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 长篇小说《烛光》内容简介及社会反响、评价 长篇小说《烛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1994年修订再版,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著名文学评论家田仲济、刘锡诚、任孚先撰写、发表了评介文章;著名作家冯牧、邓友梅、张炯和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提名委员会主席冰凌等致信鼓励;《人民日报》、《瞭望》杂志、《中国教育报》等发表评介文章、报道消息60多篇(次);荣获“2003中国作家世纪论坛”全国作品评比壹等奖;被美国三所著名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收藏;第一、二节选入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作家文粹》。 《烛光》是一部描写教师生活的长篇小说。作品在五彩纷纭的社会生活中,以清新、自然、真实的生活情节,揭示了十年动乱后,历经劫难的一代青年教师,纯洁而高尚的人生观及他们为祖国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小说中的主人翁徐一萍、宋丽一波三折的恋爱关系是在共同的人生价值观念、共同的“热爱教育的强烈事业心”、共同的“为事业而兢兢业业、奋力拼搏”的基础上发展、建立起来的,是“志同道合”使他们经受住了种种磨难和考验。而现在,以此为主题、主线的文学作品实在是太少了。 这原是一篇悼念恩师的回忆录。作者在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听到一个噩耗:令作者十分崇敬、对作者特殊关怀的许德政老师跳井自杀了!这真如晴天霹雳,作者的心情长时间难以平静,工作之余,作者就写悼念恩师的回忆录,后来出版社看中了这篇东西,让这么改,那么改,七改八改,最后成了一篇歌颂教师的长篇小说。文中“念许山”、“怀德县”、“思政公社”,就流露出对许德政老师的深切怀念。 再版《烛光》书后附有著名文学评论家田仲济、刘锡诚、任孚先等先生的评介文章。 《烛光》1990年出版、1994年再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著名文学评论家田仲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史奠基人之一)、刘锡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任孚先(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撰写了评介《烛光》的文章,分别在《大众日报》、《中国教育报》、《潍坊日报》重要位置发表。田仲济先生评论道:“过去不少人认为作者思想水平的高度达到他所写的人物的思想水平,他才能创造好他的人物,倘确实如此的话,则作者的思想境界的确是很高了!”作者“充满了激情,以努力钻研,全力拼搏而进行创作的”,经过一番努力,“一位令人崇敬的全心全意忠于党的教育事业的人民教师的形象终于塑造出来了,这就是《烛光》的主人公徐一萍”。“这本书出来后产生了较好的影响”,“不少读者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而为它欢呼!徐一萍的艺术形象成功了”。刘锡诚先生评论道:“我读《烛光》的时候”,“几乎是一种投入式的阅读,自己的情感参入到了徐一萍和宋丽(两个主要人物)们的真实故事之中,与这些人物的命运呼吸与共”。“小说中最动人的笔墨是对徐一萍和宋丽的爱情的描写”。“作者展示给我们的,通过宋丽的眼睛看到和通过宋丽的心灵感受到的徐一萍,也许因为爱情的偏见而带有某些夸张的色彩,但无疑是更真实、更动人,从而为我们推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作品“把人物的性格和与周围人物的关系写得合情合理,符合生活发展的逻辑”。作品“主要人物性格比较鲜明,内容相当充实,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生活画面,具有相当可读性”,“具有十分动人的艺术感染力”。 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主编冯牧先生来信,祝贺《烛光》成功,信中说:“为你的大作《烛光》取得成功衷心地感到高兴,这类题材的作品写的有分量的,几乎近于空白(除了几篇报告文学外)。”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邓友梅先生来信,祝贺《烛光》成功,称“这一作品确实较突出”。中共中央宣传部原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翟泰丰收到赠书赠言:“佳作收阅,谢谢赠读,望多联系”;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提名委员会主席、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著名旅美作家冰凌从美国寄来信函给予鼓励;还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张炯、高洪波,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李仁臣,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周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王岳川,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蒋守谦(当代室主任)、敏泽(《文学评论》主编)、蔡葵(《文学评论》副主编)、陈全荣、何火任,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吴开晋,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江曾培,百花文艺出版社编审刘国良,西北大学教授赵俊贤等致信鼓励、祝贺;先后收到文化名人有关《烛光》的书信100多封。《人民日报》、《瞭望》杂志、《中国教育报》、《中国地市报人》、《大众日报》、《作家报》、《潍坊日报》等发表评介文章、报道消息60多篇(次);《瞭望》杂志“当代中国人心态录”发表创作体会文章《了却平生一夙愿》,该文后收入《中国作家名篇欣赏》;潍坊电视台、潍坊教育电视台分别播发了专题片。《烛光》第一、二节选入中国作家世纪论坛编辑、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作家文粹》。《烛光》被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和美国三所著名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收藏。 《烛光》也受到许多读者厚爱,作者先后收深圳市、吉林省和本省的青岛、枣庄、莱阳、单县、五莲、寒亭、寿光、高密、诸城、临朐、青州、海化开发区等地很多读者信件、电话,说《烛光》写得不错,读了颇受感动,颇有收获,有的求购《烛光》。潍坊市图书馆在1991——1994年对外借阅的三本《烛光》(1990年版)被众多读者翻阅得破烂不堪。《烛光》1994年再版后,用新书将其换下。1995年10月16日《了望》新闻周刊第42期刊出作者3000多字的文章《了却平生一夙愿》,介绍了创作《烛光》的艰辛和出版后引起反响。确实是“了却平生一夙愿”,从写悼念恩师文章,到创作小说,出版,再版,前前后后二十多年来,作者为之耗费了平生心血,终于有了个如愿以偿的结果。 《烛光》 朱瑞福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鲁新登字第3号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描写教师生活的长篇小说。作品在五彩纷纭的社会生活中,以清新、自然、真实的生活情节,揭示了十年动乱后,历经劫难的一代青年教师,纯洁而高尚的人生观及他们为祖国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 书后还附有著名文学评论家田仲济、刘锡诚、任孚先等先生的评介文章。 读朱瑞福著《烛光》的感想 ——希望文学界多歌颂教师的烛光精神 田仲济 《烛光》是不久前出版的一本写中学教师的长篇小说。承作者惠寄一本,我读后心情久久不得平静。这本书使我回忆起了从事教育工作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亲身经历以及耳闻目染的许许多多教师们的苦辛,也回想起了新文学诞生以来反映教师生活和工作的情况。二十年代末及三十年代,上海立达学园出现了一批热心教育、关心学生的教师,他们创办了开明书店,出版了《中学生》杂志,出了许多有影响的书刊。是颇有信誉的面对中小学教育的书店。现在六十岁左右的人,当还可以记得。其中最著名的文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叶圣陶,是写过不少关于教师的文章的。可说是这一部分人中的代表。他的写青年教师的长篇小说《倪焕之》是他的代表作,茅盾称它扛鼎之作。是新文学以来的重要作品之一。 中小学教师从来是社会负担较重、工作较苦的一个层次。虽然我们采取不少措施,情况有了改善,可困难还是不少。有人讲无论在什么时候,教育总是在第一位,我是完全同意这话的。我们无论怎样困难,都不可以忽视教育。何况今日的世界是一个高精科学技术决定一切的世界,倘我们没有发达的教育,又哪会有发达的科学技术?如今全国上下都感到教育的重要了,当然还需要进一步地宣传,把教育放在更重要的地位上。要人人关心教育,人人办教育,我们全国人民的素质方能很快地提高,科学技术才会迅速发展。封建社会,尊师重教,“天地君亲师”,师仅仅次于父母。但那样的社会,是士优则仕的,一个县的知事,虽仅是七品芝麻官,可已是一县之父母了。得进士之类才有学士,优的士为仕,师自然是未优的士了。所以像吕蒙正那样,吃饭都成了问题了。这样自然无法得到人们的尊重,为师也就难以成为人人所仰望的道路。 有的国家有意识地将教师的待遇定得比一般工作为优,据说日本就是其中之一。如今金钱还不是一般东西,特别是物质衡量的标志,那就使教师职位成为竞争的目标,教育的素质得以较好。增加教育经费,提高教师素质,是办好教育的重要措施。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措施。提高全国人民对教育的重视,把它作为是我们强国、富国的根本,使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教育科学发达,成为世界最富强的最先进的国家之一。 虽然处在同一的环境中,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不会完全相同。当前的物质利益常是人们抉择的重要标准,可又绝不会成为人人唯一的标准。这样的人,不能说是多数,但也并不是个别的,即便是少数,也是随时随地可找到的,《烛光》的作者朱瑞福,他之所以能写出《烛光》,就是由于他曾遇见这么一位感人的教师。据说,“朱瑞福当年家里很穷,从小失去父亲,几次因生活所迫几乎退学,都是由于老师的殷切鼓励,慷慨帮助,才得以继续完成学业。有一年麦收,朱瑞福为了能到坡里拣点麦穗,使家里人能吃上几顿饱饭,开学十几天了还没有返校,他的老师步行七八里,到姥姥家找到了他,恳切地动员他回校上课。这件事一直深刻地铭记在他的心里。这种深厚的师生感情使他终生难忘!不幸的是,在十年浩劫中,他最敬爱的一位老师,惨遭迫害,含冤去世!”这是小说序言作者李新民说的。他还说朱瑞福从小学到中师毕业,都受到老师的爱护,他认为他个人的成就全是老师所给予的。因此他有一个愿望,要“写一部歌颂老师的书,寄托他对死者的哀思,表达他对生者的崇敬”!作者的愿望应该说是至为善良的,而他显示出的境界是崇高的。从他的经历也证明他事业心较强,不是只图个人前途的。在我们几千年士而优则仕的传统下,作者可说已登上仕途了。他是寿光县人,1968年毕业于益都师范,他曾任过县委秘书,当过文化馆副馆长,他没有在仕途上前进,而是热衷于创作,当新闻记者,《烛光》是他最近的一个长篇,重要的是讴歌人民教师的长篇。鲁迅曾在一篇文章中列举这些平凡而伟大的人为“中国的脊梁”。就我们的教育来说,多少年来得以承继下来,绵絮不断,不能不感谢那些不计艰辛,不计个人,终天呕心沥血,培养我们下一代健康成长的老师们。作者之所以写这本书,固然一是为了报恩,但更主要的是他说的“表达他对生者的崇敬”!作者的可贵处在这里,这本书的重要处也在这里!过去不少人认为作者思想水平的高度达到他所写的人物的思想水平,他才能创造好他的人物。倘确实如此的话,则作者的思想境界的确是很高了!很明确的事实是一位中年作家,他没当过中学语文教师,没在那样环境中生活和工作过,缺乏直接的感性经验。然而作者的强烈感情,不写不能自已。他是充满了激情,以努力钻研,全力拼搏而进行创作的。努力、钻研弥补了生活经验的不足,一位令人崇敬的全心全意忠于党的教育事业的人民教师的形象终于塑造出来了。这就是《烛光》的主人公徐一萍,还写了他的追随者,一个刚毕业到校任教语文教师的宋丽。 作者用了三年的时间,三易其稿,然后才写出了像我们看到的样子。这本书出来后产生了较好的影响,出版社的编辑感到满意,不少读者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而为它欢呼!徐一萍的艺术形象成功了。至于哪些性格、思想、行为是属于作者怀念的那位含冤逝去的老师的,那就没有知道的必要,因为作者呈献给读者的是作为艺术品的《烛光》,固然是为怀念他的老师而写作的,但徐一萍是他创造的一个艺术形象,这是小说的人物,不是他对老师的回忆录了。作者一九六八年在中师毕业,那么应该说浩劫的十年中,有两年他在中师中度过的。就他的家庭条件,他完全可能成为造反派的活跃人物,但就他对含冤逝去的老师深深怀念,他同情的是那些受迫害的人物,他又绝不会属于那群得意洋洋的“英雄豪杰”之中了。 虽然作者受刺激最深的是他敬爱的老师含冤死于“文革”,但他创造的主人公却被安置在“文革”后一个小城市中。陈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工作认真,为人正派。徐一萍不仅是全校出名的好教师,也是全县、全地区、甚而远近闻名的好教师。因而虽然他的路途并不很平坦,他曾遭到嫉妒、诬蔑、造谣、中伤等,但没有受到重大的伤害,教育局个别人对他有不同的看法,学校报去的几个入党的,只有他未被批准。可是很快地一切就成为过去了,副校长看法转变了,教师间认识也一致了。他成了大家一致尊敬的好教师。这样,自然不会有大的矛盾与斗争了。所以作者特地安排上各地教师都来参观学习、费时甚久的观摩教学,借以来丰富这个主人公的内容。教师是既平凡而又伟大的。好教师的主要特征是学识渊博,热爱教育事业,对学生负责,既爱护又严格要求,因而写教师不像写英雄、模范,有那么许多不平凡的事迹,惊天动地。作者在这方面是费了苦心的,将观摩教学描绘得规模那么大便是其中之一,一般是很少这样的。为了丰富徐一萍的形象,作者是作了许多方面的考虑的。例如在专业思想方面,除了正面地描绘他的专心致志,由衷地热爱自己的专业外,还创造了一个为起反衬作用的未婚妇,虽然面貌娇好,但灵魂丑恶,不愿当教师,看不起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工作。两个人对许多事物看法不一样,最后终于分手,各走东西了。 作者为着塑造一个教师的形象,是费了不少苦心的,徐一萍是个可爱的教师,有好的品德,有深厚的学识,一心为公,全力于教育事业。这样的人物无法与枪林弹雨中的英雄,生死拼搏中的豪杰相提并论,太平淡了。序中说,“这部作品艺术上还比较粗糙”,问题是不是在此呢?我感到不满足的是主人公的心灵还摸不很透,认识一个人是应先识透其内心的,对一个书中的人物是不是也应如此? 1991年6月30日 田仲济曾任山东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史奠基人之一,一向以著名文学评论家、现代文学史家、作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称誉海内外。本文曾在《大众日报》、《鸢都报》刊出。) 蜡炬成灰泪始干 ——评长篇小说《烛光》 刘锡诚 在我们的民族里,古来教育是极为高尚的事业,教师是受社会尊重的人物。这大概与孔老夫子的德行和儒学的影响不无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教师的地位跌了价,常常受到歧视,甚至遭到侮辱,使教师的崇高威望扫地以尽。有一次,我到土耳其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在当地省长举行的宴会上,省长把曾经教过他的已经退休的女老师请到主宾席的旁边。当我看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过各国学者的面前,在那个显赫的位子上就坐时,我顿时产生了无限的感慨:尊师是多么好的一种美德!我们的尊师的美德哪里去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全党全国重视教育,教师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改善,教师的辛勤劳动得到了社会的尊重,教师的崇高形象重新在学生和人民心目中树立起来。如今,人们在付出过代价之后也许已经懂得了,曾经失去了的东西是多么宝贵!要重新恢复一种一度失去了风尚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啊! 青年作家朱瑞福的长篇小说《烛光》(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所描写的就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开始的历史新时期里生活与活动于一所农村中学里的一群教师的身影。作者在一个广阔的社会背景上,刻画了几个个性迥异的中学教师的形象,并且展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特别着力塑造的则是一位“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以自己出色的工作而赢得人们尊敬的青年教师徐一萍。由于种种原因,作家们对于教师这一个群体的关注显然是太不够了。不久前我们从电视屏幕上欣赏了根据钱钟书先生长篇小说《围城》再创作的电视剧,深为作者笔下的那些各色各样的教师的形象所折服。但那毕竟是战乱年代的一批寻求出路而不可得的青年人的故事。我们也同样从屏幕上观赏了描写当代教师生活的电视剧《红蜻蜓》,那位女教师的形象和那又陌生又熟悉的校园生活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我读《烛光》的时候,与欣赏电视剧有所不同,几乎是一种投入式的阅读,自己的情感参入到了徐一萍和宋丽们的真实故事之中,与这些人物的命运呼吸与共。也许我的童年是在类似那个怀德县中学的学校里度过的,我的老师也是类似徐一萍和宋丽那样的人物,因而很容易与他们在感情上沟通,甚至读着他们的事迹、看着他们的形象,就不期然而然地浮现出许多熟悉的身影来。 徐一萍是一个活动于八十年代的青年人,他面对着的是复杂的社会和人事,但他选择了受社会歧视的教师作为终生的职业,而且对他所选定的这个职业一往深情。尽管在社会生活、社会地位方面,他连一个公社干部都不如,提拔、晋级没有份,办事人家不买帐,连帮邻居买二斤煤油供销社都不卖给。他的爱人张荣因而看不起他,执拗地要他改行,调动工作,由于遭到他的拒绝,从而导致了第一次恋爱的破裂。张荣讽刺他是阿q精神:“事业,事业,这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一条精神枷锁!你到县直机关去访一访,看一看,有的机关,那些人上了班有啥事?不就是喝茶、聊天、看报纸!算了吧,人家一年也出不了你教师一个月的力!可是地位、待遇比教师又怎么样?你好好比一比,想一想,脑筋开开窍!管它事业不事业!事业是个啥?现在还不全是个空的!”这就是他所处的现实。他不能从事实上说服张荣,但他却能坚定地面对这冷酷的现实!他说:“我怕是执迷不悟了。”他不悔,他不动摇。他对做一个人民教师感到骄傲。他把爱情的破裂所带来的痛苦压在心底,把张业栋老师由于嫉贤妒能而对他的贬损、造谣置之度外,全身心地投入到教书育人的崇高事业中去。他不仅废寝忘食地备课,搞家访,甚至自作主张把因家境困难而退了学的学生张义民找回学校,额外为他辅导,对这个在人生道路上遭遇不幸和磨难的学生,给予了帮助,带给他师长的温暖。他的信念是:“作家是为他的作品活着,教师是为他的学生活着。” 教书育人方面,徐一萍竭尽全力,刻苦认真,一丝不苟,业务水平在全县、全地区独占鳌头,为人师表,受到同事和学生的尊敬。小说描写了全省教师来校听他的示范讲课,作者从而把他的主人公放到了更严峻的矛盾之中,使他一方面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另一方面又经历着前所未遇的矛盾和痛苦。人物的内心精神境界也因而得到更深的揭示。这次观摩教学固然得到了校长及宋丽和李老师等多数老师的支持与赞赏,却也因此而受到某些人包括主持工作的教育局长的忌妒、中伤甚至诽谤,他苦恼过,他痛心过,他甚至冒雨到他已故的恩师的坟前去祈求他的指点,但他没有屈服,没有灰心,更可贵的是他没有一蹶不振,他战胜了企图压垮他的险恶势力,同时也战胜自我的虚弱,坚定了做好一个人民教师的信心。 小说中最动人的笔墨是对徐一萍和宋丽的爱情的描写。一部小说,不论采取何种写法,在人物关系中能披肝沥胆地写出人间真情来,才能达到作者的目的,实现作者的初衷。试问,没有深情滥情中的无情绝情,没有生离死别中又添悔嫁误嫁,哪有《红楼梦》的感人力量?宋丽作为一个刚刚走出学校门口初涉社会的女青年,极其自然地受到徐一萍的吸引,作者展示给我们的,通过宋丽的眼睛看到的和通过宋丽的心灵感受到的徐一萍,也许因为爱情的偏见而带有某些夸张的色彩,但无疑更真实、更动人,从而为我们推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宋丽的痴情和徐一萍的冷静,张业栋的造谣生事,使本来应该平稳发展下去的爱情陡起风波,一部记录着徐一萍的含而不露的爱心的日记,又使宋丽已经冷却了的爱顷刻之间升腾起来,而一发不可收拾。这曾经遭受过误会而第二次升腾起来的爱,由于那些内心独白的渲染而具有十分动人的艺术感染力。爱得深、恨得切的那种痴情和平地而起的风波,不仅揭示出我们的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而且把人物性格和与周围人物的关系写得合情合理,符合生活发展的逻辑。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和逻辑说服力也因而得到了提高。 小说所以取得上述的成功,一方面来源于作者对生活的熟悉和独特的感受,另一方面来源于作者在创作中的刻苦努力和执著的追求。我们从山东文艺出版社总编李新民为此书所写的序言中知道,作者朱瑞福当年家庭很穷,从小失去了父亲,几次为生活所迫几乎退学,都是由于老师的殷切鼓励和慷慨帮助才得以继续学习下去。在十年浩劫中,他最敬爱的一位教师惨遭迫害,含冤去世。这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和人间真情激发他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写出了这部小说。不言而喻,在他的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他的真挚的感情。我们常常引用席勒的话:愤怒出诗人!不错,对生活的执爱和愤怒使朱瑞福这个黄土地培育出来的青年人用心血和感情创作了这部讴歌教师的长篇小说。 就其结构而言,这是一部单线条发展的小说,从头到尾沿着第一人称讲述人宋丽的讲述,即她同高中语文组组长徐一萍的关系(从崇敬到发生爱情,从恋爱到几经波折后结婚)以及从宋丽的眼中看到的人际之间的纠葛发展。这种结构方式使小说情节单纯、明快,阅读起来障碍较少,有较大的亲切感,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和交流。但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来说,它应当概括更为广泛更为深刻的社会生活内容,容纳更多的人物,而那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内容和众多的人物,一条发展线索很显然是无法容纳得下的,往往需要多条线索的交叉或并行发展才能胜任。《烛光》虽然也写了陈校长、薛校长、李老师、赵建华、张业栋等老师和机关干部张荣这一大群各色各样的人物,也企图在充分展现学校里的人物和事件之外也写些校园外的事情,但显然写得并不充分,也缺乏色彩。因此,对社会生活的展现和概括显然受到了局限,因而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它的历史深厚感受到了影响。与其把它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来看,勿宁把它看作是一部中篇小说,一部主要人物性格比较鲜明、内容相当充实、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生活画面、具有相当可读性的中篇小说。 我认为,一部小说的使命在于勾画出一个或几个有性格的人物的生活史。因此,人物的命运遭际、沉浮盛衰、悲欢离合均应作为刻画性格的手段,必须按照生活本身固有逻辑发展,而不能按照作者主观的、强硬的安排。由此出发,我想宋丽最后与徐一萍的结合这种大团圆的结局固然适合了中国人惯常的心理,但从创作上来考察,恐怕未必是最佳的选择。可不可以设想,把这两个虽然受了某些磨难但仍然相爱的灵魂以爱情的悲剧来结束这篇小说?在艺术上做这样的处理,我以为更符合人物性格和生活发展的逻辑,也能更深刻地揭示出生活中固有的矛盾的盘根错节和在人们思想中的传统积习的顽固不化。这样,也许会给这部小说带来比现在更为震憾人心的艺术效果。当然,,这是我作为一个评论家的一种设想,而不希望变成一种对青年作家的一个苛求和强加于人的意见。 刘锡诚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俗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旅游文化学会副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本文曾在《中国教育报》、《鸢都报》上刊出。 躬履艰难而节乃见 ——致《烛光》作者朱瑞福的信 任孚先 瑞福同志: 近好。 人年纪大了,就好回忆往事,特别愿意回顾在人生之旅中曾经起到过关键性作用的人和事。而在这个总题目下跳入我脑际的大多数是我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老师,他们的形象刻镂到我人生年轮上的痕迹,并不因似水年华而消失,印象反而与日俱增,更加鲜明和深刻。就在这种心态下我读了你寄来的长篇小说《烛光》,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感到我们虽属尚未谋面的陌生朋友,虽属有着代沟的忘年交,但我们之间的心是相通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点”,就是对教师的理解、尊重、崇敬。我很喜欢你所描绘的“教师世界”。这里有校长、教师,有着不同的身份、性别和经历,特别是有着他们各自独具的个性。德高望重、奖掖后学的陈校长,助人为乐、善解人意的李老师,都给读者留下了较为鲜明的印象,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诲尔谆谆”的师表风范。特别是为作者着力塑造和歌颂的教师徐一萍的形象,是相当成功的,给读者以很深刻的印象,并从他身上看到作为一个人民教师的优秀品质,从而受到深刻的教益。他有着才华横溢的文学才能,他可以在文坛上大显身手。但当人民的需要使他执教于中等学堂的时候,他便断然放弃个人的作家梦,而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工作中,成为语文教学的表率。在教学工作中,他的勤恳、奋发,他所作出的显著成就,往往被加以误解,甚至受到诬陷,但他却矢志不移,百折不挠,不以个人得失而放弃自己崇高的职责。在感情上的不幸,也并不能压制、削弱他对事业的忠诚,宁肯忍受着恋人的不理解,指责,以致最后离他而去的痛苦,依然坚守着人民教师的岗位。读着你的这本《烛光》,思索着徐一萍的为人,不禁想起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中的一句话:“躬履艰难而节乃见”。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着的徐一萍,在历尽坎坷、忍辱负重的道路上显示出了他的优秀品格。真乃“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我感到你在《烛光》中所描绘的青年教师赵建华的形象是很适度的,这个人物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人物,是与徐一萍相对照而描绘的,又与徐一萍共同作为宋丽的追求者而出现的。他自身有很多的弱点,如骄傲自负、作风浮飘,还有出自妒意的一些有失检点的行为举止。但他毕竟不是那种狡猾奸诈的搞阴谋诡计的人物。当他不能获得宋丽的爱情时,他曾经痛苦失望过,但毕竟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而实践了对宋丽的承诺,支持了宋丽和徐一萍的爱情。在作品的最后,在宋丽和徐一萍的婚礼上,他走向这对伉俪,举杯为他们祝福。这与那位一直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最后在婚宴上狂饮而失态的张业栋不是一种人物。 作品的不足之处是描绘了“教师世界”,而对“学生世界”着笔太少,而这两个世界是密不可分的。从你的《后记》上看,作品初稿中的“我”是学生身份,而后来修改成为女教师身份。我没有看过原稿,不好断言“我”的身份是学生还是教师的优劣,但我可以说,作品对学生形象着笔太少,总是一种缺憾。不知以为然否? 我祝贺你写出了《烛光》这部好作品,也期待着你有更好的作品面世。 任孚先 1992.4.6 任孚先著名文学评论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本文曾在《潍坊日报》、《鸢都报》上 迟亮的《烛光》 刘方泽 大凡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的文墨,无论如何,也有一定的蕴蓄和分量。读过朱瑞福同志的长篇小说《烛光》后,更强化了这一阅读感受。“我对教师有着特殊的感情!我就是要拼上命写一部歌颂教师的书!”此话,是从《烛光》的序文中看到的,也是从与作者的交谈中听到的。此外,还了解到瑞福同志在穷乡茅舍,鏖战寒夜的创作经历和八三年完稿,九○年出书的诸多艰难,由是,我带着由衷的敬重,阅读了这部著作,引起了繁沉的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给了作者如此的决心和毅力?是哪些内涵,构成了小说的分量? 年轻的语文教师徐一萍,酷爱教育,勤于钻研,是远近闻名的教学能手,对同事,他乐于相互研讨、诚恳帮助,克尽教研组长的职守。对刚刚走上教坛的女教师宋丽的讲课,他能在一片赞扬声中,阐明“少则得,多则惑”,“少而精”,“用眼睛组织教学”的目光要使学生“感到亲切、热情”等中肯的批评性意见。对于学生,更是充满了爱心,全面负责,不但精神上引导,且能从物质上帮助贫困者。可以想见,这样的教师在师生中享有威望是必然的。特别是被微弱的“烛光”照亮心域的优秀青年教师和优秀生,更能感受到这种光明的价值。因而,宋丽倾心地投以崇敬和爱情;而一向“都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的朱瑞福,则获得了歌颂教师的创作决心与毅力,在写作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硬是一格一格地爬”了出来,完成了《烛光》这部发自作者内心的一曲人民教师的颂歌。小说的创作实践表明了一个重要问题:越是优秀的学生,越能体察到教师职业的崇高与甘苦;越是优秀的师生之间,越能建立起深挚的师生情义;越是先进文明的区域,越能给教育和教师创造美好的环境与前景。小说是以“大团圆”收尾的。然而事实上作者所敬重的徐老师,在“十年浩劫中”是含冤去世的。因而,尽管事件的背景因为种种原因作了很大变更,但作者的义愤不平,仍然浸透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教师职业的神圣,谁都口头上承认,但现实生活却是另一副模样,与徐相爱多年的公社机关干部,到头来还是作了一位部长的“填房”。徐一萍的才干与善良也并未带来好运气,妒嫉者的造谣、中伤以及偷看信件一类的勾当总如影子一样跟着他。而有着“奴隶主、封建割据和本位主义”思想的领导,又往往会使诽谤、谣言得逞,使你“出头的橡子先烂”!正如序文所称,小说“就像作者本人,朴实无华”,但读后却觉得“很有内涵”,我想,这应是对小说的批判成份所作的肯定。 十分可惜,这部反映中学教师生活的稀有之作,竟未能在八十年代初期及时出版。假若没有延搁,说不定要引起社会的关注,而在教育界,则定会有娱飨效应的。 刘方泽昌潍师专教授,文学评论家。本文曾在《潍坊日报》刊出 大放异彩的烛光 ——评朱瑞福长篇小说《烛光》 尹洪东 读朱瑞福同志的《烛光》,就像捧着一个燃烧的火球。感受到热辐射的同时,也感到了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崇高”的净化作用。近几年来我对于长篇创作“正声何微茫”的喟叹,顷刻间化为乌有。我欣慰:朱瑞福为我们不动声色地擎出了一支大放异彩的“烛光”! “烛光”的大放异彩首先是从《烛光》的人物形象身上体现出来的。能不能为“人物画廊”增加自己的独具魅力的“这一个”,往往是评价一部长篇小说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烛光》的突出贡献便是塑造了徐一萍这一神完气足的人物形象。 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徐一萍“活得很累”。这累不仅来自他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和奉献,更来自经济、政治地位和周围人为的“压力”。他才华横溢,若杀入文坛,定是一员骁将;若跻身政界,前程也未可限量。但他却自甘自愿地把自己委身于教育,痴心不改,“迷”不知返,尽管为买二斤煤油也费尽周折;他委屈求全,与人无争,当他以一个教师的责任心让学生张义民复学而遭到薛校长指责时,我心里常忍不住要幽幽发问:这样执著,究意为什么? 但《烛光》没有把徐一萍写成一个类型化、概念化的“扁平式”人物。徐一萍是一个多面体的“圆形”人物。作者在着意刻画他高尚品质、事业上自强不息、积极进取的同时,也写了他的另一面:优柔寡断、性格绵软甚至有点怯懦。因而,徐一萍的形象是丰满的、真实的。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作者注意把徐一萍放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矛盾冲突中去表现,去刻画。与目光势利的女友张荣,应当说徐一萍是有感情的,最后因志不同道不合而分手,徐一萍内心深处是痛苦的;在对新分来的教师宋丽的第一堂课的评议中,徐一萍不当面伤害她的自尊心,而在会后当面指出其不足之处,显示了光明磊落的品格。当宋丽向他发起“爱情攻势”之际,聪敏的徐一萍却因为发现赵建华对宋丽的热烈追求而不惜“撒谎”退缩。他大度宽容有涵养,甚至有时忍让得有点过分,比如当张业栋以卑鄙的伎俩造谣中伤、拆台和受到薛校长不公正的指责时,徐一萍显得缺乏“棱角”和“锋芒”。可贵之处还在于作者把置身于社会关系之中的徐一萍跟其他与之相似、相近、相反的同事和领导来了个交叉往复的对照、陪衬和对比,使徐一萍的形象更鲜明、更逼真。 作者对于徐宋爱情的描写,颇具匠心。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烛光》也写了一个三角恋爱关系,但却写得不俗。一般地讲,校园内教师之间的爱情不易写得生动引人,然而作者却把徐宋爱情写得很有古典美。两人的心理活动沿着感情的走势自然发展,张弛有致,波澜起伏。宋丽与赵建华的实断似连,徐一萍的躲躲闪闪;宋丽的步步紧追而时时顾及自尊;徐一萍的突然与小护士“订婚”都充满了心理悬念,扣人心弦。像“小宋,你一切都明白了,是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样的打哑谜式的对话,让人联想起贾宝玉与林黛玉的“苦恋”。同那些时下浅薄、庸俗的爱情描写相比简直有霄壤之别。而这,也是与人物形象的人格层次相一致的。 统而观之,《烛光》的前半部显得沉重,后半部则趋向轻松和明丽。作者虽未在大背景上作明确的铺排和全方位的透视,但几年前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气候的逐渐形成却是显而易见的。作者以严谨的现实主义手法,不但描写了教育界、学校内部这一小环境,而且描绘了社会、政府这一大环境。这一典型环境跟典型人物徐一萍的高度统一,更增加了小说的完整、凝重和厚实。 难得的是作者还塑造了一个同样“大放异彩”的反面人物——张业栋。其人妒贤嫉能,已达到心理变态的程度。这应当说是国民劣根性的一个缩影。他的“地位”是特殊的。如果没有这一人物,小说肯定会逊色不少。 从人物塑造上看,作者用的是“水浒笔法”,人物远远而来,先是看到轮廓和服装,然后才抽丝剥茧,刻画入微。像徐一萍的出场,就有些跌宕,宋丽“(我)”先看了“考生须知”,顿生敬慕之心,急于拜师求见,却误把年老的刘老师当成徐一萍,而且由误解到相通,其间又充满无数的插曲,戏味十足,让人如游园林,曲径通幽。这样,一部严肃的小说的人物却鲜活而不板滞,具有了人性的深度和广度。 另外,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独特视角,亲切自然,一气贯通,在结构上不枝不蔓笔墨聚而不散,利于集中刻画人物。这也是《烛光》的长处。 我读《烛光》数遍,有一个奇特的感觉:冬天读感到火热,夏天读感到清凉,我想这一定是“烛光”独特的“风骨”使然。《烛光》讴歌教师烛光精神的思想内涵自不待言,人物形象的成功也令人生“戛戛独造”之叹。也许是笔者自己也有过教师的经历吧,总能把“烛光”的情节变成电视镜头,因为“烛光”不乏戏剧性的情节和细节。我想,如果哪位有识之士能把《烛光》搬上荧屏,那一定是件盛事和好事。而且,小说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既给读者以广阔的想象的余地,也给作者自己留下了再创作的余地。 尹洪东新华社记者,《文学世界》杂志特邀记者。本文曾在《潍坊日报》刊出。 一曲奉献者的颂歌 ——读朱瑞福同志的《烛光》 张崇起 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历来被人们誉为无私奉献的象征。朱瑞福同志在《烛光》中塑造的教师徐一萍,就是一支燃烧着的红蜡烛。通过这一形象,我们领悟到人生的价值在于奉献这一人生观的真谛。在当前的文坛上,徐一萍形象的出现,有着特殊的现实意义。 十年“文革”动乱后,人们从“左”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忽然觉得多年奉为神圣的东西黯淡无光了,心中的信仰崩溃了,人们开始了新的寻求和探索。文人们也打破了文学艺术的固有模式,在“反思”、“寻根”文学热后,随着商品走向舞台显示威力,性文学踊起来伴舞。生活的色彩浓郁纷繁,部分人被搅得头昏脑热。《烛光》的出现,似一股清风吹进文坛,使我们看到了一个闪光的新形象——徐一萍。徐一萍认为,人活着首先得有志向。志向不仅给人一个奋斗的方向,而且给以前进的动力。“有志者事竟成”,“夫志者存高远”,“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徐一萍把这些千古名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而不去理会尘世上时髦的喧嚣。徐一萍为着在教育事业上做出贡献的理想,自觉地苦战奋斗。他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对眼前的利益不屑一顾。当他为打二斤煤油遇到周折时,他的女友张荣嘲笑说“教师还不如那些化肥、木器、五金等厂的临时工吃香”时,他气愤地说:“这样看太势力眼了吧?如果是这样,最好的职业应推土匪、强盗!”徐一萍尖锐地批评了张荣的论调,道出了正义者的心声。范仲淹抒发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情操,在徐一萍身上,我们又看到了这一美德的闪光。有理想者,他把目光越过眼前的土丘,投向远处的高山。一个有着正确价值观的人,必定是用艰辛的劳动、刻苦的磨练、正当的途径去实现自己理想的人,这样的人必然鄙夷那些钻营取巧、沽名钓誉、行径可耻的人。 徐一萍的女友张荣,看到徐的入党迟迟批不下来,要他活动活动。徐一萍却说:“只有那些企图捞到党票升官发财的无耻之徒才那样去干。”他对入党的态度是“够条件我就堂堂正正地加入;不够,继续努力”。徐一萍确实言行一致。他用候车的时间面壁学习,夏天在蚊帐内批改作业,冬天为了节约时间不生炉子,帮助他人找资料,修改教案,带病上课,完全是出于自觉行动。他并不认为自己出了力得不到赞美就泄气,就改变自己的初衷。 决心奉献,埋头于事业的人,在某种情况下,不但得不到称赞,反而遭到排挤打击,也是常有的事。徐一萍是怎样对待的呢? 徐一萍通过两次家访,把辍学的张义民动员回校,并担起他的全部补课任务,反而受到有些同志和领导的责怪。当他呕心沥血,提高了教学水平,引来外地许多老师观摩时,他废寝忘食地白黑忙碌,反而被有的领导批为出风头,有的同志也从中造谣拆台。徐一萍面临着种种危局,不但没有撂担子,在病中还坚持“双手端着板夹,之上是课本和粉笔盒,迈着吃力踉跄的步子,朝教室走去”。徐一萍心中装着大目标,不能受到挫折就停止前进,而是能够忍辱负重。大教育家孔子说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人生中,在恋爱婚姻问题上,其价值观、幸福观经受着更严峻的考验。 徐一萍的女友张荣,起初为徐的聪明才华倾倒,急切地向他表示了爱慕之情。开始还好,以后她感到干教师吃苦受累,又受人歧视,就巴结干部改了行,从此与徐貌合神离。最后她强令徐改行,不改就吹灯。徐一萍舍不得为之奋斗的事业,无奈与她分道扬镳了。裴多菲有诗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徐一萍为着事业,爱情是可抛了。 星移斗转,随着国家各项政策的落实,徐一萍忠于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终被发现和肯定。县委书记登门看望,校领导态度变好,徐一萍终于被批准为共产党员。经过一番风雨,徐一萍的形象终于站了起来。真是“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徐一萍因为忠于事业、无私奉献而失去的爱情,也因为忠于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赢得了新的爱情。 勤奋好学、心底善良、才貌双全的青年女教师宋丽毅然割断了与赵建华“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缕情丝,把全部爱情倾注到徐一萍身上。徐宋的爱情,完全是在互相帮助、互相体贴、互相激励中产生和发展的。在《文章为媒》一节中,徐一萍把《居里和居里夫人》这篇文章推荐给宋丽。宋丽看后激动不已。她再次领悟到人生的价值是奉献而不是索取。她也感到,爱情只有在志同道合、并肩奋斗中才会放射出迷人的光彩。以后我们看到,徐、宋在休假日去图书馆里,吃着饼干,两人喝着一杯清水,交谈学习和人生的愉悦情境。 近几年来,一些文学作品在爱情的描写上,把狂男痴女们往往只写得欲火烧身,丢却了含蓄和羞涩,见面就拥抱亲吻或是野合,让人不堪入目。朱瑞福同志在《烛光》中,对爱情的描写是把人物放在日常工作、生活中,揭示他(她)们心灵的碰撞和交融,激起人们对真、善、美的向往,对假、恶、丑的鄙夷。 中华民族有一种勇于拼搏、甘于奉献的精神,不管遇到什么挫折和歪风,这种美好的传统是不会泯灭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朱瑞福同志在《烛光》中塑造的徐一萍的形象正说明了这一点。 张崇起潍坊市第二人民医院主治医师。本文曾在《作家报》刊出,并在1991年9月中华全国总工会宣教部、中国图书评论学会、《中国文化报》、《中国图书评论》杂志联合举办的全国职工书评证文活动中荣获三等奖。 一 车站巧遇 一九八○年七月,我中师毕业,被分配到怀德县城中学,即该县第一中学任教。 这天,我离开了故乡青岛,孑然一人登上了去怀德的列车,开始我崭新的生活。 我自小生活在青岛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农村那陌生、新奇的景物,强烈地吸引着我。从一名学生变成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这变化在我年轻、自信的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憧憬。 列车奔驰呼啸,发出“吭锵吭锵”有节奏的声响,奏出了气势磅礴的乐章。 一声雄壮的汽笛鸣叫,火车开进怀德车站。 这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城。城南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城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道清水河弯曲有致,从城中穿过。整个县城呈现一派古朴、幽雅的风格。 我下了车,携带行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车站。 