卫们说:“你们先下去,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们守着了。” 守卫们面面相觑:“可是……这……” 唐剑一把清朝令在他们面前晃了一下,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犹犹豫豫地离开,“待会儿大人你问完了话,麻烦快些召回我们。” 唐剑一进去了,与唐左源正面相对,互相对望了一眼。虽然盘审了他好几回了,但是为了避嫌,唐剑一始终没有跟他单独相处过,没有说过一句案外之话,所以这算是他们父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聚。 沉默了一晌,唐剑一先开口:“进了这里,你还如此镇定自若……” 唐左源低下头,捡起那粒棋子,继续下棋,缓缓开口道:“在南珂为官这么多年,我一点都不惊讶自己会进这里,倒是没想到这一天这么久才到来,还有,也未曾想过会是你……”他停声,叹了口气。 唐剑一直直跪下,垂头拜礼:“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身如蜩甲化枯枝 季长安有点傻眼了,停止了偷偷摸摸的动作,装作坦然:“你没去赴约啊?” 嘉宁没有正面对他,而是漫不经心地去掀开几盏遮挡光亮的油布灯罩,宫殿里渐渐明亮起来,她淡淡地说着:“长乐对莫离倾慕已久,却从不敢挑明心意,若不是有你的怂恿他今晚怎会来找莫离共游灯会?什么邀我到云来客栈一会,都是幌子,我就知道,你是故意支开我和莫离……” 目的败露,他也不想狡辩,只能认输,叹了口气:“你就是太聪明……” 嘉宁正视他,走过来,与他对立:“不然呢?由着你骗吗?” “我已经过了长乐嘉懿这样的年纪,我不会幻想什么,我的习惯就是尽量不要把事情往好处想,所以比起你真心想在七夕与我相会,我更愿意去猜你到底是有什么意图。能潜进宫来,你身手是不错,可就是真的太笨了,调虎离山的手段实在拙劣,不堪揣摩。” “好,公主殿下教训的是,在下愚笨,在下受教了,在下没有公主聪明,谁都没有公主聪明,行了吧?”他讽刺道。 这就是她为什么对嘉懿说季长安是个特殊的人了,因为他就是这么特殊,在她面前也依旧猖狂,只有他敢这样对她说话,只有他敢鄙夷她批判她。 嘉宁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寝殿中央放着的圆桌,掀开流苏锦面桌布,在桌下勾了一下,取出季长安的装备包。 季长安笑说:“你藏东西的手段也不高明嘛,我还高估你了,不然早就找到了。” 嘉宁将装备包直接向他掷去,掩盖不住怒意,说道:“你这么费尽心思,冒这么大风险,不就是为了偷这个包嘛!我还给你好了,你拿走吧!”她的语气是纯粹的赌气。 终于找回了这些“战友”,季长安也心满意足了,此行的目的达成,他也不管嘉宁在赌什么气,把迷彩包打开来看,清点里面的东西:“我的狙击枪呢?” 嘉宁伸手在布帘后面拉出长长的狙击枪,再次用力地扔向他,他连忙宝贝似的去接,兴奋地抱在怀里,笑得极其开朗:“保养得不错嘛。” 他继续清点,手榴弹什么的嘉宁不会用,她也没动过,他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只剩五十发子弹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天天用子弹打鸟啊?” 嘉宁直接点点头:“是啊,我想用子弹打你来着,可你不在我的狙击范围内啊,我就只能打鸟了。” 清点到最后,季长安问:“我的手枪呢?” 嘉宁从背后取出那把手枪,但是不打算扔给他,而是晃了晃,说道:“这不是你的手枪了,这是我的,别忘了你早就把这送给我了。” 季长安说:“不,我送的是千方若,不是你。你还是还给我吧。” 他伸手来抢,嘉宁往后一躲,两人交了几招,嘉宁不肯松手,漠然地望着他:“季长安!你实在是无耻!过分!可恶!” “随便你怎么骂,反正你得把枪还我!”季长安是铁了心了,已经到了这地步,他也没法管嘉宁是否会叫人进来抓他,他只是固执地想要回那把92式手枪,这每一件物品都是他在这个朝代最亲密的伙伴,他不想失去。 两人争执间,嘉宁一个劈掌掀翻了桌子,放子弹的匣子摔开了,那五十枚子弹落了一地,子弹圆滑地在地上滚着,季长安失足踏了上去,嘉宁轻功好本来可以避开的,可是季长安没稳住脚,滑倒了,直接将嘉宁扑倒在地上。 又是这样的情况,而且这次只有他们两人,两人顿时尴尬地怔住了,四目相对,对方的眉眼近在咫尺,鼻息可闻,身体又如此亲密地紧贴着,掌控不住的暧昧气氛在昭明殿蔓延开来。 两人顾不得摔得多疼,就这样一动不动,沉默地对视,季长安毫不避讳地深望着嘉宁,目光如水,嘉宁却有些许羞涩了,稍稍移开视线。此时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和他平等平视的女子,与眼前这人有着太多的羁绊和牵扯。 她轻声问了一句:“你……想我是千方若还是苏……” 她还没问完,她的嘴就被他的唇堵住了,他冲动而痴迷地深吻着她,她整个人完全僵住,既兴奋又不安的感觉在她心错综交杂,理智和冲动折磨着她,她不自觉地开始回应,与他痴缠。 然而,外面的声音将她强行拉回现实,宫人们被方才桌子掀翻的声音惊动,前来看有何异样,凤歌在门口问道:“殿下,方才奴婢们听到寝宫里有打斗声,不知殿下是否无恙?奴婢们能否进去护卫殿下周全?” 地上的嘉宁强行扳开季长安的脸,重重地喘了口气,稳住情绪,才说道:“没事,退下吧。”她的语气又变成了威严的公主。宫人们闻声退去。 季长安还想继续,嘉宁别开了满脸红晕的脸,双手推他的肩膀,坚决地从他身下挣脱出来,“不要,我不能……”她望向他,这次没有装冷厉,万般柔情的眸子里夹杂着一丝真实的恨意:“季长安,你走吧,不要再来扰乱我的心了,你离开长安,你离我越远越好,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才最好……你拿走你的装备包,拿走你的枪,把你想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吧,不要再来了……” 他问:“那我能带走你吗?” 两人对视一眼,她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笑,摇着头:“不,你想带走的是你追了千里的千方若,而不是我,你不喜欢我,你也不会喜欢我的。”她说得这么肯定,好像早已洞悉了他的心。 他却不清楚自己的心,还在呈嘴上的要强,嘲讽一笑,低头捡地上的子弹,“是啊,你说得对,我怎么会喜欢高高在上骄傲自大的公主呢?还是算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离不离开长安你也管不着。” 他把地上散乱的东西收拾好,就背着他的装备包和狙击枪离开了。 他是窗口出去的,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一路无阻,然而他和嘉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人在暗处亲眼目睹他从昭明殿出去。 那个人就是秦凤歌,她没有和其他宫人一样得了嘉宁的命令之后就退下,她察觉不对劲,就潜藏在外面候着里边的人出来,并且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季长安出了宫,去玉琼居买了几坛好酒,回了云来客栈。 这时候本应最热闹的云来客栈却安安静静大门紧闭,他敲了门,里边传来掌柜的声音:“客官对不住,今晚客栈被人包下了,还请您到别处打尖住宿吧。” 季长安说:“包客栈的就是大爷我,开门。” 掌柜一听,连忙来开门,见了他就说:“客官,你可总算回来了,我们照着你的吩咐把人都给你清了,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赶了一个晚上的生意,眼巴巴得等着,你倒好连个人影都不见,不是说约了姑娘在此鹊桥相会嘛?这鹊桥给你搭好了,这相会的人却一个没见着,客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不来了。”季长安拖着疲软的身体走进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让喋喋不休的掌柜走人了,他一个人背着装备包和狙击枪往楼上走去。 客栈里缀满了小小的白色烛盏,楼上楼下连成一片,如同从天上倾泻而下的银河,分别通向两个方向的楼梯呈丫字形在中部交汇,季长安走上楼梯,踩在中间交汇处的最后一节楼梯上,木梯响了一下,机关被触动,漫天的花瓣从空中飘下,像一场芬芳的雨落进银河里。 他无力地在阶梯上躺下,任花瓣飘落,埋葬他…… 长安城今夜灯火不休,城东的河边,每一棵桂树上都被少女们挂上了彩色飘带和各色各样的花灯,她们聚集在月老庙前,用绣花针乞巧,或是轻摇蒲扇,笑语嫣嫣地走过张灯结彩的街道,二八年华的少年少女并肩齐行,穿越河水之上的每一座桥,笑靥盈眉。 画音与嘉懿蹲在河边放花灯,河水被灯火映照地通透明亮,粼粼波光,映衬得河边每一张年轻的笑颜都愈加明艳动人。 可是,在如此欢愉的时刻,嘉懿还有一个心结未解。自从上次被罚之后,他就很少出宫,难得有与画音独处的机会,他知道如果不早点把心结打开的话,他今后面对画音依旧不会好过。于是他开口:“画音,上次那个青魂散……你是怎么知道的?”在嘉宁戳穿画音之前,嘉懿不知道青魂散是罗云门细作惯用的,只当画音从哪得来的偏方,但是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总猜想着莫非画音与罗云门有什么关系? 画音明白他想问什么,她也知道他是迟早要问的。所以她坦白地回道:“那是因为我研究过啊,我为什么会研究青魂散呢?因为我在偷学细作之术。我为什么偷学细作之术呢?因为我想加入罗云门。嘉懿哥哥,我的回答你满意了?” “可是为什么啊?你怎么会想加入罗云门?”嘉懿着实惊诧。 他们走到了比较僻静的地方,画音垂着头,双手拉住嘉懿的手腕,轻轻晃着:“嘉懿哥哥,你想知道,我都能告诉你,但你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嘉懿诧异又纳闷的心情被她的撒娇化解,他诚恳地点点头。 画音开始第一次向别人倾诉心声:“其实我不是来自洛阳,我家也不是什么经商世家。就在数月之前,我还是幽州城第一名门沈家的大小姐,直到父亲突然让我进宫参与选妃,我在家里闹死闹活地就是不愿意,父亲才向我表明让我进宫的目的其实不是选妃,为的是制造一些乱子,让我配合一名细作以使她在太后面前有突出的表现,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父亲北梁当朝太尉沈东来原来是南珂罗云门的细作,他年轻时得到南珂当今圣上的重用,他的才干被罗云门看中,于是父亲与圣上就联手演了一出戏,父亲得罪圣上,蒙受冤屈,圣上下旨将沈家满门抄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逃命去北梁,在路上我五岁的姐姐走丢,母亲病死。因为父亲的旷世之才当时天下闻名,北梁先帝惜才,将父亲招纳为北梁之臣,就这样,父亲在北梁潜伏了十五年。”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参与了选秀,第一次行细作之事,并且圆满完成了,父亲设计周全,我得以从皇宫全身而退,父亲担心我在北梁以后会有危险,就安排我假死,暗中把我送到长安,长孙丞相与父亲是故交,于是我就假用富商之女的身份投奔了长孙府。” “那你为何想要加入罗云门?你父亲定然是不愿意你这样做的,不是吗?” 画音回答:“那是因为,父亲告诉我,其实我的姐姐,并不不是走丢的,而是入了罗云门,成了罗云门的细作。我想加入罗云门,就是想接触罗云门的细作,找出我的姐姐,与她相认,父亲并不知道我有这个目的,不然他是绝不会让我来长安的。” 城东的永安桥上,长乐送了莫离一盏莲花灯,他们缓步在灯市上游走。莫离提着灯,一身藕荷色色长裙衣炔飘飘,背后散下的头发用丝带结成利落的发辫,低头浅笑,羞涩寡言,如一般少女无异。 虽然长乐比她小两岁,但个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长成英姿勃发的俊朗少年,她这样立于他身边都显得娇小了。然而四年前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十六岁,在罗云门受训完毕,正式以宫女的身份进入宫廷,到嘉宁身边协助她。 十六岁的莫离已经长得相当姣美可人,南成帝在御花园设宴招待皇亲,她侍奉在嘉宁身边,引起了三皇子苏嘉裕的注意,席闭之后,三皇子趁她落单时堵住她去路,出言轻薄行态恶劣,她作为宫女敢怒不敢言,就在这时十四岁的长乐突然冲过来直接给了三皇子一拳,把她护在身后,免她不受欺负。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如今这样高挑强健,却已经是个正直勇敢的少年了。拳打皇子可不是小事,可他不屈不挠地,皇上责罚他挨庭杖三十下,他都不求饶,每打一下就喊一声“我没有错!”,把皇上和长孙丞相都气坏了。 好在嘉宁得知真相后出言劝谏皇上,使得袭击皇子的长乐三十下一下都没少挨,而调戏宫女辱没皇室的三皇子被庭杖六十下关了七天的禁闭。 他们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却没怎么说话,长乐性格冲,但在儿女心思上真不知如何表达。长乐支支吾地:“我、我……” 莫离笑问:“你想说什么?” 长乐还是半天说不出,莫离说道:“天色已晚,若公子没别的事,莫离还是及早回宫吧。” 长乐坚决地说:“不!” 两人又这样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长乐突然猛地回过身,一把握住莫离的手,莫离被吓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长乐心里大喜,轻松了一些,就这样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说着:“以后我就叫你莫离,不叫你莫离姐姐了!” 莫离羞涩地低着头:“好。” 长乐继续说道:“以后你不准再公子长公子短了,你就叫我长乐!” 莫离点头,轻轻一个字:“好。” …… 次见搏击三秋兵 见他如此,唐左源立即两眼湿润,方才的冷淡疏离皆不复存在,痛心之感再也掩藏不住:“曜儿……” 上一次听人如此称呼自己,还是在十五年前,十岁那年。眼前的父亲还没有满头银丝,刚从执掌兵权的大将军转为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忠南候爷兵部尚书,对他说着:“曜儿,你不是一直想长大之后与父亲一样做南珂的大将军嘛?可是如今战火已歇,朝庭不需要大将军了……父亲让你去参加另一种战争,照样能保家卫国为南珂尽忠,好不好?” 十岁的唐曜满心欢喜地点头:“好!孩儿听父亲的!” “那是要你吃很多苦的,可以吗?” “可以!” “那以后就不可以玩闹了,可以吗?” “可以!” “那是要你去杀人的,可以吗?” “可以!” “那以后你就必须忘掉自己的姓名了,可以吗?” “可以!” “那以后你就不能再回家了,再也不能见家里人了,可以吗?” “……只要能和父亲一样为国杀敌建立功勋,孩儿什么都可以!” 这是他父亲啊,那位为南珂驰骋沙场多年,建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他心目中一直最崇敬的大英雄,他那么小时就在他身上学会了什么是忠肝义胆精忠报国,他怎么可能相信父亲会有叛国之罪? “快快起身……”唐左源过去馋起他,父子相看泪眼,他拍拍唐剑一结实的肩膀:“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为父心中有愧啊,当年你那么小,就让你进罗云门,如今长得这么大,都难认出来了……” 唐剑一内心酸楚,“父亲大人,孩儿这么多年在外从未忘怀过你和弟弟,只是无奈十五年不得与你们相见,必须隐姓埋名行细作之事……此次孩儿亲启清朝令审查父亲也是万般无奈,父亲尽管怨责孩儿,是孩儿不孝……” 唐左源摇头:“不不不,怨不得你,你没有做错,你成了罗云门的好细作,甚好,甚好。” 唐剑一扶唐左源坐下,目光中万般隐忍,似有挣扎,回头望了下外面,确认没人注意这牢房内,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圆形玉佩递给唐左源。唐左源看到那块玉佩不由得目光一凛。 这是一块净脂白玉,雕有繁杂花纹,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唐左源接过来细细分辨,他年少时第一次随父出征西域,在战场上初露锋芒,一箭将胡人统领射杀马下,从他的王冠上弄下了一块圆形玉佩,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场胜仗,那块玉佩是他第一件战利品,自此伴随他数十年,长子幼时顽皮拿玉佩出来玩失手摔了一下,让玉佩光滑的边缘有了一个小缺口,他还责罚过他。 唐左源细看了这玉佩好一会儿,玉佩花纹无差别,上面的缺口位置也对,看来就是自己的那一块。前些日子,那个北梁细作身上的印有这块玉佩纹路的纸被罗云门截获了,唐府的人指认那个细作曾在唐府为仆,而那块玉佩归他所有,他在受审时说,他的这块玉佩早就失窃了,是那个细作在构陷他,罗云门一直没有找到这玉佩真身所在,所以他的话还是有可信性的,如今这块玉佩却被找到了…… 唐左源道:“这是……” 唐剑一凑近父亲,压低声音说道:“父亲大人,负责取证的细作魏和在唐家找出了这块玉佩,拿来交于我……” 唐左源一惊,苍老的脸微微抽搐着:“……他……他是在唐家何处找到的?” 唐剑一低头抿唇,脸色悲绝:“我不知道,他一将这个交给我,就被我……杀了……” 唐左源惊诧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长子:“杀了?为什么?为何……你……” 唐剑一道:“因为我很清楚这块玉佩被找到有什么后果……”他十分痛心疾首,自责地捶了下自己的胸膛:“我怎么忍心让那种事发生……我到底还是唐家的人……我是你的儿子啊……我怎么能眼见着自己的父亲被定罪处斩?所以,在忠孝之间,我只能选择尽孝道……弃忠义……” 夜间,嘉宁独立于昭明殿后庭的御河边,手中握着一个玉埙,埙上刻了了一个宁字,这是荀韶陵为她做的。 她虽与未央从小一齐在天梓山上受教于成凰师太,却不似未央有那精绝的舞乐天赋,对于舞乐她只是略懂而已,也从不挂心,只是十六岁那年回宫之后,忙着罗云门的事,就算再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也尚未泯少女心性,偶有闲暇便觉得百无聊赖,总是想念在自己天梓山上习剑时,未央在一边练琴,她剑锋凌厉,未央琴声动人。 后来南成帝关怀她,说怕她在宫中烦闷,特意寻了一位少年乐师来教她乐艺,就是那一年将十七岁的荀韶陵带到了她面前,那是她记忆中的吴子陵,总是翩翩风度疏阔淡然,在她面前也不显卑微之色,在这昭明殿的御河旁教她吹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每每在外嗜血归宫就能听到他的埙音,除了心里多少魔怔,才让她一直支撑到如今…… 她把埙口对在红唇上,随意地吹了几声,再不复当年的清雅之情,内心躁闷,眉头一皱,将那玉埙投进了河里,反倒有些释然。嘉宁拿起放在一旁石台上的手枪,熟练的上弹夹,开保险,瞄准了河对岸的树干…… 就在她要扣扳机之时,听到身后三步外莫离的声音:“殿下……” 她收了手,转过身,看向神色不悦的莫离,一边关手枪保险,放回石台上。 莫离顿了一下,回道:“启禀殿下,项天歌在殿外求见。” 看莫离似有怨愤的样子,她问:“玄武这深夜来求见,所为何事?” 莫离抬头,“项天歌他!他污蔑……”想到自己身为细作这样实在太不冷静理智了,连忙压制住怒气,“玄武急报,地牢守卫举报青龙唐剑一在今夜入天字号狱牢,支开护卫,私开密道,放走了唐侯爷!” 嘉宁微有诧异,倒不似莫离这般震惊,低眉想了一下,嘴角带笑:“他是说此刻青龙已经带唐侯爷逃走了?他们已经不在地牢内了?” 莫离咬牙,回道:“是的!玄武还向殿下请命派人去阻截,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嘉宁道:“派人就不用了,莫离你随我一齐去地牢看看吧。” 莫离见嘉禾如此平静,不像是对唐剑一已然起疑的样子,便稍微安了心,随她一齐往殿外走。 项天歌正在昭明殿外踱步,实在焦急就怕时间晚了会发生变数,见嘉宁出来了,他连忙跪下拜礼:“拜见昭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殿下,玄武深夜惊扰,实属冒昧,请殿下恕罪,实在因为事关重大,清源长老又不在宫内,玄武只好来请殿下定夺!那唐剑一实在胆大妄为,身为罗云门四刹之首竟然徇私忤逆!请殿下准许玄武带人去截阻!将唐剑一擒下!” 嘉宁冰冷的目光扫了一下项天歌,没有答应他的请命,只道:“你平身吧,随我一齐去地牢看看。” 项天歌起身:“可是,殿下……” 嘉宁已经向前走去了,莫离经过他时,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他:“我倒是好奇了,这深更半夜的,就算青龙真想私放唐侯爷,那玄武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而且刚好被你赶上了?” 项天歌被她这凛然一问弄得脊背一凉,立即转头望了一眼嘉宁的背影,见她并没有在意莫离这一问才放了心,对莫离说道:“白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恰好为了明日的任务在天机堂查阅资料到现在,刚想离开地宫就撞见天字号狱牢的守卫要到鉴天阁去向师父请命,师父不在,我又恰好知道从地宫到昭明殿的捷径,所以只好自己赶来向公主请命了!” 莫离此时的理智已经占了上风,对他蔑然一笑:“恰好恰好又是恰好,真是够凑巧的!” 后面小声斗嘴的两人跟随着嘉宁进入了昭明殿直通地宫的密道,嘉宁一路泰然不语,项天歌更加焦躁。 他掌握长安全部情报,所以常常要到天机堂去整理归纳查阅资料,对天机堂的文书资料自然是最为了解。地宫的密道结构分布图分为三百五十五份藏于天机阁的卷帙浩繁中,在罗云门的细作里,他阅过的这些分布图数量最多,对地宫密道的了解就远超其他细作,只有他知道天字号狱牢其中有一间牢房的墙壁是连着密道的,这条密道直通宫外,那间牢房就是唐左源所在的天字一号牢房。他之前就暗中将这条密道的信息透露给了唐剑一,然后,本来关押于天字三号的唐左源被唐剑一借故调到了天字一号。 项天歌在心里以那条密道的长度算着时间,估摸着唐剑一还没有把唐左源带走,自己如果赶紧从另一条密道去追的话,肯定能成功阻截,也就能在昭明公主面前将唐剑一瓮中捉鳖。 可是,殿下这态度…… 一路上嘉宁示意守卫们不要出声,所以地牢里依旧死寂,他们走到了天字号狱牢的提审室,穿过提审室的门就可以看见天字一号牢房。 天字一号牢房里,唐左源仍在,而且独有他一人,他依旧静静地坐在茶案边跟自己对弈,看上去并无异样。 项天歌大惊,一下乱了分寸,冲上去:“这怎么可能?” 唐左源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抬眼看见嘉宁之后,安然若素地起身,在牢房里给嘉宁行礼:“老臣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嘉宁看了他一眼,没有让他平身,转而问有点慌乱地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那几个守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守卫颤颤巍巍地回道:“回禀殿下,一个时辰以前,亲启清朝令调查唐侯爷的唐公子来探视唐侯爷,把卑职们支开了,然而半个时辰又一刻之后,卑职们察觉异常就进来查看,却见那牢房的墙上有一个密道的洞口,而唐侯爷与唐剑一皆不见踪影,卑职们就将此时禀告了这位项公子,项公子说去请殿下定夺,卑职就折返回来,却见那密道洞口已经封住了,唐侯爷就在这里……卑职检查了牢房后的密道,不见唐公子……“ 唐左源直起上身,沉稳地说道:“殿下可能听老夫稍作陈情?” 嘉宁道:“侯爷请讲。” 唐左源说道:“启禀殿下,这实属误会,老臣绝无逃狱之意,那位唐剑一公子只是来盘问了老臣一些问题,早就离开了,是老臣无意间触动了密道的机关,打开了密道的洞口,一时好奇就到密道里去看了一下,却迷了路,绕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还让守卫们误以为老臣是想逃狱,是老臣一时不慎之过。” 开那密道的机关岂是那么容易误触的?嘉宁不置可否,只问他:“就算唐侯爷你是误触机关,那你就真的没起过逃狱之心吗?不然你哪来那么大的好奇心非要到那密道里去转一转?” 唐左源叩首:“请公主殿下明鉴!老臣只愿一心配合罗云门清朝令的审查,事到如今,老臣依旧自认无罪,待罗云门彻查之后就会证明老臣清白,老臣并无什么损失,既然如此,老臣何须逃狱?一逃就是不打自招,唐家的百年家业和声誉岂不因老臣毁于一旦?老臣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就算殿下怀疑老臣有逃狱之心,但归根结底,老臣没有!”中气十足的语气掷地有声的辩解。 听了他的话,嘉宁已然有数,她吩咐守卫:“将唐侯爷移尊别间牢房,好生看守。” 嘉宁转身往提审室走,唐左源和守卫们拜礼:“恭送公主殿下!” 拐进了提审室,项天歌完全沉不住气了,在嘉宁面前跪下:“殿下!唐侯爷之言实在牵强!唐剑一不轨之心昭然,请殿下明鉴!唐侯爷去而复返不是不想逃,是不能逃……” “啪!”嘉宁对他已然没了耐心,见他还在这儿作怪,直接抬手一给了他耳光。 嘉宁冷冷的声音劈头而来:“细作审敌诱供的第一招,诈谍之计,我会不知?项天歌,你以为本公主师承成凰师太是学绣花吗?” 项天歌顿时觉得那一刻五雷轰顶之感袭来,扑倒在地:“卑职不敢!卑职愚昧!殿下恕罪!” “不过你话还是说对了,或许他真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究竟结果怎样就待青龙来向我们分说了。”她道、 次见搏击三秋兵 见他如此,唐左源立即两眼湿润,方才的冷淡疏离皆不复存在,痛心之感再也掩藏不住:“曜儿……” 上一次听人如此称呼自己,还是在十五年前,十岁那年。眼前的父亲还没有满头银丝,刚从执掌兵权的大将军转为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忠南候爷兵部尚书,对他说着:“曜儿,你不是一直想长大之后与父亲一样做南珂的大将军嘛?可是如今战火已歇,朝庭不需要大将军了……父亲让你去参加另一种战争,照样能保家卫国为南珂尽忠,好不好?” 十岁的唐曜满心欢喜地点头:“好!孩儿听父亲的!” “那是要你吃很多苦的,可以吗?” “可以!” “那以后就不可以玩闹了,可以吗?” “可以!” “那是要你去杀人的,可以吗?” “可以!” “那以后你就必须忘掉自己的姓名了,可以吗?” “可以!” “那以后你就不能再回家了,再也不能见家里人了,可以吗?” “……只要能和父亲一样为国杀敌建立功勋,孩儿什么都可以!” 这是他父亲啊,那位为南珂驰骋沙场多年,建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他心目中一直最崇敬的大英雄,他那么小时就在他身上学会了什么是忠肝义胆精忠报国,他怎么可能相信父亲会有叛国之罪? “快快起身……”唐左源过去馋起他,父子相看泪眼,他拍拍唐剑一结实的肩膀:“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为父心中有愧啊,当年你那么小,就让你进罗云门,如今长得这么大,都难认出来了……” 唐剑一内心酸楚,“父亲大人,孩儿这么多年在外从未忘怀过你和弟弟,只是无奈十五年不得与你们相见,必须隐姓埋名行细作之事……此次孩儿亲启清朝令审查父亲也是万般无奈,父亲尽管怨责孩儿,是孩儿不孝……” 唐左源摇头:“不不不,怨不得你,你没有做错,你成了罗云门的好细作,甚好,甚好。” 唐剑一扶唐左源坐下,目光中万般隐忍,似有挣扎,回头望了下外面,确认没人注意这牢房内,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圆形玉佩递给唐左源。唐左源看到那块玉佩不由得目光一凛。 这是一块净脂白玉,雕有繁杂花纹,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唐左源接过来细细分辨,他年少时第一次随父出征西域,在战场上初露锋芒,一箭将胡人统领射杀马下,从他的王冠上弄下了一块圆形玉佩,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场胜仗,那块玉佩是他第一件战利品,自此伴随他数十年,长子幼时顽皮拿玉佩出来玩失手摔了一下,让玉佩光滑的边缘有了一个小缺口,他还责罚过他。 唐左源细看了这玉佩好一会儿,玉佩花纹无差别,上面的缺口位置也对,看来就是自己的那一块。前些日子,那个北梁细作身上的印有这块玉佩纹路的纸被罗云门截获了,唐府的人指认那个细作曾在唐府为仆,而那块玉佩归他所有,他在受审时说,他的这块玉佩早就失窃了,是那个细作在构陷他,罗云门一直没有找到这玉佩真身所在,所以他的话还是有可信性的,如今这块玉佩却被找到了…… 唐左源道:“这是……” 唐剑一凑近父亲,压低声音说道:“父亲大人,负责取证的细作魏和在唐家找出了这块玉佩,拿来交于我……” 唐左源一惊,苍老的脸微微抽搐着:“……他……他是在唐家何处找到的?” 唐剑一低头抿唇,脸色悲绝:“我不知道,他一将这个交给我,就被我……杀了……” 唐左源惊诧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长子:“杀了?为什么?为何……你……” 唐剑一道:“因为我很清楚这块玉佩被找到有什么后果……”他十分痛心疾首,自责地捶了下自己的胸膛:“我怎么忍心让那种事发生……我到底还是唐家的人……我是你的儿子啊……我怎么能眼见着自己的父亲被定罪处斩?所以,在忠孝之间,我只能选择尽孝道……弃忠义……” 夜间,嘉宁独立于昭明殿后庭的御河边,手中握着一个玉埙,埙上刻了了一个宁字,这是荀韶陵为她做的。 她虽与未央从小一齐在天梓山上受教于成凰师太,却不似未央有那精绝的舞乐天赋,对于舞乐她只是略懂而已,也从不挂心,只是十六岁那年回宫之后,忙着罗云门的事,就算再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也尚未泯少女心性,偶有闲暇便觉得百无聊赖,总是想念在自己天梓山上习剑时,未央在一边练琴,她剑锋凌厉,未央琴声动人。 后来南成帝关怀她,说怕她在宫中烦闷,特意寻了一位少年乐师来教她乐艺,就是那一年将十七岁的荀韶陵带到了她面前,那是她记忆中的吴子陵,总是翩翩风度疏阔淡然,在她面前也不显卑微之色,在这昭明殿的御河旁教她吹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每每在外嗜血归宫就能听到他的埙音,除了心里多少魔怔,才让她一直支撑到如今…… 她把埙口对在红唇上,随意地吹了几声,再不复当年的清雅之情,内心躁闷,眉头一皱,将那玉埙投进了河里,反倒有些释然。嘉宁拿起放在一旁石台上的手枪,熟练的上弹夹,开保险,瞄准了河对岸的树干…… 就在她要扣扳机之时,听到身后三步外莫离的声音:“殿下……” 她收了手,转过身,看向神色不悦的莫离,一边关手枪保险,放回石台上。 莫离顿了一下,回道:“启禀殿下,项天歌在殿外求见。” 看莫离似有怨愤的样子,她问:“玄武这深夜来求见,所为何事?” 莫离抬头,“项天歌他!他污蔑……”想到自己身为细作这样实在太不冷静理智了,连忙压制住怒气,“玄武急报,地牢守卫举报青龙唐剑一在今夜入天字号狱牢,支开护卫,私开密道,放走了唐侯爷!” 嘉宁微有诧异,倒不似莫离这般震惊,低眉想了一下,嘴角带笑:“他是说此刻青龙已经带唐侯爷逃走了?他们已经不在地牢内了?” 莫离咬牙,回道:“是的!玄武还向殿下请命派人去阻截,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嘉宁道:“派人就不用了,莫离你随我一齐去地牢看看吧。” 莫离见嘉禾如此平静,不像是对唐剑一已然起疑的样子,便稍微安了心,随她一齐往殿外走。 项天歌正在昭明殿外踱步,实在焦急就怕时间晚了会发生变数,见嘉宁出来了,他连忙跪下拜礼:“拜见昭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殿下,玄武深夜惊扰,实属冒昧,请殿下恕罪,实在因为事关重大,清源长老又不在宫内,玄武只好来请殿下定夺!那唐剑一实在胆大妄为,身为罗云门四刹之首竟然徇私忤逆!请殿下准许玄武带人去截阻!将唐剑一擒下!” 嘉宁冰冷的目光扫了一下项天歌,没有答应他的请命,只道:“你平身吧,随我一齐去地牢看看。” 项天歌起身:“可是,殿下……” 嘉宁已经向前走去了,莫离经过他时,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他:“我倒是好奇了,这深更半夜的,就算青龙真想私放唐侯爷,那玄武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而且刚好被你赶上了?” 项天歌被她这凛然一问弄得脊背一凉,立即转头望了一眼嘉宁的背影,见她并没有在意莫离这一问才放了心,对莫离说道:“白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恰好为了明日的任务在天机堂查阅资料到现在,刚想离开地宫就撞见天字号狱牢的守卫要到鉴天阁去向师父请命,师父不在,我又恰好知道从地宫到昭明殿的捷径,所以只好自己赶来向公主请命了!” 莫离此时的理智已经占了上风,对他蔑然一笑:“恰好恰好又是恰好,真是够凑巧的!” 后面小声斗嘴的两人跟随着嘉宁进入了昭明殿直通地宫的密道,嘉宁一路泰然不语,项天歌更加焦躁。 他掌握长安全部情报,所以常常要到天机堂去整理归纳查阅资料,对天机堂的文书资料自然是最为了解。地宫的密道结构分布图分为三百五十五份藏于天机阁的卷帙浩繁中,在罗云门的细作里,他阅过的这些分布图数量最多,对地宫密道的了解就远超其他细作,只有他知道天字号狱牢其中有一间牢房的墙壁是连着密道的,这条密道直通宫外,那间牢房就是唐左源所在的天字一号牢房。他之前就暗中将这条密道的信息透露给了唐剑一,然后,本来关押于天字三号的唐左源被唐剑一借故调到了天字一号。 项天歌在心里以那条密道的长度算着时间,估摸着唐剑一还没有把唐左源带走,自己如果赶紧从另一条密道去追的话,肯定能成功阻截,也就能在昭明公主面前将唐剑一瓮中捉鳖。 可是,殿下这态度…… 一路上嘉宁示意守卫们不要出声,所以地牢里依旧死寂,他们走到了天字号狱牢的提审室,穿过提审室的门就可以看见天字一号牢房。 天字一号牢房里,唐左源仍在,而且独有他一人,他依旧静静地坐在茶案边跟自己对弈,看上去并无异样。 项天歌大惊,一下乱了分寸,冲上去:“这怎么可能?” 唐左源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抬眼看见嘉宁之后,安然若素地起身,在牢房里给嘉宁行礼:“老臣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嘉宁看了他一眼,没有让他平身,转而问有点慌乱地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那几个守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守卫颤颤巍巍地回道:“回禀殿下,一个时辰以前,亲启清朝令调查唐侯爷的唐公子来探视唐侯爷,把卑职们支开了,然而半个时辰又一刻之后,卑职们察觉异常就进来查看,却见那牢房的墙上有一个密道的洞口,而唐侯爷与唐剑一皆不见踪影,卑职们就将此时禀告了这位项公子,项公子说去请殿下定夺,卑职就折返回来,却见那密道洞口已经封住了,唐侯爷就在这里……卑职检查了牢房后的密道,不见唐公子……“ 唐左源直起上身,沉稳地说道:“殿下可能听老夫稍作陈情?” 嘉宁道:“侯爷请讲。” 唐左源说道:“启禀殿下,这实属误会,老臣绝无逃狱之意,那位唐剑一公子只是来盘问了老臣一些问题,早就离开了,是老臣无意间触动了密道的机关,打开了密道的洞口,一时好奇就到密道里去看了一下,却迷了路,绕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还让守卫们误以为老臣是想逃狱,是老臣一时不慎之过。” 开那密道的机关岂是那么容易误触的?嘉宁不置可否,只问他:“就算唐侯爷你是误触机关,那你就真的没起过逃狱之心吗?不然你哪来那么大的好奇心非要到那密道里去转一转?” 唐左源叩首:“请公主殿下明鉴!老臣只愿一心配合罗云门清朝令的审查,事到如今,老臣依旧自认无罪,待罗云门彻查之后就会证明老臣清白,老臣并无什么损失,既然如此,老臣何须逃狱?一逃就是不打自招,唐家的百年家业和声誉岂不因老臣毁于一旦?老臣还不至于糊涂至此。就算殿下怀疑老臣有逃狱之心,但归根结底,老臣没有!”中气十足的语气掷地有声的辩解。 听了他的话,嘉宁已然有数,她吩咐守卫:“将唐侯爷移尊别间牢房,好生看守。” 嘉宁转身往提审室走,唐左源和守卫们拜礼:“恭送公主殿下!” 拐进了提审室,项天歌完全沉不住气了,在嘉宁面前跪下:“殿下!唐侯爷之言实在牵强!唐剑一不轨之心昭然,请殿下明鉴!唐侯爷去而复返不是不想逃,是不能逃……” “啪!”嘉宁对他已然没了耐心,见他还在这儿作怪,直接抬手一给了他耳光。 嘉宁冷冷的声音劈头而来:“细作审敌诱供的第一招,诈谍之计,我会不知?项天歌,你以为本公主师承成凰师太是学绣花吗?” 项天歌顿时觉得那一刻五雷轰顶之感袭来,扑倒在地:“卑职不敢!卑职愚昧!殿下恕罪!” “不过你话还是说对了,或许他真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究竟结果怎样就待青龙来向我们分说了。”她道、 商山夏木阴寂寂 莫离这时也想通了,逐渐明白过来,果然,公主还是相信青龙的,倒是自己被项天歌一激就犯了糊涂,没看清这一连串事故之间的联系。终究还是思维方式的问题,关心则乱,自己在意剑一哥哥的清白,就以一般的人情来判断这件事,而公主不同,她完全是以细作的思维在剖析今夜地牢里的这一连串的情势,非常清楚而无情地从现象看本质。 嘉宁任项天歌在提审室跪着,她没有离开,而是悄无声息地上了提审台,在堂上坐下,莫离立在一边,疑惑地问了声:“殿下这是在等青龙吗?” 嘉宁颌首漠然微笑:“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吧。” 莫离道:“若是他今夜不来了呢?” 嘉宁道:“若是他不来也好,那就算是我南珂保住一位忠臣了,不是吗?” 莫离明白她的意思,眼里也有了点黯然:“恩。” 地牢里恢复死寂,项天歌垂首跪在冰冷的刑具边,羞恼中集中注意力听着,没过许久就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又一步,异常缓慢而沉重,仿佛挑了千斤重担,最终停下,然后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的声音传来。 最后,响起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的声音有万般的痛惜和无奈。 “打开牢门……押罪人唐左源到提审室受审!” 一个时辰之前,唐剑一向唐左源表明了心迹,唐左源别过头去,说道“曜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能这样揣测父亲?父亲从未……做过有负南珂的事……” 他这也许还是在试图挣扎,唐剑一没有放弃一点可能性,继续焦虑地试探:“父亲!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我!是否在你心里,孩儿早已不是唐家的人了?是否你早已忘了我还是你儿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唐左源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顿时老泪纵横,无限感伤:“曜儿……为父没有啊……是为父错了……为父有负南珂,更有负于你……” 听到他这话,唐剑一心里咯噔一下,他是真的没有心理准备去接受这个结果,现在一切明了,他也只能将这一切继续下去,握住他父亲的胳膊,“父亲,既然如此,那也别无他法了,孩儿不能不管你,你就跟我走吧,孩儿马上救你出去……” 他起身到牢房的墙角摸索了几下,推动了几格石板,墙上突现一个半人高的密道口。他回身去确认没有守卫注意到这里,就挽起了唐左源的手臂,扶他进密道。 唐左源跟着长子进入黑漆漆的密道,两人皆无言。其实唐剑一还抱有那一点点幻想,希望唐左源会停住拒绝和他逃走,并告诉他,刚才是他自己想错了,他的父亲还是那个忠君爱国完美无瑕的南珂大将军唐家忠南侯爷,他甚至想安慰自己父亲是有苦衷的,父亲是被迫的…… 举着火把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见了天光,感受到了逃出生天的自由气息,这长长的一段路,他们潜行在昏暗中,唐剑一实则是在给他机会。 到了洞口,唐左源突然停住了急促的脚步,干涩的嗓子里挣出一句话:“不,我不能逃……” 唐剑一以为他悔过了,心里明了了一些:“为何?父亲,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唐左源道:“曜儿,为父想明白了,事已至此,证据确凿了,为父逃了,顶多是苟且偷生,可唐家的百年基业,这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名声都毁在父亲手上了!” “那父亲,你认为该怎么办?” 唐左源强撑着让自己战栗的心镇静下来,思考后,问他:“曜儿,除你之外就无他人知晓这块玉佩的存在了是吗??” 唐剑一点头:“是的。” “那如此想来就简单了……”唐左源说着,攥那白玉佩的手就加重了力气,猛地一掷,他眼见着他戎马生涯中的第一件战利品在岩石上砸了个粉碎。 “父亲……”唐剑一怔了一下,分明看出唐左源眼中尽是狠绝,心下一沉。 唐左源将那些碎片埋进石堆里,说着:“这样的话,就没有证据了,我也无需逃了……” 唐剑一已经心寒彻底,咬了下唇,扶父亲起身,说道:“可是父亲……我也不能确定魏和是不是只找到了这一样证据,不能确定是否有别的证据已经落入了罗云门细作手中……” 唐左源被他一语惊醒,面上的镇静又荡然无存:“怎会如此!” 唐剑一解释:“就是因为孩儿还无法确认这一点,故而这么急着救父亲出去啊,也是一时大意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最后的问题看起来是在问自己,其实也是在引诱唐左源。 父子俩沉默了半晌,唐左源紧皱着眉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紧握住长子的手腕,郑重地靠近他说道:“曜儿,可曾记得你幼时的房间?” 唐剑一不解,还是点了头:“记得,唐府被封后,罗云门细作还进去搜查过,但因为那间屋子多年未有住人又布置成了……灵堂,所以也没搜出什么……父亲,你问这……” “灵堂”这两个字勾起了父子俩的隐痛,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感伤这个了,唐左源道:“那间屋子,自你离开后除父亲之外就无人涉足了,所以……父亲就将那些致命的证物都放在那里面,那块玉佩是父亲与万朝宗往来的信物,不用时就放在那间屋子里,你幼时的玩物箱里,本以为有那些玩物做掩饰不会引起注意,谁想还是被搜出来了……但是其他我与北梁那边往来的重要信件还有一些必须保留的单据,都被我折成小纸片藏于……你的灵牌……的夹层中……” 此时唐剑一已经分不清到底他的哪句话更让自己凄然了,是“灵牌”呢?还是确有证物呢?他只能问:“父亲,你的意思是?” 唐左源直视着唐剑一的眼睛,此刻其实他是在将这一生最大的赌注倾付于这个十五年未见的儿子,唐剑一也明白,所以他的眼神中的坚定和驯从都把握地十分完美。唐左源道:“听父亲的,先送父亲重返牢里,接着你就赶快赶去唐府,潜进你的小房间里,把那些证据都毁掉!然后你再去确人别的细作手里没有其他线索和证据,若有,你一定要及时灭口!你的行动一定要隐秘而迅捷,过程中不能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这才是万全之策!” 听完唐左源这谨慎周密的安排,月光下,唐剑一脸上满是准备破釜沉舟的坚毅神情:“好!还是父亲冷静周全!孩儿这就照办!只是父亲回地牢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唐左源似乎很满意,松了一口气般,拍拍他的肩:“曜儿你放心,父亲可以保全自己,你此去应谨慎才是!” 好一派父子互相关心叮咛的动人场景,可是这偏偏发生在两个细作之间。 以防被人在密道里堵截,唐剑一只送唐左源走完了最复杂的那一段路,然后与他在昏暗的密道里相背而走,分道扬镳。 唐剑一立即赶往了唐府,然而他并未如唐左源所言悄悄潜进去,而是光明正大地拿出罗云门玉牌,让看门的细作放行。在自己出生的这座富贵华府穿梭,沿着那条从中轴线贯穿唐府的河流,从前庭走到了后院,他还能忆起,十五年前,就是在眼前这座小桥上,唐左源问他:“曜儿,准备好了吗?” 他点头:“准备好了!” 父亲一声令下:“跳吧。” 十岁的他就纵身一跃,投进那冰凉的河水中,奋力挣扎,等着人来救他,弟弟在对岸向父亲大喊:“父亲!快救哥哥啊!父亲!” 而父亲转身离去,又“匆忙慌张”地赶回来,唤来家丁们将奄奄一息的他从从河里捞起来,他很听话,一直憋着气,冰凉刺骨的河水让别人察觉不到他的体温。父亲亲口对人宣称:“小儿已去!” 父亲亲自给他换上寿衣,将他抱进棺材里,亲手给他封棺,他察觉到四周的人被支开了,才睁开眼,在封棺之前拉了下父亲的手:“父亲,我怕……” 父亲只问:“还记得父亲让你记住什么吗?” 他放开了手,直直地躺着:“记得!孩儿一字不敢忘。从今以后,唐曜已死!余生之人,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与唐家再无瓜葛!” “还有呢?” 他咬唇,第一次背诵罗云门十六字信言:“国家为上,皇权至尊,忠死罗门,奉命天下!” 父亲望着他点点头,为他合上了棺木,牢牢钉死,他一直盯着那透气的小洞,直到这棺木被抬进了罗云门。 这长安城内扬名赫赫的唐府,此时已在细作们的监守下熄灯沉睡,除了凉亭里,魏和广龙等细作挑灯谈论案情,就只有唐真的卧房还亮着灯,从灯影可以看出,他的这个刚及加冠之年的弟弟正焦虑地在房里踱步。 他去了自己幼时的小房间,推开那蒙灰的门,就着月光看清了自己的“灵位”,照唐左源教的,在那“唐曜”两个字上摩挲推压了几下,那牌位背面的木板就滑了下来,露出那一封封折叠的纸片,破译了上面的暗语,一一审阅,触目惊心。 地牢里,刚应付完昭明公主的唐左源继续装作气定神闲地下棋,他心里实在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然而,当他看到与自己分别不久的长子唐剑一托着一个盒子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面色漠然,冷峻质询的目光直射着自己,他便知道,这场赌注自己终究是输了,愤恨的他一下推翻茶案,棋子洒了一地。 “打开牢门……押罪人唐左源到提审室受审!”唐剑一说道,他紧捏着手里的盒子,那里面有他从唐左源口中骗出的所有的证据,包括那块真正的白玉玉佩。他强睁着浮肿的双眼,盯着牢房里,声嘶力竭地对自己喊叫着的唐左源。 “你!你这个逆子!你怎能如此对待你的亲生父亲!枉我唐左源一世谨慎,竟毁在我自己亲生儿子手中!孽障啊!”他发疯地推开拉钳制他的守卫。 唐剑一向前一步,将其中一份信件举到唐左源面前,痛苦的面容扭曲:“这是你和万朝宗勾结往来的第一封密信,是奉天二年八月收到的!就如同王侍郎招供的那样,你就是在这一年被策反的!而奉天二年十月,你就送我入罗云门!这是为何!你告诉我呀!”他一时情绪也失控,守卫们震惊之余,只能装什么都没听见。 被他这样一质问,唐左源喉咙被人扼住一般,没了声音,身体瘫倒在墙角。唐剑一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浸润:“你敢告诉我吗!你不敢啊!从小你就教我忠君爱国报效朝庭,别的细作都是被罗云门选定的,只有我是被你主动送进去的!我还引以为傲,对你深信不疑,甘愿听你的话投身罗云门!然而你呢?你把我送进罗云门,只是想给唐家换一条后路!因为有我在罗云门,就算你的奸佞之罪败露,唐家也能免除株连九族之罪!你打的好算盘啊!你伪忠伪善!明面上教我忠君爱国,背地里却勾结敌国窃取军机行卖国之事!你对得起南珂!你对得起圣上吗?你对得起唐家世代先祖吗?” 他的声声控诉,让唐左源肝肠寸断,回首这一生,他内心愤然悲戚,从墙角撑起来,此时衰败的模样全然没有了多年前那个纵横沙场的大将风骨,对唐剑一怒道:“不!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曜儿,我的确是利用了你,但我唐左源为南珂征战沙场那么多年,自认没有亏欠南珂!更没有亏欠圣上!只是南珂负了我!圣上负了我!我唐家世代为南珂鞠躬尽瘁戍疆征战,可换来的是什么!他南成帝第一年登基,第二年派我唐左源领兵平定边疆,第三年便削了我唐家兵权!交于长孙家那两个稚子之手!还封我一个一品尚书以示慰藉,赐个忠南候爵之位算作可怜!看起来唐家一派风光,可谁会想这其中的得失!你所谓的英明圣上,心胸何其狭隘?心肠何其歹毒?你可知晓!你以为他那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何其肮脏!他才是最对不起南珂之人!还有那长孙家,一门英豪?可笑!若不是世代与皇家结亲,这长安城内哪有他长孙家的立足之地!那长孙丞相何等野心?谁来戳穿他们的伪善?罗云门那般紧密监视朝堂,这么多年来,引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想在南珂做一介好官有多难你可知!还有你效忠的昭明公主,哈哈,一介女流,仗着出身显赫,一朝手握重权凌驾朝野,难道她不就是为了把她的亲弟弟推上皇……” “够了!住嘴!”唐剑一已经承受不住,在唐左源的声声血泪中,他这么多年坚守的那些信念近乎崩塌,“就算圣上负了唐家,就算公主负了唐家,就算长孙家负了唐家,就算整个朝庭都负了唐家,那也都不是你背叛南珂的理由!唐家世代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不是为了迎奉那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是为了保家卫国!就算是狠辣如罗云门细作,也都是为国效力,而不仅仅是忠君而已!父亲!你为何不懂!” 唐剑一说完便不再言语,愣怔在地上的唐左源突然疯狂地仰天大笑,唐剑一垂眸不再看他,转身往提审室走,唐左源被守卫们架着跟在他后面。 走过几步,唐剑一听见身后唐左源那嘶哑的声音在问自己:“唐曜!你怎能如此?此后唐家世代的荣光就毁于一旦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你忘了自己是出身于唐家吗?” 唐剑一怅然地望向前方那一盏油灯,把热泪都收回:“唐家世代的荣光是被你毁掉的!而且……” “唐曜已死,余生之人,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与唐家再无瓜葛。” 带风棋阁竹相敲 唐剑一连夜提审唐左源,嘉宁没有旁听,事先离开了地牢。是夜之后,唐剑一来昭明殿呈报案情,随之,这次由他亲启的清朝令就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定罪。 “……细作魏和广龙于城外擒得北梁细作一名,搜获唐左源与万朝宗来往的密信一封,经查识,密信上的暗影为唐左源珍藏玉佩的纹路,但细作一时无法找到玉佩真身,唐左源拒而不认……之后,卑职根据密信上的玉佩纹路,请罗云门仿造师出云鬼手仿造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凭借这块玉佩及细作提供的密道信息,卑职于前夜对唐左源行……诈谍之计!取得他的信任之后,称要救他逃走,让他不打自招,将罪行袒露……并且骗他说出证据所在,最终在唐府搜出唐左源与万朝宗联系的重要信件及北梁给他封赏的凭据,还有信物玉佩。唐左源招认,他于奉天二年被万朝宗策反,开始为万朝宗搜集南珂朝廷密报,多次向北梁泄露南珂军机,并且为万朝宗在南珂安插眼线,前兵部侍郎就是由他一手提拔,最后经查证乃北梁细作,他还招认了除前兵部侍郎以外的六名正四品以下的细作官员名单,皆已被罗云门拿下受审。唐左源对暗助荀韶陵窃取军力部署图之事供认不讳,与王侍郎的供词相符,通敌卖国之罪已坐实。今日,罪臣唐左源之案将由大理寺卿终审定案,最后由圣上下旨定罪。此次罗云门清朝令,启令,取证,提审,监审,擒捕,查抄,皆已完成。” 他的神情已然麻木,夙夜未歇的劳累将他折磨得憔悴不堪,低垂的眼眸已经全无神采,只有这陈述案情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清晰,有条理,就如同一个普通的细作在做最普通的清朝令结案陈述。 嘉宁听完微笑颌首:“既已定案,最后就交由父皇与大理寺判定则可,青龙你这次回长安亲启清朝令的任务也算是大功告成,清源长老会给你记一等功的。” 唐剑一面上除了倦怠没有半分颜色,只是叩首:“谢殿下。案已查清,卑职就在此拜别殿下了。” 莫离忍不住急道:“剑一哥哥,你这就要走?不等唐家的判定结果下来吗?” 唐剑一摇头道:“待我去罗云门向师父做完最后的案情陈述之后,便会立即动身前往幽州,继续我本职的潜伏任务……当然,如果殿下要再做调配,卑职别无异议,谨遵殿下……” 他是觉得唐左源的案子有了这个结果,作为出身唐家的人,嘉宁可能会对自己已有防备之心,罗云门可能会避嫌不再让自己做重心的任务,即使如此他也的确无有非议。 嘉宁却果断道:“不必了,你依旧主掌幽州任务。自行去吧。”一旁的项天歌与莫离都有些惊讶嘉宁经了此事依然信任重用唐剑一。 唐剑一向嘉宁跪拜三叩礼,然后起身,和莫离互相拱手一礼,目光没有为一旁静立的项天歌有半点顿留,再无他言,转身去了,倏忽间那萧索却刚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湖心亭的桥头。 嘉宁抿了口茶,幽幽问道:“玄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服?” 项天歌眼里闪过一丝薄凉:“回禀殿下,卑职未曾想到青龙在这件案子上能够如此干脆利落,确是卑职心胸狭隘了,如今卑职对青龙只有万分敬佩,他不愧为四刹之首,罗云门的第一探子……” 嘉宁道:“你的确应当敬佩,你们两人都应当敬佩,青龙才是一个正真合格的细作。” 莫离点头:“殿下教训的是。” 项天歌自觉地跪下请罪:“卑职以不轨之心揣度同门,承蒙殿下教训,卑职已经知错,愿上缴玄武玉牌,请殿下降罪。” 嘉宁冷漠地扫他一眼,冷笑:“你就自行去清源长老那领罚吧,暂且只给你降一级,这玄武玉牌先留在我这,立功后就还你,若你以后再犯,我就得与清源长老商量再选一个玄武了……” 虽然她这是轻飘飘的语气,项天歌还是觉得不寒而栗,将玉牌恭敬地呈上:“谨遵殿下处置。” 嘉宁接过玉牌,转手交与莫离,莫离不由得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昭明公主的知人善用赏罚分明是让她最为敬佩的。 嘉宁问:“之前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项天歌回道:“回禀殿下,卑职已经成功潜到三皇子殿下身边,和他建有交情,取得了他基本的信任,他的身边也已经成功埋下了眼线,三皇子殿下若有动作,卑职能够全部掌握。” “很好。多谢注意他与朝中大臣的往来,唐左源已经定罪,他的后盾折了主心骨,他现在定然在急着给自己找后路。”嘉宁说道。 项天歌道:“遵命。殿下,那二皇子……” 嘉宁说:“嘉胤那边我自有安排,不急,虽然嘉裕没了唐左源相助,但唐家的根基还在,唐左源余在朝堂上的遗留影响还是不可忽视的,嘉胤此时不会有多大动作。” 长孙丞相与几位御史在御书房拜见南成帝,南成帝一直听他们说着,默然不语,最后开口让祁公公拟旨,给唐左源判罪,宣判了唐左源的死罪,因唐家有一子入了罗云门,故而唐家可以免除株连抄家之罪,念及唐家世代军功,不削唐家候位,唐左源正法之后,由其子唐真承袭候位。 君臣双方商议完毕,圣旨就拟定了,将在明日早朝时于颐天殿正式颁发,唐左源将于初九在菜市口行刑斩首。 长孙最后问道:“陛下,罗云门既已彻查了唐左源,军力部署图被窃之案就已明了,昭明公主殿下虽有不慎姑息敌国细作致使军机被窃之过,但及时统率罗云门细作彻查此案揪出主犯肃清朝堂,功可抵过,陛下是否能够复原公主殿下罗云门掌门之位?” 他的嘴角有些不易察觉的抽搐,不语片刻,神情肃然,然而长孙丞相跪拜请旨,他最终还是妥协:“再拟一旨,复原昭明公主罗云门掌门之位……” “陛下英明!”长孙丞相随后告退。 长孙青云身影退出崇元宫外之后,南成帝在御书房大发天威,将龙案上的奏折扔了一地,祁公公连忙安抚:“陛下既然不愿给公主殿下复位,那不复便是,殿下也绝不会有异议的……何苦这般气恼,伤了龙体……” 南成帝推开扶他从金座上下来的祁公公:“你这狗奴才又不是不见那老匹夫的样子?朕只判唐左源一人之死罪,他们一个个的就那般微词了,要是朕不给昭明复位,明日那些御史大夫的折子就能堆满了朕的龙案!本想借军力部署图之事一步步制衡罗云门,谁想,先失了一个唐左源!罗云门还要怎样查?再往上查就该查到朕头上了……” 祁公公惊慌地劝慰南成帝勿要失言,可南成帝的冲冠怒火难以遏制。 祁公公跪在地上拾从龙案上丢下来的奏折,忽然瞥见,书房内侧的纱帘之下,一只玉手伸出来拾起了地上的折子。 祁公公抬头,轻声对南成帝道:“陛下……那位来了……” 南成帝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不少,平静心绪,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祁公公就引着宫人退出了御书房,关上了门。 纱帘之后一道婷婷玉影若隐若现,他人都散去之后,她才缓缓开口:“罗云门正是鼎盛之时,若想对付岂会那般轻易?一时受挫,圣上何须如此动怒?是对皇权不够执念呢?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听着那曼妙语音,南成帝的确消了火气,甚至忧思的面孔上还有了一丝笑意:“怎会?是朕太过心急了……你说得对,有你相助,朕无须操心……” 她道:“无论是昭明公主,还是长孙家,还是罗云门,都在如日中天之时,要想挫其锐气,使其致损,都得下一番功夫,对付这三者,要面临的困阻岂止于此?想要整肃朝堂独掌大权,其路漫漫啊。” 南成帝信服地点头,目光柔和不少:“你所说甚是。” “我已经不负圣上所望潜进了罗云门,接下来会如预期那样进行的……陛下尚可宽心……” 南成帝面露喜色,望向那纱帘,说道:“其实你可以称朕为……” 那帘后之人太懂他的心思,打断他:“会有那么一天的,待我与陛下一齐将我们应得的都夺过来,待我靠我自己赢了昭明公主,夺得我应有的身份之后,我就会那样称呼陛下。” 一只灰鸽于这月夜飞入昭明殿,莫离吹了下口哨,灰鸽落到她手上,她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看过之后,就匆匆进入内殿,嘉宁见了在她指上立着的灰鸽,便问:“有买卖了?” 莫离回道:“是的。殿下去吗?” 嘉宁笑道:“去,反正也是闲来无事,去看看这次又有什么猎物……” 莫离道:“依旧在东城外竹林内与舵主碰头,这次买主指定要飞羽公子,一万两,定金。” “定金一万两?这次这个主顾真够阔绰的。我倒是真好奇谁的命这么值钱。” “那奴婢为殿下更衣。” …… 长安街头,闹市已休,万家灯火都疏落,他独自一人,拎着酒壶,摇摇摆摆地在路边游荡,这些日子,他就是如此,颓败如乞人。 一道白影落在他的前方,他没有注意,垂着一双无神迷离的眼睛向前晃荡,与那道白影擦肩而过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这个声音好不容易才淡忘却又突然浮在耳边,如同幻觉。 “季长安……” 他回过身来,随意抬眼一望,看起来这是一位全身白衣手执长剑的翩翩公子,戴着白纱斗笠,他觉得十分眼熟。 那人拿下了斗笠,对他浅薄一笑。看到她,他面上有一瞬的消沉,接着却疯癫地仰头大笑起来,嘲讽地说:“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最爱玩cosy的昭明公主殿下啊!怎么啊?又要去杀人?还是又要演一场戏?” 嘉宁望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在路边坐下,极其疲倦的样子,一下卸掉了所有强撑的伪装。 他看她一眼,在她旁边坐下,瘫软地靠在墙边,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她突然夺过他的酒壶,举起来豪迈地喝了一口,重新塞回他怀里。 醉酒的他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恍惚,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在霏云阁的后院,她也陪自己这样席地而坐,豪迈喝酒,大口吃肉,她曾道:“如果有必要,我能有一千种样子,这样又有何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倒忘了……” “那真实的你到底是怎样的?”他忽然迷迷糊糊地问了这一句。 嘉宁被他问得哑然:“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的的确确知道一点,那就是,我不希望你是荀韶陵,从来都不希望……” 他迷离的眼睛深深望了她一眼,随后转过头,找别的话题:“当公主挺有意思的吧?多重身份的间谍啊,多厉害……” 她摇头:“不,公主?甚是无趣。你相不相信?我就是觉得太无趣才让自己扮演了这么多重身份?不好玩真的不好玩,在那高位上,只能这样顶着假面活着,历经惊险,实则空虚,尤其是当自己假扮杀手,却发现有人要买自己来杀自己,讽刺吧……除了行细作之事,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这是真话。” 他醉醺醺地笑道:“还可以嫁人啊,多少人争着娶你吧?嫁人之后不就可以开始别的生活了……” 她还是摇头:“错。这天下男子或许都想娶公主,但无人愿意娶昭明公主。” 他呵呵笑:“也对。那怎么办?终生不嫁?” “不嫁也不行,最后定然也就跟我师父一样……长孙家有两个表兄呢,可能他们中有谁得倒霉一点,把我娶回去当摆设……”她戏谑地说道。 他直接仰躺在地上,双眼凝神,视线中她的侧脸与天上的月亮连成一线:“这么美的摆设,总会有人愿意要的……” 总之,最后,她没有问,他愿不愿意。 归去应道孤 项天歌自从奉嘉宁之命暗查曹广春以来,就实在烦神得很,虽然嘉宁是说他查出曹广春是清官还有赏,但他还在揣度嘉宁的意思,他也看得清朝堂上的情势,他猜嘉宁定然还是希望曹广春倒台的,所以他没日没夜地跟踪审查,捕风捉影的信息都不放过,熬了好些个日子,才得知一些情报:当年曹广春任工部尚书主持修建通天祭台时,负责给工程记账审账的是工部侍郎林同手下的孙姓主簿,让工部侍郎林同落罪的证据账册就是他上交的。如今此人竟随曹广春一同在兵部任职,做了个负责兵部军械入敷的统算师爷,即使他本就是个小人物,却还是被罗云门注意到了。项天歌想他当年是林同的主簿却主动检举林同,如今又跟了曹广春,会不会是因为曹广春特别照顾他呢?那曹广春为什么要特别照顾他呢?莫不是当年他们有所勾结,曹广春还有证据在他手里,所以曹广春不得不照顾他? 抱着怀疑一切的态度,项天歌决心从这入手查起,派季长安和秦凤歌潜入孙主簿的府里搜取证据。 夜深人静,满城灯火皆休,长安城西,孙府的屋顶上卧了两道黑影,他们趴在房脊的琉璃瓦片上窥探着孙府内的情况。 秦凤歌放下蒙面的黑布来透气,凑近季长安,小声问他:“你拿的这是什么呀?干嘛把它放在眼睛上?” 季长安晃了晃手上的望远镜,低声回答道:“这是红外线望远镜,通过这个可以看到好远的东西呢,就跟千里眼一样,你试试,看看你是不是能够看清孙府最外围那堵墙上的小字?” 秦凤歌觉得难以置信,接过来照着他的样子,通过望远镜看去,不由得惊讶起来,“哇,好神奇啊,连那么远的皇宫宫墙都可以看到诶。” 季长安示意她小声点,收回望远镜,在她耳边说:“我已经看过了,孙府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所有门窗都紧闭着,你把地图拿出来,我们再研究研究。” “怎么?你还没有记会地图吗?你不是说你最擅长记方位了吗?”秦凤歌边把孙府的地图拿出来,边说着。 季长安把地图摊开来,就着月光看起来,随口回道:“没呢,项天歌画地图的时候,嘉宁也在,我光顾着看她了,没有记地图。” 秦凤歌忍不住喝了一句:“大胆!这话也是你说的?”秦凤歌凑得更近些,说:“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种话别乱说,不然会害死你自己的。” “好啦好啦,谢谢提醒。可以了,我这下记住了,走,我们行动吧。”他收起地图,正要飞身跃下去,被凤歌拉住了。 她指着下面的这片府苑道:“别急嘛,我们先说好了,分头行动,从我们下面的这两间开始,你左我右,分两头开始搜,搜完第一遍之后,两人交换,这样细致一点,等于搜了两遍,就不会漏掉什么了。” “好!小凤歌你真聪明!”季长安搞怪地拍了下她的头,秦凤歌瞪了他一眼,两人戴好面纱,齐齐翻身跃下了房脊。 季长安和秦凤歌分别去撬两间挨在一起的屋子,动作利索,无声地进行着,季长安捣鼓开了一间厢房的门栓,从门里潜了进去,里面睡着的应该是个到孙府借宿的客人,房间里的物什都被季长安翻个遍,但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秦凤歌撬的这间厢房,门是从外面锁上的,秦凤歌估摸着里面没人,就撬开了窗户的栓子,从窗户里进去了,既然是个空置的房间,就更没有什么可查了,于是她将房内陈设过了一遍之后,就溜了出去,快季长安一步开始搜查第二间房。 她盘算得很好,果然是她首先检查潜进孙主簿的书房搜查,她在这间屋子里用的时间最久,几乎翻过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和簿子,并没有什么可疑的。 她将书架还原,站在书房中央,第三次仔细审视整个屋子,就着月光,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然后心细如尘的她发现书房四周陈列的几个花瓶有细微的不同之处,房内的五六个花瓶,她大多拿起来晃动过,发现里面都是沉甸甸的有水的,每一个花瓶都插着鲜花,靠近了细看才能发现,其中有一个插的不是鲜花而是绢花。 她把那个花瓶拿下来,伸手往里面一掏,发现里面果然没有水,够了几下,摸到了一卷簿子似的东西,她拿出来,在月光下把这一本陈年泛黄的账簿翻开来看,看得越久嘴角阴诡的笑意就越深。 这本账簿很薄,也就十来页的样子,她摊开来,解下腰带,把账簿束在腰间,将腰带系紧了些,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然后,她到书桌前,刻意用别人的笔迹写了一张字条,塞在自己的袖子里。最后一步,她把书房内的东西都恢复原状,连笔墨都确保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秦凤歌潜出书房时,季长安从另一间房出来,因为觉得她在书房里用的时间过久了,就用手势问了她一句有没有找到什么,她摇头表示一无所获。 眼见着他们搜完第一遍了,都还没有发现什么,季长安耐着性子搜第二遍,也就是循着凤歌搜过的房间再搜一遍,凤歌同样这样做。 季长安在那书房里也耽误了好一会儿,他也发现了那花瓶的不同之处,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出来。 虽然相信秦凤歌已经细细地搜查过了,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把每个房间搜了第二遍,然而除了几张春宫图外他还是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找到。 秦凤歌潜进了孙府的主屋,也就是孙主簿的卧房,这间屋子季长安已经搜过了。她进去时,孙主簿还在熟睡着,她靠近他的床头,将那张她事先写好的纸条放到他的枕头旁。 季长安已经搜完第二遍,基本上都把孙府翻了个底朝天了,却还是一无所获。他不由得想,这孙主簿会不会真是个清官啊? 清官与好官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他家里没有可疑的财物只能说明他不贪,并不能表示他不曾作恶纵恶。 可是终究还没有搜出证据,又怎能质疑他不是个好官呢? 想想这些南珂官员也是够可怜的,谁知道他们自己平常睡觉时会不会也被人这样搜查过呢?想要是孙主簿知道他睡觉时,曾有人把他的府宅都翻了遍,那得多渗人啊? 秦凤歌装模作样地把季长安搜查过的房间再搜一遍,最后和季长安一样有些沮丧地走出最后一间房,两人手一摊,表示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季长安示意再搜一遍主卧,秦凤歌抢在他之前重新潜了回去,眼见季长安又要进来了,她怕他看到她放在孙主簿枕头边的字条,所以她一情急之下,做了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她装作无意地碰倒了一把凳子,很是巧妙地摔了一跤。 季长安还没有重新进来主卧,秦凤歌就用她绊倒的声音惊醒了孙主簿。 大事不妙,就要被发现了,季长安赶忙去拉从地上爬起来的秦凤歌。 孙主簿已经开始大吼大叫起来了:“来人啊!有贼!快来人!” 季长安没有只顾自己逃跑,他拉住秦凤歌的胳膊把她迅速地拖了出去,秦凤歌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任季长安拽着她逃跑。 在孙府的家丁被孙主簿叫起来之前,他们两个黑衣人就已经跃到了屋顶之上。 因为一直被季长安带动着,所以上屋顶时,秦凤歌没能靠自己站稳脚差点滑了下去,被季长安一把搂住,他的手一下扶住她的腰,随着她滑倒的趋势在她腰上转了一圈。 季长安触碰她的腰间时,秦凤歌着实受了惊,排斥地避了一下,季长安以为她是害羞,就连忙收回了手,秦凤歌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体。那个时刻情况太过混乱,两人都急着逃跑,所以季长安没有想太多,直接略过了。 孙府这夜因为他们的“拜访”变得一片混乱,大多人以为是飞贼潜进来偷东西,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贵重物品丢失,想来是那“贼”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发现了。 只有孙主簿,他在大叫完之后就看到了枕头边的那张字条:“花瓶内证物已收,若想保家人活命,请自灭口。” 他的汗水把那张纸条浸得不成原型,手颤抖了好久,奔进了书房,去看那个花瓶,而那空洞洞的花瓶口就像黑隆隆的深渊,等着他跳下去。 调查就算是告终了,项天歌最后呈报嘉宁的是,经细作详查,没有找到罪证,暂时只能承认曹广春清白无罪。按之前说的,查出这个结果,嘉宁赏了项天歌,将他的玄武令牌赐还给了他。 季长安有些不服气,在清源长老面前抱怨:“凭什么嘛?真不公平,明明是我和凤歌去搜查的好吗?我们冒了多大的险受了多大的累?凭什么就他一人受了赏?” 清源长老道:“你莫羡慕他的赏赐,要知道,你们这次的调查要是出了乱子,或者后来证明着调查结果有误,他可是要负全责的,而且你们两的处罚都得他一人承担。” 季长安还是抗议:“这还是不公平啊,我觉得这个规矩根本就不能做到赏罚分明,我们是团队作战,不能由一个人承担后果啊,赏只赏一个主要责任人,罚也只罚他一个,那其他参与行动的人怎么会有积极性呢?不会互相推卸责任吗?” 清源长老抬眼看了下他这义愤填膺振振有词的样子,点点头:“你说得很好,罗云门是应该更加赏罚分明些。” 他满意了:“这才对嘛。” 清源长老清清嗓子,道:“你和凤歌在搜查过程中不加小心,惊动了被搜查对象,有打草惊蛇之过,险些致使秘密行动暴露,老夫罚你们二人在端思堂面壁六个时辰。” “啊?”季长安懵了,气得干瞪眼。一旁的凤歌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怪他多嘴,拉着还想抗议的他跪下:“弟子知错,甘愿受罚。” 他们进了端思堂,在端思壁前跪下,噤声思过,然而他只负责跪下,噤声思过成了秦凤歌做的事,还得忍受他的聒噪。 季长安这是第一次进端思堂,在这么一个空有四壁的暗室里,面对端思壁上那十六字信言,他没有半分敬意,还在不停地抱怨:“……这整一个小黑屋嘛,罗云门真是变态,设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还是部队里直接一点,要么体罚,要么训一顿,要么劳动惩罚,要么写检讨,这样对着一面墙跪着有什么用?还真面壁思过啊?” 他们背后的门开合了一下,一个人轻摇折扇,踏着无声的步子走了进来:“这端思堂是罗云门之人静思己过的地方,自罗云门设立以来,此刻你们跪的地方跪过的细作不计其数,包括历任掌门和长老,连昭明公主殿下都时常来这面壁,公主殿下甚至曾在端思堂自罚面壁思过三天三夜,在如此庄重的地方,你岂能如此放肆无礼?” “三天三夜?她自罚?”回头看着项天歌走进来,听了他的话,季长安有点怔住了。 原来,这么一个幽暗沉寂的地方,是她经常来的,高高在上的她也在这里罚跪过。三天三夜啊?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转头,郑重地审视面前的这堵雕了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的铜墙铁壁,“国家为上,皇权至尊,忠死罗门,奉命天下”,这就是她的信仰吗?这就是罗云门细作们的宿命吗? 三天三夜,她跪在这里,想的是什么呢?她的国家?她的过错?这一切的重压她是如何承受的?她会不会也想过摆脱这一切? 他不禁失神了,眼前的那刷金的十六个大字似乎散发着鲜血的气息,端思堂庄严肃穆的气氛压在他心上,驱逐了那些浮躁与戏谑。 秦凤歌问项天歌:“你怎么来了?” 项天歌合上扇子,面容冷峻,似有伤神之色,径直走过来,在她旁边的垫子上直直跪下,回道:“刚得到消息,孙主簿自尽了。” “什么?”季长安惊道,秦凤歌也表现得和他一样诧异。 自从看到那张字条后,孙主簿就处于不能言明的惊恐中。此时已是他们潜进孙府搜查后的第二天了,在这一天的黄昏,孙主簿写下遗书,安排好身后事,上吊自尽了。 他用自己的死保住了秘密,保住了他家人的性命。孙主簿的死,着实是这整个调查过程中最大的疑点与结点。所谓疑点,就是他若真是无罪为何要自尽呢?可是物证没有搜出来,这人证也没了,即使罗云门依然觉得他和曹广春是可疑的,又能查出什么呢?根本都无法指控他们有何罪行,这就成了结点。 “他自杀的原因不明,又没有罪证,最终得了这么个没头没尾云里雾里的结果,所以,我们这次行动算是失败了,殿下很不满意,收回了对我嘉奖,师父罚我到端思堂面壁十二个时辰。”项天歌不甘而怨愤,紧紧地攥起了拳,他笔直地跪着,闭上了眼。 整个经过串联起来,在季长安脑海里闪现,一条人命的突然逝去,让他在感情上受到冲击的同时,大脑也受到了刺激。 证物?人证?如果换一个思维呢?这种种没头没脑的线索联系起来,结果是人证被灭了口,证物找不到。人证是怎样灭口的呢?物证是真的找不到还是消失了? 季长安沉默地思考了很久,那夜色下的一幕幕,一个个细节,在他脑海里撕扯,有什么不对劲?一定是有的,只是自己忽略了。 良久之后,他僵硬地转过头,望向秦凤歌。 跪满了六个时辰之后,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季长安和秦凤歌先出了端思堂,只余项天歌一人在端思壁前跪着。 季长安膝盖疼得很,连路都没法好好走,可他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骂骂咧咧抱怨不断,这时他仿佛完全没有了气力,疲惫地在鉴天阁前的阶梯上坐下。 他后面的秦凤歌,看他神情低落,坐到了他旁边,和他一同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际间那一道微弱的天光。 他缓缓开口:“诶,孙主簿死了……” 秦凤歌看看他,若有所思:“肯定是他做贼心虚了呗,所以一知道我们在查他,就自尽了。你就为他的死惋惜啊?未免太多愁善感了些。” “你的话未免太牵强了些。”他的语气骤变,不再是哀叹,而是直接且冰冷。 她心里颤抖了一下,稳住心气,装作不解他的意思:“怎么牵强了?他不是畏罪自杀又会是怎样?” 他转头直视她:“如果是有人想他死呢?如果是有人不但毁了证物还想灭人证的口呢?” “你什么意思?”她的脸色也冷了下来,隐隐察觉到了他的怀疑:“他明明就是畏罪自杀,哪是被别人灭口啊?而且有什么证物?我们明明没找到什么证物啊。” 近距离的,季长安凝视着她,用目光审量她削瘦伶俐的面孔,“真的没有找到吗?”他凑近她,直接将手伸向她的腰部,秦凤歌一愣双眼直瞪着他,他冷笑一下,说:“就是在这里,那个时候,我抱住你的时候,碰到了你腰,那时候就感觉硬邦邦的,不大对劲……” 她强做镇定,心一横,把他伸过来的手一按,让他的手掌紧贴自己的纤纤细腰,和他四目相对:“你说这里?这里有什么呀?你摸到了吗?” 季长安把手抽开甩掉她的手,说道:“你真以为我傻啊?现在肯定是没有了,你肯定将东西销毁了呀。可是我那个时候的感觉是不会错的,你先搜的书房,一定是搜到了什么,然后在他家的卧房里,我想再去搜一遍,而你就那么刚好地绊了一下,惊醒了孙主簿,你轻功那么好,心思那么细致,怎么就在那时候绊倒了呢?” “荒谬!我失手了不行吗?我一时不慎又有什么的?这就可疑了?你未免也太多疑了吧?竟然怀疑到自己人身上!真是岂有此理!”她怒道。 季长安道:“你不是失手,你是得手了!所以孙主簿死了!要不是他知道了什么?他何至于因为我们的搜查而自杀?我们真的没找到证物的话,他完全没必要自杀的!自己人?罗云门不是要怀疑一切的吗?排除了一切有可能性的,那看似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我就是怀疑你,我没有揪住你的证据不能举报你,但是,以后,我会盯着你的。我有一种直觉,你留在罗云门肯定有某种意图。” 顾己自贪生 荀韶陵恢复正常执政以来,大力整顿朝纲,一心为南征而做准备,然而他是新君执政,朝堂依然有不稳的迹象,如此紧锣密鼓地准备发动南征,自然少不了反对的声音。 其他大臣劝谏过几次之后就逐渐放弃了,只有沈东来,他坚决反对南征,不顾别人对他的怀疑,每逢朝上讨论南征,他都要向荀韶陵进几句谏言,每次都有新的劝谏的理由,惹得荀韶陵甚是恼火,还让天元长老在他四周安插眼线以证他对北梁有异心,可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他除了在朝上公然反对荀韶陵之外就真的没有别的异常动作了。 今日早朝,荀韶陵与众臣商讨南征时的军饷粮草的安排,沈东来又进言了,“陛下,请容臣一言,今年我北梁连遭大旱,粮食陡减,多地受灾严重,若此时陛下为南征而大肆征粮,必会大伤民利,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暂缓南征……” 荀韶陵怒火中烧,刚要开口斥责沈东来,忽闻百官中传出一道怒气满满的声音,大声呵责沈东来:“沈大人实在荒谬!我北梁虽今年一年受了旱灾,但国库充实,各地粮仓储粮丰厚,应对灾情绰绰有余,只需善加调配定能抗抵旱灾,且能为南征留有足够的粮饷,何来大伤民利引发民愤之言?沈大人是觉得我北梁朝庭无能所以没法顾民又顾军吗?还是沈大人有心挑乱众臣之心让臣等怯于南征?” 这刚正凛然的声音来自于三品吏部尚书卫如深。 沈东来连日的劝谏多次引得龙颜大怒,但他尊为当朝太尉,权倾朝野,朝堂之上还没有敢出声与他辩驳的大臣,连军机首辅司徒连英被荀韶陵问起对沈东来的意见时都是偏向沈东来的,更何况卫如深一个三品吏部尚书乎?然而就是他发声了,就是于此刻,让众臣及荀韶陵都觉得有些新奇。 卫如深的铿锵之词使荀韶陵颇感欣慰,这朝堂上总算有一人能让他刮目相看了,荀韶陵也不用一人与沈东来僵持了,他觉得甚好,甚好。他先不表态,不发言语,静看堂下两人争辩。 沈东来被卫如深呛声怒斥弄得一时语塞,不过气势不减,依旧与卫如深针锋相对:“……卫大人竟出此言,实则是考虑不周大意轻心!卫大人不知顾虑大局吗?如今两国若是交战于我北梁会有多大损耗啊!我只是为国力着想!你竟出言不逊!进如此荒唐之言以蒙蔽圣听!” 卫如深一向耿直,不善阿谀迎奉之事,在此时他更是体现了这一点,将忠心表得淋漓尽致,完全树立起傲视群臣的高洁形象:“沈大人!下官只是想提醒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多思多虑有何益处?你说顾全大局,难道陛下身为北梁君王就不知顾及大局吗?在朝堂上下商备南征如火如荼之时,沈大人非要几次三番泼下冷水,沈大人你居心何在啊?你到底是怕我北梁出师不利还是怕南珂被侵?恕下官不得不怀疑沈大人的忠心!” “卫大人!你……” …… 卫如深与沈东来朝堂争辩论,让众臣唏嘘,荀韶陵倒是看得尽兴,毕竟难得见到沈东来被朝臣顶撞。他一直和天元长老一样对沈东来颇有怀疑,也可恨朝堂被沈东来掌控已久,今见这种形式,他有些庆幸。最后还是荀韶陵开口劝止他们,他佯怒道:“忠与不忠朕自有分辨!朕只是觉得,这朝堂百官中还有如此耿直的良臣,实属欣慰。战与不战,朕早有定夺,沈爱卿何不省省力气,不要再与朕做口舌之争?朕已下定决心,南征刻不容缓,朕迟早要兵临长安城下,沈爱卿且看着吧!” 南珂,广仁宫内,宫女木槿进内殿,一脸喜色,步履轻盈,走到瑾贵妃面前,行礼:“娘娘,二皇子殿下来了。” 瑾贵妃倚在靠塌上,双目微合,稍作小憩,慵慵倦倦,高髻丽容,玉钗挠头金步摇直插云鬓,虽年过四十却肤白若雪嫩如少女,难怪如今后宫她一人独大,所饰所用皆显华贵非常。听此言,她立即抬眼端坐:“还不快让我胤儿进来!” 话音一落,不待木槿通传,就听到二皇子苏嘉胤爽朗开阔的笑声:“母妃!” 他大步走进来,高挑韧健,珠冠锦袍,皇子的贵气尽现,向来眉宇间那股淡淡的阴郁之色消散,喜上眉头,浅笑上前,方要施礼,被瑾贵妃扶住,她道:“裕儿,今日母亲见你好似有些不同往日啊,为何如此欣喜?” 嘉胤笑意加深,示意瑾贵妃屏退左右,瑾贵妃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宫要与我皇儿说些体己话。” “是。”宫人们附礼退出内殿。嘉胤补了一句:“木槿可留下。”木槿住步,回望嘉胤,与他目光相接,笑道:“是。” 宫门关合,苏嘉胤与瑾贵妃落座,木槿奉上茶,伺候在一旁。 苏嘉胤接过木槿奉上的茶,细品一口,对瑾贵妃道:“母妃,今日在朝上,父皇降旨升曹广春曹大人为兵部尚书了!” “曹广春?你的岳丈曹广春?”瑾贵妃大喜。 苏嘉裕连连笑着点头:“是的,正是他!母后是不知,那长孙青云率一干文臣多次反对啊,父皇就是执意要任我岳丈曹广春为兵部尚书,这父皇明明是有意为之,母妃你说这还不可喜吗?更大快人心的是,我听说皇姐还借什么通天祭台之事派细作查过我岳丈,但一无所获啊!皇姐绞尽脑汁想抓他把柄,就是没抓着!” 瑾贵妃一时不顾仪态,掩嘴欢笑起来,前仰后合地,“怎想还有今日?昭明啊昭明,让她和她那无能的弟弟得意了这么久,也该挫一挫她了!” 心腹宫女木槿与他们同乐,上前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得此快事一桩,但请恕奴婢多言一句,纵然欢欣,也请多加小心,隔墙有耳,就怕被罗云门细作听去……” 木槿的提醒也是合理,瑾贵妃收起了得意的笑,恢复庄重。苏嘉胤眼波一转,落在木槿精巧面孔上,伸手拉住她的手,“还是木槿心思细,考虑甚是周全,此后还得多警醒我才是。” 木槿作羞涩挣脱状,“殿下吩咐,木槿莫敢不从。” 苏嘉胤放开她的手,与瑾贵妃说笑:“我早晚得跟母妃要了木槿这丫头,这丫头甚妙啊。” 瑾贵妃巧笑:“你呀你,要是把木槿许给你了,恐怕你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见母亲了吧?还是让木槿在宫里陪母亲,你且等等吧。” 晚间,苏嘉胤在宫外与曹广春饮宴庆贺完之后,回了他的长明殿。南珂皇宫内,以颐天殿为中轴线,这条中轴线由颐天殿依次推去是御书房、南成帝的寝殿天启殿、皇后寝宫韶华宫,还有昭明殿;颐天殿的西面是众嫔妃的寝殿,东面以东宫为首集聚皇子们的寝宫。南珂先皇后早殡,嘉懿未成年,便一直居于韶华宫,不与众皇子在一处。 苏嘉胤已年过二十二岁,因南成帝尚未立储,各皇子还不得封王出宫建府,所以成年后依旧居于宫内,趁此夜色路过空置的东宫门前时,他掀开马车围帘看去,看了这么多年,他只在今夜方觉得这东宫并非遥不可及。 他唇角浅笑,醉意微醺,放下了围帘,进了长明殿。 宫人扶着他入了寝宫,伺候他歇息,他暂无睡意,欲写信一封给朝中某臣收拢人心。宫人们退去,门尚敞着,他坐在书案前执笔写信。 忽有寒风一阵吹过,殿门四合,他住了笔,奇怪地抬头环视四周,寝宫内除他之外别无一人。 一时静寥无声,他方要提笔继续写信,却隐约听到寝殿另一端的书架边似乎有响声,他警惕起来,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取下墙上挂的做装饰用的宝剑,轻轻地往书架那边走去。 书架那边纱幔摇晃,在通明的烛火照映下,锦纱生辉,他眼前一闪,就在那一瞬间,好似有一道人影从纱幔上闪过,他大喊:“谁!”无人应答,他疑是刺客,拔剑挑开了纱幔,却见书架前并无人,他的目光从两侧书架落到地上,定睛一看,图画绮丽的地毯上放着一本较薄的旧书,他明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书。 苏嘉胤用长剑勾起那本书,看清书封面上赫然写着“账册”二字,他更加生疑,莫名其妙地翻开来看,细读下来,弄懂了这是一本记载了五年前修筑通天祭台时工部在这个工程上的所有银两支出,越往后看他越是惊骇,这哪是一本账册?这明明就是一本他岳丈曹广春贪污巨额公款的罪证!上面的数目一笔一笔,让曹广春死十次都不够还的!在与曹广春结亲之前,他也收了曹广春不少好处,这样看来那些好处也都是来自当年的那笔脏银! 他脸色煞白,犹如正被人用剑抵着咽喉,重重地喘息几下,把账册紧攥在手中,他急切地搜摸寝殿内帏的每个角落,并不见人,他意欲先毁掉这本账册,快步走出内帏,去寻火烛。 苏嘉胤慌乱地取下一盏宫灯的灯罩,刚要引烛火烧账册,却一不小心让蜡油烫了一下,手一抖把账册都掉在了地上。 “哼!” 一声稍显阴忌的冷笑从背后传来,苏嘉胤猛然转身,神色慌张惊骇的他望见,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坐在他书案的一角,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拿着他方才写的书信,冷峭的面容,薄唇一边勾起浅笑,一双凤眼精芒闪现,一点朱砂痣在柳眉间更添明艳,她玩味嘲讽的看着他,尖锐的目光似乎已将他看穿。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皇子的寝宫!”他大声叱问道。 她面色不惊,将他的书信拿在手里把玩,眉眼妩媚,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安静点,二皇子殿下。不就一本账册嘛?就把你吓得魂都散了?你这样何堪大用?” “这账册是你弄到手的?”苏嘉胤问。 她道:“是啊,可下了苦功夫了才弄到的呢。” 苏嘉胤怒视着她:“那你是想用这来威胁本皇子?还是想换什么东西?” 她只是笑而不语,惹得他恼羞成怒。苏嘉胤暗自思忖,与其受她威胁,不如先下手灭了她的口,之后将账册一毁,不就成了吗?于是他立马起了杀心,刹那间重新拾起宝剑,向她刺去:“你这贱人!” 她淡然处之,头稍稍一偏就躲过了他刺来的这一剑,他又挥剑从侧边向她的颈项劈去,她一个旋身,轻盈地跃下了书案,他目光中的狠辣到了极致,长剑再向她刺去,只抵她的心口,她却没有后退闪避,而是停于原地由他刺来,然后在他的剑离她近在咫尺之时,她伸出修长的玉指迅捷地夹住剑身将剑立即截停,谁想她窈窕身躯中竟有如此大的气力,让他再刺不动。 她始终直视他的眼睛,僵持间,她开口道:“储位。我要的是储位,但不是要跟你换,而是要把你送上储位。” 他更是大惊,怔住了,手腕一僵,她浅笑,手指夹紧了些,一折,他们之间的这把冰冷长剑顷刻间被她折断了,根本不废吹灰之力。 苏嘉胤有些站不稳,问道:“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她道:“我不是想用那什么账册威胁你,相反的,我帮你扣下了这本账册,让它没有落到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手里。我不会害你,我反而会帮助你争得储位,只要我们两人联手,定能击垮你的皇姐昭明公主瓦解罗云门!” 如此有野心的话他都未曾敢说出口过,这个女子却直接跑到他面前来跟他提出这个意图,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实在荒唐!我为什么要和你结盟?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就凭这个。”她从腰间束带里取出一块龙纹青玉佩举到他面前。 “父皇的双龙玉佩?你怎么会有?”苏嘉胤一把抢过,拿在手里端详。 她道:“因为他也是我们的盟友。” “什么?你是说……” “是的。他是想立你为储。” 这简直就是他有生以来最大惊喜,如一声春雷劈到他面前:“真的?父皇果真想立我?” “三皇子才智不足,四皇子有疾,五皇子年幼,其实陛下一直偏向二皇子你,只是碍于昭明公主和罗云门,不能立马立你而已。所以,今后只要我们一起联手对付他们,清除了这些障碍,储位终归你所有。” 他不禁大笑,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神采飞扬,直视她,“那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浅薄一笑,目光凛冽,“秦凤歌。” “秦凤歌?这是你的名?那你的身份呢?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他追问。 “我是昭明殿的宫女,我是罗云门的细作,也是和你有一致目标的人。只需记住这些就好了,其他不需再问。”秦凤歌道。 他道:“好,既然父皇信任你,我也会信任你!”她既不是寻常女子,他就不可等闲视之,故作恭歉,躬身附手一礼:“嘉胤方才多有得罪,姑娘莫怪。今后还需姑娘多多指教。” 她欣然受之,傲然立于他眼前,回礼,不语其他。 秦凤歌走了几步,举起一盏较小的烛灯,在那本账册前停下,手一松,烛灯落在账册上,和那本账册一起燃烧。 他们并肩而立,昂首垂目,睥睨这一片燃烧正烈的猩红色火焰…… 仁守乃长存 幽州城南,一座巍峨华府前驶来一驾锦棚马车,马夫挽住缰绳悠悠停下,先下了车,尔后撩起布帘向车中人道:“大人,司徒府已到。” 车内的人正襟而坐,眉眼稍垂,冷静而深沉,似在思量何事,闻马夫言便抬头,换了副神色,稍显急虑,起身出了锦棚,下了马车。 他脚刚一落地,司徒府的大门内旋即有一人匆匆迎出来。司徒府的管家上前行礼,一脸忧色,道:“太尉大人,快请入内,我家大人已经等候太尉大人多时了。” 沈东来与之一同走入府中,道:“今日朝中事忙,回到府里才见司徒大人的信笺,这就连忙赶来了,我也是甚为司徒大人担忧啊,管家,你家大人到底所患何症?前些日子还神丰体健的人怎会突然病重至此?” 管家连连哀叹,颇有难言之色,道:“太尉大人请恕在下不能擅议主人病况,待大人一见便知了。” 沈东来眉头紧锁步履急促,不加追问了,只跟管家入了后院,绕过几条画廊,便见一间别院,院内全无军机首辅府中前院的奢华精美,连下人都不见几个,还有两个家丁在别院门前把守。 他疑惑地问:“你家大人身体抱恙,为何还搬进如此简朴的别院侧室?” 管家见都已到门前了,反正他将知晓明白了,就不多加搪塞了,回道:“主院人多,会对我家大人的病情有所干扰,别院清静,也可保证我家大人的病况不外传。” 沈东来更为惊惑,还欲问,管家已经打开了卧房房门,请他进去,他转而踏进这一间充满药味的房舍,进去一看,屋子里陈设简单,有一张雕花木床在房间一端放着,床上纱帐四合,隐约可见里面躺着的人身形,不曾间断的痛苦低吟声传出,床旁生着暖炉热着气味奇异的汤药。 沈东来欲走近些,与军机首辅大臣司徒连英道礼问候,管家拦了下他,道:“请大人就在此处说话吧,不便上前……” 沈东来就在停在原地,担忧地伸头探望床上的人。管家提高音量通报道:“大人,太尉大人已经来了。” 纱帘后传出剧烈的喘息声,艰涩沙哑的声音道:“好,管家你先退下吧,我要与沈大人单独说话。”管家退出去,门关上。 “沈大人……恕在下抱病在身不能见礼……” 沈东来一脸焦急,上前了几步,道:“司徒大人怎会突然病得如此厉害呢?几日前我见大人多日没有上朝就派人来问候过,大人不是说只是微恙吗?” 司徒连英喘了几下之后就变得气息微弱,哀叹了两声,回道:“诶,劳沈大人挂心,我并非有意隐瞒,只为这病实在难以启齿,今请沈大人前来,就欲向大人坦白好将大事相托,请大人答应,一定要为在下保密,否则我司徒家几代清誉都要毁于我一人啊!” 沈东来道:“我与司徒大人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当年我转投北梁若不是有司徒大人保荐,我怎能受先皇重用?何来今日身家?司徒大人怎能不知我心?既司徒大人话已至此,我定当为大人保密尽全力苏大人周全!” “好。我就对沈大人明言吧……诶,你我相交多年,你也深知我这人最不好的一个恶性就是贪恋女色……纵情声色犬马,闲时眠花宿柳……现在想来实在惭愧,身为朝庭大臣却不知检点自身,反而自毁愈深,享受一时得过且过,直到……直到这……”他越说越说不下去了,这羞惭之言字字痛悔。 沈东来却越来越明白了,也越听越惊讶了,“啊!莫非司徒大人你得的……是……是脏病?” 纱帐里的人呜咽一声,艰难地回道:“正是……呜呜,沈大人,我悔之晚矣!” 沈东来又气又惊地跺脚,对他压着声音厉声道:“诶呀!你呀你!我几次三番劝你收敛爱惜体面,你却不听!如今可好!竟弄成这样!司徒大人啊司徒大人!你可是当朝军机首辅位列三公啊!平生朝堂无差错,怎么就这个坏毛病就是改不了呢!你真是让我如何说你是好啊!” 沈东来性情至真的一顿训斥,让司徒连英更难自容,他连声悲喘,“是啊,沈大人,我自作自受啊!这一生无措,谁想到老了来个晚节不保!” 沈东来也剧烈喘息,似乎是在稳住自己的情绪,不顾其他,上前一步,关切郑重地说道:“司徒大人,这事一定得压下,司徒家和你的名誉可千万不能毁啊!如今陛下南征在即,我虽有异议,但也奈何不得陛下旨意只能尽力辅之不敢懈怠,而你更是军机首辅,有执掌内外军事之大任,如此关头,你是陛下与朝中百官的仰仗啊,你必须得尽早治好恶疾,重归朝堂,以助陛下成大业!你且放心,这事我一定会为你保密,并为你寻求名医送到你府里为你全力医治,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医术高明也与你相熟啊,如果你不好出面,就由我去请太医过府为你诊治怎么样?” 司徒连英听沈东来此言感怀至深,眼泪横流,又悔又哀,病痛的折磨也让他痛苦不堪,他道:“沈大人待我诚心至此,不枉你我相交一场,但沈大人……其实,我已经请名医诊断过了,就算是当世名医都对我此病束手无策啊……只说我这病是由脏病恶化而成,如今已伤至肾脏肺腑……已无力回天!我时日无多了!” “啊!”沈东来闻言悲痛万分惊骇万分地跌坐在椅子上,倏忽间涕泪已下,声音至哀:“司徒大人!如此突然,你就让我听闻这天大的噩耗!你若先辞于世,弃北梁社稷何顾啊?我北梁岂不要失一朝庭柱石!我沈东来也痛失一挚友啊!” 两相悲绝间,司徒连英道:“我愧对先皇愧对陛下愧对北梁啊……何谈什么朝庭柱石?就一下作自毁之人罢了!真正的朝庭柱石是沈大人你啊……我一直对沈大人最为心折……也知道,我本是一尚书,若不是,当年覃文若去世,丞相之职空悬无人能任……于是先皇让本是总揽北梁军政的太尉大人你兼领丞相之职……又忌惮你本为南珂之臣怕你掌权太重……故而才升我为军机首辅,分走你一大半军务大权……不然我何德何能位列三公啊?如今,大战在即,我又时日无多……我今日已上书给陛下,自呈罪责坦白丑行辞去官职,并且向陛下力推沈大人你总揽军政……此后大任又全在沈大人身上了……请沈大人全力助陛下南征……保北梁强盛安定……也算是了我夙愿为我赎罪了……沈大人,可好?” “司徒大人,你高看沈东来了!我岂能担如此重任?在这关头,司徒大人怎忍心弃世而去?”沈东来掩面泪流,悲痛欲绝。 “沈大人虽来自南珂……却尽心为我北梁朝庭出力……这些年的政绩有目共睹……更助先皇三次南征,先皇南征不力,都是你全力保救力挽狂澜……这种功绩何人能比?” 沈东来连连摇头哀叹,虽然司徒连英看不见,他的摇头确实真诚,闻司徒此言,他心里不由得自嘲,“的确,若不是我“全力保救力挽狂澜”,北梁先皇的南征早就成功了,这种“功绩”是无人能比啊。” “陛下念我辅政多年定会为我留几分颜面……不会将我的丑行公布于众……而万朝宗律法严明,我触犯了有辱官员德行的大罪……万朝宗必不会轻饶我……纵使我死了,也恐陛下会借别的名目惩治司徒家,则我家人不宁啊……今日请沈大人前来,就是想拜托沈大人,在陛下降罪我司徒家的时候,为司徒家求个情……以免司徒家因我一个腌臜之人而招致重创……”他气息愈加低微,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 沈东来郑重向他起誓要力保司徒家,他放心了,交代了这最后一件事,他安心等死。 沈东来动情诉说劝慰良久,才不舍地离开,说要时常来探望他,司徒连英颇为感怀。 他走出了这间卧房,管家关上了门,他驻足回望,双眼泪湿,沧桑半世的面容上尽是悲哀,似乎还能听见司徒连英艰难的喘息声,声声痛心,他合眼一叹,沉沉地转身,往前走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徒连英与他相交十五年有余,向来对他信任有加,时日将尽之时还为他上书力保托以夙愿。其实,司徒连英本没必要这样的,稍微自私一些,他不用上书荀韶陵,只托病在家等待终日,司徒家的人定能为他保住秘密掩盖丑行,就算突然病逝,他的名誉也没有被毁之风险,司徒家也没有后顾之忧,但是他偏偏自呈罪责并将权位想让,他想做到对君主坦诚对朝庭负责,他以为沈东来是在他死后最堪托以重任的人,所以他甘冒风险自赎罪过为朝庭尽最后一分力,可见一片赤心。 可,司徒连英啊司徒连英,你考虑周全甘于牺牲,却是所托非人啊。 若你我生于一国,必能为一生挚交,只可惜…… 车轮辘辘驶出南城,这天子脚下,都城风貌,贵胄云集,物宝天华,一路繁荣盛景,一派盛世太平,谁能于此间笑看云诡风谲? 马车驶至幽州城最热闹的长生街,沈东来让马夫停下来,下了车,道:“你等先回府吧,我想自己走走。” 马夫见他从司徒府出来就神色郁郁,料想他是在为得病的同僚伤怀想自己在街上散散心,也不敢多言什么,遵命,驾车回府。 沈东来一人在街上走着,路过了霏云阁,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二楼的众美女间忙着揽客的阑姑刚好看到了他,与他目光相交一瞬,淡然浅笑。 昭明殿内,秋日夕阳向暖,莫离引清源长老走进湖心亭,嘉宁正在逗弄一只银鸽,长老见礼完毕,嘉宁邀他落座。秦凤歌奉上茶水之后就被莫离支出了湖心亭,她心有愤愤,也只能识趣地回避。 清源长老道:“殿下急召老臣前来是有何事?”他瞥见嘉宁手上的鸽子,“莫非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嘉宁抬眼看了下莫离:“怎么?莫离请长老来的途中还未告知长老吗?” 莫离道:“上级之事,莫离不敢轻言。” 嘉宁挥手放走鸽子,银鸽飞入墙角的鸽笼,她浅笑道:“长老,北边可是有大好事,沈东来沈大人又立下一奇功。” 清源长老喜道:“哦?老臣愿闻其详。” 嘉宁道:“荀韶陵坚持南侵,上官天元鼎力助之,沈大人既知北梁南侵已成定势,便不再硬谏阻拦,而是改变策略,图取北梁军政大权。当年梁文帝第六次南侵失败之后,或是生疑或是忌惮,就将沈东来的太尉之权削去大半,让他主从丞相之职,而立一军机首辅来制衡沈大人,清源长老应知这军机首辅是何人……” “是原北梁兵部尚书司徒连英。司徒也是北梁一大名门了,代代出能臣,司徒连英更是位居三公,在任兵部尚书之前,曾任骠骑校尉,多次随梁文帝出兵南侵,人品敦厚,慧眼识才,为北梁举荐了不少人才……”清源长老忆道。 嘉宁掩嘴一笑:“这再能干的臣子也有失职之处,这再敦厚的人也有失德之恶习啊。偏偏我们的沈大人就恰好揪住了他的一大缺点——好色,故设计引诱他常流连于霏云阁,阑姑以美人迷惑之,给他下了奇毒,此毒过诊时与脏病相同,实则是致命之毒,所以,司徒连英已命不久矣,他还上书荀韶陵保荐沈大人总揽军政,就这样北梁的军政大权定然会落入沈大人之手,长老你说可喜否?” 清源长老不禁笑声朗朗,摇头赞道:“沈东来啊沈东来,好个沈东来!在北十五年有余每临大战他都能得以总揽军政,这也是他的惯招了!有他在北梁,我南珂岂有何忧?” 嘉宁傲意凌凌,道:“这军政大权都落入我南珂之臣手里了,我倒要看看他荀韶陵这仗还能怎么打!” 转念一想,清源长老面呈忧色:“不过,沈大人冒的风险也更大了,荀韶陵登基之后,沈大人就一直在跟他对着干,上官天元又已揣疑沈大人多年了……诶!毕竟是换了新朝了,不得多加小心。” 嘉宁道:“是的,我相信沈大人自有分寸,他在北梁多年又何时疏于谨慎过?而且为了周全,我早已飞鸽传书给他与他商议了一个更好的计划,换言之,其实他这次的作为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今日就是想让长老帮忙再斟酌一下这其中有何不妥或有何可改进之处。” 清源长老道:“请殿下详说,老臣洗耳恭听。” 嘉宁将计划详告与清源长老,清源长老听后更为大喜,不断称好:“妙啊,真是妙!先前老臣还担忧沈大人有失,知此计后,顿觉天衣无缝,沈大人果然思虑周全眼观大局,这下就算上官天元怎么怀疑沈大人,我们都占有取胜余地。” 议完计策,清源长老问:“朱雀好长一些时日没有消息了,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青龙可有来讯?” 最宜檐雨竹萧萧 了嘉宁道:“是的,我相信沈大人自有分寸,他在北梁多年又何时疏于谨慎过?而且为了周全,我早已飞鸽传书给他与他商议了一个更好的计划,换言之,其实他这次的作为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今日就是想让长老帮忙再斟酌一下这其中有何不妥或有何可改进之处。” 清源长老道:“请殿下详说,老臣洗耳恭听。” 嘉宁将计划详告与清源长老,清源长老听后更为大喜,不断称好:“妙啊,真是妙!先前老臣还担忧沈大人有失,知此计后,顿觉天衣无缝,沈大人果然思虑周全眼观大局,这下就算上官天元怎么怀疑沈大人,我们都占有取胜余地。” 议完计策,清源长老问:“朱雀好长一些时日没有消息了,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青龙可有来讯?” 嘉宁道:“上官天元归朝后对朱雀起疑,荀韶陵听从他言派细作监视朱雀,朱雀不得不与青龙暂时断绝联系,所以长久没有消息,如今她已重获荀韶陵宠信,青龙与她联系了一次,说上官天元还是对她有疑心,刻意试探过她,不过她还能应付,暂时她只是被疑,未暴露破绽。” 清源长老想了想,微微皱眉,道:“这上官天元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过,不愧为两次接任万朝宗宗主的长老,眼光比谁都狠辣!” “是啊,他才是最难对付的,如此下去,我恐朱雀就算不被他揭穿也难以在荀韶陵身边行事……”嘉宁叹声道。 正沉吟间,清源长老眼中精芒一闪,轻摆拂尘,道:“殿下,老臣想如今朱雀之难就难在荀韶陵太过信任上官天元对他言听计从,不若……” “不若使一招离间计?”清源长老轻轻一言便点醒了嘉宁,她立即转忧为喜。 清源长老云淡风轻地微笑颌首:“正是。” “可是,这恐怕不易吧?毕竟上官天元是荀韶陵的师父,深得荀韶陵信任……” 长老的神情浮现一丝莫测的深意,不知是叹是感:“殿下只当明白,古今帝王心才最难测,却也最好琢磨。” 清源长老走后,秦凤歌用她的星云镖在昭明殿的宫墙上打下两个“偷窥之徒”,原来是你偷偷潜进宫的长乐与“陪”长乐偷偷潜进宫的季长安。没有办法,他虽已入罗云门却不能向长乐透露,自然不能带他走罗云门的密道,只能依旧用这个笨办法潜进宫。 季长安还是以他师父的身份与他相处,并以风云堂拳手的身份为掩而留在长安,对于他的两个徒弟问他为什么突然戴起面具来了,他的解释是:“这张脸长得太丑了,我不好意思顶着它出门就戴面具咯,好了吧?” 此刻这师徒俩一顿好摔啊,在地上疼得打滚,抬头之后就见嘉宁已经走到了面前,俯视他们,不,是俯视长乐而无视季长安,她佯怒道:“长乐,你是爬皇姐宫墙有瘾吗?怎么就不知道好好走正路呢?” 长乐从地上爬起来,装委屈:“皇姐恕罪,这走正路不得请旨通传嘛?麻烦死了。呵呵,反正都爬习惯了……” 季长安也站起来了,拍拍身上的灰,恢复倜傥之态,咳嗽两下来让嘉宁注意到他。 嘉宁冷漠地白了他一眼,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秦凤歌见状,趁机给季长安找不自在,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以面具遮面?好生怪异!” 季长安瞅她一眼,轻佻地回道:“长得太帅,怕你惦记,所以戴面具,行了吧?” 秦凤歌被他无意间弄得有些脸红,忙道:“大胆!不但擅闯皇宫还敢在公主殿下面前如此无礼!” 季长安不想理她,故意吊儿郎当地对她吹了几声口哨。 长乐见嘉宁对季长安异常冷漠,发觉他们之间不对劲,想来怪不得很久不见嘉宁出宫与季长安见面了,而季长安也闷闷不乐。 长乐护他,对秦凤歌道:“凤歌姐姐这是我师父啦,又不是歹人。皇姐,你说是吧?” 嘉宁道:“我倒觉得像得很。”撂下句冷冷的话就转身离开。 季长安捣捣长乐,长乐会意了,跑上去追嘉宁,道:“皇姐,我师父有话想跟你说!” 嘉宁走出一段路了,回头余光瞥见季长安在原地与秦凤歌目光相交,更为不悦,反问长乐:“你就没话要跟我说?” 长乐不解她的意思,挠挠头,憨笑,道:“没有啊,我有话,是对莫离姐姐有话!” 嘉宁道:“可惜莫离已对你无话。” 是啊,自己来了,这么大的动静,先前还在湖心亭的莫离此时却不见踪影,这是为何?她有意躲避? “为什么啊?”长乐神情落寞。 嘉宁的手伸出广袖间,拿出一樽木像,木像俨然是莫离的模样,道:“莫离要将这还你,她说今后都不会再见你,请你勿要纠缠。” 长乐呆滞地接过木像,疑惑又心伤地说道:“这……这不是我刚刻好的吗?我都还没来得及送……怎么会……” 嘉宁见他突然低落至此也心生不忍,但奈何莫离恳切求她如此,她也知不能心软,道:“这是舅舅带来的。” “什么?父亲大人?”他讶然地问道。 嘉宁道:“你刻此像时被舅舅责罚了可是?” “是啊,他发了好大的火,罚我禁足三日,抄《礼记》百遍,我还是偷跑出来的……”他嘀咕着,说着说着火上心头,怒道:“罚我就算了!将我的木像拿来作什么?他还来找莫离了呀?是不是他对莫离说什么了!” 嘉宁摇头:“不是,舅舅是来与我说的,他不想你与莫离来往过密,望我约束莫离……我也觉得舅舅此意太过苛刻,故而跟他分辨一番……但长乐,莫离意已决,她说她只是个宫女不敢高攀长孙公子,请你今后勿扰,也勿要再惹舅舅烦神……” 嘉宁还未将莫离的话转述完毕,长乐已实在承受不了,这打击甚大,来得如此突然,他情窦初开一番真情就被这样阻拒,他何甘心?长乐立马激愤地大嚷起来:“我不信!她怎么能这样?干嘛要怕我父亲!他是丞相他了不起啊!他凭什么管我和莫离的事!不行我要见她!皇姐你让我去见她!” 他非要往昭明殿闯,嘉宁心一横将他一掌推远,被季长安扶住,长乐哪肯罢休,还要再闹。 嘉宁怒道:“长乐!勿再胡搅蛮缠!这昭明殿可不是你撒泼的地方!你给我出宫归府去!再闹皇姐必要重罚你!” “我不!”长乐向殿门扑去,非要见莫离不可,嘉宁只好吹响暗令召出暗卫强行把长乐拉走将他送出宫去。 直到完全听不见长乐的声音了,莫离方才从殿内出来,站在殿门外,她神色平静,但双眼通红,娉婷静立,掩饰眼中哀色,一如往常冷静自持,待嘉宁走近,她附礼叩谢:“有劳殿下为莫离了却此事,莫离不胜感激。” 嘉宁心中郁结,为莫离感到惋伤,她道:“莫离,我已完成了答应你的事,但这不代表我是赞成的。”她执莫离之手,低声坦言:“你自江湖归来之后便一直随我身侧,你我早已相知,你的终身大事我自惦记,奈何丞相介怀你的细作身份……但是,莫离,长乐没那么容易放手的,而你也可改变主意,若你心意有改,我定当成全你和长乐,没准哪天你我还可结成妯娌,岂不好事?” 莫离道:“殿下,莫离心如止水,只悔过此前心智不坚徒生妄念,昨日经丞相大人提醒之后,莫离才如梦方醒,今后自当自拘自持,尽心为殿下效力,全力为罗云门效忠。” 嘉宁道:“你莫要如此自苦,舅舅也是实在不想其子全与细作结姻,毕竟长孙家的细作已经够多了,心慧如莫离你,定当知他之苦。但若你不是细作,就完全不同了,舅舅若知你出身,必……” 莫离再拜,坚决地打断嘉宁:“殿下毋须再劝了,殿下之心,丞相之心,莫离皆能体谅,也请殿下谅莫离之心。” 嘉宁无奈叹气,说出由衷之言:“其实……莫离你不是我,没有重担在身,无须如此……” 莫离抬头,眼中是倔强顽强的精芒,道:“请殿下勿要轻视莫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莫离自小入罗云门就是为了做一名为国效忠的细作,虽为女子,也定要为南珂效犬马之劳,如今大战在即,莫离岂能逃避自身职责所在而妄念私情?” 季长安与秦凤歌向这边走来,他还没弄清楚状况,疑惑万分:“这都是怎么了?” 秦凤歌勾唇浅笑,冷凝双目望向殿前的两人,道:“多情者必伤。” 殿外金罄再次击响,百官山呼,齐行退朝送驾之礼,在金罄余音中,百官退朝,出了天华殿。 沈东来行于朝臣之前,被百官簇拥,他们齐齐向他道喜,而他却愁容不展,只是客套回礼,颇显忧愁,众官问之,他道:“陛下着我全掌军政实承皇恩啊,可这重担上肩,南征在即,唯恐不才有负陛下重托,我心实在惶恐。” 众官奉承道:“太尉大人过谦了!太尉大人执掌军政多年未曾有失,又三次助先皇南征,每每扶社稷于危难之中,今新皇有将重任托付于大人,实乃肯定大人之才也,大人真为我北梁朝庭第一人。” “众同僚太过抬举我沈东来了,我愧不敢当!”他淡然回礼,向前而去。 宫道上,万朝宗一心长老迎面走来,他比天元长老年岁稍短,须发未白,形态端立,笑容可鞠,也不似天元长老那般严肃,平日与人甚是亲和。 百官与他招呼见礼,他在沈东来面前停下,与他互相叙礼完毕,两人单独靠向路旁,一边行进,一边交谈。一心长老道:“老夫闻沈大人又得陛下重任,故来道喜。今沈大人虽名为太尉实掌两大公卿之重权,真乃北梁百年难得的朝庭栋梁国之重臣啊。” 沈东来苦笑道:“长老说我掌两大公卿之重权,不若说我集两大公卿之重压于一身,其中滋味长老岂会不知?” 一心长老侧面观他神色道:“沈大人似乎十分苦恼啊?依老夫之见,沈大人你不是烦忧临危受命恐负皇恩,而是另有所忧吧?司徒大人病重突然辞官,沈大人与他向来交好,定然会为司徒大人之病情而神伤吧?司徒大人自病后就闭门谢客,老夫欲探视也不便搅扰,不知他可有好转……哦,对了,沈大人前日未时三刻应司徒大人病中之请,去他府中探视,可见他气色如何?” 时刻都精准至此,他哪是在问司徒连英之病情啊?分明是在代表万朝宗给沈东来下马威。 沈东来一听便明,在司徒连英卸任,荀韶陵给他加权之时,却也让万朝宗对他加强了监视,重用他而戒备他,荀韶陵和上官天元是将人谋使到极致了。 他不表露于色,而是更加哀伤,叹道:“诶!司徒大人病重,全无往日之神采,让我见了十分痛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司徒大人是非完人,德行有失,但于朝政向来是尽心尽责,他向陛下请辞实乃我北梁朝庭一大损失!也怪我,与他挚交多年,却没能体贴相劝,没能助他改掉恶习,方落得如此……” 沈东来声声痛诉,眼眸湿润,无限哀伤,情真意切,看得一心长老都有感心寒,跟着他叹气。 正叹着,沈东来声音骤止,轻掩其口,作失语状,有些难为情地低声道:“……这,一时感伤,我都失口胡言了……司徒大人让我为他保密,我怎能随便道出呢……不过,我想,长老您应该已知实情了吧?如若不然我真是罪过啊……” 一心长老也低声道:“陛下已经将实情告知老夫与天元长老了,沈大人你这也不算失言。陛下念司徒大人功劳显著,也特意保全他的体面,没有向朝臣明言他的病况,还请沈大人以后多多注意,不要失言,司徒家的体面可不能有失啊。” 沈东来连连称是,更拜托一心长老在万朝宗追究司徒连英罪过之时多多宽恕司徒家不要让司徒家人太受牵连,一心长老见他心诚,也答应要将在天元长老面前为司徒家说情。 沈东来与一心长老道别后分向行进,其他朝臣见沈东来与一心长老单独谈话不便上前自讨没趣,就各自顾着往前走,这时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在百尺之外,尽着玄色官服玄色官帽的诸臣百官走在这冗长宫道之上,他在后面,望着那一片玄色,施然独行。 到了宫门外,百官纷纷上了自家的马车长驱而去,沈东来上了马车,马车里已有一人,却是兵部尚书魏南山。 马车离开宫城,两人在其间附手见礼,沈东来小心地问道:“方才你上车时没被人瞧见吧?” 赢形暗去春泉在 魏南山回道:“应该没有,下官在宫墙脚下的隐蔽处上的车,又有掩护,应该没被人瞧见。不过话说回来了,沈大人为何如此谨慎?既是商谈公事,何须再三嘱咐于下官?” 沈东来笑道:“如今万朝宗监察严密,陛下不喜朝臣之间私下来往过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最处在风口浪尖的了,陛下刚把军政大权交于我,不知道安排了多少眼线盯着我呢,我只得多加注意,望魏尚书体谅。” 魏南山觉得这也十分在理:“下官明白了。只是不知沈大人是有何要事要与下官相商?” 沈东来凝重地点点头,沉吟了会儿,反问魏南山:“魏尚书,对于今日陛下加权于我,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魏南山垂头细想后道:“是有一个……还请沈大人赐教。” 沈东来道:“你但说无妨。” 魏南山犹豫了下,道:“恕下官直言,此前,陛下主张南征,沈大人你就一直有异议,能说是最为反对的一个,故而惹得陛下十分不悦,既然大人你与陛下主张如此不合,为何这南征在即,陛下反将军政大权交托与沈大人你?这下官实在不解。沈大人,如今备战紧急,我兵部首当其冲,所以这军政大权的归属及陛下的圣裁决议下官不得不格外在意,望沈大人原宥下官多心猜疑。” 沈东来豁然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哈哈,魏尚书岂是多心?只能说这朝上百官惟魏尚书你有心啊!今日我邀魏尚书密会正是想与你说说这个……” “沈大人你的意思是……”观沈东来此态,魏南山更觉其中别有奥义。 沈东来故作隐晦地倾身与他低语:“魏尚书,你想想啊,军机首辅司徒大人为何会突然辞朝闭门不出啊?真的是因为病了吗?若只是病了,为何会不接受任何同僚探视?陛下知我反对南征,又为何会还在这时任命与我呢?” 在魏南山陷入思考中之时,他停顿了下,更加别有意味地补了一句:“魏尚书,这私下跟你交个底,前日,司徒大人可是邀我过府一叙了……” 魏南山不由得心中一惊,在朝这么多年事事小心故而也容易多疑,被沈东来这么一诱导,他就不禁要按照官场思维揣度圣意:“沈大人,你是说……这是陛下与司徒大人共同演的一出戏?临时交接军政大权,莫非陛下有更改主张之意?” 沈东来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嘘,魏尚书,你慎言啊……我是体恤你主管兵部诸多不易不想你多走弯路白耗心力,故而提醒你……这本是只有我、司徒大人还有陛下才明晰的事,今日告知与你已是有违圣意了……” 魏南山叩礼,道:“多谢大人好意指教下官,下官不甚感激。那沈大人,这接下来,应做何打算呢?陛下几时才会明示于朝廷?” 沈东来道:“你这还想不清楚吗?陛下是在找台阶下啊,而司徒首辅的卸任,与我的继任都是他的台阶……我自此肯定是要更加有意地反对南征,你想啊,这朝上掌军政大权的太尉都反对南征,陛下不就有理由更改主张了嘛?若是这时……你兵部又跟陛下圣意相合,岂不是又给陛下找了个台阶?这样陛下自然很快就会宣布更改南征之策了,于你也是功劳一件啊,虽然百官不知,但陛下心里明了啊,魏尚书你说有什么好过我们做臣子的能够契合圣意让陛下称心?” 魏南山顿悟了,点头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下官明白了。” 沈东来笑道:“尚书大人啊,你明白最好,而且还有一言我要提醒你,上次去给司徒大人‘探病’,我们商量的可不只是这事,司徒大人向我坦白,他并非病重,只是早有辞朝之意,故而陛下借此与他演这一场戏。所以就算后事既定,这军机首辅的位置都是要空的,你也知道陛下实则忌我原是南珂之臣,又岂会真的让我独掌军政?这事后必将借口迁怒与我再削我大权,这不又需一军机首辅嘛?魏尚书,你说这种情势下,谁最有可能接任呢?” 魏南山眉睫一动,尚未开口,沈东来轻拍他的肩头,道:“还不是你这兵部尚书嘛?若是能让陛下称心,你升军机首辅位列三公是指日可待啊。所以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啊……” 听闻此言,魏南山喜上心头,沈东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这一大利处诱惑他,不由他不心动,“果真如此?” 沈东来回道:“当然。还请你魏……首辅大人继任之后能不忘我今日这一番美意啊……你也知,我这当朝太尉有多难做……” 官僚之间岂有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真心?无非是一起图利互相利用,所以他以利诱之,以私心示之,反而更显真心,更让魏南山深信不疑。 “下官定当感念大人今日提携之恩,今后自当与大人同心同德,还望大人勿要嫌弃下官愚钝而不吝赐教。” 在这锦棚狭窄的一片天地里,他们两相对坐,目光相接,沈东来道:“明日早朝,我便要上书一封大力劝谏陛下放弃南征,到时候还望魏尚书你能附议,可行?” 魏南山颌首道:“下官明白,明日下官也会上奏陛下,详陈南征不妥之由,与大人一同劝谏陛下。” 沈东来点头:“恩,你兵部备战事宜也可缓下了。好,就这样吧,魏尚书,勿负今日之约啊。” 魏南山附礼,道:“下官铭记,多谢沈大人指教。” 车行到一个拐角处,早有一辆马车在路边等着,在两辆马车靠近的时候,魏南山直接从这辆马车的后门跃进那辆马车的前门,他本为将军,武功身手了得,以此避人耳目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散去,各自返回府邸,马车远离宫城,一南一北分道而去。 沈东来轻掀车帘,望向四周,观有无暗影潜动,眼中稍显慧黠的笑意,吩咐车夫:“先不回府,改道去太庙。” 翌日,罄声初响,百官入朝,魏南山与沈东来相隔数人对视一眼,魏南山微笑颌首,将手中的奏章交于执事太监,沈东来也将他的折子一同交上,在圣上驾临之前,百官的奏章皆摞到龙案之上。魏南山立于百官之间,笑意傲然。 皇驾临朝,百官山呼,荀韶陵降谕平身,尔后开始谈议政事。按照吏法,太尉沈东来的折子放在所有奏章之上,第一个被荀韶陵批阅。此前每日荀韶陵看沈东来的奏章都心有不悦,因为他的折子里都会有劝谏推延南征的意思,今日他翻开来,目光不由得先扫了沈东来一眼,显露几分憎意,这是忌惮他又不得不倚重他的憎意,但目光扫到他的折子上,略读一通,却不由得眉目舒展,因为今日他的折子里没有劝谏之意,而是务实的调整军政的建议和谋略,句句在理,句句紧扣军情,可见深思熟虑良苦用心,也尽显治理军政之才,只是言辞间并没有应和支持南征的意思,也就表明他虽然还是觉得南征不妥,但他已全掌军政愿全力为南征尽心出力。 荀韶陵合上折子,勾唇浅笑,看向沈东来,故作随意地问:“朕听说沈爱卿昨日去太庙了?” 沈东来出列一步,回道:“回禀陛下,微臣确实去过。” “所为何事?”荀韶陵问。 沈东来显露深沉感慨之状:“昨日受陛下委以重任,微臣诚惶诚恐,想到这是微臣第四次助北梁南征,深深感念先皇当年的知遇之恩,不敢有负陛下的信任,一时心绪难平,故而想去太庙祭拜先皇,悔过先前百般劝谏陛下推延南征之行为,以正微臣之心,从而摒弃一己私念,尽心竭力为陛下筹谋南征之事,助陛下承先皇遗志挥师南下马到功成建雄霸天下之伟业!” 听他此言,魏南山心中骇然,这才明白被他哄骗了,身心皆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荀韶陵手边的奏章,然而在沈东来“表忠心”时,荀韶陵已经拿起了他的奏章,打开来看。 荀韶陵哪有那么容易就信了沈东来的慷慨之言,一边看奏章,一边漫不经心地冷嘲道:“朕与沈爱卿你争辩多次都未打消你的反对念头,倒是一给你加权,哦不,是你去太庙祭拜一回就都想通了?沈爱卿真是惦念先皇之恩啊。朕只愿真能正你的心……”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在奏章上停顿了,声音也停顿了,顿时忘却对沈东来的嘲讽,目光急促地扫完了奏章上的字句,突然间一掌重拍龙案,让百官陡然一惊,纷纷跪下。 而魏南山是直接瘫倒在地上的,百官按礼叩拜:“陛下勿怒,保重龙体!”唯独他嘴唇打颤不能言。 荀韶陵一时气急,怒吼:“魏南山!” 魏南山伏拜在地,惊颤地开口:“微臣在……” 霹雳君威,震如雷霆,荀韶陵怒斥道:“南征在即,你身为兵部尚书竟出此等言论!什么叫南征不合时宜?什么叫此时南征恐会出师不利!你这条条框框依朕看全是荒唐之言!枉你掌管兵部多年,在此关头,朕本指望你能尽心辅助南征!将大事相托于你!你却如此悖逆!” 魏南山激动地抬头,指着沈东来,急忙为自己澄清:“陛下!请陛下明鉴!臣是中了沈太尉的诡计!他昨日邀我密会!说他今日会上奏陛下劝陛下放弃南征让臣也上书附议!臣受他所惑才写了这个奏折!臣本以为这合陛下的心意!谁想是他诓骗臣的!臣真的只是上了他的当啊!望陛下明鉴!” 荀韶陵瞪向沈东来,却见沈东来面对魏南山所指也十分讶然,反过来愤愤地责问魏南山:“魏尚书!你为何要诬赖于我!我几时诓骗你让你劝阻陛下了?之前我是多次劝阻过不假,但我何时私下勾结过同朝官员让别人违心附议我的谏言!你也不能借此构陷我吧?你自己谏言不当触怒龙颜,也不能将罪责凭空推给我吧?” “是你!是你……你昨日和我密谈的!” “密谈,我何时邀你密谈过?昨日朝散之后我就去太庙了,何曾与你私下交谈过?你如何证明?但凡你拿出证据,我自向陛下请罪!” “我……对了,昨日给我驾车的车夫可以作证,你的确与我在马车中交谈过!” “荒谬!你的车夫是你府上的人自然会为你做假证!魏尚书啊魏尚书!没想到你是如此奸诈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天子在上,百官在下,众目睽睽,你竟如此诬陷我!荒谬!可笑!”沈东来怒骂他,转而面向荀韶陵,凛然地跪下拜礼:“请陛下明鉴!魏尚书此言实为诬陷!他触怒龙颜,怕陛下降罪,就此般推责与微臣,上瞒天子圣听,下辱微臣正名!请陛下明鉴!谁请谁浊,人心自明!” 大部分官员偏向沈东来,毕竟他如今权威甚隆,全都为他拜礼求情:“请陛下明鉴!” 唯独卫如深没有拜礼山呼,他在百官之间,冷静漠然,不曾屈身。 荀韶陵面色如水阴沉莫测,他不全信魏南山的话,也不全信沈东来的话,心中起疑。他敏锐的目光扫过跪拜在丹墀下的满朝文武,瞧见卫如深之态,不由得注意力一转。 他沉静下来,加以思量,先唤百官平身,然而问道:“沈爱卿与魏爱卿各执一词,又无证据以佐查……吏部尚书,卫爱卿,你怎么看啊?” 卫如深出列,附礼,依旧铁面不改,回道:“回禀陛下,微臣认为二位大人都有可疑之处。魏大人是无证据证明他所言是真,而沈大人亦无证据证明魏大人所言为假。不过是一个嘴上控诉,一个言语声辩,皆无实证。”他此言一出,满堂唏嘘,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对自己的怀疑竟直言不讳。沈东来与魏南山都瞪向他,他依然波澜不惊。 这与荀韶陵的想法不谋而合,荀韶陵看看他,唇角浅笑,让他继续说。 卫如深接着道:“恕微臣愚昧,魏大人指控之事的真假微臣不能辨出,也不知沈大人是否真的无辜,但是……” 他转身面对魏南山,道:“我有一言想问魏大人,你说沈大人诱骗你上书劝阻陛下,那他怎么就能诱骗得了你呢?倘若你所控是真,是不是表明只要沈大人诓骗你,你就会改变主张迎合沈大人而悖逆陛下呢?” 他这一问,比沈东来的“表真心”更让魏南山心惊,魏南山哑口失言。 这也提醒了荀韶陵,无论真相如何,既成的结果都是魏南山的确上了这么一封奏章,无论沈东来是否有罪,他都的确难辞其咎,荀韶陵再次拍案,厉声质问魏南山:“魏南山!就算沈爱卿真的诓骗你了,那你又将南征当什么了?儿戏吗?枉你为朝中重臣!南征这种国家大事面前,竟敢如此轻率如此愚昧!真是可恶!你一封劝谏的奏折顶多是让朕不悦,可你此般两面三刀摇摆不定的恶劣行径已构成欺君大罪!你还有何好说的!” 一别常山道路遥 上次季长安与长乐一起翻墙进昭明殿,长乐被架走之后,季长安也被赶了出去,并被嘉宁警告今后不得再接近昭明殿一步。 可他岂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此后他凭着莫离之前带他走过一次的印象,不动声色地探明了潜进昭明殿的密道。 他先在远处观察到莫离和秦凤歌都在殿外,想趁这个时候潜进去与嘉宁独处。他成功地进去了。嘉宁当时正在看情报,苦思冥想间,发觉到身后有动静,她从对面的铜镜中已瞥到是季长安了,却还是头都不回地直接抬手扔过去一只暗镖,若非季长安反应灵敏,那只暗镖就直中他心口了。 在暗镖离他心口咫尺间之时,他迅速地伸手截住,却将计就计,摁住心口,装作中镖:“啊!啊……嘉宁你好狠,竟对我下如此毒手,枉我对你一片真情,一片真情啊……” 嘉宁从玉案前起身,回过身去看他,面色如冰:“别装了,装受伤也免不了你擅闯昭明殿之罪。” “我没装啊。”他捂着胸口作痛苦状,乖张地眨眨眼睛,一下拉过嘉宁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心口上,开启了油嘴滑舌模式,道:“你摸嘛,我是真被你伤到了,重伤,心都碎了。” 嘉宁挣脱他的手,忍住了抬手给他一耳光的冲动,冷漠地别过头,道:“你要知道你我之间顶多只有公主与臣下的关系,再无半点情分,你若是再敢轻薄于我,就是大不敬的死罪。” “为什么你总要弄得这么绝?好像真的没心似的,这样你就好受吗?”季长安被她的话刺到,变了语调,凝重地问她。 她道:“我不是没心,只是心已死。” 季长安有些激愤地再去拉她的手,靠近她:“那就让它死灰复燃,为了我。” 嘉宁抬眼直视他动情的双眼,支撑着自己,绝情地冷笑:“你不值。” 这次她没有挣扎,他自己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消颓地垂着头:“不值?好吧……公主殿下,你放心,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两人不再对视,各自面向别处,神情疏离,嘉宁道:“那样最好不过。” 季长安看向她的背影,语气平淡冷静:“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秦凤歌很可疑,我怀疑她有异心,请公主殿下多多提防。” “证据?”嘉宁道。 季长安已经在向密道口走去了,没有回头,“我会找到证据的,总之你小心就是。” 嘉宁唤进莫离,问她:“莫离,秦凤歌入宫这么久,你可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莫离回道:“回禀殿下,莫离对她确有怀疑,总是觉得她太过敏锐精明,眼神不善,举止诡变,可这也只是直觉上的猜测,她并无明过,也没有证据,之前莫离也不敢擅言,今殿下问起,是否是发觉了什么?” 嘉宁对莫离明言:“一直多事多忧,我未曾对她加以留心,今季长安来提醒我说秦凤歌可疑,让我提防,故而问一下你。” 听她说到季长安来见她了,莫离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言。 嘉宁继续道:“她现在已是罗云门细作,未有证据,也不可轻言有罪,你今后对她多留点心吧,无罪最好,有异心则绝不容。” 莫离颌首:“是,莫离明白。” 将要退出去之时,莫离犹豫地开口问道:“殿下,季长安又潜进殿了吗?” 嘉宁明白她的意思,道:“是的,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和他的事已了结,今后不会再生旁枝错节了。” “真的能了结?”最清楚他们两人关系的莫离不由地直接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嘉宁没有介意她的直接,而是转头看着有些失神的她,浅笑道:“莫离你能了结,我为何不能?其实都是一样,我早该明白什么是妄念的,莫离你都比我看得清楚些,以后我会保持清醒,不会再昏了头了。” 后来,季长安有些后悔自己去提醒嘉宁了,虽然让她警觉一点是好的,但这样一来,嘉宁就会对秦凤歌多加提防,向她行令嘱事定然会与之前有所不同,即使嘉宁能把握好分寸尽量不让秦凤歌看出她有提防之心,然而秦凤歌那般敏锐心机的人恐怕还是会有察觉,这样的话,她必会更加小心保身,不会再有明显的异动,就很难让她露出马脚,他也很难再抓到证据了。 季长安也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还是要靠他自己对秦凤歌小心留神,最好能想办法让秦凤歌自露马脚,可这又谈何容易?他毕竟不是有阴诡心计的细作,有些事他现在还理解不透,也不会按照那种方式行事。 果不出他所想,秦凤歌果真注意到了嘉宁和莫离对她似有提防之意,故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深敛锋芒。 季长安与秦凤歌平日在罗云门受训时,两人都装傻掩饰,季长安本来就是那一副轻飘作态,与她相处不露戒心,因为两人受训时实力相当,所以清源长老经常命他们一起行事,两人表面看起来甚是融洽,在行动时两人配合得更是默契,毕竟秦凤歌也有可取之处,季长安除了对她有疑,也不是完全厌憎她,和她实则是亦敌亦友。秦凤歌更是善于伪装,完全装作不知道季长安在暗中监察她,欢颜以对,往往以罗云门的指令为先,不寻嫌隙,深明大义宽容坦荡的样子。 季长安与嘉懿多有来往,他请示过清源长老,清源长老也认为,他以皇子的学武师父身份来往宫中的确比较方便。罗云门的细作自有规矩戒律,分布在各处的罗云门暗卫都是有固定位置的,其他细作没有指令不可以出入后宫,只能在罗云门里活动。 嘉懿受季长安忽悠,去向宫门守卫打招呼,但凡是季长安入宫,不用请旨,只要向守将登记报备就是了。季长安入宫中教嘉懿武艺,也得以可以多见嘉宁几面,他别无他念,只是想见见她而已。嘉懿看出他们之间的疏离,还时常刻意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可是他们俨然不受,嘉宁高贵自持,季长安规规矩矩,话都不多言一句,看得嘉懿甚是郁闷。 秋日,昭明殿里扶桑花初开,嘉懿见嘉宁之前在宫门外折了一枝塞给季长安,天真烂漫的他告诉季长安这是嘉宁最喜欢的花,示意季长安将这花送给嘉宁哄嘉宁开心。 等到见了面,两人行完礼,季长安与嘉宁对立,却尴尬无言。嘉懿捣捣他让他把背后的花束拿出来,季长安拿出花,瞥到嘉宁依旧神情冷傲,旁边站着的秦凤歌明显是在等着看他被拒绝的好戏。 季长安转而一笑,却直接将花递到秦凤歌面前,道:“来,凤歌,这花送你的。” 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秦凤歌一愣,嘉懿一愣,莫离一愣,嘉宁无语。 秦凤歌的第一反应是用余光观察嘉宁的脸色,嘉宁面色愈冷,有嘉懿在场,她只能尴尬地摇头,礼貌地回道:“谢季公子,凤歌不敢受。” 季长安直接忽略旁边的嘉宁一般,大大方方地拉过秦凤歌的手,把花强行塞进她手里,秦凤歌急忙挣脱,季长安还嬉皮笑脸地摘下其中一朵扶桑花,伸手就插进秦凤歌的云鬓中,让秦凤歌更是愣神。 他调皮地对秦凤歌眨眨眼,旁若无人地扶住她的肩,正视着她,笑道:“恩,真好看,花和人一样好看!” 一旁的嘉宁瞥了季长安与秦凤歌一眼,显露一些不悦之色,转身离开,嘉懿以为嘉宁真生气了,急忙捶了季长安一下:“师父,你在干什么嘛!” 季长安视若无睹,继续调戏秦凤歌。 嘉懿去追嘉宁,唤了一声:“皇姐!”嘉宁的脚步停了,顿了一下才回头,也无视季长安:“嘉懿,近来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随皇姐进殿吧,给皇姐说说你受谭老先生教诲有何受益。” 嘉懿点点头,跟她去了,焦虑地暗示季长安也跟进去,季长安就是不动。 秦凤歌欲与莫离一道去随侍嘉宁,莫离却愠怒道:“你不用跟过来了,就呆在殿外吧!” 嘉宁回头望了秦凤歌一眼,目光扫过她云鬓间的扶桑花,那一眼让秦凤歌感受到了她明显的怒气。秦凤歌连忙跪下,作谦卑送驾状。 季长安一双含笑三分的眼眸目送嘉宁的背影远去,不是得意更像是别有意味。 嘉宁进了殿,他低头望向跪着的秦凤歌,面上又换了一层意思,拍拍她的肩,道:“别跪了,地上多凉啊,我心疼着呢,起来吧。” 秦凤歌愤愤地起身,目光如刀直剜季长安满是轻佻的脸,问他:“你到底是在用我气殿下呢?还是在气我?” 季长安装无辜,道:“我怎么气你了?好心给你送花你还不乐意了?” “你!明明你和公主……”秦凤歌怒道。 “我和公主殿下怎么了?我和她才没什么呢,我是对你有意思好吧?”季长安坏笑。 “我看你不是对我有意思,你是想害我!”秦凤歌对他咬牙切齿。 他依旧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勾她的下巴,逗她:“害你?我怎么舍得啊?” 秦凤歌气急败坏打开他的手:“怎么会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她骂了一声,愤然离去。 季长安一个人在湖心亭里,悠然地环顾昭明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自言自语:“你到底是可摘可触的扶桑花,还是只可远瞻的高岭之花啊?” 不久后,南成帝降旨封谭老先生为国师,百官敬服,黎民颂扬,诸位皇子皆知其中深意——谁能被谭老先生收为弟子,谁就能得天下仕子之心,谁就更有筹码接近储位。 礼部上禀,将于下月初举行封号典礼,南成帝将亲临典礼,众皇子皆会出席。 天华殿外,百官来朝,行走于众臣之前的沈东来缓了一步,与后面的御史大夫邢清贤相邻而行。当朝两位为首的重臣见礼问候,谈笑晏晏,而邢清贤在闲话之余却有些烦忧之色。 沈东来觑他脸色,故作随口地问道:“邢大人,听说你的侄儿文远被罢免了?真是可惜了,青年才俊啊,为何会被六部除名呢?” 这正中邢清贤的心事,他摇头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某些人刻薄所致?我这侄儿任吏部侍郎以来一向恪尽职守严以律己,谁想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就被检举免职了,想来真是愤懑!” “那是何人检举的呢?”沈东来声音低了些问道。 邢清贤颇为不平,目光往后斜了一眼,神情刻板严肃的卫如深独行于十步之外,他道:“还会有谁?自然是我侄儿文远的前上级了,某人仗着自己后宫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识趣!” 沈东来也显露一些厌恶之色,后来面色一缓,离邢清贤更近了些,道:“邢大人何须生这种气?这兵部尚书被撤,尚书之职空虚,待会儿散朝后,陛下必会召见大人,询问邢大人你有何人可荐……” 他顿了下,邢清贤立马明了在心,两人目光相交,邢清贤面上的愁云顿消,笑意疏朗,感慨道:“妙哉!妙哉!沈大人你这轻轻一语消除我的两件烦心事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多谢沈大人点醒啊。” 沈东来笑笑,点点头,与他一道在殿前换履,率百官踏入天华殿。 朝散后,荀韶陵果然召见御史大夫邢清贤,询问他朝堂之上谁最适合继任兵部尚书,邢清贤力荐卫如深,言语侃侃,甚合荀韶陵之心。 第二日,荀韶陵在朝上询问百官对此还有何异议,百官答无所异议。荀韶陵当即在朝上颁旨调任卫如深为兵部尚书,卫如深领旨谢恩。散朝后,百官笑颜舒展,他们心里都清楚卫如深的女儿卫阑珊被封为阑妃,且最得荀韶陵宠爱,故而也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不屑卫如深了,此次他虽不是升迁而是平调,他们还是争相祝贺。 邢清贤最为得意,沈东来一言,让他所有的烦愁迎刃而解,而他呢,一来可以了他私怨坐看卫如深笑话,二来卫如深近来甚得皇上宠信他也算是荐人得当,三来他知沈东来对卫如深素有怨念这样一来也能让太尉满意,一举三得,己心,君心,同僚之心皆赚,他何乐而不为? 自上官天元接手万朝宗以后,荀韶陵正式卸任宗主之职,他专心国政,承梁文帝的遗旨备战南征,万朝宗之事上官天元全权掌控,一心长老辅之,荀韶陵就再没进过万朝宗了,亦无权再进万朝宗了。 荀韶陵在安延殿召见上官天元,上官天元道:“陛下,老臣听说,兵部尚书由卫如深接任了?” 荀韶陵回道:“是的,卫如深曾在兵部任职过,只是后来因为直言劝谏惹怒了先皇被调到吏部去任闲差了,依朕近来观得,卫如深才德兼备,做事沉稳,朕觉得他可堪大任,而且邢大夫也举荐他,师父觉得有何不妥吗?” 上官天元道:“可是陛下,老臣闻知卫如深上个月将邢清贤的侄儿给检举免职了,邢清贤难免会对他心有怨愤,此番举荐老臣认为并非真心。” 荀韶陵颌首:“嗯,朕也清楚,如今南征在即,兵部首当其冲,而兵部尚书刚被撤职,兵部事多任重却是一盘散沙,这个时候谁接任就是谁正撞在刀口上,邢清贤是有报复之心不假,于是他就将兵部这个烂摊子推给卫如深,但他也算是歪打正着了,朕思虑良久,卫如深的确是最好的人选,顶多就是性格太过耿直了,却是真的忠良贤臣,有才又有德,并非沈东来邢清贤之流。如今沈东来掌军政,朕任卫如深掌管兵部,也是想他能牵制沈东来。之前还担心任他众臣会有异议,而今邢清贤一荐正好堵了百官的口。” 上官天元端详荀韶陵,知他已深谙帝王用人之道,甚为满意,但他眉梢微蹙,尚有思虑,道:“陛下所思周全,但兵部尚书一职尤关紧要,还请陛下慎重。老臣旁观朝堂多年,免不得忧虑更多,此前魏南山被贬就有些嫌疑未解,如今卫如深接任……” “朕明白。师父无须多虑,既然嫌疑未解,就先解开便是,如果师父对卫如深也有所怀疑,不若在暗中再调查他一番。但目前朝政未稳正是用人之际,也暂时只能这样安排了,等万朝宗真查出了什么再做打算吧。”荀韶陵道。 上官天元知再劝无意,纵然心里还有疑虑,也不多言了:“是。” “师父,沈东来查得怎么样了?是否真是他害了魏南山?”荀韶陵问道。 上官天元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难言之色,白眉愈加紧蹙,道:“魏南山之控词,尚未被证实,万朝宗的细作们日夜监视他和沈府,也未发现蛛丝马迹……他暂时无罪。” “哦。沈东来是没有那么容易查的……”荀韶陵沉吟间话锋一转:“只是,师父,目前备战紧急,万朝宗也不能在这种案子上投入过多精力和人力,还请师父酌情调配,毕竟如今南征为先,我们自己不能先阵脚自乱。” 他是担心万朝宗对朝堂监视过密而引起臣心惶惶反而不利于朝堂的安定,上官天元也听出了他的话意,望着荀韶陵,他龙袍锦绣稍显刺眼,上官天元心生一丝不安,退后一礼道:“是,老臣明白。” 对局旁观意不同 一  卫如深被重用,正如朝臣所猜想一般,上官天元也想到了近来颇受荀韶陵宠爱的阑妃,他之前提醒荀韶陵戒备阑妃,荀韶陵也有意疏远了她,但是近来她又复得恩宠,上官天元打听过其中缘故,荀韶陵对他直言自己信任阑妃,不过也还是会按他嘱咐的提防阑妃,上官天元还是难以安心,如今阑妃的父亲卫如深也被荀韶陵调职重用,他不由得思虑其中是否有牵连之故,他就担心荀韶陵因后宫而左右朝堂失了判断。对于后宫之事,他也不能多加指话,只能旁敲侧击地再三提醒荀韶陵,与魏太后偶有碰面也会请魏太后加以留心。 锦绣宫里的锦葵其实既不是魏太后指派的,也不是荀韶陵指派的,是上官天元借魏太后为掩安插在未央身边的眼线。他身为外臣出入后宫不便,但会刻意安排几次与未央的“偶遇”,对未央多有试探,未央始终小心提防着。 上官天元私下招来锦葵问话:“在锦绣宫中可有所发现?” 锦葵懊恼地摇摇头:“回禀长老,锦葵没用,锦葵观察日久,未见阑妃有何异常。” 他道:“诶,老夫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女子……”他心忧地叹道,目光扫视了下锦葵,想到她年纪尚小虽然是细作中的优异者,可毕竟刚入门没几年难免经验不足。 “若她真是细作,能一路走到现在也真是个厉害的细作,难查一些也是当然。诶,陛下撤走了监视锦绣宫的眼线,如今只靠你一个人一双眼睛恐怕不够……” “长老的意思是?”锦葵问道。 上官天元在太极阁的内室取出一本厚厚的细作简要名录,这里面记载了目前万朝宗每一位细作所在的位置所行的任务还有他们的一些简单的资料。 “靠你一个人是难以查出什么,待老夫查查,还有什么其他人可用,也好和你并力行之。”他翻查着名录,目光无意间落到锦葵的那一栏上面,有些讶然地抬起头,问道:“你们家不只有你一个入万朝宗了?” 锦葵回道:“是的。” 未央的气色好了很多,内殿里,锦葵和如意给她当镜理红妆。这时正是清晨,她方才送走了荀韶陵,待装扮完毕,早膳正好送来。荀韶陵疼惜她体弱,特意嘱咐过御膳房给她单独做些更精细的吃食,然而再好的吃食,她也没有什么胃口。 外庭传来欢笑声,一个妙龄女子,提着一只鸟笼,一边欢快地唤着:“阑妃姐姐!阑妃姐姐!”一边径直跑了进来。明明是嫔妃的装扮,却一点没有嫔妃拘束的仪态,拖着长长的锦袍,略施粉黛,她就这样轻快地跑着,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样子。 未央转头看她,眉目舒展,亲善地一笑,锦葵和如意对她见礼:“见过周美人。” 周锦瑟掠过她们,一步不停地扑向未央,把手里的鸟笼举给未央看:“阑妃姐姐!你看!这是我捉到的百灵鸟,你看漂亮吧?我追着它追了一早上呢!” 未央点头赞道:“的确是很有灵气的鸟……不过你看你,头发都跑乱了,来,给你理理吧。” 未央伸手给她整理云鬓,她巧笑嫣然,眼眸里的光如同孩童一般纯净,青春逼人。 头发还没理好呢,她眼睛一转,看到桌上的东西,就不拘礼数地跑去拿吃食了,见她如此,未央受了她的感染也心里明朗不少,和她一起共用早膳。 周美人算是宫里的另类,她最为活泼也最为简单,不像是居于后宫的嫔妃,倒像是被宠着的公主,她向来无意争宠,也直来直往的,不喜欢跟王美人那些嫔妃交往,却独独喜爱未央。 未央去给魏太后请安时注意到了她,之所以会注意她,不是因为她在太后面前有多显眼,反而是最不显眼,别人在忙着讨好太后,只有她默默地立在最后面,她开始以为她是性格内向,后来在别处见她,却雀跃欢脱的样子,知道她的心思后,未央就十分欣赏她,后来王美人有意寻衅未央,她耿直地为未央出言冲撞王美人,未央就更加喜爱她的纯善,两人由此交好,愈加亲热,未央待她如妹妹。 晚间,确实了今夜荀韶陵不会来了,如意支开了锦瑟,四处巡看,确定锦绣宫周围没有眼线。 未央与唐剑一在老地方按着老方式相会,隔窗轻声对话,唐剑一告诉她:“近来与你交好的那个周美人,我已经查过了。” 在昭明殿外,沈画音迫不及待的推着嘉懿往前走,“你可得帮我多说些好话,我可就指望你了。” “可是……”嘉懿却完全不似她这般有兴致,迟疑道:“皇姐不一定答应啊,这……” 沈画音道:“你可是她的亲弟弟,你说话肯定管用的!” “非罗云门之人不得问罗云门之事……若是皇姐生气了怎么办?”嘉懿为难地说道,踌躇不决。 沈画音不推他了,停下来跟他说道:“嘉懿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是真的想加入罗云门,你也知道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为了这事煞费苦心啊,你不帮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你去说,殿下就算生气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啊,毕竟你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啊,我求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回……” 她拉着嘉懿的手,对他撒娇,不由得他不心软。嘉懿望着她,似有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妥协,点点头:“好,我去说……” 沈画音喜笑颜开,“好!你最好了!” 嘉懿看看她,又看看前面的昭明殿,微微皱着眉:“那你先在外面等下吧,我去劝皇姐,如果她不生气我就叫你进来,要是她生气了也免得你遭难。” “嗯!”沈画音答应了,站在昭明殿庭外的扶桑树下,催促他赶紧进去。 “殿下,五皇子殿下来了。”凤歌给嘉懿见礼后,进殿通传给嘉宁,然后嘉懿就走了进来,给嘉宁行礼,嘉宁扶他起来:“嘉懿,今天怎么想起来看皇姐了?” 嘉宁笑道,转头看了下,莫离已经回避了,就问:“长乐这些天怎么样了?还在闹脾气吗?” 嘉懿因为心里惦记着答应画音的事,反应有些迟钝,回道:“哦……哦,他还在跟舅舅闹脾气,在府里整天不吃不喝的……也不上凌烟阁修课了……皇姐,莫离姐姐呢……” 嘉宁颇显烦忧,朝内殿看了一眼,摇摇头,叹气道:“诶,算了,就由着他闹两天吧,舅舅会管教好他的。” 嘉懿有些狐疑,点点头:“好吧……”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来。 嘉宁问他:“嘉懿,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请安吧?皇姐看你似乎有心事啊,是不是?” 嘉懿抬头,抿了下唇,在嘉宁面前跪下,道:“皇姐,嘉懿有一事相求……” 嘉宁看他这么郑重,就凝眉问:“什么事?你跟皇姐但说无妨。起身吧。” 嘉懿没有起身,他顿了下,似在打消自己内心的疑虑,下定决心了,道:“请皇姐收沈画音沈姑娘入罗云门!” 他一说完,就垂下了头,准备接受嘉宁的训责,然而嘉宁并没有对他发怒。 嘉宁缓了下,面色依旧平和,拉他的手让他起身,道:“沈姑娘有入罗云门之意,之前还去求过莫离,皇姐早就听莫离说过了,料想她也只是一时玩心,今日又让你来为她求情,她还真是固执。但是罗云门可不是好玩的,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嘉懿啊嘉懿,这么荒唐的想法你也由着她?” 见嘉宁神色柔和毫无愠色,嘉懿松了口气,遂为沈画音解释:“皇姐,画音姑娘不是一时贪玩才想入罗云门的,皇姐你应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为了入罗云门,她煞费苦心,又是习练武艺,又是钻研细作之术,她是认真的,绝无轻视罗云门之意。” 嘉宁道:“嘉懿,非罗云门之人勿论罗云门之事,这你是知道的,切勿再为她求情了,这种事不是你们可以谈论妄想的。皇姐念你和沈姑娘尚且年幼,原宥你们不懂事,不追究你们的过错。你再劝皇姐也没用,还是去劝沈姑娘早些打消这种荒唐的念头吧。” 嘉懿还是不愿放弃,有些任性地继续尝试:“皇姐……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入罗云门啊?她出身名门,身手出众,敏锐聪颖,这条条件件不都很符合罗云门选细作的要求嘛?而且,上回我偶然听清源长老说起过,罗云门正是急需人才之时,为什么皇姐你就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呢?” “皇姐不准自然是有原因的……”嘉宁语气强硬了一些,转而望向嘉懿急切的面容,问他:“嘉懿,虽然你是来劝皇姐收她入罗云门的,但,你真的想吗?” 知弟莫若姐,她一下就戳中了嘉懿内心的疑虑,嘉懿顿时哑然,不知怎么回答了,避开了嘉宁质询的目光。 嘉宁上前一步,再次追问:“嘉懿,你真的愿意让沈姑娘入罗云门吗?” 对啊,他只是照画音的意愿想帮她而已,可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入罗云门意味着什么,他岂会不知? 沉吟良久之后,嘉懿仰起脸,艰难地回道:“我……不愿意。” 随着他的回答,殿门外有了一下异样的响声,声音不大,嘉懿却心里一惊。 嘉宁喝了一声:“谁!” 嘉懿转过身看去,只见沈画音从殿门一侧现出身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眼,沈画音面色紧绷,目光冷冽如冰,让他心寒彻底,兀自羞惭。 沈画音走近了,却没再看嘉懿了,无视他一般,跪下向嘉宁行礼致歉:“小女子沈画音参见公主殿下。画音无礼,在殿外偷听,愿受殿下责罚。” 嘉宁俯视她,又瞥了嘉懿一眼,并不追究她偷听之过,直接问她:“沈姑娘,你为何执着于要加入罗云门?” 沈画音无惊无畏,道:“请殿下先屏退左右,再容画音详禀。” 嘉宁对凤歌摆摆手,凤歌让所有宫人退出殿外,嘉宁望向她,道:“你也出去。”秦凤歌心头一揪,只能尴尬地退出去。 她是知道莫离还在殿内的,然而嘉宁却只道让她出去,却没说要莫离也出去,而且对她如此冷淡,想来最近的事都没让她参与过,她不禁地猜测是嘉宁已经堤防她了,还是只为上次季长安献花的事而对她心生不悦? 殿内,嘉懿站在一旁,沈画音跪在嘉宁面前,明言她到长安来的整个过程和目的,将自己的心意剖白,“……画音浑浑噩噩地白活了十六年才知晓父亲大人的忠心,也才知道自己的亲生姐姐还存活于世,既然父亲大人和姐姐都在罗云门为国效力,画音绝不愿独自在外偏安求全,请公主殿下恩准画音入罗云门,为罗云门效力,为国尽忠!” 嘉宁神色不改,道:“你年方二八,不谙世事,想加入罗云门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你父亲不会愿意你进罗云门的,你姐姐……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愿意你进罗云门的,你死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入罗云门。”嘉宁果决地宣判。 “可……”画音仍不甘心,激动起来,道:“画音是年幼,但殿下,画音素来听说殿下接手执掌罗云门时也才十六岁,画音不敢与殿下的高才相论,但我姐姐五岁就入了罗云门!画音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但画音愿意在罗云门潜心受训,成为一个合格的细作!请殿下成全!” 嘉宁的余光扫了下内殿的纱幔后,佯怒道:“沈画音,毋须多言!我是不会准许的!再要妄想,我定会将此事告知丞相,且会传书与你父亲!退下吧!嘉懿带她出去!” 嘉懿见嘉宁怒了,怕沈画音再多言会受责罚,急忙劝她起身,拉她一起告退。出了殿门,沈画音一下甩开了嘉懿的手,冷着脸,不理睬他,眼里含着倔强的泪水,快步向前走去。 嘉懿失措地去追她:“画音……” 沈画音回头,瞪了嘉懿一眼,“我以为你是支持我的!” 他们离去后,莫离从后面出来,眼眶微红,低头向嘉宁致歉:“殿下,画音年幼给殿下徒添惊扰了,请殿下恕罪。” 嘉宁道:“惊扰倒是没什么,只是她性格如此倔强,就怕她还是不死心……方才你在后面都听见了,她是知道你的存在的,还有想入罗云门与你这个姐姐相认的意思呢。” 莫离颌首,更显心酸:“是,她有这个心,莫离甚是感动,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入罗云门,有我和父亲投身于此,已足矣。” 几日后,就到了国师的封号典礼。南成帝特准典礼在颐天殿外举行,昭明公主苏嘉宁,二皇子苏嘉胤,三皇子苏嘉裕,四皇子苏嘉宸,五皇子苏嘉懿尽皆盛装出席典礼,以师礼敬贺谭老先生。 击鼓鸣金,奏响礼乐,南成帝亲自向谭老先生奉授金印玉杖。谭老生白须道袍,神色泰然,年近七旬却立如松柏行带劲风,白眉下,一双眼睛平静中却又似有如海的澎湃,立于金殿高台,依旧傲然清肃,宠辱不惊,别有风骨。 仪式既闭,按照礼数,嘉宁将要上前向谭老先生道贺称扬,然而南成帝已到他身侧,笑谈几句,对苏嘉胤招了招手,示意他先上前来向谭老先生道贺。 苏嘉胤颇显神气,直接越过前面的嘉宁,上前去作恭歉之状,南成帝连夸了他几句,看向谭老先生时多有暗示:“谭老先生一生传学于天下,却从未收过入室弟子,今已封国师,朕想请国师多多教导朕的皇儿,这是朕的二子,嘉胤,自小聪慧……”他一面说,嘉胤一面对谭老先生奉上贺礼。 南成帝还未说完,谭老先生不看他,也不看苏嘉胤,神色肃然,道:“既是二子,为何不分长幼之尊?” 他们两人尴尬失语,苏嘉胤木讷地收回手,南成帝让他退到一边,以顽笑掩过,遂让长女嘉宁开始献礼致贺,实则尤为不快。 未央想不通自己是哪一步露出破绽了?为什么上官天元会怀疑上她呢?她明明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却还是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是因为资历的原因吧,就算她再会算计隐藏,在天元长老面前也只能算是初出茅庐的晚辈,天元长老心机之深沉目光之狠辣绝对不容低估。 那晚,唐剑一来与未央接头,向她传达嘉宁的指令,并带来了很重要的情报——周美人的出身。 说起天元长老对她的层层监视,未央双眸中寒芒乍现,轻声道:“在荀韶陵身边潜伏不难,上官天元才是最大的威胁,有他与荀韶陵互相联和防范,我们很难行事。要对付荀韶陵,得先对付上官天元,最好有什么计策可以离间他们,让他们二人都处于孤立的状态……”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相背而立,窗外的唐剑一笑了一下,甚至一时都没有控制住声音的压低,未央问:“为何发笑?是不是我的见识太浅薄了?” 唐剑一道:“怎会?如果你的见识浅薄那罗云门掌门的见识也一样浅薄了。” “什么意思?” 卖药修琴归去迟 一  未央想不通自己是哪一步露出破绽了?为什么上官天元会怀疑上她呢?她明明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却还是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是因为资历的原因吧,就算她再会算计隐藏,在天元长老面前也只能算是初出茅庐的晚辈,天元长老心机之深沉目光之狠辣绝对不容低估。 那晚,唐剑一来与未央接头,向她传达嘉宁的指令,并带来了很重要的情报——周美人的出身。 说起天元长老对她的层层监视,未央双眸中寒芒乍现,轻声道:“在荀韶陵身边潜伏不难,上官天元才是最大的威胁,有他与荀韶陵互相联和防范,我们很难行事。要对付荀韶陵,得先对付上官天元,最好有什么计策可以离间他们,让他们二人都处于孤立的状态……”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相背而立,窗外的唐剑一笑了一下,甚至一时都没有控制住声音的压低,未央问:“为何发笑?是不是我的见识太浅薄了?” 唐剑一道:“怎会?如果你的见识浅薄那罗云门掌门的见识也一样浅薄了。” “什么意思?” “你的想法与公主殿下竟不谋而合。刚收到公主殿下的指令,殿下就是让我们设法使离间计,让上官天元失信于荀韶陵,能让他们师徒反目最好。”唐剑一回道。 “她也是这么想的……”未央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这样做吧,青龙你有想过该怎么行事吗?” 唐剑一沉吟道:“恩……起先无从下手,但查清周锦瑟的出身之后,我就在想不如就从她下手吧。大致行事的方向我已经想明白了,具体的事情还是得由你实施行动。” “好,你详说。” 唐剑一把大概的计划跟未央说了之后,未央连连称好,但心里不觉间有些许凝重。 商议即毕,唐剑一安然撤去,如意取消戒备,锦葵回来时,锦绣宫里已恢复成常态。 未央开窗向南方遥望,今夜月明,天上无星,她想看清每一道夜光下的暗影,却发现自己也站在暗影里。 月初时,靖成王爷进宫拜见魏太后,与魏太后在鸾凤宫赏菊品茗,清秋金菊吐蕊,碧螺春的香气氤氲,而叙话间魏太后眼神神微凝动作稍滞,手中的茶杯停盏任香气流失。靖成王爷问道:“太后似有忧虑?” 魏太后回过神来,道:“是的,最近,哀家的确是在为一事发愁,实在难以决断……” “敢问是何事?太后能否告知与我?”靖成王爷放下了茶盏。 魏太后明言:“说来也是家事,告知兄长无妨……”她摆手退去宫女,接着说道:“如今陛下最宠爱阑妃,说来,哀家也是打心眼里喜爱阑妃,她端庄娴静,对本宫体贴知心,人又孝顺贤惠,更有以身挡箭的救驾之功,但……”魏太后话语顿了下,轻轻叹息一声。 靖成王不解地问:“莫非阑妃犯何过错了?” “不,她素来无过……最起码看起来是的……”魏太后道:“可是,兄长你也知道,但凡是太过接近陛下的人,哪有不被万朝宗怀疑的?就是因为在陛下显露真身的时候,她就已得陛下宠爱了,所以天元长老就对她起疑,怀疑她是南珂的细作,猜测是她导致陛下一步步失稳一步步暴露了身份,诶,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哀家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魏太后伸手揉揉眉心,苦笑道。 靖成王加以思量,不明所以地嘀咕:“想来也不应该啊……阑妃入宫时,我也曾见过一面,的确心善贤惠,而且她是出身卫家,其父卫如深卫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耿直良臣,有一世清白的嘉誉,听闻阑妃那次以身挡箭差点殒命,也足可表忠心了啊……怎么就被天元长老怀疑是细作呢?” 他问:“那太后也认为她有细作的嫌疑吗?” 魏太后摇摇头,道:“哀家倒是没有看出她有何可疑之处,可哀家也相信天元长老不会妄加猜疑的,毕竟在细作的判断上长老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只是,这次,哀家是既相信阑妃又相信天元长老,故而犯难……” “今陛下最是恩宠阑妃娘娘,而阑妃娘娘却有细作之嫌,太后你一方面担心阑妃真是细作于陛下有害,一方面又担心误会了阑妃错看了好人,诶,的确夹于两难之间啊。”靖成王想着这个问题,也开始愁眉不展,亦无心赏菊了。 魏太后道:“兄长,你向来多智,今哀家将真心袒露,还请兄长你也为哀家思虑思虑,到底如何是好?这皇家之事,真心难全,哀家实在心揪……” “我愿为太后分忧,但是……”他迟缓地垂头深思,良久之后才抬头,道:“太后有一言甚对,就是这真心难全四个字,皇家之事的确向来如此,所以,我认为,虽太后与陛下都喜爱阑妃娘娘,却也不可轻视天元长老的警示,毕竟后宫人情是一回事,而君王安危社稷太平又是一回事,若两者相冲两相为难,就必须得从中取一而舍一,太后不得不谨慎啊。” “恩。”魏太后颌首:“兄长一言道破要害之处啊。如此说来,哀家自是应当舍人情而护国安……” 靖成王爷轻抿一口香茶后,眉睫稍动,似是豁然开朗,道:“太后,我有一言,若是进言不慎,还请太后恕罪。” 魏太后面色稍霁,道:“兄长但说无妨。” 靖成王爷道:“按天元长老的怀疑猜测,如今阑妃最得皇宠,在后妃中算是一人独大,陛下与她太过紧密所以危险才过多,但若陛下疏远于她不就万全了吗?太后您居后宫多年,也深知其中规律,后宫最怕的不就是专宠嘛?陛下专宠,无论阑妃是不是细作都不利于后宫安定,可要是陛下雨露均沾转移注意……” 先前还在悯恤阑妃被疑之苦的魏太后听靖成王爷此言之后,眉眼舒展,目含喜色:“是啊,兄长所言甚是!专宠才是问题根源啊!之前哀家也劝告过陛下不可专宠于一人,但如今阑妃最得陛下欢心,而其他美人哀家也实在不甚欢喜,陛下难以对她们上心啊……”魏太后笑眼看靖成王爷,道:“兄长既然提出此言,必是有解此难之道了对否?且与哀家明言吧。” 靖成王爷微微点头,浅笑道:“太后说其他美人们难以得宠,故而难以分散陛下对阑妃的注意,这的确是实,可太后,后宫中并非没有能与阑妃争宠之人啊,而且还是与我们魏家同宗的自家人,太后您何不多多提携?” 魏太后有些讶然之色:“与我们魏家同宗?有这人吗?” 靖成王爷细道:“诶呀,就是在初选进宫的那一批美人之中啊,太后您岂不知与我们魏家结亲的周家也有一女进宫了?” “周家?兄长你是说,在上一辈与我们魏家结亲……娶了我们姑母的那个周家?” “是也!你我幼时还曾亲眼见三姑母出嫁呢,嫁的就是当时的吏部尚书周远名周大人啊,姑母生有两男一女,后来周尚书亡故,周家再未有入朝做官而是做起了茶商,后辈中又有人与我们魏家交恶,故而魏周两家少有来往了,而上次选妃,周家也送了一女进宫,名为周锦瑟,是三姑母的孙女啊,说来,还是太后您的侄女,太后你怎么不知呢?” 魏太后这才明白过来:“哦,兄长你说的是周美人啊,若不是兄长提醒,哀家真没想到这茬儿,我入宫多年这些娘家亲族的确有所疏远了,而且这周美人自进宫起都尤为低调,似无争宠之意,而且寡言少语,除了按礼来请安就再未与哀家有过交集,哀家是真的不了解她,没想到她竟是我们的亲族,的确算是自家人啊。” “诶!果然是周家人寡淡的性子,入宫了,既不刻意讨好太后与皇上,也不刻意争宠,想来是为了应名额才入宫的。既然太后已了解了,以后不妨多照拂她……趁无外人,我们兄妹间说句私心话,皇宠落于自家人总好过旁人得意吧?” 靖成王爷这一番话着实让魏太后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去除了她心中忧思。 靖成王爷告退后,魏太后便召见了周锦瑟,与她同叙亲缘,问及她可知自己与太后是亲族,周锦瑟犹犹豫豫地答了实话,她本是知道的。 魏太后又问她为何从不提及,周锦瑟却犯难了一直不知如何作答,魏太后不与她计较,反而欣赏她不刻意攀附的性子。她进宫这么久在太后面前向来不起眼,这下魏太后才注意到她是个伶俐又有骨气的女子,愈加心生喜爱,多多暗示她要学会讨皇上欢心争取皇宠。 周锦瑟对此却难以决断还有推诿之意,后来又怕魏太后生气,故而且做答应。 嘉懿不赞同沈画音进罗云门让她很介怀,无论嘉懿怎么以好言相劝,她始终固执己见,从入不了罗云门的不甘到纯粹的对嘉懿的生气,她情绪愈加不顺,甚至怀疑起了自己来长安的意义,连回幽州的心都有了。 连日来,她在丞相府宜兰园闭门不出,拒见嘉懿,跟在府里闹绝食抗议长孙丞相的长乐简直成了一对难兄难妹,这两人的相处倒融洽很多,可是无奈,长乐能向她抱怨丞相反对他和莫离的种种,她却不能倾诉自己的苦闷和气愤。 长乐和画音是闲人,他们可吵可闹可以到处撒气,而嘉懿却不可以,身在宫中的他一面要认真地完成谭老先生及太傅们给他的课业一面要小心几个皇兄的算计和排挤,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画音,终日忙忙碌碌,终日内心不安,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只能吃画音的闭门羹。 若是长乐、画音和嘉懿三人比谁心里最苦的话,还真胜负难分。 又在宜兰园吃了一回闭门羹之后,嘉懿拖着在家里要死要活的长乐出了丞相府,说他今日难得有闲暇,想与长乐一起去找他们那个戴着面具神出鬼没的师父季长安,指望季长安奇思妙想那么多没准能给他们俩开解开解。 他们找了风云堂,找了云来客栈,找了望月楼,就连他们好久没去的城外河滨都找过一圈,就是没见季长安人影。后来他们绕回城里,长乐道:“师父不会去玉琼居了吧?” 耿直的嘉懿摇头:“我觉得不会,师父答应了皇姐戒酒的,他都好久没沾过酒了……” 长乐不信,非要去玉琼居看一眼,嘉懿只得随他去。 结果,两人往玉琼居门口一站,便瞧见了他们那最不靠谱的师父。 季长安一人坐在酒桌前,没什么动作,面具挡了他一半的脸,看不出他是醉是睡。 嘉懿和长乐走到他旁边,长乐戳戳他,他正在出神中,被他们俩吓了一下,幽怨地斜他们一眼。长乐得意地对嘉懿道:“你瞧吧!我就说师父在这嘛。你还不听,早知道我们就不用走那么多冤枉路了。” 嘉懿有些埋怨,问道:“师父,你不是说你答应了皇姐要戒酒的吗?怎么又喝起来了?” 季长安烦躁地瘫在桌子上,表示很不想搭理这两个徒弟,“你们两个死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喝了?我只是到这里来坐坐不行嘛?烦死了都!” “可是你……”嘉懿还想说,却见他面前的酒碗里的酒好像真的没被动过,旁边的酒坛也差不多是满的,嗅了嗅,季长安身上并没有纵酒时的浓重的酒味。 长乐坐到他对面去,问他:“那你这是干嘛嘛?师父你狡辩!酒都倒好了,还说不喝?你是还没来得及喝就被我们逮到了吧?” “你知道什么呀?”季长安撑起来,对着那一碗美酒,甚是爱惜的样子,说道:“我不喝,我只是看看!就这样看看解解馋!不行啊?既然答应了嘉宁,我就绝不会食言!戒酒就戒酒!以为我跟你们似的,那么不着调啊?” 嘉懿与长乐无奈地对视一眼,齐声道:“是啊,你就是最不着调啊……” 季长安顿时觉得把眼前的一整坛酒干了都消除不了他心里的郁闷:“我怎么收了你们两个死小子当徒弟嘛?” “因为我们……”长乐要回答他。 却被他止住:“停停!我不是在问你们,我是在问我自己!” 他们俩无语凝咽,加上心里本来就百般郁结,长乐也不跟季长安贫嘴了,想把季长安面前的酒拿过来喝,他把手一伸过去就被季长安打了一下,师徒两个对抗几招,那个酒碗却被嘉懿直接端去了,在他们俩的注视下,嘉懿直接把一碗酒给干了。 长乐也没心思闹了,垂下头来,两个人都一脸愁容,唉声叹气,甚是可怜。 季长安瞅瞅他们蔫蔫的样子:“哟哟,怎么?两个人都这副死样子?到师父面前来装可怜啊?等等,让我猜一下,你们是怎么了。” 他倒来了兴致了,凑近嘉懿,问他:“画音跟你闹别扭了?是不是?” 嘉懿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不吭声,默认。 看嘉懿这样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哼声一笑,继而转头凑近长乐,问:“莫离不理你了?对不对?” 长乐也不吭声,扭捏地别过头。 季长安一猜一个准,恨铁不成钢地敲敲他们俩的头,啧啧怨叹,“瞧瞧你们俩,真是没出息啊,一个皇子,一个相府公子,因为两个姑娘弄成这个鬼样子,真丢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她们不搭理咱咱还不高搭理她们呢?就因为两个小姑娘,瞧把你们给烦的,把你们都整得跟娘们儿似的,在这里唉声叹气,弱爆了!” 嘉懿被他这么一训更加羞愧无言,长乐不服气地呶呶嘴,默声片刻,转过头来问季长安:“那师父你为什么在这里对酒发愁是为什么呀?” 他这一问把季长安噎住了,季长安的脸立马黑了下来,瞪他一眼,泄气道:“因为嘉宁不搭理我……” 嘉懿和长乐立马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长乐道:“师父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季长安见面子挂不住了,头疼地辩解道:“你们皇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搞不定她情有可原好吧?倒是你们,两个小丫头都搞不定!才叫丢人好吧?” “反正你怎么都有理……”嘉懿嘀咕道。 反正他现在也闲,难得同时患难的师徒三人聚在一起,季长安转移话题,问他们:“那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搞的?长乐你先说。” 长乐嘟囔道:“还不都怪我父亲,他不准我和莫离在一起,还到皇姐那去告状!莫离就说要跟我断绝来往!现在皇姐都不准我接近昭明殿!真狠啊!” “这姐弟恋不好谈吧?偏偏你招惹的还是莫离,活该!”季长安笑话他。 长乐的怨愤又涌上心头了,道:“莫离怎么了?她是宫女又怎么样嘛?师父你怎么跟我父亲一样这么死板?何以身份论贵贱?我就是中意莫离!” 听他这么说是还不知道莫离的细作身份,所以才误会季长安的话,嘉懿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是难以言明,默默为长乐惋惜,垂头不语。 季长安道:“我又不是歧视她的身份罗,我是说她的性格刁钻强硬不好招惹好不啦?你激动个啥呀?” “她哪里刁钻哪里强硬了?莫离是最温柔最贤惠最体贴的好吧?”长乐不服。 季长安故作肉麻呕吐状:“得了吧?我看她就对你才温柔,自从认识她起,她都没给过你师父我一个好脸色,真是够呛,就你把她当宝!” 他这么一说长乐倒反而得意了,“她只对我温柔?真的吗?” 季长安白他一眼,“你没救了!” 一直没说话的嘉懿此时忍不住说出真相:“其实……师父,莫离姐姐对谁都挺温柔的,只是不待见你……” “为什么呀?”季长安觉得莫名其妙。 嘉懿很惊讶他竟然如此不解,诚实地回答:“因为……你最无礼数……你不尊敬皇姐……你戏弄皇姐……还有你在昭明殿调戏宫女……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吧。” 季长安气不打一处来,“哟哟你清楚得很啊,死小子,都不知道为我说话,师父白教你了。你嘚瑟,好,那你怎么连画音都摆不平?小画音多乖啊,整天跟着你后面一口一个嘉懿哥哥的,现在怎么也不搭理你了?” 嘉懿实在没法说,事关画音的秘密,事关罗云门,他连倾诉都没法倾诉,憋闷地再次垂下头,忍受季长安的嘲笑,“我……我不能说。” 季长安非逼着他说,长乐插了句嘴,“那师父你呢?你怎么惹到皇姐了?本来不是好好的吗?” 季长安顿时无声了,看长乐的眼神又多了几百倍的厌烦。他和嘉懿一样憋闷,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头倒向嘉懿,嘀咕道:“嘉懿你真是比那死小子好一万倍……该死的长孙长乐,我迟早要被你用话噎死……” 郁闷又满怀心事的师徒俩就这样在酒馆里聚了一下午,对着一坛酒,谁也不喝,相互怨念,相爱相杀。 晚些时候,季长安从密道去罗云门向清源长老例行请安听候指示,他离开时刚好碰上莫离过来请安,就缠着莫离说长乐的事,百般打趣她和长乐,惹得莫离又气又恼。季长安追问莫离:“长孙丞相不是瞧不上你是宫女才反对你和长乐吧?他也知道你是细作?他凭什么反对嘛?” 他丝毫不理会莫离寒冷怨愤的目光,继续劝道:“诶我说莫离啊,不就是丞相反对嘛,这又有什么的?你和长乐的事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关他什么事?凭什么他反对你就要和长乐断绝关系?你不是挺硬气的嘛?姐弟恋又怎么了?细作就不能有真爱吗?拿点反叛精神出来嘛!莫离,我那傻徒弟可是在家里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你好歹别这么绝情嘛,好歹再考虑考虑……” 他拦住莫离喋喋不休地念叨,莫离忍不了了,抬手向他打去一排暗镖,倒没真想伤他只是想吓吓他,全扎在了他旁边的柱子上,离他的脸只有咫尺距离,果然镇住了他。 “你!你怎么回事?不识好人心嘛这不是?跟你的公主一样狠心啊!”他抱怨道。 莫离怒道:“你好人心?我看你是太有闲心了!细作做不好,媒婆倒是很在行!要你多管闲事?我和长乐公子什么都没有,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公主殿下现在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还在这撮合别人?” “我迟早能哄得嘉宁回心转意的!你等着瞧吧!”季长安被她一激,信誓旦旦地说。 莫离却冷嘲他:“不可能!你和殿下才是最不可能的!” “要是我做到了呢?那你就跟长乐和好?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要是你真能跟长乐一刀两断,我就再也不纠缠嘉宁了,要是我哄回嘉宁了,你就跟长乐和好,怎么样?”他一时火气上头,想都没想,这些话脱口而出。 莫离打开他的手臂往前走,仰面苦笑,“那这个赌你肯定只有输。” 她看起来了冷若冰霜,她让自己心坚似铁,她以为自己真的能做到。 夜里,她去了一趟长孙府,潜进了长乐的房间里,终是和他见了一面。 桑田复在无 一  “……君王何以治天下?” 凌烟阁里,皇子们正襟危坐细听国师谭老先生讲学。正议到自古的帝王之道,谭老先生问向众皇子 他们踊跃回答,答案不图新也不图奇,只图能符合谭老先生的书作中的主张。 苏嘉胤回答:“以谋!” 苏嘉裕不甘落后,抢着回道:“以能!” 就连羸弱病态的苏嘉宸都提声回答:“以智!” 在皇兄们积极表现自己的时候,苏嘉懿默不出声地坐在一旁,恹恹地垂着头,似在出神。 讲座上的谭老先生双眼微眯,喜怒不形于色,待几位皇子回答完之后,他并不对他们的答案加以评论,看不出他中意谁的回答,忽而问道:“五殿下,你呢?你认为君王何以治天下?” 嘉懿突然被点名,正在出神中的他惊了一下,有点慌张地回道:“以德……” 其他几位皇子见他这直愣愣的样子暗自嘲笑他,想着他竟不在意前些日子谭老先生让他们看过的书作中的观点,谭老先生作书论君王之道,写了“纵观大局,谋定千里”“殿堂之君用人以贤则国定,选贤用才实为大能”“目光短浅而无长智,何以卫国之恒昌?”等等,可没提过这个“德”字。 谭老先生抬起眼帘,望向嘉懿,咳嗽了下,漠然地问了一句:“老夫所作的《明君集》,五殿下未曾阅过?” 听谭老先生的语气,嘉懿就知道自己的回答让他不满意,正欲向谭老先生致歉解释,然而转念一想,他发现自己此刻竟完全不想像皇兄们一样讨老先生满意了,不如就这样吧,他抬起头来,抿了下唇,道出自己的真心话:“我看过……但我不同意先生的观点。恕嘉懿妄言,先生的《明君集》只道出了历代君主治国的手段,而未能明释真正的君王之道。” 他如此强硬的顶撞让众皇子们讶然,谭老先生肃穆的神情中有了些愠色,苏嘉裕见状,立马站起来指责嘉懿:“嘉懿!休得谬言!先生之大才岂是你能小觑的!”嘉懿扭头不与他争论。 苏嘉裕又一派大方向谭老先生附礼致歉:“先生勿怒,保重贵体,五弟年幼无知任性胡言,多有得罪,请先生宽恕。”看起来还真像个宽厚兄长的样子。 谭老先生低眉不语,神思莫测,拂手示意嘉裕坐下,停顿半晌,叹道:“罢了,罢了。”尔后他继续讲学,不再讲君王论,换谈民生计。下首的嘉懿闷闷地垂着头看书不再言语。 今日讲学既毕,皇子们施礼告退,走出内殿,却见嘉宁走进来,他们慌忙见礼。不知她是何时来的,苏嘉裕有些心虚,担心她听到了之前他指责嘉懿。见到她,嘉懿把头埋得更低,兀自羞惭。 自从知道南成帝的心意之后,嘉胤心里的底气升了不少,在嘉宁面前不再似嘉裕嘉宸那般谦恭虚心,问道:“皇姐今日怎么来凌烟阁了?” 嘉宁浅笑,微带锋芒的目光扫过这几位皇弟,最后落在苏嘉胤面上,道:“皇姐不似你们命好能在国师座下承教,今日恰逢闲在,故来凌烟阁旁听国师讲学,不想打扰就在这外殿听教了。” 听她此言,嘉裕心头一紧,想来方才的事嘉宁是全知道了。寒暄完,其他三人退去,只留嘉懿垂头立在嘉宁面前。嘉宁一收对待其他几个皇弟的凌厉之色,柔和浅笑,拍拍嘉懿的肩,叹道:“你呀你,就是性子直,就算不同意国师观点,也可在私下与国师细辨啊,何必当面顶撞国师呢?国师是大才鸿儒,切不可不敬。” 此时面对嘉宁,嘉懿心里感觉复杂得不是滋味,嘉宁待他又如此耐心周到,他实在无颜以对,低声挤出几句话:“皇姐教训的是,嘉懿知错,这就去向先生赔罪……” 嘉宁拉住他:“不用。”嘉懿不解,看向皇姐,她继续说道:“你只是意见与国师相驳,又无失礼冒犯之处,何须特意赔罪?而且你是正统嫡出的皇子,赔罪是你做的事吗?嘉裕嘉胤故作谦卑就算了,我们可不能失了节气。” 傲然如她,嘉懿只得无言,点点头。 嘉宁道:“你先走吧,皇姐要去见见国师。” 嘉懿一愣,“皇姐要见国师?为何啊?是为我……” “我见国师自有话说,还能都是为了你啊?不要多想了,去吧。”嘉宁笑道,遂迈步走向凌烟阁侧殿,嘉懿迟疑了下,离开了。 莫离进殿通传嘉宁拜见国师,谭老先生从书桌前起身来迎,庄肃地给嘉宁施礼,嘉宁泰然受之,然后礼貌地给他见礼:“昭明见过国师。” 谭老先生礼毕后,抬眼正视嘉宁,稍显刻板的白眉颤动了几下。 宫人摆茶,莫离侍立在一旁,嘉宁与谭老先生对坐在木几两侧。嘉宁道:“昭明久仰国师大名,今国师入宫传道,而昭明却不能像皇弟们一样日日受教于国师,实乃遗憾,今日在外殿听教一番,多有受益。” “殿下过誉了,老夫虚名耳。”谭老先生轻轻摇头道。 嘉宁直视谭老先生,“不然,谭老先生乃国之圣贤才冠群伦,何以虚名自贬?” 他宛如禅定的眸子里有别样的深邃,“老夫得蒙陛下圣恩领国师之名,实在惭愧。殊不知人非圣贤,老夫也只不过是一介庸人。” “既非完人,昭明倒是好奇国师您最大的缺憾会是什么呢?”她就凭直觉,随口问道。 谭老先生目光一滞,在清冽的茶水上停驻,长吁一声,缓缓开口:“识人不明。” 在滞声时,嘉宁曾猜过很多个答案,却从未曾想他会说出这四个字。 “为何?”她不禁问道。 谭老先生抬眼,掠过嘉宁,望向远处的那方辉煌金顶,不语,只是微微摇头。 嘉宁不加追问,转而道:“昭明拜读过国师的《明君集》,其中对君王之道的见解颇为精辟,昭明很是折服。今日听国师问皇弟们君王何以治天下,他们回答各异,不知国师您最中意哪一个回答?” 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一扫先前的凝重,没有回答,而是问:“敢问殿下的回答是什么呢?殿下认为君王何以治天下?” 嘉宁不加思索地回道:“以德兼以能,二者缺一不可。” 她的回答让老先生清淡的面容上笑意加深,眉头舒缓,“殿下认为德与能孰最为重要?” 嘉宁回道:“德。” 谭老先生抚须笑道,“好啊,好啊,恕老夫直言,老夫是没想到如今皇室中人还能有这样觉悟,更何况是出自罗云门掌门之口。只可惜,老夫糊涂了半世,当一切成定局时方醒悟过来,悔之莫及矣……” 他的感叹似乎隐隐在暗示什么,而这种暗示让嘉宁听着莫名地感到不悦。嘉宁放下茶杯,问道:“国师对几位皇弟有何看法呢?谁最贤谁最聪慧?” 谭老先生直言不讳,“殿下是想问老夫哪位皇子最有可能得到储位?” 嘉宁也不惊,既然他是明白人那就再好不过了。她颌首:“是。那国师怎么看呢?” 谭老先生回了一句让嘉宁瞠目的话:“目前谁最有可能老夫不好说,但以老夫之见,若是没有殿下相助,五殿下是最不可能的。” 嘉宁轻掩杯盖的手颤了一下:“国师这话由何而来?立储是家国大事,岂由昭明做主?况且,怎么叫嘉懿最无可能?嘉懿虽幼,但才德兼备,明明丝毫不输其他几位皇弟。” 他轻叹无语片刻,“殿下何须强辩?分明清楚,五殿下纯善耿直不善机谋,哪是几位皇兄的对手?现下看来,他是最没有君王之象的皇子了。” 嘉宁差点动怒,愤然告辞。 知晓了嘉宁曾单独会见过谭老先生,其他几位皇子都有些慌,甚至南成帝都主动过问了,他召见谭老先生,把话挑明,问了他一个先帝和嘉宁都问过的问题:“先生认为朕应该立谁为储?” 谭老先生容色不惊,抚须叹道:“可惜昭明公主殿下不是皇子,老夫倒认为她是首选。” 南成帝脸色一沉:“可她不是皇子……所以,朕还是认为嘉胤最佳,先生认为呢?” 日后,谭老先生在凌烟阁留下嘉懿单独谈话,他问嘉懿:“之前,殿下言老夫的《明君集》并没有指出真正的君王之道,敢问殿下认为君王之道到底是什么?” 嘉懿回道:“我认为君王之道,应是道德、道义及仁道,而并非权谋之道。” “那请殿下日后为君时,也能谨记今日之言。” 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如上官天元所言,朝堂形式的确不会再像梁文帝在朝时一般了,沈东来虽被委以大任手握重权,但也是处于最强的风口浪尖,万朝宗的眼睛直盯着他,荀韶陵深深忌惮他,上官天元百般防范他。新陈更替朝堂变迁,这是自古之法,在朝堂上一股股新势力崛起之时,他把所有的猜忌的目光都集在自己身上,那这样,所有与他对立的人,在别人眼里就会成为最清白的盲点,比如卫如深。 荀韶陵颇为看重卫如深,有意提携他,望他能在朝堂上与沈东来成为制衡双方,以保军政大权不全落入沈东来之手。自卫如深接任兵部尚书之后,兵部几乎改头换面,之后事事办得稳妥周全,整个兵部上下为南征备战而尽心竭力,荀韶陵甚为满意,特颁恩旨升卫如深的官阶至二品,御前赏赐无数。无论朝臣是猜这是因为阑妃之故还是纯粹因为卫如深才德被荀韶陵看重,这朝臣中的风头终究开始产生变化了,本来不喜卫如深耿直性格的同僚们都争相与他交好,他升官之后,参加他升迁礼宴的人更是趋之若鹜。 月末,卫如深在府中办宴,本来只准备邀请几位同部交好的官员,但奈何同僚们盛情,只好扩大排场,办得稍微隆重一些。 万朝宗的天元长老与一心长老虽然不算是官员,但也收到了卫如深的邀请,天元长老向来不参与官场活动就未有出席,只有一心长老携礼来了。官位品级在卫如深之上的官员不应参加升迁宴,所以邢清贤与沈东来都未有露面,当然,他也不会邀请他们。 摆宴当天,卫府宾客云集,卫如深与卫夫人在大门前亲自迎接招待,府中难得的欢腾热闹,众官员携眷前来,在花园里坐了数十桌。 一心长老来了,卫如深亲自迎接送入花园,两人寒暄中,一心长老凝眉环顾卫府景象,似有思量,卫如深注意到他的神情,笑道:“敝府简陋,还请长老莫要嫌弃。” 一心长老回过神来,笑而答道:“府上虽简却不陋,景致清新陈设别致,另有一番特色啊,又何来嫌弃之说?老夫只是在想,卫大人是真的清廉啊。” 卫如深打趣道:“若不是真的清廉,怎敢邀万朝宗的一心长老来府中赴宴啊?恐怕一点小贪小利都无法逃过长老的慧眼吧?” “哈哈!卫大人说笑了,说笑了。此来为的是赴宴,又不是执行万朝宗的任务,卫大人这样说,让老夫安得自在?” 卫如深附礼致歉,两相笑言,他又凑近一心长老,笑着低声问他:“果真不是?” 一心长老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言之色,用豁达顽笑掩过:“诶!卫大人真是好生多疑,老夫有意与御前正红的大人你交好,特来赴宴,大人你还这般调侃?岂不是在下逐客令?反正礼老夫已经送来了,大不了走人就是……” 卫如深拉住他:“诶呀,长老,都说了是玩笑了嘛,莫要生气啊,来,请入席吧,待会儿我自罚一杯向长老赔罪就好了。” 一心长老点头:“这才是待客之道嘛!” 一心长老在席前落座,宾客未来齐,酒宴还没开始,多有人上前来与一心长老招呼寒暄。卫如深看了一心长老几眼,便重新到门前去迎客了。 说是只为赴宴,其实又能骗得过谁呢?在酒宴开始之前,一心长老的座上有那么一会儿不见了他的身影。比其他官员府邸,卫府不大,他用这么一小段时间去暗巡一遍恰好足够。 可是巡来巡去,任何可疑之处都没有找到,见府中一角有一方小院落,他驻足看了片刻。院落的大门上了锁,凭直觉而定,他想设法进入院落去瞧上两眼,却因为今日府上人多,就算是在这个院落前,也时常有家丁经过。思来想去,他欲作罢。 方想回到席间去,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唤道:“长老!” 他回过身,见到卫夫人领着几个丫鬟拿着收拾好的贺礼,从另一条小径上走来。卫如深的第二任正房,端庄娴静的卫夫人上前来见礼,长老回礼,卫夫人看看一心长老,又看看他先前驻足观望的院落,问道:“长老怎么不在席间安坐?是在看什么吗?” 一心长老道:“老夫来得早了,见开宴还早着,坐那也乏味,就想在贵府中走走,参观参观……走到这,看这方院落甚是有趣,便不由得看了几眼,请问夫人这院中住的是贵府哪位亲眷啊?” 卫夫人看看紧锁的院落大门,摇头叹息:“诶,长老有所不知,这曾是我的小女儿,也就是当今阑妃娘娘的闺中别院,以前她久居于此,在这里长大……虽然她并非我亲生,但我向来视她为己出,这下入了宫,再见面就难了,想来伤感,她走后,我家大人就让我拿一把锁封了这院落,省得睹物伤情……” 说着说着她便难掩悲色了,一心长老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尔后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卫夫人的回答也能与阑妃的信息相符,一心长老不再多疑,便行别礼,欲返还席间。 “咕咕~” 他正要走开,忽闻那紧闭的院门后传来几声鸽子叫声,一听,心中大惊,转眼看还没有走开的卫夫人,她面上显然有了些怯色。一心长老故作常态以安卫夫人之心,无声无息地走开,余光在那方院落的矮墙上停留许久。 酒席开宴,花园中,酒水毕陈,觥筹交错,众官员一一发声道贺,虽然心里都笑话卫府毫无官家的大气与贵气,倒也都是好话说尽。 酒至半酣,卫如深在上座起身举杯敬酒,还是一贯的样子,即使别人争着对他说逢迎的好话,他都不会以虚伪的美言相应,本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众人也是被他这直脾气弄得没脾气了。微醺间,卫如深开始与人谈论起政事,说到备战,有人大醉骂起了南珂,他猛然拍桌,四座俱惊,结果他一开口骂得更狠,慷慨激昂一片忠心赤诚。 座下的一心长老只是品酒笑望这一园豪情,真假谁能辨呢? 饮宴完毕,日暮时分,一心长老回了万朝宗,在太极阁与天元长老见面,天元长老问道:“一心,你此去可有所发现?这一身酒气的,不会真只是去饮宴了吧?”深交多年的两位长老,向来谈笑自若,天元长老便开起了一心长老的玩笑,他不以为然,而一心长老却有些不快。 对着坐于宗主主位上的天元长老,浅醉的一心长老回道:“哪能啊?宗主委派的任务,老夫莫不敢掉以轻心,确实巡查过卫府了,先前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是他府中有一方小院,说是阑妃入宫前所居的闺中别院,院门紧锁,老夫未能探得究竟,但是,老夫偶然听见院内有鸽鸣,而且听起来分明是银翎鸽的声音!” “什么?银翎鸽?”天元长老霍然起身。 “是啊,你我都了解罗云门细作用以两地通信的银翎鸽的习性,这种鸽子的叫声比其他鸽子的声音沙哑刺耳而且常是叫两声便停顿,也再熟悉不过了,所以老夫当即认定那确实是银翎鸽……” 天元长老合掌点头道:“恩……既然如此,就要抓紧派人去探查那方小院,免得他已有所防备。若卫如深真是南珂细作,就得早些除害了……” 一心长老领命:“是。”于是他就去安排人夜探卫府了。 黄昏日落,彤云密布,待天光微暗时,花园内宴桌撤去,府门前车马散尽,卫府逐渐冷清下来。 卫夫人递了一杯解酒茶给卫如深,卫如深接过,饮了一口,望着卫夫人笑道:“夫人今日辛苦了。” 卫夫人掩嘴巧笑:“夫君也辛苦了。” 两人对视一眼,卫如深问:“客人都送走了?” 卫夫人道:“白天的客人是都送走了,晚上的客人还没来呢。” 卫如深起身,和她一起望向外面落日余晖的长空,两人缓缓往堂外走,卫如深道:“好啊,在夜间待客之前,先去见见我们的老友吧。” 他携起夫人的手,一对伉俪走向后院书房。 书房门窗紧闭,行至门前,卫夫人驻足,“妾身就不进去了,夫君自去吧。” 卫如深微笑颌首,推门进屋,卫夫人在门外的石桌前坐下探看四周。 他一进去,就听到那年轻又爽朗的笑声,“哈哈,卫大人是大逆啊,席间对南珂那番痛骂,乍一听,在下都以为卫大人与南珂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怨呢。” “青龙,你莫笑我,我也是无奈,骂得不狠又有谁信呢?谁让我是北梁堂堂兵部尚书,不得好好做北梁的大‘忠臣’嘛。”卫如深笑道,摇头自嘲。 唐剑一从书架前的屏风后走出来,与卫如深对立互相见礼,卫如深问道:“朱雀那边已经通好消息了吧?” 唐剑一回道:“是的,朱雀已经准备好了。” 卫如深点头道:“今日仇一心来府中果然是为了查我来的,还在夫人面前百般试探朱雀的情况,看来万朝宗真是滴水不漏,终究是将矛头指向我了。” 唐剑一不禁打趣道:“上官天元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要应付他谈何容易?只是卫大人你也不需担心万朝宗的矛头,毕竟,你前面还有沈大人那面铁盾挡着呢,万朝宗可是对沈大人‘万箭齐发’啊,卫大人你要中也只是中点‘余矢’而已。” 听了这话,卫如深都忍俊不禁,有些不厚道地笑道:“是啊,是啊,最苦的莫过于沈大人了!就让他在前面挡着吧,我们就在后面行事。” 明面上,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政敌,却是暗地里不需要言语沟通就能配合默契的同盟,沈东来与卫如深,你方唱罢我方起,一个曾赚了梁文帝十多年的亲信,另一个将在北梁新皇面前搅弄朝堂风云。 “这是沈大人让我带来的。”唐剑一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硬纸包,不大,里面包的应该是粉末状的东西。“沈大人说能管十二个时辰的。够吗?” 卫如深一一接过来,掂在手里看着,若有所思,道:“够了,诶,只是可惜,在幽州又要少一个同门了。” 两人把具体事宜互通完毕,唐剑一小心遁离。 暮色四合,卫府府门关闭,夜深灯灭时分,一府人安然睡去,只有管家陈庆偶然在夜间起来巡夜,以确保府中安全。 黄纸除书无我名 魏南山再次瘫倒在地,对啊,他还有何好说的?说沈东来以军机首辅的高位诱惑他他才上当?还是说沈东来教他揣度圣意他才误以为自己上奏能迎合荀韶陵的心意?无论怎么说都是难逃罪责。 他双眼通红目眦尽裂,绝望痛恨地瞪着前面的沈东来,沈东来面不改色坦然无畏地与他对视。他突然苦笑了几下,这位年轻时纵横沙场的将军终是在这朝堂之上打了一场败仗,而且无异于掘坑自焚,毫无还击之力。 魏南山心如死灰,迟钝地拜首:“罪臣无话可说。” 荀韶陵再愤恨地看他一眼,道:“念你建有战功,且饶过你的性命,但你这兵部尚书还是别当了。” 他拜首:“谢主隆恩!” 荀韶陵宣道:“魏南山疏职轻政,涉嫌诽谤诬陷朝臣,罪犯欺君,黜降三级留用!” 魏南山自摘顶戴,最后再拜首:“谢主隆恩!” 官降三级,他从三品尚书降为七品末官,连入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且他真的终生再未归朝,贬官月余,他留书一封言有愧圣恩,自缢而亡,或许是自缢吧,谁也无可得知了。总之这是他最后一次面圣,天华殿定罪之时,朝上无一人为他求情。 魏南山被带下去之后,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沈东来淡然自处。 尔后,卫如深跪礼,道:“启禀陛下,微臣认为不当只追究魏大人的罪责,沈大人身上也有可疑之处,沈大人应当接受调查,直至确认他完全清白,不然恐是不公!”满朝文武着实佩服他一个三品尚书竟敢触当朝太尉沈东来的霉头,荀韶陵却因此对他青眼有加。 他此言一出,沈东来立即一脸怒色,按耐不住斥责卫如深:“你……” 沈东来的话还没说出口,龙座上的荀韶陵道:“魏爱卿所言甚是,毕竟沈爱卿受了指控,若是不调查一番,有失公允。朕会让天元长老着手详查。” 沈东来平稳自己的情绪,安之若素地跪下,无惊无畏,叩首道:“陛下圣明,微臣愿接受万朝宗调查,以还朝堂清明!” 上次季长安与长乐一起翻墙进昭明殿,长乐被架走之后,季长安也被赶了出去,并被嘉宁警告今后不得再接近昭明殿一步。 可他岂是那么容易妥协的,此后他凭着莫离之前带他走过一次的印象,不动声色地探明了潜进昭明殿的密道。 他先在远处观察到莫离和秦凤歌都在殿外,想趁这个时候潜进去与嘉宁独处。他成功地进去了。嘉宁当时正在看情报,苦思冥想间,发觉到身后有动静,她从对面的铜镜中已瞥到是季长安了,却还是头都不回地直接抬手扔过去一只暗镖,若非季长安反应灵敏,那只暗镖就直中他心口了。 在暗镖离他心口咫尺间之时,他迅速地伸手截住,却将计就计,摁住心口,装作中镖:“啊!啊……嘉宁你好狠,竟对我下如此毒手,枉我对你一片真情,一片真情啊……” 嘉宁从玉案前起身,回过身去看他,面色如冰:“别装了,装受伤也免不了你擅闯昭明殿之罪。” “我没装啊。”他捂着胸口作痛苦状,乖张地眨眨眼睛,一下拉过嘉宁的手摁在他自己的心口上,开启了油嘴滑舌模式,道:“你摸嘛,我是真被你伤到了,重伤,心都碎了。” 嘉宁挣脱他的手,忍住了抬手给他一耳光的冲动,冷漠地别过头,道:“你要知道你我之间顶多只有公主与臣下的关系,再无半点情分,你若是再敢轻薄于我,就是大不敬的死罪。” “为什么你总要弄得这么绝?好像真的没心似的,这样你就好受吗?”季长安被她的话刺到,变了语调,凝重地问她。 她道:“我不是没心,只是心已死。” 季长安有些激愤地再去拉她的手,靠近她:“那就让它死灰复燃,为了我。” 嘉宁抬眼直视他动情的双眼,支撑着自己,绝情地冷笑:“你不值。” 这次她没有挣扎,他自己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消颓地垂着头:“不值?好吧……公主殿下,你放心,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两人不再对视,各自面向别处,神情疏离,嘉宁道:“那样最好不过。” 季长安看向她的背影,语气平淡冷静:“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秦凤歌很可疑,我怀疑她有异心,请公主殿下多多提防。” “证据?”嘉宁道。 季长安已经在向密道口走去了,没有回头,“我会找到证据的,总之你小心就是。” 嘉宁唤进莫离,问她:“莫离,秦凤歌入宫这么久,你可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莫离回道:“回禀殿下,莫离对她确有怀疑,总是觉得她太过敏锐精明,眼神不善,举止诡变,可这也只是直觉上的猜测,她并无明过,也没有证据,之前莫离也不敢擅言,今殿下问起,是否是发觉了什么?” 嘉宁对莫离明言:“一直多事多忧,我未曾对她加以留心,今季长安来提醒我说秦凤歌可疑,让我提防,故而问一下你。” 听她说到季长安来见她了,莫离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言。 嘉宁继续道:“她现在已是罗云门细作,未有证据,也不可轻言有罪,你今后对她多留点心吧,无罪最好,有异心则绝不容。” 莫离颌首:“是,莫离明白。” 将要退出去之时,莫离犹豫地开口问道:“殿下,季长安又潜进殿了吗?” 嘉宁明白她的意思,道:“是的,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和他的事已了结,今后不会再生旁枝错节了。” “真的能了结?”最清楚他们两人关系的莫离不由地直接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嘉宁没有介意她的直接,而是转头看着有些失神的她,浅笑道:“莫离你能了结,我为何不能?其实都是一样,我早该明白什么是妄念的,莫离你都比我看得清楚些,以后我会保持清醒,不会再昏了头了。” 后来,季长安有些后悔自己去提醒嘉宁了,虽然让她警觉一点是好的,但这样一来,嘉宁就会对秦凤歌多加提防,向她行令嘱事定然会与之前有所不同,即使嘉宁能把握好分寸尽量不让秦凤歌看出她有提防之心,然而秦凤歌那般敏锐心机的人恐怕还是会有察觉,这样的话,她必会更加小心保身,不会再有明显的异动,就很难让她露出马脚,他也很难再抓到证据了。 季长安也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还是要靠他自己对秦凤歌小心留神,最好能想办法让秦凤歌自露马脚,可这又谈何容易?他毕竟不是有阴诡心计的细作,有些事他现在还理解不透,也不会按照那种方式行事。 果不出他所想,秦凤歌果真注意到了嘉宁和莫离对她似有提防之意,故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深敛锋芒。 季长安与秦凤歌平日在罗云门受训时,两人都装傻掩饰,季长安本来就是那一副轻飘作态,与她相处不露戒心,因为两人受训时实力相当,所以清源长老经常命他们一起行事,两人表面看起来甚是融洽,在行动时两人配合得更是默契,毕竟秦凤歌也有可取之处,季长安除了对她有疑,也不是完全厌憎她,和她实则是亦敌亦友。秦凤歌更是善于伪装,完全装作不知道季长安在暗中监察她,欢颜以对,往往以罗云门的指令为先,不寻嫌隙,深明大义宽容坦荡的样子。 季长安与嘉懿多有来往,他请示过清源长老,清源长老也认为,他以皇子的学武师父身份来往宫中的确比较方便。罗云门的细作自有规矩戒律,分布在各处的罗云门暗卫都是有固定位置的,其他细作没有指令不可以出入后宫,只能在罗云门里活动。 嘉懿受季长安忽悠,去向宫门守卫打招呼,但凡是季长安入宫,不用请旨,只要向守将登记报备就是了。季长安入宫中教嘉懿武艺,也得以可以多见嘉宁几面,他别无他念,只是想见见她而已。嘉懿看出他们之间的疏离,还时常刻意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可是他们俨然不受,嘉宁高贵自持,季长安规规矩矩,话都不多言一句,看得嘉懿甚是郁闷。 秋日,昭明殿里扶桑花初开,嘉懿见嘉宁之前在宫门外折了一枝塞给季长安,天真烂漫的他告诉季长安这是嘉宁最喜欢的花,示意季长安将这花送给嘉宁哄嘉宁开心。 等到见了面,两人行完礼,季长安与嘉宁对立,却尴尬无言。嘉懿捣捣他让他把背后的花束拿出来,季长安拿出花,瞥到嘉宁依旧神情冷傲,旁边站着的秦凤歌明显是在等着看他被拒绝的好戏。 季长安转而一笑,却直接将花递到秦凤歌面前,道:“来,凤歌,这花送你的。” 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秦凤歌一愣,嘉懿一愣,莫离一愣,嘉宁无语。 秦凤歌的第一反应是用余光观察嘉宁的脸色,嘉宁面色愈冷,有嘉懿在场,她只能尴尬地摇头,礼貌地回道:“谢季公子,凤歌不敢受。” 季长安直接忽略旁边的嘉宁一般,大大方方地拉过秦凤歌的手,把花强行塞进她手里,秦凤歌急忙挣脱,季长安还嬉皮笑脸地摘下其中一朵扶桑花,伸手就插进秦凤歌的云鬓中,让秦凤歌更是愣神。 他调皮地对秦凤歌眨眨眼,旁若无人地扶住她的肩,正视着她,笑道:“恩,真好看,花和人一样好看!” 一旁的嘉宁瞥了季长安与秦凤歌一眼,显露一些不悦之色,转身离开,嘉懿以为嘉宁真生气了,急忙捶了季长安一下:“师父,你在干什么嘛!” 季长安视若无睹,继续调戏秦凤歌。 嘉懿去追嘉宁,唤了一声:“皇姐!”嘉宁的脚步停了,顿了一下才回头,也无视季长安:“嘉懿,近来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随皇姐进殿吧,给皇姐说说你受谭老先生教诲有何受益。” 嘉懿点点头,跟她去了,焦虑地暗示季长安也跟进去,季长安就是不动。 秦凤歌欲与莫离一道去随侍嘉宁,莫离却愠怒道:“你不用跟过来了,就呆在殿外吧!” 嘉宁回头望了秦凤歌一眼,目光扫过她云鬓间的扶桑花,那一眼让秦凤歌感受到了她明显的怒气。秦凤歌连忙跪下,作谦卑送驾状。 季长安一双含笑三分的眼眸目送嘉宁的背影远去,不是得意更像是别有意味。 嘉宁进了殿,他低头望向跪着的秦凤歌,面上又换了一层意思,拍拍她的肩,道:“别跪了,地上多凉啊,我心疼着呢,起来吧。” 秦凤歌愤愤地起身,目光如刀直剜季长安满是轻佻的脸,问他:“你到底是在用我气殿下呢?还是在气我?” 季长安装无辜,道:“我怎么气你了?好心给你送花你还不乐意了?” “你!明明你和公主……”秦凤歌怒道。 “我和公主殿下怎么了?我和她才没什么呢,我是对你有意思好吧?”季长安坏笑。 “我看你不是对我有意思,你是想害我!”秦凤歌对他咬牙切齿。 他依旧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勾她的下巴,逗她:“害你?我怎么舍得啊?” 秦凤歌气急败坏打开他的手:“怎么会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她骂了一声,愤然离去。 季长安一个人在湖心亭里,悠然地环顾昭明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自言自语:“你到底是可摘可触的扶桑花,还是只可远瞻的高岭之花啊?” 不久后,南成帝降旨封谭老先生为国师,百官敬服,黎民颂扬,诸位皇子皆知其中深意——谁能被谭老先生收为弟子,谁就能得天下仕子之心,谁就更有筹码接近储位。 礼部上禀,将于下月初举行封号典礼,南成帝将亲临典礼,众皇子皆会出席。 围棋赌酒到天明 天华殿外,百官来朝,行走于众臣之前的沈东来缓了一步,与后面的御史大夫邢清贤相邻而行。当朝两位为首的重臣见礼问候,谈笑晏晏,而邢清贤在闲话之余却有些烦忧之色。 沈东来觑他脸色,故作随口地问道:“邢大人,听说你的侄儿文远被罢免了?真是可惜了,青年才俊啊,为何会被六部除名呢?” 这正中邢清贤的心事,他摇头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某些人刻薄所致?我这侄儿任吏部侍郎以来一向恪尽职守严以律己,谁想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就被检举免职了,想来真是愤懑!” “那是何人检举的呢?”沈东来声音低了些问道。 邢清贤颇为不平,目光往后斜了一眼,神情刻板严肃的卫如深独行于十步之外,他道:“还会有谁?自然是我侄儿文远的前上级了,某人仗着自己后宫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识趣!” 沈东来也显露一些厌恶之色,后来面色一缓,离邢清贤更近了些,道:“邢大人何须生这种气?这兵部尚书被撤,尚书之职空虚,待会儿散朝后,陛下必会召见大人,询问邢大人你有何人可荐……” 他顿了下,邢清贤立马明了在心,两人目光相交,邢清贤面上的愁云顿消,笑意疏朗,感慨道:“妙哉!妙哉!沈大人你这轻轻一语消除我的两件烦心事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多谢沈大人点醒啊。” 沈东来笑笑,点点头,与他一道在殿前换履,率百官踏入天华殿。 朝散后,荀韶陵果然召见御史大夫邢清贤,询问他朝堂之上谁最适合继任兵部尚书,邢清贤力荐卫如深,言语侃侃,甚合荀韶陵之心。 第二日,荀韶陵在朝上询问百官对此还有何异议,百官答无所异议。荀韶陵当即在朝上颁旨调任卫如深为兵部尚书,卫如深领旨谢恩。散朝后,百官笑颜舒展,他们心里都清楚卫如深的女儿卫阑珊被封为阑妃,且最得荀韶陵宠爱,故而也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不屑卫如深了,此次他虽不是升迁而是平调,他们还是争相祝贺。 邢清贤最为得意,沈东来一言,让他所有的烦愁迎刃而解,而他呢,一来可以了他私怨坐看卫如深笑话,二来卫如深近来甚得皇上宠信他也算是荐人得当,三来他知沈东来对卫如深素有怨念这样一来也能让太尉满意,一举三得,己心,君心,同僚之心皆赚,他何乐而不为? 自上官天元接手万朝宗以后,荀韶陵正式卸任宗主之职,他专心国政,承梁文帝的遗旨备战南征,万朝宗之事上官天元全权掌控,一心长老辅之,荀韶陵就再没进过万朝宗了,亦无权再进万朝宗了。 荀韶陵在安延殿召见上官天元,上官天元道:“陛下,老臣听说,兵部尚书由卫如深接任了?” 荀韶陵回道:“是的,卫如深曾在兵部任职过,只是后来因为直言劝谏惹怒了先皇被调到吏部去任闲差了,依朕近来观得,卫如深才德兼备,做事沉稳,朕觉得他可堪大任,而且邢大夫也举荐他,师父觉得有何不妥吗?” 上官天元道:“可是陛下,老臣闻知卫如深上个月将邢清贤的侄儿给检举免职了,邢清贤难免会对他心有怨愤,此番举荐老臣认为并非真心。” 荀韶陵颌首:“嗯,朕也清楚,如今南征在即,兵部首当其冲,而兵部尚书刚被撤职,兵部事多任重却是一盘散沙,这个时候谁接任就是谁正撞在刀口上,邢清贤是有报复之心不假,于是他就将兵部这个烂摊子推给卫如深,但他也算是歪打正着了,朕思虑良久,卫如深的确是最好的人选,顶多就是性格太过耿直了,却是真的忠良贤臣,有才又有德,并非沈东来邢清贤之流。如今沈东来掌军政,朕任卫如深掌管兵部,也是想他能牵制沈东来。之前还担心任他众臣会有异议,而今邢清贤一荐正好堵了百官的口。” 上官天元端详荀韶陵,知他已深谙帝王用人之道,甚为满意,但他眉梢微蹙,尚有思虑,道:“陛下所思周全,但兵部尚书一职尤关紧要,还请陛下慎重。老臣旁观朝堂多年,免不得忧虑更多,此前魏南山被贬就有些嫌疑未解,如今卫如深接任……” “朕明白。师父无须多虑,既然嫌疑未解,就先解开便是,如果师父对卫如深也有所怀疑,不若在暗中再调查他一番。但目前朝政未稳正是用人之际,也暂时只能这样安排了,等万朝宗真查出了什么再做打算吧。”荀韶陵道。 上官天元知再劝无意,纵然心里还有疑虑,也不多言了:“是。” “师父,沈东来查得怎么样了?是否真是他害了魏南山?”荀韶陵问道。 上官天元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难言之色,白眉愈加紧蹙,道:“魏南山之控词,尚未被证实,万朝宗的细作们日夜监视他和沈府,也未发现蛛丝马迹……他暂时无罪。” “哦。沈东来是没有那么容易查的……”荀韶陵沉吟间话锋一转:“只是,师父,目前备战紧急,万朝宗也不能在这种案子上投入过多精力和人力,还请师父酌情调配,毕竟如今南征为先,我们自己不能先阵脚自乱。” 他是担心万朝宗对朝堂监视过密而引起臣心惶惶反而不利于朝堂的安定,上官天元也听出了他的话意,望着荀韶陵,他龙袍锦绣稍显刺眼,上官天元心生一丝不安,退后一礼道:“是,老臣明白。” 卫如深被重用,正如朝臣所猜想一般,上官天元也想到了近来颇受荀韶陵宠爱的阑妃,他之前提醒荀韶陵戒备阑妃,荀韶陵也有意疏远了她,但是近来她又复得恩宠,上官天元打听过其中缘故,荀韶陵对他直言自己信任阑妃,不过也还是会按他嘱咐的提防阑妃,上官天元还是难以安心,如今阑妃的父亲卫如深也被荀韶陵调职重用,他不由得思虑其中是否有牵连之故,他就担心荀韶陵因后宫而左右朝堂失了判断。对于后宫之事,他也不能多加指话,只能旁敲侧击地再三提醒荀韶陵,与魏太后偶有碰面也会请魏太后加以留心。 锦绣宫里的锦葵其实既不是魏太后指派的,也不是荀韶陵指派的,是上官天元借魏太后为掩安插在未央身边的眼线。他身为外臣出入后宫不便,但会刻意安排几次与未央的“偶遇”,对未央多有试探,未央始终小心提防着。 上官天元私下招来锦葵问话:“在锦绣宫中可有所发现?” 锦葵懊恼地摇摇头:“回禀长老,锦葵没用,锦葵观察日久,未见阑妃有何异常。” 他道:“诶,老夫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女子……”他心忧地叹道,目光扫视了下锦葵,想到她年纪尚小虽然是细作中的优异者,可毕竟刚入门没几年难免经验不足。 “若她真是细作,能一路走到现在也真是个厉害的细作,难查一些也是当然。诶,陛下撤走了监视锦绣宫的眼线,如今只靠你一个人一双眼睛恐怕不够……” “长老的意思是?”锦葵问道。 上官天元在太极阁的内室取出一本厚厚的细作简要名录,这里面记载了目前万朝宗每一位细作所在的位置所行的任务还有他们的一些简单的资料。 “靠你一个人是难以查出什么,待老夫查查,还有什么其他人可用,也好和你并力行之。”他翻查着名录,目光无意间落到锦葵的那一栏上面,有些讶然地抬起头,问道:“你们家不只有你一个入万朝宗了?” 锦葵回道:“是的。” 未央的气色好了很多,内殿里,锦葵和如意给她当镜理红妆。这时正是清晨,她方才送走了荀韶陵,待装扮完毕,早膳正好送来。荀韶陵疼惜她体弱,特意嘱咐过御膳房给她单独做些更精细的吃食,然而再好的吃食,她也没有什么胃口。 外庭传来欢笑声,一个妙龄女子,提着一只鸟笼,一边欢快地唤着:“阑妃姐姐!阑妃姐姐!”一边径直跑了进来。明明是嫔妃的装扮,却一点没有嫔妃拘束的仪态,拖着长长的锦袍,略施粉黛,她就这样轻快地跑着,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样子。 未央转头看她,眉目舒展,亲善地一笑,锦葵和如意对她见礼:“见过周美人。” 周锦瑟掠过她们,一步不停地扑向未央,把手里的鸟笼举给未央看:“阑妃姐姐!你看!这是我捉到的百灵鸟,你看漂亮吧?我追着它追了一早上呢!” 未央点头赞道:“的确是很有灵气的鸟……不过你看你,头发都跑乱了,来,给你理理吧。” 未央伸手给她整理云鬓,她巧笑嫣然,眼眸里的光如同孩童一般纯净,青春逼人。 头发还没理好呢,她眼睛一转,看到桌上的东西,就不拘礼数地跑去拿吃食了,见她如此,未央受了她的感染也心里明朗不少,和她一起共用早膳。 周美人算是宫里的另类,她最为活泼也最为简单,不像是居于后宫的嫔妃,倒像是被宠着的公主,她向来无意争宠,也直来直往的,不喜欢跟王美人那些嫔妃交往,却独独喜爱未央。 未央去给魏太后请安时注意到了她,之所以会注意她,不是因为她在太后面前有多显眼,反而是最不显眼,别人在忙着讨好太后,只有她默默地立在最后面,她开始以为她是性格内向,后来在别处见她,却雀跃欢脱的样子,知道她的心思后,未央就十分欣赏她,后来王美人有意寻衅未央,她耿直地为未央出言冲撞王美人,未央就更加喜爱她的纯善,两人由此交好,愈加亲热,未央待她如妹妹。 晚间,确实了今夜荀韶陵不会来了,如意支开了锦瑟,四处巡看,确定锦绣宫周围没有眼线。 未央与唐剑一在老地方按着老方式相会,隔窗轻声对话,唐剑一告诉她:“近来与你交好的那个周美人,我已经查过了。” 在昭明殿外,沈画音迫不及待的推着嘉懿往前走,“你可得帮我多说些好话,我可就指望你了。” “可是……”嘉懿却完全不似她这般有兴致,迟疑道:“皇姐不一定答应啊,这……” 沈画音道:“你可是她的亲弟弟,你说话肯定管用的!” “非罗云门之人不得问罗云门之事……若是皇姐生气了怎么办?”嘉懿为难地说道,踌躇不决。 沈画音不推他了,停下来跟他说道:“嘉懿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是真的想加入罗云门,你也知道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为了这事煞费苦心啊,你不帮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你去说,殿下就算生气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啊,毕竟你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啊,我求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回……” 她拉着嘉懿的手,对他撒娇,不由得他不心软。嘉懿望着她,似有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妥协,点点头:“好,我去说……” 沈画音喜笑颜开,“好!你最好了!” 嘉懿看看她,又看看前面的昭明殿,微微皱着眉:“那你先在外面等下吧,我去劝皇姐,如果她不生气我就叫你进来,要是她生气了也免得你遭难。” “嗯!”沈画音答应了,站在昭明殿庭外的扶桑树下,催促他赶紧进去。 “殿下,五皇子殿下来了。”凤歌给嘉懿见礼后,进殿通传给嘉宁,然后嘉懿就走了进来,给嘉宁行礼,嘉宁扶他起来:“嘉懿,今天怎么想起来看皇姐了?” 嘉宁笑道,转头看了下,莫离已经回避了,就问:“长乐这些天怎么样了?还在闹脾气吗?” 嘉懿因为心里惦记着答应画音的事,反应有些迟钝,回道:“哦……哦,他还在跟舅舅闹脾气,在府里整天不吃不喝的……也不上凌烟阁修课了……皇姐,莫离姐姐呢……” 嘉宁颇显烦忧,朝内殿看了一眼,摇摇头,叹气道:“诶,算了,就由着他闹两天吧,舅舅会管教好他的。” 嘉懿有些狐疑,点点头:“好吧……”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来。 嘉宁问他:“嘉懿,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请安吧?皇姐看你似乎有心事啊,是不是?” 嘉懿抬头,抿了下唇,在嘉宁面前跪下,道:“皇姐,嘉懿有一事相求……” 嘉宁看他这么郑重,就凝眉问:“什么事?你跟皇姐但说无妨。起身吧。” 嘉懿没有起身,他顿了下,似在打消自己内心的疑虑,下定决心了,道:“请皇姐收沈画音沈姑娘入罗云门!” 他一说完,就垂下了头,准备接受嘉宁的训责,然而嘉宁并没有对他发怒。 嘉宁缓了下,面色依旧平和,拉他的手让他起身,道:“沈姑娘有入罗云门之意,之前还去求过莫离,皇姐早就听莫离说过了,料想她也只是一时玩心,今日又让你来为她求情,她还真是固执。但是罗云门可不是好玩的,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嘉懿啊嘉懿,这么荒唐的想法你也由着她?” 见嘉宁神色柔和毫无愠色,嘉懿松了口气,遂为沈画音解释:“皇姐,画音姑娘不是一时贪玩才想入罗云门的,皇姐你应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为了入罗云门,她煞费苦心,又是习练武艺,又是钻研细作之术,她是认真的,绝无轻视罗云门之意。” 嘉宁道:“嘉懿,非罗云门之人勿论罗云门之事,这你是知道的,切勿再为她求情了,这种事不是你们可以谈论妄想的。皇姐念你和沈姑娘尚且年幼,原宥你们不懂事,不追究你们的过错。你再劝皇姐也没用,还是去劝沈姑娘早些打消这种荒唐的念头吧。” 嘉懿还是不愿放弃,有些任性地继续尝试:“皇姐……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入罗云门啊?她出身名门,身手出众,敏锐聪颖,这条条件件不都很符合罗云门选细作的要求嘛?而且,上回我偶然听清源长老说起过,罗云门正是急需人才之时,为什么皇姐你就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呢?” “皇姐不准自然是有原因的……”嘉宁语气强硬了一些,转而望向嘉懿急切的面容,问他:“嘉懿,虽然你是来劝皇姐收她入罗云门的,但,你真的想吗?” 知弟莫若姐,她一下就戳中了嘉懿内心的疑虑,嘉懿顿时哑然,不知怎么回答了,避开了嘉宁质询的目光。 嘉宁上前一步,再次追问:“嘉懿,你真的愿意让沈姑娘入罗云门吗?” 对啊,他只是照画音的意愿想帮她而已,可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入罗云门意味着什么,他岂会不知? 沉吟良久之后,嘉懿仰起脸,艰难地回道:“我……不愿意。” 随着他的回答,殿门外有了一下异样的响声,声音不大,嘉懿却心里一惊。 嘉宁喝了一声:“谁!” 嘉懿转过身看去,只见沈画音从殿门一侧现出身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眼,沈画音面色紧绷,目光冷冽如冰,让他心寒彻底,兀自羞惭。 沈画音走近了,却没再看嘉懿了,无视他一般,跪下向嘉宁行礼致歉:“小女子沈画音参见公主殿下。画音无礼,在殿外偷听,愿受殿下责罚。” 嘉宁俯视她,又瞥了嘉懿一眼,并不追究她偷听之过,直接问她:“沈姑娘,你为何执着于要加入罗云门?” 沈画音无惊无畏,道:“请殿下先屏退左右,再容画音详禀。” 嘉宁对凤歌摆摆手,凤歌让所有宫人退出殿外,嘉宁望向她,道:“你也出去。”秦凤歌心头一揪,只能尴尬地退出去。 她是知道莫离还在殿内的,然而嘉宁却只道让她出去,却没说要莫离也出去,而且对她如此冷淡,想来最近的事都没让她参与过,她不禁地猜测是嘉宁已经堤防她了,还是只为上次季长安献花的事而对她心生不悦? 殿内,嘉懿站在一旁,沈画音跪在嘉宁面前,明言她到长安来的整个过程和目的,将自己的心意剖白,“……画音浑浑噩噩地白活了十六年才知晓父亲大人的忠心,也才知道自己的亲生姐姐还存活于世,既然父亲大人和姐姐都在罗云门为国效力,画音绝不愿独自在外偏安求全,请公主殿下恩准画音入罗云门,为罗云门效力,为国尽忠!” 嘉宁神色不改,道:“你年方二八,不谙世事,想加入罗云门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你父亲不会愿意你进罗云门的,你姐姐……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愿意你进罗云门的,你死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入罗云门。”嘉宁果决地宣判。 “可……”画音仍不甘心,激动起来,道:“画音是年幼,但殿下,画音素来听说殿下接手执掌罗云门时也才十六岁,画音不敢与殿下的高才相论,但我姐姐五岁就入了罗云门!画音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但画音愿意在罗云门潜心受训,成为一个合格的细作!请殿下成全!” 嘉宁的余光扫了下内殿的纱幔后,佯怒道:“沈画音,毋须多言!我是不会准许的!再要妄想,我定会将此事告知丞相,且会传书与你父亲!退下吧!嘉懿带她出去!” 嘉懿见嘉宁怒了,怕沈画音再多言会受责罚,急忙劝她起身,拉她一起告退。出了殿门,沈画音一下甩开了嘉懿的手,冷着脸,不理睬他,眼里含着倔强的泪水,快步向前走去。 嘉懿失措地去追她:“画音……” 沈画音回头,瞪了嘉懿一眼,“我以为你是支持我的!” 他们离去后,莫离从后面出来,眼眶微红,低头向嘉宁致歉:“殿下,画音年幼给殿下徒添惊扰了,请殿下恕罪。” 嘉宁道:“惊扰倒是没什么,只是她性格如此倔强,就怕她还是不死心……方才你在后面都听见了,她是知道你的存在的,还有想入罗云门与你这个姐姐相认的意思呢。” 莫离颌首,更显心酸:“是,她有这个心,莫离甚是感动,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入罗云门,有我和父亲投身于此,已足矣。” 几日后,就到了国师的封号典礼。南成帝特准典礼在颐天殿外举行,昭明公主苏嘉宁,二皇子苏嘉胤,三皇子苏嘉裕,四皇子苏嘉宸,五皇子苏嘉懿尽皆盛装出席典礼,以师礼敬贺谭老先生。 击鼓鸣金,奏响礼乐,南成帝亲自向谭老先生奉授金印玉杖。谭老生白须道袍,神色泰然,年近七旬却立如松柏行带劲风,白眉下,一双眼睛平静中却又似有如海的澎湃,立于金殿高台,依旧傲然清肃,宠辱不惊,别有风骨。 仪式既闭,按照礼数,嘉宁将要上前向谭老先生道贺称扬,然而南成帝已到他身侧,笑谈几句,对苏嘉胤招了招手,示意他先上前来向谭老先生道贺。 苏嘉胤颇显神气,直接越过前面的嘉宁,上前去作恭歉之状,南成帝连夸了他几句,看向谭老先生时多有暗示:“谭老先生一生传学于天下,却从未收过入室弟子,今已封国师,朕想请国师多多教导朕的皇儿,这是朕的二子,嘉胤,自小聪慧……”他一面说,嘉胤一面对谭老先生奉上贺礼。 南成帝还未说完,谭老先生不看他,也不看苏嘉胤,神色肃然,道:“既是二子,为何不分长幼之尊?” 他们两人尴尬失语,苏嘉胤木讷地收回手,南成帝让他退到一边,以顽笑掩过,遂让长女嘉宁开始献礼致贺,实则尤为不快。 记著南塘移树时 未央想不通自己是哪一步露出破绽了?为什么上官天元会怀疑上她呢?她明明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却还是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是因为资历的原因吧,就算她再会算计隐藏,在天元长老面前也只能算是初出茅庐的晚辈,天元长老心机之深沉目光之狠辣绝对不容低估。 那晚,唐剑一来与未央接头,向她传达嘉宁的指令,并带来了很重要的情报——周美人的出身。 说起天元长老对她的层层监视,未央双眸中寒芒乍现,轻声道:“在荀韶陵身边潜伏不难,上官天元才是最大的威胁,有他与荀韶陵互相联和防范,我们很难行事。要对付荀韶陵,得先对付上官天元,最好有什么计策可以离间他们,让他们二人都处于孤立的状态……”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相背而立,窗外的唐剑一笑了一下,甚至一时都没有控制住声音的压低,未央问:“为何发笑?是不是我的见识太浅薄了?” 唐剑一道:“怎会?如果你的见识浅薄那罗云门掌门的见识也一样浅薄了。” “什么意思?” “你的想法与公主殿下竟不谋而合。刚收到公主殿下的指令,殿下就是让我们设法使离间计,让上官天元失信于荀韶陵,能让他们师徒反目最好。”唐剑一回道。 “她也是这么想的……”未央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这样做吧,青龙你有想过该怎么行事吗?” 唐剑一沉吟道:“恩……起先无从下手,但查清周锦瑟的出身之后,我就在想不如就从她下手吧。大致行事的方向我已经想明白了,具体的事情还是得由你实施行动。” “好,你详说。” 唐剑一把大概的计划跟未央说了之后,未央连连称好,但心里不觉间有些许凝重。 商议即毕,唐剑一安然撤去,如意取消戒备,锦葵回来时,锦绣宫里已恢复成常态。 未央开窗向南方遥望,今夜月明,天上无星,她想看清每一道夜光下的暗影,却发现自己也站在暗影里。 月初时,靖成王爷进宫拜见魏太后,与魏太后在鸾凤宫赏菊品茗,清秋金菊吐蕊,碧螺春的香气氤氲,而叙话间魏太后眼神神微凝动作稍滞,手中的茶杯停盏任香气流失。靖成王爷问道:“太后似有忧虑?” 魏太后回过神来,道:“是的,最近,哀家的确是在为一事发愁,实在难以决断……” “敢问是何事?太后能否告知与我?”靖成王爷放下了茶盏。 魏太后明言:“说来也是家事,告知兄长无妨……”她摆手退去宫女,接着说道:“如今陛下最宠爱阑妃,说来,哀家也是打心眼里喜爱阑妃,她端庄娴静,对本宫体贴知心,人又孝顺贤惠,更有以身挡箭的救驾之功,但……”魏太后话语顿了下,轻轻叹息一声。 靖成王不解地问:“莫非阑妃犯何过错了?” “不,她素来无过……最起码看起来是的……”魏太后道:“可是,兄长你也知道,但凡是太过接近陛下的人,哪有不被万朝宗怀疑的?就是因为在陛下显露真身的时候,她就已得陛下宠爱了,所以天元长老就对她起疑,怀疑她是南珂的细作,猜测是她导致陛下一步步失稳一步步暴露了身份,诶,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哀家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魏太后伸手揉揉眉心,苦笑道。 靖成王加以思量,不明所以地嘀咕:“想来也不应该啊……阑妃入宫时,我也曾见过一面,的确心善贤惠,而且她是出身卫家,其父卫如深卫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耿直良臣,有一世清白的嘉誉,听闻阑妃那次以身挡箭差点殒命,也足可表忠心了啊……怎么就被天元长老怀疑是细作呢?” 他问:“那太后也认为她有细作的嫌疑吗?” 魏太后摇摇头,道:“哀家倒是没有看出她有何可疑之处,可哀家也相信天元长老不会妄加猜疑的,毕竟在细作的判断上长老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只是,这次,哀家是既相信阑妃又相信天元长老,故而犯难……” “今陛下最是恩宠阑妃娘娘,而阑妃娘娘却有细作之嫌,太后你一方面担心阑妃真是细作于陛下有害,一方面又担心误会了阑妃错看了好人,诶,的确夹于两难之间啊。”靖成王想着这个问题,也开始愁眉不展,亦无心赏菊了。 魏太后道:“兄长,你向来多智,今哀家将真心袒露,还请兄长你也为哀家思虑思虑,到底如何是好?这皇家之事,真心难全,哀家实在心揪……” “我愿为太后分忧,但是……”他迟缓地垂头深思,良久之后才抬头,道:“太后有一言甚对,就是这真心难全四个字,皇家之事的确向来如此,所以,我认为,虽太后与陛下都喜爱阑妃娘娘,却也不可轻视天元长老的警示,毕竟后宫人情是一回事,而君王安危社稷太平又是一回事,若两者相冲两相为难,就必须得从中取一而舍一,太后不得不谨慎啊。” “恩。”魏太后颌首:“兄长一言道破要害之处啊。如此说来,哀家自是应当舍人情而护国安……” 靖成王爷轻抿一口香茶后,眉睫稍动,似是豁然开朗,道:“太后,我有一言,若是进言不慎,还请太后恕罪。” 魏太后面色稍霁,道:“兄长但说无妨。” 靖成王爷道:“按天元长老的怀疑猜测,如今阑妃最得皇宠,在后妃中算是一人独大,陛下与她太过紧密所以危险才过多,但若陛下疏远于她不就万全了吗?太后您居后宫多年,也深知其中规律,后宫最怕的不就是专宠嘛?陛下专宠,无论阑妃是不是细作都不利于后宫安定,可要是陛下雨露均沾转移注意……” 先前还在悯恤阑妃被疑之苦的魏太后听靖成王爷此言之后,眉眼舒展,目含喜色:“是啊,兄长所言甚是!专宠才是问题根源啊!之前哀家也劝告过陛下不可专宠于一人,但如今阑妃最得陛下欢心,而其他美人哀家也实在不甚欢喜,陛下难以对她们上心啊……”魏太后笑眼看靖成王爷,道:“兄长既然提出此言,必是有解此难之道了对否?且与哀家明言吧。” 靖成王爷微微点头,浅笑道:“太后说其他美人们难以得宠,故而难以分散陛下对阑妃的注意,这的确是实,可太后,后宫中并非没有能与阑妃争宠之人啊,而且还是与我们魏家同宗的自家人,太后您何不多多提携?” 魏太后有些讶然之色:“与我们魏家同宗?有这人吗?” 靖成王爷细道:“诶呀,就是在初选进宫的那一批美人之中啊,太后您岂不知与我们魏家结亲的周家也有一女进宫了?” “周家?兄长你是说,在上一辈与我们魏家结亲……娶了我们姑母的那个周家?” “是也!你我幼时还曾亲眼见三姑母出嫁呢,嫁的就是当时的吏部尚书周远名周大人啊,姑母生有两男一女,后来周尚书亡故,周家再未有入朝做官而是做起了茶商,后辈中又有人与我们魏家交恶,故而魏周两家少有来往了,而上次选妃,周家也送了一女进宫,名为周锦瑟,是三姑母的孙女啊,说来,还是太后您的侄女,太后你怎么不知呢?” 魏太后这才明白过来:“哦,兄长你说的是周美人啊,若不是兄长提醒,哀家真没想到这茬儿,我入宫多年这些娘家亲族的确有所疏远了,而且这周美人自进宫起都尤为低调,似无争宠之意,而且寡言少语,除了按礼来请安就再未与哀家有过交集,哀家是真的不了解她,没想到她竟是我们的亲族,的确算是自家人啊。” “诶!果然是周家人寡淡的性子,入宫了,既不刻意讨好太后与皇上,也不刻意争宠,想来是为了应名额才入宫的。既然太后已了解了,以后不妨多照拂她……趁无外人,我们兄妹间说句私心话,皇宠落于自家人总好过旁人得意吧?” 靖成王爷这一番话着实让魏太后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去除了她心中忧思。 靖成王爷告退后,魏太后便召见了周锦瑟,与她同叙亲缘,问及她可知自己与太后是亲族,周锦瑟犹犹豫豫地答了实话,她本是知道的。 魏太后又问她为何从不提及,周锦瑟却犯难了一直不知如何作答,魏太后不与她计较,反而欣赏她不刻意攀附的性子。她进宫这么久在太后面前向来不起眼,这下魏太后才注意到她是个伶俐又有骨气的女子,愈加心生喜爱,多多暗示她要学会讨皇上欢心争取皇宠。 周锦瑟对此却难以决断还有推诿之意,后来又怕魏太后生气,故而且做答应。 嘉懿不赞同沈画音进罗云门让她很介怀,无论嘉懿怎么以好言相劝,她始终固执己见,从入不了罗云门的不甘到纯粹的对嘉懿的生气,她情绪愈加不顺,甚至怀疑起了自己来长安的意义,连回幽州的心都有了。 连日来,她在丞相府宜兰园闭门不出,拒见嘉懿,跟在府里闹绝食抗议长孙丞相的长乐简直成了一对难兄难妹,这两人的相处倒融洽很多,可是无奈,长乐能向她抱怨丞相反对他和莫离的种种,她却不能倾诉自己的苦闷和气愤。 长乐和画音是闲人,他们可吵可闹可以到处撒气,而嘉懿却不可以,身在宫中的他一面要认真地完成谭老先生及太傅们给他的课业一面要小心几个皇兄的算计和排挤,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画音,终日忙忙碌碌,终日内心不安,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只能吃画音的闭门羹。 若是长乐、画音和嘉懿三人比谁心里最苦的话,还真胜负难分。 又在宜兰园吃了一回闭门羹之后,嘉懿拖着在家里要死要活的长乐出了丞相府,说他今日难得有闲暇,想与长乐一起去找他们那个戴着面具神出鬼没的师父季长安,指望季长安奇思妙想那么多没准能给他们俩开解开解。 他们找了风云堂,找了云来客栈,找了望月楼,就连他们好久没去的城外河滨都找过一圈,就是没见季长安人影。后来他们绕回城里,长乐道:“师父不会去玉琼居了吧?” 耿直的嘉懿摇头:“我觉得不会,师父答应了皇姐戒酒的,他都好久没沾过酒了……” 长乐不信,非要去玉琼居看一眼,嘉懿只得随他去。 结果,两人往玉琼居门口一站,便瞧见了他们那最不靠谱的师父。 季长安一人坐在酒桌前,没什么动作,面具挡了他一半的脸,看不出他是醉是睡。 嘉懿和长乐走到他旁边,长乐戳戳他,他正在出神中,被他们俩吓了一下,幽怨地斜他们一眼。长乐得意地对嘉懿道:“你瞧吧!我就说师父在这嘛。你还不听,早知道我们就不用走那么多冤枉路了。” 嘉懿有些埋怨,问道:“师父,你不是说你答应了皇姐要戒酒的吗?怎么又喝起来了?” 季长安烦躁地瘫在桌子上,表示很不想搭理这两个徒弟,“你们两个死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喝了?我只是到这里来坐坐不行嘛?烦死了都!” “可是你……”嘉懿还想说,却见他面前的酒碗里的酒好像真的没被动过,旁边的酒坛也差不多是满的,嗅了嗅,季长安身上并没有纵酒时的浓重的酒味。 长乐坐到他对面去,问他:“那你这是干嘛嘛?师父你狡辩!酒都倒好了,还说不喝?你是还没来得及喝就被我们逮到了吧?” “你知道什么呀?”季长安撑起来,对着那一碗美酒,甚是爱惜的样子,说道:“我不喝,我只是看看!就这样看看解解馋!不行啊?既然答应了嘉宁,我就绝不会食言!戒酒就戒酒!以为我跟你们似的,那么不着调啊?” 嘉懿与长乐无奈地对视一眼,齐声道:“是啊,你就是最不着调啊……” 季长安顿时觉得把眼前的一整坛酒干了都消除不了他心里的郁闷:“我怎么收了你们两个死小子当徒弟嘛?” “因为我们……”长乐要回答他。 却被他止住:“停停!我不是在问你们,我是在问我自己!” 他们俩无语凝咽,加上心里本来就百般郁结,长乐也不跟季长安贫嘴了,想把季长安面前的酒拿过来喝,他把手一伸过去就被季长安打了一下,师徒两个对抗几招,那个酒碗却被嘉懿直接端去了,在他们俩的注视下,嘉懿直接把一碗酒给干了。 长乐也没心思闹了,垂下头来,两个人都一脸愁容,唉声叹气,甚是可怜。 季长安瞅瞅他们蔫蔫的样子:“哟哟,怎么?两个人都这副死样子?到师父面前来装可怜啊?等等,让我猜一下,你们是怎么了。” 他倒来了兴致了,凑近嘉懿,问他:“画音跟你闹别扭了?是不是?” 嘉懿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不吭声,默认。 看嘉懿这样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哼声一笑,继而转头凑近长乐,问:“莫离不理你了?对不对?” 长乐也不吭声,扭捏地别过头。 季长安一猜一个准,恨铁不成钢地敲敲他们俩的头,啧啧怨叹,“瞧瞧你们俩,真是没出息啊,一个皇子,一个相府公子,因为两个姑娘弄成这个鬼样子,真丢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她们不搭理咱咱还不高搭理她们呢?就因为两个小姑娘,瞧把你们给烦的,把你们都整得跟娘们儿似的,在这里唉声叹气,弱爆了!” 嘉懿被他这么一训更加羞愧无言,长乐不服气地呶呶嘴,默声片刻,转过头来问季长安:“那师父你为什么在这里对酒发愁是为什么呀?” 他这一问把季长安噎住了,季长安的脸立马黑了下来,瞪他一眼,泄气道:“因为嘉宁不搭理我……” 嘉懿和长乐立马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长乐道:“师父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季长安见面子挂不住了,头疼地辩解道:“你们皇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搞不定她情有可原好吧?倒是你们,两个小丫头都搞不定!才叫丢人好吧?” “反正你怎么都有理……”嘉懿嘀咕道。 反正他现在也闲,难得同时患难的师徒三人聚在一起,季长安转移话题,问他们:“那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搞的?长乐你先说。” 长乐嘟囔道:“还不都怪我父亲,他不准我和莫离在一起,还到皇姐那去告状!莫离就说要跟我断绝来往!现在皇姐都不准我接近昭明殿!真狠啊!” “这姐弟恋不好谈吧?偏偏你招惹的还是莫离,活该!”季长安笑话他。 长乐的怨愤又涌上心头了,道:“莫离怎么了?她是宫女又怎么样嘛?师父你怎么跟我父亲一样这么死板?何以身份论贵贱?我就是中意莫离!” 听他这么说是还不知道莫离的细作身份,所以才误会季长安的话,嘉懿其实心里也清楚,只是难以言明,默默为长乐惋惜,垂头不语。 季长安道:“我又不是歧视她的身份罗,我是说她的性格刁钻强硬不好招惹好不啦?你激动个啥呀?” “她哪里刁钻哪里强硬了?莫离是最温柔最贤惠最体贴的好吧?”长乐不服。 季长安故作肉麻呕吐状:“得了吧?我看她就对你才温柔,自从认识她起,她都没给过你师父我一个好脸色,真是够呛,就你把她当宝!” 他这么一说长乐倒反而得意了,“她只对我温柔?真的吗?” 季长安白他一眼,“你没救了!” 一直没说话的嘉懿此时忍不住说出真相:“其实……师父,莫离姐姐对谁都挺温柔的,只是不待见你……” “为什么呀?”季长安觉得莫名其妙。 嘉懿很惊讶他竟然如此不解,诚实地回答:“因为……你最无礼数……你不尊敬皇姐……你戏弄皇姐……还有你在昭明殿调戏宫女……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吧。” 季长安气不打一处来,“哟哟你清楚得很啊,死小子,都不知道为我说话,师父白教你了。你嘚瑟,好,那你怎么连画音都摆不平?小画音多乖啊,整天跟着你后面一口一个嘉懿哥哥的,现在怎么也不搭理你了?” 嘉懿实在没法说,事关画音的秘密,事关罗云门,他连倾诉都没法倾诉,憋闷地再次垂下头,忍受季长安的嘲笑,“我……我不能说。” 季长安非逼着他说,长乐插了句嘴,“那师父你呢?你怎么惹到皇姐了?本来不是好好的吗?” 季长安顿时无声了,看长乐的眼神又多了几百倍的厌烦。他和嘉懿一样憋闷,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头倒向嘉懿,嘀咕道:“嘉懿你真是比那死小子好一万倍……该死的长孙长乐,我迟早要被你用话噎死……” 郁闷又满怀心事的师徒俩就这样在酒馆里聚了一下午,对着一坛酒,谁也不喝,相互怨念,相爱相杀。 晚些时候,季长安从密道去罗云门向清源长老例行请安听候指示,他离开时刚好碰上莫离过来请安,就缠着莫离说长乐的事,百般打趣她和长乐,惹得莫离又气又恼。季长安追问莫离:“长孙丞相不是瞧不上你是宫女才反对你和长乐吧?他也知道你是细作?他凭什么反对嘛?” 他丝毫不理会莫离寒冷怨愤的目光,继续劝道:“诶我说莫离啊,不就是丞相反对嘛,这又有什么的?你和长乐的事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关他什么事?凭什么他反对你就要和长乐断绝关系?你不是挺硬气的嘛?姐弟恋又怎么了?细作就不能有真爱吗?拿点反叛精神出来嘛!莫离,我那傻徒弟可是在家里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你好歹别这么绝情嘛,好歹再考虑考虑……” 他拦住莫离喋喋不休地念叨,莫离忍不了了,抬手向他打去一排暗镖,倒没真想伤他只是想吓吓他,全扎在了他旁边的柱子上,离他的脸只有咫尺距离,果然镇住了他。 “你!你怎么回事?不识好人心嘛这不是?跟你的公主一样狠心啊!”他抱怨道。 莫离怒道:“你好人心?我看你是太有闲心了!细作做不好,媒婆倒是很在行!要你多管闲事?我和长乐公子什么都没有,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公主殿下现在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还在这撮合别人?” “我迟早能哄得嘉宁回心转意的!你等着瞧吧!”季长安被她一激,信誓旦旦地说。 莫离却冷嘲他:“不可能!你和殿下才是最不可能的!” “要是我做到了呢?那你就跟长乐和好?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要是你真能跟长乐一刀两断,我就再也不纠缠嘉宁了,要是我哄回嘉宁了,你就跟长乐和好,怎么样?”他一时火气上头,想都没想,这些话脱口而出。 莫离打开他的手臂往前走,仰面苦笑,“那这个赌你肯定只有输。” 她看起来了冷若冰霜,她让自己心坚似铁,她以为自己真的能做到。 夜里,她去了一趟长孙府,潜进了长乐的房间里,终是和他见了一面。 千里封疆弛铁马 有两个夜晚对长乐来说最为难忘,一是他与嘉懿潜入丞相府后院发现自己的长姐尚在人间而且是罗云门细作的那晚,那晚之所以难忘,还有一点就是,在他被点穴弄晕,莫离送他进房睡觉时,他其实已经醒了,却还装睡着,听她在耳边柔声说道:“长乐公子……你真好……未央小姐肯定很高兴有你这个弟弟……莫离也是很高兴能够见到你……明天醒来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好吗?该听书就听书,该喝酒就喝酒,该听曲就听曲,继续当你的长安小霸王,好吗?那些复杂丑恶的事,就由我们来操心吧……” 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心意,然而此后,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每每想起莫离,他都是沉浸在那些美妙的少年心事里,而有些线索和信息真是被他直接忽视了…… 到底是什么呢? 当他最难忘的第二个夜晚来临,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 他恹恹地推门进屋,尚未点起烛火,抬头却见莫离独自坐在他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月光从一面窗户外照射进来,恰到好处地笼罩住了她,映得她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如梦如幻。 那一眼,他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那一刻那么不真实,那一下,他连日来的苦闷都被驱逐,他笑逐颜开,不及细看莫离的神情,直接喜悦地走上前去,唤道:“莫离……” 而他一上前看清了莫离的脸,感觉到她眼里疏离的冷漠,他的心又一瞬间黯淡下来,“你……” 莫离起身,后退一步,弯身致礼:“奴婢莫离见过长孙公子。”半点礼数都不乱,直接用这种卑微的方式在他们之间划一道天堑。 他还欲靠近她,她直往后退,“为什么呀?你怎么就这么狠?说不理我就不理我?