已经上午九点多钟了,火辣辣的太阳把车站内外烤得像蒸笼一样,人们脸上的汗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滚。哟,这儿比青岛热多了! 我把行李放在柏油路边的一树荫下,打算稍微整理一下再走。猛一回头,看见另一树荫下站着一个青年小伙,他不高不矮的身材,体态健美。他胖乎乎的瓜子脸,白嫩、红润、细滑,像个新娘子那样好看,特别是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像晨曦里绿草叶尖的露水珠那样,水灵灵,光闪闪,十分动人。“唷,好漂亮的小伙子呀!”我心里不由得感叹地嚷了这么一句。随之,这句心里话像是被路人听见了似的,羞得我脸上有点发烧,心里一阵慌乱。不知为什么,他身上像有一种特别吸引我的魅力,使我不由自主地又偷看了他几眼。不看,忍不住要看,要看,又害怕让他和路人发现,心里怦怦乱跳,真像偷拿人家的什么东西那样紧张。一种少女的羞怯和莫名的渴望使我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的汗。再细打量,我看到他,脚登一双擦得黑亮的皮凉鞋,穿一件崭新、笔挺的银灰直统裤,大翻领白港衫,钢丝电镀腰带,大分头油黑光亮,显然是搽了发油。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那进口的大镜片太阳镜戴上,一手拤着腰,一手摇着花白纸扇,脸上流露着自负、得意的神情。随着一阵微风,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洒过来。我觉得,他这身洋里洋气的打扮,在这乡村县城显得有点刺眼,而且也损害了他的天然、质朴的美。 他身边的行李又华贵又累赘。铺盖卷用淡绿底子白花的塑料布裹着,鲜艳的红花毛毯透出来,显得绚丽多彩;两个挺洋气的新手提皮箱;一个新帆布大提包,一个黑亮的小手提包,都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还有一个红绿相间的花尼龙网兜,里边除了花脸盆、牙缸之类的东西外,还有点心、罐头等食品;行李之上还放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折叠式雨伞。 说来也怪,只见他突然看到我之后,好似先是一愣,随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出神。透过他那浅淡的茶色镜片,还是可以隐约看清他那痴痴呆呆的眼神的。我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一时不知投向何处。“你看我干什么?”我心里情不自禁地说道。是生气?有一点;是奇怪?也有一点;但是,更多的好似是模模糊糊的幸运感:自己引起这样一个美男子的注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飘然、晕乎乎的滋味。 但我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决定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整理了一下行李,便起身背上就走。可是两条腿像缠上了乱麻,迈不开步,心里很舍不得离开。他到底为什么看我呢?他是不是认识我呢?他是什么人?是华侨?或许是纨绔子弟而已吧……我扶了下眼镜,好似鬼使神差一样,一边走,一边不由得又回头向他投去一眼,谁知他这时已经摘下了太阳镜,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正在出神地盯着我。我和他的目光稍一交锋,我一阵乱眨眼,脸上“腾”地一阵发热,急忙回过了头来,加快了脚步。 “喂,同志,”他从后边快步赶了上来,“同志,时值烈日当头,您徒步到何处去?”他满脸是殷勤的笑容,两眼动情地盯着我,语气十分客气、热情。 我一听口音,不像青岛人,断定他并不认识我,心里不由筑起了一道防御墙。特别是他那有些轻浮的神态和拽文卖乖的谈吐,顿时添了我几分反感,我稍一停步,淡淡地答了一句:“就到这来。”说完,抬腿又走。 “喂,同志!请指引去……” “不知道!”我怕他纠缠,没好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只管走我的。 “呵……请您指引去一中的路线。” “一中?”我又站住了,“你去一中吗?” “对,我就到一中任教。” “噢!”我转过身来,立即改用热情的口吻问,“你也到一中去当教师?” “对,对,我山东师范学院刚毕业,分配到一中任教。” “哎呀,那太好了!”我高兴地叫起来。想不到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一下火车就碰上了将来的同事,“我也到一中任教,也是今年刚毕业分配来的。” “啊!那真是太巧了!”他高兴得神采飞扬,“我姓赵,名建华,是青岛人。” “哟,这么一说更巧了,我们还是老乡哩!我也是青岛人,姓宋,叫宋丽。” “巧遇,巧遇,真乃巧遇!”他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了。他把纸扇往地上一扔,双手就上来接我的行李。“不慌,不慌,咱先小憩片刻。”他把行李接过去,和他的行李放在一起。我给他拾上纸扇,跟了过去。 我心里闪过“老乡、同事、美男子、巧遇”几个字眼,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他两眼。我看到他那嘴唇周围淡淡的毛茸茸的胡须,虽然还有点孩子的稚气,但毕竟是男子成熟的信息,他大约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我很抱歉地说:“刚才,对不起了,我,哎呀,嘴就是不饶人。” 赵建华连忙摆手,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毫不介意,毫不介意!” 我咬住嘴唇,低下头,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很后悔刚才对他“施厉害”。这个坏脾气啥时能改呢?在家里,弟弟妹妹不用说,哥哥、姐姐也怕我三分,爸爸妈妈有时也受我辖制。在学校里,我当班长,哪个男生也望着我打怯。不过,我“施厉害”总是占着理,有理硬三分嘛,不占理,我宁肯低头俯就别人。 赵建华又说道:“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嘛!” 我把脸一扬,干脆先不想这些。我问他:“你家是青岛,从小可能住在外地吧?我听口音——” “不,我从小一直住在青岛。只是近几年在济南就学。” 可不是嘛,这一会说话,他口音又很有点青岛味了。显然,刚才他是故意装腔拿调。 这时,我看他在我的行李上瞅了又瞅,好一回摘不下眼来,似乎颇有感触,嘴角抽动了几下,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我的行李也确实有点特殊:一个旧提包,装了牙具、发梳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铺盖卷很轻便简单,而一个粗线网兜却装得很沉重,里边以脸盆作底盘,是两大捆半米多高的书。爱书如命,读书入迷是我从小上学以来的怪癖。我兄妹五个,平常最数我的衣着破旧,街道阿姨常开玩笑,说我妈是后妈,其实她们谁也知道,我把裁花衣服的钱都买了书。这次临行整装时,我床上、桌上、地上摆满了书,翻来覆去挑选,哪一本也舍不得丢下。最后一再精减,选了两大捆。书带多了,被褥衣物就得一减再减。其实,时正盛夏,也满可以减了再减,以后或捎或寄。被褥衣物如此简单,却带了这么沉重的书,这大概是赵建华不理解的原因之所在吧。 这时,我的眼光不由得又在他身上、行李上扫了几下,相比之下,我的行李显得陈旧、苍灰、寒碜。 赵建华说:“宋丽,你父母做什么工作?” “都教学。” 他很感意外地“噢”了一声,用恭维的口吻说:“刚才我还瞎猜,你父母一定是剧团的名演员呢!我把你猜成了下来体验生活的电影演员。宋丽,你的风姿很像一个电影名星!” 他说得我心里乐滋滋的,但也有些难为情。 “其实,现在工作也不分高低贵贱。我爸爸,一说你就知道,赵一军,赵部长。”他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又重复了一遍他父亲的名字。 他说完,就注视着我的表情,好似等我的反映。意思很显然,他大概觉得他父亲的大名在青岛市很响,一说出来就使我惊讶。谁知我孤陋寡闻,内心又有些反感,真不知赵一军何许人也。我只能毫无反映。 于是,他又向我介绍起来:“你没听说青岛市有个赵部长吗?就是我爸爸。唉呀,他是多年的部长啦,进步很慢,我妈是老局级干部,也是多年没提了。我爸爸妈妈职位不高,资格挺老,他们和中央一些领导都挺熟,经常进京去看望他们。” 经常进京?我想,凭这一点,就知道他有些吹嘘。我稍微带了点讥讽口吻说:“哟,你这还是高干子女哩!很荣幸啊!” 他嘿嘿一笑,说:“哪里,哪里,勉强吧。”他似乎觉察了自己的夸耀有点露骨,立即收住了话头,朝他的手提皮箱挥了挥手,“宋丽,请您坐下稍候,我去买个西瓜,咱们解解渴。”说着他就朝车站前摆摊卖瓜的走去。 我连忙摆手说:“我不吃,不吃!” 看着我态度坚决的样子,他有些不悦地走了回来,说:“你不要太客气,像一句土语说得那样,咱俩以后就一个锅里摸勺子了,客气什么?” “不是客气,你买我也不吃。”我这个人历来不愿让别人为我花钱,更何况我与赵建华只是刚刚认识,心里不免多了些难以说清的防范。也许是从小受的教育吧,男女有别嘛!再说,我还急着看看一中究竟是个什么样。我们俩在这大街边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目,因此,还是快走为好。于是,我说:“赵建华,咱走吧。” 他说:“怎么,以步代车啊?还有三千多米远呢!” 我说:“这还算远吗?再说,这也是个很好的锻炼嘛!” “哎呀,”他摇摇头说,“且不说有如此沉重的行李,即是空行,三千米起码要迈动七千余步吧?其疲累真乃苦不堪言哪!我看,等会我雇辆三轮车,咱一块坐上走吧。” 我说:“我不坐这个。” 对于乘坐三轮车,我有别人无论如何不能说服的看法:老弱病残可以坐,其他人特殊情况也勉强可以,至于青年,偏激一点讲,就是不能坐!拉三轮的多是五十岁上下的老人,他弯腰低头地拼命蹬车,你年轻力壮地坐在上面,感情上过得去吗?偶尔见到这种情况,我似乎看到行人无不嗤之以鼻。可是,我瞅一眼他那公子少爷的身躯,又看看他那一堆沉重的行李,心想,看来下步走他也确实有困难。 我想了一下,说:“你等着,我快到学校,推个小车,或者拉个地排来接你。” 他眼睛一亮,闪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下,说道:“哎呀,你太好了!你这片心意,我完全领情!然而,块儿八角的钱,我向来不放在眼里,还是雇辆三轮车吧。”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我难道是为了吝惜块儿八角的钱吗?我连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上衣本来花色很淡,洗了不知几十遍,已经发了白,几乎看不出花纹来了,学生蓝裤子膝盖处白溜溜的变了色。又瞥了一眼自己的行李,再与他的一比,我不免有些神经过敏,他是否把我看得寒酸吝啬了呢?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一股火气顶了上来。 谁知他一抡左臂,伸出手脖子看了一下他那金光闪闪的手表,美滋滋地说:“走,咱先到饭店美餐一顿,然后雇个三轮车,舒舒服服坐上。走吧!”他拍了拍衣袋,意思是花销他都包了。 我沉着脸站在那儿。 这时,他瞅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脸色有些不对劲,但是又搞不清是怎么触犯了我,于是赔着笑脸说:“啊,啊,宋老师,你的意见怎么样呢?” 他这么一说,也给我破了些火气,我笑着说:“你吃你的美餐吧,我先行一步了。”说着,我就去取我的行李。 “嗯……”他很尴尬地抓着头皮,咧着嘴,苦笑着,白皙的脸孔涨红了,好像不知下句话该怎么说好了。他“嗯”了好几声,才试试探探地说:“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放下行李,我为您代劳!” 他说得这样客气,所以,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一要求。我说:“不客气了,劳驾你给我捎着这两捆书吧。” 他喜出望外,一时措不上词来,说道:“不劳驾,不劳驾!”说着就弯腰帮我整理行李。 我把铺盖卷背在肩上,提上旧提包,向他笑着说:“到学校再见!”我向他伸出了手。 赵建华急忙伸出双手与我握着,连声说:“好,好,好!” 我出于一种隐隐约约的怕丢掉什么的想法,意在言外地加了一句:“这两捆书,你给我送去也行,等我去取也行,随你的便!” “我去送,我去送,我亲自去送!” 二 先闻美名 一中是这个地区的重点学校,它是在一所古老的学校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据说,那里有藏书上百万册的图书室,有齐全完备的教学仪器和设备,有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等等,这将是我迅速提高业务水平的极好条件。 我顶着毒日,背着行李,越思越想越高兴,脚步轻快如飞,很快便来到了学校门口。 校门两旁写着八个白漆大字:“为国育才,振兴中华。”校门是一座老年大楼门,坐落在一条古老的东西大街路南。楼门厚厚的大青砖,小小的卷叶青瓦,瓦间生出了几棵纤弱的小柏树,迎风抖动着。门前两尊石狮子被抚摩得溜光溜光。 我踏着冰一样溜滑的青石台阶,走进校门。可能正遇上课间休息,校园里到处是学生,三人一堆,五人一伙,散散落落,自由自在,有的在漫步说笑,有的在磋商学问,有的在追逐蹦跳。我心里立刻激起一股兴奋、激动的热浪。啊!我一生将为着他们的健康成长而工作,这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啊! 冲门口,有一堵迎壁墙,正中,黄漆涂底,红漆字写着:“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个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迎壁墙下面,贴着一张《考生须知》,显然,这里升学考试刚结束。《须知》上毛笔字行书略带草,写得那么潇洒、俊秀、流利,我不由得“啧啧”赞叹,手在身上比划着摹写,直至感到行李压得肩头疼痛麻木了,才恋恋不舍地挪步离开。心想,一定请这位教师写几幅字挂在屋里,时时临摹。 目光移开毛笔字,又被墙旁边一张红纸油印的《学校简介》吸引住了。这显然是为考生而作的。一种急切了解学校概况的心情驱使我从头读起来。由于字迹较小,我又近视眼,读起来有些吃力。可是没读几句,我便感到文章出众,非同一般。我索性把行李往地上一放,用手帕擦了擦眼镜,两手把它戴到最恰当的位置,凑到跟前,又重新从头往下读。 谈到文章,我有一个与前面谈到的爱书如命的怪癖相联系的嗜好。我小学三年级第一次作文,还仅仅是在石板上试作,就受到老师的表扬。从那时,我就爱上了写作。文化大革命最乱的那几年,学校停了课,学生无人管,我便躲在家里看小说。后来,下乡到了农村,再后来,考进了师范,我都坚持天天写日记,挤时间贪婪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名著,从中学习写作技巧,光读书笔记也足有三揸厚的两大摞。近几年《山东文学》、《诗刊》、《中国青年报》还先后登过我的几篇蹩脚诗和短散文呢。现在,我对写作和研读好文章就更入迷了,可以说,简直入痴成癖了。 我一口气读完了这篇《简介》,觉得这篇千把字的文章,构思巧妙新颖,结构严谨清晰,文字简练精粹,朗朗上口,使人耳目清新,简直可以说是一篇绝妙的散文。我不由得又重读了两遍、三遍,边读,边欣赏、咀嚼、玩味,确实感到文章言有尽,而意无穷。一般《简介》,本来不好表露文采,往往只是干巴巴的介绍,而这篇《简介》却写得文情并茂,而无卖弄笔墨,哗众取宠之意。《简介》从学校的地理位置,历史和现状,规模设备,房舍、操场,师生面貌以及为祖国革命建设培养人才作出的贡献,直到对学生的期望要求等等,千言文章容纳偌多的内容,行文不但没有频于应付招架之感,而是超超脱脱,从容不迫,并且还腾出笔墨写校景,抒感情,巧妙穿插安排,给人展现了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我感到《简介》写得相当出色,于是,掏出笔记本决定把它抄录下来,以便好好研读学习。 俗话说,见文如见人。我一边抄录,一边猜想写这《简介》的,一定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教师,而且从他巧妙地活用文言词语看,一定是早年上过私塾,古文名篇背诵如流。 我正全神贯注地抄着,想着,胳膊突然被触动了一下。我恍然抬头一看,是一位女学生,她微笑着把手一指说:“校长是不是叫你啊?”显然,刚才有人招呼我,我没有听见。 我慌忙朝女学生指的地方一看,一位态度和蔼、慈祥的老教师,倒背着手,正稍歪着头,笑眯眯地用爱抚的目光打量着我。看来,这就是校长了。 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新来的宋丽老师吧!” “不不不……啊,啊,是是是。”我刚毕业的学生,乍听到长者称我“老师”,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想不到我这自相矛盾、慌乱失措的回答,引起一阵“扑哧扑哧”的笑声。原来不知啥时候,围上来一群学生。 校长听我说是,立即高兴得满脸放光,从背后抽回双手,在胸前拍了一下,说:“哎呀,你呀,叫我好等,好等!估计你今天来,我出门迎了几趟了,你果然来了!”说着,他急忙走向前来,弯腰给我拿行李,“走,快进去,先休息休息!” 学生们见校长要背行李,很懂事,纷纷把行李抢过去,就走了。 校长如此热情,使我心里有了一种踏实感,那种初涉社会的陌生滋味顿时减轻了一些。 这时,一位胖胖的女青年教师“咯咯”地笑着,跑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像多日不见的亲姊热妹那样热情。她稍高的身个,胖胖的方脸,粗眉大眼,红光满面,一头乌黑发亮的好发,短短地剪齐在耳垂下。她开朗、活泼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又指着那位校长介绍说:“这是咱们的陈校长,学校党支部书记,是一家之主!” 我细看这位陈校长,瘦高个,秃头顶,戴眼镜,五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整洁,举止文雅,身体也还算结实。 我恭恭敬敬走向前喊了声:“陈校长!” 陈校长两手紧紧攥住我的手,使劲抖动着说:“欢迎你,欢迎你!”接着,他指着胖女教师介绍说,“她是李老师,叫李玉玲。是个活跃分子!” 李玉玲又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校长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笔记本,又看看墙上贴着的《简介》,说:“噢,你也看好了这篇文章?” 我说:“这篇文章写得很不错!” 陈校长轻轻点点头说:“是的,是的。这篇文章也真有点魅力,你的好学精神也实在可嘉!” 我不好意思地说:“也谈不上好学,我见了好文章,就非抄下来不可,好似成了个怪癖。” 陈校长说:“真是成癖,那才好呢!白居易曾说:''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蒲松龄也曾说:''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艺必良'',成癖才能有成就呢!” 我想:“是啊,特别是自学,真想学有所成,非入痴入迷不可!” 陈校长又说:“你不用抄了,办公室里还有几张。”李老师攥住我拿笔记本的手往我口袋里塞着说:“刚来到,就抄呀写的!走,快到屋里休息休息吧。噢,对了,学校安排咱俩一个宿舍。以后咱俩就是老伙计了。”说完,她哈哈着笑起来。 于是,我们仨人便往校园里边走去。我边走边兴奋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校园里,整洁、清爽、宜人。地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痰迹、纸屑、果壳。四周一棵棵老年松柏,合抱粗,耸云端,遮云蔽日,透不下太阳来,地上潮润润的,树根墙根等地方生了厚厚的一层绿苔藓,软绵绵的像地毯一般。河卵石砌成的小甬路,小巧玲珑,中间还砌出了许多花纹图案,踏在上面,发出清脆细碎的响声。 两边墙上一块块黑板报,办得生动、活泼,引人注目。粉笔字都写得很工整,报头和版面设计以及图案点缀都很巧妙、精致。刊登的文章,多是学雷锋,创三好,五讲四美等内容。学校的精神面貌和教学质量,似乎由此可见一斑。有人说,黑板报是学校的“脸面”,此话有一定的道理。 陈校长边走,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嗯,嗯,你的眼力很不错啊。” 李老师说:“可不是!一进门,一抬眼,就认上,真有两下子!你不知道啊,徐老师不只文章写得出色,字也写得挺带劲,你看见《考生须知》那些毛笔字了吧?真漂亮!他什么都呱呱叫,是全地区教育上的业务尖子!” 我有些惊讶地脱口问道:“谁?徐老师?是不是徐一萍老师?” “是呀,你们早认识?”他俩好似都感到意外和诧异,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打量我。 我想,怪!即使早认识,又怎么样呢?何必如此诧异,如此打量我呢?我笑了一声说:“不不,我在地区听说过。” 陈校长爱抚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的班主任崔明智是我的老同学,前天出差在火车上碰见了他。他说,你在学校是一个很出色的尖子学生,文章写得很漂亮,学习成绩在全级是这个。”他高兴地跷了一下大拇指。 我有些难为情地应付道:“哪里,哪里。” 李老师虚张声势地“吆”了一声,说:“看着就有两下子,还真是不简单哩!” 陈校长笑着说:“据说,有一学期,全级的状元叫别人夺去了,你就蒙上被子偷着哭鼻子,不吃饭,是吗?” 我脸颊一热,支吾了一声,默认了。 “老崔说,你原来是学校的文娱骨干,尤其是舞蹈,姿式很优美。不过,后来就不乐意登台了,为什么呢?” 我说:“我喉咙沙哑……” “据说还是可以嘛,为什么那么苛求呢?咱又不是中央歌舞团。” 我凡事好争“高、精、尖”,争不到,就容易产生自暴自弃的情绪。大概崔老师向陈校长介绍到了我的这个弱点。 陈校长又说:“崔老师很器重你,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我也是这么看,希望你好好努力。” 我很认真、郑重地说:“我一定不辜负您和崔老师的期望!” 李老师说:“怪不得校长对你那么亲热,原来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哪!”说完,她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没有什么好笑的,她也这么哈哈哈哈着笑,这人真是天生的乐观。我觉得一定很快就和她成为好朋友的。 我们仨边说边朝学校深处走去。 一进学校大门,是一个四合套院,穿过一个道门,又是一个合套院,又穿过一个夹道,还是一个合套院。房舍都是青砖青瓦的旧屋。 陈校长看我左右、前后打量房屋,对我介绍说,这所学校,前身是早年德国人搞文化侵略建的一所教会学校,解放前是排省立序列的中学。现在,整个学校分南北两大部分,北部是沿用的当年旧学校的房子,由六个合套院连在一起,师生宿舍、各教研组办公室都在这里;南部是新建的校舍,教室、实验室、图书室、阅览室、小礼堂、伙房、操场都在那里。 陈校长朝前指了一下说:“新房子前边就是,走,先大体看一下,你休息休息之后,再让李老师领你到学校各处转一转。” 我们又穿过一个过道门,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一排排新建的高大的红瓦房,一行行高耸入云的白杨,宽大笔直的甬路,最南边正中,是新式的、宽大的南校门。这里是另一番风光了。 “学校很不错!”我不由得在心里下了这么个结论。我将在这里开始我崭新的生活了。 三 始料未及 我很想马上认识一下徐老师,老老实实地拜他为师,使自己能很快地胜任工作。 所以如此迫切,说起来话长。我从小可以说勤奋好学,功课一直在班里数第一,原来的志愿,是上大学,考研究生,将来当什么家。可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从天而降,学校里乌烟瘴气,根本无法学习。我勉强上完初中,便索性退了学,以后又报名下了乡。这期间,我坚持业余自学,决心走自学成才的道路。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后,我又后悔没有上高中,没有全面自学高中课程,因此,只好考进了中师。论天资和勤奋,我哥哥和我姐姐自己都承认比不上我,但是,他俩都上过高中,复习了一下,与我同年考进了师大。我很不服气,曾向他俩宣过战,不比学历,比水平,要在以后的工作中试比高低。有句古诗说得好:“登山千条道,同仰一月高。”中师毕业后,我暗暗订下计划,决心边教边学,奋斗三年,文化程度达到大学文科毕业水平,教学能力胜任高中课程。但是,自修谈何容易,真正学起来,那是要遇上许多艰难曲折的。又要工作好,又要自修好,主观上没有铁杵磨针的韧性,没有水滴石穿的毅力,没有勇往直前的气概,那是不行的,客观上没有导师的指导和帮助也是不行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在我刚刚揭开崭新生活的第一页,命运之神就让我来到了这样一位博才多学的徐老师身边,这真是太幸运了!学习须用意,一刻值千金,我自己务必要分秒必争,同时,我还担心徐老师怕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了,而且,像他这样的老教师十年内乱中肯定遭受到严重的摧残,怕是身体也欠佳了。如果不抓紧求师,他一下子退了休,那将是最大的遗憾! 我已经注意到,有一位花白头、瘦高个子的老教师经常出入高中语文教研组,他走路总是微微地弯着腰,小心地保持着腰部的平稳,好似有腰疼病。而且听说,他是教研组长。我断定,他就是徐老师,没有错。 我到一中的第三天是星期日。严肃、紧张的教师工作,到了星期日才稍微缓和一下。李老师担任高中一年级语文课,我同她上街买了点东西,就一起走进了高中语文教研组。我想借机认识一下徐老师。巧得很,屋里只有两个教师,其中一位就是那位瘦高个老师。 李老师一进屋就嘻嘻咧咧地咋呼:“喂!宋老师光临,宋老师光临!” 那位老教师向我含笑点头致意,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说:“欢迎,欢迎!” 我不等介绍,就疾步抢过去,双手捧起那位教师一只干瘦的手,十分热情、敬重地说:“徐老师,您好!” “谁?徐老师?哈哈……”李老师仰起脖子哈哈大笑。 我一愣,知道自己太冒昧,认错人了,顿时觉得脸烧耳热。 那位老教师微笑着说:“我姓刘,叫刘士杰。嘿嘿……”他指着屋里另一位教师说:“他是张老师,叫张业栋。” 这个张老师,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个,红脸,四肢匀称,五官端正,除了眼珠棕黄,大而无神之外,别也无可褒贬之处。 我与张老师握手、寒暄之后,大家便坐下来随便交谈。 谈到我的家乡青岛,刘老师说:“我到过两次青岛。青岛,那是全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是有名的避暑胜地。家是青岛那是终生的幸运啊!” 李老师说:“宋老师,你怎么舍得离开青岛,到这小小的土县城来呢?” 我说:“毕业的时候,学校根据上级的指示,动员一部分学生支援农村,我是班里的班长,就带头报了名。其实,农村有农村的长处,听说,农村的学生听话,守纪律,学习刻苦,农村的教师正派,忠厚,事业心强,人们对教师也比较尊重。” 李老师把头朝旁边一扭,反驳说:“哼,尊重?你等着瞧吧!”她把话头一转,又说:“青岛,风景好,水土也好,长出个人来也美。我看,宋老师和陈冲、刘晓庆站在一起,也不分高下,你说是不是刘老师?” 刘老师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李老师又说:“青岛那么好,我看,以后你要找个青岛的对象,把家安在青岛,等有了机会再回去。” 临来,我妈曾说过这个意思,我也偶尔浮现这么个念头,但是没有认真考虑过。我支吾其词地说:“现在刚毕业,还谈不上那个。” 张老师不说什么话,不时地从眼角投出直勾勾的目光瞅我,心里好像在盘算什么。过了一会,他又回头朝里伏在桌子上。我似乎觉得这个人内心很复杂,不那么容易接近。 不一会,我忽然发现他脸前支立着的那面小圆镜里有一双棕黄色的大眼审视式地盯着我,一闪又不见了。我的身上立刻感到一股寒气:噢,这个张世栋是从镜子里偷看我!我对这个人立时讨厌起来,把他归到今后需要疏远的那类人中去了。 又谈了一番家常,我和李老师就走出了教研组。 李老师说:“你怎么把刘老师认成徐老师呢?他是我们的副组长,徐老师是正组长,徐老师多么年轻啊!” “怎么?很年轻?”我十分惊讶地问。 “啊,才三十一岁,不是年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咱学校几个徐老师?” “很巧,只有一个。” “他是叫徐一萍吗?” “那还有错?” 我不禁惊叹一声:“哎呀!真不简单哪!” “怎么……”李老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说:“才三十一岁!我在地区看到他的一些文章,还以为是个老同志呢。他那么年轻,古文竟那么精通,文章写得竟那么叫绝,写字功夫竟那么到家,成了地区语文学科研究组副组长,真是个人才啊!” “你想不到他竟这样年轻,是不是?” “万万没有想到!” 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黄金时代正赶上了十年内乱,能有几个人受过正常的教育?别说掌握丰富的知识,能应付日常的工作就算很不错啦!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成才的呢? 他,又是一个什么模样的青年呢?那一定是魁梧而精悍的身躯,穿着整洁笔挺的衣服,宽大的前额,高高的鼻梁,一对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丰满润泽的脸面,留着大背头,气质不凡,神采奕奕,谈笑风生…… 我正在想象着徐老师的形象,李老师触了我一拐肘,说:“喂,那不是他,徐老师。” 我不由得停住脚步,极力把脸前虚幻的徐老师的形象驱散,睁大了眼睛,顺李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四十米外,有一个男青年教师一只手端着一摞本子,像是学生的作业本——若有所思地从我们面前斜着匆匆走过。 他高挑个,身躯有些单薄;衣服倒还整洁,白褂蓝裤,很一般,而且有些旧,膝盖处呈灰白色;眉目倒是清秀,但是脸面有些苍白、清瘦,虽然还不算憔悴,但是缺乏青年人应有的那种红润和光泽。 我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但也禁不住犯猜忌,他能写出那样漂亮的文章和字来吗?怎么看不出特殊的聪明和才华来呢?表面上他是一个很普通、很一般的教师呀,他怎么能是徐老师呢?他和我刚才想象的徐老师相去太远了!不知怎的,我怀疑李老师指错了人,或是我听错了、认错了人。我用手指着那个青年教师,悄声问:“他,是徐老师吗?”我把“徐”字咬得很真。 李老师竟亮着嗓门说:“是他,是他!”接着她朝那个教师高声说:“喂,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说着你呢!”说完,哈哈着笑起来。 我被弄得好不尴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那边徐老师立即收住脚步,把脸掉向我们。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焕发出满面春风的神采来,他的眼睛顾盼敏捷,发射着柔和而犀利的光芒,看他的眼神,倒是挺有才气的。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立时又回升了几分。 徐老师说:“唷,是李老师。”他连一眼也不看我,好似他根本就没有发现我。 我心里有点责怪他的冷淡,但我马上明白他一定是那种对异性既敏感又很拘谨的青年。 徐老师接着说:“没有事吧?”说着,拿腿就要走开。是因为多了我这个陌生的姑娘,还是因为工作太忙? 李老师说:“别走,你过来,宋老师要认识认识你!” 李老师一句话,说得我太难为情了,大概两颊一阵绯红。 徐老师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微微低着头,缓慢地向我们走来。 李老师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才是那徐老师。这是刚分配来的宋老师,青岛人。” 徐老师微笑着,与我很热情地寒暄,目光里透射出开朗而又精明的气质。顷刻间有一股摄人的力量使人忘记了他普通的外表,他谦和、文雅地与我握握手,目光又变得腼腆而含蓄,让我觉得略有点大姑娘的绵软劲儿。 这时,李老师把我认错人的事全盘端了出来,搞得我更加尴尬,说得徐老师也怪不好意思。 李老师又说:“那天,宋老师一进校门,就看好了你的大作,掏出本子就抄。” 我说:“那篇《学校简介》写得真好!” 徐一萍苦笑一下说:“过奖,过奖!” “徐老师,请您以后多指教,多帮助。”话只能先讲这么几句,请他“传帮带”那须是熟悉之后的事,何况他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青年,这就需要有一个过程了。我有点走神地思量着。 “谈不上指教,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好吧,我还有点事,失陪了。”说完,他谦和、客气地向我们点点头,淡淡地一笑,就走开了。 我很希望能同他攀谈一会,想不到没说几句话,他就匆匆告辞走了,我心里一阵遗憾。 …… 四 真诚帮助1 学校分配我担任初中二年级语文课。教语文,这正合我意,但是,中师毕业理应是教小学的,我到初中任课,本来已经是破格了,又要我初上任就教二年级,确实感到有些压力。 陈校长分配我工作时说:“你的任课问题,我犯了惦量,让你教一年级,担子轻一些,对你的业务进步也不利,重担压快步嘛!但是,上去就让你教三年级,又恐怕担子太重,你承受不了。” 我说:“我还是从一年级教起吧。” 陈校长说:“你就大胆地教吧,我心里有个数。” 结果就这样定了。 校长让我先拿出几天时间作些准备。几天来,我处于紧张的备战状态,忙着钻研教学大纲,熟悉教材,请教老教师,翻阅资料,抓紧备课。 明天第一节课,将是我毕业后讲的第一堂课。据说,新来的教师上第一堂课,领导和老师们不少去听课的。我想,第一堂课一定要讲好,讲出自己的最高水平来。这是给领导和老师们的第一个印象,是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炮。因此,我对第一堂课作了充分的准备,教案写得很具体、详细。备好课之后,我又到宿舍关上房门对着镜子进行了试讲。 通过试讲,我发现有些资料掌握得不具体,不扎实,虽然不一定在课堂上讲,但是要准备有的学生问及时能随口讲解清楚。我又急急忙忙到图书室借了几本参考书,一看表,吃饭时间快过了,又匆忙地跑到食堂打了些饭。 我端着饭碗来到教研组,边吃边翻书。心里直急着想把资料找全,把教案写得完美无缺,把自己的第一炮打响。唉,我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钻研什么,一旦入了迷,就不能自制,一门心思只想着它。 吃完饭,我把饭碗朝前一推,连个窝也没挪,就翻阅和抄录起资料来。 正忙着,忽然听得门外蹑手蹑脚地走进一个人来,站在了我跟前。不用说,是赵建华,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他。 他朝我嘻嘻一笑,我回答他个笑,说:“我要查个资料。” 从青岛来到这生疏的乡村,我难免偶尔浮现一点孤单、冷落和寂寞的感觉,我和他都是从小生长在青岛,都是刚毕业参加工作的青年,这一点上很有些共同语言。工作之余,我们说个话,有什么事,互相关照帮助一下,这给生活带来了一些温暖和情趣。 我忽然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水气味,把脸扭向一边,厌烦地说:“你呀,真是!” 赵建华有些尴尬,又故作洒脱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嬉笑着说:“以后不了,改正!” 我看他这副神情,真是有些好笑:你又怕我呢,又老是粘着我。 我说:“你是整天价弄得身上什么怪味?你自己觉得是香味,很多人,包括我,觉得不是滋味。有句歇后语,说你正恰当——驴屎蛋子掉了醋瓮里,又酸又臭!” 他告饶地说:“宋丽,今后,只要看你脸色不对,我就马上改,你何必这样挖苦人呢?” 我笑了笑说:“不只这一点,咱做教师的,整个仪表风度,都要注意端庄、朴素、整洁、大方。” “是,是,是。” “你对我唯命是听,这没有道理,也没有必要。别人给你提个意见,你想通了,接受了,就改,想不通,可以随便。” 他看我脸上有了笑意,就说:“嗯……我也给你提个意见,怎么样?” “那很好嘛,欢迎!” 他说:“你刚吃完饭,用脑看书不卫生,以后要注意。走吧,咱出去散散步。” 这几天,我见他两手插进裤兜里,这屋出那屋进,优哉游哉,工作、学习很飘浮的样子,心里有些瞧不起他。 我说:“不!用不着那么讲究。你也要注意,要铺下身子扎扎实实的备课、教学,不要那么飘!让别的老师看了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噫——我教生物,是副课!”他把头轻轻一扬,“到时候照本宣科,随便发挥、补充上一点就行啦!” 一谈到工作和事业,我们俩总不投机,这使我心里总有一种遗憾。我把脸一沉,反驳地说:“你刚刚参加工作,就这样敷衍,今辈子你还打算干点工作不?你这样干,不是误人子弟吗!” 他急忙赔笑说:“嘿嘿,我是随便说说,还能真那么做?” “我现在没功夫跟你磨牙,等有了空,跟你好好辩论辩论!” “嘿嘿,不须辩论,你说声''不对'',我就马上改,马上改!”他说着,拿上我的饭碗,出去了。 现在,我对他是又喜欢又不喜欢。他这个人,思想意识还是不错的,对我也很温顺体贴,特别是他那俊美、清秀的相貌和气质,使我从心里喜欢他,好像有一种对自然美的不自觉的欣赏。可是,看到他一来就在师生面前摆出一副很有才学、高人一等的样子,整日里刻意修饰打扮,在这所乡村中学中显得那么不协调,我有时也感到别扭,总想躲开他,免得让别的老师认为我和他有什么默契。 他把饭碗给我刷洗干净,轻轻放在桌子上,悄悄地在我身边坐下来。看样子,是想陪伴我学习。 我扫了他一眼,用目光告诉他离开。他慌忙起身往外走,说:“啊,啊,我不干扰了,不干扰了。” 我一边翻阅,一边摘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觉得一旁吹来凉丝丝的小风,立时觉得精神倍增,浑身舒展。我也顾不得去看小风是怎么吹过来的,只管干我的。 又过了一会,突然眼前一闪,屋里顿时一片雪亮,耀得睁不开眼。回头一看,赵建华不知啥时又站在了我身边,轻轻地给我摇着扇子扇风,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感激的浪花。再一看,门口站着陈校长,手里还扯着日光灯开关拉线。这情景让校长看见不知会怎么想。我急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站在那。 陈校长走过来,疼爱地责备我说:“光线这么暗淡,怎么不开灯呢?” 赵建华乘机进言说:“照此下去,你眼睛近视不是与日俱增吗?”他又指着我身上说:“你看,衣服都湿透了,简直是太艰苦了!” 他这一说,我好似才感到天气闷热。我偷着扫了他一眼,责怪他在校长面前多嘴。 陈校长微笑着,赞赏地向我点点头,拍着我的肩膀,按我坐下,他也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说:“嗯,就得这样,要干好一番事业,就得有这么一股子苦干精神。有句古语说得好,行成于思,业精于勤。这是千真万确的。要精于教学,就要擅于治学,教学和治学是相辅相成的。” 我说:“人们称誉教师是造就人才的工程师,我想,有多么丰富的知识,才能承受这崇高的称号啊!” 陈校长说:“是啊,是啊。这几天,怎么样?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我说:“习惯,习惯。” “这里的条件很差,与青岛的学校是没法比,有什么不适应的,只管说,直接找我说,不要不好意思。” “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不过,也得注意劳逸结合,我看你这几天有一点硬拼的意思,那不行,要注意身体!” 赵建华又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敢说出来。 我笑着说:“不是万事开头难嘛,过了这个开头,我一定好好注意。” “明天就要上第一堂课了吧?” “嗯,请校长光临指导。” “明天大概还有不少老师去听课,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十分欢迎大家指导。” 领导和同事们听我上第一堂课,我虽然有些紧张、恐慌,但是,我倒希望多去些教师。我估计自己讲得一定不错,我多次登台演戏,初中、师范一直当班长,大庭广众之下讲话很有锻炼,论口才,论知识,也很自信。让大家早听一听,议一议,也省得小看了自己。 四 真诚帮助2 第二天,第一节课,来听课的教师果然不少,陈校长、薛副校长、徐老师、李老师、初中语文教研组长王老师等,共有十二三人,学生后面,课桌间,都坐满了。 我心里最希望徐老师来听课,但又担心他因为忙或别的什么不来,结果他来了,我十分高兴。 前来听课的,都是领导和高、初中语文组的老师。可是,赵建华也来了。我知道他是为了协助、关照我而来的。课前,他代我给校长安排了听课坐位,查看了教室和学生情况。最后,拉了把椅子在教室后门口处坐下,以便有事随时出入。我站在教室门口,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张业栋从来听课的教师中走出来,满脸堆笑地对我说:“宋老师,我来向您学习了。”说着,十分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这一下子把我弄得很被动。我急忙与他握了握手,说:“欢迎你来指导。”心里揣摸着这个人的心理,脑子里又闪过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一双昏黄又充满欲望的眼睛。 “当当,当当……”上课了。今天的钟声听来特别清脆、嘹亮、动听,又有些紧张。 我撩了两下头发,端着板夹、粉笔盒,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走进了教室,登上了讲台。 我首先威严地“目扫全堂”。教室里立刻雅雀无声,一片肃静。有个学生轻轻抽搭了一下鼻涕,因为非常肃静,他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出。这个学生好似感到自己违犯了纪律,触犯了老师,很有压力,我又不由得朝他扫了一眼,他立即红了脸,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 “同学们,”我用比较正确,然而不太自然的普通话开始讲课了,“下面,我们来学习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有名的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说着,我在黑板上迅速而又端正地书写了课题。 …… 这堂课很快就讲完了。 一切都按预先设计的教案进行的,很顺利,没有什么疏误之处,我感到比较满意。 下课之后,我走出教室,李老师第一个走到我跟前,给我拍打了一下衣襟上的粉笔灰,很兴奋地说:“讲得很好,很不错!”好似是向我表示祝贺。 接着,赵建华端过一脸盆清水,盆沿上搭着一块崭新的花毛巾。我看他临下课就出去了,原来是为了照顾我。他十分殷勤地说:“宋丽,来,洗洗手!”他把脸盆放到我跟前,跷起大拇指,摇晃着说:“讲得真帅,简直讲绝了!我敢说,山东师院今年毕业的学生,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把板夹、粉笔盒递到李老师手里,就弯下腰去洗手上的粉笔灰。当着这么多人,他这样服侍,这样吹棒,我很不自在。但是,说实在的,我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只是故意紧绷着脸罢了。 我刚洗完手,听课的老师手里拿着本子,搬着自带的椅子,围拢过来。 陈校长很赞赏地说:“不错,不错,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薛校长不动声色地说:“嗯,就这堂课来说,在新上任的教师中,讲得是很不错的。” 薛校长,有三十四五岁,中等身材,白净脸,细眉大眼,目光炯炯,看上去,是一位颇有能力的干部。 王老师,方脸,大嘴,厚嘴唇,三十七八岁,忠厚、老成。他说:“引用了不少资料,对开拓学生知识是大有益处的。组织教学也很得力。总之,讲得很不错。” 张老师言不由衷地附和着:“不错,不错,很不错!” 课堂上,我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不对头。其他老师,听着我的讲课,逐渐流露出兴奋、喜悦、赞赏的神情,而他,却逐渐显露出惆怅、失意的神态,好似他失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破灭了什么希望。 我一直用目光寻找着徐老师,期待着他的评论,可是,只见他眼皮机灵而又敏捷地闪跳了几下,欲言又止,没有说话。 “好吧,以后大家要抽空多听课,互相学习,取长补短。”陈校长说完,大家就走开了。 据说,一般地听课,有时简单评论几句,有时听完就算完。这倒没什么。遗憾的是徐老师没有发表意见。他是全区的语文教学权威,他的评议非同一般。特别是这堂课我自己感到讲得还比较成功,很希望当着众人得到他的肯定,那就可以说有了定论了,这将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但是,他却没有发言,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又忽然想起徐老师欲言又止的情形,看来,意见他是有,大概是不好或不便发表罢了。