我们之间的事一定要让我父亲来决定吗?他反对又怎么了?莫离,我就是中意你!与你的出身身份无关!谁说丞相府就有多高不可攀?我不能决定我的出身,你也不能,但是,我们能够自己决定要不要在一起!”他愈加激动,将这些激昂的话脱口说出,好像怕少说一句就表达不了自己的决心,急切地想劝解她回心转意。 “可是,我的决定是,远离你。”莫离冷淡地说道。 长乐顿时哑然无声,如鲠在喉,少年冲动的心性又让他实在难以甘心,月光下只见他睁大的双眼有湿润微光,倔强不不甘的面容紧绷,他扑上去抱住莫离,紧紧拥抱住她,强硬地喝止:“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亲密如斯,两人互不见对方眼中的悲哀,莫离深呼吸一下,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长孙公子,莫离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丞相不是嫌弃我的出身,他之所以会反对,是因为,我是个细作,罗云门的细作,而长孙家的细作已经够多了……” “细作?” 这就是他忽略掉的那部分吗? 他的肢体僵住,眼里瞬间黯淡无光。莫离抑制自己的留恋,推开了木讷的他,两相疏远地对立。莫离终于满意了,她觉得此行的目的达到了。 “莫离本非自由身,所以,请公子你勿要再纠缠了,之前是莫离不对,让公子产生了误会,今后还望公子自重,莫要再因此惹事生非,让丞相大人与公主殿下心忧。”她嘱咐道,在他尚在愣怔时,她颌首附礼,便欲离去。 长乐突然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他一下一下地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道:“不行!我不管你是不是细作,细作又怎么了?罗云门的细作是为国效忠,可敬可佩,既然长孙家已经有那么多了,就不多你一个!莫离,不要因为这种理由放手好不好?” 她心中一震,久久不能平息,然而她还是甩开了他的手,回头,冷笑道:“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我只比你小两岁而已!”他吼道。 她摇头:“可是,我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你没有,我只能隐姓埋名地过活,不能与家人相认,你不是。我是活在黑暗中的细作,你是前途光明的贵公子,这就是我们的区别。别傻了,长乐公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明天一醒来,该怎么玩儿就怎么玩,该怎么闹就怎么闹,就是不要再纠结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情了。莫离把话都说明白了,希望公子珍重,就此别过。” 她决然离去,广袖一拂,门开合一下,如一阵风吹面而过,她就消失无影。 长乐独自站在月光下,看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后他累了,倒在榻上,双眼望着窗外撒进来的那抹白月光,在黑暗的夜色中。 莫离回到宫中,深夜间,昭明殿灯火已休,她进了殿,关上门,然后再支撑不住,背靠在门上,滑到在地上,很努地制止自己不要哭泣,还是落下泪来,不敢出声,捂住自己痛苦扭曲的脸,独自在昏暗中哭泣。 她杀过很多人,可不见得落一滴眼泪,但是,这世间比杀人更残忍的是诛心。 翌日,长乐恢复了正常的课业,自凌烟阁修课完毕,他没有按规矩出宫去,他又去了昭明殿,他强闯进去。嘉宁与莫离听到外面的骚乱,出来看,长乐正和阻止他进来的暗卫们纠缠着。 看到他,莫离甚是无奈,嘉宁瞥了莫离一眼,“没事,我去劝劝他。” 嘉宁让暗卫们停下了手,长乐决然地冲过来,嘉宁正要开口训他:“长乐,莫离不愿见……” 长乐看都没看她身后的莫离一眼,直接在她面前噗通跪下,打断她的话:“皇姐,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来见皇姐你的!” 嘉宁微愕,“你有何事?” 长乐抬起头,让嘉宁看到他的一脸凛然坚决:“皇姐,我要加入罗云门!请皇姐成全!” “胡闹!”嘉宁怒喝一声,她着实被长乐惊了到了。他的话脱口而出,莫离如挨重锤,差点身形失衡向后摔倒。 长乐郑重地叩拜一下:“我并非胡闹,我是真的立志加入罗云门做一名细作,请皇姐成全!” 嘉宁被他气得有点颤抖,痛斥他:“长孙长乐!你简直荒唐!你把罗云门当什么地方啊?望月楼还是风云堂?你以为罗云门也是给你消遣的地方吗?” 长乐再拜:“皇姐!你怎么也以为我只会消遣作乐呢?难道我就不能有点什么志向嘛?如今大战在即,我想加入罗云门为家国出力不行吗?” “志向?你的志向在此吗?别自欺欺人了!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真的把家国安危放在心上!你要是直接承认你是为一己私心我尚且佩服你的坦诚,可你竟然以家国志向为借口!荒谬!” 长乐倔强直言:“皇姐你要这样想我我也没办法!皇姐!反正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在你这昭明殿前长跪不起!皇姐你只把我当纨绔子弟,我就让皇姐看看我的男儿慷慨……” 他义愤填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莫离一下点晕,直直倒在地上。 莫离忧思难解,一时也忘了礼数,她一下制止长乐的聒噪,看着倒下的长乐,垂头难言,“殿下……” 嘉宁心绪已乱,伤神地看了她和长乐一眼,“让人把他送出宫去吧。”吩咐一句之后,嘉宁就转身去往内殿。 长乐再次被罗云门暗卫送回相府,长孙丞相得知这事,再次大发雷霆,责打了他,罚他在祖宗祠堂跪着自省,对着祖宗牌位磕头认错,于是他就将他长孙家的列祖列宗一一拜过,每拜一位就说一遍:“我没有错!”气得长孙丞相心中郁结了好些天,将他禁足在府里。 得知他是因为想加入罗云门才被长孙丞相处罚的,画音十分同情他,而且只有画音同情他,所以这一对欢喜冤家几乎都成“患难知己”了。 最不能理解他们的是嘉懿,几天后嘉懿到长孙府去探望他们俩,长乐被关在宗祠里,他知道嘉懿会跟他说那些劝解的话,所以他就不见嘉懿了。 嘉懿只好自己去宜兰园找画音,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这次他没有从正门入,他也学长乐爬起墙来,翻进了宜兰园,摔得一身尘土,狼狈得没个皇子样,他就这样往画音的房间走,看到他的婢女一边给他行礼一边偷笑,他示意她们不要出声,然后悄悄向画音所在的那间房靠近,让婢女替他敲门。 画音以为外面只是婢女而已,就开门了,谁想看到一身狼狈的嘉懿,她余怒未消,啪地把门摔上,嘉懿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明知她摔上门了还往里冲,脸撞到门上,把鼻子都撞肿了,所幸终于进了画音的门。 画音背对着他不看他,他揉着鼻子,无奈地嘟囔:“画音……我都这样了,你都不肯看我一眼啊……” 她转过身来,无理取闹地对他咆哮:“你今天怎么知道来了?昨天怎么不来?前天怎么不来?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呢!” 嘉懿顶着一张苦瓜脸:“我怎么会放弃?只是,皇姐让我在谭国师面前多多表现争取成为他的入室弟子,这些天听国师讲课论道,也不好出宫,所以就没能来看你嘛……” 他这样解释,画音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气,把一个杯子向他砸去:“那你管我生不生气呢!反正什么谭国师什么储位才是你最在乎的!你就去讨好国师哄你皇姐开心就好了!干嘛来烦我!” “画音……”他叹了口气:“诶……我知道,不能进罗云门对你的打击很大,所以你冲我发火也对,可是有的话是不能乱说的,进罗云门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让你气到这么口不择言……” “原来你到现在还觉得进罗云门对我来说是不必要的?”她气得发抖,瞪着他。 他低头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执念……” 画音不发怒了,她仰头冷笑:“没必要这么执念?哼!苏嘉懿,罗云门对我来说不是必要的,那储位对你来说就是必要的吗?” 被她这么突然一问,嘉懿骇然地抬起头,一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她的话有多么吓人,而是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其实画音只是赌气,她的确是口不择言,也没料到自己的话会对嘉懿产生什么影响,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想你真的取得什么储位做什么太子你知道吗?哼,你不愿我入罗云门,这是你的意愿,那对你自己呢?你又真的愿意当储君吗?你一直按你皇姐的意愿行事,那你自己的意愿呢?” “苏嘉懿,你真的想做储君吗?” 良久,他开口,艰难地回答:“我……我不想……” 北梁新皇的后宫里出现了第二位红人,一时间与一进宫门就深得皇宠的阑妃平分秋色,那就是周美人周锦瑟。 她的简单活泼甚得荀韶陵欢心,又不似其他妃子那样拘礼,该撒娇就撒娇有什么就说什么,而且大胆好动,上蹿下跳的,着实是北梁皇宫中的一抹清新亮色。 一个月多以来,荀韶陵都在玉棂宫和锦绣宫之间徘徊,不过还是去玉棂宫的回数居多,因为相比未央宠辱不惊形喜不显露于色的恬静,周锦瑟总是有办法把荀韶陵留下来。 月末时,深秋已至,锦绣宫门户关闭,未到隆冬,就生起了暖炉,即便如此,倚在美人靠里的未央还是有些颤抖。若不是中了那一支毒剑,她何至于虚弱至此?尤其是每逢体内的毒素遇寒时,都会发作一番,折磨得她痛苦不堪,憔悴不已。 “娘娘,陛下的銮驾将到了。”如意从宫门外跑进来,她们都没想到今晚荀韶陵会来,如意是怕未央无所准备,所以有些急匆匆的。 痛楚从肩上蔓延至全身,她紧要牙根,睁开眼,撑起虚弱的身体:“恩……快些与我整理仪容……接驾。” 是啊,身为妃嫔她还能怎样呢?不收拾好妆容,难道要让他看到自己这一身憔悴惹他厌倦吗? 如意扶起她,锦葵过来帮忙,扶起了她另一边身体,随着这样起身的动作,她的额上渗出一些冷汗,锦葵看得愣了下,如意却只张罗着拿来脂粉给她上妆,指挥若定地吩咐锦葵:“锦葵,快,帮娘娘把衣襟整理下,把厚袍子拿掉吧,把火炉撤走。” 如意站在未央面前动作迅速地给她扑粉补妆,用胭脂掩盖她苍白的脸色,一阵忙乱之后,妆容已整,两人目光对视,如意这才露出些许心疼,低声向她确认:“还行吧?” 未央微微颌首。 殿外传来通传太监的声音:“皇上驾临锦绣宫!” 锦葵打开殿门,主仆三人出门接驾,在微凉的秋风中,未央身形一颤,如意挽住她的手臂,帮助她跪下,作安然状。 “臣妾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听起来如琴音般婉转,而无人知这动听的“万岁”声下是怎样的咬牙切齿,伤口的疼痛让她在落音的那一瞬,想到的是,荀韶陵,我不要死在你之前,若这伤痛真的会送掉我的性命,我也不会让你真的“万岁”。 荀韶陵款步走过来,怜惜地亲手扶她:“爱妃平身。” “谢陛下。”她垂面,艰难地起身,不曾正视他。 此刻她浑身都在疼,所以她尽量不与他相触,随在他身侧,一同走进殿去,后面的如意便关上了殿门,不让冷风入侵。 荀韶陵看到了锦葵还没来得及撤走的火炉,有些疑惑道:“未进寒冬,爱妃就需生炉取暖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未央的目光滑过锦葵,伪装笑道:“不是身体不适……臣妾只是有些怕冷罢了。” 不是故意不让他心生怜惜,而是这个时段,她不想他又把注意放到她一人身上。 荀韶陵深望着她,靠近她,伸手去碰她的手,她有些畏缩之意,他以为她只是羞涩,便大方地拉过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手心里,不由得眉头一皱:“怎么这么冰啊?” 她淡淡地回了句:“怕冷,向来如此。” 他的目光太过让人捉摸不透,是置疑还是心疼,还是看出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臣妾给陛下奉茶……”未央想找个理由挣脱他的手,他却不放,反而握得更紧,加了些力气,直接拉过她欲离去的身体,揽过她的肩,把她环在怀里,她心中一颤,身体也一颤,在那一瞬,疼痛从她的肉体一直蔓延到她的心里。 他紧凑在她耳边,“向来如此?” 她不解他话中是不是有别的意思,没有侧头看他,“嗯。” 他就这样望着她的侧脸,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让她侧头与自己对视,凝眉细看她的面容。 未央近乎难以呼吸,这样的距离,这样沉默的对视,没有动作没有语言,必须靠自己的眼神来伪装,这个时候,她心里好像失了衡,她有些不知所措,再这样下去,她知道自己肯定会出现破绽让他起疑,或许不会让他起疑——那才是她最怕的。 她避开他的目光,他搂她搂得更紧些,手臂压到了她的肩膀,她不禁皱起了眉,倒吸一口冷气。 他放开她,看着她的肩部,“还说不是不舒服?” 她低头退后一步:“只是小恙,让陛下不悦了,臣妾有罪。” 荀韶陵眸色幽暗,看她恬淡无惊的样子,默叹一声,忽而拂袖而去:“既然你身体抱恙,那就早些歇息,朕今夜还是去玉棂宫吧。” 她低垂的目光一僵,抬眼看了下他的背影,开口道:“臣妾恭送陛下。”心里莫名有些自嘲。 听到她波澜不惊的声音,他驻足,仰头,又是默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哦,对了,母后提议让朕封周美人为妃,你觉得如何?”他在期待那双静如止水的眸子里会有一点波澜。 然而她没有。细作做到她这个份上真的已经可以什么都不形于色了,温婉大方的妃子才能让君王舒心,于是,她就温婉大方地回道:“臣妾觉得,甚好,甚好。” 她回答完,准备再次行礼恭送他,他却没有再次转身离开。 “诶!”他彻底无奈,叹了一声,返身走向她:“阑妃啊阑妃,朕是拿你没办法了……” 未央眼神一凝,恍惚片刻,他已走到了眼前,再次握起她的手:“方才,朕是哄你的,你身体不舒服,可是因为余毒又发作了?哪里不适你尽管告诉朕,你放心,朕不走。近来朕少来锦绣宫了,冷落了你,今晚来这,以为你会有所介意,可你呀你,究竟是太贤惠大方了还是太寡淡了呢?朕真想看看你不这么寡淡的样子……” 未央平稳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慌张,她转过身,还是缓缓抽出了被他握着的手:“周美人侍奉陛下周到万全,得陛下盛宠,这也是好事,臣妾应当为陛下和周美人心悦,何来介意?” 荀韶陵被她一言噎住,心中郁闷,想来可笑,她这软绵绵的话无喜无怒,却让他不由得介怀,觉得有的时候真是无法知她心意,明明互为知音明明相敬如宾,两人之间却又好像始终有一层隔膜,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周美人那样明言自己的喜怒? 未几,如意入拜,给未央奉上药汤,荀韶陵接过来,要亲自喂她。 之前他从未如此体贴过,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傲气,何曾放下过?跟周美人相处这么一段时日,他也有了如此柔肠了?未央这么一想,再次心乱,一时全然乱了阵脚,手一抖,不小心将他伸过来的汤匙打落在地,她心里惊骇,连忙跪拜借由请恕,一旁的如意都受了惊吓。 他却未有动气,只当真是她失神失手了,扶她起来,从如意那拿过绢巾给她擦拭手上的药渍,“烫着了吧?都红了这么一块了……疼不疼?” 第二日,未央与如意独处时,如意暗问她:“昨晚,你为何一下那么慌神?险些露了破绽。” 未央凝眉深思:“昨晚荀韶陵……太不寻常了……忽然那样屈尊降贵……” “就因为这?”如意想了下,尚有不解:“好吧……我看他是真对你动情了吧,不然何至于那样哄你?” 未央冷笑,摇摇头:“不,如意你多想了,动情?我先前那样一场生死相许的戏码他都没有真的动情,还听上官天元之言处处防备我,怎么可能到如今就动情了?荀韶陵是帝王,我只不过是个妃子,在他眼里跟后宫中其他美人有何异?他念的不是真情而是温情,周美人正受他盛宠,他又不想落下我这边,三心二意,又不想我心里不舒服让他不开心而已。” 如意望着未央冷静淡漠的面容,欲有所言,还是罢了,转而言道:“那既如此,他虚情假意,你更应该迎合他这虚情假意啊,他昨晚的意思就是他想你在乎他为他吃醋,你总是那么淡然,他又怎么知你“心”意呢?” 未央笑道:“好啊,你倒是看得明白……昨晚我是有意疏离他,不然他又怎么会对我那么体贴?” “可是忽冷之后就应当及时忽热不是吗?”如意掩嘴偷笑。 未央颌首,若有所思:“是的,的确应该“忽热”一下了。周锦瑟那边顺也该顺到头了,是时候做我们的事了……” “恩,哪有她一直得意的道理?” 想到周锦瑟,未央目光一凛,叹道:“要说动情……恐怕只有周锦瑟一人是真动情了……” 本月的月中是吉日,荀韶陵接受魏太后的建议,为防阑妃在宫中一人独大,封周美人周锦瑟为锦妃,赐笺表金印。未央用丧命之险才换得的东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给她了。 当日傍晚,荀韶陵去了玉棂宫,并未有仪仗跟随,只是一时兴起想去看看周锦瑟。进入玉棂宫,跪迎他的却不止周锦瑟一人,还有未央。 “阑妃?你怎会在此?”荀韶陵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未央回道:“今日锦妃妹妹受封,臣妾特来拜贺,跟锦妃妹妹几日不见了,话多了些,说着就说到现在了,正要告辞,没想到陛下今日这么早就摆驾玉棂宫……”她大方地一笑,看了眼荀韶陵与锦妃,道:“如此,臣妾就不叨扰陛下和锦妃妹妹了,就此告退。” 周锦瑟一行完礼就亲密地挽上了荀韶陵的胳膊,调皮地倚在他肩上笑语盈盈。 未央见了也无什么表情变化,恬然告退,只是走出两步后,稍稍回头,瞥了一眼,果然荀韶陵还在看着她,她那一眼,如秋水之望,目含幽光,明灭显然,将所有想表达的情绪及心意都倾注在这样一个眼神里。 看过这一眼,荀韶陵顿时心头一颤,倏忽间不知所措,心中甚怜她眼里的愁思,被这样一个眼神打动,以为自己看到了她从不显露的内心深处。 她又走出一步,突然间,手腕被人从后面握住,“阑妃……” 未央回身,疑惑地看向荀韶陵,注意到他微愕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赢了,但是这种赢却只让她感到满足,而并非快乐。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荀韶陵回过神来,道:“朕也是有几日不见你了,走,朕与你一齐走回锦绣宫如何?” 未央佯劝他留下陪锦妃,而他还是揽起未央走出了玉棂宫。 周锦瑟没法子只好装作大方地恭送荀韶陵,然而简直气急败坏,心里埋怨与未央交往会害自己不得盛宠,她的婢女也劝她此后少与未央来往。 但是,之后,她却与未央来往更密了,就似从前,时常往锦绣宫跑。 天下中分尚可待 同样目睹了这一幕的莫离怒喝了一声:“你们好大胆,竟敢在这里干苟且之事!” 季长安懵了,瞪大了眼看着瞬间泪流满面的秦凤歌在嘉宁面前噗通跪下,声泪俱下:“殿下为凤歌做主啊!请殿下明鉴!季长安色胆包天强行非礼我!请公主殿下为凤歌做主!” 中她诡计了!季长安大骇,急忙向嘉宁解释:“嘉宁!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是她陷害我!你听我解释啊!不要只信她的一面之词!” 密道昏黄的烛光下,嘉宁双眸中寒光凛冽,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冷冷说道:“好啊,我听你解释,你又如何解释?” 见她没有发怒,季长安暗自庆幸了下,连忙向她明道:“是她自己扑上来亲我的!她是为了陷害……” “啪!” 他一开口,嘉宁就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这响亮的掌掴声在空荡幽深的密道里回荡。 “无耻!”她骂道,怒火难以扼制,纵使她再怎么冷静,都无法忍受他这般“倒打一耙”的狡辩之言。 他被她一打更为恼火,不过更急嘉宁彻底误会他了,锲而不舍地解释,对她吼道:“不是!嘉宁你信我!真的是她陷害我!我早就跟你说过她心怀不轨!是她故意把我引到这里的!这都是她算计好的!” 嘉宁直视着他,逼问他一般:“你说她算计你?证据呢?你说她心怀不轨?证据呢?” 莫离见嘉宁愈加失控了,在后面拉拉她的手臂提醒她:“殿下……” 她的逼问让季长安语塞。此时只有莫离保持冷静,为防嘉宁再失控,莫离急忙厉声质问跪在一旁哭泣的秦凤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他说你故意陷害他,你怎么说?” 秦凤歌在嘉宁面前叩拜,面上梨花带雨,说道:“殿下,我只是想到天机堂来查阅一些典籍,季长安知道了就非要随我一同前来,说他到也想去天机堂办事,谁想走到这密道里他就……他就对我欲行不轨!现在在公主殿下面前竟然还如此污蔑我!非但辱我清白还辱我名声!请殿下为凤歌做主!” 秦凤歌痛诉完边长拜不起。嘉宁冷眼看她一下,转头瞪着季长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平日里风流轻佻就算了,竟没想到你会如此大胆!如此无耻!干出如此下流之事!” 他知道自己已经百口莫辩了,只能反问嘉宁:“你就不能信我一回吗?你为什么把什么事都当做罗云门的案子来审?你要证据,好!我迟早会把证据拿给你看的!” 嘉宁冷笑:“季长安,你何必强行掩饰什么呢?敢做为何就不敢认呢?你是怕我生气?别傻了,我会为何生气?为你和她?那是不可能的。” 季长安被她的话刺痛,苦笑几声,“好吧!既然你已经很清楚了,我也不狡辩了,你说怎样罚我吧?大不了我认了就是!” 嘉宁与他对立,仰面不看他,咬牙道:“岂有站着领罪的?你以为你面对是谁啊?” 季长安直直望着她,重重地甩了下手臂,忍着屈辱和愤恨,在她面前跪下来。 嘉宁扫了两眼地上跪着的两个人,道:“秦凤歌非但是罗云门细作还是我昭明殿的宫女,你非礼宫女,按宫规到宫门前受杖责五十下,对罗云门之人欲行不轨,有辱门风,败坏德教,从此逐出罗云门!永不复用!” 他怔怔地听她说完,不再有一句声辩之言,沉默地拜首一下。莫离已经唤来了暗卫,他们把季长安带走,领到宫门前去受杖责。 秦凤歌内心是何等的得意可想而知,她叩首:“谢殿下为凤歌做主。” 嘉宁没有让她起身,直接漠然地越过她往另一方走去,临去时,抛下一言:“我看你也不适合当宫女,以后不用入内殿伺候了,在外听调令即可,还有,如果并非必须,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她心里一沉,只得对着她的背影再次叩首道:“凤歌遵命。” 走出一段路,嘉宁的情绪逐渐平稳,她让自己看起来完全不为这件事所扰,径直去天机堂,走过这一段路,前面愈加敞亮,两旁的守卫们一路跪礼:“拜见昭明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后来莫离进言:“殿下难道就不觉得此事还是有蹊跷吗?莫离还是认为秦凤歌很可疑……而对季长安的惩罚,似乎有些重了……逐出罗云门?有必要吗?” “有必要。”她的神色难以捉摸,道:“我正找不到理由逼他离开呢,这下就顺理成章了。” 莫离恍然大悟,又想到秦凤歌,说道:“原来殿下惩罚季长安是假,防秦凤歌才是真……” 嘉宁不置可否,道:“之前,我还未有多么怀疑她,但经此事,倒觉得她着实可疑,你多派些人手监察秦凤歌。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 莫离颌首道:“莫离领命。” 季长安被押出了地宫,暗卫们将他交给了皇宫护卫,他又被护卫们押到了宫门前,在皇宫长生门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承受杖刑。 这真是莫大的屈辱,季长安咬牙忍受,整个过程愣是不叫疼,执刑人都都觉得奇怪还从未见过这么硬气的人呢。五十下打下来,他已皮开肉绽,双腿根本无法直立行走,又被护卫们用乱棍打出宫去,整个人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倒在皇宫外的甬道上,离皇宫有一段距离了,终于没有棍棒驱逐他了,他就那样趴在路边,没法起身也无力起身。 秦凤歌过来了,他懒得抬眼看她一下。她看看这样重伤的他,蹲在他面前,得意地冷笑:“哟,打成这样了?公主殿下可真是心狠。” 她伸手用丝绢给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因为疼痛而冒出的冷汗,季长安抵触地别过头去。她面色不变,拍拍他被嘉宁打红的那边脸颊,低声道:“这次只是小惩大诫,若你以后再敢寻我的麻烦,还有更重的惩罚等着你!” 他抬头,冷眼看她,开口道:“我从来都没讨厌过美女,但你真是恶心到我了。” 秦凤歌不怒,继续保持得意的笑颜,道:“谢谢你夸我是美女。”遂起身离开。 嘉懿得知季长安被杖刑,连忙赶到长生门前,可是怎么样也是晚了,他赶来后杖刑都已执行执行完毕,长生门前不见季长安的踪影,他只好向护卫打听,然后出宫门来找到倒在路边的他。 “师父!”他讶异地叫道,跑过来扶季长安:“师父,你怎么弄成这样了?皇姐为什么要杖责你啊?” 季长安撑起上身,胳膊搭在嘉懿肩头,愤愤地说道:“嘉懿啊,我的好徒弟,师父告诉你,女人就他妈都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诈!一个比一个狠啊!” 嘉懿不知如何应言了,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扛起来,费劲地劝道:“师父你就先别说气话了,治伤要紧,来,我带你回我宫里去,叫御医来给你瞧瞧!” 他拍拍嘉懿的肩膀:“还是我徒弟有良心!” 嘉懿扶着他回身往宫门内走,守卫们见状,纷纷前来帮忙,他们也知道季长安是嘉懿的师父,也不敢开罪,有人还是有些疑虑,奉劝嘉懿:“五殿下,这……季公子在宫里……非礼宫女,是公主殿下让杖责的……这又把他弄进宫里,恐怕有些不妥吧?” “非礼宫女?师父你怎么……”嘉懿听守卫一说,大吃一惊。 季长安无语垂着头:“傻小子,听什么就信什么,你看你师父像是那么猥琐的人吗?” 嘉懿回答:“像啊……” 季长安心中郁结,无心辩解。 嘉懿转头对守卫道:“无妨,若是皇姐怪罪,我自会解释。” 守卫们只好作罢,叫宫人来帮嘉懿把季长安抬往韶华宫,并传来了御医。 御医给季长安处理了伤口包扎好了,嘉懿让宫人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倒在嘉懿的榻上,头脑沉重,昏昏欲睡。 未几,季长安听到外殿传来莫离的声音,她来求见嘉懿,对嘉懿说道:“五殿下,公主殿下让莫离来传话,请殿下不要收留季长安于宫中,从此禁止此人进宫,并且从今以后都勿要再与他往来。” 嘉懿无奈,只能应道:“哦,我听皇姐的话……但是他现在伤势沉重,等他好些了,我就尽快将他送出宫如何?” 莫离道:“好。殿下可能让莫离进去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公主殿下也有话传给他。” 嘉懿了然,点点头:“莫离姐姐可自便。” 莫离就进来了,靠近榻前,冷漠地望着趴在榻上的季长安。 季长安心里在猜嘉宁到底有什么话传给自己,故作乖张地瞥瞥莫离:“她想跟我说什么呀?” 莫离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吩咐,你既已被逐出了罗云门,从此之后就不得再言罗云门之事,不得与罗云门之人接触,否则小心你的性命。” 季长安冷笑:“她就让你跟我说这个啊?我明白的,不用你们警告。话说你们能别老拿性命要挟人好吧?能不能有点新意?” “你……你如此狂妄,若不是公主殿下……”莫离气愤的话脱口而出,制止住自己多言,只道:“若不是公主殿下宽仁,你早死了百次千次了。跟你废话作甚?把玉牌交给我吧,我就完成任务了。” 季长安掏出玉牌交给她,她看了下他的脸:“还有面具。” 他伸手去解面具,却又放下了手:“不了,我已经戴习惯了,戴面具还方便些,我才不摘。你们罗云门不会小气到连一个小面具都要回收吧?” 莫离无心再跟他纠缠,想来面具也没什么,就罢了,拿着玉牌走了。 她走后,嘉懿进来了,嘉懿急忙问道:“师父,我皇姐让莫离姐姐带了什么话给你呀?” 季长安百无聊赖地戳着榻沿上的雕花,道:“她让我早点滚。” 嘉懿失望地唏嘘,为难地说道:“师父,皇姐都发话了,等你好些,我只能把你送出宫去了……” “我不走!”季长安打断他,坚决地向嘉懿宣布。 夜静阑珊,更深露重之时,两道黑影落入卫府的别院中。 这是卫如深办升迁宴的当夜,如卫如深所料,万朝宗果然派了细作来夜探卫府。 但是这一夜他们并没有探出个究竟。他们进入别院中之后,确实也听到了鸽鸣,是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的,可还未来得及撬开门进去看,就听到院外有人大喊:“谁!谁在里面!” 他们不曾想这个时候府中还有人巡查,听那声音越来越大,离得越来越近,就只好向朝一个方向先行离去。 管家陈庆掏出一大串钥匙,就着月光找到这小院门的钥匙开门进来看,却见府中并无异样,就只当自己想多了,没有在意。 那两名细作回万朝宗复命道那院中的确有鸽子,然而未能探查究竟,一心长老就准备派两个更加精练的细作于第二夜再次密探卫府。 升迁宴第二天的早朝散后,卫如深在天华殿侧见了内务府总管太监朱公公,见礼道:“这是阑妃娘娘入宫前的心爱之物,劳烦公公帮忙送去锦绣宫,以为娘娘作消遣,娘娘定然欣喜。” 如今阑妃是后宫红人,卫如深是御前红人,朱公公不敢怠慢,连忙接过卫如深拎着的木盒,颌首回道:“好好,咱家一定即刻就送到娘娘宫里。请卫大人放心。不过,这入宫的东西,照规矩……” 卫如深泰然道:“明白明白,规矩不可乱,朱公公检阅一番也是应该,但看无妨。” 朱公公点点头,小心地轻开盒盖往里面瞄了一眼,又连忙盖上,笑道:“真是好玩意儿,难怪娘娘喜欢,卫大人稍安,咱家这就送去。” “多谢公公。”卫如深道,别礼而去。 夜间,两名细作在屋顶上暗伏多时,确保了卫府灯火全灭彻底无人之时才跃下屋顶,进了小院中,根据之前那两个细作提供的位置,去撬那间屋子的门窗,两人一人撬门一人撬窗,锁扣落下,两人手脚轻便无声无息地溜进屋子里。 刚将屋子里看过一遍,尚未有找到鸽笼所在,突然一道人影从屋外跑过来,身姿不够魁梧却动作敏捷,怒喝着:“好大胆的毛贼!就知道你们还会再来!就在这等着你们来呢!” 两个细作大骇,眼见着陈庆跑进来,堵住门口,他们急忙欲摆脱他遁离而去,可是陈庆身怀武艺很不好对付,双方一下交起手来。他们俩被陈庆缠住了,万分情急,陈庆毫不退让,使他们都无法脱身。 府中其他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赶来,他们愈加心急,一时出招更狠,陈庆毕竟是以一敌二,交了十几招,陈庆明显落入了下风。 已经有人冲进小院了,一个细作心一横寻了陈庆的一个破绽,一掌劈在他胸口,陈庆闷哼一声,但其实这也不算重伤,细作怎么也是有分寸的,陈庆尚能立住脚,趁他此刻不备,另一个细作手一挥洒出一把迷药,陈庆立即被迷晕,向后倒去,咚得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两个细作飞速蹿出,消失在黑暗的天际。 卫府人赶到这里,只见地上倒着的陈庆,还有一屋打斗过的混乱,下人去扶陈庆:“陈管家!陈管家!管家你怎么了?” 然而他们怎么叫怎么摇陈庆都没有动静。 翌日,早朝,金罄声响,待百官入朝既毕行过山呼之礼,卫如深才出现在殿门口,却没有着朝服,额上系着白布条,一身黑袍,手里平举着一个木盘,木盘上呈着他的官服,官帽还有官印,在百官莫名的目光中走进金殿,神色肃然,脸色苍白,于丹墀下直直跪下,将托盘举至眉心,拜礼:“罪臣卫如深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上的荀韶陵见他此状颇为不解,道:“卫爱卿平身。” 他却不起,叩拜一下:“罪臣不敢。” 荀韶陵问道:“卫爱卿此是何为啊?” 卫如深面沉如水,声音落地铿锵,决然道:“回禀陛下,罪臣自知有罪,特自摘顶戴,奉上印绶,遵由陛下降罪,只求速死!” “卫爱卿此话何来?朕何时言你有罪?正是重用爱卿之时,爱卿又素来无差错,何言受死啊?”他的话语引得满殿俱惊,荀韶陵也毫无头绪。 卫如深道:“回禀陛下,臣自认为平生清白,上无忤逆,下无贪贿,直到昨夜万朝宗细作夜查臣府邸,杀了臣府上的管家陈庆,臣才自觉有罪,不然陛下又怎会令万朝宗查臣?陛下圣明,断不会冤枉臣,所以臣今日自来请死!只是不知自身所犯何罪致使陛下对臣起疑,望陛下点醒,臣自死而无憾!” “朕未曾指派万朝宗调查爱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爱卿你且细细道来!”荀韶陵提声说道。 卫如深故作讶异地抬起头来望荀韶陵,“并非陛下指派?那请陛下明鉴,请陛下为臣做主!臣要检举万朝宗!万朝宗无凭无据便派细作暗查我府!并于昨夜在我府中打死臣府的管家陈庆!陈庆不但是臣府管家,还与臣有结义兄弟之情!今却无辜被杀,实乃奇冤!臣痛彻心扉冤屈伤情!请陛下明断,明察此事,以慰陈庆在天冤魂!以还臣清白!” 他字字铿锵声声血泪,不由得荀韶陵不惊。听闻此言,稍稍镇静之后,虽深信万朝宗不会有这样深重的过错,也不想伤了臣子之心,荀韶陵便试着问道:“爱卿如何肯定是万朝宗细作而并非盗贼或仇家所为呢?” 卫如深回道:“回禀陛下,原因有三,一,府上并无财物丢失!二,若是仇家所为,应直奔臣的卧房主屋,断不会径入臣府中无人居住的空置小院!三,昨夜的黑衣人武功极高,陈庆本怀高超武艺都被其所杀,而且惯用迷药,能有如此手段,岂是一般盗匪杀手!望陛下明鉴!臣断不敢有污蔑万朝宗之言!” 他说得有理有据,荀韶陵也觉合理,便宣天元长老上殿问话。 昨夜细作逃出卫府后向天元长老复命说被发现了并与陈庆交了手,但并没有说击毙了陈庆,不想今日却有如此场面,上官天元也心生不解,上殿来与卫如深对质。 卫如深对着上官天元慷慨悲愤痛诉昨夜之事,荀韶陵问上官天元是否派了细作暗查卫府,如此境况下,上官天元只好明言肯定:“万朝宗的确派细作到卫大人府上查探过,但据老臣所知,昨夜细作只是与卫府管家交过手并迷晕了他,不曾将他杀害!” “天元长老!你谬言!陈庆此刻已魂归西天,一具棺梈就置于我卫府正堂之上,你竟言未有杀害!”卫如深愤慨道。 上官天元不愿相信万朝宗细作真的杀了陈庆并向他隐瞒,便与卫如深争论此事的真假。 荀韶陵出言调停:“你等且勿要争论,陈庆如何殒命的不妨让万朝宗仵作去查验便是,但,朕想问长老,派细作暗查卫爱卿所为何事?” 上官天元明言:“回禀陛下,因万朝宗怀疑卫大人实为南珂细作,有通敌卖国之嫌!” 百官诧异,卫如深一时更为激愤,荀韶陵也感觉突然,问道:“可有证据?” 上官天元回道:“昨日一心长老到卫府参加升迁宴,曾亲耳听闻卫大人府中小院里有银翎鸽的鸣叫声。” “什么?银翎鸽?”百官们不知银翎鸽是何物,但荀韶陵清楚得很,“长老你确定?” 上官天元道:“老臣深信一心长老的判断绝不会有误!陛下亦知,银翎鸽只有南珂才有,我北梁从未成功养育过,而且更不要说这种鸽子是罗云门细作专门用来远途通信的,万朝宗对于这种鸽子颇有研究……” “污蔑!污蔑!污蔑!”卫如深怒目圆睁,指着上官天元驳斥他:“我府上怎么会有什么银翎鸽!若不是你说,我听都没听说过这种鸽子!长老与我有何间隙,非要如此强行构陷我!” 上官天元看了他一眼,容色不惊,对荀韶陵道:“真假与否,请陛下先准许万朝宗搜查卫府,定能发现银翎鸽的痕迹。也好让卫大人心服!” 荀韶陵未有对言,卫如深先拂袖怒道:“不用!长老,我大概猜到长老所指是何物了!而且此刻此物却已不在我府中,而是在宫里!” 他一语终于也惊到了上官天元,“什么?在宫里?” “是的!”他面向荀韶陵跪礼:“陛下,臣府中从未有过什么银翎鸽,倒是有过一只红羽鸽,这红羽鸽是西域的珍品,在中原极为少见,臣曾偶得一只红羽幼鸽,阑妃娘娘在入宫前极为喜爱,自小由娘娘喂养,娘娘还给它取名为赤羽,前日贱内听赤羽鸣叫,睹物思人,甚是思念娘娘,就让臣托宫里人将赤羽送给娘娘,想娘娘定然喜悦,所以这只红羽鸽就在陛下后宫,若陛下有疑,不妨向娘娘取来对证!望陛下明鉴,还臣清白!”卫如深诉道。 荀韶陵与上官天元都没意料到这一辙,他忙让宫人去锦绣宫取赤羽来金殿对证。赤羽送到,满殿无不惊叹,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通体亮红,尾翼颇长,金色喙口,而且叫声奇特,上官天元听来它的叫声的确与银翎鸽的确是与银翎鸽相似,堂上有博闻的官员鉴赏过之后,向荀韶陵介绍,这的确是红羽鸽,红羽鸽并非信鸽,向来是做观赏奇珍的,飞不过一日十里,且无敏锐的方向感,与银翎鸽除叫声相近外,实在无共同之处。 这下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卫如深责问上官天元:“长老指责我是南珂细作,可还有明证!” 上官天元哑口失言。他便长拜于殿前,声音哽咽,忿然道:“臣对北梁一片赤诚忠心,愿万死以报国,此心皇天可鉴!但天元长老却如此污蔑构陷臣,致使臣忠名不保,更甚者万朝宗草菅人命杀害臣府管家!实乃罪恶!臣痛心疾首,此生不宁!请陛下明断,为臣做主!为陈庆伸冤!” 事已至此,荀韶陵也有了怨愤,加上众臣跪拜为卫如深请命,他也不好顾及与上官天元的师徒之情,责道:“长老还有何话说?万朝宗怎会如此莽然行事?没有实证就查,伤了忠臣之心,还害了一条人命!” 上官天元拜道:“老臣失职愿受责罚!” 望着上官天元,荀韶陵又有些恻隐之心,“……不过,致使卫府管家殒命之事,朕认为还待核实,毕竟,朕也担任过万朝宗宗主,素知万朝宗细作的谨慎……”他拧眉沉吟道。 他明明指出的是污蔑之罪,荀韶陵却只责上官天元的失职,还为万朝宗说话,卫如深就知荀韶陵会如此,他凛然道:“若陛下有疑,可让长老指派万朝宗仵作去验陈庆死因,若有不符,臣自认污蔑万朝宗之罪!” 荀韶陵安抚道:“卫爱卿,朕并非不信你,只是为保周全而已,验明了,也好为你府管家伸冤,以绝万朝宗之人的微词。长老即刻派仵作去验吧,具体处置,朕明日上朝时宣旨,卫爱卿且宽心,朕断不会委屈忠臣,还望爱卿切勿过于悲痛,逝者已矣,爱卿作为朝庭重臣,今后继续为朝庭效力,忠奸朕自有明眼相辨!” 第一百零一章:暗覆一局有谁知 顾清宁终是进了金殿明堂。 在晋仪大长公主去世的半个月后,她以新任正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与父亲弟弟一道赶朝入宫,自此开始于金殿参政议政。 这是大齐数百年来,第一回有非皇亲女子进入金殿,所以颇为瞩目。 若是以前,她定然会十分紧张,但如今,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有些不同。 在经历了这种种之后,她的内心变得更加无畏,却又更加迷茫。说实话,她知道眼前只有这一条路,但可怕的是,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走下去…… 那个人就那样死在她怀里,让她难以忘却,她想沿着那个人的路走下去,可那条路的终点是哪里呢? 金磬声响,百官入朝,分属于三部的顾家三人一齐向前走着,顾清宁与顾清桓依然跟随在顾青玄之后,踏入金殿,不管他人侧目,三人的神情是一致的沉着,宠辱不惊,尔后换履,各自分散到百官之中。 散朝之后,走出金殿,三人又走到一起。顾青玄转头看看顾清宁,问道:“清宁,你怎么了?这一段日子你脸色都不怎么好?” 其实他身上伤还未完全复原,他的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只是多了几分精神。 顾清桓也道:“对啊,姐姐,你怎么了?今天可是你第一次上朝,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顾清宁抬眼望望他,又垂首,木木地摇头,并没有答顾青玄的话,兀自上马车去工部官署。 她走后,顾清桓跟顾青玄道:“父亲,看来姐姐真是有心事。” 顾青玄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略微失神,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感觉莫名地心慌。 从那次自己假死开始,顾清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了……到底是为何? …… 帮助顾青玄达到灭卢的目的之后,洪洛天就不打算在长安城内停留了,他将离开,继续做本家的事。这次顾清风却没有立即跟他走,而是选择留下,陪伴照顾伤势未痊愈的顾青玄。 当然,他留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成硕郡主陈君瞳。 他一直在关注她,不仅是因为自己不知不觉中对她有了好感,还因为,他知道,这世上能让自己的姐姐顾清宁在意的人不多,他不想她们难过。 自卢远泽下葬以后,陈君瞳就归宁在家,久居晋轩王府内,整日郁郁寡欢,还向晋轩王提出要出家的打算,若不是遭到晋轩王的反对,恐怕她早已上了天梓山进了灵源寺。 父女俩各执己见,这一段日子一直在互相劝慰,不肯退步。晋轩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珍视爱护,哪肯她就此常伴古佛青灯了却一生? 他也明白君瞳如今的痛苦都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而致,心中颇为愧疚,想尽一切办法补偿她,在长安城内广罗珍玩,使了各种法子只想哄她一笑。 打探到晋轩王府的动向后,顾清风悄悄溜进了王府一趟,在郡主所居的庭院内放了一样东西。次日君瞳一见,果然露出了笑颜。这事传到晋轩王耳中,他颇为高兴。 但顾府的唐伯一点都不高兴,一大早的,他就发现廊下的风车水轮不见了,疑心有贼人进府,就各种巡察。因为那是沈岚熙的遗物,顾青玄也很紧张,顾府上下都慌乱起来。 接着几日,府内还有其他物什失踪,几乎全都是顾清宁的东西,她工房里那些闲时所做的小玩意儿一件一件地凭空消失了。 开始她还奇怪,后来就不追究了。 终有一次,顾清风被偶然提早散值归家的顾清宁逮个正着。 他抱着她做的一个小马,一转身就撞见站在门外的顾清宁,只好用袖子捂着东西,对她故作无恙地笑笑:“姐姐,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顾清宁只问一句:“她还好吗?” 顾清风愣了下,笑笑:“原来姐姐都知道啊?呵呵,我……” 她宽慰地笑道:“没事,你做得很好。她喜欢这些吗?” 他憨憨地点头:“嗯嗯,她很喜欢,一见这些小玩意儿就笑,说在家里无聊,她很喜欢看这些……她老是不开心,整天念佛经什么的,只有看到这些小东西才会高兴起来。” 顾清风讨好地凑近顾清宁,嬉皮笑脸地嘀咕道:“姐姐啊,你看,你这屋里的东西都被我搬得差不多了……你要不再做些?你知道吗?五月十日就是她的生辰啊,我都不知道送她什么了……好姐姐,你帮帮我啦。” 顾清宁拿出他怀里的东西,戳戳他的额头道:“你老这样借花献佛算怎么回事?要讨小姑娘欢心,得有点诚意啊,不如你学着做点什么送给她?她一定很会很开心的。” 于是顾清风就听取了她的建议,不如她手巧,就学最简单的雕刻,打算雕一个小木像送给君瞳做生辰贺礼。 …… 如今工部已没有多少事忙,顾清宁也清闲下来,不再似以前总是很晚才回家。然而她也没有懈怠,承建司但凡有事,她都会亲自监察到底,也会亲自教导新进署的参事们。 今日,她一时兴起,到工事房搭建城墙的模型,又拖到了很晚,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有些不想归家…… 她伏在沙盘边沿兀自发呆,有人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 顾清宁着实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那人,却更受惊吓,“卢远思?”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锦衣华服的相府小姐,她穿着朴素布衣,面色憔悴,只是面对顾清宁时,那双眼眸中依旧显露天生的骄傲。 “你没有死?你不是被斩了吗?”顾清宁失措地往后退。 她往前走,面无表情,开口道:“是,我本来该跟我的家人一起死的……但是父亲舍不得我死……在他举事之前,为预防不测,就先将我送出了长安,事发之后,卢家……满门抄斩……是我的丫鬟扮成我的样子替我……去死的……” 顾清宁恐慌地看着她,“那你怎么不逃?这样露面被逮到怎么办?远思!你快走吧!你快离开长安!” 看着顾清宁此时的模样,她几乎相信顾清宁是真的为她担忧,但可宁愿劝服自己不去相信,冷笑道:“顾清宁,你怕什么?我一个人能拿你怎样?能拿你们顾家怎样?我不会逃,我全家都死了,我怎能独活?” 顾清宁不断摇头:“不,不,你要活着!你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卢远思打断她的话:“够了,顾清宁,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我来见你,就是没打算活着。只是想完成一件事,也死而无憾了。” 顾清宁微怔:“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犹豫道:“我想见姜贤,我知道你认识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顾清宁更加失神,不知所措,避开了她期盼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答复她。 若不让她见,她定然放不下。 若真让她见,她已抱了死心。 这该如何是好? 顾清宁看着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我知道他在哪里……但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活着?见他一面就离开长安好不好?” 卢远思甩开她的手,坚定地摇头:“你没资格让我答应你。” “那如果姜贤想让你活着呢?”她继续尝试。 卢远思道:“顾清宁,我不是你,我是顾念人情的,我全家都死了,你觉得我还会因为一个人而活吗?我只不过想最后见他一面,你就当行行好啊?哪怕不用跟他直面,只让我远远看他一眼好不好?” 为何如此执念?何苦如此决绝? 顾清宁知道,卢远思是恨毒了她的,此刻却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来求她,她又在迫切地想着自己怎样才能让卢远思活下来? 她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头:“好。我带你去见她。” 卢远思戴上斗笠,等顾清宁吹灭工事房的灯,关了门,跟随在她身后,往外走去。 在工部官署外,她回头看了下,又转头打量着顾清宁身上的官服,苦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被她这一问又勾起了太多的回忆,顾清宁低垂眼帘,深深吸气:“你永远不知道我牺牲了什么……” 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死去,一个个远离自己……终于满足了她的心愿,当自己失去的够多了,就是该有所得的时候了,不是吗? 卢远思也笑,看着这样的顾清宁,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该羡慕,或是该同情? 或许,她知道呢?她就是知道顾清宁最深最大的那个秘密…… 两人走在路上,卢远思借着天光,透过斗笠的垂纱瞧着顾清宁沉着的侧脸:“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你吗?” 顾清宁真的不解:“为什么?” 她望向前方,依然挺直着脊梁走路,说道:“因为你太假,我一直都知道你并不爱我大哥。或许连你自己一直都没弄清楚,你从小到大,好似对大哥十分地真诚,为他做了很多事,牺牲了很多,但你从来没有用真心对他……你跟那些为我大哥的外表倾心的女子一样,不,你比她们还可恶,她们好歹是真的喜欢过我大哥身上的某些优点的,而你呢?你最了解我大哥,却一点都不喜欢他……我从小就讨厌你,讨厌你的聪明,不含感情的聪明……” 顾清宁回头,扫她一眼,不语,眼前显现了江月楼的影廓,她扯出一个冷笑,故意道:“是啊,我是无情,可有情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为人所伤?你呀,太傻了……” 卢远思瞪了她一眼。顾清宁面无表情,引她进江月楼,先让她在一个雅间中等候,她去找“姜贤”。 江弦歌这几日晚间都会去顾府照看顾青玄,每天不间断地做一些药膳给他送过去,每逢休沐,更是整日都待在顾府,帮顾家人打点上下。 这个时候稍微晚了些,她刚从顾府回来,不想顾清宁在她家等她。 两人一见面,顾清宁就说出了卢远思的事,问她如何决策,要不要让姜贤再现? 江弦歌思虑了很久,最终伤感地摇头:“算了,她是时候知道真相了……可我又怕这样对她的打击太大。” 顾清宁道:“经过了灭门之灾,你觉得此时还有什么能对她伤害更大?弦歌,我不想她死,可是她来找我就已表明她没活着的心了,我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有求生欲望?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死心离开长安?” 江弦歌理解地点点头,跟她一起冥思,“清宁,我去向她坦白道歉,再劝劝她,没准她会离开长安呢?” 顾清宁想了下,眉头仍皱着,犹豫一会儿,点点头,携着她的手:“那我们试试吧。” …… 她们就这样,一起去了卢远思所在的雅间。当江弦歌出现在卢远思面前,她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江弦歌靠近她,温柔道:“远思,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姜贤……本就不存在……” “不!”这破碎的声音,尽致淋漓的痛恨:“你怎么能这样欺我?” 顾清宁上前,道:“不要怪她,这都是我的主意,那时候,为了阻止你嫁进殷家,我便让弦歌女扮男装与你接触……” 卢远思直视着顾清宁,听她说着真相,破碎的目光中闪现一丝狠辣,一咬牙,不让顾清宁有半点反应的空隙,直接拔下头上的簪子刺向顾清宁的心口。 江弦歌手疾眼快推了顾清宁一下,还是没有及时躲掉,那簪子一下扎进顾清宁的肩头,鲜血从她的官服下渗了出来。 果然,这就是报应吧。 那晚她这样杀害了卢远泽,也曾在钟离面前自杀,却没得赎罪,这下倒好,报应还是来了。 在江弦歌的惊叫声中,顾清宁捂着伤口,本能地抓起旁边的空茶杯,愤恨地向卢远思掷去,不料江弦歌下意识地错身一拦,挡在了卢远思之前,那茶杯就砸到她脸上! 她头一偏,锋利的碎片还是在她完美无暇的面颊上划出一道狰狞的口子。 “弦歌!”顾清宁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比方才自己遇险更为惊恐,向江弦歌扑过去。 卢远思那一刻也魂不附体,心中受到巨大的震动,更加难以相信,江弦歌竟然为她挡了这么狠的一下? 女子的容貌可是与生命同样重要的,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顾清宁惊颤着,一时不敢直视江弦歌受伤的脸,抱住了她,止不住地痛哭:“弦歌,弦歌,对不起,对不起……” 江弦歌因为伤痛蹙着眉,她能感觉到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迅速染红了自己的半张脸,试着用手去触碰,还是不敢,收回手,回过神来,看到顾清宁的肩头在冒血,心疼道:“清宁,你先起来,不要慌,我们先把血止住啊,没事的,清宁。” 眼见顾清宁抱着江弦歌哇地一声哭出来的时候,卢远思真的相信了,原来顾清宁并非无情。 江弦歌拿出丝帕,捂住自己受伤的脸,抬面看着心惊未定的卢远思,恳求道:“远思,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怪清宁好不好?她已经很苦了。你也很苦了,何不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死者已矣,你父亲好不容易才保住你的命,你不能辜负他啊,你就好好活着行不行?” 卢远思一低头,哭了,跪坐在江弦歌面前,看着她半张脸都挂满了血迹,还有顾清宁肩上那刺目的一片红,她茫然无措,觉得自己的仇恨一时都变得无处安置。 外面的江月楼领事听到这房内的动静,急忙赶来,在门外问:“大小姐,怎么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江弦歌与顾清宁对视了一眼,顾清宁偏过头去,她已经明白江弦歌的意思了。 卢远思知道,若她们把人叫进来,自己必将在劫难逃,她看向江弦歌,江弦歌握住她颤抖的手,缓气平静地对外面道:“没事,张领事,劳烦你帮我备一辆马车,待会儿送我的客人出城去。” 张领事疑惑道:“这么晚出城?” 江弦歌只回:“是的,她家中有事得赶回去,张领事你赶快去准备吧……哦对了,先叫棠欢来一下。” 外面的张领事应了一声,就去做事了。 江弦歌立即转头对卢远思道:“你等下就收拾下,换作男装,乘马车出城,离开长安!放心,张领事是个可靠的人,不会多问你什么的,你身上有银子吗?这些你拿着,还有这些首饰,你都收着,在外过活也能应应急,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写信给我,我会接济你的。” 她任脸上伤口疼着,不断地从身上拿出银子和首饰塞到卢远思手里,有条不紊地叮嘱着。 又到门口,隔着门让侍者将她的丫鬟叫来,窃窃吩咐丫鬟拿来男装和伤药纱布。 她的贴身丫鬟棠欢进来,看到这一切都吓坏了,江弦歌一点也不犹豫,指挥若定,让她吩咐人去请张大夫,再去取她的男装和伤药纱布来。 棠欢很快就将东西取来了,然后江弦歌就让她去给卢远思变装。 江弦歌扶着顾清宁安坐下来,轻轻解开她的上衣,给她敷止血药。因为这些时日一直在照顾顾青玄,所以对于疗伤也有了些经验,顾清宁的伤口不算很深,幸好没有伤到致命处,她暂时可以应付得过来。 卢远思在房间的另一头换上了“姜贤”的衣服,听着那一边的顾清宁发出一声惨叫。 是江弦歌给她拔出了簪子。 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卢远思忽然迷茫,这算是报仇了吗? 在江弦歌给顾清宁敷药的时候,顾清宁也忍着疼,给她查看伤口,看着她右脸上那道一寸长的口子还在不断地流血,用纱布怎么堵也堵不住,顾清宁的眼泪也怎么流都流不尽。 她不怕自己受报应,哪怕因此殒命呢?可是她的弦歌何其无辜? “弦歌,这会可能留疤的,怎么办?我……我真是罪不可恕……”她崩溃哽咽。 江弦歌给她擦拭眼泪:“清宁,放过她好不好?” …… 当晚,张领事驾着马车,打点了一下守城的护卫,将卢远思送出了城去。 然而,他们谁都不曾知晓,天亮后,卢远思又回来了,从此,她带着她的仇恨,隐姓埋名潜藏在长安城。 她想江弦歌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很对的,她父亲好不容易让她活了下来,她怎么能辜负这生的机会?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卢家就未亡,不报灭门之仇,她就绝不罢休。 第一百零二章:往事空遗恨 当晚,顾清宁没有回家,而是留宿在江月楼。 张大夫来看过,说顾清宁伤得挺重,但没有性命之危,只需静养几天就好。 糟糕的是江弦歌脸上的伤,因为伤口较深,恐怕真的会留下疤痕。 也就是说,江弦歌就这样毁容了。 长安第一美人,倾国倾城之貌,无复存在。 这是顾清宁有生以来最为惶恐最为不安的一夜,甚至超越了卢远泽死的那晚。 看着江弦歌脸上的伤口,她知道她将永远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毕竟这次她伤害至深的,是这样一个她挚爱的人…… 江弦歌自己却不以为然,在听张大夫断定之后,她是有一瞬间的恐慌,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仿佛潜意识中,还在感激上天终于取走了她的某种禁锢。 失去美貌的江弦歌,就是另一个新的江弦歌了。 她不想顾清宁害怕,特意让她睡在自己的左侧,安抚着整夜不安的顾清宁。 两人夜间时睡时醒,一晃天已放亮,都了无睡意,起床了。 今日是休沐之期,顾清宁正好可以用来养伤,以及面对这一切…… 她肩膀受伤手臂不能抬,江弦歌便亲自帮她梳头,在铜镜前为她梳上一个精致而简约的女子发髻。梳完之后又将梳子递给她,让她帮自己梳。她大大方方地在铜镜前坐下,直视镜中的自己,背后的顾清宁却又落下泪来。 她回头握住顾清宁的手,笑道:“你呀,怎么梳了姑娘家的发髻就变得跟小女儿一样娇滴滴的了?莫要哭,清宁,你再这样,可要把我惹哭了。” 她又把黛笔递给了顾清宁,“先帮我画眉吧。” 顾清宁坐在她对面,用黛笔细细勾勒描画,柳叶长眉下,那双眼睛依旧美丽,清澈,深情…… 画完之后,江弦歌挠她逗她笑,闹了一阵,帮她穿好已经洗干净补好了的官服。本来梳女子发髻,应该穿女装的,不过她就是喜欢看清宁穿官服的样子。 穿完衣服,两人并立在铜镜前,江弦歌一笑,问:“顾大人,你可愿意娶小女子为妻?” 顾清宁笑出来,学男子嗓音,真诚道:“在下若有幸得江小姐芳心,必会八抬大轿迎娶之。” 在出门前,江弦歌戴上了一层面纱,只露出眉眼,将受伤的脸遮住了。 她们先去见了江河川,江河川这才得知昨晚的事。看到江弦歌的容貌被毁,江河川近乎吓晕过去,痛心疾首,五内俱焚,一个早上都不得安生,直为女儿叫苦。 江弦歌劝慰了很久,才稳住江河川的情绪,他又反应过来,不想顾清宁太过自责,也就抑住了自己波动的心情,反过来安抚她们俩,跟她们一起乘车去顾府。 顾清桓是日早间出门办事去了,并不在家,顾青玄与顾清风先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忧心不已。 顾青玄立即写手札,让唐伯去请与顾家交好的老御医来再给江弦歌看看。 将近午时,顾清桓归家之时,顾江两家人都聚在顾府正堂上,江弦歌解下了面纱,去了纱布,老御医正在给她查看伤势,再三研究,还是确认道这真的会留下疤痕。 江弦歌脸上狰狞的伤口,老御医的话,就这样砸到顾清桓面前。 他万万不能接受,痛心地扑进堂内,俯在江弦歌面前的桌案上,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沉默了会儿,老御医会看眼色,这便告辞,顾青玄亲自送他出门。 老御医走后,顾清宁便将昨晚的事又说了一遍。 “姐姐,弦歌竟然是被你伤的?” 顾清桓激动起来,失去了理智,怎样也平静不了,直接对顾清宁吼起来:“你怎么那么糊涂?干嘛要把卢远思带到江月楼去?怎么能让她见弦歌呢?弄成这样!姐姐!你真是把弦歌害惨了!” 顾清宁被暴怒的他骂得有点蒙,变得无措,“清桓……” “你总是这样!这么自以为是!你真以为什么事都能掌控得了吗?那卢远思是什么人?她会好好对你们吗?她是卢家人,恨不得把我们都碎尸万段了才好!姐姐你竟然还带她去江月楼!你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顾清桓无法控制自己,江弦歌的伤痕将他性格中最为戾气的一面刺激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清桓,你不要这样,清宁又不是故意的,我们谁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伤了脸,这又怎样呢?”江弦歌出言维护顾清宁。 顾清桓更加不能承受,痛惜地看着她,双眼都溢满血丝:“弦歌,你还替她说话!要是这伤疤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要是这伤疤真的一辈子都好不了,清桓,你还愿意娶弦歌吗?” 顾青玄踏入正堂,看着他们,平静而镇定地问。 这一句话,让江弦歌和顾清桓的内心都震荡了一下。 顾清桓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愿意!” 堂中安静了,片刻之后,顾青玄欣慰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信心的,所以才这样问。 江河川一瞬间转忧为喜,顾清风也是,都畅快地笑出声来。 顾清桓愣了,暴戾之气一下撤走了,转眼变得呆滞腼腆。 江弦歌收回看着顾青玄的目光,垂下头,掩饰自己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 堂上霎时间充满一派和悦之气,顾青玄揣着手,端步走进来,站在江河川面前,故作庄重,鞠躬一礼,道:“江掌柜,顾某今日正式为我儿清桓向令嫒提亲,聘书彩礼不过多时便会有媒人抬到江月楼,还望你老成全这桩美满姻缘,不要嫌弃顾某这个寒酸的亲家。” 江河川笑得合不拢嘴,不断敲着桌子,看看顾青玄又看看顾清桓,喜不自胜,道:“诶呦!青玄老弟,我等你这句话都等了十多年了!甚好!甚好……” 这时,沉默的江弦歌缓缓站起身来,给自己覆上面纱,抬头仰面,向门外走去,路过顾青玄身边,停了下,面纱之上的一双美目中在那一瞬显现破碎的波光,始终深沉,此时是真伤了心。 她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嗯,这个理由找得不错…… 依旧是倔强的样子,然而谁也不会懂得她到底在执着什么。 江弦歌不管不顾地跑出了顾府,上了马车,立刻让马夫驾车走了,独自在车内哭成了泪人。 顾清桓追出来时,已来不及了,他也懵着,经历这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江弦歌。 只是明白,她还是不愿嫁自己…… 可堂上两位长辈还在期待着,他失魂落魄地回去,他们安慰他江弦歌只是受了毁容的打击一时想不开。他不忍断了他们的念头,也不忍心彻底否认自己。 …… 再晚些时候,顾清桓端着扶苏为顾清宁煎的药汤,来到她的工房外。 她因为伤口疼痛,伏在在桌案上假寐,知他进来了,并没什么反应。 顾清桓跪坐到她面前,放下药碗,愧疚道:“姐姐,我听父亲说你也受重伤了?现在怎样?还疼吗?先把药喝了吧。” 她撑起上身,端坐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沉重泛红,直视着顾清桓,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道:“就算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也永远会原谅你……” “姐姐……” 她的目光投到那一碗黑色的药汤上,手一伸,拿起药碗,直接掷出门外,嗔道:“但不表示我不会生气!” 那瓷碗一下摔得粉碎,药汤撒了一地,就像有些话,有些事,都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 第一百零三章:局中敌对神仙手 暮色将至,顾府门外有客来,唐伯恭敬地将来人请入正堂。 殷济恒有些神色匆匆的样子,见到顾青玄之后,他直接拉起他腕子道:“走,顾贤弟,快随老夫去见一人。” 顾青玄问:“见谁?” 殷济恒头也不回地回答:“陛下。” “陛下此时正在北城墙上,微服巡视难民营,特召你我去见驾。” 他们一刻都不敢耽误,紧急赶往北城门,两人气吁吁地爬上城墙,果然见陈景行在上面游走巡视。 行礼既毕,陈景行唤人给额头上冒着汗珠的他们送上茶水,笑道:“这天一热,的确难捱了些。” 两人谢恩,之后随他沿着城垣缓缓而行。 陈景行穿着银白色常服,手持一把白扇,移步向前,姿态从容而随性,显露天然的优雅贵气。 这城墙下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怎么能想到,他们的皇上此时离他们是如此的接近。 顾青玄看得出,陈景行对难民及各地灾情的在意是真心的。 陈景行在难民营最为聚拢的一处停下,叹了口气,回头对他们道:“朝堂政乱初平,然而民生不治,这些日子以来,朕是夙夜不安,想着百姓受苦,朝廷却无力救助,真是让人忧心……” 两人自然齐声叩首回道:“臣无能,臣有过。” 陈景行一笑,甩开折扇,轻轻扇风:“两位再无能,那我大齐朝堂就是真无能人了。好啦,这也不是怪谁的时候,今日召两位爱卿来,就是想跟爱卿们商议商议……这先皇留下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他这直白之语,让殷济恒脸色微恙,讶然失语一阵,后来回道:“陛下勿忧,老臣定会与顾大人大力筹款,解难民之急,等灾情过去,税收上来,自然会有好转。” 陈景行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愈加靠近墙垣,眺望下面的难民营,平声而言:“你们看,下面这些,只是苍生疾苦的一部分缩影罢了……他们从南到北,齐聚到长安城下,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是全天下最富庶地方,这里有天子,有左右政令的大臣,于黎民百姓而言,长安城不仅是大齐的都城,且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信仰朕,信仰大齐朝堂,他们等着这长安城中的权贵救他们,但是如果长安城辜负了他们呢?若是天下万民发现他们的希望全部都是繁华的泡影呢?” 他转身,微倾上身,接近他们,目光幽深莫测:“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对不对?” 两人俯首:“陛下英明,天佑大齐。” 陈景行挺直脊背,收起扇子,在自己手掌上敲打了一下,清脆声响震着他们的耳膜,他笑了下,拉长音道:“天佑不了大齐了,得靠人了。筹款也只能解决一时危急,之后呢?这连年的战乱荒废,国库空虚,朝廷陷入这般尴尬境地,就表明得下功夫想别的招了。顾卿,殷卿,你们是朕在朝堂上最为指望的大臣,朕就这样说吧,你们要么给朕人——济世之人,要么给朕财——源源不断的救国之财,不然……朕自己去找。” 他最后停顿较长,声音沉沉,几个字撞击着他们心弦。 两人叩首齐声道:“是,陛下。” 陈景行往回走了,目光依然在城下的众生间流连,只在最后让他们退下时,转眸看了下顾青玄,补了一句:“若是下回朕见顾卿,你还是如此般一言不发,那朕就……让你去做户部尚书。” 顾青玄立即摆手,摇头,不再似先前的僵硬,“不不不,微臣不敢了……” 陈景行笑了起来,“瞧你怕的,顾卿啊,朕不是跟你玩笑,如今朝上谁敢坐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整个户部就是一盘散沙,这个官位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接,朕想来想去,还是顾卿你做最为合适。顾卿,在御史台玩够了就得了,还是回来好好做你的尚书……” 顾青玄依然摇头,再次否道:“不不,陛下就饶了微臣吧,微臣在御史台真的挺好的。至于户部尚书……陛下,可容微臣举荐一人?” “你荐谁?” 他道:“额……现任大理寺卿杜渐微。” 陈景行思量后,玩笑道:“顾卿你可是与杜卿有什么仇怨?” 顾青玄放低声音,笑道:“没什么仇,只是人家杜大人比微臣有钱多了……” 陈景行点点头:“那好吧,就他了。杜渐微升为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嘛,就由现大理寺少卿,殷大夫你的世子殷成渊升任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殷济恒有刹那的蒙然,之后赶紧谢恩,想着自己的大儿子殷成渊在大理寺熬了这么久,自己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更进一步,今日顾青玄这轻轻松松几句话就…… 心里高兴是高兴,但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眼前顾青玄与陈景行这般默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两人告退之后,一并走下城墙,御驾宫人还在城门后等待,他们没有乘车,一齐走路回去,进入内城,长安街上万家灯火熠熠。 殷济恒心中有结,面上照样是露出和顺的样子,向顾青玄道谢。 顾青玄却另有所思,言及让他拉拢杜渐微,因为户部真的是十分紧要的,但他们谁都不好直接插手,把杜渐微推上这个位置,刚好能让他在前面顶着,是一举两得。 他重重思谋,自有主张,殷济恒一时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之后,两人各自分散,殷济恒归府,顾青玄去江月楼。 …… 工部官署内,天刚黑的时候,顾清宁依旧是一人留在署内做事,身上的伤还没好,能做的也不多,但她就是乐意在这里这样捱着,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样想的。 这是她归署署事的第一天,她这个时候都没有归家,顾清风坐不住了,于是到工部来找她。 偌大的郎中院,只有她一人,独坐在公房的公案后,手持一本旧书翻阅着,右手提笔缓慢地写着什么。 顾清风的轻功让他走路无声,即使在公房外默默站立很久,也不会被发现,他知道顾清宁有心事,他自己也是心事沉甸,但他们谁都不会说。 他看着这暮色下的工部官署,望着姐姐身上的锦绸官服,想着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 顾清风收起苦涩目光,调出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蹦进了顾清宁的公房,用清朗的声音唤着:“姐姐!” 他轻盈地窜到她面前,趁她滞愣间,拿掉她手里的书和笔:“该回家了!” “你怎么来了?”顾清宁讶异地问,没想过顾清风会溜进官署来。 他眨眨眼,“诶呀,父亲还没回家,哥哥又不在,你还不回家,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来找你玩儿呗。” 她笑起来,用手边的尺子敲了下他的头:“好啦,我回家就是。” 他笑嘻嘻地去扶她起身,看起来大大咧咧闹腾不停,其实每个小动作都体贴入微。 有这样的清风在身边,她安稳了许多。 两人在通廊上走着,顾清风问她:“姐姐,你以后就打算这样啦?一直做官?” 顾清宁道:“这样很好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说着,晃了晃脑袋,“只是……还是想有人陪着你……” “你是想姐姐嫁人?”她知道清风心疼自己,心中感动。 顾清风不置可否,瘪瘪嘴道:“姐姐你有这么优秀的两个弟弟,找谁当我们姐夫压力都很大呀,我真是发愁,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我姐姐娶了?” “那要是一直没有那样的人呢?清风,也许,真的没有了,可能我这一生除了这官名爵位,就不会有其他了,丈夫不会有……孩子……”她苦笑着,声音微颤。 顾清风酸涩地一笑,坚毅地摇头:“不,姐姐,你还有我们,我,哥哥,父亲,我们永远会照顾你,保护你。” “清风……”听他如此肯定,顾清宁心里更不是滋味,稍稍沉默一会儿。 他似乎是领会了她沉默中的意味,依然坚定,补充道:“我可以的,姐姐,纵使世事千万变迁,我永远是你弟弟,这一点,怎样都不会变。所以,你永远也不用怕身边无人。” 他的确做到了,世上千千万万人,只有她的清风从未辜负过她。 两人走出官署,看到顾清桓在外面徘徊,他已等候多时。 “姐姐……”身着同样颜色的郎中服,此时他不似成熟的仕子,只在顾清宁面前垂首而立。 顾清宁看了他一眼,携着清风往前走:“回家吧。” 第一百零四章:与子期于局上销 “弦歌可好些了?”顾青玄问道。 江河川叹气摇头。 顾青玄拧眉,思忖道:“诶,老兄,我看弦歌与清桓……这婚事恐怕成不了……” “怎么会?这两个孩子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只要弦歌想开了,一定能成。”江河川至今仍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不。”顾青玄道:“老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弦歌啊,对清桓没那个意思,这孩子心沉,有心事,恐怕已经心有他属了。” “心有他属?不可能!”他是再了解自己女儿不过的,真从没看出她对别的青年侧目过。“不不,这么多年来,多少后生追求她,她可都是见都不愿人家见一面,弦歌的品行老弟你也知道,向来矜持有度,怎会与其他男子有瓜葛?她最在乎的也就是你顾府的事了,这一天到晚一趟一趟的跑,心心念念的,与清桓来来往往,还没过门,都差不多是你顾家半个儿媳妇了,哪会有别的心思?” 顾青玄也困惑不解,“诶,无论怎样,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我们也不要操之过急了,再等等吧,以后自见分晓。我是很想弦歌做我们顾家的儿媳妇,但她若不愿意,也不能勉强不是吗?” 江河川觉得他说的也对,点点头,仍在思考着什么,后来顾青玄要走时,他一下拉住顾青玄的胳膊,突然道:“不会是清风吧?” “啊?”顾青玄愣了下,一时反应不及。 …… 顾青玄上了江月楼顶层,刚踏上台阶,就见蒙面的江弦歌正往下面走,与她在楼阶上正面相逢。 她不似那日那般漠然,也收起了这几天积攒的伤感阴郁,见到他,便关切地开口问道:“伯父身体好些了吗?药膳可有坚持食用?” 顾青玄欣慰地笑笑:“弦歌勿忧,你瞧,伯父这不是好着吗?” 她娴静地颔首:“伯父安好则可……” “那弦歌可好?”他问道。 江弦歌端手走下来,“有伯父此问,弦歌甚好。” 顾青玄亲切道:“弦歌啊,伯父此来,是特意来向你赔罪的。” “赔罪?伯父何出此言?” 他道:“上回跟你父亲说要定下你和清桓的婚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弦歌你的想法,让你难过了,诶,是伯父不对,自说自话了,还请弦歌勿怪,以后啊,你和清桓的事,伯父绝不强求。” 江弦歌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伯父多虑了,弦歌并不介怀。” “还是弦歌豁达。想来也是,这世上的姻缘,难能件件如人意愿的,伯父是真想你能嫁进我顾家,但……也是清桓这小子没福气吧,不管了,只要能随你心就好。”他叹道。 江弦歌沉默地看着他,无言地笑笑,无言地点头,将万千心事,都隐于无声中。 顾青玄又问她:“脸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滞了一下,也不顾念其他了,伸手摘下面纱,露出受伤的面容。 “怕是,好不了了。” 顾青玄看清了她脸颊上那一道明显的伤疤,已经结痂,像一片暗红色的细长柳叶贴在玉容上,残忍地破坏了整张面孔的美感,让人有一种想为她掸去的冲动。 “真是可惜……”他不由得惋叹。 她豁朗而平静地笑笑:“不可惜。” 没有再把面纱覆上,恭敬地掬了一礼,与他擦肩而过,走开了。 离去时,别在腰间的覆面纱巾滑落,无声地坠在地上。 顾青玄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目光落在地上,拾起了面纱,叠好,放入袖间。 …… 回到家中,那三姐弟正在廊下纳凉,等他回来一起用晚膳。 这一段日子以来,难得看到家里人这么齐整,顾青玄颇感安慰。他走过去,一路望着廊上挂的灯。 他将那条面纱拿出来交到顾清桓手里,顾清桓认出这是弦歌的东西,而且面纱上隐约还有已经淡化的斑斑血迹,顿时一阵心揪。 “江家的恩情,我们顾家是怎样都还不清了……”他感慨道。 他看看顾清桓又看看顾清风,摇头道:“两个儿子,没一个有点出息的。” 顾清风摸不着头脑:“父亲,这关我什么事?” 顾青玄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就要加冠了,该成亲了。” 顾清风莫名其妙,把顾清桓往前推:“父亲,前面不还有哥哥吗?我们还是先把哥哥的问题解决了吧。” 顾清桓低下头,攥着面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觉得一切都已失控。他原以为自己得了功名,他与弦歌的事就是水到渠成的,谁想会变成这样? 自己这么多年的念想,难道就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顾青玄看穿他的心思,道:“甘心吗?不甘心的话,不妨再试试。但也不要操之过急。” “父亲……”顾清桓受到鼓舞。 顾青玄坐下来,望向顾清宁,问:“清宁,你与弦歌最为要好,可知道她有什么心事?这姑娘是不是看中别家公子了?” 顾清宁想了想,摇头:“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别家公子?应该不会吧……” 听顾青玄有此问,顾清桓就开始紧张了,又听他接着问道:“那对清风呢?” “清风?”三姐弟都诧异起来。 顾清宁不禁笑了,说道:“绝对不可能。” 顾清风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姐姐这样否决自己,心里有些不服了:“姐姐,你这什么话?什么叫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弦歌姐姐没准……” 他这话还没嘀咕完,就感觉到对面射来一道寒光,连忙住了嘴:“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有可能……” “你想有什么可能?”顾清桓咬牙问道,扑向顾清风。 “呵呵,哥你看嘛,我跟弦歌姐姐也算是青梅竹马吧,这多年的感情,可不比你浅……加上我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而哥你弱不禁风胆子又小……没准弦歌姐姐就是喜欢……” 顾清风玩心起了,故意逗他,两兄弟打闹起来,在院子里互相追逐。 顾清桓的确向来文弱,谁想一碰到这事,大脑就发了热,不依不挠的,顾清风被他追得上蹿下跳,也没法,后悔不该刺激他,直到听见有人叩门,才松了一口,向大门奔去:“哥,别闹了,让客人看到多惹人笑话,我去开门,你别缠着我啊!” “你别想逃!你给我说清楚!顾清风!”顾清桓还在追着。 顾清风跑去开门,顾清桓追过来,他把门一打开,后面的顾清桓因为跑得过快没注意脚下,被台阶绊倒了,撞倒了顾清风。 一片哀嚎声中,两兄弟一下子将来人扑倒在地。 “诶呦~~今日果然不宜出门~~” 本来在门外作翩翩之态的钟离这会儿倒在了顾府门口,身上还有顾家两兄弟压着,极其狼狈,叫苦不迭。 顾清宁与顾青玄赶到门口,看到地上三人的惨状,真是哭笑不得。 顾清桓与顾清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看到来人是钟离,两人连忙一齐扶他起来,殷勤地给他掸身上的灰,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是误伤。” 钟离揉着磕疼的下巴,看了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的顾清宁,恼火道:“什么人嘛?见到本大祭司至于这么激动吗?” 又乍一眼看到顾青玄,立即变了脸,忍着疼拘礼:“晚生见过顾翁。” 顾青玄回了一礼,问他:“大祭司没有受伤吧?” 他惊魂未定,摇摇头,回头看那两兄弟,他们都弄得衣衫凌乱灰头土脸的,钟离怄气地甩甩袖:“诶呀,顾翁家中怎会有这样的人?真是……” 顾青玄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两兄弟一眼,把钟离往里边请,转身,若无其事地笑笑,向他解释道:“我不认识他们。” “父亲……” …… 其实钟离这次是来找顾清宁的,后来却与顾青玄相谈甚欢。 原来顾青玄一直知道钟离的存在。晋仪大长公主很久以前就向他提过这位义子,只是没想到他就是钦天鉴的大祭司,之后在大长公主府见到他,事后又听顾清宁说起他的身世背景,方了解他。 虽然没有交集,也算是很有渊源了,顾青玄与他谈了隐藏身份的事,叮嘱他不能轻易泄露自己的出身。他也深以为然。 顾清宁奇怪的是,一向没个正型的钟离在顾青玄面前却是规规矩矩顺眼得很,一派恭敬后生的模样,与他谈天说地,搬出旧事来聊,好似刻意亲近一样,暗忖他装模作样,不知他意欲何为。 更让她郁闷的是两个弟弟,看钟离都是一副崇拜的样子,之前撞倒了他,很过意不去倒还可以理解,但这一脸窃喜是怎么回事? 几盏茶推将过去,钟离与顾家三父子都熟稔起来,反倒是没跟顾清宁说上几句话。 钟离多能言善道的一个人,后来竟跟顾青玄聊起了棋道,言自己也是爱棋之人,这下已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又轮番对弈几局,一不当心就到了深更。 他对顾青玄的称呼在这一晚间就从顾翁变成了顾伯父,顾青玄对他的称呼也从大祭司变成了贤侄,顾清桓和顾清风也不叫大祭司了直接改口为钟离大哥。 他与顾家父子轮番对弈,再晚时房中就只余他与顾家父女三人,更深坐隐,挑灯落子,两人手谈,一人煎茶,听夏夜蝉鸣,可嗅明前茶香。 一局下来,顾青玄甚是欢愉,为钟离拍手叫好:“贤侄好棋艺,这棋逢对手真是一大快事啊!” 钟离笑道:“伯父谬赞,在下输了一晚上,这盘又输了伯父三子,还能叫好?” 顾青玄抚须道:“嗯,可以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只输顾某三子了。” 钟离执扇拱拱手,附礼道:“伯父绝技,晚生甘拜下风。” 顾青玄含笑,欣赏地看着钟离,目光落到一处,凝滞片刻,后来变了脸色,指了指钟离手中的扇子,问道:“这个扇坠……莫非是麒麟双玦?” 钟离故作慌张地掩了一下,也变了脸,“伯父认得?” “此物,顾某上一回见到,还是……五六年前……” 顾青玄若有所思,伸手向他要过扇子,将扇坠拿到手中细细观看,良久不语,后来望向钟离,道:“顾某只知贤侄是出身岭南钟离世家……不知贤侄与前钦天鉴大祭司白如晦有何渊源?” 钟离看了下顾清宁,目光又与顾青玄相接,直言道:“他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玄学术术皆是由他传教。” 顾青玄眉睫稍动,目光变得幽凉深沉:“这就难怪了……” 顾清宁不禁好奇,接过那扇坠细看,问道:“父亲是何意?我记得白氏一族是因为宫中巫蛊之事被满门抄斩,五六年前就在长安城内销声匿迹……与这玉玦有什么关联?” 顾青玄看向钟离,道:“白氏一族被灭,其实并不是因为与后宫巫蛊之事有关,而是因为长生教,长生教以双麒麟为图腾,这种白玉双玦是长生教教士级别的人所佩的,我还有印象,当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曾佩过这样的玉玦……” 长生教曾在大齐各地盛行,无数人加入过此教,以信仰宗禅(shan)大师,修仙道得长生为教义,所揽教众极多,长安城内上至皇亲官员,下至黎民百姓,都有信奉此教的,只是后来长生教被先皇视为邪教,下旨铲除,因此事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 她听顾青玄说过,当年卢元植还假借灭邪教的名义,陷害打压过不少异己。 顾清宁想着,思量起来:“我记得我看过相关的文章,说长生教最高级的是虚有杜撰出来的宗禅大师,下面就是教士,分别有两名,东教士盘踞洛阳,西教士在长安……莫非当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是西教士?” 钟离转眸,笑笑:“是,我外祖父就是当年的西教士……但是,清宁你有一点说错了,其实很多人都错了,长生教的最高级并不是供人信仰的宗禅大师……而是先皇。” “先皇?”顾清宁被惊了一下,这是连顾青玄都没有想过的,的确骇人。 钟离道:“当年先皇追求长生,曾暗中派人寻访术士神医以求长生之术,有人借此谋事,笼络人心,将我外祖父拉拢入内,并联合洛阳的药王世家,以为先皇谋长生之名,笼络各方,成立了长生教,各人有贪心,随着长生教势力越广,他们获利越多,我外祖父开始为了白家图权位,后来是骑虎难下,最后事情失控,先皇不得已废除长生教,且受人挑唆,对长生教高级教众赶尽杀绝,白家毕竟是长安望族,不好明面上让人知道白家与长生教有关,先皇就听信心腹奸人所言,给我外祖父扣了个私通后宫妃嫔行巫蛊之术的罪名,白家满门抄斩,当然洛阳药王世家苏氏一门也不得幸免……” 顾清宁沉默了,她陷入沉思之中。 顾青玄起身,走向窗边,道:“那贤侄你为何就这么放心地将这些说与我们听?就不怕我们以此加害你吗?” 钟离就喜欢顾家人如此的坦诚透彻,依旧笑着,回道:“不,我不怕,因为说出这些事,是于顾家有利的,我知道只要伯父你了解了这些真相,我的目的也终会达成,就算伯父你把我交出去指罪于我来换取功劳,我也无憾。” “于顾家有利?”顾清宁不解。 顾青玄已经猜出了大概,回身与钟离对视,“蛊惑先皇求长生,又陷害你们白氏和洛阳苏氏的是殷济恒,对否?” 钟离畅快一笑,点头:“伯父猜得没错,正是那老贼!我潜在长安城中这么久,一是想报复卢家,二是为了查清白氏被灭的真相,一开始我是怀疑与卢元植有关,直到卢家被灭,我才看清,陷害白氏的并不是他,而是殷济恒。” “你不觉得你有些冒险吗?万一顾家是与殷家站成一线的呢?”顾青玄问。 他道:“是嘛?是我看错了?晚生认为不可能。” “为什么?” 他扬扇,勾起嘴角,“因为晋仪大长公主曾跟我说过,长安城内,只有顾青玄一个聪明人。” 顾青玄笑了出来,心胸开阔,在他面前坐下,拿起一杯顾清宁倒的茶,“以茶代酒,顾某敬贤侄一杯。” 他举杯回礼:“不敢言敬,幸与伯父共饮此樽。” …… 他们未曾想到,屋内的对话,已被屋外的人听去。 是扶苏,她在书房外立了一会儿之后,悄然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她依然无眠。房内没有点灯,她倚靠在榻侧,借着月光,凝望着手中的物什。 那是一块白玉麒麟玉玦。 第一百零五章:自言台阁有知音 “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一夜,顾清宁如此问他。 不知为何,钟离向她透露得越多,她反而越觉得看不懂他了。 顾府门外,皓月当空,她以送别客人为掩,向他追问道:“你今天来这,就是为了来告诉我们这个秘密吧?” 钟离摇着扇子,阵阵凉风扑到她面颊上,他笑如朗月,毫不矫饰,“是啊,本来是想说给你一人听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他停顿一会儿,一副不羁之态,笑道:“没想到,你家人都还挺有意思的。” 顾清宁实在无奈,抱怨地睨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向前走去,一袭白衣迎风踏月而行,没走出几步,忽而回头,却又换上一脸的正经:“故事我是说了,该怎么利用这个故事,我相信伯父他自有打算。” 顾清宁停在原地兀自出神,他停了停,问:“愣着干嘛?” 她见他不走,不禁疑惑地看过去,只见他手中折扇一敲,理所当然道:“送我回家啊。这么晚了,让我一个人回去,你放心?” 顾清宁下意识地回头,可惜没见两个弟弟在身后,她还真想让他们都瞧瞧钟离这副无赖的样子,好让他们打消幻想。 她吸了口气,认真地点头:“嗯,我放心,您走好,不送。” 说完便转头往家门走,不料被他从背后一把拉住胳膊,回头,看到他挤眉弄眼耍赖道:“我不,就要你送,大黑天的,人家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得很。” 顾清宁被他缠得没法,只好跟他去了,其实是想看看他这般装傻卖痴,到底想怎样。 两人又是如此,执一盏明灯,同行于月下,在无人的长安街头缓缓行走。 过了好一会儿,顾清宁才回过神,发现钟离还没有放开手,一直拉着她的手腕。 她投以奇怪的目光,他坦然受之,没有因此放手,握得更紧:“我说了,人家害怕。” 顾清宁笑了,不挣脱,反而直接握住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钟离都愣了一下。 她扬扬两人交握的手,道:“没事,我对你放心。” 他倒有些迷惑了:“为什么?姑娘你这样可不好啊。” 她坦言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对我有什么意思的。” 钟离转头望天而笑,不语。 两人就这样向前走着,顾清宁忽然问:“钟离,以后怎么办?” 钟离感受到她握着自己的手加重了些力气,还有微微的颤栗,就了解了她一往无畏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挣扎与困惑。 他想起了不知从哪听来的一句话,答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自嘲地笑:“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做什么好事?” 他道:“好事是对自己好的事,清宁,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不须犹疑,不计成败,你只有走下去。” “可要是走这条路,就注定会失去很多呢?”她问。 钟离望着她:“你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以后就注定会有更多的牺牲。” “是啊,我已经失去很多了……也不惜会失去更多。”她的目光变得坚定,一扫这些时日中那些捉摸不定的迷茫。 钟离道:“其实,自从那一晚之后,我就想来找你,问问你……” 她见他有些许的深沉,便知道了他所说的是哪一夜,安抚道:“放心吧,她走的时候,很平静,那是她的选择,她早知一切都是注定。” “那你呢?”他问:“你是陪她到最后的人,若那事对你没有一点的影响,你怎会变得如此犹疑?” 你是陪她到最后的人…… 是谁也曾这样说过? 顾清宁承认,“是的,的确是因为她……但更多的是对我自己的怀疑,经历那一番变故,我忽然有些没信心了。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我真的有可能成功吗?” 钟离将她的心思看透,直言道:“清宁,这不是你对自己的怀疑,而是对她的误解,其实你是觉得她失败了,对不对?” “我……”顾清宁一下失语,尔后道:“或许吧。就连她都不能……我的结果又能如何呢?” 钟离笑笑,摇头:“我以为你们是知己,谁想你还是不够了解她,清宁,你要知道,她的死,不是失败,不是向什么投降,她从来没有失败过,也不会投降。” 他仰首,傲然地望着前方长安城的满城飞檐高墙,道:“清宁,遍观长安城名利场上人,不止不休的倾轧角逐,你以为他们争的是什么?权力?地位?财富?其实这些终归只等于一样,就是选择的权利,世人皆处桎梏,最成功的人便是打破桎梏的人,有的选,能够选,才是人生之大幸。而她,一生都有得选,选择自己的爱与恨,选择对权力的执着与放弃,选包括择生命的何去何从。所以,她始终是成功的。” 顾清宁忽觉豁然开朗,双手握住他的手:“钟离,你觉得我有可能成为她那样的女子吗?” 钟离直接摇头:“不,你不能,谁都不能像她那样伟大。但你会成为你自己。” 顾清宁内心安定下来,终于清醒,是啊,她不用沿着谁的轨迹走,她会成就自己,成就独一无二的顾清宁。 “那钟离呢?”她笑问:“你会走怎样的路?” 钟离的目光变得幽凉,但尤为坚毅:“至于我……我不是名利场上人,我不争夺什么,我早已有了自己的选择。” 思及钟离的身世,她还是感到沉重:“可是你的身后却是重重的仇恨,你又如何释然?” 他道:“我从来没想过释然,可我也不会在仇恨中沉沦,我并非为仇恨而生,身世经历,不过是上天强加给我的附属品而已,我的人生中,还有更重要的事。” 顾清宁问:“是什么?” 他望向她,笑而不语,放开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前面就是他的居处芝景庭,他走到门前,回头,看着她,“都到这儿了,你不用送了。” 顾清宁背手移步倒走,豁朗地看着他:“那好,我走了……” 他却摇头:“我是说,你该进来。” “你想让我留下?”她有些愕然。 钟离走过来,再次拉住她:“把你从你家拐到这里来,我容易吗?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顾清宁莫名地感觉有些不对劲,疑虑起来。 他故意挑眉道:“你不是对我放心吗?” 她抬眼,扫到门前匾上的那个“景”字,心思一转,笑道:“是啊,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携着她的手,引她入内,侍者关闭了府门,为他们沿路点上小小烛灯。 她随他在庭院内游走,借着月色细赏这片她初到时没来得及好好看过的别致庭院,看着他。 不可否认,在她心目中,钟离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看透她,了解她最深的隐秘,她对他无可隐藏。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真实的,她的恶,她的畏缩,都无需掩饰。 她知道她的确可以对他很放心,他们之间不会有男女之情,他就像弦歌一样,可为挚友,是永远让她安心的存在。 而且,对着他,她还可以永远缅怀那位她生命中最特殊的女子。 她知道,无论过多久,任长安城中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纵使世人都将那个人忘记了,她和钟离都不会忘记。 不知不觉中,她将很多对那人的感情都安放到钟离身上,所以她认为钟离对她也是一样。 进了庭院主屋,他一扬袖,房门合上,他放开她的手,一转身,一手揽住她的腰,猝不及防地将她抵在门上,柔情的面容自上垂落,贴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吻。 她怔忪一晌,“钟离……” 他抬头,满意地看着她雪白的颈项间那一片殷红,指尖从她面颊上滑过:“叫我子楚。” …… 初夏将至,夜短昼长,天刚放亮时,顾家人都起了,毕竟有三个要早早赶朝的,全府上下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只有顾清风一向闲散惯了,又没有师父的约束,总是最晚起的一个。 今日却是例外。 顾青玄到正堂侧厅用早饭,一进厅门就见顾清桓与顾清风两兄弟在那交头接耳偷笑私语,察觉到他的到来才赶紧正起身形,装作一本正经地吃早饭。 “你们姐姐昨夜没有回来?”他坐下,一边盛粥,一面问道。 对面那两人往嘴里送粥的勺子同时落下,抬脸对他傻笑,不知所言。 顾清风挠挠头,嘟囔着:“好像回来了……好像一早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 “什么话?”顾青玄脸色稍冷,故意作严厉状吓他们。 他们不傻笑了,立时安静下来,埋头喝粥。 少顷方过,他们这边刚静,外面就传来唐伯的声音:“大小姐?你刚回来?” “嗯,我回来换官服,去上朝,父亲他们还没走吧?” “还没,在用早饭。” …… 顾清宁转入正堂,踏进侧厅,立马感觉到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对,僵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里边异常沉默的三人。 “父亲?”她往里走,感受到两个弟弟焦急紧张的目光。 顾青玄放下勺箸,拭嘴起身:“赶紧收拾,准备上朝。” 他往外走,看似如常,却让顾清宁更加心虚紧张。 顾青玄又回头,对她道:“清宁,改天把钟离大祭司再请到家来,喝茶。” 他转身时,三姐弟分明看到他面上浮现出和悦的笑意。 顾青玄去院中做八段锦,厅内两兄弟霎时间变了样,对顾清宁笑得不知道多开心。 她坐下,打算吃点东西,自己还没有动手,那两个就相继冒到她面前。 顾清桓给她盛粥,忍着笑奉上:“姐姐,我也要找钟离大祭司,喝茶。” 顾清风给她递勺箸,挑眉,憋笑:“姐,我也要找钟离大祭司,喝茶……” 顾清宁自知这下怎样都撇不清了,无语地咬唇,瞪了他们几眼,把筷子一丢,道:“算了吧,都瞎想什么呢?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们还是趁早死心吧。” “为什么啊?”两人同时失望地问道,两双眼睛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能怎么解释?顾清宁犯难,心一横,脱口道:“他不会喜欢我的,他……他,他喜欢你们都比喜欢我的可能性大。” 顾清宁撂下这句话,赶忙走人,只留那两个人僵化在原地。 后来在整个去皇宫的路上,她都不得不承受顾清桓十分困惑十分难言的目光。 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说。 到了宫门外,马车停下,顾青玄却没有立即起身下去,而是安坐在车内,面对他们,正色道:“清宁,清桓,自灭卢之后,我们都有些懈怠分心了,也是时候收收心做正事了,眼前这个局面,来之不易,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都得更加当心。” 他们点头,齐声道:“是,父亲。” 顾青玄挑起车帘,看了一眼东门下,天光愈亮,一片朦胧中,有百官来朝,在巍峨宫门前静立等候,十色官服交错相连,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不喧闹,齐整的动作胜过任何宣告,不结群,无声相迎的步态胜过任何迎奉。 一辆朱顶高篷马车驶过来,在宫门前调转马头而停下,高傲的棕马发出一声长啸,众人转首,那一片颜色开始向着一个方向流动。 百官的礼迎中,殷济恒出了锦篷,年近六旬的御史中丞秦咏年最先上前,亲自扶他下车。他的马车之后还跟了几辆马车,殷家三兄弟,殷成渊、殷韶初、殷齐修也依次下了车,追随其后,正冠走向宫门。 “要小心啊……毕竟长安城,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顾青玄看着那边,低吟着,放下车帘,与儿女对视一眼,微笑,下车。 自从皇上特准官员可自行结群借光赶朝以来,百官中孰人正红孰人遇冷,在赶朝时都能够一目了然。 殷济恒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走到了东门下,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梭巡一番,好像在找什么,面上一副随和的样子,道:“顾贤弟还没来啊?老夫再等等吧,各位大人不妨先走……” 他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青玄,都在心里郁闷殷济恒怎么这么稀罕他,连连说着:“不急不急,一起等,一起等……” 尔后,众人终于瞧见三顾下了马车,向这边走来。 顾青玄不急不躁,见众人驻足,也坦然上前,与身后儿女一起向他们拱手做常礼。 殷济恒靠过来,与顾青玄并肩齐行,互相问好,甚是热络。 自然有人心不平,旁边的杨隆兴轻蔑地扫了一眼顾青玄身上的四品官服,故意酸道:“我还记得一两年前,顾大人是二品尚书时,就有前相国卢元植百般抬举,这回做了四品监察御史,还能得殷大夫如此赏识看重,顾大人真是好大的面子啊!不过,不是我唠叨,下回顾大人赶朝还是得麻利点好,哪能让殷大夫久等?岂不失礼?还是恃宠生骄,故意让我等眼红一回?” 他仗着自己司丞的高位,揶揄顾青玄,其他官员也不好拂他的面子,就应他笑了几声。 顾青玄面不改色,道:“司丞大人莫怪,顾某大伤初愈,行动有些不便,故而来迟,这走路也慢了些,当然是比不过司丞大人灵活自在,如随风而行啊。” 这不是在暗骂他如墙头草随风倒吗?杨隆兴脸色立马就变了,冷哼一声,再也无言,其他人亦沉默,皆有些尴尬。 殷济恒笑着,打破宫道上的沉静:“老夫愿意等,来得再晚,也等得,老夫不愿意等,就算有些人深更便持灯来到宫门前也是枉然。” 杨隆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难堪得不像样,偶然间看到后面的顾清宁与殷韶初默契地笑着,分明是在得意地笑话自己,心里就愈发得不是滋味。 进了内宫门,天已亮了,但司明太监依旧提灯为他们引路,这是规矩,也是仪式。他们循着宫墙红壁,走进内宫。 走上沐恩桥上时,顾青玄在杨隆兴旁边,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在桥下的御河水上,出声道:“每次经过这沐恩桥的时候,顾某都不禁会想起一人。” 他作表面功夫,随口应声道:“谁?” “上一个在进宫途中给顾某难堪的人……”他缓缓说出:“前户部侍郎魏坤。” 杨隆兴面色一僵,又听他道:“司丞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语气平和,而让杨隆兴感觉凉气阵阵袭来。 顾青玄上身向前一点,声音稍低,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六章:阙下传新势 长安,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总有一些暗流在盛世安宁的掩盖下涌动着,或伺机而动,或如影随行。 倾轧角逐,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 夏日将到,城外难民营不足以供难民容身,天气一热,人再多些,轻了说容易引起难民中暑,重了说会引发瘟疫都不一定。 朝廷不敢马虎,长安令尹上折求旨拨款加建难民棚。 新任长安令尹吴中白的折子一递上去,新任户部尚书杜渐微的右眼皮就开始抽搐了。 他上任以来,就没有一刻安生过,盯着那几屋子庞杂的账目,再看着统账册上那跌宕起伏的数目,每当有人上折求朝廷拨款怎样的,就无异于是拿尖刀在他心坎上一下一下地剜着。 这几个月以来,顾青玄与殷济恒为朝廷筹了一大笔款项用以赈灾,但这些银子已经分拨到各灾地去了,只有少部分的银子是用来安置长安城下的灾民的。即使筹银一干事宜户部也在持续进行着,可也总是杯水车薪,顶多能解一时之急,加上春耕发种、祭天大典、修建陵园、犒赏军士、封赏功臣等等,一笔笔开支如流水,户部实在不堪重负。 让杜渐微绝望的是,皇上准了吴中白的请奏,让户部核定后就给工部拨银,尽快修建起民棚等。 早朝一散,殷济恒还没来得及去找顾青玄同行,顾青玄就被杜渐微拽了过去。 他拖着顾青玄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摇着手指对满面迷茫的顾青玄又指又戳,哀怨道:“顾大人啊顾大人,在下平素没开罪您吧?没跟您结什么仇怨吧?” 顾青玄诚恳地摇头道:“没有啊,杜大人待人和善,怎会与下官有什么闲气?” 他捶了下顾青玄的胳膊,道:“那你是为何要荐我做这户部尚书?你知不知道这可把我害苦啰!” “怎么会?让大人你升官还不好吗?下官是没辙啊?皇上要我荐一个适合的人选,下官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到大人你,大人的确是最合适的呀,放眼朝堂,下官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能比得过大人你的,杜大人你就别为难下官了。”他看起来更加委屈,幽怨道。 “我为难你?顾大人哟,分明是你在为难我哟!这户部是人待的吗?它不是啊!亏得别人还眼馋,以为有什么油水捞,哪有!都说我姓杜的不好好当官尽忙着做生意揽财,说我掉到钱眼里了,他们怎么知道,我进了户部还真是掉进钱眼里了!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都从没这么为难过,一文一两的抠啊,我顶着多大的压力?一会儿皇上要用钱了,一会儿要建民棚了,一会儿又要拨赈灾粮了……皇上问我还不能说没银子了,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都比这好过些……” 杜渐微这下是打算逮住顾青玄死命地抱怨一番了,种种怨言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地涌向顾青玄,说得他都头昏脑胀了。 顾青玄拍着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对他道:“杜大人啊,你就别埋怨了,你以为你埋怨的只是你这一个月来的苦境?你可知,这也是顾某在户部十多年的常态?我都熬过来了,你再撑会儿吧。” 杜渐微用双臂一把缠住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一脸决绝道:“我不管了,顾大人你得给我想招啊,不然我就只能倾家荡产去补国库的亏空了,就这么着为大齐再出最后一把力,出完我就辞官!” 顾青玄无奈地摇头叹气,对他道:“杜大人,至于吗?还倾家荡产?从来只有贪官把国库蛀空的,哪有把自己私家钱往里贴的?你要真贴了,下官是不知道该说你是大齐第一大忠臣,还是大齐官场第一笑话了。好啦,莫急,想想,还是有法子的……” 他急忙问道:“什么法子?” “你好歹容下官想想嘛……”顾青玄焦躁地四处张望,好像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转头目光又落到杜渐微身上,恍然大悟一般,欣然道:“有了!杜大人你还真想出了办法!” 杜渐微不明所以:“我想出了办法?” 顾青玄又环顾周遭一遍,确认没人注意,然后沉下声对他道:“是啊,你说补贴国库那事,正好启发了我,其实想想,这也可以啊!诶呦,你先别急,我没说真让你拿私财补救国库,知道你舍不得。我是说,可以让别的官员拿自己的钱去充国库啊,眼下可是国穷官富啊,像杜大人你这样一边领着朝廷俸禄,一边在外做着买卖的同僚,朝上朝下可有不少吧?”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又怎么会肯呢?”杜渐微疑惑道。 顾青玄接着道:“要是用官位品级跟他们换呢?朝廷公然卖官,你说他们是买还是不买?” 杜渐微如遭雷殛,之后稍稍回神,开口道:“顾青玄,你疯了吧?” 顾青玄无所谓地笑笑:“你看像吗?杜大人,特殊关头,必须得疯一点了,顾某给你想的这法子,没准能让你直升左司丞,你信不信?” 杜渐微眼中有光一闪,明显是被他诱惑地动心了,“你且细说看看。” 他顿住,若有所思,道:“嗯,我想了一下,此事还得有一人来与杜大人你一齐主张才行。我们不妨去找他,然后下官再将心中图划说出来如何?” “顾大人你是说谁?” 他回答:“殷大夫。” 听到这,杜渐微的神色又有些细微的变化,反正是逃不过顾青玄的眼睛,他拍拍杜渐微的肩头道:“杜大人,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别人分功,但是这事儿还真是少了殷大夫不可,因为这将把御史台牵扯进来。” 怎么能少了他呢?该牵扯进来的,一个都少不了。 杜渐微摆手道:“哪有舍不得?只要能为大齐效力能解燃眉之急,这功劳是谁的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 他们往前,继续走出宫去,在宫门外追上殷济恒的马车,随他一起去了御史台。在御史台的主堂中,三人独处,顾青玄向殷济恒说了来龙去脉,并将他的构想全部阐述出来。 殷济恒与杜渐微听了都深为震撼,即刻拟了折子,三人联名上书,写好禀呈,就此送进宫去。 午后,皇上在御书房内召见这三位大臣,殷济恒为先,杜渐微在侧,顾青玄退居其后,反倒沉默起来,任由他们两个在皇上面前大显神通,慷慨激昂地向皇上禀奏具体筹划,好似每一句每一词都完全是第一次出自他们之口。 皇上听了殷济恒与杜渐微的禀奏,也不断称奇,当下大喜,立即准奏,让他们再上详细条陈,准备明日朝上颁布。 非但如此,尤为欣喜的皇上当场褒扬赏赐了他们三人,褒扬之语中没有一句提到顾青玄,而说赏赐时,顾青玄所得珍宝比他们二人加起来的还要多还要珍贵。 晋公公在旁边小声提醒皇上这样的赏赐好像有些不对。 皇上好似回味了一遍自己刚才所说的话,道:“哦,是有点不对……但君无戏言啊,朕既然说都说了,那还能收回不成?不对就不对吧,赏就赏是赏了。” 堂下三人一齐下跪行礼,顾青玄神色如初:“微臣叩谢吾皇盛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孰重孰轻,孰愚孰明,好像从来都不难看懂。 …… 次日早朝,皇上颁布“报效令”,宣布朝廷正式开始“卖官”。 不久,杜渐微便升上了左司丞。 …… 此卖官非彼卖官。 大齐朝廷颁布的“报效令”,将每个现缺职位明令标价,公然叫卖。 但售于对象只限于朝廷的正式在册官员,包括各地各级外官。 所谓“报效”,自然是用银子报效朝廷了。 具体规则如下:“报效令”即日颁布,也能随时由皇上下旨取缔。朝廷的在册官员均能参与这场买卖。其实这最利于的是那些因之前犯了小错而被贬被撤的官员,比如自身无罪却受他人牵连被贬的,因谏臣谏言被贬的,得罪了皇亲而被贬的等等。这些官员都可以向御史台申报,以相应价值的银钱换取晋升,得到想要的官位。 也不是所有用钱买官的官员都能够如愿以偿,他们每一个都得先通过御史台与吏部的审查,再经皇上亲自审批,方可成交。 若有多位官员竞买同一官位,则由御史台审核官员政绩,择优选取。 在“报效令”实行期间,御史台特设专察司负责审查买官官员,以御史大夫殷济恒为总统筹,御史中丞秦咏年为首要审察官,包括顾青玄在内的三位监察御史为佐察官。 这毕竟是特殊之时用特殊之法,“报效令”的弊端和潜在的消极作用都是有的,朝上百官中,就算有个别人有所察觉,他们也不会说,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会伤害到很多同僚的利益,还会得罪殷济恒,多嘴又有何益处?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看看热闹。 殷济恒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弊,所以他与顾青玄一样,不全权负责此事,把主要事务全部推给了秦咏年,明面上说是因为他资历深厚,“报效令”的实行非让他主持不可,实则是推责,顾青玄推给他,他又推给秦咏年,好名声大功劳由他揽了,苦的是秦咏年负压受累。 朝堂上之事,大多如此。在朝为官,权衡利弊,明哲保身,进退自如,方能做到八面玲珑,屹立不倒。 但有一个人不会这样。 晚间乔怀安进宫面圣,与皇上同游于御花园内。 皇上静心听蝉鸣,在花陌上行走,问乔怀安:“先生今日在御史台静观几日,觉得这“报效令”收效如何?” 乔怀安随在他身侧,转眸看了眼后面兰亭内的石桌上放着的厚厚奏章奏本,也知道皇上近来辛苦,晚间有这样一点纳凉的空闲,真是难得。 但他更为此高兴,自卢元植垮台后,朝堂之上再也没有那般权重的臣子,国政要务终由一人定夺,即使一时这种局面并不牢靠,而皇上已经成功地迈出了做为一个真正帝王的第一步——亲政,他的用心可见一斑。 乔怀安回道:“户部的折子应该已经送到陛下面前了,陛下自然知道收效如何,何须微臣赘叙?” 皇上回头笑看他:“户部折子所呈的确很让朕欣慰,不过御史台那边呢?朕还是有些不放心。旁观者清,我想先生此来就是想提醒朕什么吧?直言便是。” 他道:“谈不上什么提醒,听陛下有此言,微臣也知道陛下心里是清楚的,就无忧了。这几日,御史台虽忙碌,而行事高效,一切井井有条,审察事宜十分周到,秦大人不愧为御史台老人,断事敏锐,思虑周全,有他主持此事,陛下可以放心。” 皇上垂目望着桥下御河中深幽流动的河水,道:“朕放心,也是因为先生在御史台。至于秦咏年……苦了他了,苦了他了……” 乔怀安深知其意,与他对视一眼,自有默契,乔怀安道:“只是这几晚我御史台的各位同僚都可有得忙了。” “忙什么?” 他答:“忙应酬啊,不知此时专察司众人都吃了几回酒席收了几车礼了?刚散值那会儿,御史台外就人如锦车如云了,今后朝上可就热闹咯,好多熟面孔要回来了……” 皇上笑笑:“嗯,朕也料到会如此,不过,朕想,顾青玄也是能想到的。” 乔怀安思忖着,点头:“他自然能想到,或许他本就想如此。” 皇上道:“这会儿,顾大人应该也挺忙……” 乔怀安回道:“是的,正如陛下所想,顾大人此时应该正在见一人。” “谁?” 他停顿了下,觑着皇上的面色,答道:“今日,李永承李国丈专门去御史台找了殷大夫,殷大夫恰好不在,他就去见了秦大人,之后给专察司的三位佐察官都递了请帖,邀他们吃酒,料想顾大人也不会推辞,此时就在应酬李国丈吧。” “李贵妃之父?李永承?他想干什么?他也想买个官做做?” 乔怀安道:“他都那一大把年纪了,肯定不是为自己求啊。只怕是有些官员的政绩实在拿不出手,或之前触法过甚,又想趁此机会花钱晋升,只能指望御史台那边的审查放宽一点,李国丈可是殷大夫的妹夫,这么紧密的关系,加上国丈的脸面,拜托他来打通御史台各关节自是再有用不过的。” “哼。”他不禁冷哼一声,拂拂袖:“就算早猜到他们会瞄准了御史台,却还是没想到,他们行动居然这么快速。罢了,罢了,任他们玩儿去,朕倒是想看看顾大人会怎样应对这种事情?” …… 翌日早朝上,皇上听着秦咏年秉事,翻着专察司提交上来的官员审查详情及名单,特别注意着顾青玄的举措和态度,却见他并没有任何异常。 而其他两位监察御史都在奋力地向他举荐那些官员,甚至有几个特别点明,请求他批准那些人晋升或免罚。 皇上问过殷济恒的态度后,便都批准了,一大笔银子充入国库,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杜渐微喜不自胜,亲自提拔了原户部郎中张霖为户部侍郎,他自己安坐左司丞之位。 …… 几日后,顾青玄带着数箱珍宝,进宫觐见,在御书房向皇上上书检举李永承贿赂御史台监察御史,与他人勾结卖官,从中自谋暴利。 李永承被传召进宫,见之前用来行贿之物忽然变成了检举他的证物,未料想顾青玄出尔反尔,气急败坏,想着后宫有李贵妃,皇上不会对他太过严苛,就有些心骄,当着皇上的面痛斥顾青玄诬蔑。 顾青玄将他的罪行一一阐明,指着他慷慨激昂地训斥,“李国丈!你仗着陛下恩宠,投机取巧,腐化我御史台官员,荼毒官场!你才是真正十恶不赦!你是把朝廷官位当什么了?娼妓吗?有钱就能上?” 第一百零七章:争先一着有人知 李永承被斩了。 顾青玄举证弹劾李永承及其他两位受他贿赂的监察御史,三人悉数获罪。 皇上在金殿上大发龙威,特喻,在“报效令”上欺上瞒下徇私舞弊者,原罪上罪加一等,直指御史台与吏部官员。 他们大多以为这次有大利可捞,谁想这一来,就先拿国丈开刀,足够震慑那些原打算从中取利的人。殷济恒和秦咏年都心有余悸,所幸这次没有牵连到他们自己。 在处置李永承的时候,殷济恒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他要避嫌这也是常理,只是他人都在暗自臆测,他对顾青玄的态度会有什么改变。 在他们看来,这次顾青玄是玩大发了,斩了殷济恒的妹夫,斩了后宫宠妃的父亲,还把一批官员拉下马,连杨隆兴都对他刮目相看。不过杨隆兴心中更多的是窃喜,他就想看殷济恒以后会怎样整治顾青玄。 然而他并没有。 李永承在当日早朝时被拖出金殿斩首,以摄众臣之心。散朝后,殷济恒一如往日,主动与顾青玄同行,待他亲厚热络。 顾青玄礼貌性地致了下歉,道法度无情,他只是秉公处理,不能顾殷济恒的私情。殷济恒却直为他叫好,言语刚正,甚是深明大义。 那两位监察御史被斩,他们的公房由替补升任的侍御史接管。秦咏年另选了两位监察御史接替他们,与顾青玄一起做专察司的佐察官。 其中就有从侍御史升为监察御史的乔怀安。 首日,三位佐察官各自行事,皆忙碌不得闲,只在快散值时一齐去了御史中丞的公房,向秦咏年细述今日各项事宜,递上已通过审查的各官员名目。 叙事之后,他们各自退去,此时已过散值之时,御史台的其他官吏都走得差不多了。 顾青玄整理完文书,关了公房,独自走出正廷,看到无人的御史台官署正门外,有一背影,静默独立,自有风骨。 “乔大人?天色已晚,怎不归家?还是在等谁?”顾青玄向他走去,客气笑道,两人并不相熟,其实顾青玄对他无甚了解。 他回身,谦和一笑,微微顿首:“是,我在等你,顾大人。” 顾青玄稍诧,与他对立,“哦?不知乔大人有何指教?” 乔怀安从袖口中拿出一张折过几道的纸张,递给他:“顾大人请过目。” 顾青玄接过,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像被揉过,分明是一张稿纸,且看上面的文章格式,可以看出是奏折文稿,虽有涂改,但依然能分辨所书内容。 细看下去,顾青玄的面色稍变,攥着那张纸的手指力度不由得加重。 乔怀安道:“今日,在下搬进监察御史公房时,无意间在前任的公案桌角发现这张纸,一看,真是让乔某也略有惊讶,私以为应该拿给顾大人瞧瞧。” 乔怀安接任的是今日被斩的监察御史唐元初的位置,这纸上的笔迹也的确是唐元初的,所以,顾青玄这才知道,他今日上折举证弹劾那三人,但其实,其中之一的唐元初本来就打算跟他做一样的事情,就是上书弹劾他收受李永承贿赂,与其勾结舞弊。 庆幸的是,他出手比唐元初早了一步,结果才得以逆转。 他以为自己这一手够狠了,没想到有人与他想到一块儿了,简直比他还狠绝! 在和他一起受李永承邀请吃酒席时,唐元初答应李永承的态度比他积极许多,原以为唐元初是真受不得高利诱惑,接受李永承贿赂,谁想原来他跟自己一样,也另有打算。 唐元初与自己素来无纠,若真是秉公待事,没必要只检举自己一人,必会将另一个监察御史也一并弹劾,但从这文稿看来,唐元初明明是只想将自己置于死地,这难道不奇怪吗? 仔细一想,顾青玄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李永承来御史台通门路的时候,没有坚持打通殷济恒那一关?他与殷济恒的关系最为密切,没道理不去请求他,殷济恒也不可能不知情,或者说,殷济恒本就是最先知情的一个。 所以,当李永承去御史台之时,殷济恒就那么“恰巧”地不在官署,李永承又很“恰巧”地想起应该从专察司的三位监察御史入手…… 好个殷济恒啊! 这一切明明就是他一手主导,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夫,联合唐元初,做了这一场戏。 他的目的,当时是引顾青玄入局,趁机除去他。 却没想到顾青玄没有入套,也给他们下了这一局,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好险啊……”顾青玄苦笑一下,摇头感叹,尔后折起那张纸,放入自己袖间,退后一步,对乔怀安恭敬拘礼,道:“乔大人善意提醒!顾某感激不尽。” 乔怀安回礼:“顾大人言重了,乔某只是做了件再微小不过的事。今后顾大人还是要自加小心啊。” “是,顾某明了,多谢乔大人指教。”顾青玄诚恳道,望着眼前的乔怀安,忽觉自己好像一直遗漏了什么,却又怎样都捉摸不清。于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只是,不知乔大人为何这般特殊眷顾顾某?难道不怕得罪上边的人?”他还是问了。 乔怀安朗朗笑道:“上边的人?何人?何惧?乔某只知道,只要不得罪最上边的人,其他一切无妨。” 顾青玄体会着他话中之意,深思点头,“乔大人所言甚是,顾某领教了。” 之后,两人离开御史台官署,都没有乘车,同行一路,身后不远处是巍巍皇城,落日余晖照亮琉璃金瓦,两边是朱墙玄门,高高宫墙愈渐远去,石板路上,身着同样官服的两人,并肩而行,谈笑风声。 …… 日后,顾青玄与殷济恒交际如前,没有疏远,反而更加紧密,顾殷两家的关系也日渐亲近。 顾清宁与殷韶初同在工部,互相赏识,甚为投契;而殷家三子殷齐修于顾清桓有救命之恩,在后来的交往中,两人也逐渐相熟相知,加上礼部侍郎杨容安与他们两各有交情,所以三个年轻官场人就结成了好友。 殷顾两家儿女晚辈的关系的确亲密非常,只是顾青玄与殷济恒是各有打算。 顾青玄更加尽力地为殷济恒出谋划策,加重殷济恒在朝上的分量,将他捧得很高。 殷济恒以为他是吃准了顾青玄,心里得意。 “报效令”起了很大的作用,殷济恒居功最高,深得皇上赞赏看重,殷家愈加权重。 殷济恒在御前正红,让人有如看到第二个卢元植。 而没人想到,顾青玄就是想让他成为第二个卢元植。 顾青玄建议他进取相位,联合众多大臣一齐上书,推举殷济恒为新任丞相。 皇上没有否决,立相之事,正式加入朝上议程,殷济恒入驻政事堂指日可待。 第一百零八章:落花方满地 “一夜未归?宁姐姐怎么会……” 君瞳低下头,绞着手指,两条细眉紧蹙着,眼眸中黯然失神。她听顾清风说了前几日顾清宁的事,似有不安。 这是在晋王府内,顾清风又带着小玩意儿来看她了,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了给她解烦解闷,想尽了办法,却不知君瞳最喜欢的是他过来给她讲顾清宁的事。 她归宁之后,顾清宁一直没来看过她,她虽有出家之心,但更多的好像是别有期待,尤其是顾清风带着顾清宁做的小玩意儿来陪她时,她会满心欢喜,顾清风也告诉过她,他拿这些东西,是顾清宁准许的,她就知道她的宁姐姐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她总向顾清风问顾清宁近来如何如何,不论巨细,只要有她的音讯便很开心。顾清风只捡好事跟她说,像之前顾清宁受伤的事,他就从来没说过。可是今日他向君瞳说起顾清宁与钟离的趣事,她却开心不起来。 反而有些紧张地问他:“宁姐姐……真的喜欢他吗?” 顾清风还沉浸在姐姐归宿有着落的喜悦之中,道:“我觉得是,钟离大哥之于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他对姐姐也很好……我想他们会在一起的……哥哥和父亲都很看好钟离大哥呢……嘿嘿,以前我总担心姐姐,现在好了,有钟离大哥,姐姐的终身大事不是问题了……” 兀自乐呵了一阵,见君瞳面色似有忧伤,以为是自己当着她一个新寡面前言这种喜事有所不妥,连忙住嘴,拿起桌上的那个他亲自雕刻的小木像,逗她道:“不要皱眉啦,看,这个小君瞳笑得多开心啊,你也笑一个啊?” 他玩闹地伸出两根手指去提她的唇角,不想君瞳直接避开了,依然忧思忡忡,神色间多了一分坚决,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忽而道:“我明日就上天梓山,去灵源寺。” “啊?”顾清风一愣,只感到心里咣当一下,不知所措,眼见着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难道终是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抬面时,亦是满面神伤,不复雀跃之态,沉沉地点头:“那好吧……” 顾清风走了,从晋王府后院院墙翻了出去。 君瞳去向晋王说了自己的决定,晋王也实在无奈至极,未曾料想,还是留不住女儿,怎么劝说都是枉然,只好帮她打点,准备亲自送她进灵源寺,当夜心愁得辗转难眠。 次日,晋王府的人护送郡主上天梓山,晋王驾马走在最前,有意走得很慢,毕竟心中还是难舍女儿。 君瞳坐在马车中,已经沐浴熏香,衣饰素朴,一心遁入空门,始终无神,只怀抱着一个小包裹。 车队方上山不久,在稍为平缓的山路上慢慢行进,道路两旁是茂密的草丛,行到一处,忽有一道人影从草丛中飞窜出来,目标明确直冲马车而来。 晋王曾从军多年,反应迅捷,调转马头,拔剑与之过招,护卫围攻而上。 而那人毫不示弱,与晋王对打都游刃有余,一边挥舞利剑,让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一边用剑鞘猛击,打开车夫,占了马车,又重重地还了晋王一招,趁他避开时,迅速地驾马掉头,扬鞭策马而去,硬生生地在晋王眼皮子底下将郡主劫走了。 他们追赶上去,追了一段路,晋王突然驻马,看着远去的马车,挥臂拦下紧急向前的护卫们:“不要追了。” 手下人诧异:“不追?那郡主……” 他笑了,这些时日以来难得如此快意地笑,“本王知道该去哪里找。” …… 君瞳在颠簸的马车中惊慌大呼救命,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推开马车门,打算应对歹徒想法逃生,扑到了马车前,捶打推搡那个人:“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劫我!我父亲不会饶了你的!” 马车已驶出去好远,正在山下的大道上飞驰着,他回望了一下,见后面没有人追了,放缓了速度,任她打着自己,也不还手,也不停留,继续往前。 结果被慌乱的她一把扯掉遮面的黑纱斗笠与面罩,露出了真容。 “清风?”她惊呼出他的名字。 顾清风异常地镇定,面色稍冷,只看了她一眼,驾车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你这是干嘛?为什么要劫我?清风,你想做什么?”她急问道。 她倔强,不想顾清风比他还倔强,他坚定而沉着地说:“我是不会让你出家的。” 君瞳抿唇道:“我意已决,谁也没办法改变,清风,你不要这样,我父亲可不会饶你啊。” 他道:“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怕王爷怪罪。” “你劫我这一回又何用?我还是会再上山的。”她固执道。 顾清风更为强硬:“那好,你上一回,我劫一回好了,大不了我就住在这山道上了,看你怎么上山。” 君瞳气得捶了他一拳:“顾清风,你真是野蛮!不讲理!你太过分了!” 顾清风扬鞭,驱策马车驶向长安内城,道:“是啊,我就是这么野蛮,这么不讲理了。你能拿我怎样?打又打不过我,你难道还能咬我不成啊?” 本来是故作嚣张之语,谁想,话音一落,他还真被她咬了…… 气急败坏的她心一横,扳过他握缰绳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耳边立马响起他的惨叫声。 但他依然不放手,就这样任她咬着,自己都快疼出眼泪来了,还坚持把马车驾回了城内。 君瞳对他又打又咬的,折腾了一路,他叫唤了一路,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劫谁。这样闹了一通,于君瞳而言,似乎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方式,她只顾着跟顾清风生气,那些沉郁的心事那些伤春悲秋的哀怨情绪都被抛之脑后。 顾清风把马车驾到顾府门前,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身上都已经伤痕累累了,到达目的地如获大赦。 看着顾府府门,君瞳也不闹了,瞥到顾清风手腕上那渗血的牙印有了些心疼,憋屈地缩在马车上,跟他僵持起来。 “下车啊。”顾清风冲她道。 她只抱着自己的包裹,往车篷里缩:“你这个劫匪!恶徒!” 顾清风也不跟她啰嗦了,直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前一拖,让她倒在自己肩头,将她拦腰扛起,走进自家家门,哼声道:“出家?想都别想!还是跟我回家吧!” “顾清风!你这个混蛋!”君瞳在他背上对他又骂又掐的,就这样被他硬是扛进了顾府。 顾清风还让完全错愕的唐伯关闭了府门,以防她乱跑。 顾清风扛着她,一路奔到后院的工房,将她关在顾清宁的工房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这间屋子,就是凭直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从外面扣上了工房的锁。 起先屋子里还有君瞳的闹腾声,不过很快就平息下来,完全安静。 他觉着奇怪,转眸看到地上有君瞳挣扎时掉下来的包袱,为她捡起来,掸了掸包袱上沾的灰,听着里面木头撞击作响,他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全是他这段日子里给她送去的那些小玩意儿,顾清宁做的一件不少,唯独没有他雕的那个小像。 她毅然出家,入山进寺,没有带任何贵重之物,只带了这么一个包袱,即使是在自己被劫走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把这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 第一百零九章:但闻琼花落新地 屋内安静了,屋外也安静了,他霎时间感到天地洪荒,一切虚无,耳边无声,心中也无声。 顾清风转身,面向工房的门,向那边走去,将门锁打开了,轻轻推开门,望向里面。 君瞳不再吵不再闹,在工房内四处走四处瞧,一时摸摸顾清宁作图所用的画案,一时摆弄顾清宁写字的毛笔,将墙上悬挂着的图纸都一一仔细赏过,就算看不懂,也是一脸的新奇,满目的欢愉…… 许久之后才注意到顾清风打开了门,她连忙向门口扑来,顾清风立在原地佁然不动,于是她一下子撞进他怀里,心里还有些气,跟他纠缠着:“清风,你放我走啊,你别再胡搅蛮缠了行不行?我就是要去灵源寺出家!你们谁都别想拦我!” 她对顾清风又捶又打地,吵闹不休,顾清风不动如山,只问道:“就这么走了,你舍得我姐姐吗?” 君瞳顿时呆住,一晌之后,双睫一颤,眼泪就掉落下来,忍不住哭了,那些无法言喻的苦痛酸楚在心中翻涌,让她不能自已,就好像顾清风刺穿了她用来封闭自己的茧壳,她终于得以喘息,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靠倒在他怀里抽噎着:“都怪你,都怪你……” 刚散值归家的顾清宁,一听唐伯说这事,就赶来后院,远远看见君瞳被清风揽在怀中,一个哭,一个哄,一个委屈,一个宠溺…… 少年少女,有泪有笑,也不失为一幅很美好的画面。 她在廊下驻足片刻,不想打扰他们,转身走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宁姐姐!” 君瞳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即脱离了清风的怀抱,向她奔来,从背后抱住了她,凄切而率直道:“宁姐姐,我舍不得你。” 她回身,看着君瞳,温婉笑道:“舍不得就不用舍,留下吧,清风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你呢?”她双眼中泪珠晶莹,有一种天生的惹人心疼的纯真。 顾清宁用官服的袖子给她拭去眼底的泪水,“我一直都在啊。” 她终于笑了出来,投入顾清宁怀中。 顾清风一直站在工房门口看着君瞳,没有察觉这边的顾清宁一直看着他。 这么久以来,她之所以从没去看君瞳一回,只是因为她心中有愧,有别人都无法窥探的秘密,那是一个残忍的,疯狂的秘密。 每次见到君瞳,她就会想起,已经入土为安的卢远泽,这像一个魔咒,折磨着她,成为她逃不开的心魔。 君瞳的悲剧,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这一点她不能否认,也不会否认。 可是她是那样喜欢君瞳,她总是想,若有办法,她定会拼尽全力补偿君瞳,偿还她所遭受的一切,还她一场圆满…… 而她的清风,实在是这世上最好的补偿了。 感谢上苍。 …… 日暮低垂之时,顾青玄与顾清桓也回来了。顾清宁在后院陪君瞳,劝说君瞳放弃了出家的念头。顾清风独自堂前,向父亲兄长主动坦白了今天劫车的事,在父亲面前跪下认错。 顾青玄又怎会多么苛责他?只是有些担心就此开罪了晋王。 顾清桓埋怨了顾清风几句,说他太莽撞,给家里招祸患,却立马被顾青玄怼了回去,“你是不莽撞,你多懂事啊,这么多年了,父亲头发都盼白了,也不见你扛个姑娘回来。” 顾清桓闭嘴,默默往外走,也想去找姐姐诉诉苦,走出正堂,忽闻外面有兵甲马蹄声,稍有困惑,又见唐伯跑进来,喊道:“不好了,大人!外面来了一队御林军,把咱们府苑给包围了!” 顾青玄与顾清风闻声出来看,与带着一众军士从照壁后走进来的晋王正面相迎。 随后晋王爷身后的御林军涌进院中,在顾家正堂前排成两排,持戟而立,气势森森。 顾青玄带着两个儿子,上前,向晋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王爷驾临敝府,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晋王一副傲然的神情,瞥了顾青玄一眼,看向他身旁的顾清风,道:“顾大人,令郎胆子是真大啊,竟敢在本王眼前劫走我女儿成硕郡主,本王是怎么也没想到你顾家能出这号人物!” 顾清风有些惊异,好奇晋王是怎么猜出劫车的就是他的? 他坦然无畏地上前,在晋王面前跪下,直道:“王爷,此事确是清风一人所为,与我父亲无关,我家人都不知情,全是我闯的祸,我愿意一力承担,听凭王爷处置,还请王爷不要责于我父。” “王爷勿怪,犬子……”顾青玄刚要为清风说情,被晋王直接示止。 “好!”他哼笑了声,不怒自威,俯首对清风道:“那本王就问责于你好了。顾清风,你为什么要劫走郡主?” 他回道:“我不想郡主出家,苦劝无果,就只能强行阻拦了。 “那你可知打劫王爷抢走郡主这是什么罪过?” 顾清风顿时道:“我知道,是死罪。” “那你为何还敢为之?就不怕死??” 他坚决地脱口道:“是,因为在我心里,较之郡主的终生幸福,我的性命微不足道。” 晋王爽朗地笑了起来,瞬间拔出腰间佩剑直指顾清风。 顾青玄和顾清桓大惊失色,连忙跪下为清风求情,君瞳与顾清宁也从后院出来了,急忙来劝阻。 晋王只是扫了女儿一眼,见她无恙就好,依旧将宝剑剑锋正对着顾清风,细看顾清风面上神情,竟没有一丝惧色,他没直接下手,而是道:“小子,拔剑吧,与本王一决高下,今日山道上一战不作数,那是本王有意让你,本王习了几十年的剑还没有输过呢,必须得把那一局扳回来!” 众人讶然,顾清风抬头看晋王,道:“不敢跟王爷动手……” 晋王喝道:“不敢?劫车时你可没犹豫过!还敢打伤本王的手下!本王可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小子你听好了,今晚你要是赢了本王,本王就不计较你劫车之事,若是输了,本王就要跟你顾家好好算算账!” “王爷……”顾清风无奈,只好应声,起身来,拔剑拘礼:“那请恕清风无礼了。” 晋王大手一扬,其他人退散开来,他挥剑劈向顾清风,气势如虹,招招果决。 顾清风敏捷接招,起初还有些拘束,只是自卫退避,然受晋王紧逼挑衅不过,后来出招反击,将他师父教他的短剑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让不懂剑法的旁观者皆叹为观之。 晋王自幼尚武,曾拜天下武学宗师学艺,几十年的磨砺,即使年岁已长,但身强体健,武艺的确精湛,与顾清风这样的少年对战多时都不显逊色,始终傲气凛然,剑气英气都可震人心。 旁观这场比试的顾清宁与顾清桓皆心惊胆战的,他们都知道这场比试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好收场,既担心顾清风被晋王所伤,又担心顾清风真伤了王爷。 而其他两人与他们不同,君瞳看着自己父亲与清风过招,心中实有宽慰,她知道父亲虽贵为王爷,然而生性豪爽,自己未出阁时父亲向来是心胸广阔豪迈快意的,只是在这些事发生之后,父亲一直在为自己操心,很久未见他有过如此痛快的时候了。 顾青玄则全然不似长子长女那般紧张,他安然观望这场对战,看顾清风的目光中充满为人父母的自豪。直到这时,他才真心实意地对洪洛天有了些感激之情,毕竟他将自己的儿子教得这么好。 剑影交错,两人身影忽闪,招式如行云流水,往来跌宕。晋王剑法强硬,老练而果决,顾清风的河洛剑法灵活多变,攻防得当。两人就是一对忘年的劲敌,真是棋逢对手,武遇强敌,打得甚是精彩。 他们足足打了大半个时辰,旁观者都有些疲乏了,他们俩倒乐此不疲,不见收招。 晋王兴致愈高,攻势愈强,顾清风一飞身,凌空倒转而下,手中短剑舞如飞花,直乱人眼,晋王的长剑左右横斜,抵挡顾清风的每一招速攻,战至巅峰,两人身形诡变,让人眼花缭乱。 倏忽一顿,顾清风张臂往后飞退,晋王手中的长剑直抵他心口,眼见顾清风已成败势,性命堪忧,三顾惊呼:“不要!” 那长剑刚好在触碰到顾清风之前准确无误地停下了,两人出招停歇,晋王傲然地笑看顾清风。 顾清风低眼看了下晋王的剑,抬头直视他,面上带笑:“王爷好剑法,清风受教了。” 晋王收剑回鞘,低眸掠过一眼,笑看他,目光中显露几分赏识,“很久没人能与本王这样痛快地过招了,你小子有点意思,不错,顾家真是尽出人才!好了,既然郡主无恙,本王又高兴,就不跟你小子计较了,放你顾家一马。” 他说着,扬扬手让御林军撤出了顾家前院。 众人长舒一口气,三顾上前来,先看了顾清风一眼,确认他没受伤,然后顾家四人一齐向晋王行礼谢恩,顾青玄道:“小儿莽撞,多谢王爷宽恕,赦顾家之罪。” 晋王看着顾清风,笑道:“不要谢本王饶你们性命,是本王得谢这小子饶本王一命才是。” 众人不解,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指了指自己的锦袍胸口位置,他们这才看清,王爷的金丝外袍上有一道口子。 他拍拍顾清风的肩道:“小子,你厉害呀,在三十招之前就给了本王这一下了,若是真对本王下手,本王岂不真一命呜呼了?本王不得不服啊。” 原来是因为顾清风赢了,他才守诺不计较了。 顾清风谦虚地拘礼,“不敢,承让,承让。” 三顾此时都有些愣怔地看着清风,这还是他们的清风吗?在他们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天真的孩子,此时他们才发现,清风真的长大了,他纯真少年的外表下,已有了一颗明慧沉着的心,有胆有识,有勇有谋。 晋王对顾清风都打心眼里赏识喜爱,看看他,再看看一旁的女儿,对她招手,唤她过来:“君瞳,别闹了,跟父亲回家。” 君瞳不舍地看了下顾清宁,上前来,点头道:“好,是女儿不对,让父亲忧心了,今后女儿必会好好待在家里孝敬父亲。” 眼见女儿又变回乖顺明朗的样子,晋王不知有多高兴,其他的什么都不计较了,对顾家人没有那么强的敌意了,尤其是对顾清风,好感更甚。 他故意笑嘻嘻地问君瞳:“不出家啦?不出走了?” 君瞳乖巧地摇头:“不了。女儿要留在长安城,哪都不去。” 晋王心下快慰,感觉一块压在心里很久的巨石终于撤走,豁然开朗,“好,走,我们回家。” 他领着女儿就要走,顾家人给他送行,走到门口,他回头对顾清风道:“下回来我晋王府就不要翻墙了,走正门吧。” 顾清风与君瞳都愣了一下,他装作听不懂,应声道:“是,谢王爷。” 顾青玄给他行礼送行的时候,晋王问他:“顾大人,你这小儿子现在有何功名吗?” 顾青玄道:“幼子年轻,尚在学艺,没有功名。” 晋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顾家长子长女,道:“呵,连你女儿都入朝为官了,偏偏有一个儿子还没入仕途?奇了啊。这样吧,顾大人,我御林军中缺一副尉,六品,不委屈他吧?改天带他来找本王,给他入职。” 顾青玄略有犹疑,顾清风先抢道:“多谢王爷赏识,但清风年幼无知,不慕功名,只想做平头百姓,不想为官。” “不想为官?顾青玄的儿子竟然不想为官?真是奇哉!”他上马笑道,转而语气变得强硬:“臭小子,本王发话了,岂容你想不想的?老老实实来御林军总营报到吧,本王保你前程似锦。” “王爷……”顾清风还有所言,直被他瞪了回去。 晋王最后道:“做本王的女婿没有功名怎么行?” 说完便扬鞭,领着车队与浩浩荡荡的御林军远去了,只留顾家四人呆滞在原地。 后面的马车内,君瞳也将这话听得真切,在暗影下挑帘,不见玉颜容色,只是那一瞬顾府在眼前。 目送晋王与郡主远去,三顾齐齐错愕地看向顾清风,顾清风也惶然失措,“我……我……” 他支吾了半天都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后来急得抱头往家门里蹿:“我还是收拾收拾去投奔我师父吧!” 第一百一十章:会棋云外人 顾清桓跑着去追他,将他的衣领一把拎住,笑道:“你干嘛?这么不乐意的?得到晋王爷赏识,说做官就做官,要是别人都乐疯了,你还不想要啊?” “我,我就是不想做官嘛!”顾清风被顾清桓撵得恼火,六神无主地,直接在正堂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一副就地撒泼的样子,完全就跟个孩子一样。 “可是晋王爷想让你做他女婿呀,你不想娶郡主?还是你介意她嫁过人……”顾清桓故意逗他。 他猛地摇头:“才不是,我,我,那是不可能的啦,就算我想,就算王爷想,郡主都不可能嫁我的,王爷是误会了,我没那意思……”他郁闷地嘟囔着。 顾清桓蹲到他面前:“不喜欢郡主?那你还对她那么上心干嘛?” “我……”顾清风真是有苦说不出,“可她不喜欢我呀!” 顾清桓哄他道:“怎么会?郡主都为你打消出家的念头了,还不喜欢你?没事,你有什么心思可以跟哥说,哥帮你想办法,别死不承认的,父亲又不是古板的人,只要你真心喜欢,我们都不会有意见的……” 顾清风很绝望,觉得跟哥哥没法交流,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兀自叫苦。 顾青玄与顾清宁也都进来了,顾青玄走过来,也席地坐在清风身旁,拍拍他背道:“清风,你要想好,父亲支持你的任何一种决定,无论是娶郡主还是做官,只要你乐意,父亲都不会反对。” 顾清风镇静下来,转头看顾青玄,问道:“父亲你想吗?你愿不愿意让我加入御林军?或是做晋王的女婿……” 顾青玄目光变得深沉,坦然地摇头:“不,为父不想,我只想我的小清风一辈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的,做官太累了,你兄姊都已经够受罪了,还是想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要掺和到这些复杂的事情里来。” 顾清风心里感动:“可是晋王都发话了,也不好拂他的意吧?” 顾青玄道:“这你不用担心,你若真不想去,父亲自会想办法应付晋王,你直管背着包袱去找你师父就是了。” 父亲总是这样,永远以自己的意愿为先,为他周到考虑,他又怎么忍心让父亲为难? 顾清风思虑了一会儿,环视他们一遍,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姐姐,都穿上了官服,他们已经掺和进父亲所说的复杂的事里了,自己同为顾家人,怎能心安理得地受他们保护,做一个局外人? 顾清风道:“嗯,父亲,我去吧,你和哥哥姐姐在朝为官不易,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他会考虑到这一层,三顾尤为意外,被他感动,但是顾青玄还是打心眼里不想顾清风做官,叹气道:“不急,清风,你再考虑考虑。” 稍晚时,顾家两兄弟在廊下乘凉谈心,顾清桓依旧说着那一番话,想让清风珍惜大好的机会。 顾清风却反问他:“哥哥,若是你呢?如果有人给你这样的机会,但让你放弃弦歌姐姐去迎娶郡主,你愿意吗?” 顾清桓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当然不愿意,可你不一样呀,你不是喜欢郡主吗?又不用放弃什么。” 顾清风瘪嘴摇头:“可她是真的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我……我若真娶她,不是我放弃什么,而是她要有所舍弃……” 顾清桓想着,道:“郡主嫁过一回,她心里还有卢远泽?这……这也不奇怪,但时过境迁,只要你努力点终会打动她的。” “不会的,她心里不是有卢远泽。”他神伤着,脑中神思错乱,心里也酸楚难受。 顾清桓奇怪地追问:“那她心里是有谁?” 顾清风趴在阑干上,不答话,双眼愣愣地望着长廊尽头。 顾清宁正笑着从那边走来。 在考虑了很久很久之后,顾清风还是决定留在长安城,和家人一样,穿上官服,接受官位。 …… 像修建天一神坛和大长公主陵园这样的大工事结束后,工部几乎没有可忙的了,只是一些琐碎的工事和日常事宜,很难有所作为,顾清宁自然是要另做打算。 顾青玄劝她不用过急,她怎么说都是初入官场,太冒进没有好处,不如利用这一段空歇期好好打牢自己在官署的地位,她就开始跟同僚上级交际应酬,摸清整个工部的门路,并向外延展,或是工事交接,或是经顾青玄殷韶初他们介绍,她与其他各部的重要署员也有了来往。 她的确是最像顾青玄的,完全遗传了父亲那仿佛是天生的政治嗅觉及手段,还有经他亲自传授的为官之道,也学会了长袖善舞,能屈能伸,加上本就有女子的柔性,平时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都有谦有礼又不失威仪,更加八面玲珑,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 时日愈久,官场上人逐渐习惯了她这位女官,她的才华也让人折服,不少人都有些敬佩她的意思,称她为奇女子。 最难得的是,她在公事上,完全摒弃了女子的弱势,考虑问题从不从女子的角度出发,而是放眼全局,更加周到也更加开明,且有十二分的专注和努力,纵使是在闲时,也要把没一件小事都做得尽善尽美。 她的顶头上司殷韶初在公事上对她颇为赞赏,在私下也和她结下相知的深厚友谊。而那最高层的,她日日朝上百官仰望的皇上,自她上朝后就从未将她当作女子看待,只作一般官员,从无偏颇,这一点让她对这位新皇尤为敬服,也庆幸自己能够遇到这样的君王。 做好了大环境的工作,适应了官场百态,就得着手为自己培养势力,这样才能加固提升自己在官署的地位。 她将表现突出的徐子桐提为承建司建工执事,让司监张远宁总领工事房,她计划周详洞察细微,对他们俩开导有方,也没让谁觉得不公,都尽心为她办事。 有了这两位助手,接下来便是从最底层开始整顿,她要大力整顿工事房。既然要张远宁一人提领偌大的工事房,她就是早就想好了,要削减参事人数,优胜劣汰,剔除那些没什么作为的,留下真正的可用之人。 这样一来,那些参事自然是怨声载道,心有不服。但她在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在正式拟定参事去留名单之前,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上书提议,将工部工事房参事一职变成正式官位,而不再是候补虚职,让能够留下来的参事都变成朝廷的正式官吏。这一下,又扭转了众人的心意,有这样大好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想痛失,开始积极竞争。 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她只是向他们稍稍透露了这个意思,然而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就是让朝廷通过她的提议,这不但涉及工部内部的官职调整,还需要吏部那边的意见一致,更为难的是工部上头的右司丞杨隆兴,他本就看不惯顾家人,不知有多仇视他们,她的条陈到他那一关定然会受阻,还得想办法才是。 然而,她尚在苦思怎么摆平杨隆兴的时候,前面又忽地多出了一重大山——沈方奕回来了。 他被卢元植罢免,卢远泽又暴毙之后,工部尚书的位置就一直空着,本以为加以时日能够让殷韶初顺利升任,谁想他竟也凭借“报效令”,花了半个身家买回了他的尚书之位,几乎是天降到工部,让整部人都惊到了。 殷韶初也没有那么贪心,并不急着做尚书,所以他们暂时并不把他当作威胁。 但是,他一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顾清宁的条陈全盘否决。 第一百一十一章:因悟修身试贪教 顾清桓的处境与顾清宁在官场人际上的如鱼得水截然不同,谁能想到一个新科状元突降至礼部做郎中,竟比一个女子混官场还要困难许多呢? 顾青玄早就说过,纵观整个官场,也就工部的风气较好了,这也不是妄论,是事实。 六部虚浮腐化最严重的当属吏、户、礼三部,以吏部最甚;礼部因为有董烨宏整顿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户部之所以会比其他两部好,也只因为时下数户部最为艰难,加之顾青玄曾做过十多年的户部尚书,对这一部的影响是很大的,只是后来到了黄正廷卢远承的手里风气又开始走低。 礼部、礼部…… 初入官场,就挑上五品大员的重担,这对顾清桓来说是一个很艰难的挑战,倒不是因为公事上处理不当缺乏手段,完全是因为官员交际。 礼部官员大多是进士出身,个个都是书生,不乏有所谓的老学究,所以充斥着迂腐虚浮的风气,除了几个高层比较洁身自好有正直品行之外,其他人大多私下品行低劣,吃喝嫖赌无一不通,且爱拉帮结派,排挤新人,贪污受贿等也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如果说对于顾清宁这一女子,其他官员还会有些拘谨,稍微掩饰些官场阴暗面的话,那对于顾清桓这样的一般新晋官员,那些人就是毫无保留且异常乐于向他展示那些不堪之处,意图带坏他的也大有人在,他要自爱自重,就是不合群,又怎能与那些人相处融洽? 加上他的过人才华,实是招妒的利器,让那些迂腐书生都恨得牙痒痒的,就连他郎中院的属员都没有几个是服他的,想方设法地排挤他,他又怎会好过? 再说清桓不是清宁,说到底他终是个文人,难去傲然秉性,外表看似温和,但骨子里那文人的气性就是十分刚强的,打心眼里排斥那些同流合污虚与委蛇之事,还得建立维护自己作为郎中大人的威信。 连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董烨宏在礼部都是小心谨慎的,虽有他照应,也奈何下面乱象太多,就算是比他早进官场数年的侍郎杨容安到如今都是没有一天不如履薄冰的,他一个新人真是谈何容易? 顾清桓在礼部艰难求存,是各种不适应,但庆幸的是,他的上司杨容安也是与他一般的年轻人,两人甚是投契,对于官场风气都有抵触,兴趣也相合,杨容安对他多番照顾提携,两人在公事上互相扶助,在私下也结成挚友。 说到杨容安,就不得不提,他的父亲就是右司丞杨隆兴。 刚开始,顾清桓是各种担忧,不知如何与他相处,怕他仇视自己,谁想杨容安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生性爽朗,品行高洁,不爱弄权,不喜拉帮结派,而且明理刚正,不图私利不谋私仇,简直就是礼部的一股清流,故而两人一拍即合。 在顾清桓做官之前,殷齐修就与杨容安交好,加之后来于顾清桓有救命之恩,两人也有了交情,于是这三个年轻官员结交甚好,闲时常同行出游。 …… 五月末,暑意渐盛,午后院中蝉鸣不休,唐伯领着几个家仆洒扫庭院,让府苑中的火气消散一些。 堂内也有丫鬟在布置厅堂,将一些旧时用的棉垫布座换成新编的细竹软座,在茶案上时时备着止渴解热的茶水,用扇子扇凉,随时备用。 扶苏在侧厅茶座边,挑拣着江家人送过来的鲜果,摆在冰凉的瓷盘里,一个个净润可爱,让人望而生津。 她做着事,无声地望着里里外外面上皆是欣然的的下人们,还有这翻然一新的顾府。 他们都是以前在顾府做过事的人,大都比扶苏来得早得多。沈岚熙去后,顾家人就遣散了他们,堂堂尚书府变得至为简朴暗弱,而今,他们都回来了。 顾府,也回来了。 “文姐姐你别瞪我,我可没把地踩脏,这都是哥哥的脚印,都怪他,你知道我练轻功的,踏雪无痕呢,不是跟你吹牛……来,香云妹妹,给你吃果子,我刚从树上摘的……为了摘这桑葚,哥哥都摔了个狗啃泥,你们是没瞧到,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唐伯,我们钓到鱼啦,今晚我们吃烧鱼吧……” 听到这闹腾的声音,就知道是顾清风,他一大早地拉着休沐在家的顾清桓去河边钓鱼,到这会儿才回家来,眼见着府中又热闹起来了,他是最高兴的一个,上蹿下跳地,四处招呼,一边炫耀自己这一上午的“战果”,一边宣扬顾清桓的糗事,逗得全府上下处处是欢笑声。 顾清桓席地坐在廊下,满脸热得通红,大汗淋漓,身上还尽是泥土,在那一边扇风,一边喘气,累得说不出话来。 丫鬟给他端来的茶水还没送进嘴里,就见父姊阴沉着脸从后院通廊快步走过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父亲,姐姐……”他愣愣地抬头看他们。 顾清风也窜了过来,扯着花猫似的脸对他们笑:“父亲,今晚吃鱼啊……姐,你没去太可惜了,不知道今天多好玩儿……” 他还叨叨着,被顾清宁一把推开,顾青玄左右瞅瞅这两个儿子,不堪入目似的,恼火地别过脸去。 顾清宁的手上沾了顾清风身上的泥,她就奔到那边去,一面拍打着顾清桓,一边将泥全抹到他衣服上,教训着:“你们两个!胡闹!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跑出疯玩儿?弄成这个样子!三岁小孩子吗?清风也就罢了,清桓你个做哥哥的还带头胡闹!你们气死我得了!知不知道父亲找了你们一上午啊!” 顾清桓委屈,顾清桓不说话。 顾清风腆着脸,嘻嘻哈哈地,凑到顾青玄面前道:“父亲,不是说下午才去御林军总营报到吗?这会儿还早嘛,我跟哥哥就出去玩了会,没耽误事,这不回来了嘛?你跟姐姐就别气啦。” 顾青玄甩手,瞪了他一眼,“原来你还记得啊?那还不快去收拾收拾!准备去啦!还胡闹?简直不像话!” “好咧,父亲,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去……”满身汗臭腥气的他连忙放下鱼篓子,跑去沐浴换衣服。 他溜走后,顾青玄就看向了顾清桓,接收到父亲的目光,本来筋疲力尽丝毫不想动弹的顾清桓立即从地上蹦起来,也赶快去收拾自己。 看着他们兄弟俩的背影,顾清宁忍不住乐了,顾青玄埋怨了一句:“多大的人了?都当官了还没个正型!” 嘴上这样说着,其实也绷不住了,笑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弯身一个个地捡起顾清风掉落在地的果子。 顾清宁则是蹲在那逗了半天他们钓回来的鱼。她爱吃鱼,尤其是鲤鱼,而眼前这鱼篓中大多都是鲤鱼。 家里人手多了,做什么事都快些,那两兄弟弄脏的地板又被擦得干净锃亮,水光中隐约可见廊下的杨枝绿影,他们满是泥污汗渍的衣服都换下拿去盥洗了,就连随意丢在石阶下的钓竿都被拾起收好了。 不过多时,沐浴更衣后的他们从各自的房间来到前院,头发还没有晾干,两人披头散发地出现在顾清宁之后,吓得她差点摔倒在地,又被她斥了一通。 听她碎碎念地唠叨了一阵,加上丫鬟给他们扇风,头发很快就干得差不多了,丫鬟拿来他们的簪冠,梳好髻冠,就能出门了。 顾清宁也絮叨得累了,从扶苏手上拿过木梳,立在后面,亲自给清风梳头,多动的清风一下就安稳起来,乖乖地任姐姐扯着他的头发,弄疼了也不叫唤一声。 一旁的顾清桓幽幽地抬头看向顾清宁,觑着顾清风得意的笑脸,眼神中都是怨念,闷闷道:“我大概是个假弟弟,只有清风一个是真的……” 顾清宁给顾清风别好发冠,转面用梳子敲了敲他脑袋,道:“清桓,不如你跟姐姐说一下为甚么你们两个这大热天的不玩儿别的非要去钓鱼?还有你们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这一上午就能钓这么多鱼?” 第一百一十二章:海枯搜不尽 顾清桓脸色突变,掩不住的心虚,也不管有没有梳头了,起身往后退,意图远离她,尴尬地笑着,眼神慌乱:“姐姐……天气不错哈,我还是披着头吧……” 趁此时,顾清风无声地开溜,谁想被顾清宁头也不转地揪住了领子。顾清宁看看他们俩,一副审犯人的样子。 顾清桓躲避姐姐的目光,转身拿头呛柱子。 顾清风眼见逃不掉了,干脆招认:“诶呦,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姐,我就跟你说吧,其实,其实是钟离大哥约我们出去玩儿的,这鱼也会跟他一起钓的,他说让我们别告诉你……” “钟离?”她莫名其妙:“他干嘛要找你们去钓鱼?你们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顾清风道:“钟离大哥说他今天要去未央湖边……做法事……但他一个人去会害怕,就找我和哥哥一起去,顺便钓钓鱼游游湖什么的,我们也是好奇大祭司做法事是什么样的嘛,就去看看……不过真没想到钟离大哥钓鱼那么厉害!除了最后从船上摔下去了之外,他真的是太厉害了,太完美了!姐,你是没看到他用桃木剑当钓竿的样子,不然你肯定会爱上他……” 他不住地夸赞钟离,顾清宁却失神了,心底忽起凉意,这五月天里,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她看向顾清桓,顾清桓神情也不一样了,与她目光示意。 她道:“哦,原来是这样。清风,你先去吧,父亲在等你出门呢。” 顾清风如获大赦,应了声,就跑开了。 顾清宁和顾清桓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他们的清风今日就将踏上仕途,涉足官场,自此以后就是御林军的一员,未足加冠之龄便做了六品副督,前途无量。 前途莫测。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跟他们走同样的路。 又或许有些不同。 毕竟,虽然他姓顾,但他始终是顾清风。 顾清宁神思凝重,开口问:“你们去的是未央湖?” 顾清桓走到她旁边,任发丝随风拂面:“是的,钟离大祭司就是在未央湖畔做的法事,说要超度亡魂。” 顾清宁的指尖一颤,思绪缥缈,无有言语。 顾清桓走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低下声,问道:“姐姐,他,是不是知道卢远泽死的真相?” 即使自己早已知道想到,然而听他一问,依旧感觉有些悚然:“嗯,那晚,被他撞见了……你怎么会想到这?” 他皱眉,似在忧虑纠结什么,道:“首先是未央湖,我听说这个地方就先想到死在那里的卢远泽,其次,在我问他做法事到底灵不灵验时,他说,就算他能够超度亡魂,也驱逐不了人的心魔,明显意有所指。” 顾清宁又陷入沉默,他深思了一会儿,问她:“姐姐,该拿钟离怎么办?他知道这么多……” “你是觉得他是隐患?”她直问道。 他道:“难道不是吗?姐姐你不害怕?” 顾清宁难以应答,转面看向他:“我不知道……” “可是我害怕!”他有些失控,好像有一股后知后觉的恐惧感将他包围了,他像是在自责又像是在惊颤:“其实,他今天会掉下船去……是因为我……是我做的……我装作站不稳,撞了他一下,把他撞下去了,那是在湖心,幸好他会游水,幸好……” 听到他的坦白,顾清宁更加吃惊,“你?清桓!为什么?你想替我灭口?” 他痛苦起来,揉着自己的头,咬牙道:“我不知道!姐,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他那样说之后,我就心虚了,我就害怕了!我想到你可能……我就失掉理智了,鬼使神差地……我真不知道……幸好他没事……” 顾清宁顿顿地往后退了几步,望着他,出神许久,之后,拍拍他的肩膀,微微摇头,安抚道:“算了吧,没事了,清桓……” 她扶他坐下了,轻抚着他披散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梳起。 “没事的,清桓,我不会有事。” “或许就如他所说的,这会是纠缠我一生的心魔,会永远地折磨着我,一次一次地揭起我的罪大恶极,但又怎样?” “我不畏过去,只会前行,也会回顾,但不会后悔。” …… 顾清风与顾青玄去皇城南门崇安门的御林军总营见晋王,顾清风正式成为御林军的副督之一,领了军甲印绶,次日就职。 下午顾清桓在家休息了半天,然后傍晚时出门去了,杨容安与殷齐修与他约在江月楼。 结交以来,他们玩了长安城的很多地方,不过还是第一次去江月楼聚会。 他原以为杨容安也许会叫上一些其他的官场同僚,把这次作为应酬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他去了,才发现这次仍旧只有他们三人,倒松了口气。 他到江月楼之时,恰逢江弦歌为众奏曲。 她的琴艺与她的容貌一般享誉长安,成为江月楼的招牌,不过后者是不轻易示于众前的,就算她答应,江河川也不容许。 而前者,她愿意展示出来,不仅是为了招揽生意,且是因为她始终有一颗乐者之心,她爱琴善琴,也想知道,这江月楼来往千万人中,是否还有知音? 往日她只是偶尔在琴阁弹奏一曲以助客人兴致,每每琴声起,江月楼上下皆会安静下来,少有杂音,来这的大多是文人雅士,他们或是真为这琴音痴醉,或是通过这琴音对那琴阁之内的长安第一美人遐想连篇,总是不乏有入迷的常客。 而这些日子以来,她抚琴愈加频繁了,但特意来听她琴曲的人变少了。 因为她毁容的消息逐渐传开来,或说是她有意传出去,就此驱逐了很多虚伪听客。 默默独自走进江月楼,入神地听着那琴阁上传来的悠悠琴音,他想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弦歌了,他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而是因为尴尬,因为不知如何面对。 垂头走进三楼的雅间,一眼看到在内等候的殷齐修,却不见杨容安。 他好奇道:“诶?容安还没来?” 虽是上下级,但在私下,他们已经热络地直呼对方的名了,也不讲究什么虚礼,三个年轻人难得投契,相处自在。 殷齐修性子爽直,在官署朝堂上是一副冷傲铁面的样子,在私下却是最痛快的一个,也不似他父亲兄长那样多少有些以贵族自居,或是因为没有成家的缘故,天性自然,随性爽朗。 他饮着酒,靠倒在坐榻上,笑道:“他呀,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吗?那人都痴了,在廊上听琴呢。” 杨容安爱好乐艺,尤善吹箫,极具文人雅士风骨,崇尚魏晋之风,总戏说自己是误入仕途的乐师。 “听琴?”此时琴声已终,他还没进来,顾清桓愈加疑惑,略有思索。 殷齐修说着:“清桓,我也是今天才弄明白,容安每天散值后都溜得那么快,你知道他是干嘛去了吗?他呀,就是来这江月楼听琴了,每天都来啊,你说痴不痴?这人也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灯花局上吹 “你怎么了?清桓?” 他见顾清桓脸色变得有些不对劲,疑惑问道。 顾清桓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去看看容安。” 他对殷齐修说着,还没落座,便又转向门口,出去了。 他在三楼的长廊上找寻着杨容的身影,并没有看到他,于是顾清桓继续往上走,四楼也没有,接着是顶楼,顶楼是不对一般客人开放的,然而他却在那里见到了杨容安。 “公子你又来了?不说了嘛,我们小姐是不见外客的,你就不要再来,也不要再送什么东西了……”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中部,他被江家下人拦下,跟他说话的是平日贴身伺候江弦歌的丫鬟棠欢。 他不恼不燥,对棠欢拘礼,摇头,诚恳道:“不不,在下并无搅扰江小姐之心,只是这样东西并非一般的俗物,是绝世的古琴谱,在下想着只有江小姐才配拥有之,故来相赠,别无他意,姑娘不妨拿去给江小姐看看,若她还是不肯受,再还给在下也无妨啊。” 棠欢怎不懂江弦歌爱琴之心?于是便留了他的东西,打发他走,她自拿去给江弦歌看。 棠欢去后,杨容安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已经空了的琴阁,兀自向后退着,都不看脚下,果然差点摔下楼梯,幸好被赶上去的顾清桓及时扶住。 念及自己方才的痴样或被顾清桓瞧见了,杨容安有些窘迫:“清桓啊你怎么……” 顾清桓笑笑:“齐修都在那等你许久了,谁想你自个跑到这儿给佳人献殷勤来了?” 他们往下走着,杨容安不好意思道:“清桓就别打趣我了,说实话吧,这江月楼里的确有我思慕之人,未见其容,但听琴音,我心便向往之,多番求见,苦无结果,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这样一天天地候着,都有两年了吧,平日怕你们笑话,可从没说过……” 顾清桓不再看他,微微垂目,掩盖眸中神色,叹道:“襄王空有意,神女但无梦,这江家小姐名满长安,来江月楼,如你一般痴望之人不知多少,可见谁遂愿了呢?杨侍郎,杨大人,听在下一言,还是早些了了这个梦吧,别自找苦头了,多情无益。” 杨容安一时不能察觉他言语中那掩盖不住的寒意,以为他只是笑话自己,“诶,清桓,你不懂,虽不能见佳人之面,只闻这琴声,杨某便觉此生足矣,如何了了这心事?只怕这一世都有为这妄念受苦了,倒甘之若饴……” 两人走回三楼,与张领事正面相遇,张领事与顾清桓相熟,便跟他招呼见礼,习惯称他顾公子,顾清桓也是自然地向他回礼。 这却看傻了杨容安,他眼睛直直地望着顾清桓,问道:“原来清桓你认识江月楼的人?” 顾清桓道:“岂止认识,是相熟。” 张领事见他如此坦言,就也应道:“顾公子与我主人家可是亲似一家人。” “那你也,也认识江家小姐?”杨容安有些夸张地惊道。 顾清桓只笑笑,没答话,表示默认。 张领事笑道:“又岂止是认识?顾公子与我家小姐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 杨容安激动起来,看着顾清桓的眼睛都亮了,多么痴迷失魂的人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那清桓,你你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只要能见江小姐一面,我必对清桓感激不尽啊……” 顾清桓面色有细微的变化。张领事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他又是知道顾清桓对江弦歌的意思的,见他略有停顿,便懂了,插话道:“真是不巧,这位公子,我们小姐方才出去了,见不着了。而且我们小姐是从不见外客的,你要顾公子引见,不是让顾公子为难吗?这事可行不得,我们小姐会不高兴的。” 杨容安的心又黯然消沉下去,瞬间没了神采,“也对……” 谁想棠欢此时跑了过来,急忙忙道:“杨公子,杨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真是峰回路转,杨容安心中起伏澎湃,难以置信耳边所闻。 张领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蹩脚的谎话,年近半百的人还脸红了一阵。 但杨容安哪还顾得了其他?一听棠欢这样说都快乐上天了,赶忙跟着棠欢往楼上跑去,将什么顾清桓,什么殷齐修都给抛下了。 顾清桓滞愣在原地,望着杨容安的背影,目光愈冷,面色十分难看。 张领事尴尬地看向他,他不语,拱手作别,转身进了雅间,二话不说,从殷齐修手里抢下酒壶就往嘴里灌。 殷齐修又怎懂得他心中苦闷,只能陪他一起喝,两个人都喝得酣酊大醉。 殷齐修是喝酒的行家,加上腰包阔绰,便与顾清桓尽品江月楼的佳酿,他是在细品,怎奈顾清桓是在求醉。 后来天将晚,殷府有人来找殷齐修,道殷济恒急找他回去,他不得已向顾清桓告辞。 顾清桓任他去了,只留下一桌案的瓶瓶罐罐,他注定一人醉倒。 不知喝了多少,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桓终于醉得失去神智,身体也酸疼难受,大脑嗡嗡争鸣,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活不成了…… 他支撑着缥缈虚无的身体,提着一壶酒,走出了雅间,依旧往嘴里灌着,摇晃了几步,眼前一黑,摔在廊道上…… 顾清桓完全不知后来是怎样,他再抬开眼皮时,眼前却是江弦歌。 “……清桓不善乐,但他的诗文从来都是一绝,自小天资非凡,小时候,我识字还不多的时候,他就熟读四书五经了,总当我们的小先生,教我和清宁清风认字读书,清风总故意逗他,他说《楚辞》最好,清风就非读《诗经》,他说孔圣人的《春秋》,清风就非说《论语》,气得他直哭,那会儿他可都十岁了,还爱抹眼泪,被姐姐弟弟气得没法了,就往我家跑,还怎样都不肯回家……” 她侧坐在自己躺的榻旁,对谁笑说那些他们的童年往事,蒙着面,却依然能感觉到她的盈盈笑意。 “哭?清桓还有这样的时候?真是太有趣了。” 是谁?是谁同样在榻侧,共她谈笑风声,洽洽相应? 是杨容安。 他睁开了眼睛,无声望着江弦歌。 杨容安注意到他醒了,喜道:“清桓,弦歌小姐你看,清桓醒了!” 江弦歌也转面看他,双眸中有欣然欢愉的笑意,拿开他额上搭着的毛巾,直接用手探他额头的温度,蹙了一下眉,担忧地怨道:“还是很烫啊。清桓,感觉怎么样了?你真是胡闹,怎么能喝冰梨酒呢?你明明知道自己碰不得梨的,还喝那么多?得亏是在江月楼晕倒的,要在别处,谁能救你一把呀?你呀,太胡来了,我非向伯父告状去……” 听着她这怪嗔的声音,看她为自己担忧的模样,这久违的关切,这久违的温情,让他的心终得一点安慰。 值了,值了。 天生对梨过敏,吃一个便能丢小半条命,但不久前殷齐修说要点那壶梨酒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而且自顾自喝下了小半壶…… 终于让她看到了自己,恰如幼时,他但有委屈,就跑来找她作陪,她总这样温柔照顾自己。 有时不如姐弟引她注意,自己被冷落了,就故意摔一跤,生闲气,跟清风拌嘴…… 不过是想她来到自己身边,说一句:“清桓,别哭啦,清桓最好了,才不是清桓的不是,我相信你啊……” 所以,他不能让任何人,夺走他这小半生最大的一个梦想,一个执念。 他要看她,要爱她,要与她相伴。 哪怕代价是伤害自己,也值得。 伤害别人,更不足惜。 …… 是张领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晕倒的他,见状况不对,急忙将他送到江家后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当时不在,他就跑去通晓江弦歌。 就此打断了江弦歌与杨容安的首次会面。 江弦歌了解了他晕倒的原因,派人去请大夫,又亲自来照顾他,杨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来,帮她照看顾清桓。 他的情况稳定后,他们就在这里等他醒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因为兴趣相投,互相欣赏,又加上顾清桓这个中间关联,两人交谈愈欢,随和无间。 顾清桓醒后他们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为他前前后后地忙着,哪还顾得上跟杨容安谈什么琴谱乐艺? 后来杨容安问起是否要将顾清桓送回顾府,暗示留在这里于礼数恐有不妥。 顾清桓始终不吭声,从从容容地卧着,享受江弦歌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头脑昏沉,侧躺在枕上,蜷着身体,面无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个身体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无声地抗议,实则是无声的炫耀。 江弦歌回应杨容安的话:“无妨,清桓是家人。他现在情况还没有好转,不宜颠簸,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我已让人去知会顾伯父了,想他父亲姐姐不过多时便会来这儿……天色已晚,杨公子还是先归家吧,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清桓的。” 杨容安尴尬地笑笑,不想自讨没趣,嘱咐顾清桓好好休养,等身体大好了再回部里署事,之后他向江弦歌告辞。 这个了了一件长久心愿的年轻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内,给顾清桓替换降温的帕子,轻拭他的面颊。 顾清桓渐渐抬起了眼帘,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那个人……是谁?”他开口了。 江弦歌以为他是在问刚走的杨容安,一边扶他靠坐起来,一边笑说:“清桓真病糊涂了?那是杨公子啊,你的上级,礼部侍郎杨大人,这都不记得了?” 棠欢将药汤送进来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细滤置凉,准备喂他服下。 屋中只余他们二人,顾清桓再次无力地出声:“我不是问他,我是想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里,溅起苦涩的药汤,她摇头道:“清桓,不要乱想,我心里没有什么人……” 她没有直视他,就是心虚了,她的确骗了他。 顾清桓固执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饰道:“不要这样,清桓,你想多了,没有那个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先把药喝了吧……” 她舀起药汤,递到他唇边,他却别过脸去,虚弱的面上满是倔强和不甘。 她再试,他就再转,紧紧地抿着唇,愣是把喝药弄成了喝毒药的场面。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里是个多么犟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顾了理性,自己不给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药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尝试,而是放下了药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寻她眼中的真诚。 “如果我跟你都没有可能的话,那我与别人就是更无可能,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应该感到高兴吗?还是透彻的悲哀? 她否决了自己,也否决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杨容安呢?”他问。 她笑,摇头:“清桓你误会了。” “我可能误会你了,但不会误会他。他爱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说道。 “不,他不会。” 江弦歌解下面纱,露出全貌,那道柳叶形的长长伤疤,已经脱痂,变成了粉红色,成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迹,成了她面容上的一部分,划破了美貌,让倾世之容当然无存,碍眼而伤人。 “今日我就是这样见他的。清桓,如今我只要解下面纱便能将那些口口声声说倾慕我的人吓走,比任何拒绝都管用。你觉得见了如此尊容的男子还会对我动心?” “见他不过是想感谢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着她如此笃定的样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个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还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费力地抬手,轻触她脸颊,用指腹轻抚那道疤痕,“疼吗?” 她垂眸,“已经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视着她,深情毫无遮掩地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却让她不堪重负。 “见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只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总是让我心痛……” 她努力压抑自己,努力不露声色,亦不肯给自己半点喘息的余地。 手掌贴着他单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这血肉之躯下有一颗怎样火热的心,在向她表白多么强烈的爱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对不起”说出口之前,敲门声响起。 “清桓?弦歌?” 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一颤,瞬间抽回了被顾清桓握着的手。 “伯父来了,我去开门。”她有些慌乱地起身,一面戴上面纱,一面向门前快步走去,心里实是如释重负。 打开门,见到顾家另外三人,她只做如常:“伯父,清宁,清风,进来吧,清桓就在里面……” 顾青玄往里走,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屋里只有弦歌与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搅了儿子的大好机会,便心下懊恼不已。 所以之后,他也没打算把顾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来,了解了这个情况,更不让顾家人将他接走。 他们都想给顾清桓创造机会,好一阵撮合,找了各种理由,同心协力地将顾清桓留下了,顾家人还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顾他。 于是顾清桓就待在江家调养身体,大夫说他挺严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马虎,只能尽心照顾他。 江弦歌还是猜错了,杨容安对她根本没有死心。 反而一发不可收拾。 以探望顾清桓为名,他几乎是日日来江月楼,跟江弦歌探讨乐理,弹琴吹箫,小心翼翼,费心费力地接近她,试图打动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过是欣赏他较为清雅的为人与高超的乐艺,又敬他是顾清桓的上级,与他只作寻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几日,顾清桓得闲,时时听曲看书,消了许多刚入官场的躁性,内心渐为平和,心性沉淀,反思种种,人又成熟了几分,算是过了一段较为安适的日子。 暂别官场,落得自在。有时,在江家后院看着弦歌煎茶抚琴,看着她的轻纱拂风妙影恬淡,他也会失神地想,不如就这样吧?争什么功名利禄?猜什么伪实人心? 不如这样平静自在地过完一生。 真的,他总是想,只要弦歌开口,只要她点一下头,他就愿意抛却这一切,毫不犹豫地选择长留在她身边。 他们谁也不会受到伤害,谁也不会难过。 此一生,清风朗月,丝弦伴墨,红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会,她永远都不会。 她也许会选择这样的生活,但不会选择他。 弦歌,弦歌…… 黄昏日晚,江月楼上琴音缭绕,一曲《花月夜》清亮悦人,使人心神随之飞扬,绝妙的是楼下忽起萧声相和,客似云来江月楼,人间绝唱琴箫曲,若说长安城内有桃源,那定是在这一曲乐音中。 他还有些虚弱,或是之前饮过毒酒的缘故,这次病得深重许多,一直难大好,手执一本书卷,独自倚在江家后院的临水围廊上,闭目养神,静听曲声。 “清桓,该回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各自藏机孰是非 这是顾清宁第三次被沈方奕驳回条陈。 还是那个结果,他一字不受,通通否决。 看着自己拟的文书上,那刺眼的朱批,及那深凹的尚书印痕,她没耐心了,这次一字不改,直接拿着这份已经被否决的条陈去了尚书堂。 本是不应该越级秉事的,但她不想再连累殷韶初受难了,前几次殷韶初通过她的条陈,结果都被沈方奕推倒,他也连带着被沈方奕训斥了,所以这次就不拖着他了。 她自己来到尚书堂上,准备向沈方奕问个明白,那朱批的“旧制不可改,常序不可乱”十个大字才打发不了她! 下官求见上官,各项礼数周全,不急不躁,静待沈方奕处理完手上的事,她才大大方方入堂去,堂上郎官主簿文书等等俱在,刚好,她就是要当众将这件事拎出来,让全部的人都知道她的主张,她要逼得沈方奕不得不同意。 不过这个“逼”也是不强逼,在官场上,最重要的是做事的方法,同样的一件事若盖上不同的动机,很有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已经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此事,也要把沈方奕拉下水,让此事变得与他利益相关。 顾清宁调整好了表情,准备一堆条理清晰的说辞,然而还没等她正式劝说,沈方奕先开口,屏退众人,道有要事与她相商。 堂内只余他们两人之时,顾清宁带着疑惑等候他说出那件重要的事。 他从堂上走下来,只绕着顾清宁走了一圈,脸色忽而变得亲切,一直笑着。 顾清宁心里更不舒服,“大人……” 她刚开口,便被沈方奕打断:“啧,都是一家人,叫什么大人?生疏了,生疏了。” “一家人?”她着实不解。 沈方奕看起来比她还不解:“怎么?清宁,你还不认得舅父?你父亲从来没说吗?难怪你这姑娘一直与舅父这么疏远,真是的,这官场真没意思,天天在眼前,竟不知是血亲……” 她一时梳理不清接受无能,“舅父?莫非大人与我母亲有亲缘?” 沈方奕抚须笑着:“是也,你母亲岚熙,与我是堂亲兄妹,洛阳沈家的家主,也就是你去世的外祖父,与先父可是同胞亲兄弟,清宁你说是不是得叫一声舅父了?” 他见顾清宁一副愣怔的样子,知她心中所想,颇有意味地笑着,道:“没想到吧?我的外甥女?不过,这也并无突然嘛,既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好藏的,直说呢,清宁你想想,舅父姓沈,之前被卢元植摆一道罢了官,这下竟然能把尚书之位买回来,不贪不脏的,若不是因为家业深厚,哪来这捐“报效令”的银子?除银子外,舅父能回来做官,还多亏了你父亲呢,若不是他亲自审查给我方便,我还不一定能回来呢……所以你想想,是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是清楚,再明白不过,只是她还有疑问。 他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她愕然,他道:“清宁啊,其实你能进工部,并不全靠卢远泽啊,舅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来了,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在这里大展宏图,不过也是因为你父亲早就跟我打了招呼,来拜托我照顾你,这机会可还是你父亲给你创造的,不然你一女孩子家哪能在官场走到这一步?” 她十指一颤,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条陈,之后握得更紧,指尖摁得发紫。 “舅父……”她终于开口,抬面直对沈方奕,故意问:“那为何舅父还要三番四次为难清宁?将清宁的条陈驳回?未免太不体恤了吧?” 沈方奕不以为然地笑着,道:“清宁,并非舅父为难你,只是你这提议实在不妥,舅父真的没办法给你通过。” “为什么?清宁所提的参事整顿条案,皆是经过深思熟虑,能进一步为工部聚拢真正的人才,也是为了让最底层的属员获得公平的待遇,更能调动他们的积极心,让工部人更加上进,这有何不妥?舅父但称旧制不可变,可是旧制于今时无益,舅父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出手好好整顿一番了,有如此革新,定能使朝廷对舅父更加重视……” 她言之凿凿,尽力劝说,不想他全无所动,还是一副笑话晚辈的样子,道:“清宁啊,你终归是太年轻,有很多事都不懂,这官场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参事是最底层的,舅父就这样跟你说吧,官场只有高低,没有公平,最底层的没有权利奢望公平。” “你的想法是对的,此举的确算是革新,能让朝廷对我部刮目相看,我也能收获好名望好口碑,让底下人心怀感激,但是,此举却会大大地伤害上面人的利益,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会因此损失很多。” 她的确是没有念及这里面有利益关系存在,犹疑了。 沈方奕继续道:“清宁,你在工部这么久,又当过参事,可你太过幸运了,没有跟那些参事一样,付出很大代价才得以进来,就不知他们为了得到那个候补官位都付出过什么。你也知道,他们都不是经科考进来的,他们都参加的是工部和吏部的考试选拔,不过,他们参加的考试可没有科举那么严谨,科场上都有人舞弊,更何况这种考试呢?换句话说,他们的机会是用银子换来的,决定他们能否入署的,不是他们的才华,而是吏部与工部的官员。” “你的条陈那般正派,说什么削减参事人数,优胜劣汰,以才量士,皇上听起来也都会觉得好听,可是你想想吏部工部主持考试的那些人会乐意看着上百的录取名额突然被削去一大半吗?你削的不是参事的名额,而是他们腰包里白花花的银子!是故,为大局利益计,舅父绝不能给你通过这份条陈。” 听着沈方奕头头是道的话语,她都开始笑话自己幼稚,而她始终不甘,她不是不会从“大局”看事情,只是觉得失望,觉得愤怒。 恰似一种美好的幻想被狰狞的现实戳破了,她难以承受。 是的,她本来以为,有那么一点点以为,工部是朝中最公平最开明的一部,这里以才取官,这里可以给人最多的机遇,最公平的竞争。 原来不是这样,官场名利场,无一处不是利益纠葛。 其实,更让她难以承受的现实是,她以为自己现在所得的成果都是靠自己的牺牲及努力换来的,却没想到,会败给沈方奕一句“都是你父亲给你创造的机会”。 对啊,她的父亲真伟大,好厉害。 还是那句话,她的父亲是这世间最高明的棋手。 “这些,我父亲也都知道是不是?”她问。 沈方奕直言:“当然,你以为舅父看了你的折子,就只写句话盖个印来敷衍吗?你第一份条陈递上来之后,我就去找你父亲商议过了,本以为他是在打算什么,没想到这竟是你一人的主张,他还不知……” …… 是日,散值归家,她将前后被否的三份条陈放到顾青玄面前,“父亲,你既一早就知道,为何不跟我说?” 顾青玄瞥了眼她的条陈,拿起一份打开来看,道:“那你又为何不跟为父说?” “我……”她一怔。 是啊,她做此事,并没有提前与顾青玄商议过,若不是事已至此,恐怕她这时依旧不会说与他听。 为何会变成这样? 起初,她也是跟清桓一样,事无巨细皆会与顾青玄商议,征求他的意见和建议。 可是这一段日子以来,她做的任何决定,都无心向他说起。 这也是困惑了顾青玄许久的问题,终在此时挑明。 他目光深深,似有无奈神伤:“我就是在等,清宁你什么时候才会向我开口?还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再与父亲共同谋划官场之事?” 她失语,心中仍有不平,和愈积愈深的愤懑。 “清宁,你不再信任父亲了,是不是?” 她不知他所想,更不知自己所想。 总之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她逃避了这么久,终是到了必须将她心中那残忍的疑问剖解开来的时候了。 “可是,父亲,我能信吗?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信了……”她开口,说出自己都不愿入耳的心声。 那一瞬,顾青玄如遭痛击,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一种茫然的自我怀疑,抬头仰视立在眼前的顾清宁,在那片刻间,几乎是本能的,顾青玄不是顾青玄,变成一个因受儿女质疑而伤心的寻常父亲。 就算早就猜到这个事实,当这话真的从顾清宁口中说出的时候,他依然难以接受。 “为什么?清宁,为什么?父亲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是不是伤害到你了?清宁,不要这样……”他不复沉着,语气陡转,失措地摇头。 顾清宁强硬地不肯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晌之后,眼睛还是红了,“为什么?女儿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那时我都能想到卢元植当日就要对清桓下杀手,而父亲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去救他,而是只顾着设计陷害卢元植?报复他就比救清桓的性命更重要吗?父亲你可知那日若不是清风及时赶到,清桓就已经被卢元植灌下毒酒一命呜呼了?” “父亲下得一手好棋,将所有人算计在内,不计后果,一一利用……为了灭卢,你用晋仪大长公主做局,难道就没想过她在掌兵权清君侧之后,是否能全身而退?还是你本就知道,她的结果必然是死……也没有一点不忍?” 顾清宁的声音变得沙哑,因为咬字过于用力,吐息都有困难,捶着自己的心口,俯首含泪直视顾青玄,说着:“她死了,死在我怀中!父亲你觉得我能一点都不在乎吗?当然,我承认,最震撼我的并非她的自尽,而是父亲你的心狠!” “父亲,你太狠了,太狠了……狠到不顾儿女盟友的性命,甚至能给自己一刀!你就一点都不怕自己会死吗?为了灭卢!值得吗?你知不知道别人告诉我你死了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结果,却都是你的算计,是你精心布的局,我们,包括你自己,都只是棋子……父亲你谋划那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前,又何曾与我们商议过?何曾透露过只言片语?不!我们一无所知!只是被牵连在内,被推着跟随你的计划走,为弟弟的生死担惊受怕,为父亲被杀的噩耗哭得昏天暗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父亲,这就是你说的要一家同心?我和清桓崇拜你信任你服从你,可父亲你怎么对我们?我也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自责自己对你的猜疑,我想继续信仰你,跟随父亲你的脚步走……” “可是我不能。” “你如此感性多疑,或许就不应该涉足官场!如此下去你成不了事的!清宁!你还是太年轻了,就是沉不住气!你考虑事情只能这么片面吗?” 他似有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斥了她一通,稍有停歇,喘口气。“就说这条陈,若你事先考虑了全局,认真了解过你的上级,何至于三次被驳?何至于到此时才看出父亲所为?” 相较于她的越来越激动,顾青玄显得越来越平静,从难以置信变为痛心,再变成训责,最后只剩苦笑,“清宁,何须多找借口?承认吧,你只是生气下这盘棋的不是你!” 顾清宁顿时失控,面上的痛苦变成了愤怒,一把掀翻了他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哗哗滚了一地,她踏着这些棋子,一步步,怒冲冲地走出了书房。 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顾清桓。 顾清宁有一刹那的惊讶,转而冷笑,回头望了顾青玄一眼,含泪走开,不再回顾。 一切撕碎一般,淋漓尽致的残忍。 顾清桓在门外站着,与顾青玄对视,不动也不言。 顾青玄无奈地叹了声气,目光落在地面上,继而起身蹲下将棋子一个个拾起来。 顾清桓也笑了,无声地为他关上了门。 暑气蒸腾,草木葱茏,人世萧条。 …… 从日暮走到晚间,穿过灯火重重的长安街,却不是去江月楼,而是来到芝景庭外。 顾清宁踏上门阶,在雅致的幽兰明灯下叩门,很快有人来应。 那侍女见是她,并不惊讶,平和恭敬道:“顾大人请进。” 她见顾清宁似有疑惑神色,接着道:“公子早有吩咐,顾大人来此,不必通传,可自入内。” 其实让顾清宁心绪有所动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她唤的这一声“顾大人”,这是第一次有官场之外的人自然地脱口称她为顾大人,而不是顾小姐。 官场上所接触的男子,唤她一声“大人”都是为难的,她知道,那些地位比她低的男子心里有多么不愿向她行官礼称品级,那些比她权位高的更不屑她一女子在朝上以臣工自待。 这个侍女无心而理所当然的一句,恰好地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隐藏的某种意识。 她随侍女来到钟离的卧房外,门打开,她进去了,门就从外面关上了。 顾清宁隔着白色屏风看到床榻上半靠半倚的钟离,他身影模糊,自己还未出声,他已先开口:“清宁,过来。” 她一点点地移开挡在她前面的屏风,渐渐将榻上薄衣打扇的钟离看清。 他有些苍白的面上始终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一勾唇,她便迈步向他走去。 “子楚……” 他望着她,轻摇扇,身子往榻内侧挪了挪,移出一块空地,敲敲那里:“你总算是来找我了。” 顾清宁走过去,在他身旁躺下,他一手撑着头侧躺着,一手用合起来的玉扇一端轻轻地在她面孔上勾画。 “你面色很不好,莫非是生病了?”她关切问道,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心。 他果然掩嘴咳嗽了起来,笑道:“是啊,本大祭司这么娇弱的身子,在未央湖心游一遭可不得生病吗?哦,对了,还是拜你的好弟弟清桓所赐……” 他并无怨意,她也不用介怀,只道:“清桓是太紧张了,并非有心。说到底,还是只能怪你自己多事,要做法事就去做便是,干嘛要叫上那两个小子?” 钟离哼哼一声,不服气道:“不叫上他俩,我怎么让你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用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却被傍观冷笑微 顾清宁被他这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的态度逗笑,“反正是你活该……” 钟离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佯嗔道:“反正我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啊,就尽是狠角色,一个比一个狠……哦,不,小清风还是有很有趣的……” 他自顾自说着,一转眸,却见顾清宁面上有泪光忽现,一时失措:“怎么了?不就是敲了你一下吗?就哭啦?顾郎中大人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好啦,我敲自个一下,给你赔罪行不行?” 顾清宁一侧身,投进他的怀中,双臂拥抱住他:“子楚,一切都毁了……” “你能超度亡灵,却不能驱逐人的心魔,但生而为人,平生所惧或许根本不是鬼怪妖魔魑魅魍魉,而是自己心里的魔障……” “或许,我只能这样,走得越来越远,终有一天不会再做自己杀人的噩梦,却已亲眼目睹每一场感情的破碎,我在意的,我爱的,终会尽皆离我而去。” “我不会。”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爱上你。” …… 在芝景庭留宿一晚,次日一早,她没有归家,而是直接去上朝。 顾清桓也是独自乘朝廷下配的官车去赶朝,没有与顾青玄同行。 这一日,三顾在朝上见了面都没有交集,顾青玄也没有顾得上安抚他们情绪什么的,早朝上,他忙着在与殷济恒一唱一和,向皇上表述“报效令”的收效之卓著,称扬御史台至今为“报效令”所立功劳…… 之后说着说着,自然要与百官一起称赞殷济恒的种种大功,眼神交汇,一个个预演好的同党开始上前上书向皇上建议正式确立殷济恒为新任丞相。 皇上情绪莫测,只说容后再议。 散朝后,他又让殷济恒到御书房见驾。 自前任一国之相死后,国事皆由皇上亲自定夺,百官的奏折送进了御书房,堆积在龙案上。 皇上看看案上的奏章,对殷济恒道:“一国之治只靠一人是不行的,朕也觉得应该早日立相,只是前有卢元植那般狼子野心的权臣,朕实在难以释怀,故而久久做不了这个决定……如今百官尽推举殷卿你升任丞相一职,殷卿你功勋卓著,众望所归,的确是新任国相的不二人选,可是朕还是有点担心呐……” 殷济恒连忙拜倒,恳恳窃窃,虔诚叩拜道:“老臣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就算不为相,老臣也会为陛下效忠此生,终生以陛下为先,永无异心!还望陛下明鉴!老臣愿为大齐誓死效忠!” 皇上面露微笑,道:“殷大夫平身吧,放心,朕信你。” 他再次三叩,又行一遍大礼,方从地上站起来。 皇上的手溜过那些已经批复好的奏章边缘,道:“政事堂确实不宜再空下去了,让殷卿你入主政事堂,为朕协理国事也未为不可……” 他心头大喜,正欲谢恩,不曾想皇上还有后话,他突而转向殷济恒问道:“殷卿,你认为‘报效令’如何?” 殷济恒摸不着头脑,只好道:“回禀陛下,‘报效令’为朝廷招回许多可用人才,也充实了国库,解决了国库窘境之困,实是一项奇举,到目前为止皆是利处。但恕臣直言,用‘报效令’解一时之困尚可,却不宜长期实施行,不然必出乱子,于选仕不利,依臣所见,朝廷取仕还是当以科举为重,要振兴经济还需另图更稳妥之国策,如‘报效令’这般,只能算是一场生意,权钱交易不能长久……” 他是由衷从理而言,然而皇上别有意味,打断他道:“殷卿你说得极对,这就是一场权钱交易,这项朝廷开的买卖的确不会长久,但此时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这里照样有利益往来,及时做生意,就讲究做生意的公平性。当下朝上那么多官员,皆忍痛掏腰包,不惜倾尽身家来换晋升之机,而殷卿你却想这样直接当上国相,得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殷卿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殷济恒心中被敲击一下,他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在为什么感到悲哀,沉默片刻,还是跪下行礼叩首,道出本心意愿。 殷济恒于次日上折,主动将殷家几世经营的生意全部交给户部经管,自此之后,殷家再不经商,除做官所得外,绝不让他自己及家人又一分一毫的外来之财。 皇上没有要他全部的身家,只是小夺一半,并让殷家的生意尽归国有。 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当然,他也得偿所愿了。在他清理全部生意,上奏交接完之后,皇上立即下了圣旨,册封他为大齐新任丞相。 殷济恒正式入驻政事堂,从殷大夫变成了殷丞相。 正如之前顾青玄所言,御史大夫之位,与丞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完全可以跨出这一步,结果他也是真的跨出了这一步。 殷家四世三公,三任御史大夫,到了他这一辈,终于更进一步,完成了几辈人都没完成的事。 所以,其实,丞相之位对于殷济恒而言,从来都不只是个人权欲的追逐,而是他殷家祖祖辈辈的最大宏愿,他拥有的也不只是一个相位,而是专属他殷家的绝世荣耀。 …… 顾清宁没有妥协。 她所坚持的,就绝不会放弃。 回到工部,殷韶初来找她,与她商议条陈的事,以为她会就此作罢,她也的确说这事得先放一放,不能操之过急。 没想到其实她根本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决心更坚定,丝毫不肯动摇。 顾清宁不会问他,是否在一开始就知道有关参事进署的那些利益关系,也不会问他是不是也认为她的做法并不可取。 殷韶初是支持她的,这一点她愿意相信。 她说她会另寻他法,先平息下来,不作强求。 晚间归家,听殷济恒说了御书房之事,殷韶初有些讶然父亲也要花银子“买”官,怎样都有些不适应,也劝告殷济恒此举恐怕会伤殷家人的气节。 可殷济恒主意已定,这相位他非要不可。 什么贵族之风,什么名门的操守,殷济恒好似都不要了。 这让殷韶初十分介怀,当然他此时并不知殷济恒实则是另有打算,才作此举。 准确来说,是顾青玄另有图谋。 长安城内,权财具备,势力颇深的殷家,将为大齐官场的换血革新打开局面。 …… 每个通过“报效令”得官位或得以晋升的官员,在就职一个月后都将经御史台专查司再次审查考核,通过这次考核才能真正确定去留。 而沈方奕就是因为这一次审查,再次丢了官位,且被治以“欺瞒圣听,谎报实情”的大罪,被彻底革职,打入大牢。 这次负责考核沈方奕的依然是顾青玄。 所以,交上审核秉呈的也是他。 顾青玄交上去的秉呈上指出了沈方奕在首次接受专查司审核时所隐瞒的劣迹——在他之前被撤职期间,他儿子沈修霖打死了过人。 这事情的主要罪责其实并不在于沈修霖,他只是为了自卫而误杀了恶徒。但沈方奕担心这会影响到沈修霖的前程,所以他四处打通门路,将此事压了下去,让官府勿在案情中提到沈修霖的名字。 这一隐秘他当然连顾青玄都不能告诉,却不知顾青玄怎么查出来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揭穿此事? 这于顾青玄并无利处,反而有麻烦。 幸好皇上没有追究顾青玄首次审核时未察明的过错,让他继续跟进“报效令”的事宜。 可是,狱中的沈方奕不会想到,其实顾青玄在得知他被检举的事后,比他还要讶异。 自己亲手拟的秉呈,自己亲手盖的印,自己亲自呈交上去,为何再次下发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一打开,除了笔迹与印章仍旧眼熟外,内容却面目全非了? 当晚,顾青玄将这份折子扔到顾清宁面前,怒斥:“愚蠢!”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 厚面封皮的秉呈砸到书案上,“啪”一声重响,清脆而惊人,落下时划出一道冷厉的风,扬在她面上,在这炎热的三伏天中不失为一阵清凉。 这次换他站着,她坐着。 “父亲不是说我思虑浅薄不会先了解对手吗?现在我学会去了解了,去调查了,结果查出什么?我的好舅父,背靠父亲你的工部尚书大人不照样有把柄可抓?不照样是漏洞百出?”她冷静地说着,甚至有些故意在父亲面前炫耀自己有所长益,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认可自己。 顾青玄坐下来,敲了下桌案,直视她,目光中含带少有的无奈:“清宁,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是在跟父亲作对,你是在算计父亲!” 顾清宁微鄂,她是真没意识到顾青玄会看得这么严重,她会去查沈方奕,是纯粹地想对付他,去掉这个障碍,得知真相后,她偷进书房模仿顾青玄的笔迹改了他的秉呈,不过是一种较为幼稚的炫耀,想向顾青玄证明自己有“下棋”的能力…… 这下才有所察觉,这后果或许会变得很不好。 但心中怒气未消,她还是要嘴硬:“我知道,不就跟父亲对待我们一样吗?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是算计了,就是用了阴谋诡计!” 顾青玄情绪有些失控,被她气得发抖。 若此事是别人做的,哪怕对方的目的是将他推入死境,他也不会如此生气。 可这是清宁啊。 她所谓的“回击”,足以给他造成很大的伤害。 “清宁!你好生糊涂!你跟为父赌气,何至于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把沈方奕弄回工部,就是想掌控他,想掌控工部!而你却将他弄走了!” “可是我也在工部啊!父亲你忘了吗?我费尽心力当上郎中,以后还会成为侍郎!尚书!我也会成为工部尚书的!我也能掌控工部!” “还是父亲你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 仿佛是信仰的破碎,她将自己不能承受的事撕扯开来,逼自己接受。 “不!”他道,摇头,失笑:“若我不信,就不会让你进工部,如此艰难地折腾一遭……” 她不肯信,也不认可他的话。 顾清宁含泪走了,只留顾青玄在这间她幼时设计的书房里数了一夜的棋子。 …… 顾家变了。 顾清风初入仕途,三顾早早就在暗中为他打点了御林军中的各层关系,晋王对他也尤为照顾。 他更虚心谨慎,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个新任副督,在公事上一点也不马虎。加上身手极佳,性格逗趣,刚入御林军几日,便与营中上上下下打成一片。 每日散职后,他不是与同僚去喝酒玩乐,就是去王府陪王爷练武谈天陪郡主嬉闹游玩,正是处处遂心,好不得意。 然而,家里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不复往日和睦。 他不在时,府中气氛严肃冷清,那三人已经多日未曾碰面聚首,连一顿饭都没有好好坐下来吃过,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顾清桓总是深夜醉酒而归,顾清宁就算回到府中也不是待在房内就是埋头在工房做事,顾青玄更为忙碌,很少露面,下人们将三顾的情况暗自观察在心,已知情况不对,只有清风未觉。 后来他发现了家人情绪异常,便想探出究竟,日日准时归家,找他们谈心说话,而他们在他面前总表现地一切如常,只关切他的情况而不谈自己,也不一起共用晚餐,总是忙忙碌碌,来去匆匆。 六月末的一日,他们却不约而同提早回家,齐整地聚到了正堂。 因为今日是顾清风的生辰。 顾清风最先到,今日他特意推掉了御林军同僚的宴请,回来跟家人同过他的第十九个生辰。 去年因为自身在外,没能过成,他的父亲兄姊在很久之前便答应他,今年会给他补上寿礼,所以他满怀期待,第一个窜回家,候在堂上,等着三顾回来给他惊喜。 左等右等,等到太阳下山,那三人还没影。 一般官署散职都是在太阳尚高悬于空的时候,但他的父亲兄姊都是大忙人,他能怎么办呢? 后来顾清桓先回了,他的郎中院主簿与他同行,是来取他今日遗落在家的文书,今晚得让主簿拟定,所以顺路来拿走。 唐伯见顾清桓回来了,知道能让顾清风不那么心急了,就赶忙去正门,随口迎道:“大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已经在等……” 谁想旁边的主簿插了一句:“好没规矩的下人,还公子公子呢,你家大公子都当官了,该改口称大人了。” 唐伯面上的笑容立时僵住,年过半百的人被一生人训得不知所措。 他是看着顾家姐弟长大的,为人忠厚,尽心尽力,多年如一,只是从来没有意识苛遵这些细枝末节的礼数,被主簿这样一戳,一时慌神,想到顾清桓这些日子的情绪,他连忙应和道:“是是,是老奴失礼了,是该称大人……” 顾清桓几乎是想脱口道:“父亲在上,岂敢自居大人?” 然而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夜雨如相忆 顾清桓眼中形色几变,睨了主簿一眼,其实他是再烦这些装腔作势的繁文礼节不过的。 他笑道:“方主簿如此知礼,应当明白上下有别,你为本官下级,却对本官家人指手画脚,好像有点不妥吧?我顾府的管家怎么称呼人与阁下又有何干?” 主簿讨好失败,神色立时变得尴尬起来。 他不刻意摆弄官威,接着拂手对唐伯笑道:“唐伯,你不知,这位方主簿人送趣称‘方长舌’,是说他见识长远,巧舌如簧,以后你见他得称长舌大人,这才够敬意合礼数。” 唐伯几近失笑,努力憋着,一本正经地向方主簿附礼道:“老奴见过长舌大人。” 方主簿脸色发青,僵着不语。 顾清桓自向他告别,与唐伯进了家门,后来文书也是唤人给他送出来的。 之后顾青玄对此事有所耳闻,只叹顾清桓还是年轻气盛,容易意气用事。 他会有此念,也并无道理,毕竟官场上人所讲的意气应是与寻常人不同的,顾清桓还没学会怎样正确应用官威,不知何时应当有所取舍。 逞一时口快,很有可能遗祸无穷。 不久以后,这便得到了佐证。 进了府门,顾清桓又是另一副样子,有些自喜,欢快地向正堂跑去,怀里抱着两个礼盒:“清风!清风!” …… 顾清宁与顾青玄也陆续回来了。 四人在堂上落座,唐伯传菜开席,一如往年,顾清风最为高兴,收了他们的双份贺礼,也不怨他们较之往年态度怠慢了,体谅他们的忙碌。 只是他还是受不了的是,三顾之间的冷战。 他们对他都言笑晏晏,看似并无不妥,可转而一细观,他们一直没有互相交谈,只是用十分娴熟十分完美的方式向他展示什么叫“其乐融融”。 问又什么都不跟他说,他无可奈何,也开始生闷气。 唐伯引人进来斟酒布菜,稍稍抬眼瞥了下堂上光景,见三顾面色冷漠,又看向一脸郁闷的顾清风。 唐伯给顾青玄斟酒时,恭称大人,这是称惯的,就算是在他去官的时候也是这样称呼的。 后来到顾清桓面前,思及种种,照样称大人。 对顾清宁自然也是如此。 他寥寥三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实则十分刺耳。 刺的是顾清风的耳。 他不乐意了,脸耷拉下来,“呵!全是大人,敢情就我一个小人?” 当然不是针对唐伯,而是故意对三顾发脾气。 唐伯见“点火”成功,功成身退,默默地挪到一边。 顾青玄咳嗽了下,道:“清风,不要胡闹。” 顾清风直接拍桌了:“我胡闹?明明是你们无理取闹!” 这是他第一次顶撞父亲。 顾清桓开口了:“清风,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了什么,又置什么气呢?” 顾清风更加恼火,捶胸道:“那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们怎么了嘛?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还想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顾清桓道:“我们不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不想让你失望……” 他看了顾青玄一眼,闭眼补道:“不想你对父亲失望……” 那一瞬,顾清风心中一阵刺痛,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青玄:“父亲……” 顾青玄在这一瞬,也体验到极致的伤痛。 他的目光掠过顾清宁与顾清桓,缓缓道:“你们也让我很失望。” “父亲……”顾清风迷茫了,他看看父亲又看看兄姊,几近崩溃:“到底怎么了嘛?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不能解决呢?怎么会弄得这么严重?” 他们又陷入沉默。 后来打破这一唐僵硬静默的,是天际传来的一声惊雷。 外面响起轰轰雷鸣,白光冲破重重阴云,突破而出,声声乍响,磅礴的雷雨坠地,围困长安城。 顾清风眼中忽有泪光扑朔,他不再与他们僵持,起身跑了出去。 雨滴砸在顾府房屋的瓦片上,片片洗刷,无一幸免,之前蒙上的旧尘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不再对望,不再互相埋怨,只是都站起了身,三人一齐目送顾清风远去,听着廊下他的脚步声与雨声相合。 少顷后,脚步声没了,雨声仍在。 前后三道身影立在门前,望着这一院风云,也都知道此时长安城内风雨满城。 顾青玄闭眼,开口道:“你们知道那一刀,刺进为父身体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只是很放心,那一瞬脑中心中只有你们三个,因为我相信,就算我就那样死了,你们也会继续将我们的路走下去……” 他回身,看向他们:“我相信我儿我女必有大作为!我相信你们有那个能力,怎么不信?你们是我的儿女,我对你们无用怀疑!” “好了,都别闹了,我知道你们对父亲有很多的不解,有很多的怨愤,清桓你,甚至认为父亲为了达到目的,连你的性命都不顾了,可是?” “怎么会呢?父亲所走的每一步都经过周密的计算,我小心谨慎,即使是在出现意外的情况下,也要保证自己能赢。当我儿身陷囹囵之时,我想到的是一定要想确保你的安危,然后才保证计划能继续进行。所以,当日殷侍郎才那么刚好地出现在狱中,清桓我儿,你如今才安然无恙。” “至于清宁,父亲原谅你了,你可能原谅父亲?” 他似乎是用了最大的耐心,说出这些话,让儿女看到他的真心。 顾清宁哽咽失语,“父亲,不是不能原谅,从来都没有恨,何谈原谅?只是我有那么多不解,我无法认同父亲你为了逐权而作的种种,或牺牲自己或牺牲棋子……” 她摇着头,几乎是在折磨自己:“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明白!父亲……这样值得吗?” 顾青玄走到她面前,按住她乱颤的肩,“清宁,等你走到父亲这一步的时候,你会就知道,这值不值得了。现在,不要想,你终会走到这一步,你也会成为下棋人……父亲一直都相信。” 他看着长子长女的神色已经缓和,对他们笑笑,摇头叹气道:“好了,我得去哄我最心疼的孩子了……” …… 这场雷雨一直到后半夜方才平息。 顾青玄持灯穿过遮挡住肆虐风雨的通廊,衣带不湿,脚步平稳,去往后院中顾清风的卧房,他敲门,无人应,只听得敲门声与雨声交际。 再往后走,却见那个小佛堂,此时灯光明亮,顾青玄心中有所动,神色怅怅,遂向那边走去,抬头看通廊两侧悬挂的灯笼,那些锦纱方灯,都是由沈岚熙亲自制成,亲手挂上,不会被风吹坠,不会被雨冲毁,不会因光阴流转而褪色。 他特意吩咐过唐伯,每逢雨时,都要给这每一盏灯笼套上特制的油布套子,所以即使是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满府通廊上仍有这一盏盏明灯照亮,顽强的光点在风雨交加中摇曳生辉,如星如月…… 之前府中人手不多,每逢暴雨突来,他和儿女都会亲自来给这些灯套上油布,他们慌慌张张,又一点都不敢马虎,全家人一起在这通廊上前后奔走,上蹿下跳,忙完之后长吁一口气,也是挺有意思。 当然,他最怀念的还是沈岚熙在时,与他在每个宁静的晚上持一盏烛灯,携手走过这通廊,一齐望着那边的三间小卧房…… 清宁刚学会做木刻玩意儿,着迷得不行,白天做不够总偷偷在晚上熬夜做,他们是不准的,一定要去她房间“逮”她个“现行”,其实每每沈岚熙都会陪她一起做完,哄她睡着后才回主屋; 清桓从小听话,规规矩矩,都是最先睡的一个,除非被调皮好动的清风搅得不能安稳。他七岁时偶然看了一本志怪杂说,吓得不敢睡觉。清风还故意夜里溜进他房间装鬼吓他,两兄弟闹腾起来,打进了姐姐房间,将清宁做的小木偶打坏了,这一晚他们就都不能安生了。 三个小家伙又哭又闹地跑去主屋,他和岚熙分工明确,他装凶教训他们三个的不是,沈岚熙安慰他们把他们哄去睡觉。 谁想一转眼,清桓“学坏”了,把那些吓人的故事讲给清风清宁听,让他们也吓得不敢睡,这下好了,三个人缩在一个屋子里,清宁还雕了“桃木剑”,清桓画“符”,清风披着被子念“急急如律令”拿着木剑到处蹿着…… 顾氏夫妇俩无奈,就把他们都带到主屋来睡,看着他们三个安然入梦,沈岚熙轻声在他耳边低喃—— “要是他们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 “或是上天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看着他们长大……” ——“不要胡说,岚熙,我们要一起看着清宁嫁人,看着清桓考上状元,看着清风变成大男子汉,我们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青玄,你知道,我不怕的,这天生顽疾,我早就做好了随时会与世长辞的准备,我不怕死,人终有一死……但是,我害怕上天带走你的妻,我害怕他们失去母亲……” …… 上天终是带走了她,带走了他的妻,带走了他们的母亲。 他从来没有做过准备,就永远地失去了她。 岚熙,他们长大了…… …… 顾青玄走到佛堂外,推门门不开,就敲门,温声道:“清风,开门,让父亲进去好不好?” 响应他的是倔强任性的怨声:“我不!我在向母亲告你们的状,才不让你听!” 顾青玄失笑,心中却有酸涩,“好了,你母亲都去世了,你怎么告状?别胡闹了,清风。” 顾清风霍然一下将门拉开,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我烧纸告诉母亲,不可以啊?” 顾青玄不语,和蔼地拍拍他的肩,目光投向佛堂内,那金佛下供奉的就是沈岚熙的灵位,上面的名字,他虽已看过千万遍,但每次目光触及,心里仍有不可承受的疼痛。 门一开,大风入屋,吹熄了灵牌下之前顾清风点着的香烛,他走进去,将香烛重新点上,回头望向一脸倔强愤闷的顾清风,道:“清风,父亲知道……其实,在为父心中,她也是从未离开过我们……” 顾清风故作摆出的怒色顷刻间了然无存,眸色有伤,“父亲……” 他神情稍凝,忽然正色,无复少年稚态,道:“或许是真的,不是说人死后都会以灵魂的形式存在吗?或许母亲就是从未离开过这个家,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悲喜离合,她都能感知到,也会为我们伤心,为我们高兴。毕竟母亲最在意的就是我们一家人,缺一不可,不可分隔,无论生死……” 有些不适应清风如此深沉的样子,顾青玄问道:“你什么时候相信这灵魂一说了?” 顾清风道:“不是相不相信,只是,我想,如果这一说是真的,那母亲的灵魂一定会滞留于人世,因为她舍不得,也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么?” “我们啊。”顾清风肃然恬静,说道:“逝者已矣,生人不宁,她当然会放心不下。” “生人不宁?”他低吟,明白了,这才是顾清风想说的重点,听他继续道:“母亲走了,顾家还活着,但人心散了,就算家人俱在,顾家也将于人世无存。” 原来他一直看得如此透彻,顾青玄有些惊喜,也有些惆怅,笑看这个小儿子:“清风果然长大了。” 刚欣慰一些,顾清风就变了正经脸色,作青白眼,佯怒道:“谈人生呢,严肃点好吧?父亲,反正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你好好想想吧。” 看他这样装模作样的,顾青玄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头,“臭小子,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 他一闪开,躲到灵桌边上,耷拉着脸装可怜,“父亲,我要烧纸跟母亲告你的状!你竟然打我?母亲从来都没打过我!” 顾青玄无奈道:“好,父亲不打你了,向你赔罪行了吧?臭小子。” 顾清风得意道:“好啊,父亲知错就好。” 这转念一想,顾青玄怎么都觉得有点奇怪,明明是想来开导他的,谁想结果反而被他训了一通,这当父亲的还跟儿子赔上罪了? 他兀自叹息,也算明白了,清风是太灵光了,会把沈岚熙提起来说事,一语中的,实在高超。 是啊,他们的清风的确是长大了,而他们呢? 父子二人絮叨完,顾清风要去睡觉了,先出了佛堂,在关门之前,回头,对顾青玄道:“父亲,官场险恶,官途多舛,你,还有姐姐哥哥,要当心,要齐心。你们都是我和母亲最为珍重的人,我想你们都好好的。” 他含笑,点头:“好,父亲受教了。” “嗯,孺子可教也……”他一眨眼,调皮道。 眼见顾青玄就要抄起蒲团向自己砸过来了,急忙关门,溜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敌手知何处 顾清宁终是把沈方奕弄出了工部。 顾青玄终是没有救他,而是遂了顾清宁的愿,把他的罪名落实,并将沈修霖的案子翻出来。经刑部追查过后,沈修霖还是被判了罪,他们父子皆入狱服刑。 沈方奕所受刑罚其实并不多重,顾青玄还是手下留情的。 不过沈修霖的刑罚却重多了,被处以流刑远放至边疆,终身不得返回长安,不得考取功名,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的确太残忍。 顾青玄是另有目的。 沈方奕也没有轻易妥协,他以为从一开始就是顾青玄在害他,便怎样都不肯认罪,在狱中不断上书,要求朝廷彻查顾青玄,为他儿子伸冤,指责顾青玄构陷无辜。 在沈修霖被押解流放的前一晚,顾青玄去刑部大牢见沈方奕,让他签了认罪书,并上书撤回对顾青玄的指控。 沈方奕承认了自己欺瞒朝廷藏私买官的大罪,刑部改判他为监禁二十年。 沈家财产全部比被抄没,充入国库。 刑部减轻了沈修霖的杀人大罪,改判他为狱中服刑两年,之后恢复自由,于前途无大害。 洛阳沈家富可敌国,在长安城内的沈氏亲族自然富裕非常,沈方奕的家私远在同等官员之上,之前买官,加上抄没,沈家的全部财产尽归国有。 又是一大笔财富入了国库。 这就是皇上对沈方奕指控顾青玄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朝廷上下莫不如是。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于本身条件过人的一类人而言,他们的小过错就是滔天大罪,一个小破绽,就有可能成为满盘倾没的起点,溃败得比一般人快得多。 沈方奕在狱中,指着顾青玄的面骂他为了给朝廷弄银子无所不用其极。 但他不知这本不在顾青玄振兴国力的筹划之中,不过是偶然因为顾清宁牵扯入内,他顺势而为罢了。 顾青玄真正的筹谋,可比这狠得多。 …… 沈方奕也好,顾青玄也罢,皆非大齐朝廷关注的重点,如今朝廷内外瞩目的是——新任丞相的封任仪式。 殷济恒如愿以偿,在百官之前,从陈景行手里接过相印,宣布入主政事堂,即日开堂辅助君王总理国事。 这是皇上继位后的第二次封相大典,第一次,在金殿前跪接相印的是卢元植。 尤记得首任国相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模样,在那次封相大典上,新皇陈景行都给卢元植当了配角,那隆重的气势,让人分明看到一朝梁柱的崛起,看到一个千世富贵名门的诞生,可至今也不过两年,赐相印的仍是陈景行,而接相印的却已换作他人。 礼乐声中,百官肃立,他们满怀敬意跪拜山呼万岁,叩首恭贺新相,殷济恒奉相印,俯倒行三拜大礼谢主隆恩,谦恭至极,起身后面向百官,慨言宣誓,言辞恳切,忧国忧民。 这就是大齐第二位一国之相了。 而龙座上的皇上,居高临下,目光掠过殷济恒的肩膀投向下面乌泱泱的文武百官,不着痕迹地掠过他们每个人模糊的面容。 在这种时刻,于他们而言,瞩目的不是殷济恒,也不是皇上,而是帝相交接的那块相印,他们只有刻意掩饰,才能藏起对它的渴望,掩盖之下的一道道真实的目光是如刀如火,充满杀戮的戾气,飞蛾扑火般的绝厉。 在场的满朝官员无不在幻想轮到他们接相印问鼎权力巅峰的这一天。 而至高处,那人在想——下一个,是谁? 他的目光停在了阶下离他最近的地方,御史一众与其他官员一样更加在意殷济恒手中难得一见的相印,只有一人看的是拿相印的殷济恒。 进入政事堂之后,殷济恒首要一事便是挑选能臣作为国辅,及组建新的参政阁。国辅可以有两位,相当于丞相的副手,正二品,在政事堂内地位仅次于丞相,在百官中,地位略次于左右司丞,高于六部尚书,最关键的是,若人选尤为优异,在丞相位缺之时,皇帝都会首先在国辅中考虑继任人选再者才考虑御史大夫和左右司丞,所以这一位置备受瞩目。 殷济恒最先考虑的就是顾青玄,他太了解顾青玄的本事了,认为他入政事堂在前期定能给自己很大的好处。 他向顾青玄提起,一是真有提拔他的意思,二是想试探顾青玄的野心。 而顾青玄直接谢拒了,表明他并无入政事堂之心。 他向殷济恒推荐了两人,一个是御史中丞秦咏年。 顾青玄考虑的是,秦咏年虽年迈无大才,但他在殷济恒手下为官这么多年,殷济恒对他了如指掌易于掌控,而且他资历老,朝中由他保荐的官员众多,很得人心,若殷济恒主动提他为国辅,他必怀感激,对殷济恒最为忠心。 还有一人,乔怀安。 这一段日子的共事,让顾青玄看得很明白,他是真正的辅国之才。 顾青玄的这一推荐让殷济恒有些意外,他对乔怀安实在不了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他思虑道:“他这个人太过低调,在朝内不结党朋,恐无人支持信服于他吧?贸然提为国辅……有点……” 顾青玄差点失笑出声,“呵,殷丞相,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结党朋吗?” 殷济恒无所对。 他接着道:“他不结党朋,是因为他的同党只有一个,且有一个便足够了!” 殷济恒更为疑惑:“谁?” “陛下。” 殷济恒一时失语,恍然若有所悟。 顾青玄道:“所以,如果殷丞相也想成为皇上一党的话,就必须用他。” …… 殷济恒上书,提拔秦咏年与乔怀安为政事堂国辅大臣。朝上议论多时,终于确认,两人一齐从御史台行列中出班,领了盖上国玺的任命书,入驻政事堂。 乔怀安的升任,让朝中大部分人都感到意外,包括他自己。 然而这事是附和陈景皇上期望的,他欣然允准,百官不好多言,暗自揣测。 乔怀安终是被推到了人前,顶着不小的压力和舆论到政事堂议政去了,殷济恒刻意拉拢他,对他甚是殷切,不断给他出头的机会,有意让他在朝上崭露头角。 却没想到这会引起秦咏年的不满。乔怀安本来只是一个新任的四品监察御史,在他手下做事,自己从未注意过他,谁想一转眼,他却与自己平起平坐了,这个他等了大半辈子的机会,那个人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让秦咏年怎能服气?虽然面上如常,心里已怨恨殷济恒甚笃。 两位国辅确定的当日,散朝后,三顾同行一路,顾清宁和顾清桓有些丧气,他们是觉得父亲不任国辅实在可惜。 顾青玄不以为然,看看他们俩,道:“不可惜,是可喜。要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位置的高低并不代表权力的大小,只有能够掌控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赢家。政事堂处的是国事,御史台处的是人事,而处国事的都是人,你们说哪个对我们最有利?殷济恒一撤,秦咏年一撤,这御史台尽在为父的掌控之下了,这是大好事,你们叹什么气?” 顾清宁明白了,问:“父亲是想……不入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殷丞相现在还在指望父亲,秦咏年易于挑拨牵制,至于乔怀安……” 顾青玄看向前方贺喜的人群,有两批,一批是给秦咏年道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批是给乔怀安道贺,只有寥寥数人冷冷清清,他道:“至于他,他不会为我掌控,也不会为殷济恒所用,而且……他在政事堂,才能让陛下放心。” …… “当年先皇与皇叔微服巡视江南,与先生相识,当时先生还不到二十岁,先皇甚是赏识先生的才华品性,与先生不论身份作忘年之交,以兄弟相称,及至先皇亮明身份,邀先生入朝为官,先生却逃了,皇叔将先生找回,先生又连逃了两次……” “那是因为,臣父辈是先朝叛臣,犯下满门抄斩之罪,臣幼年时侥幸逃生但终是罪人,知道先皇身份之后,怎能不怕?又岂敢入仕途?却没想到,晋王爷会拿出丹书铁劵为臣脱去诛连之罪保臣入仕为官……” “当年父皇也同朕今日一般,在这御书房内,任先生自挑官职,而先生只受了一个六品官衔,进凌烟阁作辅学文士,且选择做朕的辅学先生,当年朕不过十岁,最不受先皇看好。自那时起,朕一直视先生为师。朕十七岁那年,向先生坦明自己要角逐储位,先生却不肯相助,而是请旨作巡察御使常年任职在外……” “陛下怪臣吗?” “不,朕不怪先生,朕敬先生。”他道:“先皇也是。先生知道吗?其实先皇对于夺嫡之争一直是心知肚明,因为他也是那样过来的,在先皇驾崩之前,他跟朕说,先生在夺嫡中无功便是大功,先生之才不是用以阴谋夺位,而是能够忠心保国。” “所以,先生,皇位朕已得,往后,就是要先生帮朕守住这皇位这天下了。” 那一日,御书房内,刚回长安不久的乔怀安在这位大齐新皇面前庄重跪下,伏地拜首:“臣遵圣意!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陈景行知道,或有成千上万的臣子在他面前无比虔诚地山呼这八个字,而真心信仰这句话的,恐怕仅有乔怀安一人。 ……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他从默默无闻的六品官,摇身一变,成为大齐国辅大臣。 殷济恒推举他之后,正式任命之前,他曾到御书房向陈景行推辞任此职,但陈景行没有依他,反而说:“无论他们是什么用心,倒是刚好做了朕想做的事,反正先生你这国辅大臣是当定了。” “先生屈身守分,蛰伏十数年,是时候出来大展宏图了。” “不,时候未到,他们是在试探……究竟是谁?” …… 他思绪纷杂,略有不安地揣测着,走在散朝的宫道上,有人来向他贺喜,他也无心应对,自顾出神。 这种情况发生在乔怀安身上,是十分少见的,因为他总是只作一个旁观者,最为清醒,最为隐秘。 他旁观朝堂上的一出出好戏,深谙局势变化,静待时机,他一直做得很好,将这个局外人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但是如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还是被牵扯进来了。 好似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入局中,变成局内人。 是谁? “乔国辅。”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靠近他,一用力,拍了下他的肩头。 正在出神思考的乔怀安不由得一惊,回头,看见顾青玄谦谦带笑的面容。 他向他拘礼,朗朗道:“下官恭喜乔大人荣登国辅高位。” 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官服,所以他们俩还是穿着一样的监察御史官服,相对而立,他望着顾青玄,想从他平静的面色中找到一丝破绽。 遂直言道:“恐怕在下敝人还得感谢顾大人你吧?” 顾青玄面上神色转换自然,天衣无缝,“乔大人何意?” 他越是自然,乔怀安的直觉就越为确切,恬然笑道:“殷丞相对我并不了解,却突然举荐我为国辅,这应该是顾大人你给他的建议吧?真是没想到我之前稍稍提醒顾大人一回,顾大人便给我这么高的官位,敝人真是无以为报啊。” 顾青玄思索一下,也不装了,直笑道:“乔大人言重了。顾某只是非常钦慕乔大人,才会谏言推举大人,并无他意。既得高位,乔大人应当高兴才是,为何有不喜之意?” 乔怀安道:“顾大人一定不会相信这长安城内有不慕名利之辈吧?” 顾青玄微笑,与他对视,道:“顾某相信啊,且相信乔大人你就是其中一位。然而,可能有人不求功名利益,却无人无所负,有的人负担的只是权欲虚荣,有的人担负的却是家国天下,无论是哪一种,都得为这负担去争取去抢夺,慕名利又怎样,不慕名利又怎样?终归走的是同一条路,谁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乔大人你所负担的或许不是权欲,但你注定是要入这权局的,所以……” 他面向乔怀安,向后倒着走,背后是巍巍宫门,双臂一摊,笑道:“欢迎你,乔国辅。” 谁也没办法藏着躲着,冷眼旁观…… 那是多么敏锐的一双眼睛啊? 他能看穿世人,洞察一切名利纠葛,世人却读不懂他心中所想所欲。 顾青玄啊顾青玄…… …… 半月后后,陈景行擢升顾青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在御史大夫未定之前,由他总领御史台公务,主导“报效令”的推行。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一国之相? 那动静自然是非比寻常。 在升任丞相不到半月之时,殷济恒便正式禀奏皇上——为兴国力,需大刀阔斧地革新,首要一条,抑商兴农。 他的禀呈中明确指出,经这一月多的“报效令”的实行,能够明显看出朝廷官员私产之富,而如今却是国穷官富,这与官员在外经商狂揽暴利紧密相关。 毕竟,若说这世上谁人做生意最为得意,当属手握重权的朝廷官员,他们的权力可以给他们带来最为通达的经商门路与利润。 这样的买卖从来不是对等的生意,其中涉及了太多权钱交易,甚至不少官员滥用权力,搅乱市场,被利欲腐化,不但有失官员操行,于民间经商者更是大害。 权与利,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应当只能存一样。 所以,他建议朝廷定下官制——官员及其三族以内血亲皆不得经商,商人直系后辈不可入仕。 目前所有在任官员,都要将家族经营生意向户部报备,并全部移交给户部专门设立的“振业司”,可以保留已得私产,不会被朝廷没收一文一两,只是将他们的生意全部变为国营。 兼顾官员利益,朝廷应上调官员俸禄,整体翻倍,福银福利可以重新实施,并加为一年两次,福银数额提为原先的五倍。 …… 他的这一禀呈,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不少官员愤慨难当,坚决反对,朝上朝下乱成一团。 然有殷济恒主动上交自家生意为先,他们想说不服都难以成话,又都忌惮新任丞相的高威,一时胶着,就等着皇上做决策。 第一百一十八章:情岂待樵柯烂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但仍有人有逸致闲情,无心搅和官场争斗的乱局,醉心于长安城内静雅的一隅。 殷家正处于风口浪尖,殷齐修忙着帮殷济恒做事,难得空闲,便很少出来饮酒寻欢了,顾清桓也开始钻研科考整改的事不得轻松,只有杨容安,他管不上他父亲杨隆兴这种时候有多么焦头烂额,照旧天天往江月楼跑,比去官署上署还要勤些。 真是少有的痴心人,只听琴音,只见一面,便寤寐思服,牵挂愈深,为伊消得人憔悴。杨容安也是难为自己,不敢放下,不敢靠近,只能报以长久的守望,在江月楼中,日复一日,心中眼中都只有那么一人。 江弦歌并不厌烦他,而且算是有些喜欢他的,欣赏他的人品乐艺,也乐于与他见面,偶尔琴箫合奏,互为知音。可她的喜欢终究是太浅了,又不想他有所误会,行止恪守礼节,刻意对他较为疏冷,保持距离。 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的存在,江河川起初是并不待见他的,怕他搅了江弦歌与顾清桓的姻缘,可江河川这左盼右盼八爪挠心地,就是没盼到江弦歌态度软下来,承认愿意嫁给顾清桓的时候,他心里着急啊,之后了解到杨容安的家世背景,几番接触看清他为人正直性格又好,与弦歌更是兴趣相投才华相配,便渐渐对他改观。 无奈江弦歌实在无意于他,这也是顾清桓放心他接触江弦歌的原因。 她的心谁也看不懂,谁也得不到。 这一日,他有幸被允准进入琴阁,观江弦歌弹琴,一曲过后,他双眼明亮,合掌赞道:“琴音绝妙,而琴绝世!今日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听得如此琴音,得见传说中的‘绿绮’!” 杨容安虽心中迷恋她,在面上还是相当矜持的,从未有如此夸张过,所以江弦歌有些奇怪,疑问道:“绝世之琴?‘绿绮’?杨公子是何意?” 听她此问,杨容安似乎颇为诧异,大胆上前,坐倒在地,双手举起想**她面前的古琴,左摆右靠的,却始终没有落下,不解道:“弦歌小姐不知这琴是‘绿绮’吗?怎么会?在下别无长处,犹善辨识乐器,读过上百本古琴典籍,完全可以确定,这就是汉代传世古琴‘绿绮’啊。” 得到江弦歌目光的默许,他拿起琴身,指给她看:“弦歌小姐你瞧,这琴通体为黑色琴身隐隐透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这琴是由梓木与桐木制成的,故在琴底有‘梓桐合精’的刻痕,你看,虽已磨损,仍能辨出这就是那四个字,看琴纹琴身,已有上千年历史,这分明就是汉代司马相如的那把‘绿绮’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江弦歌看着这把自己弹奏了十多年的古琴,竟有一种初识感,隐约自责,自己眼拙不善会识琴,哪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把琴是绝世的珍宝? 绿绮,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 “司马相如?我读过他的诗赋,知他才华盖世,却不知他也善琴,还是我孤陋寡闻了,真是惭愧,这么久以来都是暴殄天物……”她有些羞惭道。 杨容安连忙道:“不不,弦歌小姐并非见识浅陋,只是你是专心与于琴音而不是琴身的人,用心之至,方有如今的琴乐造诣,依在下看,不是小姐你有愧于琴,而是这‘绿绮’有幸遇上了弦歌小姐你。” 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赞语向来真心真诚,说完之后又会与她一样羞赧了。 江弦歌若有所思,轻抚琴身,道:“公子对‘绿绮’如此了解,定知晓它的故事吧?能否说与我听?” 杨容安心中欢愉,点头,目光流传,温情动人,娓娓道:“司马相如原本家境贫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诗赋极有名气,梁王慕名请他作赋,相如写了一篇‘如玉赋’相赠,此赋辞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甚为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珍藏的‘绿绮’琴回赠于他,相如也因此名声更隆,前途有望……” 江弦歌道:“原来,这琴之后是一位才子扬名发迹的故事……” “不。”他望向江弦歌,含有深意地微笑,道:“这琴还与一段爱情故事有关……” 江弦歌不语,听他细细讲述,“司马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他绝佳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名噪一时。一次司马相如到富豪卓王孙府中作客,酒兴正浓之时,友人提出想听司马相如弹奏‘绿绮’……司马相如早就听说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卓文君,才貌出众,精通琴艺,而且对他极为仰慕,于是他就奏起琴曲《凤求凰》向她表明爱慕之意,文君听琴后,理解了琴曲的含义,对司马相如心驰神往,她倾心相如的才华,为酬知音之遇,便夜奔相如住所,缔结良缘,成为一段佳话……” 心诚如杨容安,自然将故事给她讲到了结局。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毅然私奔,卓文君不弃夫家贫寒,当垆卖酒……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后来司马相如终得了功名,夫妇共享富贵,然而恩爱渐衰,当初的才子佳人,成为了一对怨侣……司马相如终是负了卓文君,爱上他人……”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女子的愿望与凄楚,都被文君写到极致……相爱一场,相怨半生……” “伯父,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太让人惋惜了?” 