于是,我决定登门向他请教,看看他对这堂课究竟是个什么评价,以后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新教师嘛,就得谦虚一点,就得恭恭敬敬地向经验丰富的教师学习、请教。再说,他的评价和经验在我心中太重要了。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外活动,我抽空到高中语文组去找徐老师。 我一踏进这个四合套院,就听到里面歌声、琴声飞扬,欢声笑语满院。一个班的学生正在排练节目。最近,学校要召开一个文娱晚会,大概是为此作准备的吧。 徐老师身背手风琴,背带一勒,他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他正为两队学生大合唱伴奏着,并且不停地跟身边一个学生交换着眼色。看样子,是在指导这个学生如何搞好伴奏。 我站在围观的学生中看了起来。 下一个排练节目是京剧清唱,是一个女学生学唱《打渔杀家》中桂英的一个西皮三眼唱段,先由两个学生京胡伴奏唱了一遍。 京胡拉得差点成色。唱完了,这两个学生央求徐老师:“伴奏京剧,我们实在不行,这次登台还是您吧,老师。” 徐老师说:“好吧,这次我来伴奏,你们可得好好练习,争取下次一定登台。” 接着,徐老师提起京胡伴奏,那个女学生又唱了起来。这个学生唱得有板有眼,然而更为动听的是京胡声,清脆、婉转,极有韵味。 唱完之后,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并且有不少学生兴奋地叫道:“好,好,真是好!” 李老师曾向我说过,徐老师不仅语文课教得好,同时,数、理、化,音、体、美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京胡拉得非常出色,曾多次在全县文娱汇演时登台独奏,博得广大观众的喝彩。他可真是多才多艺啊! 我看徐老师一时还没有空,自己也还有急事要等着做,看了一会,就走开了。 第二节课外活动,我再一次登门请教徐老师。心想,这可真有“程门立雪”的求师精神了。 我来到高中语文组办公室,徐一萍正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埋头看报纸。 我一进门,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猛一抬头,敏锐的目光就向我投了过来,随之,眼睛一亮。看来他对我的到来有些诧异和震动。接着,他急忙站起身,清瘦的脸上泛出热情洋溢的笑容,说:“啊,宋老师,请坐,请坐!”说着,他放下报纸,就要给我搬椅子。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急忙抢过去,自己拉过一把椅子。我很客气地说:“徐老师,你有空吗?” 他点着头说:“有空,有空!”我们都坐了下来,都一时找不到话说,冷场了一会。也许是因为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又比较陌生,我的心有些紧张地跳动着,身子在座位上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他也是装出来的沉稳,眼神里掩饰不住腼腆和慌乱,脸上一阵涨红。 我说:“我是来向您请教的。” “哟,不能这么说。” “我想请您对上午我那堂课,提些意见,做些指导。” “谈不上指导。不过,我有这么个责任,因为我教学多年了,对新上任的教师,应该多提些参考意见。今上午听完课,我本想顺便谈一谈,但是我的意见与有的老师不尽一致,而且在那种场合也不便详细讨论一些具体问题。再说,要提高教学水平,也不是一日之功,以后有机会再谈也可以。所以,我就没有发言。” 第一堂课之后,我一直比较得意,情绪很高,这会听他这么一说,立即使我察觉到,他对这堂课看法好似不怎么好,认为问题不少,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那股兴头被打下去了。 我注意抑制自己,不使表情有什么变化,说:“有什么意见,您只管提,我就是特意来找您提意见的。” 徐一萍眉毛一扬,眼睛又敏捷地眨动了两下,很高兴、很赞赏地点着头说:“那好,那好,你这种谦虚好学的精神很好。” 我含糊地笑了一下。 “好吧,我就谈一谈我的意见。这堂课,教学设计是成功的,上课也注意了启发学生思维,教得比较扎实、灵活,优点方面就不必说了。问题,我考虑主要有这么几点……” 我虽然是特意来找他提意见的,但是他这样开门见山地谈问题,我却感到很突然,看来,我虽然登门求教,但是并没有充分地接受批评意见的思想准备。这显然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 这时,李老师突然一步闯了进来。 徐一萍说:“来吧,正好,我正要跟宋老师谈听课后的意见,你来了,咱们一块讨论一下吧。” 李老师拉过一把椅子靠近我坐下,乐哈哈地说:“讲得很好,我没有什么意见,你有什么,就说吧。” 真是不巧,正要谈我讲课的问题,突然又加进一个第三者来。本来,听说要谈问题,我心里就火辣辣的不好受,又加进一个第三者,要当着别人的面说我的短处,我心里更是加倍的羞愧、不安和难堪。 四 真诚帮助3 我对李老师勉强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点,”徐一萍开始讲问题了,“我感到你引用的资料多了一些。当然,适当地注意旁证博引,对开拓学生视野,丰富知识,是有益的,但是,讲得多了,则适得其反。我有一个体会:''少则得,多则惑'',讲得少而精,突出重点,讲清难点,学生收益并不小,讲得多而杂,学生往往容易迷惑不解,消化不了,不得要领,收益反而不大。讲课,不在多而在精! “有的学生和教师往往认为,引用多了,说明老师知识渊博,引用少了,说明老师孤陋寡闻,尤其是新上任的教师,往往更不容易摆脱这种偏见和羁绊。” 我当时就是隐隐约约有一种显示自己知识渊博的思想在作祟,这回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说得我脸上热乎乎的。 他继续说道:“我们的着眼点,不要放在让学生多知道一件事、两件事上,要放在培养学生掌握语言这个工具的能力上。 “第二点,和第一点是相关的,我感到文学分析和语文知识你讲得多了一些,中学阶段,特别是初中,要突出语文基本训练,课文内容应结合字、词、句、章讲清楚,此外,就少讲一些别的了。 “第三点……” 我的脸不自觉地一阵阵地发烧,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来。我平生以来第一次经受这样大的羞愧。我从小有非常强的好强心、好胜心,凡事都争个好,争个先,争个别人的表扬、夸奖。实际上,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上,我从小经常听到的是“心灵、手巧、聪明、能干、有才华”等一类的赞扬,被人当面说“不行”,指责“不是”绝少。在记忆中,这是第二次。第一次,记得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在姥姥家,我与哥哥吵架,妈妈责备哥哥不尊让我,姥姥却说:“以后,不要给你这个小三争情理了,这个孩子很厉害,不饶人,大了会欺负她的哥哥、姐姐们的。”姥姥这么说我,我非常气愤,当即趴在地上大哭大闹,半天别人哄不住声。为此,我对姥姥“记恨”了几年,见了连声“姥姥”也不叫了。这一回,我对徐一萍不禁也恼火起来。怎么那么多问题?太苛刻、太刻薄了吧?如果不是自己主动登门请他提意见,如果不是彼此还很生疏,我早就拿话给他堵回去了。 “第四点,”徐一萍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继续往下说,“关于教态问题。你上课,''目扫全堂'',用眼睛组织教学,稳定秩序,这在新上任的教师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是不错的。但是,从更高的要求来看,这显得过于严厉,叫学生害怕,就是说,教态要亲切一些……” 一点一点,可没完了!我羞愧得实在招架不住了,也实在按捺不住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先“嘿嘿”冷笑了一声,又尽量用轻缓的语气说:“徐老师,我知道这堂课讲得很不好,很糟糕,”我这是说反话,“但是,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我认为还不能算个问题。如果教师的眼睛不严肃一点,压不住阵脚,课堂秩序就很容易混乱,一旦出现了破坏纪律的现象,再去制止、斥责,那样不仅破坏了和谐的课堂气氛,浪费了时间,打断了讲课的系统性,还伤害了学生的自尊心。嘿嘿,徐老师,你说对不对?” 徐一萍抬眼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一下,连忙赔笑说:“对,对。刚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嘛,作为你来说,能做到用目光组织教学,这已经是很不错了,但是如果再从严要求,做到既使学生时刻感到老师的眼睛在留视着他,督促着他,又使学生从老师的眼睛里感到亲切、热情,那就好了。 “我考虑,作为问题来说,主要有这么几点。我的意见很不成熟,也不一定正确,仅供你作参考吧……” 徐一萍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很不耐烦了,不等他再开口,我十分恼恨地说了声:“好吧!”就站了起来,拿出了要走的样子。 我连句感谢的话也不想说了,只是朝他“嘿嘿”着勉强地苦笑了一下,说:“你还很忙,我就不再干扰了,我回去了。” 我看了一下李老师,她说:“你回吧,我还有点事。” 于是,我一转身,就出来了。按说,我是主动向人家请教的,而且彼此还很生疏,很客气,临出门,我应该再向徐老师打下招呼,可是,我连头也没回,就那么出来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几天以来,我还认为徐一萍这个人谦虚、热情、温和,平易近人,想不到他竟是这样! 他是高傲?这样也很难说他是高傲;他是刻薄,这样也不好说他是刻薄。他是怎么样呢?我一时也很难下个什么断语,但有一点是很明确:想不到他竟是如此使我不满意!如此使我气恼! 这天晚饭后,我在院子里散步。月光如流水一般,透过那些老松柏树,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白天的一系列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徐一萍的话,我就感到一阵委屈,鼻子酸了一下,忙忍着,抬起头来望星星。 这时,徐一萍从我侧面走过,看见我,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折身朝我走来。 我心里立即闪出了一个猜想,大概他是觉得意见提得太过分了,来安慰我,因为我心里对他还憋着一兜气。我并没有笑脸相迎,我装作没看见他,怏然不睬地信步走着。 “宋老师!”他走到我跟前叫了我一声,声音挺热情、温和。 我立即收住脚步,猛然回头,朝他勉强笑着说:“哟,是徐老师。” 他说:“齐鲁师范学院要招收一批函授生,来了招生简章,你看到了吧?” “噢!是吗?”这个消息对我震动很大,我不禁兴奋起来。 “是的,晚饭前刚到。” “在哪?” “在校办公室。” “好,那我去看看。”我一甩辫子,扭头就要朝办公室跑。 徐一萍紧跟了两步,很关切地问道:“想不想报考?” 我是一定要报考的。原来我还担心今年不招函授生了,这回听说来了招生简章,我是非常兴奋,非常激动,非常庆幸!但是,对别人这么说,好似有些难为情,因此,我只是说:“看看吧。” 他语重心长地说:“应该报考,要下决心报考,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有什么困难,自己艰苦一点,同志们帮助一下,就过去了。” 我抬眼看了看他关切的目光,瞬间清除了一些气恼,抱歉地朝他微笑着点了下头,说道:“嗯,我打算报考。”说完,就跑了。 我跑到校办公室,刚要推门,听得里边有人在争执什么。 一个轻蔑地说:“哼,讲课不是演戏,表演好了就好。我看这堂课讲得不行,教学设计就有很大问题!”是张业栋的声音。 另一个气愤地说:“你当场不是也说不错吗?”是王老师的声音。 “新上任的教师嘛,灌点米汤……”张业栋说了半截,又缩回去了。 我走在明亮的路灯下,从屋里往外看,很清楚,一定是他突然看到了我,立即闭上了嘴巴。我已经听出是在议论我,本想走开,但是既然到了这种局面,还是进去为好,于是,我装得若无其事,又稍带了点不可轻易冒犯的凛然气概,走了进去。 招生简章是看到了,想不到拾上了这么一肚子窝囊气,气得我鼓鼓的。 四 真诚帮助4 这天晚上,天气十分闷热,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摇着扇子,但浑身仍然汗淋淋的。 我和李老师同住一间西屋。房子倒很结实,就是有点低矮、窄小,屋里安了两张床、两张桌,就挤得有些转不过身来。房矮窗小,透不过气来,屋里热得要命。我算领略到这里盛夏的厉害了,不比不知道,一比才感到青岛的确是个避暑的胜地。我不禁有些想家了…… 月亮从院中那座东屋背后升起来,从门窗玻璃投进一方一方的亮光,落在枕头边,好似也散发着热量。蚊帐外面围着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叫着。我心里也火辣辣的,像一锅开水,沸腾、翻滚,思绪绵绵不断。 第一堂课,使我在这所县城中学体会到了远远超过单纯的教学知识的东西。学生气的我,开始理解现实生活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人心是复杂的,并不能一见到底,真诚与虚伪、高尚与卑下的心灵似乎都混杂着呈现在我的面前。赵老师献殷勤,一味吹捧,不敢触及我的一丝一毫缺点,里边显然有虚伪的一面。但我知道他是好心。张老师心里嫉妒,当面奉承讨好,背后贬低、中伤,实在卑劣! 冷静下来,客观地、理智地思考一下,徐一萍开始欲言又止,后来一针见血,才是对自己真正的爱护,真诚的帮助呢!反反复复琢磨一下他提的那些意见,越琢磨越觉得句句在理。自己要想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提高一步,就必须很好地注意纠正这些问题。再回想一下他谈意见的态度,说公道话,是很歉和,很中肯,很热忱的。只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自己没有涵养,听起来觉得不好受罢了。 他说听课之后想谈意见又不便谈,其中一点,很明显是照顾到了自己的自尊心,这更表现了他对人的尊重和体贴。当自己主动登门请他谈意见时,他开诚布公地提意见,帮助自己,自己不但不感激,反而恼羞成怒,无端地见怪、气恼,那不是太冤枉人吗!悔恨的滋味第一次让我感到这么难受。徐一萍会不会因为下午我的态度瞧不起我,认为我只是个幼稚、好胜的黄毛丫头,并没有多少才气? 我曾天真地设想,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让领导和老师们听上几节课,就会被大家公认为尖子教师,以后再加上自己始终如一的勤奋学习,辛勤工作,就会像在学校当学生时那样,耳边经常是赞扬的声音,四周经常是羡慕的眼光。 现在看,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了。为第一堂课,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功夫,作了那样充分的准备,结果仍然存在那么多的问题,而且,据徐一萍讲,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仅仅是其中主要的几点。看来,即使自己是科班出身,但到实际中要备好一堂课,讲好一堂课,是相当不容易的。同时,提出的这几点问题,也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还需要随着业务水平、知识水平的不断提高,在较长的教学实践中,逐步地加以克服。 学生时期,同学间的年龄、学识、经历都差不多,都是纯真浪漫的,只不过是自己稍微聪明一点,勤奋一点,能够做到长时间考第一名,受表扬,可现在不行了,周围的教师大都是大专毕业,有的通过自学有相当渊博的知识,而且他们教学多年,有丰富的教学经验,所以相比起来,自己就差得很远了。要达到比较出色的水平,就必须虚心向老教师学习,脚踏实地、艰苦深入地进行较长时间的业务学习和教学研究。 加强业务学习,这我是早就下了决心的。幸好最近齐鲁师范学院要招收一批函授生,如果能考取,那就太好了。要报考,就必须拿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温习功课,作好准备。但是,眼下什么工作都横在面前:教材生疏,学生“胃口”不清,没有教学经验,领导和老师们还经常去听课,自己还担任着二年级三班的班主任,备课、讲课、批作业和班主任工作都是从头学,从头摸索。工作的担子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再加上复习功课,迎接考试,我实在感到困难重重,压力很大,有些承受不了。这可该怎么办呢? 月亮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屋里黑乎乎的一片。院子里刮起了风,呼呼地响着。后窗忽闪忽闪地亮着远处微弱的闪电。屋里凉爽起来了。时间大概也下一二点了,我这才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天亮,一睁眼,我就急急火火地忙起来,想把一天的工作早一点赶完,晚上能抽出点时间来复习功课。我想,也只有这么个“拼命干”的办法,挤时间复习功课了。 这天,我连吃饭的时间都利用了起来,午睡也只是打了个小盹。但是,从起床钟一直忙到熄灯钟,不要说复习功课,就连当天应该完成的工作也没有做完。备课中要查清的几个资料,从下午我就到图书室翻书,由于搞不清应该查哪些报刊书籍,东查西查,浪费了时间。后来,请教了几个老教师,熄灯钟之后,又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明白。 接着,我想再加点夜班复习点功课。 我找出在师范的课本,刚揭开书皮,王老师走了进来,他说:“宋老师,教务处说,有个老师明天请了假,把后天三班的两节语文课提到明天上午,你准备一下吧。” 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无可奈何地放下课本,找出教案,开始备课。 今晚什么时候才能睡觉且不说,考试就要临近了,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复习好功课呢?工作必须要搞好,功课也必须复习好,万一落了榜,怎么有脸见人,怎么有脸教学生呢?又要搞好工作,又要温习功课,我可怎么忙过来呢?心里一阵焦急,禁不住鼻尖一酸,喉咙哽住了,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这天晚上,我睡到十二点。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我就折腾着爬起来,来到了教研组。 我在办公桌前刚落坐,徐一萍走了进来,他两手抱着一大摞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报刊、书籍。 看到他,羞愧又涌了上来,我连忙站起来,十分客气地说道:“徐老师,你找谁呀?” 他那锐利的目光敏捷而轻盈地向我一瞥,微微一笑,说:“就找你。”说着,就把报刊、书籍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拿这么多书,找我做什么呢?我也忘记向他让坐,我那么站着,他也站着。 他说:“这是我给你找的前十五课的备课参考资料,这些课文,我都教过,参考那些报刊、书籍,都还记得,说找还是比较容易的。你才教,要找就费劲了。” 这真是雪里送炭!我心里立即涌起无限的感激之情,在我人地两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给予帮助,我却误会过他…… 我十分激动地说:“这可太感谢你了!”说着,我的眼里潮润润的,像蒙上了什么东西。心里觉得他是那么亲切,对他有了一种兄长的依赖感。 他从那摞书上拿起几张写了字的纸,递给我说:“哪些课文参考哪些书,哪些章节,我都给你写了一个目录,这样,查找起来就方便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的工作也是很忙,你费这样大的精力……” 他说:“不要紧。你刚上任,工作生疏,困难较多,很紧张,又有压力,这我曾体会过。怎么样,报考''函授'',定了吗?” “定了。” “好!功课呢,也得准备一下吧?” “嗯。” “这样,你的压力就更大了。不过,只要有顽强的精神,什么困难也是可以征服的。好吧,你忙吧,我回去了。”说完,他向我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 我急忙动身往外送他。由于对他十分的感激,进而联想到曾经错怪了他,心里猛地产生了一个向他道歉的冲动,我叫了一声“徐老师”,下面本想说:“上次,我很不虚心,很不对。”又觉得这样一说,话就长了,有些事也不容易解释清楚,还生疏,还是算了吧。于是,我改口说:“我……我太感谢你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要客气,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 他走了,我低头在屋里沉思良久。徐一萍这才是真正的良师益友呢!他是一个多么宽容大度,多么有修养的人啊! 五 势成水火 一天,我正在宿舍洗衣服,李老师急乎乎地跑进来,神秘而又急促地说:“快看,快看!”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拖到了门口,把门一闭,隔着玻璃向院子里指划着:“那个,那个,骑车的!” 我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扎挲着两只湿手,顺她指的方向,向外搜寻着问:“谁?什么人?” “徐老师的恋爱对象——张荣。” “噢!”我慌乱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一个骑车的女青年身上。只见她高个,方脸,白净,大眼睛,一身干部服,是一个满标致的姑娘。脸上流露出优越、自负的神气,又带点惆怅失意的伤感。 “来了?张主任。”几个和她碰面的老师,跟她打招呼,但好像都不太热情,张荣骑在车上,轻轻点下头,淡淡地“啊”两声,径直往前骑车。 李老师说:“她是王营公社机关干部,是什么''委''的主任,根本瞧不起咱这当教员的。老师们看在徐老师的面上,校内校外见了面,都跟她打招呼,但是,她却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张荣骑车经过我们门前,李老师慌忙躲开,我小声说:“不要紧,屋里光线暗,从外边看不见。” 我们两个脑袋又挤在一起往外看。 这时,刘老师迎面碰见了张荣,说:“张主任,来啦?” 张荣把右腿往后一抡,拿在了左腿后边,没有着地,堆着笑脸说:“嘿嘿,来了。忙什么,刘老师?”声音很轻,特别是后边的这声“刘老师”,没大叫出喉咙眼。说完,她右腿一抡,又骑上了去。左右两脚始终没有着地,好似一旦着了地,下了车,就会大大地失了官体。 我说:“看来,对老教师,多少还看得起。” 李老师说:“哼,你知道什么!刘老师是她初中时候的语文教师,以前见了面,只是''嗯、啊''两声,后来,刘老师一口一个''张主任'',她当仁不让地承受之余,可能觉得也不大对味,这才勉强叫声''刘老师''.” 张荣没有奔徐老师的住处,我奇怪地问:“喂,她来找谁?” “大概见校长去了。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轻易不来,每次来,总是去见见校长。这么大的一中,在她眼里也只有个校长。” 我看着张荣远去的背影,眼前闪过徐一萍清瘦、朴实的样子,嘴里溜出一句:“怎么,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谁嫌弃谁?” “开始,张荣就硬贴二百五,疯了似地追求人家,现在,又嫌人家是个教员!他俩原来是同班同学。” 我洗着衣服回头问:“在哪?在大学?”“不!在中师。” “中师?徐老师什么毕业?” “中师啊。” “什么?!”我从脸盆里猛地抽出双手,十分惊讶地追问:“他是中师毕业?!” “啊,你心思什么?” 我们俩熟悉之后,经常互相取闹,我看她笑嘻嘻的样子,冷笑一声说:“别哄我了!”我又下手洗我的衣服。本来,徐一萍竟然是个青年,我就万万没有想到,再说是中师毕业,我更不相信了。这样,我更急于了解徐一萍的经历,便刨根究底,李老师也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徐老师和张荣的恋爱过程。 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考进了同一所学校,在一个班学习。正常的学习生活只维持了一年,以后学校就大乱了。仅这一年时间,徐一萍在数、理、化,文、史、地,音、体、美等所有学科中便显示了出类拔萃的聪明和才华,张荣为之倾倒,为之折服了,坦率、急切地向他表示了爱慕之情。 有一次,老师在班上发作文考卷,这是一位粉笔灰染白了两鬓的老教师,姓颜,他拿着徐一萍的作文,很激动、很兴奋地说:“我教了一辈子学,教了一辈子语文,批改过不少出色的作文,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好的一篇!”接着,颜老师就朗读了这篇作文。读完了,发卷时,张荣红着脸,半路上截过去了。张荣收存着这张考卷,好长时间没有还给徐一萍。徐一萍对这份考卷很珍惜。有一天,他在操场碰见张荣,就向她讨要考卷,张荣乘机含蓄而大胆地向他表露情意:“等我背得烂熟之后,再给你吧,不!等''永远之后''再给你吧。”“永远之后?”什么意思?徐一萍这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两人可以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当时学校有一条纪律,不准学生之间谈恋爱。徐一萍也不想过早地考虑这个,以免分散精力,影响学业。后来,搞起了文化大革命,社会上、学校里乱哄哄一片,张荣眼花缭乱,不知所向。她不信别人,就信徐一萍,整天跟他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不闹派性,也不参加武斗,自己寻找个安静的角落,做所谓“逍遥派”,忧国忧民之余,偷着钻点业务。因此,张荣进一步看到了徐一萍的聪明和才华,对他简直是崇拜极了。这期间,张荣可以说如痴如醉地追求着徐一萍,与他形影不离,给他洗衣服,织毛衣,关怀备至,温顺而贤惠。那时候,徐一萍也难得有这么个理解、体贴自己的人。他看她情真意切,人材也算漂亮,毕业前夕,两人便私定了终身。张荣还山盟海誓,发誓永不变心。 毕业后,徐一萍分配到这怀德县来教初中,张荣分配教小学。一开始,俩人都希望干好自己的工作,徐一萍在业务上也经常帮助、指导她。两人关系挺好。渐渐地,张荣感到干教师又吃累,又受人歧视,何况她那种渴望高人一等的欲望又得不到满足,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接近、巴结公社干部,活动改行。徐一萍多次劝阻她,但俩人这时的观念已经貌合神离了。一九七四年,她先被借用到公社一个什么办公室帮助工作,不久,公社就指令教师党支部发展她入了党。一年后,县里正式调她担任了一个公社什么“办”的副主任,不久,又升任了什么“委”的主任,不但实现了改行的愿望,而且在别人的眼里,也成了出人头地、堂而皇之的公社干部。当年,她在班里学习较差,无论哪个方面,“才能”都很一般,现在她成了同级八个班四百多名同学中干得所谓最体面最有地位的一个。这种好像总被人尊敬的工作环境,使她滋长一种优越感和过分的自信。比穷教师们,优裕得多的生活使她更相信地位的重要性,愈来愈不把教师放在眼里了。自然,她对徐老师也由五体投地变为小视三分了。而且,她感到,对象是个小教员,在人脸前抬不起头来。那些同样是女干部的,对象大都是公社书记或县里什么部长、局长的,腰杆子也硬,说话也粗,工作好开展,到处受尊重,提拔晋级都有份,而她则不然,事事低人三分。她为此非常苦恼,但又不愿轻易抛弃往日的感情。 现在,张荣三十二岁了,徐一萍也三十一岁了,四五年前,两人还曾商量过结婚的事,后来就只字不提这码事了。不过,张荣的本意,也不是与徐一萍一吹了之,那样的话,也就早吹了。张荣现在有两套打算,一是千方百计迫使徐一萍改行,这是她的上策,但是,徐一萍态度一直很坚决:宁肯独身终生,也不舍弃事业。实在不行,张荣的下策就是告吹。 李老师说到这里,我说:“改行,说改就改了?那么好改?” 李老师说:“一般教师要改行,确实不容易,徐一萍却不然。现在,地、县各部、委、办、科、局,奇缺写作人才当秘书,他写一手好文章,在县里、地区里都很出名,只要入了党,自己说声''同意'',说改就改了。” “噢。咱看,徐老师做一个党员,已经很够格了。”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师要入党,比修炼个神仙都难!前年,学校党支部通过了,报到局党委没有批准,今年又报上去快半年了,至今杳无音信。” 我们正说着,刘老师慌慌促促走进来,说:“哎呀!徐老师和张荣吵吵起来了,你俩快去调解调解吧。” 李老师说了声“行”,硬拉上我,就直奔徐一萍的宿舍。 学校对教研组长有个优惠待遇,自己住一个单间宿舍,虽然是低矮、窄小的旧房,但毕竟比两人住在一起方便得多。 我们走到徐一萍宿舍近前,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概是两人都在赌气不吭声了。李老师刚要向前推门,我一把拉住她,同她走进了刘老师的宿舍。刘老师与徐一萍比邻而居。 我说:“先听听,别冒失。” 我拉过一把椅子,和李老师在门口坐下,侧耳细听起来。 徐一萍宿舍的前窗开着,不一会,屋里传出了说话声。 “这样动辄吵嘴、怄气,不解决问题。”是徐一萍的声音,听得出来,他是强按着火气说话。“我看,各人要平心静气地交换意见,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各走各的路得了。” “我也不是来跟你拌嘴的,那样的话,我也不来!”是张荣清脆、尖利的声音。“我是说,你不要认为掌管审批党员大权的人们,觉悟都很高!你要到他们那里活动一下,给他们个好感,这样批得快,也有把握。不然,一样吹毛求疵,再给打回来!你不信?!” 徐一萍说:“我信,但是我不去!走后门入党不光彩,也没意思!只有那些企图捞到党票升官发财的无耻之徒才那样去干。我没有非分之想,只想凭知识和劳动干一辈子人民教师,入党是我的迫切愿望,够条件,我就堂堂正正地加入,不够,继续努力!歪门邪道,我绝对不搞!这个问题,咱刚才不是争吵过了吗?咱搁下别再提了,再提,还是争吵!” 屋里沉默了一阵。张荣叹了口气说:“你口口声声干一辈子教师,我真不理解。俗话说,不碰南墙不回头,你是碰了南墙也不回头!连二斤煤油都打不出来,还不心思心思,还不跺跺脚离开这一行!哼,真是''觉悟高''!” 徐一萍打煤油是昨天下午的事。徐老师的一个邻居在县医院住院,托他买二斤煤油点煤油炉子,煎药、做饭。煤油不敞开供应,但是也不紧张。徐老师拿上油瓶直接来到城关供销社门市部,对售货员把情况照实说了一下,售货员可能看他仪表、谈吐像个机关干部,已经摸起油提子,打算给他打油了,再一问他是一中教员,立即又转了腔,说镇里有指示,煤油只能凭本供应城关社员点灯。徐一萍无可奈何,只好骑自行车来到镇府,找上他一个当文书的老乡。可是,这个老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捉弄他,说:“现在全世界能源危机,煤油供应必须由镇委王书记亲自批条,我一斤一两无权动用。”徐一萍书呆子气,信以为真,起身去找王书记,出了门,听到“文书老乡”在屋里说:“买二斤煤油,找到镇府来,笑话!”有人问:“做什么的?”“文书老乡”轻蔑地说:“教员(”员“字读儿化音)!”屋里哄堂大笑。徐老师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蹬上车子就回了学校。他把这件事对老师们一说,大家都非常气愤。最后,是李老师找上她一个在城关供销社干临时工的表妹,才给徐一萍打了二斤煤油。这件事张荣是怎么听说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又听得徐一萍说:“教师受歧视,我是早有体会,深有体会!但是,我可能有一种阿q精神,而且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教师是一项神圣的职业,光荣的职业。做一个人民教师,我感到很荣耀!” 张荣说:“别拿着实话哄人!社会上人人不把教师放在眼里,你自己却觉得光荣得不得了,不是阿q精神是什么?人们说起教员来,都是把嘴一撇,说:''嗨,教员,有啥说头!''教员的''员''字,都是轻蔑地念''儿''化音。他们背后对教师评头论足,说教师小气,吃饺子数个,说教师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等等,我听了都替你们脸上发烧!你想想,教师有个啥用场?人家有啥事求着你教师?学生不上学,教师登门家访,求着学生和家长倒是有!你想想,哪一行哪一业不比教师吃香!医生、司机、售货员不用说,像化肥、木器、五金那些厂的临时工都比教师吃香!你们的陈校长,十七级干部,买自行车,安合同工,转非农业人口,怎么样?照样不如县委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撑劲!” 这时,李老师对我耳语道:“他们不吵大了,咱进去不好。” 我点点头。 接着,听得徐一萍激愤地说:“这样看,太势利眼了吧?如果这样讲,最好的职业应推土匪、强盗!” 张荣又赌气不吭声了。 屋里沉默了。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许久,徐老师又改用平和的口吻说:“我认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价值,都对四化有很大的贡献。教师,是培养人才的,被誉为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啊!你看,各行各业的人才、能手,劳动模范、战斗英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不大都是出自教师手下吗?即使自学成才的,也有启蒙老师吧?当然,他们很多人在很多方面超过了他的老师,但是,教师的成绩和光荣也正在这里,培养的学生超过自己,才是好教师嘛!两千年前的孟子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干一辈子教师,能桃李满天下,不也很值得自豪吗?人各有志,我就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立志当一辈子教师。我这个人,把事业看得很重,无论受到什么挫折,我是坚定不移了!”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员,教员的待遇和甘苦,难以诉说的委屈,我早有感触和体会。但是每当看到爸爸、妈妈谈论起自己的学生那种兴奋和珍爱的表情,我又受到强烈的感染和影响,也许正是这种感染和影响,才使我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报考中师学校的。 接着,听得张荣说:“事业,事业,这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一条精神枷锁!你到地区的、县的一些机关去访一访,看一看,有的机关,那些人上了班有啥事?不就是喝茶、聊天、看报纸!算了吧,人家一年也出不了你教师一个月的力,可是地位、待遇比教师又怎样呢?你好好比一比,想一想,脑筋开开窍!管它什么事业不事业!事业是个啥?现在还不全是个空的!” 徐老师冷笑一声说:“我怕是执迷不悟了。机关工作,不用走访,我早有耳闻。我一个学生,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咱县直机关一个无所事事的办公室,当时很荣幸,可是,半年之后,就来向我叫苦说:''成天没事干,无聊极了!年轻轻的就这样天天不死不活地混日头啊,就好比死了没埋一样!''你说,离开了事业,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你无论怎么说,我是决不离开教育事业的!” “噢!我这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张荣火了。 “没有!” “那好!我把话说在头里,你入不了党,改不了行,咱俩就吹灯!” “随你的便!……” 看来屋里的火药味又浓起来,李老师戳了我一把,我和她急忙走进了徐一萍的宿舍。李老师一进门就说:“别吵了,别吵了!有话慢慢说!” 她劝说了几句,徐一萍不吵了,张荣却仰着头,一手拤腰,一手比划着,数落起徐老师的不是来,说他“没有团结的愿望”,说他“固执己见”,说他“书呆子”……她伶牙俐齿,说话像爆豆似的。我们不想听,不断地打岔,她毫不理睬,只管讲她的。 徐一萍气得脸红一阵,黄一阵,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别说了!算了吧,咱俩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 李老师又急忙劝阻说:“徐老师,看你!” 张荣被徐一萍一句话噎了个趔趄,眼里“刷”地涌出了两行热泪。她叹了口气,委屈而又气愤地说:“那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走!”她哽哽噎噎地说着,扭头就往外跑。 李老师上前拦住她说:“他是说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张荣站住了,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哭得十分悲伤。我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替徐一萍担忧着,观察着他的脸色。沉默了一会,徐一萍猛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张荣,昂着头,向后摆着手,冷静地说道:“让她走!快走!”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冷酷,又分明带着无限的痛楚! 张荣满脸涌出怒气,愤恨地将下嘴唇一咬,用力挣开李老师,就跑出去了。 看来,他们都舍不得决裂,但是又各自有意无意地、坚定地走向决裂! 啊!这是为什么呢?我看着徐一萍依旧面朝里站着,铜铸一样的背影一动不动,鼻子一酸,眼睛潮湿了。这一刻,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尤其自己与恋人的决裂又守着李老师和我这么个并不熟悉的女同事。 屋里沉默了片刻。我和李老师都轻轻地喊道:“徐老师。” 他微微摇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沫,撕了两把喉头,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你们去吧,我休息休息。”声音里透出一种疲劳之极的失落。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有点抬不动。这时,李老师拉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悄悄地走了出来,把门轻轻地闭上。 我们站在门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静听了一会,见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我知道徐一萍一定在竭力压抑自己。那样会更加痛苦,他为什么不哭几声,发泄出心中的委屈?看着自己尊敬崇拜的人受到感情的折磨,我的心中溢满了同情、爱怜和对张荣的义愤。 我们俩回到宿舍,心情都很沉重。我也无心再洗衣服。 我叹了口气,说:“徐老师是为了事业,牺牲了爱情啊!——当然,志不同,道不合,也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可谈了——这样说,恐怕有人还不相信,不理解呢。” 李老师说:“我是很理解!你不知道,他为事业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劳动!他从一个十年内乱时期的中师程度——” 我插问:“哎,他真是中师毕业?” “这还能假的!” 我不能不相信了。在这种心情下,李老师肯定不会闹着玩了。我心里不由得又对徐一萍增添了些敬意。李老师接着说:“他从中师水平,攀登到现在全区语文教学的最高峰,完全是靠自己硬拚上去的!现在,他达到了这样高深的造诣,语文高考成绩,连续三年全区第一名,要叫他改行,这不是比剜他的心还难受吗!” 我无限感慨地说:“徐老师是我见到的人中,最不简单最有才华的一个!” “才华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勤奋。他自己就常说,聪明出于努力,天才出于勤奋。说起他的勤奋来,那可是令人佩服的!我来校第一天,他就给我中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前年,我毕了业,在地区分配了工作,坐车来一中报到,在汽车站候车室里,我和我的一个同学发现一个瘦高个青年,坐在一个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手提包,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回头朝着墙角,像一尊泥胎一样,一动不动,神态很怪。我们说,这个人是怎么啦?说有神经病,又不像,不是神经病,怎么独自坐在那里像打坐的和尚一样呢? “我悄悄地走过去,从一旁看了一下,见他上下嘴唇不停地抖动,口里念念有词,但是一点声也不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了两声,急忙后退,接着,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青年回头看了我一眼,发觉我是笑的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喃喃地解释说:''我是在背英语单词呢。''说完,回头朝里,藏了藏脸面,又背了起来。” 我问:“这个青年是谁?” “你听我慢慢说呵。这天,我赶到怀德一中,已经日落西山了。晚上,我记得天气很热,老师们都拿了把椅子在院子里乘凉。看样子,上半夜根本无法入睡。我被分配来教高中语文,乘凉的时候,我便与高中语文组的老师们一一见了面,唯独没有见到组长。我想,不行,顶头上司更得要见了。我这个人,到了哪,也不觉生疏,去见谁也不觉怵头,说见,我就去见。 “老师们告诉我,组长叫徐一萍。我先到教研组去找,已经熄了灯。又到宿舍去找。我进门一看,门窗四敞大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退出来。刘老师正好在宿舍门口乘凉,他说:''徐老师就在屋里,错不了。'' “于是,我又走进他的宿舍。在哪里?难道他还能藏起来?忽然我看到床上放下了蚊帐,往里一看,里边有一个人,坐在铺盖卷上,很不得劲地蜷缩着,趴在床上放着的一个小方凳上,全神贯注地在写什么。我轻轻地走近仔细一看,猛地打了一愣,这个人正是我在汽车站嘲笑的那个瘦高个青年。不用说,这就是徐一萍了。我情不自禁地吐了下舌头,改变了马上见他的想法,急忙注视着蚊帐里的动静,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可是,退了两步,不小心唿隆一声,绊在了椅子上。 “''谁呀?''他在蚊帐里问了一声。 “我只好站住了。 “接着,蚊帐里动了一下,轰起了趴在上面的一群蚊子,他满身汗水,从里边钻了出来。''你……''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我。 “我笑着解释说:''我是刚分配来的,在你手下当兵。'' “''噢,咱们今天见过面。'' “我想起车站上的事来,忍不住哈哈着笑起来。 “他急忙拉椅子,让坐位,刷茶碗,给我倒水。一边张罗,一边说:''我到地区教研室开了两天会,备课和批改作业需要加点班。天太热,关上门窗不行,敞开,蚊子又来进攻,所以我就躲到蚊帐里去了。'' “你看,我和徐老师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有意思。” 说到这里,李老师凄然一笑,眼里滚动着泪花。本来是很有趣的故事,她这会讲起来也是那么凄凄切切,而又渗透着一种细腻的温情。 李老师继续往下说:“后来才知道,不是那次碰巧了,他一直是那么勤奋艰苦地学习、工作。别的不说,就说晚上吧,每天晚上熄灯钟以后,他回宿舍接着再干,总得到十一二点钟,下一点、下两点也是常有的事。三伏天,他经常在蚊帐里学习、备课。冬天,他的宿舍从来不生炉子,节省开支事小,主要是没有时间伺候它。有时屋里冷得结了冰,他两只脚冻得生疼,实在坐不住了,他就在桌子底下放一个烫瓶,两脚踏在上面,继续坚持学习、工作。 “你以后注意一下吧,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个塑料皮小本,上面密密麻麻,谁知记了些啥,开会前,看电影、看戏前,劳动休息,候车、坐车,总之,只要一有空,他就掏出来看上一阵,思考一番。这几年,他是放开胆子钻业务了。而在前些年,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他这可真正称得上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了,可是地位、待遇又怎么样呢?”李老师因为愤愤不平而涨红了脸。 我气愤地接上说:“这和送上两瓶茅台酒,就安排个好工作,整天喝茶聊天,老婆随意选,房子住好的,孩子呱呱坠地就不愁工作,终生、世代享荣华受富贵的人相比,太不公平了!好在中央已经拨乱反正,大力推行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政策,世俗偏见,不公平的现象会逐步解决的。春天来了,角落里还难免存有残雪,但是毕竟长久不了啦!” 李老师兴奋得抓起我的手,仰起满是泪花的笑脸说:“这几句话真好!我正愁没有话安慰徐老师,就这样跟他讲,让他抬起头,向前看!走,找他去!”