倏忽天晚,顾青玄到江月楼来,江弦歌抱琴去见他,沏茶抚琴,绕梁音毕,她缓缓讲述了这个故事。 顾青玄回道:“是,恩情易逝佳人被负,总是让人扼腕。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可世间又有多少所谓的天作之合?缘起已是难得,白首偕老更求不得,开头过于完美的故事,好似都注定会有一个不得圆满的结局。” 她望着他,问:“伯父当年赠我此琴时未曾听说这古琴的来历吗?” 顾青玄点头,道:“听说了,伯父知它为绝世古琴‘绿绮’,才会将它买下,送给弦歌作生辰礼物。” “那为甚么伯父从没跟我说过这琴的故事?”她问,目光泠泠。 顾青玄轻叹,含笑道:“因为这是个让人伤感的故事,伯父不想弦歌感到悲伤。” 她微垂螓首,面纱下笑容苦涩,只是眼眸依然明亮,含情万千,附礼抱琴而去。 最后低声婉约:“谢伯父赠予弦歌这样一段注定不得圆满的故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有若蜜里藏砒霜 顾清宁的条陈到了杨隆兴那里,起初他是看都不想看一眼,真是很烦看到‘顾’字,想到顾家三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把条陈扣下,许久不给回应。 她知道承建司众人都把期望放在她身上,这已经不只关于她个人的功利了,还关系整个承建司的革新换代,他们急需真正的改变。 顾清宁等不下去了,与殷韶初商议过后,两人决定一道去右司丞署走一趟。 新相册封,政事堂开堂,右司丞杨隆兴却变成了闲人。即使他能在卢元植倒台后,靠着多年积攒的实力照样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然而朝堂大势已将他抛弃了。 不受新丞相的待见,处于劣势,这对于一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杨隆兴来说,是十分煎熬的。 这里有点冷清。 这是工部两位高层刚踏入司丞署时,所有的第一感觉。 递上官贴,司丞署的门房副官引他们入司丞政厅,几盏茶喝过,都不见杨隆兴人影,后有一个司丞署主簿职官出面,告诉他们杨隆兴此时并不在署内,请他们留下官贴,改日再来禀见。 两人进来时,明明见到杨隆兴的官车还在,听主簿一番推脱,便知杨隆兴是刻意不见他们。他们只能另想办法。 他们的官贴送进去之后,杨隆兴看到那贴子上的“殷”字和“顾”字就头疼得很,哪还有心思见他们?但又不好直接拒见殷韶初,他毕竟是相国之子,不好得罪,就故意称不在。 其实当时他不仅在官署,而且正在看顾清宁所写的条陈,以他从政多年的眼光看来,能写出这样的条陈,能有这般刚绝心智的人,绝对不简单。 又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顾清宁这一女流之辈,便更觉可笑。 促狭如他,向来不喜欢太聪明的人,更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两日后,顾清宁收到杨府来人送的帖子,杨隆兴邀她明日晚间去江月楼饮宴,受邀的除了她,还有一些兵、工、刑三部的官场新人,来人还向她特意道,杨隆兴也是想借此机会跟她谈谈条陈之事,要她务必赴约。 分明的不怀好意。 顾清宁没有告诉殷韶初,回去与顾青玄顾清桓说起,他们都猜出杨隆兴的意思。顾清桓这一段日子见多了官场老人在新人面前耍的手段,不想姐姐亲眼目睹那些不堪之事,一直劝阻她赴宴。 而顾清宁不甘示弱,决心去看个究竟。 顾青玄知道这些都是她必须经历的,就没有反对,只让她随时保持冷静事事小心,然后他先抽空去了一趟江月楼,让江弦歌次日将杨容安请到江月楼去,又给江家父女打了招呼,以防到时候生出什么乱子。 次日,顾清宁散朝之后,本打算着男装赴宴,但见自己的衣橱里除了官服尽是女装,转念一想,便大大方方穿了女装,梳了发髻,敷上浅浅的粉,点了朱唇,细细地勾画了柳眉。 她不是江弦歌那样的美人,她通身显现出的从来不是女子的动人柔情,性别仿佛只是她的一个标签,而不是一种禁锢。 纵使因为这个性别在这个世道受尽了磨难,她也从未埋怨过,她一直尊重这个不被公平相待的性别,甚至比谁都体谅“女子”这二字。 …… 到了江月楼,顾清宁款款进入四楼最大的雅间望兰轩,杨隆兴与几位年长一些的官员已经到了,她从容上前与他们互相道礼。 那些官员虽知道她这么号人,但从未与她相处过,更难以适应她以女装示人的模样,她刚进来时,他们还以为是哪个走错雅间的名门千金,一眨眼,她已到他们面前开始附手行官礼了,弄得这些老派儒生一阵恍惚。 杨隆兴打量顾清宁,对那几位笑道:“诸位大人可别出神咯,这是朝廷的五品大员工部郎中顾大人,可不是来坐局的罗红阁姑娘,还直勾勾地看呢?官仪何在啊?” 那些人哈哈笑起来,故意迎合杨隆兴的讽笑。 顾清宁面色恬静如初,客气一笑,道:“司丞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这般姿色,怎能比得上诸位看惯的烟花女子?不论识人的眼光,论辨蜂识蝶,大人的眼光还是谁都比不上的。下官佩服之至。” 杨隆兴的面色微恙,迅速敛起不悦,与那几位又尴尬笑起来。 其他年轻官员陆续到来,众人落座,今日是杨隆兴做东,他位最高,坐于主位,几个资历稍长的官场老人坐在离他最近的两侧,那些分别是兵部与刑部的高级官员,接下来离他最近的是顾清宁,在年轻人中她的官职较高,那些刚涉官场不久的男子还有些不愿与她见官礼,见了,她就坦然受之,从容回礼。 点了曲乐,传了酒菜,一番寒暄应酬,他们大多是以听杨司丞训导为名来此聚会,难免说不少场面话,虚与委蛇阿谀奉承自是不在话下。 年长的官员就一本正经地念叨自己的“当年功业”,向年轻人展示自己的“地位非凡”,也不论自己官职高低,总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张嘴就是家国天下忧国忧民,闭嘴就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 年轻的官员则是面上装作谦和,实则互相讥讽,主要讨好杨隆兴,与各位长官套近乎,时而装傻充愣,时而巧舌如簧,口口声声尊称前辈,心心念念求出头之机。 推杯换盏,斛筹交错,看似一场寻常宴会,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其实都是在绞尽脑汁靠手段夺名利,谈笑间,权钱人脉交错相应。 顾清宁只是随意应付他们,他们一开始也没怎样,她便抱着看猴戏的心情旁观这些男子的酒场交际。 可杨隆兴是不会任她如此轻松的,他把全场的话题引到顾清宁身上,说这位女官如何如何,装作很赏识她很关心她的样子,对她问长问短,一会儿夸奖,一会儿讽刺,试探她,威吓她。其他人知道他的意思,也都附和。 可顾清宁都一一应对回去了,她向来不愿意花力气在这明嘲暗讽的口舌之争上,却也从来没有吃亏过。 该回击的时候回击,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了。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他们事先就叫好的“歌姬”们来了。 顾清宁知道,这才是重头戏的开始。 第一百二十章:烂斧几寒芳 江月楼作为一清雅之处,规矩上是不能让烟花女子入内的。但这些达官贵族们宴请吃酒,向来习惯叫姑娘陪局,江月楼也不好得罪,只能为他们开一“后门”,前来应局的青楼姑娘都以“歌姬”为名从那后门进来,到雅间中陪他们应付酒局。 许多官员都有自己偏爱的陪局姑娘,往往直接递一张条子到罗红阁,那些姑娘就跟去见老相好一般,梳妆打扮,争奇斗艳,而且各个舌灿莲花乖张伶俐,喝起酒来也是一点都不含糊。 那些姑娘知道江月楼的场面规矩,不好让局客为难,所以在外面还规规矩矩小步垂首的,一进雅间门,就立马换了个样子,娇声迭起,腰肢扭动,柔弱无骨地往自己恩客怀里蹭,不知多亲热,多恩爱,简直比他们家中的夫人小妾还要了解他们。 当然,来陪局的,也并非只有女子。 他们爱好各异,在这场下寻欢之时,彼此皆心知肚明习以为常,而且有很多人以“特殊爱好”为荣,早就忘了什么礼义廉耻,不惜一掷千金去猎奇,以满足自己的虚荣与私欲。 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纵情享乐,无视人伦,大齐官场的糜烂可见一斑。 杨隆兴的陪局最先到,他怀里倚着一个年轻貌美伶伶俐俐的红衣女子,名作秦红墨,眉眼如丝,风情万种,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左右的样子,但见那老辣的做派,一看就是是厉害人物,与杨隆兴打得火热,在座官员都要敬她几分。 他的左手边还坐着一美貌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散发不簪髻冠,眉清目秀,略微懵懂,着藕色薄衫,与秦红墨是一对亲姐弟,两人一起陪局。 他在一旁低眉顺眼地斟酒布菜伺候杨隆兴吃喝,杨隆兴看起来对他也是十分喜爱的,时不时勾勾他的下巴抚抚他单薄的背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乖顺的宠物。 顾清宁看着这些做派放荡仪态全无的官员,旁观这堂上乌烟瘴气的莺歌笑语,只觉得令人作呕,以前是有听说官员私下作风如何如何,今日总算亲眼见着了,简直比传说更甚。 杨隆兴向她投来玩味的目光,作恍然道:“诶呦,看我们这一帮粗人,都忘了顾大人毕竟是姑娘家,怎能习惯这种场面?顾大人莫见怪奥,饮酒作宴都是要乐子的,诶,官场嘛,都是这样,你得适应啊。” 顾清宁漠然笑道:“嗯,不劳大人费心,下官并无不适,诸位尽兴则可。” 杨隆兴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哈哈,顾大人真场面人,奇女子也,嗯,既然请顾大人来饮宴了,也不好冷落了,不若本司给你叫个局如何?是要什么样的相公?” 堂上男女尽哄笑起来,乐不可支地打趣顾清宁,想让她难堪。 工部良材司的新任执事王原,最是油嘴滑舌善于溜须拍马的一个人,惯会挑拨是非,又无什大脑,喝了两杯酒就更为忘形,竟指着杨隆兴旁边的那个少年道:“这满场人物再没比得上司丞大人你旁边的这位小相公的了,司丞大人不如大方点,让他陪陪顾大人,省得顾大人寂寞难耐啊……” 杨隆兴笑得乐不可支的,一边捏着那少年的脸,一边对顾清宁道:“一个玩物而已,本司也没什么好小气的,给就给了,顾大人,就让这美少年陪你喝一杯如何?” 顾清宁忍了心中的怒气,依旧含笑,目光扫到那个少年,见他眼中有泪光点点,我见犹怜,显然不是老手,在这些人面前低声下气出卖皮相尊严也是无奈。 他们这样只是为了羞辱她,想把她吓走,她是不怕的,但她若真要了,杨隆兴心里肯定会不高兴,即使他嘴上说得那么轻巧,也不会容忍比自己官小的人抢自己的“玩物”。 “下官怎敢夺司丞大人所爱?还是罢了。” 顾清宁只作谦让,言语间眼眸一转,玉手掂杯,上身微倾,对旁边大放厥词的王原妩媚一笑,从容道:“本郎中与司丞大人的喜好不同,欣赏不了清秀少年,唯对如王执事这般的青年俊生心向往之。” 她的眼中自然流露出暧昧挑弄,亦如打量玩物一般,一只手臂从水袖中抬起,用玉箸触到邻座王原的面颊,弄得王原浑身一颤,她娴熟流畅的言语和动作足以让堂上男子吃惊,对他们来说她的笑都是带有侵略性的。 王原僵住了,瞬时不知所措,她的玉箸已经滑到了他的下颚,抬起他的下巴,他本能地躲避,却被她玉手一拉,身体失重向她的座位倒了过来。 她举杯,“不如王执事陪本郎中坐饮如何?我们共饮此杯啊?” 王原面上臊红,皮厚如他,此时都深觉受辱,想要拒绝,只见她倾身向自己靠拢,如作耳语,不着痕迹地在他耳边轻描淡写地吐露出一句话。 她面色如常,笑着将一杯酒递到了他的唇边,他神情呆滞,久久回不过神。 她在他耳边说的是:“要做摇尾巴的狗,也得找对了主人,别忘了我也能决定你的仕途何时终结。” 对着她近在咫尺笑意盈盈的面孔,王原的心都开始打颤,毫不夸张,方才她耳语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般刺穿他的耳膜,她的笑就能让他胆寒。 他抬手捧杯,低头将她递的这杯酒一饮而尽,“谢郎中大人抬爱……” 她心满意足地点头,也喝完一杯酒,随性地扔掉杯子,直接用手拍了拍他酡红的脸,逗弄道:“对,就是这样,要听话……” 王原面红耳赤,愣愣点头,呆坐在一旁,她继续与其他人应酬,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堂上之人都有些愣神,被顾清宁大胆的举动弄得反应不及。 她倒酒再饮,向他们举杯,唇角浅笑:“诸位大人,我们共饮此杯,以谢司丞大人盛情招待。” 她的大方,她的温柔,都不是寻常所见,每一个笑,每一句话,似乎皆带有天生的威迫力,让人很容易受之牵引,潜意识里是天然的顺从。 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已和顺地随她举杯将酒饮尽了。 杨隆兴对她刮目相看,却也没这么轻易放弃,心里对她暗恨之。 其他几位官员的坐局稍微来得晚了些,最后进来的是一对孪生姐妹,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貌若天仙,两张稍显青涩的面容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身姿纤纤,含羞低首,让人怜爱。她们就算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能成为一道养眼的风景,一进来便使那些好色之徒垂涎欲滴,连顾清宁一女子都不由得看呆了。 这样的妙人,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上,更让她感到心疼。 秦红墨对杨隆兴娇笑道:“这对孪生子可是我们罗红阁的新人,还是雏呢,第一次陪局,芳姑特意让她们来侍奉司丞大人,说司丞大人你若喜欢就要了去。” “好好好……”杨隆兴都看痴了,连连称好。 “两位姑娘有什么才艺?”他问。 其中一个道:“回大人,奴婢会舞。” 他抚须,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跳舞有什么意思?这孪生子可是奇观,本司一直好奇,你们两个面容生得一模一样,但人总有不同吧?不知你们身上可有能分辨出不同的地方?” 那少女羞涩道,“我们姐妹腰间皆有胎记……一人是蝴蝶形,一人是鱼形,故而父母能够分辨……给我们起名,一个为宛鱼,一个为宛蝶。” “是嘛?还有这等奇事?本司倒是想瞧瞧。” 偌大的雅间里安静了一瞬,然后暴起笑声,只有顾清宁和那对孪生少女没笑,她们着实笑不出来,那些人的笑声也分明是在掩饰尴尬,像锯木头的声音凌迟着她们的耳膜,癫狂而嘈杂。 而杨隆兴干笑了几声后便停了下来,脸色瞬间一沉,呷了一口酒,吐出一个字,声音如钝器砸地:“脱。” 全场霎时又沉寂起来,这次终于谁也笑不出来了。 那两张如花似玉的娇颜丽容上浮现出一样的惊恐神色,纤弱的她们立在雅间中央,四周是闲坐着等着看好戏的达官贵人和风月场上人,她们孤立无援,只能相互执手,闭上眼睛——闭眼不是不想再看道这满堂的看客,而是为了掩饰眼中悲恐的泪光,她们不敢哭,甚至不敢露出一点点让人不悦的表情。 一对少女,颤抖着向对方伸出了手,眼睛是闭着的,只凭借彼此之间的熟悉,探向对方的衣领和腰带…… 罗纱外衫缓缓下滑,露出雪白的香肩,最美的年纪,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好似润玉一般,一寸寸地暴露出来,在上方灯烛光照之下散着莹亮润泽的柔光…… 他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带着蠢蠢欲动的期望,丑恶的期望,用目光剥削她们…… 顾清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人世疯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权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狠狠地瞪着杨隆兴,也用余光观察着身周是否有于心不忍之人,但,可能是他们掩饰得很好吧,她就是没有看出来一个有廉耻之意的。 她受不了,拍桌而起,在那两个少女解下对方腰带之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制止道:“不要!住手!” 顾清宁奔过去,拾起掉在地上的外衫,从后面一把将她们包住,拼命地用衣物遮挡她们已经裸露在外的玉体,她会如此激动,也是因为她心中自责自己有所犹豫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她搂着她们,安抚地拍拍她们颤栗的肩,两个少女如惊弓之鸟,不受控制地在她怀里相拥痛哭,也不敢哭得大声,咬唇压抑着自己。 杨隆兴眼中有怒意,瞟向顾清宁,厌烦道:“顾郎中,为何要扫本司的兴致?如果你看不下去,直管走就是,这点小场面都受不了,还想混官场?回去绣花吧你!省得让人跟着一起无趣。” 顾清宁怒目圆睁,直接指着他痛骂道:“杨隆兴!你枉为朝廷上卿!竟能做出这般龌龊恶心的事!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杨隆兴掀桌而起:“放肆!你竟敢教训本司?只是寻常玩闹而已,怎么到了顾郎中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明明是你一女流见识少!大惊小怪!这两个贱丫头,莫说叫她们脱衣,就算让她们去死,她们也没敢不从的!你凭什么对本司指手画脚的!” 孪生姐妹被他的雷霆怒气吓到腿软,摔倒在地惊恐地哭着,顾清宁把她们护在后面,道:“你们别怕,只要我顾清宁在,这老恶贼就别想得逞!我会保护你们的!” 她继续与杨隆兴对峙,这下平静了一些,或是因为心理暗示显得更加自信,斥道:“杨司丞,杨大人!下官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吧?年纪不过跟她们一般大小,你威逼折辱这两个姑娘,就不怕来日有人这样对你的千金吗?你还是积点德吧,省得报应到你女儿身上!” 杨隆兴被她狠辣的诅咒激怒到极点,向这边跑过来就有上手给顾清宁一耳光的意思,还好被人拖住了。 顾清宁看着他发狂的样子,丝毫不畏惧,上前一步,对张牙舞爪的他,道:“哦对了,你不止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啧啧,令郎礼部杨侍郎容安公子,何等磊落?何等文雅?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廉耻丧心病狂的父亲!我真是为杨公子羞得慌!” “泼妇!恶妇!你个贱人!” 在杨隆兴顽固地跟她争吵,几乎真动起手来的时候,雅间的门开了。 顾清宁回头,看到蒙着面纱的江弦歌与张领事出现在门口,她与江弦歌对视一眼,江弦歌侧身让出后面的人。 那正是杨容安。 他踏进雅间门,看着里面的一片狼藉,自己发狂的父亲,地上衣衫不整的少女,满室尴尬混乱的官员与娼妓…… 杨容安瞪大了眼睛,越看越惊奇,魂不附体一般,直视着杨隆兴:“父亲……” 他就是在听张领事说了这里面的情况之后才赶来的,然而就算是亲眼所见,一时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外面对杨隆兴的传言有很多,他从未全信过,他知道自己父亲的为人不是那么光鲜正直,但杨隆兴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好,还教他怎么做好官怎么做贤官,他就是因为敬仰自己的父亲不想他失望,所以就算无心仕途,也一直顺从父亲的意思,考功名,当官,当好官…… 谁想?这个自己心目中的楷模,他最崇拜之人,竟已不堪至此? 杨隆兴真的慌了,怒火冷却下来,连忙向他道:“容安,容安,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容安迷茫了,他自己都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一起,怎么直视自己的父亲。 他身旁的江弦歌出声了,叹息道:“真是没想到,杨公子你父亲竟是这般……诶,罢了,你好自珍重吧。” 杨容安被她的声音又戳了一下,心碎不已,她说完就走了,好似生气的样子,他哪还顾得了其他,赶忙追着她跟她解释。 他们走后,为避嫌,里面的人赶快关上了门,杨隆兴毕竟是顾场面的人,为了保住面子,他只与在场同僚说无妨,作要继续饮宴的样子。 这时候,整个望兰轩里,唯一真能笑出来的就是顾清宁了。 她难免有些得意,看着杨隆兴那欲盖弥彰的窘迫模样,心里暗爽,转身弯下腰,去给那对姐妹披上衣服,拉她们起来:“我带你们走。” 坐在地上的两姐妹却没有动弹,含着泪对视着,压住了哭声,费力地啜泣,没有把手交到顾清宁手里。 她们仍如受惊的鸟雀,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反而更如大祸临头一般,顾清宁扶她们起来时,她们躲开了她,含泪摇头。 顾清宁俯身看着她们的反应,有点不知所以。 坐在上位冷眼看着她们的杨隆兴,笑了一声。 年长的是身上有鱼形胎记的宛鱼,她握着妹妹宛蝶的肩头,抬头仰望顾清宁,露出凄凄的笑容,摇头道:“多谢大人垂怜,但……奴婢既已被送给杨大人,就应以杨大人为先,奴婢……自愿做一切事情让杨大人开心……请顾大人不要……多事,搅了杨大人的雅兴……” 第一百二十一章:涧草山花一刹那 两姐妹相扶相持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再次对立,而顾清宁就立在她们中间的方位,痴傻地看着她们继续那被她打断的动作。 没有再哭,没有再犹豫,因为她们害怕,她们本就别无选择。 顾清宁当不了她们的保护神。 顾清宁大概明白了,自己被放弃了。 她们互相去衣解带,腰间丝带一松,衣衫尽落,满目春光,一览无余。 那一刻,顾清宁闭上了眼睛,绕开了她们,直直走出门去。 身后杨隆兴放肆的笑声洪亮震耳,完全不是因为他多么欣赏眼前的美景,而是陶醉于自己的威慑力中,他看着顾清宁的背影,以胜利者的姿态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一次怎样的挫败啊?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惨败了,心里低落到极致,甚至也开始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游走在晚间无人的街道上,她不乘车,也不与人同行,只这样一步步走着,连自己要去哪里都没想过。心中只有满心的压抑,最可怕的是——认输。 她此时就感觉自己是一片随风飘摆的蕉叶,原以为自己还能给别人带去一片阴凉,谁想那人还是选择委身蹲在阴沟中,她只能这样飘着飘着,无处着落…… 走了大半个时辰,其实也没走出多远的路,听到身后空寂的道路上传来马蹄马铃声,一辆挂着花灯的马车在长安街上行驶着,路过她身旁的时候停了下来。 顾清宁稍微一瞥,便认出这是罗红阁送坐局姑娘的马车,离得老远就能嗅到车上的一股香粉味。 果不其然,马车车帘挑起,月色下出现一张娇媚的面容,是方才陪杨隆兴的秦红墨,此刻酒局应是结束了,她,还有她弟弟一齐乘车回罗红阁。 “顾大人……”秦红墨对她一笑,轻盈地跃下马车,立到她面前,微扬水袖拦住她的去路。 顾清宁对她不屑一顾:“姑娘是想干什么?我可做不成你的恩客。” 秦红墨摇着团扇,道:“顾大人多想了,小女子只是想看看顾大人此时有多伤心罢了。” 她嘴硬:“哪有什么伤心?我不要太好啊?” 秦红墨哼哼一声,道:“没做成救世圣母,就算不伤心也会有些失落吧?” “世人盲目,自甘堕落,我如何搭救?还能做什么圣母?我才不要管闲事了。” 秦红墨看着她,苦笑着摇头:“不是别人自甘堕落不让你救,而是你没资格救别人!要知道请人救命还得掂量掂量来救自己的人够不够格呢?” 顾清宁被她戳中,又蹿起怒火,“放肆!” 秦红墨脸色一变,靠近她,阴沉着脸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放聪明点,不要有了点特权就沾沾自喜妄自尊大!这些破事你以为你自己处理得很好?其实都是在闹笑话而已!你想保住你的自尊,那就请你先丢掉自己的自尊!从刚开始就耀武扬威的,只顾着生这些闲气!我才不信你能有什么大作为!” 顾清宁以为秦红墨是杨隆兴故意派过去刺激她的,气得不行,直接回道:“再没什么作为也比你一青楼女子好得多!” “不!你还不如我们青楼女子!”她斩钉截铁,神色凛然道。 顾清宁愤恨地回身,瞪她,正准备与她大吵一架,却听她道:“你一点都不聪明!只会自作聪明!顾大人!承认吧,你只是比一般女子幸运而已。你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很懂,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笑?我们青楼女子好歹不会自视甚高自欺欺人,我们懂得忍耐,我们懂得退避,我们会耍手段促成事情,而你遇到事就只会强出头,为了自己尊严,急着要什么公平,但你又要得起吗?” 顾清宁沉默了,因为她觉得秦红墨骂得,真对。 自己的确是迷失了,太自视甚高了,只会玩小聪明,真正把控全局的权力和能力皆没有,或许不是没有,她目前只是太心躁了,不会忍,放任自己志得意满沾沾自喜…… 秦红墨一派激昂地训斥过她之后,见她不回嘴,就也平静了一些,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想做那个最特别的女子,你也的确做到了。但是你也要明白,这远远不够……” “我看多了官场中人,我深知这是个怎样的圈子,你今日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官场上地位决定了一切,你的地位不够高,就算想保护谁,也做不到,即使你勇往直前,被你搭救的人没准还会因为畏惧而撤退。你懂吗?地位!在变得跟他地位一样高之前,什么不能忍?什么不能舍?” “自尊又如何?善良又怎样?等你权位最高的时候,你丢失的一切都会自己找回来。” 顾清宁从来没想过,她在官场摸爬滚打之初,印象最深刻的一堂课,是一个青楼妓女教给她的。 顾清宁望着这个非常陌生又好似相熟的女子,心里豁朗,有些期待,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秦红墨虽然看得很透彻,但她终究不是完全了解顾清宁的,只能凭直觉,简单回答:“学会低头。” 顾清宁无所谓得笑笑:“我已经在低了,很低了。” 她轻描淡写道:“那就是低得还不够,再低点。” …… 顾清宁回到家中,与顾青玄说了今晚种种,她竟自己主动认了错:“父亲,的确是我不好,想想今晚,我本就不应该去的,不去杨隆兴也不能拿我怎样,我还能避开是非,这一去,反而让他得逞了,毕竟无论我是怎样小心谨慎如何反应迅捷,都玩不过他一个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他想吓我,我去了就注定他会成功的……” “不。”顾青玄肯定道:“你没有被他吓退,就不算他成功。” 顾清宁眼中又现精芒,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面上首次显现智慧光彩。 谁都会有一时迷茫,尤其是在她这种特殊处境,很容易因外界影响。 而此刻:“我,绝不妥协。” …… 因为顾忌杨容安会继续生他的气,杨隆兴并没有把那对双生少女带回府中,而是忍痛放弃了。 但是,两日后,顾清宁到杨府拜访休沐在家的他,主动将那对妙人给他送上门去。 她不是直接把双生子送给杨隆兴,而是让她们进入杨府成为了杨夫人的婢女。 既不会让杨容安心有憎怨,又有了光明正大的名头,杨隆兴对她这个做法十分满意。 于是,杨隆兴最后得意地安心坐拥那对孪生佳人,好不快活。 顾清宁在他面前跪倒磕头赔罪,看他的眼神甚是崇敬,后来一转眸却有所变化——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可怜的将死之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围棋白日净 七月暑天,烈日下蝉鸣声都慵懒几分。 门户大敞的书房内,顾青玄打着纸扇扇凉,手指间掂着冰凉的白瑶棋子,闲来无事,他独自一人摆弄棋盘,然而许久不曾落子,稍稍瞌眼,静听府苑中的蝉鸣风声,体察细微,若有思量。 然而,他还是没有察觉到顾清风已用轻功悄悄落到他身后。 “父亲!”顾清风一下从后面扑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故意大叫一声吓正出神的他。 顾青玄睁眼,略有错愕,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手中掂得温热的棋子终究落下:“做什么?你这臭小子,大白天的吓人?不知道你父亲身体不好经不得吓吗?” 顾清风嘻嘻笑着,装乖顺地向他低头,哄他道:“好啦,我错了,下次吓你老人家之前先给你打个招呼啊?” 顾青玄作势要用棋子丢他,他连忙去接,嬉皮笑脸地捧着棋子:“诶呦,小心,父亲,这可是御赐之物啊……” 顾青玄的目光在手边这盒白瑶玄玉棋上掠过一遭,又看向他:“你们御林军都像你这么闲的吗?看来我得向陛下建议一下整改整改御林军营了……” 顾清风拿顾青玄也是无奈,只好卖乖,得意地托腮笑道:“呵呵,我是副督嘛,当然清闲一点,王爷才舍不得我累着,父亲你都不知道王爷对我有多好。” 顾青玄随手拿了个李子塞过去,堵住他的嘴,“恃宠生骄能有几时好?你还是快些闭嘴吧,别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的,他能对你多好?不过是想让你逗他的掌上明珠开心开心,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顾清风吐掉酸李果,无所谓,瘪瘪嘴,感慨道:“啊,这么热的天啊,听了父亲一席话立马凉快了,凉透心啊!” 他也不是有意泼顾清风凉水,晋王对顾清风的赏识之心他是清楚的,只是不想儿子太抱希望,或许在潜意识里,就不愿顾清风有今日的处境,他总觉得,晋王府那边,走得太近了终归不好…… 顾青玄在他感叹时,又往他嘴里塞了个泛着青光的李子,酸得他差点掉出眼泪来,直嚷着:“这不是亲爹!这不是!我要去洛阳投奔我师父!” 顾青玄伸掌往他头上招呼,而他眼疾手快,不是退避,而是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挡在面前。 神奇的是,顾青玄竟然因此停了手。 那本书封页上写着书名——《仙机奕局》,这是一本古棋谱,失传已久的后汉棋谱,可谓是绝世珍宝,在顾青玄这种爱棋人眼中更是地位崇高无可比拟。 他看得眼睛都发直,把书捧在手里,虔诚信徒翻阅佛经一般,一页页地掀开略显陈旧但保存完好的书页,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珍重万分地欣赏着。 “这是真谱!这竟然是真谱?我找了这么多年……”他惊奇得不能自已。 顾清风很少见到喜怒不形于色的顾青玄露出如此激动的神情,于是更加得意,抱臂站在一边等夸奖。 “这本棋谱可难找了,谁想刚好在陪王爷逛天澜书阁时看到了它,就帮父亲弄回来啦,父亲,你儿子是不是很出息?” 顾青玄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有异:“天澜书阁?晋王?” “是啊。”他道:“这可是用我第一笔俸禄买的,父亲你感不感动?” 顾青玄眉头一颤,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用手上的书敲他的头,但念及这是绝世棋谱,立即止住,收手拂袖道:“你这傻小子!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宝物?一个月俸禄?就算拿你十年俸禄都未必能买到!这分明是晋王爷故意让你买到手的!怕是他对为父有什么打算吧?你还想不通?” 顾清风噎了几下,也蹙起了眉头,坐下,淡然地叹了口气:“诶,父亲,你以为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过是前天跟他随口提了一句想用自己挣的第一笔俸禄给父亲你买个礼物,然后昨天就那么恰好的,他叫我跟他去天澜书阁,恰好地跟他一起看到了这本棋谱,他又恰好知道这棋谱如何珍贵,建议我买下……我都猜出他是刻意为之……但怎么说也是难得一遇,又有这么大的便宜,我干嘛不遂了他的意?将这棋谱买了送父亲?反正父亲是一定会收下的……” 这下顾青玄倒有些失语了,与他对坐,倒了杯凉茶,也不饮,只一手摩挲着这本《仙机奕局》。 他是在想晋王这是什么意思? 示好?示威? 为什么对顾清风如此看重?是真的喜爱他,还是别有图谋? “他真想让你娶郡主吗?”顾青玄问。 顾清风感觉燥闷,拿过他面前的茶水仰头往嘴里灌,喝完了,还在思考,只好回道:“他是有这个意思,但是我觉得王爷只是为了郡主,想给郡主再找个好婆家……至于我,他误会了……” 顾青玄有些忧虑,“你真一点都不想娶郡主吗?” 他眼帘一耷拉,仰面抱怨:“诶呀,父亲,你干嘛也跟着起哄,我之前都说过了……” 顾青玄摇头,叹气道:“诶好了,让你说个实话这么难?承认一下又不会怎样?” 转而含笑,爱不释手地抚着棋谱:“不过,话说回来,你用第一笔俸禄给父亲买东西,父亲还是很感动的,还是我们清风有孝心,会哄父亲开心……” 听了他这一夸,顾清风又变了样子,得意起来,“那是,我可比姐姐哥哥懂事多了!” 顾青玄趁他欢悦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作严肃之状,问道:“所以,你不能让为父心里堵着弄不明白啊,你就好好给父亲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娶郡主?” 顾清风之后真是无可回避了,只好郑重其事,对他道:“父亲,你无用多虑。郡主永远不可能嫁我,我和她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 次日晚间,顾青玄受晋王相邀,到江月楼赴宴。 寒暄完,晋王一脸喜色,爽快直问:“顾中丞可愿与本王做亲家?” 顾青玄手里的酒杯都抖了三抖,敷衍道:“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儿女婚事,还是要为孩子们多着想些,得他们都愿意吧?只怕小儿粗鄙,不得郡主芳心,委屈了郡主。” 晋王摆手道:“不不,顾中丞勿忧,这个女儿,本王最为疼惜,自然是以她的意愿为先。就是因为她亲口与本王说了想嫁进你们顾家,本王方来与你提亲,不知顾中丞意下如何?” …… 第一百二十三章:满城风雨满城清 晚间,顾清宁今日最早归家。因顶着太阳在城墙上督促了一天的城楼修缮工事,回家时是一身汗一脸灰,扶苏给她准备了浴汤和解暑的果茶,她洗浴更衣纳凉到这会儿方缓过来,只怨这暑天不让人安生。 脱下厚重的官服,换上了轻薄的锦纱衣裙,果然轻松凉快许多,摇着团扇走到书房,不见顾青玄。 最近顾清桓事忙,顾清风又在家待不住,一般都是顾青玄归家最早,今日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回来,只有顾清桓在书房内,埋头于案牍间,愤笔疾书。 顾清桓热得额上全是汗珠,也顾不上擦拭,手边堆着一沓看着就让人目眩的公文。 顾清宁走进去,站到他边上,给他倒了杯凉果茶,帮他打着扇子,扫了几眼他正在起草的折子。 她还没开口,顾清桓先抬头,关心问道:“姐姐,杨隆兴通过你的条陈了?” 顾清宁一笑,讽笑道:“美人在怀,如愿以偿,以利诱之,由不得他不点头的。” “是以何利诱之?”他问。 顾清宁道:“眼下朝廷在讨论整治官商的事,官不涉商已成定式,杨隆兴自然也有很多生意要上交,这可是很大的损失,他那么贪的人又怎会舍得?于是我就建议他将他出资最多的南郊采石场暂时移到他夫人娘家人的名下,而我们工部以后但凡用石材,都从那里采买,于他可是有大利。他虽是右司丞,但工事建材采买这一层他还插手不上,而我能决定,并且能把这事办得名正言顺,所以,看在这一点上,他就答应了。” 顾清桓有些钦佩地望着她,想了想,道:“不过这样恐怕会有些风险吧?他以后要是用那采石场的石材寻你麻烦怎么办?毕竟都不在他名下了,以他的品行和权势,他完全可以说是姐姐你暗箱操作收受贿赂,才与南郊采石场合作啊?” 顾清宁摇头:“不,不会等到他反咬我的那一天。眼下御史台查审那么严,如果他自己犯蠢被人逮到马脚,又与我何干?到时候我还要怨他呢。” 顾清桓明白了,与她对视,连连笑出声,“是啊,反正现在御史台在父亲的掌控之下,这万一哪个没眼色的御史上道折子检举一下他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嗯……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他也觉得这样可行,也可以当作一个把柄,以防御杨隆兴那老狐狸。”她道。 顾清宁看了下他面前的文书,问:“这就是整改科考的条陈?” 他点头:“是的,这一段时间都在忙这个,郎中院已经集体审议过了,修改了几十稿,接着就是通过侍郎廷的审批,我想这应该没问题,毕竟杨容安……只是头疼吏部那边,杨容安通过之后,这还要拿去与吏部侍郎廷审议,恐怕会有些困难……” 顾清宁思虑道:“嗯,的确,这大概方略是早有皇上首肯的,所以政策内容他们应该没得纠结,只是吏部那帮人……诶,清桓你可有得受了。” 顾清桓想到这段时间去吏部办事遇到的种种,还有那吏部侍郎就是一年多以前把他下狱的方梁…… 他心塞不已,只好道:“诶,这也是避不了的事,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相信我搞不定那一帮乌合之众。” 看他这样有自信,顾清宁拍他的肩笑道:“不错,勇气可嘉。” “姐姐……” 她摇扇,给他扇凉,“放心,有我陪你受罪呢,这马上我就得给参事们确立官职整改官制了,到时候不也得跟吏部打交道?姐姐先去打头阵,帮你探一探这吏部的水到底有多深。” 顾清桓笑出来,拱拱手“那好啊,有劳顾郎中了。” 顾清宁用团扇敲了下他的头:“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扰了,顾郎中!” 她与他对视一眼,默契一笑,翩翩转身,移步往外走。 经过跟杨隆兴等辈应酬之后,顾清宁更加了解了官场肮脏的一面,想到他们在自己一介女子面前都能那般,在寻常时候得又是怎样不堪?她愈发体谅初入官场的弟弟清桓,姐弟俩亦是亲近许多。 他们在为应付吏部而烦恼,而之后听她提起此事的钟离却不以为然,还煞有其事地说,他表示十分同情及心疼即将遭遇顾家姐弟俩的吏部人。 钟离虽不算朝堂上的人,但与朝堂百官都是有欢场交际的,这些官员在私下都和他能玩到一块去,尤其是吏部,吏部尚书郑之阳吏部侍郎方梁等人也算是他的酒友,所以他对他们难免多些“同情”。 在知道钟离与官场上上人有这么密切的交往后,顾清宁也没放过机会,向他打探一些官员的爱好、八卦、丑闻等等,闲时他们也经常聊起这些事。 她向钟离抱怨之前在江月楼所见的杨隆兴等人的德行,那般无耻行为钟离都说不足为奇,还向她“反馈”了一些更加刺激的,比如官场中有几人嗜好换妻共妾,几人占了下属的老婆,几人吸食五石散吸到倾家荡产,郑之阳等人都是胡耍的老手简直样样都来…… …… 这些都是后话了,直说眼前,等了许久都不见顾青玄回来,顾清宁到工房作图,扶苏进来给她端茶打扇,并给了她一物。 于是她又去了书房,突然跑到顾清桓面前,将一个小白瓷瓶直放到他正在书写的文书上。 顾清桓手里的笔一顿,懵懵地抬头:“姐姐,你想干嘛?” 她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道:“快把这个给弦歌送去!这药膏能够去掉她脸上的疤痕!让她恢复原貌!” 顾清桓瞬时也惊喜不已,紧握瓷瓶:“真的?姐姐你是怎么弄到这个药的?” 顾清宁噎了一下,敲了一下他额头:“这不是重点。你不要问那么多,反正给她送去就对了,弦歌一定会很高兴的。姐姐可是将这件大功劳让给你了,你可要好好表现。” “好!”他立即从书案后站起来,把瓷瓶珍爱地放进怀里,往外走:“我这就去江月楼!” …… 当晚,顾青玄在顾清桓回来之前先到家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顾清风。 原来晋王爷今晚不止请了顾青玄一人,他刻意让顾清风晚些到,这样他就可以先问过顾青玄的意思。 可顾青玄是多么擅长打太极的人啊?七绕八绕,从家事谈到国事,直接给他拖到顾清风来的时候,硬说要问过清风的意思。 而顾清风,拒绝了。 这让晋王很生气,也很不解,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十分确定顾清风对君瞳的心意了,才不顾其他,要与顾家结亲,而到头来,顾清风竟然不愿意? 怎么由得他不愿意? 次日晚间,晋王又把顾清风叫去了晋王府,找他“谈心”,而在那等他的不是晋王,而是成硕郡主陈君瞳。 …… “毁了她那么美丽的脸……” 顾清宁坐在床榻边,准备宽衣入睡,扶苏无声地站在她面前为她梳散发髻,她幽幽叹息:“我一直很难过。虽然弦歌从来没有怪过我,可是清桓……” 她闭眼,无可奈何地摇头,转面露出松快的笑容,抬头握住扶苏的手:“幸好有你,扶苏,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为弦歌制出去疤痕的药,我知道很不容易,谢谢你。” 扶苏笑笑,用手指梳顺她披肩的头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介怀。 经过劳累的一天,她此时才感觉一丝轻松,上身前倾,靠在扶苏的手臂上,与她亲密无间,“弦歌是我唯一的好姐妹,我不想她受任何伤害,却一次次拖累她……” 扶苏面上的笑意消失,双手按在她的肩上,推她坐正,双瞳中目光不起波澜,一如既往的,连眼神都沉寂。 扶苏定定地望了顾清宁一会儿,然后伸手到自己袖间,又拿出一物展示在她眼前。 看到这只细长皓腕巧手上所托的一个白玉饰物,顾清宁怔了怔,这东西是如此眼熟。 她一想,顿时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这麒麟玉玦……你怎么会有钟离的白玉玉玦?哦,不,这玦是一对的,所以,所以你的这个就是那另一块,而你,就是洛阳药王世家苏氏……” 扶苏点头。 顾清宁这下才全明白了,为什么扶苏要到长安来?为什么她要弄哑她自己?为什么她哑掉之前说要自己帮她达成某个目的? 她的目的,就是…… 两人对视,她面色稍冷居高临下,顾清宁仰望着她,脸上仍有惊讶之色,逐渐退去,恢复如常。 此时说什么都已无必要,她们无声地用目光交流,似乎在探寻对方心底最深处的野心与欲望,她们能将对方读懂,不需一言一语。 顾清宁伸双手去拉她的手,把她张得直挺挺的手掌合了起来:“好,我明白了,你放心,你的目的,钟离的目的,都能达成。你帮了我太多,我一定也会帮你,扶苏,我答应你的,从未忘记。” 扶苏反过来握她的手,将她的一只手掌摊开,把那块玉玦放进她手里,然后合起她的手掌,用自己的手覆住,没有直接放开,而是下力一握。 顾清宁似乎都能听到这只手指关节处被她捏得清脆一响,十指连心,一刹间剧痛直接从手上传遍全身,让她痛到十分清醒。 扶苏缓缓释力,没有直接放开,顾清宁也没有挣脱,她知道扶苏是在帮她回忆痛楚,是在提醒她,甚至可以说是威胁她。 前事莫忘,后事可期。 冰冷的玉玦因她们二人炙热的手心变得滚烫,就像被冰封已久的火石,一遇烈火,必会爆发而出,引火燎原,直至灰飞烟灭。 长生教,长安劫! 帝星暗,社稷倾! 家国灭,臣子恨! …… 江弦歌没有用扶苏制的药来修复容貌,经顾清桓再三相劝她才收下,不说一定不用,也是不想他觉得白费苦心。 其实她早打定了主意,一直这样下去。 她已然习惯了这副残破的面容,习惯了眼下这般不受打扰的生活。 每日品竹调丝,深居闺阁,见想见之人,等想等之人,守着只有自己了解的心事,未尝不落得轻松惬意。 顾清桓很失落,他不是失望弦歌不肯恢复美貌,而是失望自己没能为她成功做点什么。 他独自郁郁地走回家,天上无星无月,夜间尤为闷热,他的郎中官服被汗水浸湿也没察觉,只默默走着。 地上一道影子,甚是落寞与孤独。 天上一道明雷,明晃晃的闪电劈开黑色夜幕,惊雷连连,吓了他一跳。 雷雨倾盆而来,如坠石一般砸地,打湿暑气蒸腾的长安街面,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街口,每一片屋檐,都陷在这漫天暴雨之中。 都知道盛夏的暴雨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总也下不长,但是,它还没走时,又总是让人难熬。 这个时刻,长安城内家家闭户,已经安睡的人顶多被一声惊雷吵醒然后继续入梦,只有像他这样流落街头的,无处躲闪,在大雨中掩头狂奔,狼狈失态。 仓皇的暴雨中,一辆马车从深幽的街口疾驰而来,与他在青石板街上擦肩而过,因为晚间光暗,差点撞倒他,就算躲过了,他也被溅了一身的泥水。 高头骏马在大雨中嘶鸣,勒缰稍驻,锦篷外披着蓑笠的马车夫大声问他:“公子无恙否?” 顾清桓有些怒意,不过念及人家也不是故意,再说自己身上已经湿透,多些泥水又有什么区别?他就不发作了,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就是。 那车夫身形健硕,也倒爽快,向他抱拳一礼,然后就要挥鞭,正欲继续赶路,却听棚内传出话音,便又止住了。 锦篷车帘掀起,暗夜风雨中,只见车内有烛火荧荧,一张女子面孔不避雨袭显露在外,看不真切,却又让他感觉似曾相识。 那声音清晰傲然,不输雷雨混响之势,“夜里赶路,还是把伞拿上吧,省得淋成落汤鸡。” 明明是出自好意的话,经由她嘴说出来就变成了颐指气使一般,仿佛是天生的深入骨子里的骄傲强硬,连语气都不会拐一下弯。 说着,一把伞就从马车车窗内向他伸了过来,不等他接,直接给扔到地上。 “拿着吧,别谢了,本小姐无空与你啰嗦。” 顾清桓站在大雨中,看了下地上的伞,哼笑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倔强傲气,一摆袖,直接转身向前走,也不赶忙了,坦荡潇洒地迈步在雨中行进。 “黑云翻墨不压山,大雨倾城尽湿衣!风雷摧断长安魂,我辈孑立不折腰!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雨声砸地声音响亮,仍不及他笑声豪气,电闪雷鸣,仍不如他高声吟出的诗句让人心颤。 …… 他在夜雨长安街头愈走愈远,那辆华贵豪派的马车依然停在原地。 挡雨的竹帘久久之后方才落下。 她身旁的年轻公子有些痴愣,失神念着:“我辈孑立不折腰……安从天公夺人势……好有志气的男儿,真让人敬佩……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气闷地咬唇,脑海中仍有那道远去的背影,生起气来,“一个狂妄的疯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他笑着,摇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话音刚落,他忽然起身,钻出车篷去。 “哥,你干什么?外面那么大的雨……”她不知他意欲何为。 他不听妹妹和车夫的劝告,跃下了马车,一身烟罗白衣也被无情的大雨打湿,只亲自在雨中寻找,看到了妹妹扔在地上的油纸伞。 他珍重地拾起,沥了沥水,尔后撑开来,质地上乘的白色纸伞,在大雨夜幕中就如一明月当空,悬在他头顶,遮挡不住风雨吹袭,却能给人以藉慰。 他撑着这伞,向方才顾清桓走的方向跑去,在大雨中慌张地追寻,而他追寻的那道人影已在这满城风雨的长安城中消隐无踪…… …… 第一百二十四章:对棋陪谢傅 顾清桓淋了那一场雨之后,真染上了风寒,又小病了一场。 前几日发烧得厉害,不得不休假在家,整改科考的议程就因此耽误了。 顾青玄请太医来给他诊断过,说是因为他这半年间又是服毒又是过敏,把身体折腾得尤为虚弱,所以才这么不堪风寒,病得也比寻常情况严重许多,得好好调养,以后万万不能自损过多,不然一个年轻人的身体恐怕就会这么毁了。 他生病躺在榻上,脸色青白,大夏天的还裹着被子,没有一点气力,连说话都艰难。 顾清风以照顾他为名,窜进他房间,体贴暖心地给他喂药,然而口中念叨的却是:“哥,你说我是不是傻?我怎么就能答应她呢?这叫怎么回事吗?诶呀,我只是……我也没办法啊,她说除了嫁我这辈子就不可能嫁别人了,你说怎么办嘛?我知道她不是因为真想嫁我才说要跟我成亲,如果她真的喜欢我的话,就不会说什么成亲后准我纳妾,或者让她作妾都行……人家是郡主啊,竟然委屈至此,却不是为了我……” 不知道情况的,听他叨叨这么一通,肯定会误以为他是在炫耀,谁又能知道他此时的纠结和苦闷?他只有来跟顾清桓吐吐苦水了,还不能尽情地吐,有些事还是得藏在心里。 “我该怎么办?说实话,她要嫁我,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是,现在成真了,却觉得这么荒谬……想娶,怎么不想呢?可是我能吗?会不会害了她?抑或会不会害了我自己?她就没考虑过我也许会因此受罪吗?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 顾清桓被他碎碎念一般的话弄得更加晕眩,无心去想,无力作答,听他说了半天,只困难地吐出一句:“弦歌……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生病了?” 顾清风无语,瘫坐下来:“也许吧,不然她肯定早就来看你了嘛。” 顾清桓似乎很认可他的这一句话,就点点头,咳嗽着,咳到喉间都是一股血腥气,不再出声。 顾清风也不念叨了,他终于问出他真正想问的话:“哥,如果,我是说如果,那是不可能的嘛,如果弦歌姐姐心里有别人了,而且你也猜到了,那当她因为想安稳而让你娶她……你愿意吗?你会娶吗?” 顾清桓顿时咳得止不住,胸腔发出钝重嘶哑的声音,随着咳嗽起伏震荡。 顾清风慌了手脚,连忙给他倒水擦汗,道歉:“哥,哥,不要这样嘛,好,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问,我不对……我是说如果嘛,真的那是不存在的呀,你别这样,我错了啊,我只是想不通自己的问题,拿你和弦歌姐姐做个例子而已,都是如果,我再不乱说了……” 顾清桓咳得撕心裂肺,气息微弱,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一般,自己都撑不住了,紧紧住着顾清风的一只手臂,握着他的手臂借力继续咳。 后来稍微止了些,捶心口,大喘气,缓了下来,只松开一只手,用袖子掩面,歇了一会儿才出声。 此时顾清风已被吓到失魂落魄的,却听他说出两个字:“我会……” “我爱她,如果娶她的人不是我,那我这一辈子一时一刻都不能放心……无论怎样,我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只要她想,只要能让她如愿,我别无所求。” …… 顾清宁最为顾清风与成硕郡主的婚事高兴,在他们双方都同意之后,顾青玄也没办法阻拦了,这几日他们除了照顾病中的顾清桓以外,就是在讨论这件事。 顾清宁觉得这一桩婚事几乎已是定局,只待两边一通气,正式对外宣布,然后开始筹备…… 那她的清风就要成亲,娶那个她心目中最可爱的女子,亦是她亏欠最多的女子。 顾清风心里沉静下来,不再纠结,不再犹豫,他不要想以后如何如何,只想如此能满足君瞳的愿望。 若她不嫁他,或许以后她还会遇上美满的姻缘,但这也只是或许。 而他现在就能保证的是,若她嫁他,他会是这世上最好的丈夫,好好守护她,一生一世。 顾清宁在跟他说着心中感慨,他看着姐姐为自己高兴的样子,觉得也值。 那晚君瞳告诉他,她想彻底摒弃那些错误的过去,为自己做一回选择,她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他的家人,也就是成为她宁姐姐的家人。 她要和他们在一起,日日陪伴,时时相见,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打算,那就这样吧。 他想,那就这样吧。 …… 晋王在得知顾清风心意确定之前,也有自己的考虑,所以又请乔怀安到晋王府一会。 乔怀安在知道他已做这个决定之后,非常吃惊,连称不妙。 晋王爷直接向他问起:“乔老弟,你觉得顾家如何?” 乔怀安答了八个字:“前途无量,不可招惹。” 晋王对此嗤之以鼻,“不可招惹?难道我晋王府还要怕这一小门小户不成?” 乔怀安真是无奈,摇头道:“不是要怕,而是应当避开,不应与之有所勾连。” 晋王道:“我明白老弟你的意思,那顾青玄实在太玄了,像他们这样的一家人,确实不能指望什么……可是,他们偏偏有那样出彩的一个小儿子,好得都不像是顾家人……” 乔怀安道:“还请王爷三思,顾家人虽有前程,但并不一定可靠,晋王府已然地位崇高无极了,就算不与顾家结亲也不会损失……” 晋王打断他道:“不,乔老弟以为我只是想借顾家为己谋利?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有一点私心,可我不是想顾家帮我们王府增益什么,只是,如今殷家权势滔天,顾家与殷家走得那样近,若让他们先联姻紧紧绑一起了,那本王还有得折腾吗?” 乔怀安思谋沉稳,看着晋王,道:“殷家与顾家,是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顾青玄从来没有真的想扶助殷家,这只是他的一块踏脚石,他一直在算计,一直在后面推波助澜,他就是一个下棋人,将手中每一颗棋子利用到极致,手段巧妙,而狠辣……” “不过,一场棋局,自有对手。” …… 第一百二十五章:不如相视笑 “你哥你姐到哪儿去了?” 今日休沐,难得一家四个都得闲在家,午后还见儿女们齐聚在后院谈天,他不过是出去陪殷济恒喝了杯茶,一回府,就见只剩顾清风一个人坐在廊下打瞌睡了。 顾清风看到顾青玄,立即嘟嘴告状:“姐姐,姐姐带哥哥去逛青楼了!” “青楼?” 顾青玄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顾清风热得中暑了在这胡言乱语。 顾清风蹦起来,煞有其事地点头:“是啊,父亲,哥和姐姐不学好,趁你不在家,就偷偷跑到罗红阁去了。” 顾青玄想了想,瞟了瞟顾清风这一副大义凛然正直实诚的样子,问:“你在气他们不带你去玩儿吧?” 被父亲戳穿了心里的小九九,他挠挠头,腆着脸笑着:“是啊,父亲,姐姐为什么不带我去嘛?只带哥哥一个,我也是她弟啊,真是偏心……” “偏心?”顾青玄听这样他强词夺理,纳闷道:“你姐姐是够偏心的!自你这小子出世后,你哥都觉得自己白活了,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顾清风心里得意,面上还要装一装生气:“反正我就是气不过,人家也想去青楼见识一下嘛。” 顾青玄有些头疼:“你都快成亲的人了,还想这些?尽胡闹!” 顾清风靠靠父亲的肩,对他挤眉弄眼:“父亲,你就不想知道哥哥姐姐去罗红阁干嘛吗?” 顾青玄严肃的面容上露出笑意,与他对视一下,“好,走,父亲带你去。” “太好了!父亲万岁!” …… 罗红阁外,顾府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换作男装的顾清宁与病体初愈气色不佳的顾清桓下车了。 两位翩翩公子,锦衣环佩,面如冠玉,唇若点朱,手持玉骨金箔扇,脚踩镶玉银丝履,尽显器宇轩昂潇洒风流模样。 两人往罗红阁门口一站,即刻引来蜂蝶无数,妖冶妩媚烟花女子围绕在身侧,迎他们进阁。在脂粉红堆中,顾清桓有些紧张,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罗红阁,然而就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来…… 之前忽悠他误入这个地方的人,是卢远承…… 他看着与自己联袂同行,已经开始与那些姑娘调笑起来的顾清宁,感觉真是一言难尽,不禁在心里暗叹,还好他姐姐不是男儿,不然这天下姑娘恐怕都得遭殃了。 好似感知到他眼神中的意思,顾清宁一笑,打开扇子掩面靠向他,低声道:“别这么吃惊,你姐姐撩拨女子也是有一套的,这是女人的天赋,要是来的是弦歌,恐怕场面还要好看些,都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顾清桓耳根一红,用袖子掩嘴咳嗽了几声:“这,这事可不能让弦歌知道。” “怕弦歌知道你来逛窑子?”她玩笑道:“那我偏要说。” 顾清桓一咬牙:“你说我也说,就向父亲告状姐姐你带头不学好,带坏我……” 顾清宁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没心没肺,早知道带清风来了。诶,办正事吧。” 他们进入了罗红阁一楼的厅堂,堂内人来人往,一片莺歌燕语,满目花红柳绿,这楼下无非是一些寻常客人,三教九流都有,应付他们的都是一般姿色的姑娘。 而楼上就不同了。 他们装作对身旁卖弄风情的姑娘瞧不上眼的样子,摇扇踏上楼梯,走上二楼,二楼花厅里的鸨母芳姑一见这两位贵气人物出现,便殷勤来迎,“两位公子是第一次来?看着面生啊,可有相熟的姑娘?” 顾清宁放粗嗓音,开口:“听说你们阁里的红墨姑娘风情婀娜美貌无双,特来一见,就让她来陪我们哥俩消遣消遣吧。” 鸨母一听这,似乎有些为难了:“额,公子啊,这红墨姑娘……是不见客的,恐怕请不出来啊,我们阁里还有好多上等姿色的姑娘,不如叫出来让两位公子挑挑?” 顾清宁合起扇子,一笑,眼波朗朗而有威慑力:“不,先不急,你先给我们在顶楼摆一桌酒,去告诉红墨姑娘有一个姓顾的公子哥求见美人一面,她来与不来,自有分说。” 鸨母被她摄住心神,连忙赔笑,反应了下,“可是顶楼……诶,公子是欢场中人,自然晓得这青楼常例,何况我们罗红阁?这顶楼是不招待……” 她正在为难地编理由,顾清桓打断她道:“不招待一般人是吧?若是两个当朝四品呢?” 鸨母脸色一变,又点头哈腰起来:“诶呀,原来是两位大人,贱妇失礼了,快快,楼上请!酒菜马上送上去,这就照大人的意思去请红墨姑娘!大人多担待,罗红阁准让大人玩得尽兴。” 小厮热切地引他们上楼,一路走过去,在各楼层门户张合间,他们也看到不少熟面孔。 进了包厢,他们让伺候的姑娘都出去了,顾清宁特意挑了这个方位的房间,走到窗口,推窗往下看,下面正对罗红阁的大门,可以看到楼下迎来送往的情形。 少顷,门外有人敲门,是鸨母道:“红墨姑娘来伺候两位贵客了。” 顾清宁去开门,目光掠过笑吟吟的鸨母,看向她身侧的秦红墨,两人目光相接,笑靥双生,她作豪迈状,一把勾上秦红墨的肩,将她拉扯入怀中,动作大胆,肆意而为。 鸨母不敢让秦红墨受委屈,见客人如此放肆,有些不安,劝道:“大人不要心急嘛,岂不是在佳人面前有失仪态?红墨姑娘谈得一手好瑟,不若让她先给两位贵客弹奏一曲?” 顾清宁哼声一笑,轻佻狂妄,佯怒道:“啰嗦!本官乃堂堂四品吏部侍郎,有什么不好做的?来青楼听曲?我很闲啊?难不成还要你这老妇教本侍郎如何玩儿妓?” 她一怒,那鸨母心惊得不行,听着她报出的名号,也不好直接顶撞,只能使眼色给秦红墨,让她暂时委屈一下。 可这秦红墨也是性子烈的女子,背后有人撑腰脾气自然大,在顾清宁怀里推搡着她,娇嗔道:“侍郎大人莫急,不是小女子不会伺候,只是实在不好让大人尽兴的……就算小女子愿意,恐怕小女子的一个恩客会不高兴啊……大人还是敛着点,不要乱得罪人啊。” 顾清宁一脸气愤,粗声叱问道:“哪个恩客?我不敢得罪?荒唐!” 秦红墨道:“恕小女子直言,大人只是四品,那位恩客可是当朝一品的司丞大人,你还得罪得起?” 她面上似有一瞬的惧色,但很快变成了死要面子的强硬,将秦红墨抱得更紧,犟嘴道:“哼!司丞大人?司丞大人我就要怕了吗?他杨隆兴算个什么东西?没几天好混的了!他的女人我照样玩儿得!” 手一挥,嘭地摔上了门,鸨母直愣在原地,听着屋内的调戏推搡声,心里也气,就想给这个侍郎大人一些教训。 “在下多有冒犯,请姑娘恕罪。” 听着外面没了声音,顾清宁放开了秦红墨,不再作轻薄之态,一退步,拱手一礼。 秦红墨被她故作正经的样子逗笑,以团扇掩嘴,打趣道:“侍郎?顾大人给自己升官了?” 顾清宁摊手笑道:“有何不可?不过,也要多谢姑娘如此配合。” 她往里走,目光落到顾清桓身上。顾清桓向她作礼,她娇媚的目光在他脸上游弋,**着他,弄得顾清桓很不好意思。 秦红墨说着:“放心吧,我会跟杨司丞告状,说我很生气,很委屈,某个吏部侍郎辱我太甚,还不把他放在眼里……” 顾清宁很满意:“红墨姑娘真是聪慧过人,那在下就先向姑娘道声谢。” “不客气,顾大人。” 原来,这一段时日,顾清宁已经开始与吏部那边交涉,但是正如她与顾清桓所料,吏部的人是一点都不好对付,尤其是吏部侍郎方梁。 他与顾家本就有私怨,害怕顾家人因旧事找他麻烦,就先下手为强,打压此时算作有求于他的顾家人。所以,就算是知道顾清宁的条陈已通过杨隆兴的审批,他还是要刻意刁难,巧立名目让她重新修改举证。 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顾清宁的条陈伤害到他的利益了。往年工部工事房参事的录取他也有份参与,所以也能在其中捞不少油水,而顾清宁的条陈将让他失去很多好处,他自是不愿意的。 方梁甚至比杨隆兴还难对付,油盐不进,各种推诿为难,让顾清宁的条陈滞留在吏部,寸步难行。 顾清宁一直在思索对付他的办法,后来打探到此人很好色,与群芳阁的一个头牌打得火热,她就想到了同样贪恋美色品行败坏的杨隆兴,故而有了今日的这一场戏。 她在桌案边坐下,看着顾清桓:“这应该也是一位顾大人吧?” 顾清宁落座:“是的,这是我弟弟清桓。” 她直白的目光不停勾引着他,语气中却是开明正经:“一表人才,官场新秀,前途大好啊。” 顾清桓只是点了点头,羞赧地不敢直视她。 她的眼神陡转,伸手一把扭住顾清桓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来看自己,顾清桓瞬时脸红到耳根,而她笑语连绵,美目盼兮,道:“这样可不行,如今朝上当官的,有几人不曾流连烟花之地?你却连美女都不敢看一眼,日后如何应酬官场往来?你们姐弟啊,就是一个太奔放,一个太内敛。” 顾清桓不喜欢她这种训导人的语气,漠然自持,道:“并非不敢直视,只是已见过世上绝色,其他凡俗艳容都难以入目。” 秦红墨柳眉一蹙,用扇子拍了下他的手,佯怒失言。 顾清宁看着他们,笑道,“好了,红墨姑娘,我这个弟弟已有心上人,自然看谁都不入眼了,你不要跟他这块木头生闲气。” 她不再逗弄顾清桓,转面望向顾清宁,身子柔弱无骨地斜倚在案边,面含巧笑:“今天你们来找我,不只是为了挑个事儿吧?” 顾清宁点头:“是的,主要还是,我对姑娘你有些疑惑,想要来问个明白。” “有何疑惑?” 她问:“你是什么人?” 秦红墨娇笑一声,半痴不颠,笑声如铃:“呵,顾大人竟问这个?小女子就是罗红阁头牌呀,还能是什么人?” 顾清宁陪她笑了笑,深望着她,尔后笑容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变得严肃尖锐:“我并不想打听你的底细,只是想知道一样,你能否与我们合作?” 她也不笑了,“合作什么?合作对付杨隆兴?” 顾清宁刚要启唇,对面的顾清桓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秦红墨未必可信,顾清宁也心知肚明,此番只是试探她,于是道:“以后自见分晓。” 秦红墨懂得她对自己的不信任,不复多言,起身摇摇摆摆地往门外走,在门口回头对他们姐弟道:“你们也只要知道一点,我不是杨隆兴的人。” 门一开,一合,她香影远离。 “可惜,她就是杨隆兴的人。”顾清宁得出了结论。 顾清桓问:“姐姐如何看出?” “那对孪生子早就告诉过我……秦红墨不止是杨隆兴在外面的女人而已,还是他的心腹。这罗红阁看似是鸨母芳姑当家做主,其实上下都被她操控着,所以刚才也看到了,芳姑对这个姑娘多么看重,就是这个意思。她们说秦红墨专门为杨隆兴调教年轻美貌的妓女,让她们勾引朝廷官员,为他打听消息,算作他的耳目……”顾清宁道。 顾清桓略加思索:“那今日之事,岂不是会被她泄露给杨隆兴?” 她摇首道:“无妨,就是要让她告诉杨隆兴,我们要对付方梁……省得以后我们亲口对他说了。” “姐姐的意思是杨隆兴必会被我们所控?” “不,他必会被我们所杀。” …… 包厢门外有人敲门,再次传来芳姑的声音,“两位大人,又来了两位贵客,说是大人们的同伴,可否一见?” 两人诧异,面面相觑,尔后顾清宁作镇定状,前去开门。 实在想不通会是谁,莫非他们的计策被人看穿了? 门一打开,顾清宁瞬间呆滞了,都泄了原声,唤道:“父亲……” 听到这一声,房内的顾清桓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到门口,跟姐姐一起面对此时一副慈眉善目微笑着看着他们的顾青玄。 再转眼一瞧,顾清风也跟来了,只是他被一群姑娘缠住了,在走廊尽头看楼下姑娘跳舞,瞪着新奇的眼睛四处张望,姑娘们逗他,他也给逗回去,应付自如,还假装羞答答地与人说笑。 顾青玄向那边瞧了一眼,顾清风接收到父亲不善的目光,赶忙挤出美貌小姐姐的包围圈,向这边跑过来。 芳姑走了,他们四人齐聚在罗红阁顶楼的包厢里。 顾清桓怪嗔道:“姐姐,出门前我怎么说的?清风果然不靠谱,还把父亲引到这来逮我们俩,以后就不能相信他……” 哥哥姐姐十分怨念,顾清风还兀自得意着:“我也想来长长见识嘛。” 顾青玄冷着脸,咳嗽了声,敲了一下顾清宁与顾清桓的额头,作严厉状:“一个个胆子不小了,竟然来逛青楼?你们姐弟真是别出心裁啊。” “父亲……”他们二人失语。 顾青玄环顾这香艳之地,一副不堪入目的神情,道:“事情办完了吗?办完了就快些回家!” 顾清宁有些疑惑:“父亲你就是来催我们回家的啊?” 顾青玄瞪了她一眼:“不然呢?陪你们赏花啊?” 两人耳根一热,笑起来,这就答着要回去了。 顾青玄细觑他们的样子,看出他们并没有在这里了解到其他,才放下心来。 他们还没出门去,门先被人直接推开,一人走进来,伴随着爽朗笑声:“哈哈,你们顾家人是多有闲情逸致啊?一家子集体来逛青楼?奇事也!” 第一百二十六章:难忘胜负心 听到这声音,眼见走进来的人,顾家人全部齐齐起身,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儿女们是觉得有意思,而顾青玄则有些无奈,自己特意赶过来,就是不想他们知道某些事,但这人一出现,一下子就什么都暴露了,他白费了力气。 “江伯父!”顾家三姐弟上前相迎,又惊又喜,又实在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情况?江河川什么时候也学坏了?竟流连于青楼之中? “你们这一家人是想干嘛呀?长安城里这么多酒楼饭馆,你们非挑罗红阁这个地方来吃酒?还全家出动?这心得多大啊?”江河川打趣道。 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应答,只疑惑问道:“江伯父你又是来这儿干嘛的嘛?” 顾清风还道:“伯父你不会是堕落了吧?到这个地方来玩儿?诶呀,真是没想到伯父你会这样,我要去向弦歌姐姐告状了!” 江河川捋须,一派商人模样,用手指比数银票的动作:“才不是呢!伯父是那样子的人吗?诶,伯父是来收账的。” “收账?”他们更为诧异,顾清桓问:“莫非这罗红阁也是伯父的生意?” “嘘!”他示意他们小声些,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啊,不过这事儿只有芳姑一人知道,我是从她手上买的,平常还是她在打理,我只是偶尔过来收收账罢了,其他的可什么都没做奥。” 顾家三姐弟故作不信,顾清风开他的玩笑:“伯父别想糊弄我们,这都当上青楼的幕后老板了,还什么都没干?我们不信,我们还是要去找弦歌姐姐,说伯父你学坏了,已经不是我们纯洁的江伯父了!” 顾清宁和顾清桓也起哄,江河川被他们烦得不行,都后悔说出来了。 顾青玄坐在那里,抬眼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摊手道:“老兄,我也是没法子了,特意来给你打掩护,结果你自己全供出来了,招上这帮烦人精,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江河川看顾青玄这满是无辜无奈的样子,上前道:“诶呀,碰上你们顾家人我真是没辙!啧啧,这一帮人精!” 之后他们就定定心心坐下来吃酒菜,也不觉得在这青楼包厢里有多么怪异了,其乐融融,只当一场笑话说了就罢了。 这最主要的话题还是顾清风的婚事,江河川看看清风,又看看清桓,道:“啧,我们小清风都要成亲了,清桓却还没娶上我闺女,这真是,真是让人没法说啊。这弟弟都赶在哥哥前面了……” 顾青玄瞥了顾清桓一眼,道:“那还不是只怪他没本事?” 顾清桓委屈,默默地举杯,喝闷酒。 江河川是真心心疼清桓,拍拍他的手背道:“不,清桓啊,是弦歌这姑娘太轴了,我这当父亲的都看不透她到底是什么心思,诶呦,可不苦了你了嘛?我是真想清桓做我女婿的,想了这么多年啊,怎么就不能如愿呢?” 一老一少都苦恼起来,几杯酒下肚,更添愁肠。 “不,不关弦歌的事,是我不好,不讨她喜欢,是我活该……伯父我会努力的,我一定要娶弦歌的……我顾清桓这辈子非她不娶!”喝多了,他的真心话就脱口而出了,听得江河川甚是感动,两人勾肩搭背一起碰杯叹气,看得另外几个哭笑不得。 顾青玄呷了一口酒,看着江河川,提到一件敏感的事情:“老弟我听说,近来杨隆兴之子杨容安常常往你们江月楼跑,对弦歌也是痴心一片,不知老兄有没有考虑过真和杨家结为亲家?毕竟是一品大员之家……” 他还没说完,江河川的酒杯“咚”地一下砸到桌子上,怒气顿生,对顾青玄斥道:“青玄老弟你这是在试探我吗?” 气氛骤变,顾家姐弟立马都清醒过来,紧张地瞧着两位长辈。 顾青玄道:“不是试探,是直问啊,老弟我对老兄你何用试探?” 江河川脾气上来了,拍桌道:“可也不够信任!不然你不当有此问!青玄老弟,你真是太伤我心了!” 顾青玄连连拱手道:“诶呀,老兄不要生气,是我不对行了吧?我不该有此问,我向你赔罪!” 顾家姐弟也都劝起来,可江河川倔性上头,顾青玄挑的可是他心里最不能触碰的底线,难免他气愤难当,几十年的老友,少见有这样的时刻,他久久不肯露好脸色。 顾清宁不想闹得不欢而散,就让清风先扶喝醉的清桓出去到楼下马车内等候,她再试着劝劝两位长辈。 顾清风与顾清桓走后,顾清宁给他们二人一人添了一杯酒,举杯对江河川恭敬道:“伯父支持我们顾家这么多年,尽心尽力,我们甚是感激。父亲与伯父是兄弟,多年深厚情意,相扶相助才有今日,可以说伯父是这世上父亲最信任最倚仗的人了,又怎会对伯父有疑心呢?今日父亲问伯父这一句,实无他意,伯父勿要见怪。” “只是伯父是最清楚我们现在的境遇的,杨隆兴在朝上与父亲多生龃龉,有意打压我们,他是容不下我们顾家人的,我们与杨家迟早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眼下杨容安又在追求弦歌,难怪父亲有所忧虑,还望伯父体谅……” 顾清宁如此恳切,江河川自是理解,一时火气也去了,瞅瞅神思凝重的顾青玄,道:“诶,你们现在的处境,我当然清楚,所以更不会犯糊涂与你们站对立面,放心吧,谁是敌谁是友,我从来都没有混淆过。杨容安与他父亲不同,我的确是有些喜欢这后生的,可是,他再好,能跟清桓比吗?我姓江的绝不会跟杨家有什么牵扯,青玄老弟,你们就只管大展拳脚对付他们好了,哪管他姓杨姓殷姓王还是姓陈呢?我永远是站在你们顾家这一边的。” 顾清宁心里都感动不已,看着父亲举杯抬臂,郑重地敬了江河川一杯,两位老友默契无间。 这时该引进正题了,顾清宁环视四周,望向江河川,道:“伯父接下这罗红阁的生意不止是为了赚银子吧?” 江河川笑而不语,顾青玄道:“清宁你知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有多少重要情报是你江伯父从这儿给我们弄来的吗?这罗红阁作用可大了,也是辛苦你江伯父如此费心劳神。” 顾清宁笑笑,跟江河川碰杯:“有劳江伯父了。不过,伯父刚接手这里的生意,又不是亲手打点,恐怕还没有完全掌握吧?” 江河川明白她的意思,道:“是,主要还是靠江月楼,这罗红阁的势力大多还是芳姑掌控着,没有尽入我手。” “其实芳姑也不是真正掌控这罗红阁的人。”她道:“在罗红阁中势力最大的是秦红墨,她控制着这阁里大多数的姑娘,让这些姑娘为她所用,也就是为她背后的金主杨隆兴所用……” 江河川讶然,他的确是还没注意到这些,在暗中与芳姑达成交易之后,他直管出资分红,尚没有完全开发罗红阁的作用,所以没摸清其中的门道。 顾清宁直言:“说句不好听的,伯父这么久以来都还是在为杨隆兴做事。” “不,不。”江河川又被她这一句话刺激到,急忙向顾家父女解释:“我不知此事,这一层我也没想到啊。” 顾清宁向他点头示意他冷静些,然后继续说道:“我们相信伯父并不知情,清宁今日说破这些,只是想告诉伯父,身为罗红阁背后真正的老板,有些权力必须要收在自己手中才行。伯父是生意人,总不乐意自己投入的资本光为别人生利吧?” …… 当晚,杨隆兴留宿罗红阁,秦红墨果然将顾清宁顾清桓白日所为之事告诉了他。他知道顾家两姐弟挑拨生事,意图拿他当刀使之后,自然气愤,想着以后怎么惩治他们俩。 夜间,喝花酒喝到烂醉的杨隆兴睡得不省人事,秦红墨恍惚间听到叩门声,有人在门外轻唤她的名字,她心中奇怪,以为是哪个在暗地里与她勾搭着的恩客,确认杨隆兴没有听到之后,连忙起身,披衣下榻去看个究竟。 房内无灯,暗影重重,她走到门边,轻轻推门出去,一踏出门外,见无人,又转身向屋里,突然有一条白绫从上方垂下来,准确无误地套住她细白的脖子。 白绫咻地向上一缩,她被紧紧缠住,双脚离地,吊在半空,四肢狂舞,青筋暴起,姣好的面容扭曲狰狞,发不出一丝绝望的声音。 黑暗中,下方伸来一双手,抓住她的脚踝向下一拉,帮她结束了痛苦的挣扎。 秦红墨立时窒息而亡…… …… 杨隆兴在罗红阁一觉醒来,身畔弱水佳人已成门前僵硬死尸。 她眼如坠珠,死不瞑目地望着房中人。 “死人了!死人了!” 天刚亮时,走廊上早起的人目睹了这番惨状,遂惊叫连连,众人围过来,看到惨死的秦红墨,还有她房中的杨隆兴。 当朝从一品三部右司丞夜宿青楼,烟花女子在其门前吊死,这一消息不胫而走,飞速地传遍朝野。 虽不能即刻分辨出是他杀还是自杀,而杨隆兴是怎么都逃不了干系了。 刑部开始着手调查,长安令尹府将罗红阁暂时封锁,杨隆兴被传审,当日御史台就连上几道折子弹劾杨隆兴,朝堂上多有官员指责他丧德失仪请旨将他治罪…… 身为朝廷官员夜宿青楼已是大罪,故而消息查实之后,皇上当即下旨撤掉他的司丞之职,留朝待查,若无杀人治罪,则以品行不端之罪治以贬黜,若秦红墨之死查实与他有关,那就是杀人之罪,以命偿之。 皇上与殷济恒商议此事,殷济恒向他谏言,此事关于朝廷一品要员,必须严查,以整肃朝野风气,当让御史台全程参与调查,刑部负责侦讯,御史台负责审讯,大理寺负责定罪。 三司同审,而这三司,无不在殷家人与顾家人的掌控之中。 皇上批准了殷济恒的谏言,于是,调查此案的主要职责就落在了御史台。 归根结底,杨隆兴的生杀予夺,全由顾青玄决定。 …… 已是月上柳梢之时,新相国府殷府的主堂书房明烛高照门户紧闭。 不知何时起,这般情形成了殷府的常态,那个人时常往来其间,与殷济恒一谈就是好几个是时辰。 殷齐修知道,他们是在商谈官商整改的事,有的时候也会谈起别的,例如皇上,例如他们的异党…… 父亲刚上任时提出的改革政令,不久之前得到了皇上的批准,正式奉旨实行,对朝上朝下都是不小的冲击,殷家时至今日仍受众议抨击,而父亲敢冒千夫所指,咬牙将这政令贯彻到底,他坚决而强硬到不知变通的态度,让殷齐修一直存疑在心。 连他都可以看出,那个人在拿父亲当挡箭牌,父亲自己又怎么会不知呢? 殷齐修向书房门口走去,没到门口,书房正门先开了,他与向外走的殷济恒正面相对。 殷济恒没有注意他,而是在门口回身,以礼送出里边另一个人。 那人走出来之后,殷齐修也上前来了,向他拘礼:“见过顾大人。” 顾青玄看看殷齐修,眼神中似有赏识,他了解过殷家三子,知道他们个个颇有才能不同凡响,这对于世家子弟来说是很难得的,他的确也比较欣赏这样的后生。 “殷侍郎最近查案辛苦了,不知罗红阁一案,有没有新的进展?”他随口问道。 殷齐修抬眼瞥了他一下,不由得冷脸道:“负责主审的是御史台,自然是顾大人想要什么进展就有什么进展……” 殷济恒咳嗽了下,作严肃状,打断他,道:“齐修,休得妄言。” 他眸色沉沉,低下满是不乐意的脸,又一拱手,道:“晚生失礼胡言,顾大人不要见怪。” 顾青玄始终保持笑容,亲切长辈的的样子,望着他,道:“不失礼,不失礼,殷侍郎说得对极了。御史台既然负责主审,自然要尽心尽责,与刑部合作查明真相,秉公量刑。事关重大,御史台上下无不想尽快惩处罪人整肃朝堂,顾某的希望也不过如此,只盼后事顺利,于朝堂,于皇上,于丞相府,于你,于我,都有利。” “哼。”他轻笑一声,道:“于众人得利,总会有人失利吧?” “是。”顾青玄直接回道:“不过,那也得看是何人了,有的人是无辜,而有的人,是死有余辜。” 顾青玄淡然转身,向他们父子二人拘礼,道:“顾某不多搅扰了,这就告辞。” 殷齐修在原地沉闷地立着,不应他声。 殷济恒十分热切地携他的手,道:“好,老夫也不缠烦顾贤弟了,走,老夫这就送你出府去。” “丞相大人留步,顾某随管家自行离去便是,怎能劳烦大人相送?”说完他就附礼退后,转身而去。 看着顾青玄消失在庭院尽头后,殷济恒面上的吟吟笑意消失了,转面望向小儿子,问道:“齐修,你是怎么了?对顾大人有什么看法吗?” 殷齐修反问道:“父亲对他就没什么看法吗?” 殷济恒道:“为父看来,他是国之大才,无双之士。顾青玄,顾青玄,他的才能就像他的心机一般,是深不可测,凡人遥不可及。” 殷齐修叹气道:“就是这样的人才可怕啊。孩儿就是一直不放心他,觉得他在利用父亲……” 殷济恒一笑,傲然道:“利用我?差矣差矣,不是他是不是在利用为父,而是为父愿不愿意被他利用。顾青玄啊顾青玄,他或是以世人为棋,而世人也皆可以他为棋啊。” 殷齐修思索了下,道:“可是父亲,他的整改官商之策实在苦你太甚了,这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啊?对殷家来说是多么不利?父亲干嘛要做他的挡箭牌呢?如今我们处于风口浪尖,他倒好,只要在背后动动嘴皮子……” 殷济恒定睛看着儿子,笑出声来:“做他是我挡箭牌?你怎么就会认为父亲是听了他的话才提这政令呢?” “啊?难道不是他怂恿父亲吗?可是父亲你一向机敏于交际与人为善,怎会有这么尖锐的提议?一下子得罪大半的朝臣,于父亲有什么好处?” “这傻儿子啊,你怎么还不懂?为父当上这个丞相,谈何容易?这背后还是看的谁的脸色?只有一人,那就是陛下。陛下给了殷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力,不是只贪殷家一点生意资产,他是要我出力推行新政,整肃朝纲,这抑制官商也是陛下的意思,但他身为帝王有些主张是不能明言的,所以,你父亲就要在朝上说出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哪怕会得罪天下人,也不能得罪他一人!” “这么说来,父亲不是在当顾青玄的挡箭牌,而是在当陛下的挡箭牌……”殷齐修有些懵然,感觉沉重。 “顾青玄?哼,他还不够格!” 殷济恒眼中的野心锋芒毕露:“你知道帮陛下完成兴国之治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为父的名字,意味着殷家都将载入史册!至于其他功利,得失又有何惜?” …… 可是,殷济恒没有想到,顾青玄从丞相府出去后,没有直接归家,而是乘车前往皇宫。 纵使是晚间,陈景行依然速准他到御书房见驾。 他递上一份厚重的禀呈,道:“陛下,抑制官商已初见成效,可以接着走下一步了。” 接下来是更加深重的一层,分为两大内容,一是整肃吏治,二是扶持民商。 “好!大齐之兴盛,由此而始!” 第一百二十七章:缘边度陇未可嘉 烈日当空,农人汗流浃背,弯腰埋首于田间,用一把把长镰刀收割麦秆,农妇与刚会走路的幼童背着箩筐在田野间拾捡遗穗,不远处田埂外农场里打麦的声音此起彼伏。 金茫茫的一片麦海在热风阵阵中翻波,远观颇为壮丽。 顾青玄扎好一捆麦子扛到田埂边放进麦堆中,收起镰刀,席地坐在梗上稍作休息,沾了泥土的手上捻着一根麦穗,他举起来细细瞧着,颜色尚好,可谷粒不够丰腴,壳子一捏就瘪了。 今年春种少雨,夏收多旱,长安周围的耕田尚且如此,更何况再北些的地方呢? 看来,今年也不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百姓又要苦一年了。 他将那根穗子插回麦堆里,擦擦脸上的汗珠,用斗笠扇风,双眼上抬,直视当空烈阳,又垂眼观望着忙碌的农人。 几个年长的农夫扛着刚收割的麦子过来了,笑音朗朗,说话时带着北方人浓重的口音。他们本来是背井离乡的难民,来到长安流离无居,被顾青玄安置在这南郊农庄,才有了耕田住处,对顾青玄都很是感佩。 他们刚来时,顾青玄还只是一个七品主簿,这时他已是当朝正三品御史中丞,不过他们可都不会知道这些,只见他常常扛着锄头来这里与他们一起劳作。他们不会唤他大人先生什么的,也不会行官礼说客辞,只会憨憨地叫他顾老爷,在田间与他闲话家常,儿女多大啦,什么时候抱孙子啊…… 顾青玄自在地坐在田边跟几个老农一起乘凉说笑,埂上有马车驶来的声音,远远听到有人叫“大人!”,他转头看,驾车的是唐伯,料想是来给他送水送饭的。 马车在宽阔处停下,唐伯没有直接过来,而是打开了车篷门,顾清桓与顾清宁相继下车向他走来,行色匆匆。 顾青玄暗自叹气摇头…… 因为他早就摸清规律了,一般唐伯一人来找他,天下太平,若是顾清风跟来,准是来报什么好事,若是长子长女有谁来,那就是出什么事了,若他们俩一起来,情况可就大有不妙了…… “父亲,快回家!”他们向这边快步走来,顾清宁远远就向他喊着。 顾青玄纳闷地瞅着他们俩:“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让他意外的是,顾清宁一脸喜色,拖他的手道:“父亲,晋王爷来我们府上了,说是要与你商定清风和郡主的婚事,你快回去吧!王爷在等着呢!” 果然,依旧不是什么好事…… 顾清宁是当局者迷,顾清桓对此事清醒很多,心中暗有揣测,细觑顾青玄的神情,问道:“父亲,你怎么看?” 他一耸肩,“我还能怎么看?王爷都登门了,我能不露面吗?” “那好,走吧,父亲。”顾清宁催他上车。 他扬扬手示意他们先去,他弯下腰收拾自己的农具茶壶,与农夫作别。 儿女穿着锦绸衣服,小心翼翼地在田间行走,他一袭短打布衣,竹编斗笠,双颊被烈日晒得泛红,胡须干燥,缓步随后走着。 他们俩发现父亲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去,只见田埂上,顾青玄沉重地挪着步子,似有不适。 他们连忙折返,去扶顾青玄。 然而,还没来得及跑到他面前,就见顾青玄在一处滞足,身形开始摇晃,一个不稳,突然倒下,一头扎进田里…… “父亲!” 他们惊骇地奔过去,发现顾青玄已然昏迷,急忙与众人把他扛上马车,送回城里找大夫医治。 …… 这是晋王府第二次驾临顾府,来与顾家人正式确定顾清风与成硕郡主的婚事。 他还是没有听乔怀安的劝告,再次选择与别家结姻,上次嫁的是长安城中最显赫的人家,这次嫁的,是他认为的长安城中最有前途的人家。 他到时得知休沐在家的顾家家主顾青玄去城南务农了,顾家长子长女请他稍候,让顾清风在家招待王爷,他们俩急急感到南城外去唤顾青玄回府。 但是,谁想到,他等了一场,只等到中暑昏迷的顾青玄被抬回来,根本不省人事,哪能说什么话? 顾家子女没法子,只好先恭送他,向他赔罪,请改日再议。 若不是有顾清风哄着,恐怕他是要大发雷霆的,一直等不到顾青玄醒来,最后只能黑着脸走了。 …… 傍晚,顾青玄醒来时,身上已换上干净的绸衣,额上搭着纳凉的帕子,嗅到一室茶香,屋内有点点落子声。 顾家主屋卧房内,床榻的不远处摆着一方棋枰,一张茶案,有人对谱摆棋,洗叶烹茶,棋局未完,茶香已就。 “顾贤弟,午睡得可安适啊?”有人问道。 顾青玄坐起身来,拿掉帕子,清了清嗓子,听外面府苑中只有吟夏蝉鸣,露出浅浅笑意,披衣下榻:“丞相大人什么时候来的?下官身体微恙,怠慢了,多多体谅啊。” “哦,是在晋王爷走后不久便到了,本是来找贤弟弈棋,谁想一来便听说贤弟中暑昏迷了,老夫放心不下,就在这儿静候贤弟醒来。”殷济恒笑道,依然专注地照着《仙机奕局》摆着棋局。 顾青玄伸展了下肢体,走过去,稍拘一礼,在他对面落座,目观棋局:“多谢丞相大人惦念,下官感激不尽。” 殷济恒落子,没有再拾子,而是顺手提壶,倒了两杯凉茶,将一杯自然地推到顾青玄面前,俨然主人家做派,平和道:“老夫不敢不惦念贤弟你啊,这一不留神,你就要做别人的亲家了,老夫再不上心点,恐怕就要与贤弟疏远咯。” “呵。”顾青玄不以为然,“若是真想与别家做亲家,顾某今日也不会‘中暑’啊,丞相大人多虑了,顾家寒酸,攀不上名门贵胄,只想图一室安稳罢了。” “可那晋王爷又怎么容得你‘安稳’呢?令郎与郡主的婚事怕是推不掉的。”殷济恒道。 推不掉,当然推不掉,顾青玄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顾清风已经向自己坦白过心迹,他是一定要娶郡主的,郡主也一定要嫁他。抛开什么晋王府什么利益攀附,光说这门亲事,自己又怎能不让清风如愿? 他说过,只要清风想要的,他都会帮他争取,他给他最大程度的选择权利,这就是一个当父亲的应该做到的。 今日这一场戏,不是演给晋王看的,而是演给殷济恒看的。 所以他此时更是一脸无奈,叹气道:“诶,郡主怎么就偏偏看中我这痴儿了呢?我怎么能想到,在毁了晋王府一个亲家之后,自己要成他的亲家?这也真是造化弄人啊。晋王爷一向铁腕,说一不二,顾某能装一次,逃一回,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殷济恒瞧着他这副愁苦的样子,问道:“顾贤弟真不想与晋王府结亲?” 顾青玄颓然一摊手:“怎么到这会儿,丞相大人还不明白顾某的心意呢?” 殷济恒哼声笑道:“只是因为顾贤弟你的心意实在太难琢磨了。” “要是丞相大人非要这样认为的话,那顾某也无话可说了。”他脸一耷拉,显然不悦。 殷济恒道:“老夫还委屈你了不成?” 他扬袖道:“顾某不委屈,顾某冤枉!这也不知道是造得几辈子的孽,弄来弄去,反而弄得自己两边不是人!真是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丞相大人要是怀疑顾某有异心,想攀附他晋王府,那顾某也没办法,大不了辞朝不做这官了,在家种地不知有多快活,还操这份心?现在是朝上乱成一锅粥尚且理不清,这朝下私事又有麻烦找上门,还给不给人活路?丞相大人若不信我,就不应该与顾某结盟,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在计较与谁家结亲与谁家亲近?有必要吗?” “那顾贤弟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必要的?晋王前与卢家结亲,后又来拉拢顾家,他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卢家的覆灭与我们殷顾两家有直接关系,他现在对你顾家示好,不就是想挑拨我们,对付我们殷家吗?你觉得老夫还能等闲视之?”殷济恒倒是思路清晰,没有被顾青玄一顿抱怨弄糊涂了。 顾青玄安坐下来,对着他,自嘲一笑:“顾家什么时候变成香饽饽了?这么受人看好?不过是一桩亲事,且不说还没成,就算成了又怎样呢?丞相大人这就坐不住了?不想想此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天下熙攘,因利而来,因利而往,说实在的,若此事对我们当下所谋之事有利处,也不一定要推脱。”他道,沉着地对上殷济恒的眼睛,眼底是真诚恳切,又有十万分的无可奈何。 “丞相大人你想想,今时今日,长安城内,除了殷家,还有谁家能左右局势变化左右人心所向?不就是晋王府吗?人家可是姓陈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啊。这就是为什么顾某一直没有直接拒绝与晋王爷联姻。顾某不敢啊,顾某人微言轻,没法硬气地拒绝一门皇亲,丞相大人也为我顾家想想啊?我顾家夹在这层层叠叠的利益纠葛中有多艰难啊?” “丞相大人猜测他有意挑拨殷顾两家,想分散殷家的势力,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丞相大人就没想过,不一定要跟晋王府为敌的吗?如今,丞相大人在朝上的主张处处受阻,得罪的皇亲贵胄都不在少数,殷家虽影响深厚,但成众矢之的也会损伤过重,丞相大人就不担心吗?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四处树敌不行的,必须有一强助,而晋王府就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卢家什么结姻都是过去的事了,晋王爷也是拎得清的。丞相大人你想想,如果我顾家与晋王府这场联姻,能把晋王爷拉到我们的阵营来,帮助丞相大人你完成主张的推行,也未为不可啊?” 殷济恒的眼神变了,含带笑意,点头道:“是,顾贤弟你分析得对,与其为敌争个你死我活,不如结盟互利……只是,老夫就是不放心你顾家与晋王府走得太近……就算老夫心胸狭隘吧,说实在的,要是你顾青玄变心了,帮着姓陈的对付我姓殷的,怎么办?” 顾青玄作恍然大悟状,嘲讽地笑出声来:“哈哈,原来症结在这里啊!丞相大人不是忌惮晋王府,而是忌惮我顾家!说到底,丞相大人就是一点都不相信我顾青玄!真是枉费我顾青玄这一片真心与殷家结盟!到头来换不得一丁点的信任!” 殷济恒不受他撒泼这一套,绕开他的重点,只道:“就当老夫是多心吧,顾家与晋王府结姻,总比不得与我殷家结姻来得放心……” 顾青玄说累了,未及深思,只道:“可是我顾家唯一一个女儿都立誓终生不嫁了,恐怕与丞相大人家没有姻缘了,不然顾某又何尝不是巴不攀附殷家这个亲家呢?” 殷济恒摆完了最后一颗棋,又给他倒了杯茶,一时看不出什么心思,勾唇一笑,道:“顾家无女儿可嫁我殷家,但别忘了,老夫有三个儿子……” 顾青玄目光一颤,瞬间明了他的意思,镇定地掂杯,饮茶,道:“而郡主看中的偏偏只是我顾家的痴儿……” “哼。”殷济恒哼声轻笑,揣手起身,并不多言,尔后道:“时候不早了,老夫该走了,顾贤弟好生歇着吧,静静心神,清心寡欲,方能养好身体。” 顾青玄也起身,低头拘礼:“下官恭送丞相大人。” 他开门,送殷济恒出去,与他走出府门后,顾青玄面上又是另一副颜色,恳切道:“顾某还有最后一言,丞相大人,若晋王爷真想借此挑拨殷顾两家……那他成功了。” 殷济恒踏上马车,处于高处望了下顾府府门,稍垂眼皮俯视顾青玄,上身下倾,捶了捶顾青玄的心口,道:“他成不成功不要紧,要紧的是殷家成功。” 殷济恒的马车走远后,沉默良久的顾青玄摇头冷笑,挥袖向后,风轻云淡。 他走进家门,儿女都在廊下等他,他们也都注意了殷济恒走时的不悦,隐约猜到他是不满顾家与晋王府联姻。 顾清风上前,闷闷道:“父亲,殷丞相可是不高兴了?父亲没必要为孩儿的婚事惹他不喜的。” 顾青玄转面望向儿子,“管他高不高兴,只要我儿子高兴就成。” “父亲……”顾清风还有什么想说,心仍担忧。 顾青玄毫无预兆地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不要多想了,安心等着当你的郡马爷吧。” …… 不过一日之后,殷济恒进宫面圣,请皇上降旨赐婚,将成硕郡主嫁于他的第三子殷齐修。 而皇上以不舍新寡堂妹再嫁为由,一口回绝了。 顾及殷济恒的面子,皇上让这事止于御书房中,然而不知怎么还是让顾青玄知道了,于是让三顾足足乐了好几天。 殷济恒尚未发觉,他正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 不是与顾青玄撕破脸,不是轻视顾家人。 而是,贪。 贪的人,见利便失智,往往忘了利字也有一把刀。 有的人很擅长利用这把刀,甚至不惜放低自己以为诱饵。 …… 殷顾两家人就算知道内情,面上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殷济恒因自己的一念之差吃了哑巴亏,想通后也不好在明面上与顾青玄彻底破裂,只装模作样,一如往前,他忙于推行政令,也顾不得其他。 而顾青玄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我很委屈,我很无奈”的样子,硬生生磨得他没脾气。 捱着捱着,该来的总会来。 晋王亲自进宫向皇上请旨指婚,言明郡主与顾清风两情相悦,他欲与顾家结亲,让女儿再次风光大嫁。 皇上准了,当即下旨赐婚。 第一百二十八章:果然终取敌兵翻 “传前右司丞杨隆兴受审!” 御史台,最高级官员御史大夫缺位,以御史中丞为首,开堂提审前任右司丞杨隆兴。 刑部目前调查的结果还停留在秦红墨暂定为自杀的阶段,而杨隆兴由御史台直接审理,这一场审查,将直接影响他的罪与罚。 顾青玄端坐在堂上,平静地看着杨隆兴被御史台押司带上来。 若在半个月以前,他见到杨隆兴,必须得跪下行官礼,然时至今日,已完全变样。 杨隆兴在堂下跪倒,按礼参见,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堂堂从一品,当官当到这个程度,谈何容易?但官位名利,总是来得难,去得易,昨日堂上臣,今日阶下囚,屡见不鲜,让人唏嘘。 照例问讯,条条框框都有明文规定,不过是走一个程序,有众人各司其职,在堂上监察记录。顾青玄照着审讯前就有人拟好的案情答疑向他审讯,他一一对答,什么该隐瞒,什么该弱化,什么该坦白,分寸拿捏得十分好,对自己嫖娼夜宿青楼供认不讳,甚至痛哭自责怨自己败坏官场风气,又慨然指责官场风气低下需要大力整顿如何如何,反正是对杀人之罪一个字都不认也不提,审官问起,他直拿头呛地以表清白。 跪得利索,哭得好,磕得好头,喊得响,诚表忠心,痛诉冤。 大概就是一个上御史台受审的腐败官员临场发挥最好的表现了。 杨隆兴不愧为官场老人,深谙此道,届时加上老泪纵横的忏悔和伸冤,对堂上文官无论官职地位都一律尊视,看起来诚恳到极致,俨然一个偶人迷途沾染恶习,而本性纯直的朝廷忠臣良臣。 官场辞令,繁琐虚浮,不加赘叙,反正通俗总结来说就是“我出身微寒,一心报国,眼里心里只有我皇只有家国,此心苍天可见!我为政多年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还想用余生为大齐为我皇发光发热奉献自己!此心苍天可表!但奈何官场黑暗,贪腐成灾,我被人引诱误入歧途品行有失,为应大势以顾大局不得已同流合污!但我内心正直出淤泥而不染,此心可昭日月!总之都是这个世道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品行上微有瑕疵,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身为凡人也有诸多无奈啊!我只是一个忧国忧民忠心不二的普通人,还遭受此等冤枉,真是六月飘雪苍天见怜!若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正陋习并尽力整改官场风气,洁身自好,做道德标杆!感谢朝廷!感谢我皇!感谢大齐!感谢各位大人!” 他涕泗横流,额头青紫,指天慷慨而道:“……效忠吾皇,天佑大齐!我杨隆兴此心苍天可鉴!” 侃侃之词还没有诉完,顾青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终于没了耐心,将惊堂木猛地一拍,高声冷冷道:“别苍天可鉴了,杨大人,你行行好,就当老天爷聋了瞎了吧!老天爷才不给你背这锅!” 杨隆兴有些愣,没想到顾青玄这么直接,连一个把戏演完的机会都不给他,心里暗恨顾青玄嚣张。 顾青玄转眼看向一旁做记录的文书主笔,主笔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供词拿到杨隆兴面前给他签字画押,杨隆兴确认无误之后,就签下了名字画了押,然后再由主笔奉到顾青玄面前。 顾青玄接下,放到案上,看都没看一眼,只道:“好了,今日的审讯就到这里,已从杨大人口中得了初版供词,实情还待查证。” 这当然没完,这就是一个非常漫长非常难熬的过程,一步步折磨着人,官场上审案录案向来如此。 杨隆兴转着眼珠瞟了瞟堂上参案的人员,心里盘算着,私下给几人送礼给几人塞钱,下次再传审时情形定然大有不同。 这些他都是轻车熟路的,自能应付,他最拿不准的还是顾青玄。 如今自己是仰他鼻息,怎样才能打通这一关呢? 鸣锣退堂,顾青玄坐于堂上不动,让其他人先走,与向外退着的杨隆兴对视一眼。 杨隆兴心下大喜,想来,原来顾青玄也不能免俗。 堂上人皆撤走后,杨隆兴又悄然折返了。 “顾中丞……”不用扮忠臣了,他此时原形毕露,一副皆是我类的神情,藐视着顾青玄。 顾青玄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目光停在面前的一纸供状上。 “杨大人,今日的所供罪名尚小,不过是贬官罚俸……”顾青玄出声了,从他的话语中一时听不出什么意思。 杨隆兴道:“是啊,只要顾中丞在这供状上敲上章子,其他的就与我无关了,大不了是个贬官,再托人送几道保荐折子,这司丞之位还是要回来的……诶,放浪形骸这么多年,哪能不翻一次船?还请顾中丞高抬贵手,不要刁难,以后,本司还是会多多照顾你的……” 顾青玄垂面,唇角斜斜勾起,双目上抬,一道锋利的精芒直摄人心,语气却是再轻松不过:“若是顾某非要刁难呢?” “你……” 杨隆兴心里顿时被大片阴影笼罩,干瞪着眼,眼看着顾青玄撕掉了他的供词。 “从此刻起,你的生死,我说了算。” 他站了起来,手一扬,白花直扑到杨隆兴脸上。 杨隆兴只觉得脸上像被刀子一下下剜着,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你打点了多少人,但你打通不了我这一层,也左右不了刑部侍郎交上怎样的查案结果,你应该看得清楚,你眼前,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司同审,而是顾家与殷家人,杨隆兴,走到这一步,你就别妄想轻易翻身了。” “顾青玄!你到底想怎么样?就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杨隆兴有些失控了,因为他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顾青玄已走到他的咫尺处,“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毕竟,我是你最后的机会。” “机会?你会放过我?你想要什么?”他又看到了契机。 顾青玄又换了副神情,不复威慑阴狠之状,而是含笑道:“杨大人,你的案底你的供词都会留在我御史台,如今是御史台主审此案,所以无论刑部交上来怎样的调查结果,也都能被御史台驳回,或是扣下。此案,我自有办法让它变得与杨大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其花那么多银子打点别人,不如拿出一半家私捐了‘报效令’,皇上自然会饶恕你失德渎职的罪过,恢复你的官位,你就继续安心当你的大官……” 杨隆兴明白了,苦笑起来:“这样,我就成了你顾青玄手中的提线木偶……” “对。” 顾青玄毫不掩饰,直回了这一个字。 “最起码,还能留一口气,知足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战胜将骄疑必败 顾清桓知道,这样长久不了。 就像他这么久以来,无论是同僚相邀,还是好友聚会,他都没再去过如意酒楼,那个地方就算是路过,都让他难以承受。 人啊,没有谁的心真是铁打铜著的。 以前殷齐修每次叫他们出来喝酒,也喜欢往如意酒楼去,因为那是他家的产业,而自从殷济恒把这些都上交给朝廷之后,他宁愿呼朋唤友在九方街上不起眼的酒肆中与屠夫农人共醉一堂,都不再去那些堂皇雅致的酒楼饭庄。 今晚殷齐修挑的是玉琼居里靠窗的位置,顾清桓不喜欢这个位置,因为从这里,可以一眼望到对面的如意酒楼,然后他就一边喝着酒一边看到了现在。 对饮的只有他与殷齐修两个人,自从杨隆兴事起,杨容安就没在与他们一起出来玩乐过了,三个人怎么也聚不齐。 “我明白……他父亲的案子,毕竟是由我来查……他怎么还会跟我走得多近呢?只是,容安啊……他还是不明白,谁查这案子都是一样……”殷齐修抱着酒壶,倚在橱壁上,苦恼地跟顾清桓念叨着。 顾清桓喝得有些醉了,酒酣耳热,心亦惆怅:“没事,容安不是不明白他父亲是个什么人,只要你好好查,无可偏颇,就算最后查出什么,容安也不会怪你的。” “无可偏颇?”殷齐修苦嘲一笑,双目一抬,望向满面恳切地宽慰着自己的顾清桓:“清桓啊,你觉得可能吗?” 顾清桓无所对。 “就这样说吧,其实这案子的结果如何,根本不在于刑部怎么查,而是看……我父亲怎么说,哦不,还有你父亲……”他透彻道。 “这是什么意思?”顾清桓有些踌躇。 殷齐修不想与他绕弯子,又尽一杯,“杨司丞的过错不在于他有没有杀人或是有没有嫖妓,而是他站错了边,他不是我父亲一党,他是异党,所以难容。我们怕是要对不起容安了。” “我们……”顾清桓心里其实比他还明白,只是他不会像殷齐修这般无奈,因为至始至终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可是我不想。”殷齐修剑眉一凝,神色漠然,问他:“清桓你明白吗?我当这个刑部侍郎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情的……” 他起身,望着顾清桓,手里拎起一小酒壶,一拱手,欲走,深沉道:“无论是你父亲,还是我父亲,都太过分了。” 殷齐修转身向外走,隔间里只有顾清桓,他望着眼前的空酒杯,开口道:“但你也没有反抗。你姓殷,生下来就定了朋党,只能帮着你父亲去做他想做的事,成为他的一把武器,你的眼睛不再分辨黑白,而只能看到利弊……” 殷齐修醉红的双瞳中有自嘲的笑意也有酸涩的泪光,回头看顾清桓:“那你呢?你们姓顾的到底又是哪一党?若哪天,我父亲要做对不起你顾家的事,我还能不能跟你说请原谅?” 顾清桓摇头:“不要原谅……” …… 殷齐修独自出了玉琼居,在街上游走着,眼前是灯火憧憧,他仔细地看着路,发现自己也没有醉得多厉害,他只是想醉而已。 长长的九方街,沉重的侍郎服,酒瓶空了,耳边依旧聒噪,他还是心烦。 这条街的另一头就是罗红阁,那桩命案发生的地方。他往那边走,想去看一眼。罗红阁事发的这么些天以来,他都只是让下属在封锁的罗红阁里查案,他都没来看过,因为也知道自己看不出什么来。 知道这案子与谁有关后,他就能看到结局了,也懒得演这一场戏。 刚入仕那会儿,他不是这样的。初进刑部,他只是审刑司的一个小提刑官,整天为了杂七杂八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宁愿不眠不休也要把一件有疑点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他喜欢亲手揭露罪恶的感觉,喜欢自己站在光明的那一面。 那个时候,他总有满腔热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 他在审刑司待了几年都没有急着升官,可是他的父亲毕竟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啊,他立一个小功就相当于别人立十个大功,晋升都是轻轻松松的事,他不用急,他父亲帮他急,于是他就一路升到刑部郎中,后来卢元植棋错一招,又让他做了刑部侍郎。 官位越高,眼前的黑白倒真不是那么明了了,他渐渐发现,原来长安城中人从来不在黑白中,他们只被一片蒙蒙灰色笼罩着,包括他父亲。 一身贵气,满腹机谋,他不是一个纯正的良臣名士,而是一个权谋家。 当一个权谋家遇到一个阴谋家,一切都变了。 …… 晃荡着,晃到罗红阁外。 他抬眼看去,看清眼前这就是长安城内的第一烟花之地。以前也时常路过这里,也有同僚邀他来这里寻欢作乐,可他出身于教养极好的名门殷家,又怎会来这种地方行秽事?向来对这种烟街柳巷嗤之以鼻。 今晚,他来到这里,这罗云阁下不如往常的客似云来,黑灯瞎火,冷冷清清,花叶门楣上贴着长安令尹府印章的封条,这是为了方便刑部查案,才将这里全部封锁,阁中的姑娘都暂时搬到后院去住了,这主楼是无人能进的。 透过有些朦胧醉意的视线,隔着白色门纱向里边看去,察觉阁中有烛火之光,想来奇怪,这个时候里面不该有人。 探案查微的秉性始终没改掉,他觉得不对劲,便二话不说,去找入口,悄悄从罗红阁后进住宅的后院翻了进去,身手不好,还沾了一身土。 他掸掸身上的土,在院中细观,这是住人的地方,那些姑娘鸨母都已入睡了,院中静悄悄的,另一面就是罗红阁主楼的后门,他摸黑往那边靠,轻手轻脚的挪到那门前,试着轻推,发现门锁果然被撬开了,门下面有几条白色的纸,想必是被撕掉的官府封条。 殷齐修屏息凝神,潜了进去,在黑暗中无声行进。或是因为喝了酒,胆量就大了很多,没有多想其他,只一心想去看个究竟。 走进内阁,他用目光追寻那点烛火光影,眼前亮了些,发现那是一盏从顶楼发出的烛光。殷齐修不动声色,踏着楼梯上柔软的毡垫,一步步向上攀升。 他知道,这顶楼是专门用来招待达官贵人的,而秦红墨就是死在这一楼。 还没走上顶楼,他就听到上面有脚步声,很轻慢,很飘忽,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殷齐修吸气自稳,继续向上,眼前半黑半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眼前就有了明确的光点,那是微弱烛光的来源。 在乌黑深邃的廊道上,一盏烛灯缓缓移动,一个黑发及腰身影半陷在黑暗中的女子秉烛而行…… “姑娘……” 第一百三十章:劫残鸿雁破行飞 “啊!” 眼前的光亮突然扑灭了,廊道上蜡烛滚动的声音掩没在慌张的脚步声和惊骇的惊叫声中。 听这叫声,显然是受了惊吓的女子,而不是女鬼。 殷齐修松了口气,直向前去追,视线昏暗,好在他动作迅捷,紧跟目标,随着那道云锦纱衣缥缈无定的身影往前奔去。 “你是什么人?站住!”殷齐修大喝一声,瞧准距离向前一扑。 谁想手上落了空,面前也一空,转而他身体失重,不知何处,直向下摔去。 咫尺处,又响起一声娇气的惊叫,这次还有吃疼声。 原来她在跑下阶梯时脚一踩空摔了下去,所以他也扑了空,随她一起滚下楼梯。 一片混沌中,是两人的吃疼惨叫,终于停在一处,两人摔在一起,殷齐修扑倒在她身上,他惊愕之余,只觉得身下柔软,一阵清香入鼻,他摔出的痛楚仿佛都被这软香绵玉麻醉了,一瞬时感觉飘忽忘乎所以。 “你这混蛋!放开我!你这该死的流氓!给本小姐起开!”怀中人暴怒,捶打喝骂着他。 他清醒过来,视线变得澄亮一些,往下面看去,依稀可辨身下女子清丽的面容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明亮,虽充满怒气,仍显得明动可爱。 殷齐修急忙从地上弹起身来,面红耳热,“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女子也利索,似乎是急着逃走,从地上迅速爬起来,不由分说,直奔下层阶梯。 殷齐修手疾眼快,伸手去拉她,没碰到她的胳膊,一把抓住她奔跑时扬起的衣带,无意识地一拽,她被迫回身,一旋转停在他面前。 他的手往回一收,谁想力道过重,一下扯掉了那根纱带。 她的外衫瞬间滑落,裸露如雪的肌肤,颈项细长,肩背光洁。 “你混账!” 一个耳光招呼过来,准确无误地扇在他脸上,明暗参半间,他依稀可见眼前人模样,有些痴愣,被她一打更是失措。 她急忙摸起地上的外衫,胡乱地裹在身上,包住裸露的肉体。 这次他没有给她再逃的空隙,直接用手中的纱带缠住了她,束住了她的双臂,系了个结,衣带够长,他动作迅猛,将她一拖,绑在了楼梯的扶栏上。 “姑娘莫怕,在下是不得已为之,只是想向姑娘查问一番,请姑娘配合。” 他保持着理智,沿着刚才跑的路,向上走,捡起那段掉在地上的灯烛,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亮,又点起了廊道两侧的灯笼,阁中这才明亮起来,视线复明。 或是潜意识里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直视她,所以他用点灯来拖延,一盏盏地点,点到她旁边,眼前明如昼,他终于转身,抬眼看清她的样子。 她哭了。 倔强的脸上挂满泪水,双眼含泪圆睁,发丝因为奔逃而散乱,几缕散乱下来,飘摆在敞开的前襟上…… 她瞪着殷齐修,毫无畏惧,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样子,泼辣骂道:“你这个狗官!竟敢如此辱我!你千刀万剐!你不得好死!” 殷齐修有些怔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知道我是官?” 她头一偏:“你当我瞎吗?连身上的官服都看不出?侍郎大人!臭狗官!杀千刀的侍郎!” 殷齐修没想到她人如此泼辣,眼光也十分狠辣,恍然一下,作镇定之状道:“你先别骂,我又不是故意的。既然知道我是官了,那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吧。第一,你是什么人?” 她无可奈何,只能先隐忍,眼珠一转,回道:“我在这罗红阁中,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罗红阁的姑娘?”他微鄂,虽这是一眼明了的事,心里还是觉得她不像是风尘女子:“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潜进这主楼来?朝廷不是把这里封锁了,禁止任何人出入吗?你一个人鬼鬼祟祟深夜潜入有何意图?” “我……”对着这个像正在审犯人一样的男子,她有些心虚,找理由道:“就算暂时封闭了,这罗红阁还算是我们的地方吧?我以前就住在这的,回来取点东西怎么了?” 见他还要追问,她先发制人,语出连珠一般,咄咄道:“话说回来,你是谁?你来这儿干嘛的?大半夜还来这儿办公事啊?大人你也太勤勉了吧?” 殷齐修道:“我乃刑部侍郎殷齐修,晚间路过此处看阁里有灯光,以为有贼人,才进来看看,不想只是一个捣乱的丫头……” 刑部侍郎,殷齐修…… 他的姓,他的名,他的官衔在她心里反复游转,难以置信,眼睛瞪得更大,一时安静了,不复刁蛮之状,眼中的泪水在打转,泫然落泪。 殷齐修看她突然变成这样,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官衔身份吓到了,声音温和起来,“算了,本官不与你一小女子计较,今晚的事一笔勾销,你不要再暗闯案场就是。等案子查完,这里就会还给你们,放心,我不会治你的罪的。绑了你也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行了吧?” 他说着,为她解开了束缚,她却一动不动,垂头流泪。 带子一解,她手垂着,那胡乱裹在身上的外衫纱衣因为没有依托又滑了下来。 这次有烛光照耀,他眼前一片盈润的雪白,顿时痴傻,别过脸去,慌手慌脚地捡起她的外衫,为她披上,“对不起,对不起……” 殷齐修脸上羞得臊红,加上体内酒的作用,神思迷眩,一靠近她嗅到她的味道,如梦似幻,好不真切,又勾心挠人。 给她披好衣服,他才敢转脸直视她,这次她也转面了,与他对望。 丝罗纱裙,雪肤红唇,惹得他忽地心头一动,难以自控地慌乱起来。她面颊上的泪光更让他心疼,不知不觉便抬起了手,用官服袖口轻拭她的泪水。 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心翼翼的男子,不再哭泣,揽好衣襟,理好裙衫,系上纱带,伤凄之色荡然无存。 “大人还在查秦红墨的案子吗?”她正色道。 殷齐修微愣,尔后勉定心神,退后一步道:“是的。” “那能否听小女子一句证言?” 他点头:“当然,还请姑娘赐教。” 她目光平静,转过身,仰望顶楼,眸中神采如黑云翻动:“秦红墨死的当天,顾青玄一家人来过罗红阁,还跟秦红墨见过一面。” “什么?顾家人?”殷齐修一惊。 她道:“是,是他们,顾青玄,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一个都不少。他们来此用的是别称,所以刑部的人没有查到这一层,但我认得他们,当日我亲眼看着他们进了罗红阁,后来又得知顾家姐弟见了秦红墨。秦红墨是杨隆兴的女人,一般是不接待其他客人的,那天顾清宁自称是礼部侍郎,强让秦红墨陪局,而当晚,秦红墨就死了,大人,这种种还不够可疑吗?” “是,的确可疑……”他陷入沉思,疑云团团,未想过这案子会有这样的转折,“我会详查的。” “无论秦红墨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与顾家人脱不得关系……”她望他,沉沉问道:“若真是顾家人的阴谋,大人你会据实查明治他们的罪吗?” 他被她这一问触动,似在向自己保证一般,他道:“当然,我一定秉公查证!无论是谁,都无可侥幸!” 过去的那种热血似乎又涌上了心头,如此熟悉,如此慷慨跌宕。 她笑了:“如此就好。” 长久潜藏,暗中跟踪,终于让她发现了顾家的破绽异端,她必紧咬不放,所以今晚才会潜进这里,想在案发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指证顾家人与秦红墨之死有关的蛛丝马迹,不想撞上了他,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经历过种种绝望,她已经很难相信别人能给她希冀了,她不知道眼前这人会不会辜负她的寄望,她只知道自己不会放弃,顾青玄、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一个都逃不了…… 如果还能多些希望,那殷家,她也不会放过…… 殷齐修对她愈加好奇:“姑娘到底是何人?能否告知在下芳名?” 她耸肩,挑眉一笑,“都说了,是罗红阁的姑娘。”眼睛瞥到墙上的花名牌,随意选了一个顺眼的,敷衍回道:“我叫青芷。” “青芷……”他念了下这个名字,记在心头。 差不多了,该散了,她转脸,道:“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快离开这儿吧,深更半夜,在青楼艳阁独处,恐误了大人的清名,大人自去,明日好查案。” 殷齐修有些怅然,点头:“是,我该走了,姑娘也该回去歇息了,这里不好待的,请姑娘随我一同出去。” 她颔首:“好。”遂跟在他后面与他一起走。 先往上去,一盏盏地吹灭了他点起的灯烛,他心里有事一时大意,忘了留一盏照明,所以当他吹灭最后一盏灯时,眼前全暗,身后的她不由地一惊,诧然呼了一声。 她害怕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身子一缩,手下意识地往前探去。 被他接住,在昏晦中,两只手自然相触,他宽厚的手心将她颤栗的一只手覆住,拉近,“不用怕,跟着我走。” 他带着她一步步向前,她在他身后望着他身影轮廓,安心行进。 从顶楼走了下去,来到罗红阁后门,两人一出门,她抽走了手。 殷齐修若无其事,借着微弱的天光,将门锁套上,粘上封条,借这些动作掩饰自己慌乱的心事。 一回头,身后只有空空院落,月色下,妙影无痕,仰望夜空中的明镜,失落而沉默。 目光所及,有一片安静的屋舍,这户户间间中,那一处住着今夜的人? 不想了,走吧。 他说服自己,沿原路,翻出墙去。 其实她是看着他离开的。她躲在石壁后面,不与他作别,是不想他知道自己的真正去向。 殷齐修走后,她等了一会儿,瞧着没有异样,就也从他出去的地方翻出了这片画栋香阁。 她在大街上游走,这个时候,热闹的九方街都变得冷清空寂了,她终于不用躲藏遮掩,坦然地走着,瞧着安睡的长安城。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还是盛世帝都,而她却不再是她了。 她也是爱过长安的,爱它的晨钟暮鼓,爱它的宫室画舫,爱一年又一年的上元灯起,爱一日又一日的朗月当空…… 最爱的,还是长安的下雪天。 …… “远思!远思!” 前方空旷的大道上传来马车行辕声与呼唤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了。 她向前跑去,与亲自驾车来寻她的人碰面:“舅舅,不用担心,我这就回去了。” 她在卢家事发后,便投奔了她生母的亲弟弟,前任政事堂主笔,周延,一直被他掩藏在家中。周延也是受卢元植牵连罢官的,但因为地位不高不引人注意,所以得以保命,也保住了卢家仅剩的血脉。 “不是说只出来一会儿吗?怎么拖了这么久?太让人着急了,你这姑娘啊,外面多危险啊?” “是远思不好,让舅舅担心了。” 以前她是刁蛮任性的相府小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娇惯得目中无人,生母又去得早,她从不体恤长辈,哪会懂得别人对她的好?如今她对舅舅一声关怀的埋怨都感激万分。 上了马车,她让周延把车停在一旁,叫他也坐进来,跟他说了今晚她遇见殷齐修的事。 周延听完之后,有些怀忧不安,道:“可是,远思啊,你跟他说你是罗红阁姑娘,他要是再去找你问话,不就露馅了吗?” 卢远思这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啊……诶,算了,也没办法了,就算他知道我在骗他又怎样?他又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以后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就没事。” 周延垂着头,若有思量,无言片刻之后,开口,道:“不,远思,你以后还得见他。照你说的,这殷齐修并非顾青玄一党,又是刑部高官,若加以利用,对你所谋之事可是大有好处,你想想,是不是?” 卢远思明白他的意思,也认同,“可是我能怎么利用他呢?他若再见我,必会知道我在骗他了,哪还会信我?” 周延摇头,似乎已得了主意,不过稍有犹豫,道:“不,只要你不让他知道你在骗他不就行了?” “舅舅的意思是?” 他道:“我与罗红阁的芳姑有一番私交,要托她在罗红阁藏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她稍惊:“舅舅,你是说我将计就计真入罗红阁?” “是的。你就干脆真装作罗红阁的姑娘,等殷齐修去找你,然后你再迷惑他,利用他对付顾家。这样你的身份不会暴露,我们也有下一步的打算了呀。你放心,我会让芳姑照顾你,不让别人烦到你,只见殷齐修一人,只要你靠上他,就定然能成事……” “不!”她激愤起来,道:“舅舅,你怎么能给我出这样的主意呢?太龌龊了!我才不要去当妓女!我可是卢家……”骄傲秉性使然,她自然一时难以接受,这话脱口而出,不过说到一半还是抑住了。 她想说什么?她是谁?卢家二小姐?相国府千金?卢元植的掌上明珠? 不,她什么都不是。 那个大家族的印迹已在长安城中彻底湮没了。 她,只是一个幸存者。 一个复仇者。 还有什么不能舍?什么不能弃? “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沙河世界尽空空 经御史台及刑部协查,杨隆兴无犯杀人之罪,只涉作风不正品行败坏,被撤职罢官。 七月末,“报效令”结束的前几日,他花一半身家捐了“报效令”,复官还朝,做了二品户部尚书。 由顾青玄审查,皇上亲自批复,朝上也有不少人为他上书求情保荐。 兜了一圈,他虽没有官复原职,也只是降了一级而已,照样当他的大官。 他被撤之后,右司丞之位就空出来了,御史台上书举荐原礼部尚书董烨宏,经一番朝议,陈景行同意提升董烨宏为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 左司丞为杜渐微,右司丞为董烨宏,至此,掌管六部的两位司丞尽皆被换成了让三顾称心的人。 殷济恒大力推行治商新政,本就需要以户部为根基,之前无奈户部无人,新立的“振业司”起效甚微,大部分重担还是指望着政事堂。 而今将杨隆兴放到户部,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毕竟最棘手的差事还是得让最不知羞耻的人来担。 顾青玄让殷济恒看到这点好处,才通过他那一关,保下了杨隆兴。但其实杨隆兴是在三顾的掌控下,也就是说户部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对于杨隆兴复职的事,殷齐修最难接受。 在他看来罗红阁的案子根本没有查完,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深查一番时,殷济恒与顾青玄却手一挥,让他终止此案,只判秦红墨是自杀。 他们才不会在乎案情真相如何,他们只要利用这案子为自己谋利,或许他们是最了解案情真相的,所以才最明白调查应该在哪一步截止。 殷齐修感觉自己这个刑部侍郎完全就是一个傀儡。 不,他不愿意就此屈服。 …… 四队刑部人马分别前往御史台、工部、礼部、御林军营,将一封同样的传审令交到顾家四人手中。 顾青玄最先到刑部官署外,没有直接进去,一直到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都来了之后,他还让他们再等等。 接收到刑部问案的传审令,三顾便已猜到,当日他们去罗红阁的事被刑部怀疑上了。而顾清风还是不明所以,来这里看到他们都在,奇怪问道:“父亲,刑部为什么传审我们?莫非是跟罗红阁的案子有关?” 顾青玄把儿女拢到一旁,道:“想来也是,谁让我们当天在罗红阁出现过呢?或许就是是因为这个,被谁举证了。反正事已至此,你们切记一点,绝不能承认我们去过罗红阁,不然无论与命案有无关系,都会招上祸患,杨隆兴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个儿女都明白了,顾清宁与顾清桓好奇是谁举证他们,而顾清风是有点懊恼,他没想到当日自己贪玩一回,也留下如此隐患,果然官场险恶,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父亲,我们在等谁啊?”顾清风问。 听着官道上愈来愈近的马车行辕声,顾青玄笑了,“来了,走,我们先进去受审吧。” 于是顾家四人不再于刑部官署外逗留,而一齐随传审押司往大堂走。 刑部尚书位缺,刑部最高级就是刑部侍郎殷齐修,此时他在刑审大堂上正襟危坐,摆好了阵势,左右持杖肃立,准备开审。 受传审令进入刑审大堂,就没了官位品阶高低之分,在这堂上唯以主审官为上,就算是无罪之人也当遵此规。 殷齐修看着容色不惊的顾家人,目光与顾清桓相接,内心感觉复杂,他明明白白地认识到,这可能就是一条很明晰的分水岭,从此以往,他们将不复亲近的好友情意。 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顾家四人上堂,准备依规行礼,然而还没有跪下,就听到外面传来的鸣锣声,五下,这是上官入部巡视的传令。 众人尽皆回头,看着丞相殷济恒从外面走进来,身旁有一众随从下属,仗势浩大而正式。 其他人一见状,连忙行官礼相迎,堂上的殷齐修有些愣怔,也猜到了殷济恒此来是为何,不由得瞪了顾青玄一眼。 在接到刑部传审令后,顾青玄便派人把那封传审令送去了与御史台毗邻的政事堂,殷济恒一看就明白了,顾青玄无异是在对他说“管好你儿子”。 顾青玄需要他出面制止殷齐修,他只能来,但也不能在明面上劝阻,就借着巡视六部官署日常署事为由,大张旗鼓地来到刑部,打断这场审讯。 在殷齐修瞪顾青玄的同时,殷济恒也在不动声色地瞪他,进入大堂,政事堂巡检属官宣布检视刑部各司,殷济恒见过顾家人,笑道:“呀,今日真是巧了,怎么这么齐整?一家人都到刑部喝茶来了?顾中丞?” 顾青玄也陪他一起虚伪地笑,道:“令郎,哦,刑部侍郎大人相邀,下官不得不来。” 殷齐修僵立在那里,愤愤地看着这一堆人,被殷济恒一个冷厉的眼神瞪回去。 殷济恒热络地拍拍顾青玄的肩:“顾中丞,到刑部来串串门也好,只不要去错了别的地方就行。” 话外之意威胁显然,顾青玄只作不觉,道:“下官事忙,无空闲逛。不搅扰丞相大人巡察了,下官在御史台恭候丞相大驾。” 顾清桓对堂上的殷齐修道:“侍郎大人,既然丞相大人来巡示,这传审今日就此先告一段落了吧?下官能否告退了?” 殷齐修冷冷望他们一眼,直视殷济恒,也不说话。 殷济恒一摆手:“你们自去。” 顾家四人齐齐俯首拜道:“多谢丞相大人。” 顾家人走后,殷齐修把堂上的刑部其他人也都驱散了,政事堂的属员在外面巡察,堂上只剩殷济恒与他二人。 殷济恒向他走近,面上浮现怒意,问:“你想做什么?” 殷齐修拿出自己的侍郎印,当着他的面打开,“我交印请辞!” 殷济恒火气上头,一耳光招呼过去:“混账!” 殷齐修毫无惧意,直道:“父亲!到底你是丞相,还是他顾青玄是丞相!为什么处处护着他?顾家人狼子野心!不择手段!父亲你干嘛要容忍他们!” 他慷慨激昂地,殷济恒反而没有那么火大了,拍拍他脸上的红掌印,有些后悔自己下手重了,平静道:“你知道他们狼子野心不择手段就好,我还就怕你不知道……” 殷齐修有些懵,心中的火苗忽被殷济恒掐断了,他反应不及:“父亲……” 殷济恒随手合上案上侍郎印的盒盖,近距离直视殷齐修:“对付他们这种人,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这傻儿,你就不能稍微有点耐心吗?还是想坏为父的大事?” 殷齐修道:“不是,父亲,孩儿只是想做我刑部侍郎该做的事,秉公办案,现已有证据证明顾家人与罗红阁的案子有关,我不想徇私枉法装作不知道……” “齐修,你当明白,眼下还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你所坚持的公正,得放一放了。现在父亲需要顾家,你就不能与他们对着干,别说有证据证明他们有嫌疑,就算你是亲眼见他们杀了人,你都得装不知道。”他直言道。 殷齐修骇然:“父亲,这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为了殷家就不过分!顾家就是为父手里的一把刀,你明白吗?他们现在做的事,于他们自己有利,于我们殷家更有利,不然我怎能容他?”殷济恒有些激愤,眼中恨意满满,这是对顾家人的恨,是在虚伪的外表下隐藏已久的恨意。 殷齐修看懂了殷济恒的隐忍,他沉默了。 殷济恒看着儿子,好似为了安他的心一般,说出真心话,“等到于我们无利的时候,就是你为所欲为的时候了,儿子,懂吗?忍着!多忍一会儿。” 殷齐修却没有因此感到心宽,他望着殷济恒,漠然道:“若是这把刀,会伤到我们自己呢?” 殷济恒轻蔑一笑,自信满满,“不可能,为父绝不会给它回刃的机会。” …… 罗红阁解除封锁的那日,刑部的人到办案现场做收尾,殷齐修也去了。 “我对你很失望。” 他来到后苑,正独自失神间,身后猝不及防地传来那个他印象深刻的声音。 果然,她在这里。 可是他又该怎样拿这个结果来面对她? 殷齐修转身,怯于直对她凌厉明动的眼睛:“对不起,我也是无可奈何……但我不会放弃,迟早,迟早我会撕开他们的假面具,揭露那些被他们隐藏的真相……” 她走向他,偏头端详他此时躲闪又暗藏坚定的眼神,扪心自问,应该相信他吗? 她已不是那个只会叫嚣质问上门问罪的大小姐了,她也学会了忍耐,她有更深的打算,恰好与他所说的不谋而合。 “侍郎大人,你是来找我的?” 突然的笑意双靥生,之前的质疑似是过水无痕,毫不在意一般。 刑讯,审犯,拷问,逼供……他都是行家,可此刻角色倒转,眼前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反而不会答了。 “青芷姑娘……” 为了今日的见面,她学阁中最美艳的姑娘化了娇媚的妆容,用银丝玉珠步摇挽起慵懒的坠马髻,一身锦绸长裙,披纱罗画帛,在他面前款款而立,风姿动人,缓缓抬手用青葱般的双指触碰他似有所言的双唇:“我不是青芷。” “我不叫这个名字,这是我说来骗你的……” 他痴愣,目光随她的动作凝滞,“那你到底是谁?” “元心!” 芳姑从阁里走出来,看着这边亲昵暧昧的两个人,“很不识趣”地唤了一声,打断两人的接触。 殷齐修惊了一下,教养使然,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还是在卢远思身上飘摆。 芳姑摇着扇子,扭着风情万种的腰肢,向这边踱步而来,半谄半怨地,对殷齐修笑道:“殷大人不是来办公事的吗?怎么办到我们这后院来了?” 殷齐修心虚,偏过头,正色道:“本官是来向这位姑娘取证词的,好收案。” 芳姑看了多少风月场上事,他的小心思怎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故意轻推了卢远思一把,怪嗔道:“你这丫头,可别妨碍大人办案啊,我们还指望早些重新开张呢。别动歪心思,这殷大人可是正经大官,做不成你的恩客的,你还是快去收拾收拾,等着明日卖个好价钱吧。” 卢远思甩过脸去,咬唇含泪,倔强又我见犹怜的样子。 芳姑又对殷齐修笑道:“殷大人不要介意啊,这姑娘是刚进阁的,不懂事,不会看人,大人不要听她胡言。” 殷齐修看着卢远思,心中不忍,亦不舍。他犹记得她那晚泼辣野蛮的样子,就更心疼她如此委屈,心下挣扎了一下,看向芳姑,从官服袖口掏出一沓银票,塞给她:“我不是常来你这消遣的人,不知道你们阁里的价钱,但这些银子应该足以换来我和这位姑娘独处片刻了吧?” 芳姑见钱眼开的样子显露无疑,紧攥着银票,眉开眼笑,点头道:“当然当然!大人你随意,随意。” 芳姑凑到卢远思耳边轻声叮嘱道:“你可要好好伺候,这可是丞相公子,四品大官,哄好他,卖进来也值了。” 她这会儿识趣得不行,往外退走,“大人放心,芳姑我不会对外乱说的,你的下属若问起,我就说你已经走了,你就只管在这儿找乐子……” 殷齐修有些羞臊,他实在不喜欢这些事,不会应付芳姑这样的人。 芳姑走后,院落中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但这时候定会有别人来往,他就问她:“元心姑娘?可有地方方便说话?” 背对着他的卢远思咬了下唇,压下这让她承受不来的耻辱感,转过头,又是一副娇颜含笑的样子,握住他官服袖口的一角,拉着他向前走去。 走到一间房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打开门,走进去,如入自己的闺房,熟悉这房内的一切,唯独不熟悉这房中的自己。 关上门,房中光暗,点着烛灯,两人在烛光中对立,金炉中龙脑燃烧生香,他恍惚间忽而不知人世几何。 她不能让他多问,她也不能多说,言语最容易露馅,她唯有孤注一掷,用最致命的东西去诱惑他。 不容他片刻的犹豫,她大胆地投进殷齐修的怀中,缠住他,踮起足尖吻上他的唇。 他一瞬身心僵住,看着她双颐绯红,可爱又羞涩的样子,顿时心神俱散,理性尚有挣扎,抵了下她的肩:“不……我不能这样……你误会了……” 她用自己的面颊贴着他发烫的脸,细长灵活的手指从他的颈项一路下滑,探进他官服的领口,感受到他轰如雷鸣的心跳,下力一按,炽热的手心与他发汗的肌肤紧密相贴,“嘘~~不要说话……” 就像一颗心都被她攥在掌心,他早已迷离,吐息变得很沉,很烫,深深咽气。 她再次尝试,笨拙地吻他的唇,他不能自以地回应,唇齿相依,含住她的下唇,贪恋地吮吸,体味她的甜美滋味。 这次她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盈润的玉体紧贴他宽广的胸膛,官服环佩裙裾锦衫落了一地,她与他缠在一起,柔软的肉体温暖芳香,如锦被丝棉包围他。 啮人心肺的感觉占据心头,湿湿软软,又痒又痛,身下是一窜一窜的火苗,一点即燃,喷薄而出,燃烧整个人世。 她双眸晶亮,泛着盈润水光,瞳孔如墨云,层叠漫卷,比她灵活大胆的手指更能挑拨情欲,让他的心房如同被水浸润,江流翻滚,一浪接着一浪拍打而来,但他仍觉得饥渴难忍,体内的冲动只觅一个去处,踅寻出口,直到陷入一片芳泽…… 手足无措,摧枯拉朽,任火苗燃尽了一切。 不要活,不要死,要在这人世,千回百转,欲仙欲死。 她豁出一切,用刚学会的动作言语,撩拨他,点燃两具肉体最凡俗最不可控的火苗,激烈碰撞,摩擦纠缠,而当那一团火冲进她体内时,她疼出泪来…… 原来真的会痛…… 好痛…… 不甘认输,无可退避,她只能向前,再紧一些,再快一些,痛楚被磨灭,化成蚀骨的激流,在四肢百骸间流窜碰撞,撕扯着她的心,蹂躏着她的身。 可是又是这样痛快…… 这样难以抗拒。 她害怕,她演不下去了,或者早就没在假装了,只是凭着一股欲念,不停不止,是恨,是欲,是同归与尽的绝望。 在一番激流退去之后,他亲吻她的面颊,吻干她的泪水,爱抚她战栗的身体,在黑暗中,眸色如星,那么温柔,那么喜悦,那么疼惜…… 她不敢与他对视,畏惧领略这个人真挚的柔情,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他的目光,她承受不起,只能逃避,泪水干涸,扯出娇笑,手像一片暖云,在他健硕结实的身体上游弋,向下缩去,如一条小鱼滑进他怀里,润湿的舌尖轻触他的胸膛,每一下,都像是雷击一般在他心上敲打,含住,一咬,欲念冲顶而上,传遍全身…… 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不知疲倦,忘乎一切,颠倒沉沦。 后来过了深夜,到了晨昏,半梦半醒,殷齐修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一起看着窗外夜散,天明。 “你不去上朝吗?” “不去,我哪也不去。” “可是我想离开这里……” “好,我带你走。” “你带我去哪儿?” “回家。” 她在他怀里轻笑:“把我带回去?你就不怕把那个丞相父亲气死吗?” “那就不回相府,回我的侍郎府。我早该成家了,只是侍郎府里缺一个女主人,所以还住在家里,现在有了你,就可以有自己的小家了。” 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眸中泪光一动,她只作苦笑,“傻了吧你?我能做你的侍郎夫人吗?怎么可能?你别说胡话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压在身下,手臂圈住她,让她与自己直面:“你是我的,你记着,我要把你带回家,挑一个好日子与你成亲,我要把你养在家里,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要做的就是天天在家里等我散值回去,脱光,躺下……” 她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嘴,制止他胡乱迷离的话。 天亮了,人醒了,榻上的冲动没有带到地下,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他也不会再说。 殷齐修去找芳姑,给她赎了身,用一辆马车,载着她去了他几乎未曾打开过的侍郎府,让她住下。 她不会问什么名分地位,只安安静静地待着,天天在府里等他散值回来,然后脱衣,躺下…… 日复一日,看着他对自己越来越痴迷…… 后来,一次缠绵完,他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带你去见父亲,我们成婚。” 而她说:“让我进刑部。” 第一百三十二章:静驱云阵起 杨隆兴正式还朝就职的那一天,许多同僚在散值后前去他府中拜贺,张罗着摆酒庆祝什么的,但他通通没见,只是让杨容安代为做简单答谢。也是学老实了,一时不敢再放浪形骸。 不过,当日晚间,他还是见了人的,就是同样以祝贺为由上门拜访的三顾。 顾清宁在杨府见到了那对孪生少女,她们现在是杨夫人的侍婢,因为杨隆兴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所以两人也没受亏待,看她们穿金戴银安然无恙,顾清宁就没有多加注意了,与父亲一起以下官的身份拜谒杨隆兴,与他在杨府书房谈事,说的却不是下官能说的话。 而顾清桓,在杨家后院,与杨容安独处谈心,这段时日以来,两人很难说上一句公事以外的话,也有了心结,更不好说起殷齐修。 他们毕竟是上下级,不会闹得多僵,也能互相理解,但是这次殷齐修真是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了,他们都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他,能否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怕是不能。 …… 杨隆兴在升上右司丞之前,曾在吏部待过很多年,可以说,他是最了解吏部的,如今吏部大多数高官也是他的人,像吏部侍郎方梁等都是他提拔上来的。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杨隆兴作风如此,也不知道是他带坏了吏部的风气,还是吏部腐败的风气影响了他。 总之,他对吏部的影响力,才是他这次能够逃过灭顶之灾得以苟全的根本原由。 三顾需要他的这份影响力,他们知道,他也知道。 那晚秦红墨向他透露顾清宁冒充方梁,想挑起他与方梁的过节,他就知道顾家姐弟是想借他对付方梁,还曾在秦红墨的榻上笑顾清宁手段幼稚。 哪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他不能确定秦红墨的死到底跟顾家人有没有关系,只能确定一样,就是顾家人要借他的手对付吏部,对付方梁。 所以,今晚三顾登门,他便主动向他们说起了吏部的种种,问到顾清宁与顾清桓主张的吏治革新在吏部引起了什么反应,有没有受阻等等,就是想体现他的作用,让三顾委事于他。 如此卑微,也是无法,只因他实在怕了顾青玄。 不仅是怕他的威胁,他还知道顾青玄与殷家的紧密联系,还有即将要与晋王府结姻,反正他是不能得罪,只有迎奉讨好,暂求自保。 杨隆兴主动向三顾承诺,他会帮顾清宁顾清桓打通吏部的关系,让他们所行之事畅通无阻。 杨隆兴这个官场老狐狸,还是非常有手段的,提领户部不久,便将一盘散沙样的户部官署治理得井井有条,按照顾青玄的安排指示,他对户部时下的各项公事也应付自如,并且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在皇上面前赚足了面子,百官看他都觉得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可是,他在对付吏部时就没有这么顺心遂意了。 让杨隆兴与三顾都未曾想到过的是,方梁根本不买他的账了。也不知从哪来的深仇大恨,方梁一心与顾家姐弟死磕,杨隆兴从旁调节,甚至给他下马威都没有用。 顾清桓的主簿方艾兴是方梁的亲戚,之前顾清桓嘲讽方主簿,两人结下梁子,方梁本来又与顾家有过节,会在背地里对他们使个绊子其实不奇怪。 但是如今在明面上还敢这样硬杠,倒是让他们很好奇方梁为何这样有底气,一番调查,才看出其中端倪。 方梁根本不怕杨隆兴或顾青玄,因为他背靠的是殷济恒。 面上表现出是因为个人私怨,才对顾家人处处设难题,其实背后授意他阻挠顾家姐弟推行主张的,是政事堂里的殷济恒。 他有意打压顾家人,不想让顾家姐弟出头,又不能做得过于明显,便拉拢了吏部一干人,盯着顾清宁与顾清桓所上的条陈,变法子为难他们。 殷济恒还是出手了。 这些自然不是轻轻松松就看出来的,殷济恒用心极其隐秘,他忙着推行新政,用自己的忙碌让他们忽略他的另一些考量和打算。 三顾之所以能够洞察这些,是因为政事堂里有他们的人。 就如一开始顾青玄打算的那样,不人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眼下政事堂里,看似对殷济恒最为忠心的秦咏年,然则早就受顾青玄挑拨,偏向顾家一党,暗暗伺机对付殷济恒。 互相利用,互相掣肘,互相提防。 殷顾两家的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懂得忍的,不只有殷济恒,三顾都会忍。 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继续一门心思与吏部周旋,见招拆招,迎难而上。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也急不来的,顾清宁也知道,她与顾清桓的主张若成,定能为他们带来很好的晋升契机,可是这一路,注定要开罪很多人,受到无穷的阻力。 吏部就像一块牛皮糖,怎么扯也扯不断,反而将他们缠住,让他们寸步难行,他们只有拿出最大的耐性,就像用热水去浇洗一般,将这个乱象最多的吏部渗透化开,让它失去黏性,自然没了阻力。 …… 因为“报效令”和抑制官商,大齐朝廷在这几个月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种人事变动,朝上面孔日新月异,这有很大的益处,同时也有不良影响。 值此关头,吏治,对于大齐朝廷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八月初,给百官仕途带来最多变故的“报效令”实施告终。朝廷已经借此揽够了银子,这个超越一般选吏制度的偶然特例就该消失了。 接下来就是治理因此带来的乱象,调整朝上官吏。御史台与吏部的作用凸显出紧要性。 左司丞杜渐微开始分散一部分紧盯户部的注意力,放到吏部。他要整顿吏部,这是当务之急。 吏部一伙人开始慌了。 他们既无整治之策,也无兴改之方,对于日常政事尚能应付,可是眼前是明明白白需要大力整顿的时候,皇上亲示要让吏治革变一新,他们这些负责整治的人却是最应该革除的官场祸害,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怎能不瑟瑟发抖? 此时方梁才想起来顾清桓的科考整改策略,还有顾清宁的工部基层官吏改制条陈,恰恰与时下所兴不谋而合。 可是狭隘如方梁,根本不会主动推进顾家姐弟的主张,直等到杜渐微问起了,他才说出这些,还言称因为顾家姐弟二人所上条陈中多有弊病,所以一直在吏部更改,未有通过。 杜渐微不与他啰嗦,直让他先把顾清桓的科考大改案提上正式议程,即日在左司丞署开论,将由顾清桓呈上详细条陈,及亲自宣说主张。 顾清桓知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临了,然而也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阻力,这个阻力就是同样会搅和进来的方梁,在审议吏改条陈的时候,必遭方梁刁难。 …… “光天化日的,你这直挺挺地往本公子的榻上一躺,是几个意思?” 顾清宁不理他,拔下髻冠发簪,任青丝散落在靠塌上,她一脸倦意,意兴阑珊地把玩她的郎中髻冠,“好累啊,子楚,好难啊,我觉得我要撑不下去了。” 她直白的倾诉,让钟离一下子收起戏谑的样子,变得更戏谑了,他往她旁边一躺,揽她入怀:“既然你自荐枕席,我就不客气了。” 她捶他一下:“我刚才说什么了?” 他眉眼一挑,笑道:“你说你最美,你最狠,你最厉害,谁也打不倒你。” 顾清宁露出会心笑意,她就知道钟离是最懂她的,所以她在他面前可以完全坦诚。 “就像活在夹缝里,没有一处可容我喘息,我想过很难,但没想过会这么艰难,甚至举步维艰,一点进展都没有,到现在,一点小事都不能顺心……” “清宁,你只有捱着,越是冒进,越会招惹变数,所以,不要心急,你有那个跟那些贱人折腾的功夫,不如多往我这芝景庭跑跑,本大祭司的怀抱随时欢迎你。”他轻佻笑道。 顾清宁摊手,一掌拍到他脸上:“好了,该说正事了……” 他满脸洋溢着惊喜,翻身伏在她身上,打岔道:“可以干正事了?那我……” 她打开他的手,“别闹,啧,不过子楚,我还真是弄不懂你,你是最了解我真面目的人,看我做了那么多恶劣不堪的事,竟然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是真爱啊。” 他随口答道,捏起她的双颊,语气转沉道:“有的人会被可怕的事物吓退,但有的人反而会受其刺激,更加着迷。” “胡言乱语……”她偏过头去,“子楚,你知道我的,我自己都怕我自己,那些事情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魔障,永远走不出去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会梦到他,我不敢想到他,我害怕跟别人有身体接触,好不容易不梦他了,我就总会梦到我自己穿着一袭白衣,站在血泊里,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瞪着谁,然后把刀刺向谁一片鲜红……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子楚,你做的那些法事都没用,我觉得自己就是在遭报应,永远都赎不了罪……” 钟离轻揉她的额头,让她放松,在她耳边念了几句术语,近在咫尺,吐息道:“你不要再执念了,忘了他,忘了所谓的罪恶感,那些都是虚无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只会让你痛苦……你还不够强大,总是被这些心魔所扰。” 他笑,看她睁开了眼睛,“至于害怕跟人接触,你看你此刻是在做什么?” 她在他怀中,两人紧密相依,而且不是仅有一次,她在别的男子面前,都有不自控的排斥感,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躺在一起,自然轻松,毫无芥蒂。 就像她之前所说的,她对他很放心,是从心底生出的安心。 “你需要的不是法事,是新的一段感情,是重新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顾清宁恍惚,微抬眼帘,视野中是迷迷旋旋的房间,窗扉上的竹叶影影绰绰,就像他的眉眼,惑乱人心。 他的面容愈加贴近,伴随着安抚的动作,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她腰际游走,润湿双唇,吻了下去。 她没有抗拒,她没法抗拒…… “咚咚……” 敲门声响,外面侍女传话:“公子,顾大人请见。” 两人回过神,动作被打断,钟离一脸不乐意,看看身下坏笑着的她,勾了下她的鼻尖:“顾大人?这边躺的不就是顾大人吗?” 他的话语毫不遮掩,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外,便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 顾清宁起身,下榻,掩嘴笑:“除了我之外,我家里还有三个顾大人,你忘了?” 他懒懒地躺着,作青白眼:“没忘,忘不了,我还被其中一个撞下水差点丢了命呢。” 门外又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 顾清宁一边走过去开门,一边道:“巧了,外面的就是这个顾大人,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正事就是跟清桓有关,他是与我一起来的,让我先来见你看你生不生他的气了……” 她打开门,顾清桓揣手站在门外,往房内瞥了一眼,忍不住偷笑道:“姐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你去了这么久,以为你跟大祭司谈不拢才来看看……” 钟离还是不给好脸色,幽怨地瞪了顾清桓一眼,又四仰八叉地躺下了:“你来得真是时候啊!本来谈得拢的,现在是谈不拢了!” 顾清桓不知所以,看向顾清宁。顾清宁示意他不要理会钟离,直接让顾清桓进去了,“清桓,既然你来了,那还是你跟他说吧。这个小气鬼还惦记着那点事呢……” 顾清桓扯出笑脸,接话道:“那我先跟钟大祭司赔罪……” 他正要弯腰拘礼,顾清宁伸手一拦,“别,他会原谅你,会答应我们请求的,不用你赔罪。” 钟离被她的话一激而起,当下就不乐意了,“顾清宁,本大祭司是不是太给你面子了?我得多惯你啊?才忍得你这样嚣张?人家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顾清宁不言,依旧自信,把手往他面前一伸,露出一物,他的面色随即一转,愣了一晌,失语无言。 她道:“你先原谅清桓,答应他求你办的事,我就把这东西的来历告诉你。你答不答应?” 钟离接过她手中的白玉麒麟玉玦,懒散地坐在榻沿,睨他们一眼:“我知道你们姐弟厉害,哪想到你们赔罪的方式都如此与众不同。说吧,要怎样啊?又想祸害谁?” 顾清桓其实挺无辜,确实不知姐姐这是什么招数,但见她在钟离面前如此任性地耍无赖,俨然一副小女孩儿心性,便觉得两人相称相配。 他偷笑着,坐到钟离另一侧,跟他说了他们此来想拜托钟离做的事,钟离说他拿这一肚子“坏水”的姐弟也没办法,总之是痛快地答应了。 一口应承完,他就指门,对顾清桓道:“好了,你小子可以出去了,我要和你姐姐单独谈谈人生。” “好嘞!”顾清桓一乐,立即蹿起往外走,回头看顾清宁和钟离,冲钟离拱手示谢:“那拜托大祭司了,我这就出去,下回到我家喝茶去啊。” 他对顾清宁一眨眼,往外一溜,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钟离道:“你弟很有眼力见嘛。” 第一百三十三章:指下寒泉流太古 “殷齐修从罗红阁带走一女子?” 江河川再三确认道:“是的,的确是殷齐修,芳姑亲口告诉我的,就在罗红阁解封的那一天,他看中那姑娘,两人还在罗红阁过了一夜,之后就给那姑娘赎了身,带回他的侍郎府去了。” 狎妓买欢这种事情在长安城的世家子弟中并不稀奇,但对于殷家来说就是十分不寻常的。 殷家家教何其森严,殷家三兄弟哪个不是规规矩矩洁身自好的?从未听说有谁沾染过此等不良习气。加之,经过这么长久的接触,顾青玄对殷齐修的品性已有了解,故而在听江河川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时候,难免惊异了下。 “芳姑说那姑娘是前几日刚进阁的,原来是一大户人家的丫鬟,被卖到青楼,几乎前脚刚踏进来,后脚就被殷齐修赎走了,她也觉得奇怪,所以就向我提起。涉及殷家的事,我不好掉以轻心,便跟你说说。”江河川也是思虑周全。 顾青玄点头:“嗯,多掌握一些消息是好。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奇,殷齐修……” 他还是觉得不用刻意注重这件事,遂托江河川让芳姑留意一下殷齐修与那姑娘的动向,无事最好,有事也好尽早看出端倪。 罗红阁正式恢复营业后,江河川就对这个场所多加注意了些,平常还是只与芳姑暗中往来,在背后打理生意,让芳姑管理好手下的姑娘们,为他们提供有价值的消息。 两位老友都是难得偷闲,在江月楼顶楼的茶室里小会一面,方浅酌两杯,张领事在门外通报道:“掌柜,户部尚书杨隆兴杨大人携其子礼部侍郎杨容安杨大人请见掌柜,正在楼下的雅意斋候着呢。” 房内的江河川与顾青玄对视一眼,心下好奇。 江河川明朗道:“那我去看看吧。老弟你要不要同去?你们也是熟人,一起叙叙?” 顾青玄只笑,摇头:“罢了,此时我与他见面不便,老兄你自去应付他们父子就好。我嘛就在这里多白喝几杯你们江月楼的好酒。” “我去去就来,你别把这青梅酿一个人喝完了奥,这可是最后一壶了。”江河川叮嘱一句后,转身往门口走,打开门,随口问张领事杨家父子可有说他们是来干嘛的。 张领事回道:“杨尚书带来了媒人和聘书聘礼。” 这话房内房外的人都听到了,江河川回头,又与顾青玄目光相接一下,他未有多言,只点头表示自有主张,便关门去了。 江河川去后不久,白玉壶中的青梅佳酿余下一半,顾青玄停杯,起身出了茶室门,立在顶楼的走廊围栏前俯望三楼的雅意斋。 目光所及的一楼,可见有人不断地往江月楼里抬扎着红绸的箱子,不见停歇,只摆在江月楼此时人少空旷的大堂上。 这不是第一回了。 “伯父……” 江弦歌走了过来,她在琴阁正准备抚琴,听说顾青玄与江河川在此饮乐,方过来见见他,尚不知楼下的事。 顾青玄转头,对她亲和浅笑,又将目光投到了楼下。江弦歌与他并肩站在阑干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楼下的聘礼和媒人,和悦的笑意转而变成恹恹之色,侧目窥了下顾青玄的神情。 “又来了。”顾青玄笑道:“我们小弦歌不出嫁,长安城里的大户就止不了瞎惦记的心。” 听他还在玩笑,她稍有心安,“不知是哪一家……” 顾青玄直道:“这次是杨家,杨隆兴亲自带着他儿子杨隆兴上门提亲,你父亲正在跟他们相谈,这么久了,真是难为你父亲了。” 他想想,叹道:“其实,若不说其他,杨容安也算是个好后生,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品侍郎,前途无量,与你又志趣相投,要是真能成,也是一桩好亲事……” 不待顾青玄说完,江弦歌旋即转身而去,似有坚决主意。 她一向温柔,很少这样,更别说是在他这个长辈面前了,这样漠然无言地甩头而去还真是头一回。 顾青玄唤了一声:“弦歌?” 她在几步外顿足,止了一晌,尔后缓缓回身,让他看到自己眼眸中平静温和的笑意:“伯父入阁独饮,弦歌愿弹奏一曲,给伯父解闷如何?” 顾青玄轻抬广袖,做出礼请的姿势,对她微笑颔首:“好。” 江弦歌自去,走进不远处的琴阁。 顾青玄回到茶室,浅斟一杯清酒醉酿,青玉杯微晃,品味酒香。茶室阁门大开,与对面的琴阁咫尺相望。 一方琴阁纱幔四合,白纱轻扬,其内美人妙影绰绰,若有若无,若静若动。 琴声起,若浮云流水,渐入人间,低唤世中人…… 雅意斋内,江河川与杨家父子对坐,他待杨隆兴只作场面应酬,恭敬尊称杨大人,互相往来客套寒暄。 难得的是杨隆兴今日也尽显谦谦之态,对江河川甚是和气,一片诚心诚意的样子。 不过他的确是诚心想跟江河川做亲家的。 儿子杨容安对江家女儿的痴迷之情他也有所了解,本来还不以为然,听杨容安说起他有向江家求亲的打算甚至有过反对。 但在听杨容安说过江家与顾家的亲密关系之后,他立即改观了。 更深入了解,发现江河川这些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红火,在长安商贾间地位愈高,而他如今是户部尚书,掌管“振业司”,要应合殷济恒治商的新政弄出一番作为,他必要与长安商贾打交道,且要有深厚的影响力。 如此情形下,若跟江家结亲,未尝不是一件于他有万分好处的事。 所以,他就主动提出带儿子到江月楼来提亲,也是下血本备了丰厚的聘礼,媒人聘书无不郑重正式。 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江河川却在绞尽脑汁想法子推辞他的提亲,也真是为难。 杨容安只觉得紧张,他真没做好准备,心里虽高兴期待,却还是隐隐担心着…… 当琴音起,一片起伏跌宕的乐声自高阁盘旋而下,进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心中。 前奏便入清响,音顿音起,恰如一个喝醉的人在空旷的廊上踉跄前行,步声回响,凌乱而清越…… 连绵交错,琴音转而轻快流畅,若斛筹交错,又如击案独酌,一派癫狂中孤独…… 琴上空弦散音切切,缓入浑浊激荡,是已酣酊,人世颠倒,若醉若痴…… 一路高起,却显孤零凄怨,若一种避世的无奈,似万千隐忍的醉语…… 杨隆兴不会听琴,只知弹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开口夸赞江弦歌的琴艺,却被杨容安制止,示意他噤声。 于是他们便无言地静听琴声。 只见杨容安面上忽有寞寞之色,不悲自伤。 琴音落,一曲既毕,他方抬首,沉沉道:“算了……父亲……” 杨隆兴莫名奇妙:“算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想娶她吗?今日可是给你提亲来了!” 杨容安摇头,起身对江河川拱手作礼,道:“晚生凡俗庸人,配不上令千金,不敢妄念,这场提亲,就此作罢,还望江伯父原谅,另择佳婿,只当我们父子从未提过,请让令千金放心,晚生绝不痴扰,纵有遗憾,亦不过是此生无缘。” 江河川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不通为何杨容安有如此变化,不过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心里自是松快不少,面上作疑惑无奈,望向杨隆兴道:“额……既然杨公子心意如此……那只能作罢了。杨大人你看,这年轻人的心思真是一时一个变……” 杨隆兴尚有迷昧,左顾右看,只想让杨容安给他一个清楚的解释,但杨容安只是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与江河川作别,先应付过去,悻悻而走,出了江月楼再叱问杨容安。 …… “这杨容安确也是个乐痴,知音人,不然也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不失为一疏朗君子。” 望着楼下杨家人把他们刚抬进来不久的聘礼又仓皇地往外抬,顾青玄感叹了一声。 江弦歌立在他身侧,“看来伯父最懂曲中意,亦为知音人。” 只有江河川尚不明所以,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听了一曲之后,杨公子就马上放弃了?” 顾青玄侧头一笑,清朗娓娓讲述道:“魏晋时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无心政治,不依附宫廷显贵,寓居山林,吟诗作画,对酒当歌,多为文人雅士,其中有一人便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饮酒、弹琴、喜怒不形于色,口舌不臧否人物,以出尘避世。当时的掌权者司马昭欲与他政治联姻,想让后来的晋武帝司马炎迎娶阮籍的女儿,派人到阮籍家中提亲,他不好公然推拒,便醉酒佯狂,居然一连六十天喝得酣酊大醉,不知人事,令提亲者都无法开口,丧失耐心后自行离去,因此婚事作罢。后来阮籍谱了一首琴曲,便是今日弦歌所弹的这曲《酒狂》。杨容安听出此曲,想到琴曲由来,自然明白了弦歌拒绝的意思,故而自行离去。” “原来如此。”江河川恍然,悟出其中趣味,赞赏地看看女儿,又有所思虑,笑道:“这样看来,杨公子真是懂琴又明理,好后生啊!” 他夸赞着,觑了顾青玄一眼,故意笑道:“有这样一个女婿好像也不错啊,跟我女儿多配啊?难得的是,这个亲家还心实得很,说提亲就提亲了,一点也不含糊,哪像有些人家,磨磨蹭蹭磨了十多年,也没个表示,让人心焦啊。” 顾青玄由着他打趣,转头对江弦歌道:“弦歌啊,你听你父亲都幽怨成什么样了?他是急着想把闺女嫁出去呢。” 江弦歌淡淡一笑,不语。 江河川只顾与他说笑,率直道:“我不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是急着把弦歌嫁到你家去呀!清桓这小子,再不急一些,下回再有人抢在他前面怎么办?还让弦歌弹一曲《酒狂》不成?” 江弦歌默默走开,进屋给门外笑谈的两人倒茶去了。 端茶回来时,听顾青玄与江河川恳恳道:“放心吧,你我注定是要当亲家的,你急什么?以为清桓就不急吗?他如今这样奋进,还不是为了当大官,好让弦歌做高官夫人?诶,这两个孩子,就是天定姻缘,天作之合,什么杨容安,什么李家公子,王家公子,都起不了什么波澜,最终他们还是要在一起的,我们两个老家伙就不要多操心了。” 这是他认为的,他坚信的,如此肯定,事实一般的存在…… 江弦歌在门边停下,愣愣后退,无声地将托盘放下,一个人呆坐在桌案前,毫无意识坐姿随意,眼前放着那半壶青梅酿,她空洞的目光在白玉壶上滞留好久,然后将无有温度的酒壶揽到自己面前,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很凉…… 她只是突然感到好累,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一瞬间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从来都没有过如此消极的情绪,但是当这种感觉排山倒海涌上心头之时,她不能自控,她再也支撑不住,只有深深的无力。 罢了,罢了…… 随手举杯,将青玉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倾满一杯,推回白玉壶,无声而去。 …… 金罄声响,百官散朝,三顾走出金殿,在东门外上各自的官派马车,前往不同的官署,分开之前,顾清宁细察顾清桓面无表情的样子,继顾青玄之后,又叮嘱他一句:“清桓,杨容安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吧,怎么说他现在还是你上级,你别光顾着吃醋生闲气,尤其是今天,先把正事做完,再言其他,记住了吗?” 顾清桓瞥了一眼旁边刚驶走的那辆官车,暗紫色飘顶,双人驱策,是侍郎的配设。 收回冷冷的目光,他只道:“我明白,放心,我忍得住。再说他都被拒绝了,又没有成事,我干嘛生气?我笑他还来不及!” 顾清宁拍拍他肩严肃道:“总之,今日,以吏部审议为首要,你千万别搞砸了。钟离昨晚喝了那么多,才把方梁灌倒在妓院,让他今天没法来给你找茬,你把握好机会,折腾了这么久,该是跟吏部那伙人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顾清桓缓了缓气,强迫自己收起纠结了一夜的心事,对顾清宁保证似地点头,道:“好,姐姐你不用担心,今天不会出岔子的。” 他说着,上了自己的马车,进锦篷前回头对顾清宁一笑,道:“哦,姐姐,改天替我谢谢钟离姐夫!” 顾清宁脾气上来,作势要用笏板打他,他赶忙钻进篷内,催车夫驾马,溜之大吉。 到了礼部官署,他先去郎中院,确认即将带去吏部参与科考大改最终审议的文书资料,其中包括他熬了无数个通宵达旦撰写拟定的科改条陈。 条陈正文长达十万余言,用封面加封以外,还用一个锦盒装着。他的主簿方艾兴——就是那位“方长舌”,早就将锦盒封好,与其他公文资料放在一处,准备让他带走。 方长舌也学老实了,知道他对自己不放心,就让他再三检验。 他确认无误后,又加封,让人先将沉甸甸的条陈锦盒拿上马车。他前往侍郎廷,看杨容安准备得怎么样,他们上下级将一起前往吏部。 杨容安一脸颓色,心不在焉,见他过来,便道:“清桓,嗯,我这边也好了,可以走了。” 顾清桓努力装若无其事一切如常,去帮他拿要带走的公文,环视廷内,随口一问:“这大早上的,怎么侍郎廷都不见人啊?署员呢?” 杨容安脚步一顿,似有无名火气,嘀咕了句:“侍郎廷的人不都在你郎中院吗?都去给你帮忙了,围着你郎中大人转,我这儿还有什么人?” 为了赶改条陈,这一段时日,杨容安的确派了很多得力的署员去郎中院帮忙,但是眼下这空荡荡的,是因为他自己心烦想独处,所以把人都叫出去了,碍于面子,又不能跟顾清桓说,情绪使然,就无意识地嘀咕了这一句。 但在同样有心的顾清桓听来,这就是在抱怨自己架空他。顾清桓受这一激,还是没忍住,直接将手中的公文往地上一撂,突然爆发。 “提亲?你竟然真去提亲了!你知道最想娶她的人是我!你还是要跟我争她!” “清桓……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还是那样做了!你以为我会忍着吗?因为你是我上级,我就得成全你?杨容安!别妄想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忽思争道画平沙 顾清桓与杨容安在礼部侍郎廷的大堂上打了一架。 “我向她求亲又怎样?是我妄想,可我也有妄想的权利!与你何干?顾清桓!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凭什么指责我?” 杨容安也发了狠,跟顾清桓扭打在一起,还击他抡下来的拳头。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只一味撕扯互掐,在地上瞪脚翻滚。顾清桓是彻底豁出去了,杨容安亦爆发出来。 “你父亲是怎样利用我父亲的?你顾家人对付我父亲的时候又讲过什么道理吗?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吗?顾清桓,我把你当好友当兄弟,你是怎么对我的?是你对不起我!是你们顾家人可耻可恨!” “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别说我没有娶到她,就算我真把江弦歌娶了,你又能怎样?” 顾清桓怒吼一声,猛然翻起,用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脖子,腾出另一只手,抓住公案角上摆放的石砚往杨容安额上抡了过去…… 杨容安在那一瞬惊恐地瞪着双眼,惊叫出声,被他压制不得动弹不得喘息,只觉那一刹间,眼前的不是顾清桓,而是一个癫狂的恶魔。 电光火石之间,沉重的石砚砸下来,在他脑袋旁边摔开了花,冰凉的墨水与石块溅在他额上。 预想中的痛击并没有发生,几近窒息的他感受到额上的冰凉,伸手去触,睁开眼发现是黑色的墨水,而不是红色的鲜血,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手一拿开,看清顾清桓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并且在极力克制他自己的样子。 杨容安完全相信顾清桓当时真的会朝他头上抡那么一下,然而最后他还是没有对他下那样致命的狠手…… 廷内的动静被外面的署员听到,最先听到的是恰好此时来这催顾清桓动身的方艾兴。他一边往这跑,一边叫唤着:“侍郎大人!侍郎大人!出什么事了!” 听着通廊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骑在杨容安身上的顾清桓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方艾兴已经冲到了门外…… 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两人惊慌对视一眼,杨容安反应迅速,抱住顾清桓的腰,撕扯他已然松垮的衣领,搂住他的颈项,揉搡他的脊背…… 顾清桓一瞬时懂了他的意思,敏锐地回应,与他抱在一起,互相拉扯衣服,上身半光,肢体交缠,一起在地上翻滚,动作暴力而……香艳…… 一踏进来,一眼看到这一幕的方艾兴,仿佛被闪电明芒刺瞎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不过像他这种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不至于有多恐慌,反应比廷内两人还要机敏,愣了一霎之后,便立即返身闪出了侍郎廷,还很识趣地带上门,堵在门外及时阻拦跑过来的其他人,“没时,没事,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马上就出来,马上就走,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廷内两人如遇大赦,都松了口气,停止了奇怪的动作,放开彼此,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顺气喘息,望着侍郎廷的顶梁,竟一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亲我了?” “才没有!” “那我脖子上应该是被狗啃了一下……” “你才是狗……” …… 顾清桓缓了缓就从地上爬起来了,整理衣服,揉着伤口,感觉诡异,偷偷瞥了杨容安几眼,他还躺在地上不动,顾清桓就拿脚踢踢他:“诶,起来了,该去吏部了。” 杨容安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墨水和汗水,搂起衣服,收好腰带,“算了,我就不去了,你主持吧。我们两个这样一起出去,肯定会被人看出打了架。” 顾清桓想了下,站起来,掸掸自己身上的灰,“那好吧,我们的事回头再说。” “我们……的事?”杨容安擦着嘴角的血,似有懵懂。 顾清桓莫名地脸红了一下,补充道:“我们和弦歌的事!” 他直接转身往外走,杨容安对着他的背影说出心声:“我也是真心爱她的!但是清桓,我不想因为我对她的感情而失去你……” 顾清桓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开了门,又关上,调整情绪,只作无恙。 刚走出几步,就又撞到方艾兴,此时方艾兴对他已毫无畏意,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他,笑容阴诡,故意问:“顾大人怎么弄得一脸伤啊?” “摔跤摔的不行吗?” 方艾兴挤眉弄眼地,捋着他的八字胡子,阴阳怪气:“那大人你可得小心啊,自己摔倒也就摔了,可不要撞倒侍郎大人……” 余光一望,通廊这一角上无人,顾清桓一咬牙,将方艾兴抵到墙上,用十分凶狠的目光直对他的眼睛:“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方艾兴吓傻了,哆嗦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顾大人你不小心在侍郎廷摔了一下,谁还没个不小心磕跘到的时候啊?” 顾清桓放开他,勾着青紫的唇角笑起来,“是啊,都见怪不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是不是?” 方艾兴顺从地点头:“是,没什么好说的。” 顾清桓帮他拍平胸前皱起的官服,看他一眼:“那走吧,去吏部。” 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于官署殴架,一律重罚,五品以上处以贬官罚俸,情况严重者直接撤职。 于此关头,他不能出这种状况,杨容安比他冷静,也比他大度,所以最后还想办法帮他化解这个危机。 一个是立即被治罪,一个顶多被人传言诟病,且谁都耻于摆在明面上说,无凭无据,谁也不想得罪上官自毁前程。 总之就是一句话,浊浊官场,打架事大,断袖事小。 …… 礼部官署与吏部官署不过相隔几里,然而两部高级官员互通来往还是以马车仪仗全礼出行,平时场面事情做得尤为好看,不肯互低半分,细枝末节都讲究攀比。 因为整改科考是两部当下的头等大事,共同讨论研究了数月,就在今日要做出最后的定案,将由最先拟案的顾清桓主导分解条陈详情,届时左司丞杜渐微会亲到吏部与两部人一起商议决策,经左司丞署通过的整改条陈将直接用到下次科考中,并开辟新的秋闱之制。 杨容安托故不出面,礼部这一边的最高级就是顾清桓,他将独自面对左司丞署与吏部的阵仗。 他为了今日准备了很久,即使是一脸青紫地走进吏部尚书堂,亦不失沉稳气派,面对或生或熟亦敌亦友的上级下属,都应付自如有礼有节。 顾清桓将安放在锦盒中的条陈取出来,呈与杜渐微过目,这是他几个月的心血,终于到了事毕功成的这一刻。 杜渐微对顾清桓是比较欣赏的,加上有顾青玄的缘故,他自是会全力配合顾清桓。 他坐于吏部尚书堂正位上,接过厚重的终版条陈,打开来看。 却在打开后一瞬时又给合上了,动作略惊,响声让人一怔。 众人不解,见他不像是动怒的样子方安下心来。 旁边的吏部尚书郑之阳疑问:“敢问司丞大人,有何不妥吗?” 杜渐微的目光掠过顾清桓及堂下齐整的各部官员,掩过尴尬之色,只摇头笑道:“顾郎中所上的这本条陈不是修改的终版吧?怕是与之前的改错版弄混了,拿错了,还是换过再来讨论吧。” 顾清桓稍有惊异,茫然无解,从他手里接过条陈文书,打开只看一眼,他自己都着实惊了一下,急忙合上,稳住情绪。 “请恕下官疏忽,这的确不是下官今日准备上呈的终版条陈。” 顾清桓只能顺着杜渐微的话承认,不然他还能如何解释? 原本繁杂冗长的文书内容,已被换成了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并由他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呈到了三部司丞大人面前? 简直荒唐!恶劣! 他面上的伤肿之处从他看到条陈内容的那一刻之后就开始隐隐作痛,犹如将一指厚的文书直接砸到他脸上,若不是自控能力已有相当程度的提升,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怎样崩溃。 幸好杜渐微有意为他遮掩,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自乱阵脚,连忙收回文书放进锦盒中封好。 吏部的人听他这样一言自然不乐意,郑之阳已有问责的意思,拉下脸道:“顾郎中,你们礼部就是这样办事的吗?今日可是司丞大人亲来审议你的条陈,事关科考,整肃吏治,国之大策,岂能马虎?这两部及左司丞署聚齐当下,郑重其事,而你们礼部就拿这样的态度对待?” 条陈被换,原来的条陈不知所踪,眼下就算说去找回都已枉然,又不能再往后推迟,不然就更落实了郑之阳的指责。更不能让他们暂用这“旧版”作示,不然他们就会发现…… 进退不得,难题当前。 顾清桓面色不改,独立于堂中,环身向在座各位官阶在他之上的官员拘礼,从容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正如郑尚书所言,今日所议事关重大,为此,礼部上下苦熬数月,殚精竭虑,整备完善,丝毫不敢懈怠疏忽,然于大策之立,又岂是纸上几言就能写清阐明的?下官认为我们今日所议不应拘泥于条陈上所写内容,公文繁杂,文字机巧斟酌甚是无趣,不若现论现记,落笔之言经众推敲,也更准确无误。” 郑之阳只觉得他是在强词狡辩,冷漠道:“哼,说得轻巧,你这整改条陈可是我们吏部与你们礼部一起讨论修改的,你却连最终改版都不带过来,十万余言的文书,三百余条科改条例,没有文书对照,让我们如何商议?让司丞大人如何定夺?” “若我全部记得呢?”他谈谈一语。 郑之阳哽住,满面疑惑。 他只看郑之阳一眼,笑道:“下官之所以提出不用文书对照,就是因为下官在此,文书无用,下官记得终改版文书上的每一条内容,每一句话,当下一一陈述分析,请众位大人审议指正又有何不可?”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然而顾清桓不以为然,直接款款从条陈第一个字开始背起,先举出第一条,引导他们起议,然后当即综合众议,措好辞,让文书当场记录,一条算完。 他毫不停顿,立即进入下一条,又是一字不错的阐述,加以详细分析解说,向他们宣讲自己的主张,从容坦然地应对他们的质疑和指正,若有人提问争辩,他也清楚明晰地应答,让他们都接受认同每条内容,报与文书写下,写完既定不改。 如此一来,竟然极其地高效,比一般时候的照条陈任他们提问争论还要简易直接。 顾清桓全程独立于堂上,满堂官员四周出声,他进退有节,对答如流,不光有耐心且有有一种让人不由得顺从的强势,容不得谁拖后腿,他推动着整个议程,掌握节奏,带动所有人的情绪及思路,在向他们灌输自己想法的同时,也在驱策他们跟上他的步伐。 …… “第一百三十五条附三注,秋闱考期之定,半年一考,春为二月,秋为九月,礼部照司……考期敲定,放榜日待定……此条陈毕,何议?” “顾郎中,九月适逢吏部政绩综核,若与秋闱之事同时进行,恐有不妥……” “陈大人,政绩综核三月一次,常例进行,九月有此项事宜,但也是贵部最清闲的时节,秋闱纵然加多同僚公务,再忙也是由礼部全权负责,贵部只负责审官入吏,多了这点事,贵部就应付不来了?” “不是……” “那就没问题,请陈大人落座。若无异议,此条既定,文书记……” …… 整个尚书堂上,除了时而缓和,时而激烈的讨论声,就只有文书的起稿翻纸声。这位礼部郎中院文书也是老署员了,办事向来让人放心,笔速一流,与顾清桓配合稳定,手都没有停过,一上午就写秃了三支毛峰。 午时,到官署休息用餐的时候,然而堂上之人皆沉浸在审议中,顾清桓尚不露疲倦,杜渐微也没有暂停休憩的意思,其他人不好喊停,只能待在那里继续审议,大部分人都专注投入,不知不觉晌午都过了,他们这大半天只有喝茶水充饥解渴,有些实在饿得受不了的,甚至悄悄地嚼起了茶叶。 他们总算看出来了,顾清桓今天就没打算放过他们,条陈不拟定,不全部通过,他们谁也甭想解脱。 要说累,没人比站了一天说了一天的顾清桓更累,要说渴,吏部其他没有茶水还是管够的,要说饿,那就忍着吧反正都是一起饿着…… 官署的散署锣声响,整个吏部大堂还是没什么动静,幸好审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通过决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然他们也都相信,顾清桓完全可能会把他们留到晚上一起加值…… 天将暮时,终于议完了最后一条,文书检查过后,将终版条陈呈了上去,杜渐微翻阅过,点头,盖印。 其他人不禁欢呼大笑起来,而顾清桓几乎喜极而泣。 最终跪在堂下,听杜渐微宣说夸赞他的功劳,分布各司的任务,他双手托着沉重的条陈,俨然不动,与众人行礼既毕,他近乎是没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了。 饿的也不知饿了,累的也不知累了,他们只是高兴这一切的结束,真是如遭大赦,尘埃落定。 顾清桓撑着桌案,再次站起来时,见杜渐微正在看自己,他不解地顺着杜渐微的目光转头向堂外看去。 只见尚书堂的对面长廊下,立了一人,似乎可以感知到他此时面上的欣慰与骄傲。 “父亲……” 顾青玄早就到了,在这个顾清桓的大日子里,他不动声色,默默地进入吏部,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旁观了他儿子的官场作为,见证他从一介书生变成掌控全局的干练新秀,最后又默默离开。 …… 顾清桓抱着锦盒和新定条陈率礼部人回了礼部官署,这些下属没有他的允准,也不好先归家。 重返自己的郎中院内,他让其他人都先走了,唯留下他的主簿方艾兴。 面无表情地从锦盒里拿出那被掉包的条陈,一把掷向方艾兴,直接砸到他脸上,砸得方艾兴鼻青脸肿惨叫连连。 “司丞大人没有怪罪于我,你挺失望的吧?”他很累,没有力气,就显得尤为冰冷。 看着地上纸张上不堪入目的图画,方艾兴被揭穿也有恃无恐,恼火地叫嚷:“是!是我做的!但郎中大人你又能如何?有证据治我的罪吗?你就不怕我将你和侍郎大人的事说出去?” 顾清桓吹熄堂上的一盏灯,直接转身往外走:“好,你说吧,反正也没指望你方长舌能保守秘密……” …… 当晚,方艾兴到罗红阁喝花酒解闷,归家途中,拉马车的马匹突然脱缰发狂,将他连人带车甩了出去,他当场摔死,横尸街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更约西风摇落后 环顾四壁,册籍砌满墙,密密麻麻,层峦叠嶂。 这是刑部录刑司的典籍室,眼前所见行行列列摆放整齐的册籍,不是经书诗文,也不是史书文献,这是专属刑部的历史,从上至下,按年号时月整理摆放着的书籍,记录着刑部历年来所处理的每一桩刑事案件。 她游走一周,又回到离门最近的那排架子前,用目光仔细梭巡每一本册籍书脊上编著的时间。 ‘天佑二年二月’ ‘天佑二年三月。’ …… 明明不到半年,那些过往年月却似是前世。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 她踮起脚,取下架子第一排的某本册籍,打开书封,颤颤地翻开厚重的书页,专注地在每一列文字中寻找与‘卢’字相关的记载。 “元心。” 尚未找到自己想看的内容,典籍室门外传来一声清唤,叫着并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转身,望向自己走来的殷齐修,不着痕迹地随手将那本册籍放回原来的位置,身着男装的她迅速调出甜美一笑:“齐……不,侍郎大人!” 她蹦到他面前,调皮地对他眨眼,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官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她现在,是他的侍郎廷执笔文书。 殷齐修看她的眼神充满爱惜,他喜欢这样活泼快乐的她,即使有时会有些不讲理,有些小脾气,有些天马行空,他也能接受,只是觉得她无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顽皮劣性更接近她真实的样子……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嘛?你现在虽有明面上的官衔身份,但毕竟是初入官署,规矩都还没学全,万一惹出什么事怎么办?” 他总是对自己尤为小心翼翼。 她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就是爱玩儿嘛,你要我一直待在侍郎廷多无聊?这里有这么多书,我好奇过来看看……我做错了?那你罚我好啦?” 看着她小鸟依人明动可爱的样子,他心里满是温柔,点点她的鼻尖,“好了,别闹了,我怎么舍得罚你?” 她得意地扬扬脸,放开他,“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嘛?” 殷齐修见四下无人,便对她直道:“哦,今日散朝,我与我表叔同行一路,我跟他说了我和你的事……”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殷齐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按耐不住欣喜之情,道:“我表叔他是翰林学士,跟我家很亲,他已经答应我,收你做义女,你可以入他们族籍,这样我就能明媒正娶将你娶回家了,父亲也不会反对……表叔对我很好,他是不会透露你的来历的……” “不!”她不受控地冷下了脸,脱口而出,直接回绝。 殷齐修一愣,“你不想嫁我?”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变态度,做温顺的样子,道:“不是。我只是不想这么快……成亲有什么好的?做侍郎夫人还没有做官好玩儿呢,我这才刚进刑部,你就让我多玩儿一会儿嘛。” 她极力撒娇辩解,作天真无辜状,知道他就吃自己这一套。 可他此时却另有思量,看着她,忍难掩失望与怀疑:“还是你……只是想利用我进刑部?” 她心头一颤,面上仍要坚持做戏,装生气不解:“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进刑部图什么呀?还不是想时时刻刻陪着你?你竟然怀疑我别有用心?殷齐修,你太过分了!” 她泪光点点的样子惹人心怜,但是不等于具有绝对的说服力,更何况是对于这么一个常年审案问案的人? 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什么,但是他并不愿意去深究。 最后还是他先妥协,低沉道:“好了,是我多疑了。你不想成亲,就先不成。你不要生气。” 她心虚的心中感到一阵酸涩,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投入他的怀抱,依偎在他胸膛,“我把自己都交给你了,自然是愿意嫁给你。齐修,你要知道,你有显赫的家世,有位高权重的父亲,有官位有家人……可我只有你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 “流落罗红阁,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看的姑娘,也不是最有才华的姑娘,更谈不上贤惠,可你偏偏独独看中了我,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我更要感谢你从来都不问我的过去,那也请你相信,我的将来只与你一人有关。” 他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我相信。你的过去我不管,你将来我来给。” 她埋脸在他怀中,忍住酸涩的泪水,心中感到一丝久违的甜蜜安稳,可这一点感觉立即让她有一种可耻的深重自责感,连忙抑住,掐灭那一点点希望。 目光上抬,隐约可望见架子上第一排的那几本册籍,“天佑二年三月”…… 抱他抱得越紧,心肠就好像更冷更硬。 她收起泪水,换上娇媚的笑意,像只小猫一样勾着他的颈项,拉开他的领子往里面呼了几口气,在他耳边说:“侍郎大人,你有没有跟你的下属……做过那事?” 他羞到耳根发烫,笑道:“我的下属一般只有男子,而你知道我的爱好……” 她整个人缠住他,带领他的身体转动,踢上门,“那现在可以试一下,就在这官署里……是不是更有意思?” …… 他们理好衣服髻冠,打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刑录司人少,然而殷齐修还是感到心虚,回头扫了卢远思一眼,她面上仍有淡淡绯红,对他坏笑一下,调皮眨眼。 殷齐修心魂缥缈,久久难以平静。 走出刑录司,转入侍郎廷,已有署员入廷内等着向他秉事。 下官向他见礼,殷齐修上堂入座。 继而下官互相见礼,等次有序,官礼繁琐,他们对这位新来的年轻主笔尚不熟悉,而卢远思放粗声音,礼数不差,落落大方地众署员叙礼,自然地接过话茬,引向正题,继续商议昨日未完的公事。 殷齐修瞧着她应付自如的样子,的确有些意外。 这样的她,与众署员无异,在打官腔办官事方面比他们谁都在行,都有人在私下问她是出自哪家,背景如何如何……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生,是出自曾经的长安第一名门? 她的父亲是一品相国,她的长兄曾任二品工部尚书,她的次兄官至四品侍郎…… 就算她贪玩任性,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官场之事,当一个七品主笔又有何难? 女子当官未为不可? 顾清宁能做到,她就不信自己做不到。 第一百三十六章:自喜身心甚不忙 ‘报效令’结束,官商整改也有了显著的效果。 朝堂上论功,众皆拥戴殷济恒,对他的功绩加以盛赞。 御史台在百官的心目中,一向都是只会找茬搞事的,然而自从由顾青玄当上御史中丞以来,御史台的另一个大作用被发掘出来——赞扬功臣,推举贤臣。 他稍加指导示范,下面的监察御史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加上他们其中大多数本来就是殷济恒手下的人,故而在夸扬殷家这件事上格外地得心应手。 殷济恒官至丞相,已然至极,珠宝赏赐也是多余,其实是赏赐再多的财物都拉不平他上交家族生意的损失。 算是为安抚殷氏一族吧,皇上决定给殷济恒另赐封地,他本世袭安南侯,但封地安南偏僻苦寒,他这个侯爷向来是有名无实,皇上决定为他另选一富裕之地,好让殷家享受食邑。 不过改封这种事素无前例,除非是加封升爵,殷济恒已有侯位,再升就得封公,想来过甚,是很激进,恐朝臣反对。 知道皇上为难,殷济恒也进退不得。后来顾青玄上了一道折子,一条谏言,解决了这个问题,不但让殷家得到好处,且不起风波不会让朝臣难以接受。 他的建议就是,不动殷济恒安南侯的封号,只另择一富饶之地,改名为‘安南’,这样就不需在明面上改封,殷济恒可心安理得无风无浪地做他的‘安南侯’,食邑稳然增丰。 后来得知内情的乔怀安打趣他说,不是顾青玄清正不会行谄媚之事,若他想行,恐无人能比他更会追捧迎奉。 然而可怕的是,这样的人,捧得越高,就意味着最终摔得越狠。 殷济恒得利的同时,御史台又上书,推举殷家二子殷韶初升任工部尚书,朝上开始讨论。 …… 工部侍郎廷,她走到门前,停驻片刻。 这个地方…… 原来还是没有办法释怀。那些疯狂的过往,那些癫狂的画面。 曾经坐在那公案后的是另一个人,她因此熟悉这廷内的每一处,以前她也总是会幻想自己入主这里会怎样? 她知道,那是迟早的事。 这真是个可爱又可怕的地方。曾经也有人站在她现在所站的位置,目睹她制造的残忍,曾经也有人在那堂上为所欲为,与她一起忘我痴缠…… 因为她,这个地方成了那人最大的噩梦,而她一如既往。新旧更替,这里不知变换过多少主位,人来人往,她也终会成为过客之一。 没人会了解那些尘封的隐秘,没人会知道这一派严肃庄重的大堂上曾有多么不堪画面,也或许,那些其实并无特别。 此时官署刚散值,侍郎廷内也只剩殷韶初一人了,她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在公案后埋首办公的殷韶初抬头望见了她,便笑道:“清宁啊,进来吧。” 在私下,他们已成好友,知心无间隙。 在她看来,殷韶初的确是个不错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正直的好人。 可惜她不是。 用不着行官礼,她直踏步走进去,在他的公案对面坐下,“今日怎么拖到现在还不走?最近勤奋了?准尚书大人?” 垂首久了,他有些累,往后仰坐着,笑出来,“这不是跟你顾郎中学习嘛?” “你还反过来取笑我了,真是的,我是因为散值后也无事可做,家里又没有妻儿在等,也没有丈夫要我伺候,在官署捱也就捱了,哪像你是有家室的人,晚一点回府,嫂夫人就要不高兴的,对了,上次嫂夫人把你轰到书房睡,你是怎么回房去的?” 被她戳到窘处,殷韶初捂脸,佯恼道:“好啊你,拿上级的私事说笑,小心我,小心我扣你月奉奥!” 顾清宁用手里的折子挡他作势拍她头的手:“你扣啊!你敢扣,下官就敢到嫂夫人那告状去!” 殷韶初立马就安生了,郁闷地看着她笑得乐不可支的样子,又注意到她举起来的折子,问:“这是什么?什么推举书?” 言归正传,她收起笑,把折子放到他面前,道:“这是我们工部数十位署员的联名推举书,上书荐你升任尚书啊。这个折子递上去,皇上和朝上那帮人就没得犹豫了。” 打开禀呈文书,末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正文下第一一个签上名的就是顾清宁。 他看了下,有些出神,抬面见她真诚随和的样子,“这……诶,其实,清宁你认为我当这个尚书真的够格吗?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愧不敢当,我何德何能啊?在工部的作为根本都不如你……” 顾清宁道:“什么叫做作为不如我?你在工部这么多年,功劳卓著好吗?若说画图建工,你确实不如我,甚至不如工事房的司监,但这工部毕竟也是官场的一部分,这里不缺聪慧多才的人,最缺的是顾全大局有提领能力的人,你当官这么久,对下属都是一视同仁,才尽其用,给我们多少机会?若无你领导协调,工部就是一摊散沙,我顾清宁也不可能混到现在,所以,这个尚书之位,你是当之无愧!” “呵,真的啊?难得听顾郎中夸人,本官真是荣幸之至。不过这说得都不像我了。其实吧,我从来都没意识过这些,一直以来,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甚至一直觉得自己是工部最多余的那个……”他感慨道。 她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 他眼瞅确实无他人了,凑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告诉你,其实我从来不想当官的,更别说到工部当什么侍郎尚书了,我一直怀揣着自己的理想,只是无奈家里人非让我入仕,当官的这些年,我总是心猿意马,所以难有作为……” 顾清宁奇怪道:“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把脸埋得更低,凑得更近些,像是怕被大人笑话的小孩一样,小声说:“我从小就崇拜李白,梦想当个吟游诗人,举杯邀明月,仗剑走天涯!” 果然,顾清宁一下子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在他充满怨念的目光中笑得前仰后合地,好一会儿之后,才渐渐平息,拿过他手里推举书,捂着肚子往外走:“好好,我敬你是条汉子……有理想总是好事对不对?没关系,你可以边当尚书边想的……” 殷韶初兀自叹气,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走出侍郎廷之前才重新出声,道:“清宁,我当了尚书之后,会举荐你升任侍郎的……” 她难得天真的笑,变成了苦笑,平静下来,回头看他:“如此甚好,下官在这里先谢过大人提拔。” …… 顾清宁次日把工部的联名荐书呈到御前,极力推崇拥戴殷韶初,与工部上下所有人一起上书进谏,皇上当场允准,下旨提升殷韶初为二品工部尚书。 殷韶初也说到做到,在他升官的三日后,便写荐书,举荐顾清宁为工部侍郎。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禀呈递上去,殷济恒就上了一道折子,推举原兵部郎中刘应须调任工部侍郎一职,皇上准奏。 第一百三十七章:覆图闻夜雨 “八月过去,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对吧?想要什么?我满足你!” “我想要你离我远点,不要再来烦我。” “那好!”他沉下脸,往后退,远离她:“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她直接转身,背对将要离去的钟离,倔强又骄傲,“多谢!” 他脚步一顿,嘴角一笑,往前一扑,从背后抱紧了她,依恋摩挲。 “你干嘛?”她顿时无措。 他直道:“想要的给你了,接下来就是满足你啊。” 她被他理所当然的话羞得耳根发烫,也真是服了,向来以为自己的无耻已到极致,谁想钟离始终胜她一筹。 顾清宁推开他,不改恼火之色,“真不知道那两死小子为甚么要把你叫过来,分明就是气我!” 躲在不远处树丛后偷窥这边的顾清桓和顾清风只感觉脊背一凉。 钟离容色不变,摇扇道:“你今日在官署散值之前就回家了诶!他们说这比太阳从北边出来都要稀奇,认为你是受刺激了,我又刚好想来你家喝茶,就被他们拖过来啦。” 顾清宁坐在围栏边,整个人缩到长凳上,背靠木柱,双臂抱膝,“莫名其妙,我能受什么刺激?不过是今日实在闲而已……” “那你真一点都不在意那个空降到你上头的新任侍郎?是叫刘应须对吧?清桓都跟我说了,说你白高兴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咯……不然你还能因为什么不高兴?”他耸耸肩,站在她旁边,跟她靠在一根柱子上。 顾清宁合了下好似十分沉重的眼皮,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用力,也放沉了语气:“钟离,这个生辰一过,我就二十五岁了……” 钟离没想到她竟然会计较年纪,还为此伤感,他蹲下来,双手握住她的手,仰视她道:“是,是早该嫁人了,怎么?想好了吗?我时刻准备着呢。” 顾清宁看着他,觉得自己没心力应付他的戏谑,泄气地抽开手,又是自己抱住自己,侧脸伏在膝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烦恼自己没有嫁人,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到这个年龄应该做出的成绩……其他女子,在我这个年纪,早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而我……我放弃了那些,本应该得到更多的其他的,现在却没有……” “得了吧。”钟离似乎很不耐烦她自叹自怨的样子,直接道:“你得到的还少吗?一个女子,两年之间,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参事,变成六品郎中,抢了男子的官位不说,还说抢了女子的梦中情人,你尚不知足?还想怎样?” 以为她会跟自己争辩一番,谁想她却埋下头去,顺话说:“或许吧,我太急功近利了,我太不知足了,太爱幻想了,哪能指望一切如此顺利如此简单?” 他作青白眼,撇撇唇角道:“你们女人就是不靠谱。” “你说什么?” 他站起身道:“本来就是嘛!一到每个月那几天,就各种矫情,各种乱想!那日子一过,你又跟被灌了鸡血一样,一个劲往前冲,大杀八方,毫不手软……” 顾清宁被他露骨的话刺激到,恼羞成怒,蹿起身来挥手打他,然而因为起身过猛,她又是站在长木凳上的,一站起来,后背撞到阑干,身体失重,往前栽去。 幸好站在她对面的钟离接住了她,她直扑到他身上,他抱住了她,竟然没有往后摔倒,一个趔错,还是站稳了。 她脚不沾地,双手撑在他肩上,双腿在慌乱中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腰。 此时承担着她全部的重量,怀抱着她整个人,无限贴近,他才发现顾清宁其实挺轻,挺暖,挺软…… 缓过一瞬的错愕之后,仰面与她四目对望,两人一起旋转,看她散落的发丝飞扬,双眸沉静中又有一丝慌乱,他笑了,“可爱的女人啊……” 他不放下她,旋身将她抵在柱子上,分散一些承重,一手依然托着她的腰,一手抚上她的后脑,往下揽,让她垂面,他抬脸迎上去…… 他吻到了她,一上一下,默契相和,交融缠绵。 她的理智渐渐回升,然而欲念恋栈不去,让她迷乱,忘我…… “不!” 熟悉的欢愉将她包围时,她的心和她的身终是忆起了过去,那些疯狂失控的画面,那种沉沦后的痛苦,那无法抹去的罪恶…… 她控制住了自己,一瞬间,不顾一切地挣脱,猛地推开了钟离,致使他的唇角被咬破了,人也差点摔倒。 她落到地上,嘴角有血的腥味,她惊恐地抱头,用力地摇头:“不!不!没用的!我还是忘不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钟离站在她面前,擦掉唇角的血,冷静地看着她,转眸之间,眼中若有水光,无奈地一笑,又陪她蹲下去,抚着她的脊背:“不用怕,都过去了,过去了。没事的清宁,你不用接受谁,这样挺好,不要再想了,以前是以前不是现在……你所做说的,你所遭受的,都过去了……” 她渐渐安稳下来,抬起埋在膝上的脸,已是满脸泪水,眼中戚惶,抓住他的一只手,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钟离,我是不是疯了?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真的疯掉的……” “不,你不会的。”他笃定道。 挽起她的手臂,拉她起来,她身体瘫软无力,自我支撑不了,他便将她横抱而起,送她去卧房。 …… 顾清风和顾清桓就这么痴痴傻傻地旁观了这一切,此时两人呆若木鸡,顾清风最甚,真的是被顾清宁吓坏了,眼见着钟离与顾清宁进了房间关了门之后,他有了知觉,一把握住顾清桓的胳膊,惶恐问道:“姐姐怎么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清桓也是茫然无所知,不过他毕竟是了解更多内情的,故而大概能猜出,顾清宁的失常,大概是与卢远泽之死有关。 但他又不能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只能僵硬地摇头。 两人都在原地僵了很久,一齐望着顾清宁卧房紧闭的门,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后,顾清风终于再次出声,问:“姐姐和钟离大哥,他们会在一起吗?” 顾清桓再次摇头。 …… 已是八月,秋意袭人,长夜漫漫…… 夜深时,忽然有一阵雨随凉风飘来,不大,却细、密、如针,如粉,从敞开的窗中扑进屋里,凉意随之阵阵而起。 最难适的是暑消寒来之时,最难熬的是漫长深夜无数梦魇,最难逃的是心底疯狂滋长的痴念深疚…… 这是第无数个难以安睡的夜晚,她在浅寐中受凉意侵扰,打了个寒噤,侧身蜷缩起来,“子楚……我冷……” 侧躺在她身旁的钟离给她拉被盖好,下榻去关窗,房内封闭不透风时,镂空香炉中的熏香就变得入鼻可嗅。 这是一种类似幽兰的馥郁气息,在房内盘旋蔓延,攀上纱幔帷帐,渗人鼻息和锦被的孔隙,随着房中暖意回升,愈发地深厚了,愈发地醉人了。 他走过房间中央的香炉时,停下来,打开金盖细嗅将燃尽的香料,这个味道他是熟悉的,因为一直以来他在她身上都能隐隐约约嗅到这种气味,之前不以为意,只认为是她熏衣的香料。 这样一细嗅,好闻是好闻,可又有些过于浓重了,他微蹙了下眉,转动香炉盖子的内壁,将空洞都封上,重新盖在炉上,香味被隔绝封闭。 他回到榻边,见半梦半醒的她有些无措地伸手,勾摸着什么,于是他就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与她十指相扣,她终于安稳,停止了不安的摸寻。 然而天将亮时还是突然惊醒,双眼直瞪着,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手一挣把他的手掌甩了出去。 他一直没睡,和衣躺在她身旁,小心地守着她,观察着她,就跟他们共度的其他那些夜晚一样。 才发现,原来真的谁都不能让她有安全感,他也不能救她…… 顾清宁用力呼气,额上出着冷汗,缩进他怀里,仍心有余悸:“子楚,我又做了那个梦……我穿着白衣服,站在血泊里,拿着刀,对着谁……我看到,我看到卢远泽站在我后面,他要掐死我……” 他用袖子给她擦拭汗水,然后松开她,起身下榻,背着她理理衣服,“你该起来去赶朝了,我走了。” “子楚……”她略有失神,看了下门纱后透进来的天光,屋内残灯未尽,屋外又是一个天明,“好吧。” 他往外走,路过香炉的时候停留了下,打开炉盖,拿出帕子包了一些残香,回头对她道:“这味道挺好闻的,我带回去试试。” 反正他一向都是这么不着调,她也没有多在意,或是为了掩饰尴尬,只道:“好,这是扶苏给我调的青冥香,有安神作用的,你要是喜欢,我让她给你配一点。” 他笑了一下,没再说别的,这便开门走了,刚好和端着水盆来伺候顾清宁梳洗的扶苏在灯影昏暗的廊下相遇。 扶苏不让顾清宁告诉他她的身世来历,所以在他看来,她只是顾府的一个总冷冰冰的哑巴丫头。 他来顾府这么多次,就没见扶苏给过他好脸色,他也习惯了。 这会儿却被她拦下,他不解其意,她依旧冷着脸,指指他刚才开的房门,又指指前面亮着灯的主屋。 他明白了,昨晚晚归的顾青玄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跟顾清宁共度了一宵,扶苏是考虑到,他这样从前面出去会被顾青玄或其他下人看到,的确有些不好。 他笑笑,作势拱手:“哦,我明白了,谢谢扶苏小姐姐。” 扶苏面色僵冷如冰,对他翻了个白眼,又抬手,指了指后面的院墙,示意他只能从顾府后门出去了。 钟离心领神会,厚着脸皮作坦然状,走去顾府后院,一路上也要躲躲藏藏,恐怕被下人看到。 扶苏望着他走远后就转进了顾清宁的房内,顾清宁对外面的动静已有察觉,见她过来后,便对她道:“扶苏,你不要误会,我跟他没什么的。” 扶苏觑了一眼床榻,没什么反应,只做着自己的事。 顾清宁见她并不介意,方安心,说想先沐浴,扶苏就又去给她传来热水,准备好浴桶,服侍她脱衣沐浴。 她洗脸时,不小心扯到唇角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结痂的小裂口又渗出血来,她疼得发出“嘶”的一下。 扶苏拿着干帕子过来,伸手扳过顾清宁的脸,看着她唇角的伤,发白的嘴唇边有一粒红豆般的血滴,她停顿下来,看了一晌,方有动作。 扶苏举起帕子的手在半空中倏忽落下了,随之,她浮上柔意的冰冷面孔也往下落去…… 她用自己粉柔的舌尖舔去了那个血滴,移开时时舌尖一滑,润湿了顾清宁干裂的唇角。 然后放开手,走开了,去准备官服髻冠,独留未着寸缕的顾清宁在温热浴汤中发愣。 …… 他从后院门出去了,可是,刚得轻松,就直接撞到了顾清桓面前,他早就在那里等他了。 钟离被他吓了一跳,看到是他之后才安下心,热络地搭上他的肩:“诶呀,清桓,你这一大早的,干嘛出来吓人啊?你不知道你姐夫胆子小吗?” 顾清桓打开他的胳膊,道:“我还真没看出来,都敢留宿在我家,还说自己胆小,谁信?” 顾清桓一向对他笑脸盈盈的,这会儿却跟他摆脸色,钟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就问:“怎么了嘛?我又招惹你了?顾大人?你可别又把我撞到河里去奥。” 顾清桓郁闷地嘟囔道:“我,我就是觉得你跟我姐姐这样……很不好……虽然姐姐她有时候是挺荒唐的,但她弟弟脑子还清醒着呢,你可别害了她……” “害她?”钟离哼笑了下:“到底是谁祸害谁啊?我算是栽在你们顾家姐弟手里了。” 顾清桓看起来有些纠结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纠结了一晚上了,这会儿终于问出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姐姐?你要不要跟我姐姐成亲?” 钟离一愣,之后仰天望天,若有无奈,回道:“清桓,要是我说,我很喜欢她,但不能跟她成亲,会怎样?” 顾清桓的脸色一下变了,如晦暗的天空一般阴沉,不怒不惊,只道:“上一个很喜欢她但不能与她成亲的……是卢远泽,然后……他死了。” 钟离一下子真感觉到背后寒毛根根悚立,“我知道……还是我亲眼看到的……不过我觉得,清宁不会那样对我……” 不待他说完,顾清桓直接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对他狠狠道:“她或许不会那样对你,但是我会!我一定不饶你!” 钟离推开他,烦恼道:“清桓你听我说好吧?我不能与她成亲,是因为我已有婚约,她也知道,所以你觉得她还会嫁我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波上莲花水中月 一对玉玦,两大氏族,一段姻缘。 当年,长安白家与洛阳苏家一起掌控长生教,不但以这一对特制的白玉麒麟双玦为信物,且定下后世联姻之约。白家无儿,唯有一个女儿远嫁,生下独子钟离,所以钟离背负的不只有岭南钟离氏族复仇之责,还有长安白氏的后续之望。 他的外祖父把麒麟玉玦传给他,也是白氏的一切希望都加到了他肩上,那场婚约也算。 初立婚约时,钟离尚年幼,苏家女儿不只一个,也没有确认婚嫁对象,然后两家的灭顶之灾就到了,白苏两家皆被屠门。 钟离因为身份隐秘,又有大长公主保护,得以幸存,但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再有洛阳苏家的音讯,以为苏家血脉已然绝迹。 直到顾清宁将那一块玉玦拿到他面前,他才知道苏家后人仍在。 扶苏告诉顾清宁她的身世时,也告诉了她白苏两家的婚约,但她并不想与钟离有什么瓜葛,所以不让顾清宁告诉钟离那玉玦的主人是她。 钟离见到玉玦之后,就向顾清宁言明了,这玉玦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子。 顾清宁身为他们之间的中间人,明明清楚一切,却只能帮他们双方隐瞒。 扶苏的目标很明确,她要帮苏氏复仇,仅此而已。 钟离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帮白氏复仇,然不仅如此…… 他们的盘算不谋而合,就是联合顾家达到复仇的目的,这是他们唯一的共通之处。 ……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大半年以来,越发地不能自控,虽行为如常,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夜间梦魇,内心挣扎,偶然的失神,不自觉的精神恍惚…… 总是心情压抑,思绪纷杂,没有食欲,提不起兴致,看着自己在繁忙的公务与枯燥的时日中日渐消瘦…… 每每在夜间不能喘息,突然惊醒…… 隔了几天之后,钟离又来找她了。 她休沐在家,躺在靠塌上养神,面色不佳,见他来之后,对他恹恹道:“子楚,我觉得我一定是病了,然而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病,或许真的是心魔,呵,真是可笑,原来像我这样的人也会心愧生魔……” “不。”他语气有些冷硬,从袖口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你不是病了,也不是因往事愧疚,你是中毒了。这青冥香就是让你心神恍惚噩梦连连的毒药。” 她惊道:“什么?不可能,这是扶苏调给我安神用的,怎么会是毒药?” “是真的。那晚我在你房里闻着这香就觉得奇怪,所以拿了一些到太医院给御医们查验,那些老御医一查便道,这香会致人迷乱,长期熏用便会精神不振多发梦魇渐渐疯癫,吸食五石散的人闻了则会立即有致疯的危险……” “不……”顾清宁看着那香渣,还是不能接受钟离所言,摇头,疑惑道:“怎么会是这样?她怎么可能对我下毒?” 钟离道:“那个扶苏给你用这香就是在害你,清宁,得好好查查她了,扶苏潜藏在你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她真实身份是什么……” 顾清宁攥着那一点香,抬眼望向钟离,失魂落魄:“扶苏……她的真实身份……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子……” 终于轮到钟离吃惊了,他讶然道:“她就是洛阳苏家的后人?那玉玦就是她给你的?” 顾清宁点头,“是。” 钟离冷静下来,细想,道:“那这就不奇怪了,只有药王世家的后人才能调出这样的毒药。” 顾清宁有些震动,愈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不奇怪?这才是最奇怪的好不好?她为什么要给我下毒?为什么要害得我不能安生?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钟离摁住她的肩,“这得问她啊,清宁你不要激动……” 顾清宁推开他,起身往外走,完全失了分寸,“我这就去问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钟离拉她不住,她直往门外冲去,谁想一转身,差点撞到顾清桓。 顾清桓是在廊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见她失控,想过来帮忙劝住她,“姐姐……” 她猛地与顾清桓直面,被他拦住去路,在一瞬,她大脑中一片嗡鸣,所有激动的情绪冲上来,好似终于到了极点,她瞬间安静,接着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可见中毒已深。 只是失去知觉之前,口中还不甘心地念着:“扶苏……扶苏……” 一如往日,自己的身体出现状况时,这个名字就仿佛是她唯一的救命良药,是她所有隐秘心事的寄托。 他们连忙将她安置好,请大夫来给她把脉救治。张大夫诊断后所言,也如钟离所探知的那样,而且说她的身体异于常人的虚弱。 扶苏一早与唐伯去外面采买了,尚不知府中已因她而乱。她一回来,顾清桓就以偷盗财物为由,让人把她关了起来。 顾青玄也知道了她给顾清宁下毒的事,所以亲自去柴房内审问她。 然而,从始至终,她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只在纸上写了一副药方,示意让顾清宁服这药来缓解病情。 他们怎么可能还会让顾清宁服她开的药方?就只把她关着,准备等顾清宁醒来之后再做处置。 扶苏到底有什么阴谋?在顾家潜藏这么久,到底是为何? 钟离跟顾青玄说了扶苏的身世,顾青玄就更有疑惑,当初顾清宁怎么遇上她?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她是不是一直知道扶苏的身世?顾清宁与扶苏之间有什么秘密?扶苏又为什么要加害顾清宁? 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解不开的谜团,亦不知,这关乎顾清宁最大的一个秘密。 顾青玄唯一清楚的就是,扶苏,留不得。 以前扶苏表现忠心时,他尚能安心容她,可如今她异心已露,他就决不能再容她这个隐患存留于世。 更何况眼下,顾清风就要迎娶成硕郡主了,那些往事,也该清算干净了。 顾清宁醒来时,是当日的晚间,她朦朦胧胧中唤着,扶苏…… 睁开眼,只见顾清桓守在榻前。 顾清桓告诉她:“父亲已经审问了扶苏两个时辰了,她还是什么都不肯招……姐姐,父亲的意思,不能留她。” 顾清宁一怔,她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疑惑了下,为什么顾青玄这么急着做出这个决定。 然后她明白了,扶苏曾受她父亲指使,假扮成她,害得郡主堕胎,而今又出了这事,顾青玄自然不放心扶苏了,便想干脆了结…… “不!”她再次嘶吼起来,滚下床榻,向扶苏被关押的柴房奔去。 顾青玄已经出了柴房,在门外站着,看着顾清宁扑过去,拦住她:“清宁,别这样,你放心,很快就会结束了,你也会好起来的。” 顾清宁摇头:“不要,父亲,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啊!父亲,你放过她吧!” 他们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恩怨分明的顾清宁,会想着放过向她下毒的扶苏。 其实她自己也想不通,她只是这样想着,她不要扶苏死。 顾清宁撞开门,冲进柴房内,只见三尺白绫悬在梁上,扶苏伸长颈项,毅然赴死。 “扶苏!不要!”她奔上前,把扶苏抱下来,扶苏此时奄奄一息,幸好她赶来及时,否则扶苏必然已一命呜呼。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说?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 她想说,你从来不知道,你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践行诺言? 我帮你守住最大的秘密,你帮我完成最大的夙愿? 这一世,生来负仇,我曾找不到出路,以为自己注定躲躲藏藏老死深山,吞下几世的恨怨,忍下百年的冤屈…… 我不是你,我不怕永远籍籍无名,永世不见天日。 我可以做到手毒心毒,可是我也害怕孤独。 幸好,你来了,来到我居住的深山里,来到我面前,向我吐露你最大的隐秘,跟我说我是你唯一的出路,不然此生将永坠深渊。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亦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忘了说,我姓苏,我的名字是苏绾卿,一个很大家闺秀的名字。 后来沦落深山,隐姓埋名,祖母唤我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扶苏,扶苏,一名双关,我的身世,我的使命,都在这一个名字中。 后来,你来了,你把我带出洛阳的深山,带我来到长安。 你血流满床,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换来前途无量。 我吞药致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换来无怨无悔。 …… 一片黑暗中,有一道微弱的光亮,她在这黑暗中沦陷,直到那光亮中伸来一只手,她紧紧握住,才被拽回光亮的人世。 胸前感受到一重重按压,她的心脏得以重新跳动,口中充进新的空气,她渐渐恢复了呼吸。 她跟着那道光亮走,走出身后的黑暗,她看到了一张焦急的面容,写满了在意,真好,她竟是在乎自己的…… 看她睁开眼睛,顾清宁抬起脸,她身体麻木,只有双唇上似有回味,方才那柔软的触感…… 顾清宁把她抱入怀中,眼泪婆娑,相拥哭泣:“扶苏,扶苏,你活过来了,你还活着,真好,我不要你死,扶苏,我不要……” 她把脸埋进顾清宁怀中,无声地落泪,死而复生的庆幸,被相信被理解的喜悦,都是顾清宁给她的。 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只有顾清宁,她懂她,她也懂她。 顾青玄与顾清桓在门口,看着她们,顾青玄沉重道:“清宁,慎重……” 她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知道什么才是最周全的决定,然而她还是选择了扶苏。 顾清宁转头对顾青玄决绝道:“父亲,我知道,但扶苏,是我带回家的,她是我的人,我不让她死,她就不能死!别说她没有毒死我,就算她把我毒死了,也不准别人左右她的生死!” 顾清桓被她的态度震到,不曾想姐姐会这样在意谁,他劝道:“姐姐,你可要想好,留着她终是祸患,她既然能对你下毒,以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害我们顾家的事。” 顾清宁转眸与扶苏对视,领略她眼中的感情,然后对他们说:“可是,我还是想听她的解释,我愿意给她机会。她是哑了,她不会说话,可她也有为自己解释的权利,且是对她愿意的人做出解释。” 她知道,有一个秘密,横亘在她和扶苏之间,扶苏帮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这或是她始终咬紧牙关的原因。 顾青玄与顾清桓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他们都明白了,顾清宁有秘密,连他们都不能透露。 屋里只剩她们两个人,顾清宁给扶苏和自己擦去眼泪,对她说道:“现在你能向我解释了吧?你为什么要向我下毒?我一直信任你,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害我的,对不对?” …… “清宁,我错了。我昨晚去找了一趟唐之乾老御医,他说青冥香虽是毒药,但于你却是解药……” 这是第二日,钟离一早就来顾府,顾清风放他进后院,他在顾清宁门前扣门,而顾清宁没有开门,只与他隔门而立,听他说话。 “你服过寒丹散,寒丹散不但是堕胎之药,也是一味剧毒。你达成了目的,然而寒丹散的余毒会永留在你体内,若你一直强健倒是无妨,但若一受重伤,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虚弱,那余毒就会开始缓缓摧残你的身体,你会比常人更虚弱,比常人老得更快,死得更早……唯一的解法,就是以青冥香相冲,以毒攻毒,你才能维持身体康健如常。” “我想是因为你之前受杖刑,被刺,身体大损,扶苏她才会给你用青冥香。唐老御医说,不是谁用青冥香都会有不良反应的,尤其是像你这种情况,本应无恙,之所以还会梦魇精神恍惚,还是因为有感情的作用……” “你要保持身体的康健,就得一直用青冥香,然而,这样你就会一直被梦魇纠缠,除非你能真正释怀,真正战胜你的心里的魔障,不要再在过去沉溺不前……” 她苦笑,出声道:“所以,归根结底,我的病,依旧是因为心魔作祟?还是因为我不够强大?” “是的。”他直言道。 他问,“那你会怎样选择呢?” 她道,“我选择继续用青冥香。我要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活得比谁都长久,活得比谁都安稳,过去的,将来的,我都不会再畏惧,你明不明白?” 钟离的额头磕在门框上,似有心疼,叹息道:“我明白。” “其实,这些昨晚扶苏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早做出了决定。”她道,嗅了一下满室兰香。 钟离在门外,站直,终于想起扶苏身份的事,道:“那就好。扶苏她没事吧?你没有误会她就好……” 顾清宁故意道:“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一个疑问,扶苏差点死掉?” “什么?”钟离果然不安起来:“怎么会这么严重?不是说先审问吗?你们顾家人要不要这么狠啊?” 听着他紧张的语气,顾清宁笑了,回头向床榻望去,与榻上的扶苏对视,然后道:“还不是被你误导的,反正都怪你,所以你得负责。” 钟离几乎踹门了,“顾清宁你讲点理好吧?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她道:“怎么着?你的未婚妻你不打算要了?这么如花似玉的一小佳人,你不想领回家啊?” “顾清宁你什么意思?我想娶人家还不想嫁呢!” 她向扶苏投去询问的目光,扶苏坚决地摇头,表示不愿意。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这小美人,你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快去准备准备,把扶苏接到你的芝景庭去。” 说完,她就回到榻边,拉着扶苏的手,对她恳切道:“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我,但是你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了,有危险,你明白吗?钟离会帮我照顾你的,我们随时也能相见,你就跟他走好不好?” 扶苏眼中泪光闪闪,抿唇点头。 这一天,扶苏最后一次伺候顾清宁早起梳洗,为她穿上官服,佩上髻冠。 顾清宁没有去赶朝,而是趁父亲弟弟不在的时候,将扶苏送走,把她交到钟离手中。 白苏两家仅存的后人,终于直面。 跟钟离上马车后,扶苏还是在车帘后望着顾清宁,直到顾府都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不见。 钟离看着她,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开口道:“别舍不得了,我以后多带你回来串门便是。” 前一刻还是泫然若泣惹人怜爱的样子,谁想一听钟离的声音,就立即变成目光凌厉强硬冰冷的模样,像一只随时会扎人的小刺猬,向钟离竖起敌对的锋芒。 钟离心里有些发虚,面上还是要戏谑地笑,“怎么着?想吵架?哦,还好你不能说话,不然我还真怕带一个整天找我吵架的人回家。” 扶苏瞪他一眼,别过头去。 一晌之后,他又说话了,这次大胆地伸手拉过她的手,问:“你喜欢她对不对?” 扶苏怔住,而他笑道:“刚好,我也喜欢她,所以,我们应该在一起。” 第一百三十九章:敢恃指纵奇 混沌一片,逐渐拨开云雾,依旧是一片漆黑,像夜空笼罩下的一个角落,像黑夜中深邃的眼睛,将她团团围困。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只觉得身子虚浮无力,仿佛刚经过一场激烈搏斗,她的锦纱衣裙被汗水浸透,她披散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很热,很累,心里有一万个小鼓在敲击着,她心悸,心痛,而不能抑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能来救救我? 不行,不能停,前方好歹还有一丝光亮,而后面却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知道自己一驻足,便会被那黑暗吞噬…… 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往前艰难地走着,终于走到了那光亮之下。 她看到两个很熟悉的人,两个与她最亲近的人,在那里衣衫半解,忘我痴缠着…… 就在她眼前,毫不遮掩。 她痛苦地喊:“不要!不要!卢远泽你放开我!顾清宁你不能这样!” 她能体会到,那个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但她不能抗拒…… 卢远泽还是像记忆中那样好看,眉目如画的脸,温柔的笑,让她感到很喜欢,总是忍不住陷在他给的柔情蜜意中,不能自拔。 他们听到了呼喊的声音,停止了动作,都坐起身来,茫然地望向这边。穿着一身白衣的卢远泽在自己身后,揽着自己的肩,亲吻自己的颈项,看向她:“清宁,何必自欺?你就是喜欢这样啊。” 他怀中的自己,也穿着一身白衣,在笑着,对她说:“来,不要自欺了,你是走不出去的,永远都走不出去,你看着这个人,你能把他忘了吗?你舍得他死吗?你难道不想他?你敢说你不为他心痛吗?” 向那边一点一点靠近,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变慢了,心底升出一缕一缕的寒意…… 卢远泽的样子变了,他不再柔情,而是变得阴狠,他从后面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变得面目狰狞,扭曲痛苦,眼睛还是看着这边:“清宁,还我的命!你怎么能杀我?你应该来陪我!你也该死!我现在就来带你走!” 她向自己伸出了手:“救我!救我!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死!” 那伸出来的手上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走过去,接过匕首,看着渐渐不能呼吸的自己,看着恨怨发狂的卢远泽…… 这一次,她没有再怕,她拿起那把匕首,向下一捅。 这一次,不是捅向卢远泽,而是直直插进自己心口。 她看着鲜血从自己胸口喷溅而出,染红了单薄的白衣,流到手上,但她没有松手,她继续用力,再用力…… 她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视,看着卢远泽怀中的自己瞪大眼睛,口吐鲜血,却不再挣扎,而是露出了微笑。 卢远泽的唇角也流出血来,他的白衣尽被鲜血染红,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血,那鲜红色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无边无际…… 接着,她终于放手,冷漠地看着卢远泽烟消云散。 而自己倒在血泊里,闭上了眼睛。 她亲手杀死了自己。 …… 醒来时,天已微亮,而心底安然,平静无波。 她不再感到恐慌痛苦,她心里无比坦然,魑魅魍魉,通通退散,从这一日起,她没再做过那样的噩梦。 就像每一个寻常的日子,她起床,熟悉梳洗,穿上官服,到正堂餐室坐下,与家人一起用早饭,然后一齐去赶朝。 这次他们去时,三人同乘一辆马车,顾青玄在路上向顾清桓问起:“方梁的弹劾折子都上到政事堂了,你打算怎么办?” 顾清桓有些气愤:“他还好意思参我?在科举整改的事上,吏部拖了我们礼部多少后腿,我都懒得跟他清算,他竟然揪着他叔父方长舌没领到的那点宦养金不放?我还就不批,这宦养金本就不合理,就算闹到皇上那里,我也这么说!” 顾青玄道:“清桓,不要光顾着生气,跟小人置气你会被自己气死的,还闹到皇上那去呢?方梁眼下这么硬气,处处为难你,就是因为后面有人撑腰,你也不想想怎么才能动他,还在这逮着朝廷规制说事儿。” 顾清桓烦恼地叹气,“可是父亲我又能怎么动他呢?他这折子故意递到政事堂,就是想给我好看,给我找麻烦,恐怕这次他是真跟殷济恒联起手来了……” 顾青玄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扔进他怀里,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方梁的弹劾奏章。 “父亲……”顾清桓茫然。 顾青玄哼笑一下,轻蔑道:“他想跟殷济恒联手,殷济恒还看不上他呢,殷济恒只是利用他给我们使绊子而已,他的目的不光是想打压我们不让我们上进,还是想震慑我们,让我们顾家乖乖地服从他,为他做事,所以,这不,一个巴掌,一颗糖,方梁的折子交到政事堂,他就带着这折子来找你父亲我了。上次我让他管教好他儿子,这次他是想回敬我一下呢。” 顾清桓一下子又不知该放松还是生气了,攥着折子,看着上面搬弄是非的话,深觉反感:“这方梁,还真把自己当把利刃了……” “不要管方梁了。” 他们讨论的时候,顾清宁一直在发呆,这会儿突然冒出这一句话,又没有继续往下说。 看着她手肘撑在车窗边,一手托腮,凝神望着外面,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父子俩有些莫名。 他们知道顾清宁这一段日子一直有些不对劲,也习惯她这样了,顾清桓无奈摇头笑道:“父亲,姐姐又沉浸在她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了。” 顾青玄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了,苦心劝道:“清宁,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父亲听?家里人总会为你出主意的,这样也不是办法,现在可是你的关键时期……” 顾清宁转头看他们,面露浅笑,神色如常,道:“现在不仅是我的关键时期,还是我们顾家的关键时期,更是清桓升官的最佳时机。” 她眼中闪着智慧的精光,显露奕奕神采,这让他们豁然开朗,顾清桓深深感觉到,他的姐姐回来了。 “清宁,你的意思是?”顾青玄问。 她开始理智地分析道:“这大半年以来,我们三个前进的速度都太快了,想想这朝上百官谁能在一年中连升几级的?父亲,你现在已是三品御史中丞,掌控了御史台,再往前就太惹人瞩目了,而现在正是殷济恒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不知多忌惮你,所以你是得放缓一些,先把新政的基础打好。我更是要隐忍,殷济恒搬来一个刘应须压在我上头,就是因为他要帮殷韶初提防我,我得沉住气,顺着他们,还是以建功为首要,功劳够大,何愁以后不升官?” 听她一席话,顾青玄心里安稳不少,赞道:“好,清宁你终于懂得静心隐忍了。” 顾清宁笑,点头道:“表面上要让殷济恒对我们放心,而暗地里,我们应该开始着手对付殷家了。” “姐姐你已有对付殷家的法子?”顾清桓问。 她道:“方才见外面百官赶朝的情形,我忽心生一计,不过还需从长计议,今晚我们再一齐讨论吧。” 顾清桓应承道:“好!今晚我一定早早回家!” 顾青玄看他憨笑的样子,也觉得心里欢喜,又问顾清宁:“你方才说这是清桓升官的大好时机是什么意思?” 顾清宁笑得更加明媚,搭上顾清桓的肩,道:“清桓,你有没有想过去吏部混个一官半职?” 顾清桓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吏部?什么职缺?” 她答:“二品尚书。” …… 八月十五,月满玄空,天地团圆,但月从不长圆,人也不长聚。 今年的中秋,顾家人没有跟江家人一起过,因为晋王相邀,他们一家四口将在傍晚时前往王府,与晋王父女一起赏月过节。 第一次以这么齐整的阵势去未来岳丈家登门作客,顾清风一本正经,紧张得不行。他跟顾青玄在府中备礼拾掇,忙了一天,天将暮时都还不见顾清宁和顾清桓回家来。 顾清风向顾青玄抱怨道:“哥哥姐姐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只去应酬应酬敬几杯酒就回来的嘛?怎么这会儿都不见人影?” 顾青玄倒是不急,让唐伯先把礼品送上马车,便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喝茶看公文,安抚顾清风道:“你急什么?礼吏两部联合在江月楼摆宴欢庆,又请了那么多同僚,你哥你姐他们怎么也得去走下场面啊,放心吧,他俩出门时父亲就撂下话了,他们不及时回来与我们一起去晋王府赴宴,那以后家里过节摆宴都没他们的事儿了……” 顾清风得意地笑,蹲在他旁边,给顾青玄倒茶:“还是父亲最好了。” 顾青玄看他卖乖的样子,神色微动,感叹道:“诶,不对你好怎么办?你马上就是王爷的女婿了,成了别人家的人,到时候老父想巴结还巴结不得呢。” “父亲,你这是什么话嘛?说得好像要把我嫁出去一样,我是娶妻诶,又不是入赘。什么王府不王府的,郡主嫁过来就是你的儿媳妇,是要跟我一起孝敬你老人家的。”顾清风讨好道。 顾青玄摆手道:“还老人家呢?你父亲不老,用不着你们孝敬,只要你们不气我就行了。” 他拿使小性子的父亲也没办法,“父亲你是不老,你最年轻,你永远二十五,好吧?你放心,我又不像哥哥姐姐那么糟心,我乖着呢,哪会让你受气?” 听到外面传来声响,顾青玄抬头望去,道:“看吧,那两个糟心的曹操回来了,快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见顾清宁与顾清桓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了,顾清风让他们赶紧收拾准备去王府,两人身上还有酒气,脚不沾地地就跑去各自的房间换装。 他们出来后,进正堂与顾青玄说话,皆面露喜色。 顾青玄看他们这样就知事情布置妥当,问了句:“今晚你们不在场,不会出什么状况吧?” 顾清宁道:“不会,我们把钟离留下了,他跟那些人一向混得熟,跟他们一起吃喝玩乐惯的,比我们会招呼,今晚就不要他帮我们灌醉方梁了,他向我们保证过,绝对能撂倒郑之阳。” 顾清桓揣着手,在那里嘀咕道:“郑尚书今晚可要比方梁惨多了,方梁不过是烂醉一场,而他呢,烈酒,五石散加青冥香,姐姐你可真狠,呜呼哀哉我的尚书大人诶!” 顾清宁戳他一下,“你也学会钟离那一套了奥?少来,谁让他吸五石散的?要不是钟离跟我提起他有这恶习,我都想不到他一副正经百八的官派下也如此不堪,落到我们手里为我们所用,也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些,回忆着方才席上所见种种,顾清桓甚是愤愤不平,瞬时改了态度:“是,他也是活该,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品行不端,作风败坏……还有方梁等吏部小人,他们谁不沾恶习?吃喝嫖赌贪赃枉法,个个精通,正事倒干不出什么来,朝廷养这种人真是浪费官粮!” 不是为他们的阴谋算计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是顾清桓的真心谴责,他的的确比谁都讨厌这样的官场乱象。 顾清宁道:“不正好吗?让你去取代他,好好整治整治这官场风气。我们不能再被这样的人压制着,艰难地跟风走了,他们都说在官场上要懂大势服从大局,可是眼下的官场风气已经不是好与坏的分别了,而是极度地影响我们的作为,顺应所谓的大势根本没用,唯有做主导大势的人,才有成事的可能。” 她慷慨激昂,但并不偏激,有她自己的看法和条理,这让顾青玄真心感到欣慰。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她对刘应须的顺从隐忍,还是在背后对郑之阳的种种算计,都显现出她做“下棋人”的天赋和能力。 今晚,郑之阳与同僚在江月楼豪饮,定然也会吸食五石散,像他这种瘾君子可是一天都离不了那玩意儿的,之后他会按习惯夜宿在江月楼,等到清醒以后方会归家上朝。 而今晚他的房间里会点上顾清宁事先让江河川布置的青冥香,吸食五石散不算什么,只要不过量,不会有很激烈的反应,顶多是难戒,可是当他体内的五石散遇到致人迷乱的青冥香,问题就不再简单了。 扶苏和钟离都曾告诉过顾清宁,青冥香遇上寒丹散,是相克,是解药,副作用是致人心神恍惚;而当青冥香遇上五石散,是相生,是剧毒,必定致疯。 到时候,他一疯,要查也只能查出吸食了五石散而已,不会有人想到客房的香有什么问题,毕竟因沾毒而疯或死的人都不在少数,青冥香只是推他一把罢了。 他发疯,吸食五毒散的事便会败露,这可是重罪,无论他以后会不会好起来,这个官他都是当不成的了…… …… 顾家人乘车携礼去往晋王府,晋王很给面子,毕竟是未来亲家,不甚热络。往事无人再提,他就如同第一次嫁女儿那般,对亲家一家人都亲切备至,又不失他王爷的高贵气派。 两家人一起赏月饮宴,佳节之时,人逢喜事,都是喜气洋洋欢欣和乐。 席散之后,他们在晋王府苑中赏月,王爷与顾青玄尚在小酌讨论着婚期婚典等事宜,顾清风在水榭内陪君瞳聊天看景。今日君瞳很开心,席上席下与顾清宁说了许多话,她很高兴自己就要成为顾家的一员了。 顾清桓也被这喜乐的气氛感染,不断感叹弟弟清风这么快就要成家了。酒宴上晋王都打趣他被弟弟抢了先,让他早些成亲。 他在廊下自斟自饮,王府的美酒,让他陶醉不已,可惜还是不能忘忧。 顾清宁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与他一起望着水榭中的一对小佳偶,她心里欢喜,问他:“清桓,你当上尚书,就能开府立业了,要不要姐姐再去帮你问问弦歌要不要当尚书夫人?” 顾清桓只是苦笑,喝了酒的他变得尤为通透,似乎已知了答案,一笑,一杯酒,直让顾清宁陡然心酸。 “姐姐,我从小都梦想当大官,像父亲一样纵横官场,有一番作为……你觉得我现在做得怎么样?” 顾清宁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啊,你将是最年轻的尚书,也是晋升最快的官场奇迹,你有大才,功名早立,以后还会有更大的成就,我弟弟清桓前途无量,我相信,比相信自己还要坚定。” 顾清桓抬眼,眸中有水光,“可是,她为什么就不愿意嫁我呢?” “清桓,不要这样想,弦歌不会因为你官职高低决定嫁不嫁你,她只是更想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或是这一时不能向你交心,你应该再耐心点,再等等,总有希望的……” “好,我等,我会永远等下去,我相信……有希望……” …… 他喝得半醉半醒,后来与家人一起告别王爷,乘车归家,已是昏昏欲睡,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醉语,口齿不清地念着弦歌的名字…… 或是中秋佳时,月圆人聚成注定,或是上天感念他的这一片痴心,这念念不忘,声声呼唤,竟真得到了回应。 顾家人回府,进府门,便听唐伯道江弦歌来了。 视线有些模糊,渐渐看清正堂外立着的那道倩影,一袭藕白色披风,在月下独立,背影绰绰,似随风而动。 靠在顾清风肩上的他立马恢复神智,看清了,那就是江弦歌,他心心念念的弦歌。 其他人皆在原地驻足,安静下来,只把他往前面推,顾清宁低语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啊,去问她愿不愿意做你的尚书夫人。” 他鼓起勇气,含笑向前,走到她身后:“弦歌……” 江弦歌回首,看他,又扫视了一眼后面的顾家人,神色似有落寞,眸色微凉,转头不直视他,沉默一晌后方开口道:“清桓……我要成亲了。” “我已答应,嫁给杨容安。” 第一百四十章:白却少年头 今年,与往年一样,她早早地做好了月饼,准备了糕点茶果,为两家的中秋酒宴打点好一切。 可是父亲却告诉她,顾家人不能跟他们一起过节了。 江河川还跟她说了,顾家姐弟今晚在江月楼设了局,他们得去晋王府赴宴,这边得让他们父女帮忙盯着。 父亲叮嘱了,这关乎顾清桓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节,她自然不敢马虎。稍晚时,江河川在楼下应酬别的贵客,她格外留意着三楼最大的雅间。 进深夜时,她听楼下声音渐渐疏散,是客人们陆续毕宴离去了,后来那个雅间里的斛筹交错声也停息。她走出琴阁,看着一个穿二品官服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其他官员与他作别,悉皆散去,然后他被侍从扶着进了楼下的客房。 那就是,顾家姐弟的目标,吏部尚书郑之阳。 入夜后,江月楼内人影寥寥,大堂里已没了灯光,管事带人洒扫清理各楼各室。她往下走,想到四楼去看看,观察一下那房内人有什么动静。 走下去,在楼梯上,却看到许久不见的杨容安坐在三楼的廊道边自斟自饮,遂向他走去,停在他面前,“杨公子,夜深了,该回家了,酒还是少喝些吧。” 杨容安抬头见她,神色恍然,此时醉意熏熏,酒之烈加上心之沉重,他已迷乱:“弦歌……弦歌小姐……真的是你吗?你还愿意理我?你还愿意来跟我说话?真好……” 江弦歌心中亦酸涩,杨容安,也是个好人,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什么都没错……只不过不该来这江月楼中,不该恋上琴音,不该做她的知音人…… “杨公子,你于弦歌而言,始终是知音好友,我怎会不理你?我也希望你过得好些,不要再因我而困扰自己。”她真诚劝道。 