…… 六 委屈求全 一天清晨,我早起了十几分钟,向操场跑去,打算先跑上几圈,然后再跟学生一起上早操。 最近,我向自己发出了警告:必须注意身体锻炼!在这方面,我是有教训的。考进中师之后,我感到人如果不学无术,在世上多活几年也于世无益,于己无味。那时,我每天学到深夜,清晨又早起,假日不休息,文体活动也疏远,结果,眼睛近视了,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常常感冒。师范毕业前一年冬天,我连续感冒病倒两次,因而期终考试,全级第一名叫别人夺了去。我当时心情非常懊丧,但也从中吸取了教训,认识到没有好的身体,不能很好地学习、工作,即使学上一身本领,也不能很好地为社会作出贡献。 参加工作以来,每天早上我都坚持跟学生一起上早操,课间,跟学生一起做广播操。近两个月来,工作太紧张,前些日子又常常牺牲午休或加点夜班温习功课,每天都累得有些头昏脑涨。昨天,我量了一下体重,下降了七八斤,对我震动很大,我警觉到,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加倍注意锻炼身体。我觉得只是上早操和课间操,活动量还小一些,于是决定,从今天起,每天早晨,提前一刻钟起床,到操场先跑上几圈。 我来到操场上,一轮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把玫瑰色的朝辉涂抹在四周的树梢上、屋顶上。似有似无的晨雾在空中飘荡。空气显得特别清新,令人兴奋、爽快。已经有几十名学生活跃在操场上,有的在练跳高,有的在练跳远,有的在练长跑,充满活力的身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走上跑道,刚要起步跑,忽然看到徐一萍也来到了操场上。据说,他每天早上都练习长跑,已经坚持几年了。只见他脱下褂子,搭在一棵树杈上,穿一件白汗衫,伸腿舒胳膊地做起长跑准备活动来。 我观察到,整个盛夏三伏,无论天气多么闷热,徐一萍整天穿的是长裤和衬衣,最多穿一件短袖衬衣,只有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或者在自己的宿舍里,才暂时脱下衬衣,露出汗衫来。 由于职业的需要,考虑到对学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做教师的大都很注意自己的仪表。而他,注意得更周到,更仔细,更恰当。他,脸面总是刮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规规矩矩,衣服总是清清洁洁,板板正正,连风纪扣都系上。我从来没见他穿时髦衣服。当然,他并不要求学生一律做得像他那样严格,但他总教育学生养成衣着整洁、朴素、文明的好习惯。 我慢跑了几步,来到了徐一萍跟前,尊敬、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徐老师,起得这么早!” “唉,宋老师,我刚到,你也早起了。”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用尊重、客气的口吻答道。 我说:“我也刚到。” 徐老师说:“活动一下,很有好处的。” 说完,我和他便各自活动起来。 这一段时间,我总在寻找和徐一萍接近的机会。自从来到一中见到他之后,我愈来愈对他的才学和为人感到钦佩,尤其是他和张荣的分手,引起了我内心极大的同情,也体会到他为自己的事业所尽的苦心,所做的牺牲。我非常想熟识他,理解他,向他学习各方面的知识。 可是,每次与他碰面和接触,都是简短的几句话,总觉着隔着什么……再有机会我一定要捅破这层隔膜。 下了早操,我来到我宿舍的后院,忽然看到薛校长的房门一开,张业栋从里边端着一个痰盂走出来。薛校长一边穿上衣,一边急忙追到门外,抱歉地说:“给我,给我,这还行,太不像话了!”张业栋一边急忙朝厕所方向走着,一边回头殷勤地说:“应该,应该!” 薛校长最近到地委党校学习了一个半月,昨天傍晚刚回来。晚上,张业栋炒上了几个菜,为校长接风洗尘,两人借酒谈心,一直拉到下半宿。大概因此,今早厌起了。 我回到宿舍,洗完脸,朝后窗一望,又看到张业栋双手端着一铁簸箕垃圾,从薛样校长宿舍走出来,神态极其坦然。我心里不禁轻蔑地骂了句:“这人,哼!学着搞这一套!” 我曾听到老师们议论说,张业栋不知拐了多少弯,论辈叫薛校长二姥爷,两人关系特殊一点,也就有托词了。实际上呢,关系特殊好还另有原因。一中是近四十个班的大学校,又是地、县的重点,原来只有陈校长一人支撑着。他年龄大了,几次要求配个副手。今年麦假后,县里把薛校长从一个小中学调到一中来,具体抓教学业务。虽然职务仍然是副校长,但这是领导很大的重用,曾引起教育界一番议论,说薛校长年轻有为,不久就会是一中的实权人物或教育局长了。薛校长也很感荣幸,但也很有压力。从恢复高考以来,一中一直是全区升学率最高的学校,如果明年高考成绩有明显的提高,什么话都好说,如果踏步不前,那就不好交待了。因此,薛校长来到后,把工作着眼点全部放在了千方百计提高升学率上。可是,陈校长却根据实际情况,反复强调纠正和防止单纯追求升学率的倾向。于是,两个人一开始就矛盾上了。 张业栋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他和徐一萍在初中是同班同学,后来,他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一中来,和徐一萍在一个教研组工作。本来是同学,而且徐一萍比他还少上了几年大学,现在竟成了他的业务组长,业务上全地区公认的尖了,压他一筹,这对他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一种耻辱,使他对徐一萍产生了强烈的嫉恨。陈校长对徐一萍有些偏爱,这就使张业栋远离了陈校长,心理上一直难以平衡。薛校长来了之后,张业栋便一边倒向了薛校长。实事求是讲,张业栋业务上是比较棒的,原来教高二语文,今年学生升级时,他要求跟班走,教三年级。陈校长深知其人,不放心他接毕业班,但是薛校长极力保荐,最后也就这样定了。于是,张业栋便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地追求起语文高考名次来。他猜题、押题,到处收集和翻印资料,加班加点,搞“题海战术”,尤其是他做班主任的那个班,他利用掌握的这部分权利,与其他学科大争时间等等,闹得老师们见了他都皱着眉头。他私下对有的老师说:“明年高考,我要与徐一萍试比高低。” 陈校长一看,张业栋带着这样的情绪教学,是会把两个毕业班搞坏的,于是,前些天,召开支委会研究通过,与在外学习的薛校长通了气,把张业栋的任课和班主任与教高中二年级的刘士杰老师进行了调换。因此,这些天来,张业栋像得了场大病似的,对任何人目光里都含着一丝恨意。这回薛校长回来了,他自然要紧贴上去,倾诉衷情了。 早饭后,我刚要进阅览室,听得“哎哟”一声,我猛一抬头,是徐一萍正好往外出,差一点与我碰个满怀! 他笑着退回屋里:“宋老师,忙什么啦?” 他总是这样尊敬地称呼我“宋老师”,我觉得很不敢当。不行,这回我得乘机当即向他讲开。我跟进屋里,说:“徐老师,嗯……这个……请您以后不要这样称呼我,叫我小宋好了。” “那是为什么?”他眼睛机灵地眨动着,奇怪地问。 “我不过是个小学生,特别是在您面前。”我后一句说得很低,没大说出喉咙眼。 “噢,哈哈,”他坦然一笑,说:“那也好嘛,你以后也称我老徐好了。”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你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师。” “哟,不能那么说。”他摇摇头说,“我看,改咱就都改,不改,咱就都不改,怎么样?”他大概觉得这事也无须多说,边说着,边朝我微笑着往外走。 我固执而带点强迫的口吻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他走到门外,又转过身来,站下,静静地注视了我片刻,好像对我的固执有些不可理解,眼睛机敏地眨动了两下,无可奈何地向我微微一笑,就走了。他拐过门口,走到窗下,听得他尊重、热情地说:“薛校长,你回来了?” “……”对方好似没有理他这句问话,顿了一下,听得薛校长冷冰冰地问:“徐老师,高三一班那个张义民又复学了?”声音很近,就在窗下,可以清楚地听出来,话音里带着很大的不满,可以想见,薛校长的脸色一定是阴沉沉的,很怕人。 我不禁心往下一沉,打了一愣,替徐一萍担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嗯,又搞了次家访,他就复学了。” “好啊,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啊。”薛校长语音里带着挖苦的意味,“但是,可不能一人发扬精神,给大家工作带来困难啊。” “不要紧的,这个学生的补课,我全包下来了,包括数、理、化。而且,这个学生也很刻苦……” “不用管怎么说吧,”薛校长打断了他的话,“明年学生高考时算总帐,如果哪个班、哪一科教学质量没有提高,那是不行的!如果下降了,要给我写检查!” 这几句话,声音相当严厉,就像在我的心上抽了几鞭子一样,我不禁为徐一萍暗暗捏着一把冷汗。 很明显,薛校长这里说的教学质量,就是指的升学率。他顿了一下,口气表面缓和而实则诡秘地接着说:“你是高中语文组长,管好这一个组就不错,手不要伸长了。新上任的教师,光工作就够累的了,再怂恿、支持她考什么''函授'',影响了教学质量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的脑袋轰的一阵响,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发热。这不是说到我的头上来了吗?今年新上任的教师就是我和赵建华,考“函授”的只有我自己,这不明摆着是说的我吗?我一时心里非常气愤,真想一步闯出去,问一问薛校长,支持考“函授”有什么罪过?可是又一想,自己新来乍到,还是忍耐一点吧。 我不禁又为徐一萍叫屈,唉!人哪,好心不一定得好报,他诚心诚意帮助我,却先是受到我的错怪和冷淡,现在又让薛校长挖苦一顿,这不是冤枉死人吗! 徐一萍一声也不吭,薛校长又说道:“有的人,就是好出风,赶浪头,前几年,抓升学率,他很有劲头,也很有成效,现在一听说注意防止单纯追求升学率,他又想别出心裁,搞出点新名堂来。哼,现在不是过去了,不可能忽左忽右瞎折腾了,无论如何,到时候还得看质量!”说完,一阵皮鞋踏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薛校长一回来,为什么因为一个学生复学发这样大的脾气呢?最后几句,我听不单是指的徐一萍,可能影射着陈校长。我猜想,他一定是回来听了什么人的谗言,因而不但对徐一萍不满,还对陈校长有气,只不过借这学生复学问题,都迁怒到徐一萍身上罢了。 学生都上课了,阅览室里空无一人,我在一张斜面的阅报桌前坐了下来,本想翻阅一下最近几天的报纸,但是心绪烦乱,看不下去,耳边总萦绕着薛校长那些话,心里也很为徐一萍受挖苦、挨熊伤心。任教以后,我很注意纠正自己那种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孩子气,虽然,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特别是教师,自尊心格外强。因为,教师为人师表,必须在社会上、师生中维持较好的声誉,否则学生就轻视他,给他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和苦恼,从某种意义上讲,教师的声誉直接影响和决定着他的教学和工作成效。因此,当教师的,大都谨小慎微,言行十分检点,一般是赚不出领导批评的,一旦受到批评,也往往压力很大,包袱很重。徐一萍一向在师生中威望很高,突然受到薛校长这样尖刻的责难,一定会很快在老师中间传开的。现在他恋爱又受到挫折,心境很不好,他怎么能受得了呢?他这时多么需要同事、朋友的宽慰、体贴啊!我真想这时出现在他面前,安慰他几句,分担他些痛苦,但又觉得不妥。怎么办呢?有了! 去找李老师。她为人热心,又和徐一萍对桌办公,在业务上经常得到他的帮助,对他很尊重、很关心。于是,我起身走出了阅览室。 来到了高中语文组找到李老师,我附耳对她说:“走,有个事。” 李老师看了看我的脸色,便立即起身和我一块走了出来。 路上,我和李老师边走边说话,忽然看到张业栋提着两把沉甸甸的暖水瓶,从伙房那边的一条小甬路上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往日阴沉沉的脸上现在却掩饰不住笑意。我和李老师正奇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不到张业栋喊起我来:“宋老师,装水去,刚开锅,泡茶正好!”话音甜腻得发酸。我绷起脸,审视地看了看他,压抑了一下心里的反感。张业栋那双浑黄的眼睛,又多了些狡黠的红丝,绽开的笑脸,兴奋得红光满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新衣服,皮鞋也擦得油亮。许多天来,他一直情绪不好,这回却突然抖擞起精神来了。我应付道:“是吗,就装去。” “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神啦?”心直口快的李老师嘲讽道,张业栋不自在地瞟了李老师一眼,“哪里,哪里!哎,薛校长回来了,知道吗?” 一语提醒梦中人,他这一说,我好似恍然大悟,谗害徐一萍的不就是他吗?早晨的情景又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我立时对他充满了厌恶。不由把脸一沉,不再搭理他。“噢,不说不知道,说起来,薛校长老家是我外祖母那个村,按辈份,我还称他二姥爷呢。他刚开会回来,就碰上我外祖母老家的亲戚来看他,我得快点给他送水去哪。”他也不再讨没趣,自己竖梯下了台,就走开了。 张业栋为什么自己宣扬起与薛校长的亲戚关系呢?我一路走,一路捉摸起来。真是小人之心不可不防啊! 学生都上课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我们来到了操场上,天地顿时开阔了许多,高耸的白杨闪开一大块蓝天,凉丝丝的小风不时从天外溢过来。这里空旷无人,更加安静。我们走到操场西端一个开会、演节目用的土台上,在一棵白杨树荫影里坐下。小风吹来,白杨瑟萧有声,摇曳的枝叶在我们身上、土台上筛下细碎的阳光。墙根处发出啾啾的蟋蟀叫声。 我把徐一萍挨熊的事对李老师详细说了一遍。 李老师眉毛一皱,大眼睛气得鼓鼓的:“不用说,肯定是有人添油加醋告了黑状。” 我故意提示说:“薛校长昨天傍晚才回来,今天早上怎么就发这样大的火气呢?” 李老师稍一寻思,说:“就是他,那个送水的,你说呢?” “错了他才怪呢!有的人就是惯于说人坏话,拍马逢迎,取宠领导。有的领导呢,就好培植亲信,偏听偏信,真是怪!” “那个''送水的''就是心地坏,嫉贤妒能!见徐老师水平高,就比死了亲爹亲娘还难受!背后造谣、诽谤、贬损、谗害,无所不用其极!他呀,不就偷人文章,不就撕人文章,净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东西!”我忙问:“偷人文章、撕人文章是怎么回事?”李老师说:“前年夏天,徐老师在一个语文教学经验座谈会上发了个言,大家很受启发。事后,张业栋偷抄了这个发言稿,改头换面,寄到《山东教育》发表了。这便是张业栋偷人文章的丑闻。所谓撕人文章,这是今年初春的事,徐老师在《人民教育》发表了一篇谈教学体会的文章,张业栋见了难受得立即病倒,一天水米没粘牙,之后,又像发了疯一样,从阅览室、教研组和他自己订阅的《人民教育》上把徐老师那篇文章撕下来,用脚跺脏碾烂,晚上扔在校门口、操场等现眼处。第二天,师生门拣起来围看时,他又充好人,为徐老师鸣冤,抬高自己。但私下里又对少数老师说什么''怪不得人家撕下来当废纸扔了,文章写得就是不行,狗屁不通!纯粹是东抄西抄拼凑起来的!撕得好,撕得好!这是广大读者的一种抗议!''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张业栋撕人文章的丑闻便传扬开来。” 我说:“我看,徐老师一定压力很大。” 李老师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很有涵养,最能忍辱负重了,什么事,他都能想得开。” “不,他有涵养归他,因为我,他受了挖苦,我很不过意,你和我去一趟,安慰安慰他,怎么样?” “也好,走!” 我们一起去找徐一萍。 来到徐一萍的宿舍前,房门紧闭。李老师上前敲了几下,听得他在里边“嗯”了一声,我们便等起来。 等了一会,不见开门,李老师抬起手,刚要再敲,房门打开了。 徐一萍勉强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嘿嘿”着苦笑了一声,说:“进来,进来。” 我和李老师走进去。他把两把椅子让给我们坐下,自己在一个小方凳上坐下。 开始,我们当然不好直露来意,只是装作随便玩玩。借东一句,西一句闲谈的当儿,我打量了一下他屋里的陈设。几次进他的屋,都没有细心留意他屋里是个什么样子。陈设很简单,一张床,洗得有些发旧的床单,一张桌,一个小木箱,一辆旧自行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大立橱那么大的书架,快贴着屋顶了,排放着满满的书,大概有上千册吧。仅仅这些,窄小的屋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书桌上,靠墙竖放着一排书,书背向外,显然是经常阅读的书,有《毛泽东选集》、《资本论》等著作,有几本《鲁迅全集》,还有《现代汉语词典》、《英汉辞典》、《日汉辞典》等业务工具书,书桌上方的墙壁上,端端正正贴着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在一起的照片。 徐一萍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一改往日那种镇定、沉稳神情,头发有些蓬乱,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整个人显得冷漠而孤独。我们进屋后,他一直没有说句完整的话,只是应付地嗯、啊两声,但喉结却不时地动着,像在极力把自己哽在喉头的话吞下去。他可能不愿在两个年轻的女同事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 闲谈几句,李老师说:“徐老师,高三一班有个张义民?” 徐一萍有些诧异地说:“是啊,怎么的?”“嗯……你不是因为他,挨了批吗?”李老师生性开朗直爽,看来,她开始是想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可是却说不来。 他打了个愣,眼皮灵巧地眨跳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地“噢”了一声,显然是明白了消息来自我这里。 我说:“那个学生不应该复学吗?哪有这样的事!” 徐一萍轻轻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说:“是这么个事:张义民同学,父母双亡。现在,他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全靠已经出了嫁、有了两个孩子的姐姐扶养、供学。他父亲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劳改,气恼不过,自杀了,他母亲也从此得了重病。暑假前,他母亲病重和殡葬期间,他耽误了三个多月的功课,又加上家庭生活不好安排,所以暑假后就退了学。我兼着这个班的副班主任,暑假后搞家访,班主任和我分了工,我分到了这个学生。第一次家访,没有动员来,薛校长说:''那就算了,即使来了也跟不上班''”。 李老师插话说:“他是怕影响升学率啊。” “可是,我总觉得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学生,特别像张义民这样的学生,在人生道路上正遭遇到不幸的磨难,老师的一次家访,几句话,有时往往在他的一生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教师的职责,我不能不尽这个职责。后来,薛校长到地区学习,我就又请示了陈校长,搞了第二次家访,才把他动员复了学。这个学生天资不错,学习很好,只要老师下功夫给他补课,他自己勤奋努力,今年考取大学还是大有希望的。” 李老师说:“噢!就是上星期天,我们来碰上的那个学生?” 他点点头。 李老师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上个星期天,老师们都看电影,李老师来给徐老师送电影票,我也跟着走了进来。一看,徐老师正在精心地辅导一个学生学习功课。这个学生瘦高个,黑脸膛,厚厚的嘴唇,一脸忠厚老实气。他坐在徐一萍的书桌前,非常认真地做什么练习,徐一萍弯腰俯身站在一旁看着,不时地指点和讲解着。见他正忙着,我和李老师便站在门口等着,从门口,我看见书桌上,除了这个学生放置课本和练习本的地方之外,摆满了几十本新的、旧的各种书、刊,有的打开着,一本错压着一本,有的书页折叠起来。在当屋一张椅子上,放着徐一萍的笔记本和钢笔,一旁放着一摞书,椅子前扁倒放着一个小方凳。很明显,这个学生来前,徐一萍正在桌上忙着抄录什么资料,学生来了,他把书桌让给学生,自己搬到椅子上来,扁倒方凳当座位,他指导一会学生,再抄录一会资料。 不一会,这个学生就做完了练习,恭敬地站起来,说:“老师,我做完了,你看看。”说着,双手捧着练习本递给徐一萍。 徐一萍微笑着接过练习本,一只手按了一下这学生的肩头,让他坐下,取过钢笔来,把练习本放在学生脸前,与他一起看着,仔仔细细批阅起来。 我和李老师也凑过去,一看,是做的三角函数题,我不禁有些纳闷,徐一萍怎么辅导起数学来了呢?批阅完了,徐一萍很满意地说:“好,都做对了。” 那个学生憨厚地轻轻一笑,又站起来,说:“那,老师,我回去吧?” “好,有不懂的,随时来问。” “嗯。”那个学生向徐一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学生一出门,我就问:“徐老师,你怎么又教起数学来了?” 徐一萍微微一笑,说:“这个学生拉下三个月的功课,我给他补语文,也顺便补一下数、理、化,省得他再去找别的老师。” 我说:“那要占用你多大的精力啊!” 李老师感慨地说:“他啊,是把全部精力和时间,完全倾注在学生身上了!” “咱们干教师的,就得一切为了学生。有人说,作家是为他的作品活着,教师是为他的学生活着,我看,说得很有道理!”他苦笑一声说。 李老师拿出电影票,问徐一萍看不看电影。他朝桌上那一摞书刊轻轻一挥手,有些抱歉地说:“你看,我没有空,算了吧。” 当时,我还有些责怪他,为了学生把业余时间也搭上了,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累垮的。现在,薛校长不但没表扬他,却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拿来熊训、挖苦,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我胸膛里好似呼的一声蹿起一股火苗子来,猛地站起来,把手一挥,激愤地嚷道:“走,咱找陈校长去!要求薛校长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 李老师应声站了起来,拿出了要走的架式,但是两眼看着徐一萍,等待着他表态。 徐一萍急忙摆手说:“不行,不能去!” 看样子,他是不会去的,我心里埋怨道:“你太老实了,有的人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你就是吃亏在于太老实!” 我说:“你不去,我去!我先问问,支持考''函授''有什么罪过?!”我又回头拉了一把李老师,“走,咱俩去!”我拉上李老师就气冲冲地往外走。 可是,我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听徐一萍喊道:“喂!”声音不高,但是十分威严。 我全身一震,站住了。 回头一看,徐一萍沉着脸,皱着眉,流露着很不满的神情,严厉地说:“不能去!不能感情用事!这样会把事情越搞越坏的。” 我从小吃不得委屈,尤其自己在理的时候,这一次,觉得自己刚来不久,还是尽量压抑着不发脾气,刚才越听越火气,实在按捺不住了,终于爆发了,这个爆发力是很强烈的,到了陈校长那里一定要大发雷霆的。在这种情况下,别人是不好劝阻的,可是,这回徐一萍“喂”了一声,立即把我镇住了。我乖乖 七 情投意合 转眼之间,来到了秋假。 学生们放学回家搞秋收、秋种,教师先拿出一段时间集中进行政治学习和业务研究。最后两周,休息、自理。 学生在校时,我一直回避着赵建华,他跟我接触稍一频繁,或稍有轻佻,我就警告他,甚至斥责他,怕给学生带来不好的影响。后来,他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了。学生一放假,他好似获得了解放,又加上时间和精力也宽余了,于是几次来约我晚上去校园外散步。这使我很是为难,既不好断然拒绝,也不好慨然应允,只好来个缓兵之计:第一次,答复他个“改日再会”,第二次,带了点调皮,答复了个“改年再会”,第三次,更调皮了,答复了个“改生再会”。他哭笑不得,只好作罢,寄希望于秋假最后自理时间,和我一起回青岛探家。 实际上,我一直处在犹豫之中,对待爱情问题,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去考虑过,虽然我从小就爱读文学作品,有时也做些少女浪漫的梦,但中师毕业后,我立志走自学成才的道路,立誓三年不谈此事。其二,我对赵建华仍然是既喜欢又不喜欢。完全喜欢,好说,他长得那样漂亮,对自己那样钟情,家住青岛,这都是难得的好条件,虽有誓言,但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也不妨在不影响学习、工作的前提下,交为朋友;完全不喜欢,更好说,几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行了。现在是舍不得耗费精力,又偏偏遇上了必须耗费精力才能抉择的问题,于是,我只好施展缓兵之计了。 秋假中教师业务研究,高、初中语文组先拿出几天时间在一起研究、探讨中学语文教学的目的、任务和规律,以座谈会的形式进行。徐一萍还兼任全校语文学科研究组组长,这一活动,当然就由他来组织、领导了。座谈会要求人人发言,各人都预先写了发言提纲,送他过目。 座谈会上,我一直静心听讲,认真记录,巴不得将各位老师的好经验、好体会全都学到手。 这天下午,按原来排定的次序,应该由我发言。可是,徐一萍把我隔过去了。我知道坏事了。我的发言稿,他看过之后,要我修改,我没有认真地改,只是在最后又加上了一段表示虚心向老教师学习的谦词。因为我感到,自己任教不久,没有什么可讲的,这次座谈会,还是集中精力向老师们学习吧。 傍晚休会之后,我回到教研组,接着,徐一萍走了进来,他脸色很不好看,交给我发言稿,严厉地批评说:“叫你改,根本没改,这个稿不能讲! “泛泛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深刻东西。 “我看,你压根就没有下功夫写。 “总结好自己的经验、体会,不只是对大家提供点教益,对自己也是一个提高,不能马虎!重写!” 他一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趴在办公桌上,擦眼抹泪地哭泣起来。心里还不断地说着情理:“这样批人,没有一点情面!还不如打我两耳光呢……泛泛然,光我泛泛然?发了言的,也有没讲出东西的,为什么单单叫我重写?为什么单单和我过不去呢!别人听说你有苦恼,受委屈,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对别人却这样无情!”这么越想,心里越感到委屈、气恼,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不一会,赵建华走了进来,他看我哭了,惊惶失措,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我转起圈来,连声地说:“宋丽,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身上不舒服吗?有人欺服你啦?你说啊,宋丽,你说啊!”他后两句,带出哭腔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仿佛找到了依靠,心里舒服了些,但外表上,我没有给他好样,气嘟嘟地说:“别多嘴,我很烦!” 他马上一声也不敢再吭了,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就悄悄地坐在一旁了。 过了一会,徐一萍又来了。赵建华连忙给他让坐、倒水。我没有理他,但是,大概由于自尊心和敬仰之情的驱使,我不由得急忙擦了擦眼泪,坐正了,等着他说话。 “你也该受批评,我也有意识地批评你,受不得批评不行,我早就发现你有这么个弱点,这回叫你锻炼锻炼。好吧,研究研究怎么写法!” 我急忙找出笔记本,掏出钢笔,但是仍然带着有气的样子,不吭声。 徐一萍又说:“不要面面俱到。你原稿中关于作文教学的一点体会,很有独到之外,就集中写这一点,写深写透。”接着,他一、二、三、四,讲了个写作提纲。 我左手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鼻涕,还偶尔抽嗒一声,长出口气,右手握笔,迅速地做着记录。 徐一萍讲完意见,又说:“你最好今晚上写出来,明天一早交给我,如果行了,上午你就发言。”话音里还带着个“如果不行,还得改”的意思。说完,他就走了,并不理会我抽噎的样子。 我没有起身送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他一走,赵建华说:“噢,是这么个事。其实,他是个好人,第一流的好人,他批评错了,也不要往心里去。” 过去那阵气头,冷静一想,我也明白,徐一萍要求严格,都是为了自己好,绝对不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但是,我不愿看他的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总希望徐一萍能对我温柔些。赵老师见我不做声,又转腔说:“不过,他也应该区别情况,因人制宜,像你,出口成章,也非要写发言稿,那就多此一举了。我不是吹捧你,你发表个意见,每每使我顿开茅塞。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心里立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客气地说:“我要写发言稿,你有事,就忙去,没事,给我打瓶水!” “好好好!”他连声应着,提上暖水瓶就出去了。 他打回水来,又悄悄给我打来晚饭,放在我桌前。他对我可算得上百依百顺又关怀备至了。 第二天上午,我发言了。 发言之后,屋里“嗡嗡嗡”一片议论、赞叹:“不错,不错……”“很精炼,很深刻……”“任教不长,就有这样独到的见解,不简单!” 徐一萍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向我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仿佛在问我:“理解我了吧?还生我的气吗?”我心里顿时觉得热浪翻滚,一下子体会到他对自己的真实感情!我不禁联想到了“打是亲,骂是爱”的俗语,心想,他对自己决不仅仅是严格要求,更多地掺杂着一份器重、偏爱的柔情。尽管我并不能很容易地理解他,但我相信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爱护和尊重。 秋假最后的自理时间到了,赵建华高高兴兴来约我回青岛。 我说:“你自己走吧,我不回去了。” 他那双俊美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这句话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和我一起回青岛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渴望等待着的事,为了这事,整天为我忙这忙那的,千方百计讨我欢心。现在却只能自己孤独地踏上旅程。看他那个样子,我心里也有些不忍。其实,我也很需要回家一趟。来时盛夏,现在秋风一凉,被褥衣服都有些单薄了。越冬衣物也得回家带来。但是,读书须用意,一刻值千金。我说什么也舍不得这珍贵的时间,我要充分利用它好好地钻点业务,特别是假前我考取了齐鲁师范学院中文系函授生,还有些函授作业要做。这是其一。其二,我还有意回避同赵建华双双回去,双双回来。我预感到这样一定会给他更多的误会,也有可能让我自己失去理智,年轻的心灵总是容易燃烧的啊…… 赵建华独自启程回青岛了。老师大都回了家。校园里显得格外幽静。我全神贯注,埋头学习。 一天上午,我从图书室借了一本书往外走,正好与徐一萍碰了个对面。他回家住了三天,提前回校了。 座谈会之后,我很想找他谈一谈,向他道歉和致谢,表达自己拜师求教的愿望。可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没有如愿。其实,机会是不少,只是到时候就顾虑重重,为难,碍口。这一次,校院里空落无人,机会难得,我决定鼓足勇气,直言相求。 他和我很热情地握了握手,相对而站。大概因为分别过几天的原因,我们都显得比平常更客气更亲热。 他笑盈盈地问道:“你没有回家?” 那次,向他讲开不要称我“老师”之后,他再见到我,依然是那么尊重、热情、客气,但是不再称“宋老师”了,也不称“小宋”,就那么喂呀啊的,含糊其词。我呢,照常尊敬地称他“徐老师”。 我说:“很远,来回都把时间跑在路上了,算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组里要办一个政治学习园地,我要设计一下,还要写一个教研组业务学习计划,我还要搞一下备课,所以……” “秋假仅有的一周休息、自理时间,你也不休息休息,可真是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了!” 他看看我,眼睛又敏捷地眨动了两下,没有说什么。 “我……”我支吾着,想扯正题,可怎么开口呢?我一阵慌乱,觉着自己找他谈谈的理由并不充分,想赶快走开,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笑着问:“你有事吗?” 他这一问,我更加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地说:“也……也算没有事吧。你有空吗?” “有!”他把这个字说得很重,仿佛还包含了“只要你有事,我甘愿奉陪”的意味。 我羞怯地朝他一瞥,说:“如果你有时间,咱们谈谈,怎么样?” 他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也有这么个想法。” 我们一起走进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屋里空无一人。秋假期间,这里很少来人,空气也不流通,屋里有点霉味。徐一萍把房门和窗子全都打开。 我与他在一张桌子前对面坐下。 他又笑盈盈地望着我问:“什么书?” 看得出来,他是尽量做着从容自若的样子,但也掩饰不住有点腼腆的神情。往日那种严肃的神情不见了。我紧张的心情打消了许多。 我把手里的书一翻转,把书皮给他看。 “哟,《逻辑学》。”他伸手把书拿过去,随便翻着。 一股清爽的秋风,从后窗偷偷地钻进来,轻手轻脚地掠过我们的面前,抚摸一下我的脸蛋,又掀弄一下他的头发,好似瞧看我们在做什么;然后,到地上打个旋,仿佛做了个鬼脸,就从前门溜了出去。屋里的空气清馨了起来。 我努力用从容不迫的语气说:“我想请你谈谈自学的经验、体会,你知道我正一边教学,一边进修,遇到很多困难,很多矛盾,想向你请教请教。” 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朝我微微一笑,说:“谈谈很好,不过,我没有什么经验,也谈不上指教。我还想请你谈谈钻研业务的体会呢。陈校长向我介绍过你的情况,你那勤奋学习的志气、毅力,很值得我学习。” 我一听他说向我学习,连忙说:“哎呀,徐老师,可别这么说!” “咱互相学习嘛。” 我喃喃地但又是坚决地说:“我要拜您为师,请您一定收我这个学生。” 他红着脸,连声说:“不行,不行,那还行!” 我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性子不好,脾气很坏!上一次你为发言稿……” “哪里,哪里!”他连连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说:“谁都有个个性,不提这个了。” 我说:“那你就一定答应,非答应不可!” 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无可奈何地“嘿嘿”着笑了笑,不置可否,随便翻看了一下《逻辑学》,说:“你最近自学些什么?” “按照函授教材学,参考一些有关的资料。” 于是,我们从现在自学些什么,谈到过去自学些什么,从自学的艰苦曲折的历程,谈到自学的深刻感受体会,谈到今后自学的决心和谱气,越谈越兴奋,越谈越激动。 我们的经历竟是那么相似,思想感情竟是那么融洽。我和他都不时发出这样的感叹:“哎呀,怎么那么巧,我也有这么一段经历!……对,对,对,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那种羞涩、拘束的感觉很快消逝了。我觉得简直像同我自小便熟知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倾心交谈一样,我可以勇敢地注视他的表情,一旦目光相逢,我——他也是这样——虽然急忙躲开,但那情投意合的谈话,很快又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一块了。 他说起话来,慢言细语,然而酣畅淋漓;他淡淡地笑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由于稍微有点腼腆,由于他在侃侃然地谈论中又总是把话斟酌得十分恰切、精练、意味深长,眼皮常出现一阵灵巧、敏捷而又好看的闪跳。他学问充于话间,知识溢于言表,我不时为他那谈古道今的才学和侃侃然的谈锋暗自惊叹!我们由自学,不由自主地谈到了人生的意义、理想、事业等等。 我说:“我觉得,人活在世上,决不能像其他动物整天觅食、睡觉那样,仅仅为衣食奔波,苟且偷生,要活得有意义,要活出人的价值来。” “嗯,说得对。”他脸上激发出一种慷慨激昂的神情,站起来,朝窗前走了几步,昂首南望。 窗外,一座座青山好似就在城外根下,山上那弯曲有致的羊肠小路,翠绿的松柏,突兀高耸的山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一切都若隐若现。他凝视沉思片刻,转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激动感慨地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咱们中华民族一向就是很有志气的民族。关于志气,有不少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有志者不在年高,无志者空长百岁'';''有志者事竟成'';''夫志者存高远'';''立志务宣早,年少莫自弃''等等。这些已成为历代志士仁人的座右铭。还有许多名句阐明了立志与事业成败的密切关系。诸葛亮曾说:''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宋朝有名的文学家苏轼曾说:''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明朝大学者王守仁曾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志向不仅给予人一个奋斗方向,而且给予人以前进的动力。人没有雄心壮志,没有远大理想,就没有勇敢顽强的进取精神。人之所以伟大,人生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有理想,终生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为社会、为人类做出应有的贡献。” 他讲得真好!我像接受启蒙教育的儿童听老师讲课一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这么一直讲下去,一直让我欣赏他这种神采飞扬的样子。 这时,他停住了踱步,问我:“你说,是不是?” 我正听得出了神,他突然这么一问,我差点憋了词,幸好经常考虑这个问题,我忙说:“是,是!我平常就这么想,人一生要活得有意义,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追求的目标,有一种理想的支柱,决不能像和尚撞钟一样的打发日头。” “对,说得对!”他站在那里,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了,坐下说:“还有,一个人,要生活得有意义,要为社会多做贡献,那就要做到既有高尚的理想又要有丰富的知识和为人民服务的真正本领。” 哎呀,他真说到我的心里头去了,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接着说:“青年人有了理想,才能有自强不息的动力,百折不挠的毅力,才能为事业豁得出,拼得上,不畏艰难,不怕牺牲。” “有真才实学,有真正本领,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为社会做出大的贡献,你说是不是?”由于交谈情投意合激起的兴奋,也为了进一步表达我们交谈的情投意合,我不禁接上抢着说。 他那洋溢着热情、充满着智慧的眼睛兴奋地望着我,连连点头称是。他接下去说:“你可知道,矿石炼成了生铁,炼成了钢材,炼成了优质钢材,才有更大的用处,人也一样,只有业务上精益求精,达到尽可能高的境界,对社会、对人类的贡献才更大,他的一生才有更大的意义。” 我两眼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以便借助他的表情加深理解他说话的深刻含意。他用矿石作比喻,不禁使我想到自己平常打的一个比仿。我说:“我认为,青春是人生的关键,人青春时期的努力,对一生成块钢,还是成块铁,还是成块废渣,起着关键的作用。” 他兴奋地说:“好,说得好!青春不仅是人一生打基础的时代,而且是大有作为的时代,这是人生的''黄金岁月''.常言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十分感慨地说:“可是,青春几何,太短促了吧!” 他说:“不!主要问题不在年龄上,而在思想上,我们要让思想上的青春常在。其实,人在三十到五十岁,也还是大有作为的时期呢!” 这时,突然听得院子里有人喊徐老师。隔窗一看,是伙房王师傅,正撩起白围裙擦着手,笑眯眯地站在当院。 徐一萍急忙走到窗前,探出头去,谦和地问:“喂,王师傅,有事吗?” 王师傅打趣地说:“两点多了,都饿坏了饭啦!” 啊,两点多了?我抬头一看挂钟,可不是嘛,已经二点十五分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问题要讨论呢! 王师傅接着说:“我热了两遍饭了,快吃去吧。” 徐一萍说:“噢,马上就去,麻烦你了,王师傅!” 王师傅走了,我们的谈话也只好就此结束。 出了阅览室门口,我和他各自回宿舍去取饭碗。 走出几步,我情不自禁地扭头恋恋不舍地拿眼瞥他,真是不巧,正好与他的那柔和目光相逢!糟糕的是,我一时竟忘记了躲闪,就那么出神地、动情地看着他,心狂跳,脸发烧,笑也笑不出来,说也说不出来。徐一萍似乎一副镇定的样子,依旧微笑着眨了几下眼睛。我这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我相信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火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含义,这弄得我羞答答的,什么也没说,一低头就走开了。 吃过饭,我在宿舍里,先把与徐一萍这次交谈的经过,他那些精邃的见解,详详细细写在了日记里,然后便打开那本厚厚的《逻辑学》看起来。 可是,看不了几行,眼前就出现了我们目光相交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唉呀,我和他怎么那么情投意合呢!”俗话说得好,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像他这样情投意合的知心人,真是不容易找到啊!我不由得恨起自己来,你为什么是女不是男!又怨恨他,你为什么是男不是女!如果我和他都是男,或者都是女,两个人是多么好的知心朋友啊!当然,果真那样,我们不一定学习旧的那一套,拜为干兄弟,或拜为干姊妹,但是两个人可以不必顾虑许多,放开胆子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前进;两个人可以随随便便,爱什么时候找成块就什么时候找成块,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谈,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谈,那是多么好啊!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真是遗憾啊,遗憾! “唉!”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想的这些未免有些荒唐,自欺欺人,于是又把思绪扭了回来,看起书来。 校院里寂然无声。阵阵微风在树丛间奏起“沙沙”作响的乐章,小鸟在树上唧唧啾啾地鸣叫。温和的阳光透过窗下的一株柏树,筛进细碎、闪跳的光点,落在墙壁上。李老师回了家,我独自一人在宿舍里。这是一个多么安静、多么难得的读书环境啊!平常,我读书的毛病是如醉、入迷,精力过分集中,即使在人声嘈杂的车站,我也能专心致志。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 我不禁又责备自己:今天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呢?出了阅览室,千不该万不该又去扭头瞥他那一眼。 我一时恼火,把手里的书朝脸前一扔,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接着就觉得舌头舔到嘴唇上有点咸味,嘴角上也淌下了什么。我抹了一把一看,是鲜血。原来刚才把嘴唇咬破了。 