这些话进入他耳畔,就像丝绵盘旋,动听温暖,他望着她,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弦歌小姐,你知不知道,放下你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他指指自己额角的伤处,道:“看这儿,是清桓打的,因为我向你提亲,他就能跟我大打出手,清桓多么在乎你,他为了你可以不顾一切,为了娶你,他可以豁出所有。其实……我也能,但我不想让清桓痛苦,更不想让你困扰……我只想谢谢你,依旧把我当好友,你和清桓……都是我不想失去的好友……” 正直疏朗,好个杨公子。 她着实欣赏这样的杨容安,可也开始觉得害怕,害怕他口中所言的关于顾清桓的事。 清桓太过执念…… 她亦太过执念…… 杨容安喝得很醉了,江弦歌劝他去客房歇息,两人立在廊道上,却不知,在他们头顶的四楼围栏上,站了一个人。 一道黑影从他们身畔猛地坠下,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砸向一楼地面,身体颠倒,头先坠地,在江月楼一楼的大堂上摔得血肉模糊。 那是,郑之阳。 “啊!” 江弦歌惊恐地大叫出声,被吓到六魂七魄俱散一般,不敢拿眼看楼下的惨状,可是又忍不住去看…… 在惨剧发生的后一瞬,杨容安没有顾自己的惊恐,只一把抱住恐慌失色的她,护住她的脸,不让她看下面骇人的情形。 “弦歌,别怕,没事,没事……” …… 当夜,在此不久之后,她便来到了顾府,来此,是为了给他们带来两个消息,一是,郑之阳因毒发狂在江月楼坠楼而亡,二是,她要成亲了。 她将后者告诉顾清桓时,顾清桓没有她担心的那样大吵大闹悲痛质问。 他只是往后顿顿地退了一步,不复欣然,眼神呆滞,看着她,很冷静地问:“为……为什么?杨容安?之前你不是拒绝他了吗?怎么又会愿意嫁给他了?” 她垂眸,“之前是因为我没考虑清楚,而现在……” 她飘忽的目光投向前方立着的其他几位顾家人,黯淡无神的眼中有破碎的晶光一闪而过,只剩下意味不明的苦笑:“我想明白了,生为女子,我终究是要嫁人的,而容安……就是我最应该嫁的人,他是最适合的……他是我能嫁的唯一人选……” 顾清桓望着她,听着她的话,紧紧抿唇,忽而笑起来,点头:“是,是,容安很好……他是最适合你的……” 转而郑重,“弦歌,这真是你衷心的意愿吗?” 她的犹疑随着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一晃而过,谁也捕捉不到,只见她点头,“是,这就是我的意愿。” “好。”他始终笑着,大方地揽过她的肩,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好,弦歌,我祝福你们,我祝愿你们,你跟容安以后好好过。” 放开她时,他是那样云淡风轻。 江弦歌稍感轻松,还好没有让他伤心,也是,如今的顾清桓,不再只是一个情窦初开冲动易怒的书生少年了,他已入官场,成熟起来,变成一个外和内狠的官场中人,学会了圆滑,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拿捏轻重。 或许他也明白了,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深重不可比拟。 他不断地说,好,好,好,他对她笑,一直笑,然后轻飘飘地走开:“我今晚喝的酒有些多,我醉了,弦歌,我就不作陪了,你去与跟我父亲姐姐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吧,我先去睡了。” 他兀自走了,江弦歌目送他的背影,神色哀伤。 面对顾清桓,她心里很沉重,但她知道,接下来将会更沉重…… 她走向顾家其他三人,停在顾青玄面前,微垂面颊,开口,唤了最寻常的一声:“伯父……” 方才,他们三人在这里旁观,并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顾清桓又笑又抱的,以为是有好事,顾青玄便问:“弦歌,怎么了?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她感觉自己的双唇不知是怎么了,没法完整地吐露一个字,明明在来之前事先准备了那么久,明明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怎么还是这么艰难? 艰难到,让她忍不住又以习惯性的逃避态度应对,她道:“哦……我是来送消息,伯父……出大事了,吏部尚书郑之阳坠楼,死在了我们江月楼,这会儿江月楼已经被长安令尹府的人封锁了。” 这真是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一时不知福祸。 但念及顾清风还在场,他们也不好表露什么,顾青玄与顾清宁对视一下,又看向江弦歌,道:“竟发生这种事?真是太糟了……不过,弦歌,你不要怕,回去跟父亲说,伯父会处理的,你们江月楼不会有事。” 江弦歌真作无恙地应话:“好,伯父知道此事,我和父亲就能放心了,那弦歌这便回去了。” 顾青玄道:“嗯,天晚了,也不多留你了,你是乘马车来的吧?诶,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伯父叫清桓陪你回去,刚好他也能去江月楼帮你父亲先稳住令尹府那一帮人……” 她摇头,披上披风薄帽,就转身:“不用了,伯父,无须担心,送我来的是张领事,不会出什么事的。令尹府的人并没有为难我们,就不用劳烦清桓走一趟了。” 她不是外人,也没必要再拖拉,他们就送她出门去了,却不知她一直是欲言又止。 在她上马车之前,顾清风嘀咕了一句:“奇怪了,弦歌姐姐跟哥哥说的也是这事吗?听了这么吓人的事……怎么哥哥刚才还那么开心的样子?” 江弦歌回头,望向顾青玄,暗影下眸中水光被掩盖,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接上顾清风的话,以最轻松的模样,说最难以吐露的事:“我没告诉他这个,他高兴是因为,我告诉他,我要成亲了,我将嫁给杨容安杨公子,所以,他是为我高兴……” 说完这一句,她立即转过面去,没有半点停滞地进了车篷,为的是不让惊诧失神的顾家人看到她肆意迸发的泪水,还催着张领事快些驾车。 顾家人怔在原地,顾清宁神思一转,第一反应不是去拦她的车向她追根问底,而是突然激动恐慌起来,回身直往府门里扑,大喊:“清桓!清桓……” 他们发疯似地冲到顾清桓房间时,房内血腥味已浓…… 顾清桓倒在书案上,他的左手垂在案边,手腕处赫然可见一道极深的口子,血肉筋骨剖露,鲜血不住地从断裂的筋脉中涌出,在他四周形成巨大的湖泊,浸染了地上的白刃…… …… 在看到顾清桓切脉自杀的那一刻,顾清宁恨死了江弦歌。 不,可以说所有顾家人都恨死了江弦歌。 但他们更恨顾清桓,恨他竟为那一人,抛弃这世间所有,包括他们这些至亲的家人。 这对于顾家来说又是天塌地陷乾坤失色的一夜,顾清桓的鲜血的红色刺穿了他们每个人的眼和心。 慌乱奔窜,鸡犬不宁,过了好久好久之后,顾清桓才醒来。 顾清风和顾清宁看到他睁眼,顿时哭成泪人。 他神智尚不清醒,察觉自己没死,还在这个人世逗留,似有恹恹之色,疼痛他都无感,只是难以接受,这寻死一场,自己的心跳仍有,心痛仍在。 他看着伤痛不已的家人,也落下泪来。顾清宁握起他的右手,跟他说话。 他用尽仅剩的心力,向姐姐艰涩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是我?” 他是想问,江弦歌所谓的能嫁之人,为何不是他?就算她只是为了嫁人而嫁人,自己不应该才是她的首选吗? 她知道他有多么爱她,她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比他更能给她幸福了…… 可是她还是没有选他…… 他曾以为自己在她心中是有那么一点位置的,谁想,这么多年的痴念,最后还是虚妄一场。 “清桓,清桓,不要这样,不要……”顾清宁心疼地哽咽着。 他闭上了眼睛,气息微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他只是很想避世,他不要接受这一切。 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拳,苍白的面颊颧骨处立即浮上青紫。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痛楚刺激到,又不得不睁开了眼,看清了顾青玄怒目圆睁的脸。 顾青玄对他嘶吼:“混账!懦夫!”骂着拳头似乎还要往他脸上招呼,被吓坏的顾清宁和顾清风连忙扑过去制止他。 他们的父亲虽然一向严厉,然而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对他们动过手,眼下却在顾清桓最虚弱之时对他大打出手,可见已然怒极失控。 “父亲……”顾清桓非但不怨他打自己,还有了心酸之感,“父亲,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顾青玄对他怒吼,“你可以死,你当然可以一死了之!反正我顾青玄不止你一个儿子!我管你死活呢!可是顾清桓!你对得起你自己吗?你甘心吗?若真轻生了,就等于这样一事无成地过完了这一世,就这样仓皇地结果了你自己的性命,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 顾家的事没有传出府门,天亮之后,顾清桓一如往常,与家人一同早起准备去赶朝。 毕竟今日他们还有大事要面对。 其实顾家上下这一夜谁也都没睡,只有他半昏半醒时算是休息了片刻,顾清宁顾清风几乎是半步不离他榻前。 而顾青玄,在书房内,对着黑白棋子,坐了一夜。 顾清桓醒后,说要起床去上朝时,顾清宁犹豫了下有些不放心,却还是同意了。姐弟俩小心地帮他收拾好,他喝完药,撑着虚弱的身体,来到书房,对顾青玄拜倒,不语其他,只重重三叩首。 顾青玄支撑着麻木的身子,去搀他起身,不再冷面,眼中是为人父的慈祥与心疼,轻抚他面上的青紫,小心地拨开他的官服广袖,看他包着厚厚纱布的绷带,似乎还能看到昨晚那般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伤口,额上青筋都抽搐了一下。 “清桓,你博览群书,可曾好好看过医书?父亲也没看过,只是昨夜,张大夫给你治完伤,跟父亲说起,割腕,一般是死不了人的,除非割得非常深,除非长久失血不得治……你是割得很深,但还不足以致命,张大夫说,像你这样的伤口,流血流到一定时间就不会再流了,伤口会自己凝固,结痂,愈合……” “有的伤痛,并不致命,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地就自愈了,渐渐地,或许你就会忘记自己受过这种伤了……所以,顺其自然吧……” 顾清桓点头,就如昨夜将所有歇斯底里都吞咽而下一样,他学会将所有伤痛都搁置忽略。 “我明白了,父亲。” …… 长安令尹府连夜封锁了江月楼,当然,江河川已快他们一步,消灭了所有可疑的证据,所以就算刑部的人来查,也只能查出郑之阳是因为吸食了五石散神智混乱才坠楼身亡的。 郑之阳的事一早就传到了朝上,不过因为刑部尚未正式查验,所以他的死因还没有得到正式的确认,只是传言不断,人人料定这是十有八九的事。 归根结底,他的死因与朝廷选才继他之位无关,反正他的死已成事实。 值此关头,吏部不能没有人提领,科场整改国之要务不能因他一人而中止。 所以朝上开始讨论接任吏部尚书的人选,殷济恒推荐方梁直接升任,方梁以为尚书之位自己是水到渠成势在必得。 然而,讨论到后来,虚弱少语的顾清桓将他的自荐书呈上,于百官之前,大胆直言,毛遂自荐。 那自荐书,是顾青玄用了一夜给他写成的,虽字数不多,也不似他的文笔出彩,但字字切中要害,句句说到皇上心里,有进又退有情有理。 御史台全体推举顾清桓,政事堂的两位国辅也都举荐他,朝上的风头在关键时刻倒向顾家。这背后有三顾的长期争取,也有他们奋力一搏的决心。 抓住机会,为自己赢得大好处,并不算难。 难的是,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拼尽全力,赢到最后。 最终,他们赢了这一局。 顾清桓即将跨级跨部,接任吏部尚书之位,成为大齐最年轻的二品大员。 习惯当顾家人刺头的方梁,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顾清桓摇身一变,成为他的顶头上司。 …… 散朝之后,很多人围到顾清桓身边向他祝贺,也看出他身体不适,不好缠扰,最后走出宫门,来到他身旁的,是杨容安。 “恭喜你,清桓……不,顾尚书。”他笑着,真心向顾清桓道贺,又有些心底发虚,担心顾青玄对他发火。 顾清桓看着他,一笑,抬手,他还以为顾清桓又要跟自己动手,连忙躲闪,但顾清桓的手只是稳稳重重地落到他肩上,拍了几下。 “我也要恭喜你,杨侍郎杨大人,即将娶得佳人,缔结良缘。”他淡然说着。 杨容安怕他不悦,想宽慰他:“清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顾清桓打断他,一脸悦然,自然地说道:“我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是真的为你们高兴呢。容安,你知道我家与江家等于是一家人,那以后你娶了弦歌,也相当于是我们的家人了,这是大好事啊,我真的很高兴,以后好好对弦歌,不然我顾家第一个让你好看!” 他爽朗豪气地说着这些话,然后放开杨容安,自己转身而去。 没走出几步,他眼前一片茫茫,失去知觉,呛地而倒。 第一百四十一章:闲看数着烂樵柯 她还是知道了顾清桓的事。 这是顾清桓唯一一次真心想对她隐瞒自己为她而受伤,却没能成功。 是杨容安去告诉江弦歌的,他心里十分难受,未曾想顾清桓用情之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倒宁愿顾清桓打他一顿骂他一顿,也不想顾清桓对自己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一听杨容安说完,江弦歌就赶到了顾府。顾家人也都回来了,于是她还得面对他们,还得面对顾青玄。 顾清宁与顾清风对她不知有多少质问怨言,而顾青玄让他们冷静,在她来时,不准他们缠扰她。 秋已深,南有风来,廊上竹动青叶映清簟,衣袂随风,人影自轻疏。 世事,炎凉,皆不可逆改,而人力不可及,唯人心耳。 廊下一道孤影,青墨布衣,持卷独立,眼观苍穹,缥缈高深气概,静则出世,动则入世。 “伯父……” 江弦歌缓步走向他,顾青玄一回首,浅笑,一如既往地,待她亲切平和,“弦歌来了,清桓在屋里,他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她看了下顾清桓的房门,目光流转,望向他,又似有掩饰,蹙眉轻叹:“伯父,对不起……” 顾青玄道:“不,你没做错什么,不用歉疚。虽然伯父是真想你与清桓这一对青梅竹马能喜结连理,我们两家也能更亲些,但这毕竟是你们自己的婚姻大事,理应让你们主张。无论怎样,那是你的选择,你愿意便好。杨容安是个好后生,与你相配,你的选择是对的。” 面对这样的体谅,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高兴,微笑点头,“谢伯父宽宥。” 她后退了,无言地转身,进了顾清桓的卧房。 …… “我也曾想过,你,凤冠霞帔,风光大嫁,与人为妻,但从不敢想,娶你的不是我。” 躺在榻上的他气息微弱,面无血色,在茫茫中看清了她的样子,他还记得这面纱下的脸有多美,她的眉眼,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他这小半生最大的牵念。 然而他终是不能拥有。 江弦歌坐在榻边,看他衰弱的样子,心痛不已,“清桓……给我看看你的伤……” 她去拉他的左手,他却将胳膊缩进了被子里,拒不给她看,又是任性倔强的样子,侧身面向另一侧,蜷身卧着,不再面对她。 试了几次之后,江弦歌放弃了,她俯下身,从背后拥抱他,侧脸与他上下相贴,像两个拥抱取暖的小孩。 “清桓,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对不起,可我依然只能说对不起。请你相信,在这世上,于我而言,重要的人很少,而你永远是其中之一,且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我不是不愿嫁你,是不能嫁你……若你不是顾家人……我定会嫁于你,你是清桓啊,你是我的清桓……还有谁比你更好呢?可是,你是顾清桓,你是顾家人……我爱顾家人,却不能与顾家人一世牵绊……”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他心伤,更多疑惑。 她道:“昨夜……我亲眼目睹,发疯的郑之阳坠下楼去,摔得血肉分离……清桓你知道那是怎样恐怖的场面吗?他从我旁边摔下去的时候,我甚至能看清他扭曲的脸,我觉得他瞪大的眼睛也看到了我……我就在那里,目睹了这一切,且心知肚明,这背后的真相……他真的该死吗?未必吧。可他就是死了,我也是帮凶……那一刻,我突然迷茫了,我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和父亲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们,我可以忽略对错忽略善恶,可是,我总觉得我的良知还是活着的……”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你们有野心,你们都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我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昨夜,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能这样下去了,那些迷茫,那些痴念,都得放下了,该结束了,我,没有野心,我只想做一个寻常的女子,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当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这样便足够了……” 他已落下泪来,心中几近绝望,忽然转身双手拉住她的手:“我也可以,弦歌,我真的可以!我可以放弃这一切,不当什么官,不再争什么,不再让你担惊受怕,你就嫁我好不好?只要你同意,我立即去辞官,我们不要待在长安城了,我们去没有纷争的地方,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他愈加激动,就像垂死的人,仍在痛苦地做最后的挣扎,义无反顾,不惜一切,用尽所有力气向她许诺。 她却不等他说完,便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眼泪婆娑而下:“不,顾清桓,你不能……你不要再固执了,我们都不要在抱虚妄的幻想了,我们都放过自己吧……让这一切结束吧,你好好当官,官位名利都是你应得的,你不能放弃,而我,终是要成为别人的妻子……” “你曾为我杀人,我也能为你献出性命,但清桓,你永远只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嫁你,绝对不能嫁你……” 无人能探知她浩瀚深沉的心事,也无人能懂得她的痛苦和绝望。 顾清桓不再激动了,那一刻,人世湮灭,过去二十几年的一切认知,仿佛是一瞬灰飞烟灭。 对,他们都得往前走,各有挣扎,各有取舍。 对,他爱了二十几年的姑娘,终会成为他人之妻。 而他,只有接受,然后走好自己的路。 顾清桓安静地躺下,眼中泪水干涸,他一动不动,眸光渐渐变得沉着而透彻。 “弦歌,伤口总会结痂,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愈合,过去的痛楚也会被遗忘。” “而我,将永远不能把你放下。” “但不表示,我不会接受你的选择。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哪怕是要经过别人,间接成全你的幸福……” “这不光是因为我爱你,还因为,就像你说的,你是我的家人。” 其实他早已看透,早已接受,就在他活过来之后,只是感情这种东西,从不让人好过。 顺其自然,不表示真正放下,不放下,也不等于依旧执着。 只是不再强求,让你我都自由。 …… 杨容安与江弦歌的婚期定在半月之后。 顾清桓想,到那时候,自己的伤口也该好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厉观迭兴衰 江月楼被封的第二天,就是案发的第二天,顾青玄立即为此奔走,与长安令尹府及刑部交涉,他是必要保江月楼无恙的。 当日散朝之后,他知道顾清桓的事后,就赶回了家,之后也没有去御史台上署,而是着常服去江月楼查看情况,与江河川碰了面,不想老友着急,想先安抚安抚他。 不过,江河川却并不着急,查案的人也没有给江月楼带来什么麻烦,除了不能开门营业之外一切如常井然有序。 他去时,见江河川在府苑中悠闲地喝茶,对座的茶案上也有茶水盛放,看来不久前有人坐过,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顾青玄见江河川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奇怪,问了才知,原来有人早在他之前就帮江月楼打点好了长安令尹府和刑部。 那人就是杨隆兴。 方才与江河川对饮的也是他,这位未来亲家对江家的的事十分上心,对各处打了招呼不说,还来此表示慰问,也是正式确认两家儿女的婚事。 言及两家的婚事,江河川道:“青玄老弟,这次,是弦歌自己选的,她非要嫁杨家,我也没办法……希望老弟你多多体谅。” 顾青玄没有在他的对座坐下,而是直接在他面前席地而坐,姿态随意,隔案相对:“老兄言重了,来之前我已见过弦歌,跟她说了,我是很为她高兴的。杨家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出了个杨容安,是个好后生,你能有这么一个好女婿,老弟我也安心了。” 江河川有些难色:“可是清桓……他还好吧?” 顾青玄挑起眼帘,直道:“不好。昨晚是真的差点一命呜呼了,这傻小子,谁能想到他真能割脉……好在今天还能站起来,去朝堂上,给自己弄到尚书的位置。官位是到手了,这心伤啊,怕是好不了了。” 江河川无言片刻,脸色不复轻松,看着顾青玄,轻叹一声:“这孩子太心痴了……” 顾青玄与他对视,神色愈见疑惑,“话说到这会儿了,老弟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了?” 江河川听他语气不对,迷惑道:“什么?” 他拱了拱手,作礼,面上却无喜色,只道:“给老兄你道贺啊,喜事临门,顾某应当先祝贺的,拖到这会儿,是失礼了。” 江河川无奈皱眉,一把打开他的手,“这语气怎么这么酸啊?你是吃醋了还是怎么的?莫非老弟你还是不愿我姓江的与杨家结亲?我答应这门亲事,你生气了?” 顾青玄脖子一僵,摊手道:“我生什么气?只是觉得有些不好……哦,或许这么亲事比我顾家好吧,杨家底子厚,老兄你有这样的亲家更牢靠,所以你答应得也干脆,不用跟我打什么招呼,老弟我理解,恭喜,恭喜。” 江河川憋不住火气了,怒而拍桌,惊了顾青玄一下,两人目光相交,各有所据,互有怨意,他道:“你就是在怄气!顾青玄,没有你这样埋汰人的,你是觉得我想巴结他杨家是吧?我巴结他干嘛?你就是在猜忌我,你还是不信我啊!” “我不是说你想巴结杨隆兴,只怕你是另有打算……” 这下江河川更为愤慨,“我另有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么多年了,我姓江的有哪点对不起你姓顾的?二十几年了,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顾青玄先示弱,冷静下来,脸色沉沉,拍了拍他的肩膀:“河川老兄,就当是我乱想吧,可我会这样想,也是因为我真的在意。顾某别无所依,二十多年来唯仰仗老兄你,看尽了官场浮沉,看多了世态炎凉,真是害怕有一天,你我亦会陌路……” 江河川知道他这是肺腑之言,可也真的感动不起来,反而辛酸:“不,青玄老弟,你以天下为奕局,何曾真要倚仗谁?杨隆兴,殷济恒或是之前的卢元植,谁入过你眼?他们都被你玩得团团转,最可怕的还是你顾青玄。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好担忧的?我攀谁做亲家,不都在你一双翻云覆雨手的摆弄之下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无论我顾青玄在背后怎样玩弄谋术,老兄你都是我身旁之人啊,我们是兄弟,是老友,你怎么会觉得我顾青玄把你都不放在眼里?” 江河川目光含凉,似乎是长久以来被搁置在一旁的情绪都涌上了心头,“这么多年,无论好事坏事,只要你开口,只要你顾家需要,我都是义无反顾全力做到,阴谋无数,玩尽手段,我从无悔意怨言。可是……你们顾家人……有的时候真让人心寒……” 顾青玄怔忪失言,心头着实被他的话揪了一下,沉静如他都有那一瞬的失措,他愣神地拉住江河川的一只手,道:“老兄,你不要这样,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指责我便是,你怨我也好骂我也好,只不要心寒啊……” 江河川看着他真诚的样子,苦笑了下,越说老眼越红:“远的就不说了,郁生的事……我就也不计较了,继续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但是,青玄老弟,与杨家这门亲事,之前我已经因为你们顾家而推拒过了,这次是弦歌自己的选择,我得尊重我女儿的选择,就这一次,不偏向你顾家了,你见谅……还有,这江月楼,是你当年给我的,却也是我江河川这辈子最看重的东西了,我劳烦你顾家人,下次若要在这里设局,稍微为我想一下,不要再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了,再死一个二品官,我就担不住了,也经不起这样的封查了……” 顾青玄重重缓气,叹息一声,闭眼点头:“好……老兄,我明白了。你放心,有我顾某在,江月楼绝不会有事,以后也绝不会再招祸患。因为老兄你于顾某而言,无比重要。” …… 刑部在江月楼查了一日,仵作验过尸,已能确认郑之阳的死因。 但是因为此事的结果给了顾家很大的好处,殷齐修不禁倒推,怀疑此案与顾家有什么关联。 陪他一起梳理案情的主笔——元心,即卢远思,她想起江弦歌与顾清宁的关系,便对他说,她打听过,顾家人与江月楼的关系非同寻常,顾江两家人非常亲近。 殷齐修觉得此案疑窦丛生,遂安排人在暗中盯着江家人,果然当天就发现了顾青玄与江河川的私下来往,还探知顾青玄曾为江月楼的封锁到令尹府走动过。 不过这样也不能表示,这两家人与郑之阳的死有什么关系,毕竟种种调查结果都表明,郑之阳真是死于吸食五石散过量,导致神智迷乱,坠楼而亡。 再说殷济恒,在顾清桓正式领印受册成为吏部尚书之后,他颇为顾忌顾家,愈发容不得这个强劲的威胁。 所以,当殷齐修向他提起顾家与江家的关系之后,他就想到江月楼给了顾家多大的支持,转而心生歹计,让殷齐修篡改案子调查结果,制造伪证,指罪江家与顾家勾结,下毒谋杀朝廷二品大员。 殷齐修被父亲的狠辣心计吓到了。 他的确是看不得顾家,百般怀疑他们,但他从没想过用阴谋诡计除去他们,若他真这样做了,那他与顾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向卢远思诉说此事的时候,卢远思当即表示反对殷济恒的毒谋。 她说她不想殷齐修行下作之事,但也不能让顾家人太过猖狂,只要施以打压,让江月楼再也不能为顾家谋利便可。 案情查明,却不公开,案底如所查的那般记录着,并不作假。 只是殷齐修上了一道折子,表示此案有损朝廷颜面,损伤官员德行,不宜宣张出去惹人非议,遂对外只说郑之阳是不慎失足坠楼。 在江月楼解除封锁的前一日,刑部的人去做收尾,其中几个被殷齐修卢远思打点好的官员,演了一场“鬼上身”的戏码,有人表演用力过猛甚至真的摔折了腿。 几个“鬼上身”的人从江月楼大门冲了出去,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中邪的样子演得惟妙惟肖。 加上他们身上的官服,颇具权威性,故而江月楼“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风传长安城。 第一百四十三章:弹棋玉指两参差 独立在阑干旁,望着,望着,便又失了神,恍恍不知人世几许…… 这是怎么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都是自己做的决定,为何还有这么多无用的惆怅?都收到祝福了,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不甘? 放下吧,放过自己,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早该放弃了…… 这一世,她的未来将只会与这个眉目含情的男子有关,不再有虚妄的期盼,不再有违背本心的算计,不再有酸楚的等待。 她要像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嫁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妻子,安稳过完一生。 对,就这样吧。 她无数次在心里劝说自己,决心是已十分坚定,可如何能不心痛? 杨容安走到她身旁,只看着她,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相信,她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就在那夜,在这里,受惊的她在他怀里依偎了许久都没有推开,他正懵神之际,忽然听她问:“杨公子,你还愿意娶我为妻吗?再来一次……我不会拒绝了……” 上一刻是惊魂恐怖,下一刻却是喜从天降,他怎敢信这世事起落? 这个女子,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期待,后来又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失落,最后给了他这一生最大的惊喜。 今后,一切不同,终有一双人,叫杨容安与江弦歌。 “弦歌……”他轻轻唤她,声线温柔,就怕一个不小心惊破了这美梦。 江弦歌转眸,对他莞尔笑道:“容安……” 双人并立,含笑相视,一个温和如玉,一个风姿绝世,亦是佳侣一对。 “伯父还好吗?”他关切问道。 江弦歌稍有愁意,眼观这楼上楼下,若是往日,这个时候正是江月楼最热闹的时候,然而,自那个“闹鬼”流言传出去之后,这里便无客光顾了,长安城内人人畏江月楼如鬼屋,都不敢靠近,更别说做生意了。江河川甚是焦灼,急得白发都长出了好多,各种托人辟谣都没有用,江月楼已经关门好几日,再这样下去…… “诶……”江弦歌不禁轻叹一声:“父亲整日坐立不安,实在难受。江月楼可是他二十几年的心血,若真因此毁了,可惜不说,也实在不甘啊,真不知如何是好。” 杨容安道:“什么‘闹鬼’,也太荒谬了吧!我今日去了刑部一趟,看了那几个刑部属员,还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也跟殷侍郎谈过了,他跟我坦白说,为了保护朝廷官员清名不失民心,对外只能说郑之阳是死于中邪,怎样都不肯帮着辟谣!我试探过,他怎样也不肯承认那几个人‘中邪’是假装的……” 江弦歌听他说着,看他露出少见的急躁样子,知他心焦,便道:“容安你费心了,为了我家的事惹你心忧,实在感激。” 不觉间,就自然流露出些许客气,她说完才察出有些不对,好在杨容安知她恬淡的性子没有在意,只笑道:“没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啊,眼下江月楼有难,我自然要出力,只是结果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心中有愧啊。连刑部那帮人都对付不了,我这个侍郎真是没本事,也是白当了,若是清桓……” 江弦歌握住他的胳膊,打断他的话,温柔亲切地安慰道:“不要这样说,容安,人在官场,自有难处,谁也不是时时顺心的,我欣赏的就是你清正的风骨,与那些会使手段图功名的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一番置心之语,让杨容安心生暖意,只觉得再没有比她说的还要好听的话语了,看了一下她主动挽上来的手,仍没有放开,他与她对视微笑,有些羞怯地伸出自己的手,托住她的手心拉入自己怀中贴心道:“我杨容安何其荣幸……” 江弦歌低眸,试着向他靠近,依到他怀里。 两人正亲密时,忽闻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咳嗽声,是江河川。他们一惊,连忙放开对方,都有些红了脸。 江河川窃窃偷笑,故作严肃,向他们走来。杨容安端正姿态向他见礼,多日满面愁容的江河川这会儿看着杨容安却是从心眼里散发出欣喜之意。 江河川到他面前,已然拿出了岳丈的做派,招呼他上楼喝茶,说有事与他商议。 江月楼被传谣这些几天,江河川还没有找杨隆兴帮忙,说实在的他有些不好开口,毕竟是刚做亲家,这几日想约杨隆兴小叙都有些犹豫,这会儿他得了主意,想通过杨容安转达一个意思。 江河川在想怎么给江月楼辟谣,然后想到他两家已经定好了婚期,但还没有对外正式宣布,也就是说还没有摆结亲宴。 其实这结亲宴于一般婚事来说,是可办可不办的,尤其是他们两家的婚事又近在眼前,若如常,只等婚期,在杨府办喜事就行了,女方这一边不一定要大操大办,可是眼下,江月楼有了这个麻烦,这结亲宴忽然变得尤为重要。 江月楼闹鬼的传言是由官家传出去的,所以能让人轻易相信,要辟这个谣就得找更有权威的发言者才行。 而杨隆兴可是正二品大官,杨容安也是正四品朝廷要员,这亲家的确气派,若此时两家在江月楼大操大办弄一场结亲宴,准能请来大半个长安城的官绅贵族,张灯结彩,热闹一回,这场面是够权威了吧?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江河川提出摆结亲宴的想法,杨容安当即同意,立马回家与杨隆兴商议。 谁想杨隆兴一口回绝了。 原来,自江月楼出事以来,杨隆兴就怕江月楼的负面传闻影响到自己,一直以忙碌为借口不与儿子讨论婚事,也没再去江月楼一次,更不对外说自家与江月楼有亲事,狡猾如他,当然是想摘个干净,已然有了悔婚的意思,就想找个合适的当口劝杨容安放弃亲事。 所以这回杨容安一跟他提结亲宴的事,他再憋不住了,否决了不算完,还气到暴跳如雷,骂江家不要脸就想利用摸黑他杨家云云,跟杨容安说要解除婚约。 杨容安被杨隆兴闹了一晚上,心寒彻底了,他虽知父亲惯会趋利避害,但未曾想他如此势利无情。杨容安直扬言绝不会悔婚,他誓要迎娶江弦歌。 第二日,他来江月楼回复江家父女,很歉疚地说杨隆兴否决了江河川的主意,但并没说解除婚约的事,向他们百般道歉。 江家父女失望心寒是有,却并不气杨容安,反而百般安慰他,决定放弃计划,不想他们父子因此生嫌隙,还让杨容安回去代为致歉,与杨隆兴和好。 江月楼关门几日,原本客似云来的大门口鸦雀无影,许多老主顾老伙伴都对江家疏而远之,江河川毕竟是行商之人,趁机落井下石的商场对手更大有人在,世态炎凉,不过如斯。 晚间,秋凉,寒风起。 江家父女俩在后院坐着,摆弄着几个礼盒,江弦歌细细收拾包扎好,从外面看便知是精心准备的好礼,而父女两人的面色却有些阴郁,似有犹疑。 果然,江弦歌扎完锦带,将一个小礼盒揽在怀中爱惜地抚着,柳眉微蹙,问:“父亲,明日……我们去吗?还是只让张领事把贺礼送过去?” 江河川揣着手,垂着头,有些赌气似地瘪嘴道:“去什么去?明天就到日子了,人家都不来传个话发个请帖的,我们难不成还要做不速之客?我看哪,这礼也别送了……” 这气话刚说出,门口便传来人声:“不发帖子,是想亲自来请伯父您嘛?再说这么多 年,伯父这‘不速之客’还当得少啊?又何须提前请的?” “弦歌都为我准备好生辰礼物了?今年是送我什么好东西?” 听这声音,父女俩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顾清宁,及其他顾家人。 顾青玄、顾清宁、顾清桓、顾清风,一家四口悄然而至,径直入了江家院子,一如进自家后堂。 许久不见了…… 这是江弦歌看到他们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忽然欣喜,又觉心酸,今夕何夕?眼前何人?是故交?是新客? 能否再欢聚,能否再欢言? 若世事无常,那就随它无常吧,若人心多变,那就随它多变吧,若往日易逝…… 那能否再遇那一回眸? …… 顾清宁二十五岁生辰过去几日之后,冷清许久的江月楼突然又热闹起来。 这一日,江月楼张灯结彩,敲锣击鼓,喜乐不断,楼上楼下,茶香萦绕,人影交错。顶楼的琴阁内又有了琴音绕梁…… 一曲既毕,江弦歌走出琴阁,这个时候,大门还未打开,楼中人来来往往紧锣密鼓地布置张罗着,她巡视一圈,然后又独立在廊上,此刻她站立的地方正是那晚她亲眼目睹郑之阳坠楼时所在之处。 此时立在这里,她依旧有些失魂,终于试着一眼望去,楼下大堂的地面上,那晚所留下的血迹早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并铺上了新的毡毯,暗红色的花团锦簇,大气夺目,不复惊心。 而空寂的大堂中央,有一道人影静默独立,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那人回眸抬首,与她遥遥对视,浅笑,轻微点头,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她忽觉心定,神魂皈依,再不彷徨,面纱下薄唇微抬,笑意疏朗。 再转眼,楼下的顾青玄已向门口走去,亲手打开了江月楼大门。 封闭多日的江月楼终于又门户大开。 外面人声鼎沸,楼中喜乐更隆。 这都是倏忽之间的事,长安城内百姓刚习惯了对江月楼的指指点点臆测饶舌,就忽见这里繁荣更比往日,难免好奇,都想着怎么有人这么大胆的,竟然还敢进这“鬼楼”? 一见这门户大开一听这喜乐声起,很多人就按耐不住好奇心,往这儿来探看,可是寻常人这日就算想来却也靠近不了了,因为今日,九方街这一段被朝廷军士堵住了,是长安令尹府的人,这次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办喜事,给主家方便。 两排军士将街道这样一堵,有专人在军队前迎客,只有四品以上的皇亲大官及其亲眷才能通行,且有人提前严密检查请帖,若有好事者来凑热闹一律被拖走,寻常百姓只有观望的份,然因此,来观望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很多人都在打听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办喜事竟然能出动朝廷军士?这气派这阵势,一般大官也不敢啊。 后来都知道了,这是晋王府做喜事。 晋王爷唯一的掌上明珠成硕郡主将再嫁,嫁与长安顾家幼子顾清风,今日两家特在江月楼摆结亲宴,表示正式定亲,告示天下。 这晋王是何许人也?当今皇上唯一在世的亲皇叔,长安城内除九亲王以外唯一的七珠亲王,且统领御林军,地位无极,前与相国府结亲,如今女儿再嫁,可比第一次还要轰动。 天将暮时,时辰到了,江月楼大门敞开,在众人瞩目之下,由御林军开道,晋王爷携郡主亲临江月楼,并且与他的亲家顾青玄一道立在江月楼大门外迎接宾客。 来赴宴的可不仅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且是其中之最,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员齐聚,城中首富巨贾更不敢不给晋王面子,拉贺礼的车堵住了大半条九方街,场面热闹非常,这不仅是一场结亲宴,还是长安城内贵族大官的一场大聚会。 说到底,能把这么多贵人聚到江月楼中的也就只有晋王了,这种场面这种气派只有晋王府能否够拥有。 然而谁都不知道,这都是因为顾家人所托。 因为郡主是再嫁,晋王本来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毕竟前一回的亲事争议太多,他未想过摆如此豪气的结亲宴,更别说这江月楼正在风口浪尖上,他也有忌讳啊。 可是两日前,顾家一家四口齐齐来到王府,跟他提摆结亲宴的事,顾青玄还向他挑明了,这一举就是为给江月楼辟谣。 他起初自是不同意,后来三顾做他的工作,顾清风做郡主的工作,君瞳点头,跟他闹一场,他不得不得点头。 而且,三顾跟他说得很清楚,他以后自得大好处,于是两家就“同心”了。 晋王府立即广发喜帖,邀请长安城内最有名望的官绅巨贾到江月楼赴宴,那些人中也有推脱的,还有人当晋王不知江月楼传言来劝他改变宴客场所。 但晋王是何等人?铁腕如他,直接扬言,晋王府发出的喜帖绝无更改的道理!他还玩笑说,都道江月楼有鬼,那他还真想要大家与他一道到这“鬼楼”看看“鬼”是长什么样的,所以不但不改地,还邀请感兴趣的人跟他一起在江月楼留宿一晚,共同“捉鬼”。 晋王都把谣言当趣谈了,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是怕极了的,也不敢拂了晋王的面子。 晋王一派阔朗的样子,跟顾青玄站在江月楼门口,一齐迎客,接受别人的见礼与道贺,说完“感谢光临小女的结亲宴”,还要笑言一句“欢迎某某大人来与本王一起‘捉鬼’”,众人捧腹,进了江月楼,照常吃喝应酬。 后来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御林军围在江月楼前,天晚时分,越来越多的人到江月楼外看热闹,也看清了这‘鬼楼’之实。 如此盛宴,殷家人自然不能缺席,无论心中是何想,面上功夫都要做好,殷济恒携两个儿子及正妻出席,只有殷齐修没来,他是收到请帖的却拒不出席,殷济恒就只好帮他在晋王府的人面前打马虎眼,说他身体不适云云,当然晋王也不在意。 在意的是顾家人与江家人。 顾青玄与晋王楼上楼下忙碌应酬整晚,之后由顾家姐弟及王府亲眷招待客人,顾青玄到江月楼顶楼找江河川。 江河川刚与他的亲家——应晋王之邀而来的杨隆兴说过话。杨隆兴见今日江月楼情形又改了态度,对江河川甚是热络。江河川看在杨容安的面上,并不与他计较什么,只应付而过。 两人并立于阑干旁,俯视满楼宾客,熙熙攘攘,贵气非凡,他们也都说了一晚上的客套话了,只有此时聚首,才能显露真意。 江河川看着楼下正与晋王爷喝酒的殷济恒,道:“刚才我在一旁看着,殷丞相对你的态度不算好啊,老弟你这样昭告天下地与晋王府联姻,就不怕你的老盟友吃醋?” 顾青玄噗嗤笑出来,拍拍了江河川的肩膀道:“呵,只要老兄你不吃醋就行了。老盟友?殷济恒也配?不过是踏脚石,撕破脸也就撕破脸吧。” 他说得轻轻松松,江河川还是有所思虑,他知道顾青玄走这一步,将与殷家的关系推到这般田地,是很大的牺牲了,然而面上还是戏谑:“这有了晋王这么强的新盟友,果然硬气多了嘛?连丞相都看不上了?” 顾青玄又摇首,不以为意,“晋王?新盟友?他也配?于顾某而言,不过又是一块垫脚石。” 江河川笑他狂妄,随口一问:“晋王都不配做你顾青玄的盟友,那谁配啊?” “你啊。”顾青玄脱口答道,重重地拍他的肩,与他四目对视,诚恳道:“还是那句话,我顾家的盟友,永远只有你一个。” “老兄,一直是你在背后支持我们,为我们牺牲,现在轮到我顾家付出了,今晚的满堂热闹,可解江月楼之危,敢问能否复你我老友之情?” 江河川眼含热泪,道:“从未破裂,何谈修复?顾江两家,永为一体。” 默契如初,不复多言。顾青玄携起江河川的手,“那走吧,今日是我顾家办喜事,老兄你帮忙操持这宴席,应当与我一起去谢客。” “好。老弟,还记得江月楼开业首日吗?你我也是一起谢客,今日不如照那时一般,来赌一赌,这一桌一桌敬过去,谁先喝倒了,就算谁输如何?”江河川道。 顾青玄笑着点头:“行啊!那次我们有赌头,我输了,就为你找了贤妻,这次我们赌什么?” 一面向前走,一面想,江河川回道:“这次,若老弟你输了,就出钱再给我买栋酒楼如何?若我输了,就……就帮清桓找一门好亲事,怎么样?” 顾青玄爽快地应声:“靠谱,就这样。” 一对老友,再不用装作陌路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宾客之前,坦明多年交情,举杯敬过每一位宾客。 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们,还都是书生模样,一齐在这江月楼里局促地答客。 如今,他们已满鬓沧桑,携手共走这一路,一齐从容地应对每张虚伪的笑脸。 也是可笑,平素最会伪装的他们,在这一晚,却笑得最真。 敬完最后一桌,两人都没法直着走路了,谁又都不肯先倒下,就背靠背互相支撑着,在江月楼大堂上举着酒壶开怀傻笑,如同两个顽皮的老小孩儿。 终于一齐倒下,两人直躺在地上,望着楼顶,再唤一声—— “老兄……” “老弟……” 第一百四十四章:拂四取五旋风花 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少不了钟离,就算没有拿到请帖,也要腆着脸来江月楼凑凑热闹,好在事先傍着顾清桓,就跟他一起入了喜宴,不仅如此,钟离还带了一个女眷。 入宴之前,看到他带的人,顾清桓是又疑惑又抗拒,对着那装扮别致亭亭玉立而一言不发的姑娘吃惊了许久:“扶苏?” 钟离轻飘飘道:“哦,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 顾清桓差点将手里刚接到的礼盒砸到他脸上,“什么?我的大祭司呀,你在玩什么?我姐姐在呢,你就这样明目张胆地……” 他还没说完,扶苏已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之处,不待他们谁引进,她笑靥一扬,直接提裙跑进了江月楼,在满堂宾客中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顾清宁的身影。 他们俩也连忙进去了,看到扶苏已经和顾清宁碰面,她们相视而笑,不需言语,并肩行进,扶苏一如往日乖顺地伴随在顾清宁身旁。 顾清桓还是有些莫名其妙,转面看向钟离,钟离手一摊,摇扇道:“我有什么办法?可不得带她来嘛,你是没尝过奇痒粉催心散的滋味。” 顾清桓拉住他,严肃地问:“你不会真要娶她吧?毕竟是家族定的婚约……” 钟离呵呵干笑了一阵,“你想太多了。” 他又忍不住追问:“那我姐姐呢?你到底会不会娶我姐姐?” 顾清桓又是一脸极度的认真,逼婚一般的神情,就怕顾清宁吃亏似的。钟离看他这样就觉得愈发地好笑,用扇子指指前面挽手行进的顾清宁与扶苏,意味不明地勾勾唇角:“你觉得还有我什么事吗?傻小子。” 顾清桓只觉得大脑嗡嗡的,十分混乱,千丝万缕理不清,他拂手道:“算了,太乱了,我再不会问这儿了,反正你们一个两个也都不是我姐姐的对手,我操什么心?” 钟离眼角一挑,看他如今还能照常说笑,反倒觉得好玩,一把握住他的左手臂,撩起他的官服衣袖看了一眼,道:“呀,我的尚书大人啊,你真能对自己下得去手?你们顾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啊。” 顾清桓连忙抽回手臂,裹好袖子,掩盖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将所有沉重情绪隐在眼眸中,掩饰无痕,照做如常,就像这些日子,他新官上任,在吏部应对官场上最难对付的一群人而从无怯意,风雷手段,老辣坚韧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官员。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将那些伤痛搁置一旁,他才能所向披靡,再无软弱一面。 此刻嘴上还能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一时想不开而已,你看我现在不全好了嘛?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好啊,好,你能释怀就好。” 两人走上楼梯,钟离抬头望向楼上,又指了一处,问道:“听说不过几日就是他们的大婚之期了,到时候你们全家都要出席吧?你会去吗?” 果然,钟离就是钟离,他有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 顾清桓抬头,看向并立在楼上的那一双人,杨容安与江弦歌,面不改色,依旧笑意扬扬,语气诚挚道:“弦歌是我家人,容安是我好友及同僚,他们大婚那日,我会为他们挑选最好的贺礼,写最好的贺词,还会保证他们有一个最完美的喜宴……” 钟离听罢,折扇在手心一敲,得出结论:“所以……你不会出席?” 顾清桓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脸色陡变,不是恨怨或生气,只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坚定:“不,我绝不会出席。” 他身着二品官服,一路行走,都有官员跟他见礼,或者互相招呼作礼,顾清桓脸上挂着笑,对于这些应酬都一派应付自如,大气不显新稚,俨然已有大官气势,对于自己的位置定位非常准确,这是大部分年轻官员都缺少的。 或许这就是一种家族天赋吧,顾家人的天赋就是做官。 在三楼阶梯上,顾清桓遇到礼部的几位官员,他们向他作礼完,因之前走得近,这会儿也热情地邀他一起去喝酒,说有几坛珍酿在雅间,顾清桓推辞,伤病在身,他今日本就没打算沾一滴酒,与他们客套地推拉几把,他们也没想胡缠。 但在人来人往的阶梯上,顾清桓与他们说得高兴,一时不慎,错身让人之时,不小心往后仰去,脚忽然踩空了,他们拉拽不及,他身体失重向后坠去,惊叫出声。 身子腾空一旋,眼见着就要滚下楼梯去,腰间忽有所依托,脊背被人揽住,接着天旋地转,他只觉得自己凌空飞了一圈似的,惊慌失措间脚已经碰到地面了。 他心跳得极快,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人世颠倒了一般,自己是谁?自己在干嘛?自己还活着吗?活着又为什么没有痛楚呢? 顾清桓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摔下楼梯,而是被人接住了,腰间背脊有两条纤细而有力的手臂前后环绕住了自己。 昏眩过后,他看清了,自己是在一个姑娘怀里。 首先入目的是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看似十分冷漠,像笼着一层冰,让人胆寒,然而再看,那冰面下似乎有跃动的光波,晶亮而热烈。 似笑非笑,唇边轻抬,像是炫耀又像是蔑视,就连稍扬的眉梢都有一种如剑如刀似的侵略性的傲意。 他错愕地看着她,正茫然出神,腰间的力道又突然消失了,她不光是放开他,还顺手把他往后一推,他这才回过神,好在他往后一个趔错是撞到一个人身上,不然又要摔一跤。 这…… 他懵了一下,看着那个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紫衣女子,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富家千金,只是这粗狂做派还有凌厉气势实在教他难以承受。 “珞珂,救人都不好好救,扶住了又推出来像话吗?撞倒大哥怎么办?” 后面刚才被他撞到的人说话了,顾清桓闻声回头,看到咫尺之间的那人,觉得眼熟,向后退一步,“何十安?” 那面容俊朗的公子也认出了他,再看他的官服,脸色稍变,连忙退后俯首作礼:“是,大人,正是在下。” 顾清桓看他这恭顺的样子,深感诧异,犹记得一年多以前,那个在街上起哄辱骂他姐姐而被他扑上去暴揍的何十安,那个纨绔子弟,如今也成了这般正经模样了? 还是自己身上的官服太有震慑力?才让当初的对峙的双方如今情形互逆? 再看救自己的那个女子,也眼熟,他想起来,这就是何十安的妹妹,骠骑大将军府千金小姐,当初他和父亲上门赔礼时,她可让他很是难堪。 此刻,她依旧是那副高傲蛮横的样子,顾清桓看到她的神情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官服起了什么作用才让何十安变好,因为何珞珂对他还是不屑一顾,做青白眼,嘲讽道:“你们男子都是这么弱不禁风吗?” 这女子…… 顾清桓不想计较什么,就恹恹地做礼,对她道:“方才多谢小姐了。” 何珞珂看出了他的不耐烦,束袖双臂往后一摆:“不想道谢就不道嘛,谁稀罕你这一句谢谢怎么的?” 何十安急忙道:“珞珂!不得无礼!” 他上前向顾清桓赔罪:“小妹年幼,刁蛮任性,请大人切莫见怪。” 顾清桓看看这兄妹俩,摆摆手道:“罢了,我不会与她一般见识,小姑娘而已,有口无心的……” “谁无心啊?你才没心!你全家都没心!”曲解就曲解吧,还一脸理所当然,愤愤难当的,好像他真说了什么特过分的话似的。 本是随口和解之言,谁想激起了她如此大的反应,顾清桓实在气闷,就像被人在心口暴捶了几拳,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秀才遇上兵也莫过如此。 钟离在一边看够好戏了,见这架势就怕他被气出个好歹来,过来拉他走,他也不想再跟这对兄妹打交道了,遂拂袖而去。 顾清桓帮忙应酬宾客,并不饮酒,后来事情就少了,全由钟离担着,他落得轻松,自顾自找了个安静的雅间坐着喝茶,等待今晚的结束。 有人叩门,他以为是钟离或家人,直让人进来,抬眼一瞧,进来的竟是方才与他胡搅蛮缠的何珞珂。 她埋头绞手,不复之前跋扈的样子,明显是故意装作乖顺,迈着小步靠近他。 一见她,顾清桓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问:“何,何小姐有何贵干?” 她先是闷着头不说话,若有纠结,走到他面前,头埋得更低,将手中的托盘举高,挡住了半张脸,只见盛放着白玉酒盏的雕纹柳木盘后有一张天然殷红的唇,紧抿着,不沾丹朱而娇艳欲滴,嗯声一阵,方开口道:“我,我是来向大人您赔罪的。” 一听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莫名地,顾清桓瞬时更加失措,不知如何应付,“为什么?赔,赔什么罪?何小姐你救了我,是无罪有恩啊……” 她立时抬起了头,放下托盘,一双眸子恢复张扬的光彩,顿时不复小心克制的样子,悦然道:“那好,是你自己说的奥,既然你都不计较了,那以后可不准在官署为难我哥哥!我于你有恩,你得照顾他!” 顾清桓茫然道:“什么?” 后来听她解释,他才明白了,原来,这何十安是去年的进士,但因为名次末等,他父亲骠骑大将军又不为他走动谋途径,所以他一直都只在候补待官,就算轮上他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近来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吏部侍郎廷执笔主簿的职缺,正要就职上任。 方才她一打听才知道顾清桓就是新任的吏部尚书,是她哥哥未来的上级,她为何十安着想,自觉之前对顾清桓有些鲁莽了,加上他们过去有私怨,就害怕顾清桓今后公报私仇不让何十安好过,故而忍气吞声,垂下骄傲的头颅来此致歉。 看似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大小姐,腹无诗书,不讲礼节,举止蛮横,不曾想也能干脆地在该低头的时候低一回头,让人实在不懂她是天真莽撞,还是彻底通透。 顾清桓笑容清浅,对她道:“何小姐放心,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我与你兄长过去的恩怨早已勾销,我不会再计较,今后你兄进入官场,作为我属下,我自会一视同仁公平对待,绝无偏颇。” 何珞珂没想到他如此豁达,反而感觉自己有些唐突了,怪不好意思的,搔搔鬓角,故作乖张的笑,道:“好吧,大人你真是大人有大量。”说着利落地摆酒杯倒酒,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敬你是条汉子,喝一杯吧!” 看她这豪迈直爽的样子,顾清桓深感这将军府的人真是不一般,让他想不通的是这兄妹俩简直是天差地别。瞥了眼面前的酒,他刚要习惯性地推拒,毕竟身体不好实在不能沾酒。 然而感知到她眼中似有期待,想着或许在这个头脑简单的姑娘心眼里,饮这杯酒就是和解的标志,他犹豫了下,终是不多言便举杯,与她碰了一下,将杯中甘醇一饮而尽。 酒入喉间,身体有了些暖意,几丝甘甜仍留在舌尖,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了,指着酒壶问:“这是什么酒?” 她尚不觉异常,爽快回道:“这是江月楼精酿的甘梨酒啊,这种时节很难喝到呢,我特意要来……” 说着,终于看出他面色的骤然变化,何珞珂笑不出来了:“怎,怎么了?” 顾清桓脸色迅速蹿红,喉间筋络突起,变得虚弱无力,艰难道:“……我对梨过敏,不能喝梨酒的……喝了就相当于……喝毒药……” “啊?”何珞珂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一慌打翻了酒杯,“那怎么办?你现在觉着怎么样?我马上去叫大夫!你等着!” 顾清桓已经喘不过气了,痛苦地摁着胸口,几乎匍匐在地。 她二话不说,就要起身奔走,却听他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挣出刀锯一般嘶声:“不要!”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制止她,刹那时全身的力气都转移到这只手上,何珞珂背脊一耸,更加怔忪,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震撼。 她回身,扶他,他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盯着她道:“不要声张……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让她知道……” 他气息微弱,声音低哑,她听清了,彻底慌神了,虽然不解,也急忙安抚道:“好,好,我不说,我不声张,我听你的……” 顾清桓稍微平缓一些,松懈下来,见她眼中已有泪光,也能想象自己的模样到什么地步了:“嗯,你听我说……不用怕,我应该是死不了……只是现在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出了事。我还能走,我待会儿自己走下楼去,从江月楼后门出去,你赶快到前门驾一辆马车来接我去医馆……你记着,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能破坏江月楼这个重要的晚上?不能叫家人为自己担心?还是怕被同僚取笑? 或许,都不是吧。 之于他,永远只有一个理由,便是,江弦歌。 这一次他不想她知道自己身上旧事重演,他敏感到害怕她会觉得自己是故意为之而博她的同情。 这一次,他不要她的同情了,不求她的温存了…… 心中所思,他不会对任何人说,只回她道:“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把当朝二品大员害成这样吗?你觉得谁会相信你是无意的?” 他神智已有些错乱,话不觉间说重了些,刺激到她了,她暂且忍着,应了一下,便按他所说的去做了。 这次,只喝了一小杯,还能勉强支撑着。顾清桓装作有些醉酒的样子,提着酒壶往外走,避开认识自己的人,强撑着身体,去往江月楼后院,完全凭着自己对江月楼的熟悉而走出这里,离开了丝竹旖旎斛筹交错之地,在江月楼后门外孤影独立。 身畔无人时,他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酒壶落地,摔裂,白玉如夜月,零星碎了一地,耳畔有马蹄声飘近,他终于放过自己,丢了余下的力气与神智,向前倒去…… 没有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路上,而是投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中,昏迷闭眼之前,朦胧的视线中,依稀可见一双灵动的眼睛,饱含真切的关心,闪着清冽的泪光,如盈盈秋水中两弯明月的倒影…… 第一百四十五章:初疑磊落曙天星 “弦歌是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醒来,听见何珞珂突然向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一时不知人世几许,只是耳边传来这个名字时,心中痛楚仍清晰。 何珞珂双肘撑在榻沿上,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不是为他的苏醒高兴,而是充满迫不及待的好奇,一双笑眼灵动,追问道:“弦歌是哪家的姑娘啊?让你这么惦记?昏迷时都一直喊这个名字?是哪家的大美人?跟我说说啊?” 他虚弱无力,感觉身体还是有些麻木,口干舌燥,无心多想,无心多看,心上放那一个人就让此时的他难以承受了,转身侧躺,像小孩一样蜷着身子,目光涣散而落寞:“她……她是江月楼江家的小姐……是我的家人……” 她眼中的精芒机灵多变,怀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只是家人?我才不信!我敢打赌你一定很喜欢她……是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哦,对了,我听说过,这江家小姐可是长安城内第一大美人,就算毁容了都有多少男子对她痴心不改,难怪你对她这么着迷……” 她自顾自嘀咕着,显得有些莫名的絮叨,明明不是爱扯闲篇的性子,这会儿却逮到这个话题说个不停,非揪着这不放似的,又好像是在用笨拙的方法试探着什么…… 顾清桓环顾一周这陌生的屋子,嗅到床头的药香,枕边放了一个别致的香囊,散发出特别的味道,似乎有安神的作用,这气味让他听着她的聒噪都不觉得烦,躺正了,闭眼,接了她的话茬:“她很好,她很美,可她终将成为别人的妻……” 何珞珂的碎碎念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他合着眼帘故而没能看到,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星芒都陨落殆尽,一闪而过的失望,或是因为,她试出了自己既知的答案。 一转眼,又是大大咧咧一脸豪气的模样,竟重重地捶了下他的肩,撂下话:“诶呦!不是还没成亲嘛?你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再试试嘛?躺在这哀叹像话吗?这样,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追究我给你喝梨酒的事,我就去帮你抢亲怎么样?江家小姐大婚之日,我让你顾大人抱得美人归啊!” 顾清桓被她吓到了,顿时睁大了眼睛,“抢亲?” 而她满是理所当然英勇无畏,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拍着榻沿,太过用力还把自己拍疼了,强硬道:“是啊!就抢亲!看上人家就去抢,才不让给别人呢!就是这么有脾气!你也拿出点男子汉气概出来啊!” “那要是,我抢了,她都不肯跟我走呢?” 她答:“那就把她忘掉,忘得干干净净的!” 看她说着这些,顾清桓笑了。 喜欢了,就不放过,看中了,就去抢,伤心了,就统统忘掉。 若世间的事真能如此简单纯粹就好了。 他自嘲地笑着,甚至笑出了声来,后来愈发止不住,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癫狂…… 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一次了。 他玩笑自娱,边笑边念着:“好,好,抢,抢,就去抢一回亲……” 她看他笑得莫名其妙,沉默地看着他,愈渐不想言语了。 顾清桓笑过之后,使力撑起半边身子想靠坐起来,她小心地扶了一把,尔后收回手,继续坐在榻边,低头绞着手指,皱着眉头,不知何所思忆。 他问:“我昏迷了多久?” 她回:“三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他问:“这是哪里?” 她回:“我家……将军府,客房。” 他问:“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我家?” 她回:“我不知道顾府在哪儿。” 他停了下,看看她这忽然变得木讷的模样,觉得有趣,故意道:“哦,等你父亲骠骑大将军带着你和你哥哥登门赔罪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顾府在哪了。” 她果然一下抬起头来,咬唇瞪着他,刚要发脾气,就见正看着自己的他噗嗤笑了出来。 他安抚道:“跟你说笑的。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又不是故意给我喝毒……不,梨酒的,我不会为难你,你也不需介怀。何大小姐在我面前低头卖乖,在下真是难以消受。” 何珞珂看着他这般虚弱又疏朗的模样,也笑了起来,抿着唇,就是不怎么说话了。 顾清桓道:“我现在感觉好些了,还劳烦何小姐派马车送我回府去,我还得去赶朝呢。” 何珞珂听他此言,即刻摇头否决:“不,你现在还不能走!你伤得太重了……” 他摆手,宽慰道:“不重,没什么的,就只是过敏,喝了药就好了,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打断道:“不是!你别想骗我了!我嫂嫂给你诊过了,说你是新伤压旧伤的,中过毒,受过严重风寒,最近还受过大伤……我都看到你手腕上的伤了,还骗我……” 见她变得尤为紧张起来,他又故作轻松,左手下意识地缩进袖子中,问道:“你嫂嫂是神医啊?诊得这么仔细?” “是啊,嫂嫂医术很高明。”她抬眼看着他,极力掩藏中,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丝丝心疼哀伤:“嫂嫂说,你的身体若再不加以小心调理,就完了……恐怕……熬不过几个年头……” 他沉默了,其实他之前就听御医说与这相似的一番话,只不过那时还没有这么严峻,今夜听她说出来,方觉自身垂危,不容忽视。 何珞珂见他神色黯淡下来,又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安慰他道:“不过你不用怕,好在你遇上我嫂嫂这个神医了,她给你诊了脉,给你治了过敏,还给你写了调理身体的补方,只要你以后小心着,按照方子服药,会好起来的,我嫂嫂可神了,她的医术就是那什么妙,妙手生花!哦不,是妙手回春,不知救活过多少将死之人,所以你放心,不用怕……” 他看看旁边小桌上放的黑色药汤,心里很乱,就摇摇头:“不,我不想没完没了地喝药,药很苦,御医给我开的补药我都没喝过……” 何珞珂没想到他会使这种小性子,纳闷了,一急起来,直接拿起药碗,暴躁地威胁他道:“你不喝药就是找死!本小姐可告诉你,你现在可是在大将军府,我要你喝什么你就得喝什么!容得你不想!反正我们府中梨酒也有不少,你自己挑,是喝梨酒还是喝补药?选一个吧!” 顾清桓被她这突然转变弄得有些发愣,傻傻点头:“我喝,我喝药,还不行吗?不要这么凶嘛……” 碗都送到嘴边了,他一怂,便垂头喝了起来,她毫不手软,几乎是直接往他嘴里灌着药汤。 咽下了大半碗极苦的药汤,最后一口喝得太急,他呛到了,狼狈地咳出来,一脸惨样像被灌着喝了毒药一样。 她看得神烦,撂下碗,用丝巾给他擦拭嘴角洒出的药汁,鄙夷道:“这是药,救命的,喝得跟要你的命一样。有这么苦吗?太弱了吧你?” 他直回道:“要不你尝尝有多苦啊?” “尝就尝!谁怕谁啊!”说着她顺手点了下他湿润的唇,用指腹抹了点残存的药汁,直接送到自己嘴边,舌尖一沾,品尝了他刚入口的苦涩,不怎么喝药的她,也开始叫苦不迭,连忙灌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去了舌尖的苦味,她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顾清桓无声地僵住了,只愣愣地看着她。 她瞥到了他的唇,手指似乎还余有方才柔软的触感,脸一下就红了,慌张地躲开他的目光。 一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咳嗽了下,若无其事道:“现在药我已经喝了,你嫂嫂的药方我收了,能送我走了吗?我还要去赶朝……再说我家人也该急了……” 她始终低着头,回道:“好,我去告诉父亲,你没事了,再派车送你走。” 何珞珂说着,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时没加小心,一下向前摔了下去,扑到榻上,压到顾清桓身上,扑倒了他…… 两人一起发出惨叫一声,惊到了外面的人,丫鬟下人以为里面出什么事了,连忙跑过来。 这还不打紧,糟糕的是好巧不巧,这天刚放亮时,昨夜赴宴归来得知何珞珂闯祸的何大将军夫妇俩一夜没睡踏实,这会儿早起,跟同样不放心的儿媳妇——何十安之妻何少夫人一并来客房探视,正好听到这奇怪的声响,于是紧张地推门进屋查看状况,谁想一下撞见了两人在榻上混乱纠缠的情景…… 何将军为人刚正高洁,何夫人守旧持礼,他们看到自己女儿这样,震惊之态自然不用说。何将军直对何珞珂怒吼:“珞珂!让你来照顾人,不是这样照顾的!成何体统?” 出身御医世家,贤良淑德兼具绝世医术的何少夫人进屋看到这一幕,竟差点吓晕过去。她看起来尤为削瘦,不知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生自天然,何少夫人的面色过于苍白,整个人都有一种惹人心怜的病态柔美之感。 何珞珂滚下床,急忙向他们解释实情,这才止了他们的惊心,加上何少夫人心思通达,帮着她安抚公婆,何将军夫妇就没闹了。 只是何夫人仍有气似的,不多话,直接甩头走了,嘴里嘀咕着“伤风败德”云云。 顾清桓的身份地位已今非昔比,加上是自家女儿先害了人家,何将军对顾清桓难免多了些小心,来向他代女儿赔罪等等。 顾清桓没有自持身份对错,在大将军面前只以晚辈自居,对大将军谦恭持礼,也说到做到不计较何珞珂的无心之过,更不忘礼数周到地向何少夫人表示感激。 何十安昨夜在江月楼应酬,宿醉未归,故而不知府中事情。 虽何家人百般挽留,顾清桓还是执意辞行,不肯误了赶朝,于是何家人就帮他收拾打点,在黎明既往之时,扶他上马车,送他回顾府去。 上马车后,顾清桓挑起车帘,看向立在父嫂旁边的何珞珂,轻微点头示意她过来。 何珞珂摆着一张冷漠的脸,不直视他,“干嘛?” 顾清桓看着她笑笑,道:“谢谢你照顾了我一夜,何大小姐。” 何珞珂偏头瞥了他一眼,尔后背手转身就走,“啰嗦!” …… 顾清桓赶回顾府,却未曾想父姊回来得还稍晚他一些,而且之前都未发现他异常失踪。原来,顾青玄昨夜是真醉倒了,留宿在江月楼,顾清宁昨晚照应全程,最后也累倒在江月楼,这一早,父女俩方匆匆回府准备赶朝。 都急急忙忙的,闲话暂未提,顾清桓在家人面前装作无恙,直到三人都收拾好上了马车,父姊问起昨晚他的去向,他才坦白,并强撑作身体安健,更不敢说起短寿之论。 顾清宁还是有些不放心,难免担忧,又向他再三确认,顾清桓一面感动于家人的关心,一面故意转移话题:“姐姐,我真没事,好得很,倒是清风呢?他还没回家呀?是还在江月楼吗?” 顾青玄宿醉头疼,支着额头靠在马车角上假寐,听他问起,也注意到,问顾清宁:“是啊,清宁,清风呢?早些时候也没在江月楼看到他啊……昨晚一切都好吧?” 顾清宁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飘忽,往半撑起的车窗外掠过一眼,马车疾疾,深秋风凉,晨昏一片漠漠,前路不知几分清明,只听空荡的长街之上,车轮在石板路上碾过之声,马蹄踢踢踏踏清脆而知寒意。 不经意间犹豫了下,回过神,方道:“……一切都好。昨夜,王爷着清风护送郡主回王府,之后我便未见他,想来是留在王府了……” 这有些出乎顾家父子俩的意料,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三人辗转对视一圈,顾青玄和顾清桓先笑了出来,顾清宁之后才露出笑颜,无论怎样都算是有些勉强。 …… 晋王府与顾家声势浩荡轰动全城的联姻结亲宴,成功地给江月楼辟了谣,拯救了这长安城内第一热闹处。江月楼正常营业了,江家父女总算是解了忧,接下来就是忙着准备江弦歌与杨容安的婚礼,大婚之期,倏而将至。 结亲宴次日,在官署中忙完之后,顾青玄早早散值离开了御史台,并让人给长子长女带去话,叫他们及早一道至某处与他会首。 顾青玄先乘车去了江月楼,下车后,在宾客熙攘的楼下驻足片刻,仰头望去,见这层叠高楼,风雅画栋,丝竹绕耳,云锦交簇,不仅是心中欢喜,更好似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互视相望,默契一笑。 他走进楼内,楼中侍者见了他便知问好,急忙通报江家父女,江河川在后院结算账目,前庭的江弦歌先下楼来迎,问他此来为何,他只笑道:“昨晚与你父亲拼酒,未分胜负,但是赌约还是作效的,既然答应出资给你家再添一产业,伯父可不会食言,这不,已经挑好地方了,弦歌,快叫你父亲出来,与伯父一起去瞧瞧。” 江弦歌诧异,不过看他面有喜色,也着实心悦,便让张领事去催江河川出来。 坐下稍候时,江弦歌为他洗叶烹茶。一杯香茗,薄胎白瓷,清醇氤氲,送至面前,他合眼嗅嗅这明前茶香,接过品味,似曾相识的味道,难免多有留恋,热茶入喉,却勾起心中不为人知的凉意。 这样的茶,许久没喝过了…… “伯父昨晚醉得厉害,今早没来及喝解酒汤就去了,可有头疼?”江弦歌体贴细微,问道。 顾青玄笑而摇首:“弦歌勿忧,伯父还没到老得不行的时候,那一场醉还是受得了的,昨晚很难得啊,与你父亲畅快醉一场,就跟年轻时一样。下回要喝这么痛快的酒,就得等到弦歌你大婚之时了,呵,好在也快了……” 他与江弦歌说着,江河川出来了,于是也再不多坐,直接一起出了江月楼,乘上马车,去往一处。 马车上,两位老友除了提起将行之事,就是在欢谈儿女亲事,江弦歌一直看着窗外,少有言语。 锦篷马车在一处停下,三人下车,向前一看,便瞧见顾清宁与顾清桓已在那里等候了。 面前又是一热闹处,明灯高悬,客似云来,绣金匾额上四个耀目大字“如意酒楼”。 第一百四十六章:机谋时未有 江家没有与顾家结亲,也是有好处的。 这样两家就不算亲族,江家的生意与顾家的官途不相冲,江家的买卖照样能做得红火,不会与顾家牵连。 危机一过,则该反击了。 顾青玄说到做到,当晚提出,出资给江家,买下原属于殷家现属于朝廷的如意酒楼。 在此之前,如意酒楼是由朝廷振业司经管,本就可以与商人自由买卖,于是今日顾青玄得了主意,晚间与自家江家人商量过后,两家人都笑逐颜开连连称妙。 次日,江河川就去户部拜访了一下他的亲家杨隆兴,跟他说了自己想收购如意酒楼,请他给个方便。 早先就有负于江家了,这回杨隆兴自然不好再有微词,本就是小事,掌管振业司的他一句话撂下去,当天就给江河川办了交资收购。 如意酒楼当日便归了江河川名下,当晚,江河川就给这如意酒楼换了招牌,原来的绣金匾额被弃用,换上了一块刻意做旧的牌子,上书两个歪曲大字—— “鬼楼”。 接着就派来大批人手,关了酒楼买卖,开始着手改造,短短几日就让这里换了个样子。 那“鬼楼”二字在闭门改造的几日内就吊足了长安老百姓的好奇心,所有人都莫名其中奥秘。 可把殷济恒气得够呛。 怎么说这如意酒楼原来也是他殷家的产业,经了几世经营,交于朝廷倒无妨,可如今被人拆了招牌,还扣上“鬼楼”这样不祥不雅的名字,于他看来,无异是在扇他殷家人的耳光,真是莫大的侮辱。 长安老百姓好奇了好几日,殷济恒足足气愤了好几日。 几日后,到了“鬼楼”开业的日子,大半条街都被人围堵了,很多人都想来一探究竟,就连许多官绅仕子都忍不住来凑热闹,其中当然少不了顾家人,更少不了殷家人。 一般店铺酒楼开业,无非是结彩奏乐,而这“鬼楼”开张却迥然不同,楼外没有红布飘摆,更不闻锣鼓之声,奏的乐是由人专门谱成的曲子,不是喜庆之声,也不是哀伤丧乐,是一种十分诡异,让人听着皮毛发寒,却又忍不住想探明听清的靡靡之音。 这开张之时也不在寻常白日间,而在天暮昏沉的晚间。不久之前,为配合治商的政策,朝廷下旨取消了皇城帝都的宵禁,所以这夜幕降临之时正是长安大街最为热闹的时候,“鬼楼”中的乐曲一响,就引来了许多人聚到楼下。 那往日客似云来的酒楼大门,此时被密实地封闭着,此时只留出中间一小扇打开着,如同一个黑通通的洞,透着荧荧微光,光是这一眼看去就感觉阴森渗人。 正门立柱上的对联换上了新的字牌—— 左边是“鬼楼有鬼,鬼楼无鬼,直入鬼门,人鬼莫辨”, 右边是“人或似鬼,鬼不似人,地狱人间,真假谁知”。 门口也没有人迎宾招呼怎么的,只有两个脸涂得惨白,脸颊两边各点了一粒红痣的男子,穿着土黄色的道士太极袍,双目无光,无声无息,直直立在门的两侧,一手持拂尘,一手提着一道长及地下的卷轴,布幅上清清楚楚写着大字—— “不轻言鬼事,不妄断人心,鬼楼开张月,喜迎大胆者,入门得十文,诚邀捉鬼者,楼中探玄奇,登顶奖百金。” 这就非常清楚了,虽不介绍这“鬼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看这副文字,就了解了大概的意思:在“鬼楼”开张的首月,凡是有胆量踏进门的人都可以直接获得十文钱,要是有谁能够爬上这“鬼楼”的顶层,再加赏一百两黄金。 这是长安百姓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虽说神鬼之事有禁忌,但也有不少人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众人围观了一阵子,然后就有人试着走进那黑幽幽的门里了。 一走进去,并不是直接到了大堂,而是有一道墙隔着,据大门几步远,右边点着两小盏灯,灯都是笼着黑纱布的,所以光线极为昏暗,小灯笼再被风一吹摇摆起来,这小通道中的视线就变得迷濛虚幻。 那灯下有一道黑帘子,那就是通往一楼内间的门,门前也站了一人,是一模样寻常的中年人,托着一个放满银钱铜板的托盘,见人进去,那人就跟一般酒楼伙计一样,笑脸相迎,二话不说,直接数了够数的银钱送到来人手里,之后把帘子一撩,请客人入内。 一般去酒楼都是出钱,而这一进此处,什么也没干就白白得了钱,来探秘的人自然有了更大的兴致,把铜板揣好就走入了那帘子里。 可是人一踏进去,就只听惊叫声起,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叫,一个两个都是大喊着“鬼啊!鬼啊!”抱头发抖地跑出来。 在外面观望的人见此状,有的是被吓跑了,有的是依旧想要尝试,吓跑的人很多,而踏进这“鬼楼”的人也很多。 …… 对面的玉琼居中,顾江两家的两对父女在靠窗的位子上坐着,旁观外面的情形,看着那些人跃跃欲试,看着那些人惊叫跑出,也在拥挤的人群中寻着熟悉的面孔。 两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奔进了酒馆,跌跌撞撞地在他们旁边停下,顾家两兄弟,一个是被吓得惊魂不定气喘吁吁,一个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清风大笑着扶住顾清桓,揽着他肩膀,帮他拍背顺气,笑话他:“哥,你也太胆小了吧……我都没见你跑这么快过……” 顾清宁问道:“你们不是刚过去吗?这么快就被吓回来了?清风你胆子也不大嘛。” 顾清风推了推顾清桓,跟她说:“才不是呢,是哥哥,一进去就被那‘鬼’吓到了,还差点晕了过去,一步都不肯往里走,我拖他都不行!是哥哥不敢进!我都知道那是假鬼,我能怕吗?我还往里走了咧。” 江河川瞅瞅顾清风这逞能的样子,问道:“真的吗?清风?你真不怕?” 被戳穿了,顾清风有些不好意思,捂了捂脸:“诶呀,伯父……好吧,我承认,我也被吓到了,的确可怕极了,那里面就跟真的地狱似的,天哪,那血里呼啦的,那些鬼,尸体……都跟真的一样,还有吊死鬼,突然一下闪到面前,天啊,太恐怖了!伯父,这都是怎么布置的啊?弄得这么逼真?我就不信真有人能坚持走上顶楼……” 江河川有些得意,“哈哈,能把胆大包天的清风吓到,就算成功了,不过清风啊,你可以挑战挑战嘛,奖百金呢,伯父够大方吧。你先拿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清风眼珠转转,撑着下巴点头:“嗯,我确实能试试……下次就不带哥哥去了,他这么胆小的,在旁边都影响我发挥……” 顾清桓咳着,推了顾清风一下,面色不好看,好像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似的,让人看着都着急。 顾清风见他都被自己刺激得急得动手了,连忙卖乖,随口道:“哦哦,我说错了,不是哥哥胆小,是他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才被吓晕的,不是胆小,不是……” 江弦歌仔细地打量了下顾清桓,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关心问道:“清桓最近身体抱恙?是怎么了?看起来是有些不适的样子……” 听到她的声音,亲切地跟自己说着话,看到她的手伸到了眼前,他的咳嗽渐渐止住,目光停留在这杯茶水上,尔后双手捧起茶杯,轻轻抿一口,再抬头看她,对桌而坐,久违的温柔关切。 他笑了,平静地摇摇头:“我没事,我很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相顾皆思凝 江月楼那一夜的故事,远没有讲完,最大的秘密,始终在顾清宁心里。 关于两个女子,君瞳和扶苏。 还有她的幼弟顾清风。 …… 那一晚,江月楼内高朋满座人影交错,扶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小别一场,重逢更欢欣。扶苏不用说话,顾清宁就知道她很高兴,那双眸子,含笑又带刺,让人爱恨不能。 扶苏不再作丫鬟的装扮,也不是当初山中小女儿的素朴模样,梳髻别钗,长裙及地,通身的穿戴都精致讲究,并不逊于满堂的名门闺秀。 顾清宁看着这样的她,伸手摸了摸她耳上溢彩流光小巧玲珑的流苏耳饰,欣慰道:“看来钟离把你照顾得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扶苏点头笑笑,无声地随她前行。她作为长姐,代弟弟照应来客,巡过满堂,一位位宾客招呼过去,最后是这晚的主角——在楼上等她许久的君瞳。 未等到她上去,君瞳先自己出了雅间,于廊道上慢行,仔细地寻着她最想见到的宁姐姐,也顺便瞧瞧江月楼的热闹场面。她始终印象深刻,这是她们初遇当日来过的地方,最奇妙的江月楼。 至今她都记得,那天的每一个温暖的细节,两人在马车上说的话,顾清宁那日的音容笑貌装扮风姿,那日她喝醉后靠在顾清宁肩上哭诉心事的安心…… 若没有那一日,就不会有她的今日,若没有当初误打误撞的初遇,哪能结下这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尘缘? 走上三楼,踏上楼梯,顾清宁便与小郡主正面相遇。 娉娉袅袅,身姿妙曼,步态端庄,微笑转星眸,娇颜月华羞,那一晚,与她再见的君瞳也很美。 看到这个她很喜欢的姑娘她未来的弟妹,顾清宁满心欢喜,迈快步子走向她,两人同时伸出手与对方握在一起。 “宁姐姐……” 好听的声音,天真含情的眼眸,这是个可爱的女子,难怪人喜欢。 顾清宁携着她的手,两人一同俯视楼下,顾清宁扬手,笑道:“满堂贵宾为你而来,恭喜,我的君瞳……” 君瞳看着楼上楼下锦衣华服的人**汇簇拥,好不风光热闹,“可我只为一人而嫁……” 顾清宁勾勾她的鼻尖,喜道:“当然,我都快等不及看你和清风拜堂成亲了,你们这一对是佳偶天成,太美好……” 君瞳转面看了下别处,目光游走一圈,看见楼梯口又走上来一人,是跟在顾清宁后面上来的扶苏。 她看着扶苏,表情忽然滞住,似乎有些惊愕。 顾清宁察觉到她的异常,但没多想,只将扶苏拉近,对她道:“怎么了君瞳?不认得了?这原是我们府上的扶苏啊,今日来赴你的喜宴,特意装扮了一番,都美得认不出来了是不是?” “扶苏?”君瞳低下头,念着:“怪不得看起来眼熟……” 扶苏不能说话,但听力是极好的,一捕捉到她口中的“眼熟”字眼,察觉她的不对劲,就有了警觉,往后挪了挪。 穿上束腰罗裙宽袖曲裾梳上高髻的扶苏,从远处走来时,像极了一个人,在她眼里极为难忘的一个影象…… 看着她走来,渐渐靠近,那个影象就渐渐清晰,终于在脑海中成形,放大…… 人的直觉多么可怕。 无言一晌,再抬头时,她眼中已含泪光,不再温柔可爱,只有难以置信和悲痛,不自控地往后退,看着顾清宁,看着扶苏,说着:“像,太像了……那天,我没看清她的脸,但是我还记得……她穿着这样的衣裙,你的衣裙也是这样……” “君瞳,你说什么?你记得什么?”顾清宁紧张起来。 她咬唇,瞪着扶苏:“去年的雪天,出现在祈元寺的……原来真不是我的幻觉……那是真的,真的出现过……那个人不是宁姐姐你,却分明穿着你的衣服,并与你那般相似……” 顾清宁霎时心惊失色,拉住她的胳膊,摇头:“不不,君瞳你记错了,不是我,也不是她……” 君瞳依旧在往后退,好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偏偏那就是不可逃避的真相。 瞧着她眼中坚定的恨意,顾清宁已然失措,扶苏还保留一丝镇定,怕君瞳当场失控,就先出手把顾清宁和君瞳推进旁边无人的雅间里。 被她一推拉,君瞳更难平静,挣脱着,泄愤地打扶苏,愈加激动,“你放开我!你不准碰我……” 幸好马上就进了屋子,没被人发现,门一关上,扶苏哪还有耐心,君瞳有恨意,她心中也难忍,一脱手直接把君瞳推倒在地上,刻意用冰冷阴狠的目光恐吓她。 君瞳重重地摔倒,吃疼一声,眼泪砸地。顾清宁被扶苏粗暴的动作吓到,一时紧张,惊慌地推开扶苏,连忙去护君瞳。 被她狠狠一推,扶苏是没有摔倒,冰冷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伤痛。 顾清宁扑到君瞳身边,去扶她,揽住她的肩,安抚快要失控的她:“君瞳,有没有摔疼?你不要害怕,我不想伤害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她的声音都变得尖锐,从未有过的样子,“她假扮成你,诱我入雪中,害我摔倒,害我失去了我的孩子……这不算伤害?我都不敢想,宁姐姐,你是不是也……” 在她的控诉中,顾清宁已经认识到,再掩饰再躲避都没用了。她转眼看向一脸冷漠的扶苏,又回眸正对君瞳痛恨的双眸,开口道:“是,是我,我一开始就知道,因为那就我的阴谋,你不用怪扶苏,她是受令于我才那样做的。至于我为什么……你知道的,那时候你是卢远泽的妻,是我必然会恨的人……” 顾清宁的坦白再次将她彻底击溃,一丝幻想也不留,她坐在地上,放声哭喊,那一刻只想所有的痛与恨都有个发泄处。 但被顾清宁捂住了嘴,强势制止她所有的宣泄控诉。 此时此刻,顾清宁有很多想说的,想跟她说对不起,想再解释掩饰,可她的嘴却也像被封住了一样,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这样跟她坐在一起,四目相对,一起痛哭流泪。 控诉,痛恨,痛苦,都没了意义,只需要一个出口,让这一切都结束。 顾清宁终于又开口,说出话,半真半假,却都是心声:“我恨你,嫉妒你,我想狠狠地伤害你……害你堕胎……可那是我做过的最痛悔的决定,我那时候是被恨迷了心,我不想你跟他有孩子……可是后来一切都变得不同,我没有办法再恨你讨厌你……让你受那么大的伤害,我一直很内疚,我真的不想的……君瞳你能相信我吗?你能理解我吗?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以后的日子好好补偿你?” 君瞳的眼泪打湿了她的手背,目光还是直直地对着她,眼中的尖锐一点点退去,最后用痛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一下很不留情地咬住了她捂着自己嘴的手掌,仿佛将所有被抑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咬得越狠,哭得越狠。 很痛,出血了,而她没有挣脱。 许久之后,君瞳稍微松了点力道,顾清宁用另一只手圈住她,跟她拥抱在一起…… 扶苏在她们相拥时,无声而去。 那一晚,她们一起待了很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们深深地了解对方,她们有相似的遭遇,有分解不开的情意。 后来顾清宁还要出去招待宾客,走之前给她整理云鬓,温柔道:“你和清风成亲,就是新的开始,我们就忘掉那些过去好不好?” 君瞳点头。 “清风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君瞳,好好跟他在一起,好好爱我的弟弟。” 君瞳点头,接着终于道出心意,“其实……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没法恨你,我都会原谅你的。因为……我爱你……” 对着她真诚又迷眩的双目,顾清宁心头猛地一颤。 君瞳投入她怀中,“宁姐姐,真的,我没有办法放下你,无论是在我为人妻,还是要嫁于他人的时候,我心里都只有你……我这一生从未自己选择过什么,是你让我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所以我选择为你留在长安,选择靠近你,选择去离你最近的地方……” 幡然领悟,这一切的真相,和她的用意。 顾清宁惊诧地推开她,又心疼地握住她的肩,坚定道:“不,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嫁给清风的话,你不能跟他成亲!你不能这样对清风,君瞳你清醒点,我们不能对不起清风!” “我不会对不起他,我会好好做他的妻子的,宁姐姐你相信我……” 顾清宁恐慌地摇头:“不!我不能让你们成亲!” 顾清宁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将眼前的事收场,一夜虚假地应付过去。 那夜是顾清风送君瞳回王府的,当晚他也喝得很醉,本想送完她就顺道回府歇息,最后却被她留下。 日后,顾清宁想劝君瞳取消婚事,也来不及了。 就在结亲宴的第二日,君瞳亲口跟她坦明:“我与清风已有夫妻之实。” 谁在毁谁? 谁伤害了谁? 情不知所起,更不知所已。 恨与爱都能致疯。 无限的疯狂在心底滋长,没有出路,没有解药…… 地狱人间,谁能分得清楚? 荒诞即人世。 第一百四十七章:世上滔滔声利间 何十安已经正式到吏部就职了,然而这个人空有好文采好皮相,对于公事却是一窍不通,也不善官场交际,在吏部侍郎廷格格不入。 吏部侍郎方梁对他的评价很不好,不过都是背后的揶揄,毕竟何十安是大将军之子,在明面上还得给他面子,就给他一闲差,让他在官署混混日子,并不指望他干什么。 然而这种态度在他们新任尚书大人那里是不容许的,更别说眼下正是整肃官制的重要关头,吏部也不好混了。 顾清桓召集部下议事时,想考验他们的能力,突发奇想让他们每人当堂写一条关于吏治整改的建议条陈。 众人苦思冥想,或有敷衍,但都在白纸上正正经经写了条文。 只有一人坐在末座发起呆来,面前的纸张上只有胡乱涂鸦,又刚好被顾清桓在堂上巡视时看见了。 他气愤地抽起何十安面前的纸张,看清了上面写得扭扭曲曲的两行字,愤怒之色在瞬间凝滞。 那纸上随笔写的是—— “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这不是自己随口而作的诗句吗?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顾清桓心下诧异,一时失神,想不明白何十安为什么写出这句,是心有所想随意写出,还是刻意引他注意? 再细瞧一眼何十安此时慌张失措的表情,又显然不是故意,似乎也不知这是他的诗,就更奇怪了,在堂上不好多问,顾清桓想了下,面色已然缓和,把纸张给他放了回去,平声道:“再想想,不急,只要用心,总会有好的想法的。” 何十安一下子放下了高悬的心,暗自长舒一口气,回道:“是……谢大人,卑职受教了……” 顾清桓走开了,去看别人的条陈,正经论公事。何十安确实因他这片言只语而受鼓舞,这才集中了注意力,打消疑虑以作尝试,思考良久后,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想法,然后最后一个交到尚书公案上。 一条条扫过去,对于手下人孰优孰劣,谁是庸碌之辈只会敷衍迎合,谁有真才实干对公事上心,顾清桓当堂就有了初步的结论。 不说那些尤为恶劣只会敷衍了事投机取巧的,大体情况也并不理想,其中一些年长的老属员,单自持资历深厚,其实思想固步自封落后偏见,有的年轻属员也亏在资历不够没有自己的主张及对眼下的政令钻研不够,当然也有较为优异者,提出的条陈十分中肯有用,刚好借此机会展示出来。 顾清桓看着他们的文字,对这些情况稍加点评,态度冷静,方式稳重,什么话该轻说,什么话一定要点破,该表扬的一个不落,该批评的也尽量不失分寸,老练的官场派头和敏锐的见识都让人折服,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官员,不过也有缺点,毕竟年轻文人的心气难泯,对于有些事还是过于偏执了些,处理方式不够圆滑,忍性不足。 因为先前的事,顾清桓对何十安的条陈不禁多加了些注意,这一看还是挺让他意外的。何十安的想法虽然不够成熟,但是的确能看出这是他的衷心见解,对眼下他所施行的吏改政令明显有过深刻的研究,也有自己的思想内容,可见不失为一可塑之才,并非他人口中的无能之辈。 顾清桓在堂上也把他的条陈提出来说了,与众人分析,不吝夸赞之言,也不过于抬举,褒贬有度。 在官署忙碌一日,都顾不上多想其他,是日散值后,顾清桓稍晚于他人离开官署,走时还抱了一堆公文准备带回家中处理,这也是他的日常习惯了。他跟他姐姐顾清宁不一样,不喜欢一个人留在官署加值,宁愿回家继续办公,对于有些棘手的公事也好向父亲征询建议。 其他人都走了,他也不用顾什么尚书大人的威仪了,自己挽起袖子怀抱一堆公文卷轴就往尚书堂外走,心里还在思考一些事情,不小心在堂外台阶上绊了一下,人没摔着,公文却落了一地,他只得蹲在地上整理。 埋头拾着文书,忽见另一人走到面前,白色刺羽锦鞋,衣摆随风,也弯身蹲下与他一起捡拾,他抬眼看去,何十安清雅俊秀的眉目映入眼中,带着谦恭腼腆的笑,对他轻轻点头示意,他回以微笑。 “怎么还没走?”拾完起身,顾清桓问道。 何十安帮他抱着一半文书,与他一起前行,回道:“尚书大人不也没走嘛?下官是特意来向大人道谢的,十分感激大人今日不计下官过失,还对下官鼓舞夸赞……” 顾清桓道:“这没什么,不用挂心,谁都有走神的时候,以后在官署多加小心就是。今日你提的点子的确不错,值得褒奖,以后多学多看多加历练,我相信你一定能有所作为。你我都是官场新人,互相鼓励一起学习也是应当。” 何十安点头,又躬身拘一礼,一心喜,差点弄掉了公文,被顾清桓扶住,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他道:“今日是下官进吏部以来第一次受到赞许……下官多谢大人提点,不过下官哪敢与大人相提并论……” 踏出官署内廷,顾清桓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笑道:“诶,都散值了,别大人大人的了,就是听着别扭。你我也是自小的交情了,私下不妨以姓名相称,也自在些,何拘官场繁礼。” 何十安没想到顾清桓如此随和,又多了些惊喜,不知如何反应了,只悦然笑着。 顾清桓看看他,有些疑惑,玩笑道:“何公子,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许久不接触,倒真感觉你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何十安听他说起这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首道:“呵,是啊……以前年少无知,一般纨绔心性,与狐朋狗友厮混,现在想来,真是做了蠢事闹了不少笑话……如今成家了,踏入仕途了,人自然要有所进益。” “如此甚好……”顾清桓又想起了什么,眉目一转,停了下,才向他问起:“今日在堂上……我见你在纸上写了两句诗,还有些印象,不知这诗是谁作的?”他观察着何十安的表情,想看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出自自己之口。 何十安却真的不知,只笑问:“你是说那句‘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他点头。 不知为何,何十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在地面上游离几圈,兀自沉浸在某些回忆中一样,娓娓讲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今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与妹妹出城办事,赶回长安时,在长安街上遇上了一人……我们急着赶路,马车差点撞到那人,珞珂的脾气你也见识过,好心却不会做好事,无意中冒犯了那位公子,他拒绝了珞珂给他的伞,还在大雨中潇洒离去,走时念出了这首诗……我在马车里听着,就记下了,一直很难忘……” 说着,何十安就把那首诗在顾清桓面前诵了一遍,一字不差,句句真诚,念诵时面上神情尤为明朗,还有一种不明意味的向往。 “黑云翻墨不压山,大雨倾城尽湿衣!风雷摧断长安魂,我辈孑立不折腰!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顾清桓看着他,听他念着诗,不知不觉中都忘了行进,后来不由地垂下头,笑笑,道:“其实这诗并不算佳作,辞藻格律都有些随意,都没有作完后两句,显然是信口措句,太过随心了……” 他是想说出自己就是作者,潜意识中就先做文人的自谦之态,而何十安听他这含贬意的评价一下就变了脸色,以为他是不能理解诗意,直道:“我并不赞同从所谓格律措辞上来评价这首诗的优劣。虽不及大人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在下也读过无数诗词文章,纵览千百年经书子集大家之作,无论是孔孟论道,还是李杜吟咏,能流传百世动人心魄的佳作无不是因为其精神内涵或振聋发聩或警世育人,又有多少是辞藻华丽篇幅堆砌的?这首诗的确随心,可难得的就是它的随心,张扬语句,昂扬之语,直让人敬佩,几句便让人感受到一身清高傲骨,这种江湖之远的洒脱豪情,是身处庙堂追逐名利浮华之人不会具备,难以体会的。” 他见过何十安愚昧放荡的样子,也见过他谦恭谨慎的模样,却不曾想过他有这一腔慨然豪情,这一番坦坦激昂的话语,听得顾清桓热血澎湃,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激动惊喜。 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一番话,是知心之语,眼前此人,不失为一知己…… 可是…… “我只遗恨那夜大雨中,我没能得见那公子真容,不能与之相识相交,也不知他是像竹林七贤那样的文人雅客,还是游迹江湖正直豪迈的风流侠士……”何十安感叹道。 顾清桓的目光落在自己怀中的累累公文上,目光所及还有锦衣官服的厚重袖摆,踏出门去,四骑官车锦篷飘带迎风等候…… 他转头,望向何十安,与他四目相对,真诚相望,默然一刻,方浅笑,轻叹道:“是啊,确是遗憾。” …… 又过去两日。这天上午,吏部尚书堂正忙成一团的时候,侍郎廷那边却传来混乱争吵声,其中最尖锐的声音就是方梁的。 方梁一直不服气顾清桓,仗着自己是吏部老人,总在顾清桓面前装腔作势,于公事也是阳奉阴违,顾清桓忙于科考整改没有心思对付他,所以暂且容忍他嚣张一时。 而恰巧这时顾清桓正心情不佳,又被属下围着忙得不可开交,听到外面官署吵吵嚷嚷的难免心烦,那动静还一直持续着越来越吵,他烦躁起来,直接推开把他团团围在公案边不能动弹的属下们,径出尚书堂,踱步去往侍郎廷。 过去一看,果然是方梁在兴风作浪。也不知是为何事,他在侍郎廷骂骂咧咧的,把他的署员一个个训了个遍,跟他吵得最厉害的是他的主簿。 方梁掐着腰在年近六旬的老主簿面前谩骂诅咒,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肆意乱喷,老主簿忍无可忍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一急之下推倒了案子,不管不顾地跟方梁闹了起来,其他人插嘴帮腔或想缓解局面,但是一人一张口,直搅得越来越乱,侍郎廷这会儿鸡飞狗跳的。 “……方梁你个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样把人不当人!你有气就对我们撒啊!你失心疯了吧?昨日是你自个给他批的假,今儿又怪我放他走?你找茬呢你!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任你在这辱我?大不了今个就扯开脸,这官我也不做了,宦养金我也不要了!你方大人,我也不伺候了!” 两人张牙舞爪,叫骂着,已经动起手来了,其他人急着拉架,没让他们打开一起,混乱中少有人注意到顾清桓已无声无息地进了侍郎廷。 “老东西!本官教训你怎么了?还不能说了啊?你管不好人,让人家蹦地没影了,我不找你麻烦找谁啊?那文稿今天就要的,他走了谁写?你这个老东西写?你准他假的时候就不多长个心吗?老东西!你硬气了奥?竟敢在我侍郎廷掀桌子!你怎么不直接把本官的公案给推翻了去啊!” “轰……咚——” 堂上一声巨响,侍郎廷的地面好像都震了一下,这巨大的动静终于让那一帮混乱不堪的人惊得停了下来。 方梁一回头望去,就见顾清桓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侍郎座上,并一脚踢翻了他的侍郎公案,任他的公文笔墨连带官印滚了一地。 他们怔住了,一时都安静下来,原本闹哄哄的侍郎廷霎时间鸦雀无声。 顾清桓似乎连脾气都懒得发了,只随意地倚坐在堂上,平静地看着他们,毫无波澜的目光投射到方梁身上,一点暴躁的怒气都没有,却让他们不寒而栗。 “你的公案也倒了,行了吗?方侍郎,你也吵够了吧?没吵够,就来找我吵吧,反正踢翻你公案的是我,也不是别人。”他平心静气地说着。 方梁尴尬心惧,避开他的目光,做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下官怎敢?请大人原谅,实是因为手下人办事不力还无礼顶撞,下官才被他们激怒,只想训责一番,不想惹大人不悦……下官是无心失仪的,请大人原谅。” “要是我不原谅呢?”顾清桓这是不想给他台阶下了。 方梁颤了一下,还没皮没脸地笑,“这……大人玩笑的吧?” 顾清桓不置可否,只道:“说说吧,方大人你这一大上午大发官威是为了什么呀?侍郎廷为何会乱成这样?如果是因为你们侍郎廷实在闲得慌没事干的话,我不介意给你方大人找点事做做。” 第一百四十八章:香销茶尽尚逡巡 方梁以为有了转机,暗舒了一口气,接着跟主簿你一言我一句地向顾清桓解释了来龙去脉。 原来,不为别的,只因为何十安告假了。 何十安是方梁的执笔文书,也由侍郎廷主簿直管着,他要告假就得先向方梁交条子取得他的准许签字,然后再到主簿那去正式告假。 然而昨天何十安去找方梁请示准假的时候,方梁根本没上心也不听他把话说完就把条子签了,忘记了今日还需要文书定稿整改公文的事,也没做提前安排,今天才想起这事,急起来就拿主簿撒气,把自己事先没注意属下告假时日的过错推给主簿。 这老主簿一向为人刚强做事也稳妥,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公事指指点点的,更何况这还是莫须有的冤枉罪名,他自然受不了,就跟方梁闹翻了。 方梁还是不肯承认这是自己过失,狡辩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姓何的在条子上写的就是一日!这我才准的,谁想到了主簿那,就变成一月了?他才来吏部几天啊?就告这么长的假?我能准吗?” 主簿把何十安的假条拿出来跟他对质,他依然不承认,一口咬定是何十安背着他改了条子,蛮横地不可理喻。 顾清桓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只道:“如此说来,方侍郎的记性还真是不错。” 方梁道:“不敢说多好,反正下官是不会记错眼中所见,在公事上一向不敢马虎,绝不会犯那种低等错误的。” “很好。”顾清桓起身,走向方梁,道:“那请方侍郎你告诉我,昨日刚完审颁行的吏改条陈,第三十四条附二小条是什么内容?” “这……”方梁一下哑了,托词道:“大人,吏改条陈那么长,那么繁冗,下官怎么记得呢?” “哦?你不记得啊,看了那么多遍,讨论了那么多次的内容你竟然想不起来?”他走到了方梁面前,笑了笑,指了下旁边的一个参与吏改完审的编纂员,让他答自己提问的内容。 那个编纂员脱口便答上了:“第三十四条是关于官仪官貌的,附二小条是说朝廷官员在署署事必着官服谨遵官仪条例,行止有度,礼数完备,官署中若有争闹乱象有损官仪,当重罚,情况较清者处于罚俸警告,打斗喧闹者处以罚俸廷杖二十,四品官以上加罪同处。” “四品官?”方梁这下真感觉不妙了,“不是三品才加罪吗?怎会是四品?” 顾清桓面色已经冷了下来,正对着他,道:“一个在旁边帮忙编撰书稿的属员都记下了,日日参与讨论的侍郎大人却不记得了?官员失仪的加罪品级已从三品调到了四品,是通过多番审议才定下的,而每次审议,你方梁方大人不都在场吗?昨日审议颁发之前,方侍郎你还一起盖过印的,你都不记得?方侍郎你的记性不是很好啊?那条例今日已经正式生效了,而你刚好四品……” 他话还没说完,方梁已经扑通跪了下来,磕头求道:“请大人原谅下官这一次无心之失吧!下官不是故意失仪的!下官愿接受罚俸,请大人……” 顾清桓好像没了力气一样,竟蹲了下去,与跪着的他继续相对,“不,方侍郎,我是不会治你失仪的罪的。” 方梁激动拜倒磕头,却听他继续说道:“你的罪不只是轻微的失仪之过,而是渎职啊!” “连自己审议的条陈都毫无印象,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方梁恰如被一棒当头砸中,惊得全身瘫软,在极近的距离中,不敢抬头看顾清桓,一时也想不出话来狡辩。 顾清桓已然不容狡辩了,直接看着他磕在地上的头,定罪道:“主簿记,吏部侍郎方梁,无心无功于政务,尸位素餐,轻视政令条例,轻政渎职,按新吏制惩处,廷杖三十,罚俸三月,自今日起停职,待复。” 方梁几乎要抱着他的腿哀求了,顾清桓往后一挪,抬了下手臂,旁边噤若寒蝉的署员们争相涌来接住他的臂膀,小心地把他搀扶起来。 他被人群簇拥着走出侍郎廷,狼狈不堪的方梁也从地上爬起来,发了疯似地对他背影喊:“我不服!我不接受!顾清桓!你这是诬陷,你这是打压下级!我必会向上告!我要向上抗议!” 顾清桓驻足回头,目光穿过几重自觉向两边移开的人影才落到他身上,淡然一笑:“可以,很好,既然你不服上官的处置,不满吏制对你的惩处,那欢迎你向吏部检举反映,吏部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方梁气得青筋暴起,在对上顾清桓眼眸的一刻,疯狂的气息被戛然抑制,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吏部,呵,他不就是吏部吗? 一个事实,扼杀所有。 …… 回到尚书堂,顾清桓终于感觉清净了,继续任由下属包围自己,接着处理方才暂时撂下的事。 到了午间,忙碌停歇了,其他署员去用食或休息,他独坐在他的尚书堂内,埋头伏在公案上,不知是睡是醒。 “诶,还活着吗?” 一个张扬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听出是谁了,没有立即抬头,却笑了:“很不幸,还活着。” 何珞珂直接伸手推他的髻冠,强迫他抬头:“我早就来了,你没有发现吧?尚书大人?我都看到你怎样大发官威了,真神气啊你!以后有你罩着我哥,我就放心了。” 他笑笑,疑惑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何珞珂从背后拿出一个果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颗颗小药丸:“给你送药。” 他不解,她接着道,你不是不喜欢喝苦汤药吗?嫂嫂说这样,把你的补药磨成粉制成药丸服起来就不苦了,里面还给你加了磨碎的果脯,吃起来挺甜的呢,你以后就拿这当糖吃吧。”说着就把盒子塞到了他怀里。 他接过,致谢后,问起:“对了,你兄长为什么告长假?你们府上有什么事吗?” 她忽然无言了,转过了身,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公案上。 他支起身体,奇怪地探头去看,却见她上一刻还明灿带笑的脸上挂了一行清泪。 她说:“是嫂嫂……她患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了……” 顾清桓焦心起来,脱口问,“啊?她不是神医吗?她都治不好自己的病?” 何珞珂转头,与他正面相对,“是,她救过许多人,最后,却救不了自己……” …… “父亲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三顾聊起方梁的事,顾清宁认为顾清桓的对他的处置太偏激,顾清桓其实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顾青玄翻着江家婚宴的宾客名帖,若有锁眉,叹了一口气,道:“清桓,还是心性不够稳重啊,你姐姐说得没错,这的确是草率了。像方梁这样的可恶小人,你跟他硬碰硬以正道压制是不行的,就算这时把他打下去了,迟早他还会从别处冒出来,拦你的路,碍你的眼……更何况你在吏部根基尚未打稳,又处于吏改重要关头,一来就拿一个四品侍郎开刀是很不理智的。方梁能在官场上混到今天这个位置,自有他的本事,且影响颇深,你得注意啊。” 顾清桓耸耸肩,轻晃茶皿,道:“我明白,我会注意的。方梁尚有他的用处,我也不是单单因为置气才对付他,只是想让他包括吏部人都弄明白,吏部当前是谁的天下,嚣张宵小之辈勿耽我大事。” 江河川赞赏道:“好!我们清桓越来越有气势了!就应该这样立官威嘛!” 他不是官场中人,不能与顾青玄顾清宁一样完全从官场势态看待事情的好坏,也与顾清桓一般觉得痛快。 顾清桓笑了笑,对顾青玄道:“父亲,放心,我不会掉以轻心的,方梁……等他有觉悟了,我还是要好好用他的……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借殷济恒搬弄是非。” 他语毕,他们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晌,顾清桓看看对面的顾青玄和顾清宁,然后无奈出声道:“好吧,我知道啦,我会让杨隆兴出面把方梁弄回来,并让杨大人用他自身经验好好开导开导给我的方侍郎。” 父姊这才对他微笑点头。江河川在一旁看着三顾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逢喜事,自然比寻常时候更为畅快,江河川这几日都开怀非常。 他的掌上明珠江弦歌,后天便要成亲了。 三顾此次来与江家父女小聚,就是为了商量婚宴事宜,毕竟两家如今的人际交往都很复杂,不得不谨慎些,婚礼当天宾客往来排场花费不得不斟酌一番。 …… 一射之地外,江家住宅一室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一人移步而出,廊上挂着彩纱罩灯,光亮星星点点皆落在她的面颊上,自上倾下,映衬一张眉目鲜活的容颜,柳眉如黛,颦颦若蹙,面如敷粉,肤色光洁如玉,一双眸子似星移斗转,其中光影明明灭灭,从灯下走出,目光一转落到某处,忽起一点烁光,红唇含笑,倏忽飘忽不知投落何处。迎风而行,款款迈足,若有迟疑,丝锦裙裾飘飘摆摆过风无痕,眼底眉梢柔情自现,一步一动端庄娴雅,又自有一派风流态度。 她出来了,出现在他们面前。 顾清桓最先注意到从房内走出来的江弦歌,他的目光先是一般的惊讶,俄而闪过一丝酸楚,其后是娴熟地掩饰,用平静淡然掩过所有伤痛情绪的波涛暗涌。 她真美。 顾清宁站起身来,迎过去,有些激动地携起她的手,不敢相信一般细观着江弦歌的脸,讶异道:“弦歌,你的脸……全好了?” 江弦歌回道:“是的,都好了。我前几日开始用清桓之前送给我的药膏,没想到真的有奇效,短短几日便祛了疤,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真是太好了……”顾清宁望着恢复原貌的江弦歌,暗叹扶苏的药膏之神奇,心中也算是去了一个郁结。 顾青玄拿余光扫了顾清桓一眼,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之后看向江弦歌,由衷赞道:“妙哉!长安第一美人又回来了,我们弦歌几日后必将是长安城内最好看的新娘。” 顾清桓笑起来,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拿出了自己的风度,望着江弦歌美丽无瑕的面容,道:“真好。” 两人对视,弦歌难免感觉有些尴尬。顾清桓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念头一转,推翻了自己先前所有的伪装,僵硬地笑着问:“弦歌,你不是说你想一直保持那样的嘛……怎么,怎么又改了主意了?” 江弦歌难以直视他,哽了一下,尔后才坦言,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不是因为我的容貌而对我付出真情的人……就是容安……而且,我要出嫁了……我希望我的婚宴一切都是完美的。” 顾清桓从石桌前起身,掸掸官服衣摆,嘴角的笑容如同石刻一般,低了下头,又抬起脸看她,换上了一副真诚的笑脸,一边往后退走,一边对她说:“是,一定会很完美。”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顾清宁追上去,在长廊转角处拉住了他,拽过他的胳膊,“清桓……” 他转头,顾清宁看到他依然在笑,而眼中只有让人心疼的泪光,坦然显露在姐姐面前。 他抽出手,兀自往外走,对她道:“没事,姐姐,我真的没事,我不会像以前那么傻了。只是……完全放下她还是很难。总之,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顾清宁拍拍他的背以作安慰,低声跟他说:“清桓,姐姐知道你是个坚强的人,你总会挺过去的,而且会有更适合的人来代替她伴你余生……只是清桓,我担心弦歌啊。” 最了解他的还是顾清宁,与其安慰,不如转移注意力,果然他一下子脱离了黯然的情绪,紧张起来,问:“为什么?” 顾清宁叹了口气道:“她将嫁的,可是杨家,这还不值得担心吗?虽然杨容安很好,必不会负弦歌,可是杨隆兴是个大问题,不是吗?” 他开始思虑,“杨容安不是说过,他们成亲后不会住在杨府,而是搬去他的侍郎府吗……” 她道:“不是住在哪里的问题,弦歌一嫁过去,不说她公公为人怎样会不会扰到她,只说我们跟杨家的关系,杨隆兴现在被我们控制着,他能不恨我们吗?目前是安然无恙,可是后来呢?我们若要与杨隆兴为敌,那把弦歌和杨容安置于何地?我们若要对付杨家,又怎样才能不伤害到他们?你以为父亲之前为什么反感这桩亲事,甚至差点与江伯父产生冲突?还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我们迟早要面对这个……” 顾清桓思忖半晌而道:“如果我们一直掌控着杨隆兴,而不与杨家为敌呢?姐姐,我们一定要将杨隆兴置于死地吗?” 顾清宁却反问他:“你觉得呢?就算我们放过他,他又会放过我们吗?” 想着如今的局面,顾清桓只好面对现实:“好吧,我知道这很难。不过,姐姐,我们不妨试试,就当是为了弦歌……” 顾清宁无可奈何只能认同他,“好,就当为了弦歌。那你就得注意了,对待弦歌的未来公公,更要掌握分寸。” 顾清桓点头,然后就走了,出了江宅后院门,正有所思虑时,听见有人在向自己见礼,抬头一瞧,原来是从外面回来的棠欢及其他几个江弦歌的侍女。 他忽有所想,把棠欢叫去了一旁,问她道:“你们小姐出嫁可带陪嫁丫头?” 棠欢笑回:“公子真会说笑,哪有出嫁不带陪嫁丫头的,何况是我们主人这样的富商之家呢。” 顾清桓与她相熟,知道江弦歌素来最亲近的就是棠欢,便道:“那她的陪嫁丫头一定是你吧?” 棠欢得意地点头:“当然,我可离不了小姐。” 他于是往后退一步,对她鞠了一躬,一下子把她弄慌了,“公子,公子,这是为何?奴婢可受不起。” 顾清桓压下声音,正色道:“我是有一件事想拜托棠欢你,而且请你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不觉迟景沉西墙 那晚出了江月楼,顾清桓独自走到了玉琼居,本无意逗留,只因多看了一眼,瞧见何十安一人在酒肆内买醉,面容枯槁,精神颓靡,他想起何珞珂跟他说的何少夫人病重的事,有些不放心何十安,遂入了酒肆,想劝慰一下何十安。 其实当他萌生起这个念头时,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自己都劝慰不了自己,还想给别人带去一些安慰? 但毕竟已经踏入酒肆了,岂有回头的道理?顾清桓直直走过去,在何十安的酒桌前坐下,摁住他倒酒的手:“何故在此买醉?” 何十安正喝得迷迷眩眩时,耳闻肆中喧嚷人声中有一亲近之音,又见一只手掩在自己手背上,瞬时有些许讶然,抬首,看见来人竟是顾清桓,更为诧异,连忙抽起手欲附手作礼:“见过大人……” 顾清桓摆手止道:“私下何须多礼?在这酒肆中,你我一般无聊酒客而已。” 何十安勉强以微笑示意,仍少不了拘谨,他不知顾清桓身体虚弱不能饮酒,就顺手拿了个杯子给他斟了一杯,“这是玉琼居中佳酿,还请一品。” 顾清桓犹疑了下,还是接过了酒杯,与何十安碰杯一齐饮下芳酣甘醇。 顾清桓看他神伤模样,关心问道:“前日听令妹说尊夫人身体抱恙,不知可有好转?” 显然他问中了何十安的心事,只见何十安倏忽间红了眼眶,仿佛再无力掩饰一般,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坦言道:“她彻底病倒……已无力回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说……她的大限之期怕是已在眼前……” 想到佳人将逝,更何况那位贤淑年轻的何少夫人于自己也有治病之恩,顾清桓亦感到心痛,一时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只觉得在生死大劫之前,任何宽慰之语都苍白无力,许久后方道:“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直管开口,也不用担心官署中事,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署事都行。这段时日你应当常伴她身旁,悉心照料着,而不是在这饮酒买醉,她必不想你颓废至此……” 何十安张了张嘴,喉间呜咽,之后才发出声音,“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看着她因病痛苦,却什么都帮不上,只有彻底的无力……我跑遍了所有的医馆,求遍了所有的名医,翻遍了她的所有医书,我拜了所有的菩萨……可都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日渐病重,看着她饱受折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多么想救她……我多么想为她分担痛苦……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永远地离开了……” 顾清桓看着他真情流露越来越激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不要这样……生老病死,凡人都无能为力……” 何十安伏在案上啜泣一阵,又用广袖掩面,撑着额头哽咽着,不知不觉对顾清桓诉起衷肠:“你也知道……过去,我真的很糟糕,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每日浑浑噩噩,只是一惹人厌的无赖纨绔……就连娶她也是被父亲强迫的……可是娶了她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改变了我的所有……她是我这小半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她不仅是我的妻,还是我的挚友,我的知音,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大度,她明明知道我不会爱她,却依然为我侍奉父母恪尽妻子之责……她知道我那些不堪偏好,却依然包容,还鼓励我不要因此自卑要把自己当作正常人……她知道我喜欢上了别人,还帮我去四处打听那人踪迹……其他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鄙视我编排我的时候,只有她把我当作正常人,甚至父亲强迫我与她圆房时,她都站在我这边,维护我,甘做我名义上的妻子……” 听着他诉说这些,顾清桓心中颇为震撼,这才想起何十安与一般男子是有不同的,之前自己还以此与顾清宁嘲讽过他,所以愈发觉得何少夫人伟大,且不同凡俗之辈。 顾清桓的臂膀搭在他抽噎起伏的肩上,此番动作是有些亲密了,若待旁人并无不妥,可是念及何十安的异好,他难免觉得不自然,想收手坐正,余光却瞥到隔壁桌几个认得他们的公子在那觑着他们窃窃私语,不用猜就能知他们那一脸猥琐地是在说什么。顾清桓感觉耳根烫了起来,想了下,并没有移开胳膊,而是坦然地拥了拥何十安,与他坐得更近些,又一齐举杯而饮。 两人各有伤情愁绪,这杯中之物便成了最好的寄托,不觉中款斟漫饮起来,都喝得耳酣脑热,有借酒避世之意。 直到被人强行夺过酒杯,两人才算停杯止饮。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出来寻何十安归家的何珞珂。她来到这酒肆中,见何十安又在嗜酒便愤懑有气,想来带他回家,不想他身旁坐饮的人是顾清桓,一下更急了。因为她是知道顾清桓身体状况的,就怕他有所损伤。 何珞珂过去夺了他们的酒杯,熟练地把醉得厉害的何十安从酒桌旁拎起来拖出了酒肆,强行塞上马车。 然后她没有直接离去,而是折返入酒肆,再次来到顾清桓面前,也不干什么,也不说什么,只叉腰看着他。 顾清桓正在找杯子,想倒酒接着饮,不想一抬头对上了何珞珂的眼睛,顿时僵住,或是被吓到了,或是被震住了,半醉半醒的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一手拿杯,一手提壶,左右看看,愣愣地放下了,像自知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慌忙改正,垂下了头。 何珞珂满意了,坐在他面前一伸手捏住他的两颊,强行他抬头看她,也不说什么责怪之语,只问:“晚上吃药了吗?” 顾清桓不知为何,就觉得问此话的她尤为温柔,乖顺地点头:“吃了。” 何珞珂依然面无表情,“那就再吃一粒吧,嫂嫂说这药还有些解酒的功效。” 说着她就放开手,转而探向他的衣襟,从他衣中摸出一个葫芦形小玉瓶,这是她为他准备的,方便他随身携带,这会儿见他果然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不觉间露出笑容,打开瓶塞,倒出药丸,反手塞进他口中,又把小瓶盖好重新塞进他怀中,动作干脆熟稔,一气呵成。 顾清桓咽下药,晃过神来,看清她近在咫尺的面孔,那双大眼有明显的血丝,眼眶都有些红肿,料想她定是哭过,而开口问:“你还好吧?你嫂嫂……” 她耸肩作无谓状,“我很好啊。家中双亲痛断肝肠,哥哥又……这个样子,我再不撑着点,嫂嫂怎能放心……” 她说此话的尾音都有些打颤,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一般,转移话题,故意强硬地训他:“你都这样了,还敢喝酒?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嫂嫂的药是让你好好活着的,不是给你勉强续命再接着自毁的!你明不明白?” 顾清桓怔了怔,点点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的……” 何珞珂打了下他的手,连忙道:“谁紧张你了?我只是不想我嫂嫂的病人被自己作死了……” 他苦笑自嘲道:“放心,几杯酒而已,我不会这么容易死,再说生死有命,凡人岂能趋避之?天道无常,人世多辛,我们又能留住什么?” 何珞珂蹙起细眉,声音沉了下去,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就是因为已有太多人间留不住,就是因为已有太多无能为力,我们才应该更用力地去挽留我们能够留住的,去争取我们能够取得的一切……” …… 谁家女儿花嫁?长安路上迎她。 江弦歌出嫁了。当日,天未拂晓时,她就开始对镜理红妆,丫鬟将她的凤冠金钗一一奉来,她却让她们先出去了,独处于屋内。 长发垂肩尚未拢起,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手抚绫罗锦绣嫁衣,失神许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在做最后的自我劝说,尔后更加勇敢地接受这一切,自己选择的一切…… 门被人推开了,又关上。她没有回头,只露出微笑,眼底眉梢洋溢起一个寻常新嫁娘的羞涩喜悦:“棠欢,我准备好了,给我梳妆盘发吧……” 那人走向她,在她身后凝视镜中的娇颜,道:“可是我不想你成婚啊。” “我是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江弦歌听到这陌生的声音,惊诧而回首,只见一素不相识的姑娘走了进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双手直直背在身后,年纪不大,而有一种不可违逆的强势气场。 那姑娘打量着她,勾起唇角调皮地坏笑着:“江家小姐,长安第一美女的名头真不是浪得虚名啊,如此美人,怎能便宜了别人?” “你是何人?”江弦歌迅速恢复镇定,问道。 她撇撇嘴,向江弦歌踱步靠近,一蹦一跳地,骄傲道:“你甭管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顾清桓抢亲的就行了。” “清桓?”江弦歌觉得非常莫名其妙,她相信顾清桓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怎么会让你来……” “切~那家伙才没这本事让我来帮他呢,只会哭啼啼地为你买醉,婆婆妈妈的一点儿都不干脆……”那姑娘拿出藏在背后的东西,原来是一捆麻绳,对江弦歌扬了扬。 江弦歌有些慌,连忙道:“姑娘,你不要这样,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能看出你并无坏心,是在为清桓着想……可是你这样太莽撞了,清桓他定然不想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他是这世上最不愿你嫁于他人的人好吧?”她向江弦歌逼近,捋捋绳子作势要捆她。 江弦歌坐下,对她道:“因为我了解清桓。” 这一句话便让她滞住了。 何珞珂一愣神,只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傻事。 对啊?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是他什么人?凭什么帮他做这么重大的事? 眼前这个女子了解他,并被他心心念念放不下,自己挤进他们之间又算什么呢? 江弦歌是多么善于感知人心的人啊,在她稍有犹疑之时便看出她的不对劲,想了下,放松下来,转而柔声道:“姑娘,你究竟是何人呢?为什么要替清桓来阻我成婚?” 何珞珂听她温声细语,又看她这倾国容貌,一瞬时心中不知该作何想?只抱着麻绳,瞪着江弦歌,倔强道:“不用你管。” 江弦歌反而颇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并无责怪她的意思,思考一会儿,又说出一句让何珞珂心颤的话:“你一定很在乎清桓。” 何珞珂一听此言,立即跳脚了:“谁在乎他了?只不过看他对我哥哥有恩而已,而且我差点送了他的命……” 江弦歌笑了,为顾清桓感到高兴,她毫不躲避地直视何珞珂那一双灵澈的眼睛,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清桓之间的事了,也知道清桓对我的情意……” 不待她说完,何珞珂抢着道:“是啊,我都知道,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却要嫁给别人,我都为他气不过。” “只是气不过吗?”江弦歌突然问道:“难道不是为他感到心疼?” 何珞珂哑然失语。 江弦歌走到她面前,与她对立,细看她有迷茫些失措的样子,笑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姑娘,比我还傻。” 何珞珂不服气,瞪着她,尖锐的锋芒却一下被她的眼中温柔消融了。 “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很喜欢他。” …… 她坐在江宅后院墙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面喜炮声响,她冷眼看着一院的人匆忙而欢欣,穿着花袍的喜娘用洪亮的声音喊着出阁吉时到,整齐热闹的人群拥着凤冠霞帔的江弦歌走出后宅,江月楼里的喜乐已起,江河川在路的另一头,眼中热泪朦胧,脸上仍是堆笑,接过江弦歌的手,亲自携着女儿出门,送女儿出嫁…… 她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旁观着这一场热闹,在他们走出之前,她能够凭借这些人所处的位置,大概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江河川就不用说了,那个搀着江弦歌走出闺阁与她亲密无间的女子应该就是顾清桓的长姐顾清宁,那个立在江河川旁边同样一脸亲和感慨的长者应该就是顾清桓的父亲顾青玄,随在顾青玄身后的那个笑得明灿的少年应该就是顾清桓的弟弟顾清风。 真好,他们都在这,他们都来送江弦歌出嫁了。 那顾清桓呢?他这时候会在哪里? 江家宅院中的人都随新娘走远,涌向前庭,楼中热闹正隆,杨家来接亲的队伍占了大半条九回街,新郎骑高头骏马,红衣锦袍,意气风发,一路鲜花唢呐,一路红妆明霞…… 她站在墙头眺望,不知眼观何方,一会儿之后,飞身跃下了高墙,与喜庆的人群背道而驰,独自离去。 …… 何珞珂驾了一辆马车,一路驱驰到吏部官署外。 今日并非休沐之期,官署照常署事,尚书堂内的属员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大堂门口忽然立了一个怀抱着一捆麻绳且一脸冷漠傲慢的少女。 有人奇怪问道:“姑娘你何人?来吏部所为何事?” 也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官署可不是能乱闯的……” 她都不回应,只问:“顾清桓呢?” 尚书堂主簿急了,呵斥道:“大胆,尚书大人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也有人私相交头接耳猜测这是顾清桓在外招惹的风流债…… 他们没耐心与她耽搁,直赶她走,反而被她一摆手几掌就给推得老远。他们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厉害,都不敢近她身了。 主簿正要叫护衙守卫来,然而这时却听到内衙的公房里传来一声:“让她进来。” 那是顾清桓的声音,此时听来,似乎都能听出他的消颓和力不从心。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自觉地停下了退散开来。主簿引了一下,“尚书大人在公房里,姑娘请吧。” 何珞珂瞪了他们几眼,接着大大方方地快步走向顾清桓的公房,推门进去了。 今日,顾清桓照常赶朝,却在朝上一言未发,他照常上署,到了官署后却什么都没做,只把自己关在公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她来了,走进了他封闭自己的地方,他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无处可藏。 较之外面忙碌的大堂,这尚书公房简直冷清得可以,他独自在内,抱腿坐在宽大的公案上,官服歪歪扭扭,脸埋在膝上让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几丝乱发散在额上,随着窗外吹进来的秋风微微飘摆。 她抿着唇,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原来不只是在发呆,而是在看案上摊开的公文,知她到跟前了也没有抬头。 她问:“今天可有服药?” 他回:“今天不想吃药……” 她凝视着他,静默了一会儿,索性蹲下去,下巴用手臂枕着放在公案上,用极其不舒服的姿势看着了他的脸,没有表情,没有光彩的一张面孔。 呆呆的眼神,犹如一个迷路的稚子。 “那就不吃。”她说:“今天不吃药,我们去喝酒吧。” 她的笑脸映入眼帘,他终于有了些生气,问:“喝酒?去哪里喝酒?” 何珞珂答道:“去杨府,喝喜酒啊。” 第一百五十章:繁星收玉版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 明明是素未平生,却仿佛能一眼将自己看透,所有隐秘的心事,都在那一双眼眸下无处遁形。 还是自己真的不会掩藏心意? 这样,也就是说,她早已向自己默认了喜欢上他的事实…… 这是她的秘密。 在那个雨夜深埋于心中的秘密。 每每她的兄长跟她说起那大雨中吟诗的人,她都装作早已忘记,但其实她知道自己也和兄长一样,那夜,那雨,那人,将永不能忘怀。 兄长与她诉说未曾与之谋面的遗憾之时,她从未承认,她是记得的,那个人的样子,那张挂满雨水、棱角分明、傲气森森的脸,那双在电闪雷鸣中矍铄生辉的眼…… 再见时,于画栋高楼上,热闹人群中,他衣锦华裳,丰神迥异,谈笑风生。 她在不远处失神许久,随着兄长的步伐,向他的方向靠近,直到他不慎失足跌倒,她立刻飞身去救,间隔着一段距离,纵然是再好的身手也会挽救不及,而她能刚好地接住他,只是因为,他早已在她眼中。 或许重逢就是天意,所以她才会去打听,这个人是谁? 后来…… 替兄长言和?雅间赔罪? 借口罢了。她最鄙夷的小女子心思,却为那一人尽显无遗。 她不大会喜欢一个人,她只会关心那个人身体如何,有何忧愁,自己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却从未想过怎样走进那人的心里。 所以她会傻到真的替他去抢亲,带着麻绳溜进江弦歌的闺阁,面对那一个美人时,她别无他想,只知道这是那人的心上人,只有阻止她嫁于他人,方能使那人好过。 直到,江弦歌面露浅笑眼波如水,睿智而机敏地道出:“你一定很喜欢他。” 她方才醒悟,被江弦歌牵引着去面对这个事实…… 红幔锦绣的闺阁中,江弦歌携她的手对坐于铜镜前,初次见面,便已如深交,镜中是两张相对的侧脸,姣若花颜,青春正茂,一个国色天香,一个鲜活明灿。 看着江弦歌,她就觉得,顾清桓会喜欢她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如此美好…… 而江弦歌看着她,却说:“清桓应该喜欢的人是你……你知道吗?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家人,我了解他,他看起来虽然很儒雅温和,骨子里却极为倔强,自小他就是别人眼中的神童,好像做什么都很轻易,好像从来都顺心顺意,但其实他一直很努力,做什么都很用力,然因此,他更容易受伤……看似很坚强的他,其实是最敏感脆弱的,除了家人以外,也很难与人亲近……他其实,一直很孤独……” “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无比盼望,他能遇到一个真正懂他体贴他的人,一个能够满心装着他愿意常伴他身边的人,我一直很盼望那个人出现,哪怕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跑到我面前警告我离她的清桓远一点,对我吃醋发脾气,不讲理地跟我闹……因为那样我也算知道,我们清桓有人心疼了,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像此刻一样开心……” 江弦歌说得那样真诚,近在眼前的一双眸子都写满了真意,她却陷入怅惘,有些难过,“你不就是那样的人吗?了解他,体贴他,心疼他……” 江弦歌红唇微抿,一个淡淡的苦笑,摇头:“不,我不是……我与他之间,永远只有家人亲情,不可能有男女之情。” “为什么?” 江弦歌不禁笑起来勾了下她的鼻子,一手搂过自己的嫁衣外衫,道:“因为我要嫁人了。” 何珞珂有些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想在她完美无缺的喜悦笑脸中找出什么破绽,之后道:“是因为你心里有别人才对吧?” 发觉她的语气有些不对,江弦歌问:“不是一个意思吗?” 何珞珂摇头,那一瞬她的眼眸也不再迷茫,而是一刹那的灵敏,与此同时江弦歌心中暗颤,几乎要躲开她的眼睛。 何珞珂说:“你嫁的,好像不是你心上的那个人……” 江弦歌一怔,掩饰而过,“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还在跟我说话呀。”她凭着知觉想着,说着:“大婚之期,天将大亮,不过一个时辰,便会有接亲的花轿来接,你见一个陌生人闯进来阻你成婚却一点都不急,还这样耐心地与我交心……喜嫁的女子应不是这样的。” 江弦歌无语,突然站起了身,有些不能自已一般,偏过面去,眼中似有泫然,冷静过一霎,她回过头,用若无其事来应对何珞珂的猜想,“真是的,哪有我这样做新娘子的?真是太温吞了……那好吧,是你耽误了我梳妆,你得补偿我才行。” “怎么补偿?”何珞珂奇怪她的情绪变化,隐约有些心疼她这样的极力掩饰。 原来不只是自己有秘密,还有人比她掩藏得更深。 “帮我穿嫁衣吧。”江弦歌将华美的红绸嫁衣交给她。 何珞珂笑了,看着臂弯中的红衣,嗅着上面暖暖的香,那金丝盘织的云霓鸾凤,镶珠的裹腰束带,金黄耀目的凤冠……这些让人欢喜。 江弦歌背向她整理头发,顿了一下,接着道:“然后,好好和清桓,在一起。” …… 那天,何珞珂用本为绑架江弦歌而备的麻绳绑了顾清桓,强迫他到杨府去参加喜宴。 当她把顾清桓捆着从公房里拖出来的时候,尚书堂的人全都惊到了,顾清桓仍在奋力抗拒,奈不过何珞珂劲大,就跟犯人似地硬生生被拽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在吏部引起一片哗然。 “你别闹,放开我,我不去……” “别闹了,别这样,你怎么能这么野蛮呢?” 顾清桓在后面不断叨唠着,何珞珂只冷着脸,什么都不说,手中绳子一拖一拽,任他抵抗挣扎,步子直乖乖跟她走。 尚书堂都乱了,众人见尚书大人被绑,不明情况但还得制止,拦的有,拽的有,都被何珞珂几招打开。 顾清桓怕何珞珂真下了重手打伤官署中人,或被护衙守卫打伤,也不想闹出太大的乱子,只得出声稳住署员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插手了,没什么的,你们各做各的事去,我只是跟这位姑娘有些误会而已,代我出去与她说清了自然没事,你们且散吧。” 其他人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他们这“一对儿”之间的事,根本用不着他们多管闲事,就憋着笑退到一边看热闹去了。 顾清桓跟何珞珂在别人惊讶瞩目的目光中走出了吏部官署,到了门前,人少了,何珞珂把他往马车马车那边拽,顾清桓又开始挣扎,劝何珞珂放手。 他好声好气耐心地嚷了好一阵,何珞珂都不听,没办法,于是佯怒,冲着何珞珂的背影喝了一声:“成何体统?我堂堂吏部尚书,被你这样捆绑拖拽?在人前尽失颜面!荒唐!放开!休要胡搅蛮缠!我的事不用你管!” 何珞珂止住了步子,他的话也全都抛出了。 两人都静止,不语不前,停歇了一段。 少顷,何珞珂转过身,正面对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不过绳子依然握在掌中,一抬头,倔样全无,只有两行珠泪。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上一次是因为亲人的生死大事,这一次…… 所以见到她眼中泪光之时,顾清桓立刻懊悔了,“对不起,我话说重了。” 她说:“我错了。” 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更让他承受不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忍心看她任何示弱的样子,哪怕真的错在她身,只要高傲刁蛮的她稍有难过,是非立时就不成立了,对错根本不重要了…… 至少于顾清桓而言是这样的。 他有些慌了,连忙道:“不不,是我的错,我不好……” 她坚持,眉头委屈一蹙,“不,是我的错。” 他不由地走近,着急道:“不,我的错,我的错!” 她又道:“我的错……” 顾清桓怕她又哭出来,都心焦了,只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不不不,真的是我不好,我的错,我的错……” 这回不待他说完,何珞珂又突然抬头,开口打断他:“好,你的错就你的错吧!本小姐接受你的道歉。” 眼泪一抹,又恢复如常,任性张扬。 “你错了,所以你得听我的,我对的,所以你得跟我走。” 等顾清桓回过神之后,他已被何珞珂推上马车了。 这就是一个堂堂朝廷二品吏部尚书,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绑,于众人眼前被拖出他的官署的全过程。之后这个故事,更是成为了吏部的一个历久弥新的笑料。 …… “谁家女儿花嫁?长安路上迎她 一路香车宝马,一生伴君白发” 长安城内,大街小巷,她的花轿所行处,鲜花铺地,红缎漫天,路边孩童见新郎骑马带仪仗过街,手牵手唱起古老的长安童谣,随着喜乐一起盘旋萦绕,飘上云端。 长长的仪仗,数不清的载着嫁妆和亲友的马车,在杨府外,众人翘首迎望,杨家公子终于将他的新娘迎到了自家门前。 轿帘掀开,顾清宁即上前去想要亲自扶江弦歌,却被喜婆拦住了:“小姐怎么不懂规矩?只有喜婆和新娘亲兄弟能搀新娘子送新娘子过门的,小姐你可不能扶。” 顾清宁也知自己太过激动而忘礼,只能松手退开,不想她一退后,顾清风挤上前来,“弦歌姐姐无亲兄弟,但我们早如一家人,就让我这个弟弟给姐姐送嫁吧。” 红锦盖头下,江弦歌心中感动,点头,遂将手伸向顾清风。 顾清风还未接住,就落入另一人之手,听到熟悉的声音:“让我来吧。” “清桓……”江弦歌忍不住发出了声,一下热泪上眼睫,“你来了……” 所有人都认为,今时今日,顾清桓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他将她小心地扶出花轿,引她缓缓向前,向杨家府门走去,向立在门内的新郎走去,“我也是家人,你成亲,我怎能不来?” 听着他的语气,这样浅,这样淡,这样豁然,仿佛已然看破。 她说:“谢谢。” 顾清桓对着人群,露出微笑,轻声道,“除了谢谢,对不起,我还能听弦歌说点别的吗?” 她笑了,“还有,清桓,无论何时,你于我,都是非常重要的,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 顾清桓的笑意更深,舒了一口气,“向前,就这样往前走……你已经往前走了,我又怎能还在原地滞留?不过,弦歌,你记着,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我都在那里……只要能让你过得好的事,我都愿意做。” 江弦歌道:“于你,我也是如此。” …… 这是顾清桓这一生走过的最长的路,其实也不过是短短几十步而已。 他扶着她穿过人群,踏着红绸,越过火盆,终于将她送到了她的新郎面前。 他亲自将江弦歌的手交到杨容安手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过那一瞬的迟疑。 好在他真的放开了。 与杨容安对视,两人同时勾起一笑,无需多言。他干脆地转身而去,一回头,看到门外的人群中,何珞珂立在其间,双目中似有星光,一直注视着他,他与她遥遥相望一眼,辄向那边走去,回归宾客的位置。 顾清桓走到她跟前,笑问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何珞珂双手背后,呶嘴低头一笑:“你竟然没抢亲,还不够我惊讶呀?” 他道:“你以为我会中你的激将法?听你说几句不来抢就是懦夫然后就昏了头不知是非了?如果真照你那说法的话,那我也就当了这个懦夫了。” 他不知道,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比他紧张得多,她多么害怕他真的干了那样的事,不管不顾地拉他心心念念的人远走高飞…… 她带他来,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解脱自己的机会。 因为她知道,如果他不真的来面对这一切的话,就永远不会放下,那以后什么都没有意义。 如果结果与之相反……那又怎样呢?最起码,会令他好过…… 好在他真的放下了。 “不,你不是懦夫。”何珞珂仰面含笑看着他,有些骄傲的意味,“你是个很勇敢很坚强的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从见你在大雨中吟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与她四目相对,顾清桓稍有失神,不知心游至何方,只是恍然一切都不一样。 直到他的家人,顾青玄、顾清宁、顾清风走了过来,他们亦为他今日此举高兴,也注意到了方才两人微妙的互动。 顾清宁打量了下何珞珂,向顾清桓笑问道:“清桓,这位姑娘是?” 顾清桓正要介绍,何珞珂却自己抢着回答了,扬脸一笑,傲然挺身,对他的家人介绍自己:“何珞珂,骠骑将军府大小姐。” …… 拜堂结喜,喜宴开席,杨府堂前热闹,又是一场盛会。 繁华处,笙歌不息,热闹处,俗世之欢,一场宴聚多少人?终不过云散烟消,匿迹于暮色高墙中…… 夜月高悬之时,喝得半醉的杨容安被推入洞房。 喝得越醉,他越是迷糊,这人世几许?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看着喜榻上正坐的红衣嫁娘,他心中唯有感恩,谢这苍天眷顾,赐他圆梦之福。 他拿起金秤杆,颤颤巍巍地挑起她的盖头,红绸落地,显露红唇朱颜绝色倾国的容颜。 那一瞬,他真的看呆了,加上酒的催发,他心中尤为激动,伸手去触她完美无暇的脸庞,不是他印象中带伤疤的样子,虽然他从不介意她的容貌是否完美,但这一眼,实在太惊艳了。 饱读诗书如他,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眼前人,因为他觉得俗世的任何词句都不能与她相配。 可他们都是俗世上的人啊…… 她羞涩地避开他的目光,斟了交杯酒,与他一同饮下。 再没有比今晚更美的酒,再没有比眼前更美的人…… 对坐在榻侧,红烛高照,灯花灼灼,她看着他,想着,这就是她的夫君了,这就是将给她一生安稳的男子。 他们会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他们会一起走完余生,一起侍奉双亲,一起生儿育女……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柔情似水的眼眸渐渐靠近,他带有酒香的气息扑在她面颊上,他温热的手掌从她的背后游走到她的腰际…… 她闭上了眼睛,迎合着他,迎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以为一切正好,她以为自己可以。 但是,当他的双唇碰到她的唇边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后一闪,如惊弓之鸟…… 第一百五十一章:海沙铺局巧相和 十月,又是一年秋风肃杀时。 顾清宁抱着一捆公文书卷踏进了承建司,绕过通廊,路过各公房,已有署员注意到了她,也都知道她是不喜虚礼的,因而皆与她点头示意然后继续装作认真地干活办公,她回以微笑,接着独行于官署中,他们便知道她今日心情不错。 她径直来到承建司中最角落位置的工事房外,没有先去找司监,也没有让人通报,只在门前无声一立,大堂上的参事们立即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头望向她,她甚至觉得这一刻这些青年满面都带着熠熠光辉。 原来被期待,就是这种感觉。 双方竟一时都没有出声,直到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一霎间,工事房内跟乍起惊天雷似的,一下沸腾了,年轻的参事们都从画案前蹿了起来,欢呼着,一齐涌过来把她包围,拥着她踏入工事房。 顾清宁打开手中的黄封政令,大声地对他们说:“恭喜你们,终于成为朝廷的正式官员了,官职从七品,享正职待遇,自此以后你们的去留不会只由一人决定!你们的作品作为都能为你们带来属于你们自己的机会与荣誉!” 整个工事房欢腾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如此高兴。 惊喜过后,很多参事也渐渐意识到什么,这种激动就变成了惶惶不安。 因为这个政令一旦确立,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有一半的人不能留下…… 工事房司监张远宁从公房里出来,没有直接挤过来跟顾清宁说话,而是在他的公房门口站着旁观满堂雀跃,远远与人群中的顾清宁对望一眼,面色既充满愉悦又皱着眉头显露几丝伤神。此时此刻全工事房的复杂心情都在这位最高长官的面上体现出来。 顾清宁面不改色地笑着,一边跟参事们搭着话,一边穿过他们走向张远宁,由他迎着进入公房,关了门。 大堂上的众人立时安静了下来,各有所思。 她将政令文书递给张远宁,让他照令落实,张远宁一手接过一手将另一份文书交到她手中。 她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瞧着他有些纠结的表情,问道:“这是参事裁减名单?” 张远宁点头,“是,下官拟好,给执事大人审过,他说应该给大人你看一下,再做最终拟定。下官也觉得应当如此,毕竟这些参事们都与郎中大人共事过……或有交情……” 顾清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也知道张远宁不是惯做这种伎俩的人,所以此时明显很不自然,却让她忍不住发笑,将不曾打开的文书又塞回他手上,道:“若说共事,你和你们执事大人与外面这些参事不也曾共事过吗?恐怕比我交情更为深厚吧?” 张远宁哽住,低下头看着手中文书,一时无语。 顾清宁接着道:“张司监,当初我会荐你为工事房司监,就是因为你不但有才华而且人品正,可不要被这官场上乌七八糟的风气乱了心性,多想无益,我不在乎你是否弄走了我在意之人,哪怕你们有一天瞧我不顺眼了向上检举我,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们给我的承建司留了什么样的人才,你们工事房出了多少好图纸,可懂?” 张远宁心服,正身附礼:“下官领教。” 她笑言:“这是你最后一次有权力直接决定他们的去留了,好好珍惜吧。” 张远宁也笑了出来,不过只是干笑几下,然后止住,又是一副严肃样子,“大人今日亲至工事房就是为了宣布这个消息吗?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顾清宁在茶座边坐下,姿态随意,放下怀中的卷轴,忍不住调侃一句:“张司监,本郎中是你上司,又不是仰慕你而追求未遂的大姑娘,多给点好脸不行吗?装什么酷?” 这么没上官架子的,也只有顾清宁了,张远宁终于绷不住,笑起来,又咳嗽几下,故意板下脸道:“殷殷谄媚,非吾辈所为,多蒙顾大人训导,不敢逆大人作风。” “什么意思?” 他眉头一挑,一本正经道:“自从有了一个女长官之后,整个承建司都变酷了,不用装。” 这真把顾清宁逗得噗嗤笑了出来:“哈哈,好,继续保持。” 她双肘撑在桌案上,轻松掂起一副卷轴,递给他。 张远宁打开卷轴来看,见是图纸样稿,问道:“这是?” 顾清宁问他:“前两日总司监官员在赶朝途中被神秘歹徒伏击险些丧命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他点头:“还有前天礼部官员竟在官署中遭人恶意袭击,兵部有大量重要军械被窃,就连宫里的妃子都差点遭歹徒猥亵……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朝廷上下怎么这么不太平?这段时日频频生乱,若说是巧合,这也太……” 顾清宁不再正对他,垂面自顾自摆弄着案上的茶具,道:“是不是觉得就像有一股神秘莫测而神通广大到恐怖的力量在向我们逼近?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不过也因此看出,无论是各官署还是皇宫的防务都存在问题,还不够安全,不能给朝廷百官足够的保护……“ 张远宁一直在细看图纸,听出她的话音,难免感到诧异:“所以……大人你是想建议朝廷给给官署及皇宫都加建防危密室?” 顾清宁颔首肯定,道:“这个想法还不成熟,不过可以先做尝试,这是我根据我们工部官署建筑结构构思的密室初稿,我需要张司监你尽快完成工事房的参事裁减,并从留下的人才中选出几位最为优异者,开始依照这幅样稿绘出详细的密室建工图样。” 张远宁隐隐感觉到什么重大的变故就在眼前,愈发来了斗志:“是,下官领命。” 她不想他产生疑虑,补充道:“虽然从还未正式向朝廷上条陈,但我的这个想法已和你们执事大人商议过,只是因为最终选才的人是你,我觉得有必要亲自把图稿交到你手里跟你做嘱咐,所以我这可不算越级干涉你们工事房的事。” 张远宁明白了她的郑重,又附礼应声,保证尽心。 …… 是日散署后,早早归家,又埋首于工房中认真作图,后来顾清桓回来了,把一样东西交到她面前:“姐姐,这就是吏部官署构造图,本部私藏的,为你借用了,记得早还。” 顾清宁将严实密封的卷轴打开,铺在画案上,用目光审视:“有劳顾大人了,下官感激不尽。” 顾清桓无奈摊手,也笑回:“顾郎中客气了,不谢不谢。” 听到前苑唐伯招呼顾青玄的声音,顾清桓接着道:“呶,姐姐,又有一个顾大人给你送图来了。” 果然,顾青玄归来,同样为顾清宁带来了御史台的建筑构造图,御史台为三司之一,工程庞大,要弄到这图本不容易。 顾青玄也直接来到了工房,把封在锦盒里的图纸交给顾清宁,并意味深长道:“清宁,你应了解,御史台非同一般……当更用心……” 顾清宁立即会意:“父亲在此官署署事,我怎能不更加用心?” 三人对视笑笑,顾清桓问:“父亲,今晚动手吗?” 顾青玄回道:“就看你们江伯父那准备得怎么样了,前几次耗费巨大,这最关键一次,得更加小心部署。” …… 夜间,二更时分。 殷济恒在江月楼摆宴宴请政事堂诸位高官,酒宴排场颇为盛大,因为就在今日,他们完成了历时数月的治商条陈审议,只待明日皇上盖印颁旨,那大齐的商改大幕就将彻底拉开,这是不世功勋,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他自然要借一盛宴凝聚手下人心,再给他们最后的刺激,提一提政事堂的士气。乔怀安、秦咏年两位国辅大臣皆出席,这晚也是无心多想其他,只与同僚共饮,以解这长久以来的疲乏。 该到的,不该到的,都来了,只有最该在这庆功宴场上的人却没有来。 那就是顾青玄。 只有殷济恒自己知道,他如今所建功勋,完全基于顾青玄的一心谋划。 夜渐深,宴罢,客散。 醉意朦胧的殷济恒被家仆扶上马车,半睡半醒地倚在车壁上,马车的颠簸更让醉酒人头脑迷眩。丞相官车,四马同驱,高头棕马威风凛凛,华盖锦篷,径深最广,就算在夜间的长安街上行进,也颇为光彩夺目。 行到无人窄路处,不知从哪儿飘来阵阵铃音,虚无空灵,却又萦绕在耳,似有独特的韵调,在人耳畔脑海挥之不散。 “长生教!长安劫! 臣子恨,家国灭!“ …… 殷济恒突然睁大了眼睛,仿若被什么刺痛了神经,大脑昏沉,眼前迷濛,但听觉似乎更灵敏了,所以他听到外面的街道巷口传来的声音,那字字句句,在他心头形成猛击,一下一下,痛苦不堪,不得喘息。 “长生教,长安劫! 帝星暗,社稷倾! 家国灭,臣子恨!” …… 一遍又一遍,在夜空中盘旋,在他耳边萦绕,他心魂震荡,一下扑出车篷。 马车停住了,外面的两个车夫及后面的随侍皆震惊停驻不前,不是被他吓到了,而是惊于眼前景象…… 昏昏夜色下,光影黯淡,数丈外的长街尽头,飘起一缕缕烟雾,一排身形飘忽的人穿着白衣,满面涂白,长发披散,持着黑白太极幡整齐连成一排缓缓走过去,在烟雾缭绕中人鬼难辨,真假虚幻。 声音好似不是来自他们那边,而是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却又缥缈虚无,时近时远,人的听觉捕捉不及。 殷济恒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能承受耳边所闻,突然发狂,抓住车夫的肩头,双眼瞪出,大声问:“你们听见了什么?” 车夫被他吓得浑身发颤,已然神魂俱碎,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回道:“长生教……长安劫……” 殷济恒手瞬间下力,眼望前方巷口,甩手指着前方:“给我追!追!一定要追上!我就不信他们还在!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回来!” 车夫打着冷颤挥鞭驾马,朝着那烟雾缭绕处驶去,然而那里走过的人早不见踪影,只有空中缥缈旋绕的声音挥之不去。 殷济恒缩回车篷,一进去,不想眼前忽现异景——马车背面车壁画了一个硕大的白色双麒麟图案,那团白色在昏暗的马车中尤为刺眼,那一眼给他当头一棒。殷济恒甚至被吓得惊叫出来,再次扑出车篷,险些摔下车去,丧命于马蹄之下…… 马车疾驰而去,慌张地逃离这条街巷,不敢追赶什么,只急急逃离梦魇一般。 深夜的长安街安静下来,彻底静谧无声,空中明月似乎也看够了人间闹剧,渐渐沉下去,半隐在乌云中。 地上人昂首望着天上月,眼中泠泠,寒光闪烁,唯念今宵将歇。 “鬼楼”后门,顾清桓看着一个个白色身影消失在门里,笑了下,讥嘲道:“姐姐你说可笑不可笑?堂堂丞相大人,竟然如此畏惧鬼怪?” 顾清宁看了下前面的顾青玄,摇头道:“不,他所畏者并非鬼怪,而是人。” 顾青玄收回望月的目光,拢了下披风,回头对儿女道:“戏唱完了,也看完了,该回家了。” “好,父亲。” …… 次日,殷济恒告病,没有上朝。 丞相大人因受惊而病倒的消息不知怎么地就传开了,自然有人探其根由,接着双麒麟、长生教这些字眼开始重现于长安官民仕子之间。 更让人讶异的是,没过两天,正忙于调查最近官员被袭系列案件的刑部,在这些案子的案发现场都发现了“双麒麟”图案。 于是,早已被遗忘的长生教,又充斥于长安城中,给大齐帝都带来一片阴霾。 而且这片阴霾将越扩越大…… 对于年轻官员,长生教或是陌生的,而之于杨隆兴殷济恒等官场老人,长生教本就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殷济恒本以为当年已将这一教铲除干净,谁想多年后的今天,竟会卷土重来…… 他也知道,自己对于长生教的畏惧并非因为长生教众又多么恐怖,而是因为他心虚,他明明白白,是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把这一教变得不可预知的恐怖。 接下来,不断有官员无故遭袭,甚至丧命。 一日,御史台官署后廷竟起大火,火被扑灭后,刑部人毫不例外地在现场看到双麒麟的刻印。 短短半月间,朝廷官员人人自危,谁对无法预料神秘莫测的长生教会向谁下手。吏部上折建议朝廷给各官署加派护卫守军,即使如此,这样的袭击还是隔三差五地上演着。 后来,杜渐微、董烨宏左右两位司丞联合上表,提议为保障官员的人身安全,在加强巡防的同时,为官员按等级配备不同数量的随行护卫,更重一项,在众官署中修建防危密室。 随着这道折子送到皇上面前的,还有工部所作的三幅官署防危密室构建图稿。 皇上与百官在朝上商议此事,朝廷官员无不赞同此议,于是皇上准奏,令刑部加紧调查,令长安令尹府加强巡防,令工部开始给各官署构图建设防危密室。 这三部压力倍增,而最终唯一能获得最大功劳的只有工部。 于工部而言,一桩大事又到眼前。 两位司丞在上折提议之前都去工部与殷韶初商议过,确定了此事的可行性,殷韶初这才让顾清宁试着作图。 然而当皇上正式颁令批准这项工事时,他还是觉得有些蒙,因为他知道这是怎样浩大怎样复杂的工程,一时头绪顿无。工部侍郎刘应须更为迷茫,完全应措不及。 殷韶初迅速反应过来,只有顾清宁能够掌控此事。 因而顾清宁又成了工部的焦点。 刘应须想向殷济恒献媚,在殷济恒回朝后便去政事堂取了建筑构架图,交给顾清宁时,百般叮嘱让她无论如何先以政事堂为重,并只给她五天时间作出政事堂的防伪密室构建图,何其苛刻。之后又百般催促,有些刁难顾清宁的意思。 别人,包括殷韶初在内,都看不过去,也有为顾清宁鸣不平的,而她只作无妨,亲自赶工作图,不过从不牵连属下和工事房,这辛苦担子她一人挑着,时常在官署加值到深更。 然而,再尽力还是不小心拖到了第六天的早上才把作好的图和政事堂建筑构架图上交到侍郎廷,因为这日殷济恒不在朝,刘应须又要晚一天才能去政事堂邀功,所以心有怨愤,对顾清宁好一顿数落。 刘应须为人促狭谄上欺下,难为顾清宁一直忍着。因为前一日是熬夜赶工,这一早又在侍郎廷受指责,难免有些体力不济,她给承建司布置完事之后便告了半天假回家休息,下午又返回官署,继续构思作图处理工事。 这一日,还是一如既往,一人留在官署加值到很晚。 第一百五十二章:问君然不然 “为什么不让清宁直接上表呢?这样她所获功劳岂不更大……哦,我明白了,你们是怕殷济恒有所怀疑?” 知道了朝廷动向之后,江河川来找三顾议事,偶有此疑问。 顾青玄面前放着一沓红纸,正在写的是喜帖。 顾清风与成硕郡主的婚事将近了,晋王府的喜帖已经送了出去,他们顾家也不好拖太晚。 江河川刚经历过嫁女,对喜事婚宴种种事宜熟悉上手,于是经常来帮顾家操持这些事,加上最近所谋,他也与三顾一样,成天都是一心二用,忙得焦头烂额。 顾青玄道:“还是要防他起疑的,如果做的太显眼,对清宁可是不利。大功大利我们也不争,就让给两位司丞大人享受好了。” 江河川帮他盖家印,笑道:“得了吧,最后的大功大利,还不都是你们的?” 顾家两兄弟在散值后都回家来布置府苑,毕竟是迎娶郡主,府中也不好从简,该装点的还是不能省,他们里里外外跑着,顾清风只会上窜下跳不帮倒忙就算好的,还是要让顾清桓跟着操心。 这会儿,他俩在书房门前挂红灯笼,两位长辈在书房里商议着喜宴排场,顾府里里外外都在忙着,只有顾清宁不见人影。 天已见晚,她还在官署中加值作图,为建防危密室殚精竭虑,根本无空插手家中喜事。 其实,她也从心底不想管这桩事。 甚至不想面对这件事将要到来的事实。 只能用忙碌麻痹自己。 …… 挂完灯笼,稍作歇息时,顾清风趴在梁柱上打趣顾清桓:“有顾尚书帮忙挂灯,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或是因为刚才动作过多,身体又难负荷,这下感觉有些喘,顾清桓白了顾清风一眼:“都快成家了还没个正型。” 说完话,想起自己今晚还未服药,便坐在廊下,让一旁的丫鬟端来水,他掏出怀中的小瓶,倒出药丸服下。 顾清风见这,忽然有些紧张,问:“哥,你吃的什么药?” 他笑笑回道:“没什么,一般补药而已,最近忙得身体都发虚了。” 顾清风跳下梁柱,有些犹疑,到他旁边来道:“你装药的这个葫芦小瓶还挺别致诶,谁送的?” 顾清桓随口回道:“何小姐,这药就是她嫂嫂给我配的。”说起这不由得想起何少夫人的病情,内心有些凄婉,不觉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 顾清风也看着这瓶,道:“哥,不是我说,那何小姐真是对你挺好的奥,蛮关心你啊。听说她身手也很不错,还曾救过你?真想跟她切磋切磋……诶哥,要是她当我嫂嫂的话,应该不错,你说呢?” “啊?”他之前的嘀咕顾清桓都没有在意,只是这最后一句一下惹得顾清桓真不好意思了,碎碎念叨起来:“你不要胡说,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也不知道是谁,在王府呆了一夜……也不知道干嘛了、真是胆子够大的……” 顾清风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不觉间红了耳朵,在哥哥面前有些慌了,“我,我我……” 顾清桓得意起来,起身去看廊下堆的礼盒:“你什么你?还不好意思了?反正在父亲看来还是你更厉害,他说,顾家的传宗接代就靠你了,直接把我给放弃了,你就嘚瑟去吧。” 顾清风不知怎么了,只干笑了几下,然后在一旁坐下,靠在围栏上缩腿坐着,变得异常沉默。 唐伯来传前面晚饭好了,兄弟俩就叫着书房里的顾青玄与江河川一齐去正堂用餐,一路走过去,廊上结红挂彩,光华招摇,眼中所观全然不同于往常的顾府。 只有那通廊上的灯笼没有换成红灯,摇曳其间,竟一点也不突兀。 这是自沈岚熙去世后,顾家第一回有如此隆重的喜事。 她最小最心疼的儿子,就要成家了。 顾青玄一路抬眼望着头顶的锦灯,转角处,回首望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顾清风,发现他也向上仰望着…… 新人、新事、新喜,无复旧时殇。 …… 晚饭后,顾清宁仍未归家,顾青玄让顾清风去工部看看,早点把他姐姐接回来。 晚间风寒,顾家父子与江河川在书房烹茶议事,顾清桓易受寒这会儿就披上了薄裘,一边看书一边听父亲和伯父说话。 一直在外面张罗的唐伯忽然一脸喜色地快走到门口,对里面三人道:“小姐来了……” “清宁回来了?”顾青玄有些奇怪唐伯为何如此欣喜。 唐伯摇头,嘴咧地大大的,高兴地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弦歌小姐,杨少夫人。” 他是看着这两家孩子长大的,这是江弦歌出嫁后第一次到顾家来,难免心里激动了些。 书房中人听此一言,也都欣喜,江河川听闻女儿来直接起身迎了出去,顾青玄看了眼顾清桓没有说什么,也起身去迎。 江弦歌倏忽而至,一袭鹅黄刺绣及地披风,毡帽半掩面,放下帽子,已梳上了妇人盘髻,插着金玉步摇别着堆丝海棠花,贤淑大方,又更显娇媚。 “见过父亲,伯父。”她入内向长辈见礼,对顾清桓微笑颔首。 他们引她入座,长辈眼见着她都喜不自胜。她问道:“父亲今晚怎么来这儿了?我本打算来过这儿就回家看您呢?” 江河川听女儿说本打算回去探望自己心里别提多美,但面上还故意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哀怨道:“我女儿嫁人了,我就成孤家寡人了,在家里多寂寞,可不就整天往你顾伯父这儿跑吗?” 顾青玄道:“可别听你父亲发牢骚,他如今生意做得大着呢?哪有无聊的空闲?能多来我顾府几次我们都还感念蓬荜生辉呢。” 江弦歌被两位长辈逗笑,随手洗叶沏茶,听顾青玄问:“弦歌今晚所来为何啊?伯父都以为你出嫁后把我们这些娘家人都忘了呢。” “哪有……”她听着他的声音,手一抖差点将热水洒在手背上,放下茶壶,抬头回道:“伯父也拿弦歌取笑。我今晚是特意来看看你们,最近长安城似乎很是动荡不宁,听说许多官员遭袭,我一想到伯父你……一家都做官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安,总想来瞧瞧才能放下心……” 听她说起着,在场其余三人对视,一齐笑了出来。 江弦歌瞧此状,一下就明白了,呶嘴佯嗔:“看来我这担心还真是多余。” 众人笑罢,皆心知肚明,不再言此,江弦歌似乎是有意不加追问,有置身事外之意。 说着话,江弦歌注意到顾清桓,奇怪问道:“清桓冷吗?这么早就披起轻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受不住寒啊……” 她这样一说,顾青玄和江河川才注意到这一点,而顾清桓则是有一瞬的恍惚,心中不知该做何想—— 原来她会如此留意自己? 只笑笑,作无恙道:“没什么,可能因为今年冷得厉害些吧,就容易感到冷。” 江弦歌打量了下他的面色似乎仍有放心不下,把沏好倒好的第一杯热茶推给他:“保重身体。” 顾清桓心中感动,点点头,接杯来饮,转而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让容安陪你来此?” 她眸中光波稍滞,淡然笑道:“他今日回家得晚,不想让他辛苦,就让他在家早些歇息,我自己来看娘家人就好。” 顾清桓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一时也琢磨不透自己的直觉,只干笑笑:“杨少夫人真是贤惠。” “清桓取笑了……” …… 书房内正其乐融融时,唐伯又跑到了门前,这下慌张地直接推开了门,“大人!大人!不好了!” 顾青玄连忙问出了什么事,唐伯道:“方才长安令尹府来人说,不久前有恶徒闯进工部欲行不轨!正好被大小姐撞见……” 江弦歌真受了惊,连忙站起来,追问:“然后怎么了?清宁出什么事了?” 唐伯缓了口气道:“小姐差点被恶徒打伤,幸好二公子还有巡防的护卫赶到,才救下了小姐!但是工部存放的政事堂图纸被抢走了!小姐和公子被带去长安令尹府录案了,特让他们的人过来通报大人知道。” 听说顾清宁无大碍,江弦歌才放下心,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怕是自己又反应过头了,遂转过头看向顾青玄。 顾青玄起身,对唐伯道:“好,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去看看。唐伯你先打发令尹府的人走吧。” 看清他眼中平静无波,江弦歌彻底没了忧虑,待唐伯走后,她既想问实情,又有些问不出口,只能叹道:“怎么能拿自己做局呢?这万一有个……” 顾青玄只捋捋短须,笑笑:“弦歌勿忧,不是让清风去了吗?清宁不会受伤的。” 说罢,顾家父子皆着外衣准备外出,江家父女心中放心不下就暂留于书房等候。 顾青玄与顾清桓乘马车赶往长安令尹府,问了一番情况,很快在录案司受录的顾家姐弟出来了。 顾清风扶着顾清宁向他们走来,顾清宁在争缠间挨了“歹徒”几下,嘴角有些青紫,额头肿了一块,腿也受了伤,不能说是无恙,这次付出的代价确也挺重。 这一家子都是做官的,可怜值夜勤的长安令尹府副令尹谁也不敢怠慢,里里外外小心招呼着,在录案时也不好多问,还暗自庆幸顾清宁顾清风为人谦和知无不言不曾叫他们为难。 与副令尹叙过礼,告辞之后,一家四口上了两辆马车,顾清风一路无言。 顾清桓与顾清宁乘的马车走在后头,他关心姐姐伤势,又忍不住取笑道:“姐姐你也真豁得出去,这下挨的。可疼了吧?亏的我们来之前还跟弦歌保证你不会有事呢?这下回去让她看到你这样子指不定得多心疼。” 顾清宁累了,靠在车壁上,“我怎么听不出你这话是在心疼你姐姐我,还是在心疼弦歌呢?” 顾清桓哽住无语,转而嘟囔:“我是心疼你的顶头上司刘应须刘大人,恐怕他现在正睡得安稳,做梦都没想到今晚会出这样的事……放在他公房保存的政事堂防危密室图样就这样被偷了?刚好撞上歹徒试图抢回图纸的下属又被打伤……他明天怎么向丞相大人交代啊?人在家中睡着,黑锅从天上来,一觉睡醒就该头疼了。” 顾清宁被他这幸灾乐祸的样子惹笑了,揉揉摔疼的膝盖道:“我交给他的图纸,放在他公房里丢了,还能怪我不成?反正明天我就这样上朝去,看谁能戳到我头上?” “既算计了上司,又给殷济恒下了套,一箭双雕,姐姐你这招狠啊!”顾清桓叹道,又看看她现在受着伤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有感:“我现在可算是知道女人当官的便宜处了。” 顾清宁拿眼瞪他一下:“什么意思?” 顾清桓挑挑眉道:“你们比较招人心疼啊。眼泪一下来,看那一堂老爷们儿谁能怪到你头上。” 顾清宁听罢立即捶了他一拳,本是佯怒,教训他嘴不饶人,不想刚好打到他胸口戴着的玉葫芦上,他被硌得胸口巨疼,差点喘不过气来。 顾清宁一边给他拍着背顺气,一边拿起他的玉葫芦来看,还是忍不住笑话道:“下回让何小姐给你做个绸缎荷包装药丸,这硬生生的玉放在心口多硌人啊。” …… 前头的马车中,顾青玄与顾清风对面坐着,他看小儿子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觉得有些奇怪,心下生疑,问道:“清风怎么了?是不是被今晚的事吓到了?不过还好有你在,不然你姐姐……” 不待他说完,垂着头的顾清风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沉沉道:“那是河洛剑派的武功……” 顾青玄一怔,“什么?关河洛剑派什么事?” 顾清风抬起头来,面色冷漠地看着父亲:“那些人虽然都蒙着面伪装得很好,就连武功都伪装得很好……但是与我交手时,无意间被我逼出了本门的招式,那就是河洛剑派的武功,我再熟悉不过……且明显对姐姐手下留情了,不然我恐怕解救不及……父亲,师父来长安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顾青玄看出了他眼中的通透,知道掩饰无用,只道:“你要成亲了,他怎会不来喝喜酒?不过他还得过几天才到……那些人是他很早以前就留在长安的,以助我们行事……” “所以师父,包括我们河洛剑派……早就在父亲的阵营中了?”他感觉自己不能承受,心中忧虑更重。 顾青玄没有直接回答,算是默认,道:“有些事,父亲需要借助你师父的力量,需要江湖人的帮助……而你师父你们河洛剑派有的时候也同样需要倚靠长安城中的力量来壮大……别忘了,你师父不但是江湖人,也是生意人。” 顾清风鼻子一酸,心中堵塞难受:“原来如此……” 顾青玄缓了口气,用认真激昂的目光直视儿子的眼睛,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这一面,铿锵道:“只有我们联手,才能走得长远,才能实现心中宏愿!为此,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做。” 顾清风苦笑了下,语气中有了明显的嘶哑的哭音,问:“那敢问父亲到底要走多远?若前方是泥潭深渊,还能否回头?” 顾青玄被他的目光与言语震撼到,心中却愈发地直窜火苗,星星燎原,不可收拾,他摁着顾清风双肩道:“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回头!” …… 回府之后,江弦歌见顾清宁伤势果然心疼,给她敷药医治,两姐妹也有许久没好好说话了,江弦歌让人带话回杨府,她今晚就留宿在顾府明日再回,姐妹当夜又同塌而卧,交心相谈。 顾清宁在意她婚后种种,向她问起,“在新府中还好吗?从大小姐变成打理一府上下的夫人,是什么感觉……”顾清宁将下巴磕在她肩头,依着她躺着。 江弦歌双眼望着床榻纱帐顶端,一片混混中,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一手揽着顾清宁,抚着她的脸:“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吧,容安怕我受累,府上琐事都交给管家打理,我也就是帮帮忙,每隔几天就去大府上给公婆请安,他家妹妹还小,也好相处,时常到我们府中来玩,与我作伴……” “你还经常去大府啊?杨隆兴没让你为难吧?你也知道他那人……” 她摇头:“没有,他在我们这些长辈面前还是挺好的,尤其是对容安,毕竟是唯一的儿子,什么都小心翼翼,给我们府上的东西也是最好的,婆婆还总怕我们住新府不适应,时常给我们张罗物件……很好,真的很好。” 顾清宁抬起手掌,侧躺,撑着头,借着暗弱的月光打量她的弦歌,笑了笑:“你说第一遍很好的时候我信了,说第二遍,我就不信了。弦歌,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对上顾清宁怜惜的目光,双瞳中有茫茫光点忽明忽灭,长舒一口气,“我……我和他至今还未圆房……” 第一百五十三章:几时开眼复联行 一早,工部侍郎廷就炸开了锅。 早朝上,皇上因昨晚歹徒闯入官署盗图并打伤朝廷官员的事雷霆震怒。由于当时图纸是存放在侍郎廷的,皇上与多数官员都认为侍郎廷有保存不善之过,对刘应须一顿怒斥,记过罚俸。 案发现场再次发现双麒麟图案,表明又是长生教所为。他们盗窃了政事堂的布局图纸和防危密室构造图,也就对政事堂的防务了如指掌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政事堂内人人自危,尤其是殷济恒,甚至被刺激到头风发作,差点在朝上厥了过去。 顾清宁上奏说,能够再为政事堂构画新的防危密室图纸,并调整改造政事堂结构,让政事堂得以重新布防,不让歹人对政事堂内官员有下手之机,这才稍能安住政事堂诸员之心,加上她带一身伤上朝惹人痛惜,少有人会把罪责迁到她头上,只对她又敬又佩,皇上听完她的奏言,也对她示以嘉奖。 如此一来,刘应须岂能气顺?到官署署事,看到廷内自己的公房一团糟,还有刑部人员在来来回回地探查,就大动肝火,逮着下属就无端训斥以泄自己的怨气。 点卯完,顾清宁先去尚书堂向殷韶初秉事,之后他们商量再为政事堂重新构建图纸,刚想把刘应须叫过去一起决策,就听到侍郎廷那边人仰马翻的。殷韶初无奈,就与顾清宁一同往那边去看看,还没进廷内就听到刘应须训斥刑部人动作磨蹭没有进展的怒言。 殷韶初与顾清宁相视,笑笑,他摇头道:“顾郎中,你上司的脾气真够大的。” 顾清宁也讽笑起来:“殷尚书,你下级的脾气也不小嘛。” 两人投契地乐着,在踏进侍郎廷之前,殷韶初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对她道:“顾郎中见过本部发火的样子吗?” 顾清宁憋着笑摇头:“没有,不敢见。” 殷韶初双掌揉揉脸道:“那今日你能见着了……待会儿配合点。” 她捂嘴,止笑,点头:“是,下官明白。” 进去之后,侍郎廷的属员正忙着收拾被歹人翻乱的大堂,刘应须忙着拿手下人撒气,他坐在堂上侧头与刑部查案官员说话,也不知道人家说了什么开罪他了,他气得把手中茶杯都掷了出去,瓷片碎了一地,茶水溅了一滩。 顾清宁眼疾手快推了前面的殷韶初一把,让殷韶初一脚踩进了那滩水中,溅湿了官靴,接着她就叫唤起来,作赶着去扶殷韶初的样子,“诶呀,尚书大人小心!别滑倒了!摔着就不好了!” 她这一声让廷内人和殷韶初都受了惊,刘应须立马变了脸色下堂来迎,殷韶初迅速反应过来,摆出一脸怒色,一边踢着地上碎片,一边对跑到面前的刘应须吼道:“这是干什么?刘侍郎你建房子不在行,拆房子倒是很上手啊?都乱成什么样了?你这是侍郎廷还是菜市口呢?” 菜市口这三个字一下子把刘应须吓得不轻,连连哈腰赔罪,请殷韶初上座。 顾清宁随在殷韶初身旁,小心地伺候着,看起来颇为紧张,向刘应须见礼后,又环顾一遍侍郎廷,问道:“侍郎大人方才是怎么了?为何对刑部同僚大动肝火?” 刘应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遮遮掩掩,终不得不说了:“方才……他们查案的竟然归咎是我们保存不善……我难免生气,这话说得,好像谁能预知到长生教会……” 不由他嘟囔完,殷韶初沉着脸呛他道:“人家说的不在理吗?刘侍郎你有什么可气的?” 刘应须眼见殷韶初怒气难收,便预感事情不妙,“大人……” 殷韶初似是烦厌他这一副刻意低眉顺眼的样子,撇开目光去看正在查案取证的刑部人,恼火之色尽显:“朝上,皇上都说了,这件事固然罪在邪教匪类,但我们工部也是难以推责,图怎么说都是在工部丢的,若我们保护严密,怎会让那些贼人轻易得手?本部是信任刘侍郎你,故而让你全权监管跟进防危密室的工事,所有图纸只要过了你这一关,本部都未曾多问一句!” 殷韶初越说越激动,重重地敲了几下桌案,叱问:“而你呢?那么重要的图纸竟然就丢在这侍郎廷大堂上!刘侍郎你是放着请贼人来偷吗?本以为你为官多年资历深厚做事谨慎,谁想你竟如此不知轻重!” 吓得刘应须噗通跪下,磕头认责。 殷韶初看着他,冷静下来,却更让人心颤。眼见此时的殷韶初,顾清宁都差点以为他是真的动怒了。 她为了配合殷韶初,自然将自己放在了“红脸”的位置,在他们话语停歇时,接音作势劝道:“尚书大人勿怒,侍郎大人毕竟是刚到工部任职不久,还未完全掌握署中各项规程,对工事又不是非常熟悉,难免有些疏漏……” 殷韶初转眸看向她,满面严肃,目光深沉不见底,平静道:“是,刘侍郎的确不够熟悉工事,尤其是于此关头,官署防危密室这种大工事,应当由一个非常熟悉非常在行的人来提领掌控,而这个人……莫不如,顾郎中你。” 顾清宁心中怔忪,她的确未料到殷韶初会有此意,她本来也只不过想给刘应须找点霉头让他吃点亏而已,没有妄想借此跟他争权……然而殷韶初今日却直接,给了她。 “以后刘侍郎你就不用管这项工事了,此后防危密室的工事将由顾郎中全权负责,工事进度直接向我禀奏,图纸一律暂放在郎中院保管。” …… 顾清宁这才明白,殷韶初今日演这一场戏,不是为了教训刘应须,而是为了把这项重任大权夺给她。 领命之后,顾清宁就没说过话了。两人出了侍郎廷后,殷韶初一改脸色,立马眉开眼笑,伸展了下四肢,得意道:“清宁,怎么样?本部还是很有官威的吧?” 她此时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做何感想,“谢谢你,尚书大人。” 听她忽然严肃起来,殷韶初转头看了她一下,眼神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清宁啊清宁……” 他们俩人走出侍郎廷,就见尚书堂的人赶来找殷韶初秉事,匆匆道:“大人,刑部高级亲自来我部查案,已到官署外了。” “既是查案,直接报与刘侍郎就行了,难不成还要我去外面迎接啊?”他有些纳闷自己手下人怎么会这么不懂规矩,故意玩笑了一句。 下属顺口气回道:“可刑部侍郎殷大人都到了呀,卑职觉得应当知会大人。” 殷韶初笑了出来,“原来是我三弟来了,呀,刑部侍郎亲自驾临查案,我们工部好大的面子,顾郎中,快与本部一起去迎接。” 他们玩笑着,便绕过了尚书堂,出了官署内廷,刑部一行人已到外廷,殷齐修领着部下走在最前面,不过他似乎是想直接先进尚书堂跟殷韶初见面,所以走在对面的通廊上,与殷韶初他们隔着一个外廷的距离。 这次,与殷齐修一齐来到工部的,还有卢远思。 …… 殷韶初一见自家弟兄,也没拘束了,直接隔着老远向那边喊了一声:“殷侍郎!” 刑部一行人闻声转头,看到这边的两位工部高层,下属们已附手向这边见礼,殷齐修挺随意的,听到哥哥故意唤自己这一声就笑了出来,不过转眼一看他身旁的顾清宁,眉头不由地一皱。 卢远思没想到这一进工部便能见到顾清宁,此时已退后几步,以同僚为掩,把脸埋得更低,生怕与顾清宁直面。 殷齐修往回走,欲穿过横向通廊去往那边与殷韶初说话,转身时,后面的卢远思凑近一些,低声道:“大人,查案要紧,不如大人先去与殷尚书会面洽谈,卑职们就此且去侍郎廷与我部同僚交接?” 殷齐修侧目看了她一眼,察觉出她此时有些掩不住的紧张,心中生疑,想她是在躲避什么,而没点破,只同意让他们先走,他独自去见殷韶初和顾清宁。 殷韶初与顾清宁也在向这边走,越来越近,卢远思连忙转身与众人一起行进,勉强维持镇静。 顾清宁的确往工部属员这边多瞧了几眼,在他们走过转角处时,她远远看着,有一个一闪而过的侧脸似是眼熟,不过殷齐修已到面前,她就没有多看了,未加留心。 殷家两兄弟见面互相打趣几句,然后顾清宁以下官之礼与殷齐修见礼,殷齐修只冷漠地看看她,讽道:“顾郎中昨晚伤得不轻?真够狠的,好好的一张脸,况且是一张女子的脸,都能下如此狠手?” 顾清宁不想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生硬地回道:“多谢大人关心。” 殷韶初知道他对顾家人心有芥蒂,玩笑着缓解气氛道:“可不是嘛,那些邪教匪类可没有三弟你这样怜香惜玉的心。” “二哥也挺紧张你这位得力属下嘛?那我得跟尚书大人打声招呼,我此来不光是为了审查案发现场,且要亲自通知顾郎中配合刑部审查。”殷齐修说着,又看向顾清宁。 顾清宁道:“侍郎大人若要取下官的证词,只待审案时让人传下官为证便是,何劳亲自跑一趟?” 殷齐修驻足,正对顾清宁,面色冰冷,从袖间拿出一封“传审令”,支到她面前:“因为,不是要顾郎中你作证人受审,而是,嫌犯。” 顾清宁一愣,作难以置信状,疑惑道:“侍郎大人怀疑我与此案有关?可这明明是长生教所为啊?” 一旁的殷韶初更觉突然,只看着殷齐修在顾清宁面前锋芒毕露,侃侃道:“可是,从刑部搜集的证据证言来看,顾郎中你确有嫌疑。” 顾清宁从他手中拿过传审令,故意摆出冷脸,附礼道:“还请大人明言,下官有何嫌疑?” 殷齐修毫不犹豫,脱口道:“第一,时间,本官了解到,顾郎中你昨天早上才赶完政事堂的防危密室图纸,连带政事堂建筑构造图一齐交到了贵部侍郎廷,而刘侍郎本打算前一天散值前就将这两幅图送到政事堂的,却因为你没有及时完成而耽误了,只能将这两幅图暂放于侍郎廷,且按照刘侍郎的安排,这两幅图只会在工部留这么一晚,而刚好就是这一晚出了事情。是不是太巧了?” “第二,地点,这两幅图之前一直在你的郎中院,就算那些邪教人士早看准了目标,那他们也还有大把的机会在郎中院动手,况且侍郎廷的守卫比郎中院森严许多,他们没道理选难而避轻。但这图偏偏是在侍郎廷丢失的,而且因为你的‘耽误’,他们才有在侍郎廷动手的时间。这也是巧合?” “第三,消息,那些邪教人士能够进入已经加强巡防的工部官署,必然是在行事前对官署布局有过一番了解,之后才能避开守卫准确无误地找到侍郎廷,找到图纸所在的公房。再反过来推论,他们为什么这么了解工部布局?为什么知道图纸在侍郎廷而不是在别处?很有可能是因为有官署内部人员给他们通风报信,甚至是给他们引路,不是吗?而那晚只有顾郎中你在官署中,而且很‘凑巧’地碰上了他们……” “第四,动机,因图纸在侍郎廷丢失,刘侍郎受皇上斥责,险有丢官的危机,而他若被撤了,谁最得利?图纸丢了,顾郎中你还能凭记忆再画,不会有太大损失,反而给你换来了出头之机,不是吗?就像早朝上,刘侍郎殷尚书都受了皇上责难,只有顾郎中你得到了嘉奖……” 逻辑合理,细节完整,步步推敲,可以说,殷齐修这一番疑问是再严密敏锐不过的,可以说,他的怀疑完全成立。 在他说的时候,殷韶初一直看着顾清宁,想从她面上看出破绽,或是期待她作出辩驳,可她只是无辜的失措,对殷齐修的声声质问报以莫名其妙的态度。 殷齐修说完之后,她竟笑了起来,那坦然无畏的样子简直可以令人相信她与这一切无关,明明是被人构陷。 “天哪,今日才让下官领教到刑部侍郎大人的厉害……啧啧,这查案之人果然得体察细微,眼见常人不可见之事,思考常人琢磨不透之事,真是厉害啊。”这的确是她的真心感叹。 殷齐修漠然道:“顾郎中你就没什么要与本官解释的吗?” 顾清宁把那封传审令坦然地放进官服袖口,摇头道:“方才侍郎大人的这一番分析,下官听得很认真,甚至也觉得大人怀疑得很对,大人所列举的细节,也完全属实,大人的推理更是非常合情合理,下官哪用解释什么?我完全接受大人的,怀疑。还请侍郎大人再加以细查,挖掘出事实真相,找出,证据。” 殷齐修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少年一般,心中恼火:“本官会的……” 顾清宁又附一礼:“那下官静待侍郎大人提审。” 说完之后,她又向殷韶初拘拘礼,向他们告退:“下官忙于重新构画政事堂图纸,先行告退。” 她转身,走另一条路去往她的郎中院,只留给他们一个平静沉稳的背影,而无人得见她双眸中风云变色。 殷韶初收回望她背影的目光,看向一脸愠色的殷齐修,拍拍他肩道:“一个女子,能做官做到这个地步本就够强大了,三弟啊,你要找她的麻烦,恐怕还得再下点功夫。” 殷齐修转念一想,忽变轻松,耸肩道:“我是不行,那父亲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剥琢丛残局未收 至无人通廊下,殷家兄弟坦诚相谈,殷齐修其实也不知殷济恒会有怎样的打算,只是好像已有必胜的把握,并衷心劝告殷韶初道:“二哥,我知道你欣赏她,但她终究是顾家人,顾家人心最是难测,你得防着她才是,还真指望能与之和平相处成交心密友?纵使你为人坦荡从不算计人家,就怕人家是步步计谋,只等着把你这工部翻个天呢。” 殷韶初郁郁无言,俯首沉思着,他并不是不明白殷齐修的警示,只是从来留心此道的人,听着这些勾心斗角的,都觉得心沉不得自在,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念问起:“这些我都明白……不过齐修,你何时有了这般心思了?你往常从不会算计这些呀?” 听他这一问,殷齐修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了一些变化,一想这些机谋之语确实并非生于自己本心,那又从何而来? 包括方才对顾清宁的一番怀疑揣测,若放之以前,他就算会怀疑到顾清宁头上,也不会思虑得那么周密…… 昨晚在家中歇息,就听人报之工部的事,只是浅闻一番未做深究,但这一夜,与枕边人稍作议论,自己的心思就变得如此之深? 他意识到,这些观点揣测全部来自于元心,是她在他耳边分析顾清宁种种,让他对顾家人常怀敌对之心,可是话说回来,她怎会如此了解顾清宁? 殷齐修心中疑窦丛生,不好在兄长面前表露,便只答道:“这有什么的?顾家人如今明里暗里与父亲作对,明显有算计我们殷家的意思,我只是多加提防而已。二哥你别忘了,我们家的酒楼被改成‘鬼楼’那背后就有顾家人的主意,父亲都差点气出好歹来,这还不明白吗?无论如何,父亲是不会再容忍他们这样放肆下去了!等着看吧!我非得把这一家子的真面目揭露于世!” 殷顾两家之势已渐成水火,注定不能共存,殷韶初心中已明了。 殷齐修猜测道:“二哥,最近这长生教来得实在古怪,对父亲的打击不小,没准还真与顾家有关……” 殷韶初有些不可思议,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怎的会是他们在背后操纵?别人不知也就罢了,长生教的事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 殷齐修哽了一下,若有所思,愁绪上眼眸,之后与殷韶初相视,他沉沉问道:“二哥,你也认为……错在父亲?” 殷韶初俨然变了心绪,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似有痛心,“那时候你年纪尚小,大家都对你有意隐瞒,你或不明白……然而我和大哥却是亲历了那一场变故……长安城内人人自危阴霾密布,可比如今更为恐怖……但于我而言,最恐怖的却是,我知道那一切的根源为何……我看着那些原来时常来往府中的方士术士祭司,还有那些拥戴父亲的名士……都被父亲推出去做了替死鬼……那也是一个十月天,父亲监斩……处死那些被拔掉舌头打得不成人形的人,菜市口的行刑台上人头滚动,血流成河……” 那血腥骇人的场景似又浮现眼前,殷韶初声音都在打颤,闭上眼,一手扶额,深深呼吸,转眼看向殷齐修,二人眼中都有血丝,“所以,你说,该怎么论对错?这长安城内又到底有什么对错?” 殷齐修也渐渐回忆起,那些年月中,自家的富贵地位日盛,而他们父亲殷济恒却日渐消沉,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精神恍惚,空闲时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断地烧着东西,一缕一缕的黑烟从殷府正苑书房花窗的缝隙中飘出来,他有一次误会失火了,撞开门闯进去,只见一向光鲜讲究的父亲披衣趿鞋坐在火盆边,一边往烧得正旺的火中投着书信纸片册籍等物,一边抬头望着书斋里挂着的御赐匾额…… …… 工部侍郎廷,刑部又换了一批查案人员来勘察案发现场,为配合调查,工部署员暂时不得进入廷内,连刘应须都不得不撤出大堂,在他的公房内着人整理防危密室的图稿文书,以交到郎中院,此后,他就与这桩大工事大功劳无干了。 得知殷齐修来此,他也不能拿刑部人撒气了,心中实在不顺,就对整理文书的手下骂骂咧咧的,他们整理完就连忙抱着东西出了他的公房。 毕竟是顶头上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心里有有愤懑,怨顾清宁抢了他们大人的功劳还害得他们遭殃,去往郎中院的路上都在嘀咕着。 这些抱怨顾清宁的话,正好被一人听见,有心留意于此的人便知了工部高层之间的矛盾。 卢远思借公务之便,在侍郎廷自由穿行,趁人不注意,出了侍郎廷,去了郎中院。 她是认得路的,包括侍郎廷于她而言都是熟悉的,因为她来过这里,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来过,所以在卢家覆灭之后,她能够溜进来找顾清宁…… 曾几何时,这侍郎廷中的主人,还是她的兄长…… 此时,眼观这里里外外,谁还记得那主位曾姓卢? 她凭记忆,拣偏僻小路绕到郎中院后门,在廊道下以石柱雕窗为掩,远远地看着郎中院正堂上,顾清宁端坐在主位上,神色肃穆地对着堂下一群属员,认真地宣说着什么,身着男子官服而中气十足,凛凛气势压过满堂男儿…… 她感觉自己心里对顾清宁不止有恨意,还多了嫉妒。 她一直望着顾清宁,入神许久,突然感觉到一道敏锐的目光从对面投过来,她下意识地闪躲,转到石柱之后,迅速地消失了。 郎中院内,顾清宁转头,目光直摄一处…… 近前的属员被她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不由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外面石墙树影,廊下空无一人,“大人?您瞧见什么了?” 她回过神,摇头:“哦,没什么,我们继续……” …… 两日后,刑部人员在工部取证勘察完毕,全体撤出了侍郎廷。侍郎廷恢复正常署事,刘应须又回到大堂理事,不过已然很闲。 另一边的郎中院却是整日忙得人仰马翻,顾清宁日日废寝忘食地作图主事,又忙于亲自带人去各官署中测量勘探,更要准备着随时被刑部传审,百事缠身,不得一时轻松。 由她全权负责这项工事之后,可以说整个工部都在围着她的郎中院转,各署员日日提及最多的也就是她了,再加上她本就得人心,这下声望更高,人人只知她顾清宁厉害,将她的顶头上司——毫无作为的刘应须都完全忽视。 是日,她正忙于作图时,侍郎廷忽有人来,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差点冒火训斥起来,不过还是克制住了。此时她已半天水米未进,一停下开,才觉头昏眼晕。 又听那署员道:“禀告郎中大人,侍郎大人请您过去一趟,有事商议。” 怎么说都是上官传召,刚好案上又没有茶水了,她想着刚好歇歇去侍郎廷喝杯好茶,于是立马动身了。 刘应须不在大堂,而是在他的公房内等她。 她进去之后,他就让人全部退出去并关了门。 “大人传召下官所为何事?”她见刘应须神情诡异,心中生疑,不知为何只觉隐隐不安,心里莫名发慌。 刘应须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道:“顾郎中,本官希望你上一道禀呈给尚书大人,就说你一人总领防危密室工事,实在能力不够,恐难胜任,请辞主事之权,退居副位,而让本官继续提领主导工事。” 顾清宁觉得一定是自己累得出现幻觉了,才听他此言见他此状,“大人,你在说什么?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刘应须得意地扬眉点头,“你会答应的。” 接着他起身走向她,用十分玩味而轻薄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她,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顾清宁听完整个人都为之一怔,如遭雷轰,双眼瞪向刘应须。 刘应须一把扶住站不稳的她,笑得更为猖獗,“不用怕,顾郎中,只要你听话,本官就不会说出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公房的,之后她就在图纸画案前呆坐了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动作,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很久过后,忽然笑了出来,开始是冷笑,后来笑得越来越癫狂,笑红了眼眶,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画案,最后一把将眼前的画案公案猛地掀翻,一片狼藉…… 当天,她就写了一道禀呈,让人交到尚书堂。 她撂下堆积如山的公事,没打一声招呼,直接出了工部,一个人徒步走回家去。 然而她也完全没意识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她回去之后,顾清风也早回来了,正与唐伯在廊下结红绫,装点正堂,为几日后的婚宴做准备。 她立在大门中间,望着这一府飘红喜灯,眼前被红色渲染,视线开始迷离,一阵一阵的眩晕直冲脑海。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顾清风看见她,就放下红绫奔到她面前。 顾清宁在一片朦朦胧胧中看清了顾清风的样子,见他有些担忧的神色,于是露出苍白的笑容,将手递给他,顾清风挽过她的手臂扶住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他搀着顾清宁慢慢往府里走,顾清宁一直看着眼前的挂彩飘红,顾清风一直望着她,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她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太累了。” “那我扶你回房休息?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等晚饭时再叫你?” 她只摇头,转眸望他的脸,“真好,我们清风要成亲了……” “姐姐……”他越来越看不懂她,十分忧心。 ……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在一室兰香中惊醒,房内灯火黯淡,耳边忽然充斥着喧闹的喜乐声,锣鼓唢呐钟罄齐鸣,铺天盖地的,恰在耳畔轰鸣作响,撕扯着她的神经。 在这种乐声中,她又听到一阵阵哭声,很细很微弱的哭声,连绵不断,撕心裂肺的……婴儿哭声…… 她惊出一头冷汗,猛然坐起,潜意识地想逃,逃避耳边的杂响,完全没有意识该怎么动作,一下子滚着摔下榻去,身体摔出了痛觉,髻冠被摔散,她才有了知觉,耳边的杂响散去,原来那些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幻听罢了。 可是这一切消散之后,她又觉得怅然若失茫然不知所措,周围安静得让她害怕。 顾清宁从地上挣起来,披散着头发,赤足跑出门去。 将近晚饭时,下人和家人们全都在前苑忙着,后面人少,院中空旷,她穿过无人的院落,在长长的通廊上狂奔,看似在追寻什么,又好像只是漫无目的逃亡。 “大小姐!” “大小姐!” “清宁!清宁!” “姐姐!姐姐!姐姐!” …… 跑到了前苑,眼前灯火明亮起来,一路的红绸喜灯,人声也越来越多。他们看到了发狂一般的她,全都来追她喊她。 她的目光掠过这些从各方包围而来的人,又不知要落在何处,最后在前方停驻,是飞身前来拦住她去路的顾清风。 她停了下来,看着顾清风,又转眼看看已来到身边的顾青玄和顾清桓,看清了他们担忧的脸之后,终于回神,低头看看自己抬起的双手,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顾清风缓缓靠近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扶住她,“姐姐,没事的,没事,不要慌,不要怕……” 她听话地顺从他和顾清桓的搀扶,移步进正堂,丫鬟们赶紧给她取来丝履穿上。 进了堂上,厅内不同以前,此时墙上张贴着大大的红喜字,挂着金铃银穗等物什,堂前堆着很多礼品物件。 两个弟弟扶她坐下,可刚碰到椅子,她就突然蹿起来,失控地发狂起来,向堂上置贺礼的长案奔去。 那案上放了一对别人送的白玉娃娃,系着红绸,圆润可爱,惟妙惟肖,此礼意为祝贺早生贵子,本是婚典的寻常礼物。 她冲过去,一把捧起那对娃娃,直接砸了出去。 众人惊呼,抢救不及,一双精致的玉雕就成了一地碎块。 她也瘫倒在地,双臂抱膝,缩在梁柱下坐着。 他们震惊地看着她,几乎都被吓到不知如何反应如何出声了。 许久之后,顾青玄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开口,柔声道:“好了,清宁。可不可以告诉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愣愣地抬头,对上顾青玄的眼睛,又心虚地躲避,没有头绪地低喃一声:“就是逃不掉,躲不了……” “清宁……”他知道她还是不愿说,就不会再问,握住她的手,对着她的眼睛,“既然逃不掉,那就不逃,既然躲不了,那就去应对。” 她感受到父亲的力量,听着他的话,点点头。 顾清桓、顾清风被她吓得不轻,他们还想追问原因,而顾青玄只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问。 他们忽视一眼,不复多言,都蹲下来,小心地哄她从地上站起来。 丫鬟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完之后,她才起身,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看似恢复如常。 夜间,她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又披衣起身,叫起伺候她的丫鬟,也就是之前收拾碎片的那个,问:“那些碎块你扔哪了?” 原来这丫鬟看那娃娃是上好的玉器,寻思着把碎块粘起来没准还能卖点钱,就把那些碎块私藏了,听她这一问,真吓到了,连忙把那包碎块拿出来给她,以为她要责罚,然而顾清宁却什么都没说,只捧着那包碎玉走了。 她去后院找了一把锄头,然后到前苑的老树下,一下一下地挖着,挖出一个很深的坑,将碎玉放入坑中,用手轻轻拨土,将之埋在树根旁,拍平了地面,一抬头,天上一勾弯月,月光正明,投在树叶之间,风一吹,一片婆娑树影。 看着脚下的土地,她再次拿起锄头,换了个方位,继续挖了起来。 在廊下看着她的顾清桓,拢了拢轻裘,向她走来,问道:“姐姐,你在做什么?” 她回头看了看他,又接着挖,回道:“这地下埋了九十九坛女儿红,我想挖出来,做清风大婚那天的喜酒。” 顾清桓眼中有些心疼,摁住她的手腕,劝道:“可这是父亲母亲为你出嫁准备的呀,姐姐……再等等,不行吗?” 顾清宁看向他,露出微笑,他却从她双眸中看到了泪光。 姐弟对视无言,片刻之后,顾清桓放开了手,忍住痛心的泪,也对她露出笑容:“好,我帮姐姐一起挖。” …… 次日一早,顾青玄到前苑做八段锦,看到了老树下的一箱箱陈酿,足足愣怔良久。 顾清宁走过来,见父亲讶然的样子,没有解释什么。 她此时一如往常,冷静安然,仿佛昨晚那发狂的根本不是她。 她问道:“父亲,你可记得,之前你说,你曾听江伯父说过,殷齐修在罗红阁查案时,看上了阁中的一个姑娘,并把她带走了?是不是有这件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已拼坐隐躁心捐 散朝之后,官署点卯结束,殷韶初去了郎中院。 顾清宁正在收拾昨天被她自己掀翻的公案,顺便整理图纸文稿,准备把这些前几日从侍郎廷送来的再送回侍郎廷去。 昨天她的突然消失,以及今日她对工事的不再紧张,让已经习惯了之前忙碌节奏的署员们措手不及,郎中院内外一片茫然,殷韶初来时,他们一面见礼一面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然而他也是毫无头绪。 顾清宁公房的门是开着的,殷韶初直接进去,站在门前没有出声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背门站在画案前拾掇稿纸,转身时才看到他,有些惊讶,转而从容一笑,放下东西上前见礼:“尚书大人驾临有何吩咐?” 殷韶初从袖中拿出她昨日交上去的禀呈,随手扔到她的公案上,道:“你的这封禀呈,本部驳回了。” 她一滞,见他已转身欲走,顾清宁拾起那封禀呈,双手奉起,弯腰施礼,提声道:“尚书大人!容下官再次递交禀呈!请大人恩准!” 此时殷韶初对她的感觉别提多复杂了,她又来这一处,着实让他琢磨不透,好脾气如他都差点发起火来。殷韶初回身,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纳闷道:“顾清宁,你到底是想怎样啊?” “大人……” 他扬袖抢道:“我不管你是有什么打算有什么算计,我也没你们那么大的心,整天想这想那,我只要你把公事干好了,不要给我们工部招什么乱子就行了!你不要跟我整这些幺蛾子,什么让权,什么退为副位?顾清宁你在开玩笑呢?” 她的确未见过他如此动气的样子,只待他说完,她依旧奉着禀呈,再上前一步,让他看见自己的无奈与坚定,道:“大人,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这个工事出乱子的,后面的事我自会小心跟进,至于功劳簿上挂谁的名,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大人,请批准!” 殷韶初感受到她的情绪,也冷静下来,凑近她问:“清宁,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否则为何把这么大的功劳相让甘心白辛苦一场?” 顾清宁咬唇,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更加坚定,字字咬重道:“请大人批准!” 殷韶初始终是个宽厚的人,到了这种境地,他还是愿意再信任她一次。 顾清宁也明白,他们或许会成为敌对双方,但在某种层面上,他们又是深深地互相理解着。 殷韶初叹了口气,终于接过她的禀呈,转身走了。 她道:“谢大人体谅。” …… 收拾好公房,把图纸文稿整理完了,她正准备亲自给刘应须送去,外面恰有属员来报,说刑部通知她今日去受审,开审时间就在一个时辰之后。 她答应了,取出殷齐修给她带来的那封传审令,抱着一大堆文稿图纸,准备去一趟侍郎廷然后直接出去前往刑部。 外面的属员得知了她被传审的事,又见她要还权于刘应须,几个与她较为亲近且性格较直的属员受不了了,为她抱不平。 她出了公房后,走进郎中院大堂,巡视一圈,下属将她包围,问她事由,她知道他们中,有的是真的关心,有的是在意他们自己的功劳成果,不过她对这一切都是淡然处之的样子,安抚他们,让他们继续照常署事,并叫来承建司的勘绘司员们和建工执事徐子桐,让他们与她一道去刑部,因为本就打算今日去刑部官署作勘测的,这下就顺便一起了。 徐子桐带着同行人员先走一步出官署等她,她自己入侍郎廷交文稿并报备勘测事宜。 刘应须一大早优哉游哉地坐在他的公房里喝茶,顾清宁去了,给他交上东西,他看着她妥协乖顺的样子十分得意。 说完公事交接种种,尚书堂那边的公文也来了,顾清宁替他到门前从属员手上接过来,然后关了公房的门。 顾清宁一面低头望着公文,一面转身,抬头的一刹那,刘应须只感觉一道利刃似的目光直戳他而来。 她拿着殷韶初批下来的调权公文,走向刘应须,在他面前坐下,举着公文,看着他的眼睛道:“刘大人,我真为你感到可惜。” 刘应须实在看不透她,心虚起来,故作镇静,轻蔑道:“有何惜?” 她道:“你本来可以用那个秘密换来我的辞呈的,那样你在工部就不会有任何威胁了,而不只是这样一封交权公文,还留下后顾之忧。” 刘应须听此言,以为她还没看穿他的心思,自鸣得意,哼笑道:“呵,因为本官还没那么狠心,留着你在我手下也挺好的。” 顾清宁一笑,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强势地直摄人心:“你会这么好心?那下官是不是应该感谢大人你?” 她的笑容中忽然浮现几分女子的媚意,姿态放松,眼底眉梢都带着一种张扬的暧昧风情,缓缓绕到他身侧,坐在他旁边,与他靠得极近,惹得无耻如他都一时无措。 顾清宁将手肘搁在他肩膀上,用公文贴着他的下颌,挑过他的面颊让他转头看自己,说着:“但其实,你不是没有想过直接让我走人,而是你觉得我还有可利用的价值,眼前这项工事关乎重大,你很明白,少了我是不行的,你需要我在你手下累死累活地操持工事,来成就你的功劳。然后……等这一切结束,你再出尔反尔,去除我这个眼中钉。这个计划才完美啊?不是吗?” 她用绵柔入骨的语气说着极为刺耳的话,气息一阵一阵扑在他耳边,听得刘应须从心底生出寒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顾清宁继续道:“但是,下官劝你还是别这样打算为好。刘大人,我们就把话说开了吧,我是的确很怕你手中的把柄,很怕很怕,但是你也应当知道,畏惧往往能够逼出一个人本性的疯狂,更何况是我这样……” “连自己的骨肉都能亲手杀死的人,若真的疯狂起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恐怕不是大人你能够想象的。” 她说着,嘴角浮现冷笑,稍稍加重指尖的力气,将薄封文书边缘移到他的颈项间,贴着他的脉搏,再稍微下力,迅速从他的血肉皮肤上划过,他的身躯猛地一颤。 她笑着,在极近的距离下,直视他骇意已露的双眼,把公文放在他面前的案上,一手端起他刚沏的茶,抿下一口,在瓷杯边沿留下红色的唇印,“茶不错。” 刘应须愣怔时,她又眼眸一转,换了副样子,直起身,退到案前,立在他面前,“刘大人,我顾清宁能在工部留一日,就能保你有一天的好日子过,若我不保,那我也不会甘心一个人身败名裂功名俱失,总得拉下几个家破人亡的人陪我才行。所以,不如,大人你把心放宽一点,把嘴闭严实一点,我听话地当你下属为你办事,你老老实实地不要给我找麻烦,我不计这般委屈,你也可坐享其成,如此合作,你我共赢,否则……” 顾清宁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毕恭毕敬地拘了一礼,调调嗓音,道:“下官因前些天图纸被盗案件受刑部传召,即将去受审,还请大人出庭为我作证,以正我之名,也保工事如常进行。” 说完,她不待刘应须回应,直接退出了侍郎公房。 顾清宁出了工部,门前马车和其他属员已等候多时,她上了自己的车,让后面的下属们先走,她停在门前稍待。 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刘应须出了官署,上了他的侍郎马车,经过她这里的时候停了下,从车窗中探出头,对她道:“咳咳,顾郎中,本官既掌工事之主责,也应去刑部亲自监督属下勘测绘图,就与顾郎中同行吧,也方便在公事上有个商议。” 顾清宁谦和微笑,拱手一礼:“大人如此尽心,实乃下官之荣幸,工部之福也。” 他笑笑,点头,放下了车帘,让人驾车走在前面。 顾清宁也坐进车里,吩咐道:“走吧,前行。” …… 刑部大堂上,殷齐修高座于堂,审案人员就位,只有他旁边侧坐的文书位置缺了一人…… …… 这是她第二次以嫌犯的身份来到刑部受审。 并且,她有一种感觉,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顾清宁到刑部之后,她先安排下属拿着公文跟刘应须进官署勘测办公,然后找在门口等她的刑部提审官,准备入大堂受审。 工部的几辆马车早被牵走了,这时官署门前空旷的大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 两辆马车前后停下,一辆是三品配置,一辆是二品标准,奇怪的是三品在前二品在后,风风火火一路驱驰而来。 顾清宁转眼瞧去,果不其然,顾青玄与顾清桓分别从两辆马车中下来,顾清桓下了前面的马车季快步上前去扶顾青玄下车。 她连忙走下石阶,迎向他们,“父亲,清桓……你们怎么来了?” 顾青玄抬头看了眼刑部大门和官署高高的围墙,回道:“你受审,我就想来瞧瞧,旁听一下殷大人的审案能力,你弟弟是刚好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父亲……”顾清桓想幽怨几句的,一对上顾青玄的眼睛却又老实了,“好,父亲你说的对。” 顾清宁笑出来,对顾青玄道:“父亲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只是一场小审,女儿尚能应付,若耽误了父亲和弟弟的公务就不好了。” 顾青玄看着她,平和道:“小审?恐怕人家就是有备而来吧?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是,父亲。”顾清宁应道。 踏入威严肃穆的署衙之前,顾青玄又向她确认:“清宁,你都准备好了?” 顾清宁点头:“嗯,一切就绪。” 顾清宁先进去了,之后顾青玄与顾清桓再露面做旁听。 看三顾到得这么齐整,殷齐修心中怄气,又往旁边看了几眼,还是不见元心人影,他总觉得奇怪不安。 照一般规程开审,他卯足劲,这是做足了准备,拿出许多有一定分量的证据与说辞来审问顾清宁,而且这次,他的审案风格明显不似之前那么强硬刻板了,不一味地摆证据论事实,多了许多心机和技巧,套起话来,连顾清宁都有几次差点中招。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感觉不是殷齐修在问她的话,而是一个非常熟悉非常了解她的人,在审视她,想要戳穿她…… 究竟是谁? …… 刘应须带人在刑部官署后廷做测量,装模作样地指挥了一会儿,然后就准备去前廷看审案的情况。 走在刑部通廊上,因为他身上的侍郎官服,其他人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约束,他一路畅行,不过,将近正堂时,却被人在通廊拐角处拦下了。 “侍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狐疑地瞧瞧眼前人,看出她别有意图,就跟着她往一边挪去,找了个偏僻的树荫处,他问:“你是什么人?” “刘大人就猜不到吗?”卢远思一转身便换了个表情,有些蔑视地对着他。 刘应须就是先有猜想,才会同意与她说话,这下试探着问:“你……前两日,也去了工部?” “是,大人你案上的那封信就是我放的。”她挑眼直言道。 刘应须一怔,心里忽然没底,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心里发虚。这刘应须原是在兵部供职,虽是官场老人,却也少惹纷争,顶多有些贪功好利品行不端,对这些尔虞我诈明暗算计的事确不是很在行,这下又有一人,显然有拉他入阵的意思…… 卢远思也有些担心自己押错了人,不过事已至此,刘应须也是她唯一的选择了,她道:“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只用那么重要的情报换取这么一点点便宜!你明明可以逼着她辞官让她身败名裂的,不是吗?” 刘应须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她,又故作无感,“是啊,我可以,只不过,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急呢?再说你只是提供情报给我,我尚不知你居心,该怎么利用这情报当然是由我来定咯。” “也就是说,你是有下一步打算的?你没想就这样放过她?”她听完他的话,只张扬地笑了起来,看来对于自己试探出的事情还是很满意的。 刘应须不想被她套话,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卢远思抱臂斜头笑言:“我是能帮你除掉眼中钉帮你升官的贵人,我来,就是想帮你啊,刘大人。” 她之所以会选他,就是因为只有他与顾清宁有明显的矛盾。本来她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就现身,毕竟又太大的风险,可是偏偏今天机会当前,她又觉得实在不能放过。 顾清宁正在刑部公堂上受审,按照她编给殷齐修的审问证词,顾清宁今天肯定很不好过,如果再加上一个证人,坐实他们对顾清宁的怀疑,那么…… 刘应须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卢远思故意问他:“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不只是为了工事吧?难道不是为了来看顾清宁的笑话?” 刘应须嗤之以鼻,笑道:“你呀,果真是年轻,太单纯了……我怎会只为看她笑话而来?我吃饱了撑的?只是她需要我帮她作证,证明她没有犯罪动机而已……” 然而,他还没说完,卢远思脸色瞬间就变了,愕然道:“什么?她让你来给她作证?” 卢远思的确不是很擅长这些阴谋诡计,加上年纪和阅历的因素,她有的想法并不成熟还容易只考虑表面,可是,一涉及到顾清宁,凭着她对顾清宁的了解,完全是从直觉上,她都能有所预感…… “不可能!顾清宁绝不会寄希望于你的!更何况你才威胁过她!她没必要让人给她作证的!就算有也不会是你……她让你来……她是想……”心中如乱锤敲击,越来越乱,思绪却越来越清晰,预感越来越强烈。 “你在说什么?”刘应须见她突然慌成这样,也大失分寸。 她开始拿眼四处张望,这个角落周围是没有人,然而她好像还能捕捉到什么窥视的目光似的,内心惶恐至极,她实在猜不出到底会发生什么,却又觉得,好像接下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不好!快走!就当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卢远思对他咬牙说了一句。 刘应须面色都吓到发白了,急忙拔腿离开。 他一转身,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天而降,迎面袭来,一刹间,准确无误插进他的咽喉,贯穿他的颈项,他双目瞪出,脖子向后断裂,鲜血喷涌而出,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可呜咽几下再发不出声音,倒地气绝而亡…… 第一百五十六章:声乾下雹迟 卢远思亲眼看着刘应须在自己眼前惨烈地暴毙,她那一瞬间本能地想要尖叫,甚至已经吓到腿软,再没有办法应对什么思考什么,就连听到廊外的阵阵脚步声了,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人来了,不止一个,是一群人,他们很快就会走到这里,看到这一角,只有自己,和一俱尸体,自己的身上还满是血点…… 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是她杀了刘应须。 然后,他们会把她收监,开始调查她,就会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然后,然后,殷齐修就会被控以私藏死刑犯的罪名,连带着殷家…… 她是可以迅速想通这些的,但是眼前之事毕竟太过震惊,她神魂已散,不知该作何主张。 一个人突然蹿到她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叫出声引人注意,接着用手臂禁锢住她,不待她做反应,就提着她飞身翻过围墙,越到外面去了。 落地之后,卢远思被前面穿着守卫制服的男子拖着望前狂奔,绕了许多小路,离刑部越来越远,离那命案发生的地方也越来越远…… “你是谁?”她喘着气,警惕地问道。 那人见前面无人,赶紧暂停步伐,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身上,解释道:“是侍郎大人让在下跟着你的。” “什么?他让你监视我?” 那人顿了一下,“不,是保护你。” …… 在刑部后廷测绘的徐子桐之前见刘应须先行一步,就猜想他是去前廷旁听顾清宁受审,其他人也知道刘应须与顾清宁不对付,暗自议论着顾清宁受审的事。徐子桐心思也没法完全放在工事上了,就带着他们往前廷来,也想去旁听审案。 毕竟都是一起熬夜加值积下来的交情,工部承建司署员待顾清宁自然不同于刘应须,他们全部有心偏向她,这会儿就想去给他们的郎中大人撑撑场面。 一行人走进刑部前廷的通廊,正往前去,转入围栏拐角,这时刑部人大多在各公房署事很少有人经过这边,只有他们走来,听到了廊外那一声骇人的惨叫。 正是刘应须遇害,卢远思受惊叫出的那一声,他们赶忙循声往右边角墙跑去,不过几步,翻下围栏往石壁隔出的后墙外一看,那里不见人影,再细瞧,只有草丛中的一具尸体。 那是,他们熟悉的,工部侍郎,刘应须。 他们慌张叫喊,引来巡防的守卫和刑部人,也惊动了前廷。 审案大堂上,顾清宁在堂下为自己辨解:“……下官自交上图纸之后便再未见过那两幅图纸,更不知刘大人会将之藏于何处,怎么给邪教匪徒泄密?当晚我会路过侍郎廷也是巧合,不过是无意撞上行窃的匪徒,才冒死进去与他们抢夺图纸,若不是有人及时来抢救,恐怕我的性命都早丢了,没想到这些反而成为贵部推疑我有不轨之心的根据?综上所言,一切为真,下官从无异心,也不曾谋大人所说的什么私通邪教!清者自清,下官不畏大人揣测怀疑,只忧招上无畏之祸,若下官有何罪过,但天地同鉴,不可人言诛心!” “顾郎中就先别忙着诉衷肠了,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辨解,那我们刑部还真就没一个罪人了。”殷齐修冷眼以对,向她嘲讽地笑。 这一场审判,他们准备了许多细节证据以为指控顾清宁的佐证,所以他颇有底气,举起一张盖印的供词,道:“本官已在贵部取得证言,工部侍郎廷署员作证,那两幅被偷的图纸,只有你与刘侍郎知道在何处存放,侍郎廷内部署员保证道,在你把图纸交上去之后,刘侍郎当着你的面把图纸收起来了,这样一说,就算他真没找对地方,在场的你就不会尽职地提醒一下上司吗?这种低级错误,刘侍郎或许会犯,但精细如顾郎中你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吧?这证词是不是刚好与你刚才所说相背呢?” “大人就不觉得这证词牵强吗?”顾清宁沉下气,面对殷齐修的步步紧逼,“这证人如何保证他是亲眼所见?大人又怎能认定是下官说了假话?对于这一点,下官可以请刘大人出面为我证明,我确实不知图纸存放何处……” 殷齐修问:“你要刘侍郎来做你的证人?” 她拘礼点头:“是,请传召刘大人。” 殷齐修意味不明地笑着,摇摇头:“怕是不行了。” “为什么?”顾清宁立即有些茫然了,流露出的失措被殷齐修看眼中。 他再次掂起那张证词,道:“因为刘侍郎已是本官的证人。” “既然顾郎中你说到这儿了,本官就说明白吧,方才指控你的证词都是由刘侍郎亲口供录,包括你想陷害他的动机,他都是有佐证的,而后你架空他主掌这场工事,也是很好的证明。” 顾清宁愣在大堂上,无言了,露出少有的困惑失落神情,低头念道:“没想到,刘大人会这样对我……” 原来刘应须今日肯来刑部,并不是为她作证,而是为了指控她,意图陷她于万劫不复…… 廷外的顾青玄和顾清桓收回仰望天色的目光,又一齐望向独立堂上的顾清宁。 她暗吸了一口气,作镇定无畏状,直视殷齐修:“敢请大人请出刘大人来与下官对质。” 殷齐修一招手,对旁边主簿说:“传唤证人上堂。” 主簿却对他示以疑惑的神情,因为刘应须没有按他们计划的那样到达廷外并在前廷等候。 这才稍滞一会儿,就有乱声突起,一群刑部人员从后面跑进前廷,冲堂上大喊道:“不好了!工部刘大人死了!刘大人被杀了!” “刘侍郎死了!” 殷齐修一下子从主位上站起来,脸色惊得煞白一阵,奔下堂来,震惊地瞪着前来通报的人。 他反应了一下,依然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旁边立着不动的顾清宁,只见她蹙着眉,略有惊色,此时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他口中念着:“他死了……” 顾清宁点头:“是,大人,你的证人死了。” …… 原本恭肃威严的刑部大堂乱了起来,殷齐修一咬牙,搁下这边的事就往外跑,欲去查看案发现场,没出外廷却被顾青玄拦住。 他怒气直冲,这时根本不想再搭理顾家人一句,而顾青玄淡淡然地立在他面前,从中丞官服袖口拿出一封文书,抵到他怀中,清清嗓子,压下声道:“此时说这个好像有点不合适,但也不能白来一趟,殷侍郎,本官今日来贵部,并非只为旁听小女受审,且要为殷侍郎你送来一封传审令。” “什么?传审我?”殷齐修怒目圆睁。 顾青玄作无奈状,回道:“是的,今日御史台有御史上折检举殷侍郎你眠花宿柳并养卖妓女败坏官风官德,且有罗红阁老鸨为证人。本官此来特请殷侍郎你按时按仪到御史台接受审查。” …… “你确定那时候尸体旁边没人吗?”顾清宁看过刘应须亡命现场后,挤出了刑部查案人员包围起的圈子,走到一旁,身边跟着惊魂未定的徐子桐。 徐子桐用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回道:“我是第一个跑过去的,确实没看到第二个人在场……只有刘大人的尸体……” 其实他心里有些遗憾,毕竟本打算在公堂上好好表现一番,讨好一下上司的,他清楚得很,偏向顾清宁这一边必定大有前途,所以原本今日他没必要亲自到刑部来,但早上听顾清宁向他暗示她希望工部属员能与刘应须一起为她作证时,他就拿定了主意要联合下面的属员去为顾清宁撑场面,于是一直注意着刘应须的动向…… 但徐子桐怎能想到,顾清宁从未指望别人来帮她证明什么,对他的“暗示”,就像早间她对刘应须的“明示”一样,只为让他们来刑部,用刘应须引出一人,用他们捉住一人…… 顾清宁又往那边看了一眼,仵作正在给刘应须验尸,殷齐修怀揣着顾青玄给他带来的传审令投入到案情勘察中,她看着那些人,似乎是想在那人群中找出什么。 可是都没有,没有她意料中的那个人,那张脸…… 不对啊,她暗忖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刘应须的死……应当让那人让殷齐修都…… 这一切都是她的重重算计,步步计划周密,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顾清宁觉得有些挫败,神色寞寞,并非她毒辣无情太过于看重自己的本事,而是因为,她今日的计划不得逞,就意味着,那人尚自由在外,那她的秘密就还是有泄露的危急,说实话,顾清宁最怕的莫过于斯…… 怕到什么程度?怕到,就因为刘应须知道那个秘密,那他注定有这一死…… 徐子桐从命案中回过神来,想到了今日的另一桩大事,问道:“大人,刚才的提审……已经没事了吧?” 顾清宁犹疑了下,摇摇头:“无妨,会有个结果的。” 那边仵作验完了,向殷齐修作报告,录案文书在一旁记录。顾清宁见状走过去,深深地调整了几下呼吸,眼眶就有些红了,揉揉自己的鼻子,抿唇往尸体那边又瞥了一眼,满面的哀戚伤怀,待仵作走后,她才上前向殷齐修询问道:“殷大人,验出刘大人的死因了……他……他怎么会死呢?会有谁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乍一看还真像是个关心上司死因的下属,不过好在殷齐修也有些了解她,所以没完全被她迷惑,鄙夷地扫了她一眼,低目看着手中的录案文稿,道:“刘侍郎是被一刀插喉致命,按刀口深度和刀刃方向来看,应该是被人用飞刀杀死的,凶手武功高强,这样的谋杀方式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他说着,抬起了头,用尖锐的目光瞅了顾清宁一眼,而她没有丝毫的破绽。 “飞刀?可是刚才贵部人员不是说在现场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吗?凶手与刘大人的距离应该不会离得太远吧?”她问道。 殷齐修已经有些懒得应付她了,“是有两个人的脚印不错,但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刘大人身上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明显是被突袭的……” 在她的筹划中,刘应须最好是被人近距离加害,这样才能栽倒某人头上,却未曾想殷齐修这么敏锐。她想自己还是做得不够完善。 听闻此讯的殷韶初也从工部赶过来了,眼见刘应须的惨死,他惊骇非常,以上级身份料理着事情,其实早已神思不知到何方。 “真狠,真狠啊……” 他在案发现场看着,看清了刘应须喉上的血窟窿后,不由得泛起了恶心,跑到一边呕了起来,也吐不出什么东西,纯粹是被吓到了,这也是正常反应。 顾清宁看他这样,过去帮他拍背顺气,宽慰道:“你若是承受不了,就别看了,这里有我,接下来我来处理这些吧……你先回?” 殷韶初干呕着,眼珠都溢满了血丝,困难地呼气,抬头,看向她,喘了几口气,却没有说什么。 方才面对殷齐修那么尖锐的目光,她都没有露怯,而此刻对上殷韶初的目光,她却潜意识地想逃,转目看向别处:“怎……怎么了?” 殷韶初皱起眉,顿了许久,他的直觉告诉了他一些残忍的事情,但他自己难以承受,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怀疑。 毕竟,他也是了解她的……一直都是…… “清宁……”他终于开口,一步步慢慢往后退走。 她心头莫名地咯噔一震,仿佛已被人戳穿一切,她心虚难当,急切问:“怎么了?” “下一个,会是我吗?” 殷韶初突然抛出的这一个问句,让顾清宁顷刻间神魂俱灭,好似天旋地转的浮世颠覆。她张张嘴,想掩饰却说不出话,只看着他一一远离自己,他的尚书官服上银丝刺绣越来越扎眼…… 他转身之后,她才出声:“不,不,不……” 说了无数遍,只有这一个字,而他已听不见。 …… 刘应须被杀,真相成迷,刑部人为了查案,又来到工部取证,勘察他的公房,想从中搜寻出他与人结仇结怨的蛛丝马迹。 最后,他们在他的公房主位的坐垫下,发现了一个双麒麟薄木雕——长生教的标记。 因而,可以断定,刘应须与之前遇害那些官员一样,是死于长生教之手。 但是,长生教为什么要杀他呢?而且特别的是,这次不是在案发现场留下标志,而是在他的公房里,藏在隐蔽的坐垫下面? 查到最后,他们得出最后一个可能,刘应须本来就与长生教有关。所以他不是被邪教歹徒随机选中而杀害,而是因故谋杀。 那又是因何故呢? 联想工部刚发生不久的图纸被盗案件,正如他们之前调查的那样,当时那两幅图纸是由刘应须保管收藏的,而邪教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在工部找到,明显就是有内奸与之相通消息,他们才能得手。 也就是说,其实刘应须才是最有嫌疑的。 这下他被杀了,未尝不能看作是灭口。 …… 这就是顾清宁想要他们得出的结论。 那个双麒麟标志就是她亲手放在刘应须公房里的,就在那一早,她与刘应须“亲密接触”时,她的故作媚态,只为掩饰她的这一个小动作。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刘应须帮她澄清作证怎样,而是想让他做被灭口的替罪羊。 只要这个设想成立,她不但消灭了潜在的危机,还为自己做了证,彻底撇开了自己的嫌疑,将之前殷齐修对她的一切怀疑都推到已死的刘应须身上。 不过,要让殷齐修对这个推想拍板谈何容易? 就算他自己也想出了这些,恐怕他也不会轻易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结果。 不能让他相信,那就只能让他没法再插手—— 案发后两天,殷齐修就受到了御史台的审查,被顾青玄传审。他之前是怎么审顾清宁的,顾青玄就怎么审他,更何况他被指之罪都是实情,于是一到御史台就栽了。 人证、物证一一摆出,殷齐修嫖妓之罪被揭,受御史台检举弹劾,虽有殷济恒明里暗里相保,也无济于事。 刘应须的案子还未查完,他就被停了职。 三顾赢这一场,已成定局。 而下一局——与殷家明面上的正式博弈也随之拉开大幕。 第一百五十七章:山风吹尽桂花枝 铜镜前,江弦歌对镜梳妆,棠欢帮她整理完妆奁,笑问道:“都这会儿了,小姐还收拾得这么美,是要出去吗?是去江月楼还是去顾家?”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局促地捋捋水袖,“哪儿不去,就在家里……” 棠欢明白了,掩嘴偷笑,打趣她:“哦,原来是为了给姑爷看……” 江弦歌害羞地埋下了头,心里似有盘算。棠欢是闺中知心人,她倒不用害臊,只听棠欢问:“那要不要我帮你换身更好看的衣裳?” 她抬头,抿唇看向棠欢:“不用了,你先去歇着,哦,容安回来的时候让人来告诉我一声。” “是。”棠欢乖巧地点头,偷笑着退出了主屋卧房。 因为她是一府女主人的陪嫁丫鬟,府里下人都很敬重她,江弦歌又惯着她,所以她在杨府过得比原来在江月楼还自在。 但是棠欢最高兴的是,在她看来,她家小姐的确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嫁到这么风光的人家,姑爷又是一等一的人材,对她家小姐无微不至一往情深。她在江月楼见的男子不少,像杨容安这样纯良专情的却不多,她家小姐嫁得真是不错。 陪嫁过来之后,棠欢还觉得有些莫名,一直在想,明明是这么好的亲事,她家小姐和姑爷过着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当初顾清桓还那么忧心?特意私下拜托自己多为江弦歌加以注意,有什么不对的情况随时去告诉他? 想来,棠欢也能理解,顾家公子对她家小姐的情深是不输杨容安的,难免想得多,怕她家小姐出嫁后受一丁点委屈…… …… 成亲以来,杨容安在每日散值后都是直接归家,很少再出去与朋友喝酒厮混,官场应酬也一概都辞了,就算是因为事忙要留在官署加值,也会提前派随从回来跟江弦歌打招呼,今日也不例外。 得知杨容安要加值后,江弦歌让棠欢备了热饭热菜交给随从,让他们给杨容安带去,棠欢不想她在家等久了,就自己跟去官署给杨容安送晚饭,并暗示他江弦歌在等。 这是礼部月中统算的日子,上下全围着杨容安一人忙着。自从顾清桓离开礼部后,整个礼部的重压就都在他肩上了,他本不是善于做官的人,只想把公事做好一些,能尽心之处就不可马虎。 见过棠欢之后,本来打算与整个侍郎廷在官署熬夜的他,还是没耐住,让副手帮忙盯着,自己在天黑时就溜了。 不想,在赶回自己府里的路上,碰上了他母亲杨夫人的马车。 原来杨夫人知道他每个月这一天都是最忙的,往常都是不回家,她心疼儿子,也喜欢他上进,每个月这一天都会去礼部官署送点心好吃的,既是督促儿子吃饭,也能帮他安抚下属情绪。 这一天也是这样,然而杨容安忘了这一点,江弦歌也还不了解这个日子。杨夫人自然奇怪杨容安今日提早回家,以为他成亲后在公事上就懈怠了。杨夫人是个要强的人,只有这一个儿子,杨家的前程就看他的,所以看重他的仕途。这会儿在她看来就是江弦歌不识大体,想到这个漂亮儿媳妇,不劝儿子上进还耽误他办公,心里就不舒服。在马车上跟杨容安抱怨起来,杨容安解释了,可杨夫人只觉得他是宠媳妇,还暗示他不要跟他父亲一样被美色所耽。 杨容安转移话题,问到大府里的情况,这下更不好收拾,杨夫人又跟儿子控诉起杨隆兴的种种不是,还有府中几门偏房多么让她怄气什么的,尤其是那对双生子。 顾清宁把那两个女孩子送到杨府,不是直接给杨隆兴的,毕竟那时候杨容安还在生气,杨隆兴也不好直接收,她就把她们送到杨夫人房里了,以正房丫鬟为名留在杨府,一是在杨容安那里过得去有个说辞,二是知道杨夫人不会轻易让杨隆兴得到她们以保她们清白。 但是杨夫人也很难容她们,没少让她们吃苦头。杨隆兴心可是偏向她们的,所以也因为她们跟杨夫人有过许多冲突,让杨夫人怨气愈重。 杨容安也不能怠慢母亲,就耐心听着,陪杨夫人说了许多话,为她宽心。但毕竟是男子,听着这些家长里短难免心累。 还是很晚才回家,带着一身疲惫,直到走进内院,看着主屋卧房的灯光,和这个他与江弦歌家,心里才感到温暖踏实。 他推门进屋,在纱幔暖帐间,用目光搜寻江弦歌的身影。 江弦歌坐在里间的美人靠上,因为心里紧张,闭上了眼睛,注意着他的脚步声,知道他在靠近。 杨容安以为她睡着了,放慢动作,无声地走到她面前,在美人靠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只安静地看着她,像在观赏一块圣洁的美玉。 她就是这样,美得不可方物,在安静时真不像是世间凡人,她太完美,像个不真实的美梦,不敢惊扰,只可远观,不能让俗世之尘玷污到她…… 桌上的镂空陶座瑞兽金炉上热着茶水,他轻掂茶壶倒茶,倒出的却是香醇的酒,他疑惑了下,再转目看向江弦歌。 她已经睁开了眼,双眸含笑地望着他,不动声色便显露柔情万千,这是妻子的眉眼,这时她只是俗世一人,是他的妻。 “累吗?”江弦歌一只手伸出披风下,柔婉问道。 杨容安接过她的雪白皓腕,拢着在手中,“不累,就是今天忙了点,也难得忙一次,好在还有人给送热饭菜,廷里的那帮人都可羡慕了……”说着便露出甜蜜的笑,是打心眼里的幸福。 江弦歌感受着他手心的温热,感受着真实,她活在此刻,就像一朵飘絮终于着陆,这是实实在在的,比其他虚无缥缈的一切都重要。 “你还是第一次回来得这么晚,今天署里是有什么大事吗?”她体贴问道。 杨容安道:“就是月中统算,每个月都有这么一天。其实我早就在往家赶了,只是在路上碰上了母亲,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她有些心烦,我宽慰宽慰她,才耽误到现在。” “婆婆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我能为她做什么吗?”她关切道。 杨容安笑着摇摇头:“我母亲啊,还能有什么?她这辈子最大的烦心事就是我父亲……我从小到大听他们吵架,听我母亲抱怨,都听习惯的,没什么,过一阵她又好了……你不用操心……” 她想了想,道:“大府里妻妾几房,婆婆一人操持也是不容易,人多又难免受冷落了,有矛盾了心里不舒服了也正常,以后,我尽量多去陪陪婆婆吧,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也让她轻松些。”她知道杨容安作为家里独子,本不应该出来立府的,若是都还住在大府里,孝顺长辈也方便些,杨容安是为了让她过得自在些才选择单独立府的,她心里自然有些过意不去,总想融入他们这个家族,尽一尽儿媳的本责。 听她说这些,又想起不久前自己母亲对她的一番抱怨,他道:“大府里复杂,我们能不去掺和就不去吧,我母亲要强,那些她都能处理得过来。我们嘛,就好好守在我们自己的小家里……” 细腻如她,自然能感觉到什么不对,想他是为自己好,也不多问什么,抿抿唇,低头笑道:“我知道我能为他们做什么了?” “嗯?”杨容安疑惑一笑。 她深呼吸一下,柔媚地靠向他:“我可以……替他们照顾好他们的儿子……让你开心,让你幸福……” 杨容安心中暖意洋溢,“弦歌,能娶到你,我杨容安此生无憾……” 她却羞涩地低下脸,含笑摇摇头:“不,还差一点……” 江弦歌解开了包裹住自己整个身体的藕色披风,厚重的披风从她双肩滑落,里面只剩一身薄纱,薄如蝉翼,透见肤色,包裹在内的玲珑娇躯若隐若现,风情媚骨,诱惑动人。 杨容安那一刹都呆住了,实在不敢想江弦歌会为他做这种事,心如鼓捶,情思躁动,又有些望而生怯…… 毕竟,新婚洞房时,江弦歌的反应还历历在目,她对那事的畏惧,让他都感到害怕,他生怕自己伤害到她,两人约定再等等,这一段时日他都是与她分榻而睡,想给她适应的时间。 纵然,他心中早就欲动难耐,对她渴切入骨,也不敢妄动分毫。 她竟如此主动,为他,献出自己…… “今晚,我们再试试吧……夫君……”她轻喃一声,低面咬唇,投入他怀中。 杨容安揽住她温润如玉的身子,贪恋地埋下头吮吸她的气息,将她抱起,走向床榻…… 他把她放在丝被上,极快地宽下自己的衣服。江弦歌想着顾清宁教她的那些,做出魅惑的姿势,还是止不住害羞,双颊酡红,却更添风致。 杨容安俯身下来,再次把她圈入怀中,试着吻她的唇…… 她微微仰首,回应他的吻,很努力地适应,却还是感到生涩困难。 他一边吻着,一边抚摸她,从侧脸到耳根,从颈项到心口,他动作轻柔,一点点引导,用自己火热的身体紧贴着她,用自己的手心覆盖她袒露的肌肤,想给她温度,让她暖化…… 她回想着顾清宁那夜在榻上教她的一切,调整呼吸,变得急促,喃喃哼声,想要投入进去,感受那种顾清宁说的激动心痒的感觉,可是她仍不能,她的身体还是那样凉,心里也很凉,他的动作越激烈,她反而越僵硬,不知如何反应。 她感受不到他所感受的亲密和激动,反而开始害怕,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然而当他的手愈加用力,将她身上的薄纱除去之后,她彻底被莫名的恐惧包围,他的手在她身上放肆游走时,她感受不到爱抚,反而是一种束缚,一种侵略…… 再下,再下…… 眼前人再不是眼前人,心上事再难复先前愿,恐惧感席卷而来,逼迫她本能地抗拒…… 她猛然惊醒一般,突然用力抵住他的胸膛,用力推开他:“不要!” 杨容安被她吓到了,看着她惊颤起来,抱住自己缩到床角,惊恐地抬起头,双眼瞪大,眼泪潸然而下。 他不知所措,调整喘息,小心翼翼地凑近,拿起锦被轻轻覆在她身上:“弦歌……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为什么会这样?你在害怕什么吗?” 她该如何解释?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当他对她做那些事的时候,她努力投入,只想他一个人,然而脑海中总有混乱的片段闪现,那些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子,很多,很多,郁生疯狂的样子、清桓伤痛的眼眸……还有江月楼内那一个个陌生人的侧目……他们都在靠近她,逼近她,想闯进她的世界来,他们一个个都把她当猎物…… 他们让她害怕,包括杨容安,她明明那么想接受他,然而始终做不到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也没法让她心安,无论多少次她对自己说这是她的丈夫,她必须要这样,可心中始终被虚无的阴霾笼罩,肌肤之亲,她畏惧这样的亲密。 她心中的秘密,折磨得她苦不堪言,无论怎么逃避都没有用。 “容安,对不起……” “没事,别这样,弦歌,都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你还没准备好,我不会勉强你,我们以后再试,你心里有所畏惧完全可以跟我诉说,我能体谅你,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她看着他被自己伤害的样子,他因为她的抗拒而伤神,把错误都归咎在他自己身上,他还在想以后…… 她缩进被子里,终于沉沉地开口:“我,曾被人强,暴过……” “什么?”杨容安如遭五雷轰顶,神魂俱灭。 她连忙道:“但是他没有得手!只是差点……我仍是清白之躯……只是,那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的人,却对我做那样的事……最后惨死在我面前……这件事让我一直过不去,我一直不敢想,然而就是因此,我害怕跟人接触,我害怕别人喜欢我,我害怕男子靠近我……” 杨容安十分震撼,也很心疼,难过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诉说,心里也不由得起了一些疑虑,试着握住她的手:“不要怕,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你是我的妻,我会好好保护你,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他再三承诺,而她心里更内疚,“容安,对不起,请你耐心一些,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做到所有妻子应做之事……” 把话说开之后,他们放弃了这次尝试,杨容安愿意拿出耐心给她时间,帮她消除心理的阴影。而这事也给他带来了阴影,他忍不住想江弦歌之前经历过那么残忍的事。如此美色当前,仿佛是心魔作祟,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心疼她,一边又有更加刺激的欲念,那些幻想缠扰着他…… 对于美好的东西,人总想去保护,然而潜意识里却是摧毁之欲…… 她的美好和悲痛,都能引起人心最真实的那一面。 杨容安也不例外。 …… 几日后,他休沐在家,天色渐晚,江弦歌去江月楼看望江河川,因为帮着顾家人打点一些筹备婚宴的事,耽误到这会儿还未归来。杨容安一个人在家,闲来无事,品竹调丝,听着清韵琴音,借此涤清心中杂念,可那些难以启齿的念想总在他脑海里缠绕不去。 他觉得自己都变了,欲求更多,然而难得,有美妻当前,却难以触及,这一段时间他都不敢看江弦歌看得太久……每每夜里独自辗转难眠,到她身旁躺下,想获取一点点温存,她仍是从心底的抗拒,动作一亲密,她就像个受惊的小鹿一样失措不安,可那模样更动人心魂…… 他抚着江弦歌的琴,心里越来越乱,琴音也开始混乱,忽地停顿,他无力再弹奏下去。好乐的人,心乱了,又如何能够奏出清韵之音? 有人来报,说是大府有人来,他以为是杨夫人派人送东西给他们,就让人进来。让他意外的是,来的不是一般仆从,而是宛鱼宛蝶那对双生子。 她们在杨夫人房里伺候,他从来都是与她们刻意保持距离,话都没跟她们说过半句。今日她们却忽然登门,来找他? 两个小女子一进厅堂,他有些难堪地问,是不是替他父母送什么东西过来,不想她们突然痛哭起来,直拿头呛地,好不可怜。 屏退下人,问及原由,原来是因为今日她们在给杨夫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宛鱼不小心打碎了杨夫人的一个白玉观音,那是极为贵重的御赐之物,杨夫人一直十分珍爱,若被杨夫人知道毁于她手,她们必遭大难。 所幸杨夫人今晚与杨隆兴出去赴宴去了,玉观音碎之事尚未被人发现,于是她们赶忙来这里求助。因为她们知道,杨容安府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当初杨隆兴把玉观音给他的儿子与正妻的时候,她们也在场。 她们哭诉着,苦苦哀求,杨容安也谅解她们的苦衷,虽然处境尴尬,他也不忍她们遭罪,所以很干脆地就答应了,让人取出那尊观音,给她们带回府去,替换打碎的那个,以瞒过杨夫人。 这对双生子就是知他心善,才敢来此求救,又见他如此温厚正直,心中自然钦慕,解决了大难之危后,就生出另一番心思。 两人为不引人注意,是走路过来的,这里离杨家正府挺近,一双少女披着薄裘,在月色下走着,说着杨容安的好。 姐姐宛鱼抱着方才从杨容安手上接过来的锦盒,听妹妹宛蝶念着,心下在做计较,说道:“我们被人送进杨府以来,受尽委屈,人人视我们为妖精一般,夫人迟早不容我们,还有杨大人……若不是顾忌夫人,我们早就受他糟践了,那青楼之辱,你还记得吧?” 宛蝶点头,“当然,现在想想都害臊,可这就是我们的命,又能怎样呢?哦顾姐姐不是答应过我们吗,只要我们帮她好好监视杨大人,她定然会救我们出去给我们自由的吗?我们也只能先忍耐啊。” 宛鱼白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指望她啊?一个女子不思安分混官场,想想就不靠谱,她说她想对付杨大人,可这么久以来,杨大人不照样顺风顺水吗?杨家家大业大,是她能动得了的吗?她把我们救出青楼那个虎穴,又推进杨家这个泥潭,她就是在利用我们,才没想过帮我们……” “那姐姐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接着道:“既然我们已经入了杨府,就只能往这上面打算打算了。待在夫人眼下肯定不能长久,以后大人要要我们,就算真给他做了偏房,也迟早会被夫人弄死……只有,公子……” “公子?” “他是这府里唯一的好人啊,而且你想想,这么大的家业,到最后会是谁的?他就整个杨家的未来,大人和夫人多看重他啊。” “姐姐你的意思是?我们……和他?可是,可能吗?他已经成亲了,又不喜欢我们,再说夫人和大人也不会准许的……” “那可不一定,少夫人虽美,你我也不差,我们俩的手段也是有的。若真能成,就给公子做妾也是好的呀,总比在大府里受这罪强,至于夫人,若真能把我们弄出大府,断了大人的念想,她巴不得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 …… 第一百五十八章:心似蛛丝游碧落 卢远思不知殷齐修到底看穿了多少,只是派人跟踪她就足以表明他对她是早有提防了。 她是这样想的,即使那个护卫说自己是受殷齐修指示在暗中保护她。 在那一日的慌乱逃窜中,她故作柔弱,然后趁那人不备,将他打晕,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她避开了顾清宁的算计,也摆脱了殷齐修的监视,遁去无影。 那个护卫回去向殷齐修复命时,殷齐修已被停职。他说出了那日他在暗处看到的一切。他的证词可以证明,刘应须的死因与殷齐修推测的相符。 可就算殷齐修知道了这些,他这时也没办法插手办案了,再加上,此事涉及卢远思,也就是他的元心,他若让这个护卫去作证录案,就必会把她供出来,而她…… 他终是不忍心,他还有太多的疑问。 殷齐修被检举,他与元心的事也就捅到殷济恒面前去了,殷济恒大发雷霆,训他辱没门楣败坏家风,再说他还是因此丢了官位中了顾家人的招,殷济恒当然更气了。他可不敢说出他非但和青楼女子在一起,还让这女子入官署为官的事,不然后果不可设想…… 顾家人的算计,父亲的训责,朝廷的压力,还有元心的失踪…… 千头万绪的烦恼纠缠着他,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这些天,他一直一个人待在他的侍郎府中,若他真的被朝廷罢免了,那这座府邸都会被封锁,可以说这是他在这里最后的时日了。 晚间,他独自在府苑廊上踱步,思考着那些种种,前面的主屋卧房点着灯,内中却空无一人,原来的温柔缱绻之地,此刻空余落寞。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要什么?她会到哪里去? 这巍巍长安城,谁能给他答案? 无人知她影踪。 一转身,目光所及,长廊烛灯下,红色围栏上倚着一人。 她身形单薄,面色憔悴,蜷着身子坐在长凳上,手臂搭在膝上围住自己,一手无措地碰着自己的唇,目光无处安放一样向廊外飘忽游离,眼中满是迷茫和疲惫,像个迷路的稚童,透露出让人疼惜的脆弱与纯真。 她缩在那里,四处张望,最后凌乱的目光终是停在了他立的方向,与他眼中的深情相逢。 殷齐修脚步一顿,然后快步上前,在她旁边屈身蹲下,想说什么,又好像怕自己把她吓走,不知所措,分不清自己的喜悲。 “齐修……”她眼中浮上泪光,怯怯地靠向他,伸手去碰他的面颊。 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终于相信眼前并非虚幻,他握住她颤颤巍巍的手,问:“为什么还回来……” 她说:“因为……我无处可去……” 他将她冰冷的双手拢在自己的手心,用自己体温去暖化:“那当初为什么要逃走?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你……” “因为我太害怕了。”她靠进他怀中,小心地试探他的态度是否有变。 “齐修,你早就怀疑我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他说:“若我问了,你都会告诉我吗?” 她回应:“会的。” “那我能不能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 卢远思心中一顿,她的确准备了一大套应付他疑问的说辞,却没想到他会看得这么透,这么明了她…… 她勾唇苦笑一下,离开他的怀抱,看着他,道:“不要信。” 殷齐修双瞳中有破碎的水光,看得她真心酸涩,她也不忍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继续。 她垂下眼帘,不再承受他受伤的目光,倾身靠向他…… …… “如果我肯定地告诉你,此案就是与顾家人有关呢?” “你如何能肯定?” “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可以跟你说的都是真的,刘应须的死……是顾清宁想灭口……并且,把我引出来,把他的死栽赃到我头上,置我于死地,顺便陷害你……幸好我及时逃开了,没有在明面上卷进这案子里,所以,就是他们,姓顾的是逃不了的……” 她说着,见殷齐修似有犹疑,于是问道:“这案子你会继续查下去的吧?” 殷齐修道:“我自然是想查个水落石出,与顾家人死磕到底,可是……我已经被停职了……” 她嘴角稍弯,露出傲然一笑:“但我没有被停职啊。” “你……”他终于看清了她回来的目的。 回想着整个案子的经过,想着顾家人的样子,忆起那些往事,她不自觉地露出恨意,眼中有更为坚定的精芒:“是啊,我依然是刑部署员不是吗?我会回到官署去,继续做侍郎廷主笔,参与查案,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你还要回去?你就不怕被顾家人发现吗?”他直接问出。 原来他已知道自己在躲顾家人……卢远思抬眼心虚地看他一下,而后装作若无其事,接着道:“我不会与他们碰面的,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只是知道我在刑部待过而已,不然御史台检举你的时候,就不会只指出你嫖妓这一桩罪过了……”说着她感觉有些异样,抿抿唇继续道:“不能让人知道我回到你身边了,不然……你父亲定不饶你,我只能以男装示人,在官署中当一个不起眼的小署员,这是最好的出路……” 殷齐修松开臂弯,抽出被她枕着的胳膊,侧过身背对她躺着,自己缩到榻边去了:闭上眼,“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这样吧。” 见他此状,卢远思心里愈加地发虚,她害怕自己不能掌控他,毕竟她现在还需要依靠他的庇护,就只能掩过这些算计心思,作娇媚状,再次靠向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住他,两人身体相贴,无比地亲密,她的脸依在他颈项间,轻轻吻过他跳动的脉搏,纤细柔软的手从下抚上来,探进他的领口…… …… “赵郎中没让你为难吧?”殷齐修走入卧房,见疲惫的卢远思随意地俯倒在榻上,仍在翻看着一本本册籍。 她专注地在字里行间找她想要的线索,头都没抬一下:“没有啦,你跟他打过招呼,让我协从他办案,他肯定是要给你面子的,毕竟你随时有可能回去继续做他上司啊。” 他无奈地笑笑,在榻侧坐下,“那这两天可查出了什么?” 卢远思泄气地哼了一声,“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整个案子,所有人都相信是长生教所为,人人畏长生教如鬼怪,完全相信刘应须就是死于邪教徒之手,真是愚昧!不明白长生教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这样畏惧长生教,殷齐修也有些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轻视长生教,仿佛在她心里这邪教根本就不存在,真正可怕的只有顾家人。 “元心,你为什么这么坚定地认为不是长生教所为?就算你是亲眼见刘应须被杀,但你也没见着凶手的样子啊,而且证据充足,被残害的不止有刘应须……你不要多想,我是信你的,只是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他直言道。 他的疑问很客观,她就苦在无法将内情完全说出,所以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推测。搁在一般案件上,刑部这时候应是早就结案了。她还要往深处挖,还能做这些努力,完全是基于他对自己的相信,及殷齐修对她的信任和放任。 她回来之后,殷齐修都没向她问过,她到底是谁?她到底在做什么? 卢远思转头看向他,“因为这背后与顾家人息息相关,我相信这些都是顾家人的阴谋,他们以长生教为掩,杀害刘应须……若我这样说,你愿意相信吗?一定是这样……” “放心,我信你。”他在她旁边的空处躺下,深沉地望着她,有太多的看不透,但他不会问。 她在赌,殷齐修对她的无条件信任,他也在赌,她似假非假的情意中,有那么一点真心。 她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只能闭上眼,垂头吻下去…… 正要继续,她头脑中有灵光一闪,忽然止住,睁开眼睛,道:“他们!他们虽然做得滴水不漏,他们本身没有一丝的破绽,但是,他们派出杀人的那些杀手呢?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些人武艺高强,不是一般的杀手。三顾做事谨慎,不会把这么有风险的事托付给不信任的人,那这些杀手就不可能是临时雇佣的江湖杀手,有谁能让他们信任?并能帮他们下杀手?” 殷齐修略有惊愕,思考起来,“你是说,我们可以从那些杀手身上着手调查?” 卢远思深深思量着,头绪渐渐理清:“是,我们只要查查顾家人有什么可利用的资源,一定会有所发现的!我最近看了一些案件册籍,杀人手段千千万万,而很多有势力的谋权者,若要使阴狠手段,都会圈揽一些武林高手在身边,甚至暗地里养属于本家的专职杀手。他们一定也是这样!” 殷齐修也深以为然。 算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卢远思心喜,一刻不停地跟殷齐修开始推测。殷齐修之前查案也接触过一些杀手组织,但是分析起来好像跟顾家人都没什么关系。 后来,殷齐修想到,或许去询问一人,就会有答案。 那人就是,他的父亲,殷济恒。 他之前与顾家人合谋时,也死过不少人不是吗? 那些背地里的勾连算计中,就没有人命债吗? 他提出这个猜想后,卢远思就催他明日便去向殷济恒打探打探。 一宵过去,她又一次在殷齐修身边醒来,却不知这一夜他都没有合眼,一是因为担心自己会从父亲口中问出与殷家人有关的罪状,二是…… “昨夜,你做梦,说梦话了……”他道。 卢远思正背对着他梳妆,听闻此言,脊背一亮,慌忙回头:“我说什么了?” 他走到她旁边,怜惜又疑惑地看着她:“你一直叫着哥哥姐姐什么的,还说一定要给父亲报仇什么的……哭得很厉害,我都不忍心叫醒你……那时候,我就在想……” “你想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轻轻抚弄她散落在肩头的青丝:“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你想要什么,你都只是一个,丢了家的小女孩儿……他们都走了对不对?只留你一个了是不是?” 她的眼泪滚珠而下,投入他怀中,悲恸起来。 他抱着她,继续问:“你的家人……是被顾家害死的?” 她犹豫了下,豁出一切,咬牙回道:“是的,他们因顾家人而死,所以我痛恨顾家!我要报复顾家!我要报复所有让我家破人亡的人!” …… 深秋暗夜,她与钟离对坐在榻上,钟离吹熄了房内所有的灯,只留一盏小小烛灯,托在手上,捧在他们之间,在她闭着的双眼前打了个圈,烛火飘摇一周,连成光线,他另一只手拂风而过,这点微暗的光点也消失了。 “你感觉到了什么?”他问。 她道:“光灭了……” 他一笑,借着月光看她素淡面容的轮廓,放下灯烛,双指放在她额心,念了几句咒语一样的话。 之后她才睁眼,与他在暗色中对视:“子楚,这个法事真能驱除魔障吗?” 她是不信这些神鬼魔法之说的,只是钟离总乐此不疲地与她尝试,她也就试了。 “你觉得呢?”钟离一向无所谓,真真假假从不探究。 她道:“我觉得不能,不然,为什么我现在依然感觉良心作痛呢?” 他噗嗤笑出声来:“呵,你还有良心啊?” 顾清宁往他腿上招呼了一拳,肃寂的气氛立马被打破:“我也想没有,那我就不会觉得有何过错,有何亏欠,也不会有犹豫不定,更不会有盲目的相信……呵,人的心真是奇怪,人啊,真是矛盾……” …… 顾清宁离开芝景庭时,扶苏也出来送她。 她上了马车后,打开扶苏方才塞到她袖中的纸条,上面写道:“钟离时常进出皇宫,以做法事为由,除此之外,暂未发现其他异样。” 第一百五十九章:残棋正似鸟栖侯 是日,卢远思到官署署事,刚进入侍郎廷,就被一人拦下。那人是侍郎廷的一个书案小吏,经常随从她做事,知道她是殷齐修的亲近人,所以有意讨好,她就顺势收买这人,让他帮忙注意官署内外的动静,尤其是要接近她的人。她就是在提防被顾家人撞见。 而这一天,顾家人真来了。 那小吏拦下她,向她通报,工部郎中顾清宁一早就来了刑部,径入侍郎廷,指名道姓要见她,已经在她的小公房里等着了。 其他人都没有向她告知的意思,因为顾清宁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幸好她事先安排了这小吏,他怕她接见上官没有准备才来通知她,没想到她没有为此高兴,反而如同神飞天外,惊慌失措。 卢远思看了下廷内,转身飞奔出去,不顾一切地逃离了。 这下真是万念俱灰,她终是等到了与顾清宁直面的这一天…… 无处遁形…… 眼下只有死路一条…… 她在刑部门口劫了一匹马,飞驰而去,然而她都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儿去。 这个时候,谁能救她?她已经完全暴露了。 殷齐修还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要是他知道她是死囚,是卢家人,他还会保护她吗? 卢远思在街上找了个斗笠遮面,打算先驱马逃到城外去,在顾清宁追上她之前远离长安城。 可是她也想到,这样一来,她这么长久的努力,这么多的牺牲都功亏一篑了。 她怎能甘心? 买斗笠的时候,她偶然听见街上百姓在闲聊两日后的一桩大喜事,那就是晋王嫁女——成硕郡主将嫁入顾家。 她的嫂嫂,她哥哥卢远泽之妻,将改嫁入顾家…… 真是可恨! 思虑一会儿,卢远思心一横,调转马头,往城内赶,去往一处。 她这样一走或许真能保命,但是不能报仇,只能在顾家人的阴影下苟且偷生,这对她来说与死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要放弃,她还要做最后的尝试。 …… 顾清宁得知卢远思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之后,就打算去安排人追击她,料卢远思也无处可逃。这段时日,卢远思在调查她,她也在调查卢远思,一直没发现她的踪迹,又不确定卢远思在刑部官署扮演的什么角色,以为她已被殷齐修密藏,没想到,近来种种迹象表明,仍有人盯着他们顾家。 深入查探,她安排刑部的眼线告诉她,有一人在刑部主张追查刘应须的案子,她盯住这个人,果然发现,这个元心,就是她在找的卢远思。 不动声色地调查,不动声色地逼近,她要让卢远思无路可走,她要彻底封住她的嘴。 安排人给江月楼送去信,让江河川安排人追踪卢远思。她仍留在刑部官署中,因为今日她本就是有公务来此。 这一日,刑部的防危密室正式开工了,为了保密,工事的建造会在晚上进行,不过为刑部日常署事着想,得先来布置现场,与刑部人沟通,以求各不干扰,各行方便。 顾清宁在后廷指挥承建司的人按照之前的勘测布置隔离场地之时,有人来报,告诉她:“成硕郡主来了,说是有急事找大人你商谈……” 她很是疑惑,不知君瞳为何会来此,又想到她与君瞳之间的事,到现在还没有个清白,心中五味陈杂的,连忙让人把郡主请到她在刑部设立的临时公房,屏退属下,静待她来,心中想着如何劝说君瞳…… 少顷,君瞳出现在门前,唤她宁姐姐。 她抬头看去,来的不只有君瞳一人,还有一个人戴着斗笠的人。 她们踏进房内,君瞳有些紧张地来到她面前,坐在她对面,欲说还休。 那人转身先把门关严实了,然后也走到她跟前来,直直地站着,顿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拿掉了斗笠,在她面前露出真容,与她直面相对。 “卢远思!” 她的出现倒不至于让顾清宁惊讶,只是看到了她和君瞳一起出现,顾清宁就明白了她的意图,真没想过她会出这招…… 果不其然,卢远思此时一点强势的样子都没有了,眼泪说掉就掉,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咚地在顾清宁面前跪下,哀求道:“顾姐姐,我求你放过我……你就饶我一命吧,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跟你作对……我只是被仇恨蒙蔽了……” 顾清宁冷面相对,弯下腰,捏着她的脸道:“你把我的秘密泄露给刘应须的时候,可曾想过饶我一次?你不是等着看我身败名裂吗?现在怎么样?不自量力!”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问道。 顾清宁蔑视地看她一眼,放开她:“因为你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就能在长安城中为所欲为了?我当初放你走,给你一条生路,你却这么不知道珍惜!你哥哥告诉你的那个秘密是不是?你会知道我当然想得通!知道这件事的人中,只有你会出卖我!你还敢回来?你知不知道我随时能让你在长安城内消失得无声无息!上次是弦歌保了你的命,这次你又找到救星了是不是?” 确实,君瞳就是她的救星。 她之前监视顾家人的时候,就发现顾清宁与君瞳关系密切,而且君瞳心软心善,曾跟她是亲密的姑嫂,她就想做这一尝试,去晋王府找了君瞳,向她坦白自己卢家被灭以来的遭遇,坦白了自己对顾家的所作所为。君瞳见卢远思死而复生,心中激动,而且她本来就对卢家深有愧意,所以当卢远思向她求助的时候,君瞳定然不忍她受害,于是答应来帮她向顾清宁求情。 卢远思这是在做最绝望的尝试,她知道自己逃不掉,躲不躲都是死路一条,不妨垂死挣扎一下。 君瞳真心落泪,也跪倒在顾清宁面前,“宁姐姐,你就再放远思一次吧。我求求你啊,远思不能死,她已经知道错了!她以后不会对你们有所威胁的!宁姐姐你放过她好不好?她是卢家最后一人了……” 顾清宁连忙弯身扶她,“君瞳,你不要这样,你起来,你不要帮他求情,她在利用你!” 君瞳依在她怀中,抱着她哭诉:“可是宁姐姐,我对不起卢家,你忘了?我们对不起他啊……我不能看着远思丧命,你就饶她一命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啊?” 顾清宁帮她擦拭眼泪,抚着她的侧脸,转面看向卢远思,眼神立马从温柔转为尖锐:“你很聪明,你找对人了,但是这不足以让我放过你,你留在这世上,就是一大祸患……” “宁姐姐……” “顾姐姐……” 卢远思瘫倒在地,扑向顾清宁,抓住她胳膊道:“顾姐姐,我求你,我不能死,我……我已经怀了殷齐修的孩子!我不想死啊!” 顾清宁愣了一下,震惊地看着她,她继续哭求:“我现在只想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我想嫁给他,用假的身份过活,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乱来!我已经认输了!殷齐修也已经被罢职了,我们再不能威胁到你们!你就饶我一命好不好?” “宁姐姐,远思已有身孕,你怎么忍心?我保证她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了,她有新的人生了,我们就当卢远思已经死了好不好?” 在她心里,卢远思仍是当初卢家的那个娇惯纯良的小姐,她远不知道一个这样的卢远思能对顾家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顾清宁沉默了许久,接着突然一手捂住君瞳的眼,一手掐住卢远思的脖子,下了很大的力气,掐得卢远思筋脉暴起,难以喘息,她瞪着卢远思的双眼,冷厉道:“这次,我可以饶你一命,但是你给我记着,我当你死了,你也得给我当作你不再卢远思了,你可以嫁给殷齐修,但若你向殷家人透露一点你知道的东西,还想借他们兴风作浪的话,我会让你死得很惨,并且会向殷家人揭露你的真面目,你觉得殷齐修还能保你吗?” 她说完,放开手,卢远思将近窒息,痛苦地倒在地上喘息着,看着地面自己滴下的眼泪,道:“好,我明白了,我会记住……你也放心,我不会透露你的秘密了,之前还没有暴露,我或有机会利用那个秘密,而如今你已经知道我……我也有秘密在你手里……所以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想为了孩子,保一命而已……” …… 顾清宁让卢远思走了,然后送走君瞳。 “宁姐姐,再过两天我就要成为你家的新娘了……现在你还愿意接受我吗?” 顾清宁携着她的手,走出官署,“这是你的选择,我已无法改变,不是吗?君瞳,无论你是要嫁给谁,我都希望你好。” “我明白,宁姐姐,你不是阻止不了我,你是不想让我伤心。你放心,只要这一切完成了,我就满足了,谢谢你给我这样的可能性,以后,我和你,我和清风都会好好的。”她倾诉道。 顾清宁点头,欣慰地笑:“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想成全。连卢远思都知道,你是我的软肋,我怎么忍心让你难过?” 君瞳笑了,笑得很甜,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与她作别,心满意足地向马车走去。 马车中,卢远思揉着自己方才被顾清宁掐疼的脖子,顺着气,透过车帘,看着外面的两个女子。 她多想问她们,你们可还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人叫卢远泽? 他也曾爱过你们,真心待过你们中的每一个,然而,他死了…… 当初他那么紧张自己这个亲妹妹会泄露顾清宁的秘密,想法设法为顾清宁保命,也那么疼爱他的妻子成硕郡主,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的婚姻,他活得那么累,又换来什么?最后不明惨死…… 没人知道,卢远泽死的那晚,在出门前,与她碰过一面,她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去做一个了结,以后他就会轻松很多。她唠叨着让哥哥早日戒除药瘾远离顾清宁,他还玩笑着嫌弃她,说要把她这个小管事婆早点嫁出去…… 以前二哥卢远承还总说要帮她找一个好男儿来管她,不让她整天粘着他们两个哥哥…… 她相信了呀,她一直等着。 后来,她就想找个机会告诉他们,她也有心上人了,希望他们能支持她。 她一直等着,等着他们给她送嫁……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往烟云,如今,她还要如此卑微,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苦苦求生。 而她哥哥的未亡人,在一年还不到的时间里,就要改嫁他人…… 她从来都没爱过她哥哥,她们都对不起她的兄长。 顾清宁,姓顾的,欠他们卢家太多血债了…… …… 卢远思没指望再混官场了,想暂且忍耐着,当天与郡主作别,回了殷齐修的府中。 殷齐修傍晚回来时,她就跟昨晚一眼,伏躺在榻上,翻着一些刑部的旧案册籍,这些是她之前从刑部录案司带出来的,她无聊就翻着看看。 卢远思只作一切如常,没有提今日发生的事,向殷齐修问道:“怎么样了?你问过丞相大人了?” 殷齐修神情尤为凝重,似乎有些担忧,回过神来之后,听到卢远思的问题,他笑了出来,道:“有眉目了。今日我跟父亲把话说开了,我提起我们怀疑长生教的事与顾家有关,父亲很看重,他说他也曾有过这个猜想,只是没我们这么确定。问起他可知顾家人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杀手资源,父亲很快就想起,顾家人与洛阳河洛剑派有关系。” “那次父亲和顾青玄在皇宫门口遇刺,就是河洛剑派的人配合他们做的戏。顾青玄没有跟父亲说过,是父亲在那事发生之后刻意调查得知的。河洛剑派的掌门就是顾家小公子顾清风的师父,河洛剑派在江湖上影响力很大,在长安也有很广的势力。若真是顾家人派人行凶,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利用的河洛剑派的高手……” “哼!看来他们做事也没那么滴水不漏嘛,是贼人,就总会露出马脚!”卢远思咬牙切齿道。 殷齐修道:“嗯,我想我们可以先暗中调查河洛剑派……诶,你在看什么?什么凶案命案的?你想从这里面找灵感吗?”他被她手中的册籍吸引了注意力,因为心情好,就随口问了起来。 卢远思努努嘴道:“没有啦,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看了这些,才能发现这世上杀人之法真是层出不穷,人啊,越残忍,越有智慧……比如,你看,十多年前,宫里的一桩命案,两个妃子争宠,不得宠的那个买通太医,配了一种毒药,竟然可以融进女子的胭脂里,滴一滴在女儿家的口唇脂中,用了唇脂的人就会在两个时辰内毙命,那个得宠的妃子就这样被毒死了,当时查案人员只知道在饮食中找中毒源,一直到一年后才侦破此案,验出了这种毒药,他们记录下这种毒,还美其名曰,称这种毒为点绛唇……” 第一百六十章:个是仙家事 红墙高阁,皇风凛凛,一片盎然绯色在雕梁画栋间蔓延,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风韵雅致大气雍容,这是凡俗难及之地,却又是世间寻常一隅。 坤华宫的大宫女书陵低垂螓首,端方迈步,走到凤华亭下,屈膝拜首:“禀太后娘娘,成硕郡主拜见。” 高亭内,独坐品茗的魏太后轻挑玉指,放下茶盅,“快让小君瞳进来,哀家都等好一会儿了……” 明动可人,如玉琢成,清灵眉目,不沾俗尘,垂肩的乌发,浓密的秀眉,她集皇城贵气于一身,更为难得的是又聚世间少有的灵气于一人。 十八年的闺阁生活,无风无浪,无忧无虑,虽只是郡主,也得宫城皇门内外的万千宠爱。她母亲早逝,晋王府中独留她一个女儿,从先皇到太后,包括她从小唤作三皇兄的当今圣上,无不对她疼爱有加,所以她从来不谙世事之复杂,不知忧愁为何物。 今日太后召她入宫来,她以为是要问她年节将至王府中有何热闹,或赏赐她琳琅宝物以庆佳节。进入亭中,行礼既毕,太后唤她坐到膝前,抚着她肩上的青丝,爱怜地看着她,她懂事地向太后问好,亲手煎茶以侍太后。 “小君瞳,今日可见过你皇兄了?”太后问道。 君瞳回道:“方才入宫时先去拜见皇兄,但早朝刚散,皇兄正与各位大人在御书房议事,君瞳不便打扰,就先来姑母这边请安了。” “嗯……”太后低吟一声,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你皇兄初登大位,国事繁忙,都有好些日子不得空了,又忧心朝中人心不稳……”她似有深意地停顿下了。 君瞳疑惑道:“人心不稳?君瞳久在闺阁,不懂时局,只听说皇兄新朝初开,朝中卢相国辅政有方,也不能为皇兄分忧吗?”她有些不解,太后是很少议论朝政的,尤其是与她言这些,即使只是随口提提,也不同寻常。 太后似有深虑,道:“卢相国?你不知道,你皇兄最为忧心的就是他们姓卢的……不知你父亲可跟你说过,你皇兄能登上帝位,卢相国居功至伟,所以如今,他就是朝中第一红人,朝中大事均有他把控……君瞳,你明白吗?你皇兄是在担心啊,担心再掌控不了如日中天的卢家……” 她心中开始涌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情绪,就在第一次听太后讲这样复杂的事时。“那该怎么办?我父亲可能帮衬皇兄消除隐患?” 太后笑了,眉目慈祥,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意味,她道:“你父亲当然可以,如今皇城中,他可是你皇兄最大的指望,所以你皇兄才会将御林军交给他提领啊,只不过……在卢家的事上,如今只有你能够为你皇兄解忧了。” “我?”她懵懂地转头看向太后:“我如何能做到?” 太后道:“要拉拢卢家,让他们与皇上保持一心,才能免除祸患,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卢家人也变成皇室的自家人……所以,哀家与你皇兄啊,给你相中了一门好亲事,卢家大公子,现任工部侍郎卢远泽,可是有长安第一公子美誉的,一等一的才俊,与你甚是般配……” 到了她这个年纪,她也是早知婚配之事的,也想过太后或者她父亲晋王爷不久就会为她安排婚事,将她嫁于一个贵族名门子弟,她相信他们是完全会为她着想的,为她寻的亲事必是最好的,她也并没有别的念头,当真有那一天,她会安然接受…… 可是……今日太后提出的这门婚事,却让她心中莫名地难过, 她感觉到,他们安排这门婚事,并不是为了她的终身幸福,而是想牺牲她去拢住一个家族的人心,而且这个家族,甚至不是他们所看好的…… 这一刻,她眼前的繁盛之景,瞬间凋零,无法言说的疼痛在她心中蔓延,很失望,很无奈,她感觉到,迟来的现实还是找上了她。 后面太后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她知道,这是他们已经商定的,她是无法反抗的,包括她的父亲,也别无选择。 原来皇室亲情,皇门宠爱,是这样脆弱易逝,一切恩宠都等于更大的牺牲,这一切,不过如此。 后来她谢恩了。 回府待嫁。 没人知道她在那段时日中每夜都会哭泣。不只是因为她不想却无法推掉这门亲事,也不只是因为她的无奈,更多的痛苦是因为她迷茫,她发现自己,除了这条路,还能选择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后来她听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说她的未婚夫婿与顾家小姐有染,早在她之前,便私通情厚,娶她不过是无奈之举……晋王听了,大发雷霆,所有人都劝她不要相信,但她偏偏愿意相信,而且她并不生气。 那个时候,她还想过,若那姓顾的小姐再争取争取如何?如果卢远泽就是不愿娶她非要那顾家小姐如何? 却未曾想到,那位当初在流言中与她并提的女子,在不久以后会成为最令她动情的人…… 后来她成亲了,她的夫君,果真是世上难得的佳公子。他对她极好,教会她肌肤之亲,教会她夫妻之礼,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处处对她呵护有加。包括整个卢家,都对她毕恭毕敬。她学着那些贤淑的女子,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好妻子好媳妇,希望卢家能真的成为她最好的归宿,她只想活得简简单单,不要理会那些外界的纷杂,就算未来有变故,那也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眼下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可是,她发现,自己从来不能融入卢家,他们始终把她当作郡主,包括她的夫君,对她的小心恭敬中,总有几分谦卑。在之后的几次矛盾中,她眼看着她父亲在卢家人面前如何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虽说是为她好,但也让她深刻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卢远泽娶的不是一个妻子,而只是一个郡主,这门亲事,只有利益,没有情意。 卢家人之所以对她这么小心,是因为她的皇族身份,可以作为他们的保护伞。 她努力维持的一切,还是土崩瓦解。 她自己也有过错。 因为,她从不爱她的夫君,而爱上了她夫君最爱的女子。 …… 卢家覆灭之后,她安然无恙,且因顾清宁的存在,开始构画自己的新生。 她赌气说要出家的事被太后知道,太后召她入宫,悉心宽慰她,让她不要为卢家的事伤怀。 她亲耳听到太后说,巍巍大齐,长安皇城,终究只有一家能够屹立不倒处于顶峰,那就是他们陈氏。 这一朝的所有繁华,除了他们皇室,迟早都会悉数凋零,消逝…… 的确,这时的她已经见识过昨日的繁荣今夕顷刻消散,她眼看着一个大家族在政治斗争中惨痛败倒灰飞烟化…… 她也相信,凛凛皇威,只有陈氏独揽天下。 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 这个时候,她最在意的人志在官场,步步上进,她的家族在朝堂上占据越来越重的地位…… 她关注着他们,看着他们离权势越来越近,隐隐感觉到,他们也离危险越来越近。 那一天,她从小敬重的伯父乔怀安来到王府,与她父亲晋王爷纵论国事。 她偶然听见他们提到了顾家…… 在乔怀安走后,她抱着顾清风给她送来的那个水轮风车,走进父亲的书房,说她想改嫁,嫁给顾家人。 一心一意,此生无他求。 …… 她这小半生都活得很迷茫,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该到哪里去。 遇到那人以后,她只想做一个红尘痴人…… 不若如此,且行随愿,若痴若狂。 …… 卢远思亲手关了殷齐修的侍郎府门,插上锁,她在门前停了一会儿,低垂眼眸,似有依恋。 这么久以来,这个地方一直是她的庇护所…… 殷齐修正指使着仆从将一箱箱行李安置在马车上,晚间突然起行,收拾得都有些匆忙,他们慌忙张罗着,都没有注意到她这边。 殷齐修转头望向她,把怀里的箱子递给一个随从,然后就走到她身边来:“怎么了?” 她有些怅惘的样子,捏着指头,道出心声:“有点舍不得。” 今晚,他们将出发去洛阳,这座府邸将彻底封闭,移归朝廷。 她把钥匙交到殷齐修手中,殷齐修又将之放进她手里,笑了一下,道:“留着做个纪念吧……放心,我们还会回来的,等我们对付完姓顾的,我还是会回朝好好做官,到时候就不住什么侍郎府了,我得争取当上尚书大人,开我自己的尚书府,可比这气派十倍。到时候你要是有空闲的话,就来帮我打理打理府苑,管一管下人……生几个孩子,当我府上的女主人。” 卢远思听得脸红耳热,心中无限欢喜,娇笑着轻捶他一拳:“胡说什么,不正经……” 殷齐修也有些不好意思,耐不住心情好,于是握住她的手:“我很正经的,你迟早得嫁给我,父亲那边我会去说服他的,你这么聪明能干,他会接受的。” “那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她问。 他道:“想啊,我一直等着你愿意说的时候,把一切真相都告诉我,可是,这跟我要娶你有什么关系?” 卢远思抽出手,心里暗乐着,面上不显露,还指指穿男装的自己,讽道:“可注意点吧,你也不瞧瞧我现在的样子,在这腆着脸说要娶我,别人还以为你有断袖之癖呢,怪不害臊的!”说完转身跑走了,先上了马,对他俏皮眨眼,把那把钥匙收进怀中。 后面的仆从收拾完备各自拉车骑马都整装待发了,殷齐修上马,回眼望了一眼这有些浩大的队伍,问她道:“我们这样出城去,是不是有些太引人注意了?” 她回道:“为的就是要引人注意,不然怎么能让顾清宁知道我离开长安了,而且还是与你一起远走高飞……”提到顾清宁的名字,她眼眸中又浮上冷冽之色。 “远走高飞……”殷齐修回味着她的措辞,眼望前方的路:“那样好像也不错……” 她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时,眼中一丝哀愁倏忽闪过。 …… 走出一段路,她忽然对殷齐修说道:“你们先走,我得先去见一个人,我们在城门口会合。” 殷齐修疑惑,欲问见谁,却看出她有难言神色,便把要说的话又收回了,只道:“好,你快去,小心些。我们会绕一点路,拖些时间,你到南城门口直接出去就是,那里的守卫我都打点好的。”他不忘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为她披上,垂下帽檐以掩面, 卢远思与他对视一眼,点点头,然后快速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 夜深人定时分,她在快靠近晋王府的时候,放慢了马速,绕到王府的北边偏僻院墙后,那里有一株枯死的梨树,此时,一道清丽的人影正在那梨树下望月徘徊。 君瞳听见马蹄声,就往那边看去,见着卢远思下马走向她,她连忙上前,问:“远思,怎么了?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收到你信之后我就很担心,宁姐姐没再为难你吧?” 她看着君瞳,摇摇头,神色有些冷漠:“没什么,我见你,就是想在离开之前跟你道个别。” “你要离开长安?”君瞳问道。 她道:“是啊,我要去洛阳了,换个清净点的地方,跟殷齐修好好过活。” 君瞳为她高兴,“这样也好……” 卢远思与她相对,靠近她,眼底阴霾浮动,冷眸骇人,“你果真要嫁给顾家人?” 君瞳惊愕地点点头:“嗯……远思,我知道你不想我这样……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祝福我,而不是恨我……” 卢远思转过身,不再看她,“好,我当然要祝福你……” …… 一片夜云未散尽,月雾笼罩长安城,世间万物未醒,满城不见灯火,他们却早已醒来。 晨钟未响,暝色袭来,长安城上空清寒的薄雾逐月而去,整个顾府在东方未白之前便明烛熠熠,结绸点香,热酒备席,一处处的亮堂,一处处的喜庆。周遭人家正是静谧沉睡之时,这里已显出十分的热闹。 顾清宁忙里忙外操持着婚宴的准备事宜,而其他三顾都在顾清风房中,顾青玄与顾清桓在帮顾清风收拾新郎喜服,顾清风刚着上红袍,还没披上外衫,就往屋外跑,一溜烟窜到后院,打开了那间小佛堂,点上灯烛,奉上香支,在沈岚熙的灵牌前郑重地三叩首。 插上香之后,又是活蹦乱跳的样子,看看他母亲的灵牌,又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喜服,再抬头时,眼圈微红。顾清风抖抖袍子,笑道:“母亲,清风今日就要娶妻了,可惜你不在……没事儿,等明日,我就带着你的新儿媳妇去看你……” 顾青玄与顾清桓跟着他来到了佛堂外,各自也进去点了香,顾青玄看着沈岚熙的灵位失神许久,一言不发地揽着顾清风走出去,又带他继续收拾,准备迎亲去了。 顾清桓去前苑帮顾清宁检查喜堂,跟她笑道:“姐姐,怎么能想得到呢?我们两个大的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却被清风赶了先?” 顾清宁叠着红纸,停了一下,本欲应他的话,一看他就故意使了个眼色,不理他。 顾清桓无奈地叹气,凑过来,哄她:“好啦,姐姐,我昨天不该那样说的行了吧?放走卢远思本就有些冒险嘛,而且你怎么知道她就真的善罢甘休了?还把她推给殷家人?我有些担心,有错吗?你就不高兴了?再说,说你不谨慎不理智的可是父亲,你置什么气嘛?” 顾清宁无言了一会儿,再转面,又是另一副神色:“行了,大喜的日子,我就暂时不跟你计较了,只是……其实,我也不是跟你和父亲生气,倒不如说是在跟自己生气……花了那么多心思,结果……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她低吟一阵,摇头道:“算了,先做事。” 不过多时,唐伯说有客来赴宴了,顾家人心里奇怪,这么早怎会有人来,出去一迎,来的原来是钟离和扶苏。 钟离还是睡眼朦胧的样子,完全是被扶苏拖过来的,之后就去顾清桓房中补觉了。扶苏很高兴看到顾府今日的喜庆繁华,与顾清宁相聚,便帮着顾清宁忙活起来。 后来江河川也早早就到了,还有江弦歌与杨容安夫妇二人。 …… 可以说,这是顾府最风光的一天,全长安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一处,所有富贵荣光都尽汇于此。为的是娶郡主,顾家人有意大办,也让这一个“顾”字,着重地刻在长安城这名山利海的最中心。 迎亲的队伍一早就出发了,三顾一面在正堂前招呼宾客,一面等着新人的到来。 吉时将近,锣鼓漫天,喜乐齐鸣,八抬大轿在顾府门前停下,一片红艳耀目。胸前结着红绸的顾清风从高头骏马上轻盈地跃下来,站在自家门前,看着喜婆将他的新娘扶出花轿,越过火盆,送到他面前。 顾清风深深吸气,按捺住自己激动欣喜几乎不能呼吸的心情,接过红绸的另一端,与君瞳一齐向正堂走去。 在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顾清宁在正堂大门下与众人一起见证郡主过门的这一刻,此时她听不到别的声音,喜悦之情洋溢在她心里眼里,她看着君瞳和顾清风,忽然喜悦中生出另一番异样的心绪。 她感觉到,这一幕,眼下的场景,是那样熟悉…… 是啊,刚过一年而已,她再次旁观郡主出嫁,而且是嫁进她家…… …… 顾清风不断侧眼偷看与他并肩行进的君瞳,走着,走着,距离喜堂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将拜堂成亲结成夫妻。 他们的步伐却越来越慢…… 感觉有些异样,顾清风转头看向君瞳,眼见她的步履变得沉重而蹒跚。 每踏出一步,就有一口鲜血从她的盖头下流出…… 第一百六十一章:人事掀天尽 顾清风扔下红绸去扶她,惊心喊道:“君瞳!你怎么了?” 她继续往前走,固执地走向某处。 直到顾清宁向她扑来,接住了她,她才停下。 乐声炮声依然在响着,这一片喜乐下,苍生已变色…… 顾清宁掀开君瞳的盖头,看着她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比她身上的红衣更夺目。 一片鲜红之后,是刺眼的黑红色从她嘴角流下。 晋王爷差点晕死过去,顾青玄和顾清桓慌忙命人找大夫来,其他人乱作一团。 顾清宁抱着君瞳,瞪大了双眼看着这突然的一切,她想惊呼尖叫,却只觉得自己被眼前漫天的红绸勒住了脖子,痛苦窒息。 未尽的礼乐声掩没众人的惊呼,君瞳在她怀里不断地吐血,而她,有那么一瞬,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甚至都感觉不到一点真实。 喜乐礼炮声终于停歇,人世变得安静,她终于发出歇斯底里的一声哭喊,这撕心裂肺的惊声仿佛要刺穿耳膜和人心。 君瞳满面痛苦,而目光温柔,注视着顾清宁,此刻如此贴近,她命悬一线,唇角含笑,艰难地吐字:“宁……宁姐姐……我以为……她不会的……但我……错了……”“是谁?是谁?君瞳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害成这样?”顾清宁又痛又恨,清晰地感觉到君瞳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而她只能发狂地问这个问题…… 君瞳不答,只不停吐血,不停地说着:“小心,小心……” “宁姐姐……你要小心……要小心……不要忘了……卢家……” 一片混乱之中,一个身影推开重重人群,用力挤到最前面,扑到她们面前,并毫不留意地挡开两家的近亲们。 此时此刻只有扶苏还能保持一些镇定神色,她跪坐在地,俯身查看君瞳的情况。顾清宁仿若看到最后的希望,忙让开上身方便她给扶苏诊断,“扶苏!我求你,一定要救活她!” 听她说求字,扶苏抬眸看她一眼,然后有条不紊地观面切脉,最后凑到君瞳的唇边仔细嗅了嗅,过了一会儿,她急急用手帕擦拭君瞳的双唇,直到把鲜血和唇脂都擦干净了,她再嗅帕子上的气味,再三确认后,脸色也有了一些慌乱。 扶苏对顾清宁做了个手势,顾清宁看懂了,喊道:“快!拿纸笔来!” 立马有人送上了笔纸,扶苏就地写道:“毒为点绛唇,奇毒,解药难制,命危。” “点绛唇?”顾清宁看着奄奄一息的君瞳,仍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希望,她抓住扶苏的胳膊:“什么解药能救她?扶苏你能制出解药吗?你一定要救她啊……” 扶苏露出哀伤神色,垂头在纸上写:“只有般若丹能解,但制药得用时一月,且少有人制成。” 众人看了,都唏嘘一阵。 那点光芒似乎在离他们越来越远,君瞳已经无法再说话,就像所有的血都流干了一样,她仍在痛苦地喘息,吐血,残忍地被推向死亡…… 在场的赵太医赶了过来,本为给君瞳医治,晚了扶苏一步,这会儿看了君瞳的情况,又见扶苏写的解药,他想起来,激动道:“我知道哪里有般若丹!在何府!何大将军的儿媳妇……她是她是西药王华家的女儿,医术高明,最近她就在制这般若丹,何家人还因此向太医院讨过天心草,那天心草极为珍贵,华家都没有,太医院仅剩的一株由皇上批奏才给了何少夫人……但一株天心草只能制一颗般若丹,般若丹是可解百毒的奇药,从古到今只有寥寥数人制成过……” 赵太医的这一番话,让顾清宁心中重燃希望,“好!我们马上就去何府求药!” 晋王这时已是丢了半条性命的人,且在郡主的生死关头,自然不能指望他亲自出面。顾清风是郡主的新婚丈夫,也不能离开。他们是她最重要的人,都得在她身边。 略加思索后,顾青玄安排道:“清宁,清桓,你们快去何府求药!要尽快!清风先将郡主抱道房里去,不让她这样难受,扶苏和太医再想法子给郡主解毒,河川老兄帮我照顾一下王爷。” 思路清楚地说完这一通,突然乍起掷地有声的一句:“老唐!” 唐伯听到后赶忙挤上前来,“大人?” 顾青玄用余光略微一扫周围拥挤紧密的人群,看过一张张脸孔,熟悉的不熟悉的,心里明白,有几人是真的伤心,有几人在心中暗喜。更甚者,顾府的劫难,在某些人眼中是再好不过的契机。 他一扬袖,直接道:“送客!” 顾清宁把君瞳移交到扶苏的臂弯中,刺激自己打起精神,不忍多看一眼,立马从地上起来,和顾清桓跑出府门,驱马飞奔往何将军府。 大齐曾有两大医药世家并立于世,一个是起于洛阳的东药王苏家,在江湖上有颇高地位,以制毒制药见长,另一个是起于长安帝都的华家,出过多任御用太医,家族以医病炼丹为尊。 因为长生教之祸,洛阳苏家走向消亡,如今只剩一个沧海遗珠,长安华家因人丁疏落,亦不复当年荣光。 何十安的夫人华若倾就是华家长女,也是华家医术的唯一传人。 更是顾清宁此时的最后希望。 她和顾清桓一路飞驰赶到何府,但没想到何府此刻也承受着与他们一样的悲痛煎熬——华若倾病危,命在旦夕。 顾家姐弟情急登门,已顾不上多少礼数,何家人迎出来,他们诉清缘由,请见何少夫人求取般若丹。 何家人面上显露难为之情,眼眶红肿的何珞珂一时激动,脱口道:“不行啊!般若丹只有一颗!是嫂嫂的救命药!” 何大将军夫妇二人既顾念儿媳妇的性命,又担心得罪晋王府与顾家,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顾清宁不知华若倾病情之重,以为她仍有时日,就再次向何家人附礼鞠躬,含泪请求道:“成硕郡主身中剧毒命悬一线!急需丹药救治!贵府少夫人医术高明,吉人自有天相,日后定能再制出神药……” 何珞珂被她的话刺激到,愤恨地扑上前来,推了顾清宁一个趔殂,大哭道:“郡主要活命,我嫂嫂就不活了吗?你们可知这药是嫂嫂练了四十天才得的,就待今日出炉,这是她最后的指望,怎能给你们!你们不要这么自私好不好?” 顾清桓扶住险些跌倒的顾清宁,对何珞珂大声道:“何小姐你不要这样!姐姐并非有自私之心,实在是郡主性命堪忧啊!” 被他一吼,何珞珂更气,“郡主性命堪忧?我嫂嫂性命可以不管了吗?”她不由分说地把顾家姐弟往外推:“你们走!你们给我滚!我才不要把嫂嫂的救命药给你们!” 顾清宁此刻是心如针锥神魂俱灭,在被何珞珂野蛮推赶时,竟双膝一屈扑通跪下了。 她跪倒在何家正苑,泪如雨下,拿头呛地,给何家人重重磕头,哭道:“我求求你们好不好?她要死了……她真的快撑不住了!就要来不及了,不能再耽误了!我不能让她死啊!我求你们把药给我!我求你们!” 顾清桓都被她此时的样子震惊到了,他相信,就算有人把刀架在顾清宁脖子上以命相挟,她都不可能如此卑微地磕头求饶,但眼前……这是他姐姐吗? 他们拉她起来她都不起,只不断哀求,磕到额角青紫。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了,此时此刻什么算计什么阴谋都没有用,她只能用最后一点力气去与生死抗争,去留住那个人…… 何将军夫妇就要动摇了,而何珞珂仍心如铁石,毕竟她期盼了这么多时日就祈望嫂嫂保命,她不能放走亲人生的机会,而去拯救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她用力把顾清宁从地上拽起来,拖着她跑向何少夫人的屋子,把她推到窗口,让她往里看,对她喝道:“你看啊!她也要活不成了!她已经病成这样了!那丹药是她的心血也是她的救命药,你怎么能夺走!你怎么敢腆着脸在这里求!她也要活啊!” 房内,华若倾靠在床榻上,面色枯槁,苍白无力,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如同石刻一般的干瘦面容,病痛正在对她做最后的折磨,把她从一位秀婉的年轻少妇变成一个只剩微弱喘息的枯萎之人…… 房间中央放着一个药鼎,清烟袅袅。华若倾虚弱的视线凝在这个鼎上…… 眼观此状,顾清宁也为她心痛难当,但是她脑海中更不能淡化的印象是君瞳在她怀里吐血的样子,目光触到衣服上的血迹,她眼边泪痕未干,什么也拉不回她的理智。 顾清宁一把推开何珞珂,撞开门冲进了屋子,不管守在一边的何十安,在华若倾榻边跪下,声声悲切:“何少夫人,顾清宁拜上!此时有一妙龄女子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只有少夫人的般若丹能救之!顾清宁特来求药!请夫人赐药!若能救她性命,我顾清宁必竭尽此生心力报答于少夫人!生死无悔!” 华若倾听到她的声音,用仅剩的力气慢慢转头,抬起了沉重的眼眸,看向跪在地上三拜首的顾清宁。 顾清宁还没有拜完,何珞珂冲进来把她推倒在地:“你太过分了!” 顾清宁不顾何珞珂的拳脚相向,继续向华若倾恳求。 华若倾气若游丝,干裂的双唇张合许久才发出轻微的声音:“珞珂……不要这样……药好了……把药取出来吧……给她……救人……” “不!”何十安抗拒道:“那是救你的药!怎么能给别人!” 华若倾看着何珞珂和何十安,说道:“珞珂,十安……你们想我……死不瞑目吗?” 何家兄妹心中一震,他们素来理解她的医者之心,知道如此一来,就算他们不给药,她也不会吃药了。 于是,迟疑一阵之后,何十安最终绝望地点头,去取出药鼎内刚炼成的般若丹。 何十安把丹药用丝巾包着盛在小锦盒中递给华若倾,她拿在手里,费力地抬到眼前看,苍白的脸上浮现一种艰难却欣慰的笑:“我终于炼成了……总算没有辜负华氏先祖……” 接着她看向眼中有希冀的顾清宁,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她与顾清宁独处。 顾清宁颤抖着从她手里接过丹药,她高兴之余,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能将自己的救命药送与他人,对着华若倾,她心中也有愧疚的心痛。 顾清宁附上前听她说话,她道:“我是想告诉你……其实这药救不了我的命……我跟他们说炼般若丹能治我,只是想给他们希望……不想他们因我的病而伤心绝望……而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只是想在我最后时日炼出……这天下第一奇丹,完成夙愿……真的成了……刚好能救人……或许就是缘分吧……我也不想你心中有结,故而告知真相……” 顾清宁眼泪砸下,再次郑重地对她叩首,这一次是因为理智之内的真正感激。 她收好药,拜别华若倾:“人命关天,刻不容缓,我先去了,何少夫人,你保重!” 顾清宁急忙出了屋子,与顾清桓一起在何家兄妹怨恨的目光中匆匆离开将军府,上马抽缰,不管不顾,原路返回。 回去时,顾家门前人影已疏,红灯红绸依然是满目满门,一片荒芜的喜庆。 顾清宁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狼狈又慌张地冲进自家家门,径直奔向君瞳所在的新房,她生怕自己的步子缓一点点,她太害怕自己赶不上,就像在与看不见的宿命拼迟疾…… 然而,她还是慢了。 在挤满人的新房门口,她听到房中有滔天的哭声,王爷的,清风的,其他人的…… 顾青玄在门前站着,神色悲哀疑惑,见她拿到药匆忙地赶回来,伸手拦住了往房里跑的顾清宁。 “清宁,你回来晚了……郡主已经去了……” 在此之前,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想欢呼自己终于取到了药,她激动地想告诉所有人君瞳有救了,她想千万次地庆祝这一切被扭转,她想自己不过一会儿就能看着活过来的君瞳喜极而泣,她想放肆地发泄想疯狂地大吼大叫…… 可是,顾青玄的一句话扼住了她的千言万语。 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扼杀了之前所有的波折与挣扎。 那一瞬,顾清宁脚步停了,喘气停了,连心跳都停了。 她觉得世界很静。 顾清宁依旧紧紧攥着手中的般若丹,定定地转身,众人给她让道,她慢慢走进这间新房——她亲自为他们准备的新房。 房里一切都很完美,包括喜榻上躺的无有气息的人都是美到了极致。 她不再吐血了,她不再挣扎了,她不再痛苦了…… 她闭上眼,不再会醒来了。 她就那样,身着红衣喜袍,躺在红锦铺成的床榻上,红纱帘幔飘摆,耀眼的红烛在榻前燃烧正盛。 顾清宁没有直接上前,定定地看着榻上的君瞳,她问身旁的江弦歌,“她是什么时候去的?” 江弦歌心痛道:“就在你回来之前,差那么一会儿……我们还是没留住她……” 顾清宁看看江弦歌,看看榻边悲泣的顾清风,又转头看向顾青玄和顾清桓,然后,她笑了。 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癫狂,直到笑出了眼泪。 她变得像一个无措的小女孩一般,茫然四顾,颤颤巍巍地将自己手中的锦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给江弦歌看,痴痴念着:“弦歌,你瞧,我把药拿回来了……这是可以解百毒救人命的神药啊……世间仅有的一颗……我下跪磕头向他们哭求……我把它从一个濒死的病人手中抢走……一刻不敢耽误地把它带回来了……” 她说着,身体无力失重,渐渐下滑,颓然跌坐在地。 江弦歌连忙俯身抱住她,抚慰道:“我明白,我明白,清宁,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了,你已经尽力了,你不要自责……” “不!不!不!”她不断摇头,目光涣散无神:“我做的还不够!我还是没能留住她!我害了她!我毁了她!我把她害死了!” 她全然崩溃,有把一切宣泄出来的势头,越来越激动疯狂。其实江弦歌宁愿她好好痛诉一场,也不至于积苦于心。 顾清宁动作激烈起来,欲扑向床榻,却被一只陌生的手拦住了。 那是晋王的侧妃萧王妃,相当于君瞳的养母,她对顾清宁道:“死者已矣,但愿安息。郡主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不能怪顾小姐你……所以顾小姐你就不要自责了……也不要在这里大吵大闹了。王爷已经很悲痛了,你若再给他添心伤,岂不失情失礼?” 对,今日主角不是她,是郡主和清风,眼下最悲痛的是王爷和清风,一个丧女一个丧妻,她一个无甚关联的人又在这里搅和什么呢?还嫌场面不够乱吗?还嫌洒下的没用的眼泪不够多吗? 萧王妃不想郡主受到打扰,让江弦歌把顾清宁带出去,她自己也和其他人也一起退出新房。 除了君瞳的至亲和夫君,其他人的哀声都只是吵闹。 到最后,她连为她悲恸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 出了新房,顾清宁没再回头,也不再哭泣。扶苏和江弦歌伴着她,她把般若丹随意地塞到扶苏手中,低头调整几下呼吸,就去找顾青玄商量如何做接下来的事。 毕竟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这满府红绸得换成白花,贺礼该退的就得退,还要写退帖告慰今日不欢而散的宾客,等晋王缓过来了应与他商议婚事是否还作数丧事应当怎么办,刑部的人过来验尸应该怎么配合他们让他们尽快着手查案但又不能让他们对顾家调查过深…… 还有,该怎么安慰清风? 喜事变成了丧事,也总得有人负责收拾残局。 三顾立即着事操办起来,接下来是更为忙乱的日子。她看起来一切如常,与父亲弟弟一样暂时不去上署,白天应付着收场的各种琐事,晚上彻夜作图批公文。 三日后,郡主的丧礼在顾府举行,满院竖起雪柳白花。 黎明时分,各自忙活一夜未得休憩的顾清宁与顾清桓最先出来,准备应对各项事宜。 两人穿上了素衣,借着黯淡微光,走在白绫飘摆的廊下,顾清桓看着前面端步走着的顾清宁,发现她消瘦了许多,身形仍旧笔直却尤显单薄…… 他想起,这些天以来,顾清宁操持着这些事,就好像是在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做的,没有倾注一点多余的感情,干练周到,然无人能知她心中所想。 静默地走着,他忽然出声,问道:“姐姐,你爱她吗?” 顾清宁脚步一顿,良久,才转头,回道:“我不知道。”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 “我只知道,自此一生,我可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 于此同时,长安城中还有一家也在办丧事。 何少夫人华若倾,病逝,和成硕郡主同一天玉殒香消。 十月末,朔风起,白花落,寒降长安。 第一百六十二章:近泪无干土 顾府再一次满府白花,哀鸿遍地,这是一场很盛大的丧礼,越出了顾家人所经历的所有不算少数的丧事之规模,也是全长安城都少见的,几乎是仅次于国丧。 因为郡主在成亲当天已被迎进了顾家门,顾家人与晋王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只当喜事已完成,成硕郡主无论生死都是顾家的儿媳,顾清风的妻子。 所以陈君瞳是以顾清风亡妻的身份举丧的,但因为她的郡主身份,一切按照皇室礼数规程来办,且皇上和太后特意下旨赐君瞳以亲王之礼下葬,皇上还加谕安抚晋王,太后更甚至于微服披麻亲自到顾府吊咽,几近失态痛哭,俨然如一位寻常人家痛失亲儿女的慈母。 太后来得突然,顾家和晋王府的所有人都没有早做接驾的准备,因此当他们终于战战兢兢地拜送凤驾回宫之后,心里都捏了把汗,转而又继续这沉痛的丧事。 顾清风这些日子一直陪着晋王,王爷自郡主去后也好似丢了半条命,生无所望,几日不思吃喝,本来强健英挺的风采全然不在,顾清风只能在自己肝肠寸断的同时尽力安慰痛失爱女的王爷。 三顾操持着所有事,江家父女也时常来帮忙,他们忙忙碌碌,千头万绪,一切都在这种忙碌中无声地消逝,在哭声悲声中,在素绦雪柳中,在日夜不息的哀乐丧音中,人世几多颠倒,人间几回翻覆。 他们还得继续…… 当日借口推辞不来赴顾家喜宴的殷家人都来吊丧了,只有殷齐修没有出现。三顾有留意殷齐修的去向,知道殷齐修和卢远思私奔去了洛阳,特在殷家人面前试探过,殷济恒只是愤而痛斥殷齐修有辱门楣。 顾清宁想直接告诉殷济恒,让殷齐修鬼迷心窍的那个女子,不是什么青楼女子,而是侥幸存活于世的卢家人卢远思,但顾青玄制止了她。 他认为这不是最好时机,不希望顾清宁因一时之愤冲动行事。 顾清宁也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做法,就是待卢远思与殷齐修关联更紧密之后,再正大光明地揭露她的身份,这样能将殷家一并陷害…… 可是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卢远思死—— 顾家人配合刑部调查郡主被害的案子,其实案情很明了,郡主是中唇脂中的剧毒“点绛唇”而亡,这是毋庸置疑的,需要查清的就是谁在唇脂中下了毒。顾清宁和顾清风曾随刑部的人一同去晋王府取过证,他们发现了那盒有毒的唇脂,看起来与一般的唇脂无二,实则剧毒无比。 问过当日给郡主上妆的侍女,她们都说不知这唇脂的来历,当天是郡主说要用这一盒的,她们也问过,郡主只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送给她的成亲贺礼,所以一定要在当天用。 贴身伺候郡主的侍女都说在那日之前都没见过这盒唇脂。又问郡主在成亲的前几日都见过谁,据府里人供证,郡主在出嫁的前一天,先是受召进宫拜过了太后,回府后就只是一个人待在她的闺阁里,并无异样,也没再见过任何外人。 再一番细审,与郡主最亲近的贴身侍女说出了真相,成亲前一日,郡主回府后,曾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郡主看过之后就把信焚毁了,然后,在当夜,她帮助郡主悄悄从后院府门出去了。 郡主单独见过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这是最大也是唯一的疑点。 查案人员将注意放在这一点上,他们认为当夜郡主见的人有最大的嫌疑。 顾清宁不这样认为。 她知道那人不是有最大的嫌疑,而是,就是那个人对君瞳下了毒手。 据君瞳最后的那番遗言来推断,也很明明白白,那人就是在那一晚逃离了长安的卢远思。 她发誓,她定要卢远思此生此世天涯海角,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 “话说回来,天下之大,她为何偏偏逃向洛阳?” 顾青玄在与顾清宁分析完案情之后,疑惑道:“方才试探殷济恒,他分明是知道殷齐修行踪的,却没有派人去追回的意思。殷家的几个儿子都是十分有分寸有头脑的后生,这样任性弃家与一女子私奔,不像是殷齐修的作风,况且我相信,若真的只是私奔而已,殷济恒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放弃这个儿子……” 顾清宁和顾清桓都对他的分析深以为然,她手里是刚得来的情报,上面说卢远思与殷齐修已经到达洛阳,那张纸条被她攥得粉碎,“父亲你说得对,以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太小看这两个人了,或许他们还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愚蠢……他们还是没有死心,还是紧咬着我们顾家不放,私奔是家,追查是真……或许我们应该往这一处想……” 顾清桓挑起车帘看了下,快到骠骑将军府了,他转头道:“父亲,姐姐,洪师父不是来了嘛,不如我们吊完丧回去,就拜托洪师父让洛阳的人帮我们注意着那两个人的动静吧……” 听他说起洪洛天,顾青玄和顾清宁好像一下想起了什么,对视一眼,都犹豫了下。顾清宁点头:“回去之后再作商议。” 马车在同样素白一片的将军府门前停下,三顾下车,着素服携名帖,到何家吊丧。 他们在忙着操办自家的丧事之外,也没忽略了何家相同的不幸之事。 三顾登门,何将军夫妇出来迎接,当场还有许多其他的吊丧宾客,都没想过这个时候顾家人会来此。他们互相告慰,进了灵堂,三顾依礼向死者表示哀悼。 顾清宁自进何府后便一言不发,顾清桓心中感受更是复杂,本来按品级礼数三顾是不用跪拜死者的,然顾清宁进去之后就在华若倾的灵前跪下了,端正行拜丧大礼。 这是她第三次在何府下跪。 无论如何,她是真心敬重华若倾,至于其他,她不愿有什么顾念。 他们踏进灵堂,就感受到了一道怨恨的目光,本来只作无视。 在她行完礼之后,还没站起身来,面前就立起一道人影,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 她一抬头,一耳光直接招呼到她脸上。 是何珞珂,她还是怨恨顾清宁抢走了她嫂嫂的般若丹。 顾清宁苍白的脸上立即浮现出刺目的掌印。其他人都被吓到蒙了半晌。 顾清宁神情依然沉静,仿若心如死水的人,不惊不怒,迟缓地抬手抚了下侧脸,掸掸衣摆,安然起身。 何珞珂此时也是一身憔悴一脸悲痛,只愤恨地瞪着顾清宁。 顾清宁站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开口:“谢谢你。” 何珞珂愣了下,眼见顾清宁目光越来越涣散,把手轻轻地伸向自己的脸,嘴角勾起笑意,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是一副温柔的样子,可更让她感到渗人:“我一直想给自己一耳光来着,谢谢你帮我动了手。” “但是你知不知道?”她的手从何珞珂的脸庞慢慢滑到她的青丝间:“你也欠我一条命啊……那一天,我本可以救活郡主的,就差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啊……为什么会差那么一点?因为我在这里跪求你们……你何大小姐拦住了我,死活不肯让我把能救她的丹药带走……所以,她走了……你知不知道,般若丹是救不了你嫂嫂的,但它的确能够救君瞳!” 顾清宁突然爆发,涣散的眼光瞬间变为如火如荼的愤恨,手也猛地下力握住她的头发往下一拽,拽得何珞珂头往后仰。 可她怎会是何珞珂的对手? “你胡说!你太恶毒了!就是你害死了我嫂嫂!还来这里假惺惺地哭丧!倒打一耙!真是卑鄙!顾清宁,我恨你!你给我滚!” 虽然仍是震惊,但反应早已快过思考,何珞珂敏捷地一旋身,下意识地反击,将顾清宁推开,纠缠间出掌击向顾清宁。 被何珞珂推得向后踉跄一退,顾清宁勉强站住,眼见她的掌击又袭来…… 顾清宁忽然痛苦地捂住心口,猛地吐出一口血,身体失重倒地。 “姐姐!” 顾青玄和顾清桓被这一幕惊到,慌张扑过去。 看着顾清宁吐出的鲜血落在她素白的衣袍上,触目惊心,顾清桓慌了,对僵在原地的何珞珂嘶吼:“何珞珂!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她呆滞了,看看自己方才出招的手掌,低声茫然道:“可我还没有打到她啊……” 的确不是被何珞珂所伤,顾清宁之所以会呕血,是因为体虚气短急火攻心,本来就弱于常人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这连连折磨劳苦了,一颗千疮百孔的人心无论怎么伪装铜墙铁壁,都有再压抑不住痛苦哀情的时候。 当天晚间顾清宁还是下了床,因为她要给君瞳守灵,别人都劝说不动,只好由她。她让其他守灵的人都先撤出了灵堂,她只想一个人陪陪君瞳。 顾清风好不容易劝着晋王爷喝下一些镇心宁神的汤药合眼睡着,这会儿也来到灵堂,他的想法自然与顾清宁一样。 顾清宁没有觉得他是打扰,因为她知道清风和自己一般,都是真心爱君瞳的人。 出事以来,他们两头忙活各有情况,都没有机会好好说话,她早准备了一大堆劝慰顾清风的话,可是当她终于有机会说出来的时候,却哽不成声。 因为,她发现,那么多的话语,竟然连她自己都安慰不了。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多番欲言又止,安慰的语句说到一半就语无伦次,接着含泪抽噎喘息不能,顾清风心里十分难受,揽过顾清宁的肩,让她依靠着自己的小男儿肩膀哭泣:“姐姐,我知道,你是最难过的……” 听到他的这一句话,顾清宁立时潸然泪下。 哭了一阵,她发泄完了,在泪眼朦胧中看着前方的棺椁和灵牌,伸手抹去眼泪,自嘲一笑,然后道:“算了,哭够了……我想君瞳也不愿意看我们总哭哭啼啼的样子……清风,说点开心的事情吧,给姐姐说说……” “好。”顾清风也揉了把红起来的鼻子,目视前方,叙道:“我在家里的事姐姐都知道,没什么意思,不如讲我跟着师父走江湖时遇到的一些事吧……” “好……”顾清宁靠在他肩头,闭上了眼,听着。 “姐姐,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想当大侠的吗?你一定以为是在第一次见到我师父用武功救人的时候对不对?其实不是啦,是在十六岁那年,我刚跟师父出去那会儿,在路上碰到强盗劫镖,我都吓坏了,师父师兄武功虽高但寡不敌众啊,我们只好弃镖逃命……哈哈,你知道当时是谁先喊逃的吗?又是谁逃得最快?就是我师父洪大侠!我那时候还觉得弃镖丢脸,问师父这么轻易放弃如此仓皇逃窜就不怕传出去惹江湖同仁笑话吗?我师父说,会啊,当然会!除非是像我这样的大侠!这传出去,别人非但不会取笑,还会崇拜呢,夸我拎得清识时务,以后鼠辈畏首畏尾也都有凭仗了呀!毕竟河洛剑派的掌门洪大侠都这样干呢!哈哈,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哦,原来当大侠这么好!” 他讲得活灵活现地,把顾清宁逗笑了,她笑完忽然开口道:“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梦想是当大侠啊……” 顾清风哽了一下,释然道:“那是因为我从来都没说过嘛。其实,我还真挺喜欢游迹江湖的日子,可以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离了家,就被迫长大……也挺好,不然还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清宁望着外面的夜空,道:“这一夜很长,清风,我想知道你所有的游迹江湖的日子,你遇到的每一件难忘的事,每一个难忘的人……” “好,姐姐,我都说给你听……” “不是我,是我们……” 顾清风接着讲述,从少年懵懂,到意气风发,他来往长安与洛阳,断断续续地跟着师父师兄走镖闯荡,每一个难忘的时刻与姐姐悉数分享。 顾清宁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很失败,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幼弟,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目光局限,忽略了她弟弟的另一面。 他们都忙着争忙着抢,忙着提防与算计,心里有太多的事,多到让他们轻视了眼前最重要的人和事。 他说了很久很久,说了很多,从琐碎趣闻到几番惊心,从嬉闹游乐到行侠仗义,无一掠过,这些都是属于他的精彩,他最难忘的记忆。 说到东方露白,暝暝漠漠,“……后来,就是今年了……我回到了长安,回到了自己的家……有一次,我帮父亲办事,又出了一趟远门,不过这次很快就又回来了……那一天,我风尘仆仆驾马飞奔到自家门前,只想快点回来跟以前一样没进门就通报满府,想看着父亲姐姐哥哥都出来接我,没想到赶回来却只见到大门紧闭……” “可我又看到,自家门前的石阶下坐着一位姑娘……穿着白衣服,簪着白花,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等谁……安静得就像一幅画……我怕我的马蹄声惊到她,我怕自己忘了怎么下马……她还是被惊扰了,回过头来,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那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了什么自己一直在寻觅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只是,那一刻我就是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么久的游历闯荡,看过了千山万水,竟都不比她那一回眸的精彩……” “……这是谁家的姑娘?为何来到我家的门前?为何如此顾盼于我?又为何让我心痛?” …… 晋王丧女,意味着王府无后,他不但失去了女儿,也失去了最为长远的宏愿。 生无所望,何以为继? 他几欲寻死,若不是顾清风乔怀安等仔细守护劝慰,恐怕早已撒手人寰随君瞳而去。 然而,在君瞳去世的半个月后,一个消息扭转了一切—— 太医诊断,萧王妃身怀有孕。 他将有第二个孩子了,晋王府又有后嗣了。 万一是个男孩,那一切又将不同。 总之,走了的不会再回来了,而活着的,总能继续走下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守仁方长存 十一月中旬,国辅大臣乔怀安到御史台与顾青玄洽谈治商政令的颁布问题,由于其中牵扯到御史台的职责,故而来此与之做详细交接。 乔怀安到时,顾青玄尚未到署,原来是早朝之后,顾青玄受召去御书房见驾与皇上议事许久,故而晚来上署。 乔怀安淡然若素,就在御史台外廷等着,观摩观摩这个他奉献了多年官宦生涯的地方,今时已不同于往日,顾青玄对御史台的治理明显比殷济恒高明许多。 他自己也今非昔比了。 在这个地方藏锋多年,却被那人一招推上亮眼处,成了地位至高的国辅大臣…… 这御史台就成了那一人的天下。 高啊,高啊。 原来,他早就了解自己,忌惮自己…… 乔怀安一眼望去,御史台正堂上的御史大夫之位空空如也,恐已落尘。 而他在想,这真是个好位置。 有署员来报,顾青玄已至。 本是请他进中丞公房沏茶稍待,他却直接迎了出去,与刚走进御史台外廷的顾青玄正面相遇。 顾青玄一面匆匆往里走,一面低头往袖子上别黑色丧布,顾家尚在丧期,除了上朝进宫可取下丧布之外,其他时候不戴就太失礼了。 他一抬眸,看到迎面而来的乔怀安,立在这他们俩曾共事过的御史台外廷正堂门外,两人相视一笑,他连忙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国辅大人,迎驾来迟还请恕罪。大人有事传唤下官便可,怎敢劳大人屈尊亲至?” 乔怀安见他这拘礼客气谨小慎微的样子莫名觉得有趣,不由得琢磨,一个人怎么样才能把这么客套谦卑的官场套话说得如此不显卑微? 谁都做不到。 除非他是顾青玄。 乔怀安正常回礼,不曾显露情绪:“顾中丞无须客气,众所皆知顾中丞是大忙人,要传唤你如果不对时候岂不误了你的事?只是……” 他说着,忽然被顾青玄身后的数位护卫吸引了注意力,这些都是朝廷给官员配置的随身护卫,自顾青玄出门后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顾青玄回望了一眼,疑惑问道:“怎么了?” 乔怀安不明意味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顾中丞也需如此多的守卫随身保护?” 顾青玄眼底的神色有微妙的变化,面上如常含笑,回道:“长生教作乱,长安城内人人自危,顾某也怕死啊,朝廷既然配置了护卫,下官自当受用。不过……按品级国辅大人应有更多随身护卫才是,怎么不见一个?” 乔怀安拂袖笑道:“这世上从没有无妄之灾,平素与世无纠清白坦荡之人,自可安然,何须前呼后拥铁甲相护?乔某想,我应该还是安全的,不是吗?顾中丞?” 顾青玄与他的目光相错而过,心中暗揣他话中之意,只应道:“大人坦荡,自然无畏。国辅大人长日在政事堂中,应该能知道谁此时最惧怕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长生教。” 乔怀安笑而不语,两人进入中丞公房,护卫在门外守卫,顾青玄请他上座,两人开始商论公事,文书笔录,顾青玄亲自撰写正式政令。 两个精细之人,做事详尽细致,一议事便是一上午。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合作,奇怪的是,两个行事方法完全不同的人,两个都非常有主见的人,竟分外融洽,在治商政策上几乎无有分歧,在对官员的安排上更是态度一致,认知互补。 其间,不断有人来向顾青玄秉事,都是要紧的,非紧急而不敢进来打扰的更多,顾青玄总能在三言两语间解决事情,娴熟轻松地应对问题,政令的讨论也未曾中断。 乔怀安心中佩服顾青玄的超高能力,一切拍定之后,又与顾青玄聊起商改政令的效益。 “如今殷丞相是全心全力投入在商改中,也多亏了总揽大局的是他,商改事宜才能如此顺利……”说起殷济恒,乔怀安衷心赞叹了一句。 “丞相大人是居功至伟,而两位国辅大人也是功不可没啊。”顾青玄一边提笔撰写政令,一边道:“乔大人真是经纬之才,治国行政效率之高着实让人惊服,秦国辅资历深厚威望极高选,才任能贤明得当。这才成就了如此顺利的局面,有三位大人在政事堂,治商整改定会大有成效,我大齐将国力富强也。”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真心与否,他在乔怀安面前总不吝赞美之词。 乔怀安不是听了好话就很受用的人,他坐在那里,姿态随意起来,也不如他人那样自然地以自谦相对,只笑着看着顾青玄。 顾青玄有所察觉,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乔怀安这才开口说话,莫名地问:“顾中丞这是在自夸吗?” “何意?”他问了句,又低头拿出印章盖在公文上,递给文书,让他拿出去装帧。 文书走后,堂上只余他们二人,乔怀安继续道:“要说政事堂内的人都能够胜任其职,还不是因为顾中丞你选人得当吗?如今政事堂的格局可是顾大人你一手促成的呀,你顾青玄才是真的高明。” 顾青玄收起御史台中丞大印,嘴角浮上笑意,面对看得如此通透的乔怀安,他也只好坦然,笑着拂手道:“过奖了过奖了,乔大人,顾某只是做了些微小的事情,不足挂齿。” “一些微小的举措就能主改一国之商政,若顾大人你使出全力……那乔某真是不敢想啊。” 顾青玄觉得乔怀安越来越看透他,而他却越来越看不懂乔怀安,如此揣摩之语,顾青玄不置可否,也不多加解释,客气相对,说了听似云里雾里的一句:“无论如何使力,国辅大人只要明白,顾某始终与大人的本意是相同的,都是为了大齐,为了陛下……” 乔怀安哼笑几声,不再看他,起身,欲走,顾青玄离座恭敬相送。 一直送到御史台正门外,乔怀安转眼与他对视,余光瞥到他袖口的黑布,目露哀戚。 “顾中丞知道吗?晋王爷决定与你家联姻之前,乔某曾劝阻过他……” 顾青玄稍滞,没有问及缘由,只待他说。 乔怀安接着叹道:“如今事已至此,乔某还想劝顾中丞一句,守仁方长存,苍生自有道,不可强求矣,只怕下棋人也是局中人,因果循环,上天饶谁?” 第一百六十四章:代人危急处 他们在洛阳暗查了数天,目标只有一个——河洛剑派。 卢远思与殷齐修费尽心思想要找出顾家与河洛剑派的联系,或者可以证明河洛剑派中的剑客在为三顾充当杀手的证据。 私奔只是借口,殷济恒都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他不是十分赞成,因为之前所谋之事,他和殷齐修心里都有数,查清了河洛剑派与顾家,没准会把他殷家也牵扯进去。 殷济恒之所以会同意,只因为他想用这个行动暂时牵制顾家,令三顾有所忌惮,好让他能够在忙于推行治商政策的同时,有剩余的空间去拨开“长生教事件”的层层迷雾…… “长生教”的阴霾仍旧在长安城中扩散蔓延…… 多少官商遭袭,甚至被杀…… 这简直就是一场疯狂恐怖的屠戮…… 就连殷济恒身边也随时危机四伏,他的政事堂时不时就能冒出一个双麒麟标记,动不动就有异常的动静,搅得他难以安稳,以至于有些精神恍惚。 …… 天黑了,洛阳城内,奔走了一天的他们再次驾马进城,去这几日暂住的客栈休息。 卢远思有些沮丧,这一天她和殷齐修暗中跟踪了几队河洛镖局的镖队,也冒险假扮过他们的本派之人,意欲从内部打探消息,可是方法使尽,都没能套到一点有用的讯息。无论是河洛剑派还是河洛镖局或是洪家,看上去都那么正派那么正常。 殷齐修开始怀疑他们的追查方向是不是有问题,跟她提了下,她勃然大怒,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觉得他们不该查河洛剑派,跟他犟了起来,回城的路上都没有搭理他。 殷齐修只是觉得他们现在的调查方式有些盲目,毕竟河洛剑派之大,剑派剑客广布天下,镖局的足迹也是遍布山河,哪一拨是正常的镖师剑客?哪一拨是暗中潜伏的杀手?这如何分辨? 而卢远思的态度简直是到了极端执着的地步,越是执着,就越是容易失了理智。 到了客栈,他们带过来的随身护卫已在一处等他们。白日他们以流动商贩的身份各自行事,悄然渗透到洛阳城的角角落落,盯着河洛剑派中较为有名的高手,想查探他们是否有参与杀手行动的可能。 今日照样是一无所获。 听了他们的汇报之后,卢远思彻底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直接摔门出去,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留殷齐修一人与他们尴尬相对。 这次他们带出来的都是殷家自家的护卫,对殷家忠心耿耿,也都是十分有能力的,所以他们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殷齐修可以理解,只恨河洛剑派掩藏极深。他让护卫们去楼下的房间休息,为了安全起见,以鸣铃为号,夜间照应。 其他人尚不知卢远思的女儿身份,她和殷齐修出来之后就是分房而睡。殷齐修放心不下她,去她的房间看她,她倒在榻上,背对着他,不做理会。 殷齐修并不多话,只在她身旁和衣躺下,稍缓一身的疲惫。 过了许久,她索性闭眼装睡,心里的无名火气还在乱窜着,感觉到旁边的殷齐修侧过身,解开了她腰间的衣带,她依然不动,任他给自己宽下了外袍。 然后拉开被子给她盖好。 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冰冷僵硬又疲乏的身体感受到被窝的暖意,她把眼睛闭得更紧,身体蜷缩到床榻的最里边,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殷齐修知道她没睡,他俯身从后面隔被拥住她,下颚抵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说:“不要着急,你知道的,最终一定是我们赢。” 她内心终于安稳下来,侧身面向他,无言地投进他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安睡。 在洛阳的一个寒夜,他们相拥取暖,她知道,他就是她的全部。 …… 冷风瑟瑟的初冬,夜月无眠,一道银白锋芒划破一室的暗色。在深更人静的客栈内,一个个黑色身影落在廊道上,极速而无声地靠近他们的目标。 他们就像低调的狼群,静静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就在那猎物试图以他们为猎的时候…… 他们的目光早就在悄无声息中锁定了目标,只等着猛起反击,让对手败得措手不及。 门被撬开门栓落地的时候,卢远思先有了警觉,一睁眼,长剑的白芒直逼她而来,她大叫一声惊醒了殷齐修。 三个杀手一齐冲向他们,他们从床榻上翻下来慌张躲闪他们疯狂的攻击,殷齐修护住卢远思,抗击杀手,往门外移动。 这些杀手攻势猛烈,招招致命,而他们都是不善身手的人,这时的每一个动作对他们来说都足够惊心动魄。 卢远思眼疾手快,一边喊救命,一边抓住了床头挂着的金铃,用力摇铃,楼下护卫极速地一起冲上来了。 在逃命时,殷齐修被杀手的剑伤到了胳膊,卢远思险些中剑丧命。好在他们带来的人也并非等闲之辈,且有人多的优势。 他们逃出房间后,护卫与杀手在屋子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杀,客栈里的其他人都被惊动了,掌柜连忙报官。 三个杀手见不敌对方人多,最终败逃,从房中翻窗而出,个个身手矫健,轻功了得,在无人的街道上遁形无影。 危险解除之后,卢远思仍然瑟瑟发抖,还未从刚才的惊魂中缓过来。 护卫连忙取来药给殷齐修包扎,其中一个混过江湖武功最高的护卫对殷齐修道:“公子,方才卑职与那几人过招,试出了他们的武功招式,是河洛剑派的剑法……” 殷齐修听了,想了下,凝重道:“我们暴露了……就在我们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 他转头看向旁边呆滞的卢远思,说道:“这应该是顾家人的意思,不然他们不至于对我们下杀手,元心你说是不是?顾家人肯定知道我们还在暗查他们了,所以想在洛阳城结果我们……” 卢远思一直没应声,双目失神,殷齐修以为她吓坏了,想安慰她,却见她突然笑了起来。 “太好了!”她从凳子上站起来,不顾身上的痛楚,双眼炯炯,一下子神采焕发:“这不刚好证明了吗?我们的猜测是对的!河洛剑派已与顾家联手,充当他们杀人的工具!帮助三顾完成他们策划的阴谋!” 具体这个阴谋是什么,他们还不能确定,最起码这第一步他们都明确,他们的怀疑是对的,他们调查的方向也是对的。 殷齐修点头道:“河洛剑派的掌门洪洛天与顾家有深厚交情,他若要帮三顾行事,平素少到长安本营又在洛阳的他,一定是为三顾专门培养了一批杀手,藏在长安城中,随时由他们调用,而明面上,这两方面装作少有交集的样子,河洛剑派以正大光明的镖局生意为掩饰,远离长安,不引人注意,所以才让人难以怀疑他们……” “对!”卢远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定是这样!” “齐修,我们错了,我们不应该把调查重心放在洛阳,而是长安!那些杀手大部分都在长安,洪洛天这个时候也在长安!” 他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立即返回长安?” “是的!打草惊蛇了也好,他们不是想杀我们吗?就来杀啊!我不惧以自己为饵来抓住他们的罪证!我们就装作被这场刺杀吓坏了的样子,逃回长安去,去向你父亲丞相大人求助求庇护!只要我们能活着回去,就一定有办法引出他们藏在长安城中杀手,而且,只有在长安城中我们才有与他们对抗的实力!” 第一百六十五章:人间与世远 时满一月,顾家出殡,弱水佳人终为冢中枯骨。 这是顾家两年间第三次办丧事,两次真一次假,就像有人讽笑的那样,他们对于白事可以说已经轻车熟路了。 此言正是出于丞相大人殷济恒之口,且是在顾青玄面前直接说出。 顾青玄面色稍动,望了下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的送葬队伍,暂且隐忍,不显愠色,只笑道:“凡望族名门,人丁兴盛,这红白之事都是少不了的,顾家不算兴旺之家尚且如此,更何况长安城内其他名门贵族乎?生死无常啊,丞相大人。” 此时的殷济恒正因长久以来长生教的兹扰搅得有些神智迷糊,所以今日跟顾青玄说话都有些按耐不住心气出言放肆了些,听出顾青玄的暗讽之意,他心中更是不爽,冷哼一声,正欲抽鞭回马而去,却被顾青玄按住了手腕。 “如此关头,丞相大人还要与顾某置气吗?” 他冷脸问道:“什么意思?” 顾青玄凑近他,放低了声音,对他说道:“丞相大人应该知道……毒害郡主的凶手至今身份不明……” 卢远思与殷齐修尚未回到长安城,殷济恒本指望他们能揪住顾家与长生教有关的罪证,却没想到,顾青玄会向他提起他从未上心过的一件事,并在他面前拿出一物…… 顾青玄撩开丧服的袖子,从袖间取出一件物什,神色凝重地放进殷济恒手里,殷济恒直直地盯着那一块白玉麒麟玉玦,手掌开始颤抖,在寒风中头脑仍一阵一阵地发热。 顾青玄满面忧愁,眼中有惊惶不安之色,道:“丞相大人应该认得这样东西吧?顾某是专门查过才知道这是当年长生教西教士的标志,原属于大祭司白如晦……这样东西是封棺前在郡主的棺椁中发现的……顾某恐王爷惊慌本想在丧事完成之后再拿出来,今日不得不跟大人你提一下……为了查这块玉玦的来历,顾某还了解了一些别的……当年丞相大人与长生教的渊源……略知一二,特提醒大人……” 殷济恒脸色已然发白,差点坐不稳跌下马去,顾青玄一把握住他的手掩起玉玦,也顺便扶稳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丞相大人,小心!” 他继续道:“他们到底想怎样?他们想做什么?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就像鬼魅幽灵一样纠缠着我们……顾某本以为这一切与我顾家无纠,谁想……会遭如此横祸!” 殷济恒被他的声声悲切打动,眼看这长街广陌一路白花,他心神震荡,咬牙轻声问顾青玄:“他们为什么要杀害郡主?你可有推论?” 顾青玄思索了下,低声道:“或许……他们是想引起皇上的注意……丞相大人你想啊,当年的事无论是我顾家还是晋王府都没有任何瓜葛,而他们却在我们两家结亲时毒害郡主,这箭头指向分明不是我们顾家或王府,而是为了让郡主之死引起皇上对长生教的注意,从而深查下去……之前死伤再多的人,也只不过是让我们心生畏惧,皇族尚觉得事不关己,而这次,死的可是郡主啊!” “引起皇上注意……从而深查……”殷济恒嘴唇打颤,念着这一句话,心底生出最大的恐惧,他一边念着,一边瞪大眼看着顾青玄,不断摇头:“不要,不要……” 顾青玄明白他的意思,还装作半解,疑惑道:“丞相大人你是说不要把长生教与郡主之死有关说出去?” “不要说……” 顾青玄可以感知到,他正在一点点地被推向崩溃的深渊。 顾青玄露出诚恳之状,握住他拿玉的手,“丞相大人怎能怀疑顾某有异心?若顾某真想背叛丞相大人,怎会把这个秘密隐藏至今?还向大人你坦白?丞相大人难道忘了当初结盟的约定了吗?如今大业尚未成功,丞相大人就想抛开顾某了?” 殷济恒看着他,稍微镇静了些,问道:“顾青玄,我还能相信你吗?” 他重重点头:“当然!只有我们互相信任互相支撑,才能走到最后!建不世功名!” 两人驻马相对,殷济恒审视着眼前的顾青玄,很想探清他是否有一丝的伪装,而顾青玄的模样,一如当初,在未央湖畔,他们初次提起结盟时,那般热忱坦荡…… 说话间,两人的马匹已落后许多,出殡队伍行进到南城门下,白花漫天,一把一把抛向空中,朔风阵阵,扬起满城哀色…… 走出城门,一阵大风刮过,白花扑面而上,待人睁眼,纷飞而下的白色圆纸花变了形状,一个个的,白色双麒麟模样,在风中飘飞从四处袭来,向八方飘散。 送葬队伍中惊声不断,未曾停歇的哀乐夹杂着众人的惊呼“长生教!长生教!” 人喊马嘶,人影相撞,若不是前有晋王爷和姐弟稳着,怕是要大乱。 冷风裹挟着白纸花扑上眼帘,迎面袭来,不给殷济恒一点喘息的余地,他双眼瞪出,看着漫天的白双麒麟,将他包围,侵占了他的视线…… 顾青玄都慌了起来,把他往后推:“丞相大人快上马车去,快走吧!恐怕邪教行凶!丞相大人快走!” 殷济恒莽莽撞撞地调转马头,神志不清地冲向后面自家跟过来的马车,下马,被家仆护卫架上锦篷马车,他一撩帘,顿时整个人都僵住,惨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向后仰倒,摔下了马车…… 有人撩帘往车里一瞧,瞬间惊得魂飞魄散——从马车顶部泻下鲜红的血液,浸染了整个车顶内衬,从四壁的云纹锦绸上蔓延下来,将华贵的车篷变成一片血沼…… 车篷对门的主位上,放着一块白色麒麟玉玦,那是殷济恒手上那一块玉玦的另一半,一滴滴鲜血从上方落下,滴在白玉上,浸不透净润无暇的的颜色…… 殷济恒晕死过去,被送回府。 顾青玄远远看着马车那一处的混乱,神色平静,往后退走,拂袖转身而去。 顾家人安抚住晋王爷,送葬队伍继续往前,无论怎样都不能让这一出突发闹剧影响丧礼的进行。 …… 君瞳是葬进顾家陵园的,这片陵园有些孤零,因为在她来之前这里只有一座坟墓——顾氏之妻沈岚熙之墓。 她们都是顾家人,如今,她们得以泉下作伴。 安葬完君瞳,这场声势浩大的丧礼就结束了。顾家四人在郡主墓前拜过,又祭过旁边的沈岚熙。一番吊咽礼完毕后,无关的人都可以走了,告别客人,安抚完激愤又痛心的晋王爷,他们四人又回到沈岚熙墓前。 看着这新冢旧墓,素柳雪花,他们心中亦是沉重。顾清宁坐在沈岚熙墓前,依偎着母亲的石碑,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念着:“母亲,这是你儿媳妇,她来陪你了,你可喜欢?她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会很喜欢她……” 顾清风过去扶她起来,搀着她往外走,与顾青玄顾清桓并立于墓前。 此时天地间,不再闻哀乐,不再有嚎声,一片阔野外,传来铁蹄声阵阵…… 顾清宁看着眼前的顾清风,打量着她最小的弟弟,不觉间他的身量都比她高出许多了,因为婚配提早束起了髻冠,容貌已有几分成熟男子的沉稳风韵,鼻眼轮廓像极了他们的母亲,而安静时的气质神情俨然脱胎于他们的父亲。 她的清风早就长大了。 “走吧,清风,时候到了……” 顾清风又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陵墓,“好,走,姐姐我们回家。” 顾清宁跟顾青玄顾清桓一齐看向不远处,她说:“我们回家,而你,清风,走吧。” 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望见一匹高头红马驰风而来,在马背上驱策扬鞭的是他的师父洪洛天。 骏马在他面前勒缰停下,洪洛天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眼,将马背上的一个包袱利落地扔给顾清风,“这是你的行李!拿好你的剑,骑上你的马,跟师父走!” 顾清风左右看了下家人,三顾与他对视皆有不舍,顾清桓从宽袖中掏出他的短剑放进他手里,顾青玄替他宽下丧衣理好衣袍。顾清宁指指唐伯牵来的马道:“清风上马吧,随你师父去江湖闯荡,别想家。” 顾清风看出她眼眶红了,遂不忍再多看一眼,利索地翻身上马,与他们作别,追上了洪洛天。 他问师父:“我们去哪里?” 他师父目视前方,回答:“离开长安。” 三顾站在原地再次目送他远去,顾青玄抬起手,放开手掌,几朵麒麟白花随风飘零,追北风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霜落钟山物候悲 “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就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你相不相信?我也开始想,生死到底有什么意义?好像什么都会失去,都是过眼烟云……” 顾清宁躺在榻上,身上的丧服未解,双眼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说着这些没有头绪的话。 江弦歌从水盆里,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俯身给她擦拭面庞,帮她脱下外衣,说道:“清宁,我想,更好的法子,就是尽快适应这一切,适应你失去的,你得到的,然后更好地过活……因为对于已经逝去的日子,我们都无能为力,唯有各自的明日,还能争取一下。” 顾清宁在她面前才得以完全放松,侧过身,抚着她的手腕,道:“那弦歌你呢?你可能适应你眼下的日子?你过得还好吗?” 江弦歌放下帕子,宽去外衣,在她对面躺下,与她侧身相对,亲密无间:“我在争取,我还在努力……我觉得现在很好,我愿意倾我全部去维持这一切……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劳累的确有一种致人迷醉的效果,顾清宁暂时忘却了心伤,只享受着她的照顾陪伴,最暖心的弦歌,永远在她经历人事变迁起起伏伏时陪在她身边。 顾府的丧事办完了,丧礼丧物撤去,三顾和江家父女忙忙碌碌了一天,到了晚上,江弦歌尚不放心顾清宁,留下来陪她,两人又一起入眠,说着只有各自能懂的贴心话。 顾家从喜事办到丧事,江家父女一如往年也跟他们一起忙着,把顾家的事当作自家的事来操持。 但是如今江弦歌已经出嫁了,她这些日子光围着顾家转,连自家都很少回,就算杨容安没有意见,杨家大府的人总有看不过去的,杨容安里里外外也承受着一些压力,只是他不会跟江弦歌说,都帮她担着。 三顾每日都要赶朝署事,江弦歌本打算帮顾家料理完所有后续事宜再回家的,大概要多留两天的样子,但是顾青玄是心细懂分寸的人,知道这个时候也不能让她为自家耽误太久让她为难,于是在第二日的晚上,就跟他们父女说了,提醒她以婆家的事为重,早些回去。 江弦歌理解他的用心,只是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难过,当晚不让顾家人送便告辞回府去了。棠欢这些日子也一直陪在她左右,当晚与她一同回府。 毕竟是一府女主人,她们主仆不在,这新府都有些冷清。她们回去后,正是晚间,府里安静,她不让人通报,不想扰了这份清净,打算给杨容安小小惊喜。 她独自去了这些日子杨容安暂住的书房,她在心里盘算好了,想用顾清宁教她的那些小动作再次接近她的夫君,想再次尝试打破夫妻之间的隔阂。 当她推开书房门时,立时嗅到刺鼻的酒味,眉头一蹙,借着昏暗无力的烛光用目光在宽敞的书房内梭巡。 她闻到的气味使她头昏脑涨,而那断断续续传进她耳中,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使她毛骨悚然,心颤不已…… 她用以莫大的勇气,强迫自己,一步步往里走,轻轻地靠近里间床榻的方向。 撩开纱幔,旖旎而禁忌的画面侵入眼帘,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无恨无痛,只有一阵一阵的恶心,浑身开始惊颤—— 她的新婚夫君衣衫大敞,满脸沉迷的醉意,在锦绸铺成的卧榻上,陷在两名少女的温柔乡里,他们肌肤袒露,纠缠在一起,身体交合,激烈起伏,每一个动作都是大胆到极致,忘我地爱抚,沉醉地享受这抛却理智的欢爱…… 年轻的肉体,酣畅的宣泄,沉溺的俗世之欢,他们很快乐…… 她的步子很轻,他们没有发现她的出现。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没有出声,更奇怪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任由惊恐万状伤痛万分的心潮将她埋没,而她这个人僵硬如一个局外人。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哭吗?该叫吗?该扑上去分开他们吗?该喊该叫吗?还是应当夺门而去,逃离这恶心的地方? 她不知道。 她看见了所有,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直到片刻过去,那三人中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纱幔后的她,不是神志不清的杨容安,而是那对双生子。 宛蝶绯红的花颜失色,而宛鱼是媚眼如丝镇定如常,她一边继续着动作,放声呻吟着,一边直视着江弦歌,用魅惑到极致的目光勾引她,对她招手……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身体被剥夺了一切支撑的力量以及为人的尊严,再也站不住了,江弦歌转身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口,发了疯地跑出去,撑着廊上的石柱干呕起来。 恶心,她只感觉到恶心…… 然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反而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跌坐在围栏上,呆呆地目视夜空,不知何所思量,只僵在那里,无声无息,无泪无恨。 天上明月一轮,皎皎如白玉,最是清明,最是干净…… 可是这朗月之辉为何要普照浊世之人? 空旷的廊上又响起一阵慌乱错杂的脚步声,是杨容安,慌乱失魂地扑出去,追过来,怯怯地靠近死寂沉沉的她,在她面前扑通跪下,声泪俱下:“弦歌,弦歌……我错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们只是说来谢恩……然后给我喝了酒,然后……我也不知道……我错了,对不起,弦歌……” 她垂下眼眸,目光冰凉,冷冷地看着衣衫不整的杨容安,下意识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不要碰我!” “弦歌……”杨容安被她此时的冷漠恐惧吓到,他尚神志迷离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是好。 她听着他的解释,问:“那酒里下药了?” 杨容安羞愧地躲开她锐利的眼神,摇头:“没有,我只是多喝了几盏……” 她闭眼,冷笑一下,道:“新婚之夜,你敬过满堂宾客,饮过无数盏烈酒尚未醉到人事不清的地步,怎么今日多饮几盏就沦落至此了?你真的醉到任人宽衣解带的地步了吗?” 被她戳破借口,杨容安难堪至极,他强拉过江弦歌的手,“弦歌,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我真的不想这样的!你有气就对我发出来吧!都是我的错!” 他拉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抡,而江弦歌只是拼命地挣扎,她抗拒任何一点身体的接触。听着他的痛心悔言,她感到撕心裂肺一般的疼,太多的心绪随着眼泪翻涌上来,不光是恨,还有她自己内心深处的愧疚……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指责眼前这个男子,因为,她问心有愧。 两人相对哭泣,太多的痛苦无法言喻,哭了很久,他额角已磕破,她终于主动伸手触碰他,阻止他继续磕头悔过。 她开口了,嗓音已哭哑,说一个字都像刀锯一般疼:“我也有错……我不能尽妻子之责,不能侍奉夫君,我也错了……不能全怪你……” “容安,将两位妹妹留下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手谈标昔美 殷济恒那日受惊后,便呕了几日血,一病不起,精神恍恍,国事公事都因此搁下。御医几拨几拨地出入丞相府,可他多日以来都不见好转。 刑部的人调查当日马车的异象,只得出有人在马车顶放了血包,以及那块麒麟玉玦,是长生教所为,进一步到底是谁干的,任他们把当日所有随行人员收监拷问都查不出个究竟。 当日殷济恒晕倒后,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他手中的另一块麒麟玉玦。两块属于长生教最高教士的标志物都出现在他周围,这为这件案子增添了一个很大的疑点。 而且当日,被牵连进长生教案子的不止有殷济恒,还有顾家和晋王府。郡主被毒害目前仍是悬案,白玉麒麟的出现可以佐证她的死与长生教有关。 这桩桩件件,再次在长安城内掀起轩然大波,朝野震动,皇上颁旨着刑部及御史台共同追查审理长生教的案子,长安令尹锁城半月,加强巡防搜捕长安城内的邪教余孽。 工部必须得加紧修建各官署的防危密室,顾清宁时常是夜以继日地作图署事,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各官署中,主持着这项大工事的进行。 殷丞相治商政令的推行也因为长生教而延误,行令长官一病不起不说,还有多方的阻力。政事堂的两位辅国以及其他参与商改的官员心里都清楚,这政令要正式大规模推行的话,必会引起多方动荡,朝廷承受的压力将是空前的,而且每一个环节都关系重大,就连两位辅国大臣都不敢包揽核心事宜。 而今殷济恒病倒,商改无人主持,朝上议论纷杂,人心多变,问题丛生,形势又严峻起来,百官一面以探病为名往丞相府跑,一面在朝上暗上奏折建议皇上早定暂代丞相主持商改的人选,毕竟时与日去,大事易误。 …… 顾青玄也去过殷府数次,不同于其他同僚登门的心思,他是真去探病的。 毕竟他得知道,他的计策实施效果如何,那一对白玉双玦可不是白白祭出去的。 不论殷家人待他的态度怎样,他一如既往恭敬和顺,对殷济恒关心备至,与殷家一党的官员也走得更近,他们只知顾青玄与殷济恒为一派勾连紧密,未来得及察觉两方最近的变化,还把顾青玄当同路人,顾青玄就利用这个机会,与他们接触,留心殷家的情况。 休沐之期,日落时分,他一袭布衣,走进华贵无双的大齐丞相府,一路与同僚稍作拘礼。 在殷家内院拜访过,他就与殷济恒的得意门生现御史台总监察御史陆谦一齐前往殷济恒的卧房,准备面见探视。 引他们前行的是殷家内院的老管家,也是殷济恒日常出行的随身仆从肖管事。 对于陆谦来说,殷济恒是官场恩师,而顾青玄是顶头上司,他谦恭多礼,对顾青玄很是尊崇。而肖管事在殷家地位特殊,属于家主的心腹,况且他的家主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接见外客的时候,难免不收傲气,对顾青玄都只是冷淡应付的态度。 顾青玄向肖管事客气询问:“顾某两日未登门拜访,不知丞相大人的情况如何?可有些好转了?不知此时面见是否打扰?” 肖管事捋捋胡子,蔑然一笑:“既知打扰,又何必打扰?大人是否客套过头了?请见我家丞相的大人许多,唯有顾大人这番多此一问……” 陆谦赶忙咳嗽打断他嘲讽的话:“咳咳……肖管事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急了,中丞大人来访,是关心丞相大人,多加了一份小心而已,肖管事伺候丞相左右,自是最了解丞相大人情形的,不妨提点一二,好让中丞大人去面见时可拿捏分寸。”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里里外外一层一层的暗讽,顾青玄充耳不闻,倒是对了肖管事的兴头,他心里舒服了,也就说起了:“大人这些时日还是那样时好时坏,平时多睿智英明的人啊……也是人到晚年了,哪经得那般刺激?陆大人应该清楚,这几日有大人来与丞相大人说要紧公事,丞相大人都十分吃力……这还是清楚的时候,不清楚的时候,就连身边人都不记得了,只张嘴念着我家三公子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唤着,可惜三公子不在身旁,大人嘴上骂着,到这会儿了心里还是最惦记这个小儿子……大公子都派人加紧去寻三公子了,也不知何时才能与大人相聚……还是人老了,心里最在乎的还是儿子……” 说着说着,骄狂如肖管事这般的人都有些泪目难忍了,越说越显心酸。可以看出肖管事真是忠心赤城的家仆,之前的种种不好态度或许只是因为心焦失态。 顾青玄认真地听着他的话,理解他的伤怀,很随和地拍拍老管事的肩膀,安抚道:“丞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只是受惊而已,顾某相信,丞相大人定能很快回朝主持大局,我们这些人还要仰丞相大人之光呢。” 后面陆谦应和着,好一番奉承。 …… 三人穿过丞相府深院高墙下的长长回廊,来到殷家主屋门前,门前早有一帮熟人聚在那里沉默地等候,他们见顾青玄过来,远远向他拘礼。 顾青玄上前,环顾一周这些熟悉的面孔,玩笑一句:“怎么?今日的朝会改到这里来开了?众位大人到得可真齐整。” 右司丞董烨宏睨了顾青玄一眼,道:“顾中丞你不也来了吗?可想,也跟我们一样,是离不开丞相大人的,不是吗?” 董烨宏会对顾青玄这般态度也不奇怪,因为他们在明面上至今都只保持着普通同僚的关系,甚至往往行事互不对头,这是有意掩饰,刻意不走近,明明是知心的密友,长久以来却都默契地扮演着疏离的戏码,这是他们留的后路。 董烨宏这般对顾青玄,其实他心里是有些暗喜的,就像老友间互相逗趣一样,别人眼中的互相嘲讽,实则是他们之间不让第三人懂的小乐趣。 顾青玄看了一眼董烨宏,眼神中闪过一丝玩闹之意,面上还作难堪状,向他这位上官见礼,然后又转向一旁的杜渐微见礼。 杜渐微对顾青玄的态度可是明显的亲和,因为自从他坐上左司丞的位置以来,顾青玄就是他背后的支撑,他也没个遮掩的心思,直与顾青玄相交紧密。 杜渐微道:“我等皆是来此向丞相大人禀告要紧公事的,商改政令还有许多重要事宜等着丞相决断,而丞相这样卧病……实在让人心焦啊……再无人来主持大局,真不知这关乎国本的商改大策何去何从?” 众人皆叹息,又不敢惊了屋里的人,只在门外愁肠百结地干等着。 他们来时,殷济恒未醒,众人不得见,顾青玄来时,殷济恒醒了,只见他一人。 顾青玄进去了,看见了形同枯槁的殷济恒,比前两日所见情形更甚。 他摒退了所有下人,孤零而无声地坐在床榻上,身上只有单薄的锦缎里衣。 顾青玄上前行礼叩见,殷济恒一动不动,缓缓发出干涩的声音:“顾贤弟,老夫大限将至矣……” “不。”顾青玄激动道:“丞相大人宽心,终会好起来的……” “这些日子,总是梦见,无数鲜红的人头,涌过来,睁大着眼瞪着我!” 他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最后猛地扑到榻前,睁大了充满了血丝干核一般的双眼直瞪着顾青玄。 顾青玄被他吓了一下,尔后对上他疯狂尖锐的眼睛,平静,坦然,“丞相大人,是被心魔纠缠,应早日走出来才是……” 他忽然大笑起来:“逃得了吗?躲得了吗?这么多年,他们又找回来了!那年的东城刑台上杀得还不够多!杀得还不够净!他们还记得我!他们想拉我去见他们!向他们忏悔!但是可能吗?不可能!” 顾青玄一脸疑惑,望着他,不出声,只用目光应对殷济恒的疯狂。 一晌之后,他的神情又变了,变得更加迷茫,沧桑无力,目光涣散,长久之后,才开口:“你是何人啊?所来为何?” 他竟把他转眼就忘了。 他附礼回答:“在下顾青玄,为丞相而来。” 殷济恒仰头笑了:“哈哈!原来是顾贤弟!” 他倾身双手拉过顾青玄的一只手,对他开怀而笑,朗然道:“顾贤弟啊,可还记得去年未央湖畔?你我第一次相约垂钓,好光景啊好光景!今年天更冷了,这会了都没空再去为乐,再不去未央湖就要结冰了啊……顾贤弟,再陪老夫去一次可好?” 顾青玄知他神志不清,任他胡言,定定地答应:“好,好,等丞相大人养好了病,在下定陪大人垂钓于湖畔,再交心畅谈,一复往日……” …… 顾青玄离开之后,殷家长子,现大理寺卿殷成渊进入了殷济恒的卧房,与父亲独处。 这时的殷济恒与方才那般俨然是不同二人,他拥衾坐着,揉着拧起的眉头,老态已显的面上露出惯有的深沉睿智。 殷济恒闭上眼,笑了,“顾青玄啊顾青玄,你不是想要我疯吗?这就疯给你看,你又能如何?” 殷成渊上前来,说道:“父亲,果然如您所料,在这风口浪尖上,他们都在盘算找谁接手父亲的大业,顾家的朝上同党都蠢蠢欲动了,御史台中有人已经在拟写推举顾青玄主持商改大策的禀呈,左司丞杜渐微完全被顾青玄拉拢,他也有这个打算,他的影响可是不一般,加上父亲你对外宣病避朝多日……顾青玄吃准了这些,就等着出手了……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殷济恒垂头微笑:“哼!老夫真是没看错他!好个顾青玄啊!终于把他推到这个境地了,不枉这么折腾一场!顾青玄啊,他给我下套,怎知自己也在套中?” 他咳嗽起来,又显出憔悴不济的光景,其实也真是病了,之前的种种对他的打击不谓小的。 殷成渊看着真心焦起来:“父亲,父亲,还好吧?都怪杀千刀的长生教!您放心,孩儿一定会把这些余孽一个个揪出来!” “是不是‘余孽’还不一定呢,得看你三弟查出什么了……”他头脑晕乎,念着:“齐修,齐修……” 殷成渊道:“父亲您宽心,齐修再过两日就到家了,他传回来的信说,只要回到长安,查出河洛剑派杀手的藏身之地,就能抓住顾家人的罪证!” “好、好、好……”他费力地应着,思索一下,又摇头,说道:“就让你三弟回来把顾家收拾干净吧,顾青玄,等不到那天了,眼下就是好时机……也是他最好的时机。” “父亲的打算是?” …… 顾府。 这里又安静下来。 今日虽为休沐,但顾家姐弟仍去官署署事,顾清宁忙着工事一个多月都没有休息过了。顾清桓也为吏治的条陈推行而焦头烂额,可以说自从他任尚书以来,吏部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原来根本不存在加值这种事的吏部,如今是半月一大加五天一小加,他是铁了心要革除之前的官署弊病,整治吏部至整个官场的风气,承受的压力和阻碍也是可想而知的。 顾清桓归家较早,进门见顾青玄一人在前苑的槐树下来回踱步。 这槐树下埋的九十九坛女儿红已被顾清宁全部掘出了,可惜没能派上用处,如今堆藏在府中的库房里。 顾青玄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来回走着,将松散的土地踏平,没有察觉顾清桓的到来。 “父亲……”顾清桓没有走到他面前去,停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是为不让自己的官服官靴被泥土弄脏,“今日去过殷府了?” 顾青玄仍低头望着地面,“嗯……去看了看情况。” “怎么样?” 顾青玄有一晌没有出声,而后皱起来眉头,回道:“半真半假。” “什么意思?殷丞相没真的疯?” 他抬头了,看向槐树枝头枯黄的叶子,摘下一片:“他受的刺激是不会小的,人也的确衰萎了许多,可,他毕竟是殷济恒啊……当年他能那么狠辣地出卖自己所有的同党把整个长生教推出去给自己顶罪,那他就能承受得了多大的打击。” 顾清桓想了下:“父亲你觉得他是有意装病吗?那他的意图是?” “最起码,他装得太像,装得让人看不出破绽……有人告诉我,他虽告病在家,但仍让人向他禀告要紧事务,最惦记的是他那个在外查案并要与我顾家死磕到底的小儿子殷齐修,可见他还是有理智的,至于为什么这样大作疯癫……”他思量着说道。 顾清桓注意到一处,疑惑问道:“父亲在殷家也有眼线吗?” 顾青玄笑了一下:“当然。可不要小瞧了你江伯父的本事,这么多年你江伯父利用他的人力财力为我们在长安城中布了很多双眼睛,包括宫里都有我们的人,这是很关键的优势,好好感激你伯父吧。他暗地里的那些买卖,妓院,赌馆,都是在为我们谋利……殷家的老管家去年在青楼害死一个姑娘,是谁帮他摆平的?正是你神通广大的江伯父,所以,他受挟一直帮着我们盯着殷家人,成为我们安插在殷济恒身边最有力的棋子,包括先前恐吓殷济恒的一些手段,都是他帮我们完成的,功不可没啊!” 笑说着说着,最后话锋一转:“只是可惜……他要死了。” “为什么?” “因为他暴露了,他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陆谦也在场。他以为陆谦是自己人,然而陆谦其实是殷济恒放在我身边的眼线。陆谦是个聪明人,我们的对话他定能听出意思。” “父亲是故意让他暴露的?这样不也暴露你自己了吗?” “殷济恒早就看清我了,暴露又何妨?眼线的暴露,只是为了再给他添一点刺激。” “刺激他什么?” “刺激他杀我的欲望。” …… 晚间,三顾在书房轮流对弈,唐伯过来禀报说:“大人,方才殷府有人来,说殷丞相自今日见过大人之后便一直念着要与大人去垂钓,殷家公子无法,只好安排丞相明日晌午过后将去未央湖南岸垂钓,殷丞相失了神志,不让别人看护,所以请大人明日务必准时前往湖畔,不然就怕有所闪失。” “好,就回说,顾某必去,奉陪到底。” 顾青玄落子,与儿女对视,一笑:“就看明日谁能钓上谁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残月耀冰池 当日深夜,殷齐修与卢远思终于逃回了长安城,直奔丞相府。他们这一路十分艰险,一直被追杀的阴影笼罩着,甚至到长安城下了还经历过一场恶战,两人身上都带伤不说,身边的护卫更是折了大半,两人侥幸保命逃回,筋疲力尽,劳累不堪。 殷齐修直接带卢远思进了殷府,他的两个哥哥知他们当夜会到早在前苑等着了。三兄弟聚首,又见他们弄得如此狼狈,心中复杂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问过大概情况之后,两位兄长将注意力放在殷齐修扶着的人身上,殷成渊和殷韶初眼看着殷齐修不顾自己的伤而对另一人小心翼翼呵护倍加,于是对视一笑,殷成渊问道:“三弟,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元心姑娘了吧?” 卢远思忍着伤痛,故作羞怯,低下头,挣开殷齐修的手,对他们见了一礼:“小女子见过两位大人……” 殷齐修虽也有些不好意思,但经历过这一路的同生共死,他已下了决心一回长安就把卢远思带回家给她正式的名分,于是不待她见完礼,就拽过她的手重新握进手中,当着两位哥哥的面,向她介绍:“这位是大哥,这位是二哥。等你休养好了,再带你去见大嫂与二嫂……” 卢远思还是觉得别扭,一直埋着头跟他拧着,怯怯地随他叫:“大哥,二哥……” 两个哥哥爽快地答应,被他们这窘态逗笑。两位兄长也都听说过他们三弟的心上人出身于青楼,殷成渊是殷家世子,比较顾大体,与他们父亲殷济恒一样特别注重门面礼法,虽为弟弟高兴,心里还是有些介意的。 而殷韶初则不同,他不想卢远思在他们面前感到难以自处,反而宽她心,夸赞道:“查案探案,不惧生死,巾帼不让须眉,元心姑娘好本事,真是女中豪杰,与我这嫉恶如仇的三弟甚是相配!” 卢远思脸红了,殷齐修得意地摆摆她的胳膊,“你看二哥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了,你还不好意思什么?还不快与我去见过父亲,早定婚期?” 听他这样一说,殷成渊脸色稍异,连忙咳嗽了下,说道:“三弟,还是先让元心姑娘去疗伤休息吧,你们这一路够受罪的,休息好了再说。” 殷韶初用胳膊肘捣了下他大哥,对他们笑道:“齐修,父亲身体不好,这会儿也晚了,我们都不敢扰他报知你回家的事,还是等明早再见吧。” 两位兄长的意思,他都明白,将卢远思的手握得更紧,“那好吧。”他拉着元心往他住的屋子走去。 后面殷韶初怪嗔地瞪了殷成渊一眼,看着他们的背影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殷成渊心中五味陈杂,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 走进内院,两人还未进屋,殷府的前苑管事马伯就把殷齐修叫住了:“三公子,大人等着你过去相见呢。” 殷齐修看向卢远思,准备说要她一起去,卢远思可不想跟殷济恒见面,她记得自己之前在卢府的宴会上见过几次殷济恒,这一见面怕他会认出来,就装作伤势作疼的样子,说道:“齐修,你快去向丞相大人禀告我们在洛阳查到的事吧,这是最重要的……我先疗伤梳洗,先休息了……” 殷齐修点头:“也好……你等我……” 他安排了下人照顾卢远思,随管事去了主屋。 路上,他跟马伯说着话,想起了什么,问道:“马伯,今晚怎么是你老人家在夜里伺候,怎么不见肖管事? 马伯面露疑惑神情,回道:“是啊,公子有所不知,今天不知怎么了,我们从傍晚起就没见过肖管事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殷齐修了解肖管事不是马伯这样的清净之人,多有喜好,他在外面的一些消遣殷府的人也是略知一些的,便没有深思,道:“许是真遇上事了,等他明日回来,马伯你问问他,毕竟是在父亲身边伺候的人,得多加小心。” “是,是。”马伯恭敬应道。 说话间,就到了主屋门外,殷齐修直接进去了,马伯叫走下人,只余殷家父子俩独处。 见殷济恒卧靠在榻上,形色较之他走之前所见俨然不同一人,殷齐修心痛难当,在父亲榻前跪倒,“父亲……齐修回来了……” 殷济恒伸出手,他急忙接住,坐到床榻边,“父亲这是怎么了?月余不见,怎会病重至此?” 殷济恒轻轻充满药味的干哑嗓子,看着殷齐修,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又见他身上带伤一身狼狈,自然心疼,说道:“为父无妨,只是有些累了,歇歇而已。倒是你,在外面奔波许久,受了不少罪吧?怎么伤成这样了?那些护卫是怎么保护的?” 到了这种境界,人都温和许多,他对幼子的关切溢于言表,愈让殷齐修心揪。 “父亲不用为我担心,这些都是小伤,很快就会好了。这一路都在被追杀,能保命回来见父亲,我已经十分感谢苍天了。父亲,眼下已经可以确定了,就是河洛剑派在帮顾家,顾家知道了我们在查他们,就立即派出洛阳的剑客来暗杀我们,这一路都是想灭口,可见我们的方向没错,那些所谓的长生教教徒什么的,定然是河洛剑派的人假扮的!父亲,这一切真的不是什么长生教的复仇,而是顾家人可怕的阴谋!”殷齐修慨然道。 这些正符合殷济恒的猜想,所以他并不吃惊,只是有些疑惑:“可是郡主的死……他们用郡主的死来做局,牺牲了这么一场大好的亲事,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听说了郡主的死,也知道郡主的丧礼上出现了长生教图腾的事,殷齐修很冷静,思路很清楚,他分析道:“郡主被毒死不一定是顾家人计划之内的,但是他们就刚好利用了这个机会,制造出更大的恐慌了呀。再说,父亲,你觉得他们完全不可能杀害郡主吗?他们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还会在乎这一个?郡主的死可非比寻常,可是成功地让皇上都恐慌了啊!他们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让皇上重视长生教,让朝廷深入调查,然后把当年的长生教之案提出来,最后……” 听到了他最害怕的一点,殷济恒悚然颤抖一下,摁住殷齐修的手。殷齐修感受到父亲的异常,缓了下来,他心里也明白殷济恒在害怕什么…… 顾家人让朝廷深查长生教,就是为了借此揭露殷济恒当年的罪行,搞垮殷家。 但是,当年的事毕竟已成事实,对错他们心里都有数,就算是殷齐修这样深查,也必会迁出那些顾家人想揭露的事情,于殷家仍是不利。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殷齐修是进退两难,因为殷济恒,他也没法坦坦荡荡,站在所谓正义的那一边…… 父子俩各自明白对方的感想,殷济恒想了一会儿,抬头,用虚弱无力的目光望着上方的纱灯,叹息道:“齐修,为父知道你为难,可是你要明白,殷家有今日的地位,是祖祖辈辈付出了多少辛劳才成就的,不能……毁了啊……齐修,你要知道,父亲不论做什么,无论对错,都是为了殷家……当年,为父做那些事,也是无奈啊!还不是因为先皇绝情……如若为父不替先皇清除长生教,那殷家就没了!好个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好个千秋功业坦坦君子!手上还是沾了血!还是做了最不耻的事!这么多年来,为父心中岂能无愧?从决定那样做之后,我就知道了,我殷济恒这后半生都不能安生了,可我有什么办法?齐修,你说,为父能怎样?这巍巍长安城,是不给清白之人留活路的!” 一方光亮之下,是肝肠寸断的父子二人,殷齐修听着父亲的肺腑之言,心中如千刀万剐一般难受。殷济恒抓住殷齐修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所以,齐修,你要知道分寸!殷家,不能毁了!不能让姓顾的得逞!” 殷齐修咬牙,点头,沉重地答应:“我明白,父亲。” 殷济恒难受地咳了起来,缓过来之后,又问他:“你可查到顾家与长生教有关的实质性的证据?” 这一问让殷齐修有些难答,的确,直到如今,他们虽然可以确定,但是他们手上还没有掌握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证据的东西,从一开始,他就是因为卢远思的推论才怀疑到顾家人头上的。他们知道顾家人与河洛剑派的联系,可他们该如何向外证明那些长生教教徒就是河洛剑派的杀手假扮的? 这是殷济恒最在意的问题,如果可以证明,那他们可只指证顾家人与河洛剑派假作邪教扰乱人心滥杀无辜,这个罪名足以将顾家人置于死地了,那朝廷就不会翻出多年的长生教之案了。只要他们先揭露顾家的罪行,那顾家就没机会捅出对殷家不利的事情了…… 这也是殷齐修和卢远思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们想过抓来刺杀他们的杀手做人证,可当时势力单薄,光是逃生保命都顾及不暇了,他们想,只有回到长安,用他们自己再引那些杀手来刺杀,他们才有能力拿下人证,或者找到那些杀手在长安的藏身之地,一网打尽,那时候何愁没有证据? 不过,他现在不能跟殷济恒说出他们的计划,不然殷济恒定然不会同意他以自己做饵。 他回道:“已经有了,在之前查刘应须的案子时,我们就有人证证明刘应须是被顾家人害死,而这场谋杀案又是以长生教为掩,加上我们这次在洛阳查实河洛剑派与顾家的联系,我们有足够的人证物证证明我们的推测,眼下只要找出河洛剑派的杀手在长安的藏身之处,我们就能完全揭露顾家的罪行!” 殷济恒相信殷齐修的能力,知他不会弄险做无根据的推论,就信了,“嗯,这就好。不过……你说,你们?是指你跟那个元心姑娘吧?” “父亲……”殷齐修犹豫了下,心一横,就干脆承认了:“是,她一直和我在一起,父亲,我知道你介意她的出身,但是……” 殷济恒异常地平静,“你知道她的出身?你了解这个姑娘的来历吗?” 殷齐修回道:“我知道,父亲,其实她是个出身清白的女子,原来也是官绅之家的小姐,只是她家遭顾家人陷害满门覆没,她才会沦落青楼,如今她也跟我们一样痛恨股顾家人,一心想查出顾家的罪证……” “被顾家陷害?”殷济恒哼笑了下,“她倒没说假话。” “父亲你怎么知道……” 殷济恒没回答,反问他,“你就没问过她是出身于哪一家吗?” 殷齐修有些失神,心里没底,摇头道:“没有,她说等对付完顾家,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相信她,所以也没问。” 殷济恒拢着被子,仰头冷笑得愈加厉害:“对付完顾家?恐怕到时候,她就要转而对付我们殷家了!你这痴儿!” 殷齐修大惊:“父亲,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殷济恒看向他,定定地说:“能让我儿子痴迷到如此地步的女子,我怎能不注意?为父早就派人查她了,你知道查到什么了吗?哼,这个女子来头不小啊,前任相国的千金,先皇后的亲妹……” “她……她是……卢家人?”殷齐修滞愣道,在这顷刻间,一切天翻地覆,他如坠深渊。 “是,她就是卢家的二小姐卢远思,卢家唯一的幸存者!当初卢元植想与我们结亲,就是想把她嫁给你!你说,她能不恨顾家吗?她能不恨殷家吗?她接近你,就是为了利用你对付顾家!明白了吗?” “卢远思……”殷齐修垂下头,手用力握拳,指尖将近嵌进肉里,心中早被殷济恒这一番话刺得千疮百孔,如梦方醒。 此时此刻,主屋后墙的窗外,一个人同样心惊,她贴在窗边,窃听到了殷家父子的对话,模模糊糊地听到殷齐修低声念的那个属于她的名字,她身心俱碎一般,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支撑着她,尚不甘认输,抬头望天,阴云密布,拨云见月…… 难道这就是结局? 屋内,殷济恒接着对殷齐修说道:“这个女子不能留,但不是现在,既然她能利用我们,那我们也能利用她。齐修,你就继续与她查案吧,不要让她察觉你已经得知了她的身份,她现在最恨的还是顾家,她一门心思地对付顾家,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她对我们的帮助还是很大的,先解决顾家的事,然后解决她……” 殷齐修瘫坐在地:“可是……父亲,我不想她死……” 他此时颓靡软弱的样子刺激到了殷济恒的底线,殷济恒再没有耐心了,愤怒起来,一激动拿起榻边的药碗就向他掷去,没有砸中,却把屋内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殷齐修急忙跪下,俯首拜倒:“父亲……” “逆子!”殷济恒难以自制心中火气,训斥道:“一个女子而已,值得你这样不舍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心之人发现她的身份,借此来对付殷家,我们殷家会遭受怎样的劫难?你还与她有这么密切的关系!放在敌人眼里,就是私藏逃犯勾结罪人!多少人都会说我们殷家与谋逆的卢家有勾连!到时候全族覆灭!你想殷家变成第二个卢家吗?到底儿女私情重要,还是殷家重要?” 再抬头,殷齐修眼眶已血红,他仰望暴怒的父亲,沉沉道:“我明白了……” 殷济恒猛烈地咳嗽起来,心火烧得他痛苦不堪,不过他不怒了,就因为殷齐修答应的这一声,他知道他的儿子还是知道轻重的。 殷齐修上前给他拍背,倒水给他喝下,听他说:“齐修,关于那个女子的事,连你两个哥哥都不知道,隐秘至此,父亲的小心你可懂?这牵连之罪严重不说,也实在冤枉,因此,我们必须杜绝一点可能,不能留下祸患。” 殷齐修双眉紧皱,再次沉重地点头:“父亲放心,齐修必不负殷家。” 一片月色之下,她忍着浑身疼痛,在冰冷墙角坐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悄悄返回他安置她的地方,不被人发现。 这么久以来,她学会了躲躲藏藏,学会了沉默隐忍,学会了咬牙坚持…… 就是还没学会放弃和认输…… 不久后,殷齐修回来了,他进了屋,屋里没有点灯,他以为她早已入睡,于是在她身边无声地躺下,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转身缩进他怀中,也抱住了他。 紧紧相拥依偎,仿佛这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失去对方。 这一夜,她又在梦中哭醒,然后又在他怀中哭着睡着。 她在梦里说:“不要抛弃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哥哥……姐姐……父亲……你们等我……” 第一百六十九章:谁知局前生死变 又是一年寒时临,未央湖畔,万物萧瑟,人影疏落,淡色湖水倒映灰暗天迹,几只渔船如微小的墨点缀在广阔的湖面上,远远近近,漂漂停停,帆桅随风而动,岸边一片枯败景象,杨柳凋落,茂密的苇草干枯,风过一阵,如闻嘶哑的泣音,声声如诉…… 天地之间,一道人影踽踽独行,青衫布衣,素色斗篷,肩上扛着一支长竹竿,竹竿的末端系着一只竹筒。 殷济恒拥着厚实的锦裘迎风坐在湖畔,他手中持着钓竿,双眼却闭合着,坐在那里佁然不动,凝神入定一般。 他身旁立着长子殷成渊和殷府的马管事,他们皆屏息无声守在殷济恒左右,神色忧虑戚然。 顾青玄走到他们跟前,放下钓竿和鱼筒,正欲与殷济恒见礼。他还未出声,眼帘都没抬的殷济恒先开口了,“顾贤弟,你来了……” 顾青玄看向殷济恒,附礼道:“是,顾某见过丞相大人。” 殷济恒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涣散无神,只望着浑浊的湖面,道:“来了就好……成渊,你们先去吧,难得闲在,为父要与顾贤弟一起垂钓,你等勿扰。” 殷成渊有些不放心地瞅了瞅神色莫测的顾青玄,犹豫了一会儿,才应道:“是,父亲……” 他们走后,湖畔石台上只余殷济恒与顾青玄。 时隔一年光景,他们再次相约在此,临湖垂钓。顾青玄绑鱼线,挂钩,下饵,动作生疏,弄了一会儿才完成。 殷济恒瞥了一眼,笑了起来:“一年过去了,顾贤弟的垂钓之技就没有一些进益?” “惭愧惭愧,顾某确实难精于此道。”顾青玄笑着,与他并肩做着,“不知丞相大人的棋艺可曾精进?” 殷济恒满意地点了下头,道:“这一年多得顾贤弟赐教,老夫的棋艺确有进步,还想哪日再与贤弟讨教,切磋呢……”说着他难受地咳了起来。 顾青玄伸手给他拍了拍后背帮他顺气,眼观一湖寒水,微笑,道:“可惜没有机会了。” 他的手仍在殷济恒肩上,最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殷济恒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下,随之,背后传来一阵草木抖动的声响。 霎时间气氛骤变,殷济恒瞪着全是血丝的眼睛看向顾青玄,“你是什么意思?” 顾青玄收回手,只往背后那片茂密的苇草丛看了一眼,又转头与殷济恒对视:“丞相大人还要假装吗?有意思吗?你我都心知肚明,已经走到绝处了,丞相大人绝不会再留顾某在世兴风作浪搅弄朝局了,不是吗?” 殷济恒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笑道:“顾贤弟你怎么了?你这就怕了吗?既然你看得这么明白,我们的确也不用再假装了。” “丞相大人就没什么想问顾某吗?”顾青玄放下钓竿,姿态随意地坐在他身边,自信而有恃无恐。 殷济恒不屑瞧他,只道:“顾贤弟你这是打算向老夫坦白一切了吗?” 顾青玄侧头浅笑,平静温和地注视着殷济恒,甚至有些怜悯,“是啊,顾某欺瞒丞相大人已久,实在于心不忍。” “其实从一开始,你顾青玄就没打算真的与殷家合作,而只是在利用老夫,是不是?”殷济恒问道。 顾青玄回道:“彼此彼此。你当初说至高权位愿与我顾家共狩之,可你也明白,那至高位置注定只能属于一人,可以共狩岂能共守?所以你坐上丞相之位之后就没有一刻不是在提防我的,明里暗里阻我儿女升官防我顾青玄掌握重权,真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我们忍得,我们逆来顺受,你可明白这是为何?” 殷济恒轻笑一声,道:“因为你们在等待,你发现了长生教与殷家的秘密,你就开始谋划借此扳倒我殷济恒,你想等到最好的时机,先把老夫逼疯,揭露老夫当年犯下的罪行,为此,你不惜把长安城弄得危机四伏人心惶惶,好狠的顾青玄啊,你确实把住了我的死穴,而且是在我无暇顾及的时候。说实话,若不是我儿子查到你头上,我都很难防你这一出,或许就让你得逞了,可你也没想到,老夫在怀疑到你和长生教的联系之后就将计就计……只等你自露马脚。” 看着他有些得意的样子,顾青玄不再笑了,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揣手望向湖中的渔船,轻轻蹙眉,说道:“丞相大人,你错了,我等的并不是利用长生教的最佳时机,而是你利用价值耗尽的时候,就算没有长生教,顾某也有别的招数让丞相大人你防不胜防,你知道,顾某可以做到。” 殷济恒微愕,面色发青,冷言猜道:“你是在等商改?” “对。”顾青玄的直接坦白道:“若丞相大人认为顾某只会消除异己追逐权位,那你就太小看顾某人了。从卢相国再到你殷丞相,顾某最在乎的根本不是你们的成败生死,而是我自己要谋划的大策,卢元植是一块绊脚石,所以必须先铲除,而你……” 他直视殷济恒充满恨意的血红眼睛,慢慢蹲下身来,单膝撑地,凑得极近,居高临下地与殷济恒相对,转眸,那双眼变为狼一般的生猛野性。 “……只是一块踏脚石。我会把商改大策送给你,让你做主推行,让你出尽风头,是因为,你的确是打开新局面的最佳人选,你们殷家在长安城中的地位远远高于卢家,你们的资产生意让长安城内最大的商贾都自愧不如,这些就是最有利的条件。一个丞相之位,让你把这些拱手让出,你的价值就用去一半了,贪婪如你,想借商改拯救大齐,想垂名史册,就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从“报效令”到“整治官商”,再到“商改大策”,这些若是让别人来做主导,恐怕都能死千遍万遍了,而只有你殷济恒可以推行至今,可以成功开展,这就是你全部的价值,也是顾某甘心贡献计策谋划让你大展拳脚的原因。” “丞相大人,其实这些你早就知道,你明白顾某在利用你,可你甘心被利用,也不是同样在等顾某的利用价值耗尽的时候吗?就是眼下,你不再需要顾某提供方略谋划,用不着这眼中钉了,就算我不动手,你也快出手了吧?” 殷济恒怔了一会儿,大笑起来:“你我竟是如此相知,顾贤弟,你的野心和心机真是老夫望尘莫及的,哦,还有一样,狠心,老夫也没法与你比……” “是的。”顾青玄也笑了,坦率地起身,再次望向湖面,一艘渔船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徘徊着,就在殷济恒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顾青玄身上的时候,已如此接近。 “丞相大人,知道你所钓的鱼市价是多少吗?你可知长安城内的农民今年收上多少担粮?又要交多少税?官商暴利,民苦久矣……丞相大人身家富饶,怎知这些民生微末之事?就拿这些渔民来说吧,在冬捕的时节,他们起得比我们这些要赶朝的还早,举家出动,来到这湖上撒网捕捞,又要日出前把捕上来的鱼送到市上去卖,如此辛苦一个春秋,还赚不到十两银子,而这些银子就是他们一年的生计,他们的渔船就是他们生存的根本……” 看顾青玄此时思虑莫测的样子,殷济恒有些莫名,不耐烦地问道:“你说这些是何意?” 顾青玄瞥了他一下,没有直接回他的话,而是接着道:“……除非有人给他们一百两银子,买下他们的渔船用作别图,那这一家渔民就可改当下贫困了……” 殷济恒看向那艘船,心中有所猜测:“用作何图?” 顾青玄道:“比如在船中藏上十几个杀手,以备行刺……” 他做了一个招手的手势,那艘船加快了速度向他们驶来。 殷济恒惊道:“顾青玄!你竟敢刺杀老夫?” 顾青玄却摇头了,“不,顾某只想自保,若不准备这些,丞相大人藏在那苇丛中的军士定会将我千刀万剐,不是吗?丞相大人?” 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与有野狼之心的顾青玄独处江畔,这对顾青玄来说不就是最好的杀他的时机吗? 他给了顾青玄这样一个机会,并故作提防——在今早就让人把他从巡防营调军士的消息透给顾青玄,向他泄露自己要杀他的意思,前来赴约的顾青玄自然不会忘记防备和反击—— 引诱顾青玄反击就是他最大的目的。 这样,他就可以引出顾家人用的杀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只要他们现身,数十名巡防营高手就有正当理由和动机向顾青玄痛下杀手,并将他们绳之以法,从而揭露顾家谋划的层层阴谋。 殷济恒还是对自己狠了一次,与他儿子殷齐修的想法不谋而合——以自己为饵。 顾青玄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准备,殷济恒便装作紧张。 还差一步,就是让船上那些杀手在巡防营高手动手之前现身…… “顾青玄!你这奸贼!你休想害我!” 殷济恒满面激愤,大作惊骇,突然下力,猛然推了顾青玄一把。 “咚!”一声水响,顾青玄摔进湖里,挣扎求救。 而那艘船在他落水后,加快了速度,向这边驶来。 苇丛中的人也被惊动,几个为首的军士上前探看,正欲救人,却被殷济恒拦下。 这些军士只知今日是来保护丞相的,并不知殷济恒打算,看到丞相大人亲手将御史中丞顾大人推进湖里本已经够骇然了,又被他阻止救人,这下更加琢磨不透。 顾青玄在冰凉彻骨的湖水中浮浮沉沉,艰难挣扎,“救我!救我!丞相大人救我!丞相大人怎能如此……对顾某!救我!” 那艘船终于驶到了近处,殷济恒看着几个大汉从船篷中跃了出来,他正要躲避让军士们动手,但闻水中又有几声巨响,那几个大汉只是跳进了水中,去抢救顾青玄。 他再回头看,那渔船并无什么异样,船上不见杀手刺客,只有几个寻常模样的渔夫,甚至有妇孺在其间。 顾青玄被渔夫救起,上了岸,他浑身湿透,一边吐水一边打颤,看模样真丢了半条命。 两个从水里爬出来的渔夫也是冷得不行,直哆嗦,他们丝毫不明情况,只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此时稍作缓神,看着殷济恒的眼神尤为恐惧…… 那些军士也是莫名其妙,自知自己或是被卷入了某种暗斗中,难免惶恐不安。 殷济恒怔住了,有一瞬的无措,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挫败感…… 顾青玄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向渔夫道谢。 “顾青玄……”看着湖面上平静无波,殷济恒久久缓不过来。 霎时间,勃然大怒,他面色狰狞,指着顾青玄,跺脚吼道:“你骗我!顾青玄你竟敢如此愚弄老夫!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的杀手,你的刺客,藏在哪里?顾青玄!你个奸贼!” 顾青玄勉强支撑着身体,茫然失措地看着殷济恒,颤颤巍巍道:“丞相大人,你在说什么?什么刺客?什么杀手?顾某不知啊……刚才是……丞相大人,你在说什么?” 一直在树林里看着情况的殷成渊和马伯都赶了过来,此时殷济恒又受了刺激,不受控地暴怒起来,若不是他们及时来拦着,恐怕都扑上去对顾青玄动手了。 那些渔民一听说这里的都是大官,全被吓得丢了魂,趁乱溜回他们自己的船上去了。 看到他们要走,殷济恒更加疯狂,大喊:“成渊!抓住他们!快去!把他们抓回官府审问!这其中必然有诈!” 其实他的思虑是对的,但是他此时是一副完全丧失理智的疯癫样子,让殷成渊都一时不知所措。 顾青玄上前,对殷成渊道:“公子,渔民无辜,何必冤枉?” 殷成渊扶住殷济恒,喝问顾青玄:“这到底怎么回事?” 顾青玄甩甩衣服上的水,很是无奈的样子,“方才顾某与丞相大人在这里垂钓谈天,本来都好好的,只是见这渔船开了过来,大人忽然说长生教什么的,说他看到刺客,顾某只好劝他那是错觉,可谁想,大人……一下子就把顾某推到水里去了……幸好有渔民相救……” 殷成渊对他的话当然是不会全信,而殷济恒失控的样子实在让他心里没底。 在顾青玄解释的时候,殷济恒暴跳如雷,对顾青玄嘶吼:“你胡说!顾青玄你满口胡言!成渊不要信他!不要信他!他要为父的命!他一直在利用我们殷家!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奸贼!” “父亲,你冷静点!”殷成渊从两方的态度上看出了些端倪,他努力想平稳殷济恒的情绪,可殷济恒反而越来越激动。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顾青玄,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想事不关己。 最能令人发狂的不是猛烈的互相攻击,而是你用尽全力打出一拳,最终只碰到软绵绵的棉团,你声嘶力竭地大喊,却听不到一丝回音…… 顾青玄看着他,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无奈地笑:“丞相大人,冷静。” “杀了他!”殷济恒瞪着顾青玄。喊出这么一声,语气中不是凶狠而是绝望,绝望到让人毛骨悚然。 他下令了,对那些军士发号施令:“本相命令你们,杀了他!” 那些军士不知该不该听,有几个冲动的明显想动手了,殷成渊止住他们。他还是保持理智的,知道这个时候对顾青玄下手是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的。 顾青玄看殷成渊的目光有几许欣赏,然后用极其无奈的口气道:“公子,还是带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这个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得好好调理……今日的事顾某不会介怀的,顾某明白殷丞相并非有心……诶,到了年纪,又遇到这些事……人难免糊涂些……”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殷成渊深痛恶绝地看他一眼,忽然冒出这一句。 顾青玄摇头不语,走向殷济恒,尽管他怒不可遏,疯癫愈显。 一辆马车掩湖畔驶来,是顾清桓,他来接顾青玄回去。 殷成渊看到他,就知道自己猜想的是没错的,顾青玄安排了人,只不过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并且不会被他们轻易引诱出来…… 这一场,难道这就是结果? 顾青玄到底想怎样? 深深的忧虑缠扰在殷成渊心头,就连殷济恒都看不穿眼前这样一个顾青玄,更何况是他呢? 顾青玄直视殷济恒疯狂的眼睛,两人对立,一个浑身湿淋,一个衣衫华贵,可一个气定神闲安之若素,一个却是气急败坏更显狼狈。 对视,长久不语,直到殷济恒眼神中呼之欲出的狂怒杀气散去,他才开口:“下官告退,丞相大人……” 附礼鞠躬:“保重。” 顾青玄与顾清桓离开了未央湖畔,给殷家父子留下太多的疑问和被强制扼制在心中的愤怒。 然而,一天过后,一切明了。 第一百七十章:不知甲子定何年 她看着一双妙人在自己面前盈盈跪倒,目如星点,楚楚可怜地哀求:“姐姐,你不要生我们的气好不好?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也不想这样……请你可怜可怜我们,不然我们就活不成了……” 江弦歌脸色漠然,她并非不知人皆有苦楚,只是谁又有那么轻易原谅,接纳,所有的种种? 她抽开被宛鱼握住的手腕,离她们远了些,也根本不想直视她们。 她心痛,为什么这样美好的人,会做出那样龌龊的事?她可以不计较,但不表明她已接受。 “到底怎么了?你们直说便是。” 宛鱼哽咽着说道:“姐姐,请姐姐救我们!我们知道姐姐并非度量狭小的女子,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如今,是夫人要我们姐妹的性命,我们姐妹活不成了……” “夫人?”江弦歌头脑有些晕眩,这一天她总感觉心中不安稳,也不知是何故,所以反应也略慢了些:“婆婆要对你们怎样?你们留在这里,婆婆不许吗?” 宛蝶哭得很伤心,全赖着宛鱼说话:“夫人说我们……说我们勾引公子,要派人把我们抓回大府去,然后把我们活活打死!这些都是夫人的丫鬟画荷姐姐告诉我们的,我们活不成了!” 江弦歌想了一下:“不,婆婆这只是气话,她听说你们留在这里了,心中必然有气……倒不至于真的对你们下狠手……她不会的。你们不用怕了,容安都向婆婆要过你们了,她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可是,可是……”宛鱼呜咽道:“我们姐妹毕竟是出路不正,这也是我们自个的过错怪不得人,幸得活菩萨姐姐不与我们计较,还收留我们,但是我们在这儿怎么说都是没有正当名分,今日公子跟夫人要了,明日夫人就能把我们再要回去……况且大人还,还想着我们姐妹俩,万一……” “不会的!”这一出出一层层的事,对于江弦歌来说是莫大的折磨,她最不想触碰这样复杂的关系,不想被卷进这样不堪的事情里,她真的不愿再继续听下去,“容安不会不管你们的,你们放心好了,以后你们不会有危险。” 今日不知为何,她的耐心少得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或许她江弦歌就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怎么能做到包容一切? 她这样一强硬,双生子好像被她吓到了似的,哭得更加厉害,宛蝶道:“姐姐,我们求你,求你亲自去跟夫人说一下,保一下我们好不好?不然夫人定不肯饶我们。” 宛鱼补充道:“是是,只有姐姐你亲自去说,说替公子收我们做妾,夫人才会答应,我们也就可以安生了。” 终于明白了她们今日来哭诉的意图,江弦歌也如同受到了惊吓一下,怔怔地看着她们,难以置信道:“什么?你们要做容安的妾?” 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委屈翻涌上来,她道:“你们才来几天?你们怎么能这样……我才嫁进杨家三个月不到啊,就要替我夫君纳妾了?你们是要羞辱我吗?” 她们见江弦歌真生气了,就继续痛哭,拿头撞地,江弦歌拦都拦不住,劝也劝不好。 江弦歌知道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这是莫大的耻辱,她不能让人这样破坏她想维持的一切,她的骄傲允许她包容,却不允许她低头。 劝到后来,江弦歌累了,她不再说话,没有动作,心如铁石一般,只定定地坐在那里,任她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哀求劝说,她都没有动摇的意思。 这太过分了…… 棠欢从外面回来,急急跑进她的房间,一时没有注意房中的不寻常动静,只进门就喊:“小姐!小姐!不好了!我刚才在街上,在街上……听说顾大人……” 一听到棠欢的话语,面色呆滞的江弦歌立即从座上起来了,焦急地走向棠欢:“怎么了?顾伯父怎么了?” 棠欢一边缓气一边道:“我在街上听人说顾大人今日去未央湖边垂钓,却被殷丞相推到水里去了!” “什么?”江弦歌顿时心急如焚:“怎么会这样?顾伯父还好吗?你可打听了?” 棠欢也很上心,急切地回道:“还不知道消息呢,只听说是被送回府里去了,我这不就立马回来告诉小姐了嘛,也好赶快去顾府看看啊。听说当时在湖边还有许多军士呢,也不知道他们这些大人是想干嘛……” 棠欢尚未说完,江弦歌已然耐不住了,直往门外奔:“备车!我这就去顾府!” “诶好的!” 主仆俩这就要出门去,眼见江弦歌要走了,宛鱼不甘心她们姐妹就这样被抛却脑后晾在一旁,直接扑了上去,跪倒在江弦歌面前拦住她,缠着她继续哭喊哀求。 江弦歌此时的一颗心早就飞到顾府去了,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只道:“你们等我回来再说!” 棠欢都看不下去了,她比江弦歌还恨这一对双生子,直拉着江弦歌走:“少夫人,不要管她们!我们走!” 宛鱼一咬牙,扯住江弦歌的衣裙,凄切道:“姐姐不答应我们,我们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到姐姐答应为止!” 江弦歌见她不打算放手,实在不想被她缠上,于是心一横,只道:“好,我答应!” 宛鱼心满意足放开了手,磕头道谢,而江弦歌早已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了。 …… 顾青玄被顾清桓接回府中之后,马上沐浴更衣喝了姜汤,就算如此,还是感觉稍染风寒,头脑昏沉发热。顾清桓和随后闻讯归家的顾清宁催着他上榻卧着休息,他无法只能妥协,干脆就真的养起病来,写了告假条,让唐伯去抓了不少治风寒的药,顺便让人把他染病的消息随湖边发生的事情一并传出去。 三顾本以为听闻他落水的消息,第一个上门探望的必是江河川,不料是江弦歌先到。 她到顾府时,三顾正在顾青玄的卧房中说话,见她焦急心忧地走进来,他们三人都笑了起来。 一瞧屋中暖炉烘香一家人谈笑风生的样子,江弦歌便知自己又是白担心一场,惊颤的心也总算安稳了,“伯父可有大碍?怎么会发生这么吓人的事情?我一听说,都吓坏了。” 顾青玄身披狼裘盖着被子坐在榻上,手里有一杯热气氤氲的甜酒,疏朗笑道:“无妨,遭这一点罪伯父还是挺得住的。弦歌是真有心了,还惦记着伯父这把老骨头,不像这两个没心没肺的,都只道我死不了,一点都不着急。” 他打趣着,江弦歌无奈地叹气,“既是无妨,何提什么死字?身体康健总是最要紧的,伯父怎能多番如此涉险?” 顾清宁和顾清桓还在那笑,顾清宁宽她心道:“弦歌勿忧,父亲他何时做过无把握的事冒过无谓的险?父亲水性极好,就算真到湖里游一阵也不会有什么的。今日真正遭罪的是殷丞相……” 江弦歌倒杯热茶,替换掉顾青玄手中的酒:“喝酒伤身,热茶也能取暖。” 顾青玄欣然接过,端杯品茗,“能把弦歌这么快就招来了,可想这消息传播还是非常迅速的……弦歌,你猜猜,你父亲还有几时能到?” 江弦歌笑道:“我估摸一算,这就该到了。” 果不其然,她话一落音,门外就传来一声:“青玄老弟!” 房中四人一听,立时都大笑起来,走进房门的江河川见此景也稍愣了一下。 “好个顾青玄!就知道你死不了!”江河川也笑了,看到女儿在这里,更是高兴。 两家人又聚在一起叙话谈天,江弦歌将那些每想一下都是折磨的事情暂时忘却,只在一旁笑语添茶,把门一关,三顾与江河川坦然地议论商讨所谋事宜。 顾青玄掂着带有温度的木杯,若有所思,对江河川道:“河川老兄,我需要一个杀手。” 江河川想了一下,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打算,点头道:“好,我给你弄一个千凛派的杀手,老弟,你要知道,我这可是为你下血本了奥。” 顾青玄笑笑,放下杯子,对他拱手作势见了见礼:“江掌柜大恩,顾某感激不尽。” 江河川跟他嘚瑟了下,问过他用人的时间,就先离开了顾家,赶紧去联系杀手。 发现殷齐修他们在查河洛剑派之后,顾青玄就安排河洛剑派留在长安城内的高手撤出了长安,所以今日殷济恒根本无法得逞,而三顾也因此暂无利刃可用,只好再跟之前偶尔几次一样,让江河川联系做杀人生意的杀手帮派,买杀手行凶,为他们去除障碍。 江湖上杀手帮派数不胜数,而千凛派是最恐怖的一个,也是最贵的一个,他们只接最危险出价最高的任务,而且接了任务就必将完成。 千凛派的杀手管理规则极其严格,一旦入派就等于是交上了自己的性命,在每次接受了任务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杀人,而是“杀自己”,他们会服下定时发作的毒药,药量随任务所需时间控制,但凡没有在预定时间完成任务回去报告的只有死路一条。 …… 顾青玄落水,染上风寒,当天便告病休假在家,暂停政事。 而他被推落水的事很快就传开了,长安城内,到处在传,当朝丞相已疯。 之前他装疯,别人看来只是一时的刺激,总会好的。 而今,他亲手推同僚下水,若不是真疯,就是谋杀。 所有人当然都愿意往好处想——所以,殷济恒是真疯了。 这事随着顾青玄的告假,在当天就传到了皇上耳中,第二天,朝上议论纷纷。 皇上下旨了,丞相心神紊乱神智不清,不宜理政,于国事有耽,于自身有误,特喻暂撤殷济恒丞相之职,收回相印,以待好转,再论还朝。 这道圣旨传到殷府,殷济恒与三子跪下听旨,晋公公宣读完圣旨,殷济恒接旨谢恩。 重重地大礼三拜:“谢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没有殷家兄弟担心的失控,他此时异常地冷静,冷静到让晋公公都觉得似乎传言有假。 最后交印,殷成渊取来相印交到他手中。 晋公公小心地对他言道:“请大人起印受检。” 殷济恒打开印匣,取出这块他拥有了不到一年的相印,他将沉重的大印捧在手中,手心贴合印章的刻字,彻骨的寒意从手心蔓延,凉得让他从心底开始打颤,凉得太过真实。 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压垮殷济恒的只是这块相印的重量。 年过半百的人,长期的精神折磨和身体上的煎熬,让他老态愈显,无论是再金贵的人家,都抚不平岁月这把看不见的利刃留在脸上和心上的刻痕。他深陷的双眼费力地睁大,越睁越大,眼眶红肿,眼中布满深深浅浅的血丝,僵直的目光从相印上,缓缓上抬,投向殷家府门内的高大照壁上,那壁上书有四个苍劲大字——千秋功业。 他看过一眼,阖上双目,心口一颤,吐出一口鲜血。 红色血点溅到相印上,殷济恒昏死过去,殷家兄弟惊慌地扑过来扶他。 晋公公在相印掉到地上之前先从殷济恒手中接过了大印,用黄锦拭过之后封进盒中,看了下嘴角带血的殷济恒,低头惋叹几许,遂向乱成一团的殷家人告别。 “请大人多多珍重,陛下还待大人来日还朝,继续辅佐吾皇,匡扶社稷。” …… 深夜,无月。 殷济恒在昏沉的睡梦中渐有意识,口中喉中尽是苦涩的药味,一阵阵虚火在体内燃烧,但浑身无有一丝气力。他感觉到鼻上似有障物,致使自己呼吸困难,他难受地醒来,艰难地抬开千斤重的眼皮。 殷家主屋内,此时灯火全熄,除了他的喘息声别无声响,沉重的气息在冷寂的空气中起伏,有一种渗人骨髓的穿透力。 在漠漠夜色中,不见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入户,他的眼睛感受到这微弱的光亮,视线逐渐清晰,他看见榻前坐了一个人。 不见那人面貌形容,但他陷在暗色中的身形却是那么熟悉。 “顾青玄……” 他想惊呼,却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 本该在家养病的顾青玄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房中,悄无声息地逼近他。 “丞相大人病重,顾某特来探病。”他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在殷济恒耳边。 殷济恒感到自己的意识和神志都在慢慢远离自己,他的口鼻被掩上了一块厚实的方巾,呼吸开始费力。 求生欲望让他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嘴巴不断张合,想呼救,想把方巾弄掉,可他根本做不到。他用仅剩的气力在榻上扭动,想逃离这个地方,远离这个可怕的人,然而,一切都是无用之举。 顾青玄坐在那里静静低眼看着他,直到殷济恒精疲力尽之后,他才开口:“你这两日喝的药汤中都被掺了安神的药,那本是无害的,但若加多了分量,难免会让人失力无神,顾某今晚敢来,就是抱了十成的把握,你再抗拒亦是无济于事。” 顾青玄低缓地跟他说着话,“丞相大人,其实顾某颇有惋惜之感,若说了解知心,大人你真是太了解顾某了,你我互相知心,恐怕这天下再无人可比了,可是太了解,就太容易误解,看得太清,就容易看不太清……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我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你又能奈我何?你不是想杀我吗?我一人赴约,不还是生还了吗?不过确让顾某吃了不少苦头,丞相大人你是个好对手,顾某由衷感佩。” “可惜这天下之事,名利场中,你我终将互为死敌,顾某不能引颈待戮啊。” “你们不是想知道顾某是借谁的手杀人吗?你们费心设局引诱,不就是想找出替顾某杀人的凶手吗?丞相大人,今夜顾某来此就是想告诉你,既有杀人之心,必有亲下杀手的胆量,能背负人命,最大的凶手就是自己。” 他骨节分明的手伸向殷济恒,覆在他面上,隔着方巾,用力摁了下去。 “丞相大人,你的千秋功业史册留名,就让顾某替你完成吧。就此别过了。” 他看着殷济恒像一条悬在钓钩上的鱼,痛苦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浑身猛烈地打颤,眼珠爆出,翻出青白色,仇恨在他眼中仍然如刀如炬,没有分毫的软弱之色。 那双眼睛一直瞪着顾青玄。 顾青玄微微蹙眉,与他对视。 直到这个时刻,双方尚不妥协,他们仍在做最后的较量,直到他们中的一方先闭上了眼睛。 待顾青玄睁开眼,殷济恒已经静止下来,无声无息,僵硬的身体再无挣扎。 顾青玄放松手腕,伸指探了下他的脉搏,接着收回了手,取掉方巾收入袖中。 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与榻上人一样静默无声。 月光入户,映照得屋内明暗参半,他的身形一半陷在昏暗中不可琢磨,一半在皎皎光亮里显现真容。 顾青玄转过头,仰面望天,弯月逐云而去。 屋内只余一声缥缈若无的叹息。 …… 次日晨间,殷齐修亲自来给殷济恒送药,见平日在主屋伺候的人只捧着水盆毛巾漱壶等器具候在门口,马管事也是一脸愁容,有些踌躇无措的样子。 他上前问道:“怎么了?马伯,父亲还没醒吗?” 马管事摇头回道:“公子,奇怪的是……老仆一早来伺候,给大人请早大人没回,老仆想进去探望,却发现门是锁着的……老仆也不敢搅扰大人,不知大人是不是起了,还请公子进去……” 不待马管事说完,殷齐修突然神情骤变,不禁扔了手上的药碗,直接拍门,莫名的心慌袭来,他感觉非常不好:“父亲!父亲!父亲!” 叫了一阵都没有回音,殷齐修一急,直接用身体撞门,马管事与其他下人见状纷纷帮忙。 不一会儿殷成渊与殷韶初也来了,三兄弟并力将主屋房门撞开。 门内的景象,让他们惊到失去呼吸,一瞬间的凝滞无声,接着乍起撕心裂肺的呼喊。 主屋正间的梁上,白练如冰,三尺之下,殷济恒悬空而挂,身体僵硬,双目未暝。 身着丞相朝服,仪容整齐,华贵如常。 第一百七十一章:归去应道孤 那夜,顾青玄从殷府出来,帮他出入殷府的杀手随在他身后,走到偏僻处,他回头看向这个黑纱蒙面的年轻人,心中情绪仍是沉重,无心过问其他,只附礼作别。 那个年轻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已转身,听那人唤了一声:“顾大人!” 顾青玄惊了一下,因为按规矩,杀手是不能过问雇主身份的,今夜江河川帮他买来这个杀手助他成事是在外面碰的头,全程都没有交流,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谁? 这可是巨大的祸患…… 顾青玄愕然地回头,问道:“你怎知我身份?莫非方才你在屋外听到了什么?” 在他冷肃的质问下,那人显露一些慌张,简直不像是方才行事果决出手阴冷如冰的杀手,而只是一个在长辈面前露怯的懵懂晚辈,“不,不,大人,我听你吩咐的只是在外面放风,什么都没听到,也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泄露什么……我之所以知道大人身份,是因为……我在很早以前就认识大人你……” 说着,他解下了面纱,在顾青玄面前赫然显露真容。 然而,这对于顾青玄来说是一张非常陌生的脸,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人,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有些无措,想了一下,才尝试着问:“大人可记得一年前广和宫被烧?” 顾青玄微怔,那件事他当然是记忆尤深,他只是没想到时到今日会有人向他提起。 顾青玄心中揣测对方意图,暂时没有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也猜不透顾青玄心思,只豁出去了一般,直接交了底:“那把火就是我放的,是卢家二公子买通我去纵火……我原本是御林军守卫,名为杨立孝……” “是你?”顾青玄疑惑道:“你不是潜逃了吗?” 杨立孝回道:“是的,当时卢家二公子要杀我灭口,我只能隐姓埋名逃出长安,后来我一直被他买的杀手追杀,我为了保命将自己所有的积蓄给了杀手组织,让他们放过了我,并且加入了千凛派成为了杀手……” “我在保住了性命之后曾暗自回到长安摸清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那件事其实并不只是卢家二公子主谋,还与你们顾家人有关……” 他见顾青玄神色变得凝重,生怕被怀疑,连忙道:“大人不要误会,我并非想借此要挟大人。我之所以能够保命,就是因为有人事先给我通了消息,而帮我的就是你们顾家人……所以,大人是我的恩人,我杨立孝绝不会伤害顾家人……” 顾青玄回忆起来,顾清桓的确与他说过这件事,他当时还责怪顾清桓做事马虎竟在那通报消息的纸上留下自己的字迹和姓氏落款,他问道:“你既已逃生,又何必回来?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杨立孝突然扑通一下在他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下头:“我……我想请大人救我!” “你想脱离千凛派?”顾青玄很快猜出了他的心思。 杨立孝激动地点头:“是!大人,我不想再当杀手了!那千凛派就是地狱啊!我再这样下去必是死路一条!大人你救救我吧!大人若能帮我脱离千凛派,我杨立孝这条命就是大人你的了!不,还有你们所有顾家人!我会赴汤蹈火报答大人,永远保护大人!一生为顾家效力!” 他又重重地磕头,顾青玄俯身制止他,他情绪才稍微平稳一点。 顾青玄尚有疑虑,一时不知如何回复:“你先起来……” 他思量着,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这个年轻人,问道:“可是……我们怎能信任你?你已知广和宫被烧的真相,万一……” 杨立孝急切道:“不会的,大人,我绝不会泄露任何事情!如今我还是朝廷通缉犯,若大人觉得我有异心,可随时将我移交官府啊,我的命就是大人的,我在大人身边任由大人调配,万死不辞!任何人都不会比我对大人更加忠心!” 经过这种种,顾青玄也明白身边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 “万死不辞?”顾青玄试探地问:“若我叫你去杀人呢?你可会去?” 杨立孝斩钉截铁道:“会!我愿意只做大人手下的杀手!” “那,若有人花重金向你买我的性命呢?” 杨立孝反问他:“大人觉得对我来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那若是,一个同样掌握了你底细的人,花重金向你买我性命呢?” 杨立孝哽住了,一时无着。 顾青玄笑了,“还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他低头犹豫了下,然后抬头,面色更为坚毅,说道:“若是那样,在下只有先帮大人杀了那个人!然后一死了之!” 听完他这样的慷慨之言,顾青玄默然了片刻,看着他,一会儿之后,摆摆手说道:“你先回去复命服了解药吧,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大人愿意收我了?”他眼中显露喜悦的希冀。 顾青玄摇头:“我会让人去跟你们帮派联系,为你换取自由,然后你就走吧,永远地离开长安,不要再记得你原来的身份,不要再记得姓顾的……” 说完遂转身而去,不复言语。 顾青玄很快就兑现了他的承诺,帮助杨立孝脱离了炼狱般的杀手组织,而此时的他根本就不会想到今夜在他面前立誓追随的这个年轻人,终究也履行了他的誓言,用一生的时间,及生命的代价。 …… 那对双生子与杨容安的事虽是没有声张,名义上他只不过是向大府讨了两个丫鬟,其他人尚觉得杨家公子夫妇新婚恩爱,江弦歌也是纵容他们自吞苦水,可这又怎么能瞒得过她的身边人棠欢? 那天棠欢随江弦歌去顾家,就是为了找机会告诉顾清桓那对双生子的事情,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着江弦歌受委屈,总想着找人为她家小姐出口气。 棠欢将双生子与杨容安勾搭到一起的事悄悄跟顾清桓说了,顾清桓怒不可遏,但又没有机会去向杨容安发作,在明面上与他计较终是会伤江弦歌颜面,所以他只好先忍着,实则内心煎熬。 好不容易捱过几日,后来又收到棠欢的消息,说江弦歌亲自去杨府向杨夫人提出让那对双生子嫁于杨容安做妾,还因为这件事与杨夫人闹得有些不愉快,疑是被逼无奈所为。 当天,在去殷家吊丧的路上,他与杨容安碰了头…… 第一百七十二章:赢形暗去春泉在 三顾一齐乘车前往殷家,在路上遇见杨容安夫妇及杨隆兴的马车,他们互相致意,简单说了几句话,正欲一同前行,顾清桓却下了马车,只说有事与杨容安单独相商,让两家人的马车先行。 杨容安下车来,刚开口:“清桓,怎么了……”一拳就抡了上来,砸在他脸上。 顾清桓什么也不说,摁倒他就是一顿不由分说的狂揍,打得杨容安鼻青脸肿反抗不及。 江弦歌方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从马车里回头看去,就见他们二人在街上打了起来,连忙让人调转马车,她赶回来拉架,阻止他们扭打在一起。 “清桓,清桓,你住手!你不要打他!” 顾清桓将杨容安抵得死死地,不断往杨容安脸上抡拳,额上青筋曝出,激愤难制,看着赶过来的江弦歌,心中火气更大,指着她冲杨容安吼道:“你不是说你对她一片痴情吗?你不是说你爱她吗?你怎敢负她?” 杨容安已经被他打得吐血了,江弦歌万分惊慌,不住地把顾清桓往一边推,阻止他再施暴,但顾清桓就是不依不挠。她没法,情急之下,猛地推了顾清桓一把,将他推摔在地上,趁势掩住杨容安,“清桓!你不要这样!我不需要你这样帮我出气,我很好,我没受委屈!你不要胡闹了好不好?你不要再管我家的事了!” 她无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像一瓢凉水从顾清桓头顶灌了下来,让顾清桓瞬间心寒,心中仍有气,可此时又不知该往哪发了。 他坐在地上,摁着胸口喘息,倔强地别过头去,不看江弦歌对杨容安体贴呵护的样子。 对啊,她是他的妻子,自己又算什么?凭什么管人家家里的事? 江弦歌担心杨容安的伤势,连忙与随行仆从一起将他从地上搀起来,带他去找大夫。 后来,乱成一团的杨家人都走了,不觉间街边就只剩下顾清桓一个了,他一直捂着心口坐在人来人往的路边,长长九回街,攘攘过路人,还有百般不甘心的他…… 他撑着地让自己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光鲜庄重的官服在打斗间被扯得歪歪扭扭,脸上还有些淤青,不如杨容安伤重,也是一身的狼狈,周围的过路人都拿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自家的马车早已走远,他如此形容也没法再继续往殷府去了…… 他没有心思念及这些,只是垂着头,转身往回走。 走出十来步,却被人挡住了前路,差点与那人撞到一起,低着头的他只看到地上的一双绣鞋,一边往边上走,一边下意识道:“抱歉,冒犯姑娘了……”声音有气无力。 刚绕开,一只芊芊手臂抬起,又将他拦住:“是挺冒犯的,不过……我原谅你了。” 听见这耳熟的声音,他终于抬起了头。 这才发现,面前站的是何珞珂。 他往旁边一瞧,停着一辆马车,何十安正从马车锦篷中出来。看样子他们也是去殷府吊丧的。 许久未见,又经历了之前的那一番事情,这下再与何珞珂直面,他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不会说话算是正常,奇怪的是何珞珂也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僵了一会儿,她看他脸色不对,似有痛苦,这才找到了话茬:“你怎么了?” 顾清桓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这里疼……” 为了缓解尴尬,何珞珂故意玩笑:“哟,谁伤你心了?” 顾清桓摇摇头,伸手从领口掏出那个小玉瓶在她面前晃了晃,“是这个。” 何珞珂看着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瓶,不觉失神了一晌。 顾清桓继续道:“方才硌到了,好疼……果然不能老戴着……” 何珞珂嘴一撇,脸一转,故作不在意的样子:“哼,嫌硌就扔了它便是,何必为难自己戴着受罪?” 顾清桓被她这样子逗得笑了下,说:“不是嫌弃,只是姐姐都说,我该换个香囊装药,或者将这个小壶结上穗作配饰……” 何珞珂一听,脸色又不好了,一伸手不知从哪里拔出了一把小佩刀,利刃在顾清桓眼前一闪,惊得他冷汗直冒。 手起刀落,她利落地割断了他脖子上的红绳,取下了小玉瓶,瓶中的药丸已所剩无几。她冷脸道:“既然你不需要它了,我就收回了。” 顾清桓都弄不明白她是哪来的气,正欲解释,她早飞身跃上了马车,催何十安直管走。 何十安也拿她没法,不过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礼貌上前,向顾清桓附手作礼道:“见过大人,大人无恙否?” 他们兄妹方才是看过顾清桓与杨容安打架的,之所以会下车,就是想关照一下顾清桓的情况,谁想何珞珂正事还没说就闹起了别扭,他只好来探问一声。 顾清桓还礼,摇头道:“我没事,没有受伤。倒是你……十安,既然你还叫我大人,就应该回署里来当我的属下才是……” 听他这样说,何十安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因为之前求药的事,他们得罪了顾家,他这官职也泡汤了,未曾想顾清桓并不介怀:“我还能回去?” 顾清桓随和地笑了笑:“当然,你还是朝廷的正式在册官吏啊,怎么不能回去?如果你感觉好些了,还是尽快回署任职吧,前途大事不可马虎,吏部这也正是用人之时。” 何十安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又向顾清桓附了一礼,道:“卑职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见他这样,顾清桓感到欣慰,自己的心情也开朗了一些,对他点头微笑。 又想起其他,何十安踌躇了一会儿,衷心道:“郡主的事……我们一家人都感到很遗憾……后来我们都弄清楚了,原来那般若丹真不能治若倾的病,她那样跟我们说只是安慰我们不像我们为她的病情担心……其实她早就知道……无力回天……其实这一段时间,我们都非常自责,当初不应该那样阻拦,耽误了郡主,真是罪过……珞珂接受事实后心里也非常难受,只是你知道她的性子,不知道怎么跟你们开口说这件事……” 顾清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了,都已经过去了,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斯人已逝,这也是命数吧,你们痛失爱妻与亲人,想到少夫人……诶,我们未尝不是也很为你们感到难过呢?我和父亲都看淡那些了,只是姐姐尚难释怀……我想以后她也会放下吧。你跟珞珂说说,我们不怪你们,更不怪她,她不必难过。” 何十安稍感释然,点点头,与顾清桓不约而同地转面,看向正在马车车帘后偷偷瞧着这边的何珞珂,见她心虚连忙放下帘子缩进车里的样子,都笑了起来。 “好,我会跟她说的。有你这一句话,这丫头总算能安生了,不然还真不知怎么跟你见面呢。”何十安不由得打趣起自己的妹妹,收回目光看向顾清桓,打量了下他这一身的狼狈,长叹了口气。 换他来宽慰顾清桓,道:“有些事既然强求不得,就还是尽快放下吧,失去的终归是失去了,留不住的怎样都留不住,各自有路途,各自有命数,与其为无情者痛苦,不如为有情者留心……你说对吗?清桓。” 两人目光相交,默契安然,顾清桓明白他的用心,认真地思考他的话,认真地点头,感慨道:“对,不属于自己的终归不属于自己……都得往前看,往前走……” …… 顾青玄与顾清宁去殷府吊丧却被殷家兄弟拒之门外,他们是连一个作戏的机会都不想给顾家人,他们父女俩也就只好回来了。 他们回来之后见顾清桓身上带伤,这才知道顾清桓与杨容安打架的事,向他追问原由,顾清桓心里有气又不想伤江弦歌颜面,就只赌气地说让他们去问江弦歌。 他们知道,既然能把顾清桓惹火到动手的程度,那这事情就不是一般矛盾,想必江弦歌定然受了很大的委屈,也都为江弦歌担忧,顾清宁差点直接奔去杨府向何十安问罪,可顾青玄拦住了她。 他了解江弦歌,知道顾清宁直接去问不会问出什么的,江弦歌一是会顾虑不给他们添麻烦,二是也有维护杨容安的心,所以只能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或等顾清桓向他们他们坦白,他们才能有所举措。 顾青玄思量着,劝顾清宁暂压火气:“清宁,先不用担心了,清桓不肯说,就证明他和弦歌都是有苦衷的,再说清桓都已经知道情况了,还会再让弦歌受委屈不成?” 顾清宁稍微安心点,闷在一旁的顾清桓却说:“不,父亲,我不会管了,她和杨容安的事我再不会过问,你们也不要管,毕竟是人家自家的事,与我们何干?我们为她生气,只是多管闲事罢了。” 他这样说,明显是在赌气,顾清宁与顾青玄看看他,又对视一眼,都笑了一下,因为,他们对顾清桓说的这一番话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傍晚时分,顾清宁独在前苑,徘徊于槐树下,想理清自己脑海中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思绪,也始终难以放下对江弦歌的担心。 顾家府门被叩响,门子通报有客来,她本没上心,过了一会儿,但见唐伯引着一个姑娘走进了院中,顾清宁登时脸色一变,冷如玄铁。 她向他们走去,停在来客面前,问:“你来我家干什么?” 何珞珂一见她这脸色,心里都不由得犯怵,顿时就发虚了,犹豫怎么开口:“我……我……” 本就有向顾家人致歉的意思,所以何珞珂这时也有心示弱,小心道:“你先别生气,宁姐姐……” “住嘴!”她的这一声称呼,跟银针刺在顾清宁心上一样,更加抑制不了情绪,对她吼起来,何珞珂受到惊吓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别这样叫我,我受不起,何大小姐!”顾清宁激怒难制,指着大门道:“寒舍简陋,何小姐还是不要再登门了,请吧。” 何珞珂没想到她会连一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有些委屈,压下心里的火气,勉强示软,点头道:“好,好,我走便是……但是请你把这个交给清桓……” 她羞怯地拿出一样东西,递给顾清宁,是那个装药的小玉瓶,“这里面是给他补身体的药,我重新给他磨好制成的,这个小瓶,我给它结上了穗子,就可以当佩饰了,不会硌着……你给他吧,让他按时吃药,随身带着……” 顾清宁只冷漠地瞥了一眼,似乎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一抬手,不是接接过来的瓶子,而是直接打到她手背上,让小瓶摔到了地上,“不用了,我们家药还是买得起的,不劳你费心。” “你干什么!”何珞珂再忍不了了,急忙弯身去捡小瓶,又被她拦住。 顾清宁挡在她前面,把她往门外推:“你给我滚出去!不要到我家来!我不想看见你!” 两人都在气头上,推搡起来,何珞珂一急,收不住力气,手重了些推得顾清宁一个趔错摔到地上。 顾清桓听说了前苑的事,正往这赶,他一过来就见她们动起手来了,赶忙来劝止,又见姐姐吃了亏,急忙对何珞珂吼道:“珞珂!你干什么!” 顾清桓奔过来扶起顾清宁,责怪何珞珂道:“你下手真是没轻没重的,好好说话不行吗?怎么可以到我家来打人呢?” “明明是她……”何珞珂又急又气,看着他对顾清宁呵护备至而对自己大加指责,简直怒火中烧,刚想解释,活活逼自己把话咽回去了。 何珞珂咬了下唇,瞪了眼顾清桓,什么也不说,只弯身去把小玉瓶捡起来,一把拖过顾清桓的手,把佩饰塞进他手里,“你的药,给你装满了,按时吃……吃死你!” 说完,她掉头就走,昂首挺胸,骄傲地快步走出顾家府门。 顾清桓手里攥着玉瓶,愣了片刻,对顾清宁道:“姐姐你等下……” 于是跑着追了出去,叫了好几声:“珞珂!珞珂!” 何珞珂正憋着气,本来一点都不想理他,但听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声音,想到他体弱,一咬牙,还是停下了,转身恶狠狠地瞪他,对他嚷道:“珞珂是你叫的吗?谁让你叫这么亲热的?请叫何小姐,谢谢!” 顾清桓缓了下气,看着她这怄气的样子反而感到一种特别的可爱,笑了起来,说道:“好了,大小姐,谢谢你来给我送药。” 何珞珂不瞪他了,只瘪着嘴,睁着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顾清桓安抚她道:“别气了,我知道刚才你不是故意的。” “那你还吼我?” “好啦,我的错。你把我姐推摔倒了,我不吼你一下给她听听,我姐姐能解气吗?不过,不是我说你,你以后真得注意点了,别老下手这么重嘛,对我倒是无所谓,可是我姐姐呢?见你一次受一次伤,这样我想让她对你好点都不可能,你说是不是?” “我干嘛要她对我好啊?她都恨死我了,我知道……我本来还想跟她道歉来着,可她根本就不想看见我,不见就不见嘛,大不了我以后都不登你顾家的门,本大小姐还不受这闲气,还少低一回头呢。”何珞珂愤愤地嘟囔道。 顾清桓继续宽慰:“你就别跟我姐姐置气了,要知道,她一直是个特要强的人,比你还不愿意向人低头,但是那天在你家府上,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你还打她骂她,她都受了,最后落得那个结果,她怎么能轻易释怀嘛?而且……成硕郡主在她心中是特殊地位的,却在她面前死了……这种打击,搁谁也受不了啊,她只是一时想不通迈不过这道坎而已……等她以后看淡了就好了……” 听他耐心劝慰,何珞珂心里舒服不少,也不闹脾气了,低头蹙眉思量起来,她虽不服顾清宁待她的态度,也知道自己是有一部分责任的,心中仍是不安,只好道:“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多帮我说点好话,我当时也没想到会那样啊……我也失去了亲人嘛……” “嗯,不用担心,姐姐会想通的,她不是狭隘的人。你先回家吧,何大小姐。” 何珞珂抬起了头,看他伤痕累累而温柔笑着的面庞,心里感觉又甜又涩,说不出来的复杂,扯扯他的袖子,道:“好久不见了,一直光顾着生气,都没能好好说话,你……就陪我去走走嘛……” 顾清桓拍拍她的肩,指了指自己府门,无奈道:“那里边还有一个我得去哄呢,今天就先不陪你了,你早点回家,改天再请你去吃好吃的怎么样?” 何珞珂妥协,背手倒退,对他眨眼:“这还差不多……我走啦。” 顾清桓点头,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对了,回去问问你兄长,他什么时候能回官署署事,跟他说如果准备好了随时欢迎他回去。” 何珞珂更加欣喜,爽快答应:“好,我记住了,顾大人。” 顾清桓目送她活泼的背影远去,然后转身往回走,珍惜地看着手里的小玉瓶,进入府门,眼看前苑已经空了,顾清宁不见人影。 他走向后院的工房,果然找到了她,她正伏案作图,身边堆满废掉的稿纸,神情专注冷静,完全不见方才的激愤模样。 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习惯用忙碌麻痹自己。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姐姐……” 顾清宁连头都没抬一下,“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他走进去,讨好道:“我不忙,我陪陪你……” 她道:“可是我很忙,没空理你。” 顾清桓问:“姐姐,你还在生气啊?” 她手里的动作都没停过:“我没生气,我只是想清风了,他就从来不会把我不想见的人招进家来……” 顾清桓心中纳闷,无奈地摇头:“好啦,我的错,姐姐你就不要伤心了。” “你是真不想我伤心啊?”她终于抬眼看向他。 “当然。”顾清桓见有转机,连忙应道。 她又问:“那我说的话你听吗?” “当然,你知道的,我可比清风听话多了。”他趁机抬一下自己,在姐姐面前卖乖。 顾清宁的目光掠过他腰间的配饰玉瓶,非常郑重地看向他,问道:“那我要你以后不准再见何珞珂,你能答应吗?” 顾清桓心里咯噔一下,在她说出这个要求的那一瞬,他突然感知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和酸涩,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或是那样熟悉…… 这么多年来,因为那个被他珍藏在心底的女子,这种感觉时常萦绕在他心头,又痛又无可奈何,在她说不想嫁给自己的时候,在她说要嫁于他人的时候,在她说他不该管她家事的时候…… 未曾想过,此刻会因为另一人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愣怔了一会儿,茫然无措。 顾清宁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做不到,正又要生气,却听他点头道:“好,姐姐,我答应你。” 第一百七十三章:汤武征诛一局棋 这一次,是殷家。 满府素缟,哀声连连,白烛映照正堂,府门内外雪柳迎风而动,昔日的高门华府,此时陷入一片黯然之中。 人世悲喜,生死之事,最是无常。 灵堂内陈放着高大的金丝楠木棺椁,灵牌上书“大齐丞相安南侯殷济恒之位”。虽然殷济恒在生前便以被撤了职,但皇上特下恩旨,赐他以一国之相的身份举丧,并着殷家世子殷成渊承袭侯位。 殷家人接旨,百拜谢恩。 夜幕沉沉,哀乐将歇,殷家灵堂内,亲眷跪地悲恸,人人痛断肝肠,殷家兄弟披麻戴孝不断答礼,送走吊咽的宾客和眷属。 外人都走完了,殷韶初与殷齐修这才稍微能够缓一缓气,殷韶初一直望着那牌位,手扶棺木,沉思不语。 殷齐修问:“二哥,你在想什么?” 殷韶初回过神来,叹息道:“这些天,我一直很疑惑……父亲一向是个刚强的人,经历过多少风浪尚能安然自处,这次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这真的是绝路了吗?不然吧……” 殷齐修同样有理不清的疑问,想到那日交印的情形,脑海中又浮现他们撞开门看见殷济恒上吊的样子……内心悲痛难当,哽咽不成声,“长生教,去相交印,还是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我本也以为父亲能挺过去的,大不了静待时机,再把失去的搏回来就是……谁想……二哥,谁能想到呢?” 他们正哀叹着,殷成渊从外面走进来。 这几日,殷成渊作为一家新主,操持着父亲的丧事和府门内外的事,未得片刻安歇。送走今日的所有来客之后,他回到灵堂,在殷济恒的棺木前跪下,睁眼望着台上的灵位,双眼红肿,这时才显出憔悴之态。 殷韶初与殷齐修让内眷都先出去了,上前宽慰殷成渊,殷齐修道:“大哥,这几日你都没好好休息,今夜就有我和二哥守灵就好了,你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殷成渊垂下面,闭眼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疲惫地睁开眼,仰面看向两个弟弟,对他们道:“二弟,三弟,你们坐,今夜,有些事情,我们兄弟三人必须在父亲灵前说清楚……” 他们在他面前座下,三兄弟屏退左右聚在父亲灵堂内,坦诚交心。 殷济恒教子有方,不但让殷家兄弟个个出类拔萃,而且从小教他们兄友弟恭互相帮扶,所以,在其他名门大族兄弟相争不断家族人心离散的时候,殷家人总是一心对外。眼下殷家遭受如此重创,他们三人早就忘了自己,而一心为殷家着想,在世子的承袭家业的分配上,未曾产生一点龃龉,这也是他们难能可贵之处。 殷成渊看了看他们,抬手对两个弟弟拜了一礼。 他们连忙止住他,殷韶初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兄弟之间何须如此?” 殷齐修也道:“大哥的礼我们怎么敢受?大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今后你是一家之主,我们兄弟就听你主张了,你有什么话,直管道来,我和二哥莫敢不从。” 殷成渊内心感动,道:“大哥这是真心想谢谢你们,二弟,三弟,谢谢你们这么支持大哥。兄长不才,虚长弟弟几岁,被父亲立为世子,独承了侯位,占了最大的利处,委屈你们了,所幸,我弟弟都是有度量有见识的人,从不计较这些浮利……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在先辈后事上,总是会有冲突不断,手足相残亲人反目更是屡见不鲜,而我两个弟弟,自父亲走后就主动拥我为主,助我帮我,而毫不在意家业分配之事,如此情厚如此明理,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感动?” 他哽咽了下,殷齐修与殷韶初也是泪水潸然而下。 “父亲在时,就让我们兄弟一心,那时事事随顺,我们有父亲可以依仗,也无甚可虑,如今父亲去了,丢下这偌大的家业和这一族的人……对我们兄弟来说,是最严峻的考验……我们还得撑住这个家,还要继续完成父亲未完的大业……而对外,必须安内,此后,我们兄弟必须一心,共同为殷家的前程负责,大哥需要你们对此做出保证。” “今日,是父亲的头七,今夜我们就在父亲灵前立下誓言如何?” 殷齐修毫不犹豫地应道:“好!” 殷韶初神情凝重,他清楚地在兄长面上看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也十分明白他将踏上父亲未完成的征途,也就是说,他们今日立誓,就是要背负起他们父亲曾经背负的一切,包括他的欲和恨。 谁都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生为殷家人,自此一生,再无自由。 无论他愿不愿意。 无人知他此刻的挣扎与妥协。 殷韶初,点头:“好。” 殷成渊欣慰地看了看他们,接着转身,面向殷济恒的灵位,三人成一排,行大礼。 殷成渊无比坚定无比虔诚地望着殷济恒的灵牌,重重叩首,铮铮起誓:“殷氏名族,四世三公,位及丞相,功业千秋,时遭艰险,我父殡天,先灵若归,衷言告慰!一族之责,重于泰山,殷氏兴盛,我等共担!我兄弟三人今夜在父亲灵前立誓,此生不负殷氏之名,不弃先祖之誉!无我之小利,唯族之大盛,生死同命,荣辱与共,顺逆一心,永不相悖!必成父辈之功业,必追先祖之盛名!光我门楣,安我族内!凡殷氏之友我等尊之,凡殷氏之敌我等除之!殷氏子弟,此心不负!先父先祖,在天有灵,佑我功成!” …… 卢远思在灵堂外听着里面殷家兄弟的誓言,不由得感动,抬头望月,念及往事,遥想当初,若他们卢家人有殷家人这样的齐心,有何至于有那样的落败? 她也在想,所谓命数是什么? 人之成败,何由天定? 唯有自己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才能实现心中所欲,不是吗? 是非成败,无一不是由人而定。 之前,她还担心殷家在殷济恒死后会垮掉,那她就无所倚仗了,不过眼观此象,她心里又踏实许多,殷家还是有实力继续与顾家斗下去的。 而且殷济恒死了,那殷齐修还会不留她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为政风流今在兹 晨色漠漠,马车辚辚,寒风瑟瑟。 赶朝路上,三辆马车相继行进,二品四驾在前,三品三驾在中,五品双驾在后,佩刀护卫整齐的步伐跟随马车左右,一切仪轨,不曾乱了分毫。 中间的马车上,顾青玄阖目养神,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喜欢听这个时候的长安城的声音。 有马车声,有脚步声,有晨钟声,有鸡鸣,有狗叫……。 这个时候,能够听见一日的开始,能够听到整座城的苏醒,能够听见一切正在往前行进的声音…… 独独少闻人声。 顾清桓从旁边的一堆公文中拿出其中一封,打开来,百无聊赖地翻着,有些不悦的样子:“殷成渊和殷韶初都不用服丁忧……皇上准允了,今日就会下旨夺情……昨天他们的报备公文都交到吏部了……诶,真是……本来还打算让他们都歇上三年的……这下,他们肯定一点都不会给我们省事了……” 顾清宁听着他发牢骚,出声了:“还说呢……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吏治谁出的新条例,本来官员父母去世,无论多高位都得回原籍服丁忧守孝,非要改成五品以上可以向皇上申请以家眷代服丁忧,刚落实,就利了别人……这能怪谁啊?” 她拥着披风靠在马车壁角,一上车眼睛就没睁开过,说话的时候都是闭着的,面上有明显的困倦之态,声音懒懒。 她会有这样的埋怨,是因为,她也是希望殷家兄弟离开长安去服丁忧的,不单是为自己省心,而且,这样她就可以暂时不面对殷韶初,那样或许会更好…… 她还是不愿意与殷韶初为敌的,但事到如今,她亦明白一切不可避免…… 顾清桓没想到她是醒着的,郁闷道:“怪我,都怪我,行了吧?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呀,谁能想到殷济恒偏偏在这个时候死呢?不早不晚,刚刚在这新条例通过之后……真是时候!” “那怪我?”顾青玄眉头一皱,似乎在回忆什么,搭腔问了一句。 顾清桓反应过来,尴尬一笑,“没,没有,父亲,怎么能怪你呢?”说着,他有些忧虑,凑向顾青玄,低声道:“可是父亲……我还是觉得当时你不应该亲自动手的……派杀手不就好了吗?你走一趟要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 顾青玄睁眼,目光放空,深沉道:“因为殷济恒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而我尊重他的最好方式,就是亲手杀死他。” “我不惧犯险,因为我知道,有些罪孽想逃也逃不掉,既然选择了做这样的事,还能指望毫不牵连全身而退?” 一声苦笑,一种近乎决绝的坦荡。 顾清宁听着他的话,稍微清醒了些,睁开眼:“父亲,这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吗?太疯狂了吧?” 他道:“好像所有人,包括你们,都以为我事事留后路,但别忘了,顾青玄也是普通人,岂能事事算透招招得胜?要做多大的事,就得付出多大的代价,要下多狠的手,就得冒多大的险,我们都一样。因果报应,从不会放过任何人,包括,顾青玄。” 他这一番话,听得顾清宁心生寒意,她一直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踏上这条路背负罪孽无数,可她,包括其他和她一样的人,都是在想方设法逃避是非善恶的报应,自认聪明用尽手段瞒天过海,甚至于有些人还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罪恶……未曾想顾青玄早已看得透彻,直面自己,直面是非。 他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而是可以选择善,也可以选择恶的人。 不,其实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顾清桓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一时难以接受,问道:“父亲,那如果……你没有全身而退呢?你的大业怎么办?这一切你都可以不管吗?” 外面的人声嘈杂渐闻渐近,马车到了皇城东门下,灯火照亮黎明,北风呼啸又一日。 顾青玄准备下车,拂袖轻浅一笑:“不是还有你们吗?谋杀又不用株连,你们都是五品以上,递一道折子上去就能免除丁忧,我安心去见你们母亲,这人世的路,你们接着走吧……” …… “他们来了。” 宫门未开,百官拥拥攘攘地聚在皇城下,各色骏骑马车各有其位,排成一派,在将明未明的晨光中织锦飘摇,十色官服如流云聚聚散散,一片,一群,一个…… 乔怀安收回讳莫如深的复杂目光,继续与秦咏年商议事情。 如今政事堂的公务全由他们俩担着,又在商改的重要关头,殷济恒撤后,他们肩上的重担就如泰山压顶,就连在等候入朝的闲时也不放过商议公事的机会。 朝上朝下,人心不稳,百官都被殷家的事弄得很迷茫,只能勉强维护一切正常运行,然而谁都好像看不到明日,尤其是原先站在殷家一派的人,他们疑惑,殷家会怎样?商改会怎样?皇上在想什么?政事堂的下一任首脑是谁?朝政大方向何去何从? 也有一些人心中有依仗,所以乐于旁观看好戏的,比如杨隆兴。 大齐相位都换了两个主人了,可他不一直都在吗? 他抱着手炉,拥好裘袍,优哉游哉地跟同僚笑着扯着殷家的闲篇,转眼一瞧,又有两辆马车到达了,高大锦篷,华贵如旧。 他讽笑道:“难为他们了,这么快就返朝……果然,这一家子,都不是寻常人……” 殷成渊与殷韶初从各自的马车上下来,二品官服上别着黑纱,而兄弟二人无一丝颓色,一如往常的优雅从容,步履端方地向人群密集处走来,殷家一派的人向他们涌去。 这是殷家兄弟回朝署事的第一天,此时,据殷济恒发丧不过半月之久。 在这半月里,殷成渊也不只是处置自家事而已,他及时与殷家朝堂的势力联系,稳住各方,对年长位高者他谦逊迎奉,对年轻辅助之流有拉有安抚也有威慑,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住殷氏在朝堂上的地位,手段和用心不亚于其父。 这是三顾对他的评价。 …… 又有三辆马车到达,杨隆兴等人见状迎了上去,直奔中间的一辆车前,却见顾清宁与顾清桓相继从车上下来了,最后才是顾青玄,杨隆兴热络地上前:“顾中丞风寒初愈,要注意身体啊。” 顾青玄礼貌笑道:“多谢杨大人关心,下官怎敢劳大人亲迎?”说着把手递给旁边的顾清桓,由他扶着下了车,点头谢过杨隆兴抬起的手,然后给上前的诸位同僚见礼。 杨隆兴溜须拍马惯了,见顾青玄这么给他面子,心里舒坦,还不忘与顾青玄故作亲切,见完礼直接挽住顾青玄的胳膊,对他嘘寒问暖,一齐向宫门走去。 其他人心里也就有数了。因为杨隆兴的态度在百官眼中就是一杆风向标,他当下着力讨好谁,就证明谁将在朝堂上占据重要地位,比如卢元植,比如殷济恒…… 顾清宁这段时间都是白天在工部署事,晚上在各官署监工,夜以继日连轴转,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早上难免困倦难当,但是马车帘一掀,她就是另一副样子了,完全不见一丝困怠,永远神采奕奕,于一众男儿中精气不输分毫。 向宫门行进着,顾清桓被吏部诸官拥护,而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顾清宁身上,惊讶于她的刚强和神采,也能体会到她心中的那一点点怅然若失…… 工部队伍中,她一直看着前面的殷韶初的背影…… 敏感如她,也能感知不远处的目光,遂转头,姐弟俩隔着人群对望一眼,她淡淡苦笑,眉目一挑,眸色矍铄,继续向前。 他们是一样的,她能感觉到的,顾清桓自然也能感知,他收回目光,转面往后看去,目光瞬间变为冷锋一般的恨怨,只在那一瞬,与人群中的那道犹豫不安的目光相接…… 脸上伤痕未愈的杨容安不由得颤了一下,很是无奈地低下头,继续回避他需要回避的。 …… 宫门大开,百官入朝,在半明半暗的宫道上,司明太监提着一盏盏宫灯,引着长长的队伍往金殿前行。 杨隆兴与顾青玄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在一番无谓的寒暄说笑后,他终于进入正题,故作神秘地说:“顾中丞,那‘鬼楼’的事你可知道?” 顾青玄想了一下,平常道:“杨大人是说,有人进言说那‘鬼楼’乃不祥场所惑乱人心,应该拆除的事?” 杨隆兴一副为人着急的样子,“是啊,原来大人早就知道了?” 杨隆兴清楚那封进言折子是直接上呈到政事堂的,因为与户部和江家有关,他又有心,所以提早知道了,这事他都没来得及去跟他亲家江河川说,而顾青玄这就已经知道了,就表明顾青玄的耳朵早就伸到政事堂去了,这势力之广可想而知,也证明他自己没有站错队。 “虽然这‘鬼楼’是江掌柜名下的,但我知道,顾中丞必然也关心,所以来问问,顾中丞你怎么看?”他殷切地问。 顾青玄道:“‘鬼楼’是在户部批准下才开办营业的,就算有人反对,也顶多是影响不好罢了,尚构不成什么罪过,再说有杨大人这么个亲家护着,想必河川老兄不会有事,顾某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啊。” “可是……”杨隆兴若有忧虑,“毕竟神鬼之事太过敏感,即使‘鬼楼’是为破鬼怪之说与人为乐而设,也难免遭人话柄,若政事堂那边真有人把那折子当回事了,‘鬼楼’恐怕还是不保啊……” 顾青玄配合地露出一些思虑的神情,低吟一阵,忽道:“不保就不保吧。” “啊?”杨隆兴愣了下。 他道:“杨大人你说得对,‘鬼楼’毕竟太过敏感,本来就是负气而设,江掌柜也没指望借此盈利,不过是为破‘鬼楼’之说警醒世人而已,如今目的也达到了,本不是长久之设啊,不想为人所指……与其落人话柄被扣罪名,不如自己先撤……” 杨隆兴没想到顾青玄看得这么轻,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只是可惜了江掌柜的一番心血……”顾青玄叹息了下,说道:“杨大人,我会去劝河川老兄趁早拆除‘鬼楼’的,请大人先帮忙拢着一些,不要不相干的人听到对‘鬼楼’不利的言论,省得别有居心的借此生事,怎么说江掌柜与你我的关系都非同寻常,要是江家有难,杨大人与顾某恐怕都不好过,不是吗?” 顾青玄有求于自己,杨隆兴算是达到目的,高兴起来,连忙应道:“当然,当然,我亲家的事,我当然得帮忙拢着,顾中丞你放心。” 顾青玄笑着点点头:“好,多谢杨大人,那待顾某劝服河川老兄之后,拆除‘鬼楼’的相关事宜,还要请户部多照应……” 不待他说完,杨隆兴就热切地答应:“自然,自然,顾中丞客气了,我亲家的事,必须要照应啊。” …… 今日之大齐朝堂,重中之重就是商改,殷济恒去后,每日早朝讨论的重点就是由谁来继续主导商改的进行。 虽然眼下政事堂有乔怀安和秦咏年两位国辅大臣坐镇,但他们至多是代为处理丞相的一般事宜,谁要腾出手来推行商改都是很难均力的。 再说这项大策的推行,不同于以往其他政令的革新,谁都知道商改的功劳很大,但所受压力更大,这并非只关于百姓商政的改革,还必将触及官员和贵族的利益,甚至是皇家…… 殷济恒是打开这一局面的最佳人选,而以他之才,不一定能够落实所有商改政令的推行,朝堂上所有头脑清醒的人从一开始就认识这一点。 有谁能担此重任,负此重担呢? 当商改“第一人”殷济恒退出舞台之后,“第二人”的形象就逐渐清晰。 从最初为国库蓄力的“报效令”,到作为商改前戏的“整治官商”,再到如今正式的“商改大策”,有一身影一直徘徊其间…… 他们看不到推动这一切的那只手,但可以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道身影的存在。 “御史中丞,顾青玄。” 朝堂上,当皇上再次问出谁能接任主导商改之时,百官之前,政事堂的两位国辅大臣异口同声回答了这句话,说出了这个名字。 却遭到了反对。 殷成渊上万言书请命为父完成未就之大业,主导推行商改,为大齐谋强盛。 朝上近有一半官员上书附议。 因为他们知道,殷家还在。 百官中,顾青玄轻浅一笑,拂袖整肃上前,走进支持殷成渊的队伍,拜倒于君前:“臣附议。” 满堂惊然,皇上于金座上看着这一出,未有多言,暂不决断。 散朝后,殷成渊走近顾青玄,讽他方才那一番支持之举实在虚伪,其实他比谁都想掌握商改大权,因为殷成渊知道最初是谁提出的这商改大计。 顾青玄看着志得意满的殷成渊,微笑不语,眼神中满是欣赏。 而后,他靠近殷成渊,笑道:“既然你知道,你就应该明白谁才是不可或缺的。” 殷成渊气愤地瞪了他一眼:“你是觉得陛下一定会选你?” 顾青玄摇头:“不一定。”他的语气十分坦然,道:“你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是顾某想说的是,殷大人,如果陛下真的选你主导商改,顾某承诺,一定会竭尽全力助你,绝不会冷眼观望,为了商改,但有需要,顾某万死不辞。” 他说得这样诚恳,真切到让殷成渊都相信了,却又不敢相信:“你为什么要帮我?” 顾青玄似有无奈,笑得让人看不懂心意,摇摇头,叹道:“扑火,是飞蛾的天性,终是会化为灰烬,哪还介意会被抢了先?帮忙推一把也无妨。” 他轻描淡写意味不明之语听得殷成渊心中寒颤,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泰山压顶般袭了下来。 而他步履轻松,淡然拂袖,背手而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当路断无相假借 大齐朝堂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支持殷成渊,为了他能够成为商改推行的主导继任者据理力争,而另一派支持顾青玄,但他们也都只跟顾青玄一样,束手看好戏,似乎对方上赶越急,他们越明白最终的胜者是谁。 数天过去,皇上仍未定论,上意难测,他们只有维持着各方的稳定,任商改推延。 腊月中旬,很快就是年尾了,别的府宅内都在准备过年,唯有殷家在准备出殡。 停灵一月期将满,明日便是送葬之期,殷家灵堂内,殷成渊官服未换,屏退左右,独立在殷济恒的棺椁前,抚着已上封的棺木边沿,垂头沉思,神情凝重。 殷韶初回来了。这一段时间他和妻子都没有回自己的府邸,暂住在大府中以便帮忙照应。加上殷齐修也在府中,这三兄弟就像入仕前一样,住在一家日日相见。 殷韶初进了灵堂,见殷成渊此状,心里也不好受,进去点香,对殷济恒的灵位磕头行礼,然后起身,走到棺木的另一边,亦伸手抚上父亲的棺椁,与殷成渊相对各立一旁。 他开口:“大哥……” 殷成渊抬起脸,看向他,可见眼眶浮肿,面容憔悴,这是在外面不曾显露的,又不想在弟弟面前显得这么无力,笨拙地调整,左看右看避开殷韶初的目光:“哦,二弟回来了……嗯,齐修怎么还不见人影?你知道他今天去哪儿了吗?” 殷韶初回道:“齐修这几日都在与刑部的人联系,暗中调查顾家那些杀手在长安城中的藏身之地,之前不是说有眉目了吗?今天他和元心姑娘出门前说了,他们白天要调查那些因‘长生教’而死伤的人有什么关联,或许能从这上面找到与顾家有关的证据,然后晚上就去他们怀疑的那个地方监视,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想必今晚要很晚才回家。” 殷成渊回想着这些天他听殷齐修说的一些事,拍拍自己的额头,恍然道:“对,对……他这两天说过几次,看我都记不住了……这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还是韶初你头脑清楚……” 殷韶初略有思索,道:“大哥,你是太忙了,压力过重……诶,我知道大哥你的苦闷,最近情势不好,你能稳住眼下这一切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必给自己那么沉重的担子去争那个位置呢……” 听他这么说,殷成渊忽起怒气,不待他说完就斥道:“韶初!这是什么话?大哥争那个位置是为我自己吗?那可是父亲的心血,是父亲未完的事业!我怎能任由它被别人窃取,更何况那人还是顾青玄!为了殷家,为了父亲,我必须得争啊!” 殷韶初连忙抬手,示意他冷静,解释道:“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苦心弟弟怎会不懂?我是想说,有些事情你不能太心急,越是急,压力就越大,你就越难招架,这样恐怕最后连一点胜算都会失去,不妨缓一些,还能抓得紧一些……” 殷成渊深吸几口气,收了收情绪,垂目望着父亲的棺木,不再说话。 殷韶初绕到他那一边,靠近他,手搭上他的肩膀,以更加平和的方式说道:“大哥,你放心,我是一心一意支持你的,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就是有点急了。你好好想想,这商改大策由谁提出,由谁拟定,由谁最先主张,谁布置了这一场局……我们都心知肚明。商改大策,关乎国本,父亲执掌主权时,都是十分吃力的,当初他的艰辛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那个时候他也离不开顾青玄啊,虽然我们都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停顿了下,看着殷成渊继续说道:“而且,大哥,原谅弟弟说话不好听……大哥你觉得你跟顾青玄比如何?他是父亲的对手,与卢元植这种人博弈的人,手段功力,又岂是你可比的呢?你跟他强争,是不占优势的。他是有能力操纵商改大策的,能与他比较的只有父亲。他曾掌管户部十数年,如今又是御史台的第一人,而兄长你是大理寺的司法长官,在此之前你从未参与过政令改革,即使你争得了那个位置,你有信心完成这救国大业吗?” “韶初,你是想劝我放弃吗?”殷成渊恼恨地攥拳,他很生气,不是气弟弟把自己贬得这样低,而是气他说的都是事实。 “当然不是。”殷韶初为难地摇头:“大哥,我说了,我是支持你的。我是想劝你退一步,而不是放弃。退一步,还有很大胜算,硬抗,结果我们就无法掌握了……” 殷成渊放松了拳头,终于恢复了精神,思虑随着殷韶初的牵引走向明朗,问:“如何退?” 殷韶初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那日朝堂上顾青玄主动支持你的事,还有他在朝后说会帮你的那些话,越想越明白……这个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他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逐权者了,他看得更深,更远……” …… 次日,丧期满,殷济恒出殡,一代国相入土为安。 两日后,殷成渊突改前态,上了一道禀呈,向皇上推举顾青玄继任商改的主导者。 众人诧异,而他态度诚恳,请旨为副,主动提出辅佐顾青玄推行商改,共同完成这项国之大策的实行。 有一部分殷家一派的人尚不明白他的心意,接受不了他这样向顾青玄主动妥协的态度,而他与殷韶初在私下将那些人一一拜访开导,驱使他们态度与之一致,然后朝堂上风头骤变,再不闻异议。 皇上终于正式下旨,令顾青玄主持商改,为商改实行的首脑,殷成渊为副位,共同决策,共同实行政令改革,有相同的上谏下传之权。 朝上接旨谢恩,朝下殷成渊又与顾青玄成行,顾清宁与顾清桓也在一旁。 三顾看着殷成渊一边低头别上袖上黑花,一边向他们走来,面上微笑安然,从容优雅,过来了,直视着顾青玄,施然鞠躬一礼:“恭喜顾中丞。” 三顾一排,一齐回礼,最前方的顾青玄笑道:“顾某也要恭喜殷大人啊。” 殷成渊满面诚恳的样子,谦谦和顺,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思,“很荣幸能与顾中丞合作,在下相信你我定能共同完成此项重任,联手推动大齐的商改新局面,兴我大齐,安我民生!在下必诚心帮扶顾中丞!此后但有需要,在下万死不辞!” “有殷大人此言,顾某就安心了,今后还请多多赐教!”顾青玄配合地回应。 殷成渊又回一礼,恭敬道:“不敢不敢。” 相视微笑,遂转身端步而去。 顾清桓双手揣袖,感叹道:“真是和谐,真是恭谦啊,好一副同僚和睦的景象啊……” 顾青玄的目光追随殷成渊的背影而去,他回眸,低头踢开脚下的小石子:“他就是想这样啊,好个殷成渊啊……殷家人不一般啊,此等智慧,此等机谋,此等胸怀,真让人佩服……后生可畏啊……” 听着顾青玄的溢美之词,顾清宁若有所思,道:“不可强求,便自退一步,反而给自己换来机会……真不是常人可以想到做到的……不过如此妥协还是让人诧异……父亲,你说他是真的忍退,还是在等什么?” 顾青玄抬眼对上顾清宁的目光,父女默契一笑,他道:“当然是在等。这种权宜的退让,既让他们赢得了皇上及百官的赞许安了人心,也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 顾清桓有些不解,一时不明,问道:“什么时间?” 顾青玄道:“对付我们的时间。他们有一把暗刀,掩藏在与我们明面上的争斗之下,并且,他们对此胜券在握。” …… 几车商改条例条陈文书,在隔日就从政事堂送到了御史台。 顾青玄雷厉风行,在前一天就将大部分御史台政务交由总监察御史陆谦主管,安排了御史台中的各项人事协调,为一心投入商改做了充分的准备。 因为年尾闭朝在即,商改推行不会在年前展开,在闭朝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前期的准备。 在这种事情上,殷成渊也是出乎意料地配合,次次主动去御史台报到,与顾青玄商讨事宜,丝毫没有仇视之意。 他与御史台诸官也逐渐走近,来往亲密,顾青玄知道他是想把这些过去的殷济恒的耳目变成他的。 …… 在众人关注商改的同时,长生教的阴霾尚未在长安退散,朝廷上仍在议论,人人畏惧。因为成硕郡主的死也与长生教有那么一些关联,皇上早就坐不住了,着刑部大力追查此事,然而这个案子实在是牵连甚广错综复杂,如今根本没人敢挑大梁,刑部郎中更是不敢自担责任,各方推诿,朝廷一筹莫展。 但是在朝廷之外,殷齐修和卢远思一直没有间断对顾家的调查,他们最大的发现,是‘鬼楼’。 就如他们推测的那样,顾家人定然在长安城内隐藏了一帮杀手,可他们会把这些人藏在哪儿呢? 顾府,显然不可能,江月楼?太有风险。 那什么地方够神秘又很少人敢接近呢? 那就是他们莫名开办的那栋‘鬼楼’。他们用邀请别人来探秘的方式,让人对此处不设防,但因为对鬼神的畏惧,又有多少人真的进去一探究竟过呢? 那些手段无非是掩人耳目,不防却是大防。 这一段时间,他们派了眼线注意鬼楼的动静,也会亲自监视,但所获甚微。 最近长安城内,长生教的踪迹也开始消匿,他们不得不怀疑河洛剑派的杀手已被顾家人撤出了长安。 最让他们不解的是,顾家人明显已经知道了他们逃回长安的事,却没有再次对他们下手,是忌惮殷家势力?还是已有提防? 这样干等下去是不行的,他们也有别的举措——与刑部郎中暗中联合,追查长生教之案,摸清一切始末,推理根据,让案情与他们既得的结论相合。 从一开始的小力度袭击,到有人因“长生教”丧命,他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得出,这些被害人有两种特征:要么只是受到一般的攻击和恐吓,要么就是彻底丧命。 受害轻微者,大多是与顾家没有特殊关联的,这是用来制造恐慌的。 受害严重者,在某种程度上都与顾家有冲突,或某种难以察觉的利益关系,例如刘应须等,这明显是在消除异己。 但是与此相关的,郡主之死,对殷齐修来说仍旧是个迷,这不归于任何一类,他只能推测,郡主若真是被顾家人所杀,那他们的动机只有一个——引起皇上的恐慌,让皇上重视长生教,继而揭露殷济恒当年与长生教勾连的种种罪行…… 既然顾家暂止长生教风波,他们就只能主动出击,在顾家人掩饰得天衣无缝的外表下,总会有他们可利用的机会。 随着顾青玄着手商改的筹备,一个机会展现在他们面前。 …… 腊月十八日,顾青玄在江月楼宴客,请全长安城的巨贾喝茶,殷成渊也到场。这一次会谈,无非就是在年后正式商改之前先给商贾们透透风,听一听他们的看法,让双方都有个准备。 这些打通关系脉络的事情,他和殷济恒在之前都做过很多了,按理说不会有很大问题。因为注意着朝廷的动静,当时又有江河川与殷成渊坐镇,大部分商贾都是很配合的,向顾青玄表示无甚异议。 ——当然他们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商改会在多大程度上动摇他们的利益。 顾青玄在户部的时候,与这些商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他明白他们需要什么,知道他们所关心的那些事情,所以往往能把话说到点子上,让他们都信服,一番官话套话,一番所谓的推心置腹收买人心之语,让他们认识了这个新任的商改主导者,也让他们把那些不满咽了回去。 商贾们都很给面子,这番座谈圆满结束。 当晚这些商贾一齐在江月楼又摆了一道宴,毕竟是要应对朝廷,他们这些生意人要做自己的打算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左司丞署收到几大巨贾的联名控议书,指控顾青玄压迫民商,强烈反对商改中的增税条例,为首的是长安城内最大商号永寿商号的老板陶春临。 陶春临等人刻意绕开御史台,直接将这封控议书送到左司丞署,然而他们还是冒了一点风险,这种风险叫作——官官相护。 杜渐微为给顾青玄送人情,扣下了那封控议书,义愤填膺地将原状送到顾青玄面前,表示支持他拿出对策,将状上的有署名的人一一对付。 顾青玄看了那封控议书,研究了一会儿,他并不在意那上面都有谁,只不过真有一个令人惊讶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之后他不动声色,让杜渐微将控诉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司丞署,并按照正规流程往上递送。 当天就递到了政事堂,两位国辅大臣商议核定,传见顾青玄,顾青玄次日就上了一道驳斥书。 他在驳斥书上表达了极其强烈的不满,针对商贾的指控一一驳回,非常强硬和强势,行文之火爆甚至有些不像他平时的作风,让乔怀安都感到惊诧,知道这次顾青玄是真被激怒了。 陶春临也片刻不放松,联系了朝上的人,继续上书控诉,风头直指商改和顾青玄。 这是赶上年末休朝,朝廷公务整体延缓,照此情形,如果陶春临等继续上书,就意味他们的控议书终会送到皇上的龙案上。 …… 腊月廿三日,陶春临宴请朝上官员,酒席吃过之后,已是深夜。 这几日他都是如此,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发动各方的关系,不断与朝上人联系,在外走动频繁,每每很晚才归家。 陶家的马车行走在夜幕下的九回街上,商贾的派头自然不能与官员相比,驾车的不过一马夫,陪侍的不过两个随从,因为他醉酒头晕受不了颠簸,双骑马车走得很慢,十分悠闲地穿梭在无人的街巷中。 行进中,马车车帘掀起了一角,一双敏锐的眼睛观望了下前方长长空街深巷。 车中却并不只有一人,陶春临揉揉发晕的额头,有些担忧的样子,低声问身边人:“齐修啊,这个法子真的行吗?都几天了,还没有动静……” 殷齐修思虑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我们只有等……他们知道我们以自己为诱饵,然并不会想到表舅你会……表舅你最近已经激怒顾青玄了,他又暂时不能在生意上动你分毫,按照他们一惯的狠辣作风,派人对你下手是很有可能的……” 陶春临还是有些害怕,通过卢远思勾起的帘子窃窃地瞄了瞄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动静,而他心里还是愈加发慌。 子时将近,马车仍在街道上缓缓行进,未出九方街口,一道银白色从黑夜天幕中划过,从街旁高高楼宇之上翩然落下,一个手持长剑的人立在道路中央,蒙面长发,让人看不出他的相貌,只有那一双眼睛寒气逼人。 马车越走越慢,外面的车夫和随从发出惊骇的吁声…… 于是他们知道,他们等的人来了。 三个人互视一周,殷齐修与卢远思屏息凝神,不再出声,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陶春临,陶春临浑身颤栗,倒吸了一口凉气,稳住了自己,这才照他们示意的,伸手去挑车篷门帘,将自己的头探出去,装作不耐烦地对旁边的车夫喝骂一句:“干什么!不会驾车啊!干嘛停下来!” 车夫抖抖索索地抬手,用手中马鞭指了下前面。 陶春临顺着那边看去,望见了道路中间的那个人,不待他有任何反应,一把银白长剑已破风而来,正对他的咽喉。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的殷齐修和卢远思同时伸手把陶春临往车内一拽,方才吓得魂飞魄散一般的马车夫在片刻间转变为冷峻镇定的护卫,长鞭一甩,绊住那人袭来的长剑,往旁边用力一拉,那人不由得换招移位,勉强夺回长剑稳住身形,展开第二轮进攻。 这个时候其余三个随从一齐拔出了掩藏在腰带中的软剑,挥舞着,像一条条带有锋芒的银蛇,朝那个人刺去。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有事先准备,对阵几轮,寡不敌众,很快就处于下风了。他招招狠辣,且在被围困的情况下还不忘向马车这边袭击,可以看得出是非常专业的杀手。然而无奈对方人多,他很难得手,几十招下来双方都有负伤,他的胜算渺茫。 如此一来,只有趁早逃命,方能保全自己。 看出他有想逃的意图,那四个护卫紧追不放,他好不容易钻到空子,凭借高超的轻功急速跃上了屋檐,狂奔而走。 两个护卫留在原地,两个护卫继续追踪。 殷齐修急忙扑下马车,卢远思也打算与他一起去追,他拦住,匆忙道:“你和我表舅快去通知我大哥,让他带人来!这次绝不会让这杀手逃了,快去!” 话一落音,他已用剑砍断了马车上的一匹马缰,纵上马背,朝着杀手逃的方向驱驰而去。 因为在事先就有安排,那两个护卫身上带有白粉包,他们轻功了得,绝对不会跟丢那个杀手,而且他们还有意让杀手逃,想跟去杀手的藏身之地,这一路他们都会用白粉做标记,让后来的人追踪过去。 殷齐修就是沿着他们留下的标记,很快追了上去。 其他两个护卫护着卢远思和陶春临,驾着马车,飞快地往殷府奔驰。那里,殷成渊和殷韶初早就跟长安府尹借好了人马,各方严阵以待,只等这边的消息送到。 殷齐修骑着快马,没有落后这些轻功高手许多,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人的影子,不远处还有那个杀手敏捷的身影。 前后几拨人马在长安深夜街巷上疾驰,时间一弹指一弹指地过去,距离几丈几丈地延伸,地上白粉的痕迹变得密集,后面追踪的人放慢了速度,也就意味着最前面的被追着快到目的地了。 果不其然,殷齐修在街角转角出,抬头一望,赫然看见那“鬼楼”扭曲的门匾。 他到得及时,那两个护卫正准备追进去,听到马蹄声,回头看见他,就喊道:“公子,那刺客劈开门锁进了这里面!” “那你们还不赶快进去追拿他!”殷齐修从马上翻下来,奔到阴森森的鬼楼门外,看出两个护卫有些犹豫的样子,顿时火气上头,呵斥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被砍断的骷髅形门锁,门里漆黑一片,他也听人说过这里面布置得有多么可怕。他熟悉这栋原先属于他家的酒楼,知道这楼没有后门,他确定那杀手定然还躲在里面。 殷齐修稍微理智一些,让其中一个护卫守在门口,领着另一个护卫推门踏进“鬼楼”。他拿出火折子,一划,光明显现,他愤愤地咬牙,“我倒要看看这鬼楼里的鬼到底有多可怕!今夜纵然这里真是地狱,我也必将除尽所有魑魅魍魉!” 夜深,但凡楼中有一点动静他们都是可以听到的,然而此时无声无息,证明那个杀手还在楼里藏着,没有出处可逃,大概是揣度他们不敢进这里。而他的两个兄长必然很快就会带人来将这里团团包围,也就是瓮中捉鳖了。 今夜注定要有一个了结。 殷齐修进入这栋满目全非的酒楼,用手中微弱的火光看清它如今狰狞恐怖的样子,背后冒起冷汗,在一个个吓人的假鬼与他擦肩而过,或者忽然从上面吊下来与他直面的时候,他也惊惧万分。 但他心中的信念从未动摇,他逼着自己睁大眼睛看着这楼里的一切,他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这些很可怕,可是制造出这些的人更可怕,他将义无反顾,击碎这些虚假,粉碎那些可怕的阴谋。 …… “其实,我真的很欣赏他们,他们皆是满怀信念之人,可是,有的时候即使是只比信念,也是会输的。” 江月楼顶层的阁楼上,有一扇窗子大敞着,屋内没有灯火,天上一轮寒月皎皎,月光普照这长安夜,让窗前的三道身影显现真形。 顾青玄移开投在北方一处的目光,仰面望月,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默契相视,他们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掩饰,他们深深地理解对方,他们互相通透无间,他们永远相守相随。 身后的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江河川从有亮光的通道口走上来,对他们严肃地点头,说了一句:“进去了。” 三顾齐齐回头看向他,又齐齐转头继续望着他们之前观望的方向,江河川来到顾青玄身边,与他并立,看着一片黯淡的夜色下,长安城内千家屋檐,万家门户,明月之下,那一处有了微红的光芒,伴随着一缕缕缥缈若无的烟徐徐升向天幕…… 他闭眼,摇头,浅浅叹息。 顾青玄转眸看了这位老友一眼,“……而我们,也有我们的信念。” 第一百七十六章:分明认取长生路 穿梭在这楼里,为了缓解被这些“鬼怪”牵引的不良情绪,他让自己回想这这栋楼过去的样子。之所以殷齐修一直对父亲把这栋酒楼移交给朝廷而耿耿于怀,是因为他对这原来的“如意酒楼”是有特殊情感的。 小时候,每次来这里,大人们都会跟他提起,这栋酒楼是跟他同一年出世的,他的满月酒就是在这里办的,那个时候他父亲骄傲地抱着他这个最小的儿子满楼敬酒,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个时候已经十岁的殷成渊和六岁的殷韶初都还记得,那是他们见过的他父亲最高兴的时候…… 然后长大了,他们都会惹父亲生气了,每每在家待不了就往这里跑,他们三兄弟都是这样,因为经营这家酒楼的是他们最喜欢的叔父,叔父是庶出,无心功名,淡泊名利,终身未娶,只爱美酒,也爱他们这些孩子。三兄弟犯了错误就来这楼里找叔父求救,躲在叔父的地下酒窖里,那个酒窖藏了无数坛绝世美酒,也有很多是叔父酿的,他们三兄弟要是碰巧一块来这里,总要在地窖偷喝上那么几口…… 在他的少年时期,父亲常常也是十分温和的,对他们从不以嫡庶视之,休沐时常带他们兄弟三人去湖边垂钓,且几乎是每个月都要来这如意酒楼父子小聚,听大哥说他刚入仕遇到的种种烦恼,听二哥说他刚读了哪本书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 前两年,叔父死在他最爱的酒上了——饮酒过量,吐血而亡。被发现时,他躺在酒窖的大酒缸上,旁边刚酿好还没来得及封口的一坛玫瑰露洒了半坛。 之后地下酒窖就被封上了,那里面千百坛酒随着他们的叔父被世人遗忘。 而他不能忘。 …… 拨开垂挂如吊死鬼一般的符布,他走到了三楼的楼梯口,踏着地上粘稠的液体往上走。 那个与他一起进来的护卫在他的指使下从另一边楼梯上了楼,一处处查看,毕竟人家身手比他好太多,胆量也大起来了,速度远超过他,这时已经从那边往下走开始搜索第二遍了。 他用火折子照着那一个个角落,光线黯淡,他低头看了下地上的液体,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在一楼时,他就踩到了,验过是动物的血,装作人血吓人,闻着腥味非常重,让人恶心。这会儿看四周更是可怖,依稀可见楼道上的各个柱子上都有暗色的液体,往下缓慢地流着,一道道,无声地延伸到地上,在堆满杂物或假骨骸的墙角汇成一滩滩…… 他上了顶层,尚未发现他搜寻的目标,一只手一直握着腰间的短刀,又走过一会儿,听觉灵敏的他隐约听见楼外有渐行渐进的脚步声,那是军士行进的声音,他的援军要到了…… 那个“鬼”又藏在哪里呢? 他定神看了看四周,仔细嗅了嗅楼里的气味,他发现腥味几乎不见了,逐渐清晰的是一阵阵浓烈的油味,还有酒味…… 他再用火折子去照地上一摊一滩又连成一片一片的液体,猛然察觉,这些不是血水,而是油! 专门用来焚烧的蓖麻油! 门窗都是用棉毡封得严严实实的,楼里到处挂满了布符…… 还有地下那无数坛陈年烈酒! “快逃!” 他的这一声惊呼刚落音,顶楼楼道上就落了一个火折子,接着一道人影在他面前闪过,一束炙热的火光亮起,那人手一撒,许多个火折子落了下去,一楼二楼三楼,瞬间燃起火光。 那道人影在前方飞速移动,火苗一动,消失不见。 殷齐修周围的一切都燃烧起来,到处都是烈火的围挡,他四处奔逃—— 然而没有去路。 楼道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他拼命地扑火,越过火墙,但火是连绵不断的,永生不息的…… 倏忽之间,原来一片黑暗的楼里,被大火点亮,四处通明,那些可怕的,不可怕的,都被火舌吞噬,灰飞烟灭。 他被烟熏得难以睁眼,头脑晕眩,恍惚间听到似乎有人在喊他,那是那个护卫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又越来越远,他们都没法在大火中找到对方。 他抓不住任何援手,迎面而来的只有绝情的大火…… ‘鬼楼’火起,烧红了夜色下的长安街,周围的人家商家都亮起灯来,‘鬼楼’是独栋,周围没有其他高的建筑,被大火波及的民舍中百姓已及时撤出来了。人们纷纷跑出来救火,喧闹声中,殷家兄弟带的人马也赶到了。 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尚不知楼中情况,这场大火推翻了他们原本设计好的一切,让他们不知所措,在周围找寻一周,不见殷齐修身影,殷成渊和殷韶初大喊起来,“齐修!齐修!” 他们万万不愿想象殷齐修在这楼中…… 然而,当两个个浑身是火的人从‘鬼楼’门中扑出来的时候,他们最后的侥幸破灭了。 伤得最严重的是随殷齐修进去的护卫,另一个是守在门口见火起而进去救人的护卫,但他只救出了他的同伴,并没找到殷齐修。 众人帮他们灭了火,他们浑身灼伤,用最后的力气对殷家兄弟喊道:“公子!公子!公子还在里面!快救公子!” 殷成渊顿时犹如被烈火灼心,撕心裂肺地嘶吼一声,这就不管不顾地要往火场扑去,被殷韶初拦住,殷韶初也十分焦急,只是一丝理智尚存,他急道:“大哥乃一家之主不可有失!我去!我去救齐修!” 其他人帮忙拉住殷成渊,殷韶初火速找人取水,殷家的管家也拦他,一批护卫四处找水,准备淋湿自身代替殷韶初进去救人。 在他们互相保全,混乱拉扯的时候,卢远思抢下了一桶水,她果决地将整桶凉水从头泼下,趁他们没有防备,直奔火场。 在看到这里火起的时候,她就完全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来到这‘鬼楼’下,她知道今夜的一切都被颠覆。 而她输得彻底。 她以为他们在瓮中捉鳖,其实是那些人在引君入瓮。 冷水冰凉刺骨,当头浇下,就像这现实赏给她的一耳光,打得她晕头转向,打得她忘乎所以。 震惊?耻辱?不甘?绝望?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不想那人死而已。 在一身赴火场的时候,她没有想其他,也来不及再想其他。 所有人都看到她义无反顾的身影消失在火场入口,像一支羽箭,奋不顾身,勇敢无畏。 殷韶初追了上去,但是大火越烧越烈,从门内扑了出来,一股炽灼的热浪将意欲靠近的人掀翻在地。 是地下酒窖爆炸了,大门后的那面墙轰然坍塌了挡住了门。 他们谁也没办法再进去了。 …… 卢远思还活着。 她及时冲上了二楼,酒窖爆炸的时候,她滚到了墙角,因为身上的水,没有被大火吞噬,四肢都在地上磨出了血肉显露的伤口,痛不欲生,鼻腔中的烟灰更让她难以呼吸。 她看着火舌追逐而来,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否则下一刻就将被焚灭。 痛,证明还活着。 她要活下去,她不能死。 她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口鼻,弯着腰,往前飞奔,一边咳着,一边大喊:“齐修!齐修!” 殷齐修被围困在顶楼,周围已经没有可踏足之地了,他缩着身体艰难移动,神志也逐渐脱离他,他精疲力尽,无法呼吸,身上无一处不疼痛。 但他还没死。 火海中那个声音将他唤醒,他听得那样清楚,是她。 她的声音唤起了他求生的欲念,他又有了逃避火舌的力量,回应她的声音:“元心!元心!我在这里……不!你快走!你快离开这里!” 你快离开! 他用他最后的求生欲望,支撑自己不断喊着这句话。 卢远思听到了他的声音,泪流满面,泪水混着脸上的脏水渗人她脸上的伤痕中,刺疼难忍,锥心之痛,而她不能就此放弃。 她在茫茫火海中找寻他的身影,听着他的声音前进:“齐修!齐修!我来了!我来了!” 卢远思脱下湿透的外衣,扑打面前的火,在火墙中穿越,她不断挥舞双臂,用厚重的外衣与无情的大火相搏。 她感觉自己力气快要耗尽了,她的手上腿上全是自己血,大火烧焦了她的发尾,摧残着她的一切。 她在心里祈祷,父亲,哥哥,姐姐,你们在天有灵,再庇佑我一次好不好? 或者,你们也觉得这就是结局吗? 那好吧。 那一刻,她也能接受。 当这一切告终,当她灰飞烟灭,她要携着那个人的手,一起去见她的家人…… 这样好像也不错。 活着好累,齐修,我们走吧…… 去见我父亲,去见我兄长…… 她踏着残破的楼梯攀上了顶楼,离殷齐修的声音越来越近。 终于,他们相遇了。 她的手交到他手里,就像他们初见的那一夜。 两个伤痕累累浑身灰烬的人拥抱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 看到她穿过火海而来,殷齐修觉得自己活了,又死了。 他哭着责怪她:“你为什么要进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会死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在他怀中用力地摇头,用最大的力气拥抱他。 他的心比身上任何一道伤痕都痛,“你在外面不是好好的嘛?你不是恨我们殷家吗?你不是只是在利用我吗?又为什么要来救我!你不复仇了?你不要活了吗?卢远思!” 在这种时刻,他终于将一切嘶吼了出来。 她身上狰狞的伤摧残着他的意志,他是多么想她从未来到这里。 卢远思抬头,明朗地笑了,果决而勇敢的样子,说道,“殷齐修,我骗你欺你玩弄你,我罪大恶极,我十恶不赦,只有陪你一死以偿还了!” 殷齐修流着泪,笑了起来,看着她,心头从未如此欢喜,摇头:“不,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他的一句话又重燃起她的希望。 他缓了下气,指着楼道另一端,说道:“那里有一个出口……我看到那个杀手是从那里出去的……那个地方应该有一扇没有被封闭的窗子……我一直试着往那边靠近……” 一线生机。 卢远思望着前方大火弥漫的楼道,四面八方越烧越烈的火,她笑了。 原来三顾也不过如此…… 他们立即往那边去了,用卢远思的湿衣服扑打地上的火苗,一起躲开塌陷的梁柱,他们用最后的意志,向那个生的机会靠近。 在绝望的时候,她想不了其他,有无边的勇气与这个人同生共死。 但是当转机来临时,她却忍不住想起了其他…… “殷齐修,出去之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没有停止帮她扑火的动作,也没有马上回答她。 她随着他跨过火海烟山,但跨不过他们之间已经撕扯开来的鸿沟。 