我含了口水,漱了漱嘴,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觉得头有些涨疼,就用凉水洗了洗脸,又重新坐下来。 为了把精力有效地集中起来,我便拿起笔,作起读书笔记来。 八 晚间约会 秋假最后的一天晚上,我穿过松柏枝叶筛下的清凉、银白、细碎的月光,朝初中生物教研组走去,去赴赵建华的约会。 今天下午,赵建华从青岛回来,把我的秋冬衣物也给捎来了。本来,他回家时曾提出给我捎东西,我婉言谢绝了。可是,他找上我的家门,作了自我介绍,把我妈正准备托人给我捎带的包裹,捎带了回来。一路上,上车下车,很是辛苦。妈妈的附信中对他的热心和外貌还大加称赞了一番。我实在可怜他的一番苦心。他给我送包裹的时候,又约我晚上谈谈,我的确不好推诿,就答应了。 当时,他提出去溜大街,大概是希望在那幽暗的路灯下并肩漫步,我不同意。又提出上公园,在一个县城,居然有座公园,而且有不少名胜古迹,据说原是什么朝代皇戚国舅的花园,就在学校不远处。他大概是想同我躲进月影花丛中窃窃私语,我也不同意。他还提出到他宿舍去,我更不答应。最后,地点定在生物教研组。我说:“要谈,就堂堂正正,进行同志式的交谈,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我与徐一萍的交谈,使我受到很大的启发。我觉得心胸更加开阔,眼量更加远大,青春更加美丽,浑身充满了力量,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的学习、工作,这或许叫做精神力量吧。我想,就把与徐老师讨论的关于人生的意义、理想、事业等问题讲给赵建华听听,帮助他提高思想认识,克服那种政治、业务不求进取的散漫样。 我刚走到生物组门前,我的一只辫子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向左回头一看,没有什么,向右回头一看,也没有什么,猛转身一看,在门窗射出的淡淡的灯光和月光交映下,赵建华正嬉笑着站在一旁。他有些急不可捺地想搂着我的肩膀往屋里走。第一次和男青年靠得这么近,我心里一阵慌乱,忙打落了他的手,瞪起眼睛喝斥道:“站好!” “呵呵……”他立正的姿式,直橛般地站好。 我又朝前跟了一步,用手指一个字一下地戳着他的前额,低声骂道:“你这个小崽子,竟敢动手动脚的,真是狗胆包天!” 他惊恐地朝后退着,越退越快,我气势汹汹地一步一步朝前跟进,越跟越急。 他可能见势不妙,刚要回头拔腿跑,脚下不知什么一绊,“忽咚”跌了个屁股墩。他“哎哟”地叫了一声,两手捂头,两脚乱蹬,哀求地说:“以后保证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这个洋相,不由使我好笑,心中火气也顿时消散了。我说:“保证不敢了,就饶了你,快起来!” 他爬起来,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发愣。 我说:“走吧。” 我本来是指的去交谈一下,可是他不知理解成啥了,吓得带着颤声说:“呵,呵,到哪去呀?” 我故意吓唬他说:“到校长那里去呗!” 他吓得带着哭腔哀求说:“宋丽,你叫我怎样我怎样,饶了我行不行?” 我乘机威胁他:“那也好,暂且记下这笔帐,如果你胆敢再冒犯我,到陈校长那里算总帐!”只听他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又说:“你不是要跟我谈谈吗,走吧。” 进了生物组办公室,建华仍是面带惧色的样子,急忙给我拉了拉椅子,让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在桌子横头坐下。 我无意朝他办公桌上一瞥,发现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我便朝前拉了下椅子,伏在桌子上端详。首先闯进我的视线的是一张赵建华与一位很俊俏的女青年的半身五吋照片,他俩微笑着,头稍稍歪向对方,显得很亲昵。这毫无疑问,是赵建华与他的女朋友了。我心里立刻一片骚乱。原来人家已经有了女朋友了,而且挺漂亮,自己还认为他天天在追求自己,还犹犹豫豫想和他交朋友,多么可笑啊!可赵建华对我的表现,再傻的姑娘也会明白他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建立良好的同事关系……此时,我心里既有所失,又有所安。自从认识赵建华之后,我一直把他当作男朋友的候选人,现在没有候选的余地了,想起他使我喜欢的方面来,我感到有些惆怅、失意,又一想,也罢!他毕竟不理想,以后也省得因此分心了,和他相处,也不必顾虑陷入爱情的纠葛了。 我对他的态度立时变得和善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哎,你搞了好多照片呀,大都是你的同学吧?” 他见我态度好了,立时眉飞色舞起来,说:“可多着呢,这仅仅是一小部分。这女人照片,有碍观瞻的,不够九十分的,都没有资格排在这里。” 我问:“九十分?什么意思?” 他抓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嗯,这个……” 我抱歉地向他笑着说:“有啥你情管放开胆子说,今后,我决不会朝你发火、施厉害了。” “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 他仍然试试探探地说:“嗯……我对女人照片都根据长相划了分,最漂亮的一百分,你看这两位!” 我随他手指看过去,果然不错,是两位非常秀美的姑娘,真有点像电影明星! 他手指着照片继续介绍:“这四个是九十五分,这七个是九十分。” 我用手指点着他的头,笑着说:“你呀,哼,谁送你照片,谁倒霉,叫你评头品足!” 他嘿嘿了一声,说:“不光送照片的,我见到青年女子,总好给她们评评分。” 我说:“唉吆,那我也不例外了?” 他那逗人喜欢的双眼皮的大眼睛,有几分恐惧地望着我,嘿嘿一声笑了。 我想,不妨多说几句趣话,融洽一下以往有点紧张的关系。我笑着说:“你怕什么?情管说是了,你给我打了多少分?” “说了你可不要训我?” “不会,不会!” “你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啊!” “你看,又来了,什么印象照实说是了,拽什么文?” 他那白嫩红润的脸面闪着光彩,完全放开胆子说起来:“刚来的那天,我在火车站一眼看见了你,真使我神魂颠倒,我手里的扇子,你说怎么样?没觉得的''啪嗒''就掉到了地上。” 他这么一说,虽然有点那个,但是,我断定他又没有别的意思,同志们在一块,深句浅句,多句少句,也不必过分计较,而且,姑娘们有谁不愿听赞美自己的话呢?我笑着说:“你别学的油嘴滑舌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不,这是真的。我看到你,中高等身段,又苗条又健美,婀娜多姿,风度翩翩;黑亮的头发,不疏不密,两条小发辫子一甩,别具风韵;鸭蛋形的脸蛋,又白又嫩;高鼻梁,柳叶眉,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小巧玲珑的小嘴,洁白净亮的玉齿,特别是眼镜一戴,更加气质不凡;火起来,悦人目,笑起来,醉人心。特别是和你一下子对了眼光,我就觉得浑身麻酥酥的那样一种滋味……” 我笑着砸了他一拳,说:“你快别说了!我问你,你到底给我评了多少分?” 他说:“我在青岛、济南见过很多很多漂亮女子,打过一百分的也不计其数,可是,她们比起你来,可就相形见绌,逊色多了!你真是十二分人才哪,打分的话,应该 是一百二十分!“ 我叫他说得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又想起他和那位女子的照片,说:“算了吧,别瞎扯了,咱谈正经的吧。” “这不是瞎扯,这完全是我心里的话。宋丽,我有一架进口的高级照相机,香港货,这次回家带来了。明天开学第一天,没有事,咱们到公园拍照去,怎么样?宋丽!我的照相技术还是挺高明的呢!” 我当然不能去。我没有功夫且不说,那算哪一套?但我口头上只是应付说:“明天我有事,以后再说吧。” 他向我跟前靠了靠说:“宋丽,寒假的时候,咱俩回到青岛,到大街上逛一逛,到栈桥、鲁迅公园拍拍照,让青岛那些公子小姐们垂涎三尺!” 我诧异地一愣,打量了他一眼,真有些不解其意了。难道说,那张合影不是他和他的女朋友?是和他的姐姐或妹妹?我不由得朝那张照片瞥了一眼,又否定了:都长大成人了,和谁也不能照这种像,只有和他的女朋友。 “宋丽,你来看,”他可能注意到我刚才瞥的那一眼了,兴高采烈地指着那张合影中的女子说:“你说,这个人该值多少?” 我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连看也没看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得值二百四十分吧。” “不,你仔细看看。” “咱不谈这个了,我看,这纯粹是低级趣味!” “你看我,你看我该值多少分?” 我有些烦气地说:“你?你值二十分!算了,算了,别胡扯了。” 他继续说他的:“你又给我打二百四十分,又给我打二十分,自相矛盾!” “谁给你打二百四十分来?” “你不是说这个人值二百四十分吗?这就是我自己。”他指着合影中的那个女子,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紧盯着我说。 “你自己?”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即去察看照片,可不是嘛,这女子的脸型、眼、鼻、嘴和他一模一样,好似他的一个亲妹妹。 “这是我的分身照,我穿了件花褂子,扎了条纱巾,把额上头发梳下一绺来,扮了个大姑娘。”说完,他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是他以自己的俊美容貌自我陶醉而拍的分身照。我简直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哎呀,兜了一个大圈子,我们又回到了既怕远又怕近的关系中来了! 他笑过之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失神地盯着我,向我靠近过来,一只手磨磨蹭蹭地伸到了我的手前,说:“宋丽,什么时候,咱俩拍这样一张照片呢?”说着,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生气地把手一甩,挣脱了出来,本能的警惕和防范使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把脸一沉,严厉地说:“我有言在先,今晚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他勉强堆着笑脸,求情地说:“答复我这个问题,咱就打住,咱俩什么……” “以后回答!”我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分辩地说,“再问急了,''永不回答''!” 他两手抱拳高拱,向我作了个揖,半玩笑半真情地说:“小生不敢多问了。” 随之,我就把话题引向了工作、学习。我早就知道,此题不谈则已,一谈就顶牛,果然如此,话一开张,就矛盾上了。 他说:“宋丽,咱们调回青岛去吧。” 我硬梆梆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称呼,你叫我宋老师,我叫你赵老师。” “嘿嘿,好好。毕业的时候,院校领导上了邪劲,谁递条子也不照顾。我想,你分吧,分配了再说。现在,只要你说''同意'',我立即写信告诉爸爸,不出两个月,咱就调回青岛。” 我起码是暂且没有这个愿望了,我已经对一中产生了深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说:“你要调回就调回,我不想回!” “青岛的气候、风景和条件,举国羡慕、向往,生活在青岛,人的天资、素质、相貌、体格都出挑得特别好!不为自己,为下代,说什么也得回去!同时,往回一调,也就随之改行了,安排个清闲、优越的工作,你到市或区的妇联、团委工作,以后提拔个领导干部,我到组织、人事部门工作,当一辈子干事算了。在这土县城,当个熊教员,累死人,没出息!” 我想,他说的这些,利用他父母的职权和熟人关系能办到,但问题是我不愿回青岛,不愿改行。我最理想的职业是考研究生,进研究所,当科学家,但这早已被十年内乱葬送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一辈子人民教师,在中学语文教学上搞出点名堂,作出点贡献。至于世人向往、羡慕的党政干部工作,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己干不来,也不愿干。 这时,他看我脸色不悦,忽然打住不说了。我想,要谈心,就要各抒己见,让人家把话说完。于是,我示意说:“说吧,往下说吧。” 他接着说:“据我调查,各行各业,各项工作,劳动强度、劳动条件都比解放初有很大减轻和改善,唯独教师,反而大大地加重和恶化了。解放初,一个教师负担多少学生?教学内容也浅显简单。现在,班班满员、超员,负担的学生增多了,小学、中学都缩短了一年。有些教材又逐级下放,教学量、教学难度都增大了很多!我打算搞一份详细的对比调查,报给中央,为教员们诉诉苦! “我还发现,教师中瘦子多,胖子少,而党政干部呢,则胖的多,瘦的少。不能说,教师都有肠胃病,消化不良吧?从此也不难看出,教师确实劳动强度大,生活待遇低!” 我讽刺他说:“拿出救世主的神气,教师都等你来拯救啦。” 接着,我讲了我的看法。我尽量以理服人,可是费了好大唇舌,也只是说服了他的口,说不服他的心,没法子,只好暂且搁下。 我们又谈到学习。 我说:“今后,有空你要钻点业务,咱当教师的,自己不学习不求进取不要紧,问题是不学无术,误人子弟,谬种流传,危害社会呀!” 想不到他牛皮理论还挺棒:“我们现在已经毕业了,所谓毕业,就是思想、业务等各方面已经达到国家标准要求了,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已经可以了。我看,今后的问题,除了工作——其实,有那个水平在哪,工作也好干,最重要的是要好好考虑怎样……怎样幸福地生活。” “你是把知识当作个人享受的资本,把个人享受看作是人生的幸福是不是?你那个幸福,不过是个人灵魂深处那些微不足道的私欲得到满足而已。依我看,要说幸福,首先是努力工作,勤奋学习,为四化建设,为振兴中华多做些贡献,这是最大的幸福。” “嘿嘿,这个,讲空洞的理论不行,要讲实际感受,像你那样,整天趴在桌子上,汗流满面,蚊虫叮咬,紧锁双眉,冥思苦索,与两……两个人看电影,逛公园,你说哪一种舒服、幸福?我看,对什么理想啊,事业啊,祖国啊,四化啊,不要太认真,太信实了……” “哼!”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现在,有的青年,以看破红尘自居,自以为非常聪明,实际上,他们是最可怜的。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心,把一切看得都没意思。于是,就整天吃喝玩乐,有的玩腻了,或生活上稍有挫折,就自杀。这种人难道不是十分可悲、可怜的吗?” “其实,我也不赞同那种看破红尘的观点,但是,我也……” “你快别说了!我犯不着你来教训,你听听我的吧!” 我忍着性子,忍着性子,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心里气乎乎地说:“今天我算看透你了,弄了半天,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肚子歪歪理论,庸俗东西!” 于是,我把与徐一萍交谈的有关人生意义等问题,不管他听进去,听不进去,一一讲给他听。 讲完之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想不到他像块粘糕一样跟在我后边,嘴像抹了蜜似地说:“你今晚的教诲,全是金玉良言,我一定牢记在心!” 我说:“请你不要这样说。你回去吧。”“是是是。”他连声应着,却仍然跟在后边。他又发誓似地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当作座右铭!” 我生气地说:“你别来这一套,我最讨厌这个!” “是,是,是。” 我火刺刺地说:“我说,你回去吧,你听见了吗?” “好好好。”他这才无可奈何地站住了。 我走出几步,又觉得刚才几句话太苛刻了,他毕竟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又回头向他摆了摆手,用温和一点的口气说了声:“回去吧!” 这晚躺下以后,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赵建华使我深深地失望了。第一次跟他长时间交谈,不谈不明,一谈才清楚地看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看来,我们之间的思想、志趣都相距太远了。我吸引他和他吸引我的不过是外貌的魅力,不可能有着灵魂的相通。本来,我并不珍惜对他的那份情意,可一旦真的失望了,却感到莫名的惆怅。 九 观摩教学 开学不久,一天晚上,学校小礼堂里灯火辉煌,全校教职工济济一堂,举行会议。 小礼堂新建不几年,建筑比较简省、实用,是尖顶平房的样式,在一头的屋山上开了一个大门,里面建有一个小舞台,其余是空地,集会或观看文娱演出,都是自带凳子,全体师生员工挤挤巴巴刚能容下。 会议开始,陈校长兴致勃勃地站起来,向大家报告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喜讯。他说:“后天,省教育厅在我们一中召开全省部分县高中教导主任和语文教研组长参加的语文教学观摩会,观摩徐一萍老师讲课,总结、交流提高高中语文教学质量的经验。咱一中和附近中学的语文教师也一块参加。这是省厅领导对我们一中的关怀、鼓舞和鞭策!也是我们一中的光荣!” 会场爆发出一阵热烈而兴奋的掌声。我急忙在人群中寻找徐一萍,想向他表示一份特殊的祝贺,却发现张业栋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又像要哭,又像要笑,准是心里难受得要命。 陈校长接着说:“我们要以实际行动迎接这次观摩会议的召开。有关具体要求,由薛校长跟大家讲一讲。” 下面,薛校长就这次会议的筹备,学生作业、教师备课笔记整理,学校秩序、纪律整顿,打扫卫生,刊登黑板报,校容、校貌修饰等等,讲了具体意见和要求。同时,顺便批评了个别教学班、教研组和教师。赵建华受了点名批评。 薛校长说:“最近,有个别老师备课很不认真。我抽查了一下赵建华老师的备课笔记,草率从事,有几节课根本没备。我批评了他。他接受批评的态度还可以,就看以后实际行动了。在此再点你一下,你要首先抓紧补上前几节备课!” 赵老师使劲低着头,脸羞得像块红布。 临近散会了,会场突然出现一阵骚动。张业栋周围的老师都急忙朝一旁躲闪、挪动,大家的目光都奇怪地投向那里。只见张业栋,双手扶膝,屁股冲上撅着,在“啊”一声,“啊”一声地呕吐。 坐在我一旁的李老师翻起白眼,看了他一阵,反感厌恶地哼了一声。 散了会,走在路上,李老师悄声跟我说:“你看,张业栋听说省厅来开会,观摩徐老师讲课,他难受得快要吐出肠子来了!我绝不是瞎说,我已经摸透了他一条规律:咱学校的老师,他的同学、老乡,有谁发表了文章,提拔了干部,或晋升了技术职称,他听了就反胃,就失眠。这几年,这种事特别多,他反复发作,渐次加重,现在已经成疾成病了。简直令人难以理解,这人迟早要成疯子!” 我轻轻一笑,说:“他嫉贤妒能,人所共知,可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是不是和他老婆吵了架,心境还不好啊?” 据说,张业栋高中毕业在家务农期间就结了婚。老婆矮小,一脸雀斑。当时他看着很不错。后来,他被推荐上了大学,就不行了,见了就吵架。现在,他成年不回家,家里塌了天也不管。几年来,他家里累计欠队款六百多元。如今队里要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催着偿还。前几天,他老婆来校找他想办法,被他臭骂一顿,哄了出去。他老婆哭哭啼啼,摸黑冒雨往回赶,走到一座桥上,一头扎进了河里,幸亏被开车路过的一位司机搭救上来。 李老师说:“哼,那个早没事了,会前他还说说笑笑挺高兴呢!” 观摩会这天,预备钟响过之后,全校立刻一片肃静。学生都静悄悄地坐在教室里等候老师去上课。老师们也早在教室门外站好等着了。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走动。 参加会议的同志排着整齐的队伍,慢步走进了学校小礼堂,在这里观摩徐老师讲课。我拿了一个新买的塑料皮日记本,随着队伍走了进去。 观摩教学的课堂就设在小礼堂,黑板、教桌、课桌按教室里的样子安排在礼堂舞台前中间。学生已经端端正正,鸦雀无声地坐好了。学生课桌的后边和左右两边都摆了四五行桌凳。观摩的教师大都抱着谦逊、礼貌的姿态,很有秩序地轻轻入了座。 挨我落坐的一位秃头顶、戴眼镜的教师则不然,他微微流露出几丝傲慢的神情,站起来,向旁边招了招手,说:“喂,这里!”一句话打破了肃静。这时一位留大分头,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中年教师应声起坐,走过来挨那位秃头顶坐下,他轻轻摇着头说:“哪里都无所谓,无所谓!” 在坐的师生不期然地注视着他俩,投出几分责怪的目光。 他俩坐下便窃窃私语起来。 秃头顶问:“姓什么?” 大分头说:“徐。” 秃头顶说:“才中师毕业。” 大分头轻蔑地摇了摇头。 秃头顶说:“三十一岁。” 大分头轻轻地“噫”了一声,讥讽地笑了。 大概是屋里太静,私语很受辖制的原因吧,一会他俩都不吱声了。 秃头顶两只胳膊胸前一抄抱,向后椅背一仰,像等待敷衍什么事似地坐在那里。大分头悠闲自负地抽着纸烟,连笔记本、钢笔也不掏,现出对屋里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样子。 俗话说,文人相轻,在个别教师中确有这种情况。他俩对徐老师的议论和神情,使我非常反感甚至厌恶。我生气地把头朝旁一扭,心里骂了一句:“样!整瓶不响,半瓶晃荡,有什么了不起,等着瞧吧!” “当当,当当……”传来了清脆的上课钟声。 徐一萍一身整洁的服装,手里拿着课本、教案,轻松地走到了讲台上,依旧是平常那种沉静、老练的神情,用他那清朗流利的普通话讲起课来。 小礼堂里静极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徐一萍那似乎具有魔力的嘴巴,静得听得见呼吸的声音,偶而做笔记的老师翻动纸页的响动竟有些刺耳。 第一节课瞬间就结束了。观摩的教师有的来到礼堂外活动一下。他们三五人一撮,七八人一堆,情不自禁地交口称誉徐老师讲课讲得好,有的说:“讲得真好,真出色!”有的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的课!”有的说:“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出奇的好!”秃头顶和大分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来,他俩是心服而不肯轻易口服的。 有不少教师没有出屋,借下课这段时间,与学生交谈,仔细询问,向学生索取他们写的诗歌等文章,以便回校介绍观摩情况时用来增强说服力。有几个在课堂上站起来回答问题、朗读、背诵课文的学生更是被看作卓尔不群的小明星,团团围住,不时提些问题让他们回答,想再考考他们。有的教师惊异于他们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出乎意外的才华,上下狠狠地打量着,似乎在寻找非同凡生的特殊点。幸亏上课钟声又响了,才给这几个小明星解了围。 第二节课继续观摩。我一直在琢磨徐一萍教学究竟有那些高超的艺术,赢得这么多的高中教导主任和语文教研组长的一致称誉、叹服呢?观摩后,我曾在日记中写到:且不说他如何旁证博引,讲得淋漓尽致,引人入胜,且不说他富有表情,讲得绘声绘色,扣人心弦,只要一听他那一口流利、自然、准确、清晰的普通话,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就叫你赞不绝口。更重要的是,他讲话从容不迫,语言如行云流水,从不因为思维迟钝而绊绊磕磕,从不因为想不起什么而皱眉苦思,不少人因为讲课准备不好或思维迟钝逼出了“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等一类口头语,而他讲课不带任何口头语,乍听起来,似乎分不出他是在熟练地朗读什么文章,还是在讲课。许多人在讲课中重复,颠三倒四,存在病句、半截句,或讲了半句觉得不当重新另讲等一类的毛病,而他的讲课却根本杜绝上述任何情况。他只要一开口,就是一句完整、准确的话。而每一句话在他讲课中就像整个链条中的一环,是不可缺少的。把他的任意一堂课,全部录下来,不用任何整理加工,就是有头有尾,层次分明,结构谨严,内容丰实,逻辑性很强的好文章。尤其他讲课有意识地运用学生学过的,特别是最近学过的词汇,运用一些学生易学易懂的新词汇,目的在于丰富学生的词汇,因此,录下来,那简直是一篇辞藻优美的文章。所以说,他的讲课不仅仅是讲明和解释什么,本身就在语言上、文学上起到典范的作用。学生通过听讲课,就能在语言、文学上受到陶冶,在潜移默化中提高语文水平。如果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颇有道理,那么“常听他讲课,出口能成章”也不算夸大。 听课之后,如果略加回味、思索,就会发现,他的教学条分缕析,踏踏实实,既发挥教师的主导作用,又引导学生主动积极地学习,知识传授藏而不露,引而不发,给学生留下充分思考的余地,不给学生现成的答案,而是经过点拨,让学生自己思索而得到答案,既传授知识、技能,又注意培养学生观察、想象、思维和自学能力。 第二节课结束了。秃头顶和大分头随着教师们擦着肩膀往外走,秃头顶戳了大分头一把,似乎是背着别人,在两人胯间伸出大拇指摇晃了几下,低声说:“唉呀,厉害呀!”大分头把眼光从秃头顶的大拇指上迅速地投到他的脸上,会意地向他深深点了点头,小声说:“山外青山天外天哪!”至此,他们俩对徐老师算是口服心服了。 教师们稍休息了一下,便去参观。学校把阅览室暂时腾出来,办了一个展览室,展出了徐一萍的备课本、自制教具、给学生写的范文,以及他教的班级学生的考卷、作文、日记、诗选等。 参观完毕之后,教师们在展览室里顺便坐下来,听徐一萍介绍经验。他紧密结合上两节的讲课介绍了自己的教学经验、体会。只是听讲课受时间的限制,对他一些好的教学经验和教学艺术不容易全面地深刻地认识到,听他这么一介绍,就能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深刻领会和理解了。 省观摩会议之后,各地区、各县来观摩学习的就成群结队接踵而至。后来,外省的也赶来了。几乎天天有几十名到几百名教师观摩他上课。学校内外,观摩学习的教师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整个学校都忙碌起来。学校临时设立了观摩教学事务处,县教育局派来教研室两个同志蹲事务处,具体负责接洽、联系观摩的人员和电话、电报、信件,安排观摩的教师听课、参观、食宿以及迎来送往等等。 不光学校忙,整个县城都增加了忙碌的气氛。火车站、汽车站、旅馆、饭店、商店、澡塘等处的顾客显著增多。街道上经常走过成群结队的教师。市场上当地特产如石榴、柿饼、核桃等常常畅销一空。 看到校内校外这样忙碌热闹的气氛,我感到十分兴奋自豪,因为这是学校的荣誉,高、初中语文组的荣誉。同时,也暗中替徐一萍自豪、骄傲,为他祝贺。 不过,这些天来,他真是忙得不亦乐乎。他需要下更大的功夫备课,这不仅是对学生负责,而且是对远道而来的教师们负责。他需要随着讲课内容的变化,天天准备经验介绍的讲稿。这一些以及批改学生作业等等,他白天很少有空办理,主要靠晚上熬夜。他讲课和介绍,学校一般都安排在上午,两堂讲课加上参观展览和经验介绍,就满满一上午。每次介绍完之后,观摩的教师往往还感到不满足,不愿马上离开,围上他问这问那,没完没了。时间一拖就是个把小时,有的一直到下午打预备钟了,才勉强离去。即使这样,许多来观摩的教师仍然不满足,热切要求他抽很短的时间与他们再交谈一下,再提几个问题请他解答,争取远道来一回,多带些宝贵经验回去。他们的带队同志三番五次来校联系。这个要求作为观摩者来说,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对学校来说是不好安排的。开始,对于特殊情况,如外省来的作了安排,后来,看到徐老师工作太累,不好招架,就都说明情况,婉言谢绝了。可是,有的通过私人关系烦人直接找到徐老师联系,他那个为人,当然无不慨然应允。这样以来,他忙得就不可想象,无法形容了。 这些天来,他无论多么紧张,一点也不显得忙乱,一直是那么从容、坦然、文雅。我从来没看到他慌忙地跑着去干什么,从来没看到他慌忙地呼喊别人帮助什么,一切他都事先准备得一停而当,有条不紊。 他无论多么忙,衣着总是那么整洁。他的头发既不梳得那么呆板,也从不蓬乱,脸总是刮洗得很干净。衣服不新,也总洗得很洁净。他曾对我说过,他有一个借洗衣服休息脑子,活动身体的习惯。他的纽扣包括风纪扣都一个个扣紧,衣服口袋盖都拉在口袋外面。他每逢出宿舍、进教室、进会场有一个简单整衣的习惯,敏捷地摸一下风纪扣、纽扣、衣袋盖等处。这段时间的观摩,我一直注意着他这些细微的地方。当然,我更注意到了他日渐消瘦的面容,那双有些疲惫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十 出头椽子1 这天,第一节没有我的课。我看陈校长忙得早饭也没有吃好,早饭后,我便急忙赶到临时设立的观摩教学事务处,打算帮点忙。屋里空无一人,地上满是碎纸片、花生皮。我拾起条帚打扫着卫生,等候陈校长来分配点差事。 外地教师慕名前来观摩教学已经持续半月多了,看情势,半月二十天还下不来。蹲事务处的两名教研室的同志,起初工作还认真负责,后来就敷衍塞责,从前天就不照面了。老师们各人忙各人的工作,观摩事务都压在陈校长一人身上了。 不一会,电话铃“吱——”响了。 我连忙拿起耳机一问,是教育局吕副局长。他火刺刺地要找陈校长接电话。我把耳机朝桌上一放,就跑了出去。 我很快在小礼堂找到了陈校长,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不知正在忙什么。 他到就近校办公室去接分线电话。我又返回事务处。 在门前,我碰见了徐一萍。一看他的脸色,我的心里揪了一下。他气色不佳,嘴角边还起了一撮火泡,眼圈周围有些发乌,整个神情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疲劳。看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忙说:“徐老师,有事吗?有什么忙不开的,我去帮忙。” 他脸面抽动了一下,黯然一笑,倒像是要哭的样子。他伤心地说:“不,我是来这看看,观摩给领导和同志们增添了很多麻烦和劳累,我觉得心里很是不安!” “你这是怎么说的!你给谁干的?还不都是为了党的教育事业!” 说着话,我和他就走进了事务处。一进门,突然听得桌上的电话耳机发出高声的斥责: “据反映,徐一萍乘机大出风头!”是吕局长很不满的声音。 “怎么?大出风头?!”是陈校长诧异和不赞同的声音。 这里是临时安上的一部电话机,与校办公室的电话一根线。因此,吕局长和陈校长的对话传了过来。 “哟!扣上!”徐一萍急忙上前,抓起耳机要扣上。我伸手一把摁住了。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无可奈何地慢慢松开了手。 窃听领导的电话是错误的,但是,我们不是有意窃听,是无意碰上的,而且涉及到诬陷他的问题,就更顾不得许多了。 徐老师站在那里,犹豫不定,看样子,是想走开,可能又觉得把我抛下不礼貌。 我给他拉过一把椅子,自己先在电话机前坐下,又向他挥了下手,示意让他坐下,说:“听听!” 他这才勉强落了座。 这时听得陈校长说:“他每次介绍完之后,观摩的教师总是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提问题,要他谈体会,讲经验,人家风尘仆仆,远道而来,那样虚心请教,怎么好推开不讲呢?这又怎么能说他是出风头呢?至于那么多教师来观摩,他们都是自愿的,这更不能说徐老师好出风头了!这能说得上吗?” “不用给他开脱,追名逐利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据说,他向各地发了好多信,邀请人家来观摩。” “造谣诽谤!这纯粹是造谣诽谤!”陈校长气愤地说,“可信吗?单凭邀请,人家能来吗?” 我听到这里,怒不可遏地在心里嚷了一句:“这是谁说的?太卑鄙了!这样诬陷人!” 徐一萍气得脸色煞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这时,又听得吕局长说:“哼!反正有一条:他精力要集中到工作上来,不能整天弄这个!还想扬名中外啊?” “不弄也好!局里快说句话,干脆,从明天停止!再有联系观摩的一概谢绝!”陈校长发牢骚地说。 据说,吕局长是一九七六年,为了打破知识分子的一统天下,反击什么翻案风,实现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由县化肥厂副厂长提到教育局任副局长的。最近,正局长有病在家休养,局里工作由他主持。据说,不少学校领导对他很有意见。 “局里不说话。” “局里授权给学校,学校说话!” “不授这个权。”“可以来啊,这能怨得谁呢?他也很不愿意搞啊,不搞不行啊,这是省厅交给的一个任务嘛!” 电话机那边没有反映。 陈校长犯颜申辩,确实为徐一萍诉了苦衷,说了公道话,外地教师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前来观摩,一中和全县教育界的同志,多数感到很高兴,很荣耀,同时对徐一萍也增加了敬佩之情。但是,我发现,也有张业栋之类的少数人,看到徐一萍名声大震,程度不同地产生了嫉妒心理。有的见了他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拉着长脸,有的对观摩教学冷讽热嘲,吹毛求疵,拆台刁难,甚至谗言陷害,造谣中伤。难怪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人怕出名猪怕壮”,说得一点也不错! 一般同志有点嫉妒,也就罢了,不好理解的是有的领导干部如薛校长、吕局长等,心里也有股酸味。刚才吕局长的话音里就带着这股酸味,而薛校长对各地慕名而来的观摩活动一直袖手旁观,无论忙或闲,一概不沾边。同时,他们好似还有一种奴隶主、封建割据和本位主义三位一体的思想,认为你在我手底下干事,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干工作,把我的工作干出成绩来,否则,尽管你累死累活,尽管你干得卓有成效,尽管对全省乃至全国大有益处,他也心怀不满。他要出面干预制止吧,你干得还是上边(注意,不是他顶头上司)安排的一项党的工作,话还不好说,于是乎,不满便升级为郁愤了。试想,酸味、不满、郁愤碰了头,它们往往不是相加,而是相乘,那还了得吗!在这种情势下,再听到张业栋之流诽谤、谗害者的反映,那不是火上浇油吗!于是乎,也就难怪有吕局长摸起电话倒告一状的事了。 这时,听得吕局长顿了一下,又说:“你告诉徐一萍,县语文函授班的辅导讲课,他还得兼着,不能觉得一下子了不起了,这些小事就做不来了。” 陈校长说:“噢,知道了!肯定是有人向你告了黑状,其实,这根本没有徐老师的事。昨天上午,教师培训班来电话叫他去作辅导讲课,我说:他太忙了,不要告诉他了,我和局里打交道。‘我已经跟局里老唐讲了,他没有跟你说?你来看看嘛,他忙成什么样子了,还能把人劈成八瓣吗?嗯……这样吧,我去一趟,当面向你说说情况,有几件事我安排一下,随后就去,怎么样?” “也好。” 电话“啪嗒”挂上了。 十 出头椽子2 午饭后,我在校园里碰见赵建华,我引他来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沿着圆形跑道边走边交谈。他喜出望外,兴致勃勃。 我向他打问老师们对观摩教学有什么反映,他大发议论:“当然有不少人嫉妒。我发现,当今社会,起码百分之八十的人程度不同地嫉贤妒能,看见别人出名、成名,事业上有什么成就,心里就酸溜溜的不好受。别人成就愈大,名声愈显赫,嫉妒的愈多,嫉妒心愈盛。当然,有的能够自觉地认识到这是一种卑劣的思想意识,加以自责、自制;有的就不然了,孤立、打击、造谣、中伤,什么也干得出来。我认为,嫉贤妒能是当今社会的一大癌瘤,应该立个法规整治整治这帮小人!” 你听,他对这个问题还颇有研究呢! 我说:“有事实吗?” “当然有喽!头头中就有,像薛校长、吕局长……” “嘘——”我急忙制止了他。 我知道,他虽然有不少毛病,但从不记恨别人,也并不是薛校长批评了他,他有成见。平常他对领导就是好评头品足,好打抱不平。这是一些大学生的“通病。” 他会意地避开领导说:“教师中,张业栋老师最典型!” 人眼是杆秤,一点也不错。谁怎么样,逃不过众人的眼去。张业栋那天在会场呕吐之后,就病倒了,一连三天没起床,失眠、头疼,吃什么吐什么,喝上水也吐,甚至都吐出了胆汁。后来虽然起床上班了,失眠和胃病一直没好利索。现在,脸上瘦下一巴掌去,两只棕黄眼好似大了一倍,整天苦丧着脸。一有空,他这门出,那门进,要不就蹬上自行车往外窜,行迹酷似文化大革命中搞串联的小丑。 赵建华接着说:“张老师嫉妒心太重,这几天,谈论到升学率,他就说:明年升学率如果没有提高,或者下降了,就是被观摩教学害的!学校里整天人来人往,学生眼杂,分散精力。‘说到流感,他就说:这场流感是外地教师传来的,全县城百分之六十的人得病,损失可大了!这叫一人扬名,全城遭殃!’…… “更让人气愤的是造谣诬蔑。上个星期六晚上,他在宿舍里设宴请客,买上景芝特酿,炒上好菜,自掏腰包花了二十五六元,到场的七八人,有教育局老唐,蹲事务处的两个教研员,其他是咱校的老师。我也被他硬拉了去。薛校长也去喝了几杯酒,坐了坐。开始,我挺奇怪,张老师不是那种大方人,怎么舍得花这个孙钱呢?后来一听,我才明白,他是借机打击、贬损、造谣、诬蔑徐老师,以发泄私愤!” 我问:“他造什么谣了?”“那可多了。酒过三巡,他就说:徐一萍那个经验介绍根本没有可取的东西,他却罗罗嗦嗦,没完没了,每天每天,从第三节课一直讲到打钟吃午饭,还是舍不得收场。有时讲到一点、一点半,外地教师听厌了,走得没几个了,他还是扯着喉咙硬讲。他出风头、扬名声的瘾头真大啊!‘ “两个教研员说:这是不错。老唐,我们成了徐一萍出风头、扬名声的工具了……让我们回去吧。‘ “老唐没有吭声。 “张老师又说:您说,外地教师一窝蜂似地朝这涌,窍眼在哪里?你们都不知道?直说了吧,这都是徐一萍写信邀请人家来的!我就亲眼看见他趴在桌子上一封一封地写信,发往各县各中学。‘ “老唐说:噢!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现在,徐一萍收到的各县、各中学集体的、个人的来信二三百封,没有去,哪有来?这就是证据!‘” 我气愤地说:“这纯粹是捕风捉影,造谣诽谤!这些信,李老师大都看过,她说,都是观摩的教师回去之后给徐老师写的,大都是表示钦佩、感谢和虚心学习的内容!” “我也知道他是造谣。可是老唐火刺刺地说:这么多人来观摩,肯定与他好出风头有很大关系!哼,有的知识分子为了成名就是不择手段啊!‘ “两位教研员一唱一和地发牢骚,说怪话:哎呀,老婆孩子病了,也没顾得回家看看,咱是瞎积极啊!‘人家徐一萍是为了扬名,咱是图个啥呢?’ “我听着很不入耳,看他们也很俗气、土气,情趣上很不投合,喝了几杯酒,我就告辞出来了。 “我很明白,张老师是想叫我给他当传话筒。哼!我说话虽然放肆,但从来是为了伸张正义!” 我称赞说:“很好,很应该伸张正义!” 赵建华脸上立即泛出荣幸的光彩,说:“现在,我正到处为徐老师鸣不平!听说了吧?昨天,报上去的党员批下来了,三名批准了两名,徐老师没批准。” “噢!是吗?”我很感意外和震动。 “同时,上边还来人给张老师说情,要求尽快发展他入党。我知道,这种说情入党的情况别处也有。” “他妈的!这是什么风气!”我气得不知说什么才解恨,“徐老师勤勤恳恳地工作、学习,事业上取得些成绩,就受打击、受孤立,入党不批准。张业栋……” “张业栋,”赵建华接上说:“张业栋嫉贤妒能,到处说徐老师的坏话,不只设宴请客,而且买上高档烟、酒、茶,到县机关走门串户,八方游说。结果,他一举两得,一方面达到了败坏徐老师声誉的目的,另一方面又博得了某些机关干部的赏识好感。上报入党的三人,都是教研组长或副组长,批准两人,单单把徐老师隔在大门之外,我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观摩教学,领导对他有了不好的看法。现在正搞着观摩教学,是否有意借此给徐老师个难堪,给他个警告,向他施加压力,也很难说……” 第二天黄昏,天空乌云密布,西北风呼啸着,卷着冰凉的雨丝和米粒大的雪雹子,拧着,旋着,扑向房屋、街道。天虽傍晚,却似夜色沉沉。 我去东关看望一个生病的学生回来,冻得缩着身子,双手握紧雨伞,弓着腰,顶着风,匆匆走进学校南大门。 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影在我脸前一晃,同我擦肩而过,出了校门。只见他没带雨具,穿着单薄的衣服,头发被大风吹得乱蓬蓬的,样子像个木偶。雨、雪打在脸上他好似全然不觉,一直朝前傻乎乎地走去。 他是谁呢?看那瘦削的背影像是徐一萍!不行!我急忙站住,回头打量他。可是,雨、雪和浓重的暮色已把他包裹起来,只看见一个晃动的黑影,渐渐远去了。 我回到教研组,把雨伞靠墙一竖,就坐在办公桌前发起愣来。那个人影究竟是不是徐一萍呢?如果是他,天这么晚了,下着雨雪,刮着大风,他出校到哪儿去呢?为什么不带雨具呢?神态怎么那样不正常呢?这几天,他遭受打击很重,情绪低落、苦闷,不行,可别发生什么意外! 我立即打上雨伞,慌忙赶到高中语文组找他,没有人。 又赶到他的宿舍,房门大开,被风掀得吱呀吱呀刺耳地叫,屋里亮着电灯,也没有人。雨雪不时地扑进屋里,地上纸片散散落落,一副凄凉的场面。我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和着雨雪流进嘴角,苦涩涩的。不用说,出校的那个人肯定是徐一萍了。 我慌了神,撒腿就往外跑。 十 出头椽子3 刚一出门,又猛然想到,他这样敞着门是否留有什么字迹呢?也好从中推测他的动意和去向啊! 于是,我又急忙折回屋里,在书桌上发现了一个蓝塑料皮日记本,翻开着,旁边放着一枝钢笔。看样子,好像出走前记过日记。 我一把抄起日记本,瞪大了眼睛读了起来,由于过分紧张、慌乱,瞪得眼珠子都有些涨疼。我急于搜寻到一两句说明问题的话,前看一句,后看一句,越急越看不出个眉目来。我只好定了定神,从最后一则日记开头读起。 正当心境不佳,一场严重打击袭来,使我更加痛苦烦恼,神志也恍惚起来。前天、昨天日记漏写,今一并记之。 △前天晚上,陈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先对我讲了当前中央正在大力拨乱反正,消除极左流毒。又谈到,那些轻视知识和教育,歧视知识分子和教师,嫉贤妒能等不良的社会风气一定会逐步好转。然后说:“有一件事,跟你讲了,不要有思想压力。人正不怕影子歪。要抬起头,向前看。咱学校报上去的三份入党志愿书,今天批下来了,批准了两名,你,你没有被批准。” 我顿时犹如天雷击顶,一阵昏眩,校长还说了些什么,我是怎么出来的,现在全然记不得了。 我回到宿舍,依着铺盖卷半躺半坐在床上,心中好不痛苦! 观摩教学虽使我一时荣幸,却苦恼不尽,备尝酸甜苦辣,苦不堪言!有嫉妒,自不待言;有曲解,认为众多观摩者是我好出风头招引来的,认为我认真负责地应酬观摩是图扬名;有偏见,认为事业上有成绩的人,无不存有严重的名利思想等等。有的见面冷冷淡淡,有的阴阳怪气,冷讽热嘲,有的拆台、刁难。这一切,已经使我十分苦闷,想不到此时此刻又迎头打来这一棒! 入党不批准,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没有真正达到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 △昨天早饭后,从事务处得知,领导确确实实因为观摩教学对自己有了不好的看法,甚至达到了恼火的地步,这就太冤枉了! 观摩教学以来,自己整日忙得吃不上饭,常常熬夜到一两点,体重掉了六七斤,竭尽全力,拚死拚活,结果,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赚了领导个不满、恼火,实在是太冤枉了! 说我名利思想,好出风头,其实,我最反对、厌恶那种哗众取宠、出风头、图虚名的行为。几年来,自己在《山东教育》、《人民教育》用笔名发表的文章十多篇,任谁没讲。只有那些不能隐瞒的文章才署了真名。可是,观摩教学可不能带假面具啊!为了避嫌,我曾想推病终止观摩教学,可是又总感到那样对不起党的培养教育,对不起省厅领导的委托,对不起远道而来的老师们。真是进亦难,退亦难,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以毛泽东同志关于“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教导要求自己,硬着头皮干了下来。如今是恶名在身,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呜呼,有苦向谁言,有冤向谁诉?怎么好言?怎么好诉? 我也许感情脆弱,太缺涵养,一时间,冤枉、屈辱和窝囊气涨满了肚子,实在容纳不下了,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发泄发泄。看看快到上课时间,又强打了下精神,到小礼堂去讲课,接受观摩。为了不影响大局,还得极力装出情绪高涨,心情舒畅的样子,真是难啊! 午饭,我知道吃不进去,炒菜有肥猪肉,没有买,买了二分钱的咸菜,打了一个二两的小馒头,啃了两口,在嘴里倒过来倒过去直打转,就是咽不下去,只好作罢。 晚饭,勉强吃了半个馒头。 晚上,躺下不久,胃里就难受,越来越厉害,最后呕吐一空,才安宁下来。 △今天清晨起来,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稍一行动,就周身冒虚汗。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去上课,不然,有人肯定又要造谣说我没入上党闹情绪。其实,这倒事小,更重要的是今天有五十多名外地教师观摩,因为我自己耽误了这么多人的时间和行程,那就不好了。于是,早饭后,我把心一横:就是死,也要死在讲台上!拿上讲义夹就上课去了。 日记到此暂停,因为张荣来了。时值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呜呼!又一个沉重打击! 张荣愤然离去。 我们的关系彻底决裂了! 恋爱十四年,今日劳燕分飞,这世界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我处在痛苦的境况下,正需要亲人的安慰和温暖,一看到她走了进来,无论过去闹别扭到了何等地步,我都把它抛到了脑后,自觉不自觉地把她当作亲人,鼻尖一酸,眼里就含满了泪水。 我多么渴望她,那怕是说上半句安慰的话,我也会从此不计前嫌,可她就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咱俩的关系,今天干干脆脆说一句话完结!入党不入党,我可以让步,这也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我不再苛求。” 她虽然口气冷酷,但是话语里还有百分之一的温情,仅这百分之一,此时此刻,就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我喉咙口一堵,热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她接着说:“但是,我只让这一步,你必须答应一条:改行!先到次要的科局去当个文书什么的,县直机关里好入党,不像教师,干孬了臭,干好了,更臭!” 那种心境下,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咬咬牙改了行! 可是,不能啊! 我舍不得我的事业,我为它奋斗到了现在,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我舍不得我的学生,我的心早已牢牢地拴在了他们身上! 张荣前一段时间要我改行的消息不知拐了多少弯传到了学生张义民的耳朵里,秋假后开学第二天,他到教研组泣不成声地恳求我说:“徐老师,你不能走啊!我殁了爹,殁了娘,你就是我的亲爹亲娘啊!你要走了,我孤苦伶仃,依靠谁?你要走了,我只好退学回家。徐老师啊,你千万不能走啊!呜呜呜……”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教的两个班的学生几乎全都来到了,教研组屋里屋外挤满了人,都嚷着:“徐老师,你不能走啊,你要教到我们毕业,我们发誓,一定好好听您的话!”不少学生见张义民哭哭啼啼,很伤心,也擦眼抹泪哭起来。不要说我没有改行的想法,即使有,也会被学生们深深感动,回心转意。我非常激动感慨地说:“同学们,请你们想信我吧,我决不会离开你们,决不会离开教师工作!”学生们这才放心地走了。这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催人泪下啊! “我的的确确舍不得事业,舍不得学生啊!”我态度坚决地说。 张荣说:“为这件事,咱也不是别扭一年了,我苦口婆心,耐心等待,一再让步,也算仁至义尽了。今天,就不必罗嗦了。你说个行‘字,咱俩重归于好。说个不行’,那……她没有说下去,把我给她的那块坤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拿在手里。 那块曾是爱情信物的坤表躺在她白皙的手中,表身、表链闪着熠熠的亮光——它曾寄托着多少美好的回忆!而现在,在我的泪眼里却像一把尖刀直刺我的心窝,我心中好不难受啊!这一步,我是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其实,感情早已破裂,这不过是走形式而已了。可,这就代表着最后的一根弦也让她扯断了。 我毫不犹豫地从手腕上摘下她送我的那块男式表,走过去,朝她跟前椅子上一放,坚定、响亮、郑重地说:“我的回答是不行‘!” “好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着,她把坤表朝椅子上一扔,摸起男表,一扭头,气昂昂地走出去了。 我气愤至极!痛苦至极!悔恨至极! 我疯狂地奔到椅子前,一把抓起那块坤表,真想胳膊一抡,把它摔得粉碎。可是,不行啊,这表是颜老师赠送给我的,摔碎了,对不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啊! 十一 灵犀相通 西北风刮了一夜。上半夜,雨雪交加,后来,小雪纷纷散散地飞扬起来。清晨,风小雪停,放了晴,房上、地上、树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太阳升起来了,把树上的白雪照得晶莹耀眼,不时有阵阵的寒风窜进校院里,在树丛间穿过,随之抖落下一片片白花花、亮晶晶的雪花来。 预备钟敲过之后,我去教室上课,遇上了徐一萍。只见他脸色苍白,神情痛楚,很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双手端着板夹,之上是课本和粉笔盒,迈着吃力踉跄的步子,朝教室走去。 昨天晚上他冒雨外出等事,别人一概不知道。今天清晨起来,他病了,有些头疼、发烧,没吃早饭,有不少老师知晓。 我正要劝他休息、保重,薛校长从我们前边横过,边走边对他冷冷地说:“不是病了吗?那就不必硬坚持了嘛!” “不要紧……” 徐老师刚要说明什么,薛校长把头一扭,连听也不听,扬长而去。 徐一萍深深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依然朝前走去。 迎面碰见了陈校长,他打量了徐一萍一眼,又惊讶又关切地说:“哟,你病了吗?” 我抢着说:“是病了,头疼,发烧,没吃早饭。” 陈校长严肃地说:“那不行,你得先给我休息!” “不碍事。我想,只要能坚持就坚持,学生还好说,不行调调课,外地教师……”徐一萍轻声答道。 陈校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不吃饭不行!这样吧,第一节先不上,做个病号饭,我亲眼看你吃,如果我认为你能坚持,从第二节开始上课。就这样。” 徐老师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以后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只听说,从第二节徐老师又上课了。 午饭后,我给一个学生补完课,已经一点多钟了,我心里挂念着徐一萍是不是吃过饭,立即朝展览室跑去。 我想,今天他也许简略地介绍一下,就去休息了,身体不舒服,不能硬撑着,再说,他还会废寝忘食地去赚那个“出风头”的名声?谁知,到了展览室,见伙房王师傅在门前朝里探望,一副急烧火燎的样子。他见我去了,说:“宋老师,我不好进去,你进去叫叫徐老师,他病了,到这时还没吃午饭呢!”我对自己说,也是对王师傅说:“我还估计他今天误不了吃饭呢。” 王师傅说:“哎呀,中午饭,他十有八天耽误了。” 我说:“王师傅,你回去忙吧,我一定把他追去。” 王师傅说:“好吧,我回去等着了。”我朝展览室里边一看,徐一萍正同二三十名外地观摩的教师热烈地交谈着。我轻轻走进去,看到他们围着他那么认真地询问,那么认真地记录,也不好说什么。我见徐一萍注意到我,便抬起手腕,指了指表,见他会意地微笑了一下,我就走了出来,在门外等着。 等了十几分钟,不见出来,我又走了进去,依着桌子站下来。我看他朝我轻轻点了下头,表示明白了我的催促之意,我就又走了出来,在门外等着。 又等了几分钟,我侧耳细听,还有好几个老师抢着提问题,看来还没有马上结束的意思。我就又走了进去。 他们大多数人都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我出出进进那副着急的样子。只有在外边的一个女教师看到了我,她看了一下手表,打了一愣,立即挤进去,朝一位老教师身上捅了一下,低声说:“家属叫他吃饭了。”声音虽低,但是周围几个同志包括徐一萍在内想必都听见了。那个老教师和他周围的几个同志一齐回头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后又看看徐一萍,似乎在权衡什么似的。 我的脸“唰”地一下一阵发烧。 “对不起了,耽误吃饭了!”那位老教师双手紧紧握住徐老师的手,使劲抖动着说,“经验太好了,真想多谈谈。” “请你们留下批评意见。”徐一萍谦虚地答道。 那些教师便一一与他握手,告辞走了。 屋里就只剩了我和他。 我说:“他们哪里知道,你不但误了吃饭,身体还不舒服呢!” 他说:“没关系,只是有点伤风感冒。” “这不是平常,能坚持上课就行了,不要再增加额外负担了。” “我从第二节上的课,谈体会挤去了一节时间,我本想简要地讲一下算了,那里知道,时间短,讲不透,他们更是把我围住不放了。” “快去吃饭吧,都一点半多了。” 他收拾着讲稿和板夹,说:“算了吧,早饭吃得晚,吃得饱,现在一点也不饿,就是吃也吃不进去。我买下的饼干,饿了就吃上点,不饿就晚上一块。”我生气地说:“你怎么对自己的身体这样不负责!简直是糟踏!” 他向我淡淡地苦笑一下,说:“我还有件事,济南市的五十多名教师约我和他们交谈一下。里边有我的一个同学,提前跟我联系好了,约定下午两点,在火车站旅馆。”他看了一下手表,“哟,现在一点四十分了。我不能失信啊!” “无论怎么说,你身体不好,心境苦闷,再这样硬拼,是会垮掉的!你不想想,你是拼个啥劲呢?拉了磨挨磨棍,出了力不讨好!” 后边几句话,我一时激动,冲口而出,接着就后悔!此时此刻,我不该向他说这样消极、伤心的话。其实,对他兢兢业业的工作,我一向是钦佩的,赞同的,自己也是极力效仿的。不过,偶尔为他发点怨言。 “唉!”他叹了口气,眼里潮润润的,感慨而又带点伤心地说:“我早已横下了一条心: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舟。任他嫉妒,任他非议,我只管走我的路!为了学生,为了事业,不去计较这些!只要自己对党问心无愧,也就满足了。现在,事业寄托着我的一切!只有把全副精力和时间倾注于事业,我心里才得到充实和快慰,才忘掉一切不愉快!同时,我还看到了另一方面,看到了领导和同志们对自己的关怀、爱护和支持的一面,从这里,我得到了温暖,受到了鼓舞,增加了力量和勇气!”说完,他拿上东西就往外走。 还怎么劝阻呢?我犹豫不决地让开了,随他走到室外。他推上早在门外备好的一辆自行车,我又向前攥住车把,撅起嘴想再度劝阻,让他多少吃点东西,或带点饼干之类的食品。 可是,刚要开口,张业栋从跟前走过,他笑嘻嘻地说:“病了嘛,就不要硬坚持,还能要名不要命了?” 我们没有搭理他。我随机应变,想故意在他面前显示一下我们亲密关系,让他生气去!我放高了点声音,对徐一萍亲热地说:“去吧,早去早回。来,我送你一程。” 我接过车子,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徐一萍又接过去,无意中握住了我的手。我愣了一下,他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飞身上车,回头向我招招手,就驶出了校门。 张业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瞧看,心里想必不大好受吧? 望着徐一萍飞逝的身影,我站在那里沉思了许久。刚才被他握过的手热乎乎的,心里却凄楚得潸然泪下。徐一萍啊,徐一萍,你这样执著,究竟是为什么?我应该为你做些什么? 我早就有心对他生活上关照一下,可是,和他不在一个教研组,不那么方便、及时,而且怕太那个了,同志们说什么。现在看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决定去找陈校长反映一下。 陈校长对徐一萍可以说是宠爱赏识,关怀备至。私下谈起来,他常常十分兴奋、得意地说:“徐老师是我的掌上明珠。” 我来到陈校长办公室。这是比一般旧房更窄小的两间小东屋,间起了一个套间作宿舍,外间办公。屋里摆设简单、朴素,一张写字台,一张三抽桌,一个大立橱,布置得倒是错落有致,只是桌面上茶具、书等东西有些零乱。炉具是安上了,但是没有点着,好在太阳这时正好照进屋里些阳光,屋里也不算怎么冷。窗台上一盆云松,在这冬天里却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特别引人注目和喜爱。 陈校长正在写什么,见我去了,立即停下来,急忙向我跟前拉了拉椅子,用鸡毛掸子拂了下尘土,连声让座。我落座之后,他又连忙拉桌子抽屉,打橱门,这一把那一把地找什么,最后掏出一个纸包,在桌子上一抖,“哗啦”倒出一些糖块来,双手朝我面前一推,说:“吃,吃!不要客气。”接着,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端过来。 陈校长对教师就是这样好。当然,我觉得出来,他对我还有点偏爱。他曾对我讲过:“你说,历史上那个曹操有哪些长处?当然喽,有才能,识英雄,爱人才,善用兵,有文采等等,都是他的长处。不过,我最欣赏他的爱人才。我就有个偏心病,教师中我偏爱业务尖子,学生中我偏爱高才生。越有才,我越偏爱,这叫''因才施爱''嘛!”他在教师中不隐瞒自己的偏爱思想,但是由于他偏爱得得当,对所有教师又都挺关心,所以除个别教师之外,大家对他都十分敬重、拥护。 我把徐一萍的情况,只隐瞒了雨夜哭坟,其他都一五一十地向陈校长作了汇报。 他听完了,心情很沉重,说:“我知道他受到些打击,有些压力,但是没想到这样严重!他的遭遇和处境,我很同情!我是校长,没有做好工作,我很痛心!” 他皱着眉毛,沉思一会又说:“他的打击,是整个的社会风气、世俗偏见造成的,原因很多,盘根错节哪,唉!”他叹息一声,流露出点无能为力的沮丧情绪来。“别的先不说,首先要关照好他的生活。对炊事员我已经说过几次了,这个……”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地走着,大概是在考虑一个更周全得力的办法。 我说:“陈校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陈校长站下来,看看我,想了一下,轻轻点点头说:“嗯,也好。其实,只要有个人上心关照他一下,必要的时候限制他一下就行。主要是在精神上多给他些温暖和安慰。” 我想,有了陈校长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在好多方面就有挡箭牌了。我高兴而且急促地说:“陈校长,我现在马上给他做饭去。” 陈校长问:“怎么做?” 我说:“我听他说过,他好吃辣椒,辣椒又开胃,给他炒……”炒什么我还没想好。 陈校长说:“我这里还有几个鸡子,给他炒鸡子吧。”他从橱里拿出一个提兜递给我,里边装着半兜鸡蛋。 我摸出几个装进衣袋,就两手捂着衣袋向伙房跑去。 到了伙房,不等我开口,王师傅劈头就问:“徐老师呢?” 我说:“他到旅馆,去找济南来观摩的教师去了。” 王师傅埋怨我说:“你看,他还没有吃饭,你就放他去?” 我说:“他一定要去,我怎么能管得住呢!这不是刚才陈校长交给我一个任务,今后照顾他一下。我看,给他做点饭,我给他送去吧。” 王师傅伸出大拇指摇晃着说:“徐老师真是德才兼备,好样的!在全县、全区、全省都是这一个!” 我说:“王师傅,他吃不下饭去,给他炒辣椒鸡子吧。” 王师傅举起一只手摇着说:“好,好,好!” 王师傅炒着菜,我拿了两个馒头在炉子上烤着。 不多一会,菜炒好了,馒头也烤黄了,发出一股好闻的焦香味。我带上饭菜,登上自行车,直奔火车站旅馆。 在旅馆服务员的指引下,我来到一个三间通铺房间门前。里边满满坐了一屋人。烟雾热气贴着上门槛往外飘流。他正在解答着什么问题。 按说,我进去打扰是不近情理的,但是我却顾不得这许多了,没怎么犹豫就闯了进去。我把盛辣椒鸡子的饭盒和新白毛巾裹着的馒头朝他胸前一触,说:“陈校长交给我这么个任务。” 屋里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望着我,近前的一个同志看了看饭盒,诧异地说:“怎么,徐老师还没吃饭吗?”接着,许多人都问:“还没吃饭吗?” 徐老师苦笑着向大家说:“不饿,不饿。” 我把馒头向他手里一塞,打开了饭盒,朝他脸前一晃。 “哟,辣椒!”他一看,眼睛一亮,立即露出一丝笑容。 这时,屋里人都齐声劝他先吃饭。 他也不再说什么,接过饭盒,在大家让开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接着刚才解答的问题,与大家讨论着。 桌子上有一把暖水瓶,我打开木塞,用手心捂上口试了试,水不大热了。我急忙出去另灌了一瓶,给他满满斟上一杯水,送到脸前。 不多会,他两个馒头就落了肚,菜也吃了个光。 我心里很高兴,同时,更加认识到生活上照顾他的必要。如果不是照顾一下,这顿饭他不就省略掉算了吗?那身体是受多大的委屈啊! 我往外走,他向外送了我几步。 我说:“看在陈校长的面子上好歹吃了这顿饭,单为我,是坠不下你的眼皮来。” 他望着我咧嘴苦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他也就不再辩解。这种带挖苦意味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对他讲。 我又说:“陈校长叫我今后生活上照顾你一下,必要时限制一下,你不听——” “哪能不听,”他打断我的话,接上说,“不过,这样叫你们操心费神,我感到十分抱歉哪。” …… 眼下,毕竟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四年的形势了,徐一萍在怀德县也毕竟是有点名气的人物,他身体欠佳、恋爱告吹以及入党不批准等消息,不翼而飞,传遍全县,议论纷纷,很快传到了县委欧阳书记的耳朵里。在他生病的第二天下午,欧阳书记由县委宣传部长和吕局长陪同,亲自到校来探望徐一萍,征求他对教育工作的意见,同时向吕局长、陈校长、薛校长询问了全县和一中的教育工作情况。 县委书记亲自登门探望一个生病的教员,这在怀德县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意义非同小可,影响波及全县! 徐一萍自然受到极大的鼓舞和鞭策,情绪高涨起来。 两个教研员第二天就回来了。 薛校长的态度也热情起来。 整个气氛改变了。 知识分子的春天毕竟到了!残雪化也得化,不化也得化! 我当然为徐一萍高兴,生活上仍然一如既往关照他。他一旦有事耽误了吃饭,我就打出饭来,放在炉子上热着,一遍一遍去催他,早晚看他吃下去才放心。为了让他增强食欲,我就抽空到伙房帮忙,腾出师傅的功夫给他个别炒个有辣椒的什么菜,或者做个面条什么的,变化一下饭菜的花样。一碰到伙房师傅逗乐,我便打出陈校长的招牌。我也明白,打招牌不过是掩耳盗铃。 有一次我在伙房门前碰见王师傅,他问我:“吃饭了吧,宋老师?” 我说:“吃了,王师傅。” 他嬉笑着说:“你看,我老糊涂了,问倒了,应该先问你,徐老师吃饭了没?你对他,比对你自己还上心!” 在场的刘士杰老师也对我开玩笑说:“宋老师,对徐老师的照顾,我们可都让给你了,到时候,你可得感谢我们教研组哪!” 我象是被人揭了短,顿时满脸发涨,只是嘿嘿着笑,回不上话来。 这时,我猛一抬眼,忽然看见张业栋红涨着脸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也不与我说话。 他这样看着我已经好几次了。每次我一碰上他这样的目光就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总感觉到他就像一条饿极了随时有可能朝我扑来的野狗。所以见了他,我总是退避三舍。而他对我仍然是忽冷忽热难以捉摸的态度。有时远远痴看,有时低头不理,有时又十分殷勤。这是个让嫉恨心折磨已经变态了的人。有时我也很可怜他,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感到幸福和快乐,因为他想获得的东西太多太多,又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择手段地去捞取,然而却到处碰壁。观摩会这段时间,他又东奔西窜,充当着被小心眼的大人物利用,为小心眼的小人物解嘲的角色,却还以为自己的活动颇有价值。当知道徐一萍和张荣彻底分手的消息后,他感到非常惬意。前几天,他碰见徐老师还曾取笑说:“老同学呀,三十多了,终身大事可得要抓紧啊!不要条件太高了,要找姑娘,就得找农业户口的,可是,农村姑娘哪有三十多没结婚的呢?我看,找个寡妇凑合一下算了,这总比打一辈子光棍好啊。”这回,他听到我和徐一萍热乎,嫉妒烈火怎么不烧得他心难受,脸发红呢?回去,他的失眠和胃疼病肯定又要发作的,不信就等着瞧吧! 十二 情窦忽开 观摩教学进行了一个月,今天终于结束了。徐一萍卸了一大重载,我也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赵建华像块粘糕一样跟着我,从食堂一直跟进教研组。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宋丽,明天咱到公园去拍照,今回可得答应了,我向你请求多次了!” 我在生活上体贴、照料徐一萍,开始,赵建华不在意,也没有多想什么。后来,就有些不是味了,看见我和徐一萍在一起就一低头走开,但随后围我转得更急了。平常他怕打扰我工作,还有些节制,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总是纠缠我一番的。 我说:“不行,我很忙。又要洗衣服,又要备课,还要批改作业,没有空。” “衣服我给你洗!咱选择光线好的时候,去去就来,最多两个小时。”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用再粘糊!” 他低头不语了。过了一会,又说:“那就今晚上去看电影,老师们都去。” 我正想推脱,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来到了门外。 “宋老师,走走走!”李老师嚷着,笑着,几步就闯了进来,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看电影去,有劳有逸嘛!” “去吧,去吧!”赵建华和屋里的王老师一齐劝说。 我当然不好再推辞,就顺从地让李老师牵着手,走出了教研组。 院子里早有一堆老师在等着,黑影里也看不清谁是谁,见我们出来,就汇为一起,往校外走去。 出了大门,李老师朝前边问:“徐老师,什么电影?” 前面的一个身影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说:“《苗苗》。”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让淡淡的月雾遮掩着,无法看清面容,只敏感到他那双像星星般眨动的眼睛注视着我,流露出天鹅绒一样温柔的光。黑影里,他的身段显得更加清瘦,透溢着灵气。我的心一阵狂跳,一种从没有过的渴望涌上了心头。可他却又回过头去,与别的老师交谈着往前走。我的心不再安宁了。 赵建华似乎也觉察出我心不在焉的神情,一步不松地跟在我一旁,说一些轻松的小笑话,逗得一旁的李老师时不时哈哈笑,我心里却不得清静。我说:“赵老师,你先头走着,我跟李老师有点事。”这才把他支开了。 我和李老师与赵建华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悄声说:“徐老师很少看电影,今天也来了。” 李老师说:“不,是陈校长说了话。吃晚饭的时候,陈校长对他说:''终于度过了一个大关!''他说的是观摩教学,''今晚、明天,你的任务是两个字:休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怎么样?''徐老师答应了。” 我很舒心地笑出了声,说:“他真听话!” “陈校长说了,他没有不听。” 整场电影,我的心思总有些分散。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街上,我看赵建华没在身边,就对李老师说:“明天,咱到公园,到野外,逛一逛,玩一玩,怎么样?” 李老师说:“哟!你怎么突然舍得浪费时间了呢?” 我搪塞说:“公园,我还一次没去呢。” 她盯着我“嘿嘿”一笑,说:“那就叫上徐老师,怎么样?” 一句话说得我脸上一阵发热。我的本意,也是乘校长有话让他休息,和他一块出去游玩一下。但是觉得这样说太难为情,想拐弯抹角说出来,不想被李老师一句话就说破了。她是否看透了我的心思呢?是否话中有话呢? 我故意无所谓地说:“你说呢?随你的便吧。” 李老师拉我一把,我们紧赶了几步,她就朝前边一堆往回走的人影喊:“徐老师,徐老师!” 徐一萍放慢了脚步,等我们走上去。李老师说:“明天怎么休息?咱出去逛逛玩玩,怎么样?” 徐老师迟疑了一下,我抢着说明:“我也去!到一中来以后,我还从来没出去转转。” 我似乎觉得讲明我也去,他就会高兴应允。 他果然兴奋地说:“好!” 我冲他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他为什么听说我也去,就兴奋地答应呢?是偶然的巧合?我似乎觉得他乐于跟我在一起,我的话,对他有特别的效力。在大事上,他对我要求特别严格,小事上,对我又特别迁就。我愈来愈敏感到这里面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他是个太含蓄的人,我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自作多情吧? 李老师说:“上哪呢?上公园?到野外?” 徐一萍说:“不,咱去登山吧,登山挺有意义,既锻炼身体,又可以以此为题材,给学生写篇游记范文。” 我们当即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三个便出发了。 在校园里抬头南望,有名的念许山就在眼前,连山顶上一个透洞都能看见。我们就是要去登这座山。可是,走出县城南门一看,还要走七八里地呢! 时值初冬,清晨浓霜盖地,颇有寒意。我们步子加快了一些,不一会就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十分舒展。后来,道路坡度越来越大起来,我们也就放慢了步子。 在徐一萍的提议下,我们用英语描述沿途风光,交流观感,既练习外语,又各自借此酝酿写篇登山游记。初冬的山地,景致别具风味。山坡、土地、树木、道路等一切都显得悠闲、安静,似乎带着忙碌春、夏、秋三季的辛劳,带着对世间做出应有贡献的欣慰,渐渐入睡了一样。 我们很快赶到了念许山下,一座巍巍高山矗立在面前。这时,太阳升高了,暖融融的。我们仨脸上都冒了汗。李老师身子又胖,平时体育锻炼又少,脸上汗水淌开了。我们都把小薄棉上衣脱了下来,挎在胳膊上,站下来仰首观望山峰。一条发白的羊肠小道,在阳光下盘旋着,像一条飘带从山顶穿过松柏丛和杂草弯弯曲曲撒落下来。 徐一萍看了一下他手腕上那块坤表,兴致勃勃地说:“现在八点稍多一点。毛泽东同志说过,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不妨把这次登山,比仿为攀登知识高峰,练意志,练身体,只有在崎岖的山路上不畏劳苦地攀登,才能迅速到达顶峰。让我们拿出青春的朝气,顽强的毅力,全速向顶峰挺进!” 徐一萍的话,赋予这次登山这么深的意义,使我油然产生一种庄严的情绪,我一本正经地应道:“是!” 不想,李老师却憋不住“扑哧”笑了,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 徐一萍故意绷着脸,说:“笑什么?”可是,话刚完,他嘴角接连抽动了几下,终于哑然失笑。 李老师笑得更厉害了。 我也乐得大笑起来。 朗朗的笑声在山脚下回响,飘越山头,飞溢四方。 “注意了,”笑过之后,徐一萍把手一挥:“现在登山开始!” 我们像站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听见发令枪响一样,都抢先跨出了第一步,攀登起来。 山路坡度较大,大约呈三四十度的角吧。 不多会,我就满身大汗,嗓子眼像冒火,两腿不听使唤。李老师比我还吃力,毛衣也脱了,身上穿着的衬衫也让汗水湿透了,冒着汗气,一步一扶大腿,每一步都很艰难。只有徐一萍还显得比较轻松,步履稳定,还替李老师拿着棉衣。 又攀登了一段,大约爬过半山腰了,李老师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哎呀,简直不行了。”说着哈哈着苦笑了几声,头一歪,做出一副瘫软无力的样子。 她这样子,逗得我笑起来,我说:“真是走不动啦?” 李老师说:“算了吧,在这歇歇看看一个样,何必一定要爬到顶?” 徐一萍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嘛,半途而废算什么?你呀,就是缺乏吃苦精神,顽强的毅力。爬山,爬山,就是爬也要爬上去,有那个精神才行。小宋,你把棉衣给我,拉着她上!” 第一次听徐一萍叫我“小宋”,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盯着他看。徐一萍冲我微微点了点头,又轻声说了句:“小宋,把棉衣给我。”啊!我真想冲着大山喊“万岁”!我拉起李老师就往上登。我一边往上登,一边回味着那一瞬间的温柔,心里添了一股劲,不住地告诫自己:“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接近顶峰的时候,道路十分陡峭难行,裸露的山石,踩上去直打滑。我们都有些精疲力竭了,用手扒着石缝、揪着树枝攀援。我两腿发颤发软,李老师简直有点坚持不住了,不客气地把住我的手,借助一臂之力。 正在这时,徐一萍大声鼓动说:“你们看,胜利就在跟前,加油啊!” 男子汉毕竟是男子汉,平常看着徐老师脾气有点绵软,有几分像大姑娘似的,但是到时候,却显出威武雄壮充满活力的男子汉气概来。 我们抬头一看,高倚天表的顶峰近在咫尺,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在藐视我们,又似在期待胜利者。于是,我们又增添了些力量。 一边往上攀登,我们一边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徐一萍说:“登山很有意义,一句古诗说得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历来不少志士仁人借登山寄托自己进取的事业心。” 李老师说:“徐老师,我看,你应该有更远大的志向!有人说,教师好比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就我们平庸之辈来说,能照亮别人也就心满意足了,对于你,那就太可惜了!才华出众的人当教师,就是埋没人才哪!” 徐一萍说:“用蜡烛比喻教师,我很赞成,不过我另有见解:蜡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蜡烛,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不正是教师那种苦心焦虑,倾心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崇高形象吗?” 李老师说:“我看你是块埋在土里的金子。你不会立志搞创作,当作家?你一定会成功的。当然,我这是随便一说了。” “你说得不对了!我不是块金子,更没有埋在土里。许多人向往当作家,据说是灵感一来,挥手成篇,名利双收,不亦乐乎。不过,人各有志,我既然选定了教师这个职业,就立志当一辈子教师。做一个人们称誉为蜡烛的人民教师,不也是很光荣、很自豪吗?” 我说:“业余时间搞点创作,也行嘛。” “当然,业余搞,无可厚非。但是,咱们的本职工作是教学,教好学生是教师的天职。因此,就应该把全副的心血倾注在教学上。再一说,实事求是的讲,教师哪有业余时间呢?整天忙得气都喘不过来!有些时间,还要结合教学去钻研业务,这是叫磨镰不误砍柴工!” 是的,当教师确实忙死人,备课、上课,指导自习、答问解疑、批改作业、课外辅导以及家庭访问等等,整天真是“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躺下又想,无始无终”,忙得头昏脑涨。我教两个班的语文,当着班主任,不用说别的,每周要看十几万字的作文,班里的学生每天要在脑子里转好几遍。徐一萍的工作量比我大得多,忙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李老师替他叫苦说:“你呀,也确实忙得够呛!教两个毕业班,教研组长,副班主任,全县语文函授班辅导教师,地区语文学科研究组副组长,俺那天,什么人受得了呢!” 说着说着,来到一段峭壁跟前,徐一萍先攀登上去,又伸下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往上拉。 顿时,我心里一阵咚咚乱跳,一股麻酥酥的暖流由手到臂流遍了全身,使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把我拉上去,我把李老师拉上去。我觉得有一种磁力牢牢牵着我和徐一萍,我不愿再撒开手。我们三个,手拉手,一直登上了顶峰。 我们站在顶峰,回首来路,满怀胜利的豪情和兴奋,极目远望,指点着村镇、山峦、河流、田野,感叹大地美如画。举目南望,重峦迭峰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各各浓淡有致。俯视山腰,从柏树丛中穿过一道溪流,曲折而下,似闻潺潺有声。放眼北眺,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蒙蒙的雾气,城镇、村舍、田园、河流好似隐在仙境之中。了望天际,艳丽的阳光,清明的天空,白云缓缓流动。一切一切,都令人深深赞赏、爱恋,油然生发出一种爱自然、爱生活的激情。 接着,我们又游览山洞、石佛、山神庙,观赏石碑、古时游人石刻题诗等,谈古论今,趣味盎然。 此时此刻,我心里不由发出一句感叹:“啊!和他在一起,干什么都感到富有意义,充满力量!” 我随身带着笔记本、钢笔,本想随时记下点点滴滴的游览感受,抄录下写得好的古人石刻题诗、碑文中精彩的文句和有价值的资料,以备回去写游记。可是,不知怎的,今天我有些气扬心浮,神魂驰荡,无心搞些这个了,心思、眼睛总是围着徐一萍转悠。 我们来在一截峭壁之下,李老师指着壁上一首石刻七绝古诗说:“你看,这诗写得挺有意思。”说完,就掏出一张纸来抄录。我过去举目一读,觉得很平庸,但也不好冷落了李老师的好意,于是掏出笔记本,也抄录起来。 抄了两句,好像有什么牵引着我的视线,又不自觉地回头寻找徐一萍。只见他站在近前一块山石上,坦然地倒背双手,举目远望,观赏山景。微风吹拂着他的面宠,吹得头发向后飘动,衣衫紧裹住他的身躯,显得英姿勃勃,真像一棵亭亭玉立的松柏,深深打动着我的心弦。 他观赏山景入了迷。 我看他看得入了痴。 “宋老师!宋老师!宋老师!” 李老师一声高似一声地叫喊着我,走到我跟前。前两声,我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后一声,她狠狠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才好像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懵懵懂懂地说:“唉?唉!什么事?” 李老师狡猾地笑着白了我一眼,说:“你是怎么啦?痴痴呆呆地看谁呀?——哼!” 我的脸腾的一下涨大了,臊得热辣辣的发烫。我急忙合上笔记本,连笔装进衣袋里,双手抹了一把脸,应付说:“你抄完了?我抄完了。” 这一失态,像猛然投石湖水,在我心里掀起了层层涟漪。我不禁口问心,心问口:“你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气扬心浮,神魂驰荡呢?为什么心思、眼睛总是围着他转悠呢?为什么看他看得入了痴呢?难道说这就是爱……” 下山回校的路上,我时不时地琢磨,今后怎样进一步接近徐一萍,怎么样向他表示自己的情意。我想,以后不妨经常邀请他去听课,借以寻找向他吐露心曲的机会。 我说:“徐老师,以后,盼望你抽空去听我的课,多做指导。” 他眼皮习惯地闪跳了几下,高兴地说:“好,好,我一定去。” 十三 黄雀在后 第二天,第二节课,徐一萍就来听我的课了。 昨天,我邀请他时,虽然语气故意很平缓,而且说“以后”、“抽空”,没有说定什么时间,但是,我内心里是“急不可待”的。想不到他能洞察我的心思,迎合我的心意。但愿他也抱有“急不可待”的心情。 他在后边一坐,我就觉得他那锐利、明亮的目光时刻在盯着我,我的眼好似觉得没处看了,讲起课来很不自然。我上任讲第一堂课的时候,那么多老师听课,他也在场,我并没有感到怎么紧张。后来陈校长、薛校长,还有不少老师,曾先后多次听过我的课,我也从来没有感到紧张过。这一回却生怕哪句话讲错了,提心吊胆,一堂课讲下来,大汗满头。 下一节,这个班上体育课,他和我也正好没有课,于是,便留在教室里评讲我上的这堂课。 一开始,他就说:“你已经有了几个月的教学实践,借这个机会,咱们把这堂课认真剖析一下。” 我一听,他是要全面、具体地给我这堂课提意见,我十分高兴,说:“那太好了!我记一记。”说着,我就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来。 徐老师说:“不要记了。我把我听出的问题都提出来,一边提,咱们一边讨论。” 我说:“好!” 于是,他便一条一条地以讨论的口吻谈意见。 这是我与他第二次长时间的单独交谈。第一次在阅览室时,我们分坐在一张桌子两边,总还有点生疏之感。这一次,情况却不同了,我感到对他已经很熟悉,很了解,我们并肩坐在一张课桌前。他的身上好似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我很想与他靠近,但是,羞涩和自尊却似一种更加无形的强大阻力,每靠近一点点,都感到很费力。我们在翻阅、查看课本上某一字句、段落的时候,两人的肩头靠得很近很近。一时,我感到有些惶恐、紧张。我非常小心谨慎——看来,他也是如此——生怕有了接触,努力保持着很靠近而又不接触的距离。 他从组织教学到讲授课文,从介绍作者、交待背景、正音正字、分析课文、怎样提问学生以及语气、表情、手式等等都提出了十分中肯、具体的意见,并结合自己的课堂教学讲了一些体会。 灯不拨不亮。经过他这么剖析、评讲,我才深深认识到,课堂教学是一种创造性、艺术性的劳动,是在学生心灵中点燃真理之光的劳动,也是一门十分奥妙的学问。他向我打开了这一学问的大门,引导我初览了内里那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宝贝,更使我深深地崇拜他。 下课铃响了。我们边谈边向教研组漫步走去,并且不时地站下来谈论。真是说不够,谈不尽! 突然,从一个房门里“唰”地一声泼出一溜水点,不歪不斜,全泼在了我的鞋上、裤角上。 接着,赵建华从屋里慌忙跑出来。我一看,这正是赵建华的宿舍。他连声不迭地说:“哎呀,没看见,没看见,确实没看见!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我是个不大吃屈的人,平白受了这一泼,又在我谈兴正浓的时候,不由得心里火刺刺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刚想张口训斥他,一想徐一萍还在面前,我决不能表现得那么没有涵养。 徐老师笑着圆场说:“不要紧,不要紧,泼水不小心,泼到别人身上,这都是常有的事,不要紧!” 我想,不小心,碰巧了,而且只是一溜水滴,鞋上、裤角上只不过一簇湿点点,也不好发什么怨言。我脑子这么一转,火气就立刻消了下去。我尽量笑着,连声说着“不碍事”,自己拿出手帕擦着。 这时,赵建华也掏出一块崭新的花手帕给我擦水,一边擦,一边笑嘻嘻地说:“真是巧啊,怎么那么巧呢!如果不讲迷信,好像还有点不好解释哩!咱俩来的时候在车站相遇,我就感到巧,生在一个城,同一年毕业,一起下乡来,到一中任教,车站又巧逢,这一回又巧上了。常言说,奇逢巧遇是有缘,我和你……” 他一定是有意守着徐一萍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我生气地一把推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胡扯些什么!” 这时,徐一萍那精明的目光从赵建华身上扫到我的身上,眨眼的星星一般忽闪了几下,“嘿嘿”着苦笑了两声,算是向我礼貌性的告辞,就走开了。 忽然,我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气味,我有些纳闷。但是,我十分担心徐一萍对此多心、误会,也没想追究,便急忙转身要走开。 可是,赵建华却说:“喂,你别走呀,我告诉你。” 我站住问:“告诉什么?” 他嬉皮笑脸地说:“你放心吧,泼的这水,非常非常地干净。” 我抽嗒抽嗒鼻孔闻了闻,香水味更大了,我明白了,把脸一变,问道:“这是什么水?你是不是有意泼我?” 平日里,我一变脸,他就慌神,今天,他却故作镇静,嬉笑着说:“嘿嘿,你来呀,来屋里,我告诉你。” 我更明白了。他大概听说我昨天和徐一萍去登山,又发现我这回屋里屋外跟徐一萍谈得这样热乎,着急了,迫不及待地想出了泼水这一招,借以牵线搭桥。想到这里,我就没气了,隐隐约约产生了些同情和歉意。我和和气气地应付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这点小事,算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他急了,追在身后说:“喂,别走呀,我……” 我回头向他一招手,只管走我的。 他只好站住了,喃喃地解释说:“那水,是清水里滴上的香水,不脏。”声音里带着惆怅的意味。 我一边走,一边忽然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当然,用它来比喻我和徐一萍、赵建华之间眼下这种微妙的关系是不恰当的,但在某一点上又很相似。比喻嘛,正如俄国一句谚语说的:“比喻总是跛脚的。” 我回到宿舍,立即把鞋子、裤子换下来,虽然完全是清水加香水,但是香水味很浓,我很不习惯。我把裤子放进脸盆里,忽然看见口袋里鼓鼓的,还露着一角什么花布,掏出来一看,不由得一愣,原来是一块崭新的花手帕。这可怪了,哪里来的呢?噢,这肯定是赵建华给我擦裤角时,偷着给我掖进了裤口袋里。 我拿着手帕,不禁沉思起来。 赵建华现在越来越明显地紧追我。我一直不愿太伤他的心,继续采取缓兵之计,同他严格地保持同志关系,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我已情有所归,不能再让他抱着希望,应该明确地告诉他自己的态度了,不然,今后,他会更加痛苦,我也是不道德的。 我决定去找赵建华,把手帕送还他,对他掰瓜露子地说明白。 一边走,我一边想,一旦明确地拒绝了他,他在精神上会承受得了吗?想起他对我的那些好处来,我真有点难过,我感到对他很同情,也很抱歉。好在我一直注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并没有向他承诺过什么,这也给我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我来到赵建华的宿舍,他正坐在那里神思恍惚地想什么。 我说:“赵老师,这是你的小手巾吧。”说着,我把手帕给他放在了桌子上。 他像大梦初醒一样,猛地转身站起来,惶惶然看了我一眼,见我脸色还好,又立即镇静下来,继而又嬉笑起来,说:“是的,嘿嘿,是我赠于小姐了,请小姐笑纳。” 我沉了沉脸,严肃地说:“我实在没有理由接纳。今天,我想咱俩应该好好谈谈,你有什么话,讲开好吗?” 他抓耳挠腮,支吾其词:“嗯……这个……” “这又没有别人,有什么,你只管坦然直说是了。”我语气柔和了些。 转眼间,他那白皙清秀的脸面红得像搽了胭脂一样,汗珠也渗了出来。他好像鼓了鼓勇气,把头一低,嘟嘟囔囔地说:“我今年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你是烦我给你介绍吗?”我故意嬉笑着说,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惶惶不安地抬眼瞟了我一下,说:“我说的不当,你可别生气啊!” “不生气,你说吧。” 他抬起涨红涨红的关公脸,羞臊为之一扫,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失神地盯着我,转过椅子,走到我近前问: “真的?” “真的。” 他十分激动地说:“丽,我一直在如痴如狂地追求你,难道你就看不出来?丽,我亲爱的丽!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样的爱你啊!”说着,就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要拥抱我。 我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厉声说:“赵建华,放尊重点,你要干什么!” 他低垂下了头,连声咕哝着:“对不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气恼又有些怜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又一想,应该快刀斩乱麻,不使他藕断丝连,存有丝毫的幻想,这样更妥当些。我说:“赵建华,我很理解你对我的感情,但我想,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趁早完全、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吧!” 只见他全身一震,蓦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趁早完全、彻底打消这个念头?”他傻愣愣地重复着,明亮的大眼睛有些呆滞了,张嘴看着我好长时间说不上话来,失望和痛苦之情在脸上又涂了一层。过了一会,他喃喃地、哀求地说:“你再考验考验我不行吗?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十年八年也好。” “这不是考验不考验的事,咱俩是不可能的。” 赵建华垂下了头,不做声了。 不一会,他嘴一撇,趴在桌子上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我急忙去把门闭上,说:“你要哭放声哭好了,别那么憋得难受!” “啊,我一切都完了啊!”他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他的哭声落低了,我便走向前说:“别哭了!也得控制一点。” 他似乎没有听见,不予理睬。 我正告他说:“我告诉你,你因为失恋,这么号啕大哭,一旦传扬到学生中去,你还怎么有脸当老师?” 他这才擦了擦鼻涕眼泪,不哭了。但是似乎对我一兜气,不理我。 这时,忽听有人敲门,我把门打开一溜缝,走了出去,随即把门掩上。 门外一个女学生,她说:“这节课,赵老师给我们上生物……” 我说:“你回去跟同学们说,赵老师有点急事,你们先上着自习吧。” 那个女学生走了。 我进屋把门掩好,对赵建华说:“你也不必这样伤心。虽然不能成为情人,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你这么个哭法,让人听见,会耻笑你没出息的。” 他这才低垂着头,嘟嘟囔囔地开了腔:“当初,我最怕的是惹翻了你,你当着师生的面没头没脸地挖苦我,想不到你不但原谅我冒昧,而且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真是从心里感激你。” 我说:“也用不着感激,你能理解我的心意就行了。我说个意见,你听呢,就办,不听呢,就算。” “我听,我听!”但是,他仍然不抬头。 我说:“你这一堂生物课,我去给你照应一下,你平静一下心情,冷静地想一想。对别人,一定保好密,就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下午,你要照常上课,不要萎靡不振,要和平常一样,怎么样?”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替你上课去。”说完我就出来了。 