他被烟熏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转头悲哀地看她一眼:“如果你是元心,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她心中顿时变得冰凉生寒,低声道:“可惜我是卢远思……” “父亲识破了你的身份,他不准卢远思留下……他怕别人知道你……怕殷家被牵连……而我不能拿殷家的冒险……更何况……这是父亲的遗命……” 所以,她终是会被舍弃? 此刻她觉得闯进这火场受此煎熬的自己真的有点傻。 楼下的熊熊大火像生猛的野兽向上攀爬,可以撕碎一切,毁灭一切。 身上多处灼伤的他们离那个出口越来越近,只要撞开那扇窗子,跳出去,他们就不会被烧死,他们就能获救…… 可是这些与她无关了。 极端痛苦的环境,心神破灭的时刻,她看不不到自己的出路。 一块燃烧的木头从上面掉下来,他们躲过了,挤到火势较小的廊道上,四周的栏杆已被烧毁。 错身时,她放开了他的手,忽然说道:“齐修,你先走吧。” 殷齐修惊诧地回头,看她一眼,伸出手想要再次拉住她。 她也向他伸出了手,然而这次没有交到他手里…… 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一推,殷齐修向后摔去,身体失重落空,整个人坠进火海中,刹那间被烈焰吞没…… 第一百七十七章:又得浮生一局棋 隔着半条长街,那一头是大火肆虐哀声如潮,这一边是笙歌已歇平静如常。 江月楼在最起初只有三层,在这条高楼林立市坊云集的街上并不特别。后来生意起来了,江河川想过改建,却久久不敢大动。 一拖拖到了顾清宁十六岁那年,江河川准备给她弄一颗极其珍贵的南海珍珠做生辰礼物,江弦歌在她面前说漏了嘴,结果珍珠还没到手,江河川就收到了顾清宁作的一张图——那一年,顾清宁收到的最满意的一份生辰礼物就是,主持加建江月楼。 从那起,江月楼就成了长安城里最高的酒楼,屹立在九方街的东边。 一楼大堂小座迎送不绝,二楼酒室与茶室两相对望,一方是墨客买醉一方是雅士品茗,三楼大小雅间宴客会谈,高等厅室茶酒俱全上下皆权贵,四楼客房下榻短宿过夜间间价格不菲,五楼是私人阁楼,江家人会客的茶室与江弦歌的琴阁遥遥相对,如今那琴阁已经空了。 顾清桓在楼下听完别人汇报的情况,又一楼一楼地向上攀爬,路过每一层都没有停留,到了五楼,他才缓步,喘了口气,收回于某处恋栈不舍的目光。 他再进茶室,看了下相对坐在茶座边借着月光沏茶品茗的顾青玄和江河川,接着向窗边的顾清宁走去。 在这没有点灯的茶室中,顾清宁立在九方街上最高处望着不远处那猩红的夜空。 知道顾清桓来到身边了,她目不转睛问道:“确认她进去了吗?” 顾清桓告诉她:“卢远思的确进去了……但是……又出来了……没死,只有殷齐修恐怕性命难保……” 顾清宁一下转过面来,“她没死?这都让她活着出来了?”她的语气恨怨冰冷,拍了下窗棂。 顾清桓道:“嗯……本来只进了殷齐修一个,就给他留了逃生出路,没想到卢远思没进去,后来她进去了,奇怪的是殷齐修竟然没逃出来,反让她保住了命……诶,就不应该这样安排的,死一个,死一双,有多大区别呢?” 顾清宁烦躁地看向那边,愤愤地苦笑,摇头:“我只是想让她死而已……” 听着外面满街的哀嚎声,江河川似乎能嗅到那弥漫了半条街的浓烟,皱起了眉头,叹道:“不忍睹啊……一场大火,一条人命,搅得满城风云人世不宁……真是造孽……” 顾青玄抬眼看向他,“这是一条充满杀戮的血路……可怕的不是今晚的大火,而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开始?”江河川的肩膀颤了一下,借着月光看着顾青玄明暗参半的面容:“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报应?或许吧……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反倒是以成败论事更为实际。”他道。 江河川想了一会儿,道:“可是我挺怕,我心中尚有畏惧,我怕因果循环,最后报应找上门,女儿已是他家人,又没有儿子,恐怕最后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不还有我吗?”顾青玄拍拍他的手背。 江河川笑了一下,“你给我收尸?” 顾青玄笑着摇头,坦然道:“恐怕不能,若真有因果报应,我必会死在你前头,等下了地狱,这所有罪孽我一人担了,刀山炼狱我下,人间富贵你享。” 江河川道:“算了吧,各人有命,怎能脱罪?你以后少让我做点这种事就行了,我还想在人间多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得给自己积点阴德,不然这拼搏二十年创下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有你们的成就,我总得有点自己的功利……” 听他说着,顾青玄默然少时,在月光下,他也看清了江河川面上的皱纹,微有发福的身躯,身上锦缎玉带,头上也有了几丝银发…… 一转眼,他们都老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两个在酒楼门口席地饮酒的清寒书生了…… “在我看来,我们一直是互相成就,才有了各自的今天,你想要的,我也会帮你争取,你想维护的,我们也会努力帮你维护……所以你在那份控议书上签字……我也能理解……”顾青玄终是戳破了,他不想他们之间留下这个隐忧。 闻他此言,江河川端茶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这是的确是他意料外的,他没想到那份控议书会被顾青玄看见,本来不想顾青玄心有芥蒂所以一直没说…… 江河川解释道:“我那是没有办法,陶春临与我有很密切的生意来往,而且他拉拢了那么多商户,他们找上我,如果我不做做样子站到他们那边,那我以后的生意也难做,我相信你可以应付得了,所以答应他们联名上书,也刚好知道了陶春临的打算,所以在你对付他的时候,我能及时向你提供他的背景,告诉你们他与殷家的关系,你知道的,我没有二心,那只是应付……” 顾青玄又拍了下他的手背,点头笑道:“是,我知道,我理解,我说出来,只是不想我们之间有秘密。” 江河川心里刚安稳一些,又转念一想,不知为何有了些愠色,甩开他的手,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顾青玄承认:“是啊,那封控议书一交到左司丞署,杜渐微就拿来给我看了。”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说破?”江河川略有激动,难以置信道:“你在试探我?” 他厉声道:“其实你根本不能确定!你还是有怀疑!所以一直到你来找我商量陶春临的事……一直到我跟你说起他的背景,你都是在等着看我的态度!对不对?如果我没有主动帮你,你会怎么想?呵,顾青玄啊顾青玄……” 顾青玄被他的怒状弄得有些莫名,很惊讶江河川会这样想,但他真没意识到自己对江河川有试探之心,他奇怪地抬头看看气得坐不住站起身来的江河川,说了句:“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又不是我瞒着你签控议书跟别人一起反对你……” “所以你很大度啊,是吧?”江河川更气了,对顾青玄冷嘲一句。“你心里还是有气的!你装什么!顾青玄你把我当什么?你的那些朝堂对手?永远看不穿你的心思?我对你知根知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顾家姐弟都被江河川这暴怒的态度吓到,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激烈。 顾青玄面对他的指责,更加憋闷压抑,问他:“真的吗?你真的知道我会怎么想?你真知道的话,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就像最后一根弦即将崩断,顾青玄的话一脱口而出,顾家姐弟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 火种已被点燃,焚烧毁灭只在眉睫…… 敲门声响起,这声音堪称救星,一下拉回他们的理智。 江河川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闭口不言,扫了顾青玄一眼,去开门,门外是张管事,告诉他:“长安令尹府的人来了,要掌柜出面,去起火现场控制场面……” 江河川应了一声,站在门前,深呼吸一下缓了气,回过身看向顾青玄,摊手道:“好了,该我去应付他们了,那是我名下的,我得对这一切负责,只能由我去收场。” 他转身而去,顾青玄附手作礼,深搭一躬。 …… 江河川向那边走去,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那一片混乱,浑浊,挣扎,大火燃烧吞噬,火舌窜上漆黑的天幕,伸延不息,无人能够与之相抗,一桶桶水的紧张抢救都不能动摇火势半分…… 有的事情,你策划了,布置了,预见了,脑海里幻想千万遍了,可当它真的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你还是会受到惊吓和震撼,可怕的现实总是比预想中的可怕万分。 人人皆有恻隐之心,生而为人,万般逃不过是本心所感。 江河川走近火场,被大火的热浪和众人充满惊怒的目光包围,他咬牙承受,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指挥他带来的人有序地遣散无关百姓帮助官府维持秩序并参与灭火。 他出现之后,他们向他这边拥簇而来,闹声鼎沸,他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知道那些愤怒的话语在他耳边不断地嗡嗡叫嚣,就像那四处喷薄的火舌,有把人推倒毁灭的力量。 “为什么会起火?” “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天啊,造孽啊!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还有人在里面!” “烧死了!活活被烧死了!” “这是火鬼来夺命了!造孽了!” …… 不断有人质问他,怒骂他,他只能推开人群,不断地解释:“烧毁鬼楼,是事先就跟令尹府提报过的!官府批准!有准令在此!火情是可以控制的!里面会有人完全是意外!那是擅闯进去的人!与我们无关!我们已经在尽力抢救了!被无辜殃及者,会得到江月楼的全部赔偿!真金白银,我们绝不推责!” 越往前他承受的怒火越是猛烈,身上心上都在灼烧一般。人们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冷静下来,反而更加失控,似乎他一来,他们的火气都有了发泄点。 开始只是推搡谩骂,当他靠近殷家人的时候,一切彻底失控,他们一听说他到了,全都像疯犬一样向他扑过来,即使有官府的人和自家护卫左右保护着他,他还是受了不少直接的痛击,他不知道是谁往他脸上挥了第一拳,还有不断向他砸过来的石头、木头、杂物…… 终于,殷家兄弟找到了他。 殷成渊的眼睛比后面燃烧正旺的大火还要红,一看到他,就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三四个人都没把他拉住,他奔向江河川,把江河川扑在地上,发疯地掐他的脖子。 周围的人赶紧把他们分开,江河川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喘气,一桶冷水就迎面袭来,浇了他一身,他打着冷颤,看清殷韶初狂怒的脸,还有向他飞来的木桶…… 幸好有护卫拉了他一把,他没被木桶砸中,没站稳,殷家兄弟又再次一齐向他扑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处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推,他即能逃脱眼前这场噩梦。 殷韶初面目狰狞,揪着他衣领质问:“为什么会突然起火!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惨无人道!你还是人吗?你把我弟弟烧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你个混账!” 江河川任由殷韶初和殷成渊打骂他,其他人一直在拉,在保护他,而他从不还手,麻木地承受着他们的拳脚,摔倒了就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宣说:“烧毁鬼楼是在官府提报过的!我们事先已经完全封闭避免闲人入内!我们不知道还会有人闯进里面!他是没经过我们的同意就擅闯!与我们无关!是他们自己闯进去的!与我无关!”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用这样毫无说服力的生硬托词应对他们,事先准备好的解释,完美无破绽,却也阻挡不住人的恨怨。 “你赔我我兄弟的命来!你要他们出来!姓顾的!在哪里!我要他们赔命!” “你们还有人性吗?丧心病狂!你的良心呢!” “你还有人性吗?你们是人吗?怎么能如此惨无人道!” 他们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对他怒吼,质问。 他说着:“是他自己闯进去的!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无关” 后来,他感受不到其他,只有麻木、僵硬、冰冷…… 他聋了,他瞎了,他失声了…… 他像一个游街的罪犯,用最从容的姿态,极其狼狈地接受铺天盖的谴责痛骂,还有那些恨意充溢的审视…… “鬼楼”的招牌烧焦了,掉了下来…… 两边门柱上的对联与木柱一起燃烧,黑了断了,一个个死寂的文字自救不能,只能任由鲜活的火舌将自己舔舐为灰烬…… 鬼楼有鬼,鬼楼无鬼,直入鬼门,人鬼莫辨! 人或似鬼,鬼不似人,地狱人间,真假谁知? 他还在说:“……与我无关……” 第一百七十八章:低空有断云 “你不去上朝吗?” “不去,我哪也不去。” “可是我想离开这里……” “好,我带你走。” “你带我去哪儿?” “回家。” …… 昏暗间,她将手交到他手中,他说:“不用怕,跟着我走。” 光亮中,她那样用力地推开了他,看着他葬身火海,看着自己坠入地狱…… “元心……” “卢远思!” “嘘~~不要说话……” …… 好疼,齐修,你一定很疼…… 太痛了,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燃烧,刺痛难忍,无法触碰…… 齐修,你在说什么? 带我回家? 不,对不起,我这次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她耳边的声音交叠错杂,一时耳语,一时缠绵,一时叫嚣,都是那一人的声音,最后越来越远…… 太远了,她听不见了,她看到前方亮得刺眼,两道身影出现在那光圈中,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感觉到,他们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他们坦然相爱,相知相伴,仿若这人世间一个不存在的美梦。 他们越走越远,而她被留在原地,她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呼喊,可是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好痛,她开口,喉间如刀割,迈步,双腿沉重似斧劈…… 齐修,你还会回来的对不对? …… 齐修,你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 我最终还是连你也失去了…… “齐修……” 脸上的泪水被温柔地拭去,泪水划过的皮肤寸寸生疼,疼得她再次落泪。 痛楚愈渐强烈,促使她睁开了眼。 其实她最先张开的是双唇,喊了一声…… 声音喑哑低弱,声线模糊嘶哑,丫鬟没听清,说道:“夫人……她说话了……她说的什么?” 榻边的年轻夫人看她醒来没有高兴,而是掩面悲泣:“她……她是在叫……齐修……” 她的神智逐步清楚,视线也明晰起来,看清了旁边的人。她认得这些人,那个人曾向她一一介绍过。 这样端庄娴雅的少妇哭得痛断肝肠,心疼地看着自己,温柔地守在她身边…… “这是二嫂,嫁给我二哥六年了,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对我们都可好了,就是对二哥有点凶……好了嫂子,我错了……快叫二嫂啊。” 又有一道披着白纱麻衣的身影走近,还端着一碗药汤,见她醒来面露喜色,有年纪了,但气度雍容,行止稳重,眼眶也是红的,又笑出来:“终于醒了,多好,弟妹别哭啊,应该高兴……碧心,快去告诉大公子二公子……” “待会儿见的就是我大嫂,我大哥的贤内助,管家可有一套,你得跟她好好学学……” 不过少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匆忙的人,他们憔悴了很多,深思忧虑,心中痛苦一目了然。 “这位是大哥,这位是二哥。等你休养好了,再带你去见大嫂与二嫂……” “大哥,二哥……” 她再次开口,却再发不出声音了。 她看着他们,又茫然四顾,空落无措。 他们知道她在找谁…… 殷家二少夫人将她扶坐起来,握着她的手,含泪道:“傻姑娘……别找了……他不在了……” 她怔住了,痴愣地望着他们,用目光向殷家两兄弟确认,殷成渊和殷韶初也哽咽了,对她点了点头。 殷成渊上前来,告诉她:“你已经昏迷三天了……那夜……你从楼上摔了下来……两只手都被火灼伤了,腿摔断了一条,浑身是伤……还好保住了命……可齐修没有逃出来……我们扑灭了火之后,前天才在废墟中找到他……” 随着殷成渊的描述,那日的种种惨状又重现在他们眼前,那漫天的大火,那无能为力的挽救,那片刻不停的挖掘,他们用手挖开烧成灰烬的废墟,找那具烧焦的骸骨…… 他们顿时又止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外面的丧乐为这哭声伴奏…… “我……我……” 她泪流满面,用力地喊起来,然而什么也说不住,她疯狂地往地下扑,绝望而悲痛的样子令人动容。 两位少夫人扶住发狂的她,制止她下床,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元心,元心,你不要这样,你身上全是伤,你不能动,你冷静点,你冷静点……” 一番折腾之后,她终于精疲力尽,无力地靠倒在床榻上,无声地落泪。 他们围在她旁边,痛惜地注目着她,照顾她,安慰她。 冷静下来之后,她再也不敢直视这些眼睛了。 她什么都记得,她知道他们的弟弟是怎么死的—— 是她,亲手将殷齐修推下了火海。 因为她是卢远思,因殷齐修不会留她,他答应了他死去的父亲,等着一切结束之后就杀死她,而她不想死…… 她恨殷齐修,也恨亲手杀死他的自己。 这些人,他们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知道她是那个不顾自身安危首先冲进火场救他们弟弟的女子,他们的幼弟心中最爱的女子…… 所以他们会救她,会对她好,会保护她。 在所有人围着她劝慰她的时候,满面写满绝望悲凉的她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自己既然活下来了,又该怎么活下去? 还有,她得理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有太多的谜题让她想不通,最大的一个莫过于——自己是怎么输的? 记忆往回倒转,她的第一次暴露应该就是被顾清宁发现的那一回,但是那次顾清宁因受她欺骗还有成硕郡主的求情而放过了她,而之后她也立即做出逃离长安的假象,那后面怎么又被顾家人怀疑上了呢? 假设顾清宁一直不放心她一直派人跟着她,或者在他们到了洛阳之后顾家的人就发现了他们在查河洛镖局,从而又再次对她起了杀心,所以派杀手意图灭她和殷齐修的口,这样以上都能解释得通。 可是,从他们在洛阳四处调查到他们逃回长安的一个多月里,那么多批杀手追杀暗杀他们,都没有得手,难道三顾是故意的? 对!他们就是故意的! 他们派那些杀手不是为了杀死她和殷齐修,而是为了把他们逼回长安。 因为这样,自己这个潜逃的死刑犯就会和殷家有更紧密的联系,他们可以借她再捅殷家一刀。 这就是为什么三顾既知她回到长安了却迟迟没有任何举动。 在这个几个月里,她以为自己暗处,实则一直在明处。 那三双眼睛早就盯住了她,看破她和殷齐修的意图,掌握他们调查的进度,也可以说是那三双手在推动他们的调查,他们以为在一步步接近真相,然而那却只是三顾想让他们知道的真相。 接着她和殷家人又在商改上想辙,让陶春临反对顾青玄激怒顾青玄,刺激三顾露出他们的獠牙。 这个小把戏当然早就被三顾看穿了,最后,他们将计就计…… 苦心调查精心布局,谁想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别人的局中。 用自己引诱,用殷齐修做引诱,用殷济恒引诱,用陶春临引诱…… 最后是引火自焚。 呵呵…… 如果不是此时得在殷家人面前演戏,她真想放声笑出来,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番。 她怎么能这样一败涂地? 不! 还没到最后!自己不是还活着吗?既然还有一口气在,何谈绝望? 不然自己又何必从燃烧的鬼楼中艰难逃生,何必将殷齐修…… 直接一死了之岂不省事? 此刻,卢远思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如死灰只是表面,她清楚地感觉到心底那沸腾的恨意那不甘的叫嚣,就像那夜的大火一样灼热。 真好,还知恨,那就还有理由活下去。 卢远思看着眼前的殷家人,让自己不断地流出让人心疼的眼泪,她现在需要他们的帮助,不然她会立即死在三顾手里。 三顾让自己活到现在,是因为他们还在等合适的机会借自己伤害殷家,她是不会在意这点的,还很庆幸。 能多活一时是一时,她还要为自己争取机会,至于殷家未来的存亡,她才不会关心。 她恨殷济恒,也恨殷齐修,她恨殷家,和恨顾家一样。 殷齐修…… 如果那夜,没有那个出口,她是愿意和那个人一起死的。 呵呵,奇怪。 为什么两个可以共死的人,偏偏不能同生呢? 满面泪痕已分不出那一行是真哪一行是假,她哭累了,闭上了眼睛,面朝墙壁,头向旁边坠去,装作昏迷。 她听见殷家人见她这样慌忙地嚷着请大夫,她感觉到殷家少夫人亲手将她扶正让她躺进被子里帮她掖好被角,拿着温热的毛巾为她拭去脸上泪痕,周围的人因她而着急忙乱。 这不禁让她想起自己幼年生病的情形,在自己家中,哥哥姐姐母亲围着自己忙得团团转,这时忆起只能让她愈发坚定自己心中的仇恨。 她听到大少夫人叹着气问:“夫君,真的要将元心姑娘留下吗?会不会有麻烦?” “大嫂……”这是二少夫人的声音。 殷成渊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可见非常为难,后来开口道:“诶,她是和齐修一起查顾家的,被三顾盯上,的确有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但是,这么久以来齐修……齐修对她的情意,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不是个一般的姑娘,她和齐修一起冒险同生共死,又为齐修伤成这样……我们殷家亏欠她的。她如今无依无靠,若我们不护她周全,齐修,齐修在天有灵怎能安心?我们殷家又是多绝情啊?” 二少夫人也道:“是,大哥说得对,我们得把她留下护她周全……其实,其实昨天韶初就跟我说,在他看见这个姑娘冲进火场去救他弟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定她是我们殷家人了……所以,就算大哥大嫂你们不管,我和韶初也不会……” 卢远思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睡了过去。 又是一个夜里,很安静,她醒了过来,头脑昏沉,看了看屋内,好像没有其他人。 她想起来,想看看自己伤成什么样子了,无奈根本动弹不了,两只手都包着厚厚的纱布无法使力,脸颊上有一处刺疼得厉害,嗓子也疼,但好像比上次醒来时感觉好些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说话了,试着出声,一开口:“齐……” 声音是发出了,她却傻住了,为什么下意识地想叫那人的名字? 听到了她的声音,二少夫人从屋子的另一边走来,原来她一直都在,方才是在别间亲自为她煎药。 “你醒了,太好了,快躺下,不要动,先喝点水……”二少夫人给她倒了一杯水,吹凉了,用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帮助她喝下水,她干哑的喉间感觉好了许多。 二少夫人放下她,叫人去请大夫来,吩咐完,返还榻前,坐在她面前,关切地问她伤口疼不疼想不想吃东西。 她张嘴,试着说话,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勉强能听清:“好些了……我想……我想……” “想什么?吃东西?我让他们去准备,都是做好的……”二少夫人道。 她摇摇头,虚弱道:“不,我想……去看看他……” 二少夫人即刻又是泫然,劝道:“你现在还不能下地,再等等好吗?他……就在家里……等你能下床了,再去奥。” 她抿唇,想要伸手拉二少夫人的手,然而做不到,动作让人心酸,含泪恳求:“我要去……求求你……” 二少夫人不忍心拒绝了,想了想,点了点头,遂让丫鬟进来服侍她更衣。 二少夫人怕别人弄疼她,亲自给她穿换衣服。 卢远思感觉脖子上好像少了什么,用裹着纱布的手摸来摸去。 二少夫人瞧见了,连忙从袖间掏出那个用红绳系着的钥匙:“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我给你更衣的时候拿下来了,没弄丢,你放心。” 她又给她戴在脖子上了,卢远思低头看了下那把钥匙,顿时眼泪砸落下来,让她自己都措手不及。 二少夫人见状,问道:“这是……” 她道:“是他送给我的……侍郎府的钥匙……一个纪念品……那个地方,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家……现在都没了……” 二少夫人再次心痛落泪,泣不成声,放下手里的衣物转到了一旁去调整情绪,丫鬟继续为卢远思穿衣服。 侯门女子总是这样克制守仪,连哭都不能让自己尽情。 后来她调整好了,又回到卢远思面前,帮她下了床,低头叹息,说着话:“那天……他和他二哥喝酒,喝醉了……他二哥打趣他,问他什么时候娶你……他很烦恼……我们就问他怎么了,他说父亲不让他跟你在一起,他没法让父亲接受你……” 平缓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抽噎一下,继续说道:“但是……他跟他二哥说,他是一定要跟元心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就算父亲反对也没用……他说他的元心世间最好,值得他牺牲值得他相信……在结束这一切之后,他要带他的元心远走高飞,不再留在这里,不再理会这长安城内的纷纷扰扰……” 她的耳边又响起,那人说:“如果你是元心,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所以,他是不是在期待她说一句:“我愿意为了你做元心”? 可她说的是:“可惜我是卢远思……” 她太害怕太绝望,所以她不懂得他说的是不能让卢远思留下,而不是元心。 他怎么会对元心下杀手?他那么爱她!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与她远走高飞,不再做殷家的三公子,也不用想什么前仇旧恨。 真真假假,纷纷扰扰,他心里,不过一个元心而已。 第一百七十九章:宫棋布局不依经 腊月底,晚间,冬风凛凛,入骨寒凉。 顾清宁的官服外面披着厚实的裘袍,迎风穿过顾府的通廊,头顶一个个锦灯随风摇曳,廊下的丫鬟们正在收拾布罩,准备在入夜之前将这些灯熄灭罩起来以防被风雪刮坏,似乎在这种天里这就是顾府的头等大事了。 顾清宁看着上面一个个精巧的至今描花都没有褪色的锦灯,想着这已经是第二年了——沈岚熙离开他们的第二年。顾府大门内侧还挂着前年他们挂上去的锦灯,灯下的铜球内写着他们的祈愿,那年她写的是“命不由天”,而这两年间,她做了太多逆天而行的事,也体会了太多命只由天的无奈。 最起码,他们都还在继续前进,从未放弃,即使艰难。 顾府书房内灯明炉暖,门旁立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守卫,不避严寒,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顾清宁走了过来,深作一礼:“大……大小姐……” 府上人都习惯了她平日里穿官服作男装的样子,唯独他还不太适应,顾清宁也不大适应他,毕竟这书房门外以前都是没人的,她的父亲向来习惯独来独往,如今身边却时时跟了这么一个人。 她笑着点了点头,多看了几眼遮住他半边脸的银狼面具,停下脚步随口问了一句:“这面具是父亲给你的吗?” 他奇怪地摇了摇头,恭敬地拘礼回道:“不是,是我自己让人制的……大人说戴面具比较安全,所以我就弄了这一个。大小姐为何有此问?” 顾清宁只是笑笑,觉得有趣,道:“没什么,就是挺有意思的,这面具……你真成顾家人了……” 他还是不理解,稍感讶异,看着顾清宁愣了会儿。 寒风吹来,顾清宁冻得瑟缩了下,搓了搓手,转头望天道:“都冷成这样了还不下雪,今年冬天的这场雪应该是来不了了……” 她是随口闲说,他是不知所对,笨嘴拙舌地应了一句:“今年不来,明年终是会来的……” 顾清宁闻声看向他,往里走,说道:“是啊,终是会来的,急什么呢?” 推门前又跟他说:“在家里你不用守着了,这冷,你去后院和唐伯他们喝喝酒暖暖身吧。” 他领会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就作一礼,无声告退了。 顾清宁进门去,见顾青玄坐在书案后面,案边摆着暖炉和茶炉,案上是一座座小山样的商改文书,他右手边的一堆上还有一本翻开的棋谱,是顾清风送他的那本《仙机奕局》,他正入神地检阅公文批审条例。 “父亲……”顾清宁关门走过去,帮他把壶里的茶水续上,说着:“那个杨立孝,父亲你真的放心他吗?” 顾青玄早就听见她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了,此时头也没抬,专注地看着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只道:“他现在叫杨啸宁。” 杨立孝脱离杀手组织之后就又来到了长安,知顾青玄不会轻易收他,就先悄悄跟了他几天,试图以暗中保护的方式为他的恩人效力,但很快就暴露了。 三顾在晚间去政事堂正在施工的防危密室工址上查看情况,顾青玄因为有事所以单独晚到,在路上碰到飞盗打劫,顾青玄险些受害,他不得不现身凭高超武艺打跑歹人,使得顾青玄安然无恙。 他向顾青玄表明自己的意向之后,终于打动了顾青玄,他同意他留在身边做护卫。 当然也不仅是这么简单,更因为顾青玄发现了一些事情—— 那个飞盗是假的,是杨立孝找来的,好使他自己现身立功,让顾青玄知道危险留他在身边保全。 这样的小手段虽然幼稚,但也用心,足见他心诚。顾青玄喜欢这样会动动脑子的年轻人,一直没有说破。 顾青玄会留下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那个时候正在策划‘鬼楼’之事,他们需要这样一个可靠的人帮他们完成,这个人选,杨立孝再合适不过。 于是,杨立孝就再次替三顾放了一把火。 之后顾青玄还是让他选择,他再次选择留下,戴上面具,改名为杨啸宁。 …… 顾青玄没有回答顾清宁的问题,顾清宁想自己也不用多问了。 顾青玄问她:“明天就不用去监工了吧?都快休朝了,就你们最忙……” 她道:“诶,还不是因为满朝文武都怕死啊,都催着防危密室赶快建起来,生怕自己被长生教找上无处可躲……诶,也不知道清桓为百官争取的这么多假期,到底是好还是坏,从腊月底到上元节后,这么长一段时间……” “既然可以通过实行,就证明是人心所向众人所需,谁不想多闲在几天?大齐朝廷多少年没这么松快过了?”他笑着调侃道。 顾清宁心里惦记的事太多,转念一想,讽笑道:“对于有些人来说什么时候不是休沐?他们倒是松快了,我们能松快得了吗?父亲你不照样要忙着批审商改条例?我给他们除夕新年放两天假,之后不照样得去工址上加值?还有那么多麻烦……” “最起码长安令尹可以晚几天倒霉不是吗?”顾青玄放下笔,拿起棋谱翻看起来。 顾清宁似乎又多了一层烦恼,道:“父亲,你心可真大,殷成渊明面上是怨责长安令尹没有防护拆楼不慎引起火灾烧死了他弟弟,其实心里恐怕是把我们姓顾的咒骂千千万万遍了吧?还好拆除‘鬼楼’事先在户部和令尹府都报备了下了公文,他只能憋着叫屈不能……” 顾青玄拧眉细看复杂棋局,道:“殷家兄弟也不会给我们省事的,他们只是先拿风口上的长安令尹府开刀,刀锋对准的还是我们。” “他们已经有动作了吗?父亲可有注意?”顾清宁警觉起来。 顾青玄转眼看向她,问道:“清宁,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 顾清宁稍滞,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不稳,总感觉有些急,对于这些头绪复杂的事过于敏感,她深吸一口气:“好像是有点……可能是心里还有点放心不下吧,毕竟进‘鬼楼’的不是我想的那个人……她在这世上多活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安心……” “为什么?”顾清宁恨卢远思他可以理解,但是卢远思何至于不能让她“安心”?他能从顾清宁几番压抑不住急切的态度中感觉到她对卢远思不是单纯的恨,还有一种忌惮,这真的很奇怪。 顾清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掩过:“怎么说都是个祸患,早除早清净。父亲,你还没说呢,殷家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了?” 顾青玄有些担忧地看了下她,又低眸看棋谱,“火灾起了之后,御史台里就有一帮人开始活动了,第一批只是弹劾长安令尹府治安不严防危疏忽,接下来嘛就是要拿鬼楼本身说事揭到我们顾家和你江伯父头上了吧……” “御史台不是在父亲的掌控之下吗?他们怎敢?”顾清宁问道。 他意味不明地讽笑了笑,道:“御史台不还有一个陆谦吗?别忘了,御史台本来就是殷家人的天下。” “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棋谱翻过一页,烛光映照着的的侧边面颊,眸色如墨:“且行且看吧,先过年。” 顾清宁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在手边,手心拢过氤氲的热气,指尖碰着青白瓷杯缓缓转动,目光静视清透的茶水,沉默了会儿,突然说道:“父亲,钟离已经同意了,到时候他会帮我们的……” 顾青玄闻言,又看向她:“嗯……你今日与他商定的?把所有计划都告诉他了?” 顾清宁以为他有点不放心,问:“是今日,没有全部说。怎么?父亲也怀疑他吗?” 父女对视一眼,他未置可否,反问她:“为什么说‘也’?难道你也会怀疑他?” 顾清宁道:“除了家里人外,谁我都会怀疑。他这个人古怪,主动向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线索,他出现得奇怪,背景太过复杂,这些都是值得怀疑的点……” 顾青玄跟她的想法自然是一样的,有些惋惜道:“你与他走得这么近,还以为钟离于你而言是不同的……” 顾清宁苦笑了下,“就是因为不同才要多加留心……忙于应对敌人的明枪暗箭,真是怕身边又冷不防地竖起友人的冷锋……” 顾青玄似有思忆,叹息道:“有的人莫名其妙来,有的人不告而别就走……留不住,等不来,看不透……罢了,小心就是。” 她冰冷的指尖被薄胎瓷杯的温度暖化,杯中茶水都凉了,还未喝上一口,又拿起一本商改条例的批审公文来看,叹道:“从官商的抑制,到放贷增税支持民商,父亲是把大齐的商市底子都摸透了,如此大力度整顿,必会引起非常巨大的反响,年后,父亲有得忙了。” “忙倒是其次,处于风口浪尖倒是真的,哼,一场漫长又折磨人的恶战……”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桀骜,就像夜月下的孤狼,已准备好了面对即将展开的凶残猎杀,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直在战斗,从未停止过。 “父亲筹划了这么多年,是该让这一场‘恶战’拉开帷幕,惊一惊世人了。”她骄傲道。 顾青玄自有思虑,“年后,商改正式推行,我将专注于此,有些事就得你和清桓去收尾了。” 她明白了,也很高兴父亲对他们有这样的信心,想了下,道:“如今朝上讨论最多的,除了商改就是,长生教,如今的刑部没人能接手这样大的摊子,究竟谁能完成调查,让整个长安城都放心,是百官乃至皇上最关心的事情,也是我们应该在意的事。” “那清宁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顾清宁不语,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与顾青玄目光相接,微笑道:“且行且看吧,先过年。” 第一百八十章:恩交则害携 不出他们所想,殷家人尚未从丧失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就将矛头正对顾家了,殷家兄弟虽然都清楚这背后的主导者是谁,但他们没有办法指控三顾,只能先向与‘鬼楼’事件有直接关系的江河川下手。 殷家兄弟不但弹劾了长安令尹府治安不严防护无策致使大火伤及百姓,还状告了‘鬼楼’的拥有者江河川,几封诉状致使江河川不得不多次出面受审,与他们在长安令尹府提审堂上对峙。 顾家人未曾出面,不过他们在事先就打点好一切了,殷家人的举动完全在他们意料之中。三顾在暗中观望着,江河川充在明面上与殷家人交锋,应对他们必将无休无止的控告与纠缠。 他们有信心,他们知道殷家人无论怎样纠缠,都是无用之功。 其实殷家人也知道。 他们的穷追不舍,只是一种消耗…… …… 又一次庭审完,江河川被这几日殷家人的纠缠搅得心烦气躁,加上今日这一上午的争辩不休——而且是无谓的争辩,致使江河川此时对自己的讼师说话都没好气。 “江老板,如果只看此案的案情,我会支持你继续接受审查,因为,虽然他们很难缠,但你是有必胜把握的……”走出提审大堂,赵讼师对他欲言又止。 江河川恹恹道:“所以你想说的是?” 赵讼师继续道:“你我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所以,为你着想,我必须提醒你,或许你也知道……这样下去,就算你最终胜诉了,也会有很大损失,毕竟你是生意人,还要在长安城里立足的,与殷家对立,不是好事……这件事无论怎样都会让你的生意受影响,对你非常不利……” 江河川耸肩苦笑:“是啊,这你都能想到,可就有些人就是想不到……他们总以为最终赢了就可以……” 江河川只是自言自语发牢骚,没想到赵讼师会听懂他话中所指,接茬道:“可是你本不用承受这些的。你也知道,殷家人想对付的并不是你,你何必为别人做挡箭牌?你是做生意的呀,有什么比你的生意更重要?” 江河川心中起了疑,问道:“什么意思?” 赵讼师笑笑,引他转进长安令尹府前廷的侧边通廊,道:“或许让他直接跟你说比较清楚。江老板,你是精明的生意人,你应该知道孰轻孰重,怎样做对你来说最有利……” 江河川转眼一瞧,前面站出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刻还在公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殷成渊。 他们一直面,赵讼师就附礼退走了。 看着面色冷漠但仍平静站在自己面前的殷成渊,他隐约察觉到什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江河川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而殷成渊停顿了一下便主动上前,大方附礼,面无表情。 殷成渊微小的拘礼动作让江河川有些心生敬佩,他印象中除了大火的那夜,殷家人从未在人前有任何失礼的举动,就算是愤怒争辩也从不过激失态。 江河川回礼,先开口道:“殷大人让赵讼师私下引见敝人,有何指教?” “和解。” 殷成渊说出了这两个字,江河川都能感觉到他是怎样的勉强。 “何意?你们要放弃追究火灾的事?” 殷成渊冷笑道:“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永远不会放过害死我弟弟的人。但是,我们可以跟江老板你和解,因为我们都清楚,背后的罪魁祸首是谁,是谁把我们殷家推到这个境地……” 江河川问:“所以你们要利用我对付他们?” 殷成渊摇头:“江老板,不要想得太复杂,我们只是想请你说出事实,揭露他们与‘鬼楼’的关联,还原我幼弟葬身火海的真相……而不是让你去对付你的老友,或许他们都不会知道你是有意的……” 江河川沉默没有应答,殷成渊靠近他,继续说道:“江老板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殷家的实力,我们家对商界的影响,不会因为我们现在不经商而断绝,也不会因为我们如今一时的逆境而改变,与殷家敌对于你只会有巨大损害,而与殷家联手,你可能会成为下一个长安首富。” “这难道不比你辛辛苦苦冒着多年成就毁于一旦的风险,为别人做替罪羊更好吗?这些时日我们也有所了解,你对他们的忠心和尽心,真是教人感动,可是,当你身处这样的困境之时,他们又能为你做什么呢?他们为你着想过吗?他们躲在后面,把你推到前面,你信任他们甘心为他们付出,可他们真的全心信任你吗?江老板,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你们做生意的比我们见识更深,想必不需要在下提醒,人不能孤注一掷,总得为自己打算,为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吗?” 江河川听着他这番动人的劝说,思考着,点头,认真道:“是的,殷大人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人总得为自己留后路,我也不会傻到孤注一掷光为别人卖命。” “这世上能让自己全心信任的只有自己,所以我早就为自己找好了退路,而我的退路……姓顾。” 听他此言,殷成渊僵了一刻,之后嘲讽地笑起来,随性地拍拍江河川的肩膀:“江老板,何必呢?你的忠心恐怕所托非人啊。狠辣如他们,你觉得他们对你有十分的信任吗?你知道他们那么多秘密,一直无事还好,然而世事无常啊,你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们之间的深厚交情不复存在,你就会成为他们首要的灭口对象?他们会放过你吗?会给你活路吗?到时候会不会又是一把大火……焚毁江月楼?” 江河川抖了一下。 这一下,在殷成渊看来就是巨大的成功。 江河川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似乎某些恐怖的感觉将他包围,他想到的是过去不久的那场大火……如果坠地焚毁的那块牌匾上写的是“江月楼”三个字…… 他没有应话,他只是摇头。 殷成渊看着他,微笑起来,最后下力拍了一下江河川轻微颤动的臂膀,不再言语,附礼走开。 江河川低头缓步走自己的路,一转角,又遇一人。 顾青玄揣袖立在那里,出声唤道:“河川老兄……” 江河川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一闻声,一抬头,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顾青玄道:“我放心不下,不想你独自面对这些……所以,这些天我都有来旁听庭审……” 江河川低面咬唇,似有烦躁,抬眼摊手问他:“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呢?就一直在暗处看着,直到殷成渊找上我了,你才现身?什么意思?向我表示你掌控着一切?奉劝我不要有异心?” 顾青玄怔住了,很惊讶江河川竟会这样揣测他,他解释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想?我事先不让你知道我来听庭审,就是不想你觉得我不信任你,我本来没打算让你知道的,直到刚才听见殷成渊跟你说的话……我现身,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麻烦的,我们一直在……” “好了,我明白了。”江河川不耐烦道:“既然你都知道殷家人的打算了,就不用我跟你说了,你也不用怀疑我会不会告诉你。就是这样,他们让我供出你们,引诱我和他们联手,你还要继续相信我吗?如果你相信,我就坚持下去,如果你动摇了,那再见,这桩事我再不会管,我躲得远远的……或者,你干脆灭我的口得了!” 江河川努力压低声音,但压不住激动情绪,最后的话震惊了顾青玄。 “你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 他怨愤地瞪了顾青玄一眼,“够了!顾青玄,别说假话了!你真的信任我吗?哦,或者,你真的信任过任何人吗?像你这种走一步看百步的人,恐怕早就打算好了,如果我不中用了,你有得是退路!” 顾青玄拉住甩头要走的江河川,沉重道:“可是……你敢不敢相信,你是我最后的退路?” 江河川回头,两个老友错身对视,不语,最后江河川先抖开他的手,无言而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逢著仙人莫看棋 顾家的这个年过得并不好。 本来顾清风不在,这个团圆佳节就不能够团圆了,况且江弦歌也没再来顾府,一家人聚着,总也不完整。 经过上次顾清桓与杨容安打架的事,江弦歌一直想找顾清桓谈谈,跟他表示歉意,她当时说那样的话完全是无心的,她知道顾清桓一定很伤心,不过想想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能让顾清桓彻底对她失望,再没有多余的牵绊,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自己又何必再去搅扰? 她正踌躇之时,顾清宁先按耐不住去找她了。顾清宁实在不放心江弦歌的的情况,一得空就惦记着,这段时间她自己心里也有许多话无处倾诉,这会儿刚好趁年节休沐去杨家府上探望江弦歌。 顾清宁事先没有招呼,直接登门拜访,带了一些江弦歌喜爱的小礼物想哄她开心,上门一瞧,杨家的侍郎府比她想象的要热闹许多—— 她去时,满府满院的人都在往各处结红绸,布置喜堂,喜气洋洋的,就算正当年节,这也有点热闹得过头了。 在门口挂红灯笼的府苑管事先瞧见她来,知她与江弦歌要好,身份又尊贵,连忙搁下手头的事迎她进府,她往门里走,看着灯笼上的喜字,奇怪道:“你们府上有什么喜事吗?为何如此布置?” 管事倒比她还要惊讶:“咦?顾大人不知吗?我们公子要成亲了呀,这样大的喜事,还没知会贵府?” “你家公子?杨容安?他要成亲了?”顾清宁怀疑自己听错了,向管事确认。 管事连忙拍拍自己的嘴纠正道:“哦哦,不是成亲,瞧我这笨嘴拙舌的,都有少夫人在了还成什么亲?呵呵呵,回大人的话,只是纳妾,纳妾而已。” 顾清宁脚步立时顿住,难以置信道:“杨容安要纳妾?纳谁?” 管事见她脸色骤变,吓得不知如何言语了:“这……” 还没待管事顺完气回话,右前方的廊庑下走过人来—— 顾清宁循声回头望去,宛鱼和宛蝶这对双生子,身着锦绣华裳,环翠钗玉,身后丫鬟成群,两人神气活现花枝招展地往外走着,个人怀中都抱着红色嫁衣,宛鱼一直骂骂咧咧地,十分挑剔地抱怨嫁衣料子不够好金丝不够多云云。 当她们俩看见顾清宁赫然立在庭院中时,两张明艳娇颜霎时变色,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吓得脸色发白嘴唇打颤,站在那里既不敢直视顾清宁,又不敢在她此时冰冷如刀的目光中妄动分毫。 顾清宁直直看着她们,将手里的东西移交给管事,头都没转地叮嘱一句:“拿好,这都是弦歌喜欢的,一件都不能少。” 管事急忙小心接过,迎奉道:“是是……” 却看顾清宁走上了廊庑,逐步靠近那对双生姐妹,强大而强硬的气场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起来,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们就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把头埋得越来越低,好像两个偷了别人东西被当场逮住的小偷似的。 顾清宁走到了她们面前,停下脚步,目光投落在她们怀中红艳耀目的嫁衣上,伸出一只手,两人同时惊颤一下,而那只手只是轻轻挑起了宛鱼抱着的嫁衣,挑到她们眼前,垂面问她们:“这是什么呀?” 宛鱼张合娇红的双唇,抖抖索索地回答一句:“……嫁衣。” “嫁衣呀?真漂亮,你们的?”她放下手,冷笑一下,问道。 两人惊惧地点头,宛蝶眼泪都快下来了,这副柔弱的样子真叫人心疼。 顾清宁随着她们把脸垂得再低些,逼近宛鱼,又问:“嫁给谁啊?是嫁杨隆兴还是,杨容安?” 最后一分心理支撑被击垮,宛蝶眼泪落下,宛鱼被刺激地愤然抬头,想为自己辩解,毕竟在这之前她也做过与顾清宁直面的准备,想好了一套说辞,她以为顾清宁会是讲理的。 是,顾清宁一般情况下,都是很讲理的。 但,遇到这种情况,就没什么道理在她面前能说得通了。 因为,那是江弦歌,所以,根本什么道理都不用说…… “啪!啪!” 一个耳光扇在宛鱼脸上,一反手宛蝶也挨了一下。 “清宁!” 耳光声刚落下,随着双生子的哭声响起的,还有廊庑另一头江弦歌惊诧焦急的呼喊声。 她正准备出来迎顾清宁,就看到双生子先与顾清宁碰面了,料知事情不好,她连忙往这赶,谁想顾清宁的手还是比她快了半分。 宛鱼和宛蝶捂着脸痛哭,双腿瘫软,摔坐在地,嫁衣和身上的钗环散落,梨花带雨,境况狼狈,丫鬟们也不敢来扶只好避到一边。 “清宁,何至于动手啊?她们也没什么错啊……”江弦歌快步走上前来,焦心地看着这个场面,俯身护住抱头痛哭的宛鱼和宛蝶,双生子趁机向她求救。 顾清宁看着江弦歌,她还是那样素淡静雅,在这处处红花的府苑中,平淡如无事,不惊不怒,宠辱不惊。 顾清宁的目光变得酸楚而无奈,环顾四周,咬唇不语。 弦歌啊弦歌,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 大年初一,杨容安纳妾,这是自他与江弦歌成亲以来,最高兴又最迷茫的一天。 高兴是因为江弦歌没在。 迷茫也是因为江弦歌没在。 前一天顾清宁来过杨府之后,江弦歌就与她一起走了,一直到第二天杨侍郎府办喜事,她都没有回来。杨容安让棠欢去看过几次,每次她都是冷着脸回来,后来连她都不愿意搭理杨容安了,干脆也跟她家小姐一样不着家。 这就表示,江弦歌真的生气了,其实她是很介意的,哪怕之前她装得怎样平静,到这最后的关头,她还是绷不住了。 喜事是在杨容安的侍郎府办的,因是纳妾,又要避人口舌,没有大办,只是小宴近亲。具体事宜由管家在操办,之前江弦歌都安排好的,下人在当日照应起来也是方便。 杨隆兴与杨夫人都到了,在他们看来这场喜事并不光彩,总有点尴尬的意味,尤其是杨隆兴,也就是他这种厚脸皮的,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心平气和地露面,杨夫人来见客都觉得羞臊,心里怨气不知多少,但为的是让儿子顺心,表面上就装作不计较了。 杨隆兴夫妇二人本来只打算来走个过场,喝杯喜茶,连酒宴都不愿意留下吃,而在新人敬茶时,见江弦歌不在,立即变了想法。 杨夫人是一进门不见儿媳妇在场主持大事,脸就耷拉下来了,跟杨容安不断抱怨江弦歌不识大体气量狭窄,更兼说一套做一套,之前装作贤良大方提出为夫君纳妾,真到场面上就耍脾气不出面,实在不像话。 杨隆兴坐在堂上接受新人敬喜茶的时候,看到杨容安身旁的位子是空的,就知事情不对,江弦歌应是心里有气故意不出面,他开始犯嘀咕了,注意力不再在堂下跪着的这怼原本属于他的双生佳人身上,也顾不得宾客窃窃私语他们杨家的丑事。 杨隆兴想的是,江弦歌不在这里,那她会在哪里呢?江家?那就意味着江河川也知道了,定会为女儿感到不平。更可怕的是顾家,在杨容安与江弦歌成亲的婚宴上他就看出来了,顾家是把江弦歌当自家女儿一样心疼,这会儿要是江弦歌去那边抱怨他们杨家亏待她,那顾家那三位岂不是…… 杨隆兴心里纠结这该如何收场,宛鱼和宛蝶将两杯喜茶奉到他面前,拜见公婆,杨夫人喝了,他也犹犹豫豫地接过喝了口,脸色越来越难看。 拜礼完毕,杨容安去扶她们起来,却被杨隆兴突然喝止,“礼未完就起身算什么规矩?” 他们讶异地看向杨隆兴,杨隆兴看看新人,愠怒的目光吓得双生子浑身一颤,然后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旁边空着的位置,杨隆兴道:“新人进门,怎能不向正室敬茶?正室未受,这礼就成不了!” 宛蝶宛鱼茫然无措,心有戚戚,用我见犹怜的目光向杨容安求助。 杨容安想了下,宾客当前不能直说江弦歌不在,不然就是指江弦歌的不是,只能找理由掩过,道:“可是父亲,弦歌此时不便出面……” 杨隆兴起身了,看看他,又不屑地瞅瞅双生子,道:“那就等到她方便出面的时候!不敬正室,这礼数不得全!暂止于此!” 杨容安在猜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宾客看着他们,他难堪起来,劝解道:“那让她们先起来吧,待弦歌方便时,再去敬茶吧,这婚宴还得进行啊……” “不行!新人之礼就是新人之礼,未完怎能不顾?喜宴是喜宴,照样开席!两不耽误!”杨隆兴沉着脸,大手一挥,让管家传宴开席。 见杨隆兴脸色不好,他们心里虽然乐得看笑话,可面上还不敢说什么,众亲友只好装着一切正常,一边瞅着里面,一边退出礼堂,去正厅入席吃酒。 宛蝶和宛鱼就被晾在了这里,杨容安让她们起来,杨隆兴随即一个眼神抛过来,她们哪还敢妄动分毫,只正身对着一张空椅子跪着,一人手里还奉着一杯茶。 若不是杨夫人在旁边拦着,杨容安当场就要跟杨隆兴大吵起来,后来杨夫人避开耳目把他们父子俩拽到后堂。杨容安怒不可遏,羞愤难当,直接质问杨隆兴是不是有意阻碍他纳妾,还说既然舍不得这对美人,为何当初要同意把她们送给他? 父子之间的这层纱纸就这样被他毫不掩饰地戳破,再丑陋不过,杨容安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杨隆兴还硬扛着,心中羞愧,又是对着自己的儿子,自然变了态度,跟他好生解释自己的顾虑,父子俩这才消了误会。 得知杨隆兴今日这并非无理取闹而是无奈之举之后,杨容安心中更是难平。 他的父亲竟然畏惧顾家人至此? 呵…… 杨容安被杨夫人推推劝劝地出了后堂,杨氏夫妇装作满面喜气,正常与客人交际去了,杨容安经过礼堂,看着那对弱水佳人承受万般委屈可怜兮兮地跪在那里,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宛鱼见他出来了,没有再为她们争取的意思,心里是寒凉一片,面上却是带笑的,眼中噙泪,大方地对他勾唇一笑以示安慰,捧着茶托,跪地笔直,惹得杨容安心中百般滋味,爱怜更甚,怨气也更甚。 他与她们无言对视,无言地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投入宴席当中,会客喝酒。 就像一场荒诞剧,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每个人都在向他贺喜,也有朋友叹他艳福不浅,场面热热闹闹,融洽无间,但他知道,今日出现在这个喜宴上的人,都是最会伪装的人,他们一面说着客气的贺词,一面在心底笑开了怀,狠狠地嘲笑他,以至于他们整个杨家,而他,和他的父母,还要撑着,去应付这些…… 就是这么可笑,就是这荒谬绝伦…… 他不断笑着,穿梭在宾客间,不敢回头看礼堂一眼,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酒。 后来天渐黑了,宾客都心照不宣,今日无有洞房可闹,陆陆续续地告辞,人越来越少。 杨隆兴和杨夫人在天黑前就走了,他们也在派人寻江弦歌,可是有消息了有怎样呢?他们做公婆的还能腆着脸去请她不成?他们心中气极,杨隆兴更忐忑不安,不知顾家人后面会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侍郎府前苑渐空,杨容安醉倒在酒桌间,将酒瓶杯盏砸了一地。 没人敢靠近他,下人默默收拾这宴会的残局,那对双生子已经跪到麻木了。 “夫人!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公子!夫人回来了!”管事欢欣的嚷嚷声从外面传进来。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张熟悉的面孔闯进他朦胧的视线中。 “容安……” 江弦歌跪坐在他旁边,俯身看他的醉态,想要唤醒他。 杨容安睁开了眼,看着她,自己撑起上身,无力地问她:“这一天你都在哪……” 江弦歌回道:“我……我在顾家……”她皱眉看杨容安,或是因为紧张,发白的脸上又有些泛红。 她还要解释,杨容安却直接摆手示意她闭嘴,一边起身一边指指礼堂的方向,道:“去,把喜茶喝了,她们终于能起来了……” 江弦歌试着扶他,他避开了,跌跌撞撞地往婚房的方向走:“礼成了,让她们进来,洞房……” 江弦歌不知所措,迷茫地看着他,面色越来越不好,棠欢扶她起来,她犹豫了下,先往礼堂去了,这才了解了今日这礼堂上发生的事。 她喝了那两杯凉透的茶,扶宛蝶宛鱼起来,向她们致歉,还让棠欢叫人找大夫给她们查看膝盖的情况。 棠欢不乐意,宛鱼心里有气,也不想再忍了,硬撑着站起来,扶着宛蝶,推了江弦歌一把,往外走道:“不用了,大喜之夜还是先洞房吧,今晚我们在下面,用不着膝盖……” 双生子出了礼堂,去往她们的洞房。 棠欢气极,跺脚道:“太过分了!怎会有这么放肆这么粗鄙的女子!小姐……” 棠欢正要撒气,为江弦歌叫屈。江弦歌突然双手握住她的胳膊,似乎在找支撑点。 “小姐……” 江弦歌的脸色虚弱至极,整个人完全脱力,摔了下去…… …… 婚房内,宛蝶宛鱼为杨容安宽去了外衣,同时褪去了自己喜服外赏,将裙子掀开,露出光洁纤细玉腿,杨容安的指腹在她们膝上的淤青紫块边缘打转,怜爱地亲吻这伤痕。 “我不应该让你们受这种罪的……以后,我会疼你们对你们好……” 她们依在他肩上,听着他柔情蜜意的话。 芙蓉帐暖,春宵难得,这个她们期盼已久的柔情时刻,被丫鬟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公子!公子!不好了!少夫人晕倒了!” 头脑昏沉的杨容安一闻言便从榻上挣了起来,放开怀中佳人,鞋都顾不上穿,直奔到门前,开门问情况。 丫鬟回道:“少夫人感染了风寒,发着高烧,方才晕过去了,管家去请大夫了,公子你快去看看吧,少夫人病得很严重……” 在丫鬟的提醒下他穿上了鞋,急忙往江弦歌所在的房间跑,将婚房内的新妾搁下了。 棠欢告诉他,今日江弦歌会失踪,并非故意不着家,而是因为,江河川被绑架了,一天一夜下落不明…… 第一百八十二章:天机不常设 冰冷,刺骨。 坠入未央湖中的那一刻,她完全失去了意识,凛冬的湖水将她吞没,寒意如无数利剑穿透她的骨髓…… 她本能地想大声呼救,但她不能…… 她有很多话想大声说出来,但她不能…… 她想大声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她不能…… 这一刻,她短暂的人生将迎来终结,她看着明亮的湖水中生命之光在远离自己,她第一次感知到了真正的绝望。 她就像一条不会游水的鱼,终将葬身于这未央湖底。 无声无息…… 太安静了……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眼前最后的光亮即将熄灭,脑海中这小半生的记忆如闪电般交错掠过,一幕幕,一桩桩,她的父亲,她的江月楼,她的清宁…… 或许还有更重要的…… 她的眼前浮现一缕红色,如同荡涤在水中的丝线,渐渐浓密起来,织成鲜艳的红绸,红,刺目的红,嫁衣的颜色,追逐着她,向她涌近,愈渐浓密,刺激着她的意识,开始复苏…… 她好像可以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她在喊着:“不要!不要!” 可那团红色还是紧追不舍,她似乎可以嗅到弥漫在水中的血腥气。 她看到了那张面容,未显颓靡慌乱,在水中努力地睁眼看着她,迅速下坠…… 他一手捂着自己右心口的伤处——鲜血就是从那里涌出来的,一手在水中急速划动,动作矫健而果敢,直直追随她而来,宛如黑暗中的一束光…… 她看清了他的神情,紧张而不畏惧,一如既往的坚毅,他一直都是这样,稳重深沉,却又勇敢敏锐如少年。 唤醒她全部意识的,是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他不是被推下水的,他自己跳进了未央湖中,来救她…… 那一瞬间,或许很不适当,但是她的的确确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真好,她还活着,她还能感觉到,快乐。 纯粹的快乐。 她看着清冽的湖水中,他在靠近自己,第一次感知到了真正的快乐。 在未央湖底,她晕过去之前,她抬起的手,被那个人握住了。 他给了她全部的希望…… …… 她醒了过来,睁开眼,身体滚烫,头脑沉痛。 又一次,这样醒来…… 上一次是在顾府,她被送回去,一睁眼,看到张大夫,她一开口,直问:“他怎么样了?” 这一次,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只是一睁眼,又看到了张大夫。 江弦歌抓住张大夫的手腕,突然问道:“他怎么样了?” 被棠欢请来给她看病的张大夫忽见她醒过来,又这样问,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道:“江小姐是问顾大人吗?傍晚我又去顾府看过,在你走后,顾大人还在昏迷中,他挨的那一刀虽然没中要害,但是因为落水,失血过多,又感染风寒,发着高烧,一直未能醒来……” 他说到后来,越来越为难,想了一下,转移话题道:“江小姐,我下午给你看病的时候就嘱咐过,你感染了严重风寒,得卧床静养,没想到你会乱走,多在顾府留一晚也无妨啊?”张大夫这么多年来一直给顾江两家人看病,知道他们关系亲密,所以没料到江弦歌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回家来。 知道张大夫是真为自己着急,江弦歌有些抱歉,道:“我太心急了,其实在顾家,大夫你走后我就下榻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更何况我自家里今天还在办事,我整日出门在外没有交代……就想回来看一下……” 穿着喜袍的杨容安坐在榻侧,心疼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 江弦歌转眸瞥了他一下,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又再次看向张大夫,蹙眉问道:“张大夫,下午在顾府,你说一时不能定论,得多观察一会儿……那是怕顾家人着急是不是?现在你已经去过顾府二回了,这下能不能告诉我,他……顾伯父到底伤得多严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江弦歌如此认真,张大夫躲闪地看她几眼,犹豫再三,最终沉重地开口了:“实不相瞒……我第二回去顾府的时候,老御医唐之乾唐大夫也被请过去了,连他都说……顾大人恐怕很难熬过这一关了……” 他话还没说完,江弦歌立时惊呼一声,恐惧万分地捂住嘴,眼泪婆娑而下。 张大夫连忙劝道:“江小姐你先别急……唐大夫还在顾家,他在尽力医治顾大人,只要顾大人明日能醒来……” 江弦歌完全听不进他解释的话,也想不到什么仪容礼节了,完全慌张失态,直往床下扑,“不,我要去守着他!我不能待在这里!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要去照顾他,我必须看着他……” 她失控的样子吓到了房内的所有人,无论是她的夫君杨容安还是从小看她到大的棠欢和张大夫,都未曾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们也从来不敢想江弦歌会有这么失控疯狂的时候……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高岭之花,是冰山美人,是大家闺秀,是一府贤内助…… 可她只是世间一人…… 杨容安和棠欢按住她,阻止她下榻,在他们的制止下,她愈加抓狂,失控。 杨容安好言好语哄着,劝了好久,她痛哭大嚎,不断捶打他,挣扎着,绝望得让人心碎,也让人恼火…… 纠缠哭闹,将近半个时辰…… “啪!” 杨容安打了她一耳光。 打完之后他懵了,其他人也傻眼了,江弦歌终于安静了。 她伸手碰了下挨打的侧脸,触及自己滚烫的体温,她平静下来,不再哭闹,连啜泣声都被自己压下去了。 杨容安慌了,失控的变成了他,他按着江弦歌的肩膀,恐慌道:“对不起,弦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想让你别那么激动,我有些醉,我疯了……我怎么舍得打你……” 他不断解释,江弦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面色如冰,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镇静道:“我要去顾府,现在就去。” 杨容安松开了手,最终点头,僵在一旁。 江弦歌一刻没有停顿,直接吩咐道:“棠欢,叫管家安排人送张大夫回去,同时给我备车,你马上帮我简单梳洗一下穿上衣服,再收拾一些我在几日内要用的物什和换洗衣物,然后我们就去顾府。” 棠欢及其他人都有些懵,面面相觑,张大夫欲有所言。 她又补了一句,语气严厉:“马上照做!” 棠欢心一横,立马出门去了,张大夫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离开了。 在棠欢回来之前,江弦歌没有干等,直接自己下地,让其他丫鬟帮自己换衣服。 杨容安一直没有出去,她也无心顾及,直接当着他的面宽衣,片刻间,春光一览无余。 收拾好,江弦歌推门出去,那对双生子互相搀扶着向她走来,看起来十分虚弱,而此时发着高烧的江弦歌直让自己挺直了脊背,毫不显露弱态,端庄稳重地快步走着,全然是一副平常的姿态,而且此时还增加一种强硬的气场。 宛蝶宛鱼到她面前,道:“听说姐姐身体抱恙,我们特来看望……” 江弦歌目不斜视,一手挡开了拦路的她们,未曾停步,直接往前走,只给她们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 其实,又有谁能明白呢? 此时的她,既不高傲,也不严厉,她只是,绝望…… 她上了马车,关门之前,一只手摁住了她放在锦篷车门上手。 是杨容安。 他匆忙换下了喜袍外衣,披上披风,面上依然有醉态。 他也上了车,吩咐车夫启程,然后坐在江弦歌旁边,握住她的双手,诚恳道:“我不知道发生了,我很惭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应该知道的……我,弦歌,我是想说,我是不放心你的身体情况才反对你去顾家的,但我不应该反对,我应该陪你去,随时照顾你……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而我将寸步不离,陪在你身边……我要跟你一起面对这些事。你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责任。” “容安……” 明明是体贴感人的话语,对她来说却像是戳心的利剑,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没想到还是会被狠狠打击一下,且是她自找的。 她无法言说自己的感觉,头脑昏沉,靠倒在车壁上,闭上眼,只不断念着他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声都相当于一句对不起。 杨容安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温柔道:“好了,离顾府还有一段路呢,如果你还有力气,可不可以,简单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 除夕,顾清宁突然造访杨府,江弦歌为劝阻她对那对双生子大发雷霆,与她一起去了顾府。 江弦歌是想去劝顾清宁,开解顾家人,更要去江月楼安抚她父亲江河川的情绪。 那天是除夕,她本来就是要去看望江河川的,无奈顾家人怒气难遏,她如果不劝着,指不定次日杨府的喜事还能不能举行,为了让他们宽心,她留在顾府与他们一起共度除夕,就像往年一样。 他们之前都以为今年会是个例外,顾江两家人不会再全聚在一起过节了,难得今年还能团聚。 她到顾府时,洪洛天刚好也在。 洪洛天每年年底都会来回于长安洛阳两城之间,这回来是给顾家人送顾清风的家书,洪洛天很快就走了,顾家人就开始说她的事,她好不容易将他们都劝服了。 然后顾家人非留她一起吃团圆宴,还让唐伯去江月楼催江河川,唐伯回来说江河川有个应酬会晚点到,之后在开席前,有一个江月楼的伙计来说江河川与商贾聚会,不能来赴宴了,他们也就没有留意。 当晚江弦歌被顾清宁留下,第二日她一早想去江月楼看望父亲,再回去操办杨容安纳妾的事,顾家父女与她同去,没想到回去才得知江河川一夜未归,行踪不明。 他们不放心,打算去找洪洛天帮忙,匆忙赶路间,在大街上,江弦歌乘坐的杨府马车被射了一箭。 是一封勒索信,给江弦歌的,让她带十万两银票去未央湖南岸赎江河川。 信上有江河川的亲笔签名,箭上还绑着他失踪前所穿的衣袍一角。 长安城里发家的富豪总会碰到几回这样的事,于江河川还是头一回。而江弦歌是他的独女,绑匪会直接找上她也情理之中,奇怪的是这信不是直接送到杨府的,而是准确及时地送到外出的江弦歌的手里。 也就表示,江弦歌被跟踪监视了,绑匪们掌握着她的行踪。 她,包括和她在一起的顾家人都不能报案。 顾青玄示意顾清宁与顾清桓暗中去找洪洛天,让他派人跟过来暗中护卫以防万一,而他与江弦歌马上去筹备赎金,赶赴指定的地点,杨啸宁随身保护他们。 两方分头行动,杨啸宁驾车,顾青玄与江弦歌去钱庄调了银票,赶往未央湖南岸。 …… 在路上,江弦歌神思忧惧,抱着装满银票的木匣,默默不语。 顾青玄心里也有万般担忧疑虑,看了下伤神的江弦歌,玩笑安慰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科举不中,就断了读书的心思,我们鼓励他做生意,没想到还挺顺,那时候他立志一定要把生意做大,在长安城里当不了大官,也要当大老板,如今他都富到能被绑匪盯上了,说明他是真成了……” 江弦歌闻言笑了出来,暂解忧思,想了下又道:“如果只是绑匪,那也就是破财罢了,只怕……” 顾青玄自然早有这个考量,只不想江弦歌过忧,摇头道:“不用担心,如果真是那样,你父亲更不会有危险……” …… 未央湖南岸,万物萧索,树木枯黄,只有几座孤零零的亭子分散在那里,他们穿过一片林子,抵达了岸边,找到了立柱上刷了红漆的那座废置的小亭,那就是绑匪指定的地方。 杨啸宁停了车之后,顾青玄打开车么看了下外面的情况,然后回头对江弦歌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会他们,交赎金救你父亲,你先别出来……” “可是……”江弦歌有些担心。 “听话。” 顾青玄安抚地笑笑,拿过她手里木匣,用布包起来,出了锦篷,关上了车门。他下了马车,走向那座小亭,杨啸宁不放心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江弦歌从车窗间隙中望着他向那边走去…… 差不多有百步的距离,走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听到空灵的水天之间响起几声鸟鸣。 麻雀的声音。 这是一种无论何处,何时,都能见到的鸟类,一年四季,不会迁徙,却广布天地。 三声短,一声长,复起一声低鸣。 他们到了。 顾青玄继续往前走,他一直注意着小亭后面的枯木丛,那是近处唯一可以容人藏身的地方,绑匪很有可能会藏在那里面观察他们的动向。 顾青玄到了石亭,把赎金放下,对着枯木丛的方向放声喊道:“东西我们带来了!收货,放人吧!我们没有报官,只有三人前来!你们很安全!” 枯木丛后窜出几道黑影,同时亮出的还有几把雪白的刀刃。 杨啸宁急忙奔上前,拔出藏在袖中里的短刀,把顾青玄护在后面,向歹徒出招。 然而那些歹徒直接掠过了他们,飞速向另一处扑去,风驰电掣地行进,在顾青玄反应过来之前,前面的几个已经抓住了他们马车的马头,翻上车,闯进锦篷,把江弦歌粗暴地拖出马车。 “弦歌!快救弦歌!”他向那边扑去,而杨啸宁挡着他,一边与余下的几个歹徒对招,一边把他护在最安全的范围。 江弦歌被歹徒挟住,她惊慌挣扎,而他们直接对她下杀手,刀刃直对她雪白的颈项。 “你们放开她!你们要什么都可以!放开她!”顾青玄完全失措了,他一点都没料到会有这样变故,疯狂地对那边嘶吼。 就在他们的利刃捅向江弦歌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的救星出现了——就是顾清桓和顾清宁去请洪洛天派的人,五个河洛剑派的剑客,他们一直在暗中随护他们。 剑客击掉了歹徒挥向江弦歌的刀,但他们很快就又拿了起来,敏捷迅速地接招,而且个个身手不凡,下手凶狠,与剑客对仗不落下风。 阻拦顾青玄的那些歹徒不再与杨啸宁纠缠,去岸边支援自己的同伙,两方人交战火热,歹徒胜在人多,十分难缠。 还有几个人在追杀江弦歌,她慌张地在岸边奔逃,顾青玄推开杨啸宁向那边跑。 一个歹徒追上了江弦歌,她被逼到了湖边,那人钳住了江弦歌,应对她微弱无用的反抗,下力扳转她的身体,猛地一推。 江弦歌坠入湖中,连带她呼救的声音都被湖水吞没。 剑客与歹徒缠斗,没有顾上这边,顾青玄见江弦歌落水,大喊道:“快救弦歌!她不会水!” 在呼喊的同时,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岸边,那些歹徒阻拦他,杨啸宁也与他们缠斗起来,他让顾青玄退后,但是顾青玄做不到。 歹徒拔出了刀,试图吓退他,他只好迎刃而上。 他躲避不及,刀刃捅进了他的身体。 显然这是歹徒计划之外的,捅了他之后那人急忙退后,拔出了刀,刀刃被他的鲜血染红。 他低头看了下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皱了下眉头,深深吸气,确认自己尚有余力,推开了歹徒。 一转身,又面朝原本前进的方向——未央湖畔,江弦歌片刻前坠落的地方。 他跳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国手无常施 他感觉有一团火从心口直窜到喉间,他努力去汲取一些新鲜的气息,费力地喘气……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额头滚烫,头脑昏沉,肉体的痛苦在他身体的每一处蔓延。 他尽力睁眼,想要看清这人世,但是他不能,虚弱的身体支持不了他的任何动作。 但是他能感知到自己在苏醒,肉身不再冰冷麻木,温暖的环境让他感到安稳。 他甚至想笑—— 顾青玄还活着。 眼帘千斤重,缓缓抬起,模糊的视线,如被迷雾笼罩,一层又一层,逐渐褪落,一个佁然不动的身影半隐半显,如此熟悉…… “河川老兄……”他尝试多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低迷,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斧锯在枯木上摩擦,可是这简短的一个称呼中包含了对于死里逃生的莫大庆幸。 “我们都……活着……” 他笑了出来。 一方厚实的锦帕落在他笑容显现的脸上,掩住了他的口鼻,一只有力的手摁了下来,扼制了他微弱的呼吸。 他开始痛苦地挣扎,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他睁大了眼睛,双目瞪出,视线清晰,他看清楚了江河川冷漠到可怕的面孔。 顾青玄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两人的目光相对,顾青玄艰难喘气,惊疑地瞪着他。 江河川眼里如同冰刀一般的冷漠瞬间转为火山一般的愤怒,他看着顾青玄痛苦窒息而无动于衷:“这就是你害怕的是不是?” “你随时准备着与世间所有人为敌,你可以将那些对手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是你畏惧站在你身边的人,你害怕自己防御不了同伴竖起的利剑,所以你招招算在人前,不留一点隐患,哪怕是与你联手二十年的老友,你也会彻底铲除,不让一点把柄留在别人手中……” “现在是什么感觉?绝望?害怕?顾青玄,你感受到了吗?你是不是想起了那晚被你这样杀害的殷济恒?” “搞垮卢家,摧毁殷家,你的野心,你的阴暗,你的手段,我清清楚楚,我就是最危险的那一个,我早该想到你迟早要向我下手,可我还是愚蠢地信任了你这么多年!” 他在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力道减轻,顾青玄十分困难地获得了一丝丝喘息,“我……没有……不是我……” “顾青玄,别掩饰了,你以为我是谁?任你欺骗的殷济恒吗?我了解你!你早就在怀疑我了!尤其是殷成渊找上我让我出卖你之后,你就彻底对我起了杀心!什么绑架?都是你一手操控的!你的鬼把戏!别人会被你蒙在鼓里,但我不会!” 江河川看着他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这个时候的顾青玄已经到了他生命的终结点,他与死亡仅仅是一线之隔。 顾青玄和江弦歌被送回来救治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刻,失踪的江河川也出现了,安然无恙地回到他们面前——他不只让绑匪给江弦歌送了勒索信,他还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他最后的底牌。 好在他是对的,当江弦歌遇害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他能够指望的人…… 所以绑匪放过了他,他得以生还。 自从他被人绑到未央湖边的破黑屋,他经历了绝望、转机、顿悟、希望…… 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这里看着顾青玄于死亡边缘挣扎,与以前的情况相同——顾青玄再次死里逃生。 而他,如果他不留后招的话就是必死无疑。 顾家人,包括他落水昏迷醒来的女儿,都在为顾青玄着急,他们听着大夫的话相信顾青玄性命垂危,而他知道,顾青玄终会醒来…… 所以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寸步不离,其他人都很感动,让他单独守着顾青玄。 他相信,就算他现在真的闷死了顾青玄,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就像不会有人想到他被绑架是顾青玄灭口的阴谋! 江河川移开了手。 顾青玄再次获得了生机,不是上天给他的,而是他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友赐予他。 顾青玄剧烈地喘息,大口呼气,苍白的脸早已憋得通红,痛苦到极致,他缓了好久,才能重新发出微弱的声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什么……” 江河川终于理解那些讨厌顾青玄的人了,他保持冷静的样子真让人讨厌,让他想再次捂住他的口鼻…… “绑我的那些人是河洛剑派的……” “我懂他们的暗号,你忘了?洪洛天教你麻雀暗号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只是那些杀手不知道我知道!我一听就戳穿了他们的身份。十分抱歉,顾青玄,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愚蠢,而且我身家富裕,不惜花二十万买我自己的性命,二十万两银子,呵,也让我看清了你,其实挺值的,卢元植殷济恒就没这么幸运……” 顾青玄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直冲大脑,身体虚无脱力,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 他支撑起上身,看着江河川,苦笑一下:“你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愚蠢,你比我想得更愚蠢……” “顾青玄!” 他继续道:“我真要杀你的话,绝不会弄得这么麻烦,还在你面前露出马脚……” “还有,我成了这个样子,是为了谁?弦歌落水的时候,我只想到有可能我们救不了你了……那我一定要保住你唯一的女儿……” “狡辩!”江河川捶胸喝道:“你让人绑架我,又让人在中途拦住来赎我的弦歌,就是想把我的生路掐断!你会受伤,会救弦歌,完全是为了摆脱嫌疑……看啊,顾青玄多伟大啊,为了他兄弟的女儿能豁出命,好感人啊,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谋害他兄弟的幕后黑手呢?呵,这不就是你使惯的招吗?每一次你都能脱险,因为你精于算计!你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也要灭我的口!” “可是你还活着……动动脑子,老兄,你觉得真要杀你的话,还会给你生还的可能吗?河洛剑派?呵,可笑!我虽然没你有钱,但自己出钱请几个江湖杀手也是可以的吧?用洪洛天的人?可笑!” 江河川依旧顽固地不肯相信,瞪着一脸云淡风轻的顾青玄。 顾青玄终于轻松不了了,勉强支撑的上身摇摇欲坠,他倒了下去,埋着头,捶着胸口咳嗽着,痛苦地呻吟了几声,喘了喘气道:“河川老兄……你有没有感受过?就像被刀狠狠划了一下……就在心口……” “顾青玄也会心痛?”他冷脸讽道,以为顾青玄又在煽情。 顾青玄又咳了几下,长长喘息:“是啊,顾青玄也是人,他咳嗽的时候也会心口痛……” 他止不住地咳,捂着胸口,蜷缩在榻上,直到咳出血来。 江河川漠然地看着病痛折磨着顾青玄,他好像可以感觉到了…… “老兄,我应该是熬不过这关了……或许我真的死了,才能打消你的怀疑……顾青玄也是血肉之躯,他不是每一次都能算准刀口的位置,也不是每一个人对他来说都只是……棋子……呵,报应终于来了,我撑不过去了……不然我真的想向你证明……我没有……” 在他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江河川朝他麻木的脸上挥了一拳。 疼痛再次激醒了他。 江河川拉起他的领口,对恢复了点点气息的他吼道:“顾青玄!你想灭我的口,我想闷死你!你害我一次,我打了你一拳,我们扯平了!” “你不准这个样子,你一定可以活过来,继续祸害人间!你听到了吗!你不是还想为你的无耻狡辩吗?你给我起来!证明给我看啊!” 顾青玄失去了最后的呼吸,闭上了眼睛,发白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 天亮了,他们等了很久。 唐御医和张大夫又来过,他们给顾青玄诊了脉,确认他暂时脱离了危险,他们总算可以稍感心安了。 换药,扎针,两位大夫从房内出来,告诉他们顾青玄已经醒了。 顾家人和江家人一齐入内,皆是大喜过望,但是两位大夫的面色不是很好。 顾青玄依旧虚弱不堪,躺在榻上,连咳嗽都不敢用力,也没有力气。 他一眼看到最后走进来的江河川,指着他虚弱吐息道:“让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他……” 江弦歌给他拧了降温的帕子,转头看了下自己的父亲,又看向他疑惑地问:“为什么?” 他抬手,指指自己有些发青的脸颊,有些委屈地回道:“他打我……” 结果他们却都噗嗤笑出来,以为顾青玄在说胡话,在他们看来他脸上的淤青是因为伤病,根本不相信江河川对他动过手。 江河川看着顾青玄,得意地扬扬眉,拿过江弦歌手中的帕子,没有覆在他额头上而是掩在他口鼻上吓唬他,顾青玄惊道:“看到了吧?弦歌,你父亲要谋杀我……” 江河川把帕子往上移,盖在他额头上,给他降温,坐在榻边看着他。 江弦歌听他还能打趣玩笑,心里终于轻松了一些,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她依稀记得,在她被救回来送到顾府医治的时候,她醒来发现,其他人都在顾青玄那边,围着生命垂危的他,只有张大夫在医治她,江河川也在她身边。 她醒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顾青玄怎么样,张大夫简单说了一下,而江河川满面冷漠,只说了一句:“不管他。” …… 她回过神来,听着顾青玄和江河川斗嘴,江河川道:“想谋杀你的人多了,恐怕还要排长队才能轮到我……” 顾青玄咳嗽几下,困难地吐字嘟囔道:“可是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你离我这么近,还是很容易得手的。” “你知道就好。”江河川回嘴。 …… 顾青玄也只是凡间一人,他并不能事事料于人先,有很多事情,一不小心就会脱离他的掌控,例如生死,例如人心。重伤重病袭来,饶是他也无力招架,祸福只在朝夕。 而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无论自己怎样用力也挽不回一颗老友之心——江河川替他背负得太多,包括他的恐惧。 所以江河川容易恐慌,很难全心信任他。 就是因为熟知,更容易误会。 或许,他们之间并不是坚不可摧。 这一点才刚好被人利用。 …… 殷家。 年节时,这里依旧是满目素色,人人悲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顾青玄?” 在听他们说完计划的实施情况之后,卢远思问了这一句。 的确,他们完全可以下令,在拦截江弦歌和顾青玄的时候趁乱把顾青玄解决掉,反正都已经做成绑架的假象了。 殷成渊背过身去,看向堂上的灵牌,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没那么简单……按照计划,用河洛剑派的人绑架江河川,给江弦歌送信,我们想到她一定会找顾家人求助,但是事先我们谁也没有料到顾青玄会跟她同去,所以才丧失了这个机会……” 殷韶初看了下殷成渊的背影,知道他是在掩饰,殷韶初明白,殷成渊本来就没有打算杀顾青玄…… 他们想用与顾家联系最紧密的江河川去对付顾家,第一步得让他们之间出现信任危机,所以那次令尹府提审,殷成渊去找江河川商议联手,并非他真的想劝服江河川倒向殷家,而是想让江河川担心他自己被顾家人怀疑,甚至于灭口。 事实上,他们成功了。 在那之后,江河川的确有了担忧,不再坚定不移地相信顾家不会向他下手。 之后,他们就安排这一场“绑架”。 那些人的确是河洛剑派的人,如假包换的河洛剑客。 卢远思在之前的调查中发现了河洛剑派的暗面生意,他们就转了几层关系联系上了河洛剑派,出重金买河洛剑客办事,因为中间隔着几层,河洛剑派的人根本不会把这件事和殷家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要绑的人就是江河川。 所以江河川会发现那些“绑匪”的真正身份也并不奇怪,参与这件事的剑客只是河洛剑派中的几人,他们没有接触过核心事宜,更想不到河洛剑派与顾家或江家的关系。 殷家人让中间联系人给他们下指令,在江河川赴宴途中绑走他,做出要取他性命的样子,吓到他提出用钱赎命,再装作被他的条件诱惑,改变主意留下他的性命,并故意“露陷”向他透露他们的身份。 一拨剑客在那里装“绑匪”,另一拨剑客到约好的地点去埋伏,截杀前来赎江河川的江弦歌,做出要将他们父女都置于死地的样子。 而经历了这些的江河川自然会将河洛剑派与顾青玄联系在一起,以为是顾清玄策划了这一切,谋害他和江弦歌的性命,只为了灭他这同盟之口,铲除隐患。 他们并不想江河川死,只是想他和顾家反目。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他们看得很准,出手很稳,一切都布置得天衣无缝,把控了每一个关节,完全利用了江河川多疑的心理,并成功地杀了顾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顾青玄的重伤对他们来说是意外收获,当然,只限于顾青玄真的身亡的情况下。顾青玄为救江弦歌而受伤,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是有些不利的,因为这有可能会动摇江河川对顾家的恨意。 …… 但是,殷韶初知道,殷成渊真的不想顾青玄死。 因为顾青玄对殷成渊来说还是有用的。 他要顾青玄不能继续主持商改,那他就可以取代顾青玄的地位,他会对付顾青玄,会摧毁顾家,可他又不能让顾青玄死。 商改离不开顾青玄,殷成渊就离不开顾青玄。 殷成渊不能让商改夭折,不仅是因为这是殷济恒的心血,也因为,如今他也成了商改的主角,这关乎他的政绩和官途。 这些都是殷成渊不会明说的。 …… 他们断定顾江两家之间已经有裂痕了,只需要他们再做尝试再去推一把,让两家正式成为对立面。 他们会成功吗? 或许吧。 如果他们知道江河川曾差点闷死顾青玄,那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因为他们成功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世事一场大梦 “他的情况非常不好!伤口又裂开了!高烧不退,重度昏迷!恕老夫直言,恐怕也就是这么两天的事了,无论你们愿不愿意接受,这是事实!老夫行医这么多年,绝不会看走眼!”唐之乾老御医斩钉截铁道。 张晟越张大夫冲着他,急得跺脚,嚷道:“唐大夫,我承认顾大人现在情况不妙,但真有你说得这么绝望吗?如果他退烧了呢?这不是他第一次受这种重伤了,我相信他能挺过这一次……” 唐之乾直接打断道:“你不应该相信!天哪,张大夫,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就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受重伤,所以他的身体根本熬不住了!伤口有一掌深,伤及内脏,已经止不住血了!张大夫你为何还要信口开河,给他们这种无畏的希望!” “不是我信口开河,是唐大夫你妄下结论!我,我只是觉得顾大人不是一般人,他可以挺过来的!”张晟越在争论的时候,急得满头大汗,脸都憋红了。 唐御医冷眼瞪着他,苍老的脸上写满不屑,鄙夷道:“张晟越,你好歹你是个大夫,这种蠢话是你能说的吗?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且是伤病几重虚弱不堪的一具残躯,他怎么撑?怎么挺过来?老夫求你了,别再说这样的蠢话了好不好?” “你简直不可理喻!唐大夫,这也不是有医德的大夫说的话!顾大人尚有余息,你怎么可以放弃医治?”张大夫咬牙切齿道。 唐御医讽笑了几声,道:“我没医德?老夫再没医德,也是在太医院做了几十年首席御医的人,比你这江湖郎中会治病!我不会看着你再折磨可怜的顾大人,他已经够难受了,我们现在为他好,应该让他好受些……” “不!你胡说!顾大人不会死!他还有救!”张晟越被他伤到自尊心了,但他仍坚持自己的看法,想要继续尝试救治顾青玄。 这是在顾家正堂,顾清宁坐在大堂主位上,听着两位大夫讨论顾青玄的病情,听他们争执了许久,许久。 “够了!”顾清宁终于出声,喝止了争吵的两人。 她站起身来,端正姿态,面色冰冷沉静地走向他们,“张大夫,唐大夫……” “我不知道你们谁说的是对的,我只知道一点,我希望你们也能知道这一点——我父亲,不能死。听清楚了,不能!” “现在,请你们二位回到他的榻前去,竭尽你们所能去医治他,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我也不准你们放过!无论你们能为他续多久的命,我都会感激,但是我不容许你们任何人在他断气之前说放弃!我们不会放弃,我们要的是竭尽全力!就算他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我们也得把他拉回来!记着!他必须活!” “顾小姐……”唐之乾觉得她这暴君一般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正欲有所言。 顾清宁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直接道:“唐大夫,我相信你的判断是有根据的,你也绝对不会轻视人命,但是我不会接受你对我父亲下的结论。如果你还愿意尝试,我欢迎你留下继续为我父亲诊治。如果你不愿再继续了,我这就安排人送你老人家离开,诊金如数奉上。” 唐老御医被她的坚毅打动,思索一下,叹了口道:“在一切真的有定论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我的病人的……” 顾清宁不复多言,对唐之乾躬了一礼。 唐之乾瞪了旁边的张晟越一眼,转身出了正堂,去往顾青玄的卧房。 张晟越立在那里,沉默不语,顾清宁又向他作了一礼,他稍有出神,回礼,退出正堂。 张晟越没有返回顾青玄的床榻前,他离开了顾府。 …… 顾清桓回来了,径入正堂见顾清宁。 她正在主位上坐着,提笔回复各家送来的问帖拜帖,听到顾清桓的声音之后,她头都没抬,直问:“洪师父怎么说?” 顾清桓坐下喝了口茶水,回道:“洪师父调查了,的确是他们剑派的人干的,有人假借别人的身份向洛阳河洛剑派下杀手订单,而洪师父在长安,所以根本没有通过他,他就没能掌握情况,如今联系已经断了,要想揪出背后真正的主使不容易……” “那当日参与那件事的剑客们呢?他们应该与中间联系人有过接触吧?他们都回去复命了吗?”她问,手上笔也没停。 顾清桓道:“问题是中间联系人已经死了。大部分剑客,包括捅伤父亲的那个都回去复命了,但有两个失踪了,可以推断就是那两个人杀了中间联系人。” 顾清宁停笔,抬头:“哪两个?他们做事的时候不是不知道背后关系的吗?不会是因为畏惧被洪师父问罪而逃的吧?还是为了独吞赎金?” “我觉得都不是,他们做事的时候完全被蒙在鼓里,之后父亲出事了,江伯父说出绑架人的身份,洪师父开始调查,剑客们才知道自己参与了什么事情。失踪的那两个,是在绑架中负责送勒索信和收赎金的,他们在放走江伯父之后就不见了,他们的确带走了赎金,但是如果他们真的只想独吞赎金的话,为什么还要回来放江伯父呢?” “江伯父不仅让人给弦歌送信,还联系了另一个可以救他的人,在弦歌和父亲出事之后,那人才是江伯父真正的指望,而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给江伯父送了赎金救回了他,他也不肯向我们透露……”顾清宁沉思低吟道。 顾清桓想了下,从另一方面推测:“姐姐,这不是一场单纯的绑架勒索对不对?他们之所以会用河洛剑派的人,之所以截杀父亲和弦歌,明明意有所图……” 顾清宁扶额,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他们不是为财,是想迷惑江伯父,让他以为河洛剑派的人是我们派出的,是为灭江伯父的口,而江伯父到现在还觉得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自己改变了那些杀手的意图,成功用银子引诱了他们。” 顾清桓恍然道:“嗯,只有这个解释了,他们是想挑拨江伯父与我们的关系,让江伯父站到我们的对立面……” “愚蠢!”顾清宁冷冷地骂了一句:“那就不用查了,目前有此意图的只有殷家。” 顾清桓踱步几圈,道:“姐姐,我倒是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得手了……毕竟父亲现在成了这样……江伯父心有芥蒂,而且我能感觉到,江伯父有一个大秘密瞒着我们,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可怕的是这个秘密很有可能已经被别人掌握了……” “很有可能就是那两个失踪的剑客。” “对。”顾清桓点头:“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他们为什么会失踪?” 顾清宁道:“所以现在,你得去找一趟江伯父,无论他愿不愿意说出他的秘密,我们先得保证这个秘密不会泄露出去。还得尽快让洪师父把那两个剑客找到,立即杀掉!” “好,我会跟着洪师父一起去找那两个人的。但是鉴于现在的情况,我觉得秘密的事不适合我去问江伯父,或许……”顾清桓有些犹豫。 顾清宁直道:“那就让弦歌去!” 顾清桓与她对视一眼,点点头:“我正是此意。”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嘛?” 顾清桓立马转身往外走,去做他该做的事了。 顾清宁听着府中一处的杂乱声,下人们端着水盆药碗来来回回,各种忧虑的呼喊…… “大人吐血了!” “大人又昏迷了!” “伤口裂开了,还在出血……” “怎么办?大人还是不醒……” …… 她缓了缓气,依旧坐在那里,重新提笔,垂首写字。 最后一封不是别家的问帖,是顾清风的家书,他远在青州,说他上元节也不能归家了,问家中情况,父亲身体如何…… 她手中的狼毫颤了颤,滴下一滴墨,她换一张纸,给顾清风回信,纸上写:“家中无事,一切安好,勿念。” …… 钟离来顾家了,他先去看过顾青玄,当时顾青玄不省人事,大夫围在榻前束手无策,一旁照顾顾青玄的江弦歌几次急得厥过去,他看着都心焦,实在不敢往好处想。 钟离从顾青玄房里出来,顾清宁正在前苑和唐伯说话,让他约束下人不要在家中慌乱喧哗,然后与他见面,就引他进正堂说有事与他相商。 钟离忧心道:“这样……我会去太医院再请几个大夫来给他瞧瞧……” 顾清宁听清他的话,有些意外,不过也并不在意:“哦,那谢谢你。不过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请你帮另一个忙。” “什么事情?你尽管说。” 她道:“我父亲出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在盯着我们,想必都知道他很难好,现在各种问帖都是阴阳怪调,没有多久就要开朝了,父亲恐怕不能及时返朝,这一段时间我们得先稳住各方,不能让他们觉得父亲的情况很严重,以防便宜了那些别有居心的人,你明白吗?” 钟离头点如捣蒜,乖巧道:“明白,那需要我做什么?” 她有条理地布置任务:“首先,你是第一个来顾家探病而没被谢绝的人,肯定有人知道你,然后接下来的这几天,也就是节前你参加各种酒宴各种集会的日子,会有很多人向你问起我家的情况,问你我父亲还能不能活,我要你利用你广阔的交际圈子,告诉所有好奇的人,我们好得很,我父亲他很快就能站起来,安然无恙地返回朝堂,商改,政事,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受任何影响。” “就这样?” “当然不止这样,你不但要给我们散播这样的消息,还要帮我们打探一些消息,御史台那边的人你也认识不少吧?” “不多,就几个,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跟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御史来往……” “很好,恭喜你,你有机会结识他们了,正月十一是御史台总监察御史陆谦的生辰,他将在天汉酒楼摆宴,你去赴宴,到时候定有不少御史台的人在场,你去认识他们,跟他们交际,试探他们的想法,好让我们有所准备。顺便告诉他们要乖,他们的长官很快就会从病榻上起来继续压榨他们,明白吗?”顾清宁语若流珠,听得他一愣一愣地。 “啊?”钟离愣愣地,蒙了下:“陆谦?他不会请我吧?我之前跟他在罗红阁抢过姑娘,他恨我……” 顾清宁拍拍他的脸:“想想办法,大祭司,你不是跟谁都很玩得来吗?那你就去跟他交朋友,记着你一定得做到,抓住陆谦这个人,以后我们有大用途。” 对着这样的她,钟离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说不,他也不敢说不,只能挤出微笑:“好,我一定完成任务……” “很好。”她满意地收回手。 钟离上下打量她,发出啧啧的叹声。 “怎么了?”顾清宁问。 钟离耸肩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惊奇……来到你家,看你这样子,我觉得就好像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顾翁他都成这样了……太医说他快撑不下去了,就这几天的事了,清宁,这很严重,他真的很危险了……而你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安排这些事情,清桓都不着家……你们一点都不急吗?” 顾清宁抿了下唇,努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说道:“急我们当然急。可是我们顾家人就是这样,越是险,越是急,我们越不敢乱。我们只能这样,你懂不懂?无论是谁倒下了,其他人都得先保证一切正常进行。如果我们都围到父亲榻前去,又哭又闹,那就用不上太医了,他会直接被我们气死,救都不用救。” “好吧,我懂了。”钟离无奈道。 “其实……”顾清宁收回看向顾青玄卧房的目光,吸了下鼻子,不经意间还是红了眼眶:低声道:“我根本不敢进去看他的样子……” 这才看出她在强撑,钟离环过她的肩膀,哼笑了几声,玩笑道:“哈哈,这下我以后跟顾翁就有共同语言了……” “什么共同语言?” “我们都在未央湖中游过水啊,算是同好吧?” “不,父亲这是第二回了,而你才一回,你应该与弦歌有共同语言,她也是首游,你可以跟她交流下经验……” …… 这一天的傍晚,张晟越坐车离开顾府,他穿梭在北城的街巷中,马车逐渐靠近他的医馆,他在车上看着同源堂——这间普通的,在长安城中丝毫不起眼的小医馆。 到了门口,他却让车夫继续前行,从自己的医馆门口掠过,去往长安城里最大的医馆——同德堂,他要去找一个人。 他还记得有那样一位夫人,就算在她生命的最后,她都没有放弃尝试去争取活着的机会,她总一遍遍地宽慰他:“没事,张大夫,我们再试试。” 他倾尽自己所有去救治那样一个人,然而最终他还是没能留住她,这一次,她的丈夫面临生死的险境,他再次感到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不,他不想绝望…… 进了同德堂,见到那个人,他直接一摊手,说:“我是庸医,我毫无医术,我不配当大夫。你一直都是对的,我不如你。” 那人听他说完这番话十分满意,从诊台后站起来,拎起医箱,笑道:“哈哈,时间总算教给你自知之明了。好,我很高兴。走吧,去治谁?” 张晟越汗颜叹气,回道:“顾家,治御史中丞顾青玄顾大人。” 不出张晟越所料,他犹豫了,放下了医箱:“顾家……你应该知道我女儿的事……我不觉得我还能去医治顾家人……你要我想想……” 张晟越只好出底牌,道:“我理解……但是唐之乾唐御医说他治不好顾大人,断言顾大人必死无疑……” “唐之乾?”那人变了脸色:“他果真这样说?” 张晟越严肃地点头:“是的,他都让顾家人准备后事了。” 医箱离桌,那人果断往外走:“还等什么?走,去顾家。” 第一百八十五章:我老天宇内 顾青玄额头上布满汗珠,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每一声咳嗽都像刀锯在他五脏六腑中肆虐行刑一般,一口一口的血从他嘴角喷出,他用全身的力气在咳,但他的力气也将枯竭耗尽,他咳不动了,倒在床榻边,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仍不甘休…… “伯父,你再撑一下,你睁开眼,你睁睁眼,伯父……” 江弦歌伏在榻边,焦急地唤着他,不敢让他再晕过去,因为大夫说他若再昏迷,就不知能不能醒来了,她自己额头上也挂满汗珠,她顾不上擦,只伸着手,不断给顾青玄擦拭,帮他顺气,喂他喝药。 药汤被他打翻,她就再取一碗,哀求他张口喝下一点点…… 屋子里乱成一团,无论顾青玄是醒过来还是昏过去,他们都慌张无措,如临大敌,病痛折磨着顾青玄,也折磨着他们每一个…… 她守在顾青玄榻边,杨容安守在她身边,帮她照顾顾青玄,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也未曾饮食,杨容安看着心急,却也不敢劝。 顾清桓出门前本想来找江弦歌说话,让她去问江河川的事情,但是眼见如此景象,想来江弦歌无心顾及其他了,只好先把那事搁下,他先去请名医大夫回来给顾青玄治病,再去找洪洛天调查失踪的剑客。 日落时分,张晟越带着一个人来到顾府。 这时顾青玄的情况又恶化了几分,唐之乾老御医在给他扎针缓解病痛,两道白眉蹙到了一起,久久分解不开。 顾清宁忙完了事情,来父亲病榻前探望,这时唐伯领着张大夫等人进入房内,顾清宁出了内间,去见他们。 瞧见来人,顾清宁稍滞,转而大喜,心想顾青玄有救,连忙上前见礼:“多谢华大夫亲至……” 她当然认得,这就是华若倾的父亲,西药王世家的现任当家人华靖庭华神医。 华靖庭也记得她,在华若倾的丧礼上,他曾与顾家姐弟有一面之缘,也不敢忘,就是这个女子从他女儿华若倾手里抢了般若丹…… 但是他不知道,顾清宁对他不只是一面的印象,当初就是他,让顾清宁知道了寒丹散这样药物,可以说,他改变了顾清宁的一生。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谁能想到,当初同德堂里来往如云的问诊者中不起眼的一个,后来会影响到他女儿的生死? 你所遇见,你所看见,或许根本不是你所见…… 有的时候,万千际遇中的一个擦肩,不相关的两条命途就不觉地交汇了,然而无人能够看穿,命运蒙蔽了所有人的眼…… 华靖庭冷漠地回了下礼,朝着里间走去:“我先去看看顾大人吧。” 顾清宁知道华靖庭或是还对华若倾的事耿耿于怀,也不好多说,恭敬地退到旁边,请他入内:“好,有劳华大夫为家父诊治,唐老御医也在……” 华大夫闻言,忽然笑起来,快步往里间走。 顾清宁觉得疑惑,转头问张晟越,“这是……张大夫你是怎么请动华大夫的?之前未闻你与华大夫有交情啊?他与唐老御医又是怎么回事?” 张晟越听着里间华大夫与唐老御医打招呼的声音,笑了起来,无奈摇头,道:“不过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出身微寒资质平庸的年轻人拜到医药世家,与少年成名天资非凡的世家公子一起学医,后来一个在长安街头开了小医馆苟延残喘,一个被誉为神医进了太医院风光无限……” “这就是张大夫你与华大夫的故事?”顾清宁被他自嘲的态度逗笑,看着华靖庭与唐之乾老御医斗起嘴来,她又问:“他们也不对付吗?” 张大夫耸耸肩,道:“华大神医一辈子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而唐老御医,我们的同门师叔,看我们都不顺眼,呵,我们三个就是这样,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告诉他,唐老御医治不好顾大人,华神医就来了……” 顾清宁明白了,心中感激非常,给他施了一礼:“多谢张大夫为家父做这般努力。” 张晟越回礼,叹道:“小姐你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恨自己医术不精,不能救顾大人,可我不能放弃一点可能……” …… 里间,华靖庭在榻边给顾青玄诊脉,观察他的病情,唐老御医吹胡子瞪眼站在一旁,他不相信华靖庭还能做什么。 一刻钟之后,华靖庭收回手,面色如常,看看昏迷中的顾青玄,又转眼看向了顾清宁。 顾清宁旋即上前,附礼问道:“大夫,家父情况怎么样?可还能救治?” 华靖庭却不回话,揣手站起来,漠然道:“顾小姐,你应该还记得那颗般若丹吧?它现在何处?可能拿出来?” 顾清宁一怔,唐之乾听他提到般若丹也惊了一下,似有回忆,尔后在她开口回话前,嘲弄道:“华神医,你是不是糊涂了?就算有般若丹,那只是解百毒的药,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药,于顾大人的病情有何益?” “唐老御医,你是不是老得连话都听不清了?”华靖庭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怼回去,甩手道:“我有说要用般若丹治顾大人吗?也就你这样的老庸医,治这种伤病还用得着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药!” 唐之乾被他气到跺脚,可怜七十岁高龄颜面无存,“放肆!小猢狲!竟敢如此跟师叔说话?你信不信……” 华靖庭无所谓地哼笑一下:“信什么?师叔,你还能拿我怎样?跟我父亲告状?哦,我父亲去世了,没人帮你治我了。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服服老好不好?我都在太医院忍你几十年了,退了职还不安生?到处误人子弟……” 面对华靖庭这张利嘴,唐之乾明显吃瘪,气到胸口疼,没法回嘴,就只能再点一根战火,他指指张晟越,喝道:“你就让你师弟这样跟我说话?” 张晟越乐于在一旁看好戏,才不想掺和,往后退道:“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哪够得上跟你们说话,这是你们御医之间的事,你们吵,别扯上我。” 顾清宁没耐心听他们三个大夫吵架,想把话拉回正题,她让唐伯引张晟越与唐之乾去茶室休息,江弦歌留下照顾顾青玄,她和华靖庭到侧厅议事。 “华大夫,般若丹的确还在,若你想要回,我这就让人把丹药送来,还请你不计前嫌,尽力医治家父。”她道。 “般若丹是我女儿制成的,给你们救人,但你们并没有救上人,事后就据为己有了,我一直想来跟你们讨回,这下应该是清算的时候了。你放心,我在,你父亲不会死,但若般若丹不到,结果就难说了……”华靖庭的嘴不饶人,把话说得再直白不过。 顾清宁明白他的意思,就马上写了一张手书,让唐伯紧急送到芝景庭,让扶苏把那颗般若丹送来。 等待的空档,顾清宁送走其他大夫,张晟越与唐老御医也告辞。 唐之乾仍处于羞愤之中,对华靖庭各种嘀咕指责,他不相信华靖庭能治好顾青玄,毕竟是行医几十年的老御医,他很清楚这一切并不像华靖庭表现出的这么容易解决。 张晟越也并不能肯定华靖庭有完全的把握,只是他自己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指望华靖庭能够扭转乾坤。 “真是荒唐,他能怎么治?简直信口开河!明明无力回天,张大夫你怎么就不能接受现实呢?还找姓华的来搅合,恐怕他只会让顾家人白高兴一场……” 张晟越打断了他消极的话,回头看了眼顾府府门,目光沉着,“我是不如你老,没有在太医院当几十年的御医,但是,我跟这家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在他们身上见过不止一次奇迹的发生……所以,我相信,他们可以,一定可以……” …… 不过半个时辰,天黑了,扶苏到了。 顾清宁安排扶苏在顾家书房见华靖庭,她示意清场,房中只剩他们三人。 扶苏拿出了那颗般若丹,连同一张字条,递给华靖庭。 华靖庭看了那字条上的两个字之后,立马变了脸色,手都开始打颤,直问扶苏:“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顾清宁看到那字条上写着“人血”两个字,她疑惑地看看神情冷淡的扶苏,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东西两大医药世家仅存的后人在这里完成了会面。 扶苏望向她,对她点了下头,顾清宁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代她向华靖庭坦白:“这位扶苏姑娘,是西药王苏家唯一的后人。” 果然一语如雷,让华靖庭大为吃惊,他一时无法言语,看看手里装着般若丹的锦盒,又看看扶苏,尔后不断叹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苏家仍有血脉……” 眼看华靖庭有些热泪盈眶的势头,顾清宁请他先落座,平复了情绪,告诉他扶苏不能说话。 “华大夫,这‘人血’二字究竟是何意?”她追问道。 华靖庭看了下扶苏,在她点头同意后,才告诉顾清宁:“般若丹,只需加一味原料,就成了‘长生药’,那就是人血……” “长生药?”顾清宁不敢置信,向他问究竟。 华靖庭得到扶苏的授意,告诉了顾清宁一个惊天的秘密—— 东西两大药王世家的后人直面,终于揭开般若丹的神秘面纱。 原来,如今被世人知晓的般若丹的确只是解百毒的奇药,但若以人血炼制,那它就是能治一切病痛让人续命三十年的“长生药”。 炼一颗药需耗干一个人所有的血。 般若丹是东西两大药王世家的先祖共同炼成的,本来是一味解百毒的奇药,于世有大益。 可是没想到在当年先皇追求长生之术时,苏家为了权位为此效力,发现了般若丹与“长生药”的联系。 其实他们华家早就发现“长生药”的奥秘了,而且先皇之前是打算靠他们炼成长生药的,但是他们死守秘密,一是因为他们炼不出般若丹,二是因为这背后的真相太残忍。华家隐瞒了这些,于此无功,这才造成华家的失势和衰落。 苏家为先皇找到世间仅有的四株天心草,用其中三棵和三个人的血炼成了三颗“长生药”,其中一颗用来试药,一颗被先皇服下,一颗下落不明。 最后一棵天心草被骠骑大将军府求得,华若倾用此炼成了他们面前这颗般若丹。 顾清宁很震惊,猜测华若倾会死,是不是她用自己的血炼了这颗般若丹? 华靖庭否认,坦白华若倾真的只是想炼出这天下第一奇药般若丹,达到她医术的巅峰,并没有想炼‘长生药’。 她是否是真的病死,华靖庭不愿明说,只道她的死,也起到了掩人耳目的作用,她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世上真的存在“长生药”的,甚至原先打算在最后说她没有炼成般若丹。 然而没料到,顾清宁那时会去找她求药,为救郡主她只好坦白自己炼成了般若丹。 顾清宁想到,华若倾的死,或许是她要灭她自己的口,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能炼出般若丹的人,如果她炼成了药又活了下来,那肯定会被那些别有居心的人盯上。 他们手里的这颗只是解毒丹,也是最后一颗天心草炼成的最后一颗般若丹,也就是“长生药”最后一味原料。 若这药真的被郡主吃了,那不会有别的事,可是郡主没吃,般若丹落到顾家人手里。 华靖庭今日前来,这么急切地讨要般若丹,其实最大的原因是不想顾家因此招上祸患。 “可是,真的存在所谓的‘长生药’吗?如果当年苏家真的炼成了,为什么先皇还会病死?若当年真炼成了,先皇又为何会利用殷济恒剿除长生教?是为了保守秘密?这都说不通啊……说到底,根本没有办法验证对不对?”顾清宁表示不解。 扶苏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表示,她相信苏家当年真的炼成了药。 至于他们苏家,以及整个长生教,为什么会覆灭? 先皇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华靖庭追忆往事,长长叹息,“这些,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 “当年,安华殿中,他召见了五个妃子,王皇后,李贵妃,董淑妃……她们怕得不行,其实我那时候也很害怕……” 坤华宫内,她倚在暖靠里,慵懒地把玩着绝世的美玉钩环,虽是年近半百的人,眼底眉梢仍尽显风流,唇角勾起,墨色双眸如宝石发亮,幽深不可测。 寝殿中只有她和阑姑,所以她可以卸下太后的端庄做派,随性地坐卧,向最知心可靠的人诉说她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隐秘。 “先皇……真是可怕……自从染病之后,他就疯了……他好怕死,总会在睡梦中惊醒,把我当刺客,他在夜里说梦话,发梦靥,都嚷着他他不想死……” “他真是我见过的最怕死的人……也是最残忍的……不,除了我……” 阑姑出声了,她的嗓音如砂纸,嘶哑刺耳,但语气沉静如冰,丝毫没有感情的波动,“所以当年,是太后你给先皇试的药?” “那是当然,不然如今当太后的就不是我了,可能是李贵妃,董淑妃……呵,幸好她们都退缩了,她们不敢……她们也怕死。先皇都说了,谁愿意试药,就立谁的儿子为储,当场拟旨……你说可不可笑?我们几宫争了那么多年,他一句话,就把皇位做了筹码,让我们这么多年的争斗都变得没有意义……”她用玉指勾起盛着美酒的瓷杯,抿了一口,享受着美酒的滋味。 “她们都怕死……谁都不敢吃那颗药,只有我……” 阑姑问:“你就不怕死吗?” “我当然也怕死……” “那你为什么还敢试药?” 她说:“因为我别无选择。王皇后她们蠢,她们以为自己有得选,她们以为自己面对着一个明君,她们根本不明白她们面对的是一个疯子,无论试不试药,在场的我们都终究是一死,因为我们窥探了他的秘密,他不会让我们活的……” “当时我就在想,即使那时候我真的死了,那我的儿子也会成为未来的皇帝,我的谥号会是某某先圣太后,如果不试,我就只是后宫无数默默死去的女人中不起眼的一个,就像王皇后、李贵妃……” 阑姑道:“好在你赌赢了。” 她大笑起来,迷醉的眼眸中是癫狂的欢愉:“是,我赌赢了。我任她们用白绫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勒到窒息……然后,先皇亲手喂我吃了那颗药……” “那三天三夜,我完全没有记忆,先皇说我就跟真的死人一样,在他的龙榻上躺着……然后,三天三夜过后,我活了。” “他可真有耐心,就那样守了我三天三夜,我断气之后,先皇就颁了旨,立我的儿子为太子,其他妃子都以为我死定了,她们保住了命,她们很得意,她们以为还能翻盘,可是最后又怎样呢?……真是蠢女人啊……” 阑姑又给她斟了一杯酒,道:“最终你活了过来,而她们在不久之后,就相继离奇暴毙……” “是,我活了下来,我赢了储位之争,还取得了先皇的信任……” “先皇信任你?这很奇怪……就算他相信你,但也终不会留你的对不对?长生教的覆灭,就表示先皇不会容任何知道‘长生药’的人留存于世,为了灭口,为了保住秘密,他授意殷济恒毁灭长生教,一个活口不留……可最后为什么没有灭你的口呢?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呀?” 她道:“是啊,信任并不代表他不会杀我。我看得很明白,他需要一个在他性命垂危之际喂他吃‘长生药’的人,但那个人只能活到他醒来……” “所以,我不能让他醒……” 阑姑有些颤栗了,讶异问:“最后……你没有喂他吃药……” “不。” 她手掌合上,一握拳,双钩在她手心消隐不见,手背上筋络根根隆起:“我的确喂他吃了长生药,只不过,我没有按照他说的,封锁消息,在他的龙榻前守他三天三夜,等待他醒来……” “他断气之后,我就立马让人进去,向他们宣布,皇上驾崩了……” “第三天,他们封了棺……” “好沉,好厚的棺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独凭棋局老青山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躺在一片幽暗的海水中,浮浮沉沉,漂泊无涯,他看不到黑暗的尽头,也触不到海水的冰凉,只有漫无止境的跌宕,一层又一层无法触及的波涛拍打着他,将他向前推进,他无法停留,不能回头。 唯有任此身飘零,任此生无尽…… 水淹没了他,从他的脚踝升到颌下,漫过他的头顶,他依然在前进,一步步走向更深处,冰冷的寒意侵入骨髓,他与水中鱼儿一起,失去了支撑,缓缓坠入湖心…… 是风声?是雨声?是谁在哭泣? 女人的哭声,喊声,痛号声…… 周围慌乱嘈杂,都是女人的声音,哭的,叫的,喧哗的…… 接着是尖细的哇哇哭声,不再喧嚷了,女人的哭泣声没有了,她们在笑,他们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只有那个孩子的哭声不断持续着。 在生命的最初,他孤独地哭泣着……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夜,他不曾记得的一个夜晚,在贫寒的农家村舍中,他毫无准备地被推到人间。 冰风冷雨侵蚀那一夜的洛阳,那个将他带到人世的女子,在他出生的三个时辰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谁也没想到,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她刚当上了母亲,可是死亡毫无预兆地找上了她,她头痛欲裂,疯狂地喊叫,所有人摁都摁不住,然后她头上额上根根青筋暴起,她张大了嘴不能说话,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她的整张脸都变得灰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她的身体变得僵直,倒在床榻上,温度从她的体内流走,她睁着眼,张着口,永远没再醒来…… 他长大了,可以听懂别人的话了,他们传说,他出生的那一夜,他的母亲被恶鬼附了身,所以那个朴实健康女子在生了他之后就暴毙了…… 为什么会有鬼怪呢? 他们说,所有人在出生前都会经历转世投胎,有的人来自地狱,所以,难以避免地会从地狱带来一些可怕的东西…… 所以他们怕他。 那个村子里的人甚至以善良为名,在他出生后的每一年都自发在他生辰这天做法事驱鬼怪,他坐在‘神坛’上,看着他们在他身边点满了烛火和香灯,火光将他包围,法师在他身边念咒乱叫上蹿下跳,每一个人都满意地大笑,愚昧地磕头欢呼。 四五岁的他只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害怕极了,他以为这些人要烧死自己,他大哭大喊。 而他的父亲,那个粗鲁的、沉默寡言的、力大无穷的农夫,拎着一坛酒徘徊在这一切之外,只等着他们闹完,然后把他抱走。 他不会给自己安慰或者解释,从来都这样,他只能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擦干自己眼泪,跟他回家。 后来七八岁的时候,他哭都不敢哭了,他跟着父亲种地打猎,下水捕鱼,上山狩猎,他父亲把猎刀给他,让他给野猪割喉放血,他看着父亲徒手剥开猎物的皮…… 十岁那年,当他们再次把他围在‘神坛’中的时候,他拿出自己藏在香桌下的沉重斧头,劈开了供神位的香桌,打翻了‘神坛’,踩灭那些蜡烛,挥着斧头冲出了人群。 他们惊恐地大喊大叫,说他被恶鬼附了身,他就真跟一个恶魔似的,举着斧头追着他们跑,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四处逃窜。 然后他看到,在乱如鸟兽散的人群之外,他的父亲捧着一坛酒坐在草垛上,看着他,不慌不忙,就像看了一场笑话似的,与他对视,然后忍俊不禁,最后哈哈大笑。 他也笑起来,把沉重的斧头架在单薄的肩上,向他父亲走去。 他父亲把酒坛掷了出去,砸向那起火的‘神坛’。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火苗蹿起,旁观这场人间闹剧…… 他一直都觉得,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旁观者,他从不多说什么,不管什么,他冷眼看着这世间的热闹与兴衰,他不参与,就像看戏的人,他把人间当笑话,而他自己也是人间的笑话之一。 …… 笑声,闹声,叫声,都离他远去了。 时间开始褪色,深远的记忆随着铁锹铲起的坟头土而落尘,深埋。 再没有人,隔着乱哄哄的人群,与他相视而笑。 屋子里,只有炭火荜拨声,渐渐地,也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可是,他还是感觉,太静了。 …… 正月十二日,华大夫又来顾家,给顾青玄诊过,确认他的病情不会再恶化了,向顾家人叮嘱接下来他需要静养一个月,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后果他也不能保证。 这几天华大夫花了很大气力才把顾青玄拉出鬼门关,的确没有他在唐之乾面前表现得那么轻易,他也承认,后续还有很大风险,不能确定的变化有很多。 顾青玄的生命脆弱如薄纸,日夜受病痛折磨的他骨瘦如柴,形同枯槁。 可,他还是活了下来。 他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回归…… 这些日子,江弦歌一直在顾家,华大夫给顾青玄治病之后,她吃了定心丸,劝说杨容安不要再守着她,也不要在顾家忍受尴尬。顾青玄情况稳定之后,她与杨容安一起回府,稍作修整,哄杨容安留在家里,而她没过半天就又去了顾府。 顾家姐弟与她单独谈话,顾清桓终于跟她提起几天前就想拜托她做的事——去找江河川问出他的秘密。 江弦歌答应了,打算去看过顾青玄之后就前往江月楼。 …… 杨啸宁接过丫鬟端来的药汤,给顾青玄送了进去。这天,顾青玄已经能说话了,看起来好了许多。 给顾青玄喝完药之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说了这么多天里他一直想说的话,面具之下的双眸中无有神采,只有深深的愧疚:“大人,对不起……” 顾青玄咳嗽了几下,虚弱地吐息:“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 杨啸宁难过道:“那个时候……我只想护着你,没有管弦歌小姐……我太怕你受伤,所以拦着你……才造成……” 顾青玄看着他,血色全无的面上有了一丝笑意:“这不怪你,你只是做了你本分的事。你的任务是保护我,你做到了,这就够了。而保护弦歌,是我的责任,我也得做到。” “我并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有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有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你,身为护卫我的人,有的时候得首先帮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因为他们的安危,于我而言无比重要。” “是,大人。” …… 她在屋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些日子,因为她父亲的态度,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 而此刻,她只愿意相信。 江弦歌去了江月楼。 …… “所以,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知道这有多冒险吗?” “我知道。” “我的确能救你,可是,如果我们暴露了,你仍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你就不怕我出事吗?如果被他发现,我支了十万两去救另一个男人,他也不会饶我……” “我知道,但是那时候你是我唯一的活路,我很绝望你明白吗?我相信你不会露陷的,你如此聪慧,睿智,这么多年你都从未失手……我指望你是对的……” 锦绸纱帐内,他躺在榻上,头依在她怀中,她靠着榻边坐着,双臂环着他的脖子,纤细柔软的手指从他的脸颊滑到他的下颚,轻轻抚弄他的胡须和鬓发。 “你不应该的,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稳当,要是真的出事,我保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江河川呼了一口气,他仰视着她,眼前面容清丽如画,眉眼如工笔勾勒,美丽而清冷,稍有岁月的痕迹,可那与生俱来的高傲骄矜,始终在她眼底眉梢。她似乎一直很远,也没法,像她这样出身的人总是离人很远,就算是对着亲密的人,也习惯用冷漠伪装出一层隔阂。 他早已看懂她,了解她,并深深眷恋着她在自己耳边殷殷软语的温柔,只要她还会出现在江月楼,那一切都不重要…… “我明白,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拿你冒险。”他道。 她垂面,亲吻了下他的额头,钗环作响,声音清脆,悦耳动听,“这次我原谅你了。谁让你刚经过生死大劫呢?我怎么忍心再指责你?这些天我一直想来看看你……” 他笑了,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我是没事……其实真正经历着生死大劫的,是顾青玄……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二十几年啊……我怕他死,又怕他要我死……我想去看他,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你一直以为你是最信任他的是不是?但其实,你是最不信任他的人,因为你最了解他,他也最了解你,你们是对方的后盾,却又握着对方最致命的弱点……” “不。”他睁开眼,抬手触碰她的面颊:“事实是,他对我完全坦诚,而我对他尚有隐瞒,所以,我心虚,就是因为知道太多,我才感觉自己很危险……我应该是这世上他最应该忌惮的人……” 她道:“或许你的感觉是对的,你应该远离这个人,他才是危险的存在。” …… 江弦歌没有直接在江月楼门口下车,她让车夫绕到后门,停在江宅的后院外,她独自进自家府苑,下人见她回来,个个很高兴,不过就算是他们看见此时的江弦歌也都会觉得心疼,几日不见,她又消瘦了一圈,尚在病中,丫鬟们巴不得寸步不离跟着她搀扶她,就怕她被风吹倒似的。 她进入内院,就不要别人跟着了,往里走碰见了张领事,她向他询问江河川此时身在何处。 张领事跟她说江河川正在楼里招待贵客,应该过一会儿才能见她,而且他还没有立即去通报江河川的意思。 江弦歌看了看时辰,心中有惑,直接问:“父亲……在四楼的月华居对不对?” 张领事明显面色一滞,避开江弦歌的目光,摇摇头,“不……他在隔壁阳明阁……” 江弦歌不再多说,转身去往楼里,上了四楼。 四楼多是客房,白天很少有人住宿。月华居与阳明阁只有一墙之隔,而且两间互通,中间一道门连通两房,从两边都能锁上。 她之前疑惑过为什么要这样设置,江河川只解释说是为掩人耳目以作别图,而江月楼的确有不少更为隐秘的机关,所以她没有在意。 后来,她终于懂了,这两间房真正的用途…… 她是想直接去阳明阁等江河川的,她知道自己这样或许就能直接撞破江河川的秘密。 然她尚有一丝理智,虽然病得糊涂,她还是忍住了冲动,路过月华居而没有停留,也没有进阳明阁,而是上了五楼,在茶室坐着,等待江河川。 终于,江河川见完他的“贵客”,从阳明阁出来了,一下楼就碰到早在那里等待的张领事,得知江弦歌来了,他又转身上楼,经过四楼的时候,月华居的门开了,一个衣着华贵以斗篷遮面的女子与他相错而行,没有半点停顿。 他径直往楼上走,在楼梯上回头望了下那个向楼下走去的身影,之后转头望向五楼,刚好与江弦歌的目光不期而遇…… “父亲,是她救的你?” 他没有回答。 “她到底是谁?这么久了……父亲,还不能告诉我吗?” 江河川为难地沉默着,摇头。 “其实,我很轻易就能探明她的真实身份,父亲你知道的……” “不要……”他说话了。 江弦歌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连忙给她倒水,吹凉,送到她手里。 她喝下一口热茶,仍是感觉头脑昏沉,“父亲,如果你和她的关系被揭穿会怎样?” 江河川如芒刺在背,头一次在女儿面前如此怏怏不安,他想了一下,坦白道:“会招来天大祸患。” 江弦歌悚然动容,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所以父亲你一直瞒着,连我,连顾伯父都没有透露过……” “是,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江弦歌没有想逼问,她只想让他知道这有可能给他们所有人带来巨大的灾难,而且隐患已经有了,可她又不知道怎么说,面露踯躅,哽滞一会儿,才道:“父亲,恐怕危险已经出现了,就是因为这次绑架……” 江河川遽然变色,他道:“我知道有风险,但没想到这么快……” 江弦歌说了顾家姐弟的发现,江河川听得冷汗涔涔,“……这些天父亲你都没有去顾家,都不知道这些,父亲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再信任他们了是不是?你要背弃顾伯父吗?” 江河川不断摇头,焦虑不安地拍着额头,他烦躁了一阵,之后安定下来,认真地问江弦歌:“弦歌,你还相信他们吗?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编排了这一切,要置我们父女于死地啊!” 江弦歌崩溃道:“父亲!你怎么了?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还看不明白吗?我们两家人都被别人算计了,他们要的就是你背弃顾家,要你怀疑顾伯父,你不能中计!” “弦歌……”江河川感觉自己大脑一团乱麻似的,他什么也理不清,无力道:“或许事实就是我们原来想不到的……你知道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没有实证,我们都没办法确定究竟是谁的阴谋,不是吗?” 江弦歌无法理解他为何这么偏执,她只能表明的决心:“父亲,我相信绝对不会是顾伯父,他不会害你,不会伤害我们的。” 江河川问:“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江弦歌似乎筋疲力尽了,无奈地看着自己父亲,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后退,她想扶住什么,却又无处支撑,“父亲,这么多天,你没有去顾家,而我一直在顾家,你知道吗?我看着他在生死线上挣扎,他,他真的快死掉了,你知不知道?我亲眼看着的……他到现在还在饱受煎熬,而你还要怀疑……他是为了救我啊,他跳进了未央湖,只为了救我……他本来可以活得好好的……你根本不了解!这些日子我有多么害怕……我不但害怕他死,我还怕我这么多年的信仰彻底破碎,如果父亲你也会与顾伯父反目,那这世上就没什么值得相信了……” …… 殷家,正在为计划实施成果不理想而沮丧的殷成渊收到一封神秘的信。 信上人说他们是参与那场绑架的剑客中的两个,他们在杀掉中间联系人之前,逼问出了幕后主使,也就是他们殷家。 他们并没有恶意,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目的很单纯,他们想与殷家人直接进行一场交易,而且他们确定殷家人是稳赚不赔。 他们要出卖给殷家人一个惊天的秘密,是他们在那场绑架中的意外收获,这个秘密会让江河川万劫不复。 殷成渊同意了交易,他痛快地按照他们的要求准备了十万两银票,而且周到地分成两个箱子装上,让人给那两个剑客送到指定的地点。 殷韶初不赞同这个做法,觉得这样太冒险,那些剑客的存在是他们极大的威胁,更别说跟他们做交易,这样会直接暴露他们自己…… 殷成渊一意孤行,成功地取得了那个秘密,顺利地完成了交易,那两个剑客也获得了他们想要的巨额银两。 与那个秘密同时送到殷成渊面前的,还有那两个剑客的死讯—— 两箱抹有无色无味毒药粉的银票,是最好的杀人利器。 知道了兄长的安排,殷韶初心中悚然,殷成渊在看那封情报,殷韶初在看他…… 他看到又一个阴谋谋权者的诞生——他的兄长不可避免地踏上了这条残忍的路,杀戮开场,手上沾了鲜血,不可停留,不能回头。 “江河川啊江河川……这下,他必须得跟我们合作了,而且是没有条件地顺从我们。”殷成渊笑起来,抖抖手里的纸条,递给殷韶初。 他看完着实惊了一下,良久不能回神:“……他太大胆了……” “江河川必死!顾家必亡!” 第一百八十七章:问君西游何时还 他来到顾青玄榻前,在那里坐了很久,看着他在昏睡中因伤口疼痛而低声呻吟,喑哑细微的声音,从他战栗起伏的胸腔中发出,命如悬丝,奄奄一息。 他一直闭着眼睛,面如纸色,全然不似活人的面孔…… 看得愈久,他愈是害怕,有一段时间,那窸窣的呻吟声都没有了,他开始不自觉地惶恐,甚至趴在榻前小心地轻推顾青玄,想要把他摇醒。 自从知道顾青玄病情恶化生命垂危之后,他就没来过顾家了,因为他害怕面对可怕的事实,他不相信顾青玄会真的病到这个境地,他在潜意识里不断哄骗自己——顾青玄不会死,这些险象只是捏造的假象,顾青玄在骗人,在骗他。 他宁愿相信这些,都不愿意面对事实,他唯一能接受的事实就是——顾青玄不会死。 “你是怎么了?一刀就把你撂下了?”他趴在顾青玄枕边,下巴磕在双臂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拜托,你多么顽强的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老弟,我最近发现了一些事情,就是……你不是打不倒的,而我是个懦夫……我害怕了你知道吗?我比你大两岁,四十七了,年近半百了,小老头了,我觉得我得到的越来越多,想要的却越来越少,我不像你,那样雄心壮志……” “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老弟你听说过这句话吗?我与你是不同的人,我想要的很少……” “你不是不想要,你是不敢要……你一直都是懦夫,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江河川自顾自地说着话,未想顾青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双目惺忪,望着上方那一豆灯火,开口说话了。 “你……” 他费力地喘息几下,继续道:“就是因为你懦弱,所以你才需要我。这么多年来,你我息息相关,我就是你不敢直面的野心,你一直在支持我,其实也是在支持你自己的野心。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你自己……为什么不敢承认呢?你明明想要,却总逃避,你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仿佛你总是被动的,这样你才心安理得,而我,就成了你所有阴暗面的载体……” 江河川坐正,看着他形销骨立的脸,忍住了往他这张脸上挥拳头的冲动:“我刚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真的很讨厌你,顾青玄。” “我也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你是真的离不开我,江河川。” …… 一年年初,春寒未散,江河川最不喜欢这个时候的长安城,干冷,萧索,天空整日晦暗无光,满城不见绿意,官道上驶过一辆又一辆的锦篷马车,车轮轱辘压过长街,马蹄掀起一阵阵浮尘,呛得他直咳嗽。 咳了一阵,他才勉强直起腰来,面色枯黄,颧骨凸起,单薄的衣裳裹着骨瘦嶙峋的身体。他吃力地扛起装满书册的竹筐,两条麻绳背带磨得起毛了,他弯身背起来,又很困难地撑起背脊,摇摇晃晃地站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其他,他一直缩着脖子,目光不能安定地四处飘忽,声音哑哑的。 “掌柜的,您就发发善心多宽限我几天吧……我这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从扬州大老远来赶考的……一路上把盘缠用得差不多了……我在这长安城里举目无亲,无处落脚,您把我赶出来,我就没地方去了……等我考中了,我一定会重谢您的……”他卑微地与客栈掌柜打着商量,窘迫到无地自容。 这是南城怀远街上最为简陋的一间客栈,名为鸿雁居,房价低廉,住的都是从外地来赶考的贫寒书生,掌柜的就指着春闱将近的几个月里挣点钱,显然没耐心与他废话,直接将他的包袱扔出来,甩手道:“去去去,你们这些考生都这一套说辞,要是我都信了,我这小客栈早关门了……你考中?轮得到你吗?笑话!从扬州来的?那你就回扬州去吧!长安不是你们能混的……” 他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被赶出了长安城里最低廉的客栈,身无分文,饥寒交加。 此时是天元六年,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 他背着他仅有的一切——一筐书,一个单薄的包袱,在长安城南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到北城的时候,暝色袭来,天空染上黑色,而长安满城灯火上,这是上元节的前日,长安城内处处结彩灯张,华柱高耸,火烛簇簇。 他经过渭河边,这条河泥沙沉积,不可见底,白天看起来死气沉沉浑浊不堪,但是在晚间就变得很好看,河水穿城而过,精致的画舫在水上缓行漫游,文人雅士在其间吟弄风月,丝竹管弦在两岸缭绕相合,小孩子在河边点花灯,五色光影映照水面,仿若从水里生出了一朵朵彩莲,随流波而去…… 他喜欢水,喜欢夜晚的渭河,就如同他的名字——江河川,三个字无不与水相关,看着河上灯景,他更容易想到自己的家乡——润泽秀丽的江南,多水多情的扬州。 书上有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来到长安这么久,他见过不少附庸风雅的公子,他们都说他们向往江南,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江南就是韦庄说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婀娜多姿,风月无边。 的确,江南就是这样美。 可是“满楼红袖”中若有一个是自己的母亲,那就不美了,不是吗? 江河川出生在扬州的一家青楼中,他的生母是烟花女子,这是好听的说法。 不好听的就是,她是一钱银子过一晚的妓女。 这是江河川的原话,在他年近半百的时候,才向人吐露了这个秘密。 他一直说自己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但其实都是骗人的。 他读书不行,记性不错,尤其是幼年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七岁之前,他都是跟着母亲过的,在扬州的一家妓院里。 他的出生是他母亲的灾难,因为连她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于是她对他动辄打骂,人前人后都不愿意说他是自己生的,怕耽误她的生意。 他睡觉的地方,是他母亲的衣橱,他在那充满艳俗脂粉味的橱子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不敢出声,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能出来…… 他蜷在衣柜中被迫听着他母亲房中的闹声,那是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但他这辈子最大的噩梦,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 那晚屋子里没有什么声响,一切平静得出奇,那晚他的母亲把所有客人都拒之门外,整个晚上都没有点灯,甚至忘了他的存在,只无声无息地坐在房中。 那是一年中秋夜,她打扮得很好看,比往常鲜艳很多,好像是为见什么人似的,几乎穿戴上了她最好的行头。 可她就这样干坐了一夜,枯等了一夜。 夜里他听到她说话:“出来,到床上睡去吧。” 他迷迷糊糊地出了衣橱,爬上了床,在柔软的被窝里睡了第一个安稳觉。 醒来后,他看见,他的母亲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僵硬的身体摇摆飘晃。 她死了。 这么多年来,没有谁向他解释过,她为什么会死? 只是有很多人告诉他,人终有一死。 包括那个把他从青楼带走的男子。 在他母亲死了一个月之后才出现,把他带出妓院后的柴房,在满院青楼女子的冷眼中离开那个地方…… 老鸨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连妓女都不屑多看那人一眼。 这是江河川这辈子见过的最狼狈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了。 他不敢问他是不是自己的生父,那人让他叫爹,他就叫了。 那个人名字叫江寒山,是个做了一辈子状元梦的穷书生,十六岁就参加乡试考上了秀才,然后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五次到长安赶考,每次都落榜,耗光了微薄的家产。 接走江河川之前,他刚第五次从长安回到扬州,他什么也没有了,功名无望,穷困潦倒。然后他有了一个儿子,他放弃了科考,但他让自己的状元梦在他儿子身上延续。 江河川与江寒山共同过活的十五年里,他基本上只做了三件事,读书、忍受贫寒,以及听江寒山一遍遍说着遥遥长安城的繁华盛景。 长安,长安,总是长安。 所以,他不爱江南,他不想在江南老,他跟许多出生在江南的年轻人一样,寒窗苦读多年,一心憧憬着皇城帝都。 长安城里人先老。 这句词二十五年后他才感同身受,这个时候他真的老了,不再是渭水河畔那个迷茫徘徊的清寒书生。 他和二十五年前一样,不愿意承认,他想念江南。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此生还能回去吗?回去又怎样呢? 不,回不去了。 …… 二十五年前的上元节前夕,他孤身一人,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他只能确定一样事情——长安,他来了,就不会再离开。 长安城里唯一不用银子就能获得的就是,河水。 他一连几天只能喝河水充饥,以至于他到如今都还记得渭河泥沙的味道。 他生在水乡,扬州溪流清澈河水干净,他从小喝到大,可这是千里之外的长安——不要钱的渭河水差点要了他的命。 然后他遇到了顾青玄和沈岚熙。 他的记性很好,但他这一生值得记住的事情很少,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挚友,他在长安城里有了自己的酒楼,他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他有了一个最好的女儿,他的妻子虽然没有与他白头到老但给他留下了一生中最温暖的回忆,他陪她走到了最后…… 他在这世上小心翼翼地活着,就像幼时害怕母亲的虐待,畏惧饿一餐饱一餐的日子,他从潜意识里地想躲在一旁,缩在黑暗的角落,旁观这人间烟火,所以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也尽力掩饰自己的欲望。 他没有成为状元郎,没能踏上仕途,而他依然留在了长安城,在这里有了一方天地,他以为这样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他的江月楼。 从此,这长安城内最负盛名最雅致也最昂贵的江月楼不再只是附庸风雅暗流涌动,亦关风月。 …… “那天,你就那样倒在官道边,我们的马车差一点点就从你身上碾过去了……你知不知道?你把岚熙吓坏了,她那时可是有身孕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话说为这事你已经怪了我二十五年了……” “你在昏迷中还背着书,你知不知道?岚熙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只会死读书……” “我不信,她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明明是你说的,对不对?” “好吧……我承认是我说的……” “那我那个时候背的是什么?《论语》?《左传》?” “不,你念着诗,《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天佑三年的上元节前夕,他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顾青玄卧病在床,他坐在他榻边,两个老友聊着往事。 江河川想着当年,百感交集,一种压抑已久的冲动随着顾青玄念的这句诗而翻涌上心头,想了很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我一直有一个秘密,从未告诉过你……” “那你现在准备告诉我了吗?” “嗯。” “是什么秘密?” 又是一阵犹豫,下了很大决心,他坦白了。 “其实,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的生母是扬州妓院里的妓女,她在我七岁那年上吊自杀了……” 顾青玄听完,沉重地开口:“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其实,十年前,你喝醉了酒,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了,还让我保密,所以我一直装作没听过这个秘密,装了十年,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又是一段漫长的空白,江河川最后道:“我不会背叛你,你知道吗?无论怎样,都不会。因为背叛你,就是背叛我自己。” …… 上元节当天,因家中有白事不便喜庆,殷家人在江月楼摆宴小聚亲友。 宴散之后,殷成渊与江河川碰了一面,一如无事,临走他感叹道:“江老板好本事,把这江月楼经营得多好,郡主的结亲宴都是在这里举办的,我犹记得当时所谓空前盛况……” “只是不知道,以江老板你与‘晋王府’的关系……晋王爷会不会选择在你江月楼为他将出生的郡主或世子摆满月酒?到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看……你说呢?” …… 次日,江河川拜访了殷府,主动请见殷成渊,表明他愿意与殷家人合作,背弃顾家,为所有他们控诉的三顾的罪状举证,哪怕是对薄公堂,他也会配合。 第一百八十八章:此夜曲中闻折柳 又是一年上元节。 但是这一年顾家没人有心思过节,顾青玄仍在病中,江河川忙着生意和其他事情,江弦歌在自己家张罗过节的事,顾清风不在,顾清宁和顾清桓根本不是会为过节花心思的人,今年顾府的上元节似乎也就这样了。 没有团聚,没有欢庆,没有宴席。 顾家所有人都在这种冷清的气氛中等待这一日的结束,顾家姐弟用忙碌麻痹自己,实则他们都很焦虑,有条不紊冷静敏锐地焦虑着。 上元节后,正月十八,朝廷开朝,他们又将面临什么…… 顾清宁必须思考这些,她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别人看着她是镇静自若主持大局,其实她的精神极度紧张,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并不是因为她害怕什么,或者对什么无法招架,而是因为她暂时还没有适应她现在的位置——代替顾青玄支撑这一切,她成了真正掌控全局的人,这一切都得靠她撑着。 这些都潜意识里的正常感知,太多复杂的事情包围着她,官署的工事、长生教的案子、殷家人的报复、朝堂对手的威胁、般若丹的隐秘、顾青玄的病情、江河川的秘密、还有仍活在世上的卢远思…… 可以与她一起面对这些的只有顾清桓。 然而顾清桓在上元节这天骗了她,做了一件她非常不喜欢的事。 他在天黑前出门,说是去应酬同僚,其实是去见一个人,何珞珂。 就如同长安城内其他年轻男女一样,他们相约黄昏后,在长安街上同行,一起看满城灯火起,穿过人潮拥嚷的街市,在渭水河畔放花灯…… 往年陪他做这些的是江弦歌。 同时还有他姐姐顾清宁,他弟弟顾清风…… 今年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上元节之约”。 这一晚,何珞珂不凶,不对他大呼小叫,她画眉描唇,穿着好看的裙子,披着团云花纹的银白披风,跟他在灯市上逛着,说着家里的事情,问候他家里的事,关心他的身体。 她很漂亮,而且机灵可爱,活泼乱跳,穿街走巷,无拘无束,就像烟火中的精灵。 她会为一个巨大的老虎形的灯笼而激动欢笑,会冲到人前去抢集会上的最好看的莲花灯。天色晴霁,星月交辉,长街集市,竞放花灯,这样的长安很美,而她是这一城灯火中最绚烂的一抹亮色。 何珞珂走路很快,越是在热闹的地方越是兴奋,完全不像别的名门淑女娇滴滴羞答答地与身边人漫步,而是步履如飞,在人流如织的街头,银色云纹的披风飘摆着,如同一片云彩,于天迹流动…… 他望着她,感受到了美好,心里有实实在在的欢喜,还有活力,加快步伐追随着她,可是他望着她,又会不自觉地感觉到一点难过,一种潜意识的担忧,就像追逐云朵,那片云很美,可是无法触及,而它终究会消散…… 她只顾着往前跑,向灯火辉煌的热闹处前进,似乎没有留意他落后了很多…… 可她是有留意的,她会不断回头,向他招手,催他笑话他:“走快点,你怎么跟个老人家一样?” 那一回头,顽皮而单纯的笑,总能驱散他心里那种隐隐约约无病呻吟的忧虑。 顾清桓不会知道的是,何珞珂为这晚间的短暂相会准备了整整一天。 她有一个当将军的父亲,她从五岁开始练武,她比她的兄长更像家里的儿子。这样活了十九年,只有这一天完全没有碰刀剑没有动拳脚,而是跟其他姑娘家一样,扭扭捏捏地选衣裙,抹脂粉,还让她兄长给她做参考。 出门前,何十安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温柔点,细心点,好好跟顾清桓说话,千万不要动手,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走路走慢一点,不要风风火火的,要与他并肩同行。 她记着哥哥的嘱咐,但是她做不到。 她不敢与他并肩同行,在他身侧,她会忍不住偷瞧他,会有潜意识的期待——他会不会牵她的手? 这个念头莫名奇妙地冒出来,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她感觉很别扭,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才合适。 于是她只能加快步子往前冲,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这样那个蠢念头就没实现的可能了。 可是走着走着,她又会感到一种担忧。 眼观长街,人来人往,长安城里人太多了,要是他们走散了怎么办? 她只能不断回头看,确认他还在,她多怕自己一回头,再找不到他…… 前方焰火燃起,绚丽的烟花窜上夜空,千株万株花树在空中绽放。 街上欢呼声如潮,人流向前方涌去,终于把他们冲散了。 何珞珂激动地回头,指着天上的焰火:“快看,好美……” 她灿烂的笑容在瞬间凝固,变成了迷茫失落,她找不到他了……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垂下的手。 何珞珂转头,发现顾清桓就在她身旁。 他牵了她的手。 在烟花声中,他附在她耳边说了句:“是,真的很美。” …… 逛完灯市,何珞珂拉顾清桓陪她去坐船游河,在去的路上,她问起顾家的情况,顾青玄出事她们家人也有所耳闻,她父亲给顾家写过问帖,但没收到回信,他们家人有考虑过登门探望,何珞珂就问了下这样是否合适。 顾清桓一听也明白何家为什么没有收到回信,又开始犯起了嘀咕,不知怎么跟何珞珂说,考虑一会儿索性坦白:“父亲受伤之后,各家的问帖都是姐姐回复的,她到现在还没能释怀,可能就没回你家的帖子……” “啊?她还在生气?” 顾清桓道:“不仅是生气……她还让我答应她,不再与你来往……” 何珞珂怫然不悦,“她怎么能这样?” “我答应她了……” 她心里一沉,容色寞寞,往后退了一步,哼声苦笑一下,故作无谓道:“好,我明白了。” 顾清桓托起始终被他握着的那只手,目光明朗,微笑道:“可是我做不到。” 何珞珂有些傻眼了,顿时双颐绯红,别过脸低头憋笑。 顾清桓跟她说自己的打算:“所以我就阳奉阴违了。她是一时之气而已,我相信有一天她会接受你的,我不能惹她发火,只能先哄一哄她,这是没办法的事……” 何珞珂听着他的解释,心里虽然还是很气顾清宁,然顾清桓如此态度,她也不想让他为难,只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愿那一天早点到来吧……其实我理解她……” 说着她注意到顾清桓有些变化,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河边,顾清桓突然松开了手,她抬头才发现他早就没有在听她说话了,而是直瞪瞪地望着河心驶过来的一艘画舫,他的脸色完全变了,不显一丝温柔,冷峻如铁,让她都不由地生出一些畏意。 那画舫之上,有三个人,一个年轻公子和两位妙龄佳人,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公子哥带妻妾游船观灯,无甚特殊。她仔细一瞧,才认出那位公子,她在江弦歌的喜宴上见过的,是江弦歌的新婚夫婿,不过此时他身边的不是江弦歌,而是一对娇俏美艳的双生美人,从她们的装扮与发髻看来,她们已为人妇有体面的名分。 “那是……”她出声问道。 顾清桓满脸的生无可恋,他几乎咬牙道:“弦歌的夫君,杨容安……杨容安……” 他气得跺了下脚,愤懑的样子就像一个赌气的少年,而不是之前那个深情沉稳的儒雅公子,怨道:“这大过节的……弦歌还病着,他倒是有心情带两个小妾出来坐船游河……弦歌还病着啊……” “可能……就是因为她病着,才不能出来游玩吧……”何珞珂心情低沉下来,随口补充道。 顾清桓回过神,掩过不良情绪,不过实在笑不出来了,只道“算了不管他,我们到别处去坐船吧。” 何珞珂抿着唇,用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顾清桓,若有所思,又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只是那样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算了,我不想玩了。你父亲也还在病中,你姐姐还在生气,你早点回去陪他们吧,毕竟今天过节……” 顾清桓看不出她是否不悦或怎样,有些慌了,连忙道:“不妨的,家里没人想过节,我可以跟你多待一会儿……” 她摇头,继续退走,嘟嘟嘴道:“可是我家人还等我回去吃上元宴呢,我得回去陪他们了,不能跟你多待。” 何珞珂扬扬手,晃晃手里的花灯,是顾清桓送她的,“乖,回家去吧,哦,记得吃药,别忘了你也是个病人……” 她笑着,爽朗潇洒地转身,说走就走。 背过身脸上的神情遽变,翻过一个白眼,小声嘀咕:“还是个笨蛋!” 第一百八十九章:忆昔白门道 何珞珂一走,顾清桓留在原地,有些不知何去何从了,余光又瞥到河上游船的杨容安,他心中十分不爽,始终憋着一口气。 他在那里干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周围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了,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顾清桓离开了河边,找了一辆马车,从这满城的热闹中穿梭而过。 灯火炫目,马车疾驰,他只觉得这光怪陆离的人间景象晃得他头疼。 …… 杨侍郎府。 棠欢又取了一个暖炉进来,放在靠塌旁边,伸手进探进江弦歌的轻裘披风下,摸了手炉。 江弦歌笑笑,“还热着呢,不用换。”说着又咳了起来。 棠欢可不管,看了她一眼,给她倒了热茶,就去屋中烘炉旁给一个手炉加上火炭封好了,送过来换了江弦歌原本用的那个,给她把披风拢了又拢。 “好了,你别围着我忙了,去看灯吧。”江弦歌哄她道。 棠欢冷着脸,“不去,谁爱看谁看。” 江弦歌拿她也没办法,只好道:“那你去帮我把管家叫来,好吧?” 棠欢看着她这副病容直叹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就不能少操点心吗?都这样了……” 不一会儿,棠欢带着几样吃食与管家一起来到江弦歌屋内,她催江弦歌吃东西,但江弦歌此时喝水都难以下咽,只说先搁着,然后就与管家说着话,询问他各家节礼是否送到,今日送去大府的节礼是否有疏漏,给下人们的喜包是否都准备好了等等杂事。 管家回着话,与她讨论多时,然后她就让管家安排府中人正常开席吃上元宴,带大家去赏灯,今夜不用按时闭府…… 管家照着她的吩咐,安排下人吃宴,在开席前,她去了后院宴厅,亲自给大家发喜包。 一府下人刚忙完手里的事,进厅准备开始他们的节宴,忽见她走了进来,都非常惊讶,厅里立马安静下来。 她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见礼,刚想开口说话,却又忍不住咳起来,面色如白纸,棠欢搀扶她的手一刻都不敢离开她的身体。 她先抽出手,自己向前走了一步,站得稳稳当当地,露出大方和悦的笑容:“都被我吓到了吗?我知道我现在脸色很不好看,来之前还让棠欢给我换了件红色的披风呢……” 下人们被她的自嘲逗乐,厅里气氛又活起来,她让管家拿出喜包来,她亲手分发:“大伙都是从大府来的,不习惯府里过节都这么冷清吧?公子出门前特地嘱咐,一定要给大家包大一点的喜包,但是你们也知道他一个侍郎的月奉能多到哪儿去?而且还要给我买药……所以还请大家多多担待啊,没有大府里发得多,你们可不能怪我小气,只能怨公子……” 她玩笑着,把喜包送到每个人手里,她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态度自然豁达,说话又风趣,下人们哪还在乎喜包的多少,只为他们的少夫人赞叹不已。 前苑冷清,而后院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顾清桓站在外面看着,看了很久,没有让人通报,只等着江弦歌发完喜包,让大家入宴,留下棠欢,走出后院。 她立于众人之间,与人言笑晏晏…… 她离开热闹的厅堂,拢了拢披风,捂嘴咳嗽几声,独自踏进风里…… 她走过来,看见他,舒开了蹙起的眉头,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 “清桓?” 江弦歌不敢相信,走到他面前,说着:“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人通报呢?对了,伯父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些?今天过节,你们府上置筵了吗?可不能让伯父沾酒……” 顾清桓明白了,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他们自己处于寒冬,却总让他人感受春暖。 他放下心里的愤懑,笑了一下,作无恙状随口问:“今日过节,容安怎么没在家陪你?他去大府了吗?” 江弦歌回道:“大府那边,我们中午就去过了,晚上我们府里就没摆酒了,我让他带两个妹妹出去游玩看灯了,他天天守着我,大过节的,我可不能让他留在家里对着我这个病人,多没意思……你还没说呢,顾伯父怎么样?我几天没去你们府上,不知他好些了没,正打算明天去……” 顾清桓听她说着,忽道:“今晚就去吧。” “嗯?”江弦歌愣了一下。 顾清桓道:“父亲好些了,已经可以进食了,但是今晚我家都没人张罗过节……你知道的,我们都不是会过节的人,往年有你和江伯父帮忙张罗还好,今年恐怕一家人就只能对着父亲的药炉了……所以我来看看,想请你和容安到家里去,有客人,简单摆个宴,才有过节的样子嘛……” 江弦歌想想,看了下时辰:“可是容安不在啊……” “那你去嘛?弦歌,往年我们都一起过上元节的,今年你们都不来,让我们都不会过了……姐姐也念着你,想你去,父亲病着,要是家里热闹点,他心情可能还会好些,再把江伯父叫来,就跟往年一样了……弦歌,行不行?”他把所有可能的理由都用上了。 江弦歌看看冷寂的前苑,笑着点点头:“好吧,反正府里也没事了……我去叫上棠欢,再跟管家说下,家里过节的吃食都是做好的,你们没准备吧?你稍等,我让他们装一些带上……” “好的,杨少夫人。”他眉开眼笑,轻松地玩笑。 听到他的称呼,江弦歌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边走边咳,又回后院去,让人叫出棠欢。 棠欢冷脸都冷了一天了,直到这时才有了喜色,活蹦乱跳地出来见顾清桓,看他就像看一个拯救她和江弦歌于水火的英雄似的。 上了马车,江弦歌倚着车壁坐着,怀中抱着手炉,还不停咳嗽。 顾清桓把车窗关上,拉下罩布,不留一点透风的缝隙。 “清桓,你怎么样?最近把你忙坏了吧?内忧外患的,又要开朝了……不过我相信,你和清宁一定能让事情都好起来……”她关切问候。 “是啊,都会好起来。”他看着她,笑道。 “事实上,今天我还挺高兴的……” “嗯?”她说话不易,忍着咳,示意他说下去。 顾清桓收回看她的目光,垂面浅笑,“今晚有人陪我过上元节,很好……” “谁?”她问。 “一个我喜欢的姑娘……”他有些羞赧的样子,在她面前显露无遗。 “嗯……弦歌,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想跟她求亲……” 第一百九十章:不愿灯花偏 顾青玄在这半个月来第一次出了卧房,出席上元宴。江河川也来了,他悄悄给顾青玄酒喝,被江弦歌逮个正着,于是这一晚他也没酒喝了。他们唯有以茶代酒,如往年一样对饮深谈。顾家姐弟也没有谈论其他,放下杂事,舒心饮宴,宴散之后用轮椅推着顾青玄从前苑通廊上走过,将头顶的锦纱方灯一盏盏地点亮…… 因为江弦歌的到来,顾家人又过上了一个正常的上元节。 深夜,宴毕,江弦歌看着三顾点完了最后一盏灯,就准备告辞回家。这时唐伯才告诉她,杨容安在府门外等候多时了,他是来接她回家的,唐伯本想迎他进来,他执意在外面等并且不让他们知道。 江弦歌匆匆与顾家人作别,连忙出门了,果然看见另一辆杨家的的马车停在顾家府门侧边。一踏出顾府之前过节的欢愉轻松心情都没有了,这个晚上,她身后的顾府,就像一场虚幻的梦,随天上逐月的云一并散去,留下皎皎圆月,很美,又很遥远。 眼前可及的只有现实。 “容安,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呢?”她上了马车,对杨容安温柔笑语,而声音沙哑,并且在极力忍着咳嗽。 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在他开口之前,她不敢咳出来,喉间的痒痛钻心噬骨。 “我回家后听说你来这儿了,就像来看看……顺便接你回家……”他道,笑了下:“怎么样?在顾家过节挺开心的吧?”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此时一说话酒气就扑到她面上。 马车开始前行,她听着马蹄声,渐渐走远了,她忍着对于刺鼻酒气的反感,露出完美的笑容,“嗯,挺好的,是清桓想叫我们俩来过节吃宴,但你不在,我刚好没事,就过来了……咳……和往年一样,跟顾伯父、清宁、清桓,还有父亲一起在顾家过上元节……就好像还未出阁一样……” 她忍不住了,捂嘴剧烈地咳起来。 “你都病成这样了,清桓还叫你来帮他们安排上元宴,看来他们是真离不开你……”杨容安语气有些冷。 江弦歌解释道:“清桓来找我,其实是有其他目的的。他想跟何家小姐求亲,但是何家小姐跟清宁有过节,他想让我帮他劝清宁,让清宁接受何家小姐……你知道的,清宁跟我要好,他觉得清宁会听我的话……” “清桓喜欢上别人了?”他问:“那结果呢?” 江弦歌笑了笑,是想到顾清桓和何珞珂两情相悦,为他高兴,她道:“我答应帮他开导清宁,但不能是今晚,我了解清宁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咳……要是被她知道清桓骗了他,还与何小姐共度上元节,那顾家的这个上元节,十个我也救不回了……咳……” 她话没说完,咳个不停,杨容安讽笑一下:“顾家,顾家,都是顾家……或许你不应该嫁给我,你应该嫁进顾家。” 江弦歌怔忪讶然,顿时停了咳,干涩的嘴唇不知怎么张合才好,恐慌地看着他,不住摇头:“不,不,容安……他们只是家人……” “对啊,他们是你的家人,你们谁也离不开谁,那我们杨家算什么?”杨容安激动起来,再压不住心里的火气,对她嚷起来:“弦歌,你知道这半个月里我陪你来顾家,都在经历些什么吗?我看着我的妻子,为别家终日忙碌,我多尴尬你知道吗?你和顾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多余的!你自己都有病啊,还日夜照顾别人?每一次顾翁病危,你比谁都慌,你是看不到你自己的样子,简直……简直是疯了……那时候你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不,你眼里心里只有……” “别说了!”江弦歌突然出声,冲他吼了一句,面色冷得可怕,那一瞬她实则是恐慌到极点,心虚到极点。 她喝止了杨容安,然后用力呼吸,调整自己失控的心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字字清晰地解释:“顾伯父救了我的命,我当然会紧张他的生死。我从小接触的就是顾家人,我当然在乎他们……唔……” 她辨解掩饰的话,杨容安根本听不进,她越是故作冷静,他越是受不了。杨容安彻底失去耐心,突然扑向她,狂吻她,把她摁在车壁角落,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亲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咬住她的唇,不顾她惊恐地挣扎,放肆地侵犯她的身体。 江弦歌害怕极了,她拼命推阻他,捶打他,撕扯到嘴唇破裂,甚至呼救,叫出了声,他都没有停止进攻。 “不要……”她哀求起来,在他的手伸到她腰间的时候,她浑身颤栗,泪流不止。 “啪!” 他打了她一耳光,再一次打了她。 “我是你丈夫,我对你做什么不可以?江弦歌,你为谁守身如玉呢?” 杨容安疯了,或许是很早之前,他就被她逼疯了…… “不是,不是……”她捂着脸,缩在角落惊颤哭泣,“不要这样……咳……容安,我害怕……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害怕……” 杨容安没有停下,江弦歌此时受伤的样子对他来说,更具诱惑。 对于美丽的事物,人总想去保护,可是潜意识里,谁都想破坏。这种欲望是埋在人内心最深处的,当它爆发出来的时候,很刺激,总能让人不能自控地沉沦…… 江弦歌用力推开他,往车外扑去,但被他拉住了,他毫不留情,把她拽进来,往里面一推,她的头猛地撞到车壁上,脸颊上撞出了青紫肿块,额角撞破了,血流了下来,她大脑混沌,眼前发黑,嘴里都是血腥味…… 熟悉的恐惧感…… 杨容安继续进攻,吻她紧闭的唇,吮吸她嘴角的鲜血,连带她脸上的泪水一并咽下。他扯开了她的披风,手伸进她的衣领用力摁压她的椒乳……压倒她,玩弄她,攻击她……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她是属于他的,听着她的惨叫痛呼,他才相信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耻辱、疼痛、恐惧…… 都是这个人强加给她的,然而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他只是想与她亲热,或许自己不这么抗拒那一切都不会这么糟糕了…… 可是她做不到,她感觉天昏地暗,绝望地想要死掉,随着他的步步得逞,她感觉自己快走到终点了。 马车颠簸不停,她挣扎不止,耳边只有杂乱的轰鸣声,她听不见人世的声音,他的手他的唇在她的身体上放肆游走,她也感觉不到什么。 她失去了知觉,就像被冰冷的湖水包围,寒意刺骨,冷到麻木。 她闭上眼,一片黑暗,她睁开眼,一片黑暗。 …… 马车里的动静早就传到外面了,可是驾车的车夫和随从们根本不敢管,只能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快速行进。 棠欢在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里,她们之前去顾家时,为了放食盒就多驾了一辆马车。棠欢坐在车篷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直到驶进安静一点的街巷,她才听到江弦歌的声音,发现情况不对。 棠欢急忙让车夫停车,车夫知道她想干嘛,非常为难,劝阻她不要管主人家的事,并且不肯停车,棠欢火冒三丈,直接跳下了疾驰的马车,摔得浑身疼痛,她没有半点停顿,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前面那辆车。 她跑到马车正前方,张开手臂挡在那里,对车夫吼:“停车!停车!不然就从我身上碾过去!” 马车终于停了。 棠欢不管不顾,冲上马车推开车夫,撞开门,撞破了车内正在发生的骇人的事…… “小姐!小姐!” 她看到江弦歌脸上的伤,还有此时这衣衫不整的样子,简直一下子被吓疯了,她大叫起来,闯进去,拽开杨容安,把江弦歌拉过来,给她披上披风,紧紧抱住她,怒视杨容安,“小姐,小姐……” 棠欢真是救了江弦歌一命,江弦歌倒在她怀中,恐惧万分地颤抖着,不敢再看杨容安一眼。 “你竟敢打她?你怎么能打她?”棠欢跟江弦歌一起长大,何曾见过她受如此伤害,顿时如五雷轰顶,巴不得将杨容安碎尸万段,可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别人不会帮她们,她心里也不由得恐惧。 “你放开我夫人!”杨容安双目如血,瞪着棠欢,狂吼一声。 棠欢把江弦歌护得更严实,“你别碰我家小姐!” “她是我夫人!她是我夫人!我的夫人!”杨容安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狂躁到极点,疯狂的眼眸如火如荼,对棠欢声嘶力竭地大吼,完全失去了理智,这疯狂的样子吓得棠欢胆寒心颤。 这还是那个在江月楼里安安静静坐着,或品茶,或小酌,静听楼上琴音,独候佳人青睐的文雅公子吗?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不只有棠欢在想这个问题,江弦歌也在想。 他歇斯底里的呼喊唤醒了江弦歌,她心里的自责压过了他施加给自己的恐惧,甚至让她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江弦歌慢慢从棠欢的怀抱中抬起头来,在他抓狂的时候,她又恢复冷静了,咳嗽几声,调整了下沙哑得不成样的嗓子,不顾棠欢的阻拦,往杨容安那边移去。 棠欢拉住她:“小姐,别,离他远点,我们走吧,我们回江月楼……” 她摇摇头,看着杨容安,对棠欢道:“棠欢别怕,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喝醉了,而我做了惹他生气的事,他也不想这样的……” 杨容安逐渐安定下来,靠车壁仰头坐着,躲开她的目光,表情非常痛苦。 江弦歌让棠欢把车门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杨容安,抬起酸疼的胳膊想拍拍他的肩,但刚抬起她又收回了——她害怕,这种恐惧已经深植于心,尤其是在经历刚才那番噩梦之后…… “容安,容安,你听我说好不好?”她轻声道,想唤回他的理智,“我很抱歉,我知道错了,我让你难受了是不是?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以后我都听你的,不会再做让你生气的事……你想要我怎样?你告诉我好不好?我都答应你,你是我夫君,我都听你的……” 杨容安睁开血丝满溢的双眼,整个人颓靡不堪,死气沉沉地看着她:“你真的都能让我如愿吗?” 江弦歌有些迟疑,因为她有些不好的预感,点头道:“我尽量……” 杨容安显然不满意她这样的回答,一伸手,把她整个人一下子拽过去,吓得她和棠欢都惊叫一声。他让江弦歌坐在他腿上,抱住了她,扳过她的脸,看着她:“第一,让棠欢出去,我们把刚才没做完的事做完……” “不……”江弦歌惊颤起来,摇头哀求他:“不要,容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求你……” 看着她这样屈辱和卑微,他心里生出一种可怕的快意,他讽笑道:“看吧,也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让我如愿的……” 江弦歌痛哭落泪,竭力止住啜泣,她几乎是习惯性地压抑自己。她轻轻推开杨容安,坐到一旁,对棠欢道:“棠欢,你先出去,我要公子谈谈……” 棠欢抓住她的手,“不,小姐,你跟我走,我们回家,去找老爷,找顾……” 江弦歌甩开她的手,对她喝了一声:“出去!” 棠欢下了车,让他们独处,她非常不放心,一直在马车外等着,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好在没有再发生她害怕的事,一切平静下来。 …… 当晚他们回到府中,杨容安由宛蝶宛鱼扶着去房里休息,他已然昏睡过去。 江弦歌以披风毡帽掩面,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说一句话,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迈出过房门。 次日她把棠欢叫进去了,棠欢这一夜都没好过,终于见到她,棠欢看着她伤痕累累风寒未愈的样子,一下子哭了出来,悲愤不已:“小姐,你怎么能容忍他这样对你?要是被老爷知道,他得多心疼?要是顾大人他们知道了,他们姓杨的都活不了!” 江弦歌拉着她的手,制止她说气话,郑重地对棠欢说:“棠欢,你说得对,要是他们知道了,后果会非常严重,所以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答应我,昨夜的事情,你通通忘掉,就当没发生过,你明白吗?你答应我!” 棠欢难以置信,坚决摇头:“不,我不能答应!” 江弦歌强撑着,拿出更为强硬的态度,道:“你听着,你要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父亲,或者顾家任何一个人,那我就不能留你在我身边了,你回江月楼去,反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杨家的媳妇杨容安的妻子,你要是不同意,就离开我!” 棠欢被江弦歌吓到,哽了好一会儿,只好答应了她,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泄露出去。 出门前,棠欢回头看了下江弦歌,她双目无神,对着她的琴,浑身没有一丝生气,就像把自己封闭在最幽暗的角落里,任自己消亡,毁灭,而无心自救…… “小姐……”她唤了一声江弦歌,对她道:“老爷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是这世上他最心疼的人,他总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给你找门好亲事,他就无憾了……顾公子喜欢你胜过所有,你要出嫁,他伤心到割腕自杀险些丧命……然而他还是接受了,亲自送你出嫁,嘱咐我在你身边多加留心保护好你……他们都相信你真的给自己找了个好夫君,这一切是你想要的……可是,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江弦歌垂眸看着她的‘绿绮’,冰冷的手轻拨琴弦,莫名地笑了一下,“是或不是,日子不都得过下去吗?棠欢……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有的人,连奢望的资格都没有……无论以后如何,一切是我自咎……” 棠欢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后说了一句:“小姐,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命是顾大人在未央湖中救回来的,为此他还挨了一刀,差一点,差一点就丢了命……所以请你珍惜一下自己好不好?” 她的眼泪随着一个清冷的琴音落下,砸在‘绿绮’上,“去告诉公子,我答应他昨晚的要求的了……” “我再不会去顾家,不会管顾家的事,不会再与顾家人有任何联系……” 第一百九十一章:总为浮云能蔽日 “殷齐修,你知不知道?遇到你是我这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可遇上我,是你的大不幸……谁让你爱我呢,只能怪你活该!” “我对不起你……我会遭报应的,我自己也愿意……所以我们终会再见的对不对?在地下?还是在天上?” “可是殷齐修……嗯,没有可是了……” 上元佳节,满城光华,一簇一簇的烟火在府苑四周升空绽放,耀目的火星四散而下,坠落,从一片到一点,最后那星星点点在漆黑的夜空中消匿,彻底湮灭…… 长安永夜,众生芸芸,尽如焰火。 与外面的喧嚷不同,殷府很沉静,这是殷齐修停灵的最后一天了,卢远思在这里守了他一夜。伏在他的灵柩上,她也有想过扯下包裹灵柩的素布,挂上房梁,一死了之。 可是顾家家人还没死,她怎么敢死? 自杀是懦弱的人逃避人世的方法,真正勇敢的人,向死而活。 卢远思知道,殷家兄弟成功策反了江河川,顾家人死期将至。 这样还不够。 她已经做了决定,在殷齐修入土为安之后便去自首坦白自己的身份,不给顾家人借她对付殷家的机会,而且她会接受正式的审判和录供,她要将顾清宁最大的那个秘密公诸于世!要顾清宁在世人的鄙夷中死去…… “齐修你放心吧,你的哥哥们很厉害,他们不会给顾家人一点生机,我们就要成功了,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你一定很高兴,你们殷家以后也会很好,享世代荣光,而顾家必亡,顾家人会死无葬身之地!” …… “殷家必亡!殷家人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月二十日,江月楼上,顾家姐弟第三次被江河川拒之门外,他们问了张领事,从他口中得知上元节当天江河川见过殷家兄弟,张领事还给了他们一个字条,透露了江河川去过殷家的事。 那这一切都好解释了。 上元节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们的江伯父终是背叛了他们。 两人这样推测着,顾清桓还没从五楼下来就差点情绪失控,一拳垂在扶栏上,咬牙诅咒了一句。顾清宁摁住他,让他注意点不要失态,周围人来人往,而他们眼前还有事情要做,可不能引人注目。 “江伯父肯定是不得已才向他们投诚的。”顾清宁道:“看来我们担心的事终是成真了,那个江伯父怎么都不肯告诉我们的秘密,被殷家人掌控了,好一把利器……” 顾清桓焦虑不安,感觉心里堵得慌,一边与顾清宁往下走,一边低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恨殷家人!而江伯父……姐姐,我们要不要告诉父亲?” 顾清宁看向他,一脸冷漠严肃,“当然不要,你想不想父亲多活几天了?还是想让华神医掐死你?” 顾清桓只好闭嘴,他们走到了四楼,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停下,他看向三楼幽兰居的门,叹口气道:“那就只能我们自己应对了……他们给我们挖了坟,我们也给他们造了墓,就看谁先断气了……” “只会是他们。”顾清宁坚决道,“清桓,我们不会输的。” …… 长生教的谜题仍未有人来解开,这一层阴霾依旧笼罩这这座皇城帝都,就算是巡防营和长安令尹府联合日夜搜捕,都难以再找出有关‘长生教’的蛛丝马迹。 他们好像彻底消失了,又好像一直都在,时时潜伏在长安城内那些目光不能及的阴暗角落,他们的屠刀随时会抬起,给满城官民带来更大的恐慌…… 虽然这一段时间‘长生教’没有再冒头,但在这种平静的时候,那些心虚的人反而更难熬。 陆谦就是其中一个。 三楼幽兰居的门打开了,陆谦先走了出来,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有些萎靡,不自觉地流露出内心的忧悒不安。 与他不久前走进江月楼时那意气风发一派闲适的样子判若两人。 一个人随他之后走出茶室,看出他情绪不好,就爽朗地抬手搭上他的肩,笑着安抚他,他也勉勉强强地露出僵硬的笑容,那人毫无拘束,与他十分热络的样子。 然后那人抬起了头,似乎在找什么,找到之后,就顽皮地眨了下眼,用另一只手指指顾家姐弟所立之处。 陆谦随着他的示意仰起面来,与对面楼上的顾家姐弟直面相对,他们对他如常地微笑稍作见礼,他局促起来,讪讪地弯身回礼,因为一方在上,一方在下,这个礼就显得十分滑稽。 钟离憋着笑,看着陆谦,又拍拍他的肩,玩味地说:“走吧,我们上去喝酒……放心,他们又不是豺狼虎豹,又不会吃了你……” …… 正月十八日,朝廷开朝,他们回到了朝堂上。 这小半月的年假,让御史们攒够了检举弹劾的折子,百官们也积了不少可做文章的材料,一开朝,皇上的龙案上就堆满了这些奏章禀呈,各种弹劾指责非议,如洪水决堤肆虐凶猛地涌向顾家人。 哪怕是提前做了那么多防御准备,顾清宁和顾清桓在开朝第一日的早朝上还是差点被这样可怕的攻势弄得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勉强稳住了,然后,之后的每一天早朝,他们都得经历一场“舌辨群儒”。 御史台一干人上折检举弹劾顾青玄与江月楼掌柜官商勾结,私造祸乱人心的‘鬼楼’,恶意引发火灾给百姓和朝廷带来了巨大损失,更甚者致使殷家公子无辜葬身火海。 有一半的御史参与此事,起头的是陆谦。 顾青玄重伤未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返朝,御史台的首位就被陆谦占了,他本就是殷家阵营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对付顾家人。 殷家兄弟颇有底气地旁观他们被朝堂上的各种议论争端包围,因为他们已经在为这些抨击斥责的言论找足够的论据了,对他们来说,顾家人已如困兽,胜利已然在望。 他们掌握了顾家人的命脉,只等一切就绪,展开一场正式的审判。 …… 开朝后,各就其位,顾清宁仍忙着防危密室的建造。通过她夜以继日的作图和监制,各官署的防危密室基本上都已经完成构画了,核心的几大官署的防危密室基本接近竣工。 返朝这么些天,没有必要她是不会去见殷韶初的,殷韶初也不会见她,两人除了公事,再也无话了。 正月二十五日,图纸的构画全部完工,这样一来,工事房大功告成,这些在过年期间除了除夕、大年初一、上元节这三天外,都还要来官署加值的参事们自然是喜不自胜。 交完最后一组细化图,整个工事房都沸腾欢呼起来,司监张远宁也由着他们闹,他乐呵呵地拿着图纸走出工事房,正准备给执事堂送去,却见顾清宁出现在工事房外。 看到她,闹哄哄的工事房都安静下来。其实在平时,包括这段时间加值的时候,他们在顾清宁面前都不会这么拘谨的,顾清宁与他们一向热络,不会在他们面前拿上官的架子。 可是开朝后这段时间里,他们就不敢放肆了,因为所有工部人心里都有数——情况不对头,他们的尚书大人和郎中大人正处在一段特殊时期,关系紧张而微妙,工部署员们当着他们这两方,都不由得别扭起来,小心翼翼地谁也不敢得罪。 顾清宁这段时间都没来工事房,也知道他们在猜什么,于是走到门口,她就调出了微笑,平和如常,还对他们像往常那样玩笑眨眼:“怎么?我是长得不好看,但不至于这么吓人吧?把你们一个个惊得都没声了?跟见鬼似的。” 他们心里都松了口气,憋不住笑起来,打消了疑虑,张远宁领众向她见礼,引她进去。她当场审阅了图纸,向他们表示祝贺。 她取了图纸,亲自送去执事堂,给徐子桐看过,与他商议一番,叮嘱关于密室修建的后续事宜。徐子桐恭肃认真地听着她在公事上的指示,事事顺着她,聊完公事,他和她又成平常熟稔的样子,扯了一些闲篇,还关切地问了顾青玄的情况,说他得了几支千年人参,准备送到顾府给顾青玄补身体,顾清宁谢过他,但没要他的礼,她知道他一个执事的月奉有多少,买这种贵重药材得花不少银子,她不想他破费。 不同于张远宁对她的忽远忽近心怀芥蒂,徐子桐一直都是偏向她的,也很懂她心意,在眼前这样的情势下,他还如此这般,明显是向顾清宁投诚,表示他仍然选择站在这她这边。 顾清宁谢过他的心意,无复言其他,遂让他把图纸送去尚书堂,着他告诉殷韶初她已经审阅过了,徐子桐明白她的意思,就照办了。 下午,她正准备离开公房去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等官署检视工事的情况,有署员来找她,说是尚书大人有事传见。 于是,她还是得去尚书堂面对殷韶初…… “去年,‘长生教’作乱,官员遭袭,两位司丞联合上书,谏议为各大官署修建防危密室……” 屏退左右,尚书堂的大门关上了。 殷韶初没有看她,伸手扭转尚书公案的一脚,接着他们都听到后堂传来一阵石板挪动的声音。 他从堂上下来,往屏风隔开的后堂走,顾清宁跟着他走过去。 他们脚下是一个黑暗不见底的洞,这个洞就是工部高层才掌握的机密——工部尚书堂防危密室的入口。 他们站在洞口,她看着殷韶初,殷韶初兀自转向一旁,去点了一盏灯烛。他执着这盏灯,弯身照亮了洞口,看清了下面的阶梯与通道,迈足踏了下去。 “清宁,你敢跟我下去看看吗?” 这下面,顾清宁下过无数次,不过那都是在监工的时候,这间密室完工之后她也与殷韶初例行公事下去巡视过,然而从未像这次,他和她单独下去…… 那黑黝黝的洞口,复杂曲折的通道,机关重重的密室…… 此时,这个恨她入骨的殷韶初…… 可怕吗?都很可怕。 可是只要足够了解,那就不可怕了。 “好。”她应着,随他踏入密室通道,随着他手里的那盏灯火前进。 到达了地下,殷韶初仍在往前走,在漆黑中引亮壁上的蜡烛,一重重机关他亲手打开,这崭新的防危密室在他们面前展露真容。 若是其他人,在这里走这么久定然早就迷路了,只能窥这密室的一二,或早误触了机关被乱箭或毒气杀死。 这世上只有顾清宁完全掌握这些密室的每一个门道—— 最起码,在此之前,她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随着渐行渐深,她的这份自信还是动摇了。 他们二人一路无言,殷韶初完全不用她引路,也安然无恙地走到了最后,抵达了那最里间最安全的密室…… 他面无表情,亦无甚表示,只照样点燃了一室的灯烛。 官场上处处讲究等级分明,就连这给官员避难避祸的地下密室也不例外。以这尚书堂为例,地下几间密室,互不相通也不相邻,而且入口不同,每个等级的官吏所掌握的进入密室的路线全不相同。 于是这样可以保证每个人进出这些密室都如同管中窥豹,不能观其大形,就连看过图纸参与修建的人也是一样。 他们走的就是专属于尚书大人的线路,不仅如此,殷韶初特意绕了一些暗道,几乎把每一间密室都看过了,熟悉程度丝毫不逊于顾清宁。 说实话,顾清宁完全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天赋。 对于工事,他一向是只问顺逆成败,从不深细究的…… 顾清宁也在想,她真是差点忽视了殷韶初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这间密室是专为尚书设置的,不同于前面两间给一般属员作防护的密室那般简陋,室内物品陈设与上面的公房一般,而且墙角的各个橱柜里还备了丰富的干粮和用密封木桶装的水,其他日常所需也是样样周到齐全。 点上灯,一室通明,让人不分人间地下…… 殷韶初在新漆初干的桌案前坐下,新的绒芯软垫很软很舒服,他似乎很满意,脸上浮现笑意,抬起头环视一周,目光停留在正对面墙上的一副画之上,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画上一角的题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面上的笑意加深,看了许久。 顾清宁也看向那幅画,出声道:“这幅画叫‘太白游吟图’……是位老先生画的,我在街上刚好瞧见,觉得不错,就买下了……” “是送给我的?”他问。 顾清宁看了下他,低面,摇头道:“不是……刚好买来装饰这里而已……” “刚好是挂在这尚书的密室里?”他哼笑了一声。 顾清宁不答,只道:“我把它挂在这里,其实是根本不想你看到这幅画……” “什么意思?” 她抬眼环顾四周,目光飘忽,“因为你看到它就等于你来这里了……就等于你有危险了……” 殷韶初垂下面来,目光扫到案上放的酒壶,他不想分辨她话中何意,或者是否真心,也与她一样,仍有那一丝不甘示弱,耸肩苦笑道:“可是现在我来了,不也好着吗?” 顾清宁坐到他对面,他对上她的双目,笑着又问了一句:“清宁,此时,我还没有危险,对不对?” 第一百九十二章:欲上青天揽明月 顾清宁摇头:“不,你不会……” “我想也是……你不会杀我……”他拿出桌上放在锦盒里的杯盏,用茶壶里的凉水净了两个杯子。 “为什么这么肯定?你还没看清楚我有多恨毒多无情吗?”她自嘲地笑笑。 殷韶初打开酒壶的嘴塞,晃了晃,又拿开了下酒壶的盖子,嗅了下里面的酒香,很好,正是他最爱的“青莲醉”,“因为这世上懂你的人太少,你很珍惜……” 顾清宁无言,看着他斟酒,把一杯推到自己面前:“清宁,陪我喝一杯。” 她与他一起举杯,碰了下,清脆的声响在地下密室中回音缭绕,酒香漫散。 一饮而尽,他倒置杯盏,不再看她:“喝完这杯,你我恩断义绝,正式为敌。” 顾清宁握着杯子的手随着她的心颤了一下,她咽下口中甘醇,烈酒在她喉间灼烧,一路烧到心里。 “你知道,我不喜欢不明不白虚与委蛇,所以,我恨你,我就来告诉你,跟你说得清清楚楚,顾清宁,此后,你我为敌,互不手软,藉此言明。” 顾清宁好勉强才扯出一点点笑容,也是苦笑,她点头:“好……” 殷韶初的脸色再次换上冷漠疏离,那目光中甚至有明显的鄙夷,他继续讲完刚才在上面说到一半的话:“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司丞上书谏议为各官署修建防危密室,而今有人想本官检举,顾郎中你在去年十月初就画好工部的的防危密室构建图了,是不是?” 起初她是想直接自己上书谏议,的确是有些贪心想揽这大功劳,所以早早画好了图纸,找承建司的人商议过,谁想后来被顾青玄劝止,他们商定由两位司丞上书,而她就是这一着不慎落了破绽,虽然早就与两位司丞通了气圆了这个缺,但总算勉强,这时被殷韶初猝不及防地提及,她难免有些意外。 顾清宁滞了一下,回道:“那是因为,在‘长生教’初乱长安时,两位司丞大人就有了修建防危密室的构想,为保他们的倡议稳妥可行,两位大人就与我商量过,着我试着作图,后来图纸作好,见此的确可行,两位大人才拟书上谏,故而我是提前得知了,之所以当时没有告知大人你,是因为两位司丞大人尚不能确定他们的条陈会通过审议……” “别狡辩了顾清宁。”殷韶初直接打断了她冗长的解释,“听着好像真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但我不会信,你也不用当着我的面再编瞎话。” “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什么长生教?什么防危密室?你们把这长安城搅得天翻地覆,不就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功劳吗?” “不……” 他抢道:“当然不只如此,你们最大的目的是恐吓我父亲,让我们殷家因为当年的事不得安宁,你们想借这些揭露当年的真相,然后让我们殷家万劫不复!” 顾清宁沉默了,不承认,也不否认。 殷韶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顾清宁,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因为今日的这一点发现,我已经可以确定我们的推测是对的了,整个‘长生教’就是你们顾家人的阴谋,抓住了这点,我必不放!” 顾清宁抬起疲惫的眼帘看看他,似有疑惑,问道:“还有必要吗?何须这样多此一举?你们不是已经控制了我江伯父了吗?他迟早会把所有真相都透露给你们的,他就是最有分量的证人,你们要摧毁我们,只差最后一击而已,又何须再这样追根究底?” “听你这样说,我就知道我的想法是对的……”殷韶初一口饮尽杯中佳酿,“顾清宁,你们逼死了我父亲,烧死了我弟弟,你觉得我们就只想要揭露你们的罪行让你们伏法而已吗?你们怕吗?不!你顾清宁不会怕被治罪,也不会怕死,你习惯了这样在绝境中挣扎,你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到了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了,你仍有力气抗争……这都是因为,还没有人戳到你真正的痛点,你最在乎的东西还没被夺去……” 顾清宁感到背脊发寒,看着他,这个懂自己的人,她终于感到害怕了,隐隐有了预感…… “我会就密谋‘长生教’之事,马上向刑部检举你,控告你们三个,就算一时不能让你定罪,也无妨……因为,就像你说的,你们的所有罪行都会由江河川供出,而我的目的是……要你马上停职,离开工部……” 果然,真狠啊…… 顾清宁用力咬唇,抑制心中的震荡,就像一个饱受凌虐的人,浑身没有一点好处,但都是轻伤,她尚能喘息,而殷韶初这一下,是直接在她致命的心口补了一刀,扎得真准…… 他要剥夺她最在意的成就…… 他要摧毁她的梦想! 真好,他果然懂她。 终于明白,他下来这一遭的意义何在,他是起头就在向她展示,这工部不是只有她顾清宁是聪明的。反正工事图已经完成了,这项工事已经不需要她了。工部不是离了她就不行的! 突如其来地,顾清宁感觉自己整个人一下子被某种比山还重的力量压倒了,伏在案上扶额喘息,癫狂地苦笑,笑出声来…… 很好,这就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了。 真的是吗? 他无心自问,他只想问她:“清宁,我只是想让你也感觉一下这种被摧毁的痛苦……你会感到心痛吗?清宁?你会为什么心痛呢?只有官位吗?” 顾清宁没有回答,他一面起身,一面继续问:“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平凡人,于我而言,还有很多都是很重要的……亲人,家族……良心……” 他把墙壁上的灯一盏盏吹灭,只留了桌案上的最后一盏灯,他转身看着坐在黑暗中暗黄烛火下的顾清宁,忘记他自己也在黑暗中。 “清宁,你让我很心痛。” 他走了。 殷韶初出了密室,一路走,一路吹熄来时他点亮的壁灯,他的前方是烛火照耀明亮通彻,身后是机关重重黑暗深邃。 过了很久,这阴暗曲折的过道里又有了一丝光亮,那点光芒很无力,不足以穿透这地下的无尽黑暗,但是足够让她看清前面的路。 她秉着那盏灯走在一片黑暗中,穿过这些她自己亲手设计的弯弯绕绕,避开那些她亲手布下的狠辣机关,走的是另一条路,通向不同的出口。 她走出了黑暗,从地下爬出来,任日光耀眼,她仰面直视天上的红日,朗朗乾坤,光芒普照天地,苍穹之下,苍生依旧。 …… 徐子桐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入他的公房的,只是等他从尚书堂打探消息回来之后,一开锁一推开门就见顾清宁坐在他的公案后面,看不出什么情绪,与几个时辰前所见的她完全不一样,似乎整个人都被某种阴霾笼罩着,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更加奇怪的是,她面前还放了一盏燃烧着的灯烛,这大白天的,越看越诡异。 徐子桐心里发怵,屏息凝神地上前行礼,顾清宁根本没有用眼看他,也没让他起来,他仗着一向与她熟稔轻礼惯了,自己起来了。 “郎中大人,你怎么突然来了?吓我一跳……刚才我听说你被尚书大人传去单独问话……我怪担心的,怎么?尚书大人没为难你吧?”他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一边向顾清宁走去,刚走了几步,忽见她转过了头,一道比冰刀还冷厉的目光直射向他。 徐子桐吓得腿一软,又跪下了,失措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了……” “过来。”她终于说话了。 徐子桐连忙向她移过去,隔桌跪在她面前,细觑着她的神色,可她这个时候又变得十分平常,甚至对他笑了一下。 她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迷茫地东瞟西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让他也伸出手。毕竟是第一次有女子对他这样主动,徐子桐看了看她含带笑意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了,羞怯地把右手伸出来,拉住了她的手。 顾清宁用柔软的指腹在他手背上滑动,细细打量,张远宁出身算好的,自小读书没受过累,皮相自然娇贵,就连手上的皮肤也不比顾清宁的糙,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她口中仍用波澜不惊的语气与他说着话:“去年,我提前画好了工部防危密室构建图……最先是拿给你看的……” 她瞬间反手握住他的手,往前一拽,徐子桐扑倒在公案上,一只右手被她捏得死死的,骨头都快断了一般,他吃疼求饶,谁知这还不是结束…… “然后就送到了工事房,给了张远宁……” 顾清宁面无表情,不再捏他的手,也没有放开,一只手把他的右臂摁在桌案上,一只手拿起那盏烛灯,倾斜烛台,让那融化的滚烫的烛蜡一滴一滴地坠下…… “大人你是什么意思?你的确是先拿给我看的,但我记着你的嘱咐,一个字都没往外说啊……大人,我没有背叛你……大人,你相信我……一定是张远宁……” “啊!”火蜡灼肤,徐子桐痛得叫出来,又被她吓得不敢大声惊呼,只能哀求挣扎。 “我有问是不是你背叛我了吗?你心虚什么?再说,我有什么能让你出卖的?愚蠢!” 烛蜡从他的手腕处滴到手心,把他半条手臂烫得通红,手上痛得青筋暴起,额上冷汗涔涔。 “你还是选择了另一边……你在想什么?把我撤下?你就能升郎中了?”她附在他耳边说着。 烛蜡一滴滴打在他握笔执箸的右手上,再这样烫下去他的这只手就要废了,徐子桐开始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怖,吓得涕泗横流:“大人饶了我吧,我不敢啊……我没有……” 顾清宁甩开他的手,他摔倒在地,她垂眸蔑视地看着他:“不过也要恭喜你,你成功了。” 她吹熄了那盏灯。 “我要离开工部了。” “我撤了,就看你有没有能耐爬上这个位置了。”她起身,任他在那痛苦不堪百感交集地吃疼,她只若无其事地掸掸官服,往外走。 “很高兴吧?” 顾清宁开门,踏出门去,眼望前方的一片屋宇飞檐,执事堂、承建司、总司监署、郎中院、侍郎廷、尚书堂…… 后方的工事房——工部最偏的那个角落,嘈杂声依旧,闹闹哄哄地,其间那些轻松豪放的笑声听着就让人高兴…… “我也很高兴。” …… 不久之后,顾清宁真的离开了工部,离开了这个她最初向往的地方。 那无数个加值的夜晚随记忆远去,她的执着和追求,就像那堆积成山的图纸废稿,被撕得粉碎,最后付之一炬。 最起码,她来过,她拼过,她挣扎过。 …… “姐姐,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恨殷韶初吗?” 当日晚间,顾清宁换上裙装,披散长发,坐在廊下呆呆地仰头看着那一盏盏锦纱方灯,灯下坠着的铜球因风摇晃,她的目光停滞不动。 “我不知道。”她开口回答了顾清桓的问题。 钟离凑过来,‘不怀好意’地瞥瞥她,尚在回味她方才讲述的今日发生的一切,见她神思凝重,故意逗她:“滴蜡?怎么想都很香艳啊……清宁,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 顾清宁收回呆滞的目光,对他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问顾清桓道:“你今日可留意了?江伯父那边怎么样?他们已经开始取证录供了吗?” 顾清桓也立时转了思绪,回道:“我见完洪师父之后就去了趟江月楼,张领事说,江伯父这些天照常做着生意,没有接触殷家人,也没有与官府的人来往,应该是还没有开始录供……我也觉得奇怪,都这么些天了,殷家人还坐得住……姐姐,你说他们是不是在等?” 顾清宁思考着,点点头。 “刑部……他们在等刑部的人员安排稳定下来……因为,就算他们要举证控告,也得先确认刑部的人可以为他们所用,他们毕竟是心虚,他们清楚,如果只是追查近来的案子,他们可以立即把我们推出去定罪,但若刑部深查,或他们不能控制案情走向,那多年前那些往事就有被牵扯出来的风险,他们殷家就没法全身而退……” 顾清桓道:“对,姐姐,我们一直是对的,他们也有害怕的事情……” 姐弟俩说着,对视一下,又默契地一齐转头看向被他们晾在一旁的钟离。 钟离洋洋得意,转头望了下顾府主屋,耸肩道:“就说吧,到时候你们该怎么谢我?” 顾清宁忽然伸手,毫不避讳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正色道:“子楚,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明白吗?已经到底了……” 钟离被她这一下弄得心中一怔,也不禁正经起来,对着她的眼眸,显露深沉的一面:“触底了也好,这就可以开始自救了,最可怕的是自己尚在陷落而不自知……” “清桓,送客。”顾清宁又突然抽出了手,离座而起,转身快步往书房走去。 钟离就这样被顾家姐弟打发走了。 顾清桓往回走时,却见顾清宁端正了仪容,披上了轻裘锦袍,步履如飞迎面走来。 她将一封刚写好的拜帖拍到顾清桓怀里,他接过,没来得及看,她已经掠过他直奔府门了:“走,清桓,我们去拜访一下董伯父。” …… 殷韶初拟书检举顾清宁,提出给她停职,让她接受刑部和御史台的调查。 却没想到,他的禀呈还没递上去,顾清宁先向他交了辞呈。 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摧毁了顾清宁最在意的仕途前程。 他是这样以为的…… 就在顾清宁正式开始走辞官程序的前一天,右司丞董烨宏上书为刑部举才,推荐合适的人选任刑部侍郎,主查长生教之案。 那个人就是顾清宁。 右司丞举荐,吏部尚书随议,左司丞附议,御史台附议,政事堂两位国辅不反对。 即使殷家一党极力反对,皇上还是点了头,他表示当务之急是让长生教的案子尽快有个了结,给顾清宁一个机会,若她不成,照样要自负后果。 于是她辞官未遂,反而升官,成了刑部侍郎,提领刑部主查‘长生教’之案。 殷韶初再要检举控诉她的嫌疑或罪行,就是直接将检举书送到她面前。 …… 顾清宁终是离开了工部。 第一百九十三章:请君暂上凌烟阁 顾府主屋外。 “父亲今日如何?可好些?” 与前几天一样,顾清宁与顾清桓又一起来看望顾青玄,然而在门外守着的杨啸宁照样没有给他们开门的意思,只答道:“大人恢复得很好,说已经不觉得伤口疼了,只是人还有些虚弱。今日的药也都喝下了,只吃了三颗果脯……就是还有些进食困难……哦,今早大人还坐起来练了几下八段锦……” 顾清桓自顾自道:“多练练也好,不过别让他练的时间长了,怕他吃不消……” 一旁的顾清宁闻言却噗嗤笑出来:“清桓你是不是傻?父亲会想起来练,才不是为了强健身体呢,还不是怕这么长时间不练把招式忘了,等清风回来他没法跟清风交差?” 杨啸宁冷峻的银狼面具下一双眸子都泛着笑意,应声道:“是是是,大人就是这样说的……” 顾清桓汗颜,挠挠后脑勺,指指门,有些纠结地问道:“这是……父亲还是不见我们是吧?” 杨啸宁点点头,娴熟地搬出一套说辞:“大人已经睡下了,请大小姐和大公子改日再来探望。” 顾清宁与顾清桓对视一眼,两人俱是无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顾青玄为什么一直不肯见他们。顾清宁想了会儿,然后凑近杨啸宁,与他打商量,放低声音说:“我给你五两银子,你告诉我父亲是不是不在房里?” 杨啸宁很讶异她会有这种猜想,愣愣地摇头。 顾清桓也凑过来,“我给十两。” 他被顾清宁瞪了一眼,自己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瞪我干嘛?就算你升了官,你的俸禄也还是没我多……” 在顾清宁开始教训顾清桓之前,他们都听到屋内传来几声咳嗽,明显是顾青玄的声音,这下他们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怎样了。 杨啸宁回头看了眼,对他们拱手一礼,态度坚定道:“大人确在房中,请大小姐大公子稍安勿躁,大人说了,这段时日他不想见外人,只想静养身体,不想受打扰。” 顾清桓有些气闷,以为杨啸宁口不择言了,“外人?我们是他的亲生儿女啊……” “大人只说有个儿子在外游历,除非是他回来,其他人一概不见……”杨啸宁也很伤神,却只能老实作答:“在下回的都是大人的原话,大小姐,大公子,勿恼,还是先去吧,等大人改主意了,自会见你们。” “姐,我就说吧?我们俩的身世就是谜……”顾清桓甩袖转身,踱步而去。 顾清宁还在原地站着,抬眸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有些不易察觉的犹豫不安。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与父亲说过话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如此关头,在他们原先的谋划中,顾青玄占据一切主导地位,她就有所倚仗,觉得凡事都有个与她一起拿主意的人,而今事事都是自己主张,潜意识里总有些无处安放的诉求。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种依赖感,可毕竟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她也不是一个完全自信的人…… 她沉默地立了一会儿,要转身离开时,杨啸宁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大小姐……” “嗯?”她回头看向他。 他往前走了几步,有些局促地说道:‘昨日……在下就告诉大人你调职升官的事了……” “父亲有说什么吗?”她问。 “大人挺为小姐高兴的。”这句有些答非所问,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补上,“然后……我记得大人说……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若大小姐想回工部,也是可以的……” 顾清宁笑了。 再没有低沉不安,仿佛什么悬而未决的棘手事终于了了,她舒了一口气。 她微笑着,一边走开,一边故意提高声音说:“嗯。告诉父亲,在他身体完全康复之前,想见清风……想都不要想。” …… 顾青玄久久不能回朝,将政事都搁置下了,殷成渊乘着这个时候联络各方,催促商改尽快展开,朝堂上已有了推举他代替顾青玄主持商改的声音。 为此造势的,还有御史台一干御史对顾青玄不断的指控弹劾,就是为了让顾青玄失势,给殷成渊机会。 顾清桓和顾清宁早就了解到,那些御史之所以会这么迅猛地攻击他们的长官,全是因为陆谦的煽动,御史们不停地上折子批判顾青玄,闹了一波又一波,总有把事情越搅越乱的势头。 后来,顾清宁升官了,陆谦也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出马,上了一道折,结束了御史台的攻势。 陆谦上书驳斥自己手下的一众监察御史,坚决维护顾青玄,甚至推举顾青玄升任御史大夫。 他这一下,让那些监察御史们都傻了眼,顿时找不着北了。他们又以为陆谦是换招对付顾家人了,谁想几日朝上争论下来,陆谦越来越偏向顾家,与他们完全站在对立面。御史们只好一个个地撤了折子,一头雾水地沉寂下来,有几个看得明白的,索性不过几天就交了请求调职或辞官的折子。 看着他在朝堂上和在私下的态度判若两人,这再明白不过——陆谦背叛了殷家。 …… 从来到工部的第一天起,顾清宁就想过无数次,自己哪一天终会离开这里,当然她绝不会主动放弃,那就注定了,在她的想象中,自己是十分狼狈地离开…… 如今事实并不是那样,她不狼狈,却依然感觉很失败。 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她从最底层的工事房参事做到工部侍郎,若有这一部中有谁最了解她这一路的不易与艰辛,那个人必是殷韶初。 但是就是因为了解,所以他一招击到要害,给了顾清宁一个最大的挫败。 她终于在这工部失去了一席之地。 是,她仍在官场,这很值得庆幸,可是那最初的梦呢?她如何向初次踏进这里的自己交代?说好的高楼平地起,说好的让自己构画建造的建筑满布长安城?或者还可以更远更多成就…… 人都是会死的,人的肉身很快就会腐烂,但建筑不是,只要不被摧毁,它就会一直在那里,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她喜欢作图,喜欢和参事们一起加值,喜欢一遍遍修改,喜欢亲自去石料场或木材场挑选建材,喜欢与钦天鉴的人周旋,喜欢在烈日寒风中监工,喜欢陪着不计其数的工匠不分昼夜地赶工,将她脑海中的设想一石一木地搭建成形…… 可是这些都将不复存在。 她不再是工部最会画图的顾郎中,也不需再碰图纸笔尺,没有人会在她的公房外巴巴地等她把紧急图纸赶出来,也再听不到别人因她的图纸中的精妙之处讶异赞叹的声音。 她仍是官员,并且当上了高官,可她在官场上除了性别之外就别无特殊了,她的才华被扼制,她就是一个普通官员,没有什么值得骄傲,也不会有什么真正在意的成就。 顾清宁换上了刑部侍郎的官服,亲自去工部收拾原公房的东西,以及与工部原属下做最后的公事交接,其实这些她本不需亲自来完成的,她只是不舍,想最后来看一眼。 她刻意避开了尚书堂,绕了些路才到郎中院,路上却听署员说殷韶初今日并没有来上署。其他人也因此放松了些趁着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向顾清宁表示不舍。 不过那也只是一部分人,其中承建司工事房的人居多,其他几司的人恐怕都恨她入骨,尤其是总司监署的总司监们,这两年可没少受她“迫害”,面上还客客气气恭喜她升官,心里恐怕是在谢天谢地求她这一去不复返了。 在郎中院收拾完东西交代清楚了事情,她去了承建司,徐子桐躲着她,她也没想见他,而是直接去往工事房。 不想张远宁和一众参事们早就在门口等她了。顾清宁一出现,他们反而都安静下来,只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顾清宁本打算与他们好好说些话,但还没走到他们面前,就不觉有些泪盈眉睫,相对甚至一时无言,只等着张远宁先有反应,向她见礼,唤她“侍郎大人”,所有人才回过神,大家情绪都不好,稀稀拉拉地附手作礼。 她掩饰悲伤情绪,咳嗽了几下,笑着对他们喝道:“这一个个的在这儿干嘛呢?不好好作图?都出来看姑娘了?把这儿当罗红阁呢?” 他们勉强地哼笑几声,还是无精打采,顾清宁走上前,故作严厉地训道:“会不快进去画图?想着我走了,你们尚书大人又不在,就可以偷懒糊弄事了是吧?张司监,你是怎么管你的属下的?一个个消极怠工,连给上官见礼都不会?” 张远宁看着她,笑笑,摊手作无奈状:“大人,这可怪不着下官,这帮参事是仗着自己已经是正式属员了,也开始无法无天了,原来是候补虚衔的时候可都规矩得很,话说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们捧成这样了。” 顾清宁依然玩笑以对:“听说是你们原来那个既聪明又漂亮的郎中大人对吧?” 张远宁笑出声来,点头道:“是是,就是她。大人,你可别忘了她。” 顾清宁的目光与他相接,眼眶微红,“不会忘的。” 顾清宁把他们轰回工事房,她也进去了,走过一圈,看看他们搭建了无数次的沙盘建模,简单交代了几件事,这就算告别了。 张远宁走开了一会儿,等她要离开时才又露面,送她到门口,将手里捧着的一个长木匣交给她,顾清宁不解,故意打趣他:“怎么?张司监,我都调职了,你才想起来给我送礼?” 张远宁不大搭理她,只把木匣打开,让她看到里面的物什,一卷一卷的图纸:“这些都是你作的图稿……我们没扔……留下学习……” 顾清宁心中大动,不能自已地摊开卷轴来看,果然都是出自她手的图稿,大都是成图之前的废稿,有的是她在工事房画的,有的是在郎中院画的,她本来都是随手丢弃由属下处置,谁想他们有心,一张张地保留了下来…… 这些图纸就是她走到今天的一个个足迹,她踏着这厚厚的数不清的废纸向她的目标前进,本以为这些痕迹都被抹去了,原来并没有。 她珍爱地抚了抚这些厚重的卷轴,把木匣合上,又还给张远宁,对他道:“帮我把这些保管好,我还会回来找你要的。” “好。”张远宁抱住了木匣,对她露出了微笑,郑重地承诺一般。 她转身而走,张远宁在原地向她躬了一礼,“恭送顾大人!” 顾清宁没有回头,她抬手向后挥舞了几下手臂,潇洒作别,就此而去。 …… 这是顾清宁第一日去刑部上署,早朝后到署点卯,各司长官到侍郎廷参见新任侍郎,她与她的新下属们见了面,虽然之前或因为工事和其他事情有过接触,但大部分刑部人对她还是不了解的,其加上她是个女官,实在难以让这帮心思敏锐深谙刑法的老署员完全信服。 在这里她除了位高,就不具其他优势了,一没资历,二不得人心,也没有天赋才华可以让迅速服人。顾清宁感觉到她又要一步步地重新开始了,眼前这一部是个更大的挑战。 她提前做了准备,不至于对刑部一无所知,也连夜熟悉了刑部现在各项大案要务,摸清了人员配置和人情关系,今日正式就任,总算没出多大丑,即使她知道下面这些人都是拿着看笑话的目光盯着她等着她自己下不来台…… 与郎中院及各司长官会谈过之后,她又召开侍郎廷的集会,调整了署员的安排,这些之前都在殷齐修手下做事的人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所以她只能一个个地甄别,做到该舍该留心里有数,拿出强硬态度和风雷手段,让他们尽快“认识”自己。 因为常年问案审案埋首于卷帙浩繁的卷宗之间,这些刑部人个个心思缜密事事讲究严谨,要应付他们可真不是容易的事,若说工部人还有几分天真的话,这些刑部人就等于是人精了,在他们面前真的假的太难掩盖,而且日常谈话都习惯了问案的套路,头脑稍微迟缓一些就有被他们绕进去而不打自招的风险。 当那一群刑部人站在堂上看着她的时候,她起先甚至有一瞬间忘记怎么说话了,好不容易才拿出从容的态度去应对。 在侍郎公堂上与他们会谈了几个时辰,之后她亲自去工部收拾东西及交接,其实也想回去透口气,再回刑部,这下她无处可逃了,她又进官署,巡视各司,看着他们各自忙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已经做好了接纳的准备。 她抱着从工部带回来的东西,去了自己的新公房,进侍郎廷就见署员似乎脸色不对,执笔文书提醒她公房里有人。 她想了下,缓了口气,推开了门,见到了殷韶初。 第一百九十四章:穷荒回日月 “下官见过殷大人……”她放下东西,拘礼道。 殷韶初在这公房里四处走动,似乎在搜寻什么,他的脚边也放了一个装杂物的箱子,知她来了也不拿正眼瞧。 “本官冒昧进你的新公房找些东西,还请顾大人莫要见怪。”他语气冷漠。 顾清宁道:“岂敢,尚书大人自便。” 殷韶初找了一会儿似乎没有多少收获,有些泄气,一回头,见顾清宁从书架后的壁橱里抱出一个匣子,送到他面前。 “他用过的东西都在这里……我一早就吩咐人给收拾起来了,想着什么时候给你送去,不想你先来了……” 这间公房原本是属于他三弟殷齐修的,她的官位她的官服也本是属于殷齐修的,而她让那个被她和她的家人害死的人消匿无痕,她堂而皇之取得了这一切,成为了继殷齐修之后的新任刑部侍郎! 殷韶初看着这些殷齐修用过的物什,平静冷漠的面孔终于被撕裂,变得狰狞扭曲,他从她手里抢过匣子,紧紧抱在怀中:“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被你们害得丧命,而你就这样得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面对他的崩溃,顾清宁也几近崩溃,再冷静不了,对他道:“都是被你逼的!你以为我想要这一切吗?你明明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可我不能输啊!我只能这样!” “顾清宁……”殷韶初抱着匣子,一步步往后退,一直看着她,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或者在酝酿更沉痛的驳击。 “我恨你。” 顾清宁也一直看着他,不敢认输地强撑着,听他一语心如齑粉,万事如云灰飞烟化。 她合上眼,笑了。 她说:“没关系。” 殷韶初不再停留就要离去,走到门口,未推门,却听背后的她笑出声来,近乎疯狂的发笑。 在这笑声中,她还说着话:“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吗?不!谁也逃不开!我们是,你们殷家也是!” 殷韶初觉得心底寒意又增一层,他没有回头,推门踏进初春的寒风中。 …… 晚间,殷成渊今日回来得很迟,并带着一身酒气形色颓唐地回到家中,进门时还好,候他多时的妻子扶他进书房,向他询问发生了何事,他只一言不发,去了书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大少夫人连忙让人去请殷韶初,待殷韶初夫妇赶来后,他们只听见房内有翻箱倒柜书籍杂物落地的各种声响。 “大哥……” 殷韶初敲了一阵门,殷成渊才开门放他进去,他进去之后,殷成渊又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地,加了两道门栓。 他身上的官服凌乱褶皱,脸上有醉酒的红晕,模样十分仓皇焦虑,他用背抵着门,对殷韶初说道:“韶初,你快……你快帮我一起找……我们必须要找出全部,不能让别人找到……绝不能……” 殷韶初看着这样失措的兄长,看看这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房,就知道终于等到他自己最害怕的时候了——殷成渊崩溃了,他的兄长撑不下去了…… “大哥,你说找什么?你不要慌,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他把殷成渊往座位上拉,想让他坐着冷静一下,可殷成渊一坐下就又立马弹起来,一头钻进书箱中胡乱地翻找着什么。 殷韶初知道,今日散值后殷成渊约见了陆谦,当面质问他背叛殷家的事,是想问出个究竟,而殷成渊眼前这个样子,就证明陆谦非但是真的完全背叛殷家了,而且他还说出了某件非常可怕的事。 能把殷成渊吓成这样的事,其可怕程度不言而喻。 殷韶初平稳了一下自己也开始失控的心跳,走到殷成渊旁边,从地上捡起一件件他们父亲曾用过的东西,“大哥,你先别慌啊,你要相信父亲,他是不会把什么罪证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可能存在,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当年,他天天把自己关在这书房中,早把那些与长生教有关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了……” 殷成渊听着他的话,动作停了下来,从狂躁变为迷茫,整个人像被抽空,往后一退,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东西是都烧得干干净净了……可是人呢?他怎么就没想到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啊!” 这话听得殷韶初毛骨悚然,他连忙扑到殷成渊面前,问:“大哥,你说什么?难不成……” 殷成渊握拳捶了下地,额上根根青筋暴起,“当年……是陆谦上书检举大祭司白如晦与后妃私通,证词是他写的,证据是他造的,导致白家满门抄斩……而今这件事不知怎么被顾家人知道了,陆谦为了保全他自己,就准备再检举作证,揭露这件事幕后的主谋……也就是我们的父亲!今日陆谦已经在新任刑部侍郎顾清宁那录了供词!不日就要正式传审!我们连灭口都来不及了!” 殷韶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顾清宁这么果断干脆地放弃工部的官职,去她完全不熟悉的刑部上任,还主动担责调查一桩他们自己亲手捏造的迷案了。 就像他们一直以来推测的那样,什么长生教,什么祸乱长安,三顾搅动满城风云,归根结底就是把矛头瞄准他们殷家,揪住了殷家最大的一个阴暗秘密,他们父亲的唯一过错,精心谋划,狠狠出击,让殷家一步步溃败…… 长生教,不是长安劫,而是他们殷家的死劫。 殷家人百般想揭露,顾家人是所谓“长生教之乱”这假象的捏造者。 而顾家人一直在做的,就是引起官民仕子对长生教的再次注意,揭露殷家人与长生教的联系,让殷济恒为他当年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们两家的角力,从来没有正义的那一方,不过是为自家私利,谁也不干净,谁也逃不掉。 顾家人对此的准备比殷家人想象中的多得多,他们洞悉了一切真相,并有自信引导这一切阴谋的走向,控制着全局,所以顾清宁是早有进入刑部或者掌控刑部的打算,就跟他们的打算一样。 “大哥……我们还没有输……我们还有筹码!父亲说过长生教的事,他从未与朝上任何人合谋,陆谦就算参与了,也只是受父亲驱使去陷害白如晦而已,他并不知道父亲与长生教的联系,不然,不然陆谦必然早就跟当年那被斩头的几百人一样了,岂能活到如今?所以他就算供出了父亲,也没有办法咬定父亲与长生教的事有关!顶多是一个陷害同僚的罪名而已!而江河川那边呢?只要我们尽快开审,让他供出顾家人的所有罪行,顾家人就完了!他们或许都没时间再利用陆谦深查下去!”殷韶初沉默了很久,之后重新开口,激动地分析道。 殷成渊稍微冷静了些,一头磕到书架上,颓然道:“我知道,可是韶初,我就怕结果是与他们同归于尽,哪怕是两败俱伤,于我们也不利啊……” 殷韶初再次沉默,神色变得比他还要消颓,弯身用发抖的手一件件将地上的书本拾起,“大哥……或许就是没法全身而退呢?别忘了那是一场真正的浩劫……你我都清楚,当年长安城内血流成河……成就了殷家的地位稳固繁盛不衰。可是,父亲哪有一天安生过?我们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或许就是,一个都逃不了……” 听殷韶初这样说,好不容易才稍得安稳的殷成渊又被刺激到了,他很生气,这次是纯粹地生殷韶初的气,对他吼道:“殷韶初!你放肆!你怎么能这样想!父亲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殷家!他想那样吗?他也是身不由己!你竟敢说这样的话,那是不是我们直接什么都不做,任顾家人揭露一切,任殷家被诛九族满门抄斩就好了?” 这声声如雷劈向殷韶初,他愣怔了,失魂了,没人能理解他此时的痛苦和迷茫。 “大哥……我没有……我不是……”他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当这层层阴谋谜团将他包围,当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再纯粹,当他被迫去面对残忍的真相,他还能如何招架?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是谁,他是殷家人没错,可谁会去想除此之外,他还是殷韶初啊。 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理会,从来都没有。 殷韶初觉得自己暂时没法面对殷成渊了,不然他下一刻必将崩溃,他摇着头,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打开了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人。 “元心姑娘……” 卢元思就立在那里,堂而皇之地与他们直面,她脸上烧伤未愈,动作仍艰难。这次她不再躲躲闪闪,她已决定说出一切:“对不起,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殷韶初因她的突然出现而缓过神,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她直接掠过殷韶初,走进书房,看了下里面的殷成渊,对他道:“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你们手里捏的筹码,比他们多得多,他们比你们还要害怕。谁说只能同归于尽呢?不过是一局有一局的输赢而已。顾清宁手里得一张证词,而你们也能得一张证词,让她失去陆谦这个筹码。当然我说的不是江河川,他这个筹码太大,这么轻易就用出去的话太不值……” 殷韶初又关了门,问她:“那你指的是?” “我。” 正当殷家兄弟疑惑时,她傲然的立在他们面前,继续往下说:“哦,先跟你们介绍一下,我不是什么元心姑娘,我叫卢元思。你们的弟弟本来不会死的,他可以和我一起逃生的,但却被我推下了火海。” …… 顾家,主屋的门还是紧闭着,顾清宁看过一眼,继续往后院走去,她打开了几日未开的工房门,点灯翻看画架上的图纸,爱惜地欣赏这些画稿。 她一个人在工房里待了很久,直到顾清桓回来,跑到这里来找她,有些难言的样子,告诉她:“姐姐,你可听说了?卢远思被大理寺收监了,她的身份败露,殷成渊直接将她下了狱,录了供词。” 顾清宁愕然抬头,心底升起一种极度的不安,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她一下子推翻了画架,吓了顾清桓一跳,他完全没料到顾清宁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顾清桓急忙弯腰捡图稿,“姐姐,你怎么了?我知道你恨她,可是,你不也一直想早点杀了她的吗?这下她是在劫难逃了,都不用我们动手……没能及时把她揪出来,让殷家因她倒霉,确实有些……不过你放心,父亲不会怪你的……你也不用……” 他自顾自说着,一抬头,顾清宁已经没影了。 …… 次日,顾清宁亲自跑了一趟大理寺,拿着右司丞的批令以及一些案件资料,向殷成渊提出提调卢远思到刑部受审判刑。 “有何要事劳顾侍郎这辛苦跑一趟?”殷成渊坐在堂上,书吏伺候左右,他一脸冷讽,不屑正眼瞧顾清宁一眼。 顾清宁上堂见礼,继而呈上右司丞的批令,“下官听闻贵司前日拘拿了一名犯人系前任相国卢远植之女卢远思,下官特来向司丞申令,向贵司提调该犯人到刑部进行正式的审讯调查。” “可这卢远思是在本部人手上被捕的,她是已被定刑的死囚,如今入狱,乃旧案复核查疑补漏,属于本部职责,又何须通过你们刑部?”殷成渊面冷如铁,他看向顾清宁,回忆起卢远思告诉他的那些事,不由得想她此时受着怎样的煎熬,这样心中尚有一丝快意。 顾清宁回道:“禀大人,下官虽是新到刑部就任,但也已熟知三司职能,不需大人多加点醒。审查捉拿一个旧案逃犯的确不用通过刑部,可若是一个新案嫌犯呢?追凶审案定刑这是刑部的事不是吗?” 她把一些案件资料交给左右署员,署员递交给高高在上的殷成渊。 殷成渊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下这些材料,“涉嫌毒杀郡主?” 这是他没有了解到的,卢远思也未曾与他提过这一茬,所以他有些意外,转念一想:“竟有这样的事?一个潜逃在外的死囚还与郡主之死有关系?据本官了解,当初郡主新丧,贵府不是宣称是长生教所为吗?怎么又变成卢远思干的了?” 顾清宁不入他的套,只道:“回大人,当初长生教的嫌疑并非敝府对外宣称,而是众人亲眼所见送葬仪式上的怪象与长生教有关,如果下官没记错的话,当时令尊也在场,甚至一度被邪教人所造的怪象惊到精神恍惚,或许那些邪教人就是借郡主丧礼扰人耳目祸乱人心也不一定,此案下官还在追查中,但是卢远思毒害郡主,已经下官与刑部众同僚多日取证侦查,是有确凿证据的,相关资料都已呈上,请大人过目。现在只需提其到刑部受审录供定刑,还请大人批令调人。” 殷成渊被她气得肝颤,就差把手上的文书砸到她脸上,他的教养和气度再次阻止了他对顾家人宣泄怒气。 殷成渊一时没有说话,后来摆摆手,屏退堂上署员,走了下来,与顾清宁对立大理寺正堂。 “顾大人,既然你都这样说了,这个人本官没理由不调,至于你要怎么审,怎么定刑,本官也无权干涉。不过顾大人,本官要提醒你一点,卢远思已经受大理寺审讯过,她招出了所有事情,她的父亲当初怎么护她出逃的,她逃了之后都去了哪里,还有,哪些人与她有干系,她知道了什么……这些都一五一十地写在供词上。这份供词,无论之后你们刑部怎么审查她,都不会有所更改,并将永远存库,甚至于在大理寺复核她毒害郡主案件时被提出、辅证、公开!” 终于,顾清宁终于等到他说出这些,在他鄙夷的眼神中,顾清宁知道他所了解了什么。 她最大的那个秘密终将大白于天下。 到时候,这世间所有人都将用他这样的眼神看她…… “顾大人,你知道我们想抹去什么,我们也知道你想隐瞒什么,既然我们手上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不如做一个交换?省得在这一小局就两败俱伤?” 第一百九十五章:应是仙翁下子迟 一夜风寒,忽阴云漠漠,开年初春,有雪将至。 天一神坛前,钟离独立高高白玉台上,手持桃木剑,喷酒祭风旗。 青空之上满目乌云聚散,苍穹寰宇变幻莫测,刺目白日之光透出厚重云层,虚虚实实,忽明忽暗,长天之遥遥不可及。 “前几日他不是还说不急的吗?怎么这两天就急着设坛祭天了?”神坛之下,众人之外,顾家姐弟揣手旁观。 顾清宁望着钟离,道:“不急也不行了,今年初雪久久不来,他早说今年是天有异象,看他是不急,其实是无计可施,你真以为所谓大祭司就能通天求神?他是看准了老天爷的脸色,这会儿再不祭天,怎么向人表示这雪是他召来的?” 顾清桓噗嗤笑出来:“姐姐,你还真是了解钟离大祭司。” 顾清宁其实想说,她根本不了解,钟离对于她来说,就像这天上的乌云,可见而不可触及,他给人的永远只有一个影子。 他知道她最大的那个秘密,而她对他近无所知。 在他面前,她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一丝不挂身无寸缕的人,而他只戏谑一笑,留给她一个飘飘然的背影。 或许,她就是受够这样的心虚了,不想再隐瞒再躲藏,她累了,她不能再让那个秘密像阴云一般随时笼罩自己…… 顾清宁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天有不测风云,谁可探知老天爷的心思?能通天探日者,世有何人?不过是天不可测,命亦难定。阴晴圆缺,辗转成败,谁可得知?” 顾清桓隐约听见她的话,有些疑惑不解,见她挪动了步子,便跟着她走,姐弟俩上了一驾马车。 “姐姐……”顾清桓小心地瞅着顾清宁阴沉的脸色,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顾清宁回道:“他……不想卢远思死。他亲口这样说的,让我想办法。”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袒护卢远思?她可是毒害了郡主!而且是死囚……”顾清桓这下更加迷茫了。 “因为亏欠……今早我才上折禀奏了卢远思被缉拿归案,这会儿他就见我说要保她,可见他不是个无情的人,只不过这情还真是无理了些……” “真是没想到好不容易捉了她,就差定刑砍头了,她都还能保命!这卢远思怎么就这么命大呢?”顾清桓觉得简直难以理解,十分气恼,但想到顾清宁心里恐怕更加气愤不平,便安抚道:“姐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你只能照办,就先忍了这口气吧。之前父亲还怪你心慈手软徒留祸患,这下你不得不留卢远思的命,父亲也没得说了,这也不是你的错,那人想保住的人,早晚你都杀不了……” “不。”顾清宁面上显出十分的狠绝,定定道:“卢远思必死,我一定要杀了她。” “可是……”顾清桓被她吓到了:“姐姐,你疯了吗?我知道你痛恨她毒害了郡主,可是那人的意思你就可以不顾吗?你为大局着想一下好不好?这都什么关头了?你在想什么呀?” 顾清宁攥拳瞪目,态度绝然到可怕:“杀她的是我,就算要赔命,那也是我赔。你不是还好好的吗?父亲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真以为父亲把自己关在家里养病对外面的事一点都不管了?他清楚得很,他永远掌控着大局,何须一个我?” 顾清桓被她这番言论惊到差点破音,百般克制才压下喷薄的怒火,对顾清宁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清宁你是真疯了吗?到底孰轻孰重啊?父亲是活得好好的,但他要知道你这样做事,他也会被气死你信不信?” 顾清宁避开他的目光,“我回去自己跟父亲说。他没这么脆弱,不会被我气死的,也是时候请他出来收局了。” 顾清桓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她,往马车后靠去,不知所言了,只一阵阵发笑,后来满面无奈,又凑近她,恳切地问:“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其实我和父亲一直都知道,你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关于卢远思,你抓了放放了抓,该杀的时候不杀,我们即使反对,但一直不都是由着你吗?我们相信你是有原因的,可是都到这种关头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让我们都清楚一些好不好?有什么我们一起解决啊……” 顾清宁终于绷不住了,面露酸涩,握住弟弟的手,有些心虚地看向他道:“清桓,谢谢你对姐姐这样有耐心。我的确有我自己的原因,这关于我的一个秘密,那个秘密一直被卢远思捏在手里,所以我对她想杀又不能杀。