十四 高深莫测1 徐一萍从第三节到县语文函授班作辅导讲课去了,估计回来可能晚一些。 我打算,无论他今天能否按时吃午饭,我要对他好好地服务一次。我与王师傅说好了,给他包水饺吃,只要王师傅帮助收拾菜馅即可。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我便立即赶到伙房,挽起袖子,和面、轧皮、包馅,忙起来。 时节已过小寒,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日子了。伙房里虽然热气腾腾,但是房屋高大空阔,留有天窗,气温很低,摆弄这湿面、湿馅的,冻得手麻生生的疼。 忙也罢,冷也罢,心里却很愉快。 王师傅笑嘻嘻地打趣说:“我想帮着包,又怕我包的徐老师不吃。” 我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说:“他得好好谢谢你,他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包好水饺之后,我端到高中语文组,准备好了小铝锅、勺子等,他什么时候来了,什么时候在火炉上下。炉子很旺,又有两暖壶开水,说下是很快的。 然后,我又去打上自己的饭菜,也拿到这里,等着和他一块吃。 这会,我心里七上八下,这才逐渐体会到爱情那折磨人的滋味。开初,我认为徐老师就在我跟前,只要敞开我的心胸,他就会来到我身边。哪里想到,他像我自己照在地上的太阳影子,看着近在眼前,可是,你走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你站下来,它也不动了,不即不离。许多天来,我们俩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找个什么机会,通过什么方式探明他的心思,怎样表白我的情意,的确令我煞费苦心。今天倒是一个天赐良机。 观摩教学以来,我同他接触比较频繁,老师们对我们俩已经有了细声细气的议论,也不能不吹到他耳朵里去。虽然,外界的议论有时是感情的催化剂,但我觉得在我们俩之间却依旧隔着层什么。今天,我能有勇气打破它吗? 最近,我特意买了一块上海牌男式表,这会带在手腕上,想等到向他表露心意的时候送给他。如果他把那块坤表,回赠给我,什么话不用说,事情就一明二白了。 我到校门口张望、等候了一会,不见他的影子,回来又等了许久,他终于回来了。 我有点顽皮地说:“我给你包好水饺,已恭候多时了。” 他很抱歉地说:“你看,又让你辛苦了,以后不要这样,我很不过意。” 他的话老是那么客气、见外,我听了不大高兴。 我说:“很好慰劳慰劳你嘛。” 说着,我便立即动手下水饺。他也连忙下手帮忙。 我又故意说:“陈校长的话还继续有效,什么时候需要,我什么时候照顾你。只是照顾得很不周到。” 他说:“领导和同志们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可是,这样劳驾你,我心里十分不安!” “你说,我这个服务员及格不及格?” 我估计他会说“及格,很及格”,并且还可能由此说些趣话,然后我再鼓足勇气说:“那我申请给你当一辈子服务员,怎么样啊?”这样的弦外之音,他那个精明劲,是很明白的。只要他表示同意,再一来一往地说上这样几句,事情不就成了吗? 谁知他却很感不安,很不赞同地说:“不敢,不敢!这是怎么说的!”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往铝锅里下水饺时,撸了撸衣袖,故意“哟”了一声,流露出戴着手表不方便的意思,顺手就取下了表,朝他脸前一送,示意让他给我放下。 他会意地接过表去。 我说:“我刚买了这块表,你给看看,怎么样?” 我想,他很可能要问:“你怎么买块男式表呢?”我可以拐弯抹角说:“你不是有块女式表吗?如果你同意,咱们可以交换佩戴。”进而,借这个话题,把意思由隐到露地表达出来。 可是,他拿在手里,稍有点诧异,看了我一眼,一闪而过,又反来复去地看了看手表,放在耳边听了听,放在了桌上,回头说:“不错,可以。我也不懂。” 这时,我双手捧着水饺,也忘了朝锅里放,站在那里正失神、动情地盯着他,正好与他投来的眼波相撞。 他的眼睛好似突然受到了蜂子一蜇,猛地震动了一下,疾速而惶恐地一轮,就躲开了。随之,他一阵急眨眼,低下了头。 接着,他又朝一边仰起脸,故作坦然地说:“报告你个好消息,吕局长调走了,调到工业局去了。三中的高校长提到局里任局长,主持工作,他四十冒头,师专毕业,很有能力,很有威望。据说,欧阳书记还说:''教育局应该由懂教育、热教育的内行来领导。''” 我很理解这个人事变动的意义和影响,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无心多议,只说道:“哟,确实好消息。”不一会,水饺就熟了。屋里飘荡着诱人的香味。 我说:“你坐下等着,我给你舀上。”说着,我又瞟了他一眼。 他也不再客气,到桌前坐下来,说:“好,我就坐享其成吧。”他可能是有意说句趣话,以打破或掩饰刚才的窘状,但是眼睛很警惕地躲着我的目光。 盛上水饺,我把碗给他端过去,两眼动情地盯着他,说:“快吃吧,饿极了吧?” 他扭过头来,朝我谦和地微笑着,说:“刚觉得有点饿,你就做好啦。”他装得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接触了一下,就从容不迫地一掠而过,看不出什么反映来。 我心里不禁一凉,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十分不快。 他接过碗去,说:“来,给你几个,你尝一尝。”说着,就拿起筷子,要往另一个碗里拨水饺。 我急忙把那个碗拿开,连声说:“不,不。” 于是,他也不再谦让,就回过头去,香甜地吃起来。 天已经这么晚了,他自然想不到我还没有吃饭,当然也就没有问一声。 我端过打下的饭菜,在他侧后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来,拿起馒头摸摸,已经冰凉了,和我的心一样。 我原来想,当他发现我忙着给他包水饺,还没顾得上吃饭,一定十分感激的,于是就会把水饺让给我吃,他吃凉饭凉菜。这我自然不答应,在一再推让之后,只好两人一块吃水饺,一块吃冷饭。这样,既显得很有情谊,又可以借这个情谊融融的良机,把心里的话逐渐地透露出来。我一开始就把这次的希望寄放在这个想象的节骨眼上。 可是,他今天好似显得有些迟钝,我端过饭菜,坐下一会儿,他却仍然没有发觉,只顾埋头吃他的,心里却好似在苦苦思索什么。他的眼睛也更加警惕地回避着我了。 我只好怏怏不乐地拿起馒头,少心无意地啃了一小口,心事重重地慢慢咀嚼起来。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他一边吃着,一边回过头来,侧面朝着我,眼睛也没有向我这看,温和地微笑着说:“小宋,你在百忙中一次一次地这样关照我,我十分感激!不过,我不能让你再赔上饭钱,前一段和这一次,你一共给我用上多少饭票、菜票,我得给你。” 我一听,心里更凉了,气也上来了。难道我这是向你要账吗?我很不是滋味,但是,我强做着笑脸,装出不曾生气的样子,说:“你真是要还吗?” 他认真、执意地说:“真要还,一顿,两顿,就算了,许多天,十几顿饭,我一定要还你。” 他这么说,我心里当然是气上加气,恼上加恼。但是,我忽然想到吕剧《李二嫂改嫁》中张小六要还李二嫂鞋面布的一段:李二嫂说,你真要还吗?张小六说,真要还的。李二嫂生气地夺过鞋来说,真要还,那就别穿了。张小六只好让了步。我想,如果有类似的结局,那也好。 于是,我装出使性子的样子说:“你真要还,这顿饭你也别吃了。”说着,我就起身走过去,伸手把他的饭碗端起来。可是,他这时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饭、菜票,拿在手里,他见我使性子,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很气恼,犹豫了一下,嘿嘿着苦笑了一声,说:“这样吧,我也不和你细算了,这是我上月节余的饭、菜票,多少就算了。”说着就朝我递过来。 这一下子,我的心算是凉得透透的了,我也生气生到了极点!我这么情深意长、恭恭敬敬地伺候你,就换了个这个!你不是太无情无意了吗?我咬在嘴里一小口馒头,还在打着转,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喉咙口一堵,鼻子一酸,泪水就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把水饺碗“咯噔”往桌子上一放,馒头“扑愣”往桌子上一扔,一把抓起手表戴上,扭回头,就夺门而出。 跑出门,我实在憋不住了,抽嗒了两声,接着就使劲咬住牙,狠狠地抹了两把眼泪,跑回了宿舍。 人家心里还根本没有你,这么几顿饭还和你算得一清二白,你就想和人家谈情说爱,这不是太痴情,太可笑了吗? 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我掇着板夹、学生的作文本和粉笔盒,从教室往教研组走去。 夕阳已经沉落到西边树丛间,像个燃尽了的大红火球,散发不出多少光和热了。天更冷了,西北风不大,但是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 天真活泼的学生,好似根本不知道冷是什么,衣服大都穿得比较单薄,至今不肯穿棉裤,在院子里、操场上,打球、散步、做游戏,十分欢快。 我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这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真是一岁年龄一岁心,现在多长了几岁,竟添了许多心事。 我正走着,忽然看见徐老师朝我赔着笑脸迎了过来,离我只有二十来步了。 我心里正又委屈又气恼:你就多么了不起呀,哼,你眼里无我,我眼里也无你!我气冲冲地一转身,就躲开了他朝宿舍走去。 十四 高深莫测2 转了几个拐角,快到宿舍了,一抬头,又看到他从前面朝我急急忙忙迎过来,很明显,他是从一旁抄过去,有意来截我的。 我又一转身,来了个向后转,又折回朝教研组走去。 我走到一个夹道里,想不到他突然又从那头闪出来,截着我走过来,两人只隔三、五步的距离,回避已来不及了。我稍一迟疑,就昂起头,噔噔噔,旁若无人地向前走,根本不理睬他。 我想,他要截住我做什么呢?如果为的是给我饭票,那我就二话不说,马上接过来,当场撕得粉碎,扔在地上,扭头就走。 他走到我跟前,很抱歉、温存地说:“小宋,还生气吗?” 这句话还差不多,多少有点情味,深深触动了我的委屈之情,心里一难过,眼里湿乎乎的,差点掉出泪来。我站住了,与他已经形成了背对背的位置。我仍然朝前昂着头,一声不吭。 他从我身后转到前面来,我气冲冲地朝旁扭了下身子,把脸掉向一边。 他说:“你不是说《故乡》一课的教案要让我看一下吗?你给我吧。” 想不到他撇开了眼下的冲突,谈到了这上边。我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 在气头上,我曾想,起码十天半月的不来往,不理他。现在他要帮我改教案,要给他呢,那口气好似还没出来,要一走了之呢,就对不起他。我长出了一口气,只好决定忍让一点。 我把板夹之上的作文本和粉笔盒拿下来,弯下腰要往地上放,他伸过手来想接过去,我没好气地一闪,仍放在地上,弄得他讪讪地张着手,很尴尬。 我打开板夹,翻了一下,真是不巧,那份教案没有带着。我合上板夹,弯腰拿起作文本和粉笔盒,想冷冷地说三个字“没带着”就走开,可是,我欲言又止,不肯低下那高傲的头,什么话也没说,一昂头,噔噔噔,扬长而去! 晚饭后,天就全黑下来了。教室和教研组都亮起了日光灯,发出柔和、乳白色的光。为了保护学生和老师们的视力,最近,各教室和教研组全都换上了日光灯,相比之下,宿舍那刺眼的电灯和院中那昏暗的路灯,就大为逊色了。 上晚自习时,我把我写的《故乡》一课的教案折叠了一下,装在衣袋里,从教研组走到教室,又从教室朝教研组走去。我希望能碰见徐老师,把教案交给他。 人真是个奇怪的矛盾体。我因为徐一萍中午的态度,下午这段时间一直失魂落魄的,既怨恨他又渴望见到他。我真有些吃不准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相信在我们之间是有许多共同之处的,而且像我这样的条件,又主动向他表示爱慕之情,他应该是一拍即合的,为什么会用那样的行为搪塞我呢? 走到教研组门口,仍然没有碰见他。我心里很是不安。我没有进屋,又转身磨蹭着朝高中语文组走去。 院子里又黑又冷,人影稀少,老师、学生没有事是轻易不出屋的。但是,我还不想去登门找他,现在我还做不到这一步,我只是到他经常出入的地方,希望碰见他。 我在高中语文组门前磨磨蹭蹭打了个游逛,仍然没有碰见他。我想,如果这么磨蹭时间长了,让别人发现,那就很难为情了,所以,我只好离开,又朝教室走去。 走出一个合套院,拐过一个墙角,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这真是太好了!他正在一盏路灯下,朝我这个方向走来,看得清清楚楚。我正走在暗处,他大概一时还没有发现我。我微微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他,向前迎过去。 我害怕他对我生了气,来个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如果那样,我打算这回就主动与他说话,挽回僵局。 可是,还离着几步,他就首先搭了话:“喂,小宋,带着那份教案了吗?” 我一听,知道问题还不太严重,于是把脸一沉,那股气冲冲的样子又冒出来了。我站下来,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教案,朝他一递,似理不理地说:“努,给!”他伸手按过去,我就一昂头,走开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教研组备课,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忽然,听得门口响动了一下,我抬眼一看,是他,朝我走过来。我急忙站起来,表示迎接,但是,我仍然绷着脸,显出余气未消的样子。 他把我那份教案放到我脸前,以平常那种谦和、热情的语调说:“这教案我看了,把意见都写在下面了,你看一下。” 我拿起教案,揭着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作了不少修改,并且附上三张纸,一条一条地写出了意见。 前几次让他看教案,意见都是当面谈,那样还省些事,这回都这么一一写出来,可就费大劲了。他所以写出来,我想,他一定是考虑到我还余气未消,不便面谈,避免和我正面接触。我说:“你看,费这么大的劲写出来,找我谈谈不就行了吗?” 他淡然一笑,说:“写出来,虽然费些时间和精力,但是,相比而言,考虑得更周到,更成熟。”他稍顿了一下,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我深有体会,也深有教训,什么事都要深思熟虑,特别是涉及到人生道路上的重大问题,更要深思熟虑,有时自己认为已经考虑成熟了,理智上也要命令自己,不要急于做出决定,要再认真周密地考虑一段时间。凡事三思而后行嘛,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你说呢?” 他怎么由写教案意见,借题发挥大谈“深思熟虑”呢?是什么意思呢? 我含混地应道:“嗯,是呢。” “好吧,我回去了。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他告辞了。 他走之后,我又细细体味他的那些话,琢磨他的意图。很明显,他是提醒我不要匆忙地决定什么,要十分慎重,要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已经点出了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问题。是指的什么呢?我眼下面临的重大问题就是恋爱问题,此外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这么说,他就是提醒我在恋爱问题上要深思熟虑,不要急于做出决定了。饭菜票引起的冲突,他只字不再提及,却提醒我这个,难道说,他已经看清了我的追求之意,提醒我对他的恋爱要三思而后行? 唉!他这个人,学识上渊博高深,恋爱问题上,也这么高深莫测,真是没办法! 和他闹意见不久,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傍明天,雪停了,起了一场狂风。清晨,在我做班主任的那个班教室前后,雪地上有一串脚印,被雪淹没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我感到很奇怪,是谁夜里冒着风雪到我教室前后走了一趟呢?没等我问,几个学生告诉我,昨天晚上刮那阵大风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教室前后有一晃一晃的手灯光亮,爬起来隔窗一看,原来是赵建华在查看玻璃窗是否都关好了。刮大风摔坏了玻璃窗,班主任是有责任的。赵建华晚上冒着风雪特别关照我那个班的玻璃窗,我是很感激的。 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听说赵建华病了,我想,是不是晚上起来关玻璃窗受了风寒?我约上李老师到宿舍去看望他。老师们有谁病了,大家都是这么互相关怀,互相体贴的。 快到他的宿舍了,忽然,李老师班的一个学生急急乎乎地跑过来对她说,在街上拾到一个钱包,里面装有一百多元钱,一时找不到失主,十分着急。李老师一听,先得去处理这件事,就把我撇下去了。 我自己还去不去呢?不去吧,又来到门前了,去吧,又觉得有些不方便。 正在犹豫,忽然看到赵建华的房门一开,徐一萍从里边拿着一个瓷碗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去给赵建华打饭。他看到我,就朝我迎了两步,说:“赵老师病了,你知道吗?” 我说:“刚才听说。” 他向我点了一下头,说:“来吧,看一看他吧。” 他前头走,我后边跟,一起走进了赵建华的宿舍。 一进门,他就显出为赵建华高兴的样子说:“赵老师,你的老乡来看你了。” 赵建华和衣躺在被窝里,急忙欠身坐起来,撩开花绸被子,还要拿腿下床。 我连忙摆手说:“不要下来,不要下来。” 徐一萍上前一把按住他说:“坐着吧,不要下床了。” 他这才坐着没有再动。他一病脸色显得更白,因为发烧又染上了一层红晕,真像是刚刚十八九岁的样子了。他朝我扬起脸,极力显出大方、潇洒的样子,然而眼睛回避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好了,没有事了。” 那次对他明挑明讲之后,他非常知趣,从不再有丝毫纠缠之意,而且见了我总有些不好意思。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对他讲得那样苛刻,想起来,我有些后悔,对他也有些抱歉。 我说:“怎么搞的,赵老师?” 赵建华说:“昨天晚上,我起来一次,不小心,就感冒了。” 我说:“是不是起来关教室的玻璃窗子来?”我想把话引到这上面,顺便向他表示感谢。 谁知他一听却红了脸,像做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似的,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说:“啊,没……嗯……昨天晚上风太大了。” 我一看,真是悔恨自己,太不理解他现在特殊复杂的心情了,我不该冒昧地谈及此事。看来,他对我的帮助,只能是任谁不知、任谁不讲地偷着去做。我不禁对他深深地同情起来,急忙撇下“关窗子”的事,岔开话头问:“找医生看了没有?” 他这才像过了一个难关似的松了口气,抬起了头,说:“看过了,不要紧。” 徐一萍说:“以后得注意,晚上起来要穿好衣服。”说着,他给我端过一杯热水来。真是的,他倒替赵建华招待起我来了。 赵建华把这间小屋装饰得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十分漂亮,像洞房一般,与他同屋的老师也跟着沾了光。 我们随便扯了一会,徐一萍对我说:“嗯……我还有事,伙房给赵老师做的病号饭,稍待一会,你去给他端来。”他起身走到赵建华跟前,按住他说:“你不要动。要好好休息。”说完,他就朝外走。 我猜想,他是有意把我闪在这里,有意把端病号饭的事转让给我,他说“还有事”,这不过是托词而已。 来到门外,我把脸一沉,用不满和怀疑的口吻,审讯似地问:“你真有事吗?” 他低下头,紧眨了几下眼睛,不自觉地流露出惶然不安,含糊其词地说:“啊……有事,有事。” 我二话没讲,猛一扭身,就朝屋里折回去。 进到屋里,我心里又好笑徐一萍,不会说谎就别说谎,说句谎,软架子,让人一看就识破。 我给赵建华端来病号饭,又给他装了两暖水瓶开水,就到处找徐一萍。 我想,可别是自己神经过敏,胡思乱想,错怪了他,还是追查个究竟的好。 我到教研组、教室、宿舍、阅览室都找到了,没有找到他,后来,我在操场上看到了他。他正在与一群学生打篮球。 我偶尔地见过他几次,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有意识地拿出青少年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态,与学生一起打球、做游戏,既是锻炼身体,又是娱乐休息,还能与学生打成一片。 看来,他果然是说谎骗我了。他所以说谎,有意让我伺候和安慰赵建华,其意图不言而喻。他自己可能觉得还是一番好意,我却对他十分地气愤:我对你的情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你不但不给人以明确的答复,反而这样!你可能认为这还是高尚的道德、情操,我看这是伪君子,孔孟之道! 不知道他是见我来了,还是累了,招呼一个学生替下了他,他退了场,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朝操场边的石凳走去,去取棉上衣。 我朝他走过去,走到跟前,看无人注意,就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十分气愤地嚷道:“撒谎!”这两个字声音不高,说得很重。 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满脸惭愧和委屈,站下来,很抱歉地苦笑着,想要说什么。 我气冲冲地一扭身,就走开了。 赵建华借泼水纠缠之后,我就虑及他会多心,现在看,他果然是多心。 此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我有时很想向他婉转地说明一下与赵建华的关系,可又想:我和他怎么样,你平时难道就看不出来?哪能靠说明、解释去建立爱情,那算什么爱情?有时我甚至气愤地想:我早晚等你来求我,叫你又作说明,又作解释,急得团团转! 十五 已成舟?1 微风拂煦,阳光灿烂,山野放绿,喜意盈然。 念许山下撒满了植树劳动的学生,散散落落,看不到头,望不到边。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在这山野里,显得格外清朗悠扬。 山地比较坚硬,而且杂有许多石块,挖一个树坑是比较费劲的。我和一个学生正在艰难地挖着一个树坑,李老师扛着一张锨,若有所思地走了过来。 她对和我挖坑的学生说:“来,我和你宋老师挖着,你去弄树苗去。” 那个学生去了之后,她悄声说:“你听说徐老师的事了吗?” 我迷惑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她问:“什么事?没有啊。” “我刚才听说,徐老师和什么公社医院的一个护士最近订了婚。” “……”我好似迎头挨了一闷棍,差点“啊”的一声叫起来。我的神色肯定是骤然大变,幸好李老师在低头挖坑,没有注意。 她又说:“没听说的,就定了?我不大相信。” 我心里像堵了一块半头砖,很不好受,话也不爱说了。我勉强地应付着说:“没听说,谁知道。” 我很想问她是听谁说的,这护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打破沙锅问(纹)到底,问个明明白白,但是又感到十分碍口。 我们俩挖着坑,沉默了一会。 李老师说:“说实在的,以前我还认为你和徐老师有点那个,后来又看着不像,好似你对他还有些意见,见了面,冷冷淡淡,可是呢,来往还不少。我觉得怪,说起来,有的老师也觉得怪。到底是怎么个事?” “嘿嘿,”我苦笑一声,尽量用从容、坦然的语气说:“净是多疑,什么事也没有!” 李老师这一说,真是叫我悔之莫及!我表面上装得从容、坦然,心里却翻江倒海,极不平静。我后悔自己的自尊心、虚荣心太强了。那次吃水饺闹了别扭之后,我对他一直是冷冷淡淡。我见了别人,有说有笑,见了他,就绷下脸来,显出对他不满和有气的样子。他的房门,我不说很经常,但是也少不了的出出进进,大都是函授学习、教学业务上遇到难题去向他请教,他对我一直是那么真挚、热情,但是,他的爱情门窗,却似乎对我关闭得严严实实,我连一点消息也瞧看不到,连一个火星也投放不进。他总是淡淡地笑着,很热情,很温和,然而却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我说话,他那温柔而犀利的目光里总难以找到含情脉脉的成份;他总是很认真、很客气地与我正说正道,我想开句玩笑,说句俏皮话,以便打开个缺口,撞开他爱情的门窗,侦探点消息,也难以找到机会,即使勉强开句玩笑,挖苦他几句,他也只是淡淡的一笑了之,并不辩解,并不回击。我对他不满、有气,就在这一点上。几个月来,我们的关系一直处在表面上他热我冷,内心里怕是我热他冷的状态。徐一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心乱如麻地想着,突然听见李老师说:“……宋老师,你听见了没?挖得太深了,不要再挖了。” “啊,啊,”我猛然清醒过来,“是呢,太深了,你看!” “过深了,多费些劲不说,树也不肯活哪。” “那再填上几锨土吧?” “拿树苗来看看吧。你刚才想什么来?”李老师朝我顽皮、狡猾地一笑,审视地瞟着我。“怎么三声两声地说你听不见?” 我尴尬地撩了两把头发,强辩地说:“没想什么呀。” “哼!”她冷笑一声,意思好似是说,你别哄我了,想的什么,我都看得出来。她顿了一下,又说:“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你要找个什么样的,说说条件,我给你帮忙。” 我不自觉地轻轻吁了一口气,带点伤感和失意的情绪,说:“算了,以后再说吧。” 李老师忽扇着黑亮的大眼睛,沉思一会,说:“回去,我查问一下,徐老师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她这一说,使我立即觉察到刚才自己的情绪有点问题,她可能由此推测到了什么,因而忽然又把话说到了徐老师身上。 我轻轻一笑,极力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真就真,假就假,打听些这个做啥?” 李老师瞟了我一眼,友好地撇了下嘴,意思好似是说:“哼,你嘴上说得倒很轻松,心里肯定是急得要命。” 我急忙打岔说:“几点了,该休息了吧?” “三点半。你怎么买一回,买块男式表呢?买来又不戴。” 妈给我买的坤表,寒假中我送给了妹妹,自己买的那块男表,我很少戴,平常上课,只是装在衣袋里当作怀表使用。 我应付说:“就是当怀表买的,我不愿戴表。” “徐老师那块表,也是很少戴,也是当怀表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本想岔开说别的,谁想恰又说到了我最苦恼的问题上。 幸好,那个学生这时扛着树苗回来了,我扔下锨,接下树苗说:“来,栽树吧!” 第二天,是清明节。上午,全校师生都到烈士陵园参加了扫墓活动。回来的路上,我、陈校长、薛校长、徐老师、刘老师,尾随在学生队伍后边走着。 来到郊外,学生们显得特别活泼,说着,笑着,唱着,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有的学生折了野花、柏枝拿在手里,有的放在鼻前闻那芬芳和清香,有的还互相赠送或争夺。天真烂漫的学生,大概很少由花想开去,想也想不得那么深沉吧。他们可以随便地赠、纳、争、夺一朵鲜花,那里知道,生活中要赠人一朵鲜花,需要那样的慎重,经过那样的艰难和曲折! 我们几个一边走,一边漫谈。 薛校长刚来一中时,由于种种原因,与陈校长有点小矛盾,后来时间一长,特别局领导班子一调,他们很快就步调一致,亲密无间了。这会,他俩并肩前行,有时单独交谈工作,有时和大家一起说笑,气氛很融洽和睦。 薛校长和颜悦色地说:“陈校长,徐老师入党的事,你跟他说了吧?” 陈校长说:“说了。昨天上午我立即找他说了,他高兴得哭了。” 徐一萍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一声。 薛校长向他笑着说:“祝贺你,祝贺你!这次批得快,报上去十天就批下来了。” 听说,前些日子学校党支部根据局领导的建议,严格按照党章规定的手续,重新讨论、研究了徐一萍的入党问题,呈报了上去。昨天,上边批下来了,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了。我当然为他高兴万分。 薛校长坦然地说:“陈校长,去年冬天,你说我有左的思想影响,我当时不承认,你看现在还有没有呢?” 陈校长风趣地说:“我看是没有了。可是,过一段时间,也许你自己又会承认自己现在还有。” 薛校长哈哈大笑。 我们走着走着,走在前边的张业栋忽然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站住了。 等我们走上去,张业栋扇忽着猫黄眼,显出了很兴奋的样子迎着我们。这个人就是三变脸,一会儿绷着脸,眨眼间,就又喜笑颜开了。他朝徐一萍说:“老同学呀,为你贺喜了!你现在是吉星高照,双喜临门哪!入了党,还定了婚。据说,是一个公社医院的护士?长得比张荣还漂亮?张荣就挺漂亮,比张荣还漂亮,那可真是仙女了!张荣难得的是漂亮又正派,可惜就是太薄情了!” 徐一萍神情淡淡的,一声不吭。 刘老师说:“喂,昨天晚上,我是听谁说来?噢,就是张老师说的,说你定了婚,是真的吗,徐老师?” 徐一萍说:“听他!没有的事!” 张业栋说:“何必保密呢!听说都送了婚柬,一明二白了,不是吗?”他又朝我们说:“你们别都蒙在鼓里了,说不定人家已经登了记啦!”他说得太急了,嘴里迸出了一些唾沫星子,有几点落在了他那稀稀拉拉的黄胡子茬上。 徐一萍仍然冷冰冰的,也不承认,也不辩解,露出不屑搭理的样子。 听到他定婚的消息,我难受得有些头晕目眩。昨天,从念许山植树劳动回来,教师中就像刮风一样传着徐一萍定了婚的消息,比李老师告诉我的具体多了,说是徐一萍的大妹妹——公社医院的医生——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公社医院的护士,二十八岁了,已经送了婚柬,马上就要登记结婚了。据说,在农村,经别人介绍,两人见见面,就送柬定婚是很普遍的,又加上传说得有枝有叶,我很相信,一时急得我像发了疯一样。多亏李老师到处追根究底,查问了一下,发现这股风是从张业栋口里吹出来的。我想,他说话没法听,还不知安了什么心,所以我又半信半疑了。就这半信半疑,还搅得我昨晚一宿没合眼。我决心今天一定找徐一萍问个明白。这不是,没等我找上机会问问,张世栋当着他的面又讲这件事。既然他能当面讲,那就不是无中生有了,而且,徐老师也并不极力否认和辩解,说了那句“听他,没有的事”,不过是搪塞而已了。由此看来,定婚之事又是真的了。可是,从徐老师那冷霜霜的表情,特别是还有气愤愤的情绪看,又不大像那么回事。唉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可把我闷死了!急死了! 下午,放假半天,自由活动。 我在教研组批阅了一会作文,觉得身上有些凉。上午天暖衣服脱得多了一些,这一会,天阴了,有些寒意。我想,别感冒了,先回宿舍加点衣服去。 我走到院子里,只见黑沉沉的乌云翻着浪花从西北天上压过来,凉飕飕的西北风卷着尘土、碎草打着旋袭来,沉闷的雷声在天边隆隆轰响,眼看就要下雨了。 十六 文章为媒1 傍晚睡醒的时候,就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但是,浑身像面条一样,没有力气,下床走动一下就觉得心慌,出虚汗。 晚饭后,我又躺下了。 人到病时,倍感领导和同志们的亲切。学校领导、老师们、学生们出出进进,不断来看我,话虽不多,有的只是坐坐站站,怕影响我休息,就悄悄地走了,但是,我心里热乎乎的,很是感动。 我正想着这些,陈校长和徐一萍又进来了。几次来,都是他俩一块来。我急忙往上起身,陈校长一把按住了我。他们询问了一下我的病情,坐了一会,陈校长便说:“你们好好谈谈,我还有事,我走了。” 陈校长走到门口,回头向往外送他的徐老师皱了一下眉头,使了个眼色,用下巴颏向我一指,意思好像再次督促他执行已经交待过的什么任务,然后就回头走了。 “你们好好谈谈”,我在心里复诵着这句话,琢磨着意味。 看样子,陈校长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纠葛。我闭目养神,等待着,看他谈些什么。 地上响起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他却迟迟不说话。 我也琢磨着他要谈些什么,一定就是挑开或半挑开问题,作些解释说明,做做思想工作。我不愿在感情遭受强烈刺激的现在提这些,以后也没有必要再提,让它快快付之东流,忘掉吧! 过了一会,他走到床跟前,以很温和的口吻开了腔:“你生病,陈校长一再追究我的责任,我只好如实向他讲了。” 他果然是提这些,我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徐老师,不要再提这些了。”我一说话就心酸,就冒泪,我急忙翻了个身,回头朝里。“我一切都明白了,请你相信我能有一个正确的态度。”说着,我的眼泪热乎乎地从脸上滚下来,流向了枕头,声音也颤抖起来。 都默不做声了。 他在地上又走动了一会,说:“小宋,你一切都明白了,是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哽咽着,勉强说完这句话。 他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他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咱们这次还是开诚布公地讲开好,也到了该讲开的时候了。” “我不同意!”我声音不高,态度很坚决、固执。 “只凭想当然是不行的啊……” “啥也别说了!”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又沉默了片刻,说:“好吧,你先好好休息,嗯……我……我推荐一篇文章,请你病好了读一读。” 他怎么这会说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我不由得转脸看了他一眼,见他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中国青年》杂志,放在我枕头边。 我也已经打定主意,虑及种种,以后不能再经常去找他请教问题,因此,也想乘机向他作最后的致谢。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加伤心、难受,未曾说话,已经哽咽。但是我还是要勉强说下去,以最后表达我对他深深的敬慕和感谢。我把脸向里一扭,说道:“徐老师,你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忘……”下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似乎颇有难言之隐,闪烁其词地说:“你读读这篇文章,或许就明白了。好了,我走了。”说完,他就走出去了。 我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心情,休息了一会,又想到了那份《中国青年》杂志。推荐的文章,大概就是青年人如何正确对待什么吧?这类文章我看过很多。我相信自己,也正在严格要求自己,正确对待眼下的问题。已经是这样了,伤心、痛苦也当不了什么,就要想得开,放得下。至于文章,还是精神好些了,再看吧。 接着又想,不妨先看看题目吧。于是我拿起杂志来,正要翻目录,看到中间四、五页全折叠了起来,很明显,这就是他推荐的文章了。我打开一看,“啊!”我差点叫出声来,题目是《居里和居里夫人》。虽然以前我就对居里夫人的故事有所了解,但并不全面。居里和居里夫人是两位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对世界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把人类带进了日新月异的原子能的时代。“不行,看看!”我吃力地坐起来,披上大衣,戴上眼镜,后背倚在墙上,看了起来。 文章介绍了这两位科学巨人刻苦学习的动人事迹。居里从来没进过中学和大学,他的全部知识都是在他父亲指导下刻苦自学和向别人补习得到的。居里夫人玛丽艰苦求学的情形更使我感动。她十六岁中学毕业,无力继续念书,便独自到乡下做家庭教师,希望积攒些钱再上大学。她过了四五年的家庭教师生活,她也刻苦地自学了好几年。她所在的国度,当时女子没有享受高等教育的权利,她用自己积攒的钱到法国巴黎上大学。在校期间,她的物质生活非常苦。为了节省房租,她住在又小又矮的顶楼上。冬天,晚上冻得简直叫人睡不着,有时把椅子拖过来压在被头上。她宁愿多读几页书,不愿为吃饭花费太多的时间。四年之后,玛丽以第一名的成绩大学毕业。后来,她是全世界两次获得声誉显赫的诺贝尔奖金的唯一的一人。看到这些,我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真是太感动人了!榜样,榜样,光辉的榜样!”我几乎这么嚷出声来。 文章还介绍了居里和夫人发现镭元素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在繁荣的巴黎,他们在一间简陋潮湿的小木板屋里作实验室。从一八九○年到一九○二年,成百吨的水、煤炭、矿物和化学药品送进这个小屋子。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子。在这漫长的艰苦得无法形容的岁月里,这对夫妇,从事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研究工作。但是很少人关心他们。他们几乎完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是靠了他们彼此间的深厚感情,超于常人的智力和信心,才使得他们没有失掉勇气,反而在长期的艰苦劳动中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和快乐。看到这些,我双手捧着杂志,呆呆地坐在那里,深深陷入了无限的向往之中。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只有艰苦劳动才有真正的幸福;只有志同道合、并肩奋斗才有崇高的爱情!这是多么美满的夫妻啊! 读完文章,感慨、赞叹、向往之余,我不禁又拧眉沉思:他推荐这一篇文章给我一读,是什么意思呢?要在平常,当然是让我从中得到启发、鼓舞,正确对待生活、幸福、爱情等等,而现在,我与他正处在爱情纠葛之中,就不可能是这么泛泛然的用意了,一定有特殊的实用意图了。 这时,他的那几句话又萦回在我的耳边:“我想,咱们这次还是明明白白地讲开好,也到该讲开的时候了……只凭想当然是不行的啊……你读读这篇文章,或许就明白了。”这分明是说我现在是“只凭想当然”,还不明白事实真相。他希望这次“明明白白地讲开”,我说“不同意”挡住了。他这才又推荐一篇文章给我一读,希望我读过之后,“或许就明白了”。他这些话,现在回味起来,感到其中大有文章。再联想到他这次说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递送杂志时又红着脸,那么害臊,我心里突然轰地一下,闪出一个猜想:看来,他推荐这篇文章,一定是用来婉转、含蓄地向我表达什么意思,在我们之间起一种微妙的撮合、媒介作用吧?这个猜想,像一粒火种,投进了我的冰冷的心房,腾的一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真是这样吗?可能吗?那个护士没有同他定婚?”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渐渐地视线模糊了,泪水慢慢地顺着腮头滚落下来,滴在手里的《中国青年》杂志上。这虽然仅仅是个猜想,但是兴奋和激动已经使我浑身热乎乎地充满了力量。 我把被子一推,大衣一抡,翻身下床,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急急忙忙、三把两把地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陈校长不是说,叫我们好好谈谈吗,找他谈谈去! 我把门一把拉开,就急忙往外走,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哎哎哎”地叫着,连连后退,惹得后边跟着的李老师哈哈大笑。在月光之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医生,他正要进我的宿舍。我赶忙把王医生迎进屋里。 王医生上下看看我说:“你,病好得真快啊!” 我说:“麻烦你了,谢谢你,王医生。”李老师说:“可不是嘛,乐滋滋的,哪像个生病的。” 王医生给我看了一下,又给我打了一针,说:“体温还有些高,要好好休息。” 王医生走后,一看时间不早了。我和李老师说笑了几句,就熄灯休息了。 躺在床上,我好长时间没有入睡。我忽然想到小说中描写恋爱常常用“精神恍惚”、“神魂颠倒”、“如痴如狂”等词语,我冷静地想了一下自己,感到自己似乎是到了这样一种地步。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看来真是这样。我听到一些传言,在他屋里又看到一张女人照片,就头晕目眩,以至病倒;看了他推荐的文章,就又欢喜若狂,想马上登门谈情说爱,这不是有点荒唐可笑吗?那么,他推荐这篇文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要真有那个意思,就要有点主动性,我要耐住性子再等一等,等到他来点“主动性”,绝对不能太冒昧了,如果他对自己并无那个意思,太冒昧了,今后怎么和他相处? 十六 文章为媒2 第二天,王医生和陈校长硬要我再休息一天。但是,只要能坚持,我能躺得住吗?我在宿舍里支撑着身子,备课、批作业,干了一天。 晚饭前,陈校长给我送了一张电影票。他问我:“身体怎么样了?”我说:“很好了。”他说:“今晚给你个任务,看电影。” 好奇怪的任务!不是星期日,又不过什么节日,别的老师当然不会去,我也没多问。晚饭后,我披上大衣,戴上口罩,独自一人向电影院走去。 到了电影院,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嗡嗡”的一片说笑声。对号入座之后,我向前排靠背上一趴,额头枕在胳膊上,既闭目养神休息,又免得眼杂,而且借这段时间又能思考一下备课中的几个问题。 “小宋!”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抬头一看,不由心里一震,是他!他已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有些腼腆、紧张,棉衣外上下套了一身崭新的蓝制服,里边还穿了一件白衬衣,雪白的领子露着一溜边,显得他那有点消瘦的面容格外精神、清秀。看到这些,我心里顿时一阵热哄哄的高兴,紧张得身上冒出了汗。但是,我装出依然抑郁、伤感的情绪,很客气地与他搭话:“徐老师,你来了。” “嗯,来了。”他打量了我一下,又有些怯弱地说:“文章看过了吗?” 我说:“看过了。” 于是,我们在喧闹嘈杂的声音中小声交谈起来。 他问:“明白意思了吗?” 我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没有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故意淡淡地说了个“明白了”。 “你是十分聪明敏感的,难道就不明白意思?” “文章意思很明朗嘛,怎么不明白?” “居里和夫人提炼镭元素,进行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难以忍受的艰苦、漫长的劳动。玛丽曾对居里说,是否等条件好些了再干?居里说,不行,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们彼此鼓励,并肩战斗,终于登上了光辉的顶点。” “玛丽有理想,有志气,有毅力,艰苦奋斗,真是感人肺腑!” “愿你向玛丽学习,当然,不是说改行搞科研,是说学精神。” “你更欣赏居里,愿你向居里……”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合适,连忙改口“我们应该向他俩……”越改越不合适,我干脆说了半截打住了,但是脸上已经热乎乎地发烧。我向一侧低着头,一只手在嘴边胡乱抓抹了几下,偷着笑了。 他紧紧追问:“你这是真心话吗?” 我没有吭声。他又追问:“是不是真心话?”我本来是无意失言,竟成了表达我迫切期望的双关语,同时又被他密切注意,抓住不放,我真是暗自庆幸。我选用最能表达诚意的言行,指了指心窝说:“掏出来看看?” 他一听,眼皮一阵灵巧轻快地闪跳,十分兴奋地说:“好,好,这就是我推荐这篇文章的意思,明白了吧?” 我瞅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朝他笑了起来,但又接着强收起笑容,有点顽皮地说:“我不明白。” 他兴奋地笑了笑,说:“陈校长给我一张电影票,叫我看电影,说当个任务来完成,我猜想是这么个任务。” “什么任务?”“这不是嘛,咱俩看电影!” 我完全明白了陈校长的一片心意,我衷心感谢他。 坐位本来就不宽敞,再加上都穿着棉衣,观众的肩臂几乎挤靠在一起。可是他却靠在那一边坐着,中间极力与我保持着不接触的距离。徐一萍啊,徐一萍,你在外地几百名观摩教师品评、挑剔的眼光下,讲起课来慷慨陈词,头头是道,泰然自若,想不到这个事上竟是这样。我看他有些紧张、腼腆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我借活动胳膊触动了他一下,大胆而深情地瞥了他一眼,正好与他那深沉而羞涩的目光交锋,他急忙躲避,脸“腾”地一阵涨红。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我也心跳气喘起来。他端正坐好,我们的肩臂靠在一起,一股暖烘烘的热流顿时在全身奔腾着。我好似躺在白云上,在天空随风飘荡,又好似甜睡在细浪间,在江河里随波逐流。我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幸福。 一段无言无声之后,他说:“你好大的志气呀,差点把雨衣给我扔在地上。” 他这句话无意刺到了我的痛处。我说:“有人说我厉害,你没听说吗?” 他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不过,我是看出了点来。” “唉!这一点上,我真是恨透了自己!” “我认为,谁都有个性,一般地说,个性都有其优点的一面,也有其缺点的一面。” “你不嫌我厉害吗?” 他轻轻一笑,说:“我倒是很喜欢有点火性、据理力争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你要知道,一块金子,是长是方,无可非议,只要它是块金子,就是宝贝。”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是乐滋滋的高兴,我问:“你不怕我厉害吗?” 他说:“你厉害得都论情论理,我怕什么!” 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李老师对我开的玩笑,照她的说法,我以后准是管丈夫的一把好手。可是,我从内心里厌恶那种百般辖制,甚至虐待丈夫的泼妇作风。你的丈夫在外被人嘲笑“怕婆子”,你有什么脸见人!所以我发誓,决不做那种人。我几乎是用起誓的口气说:“你情管放心,以后,什么事都依着你,听你的。我……我甘心情愿受你使唤。” “不,不能那么讲。还是谁的正确,依着谁。” 我上一句话一出口,就立刻觉得说走了嘴,我故意叹了口气,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唉!这还不知是黄瓤还是黑子,我就说这些废话。”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也琢磨出了话中的意味,说:“噢,关于照片,这个人是公社医院的一个护士,我根本不认识她。前些日子,我突然收到她一封信。信上说,她经常听到学校的老师们议论到我,因此对我非常钦佩、崇拜什么的,然后又作了些自我介绍。我没有理这件事,当然也没有回信。后来听我大妹妹讲,这个人比较轻佻。昨天,突然又收到她一封信,而且夹了一张照片,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张。今天,我把信和照片给她退回去了。大概问题也就到此结束了。至于教师中的传言等等,有空我再对你详细说说。”他稍顿了一下,小声叫道:“小宋!” “嗯?”我不由得两眼望着他。 “你说,我们的事,就算明白了吧?” “这么急?那得好好谈谈,那能这么简单!这么急,你早做什么来?别人急得发疯、生病,你却整天像不懂得那回事一样!”我心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不由得对他甜甜地一笑,顽皮地说:“我还不明白。” “嗯……哎,小宋,我把我的日记给你看看,你会明白的。” “叮铃——”一阵铃响,电影开演了。 十七 日记见真情1 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我急不可待地跑到宿舍翻阅他送我看的两本日记。这是他今年元旦以来的日记,已经记了厚厚的两本。我“唰唰”地揭着,一目十行地看着,希望能找到涉及到我的地方,可是一本日记揭完了,连个“宋”字也没找到。我不得不从头一篇一篇地细细读起来。 他的日记,内容主要是对教育、教学规律点点滴滴的体会。他曾对我说过:“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抱负,对你说了,请给我保密。要提高教学质量,就必须注意探索教育、教学规律,研究教学方法,我把探索、研究的体会,都随时记在了日记上。其中多是教后感。每次课后,静思回味,写下一孔一得之见,记上疏漏失误之处。现在是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将来年老退休之后,我想把它总结出来,让自己的晚年也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点贡献,为人类创造一点精神财富。” 我全神贯注,一篇一篇地阅读着,忽然读出一篇似乎与我急切了解的问题有关的日记,日记全文如下: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多地想到他,大概是对他越来越爱慕的缘故吧。他在我思想感情上一次又一次地激起波澜。按说,在日记中早就该写到他。 他天资聪敏,勤奋好学,有远大理想,有雄心壮志,在攀登知识和业务高峰的坎坷道路上,有一股子不怕苦不怕累的拼命精神。他的座右铭似乎是每分每秒时间必须用拼命精神度过。 最近,他按着高等学校教科书攻读文言文。学习文言文最好做到能熟练地背诵,但这是比较艰难、枯燥的,在一般的自学者说来,往往就自己宽恕自己,算了。而他,不仅每篇都很熟练地背诵,而且把《中华活页文选》中的文言文也都背诵下来。特别令人钦佩的是,他是采用“难为”、“折磨”自己的办法,或者说用拼命的精神,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间就把一篇洋洋几千言的文言文背下来。 我也曾讲过拼命精神,做得怎么样呢?相比之下,很觉惭愧。 他是我的榜样,我要向他学习。 日记中谈到的背诵文言文,似乎是说的我。我回想了一下,就在他写这篇日记的那个日子里,有一次,我在操场碰见他,向他请教几篇文言文中的疑难问题,他听我能熟练地说出其中的句子,问道:“这些文章你都背过了吗?”我说:“嗯,都背过了,连《中华活叶文选》上的几篇也都背过了。”他有点诧异地说:“哎哟,不简单!”我说:“我背文章有个快办法,就是难为‘自己,我是一小段一小段地背,三、五行做一小段,看上两遍就背,实情背不下来再看,就这么硬往下来。这样,硬往下来,精力高度集中,效果很好。”他很赞赏这个办法,也谈了类似的体会。这件事,似乎与他日记中的记叙很吻合,但是,日记中分明写的“单立人”“他”,而且对“他”的评价是那样高,“他”怎么能是我呢?况且,这段时间,钻研文言文的也不只我一人。 我把这篇日记折叠起来,续继往下读,又读了十几篇,又读出了这样一篇: 在一本书上看到英国著名物理学家牛顿曾吃过恋爱苦头,而后终生不娶的事,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 牛顿和他的表妹曾有过一段爱情经历,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史”。他曾花费了不少时间,对表妹长篇大论,讲述他的种种科学试验和科学见解,他的表妹静静地听着,听着,一句也听不懂,不久便离开了他。从此牛顿再也不愿谈恋爱,他认为如果再遇上一个女子,他又得重新发表一通关于科学的长篇大论,未免太花费时间,况且这个女子也很可能又离开他,还是不如不谈,终生不娶为好。 不敢妄自尊大与伟人相比,但是,在恋爱上的遭遇和想法,自己与牛顿是何等相似啊!谈了十几年,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烦恼,空耗了不少精力和时间,事业上不可避免的也受到一些影响,但是越谈越不合辙,最后还是各走各的路。 现在,虽然还没有最后下定搞独身主义的决心,但是,再要接触起来,千万要牢记八个字:深思熟虑,志同道合!择偶须谐千秋业,爱有源头情不竭,一定要有共同的事业心。不然,如果再有这么一、二次,那就把短暂的一生和从事的事业给毁了。人生的意义、价值,就体现在事业上,如果因为谈恋爱而浪费时间、精力,增加苦恼,以至损害事业,那就不如不谈为好。 日记的每句话,像击在鼓面上的重锤,句句打动我的心弦。 我被他那强烈的事业心,深深感动。他可以说是为了事业抛弃了爱情。按说,张荣对他提出的要求并不难做到,如果迁就一步的话,也不至于发展到告吹。然而,有强烈事业心的他,宁可为了事业抛弃受情,而决不为了爱情损害事业的。此后,他所以闭紧着爱情的门窗,所以严格恪守“深思熟虑,志同道合”八个字,其中重要原因,就是他依旧固执地把事业看得重于爱情。 我把这篇日记又折叠了起来,继续往下读。 读了十几篇,又有一篇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开头是这样: 读了《山东教育》上他发表的文章,感慨万端。他任教短短几个月,便总结出如此深刻的、有独特见解的教学经验,真是令人敬慕。至此,我已读了七、八十篇日记,其中涉及到很多老师,都指名道姓的直说,有的则多次提到,唯独不见我的影子。在这里,第二次出现了难以猜测的“他”。我想了一下,就在徐一萍写这篇日记的日子里,我在《山东教育》上发表了一篇谈作文教学体会的短文。这就是去年秋假,徐老师帮助我修改的那篇发言稿,发言之后,他鼓励我寄了出去,被删节、刊用了。但是,他是不是说的其他学校某个人?或者指的此时看到而不是此时发表的某文章呢?那也不一定。 日记接着写道: 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 现在的青年人,大都很识“时务”,特别是参加了工作的青年人,没有谁那么看重业务,那么看重事业,而我,是非此无知心也!我曾多次慨叹:今生今世找不到一个知心人了!但是,突然一阵清风把他吹到了我的身边,我太幸运了!也许,这是上苍不再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我太高兴了!但是,且慢! 他虽然好似对我有那么个意思,我想信自己不会是神经过敏。但是,我只能望洋兴叹!他太标致了!他太有才华了!他条件太好了!我是一个在社会上受轻视的普通中学教员,人们十分看重的家庭、学历、工资、地位、是否党员等条件,我却差得很远。其实,在我来说,别无他求,只求一颗志同道合、息息相通之心足已,其他条件我倒希望低一些,低了,觉得心里更踏实。然而,遗憾的是,他在这颗心之外多了标致,多了才华,还多了其他好的条件!因此,我心里觉得很是不安。他完全应该,完全能够找一个比我条件好得多的人,而且,今有相当者、相宜者正在追求于他,我还是明智一点,不要涉足其间为好。同时,痛苦的教训告诉自己,这件事上一定要深思熟虑,对他,尤其应这样。我每次察觉他要向我表示那个意思,我就立即把话头引开,我不愿让他把话说下去。其实,我多么想告诉他我的真实感情,我多么渴望我们能多在一起呆一会儿。可我不得不给他以深思熟虑的时间。我把对他深深的爱慕之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极力控制它在眉目间流露,让他不受眉目之情的打动和扰乱,平心静气地、理智地深思熟虑问题。对此,他可能不理解,因而对我很不满,很有气。有就有吧,我是为了他好。 我既期望他经过深思熟虑会放弃我这个穷教员,谋求更幸福的未来,又希望他经过深思熟虑,对我更加情深意切,坚定不移。但是,我毕竟还是梦寐以求着后一种希望的实现! 至此,已经很明确了,日记中的“他”就是我,是他有意错写的。日记写得这样含蓄隐讳,真可怜他这样苦心地压抑自己。但是,他对我的评价太高了,使我感到很是不安。我这并非谦辞,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平常,他评价什么,总是那么洞明,练达,恰如其分,我很钦佩,而日记中对我的评价,就说得有些过分,显得有些幼稚。这大概是爱神捉弄了理智,“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吧。这么说来,他对我断然不是我往日猜想的那种“外热内冷”的情况,而是早已到了痴情傻气的地步,只是因为虑及其他,像我一样,装得“内热外冷”罢了。 我把那三篇日记又重新读了一遍,我更加看到:他对我的爱情是那样真诚热烈!我不禁陶醉在浓烈的幸福感之中。 晚饭后,我要到他宿舍送日记本。首先,我想到的是带上那块男表,买来已有三个多月了,一直藏在我的衣服口袋里,今天,终于能适得其所了。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上下换了洗得很干净的八、九成新的衣服,把脸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下,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梳理了一下头发,轻轻抹了一层买来后从没用过的唇膏,仔细检点了全身,拿上日记本出了房门。我一边走,一边想象着我们见面后会怎么样?我沉浸在爱的幻想中。忽然,身后扑咚一声,回头一看,黑影里也没看见什么。扶了下眼镜,睁大了眼睛,搜寻了一下,也没发现什么。 我大模大样地走近他的宿舍,敲了两下门。 屋里传出急促的几下脚步声,门立刻拉开了,闪出了两只亮晶晶的、洋溢着热情和智慧的眼睛。他十分兴奋地笑着,羞涩、亲热地向我点了一下头,向里一挥手,说:“快进来!” 我笑着瞟了他一眼,说:“来给你送日记本。”说着,便走了进去。回头把门掩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把门敞开一溜小缝。然后,我双手捧着日记本,走到桌前,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上。 他过去轻轻拍了拍日记本,两眼有些急切地望着我问:“怎么样,这会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嗯,完全明白了。”“完全、彻底明白了?” 我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白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好,好,好!”他兴奋得简直有些手舞足蹈,搓着手,来回走了几步,颇有几分小孩子神气。我静坐在书桌前,偷偷笑着,注视着他兴奋的神态。无意中,我发现,他的屋里今天收拾得特别整洁。往日里,桌子上总是错错落落地放了不少书,有的书还开着,今天都整整齐齐地摞了起来靠放到里边,桌子上用抹布擦得很干净,地面上也像刚扫了的样子。联想到开门时那样迅速,我猜想,他准是估计我今晚要来,作了些准备,等候多时了。 十七 日记见真情2 他作了个深呼吸,把激动的心情平静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教师中的传言是怎么回事?” “他传去吧,随他的便!”我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无心听些这个了。 “传,咱是不怕,我是说有的人为什么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搞这一套呢?现在,更清楚了,传言完全是张老师编造出来的。有的教师发现,他把那个护士写给我的信曾经抢先拿到他的宿舍里去过。我察看了一下信封,很明显的是有人拆开过,不用说,就是他拆开偷看了。他就是根据这封信,添枝加叶编造了那一套谣言。你说,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他是企图叫你形成误会,离间、破坏咱们俩的关系。事实却恰恰相反,他的谣言反而帮助了我们!” “那天,他怎么当着你的面说谎呢?” “这不叫做当面造谣吗?你说,他讲些那个,我怎么和他辩解,有什么必要辩解?他当面讲,是想加深你对我的误会,又想嘲弄我一番。” “哎呀,你这个老同学,思想意识真坏!” “我丝毫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唉!不谈这些了。我向来忌讳背后议人,虽然是我们两个,也是少谈为好。刚才,为了说明传言的由来,不得不说到他。你说呢?” “也好啊,闲谈莫论人非嘛。”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起身去取暖水瓶,抱歉地说:“喂,你看,连杯水也没给你倒呢!”他倒了两杯水,给我端过一杯来。 是两个白瓷茶杯,早已刷洗得锃亮,放在桌子上伺候好了的。我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哟,好甜哪!往里一看,雪白的一层白糖盖在杯底,还没有化尽呢。刚才没见他放糖,不用说,是早已放好了的。我咂了咂嘴,甜甜地笑着,瞟了他一眼,说:“放这么多!” 他嘿嘿笑了,是那么憨厚、腼腆和甜美。他也端起杯喝了一口,想必也是甜甜的糖水了。 我和他都沉默不语了,仿佛全然陶醉在甜美之中。 我想,到了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了,于是,我从手腕上摘下手表,忍住随之而来的心跳、脸烧,鼓足勇气,朝他一扔而没有扔出手,意味深长地说:“徐老师,我要抛砖引玉了——当然,用词有点不当。” 他自然很领会我的意图,脸“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眼睛像雨前夜空里的星星一样紧眨了几下,连忙取下他那块坤表,朝我一递,风趣地说:“那我就来个完璧归赵‘了——当然,同样是用词有点牵强。” 我故作镇静地笑着说:“这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既然如此,来,我给你亲手戴上吧。”他向我惶惶不安地伸过手来,我给他把那块上海牌男式手表戴在手腕上,一时间,我的心咕咚咕咚跳到了嗓子眼,脸也不知涨得多么大了。 他红涨着脸,苦笑一下,说:“我来个亦步亦趋‘吧,请您给予方便。” 我把左手伸给他,在一阵飘飘然、晕乎乎的幸福感中,他给我戴上了那块坤表。 我和他又是一阵沉默不语,各自尽情地饱尝和领略这无限的幸福。 一会儿,我忽然吸到一口凉爽沁人的空气,抬眼一看,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大了,柔和清凉的夜风从半开的房门溜进来,爬到了桌子上,翻揭着摞在上面的一本书看了起来,片刻,把书一合,又无影无踪了。 我走过去把门掩上,又和他并肩坐在书桌前。突然,我的头和他的头“咯噔”一声碰了一下。 我“哎呀哎呀”地轻叫了几声,摩挲着头,回头一看,见李老师站在我们背后,原来是她捣的鬼。我好似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别人突然捉到了一样,立时觉得全身的血往脸上呼地一下涌上来。我看看他,他也脸红脖子粗,很不好意思。 李老师立即爆发出狂情纵意的大笑,她笑得弯着腰,满眼泪花,两手抱着肚子。 我和徐老师不禁也笑起来。 李老师笑够了,喘息了一下,说:“您俩光知道甜言蜜语地拉呱儿,啥也听不见,看不见了,我早就进来了。” 我想,怪不得门开了呢。 李老师指了一下门口墙根下挂着的雨衣,说:“我就在这里头站着来,哈哈哈哈……宋老师一来,我就跟上了。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往哪飞!半路上你还——”她学着我搜寻察看的样子,“你眼瞎,可看不见哩!哈哈哈哈……我在外边听了一阵子,听不清楚,就钻进来了。哈哈哈哈……” 徐一萍红涨着脸,尴尬地笑着说:“你呀,真是捣鬼有术。” 李老师闪动着油黑明亮的大眼睛,顽皮地说:“我本想抓你俩谈情说爱的话把,宣扬宣扬,想不到你俩净说些没油没盐没滋味的。” 我双手揉了一下发烧的脸,说:“你就是偷听上十天,你也抓不到把柄。” 李老师眉毛一跳一跳地笑着,很神气地说:“哼,不用哄我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想,她怎么会知道呢,这不过是讹诈而已。我说:“你知道什么情管广播宣扬,我不怕。” 李老师说:“真不怕?真不怕我就广播了。”她勾起手指,刮着脸皮,耸鼻撇嘴地说,“呸,呸!前天你长的什么病?还不是从这里跑回去长的相思病!呸呸!您俩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去看电影?” 我不禁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暗自诧异,她怎么知道的呢?我不由得与徐一萍交换了下眼色。看来,他也感到很奇怪,有些尴尬。 李老师哈哈着笑了笑,说:“和您说了吧,这些陈校长都告诉我了,连我这侦察员也是他委任的呢!” 我和徐一萍都不由得“啊”了一声。 “陈校长对我说,”李老师学着陈校长的声调说,“他俩的事,我甚是挂心,这类事,我又不会办,请你帮个忙吧。你先观察一下,需要的话——”她冷不防过来推了我一把,我张了个趔趄,撞在了徐一萍身上。“需要的话,叫我这样!”接着,她就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徐一萍红着脸说:“校长和你的一片好意,我……我们衷心感谢!你就跟校长说吧,他的希望完全如愿。” 李老师笑着说:“哼,我也顶了校长几句。我说:俺还不明白,他俩都是你的掌上明珠,不然,你这么上急?我那事,你怎么不管不闻?‘校长光嘿嘿着笑,还不上腔来。哈哈哈哈……” 我说:“李老师,我求你一条。” 李老师说:“您这都明明白白了,求我做啥?” 我说:“请你保密。” 李老师俏皮地说:“保密?那可不成,明天,我就到处广播。”她扇忽着大眼,看了我一下,又说,“哎,对了,至于你长相思病什么的,就当个把柄攥在我手里,哼,我愿什么时候宣扬,就什么时候宣扬。” 十八 爱神的法力1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在宿舍给学生看作文考卷,题目是《欢度五四青年节》,记叙前几天欢度青年佳节的盛况。 明天,他约我到县图书馆去查阅备课参考资料。最近几个星期天,不是开会,就是研究业务,这是长时间以来难得的一个自由支配的星期天。我们热恋一个多月以来,从来还没有得到一个较长的时间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自由活动的机会。所以,明天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星期天! 我决定,今晚一定把学生的作文考卷看完,明天好无所牵挂地拿出整天的时间同他一起去查资料。 人们常说,要教给学生一杯水的知识,教师需要有一桶水的资本。要备好一课,大有“牵一葛,而半山俱动”之感,就要尽量找涉及到的书籍来读一读,需要查很多资料,费很大心血的。徐一萍多次对我说:“咱们宁肯备课多用两小个时,也不能在课堂上因为准备不充分浪费学生一分钟。” 我们把难得的星期天用来备课、查资料,是毫无怨言的。为了教好学生,我们是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的,而且,觉得能够开点夜车,牺牲点休息时间钻研点学问,搞点业务,心里更充实,更愉快。特别是,明天是和他在一起。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我毫无倦意。考卷还有一摞没有看完,看来是需要打个夜班了。要打夜班,必须把灯光遮严。因为我与他每天晚上熄灯铃后,都各自回到宿舍再继续工作。我与他屋的灯光,一般是全校最晚熄灭,而且几乎又是同时熄灭。他那窗口的灯光,擦过一个屋墙拐角,穿过一条甬路,透过一棵苹果树枝叶,在我的窗口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我窗口的灯光经过同样的路线,在他窗口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他那窗口的灯光,就感到是一种鼓舞,工作学习起来就更加精神焕发。他的灯不熄,我也不睡,仿佛我们用灯光传达着遥遥相陪的情意。有时夜深了,我先把灯熄了,接着他的灯也就熄了,在他,对此大概也有同样的心情吧,这也是我们的一种温情的默契。因此,今晚如果我很晚了仍不熄灯,他一定也会陪我工作不休息的。 于是我找了张牛皮纸,中间挖了个洞,套在灯泡上。屋里立即暗下来,桌子上的光线却更加明亮了。 我又重新坐好,继续批阅起考卷来。 十二点了,我仍然精神焕发。 下一点了,我也不觉疲倦。 两点了,觉得眼皮有些发涩。只剩几份考卷了,我洗了下脸,顿时又觉得精神了许多。 又看了一会,忽然,房门一响,我初中和师范时候的几个要好的同学涌了进来,嘻嘻哈哈,把我围住,打打闹闹跟我要喜糖吃。有的扯胳膊、揪辫子,有的挖口袋掏钞票。我想,她们的消息怎么那么灵通呢?是不是搞火力侦察呢?我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问:“什么喜糖,那儿的事呀?”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她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更加猛烈地进攻。满屋就像飞来一群喜鹊喳喳地围着我乱叫,叫得我的耳朵嗡嗡乱响。我听得比较清楚的一句是,“还保密呢!又长相思病,又挤着膀子看电影,你当我们不知道啊!”我脸上“呼”的一阵热辣辣的发烧,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我和徐老师的关系校内是人所共知的了,但是那些细节除了陈校长、李老师知道一点外,谁也不知道,难道李老师又失信给泄了出去?接着又听得她们七嘴八舌地逼问我:“你坦白不坦白?你坦白不坦白?”我想,知道就知道吧,也没有什么丢人的。我咬住嘴唇忍住笑,点了点头。屋里立即爆发出欢笑声、祝贺声。这时,也不知有多少只手一齐向我胳肢窝伸过来,搔我笑。我挣扎着,躲闪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 这时猛然听得李老师喊:“宋老师,宋老师,你笑啥?” 我睁眼一看,眼前并无他人,原来是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回头一看李老师,她躺在被窝里睡眼似睁非睁,嘟嘟囔囔地说:“天什么时候了,还不睡觉?”我抱谦地说:“你看,打扰你了,我马上就睡。” 我对着镜子一看,眼里还噙着兴奋的泪花呢!奇怪的是,虽然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一旦醒来,却又神采飞扬,毫无倦意。这,或许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我继续阅卷,一直阅完才睡觉。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他提上提兜,出了校门,径直往县图书馆走去。 我们整天忙得很少迈出校门,今天和他一起走到街上,感到格外高兴,街上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金色的晨晖驱赶着飘浮在大气里轻纱般的晨雾,清新湿润的空气沁人肺腑,来来往往的自行车、行人,川流不息。他说:“你注意到了吧,县图书馆藏书量虽不及咱学校,但有不少书,学校图书室没有。” 我说:“是的。我想,以后的星期天,如果能自由支配,我就到那儿度过。至少是今年一年。” 他逗趣地说:“我也想这样,不为别的,也为奉陪你。” 我瞟了他一眼,笑了。 许多青年人认为,恋爱期间最幸福、最甜蜜的是双双逛公园,溜马路,串商店,下餐馆,在幽静的去处观月赏景等等。我们这些当教师的,“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确实没有那些闲情逸致。同时,我与他不约而同的是另一种看法,我们的幸福、甜蜜在于携手攀登知识和业务的高峰。 我们说着话,来到了副食品零售门市部。 我说:“走,进去一趟,最多耽误五分钟。”我是想买包点心,好做午餐用。 谁知他猜出我的心思,把提兜朝我一举,说:“这儿有了。” 我一看,他的提兜鼓鼓的。他总是这么细心。我又高兴又有些不悦,他这样做,总让我像个被他细心照料的黄毛丫头。于是,我带着不满的口气说:“哎,这些事,以后应该由我来负责。” 他笑着问:“这个,怎么还有应该和不应该?” “我是女人嘛。” “这么说,就更不对了。” “我不管对不对,我就这么认为。” “哈哈哈……”他不再辩解,爽朗地笑了起来。 笑声未落,一辆迎面开来的黄绿色吉普车在我们面前不远的公园门口煞住了。车上先钻出一个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男子,一脸络腮胡子,刮得锃亮,放着青光,笑嘻嘻地咧着大嘴,兴致勃勃。接着,钻出一个年轻的女干部,一身新服,提着一只黑亮的提包,阴沉着脸,好似心事重重。 徐一萍触了我一下,脸色阴沉下来,低声说:“是她,张荣!” 他这一说,我立即认出了张荣。这时,张荣和那个胖男人向车里人频频招手,小车“呜”的声开起来跑了。张荣一扭头看见了我们,满面羞愧,急忙转身,走进了公园大门。胖男人也紧紧跟了进去。 徐一萍扬颔向他俩一指,说:“刚结婚不几天。是个副部长。” 我也听说过,张荣与徐一萍告吹之后,也是十分痛苦,年龄三十挂了零,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党政干部实在不容易。找来找去,只好给这位已经四十多岁的部长大人做了填房。不过,她立即身价百倍,结了婚,马上调到县机关工作。不用说,今日是跟车出来逛公园的。 我说:“也好啊,她找到了她的幸福,你找到了你的冤家。” 他接上打趣说:“各得其所,是吧?”说完,冲我温情地笑了笑,使劲捏了捏我的手。 不一会,我们便走进了县图书馆。 十八 爱神的法力2 图书馆在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一进门,搭着高高的葡萄架,油光翠绿的葡萄枝叶密密层层,形成了一段天然的走廊。北屋房门前,耸立着几株郁郁葱葱的松柏,檐下,十几盒鲜花绿草排列两侧。整个庭院,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 图书馆有一个不大的阅览室。我和他一人借上一摞书,就到阅览室里并肩坐在一张桌子前,掏出笔记本,各自聚精会神地翻阅起来。 偶尔,我们也互相问答,展开讨论,但是,我尽量不去扰乱他的思路。他也很少说话。各人默默地读呀,写呀,贪婪地猎取着知识。我巴不得把书本上那些知识变成一个一个的钉子,一锤子一锤子把它砸到我的头脑里去! 室内也有几位同志在用功读书,也不时有人出出进进,但是都挺自觉,屋里一片寂静,不时地、此起彼伏地响起“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和细碎轻盈的抄录笔记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一萍突然戳了我一把,向我点点头,说:“休息一会。” 我抬头一看挂钟,已经十二点了。哎呀,时间过得真快呀,真是苦读不觉时分过。左右一看,屋里也空空落落,只剩我们俩了。 他已经倒来一缸子热水,递给我说:“喝点水,润润喉咙,吃上点东西。” 他这样反过来伺候我,使我又是一阵生气:看来,路上对他说的,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这一回,我非治住他这一条不行。 我把缸子接到手里,冷笑着说:“徐一萍,我得和你讲开,以后,这生活小事,嘿嘿,只许你动嘴,不许你动手,怎么样?有什么事,你吆喝一声,你若是乱动手,反过来伺候我,你看——”我弯下腰,把缸子里的水慢慢地往地上倒着。 他眼皮一个劲的灵巧活泼地眨跳,哈哈大笑,说:“你是想把我供养起来?”他略想了一下,又说,“好吧,我尽量叫你满意,行了吧?” “那就好了!” 我高兴地把缸子里的水摔了摔,“你倒的这水作废,我另倒去!”说着,我就跑了出去。 我向图书馆的同志另要了一缸子热水来,我们打开他捎来的点心,便吃了起来。 点心很干,吃几口,要喝口水,我端着缸子,递到他嘴边让他喝上一口,我再自己喝上一口,这么来回的递着。 饭虽简单,但是吃着却非常香甜。 窗口吹来和煦的微风,带进庭院里的花香,窗外柏树上的麻雀成双成对,跳跃、追逐、戏闹、鸣叫。屋里静悄悄的,挂钟在嘀哒嘀哒地响着,一丝不苟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一边吃着,一边深情地凝眸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你有什么感觉?我感到咱们非常幸福。”我虽然羞涩了,但没有躲避他的目光,仍是柔柔地相视着,好让他,同时也好让自己从中多接受些幸福、甜蜜。我说:“我觉得,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对视不一会,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终于盯不住了,低下了头。 我用手轻轻拂了拂他的头发,幸福得心脏都在微微颤抖。 午饭,很快就草草用完。然后,各自又开始查阅抄录资料。 下午五点来钟,我感到有些疲劳,不过我没有吭声。这些日子以来,就是这样,一看到他,一想到他,兴奋、愉快、甜蜜、幸福就充满了胸怀,仿佛遇到多么苦恼的事,也不苦恼,遇到多么忧愁的事,也不忧愁,遇到多么艰难的事,也不畏难,工作多么苦,多么累,也感不到疲倦。我沉醉在幸福的爱情之中,沉醉在充满青春活力的生活中。 但是,我的神情被他注意上了。他就是这样,有几分淑女的绵长的脾味,很会体贴人,他察言观色总是那么细致入微,你有什么心事,或者稍有不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瞅了我好一阵子,把笔一放,说:“小宋,我怎么看你脸色比平日红。” 我若无其事地说:“红,那是精神焕发嘛!” 他笑了笑,拿手轻轻捂到我的前额,试了试,摇摇头说:“不好,好像有点发烧。” 我笑着说:“不会吧。”其实我心里有数,大概是昨晚伏案入睡,着了点凉。我把他的手从前额轻轻拿下来,攥在手里。“用手试,不大准,你那手凉,就试着热。在家,我们病了,母亲都是贴上脸试试。” 我这本是随意一说,他却面有难色,想了想说:“嗯……要不,我就给你试试。” 我“扑哧”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我觉察到,他虽然聪明过人,但是在日常生活特别是爱情这个问题上却有几分童稚的天真,有几分痴气和傻气,少不了说出和做出些笑话来。别人说他是“书呆子”,我非常气愤,实际上他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书呆子气。对此,我从来不感到是个不足,反而非常的喜爱。于是,我大胆地说:“你有那个勇气吗?”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是怕你真的病了。” 我环顾全屋,并无别人,便靠过去,靠近他对面坐下,忐忑不安地轻声说:“随你的便吧。” 他红涨着脸,喘了几口粗气,便把脸伸过来。我有点惶恐地望着他贴近过来的脸,慌乱地微闭了眼睛。他先用前额对住我的前额试了试,又用面颊靠住我的面颊试了试。我感到他的脸凉丝丝的,可能由于他过于激动、紧张,微微有些颤抖。我清晰地听到他那又急又粗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特有的诱人的气息,我的心咕咚咕咚就要从口里跳出来,胸脯颤抖起来,浑身热血奔流,一股从来没尝到过的暖流和快感传遍全身。 他把脸拿开,立即站起来,红涨的脸上渗出了汗珠,有些慌乱地说:“不行,是有点发烧!” 我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双手抹了一把,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事,没有事。” 他立即收拾书刊、笔记,说:“走,到医院看看去。” “哎哟,你怎么这么小心呀!保证没事,你放心!” “小宋,就算我求求你,一定到医院看看,不然,我实在不放心。” “那也好,不去看会给你添块心病。”我动手收拾起来。“其实,即是有点不舒服,你看上一眼,问上一句,也就百病皆除了。”“嘿嘿,我有那么大的法力就好了。” 我们俩提上提兜,走出图书馆,一块朝县人民医院走去。 “徐老师!”我叫了他一声,以引起他的注意。我要向他讲件大事。“嗯?”他眼睛发亮,眼皮习惯地闪跳了几下,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有点羞涩地“嘿嘿”笑了,一只手不由得拿到脸上去遮羞。 “什么事?” “我看,咱俩该到一块生活了。当然,也不是马上,你……” 一个月以来,我们很少谈及婚姻的事,即是谈,也从不用“我爱你”“你爱我”等太直露的语言,我们都是心照不宣,用隐讳、巧妙的语言,而意思表达得却很准确,很明白。 “啊,你说这个问题吗,我也曾考虑过,可是,我总觉得咱们现在的精力不够,而且也不清楚你的想法。” “一起生活,互相帮助,互相照顾就更方便了,对学习、工作恐怕更有好处呢!”我说,“而且,年岁也到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真这么想?”他忘情地抓住我的双肩,“那定在什么时间呢?” “你说吧,我服从你。” 十九 金秋之夜1 秋高气爽,清风瑟瑟,皓月当空,繁星满天,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秋天,文人一向称之为金秋。秋天,庄稼熟了,果子熟了,树叶黄了,田野、山野一片金黄,是个收获的季节。 今天,是我和徐老师完婚的大喜日子。只是放了秋假,学生不在,校园里显得有些空落、冷清。如果学生在校,和我们共享幸福和欢乐,那该是多么好啊!可是,虑及种种,正是为避开学生,我们才把婚期选在秋假里的。 我和他都穿了一身新婚礼服,被陈校长、薛校长、刘老师、王老师、李老师等簇拥着,朝一口教室走去,到那里举行我们的结婚仪式。 幸福的波澜在胸中翻滚着,我像喝了几口白干,周身热血奔流。这一阵子,好似觉不出怎么羞答了,只觉得脸上一个劲地热乎辣的发烧。 我们走进教室,老师们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地坐好等着了。迎面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结婚典礼”四个大字,两边有一幅对联,写道:“如春蚕:无怨无忧,毕生献给教育事业;像红烛:发光发热,精心培育国家良材。”屋里用三张课桌并在一起作一张餐桌,一共拼凑了这样六张餐桌,上面已摆好了一盘盘各种各样的炒菜,还有白酒、果酒、茶具、酒具、苹果、花生、糖块、香烟等,五颜六色,满满当当的。 在银白色的日光灯下,我这才发现,李老师把她春、秋两季最得体、最漂亮的新衣穿上了,她是婚礼的主持人,这也是应当的。我又看看陈校长,他脸面刮洗得很干净,穿一身从未见他穿过的呢料新制服,他是我们俩的媒人,这也是当然的。我再看薛校长、刘老师、王老师,还有赵老师等不少老师也换了新装,这使我很受 感动了。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体察到领导和同志们真诚地与我们一起分享幸福和欢乐,由衷地祝福我们比翼齐飞、白头偕老的心意。父母兄妹虽然没有到场,但是,领导和同志们就像父母兄妹一样亲,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激动,眼里就涌出了泪花,蒙住了视线。 大家入坐之后,薛校长站起来,晃动精明的大眼睛,扫视了一圈,笑逐颜开地说:“都来了吧?”他今天收起了平常略有点威严的神态,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于是,各教研组长先后报告说,都到了,只有刘老师报告说,张老师病了,没有来。 薛校长眉头轻轻一皱,一种不易察觉的不满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打趣地说:“病了?喝点喜酒就好了,去,把他叫来!” 有两名教师应声而起,走出去了。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薛校长摸透了学校的真实情况,清除了头脑中的左的思想影响,对徐老师的看法好起来,对张业栋的为人也有所认识了。 不一会,两个教师回来了,可是,没见张业栋的影子。 薛校长问:“怎么,张老师呢?” “嗯?”两名教师打了一愣,急忙回头搜寻,其中一个,扫了几眼没找到,埋怨地说:“你看!我们俩把他一直拉到门口,怎么的,又跑回去了?”话音刚落,其中的另一位老师朝门口一指说:“来了,那不是,在那儿!” 满屋的眼睛“唰”的一声,都调过去,顺着这位老师指的方向,去寻找张业栋。有的一时找不到,觉得很奇怪,说“在那儿”,在哪儿啊?于是便呼呼啦啦站起来找,有的甚至踮起脚后跟,伸长了脖颈东张西望地找。 原来,张业栋可能觉得来晚了,有些难为情,便从教室的后门进来,就近在门口找了个坐位,龟缩在那儿了。想不到却引得满屋人像看什么稀奇东西似的引颈张望,搞得他满脸通红,十分尴尬。哎呀,这是何苦的呢! 人到齐了,李老师便站起来,拿了拿架子,宣布婚礼正式开始。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自然是写了婚礼进行的项目,其中肯定是有给我和徐老师出难题而取闹的几项。为此,今天下午,我和她在宿舍里进行了一次谈判。 我说:“李老师,婚礼定了哪些项目?” 她神气十足地说:“这个保密,和你说了,你们两个搞了串联。你放心,反正不能轻饶了你!” 我求情地说:“李老师,咱俩是好成一个头的老朋友了,可不要没有点情面,把我搞得太狼狈了。” 这她才跟我实说:“你要知道,我得明打暗保啊,不然,叫他们夺了我的权去,你们俩不更吃苦头了吗?” 她说的也是,不论怎样,反正得闹一闹,乐一乐,不然是说不过去的。 婚礼第二项是给我们佩戴大红花,这红花是李老师亲手用红绸子制做的。李老师先把一朵红花给徐老师戴到胸前,让他给大家行了个礼。 这时,一个老师嚷道:“不行,礼行得不合格,重来!” 李老师装没听见,急忙取上另一朵红花,来到我的跟前。 我很明白,要难为徐一萍她是拉不下脸来的,她一向很敬重他,因此,她将会把难题出在我的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李老师给我戴好红花之后,闪在一边,半面向着老师们,半面向着我们,说:“我代表全校教职员工向新郎、新娘献了红花,新郎已经向大家行礼致谢了,现在请新娘向大家行十分标准的鞠躬礼,以示感谢。” 我双脚并拢,两臂下垂,刚要行礼,李老师喊道:“住了!我得把标准讲一讲,不符合标准,行上三十个也不算事。这标准,一要态度诚恳,敷衍了事不行,嬉皮笑脸不行,当然,拉着长脸更不行。二要姿式优美,你自己考虑考虑,怎么叫姿式优美。三要动作规范,手怎么放,腰怎么弯,等等吧,要十分准确。就这三条。” 这时,有一个老师说:“喂,叫他俩一块,都得按这三条标准做!” 李老师又是装没听见,不予理睬,拿出了发令员的声调喊道:“注意了,敬礼——礼毕。” 我也明白,她那三条标准,也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也满挑出毛病来了,反正是不行上五、六个,甚至七、八个礼,是通不过的。于是,我没管她那一套,笑眯眯地向大家深深行了一个鞠躬礼。 全屋立刻发出一片轰然说笑声。叫嚷这不行,那不行,挑剔了许多问题。 十九 金秋之夜2 从第二个敬礼,我就开始尽量按她提的标准去做了。 我一直行到第五个礼,才基本达到标准要求,由李老师说情,才饶了我。我被捉弄得浑身放了大汗。 我不由得瞥了一眼徐老师,可笑的是,他坐在那里旁观,还红了脸,急得额上也出了汗。 婚礼进行到最后,那就是开宴吃喜酒了。 大家心情非常高兴、畅快,所以酒下得也比较快,平常滴酒不沾的,这回也破例喝了起来。 酒过几巡,我和徐一萍分别到各桌向大家敬酒。大家都毫不推托地斟满酒杯,站起来,与我们碰杯,一饮而尽,以互致诚意。 可是,来到张业栋这里,却遇上难题了。别人都斟满杯,举起杯站起来等着了,他却坐在那儿不动,说:“我实在病了,滴酒不能进。” 当然,不能这样就隔过他去,我得诚心实意地劝酒,我说:“张老师,一杯不行,你喝半杯吧。” 他摇了摇头说:“半杯也不行。” “这样吧,半杯的半杯,怎么样?” 同桌的老师也齐声劝道:“你看,四分之一杯,还不行吗?” 他苦笑一声,说:“我实在是病了,实在不能喝呀。” 我端起他脸前的那个空杯,拿起酒瓶,小心翼翼地给他倒上一丁点点,把酒杯递到跟前,说:“喝这些,怎么样?” 别人也齐声劝道:“这么点点,还不能喝吗?” 他连酒杯都不接,用手撕了撕喉咙,说:“我喉咙疼啊,一点也不能喝呀!” “好吧,这样吧,”我把他杯里那几滴酒倒干净,倒上一杯白水,放在他脸前,说:“你实情病了,也不要勉强,你喝白水,照量一下可以吧?” 别人也附和着劝道:“这可行了吧?大家都站在这儿等着你,快这么照量照量吧。” 他有些尴尬地说:“不行就是不行,照量有什么意思呢?” 张业栋说病了,本来就没有人相信,这一下子,更把他的谎言戳穿了。哪里是病了,分明是看到老同学找了个称心如意的爱人举行婚礼,心里难受,那个酒杯确实是端不起来。 我说:“张老师病了,不好受,不喝就算了,来,咱们干杯!” 于是,我和其他老师一一碰杯,一饮而尽。 我又来到赵建华那张桌前,大家一起干了一杯之后,他虽有些失落的样子,但仍神采焕发,潇洒大方地说:“宋老师,我有一句话,就等这个时候跟你讲,以前不讲,以前讲,有些不合适。” “噢,什么话,你讲吧。” 他很恳切地说:“我对你十分地敬佩,决心做一个使你满意的人。我殷切地希望你,今后对我的缺点、弱点,经常地进行批评、帮助。你不知道啊,你的批评,对我触动特别大,我改正起来特别认真。” 他这说的也是实话,我早已发现,凡是我给他指出过的缺点,他都非常认真地注意克服。 我很诚恳地说:“你放心,我保证做到这一点。” 他一听,十分激动,说:“来,咱俩再干一杯,老乡且不说,就为这一点。” 我看了他一眼,怕他喝多了,说:“你喝得怎么样了?” 他很有把握地摇摇头说:“没有问题!” “好!不过,喝了这一杯之后,要控制一下,再喝,也要过一会。” “是,完全服从!” 我挨个餐桌转下来,回到原来的座位刚落座,忽然发现,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扭头向后门口那张餐桌望去。出了什么事呢? 我朝那一看,不禁使我呆住了,只见张业栋扯着架子站在那里,仰面朝天,一只手拿着酒瓶子,瓶口对嘴,瓶底朝上,咕咚咕咚地在那儿灌酒。 刚才还执意滴酒不进,这会不知怎么的,忽然又大喝特喝了起来。可能是嫉妒的烈火烧灼得五腑六脏太难受了,借酒排解吧?要喝,慢慢地来,也不能这个喝法,这个喝法不容易醉倒吗? 果然,不一会,就听得后边“扑棱”一声,一看,是张业栋跌落在地上了,他像根面条一样瘫躺在那儿,嘴里还唔哩哇啦地说着什么。他的舌头已经发了硬,说不清楚了,仔细一听,原来是在重复一句话:“我确实病了,滴酒不能进啊!” 陈校长一看,急忙说:“快,去两个人,把他送到宿舍去。” 就近两位老师,立刻把张业栋从地上拖起来,架出去了。 陈校长站起来,满屋扫视了一下,说:“喂,注意了!今天晚上,大家非常高兴,但是,我提醒大家,不要喝多了。我建议,大家再一起干一杯,就把酒撤下去,换烟、茶、糖、果,怎么样?” “好!”大家一时变得像活泼、欢快的小孩子一样,扯着嗓子齐声嚷道。 薛校长也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招呼道:“最后一杯,各人都斟满!” 于是,各餐桌都斟起酒来。 斟好了,陈校长满脸洋溢着无限兴奋、欢快的光彩,带头举起杯来,说:“来,来,来!” 大家应声端起酒杯,站立起来。 陈校长接着说:“为祝贺徐老师、宋老师新婚幸福,为大家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同心同德,搞好教育工作,为培养更多的四化建设人材——干杯!” 我、徐老师和陈校长、薛校长、李老师、刘老师、王老师一张餐桌,我们一一碰了杯。这时,赵建华端着酒杯也赶了过来,特意与我和徐老师碰杯致意。 一时,屋里“啪啪啪”响起了一片碰杯声…… (全文完)