可是这个秘密我不能让你们知道,不然我无法想象你和父亲会怎样看我……如今,这个秘密已经足以致命,所以我不惜用陆谦的证词与殷家人换卢远思的证词,然而这样还不够,除非卢远思死……然而……所以我只能与她同归于尽!我死不足惜,只要能去掉这个隐患,少我一个又怎样?最起码你和父亲还是安全的……” “秘密?又是秘密?”顾清桓几近崩溃,“所以,你是就算一身赴死也不愿告诉我们了是吗?” 顾清宁看着为自己心焦的顾清桓,心中痛苦万分,“清桓,你应该会知道的……可是我没法亲口跟你说,不然你……我现在只想做一个了结,就算最后你们知道了那个秘密,我也不用承受你和父亲……还有世人的鄙夷了……” “清桓,对不起,姐姐注定让你,让顾家蒙羞,唯有一死为自己的错误赎罪。以后就拜托你了。” …… 傍晚时分,日头彻底被乌云掩盖,暮色沉沉,朔风大作,苍穹变色。 顾家姐弟的马车到了自家府门口,顾清桓搀扶顾清宁下车,两人并肩踏上府门高阶,顾清宁感觉到额心忽有凉意,驻足回首,伸手一接,一片白花在她冰凉的手心消融。 顾清桓叹了口气:“今年这场雪还是来了……” 眼观灰色天际,白雪纷纷而下,她轻颦浅笑:“是啊,虽然会迟一些,但它终会到来。” “姐姐,你是说这场雪,还是说厄运?” “不,我说的是我们的胜利,顾家的胜利。” …… 今日顾清桓会到天一神坛,是因顾清宁所托,替她找钟离拿扶苏配的一样毒药,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卢远思不能死,他留下看了一会儿祭天,后来刚好与出宫的顾清宁在天一神坛下碰面了,将那瓶‘点绛唇’交给了她,再后来知道了结果,他心中懊悔不已,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没有办法阻止顾清宁了。 天初晚,雪渐深,长安城内灯火寥寥,满城将眠。 顾清宁没有进自家门,她拿着那瓶‘点绛唇’,转身又上了马车,前往刑部大牢。 卢远思坐在最偏僻的那个角落牢房中,安然无惊,从一身华贵的大小姐,到心狠手毒的复仇者,最后到几陷囹囵的阶下囚,她做到了不死不休,她尽力了…… 如今她清清楚楚,自己的时辰到了,上天多给她的命,终是要收回去,她也得为自己罪孽赎罪了。 卢远思背对着牢门,面向一堵高墙,那墙上有一扇窗,又高又小,能透进一些天光,此时,下雪了,雪花从那扇小窗中飞进来,裹挟着冷风扑在她的脸颊上。 顾清宁来的时候,她这样看雪已看了多时。 她知道来人是谁,可她根本不屑一顾,只是执着地看着那扇窗。 顾清宁也很平静,走到她旁边,把一纸供状放到她面前,还有一壶酒,一碟点心,一瓶毒药。 “把供状签了吧,然后喝点酒吃点点心,安心上路。”顾清宁在她旁边坐下,和她仰头望着一样的方向。 卢远思低头看了眼供纸,冷漠道:“你要我死可以,但我绝不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认罪。” “我说了,我没杀郡主,郡主不是我毒死的,这项罪名我不认。” 顾清宁蔑然地看着她:“都到这个时候,还嘴硬?有意思吗?” 看了眼如此深信不疑的顾清宁,她觉得可笑,想笑顾清宁愚蠢,可又觉得没意思。 其实她对郡主之死的确是一无所知,如果不是顾清宁以此案审她,她都不知道自己那晚与郡主见了一面,就成为了她毒害郡主的嫌疑佐证,且会被顾清宁认作确切的凶手。 卢远思没心思与顾清宁纠缠了,她想还不如就让顾清宁这样糊涂下去,索性用僵冷的手提笔签了供状,画了押。 顾清宁收起供状,再看卢远思,目光如刀。 “吃点点心吧,你从小就喜欢的碧玉糕,沁心堂最好的那种。吃完了,我送你上路,到那边见着了君瞳,再向她忏悔吧。” 卢远思低头看了下那盘点心,的确是她熟悉的,长安城内最好的点心铺子中最贵的糕点,从小就是她的最爱,但是自从卢家出事后,她就没吃过一次,这样一盘点心,似乎又将过往的繁华盛景带回了她眼前,显赫的出身,娇贵的生活,对自己百般呵护的哥哥们…… 她拿起一块,没有递到嘴边,又放下了,她怕再尝这点心却不是当初的味道,她想把这美好的味道与往事永远留在将逝的记忆中。 顾清宁没耐心再等下去,拿起那瓶毒药,递到她面前:“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卢远思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掸掸衣摆正立着,接过了瓶子,握在手里把玩了会儿,又转面看向顾清宁,直对她仇恨的目光,能够感受到顾清宁的痛苦,所以她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稍一转念,她豁然释怀了,笑起来,又变回那个骄傲尊贵的相府小姐。 她打开瓶塞,笑着仰头饮尽整瓶毒药,如饮甘醇,喝完拭拭嘴角,傲然笑着,手一松,瓷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是什么毒?我还有多少时辰?” 顾清宁愤恨道:“这就是你给君瞳下的‘点绛唇’啊,我特意给你配来的!你也尝尝吐血而亡的滋味!” 卢远思又翻了一个白眼,再次问:“我还有多少时辰?”这次显得有点急,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顾清宁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莫名乱窜的火气,“一个时辰,除非毒提前发作……” 她还没说完,卢远思就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卢远思这下终于慌了,不过不是为了将要来临的死亡,而是其他…… 卢远思不住吐血,五官痛苦得拧起来,摔在地上,抓住顾清宁的衣角,仰面看她,泪流满面,对她慌张地说道:“我就要死了,我这次死定了……我求你……我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谁?”顾清宁确实疑惑,未料到卢远思有如此打算。 殷齐修已经死了,那她还会惦记着谁呢? 五脏六腑撕裂一般的疼,她真的体会到了钻心的痛,眼泪也不受控地涌出眼眶,泪眼朦胧中,她看着片片雪花飘进幽暗的牢房,如黑暗中的萤火,在这最后的时刻,她不过是想抓住这一点点微弱的萤火…… “姜贤……我想见姜贤……顾清宁,你让我见他好不好……” 顾清宁故作冷漠的心绪被她的几句话抨击得粉碎,她有那一瞬完全迷失,与卢远思对视,不知她们中究竟谁活在梦里。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复杂,这么可笑。 谁能看得清? 或许,不到最后一刻,人根本不能说了解自己。 顾清宁答应了她,送她去杨府见江弦歌。 顾清宁让随从扶着卢远思走出大牢,她踏进白雪铺盖的路上,一步一吐血,黑红色的花一朵朵开在白色的雪地里,她仰面望着天地间飘飞的雪,肺腑俱裂命悬一线,她已经失去疼痛的知觉,还有对于死亡的畏惧,她只是想往前走…… 顾清宁回头看了下她,如此熟悉,她永远不会忘当初君瞳也是这样,一点点失去了生命。其实在此之前她想象过无数次如此报复卢远思,当这一切成真了,她却没感到快意,只是寻常。 不过是死,人终有一死。 此时她也感觉不到其他。 顾清宁先上了马车,护卫向她请示是否要把卢远思安置在另一辆马车上,她招了招手,将卢远思扶坐在自己旁边。 马车在大雪纷飞的长安城内疾驰,卢远思暂时停止了吐血,稍微缓了些,身体失力,靠在车壁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讨厌你吗?” “你以前已经问过了……” “可是你还是不懂,你不会承认你就是那样的人。” 卢远思虚弱地吐息,回忆道:“还记得十年前吗?那会儿你十五是吧?我才九岁,大哥十七岁……那年,你学画图,爬上了我家最高的阁楼楼顶,大哥陪你上去了,跟你一起趴在屋顶上……真蠢……下来的时候,他不小心滑下了梯子,从高处摔到地上,把腿摔断了,那时候我们都吓死了,所有人都急得不行……可你在干嘛?我到现在都记得,你那时候从上面急急爬下来,看都没看我大哥一眼,而是先扑过去捡起大哥掉在地上的图纸,小心地收拾好,那是你的第一反应……” “我才九岁啊,我知道什么?我只觉得可怕,后来我就觉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其实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最起码不会在乎我大哥。你知不知道?大哥摔了那么一回,虽然后来腿没落残疾,但是每逢阴天雨天,他的腿都会疼得不行,大哥跟我说过那感觉就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头……他疼得走不了路,疼得下不了床,可他从来没有怨过你什么,还让我们不要跟你说……顾清宁,你根本不会在乎对不对?你还装着那么喜欢他,跟他那么亲昵……顾清宁你真恶心!” 听她说着,顾清宁也被引入遥远的回忆中…… 但是顾清宁什么都没说,不解释,不反驳,不回应。 “不过大哥也在装……他一直在装自己可以不在乎你……可是他不能啊……” “皇上给他指婚,要他娶郡主……” 顾清宁猛然转头,终于有了反应,就像心头被狠狠戳了一下,幡然醒悟。 “父亲命令他跟你断了,放弃你们的婚约……他还求了很久……甚至进宫去求姐姐,求陛下,与陛下说他已与你定下婚约……这又能改变什么呢?父亲罚他在祠堂思过半个月……你来找他,我只能拦住你……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也害怕他跟父亲对着干,害怕他再做出抗旨的事……” “顾清宁……我们都没得选啊……你说……我们还能怎样?” 顾清宁痴愣了很久,突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境,“所以……不是你父亲主动放弃与顾家联姻……而是陛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不垢不净是色空 在卢远思断气之前,他们赶到了杨府,顾清宁让人进去通报,简单说了情况。 江弦歌出来了,杨容安跟在她后面,她非常不安,可这种时候也没法顾其他了。江弦歌没有跟顾清宁说话,直接略过她钻进马车中,与卢远思见了面。 又是一个雪天,她们终于又见面。 卢远思落泪了,不断地吐血,止不住地哭泣:“你是……你是……” 江弦歌眼见她这般,着实震惊,心痛难当,她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卢远思,对于这个姑娘,她始终有一种别样的感情,不深,却又不舍,她一直都只期望她能好好活着,但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她把卢远思搂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亦是眼泪潸然而下:“我是姜贤,我是姜贤啊,远思,远思……” 卢远思依偎着她,嘴角的血浸湿了江弦歌的披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气力,生命迹象在她身上一点点地消失,这一刻却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笑了。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夜静更深,全城入眠,这迟来的大雪让这繁华长安变了色,城楼如玉簇,满城似银妆,寥寥灯火投在雪地上,一处一处泛着银光,华丽而深邃。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长安人未歇,苍生路茫茫。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还是盛世帝都,而她却不再是她了。 她也是爱过长安的,爱它的晨钟暮鼓,爱它的宫室画舫,爱一年又一年的上元灯起,爱一日又一日的朗月当空…… 最爱的,还是长安的下雪天。 “真好,姜贤……姜贤,又下雪了,你送我回家吧……” …… 顾清宁回了家,去主屋见顾青玄。 这一段时间顾青玄很早就休息了,每每这会儿主屋的灯早熄了,然而今晚不是。 顾清桓一直在等她回来,一进门就拦住了她,听她说她真杀了卢远思,他非常惶恐吃惊,濒临崩溃,“姐姐,你怎么可以……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想卢远思死,而我偏要卢远思死,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放心,我总会对他有交代的。” 从来没有谁是绝对的主角,没有谁是打不倒的,一个从开局就有了软肋和破绽的人,岂能是最后的赢家? 对,就是这样,她放弃了,顾清宁走到了她的结局。 这一次,她来见父亲,是为作别。 这一次,顾青玄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再没让杨啸宁把她拦在门外,直接给她开门进去了。 她进入房中,见到多日不见的父亲,他好像还是很虚弱,咳得很厉害,知她进来,都没有睁眼,听她说话,不断咳嗽。 “为什么?” 顾清宁跟他说了她的所作所为,还有她的决心,之后,他不可避免地问了这一句。 顾清宁跪在父亲的病榻前,垂面不语。 顾青玄起身了,本来就沙哑不成样的嗓音此时都开始发颤了,“清宁,到底是怎样的秘密?至于让你赔进陆谦这个重要棋子,还要豁出你自己的命?荒唐的是,这还不是为了守住秘密!既然终将泄露,你何必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 她依然不语。 顾青玄撑不住了,顾清宁的沉默挑战着他忍耐的底线,“清宁!告诉我!父亲命令你!说!” 顾清宁只能道:“可是父亲,你说过你答应了母亲永不过问的……” “果然是洛阳那件事……” 顾青玄情绪压了下来,结束了试探,只道:“可是清宁……我已经知道了……” 顾清宁心中怔忪,愕然抬头,见顾青玄拿出一封信向她扔过来。 她心慌胆颤,连忙捡起来看,是殷成渊今日送来顾府的信,告诉顾青玄,顾清宁与他做了交换,调走了卢远思拿走了那张供状,相应的把陆谦的供词给了他们,还取消了对陆谦的审查,他还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包括他从卢远思那里听来的,顾清宁的秘密。 顾清宁扫了一眼纸上内容,心寒如冰,顿时万念俱灰,跌坐在地,甚至不敢抬头承受顾青玄的目光。 顾青玄一边咳,一边捶着床榻,怒气蒸腾,难以遏制,“他们这是在炫耀!姓殷的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就指着这个气死我呢!清宁!清宁啊!这么大的事,如此丑闻,你怎能一直瞒着为父!以至于被人拿住把柄,赔上自己的性命!你真是糊涂!糊涂啊你!” 顾清宁发疯一般撕碎了那封信,她真的崩溃了,终于抬起了头:“就算我说了又怎样呢?父亲!难道我一早告诉你,你就会有更好的办法吗?不会吧!结果还是这样!我还得提早承受你的鄙视!你现在一定感觉特别丢脸吧?有这样的女儿真是你的耻辱不是吗?” 顾青玄激愤地扑到榻边,一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 “顾清宁,你简直让我失望透顶!你……”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屋里父女俩这紧张的时刻,是顾清桓,他在外面喊道:“姐姐!姐姐!宫里来人了!陛下召你立刻进宫!” “清宁……”顾青玄情绪变了,欲有所言。 她根本不听,捂着被打的脸,低头站起身来,往外退走,“父亲,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要没命了,我和那些耻辱都会消失……” 顾清宁走出了主屋卧房,双目无神,面上泪水无痕,她披上披风上的毡帽,遮过脸上的红印,迎风踏入大雪中。 …… 那个想保住卢远思的命的人,是当今皇上。 在卢远思被刑部定罪之前,顾清宁就被宣进宫面圣,皇上单独召见她,跟她说得很明白,他知道卢远思犯了什么罪,但奈何他有恻隐之心,他甚至很坦诚地说他对卢家人是有感情的,他觉得他对先皇后卢远晔有所亏欠,如今卢家已覆灭,难得卢远晔还有一个妹妹侥幸存活,他不忍心看着卢远思也丧生,让她想想办法保住卢远思的命。 然而,她没有照办。 所以,顾清宁不只是杀了卢远思,她是明目张胆地违逆了圣意。 她料到自己必有一死,只是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会当夜召她入宫——到寝殿见驾,可见是盛怒难当。 德公公引她进去,行大礼,拜仪参见,之后其他宫人随德公公出了寝殿,关了门。 顾清宁跪着,将卢远思的供词举过头顶,毅然赴死状,“死囚卢远思逃亡在外,毒杀成硕郡主,人证物证俱实,此乃卢远思签字画押的供词。逃狱,杀人,两罪共惩,死罪难逃,已被微臣判了死刑,于今日戌时三刻伏诛正法。” “没想到顾侍郎连朕的面子都不给……” 在此之前,他已经准备就寝了,早宽下了龙袍,只余深红色锦绸里衣,披着厚重的裘袍御寒,此时是形容随性,不似往常的高高在上庄重威严。 对于顾清宁来说,他一直是离得最远的那个人,不,不是人,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皇威的标志,一种形象,而感受不到血肉人情,这就是她眼中的皇帝,她始终心怀敬畏,直到今日他召见她,跟她说自己的恻隐之心,说他的不忍,她才感觉到他是真实存在的。 她道:“微臣杀了卢远思,违逆了圣意,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他看着附拜在地的顾清宁,这个满朝文武中唯一的女臣,知她是抱了必死的心。 没人敢直视天子之颜,包括顾清宁,所以不会有人知道一国之君也会露出几分玩味的笑。 在她万念俱灰如临绝境之际,他却意外地轻松,毫不在意一般。 没有顾清宁预想中的暴怒叱问,他站起身,走到顾清宁面前,拿过供状扫了一眼,就放到了玉案上。 顾清宁俯首拜倒,“微臣甘受惩治,请陛下降罪。” 她感觉到一只手拖住了她交叠在头顶的双手,缓缓上抬,示意她直起身来,她不由得心颤,心绪震荡。 她直起了上身,仍旧跪着,背脊挺直,不敢抬头,直到那只手收回去了,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是下一刻更让她紧张的来了…… “清宁……此时是在朝下,朕可以叫你清宁吗?” 顾清宁心头着实抖了一下,这声音这语气让她意外更令她不知所措,一瞬间的迷失,她觉得自己被巨大的迷雾围困,他,高高在上的他,遥不可及的他,又变得那般缥缈,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陛下……唤此敝名……乃微臣之幸。”她明显地结巴了,仍不敢不拘礼。 他笑了一下,伸手抚上她的肩:“清宁啊,你这次真是做了让朕很不高兴的事,你可知道,没有哪个君王是容忍得了被臣子违逆的?” “微臣知罪……”感受到肩上的重量,顾清宁几乎全身都开始颤抖,她闭上眼咬紧牙关,艰难承受着。 “那你该如何补偿朕?”他悠然问道。 顾清宁潜意识里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愿意面对,“唯有以死谢罪……” 两根手指掩到她嘴唇之上,惊了她一下,她陡然往后闪,抬起了头看见了他的面色,仍让人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她又低下了头,惊惶无措。 “别动不动说死了,朕不要你死,再说你真舍得你的命吗?你甘心放弃你的官位吗?这世上赎罪的方式有很多,你是聪明人,若真想宽解朕,让朕心悦,总有办法的对不对?”他一面说着,一面俯身靠近她,最后直接附到了她耳边,气息萦绕耳垂,惹得她面红耳赤。 顾清宁没再发抖了,心也不颤了,她只感到绝望,不同于赴死的绝望,这种绝望足以将她从心到整个人都击垮。 “陛下是想要微臣侍寝吗?” 她睁开眼,看清这殿的灯火辉煌,暖炉生香,龙床之上丝罗锦被绣着鸾凤翱翔,一缕一缕的御香氤氲在鼻息间,外面是大雪纷飞寒风凌厉,这殿内密不透风恰似春暖,花枝烛台灯火灼目,如烈日当空…… 有多少女子想进入这个宫殿,有多少女子想爬上龙床?一步登天不过如此。 出卖皮肉,一场交欢,换来性命无虞荣华富贵,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纵使是顾清宁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你愿意吗?清宁可想朕心悦?”他问。 …… 十年前,为了借高处望远看清长安街布局,她爬上卢府的楼顶,趴在那上面画图,卢远泽陪她一起上去,却在下来时摔断了腿,之后腿虽然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没到天气不好的都会酸疼得厉害。 她一直都知道啊,她还见过很多回卢远泽疼得额心冒汗的样子,在她面前他尚不用时时逞强掩饰。卢远思怎么会知道其实每次看他腿伤作痛她也会心疼的。 包括三年后,卢远泽加冠那一天。 他二十岁,她十八岁。 卢远泽行冠礼的那一日,顾家人也受邀到卢家参加酒宴,她听父亲和母亲打算着跟卢家人正式商定他们的婚事,让他们尽早成亲,毕竟那时候他们也都不小了。 那晚酒宴开席,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有雨将至,她注意到从下午起卢远泽的脸色就不怎么好了,无奈身为当日主角,又不敢惹他父亲不悦,只能强撑着,到了那时候实在难受,跪坐而不能起,还要强笑应酬,看得她心揪。 父母领着她离席去主位敬酒,她也知道这不只是敬酒,他们已经与卢元植夫妇商定了,马上向满堂宾客宣布他们的婚事,只要他们走过去,与卢家人立在一起…… 而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卢远泽身上,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已经坐不住了,脊梁都在打颤。 她与父母走到了主位,向卢家人祝贺,卢元植站起了身准备让大家稍作肃静以宣布大事,这时外面开始打雷了,一声惊雷吓得她手一抖,掌中水酒刚好倒在卢远泽衣袍上。 场面被她打乱,她故作慌张向卢远泽致歉,向卢家人致歉,卢远泽只好离席去换衣服,其实刚好可以退去休息了。 这一茬惹得卢元植不高兴了,也不好继续宣布婚事,只能先坐下招呼宾客吃席,连沈岚熙都私下怨了她几句笨手笨脚的搅了大好的机会。 是啊,若不是她那时手一抖,婚事早宣布了,她早就嫁给卢远泽为妻了…… 她那晚也没在席上呆多少时候,趁父母与同僚应酬之际,她悄悄离席,去往卢府东苑。 东苑管事告诉她卢远泽在书房醒酒,等待会醒了酒喝了药才能去休息。 她走进了卢远泽的书房,看到他趴在书案上小憩,已经宽下了被酒打湿的外袍。 顾清宁坐到他旁边,拿出她来时特意准备的暖袋放在他的膝盖上,帮他捂着,“这下落清净了吧?” 卢远泽抬起头,因为这个暖袋他感觉好了很多,看向她,心中十分欢喜:“是啊,多亏清宁你扮愚一回,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顾清宁道:“腿疼还坐在这里干嘛?回房躺着吧。” 他摇摇头,目光沉醉,拉过她的手:“想跟清宁待一会儿……” 顾清宁用另一只手帮他揉摁受伤的那条腿,动作轻柔:“我一直挺内疚的,当初要不是我执意上你家的屋顶,你也不会陪我胡闹,爬那么高的地方……我都不敢想,要是那时候你真摔残疾了……” 半醉半醒的他听她说着话,忽然很认真地看着她,问:“如果我我真摔残疾了,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对着他真诚渴切的眼眸,她不知如何回应,如今的她都不能直面自己的心意,更何况是十八岁的她? 于是她没有说话,闭眼吻上他的唇。 那是顾清宁第一次亲吻男子,打开了两个人的情欲阀门。 卢远泽以为他得到了答案。 他要顾清宁扶他回房休息,顾清宁忍着羞怯,趁东苑人少时,搀扶着卢远泽往他的卧房走。走到了门口,他突然能够直立了,回身揽住她,手伸到了她的腰际,垂面与她耳语:“清宁……给我吧……” 顾清宁顿时又惊又羞,心如鹿撞,往后退避:“这样不好……” 卢远泽笑着放开了她,并不再说什么,只满目痴缠地看着她,打开门,退走进房中,手又一推门。 门吱呀一下,没有合上。 她在那门外站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推门,踏入房中,关门,门合上了。 就是那一晚,她交付了自己。 后来就是反反复复,不可收拾。 再后来…… 一切都是因那一晚而始,那一晚不一定是错误,然的确改变了她的一生。 只有她知道她为那一晚付出了多大代价。 是堕落?还是毁灭? 这无休无止的折磨是为了什么? 她选择拜倒于君前,“请陛下赐顾清宁一死。” 第一百九十七章:天长路远魂飞苦 “就这样放弃了吗?朕还以为你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他坦然退走,一拂袖,于玉案之后落座,面露微笑,而自显庄重,不可玩笑。 这片刻间,对顾清宁来说就是从地狱到人间,就像一个木偶一般,被牵引,被支配,被玩弄,一时处于冰窟,一时跌入火海,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 突然有一种感觉在她心间油然而生,一瞬闪过,却又那样骇然惊心——或许,她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陛下……”她恢复了正常呼吸,抚平心绪,直背跪好:“回禀陛下,微臣只想做陛下的臣子,而不是其他。身为人臣,应为君主办公事,断大策,治家国,扶社稷,尽本责,承担为人臣子的功与过,赏与罚,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做这些事,不然就是背弃了我自己,也是背弃了我身上这身官服,更是辜负了陛下!” 顾清宁行大礼,三拜首,肃穆激昂道:“微臣虽是女子,与百官不同,但也是百官之一,惟愿陛下不要另眼相看。身为臣子,做了忤逆陛下的事,自当领罪!” 他道:“你想做良臣,那你觉得朕是明君还是庸主呢?” 她附礼叩首:“吾皇自然为明君圣主。” 他笑了一下,显露一些随和:“所以,不用害怕,朕不问你的罪。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处死了一个死囚,一个杀人犯,朕怎能因自己的私念误了法度?” “陛下……是在试验微臣?”顾清宁有些蒙,一时乱了分寸,略有失言。 他咳嗽一声,只道:“不,为人君主可玩笑不得。” 所以……这一切根本没有准确答案,所有都是未决,只由她的选择而定。 她可以选择杀或不杀卢远思,不杀,恰合他意,杀了,他也不会生气。 她可以选择上或不上龙床,不上,他不会生气,上了,他也不会拒绝。 但是在他面前,有几人会意识到自己尚有选择的余地? 他们只能臣服,只能顺君意,为皇权低头。 而一切的结果,可能与不可能,都是他给的。 “起来吧,可是吓坏了?”他说。 “皇威凛凛,微臣自当心怀敬畏……”顾清宁感到胸口一直压着一口气,越来越沉重,她缓了一会儿才谢恩起身,始终低着头,侧眼细觑他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偷看他。 所谓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似乎有所察觉,目光一转投向她,她立即偏过头,把脸埋得更低,尔后附礼道:“微臣能否斗胆请陛下赐教一事?” “可以,你问吧。” 顾清宁躬身一礼:“谢陛下。微臣是想向陛下请教……当初,卢家与晋王府结姻……在那之前,卢远泽是否向陛下推辞过这门亲事?且说他已与另一女子早有婚约?” 没有办法,她太想知道,即便答案可能让她这一生都难安。 言此私事,他没有不悦,略有思索,似在回忆,然后道:“是的,确有其事。而且朕还记得,他说的那个女子就是你,顾家小姐顾清宁。” 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她不知该作何想,龙案上的灯烛燃起火花,呲呲作响,就像在她的心上灼烤。 这还不是最痛的…… “给卢远泽和郡主赐婚是太后的意思,未曾想卢远泽会向朕说起你来,朕本想作罢,但是当时卢元植也在场,他否认了你与卢远泽有私,卢远泽在他的训斥下最后也改了口,朕心中尚有疑惑,之后便召见你父亲,向他核实,他也否认,说你与卢远泽并未定亲,故而朕才打消疑虑给卢远泽赐婚。” 顾清宁身形一抖,顿时惊心抬头,不敢置信:“我父亲……” “然也。”他揣手点头道:“你父亲那时确实亲口说你们从未定亲,不然朕也无法确定。” 似乎看出她神情有恙,他疑惑地问:“所以,清宁,你亲口告诉朕,你与卢远泽可曾定过婚约?” 她能如何说?她的父亲早就在皇上面前否认了这桩亲事的存在,她此时如果同样否认,那就是说顾青玄犯了欺君之罪—— “没有。”她垂面,满面疲惫,肝胆俱碎,“微臣和他从未定亲,但是……我们确有私情。家父并不知道……” 微臣年少无知,和卢远泽私下交往,感情甚厚,甚至一度越矩,行秽乱之事,在他迎娶郡主之前,微臣怀上了他的孩子……可他已与郡主定亲,微臣不得名分,只能服药堕胎,致使自己不育,立誓终身不嫁……” 她尽全力提着一口气说出这些她想方设法隐藏的秘密,在当今天子面前坦白如此不堪的事实。谁知道她已经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她在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 他听了这些话,面色自然不再轻松,眼眸沉了一会儿,可并不是震惊或气愤,似乎是在让他自己接受,沉默了一阵,方道:“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 顾清宁跪下,再次行礼,道:“这是微臣最大的秘密,一生也没法抹去的污迹,这么长时间以来,微臣近乎是不择手段费尽心思地隐藏这个秘密,怕被人知道,怕被天下人耻笑,更怕被陛下得知,可这样的畏惧就成了微臣致命的弱点,随时可能泄露,所有人都可以以此要挟微臣,受够了这些,微臣不想再藏了,反正越想藏越藏不住,那微臣也不能让那些以此威胁自己的人得逞!” “有人以此要挟你?”他没看顾清宁,只抬盏,饮了一口茶,眸色又发生了变化,透彻而饶有兴趣。 她双眼中似乎有蓬勃的烈火,燃烧最后一点希望,却又照亮另一段路的方向,叩首,激愤道:“回禀陛下,逃犯卢远思是被大理寺先行捉拿的,大理寺卿殷成渊审问其罪核定其刑,录下了一份供状,在这份供状上,卢远思提到微臣与其兄的私情及微臣之隐秘,于是,殷大人便以此供状要挟微臣,让微臣撤销对总监察御史陆谦的审查,以保证他们殷家不被牵连在内!微臣被迫无奈,与之交换了供词,各自销毁,但是卢远思的供词尚在微臣这里,尚有大理寺卿亲笔署名,盖有大理寺署印,可以为证,请陛下龙目御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就这样放弃了吗?朕还以为你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他坦然退走,一拂袖,于玉案之后落座,面露微笑,而自显庄重,不可玩笑。 这片刻间,对顾清宁来说就是从地狱到人间,就像一个木偶一般,被牵引,被支配,被玩弄,一时处于冰窟,一时跌入火海,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 突然有一种感觉在她心间油然而生,一瞬闪过,却又那样骇然惊心——或许,她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陛下……”她恢复了正常呼吸,抚平心绪,直背跪好:“回禀陛下,微臣只想做陛下的臣子,而不是其他。身为人臣,应为君主办公事,断大策,治家国,扶社稷,尽本责,承担为人臣子的功与过,赏与罚,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做这些事,不然就是背弃了我自己,也是背弃了我身上这身官服,更是辜负了陛下!” 顾清宁行大礼,三拜首,肃穆激昂道:“微臣虽是女子,与百官不同,但也是百官之一,惟愿陛下不要另眼相看。身为臣子,做了忤逆陛下的事,自当领罪!” 他道:“你想做良臣,那你觉得朕是明君还是庸主呢?” 她附礼叩首:“吾皇自然为明君圣主。” 他笑了一下,显露一些随和:“所以,不用害怕,朕不问你的罪。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处死了一个死囚,一个杀人犯,朕怎能因自己的私念误了法度?” “陛下……是在试验微臣?”顾清宁有些蒙,一时乱了分寸,略有失言。 他咳嗽一声,只道:“不,为人君主可玩笑不得。” 所以……这一切根本没有准确答案,所有都是未决,只由她的选择而定。 她可以选择杀或不杀卢远思,不杀,恰合他意,杀了,他也不会生气。 她可以选择上或不上龙床,不上,他不会生气,上了,他也不会拒绝。 但是在他面前,有几人会意识到自己尚有选择的余地? 他们只能臣服,只能顺君意,为皇权低头。 而一切的结果,可能与不可能,都是他给的。 “起来吧,可是吓坏了?”他说。 “皇威凛凛,微臣自当心怀敬畏……”顾清宁感到胸口一直压着一口气,越来越沉重,她缓了一会儿才谢恩起身,始终低着头,侧眼细觑他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偷看他。 所谓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似乎有所察觉,目光一转投向她,她立即偏过头,把脸埋得更低,尔后附礼道:“微臣能否斗胆请陛下赐教一事?” “可以,你问吧。” 顾清宁躬身一礼:“谢陛下。微臣是想向陛下请教……当初,卢家与晋王府结姻……在那之前,卢远泽是否向陛下推辞过这门亲事?且说他已与另一女子早有婚约?” 没有办法,她太想知道,即便答案可能让她这一生都难安。 言此私事,他没有不悦,略有思索,似在回忆,然后道:“是的,确有其事。而且朕还记得,他说的那个女子就是你,顾家小姐顾清宁。” 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她不知该作何想,龙案上的灯烛燃起火花,呲呲作响,就像在她的心上灼烤。 这还不是最痛的…… “给卢远泽和郡主赐婚是太后的意思,未曾想卢远泽会向朕说起你来,朕本想作罢,但是当时卢元植也在场,他否认了你与卢远泽有私,卢远泽在他的训斥下最后也改了口,朕心中尚有疑惑,之后便召见你父亲,向他核实,他也否认,说你与卢远泽并未定亲,故而朕才打消疑虑给卢远泽赐婚。” 顾清宁身形一抖,顿时惊心抬头,不敢置信:“我父亲……” “然也。”他揣手点头道:“你父亲那时确实亲口说你们从未定亲,不然朕也无法确定。” 似乎看出她神情有恙,他疑惑地问:“所以,清宁,你亲口告诉朕,你与卢远泽可曾定过亲?” 她能如何说?她的父亲早就在他面前否认了这桩亲事的存在,她此时如果不稳着同样否认,那就是说顾青玄犯了欺君之罪—— “没有。”她垂面,满面疲惫,肝胆俱碎。 “微臣和他从未定亲,但是……我们确有私情。家父……并不知道。微臣年少无知,和卢远泽私下交往,感情甚厚,甚至一度越矩,行秽乱之事,在他迎娶郡主之前,微臣怀上了他的孩子……可他已与郡主定亲,微臣不得名分,只能服药堕胎,致使自己不育,立誓终身不嫁……” 她几乎是提着一口气说出这些她想方设法隐藏的秘密,在当今天子面前坦白如此不堪的事实。谁知道她已经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她在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 他听了这些话,面色自然不再轻松,眼眸沉了一会儿,可并不是震惊或气愤,似乎是在让他自己接受,沉默了一阵,方道:“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 顾清宁跪下,再次行礼,道:“这是微臣最大的秘密,一生也没法抹去的污迹,这么长时间以来,微臣近乎是不择手段费尽心思地隐藏这个秘密,怕被人知道,怕被天下人耻笑,更怕被陛下得知,可这样的畏惧就成了微臣致命的弱点,随时可能泄露,所有人都可以以此要挟微臣,受够了这些,微臣不想再藏了,反正越想藏越藏不住,那微臣也不能让那些以此威胁自己的人得逞!” “有人以此要挟你?”他没看顾清宁,只抬盏,饮了一口茶,眸色又发生了变化,透彻而饶有兴趣。 她双眼中似乎有蓬勃的烈火,燃烧最后一点希望,却又照亮另一段路的方向,叩首,激愤道:“回禀陛下,逃犯卢远思是被大理寺先行捉拿的,大理寺卿殷成渊审问其罪核定其刑,录下了一份供状,在这份供状上,卢远思提到微臣与其兄的私情及微臣之隐秘,于是,殷大人便以此供状要挟微臣,让微臣撤销对总监察御史陆谦的审查,以保证他们殷家不被牵连在内!微臣被迫无奈,与之交换了供词,各自销毁,但是微臣不甘受其要挟,留下了卢远思的供词,特向陛下检举弹劾大理寺卿殷成渊!此乃卢远思的供词,上有大理寺卿亲笔署名,盖有大理寺署印,可以为证,请陛下龙目御览,明察秋毫!” 她呈上那封供状,激昂而言,再次拜倒在地。 他看着这封供状,看着座下的她,笑了,因为他很满意——他的判断是对的,不到最后一刻,顾清宁绝不会放弃。 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就算是破釜沉舟,就算是走向毁灭,她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笑过之后,他换上一脸怒色,拍了下龙案:“岂有此理!大胆的殷成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隐藏什么与殷家有关的隐秘?跟陆谦又有什么关系?顾卿你一五一十跟朕说!” 顾清宁道:“回禀陛下,刑部在月前就展开了对长生教之案的追查,为了查明真相,微臣特意重审了一遍七年前长生教作乱的记录籍册及案件卷宗,发现其中有许多未解疑点,又得人证检举殷济恒就曾参与当年的长生教作乱之事,而陆谦为其同党,曾受其蛊惑,捏造私通后妃的罪名,陷害前钦天鉴大祭司白如晦,致其满门抄斩含冤屈死!微臣传审陆谦,陆谦为保性命,主动招供指认殷济恒当年的罪行!当殷成渊了解此案之后,为了保他亡父的名声荣誉,便出手阻拦刑部的调查,以微臣的丑闻作要挟!” 重重三叩首,谦卑又慨然,一切情绪都到了极致:“微臣所言句句属实,长生教之案的真相已逐步浮出水面,望陛下明察!微臣自知德行有失有辱官体,既已向陛下招认,也请陛下一同治罪惩处,微臣死而无怨!“ 最后一个字落地,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停下来稍作喘息,在这皇宫寝殿内,一切都随着一声开窗的吱呀声尘埃落定。 寒风灌了进来,扑打在她脸上,跪拜在地的她被冻到清醒。 顾清宁不由得抬头去看,发现原本面前龙颜大怒正襟危坐的那个人,早已无声地走到了殿侧的一扇窗前,亲手打开了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他红衣银裘,迎风而立,白雪随着他飘摆的衣角飞入寝殿中。 外面点点月光,殿内灯火通明,窗外寒风凛冽,窗内暖炉生香,他立在明与暗之间,他站在冬寒与春暖交会之际。 “清宁,起来吧,过来,陪朕看看这雪。” 顾清宁看着他此时沉静而恬淡的神情,仿若之前动怒的不是他,好像方才她的惊心控诉自白都不曾存在,他不过是一个略有闲情的君王,心情尚佳,悠然赏雪。 她支撑着跪麻了的双腿,端着礼,垂面一步步向那边走去。 “陛下……” 他望着这宫廷楼阁被白雪覆盖,金砖红墙于夜幕中失色:“长生教的案子,你好好查吧……” “陛下不治臣的罪吗?”她有些讶然。 他没有转头,依旧望着他望的地方,然谁也没办法看出他在望着何处何物:“治你什么罪?败坏官德?不守妇道?那些都是你做官之前的事了。再说你不是想要朕对你与百官一样一视同仁吗?既然朕不曾追究哪个臣子又负了谁家姑娘,又多了几个私生子……又怎会以你个人品行不当而惩处你?你安心当你的官吧。只要不负这身官服不负朕就好。” 顾清宁激动难当,又想跪下谢恩,不料被他一手拉住,“别跪了。发生在这寝殿里的事没别人知道,不会有人怪你失礼。” 顾清宁怔怔地往后退了几步,附礼道:“谢吾皇圣恩!微臣自当尽心竭力查清长生教作乱之事,扼制歹人罪行,给陛下,给长安万民一个交代!” 他转面继续望雪,殿外石阶上已堆上厚厚的白雪,干净洁白,纤尘不染,他道:“清宁,白雪可以倾盖大地,要是其他事情也能如此被掩盖无痕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 顾清宁踏出皇宫大门,迎风走进风雪中,一路前行,自此无畏。 这一晚,她已经经历过别人的绝望与自己的绝望,她又看到了生机,一切还在继续,前面还有路可走,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寒风刺面,冰雪透亮,冷,冷也是好的,能够感受到冷,那就证明还活着。 她活着,也没忘记,有一个人,于今夜死去。 前相国府卢府门外,荒弃的高阶大门前,有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瑟缩在曾经华贵的雕砖门檐之下。 其中一个,已经失去了体温与呼吸。 另一个,心中凉意更比这大雪弥漫的天。 她们在前面的雪地上 “ “ 第一百九十八章:梦魂不到关山难 “我才九岁啊,我知道什么?我只觉得可怕,后来我就觉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其实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最起码不会在乎我大哥。你知不知道?大哥摔了那么一回,虽然后来腿没落残疾,但是每逢阴天雨天,他的腿都会疼得不行,大哥跟我说过那感觉就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头……他疼得走不了路,疼得下不了床,可他从来没有怨过你什么,还让我们不要跟你说……顾清宁,你根本不会在乎对不对?你还装着那么喜欢他,跟他那么亲昵……顾清宁你真恶心!” 听她说着,顾清宁也被引入遥远的回忆中…… 但是顾清宁什么都没说,不解释,不反驳,不回应。 “不过大哥也在装……他一直在装自己可以不在乎你……可是他不能啊……” “皇上给他指婚,要他娶郡主……” 顾清宁猛然转头,终于有了反应,就像心头被狠狠戳了一下,幡然醒悟。 “父亲命令他跟你断了,放弃你们的婚约……他还求了很久……甚至进宫去求姐姐,求陛下,与陛下说他已与你定下婚约……这又能改变什么呢?父亲罚他在祠堂思过半个月……你来找他,我只能拦住你……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也害怕他跟父亲对着干,害怕他再做出抗旨的事……” “顾清宁……我们都没得选啊……你说……我们还能怎样?” 顾清宁痴愣了很久,突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境,“所以……不是你父亲主动放弃与顾家联姻……而是陛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不垢不净是色空】 在卢远思断气之前,他们赶到了杨府,顾清宁让人进去通报,简单说了情况。 江弦歌出来了,杨容安跟在她后面,她非常不安,可这种时候也没法顾其他了。江弦歌没有跟顾清宁说话,直接略过她钻进马车中,与卢远思见了面。 又是一个雪天,她们终于又见面。 卢远思落泪了,不断地吐血,止不住地哭泣:“你是……你是……” 江弦歌眼见她这般,着实震惊,心痛难当,她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卢远思,对于这个姑娘,她始终有一种别样的感情,不深,却又不舍,她一直都只期望她能好好活着,但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她把卢远思搂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亦是眼泪潸然而下:“我是姜贤,我是姜贤啊,远思,远思……” 卢远思依偎着她,嘴角的血浸湿了江弦歌的披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气力,生命迹象在她身上一点点地消失,这一刻却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笑了。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夜静更深,全城入眠,这迟来的大雪让这繁华长安变了色,城楼如玉簇,满城似银妆,寥寥灯火投在雪地上,一处一处泛着银光,华丽而深邃。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长安人未歇,苍生路茫茫。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还是盛世帝都,而她却不再是她了。 她也是爱过长安的,爱它的晨钟暮鼓,爱它的宫室画舫,爱一年又一年的上元灯起,爱一日又一日的朗月当空…… 最爱的,还是长安的下雪天。 “真好,姜贤……姜贤,又下雪了,你送我回家吧……” …… 顾清宁回了家,去主屋见顾青玄。 这一段时间顾青玄很早就休息了,每每这会儿主屋的灯早熄了,然而今晚不是。 顾清桓一直在等她回来,一进门就拦住了她,听她说她真杀了卢远思,他非常惶恐吃惊,濒临崩溃,“姐姐,你怎么可以……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想卢远思死,而我偏要卢远思死,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放心,我总会对他有交代的。” 从来没有谁是绝对的主角,没有谁是打不倒的,一个从开局就有了软肋和破绽的人,岂能是最后的赢家? 对,就是这样,她放弃了,顾清宁走到了她的结局。 这一次,她来见父亲,是为作别。 这一次,顾青玄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再没让杨啸宁把她拦在门外,直接给她开门进去了。 她进入房中,见到多日不见的父亲,他好像还是很虚弱,咳得很厉害,知她进来,都没有睁眼,听她说话,不断咳嗽。 “为什么?” 顾清宁跟他说了她的所作所为,还有她的决心,之后,他不可避免地问了这一句。 顾清宁跪在父亲的病榻前,垂面不语。 顾青玄起身了,本来就沙哑不成样的嗓音此时都开始发颤了,“清宁,到底是怎样的秘密?至于让你赔进陆谦这个重要棋子,还要豁出你自己的命?荒唐的是,这还不是为了守住秘密!既然终将泄露,你何必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 她依然不语。 顾青玄撑不住了,顾清宁的沉默挑战着他忍耐的底线,“清宁!告诉我!父亲命令你!说!” 顾清宁只能道:“可是父亲,你说过你答应了母亲永不过问的……” “果然是洛阳那件事……” 顾青玄情绪压了下来,结束了试探,只道:“可是清宁……我已经知道了……” 顾清宁心中怔忪,愕然抬头,见顾青玄拿出一封信向她扔过来。 她心慌胆颤,连忙捡起来看,是殷成渊今日送来顾府的信,告诉顾青玄,顾清宁与他做了交换,调走了卢远思拿走了那张供状,相应的把陆谦的供词给了他们,还取消了对陆谦的审查,他还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包括他从卢远思那里听来的,顾清宁的秘密。 顾清宁扫了一眼纸上内容,心寒如冰,顿时万念俱灰,跌坐在地,甚至不敢抬头承受顾青玄的目光。 顾青玄一边咳,一边捶着床榻,怒气蒸腾,难以遏制,“他们这是在炫耀!姓殷的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就指着这个气死我呢!清宁!清宁啊!这么大的事,如此丑闻,你怎能一直瞒着为父!以至于被人拿住把柄,赔上自己的性命!你真是糊涂!糊涂啊你!” 顾清宁发疯一般撕碎了那封信,她真的崩溃了,终于抬起了头:“就算我说了又怎样呢?父亲!难道我一早告诉你,你就会有更好的办法吗?不会吧!结果还是这样!我还得提早承受你的鄙视!你现在一定感觉特别丢脸吧?有这样的女儿真是你的耻辱不是吗?” 顾青玄激愤地扑到榻边,一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 “顾清宁,你简直让我失望透顶!你……”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屋里父女俩这紧张的时刻,是顾清桓,他在外面喊道:“姐姐!姐姐!宫里来人了!陛下召你立刻进宫!” “清宁……”顾青玄情绪变了,欲有所言。 她根本不听,捂着被打的脸,低头站起身来,往外退走,“父亲,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要没命了,我和那些耻辱都会消失……” 顾清宁走出了主屋卧房,双目无神,面上泪水无痕,她披上披风上的毡帽,遮过脸上的红印,迎风踏入大雪中。 …… 那个想保住卢远思的命的人,是当今皇上。 在卢远思被刑部定罪之前,顾清宁就被宣进宫面圣,皇上单独召见她,跟她说得很明白,他知道卢远思犯了什么罪,但奈何他有恻隐之心,他甚至很坦诚地说他对卢家人是有感情的,他觉得他对先皇后卢远晔有所亏欠,如今卢家已覆灭,难得卢远晔还有一个妹妹侥幸存活,他不忍心看着卢远思也丧生,让她想想办法保住卢远思的命。 然而,她没有照办。 所以,顾清宁不只是杀了卢远思,她是明目张胆地违逆了圣意。 她料到自己必有一死,只是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会当夜召她入宫——到寝殿见驾,可见是盛怒难当。 德公公引她进去,行大礼,拜仪参见,之后其他宫人随德公公出了寝殿,关了门。 顾清宁跪着,将卢远思的供词举过头顶,毅然赴死状,“死囚卢远思逃亡在外,毒杀成硕郡主,人证物证俱实,此乃卢远思签字画押的供词。逃狱,杀人,两罪共惩,死罪难逃,已被微臣判了死刑,于今日戌时三刻伏诛正法。” “没想到顾侍郎连朕的面子都不给……” 在此之前,他已经准备就寝了,早宽下了龙袍,只余深红色锦绸里衣,披着厚重的裘袍御寒,此时是形容随性,不似往常的高高在上庄重威严。 对于顾清宁来说,他一直是离得最远的那个人,不,不是人,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皇威的标志,一种形象,而感受不到血肉人情,这就是她眼中的皇帝,她始终心怀敬畏,直到今日他召见她,跟她说自己的恻隐之心,说他的不忍,她才感觉到他是真实存在的。 她道:“微臣杀了卢远思,违逆了圣意,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他看着附拜在地的顾清宁,这个满朝文武中唯一的女臣,知她是抱了必死的心。 没人敢直视天子之颜,包括顾清宁,所以不会有人知道一国之君也会露出几分玩味的笑。 在她万念俱灰如临绝境之际,他却意外地轻松,毫不在意一般。 没有顾清宁预想中的暴怒叱问,他站起身,走到顾清宁面前,拿过供状扫了一眼,就放到了玉案上。 顾清宁俯首拜倒,“微臣甘受惩治,请陛下降罪。” 她感觉到一只手拖住了她交叠在头顶的双手,缓缓上抬,示意她直起身来,她不由得心颤,心绪震荡。 她直起了上身,仍旧跪着,背脊挺直,不敢抬头,直到那只手收回去了,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是下一刻更让她紧张的来了…… “清宁……此时是在朝下,朕可以叫你清宁吗?” 顾清宁心头着实抖了一下,这声音这语气让她意外更令她不知所措,一瞬间的迷失,她觉得自己被巨大的迷雾围困,他,高高在上的他,遥不可及的他,又变得那般缥缈,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陛下……唤此敝名……乃微臣之幸。”她明显地结巴了,仍不敢不拘礼。 他笑了一下,伸手抚上她的肩:“清宁啊,你这次真是做了让朕很不高兴的事,你可知道,没有哪个君王是容忍得了被臣子违逆的?” “微臣知罪……”感受到肩上的重量,顾清宁几乎全身都开始颤抖,她闭上眼咬紧牙关,艰难承受着。 “那你该如何补偿朕?”他悠然问道。 顾清宁潜意识里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愿意面对,“唯有以死谢罪……” 两根手指掩到她嘴唇之上,惊了她一下,她陡然往后闪,抬起了头看见了他的面色,仍让人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她又低下了头,惊惶无措。 “别动不动说死了,朕不要你死,再说你真舍得你的命吗?你甘心放弃你的官位吗?这世上赎罪的方式有很多,你是聪明人,若真想宽解朕,让朕心悦,总有办法的对不对?”他一面说着,一面俯身靠近她,最后直接附到了她耳边,气息萦绕耳垂,惹得她面红耳赤。 顾清宁没再发抖了,心也不颤了,她只感到绝望,不同于赴死的绝望,这种绝望足以将她从心到整个人都击垮。 “陛下是想要微臣侍寝吗?” 她睁开眼,看清这殿的灯火辉煌,暖炉生香,龙床之上丝罗锦被绣着鸾凤翱翔,一缕一缕的御香氤氲在鼻息间,外面是大雪纷飞寒风凌厉,这殿内密不透风恰似春暖,花枝烛台灯火灼目,如烈日当空…… 有多少女子想进入这个宫殿,有多少女子想爬上龙床?一步登天不过如此。 出卖皮肉,一场交欢,换来性命无虞荣华富贵,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纵使是顾清宁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你愿意吗?清宁可想使朕心悦?”他问。 …… 十年前,为了借高处望远看清长安街布局,她爬上卢府的楼顶,趴在那上面画图,卢远泽陪她一起上去,却在下来时摔断了腿,之后腿虽然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没到天气不好的都会酸疼得厉害。 她一直都知道啊,她还见过很多回卢远泽疼得额心冒汗的样子,在她面前他尚不用时时逞强掩饰。卢远思怎么会知道其实每次看他腿伤作痛她也会心疼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一百九十九章:拔剑四顾心茫然】 最寒冷的从来不是下雪天,而是冰雪消融时。 今年长城这场迟来的大雪下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城内到处积雪,百姓行动不便只能休业扫雪,大户人家的后庭花园倒因为白雪的点缀更添了景致,假山石上有白雪覆盖,引水从白雪中穿流而过,浸润花圃中新出的绿芽,待积雪融化,这亭台楼阁砖瓦琉璃花叶松柏皆清亮如洗,处处显出新意。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一年的光景应是不错的,只是春已至,寒未散。 小丫鬟走进亭中,有些焦急的样子,颔首附礼道:“大人,夫人……小公子和大公子在院子里玩雪不肯回房读书,在那闹着,奴婢们实在劝不住……” 王氏放下了手里的书册,无奈道:“这孩子……承昀太顽皮了,夫君,你也去管教管教啊,不然大嫂又要怪我们不会教孩子,不准继元和承昀一块玩儿了……” 她心焦地念叨起来,催促殷韶初拿出作父亲的威严去约束一下他们七岁的儿子殷承昀,又瞥见殷韶初烦躁沉郁的脸色,想到丈夫正在为大事思谋烦恼几日不曾展眉,自己还以这样的小事扰他清净,顿时就后悔了。 王氏刚想要转口作罢,却见殷韶初已丢下茶盏离座而去:“好,我这就去看看。” 王氏赶紧跟上去,怕他动怒对孩子动起手来。 殷成渊之子殷继元年方九岁,聪明伶俐性格稳重,小小年纪便显出不凡天资,像极了他父亲幼时模样。他素日只爱读书写字,从不教人操心,偏偏一碰上比他小两岁的殷承昀就活泛起来,两人凑到一块就顽童心气尽显,也怨不得他母亲董氏不爱他带这个弟弟玩耍。 殷承昀因为不足月早产,自小体弱,又是家中最小,备受家中长辈心疼,四岁之前都是由他祖父殷济恒养在自己身边,上上下下宠着惯着,一有些许不适哪怕是积食肚疼,宫里御医都得到殷家来开场小会。如此娇惯受宠,就养成了这般顽劣心性,调皮贪玩,没片刻消停,读书识字一概不喜,玩耍逗趣是样样在行。加上他父亲那豁达的作风,平日不怎么训教他,他当然是无法无天,尽管闹腾,简直就是殷家百年难出一个的奇苗。 两个小少爷在花园空地上玩雪堆起了雪人,四只手都懂得跟胡萝卜似的,鹿皮丝绒手套因嫌碍事而扔在一旁,四周被他们刨得坑坑洼洼,雪团乱飞,丫鬟婆子围了一堆急得跺脚。 殷继元团着雪球,小眼一瞟因见丫鬟中少了一个,就知道有人去叫长辈了,连忙想了个主意。 所以殷韶初夫妇过去时,那两人不再在雪地里打滚,而是蹲在一块,各自用手指在雪地上划来划去,偶尔两个小脑袋还凑到一块嘀嘀咕咕。 “继元,承昀……”王氏唤他们。 两人麻溜地站起来,冻红的双脸上都憋着笑,给他们规规矩矩地见礼。 “父亲,母亲。” “二叔父,二婶娘。” 王氏先作严厉道:“你们今日功课可做完了?就跑出来玩雪?” 继元道:“婶娘请息怒,我们不是贪玩荒废课业,而是换了一处习字罢了。弟弟不爱写字,我就教他在雪地上书写认字,这也是在做课业啊。” 承昀咧嘴笑着,往旁边一闪,亮出身后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用稚嫩的声音得意地说:“母亲,你瞧,大哥教我写雪的诗句,我都会念了呢……” 那一堆文字,大多是歪扭笨拙的字迹,笔画较多的都是挺方正的。 “……溪……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 “花明玉关雪,叶……暖……金……金窗……烟。” 承昀结结巴巴地念着,还一边跟继元使眼色,让他给提示,好不容易念完了两句,最后一句有点长,可把他难到了,得亏是记性好,才念出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李白,又是李白。 殷继元虽年幼但有过目不忘之异能,小小年纪就读过不少诗文,常进出殷韶初的府上,知他二叔父爱太白诗句,故而卖乖,想借此哄他高兴。 王氏知道他们玩的小把戏打的小算盘,不上他们的当,正要训斥呵责,却只见殷韶初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他没看地上那些字,只捏腮看着两个孩子堆的雪人,面色依旧沉沉。 两个小家伙见他们好像都没上当,也注意到殷韶初情绪不好,一下再没得意了,缩起了脑袋。 殷韶初转头瞥了他们一眼,说话了,吩咐丫鬟道:“去拿一把扫帚来,就是长的藤条绑成的那种,那种好使……” 丫鬟只好照做,跑去后院拿扫帚。 王氏和孩子们心里都咯噔一下,眼见殷韶初要发怒动手了,王氏赶快让两个孩子认错,不想殷韶初没理他们,只蹲了下去,蹲在那里抠弄雪人头上的煤球,嘴里念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塞的……太往下了……还缺个鼻子,用胡萝卜……得加个帽子才对,那谁,去找个小木桶,小的,去掉把子……” 扫帚和小桶都送到了,殷韶初将小桶扣在雪人头上,又叫人去找胡萝卜,一下子忙起来,自顾自玩得高兴,看呆了其他人。 他看了下自己装扮的雪人,忽又唤丫鬟去取笔墨,前后观望调整,笔墨来了,他沾墨抬笔,在木桶上写了四个字“雪人太白”,把他们都逗笑了。 最后他才想起来那把扫帚,拾起来,解了绑绳,在一把藤条里左拣又拣,说着不够粗不够粗什么的,吓得两个孩子又开始冒冷汗,不由得想象那藤条打手的感觉,心中惶恐。 王氏劝道:“夫君,孩子们贪玩儿而已,不至于动手吧?” 他反而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们一眼:“谁要跟他们动手?我才不会打他们呢……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殷家从来没有体罚的……” 他们松了一口气,看着殷韶初将选出的丫字形的两根藤枝插在雪人两侧,这就成了两只手。 他很满意,左看右看,比他们还像小孩子,不停地炫耀:“怎么样?这才叫雪人啊,你们原先堆的简直不能看。现在这好看多了吧?夫人你说呢?是不是很好看?” 孩子们也嬉笑着围过去欣赏他们和殷韶初一起完成的杰作,都高兴得不得了。 王氏不大想理他了,要带两兄弟去给手上涂防冻药膏,唤他们,被殷韶初叫住:“干嘛呢?夫人你真扫兴,我们还要堆一个更大的雪人呢。” 孩子们闻言欢呼起来,都不愿走,王氏无奈,只能把他们当三个小孩子由着他们去了。 殷韶初让两兄弟一人团一个雪球,他们兴奋地滚起来,等都团到两手合拳大小的时候,殷韶初又叫停了他们。 “过来。”他脸上的神情不再轻快,而是换上严肃模样,让他们在雪人前并肩站着,双臂伸直,各自双手捏着自己的雪球。 他道:“你们就在这儿站着,不要动。” 继元问:“叔父,我们要站到什么时候?” 他闭上满是疲惫的双眼,叹息道:“站到雪球化了的时候。” “啊?”承昀已经受不了了,想要扔掉雪球,被他一眼瞪住,只好求道:“父亲,我的手好冷,可不可以不……” “不可以!”殷韶初背对着他们,斩钉截铁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显露出这样严厉的一面,一下震住了承昀。 继元忍不住落泪了,双臂颤抖,“叔父,是不是在惩罚我们?” “嗯。那你们知道为什么要惩罚你们吗?” 承昀也哭了,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知道,父亲,我不知道。” 继元回道:“我们贪玩儿,不听话……叔父,我们知道错了……” 他却说,“不是。” 继元又想了想,手臂颤得更厉害:“是我们撒谎……” 他还是摇头,“不是。” “不是,是因为你们耍小聪明,投机取巧,不敢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你们是殷家人,连这点小错小责都担不起,以后怎么指望你们担起殷家?” 花园中苍白荒凉,暮色四合,亭台楼阁尽皆失色,北风又起,风雪声呜咽如诉,伴着孩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于天地间四散飘零。 雪化了,雪水在手上结了冰,寒意开始侵入皮肤,从一开始的冰冷,到有灼热感,后来开始疼痛,每一寸皮肤都像被针戳,被刀割,却又不流血,只看着十指越来越肿越来越红,最后麻木了,不敢动,连喘息都不敢用力,双臂也酸痛僵硬了,逐渐忘了这双手是自己的…… 殷韶初睁开眼,屋内烛光将灭,他从被窝里伸出双手借着微光努力看清,如今光洁如常,温暖活络,可是幼时的疼痛已经深入骨髓,根植于心。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梦到自己和兄长小时候玩雪不读书被父亲惩罚的事倒不为奇,只是今晚教承昀和继元念了几句诗,不想也一并随夜入梦了…… 父亲那年的训斥声声声在耳,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他们是殷家人,要为自己担责,要担起殷家。 自从那年被罚,他和殷成渊长这么大这么多年再没碰过雪。 一晃,自己和兄长已为人父,可幼弟惨死,父亲逝世,殷家几经沉浮…… 殷韶初起身下榻,王氏也醒过来了,问他:“夫君,怎么了?离赶朝的时候还早着呢……” 他披上外衣大氅,回头替夫人拢好被角:“没事,夫人接着睡吧,我想去看看承昀和继元……” 王氏知道丈夫心事沉重,睡意已无,也下了榻:“好,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夫妇二人提着灯笼并肩走向孩子们的卧房,更深夜静之时,大雪已停,月色下一府银装素裹,两道影子投在白雪之上,随步伐拉长。 自殷济恒出事以后,殷韶初就携妻子回大府来住,殷承昀与他的堂兄殷继元同睡一屋,日日一起玩耍读书。以前两个小子碰到一起总惹祸不断,可这段时间他们两度经历亲人逝世,对家里气氛的变化有所察觉,连调皮的承昀都乖顺了许多。 两个孩子同塌而卧,早已安然入睡。屋中的书案上还放着他们白天练字的书帖,一个笔迹方正,一个歪扭稚嫩。 夫妇俩无声地进入房中,在床榻旁坐了很久,只静静地看着他们。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声,“他们也是殷家人……我们不能不为他们做打算……” 殷韶初当夜没有再回房,他一个人提着灯笼,踏雪而行,漫步到后花园,一道孤影立于月下。 天明,放晴,花园中多了一个高高的雪人,白雪团成的身躯,黑炭嵌的眼睛,胡萝卜做的鼻子,藤枝插成双手,头上扣一个木桶,上书四个字。 雪人本白。 …… 停职三日之后,三顾终于收到了三司的传审令。 三司会审,因他们皆是朝廷的官员,此案以御史台主审,由目前三司中官阶最高的殷成渊为总察官。 顾青玄身体状况愈差,接完传审令后又吐了血,昏迷不醒,因而这第一日的传审他未能出庭。顾清宁与顾清桓官服皆退,身着布衣,拿着传审令,被大队人马押到御史台受审。 三司的高官几乎都在御史台聚首了,包括曾经为殷家一派的总监察御史陆谦,还有如今仍是殷家一派的刑部郎中赵铭。 江河川作为控告人及证人,一早就上了堂,与顾家姐弟见了面。 顾清宁和顾清桓看着许久不见的江河川,还有他面前厚厚的一沓证词,他们知道那上面的每一条都是致命的,此时天崩地裂近在眼前。 支持了他们二十多年的江河川,终是作为最有力的武器将他们推向毁灭。 在司审的肃穆威喝中,走过了入庭的程序,顾家姐弟当堂跪下,向主审席上各官行礼,端正三拜。 “堂下待审者何人?” “刑部侍郎顾清宁。” “吏部尚书顾清桓。” “被控何罪?” 拜完最后一下,顾清宁和顾清桓一齐抬头正身,望向主位上的殷成渊。 听了第二个问句,他们对视一笑,顾清桓反问他们道:“各位大人今日是不准备散值收工了吧?” “放肆!公堂之上怎敢如此无礼?”赵铭冲他喝了一声。 顾清桓依旧笑着,向顾清宁伸出一手,顾清宁亦微笑着把一只手递给他,他扶姐姐起身,两人正立于堂上,顾清桓道:“头都磕过了,怎能算无礼?” 顾清桓迎着赵铭的目光,向他走去,拿起江河川交上去的厚厚的一沓证词,转身对殷成渊道:“殷大人,你们费尽心思想要揭发我们的罪行,利用我伯父的秘密作要挟,逼出这些证词,检举我们兴起长生教散播谣言祸乱长安杀人除异己,这条条罪名都能把我们至于死地……“ “你想说什么?”殷成渊愤恨地吼了他一声,没耐心看他这故作高深的样子。 顾清桓走近他,霍地将那沓文书放到他面前,“我是想说,你可以直接在这证词上加印定案了。” 殷成渊咬牙,直对他的双眼,“这么说你们认了?” “是。”顾清桓无奈地叹了口气:“殷大人你如此手段,一下捏住我们最大的破绽,我们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再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不如为你们节省点时间。” 殷成渊怒而拍案,“好啊!既已认罪,那就在供状上画押,即刻捉拿下狱!” 顾清桓掸掸手,接过一旁录案的文书递过来的供状,随手就撂下了:“殷大人干嘛这么着急?我们要招认的可不仅于此。” 他走得越来越近,笑容越来越阴冷,双眸中的蔑然之色显露无疑:“你就不想知道我们杀了多少人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你就不想知道卢家是怎么覆灭的?你就不想弄清楚你们殷家是怎么沦落至今的?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烧死你亲弟?还有你父亲……” 顾清桓逼近他,一口气抛出这些问句,又在殷成渊最震惊的时候戛然而止。 殷成渊盯着眼前的顾清桓,他背着光,面容蒙上一层暗色,让人看不清,可那眸子中的尖锐锋芒透过这堂上微尘直刺人心。 顾清桓将右手手掌伸在殷成渊面前,摊开五指,道:“这只手写过状元文章,这只手拿过尚书官印,这只手也沾过鲜血……这只手曾用一块瓷片割开人的喉颈,并将那块瓷片摁了下去,永远地留在那个人的喉咙里……” 说着手突然往下触碰到殷成渊的喉结。 “顾清桓!”殷成渊惊了一下,面色铁青,怒不可遏。 顾清桓一旋身,退开几步,拱手作礼:“哦,不好意思,冒犯殷大人了。“ 他又抬起那只手,亮在众人前:“可是你们看,这还是一只寻常的手,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不是吗?” 堂上各官吏经刚才那一幕,听他说的话,都感到脊背发寒。赵铭再对他吼:“顾清桓你是不是魔怔了?” 顾清桓没理他,只一边瞧着外面的天光,一边往下面走,走到江河川旁边停下,从此沉默,不再有动作。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站在最前面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清宁,此时她还是没有言语,只是目光开始流动,看了殷成渊一会儿,依次往下,将堂上所有在场的官吏挨个端详了一遍。 目光落到陆谦身上时,陆谦受不了她的凝视,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顾清宁笑了一下,说话了:“我想记住你们每个人的样子。” 随着她这一句话音落地的,是堂外惨叫声的骤起。 短暂而惊心,一道道鲜血溅到在门上窗上,御史台内外爆发乱声,刀剑碰击声与惨叫声夹杂者,一种迅猛的攻势瞬间侵入御史台。 更骇人的不是四面围困的攻击,而是东南西北各处飘来的某种低吟—— “长生教,长安劫……” “臣子恨,家国灭……” …… 如同鬼魅的呻吟,如同送殡的丧乐…… 风起,白色麒麟纸片如大雪飘飞一般卷进这大堂内,向殷成渊扑来…… 堂中大乱,各人拼命向外奔逃,可是那些可怕的利刃已经逼到了门外,御史台的护卫们负隅顽抗,不断有人丧生于那把把冰冷的长剑下,堂内的护卫关上沉重的门,以身抵挡外面的冲击,喊着安排堂内所有人进入地下防危密室。 顾家姐弟慌张逃窜,顾清宁凭着自己对密室的熟悉,先拖着顾清桓和江河川找到密室的入口往里面钻。 殷成渊被官员们拥着推着钻进密道。各官署的防危密室大体构造相同,只有些许差别,而各个官阶的官员所掌握的逃生路线不同,藏身的密室也不一样。 弄错的人只能葬身于地下密道的机关下,所幸殷成渊临危不乱,找对了路线。 他是今日这堂上官阶最高的官员,官居三品,所以进到同样是三品的御史中丞的密室。 石门一关,殷成渊安全无虞,松了口气,手一抖弄掉了带下来照明的小蜡烛,眼前漆黑一片。 他正想摸索周边,找密室里备用的火折子,却见一片黑暗中显出一点火光,是烛光,光线散开,愈加明亮,照亮了烛光后的人面。 “殷大人,顾某恭候你多时了。” 第二百章:看他终一局 自从那年被罚,他和殷成渊长这么大这么多年再没碰过雪。 一晃,自己和兄长已为人父,可幼弟惨死,父亲逝世,殷家几经沉浮…… 殷韶初起身下榻,王氏也醒过来了,问他:“夫君,怎么了?离赶朝的时候还早着呢……” 他披上外衣大氅,回头替夫人拢好被角:“没事,夫人接着睡吧,我想去看看承昀和继元……” 王氏知道丈夫心事沉重,睡意已无,也下了榻:“好,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夫妇二人提着灯笼并肩走向孩子们的卧房,更深夜静之时,大雪已停,月色下一府银装素裹,两道影子投在白雪之上,随步伐拉长。 自殷济恒出事以后,殷韶初就携妻子回大府来住,殷承昀与他的堂兄殷继元同睡一屋,日日一起玩耍读书。以前两个小子碰到一起总惹祸不断,可这段时间他们两度经历亲人逝世,对家里气氛的变化有所察觉,连调皮的承昀都乖顺了许多。 两个孩子同塌而卧,早已安然入睡。屋中的书案上还放着他们白天练字的书帖,一个笔迹方正,一个歪扭稚嫩。 夫妇俩无声地进入房中,在床榻旁坐了很久,只静静地看着他们。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声,“他们也是殷家人……我们不能不为他们做打算……” 殷韶初当夜没有再回房,他一个人提着灯笼,踏雪而行,漫步到后花园,一道孤影立于月下。 天明,放晴,花园中多了一个高高的雪人,白雪团成的身躯,黑炭嵌的眼睛,胡萝卜做的鼻子,藤枝插成双手,头上扣一个木桶,上书四个字。 雪人本白。 …… 停职三日之后,三顾终于收到了三司的传审令。 三司会审,因他们皆是朝廷的官员,此案以御史台主审,由目前三司中官阶最高的殷成渊为总察官。 顾青玄身体状况愈差,接完传审令后又吐了血,昏迷不醒,因而这第一日的传审他未能出庭。顾清宁与顾清桓官服皆退,身着布衣,拿着传审令,被大队人马押到御史台受审。 三司的高官几乎都在御史台聚首了,包括曾经为殷家一派的总监察御史陆谦,还有如今仍是殷家一派的刑部郎中赵铭。 江河川作为控告人及证人,一早就上了堂,与顾家姐弟见了面。 顾清宁和顾清桓看着许久不见的江河川,还有他面前厚厚的一沓证词,他们知道那上面的每一条都是致命的,此时天崩地裂近在眼前。 支持了他们二十多年的江河川,终是作为最有力的武器将他们推向毁灭。 在司审的肃穆威喝中,走过了入庭的程序,顾家姐弟当堂跪下,向主审席上各官行礼,端正三拜。 “堂下待审者何人?” “刑部侍郎顾清宁。” “吏部尚书顾清桓。” “被控何罪?” 拜完最后一下,顾清宁和顾清桓一齐抬头正身,望向主位上的殷成渊。 听了第二个问句,他们对视一笑,顾清桓反问他们道:“各位大人今日是不准备散值收工了吧?” “放肆!公堂之上怎敢如此无礼?”赵铭冲他喝了一声。 顾清桓依旧笑着,向顾清宁伸出一手,顾清宁亦微笑着把一只手递给他,他扶姐姐起身,两人正立于堂上,顾清桓对赵铭讽笑道:“本官为二品尚书,这都给各位磕过头了,还算无礼?” 顾清桓迎着赵铭的目光,向他走去,拿起江河川交上去的厚厚的一沓证词,转身对殷成渊道:“殷大人,你们费尽心思想要揭发我们的罪行,利用我伯父的秘密作要挟,逼出这些证词,检举我们兴起长生教散播谣言祸乱长安杀人除异己,这条条罪名都能把我们至于死地……“ “你想说什么?”殷成渊愤恨地吼了他一声,没耐心看他这故作高深的样子。 顾清桓走近他,霍地将那沓文书放到他面前,“我是想说,你可以直接在这证词上加印定案了。” 殷成渊咬牙,直对他的双眼,“这么说你们认了?” “是。”顾清桓无奈地叹了口气:“殷大人你手段高明,一下捏住我们最大的破绽,我们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再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不如为你们节省点时间。” 殷成渊怒而拍案,“好啊!既已认罪,那就在供状上画押,即刻捉拿下狱!” 顾清桓掸掸手,接过一旁录案的文书递过来的供状,随意撂下了:“殷大人干嘛这么着急?我们要招认的可不仅于此。” 他走得越来越近,笑容越来越阴冷,双眸中的蔑然之色显露无疑:“你就不想知道我们杀了多少人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你就不想知道卢家是怎么覆灭的?你就不想弄清楚你们殷家是怎么沦落至今的?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烧死你三弟?还有你父亲……” 顾清桓逼近他,一口气抛出这些问句,又在殷成渊最震惊的时候戛然而止。 殷成渊盯着眼前的顾清桓,他背着光,面容蒙上一层暗色,让人看不清,可那眸子中的尖锐锋芒透过这堂上微尘直刺人心。 顾清桓将右手手掌伸在殷成渊面前,摊开五指,道:“这只手写过状元文章,这只手拿过尚书官印,这只手也曾用一块瓷片割开人的喉颈,血溅三尺,并将那块瓷片永远地留在那个人的喉咙里……” 说着手突然往下,指尖在殷成渊的喉结上划过。 “顾清桓!”殷成渊惊了一下,面色铁青,怒不可遏。 顾清桓一旋身,退开几步,拱手作礼:“哦,不好意思,冒犯殷大人了。“ 他又抬起那只手,亮在众人前:“可是你们看,这还是一只寻常的手,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不是吗?谁又能看出它曾做过什么?” 堂上各官吏经刚才那一幕,听了他说的话,皆感到脊背发寒。 甚至赵铭这种经常问案审犯的人都开始心里失衡,提音问他:“顾大人你是不是魔怔了?” 顾清桓没理他,只一边瞧着外面的天光,一边往下面走,走到江河川旁边停下,从此沉默,不再有动作。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站在最前面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清宁。 此时她还是没有言语,只是目光开始流动,看了殷成渊一会儿,依次往下,将堂上所有的官吏挨个端详了一遍。 目光落到陆谦身上时,陆谦受不了她的凝视,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顾清宁笑了一下,说话了:“我想记住你们每个人的样子。” 随着她这一句话音落地的,是堂外惨叫声的骤起。 短暂而惊心,一道道鲜血溅到在门上窗上,御史台内外爆发乱声,刀剑碰击声与惨叫声夹杂着,一种迅猛的攻势瞬间侵入御史台。 更骇人的不是四面围困的攻击,而是东南西北各处飘来的某种低吟—— “长生教,长安劫……” “臣子恨,家国灭……” “长生教,长安劫……” “臣子恨,家国灭……” …… 如同鬼魅的呻吟,如同送殡的丧乐…… 风起,白色麒麟纸片如大雪飘飞一般卷进这大堂内,向殷成渊扑来…… 堂中大乱,各人拼命向外奔逃,可是那些可怕的利刃已经逼到了门外,御史台的护卫们负隅顽抗,不断有人丧生于那把把冰冷的长剑下,堂内的护卫关上沉重的门,以身抵挡外面的冲击,催促安排堂内所有人进入地下防危密室。 顾家姐弟慌张逃窜,顾清宁凭着自己对密室的熟悉,先拖着顾清桓和江河川找到密室的入口往里面钻。 殷成渊被官员们拥着推着钻进密道。各官署的防危密室大体构造相同,只有些许差别,而各个官阶的官员所掌握的逃生路线不同,藏身的密室也不一样。 弄错的人只能葬身于地下密道的机关下,所幸殷成渊临危不乱,找对了路线。 他是今日这堂上官阶最高的官员,官居三品,所以进到同样是三品的御史中丞的密室。 石门一关,殷成渊安全无虞,松了口气,手一抖弄掉了带下来照明的小蜡烛,眼前漆黑一片。 他正想摸索周边找密室里备用的火折子,却见一片黑暗中显出一点火光,是烛光,光线散开,愈加明亮,照亮了烛光后含笑的人面。 “殷大人,顾某已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第二百章:看他终一局】 殷成渊没有像他父亲一样死于顾青玄之手。 在那些伪长生教徒冲进密室时,顾青玄早已消失,他坦然迎接满目冰冷的利刃。 真正的长生教徒被他父亲殷济恒处死于六年前的东城刑台上,而这些伪长生教徒全部于今日和他同样葬身在地下密道中。 三顾被审之日,一场浩劫,血洗御史台。 陆谦,赵铭等人,及所有在场的大小官吏,无一幸免。 …… 江河川被顾家姐弟带出了御史台,从秘密通道直通御史台大门外,他们重见天日之时,御史台门前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浩劫方歇,天地间飘荡着沉郁的血腥气,可是很静,这难得的清净,虽然短暂。 不远处有铁骑军行之声,闻讯前来救援的御林军及巡防营军士正在赶来,他们没想到就算是神速抢救,也为时晚矣,到了这里,只剩下收尸的任务。 被伪长生教徒封闭的大门打开了,门内站着的只有一人——顾青玄走出御史台大门,他的身前身后全是人,全是死人。 江河川看着他从高阶上,踏尸而下。 朱门华墙,鲜血满地,他一袭布衣,沉稳泰然。 这就是一条鲜血铺陈的路,他们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顾青玄在这条路上,江河川就在这条路上,从来没有背叛之说,因为人绝不会背弃自己。 “河川老兄。” “青玄老弟。” 相对拱手一礼,默契对视,他问:“都结束了吗?” 顾青玄回道:“这一局结束了,下一局即将开始。” 江河川的确是怀疑过顾青玄,甚至在殷家兄弟拿着他的那个秘密找上他之前,他都是坚定不移地相信顾青玄对他起了杀心。 可那之后,他终于确定了,不是顾青玄背叛了他,而是殷家人的阴谋。 那时虽面临着自己最大的秘密被挟,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但他的的确确松了一口气,还因发现自己没有被老友背叛而高兴。 他的确害怕自己的秘密泄露性命不保,可他不能为保自己而出卖顾家人。 上元节当晚,他向顾青玄坦白了一切。 顾青玄知道殷家人的打算之后,不动声色,将计就计,推动他最初计划的进行。 于是就有了今日。 江河川与顾家决裂,向殷家兄弟投诚,就是为了引出今日这场审判,将殷家人,将伪长生教徒引进这御史台下的密室中,一个也不放过。 即使中间意外不断,但结果仍在顾青玄最初的筹谋中。 这一段日子,他托病不出,一是为了在暗处秘密谋事,二是想磨炼长子长女试他们的本事,三是故意不见他们不想他们问起江河川的事以防露陷,所以直到今日受审前,顾家姐弟才知道他与江河川的谋划,其他人也就更难想到江河川是“诈降”。 收局之战,顾青玄终于露面,突然出现在御史台的密室中,只为了给殷成渊带来真相。 …… 死的那些‘长生教徒’,全部都是河洛剑派的剑客。 除夕之时,顾青玄见了洪洛天,让洪洛天传回之前那些帮他们伪装成长生教徒的剑客,就是在为今日做准备。 熟悉御史台密室的路线,突袭御史台,杀人灭口,这是他们今日的任务。 然而他们未曾想,他们自己也是要灭口的一部分。 顾家人给他们提供的御史台防危密室路线图中有一处错误。 按计划,他们杀了御史台所有人,就来不及返回地面逃跑了,因为御林军和巡防营的救兵很快就会赶到,他们只能在杀了密室中官员以后再走另一条线路,从密道潜出御史台,直接到离御史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方能逃生。 哪想到最终会在密道中触到机关,全部被乱箭射死。 他们没走错,是路线图错了,将他们引向死境…… 顾家人事先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也会死在御史台,包括洪洛天。 …… 当然,这些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蛰伏多时的长生教徒袭击御史台,丧心病狂杀害所有在场官员,最后却误触密室机关,全部葬身密道。 这就是世人将要获悉的真相。 至于当日活下来的人,只是熟悉密室藏得够好因而免遭厄运的幸存者。 凶手是谁?‘凶手’已经死了。 第二百零一章:圣贤到此应低头 顾清宁第一次进入后宫,是受太后传召。 这次传召让她很意外,又很不意外。因为这时候朝野上下都在传她爬上龙床的流言,魏太后有所耳闻传她问话,这不叫人想不明白,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进宫之后的事…… “刑部侍郎顾清宁参见太后,恭祝太后福寿万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进了太后寝宫,她跪下行大礼,殿内纱幔飘摆,她并不能看清面前是否有太后的身影,只是按照宫人引领的方向跪下行礼。 “平身吧,顾侍郎。” 一个声音从纱幔后传来,不知怎么的,她一听这声音,忽觉心底生出一丝凉意,虽说确有忐忑,可也不至于有这种害怕的感觉啊。 顾清宁再次恭肃地叩首,继而起身,稍稍抬眼,想透过帷幔看清太后的样子。 “进来吧,坐到哀家身边来,哀家想和顾大人好好说说话。” 再叩首,完礼,“下官谨遵太后懿旨。”她垂首迈步走向内殿,于此同时殿内的宫人们皆无声退去。 顾清宁轻轻掀开了帷幕,同时听到寝殿门关闭的声音,她心里咯噔一下,莫名不安。 余光终于瞥到前方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她偏转目光,看清了斜倚在靠塌上的魏太后,那一眼,只觉得惊艳。 并不是初见绝色美女那样普通的惊叹,而是超出预想的另一种令人惊讶的感觉。 她从不敢想太后娘娘会是这样的,美,一种颇具震慑力的美,不刻意显露,风骨天然,眼底眉梢又尽显柔媚,身姿慵懒,唇角含笑,双目直直看着自己,却又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顾清宁上前参见,太后仍嫌她站得远,她再上前,太后拍拍自己身旁,示意她坐过去,顾清宁又恭辞,只站在太后侧面咫尺处,垂面以听训示。 她听到太后含笑道:“你呀你,果真像极了你父亲,与你母亲倒不怎么相像……” “我母亲?”顾清宁不禁抬头:“太后娘娘曾见过家母?” 魏太后侧目仰面瞧她,忽然伸手探向顾清宁的手背,温柔地抚摸着:“岂止是见过?你母亲可是哀家的贵人,若没有她,哀家就不是哀家了……” 这话中似有深意,顾清宁正在思虑时,魏太后的手突然拉过她交叠在腰际的一只手,把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拽,顾清宁不及防备,身子直接向一侧倾倒,跌坐在靠塌上,挨着太后,且被太后一手拦腰环住。 顾清宁惊措间,与魏太后的双目相对,一霎间心跳如鼓,又是畏惧又是激动,弄得她完全失了理智,不知如何反应。 “太后……” 魏太后就这样揽着她,对她温柔地笑,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吐气若丝,娓娓讲述,“很多年前,那年陛下才四岁,生了一场大病,怎样也治不好,哀家向先皇请旨出宫去天梓山灵源寺为陛下祈福,先皇准允了,但其实,哀家那次出宫本非为了给陛下祈福,而是哀家想逃……” 顾清宁心里一颤,“太后曾想逃离皇宫?” “是。”她非常坦然,道:“那时候哀家看不到希望,一个小小妃嫔,既无显赫家族支撑,亦不得先皇宠爱,哀家还能指望什么?被困在深宫中那么久,简直能把人憋疯,实在受不了了,就想了那么个法子,打算远走高飞……不争什么,只要过的自在些……” “可是,那时候,偏偏遇到了你母亲……”她似在追忆,目光幽深,音线悠扬。 “太后是在……逃走的途中碰到家母?”顾清宁小心问道。 “不是,是在灵源寺,你母亲特意来见哀家。”她叹道,“你母亲可是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啊……” 可想而知,沈岚熙很早以前便结交了灵源寺的元愁师太,从她那里得知宫中有妃嫔到寺祈福也不难。可是这样,结合太后说的,顾清宁就明白了,原来她的父母所做的筹谋远超过她所了解的一切。 顾清宁不由得猜测,当年,究竟是卢元植参与夺嫡拉拢他们顾家为辅,还是,推动这一切的其实是她的父母?是他们开启了这一场夺嫡权局,然后又将卢元植推出去承担明面上的争斗抨击!究竟是谁利用谁? 或许,她的父母,早就算好了一步一步,他们布好的局展现在她面前都只是冰山一角! “她选择了我,虽然那是她也就只能选择我,因为只有我需要他们……在天梓山的寺院禅房里,你母亲与我谈了一夜,说服了我,放弃逃跑的自由,而顺从地回到皇宫继续做深宫中人……可是,自那夜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顾清宁可以感觉到,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是独立于太后这个身份之外的,而且事到如今,她也并没有被太后这个身份束缚。在她面前,顾清宁感觉到了某种真正的不可预知的恐惧,就像站在万丈悬崖上凝视无底深渊,愈发感觉自身渺小单纯微不足道。 “一晃好多年了,真是了不起,顾青玄,沈岚熙……然后有了你们顾家,都是了不起的人啊……”她微笑着,一手从顾清宁的髻冠抚到她的官服领口,神色玩味又颇有意味。 顾清宁吸气稳住自己忍不住颤抖的身体,只作无恙,“多蒙太后赏识,顾家不胜荣幸,但有能为太后,为陛下效力之处,顾家必全力以付……” “顾大人,哀家很喜欢你。” 她表忠心的话被戛然打断,只听太后云淡风轻地吐露这一句,让她瞬时愣住。 “得太后喜爱,乃微臣之荣幸……” 她又问顾清宁:“你想进宫吗?像你这样的女子若在后宫定然大有前途。” 顾清宁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不由得猜测她到底是何意,先是叙当年旧事,说出她父母对她的辅助,又这样问她,莫非太后想让皇上把自己纳入宫中,以借此拉拢顾家? 顾清宁起身,附礼回道:“微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微臣知道最近流言肆虐,说微臣有意勾引陛下,但请太后相信,微臣绝对没有那般心思,微臣对陛下只有为人臣子的忠心,绝对清白,不敢有何妄念!” 她掩嘴笑起来,上身前倾,又来拉顾清宁的手,“怎么了?顾大人,哀家不过这么一问,瞧把你吓得……你不用害怕,哀家相信你和陛下是清白的,今日听你亲口说了,哀家更加心安,而且更加高兴……” 顾清宁松了口气,不禁投去疑惑的目光,说实话她更不明白了。 魏太后似乎懂得她这份迷惑,所以立即给出了答案——再次用力拉过顾清宁,这次直接让她整个人跌到坐榻上,然后自己倾身扑倒她,从上而下俯视她,近在咫尺,目光暧昧,手从顾清宁的脸颊开始下滑…… “太后……”她有极其不好的预感。 “顾大人,哀家说了,哀家很喜欢你,所以哀家很高兴你和陛下之间没发生什么事。” 她的手滑到了顾清宁的腰间…… “不,太后……”顾清宁惊颤起来,完全丧失理智,不知该如何应对。 魏太后附到她耳边,呢喃一般低语:“哀家在后宫着实寂寞,顾大人多来陪陪哀家如何?” 濒临崩溃,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太后。”纱幔外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让人乍一听毛骨悚然,但此时于顾清宁而言却是福音救星。 魏太后停止了动作,脸上浮现一抹意味难明的笑,似乎她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坐起身来,恢复端庄的仪态,顾清宁连忙从坐榻上爬起来,整理衣冠,面色绯红不去。 “进来吧,阑姑。” 顾清宁还没从方才的纷杂心绪中走出来,难堪地低着头,直道余光瞧见一个人影靠近,她才恢复神智,拿眼去瞧来人,一瞧又是一怔。 这人不但声音让人害怕,就连她的样子也非常奇怪——她戴着白色面具,面具额心处有一朵红色的细线描花,整张脸都被面具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口鼻。 “太后,药膳好了,趁热服用才好。”她将托盘放下,从红木食盒中端出一个白玉雕花的小碗,小碗上加着盖子,打开,热气氤氲。 魏太后看着她,笑了笑,“难得还是热着的……” 让人听不明白意思,顾清宁也没法再想了,趁机脱身,行礼道:“微臣不搅扰太后用膳了,就此告退,太后吉祥万安。” “好吧,哀家知道顾大人定有公事要忙,哀家也不留你了,只是别忘了哀家方才所言。” “微臣谨记太后教诲。”她感觉五脏六腑如被火烧,一阵反胃,莫名有作呕之感。 魏太后看向阑姑:“阑姑,你送顾大人出去吧。” 不知为何,阑姑明显地滞了一下,之后才应声遵命。 走出内殿,顾清宁仍不知七魂六魄散落何处,肉体无知觉,只有腹内的恶心感愈加强烈。 宫道上,周边无人,她和顾清宁独处,忽然驻足,停下来看了顾清宁一会儿。 顾清宁还在往前走,走出一段路才意识到阑姑没有跟上来,而此时宫门未到,她便疑惑地望着阑姑,欲问究竟。 阑姑先开口了,“不要被她吓到,他们只是想让你害怕。” 顾清宁这才恢复清醒,又满腹疑惑,面对阑姑,她觉得什么也看不透,但阑姑好像完全能看透自己。 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向宫墙边,撑着宫墙干呕起来,其实也吐不出什么,只是感觉恶心,呕到满面泪水,正想想借口向阑姑解释。 阑姑一直无言地看着她,直到她好些了,才走向她,伸出了手,似要搀扶顾清宁,却在中途止住了,只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她。 顾清宁接过丝帕,擦拭面颊,“你刚才说……太后只是吓我?” 阑姑不再直视她,面具下的一双眼睛远眺宫城,“你要记住,他们只是想要你害怕。” “有的人是真的疯子,有的人只是装疯子,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违背常理,只有浮夸失控,才能让别人看不透他们心中所想,人都害怕未知,所以他们就要制造这种‘未知’。” 听着她的话,顾清宁似有所悟,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阑姑不回答,不再言语,转面看了顾清宁一眼,之后附礼一躬,指向宫门的方向,示意她自去。 她也没有再问,向阑姑致了一礼,转身走了,心事重重又如同缥缈于天际,直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她略有意识,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阑姑的帕子,没有还给她。 后来顾清宁让宫里的眼线打听过这个阑姑究竟是何人,回报得知,她只是个从小入宫的老宫女,辗转伺候过多个妃嫔,在魏太后初入宫时就在她身边伺候,后来被调到专职盥洗的荡华司做工,三年前荡华司起了一场大火,她整张脸都被烧伤,喉咙也被烟熏毁掉嗓音,差点性命不保,魏太后得知她的惨况心有不忍,就又把她调到自己身边,她平日不与人来往,只对魏太后忠心耿耿,相当于魏太后的亲信。 …… 无论是殷济恒还是卢元植,此时都已经作古,而大齐朝堂依旧运转自如。几个月前御史台那场血腥的屠杀很快便被平静地遗忘了,临夏几场阴雨刷过,御史台里里外外再没丝毫血色腥气。顾青玄回朝理政,此时他俨然成了大齐朝堂的中心,不用他进取,朝上百官先为他着急起来,杜渐微等为首推举他升任御史大夫。 四月晚间,御书房,德公公引顾青玄入内觐见,大礼施过,皇上便屏退左右,与他在前堂议事,起先也不过询问他对一些政事的看法,他一一进言作解。 “……说来也有意思,那僧人只背着一竹筐,骑着一匹瘦马便出关去了,被边疆戍边将士拦了几次,每回都打得遍体鳞伤逼回内境,就这样他还不肯罢休,有一回徒步溜出了边关,在沙漠中差点渴死,也是命大,又被将士找到……就这样的一僧人,非说西域有大乘佛法,要去求取,真是可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那大乘佛法就在西域?难道我中原就不得吗?顾卿你认为呢?”皇上笑道。 “启禀陛下,关于这个易元法师的事,臣也听秦国辅说起过,其实他也并非凡俗,而是长安慈感寺的高僧,年少时便声名远博,地位崇高,近几年九次上书朝廷,请发以过关文牒前往西域交流佛法,但都被拒绝了,因此才干出偷渡的事。臣以为,既是得道高僧,定不会行荒唐之事,佛法奥妙,能参到境界者,也是可敬,何况他也算是心诚,几次独身偷渡历经磨难,这般心志令人折服,陛下不如成全他,他要追求大乘佛法普度众生,就让他追去吧,能坚持信仰者总是可贵。”顾青玄思虑后答道。 皇上问:“顾卿的意思是发给他通关文牒,由他西去?” 他答:“是。” 皇上也想了想,之后道:“既然顾卿都是这样的看法,那好吧,朕准了。” 讨论完此事,又处理了一些其他政务,皇上终于说到召他晚上入宫的主要目的,问他:“顾卿,之前你让殷济恒提出的商改之策,其实并非你所构画的全部是吗?你曾对朕说时机未到,只能让殷济恒为之做铺垫,如今商改重任已由你担负,你准备几时与朕交心?商改到底可不可改?” 他笑了,“此时正好。” 第二百零二章:纵横阴阳五行戏 “先生,刚才他说了那么多,你觉得如何?” 顾青玄行礼告退出宫,已到午夜时分,陈景行在书案前坐下,又让德公公传了一盏茶。 乔怀安从内殿中走出来,向他拘一礼,然后在对面坐下,回答他的问题:“妙哉!如果我是在朝上听到这番政论,而不是躲藏在御书房里听到的话,我一定会给顾大人鼓掌叫好。” 陈景行笑笑,放松姿态,一派闲适:“等他在朝上再提的时候,先生你不照样能为他叫好吗?” 他摇摇头,笑道:“嗯……那就没意思了,第二回?我装不来。” 陈景行被他逗乐,“那先生你觉得好在哪里?不觉得有些空中楼阁虚无缥缈吗?照他说的,恐怕得得罪全长安城的权贵,还要拉着整个朝廷跟他一起承受天下人施加的压力?顾青玄简直是疯的……” “他不是简直是疯的,他就是疯的,可是陛下其实你也知道,他疯,但不傻。” 乔怀安斟茶,却不品,用指腹沾了些杯中茶水,在桌案上写出一字,弈。 陈景行揉揉额头,让劳累的头脑恢复清醒,看清他在灯下写的字。 乔怀安道:“顾清玄善奕,善奕者不会走一步顾一招,他们会从一开始就纵观全局,步步为营,招招设谋,甚至于推动全局接近他们心中所想,这不但要算好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还得算准对手会走哪一步。这几年,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只是在布局,只不过这一局太复杂太耗时,中间换了无数个对弈者,而他顾青玄,始终是顾青玄。” “先生是说他早就为今日做好了准备?先生就这么相信他吗?”陈景行问道。 乔怀安看着案上的字,皱起了眉头,摇头道:“不是我相信他,而是陛下相信他。陛下很清楚他的策略是对是错,也很了解到底可不可行,不然陛下也不会由他走到如今。他是下棋人,可陛下才是给他提供棋盘棋子的人啊,若不值得,何必付与他?” 陈景行是没想到乔怀安会突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神色微动,只笑道:“那先生呢?先生你站在哪里?” “乔某愿为观棋者。” “先生何时入局?” “待与之对弈者尽皆不敌时,乔某愿做他最后一个对手。” 陈景行拍案而笑,声音爽朗:“好,很好。今夜总算知了先生之心,顾青玄是一直在换对手,而先生是一直在等一个对手。” 乔怀安自嘲一笑,“也不尽然,我倒宁愿那个对手不会出现……” 说着,他合上杯盖,忽转神色,道:“总而言之,顾青玄所主张的抑官兴商,扶植民商,都是可行的,只不过需要他和朝廷都付出较大的代价。这么多年来,大齐朝廷积病久矣,朝野上下,层层勾连,利益勾结,但凡早十年出一个要名要利要权又有勇有谋有野心的顾青玄,就不会有这般萧条光景……” “先生这话是否夸张?先生你的智谋远见何在他之下?况且不同于他从底层爬上来,当年父皇,皇叔都相信先生,寄厚望于先生,十多年前又有贤明的晋仪大长公主主政当朝,先生为何不能一展报复?是缺他的欲望,还是少他的野心?” “都不是,只是少一个需要他的君主。” “先生的意思是……” 他望灯叹了一声:“受信任的不一定受重用,贤明的主政者不一定会容忍实干的权谋家。乔某也曾想过要名要利要权,也想过走一条介于黑白之间的路,可是当年的先皇并不是想要社稷安稳大齐兴盛,他只要龙座安稳长命无忧……” “那先生觉得,朕要的是什么?社稷安稳?大齐兴盛?龙座安稳?长命无忧?” 乔怀安久久不语,阖目浅笑,起身向他拘了一礼,“相信陛下心中自有抉择。” “微臣告退。” …… 乔怀安走后,已过三更,陈景行神色凝重,兀自垂首坐在那里,闭眼凝思良久。 “陛下~” 直到里间传来一声略显不耐烦的慵懒呼唤声,他才回过神,揉揉太阳穴,起身走进御书房最里间的书室。 一个人毫无拘束地卧倒在皇上的坐榻上,五官如玉,青丝披散,锦袍半褪,懒散地打着哈欠。 陈景行走过去,脸上又有了轻松愉悦的笑,在坐榻边坐下,伸手抚弄那人的下颌,目光温柔:“等久了吧?听他们说了那么多,中途可曾睡去?” 他的头往陈景行的腿上一靠,仰视陈景行的面目,也伸出手,环住陈景行的背脊,“我只是心疼陛下不能睡……听了一整晚那么些无聊的话,陛下多累啊……” 陈景行笑得更加舒心,俯首亲吻他的额头:“朕倒是想时时听你说有趣的话,可是成吗?他们哪一个能让朕放心呢?乔先生说错了,朕不止是提供一个棋盘而已,朕是赌棋的人啊,朕将筹码押到他们身上,每一局的输赢都与朕息息相关……” “可陛下终究会赢啊,无论谁赢,不都能让陛下获利吗?”他一语道破。 陈景行不再说什么,完全放松下来,与他一起倒在榻上,微笑合眼,任他给自己宽衣解带,缱绻低喃,“子楚啊子楚……” 倏忽天明,金殿开朝,百官入朝,明堂之上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在龙座上安稳地坐着,俯视堂下百官争鸣,顾青玄立于中心,反对者和支持者,在他周围形成一片旋涡,他就像搅动这一池水的人,顺逆他都可掌控…… 当年,他与沈岚熙在书房灯下谈过一个又一个彻夜,形成了最初的构想。 但是那时,他无名无权,无可奈何,于是他就去争名争权。 等他有了功名,但朝堂环境恶劣,他欲有所为举步维艰。于此同时,其他朝上谋权者,要么明哲保身得过且过,例如秦咏年等老臣,要么图谋私利争夺眼前功利,例如卢元植等,要么紧靠皇权以谋稳势,例如殷济恒等贵族名门。 而他想的是,创造一个利于自己大展宏图的朝堂,亲手扶植一个利于自己完成理想的君王,这或许需要很长时间,但是值得。 于是就有了当年灵源寺里那一场不为人知的会面,卢元植也就成了掩护他完成这一切的挡箭牌。 而后,人心难测,世事变迁,他没有如愿得到司丞高位,而且得东山再起,还朝不易,于是他除去了他原本就要除的卢元植,并在这个过程中,面对大齐的困境,看到真正的时机。 卢家没了,他有机会了,可是他没有深厚的影响力,他没有筹码去试水去‘赌’,所以他只能找一个有这样实力的人,把那人推出去做踏脚石,好让他的路好走些,那个人就是殷济恒。 杀戮,争夺,掌握朝堂上大多数可以说话的嘴,创造出一片利于自己的形势。 这一局才算布好。 经过这么多年的准备,顾青玄动真格的了。 在此之前,他成为了御史大夫,官从一品,总领御史台,近挟政事堂,离政事堂只有一步之遥。 …… 升从一品,顾青玄其实是可以重新择府的,可是他没有,就让唐伯想办法把府内再装饰一下,弄一些新意,稍显气派些,然后就准备按官场惯例摆升迁宴,招待同僚。 奇怪的是得知他依旧住在原府的同僚们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反而都心照不宣地猜测,顾青玄是想直接搬进丞相府。 至于他真正是怎样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升迁宴前日,新进府的丫鬟们在前院收拾布置,这些丫鬟都是托专人帮顾府找的,个个谨慎能干,懂得察言观色,为顾家人省去很多麻烦。 “这些灯……不需要换下吗?如果换成新一点的圆灯是不是会更好看?”门廊前,新来的小丫鬟向府中有资历的婢女安如询问。 没想到安如反应比较大,郑重其事地跟小丫鬟说:“你们且记着,这府里最不能轻易动的就是这些锦纱方灯,就算要换,也得是大人吩咐了才行。” 小丫鬟不由地好奇,追问道:“为什么呀?安如姐姐,这些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安如站在梯子上,用鹅毛掸子小心地清理着灯罩上的灰,小声告诉她:“这些灯呀,都是已故的夫人亲手做的,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姐公子,都珍爱得很,所以是千万马虎不得的。” “原来是这样……那这灯下悬的铜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一般的灯下都没有啊?” 安如拿出丝帕擦拭铜球上的锈迹:“这也是这些灯的一大特别之处吧,这些锦纱方灯是用来作上元节祈福用的,以前夫人每年都会做这样有铜球的灯,小铜球里面放的是各人所祈福愿,今年写完封在里面,明年上元节还能拿下来看……可惜……自从夫人那年去后,这些灯就再没拿下来过,这些灯里的福愿也就无人问津了……当然府里再到上元节,也再没有挂灯祈福过了……我记得,这个灯就是夫人挂的,也不知道她写的福愿是什么……” 安如回忆着府中往事,心里也倍感惋惜,只小心细致地亲自爬到高处,一盏盏地清理着这些灯,直到清理完了门廊前的灯,她把梯子暂放在墙边,待会儿自有仆从过来拿走,她领着小丫鬟去厅堂继续打扫。 而长廊之下,有一个人看这边看了很久了,也隐约听见她们讨论这些灯,在安如等丫鬟离开后,他就走到那盏灯下,抬头仰望良久。 那是沈岚熙的灯,他看的是灯下的小铜球。 的确从未有人打开过。 他想知道那里面写着怎样的福愿?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祈望的是什么? 想着,他看到墙角的梯子,第一次动了念头,欲取下那盏灯一窥铜球中的福愿。 “父亲。” 他刚起步向墙角梯子走去,就听到身后传来顾清桓的声音,于是止步回头,看顾清桓向这边走来:“怎么了?清桓。” 他在顾青玄面前停下,似乎并没有发现父亲刚才所动的念头,只是有些局促的样子,低头搓着手,滞了一会儿,方重新开口道:“父亲……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婚事……” 一听顾清桓说起这个,顾青玄顿时喜笑眉开,双手交叠揣进袖子里,欣慰地笑着,“你总算来找父亲谈你的婚事了……” 听父亲笑话自己,顾清桓汗颜,更加不好意思了,怨道,“父亲……” 顾青玄知道他脸皮薄,谈这些顾及得听他支吾半天,于是转念想了下,直接对他道:“你且说是哪家,父亲去为你准备聘书聘礼,待明日……哦,不,或者就在明日父亲的升迁宴上,把人家双亲请过来,把婚事定了,顺便对外一宣,正好时机场合都合适。” 顾清桓没想到顾青玄这么急,挠挠后脑勺,道:“这些都好说,提亲定亲全由父亲安排就好,就是姐姐那边估计有大麻烦……” “你还是要娶何家小姐啊?”顾青玄问。 他点头,“父亲,我心意已定,还请你去帮我劝下姐姐。” 果然,念及此,顾青玄脸上的喜色逐渐变为忧虑,一晌之后,拍拍顾清桓的肩:“好,晚上父亲与你一起好好跟你姐姐谈谈此事,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可能会有不顺,父亲尽量说服她,你也给她一段接受的时间……” “好。” …… 晚间,顾清宁归家,与顾青玄顾清桓一起在正堂侧室用晚膳,她最近都没什么话,一直很沉默,就算对面坐着,也不与他们主动说什么。 顾青玄试着开口问了她几句话,她都有答,很正常的样子,可也不多说什么。 绕了几个弯子,顾青玄终于把话说到顾清桓的婚事上,顾清宁听着,意外的,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照常吃着饭。 “……清桓年纪不小了,父亲还没他大的时候就有你了,你做姐姐的也不好看清桓一直这样下去吧?他难得遇到喜欢的姑娘,如今一切条件都有了,早日成婚也好呀。所以,清宁你觉得呢?这门亲事能不能早点定下?”他小心地劝说着,一旁的顾清桓也是屏息凝神等待顾清宁的反应。 听顾青玄说完这么一通,她放下了食箸,顾清桓忙不迭地递上丝绢给她,她接过丝绢拭嘴,然后抬头,面无表情,对顾青玄道:“弟弟的婚事,由他自己拿主意,由父亲安排就好,又何必问我?我并不反对。” 听她这样说,顾清桓感觉不到高兴,反而更不安了,“姐姐……” 顾清宁对他笑了下,十分疏离的笑,又看向顾青玄:“父亲,我的侍郎府已经修好了,今晚我就搬过去,好腾出地方给清桓办喜事。以后府里的事物,还请你和清桓多费心了,我不会再过问了。” 她说完就起身离开侧厅,只留下愣怔的父子二人。 第二百零三章:分明一着在 “恭喜顾大人升官开府!” 顾清宁到芝景庭拜访,钟离正在塘边投食喂鱼,见到她便玩笑道喜。 “今日,一个顾大人开府,一个顾大人升官,你恭喜的是哪位‘顾大人’?” 顾清宁的语气十分嘲讽,站在钟离旁边,伸手抓了一把大鱼食,直接撒进水塘,提早结束了钟离的喂鱼之趣。 这一听就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顾家人之间有了矛盾了,钟离也没有多问,转而道:“听说,你自己还没搬进新府,就让人四处搜罗美貌男女养在府中了?怎么?顾大人,你想开‘后宫’了吗?” 最近关于此事的流言四起,明里暗里都有抨击指责顾清宁的声音,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时候听钟离问起,也只是轻笑,反问:“是又怎样?大祭司你也觉得有何不妥吗?” “的确不妥。”钟离挑眉一笑,凑到她面前,调戏道:“我只是觉得,顾大人你要招美人养面首,怎么样也不能少了本大祭司吧?” 顾清宁转面看向他,两人站在池塘围栏旁,离得极近,顾清宁毫不躲避他戏谑直白的目光,而对他含情浅笑,一下子变得柔媚非常,身子一转,迫使钟离靠到围栏上,上身前倾,钟离不得不向后仰,而围栏只到他腰部,所以他仰倒的上身是悬空的。 她依然在逼近他,抚着他的脸,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钟离大祭司的姿色确是一绝,足以将多少面首比下去……可是,我再怎么贪心好色,也不敢与陛下争欢宠啊,所以钟离大祭司,你我无缘……” 钟离闻言惊诧,身体失衡,差点栽进水塘中,而顾清宁说完话就转而立到一旁,不再看他,满面冷漠。 “你……怎么知道?你早就怀疑我了?你以为我是陛下的人?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他似乎着急了,对着冷漠的顾清宁一通追问。 顾清宁哼声冷笑道:“是啊,我早就发现了你和陛下的关系,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不过也谈不上什么相信不相信,最起码你至今也没有欺骗过我们什么,只不过在利用我们达到你的目的而已,刚好,我们的目的与你恰好相合,于是我们各有私心,互相成就。你的身世,你的仇恨,被陛下,被我们用来消除殷家,我们在为陛下达到这一目的的同时,也帮你报仇雪恨。陛下利用你的秘密,也利用你来接近我们监视我们……不就是这样吗?” 钟离面色凝滞,久久难以启唇,之后背过身去,面向天际残阳:“是,就是这样。” 顾清宁看了眼他的背影,“总之,再清楚不过。我只是想把话说开,以后你我各自行路,莫论私交,这样还坦然一些,不然再装下去,我累,你也累。” 他没有应声,顾清宁说完就准备离开,钟离忽然回首,对她道:“清宁……没有那么清楚,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分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有陛下可以利用的东西,但我也是真心爱陛下的,陛下待我也有真情!” 她这时才发觉,钟离真是一个她认识的最天真的人。 “与我说有何用?你自己相信就好。别忘了,你曾说你爱的是二皇子,然后又是……陛下?钟离,或许,你跟我们还真是不一样的人,但请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然后……如己所愿就好。” 顾清宁转身,走向在庭园门口等着自己的扶苏,她这次来就是为接扶苏离开芝景庭的,扶苏自然十分高兴,马上去收拾东西,与顾清宁一起去她的侍郎府。 收拾完东西,天已迟暮,芝景庭内点了一盏盏稀落的灯,她们又来到池塘边,看见钟离独自坐在围栏上,对月举觞,一杯一杯地喝着。 扶苏向那边走去,停在他面前,等他转目看到自己,然后两人对视片刻,他对扶苏一笑,扶苏向他躬身一礼,以感谢他这么长时间的收留,及辞别。 他朝扶苏举杯,一饮而尽。 一场无声的告别,拉上帷幕。 她们离开芝景庭之后,庭园中的那人,倚栏俯视池中月,抬手倾下半壶陈酒,邀鱼儿对饮,灌醉了一池锦鲤…… …… 朝野在传她这位女官生性放荡,秽事横行,她从不解释,也不掩饰,她只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很享受看着那些在背地里议论她的人当着面越来越畏惧她,她发现这样一来,其实很多事情就简单了。 比如,她就不用想借口搪塞,她为什么没有出席自己父亲的升迁宴? 还在前一夜搬出了自己家? 又为什么开新府却不摆宴招待同僚? 一个污迹斑斑的人还在乎这么些吗?她再过分些也不奇怪吧? 扶苏到了她的新府,成为了她的管家,给她打理府内事务,还为她分担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物色并调教美貌少年少女。 她买进府里的美人都由扶苏先培养一段时间,较为优异者就继续调教观察,不合适的就留在府里当一般下人使唤。 至于这些美人调教好了,是以作何用?只有她和扶苏知道。 她每日在官署繁忙不堪,府里的事就都交给了扶苏,扶苏也不只是为她打理府里的事而已,扶苏还有自己的事要做,那就是研究药方和炼药。 华若倾逝世后,西药王世家华家就绝了后,刚好在这时与东药王世家的遗孤扶苏见面,华靖庭就收扶苏作了义女,传她华家医术。在搬进顾清宁的新府之前,扶苏经常会去华家,与华神医研习医术,如今她也是一得闲就往华家跑,还在新府里设了药房,整日炼药试药。 顾清宁来到药房门前,扶苏正在药炉旁分拣药材,准备清炉重炼,她来了,扶苏只抬头对她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做事。 她走进去,看到桌案上堆积的一沓沓药名,只觉得被上面密密麻麻的药名晃得眼晕,随便翻了翻,简直叹为观止,笑道:“这些……简直都能比得上政事堂公案上堆的条陈了……扶苏你整天对着这些都不头疼吗?” 扶苏应声点点头,无所谓地耸耸肩。 她了解了,又随手扬起一沓,“好吧……你的意思是,你也就是让它们堆在这里,根本不会再看第二眼?” 扶苏笑了,又点头。 “那就跟政事堂公案上的条陈一模一样了。”她也乐了起来。 在这满案的药方中,顾清宁一眼看过去,注意到不只有一个人的笔迹,还有另一个人的,而且那笔迹特别眼熟。她擅长模仿人笔迹,所以对这些较为留意,找了几张仔细对了下,就发现这笔迹她的确见过,就是华神医华靖庭的,她曾看过他写的药方。 “这些药方,是华神医写的?他为什么给你这么多废药方?”她随口问道。 扶苏暂停了下手上的活,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表示。 顾清宁猜道:“这些都是他写的……但是他不知道成效如何,所以让扶苏你替他配炼?对不对?” 扶苏点头。 “华神医是在试配什么新药方吗?是治什么病的?”她禁不住追问下去。 扶苏低头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应该对她隐瞒什么,于是放下药篓,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以作答。 顾清宁看着她写,随着她写出的字,一个一个地读出来:“男……子……不……育……隐……症……” “是治这病的?华神医怎么在研究这种病……”她难免多心,思虑起来。 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她小心地问扶苏:“扶苏,华神医有跟你说,他是在为谁配药吗?” 医者研习病理药方并无异常,可华神医终归曾在太医院供职,他接触的病者非富即贵,很容易让她开始有所怀疑。 顾清宁想着华神医,又想起自己之前就很不明白的一个问题,因为事情太多,她几乎是把那个问题抛之脑后了,而此刻她不得不深思。 华靖庭刚过不惑之年,怎么这么早就从太医院退职了呢?甚至比他师叔辈的唐之乾老御医还早了两年。这不是很奇怪吗?华神医的医术已然登峰造极,像他这种年纪,和他本人高傲心性,他完全可以进图前程的。为什么连太医院首席太医的位置和荣誉都不去争一下? 越想,顾清宁就觉得越诡异,对,就是诡异。 联系种种她了解的关于华靖庭的事情,什么东西药王,什么长生教长生药,还有华家唯一后人华若倾的早亡……真的都太不寻常了。 再深思,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人。 就是当今圣上。 顾清宁一边念着,“这药……不会是为……谁专门配的吧?” 一边抬头看向扶苏,然后与扶苏透彻的目光不期而遇。 对视一刻,扶苏只是点了下头。 她没有说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顾清宁却好像听到什么在耳边乍起的巨响,一时惊得缓不过来。 陛下已经年近三十,嫔妃虽不多但也不少,而至今无有子嗣…… 顾清宁想通了这些,自己都被自己的猜想吓到,更别提加上扶苏无声的暗示。 她不知道扶苏知道了多少,或者华神医有没有跟扶苏说过什么,或者扶苏也是自己猜到的。总之,这个秘密太惊人了…… 她立刻撕了那张写了字的纸,扔到炉火中烧成灰烬,最后看着扶苏,郑重道:“扶苏,或许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我不会问你,但是你要记得,这些必须得保密,而且从今以后,不要和华神医有明面上的过多来往……你明白吗?你能不能答应我?” 扶苏也看着她,似乎领略到什么,抿唇思虑一晌,才点头,以作答应。 …… 六月,暑天,人难安,就算是在江月楼最清幽的雅间里也是一样,这里有凉茶、鲜果、冰鉴,纸扇,还有透风的窗……却依然不能让人安稳地坐下来,最起码江月楼掌柜江河川就做不到。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额头上挂满了汗珠也顾不上擦,完全就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全然丢了魂,迷了方向,又急又无路可走,只能这样一圈一圈地打转。 雅间内还有一个人,就是顾青玄。 他喝着江月楼特制的解暑茶,却解不了江河川带给他的急躁之感,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他一圈一圈地来回踱步。 “怎么还没来消息?都半天了……这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天啊,千万别出事啊……一定要顺顺利利地……”他一边打转一边碎碎念叨。 顾青玄轻摇纸扇,叹道:“我都多少年没见你这么乱过了。” …… 于此同时,长安城里,有一处比这还“乱”,那便是晋王府。 因为今天萧王妃临盆了。 王妃在房内痛呼了半天都还没能诞下孩子,稳婆大夫换了几批仍不见起色,王爷几次差点厥过去,一府上下都乱套了。 在当晚一更天三刻时,王妃终于生了。 …… 二更一刻时,一个江月楼的小厮慌慌忙忙,门都不敲,直接闯进了掌柜所在的雅间,把一封简信送到江河川手上,之后又二话不说出了门。 江河川颤抖地打开那封信来看,顾青玄也坐不住了,走到他旁边来。 纸上短短一句话,却让江河川呆滞了好久。 他看向顾青玄,有些惊喜又失措的样子:“生了,生了,是男孩儿……母子平安……” 顾青玄稍感松了口气,但是神思一转,他又不禁皱起了眉头。 江河川终于坐了下来,难以置信地对顾青玄道:“我有儿子了?青玄老弟,这是真的吗?我江河川有儿子了……” 顾青玄在他对面席地坐下来,无言半晌,尔后一手搭上他的肩,沉重地开口,“不……河川老兄,你得记着,是晋王爷有儿子了,是晋王府,有世子了……” 江河川面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呆呆地看着顾青玄,听他不断地对自己说:“为了他们母子的平安,你不能让这个孩子跟你扯上什么关系,你和她的事情必须得像从未有过一样。河川老兄,你记住了吗?那个孩子会成为晋王府的世子,未来的王爷……” 第二百零四章:归去应道孤 长安城三十里外的官道上,有一队人马顶着烈日行进着,哒哒马蹄扬起阵阵烟尘,前后都是衣着朴素风尘仆仆的壮汉,中间的车队拉着一个个盖着破旧麻布的大箱子,看起来像是从远处进城贩货的商队。 进了林中小道,车队最前方的领头者吁声驻马,回身向后,做了一个特别的手势,后面的人马皆停驻在路边,他再下指令,“换装,插旗,进城!” 他一声令下,全部人马即刻改头换面,一个个扯下身上的脏衣外衫,挂上佩剑,皆是神采奕奕身姿强健的侠客模样。掀开货麻布,露出金边红木箱,从扯下拔出旗子,一挥展开,插在车上,鲜明的旗帜随着闷热的夏风飘摆起来,赫然可见“河洛镖局”四个大字。 “师父!” 队伍继续前进,一骑白马从车队最后面奔到前部,与最前面的洪洛天并辔而行。 “师父,今天一定要赶进城吗?”顾清风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向洪洛天问道。 洪洛天白了他一眼,“当然,不然让你们换装干嘛?脱衣乘凉吗?” 顾清风挠挠后脑勺,有些犹豫,道:“不是……我是说,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要在天黑前赶进城未免太匆忙了,这一路大家都拼了命似地赶路,太累了嘛,反正是提前押到货物,要不今天就先不进城吧?前面五里就是驿站,也有住处,师父你就让师兄弟们歇歇脚休整休整吧?好不好?” 洪洛天吐掉嘴里的草根,侧目睨了他一眼,道:“多走了半年镖,你小子都学会拿师兄弟当借口了?进步不小嘛?你家那三位要是知道了顾及会很欣慰。你父亲还得谢师父我调教有方。” “师父……”被他看穿了心思,顾清风无言以对,闷闷地垂下了头。 洪洛天问他:“怎么了?不想早点回家见你家那三位吗?看来是有点觉悟了,师父劝你奥,要跟他们断绝关系得趁早,洪家,河洛镖局,你的师兄弟们,都欢迎你弃暗投明。” 顾清风干笑几下,不怕死地凑上去问了句:“师父,你说这话心虚不?你不是也帮了他们很多吗?河洛剑派就是跟他们一边的嘛,让我弃暗投明?弃谁?投谁?” 果然,洪洛天立即抛来一个眼刀,胳膊肘一挥,差点把顾清风打下马去,“你小子,再这样你也快失去你师父了。” “那可不行……”顾清风翻回马背上坐好,拍着受惊吓的心脏,喘气道:“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去给我母亲烧纸,告诉她……” 洪洛天更冒火,这次却没动手了,只斜了他一眼,转面又若有思虑,闷声一晌,问他:“说吧,到底怎么了?” 顾清风看着前面的路,此时已深入林中,穿过这片林子,就又到官道上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不好……自从上次离家,我一直觉得很困惑,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父亲,我姐姐,我哥哥……他们……”他的脸上露出极为纠结的表情,苦恼不已,也不知所云,想了很久,轻声问洪洛天:“师父的,你觉得他们……算是好人吗?” “哈哈哈哈!”树林里顿时充满了洪洛天欢快又豪迈的笑声,后面的人都莫名奇妙,只看着他们的大当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马上都坐不稳了。 大家都很好奇,一个较为年长的镖师策马上前来问顾清风:“师弟,你给师父讲了什么笑话吗?我都多少年没见师父笑得这么开怀了,你说了什么呀?也跟师兄说说。” 顾清风的心情怎一个郁闷了得,他说不出话来了,只吸吸鼻子,默默骑马往前。 直到走出这片林子,洪洛天才止住了笑,艰难地顺过气来,他看看走在最前面那垂头丧气的顾清风,抽了下马追了上去。 “你知道的吧,清风,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是按圣人的标准,世上没一个人是真正的好人,但其实,也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坏人。都在于自己怎么选,自己想做什么,你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坏人,你手段毒辣,不代表不能有所成就匡扶社稷,你仁慈正直,不表示你一定不会碌碌一生……谁都没有办法为自己的罪孽开脱,谁也不能完全否认别人存在的价值……而事实上,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罪孽深重,也有很多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这样的人,要么选择昧着良心过活,要么就浑浑噩噩度过此生……” 听他这一番话,顾清风似有所悟,逐渐释怀,“所以,师父你是说,他们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在追求自己的目标,而用了非常手段而已?” 洪洛天摇头,耐心劝慰道:“哦,清风,师父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师父只是说你家里那三位罪孽深重,没有良心而已。” 顾清风哽住,他继续道:“可不表示你不能做正直干净的人,你不用为他们的所作所为烦恼,他们的路是自己选的,他们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怎样也干涉不了。” 顾清风眼望长空,红日将坠,他似乎真想明白了什么,自语道:“师父,我明白了,各人有各路,无论他们怎样,只要我不变就行……是我庸人自扰了,我错了……” “不。”洪洛天道:“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的错,他把你生得这么傻,你何错之有?” …… 距离驿站半里左右,有一个茶摊,摊主上前对最后一桌休息饮水的客人道:“客官,这天快黑了,距离内城还有一段路呢,前面还有一个驿站,有住处,不过去晚了恐怕就只能睡马棚了,你们要不尽早赶路吧?我们也要收摊了。” 这一桌人,共有四位,但只有一人坐着,其余三人都站在那人旁边。桌上三碗水都空了,只有坐着的那人面前的茶碗好像没被动过。坐着的看起来年纪最小,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虽与旁人一样穿着朴素衣裳,但明显身份不同,面相娇贵,自己也没什么主意,仰头望身边人:“我们要不要去住驿馆?我好累呀,走不动了……” 被他问话的人俯身答道:“我看。我们还是快赶路吧,最好今晚进城,住在外面终归不安全,您就受点累,要扮游侠也扮到底,回城了好生歇息好吧?” “那好吧……早知道就不这么玩了,乘马车多好……”那少年撇撇嘴,嘟囔着,起身来,准备离开。 刚走出一段路,他们听到后面的小道上传来车马轱辘声,就停步回头看,远远瞧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是河洛镖局的镖队……”四人中的一人说道。 听到‘河洛镖局’四个字,那少年突然来了兴致,一点疲累的样子也没有了,眼睛发光,兴奋道:“押镖的都是河洛剑派的高手吧?正好,我早就想跟河洛剑派的剑派过过招了,看他们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对了!我们去劫镖吧!一定很好玩儿!” 那三人似乎很习惯他们主子的突发奇想了,想着就陪他闹吧,不然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大不了等情况不对再亮身份,那河洛剑派的人也没法拿他们怎样。 “好!” 他们就和少年一起迎面奔向镖队,拔出长剑,公然拦道,“站住!交出财物!本大王绕你们不死!” 镖队停了下来,他们看着前面的四个劫匪,并不慌乱,只是都觉得莫名其妙极了。他们这些镖师走过无数趟镖,碰上的劫镖也多了去了,不乏有危险难敌时,大多是在半路上未明身份时。可此时他们镖车上插着河洛镖局的镖旗,这些匪徒竟然还敢进犯? 而且,最主要的是,只有四个人?就想劫河洛镖局的镖? 洪洛天都郁闷了,拍马上前,从马上俯视那个少年,问道:“阁下是穷疯了吗?还是不认字?” 那少年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鄙视,十分不爽,拿剑指着洪洛天:“放肆!本大王知道你们是河洛镖局!炫耀什么?本大王今天不劫别人,还就劫你河洛镖局了,怎么招?” 洪洛天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对他拱手道:“呀,在下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还没见过比阁下更英勇更狂傲……更无知更不怕死的盗匪……真是勇气可嘉!” 后面的人都笑起来。 “小子,想发财也要找对路数!惹谁不好惹河洛镖局?我们这一趟可是为九亲王押镖,这些都是要送进宫先给皇上的贡品,就算白给你,你敢要吗?还是省省吧,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几个小贼,你们也别耽误我们功夫。” 那少年脸就更挂不住了,让身后三人摆开阵势,笑道:“九亲王又怎样?皇上又怎样?老子说劫就劫了!你们堂堂河洛剑派,竟不敢与我过招吗?我还就想见识见识你们河洛剑派的厉害!” 听他这样说,洪洛天他们大概就明白了,这人不是为了劫镖,恐怕也只是江湖中人,想来挑衅河洛剑派,试试自己的能耐而已,这种事情也并不少见。 “好!你小子敢招河洛剑派,也算是个英雄!想必是武林中人,想试试河洛剑派的本事!那好吧,就让我们中功夫最差的给你指点指点,也不算是欺负你!”洪洛天说着,对旁边一招手:“清风!跟这小子玩玩儿!” 顾清风更加郁闷:“师父……我是武功最差的?” “你以为呢?”洪洛天反问。 顾清风有苦说不出,只得下马拔剑,与那少年对阵:“来吧!来吧!打完了就乖乖回家吧!闹什么闹?” 那少年被顾清风这轻视的态度激怒,大吼一声冲顾清风袭去,顾清风轻松应对,那三人见主子要吃亏,连忙上去帮忙,四人对付顾清风一个。 师兄弟们见顾清风以少敌多,怕他寡不敌众,也要冲上去帮他,不想被洪洛天拦住,因为洪洛天知道顾清风对付那四个人还是可以的。 那个少年实在是不堪一击,但那三个帮手的确是有些功夫,顾清风不得不加些小心,与他们过招,虽不算吃力,却也并不轻松。 那三人为了保护那少年,中了顾清风好几招,皆有负伤。反正,如果没有那少年的搅合,顾清风料想自己可能会不敌那三人,可那少年偏偏看不清现实,非要撞上来与他过招…… 顾清风都为那三人感到委屈,打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而那少年还要胡搅蛮缠,顾清风没耐心了,想着擒贼先擒王,找准目标,一把揪住那少年的领子,在他扭头时,一拳挥向他的脸,又用剑柄猛地一击,那少年连连痛呼,差点连胃水都喷出来了,顿时丧失战斗力,摔到地上,抱腹挣扎。 那三人急了,奔过来,齐声惊呼:“王……” 他在地上对他们吼,打断他们,“王什么王?都被揍成这样了!丢不丢人!快带本大王跑啊!” 三人接受指令,连忙扛起那少年,迅速地往林子深处跑去了,片刻间不见踪影。 “这些乌合之众,打架不行,逃跑倒是在行得很。”洪洛天笑道。 看着那四人仓皇逃跑,镖师们都笑得不行,这一路又增添了许多欢乐。 他们继续赶路,但是因为被此事耽搁,天晚得又快,他们到前方驿站的时候,天全黑了下来,洪洛天也不想徒弟们受累了,就让大伙在驿站休息,明日再精神抖擞地进长安城去。马车不卸,搭着麻布,夜里又分几拨人轮流值守,毕竟这些都是贡品,由九亲王的封地平川,驱驰千里才送到长安,必须得在指定的日子送到礼部,由礼部清点之后再送进宫廷司,他们这一趟是万万不敢马虎。 然而,夜里,忽有人爬上驿站后院的围墙,趁看守的镖师皆困顿打盹时,放火箭射向镖车,镖车上的麻布一点就着,瞬间起了大火,他们及时抢救,但镖车仍是被烧得不像样,贡品也有部分被毁,损失不可谓不大。 洪洛天大发雷霆,领着镖师们连夜四处搜找,想揪出放火的人,但他们只找到围墙边用树枝做成的弓和箭,因为第一时间都急着救火,所以没能及时去追那放火的人,让那些人逃了。 他们猜测就是之前劫镖的那四人,因为不敌受挫,就想了这么个损招报复,真叫人不耻! 第二日,他们收拾整理了下,还是将贡品送进了长安城,同时去长安令尹府报案,等送到礼部时,已到次日黄昏,礼部人见贡品受损,自然要追究镖局的责任,洪洛天走动了一下,尽量让此事化小,亲自写请罪书上交朝廷及九亲王,愿退回这一趟镖赚的钱,并另拿银子赔偿贡品的损失。 顾清风一到长安就去找顾青玄,想让父亲帮忙处理一下此事,以免河洛镖局遭难。这不是休沐之期,他就直接去了御史台,顾青玄与他相见后,马上去礼部,与礼部人沟通过,礼部才没有怎样为难河洛镖局,只上书呈情,让河洛镖局赔偿就是。 顾青玄还跟长安令尹府打了招呼,让他们就此案立查,好让河洛镖局对九亲王有交代。 后来皇上得知此事,因为有顾青玄事先说情,他也并没有责难河洛镖局。 总之,这算是有惊无险吧。 但洪洛天是气到不行,干脆又在长安城里落脚,立誓一定要揪出放火的人。 回长安的第一天,他们为此事忙碌着,一时都没有顾及其他,晚间顾清风才回到自己家。不想他这次回去,家人一个都不在,顾青玄在处理完河洛镖局的事之后就回御史台继续办公,加值到晚上,而顾清桓当晚有应酬,又不知他回来了,所以也较晚归家,至于姐姐顾清宁…… 他听唐伯说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得知姐姐离开了家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当三顾都知道了他归家的消息之后,他却不在家里了。 顾清风在父兄回家之前,就背着包袱又出了家门…… 第二百零五章:月上分题遍 顾青玄回家之后,听说顾清风不肯住在家里而去了江月楼,他自然立马去江月楼哄儿子,可是到了那里,没有见到顾清风,只有洪洛天在顾清风的房间,等着他。 “把剑放下,我们好好说行吗?”他看了眼洪洛天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无奈叹气道。 洪洛天怨怒地瞪着他,紧紧攥着剑柄,一咬牙,一剑劈了下去,刺耳的裂帛声乍起。 顾清玄被惊到,一睁眼,发现自己性命无虞,只是身上的新官服被划出一道很长的口子,他吁了口气,看洪洛天冷着脸收回宝剑:“你知道毁坏朝廷官员官服是什么样的罪吗?可比损坏几箱贡品严重多了。” “那你知道伪兴邪教杀人灭口是什么罪吗!你顾青玄有几个头够皇上砍的!” 洪洛天忍不住了,情绪爆发出来,对他怒吼,“顾青玄!要不是看在岚熙和清风的面上,我早就要弄死你了!害我那么多徒弟无辜地葬身密道!好狠啊你!你没人性!你怎么对得起我河洛剑派对你们的支持!这笔血债你怎么还!” 顾青玄一时无言,只等他把心里的怨愤都发泄出来了,沉重道:“我知道我们顾家欠你们的这些,无论怎样都偿还不了,可是……难道一开始筹谋的时候,你把那些人交给我们驱使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他们的结果吗?他们,不得不牺牲……” 洪洛天一拳砸到他脸上,顾青玄没有躲,甘愿挨了这一下,左脸鹳骨处青紫一片,他抚着伤处,吃疼一会儿,站稳了,“出了气了吗?出完气,我们来谈正事吧……” 洪洛天的拳头骨节处都肿了起来,可想而知这一拳有多重,他总算泄了点火,收起拳头,对顾青玄哼了一下,背过身去,面上神情复杂,心绪不平。 “怎么了?还不满意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这一拳?就你一个得手了啊。不要太贪心了……”顾青玄调侃道,想缓解他们之间此时的紧张气氛。 “顾青玄你真是厚颜无耻!”洪洛天仍旧骂着。 “我知道。”顾青玄淡然回之。 “顾青玄你不得好死!” “世事无常,人生苦短,我们就不要再说废话了好吗?” 顾青玄坐下,倒茶,“洪大侠,又有新的生意了,你做不做?” “这次又要忽悠我们给你杀谁?” 他答:“不,这次不用……或许不用杀人,是真的生意,买卖。我已经跟河川老兄谈过了,长安这边他负责,洛阳及其他地方,就看洪大侠你的了。” …… 跟洪洛天商议了大概半个时辰,顾青玄又把顾清风想起来了,问了洪洛天,洪洛天说顾清风来江月楼找他,放下了包袱,说要住在江月楼,然后他就让顾清风去别的客栈找师兄弟嘱咐一些事情,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说到这儿,洪洛天自然是十分得意,乐于看顾清风与三顾闹别扭。 顾青玄也懒得看洪洛天幸灾乐祸的样子,问到了儿子的去向,就去找了。 不想走出客房的门,就见到江河川在走廊里徘徊,十分不安的样子,转头看他走出来,更摸不着头脑,“你这是怎么了?官服被撕成这样?还受了伤?被打了?” 顾青玄往房内挑挑眉,江河川就明白了,暂且不提:急道:“对了,我听说你来了,就来这儿找你,但一过来就看到清风在这门外……” “什么?”顾青玄终于镇静不了了,忙问:“他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好一会儿了,然后看到我他就走了,脸色很不好,应该是听到你们说什么了……” “不好了……这孩子……”顾青玄烦忧起来,“河川老兄,你快让人帮忙找找他去了哪,我怕他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这孩子恐怕会承受不了……” 江河川道:“我早就派人跟着他了,只想注意着他的去向,应该等一会儿就有回报。” “不行,我得去找……”顾青玄这就转身,准备下楼,被江河川拉住。 “等等,你就这样出去啊?好歹是个朝廷一品,伤成这样,被人看着像什么话?” 顾青玄急躁起来:“当官哪有不挨揍的?被人看见就看见吧。” “可是明天上朝怎么办?”江河川为他操心,“好歹用什么遮遮啊,不然百官看到了,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听他说到这,顾青玄终于上心了些,“他们怎么想?应该会羡慕吧。” “羡慕什么?”江河川莫名其妙。 “羡慕打我的人啊。” 转眼已下了楼梯,哪还管其他,直接上了街,跟人打听顾清风的去向。路过升平酒楼,他知道顾清桓今晚在这里与同僚应酬,想着也不能自己一个人着急,于是去找了顾清桓,告诉他顾清风的事,顾清桓哪还有应酬的心思,连忙跟顾青玄一起上街了,父子二人到处找顾清风的下落。 当朝两个高官,一个从一品,一个正二品,一个衣衫不整脸上带伤,一个酒醉脸红走路摇晃,就这样在长安街上四处蹿着,跟没头的苍蝇似的,找到二更,实在没法,顾清桓终于劝服顾青玄,带他回家歇息等消息了。 顾青玄一夜辗转反侧,难安难眠,这才信了,这世上真有报应一说。 …… 这一晚顾清风到底去了哪里? 出了江月楼之后,他一个人在街上不知何去何从,尚沉浸在自己突然了解的真相中,失魂落魄,怅惘骇然。 忽然,一辆马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一样东西从车窗中飞出来在他面前一闪,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发现是半块磨石圆环。 这是御林军的暗号。 御林军高等将领时常会在钱袋中装几个这样的磨石物什,有一整块圆饼形的,有空心圆环形的,也有月牙形的,还有这样半块圆环形的……每种形状代表着不同的意思,在特定情形露出来作暗号交流。 这种半圆环形的,表示“无尾”,意指有人跟踪尾行。 顾清风立即警醒起来,抬头看那马车,发现是晋王府的马车,于是就知道是王爷在提醒自己。 他凝聚注意力,拐进了另一条街巷,凭着轻功和诡变的行迹,引出了后面跟踪自己的人,发现是江月楼的小厮,想明白可能是江河川派来的,也就随他们跟着了。 他装作不知,又回到大道上,去了晋王府。 顾清风到晋王府时,晋王的马车也刚好到门口,晋王看到他很是高兴,问了他跟踪的事,他稍作解释,晋王爷也没上心了,只拉着他的手,进了王府,问他这半年行迹,待他甚是亲切,之后就让人传酒菜,要他相伴对饮,畅聊起来。 顾清风原先就打算回长安后就去晋王府向王爷道喜,不想先与王爷在街上偶遇,当晚就登门了。王爷不仅拉他吃酒畅叙,还带他去见了刚出生不久的小世子。 王爷对小世子疼爱宠溺,抱在怀里就爱不释手,其乐融融十分喜人。 上次他见王爷,还是在君瞳的葬礼之后,那时王爷万念俱灰何其消沉,再见时已是意气风发神采熠熠,想他不但喜得爱子,也终于淡忘了丧女之痛,顾清风自然为王爷高兴。 一晚上谁也没提过去的伤心事,喝到下半夜,酒至微酣,王爷忽而潸然泪下,哽咽难言…… “君瞳……” 这仍是让人心痛的两个字。 “清风,你永远是本王的女婿……这次你还走吗?若是留在长安,就在本王身边帮本王吧?” …… 顾清风很晚才离开王府,还是回江月楼休息。 晋王第二日天明时分醒来,酒醉难受,想到昨夜与顾清风相聚心中感慨万千。 “王爷头可疼?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也不顾着点身体……”萧王妃坐在王爷的榻侧,见他醒来便给他递水递毛巾,伺候他起身。 王爷坐起身来,由她伺候着,揉揉额头:“也是难得喝得这么痛快……好久没见清风了,他回来,本王心里高兴……” “是啊,王爷真是高兴,前几天小世子摆满月酒的时候,都没见王爷这么高兴……”萧王妃脸色微动,挂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她为王爷生下世子,已经成了晋王正妃,自然有底气了许多,很多话也就敢说了。 晋王听她语气怪异,问道:“你这是什么话?清风是本王的女婿,本王一向欣赏他,自然待他亲切。你不要多心了。” 萧王妃似乎没打算收心,接着道:“王爷,可这‘女婿’是顾家人啊,你别忘了。毕竟是人家的亲儿子,王爷可别被人家利用了。那顾家人可不是好招的。王爷你且看之前与他们走得近的卢家,殷家,哪个得好结果了?王爷你还是谨慎些吧。还是以王府自家事为先,对别人嘛,多加防备吧……” 晋王有些反感这样的阴谋论调,没有接话。萧王妃看着,怕他情绪不好,于是话锋一转,道:“其实王爷你是有眼力的,这顾清风确实与其他顾家人不同,若君瞳在世……诶,若那样的话,他才真算是我们王府的女婿,可是……王爷你也知道那三顾,他们可个个都有手段,不知道会怎样利用清风对付王府呢……” “对付王府?你说他们巴结王府拉拢王府,本王尚相信,这对付王府……哼,恐怕他们还不敢……再说,有清风在,顾家和王府是亲家,还是一条线上的,三顾也不敢打我们王府什么主意吧?”晋王漱了口,不以为然道。 萧王妃心里笑话晋王爷自大,想她通过江河川对三顾的了解,她就不相信现在的三顾会把现在的晋王府放在眼里。 “不敢不代表不想啊。王爷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的,三顾野心勃勃,你看着他们这一路爬上来,本来是默默无闻没有任何背景支撑的一小门小户,如今官居极品,顾青玄更是掌握掌握朝廷大权,卢家倒了,殷家倒了,他顾家如日中天,王爷你就这样看着他们一家独大吗?”她言辞恳恳道。 王爷脸色有变,沉默起来。 萧王妃继续分析道:“如今的王府可不是以前的王府了,以前王爷你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怎样只能嫁人,不能继承家业,不能承袭你的王位,亲家选得好,是能保王府荣盛,但这种荣盛又能保几时,纵王爷你再英明能干也无奈香火难传啊,可是现在有了世子,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爷你应该也有打算,臣妾在这里只是给王爷你提醒一下而已……以后啊,得好好筹谋了,晋王府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小世子会承袭你的王位,难道你就只给他一个王位吗?” 她靠到王爷宽厚的肩上,用面颊轻轻摩挲,一边说话,一边做亲昵取悦之态,柔柔地吹着耳旁风:“王爷,你也不甘心旁观他们争争抢枪,而自己一无所获吧?你可是王爷,有些东西是你应得的,姓陈的天下,岂容他人作威作福?” “为晋王府计,为陈氏江山计,王爷,你也应当有所谋划了……” …… 第二日,江月楼的人一早给顾家父子送信,告诉他们顾清风在江月楼住下了,他们稍感安心,照常上朝,还有诸多政务要忙,未能顾及其他,准备晚上再去找顾清风谈谈。 而顾清风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他知道他们散值的时间,所以一到晚间,他就不在江月楼待了,而是去了一处——顾清宁的新府。 顾清宁到了刑部之后就很少加值了,所以回家较早,沐浴换装以后就和扶苏在院内亭中打扇乘凉,并不知道自己已在某人眼中。 顾清风伏在正堂屋顶上,看着下面的姐姐顾清宁,看着这片崭新的府邸…… 不由得叹气。 一跃上凉亭顶部,立在梁脊上,听到亭中的顾清宁与扶苏说话,语气幽怨,赌气道:“我就看他什么时候来看我……这都是他回长安的第二日了,整整两天了,都不来找他姐姐……这个没良心的……我就知道他跟清桓一样没良心……” “姐姐,我来了。” 第二百零六章:长安不见使人愁 出了政事堂,秦咏年正要往马车上钻,与他一起走出来的乔怀安一下拉住了他:“秦老,这御史台眼见走着就到了,还用乘车吗?” 秦咏年回头对他笑笑,捋捋白须:“这不是远近的问题,这是咱们政事堂颜面的问题啊,乔大人,咱们被他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就罢了,这排场还得有的吧。” 乔怀安豁然而笑,揽住秦咏年的胳膊,扶他往前走:“好了,秦老你就别赌气了,都到‘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地步了,再好看的排场也没法给咱长脸不是?秦老,你老且忍忍吧,如今他已经是一品了,三公之一,我们不如人家官大,惹不起,就只能听人家的。再说多走几步路,对身体有好处,走走吧。” 秦咏年怄气地甩了下广袖,倒是很奇怪乔怀安这样安之若素的,他心胸狭隘一向气短,自然领略不了乔怀安的境界。 “乔大人,你对他的主张有什么看法吗?”秦咏年怀里捧着厚厚一沓条陈文书,他垂目扫了下,露出烦厌的表情。 乔怀安打趣道:“秦老是想跟我‘对口供’吗?” 秦咏年点头:“算是吧……其实是,我都还没读过具体内容,怕去了被他们看出来,一问三不知的话岂不丢脸了?” “那秦老你为什么不看下呢?好歹把样子做足,哄哄他们吧?” “嗬~”秦咏年用手指敲敲厚重的文书封皮,“老夫一把年纪了,经不起吓啊。” 乔怀安笑起来,认同道:“嗯,秦老你很有远见。总之,这次他是动真格了,不单单是从官商农商上大力整顿,而且还将涉及大齐官场的全面整改,可能会让朝中很多人坐不住……不过,当然,可能很多人一开始根本反应不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变了……” 闻言,秦咏年一把抓住乔怀安的手腕,自己颤抖起来,问道:“会比殷济恒主持的‘官不可为商’还狠吗?” 乔怀安摇头:“不会。那是最狠的一步,他已经利用殷济恒走完了。” 他抖得更厉害,“会减津贴福银?” “不会,还会加。” “啊?”秦咏年更不安了,眼珠转了几圈,抚住自己心口,压低声音问他:“乔大人,咱们可是一边的,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要……减俸了?” 乔怀安摇头,也做出沉重脸色:“不会,是要增俸……” 秦咏年霎时间心惊肉跳起来,“这么狠吗?” 乔怀安点头:“不狠就不是顾青玄了。” “那到时候他问起来,我们该怎么说?什么态度比较好?” 乔怀安想了想,总结道:“第一,如果他问起是否支持这样大力度的整改,你老就说从原则上绝对支持,第二,如果他问起对这些条例有什么异议,你老就说,从原则上说没有太大分歧,略有疑惑处,也已经自行商议解决了,并接受进一步的讨论,第三,如果他问政事堂能否给予新政推行最有力的支撑,你老就说,站在政事堂的角度,从原则上说,是绝对可以的,并且会积极配合御史台首先完成商改条例的完善补充。第四,如果有别人对这番整改保有不同意见,你就发表自己的观点,表明自己的立场……” 他稍有停顿时,秦咏年连忙追问:“我的观点是什么?还有我的立场是?” “这个就有些复杂了。”乔怀安嘱咐道:“你就这样判断,他们提出或反对的东西是否有利于陛下,如果有利,你就支持,如果不利,你就反对。总之你要想着,陛下的观点就是你的观点,陛下的立场就是你的立场……最起码,看起来得是这样的。” 秦咏年大彻大悟:“哦……那你之前说的‘从原则上说’……” 乔怀安道:“当然是从陛下的‘原则’上说,你又没有原则,考虑那么多干嘛?” 秦咏年被他直白的话一下惹得有些不快:“没有原则?乔大人你这话说得……” “嗯?秦老,不好意思,我说错了吗?”乔怀安侧头看向他。 与他对视,秦咏年苍老的脸上露出豁然的笑容,点头:“不,你说得对!” …… 七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下过一场暴雨,于盛夏中的人来说,这场雨是十分快意的。雨后,连接各官署的窄道被洗刷一新,天阴而没有闷热之感,马车驶过,可以在风中嗅到道旁草木浓郁的气味。 这样的天气,让人不想争吵,只能妥协。 政事堂离御史台最近,两位国辅却到得最晚,不过这并影响什么,因为当他们,还有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左右司丞全部到齐的时候,传令召集他们的御史大夫顾青玄还在赶回御史台的路上。 今日洪洛天离开长安,去洛阳办顾青玄交给他的事,河洛镖局的镖队随他一并东去,还有顾清风,差点又被他带走了,顾青玄听说顾清风与洪洛天一起出城了,就放下公事乘马车去追。 然而顾清风并没有与洪洛天一起走,他只是出城去给师父师兄弟送行,顺便向洪洛天问清一些事情,那些他的家人不敢告诉他的…… 他在外漂泊的这大半年里,他的父亲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他们顾家差点万劫不复,他的父兄姐姐利用他的师兄弟们完成了一场‘祸乱长安’的阴谋,还有一场残虐的屠杀…… 等他回去时,他们都已身居高位,然而他们顾家已经开始破裂。 他感觉这一切都不是他之前的所认识的一切了,他接受不了,他感觉自己才是他们中的异类。 走之前,洪洛天和他单独谈心,坦白地说,他是把顾清风当自己儿子来培养的,并且早就打算好了,让顾清风做自己的继承人,等他百年之后,洪家家业,河洛镖局,河洛剑派,都是要留给顾清风的。 但是顾清风拒绝了。他代三顾向洪洛天赔罪,并说要退出河洛剑派,要洪洛天把他逐出师门。 然后他就被洪洛天揍了一顿。 等顾青玄追到他的时候,洪洛天他们已经走远了,遍体鳞伤的顾清风在暴雨中独行,他在往城内走,却并不打算回家。 顾青玄早就想过,或许他们迟早会一个个地离开自己,但他怎么也没想过,第一个抛弃他的是清风。 “父亲,你不会做噩梦吗?当你天天在那曾横布死尸的御史台里指点江山的时候,你就不怕地下那些冤魂难以安稳吗?你心里就没一点点畏惧吗?” “我当然会有!而且,就是因为这样的畏惧,我得让自己尽快离开那里!” “呵,父亲你终于想退了? “不!我绝不退步!我们只会往前进!” “那就是挪进政事堂咯?哈,难道那里不也是一片坟场吗!那里就没有无数冤魂吗?” “是!那里也有!可那里的冤魂官高一级!” …… 仿佛深深陷入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雨后阴沉的天空下,他看着顾清风朝着南郊的方向去了。 马车上的随从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取来毡巾和披风,走到他旁边,给他擦拭,提醒他:“大人,快到几部集会初审政改条例的时辰了,我们得尽快赶回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顾青玄浑身湿透,身体疲乏,开始往后退,转身往马车走去,踉踉跄跄地走出几布,突然咳嗽起来,用毡巾捂住了嘴,一下吐出一口血。 “大人!” …… 他仍让人带他赶回官署去,马车掉头往城内疾驰,还未进城,与另一辆马车在野道上相遇:“青玄老弟!” 两辆交错而行的马车一齐停下,江河川从车篷中出来,推开顾青玄车篷的门,问他:“怎么了?追到清风了吗?他是不是跟洪兄走了?” 自从那晚之后,江河川就派人注意着顾清风的动向,担心不归家的他会出什么事,今日得知顾清风随洪洛天出了城,他连忙让人去御史台通知顾青玄,顾青玄这才追出城来。他不放心也赶到城外来看看,撞见顾青玄的狼狈模样。 顾青玄收起沾了血迹的毡巾不让他瞧见,整个人冷得发抖,缩在马车里,“他没走,但是……他应该是向他母亲的陵墓去了……” 江河川了解了情况,便道:“他生你的气了是吗?还是我去看看吧,就算他还不肯回去,总需要一个住处不是,我去帮你劝劝他。” 顾青玄道:“好,老兄你帮我去陪陪他,不要惹他,他要怨我就让他怨吧……你马车上可有干净衣服或斗篷什么的?给他送去吧,他身上都淋湿了,还挨了他师父的揍,恐怕会很难受,老兄你记着劝他及时换衣服,送他去看大夫……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先这样吧……” “好。我知道了。”江河川看他脸色不好,忧虑问道:“那你呢?你不是说今天跟各部初审政改条例的吗?还来及吗?看你淋成这样……刚大病初愈,这样撑得住吗?” 顾青玄摇摇头,用披风擦拭脸上的水,“我无妨。是会耽误了,但还好今天清桓也去了御史台,他在的话应该能稳住场面,没准已经展开审议了……” 江河川似乎有些讶然,惊于顾青玄的周全谨慎,“嗯,这就好,那你去吧,清风就交给我。” “多谢。”顾清玄的喉咙有些不舒服,那腥甜的味道又翻涌上来,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关上车门,顿了下,最后对江河川说:“哦对了,老兄,你不用让人盯着清风了,我也不用随时知道他的动向……” 江河川微愣,点点头:“好。” …… 顾青玄料想得没错,御史台中,顾清桓见顾青玄久久赶不回来,就让正堂主簿宣布审议开始,让他们先开始议定条例。他们虽然不解,但料想正堂主簿和顾清桓的意思肯定就是顾青玄的意思,也没必要耽误功夫,就开始正式的审议,正堂主簿负责主持,逐条审计讨论。 这样的还达到另一种意外的效果,就是因为顾青玄不在场,他们更敢说了,指出了许多切实的矛盾,审议争论中也暴露了不少顾青玄未能考虑到的问题,连秦咏年都没想光搪塞敷衍,而是参与了讨论,为官员的利益争着,那点心思显露无遗,弄得乔怀安很是无奈…… 顾青玄回去时,正堂内的讨论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在外面听着,就先没进去,也不让人通知他们他回来可,而是从侧门进了正堂隔壁公房,隔墙听他们的议论声,顺便烘干衣服,清洁一下自身。 “……其实本部也是可以理解秦大人的顾虑的,吏部专擅人事,多为同僚着想,也觉得这月奉的涨幅需要调整,不如再增高一成……”顾清桓建议道。 他还没说完,杨隆兴就按捺不住了:“不可!顾大人,你是只顾及了你们吏部好做人,能不能为户部考虑一下?这两年间,为行商改,一步步地削短官员收入,但是却多次涨俸加福银,这样增加的是朝廷的负担啊!到时候诸位同僚手头宽了,商改顺利了,可户部就遭殃了,再涨?户部哪来那么多银子养诸位大人?” 右司丞董烨宏质疑道:“这样会增加户部负担是不错,可是经过这两年的各项商改,朝廷收入已是大增,各项缺口,也逐渐填上了,户部怎么会还是如此紧张?再说随着大夫再推行的新政,朝廷可以增加全部商户的税收,朝廷大兴农商,这是收益颇丰的呀,到时候户部还愁没银子?” 杨隆兴气得脸都僵了,看了左司丞杜渐微一眼,杜渐微想了下,打打扇子,“董大人此言差矣,即使新政收效会很好,但需要朝廷大笔的前期投入,扶持农商,是造福了百姓了,可是几时才能看到回报呢?增税的前提是,还要朝廷拨银去扶助啊,况且无论是个人做生意,还是朝廷做生意,盈亏都是未定的,万一……说句难听的,把这些银子拨下去了,真的能回本吗?而官员可是每个月都要发俸禄的……” 坐在末座的乔怀安翻看着厚重的新政条例,好像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似的,但却比他们任何人都看得仔细,考虑得更深入,翻到后面,果然看到了他设想的内容,出声道:“各位大人,容我说一句,诸位方才讨论的涨俸问题,其实顾大夫都考虑进去了……诸位且看第三卷第二十四条,就是官员薪俸那一页,上面有写……” 他们随他说的,翻到那一页,逐字看去,脸色各异,看完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堂上,只有顾清桓和乔怀安尚且安然无惊,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或者猜到顾青玄的谋划。 杨隆兴看完,一下憋不住,拍案道:“这……这……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不能这样?” 正堂侧面的一扇门开了,吱呀一声,顾青玄赫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第二百零七章:落日故人情 天黑了,江河川将顾清风带回了江月楼。 顾清风沐浴更衣完毕,他就让张管事叫大夫来给他治伤,并亲手帮顾清风上药,问他:“你师父怎么下手这么重啊?你做错什么了他这样打你?” 顾清风垂下眼睫,“他说要将洪家家业传给我,我没答应……” 江河川一愣,不过也容易想通:“嗯……其实也可以理解,你师父是把你真当亲儿子培养,他不娶妻不生子,可不就指着你了吗?你竟然不受,搁谁都得伤心,更何况洪大侠那火爆的性子……” “伯父是觉得我应该接受?我想我不能……我父亲他们害死了河洛剑派那么多师兄弟,我怎么能够问心无愧地当河洛剑派的继承人?顾家有负我师父……”顾清风难过道。 江河川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别这样,清风,就算有错也是你父亲,你姐姐,你哥哥他们的错。你师父疼你器重你,与其他的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要胡思乱想……诶,也是怪伯父不好,怎么就让你知道那些真相了呢?于你何益?明明于你不相干的……” “怎么不相干?我既是河洛剑派的人也是顾家的儿子,这两面的恩怨我不能置身事外。错了,就是错了……” 江河川连连叹气:“孩子苦了你了,摊上这样一家人。真想不明白你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磊落正义的儿子?” 顾清风也不想江河川为自己感到难受,就玩笑自嘲:“是啊,我师父也说我是顾家的奇迹,不像是顾青玄亲生的……” 江河川却一下子没反应了,听着这话,只呆呆地看着顾清风。 “伯父,怎么了?”顾清风注意到江河川脸色不对,问了句。 江河川反应过来,避开他询问的目光,摇摇头:“没什么……伯父去叫人给你送点吃的来。“ 说罢,江河川就出了客房,关上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起顾清风回长安的第一晚,那时候,其实并不是顾清风偶然到客房门前听到洪洛天和顾青玄的对话,而是比顾清风早到的他,被顾清风发现他在偷听,而他后来用暗示误导顾清风,让顾清风听见他父亲和他师父的秘密…… 江河川内心十分纠结,惴惴不安,下楼碰到张管事,就叫张管事给顾清风送些好吃好喝的,他又心事重重地上了四楼,去了对面的客房‘阳明阁’。 进了‘阳明阁’,他就看见与‘月华居’连通的那扇门是开着的,而那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河川。” 坐在那里的,正是新晋的晋王正妃萧王妃。 他一时被惊喜冲昏了头,虽然这几日与她见面频繁,他仍是次次都欣喜非常,“霁华……” 萧霁华问他:“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办了吗?怎么我听说顾青玄的商改初议还是很顺利啊?” 江河川心里一凉,面露难色:“霁华……一定要这样吗?三顾不是敌人……我相信他们,他们也相信我,与其与他们争什么,不如和他们互相成就,这么多年一直这样,我们才顺风顺水……再说,跟他们相对是没什么好处的,顾青玄,他是能一眼把我看穿的人,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是我的亲人啊……” 萧霁华不屑地轻笑一声:“原来你还没有拿定主意,之前你答应我的都是在骗我的?” “不是。霁华,我怎么会骗你?我理解你说的那些,我答应你对付顾家人……可是你要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很艰难的,我……我只是有些犹豫。” 她坐到他身旁,冷着脸逼近他,“犹豫?我容许你犹豫。但你要想明白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亲人’。你要不要为你的儿子做点什么?说白了吧,如今是晋王府和顾家你必须得选一边,你看着办吧!” 江河川是对付顾家人的利器,她要做的就是把控住他,而她如今已然有了足够的筹码。 果然,江河川沮丧地垂下了头,不在与她争辩什么。 “能让我见见他吗?”他问。 萧霁华戴上白纱斗笠,起身欲走:“等你‘犹豫’完了再说。” 她走到了门口,正要开门,听江河川又问:“你……你想让我怎么做?” 白纱下的她笑了一下,回身,撩帘,态度绝然,“你是最了解他们的人,只有你能找到他们的弱点,控制他们,击垮他们。比如之前说的,利用顾清风,让顾青玄崩溃……或者拖慢他的脚步,让他少出点风头!” “不过,我也知道,河川,这对于你来说的确很困难,我不强求你,只是需要你一个态度而已,之后的事你可以慢慢来……其他的,我相信王爷自有筹谋。” …… “朝中百官,哪个官位上的人……最无聊?” 江月楼顶楼茶室内,江河川在招待他的亲家杨隆兴,两人闲谈道。 杨隆兴吐掉嘴里的牙签,侧坐靠在落地椅背上,刚用过酒菜,一脸醉酒的红潮,想了想,认真回答亲家的问题:“六部尚书吧……” “额?为什么?尚书大人管着一大部的事,还无聊啊?”江河川不解。 杨隆兴道:“我以前做过吏部尚书,也做过礼部尚书,我就是这样觉得……你要知道,尚书虽为一部最高官,可是他上面还有各官三部的左右司丞啊,他们又都受丞相直接统辖,根本不能闲着,只能想方设法地干涉……不,是指点手下三部的内务,好彰显自己的作用。所以尚书其实都不用做什么本部职责以内的事,如果手下刚好有个能干的侍郎,那尚书就完全是个摆设了,除非他想或他能压住侍郎……” “那尚书一般做什么?”江河川饶有兴趣。 杨隆兴难得思路清楚一次,脱口道:“尚书要做的主要就只有三件事,第一,制定政令,把握方略……” 江河川忍不住插嘴:“也就是,对陛下说大话,对同僚说假话?” 杨隆兴讪笑一下,服气地点头,继续道:“第二,推行政令,贯彻方略……” “你是说,巩固地位,打压下属?” 杨隆兴再点头:“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为本部获取支持,维护本部的朝堂形象。” “你是说,为部内跟朝廷要更多的银子,以及在朝上跟质疑本部的人动手,不让人揭穿自己说的假话?”江河川语若流珠,自然接道。 杨隆兴对他举杯:“江老板,你有这种觉悟,应该去当官啊!” 江河川笑笑,“应该也有例外吧?尚书的品级比侍郎高那么多,就这么好干的?” 杨隆兴大吁一口气,咽下一杯酒:“当然有例外的,户部尚书就是个例外!自从我当了户部尚书之后,我才发现我以前的认知是多么片面。户部尚书!啧啧,尤其是本朝的户部尚书,绝对是朝廷最累最苦最不讨好的官!” “所以顾青玄让你当了……”想到这,江河川忍俊不禁,随口说出实话。 杨隆兴难免脸色黑了下,不过也不跟他深究,一脸苦闷的样子,叹气道:“亲家啊,这次顾青玄玩大了,不给我们活路了……” “怎么了?他跟你要银子了?不对呀,顾青玄最会弄银子了,按理说只会给户部进银子的……可是他主张的新政。会让你们吃大亏?”江河川问。 他放下酒杯,又倒了一杯,顺手将江河川面前的杯子也倒满,正色起来,问江河川:“你可听他说过新政的内容?我想,他一定提前透给你了吧……” 江河川垂目思索:“略有耳闻,你是说关于商改部分的,他让朝廷拨银子助民商扩张?” 杨隆兴颔首,看着江河川道:“你知道户部为商改而成立的‘振业司’吧?原来我以为只是为了接管官员之前的民间生意临时立的,却没想到顾青玄让朝廷立的这个司是有大作用的……他第一步跟官员清算了,划清了官商的界限,第二步就是他将要走的,就是要朝廷干涉民商生意,而振业司就是专门负责这块的……” 他话说一半又止住,江河川自己领悟,接着他的话茬道:“而现在‘振业司’在你手里,你能够决定朝廷拨银支持哪些生意……你不会是想……” 杨隆兴拍拍他的手背:“嗯!这就要亲家公你和我联手了,咱们绝对是有利可图。顾青玄他抓得再紧,也不会怀疑到你啊……” …… 皇宫东门前,百官各自成行,等候宫门开启之时,大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政事堂的两位国辅看着前面那一堆人,转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新任御史大夫顾青玄自然已是这上朝队伍中领头的那一个,被诸官僚簇拥着,看起来却无得意之色,脸色难看,似有所扰,跟在他后面的人都加了个小心,平时他笑脸示人时都难测其心思,眼下直接拉了脸,不知会做出什么…… 乔怀安拿出两封折子,问秦咏年:“秦老,你怎么看?我们是直接上交陛下,还是……” 秦咏年知道其实乔怀安心里已有定论,况且他觉得反正乔怀安知道了,那陛下一定会知道,他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是怎么处理他们手中的东西,不能非黑即白地下结论,还得权衡再三。 他拿过那两封折子,对乔怀安道:“这样的事还是我去做吧,让顾青玄以为政事堂站在他那边也好,顺便也能借此事试试他的决心……” 两人心事相和,乔怀安点头由他去了,“有劳秦老。” 秦咏年走向那略显拥挤的人群,众人见他过来也跟他见礼,为他让路。他走到顾青玄面前,与顾青玄,还有顾青玄身边的左右司丞互相见礼,不由得多看了杜渐微和董烨宏一眼,心中别有感慨,想到以前,左右司丞都是在丞相左右的,而今已是顾青玄的左右臂膀,顾青玄的地位已然明晰,这个时候他们政事堂再不投诚恐怕是不行的…… 当然要看出顾青玄的地位如何,还有一个极为明显的标志,就是杨隆兴站在哪里,他不负为朝廷动向的风向标,此时正在顾青玄旁边,比谁都热切。 “顾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秦咏年脸上堆砌着和顺的笑意,小心问道。 顾青玄抬眸,脸色缓和,与他走向一旁,杨隆兴他们识趣地退开。 “秦国辅是有什么事与顾某相商吗?”其实他的态度还是谦和的,并没有因为官位的升迁而刻意压人,对年长资历厚的秦咏年从不像之前殷济恒那样轻慢。 秦咏年道:“是,而且是正事,大事……” “那为何不等上朝时,在朝上解决?而与顾某私下交谈,这人多眼杂的,别人看着指定要传秦国辅什么闲话呢?”顾青玄有心提醒他。 秦咏年用余光瞥了下宫门前百官,笑得更欢:“顾大夫别说笑了,朝堂从来不是用来解决正事的好吗?” “也对。”顾青玄领会后认同道:“朝堂是给百官吵架的,一般的大事都是朝下解决。还是秦国辅看得明白。那请秦国辅赐教,有何大事需要顾某出力?” “不敢言教,只是有两样东西需要顾大夫提前过目……” 秦咏年先从左边袖筒掏出一封折子,递给顾青玄:“这是户部郎中程维的辞呈。” 顾青玄有些疑惑,打开来看,问道:“程维?以前他就在顾某手下做过事,他很不错啊,顾某很看好他呢,他为什么要辞官?而且不是直接向上官辞官,而把辞呈送到你们政事堂了?” 未解答他的疑问,秦咏年接着又掏出一封较厚的折子:“因为这个……检举户部尚书杨隆兴贪污受贿,利用振业司和新政,勾结长安商户,大肆敛财的禀呈,他写的,上有详细情形,还列出了可以为证的事项,并且愿意为证人,请政事堂对杨隆兴展开调查。” “调查官员……这也是御史台的事啊,他不将这些交到御史台,而是直接找上政事堂,这是完全不信任顾某了……”顾青玄看着禀呈末端鲜红的签字,思虑道。 秦咏年没想到顾青玄的反应毫不激烈,而且关注的点也并不是杨隆兴贪污,他一时摸不清顾青玄的心思,为程维解释道:“顾大夫勿要多心,你知道的,年轻人做事难免会欠考量,况且程维那种宁折不弯死磕到底的性子,连辞呈都递了,可想下了多大的决心……说句得罪顾大夫的,如今百官都看得清楚,杨隆兴与顾大夫走得近,多少不明情况的难免会把他当作顾大夫的人,这程维会对御史台有顾忌也是情理之中。还请顾大夫不要与他这莽撞年轻人一般见识。” 顾青玄知道秦咏年完全可以直接把这两封折子交给皇上的,这下拿给他看,是为试探他的态度,并且向他表示政事堂与他同立场。他道:“秦国辅勿虑,顾某岂是心胸狭隘的人?顾某明白程维的顾虑,站在他的角度,他如此做其实也妥当,顾某还欣赏他的做法和魄力。但他毕竟是年轻官员,没有秦国辅看得深远……” “是,老夫思虑再三,觉得此事还是应该由顾大夫你来斟酌权衡,正在商改的重要关头,很多事情都不能以常理论之……况且,政事堂相信,顾大夫一定会有最好的处理办法。” 顾青玄将那两封禀呈又交还到秦咏年手中,对他道:“嗯……这封禀呈请秦国辅暂收于政事堂,切不要透露风声,在暗中核实其中证言则可,那封辞呈,请秦国辅驳回吧,顾某会亲自去与程维谈。” “那杨隆兴呢?” 顾青玄哼笑一声,“这个秦国辅就不用挂心了,顾某自有主张。放心,顾某是绝对不会包庇姑息他的,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让他多蹦跶两天又能怎样呢?何况目前只有他能镇住那马蜂窝一般的户部。” 果然应了乔怀安的猜想,秦咏年心中暗叹,自己总算没有贸然捅娄子,还是乔怀安的见识正确。他看看顾青玄,收好那那封折子:“好,政事堂相信顾大夫。” 正欲拘礼退开,他忽又问:“顾大夫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于此等事啊?” 顾青玄看向那边人群中的杨隆兴,耸肩笑道:“贪污?官员不贪不污何以为官?杨隆兴?他见利不图有权不用才让人惊讶呢。” 第二百零八章:有意恼诗人 大齐礼法,新皇登基满三年,就得开始修筑皇陵。 如今陈景行登基已满三年,宫廷司和礼部都有意识提出皇陵的修建之事,这对工部来说又是大事一桩。 可是如今工部长官职位空缺,最高者也莫过于工部郎中张远宁,如此重任一时难以找到承接者。右司丞董烨宏必须谨慎行之,不敢直接将如此重担交给资历尚浅的张远宁,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给工部任命新的侍郎。 顾清宁当然是第一个被想起的,甚至工部已有支持她接任工部侍郎的声音,可在朝上,她是第一个被反对的。 她如今已是刑部侍郎,难得在刑部扎稳了根基,公事上也颇有起色,这一切来之不易,她实在不舍得放弃刑部侍郎的职位,这是她没有第一时间自荐为工部侍郎的原因,让她一直很犹豫。 朝上的人不支持她,也是顾及到她对刑部和工部的影响力。那些人知道,顾清宁在刑部虽然干得也不错,但还没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刑部复杂的形势繁重的公务更能限制她,而若她回工部,就如同‘放虎归山’,她定如鱼得水,大有作为,仕途一片坦荡,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莫大的威胁。 朝上讨论多时,她也没有主动请缨过,顾青玄和顾清桓因为碍于关系不好直接支持她,顾家一派的人看他们三人近来关系微妙,也不好发声,只刻意避开此事的讨论。 顾清桓先按耐不住去找顾清宁问她心意,好决定自己的做法。 散朝后,他拦下多日不曾理会过自己的顾清宁,与她在宫道旁说话,她冷着脸还是不搭理他,他开始还有耐心,轻声问她:“姐姐,你想不想回工部?若你想,我和父亲都会支持你的……” “不用,谢谢。”她态度冷漠。 “姐姐,在这种关头就不要赌气了好吗?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去的,那里才是你能施展才华的地方,你在刑部走不远的……”他劝道,一时情急没有注意言语。 顾清宁瞪了他一眼:“你是说我只会画图建楼?除此之外一如是处?” “当然不是……”顾清桓立即否认,然而他忽然意识到顾清宁不是不想回工部,而是舍不得刑部的官位,转念一想,他又道:“可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各有长处,你只管利用自己的长处不就好了?何必在刑部遭罪呢?” “哼!”顾清宁更加气愤,她气的不仅是他对自己能力的看低,还有他完全忽视了她在刑部的努力,直接一把推开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清桓无奈,看她要走,一把拉住她,脸色也沉了下来:“姐姐,难道你是既不肯放弃刑部,又想重掌工部?姐姐,做人可不能这么贪心,更不能这么盲目自信,鱼和熊掌你总得舍一样。” 她做出完全没被他看穿心思的样子,“是啊,我这个人很有自知之明,我就在刑部好好待着,我从来也没有去争过工部的位置啊,何谓贪心?” 口是心非…… 她不回工部,她的天赋她的才华怎么施展?岂不枉费了天资及这么久的努力? 顾清桓心里清楚,故道:“那正好,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吏部准备举荐另一人做工部侍郎,就是怕姐姐你会不高兴,我故来问你……这下好了,既然你真不要,我们也没什么顾忌了……” 顾清宁用力推开他,甩袖而去。 顾清桓“说到做到”,让吏部人第二日在朝上举荐曾在工部为官的宫廷司协理吴双为工部侍郎,他没有出声,而吏部人的呼声很高。 顾清宁大受刺激,一咬牙,次日上书自荐,兼任工部侍郎。 自己猎来的,鱼和熊掌,她偏要兼得。 如此一来,朝上反对她的人更多,有几个资历深厚较为年长的甚至在朝堂上斥她不知餍足狂妄贪心,她难免被惹急了,一时稳不住情绪,和这些老学究很是激烈地争吵起来。 其实大部分官员都还不知道摇摆何处,尤其是在见到吏部人都在反对顾清宁时,他们就更犹豫了,只等着看御史台的动静,可是顾青玄又不表态…… 今日的早朝更为热闹,因为顾清宁把一个跪请皇上罢免她官位的老臣给……骂哭了…… 那是个老学士,平素无功,只落得刚正忠义的虚名,早就难容顾清宁一介女官了,所以就趁大家反对她,她颇受抨击的时候,大肆放言斥责她,意欲为自己博得‘冒死直谏清除朝堂异类’的好名。 朝堂上闹了一通,皇上看了一场戏,他才不会因此置气,他乐得看三顾的好戏。 没想到看戏的不只有他一个,还有始终不发声的顾青玄。 散朝后,杜渐微随顾青玄一起走出金殿,看着顾青玄乐不可支地偷笑,而且越笑越欢快,问道:“大夫,怎么了?何事如此好笑?” 他喘喘气缓了下来:“没什么……就是想到前两天秦国辅说的话……朝上果然不是用来谈正事的,而是用来吵架的……而且有了女子之后,就更有意思了,简直跟集市似的,好热闹……” 四周听见他这话的人都笑了起来,回味着刚才那老学士被顾清宁怼到老泪纵横的样子。 杜渐微笑完才反应过来,也是想试探顾青玄的口风,“可是那是令嫒啊?顾大夫?你还笑得出来?心真宽……” 顾青玄不解释,拂袖摇头,之后放慢脚步,让后面的董烨宏跟上来,还叫了顾清桓,一番合计,在出宫门前就拿了主意。 出宫门后,他才想起正事,让人带话给杨隆兴,待户部点名结束后,到御史台去见他,又事相商。 杨隆兴知道后,哪还管户部的早上点名,只让户部郎中程维代他点了,自己直接乐滋滋地去了御史台,在御史台待了半时辰左右,又更乐不可支地出来了。 晚间,杨隆兴去江月楼,摆了一桌酒,与江河川对饮,兴冲冲地告诉江河川:“亲家翁,咱们那事,被顾大夫知道了……” 顿时间,江河川惊得手里的筷子都扔掉了,“什么?” 杨隆兴倒酒,哈哈大笑:“你别急嘛,好事在后头呢,再说我又没把你支出去,你没关系的……” 看他这么高兴,江河川在想他是不是疯了,纳闷地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杨隆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他不肯跟我说,只说他自有他获取情报的方法……” 江河川立时拍桌,抢道:“他获取情报的方法就是我!” 终于轮到杨隆兴懵了:“什么?你告诉他的?” “当然不是!”江河川气极,道:“我是说他不是从我这知道这事的话,就肯定是从朝上得知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杨大人,被人盯上了!而且是你们本部的人!” “你是说……你是说……户部有他的人?” 江河川不回答,只等他自己醒悟,却没想到杨隆兴想通之后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就有吧,户部本来就全是他的人,我不也是他安排的吗……” “你可真潇洒!”江河川追悔莫及,早知上次就不应该答应掺和杨隆兴的事,他原以为可以借杨隆兴借户部先乘一番商改的东风,或能从中找到商改的破绽,谁想差点被顾青玄抓住破绽。 “诶呀,亲家翁,你别急,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告诉你,顾大夫知道了我的打算,但并不打算惩治我,而且,他也支持我,要我好好利用振业司,他说了商改前期想要钻空子的多的是,完全是在他意料之中,我想要谋点利他也能理解,谁让他出那什么审核政绩的制度让百官俸禄都不保了呢……他的意思就是表明上严归严,但暗地里要给同僚捞油水,我先做了,他好知道别人能不能捞到,他还鼓励我,多拉几个同僚下水,这样大家的心都向着他了,都帮着商改了……” 杨隆兴越说越得意,抿着美酒,就差哼小曲儿了。 而坐在他对面的江河川,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气愤,等他说完就只剩下苦笑了,“呵,呵,杨大人……”他抚抚额头,一脸费解的样子:“你说什么?你说顾青玄支持你这样干是吧?” “是,不但支持,还鼓励我……要我说,这顾大夫真是会做官,起先听他说的政改,对官员重重限制,还以为他疯了呢,没想到顾大夫还有明里暗里两手……”杨隆兴点头赞道。 江河川脸上的笑都要僵住了,看着杨隆兴,半天说不出话来,左瞧右看,吞咽几次,方开口:“杨大人,我就跟你说一句,你且记好了这一句,顾青玄,本来就是疯的!” 杨隆兴愣住,迷茫地看着他。 江河川撑坐起来,上身往前仰,隔案对他道:“他支持你?他还支持过卢远植呢!他还支持过殷济恒呢!他‘支持’的人有几个活下来了?你还在这儿得意?我就跟你明说了吧,顾青玄支持你干什么,你就千万不能干什么。当他不但支持你,还是鼓励你,甚至出手帮你的时候,哼,恭喜你,他已经帮你挖好坟了,不,他是帮你阖家九族都挖好坟了,就等着你们傻呵呵地往里面跳呢。” “他知道你贪,还由着你贪?哼,你贪商户的钱,你收同僚的贿赂,可这些钱最后会到哪里?提出那么多主张,不一定有人理,商改困难重重,几时能收效?可是抄一个官员的家又需要多少时间?到时候全入了国库,户部有银子了,别人看着你这‘前车之鉴’也再不敢贪了,他继续商改,顺风顺水地商改,多好……给户部创收,为国库‘贪污受贿’,杨大人你这户部尚书当得太称职了!你将是大齐史上被九族抄斩的‘功臣’之一!” 听江河川怒气勃发地说着,杨隆兴地神情也有不同阶段的变化,从一开始的茫然,到吃惊,到惧怕,到彻悟,最后是,无所谓…… 江河川说完,看着杨隆兴稳坐下去,面上露浮现讳莫如深的笑。 江河川顿时又迷惘了,隐约感觉不对。 两人皆默然片刻,杨隆兴的双眼变得就像黑夜中狸猫一样,发出迥异的光芒,直射一个目标,用目光捆绑住那个目标…… 他一直看着江河川,直到江河川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一把抓住江河川的手腕,紧捏着:“亲家翁,你现在也是我‘九族’中的至亲了呀,你不会忘了吧?” 江河川咬牙看着他,浑身颤抖,背脊发寒,再次被推到爆发的边缘。 “我没有告诉他,你也参与了,并且已经拿钱给我,立下了字据,盘下九方街上西边一半的商户……‘振业司’行事是很迅速的,这些都办好了,那些房契地契上都写的你江掌柜的名字,当然审批令确是我发的,我也逃不掉,可是我也没想逃……到时候不但生意上能获利,还能从户部支大把的扶助金,我负责支,咱们一起分……你不想要吗?你舍得亏本吗?你敢暴露吗?换言之,顾青玄敢暴露你吗?你和他不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如果我告诉他你也有份,他会怎样?他还敢把我往坟坑里推吗!” 江河川感觉就像被一盆冰寒入骨的冷水从头顶浇到心底,他不气也不怒了,呆住了,无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望着案上的一盏灯,痴愣了好久好久。 杨隆兴怡然自得地喝酒,三杯饮尽,江河川才重新开口。 “他敢。” …… 顾清宁想要工部侍郎的位置,必须得到右司丞董烨宏的支持,所以那日晚间,她就约董烨宏相商此事。其实董烨宏从一开始就愿意举荐她的,只是碍于朝堂压力,顾青玄又没表态,他也看不出事情的利弊,只能先沉默着。 而这晚,顾清宁主动约他商谈之时,他早写好了明日上朝举荐顾清宁的折子。 原本顾清宁是想像以前一样暗自去一堂董府的,但是董烨宏却让她到天河酒楼会面,她去了才知道,在场的不止董烨宏一人,这就是一场官员酒宴,是以董烨宏的名义邀约的,而请的人大多是对顾清宁兼任工部侍郎发表过反对意见,也有表示支持的。 顾清宁入了酒宴,就明白了董烨宏的意思。 这一晚她的态度全然不同,无论是对反对她还是支持她的人,她和气以待,对那些自己顶撞过的同僚,甚至主动致歉,在场的还有那个白天被她气哭的老学士,她不但道了歉还自罚酒三杯,一通好话,总算劝得他老人家露出欢颜。 宴散之后,顾清宁与董烨宏同处酒楼,坦诚相谈,董烨宏道:“清宁,其实伯父今晚没直接告诉你这是酒宴,就是怕你置气不来,来了我还担心你会不给他们好脸色,没想到你很会周旋,这样大家都高高兴兴地不是很好嘛,说到底这些官僚不过是想要个面子,你在朝上是万不该那样急赤白脸的……” “我父亲也是这样说的吗?”顾清宁直接问道。 董烨宏稍愣,没想到被她看穿了,笑说:“他……他没怪你的意思,一直没说你什么不对……只让伯父帮你组这个局,让你与同僚冰释前嫌……这些人也是知道有你父亲的意思,才都齐刷刷地来赴宴了,不然,就那一帮老顽固,尤其是那王学士,知道你来,他肯定不来……” 顾清宁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她掩过,只问:“伯父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没说我在朝上的态度过激吗?因为他根本不那样觉得,他还赞同我那样……” 董烨宏一时不解:“何意?” 她道:“清宁也不是第一天混官场了,该给谁面子心里还是有数的。而在这官位的问题上如此较真,甚至不惜触众怒,一定只能这样吗?明明有很多手段很多方法可以使的。我之所以选择这样胡搅蛮缠地闹,是因为我得让别人看起来,我这官位来之不易,我没什么高明手段。只有朝上有人反对我,陛下才会放心用我。如果我们顾家人事事随顺,伯父你想,陛下会怎么想?” 董烨宏豁然开朗,笑起来,点头,“啧啧,伯父明白了……果然,你们一家子就是会当官……那,这段日子,你搬出自己家,与你父亲不合,也是……” 顾清宁道:“不,那是真的。” 第二百零九章:无心防敌手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太顺’,顾清宁不但故意挑起官员在朝上对她的反对,还在顺利拿到工部侍郎之职之后,请董烨宏举荐大学士王允珅为工部尚书。 而这王允珅就是那个被她在朝上骂哭的王学士的儿子。他们父子皆是进士出身,文墨之家,相继进入学士府,担任了一辈子文官虚职,父子都没多大作为,只是因为家境优渥,品级较高,也就是一直都是有品无权的。顾清宁来这一手,一是想在私下与王老学士化干戈为玉帛,二是给自己施加‘压力’。 董烨宏上书举荐她兼任工部侍郎,御史台随议,吏部不反对,政事堂随议,她自然能拿到工部侍郎的位子,从此开始两部兼官,掌握刑部和工部。 这样一来岂不就显得太顺利太得意了? 所以她只能‘自我掣肘’,也就是给自己找一个看似是麻烦但其实不是麻烦的‘麻烦’,那就是王允珅,而且是由董烨宏提出,别人看着也就是董烨宏用与顾清宁有嫌隙的王家人去挫顾清宁的锐气,掣肘她。 可这王允珅在文山墨海里混了这么多年,哪明白工部的事?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般的那种‘尚书’,主要负责,制定政令,把握方略;推行政令,贯彻方略;为本部获取支持,维护本部的朝堂形象…… 八月初,顾清宁终于等来了于她而言非常重要的那个日子——回工部。 同时那一天也是新任工部尚书上任的日子。 而整个工部的焦点俨然聚在侍郎廷。 她离开了半年,都是张远宁在撑着工部,所幸无大事。在这半年里她原来的工部下属都有了成长,那些承建司里的年轻人也都能独当一面了,新任的工事房司监非常合她的意,而原来的承建司执事徐子桐还是徐子桐。 这一日,工部承建司群情激昂,所有人到官署前廷迎接新任侍郎和新任尚书。 各司官吏也都聚集了。 顾清宁随王允珅一起进尚书堂,为他介绍各司,待他客气周到。然后就是尚书上任的例行讲话,在尚书堂内,众人都要听睡过去了,顾清宁依然撑得住,精神奕奕地陪到最后,并在尚书讲完之后,思路清晰地帮尚书大人补充了几句。 这一个上午,就在尚书堂耽搁了,等这边的事全部结束,她才能抽身离开尚书堂,去往她的侍郎廷。 那侍郎廷的门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开过了。 顾清宁站在门前,站在身后众人的目光中亲手推开。 其实,在这日之前,工部属员为了迎接新任侍郎将侍郎廷内外都已打扫过一遍,里面干干净净,地上纤尘不染,各色用具也都换了新的,完全抹去了过去的痕迹。 可是顾清宁知道,有些痕迹是抹不掉的…… 她第一次踏进工部,就是在这侍郎廷…… 她旁观着这里换了一个有一个主人,终于,她顾清宁入主了这里…… 走进去,虽然身后跟了许多人,她还是觉得空荡,当她站到主位公案之后,看到公案上放的一个眼熟的长木匣,她感到满足了。 她抚着那长木匣,如同与老友重逢,没有打开来看,沉默一会儿,便又站直了身子,厚重的侍郎官服压身,她站得尤其稳当,目光往门口属下身上一投,他们就自觉地走了进来,各自分班而立,以候她的指使,与方才在尚书堂敷衍的态度完全不同。 她也不多废话,直接道:“郎中院、承建司、工事房,三部留下,其余各归各位,行平常事务,待侍郎廷集会完毕,我会去各司巡察。” 于是其他人很快就有序地退出了侍郎廷。 顾清宁让手下拿出另一长匣,打开来,是一张图纸,在侍郎廷公堂上堂皇展开。 又是她几个月的心血。 没错,她一直在为回来的这一天做准备。 “皇陵工事,即日展开,半月完成图样细化,半月完成选材,一月后正式动工!” “是,侍郎大人!” …… 顾清宁一回来,承建司的老署员们都做好了夜夜加值的准备,但是第一日的晚上,加值作图什么的实在不适宜,改为承建司的同僚酒宴,很多工部官吏齐聚一堂,恭喜顾清宁升官回工部。可不像与刑部同僚聚会时那么拘谨,顾清宁这一晚终于畅快了一回,尽陪着工部的青年们闹了。 “为什么要搬个王尚书挡你自己的路?” 江月楼里,几杯酒下肚,张远宁也直率起来,坐在顾清宁旁边,两人闲谈。 她道:“你既然能看出是我故意为之,何不懂我的用意?” 张远宁摇头笑道:“不是,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他非来工部……” 顾清宁坦言:“因为他对工部之事一概不懂啊。” “那你为什么不安排他去刑部?他一介儒生,也不会懂刑法吧?” “因为我也不懂啊。”顾清宁举杯,面上生笑,坦白自嘲。 张远宁懵了下,又瞬时恍然大悟,与她碰了下杯,“敬刑部侍郎大人!” 欢饮多时,堂上诸同僚哄闹了一晚上,上下无拘束,甚是开怀过瘾。 张远宁被几位下属拖去赌酒,顾清宁身边暂时没了人,缩在末位的徐子桐瞅准时机,趁此时凑到顾清宁面前,向她敬酒。 回到工部之后,顾清宁没有再提起过去的事,徐子桐心虚,害怕顾清宁寻他事端,连忙找机会向她表露‘忠心’,不然他真就要在工部待不下去了。 说完一番客套的话,他忽压低声音,凑近顾清宁,问她:“……听说……大人你在搜罗美貌人才?” 顾清宁闻言不答,欲添酒自饮。 徐子桐殷勤地先拿过酒壶,为她添酒,继续道:“下官帮大人物色了一位绝色,不知大人能否见见?下官保证大人见过必会满意……” 一杯斟满,他上身又向前倾了些,接着道:“太后也会喜欢的。” 顾清宁终于转头正眼瞧他了,轻笑一下:“不妨传来看看。” 那边张远宁赌酒输了,大家正起哄让他展示乐艺以娱众,他闹他们不过,只好答应吹奏一曲,换小厮为他取玉笛来。 徐子桐正愁不知如何让那人来到人前,于是这时便出声道:“有乐就应当有舞,下官叫一舞姬来为郎中大人伴舞可好?如此更能助兴。” 工部众人内心还是有些反感的,但见顾清宁默许了,他们也没什么可说。 张远宁也看了顾清宁一眼,大概猜出了刚才徐子桐与顾清宁所说之事,低头嗤笑一下,“好,徐执事把那美人叫来吧,本官愿为之伴乐。” 徐子桐有些许尴尬,只笑作无恙,与旁边的小厮说了些什么,那小厮就急急跑出了房内,然后不消片刻,雅间的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走进来,她以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灵动柔媚的眼睛,款款迈步,走到人前,左右欠身,向堂上人见礼,又上前几步,向首座上的顾清宁躬身一礼,显然熟知礼数,见多了官场应酬的场面。 张远宁起身道:“请姑娘为我等曼舞一支,在下愿为姑娘以笛音为乐。” 她礼貌地上前致意:“有劳大人,此乃小女子之殊荣。”声音柔美,清亮悦耳。 笛音起,她迈开舞步,舞姿妙曼出尘,身段柔弱无骨,眼神勾人,举手抬足如在云端飘摆,水袖滑落,露出如藕肤色,光洁细腻,手指扬起,如兰芯绽放,衣着不如一般舞姬那样宽松暴露也引人浮想联翩,舞姿不故作痴媚照样撩人心神。 一曲笛音散,佳人舞步止,赢得满堂彩,顾清宁第一个拍掌叫好,为张远宁的笛音称妙,并赞扬她的舞姿,她上前叩谢顾清宁,亦谢过张远宁。 顾清宁看了她一会儿,问:“姑娘可否解下面纱,让我等俗人一睹芳容?若有不便,我也不强求。” 众人闻声都期待地看着她,她面对顾清宁,犹豫了一下,之后轻轻点头,垂面,抬手解开面纱,四周顿起些许唏嘘惊叹。 果真是美人。 虽然她一直羞涩地低着头,可那眉眼粉唇,只消一眼便叫人难忘。 美虽美,可顾清宁没有多么惊讶,也不怎么感兴趣,毕竟她从小与江弦歌一起长大,觉得世间真绝色至江弦歌也就难有人可比了,况且她这段时间所见美人众多,其中不乏有技艺惊人才华不俗者,这个姑娘与他们比也没有多大特别之处,除了细看之下好像有些眼熟…… 不过想着美人大多有些相似,她也就没有多想了,只客气地赞扬了几句,连名字都没想问,准备谢过她,让人带她离开。 这时徐子桐又凑到顾清宁身边,离她极近,低语一句:“描眉涂朱者,实为少年郎……” 连顾清宁听此言都不由得一滞,立时改了心意,有了兴趣,让面前人先退了,过后暗示徐子桐等宴散之后待那人来见她。 徐子桐这下赌对了她的心思,眼见自己就要立功了,自然非常得意,连连答应,继续与同僚饮宴,心情与前半场的忐忑不安全然不同。 夜渐深,宴已散,同僚离开后,顾清宁稍作醒酒,出了雅间,看到徐子桐在对面房间的门口等她,她向那边走出,在四楼楼梯口碰到正往上走的江河川。 “清宁……”江河川看着她,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驻足与江河川说话:“伯父,清风怎么样了?” 江河川回道:“他还在这儿住着,就是不肯见你们,伯父一直在劝他呢……” “那麻烦伯父了,我改日再去找他。”她道。 江河川看她欲走,又道:“清宁,你父亲在楼下……” 她问:“是来找清风的吧?清风见他了吗?” “没有。”江河川忧虑道:“他早就来了,清风一直不肯见他,他本来要走的,听说你和同僚在楼上摆宴,就留下来等你,想见见你……” “让他别等了,一大把年纪了,早回去休息吧。”她语气漠然,毫不在意的样子。 江河川神色变得更加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瞥了好几眼徐子桐那边。 “怎么了?伯父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她看出不对劲,便问道。 江河川为难地开口:“清宁……刚才你属下另外开房间,说是为你开的……带了个姑娘进去……你父亲也都知道了……还有最近有很多关于你的流言……你父亲希望你不要乱来,毕竟是女子……不要自毁声誉……” 又是这样的表情…… 多难堪…… 顾清宁心头又被戳了一下,余光扫了下三楼,撤扯出顽劣漠然的笑:“伯父,你就让他少操点心吧,我?声誉?我还要什么声誉?你告诉他,他女儿就是这样自甘堕落!反正我顾清宁又不指望嫁什么清白人家,要清白名声作什么?只要尽兴就好。” “清宁,你别赌气……”江河川要劝,顾清宁已转身。 又回头,对他道:“还有,那里面不是个姑娘,是个美貌少年郎……” 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那间房走去,江河川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她进了屋,而徐子桐还在门外,他也不多逗留了,下了楼去,跟顾青玄说了这些事,顾青玄气得差点掀桌。 …… 在那房里等顾清宁的是一个清秀少年,去了脂粉红妆,披散青丝,既没有梳髻也没有束冠,身着一身素净的衣衫,静静地坐在灯下。 她看到这样的他,觉得更眼熟了,一时想不起来,还是他先开口:“见过大人,小生贱名秦淳……曾在杨大人的酒宴上见过大人你……不知大人可有印象?” 顾清宁终于想起来,脱口问:“你是秦红墨的弟弟?” 他低下了头,眸中有淡淡哀伤之色,“是……” 顾清宁向他仔细询问了一遍,知道了他的身世和来历,也试探他可知秦红墨死的真相,他显然完全不知,提到他那‘自杀’的姐姐,不禁伤感,几次潸然泪下。 顾清宁为他拭泪,看他可怜模样,楚楚动人,一张脸,既有男子的隽秀,又有女子的风情,真是难得的尤物。虽处浊浊泥淖而心思单纯,任人驱使,随风飘零,命途多舛,顾清宁亦对他心生怜惜。 …… 江月楼快打样了,廊上人影渐少,徐子桐与随从往楼下走,回头看了下四楼那间亮灯的房,露出诘然笑容,得意之色毫不掩饰。 他的随从问道:“顾大人进去好久了……不是只是见一下吗?” 徐子桐讽道:“不出来才好,不出来就表示真妥了……” 周边无人,随从也大胆了些,“不是要给送进宫的吗?顾大人不会自己……” 徐子桐道:“有什么奇怪的?像顾大人这么尽责的人,不自己亲身试一下,怎么放心送进宫?” 随从都憋不住笑了,“嗯……大人你以后就不用担心了,看她还让你为难……” 主仆二人志得意满地一边说笑一边往楼下走,刚转过二楼的楼梯,在拐角一驻足,突见暗影中立有一人。 “顾……顾……顾大夫……” …… 第二百一十章:谁家玉笛暗飞声 顾清宁很晚才离开江月楼,带秦淳回了她的侍郎府。 扶苏一直在府门口等她到那个时候,见她回来连忙迎她进府,欲有所示。顾清宁觉得奇怪,知道有事,余光瞥见府门旁有另一辆马车,顾家的马车。 她心里一沉,皱起了眉头,问旁边的侍女:“谁来了?” 侍女回道:“回大人,是令尊,顾大夫,来了好一会儿了,在大人你的工房等你……” 顾清宁脸色愈发难看,叱问道:“谁让你们准他进我工房的?这是谁的府上?你们心里没数吗?” 扶苏和其他侍女都被吓到,那侍女都结巴起来:“可,可那是令尊啊……” 顾清宁愈渐自控不住,扶苏见状握住了她的手,提醒她稳住情绪,她握拳,咬唇,吸气,缓了一会儿,才平稳下来,对她们道:“先退下吧。扶苏,带这位秦公子去后院住下,好好招待。” 扶苏点头,又看了下工房的方向,用目光向她询问。 她挣扎一会儿,妥协道:“我这就去见他。” …… 这是一间新的工房,比她原来的那间大许多,她以前的用具,尽数搬到了这里,还添置了许多新的,房中墙边有一很长的条案,放满了她闲暇时用木头做的小玩意儿,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做的那些也放在那里,个个被擦拭得光洁如新。 她停在门口,看着房里的顾青玄。他侧身席地坐在那条案前,垂首把玩着一个精巧的木鸽,那是顾清宁七岁时,沈岚熙教她做的,鸽子外形几经修饰,栩栩如生,其间装有机关,拨动鸽子的双爪,那轻薄的翅膀就能晃动起来,就像真的展翅飞翔一般。 他看着那飞翔的木鸽,感知到她的到来,“清宁,新府不错,可是父亲还是希望你回家……” 她不语,只执拗地仰首凝视着他。 “对了,父亲还没恭喜你呢,重掌工部,成为两部侍郎,你做得很好。”他转头看向她,露出欣慰的笑。 “你一定从太后那知道什么了吧?父亲知道,你后院那些,都是为太后选的,可这种事父亲并不能赞同,媚上之举最容易引人抨击,现在朝上朝下对你议论纷纷,于你很不利。若真是不得已,也应该谨慎一些隐秘一些,你这样张扬行事,很难不被人抓住把柄,尤其是牵扯道你的下属……” 他坦诚地说了一通,可她始终不语,似乎并不打算理会他。 他转眸,与她相对,心中顿时一凉…… 又是这样的目光…… 他难以承受,沉默很久,终于开口,说了他认为顾清宁最想听的话:“清宁,父亲错了……” 顾清宁总算有了动静,出声道,“是嘛?父亲大人你怎么会错?你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准,怎么会有错?” “就是因为算得太准了,把所有都算进去了,可是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算计的……”他放下木鸽,支撑着麻木的身体,站起来,转身望她。 “我对你不应该那样苛责的,你受了委屈,你受了伤害,父亲没有体谅你,是为父的过错。”他向她走来,目光深沉,坦白言道。 她双目泛红,但脸上狂笑不止,感觉心里有一座大山摇摇欲坠,她自己也扶不住了,“不,都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甘堕落!真的,不是气话!我自作自受!” “清宁别这样……”顾青玄眼见她失控起来,感觉不对劲。 她往后退,扬袖道:“可我就是这样!父亲,你也得接受现实,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不用别人泼脏水!你的女儿早就是不洁之人!早就声名狼藉了!你若接受不了,你若要责怪我,我也没办法!” 顾青玄蹙眉道:“不是父亲接受不了,是你自己接受不了。你还没过你心中的那道坎!清宁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顾清宁顿时怔住,不再发狂,再睁眼,恨意盈上眼眸,对顾青玄道:“父亲,你该回去歇着了!” …… 顾清宁回工部的第二天,因为早上要先到刑部主持公事,下午才到工部去。 张远宁等虽然前天晚上都醉酒了,但这一日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细化皇陵图纸,按照顾清宁安排的办理公事,倒是她自己,可能因为醉酒又睡得少,从醒来后就头疼得不行。到了工部,她先去见了王允珅,向他例行禀报公事,给他这个新任尚书的面子给得很足。后来又直接去了工事房,视察作图的情况,忙了好一阵,又找回了以前在这里的感觉。 从工事房出来,经过执事堂,本想去向徐子桐交代些事情,警告他不要泄露秦淳的事,到了执事堂才听署员说徐子桐今日没来上署,也没有递交假单,想来是昨天喝得太多了,需要歇息一天。 头剧烈地疼着,始终没有好转,她也无力追究,去公房稍作休息,总觉得自己会撑不过这一天。 打开侍郎公房的门,她看到悬空的两双脚…… 抬头看去,徐子桐和他的亲信随从,吐舌闭目,全身僵直,肤色发紫,吊在那里,已经变成了死尸。 这条路上,杀戮,从来没有停止过。 …… 经刑部查实,他们确是自杀,至于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顾清宁的公房上吊,谁也不明,连顾清宁都不明白。 那天她受了刺激,昏迷过去,醒来后无端地发烧,病了三天,整个人都消瘦了,也无甚精神,朝上不了,公事也办不了。 三天之后,关于此事的调查也告一段落了,她回刑部,主持结案,回工部主持工事,署员要给她换新公房,她也没有接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她生病的这几天,顾青玄和顾清桓都有来她的侍郎府探望,但都被她拒见了,只见过江河川董烨宏及刑工两部的同僚。扶苏和秦淳在她左右伺候,她清醒的时候,与秦淳说了很多话,等她病好了,秦淳离开了她府里。 她给太后送去一个姑娘,当宫女——只是进献宫女而已,十分名正言顺。 太后非常喜欢,对她诸多赏赐,还让皇上特别褒奖了她。 别人说治好顾清宁病的,就是这些褒奖赏赐。 可她在受了这些褒奖赏赐之后,也并没有感到高兴快乐,她感觉麻木…… 很多时候,她都没有了知觉,食不知味,体不知寒,也没什么高兴或快乐,觉得对人笑一下都十分疲累,她还得拖着这样疲累的身体,继续当她的两部侍郎,在刑工两部的官署内穿梭着,整日忙碌着,她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休沐的一天,她待在工房里。 工房的茶案上放了几盘糕点,还有几串糖葫芦,看到这些,她愣了下,问侍女,侍女得扶苏暗示,没告诉她这些是顾青玄送来的,只说是买来给她吃的。 扶苏知道她喜欢吃甜食,会买糕点也不奇怪,只是这糖葫芦…… 她也没再多问什么,拿起一串糖葫芦,看着上面鲜红的颜色,糖衣晶亮欲滴,真是很美好的东西…… 她笑了下,准备吃糖葫芦,咬下一口,在嘴里咀嚼着。 扶苏看她笑了,就放心了。她吃完一颗山楂,让扶苏他们先出去,她要开始作图了。 工房里余下她一人,她看着那盘糖葫芦,呆滞了很久。 九月,秋风起,工房门未关,凉风吹过来,掀起房内的图纸,如落叶般飘零。 她起身拾起那些纸,放到裁纸的台子上,僵硬无神的目光瞥到案角的一把裁纸细刀…… 她很想知道疼痛的感觉…… 于是她拿起了裁纸刀,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了一下,鲜血从她手上滑落下来,就跟那糖葫芦一个颜色。 可是好像还是没什么知觉,于是她划第二下,这次刀刃对准了手腕…… 就在她要划下去的时候,一颗石子从门外飞进来,打在她拿刀的手上,击落了她手里的刀。 她终于感觉到了疼,抬手看向自己被击中的手背,通过指缝,她看到她的弟弟清风焦急地向她跑来。 他一直守在暗处看着她,直到她要伤害自己了才露面。 “姐姐!姐姐!你这是怎么了?”顾清风被她吓得不轻,奔过来抱住她,她浑身无力,只有那只手有知觉,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顾清风怀里。 她始终抬着那只手,对顾清风笑了,如呓语般:“清风……好痛啊……真的会痛……” 原来她早已病重,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扶苏伺候她沐浴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很多道小伤痕,都是在穿上官服别人就看不到的地方…… 顾清风留在她的侍郎府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强迫她休假调养了几天,有他的陪伴,她好了一点,努力试着调解自己。 …… “哥,你别劝我了,你的喜宴我是一定会去的,但是家我还不想回,我就留在这里陪姐姐。” 顾清桓来到顾清宁府上,他是看准了时候,挑顾清宁还没散值回来,顾清风又正好在的时候,顾清风好歹还不会不见他,顾清宁在的话会直接把他拒之门外。 他来劝顾清风回家,邀他和顾清宁参加他下个月的婚宴,顾清风心结难解,不过也为哥哥高兴,答应出席喜宴。 “好吧,你能来就好……那姐姐呢?你帮哥劝劝姐姐好不好?” 顾清风点头,有些忧愁,但想到顾清宁不准他对别人说她生病的事,就没再多言,只道:“好,哥,我会帮你的,不过你对姐姐可得小心点,不要惹她不高兴了,有些事得慢慢来。” 顾清桓若有所思,没有立即应声。 就在这时,下人急急来传,说顾清宁回来了,他们没想到她会提前回府,顿时乱了阵脚,顾清桓一想,这也是个机会,也就不躲了,让顾清风去稳住顾清宁,好让他见到姐姐,当面跟她说话。 顾清风在出去迎顾清宁之前,再三叮嘱顾清桓,对顾清宁说话要小心。 他也没敢让顾清宁提前知道顾清桓在,只与她一起走进正堂,路上顺便打听她今天心情如何。今日工部通过了皇陵图纸的第一轮的修改初审,她自然心情尚佳,正与顾清风说着今晚与同僚在酒楼庆祝,她要顾清风一起去,顾清风都答应了。 但她一走进正堂,见到顾清桓,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姐姐……”顾清桓叫了她一声。 她转面,脸色完全变了,只对顾清风说:“清风你先出去,我跟你哥说话。” 顾清风心里十分不安,犹犹豫豫地退出去。 “你来做什么?”顾清宁的语气骤改,听得顾清桓心中忐忑。 他尴尬地笑笑:“姐姐,我也是你弟弟啊,别这样差别对待啊。” “说事。”她直接道。 还好没说赶他走,顾清桓松了口气,道:“姐姐,我和珞珂已经定了婚期,下个月十八日,你会来的对吧?” 顾清宁坐下,面无表情,只摇了摇头。 顾清桓坐到她面前,劝道:“姐姐,别这样啊。” 她缓息一会儿,看向顾清桓,眼里终于有了波澜,她问他:“清桓,你是真喜欢她才想娶她吗?” 顾清桓一愣,似乎没想过顾清宁会跟他说起这个话题,他尴尬地笑笑,“当然,姐姐,珞珂很好的,她让我很安心。” 她的目光变得凌厉,却认真:“可是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爱她,你只不过想用她来淡忘弦歌给你的伤痛而已。” 顾清桓的脸色变了,茫然不知所措,黯然失魂。 顾清宁继续道:“因为她跟弦歌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亲近你,对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喜欢她。清桓,你能不能理智一点?你真的能够忘掉弦歌吗?你真的把她放下了吗?” 她说着,看着完全呆住的顾清桓,一把掀开他官服的袖口,让他为江弦歌留下的那道疤痕坦露在外。 顾清桓顿时愤然起身,甩开手腕,对她怒道:“别说了!姐姐!你既然知道我不可能将她放下,你眼看着我为她要死要活,那当初你为什么不帮我留住她呢!你没有帮我!你们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她,你们都知道,可是你们谁帮我留过她?你们都支持她,她想嫁谁就让她嫁了!都说要给她选择的自由!可是现在,我终于能够接受别人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支持一下?” 顾清宁也按捺不住情绪了,对他道:“我是不想你犯错!你勉强自己有什么好处?还会伤害到何珞珂!” “够了!”顾清桓几乎崩溃,对顾清宁吼起来:“姐姐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只是需要你支持我一下而已,你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顾清宁稍滞,心里的火气压下了,“清桓……” 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愈发火大,口不择言,“姐姐!从小到大我都信任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无论你是对的还是错的,可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你总是这么自私!自以为是!我和清风让着你惯着你,父亲处处帮着你!而你呢?一不高兴了就离家!一不顺心了就谁也不见!你凭什么呀?你那些丑事,那些丢脸的丑闻,我们都跟你一起担着!为什么你就不肯为我们想想?” “我的丑事?我的丑闻?”顾清宁气得发抖,狠狠瞪着顾清桓,也愈发丧失了理智,对他大吼:“你给我滚!滚出去!” 顾清桓也在气头上,说走就走,气冲冲地跑出正堂,被顾清风在廊上拦住。 顾清风刚才在外面将他们的对话都听到了,此刻心情也十分震惊,复杂,挡住顾清桓,责怪他:“哥,你疯了吗?那样说姐姐?她是犯了糊涂,做错了很多事,可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她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不会嫁人,她不会有别的亲人了,只有我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呢?” “不会有孩子?”顾清桓怔住,一回味顾清风的话,顿感惊愕。 看他惊讶的表情,顾清风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一不小心说出了顾清桓不知道的事情,傻眼了,“你不是说……你说的丑事……” “我是说她和陛下的事啊?都在传……”顾清桓察觉到顾清风有事瞒着自己,他反过来拉住顾清风的胳膊,不让他逃脱:“清风你说的是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姐姐的秘密?” …… “姐姐,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次日,顾清桓直接去了一趟刑部,把顾清宁堵在公房里,他是拿准了在官署顾清宁没法对他发火。 终于他也知道了顾清宁的那个秘密,他答应了顾清风要当作不知道,可是对于顾清宁,他已经完全不想与她争执什么了。 “姐姐,昨天是我过激了,不应该那样说你。姐姐,你就原谅我好不好?”他坐在她旁边,恳切道。 “尚书大人,你走吧。”她态度依旧冷漠。 顾清桓无可奈何,只继续恳求:“姐姐,我还是希望你相信我一次,回家来参加我和珞珂的喜宴好吗?这是我这辈子离幸福最近的时候了,你就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跟珞珂试试吧?你是我姐姐啊,你不相信我谁相信我呢?你永远是顾家人啊,这个世上不会有别人支持我们顾家帮我们顾家,只有我们一条心,互相帮扶才能走得下去……” 他握住顾清宁的手,对她耐心劝解,目光一垂,看到她手上有伤,就拿起来看:“姐姐,这是怎么伤的?” 她终于动摇了,看着自己的伤疤,问他:“很疼吧?” “什么?”顾清桓不解。 她握住顾清桓的手,再次掀开他的袖口,目光涣散,仿若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我自己伤了之后,才知道那种疼……你哪个时候,流了那么多血……得多疼啊……” 顾清桓瞬间红了眼睛,心中酸楚:“姐姐……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将她……放下了……” 她伸手抚顾清桓的脸颊,神情依旧呆滞:“好,我相信你……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大概,一家人就是,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互相相信吧……” …… 第二百一十一章:络纬秋啼金井阑 皇陵选址于天梓山南麓,正式动工后,顾清宁得到天梓山做前期的监工,之后就是分期巡察,最后是竣工前的监工巡视,总之从这一年的十月起,到次年的九月末,她得频繁来往于天梓山与长安内城之间。 这不是她第一次到天梓山监修皇陵,只是上一次不用耗时这么久,而且事出紧急,是赶着修完的,因为那次是为晋仪大长公主修陵。 她那次用的心思倒是比这次为皇上修陵更多,所以在天梓山北麓的留下一片特别的陵园,一如它的主人那样别具一格又秀丽大气。 “真是精妙,壮观……当时就觉得大人你为此颇费心思,比以前修天一神坛还用心,只是没亲眼来瞧过,这样看来,这次为皇上修的皇陵恐怕只是比大长公主的陵园规模宏大而已……” 在南麓巡视了一天,夕阳将下时,张远宁陪顾清宁走到了北麓,来到晋仪大长公主的陵园内,拜祭观摩。 顾清宁道:“这话你也真敢说?张郎中,谨言啊。” “是,谨遵大人教诲。”张远宁看出顾清宁来到这里之后情绪有些低落,便故意玩笑。 站在通往主陵的石阶上,顾清宁驻足观望一会儿,这是一段很长的阶梯,站在这样的高处可以俯瞰山脚众多陵园,她无端地笑了下,“其实也很有意思……” “嗯?”周围林深处连鸟啼声都没有,晚秋一片萧瑟,这样的高阶上只有他和顾清宁两个人,让他感觉很空旷。 “自古礼法,帝王登基之后便要立即选址修陵,由丞相主持,只是到了我朝才改成登基三年后开始修建……”她道,转身继续往下走。 “所以呢?” “也就是说,古来帝王,一上那至高之位,首先就得为自己的身后之事做打算……好像,皇帝总有人去当的,但是能否在身后有一个体面的地方永眠倒成了问题……” 张远宁听了,一瞬的哑口无言:“还教下官谨言呢,大人你可知你这话……” “足够诛我九族了是吧?”顾清宁依旧直言不讳,侧面看了他一眼。 张远宁望天,红日已坠,晚霞将散,他道:“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听到。” 走出陵园,顾清宁向张远宁交代道:“你今天你就赶回去吧,我得在这里再勘察两天,等陵园墓道挖通,我就回朝去,你我都在这儿,部里的事没人主持我总不放心……” “没人主持?尚书大人……”他顺着她的话搭音,说出来就后悔了,撞上顾清宁疑惑的眼神,他只好道:“我听到我说了什么了……嗯,我等下就下山回城去。” “不过,大人,说到这,你就不担心刑部的事吗?”他问。 顾清宁点头:“我当然担心,不是有一句话吗?‘一日不在其位,转眼不在其职’,我来这三天,都能想象刑部那帮人多快活了,所以我就让刑部郎中将每日的公事概要拟折派快马给我送到灵源寺,而且我也不告诉他们我什么时候回去……但其实,我可能根本没空看他们的废话,而且我也很清楚我什么时候回朝……” 张远宁听着,思索一下,试着问:“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朝呢?” 顾清宁不答,只微笑看着他,对他一挑眉,张远宁瞬间又懂了,“哦……我回去之后会把每日的公事概要拟折派快马送来给你看的……” 顾清宁还是那样看着他,他又立即补充道:“当然,尚书大人也会收到一份同样的,只是他不会知道他会收到,除非他问你为什么会收到……” 顾清宁终于换上欣慰的笑容,点头,移开了目光,拍拍他的肩赞扬道:“张大人你只要反应再快点,定然前途无量。” 他们正说着,走到了山门处,那里有等待他们的人马行辕,还有从内城来的给顾清宁送公事概要的信使。 张远宁清点人马,准备告别顾清宁赶回城去,而顾清宁接过今日的公事概要,趁这闲时看了一眼,不想脸色大改,立即拦下了张远宁,让他留下代她监工,她要马上回城去。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张远宁难免疑惑。 她苦笑一下,将那封公事概要收好,回头望了眼暮色将合之时的天梓山,自嘲:“果然,话不能乱说,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 顾府,顾清桓和顾青玄在书房内挑灯下棋,夜中最为安静,连外面的雀鸣声都能听得清楚。顾清桓披着轻裘,围炉坐着,手里加着棋子,其实已经昏昏欲睡,不断打哈欠:“父亲,我不行了……你一个人候着吧,我要去睡了……这再等两个时辰就要去上朝了,我还想眯一会儿呢……” 顾青玄眼观棋局,不抬头,也不放他走,“再等会儿,快了……年纪轻轻的,睡什么觉?” 顾清桓无奈,只好在原处坐着,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怨道:“你不就是怕等她来了,你一个人吵不过她吗?反正,父亲,我把话撂这儿了,那事可跟我没关系,我是站在姐姐那边的,她若是对你发起火来,我可不能支持你了……” “那你支持她?”顾青玄赌气地丢下一棋子。 顾清桓走一步,“不是,我是吵不过她,只能站在她那边。” 一局下完,顾清桓惨败,正要收局,而顾青玄非要再开一局,他拗不过连连求饶,这时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唐伯披衣来通报道:“大人,公子!大小姐回来了!” “唐伯你传得这么急,是怕我吓到他们吗?”一个声音随后传来,七分冷淡,三分讥讽,“放心,我是吓不到他们的,只有他们吓我。” “大小姐……”唐伯帮她打开书房的门,笑着退走,“大人和公子还没睡呢……总算把小姐等回来了……” 房里人一听这,都轻微一抖,而唐伯功成身退。 门一打开,顾清宁与他们直面,面色冷得吓人,顾清桓忙迎她进去,给她倒热茶:“姐姐,你怎么这么晚赶回来了?我就说父亲这么晚不睡非拖着我下棋是为什么呢?原来是在等你……” 他还没自我掩饰完,就听到顾清宁与顾青玄异口同声的喝声:“别装蒜了!” 一下子,三人不由得相觑一番,面色各异,顾清桓夹在中间,只好打圆场,赔笑道:“看嘛,这就是一家人嘛,多默契?多好?干嘛急赤白脸的?谁也不理谁呢?” 他们不搭理他了,顾清宁气闷地瞪着顾青玄,质问他:“御史台为什么要举荐宋知易为刑部尚书?那一个学士府老儒生,只知道著述写文,仗着自己家底好在文人中有名望,就专门和我们作对,批官署作风,批官僚行为,这下他倒愿意做一部尚书了?” 顾青玄道:“你可以在工部放一个王允珅,怎么就容不了刑部多一个宋知易?同样是学士府出来的老儒生,他们都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的。” “怎会一样?那宋知易是好惹的吗?他能像王允珅一样听话吗?他最会生事!他到了刑部必会压制我,再说我自己都还没把刑部摸透呢,这就又搬来一个上司?”顾清宁愈加气愤,“到底是为什么?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是趁我不在朝的时候举荐他?你这种做法实在太……” 她差点口不择言了,及时止住,咬唇不语。 三人之间有了一阵难堪的沉默,顾青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瞪着她,敲着棋盘,“太怎样?太卑鄙吗?太叫人不耻吗?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父亲,姐姐,你们别呀……”顾清桓连忙摁住顾青玄,努力稳住双方。 顾清宁甩过脸去,不看顾青玄,“不然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对。”顾青玄语气又改,变得坦然:“我就是故意挑得这个时候,让他们看着,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趁你不在的时候这样做了!他们可不敢跑过来当面说我卑鄙,只有你敢!只有你风风火火赶回来,跟我吵起来,我才有理由推辞晋王的这个安排!” “晋王?”顾清宁顿时又是一愣,“怎么会跟晋王有关?” “当然会跟晋王有关,用脑子想想,为什么学士府那帮老儒生要功没功要业没业,全是虚职,还能天天在朝上叫嚣?因为他们都做过皇子贵戚的辅学文士,他们与皇家紧密联系,皇上,王爷都叫他们‘先生’,而且最重要的是……”顾青玄敲案的力气又重了些,一字一顿道:“那些给天子皇家歌功颂德的文章辞赋都是他们写的!那些史官传官都是他们的门生!” “嗯……”顾清宁的气焰完全消了,幡然领悟,“我想起来了,宋知易的父亲宋老学士好像就是晋王爷的辅学文士……宋知易好像帮晋王爷做过不少文书润笔……那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做实官了?他在学士府不是混得很好吗?” 顾青玄也缓和下来,“半个月前,他就找上了我,说什么刑部尚书一职空了许久非常不利朝堂形势什么的,一大堆废话,反正就是说他看上那个位置了,然后暗示晋王也想他坐那个位置……我只好先应了他,不然总不至于直接推掉晋王的面子吧?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他?他既不是我们的人,又没给御史台同僚送过礼,更没有一个被我当朝骂哭需要道歉的父亲,我干嘛要白白给让他官位?” 被他讽了,顾清宁脸色一僵,想了下,又问:“所以父亲你就故意拖到这个时候,惹怒我,激我从天梓山风风火火赶回来闹一场,你好有借口劝退他?拿我当挡箭牌?” 顾青玄一摊手,“当然,谁让你沉不住气容易被激?而且眼下谁都知道你在跟我闹脾气……儿女冤家,就是最好的借口。” 顾清宁纳闷不已,想到真正的问题所在,也无心纠结其他:“父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顾青玄作青白眼,任性道:“我不知道,我老糊涂了,怎么会知道……” “晋王出手了……”顾清宁不理他,只自顾自思索道:“若他真要这样……可为友还是为敌?他野心何在?” 顾青玄拉着脸不搭话,顾清桓也许久没出声了。 顾清宁转面看了下如已入定的顾清桓,问他:“清桓?你在发什么呆呢?你又没老糊涂,干嘛不说话?” 顾清桓看着棋盘,木讷地摇摇头,迟缓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不要重新考虑我的仕途前程?学士府好像很适合我……” 顾清宁白了他一眼,闷声考虑了一会儿,也感觉到了困倦劳累。 最后她道:“父亲,或许,你也不用劝退他……不过是一老儒生,反正工部已经有了一个,我还怕多一个吗?反正一个是糊弄两个也是糊弄。” “你只是不想当挡箭牌吧?”顾清桓很不识趣地插了句嘴,果然被顾清宁瞪了一眼。 她继续道:“首先是,我们还没摸清晋王的心思,在确定他是友还是敌之前,不如我们先示好,这样总不会错。” 顾青玄恢复正色,看着顾清宁,叹道:“清宁,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什么话?妥协的话吗?”顾清宁莫名。 顾清桓道:“不是,父亲是说姐姐你说的‘我们’……” “清宁,欢迎回家。”顾青玄安然微笑。 顾清宁一愣,眼观自己的所处何处,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 她却只薄凉一笑,摇头不应。 顾青玄和顾清桓心里又凉了半截,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她又开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继续那最无情的话题,关于权力和权益而已。 “还有一件事情,父亲,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将关乎国本,足以动摇皇室,晋王的位置将大不一样……” “姐姐,是什么?” “皇上,可能不能生育……”她道,尽量谨慎。 顾青玄与顾清桓皆瞠目:“什么?” “皇上已将至而立,却一直没有子嗣,这都是事实,而我恰好得知,华神医一直在为皇上研制某种治不育之症的药方,至今无果……” 顾青玄回神,惊异渐去,深思道:“如果这是真的……晋王身为唯一在世的皇叔,他的小世子,皇室仅余的一个嫡亲后代,可能会成为未来的储君……难怪陛下在小世子出生后那般厚赏晋王府,太后还亲自去探望……” 顾清桓一直看着顾清宁,似有别的联想,直到顾清宁转眼看他,他别过头去,说道:“是……晋王世子很有可能,但是父亲,你别忘了,还有九亲王啊,九亲王虽在皇上登基后就去了封地,从不参与朝争,可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弟,皇子中唯一被封为七珠亲王的,也还好好存活于世……他不是照样很有机会吗?” “这就很难说了。”顾青玄辗转思虑,对儿女道:“总之,第一步,我们得先确定陛下是不是真的不能有子嗣。” 顾清宁赞同,“是,还得从华神医那下手。” 一夜将过,天将放明,在蒙蒙晨色中,多少灯火未息,长安城内,官道条条,马车轮毂滚滚转动,直往那一个地方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卷帷望月空长叹 今晚顾家来了客,正堂里摆了一场小宴,请的是右司丞董烨宏,还有户部郎中程维,顾清桓因为去何家吃酒并没有在家陪席,这一场只有他们三人,气氛还算和谐,然而搭配十分奇异——两个从一品大官,一个正五品新秀。 程维要面对的,一个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另一个是提领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没有一个是他的直属上司,却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渊源,也就是他为人持重心胸坦荡能够应付这种场面,与他同级同龄的年轻官员恐怕想都不敢想。 “顾大夫……”喝着酒,董烨宏啧啧叹道:“上次我到贵府来,还是三年前……三年都过去了,你也是几经浮沉了,可这顾府好像无甚变化嘛?还是这么简朴,比你当户部尚书时还寒酸,不是我刻薄,真的,顾大夫,你好歹都成大夫了,这府上能不能体面点?想当初的殷大夫,殷家,人丁兴盛,钟鸣鼎食,一品富贵,大气豪门……” “然后他就死了。” 董烨宏正在调侃的兴头上,被一言堵住,终结话题,出声者正是程维。 程维连头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依旧自顾自地斟酒喝。 董烨宏一下被噎住,但那主位上的顾青玄已经笑得不能自已,姿态随意,衣着素朴,别说没有一品大夫的体面,连一个普通高官的架子都没有。 平时在朝上,也就董烨宏不会刻意迎奉他,始终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相互独立的状态,也是如今朝上少数敢给顾青玄脸色看的人。不过在朝上,同样很少有人敢招惹董烨宏,他脾气直嘴不留情也是出了名的,再说他连顾青玄都敢怼,哪还有人敢招他? 可程维就敢,私下,朝堂,都是一言不合照怼不误,一点不给自己的恩师面子。 顾青玄笑道:“董司丞,你就别挑剔了,我顾府就只有这些薄酒寒菜,委屈二位了。不过这于我家来说,已经是盛宴了,今晚是借两位大人的光,顾某才能用些好的……” “平时还要差些?那顾大夫平时吃什么?” 顾青玄回道:“我平时只喝清风饮露水的。” 程维噗嗤笑出来,差点被酒呛到,而董烨宏是真呛到了,“咳咳,你把自己当仙人了?” “不是,哪有那境界?只是浊世一穷人而已。”顾青玄对他举杯,自嘲道。 程维亦举杯,潇洒仰首饮尽,足显文士风流,往着堂外明月感叹道:“仙人餐风饮露可饱,圣人悟道守德可足,穷人粗茶淡饭可活,官人揽权占利却无欲满时……” 其余两人脸色一改,董烨宏连忙咳嗽制止他乱说:“咳,程维,你喝多了……” “不,酒并不能醉人,让人迷醉的是权钱名色!” 他提壶起身,笑着走到董烨宏的餐案前,席地坐下,在董烨宏愣怔的目光中给自己和他都斟满了酒,向董烨宏敬酒一杯,慨然道:“恩师,当年我投公卷于你门下,得你提拔进入官场,你一路提携,让我得机进入户部,我深深感恩于你,更欣赏敬服恩师你从不与他人结党营私苟且贪权,可今晚,我才知道,这大齐朝堂上,恩师你才是顾青玄的同党,而且你与他私交甚好,恐怕平素种种不合,皆是扮给我等愚夫看的!董先生,董大人!程维也看错你了吗?” 董烨宏在他的质问声中几乎讶然失声,“程维……程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并没有其他意思,今晚顾大人请你来,是想让我劝你……” “劝我什么?劝我放弃对杨隆兴的检控吗?”程维站起来,拂袖怒斥,“我心里怎么会没数?杨隆兴是你们的人,你们得保他,纵使他贪污受贿蛀蚀国库!别人知道了也不敢发声,而我费尽心思调查,拿到了证据,我就是要扳倒他!上到政事堂的折子能被你们压下来,那我就直接去面圣!杨隆兴一天不从大齐朝堂上消失,我就绝不罢休!” “可是你扳倒一个杨隆兴,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杨隆兴!”顾青玄放下酒盅,站起来,走向他,看着这个激愤的年轻人,并不生气。 “你说得没错,我顾青玄的确是贪名夺利的权臣,可是不代表我分不清是非好坏,程郎中,你们都说我顾青玄有多少阴谋手段,心狠手辣,不可招惹,可是我几时害过如你,如董司丞这般的正直干净的好人?朝上又有几人如你们这般?知道为什么平素董司丞与我们顾家保持距离吗?因为你没看错他,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一路人,我们也尊重他,同样我们也尊重你!当初你进户部,是我给董司丞提的建议,那时我是户部尚书,我太明白户部需要什么样的人,如今我是御史大夫,我明白朝堂需要什么样的人!” 董烨宏拉住程维,向他解释道:“顾大夫今晚请你来,并只让我作陪,就是为了向你坦明,我和他的关系,让你看清楚朝堂形势,并且和你说杨隆兴的事,劝你……接受户部侍郎的位置。” …… 程维离开后,董烨宏在顾家还留了很久,与顾青玄挪到侧厅隔案对饮,他神色落寞,已有醉意:“青玄兄,其实……我还是挺伤心的……” 顾青玄不解:“怎么了?” “就在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的时候……”董烨宏叹道:“这一路以来,我的确没帮上你什么忙,当然有些事我也的确做不来,我能理解你,可我毕竟不能像河川老兄那样辅助你……” 顾青玄看看他,靠倒在坐榻上,抱壶畅饮:“可知有一个词叫‘殊途同归’?在你理解我的同时,我也理解你啊……当初那般形势,我太明白将来的一路要面对什么,我没法拉着你与我一起阴谋杀戮,我知道你终不是野心家……而且我还想留下些什么……” “什么意思?”董烨宏仰面望灯。 “因为这一路我不止是在争取获得,失去的更多……人心脆弱,经不起折腾考验,能够一起上路的人不一定能够走到最后,说实话,我怕啊……” “你怕什么?” 厅门被敲响,唐伯焦急的声音传来:“大人,永安票号的掌柜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顾青玄闻声坐起,叹气,对董烨宏道:“我怕的事,发生了……” 他开门取了信,眉头紧锁,打开来看:“我最近让票号的人注意着河川老兄资产的动静……我怀疑他和杨隆兴有勾连,会被杨隆兴迷惑做什么糊涂事……” 顾青玄看了信,顿时神色大异,气极拍案。 董烨宏问:“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河川老兄突然将所有资产都取走了!”顾青玄猜测道:“他不会是想逃吧?” “逃?他为什么要逃?” …… 这一天夜里,顾青玄连忙让杨啸宁备马车,他和董烨宏奔去江月楼查看,江月楼正常打烊了,江河川果然不在,张管事都不知道有何异样,只说晚上就没见过江河川, 他们连忙赶去长安令尹府,让长安府尹安排人把紧城门,不放任何人出城去。 这样还不够,顾青玄忙派人去打听晋王府的动向,得知今日晋王妃带小世子去祈元寺祈福,还会夜宿祈元寺。 这样的话,一切就清楚了……江河川一定是趁晋王妃到祈元寺祈福时,让她安排自己与小世子相见,然后他用了什么法子,拐走了晋王妃和小世子,想带他们离开长安,好成全他的一家团聚…… 顾青玄十分懊悔,这段时间,他只是想着怎么利用算计杨隆兴,防杨隆兴把江河川拉下水,不想有一个更严重的隐患被他忽视了,那就是江河川和晋王妃的私情,那个小世子不仅是晋王府的唯一子嗣,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啊,他怎会轻易放手? 他都不敢往更可怕的方向想,那就是江河川已经逃出了长安…… 在祈元寺等地方打探过之后,他们又派人搜了一遍内城,确认江河川不在,在长安令尹府盘问了几批今日守城的护卫,确有人记得有江家的马车出城去,但是记得的人不止有一个门的,几乎东西南北各门都有。 这是江河川故作疑兵啊,就是想让他们拿不住他的去向…… 董烨宏虽不知内情,但陪着顾青玄奔波打探江河川的下落,他也能猜到事情绝不寻常,与顾青玄一起思忖道:“他会往哪个方向去呢?” 顾青玄一咬牙,对驾车的杨啸宁道:“快,往南去追!” “对,河川老兄是江南人,他有可能会逃回扬州去……”董烨宏恍然。 夜深人静,马车在长安城内急急向前,奋力追赶,破晓之时,他们在南城外的官道上发现一辆往回走的马车……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们认出驾车的正是乔装改扮过的江河川。 “河川老兄!”顾青玄远远冲他喝了一声。 江河川听声音便知道来者何人,可他没有丝毫的慌乱,也无甚反应,只是木然地驾马车往前走着。 他身后车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声音,却不能镇静了,隔着车帘问问他:“谁?” 他答:“顾青玄。” “什么?他追来了?怎么办?可不能让他知道……”车内的萧王妃焦灼道。 江河川打断道:“他早就知道了。” 萧王妃闻言气极,低声怒斥他道:“江河川,你好糊涂啊!你怎么能让他知道?顾青玄……顾青玄!你答应我的,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 江河川看着渐渐向他们靠近的马车:“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以为能瞒一世吗?况且那是顾青玄,我又哪一个秘密是能逃过他眼睛的?” “好啊,江河川,我们这就算完了……”车内人语调冷得吓人,恨不得化为千万把利剑,刺进江河川的心里,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停了一会儿,那门后的声音又转变了,几乎是求他的语气:“江河川,你得为我们的儿子想想啊……要是他,要是晋王发现了,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吗?我们的孩子还能活吗?你怎么就记不住我的话呢?我们今生已如此,恨不能结成夫妻,可是事到如今,我们的孩子有了尊贵的身份大好的前程,你怎么就不能理智点?为他好好打算?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啊?你也得为我们母子图活路啊!” 车棚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身心麻木的江河川被这哭声唤醒,心中痛苦非常,却只能妥协:“好,霁华,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这样了……我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 她最后说了一句:“好,还有,江河川,你要答应我,知道我们的秘密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顾青玄的马车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停在中道,隔着一段距离。 顾青玄也是不想直接撞破…… 他和董烨宏都下了马车,在路中间等江河川,江河川见状停了马车,对车内说了几句,之后下了马车,走到他们面前。 顾青玄望了眼后面的马车,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江河川自嘲,摊手道:“我这不是乖乖回来了吗?” “为什么?”顾青玄问。 江河川笑得愈发苦涩,声音嘶哑:“她以死相逼……” 顾青玄蹙眉道:“有些事你是不能强求的……现在是要送他们回祈元寺吗?需不要别人代你驾车回去?” 江河川看看他,木然地摇头。 他想了下,道:“这样,你继续扮车夫,自己驾车回去,我们的车跟在你后面,但不与你同行,你到了祈元寺周围,找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放下他们……再到祈元寺东门与我们碰面,我让人帮你把车驾走,销毁痕迹,不让人联系到你头上,好不好?” 江河川闭眼,颔首:“就这样吧。” 总算是冷静地商议完了,定了后面的安排…… 上一刻还镇静非常的顾青玄,突然显露暴露的神情,一拳挥向江河川,砸到他脸上。 “啊!”江河川被剧痛激醒:“顾青玄!” 董烨宏连忙挤上前,分开他们:“青玄老兄,别这样……” 江河川正有一腔憋屈的火无处发泄,这下正好有了出口,就要还手,向顾青玄扑来,顾青玄一把揪住他领子,又是一拳从他下巴挥上去,冲他怒吼:“江河川!你疯了啊!你不要忘了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背叛我就算了!竟然还做出这种蠢事!你是不想活了吗?” 江河川这才明白,原来一切终是没逃过顾青玄的眼睛,他不服气,推搡顾青玄:“我不要你管!我问心无愧!” 顾青玄的拳头被董烨宏摁住,他挣脱几下,又揪住了江河川,这次不是动手,而是按住江河川的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董烨宏没听清,而听清的江河川瞬时呆住。 他说的是,“晋王世子,可能就是未来天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莫笑湘东一目人 “父亲,今日,我和珞珂去看了我的尚书府……” 十月末,顾清桓的喜事将近,他与何珞珂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暮色四合时,顾青玄正在书房批阅公文,顾清桓给他带来这个消息,他手上的朱笔停顿一下,继续头也不抬地书写。 顾清桓走进去,细觑他的神情,并看不出什么情绪,于是接着道:“也不是我的主意……主要是考虑到,成亲后,住在家里或有不便,你也知道珞珂的脾气,我们家又太多的秘密,她不能知道……我们住在那边,离家也挺近的,可以随时回来……” “回来?回来干什么?” 顾青玄停笔,吹干纸张,合上一封又取另一封,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顾清桓便知他果然有气了,不知如何劝解,想了下,打算抖个机灵,点头道:“是,是不用回这边了,毕竟父亲马上就要开丞相府了,那到时候,我和珞珂会经常去丞相府给父亲大人请安的,反正对我来说,有父亲的地方才有家,我可不会跟姐姐一样赌气不回家。” “别贫了!”顾青玄掷笔,坐正,依旧无甚情绪起伏,仿佛都是早已料到:“我知道,你们一个个迟早都会离开……这个家,归根结底,是我和你母亲的家,我会一直守着,至于你们长大了成家了要走要留都随意。” 顾清桓听着他不愠不怒的话,倒觉得有些伤感,没有了嬉笑神色,坐到他旁边道:“父亲,我们是不会离开你的。” 顾青玄转眼望向他,停笔不书,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们小时候做错了事,父亲经常会吓你们,说要把你们赶走,不准你们回家吗?” 顾清桓点头:“记得啊,父亲,你那是骗我们嘛,其实我们都知道的,你和母亲才不会真的把我们赶出家门。” “如今亦然。”顾青玄道:“你们长大了,轮到你们来骗我了。你们都说不会走,或者还会回来,可终究你们会各自成家,各奔前程,一去不返。” 顾清桓无语凝噎:“父亲……” 但是他平静地继续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毕竟聚散无常,我们都知道,可怕的是我们总会忽略了,人心易变,你们各自独立成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父亲,你是怕我和姐姐还有清风一样,恨你吗?”顾清桓领悟,一语道破。 顾青玄肩头一颤,目光终于了波动。 顾清桓拍拍他的肩,恳然道:“可是父亲,我也担心你会恨我呀……在这条名利路上,或得或失,其实都由人定,不是吗?就看我们如何取舍了,觉得什么重要就去留住什么……” 顾青玄拧眉沉思,他认同了顾清桓的话,只是不会承认。 顾清桓掸掸衣摆起身:“父亲,我们的婚事还是会在家里办的,成亲后才会住进新府。我好不容易劝服姐姐接受珞珂,希望我成亲的那一天,她能出席我的婚宴。” …… 十一月,顾家开始准备顾清桓的婚事。终于在婚宴前夕,顾青玄劝动顾清风和顾清宁回家,出席顾清桓的婚宴。 之后,顾清风仍是与顾清宁回了她的侍郎府,和姐姐一起住,并答应了晋王的提议,回到御林军营,继续担任御林军副督。 …… 顾清桓成亲的那天,顾家高朋满座富贵云集,来了许多人,唯独不见江弦歌。 杨容安及其他杨家人都参加了喜宴,他也无暇问他们为什么江弦歌不来。在喜庆红火的气氛中,他醉醺醺地与自己的新娘拜堂,满面荣光,欣喜开怀。 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新郎总是醉得最厉害的那个。何珞珂怕他这一天喝多酒喝坏身体,专门跟自己的哥哥何十安交代过,让何十安给顾清桓挡酒,最后何十安喝倒了,他还拉着杨容安等举杯畅饮。连江河川都感叹,这是他参加过无数次喜宴中,唯一一次不是新郎被众人灌倒,而是反过来把众人喝垮的。 洞房之前,他还与杨容安勾肩搭背地拼着酒,杨容安也是喝得不少,醉得不轻,在近处与他道:“弦歌……弦歌今日身体不适,才没来的,希望你不要介怀,她很为你高兴,还写了贺贴,你看了吗?你终于成就美满姻缘了,她也总算可以放心了……” 他满脸醉红,眼中的血丝比身上的喜袍还红火,前一刻还是半醉半癫的样子,听了杨容安的话,他举杯的手臂静止了片刻,眼睛不知看看何处,反正目光已涣散,此身已麻醉,转面问杨容安,好似向他确认什么一样:“……她好吗?” 杨容安微愣,反应过来,点头道:“嗯,她很好。” 顾清桓上身失重一般倾向他:“我是问,她过得好不好……” 杨容安再次点头:“你放心。” 他大笑起来,醉态尽显,推开杨容安,移动摇摇晃晃的身体,穿过满堂宾客,掠过满目鲜红,忽略耳边喧嚣的人声,走向自己的婚房,洞房去了。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皇宫内,皇上又踱步一圈,终于停在玉案前,一拳捶在某件文书上。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压抑不住情绪了,今晚会如此,难免让宫人们心惊肉跳。 德公公都不知他是因何动怒,跪下道,“陛下息怒……” 他冷面道:“把华神医宣进来。” 德公公连忙照办,少顷,在外面跪候多时的华靖庭垂首走进御书房,跟陈景行行大礼,他没让平身,华靖庭一直保持额头磕地的姿势,不敢妄动。 他让德公公带宫人退去,关上了御书房的门,之后怒气再不可遏,将那封文书扔向华靖庭,叱问他:“四年了!华神医,朕给你四年时间了,无数次尝试,你就给朕这个结果吗?什么叫‘再无计可施’,‘只能告罪’?” 华靖庭颤栗不已,道:“陛下……微臣真的尽力了……微臣为陛下调试过许多药方,遍寻良药,遍访名医,可是……陛下,微臣,微臣庸碌无能,微臣甘愿认罪……” 他渐渐不再发怒,闭目道:“华神医……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华靖庭背脊发寒,把头埋得更深:“陛下……微臣不敢妄断……” “不过……微臣相信陛下,早有预想……” “华神医……朕不想为难你,既然你已尽力,那朕也无可指摘。不过朕也不想这么早放弃,为家国计,为了皇室血脉的延续,华神医,你就继续待在长安城为朕调理吧,或许试试,还有希望呢?朕读过先帝的密录,上面有记载,皇室中也确实出过类似的事,太武帝是过了而立之年才有第一个子嗣……所以我们也不用着急……不是吗?例如此般丧气放弃的话,华神医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华靖庭再叩首:“是,陛下英明,微臣受教。” …… 出了御书房,华靖庭冷汗涔涔,站在冷风里,感觉这初春的寒气渗进了骨子里,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的宫,怎么坐上马车回府去。 堂堂西药王华家,这一世,就了在他手里了吗? 说什么心志抱负?也曾想过誉满天下,光耀门庭,也曾少年得志,名震京畿,可是终不过是皇家圈养的奴才,做着最卑鄙的事…… 华靖庭被誉为神医,可他又成就了什么呢?香火无人能继,自己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 倒不如那街头医馆中的郎中大夫,还能坐堂问诊,悬壶济世,以尽医者本份。 他痴痴惶惶回到家里,一打开自家书房,忽见三道人影。 顾青玄、顾清宁、顾清桓…… “华神医,你终于回来了,在宫里受惊了吧?” 在他怔忪呆住之时,顾青玄先开了口。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华靖庭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忙关了门,“在宫里没受惊,倒是被你们吓得不轻!” 顾清宁道:“请华神医见谅,我们并非故意惊吓华神医,贸然登门,只是不想被人窥见,为神医你的安危着想,只能暗中相见。” 华靖庭满腹狐疑,“那你们这样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说着他想到方才顾青玄直接问他‘宫里’的事,立时又感一阵毛骨悚然。 “你们……你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三人不语,以作默认。 “华神医你向陛下言明无能再为他医治隐疾,他还会留你吗?神医你如今恐怕已经性命危矣。”顾清宁坦率道。 华靖庭惊骇莫名,他不是怕顾清宁说出的事实,而是惊讶于顾家人掌握消息的吓人程度,“好啊,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在陛下身边安插眼线……” 那三人皆不应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华神医,我们是想救你。”顾青玄道。 华靖庭看着他们,神情从震惊变为震怒,足足僵了一刻,指着他们三人叱骂道:“闭嘴吧!你们以为你们是谁?你们能救谁?你们谁都救不了!姓顾的,你们别自以为是了!” 他不能让他们知道更多,他不能跟他们承认,只能如此。“你们都厉害到敢触犯皇威了吗?妄自猜测皇家隐秘,你们顾家有几个脑袋可砍的?” “不用多,三个。” …… 初春夜寒,顾清桓披着薄裘下了马车,走进自己的新府中,这一片府邸,是朝廷为尚书品级的他按归敕造的,他本没打算接受,只是没想到后来与何珞珂来看一眼,竟有了经营一个自己的小家的念头。他的尚书府比顾府的规模还大,崭新华丽,同样被称为‘顾府’。 刚成亲不久,这一府的女主人,显然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领着下人布置了几天新家,便嚷着无趣,再不肯过问一句家务,仍和未出嫁时一样,日日习武,上蹿下跳。顾清桓都由着她,她一时想做贤惠妻子了,就让府中上上下下配合她任她折腾,她又想变回顽皮活泼的少女了,他就贡献出自己给她折腾——学煲汤无论煲得多难喝,他都得笑着喝完,还得夸奖夫人贤惠能干手艺无双;练剑习武,无论是吓到谁或失手打碎几个古董花瓶,他只鼓掌叫好赞夫人身姿优美武功更加精进……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今晚晚归一次,她在卧房门后把他堵住,做出一副咄咄质问的样子。 顾清桓看着她嘟嘴鼓腮假作生气的表情,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想伸手去抚她的脸颊:“你真可爱……” 何珞珂嫌弃地打开他的手,急了,“你好歹配合点啊……” 他立马换了神情,一副很心虚很怕的样子,低眉顺眼道:“夫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这么晚回来,还没提前跟你打招呼,我不对,你罚我吧。” 何珞珂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是挂着笑,早换上了里衣准备的就寝的,等他到这时候,他回来了就只顾着跟他闹,自己赤足站在地上都没在意,盘着妇人的髻而卸去了钗环,一身朴素,很是随心,在顾清桓面前踱步,目光灵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罚’他的好点子,露出得意神色。 她刚要开口,却被他突然揽入怀中,从背后抱住,她还是有些害羞:“额……你干嘛?” 顾清桓疲惫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把脸埋在她颈窝里,依偎亲吻,双臂把她环得紧紧的。 她反手抬臂勾住他的脖子,“你这登徒子,信不信我一用力,就能把你的脖子拧给拧歪?” 他痴缠地呢喃:“我信,我信……” 嘴上这样说着,动作却更加放肆大胆了,将她拦腰抱起,拥着她的娇躯,倒在床榻上。何珞珂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羞红了脸,咯咯地笑,她武功再高,性格再泼辣,到这个时候也就是任他驱使了。 房中香炉内燃着清甜的浅淡的香,像一只只柔弱无骨的手在心口挑拨,千丝万缕的,不成形,却能让人感到百爪挠心的欲求,渐渐强烈起来,拽着人陷落下去…… “夫人,别闹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二百一十四章:看他门外水西流 “皇儿……果真只能如此了吗?” 这是朝堂百官或黎民百姓想象不了的场景,乾元殿中,皇上的寝宫内,当今天子披散青丝,不着锦袍,席地而坐,身上只披着薄薄的袍子,虚弱而颓废,毫无平时的意气风发。魏太后坐在他身边,心疼地揽着他,用五指为他梳理头发,就像对待小孩子那样爱惜,面上亦是破碎的悲哀之色。 他眼神空洞,虚虚迷迷,不知落在何处,“母后,不接受,朕还能如何?皇室需要继承,江山需要人守住……我不能让皇室无后啊……”沙哑的声音,说着话,两行清泪从他面颊上流淌下来。 “不若在嫔妃中选一可信的妃子,对外称其有孕,再于皇室中选一子嗣……” “母后!”他痛心地打断她:“此乃欺世!奇耻大辱!” 魏太后心酸落泪,“可是……可是皇儿……” “不用说了,母后,朕已然认了……就这样吧,明日宣皇叔进宫,共商大事……” 次日,落日西垂,晋王奉诏进宫,面见太后与皇上,三人于乾元殿外殿相谈,一派和气如作家常,起先说的不过是晋王府世子新生的喜事,后来就聊到别的…… 这可能是晋王陈广仁这辈子所有过的最重要也是最诡异的一次对话。 所以,当他离开皇宫时,心情是十分复杂的,神情愁闷,令人难解。 回到王府,萧王妃正在暖阁里照顾小世子,他无声地走进去,也不让人通传,只在门边看着,待王妃一回头,看到脸色阴沉的他站在门口,心里悚然一惊,差点没抱稳小世子。 “王爷,这是怎么么……悄无声息的……怪吓人的……”她笑笑,抱着小世子向他走去,镇定下来,掩饰自己刚才那一瞬的心虚。 他走进来,看到小世子稚嫩可爱的脸,才变了脸色,长吁一口气,“刚从宫里回来……” “难道出了什么事?为何王爷你如此不安?”萧王妃不由得有些紧张。 晋王倒是有些奇怪,迷茫地反问她:“我看起来很不安吗?” 萧王妃一笑,腾出一只手放在王爷的手背上,娴雅端庄又倍加体贴:“不是吗?那最好呀。若有烦恼,臣妾愿为王爷分忧。” “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真的……”晋王受她感染,敞开心怀,道:“今晚陛下与太后说的话,十分奇怪。” 她宽释道:“他们什么时候说话不奇怪了?这是臣妾大不敬了,可本就如此,陛下与王爷你虽为一家人,但他也不会对你全无戒备之心,太后就更不用说了,臣妾次次去向太后请安,这背后都要发凉好久……总之,他们的话,王爷你听一半信一半就成,而且那一半啊,才是他们想传达的意思的十分之三,另外的七分恐怕还得自己琢磨……” 晋王乐了起来,笑说:“没想到爱妃你看得这么清楚,对陛下和太后如此了解?确也在理,其实本王就是有些弄不清他们的那‘七分意思’,又不敢乱猜。” “那他们都跟王爷说什么了?缘何如此费解?” 晋王想了想,思量道:“陛下说,九亲王回长安,将会在长安久居,以解太后思念之苦……“ “也就是说,太后想把九亲王留在长安。”萧王妃道。 “陛下又说,九亲王年轻气盛,性子散漫,只图享乐,恐其荒废,想让他进入御林军军营历练历练,帮我管理御林军……” 萧王妃脸色骤变,惊讶不悦:“这是要给他权!而且是从王爷你手里分走。” “可是他们又说,对我晋王府报以重望,希望我能在朝堂上掌握更多势力,以维护皇权的稳固,别让顾家太得意……” “这是在利用王爷你,陛下想借你对付顾家,掣肘顾家!君王制衡之道罢了,以前卢家得势时,陛下提携殷家掣肘之,殷家得意时,陛下安排顾家打压之,如今只剩顾家了,就该跟顾家清算了……自然是用皇家人最好,陛下能指望的也就王爷你一个亲皇叔,起先自然是要给你许多利处,但同时,他们又开始重视九亲王,等王爷你和顾家相争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九亲王那时也必将得势了……” 晋王脸色又阴沉下来,冷冰冰地打断她急促的话语:“陛下……患有隐疾,恐不能育后嗣。” “什么?”萧王妃方才还是争强好胜的心思,这会儿完全只是震惊,再难说什么权谋人心长篇大论的揣测算计。 晋王抬目看向她,离它近了些,孔武的身躯投下阴影盖在她身上,目光别有意味:“其实,这是陛下和太后最先跟我说的,他们说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与我商议对策,为陈氏皇室考虑,他们只能靠我这个皇叔了,还有我们晋王府刚出生的小世子,晋王府在朝堂上已有一定地位和根基,晋王世子是皇室唯一的嫡系后嗣,将来他会成为晋王,也是更进一步的不二人选……但是这一切的成立,还有一个很碍事的隐患,那就是有同等机会的九亲王,他不学无术难成大器更别说坐镇朝堂与顾家相抗,皇室根本不能寄望于他,然而,他会不会相争就难说了,所以陛下要把他留在长安,看住他,把他放在我手下,让我管着他压住他……” 说着,他的眼里渐渐升起火光的一般的锋芒,尽是得意,脸上的笑变得更加深邃,而阴冷。萧王妃还在震惊中尚未缓过神来,听他说这么一通,顿感心潮颠覆,心底忽起一种不可名状恐惧,在他强势的目光中,变得无处遁形…… 晋王突然一手捏住萧王妃的下颌,惊得她失声叫了一下,将她拉近,又一把推倒,把她抵在小世子的摇篮上,更恐怖的是他用他那宽厚有力的手掐向她的脖子,掐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晋王如此凶残暴戾,更何况是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父亲,他一直对她耐心疼惜,今晚却露出如此狰狞的嘴脸。 萧王妃吓得魂飞魄散一般,嘴唇发白,眼睛直瞪地盯着晋王,落泪哀求,“王爷……臣妾做错了什么?” 他道:“你错就错在太聪明,不,是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如此多的心眼,如此狠的心思,你以为你看透一切了是吧?也不把你那点可怜的野心藏一藏!你当本王是什么?任你蛊惑的傀儡吗?一个深闺妇人家,哪来这么多算计?陛下太后是你妄论的吗?朝堂大事你有什么权力多嘴?” 萧王妃面上升腾起一阵红色,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耻辱,但很快又用崩溃的伤痛掩饰住,凄凄哀哀地看着晋王,在将近窒息时,闭眼泪如雨下,双手握住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然而不是挣扎推开,只是双手合握着,好似有说不尽的委屈和酸楚。 “你说听人说话,有十分要猜七分,可你究竟是不明白,与人说话,有十分最好只说七分,多一分就会暴露自己的愚蠢!” 看她闭上了眼,似要晕厥过去,晋王松开了手。 但他的那只手仍被她捧在手中,就在他放手后,她握得更紧,喘息缓气之后,拉着他的那只手掌再次靠近自己的脸颊,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那满面的痛苦绝望就变成了柔媚和委屈。把挂满泪痕的脸颊贴着他的手背,依偎摩挲,嘴唇柔柔一吻,声音娇媚缠绵:“王爷,臣妾知错了,是臣妾自不量力了,可臣妾终究是为王府好,为王爷你考虑啊……王爷,你可真把臣妾弄疼了……” 这样魅惑的语气和动作,就像一汪温水似的渗入那暴戾蛮横的心胸之中,轻轻拨去所有怀疑责怪。 她亲吻那只方才欲置她于死地的手掌,将它放到自己身上,投入他怀中,手滑到到他腰下:“王爷,你怎么舍得臣妾死呢?” “就算是要臣妾死……那也得是在床上,让臣妾‘欲仙欲死’……” 烛火摇曳,暖阁有风,摇篮中的婴孩哭了,哭声掩过一切跌宕而缠绵的声音…… …… 几日后,江月楼。 “啊……果然……顾青玄说得没错……原来他真不是在说梦话……” 听她说着话,江河川震惊不已,一深思心绪忐忑起伏,更加澎湃激动,在片刻的迟缓后,他加快了动作,就想一匹劳累的骏马又恢复了元气,在草原上伴着疾风骤雨纵横驰骋一往无前。 “嗯……啊……”她咬紧了牙关,仍是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依旧留有青紫痕迹的细白颈项因为头的后仰,呈现光洁顺畅的曲线,“又是顾青玄……他竟然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嗯,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种时候还是忘不了埋怨。 江河川额上洒下热汗,落在身下人的躯体上,艰难地说话:“他,他是顾青玄,他本来什么都知道……” “河川,如今这已有结论……啊……我们的孩子……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啊,为了这……你必须抛弃那些荒唐的念头了,不能再说放弃什么的……王爷或是被陛下玩弄了,可那一点是不会错的……顾家,我们得对付顾家……至于王爷,他不是什么问题……既然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就让他在前面挡刀,为陛下为我们除去顾家吧……等我一切大定,我自教那老匹夫尝一百种死法……” 权欲、仇恨、暴虐……在床上就是另一种天然的催情剂。 于销魂蚀骨处,爱恨莫论。 …… 御林军营。 巡防归来的顾清风进了晋王的营房,行礼请见。晋王今日心情大好,拉着顾清风说话,顾清风有些踌躇,说出来意:“王爷,我听说九亲王殿下今日要来御林军营巡视是吗?” 晋王应声:“怎么了?你想见见九亲王?” 顾清风点头,“是,王爷你也知道,上次我和我师父就是给九亲王押镖,结果损毁了九亲王给陛下的贡品,虽然后来得陛下宽释,没有治河洛镖局的罪过,九亲王也没有为难河洛镖局,但是我听我师父说,九亲王在给河洛镖局的回复信上还是有怪罪之词的,且说将永不用河洛镖局,这对河洛镖局的影响是很负面的。毕竟那次损坏贡品我也有责任,我就想趁这个机会面见九亲王,向他赔罪,希望他能原谅河洛镖局,如若这次不宜面见,还请王爷帮我再另创机会,清风感激不尽。” 顾清风拘礼叩首,言辞诚恳。晋王爽朗笑道:“清风,你不必介怀,九亲王与你一般年纪,年少任性,但为人还是比较通达明理的,他定不会对河洛镖局怀恨于心。你想见就见吧,与我一起去迎九亲王,待巡视结束后,你再向他表明心意,替你师父道个歉,以防万一,我会在一旁帮你说话,你不用担心什么。” 顾清风如释重负,笑道:“多谢王爷!” 俄而,顾清风与晋王一起出了军营,在门口摆阵迎接九亲王。 军士们队伍整齐严阵以待,气氛肃穆,等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九亲王行辕将至,然后有没过多久,他们就看见一辆华丽张扬的马车从官道驶来,伴有车夫随从侍女数人,仪仗不算整备,却也张扬十足。 马车到了御林军军营前,众人行礼,军士的嗓音恢宏有力,行礼也是动作规整,气势浩荡。 不想,那跟来的随从急急向晋王跑来,行礼既毕,无奈道:“王爷,九亲王已不在车中,他早溜进了军营,趁王爷你带领军士来前门迎接时,溜进去玩了,说,说想看看厉害的御林军能不能抓到他……” 晋王听了哈哈大笑,转头对顾清风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小子!鬼招越来越多了。” 顾清风松了一口气,料想他这么爱玩,性格应是不错,便随晋王一起去军营找九亲王。 寻摸了将近半个时辰——其实是有意陪他,晋王做出认真搜找的样子,却用暗号示意手下做做样子就好,让九亲王多得意一会儿。 他们在军营的练武场找到了九亲王,他穿作寻常少年模样,溜进练武场左瞧又瞧,躲着各方守卫,去练武场后面的刀兵房找了一把好兵器,玄铁枪头的长枪,是晋王当年在沙场杀敌时所用,这件等同于御林军军营中的‘镇营之宝’,恐怕也就只有他敢拿出来玩了。 他有意现身,看到晋王走来,也不见礼,有意炫耀自己刚学的枪法,几招练下来,赢得晋王带头的一众叫好声。 顾清风太老实,一不小心说了实话,对晋王小声道:“这也算好吗?” 晋王憋着笑:“你还想不想这位小爷原谅河洛镖局了?” 顾清风马上端正起来,投入大家,鼓掌叫好。 就在这时,那道身影闪过来,忽然逼近,这还无妨,只是那把长枪也直直向顾清风飞来,还好顾清风反应敏捷,迅速飞身扑去,从侧面抓住枪身。 待他落地站稳后,他一转头看见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第二百一十五章:少年埋伏休意马 当日那个扮作劫匪,带头拦劫河洛镖局镖车的‘山大王’居然就是九亲王! 是他自己劫了自己的镖? 顾清风傻眼了好一会儿,一时忘乎所以,指了指他,“你是那个……山大王?” 他似乎也认出了顾清风,高傲地扭过脖子,一副要用鼻孔看人的样子,可他又没顾清风高,做不到俯视,就显得十分滑稽,拍掉手上的灰,手往旁边一伸,自然有仆从给他递上干净的帕子,“什么山大王?是九亲王!” 顾清风还是接受不了,转头用目光向晋王确认,晋王笑笑,反而问他:“怎么了?清风?你之前见过王爷?” “我……”顾清风正要讲九亲王劫镖的事,不想那人先声夺人,对晋王道:“皇叔,我的确见过他,上次见面时,他竟然对我无礼动粗,把我,把我的护卫都打伤了!正想找他算账呢,没想到他竟是皇叔的手下的人,怎么着?皇叔你总得为我出这口恶气吧?” 恶人先告状! 顾清风被他如此厚颜无耻的嘴脸刺激到了,一急起来,辩解道:“王爷,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九亲王带人劫镖挑衅在先,我才会和他动手的!而且他后来还蓄意报复,烧坏了镖车,致使河洛镖局损失惨重……” 晋王大概了解情况了,但是如此情形下,他首要的在意的就是提醒顾清风顾及场合和身份,咳嗽打断了顾清风申诉的话。顾清风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有些冒失,于是强行压下心中火气,语气从不服变为委屈。 九亲王更得意,继续强词夺理咄咄逼人地对顾清风道:“本王劫镖怎么了?你们本来就是为本王押送的东西?本王要取回自家的东西还有错吗?晚上放火,是为了试验你们河洛镖局的防范能力而已,谁想到你们会掉以轻心,简直不堪一击,太失职!本王责怪得有错吗?再说了,本王挑衅你就可以跟本王动手了吗?你什么身份?打伤王爷,你还有理?” 在认识陈景衍之前,顾清风从来没想过,这世上有人能活生生地把事实真相歪曲得面目全非,并且如此振振有词,甚至让他都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看来说一本正经说瞎话并不是官员的专长,皇室中人也玩得游刃有余…… 顾清风气得脸都红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跟九亲王争辩了,只能忍着,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看着陈景衍,说不出话来。 晋王打圆场,俨然宽厚长辈模样,拍拍九亲王的肩,劝解道:“看来是误会一场嘛,景衍你就别介怀了,清风定然不是故意伤你的。对了,还没给你介绍,清风他不仅是河洛镖局的镖师,还是御林军营的副督,更是本王的女婿,所以嘛,都是一家人,景衍你别使性子为难人家。” “皇叔你的女婿?”陈景衍打量顾清风一眼,眼珠又转了圈,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之后还是蛮不讲理的样子,斜眼看人,道:“那也不行!皇叔,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我太憋屈了,我长这么大,谁敢把我打成那样?就他!我不服!” “你……” 晋王正要继续帮顾清风说话劝解陈景衍,而顾清风抢着开了口,同时往下一低头,向陈景衍鞠躬行礼,松开紧咬的牙,说道,“王爷,在下知错了,在此向王爷赔罪,愿接受王爷的责罚,请王爷恕罪!” 不然还能怎样呢?人家身份地位放在那,有的是任性的权力,若再别时自己或能顶撞他,可这是在御林军营里,晋王当前,他总不能让晋王为难啊,只能吃了这一顿亏。 陈景衍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赔罪,愣了一下,有些丧气的样子,呶呶嘴,“好啊,责罚就责罚!想让本王原谅你,你得……” 他停顿了一会儿,挑挑眉,拉长音。 顾清风认命,再鞠躬,弯腰低头:“请王爷吩咐。” 陈景衍忽而顽皮地笑了笑,也弯腰低下头去,凑到顾清风面前,“你得教本王武功!做本王的师父!” “啊?”顾清风又是一愣,害怕这是个幻觉,再次看向晋王,向他确认。 晋王这时也是有些惊讶,心里别有复杂心思,接收到顾清风懵懂的目光,就露出宽厚和蔼的笑容,摁着他的肩,对陈景衍道:“你小子,又动什么心思?怎么鬼主意这么多呢?你学武的师父还不够多吗?来这捣乱!陛下可是跟皇叔说了,要你在御林军营中历练历练,磨磨性子,不要胡闹了。想学武功御林军中有的是高手,清风才不能陪你闹!” 晋王拿出了作为皇叔的威严,陈景衍心里也发怵,不过他这任性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可不是谁能劝阻得了的,转转眼珠子,又道:“好,进军营就进军营,皇叔你直管招呼就是,反正他不也是御林军吗?就让他做本王的随身护卫,保护本王的安危,顺便帮本王提高自我保护的能力,怎么样?这总不算是胡闹了吧?皇叔。” 理由借口信手拈来,翻脸比翻书还快,顾清风不禁佩服这个九亲王了。 晋王看看他,又看看顾清风,皱了皱眉头,脸上仍是挂着笑,道:“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小子了。清风,你就陪着他玩一段日子,让他熟悉熟悉御林军,你今天不答应他,他是不会罢休的,等他在御林军营里吃了苦头了,看他还呆不呆得下去……” “遵命。”顾清风点头应道,抬起头,发现陈景衍竟然在对自己作鬼脸…… 他一脸冷漠。 不过这种冷漠也没维持半天,因为这半天跟着陈景衍——哦,不是,是陈景衍跟着他,让他发现陈景衍其实并不是那种自恃身份仗势欺人的蛮横贵族,只是少年心性,比较任性贪玩而已,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受尽宠爱呵护,从不知人间疾苦人心险恶,他还是比较单纯的,也没什么怀心眼,就是好像有点缺心眼…… 想想,顾清风觉得说他缺心眼似乎又有些不恰当。他了解到,那次长安城外的劫镖,的确是陈景衍故意挑衅河洛剑派想试试自己的身手,但是晚间的放火,却不只是为了报复出气,不然他就不只是在回信上怨责河洛镖局了,完全有更狠的报复方法,他那样只是想让河洛镖局为难,让河洛镖局亏欠于他,他好搭上河洛剑派的高手,给自己找一个合意的练武师父。有这样周密心思的人也不算缺心眼吧? 陈景衍跟他一起熟悉御林军的事务,跟他学剑术,很快两人就投契起来,消除了隔阂,陈景衍在他面前也不拿王爷架子——除了故意胡搅蛮缠的时候,他们友谊渐深,来往较密。 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心里最不舒服,那就是晋王,他是万万不想九亲王与顾家人走近的,哪怕是顾清风,也不可以。 看着九亲王天天跟着顾清风,他也想过招将他们分开,却总不能得逞,就算把九亲王调走,让他开始着手学习统领御林军的事,让他忙起来,但一有空,他还是会去顾清宁府邸中找顾清风,两人私下俨然已成挚友。 九亲王常来,顾清宁知道后,也很惊讶与他和顾清风的交往,不过她并不阻拦,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对九亲王恭恭敬敬,也不对顾清风透露什么,顺其自然。 陈景衍对武术十分痴迷,时常幻想自己是仗剑走江湖的大侠,所以自然崇拜像顾清风这样行走过江湖的人,练剑也认真,还让顾清风给他讲江湖武林的奇闻趣事,顾清风说什么他都信,并且深信不疑,有的时候顾清风就有意逗他,跟他说一些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东西,他还是一脸的信任,有的时候甚至会故意吹牛长面子说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往往让顾清风捧腹不已。 “……当年武林盟主,人称玉面公子的沈棠秋沈大侠,就是凭着这一招平沙落雁,战胜了前任武林盟主风云大侠,当时那场景真是风沙走石天昏地暗,一招定乾坤啊!”顾清风蹲在假山上,又开始了对陈景衍的忽悠。 “真的?这么厉害?那那招‘平沙落雁’你会吗?”陈景衍果然上钩,双眼闪着亮光,盯着顾清风。 顾清风挥挥手里的剑,做比划招式的样子,“会啊,我师父就会,他秘密传授给我的……哦,这是个秘密,你可不能泄露出去,不然我们河洛剑派就有麻烦了。” 陈景衍更加激动,一副知道了什么天大机密的样子,凑近顾清风,认真保证道:“我发誓,我绝不会泄露这个秘密,那你教我呗……” “啊?你想学啊?”顾清风看起来有些为难,踌躇一会儿,才道:“那好吧,王爷吩咐,在下也不能不照办……” 他一把搭上顾清风的肩,一副豪迈的江湖做派,“诶,什么王爷在下的,我们是兄弟!你教会我这一大招,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兄弟…… 本来还满心装着忽悠兴致的顾清风,又有些犹豫了,他愿想教他一个极其复杂不好学的滑稽招式,逗逗他,但见他待自己如此真诚,顾清风不忍心折腾他取乐了,于是向他坦白:“既然是兄弟,我就不捉弄你了,其实吧……那招根本就不存在的,是我逗你玩儿呢……也没有哪个武林盟主叫玉面公子……沈棠秋其实是一个朝廷密探的名字……我编出来唬你的……” 陈景衍听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眼看了下假山下的地面,一回头,竟又笑了起来,再次搭上顾清风的肩膀:“呵呵,原来如此,没关系我原谅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真不生气?”顾清风奇怪地问。 他若无其事道,“不生气啊,我干嘛要为这种小事跟兄弟生气嘛,我说了我拿你当兄弟,自然什么都能原谅……你也拿我当兄弟对不对?” 顾清风被他的真诚打动,几乎热泪盈眶,不住点头:“当然!” “那好……那你也应该可以原谅我……”他点点头,目光下望,手臂突然用力,“……把你推下去摔个狗啃泥……” 毫无防备地,顾清风被他一掀,向假山下扑去,惊声尖叫一声:“啊!” 不过好歹他是有高超武功傍身的,反应能力一流,在落地之前,及时翻转身体,用轻功安稳落地。 可就在他摔下去的下一瞬间,随后响起另一声尖叫,“啊!” 是陈景衍。他在把顾清风往下推的时候,太用力,结果自己身体失衡,也摔下了假山,而且……他武功并不好…… 所以,就算顾清风有心扶他,都没扶住,他还是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陈景衍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叫得撕心裂肺:“顾清风,本王要诛你九族!” 顾清风赶忙去拉他,都为他感觉疼得慌,“王爷,别,咱一起好好活着吧,我的九族本来就不剩多少了……” 所幸没有大伤,只是膝盖摔得重些,仆从们连忙给他张罗着找大夫,他还在那叫疼,嚷着叫御医。 是啊,这可是娇贵的九亲王,就算是赶赴封地,他的皇兄都分了小半个太医院的御医跟着他去…… 府里人手忙脚乱的时候,扶苏背着医箱从后院走出来,步履急促,但仍是平常的一脸冷漠。她当然知道伤的是谁,并且她还知道他是怎么伤的——之前她一直在廊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着,所以她就很郁闷,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戏弄别人却把自己摔伤了,她都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拿药箱给他医治。 看到她从一众仆从慌乱的身影中平静利落地走来,顾清风和陈景衍的眼睛都亮了。 顾清风是因为突然想到家里就有扶苏这个大夫,不用外求,如看到救星。 而陈景衍…… 扶苏径直走过去,拨开围着陈景衍忙乱的人群,与顾清风对视一眼,以向他征求同意。顾清风立即领会,笑道:“扶苏你在就太好了,赶快给王爷瞧瞧吧。” 于是扶苏就弯下身来,蹲在陈景衍面前,面无表情地进行治伤的动作。 陈景衍此时特别地安静,与方才那大惊小怪吵吵嚷嚷的样子判若两人,只呆呆地看着扶苏,她来到他面前不拘礼不言语,她打开沉沉的药箱熟练地取用治伤用具,她一言不发就撕了他的裤子……只是膝盖那一截而已。 扶苏给他检查伤口,用手指在他伤处周围轻轻敲打,检验是否伤到筋骨。其实是极疼的,他咬牙忍了,因为不想叫疼跌面——就好像刚才跌的面还不多一样。 检验完伤口,她给陈景衍清洗,涂药,包扎。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原本因为这场闹剧而变得慌乱的府苑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恢复了平静,一时之间无人言语,前院极静极静…… 有一颗心在这平静中跳得更加猛烈。 清理完伤口,涂上药酒,扶苏习惯性地对伤口吹了一口气。 那一下,那颗心几乎是跳停了…… 等包扎完,才恢复正常的频率。 扶苏全程根本没拿眼瞧他,他的目光却一直静止在她身上。 都处理好了,扶苏又在药箱中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在纸上写:“轻伤,未伤筋骨,涂药七日则可,每日换药一次。” 写完直接递给顾清风,然后收拾药箱,站起来,发现陈景衍直直地看着自己,于是她就很莫名其妙地对他翻了个白眼,走了。 等扶苏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时,顾清风看着那张纸,叹了口气:“诶,别看了,你没指望的。” 陈景衍的脸立马红成一片,掩饰道:“什么没指望?我又没在看什么……” 顾清风不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顾清风:“她是什么人啊?” 顾清风听了也是有些懵,“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我也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一直觉得她很神秘,只知道她叫扶苏,她医术高明,不会说话,总一脸冷冰冰的……” “不会说话?总冷冰冰的?怪不得刚才一言不发面色冷漠,我还以为她是不喜欢我才不想理我呢……” “诶,王爷,你的关注点好像有点不对……反正我就跟你说一句,她不是对谁都冷冰冰的,她对我姐姐笑得可开心了……” “什么意思?” 隰有荷华,山有扶苏,荷华高洁,不可染指,扶苏钟情,执守一方。 第二百一十六章:古来万事东流水 于是扶苏就弯下身来,蹲在陈景衍面前,面无表情地进行治伤的动作。 陈景衍此时特别地安静,与方才那大惊小怪吵吵嚷嚷的样子判若两人,只呆呆地看着扶苏,她来到他面前不拘礼不言语,她打开沉沉的药箱熟练地取用治伤用具,她一言不发就撕了他的裤子……只是膝盖那一截而已。 扶苏给他检查伤口,用手指在他伤处周围轻轻敲打,检验是否伤到筋骨。其实是极疼的,他咬牙忍了,因为不想叫疼跌面——就好像刚才跌的面还不多一样。 检验完伤口,她给陈景衍清洗,涂药,包扎。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原本因为这场闹剧而变得慌乱的府苑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恢复了平静,一时之间无人言语,前院极静极静…… 有一颗心在这平静中跳得更加猛烈。 清理完伤口,涂上药酒,扶苏习惯性地对伤口吹了一口气。 那一下,那颗心几乎是跳停了…… 等包扎完,才恢复正常的频率。 扶苏全程根本没拿眼瞧他,他的目光却一直静止在她身上。 都处理好了,扶苏又在药箱中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在纸上写:“轻伤,未伤筋骨,涂药七日则可,每日换药一次。” 写完直接递给顾清风,然后收拾药箱,站起来,发现陈景衍直直地看着自己,于是她就很莫名其妙地对他翻了个白眼,走了。 等扶苏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时,顾清风看着那张纸,叹了口气:“诶,别看了,你没指望的。” 陈景衍的脸立马红成一片,掩饰道:“什么没指望?我又没在看什么……” 顾清风不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顾清风:“她是什么人啊?” 顾清风听了也是有些懵,“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我也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一直觉得她很神秘,只知道她叫扶苏,她医术高明,不会说话,总一脸冷冰冰的……” “不会说话?总冷冰冰的?怪不得刚才一言不发面色冷漠,我还以为她是不喜欢我才不想理我呢……” “诶,王爷,你的关注点好像有点不对……反正我就跟你说一句,她不是对谁都冷冰冰的,她对我姐姐笑得可开心了……” “什么意思?” 隰有荷华,山有扶苏,荷华高洁,不可染指,扶苏无情,执守一方。 【第二百一十六章:古来万事东流水】 在去礼部尚书府的路上,顾清桓碰到了顾清宁的行辕,非挤上她的马车与她同行,问候姐姐心情如何,只遭到顾清宁的一脸嫌弃。 “你的尚书大人在任干得怎样?”他问。 顾清宁反问他:“我有两个‘尚书大人’,请问尚书大人你问的是哪个‘尚书大人’?” 顾清桓失笑出声,摊手道:“反正不是我这个‘尚书大人’。” 顾清宁也笑,想了想,道:“他们都挺好的。王允珅王尚书,可称得上是尚书中的典范了,能少管一事就少管一事,我们不让他知道的,他绝对不多问,他也根本不关心部里的工事,这么久了估计连工事房在哪儿都不知道,仍是学士作风,平素最在意的就是修书作文。不过对人员调动挺上心的,似乎想提拔他们家的门生,我就给他安排了几个位置,并给他许诺会重用他们,他就消停了,而且王允珅作为尚书最好的一点就是,其人爱财如命,来工部算是来对了,工部的每一项工事或每一项需求开支,只要我们把工事总览图和总策交给他,再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他也不管看不看得懂,能跟户部多要银子他绝不少要,然后再打个八折落到部里,可是到了部里仍超出原需用银许多……” “姐姐,你就这样任他贪?这可是在政改的风口浪尖上啊。”顾清桓没过脑子直接问了。 果然接收到顾清宁的一个白眼:“不是在政改的风口浪尖上我还不让他贪呢。父亲不是正需要拿这样的人开刀吗?难不成,我会让他一直在工部?万一他哪天找到了工事房的门怎么办?他会发现真的图纸比我们给他的简单得多的!那就大事不妙了。” “额……那多出来的,怎么处理?放在部里以作公用吗?” 顾清宁忍俊不禁,“别说笑了,清桓!以备公用?呵呵。我们告诉他负责最终工事总支审计的是总司监,最好想办法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别乱上报工事用度,于是我们英明睿智的尚书大人就把那笔钱拨给了总司监……所以王硕家最近又扩了花园,可比我的侍郎府还气派……” 顾清桓托腮,露出同情的表情,硬是把那句‘最毒妇人心’咽了回去,“总司监到底跟你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啊?我好可怜这些人……” 顾清宁只哼声一笑,“要功利,就别要人情,要官位,就别要清名,要银子,就别要性命,当官的,这点都拎不清,反正也走不长久。” “那刑部宋知易呢?” 她微微皱眉,不过也无所谓,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人,学问比较浅,比较难对付。” “额?”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她的这句话很不解。 “专心弄学问的人根本不会来当尚书。” 又是一击,顾清桓指指自己:“姐姐,我,我也是尚书。” 顾清宁点头:“我知道啊,你很骄傲吗?” 顾清桓哑口失言,“你继续。” “其实宋知易也挺有意思……”她笑道。 “他怎么了?”顾清桓猜测道:“他想当清官?他不结党营私?他秉公不从私?他不知道他只是个摆设?” 原来说一个官员‘有意思’,就意味着他是这样…… 顾清宁噗嗤笑出来,摇头:“都不是,他想给侍郎廷分权,他想自己干点实事,做出点成就。” 她一说完,顾清桓立时拍腿大笑,欢乐得不成样,“哈哈哈,姐姐,他不会还没见过你吧?他不知道自己的侍郎是叫顾清宁吗?分权?做出点成就?他是怎么想的?尚书堂是做梦的地方吗?” “学问比较浅的官员心里就容易装别的事,动不该动的心思,像他们这样的文人学者还是应该多研究研究学问的,孔孟之道,文章典籍,读多了,人傻了,就不会想别的不该他们操心的事了。王允珅做得就很好。” 听似戏谑,实则残酷,在她这样的逐权者眼中,读书人和文章学问的意义早已变了味,顾清桓听着心里其实有些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听她这么随口一提,才发现自己好像也离读书人三个字越来越远了…… “那你能拿宋知易怎么办?他是晋王安排下来的,自然有心争权,不甘一事无成,况且你现在是两部侍郎,不能全心全力于一处,他要削夺侍郎廷的权力有的是借口,纵使结果注定不能成功,而这个过程他可能会让你大吃苦头。” 顾清宁对这些是早有思谋,在她接受宋知易任刑部尚书的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准备去应付这些问题。“还能怎么样?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呗,身为下属,我总不能违逆他,或直接告诉他他不是这块料吧?” “你是想让他知难而退?”顾清桓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 顾清宁道:“清桓,你应该明白那种感觉吧?作为一部尚书,连升数级空降到‘吏部’的尚书,而且有‘方梁’那样的侍郎,要想做成一些什么事何其困难,你应当有体会。” 他心中感动感慨之情油然而生,仰面呼气一下,似乎是把这么久以来,不为人知的憋屈苦闷都宣泄出来的:“我的亲姐,你总算想起我的苦来了!说句大言不惭的,如今六部尚书中,真正管事掌权的也就我和杨隆兴杨尚书了,他是不得不负起责任来,而我是辛辛苦苦才争取到这一切。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把朝廷比作地府,那政事堂司丞署就是阎王殿,户部是十八层地狱,那吏部就是第十七层地狱,丞相司丞极品大员应付起来不是难事,可下面的署员官吏就是那些张牙舞爪的吸血小鬼,他们可是各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可不在乎你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只要朝廷还能发俸禄,他们就能混一天是一天。方梁就是带头的鬼差,他虽然不像姐姐这样有野心有手段追求上进,他追求的是‘拖混维稳’……” “什么叫‘拖混维稳’?” 他苦笑几下,“呵,这个词还是父亲总结的呢,说是朝廷掾吏的特质啊,也就是,拖延,混事及维持稳定。” 顾清宁认同地点头,笑道:“确实,这个总结很到位。” “总之,在官署里,只要你居于高位,只要你有什么想法和主张,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搪塞你,糊弄你,用各种理由拖延你吩咐要做的事,找借口编瞎话混淆你的视听,你想要绕过他们办事,那肯定不行,你想要用他们办事,那很有可能一事无成,无论你起先有怎样的雄心壮志,在这个过程中,都会被他们磨得筋疲力尽丧失斗志……” 说着,顾清桓明白顾清宁的意思了,她不会会放大官署掾吏对高官的负面影响,让宋知易吃尽苦头筋疲力尽,最后成为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部之长,等她想往前一步时,他已经完全没有威胁和反抗的余地了。 “那你是怎么熬过这些的?”顾清宁的目光略带欣赏的意味,看着这个自己眼中从未变过——实则早已经看破官场原态成长为朝廷骨干的弟弟。 顾清桓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下,年轻的面孔,唇上已蓄薄须,那一笑似有沧桑疲累之感:“不,我还没有熬过去。方梁还没有走人,我的吏改还没有完全且成功地施行,我仍是在与他们抗争,只是暂未丧失斗志筋疲力尽……”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顾清宁才真正体谅了他的辛酸苦楚,拍拍他的手背,露出鼓励而显露十分信心的笑:“不,你已经很成功了,毕竟你掌了权了,也震慑住方梁等人了,你的吏改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说到底,吏改针对的是朝廷官僚,对付他们麻烦重重,而你又偏得通过他们才能推行你的主张,这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事,撼山震林之举,岂是朝夕可成?而一旦成功,则是变幻风云,名流千古。” 顾清宁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这么温柔鼓舞过了,顾清桓心中着实感动,仿佛又回到往昔,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接了句:“也有可能遗臭万年。” 顾清宁却仍安然笑着,伸手拍平他外袍上褶皱,“不会的,我们会登上很高很高的位置,高到可以决定史官在史书上写什么,所以怎么可能留下臭名?清桓,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努力向上的意义啊。” 顾清桓不知该作何想,唯有折服。 她这样说了,他们也都做到了。在很多年后,史官小心翼翼编写修饰这一段历史,册中所记,无一损顾之言,赞起功德,扬其功名,传一门之盛行。 存放然而,时过境迁,人皆作古,又过了很多年,在兵乱中,存放史书的文馆被一把大火烧毁,关于本朝的记载都一无留存。后来是百年战乱,更无人可以重修史料。 巍巍大齐,一朝辉煌兴衰,散落于世之文册间,不过是“有帝几位”“传世几朝”“起于何年终于何年“盛世短暂”“官员贪腐”“权臣当朝”“乱臣篡位”等言。 再过千百年,兴衰迭变,改朝换代,或是早已无人能记,大齐一朝,陈氏江山。 至于,顾氏,山河故人,缥缈烟云,无人能力挽历史狂潮,向前,从不停留。 在那之前,在此很多年后,顾清宁就明白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身后在书册间留下几页优美的叙述,而是为了在身前,完成心中所愿。 但是眼下的她还不明白,只有自以为明白当下,抱着一腔孤勇,和义无反顾的野心,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马车行辕停在高门华府之前,这里结红挂灯,喜乐奏鸣。 今日礼部尚书余鸿之纳妾,大办喜事,特邀各位同僚光临吃酒,今日是大齐天泰四年四月初八。 …… 余鸿之原在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在大理寺卿殷成渊死后,他本可以直接升任正三品大理寺卿总领大理寺,而左司丞杜渐微说服了他,提拔他跳级跨部升任正二品礼部尚书, 第二百一十七章:美人如花隔云端 余府,后院,厢房。 这里是余府中除了前堂最热闹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今日的主角,余鸿之要纳的新妇肖如荑肖姑娘。 丫鬟们帮她对镜梳妆,换上红衣,抹上胭脂,可镜子里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笑容。 下人们也都可以理解,他们的夫人唐若兰何其凶悍,而这个年轻美貌无依无靠的女子就要做这府里的妾室了,恐怕她有的是罪受,府里也将永无宁日,天天腥风血雨…… 任谁也笑不出来啊。 梳妆既毕,肖如荑还在对着镜子发呆,吉时未到,大家都陪她干等着。 然而不消多时,让人瑟瑟发抖的事发生了——夫人来了。 唐若兰穿着正室的礼袍,待会儿要在行礼时接受新人的敬酒的,她今日的打扮亦然精致,风姿卓越,但毕竟是年华逝去,又已生儿育女,姿色要略逊一筹,面相和表情都是十分刻薄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害怕。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说闲话的下人们立即鸦雀无声,一个激灵站好了,退到门旁,迎接夫人,肖如荑仍是不动。 唐若兰走进房内,用刁钻蔑然的目光打量这个自己从人贩手里买来的女子,年方十七,生得标致,在那一堆脏兮兮的女孩子中都能显出过人姿貌,如今换上整洁衣服,打扮一番,果然动人。 她不是专门去给自己的丈夫挑妾室的,只是在路过南城外的时候,看见几个人用鞭子抽赶一批女子,她看不下去,叫人去打听,才知道那是人贩子,在把他们拐骗来的少女赶进城卖进青楼为妓。她看不下去,怒而出手,率随从把那些人贩子痛扁一顿打得半身不遂,并把他们移交官府,给那些女孩子银子让她们各自回家,有几个无家可回求她收留,她可不想,就叫人给她们安排了妥当容身之处,不过独独挑中了她们中的肖如荑带回家来。 她考虑的是,自己的丈夫如今已是当朝二品,却只有一房正妻,难免遭人笑话,她就想挑一个顺从听话的,放在家里做做样子。不曾想这个肖如荑并不乖顺,冷言寡语,性子孤傲,整日对人吊着脸,看来不是个善茬。如今后悔也没用了,只能看日后的调教了,所以这回,她就是特意来给肖如荑一个下马威。 唐若兰停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肖如荑,面上三分冷笑七分张扬,双手搭上她的双肩,拍拍:“嗯,不错嘛,我就知道你这妮子有一副好模样。” 肖如荑嗤笑一声:“谢夫人夸奖。” 唐若兰皱起了眉,搭在她右肩的手顺着她的锁骨往前一勾,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变得更加强硬逼人:“不过光长得好还是不够,进了门就要懂府里的规矩,凡事有个分寸,可别打错了主意,做出让人不高兴的事来!” 肖如荑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她撇开唐若兰的手,转面仰望唐若兰,冷冷道:“是让夫人不高兴的事吧?那夫人你最好别让大人进我的房,不然夫人你不高兴的时候还多着呢。” 众人心里都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唐若兰已被惹怒就要爆发,对他们吼:“都出去!本夫人要好好调教调教这不要脸的小妮子!” 下人心惊不已,又不敢劝,都退了出去,关了门,心想他们猜得果然没错,这纳妾的喜事没准要黄。 “你这小妮子,竟然这样跟我说话?” 门一关,话还是质问的话,可语气全然陡转,就像一场暴风雨突然化为绵绵春风,完全是撒娇的意味。 唐若兰捧着肖如荑的脸,点着她的鼻尖,‘凶斥’她。 肖如荑面上的冷意全无,把嘴一撅,双手拉住唐若兰的手臂,摇晃着,娇嗔道:“兰姐姐啊,我不想给他做妾嘛……” “别这样……”唐若兰劝她。 她抱住了唐若兰的腰,像只闹脾气的小猫,“我不要,我只想跟兰姐姐在一起……才不让别人碰我!是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不要伺候别人,还是个男人……天呐……” 唐若兰眼里都是心疼无奈,很宠溺地抚着她的脸,哄她道:“可是,那是我的丈夫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地在一起……你听话好不好?别闹了,去跟他行个礼,把名分弄到手了再说……” 成亲十余年,余鸿之估计都没见过自己夫人如此温柔耐心的样子。 “那我不要跟他洞房……”肖如荑只能听话妥协。 唐若兰想了想,“那好吧……到时候我闹一闹,看他还敢不敢进你的房……” 肖如荑终于笑了,站起来,抱住唐若兰,亲了她一下,在她脸上留下口红印。 唐若兰羞笑一下,拿帕子出来擦脸,而肖如荑先拿过她的帕子,再次靠近她:“兰姐姐,我帮你擦啊……” “嗯……还有,如荑,这么多年夫妻做下来,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他的……他是个很好的人,以后你试着慢慢接受他好吗?” 动作停顿一下,伊人目光如水,“好吧,为了你,我愿意……我知道你是想把我变成你的家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关系……” 一点点拭去,朱红颜色沾到帕子上,如一朵绽放的花,和两张娇颜一般明艳绚烂,拭干净了,她仍不退后。 近在咫尺之间,两人对视,目光无限缱绻温情,她眼睫一眨,渐渐缩短了两张面孔的距离,直到没有距离。 …… 她衣着素净典雅,玉簪挽起高髻,未施粉黛,立于一众官家夫人之间,与她们微笑见礼,客气寒暄,礼貌又不失分寸,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纵使今日刻意低调,也难掩绝色姿容,引人侧目。 还未到婚宴开始之时,余府前院尽是谈话说笑的官绅富贾,她伴在杨容安左右,与他在宾客间穿梭,先是陪他与众同僚打了招呼,与上官见了礼,才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有些受不了了,那些目光,让许久未曾出门见人的她感觉很难受。 本来她仍是不会来的,只因余鸿之是杨容安的顶头上司,她这个正房夫人不好不随夫君来参宴,她尽量伪装自然,掩饰内心的不安,还是很难坚持。 奇怪,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的自信,她的从容,她的快乐,都去哪儿了? 她早早跟杨容安说了,自己感觉有些不好,恐怕不能陪他见完全部同僚了,就先上了正堂之后内院的阁楼茶室,与各位官家夫人碰面见礼,然而官家夫人们见她都围过来与她说话,她也很难得清净,只好勉力撑着。 但是,到了某一时刻,她终于撑不住了…… 从阁楼窗口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余府前院大门的人进人出。前院忽然发生一阵明显的变化,本来各自结群的人们都有往前门移动的趋势,余府管家在门口提声通报来客的名姓:“御史大夫顾大人,吏部尚书顾大人,工刑两部侍郎顾大人,光临喜宴!”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回来,包括她。 那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内,虽然只是远远的一个模糊的身影,也足够撼动她心里的那座大山。 就在那一瞬,江弦歌突然失控,面色煞白,热泪将出,提着衣摆就往外跑,踉踉跄跄慌张失色的样子让众人都很吃惊,而她只是推开挡路的人和物,一路朝楼下奔去。 阁楼茶室的楼梯很窄,她的衣服很重,在疯了似的奔跑时,她不小心在楼梯上滑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很疼,让她疼到清醒。 自己在干嘛? 她坐在楼梯上,呆住了。 可内心的冲动骗不了自己…… 她只是想见自己牵挂的人一面而已。 别人赶来扶她,狼狈的她站了起来,忍着脚踝的疼痛,不理他人的问候,只愣愣地往前走,好像下定了莫大的决心。 穿过正堂后门,她可以听见喧嚷的人群中,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顾大人”,她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再走几步,她就可以见到…… “弦歌。”杨容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脸色很冷。 她惊骇地停下步子,怯怯地看他,眼神中不自觉地露出一种可怜的哀求。 “你不舒服,该回去休息了,我们的马车在后院,你跟棠欢先回去。” 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她的心在发颤,无声地说着不不不不…… 可是一开口,只有:“好,那你代我向主人家告别致歉。” 江弦歌的目光掠过杨容安身后的那扇通往前院的门,转身而去,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周围全是人,她不能让眼泪落下,只能微微上扬,并扯出微笑,困住那即将倾盆而下的泪水。 等她穿过无数人,走过几条长长的围廊,在下人的引领下走出后院府门的时候,眼眶中的泪水已经风干了,只余下酸涩疼痛。 后门外停着各家的马车,她浑浑噩噩地去找上面写着‘杨’字的那乘,棠欢和随从们在那里等她…… 泪水干了,眼睛泛酸,视线也有些模糊了,她直直往前走,忽略了旁边的一个身影。 “弦歌。” 随着这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的脑海里响起一阵轰鸣,好像就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她转身,睁大酸涩的眼睛,看清那个人。 她说不出话来,也不想再落泪,只是呆呆地望着…… 顾青玄从顾家马车旁走向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很关心的眼神:“弦歌,你怎么了?不是来赴宴吗?这么早就走?” 他本来是在前门下车的,随从再把车驾到后门来停,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有重要东西落在车里了,就借故出来找找,不想会碰到江弦歌。 她没应,他已到近处,双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她,微笑起来:“怎么不说话?将近一年不见,你忘了伯父是谁了吗?是不是怕伯父怪你不来顾府串门了?不会,我们都知道弦歌嫁人了,有自己的小家了,当然是要以夫君为重,哪能到处跑?” 停了一会儿,她还是无声,顾青玄还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疏阔朗然地笑着:“好了,过去的都不提了,既然碰到,伯父只想知道,弦歌,你过得好吗?” 这一刻,她竟然感觉到由衷的快乐…… “谢伯父关心。”行礼,既是见礼也是别礼,微笑,最后再看一眼:“我很好。” 如山般沉重,如海般浩瀚,心事万千,不过一个笑容,简单的三个字。 “那就好,多保重。” …… 翌日,礼部尚书堂。 上过早朝之后,余鸿之和杨容安到署点卯,两人都没什么精神,杨容安尤为冷漠,不爱理人,点卯后到侍郎廷集会,他让礼部郎中代为主持,只在尚书公房与余鸿之商量一些事情,简单说了几句,秉事的人无精打采前言不搭后语,听话的人也神色恹恹精神分散,连在场的尚书堂主簿王缪都看不下去了,连连咳嗽提醒他们。 杨容安离开后,余鸿之揉揉惺忪的眼睛,打个哈欠,转头望向王缪:“杨侍郎今日是怎么了?好没精神……” 王缪看着他,一时哑然,“额……大人,你不觉得你更……没精神吗?” 尚书堂主簿就是一部掾吏之首,王缪十分老道,深知掾吏与堂官之间的微妙关系,所以余鸿之一上任,他就为余鸿之做了很多事,以安住余鸿之的心,迷惑他让他以为自己是他的人。余鸿之哪懂这些,就被他牵着走了,很信任王缪,与他私交也不错。 余鸿之举起双手搓搓脸,“是吗?” 王缪走到近前,笑得颇有深意:“大人昨天新婚之喜,一定累极了吧?今天状态差点也是正常的,只是大人还是要以身体为重,不要累坏了。” 余鸿之点点头,未多想,顺口道:“是啊……办喜事太累人了,喝得又多……”说着才领会王缪的话外之意,失笑,“诶呀,呵,你想哪去了?才不是那档子事……” 他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苦恼的事情,小声支吾起来:“我倒是想……也要能碰得着啊……” 王缪再凑近些,坏笑道:“怎么?昨晚……大人有什么不方便吗?” 余鸿之犹犹豫豫,几次张口,结巴道:“不是我……是她……不,是我……诶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王缪眼珠转了转,有了主意,露出‘睿智’的神情:“大人,这样吧,属下给你讲个故事。以前啊,有一个修仙炼丹人,苦苦修炼,终于上了九重天,来到仙女的瑶池外,想吃传说中能让人羽化成仙登上极乐的‘蟠桃’,这蟠桃是小仙女看管的,他本可以轻松如愿,可是,这瑶池外还有一个很凶的大仙女,硬是拦住了他,不让他见小仙女,他斗不过大仙女,最后只能筋疲力尽失望而归。” 他眉飞色舞地讲完这个‘故事’,看着余鸿之,问了句:“是不是这样?大人。” 然而,余鸿之是一脸迷茫,傻愣愣地望着王缪:“啊?什么?这个故事没什么意义啊……” 王缪感觉心口堵塞,真想问他,大人,你真的做过大理寺少卿吗?为什么再复杂的公事他都处理得来,而这样的一般俗事他遇上就懵了? “大人,你再想想啊……”王缪也很无奈,只能对他挤眉弄眼,极力暗示。 余鸿之动了动脑子,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深以为妙,憋着笑,“哦……其实,是,也不是。” 好,总算可以相信他没买官了。王缪又靠近了他一些:“那是怎样呢?那个人有没有吃到‘蟠桃’呢?” 余鸿之难堪地摇摇头:“没有……” “被大仙女拦住了?”王缪与他对视。 “也不是,大仙女被赶走了,但是小仙女不愿意把蟠桃给人家。” “为什么呢?” “估计是害羞吧,怎样也不愿意,我真是不懂女人……”他一下说漏了嘴,赶忙正色,改过来:“是不懂‘仙女’……谁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王缪帮他思考了一下,又笑起来,“大人,这也正常,那‘小仙女’身非自由,也是迫不得已啊,难免心里不乐意,再说又是‘第一次''见凡人,紧张排斥也情有可原。” “那该怎么办呢?那人怎么样才能吃到‘蟠桃’?”余鸿之‘虚心求教’。 王缪道:“很简单,那人可以用‘神丹妙药’啊……” “神丹妙药?”余鸿之又愣了下,低头踯躅很久,附到王缪耳边,问:“没有怎么办?在哪能弄到?” 王缪憋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停了一会儿,也不言语,只伸手去拿纸笔,写了几个字,写完对余鸿之挑挑眉。 余鸿之看了下,似乎是有些纠结,内心在做挣扎,不过最后还是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自己的袖子里。 而这一切,都被杨容安听到了。 之前他离开尚书公房,半路上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说,遂折返,不想听见他们在说闲话,为避尴尬到了门口就没进去,本想先走,却听到…… 几日之后,杨容安私下找了王缪一回。 第二百一十八章:庆吊相寻喜复悲 顾清风随九亲王一起进了内宫。虽然他时常进宫巡防,但这样悄悄溜进坤华宫内殿还是第一回,他自然是不愿意,无奈那位小王爷心血来潮,想要给太后一个惊喜,没有请召就来了,还非拖着他。顾清风极其后悔,这些日子就不该教他轻功,不,从根本上就不应该搭理这个人的。 他被九亲王推在前面,美名其名曰‘探路’,心惊胆战地,沿着内殿殿墙亦步亦趋地往里挪,就像闯宫行窃的飞贼,自己都觉得真是白瞎了身上这一身御林军副督的制服。 他已经在殿内了,对角处就是太后平日午睡的暖阁,可以看到暖阁的门开了一条缝。挪了一段路,顾清风察觉到后面人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只瞧见殿门边一个往里面伸着的脑袋,人还是藏在外面的,顾清风十分丧气,瞪了陈景衍一眼,那小子只以鬼脸回复他。 顾清风准备撤走,并且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出去之后,要把陈景衍蒙在麻袋里打一顿。他正转身时,忽然听见那暖阁里有一些很奇怪的声音,他不禁回头往那门缝里瞥了一眼,只见那里面纱幔随风飘摇,隐隐约约,影影瞳瞳,他还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终于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了…… 顾清风被吓得差点失声叫出来,步子都乱了,脸红到脖子处,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移形换影,‘逃’出了内殿。 出去了又跑了一段路,他停下来大喘气,渐渐平复情绪。陈景衍也追上来了,他还一副顽皮得意的样子,拍顾清风的背,笑道:“哈哈,你胆子也太小了吧?看到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我看到……我……我看到太后……”顾清风语无伦次,说不出完整的话,恢复神智后,强行摁耐住惊恐的心情,“太后差点就看到我了,我不快跑行吗?都怪你!你怎么不进去呢?是不是故意耍我呢?想让我被太后杀头呢?” 陈景衍吐吐舌,无赖道:“我就是逗逗你嘛,谁让你老捉弄我的。你放心吧,有我呢,母后绝对不会对你怎样的。母后最疼我了,还有皇兄,我只要说你是我朋友,你就算闯了明堂金殿,他们都不会罚你!” 明堂金殿?明堂金殿里也不会有赤条条的男子啊! 顾清风在心里咆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甩头就走,“谁是你朋友?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再烦我了!” 估计也就顾清风敢这么跟陈景衍甩脸色了,陈景衍还偏偏吃这一套,死皮赖脸地追上来:“我不!本王就要你跟着伺候着!走!既然母后在,你陪我去见母后。我让母后赏宝物给你!” 顾清风闻言立即回头,对他喝了一句:“别去!” 陈景衍奇怪,“为什么?” 顾清风如鲠在喉,一个字也没法说了,只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拖他走。 一转头,他又看见一样吓人的东西——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那突然的一眼,实在惊悚,让心慌意乱的他吓得脸色刷地白了一阵。 乍一看,的确吓人,不过回过神定睛一打量,才发现不过是个戴面具的宫女,那个面具也没有多恐怖,而且,那面具下的眼睛,很动人,不经意地与之对视一下,他心中的恐惧慌乱顿时被神奇地抚平了,忽然有了失去了很久的心安的感觉。 “奴婢见过王爷,王爷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吗?”她屈身行礼,说话时,顺便向顾清风拘了一礼,顾清风迟钝地还礼。 陈景衍来坤华宫见过她几回,知道她是母后身边的阑姑,如今早已不会觉得害怕了,也觉得她亲切,只是这次毕竟是偷溜进来,被她逮个正着,难免心虚,尴尬地笑笑:“是啊。” 阑姑道:“太后若知王爷来了,定然十分欣喜。只是她此时还在午休,也快醒了,如若王爷不急,先让奴婢去通报太后,伺候太后更衣净面,再传见王爷不迟。” 陈景衍笑着点点头,爽快道:“那好,阑姑你快去吧。我们再外殿等,不会惊扰母后的。” 阑姑闻言没有马上走,而是屈身一礼,看了下顾清风,对陈景衍道:“请王爷见谅,太后寝宫外臣不得入内,还是请这位大人在殿外等候吧。” 陈景衍有些不乐意,顾清风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任性,陈景衍就答应了,自己进了外殿,顾清风在殿内站着,以御林军站岗的姿势,一本正经,一丝不苟。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阑姑从外殿出来了,应该是伺候完太后,已经让九亲王与太后见面了。 顾清风挺直着背脊,目视前方,任凉风吹着一动不动。 她站在殿门口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向他走去。 “累吗?” 一个沙哑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早察觉到她向自己走来了,可是他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一时忘了仪态,不再紧绷着,迟缓地转过头,看着这张戴着白色面具的脸,木然地摇摇头,露出明朗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不累。我也没做什么,平日练武、受训、巡防、走镖……都比这累上百倍,也没怎样。” “你做这么多事啊?年纪小小的,你的父母一定很心疼吧?”她跟他聊起来,只是不再看他。 顾清风顿了一下,眸色中闪过一丝忧伤,不过又很快就恢复明朗,差点脱口说出自己母亲已经去世几年的伤心事,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反而拍拍自己的胸膛,笑容疏阔地说:“我不小啦,已经二十二了!都成过亲了!当然要多做点事!” 面具没有遮盖住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你都成过亲了?怎么样?你的妻子好吗?” 二度勾起伤心事,他终于掩藏不住了,笑容中有了一些心酸:“她很好,只是已经不在世了。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母亲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当然……如果我母亲还在世的话……” 她一时无言,随后转面望向前方,轻轻叹了口气,“你把自己照顾好的话,她们无论在哪里,都会很高兴的……” 顾清风心里感觉温暖,就像听了大人嘱咐的小孩子一样,乖顺地点了点头:“嗯。” 沉默一会儿,他鼓起勇气问:“阑姑?你究竟是什么人啊?我感觉你很特别……” 她滞了一下,含笑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深宫里一个爱管闲事的丑宫人而已。” “不,你是个好人。你一定很美。”他诚诚恳恳地说道。 她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无言而去。 走出几步,听到他叫她:“阑姑……” 她又回头,只用面具下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谢谢你,阑姑,跟你说话,我感觉很开心,谢谢……” 他笑着说道,多重复了一遍,说完又突然低沉下去,低下头,脸上笑容消失了。 阑姑没有走,问他:“怎么了?” 他抬起头,勉强笑笑,说道:“没什么,就是说‘谢谢’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说一句感谢,无论她对我多好多疼我,感觉有些自责,如今已追悔莫及……” 隔着一段距离,他连阑姑面具下的眼睛都有些看不清,不知她情绪,只听她嘶哑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不用懊悔……她要的不是你的感谢,只要你过得好……照顾好自己,前路未知,善自珍重。” 顾清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然后回过头,恢复一本正经全身紧绷的姿势,目视前方,在冷风里,忽然红了眼睛…… …… 自从这日进过坤华宫后,顾清风就感觉心里怪怪的,有沉重的事压着,但是想起一些瞬间,一些话语,又感到非常温暖轻松,这样的复杂心情一直萦绕于心,却并不如家人之前让他承受的那些一样让他痛苦,只是难忘,莫名的困惑和伤感。 这几日,他除了照常就班巡防,处理御林军的事务,就待在姐姐的府中,不多出门,也不陪着陈景衍胡闹,让陈景衍误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就想方设法去找他哄他。 不过陈景衍去顾清宁的侍郎府,也不只有这一个目的,还为了扶苏。 他已经敢跟扶苏说话了,常以伤口换药的理由去找她,缠着她说话,但是扶苏不会说话,也不想理他,只给他以白眼,他仍知难不退,对扶苏死缠烂打。顾清风就在一旁看戏,乐得看他遭扶苏冷拒,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不止自己敢对九亲王摆脸色。 在此之前他都没有多注意过扶苏,也不敢招她,如今想想他觉得扶苏真是又神秘又厉害,在他印象中,她一直都是行事爽快,爱憎分明,说不给谁好脸就不给谁好脸,无论对方是谁,包括他自己,这么久以来,他都没见她对自己笑过一次…… 不过四月末的一个晚上,他见到了她哭。 那晚,顾清宁在工部官署加值得很晚才回来,扶苏也一下午不知去向,顾清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完晚饭,在前院的长廊下擦拭短剑,对月饮酒,他自有他的心事。 扶苏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慌慌张张,满脸泪痕,似乎是在逃离什么,非常惊恐的样子。 她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六神无主地往后院跑,路过他身边时,他叫了她几声,她都好像没听见似的。在她跑过去之后,顾清风还特地去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看是不是有什么在追扶苏,结果门口空空荡荡无有一人。 顾清风料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扶苏不会这样,所以他鼓起勇气去后院找她,发现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再看一圈,他看到顾清宁卧房的门开了,就明白了。 他心情复杂地走过去,轻轻推门,在门口看不到扶苏的身影,不知她在这没点灯的房间的哪个角落,“扶苏?你在吗?不要害怕,是我,我进来了……” 顾清风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寻找着她,直到听见床榻边幔帐后的墙角传来细微的,让人心碎的啜泣声,他顿了顿,点了一支蜡烛,带着那点光亮向那边走去。 “你不要害怕,我没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了?受谁欺负了吗?你跟我说,我帮你出气啊,九亲王也会帮你的,还有姐姐……”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那边走,声音很轻柔,脚步声几乎没有,就像他手里的烛光一样,他整个人都是温柔而温暖的。 顾清风掀开那层幔帐,找到了正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和那个包袱哭泣的扶苏,这才发现她真的很纤瘦很弱小,缩在墙角都不占什么地方,削瘦的双肩轻微颤抖着,非常惹人心疼。 “扶苏,你怎么了?” 顾清风在她旁边坐下,把那支小蜡烛放在他们面前的中间位置,照出这一方光亮。 扶苏没有回答,她也没法回答,她只是在哭泣中抬起了头来,用泪水朦胧的眼睛看他一眼,紧接着忽然抱住了他。 顾清风很傻眼,那一瞬僵住了,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他怎么忍心把她推开,由她抱着自己,埋在自己怀中哭泣。 渐渐地他抬起手拥住了她,让她的姿势更舒服些,也不再问什么,只是默默陪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哭泣了很久,时而啜泣,时而大哭,反复了很多次。 夜渐深了,她的哭声笑了,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他们都睡着了。 将近五更之时,顾清宁才回来,这一夜她前半夜在官署加值,后半夜在酒楼慰劳加值的署员,闹了很久,直到快到上朝的时辰,顾清宁才把他们赶回家,自己回府,准备梳洗一下就去赶朝。 她进房时发现门是开着的,有些奇怪,进去点上灯烛,在静谧之时听到人的鼾声,循声找去,她发现了墙角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她着实愣了一阵,怀疑是自己太累了,产生幻觉了,出去洗把脸再过来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顾清宁又呆站在那里看了他们一会儿,并不打算叫醒二人,转身吹灭了屋子里的灯,轻轻掩了房门,上她的朝去了。 在入朝的路上,顾清桓和顾青玄拦住了因为少睡心里又有事而显得有些恍惚的顾清宁,告诉她:“你有没有听说?昨天,华神医在家里服毒自尽了。” 昨天下午扶苏收到华靖庭的手书,去了华府,并没有见到华靖庭,只按照手书进了华府的炼药房,看到堆满医书的桌上有留给她的东西,一个包袱,一封遗信。 包袱里是华神医毕生的医术著作,他一生心血,传给了扶苏,遗信里写着对她的寄望,还有叮嘱她烧掉这封信和所有他写的手书。 扶苏就明白了,她不敢再找他的踪迹,已知一切已晚。 …… 百官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议论着此事,杨隆兴对这种事情最为热心——他只对说闲话热心,而不是事实的真相。他和同僚们聊着这事,故作高深地猜测华神医的死因,甚至有的时候还毫无人情地冷笑起来,传播一些风言风语。 他这么‘忙’,自然不会注意到,今日他的儿子杨容安没来上朝,也没有告假。 昨晚,与顾家有关的人发生了两桩悲剧,杨家就是另一桩。 江弦歌昨夜变成了‘真正的杨夫人’,并且差点丢了性命。 第二百一十九章:不垢不净是色空 “对自己的夫人……下药?” 她衣衫凌乱,蓬头垢面,僵硬地坐在榻侧,目光悲绝,泪流不止。一边落泪,又一边发笑,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是好像已经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杨容安跪坐在她的膝边,衣衫不整,面容疲累,从她醒来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了,他一直这样,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可是内心却又卑鄙地感觉到,很值。 这时的他早已把什么礼义廉耻君子风度抛之脑后了,连道歉都是虚伪的,“弦歌,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不是想害你,只是我们一直没……我就自作主张试了试这个法子……你看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终于结合了,是真正的夫妻了……你没做错什么,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啊,你昨夜不也很享受吗?这就是夫妻应该做的呀,何必这么痛苦,寻死觅活的呢……” 江弦歌想吐,可她连吐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落泪了,眼神变得空洞,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张张干涩破裂的嘴唇,“你该去上朝了。” 他以为她想开了不生气了,摸摸她的手背,撑着自己麻木的双腿起身来,准备出房门叫人进来伺候他们洗漱,可是还没走两步,他又有些不安,驻足调转身来,到她面前弯身蹲下,仰视她,抚上她的脸:“不,今日我不去上朝了,我在家里陪你,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之前,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对她这么百依百顺了,果然一场春梦,就能化解一切。 可同时,也能终结她…… 为什么没有知觉?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江弦歌已经死了吗?淹死在未央湖水中了? 还是从来没有活过?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她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开过口。 杨容安却高兴不起来,仍小心翼翼,他再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她,开门叫棠欢等丫鬟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 棠欢一进来,看见屋里四处凌乱不堪的样子,还有江弦歌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就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她心中愤怒不已,可她又能说什么呢?这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棠欢只能咬牙忍着,想着问问江弦歌的心意。 从这时起,杨容安就对江弦歌寸步不离了,甚至在棠欢伺候他沐浴时,他也踏入了浴池,屏退她们这些侍女,与江弦歌共浴…… 他帮她洗净布满泪痕的面部,他帮她用玫瑰香露清洗身体,他帮她擦干青丝上的水滴,他帮她披上锦绸薄衫,他亲手抱她上床,然后跟她一起躺下,不理鸡鸣犬吠,不管日上三竿…… 她至始至终没有一句言语,她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弄,她感觉不到什么,无论是浴池中的水,玫瑰花露的香,还是他的缠绵抚弄…… 一天一夜,他帮她沐浴两次,喂她和自己吃过四颗那种‘神丹妙药’。 然而,除了受体内药物驱使发出的喘息呻吟,他就再没听她发出过其他声音。 他完全沉浸在完全占有她的满足中,他对她如此痴迷,痴迷到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完全没在她的沉默中察觉将有可怕的事发生。 江弦歌也没有发现,她只是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麻木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她以为她能接受所有,能忍受所有。 深夜里,她也一直睁着眼睛,不知有没有合过,他也睡不着,莫名地与她一起流泪,也不是开心也不是难过,他轻声哀求她,“弦歌,你理我一下好不好?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他问过她很多遍,她都是轻轻摇头,并不答音。 一片混沌中,如在湖水中沉浮,她听到他问他:“弦歌,你爱我吗?” 回应他的,只是晨昏时分,无边的寂静。 三天后,官署属下来杨府请他了,他没法在家待着了,只能短暂地离开她,嘱咐被他冷落了几天的宛蝶宛鱼好好伺候夫人。 散值后他赶着回家,同僚们又拉着他去跟吏部人喝酒聚会,他推辞不了,去了,才知顾清桓也在场,整场酒宴,他都没跟顾清桓说几句话,顾清桓找他喝酒,他也非常不自然。临了了,他要先退场,醉醺醺的顾清桓带头留他,他只说一句:“不了,弦歌在家等我,不能回去太晚了。”顾清桓放开了手。 在场的同僚们都笑,也有知道江弦歌美名的,等他走了,还有人在说他福气好,娶了长安第一美人,又有两个美艳绝伦的双生小妾。 只有少数知道内情的比较沉默,在顾清桓面前,不敢参与这样的讨论,还咳嗽提醒那些不长心眼的。 顾清桓喝了很多,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只是散场时发起了酒疯,失手砸了杯子。 随从扶他出酒楼,下属们送他上马车,刚要走,他透过马车车窗,看到酒楼附近的路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顾仪态,趴在窗子上,隔街喊了一声:“棠欢!” 正准备离开的棠欢听到背后冷不丁地传来这声呼喊,心事重重的她着实吓了一跳,知道顾清桓看到自己了,她也走不了了,想了下就转身向他的马车走去。 走到近前就闻到浓烈的酒气,看着顾清桓一脸醉态,她把冲动想说出来的话都咽回去了,只低头行礼:“见过顾大人,大人唤奴婢何事?” 顾清桓呼了口酒气,有些昏眩,问她:“你怎么在这儿?是来找你家姑爷的?”问着,不禁冷笑一下:“他早回去了。” 其实,棠欢是来找他的,她专门去顾清桓的尚书府跟人打听过,他今晚会到这个酒楼来,所以过来这里,等他出来,想跟他说这几日江弦歌好像出事了,她也是犹豫了很久,只是实在不知该和谁商量了,才下定决心找顾清桓。 她来了之后得知杨容安也在,于是她不能直接去找顾清桓,只能在外面等着,等杨容安走了,顾清桓出来了,却见他醉得路都不能走了,只好作罢,没想到被他发现了自己。 她装样掩饰,“嗯,小姐让奴婢来催姑爷早点回去的,奴婢竟疏忽了,既然姑爷都已经回去了,那我就回府了,顾大人,奴婢……” “棠欢……“他突然叫了她声,似有所言,不过还是没开口问起。 棠欢愣了一下,心虚地看着他,见他不准备再问了,就接着道:“奴婢告辞。” 顾清桓对她笑了下笑,“嗯,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棠欢点点头,向原来走的方向快步走去,顾清桓仍在原地,撑在车窗上发呆。 贴身随从上前来,问他是否启程回府,他从前方昏暗的路口处收回目光,吩咐道:“派个人跟着刚才那个姑娘,不要惊扰送她平安回去就好。还有,明天你安排一个可靠的眼线给我盯着杨侍郎府,打探打探他们府里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动向,有什么事立即向我汇报。” “是,大人。” …… 华靖庭去世三日之后,华府举丧,扶苏这几日内第一次走出了房门,穿上了白衣,随顾清宁顾清风去华府吊丧,来到华府灵堂,顾清宁和顾清风以谢过华神医曾救其父性命为由,给华靖庭行了大礼,等同于儿女拜礼,众皆感佩,说他们不忘恩,也有说他们在此做作装样的,他们都不在意。 其实他们是真在装样,这个礼是替扶苏行的,而并非完全出自本心。 在吊丧的全程,扶苏只作侍女样随在她身畔,和其他人家的侍女一样,仿佛事不关己,完全置身事外,也没有人在意她这个无言无声的小侍女。 回程,顾清宁让她和她们姐弟同乘马车,入了马车,她才落下泪来,靠倒在顾清宁肩上泪如泉涌,心中悲苦而不能言。 在深山中长大,从深山中出来,她是个很淡漠的人,所在乎的人和事太少太少,顾清宁是其中之一,接着就是华靖庭,自从向他表明身世之后,他就待她如亲女儿,并把她当作唯一的传人,他的悲惨逝去,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让一直以冷漠自我保卫的她真正经历了崩溃。 顾清风看着倒在姐姐怀中哭泣的扶苏,与顾清宁对视一眼,顾清宁看他的眼神中似有问询。确实,她有一个问题要问他…… “清风,那个九亲王是不是喜欢上扶苏了?我听人说他常往我府里跑,也时常缠着扶苏?是不是真的?” 听此问,顾清风怔了一下,心里忽有不好的预感,迟缓地点点头:“是啊,他有这个意思……”回答着,他忍不住看扶苏,没想到扶苏也早已抬起了头,正用含泪的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十分复杂…… 他避开了那眼神,似乎难以直面默某些东西,“姐姐,你为什么问这个?你既然都知道了,你也应该知道扶苏对九亲王不感兴趣,九亲王被她拒绝了的……” 顾清宁看看他,又看看扶苏,在扶苏发生变化的神情中似乎看出了什么,心中了然。 那一晚之后,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 她咬了下唇,艰难地下了狠心,“可是她现在必须对九亲王感兴趣。” 扶苏和顾清风都惊异不解地看着她,她一手握住扶苏的手,一手于衣袖下摁在顾清风的手背上,顾清风感受到她的力量,就明白了她的迫不得已,忍下了心中的冲动。 “扶苏,你应该明白华神医为什么会自尽,对不对?” 扶苏点头,也渐渐明白顾清宁在考虑什么。 “如果让别人知道你和华神医知道一样的天大隐秘,你恐怕也会性命不保……”顾清宁叹息道:“眼下可怖的是,你与华神医有往来的事怕是早已被人知道了,还有钟离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而他……所以,那个人应该也知道你了……你的存在太过危险……” 虽然顾清风不知道她这包含许多隐秘的话语,却也猜到其中事情之复杂恐怖。 “这几天我都在想这事,考虑很久,得出结论……只有九亲王能保住你……” 扶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呆了很久,而顾清风同时也呆看了扶苏很久。 一段很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看到,扶苏点了头。 如何同时伤三人之心,莫过如此。 回府后,顾清宁让扶苏进房休息,她拉住顾清风,与他在廊下单独说话,交代他多请九亲王到府中来,顾清风了解他的意思,点了头。 “清风……”她后来道:“姐姐是不是伤害到你了?” 顾清风回头望她,“姐姐,你就不难过吗?我知道你有多难过。” 直到这时,她才肯让自己露出一点点伤感,眼眶明显地红了,“……我也不能留她一辈子是不是?最重要的是,她得先活下去……” 跟顾清风说完话,她又去了扶苏房中,跟她说了许多话,但都是最无情最虚伪的算计,就像在交代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 “他来了,你不能再向以前那样躲着他了,当然也能太过热情,不然他会觉得奇怪。” “你不会说话,不能用言语迷惑男子,这是你的短处,但是你的眼睛非常好看,你要多利用这点,目光要温柔点,不能冷冰冰的,如果到时候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你就一直看着他,无论他是说话还是做什么,你只要看着他,让他知道你在关注他就行了,他一定会心跳不已,等他害羞的时候,你再装出害羞的样子,低下头去,但一定要是挂着笑的……” “你习惯冷面对人,别人也习惯了你冷淡的样子,你并不需要做多大改变,或许就是这份冷淡吸引了他,所以你要学会利用你珍稀的笑脸……比如,在看一群人的时候,唯独看到他了才露出一点笑,或者他故意逗你的时候,你先装着冷漠不应,在他快放弃的时候突然笑出来,一定会让他很有成就感……” “还有,像他这样年纪这样家世的少年,最缺的就是别人的关怀关心,她要让他偶尔感受一下的你温柔,让他知道你在乎他的身体是否健康,心情是否愉悦……” …… 夕阳西下,落寞的他独倚在长廊下,举坛待月起,身上挂着入鞘的短剑,浅色衣服潇洒干练,衣摆随风…… 似乎受到冥冥中的某种牵引,感知到了什么,他转面望向长廊尽头。 扶苏从那里向他走来,他可以感觉到,她一直在看着他,目光比平日多了几许温柔,不再冰冷逼人,只是依旧恬淡不惊,自成风格。 她越来越近,他心跳越来越快。 他呆呆地看着她走到了自己面前,她的目光还是稳稳围绕着自己。 顾清风忽觉脸红心躁,有些羞赧地偏过脸去。 她却比他更害羞,白皙的脸上浮现薄薄的红晕,微微低头,浅笑一下。 这个笑容深深地烙进了他心里。 她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在他面前停下,一转眼,她又恢复恬淡模样,那一笑恍然若梦,但他明明确确记得它曾经存在过。 她看到了他手中的酒坛,细眉蹙起,直接把酒坛拿走,抱着离开了,一点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然而,那一下,他就觉得心里很暖,目送她直爽利落的背影走远。 在长廊转角处,她忽一回首,冲他扬扬到手的酒坛,小蹦了几步,又给他留下一个很俏皮很得意的笑。 顾清风也忍不住笑了。 这才发现,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但是可爱却并不可爱啊…… 第二百二十章:河沙世界尽空空 “刚才那丫头叫你看什么去了?” 宛蝶从江弦歌的房里出来,她刚服侍江弦歌换过衣服,喝了一点粥。本来宛鱼与她一起的,然而宛鱼怎么甘愿去‘伺候’江弦歌,在门口就溜了,宛蝶看着她被一个丫鬟叫走,好像有什么事情,出来后就找宛鱼来问,没想到宛鱼的脸色更难看了。 宛鱼含怒道:“看给‘夫人’换下来的被单子……” 宛蝶不解:“不就是被单子吗?有什么奇怪的?你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 宛鱼差点拍桌了,用力地摔下茶杯,站起来对宛蝶道:“那上面有血!” “血?”宛鱼疑惑道:“夫君……或姐姐……受伤了?可是刚才我没听姐姐说她身上哪里伤了啊?难道是夫君……” 宛鱼原本怒气难遏,但见妹妹这么一副懵懂的样子,差点被她气笑了,忍不住拿指尖戳了下她的额头:“我的傻妹妹,你再想想?” 宛蝶想了一下,才明白宛鱼所指:“你是说……但是怎么可能?他们成亲这么久了……不会的,姐,你多想了,一定不会是那样……” 宛鱼道:“就是!刚才那个丫鬟从他们成亲起就在主屋里伺候了,我特意收买她让她帮忙盯着点,她跟我很确定地说,那是她第一回看到主屋被子上有那些东西……而且,我早觉得怪了……以前,夫君每晚都来找你我姐妹二人,还以为他是对那位不感兴趣,把心给我们了呢,谁想原来另有隐情……” 她的眼眸里尽是冰凉阴冷,看着宛蝶,走向她,伸手抚上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你我只是他用来发泄的替代品而已……这几日,他都和她待在一起,几乎不出屋,而对我们不闻不问,还让我们去伺候她……呵,我们是他的二房夫人啊,在他眼里又是什么呢?那位有点状况,我们也就只有去给她当丫鬟驱使的份……” “姐姐,是不是你想多了?夫君对我们已经很好了……”宛蝶似乎还是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糟糕。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需要自甘下贱去讨好男人?而她,什么都不做,就得了他的心了?她凭什么啊?装什么正经?都嫁作人妇了,还要清白?”宛鱼这次是真的非常崩溃,心中被恨意妒意塞满,难以喘息。 她骂了一会儿,然后伏在桌案上哭了起来,哭得很心酸,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宛蝶坐到她旁边,却没有落泪,那双柔弱似水的眸子里不知不觉地变了内容,揽住宛鱼的肩,下巴磕在她起伏颤抖的肩头:“姐姐,不要这样……” 宛蝶抬起布满泪痕的脸,转面看向妹妹,呜咽道:“其实,我是害怕……我们只是妾室,万一夫君厌倦我们了,或江弦歌不容我们了,我们将失去所有……好不容易有了依靠,有了体面的身份,妹妹,我们不能一败涂地啊……我不想我们再沦落到无依无靠供人买卖的地步……妹妹,我们该怎么办?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夫君爱我们像爱她一样?” 她用袖子为姐姐擦拭眼泪,抱住她,就像小时候互相照顾依偎取暖一样,“姐姐,不要害怕,我们不会失去这一切……若想他爱我们,除非他心里没有其他人……” …… 杨容安晚上饮宴完毕醉醺醺地归家,一进家门,看到宛蝶照常在前院等自己,便走向她。宛蝶见他醉得走路都走不好,就去搀扶他,贴心地帮他放松官服领口让他感觉好些。 杨容安顺过气来,问她:“夫人如何?你们今天有陪她吗?” 宛蝶温婉笑道:“夫君放心,姐姐很好,今日我们伺候她吃了东西,也陪她说了话,只是……她好像心情很不好,不怎么言语……夫君,是不是你让姐姐不高兴了?宛蝶不识趣地说一句,夫君,姐姐是个内秀柔弱的女子,你凡事还是对她耐心些细心些吧……她这样的美人,世上几人愿让她皱眉呢?毕竟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 杨容安头昏脑涨,感觉复杂,只愣愣道:“好,我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我去看看她……” 他说着就要走,宛蝶拉了他一下,无奈笑道:“等等,夫君……刚说让你耐心点的,你又急了……姐姐下午睡了会儿,好像没睡安稳,一直痴痴迷迷地说梦话……直到这个时候屋子里也没动静,不知她醒了没有,还是先让我去看看吧……” 听着宛蝶的体贴叮嘱,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低眼看见宛蝶抓着自己的袖子不松手,似乎有些紧张,他难免心中有疑,停下来问:“说梦话?她以前从不会啊……” 宛蝶尴尬地笑笑,避开他怀疑的目光,“……啊?可是我今日确实听到了,还在睡梦里哭了,我就觉得奇怪,心想定是夫君你惹她伤心了,所以方才才跟你说那话……” 因为心虚,所以他会怀疑更多,小心地问:“宛蝶,你是不是听到她说什么了?” 宛蝶愣怔一晌,有些不知如何应答,埋下头去,快要急哭了的样子,“夫君,你我……我什么都没听清啊……我不知道……” 宛蝶一向老实胆小,从不撒谎,一撒谎肯定十分拙劣,越是否认什么,就说明什么越有鬼。 杨容安抓住她的手腕,问:“跟我说,没关系的,知道就知道了,有什么……” 她挣扎一会儿,埋面结结巴巴道:“真的没什么……真的,就听见她……在梦话里念着几个字……没听清啊,就听清一个……” “什么?”杨容安反应尤为强烈。 宛蝶又是嗫嚅好一会儿,都不敢抬起头来,小声说出一个字:“……顾……好像是这个……” 她说出那个字之后,明显地感觉他的手猛地下了力,掐得她的手腕很疼,他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 “顾?” 哭着叫“顾……”? 又是顾! 杨容安脸色变得非常吓人,甩开了宛蝶的手,径直向主屋大步走去,浑身散发着酒气,随着他愤怒的步伐飘扬在鼻息间,渐渐远了。 他走之后,宛蝶才抬起了头,再不颤栗紧张,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杨容安直接推门进入主屋,屋里点着灯,江弦歌并不在床榻上,醉酒的他浑身发热,气血直冲脑门,用力攥拳头,深深吸气,想压下自己冲动的心气。 他听到外间传来几声零零散散的琴音,心中一动,万种思潮在心里翻滚着。 他迈着摇晃的步子向那边走去,撩开帷幔,找到了她。 她穿着素白的衣服,披散长发,没有梳髻,就像未出嫁的女子,垂面凝视着眼前的‘绿绮’,手指轻轻拨动琴弦,琴音散落,凋零不成曲…… 好久没见她抚琴了,也好久没有与她琴箫合鸣了。 杨容安唤了她一声:“弦歌……” 她没有抬头,只是维持那个样子,如置身于无人之境。 他走过去,席地坐在她对面,又唤了她几声,始终得不到她的注意。 在琴声逐渐连贯流畅起来的时候,他终于问了那句话:“你心里那个人是谁?” 琴音砰然停下,止住再不起。 于是他懂了一切…… 江弦歌还是那样呆滞,只是目光中有一分震惊,她还是没看他,依旧冷漠。 静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是你的妻,我是你的人。” 他听着,并不能感到欣喜,看着她苦笑一下:“所以,你是承认了?你的心真的不属于我?” 她看向他,手按在琴身上,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 杨容安已无法忍受她这样的冷漠,突然爆发,拍案问她:“是谁?是不是顾清桓!你说啊!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她定定地看着他醉红的怒气充溢的脸,笃定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那到底是谁?江弦歌!你为谁守着身子?你为谁这样这样折磨我?” 他暴怒的质问声就像是一块巨石,掉进一片深邃的汪洋里,瞬间被吞没,沉下,消失,连一个微小的回声都没有。 她落泪了,“容安别这样……别问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怎样都可以……” 她以为这一切的出路就是顺从和忍耐。 到了这个时候,身已毁,心已伤,她仍让自己继续忍受…… 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忘记辩诉,忘记反抗。 “我还能怎样?弦歌你告诉我,我能怎样!” 不等她说完,他又打了她一耳光。 他怒火冲天,想毁灭一切,而她只是落泪,他都对她施暴了,她都不作任何回应。 他对她咆哮起来,把她推倒在地,发了疯似地砸屋里的东西。 她没有任何劝阻,只是默默抱着琴躲在屋子角落里,看着他做着这疯狂的一切。 砸到手边没有东西可砸了,他暴虐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琴上,嘶吼着,向她扑去…… 她终于感到害怕了,终于有情绪了…… 她死死地抱住‘绿绮’,缩在角落,以身挡情,哀求他:“不要!不要抢我的琴!不要!我求你!容安,我求你,不要砸我的琴……” 在她不断的哀求声中,他用力地掀开她,抢过了‘绿绮’,一把往地上砸去! “不要!”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此同时,‘绿绮’摔成了两段…… 她安静了,他也安静了。 她瞪着眼睛看着地上死去的‘绿绮’,身体如一片落叶,摔坐在地,眼泪如珠滚落下来,她拖着无力的身体,向‘绿绮’的尸体艰难地爬去…… 江弦歌抚摸着断裂的琴身,就像在告慰遗体,她不吵也不闹,坐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送别她唯一的知音…… 杨容安也失去了神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身为何人。 但是他知道,自己深爱着这个女子,为她发了疯,着了魔,而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他看着她,木然地转身,往外走。 还未踏出这一间房,一个很沉重的撞击声将他惊醒。 他猛然回头,看见,他的妻,他此生挚爱的女子,倒在一片血泊里。 一刹前,江弦歌抱着破碎的‘绿绮’,撞柱自尽。 一天后,江弦歌成了新寡。 …… 顾尚书府,主屋内,夜已深。 何珞珂趴在顾清桓胸膛上睡得正香,有轻微的鼾声,断断续续,十分可爱。 顾清桓抱着她,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听着她发出的声音,在黑暗中宠溺地笑。成婚后,他经常这样,总是比她晚睡,因为他喜欢看她的睡颜,稚气又安稳地入睡的样子,总能让白日里有着各种烦恼各种思虑的他感到心安,还有幸福。 不过,一般这个时候,他也已经有睡意了,不知怎么的,今夜一直觉得无法闭眼,心跳的异常得快,让他隐隐约约感到一种焦躁闷热,就像暴风雨将至的夏日阴天。 “你怎么了?” 他没注意那可爱的鼾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忽然听到何珞珂慵懒的声音。 顾清桓双手环住她,放低声音,在她耳边问:“你怎么还没睡?” 她保持那个姿势不动,怪嗔道:“我被你的心跳声吵醒了……你心跳得好快,像打雷一样。” 顾清桓坦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因为今晚喝酒喝多了吧,好像说醉酒的人心跳就会加快,酒醒后也会感到燥热……” 她用耳朵贴近他的心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嗯,还是那么快,但是说话时没有变更快,表示你没有说谎,很好……” 他笑了,揉揉她的肩,哄她道:“枕着我胳膊睡吧,我不吵你了。” “……是你的心在吵我……”她挪了下身体,枕在他的臂弯里,始终闭着眼,似乎无有意识地说了这一句。 顾清桓心中生出异样的情愫,侧身看着她的睡颜,向她的脸颊凑去,嘴唇就快碰到她的额头了,却被一只手一把摁住脸,挡开了。 “别闹,睡了……”她憋着笑,闭眼道。 顾清桓愈加不依不挠,开始挠她的胳肢窝,把她挠得满床打滚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两人从将近三更时分闹到天明,她才把赖皮的他踹下床,催促他装衣服洗脸去上朝。 几乎是一夜没睡,他这一日都又困又累的,好不容易在官署熬完这一天,结果方梁又给他捅了篓子,公事上出错,他对方梁发了一通火,处分了他,然后就亲自带人补救错误,等忙完了,天都快黑了,他想起今天晚归又没让人回家跟何珞珂打招呼,赶忙离开官署,上马车,准备回家。 而贴身随从在这时给他递了一张纸条。 他看过一眼,疲累的双眼冒起鲜红的血丝,将那张纸捏在手里捏得粉碎,“去杨侍郎府!” 那纸上写的是“杨容安下春药奸污其夫人,对夫人施暴,其夫人昨晚欲撞柱自杀,重伤昏迷未醒。” 颠簸疾驰的马车中,顾清桓在坐垫下掏出一样东西——原为防刺杀所准备的防身匕首。 他将这样冰冷的东西放进袖口,又理理自己的官服领口,仪态已是成熟的高官模样,神色肃然,仪容优雅。 目光一转,如原野上的野狼,紧盯自己的猎物,辄待一口一口地将其和血吞下…… 第二百二十一章:算人常欲杀 杨容安躺在床上,深夜难眠,一直是半昏半醒,试着在被窝里摸索江弦歌的手,即使知道她仍在昏迷中,还是害怕她被自己惊醒,或拒绝他的触碰。 他把她的手牵过来,放在自己的心口,侧身面对她,通过昏暗的光线,看她恬静安稳的容颜,发出低微声音,重复这一天两夜以来他说过无数遍的话:“弦歌,我错了……就当那只是一场噩梦好吗?醒过来我们就忘了吧……我会永远对你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不会原谅你的,就算她会,我也不会。” 在这黑夜中,他对她说的话第一次有了回应,但不是她回应的。 是顾清桓的声音! 杨容安悚然震惊,睁大了眼睛,看清顾清桓陷在黑暗中的侧影。 “清桓!” 他坐在他们的床榻边,屋内没点灯,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对,是我。” 杨容安已经开始冒冷汗,他被吓到魂不附体,惊颤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平静地回答道:“我早就来了,只是没向你通报,就在你和你的两个美妾共进晚餐的时候,我让棠欢帮我进来,我想好好探望一下弦歌,我听说她受伤了……伤得很重……” “可是……可是……”杨容安已经分不清此时是该生气还是害怕,“那你怎么还不走呢?为什么要待到现在?”、 这个问题,顾清清桓没再回答他,而是把目光从江弦歌的睡颜上转移到杨容安脸上,与他在半明半暗间对视。 在这只有月光入户的屋子里,他看着杨容安,双手揣进袖子里,叹了一口气,“容安,你知道我爱她吗?” 杨容安咬着牙,苦苦撑着:“知道……” 他最后又问:“你知道我为她杀过人吗?” 杨容安寒毛直立,背脊僵直,仍是不敢相信顾清桓敢对他怎样,拖了很长时间才回答,“知道……” 一转眼,一道白光在杨容安面前闪现,是他拔出了袖间的匕首! 杨容安刚要大声呼救,那把匕首已经穿肉破骨,插进了他的心口! 鲜血喷涌出来,但是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三个人身上溅到的鲜红的颜色。 顾清桓直把那利刃的最后一寸深深推进他的体内,全程一直与他对视,杨容安仍有呜咽呻吟,似要挣扎,他就用另一只宽大的手捂住杨容安的口鼻,让他窒息,看他失血而死…… “弦歌,不要害怕,我们明天来接你回家。” 他在墙角拾起自己的轻裘,披上了盖住自己身上的血,再看床上的江弦歌一眼,她已经是睡在杨容安的血泊里了,可她还是那样静,那样安稳,头上扎着一圈纱布,那下面也有一个未愈合的血窟窿,一想到便心疼。 这个时候,他自责自己今晚所行实在冲动,真的有些后悔了。 他想,他不应该这样杀死杨容安的,明明可以安排一万种别的方式,他却偏偏选择在江弦歌身边杀掉他,留下如此骇人的场景,要是弦歌醒过来看到,岂不要吓坏? 再后悔也没用了,他只能先离开。 他一个人出了杨府,在月下徒步回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小家,而是去了顾府。 未曾想顾青玄尚未就寝,而且顾清宁也在。 他们在书房里下棋,商议着事情,唐伯通报他回来了,顾清宁出了书房,迎上来,笑道:“清桓,你怎么这么晚回家了?不过正好,我和父亲有大事与你相商……” 说着他就被顾清宁拉近书房,还未关门,顾清宁忽然感觉手里潮潮的,低头一看,是一手鲜血,她一怔,再看,血是在她握顾清桓手臂的时候从他的轻裘下渗出来的,她受到惊吓,顿时变了脸色,着急地掀开他身上的轻裘,一身鲜血…… “清桓你怎么了?” 坐在棋盘旁的顾青玄也看到了这一幕,立时惊得起身向他奔来。 顾清桓还平静得很,转身关上门,回身对他们道:“刚好,父亲,姐姐,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 那一身溅满鲜血的衣物于顾府书房内烧毁,三顾在烧衣服的火盆旁说了一夜的话。将近天明时分,他才回到自己的尚书府,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并想好了借口向自己的妻子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夜未归。 主屋卧房内仍点着灯。 他开始心慌了。 顾清桓轻轻推开房门,看到那背门坐在桌前的何珞珂。 他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嬉皮笑脸地从后面走向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跟她闹道:“夫人!” 何珞珂却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是她的面色,真是冷得吓人,顾清桓瞧见一眼,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是一直在等我回来吗?你怎么这么傻?”他环住她,欲揽她入怀。 她不说话,坐在凳子上,仰面看着他,目光是那样陌生。 他开始心虚地解释:“夫人我错了,我不该一夜不归,还忘了跟你打招呼……你放心,我不是在外面鬼混,我是去看父亲了,还有姐姐,朝里出了点事,他们找我商议,我们就商谈了一夜……你不信可以问父亲问姐姐去……好啦,别生我的气了……” 她不再看他,她的手从他外袍领口往下滑,一边滑,一边道:“你的官服呢?你的裘袍呢?是烧了还是埋了?” 顾清桓惊然失色,哑口无言。 她神情有些呆滞的样子,就像在说一件特别寻常的事:“还是烧了好……埋了还有可能会被挖出来,那就是杀人罪证了……可是那是官服啊,你没了官服怎么办?哦……不会,你可以申报官服被人不小心烧毁了,再做一身新的,反正你们现在位高权重,谁会质疑你责怪你呢?杀人之案也是……就算有人怀疑到你身上,你那当刑部侍郎的姐姐都会帮你抹清一切……” 顾清桓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地坐到地上,伏在她膝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闭眼落泪,双肩颤抖起来,呜咽道:“你一直不回家,我去官署找你,看见你去杨侍郎府,就跟着你去了……你在中途下了车,我也在后面跟着,你藏进了人家的卧房……我就在人家卧房的楼顶……我以为你只是想探望江弦歌……没想到……你竟杀了人……我在窗缝中看到……也听到……你为了她第二次杀了人……然后我就回家了……” 顾清桓起身抱住她,紧紧拥她在怀,将自己的悲惧和后怕都展现在她面前,深深吸气,“珞珂……你不要多想好不好?无论发生过什么,我对你都是不会变的……你是我的妻,我不会伤害你……我杀杨容安只是为了帮弦歌出气,他对弦歌做了很恶劣的事,我气疯了了才会那样!并不是因为其他!弦歌是我的亲人啊,我没法容忍别人对她做那样的事……你能原谅我吗?珞珂,我现在只想和你白头偕老,你相信我好不好?” 这一夜,他在那里阴谋策划,她在这里独自挣扎,从惊恐、悲愤和伤心中挣脱出来,其实根本不用他这样的哀求解释…… 她没法说,在顾清桓上她家提亲的那日起,她就想好了很多事情。 她知道三顾非善类,她明白顾家是狼窝,她懂得官场险恶人心复杂,她明白自己选择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面对这样的事,而且是这样凶狠的事…… 她沉默了很久,推开了他,与他对视,没有恨意也没有怒气,只问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会为了江弦歌离开我吗?” 他完全愕然,未曾想何珞珂心里的结会是这个,他立即笃定地摇头:“不!我绝对不会!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最重要的。” 这次她主动投入他的怀抱,“顾清桓,我信你。” …… 顾清桓杀杨容安那晚后的第二天,刑部开始调查杨容安的案子,江弦歌和棠欢被接回了江家。 散值后顾青玄约见了杜渐微。 因为这两年晋王的势力已经蔓延到朝廷的各个角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朝廷动向,已然到了不能听之任之的地步。最近晋王彻底放开了手脚,开始拉拢朝廷核心大臣。 于此同时,由于顾青玄新政初现成功,皇上要给他表功,朝上众多大臣开始参奏,推举他更进一步——入主政事堂,皇上也问过他的意思,他几次谢拒。 时机未到,他不想操之过急,他想他顾青玄不会是第二个卢元植,也不会是第二个殷济恒。 他要每一步走得稳妥,绝不激进地强求什么。 可是有人就受不了这种独自等待的寂寞,受到诱惑,在几大边界未明的阵营之间摇摆不停,东张西望,或贪蝇头小利,令人生厌。 例如,杜渐微。 顾青玄的眼睛盯着朝廷上下各个角落,他不动声色地掌握了很多秘密,宁愿承担藏污纳垢的恶名,也不把那些可为利器的隐秘轻易泄出去。 清酒小菜,浅斟漫饮,当朝御史大夫和左司丞身着便服,在散值后的闲适光阴里小聚一场。 对于大部分官员来说,或许散值后,才是他们一天中办正事的时间。 纵有美酒盛宴佐伴,也改变不了宴无好宴,席无好席的事实,官员一起喝的每一杯酒都是用利益酿成的,利益相合,酒美味醇,利益冲突,那便是劣酒一杯。 “……朝廷不应该以百姓为先吗?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造福百姓?”杜渐微靠坐在椅子上,向顾青玄抱怨倾诉同僚的自私自利在政改中大肆贪污为自己谋利。 顾青玄看他是真醉上头了,就收回了帮他斟酒的手,摇头笑道:“杜司丞,你真醉了吧?别说笑话了……朝廷,从来不是以百姓为先……” 杜渐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他知道这是实话,惊讶道:“啊?那是以什么为先?” “以陛下为先啊。”顾青玄理所当然道。 杜渐微恍然大悟,拍拍脑袋:“其实都是一回事……” 顾青玄忽而哈哈大笑,差点被酒呛到:“才不是一回事。百姓的利益的确是陛下的利益,但陛下的利益不等同于百姓的利益。这就像是一家父子,父亲大多会把儿子抚养长大为儿子挣下家业,但是儿子很少尽孝到底把自己的毕生积蓄献给父亲,只不过需要倒过来,说句大不敬的,都说天子天子,是‘上天之子’,其实更像是‘天下人之子’,天下人得养他得爱他,不然就是忤逆不道,受尽诛伐。而天子不一定把百姓放在心上,他只要养一帮官员,给他们权力,然后把错误推到他们头上就行了。” 杜渐微听懵了,开始左顾右盼,神色紧张。 顾青玄问他:“杜司丞你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看自己是不是在梦里……顾大夫,竟敢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杀头吗?” 顾青玄还是给他倒了一小杯酒,有让他压惊的意思:“怕啊。除非杜司丞泄露出去……难不成杜司丞会出卖顾某?” 杜渐微手一抖,尴尬地笑了笑:“怎么可能?顾大夫,我杜渐微能有今日多亏是大夫你的赏识提拔,我对大夫可是忠心赤诚绝无二心的……” 顾青玄没有接话,只道:“杜司丞,你知道为什么史上留名的明君圣主都很关心民生疾苦,关心百姓吃不吃得饱吗?” 这话题转得让杜渐微有些得措手不及,“……额,因为民以食为天啊,一个圣明的君主当然要关心百姓最关心的事啊……” 他道:“不,归根结底,是怕他们造反,是想坐稳江山啊。” “啊?” “百姓其实很好哄,不像当官的同僚们,跟朝廷要了权了又要钱,要了钱了,又想要更多……大多百姓都是很单纯的,他们知道朝廷不往狠里剥削他们就很好了,所以只要他们吃饱了穿暖了,给他们营造出一个‘太平盛世’,他们就会安心种地,按规交税,为皇上歌功颂德,不会关心皇上是谁,自然也不会反对谁当皇帝,也不会去打听朝廷里谁在掌权,甚至连宰相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不关心不了解,我们就能犯错了,也不会有书生秀才写酸诗骂朝廷,就算有人骂了,那也是清醒的少数,我们可以把这少数定为‘贼逆’,指责他们不知感恩心思不正,还会有百姓帮着我们指责他们……” “帮着我们指责他们?那还需要我们诱导吗?” “不用,百姓是我们诱导不了的,他们知道那‘少数人’说的是对的,他们不是怪那些人骂朝廷,而是怪他们说出事实——与自身无关的事实。大家都在做梦,先醒过来的人就能大声喧哗吵醒别人了吗?那是非常失礼的呀。‘太平盛世’里,大多百姓都是很脆弱的,就像睡着的小孩子,他们听不得锐利的声音。” “所以我们必须得让他们吃饱饭。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主张商改,主张政改?这些都是急中抢救的做法,陛下也明白,因而他明明知道牺牲很大,还是会赞成。他想当明君圣主啊。” “那顾大夫你呢?你是为什么?你就牺牲不多吗?” “很多,为的很多,牺牲的也很多。”他举杯,“杜大人,你一定不想成为顾某‘牺牲’出去的东西吧?” 杜渐微足足怔忪了好久,“顾大夫……都知道了?” “顾大夫你一定要保我啊!我是受杨隆兴蛊惑!才受贿贪钱的!” 顾青玄跟他放在案上的酒杯碰了下,看了眼慌地趴在地上求饶的杜渐微,说道:“不用怕杜大人,事实真相顾某早已掌握,谁的罪状最多,心里有数就好。今晚就是想和你喝杯酒,顺便聊聊真心话,仅此而已。” 第二日,杜渐微上折检举弹劾杨隆兴。 第二百二十二章:人心无算处 这话题转得让杜渐微有些得措手不及,“……额,因为民以食为天啊,一个圣明的君主当然要关心百姓最关心的事啊……” 他道:“不,归根结底,是怕他们造反,是想坐稳江山啊。” “啊?” “百姓其实很好哄,不像当官的同僚们,跟朝廷要了权了又要钱,要了钱了,又想要更多……大多百姓都是很单纯的,他们知道朝廷不往狠里剥削他们就很好了,所以只要他们吃饱了穿暖了,给他们营造出一个‘太平盛世’,他们就会安心种地,按规交税,为皇上歌功颂德,不会关心皇上是谁,自然也不会反对谁当皇帝,也不会去打听朝廷里谁在掌权,甚至连宰相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不关心不了解,我们就能犯错了,也不会有书生秀才写酸诗骂朝廷,就算有人骂了,那也是清醒的少数,我们可以把这少数定为‘贼逆’,指责他们不知感恩心思不正,还会有百姓帮着我们指责他们……” “帮着我们指责他们?那还需要我们诱导吗?” “不用,百姓是我们诱导不了的,他们知道那‘少数人’说的是对的,他们不是怪那些人骂朝廷,而是怪他们说出事实——与自身无关的事实。大家都在做梦,先醒过来的人就能大声喧哗吵醒别人了吗?那是非常失礼的呀。‘太平盛世’里,大多百姓都是很脆弱的,就像睡着的小孩子,他们听不得锐利的声音。” “所以我们必须得让他们吃饱饭。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主张商改,主张政改?这些都是急中抢救的做法,陛下也明白,因而他明明知道牺牲很大,还是会赞成。他想当明君圣主啊。” “那顾大夫你呢?你是为什么?你就牺牲不多吗?” “很多,为的很多,牺牲的也很多。”他举杯,“杜大人,你一定不想成为顾某‘牺牲’出去的东西吧?” 杜渐微足足怔忪了好久,“顾大夫……都知道了?” “顾大夫你一定要保我啊!我是受杨隆兴蛊惑!才受贿贪钱的!” 顾青玄跟他放在案上的酒杯碰了下,看了眼慌地趴在地上求饶的杜渐微,说道:“不用怕杜大人,事实真相顾某早已掌握,谁的罪状最多,心里有数就好。今晚就是想和你喝杯酒,顺便聊聊真心话,仅此而已。” 第二日,杜渐微上折检举弹劾杨隆兴。 …… 他们在商议吏改新条例,顾清桓又提出了一条新主张,方梁表示不赞成,商议无果,顾清桓扬手让公房里的其他官吏退走,只留下文书主笔何十安,还有方梁。 方才在人前,他还算是给顾清桓面子的,话说得比较委婉,此时就更加坦然了,直问道:““朝廷为什么要出银子去资助什么读书人?而且是在眼下,国库这么紧张的情况下?大人,请恕下官难以理解。” 顾清桓回道:“因为要防止他们造反啊。”他在看修改过的吏改条例,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啊?”方梁与何十安显然都愣住了,不知他所云,方梁甚至凑过去小心地问:“大人,你……大中午就喝过酒了吗?” 顾清桓抬面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坐直了,又靠倒在椅背上,面色不是很好,耐心也少些,不过还是跟方梁说出了他的看法:“方侍郎,你我都是科举入仕的,身为曾经的读书人,你应该还记得你为了考取功名寒窗苦读的艰辛吧?” 方梁沉默下来听他说,他却想起在场的何十安也是科举出身,为了不忽略自家大舅子,他及时补了一句,问道:“十安你也是吧?” 何十安还是有点蒙,回道:“不是啊,我不用寒窗苦读,我父亲是大将军,我外公就是学士府大学士,在参加科举的前三个月,他们请了五位曾参与科举出题的大学士给我轮番上课,然后……我就考上了……”说着才觉得不对劲,气氛好像有些尴尬,自己好像拆了自家妹夫的台了,连忙补一句:“对!那三个月真的很辛苦!” 有五个老师,十几个人伺候,衣食富足的那种辛苦…… 顾清桓呆了一下,差点失笑,憋住了,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咳嗽了下,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天下读书人都安心读书,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作为第一人生理想,那他们就不会乱想别的了,也不会再有心思去写什么酸诗滥文骂朝廷,自然就安分了呀,连他们都向朝廷交了心,何愁天下百姓反朝廷?还有什么人会作乱造反?就算有,也是一些无知无谋不成气候的莽夫的罢了,好对付多了。天下不就太平了?大齐不就昌盛了?” “啊?”方梁感觉自己再次受到了打击。 听了这番话,他不是为天下读书人感到寒心,而是突然意识到,他本来以为自己做官做成这样,已经是心思奸猾看破世事了,却没想到顾清桓的心思竟然比他还奸还毒辣。 但是,想一下,这都是实话呀!只是只有顾清桓说出来了而已。 顾清桓敲了几下台案,拉回他的注意力,“所以,我要提议朝廷每年拨一笔银子自资助入了考籍的仕子,而且拉长参考时限,他们提前五年就可以在朝廷领银子读书,也有钱到长安赶考了,这样一来,他们能不感激朝廷吗?这一笔银子不会很多,可就是那些寒门书生一年的生计,他们为了这个也得对朝廷死心塌地的呀?还有什么闲工夫在那里扯闲篇?所以,为了大齐社稷安稳,为了天下无事,为了朝廷的稳定,这笔钱应该花,值得花!当然明天在朝上我不会这么说,我会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为朝廷培养人才’‘为陛下收服民心’云云。” 方梁无言以对,愣了一会儿,信服地点点头,只道:“大人英明……” “嗯?”顾清桓听到这四个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也懒得和方梁继续探讨了,毕竟他对方梁的期许是服从,而不是理解,也没法跟别人解释他这听似草率的提议是经过了多的深思熟虑。 他没那个心情…… 这是杨容安死的第三天。 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常常看着自己的手失神,那已经不是一双拿笔翻书的书生之手,而是一个嗜血杀人犯的手。 杨容安的死,江弦歌的遭遇,始终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他们三顾似乎都是这样,很少泄露出自己的崩溃情绪,那最影响自己让自己最难解脱的事,他们都会选择若无其事,略置一旁,而去接着走自己的路,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就让那些难言的忧悒,在心里扎根,滋长,折磨着往前走着的自己。 “只是,尚书大人,户部那边可能很难通过这一条例……”方梁告退之后,何十安说了方梁不敢说的话。 顾清桓用双手揉揉惺忪疲惫的双眼,“如果……我是户部尚书呢?” 何十安惊然,一下子想通了,为什么杨隆兴昨天被检举贪污停职调查…… 顾清桓放下手,对他笑了一下,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杨容安死了,我们对付的杨家的顾虑没了,杨隆兴在他不该贪的时候贪了,那就只能在他该死的时候死去……” …… 何珞珂去江月楼的时候,江河川好像有些焦虑忧心,他焦虑的是杨隆兴已被调查,恐怕会把他供出来,他忧心的是自己的女婿被杀自己的女儿身心受伤精神恍惚,这几日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自从他接到消息,知道江弦歌出事,而去杨家接回女儿和棠欢之后,顾家人都来看过,这日何珞珂忽然单独登门,他疑惑不解,但何珞珂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她是真的担心江弦歌,想来陪陪她,跟她说说话—— 是,没错,到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里话竟无处可诉,反而这个离她最远的江弦歌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的寄托。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怪你?弦歌姐姐,我和清桓成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喝我们的喜酒呢?我一直记着,想找你问个明白……对,是我蛮不讲理小肚鸡肠了……只是……你出嫁的时候,我就来了呀……好吧,是差点把你绑走了,不过最后还是让你顺利出嫁了不是吗?你还鼓励我去把握幸福,我才有勇气,去靠近他向他坦白心意……” 江弦歌抱膝坐在床榻上,身上只穿着里衣,何珞珂给她披了保暖的披风,坐在她旁边帮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她一言不发,一直都没有任何反应,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就像干枯的黑色井口,深不见底,而无有神采。 张大夫说她可能是因为头部受伤太重,导致神志不清,不知能不能恢复。 还有就是,她是在杨容安的血泊中醒来的,受的刺激不可谓小,会一时缓不过来也正常。 “其实,现在想想,你出嫁的那天,我真应该把你掳走的,那样……你不会有今日的悲剧,我也不会惦记……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结果我们都在勉强自己勉强别人……”何珞珂为她簪上簪花,下部的头发是披着的,不打算都梳上去。 她和江弦歌说着话,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进去,只是不断倾诉,不断宽解。明明两个最不相干的人,此刻却成了彼此的知音。 “砰砰……”敲门声响起。 江河川在门外唤道:“顾少夫人……” 何珞珂闻声下了床榻,给江弦歌拢好披风盖上被子,然后去开门,“江伯父,怎么了?” 江河川神色忧虑,在门开后下意识地先瞄了一眼屋内的江弦歌,眼神中都是心疼,接着回神,露出焦急的样子,对何珞珂道:“刚得了消息,清桓被刑部传审了……” “什么?”何珞珂大惊,关了门,与江河川在廊下无人处交谈,“刑部怎么会传审他?他姐姐不是管刑部的吗?” 听她情急下不问为何事传审而发出此问,江河川就隐约猜到什么了,脸色立马就变了,压着声音问她:“清桓是不是真的跟容安的死有关?“ 何珞珂一颤,慌张掩饰:“什么?伯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说他被传审?是因为什么?” 江河川冷着脸道:“有杨家人向刑部作证控告清桓潜进杨府杀了我的女婿容安……” “啊?不可能!他……”何珞珂毕竟不是完全的顾家人,撒谎还没修炼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地步,两三下就要撑不下去了,此时又急又心虚,好不容易找回一些理智,既是追问也是转移话题:“伯父,是谁控告他的?有什么证据?” “是容安的小妾那对双生子去向刑部尚书举证控告的,证物是清桓随身携带的装药的小玉瓶坠饰,在命案现场发现的……”其实说到这里,江河川就知道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了,他相信其中必有隐情,但是他无法接受是顾清桓害他年纪轻轻的女儿成了寡妇! 何珞珂一刹间顿觉心寒,不顾占据上风的始终是对顾清桓的担忧,她想了下,索性什么也不说了,立即告别江河川离开了江月楼。 她骑马飞奔向刑部,没有见到顾清桓,却见到了顾清宁。 顾清宁告诉她,顾清桓刚被刑部尚书传审完,因为她是亲眷不能参审,而她相信清桓绝对没有泄露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这只是初次提审,还未确证,顾清桓仍是安全的,但是因为卷入命案,他被停职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家了。 何珞珂知道顾清宁定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便问她:“他有办法脱罪吗?你们有办法吗?” “有,但很难。”顾清宁坦诚道,“接下来就是进一步的取证录证,如果确定证言证词属实,他难逃罪责,那个时候三司会审……” 她说得这样严重,并部表示三顾就这样被难住了。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想,这一切不是不可以逆转,所以顾清宁并不是很绝望…… 可是何珞珂不知道。 何珞珂没再听她说,转身就走,离开了顾清宁的侍郎廷。 她出了刑部官署,自己一个人垂着头走出一段路,然后又忽然顿足,往回走,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何珞珂又来到刑部官署大门前,这次不是以到访者的身份求见,而是停在门口,敲响了刑部门前的报案鼓。 她被押司带进刑部官署,按照流程,是径入侍郎廷公堂受审,顾清宁坐堂。 顾清宁见到她跪在堂下,都傻了下眼,失仪道:“你要干什么?” 她毕恭毕敬地行礼叩首,在公堂之上肃然道:“民妇何珞珂前来投案自首。是我杀了前礼部侍郎杨容安,并将证物玉瓶坠饰留在了命案现场!请大人开审核查治罪!” 第二百二十三章:未知樵客终何得 顾清宁本来还自责冒失欲让步,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借机给宋知易提这个‘醒’,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和职责,不然这一回由他了,今后他定会不断插手侍郎廷的事,所以她坚持:“不是没资格,是不应该。容下官自辨,纵容包庇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杨容安的案子已开始审理,本应全权交于侍郎廷,只因其中涉及家弟的嫌疑,下官已有回避,没有插手大人对家弟的传审,大人是清楚的。大人所问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下官只能这样解答。” “不应该?不应该……”宋知易越想越怄气,甚至十分不解她的意思,“你是说本部只能审理案件中顾侍郎你不便审理的部分?其余一概不能过问?” “不是。”顾清宁道:“是在向司丞批奏,政事堂核准之后,大人你才能审理下官不能审理的那部分,例如之前你传审家弟,就是经过司丞批奏,政事堂核准的。不然的话,只有刑部郎中可以代侍郎审理案件中侍郎有忌讳之处,再交到尚书堂给大人你的尚书堂主簿核查,最后由大人你盖章归案。” 宋知易都快被她绕晕了,怒斥道:“岂有此理!简直荒唐!” “大人你是说朝廷规制荒唐?还是刑部分责之制无理?”顾清宁冷淡地问道。 宋知易瞪向她,指她道:“本部是说你无理!你荒唐!” 顾清宁面不改色,这才想起来恢复恭卑,拘礼道:“下官没有资格无理,无权荒唐,下官只是个刑部侍郎。” 宋知易噎住,简直被她磨得没脾气了,嘲讽地仰天大笑几声:“哈哈,你‘只是’个刑部侍郎,我还‘只是’个刑部尚书呢!” 这时,一直跪在那里的何珞珂受不了了,出声问道:“刑部尚书大人,刑部侍郎大人,你们吵完了吗?可以审我录供了吗?再拖下去你们官署好像就快要散值了吧?” 宋知易看看顾清宁,想到自己这时还是应该以大事为重,不能光跟她争论责权之事,便换了脸色,转面看向何珞珂,道:“本部和顾侍郎都无法审你,就让刑部郎中代审,本部旁听,顾侍郎回避!”纵使压着脾气,最后一句话还是差点泄了心气。 顾清宁还不肯退,宋知易简直就想把她直接推出去了,她似乎可以看出宋知易已在崩溃的边缘,连忙闭了嘴,无声退出公堂,到她的侍郎公房等候。 侍郎廷众人旁观两位上官闹这一场,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侍郎廷主簿赶快去请刑部郎中,刑部郎中赶过来,仍觉得堂上气氛颇为怪异,也没法多想,只能硬着头皮上,开审何珞珂。 侍郎廷主簿在下座录案,记下审案过程,再由主笔整撰为供词,给何珞珂画押签供。然后堂审记录和供词都会交到尚书堂盖章,之后再返到侍郎廷,与其他同案资料归置在一起,待案子查清复核完,这些资料才一起交到尚书堂,再盖章,送至录刑司归档。 官署办事,繁琐至此,暂且不提。 何珞珂向刑部主动供出,是她杀了杨容安,还不小心留下证物,那个玉瓶配饰确实是她的,可由原主作证。 至于动机,她道,都是因为她妒忌江弦歌,本想趁江弦歌受伤时潜进杨府将她杀害,没想到杨容安当晚会在,她不小心惊醒了杨容安,为阻止杨容安呼救,她失手将杨容安杀害,这一切和顾清桓无关。 看似通顺,可以成立,但其中确有很多细节需要查实。况且宋知易并不想让这件案子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他想借此杀一杀顾家人的威风,同时也有自己的原因—— 杨容安死后,那对双生子发现了那个玉瓶,她们问出来那是顾清桓的东西,知道自己夫君的死和顾家人有关,她们又不敢直接揭发此此事,更何况她们知道顾清宁就是刑部侍郎,而且,最重要的是,杨隆兴也出事了,杨家岌岌可危,所以她们只能找别的靠山。她们就想到了顾清宁上司刑部尚书宋知易,她们认为尚书比侍郎大,她们打听过这个宋知易并非顾家一党,于是在私下找上了宋知易…… 毫无疑问的,她们向宋知易献了身,并承诺在此案真相查明顾清桓被治罪之后,她们就离开杨家,做宋知易的外室。 “将她带下去,收监,待一切查实后定罪。”刑部郎中向宋知易确认之后,宣布道。 何珞珂被衙差押向刑部大牢,顾清宁得知这个结果,从公房跑了出来,但公堂里已经退堂了,她追上何珞珂,情急之下问她:“你怎么这么傻呢?就不能再等等吗?清桓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固执好不好?” 何珞珂面色冷淡,眼眸中却有一种深邃难测之色,显出她的偏执,“你们等得,我等不得。” 她看向顾清宁,道:“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吗?” 顾清宁心中微有触动,看待何珞珂的态度有了变化,“当然,你嫁给了我弟弟,当然能叫我姐姐……” 何珞珂抿唇笑了下,点头道:“嗯,姐姐,我一直都相信你们……希望你可以一直像方才与你的尚书大人为权责之分争论时那样厉害,尽力为清桓摆脱嫌疑……我信你们……” 她被关进了刑部大牢,顾清宁关照过狱卒要好生照顾她,然后不等散值就去顾清桓的尚书府找他,告诉他此事。 这是顾清宁第一次来这个他与何珞珂的小家,顾清桓都觉得惊讶,等她把何珞珂的事一说,他就更为震惊了,也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姐弟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天很快就黑了,顾清桓去刑部大牢看何珞珂,顾清宁去顾府,见顾青玄,他们商议如何破眼前困境。 “父亲,我已经打探清楚了,找到证物,控告清桓的,是杨容安的小妾,那一对双生姐妹,她们故意绕开我,找上宋知易,和宋知易做了交易,宋知易好像也有心借此对付我们,如今那对双生姐妹被宋知易保护起来了,作为人证,而那个玉瓶也在宋知易的尚书堂保管着,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从宋知易下手,先让他放弃追查才行……“顾清宁道。 顾青玄思忖一会儿,道:“宋知易背后怎么说都有王爷,他敌对我们恐怕是晋王的意思,如今王爷刚有动作,又在政改的关键时期,与之硬碰硬在明面上开始较量为时尚早,我们只有先稳住宋知易,让他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父亲可有主意了?”她问。 顾青玄道:“有眉目了,我想,他刚到刑部,尚未有什么作为,也没有什么过错,我们不能从刑部动他,他是大学士,那我们就从学士府来寻破绽……” “对!”顾清宁忽然想到什么关键之处,露出喜悦之色:“父亲,我记得珞珂的外公赵行远赵老先生就是学士府上任御文总学士,在清桓的喜宴上我见过他,老先生虽已年迈但精神很好,为人精明学识渊博,高深莫测,宋知易曾与他共事受他指教多年……我想,父亲,你可以去找赵老先生聊聊……” 当晚顾青玄就找上他的亲家何大将军,由他引见,去拜访何大将军的老丈人赵行远。赵行远年逾七十,但身强体健精神矍铄,虽然一直不喜欢只会耍刀弄枪的女婿何大将军,也不喜欢风头正盛善弄权术的顾青玄,然而一听自己的外孙女都下大狱了,一下子急起来,全心地给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信息,顾青玄与老先生叹了一晚上,心里有了合计,回府之后就与顾清宁拿了主意。 次日,朝上,学士府现任御文总学士上折推举宋知易兼任副总学士一职,并举出宋知易三年前为皇家编修文治武功集注,以扬历代皇室功德之名的大功劳,皇上准奏,还额外赏赐宋知易许多。宋知易大喜过望,于文人出身的他而言,这学士府副总学士一职可比刑部尚书一职更有价值。 然而他还没有高兴完两天,顾清宁就到尚书堂去找他了,还带去了顾清桓写的一些文稿。 这些文稿,列出了宋知易三年前主持编录时,抄袭挪用的前朝文人的文章用句,还有他假借他人之手写的颂恩诗集。 这些都是宋知易当年为了沽名钓誉而做的蠢事,以前学士府的同僚都帮他捂着,本以为无人再追究,不想如今被人一一扒了出来。 提供他有这样过失嫌疑的是赵行远,而到学士府与现任御文总学士沟通,调出那些陈年资料,一天一夜埋首摘录取证的就是被停职在家的顾清桓。 他博览群书,历数经典杂文,记忆何其深厚,别人要做十天半月的事,他一人一天一夜搞定,且字字据实,段段有确实出处,连赵行远都说要完成这样取证非常人可行,而顾清桓就做到了。 “不过……不过是抄录挪用一些字句而已,有何碍的?顾侍郎,你没听说过‘天下文章一大抄’吗?互相借鉴,参考模仿,都是有的……文人的事,怎么能叫抄呢?”到这个时候,他依然狡辩。 “知道呀,可是陛下应该不想知道,那么多篇为先帝颂功扬德的文章竟然是抄袭前朝文官为向前朝皇帝溜须拍马所作的赞文……尚书大人你觉得呢?” 顾清宁笑了一下,继续道:“媚上欺下溜须拍马可以与前朝一脉相承这种事,我们心里清楚就行了,没必要让陛下知道了是不是?再说尚书大人,你也不想让陛下知道他刚任命的副总学士是个毫无真才实学只会拾人牙慧‘借鉴’前人的人吧?” “若此事泄露出去,大人你该怎么在学士府混?怎么面对你的门生故旧?怎么面对天下文人?” “还有一点,下官也是好心提醒你,文人的事,有抄有假,可以觉得没关系,但是当他做官了,想成为一个有体面的人,那他过去犯的任何一个小错误都有可能被挖出来,一不小心,就能截断一个人的仕途前程,甚至,缩短一个人的寿命。” “你们想让我怎样?”宋知易妥协了。 傍晚时分,公房内光线愈暗,顾清宁在架子上找到火折子,拿起他公案上的一盏灯烛,点亮,引一室光明。 轻轻一口气,不费吹灰之力,光亮熄灭,一片昏暗仍是一片昏暗。 “转眼就是五月了,能感觉到热了。尚书大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一夜,长安城南有一家小客栈起了火,火是从两个女子的房间烧起来的。 据见过她们的人说,她们长着一样的美丽面孔,一个张扬,一个温柔,她们穿着很光鲜,梳着妇人的髻,好像是在等谁,又好像准备离去。 店中其他人大多在火灾中逃生了,只有她们没能逃出去。 南郊的乱葬岗又多了两具烧焦的尸体,没人能看出她们曾经有多么美丽,没人知道她们曾经在这人世等谁…… …… 顾清桓的那沓举证文稿也被烧了,不过是他自己烧的,他和顾清宁站在院中的火炉前,将顾清宁从刑部带出来的几张盖过尚书印的证言供词随那些他夙夜完成的文稿一并投入炉火中,红的火焰一簇一簇冒出来,就像无数盛放的夏花。 “还有这个,还给你。”顾清宁拿出那个装着小药丸的玉瓶配饰。 他看着这个差点搭上自己性命的物什,没有立即如往日一样配在腰间,而是拿在手里来回把玩。 “宋知易把杨容安的死判为自杀,你的嫌疑解除了,珞珂投案定为爱夫心切误投错案,你能回朝做官了,她能回家了……本来应该等明日出了定案公文才能放人的,但谁让你姐姐就是刑部侍郎呢,徇私一回,给你们网开一面,你现在就能把她接回来。” 顾清宁跟他说话,他似乎没留神,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跟顾清宁上了马车,驶向刑部官署。 在车上,他看着那个小玉瓶,终于开口:“其实,这是她留在命案现场的……” “什么?”顾清宁惊疑道。 顾清桓将它握在手心里,感受它的圆润冰凉,还有与手骨相挤时的硌疼,就像在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笑话:“那天,我没有佩这个玉瓶,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小瓶放在家里,我就没吃上药,她一定是看到了,才会着急我那么晚不回家,才去官署找我……才跟踪我去了杨府,目睹我杀人……然后,她就将这个玉瓶留在了那门外,让人发现……” “她故意陷害你?”顾清宁觉得不可思议。 顾清桓摇头:“不是,她只是想替我投案自首……就像现在这样,所有都以为她愿意替我去死……其实她真的愿意,只是她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知道,让我知道她有多爱我……” “荒唐,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我们没能救回你们呢?” 他道:“在看到我杀人之后,她就想过了,她也没打算活……” 顾清宁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能这样?太胡闹了!” “可是她爱我啊,姐姐,我娶了一个真爱我的傻姑娘……” 他从玉瓶里倒出几粒药丸,吞下,是甜味的,一点没有药的苦,又将玉瓶系在腰间。 那天黄昏时分,他从大牢里接出何珞珂,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他们在长安街上徒步前行,并肩而立,晚霞的映照下,她转头问他:“都过去了吗?” 他微笑点头,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都过去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手谈胜与俗人言 “方侍郎,本部只是两天没上署,又不是死了,为什么考生补银就成了你的主张了呢?是不是本部三天不来上署,你就打算直接坐到尚书堂的主位上了?” 回署理事的第一天,顾清桓就对方梁发了飚,当众呵斥他。 方梁颜面无存,只能忍着,嘴硬狡辩:“回大人,下官并无此意,下官只是……” “只是什么?”顾清桓怒气喷薄,直接将方梁的条陈掷到他脚边,如此动怒还是头一回,吓得方梁噗通跪下。他质问方梁:“只是拟了补充吏改条例的折子,写下我提出的内容,然后呈上去等着陛下批奏,等着朝廷奖赏吗?” “下官不敢!请大人明鉴啊……” “别废话了!”顾清桓俨然控制不了情绪了,对方梁毫无耐心地怒吼一声,在场众人皆心有戚戚。 何十安眼见不对,怕顾清桓太过激,这样下去他和方梁谁都下不来台,就装作被他的吼声吓到的样子,‘失手’打翻了自己案上的茶杯,转移了下大家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卑职冒失了,大人你继续,你继续……”何十安一边错愕慌张地收拾被茶水打湿的桌案,一边向旁人致歉。 他们倒是因为这个小插曲稍微缓了口气,顾清桓也压下了火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让他们退去:“好了,你们出去做事吧,方侍郎留下……” 属员们如获大赦,皆行礼退出尚书公房,何十安临出门前与顾清桓对视了一眼,有劝他稳住心性的意思,顾清桓领会了,再没随意发怒。 方梁仍在堂下跪着,留下他一个人,他更加紧张,都不敢抬头看顾清桓。而顾清桓已从主位上走了下来,坐在他面前的座基上,拾起了那封条陈,对他道:“方侍郎你起身吧。” 方梁抬起头来,看见顾清桓席地坐在那里,他不敢自己站起来,就往顾清桓那边爬了几下,靠近顾清桓之后就跪坐在那里,直起上身,擦擦额上的汗,做出静听训示的样子。 顾清桓都懒得看方梁这模样,他知道他们这一类官吏就是这样,背地里为所欲为,欺上瞒下,对上官阳奉阴违,等把上官惹火了,他们就装出低眉顺眼万般讨好的样子,然后继续在背地里为所欲为,欺上瞒下,对上官阳奉阴违…… 反正于官场上人而言,尊严又不值几个钱,他们在上官面前丢的面子,还能在下属那里找回来,反正该做的事就是不做,该怎么敷衍还怎么敷衍,对他们发火真是没什么用,除非真正触及到他们的利益…… 顾清桓心中感谢何十安打断了他无脑的发火,找回了理智,这会儿已经换上一副平和的笑容,显得十分平易近人,怒气全无,对方梁道:“方侍郎,刚才是本部不对,应该好好说的,不应该对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弄得大家很尴尬,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一听他说出自责的话,方梁更加心慌:“是下官不对,惹大人生气了,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受教了。” 顾清桓又道:“不,本部那的确是一时冲昏了头,你也知道本部最近有点事儿,心里不是很舒坦……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是本部冒失了,你方侍郎没有错啊。撰写条例,拟书上折,的确是你侍郎廷的指责,上次本部跟你说了条例内容,你及时接受,并迅速给陛下递上条陈,没有因本部的事耽误公事进度,这很好啊,本部都没想到你们行事如此有效率,这本来就是应该夸赞的事啊,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火的,还把你的条陈扣下,真是误事……” 方梁越听越蒙,“大人教训得是,是下官的过错,下官没有等大人回署阅实就上折,是下官大意失职……” “对嘛,方侍郎你只是大意失职而已……”顾清桓仰面笑起来,戏谑地拍拍方梁的胸膛,“哪是本部想的那样,还以为方大人揽功自肥呢,是本部以小人之心度方大人之腹了,方侍郎莫要介怀啊……” 方梁松了一口气,“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可是一心为公,这几日都在等大人回署指导公事,怕耽误大人的大事……” 顾清桓觉得,除了‘大人英明’,官场上最多的谎话就是这句‘下官不敢’了。说什么不敢?他们嘴上说着什么都不敢,心里却什么算盘都敢打,背地里什么都敢做。 顾清桓拿起那份折子,递给他,道:“既然方侍郎你已经拟了折子了,就正常上呈吧,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别因为本部一时糊涂耽误了大事。” 方梁还是觉得有些莫名,但又实在看不出顾清桓真正的情绪,想着这份条陈是他找顾清桓的尚书堂主簿董齐贤一起拟定的,董齐贤平素与顾清桓朝夕公事最了解顾清桓,应该是拿准了顾清桓的策略不会有什么问题,为谨慎见,他还是又将折子呈给顾清桓道:“还请大人再过目,以防下所拟条陈中有失当不妥之处,若大人觉得应另拟新折调整内容……” 顾清桓没有接,摇手笑道:“不用不用,本部已经看过了,很好,完全与本部的构想相符,不用改,一个字都不用改。” “那……需不需要改以尚书堂的名……”方梁又问。 顾清桓似乎快没耐心了,直接打断他:“不用不用,本部都说了,一字不改。以谁的名义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权责分明,有利公事。再说这本就是你们侍郎廷的事,当由你们上折。”他顿了一下,“等你递上去,他们自然知道是谁的主张。” 方梁有些犹疑,却也不敢再问了,带着他的折子退走,出了尚书堂仍觉得迷迷惘惘。可是这对于他来说,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在朝上立功的机会,能让陛下看到他还是有作为的,他也不忍放弃,次日遂把折子递了上去,杜渐微给他通过了,直送到了政事堂,等待两位国辅批过。 …… 晚间,顾青玄和顾清桓都去了江月楼,那时顾清宁和顾清风也在,都是来探望江弦歌的。这几日,顾家人经常往江月楼跑,而江河川似乎是有意躲着顾青玄。 这一晚,江河川终于主动与顾青玄见了面。张管事引顾青玄到江月楼顶楼茶室去见江河川,进门之后,顾青玄在江河川对面坐下,看了下桌案上的茶叶罐,碧螺春那一罐被放在了最前面,显然是刚用过。 他看向面色凝重的江河川,问:“杨隆兴不久前来找过你?” 江河川微鄂,问:“你怎么知道?” 顾青玄指指茶叶罐,“你一般只喝庐山云雾,我来时才会备明前龙井,这碧螺春定是为别人备的咯,而刚好,昨日杨隆兴来找我时,在我府中喝了半天碧螺春,还嫌我府里的茶不纯正……我就让他走人了。不过,江月楼的茶应该很正,杨大人很满意吧?“顾青玄拿起那个陶罐,揭盖嗅了下茶叶清香,笑道。 江河川无奈道:“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为什么要瞒我呢?”顾青玄忽问这一句,让江河川心虚语塞。 他又问:“他是不是让你帮他向我说情?让我放过他?” 江河川叹了口气,小心观顾青玄面色,想猜他心意,犹豫道:“是啊,他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想方设法保命呢……又刚死了儿子……整个人都乱了。” 顾青玄洗叶烹茶,面色冷漠:“那他贪赃枉法贪图享乐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有这一天?背着我搞鬼,还想让我放过他?做梦!” 江河川急道:“可是他的事你都知道的呀,他贪污受贿,你不是也暗中准许了吗?他才放开手干的呀……你不能这样弄得这么绝,出事就不管他死活了吧?” 顾青玄抬眼瞥了眼江河川:“我为什么要管?我准许他贪污,可我没准许他败露啊,是他自己不慎泄密,被人举发,关我何事?” 江河川听出他是有故意赌气的意思,就猜到顾青玄一定知道了什么,索性坦白:“可这事跟我有关啊……” 顾青玄低头滤净茶渍,斟下一杯,安抚他道:“我知道,他是你亲家嘛,你怕牵连嘛,不用怕,我怎么样不会让这把火烧到你呀,河川老兄,我保你全身而退。” 江河川心急如焚,一咬牙,道:“我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了!我也参与了!他把我也推进坑里了!我的家业几乎都投了进去啊!”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杨隆兴说的是对的——顾青玄不会不管他,不会弃他…… 而顾青玄的脸色已然变得冰冷,目有狠色,霎时间不再气定神闲,手中的茶壶噔地一下落在案上,震得江河川心惊肉跳。 “你现在知道向我坦白了?你终于想到向我坦白了?”顾青玄怒道。 江河川更加惊讶:“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什么不知道?你想乘一把商改的东风,你想贪那两个钱,不来找我,竟然去参与杨隆兴的蠢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愚蠢至极!你和萧王妃搞在一起,天天想着怎么算计我们姓顾的,你也以为我不知道是吧?都省省吧!杨隆兴本来还没事,但我就是想让你们看看,背着我搞事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他越说越激愤,直直盯着脸色煞白的江河川,最后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案,一字一顿:“所以他死定了!” 江河川魂不附体,冷汗逼发,再说不出话来,绝望之色已上眼眸。 他端起茶杯往口中灌了一口,又噔地将杯子掷下,骂了一句:“真难喝!” 就起身出了茶室,独留江河川一人。 江河川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瘫倒在座上,看着桌案上那罐碧螺春,呆呆地盯了很久,恍然间顿时心力,只感浑浑噩噩,一切将消。 少顷,听见有人叩门,他也无力回应,门外传来顾清宁的声音:“伯父,你怎么了?我们能进吗?” 他闭眼缓了下,无力地发出了一个‘嗯’声。 顾清宁和顾清桓推门进来,瞧见他的模样,都有些担心,他也不跟他们说话,只那样坐着。 门关上,顾清宁道:“伯父,父亲已经先走了,他让我们来跟你说一下,请你这一段时间以行商的名义离开长安,去哪里躲躲,总之不要与杨隆兴再有任何联系……” “什么?”江河川又是一愣,绝望感顿消。 顾清桓道:“马上杨隆兴就要被三司会审了,吏部也会参与,届时是父亲主审,我为副审,他的罪名会大白于天下,抄家问斩就在眼前,介于你和他是亲家,所以伯父你最好不要再多生枝节,让他没办法缠着你,拉你陪斩……” “什么?”江河川还是很茫然。 顾清宁明白他在疑惑什么,便道:“父亲说他早就知道伯父你被杨隆兴拖下水并搭上了全部家业,所以他早跟票号打了招呼,暗中将你的账头划为户部分账,属于朝廷财产,所以之前你与杨隆兴做的种种交易其实是以朝廷的名义做的,也就是说杨隆兴在挪用户部库银,而不是你的资产,已经攒到了足够的证据,可以定他的罪了,父亲才让杜渐微揭发他。等他的案子结束,父亲会让户部把你的资产恢复正常,你不会有太大损失。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和他划清界限,不要落下把柄。” 顾青玄啊顾青玄…… 江河川明白了,心中五味陈杂,思绪纷纭:“……可是……可是杨隆兴那里还有我参与受贿买断商户的证据……” “这个伯父不用担心,刑部会判定那些都是伪造的,是杨隆兴借你这个亲家的名义敛财受贿,户部所有与伯父你生意有关的资料也都会消失。”顾清宁对江河川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江河川觉余惊未去,沉沉感叹:“竟然能够这样……你们真是要一手遮天了……” 那姐弟对视一眼,笑了,顾清桓搓搓手心道:“伯父,不是‘一手’,是‘六手’。” 江河川无语汗颜,终于恢复正常心绪,靠倒在凭几上,仰天叹道:“顾青玄啊顾青玄,反正这一手遮天的事,他也没少干……对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既然早就有了打算,为什么不早点戳破?刚才还要说那么绝情的话……” “为了吓你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中间有余地 方梁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在政事堂外踌躇不前。 对于公事,他一直以来都是极其敷衍的,从不热衷于争功。刚入官场时也想有所作为,吃过几次亏,他就逐渐放弃了,转而跟大多数官员一样钻研‘混术’,欺上瞒下,推事挡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在官场上混到今天,纯粹是靠‘混术高超’。 这次增修吏改条例的事,他本来没上心的,顾清桓跟他提的时候,他都不以为然。谁想偏偏碰上顾清桓出事被停职,他以为顾清桓摊上人命官司应是不能再回朝了,自己有了晋升之机,他也是受顾清桓压制太久,这一看到喘息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脑子一热,想到把顾清桓的主张变成自己的趁早拟折上奏上去,让自己在皇上面前露露脸,争个功。 被顾清桓发现了,自己丢脸是丢脸,不过也是情理之中。他就是有些想不透,为什么顾清桓后来改了态度,反而支持他做这件事?以他对顾清桓的了解,他不敢相信顾清桓会把功劳无偿让给别人。 自己还是太冲动太不稳着了,怎么就信了顾清桓的话了呢? 这几天,他思前想后就是觉得不对,今日想趁着那份条陈还没有到皇上的龙案上,就打算试着让它止在政事堂,故而会在下午来政事堂‘溜达’一圈。 可是心里还是不敢确定,想着要是顾清桓没有耍什么花招呢? 自己这样不就又是失职了? “大人……你……进吗?”政事堂的门房守卫都为他着急了,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方梁不屑地瞪了他们一眼,端正仪态,迈步跨进政事堂大门,之后却又退了出来。 “大人,恕小的啰嗦,你再不进,国辅大人们就得出来了,要不你再等等?”请了他三回的门房说道。 方梁一时没理解意思:“为什么?” 那门房一脸疲惫,指指天,“大人你瞧这时辰,咱们快散值了,咱们可不像御史台,政事堂不加值的……” 方梁看了下天色,想了下,索性拿定主意拖时间等秦咏年出来,就随意跟门房搭话:“你们政事堂不加值?怎么可能?” 门房笑道:“以前也有加的,那是在有丞相大人的时候啊,现在大人你也知道,咱们大齐是御史大夫干着丞相的活,皇上干着御史大夫的活,咱们政事堂也就闲了呗,还加什么值?两位国辅天天在官署斗茶……” 方梁都被惹笑了,竟深以为然,揣着袖子,叨念着:“哈哈……御史大夫干着丞相的活……妙啊,太妙了……”笑着他补充了句,跟那门房低声调侃道:“你们也别急了,加值应该也快了……” 门房听懂了,挤眉弄眼地笑笑:“那是不是御史台那边就要闲着了?” 这样一来二去,方梁倒是想明白一些问题,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怀疑,变了神色,想了会儿,让门房伺候纸笔,写了一封手书,折上之后嘱咐门房道:“本官还有公务要忙,料想国辅大人此时也应该在忙于公事,本官就不进去打扰了,你把这个给本官交到秦国辅手里,切切记着,提醒他事关紧急。” 他一递,门房一接,这简单流畅的动作一闪而过,而那份手书下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张银票。 门房点头哈腰:“是是是,秦国辅此时正是很忙,不方便见大人,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给你把手书送到,万不敢怠慢。” 方梁与他目光相错一眼,拍拍他的肩道:“很好,很好,你小子很有前途,好好干,没准以后能混个地方县官或七品朝官当当……” 门房堆着笑脸,殷勤相送:“好咧,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慢走……” 待方梁走后,那门房脸色顿变,从鼻子里哼声一笑,抽出那张银票,嘴里轻佻地嘀咕:“哼,地方县官?七品朝官?有什么用?没听说过‘廨有十年吏,堂无百日官’的吗?你今日是大官,明日还不知会被踢到哪儿去呢?这政事堂都换了多少拨人了,不还是我这一个门房嘛?我还就在这儿当当我的门房,收收我的银子,乐得自在……” …… 方梁在朝上人脉极广,曾与秦咏年之子秦冀之有交情,秦咏年素日对他也算关照,这次收到他的手书,就按时按地去酒楼与他见了面。 “……冀之兄常年在外任知州,一年也难得回长安几次,每回通信都会在信里跟晚生提起甚是思念家人,自觉不能在秦老膝下尽孝内心不安,每夜梦回,念及长安,都会泪盈眼睫,深感飘零已久,着实心酸。晚生一想到冀之兄是秦老的独子,而长久骨肉分离,秦老年事已高却不能尽享天伦,亦深为痛惜……”雅间里,两人款斟漫饮,方梁亲自在秦咏年案前伺候,态度热络,言语恭谦。 提及伤心事,秦咏年抚须长叹不已:“诶……方侍郎真是有心了……” 方梁谦恭地微笑,靠秦咏年近些,为他斟酒,“冀之待我如弟,我视冀之为兄,应当以晚辈之心替兄长薄尽心力……秦老一定知道吧?下月,在吏改新条推行之前,朝廷各官各署会有一次较大的变动……那些空着的位置上,都得有人了……” 秦咏年心中了然,抬眼与他对视,又举杯,用年迈颤抖的手往口中送进一口清酒,微微点头,面色悦然,“嗯……嗯,这酒好啊……” 方梁继续道,“到时候这事儿还是吏部办的,我侍郎廷得忙活好一阵,晚生就在想,或是可以借这个机会,让冀之兄调回长安……御史台那,秦老您曾效力多年尽付心血,总监察御史一职空缺已久啊,想必秦老也甚是不能放心吧?” “嗯……确实,御史中丞和总监察御史空位已久,如今整个御史台都指望着御史大夫……不过,有顾大夫在,老夫倒是不至担忧,相信顾大夫必然会有妥善安排,顾大夫坐镇御史台,何忧之有?”秦咏年悠然笑道,若有所思。 方梁心中一凉,以为秦咏年是在婉拒,不想秦咏年这次主动向他靠了靠,帮他斟满酒杯,接着道:“……要说三司的话,老夫还是觉得大理寺比较……令人担忧,自余鸿之余大人调离大理寺之后,大理寺就一直是无人为首,陛下让我等思谋人才,但迟迟未得呀……” 方梁转忧为喜,乐呵地点头,作恍然状:“哦?秦老思虑甚是周全,大理寺最是紧缺人才了……诶,晚生忽然想到,当年与冀之兄一起求学时,冀之兄就对法度刑理十分上心,而且冀之兄受秦老您的教导,向来做事谨慎,体察细微,眼明心明,在外任职州所辖之地向来刑狱清明从无冤误,冀之兄治理有方啊,晚生觉得,冀之兄若回朝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必会治清刑律,让大理寺焕然一新,再无冤假误状,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一个朗朗乾坤……” “诶,方侍郎你过奖了,冀之庸才哪有这本事?大理寺少卿的担子于他,还是重了些啊,再说少卿之位事关重大,担责甚多,我这庸儿啊怕是不能胜任……”秦咏年于他碰了一杯,苍老的面上都是憋不住的喜色。 方梁坚定起来,正色道:“秦老您不能这样说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大理寺急需这样一位贤官,为了陛下,为了百姓,为了大理寺,冀之兄应当担此重任的,岂能因为个人忧患而推脱?” 秦咏年笑出声来,面上核桃似的的皱纹如波浪颤动,“哈哈,还是方侍郎你一心为公,且顾及交情啊,这份情意,冀之,秦家,都深感动容,老夫再尽你一杯。” 方梁煞有其事地摆手:“别别,秦老是要折煞晚生啊,这都是晚生应该做的,晚生敬您老人家一杯,以后还得指着您老多多提点呢……” “方侍郎客气了……”秦咏年饮完一杯酒,咳了两声,方梁忙给他夹了几筷菜肴,让他润润嗓子。 又吃了一会儿,说了一些闲话,秦咏年似乎有些醉了,双眼眯了起来,搁下筷子,伸手入袖中颤颤巍巍地掏着什么,“对了,方侍郎,老夫看到了你前几日上的条陈,有些疑问……” 方梁喜上心头,听他这么一说也就证明还有回寰的余地,再看秦咏年已拿出了那封条陈,真是又惊又喜,深深折服于秦咏年的先见与老道。 他拱手一礼:“还请秦老赐教。” 秦咏年将之在酒案上摊开,道:“老夫与乔国辅都看过了,初看只觉高明大胆,然而细想,似乎你所提的内容有很大风险啊……” “秦老是说‘补贴考生’这一条例有风险?”他问道。 秦咏年却摇头:“不,这条例是好的,若真能成确是莫大的功劳,可是,这对于方侍郎你来说就有非常大的风险了,或会遭弹劾丢官罢职啊……” 方梁脸色一白,讶然问道:“啊?如此危险?” 秦咏年道:“嗯……乔国辅帮你分析过,如果这条例是你们尚书大人提的,那无有风险,还能坐稳功劳,可你……那就大不一样了……” “秦老此话怎讲?”他忙问。 “如今正是政改的重要关头,咱们顾大夫在国库下足了功夫,他在那想方设法为国揽银子呢,你在这儿给他送银子?你觉得他能通过吗?户部人能饶了你吗?” “可是……吏改也是政改的一部分啊,这条例于朝廷有利,就算不能通过,也不至于招多大罪吧?”方梁犹豫不决,“况且,跟您老说实话,这条例其实是顾尚书提的,我只是拟折上奏而已……” 秦咏年听此言,忽而大笑起来:“哈哈,果然啊,乔国辅果然没猜错,这条例真是顾家人的杰作……那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方梁严肃起来,再拜,“请秦老搭救晚生。” 秦咏年道:“其实这也不是老夫的推测,而是乔国辅想到的,他说,如果这是顾尚书提出来的,并由他本人拟折上奏,他不会只提这一条例,还会提出他对所需银钱的收揽方法,也就是说他在制造问题前就想到怎么解决问题了,到时候对政改对吏改都有莫大功劳,刚好户部尚书被撤了,他能借此功一举拿下户部!” 方梁闻言如醍醐灌顶,“那他让我拟这样的折子……” 秦咏年帮他点明:“是看你贪功,便借此陷害你。到时候你被户部弹劾,丢官罢职,他再把他的构想提出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也就相当于给他试水了……” 方梁气得发抖,忍不住拍了酒案:“顾清桓!他怎么能这样?天哪,这折子可不能呈上去,要是被陛下看到,被百官知道……” 秦咏年低头倒酒,依旧泰然,笑道:“不会被百官知道的……” 方梁大喜,问:“秦老能把这折子压下?” 他又摇头:“这折子已经通过左司丞的批复了,他那边一过,若没特殊原因,政事堂是不能压的,要撤,也得通过杜渐微再批复才行,而杜渐微,他见这折子是顾尚书通过的,那他定不会同意撤,除非顾尚书同意……” 方梁又着急起来,“怎么办?只能上呈公开?” 秦咏年放下酒壶之后,又拿起案角的茶壶,就要往他的茶碗里倒茶水,看向方梁道:“不,没有特殊原因,政事堂不能压下折子,可是政事堂也不能把内容残缺文本受损的折子呈给陛下啊……” “啊?残缺受损?”方梁不解。 只见秦咏年倒茶的手越来越抖,茶水从茶壶中倾泻下来,洒得酒案上都是,那份摊开的条陈也被茶水打湿一大片,纸张湿了,上面的字晕得一塌糊涂,内容全然不辨。 雅间内安静一晌,只有茶水滴落的声音,方梁渐渐露出了会心的笑。 “一道折子,从吏部到政事堂不知道要转多少道手,也不知道是哪个年老昏聩的署吏竟不小心把茶水倒在折子上,毁了折子……真是的,这些署吏啊,太不小心了。”秦咏年慢慢放下茶壶,把那打湿的折子合上,甩了甩水搁到一旁。 方梁起身给他倒酒,附和道:“诶啊,是不小心,但孰能无过呢?且原谅他们吧。废折回到吏部,到时候重拟就是……” 秦咏年问他:“如果到时候他还要你拟呢?” 方梁才高兴一会儿,这下又被难题问住了,想了下回道:“我装病?” 秦咏年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不在吏部待了?” “什么?”方梁骇然。 他道:“别急啊,没让你因此辞官。就是,你们尚书大人有意打压你,你在吏部待着也只有受罪,不如挪挪窝,礼部侍郎一职不是正好空了吗?礼部还没有顾家的人,那余鸿之又是个好糊弄的,你去那如何?” 第二百二十六章:人与世间远 方梁脸色一白,讶然问道:“啊?如此危险?” 秦咏年道:“嗯……乔国辅帮你分析过,如果这条例是你们尚书大人提的,那无有风险,还能坐稳功劳,可你……那就大不一样了……” “秦老此话怎讲?”他忙问。 “如今正是政改的重要关头,咱们顾大夫在国库下足了功夫,他在那想方设法为国揽银子呢,你在这儿给他送银子?你觉得他能通过吗?户部人能饶了你吗?” “可是……吏改也是政改的一部分啊,这条例于朝廷有利,就算不能通过,也不至于招多大罪吧?”方梁犹豫不决,“况且,跟您老说实话,这条例其实是顾尚书提的,我只是拟折上奏而已……” 秦咏年听此言,忽而大笑起来:“哈哈,果然啊,乔国辅果然没猜错,这条例真是顾家人的杰作……那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方梁严肃起来,再拜,“请秦老搭救晚生。” 秦咏年道:“其实这也不是老夫的推测,而是乔国辅想到的,他说,如果这是顾尚书提出来的,并由他本人拟折上奏,他不会只提这一条例,还会提出他对所需银钱的收揽方法,也就是说他在制造问题前就想到怎么解决问题了,到时候对政改对吏改都有莫大功劳,刚好户部尚书被撤了,他能借此功一举拿下户部!” 方梁闻言如醍醐灌顶,“那他让我拟这样的折子……” 秦咏年帮他点明:“是看你贪功,便借此陷害你。到时候你被户部弹劾,丢官罢职,他再把他的构想提出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也就相当于给他试水了……” 方梁气得发抖,忍不住拍了酒案:“顾清桓!他怎么能这样?天哪,这折子可不能呈上去,要是被陛下看到,被百官知道……” 秦咏年低头倒酒,依旧泰然,笑道:“不会被百官知道的……” 方梁大喜,问:“秦老能把这折子压下?” 他又摇头:“这折子已经通过左司丞的批复了,他那边一过,若没特殊原因,政事堂是不能压的,要撤,也得通过杜渐微再批复才行,而杜渐微,他见这折子是顾尚书通过的,那他定不会同意撤,除非顾尚书同意……” 方梁又着急起来,“怎么办?只能上呈公开?” 秦咏年放下酒壶之后,又拿起案角的茶壶,就要往他的茶碗里倒茶水,看向方梁道:“不,没有特殊原因,政事堂不能压下折子,可是政事堂也不能把内容残缺文本受损的折子呈给陛下啊……” “啊?残缺受损?”方梁不解。 只见秦咏年倒茶的手越来越抖,茶水从茶壶中倾泻下来,洒得酒案上都是,那份摊开的条陈也被茶水打湿一大片,纸张湿了,上面的字晕得一塌糊涂,内容全然不辨。 雅间内安静一晌,只有茶水滴落的声音,方梁渐渐露出了会心的笑。 “一道折子,从吏部到政事堂不知道要转多少道手,也不知道是哪个年老昏聩的署吏竟不小心把茶水倒在折子上,毁了折子……真是的,这些署吏啊,太不小心了。”秦咏年慢慢放下茶壶,把那打湿的折子合上,甩了甩水搁到一旁。 方梁起身给他倒酒,附和道:“诶啊,是不小心,但孰能无过呢?且原谅他们吧。废折回到吏部,到时候重拟就是……” 秦咏年问他:“如果到时候他还要你拟呢?” 方梁才高兴一会儿,这下又被难题问住了,想了下回道:“我装病?” 秦咏年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不在吏部待了?” “什么?”方梁骇然。 他道:“别急啊,没让你因此辞官。就是,你们尚书大人有意打压你,你在吏部待着也只有受罪,不如挪挪窝,礼部侍郎一职不是正好空了吗?礼部还没有顾家的人,那余鸿之又是个好糊弄的,你去那如何?” …… 江河川这几日在躲杨隆兴,他已经打点好了生意,准备离家长安一段时间,但江弦歌的状况实在不好,他放心不下她,又不能带她走,怕她在路上出事。其实对于这个时候的江河川而言,自己的安危真不算什么了,他只是担心江弦歌,心痛他的女儿遭此劫难,真后悔当初与杨家结了亲。 “你得抓紧动身了,不然就躲不开了。”晚上顾青玄来了江月楼,与他在后院说话,这是上次来过之后他第一次再到江月楼。 江河川面对他,明显心中已有隔阂,非常不自然:“我打算下趟江南,想等弦歌好些了,带她一起去……” “怎么?想直接告老还乡了?”顾青玄也比较敏感。 他苦笑了下:“我还得了吗?长安城里还有太多我没法放下的呢,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青玄道:“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真的带着弦歌永别长安,二是躲过这一阵再回来,再继续……” “继续什么?” “继续争你想争的东西。” 江河川迷惘不解,他知道顾青玄就是比他自己还了解他:“我想争什么?” 顾青玄揣手站起来,转到了他身后,一手摁住他的肩,弯身对他道:“你还没想明白吗?还是故意跟我装糊涂?你现在有一个机会,把你的儿子推上皇位!这样重要又艰巨的事,你当真没放在心上?” “我……”江河川语结难言,深思一晌,转头看向顾青玄,郑重地问他:“如果我选择这条路,你们会选择帮我吗?” 顾青玄定定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似乎互相在探寻着什么:“那你就要想想你是选晋王还是选择我们了。” 江河川心里一沉:“你是说如果晋王要为世子争权,那你们就是他最大的威胁?” “不,我们已然是他最大的威胁了。” 江河川沉默了,又是良久缄口不言。一边是萧王妃,一边是顾家,每个对他都有重大意义,如今萧王妃想利用他对付顾家,而顾家也威胁到了晋王府必会被其不容,而无论他怎么选择他都会被另一方视为仇敌,他又该如何抉择? “或许是我把事情说得太简单了,也许还轮不到我们考虑这个问题,皇上还没定下来……”顾青玄转移话题。 “什么?难道他不是……”江河川顺音搭话。 顾青玄道:“华神医之死,就可以确定那个隐秘是真的,再加上最近他更加重视晋王府,任晋王揽权,就说明他是对晋王府寄以厚望的,不过,我们不能忽略的是,还有一个九亲王,皇上在重用晋王的同时,还把九亲王召回了长安,这点就让人有些摸不透了。我们有猜测,一是皇上欲让晋王世子做皇储,把九亲王召回来是为了限制他以防他在封地有所举动,二是皇上心中的皇储人选为九亲王,他眼下重用晋王,是想利用晋王掣肘我们,为九亲王减少隐患……” 江河川似乎找到两位问题的突破口,先把难题推给顾青玄:“那你们是选晋王世子还是选九亲王?你们选哪边更有利?” 顾青玄皱起眉头,摇摇头:“选哪边于我们都没利,选晋王世子,晋王又不可能与我们为盟,选九亲王……我会失去一个最重要的同盟……” 原来有两条路可走,就是无路可走。 他们皆是无法抉择。 “那干脆都不选了,也是两个都选。”顾青玄一笑。 “何意?” 顾青玄没有回答。 自从知道皇上的隐疾之后,三顾就看到了一个莫大的机会——他们可以将一个皇储推上皇位,从而全面掌控朝堂,顾家将创不世功业。 但是在那皇储确立之前,他们得想办法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 那他们就无法说选择哪一方了。 他们三个人,必须两方都选。 他们眼下与晋王府还算亲家,有顾清风这一层关系维系着,双方还不会撕破脸皮,他们与其与晋王府硬扛,不如先假意投诚,让晋王放松警惕,这样一来,就只有那个心如明镜的萧王妃是个祸患…… 而于此同时,与顾青玄“父女反目”的顾清宁,会借扶苏拉拢九亲王,先控制住他,以待时机。 顾青玄没办法跟江河川直接挑明这些,因为江河川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可以看到,他被萧王妃掌控,他只能渐渐偏向萧王妃,若他不想脱身,那他最终只能选择晋王府。 顾青玄叹了口气:“河川老兄,你知不知道你如今很危险?” 江河川倒被他这个问题惹笑了:“我的亲家拉我贪污马上就要抄家灭族了,我的老友是阴谋图权杀人无数的佞臣,我的情妇是人家的王妃,我的儿子是人家的世子,你说我哪一天不危险?” 顾青玄也笑了,信服地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这一切还不是你自己选的?我说的是晋王那边,即使你选择了晋王府,你还是很危险,因为万一晋王发现了你,你必死无葬身之地,或者,萧王妃为了隐藏秘密,你又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必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江河川呆住了,心中寒如冰窟,不禁颤栗。 顾青玄趁他发愣时,突然用手拍了下他的肩,吓得他浑身一抖:“所以,你还是需要我们,你只有继续与顾家为盟才能保命。” 又是一把利刃扎在心口。 她说为了儿子你必须开始对付顾家了,他说你只有继续与顾家为盟才能保命…… 他又该怎么办? “你好好想想吧,老兄,不是我吓你或威胁你,只是身在局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更何况眼下这还是一场迷局……你明日就动身,不要让任何人包括我们知道你去了哪里。弦歌不能跟着你,还是留在长安吧,我们会照顾她。” “希望等杨隆兴的事过去之后,你再返长安,心里已有了主意。” “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原谅你,也希望你原谅我。” 这是江河川离开长安之前,他和顾青玄最后的对话。 …… 棠欢挑起幔帐,江弦歌正那样木木地抱膝坐在榻角,谁也不知她那样坐了多久,每次看到她,棠欢都心心疼不已。 她一到榻前,江弦歌就警惕地缩紧了身子,空洞的眼眸中充满不安,不光是棠欢,这几天顾家姐弟来都是如此,连江河川都没让她有更多的心安,她好像对所有人都不认识了,也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好像只有何珞珂来时,她才会轻松一些,不满身防备。 棠欢小心地靠近她,轻声道:“小姐,不用怕,我是棠欢啊。” 她环抱自己的手臂松开一些。 棠欢缓慢地伸手去触碰她的手臂,想扶她下榻,“小姐,棠欢给你穿衣服,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没有躲避棠欢的触碰,只是仍然摇头。 棠欢有些心忧,试着道:“我们去顾府好不好?老爷要出去一段时间,怕你在家没人照顾,顾大人来接你去顾府住,你看好不好?” “顾……大人……” 她竟然说话了,棠欢惊喜不已,忙道:“是,是你顾伯父啊,顾青玄顾大人……” 她渐渐抬起了头,面色呆滞,目光涣散,嘴唇张合几下,念着那三个字,可是她习惯将那三个字藏在心里藏得太久了,就算是自言自语,都无法发出声。 棠欢向她肯定道:“嗯嗯,顾大人就在外面等你呢,他来接你了……我们快点收拾好不好?别让顾大人等久了。” 她开始给江弦歌换衣服梳头发,没想到江弦歌都愿意配合,虽然没有动作,却也没再排斥。棠欢高兴得不行,忍着泪,麻利地帮江弦歌打理收拾。 简单弄完了,棠欢扶江弦歌坐在榻边稍等一会儿,她去准备一些江弦歌要带去顾府用的衣物物什等。 棠欢不敢耽误,迅速地收拾完了,扎了一个包裹,再转头看向榻边,却发现江弦歌不见了。 棠欢那一下子差点吓疯了了,看了下门,门没开,她心里安稳一些,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在屋里找江弦歌,“小姐!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所幸,棠欢很快就在侧间找到了她,她没有乱跑,而是无声无息地来到她的琴案旁,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空无一物的琴案。 棠欢领回了她的意思,问她,“小姐,你是在找绿绮吗?绿绮……”想到江弦歌撞柱时就是抱的绿绮,棠欢不敢再刺激她,转念一想,向她撒谎道:“绿绮送去修了,等修好了,才能送回来,你别急。” 她似乎信了棠欢的话,没再固执地看着那里了,由棠欢给她披上披风,戴上披帽,搀她出门。 他就在那里。 江家后院的院门处,顾青玄与江河川在那里等着。 她走过去,看到了那个人,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落泪了。 他们都吓坏了,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顾青玄,他问她怎么了,她才发出微弱的声音:“琴没了……” 顾青玄反应了下,知道她在说绿绮,便牵过她的手腕,安抚道:“没事,弦歌,不是你的错,琴没了,还会有的。” “可是,我只想要那一把……” 顾青玄稳稳地扶着她往外走,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她柔声道:“好,只要弦歌好起来,那把琴就还会回来的,完完整整,恢复原样,只要弦歌好起来。” 她不再落泪了,由他和父亲牵引着出了门,来到马车前。 棠欢扶她上了那个写着‘顾’字的马车,她坐在马车里,好像逐渐能够感受到什么了。江河川最后再看了她一眼,正要放下车帘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父亲……保重……” 这是她从杨府回家之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江河川闻声便泪上眼眸,说不出话来,只能含泪点点头,不舍地将车帘放下,目送马车驶远,自己也消失在夜色灯火半明处。 …… 江弦歌住进了顾府,但她的情况也没有好很多,还是痴痴迷迷的,不知人间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缘生缘灭还自在 江弦歌住进了顾府,但她的情况也没有好很多,还是痴痴迷迷的,不知人间事。 顾青玄特意让唐伯交代府里人,听从棠欢的吩咐,满足江弦歌的一切需要,还请张晟越唐之乾等与顾江两家交情好的大夫经常来顾府给江弦歌医治。然而谁都知道,江弦歌的病并非药石可医,她额上的那个血窟窿总会渐渐愈合,而她心里的创伤,恐怕万难痊愈。 顾清桓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他杀害杨容安的具体原因,连顾清宁和顾青玄也只知道,是因为杨容安伤害了江弦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谁也不曾知晓,他们也能猜到,会把江弦歌激到撞柱自尽的地步,那一定是很可怕很严重的事。 顾家人都忙于公事,同在府内,顾青玄有空就去看看她,却也不多打扰,顾清宁日常繁忙,也是一得空就来看她,顾清风算是闲的,时常来陪她,顾清桓怕何珞珂介意,心里虽有记挂,却不常来,最常来的反而是何珞珂。 顾家姐弟来,她都是不多理睬,没什么反应,何珞珂好像让她比较能接受一些。除了自己想见她之外,何珞珂也是顾及三顾事忙所以自己多留心,想帮他们照顾江弦歌。 她帮江弦歌更衣时,在她身上看到一些旧伤伤痕,问过棠欢,而棠欢总是遮遮掩掩似有隐瞒,受她追问不过才坦白,杨容安数次对江弦歌施暴。 连何珞珂都深感震惊,若非眼见这些伤痕,她无法想象,那个文质彬彬儒雅秀气的杨容安竟会对这样的美人动手,更何况这还是他的妻…… 她开始理解顾清桓…… 为了帮江弦歌恢复,何珞珂觉得顾家人应该了解一下这些情况,在顾府,她就去找公公顾青玄,婉转地告诉他江弦歌曾遭杨容安暴行。 顾青玄只说了一句:“他都死了,还能拿他怎样?” 这时杨容安还未过二七,三司及吏户两部开始对杨隆兴展开调查,杨隆兴被停职,在家专心操办儿子的丧事,及找门路救自己。 杨府的张管事受杨夫人指使,来顾府说要接江弦歌回杨家,毕竟江弦歌是杨家的儿媳妇,杨容安的妻子,丈夫举丧,她总得露个面。 三顾不在,何珞珂不肯放人,与杨家人僵持起来,唐伯赶去御史台请示顾青玄,顾青玄丢下一堂等他共商政改条例的大臣赶回家中。 杨夫人也来顾府了,拿出婆婆的威严,让杨家人强行将江弦歌带走,何珞珂与她在顾府大门前争执起来。 顾青玄的马车在门口停下,他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正在拖拽江弦歌的杨家人,那些人被他一个眼神吓到,立即收了手。 何珞珂见他出面,便无所顾忌了,对杨家人动了手。 “珞珂,这是干什么?住手,顾家人从不动粗,你既已嫁顾家,当知礼数,在大门前打打闹闹的像什么话?”顾青玄走过来,先训了下何珞珂。 何珞珂不服气地收手,怨道:“可是家翁,他们要把她带走……” 顾青玄一边向杨夫人走去,一边道:“他们是要把杨家儿媳妇带走,有何不可?” “家翁,不行……”何珞珂就是心急。 杨夫人闻言顺了口气,向顾青玄见了一礼,冷讽道:“看来顾家人还是讲理的。” 顾青玄微笑,还礼点头道:“是,顾家人一向讲理。所以杨夫人,你直管把你儿媳妇带走,但你不能把弦歌带走,因为她早已经不是你家儿媳妇了。” 杨夫人惊然,惑道:“什么?” 顾青玄从袖口掏出一封文书,递给杨夫人,道:“这是和离书,于一个月前签下,有令尹府的批准盖印,所以,她早就跟你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一身丧服的杨夫人气得发抖,顿时仪态全无,对顾青玄吼道:“怎么可能?若是一个月前,容安休了她,我们怎会不知?” “不。”顾青玄摇摇头,傲然道:“请杨夫人仔细看和离书,不是杨容安休了江弦歌,而是江弦歌休了你儿子!” “荒谬!你胡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杨夫人受刺激过度,脸上都抽搐起来。 “杨夫人不知道什么叫作‘无中生有’吗?” 顾青玄从她手里一把抽回和离书,直视着她,面色和语气瞬间转冷。 “这是你们捏造的,我们绝不承认!”杨夫人怒道。 顾青玄已掠过她,走向江弦歌,顺手帮她理平被扯歪的披风,看她眼神中充满怜惜,而一转眼看向杨夫人,就是冰刀一般的冷硬尖锐,“你可以不承认,只要官府承认就行。” 他又吩咐棠欢道:“带弦歌小姐进去休息,以后不准任何外人来打扰。” 棠欢回过神来,脸上充满喜色,点点头,遂搀扶江弦歌重返顾家府门。 杨夫人瞪着眼睛,怒视顾青玄,就像穷途末路的猛虎,恨不得与他拼命,“顾青玄!你们欺人太甚!” 顾青玄也只是轻轻点头,甚至笑了下,最后对她道:“杨家独子新丧,顾某深表遗憾。最近杨夫人操劳白事,也真是辛苦了,不过顾某还是要提醒一句,既然是办了白事,就顺便多备几口棺柩吧,毕竟你们杨家人多,别等抄家灭族之时不够用的。” 他轻描淡写语气寻常的几句话就给杨家定了死期。 杨夫人气得肝胆俱裂,心神俱灭,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厥了过去,杨家人连忙扑过来扶她,把她弄上马车,慌慌忙忙地离开了。 顾青玄回身往府里走,看到一旁的儿媳妇何珞珂呆在那里,对她笑笑,“珞珂,还是要跟你重申一下,你要记住,顾家人是讲理的,从不动粗。” 何珞珂木讷地点头,跟着他进府:“是,顾家人很讲理……顾家人从不动粗。” …… 眼见何珞珂维护江弦歌而与杨家人争执的样子,棠欢开始相信她是真心对江弦歌好,于是她问的事,只要是能说的,棠欢都会坦诚相告。 “那晚……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家小姐怎么会无缘无故撞柱自杀呢?”在哄江弦歌睡下之后,何珞珂又拉着棠欢聊了起来。 棠欢回想道:“也不是无缘无故……其实在那之前的几天里,小姐和姑爷……不,是杨公子,就有些不对劲了,但是小姐也没有怎么样,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她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很好,心里的事一点也不让人知道……然后那晚,我在外面听到他们在吵架,具体吵了什么我没听清,有一段时间,只有杨公子的声音,又是砸东西又是乱叫……后来小姐就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他又要打小姐,就想闯进去,可是等我闯进去,只见小姐已经抱着摔碎的‘绿绮’撞了柱……我们就连忙找人给她医治了……” 何珞珂听着,想象着当晚的情形,似乎突然抓住了重点,嘀咕道:“……之前她都没闹没怎样,直等到杨容安砸了她的琴,她才激动起来……最后直接抱琴撞柱了?她如此在意那把琴……” 棠欢应声道:“是,小姐一向爱琴如命,更何况那琴陪了她十多年了,见琴被砸了,大受刺激,才想不开吧……” 何珞珂陷入深思,觉得棠欢的推测不够准确,“像弦歌姐姐那样的性子,连丈夫打骂她都忍得,如果只是砸了一把琴,定不至于把她逼向绝路,除非触及到她真正在意的事情,那把琴……那把琴……有那么重要吗?” 她念着念着,忽然抬头问:“那琴你知道是谁送她的吗?” 棠欢答道:“‘绿绮’是顾大人送给小姐的生辰礼物。” “顾大人?哪个顾大人?”何珞珂立即警觉起来。 棠欢以为她是怀疑琴是顾清桓送的,她反应一大,棠欢有点慌,连忙解释道:“少夫人,你别急,不是顾公子,是顾大夫!那是小姐十岁生辰时,顾大夫送她的。” “家翁……”何珞珂还是咯噔一下,顿感惊觉,心里有一种自己都不敢接受的直觉油然而生。 棠欢太熟悉顾家人和江家人,所以有些事情她已习惯当作常事,因为靠得更近,所以更容易看不清。 可何珞珂不是,她是个刚加入顾家的局外人,她有可怕的直觉,她敢猜…… 她没有再问了,让棠欢退下,天黑了,她也就回自己的小家去了。 方梁没有中顾清桓的圈套,顾清桓只得按原计划自己拟折增改吏改条例,因为有顾青玄的支持,他们又从商贾那圈来大笔银子刚好可以用作吏改的支撑,户部也没有异议,朝廷上都挺支持他的主张的。 但顾清桓还在为陷害方梁不成而生气,情绪怪怪的,何珞珂也不想烦他,就没跟他说江弦歌的事,他早早就睡了,而何珞珂着实是一夜没合眼。 第二日,是朝廷休沐,顾青玄难得休沐一回,却也一早不见了踪影。 何珞珂来顾府,本想先去向顾青玄问好,听唐伯说他不在。 而且江弦歌也不在,他带江弦歌出去散心了。 “弦歌姐姐肯出门?”问了这话,她都觉得自己傻。 唐伯不解道:“是啊,大人说她天天在府中闷着也不好,就劝她出去走走,她就随大人一起出去了。” 何珞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对唐伯笑道:“唐伯,您是看着弦歌姐姐长大的吧?她和我们家人都很亲吗?” 唐伯道:“这是自然,弦歌小姐从小和小姐公子他们一起长大,大人也疼她,简直当自己女儿,弦歌小姐性格比大小姐温和,对人也体贴,所以大人对她比对大小姐还宠呢,老早就想着,要是弦歌小姐能嫁进来,做顾家儿媳妇……” 说着唐伯意识到自己在何珞珂面前失言了,尴尬地笑笑,不再继续。 何珞珂听着,倒没觉着怎样,它故意问唐伯这些,就是想多找一些证据,证明她的猜想而已,遂低声念道:“她可不想做顾家的‘儿媳妇’……” 唐伯听到了她的话,觉得有些阴阳怪气,心里不是滋味,身为下人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尴尬地笑,欠身退下。 …… “……你们小时候啊,那几个从不让人省心,清桓还好点,就是清风最闹,清宁呢又是想一套是一套,性子犟得很,就你乖,听话,懂事,伯父就想,我们家这么好的弦歌,最好永远不要长大,因为长大了就要嫁人啊,嫁人的话,世上又有谁能配弦歌呢?再好的人也配不上……可是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各自成家,原想只要你们自己乐意就行,总想给你们自己想要的,而不是将我们的意愿强加给你们,但是……诶,你们又这么让人担忧……” 今日暖阳高照,未到午时,顾青玄与江弦歌在南城郊外的田埂上慢慢散步,远离了城里的喧闹,在这绿野之地晒晒太阳。他跟她说着话,她跟在她身后,一直不说话,一直看着他。 他当上御史大夫,开始主持政改以来,就很少有空来南城外务农了,也难得这样闲适光景,今日出来走一趟,心中也阔朗许多。 “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你和清宁也喜欢往城外跑,她总带你来采一些花草,你每次都是带一大捧好看的花回去,而清宁就任性得很,她采的花草都奇形怪状的,有些还是有毒的,弄得浑身长红点,又痒又疼,好久才好,好了呢,她又不长记性了,还要出来乱采花,越是不让她碰什么她就越要碰什么……” “她以为那是她想要的……” 顾青玄几乎一直是在自言自语,说到这,竟听见了江弦歌的声音,他讶异地回头,停下来看她,她的神情已经没有那么呆滞了,痴痴低语,一遍又一遍:“她以为那是她想要的……”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变得深沉,浅浅一笑,颔首道:“其实她也没有错,她只是想得到她想要的,只是不知道那并不适合她。繁花如锦,可迷人眼,谁知那是毒草,还是芳兰?摘错了就摘错了吧,痛也只是一阵,过去了,再摘夏花收秋果,莫负年华。”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片荷塘,初夏,粉荷初绽,风过留香,她在这一池菡萏前驻足。顾青玄回身,看到她停了下来,正看着塘中那朵开得最好的荷花。 “想要吗?伯父给你摘。”说着他就脱下了鞋袜,挽上裤管,系上衣摆,准备下荷塘。 她却摇头:“不要,塘睡也许很深……” 他直爽道,“不下去看看,怎么知道有多深?” “泥里有石头,会扎到你,有虫,会咬到你,很疼……” 他笑,已经拨开塘边草木,迈足往下:“不下去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疼?” 江弦歌站在塘边,看着他一步步往荷塘深处去,拨开了一层层荷叶,水珠洒在他身上,他的双足陷进泥里,越来越深,但他仍能迈开下一步,无所顾忌,无所心惧地往前走,去摘塘中那朵荷。 他的身影在一片荷叶中浮动,就像绿色的***他向远。 暖阳照着塘水,照着他额上的汗,反射出斑斓的光,这副光景太迷人。 她终于有了完整的意识,想起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干嘛,她看着塘中那个人,就是他,赠她一把古琴,为她跳下未央湖,给她下塘采荷花。 就有这样的人,他很好,你就是不能拥有。 就是这样的人生,它不好,你还必须过下去。 眼一眨,泪珠落下,就像荷叶上的水珠,从面上滑落,那面颊堪比菡萏初胎,美玉生晕,清丽绝俗,世所罕见,嘴角却含着笑,就是这样既有楚楚之色,亦有欣悦之容,不知是欢,是悲,是笑,是愁。 他摘到了那朵花,再回身,一步步地往岸边走,衣摆裤管全被泥泞沾染打湿,也不介意,累得气喘吁吁,也照样笑得温柔。 靠近岸边,他站在荷塘里,在江弦歌面前举起那朵荷花,脸上挂着少年一般自得满足的笑,“看,伯父说能采到就是能采到。” 她蹲下来,低面轻嗅荷香,人面花面,一时难辨。 清香入鼻,唤醒一个夏,那浓郁的草木与无边的骄阳都到了眼前。 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朵花,小心地护着,叹了一声:“花采下来,就活不成了。” 顾青玄知道此时的她情绪尤为敏感,难免伤春悲秋,便安慰道:“没事,反正来年还会再开的。” “可是开了,也不是这一朵了。” “没关系,没人在意是不是这一朵,只在意它美不美。” “你也是吗?” “当然,因为我要摘最美的送给弦歌。” …… 晚间,他们带着那朵花回了家,何珞珂发现江弦歌会笑了,也开始能听得进人的话了,虽还是怯怯的,似在梦中,也足够让人欣喜。 用完晚饭,她在江弦歌房里陪她说话,而江弦歌一直用手肘撑在案上,看着水坛里那朵荷花。 从顾青玄回来时,身上沾着泥,就可以猜出,这朵花怎么来的,何珞珂看着她,心里无限感慨。 稍晚时,有人骑马来到顾府,俄而,顾青玄来敲响了江弦歌的房门。 何珞珂去开门,见顾青玄一脸喜色,怀中抱着某物。 他进来后,走到江弦歌面前,挪走案上的水坛,空出位置,放下一长物。 “弦歌,你的‘绿绮’回来了。” 掀开白布,那把琴重现在她眼前。 琴身有断纹,刷了新漆,破碎处被一点点补上,拼凑,修整,接近完貌。 虽然已经伤痕累累,但只要弹琴人还是那一个,那这把琴还是‘绿绮’。 夜降临,何珞珂留到很晚都没走,因为她也想听江弦歌弹琴。 新月明光,庭院内光华流转,她独坐月下,琴身渐起,乐声款动,声声如诉,愈渐激昂,不是悲怆,不是控诉,只是恢复生机的有力。 何珞珂不知道这首曲子叫《破阵子》,她只知道,弹琴人的心事恐怕琴声难诉,就算能诉,那听琴人可懂? 第二百二十八章:人生如雾亦如梦 似乎终于明白,那些阴霾是逃不掉的,就算把自己关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也逃不了这世间的纷纷扰扰,或是能过去,或是过不去,已然如此,还能如何? 江弦歌渐渐恢复,在杨容安的三七时,穿着孝衣出现在杨家的灵堂上,是何珞珂与棠欢陪她去的,就算这样还是堵不住攸攸众口,人人皆道她久不出面的不是,杨夫人早就添油加醋将她的离家传得十分不堪。 没人留意她为什么沉默寡言,没人去想她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只是议论她的‘不守妇道’,乐于将脏水往这样一个绝代佳人身上泼,这就是世情。 她也不在意,因为她也感觉不到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杨容安是怎么死的。 她留下来为杨容安守灵,出殡那天,顾家人也来了杨家,当时是不请自来,冒然登堂,并向所有人表明,江弦歌是他们顾家的亲人,并且,她早已与杨容安和离,为他守灵不过出自善心,气得杨隆兴三尸神暴跳。 对,杨隆兴如今也等于是‘未死尸’了,他已经经过三司三审,证据确凿,回天乏术,只差一个定刑而已,他如今还没进大牢,纯粹是因为朝廷开恩,给他一点时间为自己的儿子送殡。 他四方求助,但奈何人人心知肚明,他犯的事与政改有关,这是朝上当头大事,也是最不能碰的大忌,若帮他就是与顾青玄作对,所以那些门生幕僚及常来常往的同僚都躲得远远的,就连杨容安的丧礼,也少有人到场。 起先还有一部分人,如同江河川一样,或是被他威胁,或是受他托求不过,去向顾青玄求情的,顾青玄也没表现得太决绝,只婉言搪塞过去,但是自江弦歌住进顾府之后,再有求情的人,顾青玄都是一口回绝,而且态度绝厉,几乎是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已经不是贪污受贿被治罪的事了,是顾青玄想弄死杨隆兴,是顾家人要把杨家毁灭殆尽。 杨隆兴也感觉得到,他知道顾青玄一定要拿他来开这一刀…… 杨隆兴当年在吏部任职时,王缪就是他的尚书堂主簿,两人算是投契,就算后来一个升任了右司丞,一个被调去了礼部,而交情仍是深厚,私下往来频繁。他素知王缪心思活泛主意多,平时也会向王缪请教事情,而最近他几次去找王缪都被拒见。 只有杨容安出殡的这一天,王缪与其他同僚一起来杨家吊唁送葬了。 他主动拉杨隆兴私下说话,向他致歉,还算诚恳:“杨大人,你且见谅,前几日我并非不想见你,只是为避风声,谨慎起见,不得不那样……” 杨隆兴愁容满面,这一个月以来,他遭受重重打击,苍老不已,憔悴不堪,这时直把王缪当成救命稻草,连连摆手道,“诶呀,王贤弟,你就别提那些了,你能赏脸来见一下我,就是我杨隆兴莫大的荣幸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愚兄知道贤弟你为人仗义,有主意,就指着你来搭救呢,这次可全靠你了,贤弟可要救救我杨家七十八口人啊……”一边说着,一边给王缪躬身拘了一礼,这可是杨隆兴少有的谦卑时刻。 王缪忙还礼,托住他的手,恳切道:“杨大人,何至于此?你高看在下了。你看,若你素日在顾青玄面前多一份如此的谦卑,知道藏着点护着点,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他又怎么会把你视为眼中钉呢?你呀你,老早以前我就说过,你不能把自己当作他的自己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得谨慎点,你就是憋不住,刚得意一会儿,就管不住自己的手,顶风作案,触他的霉头,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不是在下在这里充事后诸葛教训大人,只是这实在让人纳闷……” 杨隆兴焦急地打断他道:“贤弟说的对,愚兄已经知错了。若说谦恭,我都快把他顾青玄当祖宗两人,他也不肯饶我啊……” 王缪嗤笑一声:“当祖宗?当祖宗也得上供啊,你不供点东西怎么哄住他求他保佑呢?杨大人你平时不是很大方嘛,这该出手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舍不得啊。” 杨隆兴却摇头道:“都到这时候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你是不知道,那顾青玄是个油盐不进的,银子?送多少他都不要,官位?人家官比谁都大,你说我能怎么办?就算求他他也不会收我的礼的。” 王缪皱眉凝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不收好处的主,除非你送的东西不对。你说得对,他不会收银子,因为他得立清名,官位权位……他自己也揽得差不多了,再说你也帮不了什么忙……” 他说着,停下来沉吟半晌,来回踱步,好似也没了主意。 过些时候,茶室门外有人来敲门了,杨隆兴不耐烦地吼了句,“进来。” 门开了,原来是他的小女儿杨容曦,她显然被父亲这一声吼吓到了,本来双眼就因常日哭泣而红肿了,脸色也白起来,一张小脸梨花带雨的,看着惹人心疼。她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头低着,不安地见礼,道:“父亲,母亲让女儿来跟父亲说一声,送葬的时辰快到了,请父亲准备准备,尽快出去……” 她是妾室所生,向来不受关注,杨隆兴对她很不耐烦,不等她说完便喝道:“好了,好了,知道了,出去吧。” 杨容曦遂退出茶室,关上了门,年方十六的小姑娘,受此呵斥,恐怕还得抹一阵眼泪。 杨隆兴当然不会在意,可是王缪在意,在见到她走进来时,王缪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就闪了下光,此时面上愁意全无,已有笑意。 往日来杨府,他没机会见这位庶出小姐,这次见到了,才觉惊奇,尤其是眼下…… 王缪捋捋短须,走近杨隆兴,道:“大人,你有没有试过给顾青玄送……女人?” “女人?”杨隆兴一时不解,“他不是吃这一套的人啊……” 王缪笑容狡黠,撇嘴摇头:“没有男人是不吃这一套的,除非不对口味。” 杨隆兴想了下,还是觉得不靠谱:“我觉得他就不会,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儿媳妇,江弦歌,长安第一美人,是他干女儿,见过那般绝色,他都从没动心越矩过,更何况别的呢?除非给他找个天仙……” 王缪直言道:“不动心越矩,那是因为他又不是你杨大人,看到个美貌的就动心思,你会打自己儿媳妇主意,他可不能打自己干女儿主意。再说顾青玄已经鳏居几年了吧?他可是正当年啊,就不信他心里不痒……嗯,也不用给他找什么天仙,我了解过,他是个痴情种,只娶过一房妻,他夫人几年前病逝后,他就再没找过别人……” 说到这,王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顿了一会儿,才坦白道:“我还记得他夫人的模样呢,今日见你家小姐,就觉得那眉眼着实有几分相似……” 杨隆兴反应了下,心中顿惊,几乎拍案,愤然道:“你是想让我把我女儿送到他顾青玄的床上去?” 王缪一愣,似乎难以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不能吗?” 杨隆兴不再恐慌,而是露出了半疯半癫,愈渐悲绝的笑。 瘫坐下来,最后点了头:“能!” …… 几日后,是顾青玄的生辰,往年无人问津,今年不知怎么了,同僚都特别关心这桩顾青玄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事,尤其是户部同僚,张罗着给他办寿宴,百官闻听消息都有了动作,鼓动着要为他庆贺一番,他推拒不过,再说也想借此机会慰劳慰劳为政改劳碌的同僚们,就应下了,并且自己在江月楼摆宴,宴请同僚,顾清桓和顾清宁自然都到了场,就连顾清风也被顾清宁拖过去露了个面。 饮宴到晚间,他有些醉了,同僚们还要继续,顾青玄却只道点到为止,提早收席。 他得早点回家,并不是只因为醉酒。连顾家姐弟都不知道,每一年,这一个晚上他都是要留给沈岚熙的。 回到府中,唐伯跟他说,今日各家都送了礼,在正堂里放着,还有人给他送了一大箱东西,说是很贵重,除了他本人外谁也不能看,特意嘱咐要单独收进房里,唐伯就照办,将那箱礼品放在书房,等顾青玄回来过目。更奇怪的是那箱东西上没有附礼单,自然不知是谁送的。 他也没心思看,只问了句弦歌今日可好,唐伯说她好了些还帮忙打点各家礼品了,他欣慰地点点头,也就没再言了,直往后院走去,进了那间小佛堂。 他点上灯烛,脱下沉重的外袍,坐在沈岚熙的灵位前。 开始自言自语般的倾诉…… “岚熙,又是一年了,我四十又七了,也感觉自己老了很多,今天他们给我摆宴,我可没喝多少啊,这不还尽早回家陪你了吗……诶,上次说到哪儿了?对了,上次我说啊清风还是不肯理我,我都去找他好几回了,那臭小子竟然躲着我……今天他姐拉他来给我贺寿,他总算没给我脸色看,但也没法好好跟他说话……岚熙,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我去找他姐府里找他躲着不见我,只有去御林军营的时候他没法躲我,可我总不能在军营里,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哄他回家让他原谅我吧?我现在是御史大夫了,我得要面子啊……好,好吧,我去御林军营里哄他,行了吧……去就去,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不行,还是面子重要……诶呀,算了算了,这面子我也不要了,就去哄他……但是如果他还是不肯回家,你可不能怪我……” 他就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漫无目的,断断续续地,跟空气,跟冰冷的灵位说着话,说了很长时间,没人知道他经常会这样。 自沈岚熙去后,他越活越孤单。 这一次,有人陪他哽咽—— 佛堂外,江弦歌隔门听清了他的每一句话,捂着自己的嘴,哽噎落泪,心中万般痛楚…… 然后她发现,自己竟能感觉到心痛了…… 过了很久,一直到后半夜,他熄灯,要出来了,她把自己藏在廊角的阴影里,看着他关上佛堂的门,秉着一盏小灯,迎风穿过长廊,沿着挂着锦纱方灯的通廊直往书房去了,他走远后,她滑坐在地上,仰面落泪,无声地哭泣…… 顾青玄进入书房,点上灯,看到了唐伯说的那个大箱子,奇怪的是,那箱子大开着,而里面空无一物。 再转眼,他看到里间坐榻前的纱幔是拉上的,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人影晃动。 他心里已有猜测,揉了揉醉酒发疼的额头,起身往那边走去。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他一边撩开纱幔,一边问道,但在纱幔掀开,目光落到那张脸上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 如梦似幻,伊人犹在眼前…… 她侧躺在坐榻上,身上只着一层薄纱,雪肌在锦纱下若隐若现,年轻的身躯,风情也生涩。只是那张脸让他一时难以移开视线,他看的不是她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粉妆玉琢,秀丽绝俗,只是她的眉,她的眼,那高高的鼻梁,薄唇含笑…… 乍一看如此眼熟,细瞧独显稚气。 果然,那人已经走了,世上再无她,何来人面多相像? “小女子杨容曦……为大人而来……”她出声回答他的问题,声音故作柔媚,可毕竟不够自然,不敢看他,一说话,便玉颊如火,娇羞不胜。 他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觉得醉酒头沉,挪开目光再不看她。 她很心慌,怕自己失败,于是照别人教的,主动接近他,上身向他倾去,想抱住他的腰…… 他却直接后退一步,手一放,纱幔再次隔开了两方世界。 杨容曦愕然无措,看着纱幔后的人,紧紧攥着粉拳,想着杨隆兴嘱咐她的话,万不敢放弃。 他先开口了:“你是杨家人?” 她缓了缓气,坐正了,回答:“嗯。” 他又问:“你是杨隆兴的女儿?”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 她拿起搁在一旁的披风,围住身子:“嗯。” 她咬牙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想见状做出反应,然而那纱幔后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他离开了。 杨容曦慌了,她披好披风下了坐榻,想想,又坐了下去,紧张等待着。 顾青玄不是那么容易受迷惑的,就算是那样一张脸,也难以让他动摇,只觉得对方手段下作,太过无聊。 他去找江弦歌,江弦歌正从后院走过来,他没注意她眼眶有些红,只看她神色如常,精神似乎已恢复,便问她:“你可见过杨家的小女儿?” 她惑然:“容曦?” 他点点头,看了下书房,跟她道:“她在书房里,你去看看吧,让她回家。” 江弦歌闻言,意识到可能有些不同寻常的事,便点头,顺从地往那边走。 进了书房,她与杨容曦见面,看到她的模样,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震惊不已,也为杨容曦心痛。 “容曦……不要这样……” “嫂嫂,帮帮我吧……这是我们杨家最后的机会了……” “不,你不能……走,穿好衣服,我让人送你回家……” 杨容曦激动起来,质问她道:“嫂嫂,你是杨家的儿媳妇啊,哥哥在时待你不薄,你怎么忍心看着杨家被满门抄斩?你对杨家就没有一点情意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泪水不受控而下,可她早就失去了语若流珠道出一切的本事,不知怎么回应如此激烈的问题,仍是那样木然地摇头,“……你不要这样,我送你回家……” 杨容曦哭了,却不再闹,抹了脂粉的脸被泪水打湿,目光中已有绝然。 她知道杨家真的走到末路了…… 杨容曦哭着,拉住江弦歌的手,求她道:“好,我知道我是不自量力,父亲也是没有办法……嫂嫂,你帮帮忙,让我再见下顾大人,我想求他饶了杨家,父亲说只有他饶了杨家,杨家才有活路……我求你,嫂嫂……” 杨容曦心思单纯,在府里过得卑微受屈,江弦歌嫁过去之后,才有人对她好。 江弦歌也一直心疼她,被她这样一求,也为杨家感到痛惜,动起了为杨家求情的念头,于是点点头,出门去找顾青玄。 他就在外面,她抹泪问他:“伯父,能去见见她吗?她也是迫不得已,想为家里尽心……你不见她,她是不会死心的……” 顾青玄看她落泪了,心中不忍,叹口气,答应了,往屋里走。 杨容曦见他进来,就在他面前扑通跪下:“请顾大人饶了杨家吧,求求你……” 顾青玄让她起身,又看向一旁的江弦歌,读懂了她眼眸中的哀求,想了下,似有妥协,道:“我可以想办法为你们家免除株连之罪,只是你父亲……他不得不为自己的罪过负责……” 她站在他面前,听了此言,没有露出喜色,眼神立时变得疯狂决绝,突然从袖口拔出一把匕首,向顾青玄刺去! “不要!” 江弦歌惊呼一声,迅速推开了顾青玄,她自己却没躲开。 那把匕首捅进她的胸膛,狠狠刺了进去,又拔了出来,瞬间鲜血喷涌…… 第二百二十九章:无法无空亦无灭 “弦歌!”顾青玄大惊失色,扑过去抱住倒地的江弦歌。 杨容曦自己都被自己吓傻了,手紧攥着匕首,瞪大眼睛看着捂着心口血流一地的江弦歌,停顿了下,她还没有放弃,大叫一声,双手举起那沾血的匕首,疯狂地向顾青玄扑去。 但这时杨啸宁已听到了动静,闯进了书房,一脚踹开了她,她连人带匕首摔在墙角,眼见自己没有还击的余地了,她彻底死心,爬过去抓到自己匕首,抹了脖子。 书房内霎时间血流成河…… 杨隆兴没有顾青玄想的那么低智,也没有王缪想的那么无耻。行到绝处,他想的不是出卖自己的女儿去色诱顾青玄,他也知道顾青玄是不可能上当的,所以他交代给杨容曦的任务就是,杀死顾青玄。 就算不能救杨家,他也要和顾青玄同归于尽。 可惜杨容曦失败了。 …… 顾青玄抱着奄奄一息的江弦歌,发狂地对赶过来的下人吼道:“快找大夫!快!快!我不要她死!弦歌不能出事!快!找大夫来!” 在一片混混沌沌中,她靠在他怀里,看着周围人兵慌忙乱,看着他那么惊恐那么害怕的神情,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流血的伤口很疼,可心里残存最后一丝满足。 她仿佛看到一条路,那是她的出路,她知道沿着那条路走,她就能摆脱这一切了,可是沿着那条路走,她也要离开他了…… 这不是第一次,上次她自己寻死,差点丧命,那时她是真的想踏上那条路,永远地离开,可这次,她有些舍不得。 可能真的只能这样了吧。 犯了错误,就得付出代价,命途出错,她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舍得,她也留不住,她只能走得慢一点,慢慢地向他告别…… 丫鬟们拿来药箱和布,给她紧急止血,可那个血窟窿怎么堵也堵不住,她的生命随着那些鲜血一点点地流逝…… 顾青玄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那声音似乎独有力量,拉扯着她,拼命挽留着她,让她最后一缕芳魂徘徊不散,固执地把她留在人间。 她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不说就晚了…… “我……” 他听她发出了声音,连忙附下耳去听,紧张道:“弦歌,你要说什么?伯父听着呢……” “顾青玄……” 她终于唤出了这三个字。 顾青玄一愣,心里生出寒意,他听到她喊他的名字,所理解的意思完全不同于她的真实心意,他以为她怪他了,她恨他了…… “我只是想这样叫叫你……”她竟然露出了笑容,无力的声音中透着高兴。 顾青玄却很疑惑不解,不过这种紧要关头他也想不了其他,只当她是重伤糊涂了,一时神智不清。 她张张口,多次想要发声,似乎就快竭尽心力了,顾青玄焦急地问她,她要说什么。她知道自己是有太多的话想说了,可是为什么要说呢? 不说就晚了? 不,早就晚了,她晚出生二十年,她没在最对的时机遇到他,这一切本来就晚了…… 所以,她拼着最后一分力气,说的是:“饶了杨家人吧……总有一些人是无辜的,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吧……” 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他不能答应呢?哪怕他是真想将杨家人都碎尸万段,补偿她所遭受的伤害,可她开口了,他只能点头:“好……好,伯父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听话,一定要挺住,大夫马上就来了,血就要止住了,弦歌你一定要坚强点,想想你父亲,想想我们,我们都不能失去你啊,弦歌你要撑住,伯父求你了,你睁开眼……” 他的身上和手上都是她的血,在不断哀求中,他握住了她的手,就像要把她从某处拉回来一样,他握得很用力,一滴泪从他眼中落下,滴到她脸上…… 她知道那是泪,有他的温度,她还是不敢相信,顾青玄为她落泪了。 到底要受多少伤,才能走到你身边? 到底要兜转几回,浮沉多久,才能让你看到我? …… 这是顾府最血腥最黑暗最慌乱的一夜,书房内的血十几个丫鬟擦了不知多少时辰才擦干净,尸体从书房中运出,身上沾满血的人一个个从那里面出来,触目惊心,惊心动魄,这一夜无人能眠。 张晟越唐之乾等大夫都来了,还有许多太医院的御医闻听讯息也连夜赶到了顾府,他们看到浑身是血的顾青玄,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可怕。 这一夜,他不再用谦虚儒雅做外表,他不加任何掩饰地让戾气暴虐展现于外,令见者胆寒,观之惊心,不可逼视。 张晟越上次见他类似这样,还是在四年前沈岚熙去世的时候,不过那时候他只是绝望,而不像这夜此般充满威慑力,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坐在那里,就让大夫们觉得,如果他们救不回江弦歌,那他们可能也会走不出顾府。 “顾大夫,江小姐的血止住了,所幸伤口离要害还有一段距离,没有伤及命脉,但是失血过多,恐怕难以醒来,伤口太深,恐怕……”救治了几个时辰,张晟越和几位御医顶着满头的汗,过来向他禀告情况。 “恐怕什么?恐怕她还有性命之忧?”他直问道。 一个眼神让人不由得惊得一哆嗦,众御医皆不敢答,只有张晟越在顿了一晌之后,忧虑地点点头。 顾青玄却也没有暴怒,只定定地看着将明的天色,良久,合眼道:“你们尽力吧,顾某拜托了。” 他去了后院小佛堂,给沈岚熙的灵位点了柱香,然后又取了三根拜佛才用的香点燃了,跪在蒲团上,望向那尊闪着金光的释迦牟尼佛。 “我顾青玄这一生从不信神佛,也不曾问灵求庇佑,我觉得这都没用,我妻子就是信佛的,可你们还不是突然带走了她?我对你们死心了……可是,这一次,就这一次,只当我犯傻,佛祖,我求你,留下弦歌吧,她不能出事,她还这么年轻,她的苦已经够多了,这些不该她承受……” 一直到黎明时分,唐伯提醒他该去上朝了,他却只问杨容曦的尸体处理得怎么样了,唐伯回道已经按照他的吩咐送回杨府了。 这一天顾青玄没有去上朝,他在家里守着,等江弦歌情况稳定醒过来。 顾家姐弟是在天亮后才得到消息,也都撇下公事赶了过来,扶苏也随顾清宁来了,帮忙救治江弦歌。 当天,杨隆兴就被刑部捉拿收监。 当夜,杨隆兴在大牢里画了押,招认了罪状。 再一日,三司宣判杨隆兴死罪,秋决处斩,杨家满门抄没。 但是免去了株连。 在看到女儿尸体,得知顾青玄仍存活之时,杨隆兴就疯了。 进了刑部大牢,他成日成夜喊着要跟顾家人拼命,然后顾清宁就给了他一刀,提前了结了他的性命。 并在验尸文书上批下‘自杀’二字。 杨家家破人亡,就此告终。 …… 看着榻上不省人事气息微弱的江弦歌,何珞珂受了莫大的震撼,因为她终于确定了她所有的猜测。 为他挡一刀…… 独自窥探到的秘密,让她有些恓惶不安,何珞珂叹了口气,端起为江弦歌擦拭脸颊的水,走出屋子,门边侍候的丫鬟从她手中接过去,她嘱咐她们多加留心。 她看到走廊的一头,几位大夫都聚在那里靠柱打盹,她知道,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顾家人也是,他们轮流观察侍候于江弦歌身边,几天一直如此。 何珞珂走过去,与他们见礼,有几位御医,她曾因华若倾之故与他们打过交道,算是熟识,于是她就上前称伯父,一一谢过他们,告诉他们江弦歌现在情况还算稳定,让他们或回家或到客房以作休息,有几位老御医熬不住了就先告辞了,张晟越和唐之乾放心不下,就留在顾府客房休息,她给他们指派了伺候的下人,打点他们所需,很是周到客气,大夫们对她这位顾少夫人连连称谢。 不想那几位老御医刚走出一段路,就碰上了往这边来的顾清桓,他们向他告辞,他只是脸色阴沉,毫不接茬,还大声叫唐伯,让他给他们安排客房休息,也就是还不肯放他们走,老御医们只好尴尬地往回走。 何珞珂瞧见此状,心里难免冒火,上前正要嗔怪顾清桓霸道无礼,谁想他先气势汹汹地开口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把大夫们都支走?” 自从知道江弦歌出事后,他就没有好脸,也没说过什么话,她知道他心里何等着急难过,再说他最近心情一直不好,似乎很抑郁,所以何珞珂憋了这口气,不与他计较,回道:“我不是支走他们,只是他们都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几夜了,而且大多一把年纪了,我们也不能太为难别人是不是?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张大夫和唐大夫,还有扶苏姑娘,他们都还在啊,有什么事,他们也可以马上……” 她耐心解释,而他根本就没耐心听,直接掠过她,走了,去江弦歌所在的房间,看望江弦歌。 她在原地愣了片刻,尔后自嘲一笑,眼中隐约有泪光,低头绞绞手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也很累,这几日她也是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他们有公事要处理,顾青玄也没心情管家里的事,顾府上下都是她在主持打理,她也很没头绪,但总算各方都兼顾到了,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她仰面眨眨眼,扯了个笑容,把眼泪收回去,忘记疲惫,想去那屋里看看,潜意识里想知道顾清桓在此般模样的江弦歌面前会流露怎样的情绪,可是走到门口,她还是没进去,转头走了,继续去打理别的事。 对,她不想知道。 这是这两年来,顾家人聚得最齐整的时候。用过晚饭,扶苏和大夫们在给江弦歌诊脉换药,何珞珂在厨房帮忙煎药,顾清风出门抓药去了,倒是三顾没事可做,闲在了一旁,他们又聚在了顾府书房,围坐在棋盘旁。 房中的血迹终是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切恢复如常,三个人也是都着常服,不碰公文笔案,俨然一家寻常父子姐弟,平静安然地轮流对弈。 这晚顾青玄似乎走神得厉害,让顾清宁占了几回上风,还丢了一两局,他也不介意,换座让他们姐弟再开一局。 说到署里的事,顾清桓有些心烦,“……方梁举荐秦咏年之子秦冀之回朝任大理寺少卿,父亲你怎么不拦拦呢?不是说三司都必须是我们的人吗?” 他道:“我怎么拦?你的方侍郎自顾自把折子递到了政事堂,两位国辅点了头,陛下也无意见,我要阻拦岂不太惹人怀疑了?再说,只是少卿,大理寺卿的位置可由不得他定。” 顾清宁落子,看了眼神色愁闷的顾清桓:“不是听说方梁在申请调任礼部侍郎吗?清桓你还烦什么?他这不是很识趣地躲你了吗?” 顾清桓想想,道:“其实不是为他烦,只是觉得堵得慌,姐姐你是不知道,那次让他拟折上奏吏改条例之事,那么蹊跷地让他躲过了,我还纳闷他怎么有那脑子,打听了才知道,他是受‘高人’指点,那‘高人’就是秦国辅,他调任也是秦国辅给他出的主意,所以他才会给秦冀之谋位子啊……” “你输了。”顾青玄看着棋盘,突然出了声,打断他抱怨的话。 顾清桓茫然道:“父亲你说什么输了?我才没有……” 他敲敲棋盘,“你自己看,就在你心浮气躁地向你姐姐絮絮叨叨的时候,她早就把你的活路堵死了,这些气口皆在她的掌握中,任你接下来怎么走,都是败局。” 一看,果然,顾清桓很泄气,看向顾清宁,她正一脸得意,他无语,只好让位。 “反正,我就是有些担心政事堂,父亲你就没考虑过吗?以前我还以为秦国辅是偏向我们的呢?如今他却帮着方梁防我们,一下子把握不了他的心思了,再加上那个乔怀安……父亲,我觉得你得早做打算,不然就算以后进了政事堂,也得面对两个麻烦。”他接着道,这次还算理智,说到了重点。 也聪明地点到了顾青玄可能在意的点上,让心思涣散的顾青玄好不容易专注了起来,动了下脑子,给他出主意:“秦咏年……嗯,他这一把年纪还赖在朝堂,无非是想给自己的儿子谋个高位铺好后路,再说他资历颇高,在朝上人望极佳,不妨向方侍郎学学,与其针对,不如收拢。方梁要去礼部,你就让他去吧,省得在眼皮子底下看得心烦,他走之后吏部侍郎的位子就空出来了,可是正四品,而且是六部高位,不比大理寺少卿更诱人吗?” “父亲是说,推举秦冀之任吏部侍郎?” “不,是兼任,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也给他。” “啊?这样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顾清宁笑了,说道:“不是便宜他,是便宜你啊。因为兼任两职,他就没法专注于一处,吏部不就全由你掌握了吗?大理寺他也管不了多少事,还是由大理寺卿做主,这样一来他不过是个挂名的高官而已。有时候身上的官职多了,并不等于手里的权力就多,反而会更少。最重要的是,秦冀之成了你的下级,他就受你约束压制,秦咏年投鼠忌器,就不敢跟我们对着干了。” 顾清桓理解了,转念一想,故意逗顾清宁,笑问:“那姐姐你呢?你不照样是两部高官吗?你怎么转得过来?” 顾清宁瞪了他一眼,下子,不答。 顾青玄道:“秦冀之又不像你姐姐,在两部有基础,而且两个上司都是空架子。他常年在外任职,没当过朝官,哪玩得转朝堂上的弯弯绕绕?除非你没自信镇住他……” “怎么会?”顾清桓想了下,偏向顾清宁,跟她道:“姐姐,以后你少跟我的下级接触……” “为什么?”顾清宁莫名其妙。 他道:“我怕他们从你这儿学会怎么应付上级。” 顾清宁哼笑一声,“那你也少跟我的上级接触。” “为什么?” “因为我怕他们从你这儿学会怎么对付想应付他们的下级。” 第二百三十章:寸寸青丝愁华年 今年中秋,皇宫特设宫宴,百官进宫向皇上和太后拜贺,各家都备了盛礼,往年都只有除夕宫宴,才会大宴群臣,今年多这一回,百官就又要多出一笔不菲的开支。 “为什么要摆中秋宫宴?往年都没有的呀?” “因为陛下缺银子了,等百官送礼孝敬。” “啊?陛下也会缺银子?” “是啊。往年还好,今年我们的顾大夫弄商改弄整改,为了充裕国库,各方面都有收缩,百官不能从商,不敢受贿,朝廷就得给涨月奉,宫廷司还得出钱赈济灾地,皇上为显仁义,也是下了血本,这不羊毛出在羊身上,月奉涨了,这‘孝敬’就得多一些。” “那你这头‘羊’准备给陛下拔多少‘毛’?” “一毛不拔。” “陛下知道你穷,就让你免了?” “不,陛下知道我家有悍妻,管钱管得紧……反正我是这样跟他说的……” “好啊你!”钱钰马上就伸出手来,挥向他,“说我是悍妻,我就让你尝尝悍妻的厉害!” 乔怀安连忙抱头逃窜,一边逃一边求饶:“夫人,我错了!我错了!” 在府门口,他正要上马车,去皇宫赴宴,身怀六甲的钱钰送他出门,这一转眼,刚才还你侬我侬恩爱和睦的夫妻就成了这副闹腾模样。下人们似乎都见怪不怪了,只在一旁笑着看戏。 “乔怀安,你给我站住!” 他躲到了马车后面,以马车为掩,躲避她的‘追击’,蹦了几下,听她一声吼,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从车后走出来,垂首回到她面前。 “夫人,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当官的,你知道当官的就爱乱说话,又没一句是靠谱的。你别动气,吓着孩子……” 他腆着脸,笑着,伸手去摸摸她圆鼓鼓的肚子,一副讨好的样子。 钱钰还是板着脸,怒视着他,他就只好自觉地把头伸过去,“夫人,这次下手轻点好不好?我还要进宫呢,挂了彩不好看,还要跟人解释,挺烦的……” 钱钰反而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推了他一下,帮他理理官服领口:“滚进宫去吧,我的国辅大人!” “好咧!谨遵夫人懿旨!” …… 乔怀安进宫去了,在宫门口见到秦咏年,得知他是在等自己,便与他同行。 秦咏年喜不自胜,看到乔怀安就笑个不停,直到两人相伴而行,四下无人时,乔怀安问他,他方拉着乔怀安的手道:“乔大人,你预测的一点没错,冀之这刚进大理寺不久,顾清桓就推举他做吏部侍郎!而且顾大夫也点头了。乔大人,乔贤弟,你真是太神了!我也就是给方梁撤了个折子,给他一个小小建议,这回报就如此丰厚,真得感谢你啊,我的乔大人!” “原来是这事啊,嗨,当时看了那个折子,知道方侍郎来找你,我就动了点歪念头,也就那么一说,恰好猜准了他们的心思而已,哪有秦老你想的那么神?”乔怀安摆手笑道。 秦咏年看着他,不再只是窃喜了,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份特别的欣赏,甚至是钦佩之情。 乔怀安继而道:“既然真成了,那也真是大好事。不过还是之前说的,令郎担任这俩职,其实是有些不利的,但只能先以此稳住顾家人,让他们不把令郎当威胁,秦老你还得让令郎稳着点啊,有的事不能急,有的时候就得吃点亏,才安全。” 话已至此,如此坦诚,秦咏年也是感动不已,点头应道:“是是是,乔贤弟你说得对。放心,我们不是杨隆兴,我们有自知之明,冀之不贪心,他不会做蠢事。到狼嘴边了,还去揪狼须,那是找死……” 对视一眼,不再多言于此,后面的同僚跟上来了,秦咏年就转了话题,问:“尊夫人快临盆了吧?” 乔怀安感觉被他转移话题的速度闪到腰了,不禁失笑,点头道:“是是,应该就在这个月了……” 一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是顾家抬礼进宫的礼队,后面走来三顾,顾青玄为首,与他们互见一礼。 目送三顾走远,他们又对视一眼。 “狼群正在壮大,我们避着走……”秦咏年打趣道。 他接,“是,很大……” …… 三顾一起携礼进宫,在宫道上走了一段路,又不得不分散,去与各自部里的同僚寒暄见礼。 今日虽为中秋宫宴,但他们仍去上署了,只把公事处理完了才换装赶进宫。尤其是顾清桓今日忙得焦头烂额,方梁已经去了礼部了,吏部的事都压在他身上,他怎能不受累,不过累也累得顺心,总算没有方梁在眼前碍事…… 中秋宫宴由宫廷司与礼部负责筹办,所以方梁也算是在一上任就干了些正事,难得得忙活了一阵,更让人感觉神奇的是他干得还真不错,比余鸿之这个尚书还靠谱,把这次宫宴办得有模有样,在皇上面前露了很大的脸。 金罄声响,礼乐开席,各家礼队如长龙般随宫廷司大太监进入礼殿,众人在殿前如站朝般井然有序地依次依品进入正殿,晋王位于最前,紧接着是九亲王等皇亲国戚,再者才是朝上百官,顾青玄谦让避后,让秦咏年和几位老学士在前,众官礼让在后,董烨宏杜渐微在他左右,他又邀上自退在后的乔怀安,与乔怀安并肩,四人于前,并行进殿,各人亲族随后。 入殿后,三顾归于一排列坐,以顾青玄往下,依次是顾清桓和顾清宁,于皇座右边,这是皇上特意为他们安排的位置,对面皇座左侧就是以晋王为首的一众皇族。 皇座之侧,特设一凤座,一轮礼乐过,百人行大礼,三呼,皇上扶魏太后出席,再三呼,最后才按个人名位落座。座上不须有名提示,这些位置都是礼部与宫廷司拟好,给皇上龙目御览,改过之后再由司礼太监拟书提前送到各人手里,各人记住自己的位置,到场各寻各位,步步有序,不致半点错乱。 由皇上开宴,众人按座次左右交替致礼祝贺,晋王与王妃先出,后是三顾一齐,接着是九亲王,依次开来…… 贺了半个时辰的礼,九亲王都快睡着了,直到听见又一声沉重洪亮的罄响,把他惊得清醒,这是表示正式开宴了,酒菜将上,歌舞待鸣…… 身姿妙曼端庄的宫女,着月牙色素锦金丝衣裙,端着一个个玉壶进入殿内,一人案上一壶美酒,这一轮上完,宫女欠身退去,后一轮捧佳肴续上,殿中舞姬曼舞,殿角乐声渐起,让人目不暇接,口耳尝鲜,何其华美,何其大气…… 何其费钱…… 顾青玄咽了口酒,在心里默默打着算盘,同情地看了户部侍郎程维一眼。 顾清桓想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因为他就快进入户部了。 旁边侍候的宫女给他斟酒,他与众人一齐举杯,躬礼敬谢皇上和太后。 美酒入喉,果然非同凡响,不愧是宫廷佳酿,令人不醉自醺,酣畅无比,回甘无穷。 可是喝完,过了一阵,他却开始心慌,脊背生寒,身体燥热胸口堵塞,一时难以喘息,他试着调整呼吸,感觉稍微好了些,但舌头麻了…… 顾青玄喝过几口酒,也变了脸色,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突然转头看向他,甚至失仪地对他摆手,示意他不要喝这酒…… 然而,都晚了,顾清桓已经喝下了不少。 殿上斛筹交错,一片喜乐,少有人注意到顾清桓的异样,而在那偏后偏角落的位置,方梁一直望着顾清桓的背影,怡然自得地晃着银杯中的甘梨酒。 他与顾清桓相处这么久,多次与他饮宴应酬,怎会不知顾清桓的大忌——不能碰梨,一点也不行。 这片刻间,顾清桓的脸和脖子就迅速蹿红,四肢愈渐麻木,在回敬同僚时,几乎不能语,也不敢真喝,顾青玄和顾清宁都为他着急得不行。 这时想起身上还有那小玉瓶,他连忙倒出几颗药丸服下,稍微好转一些。 可那毕竟不是救命神丹,他知道他若再多待些时候必然会出乱子,自己身体受害暂且不说,若他失态失仪,在殿上晕厥,那就大事不妙了…… 之后的敬酒,顾青玄和顾清宁都有帮他拦着,勉强应付过去,而饮宴一半,那高位上的皇上和太后会下来巡酒,也就是作为皇宫主人来行招待之礼,与到场高位者作亲切相敬状,依次稍作寒暄,以示皇家风范彰显皇室亲民。 晋王敬过,接着就是三顾。 顾青玄与顾清桓对视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就在皇上太后走来时,率先起身,顾清宁随后,顾清桓咬唇低头在最后。 他们行了礼,太后与皇上都举了杯,他们自然要一饮而尽,这次不能假喝了,可这一杯下去,顾清桓必然支撑不住。顾青玄在向皇上太后道过几回礼之后,又向他抛去一个颜色,示意他上前。 顾清桓有些不解,但仍是听从了,按着一口气,来向皇上太后道礼,发出十分沙哑的声音,但总算忍住了全身的难受,把简单的话说出来了,不致失礼。 而他那沙哑的声音和满面的通红自然而然地让皇上太后注意到了。魏太后问:“顾尚书是否有不适?” 他这时已经不能说话了,还好顾青玄接得快,拘礼笑道:“多谢太后关切,犬子无恙,只是他向来不胜酒力,读书人嘛,身子弱了些,让太后,陛下见笑了。” “不胜酒力?那平常同僚聚宴顾卿岂不很为难?”皇上笑道。 顾青玄道:“多谢陛下关切,犬子喝不酒自然就难以应酬,加之事忙,平常少有饮宴,就怕醉酒误事。” “也好,朕听说咱们大齐官风糜烂,私下作风不堪,不想还有顾卿这般洁身自好专注公事的年轻官员,你顾家真是官场清流,我大齐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不吝夸奖,又吩咐赏赐,三顾谢过。 太后看了一眼顾清宁,顾清宁不敢接触她的目光,一下莫名地脸红,所幸她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顾清桓,笑容变得慈祥亲和:“顾尚书看起来需要稍作醒酒,不妨随宫人侧殿休息,待好些了再继续饮宴,以免醉酒失态。” 他此时意识已模糊,眼前人影都如在雾中,但他听到这句话自太后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听得字字清楚,如受大恩特赦。 皇上也表示赞同,并吩咐一旁的宫人伺候好顾清桓。 他忙跪下行大礼告退,父姊亦然,磕头谢恩时,豆大的汗珠砸落在地,咬牙,撑着最后一口气,从肿痛的喉咙里发出声音:“微臣叩谢吾皇圣恩,叩谢太后金恩,蒙皇恩宽宥。微臣暂退。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谢完恩,他就与宫人去了,起身时差点没能站起来,还好宫人有眼力见,在他站起来后扶了他一把。 顾青玄和顾清宁都松了一口气,顾清宁本想同去照顾她,不想太后还是注意到了她,让她陪同巡酒,她只好随侍太后身后侧,一路小心翼翼,太后显出对她的好,让在场人都看到,各人心中所思不同。 顾清桓穿过宾客云集的正殿,勉强与人一路推礼,总算出了殿门,踏出门槛,一个踉跄,还没转进侧殿就晕了过去。几个伺候他的宫人都是资历深厚的老宫人,不致慌乱,处理妥当,把他扶到无人的侧殿,安置好他,就立马去请御医为他诊治。 为首的宫人在请了御医,弄清楚了顾清桓的情况之后,准备回正殿向皇上禀告一声,然而刚走进正殿,沿殿墙垂首走着,然而还未走进殿内设宴处,就见顾清玄已然迎面向他走来,他忙见礼,顾青玄只问顾清桓可被妥善安置了,他答是,顾青玄就谢过他,他赶忙还礼称不敢,顾青玄客气地扶了他一下,往他的袖口塞了一卷银票,他心中了然,找了个借口在正殿逗留一晌,又无事而去,继续去侧殿照顾顾清桓。 明堂正殿,依旧是歌舞升平,祥和热闹,百官各有应酬,小心周旋,少有人发现顾清桓不见了。 只有一个人,目睹了全程,感到颇为失望。 …… 在半昏半梦中,他隐约感觉到有人给他把脉,有人为他搭上湿手巾,有人拿水送进他嘴里,也有人给他喂苦涩的药,之后就是沉沉睡去,他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或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踏实,他睡不了多久,待重新有意识时,还能听见正殿的礼乐声,表示宫宴未散。 而自己所处的地方,很静,很空…… 他模糊的视线中,根根宫柱在摇晃旋转,宫灯一盏一盏,如失火一般连成了一片……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他听到有人问他话,那声音比他之前的声音还沙哑,却不难听,而是很温柔很亲切。 他未及多想,只觉得心中郁气全无,揉揉眼睛,回道:“好很多了,喉咙不痛了,舌头也不肿了,应该是没事了吧……” 顾清桓眼前那层浓雾退去了,所见的一切都清晰起来,显出全貌。 但那人不是。 她的面容被一张白色面具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嘴唇和下颌,额心一枝红梅延展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